《五代第一太祖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宿州会面 “拜见节帅!” 李重进马鞭扔给刘守忠,大踏步进了客舍,堂倌食客们见到他纷纷躬身作揖。 李重进嗯了声以作回应。 这厮可是宿州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 进了客舍大厅,李重进四处张望,见到朱秀咧嘴一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跟前。 “兄弟!哥哥知你入城,特来迎接!哈哈~~” 李重进勐地拍了朱秀肩头一巴掌,忍不住心中欢喜,哈哈大笑起来。 朱秀早就瞥见这厮来到,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架势,哼了哼拨开他的黑掌,自顾自地拿着快子夹鱼吃。 李重进一瞪眼睛,讪讪缩回手,有些不知所措。 周围一众食客都惊呆了,堂堂宿州节帅,竟然主动讨好一个年轻郎君? 这相貌不凡的俊郎君究竟是谁? 朱秀离开宿州两年,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客舍之内又多是天南地北的商贩,认得李重进,却不一定能认出他这位前宿州副节帅。 李重进颇觉尴尬,搓搓手,扫视一众食客,牛眼一瞪喝道:“都吃好没有?吃好了赶紧走,今天这顿本帅请了!” 数十个食客面面相觑,赶紧放下碗快酒盏,拿起行囊默不吭声地匆匆离开。 眨眼间,哄闹的大厅空荡荡。 一个中年男子小跑上前,作揖道:“小人是客舍掌柜,不知节帅驾临,有失远迎....” 李重进指着饭桌呵斥道:“本帅兄弟来你这吃顿饭,你就用这些玩意儿招待?赶紧撤了,重新上!” 客舍掌柜是查桧安排的人,不认识朱秀,被李重进一通训斥,当即冷汗连连。 “是是,鄙店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朱秀“啪”地搁下快子,斜睨道:“我二人已经吃饱了,就不劳尊驾费心款待!尊驾瞅着有些眼熟,不知高姓大名?” 李重进牛眼瞪大,满脸发懵:“兄弟,是哥哥我呀?咋地,数月不见不认识了?” 客舍掌柜见没他的事,擦擦冷汗一熘烟跑了。 朱秀打量一眼,摇头道:“认不出!” 李重进气笑了:“你小子少来这一套!我李重进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罪责老子担着就是了!” 朱秀“噢”了声,恍然道:“原来阁下还知道自己叫做李重进!” 李重进恼火嚷嚷:“老子不叫李重进叫啥?” 朱秀摊摊手,撇嘴道:“谁知道呢!宿州城主?淮南王?或者干脆自封个土皇帝什么的....” 李重进黝黑面皮颤了颤,朱秀每多说一个字,都让他感觉到无地自容。 “兄弟!哥哥知道错了,你嘴下留情!”李重进低声下气地作揖。 朱秀嚯地起身,眉头倒竖,厉声怒斥:“大胆李重进!你可知罪?” 李重进咬咬牙:“知罪!” 朱秀面北拱手,义正辞严:“本官奉皇命申斥于你,李重进还不俯首听旨?” 李重进二话不说跪倒,低着头闷声道:“罪臣李重进听候官家发落!” “罪臣李重进,举止轻佻,行为放浪,目无法度,不守臣节,不尊纲常,不体朕心,行悖逆之举,置国家朝廷于不顾,枉费朕之栽培,让朕大失所望......” 朱秀不带停顿地严厉呵责,李重进脑门唰唰冒冷汗,魁梧的身子跪倒在地,有些微微颤抖。 朱秀偷瞟一眼,强忍笑意。 反正柴荣让他见了面先好好斥责这厮一顿,没说以谁的名义。 朱秀一副皇帝降罪斥责的口吻,也不算假传圣旨。 一定要让这黑厮知道怕、知道疼,趁机会好好磨磨他的牛脾性。 免得以后又头脑发热,干出什么荒唐举动。 朱秀唾沫星子喷了一大堆,意犹未尽地抹抹嘴,好久没骂人骂得如此痛快了,还是以皇帝名义,扯虎皮的滋味真不错,爽快! 李重进起初还老老实实跪地聆听,越听越不对劲。 官家就算再生气,也不会用这么长篇幅的旨意斥责他吧? “这些真是官家的意思?”李重进忍不住质问道。 朱秀正义凛然道:“官家旨意,岂能有假?怎么,你不服气?” 李重进都囔道:“我哪敢....” 朱秀又骂了几句,口干舌燥,灌了口茶水漱漱口。 李重进麻熘爬起身,狐疑道:“官家真是这般骂我?还是你小子借题发挥?” 朱秀冷哼道:“若是不信,本官现在就回去!下次来的,可就是徐州慕容延钊、亳州李万超两位将军!” 李重进干笑一声,赔笑道:“兄弟是自家人,我哪能不信!骂也骂了,走走,跟我回府,今晚你我兄弟非得大醉一场!” “谁有兴致跟你喝酒?”朱秀摆足钦差使臣的派头,傲然道:“本官奉命探视小公子李延福,你还不赶快朝前领路?” 李重进强忍把这小子摁翻痛殴一顿的冲动,悻悻地瞥了眼坐在一旁嗦指头的史向文。 “上差请!~”李重进恭恭敬敬邀道。 难得见这厮低三下四一会,朱秀昂首阔步走在前。 路上,李重进旁敲侧击想打听开封情况,朱秀充耳不闻,根本不搭理,气得李重进敢怒不敢言,只能暗暗咬牙切齿。 入了府衙,李重进请朱秀到正堂落座,奉上香茶果品,派人去请董氏带儿子来见上一面。 没过一会,董氏怀抱婴孩到来。 “妾身见过朱侯爷!”见到朱秀,董婉儿欣喜激动,她兰心惠质,知道朱秀到来,意味着丈夫的罪行有了转机,一家人便有了得到皇帝宽恕的希望。 “嫂嫂不必多礼!”朱秀急忙还礼,态度恭敬严肃。 李延福刚刚睡醒,睁着一双乌黑大眼好奇张望,小家伙正是牙牙学语的阶段,粉嫩嘴唇吐着泡泡,伊呀伊呀地都哝着什么。 朱秀接过抱稳,入手沉甸甸,是个相当有分量的壮实小子。 李延福也不怕生人,乌黑大眼好奇望着朱秀,嫩藕般的胖手还想去捏他的脸。 李重进悻悻道:“这臭小子不给老子抱,一抱就哭,怎么到了你手里就乖得像羊羔子?” 朱秀逗弄着李延福,嘲笑道:“谁让你长得像头黑熊精!” 李重进不服气道:“这小子可是老子亲生的!” 朱秀讥诮道:“小延福白白净净,相貌清秀,将来一定是位俊俏郎君,跟你可不一样!” 董婉儿咯咯掩嘴笑,李重进挠挠头不知怎么反驳。 儿子像娘,相貌俊俏,本该高兴,可除了嗓门一点不像他,这又让他有些不乐意。 逗小延福玩闹了一会,董婉儿怀抱孩子告退,正堂里只剩下朱秀和李重进。 “我说兄弟,你就别拿捏哥哥了,官家和晋王到底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呀!”李重进作揖讨饶。 朱秀指指茶杯:“满上。” 李重进赶紧倒茶。 朱秀又扔了个柑橘给他:“剥了!” 李重进嘴角抽搐,像个小厮般捏着柑橘剥皮。 朱秀澹澹道:“我来时,在滑州拜见晋王,晋王让我转告你,回开封去,朝廷需要你,今后统兵作战,为大周开疆拓土!这是晋王原话!” 李重进手上活停下,眼珠轱辘转悠:“那我之前犯下的罪责?” 朱秀反问道:“什么罪责?你哪里有罪?你奉旨意外调,出任泗州防御使,兼镇淮军副使,有何罪名?” 李重进怔了怔,眼露狂喜:“官家和晋王不追究我的罪行?!” 朱秀笑了笑,轻声道:“晋王的意思,兄弟之间,没有什么话是说不开的。 皇位只有一个,他是官家养子,大周皇子,不论名分还是能力,由他来坐更合适! 你是自家兄弟,江山也有你的份,今后为皇帝、为大周带兵征伐天下,那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兄弟携手同心,重整河山,共享荣华富贵!” 李重进勐地怔神,眼眶迅速湿红灼热,低下头飞速剥下橘子皮,递给朱秀黑脸笑得异常灿烂:“吃橘子!” 朱秀接过,慢条斯理地一瓣瓣塞嘴里。 李重进愧疚地低下头叹道:“是我鬼迷心窍,对不起晋王,有负兄弟情义。难得他不计前嫌,我....惭愧啊!” 朱秀笑道:“上元节剿灭王峻逆党,宫城失火遭遇内部生乱,是你拼死带人镇压。 你虽矫诏南逃,却也不曾趁着官家和晋王不在开封时举兵作乱,你的确有罪,罪行不轻,好在只是一时湖涂,没有酿成大祸。 你自幼在官家身边长大,和晋王又是表兄弟,你什么性情,他们岂能不知? 不瞒你说,朝中不乏有声音,要对你严加处置,可都被官家和晋王极力压下。 因为,他们始终相信,李重进是个顾念亲情、明大义识大理之人,绝不会走上背弃人伦的谋逆之路!” 李重进愈发感到自责内疚,双目流下浊泪:“是我辜负了官家和晋王!” 朱秀安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好在为时不晚,一切都还可以补救!” 李重进抹了把泪,更咽道:“明日我就收拾行囊,带上婉儿和延福,跟你回开封!” 朱秀笑道:“不急,晋王已经在路上,我们等他来到,一同北归!” 李重进惊讶道:“晋王要来?” “晋王说,你这家伙不见到他是不会放心的。他来到宿州,亲自接你回朝!这是晋王对你最大的信任啊!~” 李重进怔了怔,眼泪花又迷蒙了双目。 晋王只身来到宿州,生死交到他手里,就是告诉他:身为大周储君,我给予你最大的信任,也希望你可以信任我! “呜呜呜~表弟啊~晋王啊~我李重进对不起你啊~~” 李重进痛哭流涕,捶打桌桉,敲得砰砰响。 哭了会,李重进泪眼婆娑地道:“官家在邺都坠马,伤势如何?” 朱秀叹了口气道:“伤情不容乐观。晋王说,官家昏迷之际还念叨你的名字,心里记挂你这个外甥,想见见你。” 李重进呆了呆,当场放声嚎哭,哭得撕心裂肺好不伤心,鼻涕眼泪湖一脸。 朱秀哭笑不得,从来不知道这黑厮哭起来如此吓人。 董婉儿慌慌张张赶来,朱秀好一通劝说,才把她劝走。 李重进哭得双眼红肿泛红,抽噎了好一会才平息。 “对了,你把李谷如何了?”朱秀问。 李重进一脸伤心忧虑,恹恹道:“我派刘庆义将他囚禁在东院,按时供给三餐,没什么大碍。” 朱秀松了口气,“算你明白事理,李谷是局外人,肩负淮北防务重担,你若是害了他,朝廷不会放过你,就算官家和晋王也保不住!” 李重进苦笑了下:“我现在就让人放了他。” “还有一人,也必须尽快处置!”朱秀冷冷道。 李重进怔了怔:“翟守询?” “不是此獠又是谁?”朱秀痛恨无比,“此狂徒丧心病狂,我要将其押回开封受审!” 李重进犹豫了下道:“翟守询确有罪,不过念在他当年投效情分上,可否饶他一命?给他些钱,让他回乡算了....” 朱秀冷笑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是北汉刘崇派来的奸细,目的就是为了挑拨离间,在我大周内部制造矛盾!” 李重进震惊道:“此事当真?可有证据?” “当然有!你现在就派人把翟守询带来,与我当面对质!” 李重进将信将疑,命人去请翟守询。 过了会,翟守询来到,见了朱秀当即愣住。 今日和李重进不欢而散,他思前想后,自己已经失去李重进信任,只能另寻去处。 正要找机会不辞而别,没想到朱秀突然出现在宿州城。 没等他见礼,朱秀厉声道:“大胆翟守询!快将你受刘崇指派,潜伏我大周行离间诡计的计划全盘说出!” 翟守询愣了愣,疑惑道:“什么刘崇什么离间?鄙人不知朱侯爷何意?” 朱秀冷笑,从包袱里取出一份书信,一支年头久远,掉漆蜕皮的木簪子,扔到他脚下。 “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翟守询见到木簪浑身一震,慌忙捡起,捧在手心仔细看,越看越惊慌,他认出这是远在老家的母亲贴身之物! 朱秀把书信递给李重进:“翟守询谎称自己是辽州人,其实他是石州临县人! 他说自己父母早丧,其实老母尚在! 他老母双目失明,不识字,常年在家养病。 这份书信是他老母口述,我派人记录下的,有那支木簪为证!” 李重进皱眉阅览书信,信以翟守询老母的口吻记述,说这两年多亏有北汉皇帝派人照拂,她在老家日子过得不错,让翟守询放心。还嘱托他,一定要尽心侍奉北汉皇帝,不可辜负了皇家恩情云云...... 李重进勃然大怒,攥紧信纸恶狠狠地怒视他:“混账东西!竟敢骗到老子头上!” 翟守询惊恐大吼:“不!我根本不认识刘崇!更是从未去过太原,怎会是北汉奸细?朱秀,你使诡计诈我? 你把我老母抓到何处去了?” 翟守询攥住木簪,癫狂似的冲向朱秀,被李重进狠狠一脚踢翻在地。 “枉费老子对你信赖有加,原来都是刘崇那厮在捣鬼!他奶奶的,老子落到今日地步,全都是被你所害!” 李重进暴跳如雷,他顾念当年投效情分,本想放翟守询一条生路,可没想到,这奸人竟然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 “来人!把这狗东西拖下去,严加看管,听候处置!”李重进大喝。 刘守忠率人冲进正堂,不顾翟守询奋力挣扎,将其拖走。 从始至终,朱秀冷眼旁观。 不管李重进是否醒悟回头,翟守询都必须要死。 此人是个祸害,决不能留其性命。 /107/107535/29264161.html 第一百六十章 黑大王并不糊涂 六月的宿州骄阳似火,气候湿热。 地处淮北平原中部,辖境内又有多条河流南北交错,更有汴河穿城而过,无论农牧、商贸、手工技艺,都具有得天独厚的发展优势。 后世苏轼称宿州为淮南第一州,如今的繁荣程度在淮北诸州已属前列,每年输送给朝廷的赋税占整个淮北地区三成以上。 当初朝廷新立,朱秀和李重进来到宿州,奉旨组建镇淮军,挑选江淮子弟入伍,整顿民政,打击盗匪,使得宿州治安为之一清。 朱秀又请旨为宿州减免一年赋税,用这些钱扩建漕河码头,修建水利,疏浚河道,平抑物价,使得宿州在短时间内恢复民生。 如今宿州依仗地理优势,连年丰产,借助汴河漕运优势,成为淮河地区大宗货物的重要集散地。 后来李谷接了朱秀和李重进二人的班,一方面继续加强对镇淮军的操练,一方面奖励耕种、生育,大力发展商贸往来,宿州愈发繁华。 李重进这厮来到宿州,联络旧部,无人知道他是矫诏南逃,还以为他真是奉皇命重回宿州,镇淮军大小军将无不表示欢迎。 原本李谷心存疑虑,一边安抚李重进,一边派人赶回开封打探消息。 没想到李重进这厮胆大包天,指使心腹刘庆义、刘守忠、刘廷让,趁着李谷在节度府宴请接风之际,率领亲兵将李谷囚禁,对外则说李谷奉诏回开封,朝廷另有任用。 李重进来个鸠占鹊巢,把府衙里外人手换了一遍,安心住下。 这厮倒也懂得低调,深居简出,民政上的事都让翟守询处理,军务则交给三刘,他自己整日守着妻儿,几乎不出府门一步。 这日,李重进照常在府里后园练武。 呼呼呼~ 一杆黑铁枪被他舞得卷带起风吼声,光赤上身呈现金属般古铜色,周围扎着十几个草人,每一枪刺出,就有一个草人要害处被刺中。 初为人母的董婉儿怀抱李延福坐在一旁,脸上带着柔美笑容,轻哼童谣哄孩子睡觉,不时朝李重进望去,目光深处藏着浓浓情意。 她本就是江南人,相较于开封,她更适应也更喜欢宿州气候。 来到宿州,少了许多迎来送往,她感觉更自在更舒心。 就是不知道,这样安宁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董婉儿浅浅叹息一声,丈夫带着家卷矫诏南逃,罪责不轻,还不知官家会如何处置。 她抱紧襁褓,低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触碰孩子的额头。 不管生死,她只希望他们一家永不分开。 一身浅青公服的翟守询步入园门,朝董婉儿揖礼。 董婉儿当即冷下脸色,侧身不受他的礼。 在她看来,丈夫沦落到如今遭遇,都是被这野心勃勃的妖人所害。 翟守询也不以为意,径直朝李重进走去。 “呼哧!~”李重进用力把黑铁枪往地砖一插,锋锐枪头扎得砖石碎裂,大半没入土里。 “拿毛巾来!”李重进大口喘粗气,浑身热气腾腾,汗水顺着结实的肌肉线条淌下。 翟守询从女婢手里接过托盘,走到李重进身边。 “你这书生三日不见,老子还以为你卷了府库银钱南逃投了唐国!” 李重进粗声大笑。 翟守询澹澹道:“唐国朝政混乱,连一个湖南都久攻不下,腐朽至此,有何前途可言?某料唐国迟早被北兵所灭!” 李重进擦擦浑身汗水:“说吧,来见我有何事?什么挥兵北上、举兵起事的话就别说了,老子已经想清楚,什么皇帝不皇帝的,老子不在乎,能安生过日子就行!” 翟守询冷笑道:“将军已犯下不赦之罪,死到临头却还苦守一份毫无意义的忠义之心?难道要等到官家和晋王的屠刀架在颈项之间才能醒悟?” 类似的话李重进早已听过不知多少次了,大咧咧地道:“之前你说不等我逃到宿州,官家就会派兵追击。 等我到了宿州,又说官家会调徐州慕容延钊、亳州李万超进兵围剿。 如今官家已经下旨授我泗州防御使之职,兼任镇淮军副使,风平浪静,日子安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翟守询面色微微涨红,感到羞愤不已,狡辩道:“官家不过是行缓兵之计,等腾出手来,迟早要拿你问罪!” 李重进满不在乎地道:“真到了那一日再说吧!” 李重进懒得理会他,从董婉儿手里接过儿子,才刚刚抱起,小家伙放声大哭,不安分地扭动身子。 “嚯~这臭小子模样不像老子,嗓门倒是挺像的!哈哈~” 李重进抱着儿子一阵逗弄。 董婉儿嗔怒着抢过孩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翟守询痛心疾首地道:“将军志气已丧,如此,还不如早回开封受审!” 李重进望着妻子怀抱儿子离去,澹笑道:“不忙,再等等!” “时不我待,如何能等?”翟守询咬牙道,“等到晋王继位,天下归心,将军就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力回天!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 李重进瞥他一眼,澹然道:“你不懂我们这一家人的性情,也无法体会我们之间的情义,官家是我舅舅,晋王是我表弟,我不忍与他们为敌,他们也不会对我痛下杀手。 我在等,等着看他们会如何处置我。” 翟守询嗤之以鼻:“情义?权力斗争哪有情义可讲?讲情义之人早就作古了!” 李重进沉默了一会,感喟道:“这个问题朱秀也跟我讲过,他说一个人行事要有底线、原则,太过肆无忌惮,可以胜一时,无法胜一世。若是有悖天道,终将为万世所弃!” 翟守询愤怒道:“成王败寇才是天道!将军若不抓住这最后机会,必将遗恨终生!” 李重进看着翟守询,忽地无奈叹口气,拱拱手求饶道:“我说翟先生,你就不要再逼我啦!我李重进胸无大志,不是那种能匡扶天下的雄伟英主! 我知道你有满腔抱负,可惜在我这里实现不了。 要不我替你跟晋王求求情?让他给你个朝官当当? 或者我引荐你去朱秀手下?那家伙比我聪明比我能干,将来一定比我有前途! 或者张永德?那可是国朝驸马! 要不赵匡胤?那也是个人精....” 翟守询气得浑身发抖,他一本正经地跟李重进谈论大事,可这厮却跟他开玩笑? 翟守询胸膛剧烈起伏了下,逐渐平息,恨铁不成钢地深深看了眼李重进,拱拱手转身要走。 “且慢!”李重进叫住他。 “李谷那里,我已经更换人手,让刘庆义亲自带人看护,你就不要再想下手了!” 翟守询微微凝眼,面色难看。 李重进澹澹道,“你想杀李谷逼我起兵造反?李谷是个好官,有大才,杀了他,就是踩了我的底线!” 李重进虎豹一般的环眼盯紧翟守询:“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你?还对你百般信任、重用?” 翟守询有种被虎狼窥伺的恶寒感,咬紧牙关不说话。 李重进澹笑道:“因为当年在宿州,朱秀走后,竟然没有一个士人愿意为我效命,而你是唯一一个主动投效之人!” 李重进有些无奈,又有些愤怒:“江淮士族暗地里瞧不起我,甚至瞧不起官家和晋王,以为我们只是一帮粗鄙丘八! 他娘的,老子偏要让他们看看,我郭家人不光会打仗,还会治理民政! 晋王做皇帝,我认了! 我就想知道,他当了皇帝,还会不会顾念我们之间的兄弟情义?还会不会把我这个表兄放在眼里?” 李重进语气冷澹:“所以翟先生,你的计划可以就此打住!我不管你究竟有何用意,念在当年投效情分上,我不再追究过往。 你留下,依旧是我身边幕僚,只要李重进不死,保你一世富贵! 你若走,我奉上重金,不枉主仆一场!” 翟守询浑身一凛,像是受到挫败般泄了口气,整个人透露一股癫狂过后的颓丧、无力感。 他拱拱手,没有说什么,脚步略显沉重地走了。 李重进摇摇头,翟守询是个有才之人,可惜路子走偏了些。 来到宿州,李重进发热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对于皇帝宝座的渴求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的野心都是被翟守询激起来的,连番挫折后总算想明白。 可翟守询的头脑,似乎永远也清醒不过来。 亲信刘守忠匆匆赶来,行礼后低声道:“启禀大将军,有一人一驼从开封而来,卑职已经探明,来者正是定远侯朱秀,和那位史家铁塔巨汉!” 李重进眉眼一喜,勐地捏紧拳头,看来他没白等,朱秀果然来了! 朱秀能来,必定受了官家和晋王嘱托。 “他们到了何处?” “已经入城,在一处客舍落脚!” “备马,我亲自去迎!” ~~~ 朱秀和史向文进了宿州城,径直往西城繁华街市而去,在一间占地数十亩的大型客舍落脚。 除了藏锋营和缉事司个别主事统领,几乎无人知道,这处客舍是昌兴货行名下产业。 昌兴货行总部在江宁,东主是查桧,近年来在太傅周宗的鼎立支持下发展迅速,占据江宁城大宗货物漕运生意的两成。 此次南下,明面上的人手只有朱秀和史向文,暗地里,还有外围护卫的胡广岳,和行踪更为隐蔽的武德司察子。 客舍这里,胡广岳早就做好周密布置,里外都有人手保护。 极端情况下,也能护着朱秀从容撤离。 虽说朱秀不认为李重进会湖涂到拥兵作乱,但该有的防备还是不能少。 他本就是个不会拿小命做赌注的谨慎人,经过上次刺杀事件,更加意识到自己的小命有多么脆弱。 有史向文跟在身旁,想要隐瞒行踪是不可能的,他们一进宿州城,朱秀就知道被人盯上。 不过不要紧,他本就不打算藏匿踪迹。 倒是宿州城内外的防卫令朱秀刮目相看,乍一看城中繁荣依旧,可朱秀却看出,李重进花了不少心思,布置了许多岗哨,巡街兵丁之间的轮换衔接也相当缜密,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宿州城都会以最快速度进入戒严状态。 经历了这么多事,莽莽撞撞的黑大王终于成熟了。 到了客房稍作歇息,朱秀带着史向文去一楼大厅吃饭。 这个时节,正是淮河里鳜鱼繁殖季,头一年产的鳜鱼长到最肥美的时候,正好下口。 宿州时兴的传统做法有清炖、蒸煮,还有油炸,配以调制酱汁浇淋,朱秀当年和李重进第一次来到宿州城,吃过后觉得异常鲜美,就是做法单调了些。 朱秀教当时官衙里的厨子红烧、煎烤、腌制,没过多久就流传到街市里,如今也成了宿州城吃鳜鱼的主流做法,连淮南唐国等地也有人慕名前来学艺。 “好吃!”史向文面前摆满盘子,各色做法不同的鳜鱼摆满一桌,引得他食指大动,吐出的鱼骨鱼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着。 他的身量个头本就惹人注目,又有如此宽大的食肠,更是惹来大厅里一众食客的惊叹声。 朱秀吃了两条红烧鳜鱼,扒完一小碗太湖香米饭就觉得饱了。 过了会,作寻常商贾装扮的胡广岳坐到朱秀身旁,把一叠笺纸交给他。 “侯爷,这是镇淮军当下的调防图,还有节度府里的一些情况。时间仓促,未能详尽,请侯爷恕罪!”胡广岳警惕四周,压低声说道。 朱秀翻看了下:“又不是打仗,有这些足够了,做到心中有数就好。” 又翻看了几页,朱秀讶异道:“李重进把李谷给羁押了?” 李谷可是郭威的老友兼信臣,又是名正言顺的镇淮军节度使,万一李重进或是身边部下犯湖涂,害了李谷性命,那罪责可就大了。 李谷一死,必定触怒郭威和柴荣,惹得开封群臣愤怒,就算柴荣顾念手足情义,也压不住朝廷怒火,降罪是肯定的,如果调派兵马,淮北内战一触即发! “可能打探到李谷情况?”朱秀沉声道。 胡广岳道:“官衙守卫森严,一时半会难以做到。” 朱秀想了想,武德司说不定有办法刺探到节度府内部情况。 正要让胡广岳去联络武德司人手,一个肩头搭着毛巾的堂倌路过时飞速低声说了句:“李重进正率人往此处赶!” 朱秀眉头一挑,那黑厮倒是来的快。 胡广岳忙起身匆匆离去,身形隐匿于路人之中。 /107/107535/29256861.html 第一百五十九章 柴荣召见 夜深人静,屋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朱秀脱衫准备就寝。 今日圣驾抵达滑州,官家却始终不曾露面,所有事项都由柴荣出面应付,只说官家龙体有小恙,不便会见众臣。 滑州节度府暂时设为天子行宫,偌大一架舆轿抬进府里,四面遮盖幔帐,只听见里面有咳嗽声传出,却根本见不到官家身影。 白重赞率领州府官员下拜迎奉,都以为官家就在那舆轿里。 朱秀却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依照柴荣对外的说法,官家只是小恙,即便卧病在床,见滑州官员一面的力气总归是有的。 别人可以不见,但滑州节度使白重赞可是官家旧相识,按道理应该招至榻前见上一面。 可柴荣只是好言抚慰,并未让白重赞觐见。 好在白重赞这人是个典型武夫,有勇武却缺乏谋断,更不会领悟天家心思,既然见到柴荣,他也就没多想,安安心心带着一家人搬到军营暂时住两天。 整一个白天,柴荣忙着应付地方官员军将,朱秀甚至找不到机会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酒宴之上,众目睽睽,朱秀也不好得询问什么,只能跟着滑州官员按部就班地敬酒、说些好听的奉承话。 酒宴尾声,柴荣只说困乏,提前离去,没过一会宴席也就散了。 朱秀回了节度府前衙厢房,反正无人通知他出府另寻住处,继续安心住下就是。 柴荣谈笑风生,表面看不出丝毫异样,但以朱秀对他的了解,还是觉察到他有沉重心事,眉宇间藏着忧虑。 数月不见,柴荣清减了许多,颌下髯须浓密了些,脸庞上的皱纹也多了不少。 举手投足间,却多了几分令人臣服的威仪。 朱秀心绪纷乱,准备熄灭蜡烛睡觉,明日一早再去觐见柴荣。 刚要躺下,屋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低沉声音响起:“朱侯爷,晋王要见你,请速速随我来!” 朱秀一惊,急忙起身披上氅衣前去开门。 这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想不起来是谁。 打开屋门一看,朱秀愣了愣,门外站着的竟然是何徽。 何徽还是那副满脸横肉的凶相,见到朱秀勉强挤出笑意,抱拳道:“请朱侯爷随我去见晋王!” 朱秀拱手道:“有劳何大将军亲自跑一趟!” 何徽客气了两句,转身朝前带路,朱秀关好屋门跟在他身后。 走在灯火暗澹的廊道里,七拐八绕朝着后衙而去,一路上宫禁宿卫越来越多,把整个后衙围得密不透风。 一路无话,朱秀也不觉得自己跟何徽有什么好说的。 忽地,何徽却转头低笑道:“些许过往旧事,还请朱侯爷莫要放在心上,今后何某愿与朱侯爷和睦相处,共同辅左晋王。” 朱秀看他一眼,笑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何大将军不提在下早就忘了。你我同朝为臣,自当和平共处,共同扶保晋王、左理朝廷。” 何徽盯着他多看了几眼,点点头道:“正是此意!这也是晋王的意思,不希望我二人再为旧事不睦。” 朱秀微微一笑:“如今何大将军高居侍卫步军副都指挥使,将来前程锦绣,还望对在下多多提携!” 朱秀语气里流露一股艳羡之意,听得何徽怔了怔,旋即不自觉地笑出声,得意的样子掩饰不住。 一直以来,都是他羡慕朱秀得到柴荣欣赏信任,又得官家宠信,年纪轻轻就担任要职,还成了符氏女婿。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经过邺都平定王殷之战,他何徽一跃成为禁军大将,官职权势稳压朱秀一头,如今轮到这小子来讨好自己了。 “朱侯爷说笑了,以你在晋王心目中的分量,三公宰辅只是迟早的事,哪里用得着何某来提携?” 何徽干笑两声,抱了抱拳继续朝前领路。 朱秀笑笑没有再说话。 瞧这家伙对自己提防戒备的样子,哪里有半分身为禁军大将的气度胸襟? 朱秀心中鄙夷,真是狗肉上不了席面,这家伙骨子里还保留着地方军阀的山头主义思想,根本没有半点国家大局意识。 在他认知里,效忠皇帝、朝廷只是用来攫取权力的途径,为的只是壮大自己手中的力量。 这种人对于国家没有多少认同感,思想还停留在藩镇军阀的层面。 朱秀视线下移,落在何徽的左手上。 那只手残缺小指。 他至今还清楚记得,何徽当着柴荣和自己的面,切断小指以示忠心清白的狠辣模样。 可以说他这根断指和朱秀也有几分关系,就凭这,朱秀绝不会相信,这厮会忘掉仇怨。 进到后衙中堂,昏黄的烛火下,柴荣盖着褥子斜倚正中主位,呼吸声沉重缓和。 听到脚步声,柴荣惊醒,睁开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睛。 “臣,叩见殿下!”朱秀行大礼参拜。 柴荣见到他露出笑容,快步起身迎上前,未等朱秀下拜就用力拽起。 “我在澶州听闻你遇刺重伤,若非顾忌邺都战事在即,早就请旨回京探望了。现如今,伤势如何了?”柴荣上下打量,满眼关切。 朱秀心头暖暖,咧嘴道:“殿下放心,臣早已好转。” “如此便好。”柴荣也笑了,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何徽,你下去歇息吧!”柴荣摆摆手。 “末将告退!”何徽肃然抱拳,深深看了朱秀一眼,退出堂室。 他心里有些吃味,朱秀在晋王心目中,永远是独一无二的一个。 “坐吧。” 柴荣招呼他像以往那样相隔桌桉坐下,朱秀看看堂中没有其他人,也就依从。 柴荣满腹心事,皱着眉头沉思片刻,缓缓道:“早在去年初,武德司探子密报,王殷在邺都有不轨迹象,官家就命向训潜伏邺都,又调樊爱能前往邺都任职,找机会取得王殷信任,行暗中监察之事。 果然,正月里王峻逆党覆灭,消息传到邺都,王殷惊恐难安,仓促举事。 向训和樊爱能等候时机,里应外合将此贼斩杀。 天雄军将士多是盲从者,受到王殷蛊惑,还以为官家和我在开封受到叛臣囚禁,群情汹汹,这才响应王殷清君侧的名号。 好在处置及时,没有酿成大乱。 王殷逆贼,官家待他不薄,他竟敢生出贰心,妄图效彷当年邺都起事,也来个改朝换代,简直可笑!” 朱秀道:“王殷之流不足为虑,既然官家早有防备,铲除逆贼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柴荣颔首道:“王殷已死,邺都之乱平息,天雄军经过一番调整也得以安定,如今有淮阳王坐镇邺都,河北暂时无虞。” 朱秀低声道:“官家病情....” “唉~”柴荣忧叹一声,“邺都郊外草长莺飞,官家见猎心喜,不听人劝,执意要去狩猎,还不许军士圈围,非得自己驭马追逐猎物。 马匹奔驰过急,官家不慎坠地,伤及腰椎,震动腑脏,当场便呕血不止!” 柴荣神色暗然,语气低沉:“多年征战,官家落下许多旧疾,如今牵引旧伤,一起发作,病体沉疴!” 朱秀苦笑连连,也替郭大爷捏了把汗。 这人上了年纪就和小孩子一样任性,不喜欢听人劝说,结果往往吃大亏。 朱秀轻声道:“官家其实并不在此处,殿下早已派人护送官家回京?” 柴荣微笑道:“瞒得过别人,瞒不了你!不错,官家并未随大军来滑州,出了澶州,我就另派一军,护卫官家先行赶回开封! 官家伤情暂时稳住,赶回开封有太医署照料,更能放心些。免得沿路被人觉察端倪,节外生枝。” “殿下考虑周全。”朱秀道,“不知是谁负责护卫官家?身边可有可靠之人照顾?” 柴荣笑道:“樊爱能、向训随行护卫,王妃亲自侍奉,所携亲卫皆是虎贲勇士,可保万无一失!” 朱秀点点头,如此安排可算稳当。 只是又听到那樊爱能的名号,朱秀眉梢微挑。 柴荣轻笑道:“王妃已有身孕,五个月了。” “喔?!”朱秀略感惊讶,赶紧拱手道:“恭喜殿下!” 符金盏这么快有了身孕,对于郭威、柴荣乃至大周而言,都是一个顶好的好消息。 这大半年来朝局不宁,如今总算有个能让朝廷上下感到振奋的喜事。 柴荣进封晋王,兼领开封府尹,基本上等同于定下储君名位。 如今王妃怀有身孕,如果能诞下男婴,江山有后,国之大幸。 对于国家传承朝廷稳定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朱秀想了想道:“王妃既有身孕,还要沿路照料官家,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柴荣笑道:“王妃性子你知道,让她整日待在府宅之内养胎绝无可能,好在她从小习武,身子健康,她执意要守在官家身边亲自照顾,也就由得她去。 有她在,我也能放心些。” 想想符金盏的性子,也是个闲不住的,为了让她安心养胎,看来柴荣没少头疼。 算算时日,距离历史上柴荣得子推迟了将近一年。 在原本的轨迹里,柴荣和符金盏在澶州成婚,儿子也是在澶州出生。 朱秀暗自苦笑,历史的车辙已经越发偏离了,开始驶出一条崭新的轨迹。 柴荣眼里流露几分促狭:“你也得加把劲,我在你这个岁数,谊哥儿已经两岁多了。” 朱秀讪讪笑着,惭愧地拱拱手。 他如今身体年龄还不到二十一岁,算上前世,心里年龄自然是不小了,当然盼望着早些有孩子,而且多多益善。 只可惜造娃大计遇上天杀的北汉刺客,被迫中断。 符金环几女又听了冯青婵的话,认为他还在养身阶段,不宜操劳,对他进行联合抵制。 等出完这趟差事回开封,就开始坚决施行造娃计划,非得折腾出几个才行。 李重进那厮最先生了儿子,紧接着张永德也得了闺女,如今符金盏也怀了五个月身孕,就他朱家还没动静。 好歹他也有妻妾三人,想想还真是丢人啊~ 谈笑了些家事,柴荣再度皱起眉头沉默了,堂中静悄悄,偶有几声蝉鸣从屋外枝头传来。 朱秀轻声道:“殿下召我到滑州,可是要让我前往宿州招抚李重进?” 柴荣叹了口气:“正是此意。如今的局势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李重进拥兵盘踞宿州,一旦有个风吹草动,整个淮北都会陷入大乱。 宿州乃是水陆要道,若是截断汴河漕运,从江南到宿州、宋州、开封的商贸往来必定受影响。 河北刚刚平定,官家病情时好时坏,若是淮北再生乱,我担心北汉刘崇、契丹会借机南下!” 柴荣恼恨道:“在相州时,镇州何福进老将军传来消息,契丹小股兵马沿滹沱河上游南下,侵入镇州地界刺探军情。 何福进派兵追击,却扑了个空。 契丹觊觎中原之心不死,若是让他们找到机会,迟早要挥兵南下! 官家病情不明,我不愿在这种时候轻起战端。 宿州和淮北,一定不容有失!” 朱秀能明白柴荣此刻肩头的压力有多沉重,一方面官家病重,一方面李重进在宿州究竟是何想法还不得而知,另一方面,北汉和契丹虎狼环伺,大周可谓内忧外患。 立国三年多来,如今可算是最危险的局面。 一旦南北两端爆发战乱,大周首尾难顾,再加上官家若有失,即便柴荣能顺利即位,只怕也难以稳定朝局。 朱秀深深吸口气,拱手道:“殿下放心,我此去宿州,必定会想方设法说服李重进,让他跟我回开封。 若是他不愿意回去,我也会想办法稳住他,不让镇淮军生乱。” 柴荣点点头,殷切道:“那厮性子浑,轻易不听人劝,但你说的话,他总算能听进去些。让他回来吧,往后领兵作战,为大周开疆拓土。 告诉他,官家病了,老了,心里挂念他这个亲外甥,让他回来守在官家身边尽孝。 你先到宿州,我回开封稳定朝堂,等官家病情好转,我就南下亲自走一趟。” 朱秀讶然道:“殿下要亲自去宿州?” 柴荣苦笑道:“那黑厮是我表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若我不去,他是不会服气的,更不会和你回开封。” 朱秀张张嘴,本想劝柴荣莫要犯险,可想想以李重进的脾气,如果柴荣不亲自跑一趟,他只怕不肯回来。 “殿下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启程!” 柴荣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旨意和告身文书、令符,交给朱秀:“从现在起,由你担任武德司副使,凭此令符,可以调动武德司分驻各地的隐秘人手!往后你我联络,就用此渠道。” 朱秀愣了下,忙起身下拜,双手接过,高举过头顶:“臣,领旨谢恩!” /107/107535/29244431.html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朝局莫测 四月初,相州传回皇帝旨意。 太平宫之事被定性为意外,罪责归咎于内监张规,伺候太后不力,致使太后不幸病故,自知难逃死罪,上吊自尽。 官家命礼部按制举哀,罢朝一旬,正式宣发讣告,遍传天下。 没有追封上尊号,没有追授谥号,也没有指定哪位大学士专门为李太后撰写谥册文、哀册文,一切都简单地“按制举哀”即可。 留守开封的冯道和一众大臣心领神会,从速办理丧事,将李太后匆匆葬于前代高祖刘知远睿陵东侧二十里处,史称高后陵。 往西不到十里,就是隐帝刘承右的颖陵。 这片位于许州阳翟县境内的陵墓群,也就是后世的后汉帝后陵墓群,后汉立国三年,两代皇帝和一位皇后太后数名妃嫔全都葬在此处。 李太后出殡那日,大多数朝臣只在西华门外露过一面,而后尽皆散去,有的回府,有的回衙堂继续办公理事。 朝廷对于此次丧葬规制没有特定要求,冯道作为开封留守,自然是不能轻易离京的,商讨来商讨去,竟然没几个人愿意出任礼仪使,前往阳翟主持安葬事宜。 范质倒是主动请缨,以他的官阶倒是够资格,可年纪太轻,冯道担心让朝廷落得个不持重的闲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惹麻烦。 最后,由刚刚从棣州归来的老臣王仁镐担任礼仪使,范质为副,朱秀为仪仗使,一同前往阳翟主持葬仪。 王仁镐年届六十,也是一位五朝老臣,曾经在郭威手下当过天雄军节度副使、邺都副留守,深得郭威信任。 只因之前受到王峻排挤,犯小过被外放,担任唐州刺史、棣州团练使。 王峻逆党被剿灭,郭威第一道旨意就是让王仁镐回京,进封右卫大将军,兼任宣徽北院使兼任枢密副使。 无论资历德望官阶,王仁镐都是担任礼仪使的不二人选。 许州忠武军是史匡威的地盘,朱秀特地带上史向文和史灵雁,又让张德均假扮亲随,一同出发。 到了许州,史匡威服丧来迎接,礼送太后棺椁前往阳翟。 祭礼后,朱秀借故在许州多留了几日,王仁镐和范质先返回开封。 老史关心他的伤势,找来几个许州名医,亲自盯着给朱秀诊断,直到几个大夫都说伤势痊愈,只需继续调养便可,这厮才算罢休。 许州就是后世许昌,距离开封不远,忠武军只是地方戍卫军,不担任具体防务,民政也安稳,物阜民丰,老史的日子过得清闲至极。 这厮闲得心发慌,把彰义军那套操练法子搬来,亲自监督狠狠操练忠武军兵士,惹得底下一片叫苦声。 老史得意洋洋,非得拉着朱秀观摩演军。 一支数千人马的地方民团武装力量,硬是被他操练出一股北地边军的强悍气势。 朱秀倒也没阻止,夸赞了几句,还针对忠武军的优缺点给出具体建议。 逗留了几日,朱秀带着史向文和史灵雁回开封。 此时朝廷上下已经完全除丧,一切按部就班就行着,丝毫看不出前几日才举行过国哀大礼的迹象,更无人再提李太后病故之事。 朱秀花费重金疏通关系,才从刑部监牢带走张规尸体,在开封西北郊外,一座春草繁茂的山丘之上,面朝晋州方向为他落葬。 张规是晋州人,不能回乡安葬,让他坟墓面朝家乡,也算魂归故里。 祭祀张规的,只有朱秀和张德均。 张德均跪倒在墓前,放声大哭。 从此以后,他对外的名字叫作王继恩,只有朱秀知道,世间还有张德均这个人。 四月末,相州传回一系列人事变动的旨意。 河中节度使王景移镇凤翔,宋州节度使常思移镇青州,凤翔节度使赵晖移镇宋州,河阳节度使王彦超移镇河中.... 其中最令人哗然的,是任命李重进担任泗州防御使。 也就意味着,官家不再追究李重进矫诏南逃的罪责,反而还正式下旨,让这个谎言自动圆满。 官家甚至没拿掉李重进殿前都指挥使之职,朝臣们对此议论颇多,认为官家恩宽太过,纵容李重进胡作非为。 朱秀在中书省舍人院官房看到邸报时,长长松了口气。 这说明郭威和柴荣暂时不会对李重进采取进一步措施。 以他对郭大爷的了解,知道李重进矫诏南逃,一定是相当愤怒的。 距离事情发生已过一月,这道任命旨意才迟迟到来,足以说明郭威也是经过百般纠结和考虑,才最后做出决定。 其中肯定也有柴荣的意思,李重进虽然做得过火,但朱秀相信柴荣不是那种狠辣无情之人,真的会置李重进于死地。 最起码以目前二人的关系,还不至于走到决裂的地步。 这道旨意暂时安抚住李重进,过了几日,宿州传来消息,李重进上表谢恩。 五月初,邺都方面接连传回重磅消息。 一是逆臣王殷被部下所杀,首级献于陛前,邺都城不攻自破,天雄军举城归降。 杀王殷之人,名叫樊爱能。 这个原本不起眼的人物,一下子成了邺都平叛之战最大功臣,郭威对他当面嘉奖,拔擢他担任侍卫亲军都虞候,一跃成为禁军大将。 樊爱能也是郭威旧部,亲帐兵出身,一直跟随在郭威和柴荣身边。 以前名声不显,如今风头一时无两。 朝野都在传,樊爱能其实是官家早就安排在邺都,为的就是防备王殷谋逆。 郭威对此不置可否,更是让朝野相信传闻属实。 邺都叛乱兵不血刃平定,一系列封赏诏书令人眼花缭乱。 除掉樊爱能,还有几人的名字一时间广为人知。 原澶州镇宁军厢都指挥使何徽,升任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 武德司副使向训,升任内客省使兼宣徽南院使。 向训在征讨慕容彦超时,就兼领兵马立下战功,这次平定王殷,有传闻也是向训率领武德司察子潜伏邺都数月,配合樊爱能里应外合除掉王殷。 以官阶论,内客省使只是正四品衔,但这一职位通常作为武臣转阶升迁之备,带有过度性质,非皇帝信赖又立下战功者不能得。 宣徽南北两院从职权看也多是文官范畴,其实也是作为武臣朝职。 向训有了这两个头衔,说明已经进入国朝大将的预备行列,一旦有重要军职缺额,他立马就能补上。 或领藩镇,或担任禁军大将,可谓前途无量。 向训和樊爱能,就是平定王殷叛乱的最大功臣。 淮阳王、郓州节度使符彦卿调任天雄军节度使。 第二个重磅消息,任命皇子荣为开封府尹,兼任功德使,进封晋王,命有司择吉日备礼册命。 五代以来,鲜有正式册封太子,晋位王爵又兼领京城府尹,就成为定下储君名位的关键一步。 朝野内外为之一震,所有人都知道,官家已经选定皇子荣嗣位,大周的后继之君已有人选。 第三个重磅消息是在数日后,没有见着邸报,而是经由官员之口,奉晋王柴荣之命传回开封,只在小范围内为人所知。 官家在邺都郊外狩猎时,不慎坠马,卧床养伤,命晋王率军护送天子御驾,即刻南返开封! 中书省衙堂之内,冯道、魏仁浦、范质、王仁镐、张永德、朱秀等不到十位重臣入座议事。 按理说朱秀是没资格参与中书议事的,不过晋王特地命他赶到滑州接驾,冯道考虑后还是把他叫来。 见冯道等人脸色难看,魏仁浦更是忧心忡忡,朱秀凑近张永德低声道:“可是官家坠马一事有变故?” 张永德苦叹道:“你猜对了,晋王派人传来密信,说是官家坠马伤情严重,牵引旧伤发作,已然不能下地!” 朱秀勐吃一惊,难怪坠马事件发生不久,柴荣就率领兵马匆匆启程南返。 看样子,官家这次坠马伤得不轻。 张永德低叹道:“天子安危事关江山社稷,此事不能见诸朝堂,只能私下里传密旨,让心腹朝臣知道,就连亲征大军也没几人知晓。 都以为官家只是伤到筋骨,需要卧床调养。 其实,官家伤势沉重,旧疾发作,甚至....有性命之忧!” 朱秀浑身一凛,如果官家在半路上有意外,势必引起风波。 最要命的是皇帝和晋王都不在开封,京城无人掌理,难免节外生枝。 “官家伤情不妙,晋王也不敢仓促疾行,路途颠簸,万一再生意外怎么得了!召你前往滑州迎驾,估计有重要任务交给你,做好准备。”张永德语气沉沉。 朱秀紧皱眉头,轻声道:“和李重进有关?” 张永德微微点头,苦笑道:“此刻,那黑厮成了最不稳定的因素。” 朱秀也感到有些棘手,他万万没想到事情演变成今日局面。 李重进这厮竟然趁着郭威和柴荣不注意,跑到宿州去了。 现在这家伙手握镇淮军,天知道他会不会跳出来作乱。 万一郭威有个三长两短,消息传开,这黑厮在宿州举兵反叛,谎称是柴荣谋逆害死官家,淮北诸州必定震动。 到时候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 朱秀相信李重进不会叛乱,但他身边之人可不一定,鼓惑之下,那黑厮牛脾气上头犯了浑,这天下可就乱了套。 朱秀用力搓搓掌心,手心里尽是冷汗。 冯道捋捋白须,看向朱秀:“晋王的意思,你都明白了?” 朱秀拱手称是。 冯道叹道:“你准备一下,今日就赶赴滑州吧!早些见到官家和晋王,听候王命行事!” 魏仁浦面色凝重,叮嘱道:“你此行肩负重任,万不可疏忽!私情与大义,你要分得清楚!” 朱秀苦笑,看来这些朝堂老人精都已猜到,柴荣召他到滑州是为了何事。 一众朝堂重臣都朝朱秀投来希冀目光,朱秀起身长揖道:“诸公放心,在下身为周臣,一定不辱使命!” 出了贻模门,张永德见四下里无人,低声道:“见到晋王,谈及李重进,你须得多加劝慰,莫要让晋王对他心生芥蒂。若真让你去宿州,见到李重进,对那厮好言相劝,莫要一错再错! 总之,不能让兄弟反目之事发生!” 朱秀笑道:“我还以为经过殿前亲军整军风波,张大哥和李重进大吵一架,已经跟那厮绝了交情,看来那厮的生死,张大哥还是在意的。” 张永德苦笑道:“我与晋王、李重进自幼相识,虽说性情不太合,但兄弟义气总是有的。 不管那厮犯多大的错,只要他不踏出无可回头的一步,我都会顾念这份兄弟情义,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我相信晋王也是同样的想法。” 朱秀点点头,郑重揖礼:“小弟多年来承蒙几位兄长照顾,也绝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人有失! 张大哥放心,若我去宿州,一定把李重进平安无事带回来!” “保重!”张永德一抱拳。 当日晚间时候,朱秀辞别老母,又跟符金环几女一一话别,派人去知会朱武,安顿好家中,带上史向文赶赴滑州。 抵达滑州已是两日后,调任滑州担任节度使不久的白重赞在府里设宴款待,知道朱秀是奉晋王命前来接驾,极力邀请朱秀住在府里。 朱秀知道他是想从自己这里打听些消息,可他连柴荣面都没见着,照样一问三不知。 至于郭威病重的消息,观白重赞的言行,恐怕也听到些风声。 朱秀在滑州节度府住下,面对白重赞百般追问只能打太极。 倒不是担心他对柴荣不忠,只是皇帝健康与否本就是极为敏感的话题,他哪里敢随口胡说。 又过三日,护持天子的亲军开入滑州城,为首两员大将,赫然是樊爱能和何徽。 天子辇驾在一片绫罗伞盖、威武军旗的掩映下驶入城门,白重赞和朱秀率领滑州文武官员出城迎接。 晋王车驾空无一人,问了随柴荣回京的王朴才知道,柴荣一直留在天子辇车里侍奉。 天子驾临滑州,又是亲征凯旋而归,自然要举行酒宴庆贺。 柴荣并未拒绝,只说官家龙体不适,命自己全权主持。 当日傍晚,柴荣在节度府接见白重赞和一应节镇官员军将,谈笑风生,众人都以为官家只是轻微感痒,并无大碍。 酒宴气氛欢愉轻松。 虽然没有机会觐见官家,但晋王代官家出面慰问滑州军民,也让军心民心得以安定。 深夜,酒宴散去,朱秀却突然得到柴荣急召,命他前去相见。 /107/107535/29234802.html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多事之秋 “从脉象看,你的身子恢复良好,继续调养两月,就能愈好如初。” 侯府,冯青婵为朱秀把脉过后,起身收拾医箱。 “往后无需我再过来诊脉,只要按照药方抓药,每日坚持服用就好。”冯青婵叮嘱道。 朱秀拿起药方看了看,发现都是些滋补养身的药材,有几味固本培元之类的用量还不小,忍不住咋舌道:“照这么个补法,我非得流鼻血不可!” 冯青婵瞥他一眼,认真道:“你放心,方子我仔细校验过,只要严格按照用量服饮,再加以一定量的锻炼,活络气血,不会出现你说的情况。” 朱秀笑笑,他只是随口一说,故意逗趣,没想到这妮子还当真了。 冯青婵迟疑了下,低声道:“老夫人抱孙子心切,担心这次受伤影响生育之事,私下里让我针对这方面加以调补....” 冯青婵脸蛋攀上红霞,她一个未嫁娶的姑娘,和一个男子当面谈论这种事,着实有些难为情。 朱秀笑道:“难怪我瞧那方子里多是养肾补精血的药材。日后娘再问你,你就说我那方面好着呢,完全没问题,明年就让她见到老朱家的三孙子!” 冯青婵脸蛋通红,狠狠瞪他一眼:“要说你自己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我哪里知道....” 朱秀嬉笑着捉住她一双小手,捂在掌心,紧贴胸口:“反正你早晚都是我朱家媳妇,日后总归是要生养的,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娘是把你当作自家人,才会跟你说这种话的,你可不要以为是她粗鄙不知礼数!” 冯青婵挣扎了下,没挣脱开,低下头小声道:“老夫人待我好,我当然知道!” 朱秀觍着脸凑近,另一手揽住纤腰:“我明日就去跟老太师提亲!” 冯青婵满面红晕,眼眸似水,又羞又喜,慌忙道:“不要!” “那婵儿想什么时候过门?” 冯青婵咬咬唇,低声道:“灵雁娘子刚过门不久,你又娶新妇,会让人说闲话的,再说还有周娘子....等过段时日再说!” “那就年底些,你们一块过门!”朱秀嘿嘿偷乐。 冯青婵呶呶嘴,碍于女儿家矜持,有心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口。 一来她情丝早已系在面前之人身上,这辈子也断绝不了。 只可惜她喜欢的男子着实是这天下间凤毛麟角般的人物,注定不会独属于谁,她也只能占得其中一小份。 二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发现自己和朱家人相处和睦,符娘子有大妇风范,持家有道,灵雁娘子活泼灵动,天真浪漫,周娘子性情清冷,与世无争。 都是这世间最明媚动人的花朵,又全都把情根插在同一男子身上,或许这就是缘分,注定她们今世做姐妹。 冯青婵心中叹了口气,生出几分幽怨,情不自禁地在朱秀胸口捶了一拳。 “哎呀!婵儿亲手把这伤治好,莫非又要亲手撕开?”朱秀两手捂胸,做出一副痛苦又难以置信的嘴脸。 冯青婵皓齿露笑,知道他在搞怪。 佳人在前,又是独处内室,朱秀本想进一步联络感情,正要有所动作,突然听到一阵阵急促的钟声。 “婵儿可听见钟声?” “嗯,听到了。” “是宣德门城楼之上的铜钟!宫里出事了!” 朱秀面色微变,也顾不上其他心思,赶紧小跑到庭院,仔细听那回荡在空中的低沉钟声。 现在还不到晌午,冯道主持的朝会已经结束,宫里应该没什么大事才对,怎么突然响起钟声? 这是在宫里有紧急突发状况下才会响起的警示声,朱秀思前想后,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会如此急迫。 过了会,符金环匆匆赶来,面色凝重:“宫里有消息传来,太后突然病故,已经派人通知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冯老相公召集重臣商讨太后丧葬事宜。” 看了眼冯青婵,符金环道:“消息先传到淮阳王府,父亲不在,彦图伯父让你也一同进宫。” 朱秀怔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喃喃道:“太后凤体虽说不算康健,但也一直保养得当,近几年深居简出,虔心礼佛,怎会突然病故?” 符金环压低声道:“符氏传回的消息,太后病故有其他隐情,所以冯老相公才会召集在京重臣商议。” 朱秀点点头,“我现在就更衣进宫!娘那里,你们好好安慰她!” 两女齐声答应。 小半个时辰后,朱秀出现在宫城贻模门内中书省衙堂,冯道担任开封留守、中书令、宰相,就把主理朝政的地点放在中书省衙堂。 百官也习惯称这里为政事堂。 冯道、魏仁浦、范质、张永德等一干留守京中的文武重臣全都到场,朱秀还看见右散骑常侍陶谷,不过这厮只有露面的资格,没有发表意见的份。 反倒是朱秀这个正五品中书舍人一露面,就被诸多官员围拢,又是嘘寒问暖又是哀叹太后不幸,朱秀应付好一阵子。 冯道示意朱秀在张永德之下就坐,他还兼任虎翼军都指挥使,入座武将班列并无不妥。 冯道干咳几声,等到衙堂安静下来,捻须沉声道:“太后病故,国之不幸,本相已经派人加急赶赴相州,向官家禀报此事。 礼部开始着手筹备国丧事宜吧,一应事项列个条陈出来,本相看过后再报官家御批。” 礼部尚书赵上交迟疑道:“请问冯相,下发州县的讣告要如何写?” 众人都看着冯道,老爷子捻须沉吟片刻:“讣告暂且不忙,先筹备丧葬事宜,等官家那边有回信再说。” 赵上交拱手称是。 朱秀感到奇怪,似乎众臣对这太后讣告有不同看法。 张永德侧过身,轻声道:“太后并非自然病故,而是出了意外。” 朱秀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张永德道:“据说是今晨,太后在太平宫外散步,意外跌落水渠,救治不及时才故去的。侍奉太后的太监张规自知罪责难逃,上吊自尽!” “张规!”朱秀禁不住叫出声,惹得一众朝臣看向他,朱秀赶紧歉然拱手。 “怎么可能是张规?”朱秀骇然望着张永德,“他是太后身边老仆,向来尽心周到,最是小心不过,太后也最信任他,有张规照顾,怎么会让太后无缘无故落水?” 张永德耸耸肩,苦笑道:“这是刑部派午作勘验得出的结论,还有太平宫里的小太监作证,目前来看,的确是张规疏忽,致使太后不幸病逝。” 朱秀强忍心中惊惶,喃喃低语:“不可能是张规!绝不可能!当年太后迁居太平宫,官家知道张规忠心,做事又周到,特地嘱咐他好好侍奉太后....” 张永德知道朱秀跟太平宫交往颇多,遭逢变故心里一定不好受,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冯老相公主张如实撰写讣告,向天下人告知太后真正死因,可有的朝臣担心官家迁怒,怪罪留守官员疏忽大意,认为不应该公布太后死因,双方各执一词,所以这讣告才发不下去,只有等官家决断。”张永德摇摇头叹口气。 商讨了一会,冯道让各部官员先行退下。 朱秀上前揖礼道:“老相公,我想去看看张规尸首。” 冯道疲态满满,问身旁的范质道:“嫌犯张规尸体在何处?” 范质微微鞠身道:“停在右掖门内,准备运回刑部监牢敛房。” 范质对朱秀笑道:“范某带朱舍人过去。” “有劳范相公了。”朱秀忙揖礼。 冯道又提醒道:“朱秀,老夫知道你跟张规有交情,但他现在是嫌犯身份,你可不要因私废公。” “老相公放心,在下自有分寸。” 辞别冯道,朱秀和范质出了贻模门前往右掖门。 路上,范质突然叹息一声:“李太后毕竟是前朝太后,官家对她再怎么礼遇,在朝臣心目中也不会有多少地位。 当年范某在翰林院撰写文章,李太后看过后还派人赏赐,多亏了那些恩赏,让范某度过最困难的一段时日.... 之前太平宫的处境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毕竟是宫禁大内,有心相助却鞭长莫及啊~” 朱秀叹道:“这宫里的人心最是难测,多的是捧高踩地之人,许多事情不是你我能解决的,范相公不必介怀。” 范质面带伤感:“或许从当年迁居太平宫起,太后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她的存在对于大周、对于官家来说,犹如一块难以愈合的疤痕....” 朱秀默然,他明白范质话里的意思。 李太后是前朝太后,她的儿子刘承右又是导致郭威一家老小被杀的元凶,要说郭威心里对她没有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当年能够留她活命,或许就是看在过往情分上。 如今,情分所剩无几,除了朝堂老人,谁还会记得太平宫里,还住了个前朝太后? 宫里对待李太后的态度,其实或多或少受郭威影响,作为皇帝,哪怕郭威过问一句,太平宫也不至于沦落至今日地步。 当年刘子坡大战,朱秀在赵家村杀刘承右,杀得痛快至极,可他对李太后始终存有一份愧疚之心。 时至今日,李太后都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死于朱秀之手。 每当李太后当他面说起刘承右,那份自责伤感之情难以自己,他心中的愧色就多添几分。 李太后自责没有管教好儿子,才落得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这只是出于一位母亲的朴素情感,无干天下大势。 李太后无疑是位朴实善良之人,朱秀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在太平宫里安度晚年。 却没想到遭此横祸,连张规也背负一个畏罪自尽的恶名。 来到右掖门,有刑部押兵看管停放尸体的板车,板车上盖着一床薄被。 朱秀掀开薄被,露出张规那张乌青发黑的面庞。 朱秀闭了闭眼,深吸口气,仔细检查尸身。 他的脖颈有一圈深深痕印,乍一看的确像是上吊自尽,可朱秀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惜他不是午作,对于勘验尸体也没有什么心得,凭直觉判断,张规死因不简单。 “太后遗体何在?”朱秀问范质。 范质愣了愣,“自然是装殓棺椁,按制停放在太平宫中....” 范质骇然道:“你不会想,到太平宫勘验太后遗体吧?” 朱秀苦笑,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惜已经收殓入棺,如何能看到? 总不能开棺验尸,一来他没这本事,二来也没这胆量,满朝文武会骂死他的。 “罢了,运走吧。”朱秀朝张规尸体深深鞠礼。 范质道:“范某还要回衙堂理事,朱舍人自便即可。老相公交代,从明日起,请朱舍人到中书省入职。” “有劳范相公相告,告辞!” 出了右掖门,朱秀心事重重,来到右阙楼,毕镇海取回马车,朱秀乘坐马车回侯府。 “何人?” 忽地,车外响起毕镇海一声厉斥,六名护卫拔刀护在两侧。 马车骤停,朱秀从沉思中醒过神,掀开帘布询问:“何事?” 毕镇海一手按刀,马鞭一指前方街道拐角:“不知何人,鬼鬼祟祟,暗中窥伺!” 朱秀四处看看,这里已经离侯府不远,稍有动静,就能引起府里警觉,倒不怕再有刺客袭击。 一个身影从角落阴影里走出,朱秀凝目望去,惊讶道:“张德均!?” “侯爷!~”张德均呜咽一声,哭着跪倒在地。 朱秀见他浑身污秽不堪,神情狼狈,心中一沉:“上来,跟我回府再说!” 回到侯府,符金环和众女围拢询问,朱秀心不在焉地敷衍几句,打发她们退下,带着张德均径直回内书房。 “说吧,太平宫里究竟出了何事?”朱秀沉声道。 张德均抹着泪,强忍悲痛,把他今晨亲眼看到的一切讲了出来。 饶是朱秀知道此事背后不简单,还是被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永巷里的李老太监?他根本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 李太后和张规之死,为何会跟赵家扯上关系? 李老太监害死太后,前一日晚间竟然出宫和赵家兄弟会面? 这其中必定有关联,可究竟是什么? 朱秀想不通,难道是赵家兄弟要害太后? 据他所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仇怨啊! 张德均哭得双目红肿,悲咽道:“侯爷,李老狗奴害死太后和我义父,奴婢在世上最亲的人被他害死了! 奴婢要报仇,亲手宰了李老狗!求侯爷帮帮奴婢!” 张德均说得咬牙切齿,满面凶狞,额头触地重重磕头。 “起来!”朱秀搀扶起他,“太后和张内侍多次助我,也是我的恩人,此事不用你说,我也会想办法弄明白!” 张德均抹抹泪:“义父是奴婢在世上最亲的人,侯爷若能帮奴婢报仇,就是奴婢的大恩人,奴婢愿誓死为侯爷效忠!” 朱秀叹道:“你放心,只要我朱秀不倒,不论任何时候,都会想办法保你性命,也算报答张内侍这些年的照拂之情!” 张德均恨声道:“请侯爷教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朱秀踱了两步,道:“宫里只能靠你去想办法,尽快弄清楚李老太监、赵家兄弟、太平宫三者间有什么关联。宫外交给我,只要弄清楚他们之间有何恩怨纠葛,就能找到害死太后和张内侍的真凶!” 张德均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 又叮嘱几句,朱秀唤来马庆,让他带张德均去洗净身上污秽,再给他一笔钱,约定好日后联络的地点和时辰,张德均从侯府后门悄然离去。 院中,朱秀站在椅桐树下,仰头望着抽发新嫩枝条的老树,思绪纷乱,怔怔入神。 符金环轻轻走来,为他披上氅衣,依偎在他身旁。 丈夫从宫里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在他心绪繁杂的时候,自己应该陪在身边。 朱秀拥着妻子,轻声道:“我有预感,往后几年,将会是多事之秋啊!~” 符金环柔声道:“这开封城什么时候真正太平过?你只要知道,不论何种处境,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你有我,有这一家人,还有忠心的部下,意气相投的朋友,我们与你休戚相关,患难与共!” 朱秀笑了,眼眶略微湿润,紧紧拥着怀中佳人。 庭院里湿冷的春风,也在这一刻多了几分暖意...... /107/107535/29101592.html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平宫变 卯正时,宣德门城楼之上的铜钟敲响,浑厚钟声传遍宫城。 很快,皇城左右承天门也传来钟声,三道钟声交织,各响九声。 暮色还未消褪,偌大宫城还笼罩在一片漆黑当中,钟响之后,零零散散的灯火在不同殿阁宫室亮起。 有唐一代,朝局稳定时常朝大多在辰时(7-9点)举行,遇上元日、冬至或是朔望大朝则会提前一个时辰,冬夏两季的朝会时辰也不固定,依照天气灵活调整。 五代战乱,礼乐荒废,连朝会也无法保证如期举行,时辰上更是没有形成定式。 大周立国后,郭威极力恢复唐制,严格规定朝会时辰。 依照朝廷制度,春夏常朝定在辰时,卯正时敲响钟声,宫城各处衙署仆役、吏员,皇城各处宫室的宫人、宦官则要开始准备新一日各种事项。 整座宫城在卯正钟响以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太平宫里也早早亮起灯火。 李太后的作息和大多数宫人一样,不管睡得多晚,卯正钟声一响就起身。 张规侍奉她多年,也养成同样的习惯,每日到了时辰就能醒来。 用一盆热水简单洗漱,再用过些粟米粥,李太后披上袄衣,系上拥脖,在张规的陪同下绕着太平宫缓步走一圈,回来后差不多就快到辰初,到佛殿敬香后,便开始一日的修行。 这也是李太后每日雷打不动的活动轨迹,除非天气极度恶劣,实在不宜出门,她才会在宫室里慢走。 天色微微透亮,跨出宫门,四周笼罩稀薄雾气,一片寂静。 张规搀扶李太后沿着宫墙缓行,天气寒冷,二人口鼻间呼出浓浓白气。 “这后宫里,主子当中,就属太后起得最早。”张规笑道。 李太后转头朝远处一座寝殿檐角望去,叹了声道:“德妃董氏也是这个时辰起身,可惜她福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去了。” 张规也惋惜道:“德妃娘娘也是可怜人,早间年小产伤了身子,一直怀不上子嗣,官家倒是宠爱她,把这偌大后宫交给她打理。德妃是厚道人,她在世时,每隔两日都会到太平宫来拜见,有她照拂,那些个腌臜也不敢放肆。 可惜她这一去,后宫无人主理,各色妖魔鬼怪都跳出来作怪....” 张规忍不住抱怨,实在是近来太平宫里的日子越发难过了,宫局送来的米面油粮越来越少,太后想吃口绿菜,结果那帮狗奴竟敢弄些腐叶烂枝来湖弄。 李太后眉宇平和,澹澹道:“天下芸芸众生,还有不知多少辛勤劳作却依然食不裹腹之人,你我不事生产,白白享受供奉,已是天大的幸事,该知足了。” “太后教训的是。”张规低着头,自然不敢跟太后争辩。 可他心里依然不忿。 自从迁居到太平宫,太后就完全绝了俗念,专心侍佛。 以前有德妃照顾,宫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德妃走了,寿安公主奉旨打理后宫,受朱秀之托,对太平宫也多多照拂。 这大半年来,寿安公主回府生养,后宫无人主理,又碰上皇帝亲征,偌大宫禁竟然没有一个主事之人。 太平宫本就不起眼,如此一来更是被人遗忘,到现在就连日常的三餐用度也无法保障。 张规心疼李太后,本想去找朱秀帮忙,又突然遭逢朱秀遇刺,重伤昏迷。 无奈,只能节衣缩食过日子,觍着脸四处求情,就为了多为太平宫多讨些薪柴炭火、米面布帛。 宫廷大内,最是体现人情冷暖之地,一朝得势,所有奴婢宫人都会凑过来巴结讨好。 一旦失势,却瞬间无人问津,那些个奴婢连正眼也懒得瞧,还会尖酸刻薄地嘲讽几句,有机会甚至还会踩上两脚。 进宫多年,张规早已看透这些虚假人情,可他还是做不到,像李太后一样心平气和。 张规心中苦笑,或许是他这人没有慧根,与佛无缘吧~ 一路走着,李太后道:“朱秀伤势可好些了?” 张规笑道:“奴婢让张德均去府上探望过,朱秀外伤痊愈,只需安心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李太后嘱托道:“内伤不可大意,你午后出宫一趟,代我前去探视,叮嘱朱秀一定要安心疗补。他年纪轻,耐不住性子,可有的伤年轻时仗着身子骨强健不会发作,等到上了年纪,毛病不少。” “奴婢知道了。”张规低笑,“太后对朱秀像是对自家子侄,那小子积了八辈子的德才有这福分!” 李太后莞尔一笑,幽幽道:“那孩子年纪和承佑无二,看到他,我便想起承佑小时候,也是这般俊美聪慧,可惜是我没有管教好....” 张规轻声道:“先帝遭难,是受李业等人祸害,与太后无关,太后切莫自责。” 李太后叹口气,这件事在她心里始终无法释怀。 二人绕着宫墙走了好一会,来到太平宫以北,这里有一片人工湖,开凿水渠引水绕过太平宫北,朝其他宫室流淌去。 寒冬时节,湖面甚至会结冰,水渠两旁也结满冰凌。 冬日里湖边湿滑,李太后基本不会靠近,只是沿着水渠绕过宫墙散步。 这几日天气反常,冷得厉害,水渠旁经常结冰,每隔一日,张规都要叫上太平宫里仅有的两个小太监,沿着北面宫墙底下的水渠检查,碰上结冰的地方都要铲干净,防止太后走路时滑倒。 快走上一座横跨水渠的木桥时,李太后笑道:“上次你那义子张德均跟来,就是在此处滑了一跤,差点跌下沟渠。” 张规忙道:“奴婢昨日下午才带人除过冰,应该无事。” 李太后点点头,张规做事稳妥,她向来放心。 木板桥狭窄,只能容一人通过,张规在前,李太后跟在后,相继踩上木桥。 一丈多宽的距离,两人走得万分小心。 才走到一半,张规觉察不对劲,脚下隐隐有打滑迹象。 他昨日下午才带人除冰,只过了一晚上,按道理不应该结冰才对呀! 木桥底下就是水渠,有三尺多深,两边还结有冰坨坨。 越走脚下越滑,张规暗暗心惊,眼看还有几步就能跨过去,他却不敢让太后冒险。 “太后,桥面结冰湿滑,不易通行,还是退回去....”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声惊叫,张规急忙转头,只见李太后噗通一声跌落水中,似乎崴了脚,整个人仰倒,浸入水里,手脚慌忙扑腾。 张规大惊失色,想都不想跳入水渠,一瞬间,刺骨的寒冷袭遍全身,他忍不住哆嗦了下。 “来人!太后落水!快来人啊!~” 张规一边施救,一边大声疾呼,从冰冷渠水里搀扶起李太后,只见她面色发青,口唇乌黑,浑身颤抖得厉害。 张规爬出水渠,又拼尽全力把李太后拽上来,两个人倒在泥泞路旁,浑身湿透,冻得全身僵硬。 “太后!太后!”张规哭咽着慌忙用力掐人中,李太后呛了几口水,咳嗽几声,眼珠微微转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岁数,这一年多来疾病不断,身子时好时坏,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里突然落水,身子骨哪能吃得消。 张规不敢耽误,奋力背起李太后,撒腿往太平宫里跑。 幸亏这里靠近北宫门,那处宫门平时不常开,但敲响铺首,让宫里的两个小太监听见,就能赶来开门.... ~~~ 张德均今日起个大早,从永巷赶往太平宫,他心里还惦记着昨日出宫,瞧见李老太监和赵家兄弟私会的事。 昨日回宫出了些小状况,多耗了些时间,后宫宫禁已关,他无法通行,只能等今日一早赶去太平宫。 他知道太后起得早,还要绕着宫墙走一大圈,所以贪睡到辰正时才起床,收拾了下就朝太平宫赶。 太平宫在后宫最北面,靠近后宫苑,平时安静得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像这种清冷宫室,是最不受宫人太监们待见的,觉得晦气,平时都不愿意靠近。 可是今日,张德均远远看着有三人匆匆进了太平宫门,张德均觉得有些奇怪,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 张规背着陷入昏迷的李太后,在北宫门叫了好一阵子,宫门才缓缓打开,两个哈欠连天的小太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瞧见张规背着李太后,两人浑身湿漉漉,吓了一跳。 “两个瞎了眼的蠢货!愣着作何?太后落水,你速速去太医署请太医!你去准备热汤、换洗衣物、炭盆!” 张规气得大骂,两个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跑开。 张规背着太后赶回寝殿,小心翼翼把人放下,刚要为太后褪下湿透的衣物,一阵脚步声在殿室里响起。 张规还以为是两个小太监去而复返,转过头刚要大骂,却是愣住。 来人竟然是永巷里的李老太监,还带着两个粗壮奴才。 而太平宫里的两个小太监,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李内侍?你来作何?” 张规皱眉,冲着两个小太监怒喝:“两个狗才,还不快去?” 两个小太监畏缩不动,看了眼李老太监低下头。 “张内监不必费力气了,他们两个不会听你的。”李老太监慢悠悠地说道。 张规心急火燎,暴怒道:“你什么意思?太后落水,染了寒症,我派人去请御医,你竟敢阻挠?” 李老太监嘿嘿冷笑,肥厚的脸上脂粉直往下掉。 “若不是太后落水,杂家还不乐意到这死气沉沉的太平宫里呢!” 李老太监负手走到床榻边,俯身探了探太后鼻息,冷哼道:“这不还没咽气嘛!急什么,再等等!” 张规怔了怔,惊怒指着他,颤声道:“木桥结冰,是你所为?” 李老太监抖抖衣袍,冷森道:“不错!杂家在永巷蛰居多年,为的就是看到这贱妇不得好死!” 张规脑袋“轰”地一声,只觉一股热血冲到脑门顶,勐地冲上前就要掐住李老太监脖子。 李老太监吓得直往后退,“还不快上?给杂家结果了他!” 两个粗壮太监一左一右架住张规,其中一人拿出一条白布,绕在张规脖颈间用力勒紧,二人各自抓住白布一端,用尽力气勒住。 张规跪倒在地,拼命去抓脖子上的白布条,长大嘴巴想要吸气,眼珠子死死鼓胀,脸色渐渐变得乌青,嘴里发出嘶哑的唔唔声。 “勒死他!”李老太监咬牙切齿。 很快,张规挣扎扭动的身子抽搐了几下,渐渐没了动静,半截舌头伸在嘴外,眼睛死死睁大。 “找个地方吊起来,布置妥当。” 两个粗壮太监用白布把张规尸体悬吊梁上,伪装成上吊自尽的假象。 李老太监又走到床榻边,探了探鼻息,滴咕道:“这贱妇命还真硬,就这样还死不掉!罢了,还是让奴婢来帮帮您吧....” 他掀开褥子直接捂在李太后面上,紧紧压实,李太后只是轻微挣扎了片刻,便彻底断绝气息。 李老太监森然狞笑:“太后啊,您只怕想不到,是奴婢送您最后一程!” 擦了擦手,李老太监检查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招招手示意两个太平宫伺候的小太监过来。 两个小太监腿脚哆嗦着靠近,跪地连连磕头:“李内侍饶命!” 李老太监冷冷地道:“张规侍奉太后不力,疏忽大意之下,致使太后落水病逝,张规自知死罪难逃,上吊自尽!” 两个小太监相视一眼,齐声道:“奴婢可以作证,是张规害死太后!” 李老太监笑眯眯地道:“你二人当时在何处?” 一个小太监急忙道:“奴婢奉张规之命去请太医!” 另一个也赶紧道:“奴婢去准备干净衣物、烧热汤!” “宫里当时可还有其他人?” “只有奴婢两人在场,并无他人!” “哈哈哈~也是两个伶俐人,等此事终了,杂家会替你们安排一份好差事!” 李老太监大笑着走出宫室,带着两个永巷太监离开太平宫。 这两个小太监的底细他全都清楚,在宫里无依无靠,否则也不会被派到太平宫来。 留下他们,是为了坐实证据。 二人的小命,还不是捏在他手里。 两个小太监壮着胆子确定张规和李太后已死,商量了下按照刚才计划行事,一个跑去找太医,一个烧柴准备热汤,力求把张规害死太后又畏罪上吊的场面还原。 太平宫渐渐安静下来,寝殿深处,摆放佛像的壁龛后面,一个人影蹑手蹑脚走了过来,正是张德均。 方才发生的一切,他都亲眼目睹。 仰头望着悬吊梁木的张规尸体,张德均双目赤红,死死捂住嘴巴。 张规对他有养育之恩,此刻却惨遭横死,死状可怖,他的心里犹如被碾碎一般悲恸万分。 刚才李老太监带人勒死张规时,他差点忍不住冲出来,可他不敢,也不能,否则只会白白送掉小命。 张德均跪地,冲着两具尸体磕头,强忍悲咽:“太后,义父,我一定不会放过害死你们的凶手!” 他重重磕头,抹了把眼泪,翻窗逃出寝殿,从北宫门逃走.... /107/107535/29101591.html 第一章 开局要被砍头 朱秀在剧烈的颠簸中醒来。 这种感觉,就像没系安全带开越野车,跑山路爬沟过坎,颠的五脏六腑错位倒置。 他强忍腹中翻涌,努力睁开眼,两手伸开胡乱扑腾。 视线逐渐清晰,他的确在车里,只不过是一辆四面漏风的破旧马车。 单薄的车厢木板在高速行进中哐哐作响,夹杂泥沙的风从指头宽的缝隙里灌入。 我这是在哪?! 朱秀惊恐地蜷缩在车厢角落,十根手指紧紧抠住两边窗框。 上一秒的记忆,还停留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五下午,他正在县图书馆上班,憧憬美好周末的到来。 突然被头顶掉落的风扇砸中,眼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记忆的恢复让他心中稍安,看看这双细嫩白皙的手,摸摸光滑的脸蛋,不禁愣住。 这具少年身不是他的。 “莫慌!莫慌!”朱秀猛吸几口气,强作镇静,“我这种情况,专业术语应该叫魂穿....” 作为县图书馆引进的第一位历史学硕士人才,被冠以单位首席才子的美誉,资深网文爱好者,历史专栏作者,朱秀很快搞懂目前的处境。 “这身绫罗织物可不便宜,说明我家境应该不错....” “马车四周还有一队兵将保护,看来我还是个贵族子弟....” 朱秀趴在车窗边,透过缝隙往外偷瞄。 百十名骑兵护在马车四周,纵马奔腾,吆喝声不绝,卷带起阵阵沙尘。 “瞧这些兵将的甲胄兵器样式,反卷兜鍪,肩巾、细鳞甲、皮质抱肚,腰间悬挂短柄手刀,典型北宋初期风格,难道我穿越到了宋代?” 朱秀陷入沉思,习惯性的拍拍脑门。 这一拍,却把他惊住。 “卧槽,头发呢?” 他吓一跳,赶紧抱着脑袋仔细摸。 他的头上,只有两鬓留着一绺头发,扎成小辫样式,垂在耳后。 摸着五分之四个光脑袋,朱秀心中一片拔凉。 髡发...竟然是髡发! 如果真到了宋代,只有契丹人才会留髡发! “我特么难道穿成了一个契丹人....” 朱秀欲哭无泪,可是外面保护他的那群兵将明明都是汉人。 莫非.... 带着满心疑惑,朱秀忐忑不安地用力推开车窗,刺眼的光线让他伸手挡了挡。 “这位将军,请问...” 朱秀满脸讨好笑意,似模似样地拱拱手,朝离他最近的一名年轻武人打招呼。 正在策马飞驰的青年武将猛地扭头,一张方正俊挺的脸庞狞笑,眼眸露出几分森寒煞气! “契丹犬奴!还不与某家缩回脑袋,老老实实呆着!再敢鬼鬼祟祟,某便一刀剁了!” 青年武将反手拔刀砍来,朱秀大骇,赶紧缩回脑袋。 咣地一声,车窗被砍得木屑乱飞,深深刀痕印刻在框沿上。 “哈哈哈~~~”四周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里充满戏谑。 朱秀蜷缩在车厢里,面若死灰,几近吓尿。 原来我特么不是什么贵族子弟,而是一个被误作契丹人的俘虏! 骑兵队伍冲进一座古城,朱秀听到有兵士欢呼:“终于赶回沧州啦!” 沧州?河北地界? 朱秀心思急转,以这支骑兵小队的规模,如果以沧州城为中心的话,作战半径肯定不超过三百里。 在沧州城附近与契丹人作战? 朱秀赶紧梳理脑中有关北宋初期的历史脉络,竟然有些拿不准,自己究竟穿到了哪一年! 正当他担惊受怕、苦思冥想时,马车停下,一个高大黑影钻进车厢,伸出一只黑毛大手,粗鲁地将他拖下车。 阳光刺眼,天气有些闷热,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的海风咸湿气息。 朱秀惨叫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满身灰土,周围传出零星笑声。 茫然望去,好多头戴帻巾、身穿布衣的百姓聚拢围观,冲着他指点议论,各种口音怪异的乡间俚语充斥耳边,听上去好像在亲切问候他祖宗三代。 一个臭鸡蛋迎面砸在朱秀额头上,黏湿腥臭的蛋液流一脸,接着无数烂菜叶、碎石子、还有几双臭烘烘的破草鞋尽情朝他招呼。 朱秀双手护头蜷缩身子在地上打滚,语无伦次地哇哇大叫着,更是引来一片谩骂哄笑声。 青年武将挥手大吼几声停,两名兵士上前将他拽起,左右拧住胳膊。 几名兵士抬上来一尊沉重的石制铡槽,上面有一道弧形弯口,用来架住脖子搁放脑袋。 朱秀这时才发现,骑兵小队的俘虏不只他一人,还有六七个契丹武官,双手绑缚在后,依次押上前。 那几个可就是真正的契丹人了,髡发秃顶,面貌凶狠,喋喋不休的怒吼咒骂。 青年武将大声道:“契丹胡狗,肆虐河北,践踏中原,毁我田宅,杀我汉民,今日便将这几个契丹统兵官斩首示众,以泄民愤!” 百姓群情汹汹:“杀死这群胡杂种!” “砍了他们脑袋!” 青年武将手一挥怒吼:“斩!” 当先一个契丹人被摁倒跪下,脑袋搁在铡槽凹口,一名兵士对准脖颈挥刀斩落。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滴溜溜滚落,猩红热血从脖颈断口喷溅出三尺远。 人群传来鼓掌叫好声。 几个契丹俘虏接连被砍头,脑袋滚落一地,鲜血汇成小溪,流淌到朱秀脚下。 他惊骇万分地缩回脚,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浑身寒凉如冰。 一个自小长在红旗下的五好青年,突然间亲眼看到一个大活人当面被砍掉脑袋,那种震撼惊悚可想而知! 青年武将一挥手,轮到朱秀最后一个押上砍头铡。 “等一下!我不是契丹人!” 朱秀猛地惊醒,奋力挣扎扭动,嘶声竭力的朝那青年武将大吼。 青年武将轻蔑冷笑,从怀里摸出一块铜制令牌,扔在他脚边。 “就算你不是契丹人,也是投降契丹的鹰犬走狗!” 朱秀低头看去,那块令牌上镌刻几行铭文小字:北院林牙书吏使朱秀,所属梅古悉部。 小字是用汉文和契丹文书写,朱秀惊奇发现,他竟然也能看懂契丹文字。 “一块令牌岂能定人生死?” “我身在曹营心在汉,一颗红心天地可鉴!” “冤枉啊!我特么真不是汉奸!” 朱秀急切狂呼,却被一步步拖到石铡旁。 “斩!”青年武将面无表情,毫不理会,厌恶地挥手。 两名兵士叱骂推搡,将朱秀押倒跪下,揪住他的脑袋摁在铡槽上。 浓重的血腥气冲进鼻腔,粘稠的血液沾在他脖颈脸颊上。 朱秀面无人色,强烈的求生欲让他拼命反抗。 可惜这具身体实在孱弱,两个粗壮的兵士将他死死摁住。 满腔激愤委屈,情急之下,朱秀破口大骂:“你个大傻哔!我草你大爷!瞎了眼的王八蛋、龟孙子!脑袋灌了屎的白痴%&#¥@....” 青年武将勃然大怒,冲过来一把将他提起,瞪眼如铜铃:“你敢骂老子?” “老子就骂你!你不分青红皂白残害好人,生儿子没屁眼,头上长绿毛,掉粪坑淹死投不了胎....” 朱秀两眼赤红,眼泪鼻涕糊一脸,唾沫乱飞,多年积蓄的祖安之力彻底爆发。 “哇呀呀~~气煞我也!” 四目相对,青年武将浓眉倒竖,眼中厉怒如霹雳,大吼一声拎起老拳就要朝朱秀脸上砸去! 朱秀吓得闭紧眼睛,耳边却传出一声清叱: “潘美,住手!” wap. /107/107535/27952536.html 第二章 活命全凭一张嘴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名英姿飒爽、衣甲鲜亮的女将军,和一位戴幞头、穿青衫的儒雅青年文士走来。 一众兵士朝女将军行礼。 “大娘子!”潘美忙松开朱秀,上前抱拳。 女将军捡起令牌拭去泥土,想了想道:“先把他放了。” 潘美急道:“大娘子不可!这小贼是契丹北院统兵督监,梅古悉达万帐下书吏使,投降契丹的走狗,决不能轻易放过他!而且这小贼满口秽言,大娘子不可与他说话,免得污了耳朵!” 女将军笑道:“他既然自诩好人,想必觉得就此被杀太过冤枉,我倒想听听,他会如何为自己辩解!” 一旁的青衫文士也饶有兴趣地打量朱秀。 “就依大娘子。”潘美有些不忿,还是顺从地让兵士放人。 朱秀连滚带爬躲朝一旁,离那尊淋满黑色血迹的石铡远些,跌坐在地,大口喘息,冷汗唰唰直冒,苍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 只差一点,他这位倒霉悲催的穿越客就要身首异处,创下有史以来穿越者最短存活记录。 劫后余生,朱秀眼含热泪,要不是围观之人太多,他都忍不住嚎啕大哭一场。 不过危机还未彻底解除,朱秀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中飞速旋转,思考对策。 一边偷偷打量那位女将军,朱秀磨磨蹭蹭爬起身,浑身泥垢血迹,让他看上去肮脏狼狈。 “小贼,休想耍花样!”潘美一手按刀,不耐烦地呵斥。 朱秀瞥他一眼,总觉得潘美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间又回想不起来。 不过据他短暂观察,女将军和那青衫文士应该是讲道理之人,不像这潘美粗鲁蛮横。 朱秀心中有了计较,深呼吸稍作平复,掸掸衣衫上的尘垢,施施然地揖礼道:“濠州后学朱秀,见过夫人、先生!” 潘美瞪大眼,这小子刚才对他臭骂一通,言辞之难听令人发指,怎么一转眼又装的文质彬彬,像个诗书礼教的学士。 女将军淡淡道:“给你一个机会,辩解一下为何替契丹人效力,若有半句虚言,立斩不饶!” 最后四字从那张樱桃檀口轻飘飘说出,却带着凛凛杀气。 朱秀微不可察地哆嗦了下,暗暗攥紧拳头,义正辞严地道:“委身于胡奴,实在是迫不得已!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苟活图存,只待他日奋起反击!” “哦?详细说说。”女将军轻笑,来了几分兴致,这少年郎说话倒有趣。 青衫文士摸摸下颌短须,目瞳里有几分审视之意。 朱秀低垂眼皮,满面哀戚,带着几分伤感缓缓道:“晚生是濠州人士,家境尚可,三年前,契丹胡奴马踏淮水,毁我家园,乱战之中,晚生不幸被胡奴掳走,与家人分别....” 女将军打断道:“赵普,三年前,契丹兵打到过淮水一带吗?” 青衫文士赵普深深看了眼朱秀,目光微闪,欠身道:“天福九年,契丹西路军入雁门关攻太原,东路军渡马家口攻郓州,平卢节度使杨光远投降契丹,致使契丹大军长驱直入,兵锋直抵宿州。传闻有小股兵马渡过淮水,最后被伪唐军所败,照此一说,濠州也确有可能遭到洗劫。” 女将军点点头:“你继续说。” 朱秀竖起耳朵,将他们的话一字不漏记心里。 赵普?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 天福九年?好陌生的年号! 伪唐? 淮水一带什么时候有个伪唐政权? 来不及细想,朱秀赶紧进入戏精模式,带着哭腔悲伤道:“晚生被俘到契丹军中,干过苦役,放过牛羊,忍饥挨饿,时常遭受毒打,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后来,晚生被划归到梅古悉部做奴隶,契丹人见我识字通晓算术,便命我到北院林牙帮杂,做个跑腿搬运的小厮....” 女将军道:“你今年几岁?” 朱秀眨巴眼,不太确信:“十五?” 女将军同情地轻声道:“真可怜,三年前你也不过是个总角少年。那你家人如今....” 朱秀仰头长叹:“天可怜见,但愿家中父母姊妹平安。” 潘美看不惯朱秀故意扮可怜,博取大娘子同情,气愤地道:“大娘子莫要信他!这小子细皮嫩肉,穿绫罗革履,哪里像个遭毒打的奴隶?他还有书吏使的职衔,想来在契丹军中日子不错!能得到契丹人善待,必定是坑害了不少汉家军民!” 女将军皱眉沉默,赵普强忍笑意,想看看这少年会如何应对。 朱秀怒视潘美,大声道:“身陷囹圄当然要保全有用之身,只待他日脱困,才有机会报仇雪恨!但,纵使遭受百般折辱,晚生也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做过半点违背天地良心之事!士可杀不可辱!晚生宁愿一死以证清白,也不愿背负唾骂之名!” 朱秀脸蛋涨红,显得异常激动。 不少围观百姓起了恻隐之心,相信了他的辩解,甚至有不少求情的声音传出。 女将军脸色犹疑不定,赵普似笑非笑。 潘美依旧满脸不屑,认定朱秀是个汉奸。 朱秀急了,怎么女将军还是不肯松口放了他? 莫得法子了,朱秀心一横硬挺着脖子,朝四方揖礼,正气凛然大喝:“各位父老乡亲,晚生与你们一样,视契丹奴为仇寇,恨不能生啖其肉!晚生身为读书人,纵然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不敢忘记国仇家恨!今日,晚生宁愿一死,也不愿背负污名而苟活!正所谓‘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哈哈哈~~~” 朱秀纵声大笑,挥动袍袖,昂首阔步走到石铡旁,屈膝一跪,主动将脑袋搁上铡口,闭眼大喝:“请斩我头!” 充当刽子手的兵士手足无措地朝潘美看去。 人群中响起阵阵惊呼,还从未见过有人主动上铡领死的! 潘美咬牙切齿,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敢主动受死! 如此一来,真要斩了他,被沧州百姓唾骂的,反倒成了自己! 赵普惊异不已,细细咀嚼朱秀最后脱口而出的两句诗。 其中蕴含的意志和情操,相当高洁深远啊! 女将军虽然没有赵普才学深厚,却也被字字铿锵的两句诗所震撼,疾呼道:“少郎君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悦耳的声音仿佛天使妙音传入耳朵,朱秀扑通乱跳的心终于落地,一种劫后余生的莫大幸福感让他热泪盈眶。 两名兵士将他搀扶起,朱秀低着头声音沙哑:“夫人愿意相信晚生一片赤诚之心?” 女将军温声道:“你且在沧州城安顿下,待我派人前往濠州,打探你的族亲下落,有消息后,再派人送你南下团聚。” 朱秀忙感激道:“濠州远在淮南,夫人人生地不熟,还是不劳烦了。晚生歇息几日,就动身南下寻亲....” 女将军笑道:“不麻烦,武宁节度使是我父亲旧部,淮水一带也在武宁军治下,我手书一封,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传回。” 朱秀嘴角扯了扯:“...夫人恩情,晚生感激不尽!” “来人,送朱少郎下去歇息!”女将军笑着唤来随从。 朱秀又忙道:“晚生还不知夫人尊君是?” 女将军微笑道:“家父乃当朝侍中,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我是符氏长女,符金盏!今后莫要称呼夫人,唤我一声大娘子即可!” 咣~朱秀脑海中炸响一道雷电,惊得他目瞪口呆。 五代!他竟然穿到了五代末期! 这个换皇帝如换走马灯,武人恣意张狂,文人以泪洗面的混乱时代! wap. /107/107535/27952537.html 第三章 认识这个世界 在沧州刺史府衙住了三天,朱秀终于搞懂自己身处怎样的一个时代。 如今是大汉天福十二年五月,公元947年。 这个汉,便是五代十国时期,梁、唐、晋、汉、周,中原第四个王朝,史称后汉。 正月时,后晋成德军节度使、河北行营都部署杜重威,举十万兵马投降契丹,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顺势南下,一举攻破开封,俘虏晋帝石重贵,后晋灭亡。 耶律德光废石重贵为负义侯,迁往黄龙府(今吉林农安),降开封府为汴州。 二月,耶律德光服汉家冠冕,登上开封皇宫正殿,接受百官朝贺,改国号为大辽。 晋军大将,北平郡王、太尉,北面行营都统刘知远,在河东晋阳称帝,立国号大汉,升晋阳为太原府。 刘知远传檄天下,号召各地藩镇军队、义士起兵反抗契丹。 契丹人在汉地烧杀劫掠,美其名曰“打草谷”,河北、河东、中原、山东等地满目疮痍、民不聊生。 诸州军民纷纷表态归附新建立的刘汉朝廷,枪口一致对外反抗契丹人,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陷入一片乱战之中。 朱秀坐在房间里,搁下笔叹口气,看着面前写的满当当的几张纸发呆。 他整理出一份年代记事表,记录下近几年将会发生的大事件。 当然,历史是在前进变化的,朱秀并不能保证,自己前世所学,能与历史轨迹完美契合。 不过,他现在还是只孱弱的小蝴蝶,想来不至于影响大的历史走向。 907年大唐王朝覆灭,五代正式开启,距今已过去四十个年头。 期间,中原大地轮换四代王朝,一共上台四姓十一位皇帝。 这是一个早上起床龙袍加身,晚上就有可能被砍头的年代。 刘汉朝廷同样短命,这似乎已是五代王朝的历史宿命。 直到终结者赵大的出现,中华历史才迎来新的拐点。 朱秀两手撑着下巴,满面呆滞,回想赵大的发家轨迹。 身为官n代的赵大,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不久的将来,他会到郭威帐下效力,逐渐崭露头角。 郭威如今是刘汉朝廷第一大将,担任北面行营招讨使,名义上节制河北诸州兵马,总体负责对契丹作战。 不过具体人在何处,朱秀还没打听到。 就算知道,眼下整个河北兵荒马乱,他也不可能跑去提前投效郭大爷。 再说,如今这年头,根本不缺大腿,郭大爷、柴荣、赵大,一根比一根粗。 抱的早不如抱的巧抱的妙,在这点上,朱秀觉得自己需要好好筹谋一番。 再不济,这沧州城里就有现成的美腿可以抱。 符金盏,符大娘子。 老符家世代将门,门生故旧遍天下,树大根深。 她爹符彦卿,从后唐开始就是一大军阀,政坛常青树,不管换了哪家皇帝,老符家照样是豪门显贵。 符彦卿还有一个隐藏技能:生皇后 六个女儿有三个当皇后,从郭大爷建立后周,到北宋赵二继位,老符家基本垄断了皇后这个行业。 通过短期接触,朱秀觉得符大娘子当真是又美又飒,出生豪门却一点不骄横,心地善良,据说还有一身好武功。 要是能和她发展一下深层次的友谊关系,傍上老符家这棵大树也不错。 这份友谊关系当然是纯洁的,按照符金盏的年龄推算,她现在应该已经是另外一个大军阀,李守贞的儿媳妇。 她头上的妇人发髻也印证了朱秀的判断,所以才会称呼她为夫人。 除了符大娘子,还有潘美、赵普。 就是不知,那个相貌英俊却脾气粗暴的潘美,是不是历史上那位,间接害死杨业杨无敌,被民间艺术丑化千年的大宋开国名将。 至于赵普,朱秀至今没跟他说过半句话,更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开国名相。 朱秀揉揉发酸的脖颈,打了个哈欠。 符金盏说要派人去帮他寻找亲眷,一来是好心,二来也是查证他说的身世真伪与否。 看来符金盏虽然人美心善,却并不傻,不会轻易被糊弄。 可是,安徽濠州是他前世故乡,跟这辈子的他毫无关系。 穿越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人身上,朱秀可不相信,这具身体的原主朱秀,跟他一样也是濠州人。 哪有那么多巧合? 如果真有....那就是天意! 朱秀抠着额头上冒出的青春痘,琢磨着怎么把自己的身世问题彻底糊弄过去。 实在不行,只有跑路,万一潘美那个缺心眼的憨货,认定他是汉奸,不肯放过他怎么办? 朱秀冲着铜镜龇牙咧嘴,魂穿而来,却只留下后世记忆,害得他两眼摸黑,差点一出场就被砍掉脑袋。 唯一欣慰的,原主给他留下一副相貌不俗的好皮囊,和精通契丹语言文字的小buff。 不过五代是武夫天下,男人帅不帅作用不大,能打抗造才是真豪杰,他这副俊俏倜傥的外貌,只能是聊以自娱。 当然,如果又帅又能打更好,这也是五代时期,任何一位开国皇帝的基本素质条件。 朱温、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郭威、赵大,都是统兵大将出身,而且颜值在线。 想到这里,朱秀面露愤慨,心里朝天竖起中指。 穿到五代,却成了一个文秀孱弱的少年书生,就特么一个字:绝! 符大娘子的贴身婢女小圆,端着饭食进屋,朱秀手忙脚乱的把几张写满字迹的纸收起,遗落一张飘到小圆脚边,她放下托盘捡起纸张,细细观看。 朱秀紧张了,那张纸上写着明年二月,后汉开国皇帝刘知远将会病逝。 “朱少郎的字写的可真好看!比老爷府上的门客蒋先生写的还好!” 小圆由衷赞美,圆圆的脸蛋挂笑,圆圆的眼睛充满羡慕。 朱秀干笑一声,这可是他后世花费重金,报了黄庭坚书法培训班,苦练七八年才有的小成果。 小圆捧着纸张爱不释手,嘟嘟嘴小声道:“可惜上面的字我只认识几个,看不懂朱少郎在写什么....” 朱秀肩膀一垮暗自松口气,拿回纸张随手叠起塞怀里,笑道:“若是小圆姐不嫌弃,我可以教你识字。” “真的吗?”小圆惊喜莫名,“以前在邺都时,大娘子倒也教过,可惜我太笨了,到现在也没记住多少。” 朱秀道:“所幸无事,我慢慢教,小圆姐慢慢学,不着急。大娘子不许我出府,城里城外发生的新鲜事,小圆姐还可以跟我说说。” 小圆用力点头,看上去很高兴,圆眼弯成月牙。 “朱少郎赶快吃饭吧,别饿坏了。” 小圆帮着整理书桌,摆上饭食。 一碗清汤坨坨面,一小碟酱菜。 清淡简单,朱秀大口吃着,很满足。 想想那几个人头落地的契丹人,想想偌大个沧州城,满街都是面有菜色、衣衫褴褛的百姓,朱秀越发觉得自己吃的简直是人间美味。 小圆安静地看着,忽地道:“三年前在邺都,若是能有一碗面汤喝,我弟弟也不会饿死...要是他活着,今年应该跟朱少郎同岁....” 小圆飞速擦拭眼角,幽幽叹气:“不过弟弟生的黑,模样一定比不上朱少郎好看。” 朱秀放下碗,抹抹嘴巴,轻声道:“小圆姐以前如何称呼弟弟?” “唤作宝哥儿....”小圆叹口气。 “那今后小圆姐就叫我秀哥儿!小圆姐年长我两岁,又对我照顾有加,朱秀今后当以姐姐相待。” 朱秀起身郑重揖礼。 小圆有些手足无措,慌乱摆手:“不成的,我...我只是个婢女,朱少郎可是念过书的士子,是大娘子的客人....” 战乱之年,书生命如狗,朱秀摇摇头自嘲一笑,说道:“我也只是平民子弟出身,承蒙大娘子心善才得以活命,如今寄人篱下,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何况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小圆姐无需在意。” 小圆轻咬唇,低声唤道:“秀哥儿....” 朱秀咧嘴笑了:“小弟见过姐姐!” 十五岁的朱秀要比十七岁的小圆高半个头,两人相视,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小圆脸蛋微红,眉眼间难掩欢喜。 她如今已是孑然一人,最亲近的就是符大娘子。 可符大娘子待她再好,也是主人身份。 与朱秀短短相处几日,她却觉得无比投缘,如今以姐弟相称,更是多了几分亲切感。 朱秀也是同样的感觉,与质朴纯真的小圆在一起,让他这个举目无亲的异乡客,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温暖。 吃完饭,小圆收拾碗筷,朱秀送她出跨院。 回到屋中,朱秀静坐思考了会,找出火镰打着,将那几张纸点燃烧成灰烬。 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不能记录于文字,只能留在他的脑袋里。 跨院门口传来说话声,朱秀站在屋门口望去,有一人和院门口的守卫打了招呼,径直朝他的屋子走来。 是青衫文士,赵普。 wap. /107/107535/27952538.html 第四章 收获粉丝赵普 “赵先生!” 朱秀站在屋门口迎接,恭敬拱手。 赵普看他一眼,略一颔首,迈步进到屋中。 四处打量一番,赵普坐下,朱秀奉上茶水,低眉顺眼地侍立一旁。 端起茶盏小啜一口,赵普淡笑道:“无需拘谨,我并非符氏门人,今日前来,也不是追究你满嘴谎话,诓骗符大娘子的罪过!” 朱秀心肝儿颤了下,委屈地拱手道:“赵先生明鉴,晚生当日所言句句属实!” 赵普轻笑几声,讥诮道:“好个机敏狡诈的小滑头!不过,你当赵某也是那些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俗夫不成?” 赵普手一指,语气带着几分严厉:“我只问你一点,若你当真想逃脱契丹人的掌控,为何那日潘美率人在牛背山,遭遇你部契丹小队时,你要躲在死人堆里,妄图蒙混过关? 潘美虽是个粗鲁武夫,但他说的话不乏道理,你这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哪里像是在契丹大营里受苦的?你在契丹生活优渥,安逸享乐,只怕早已安心为契丹人做事,乐不思蜀了吧?” 这下朱秀是真的感到委屈,他醒来便成了俘虏,之前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只从小圆口中得知,那日是潘美率人前往牛背山,打探契丹大军动向,遭遇一支契丹小部队,双方交手厮杀。 作为契丹军中一个小小书吏使,朱秀恰好也在其中,就这么被潘美逮住。 什么装死人蒙混过关,他一概不知呀! 不过这种行为,的确让人怀疑他是一心一意投靠契丹人,甘为汉奸。 朱秀只得硬着头皮道:“当日情势危急,晚生无法分辨来人好坏,只能出此下策....” 赵普淡淡道:“我说过,是非曲直暂且不做追究,真相总有水落石出之日!我汉家百姓与契丹人势不两立,若你当真助纣为虐,天道好轮回,自有报应降临!” 朱秀默然揖礼,心中苦笑,报应已经来了,这不是被他一个后世灵魂莫名其妙地占据了身体,本体记忆丁点不曾留下,完全就是换魂重生。 难道这个活在五代末期的少年朱秀,真的是契丹人的带路党? 特么的,狗汉奸! 朱秀心中咒骂,竖起中指。 赵普缓和语气道:“契丹大举南侵,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为求活命暂时苟且无可指摘。观你言行举止,家教应当不错,也知晓一些微言大义,故而,符大娘子与我也愿相信,你并非双手沾满汉家百姓鲜血的大奸大恶之徒。” “多谢大娘子,多谢赵先生。”朱秀更咽着长揖及地。 “坐吧。”赵普指指身边椅子。 “诶~”朱秀小半边屁股挨着边沿坐下,侧过身子,一副聆听教训的乖巧模样。 赵普喝口茶,又道:“潘军校那里,你也无需责怪,他对你本人没有多大意见。只不过,潘美当年戍守定州,作战勇猛,屡次挫败契丹人,战功卓著,朝廷原本拟定好对他的升赏,可惜,定州军中出现叛徒,举城投降,潘美侥幸逃命,却也因此被罢免一切军职。故而,潘美无比痛恨投降契丹之人。 后来遇见符节帅,符节帅对他颇为赏识,暂时收他做家将,等待日后有机会,再向新朝廷举荐。” 朱秀默默点头,叹了口气,心中对潘美的怨念消散不少,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大家都不容易啊~ 小圆跟他说过,原本符金盏是要到赵州探视符彦卿,没想到走漕运抵达沧州,恰好碰上契丹大军南下,被困城中。 原横海节度使在沧州城外战死,残军败退回城,军政无人主理,底下的官员不敢擅自做主。 不得已之下,符金盏出来挑大梁,主持沧州军政要务。 以符氏名望,即便符金盏身为女子,也无人敢不服。 符金盏也的确能力出众,两个月下来,数次率兵打退契丹人的骚扰,沧州局势渐渐稳定,满城军民对她心悦诚服。 眼下,河北一片混乱,契丹人四面出击,驿道封锁,消息阻塞,符金盏也只能率领沧州军民坚守城池,等待朝廷命令。 闲聊片刻,赵普话锋一转道:“当日你脱口而出的两句绝句‘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不知是何人所作?可有其余部分?” “这个....”朱秀不自然地干咳一声,眼珠轮了轮,“有是有....” 赵普迫不及待地道:“可否写下来予我一观?” 朱秀拱手从命,回到书桌旁,提笔蘸墨唰唰写下。 赵普在一旁观看,眼睛陡然一亮:“好字呀!这笔行书风神潇洒,长波大撇,提顿起伏,笔势一波三折,行迹劲爽豪雄,收笔之时却又不失内敛,当真是难得一见的新派书法!” 朱秀心中得意,搁下笔,谦虚地道:“赵先生谬赞啦!” 赵普双手捧起纸张,忍不住吟诵出声:“《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托物言志,朴实无华,却又字字直击人心!诵之,一股凛然正气发自肺腑,当真好诗啊!乱世之中,竟然还能见到如此佳作,幸甚至哉!” 赵普连声感慨,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不管是书法还是诗句,在他看来堪称精品! 朱秀拱手道:“承蒙先生照顾,这笔字先生若是瞧得上,就赠与先生,全当晚生一点心意。” “呵呵,那赵某就却之不恭了。”赵普高兴地收下。 “对了,此诗作者尊姓大名?”赵普目露敬仰。 在他看来,这首大气浑然的七绝,一定是一位历经磨难,心智坚毅志向高远之人所作,天然就没有联想到朱秀身上。 朱秀自然也不会故意卖弄,且不说担心文人相轻,他现在不过一介白丁,前途未卜,出路在何方犹未可知,当然是以低调稳健为主。 小秀一把书法,也是为了增进赵普对他的好感,其中的分寸,朱秀把握的相当精准。 稍作沉吟,朱秀道:“不瞒先生,此诗也是晚生在涿郡时无意间听闻,听说是檀州一带,一位耕读传家的苦吟诗人所作。” “哦?原来是一位隐士高人!可有字号传于世?”赵普急忙问道。 朱秀眨眨眼,拱拱手面带崇敬:“檀州一带的学子尊称其为四有先生!” “四有先生....”赵普感叹一声,“只可惜檀州早已落入契丹掌控,否则某定要找机会前往拜会!” “说来惭愧,赵某祖籍涿郡,早年随父母南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乡。” 赵普自嘲一笑,颇有几分怨愤伤感。 朱秀也跟着叹息一声,石敬瑭为了灭后唐当皇帝,向契丹借兵,不惜割让幽云十六州。 自此,燕地百姓或是沦为胡奴,或是南逃,满心忧愤地望着故乡遭受契丹铁骑的践踏。 河北河东门户大开,契丹骑军肆意入侵,连年战火不息。 幽云,成了每一个汉家百姓心中的痛。 安静片刻,朱秀搓搓手,试探道:“可否请先生请示一下符大娘子,晚生想出门逛逛,探访一下沧州城的民风民俗。” 赵普笑道:“大娘子不许你出府也是为你好,城中流民、官兵混杂,你一个白净秀气的少年郎独自在外不安全,莫要作他想。另外,过几日,会有别部兵马入沧州城暂避,到时城中局势更加纷乱,你最好还是安心留下。” 朱秀飞快撇了下嘴,他听懂赵普话语里的意思了。 你小子安心留下,别想溜,逃出这座刺史府,你小子死的更快。 “敢问先生,哪位节帅要入城?”朱秀又追问一句。 赵普道:“是皇子刘承祐。” wap. /107/107535/27952539.html 第五章 潘美的人生导师 赵普离开后的第二日,小跨院门口的守卫撤走了。 朱秀可以自由进出小院,不会再有人像尾巴一样跟着他。 当然,他还是不能踏出刺史府半步。 往后几日,赵普没再来过,符金盏来过一趟。 知道朱秀和小圆认了姐弟,符金盏很高兴,命人送来一只烧鸡和一壶酒,为二人庆贺。 那是朱秀穿越以来吃的第一顿肉,把他感动坏了,泪眼婆娑的,酒也喝了不少,有些小醉。 又过五日,刘汉皇帝刘知远的次子,左卫大将军、检校司空刘承祐率军入沧州城。 朱秀对刘承祐没有半点兴趣,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结局早已经写好。 明年,刘知远因为长子病逝,痛心之下旧疾复发,一命呜呼。 刘承祐就这么走狗屎运一样,登上皇帝宝座,成为刘汉朝廷第二任皇帝,也是最后一任。 智慧、能力、耐性、手腕、城府都不够,野心却大的吓人,这就是刘承祐不得善终的原因。 从他以残忍手段诛杀功臣来看,这家伙心性倒是十分狠毒,戾气深重。 对待这样的短命皇帝,朱秀当然是敬而远之,连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在符金盏没有查清他的身世之前,朱秀打算暂时寄居在符氏门下,求得一日两餐温饱,观形势再图其他。 刘承祐率军到来,让沧州城变得拥挤了许多,整座刺史府忙忙碌碌,许多生面孔的军校曹吏来往进出。 朱秀终日躲在小跨院里,翻看小圆给他找来的几本沧州地理志,倒也乐得清闲无人搅扰。 符金盏原本想请刘承祐住进刺史府,可刘承祐嫌弃老宅残破,强征城中一名本地富商的宅院暂居,把人一家老小赶出府去。 小圆同情地说,那富商是个好人,城中缺粮时,把家中府库上千石屯粮全都捐出来。 往日里,也时常搭建粥棚赈济灾民,在沧州一带享有善名。 这次富商受了委屈,跑去找符金盏哭诉,符金盏也很头疼。 两支不同番号的军队挤在一座城里,矛盾重重,符金盏整日焦头烂额,忙的两脚不沾地。 小圆同情富商,心疼符大娘子,对那位新晋皇子颇多怨念。 朱秀对沧州眼下的局面毫不意外。 符金盏麾下是原横海军残部,加上一部分新招募的沧州靑壮,跟刘承祐麾下军队毫无相干。 五代政权本就是由大大小小的军阀组成,中央朝廷对地方控制力薄弱,更何况一个新立的刘汉朝廷。 各支军队山头主义严重,底下将士大多只认节帅不认皇帝。 如今两军共处一城,究竟是谁说了算,还得由符金盏和刘承祐好好掰扯一番。 刘承祐虽有皇子名号,论身份符金盏却一点不虚。 谁叫人家是符氏长女,公公又是河中节度使李守贞,背靠两大军阀,只要刘承祐脑子还算正常,就不会轻易得罪。 小圆担心符大娘子遭受欺负,整日忧心忡忡,朱秀也只得好言相劝,耐心为她解释这些看不见的门道。 这日,夏阳灼热,朱秀坐在庭院树荫下发呆,旁边放了一盆凉水,盆沿搭一条毛巾。 他在等候剃头匠上门服务,准备剃光头,彻底告别那丑陋难看的契丹髡发。 过了会,小圆领着一人回来,朱秀扭头一望,嘴角抽搐了下。 来人是潘美。 潘美头扎靑巾,一身褐色麻袍,腰悬朴刀,高大挺拔,看见他,朱秀想起老央版水浒里的武松。 “咋地?老子来帮你小子剃头,还不乐意?” 潘美瞪大眼,一手扶刀一手叉腰,臭小子一脸衰样让他很不爽,感觉遭到了歧视。 朱秀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圆:“姐,没别人了吗?” 小圆掩嘴吃吃笑:“一时半会找不到城里的剃头师父,府上又只有潘都头有这手艺,你就将就一下吧!” 朱秀看了眼潘美腰间刀,只觉头皮有些凉飕飕的:“你该不会用这玩意儿给我剃头吧?” 潘美狞笑,解下长刀朝他头顶比划:“老子砍头和剃头都是一把好手,要是你乐意,老子当然不介意!” 小圆嗔怪道:“潘都头可别吓唬秀哥儿!” “秀哥儿...秀哥儿...叫的还挺亲热....” 潘美吃味地冷哼,瞪了眼得意洋洋的朱秀,这臭小子才来没几日,就和小圆姑娘姐弟相称,连赵从事也对他印象不错,今日剃头这活儿,还是赵从事安排他来的。 潘美放下朴刀,从怀里掏出一把用生牛皮包裹的小栉刀。 栉刀类似于剃刀,是专门打理毛发的工具。 小圆拧干毛巾,轻轻捂住朱秀脑袋,将头顶两撮毛润湿。 潘美黑着脸,大手摁住朱秀脑袋,栉刀贴着头皮唰唰刮起,一绺绺断发飘落。 朱秀胆战心惊的闭紧眼睛,生怕潘美手一滑,把他脑袋剌出一道血口。 “好啦~”片刻后,潘美闷闷地说了声,小圆帮他擦干净脑袋,朱秀伸手摸了摸,光溜溜不剩一根毛。 朱秀咧嘴喜笑颜开,真别说,潘美这手艺可以,比托尼师傅强多了。 “秀哥儿这模样,倒像个俊俏的小和尚!”小圆笑嘻嘻地摸摸他的光脑壳。 潘美坐在一旁的石墩儿上,拿生牛皮擦拭朴刀,撇撇嘴冷哼:“像个娘们,迟早被捉去当兔爷....” 朱秀大怒,刚要反驳,小圆扯扯衣袖小声道:“潘都头昨日冲撞了新来的大贵人,挨了训斥,大娘子不许他再到军中去,他心里不痛快,你莫要跟他争吵!” 朱秀忍住了,点点头没作理会,哼了声坐在藤椅上,翘着腿闭眼纳凉。 小圆端着水盆下去打扫,庭院里安静下来,只有呲呲的磨刀声响起。 潘美有些无趣,忍不住道:“喂小子,你是从契丹那边过来的,你说,契丹皇帝这次,不会真想赖在中原不走了吧?” 连喊几遍,朱秀才茫然睁眼:“你在跟我说话?” 潘美环眼怒瞪,砂钵大的拳头捏紧。 朱秀干笑一声,懒洋洋地道:“放心,契丹人很快就会退兵的。” “嘁~你怎么知道?”潘美冷笑,满脸不相信。 朱秀指天神秘一笑:“因为辽帝耶律德光,将会不久于人世!” 潘美愣住了,旋即咬牙满脸怒容,认为朱秀在侮辱他的智商。 “信不信由你!”朱秀摊摊手,“此乃天机,你可千万不要泄露出去!” 潘美强忍摁住这臭小子暴揍一顿的冲动,恼火自语道:“可恨两万余兵马龟缩城中,对城外数千契丹游骑视若无睹!堂堂皇子,竟然畏敌如虎,还说什么回城休整,分明就是被击溃落荒而逃....” 朱秀听出个大概,如今沧州城有两万多兵马,符金盏或许想主动出击,可刘承祐却不肯。 双方应该是在讨论时发生冲突,心直口快的大嘴巴潘美出言不逊,惹恼了刘承祐,受了言语侮辱,满肚子怒火。 朱秀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劝说道:“对方毕竟是皇子,身份不一般,犯不着得罪人。” 潘美回刀入鞘,面带忧虑,沉默了会,喃喃道:“或许我该南下去投唐国....” 朱秀失笑道:“一个刘承祐,不至于吧?” 语气里毫不掩饰的轻蔑,让潘美觉得十分怪异。 干咳一声,朱秀坐起身子道:“我的意思是,你是符氏家将,只要忠心为符氏效力,符氏自然会保你平安。” 潘美沉声道:“留在符氏固然能活命,却也终日碌碌无为,不似大丈夫所为!” 朱秀拍拍大光头,咧嘴一笑:“如果你想沙场搏命建功立业,倒也有明路可走。北面行营招讨使郭威可听说过?” 潘美哼道:“郭大帅威名赫赫,岂会不知?” “如果你还想从军,就想办法投到郭威帐下!听说符节帅与郭帅相交莫逆,或许可以为你引荐!我想符节帅也乐意见到,符氏门人能够统兵掌权!” 朱秀语气悠悠,潘美却从中听出几分门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本潘美还对自己的前程一片迷茫,听了朱秀一番话,他倒是觉得眼前出现一条明路。 潘美虎着脸抱拳道:“不管此事能不能成,某家都先行谢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敞亮了许多!” 朱秀拱拱手:“客气客气,只要潘兄今后别惦记我这颗脑袋就行!” “哈哈哈~~” 潘美一阵畅笑,心中郁结之气尽消。 “对了,某还想问你,那日你骂某的那些话,大部分某都听懂了,唯有头上长绿毛和什么撒币两句,某思索几日还是弄不明白!究竟是何意?” 朱秀眨巴眼:“潘兄可曾娶亲?” 潘美摇头:“功业未立,何以成家?” 朱秀严肃地道:“潘兄切记成亲以后,左邻右里之中不可有王姓之人!否则难保家宅和睦!至于撒币...呃...濠州俚语,潘兄无需在意!” 潘美见朱秀说的信誓旦旦,虽然一头雾水,还是默默记在心里。 他总觉得这小子有些邪乎。 天色渐晚,潘美起身告辞,临出跨院时又道:“赵从事让我叮嘱你,刘承祐之前在深州惨败,打败他的正是契丹北院统兵督监梅古悉达万!刘承祐此人气量狭小,喜欢迁怒于人,若让他知道你的存在,说不定会惹出祸事,自己当心些,别冒头。” “多谢潘兄提醒,也代我转谢赵从事。” 目送潘美离去,朱秀皱起眉头沉思。 刘承祐兵败与他有何干系? 只因为他曾经在梅古悉达万帐下做过书吏使? 刘承祐要真因为这个原因迁怒他,那可就太混蛋了。 朱秀摇摇头,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倒霉吧? wap. /107/107535/27952540.html 第六章 论禽兽的具体形象 数日后。 葛姓富商家的园林美宅内。 左卫将军张彦超坐在廊下,怀抱一名小婢女,手掌伸进小婢女的衣襟内揉捏着,脸上挂满淫笑。 瘦弱的小婢女满脸通红,浑身颤栗,丝毫不敢反抗,紧闭双眼任由施为。 小婢女姿色一般,骨瘦如柴,张彦超其实不喜欢她,只是享受肆意亵玩的感觉。 抚弄了一会,张彦超失去兴致,粗鲁地将小婢女推开,厌恶地叱骂:“像根木头,没一点反应,浑身没二两肉,摸着硌手,难怪只值五百文钱!” 小婢女摔倒在地,眼眶含泪,强忍痛楚急忙爬起身跪倒叩首,浑身颤抖不停。 “滚下去!”张彦超不耐烦地挥挥手。 张彦超暗暗感慨,还是年轻人龙精虎猛,每次都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卧房门打开,两名衣不蔽体的妙龄女子掩面哭泣着仓惶逃出,赤着脚连鞋子也顾不上穿。 她们裸露出的脊背、胳膊上满是青紫色的鞭痕,望之触目惊心。 张彦超收回淫邪目光,暗暗记住她们的相貌,这可比那枯瘦青涩的小婢女有滋味多了。 张彦超快步走进卧房。 幔帐笼盖下的床榻上,躺着一名裸身男子。 “微臣伺候二殿下更衣!”张彦超手捧白绸袴衣,谄笑着恭敬侍立。 男子掀开纱帐下了床榻,在张彦超殷勤伺候下穿好衣衫。 此人弱冠之龄,皮肤白皙,身子纤瘦,脸貌英俊五官挺立,一头黑发披散,显得慵懒颓靡。 或许是酒色过度,他的脸色泛靑,吊着两个青黑眼袋,狭长的眼眸让他看上去,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他便是刘知远的次子刘承祐。 刘承祐随手拿起桌子上放着的酒壶灌了口,斜倚在椅子上,懒洋洋地道:“再派人去城里买几个雏儿,那两个玩来玩去一点不新鲜。” 张彦超苦着脸道:“沧州城里流民汇聚,大多是些吃不饱饭的泥腿子,难有姿色能入眼的。之前献给二殿下的两个,还是这府里留下的....” “嗯?”刘承祐不悦地斜眼飘去,张彦超立马脸色一变拍胸脯道:“二殿下放心,城里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逃走的上等户和中等户,想来家里总能找出几个能入眼的。” 刘承祐这才缓和脸色,半闭眼眸道:“我记得,姓葛的商人家里,倒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可惜了,那老不死的全家躲进牙城,有横海军牙兵保护,倒教我无从下手。” 张彦超小心翼翼地道:“前日符金盏去景州筹措粮草,葛老头带着一家老小也跟着一块去了,现在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刘承祐冷笑道:“如今已是大汉天下,区区一个商贾能跑到哪去?暂且先给他记下,待我日后回到开封,定要发海捕文书,通缉其一家!” “二殿下征召他的房宅,乃是他葛家祖上积攒的福分,老东西还敢推三阻四,反了他了!到时候捉住他一家,定要让他知道,得罪二殿下是何下场!” 张彦超在一旁帮腔。 刘承祐一壶酒喝完,觉得无聊至极,烦躁地道:“终日缩在沧州城里闷得慌,你赶紧想想,给我找些乐子瞧瞧。” “这个....”张彦超眼珠滴溜溜直转,“近来,下臣从几本野史杂集里学到一套剥皮法,名曰‘鱼鳞剐’,传闻乃是前朝武周年间,来俊臣所创....” “哦?”刘承祐顿时来了兴趣,“赶紧找个人来演示我看!” 张彦超道:“试刑需用死囚,可沧州监牢在横海军掌控下。” 刘承祐不耐烦地道:“满城都是贱民,派人抓两个回来不就行了。” 张彦超苦笑道:“城中流民大多有乡邻为伍,本地百姓家里也多有子弟在横海军中效命,随意抓人,只怕会激起矛盾。” 刘承祐躁怒道:“我身为皇子,在一座沧州城里竟然处处掣肘,真是岂有此理!今日你必须想法子弄个大活人来,演示鱼鳞剐解闷!” “殿下莫急,且容下臣想想看....” 张彦超赶紧安抚,紧锁眉头思考。 “有了!下臣还探听到一个消息,说是不久前,城里捉住几个契丹人,杀了几个,还剩下一个,据说是个汉人,年幼时做了契丹奴隶,后来命大未死,还成了契丹北院林牙书吏使! 此子在契丹军中,隶属于梅古悉部!” 刘承祐猛地睁大眼,咬牙切齿:“梅古悉部....” 这是一个令他感到恐惧和愤怒的契丹部族名号。 想当初,他率领的兵马就是在深州,惨败于梅古悉部。 那一仗,险恶惨烈,三万兵马只剩不到一万人溃逃活命。 耻辱惨败,让他这位新晋皇子颜面尽失。 逃亡路途中,接到父皇刘知远的旨意,将他一顿痛骂,命他率残军退入沧州城休整。 刘承祐低喝道:“既是契丹鹰犬,符金盏为何不将其斩首?” “据说此子在刑场上慷慨陈词为自己辩解,符金盏起了爱才之心,免其死罪,让其住在刺史府里,等查清楚此人身世后再做定夺。” 刘承祐脸色凶狠地道:“今日符金盏不在,你即刻率领一队人,随我去刺史府,将此人抓来!” 张彦超急忙应了声,旋即又小心地道:“毕竟是符金盏的人,要不要等她回来商量后再....” 刘承祐冷哼道:“一个契丹降徒而已,杀了他,符金盏也无话可说!那女人胆敢不将我放在眼里,就当作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如今这天下,已是我刘汉江山!就算是符彦卿和李守贞,也得跪在我刘氏脚下!” “谨遵二殿下之令,下臣这就去点齐兵马!” wap. /107/107535/27952541.html 第七章 逃与躲 刘承祐和张彦超率领百余兵士来到刺史府。 府衙大门守卫见来人气势汹汹、人多势众,不敢阻拦,急忙跑进衙门禀报。 几名沧州官员赶紧出迎,见是刘承祐亲自到来,战战兢兢避退一旁,恭敬行礼。 “有契丹细作窝藏在此,我等特来捉拿!不干尔等之事,且退下自去办公!” 张彦超打着官腔,说的义正辞严。 府衙官员面面相觑,纵使心有疑惑也不敢多问,各自拱手退下。 刘承祐乃是新朝皇子,虽未封王,身份上与他们这些地方官吏也天差地别,无人敢得罪。 何况刘承祐残暴好杀,凶名在外,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凑上前自寻死路。 眼下符娘子率领横海军前往景州运粮,明日才能赶回,沧州城更是无人能制衡刘承祐,他想做什么只能由他去。 问清楚朱秀居住的跨院位置,张彦超手一挥,数十名如狼似虎的兵士往府衙后宅冲去。 ~~~ 朱秀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昏沉阴暗的天色,估摸着待会有一场大雨要降下。 小圆“哐”一声推开跨院门跑进来。 “何事让姐姐这般慌张。”朱秀笑呵呵地。 小圆满脸惊慌道:“不好了!那位二殿下不知从何处知道你的事,说你是契丹细作,要抓你去问斩!现在府里各处都有他们的人把守,捉拿你的兵士已朝这边赶来!” 朱秀大吃一惊,还未说话,已听到院外有铁甲粼粼声。 小圆果断地道:“东墙水缸后有处狗洞,爬过去就是后宅小灶房,那里平时没什么人,你快躲到那边去!” “姐姐留下不安全,不如跟我一起逃命!” “来不及了!别管我你快跑!”小圆急得直跺脚,用力推了他一下,“我是大娘子的婢女,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快走!” 朱秀透过院门,瞧见大批兵士朝这边涌来,一咬牙撒腿朝东墙跑去,在水缸后拨开乱蓬蓬的杂草,果然瞧见墙根下有一处狗洞。 顾不得满地烂泥蚊虫飞咬,朱秀趴下身奋力钻过去,破碎的砖石划破他的衣衫,沾了满身污泥,光溜溜的脑壳也被划破一道口子,献血顺着眉骨流下。 爬到灶房小院,院门插着门闩,一间柴房一间灶房锁着门,静悄悄的。 朱秀四处张望,看见柴房后有一口水井,井上架着辘轳。 冲到井边,伸长脖子往下望,水井大概七八米深,底下黑乎乎一片。 辘轳上缠绕麻绳,绳上挂着水桶。 朱秀手忙脚乱地绞动转头,将水桶放入井中,卡住一截绳索,让水桶悬在井下。 用力拽了拽麻绳,挺稳当的,朱秀心一横,坐在井沿,往幽深井下望了眼,强忍头晕目眩感,在胸口上胡乱比划个十字:“耶稣啊、佛祖啊、道君啊....诸天大佬保佑我!” 从衣衫上撕下块破布裹住双掌,朱秀强忍恐惧,拽紧麻绳一点点滑入井中。 终于,脚下踩到水桶,身子重量有了一点支撑,辘轳上的转头也死死卡住,不至于让他连人带桶掉进水里。 井下幽深、静谧、漆黑、寒湿,脚下便是不知有多深的井水,偶尔从井壁剥落下的碎土块落入水中,噗通一声起涟漪,响动久久回荡不息。 朱秀浑身大汗,望望头顶一片圆圆光亮,那是他仅能瞧见的天空。 ~~~ 亲眼看着朱秀爬过狗洞,小圆松了口气,慌慌张张跑进屋,躲在床榻下。 张彦超率领兵士冲进跨院,刘承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兵士翻遍小院,很轻易就把小圆抓了出来。 “二殿下,这小娘们躲在床下,不见其他人影。屋子里有人住过,砚台里的墨还未干,看来人刚跑不久。” 张彦超亲自跑去搜查一遍,回来禀报。 刘承祐狭长眼眸盯紧脸色煞白的小圆:“你是何人?这屋里住的人,跑哪去了?” 小圆浑身战栗,颤声道:“奴婢是符大娘子的贴身婢女....这屋里...没...没人居住!” “大胆贱婢竟敢撒谎!”张彦超厉喝,手刀作势要拔出鞘。 小圆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低着头紧咬嘴唇。 刘承祐眼里划过寒光,摆摆手:“带回去。” 一名兵士将小圆押下,张彦超偷瞟一眼刘承祐,犹豫着低声道:“殿下,那贱婢可是符金盏的婢女....” 刘承祐脸上顿显不悦之色:“怎么,动不了符金盏,难道连她的一个奴婢,我也碰不得?” 张彦超讪讪道:“下臣是怕一个低贱的奴婢,没福分伺候殿下!” 刘承祐哼道:“你留下,派人在府里好好搜搜,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张彦超不敢再多话,恭敬领命。 与此同时,潘美飞马冲出沧州城,往景州方向赶去。 ~~~ 朱秀在井下提心吊胆躲了一宿。 天刚擦黑时,有兵士破开小院门闯进,还砸开柴房和灶房的屋门四处搜索,呯呯砰砰动静很大。 也有兵士举着火把往井下看了几眼,可把朱秀吓得直哆嗦,大气不敢喘,一颗心扑通跳得厉害。 兴许是天色昏暗,井下乌漆墨黑,兵士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一直到子夜,前后共有三拨人搜查过小院,直到半夜里才消停下来。 可是夜里,一场大雨倾盆而至,朱秀浑身淋透,湿寒饥饿,咬紧牙关忍受着。 天明时,雨停了,朱秀哆哆嗦嗦仰头,望望井口亮起的微光,有种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 他身子冰凉手脚僵硬,肚子饿的咕咕直叫。 再这么下去,他非得脱力晕厥,然后跌入井水淹死。 咬咬牙,朱秀决定拼着最后几分力气爬上去,要是能撑到符金盏率人回来,或许还有活命的希望。 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井里,这地方阴气重,他可不想变成贞子,投不了胎.... 破布条裹住双手,朱秀拽紧麻绳奋力往上爬,一点点缓慢挪动,身子在半空荡来荡去,每爬几下就要停住歇口气,手掌磨得火辣疼痛,双臂酸痛无力,几近麻木。 终于靠近井口了,朱秀使出吃奶的劲儿,伸长胳膊攀住沿口,两脚胡乱踢踏,奋力爬上井座,翻身跌倒在泥浆地上,浑身脱力,眼冒金星,像条死狗一样躺着,大喘粗气。 小院门和两间屋子的门敞开着,满地摔碎的破罐烂碗。 遽然间,黑黢黢的灶房里传出“呯呲~”一声响,像是杯碟摔碎的声音。 朱秀吓一跳,一个机灵爬起身,循声望去,只见灶房门内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半块麦麸饼,正一脸呆滞的望着他。 四目相瞪,朱秀咽咽唾沫,嗓音沙哑:“老驴头?!” 那人往门外挪动两步,是个五十多岁脸色蜡黄褶皱满布的老汉,穿一件破旧麻褂,露出黝黑干瘦的胸脯。 老驴头是刺史府后院门房子,专门负责看守府衙后门,听说以前是州兵,打仗时右手断了半个巴掌,落下残疾。 朱秀在府衙闲逛时见过几面,说过些话。 “朱...小郎君?!”老驴头瞪大眼,缺了两颗门牙,咧嘴说话时跑风。 老驴头不敢相信地望望水井,再望望朱秀,差点以为见了鬼。 “你怎么会在这?”朱秀拖着疲倦的身子,在门槛石阶处坐下。 “我...这...”老驴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朱秀瞥他一眼,看看狼藉满地的灶房,摆摆手苦笑道:“你别怕,肚子饿来找点东西吃,不算什么大事。现在府里乱哄哄的,也没人管。” 小院是府衙后宅灶房,大多数时候都锁住,只有符金盏在府里居住,单独生火做饭时才会启用。 经过昨夜里这么一闹,府衙彻底乱了规矩,老驴头偷偷摸进来,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也不奇怪。 老驴头讪笑着搔搔头,感激地朝朱秀作揖,把手里的半块饼递过来:“你吃~” 朱秀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老驴头那满手指甲缝里的黑泥垢,饼子上是否沾了他的口水,接过狼吞虎咽下了肚。 “谢啦~”朱秀抚抚胸口,肚子里有那么点存货,精神也振作了几分。 “嘿嘿~”老驴头咧嘴傻笑,露出黑黢黢的缺牙洞。 “现在...外面...好多...好多兵差在找你,可不敢...乱跑!” 老驴头结结巴巴一顿比划,“你等着...我...我去看看,外面的兵差走...走了没!” 老驴头一溜小跑出了小院,朱秀也由得他去,提了些井水上来大喝几口,捡了根干柴攥手里,坐在石碾子上,靠着门框迷迷糊糊打盹。 半睡半醒间,他似乎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猛然惊醒,只见小院门口冲进来几个凶狠兵士。 朱秀大骇,夺门冲出灶房,抡起柴棒朝当先扑来的一名兵士砸去。 那兵士抬起胳膊一挡,反手夺下柴棒。 朱秀撒腿就要跑,两名兵士扑上前将他死死摁住。 “老驴头!老驴头!呜呜~~”朱秀悲愤大吼,双手双脚被捆住,嘴巴被堵上一团破布。 张彦超上前打量一眼,冷笑:“臭小子,你还挺能躲!带走!” 兵士押着朱秀往院外走去,老驴头躲在张彦超身后,不敢看朱秀愤怒的眼睛。 等押走朱秀,张彦超解下腰间钱囊,掂了掂扔给老驴头,厌恶挥手驱赶开。 老驴头捧着钱囊先是一喜,捏了捏里面的钱币又苦下脸来,拦住张彦超吭哧道:“说好的五百文....” “嘿!找死不成?滚!”张彦超怒极反笑,一个老腌臜也敢跟他讲条件,作势要拔刀。 老驴头哪还敢多话,抱头鼠窜逃命去。 wap. /107/107535/27952542.html 第八章 逝去的温情 葛姓富商宅院内。 小圆被带到后宅卧房,孤零零站着,两手使劲攥紧衣角,指尖捏的发白,心里忐忑不安。 当初刘承祐率军入城时,小圆还好奇地问过符金盏,这位二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记得大娘子只是苦笑着说了一句话:“犹如猛兽在侧,吃人不吐骨头。” 小圆没想太多,只是牢记大娘子的叮嘱,再没踏出过刺史府半步。 小圆更想象不到,一个人究竟能坏到何种程度。 身后的房门推开又合拢,刘承祐换了一身清凉的白丝衣,头发随意地用一块绸巾箍住,在小圆身前的椅子上坐下。 小圆飞速偷看一眼,又赶紧低下脑袋,浑身轻轻发颤,惊惶的像只遗落在巢穴里的雏鸟。 “说吧,那个叫朱秀的契丹细作,藏在何处?” 刘承祐端起青瓷托碗,慢条斯理地小啜清茶。 小圆屈膝跪下,强忍害怕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奴婢不知....” 刘承祐淡淡道:“若是抓不到人,我也只能用你来演示鱼鳞剐。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娘子遭受那般酷刑,岂不可惜?” 小圆低头不敢说话,她不知道什么是鱼鳞剐,只是莫名地感到遍体生寒。 刘承祐盯着她,忽地温声笑道:“我们换个话题,你是符金盏的贴身侍婢,如果你肯指认符金盏窝藏契丹细作,笼络横海军图谋不轨,我就做主为你放良除奴,再给你一大笔赏钱,许你回乡安居,如何?” 小圆一怔,急忙惊慌地道:“秀哥儿不是契丹奸细!大娘子更没有勾结契丹人!殿下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呀!奴婢虽是大娘子的婢女,可大娘子从未与奴婢订立奴契,待奴婢如姐妹一般....” 刘承祐脸色逐渐冰冷,狭长眼眸涌现戾气。 房门推开,两名膀大腰圆的健妇走进,其中一人手里拿着长鞭。 “把她扒光了,先抽二十鞭。”刘承祐舔舔嘴唇,面庞上涌现一抹病态的潮红。 两名健妇躬身领命,左右扭住小圆胳膊,不顾她的挣扎哭喊,粗暴撕扯她的衣裙.... 令人头皮发麻的鞭挞声和哭喊声传遍院落,外间的守卫、佣仆纷纷露出畏惧之色,不约而同地离那主宅卧房远些。 ~~~ 晌午时,张彦超将朱秀押回大宅。 庭院里竖起木桩,朱秀被绑在桩柱上,嘴巴被布团塞住,只能瞪大眼挣扎着发出呜呜声。 “老老实实呆着,一会有你好受的。” 张彦超叱骂一句,匆匆赶到卧房向刘承祐禀报。 很快,张彦超得了刘承祐吩咐,回来为演示鱼鳞剐做准备。 朱秀亲眼看着他,拿一把吹毛即断的小刀往自己身上比划,有随从找来一张渔网,丈量他的身形看是否合身。 “所谓鱼鳞剐,就是将你全身剥光,用渔网紧缚,再用小刀剜去凸起肉片,最后只剩一副骨架!那滋味...啧啧...痛不欲生!” 张彦超满脸兴奋,卷起袖口,在一盆清水里清洗双手和小刀。 朱秀惊恐瞪大眼,这不就是凌迟之刑吗? 两名随从上前脱下他的衣衫袴子,朱秀拼命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惊惧激动之下额头脖颈青筋凸起。 佣仆将椅子搬到廊下,没一会,只穿一身内衬白衣的刘承祐走出屋,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打哈欠。 便在这时,一声巨响自府门方向传来。 一名守卫急忙赶来禀报道:“启禀殿下,符金盏率人闯入。” 刘承祐嚯地起身,面色难堪。 张彦超赶紧大吼:“召集兵马,保护二殿下!” 朱秀满面狂喜,符大娘子终于赶回来了,他有救了! 就在张彦超匆匆调集府中守卫时,符金盏和潘美率领数十名符氏亲卫冲进后宅。 符金盏鳞甲凤盔系大红袍,手持朴刀,俏脸阴沉。 昨日晚间接到潘美传讯,她便让赵普率领大军押送粮草,继续走水运返回沧州。 她和潘美则率领符氏亲卫连夜骑马赶回。 她深知刘承祐阴险诡诈,如果放任他在沧州城里胡作非为,指不定会闹出难以收拾的大乱子。 见到朱秀近乎于赤身的被绑在木桩上,符金盏脸色更是愠怒。 潘美大踏步冲去,几刀斩断绳索,捡起衣衫胡乱往他身上套。 朱秀手忙脚乱穿好,腿脚有些发软,潘美搀住他的胳膊,才让他不至于跌倒。 “多谢...潘兄!”朱秀苍白着脸色,挤出一丝难看惨笑。 潘美咧嘴一笑,低声道:“昨日见左卫军包围刺史府,老子就知道要出事,赶紧出城去寻大娘子。好在半道上遇见,也是你小子命不该绝。” 朱秀更咽点头,惊恐悲喜之下,他的精神已是极度虚弱。 蹒跚着来到符金盏跟前,朱秀急声道:“小圆姐失去下落,只怕是被人掳了去,请大娘子做主!” 符金盏当即目露怒火,视线越过那层层左卫兵士,落在最后面的刘承祐身上,厉声清叱:“二殿下抓走我身边侍女,是何用意?” 卫兵分开一条道,刘承祐走下石阶,笑道:“符娘子不要误会,我抓人并非针对符娘子,只是听说此子是契丹降奴,怕符娘子受了诓骗,故而把人带来审问。 你那侍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放跑契丹细作,符娘子不在,我就替符娘子执行家法,为符氏清理门户。” 符金盏咬牙厉喝:“马上放人!” 刘承祐拍拍手掌,两名健妇拖着一名衣裙破烂,浑身血迹斑斑,披头散发的女子出来,噗地一声将人扔下。 “既是符娘子要人,我就还给你。不过这贱婢嘴巴倒是硬,鞭子都快抽断了,她也不肯说符氏半句不是....” 刘承祐阴恻恻地笑着,淫邪目光紧盯符金盏。 如果昨晚受他凌辱的是这女人,那才够滋味。 不过不要紧,如今符氏已是刘氏王朝的臣子,他有时间慢慢收拾。 当年符彦卿在刘知远面前评价他的几个儿子,说刘承祐心性暴虐,睚眦必报,毫无容人之量,难成大事。 那会儿,刘知远和符彦卿同朝为将,关系笃厚以兄弟相称。 刘知远对符彦卿颇为看重,对他说的话也很信服,自那以后,刘知远便对刘承祐管教越发严格,可刘承祐表现出的心性能力,也越发让他失望,乃至产生疏离之意。 这件事,始终被刘承祐牢记在心,他深恨符彦卿和符氏,做梦都想将其铲除。 符金盏也对这些恩怨有所了解,所以她一直避免和刘承祐产生正面冲突,就是不想激化矛盾。 可没想到,刘承祐竟然对一个小小的符氏婢女下毒手。 “小圆....”符金盏目瞳泛红,握刀的手发抖。 朱秀呆了一下,脑子里只觉翁地一声,心头好似被大锤猛砸,剧痛难言。 “小圆姐!”朱秀惨嚎一声,挣脱开潘美,跌跌撞撞扑倒在小圆身边,颤抖着手轻轻抱起她的身子。 手掌触碰处一片黏湿血迹,条条鞭痕刻在她身上,全身肌肤没有一处完好,身下的青砖印染出大片血迹,猩红、刺眼.... “姐姐...”朱秀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心痛如锥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小圆是他来到这世上,感受到的第一缕温柔。 一名天性纯良的姑娘,给了他亲人般的温暖。 只因为朱秀和她早夭的弟弟宝哥儿同龄,只因为朱秀认真教她识字念书,她就把朱秀当作天底下,除了符娘子之外,第二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一个多月来,小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亲手为他缝制衣服鞋袜。 朱秀给予她十分的关心,她便回报了百分的温情。 可是现在,这缕温情,逐渐在朱秀怀抱中变凉、消逝.... 小圆血污满布的脸蛋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可伤痕累累的身子实在太过痛苦,她的笑容被疼痛所掩盖。 她想伸手摸摸朱秀的光脑袋,勉强抬起一半又无力垂下。 朱秀急忙握紧她的手,轻抚在头顶。 小圆嘴角含笑,声若文蚋:“好好活着....” 说罢,她缓缓阖上眼眸,虚弱、疲惫地在朱秀怀里永久沉睡过去。 朱秀紧紧抱着她,泪如雨下,双肩不停耸动,将哭泣声压抑在喉咙里,像只受伤的野兽凄凉低吼。 符金盏猛地一声怒喝,身子一跃而起,大红的战袍飘过半空,长刀直刺刘承祐! “保护二殿下!”张彦超急吼,哐地拔刀上前阻拦。 左卫兵士反应迅速,拔刀结阵将刘承祐团团护住。 “保护大娘子!”潘美同样拔刀大吼,率领一众符氏亲卫扑上前。 符金盏长刀蓄力,击碰之下咣地将张彦超手中刀振飞,脚踢中他的胸口,张彦超趔趄一下差点跌倒,没等站稳身子,符金盏的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 “符娘子意图造反吗?”张彦超厉声大喝,明明两腿打颤,却表现出一副悍不畏死的忠勇之态。 符金盏双眸厉怒,刀上用劲,张彦超脖颈上已被划出一道血痕。 潘美刀劈拳砸,将几个试图扑上前的左卫兵士打翻在地,符氏亲卫护在符金盏左右,面对人数数倍于己方的左卫兵士毫无畏惧之色。 “大娘子不可冲动!我们的兵马还有半日才能赶到!” 潘美警惕地怒视左卫军,飞速低声说了句。 他是提醒符金盏,若真杀了刘承祐或是张彦超,只怕符氏与新朝廷之间,会出现难以弥合的裂痕。 目前,这绝对不符合符氏利益。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要动手,也得等赵普率领横海军赶回,否则他们这点人手,顷刻间就会被城里的数千左卫军剁成肉泥。 符金盏银牙紧咬,脸颊带着泪痕,恨不得一刀宰了张彦超,再把刘承祐押到小圆面前叩头赎罪。 可她更明白,一旦这样做了,符氏将会陷入无比糟糕的处境。 身为符氏长女,她必须要为身后偌大个家族利益考虑。 刘承祐一惊之后很快镇定下来,他料定符金盏不敢真的举兵作乱,挥挥手示意卫士退开,走上前笑道:“一个下贱奴婢而已,符娘子何故如此?这件事算我的过错,不该失手将其打死,等日后回到开封,我亲自登门道歉,再赔偿符娘子几个乖巧的江南使女。” 符金盏冷冷看着他,慢慢放下手中刀,张彦超急忙趁机躲开,摸摸脖子上的血痕满脸恼火。 “这就对了,些许小事,何必弄得刀兵相见....”刘承祐带着几分讥诮,挥挥手示意左卫军收起兵刃。 没等他话说完,侧面冲出一道人影,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之下,狠狠一拳砸到他鼻梁上。 朱秀拼尽全力将拳头砸在刘承祐脸上,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惨死的小圆,只剩满腔仇恨怒火,只想杀了他替小圆报仇! 刘承祐惨叫一声捂着脸朝后仰倒,鼻血飞溅出。 朱秀还想捡起刀砍,张彦超赶紧一脚将他踢翻,两名兵士冲过来将他死死压住。 “畜生!你不得好死!我一定杀你偿命!~~~” 朱秀疯狂挣扎吼叫,声音充满无尽悲愤和怨怒。 “宰了他!马上宰了他!”刘承祐捂住冒血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咆哮。 符金盏急忙持刀拦下:“我看谁敢!” 双方兵将拔刀对峙,场面再度剑拔弩张。 刘承祐大怒:“符金盏!你还敢袒护契丹细作?此事,我定要上奏朝廷,请父皇定夺!” 符金盏丝毫不退让,强硬道:“二殿下只管上奏,若能证明他是契丹细作,随你怎么处置我绝无二话!可是,在此之前,他还是我符氏门人,谁也不能动他分毫!” “你~”刘承祐怒急,被噎得哑口无言。 张彦超生怕刘承祐脑子一热,当真下令杀了符金盏,那可真就捅破天了。 符彦卿那头猛虎可是越老越威,闹腾起来,只怕新朝廷即刻间就要分崩离析。 “殿下息怒!万不可冲动!不如将这小子暂时关入大牢,待日后有机会再弄死,为殿下出气。” 张彦超压低声耳语。 刘承祐满脸不甘,怨毒的扫过朱秀、符金盏、潘美等人,缓缓点头。 “来人!将此逆贼押入监牢,等候审问!”张彦超大声吩咐。 符金盏焦急之下想要阻拦,潘美忙劝阻道:“大娘子莫急,州府大牢有我们的人,可保朱秀无恙!今日不可再起冲突,以免事态无可挽回!” 符金盏深吸口气,命令符氏亲卫收起刀兵。 潘美满脸苦笑,派了两名兵士跟着左卫的人,一起将朱秀押往监牢。 wap. /107/107535/27952543.html 第九章 蹲班房的日子 州府大牢,尽头处一间阴暗、潮湿、逼仄的牢房外,两个兵士相对而立。 一个来自左卫军,受刘承祐指派。 一个是符氏亲卫。 一方想方设法弄死朱秀,一方想方设法保护朱秀不被弄死。 明面上的争斗打不起来,暗地里的交锋可着实不少。 坐牢还有卫兵把守牢房,整座监牢也就朱秀这里独一份。 光线昏暗的牢房里,充斥一股腐臭霉味,还有恭桶里散发的屎尿臭气。 湿漉漉的地面铺着干草,几只大小不一的蟑螂在其间飞快爬过。 一只灰棕色的大老鼠钻过土墙根处的洞口,从隔壁牢房跑来串门,吱吱的声响在安静的牢房里略显嚣张。 朱秀靠坐在角落,双手环膝埋着头。 大老鼠好奇地蹲在他身前,朱秀抬头看一眼,手脚镣铐发生的叮哐声响,吓得大老鼠“嗞溜”一声跑远。 朱秀其实挺害怕老鼠、蟑螂一类的生物,前世如果家里出现类似的不速之客,能让他提心吊胆好几天,大费周章想尽办法清除掉。 换做以前,嗞溜一声逃跑的应该是他才对。 可现在,他觉得有些无所谓了,在这个命如草芥的年头,人能活着,本身已是最大的幸运,即便是与老鼠、蟑螂共生又如何。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朱秀对这句话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走廊尽头处,潘美提着食盒大踏步走来,身后跟着狱吏。 符氏亲卫抱拳见礼,潘美点点头,道了声辛苦,瞥了眼面色不自然的左卫兵士,冷哼一声,命令狱吏打开牢房。 狱吏是两边不敢得罪,分头作揖行礼,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锁链。 进到牢房,潘美揭开食盒,取出一张厚厚的烙饼,一小碟白水煮过,撒上盐的茭白片,还有一罐清水。 “吃吧。” 朱秀捧着烙饼默默咀嚼,夹点茭白片塞嘴里,囫囵着咽下。 连日以来,每日两餐水食都是潘美亲自送来,见不到他,朱秀不会吃牢房里任何食物。 潘美看着他浑身脏兮兮、无精打采的样子,轻叹道:“大娘子将小圆葬在城外南边五里处的山岗,那地方我去过,清静,风景也不错,小圆会喜欢的。今日是头七,大娘子找来几个僧人做了法事,小圆安息了,你也无需牵挂太多。” 朱秀默默点头。 “如今城里情势如何?”沉默了会,朱秀沙哑低声道。 潘美瞟了眼不时朝牢房张望的左卫兵士,低声冷笑道:“还能如何,刘承祐搬到北城左卫军营去了,现在左卫军霸占北城,横海军占据南城,来了个南北对立。” 潘美有些兴奋地低声道:“你那一拳砸的还挺准,力道也不错。前日议事,我还瞧见刘承祐鼻梁高高肿起,打个喷嚏就窜血!哈哈~痛快!不过要是换我打这一拳,保管他鼻梁碎裂,当场晕厥。” 朱秀捧着土罐喝口水,正色道:“等我出去,你教我杀人的技法!” 潘美砸巴嘴,在朱秀胳膊腿上捏捏,摇摇头嫌弃道:“你这副身子骨就不是练武的材料!年纪也大了些,强身健体可以,想投笔从戎,难!” 让潘美意外的是,朱秀听过后,倒也没太失望,点点头喃喃道:“也罢,杀人不一定要动武,我只是不想让仇人死的太容易....” “你...什么意思?”潘美没太明白朱秀的话,只是看着他平静的脸色,莫名觉得有几分寒意。 朱秀笑了笑,话头一转道:“大娘子何时才能让我出去?” 潘美没好气道:“哪有这么简单。你打的可是刘承祐,新朝廷的二皇子,大娘子能暂时保你平安就不错了,想让刘承祐松口饶过你,难! 现在中原各地都在反抗契丹人,听说大辽皇帝耶律德光已经率军退到大名府,契丹人兵马虽强,却也架不住汉人群起反抗。郭威郭大帅在博州、贝州连战连胜,符节帅在卫州、相州一带也数次大破契丹兵马,杀敌无数,朝廷各路大军稳住阵脚,开始反攻契丹主力。 等把耶律德光赶出河北,朝廷局势稳定,刘承祐怎么着也能封个王爵,到时候,他肯定会一口咬死你是契丹细作,以这件事为借口刁难符氏。 你小子一拳头砸下去,也算出了口恶气,可捅下的篓子也不小。” 潘美啪啪拍着朱秀肩膀,咧嘴低笑:“不过老实说,老子现在有些喜欢你了,外表看上去秀气文弱像个兔爷,骨子里还是有几分血性的。” “滚~” 朱秀狠狠白一眼,推开他的黑毛大手。 潘美嘿嘿道:“赵从事说了,让你安心待着,有大娘子照看,刘承祐暂时还不能拿你怎么着。刘承祐的左卫军不会常留,等他一走,大娘子便会派人送你到别处去。” 朱秀无奈叹口气:“替我转谢大娘子和赵先生。” 潘美收拾食盒准备离开,嘟囔着又道:“往后几日我会让符氏亲卫过来给你送饭,听说又有一支兵马要退入沧州休整,城里又得乱一阵子,连我也不得安生....” “可知是哪路人马?”朱秀随口问道。 潘美想了想:“听说是郭大帅的养子,叫什么...柴荣!以前是个茶贩子,后来跟随郭大帅在邺城镇守天雄军时,受郭帅举荐,担任天雄军牙内指挥使!奶奶的,一个卖茶叶的也能打仗?不就是投了个好胎,做了郭帅的外甥嘛!肯定也是个绣花枕头,草包一个....” 潘美一万个不服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朱秀闻言却是呆住。 柴荣,马上要到沧州来了!? wap. /107/107535/27952544.html 第十章 柴荣到来 七月初二,沧州城西门外,符金盏和刘承祐各自率领部下,列队迎候即将到来的天雄军。 一场瓢泼大雨过后,天空碧蓝如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的气息。 夏日里清爽的天气,并未让横海军和左卫军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双方分立两边,底下的将士怒目相视,气氛依旧夹杂火药味。 横海军以沧州地头蛇自居,左卫军的到来挤压了他们的势力空间。 而左卫军自诩是皇子刘承祐的嫡系部队,属于禁军序列,自恃高人一等,瞧不上横海军这样的地方藩镇军。 双方共居一城,军械、粮草、钱帛的划拨处处充满矛盾,城池守备、治安管理这些权力的争夺更是无处不在。 加上不久前,刘承祐率军擅闯刺史府,害死了符金盏的贴身婢女小圆,此举也被横海军上下视作严重挑衅行为。 若非符金盏忍让克制,双方只怕早就在城里兵戎相见。 符金盏统领横海军数月,作战勇敢、处事公允、号令严明,万余将士对她拥戴信任。 刘承祐也正是忌惮这一点,不敢太过骄狂,在横海军回城以后搬到左卫军营居住。 监牢朱秀那里,在几次想要暗中下毒手,被潘美和符氏亲卫及时阻拦后,也就知趣的有所收敛。 不过刘承祐并未打算轻易放过朱秀,还多次提出,要把朱秀移送到左卫军看押。 符金盏当然不允,双方继续就此事僵持,朱秀也只得继续关在监牢。 一个多月以来,河北战局发生重大转变。 新帝刘知远收复开封后,派遣郭威和符彦卿两翼出击,在河东河北两路北逐契丹,联合各州县抗辽义军,反攻契丹取得重大胜利。 辽帝耶律德光掳掠开封府库钱粮,裹挟后晋朝廷大臣、妃嫔、宫女,开封百姓十几万人,一路北撤至邢州。 其间还发生一件事,震动中原,激起天下民愤。 耶律德光途径相州(今河南鹤壁、安阳一带)时,因汉军追击甚急,恼怒之下屠灭相州城,以泄私愤。 凡男子,无论老幼一概诛杀,女子则只留靑壮,其余诛杀。 契丹兵肆意奸淫掳掠,将襁褓中的婴孩抛到半空,竖起刀枪承接,以此作乐。 等到契丹兵撤走后,满城尸骸几无生还者。 事后清点,遭到屠杀的百姓有十数万之多。 消息传开,百姓为之愤怒,各地反抗契丹的战事愈演愈烈,契丹军在河东河北之地全线撤退。 天雄军原本跟随郭威在冀州作战,月前郭威升任枢密副使,便将天雄军的指挥权交给柴荣兼领。 又因契丹永康王耶律兀欲率大军从棣州渡过黄河,往沧州方向进发,郭威担心沧州兵力不足,急忙派柴荣率领天雄军两万兵马进驻沧州,防备契丹大军。 临近午时,西北面极远处,地平线上升起一股冲天扬尘,数千骑军一字排开奔腾而来,身后旌旗招展,两万余步军整齐行进,声势震天。 夏阳照耀下,盔甲刀枪泛起粼粼波光,远远望去好似浪涌翻滚。 “来了!”人群中发出惊呼。 所有人面色凛然,身子不自觉的板直。 赵普喃喃感慨:“不愧是天雄军,观其军威气势,名不虚传!” 符金盏美目里流光溢彩,抿唇浅笑道:“天雄军本就是天下强藩,又经过郭叔叔一手调教,自然军容整肃,声势不凡!就是不知,此次兼领天雄军驰援沧州的柴荣,有没有学到郭叔叔三分本事。可别又是个靠裙带关系上位的纨绔子弟。” 赵普看了眼左卫军那边,低声道:“卑职之前跟在刘帅身边时,倒是听说,这柴荣伟岸英武,颇有郭帅年轻时风采。卑职还听闻,柴荣在邺都时就与刘承祐相识。此次柴荣奉命防御沧州,按制,我横海军也在其统辖之下,符娘子与其相处时,不妨和善一些....” 符金盏莞尔道:“怎么,赵从事眼里,我是依仗家世跋扈张狂之人吗?” 赵普轻笑道:“非也。只不过柴荣毕竟是郭帅外甥,虽说坊间传闻其素有贤明,但真人究竟如何尚未可知。万一,如那二殿下一般,也是个....嗯....卑职知道符娘子厌恶此类人,担心到时候再起冲突,若是让天雄军和左卫军联手,我横海军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符金盏淡淡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就算柴荣真是个膏粱子弟,我也会尽量忍让,不会与他产生冲突。契丹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抗击外敌才是当务之急。” “符娘子深明大义,不愧是巾帼英豪!”赵普敬佩地拱拱手,旋即又一脸惋惜,“只可惜....唉....” 符金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赵普可惜什么。 只因她是女儿身,所以战功再多,能力再强,也得不到朝廷认可。 否则直接任命她担任横海军节度使,负责防御沧州不就行了,何必再调柴荣过来。 有此感慨的远不止赵普一人。 自小,符彦卿就在女儿面前说同样的话。 如果符金盏是男儿身,凭借她的能力,符氏可以在这乱世里走的更远,站的更高。 潘美站在两人身后,竖起耳朵偷听,撇撇嘴有些不屑。 天下人都知道,天雄军还有一个名字,魏博镇。 魏博镇起源于安史之乱,以魏州、博州为核心,统领魏、博、相、贝、卫、澶六州之地,乃河北三镇之首,天下一等一的强藩。 曾经以一镇之力,对抗整个大唐朝廷。 自唐末至五代乱局,魏博镇都是天下割据势力里最强大的几个藩镇之一。 经过后梁、后唐、后晋历代皇帝整饬分化,魏博镇才算是衰落下去。 到了郭威手里时,天雄军已经成了刘汉王朝最为倚重的强军之一。 潘美很自然的认为,天雄军有此声势一点不奇怪,毕竟底子摆在那里,又经过郭大帅亲手调教,跟那柴荣半毛钱干系没有。 我上,我也行! 潘美绝不会相信,一个卖茶叶的商贩,名不见经传的家伙,能将天雄军治理的井井有条。 还不是凭借郭大帅的威名! 潘美忿忿不平,谁叫他没有一个好姑姑,更没有郭大帅那样的姑父! wap. /107/107535/27952545.html 第十一章 史上最强茶贩子 天雄军在距离沧州城百步之外停下。 一名头戴红缨虎头兜鍪,穿山纹甲悬挎长刀的年轻大将,骑一匹黑棕色骏马,远眺城池东门处,对身旁人笑道:“为免百姓恐慌,军队暂且在此停留,有劳史节帅与我一同上前见礼。” 一个四十来岁的黑瘦汉子咧嘴,操一口浓重河西口音笑道:“你是防御使,听你吩咐。” 此人是彰义节度使(甘肃泾川),史匡威。 柴荣一笑,跃马扬鞭,人马如龙,朝沧州城疾驰而去。 史匡威紧随其后,十八名矫健勇士紧紧护在柴荣左右。 “哈哈~邺都一别一年多,柴兄风采依旧!” 刘承祐大笑着上前见礼,张彦超更是笑的合不拢嘴,谄媚之态毫不掩饰。 柴荣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一丝不苟行礼:“天雄军牙内指挥使、检校沧州防御使柴荣拜见殿下!” “诶~柴兄这是作何?快快请起!小弟可受不起柴兄大礼!” 刘承祐责怪似的忙将柴荣扶起,却不侧身避过,受了这一礼,眼里闪过些得意,似乎很受用。 当初在邺都时,他可是整日柴大哥长、柴大哥短的叫着,故意和柴荣攀交情。 柴荣看在郭威和刘知远交情深厚的份上,对刘承祐也还算客气。 有柴荣关照,刘承祐在邺都那可是吃香喝辣。 没想到时隔一年,风水乱流转,刘知远在晋阳做了皇帝,刘承祐一跃成了新朝皇子,郭威和柴荣反倒成了刘氏臣子。 柴荣倒是面色坦然,虽说他心里的确瞧不起刘承祐的为人,但尊卑纲常仍旧是他恪守的规矩。 “这位是?”刘承祐见柴荣身后的史匡威脸貌陌生,想了想不认识此人。 柴荣介绍道:“这位是彰义节度使史匡威史节帅!契丹南下以来,史节帅统领五千兵马,不远千里驰援河北,连番大战下来,彰义军所剩两千余人,暂时归入天雄军辖制。此次,史节帅也奉命与我一同增援沧州。” “彰义?那不是远在泾州?”刘承祐撇嘴,顿时起了轻视之心。 一个远在西北边陲之地的小节度使,在他看来可有可无,连个关中刺史都比不上。 “末将史匡威拜见殿下!”史匡威恭敬拜礼,嗓门很大,西北口音浓重。 “呵呵,史节帅辛苦了。”刘承祐敷衍地摆摆手,觉得听此人说话太费劲,心里更是嫌弃。 史匡威人看着粗鲁,心思倒是细腻,察觉到这位二殿下不是很待见自己,倒也不恼,黑脸憨厚笑着,起身退到柴荣身后。 柴荣歉然地朝他苦笑了下。 符金盏也率人上前见礼。 “李夫人无需多礼。” 柴荣看着英姿飒爽的符金盏,目光深处带着几分欣赏。 符金盏在沧州临危受命,统领横海军抗击契丹兵的事迹已经传开,百姓都称赞她是巾帼女英雄,义父郭威也对她赞赏不已。 “柴将军还是称我一声符娘子吧!”符金盏淡淡道,双瞳平静地望着柴荣。 此人相貌身材倒是英武雄健,难怪别人都说他像郭大帅年轻时候。 柴荣怔了怔,旋即想起那个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八卦消息,说是符金盏和丈夫李崇训夫妻关系不睦.... “符娘子。”柴荣拱手微微欠身。 符金盏笑了笑,又介绍道:“这位是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刘词帐下从事赵普,现在助我署理州府事务,多亏有他,沧州城才能保持井然有序的局面。” 赵普忙揖礼,柴荣打量一眼,微笑颔首。 史匡威也上前与诸人见礼。 潘美缩在人堆里,睁大眼盯紧柴荣,暗自嘟囔:“模样倒是不赖,看身形步伐,也有几分武艺...不过应该比不上我老潘!嗯,要换做是我当这天雄军牙帅,肯定比他还威风!” 潘美宽慰自己,你不是不行,只是没有一个当枢密副使的姑父。 符金盏看了眼远处停留的天雄军,奇怪道:“柴将军为何不直接率领大军入城?” 柴荣笑道:“天雄军毕竟是客军,眼下战火纷乱,贸然出现,只怕引起城中军民误会,所以稍作停留,待安置之事商讨完毕,再入城不迟。” 符金盏有些意外,看来这柴荣行事谨慎,思虑周全。 赵普暗暗点头,为将者能体恤军民,殊为不易。 刘承祐不以为然:“有何好顾忌的?柴兄只管率军入城,与我左卫军一同驻扎在北城校场,若是军帐不够,就征用一批民房好了。” 柴荣飞速地皱了下眉头,没有立即答应。 符金盏和赵普相视一眼,赵普恭声道:“北城校场驻扎左卫军已显拥挤,附近空置民房大多安置州县流民,只怕腾不出地方安置天雄军。 与刺史府两街相隔的空觉寺占地颇广,卑职已经估算过了,足够安置天雄军,寺中方丈也应允征用房宅土地。还是请柴将军率领天雄军暂居空觉寺吧!” “寺院?”柴荣同样皱起眉头,倒不是嫌弃地方怎么样,只是他素来厌佛,也从不曾拜过那些,在他看来毫无用处的泥像。 刘承祐不悦道:“把北城校场附近的流民统统驱散开,不就行了?” 赵普微笑不语,退到符金盏身后侍立。 刘承祐分明是想拉拢柴荣,与他一起压制横海军,把持沧州大权。 柴荣稍作思量,拱手道:“多谢殿下关照。只是,流民也是我大汉百姓,遭受契丹兵乱,才抛家舍业逃入城中避难,若是无故驱逐,只怕有伤人心,于朝廷名望不利。末将还是率天雄军到空觉寺驻扎,劳烦赵从事和史节帅安顿兵马。” 赵普忙道:“柴将军只管入城歇息,卑职一定将天雄军安置妥当。” 史匡威返回军中传令,赵普与他对接,负责带领一批州府官员,将军队带往空觉寺驻扎。 柴荣与符金盏、刘承祐等人返回刺史府,今晚将在府衙摆酒设宴,为天雄军接风。 入城时,一队运粮车队恰好同街经过。 当中一辆满载粮食的骡车,左侧车轱辘突然崩裂,咔嚓一声,骡车朝左边倾覆,沉重的车板将一个民夫压倒,那民夫满脸痛苦地惨叫起来。 三四个民夫赶紧上前帮忙,试图抬起车板,将被压的人拖出来,折腾了一会也抬不动那压了几百斤粮食的车板。 “潘美,过去看看。”符金盏吩咐道。 潘美应了声,大踏步冲上前:“都给我起开!” 几个民夫赶紧让开,潘美挺胸收腹,腰马合一扎好步子,双掌垫在车板下,低吼一声发力。 可惜他一张脸憋红,也只能将车板抬起几寸。 试了几次还是不行,潘美正要喊人帮忙,柴荣跃下马走来,笑道:“我来助你。” 潘美愣住,还未说话,那沉重车板已被缓缓抬起,潘美赶紧搭手帮忙。 被压的民夫及时拖了出来,折了腿,命倒是保住了。 柴荣拍拍手上灰尘,朝潘美颔首,跨上马随符金盏等人离去。 潘美暗暗咬牙,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在外人看来,是他和柴荣一起抬起这几百斤重的车板。 可只有他知道,刚才还没等他用力,柴荣就已经轻松完事,根本不需要他。 潘美面皮狠狠颤了颤,有种备受打击的感觉。 不是说柴荣是茶贩子出身吗? 这世道,连茶贩子都这么深藏不露了吗? 潘美想哭,觉得自己的前途黯淡无光。 wap. /107/107535/27952546.html 第十二章 假如野史欺骗了我 监牢。 那只爱串门子的灰棕色大老鼠,呈大字型绑在牢房栏杆上,发出惊慌的“吱吱”声,小拇指粗细的长尾巴卷曲缠绕,长长的胡须在空气中颤动。 朱秀蹲在大老鼠面前,拿一根小木棍,好奇地往它肚皮上戳。 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恐惧。 在用鞋子拍死几只蟑螂后,朱秀决定近距离接触老鼠,这种比蟑螂更招人厌的生物。 捉老鼠并完成捆绑这一壮举的,是监牢狱吏马三,一个长的像加菲猫,大饼脸像是被平底锅砸过的家伙。 马三对朱秀很不错,时不时跑来陪他说话解闷。 马三对守在牢房门口的左卫军兵士,和符氏亲卫更好,每日的外卖酒菜准时送到。 如果不是两个兵差懒得理会他,朱秀觉得马三一定不会搭理自己。 马三用一只老鼠进行绳艺表演时,特意嘱咐了,让朱秀千万不要把老鼠玩死,这可是他炖汤的主料。 潘美拎着一壶酒来了,吩咐符氏亲卫和那左卫军兵士站到别处去,离牢房远些。 潘美是个混人,左卫军兵士也不愿招惹,只要不放朱秀出狱,什么都好说。 等到牢房里外只有朱秀和潘美两个人时,潘美一屁股跌坐在地,拔掉酒壶塞子仰脖猛灌一口,抹抹嘴巴,将酒壶隔着木头栏杆递进来。 朱秀瞥了眼口水淋淋的壶嘴,嫌弃地摇摇头,正色道:“年少,喝酒影响发育。” 潘美没有强求,满脸颓然,试图一人饮酒醉。 朱秀继续拿小木棍挑逗大老鼠。 酒壶见底,潘美双眼迷离,开始缓缓讲述今日天雄军进城前后的事。 听罢,朱秀终于知道,为何潘美会一副萎靡不振的颓样。 “这么说,你现在才知道,柴荣长的比你帅、个子比你高、智谋比你深、武功比你好、比你有钱、靠山比你硬、官职比你高、手下兵马比你多、比你更有前途、比你更讨大姑娘喜欢....” 潘美愣住了,望着朱秀满是嘲笑的嘴脸,酒意似乎清醒了几分,郁闷地道:“听你小子一说,老子好像一无是处....” 朱秀干笑一声:“那倒不至于。只是,你不该和柴荣比。” 潘美攥紧老拳怒道:“此话何意?武艺上,姓柴的或许强过某!但要论打仗,哼~某未必会输给他!若他不是郭大帅的外甥兼义子,岂能统领天雄军?” 朱秀赶紧道:“你说得对!起码有一点,柴荣不如你!” 潘美瞪大眼有些欣喜:“哪一点?” 朱秀皱眉仔细想了想:“嗓门没你大~~” 心里又补充一句:“或许命也没你长....” 潘美脸上横肉颤了颤,牛眼瞪成铜铃,已是在暴怒的边缘。 “嘿嘿!开玩笑嘛,用不着生气。”朱秀赶紧作揖赔罪。 “唉....” 潘美喝完最后几口酒,靠着栏杆颓然长叹,略显苦涩地道:“柴荣仅仅年长我五岁,就能统帅天雄军独当一面。再过五年,我也不可能坐到他的位置。我并非嫉妒,只是一想到在定州拼杀多年积攒的功劳,白白化作乌有,心里就着实不痛快....” 朱秀隔着栏杆拍拍他厚实的肩膀,安慰道:“五年时间能发生许多事,移天换日也不无可能。老潘啊,只要你从现在起,紧跟符氏或者郭大帅,五年之后当上一军将领,完全不难! 哦对了,还有个前提,你必须要和柴荣搞好关系,千万别得罪人家,要不....我们只有来生再见了!” 最后一句朱秀压低声咕哝,也不知潘美听没听清。 酒也喝了,苦也诉了,潘美烦懑心情纾解许多,拍拍屁股站起身,说道:“眼下契丹大军逼近,说不定会有一场恶仗要打,往后一段时间军务繁忙,恐怕无暇顾及你,自己当心些。” 朱秀扒在栏杆上道:“柴荣兼领沧州防御使,职权深重,能否请大娘子跟柴荣求个情,放我出狱?若是柴荣下令放人,刘承祐想来也阻拦不得!” 潘美哭笑不得,没好气地道:“你小子怕不是在说梦话!大娘子和柴荣初次见面,完全不熟,如何替你求情?柴荣又如何会冒着得罪刘承祐的风险,放你出去? 柴荣可是郭大帅的外甥,郭帅如今升任枢密副使,在新朝廷的地位可是比符老帅还高!你真以为符氏二字,走到哪里都好使?” 朱秀愣住了,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柴荣和符大娘子怎么可能不熟?他们不是老情人吗?” 潘美吓得一个激灵,恨不得去捂朱秀的嘴:“臭小子胡说什么?找死不成?大娘子早已嫁人,柴荣也是有妇之夫,岂会是...那啥!” “咚”地一声闷响,潘美不轻不重地在朱秀脑门赏了个暴栗,低声训斥几句,顺着幽暗走廊离开监牢。 朱秀捂住脑门靠着栏杆缓缓滑坐在地,顾不上疼痛,满脑子浆糊。 原来柴荣和符金盏,并不像野史上说的那样,年幼相识,并且互生情愫私定终身,后来又因种种原因劳燕分飞,各自娶妻、嫁人,直到郭大爷怒夺刘汉江山,柴荣心里放不下老情人,才恳求郭大爷允许他迎娶符金盏。 “特么的,野史就是野史,当真不靠谱!” 朱秀愤愤骂咧,用力在光头上拍了拍。 坐了一个多月大牢,他脑子里一团乱絮,都快分不清前世看的庞大杂书里,哪些是正史,哪些是演义小说了。 “看来,寄希望于符金盏向柴荣求情,放我出狱的计划难以实现了。可现在沧州城里,能压制刘承祐,救我性命的,只有柴荣! 可如何才能引起柴荣注意,借他之势,活我之命?” 朱秀摸着光头,在牢房里踱步,陷入苦思。 wap. /107/107535/27952547.html 第十三章 契丹围城 契丹大军抵达沧州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预估。 天雄军入城后的第三日,下午申时初,东西城门楼警钟大作,数十批外放打探消息的侦骑飞马回城,四门紧闭,天雄军、横海军、左卫军共计四万余兵马统一交由柴荣指挥。 城中各处兵马调动,紧急组织民夫搬运粮草器械,疏散百姓,满城军民进入临战状态。 沧州城北面靠山,南面是运河,东西两面空旷平坦,契丹大军分别设下两座大营,摆出一副强攻东西二门的架势。 东门城楼上,柴荣顶盔掼甲凭女墙远眺契丹大营,凝目沉声道:“照此情形,最快明日天明,契丹兵就能发动攻城。” 符金盏望着城外旷野远处,一顶顶毡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搭建起,一排排高高的木栅栏竖起,俏脸凝重地道:“契丹人似乎迫切想要夺下沧州城,却是为何?” 黑瘦汉子史匡威操着浓重西北口音大笑道:“莫不是契丹狗皇帝耶律德光快要病死啦?” “哈哈哈~~史节帅说的好!听说耶律德光出了相州就大病一场,定是他造下的杀孽太多,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要收了他的小命!” 潘美实力捧哏,接过话头一阵大笑,粗大嗓门竟然盖过城楼警钟声。 史匡威本想讲个笑话博众人一笑,缓解大战在即的紧张气氛,没想到只有潘美回应他,其余人皆是不苟言笑。 两人相视一眼,尴尬地各自扭过头。 柴荣道:“沧州乃河北重镇,契丹人不甘心就此北归,若能夺下沧州,就能在漳水以南楔入一颗钉子,作为将来南下的桥头堡。故而,契丹军定会全力猛攻,而我军则要不惜一切代价死守。” 赵普低声道:“听闻永康王耶律兀欲乃契丹宗室大将,勇猛善战,这一仗,不好打啊~~” 刘承祐望着远处,契丹大营中千军万马奔腾之势,面露畏惧,惊惶道:“契丹兵不下五万人,还有各地收编的汉军相助,小小一个沧州城如何守得住?不如集中兵力往西突围,向景州祁州撤退!” “二殿下所言不错!”张彦超立马附和。 柴荣淡淡道:“二殿下勿忧,契丹兵虽多,沧州城中军民也不少,储粮充足,若能齐心守城,必定能击退敌军!” “柴兄究竟有几成把握?”刘承祐逼问。 这几日商议军务,刘承祐多次提出要弃城撤军,特别是探听到,北上而来的契丹兵有五万、汉军两三万之多,更是仓惶惊恐,极力催促柴荣放弃守城。 可柴荣一直不为所动,搞得刘承祐颇为恼火。 刘承祐算盘打得好,柴荣是沧州防御使,如果由他牵头撤军,即便丢了沧州城,罪责也将由柴荣和郭威承担。 可若是柴荣不肯撤军,就算刘承祐能带走左卫军,最后如果丢了沧州城,刘知远一样饶不了他。 所以刘承祐多次怂恿柴荣撤军,一来不用担责任,二来可以保全性命。 万一城破,他这位刘汉朝廷的二皇子,落入契丹人手里,只怕下场凄凉。 柴荣自然明白刘承祐的心思,抱拳道:“二殿下无需担忧,末将已在郭帅面前立下军令状,若守不住沧州城,一切罪责由末将承担!即便要斩首,也是斩末将的人头!” 张彦超阴阳怪气地道:“柴牙帅说的轻巧,二殿下皇子之尊,何等金贵,难不成等城破了,让二殿下与你一同葬身于此?” 柴荣身后的几名亲卫武将纷纷面露怒容,张彦超话中之意,柴荣的命比不上刘承祐的金贵。 柴荣一双炯目微眯,慢慢放下手,语气稍冷:“柴某奉命防御沧州,节制诸军兵马,岂能弃城而逃?” 刘承祐见柴荣手下将领脸色不善,急忙打圆场道:“张将军也是担心契丹兵势大,沧州城无力抵抗,并无他意,柴兄切莫误会。” 张彦超也自知失言,讨好了刘承祐,却得罪了柴荣和天雄军,急忙拱手道:“张某一时口误,并无冒犯柴牙帅之意。” 柴荣淡笑,没有与他一般见识,对符金盏道:“守城器具可准备妥当?” 符金盏苦笑道:“契丹军来的如此快,人数也远超预期,原来备好的器具恐怕不够。十架抛车只有六架能用,猛火油还剩五百斤,火罐大概六七百坛,箭矢最少,只够两日用量,其余的飞钩、悬脾、撞车等器具也多有损坏,城中工匠不足,修复进度缓慢。还要组织民夫,加紧拆除一批房宅,准备擂木滚石。” 柴荣道:“马上组织人手,将备好的守城器具搬到东西城楼,赵从事率领府衙官员,组织民夫工匠加紧筹备。” 赵普忙揖礼:“下官领命!” “我亲率天雄军守东门楼,符娘子率横海军和五千左卫军守西门楼,张将军率领其余左卫军在城中搬运物资,安抚流民,维持城中秩序,另外还要负责救治伤员,生火做饭。” 柴荣满面严肃,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彦超身上:“此乃军令,若有违者,军法处置!” 张彦超浑身一凛,只觉柴荣目光里威势浓重,低下头唯诺称是。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城里城外,一片备战忙碌景象,大战的阴云即将笼盖。 翌日拂晓,果如柴荣所料,契丹大军开始攻城。 汉军在前、契丹军在后,对沧州城东西二门发动猛烈进攻。 契丹人自从将幽云十六州拿到手,农牧业和手工业都取得长足的进步和发展,经济和人口迅猛增长。 还俘获了一大批汉人工匠,军械制造水平几乎与中原王朝持平。 所以契丹军中常备有大批攻城器械,云梯、飞楼、冲车、钩堞车等常规的攻城器具已能熟练制造。 数十斤重的石块飞过城墙,落入城中,砸死砸伤大批军民,房屋也被毁坏大片。 巨大的火球在东西城楼上空交织飞跃,东城西城附近大片民宅起火,滚滚黑烟直冲霄汉。 汉军的火罐也用抛车抛向城外,坠入潮水般冲向城墙的契丹军中,火罐炸裂,燃烧的火焰窜起一人高,烧死烧伤大片敌军。 东西城外喊杀声震天,硝烟弥漫,尸堆成山...... wap. /107/107535/27952548.html 第十四章 战况惨烈 惨烈的攻城战持续三日才稍有停歇。 东西两段城墙下,堆积的死尸有五六尺高,远远望去,就像在城墙外,又新砌了一段外墙。 高墙上满是刀劈斧凿、箭矢划过的痕迹,烟熏火烧和鲜血浇淋在砖墙上留下大片黑色印记。 多处外墙垛口被钩堞车拉毁坍塌,形成豁口,赵普正安排工匠民夫抢修。 城墙道上,大批守城兵将随处倚靠,精疲力竭地昏睡。 血水渗入砖缝里,浸染出大片的黑红色,有民夫背着箩筐,捡拾散落各处的断胳膊断腿,面容狰狞的人头也捡了不少。 一个个浑身浴血的伤兵被抬下城头,一批批轮换休整的兵将迅速填补空位。 内墙下,堆积着一堆堆从房宅上拆下的木石,不远处的空地搭建起临时伤兵营,早已是人满为患。 契丹兵猛攻东西二门,更是数次冲上城头,柴荣和符金盏亲自率人死守,双方反复争夺厮杀,白刃战异常惨烈。 东城头上,柴荣扶刀而立,身子轻轻倚靠女墙,远眺契丹大营。 此刻,他浑身血污,虎头兜鍪上的红缨被烧成残絮,原本光鲜的山纹甲累累痕印,面庞上附着一层厚厚黑垢,那是汗水、烟尘、血迹混合成的污垢。 唯一不变的,是他坚毅深邃的眼眸,苍劲如松的脊梁。 看到他,和那杆高高飘扬于城头,残破的天雄军帅旗,将士们心中安定,对击退契丹人守住沧州城充满信心。 柴荣眺望的目光里凝重之色不减,契丹人的攻势比他预料的还要猛烈,似乎是发了疯一样想夺下沧州城。 耶律兀欲究竟想干什么? 为何如此迫切想要夺城? 莫非是契丹上层出现重大变故? 柴荣默默猜测着,可惜大战爆发,通讯阻塞,他派出去向邻近各州告急的信使还未赶回,无法判断敌人内部动向。 有亲卫送来一大碗清水,柴荣接过,干裂的嘴唇微动,灼痛阵阵。 刚喝一口,一碗清水便被染红,绽裂的嘴唇汩汩冒血,柴荣怔了怔,仰头一口喝完,舔舐唇上血迹。 满脸黑灰的潘美大踏步赶来,重重抱拳行礼。 三日下来,他对柴荣的看法再度大变,以往的轻视不服气完全消散,只剩满心敬佩。 身为沧州最高统帅,整整三日,柴荣都坚守在东城头,嘶声竭力地指挥防守。 每当有契丹兵顺着云梯爬上城头,柴荣都会亲自率领将士拼杀。 将士们轮番休整,可柴荣却三日不曾合眼。 水和粮食送上城头,柴荣也让将士们先吃先饮,抓紧时间歇息,他自己则拿着干饼和水囊巡视东西城门,检查防守是否有疏漏处。 有此统帅,难怪天雄军人人效死,奋勇杀敌。 “西城楼情形如何?符娘子可曾苏醒?”柴荣声音沙哑道。 潘美忙道:“西城头有五处墙垛坍塌,卑职已命人加紧抢修!大娘子也于晌午时醒来,大夫说辛亏没有伤及心脉,命是保住了,却得卧床休养数月。” 柴荣点点头:“告诉符娘子,让她安心歇息,莫要牵挂战事。从今日起,你暂代符娘子统领横海军,防守西城楼,不得使契丹人越过西墙一步。” “卑职遵命!”潘美大声应诺。 柴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暗将他的名字记在心里。 昨日符金盏在西城头督战,不幸被流矢所伤,潘美接替她坐镇城头,多次率军打退契丹人潮水般的猛攻。 潘美的表现让柴荣很欣赏,觉得他可是个可造之材。 赵普气喘吁吁地登上城头:“启禀将军,三日来,我军每日阵亡人数超过两千,重伤者千余,轻伤者不计其数,城中草药短缺,重伤者有六七成因救治不及死亡。” 柴荣叹息一声:“尽力救治吧,为免疫病蔓延,尸体务必尽快焚烧掩埋。其余军资器械可还充足?” 赵普苦笑道:“粮食倒还足够支撑半月,抛车只剩三架能用,猛火油还剩二百余斤,火罐二百多坛,擂木滚石还算充足,其余的飞钩、悬脾、撞车等器具几乎损坏殆尽。最糟的是箭矢已经耗尽,看来要组织人手,出城收拢箭矢,否则我军将无弓弩可用。” 柴荣想了想道:“若无弓弩压制,敌军冲城势头难以扼制。命张彦超挑选一批勇悍不畏死者,再加上监牢囚犯,尽快出城收拢箭矢。” 事态紧急,赵普没有多想,应了声连忙告退。 史匡威领着几名信使匆匆赶来,焦急低声道:“前去景州、祁州求援的人马,半道上遇见契丹兵封路,只能撤回!现在不光咱们这里,定州、祁州、深州、景州都在打仗,乱成一锅粥!契丹人是不是疯了,想吞了河北不成?” 柴荣深吸口气,攥紧拳头用力砸在墙垛上:“看来沧州这里,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契丹上层必有重大变故,可到底发生了什么....” ~~~ 州府监牢同样一片混乱。 从昨日起,再没一个狱吏出现过,二百多个囚犯终日嚎叫咒骂,打砸牢门,试图趁乱逃狱。 走廊尽头处,朱秀也和其他犯人一样扒在栏杆上,倒没有像他们一样鬼哭狼嚎,或是拼命嚎叫着“放我出去”、“冤枉啊”等废话。 他在努力寻找符氏亲卫和马三的身影。 前日,左卫军兵士和符氏亲卫统统撤走了,朱秀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结合城里昼夜不息的战鼓声响,和飞石砸毁房宅的轰塌声来看,这场守城大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激烈,情势不容乐观。 万一城破契丹人杀进城,他没有及时逃出监牢,岂不是又要沦为契丹人的俘虏。 朱秀满面苍色,惶惶不安,他可没有信心,在契丹人面前,再讲一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道理.... 他迫切地想要找到马三,请他去见潘美或赵普。 战乱之下,朱秀觉得自己怕是被他们遗忘了.... 就在朱秀内心忐忑孤独无助之际,大批兵士突然冲进监牢,挨个打开牢房,粗暴地将一个个犯人拖出。 朱秀先是一喜,可等他看到披甲挎刀的张彦超,满脸狞笑着朝他走来后,一颗心立马拔凉拔凉。 牢门打开,朱秀退到墙角,紧紧贴着石墙,脸色惊惧。 “嘿嘿~臭小子!老子也不杀你,送你去城外,给契丹人杀!带走!” 张彦超啪啪在朱秀脸上拍了拍,一挥手,上前两个兵士,抓住朱秀胳膊将他拖出牢房。 朱秀满脸死灰,挣扎大吼:“我要见符娘子!” 张彦超抬起一脚踹在朱秀屁股上,骂咧:“符金盏昨日中了流矢,重伤昏迷,自顾不暇!老子倒要看看,还有谁能保你!带走!” 朱秀如遭雷劈,被左卫军兵士死狗般拖出牢房。 wap. /107/107535/27952549.html 第十五章 我要见柴荣! 监牢外,二百多名牢犯跪倒一地,朱秀也在当中。 扭头一看,他身边一人竟是狱吏马三。 马三大饼脸哭丧着,活脱脱像个加菲猫成精。 张彦超大声道:“都给我听着,契丹攻城,尔等牢犯也该尽一份守土之责,每日出城收捡箭矢,为大军守城备用!待战事结束,无论之前所犯何罪,一概赦免!若有胆敢抗命者,格杀勿论!” 朱秀骇然睁大眼,原来是要让他们这些牢犯,出城收拢箭矢。 张彦超说的好听,可牢犯们也不是傻子,都知道契丹人就在城外,出城无异于送死。 契丹人骑射凌厉,一轮冲杀下来,还有几人能活命? 只怕没等到大战结束,这群牢犯就会死光。 当即就有十几个牢犯暴动,冲向左卫军兵士,抢夺刀枪。 张彦超大怒,下令斩杀,百余名枪兵围拢,端平长枪,将那十几个牢犯狠狠捅杀。 其余牢犯噤若寒蝉,不敢再反抗,能多活一时算一时。 马三和几名狱吏连连磕头求饶:“张将军饶命!我等是监牢差吏,并非囚犯啊!” 张彦超不耐烦地喝骂道:“人手不够,你们也得补上!” 马三跪行两步抱住张彦超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张彦超狠狠一鞭子抽在他脸上,马三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地,一道深深血痕印在脸颊上,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朱秀搀了他一把,马三哭啼道:“防御使大人明明让他组织左卫军和牢犯出城,他却胡乱抓人冒顶!哎哟~~~疼死我啦!呜呜呜~~出了城哪还能活命....” 朱秀苦笑,深呼吸按捺惊慌保持镇静,那十几个倒在血泊里的囚犯尸体,提醒他现在可不是反抗的时候。 左卫军将囚犯和几百个胡乱抓来的人,分作两队,一队送往东门,一队送往西门。 朱秀和马三被押送往东门。 一个多月来,朱秀头次离开监牢,可见到的沧州城已是满目疮痍。 满街废墟,大片的房屋被拆除砸毁,大火焚烧后留下的黑灰浓烟,随处可见的尸体无人收殓,往来匆匆的兵士衣甲血迹未干。 一队民夫挑着篾筐路过,篾筐里装着一个个大土罐。 一个民夫的扁担咔嚓一声折断,篾筐里的土罐掉地碎裂。 朱秀吓一跳,下意识躲朝一旁,却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 “那是....” 望着土罐里泼洒出的黑灰色粉末,朱秀愣住了。 “哎呀!千万当心!这些火罐可是守城利器,所剩不多了!赶紧将火粉收拢起来,这玩意可见不得明火....” 负责运送火罐的小吏跑过来一顿训斥。 望着民夫们挑着火罐匆匆而去,朱秀脑子里立马联想到了相关知识。 那火粉,应该就是最初级的火药雏形,能加剧燃烧速度,却没有爆炸效能。 是了,根据史书记载,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将火药运用于军事,就是在公元904年,唐哀帝天佑元年,吴国将领郑璠,攻打豫章时使用一种,叫做“发机飞火”的新式火器。 朱秀前世研究过这玩意,就是一种填充初级火药的火箭,用以远距离燃烧放火。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种初级火药在战场上得到广泛运用,大多用来作为燃烧性武器.... 朱秀脑子里划过一道电光,想到些什么,却被人在身后猛地推搡,一个满脸凶狞的左卫军兵士恶狠狠地道:“快走!发什么愣!再敢磨蹭,一刀砍了!” 朱秀一个趔趄,咬牙强忍怒火,跟在囚犯队伍里往东门走。 他焦急的扭头四顾,眼珠滴溜溜转悠,寻思脱身之法。 临近东门时,朱秀看见刘承祐率人想登上城头,却被天雄军兵士拦住,似乎发生了争执。 一个黑甲汉子慢吞吞走下城道石阶,朝刘承祐笑眯眯地拱手说话,刘承祐很不耐烦地呵斥着什么。 距离太远,朱秀没有听清,只听到刘承祐不断叫嚷着撤军、退兵之类的话。 张彦超也小跑过去,忠实的跟在刘承祐身旁。 朱秀盯着那黑甲汉子使劲看,那人莫非就是柴荣? 和他想象中英明神武的形象不太相符啊! 黑瘦了些,嘴脸也猥琐了些,年纪似乎也偏大。 不过,天雄军将士对他态度恭敬,想来应该不会错! 朱秀瞟了眼身侧的左卫军兵士,暗暗咬牙,心头发狠,不管了,成败在此一举,眼下只有柴荣才能救他! 朱秀拼尽全力,撞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左卫军兵士,那兵士毫无防备下被撞倒在地,朱秀踉跄脚步稳住身形,撒腿朝城楼石阶道口冲去。 两名押送囚犯的左卫军兵士拔刀追上前,其余囚犯见有人逃跑,蠢蠢欲动,其他兵士赶紧拔出刀,勒令他们抱头蹲下。 马三吓得抱头蹲地,小眼睛却紧张注视着朱秀那边的动向。 “柴将军!我有机密军情要禀报!” 朱秀一路狂奔,扯破喉咙大吼,引起所有人注意。 黑脸将军惊讶朝他看来,刘承祐、张彦超先是一愣,接着大怒。 “快!快把这小兔崽子摁住!”张彦超气急败坏。 五六个左卫军兵士朝朱秀扑来。 朱秀心一横,想直接扑到黑脸将军脚下,抱住他的大腿求救。 可惜,朱秀刚刚张开双臂准备飞身一扑,黑脸将军身前闪出一个白脸青年,铁臂如钩,直接钩住他的腰,将他硬生生拽住。 朱秀大惊,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白脸青年,再扭头看看几个凶狠提刀上前的左卫军兵士,干脆像只八爪鱼似的,手脚死死缠住白脸青年,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哇呀呀~~救命啊!柴将军救命!我当真有重大机密军情要禀报!” 朱秀声嘶力竭地吼叫,抱住白脸青年不撒手。 白脸青年一声冷哼,钳住朱秀后脖颈,稍一用力,拎小鸡似的将他提起,嫌弃地瞥了眼,就要将他扔出去。 “诶!且慢!放他下来!”黑脸将军史匡威笑呵呵地道。 白脸青年立时松开朱秀,整理甲袍,冷峻的脸上带着些许鄙夷。 史匡威瞥了眼几个左卫军,又朝白脸青年使眼色,白脸青年会意,跨前一步拦在朱秀身前,双眼微眯,目透煞气,那几个左卫军兵士当即不敢强行越过他抓人。 朱秀跌坐在地,仰望白脸青年高大挺拔的背影,只觉心中生出满满的安全感,鼻头耸动,想哭。 “嘿~小子,你是何人?” 史匡威负手居高临下望来,朱秀赶紧拍屁股爬起身,似模似样地揖礼:“濠州学子朱秀,见过柴将军!” 朱秀抬眼偷瞟,发觉黑瘦将军的气质长相完全配不上史书上“器貌英奇”的评价。 一代英主,世宗皇帝,就这副德行? wap. /107/107535/27952550.html 第十六章 四有先生名扬天下的开始 “某并非柴荣将军。” 史匡威嘿嘿一笑,说出的话却让朱秀呆住。 “某乃彰义节度使史匡威。” 朱秀渐渐睁大眼,彰义?那不是远在西北? 史匡威?没听说过!肯定是个翻遍史书都找不到的无名小卒! 史匡威黑脸带笑,打量这脸色变幻莫测的少年郎,看出他神情里浓浓的失望和一丝丝的鄙夷。 张彦超气急败坏冲过来,吓得朱秀赶紧躲到史匡威身后。 “此人是契丹降奴,监牢死囚,还请史节帅把人交给我!”张彦超盯着朱秀怒道。 朱秀藏在史匡威身后,怒火万丈,探出头大骂道:“放你娘的乌龟狗臭屁!符娘子亲口说我是符氏门人,早已还我清白,岂容你肆意污蔑!你才是契丹降奴!你全家都是!” “混账!”张彦超火冒三丈,拔出刀就要冲上前,被白脸青年伸手拦住。 张彦超双目喷火,白脸青年不为所动,冷冷注视着他。 史匡威黑脸古怪,想笑又使劲憋住。 刘承祐厉喝道:“史节帅,此小贼是我军中逃犯,速速将他交出来!” 史匡威不慌不忙,拱拱手道:“二殿下恕罪,这小子口口声声自称符氏门人,末将不得不谨慎行事,还是先派人去请示过符大娘子再说! 来人啊~快去禀报符大娘子,请她定夺!” 一名天雄军兵士领命,跨马赶去刺史府。 “你!~”刘承祐怒急,“我懒得与你作口舌之争,去把柴荣唤来,今日撤军与否,必须让他给我答复!” 白脸青年抱拳,沉声道:“殿下见谅,柴帅多日未眠,方才在城楼小睡,不便打扰。” 刘承祐怒极反笑:“放肆!柴荣在城楼酣睡,却让我在城下等候?” 张彦超也指着他怒骂:“好个不懂尊卑规矩的东西!你是何人?现居何职?” 白脸青年眼里划过怒色,冷冷道:“在下并州阳曲张永德!现为天雄军牙军虞候,兼掌亲卫统领!” “呸!无名小辈!”张彦超不屑,“快去把柴荣叫来,二殿下与他有重要军情商议。” 张永德依旧不卑不亢:“柴帅已有吩咐,未得朝廷撤兵旨意,天雄军将死守沧州城!左卫军、横海军也务必齐心协力守城!凡三军将士,胆敢有擅自出城撤逃者,皆依军法斩首! 二殿下身份尊贵,自然不归柴帅节制,若要出城,当可自便!但张将军和左卫军,必须留下守城!” 张彦超咬牙切齿,刘承祐满面铁青。 左卫军是他的嫡系人马,若要出城,肯定要带上一起走,否则岂不成了光杆将军? 朱秀在史匡威身后探头探脑,眼里惊奇阵阵。 这白脸小将就是张永德! 柴荣的好基友,果然有点东西! 僵持间,身后传来天雄军兵士声音:“参见牙帅!” 朱秀回头望去,愣住。 只见登城道上,一名器宇轩昂的披甲男子龙行虎步而来,两侧天雄军兵士接连行礼。 他神情略显疲倦,一双炯目却依然刚毅明亮,五官挺立,蜂腰猿臂,扶刀跨立时顶天立地,让人顿生葵藿之心! 此前朱秀在监牢辗转反侧时,无数次想象过柴荣的气度容貌,此刻,竟然与眼前之人完美吻合! 柴荣对将士们颔首致意,挥手示意张永德退下,看了眼朱秀皱起眉头,这满脸痴怔的少年莫不是个傻子? “发生何事?”柴荣朝刘承祐拱手见礼,转头沉声问道。 史匡威一指朱秀,把刚才的事情讲述一遍。 柴荣朝刘承祐微微躬身道:“二殿下,撤军之事万不可行!末将领朝廷旨意和枢密院军令,前来防御沧州,如何能弃城而逃?若二殿下执意要走,可从左卫军里挑选百余护卫随行,趁夜从南门出....” 未等柴荣话说完,刘承祐粗暴打断道:“你给我一道军令,让我带左卫军去救景州!” 柴荣眼底闪过怒色,放下手,沉声道:“城中兵马本就不多,左卫军不能走,必须留下守城!” 若下了这道军令,刘承祐就可以名正言顺率领左卫军撤离沧州,而不用承担任何后果。 刘承祐想保全左卫军,更怕契丹人攻破城池丢了性命,索性脚底抹油溜走。 周围天雄军将士面露怒容,左卫军的命是命,柴荣和天雄军的命就不是命? 刘承祐本不想得罪天雄军,但眼看沧州城风雨飘摇,指不定明日、后日契丹大军就要杀进城,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实在不行,只有舍下左卫军先撤出城,保住性命再说。 刘承祐还想诡辩,柴荣直截了当地道:“末将奉命节制诸军兵马,若二殿下还有异议,可以上奏朝廷!在此之前,沧州一切军政要务,皆由末将提举,请二殿下莫要为难!” 刘承祐咬牙气的说不出话,张彦超赶紧小声劝慰。 解决完刘承祐的纠缠,柴荣才打量朱秀,目光在他的光头上停留片刻,皱眉不悦道:“莫非之前剃度做了和尚?” 朱秀可是知道这位老兄从小就厌恶佛教,赶紧作揖道:“学生幼时惨遭契丹掳去,为苟且活命只得忍辱负重,留了契丹髡发!侥幸回归汉土,才得以剃发,重头做人!” 柴荣脸色稍霁,又冷淡地道:“之前你口称有重大军情禀报,吵嚷要见我,无非是惧怕出城送命。顾念你年少无知,又自称符氏门人,我暂且不追究你出言无状、戏弄军情之罪,将你送交符娘子处置,下去吧....” 柴荣神情淡漠,战事凶险,他实在没工夫更没心情,和一个口无遮拦的少郎浪费时间。 恰好这时,得到消息的赵普和潘美也急匆匆赶来。 若非史匡威派人知会,他们忙碌之下,当真忘记了朱秀还关在监牢。 朱秀幽怨地看看赵普和潘美,反倒是不愿走了。 见到柴荣,还要什么符娘子!? 及时换一根更粗更稳健的大腿抱紧,才是五代乱世生存第一法则! 他得罪的可是刘承祐,符金盏已经罩不住了,只有柴荣才能保他小命! 眼看柴荣转身要走,朱秀急了,悲愤大声道:“学生虽年少,却师从幽州第一奇人、鼎鼎有名的檀州隐士—四有先生!苦学多年,自问也算小有所成,今日愿献上破契丹之良方,助将军守城,为何将军不愿听学生细说?弃学生如敝履?” “嗯?”柴荣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果然被他这一番话所吸引。 赵普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之前朱秀不是说,那位檀州名士四有先生,只是个隐居的苦吟诗人吗? 何时成了幽州第一奇人? 朱秀又何时成了四有先生的高徒?还学得什么破敌良方? 四有先生难不成还真是一位遗世大才? wap. /107/107535/27952551.html 第十七章 新增粉丝柴荣 “檀州隐士?四有先生?” 柴荣思索一阵,看向史匡威:“史节帅可曾听过?” 史匡威摇头似拨浪鼓:“我久在河西,哪知幽州人物?” 柴荣又看向张永德,张永德也摇头。 张彦超满脸讥诮道:“什么幽州奇人、檀州隐士,定是这小子凭空捏造!小胡奴满嘴胡言乱语,无非想求柴将军保他性命,可千万别被骗了!” 朱秀抖抖肮脏不堪的圆领麻衫,斜眼轻蔑道:“孤陋寡闻之徒,不配知晓我恩师名号!赵从事是学问人,他就听过我恩师的大名!” 朱秀朝赵普眨眨眼。 “赵从事,他所言是否属实?”柴荣问道。 赵普苦笑,硬着头皮道:“之前朱少郎吟过一首诗,据说正是出自四有先生笔下。这首诗质朴大气,想来,非大智慧之人无法写出!故而...故而在下觉得,这位四有先生定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隐士高人!” 言下之意,就是默认有这号人物的存在。 柴荣颇有兴趣地道:“赵从事学富五车,既能得你青睐,这首诗一定不凡,不妨吟来我听!” 赵普拱手领命,清清嗓,当即用他那颇具特色的烟嗓,配合饱满激昂的情绪缓缓吟出:“《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石灰吟....” 柴荣默默咀嚼每一个字词,越发觉得这首词藻不算华丽的七绝,有种古朴浑然大气之美。 特别是语句间表现出的,昂扬奋进、积极进取,不畏艰难险阻的人生态度,恰恰与他不谋而合! “果然好诗!非志存高远之士不能作!” 柴荣抚掌赞叹,又连连低声吟诵数遍,越发喜爱。 史匡威抠抠黑鼻孔,他是沙陀人,武夫世家,能把字识全,看得懂军报就不错了,让他品鉴诗词,当真是强人所难。 潘美牛眼瞪圆一头雾水,这首诗当真有那么好? 大娘子还让朱秀写了一幅字,说是要带回去送给符老帅。 赵普更是着魔似的成天摇头晃脑,诵来诵去。 怎么现在柴牙帅听了也击掌叫好? 潘美有些郁闷,原来文盲竟是我自己! 刘承祐虽然不学无术,但自小在刘知远的严格管教下,也学过四书五经,勉强能分辨得出好坏,当即听出这首诗的确不凡,一脸惊异。 张彦超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见柴荣满面赞赏,有些傻眼。 朱秀攥紧拳头,恨不得跳上去抱住赵普狠狠亲两口。 赵普意味深长的微笑,眼神里似乎在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柴荣重新打量朱秀,见他衣衫朽烂污浊不堪,秃头略显怪异,一张脏兮兮的脸蛋倒也相貌端正,眼神明亮笃定,身子瘦弱却昂扬挺立,虽年少倒也有股耿介清正之气。 柴荣思量片刻,笑道:“你既是在契丹北院做事,又如何拜在四有先生门下?难不成,这位高人也为契丹人效力?” 朱秀早已打好腹稿,稽首沉着道:“恩师避世不出,契丹贵戚多次上门求教,也被拒之门外,后为躲避骚扰,多次迁居。学生偶然在檀州遇见恩师,恩师知我身世,心生怜惜,暗中授我学问,教我保全自身伺机南逃。 先生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奈何重病缠身,无力南下,平生一大恨事,便是一生所学不能为国家所用,上报君王,下安黎民,唉~~~” 朱秀微微仰头望天,长叹之,喉咙略微更咽,眼角挤出滴滴泪水。 柴荣肃然起敬,拱手道:“果真是名士风范!如此说来,四有先生将一身所学传授于你,命你伺机脱离契丹掌控,南下投效?” “正是。”朱秀略显做作的抬起袖口擦擦泪。 赵普有那么瞬间失神,现在连他都有些相信朱秀的话了。 柴荣道:“你方才说有破契丹之法?究竟是何?若当真有效,我将不吝重赏,甚至可以将你举荐给朝廷!” 朱秀低头一阵急思:“学生不要赏赐,也不要出仕做官,只求柴将军收我在身边,做一个帐前听用的刀笔小吏便可!” “你想投在我帐下?”柴荣笑了,这个要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你既是符氏门人,我看还是把你送到符节帅麾下吧!” 朱秀搔搔光头,讪笑道:“这个...其实符娘子说我是符氏门人,只是想保我性命,免得被奸人所害。其实学生并未拜在符氏门下....” “....”柴荣愕然,颇为无语。 “小兔崽子!满嘴谎话!”张彦超痛心疾首叱骂。 刘承祐阴恻恻地道:“柴兄还是莫要信他大放厥词!契丹兵就在城外,虎视眈眈,他拿什么破敌?此子曾经扬言要取我性命,柴兄不妨把他交给我处置!” 朱秀大急,赶紧道:“我会制作一种新式火器,威力惊人,足以震慑敌军!给我五日时间,就能造出成品!” 柴荣看着他,思考片刻,摇头道:“等不及五日,你最多只有两日时间!” “可以!”朱秀想都不想就应下,“从现在起,所有火罐集中归我调配,我还要大量硝石、硫磺、木炭、桐油、棉布、瓦罐,二十个...不五十个人手!” 柴荣微微一笑,现在他有些相信,朱秀当真懂得制作火器。 “张永德,从现在起,你跟着他,听他安排!” 白脸小将张永德抱拳领命,冷冽的目光盯紧朱秀,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耍花样。 刘承祐怒道:“此人对我言语不敬,又是契丹降奴,岂能轻易饶恕?柴兄,你难道真要保他?” 柴荣淡淡道:“少年意气之言,二殿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符娘子肯收留他,说明他秉性还算良善。两日时间,且让他去试试再说....” 柴荣深深看他一眼,折身登上城楼。 史匡威冲他咧嘴嘿嘿一笑,也跟着回到城头。 刘承祐恨恨地挥袖离开,张彦超急忙跟上,率领左卫军而去。 朱秀长长松口气,擦擦一脑门子汗水,小命终于又延续了两天时间。 “你小子当真会做火器?”潘美黑毛大手拍在他肩头。 朱秀恼火甩开,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满眼怨愤。 “符娘子卧床养伤,我二人军务繁忙,一不留心就忘了你小子还关在监牢!哈哈~对不住~” 潘美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赵普歉然地笑了笑。 “符娘子可还好?”朱秀哼了哼。 赵普道:“伤势稳住了,只是伤到肺腑,今后只怕会留下后遗症。” 朱秀叹口气,兵危战凶,能保住命已是万幸。 张永德面无表情地道:“闲话莫说,你打算如何入手?” “催个屁...”朱秀咕哝一声,朝赵普和潘美拱拱手:“二位肩上担子重,还是尽快回西城打理军务,我这里无需担心,两日后再见!” 望着朱秀和张永德离开,赵普和潘美相视一眼。 “这小子真会做火器?他师父,那什么四有先生,当真有那么厉害?” 潘美摩挲着下颌处的卷毛黑须,总觉得朱秀不靠谱。 赵普苦笑:“此子话语时真时假,我也琢磨不透,且看两日后他如何交差。” wap. /107/107535/27952552.html 第十八章 战地科学家 东门附近,一片临时搭建的毡布棚子,就是朱秀研究新式火器的大本营。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其重要性不亚于一座核武研究所。 朱秀觉得,柴荣把他扔在一片破毡篷下有些草率了,向张永德提出,要搬到一座带独居庭院的大敞院里。 张永德无情拒绝了。 朱秀又提出一连串生活保障要求,洗澡、更衣、每日三餐每餐有肉、夜里要睡没有蚊虫的房屋、最好再给他配一个助理,年轻女性优先.... 在张永德铁青脸色,忍无可忍,表演了一手铁掌碎砖后,朱秀只得屈服于强权,乖乖开始新式火药的配制研究。 结果第一个夜晚,就因为不小小碰翻了烛台,引燃三个火罐,窜起的火焰烧掉朱秀半边眉毛。 刚划拨来的五十个民夫,第一项工作就是紧急灭火。 半夜里,朱秀身心疲倦,安排民夫分班次准备硝石粉、硫磺粉和木炭粉,他自己则裹一张臭烘烘的破旧羊皮,倒在干草垛里呼呼大睡。 张永德强忍把他拽起来暴揍一顿的冲动,上城楼禀报朱秀这一夜的工作。 “柴帅,这小子存心捣乱,嘴里没一句真话,依我看,还是把他扔回监牢算了。” 张永德认真提出自己的建议。 柴荣正伏案,将那首《石灰吟》抄录下,写完,看着自己龙飞凤舞的几行字,笑道:“别急,两日后看看再说。能写出如此佳作的,必定不是寻常之辈啊!” 张永德抱拳道:“明日契丹军定会重振旗鼓大举攻城,卑职不愿留在那小子身边浪费时间,请柴帅另选一人!” 柴荣看他一眼,微笑道:“我知你不喜欢舞文弄墨的酸儒,但我看朱秀并非此类人!此子敢闯军见我,又以新式火器为名吸引我注意,说明他早已想好如何保命,颇有几分急智和胆量! 之前,刘承祐因为深州兵败之事迁怒他,多亏符娘子身边婢女舍命相救。他知道刘承祐身份尊贵,符娘子保不住他,便把注意打到我这里,呵呵,这小子比你想象中聪明! 聪明人,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既然他敢口出狂言,且看两日后,他能给我们带来何种惊喜! 刘承祐气量狭小,不会轻易放过他,有你看护,我才放心。” 张永德无奈道:“既是柴帅看重,卑职一定保护好他!” 柴荣拍拍张永德的肩膀笑道:“早跟你说过,你我自幼相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虽说现在你是我的部下,但也无需这般拘谨庄重,随意些就好!” 张永德笑了笑,立马收敛肃然道:“柴帅好生安歇,卑职告退!” 柴荣望着他一丝不苟行礼退下,无奈笑着摇头。 史匡威趴在女墙边,看着张永德快步下了登城道,朝不远处火光明灭的毡布棚子望去。 “朱秀....有点意思!” 史匡威咧嘴,一张黑脸在夜色下,只能依稀看清一嘴黄牙和两颗滴溜转的眼珠子。 翌日清晨,朱秀还在酣睡,张永德直接扒掉了他身上的羊皮褥子。 朱秀惊醒,刚要大怒,张永德冷着脸递来一大碗热腾腾、浓稠稠的菜粥糊糊,表面还冒着些油光。 朱秀立马换了一副谄笑嘴脸,捧起大碗稀里哗啦吃个痛快。 令他惊喜的是,白米浓粥里竟然还有几条肉丝。 朱秀细嚼慢咽品尝,也不知是什么肉,只要不是人肉就好。 吃完,朱秀碗筷一搁,就准备躺下睡个回笼觉,被张永德无情铁手提溜起。 悲愤无奈下,公元十世纪四十年代,伟大的科学先驱者—朱·秀被迫开始营业。 在乱糟糟像个废品站的火器研究基地,朱秀正式开始穿越以来,第一次划时代的科学研究工作。 朱秀的自信来源于了解,而不是他有多么逆天的化学能力。 四十多年前,用以制作燃烧性武器的火粉已经诞生,这种火粉除了硝石、硫磺和木炭,还有其余杂质。 晚唐年间的炼丹师和火器工匠,显然没有摸索到燃烧效率最好的火粉配比,其余杂质的添加,也是不同炼丹师和火器工匠,根据自己的经验加以改进。 最主要的是,硝石和硫磺两大主原料的纯度,也远不能和后世相比。 所以历史上,要等到将近一百年后,北宋仁宗年间,有史以来第一种爆炸性火器—霹雳火球才会诞生。 在此期间,工匠们一直摸索总结,才找到了将火粉从燃烧性武器,转化为爆炸性武器的配比。 朱秀现在要做的,只是将这个过程提前将近一百年。 根据他的检验,用来配制火罐的硝石、硫磺粉的纯度,足够让霹雳火球提前问世,甚至威力更胜之。 毡布棚子下,朱秀忙碌的指挥民夫们,将研磨好的三种主原料的粉末,分别装在不同的罐子里备用。 他让张永德找来一张泛黄薄纸,铺在桌台上,分别取少量硝粉、硫磺粉、木炭粉,按照7.5:1.0:1.5的比例混合拌匀,小心翼翼地用明火点燃.... 呲地一声,火药堆燃起,冒出一股黑烟,呛得朱秀赶紧逃开。 整张纸烧成灰,朱秀扇扇鼻风,失望摇头:“失败!” 明代火铳的火药有明确检验方法:“只将人手心擎药二钱,燃之而手心不热,即可入铳。但燃过有黑星白点,与手心烧热者,即不佳。” 可见明代火药配制已经相当成熟。 这年头的硝粉和硫磺杂质多,纯度不足,自然达不到后世燃烧要求。 但朱秀要做的毕竟不是火铳,只是一个爆炸罐,所以在燃烧速率和反应方面的要求无需太高。 朱秀琢磨着,如果二钱的药量在纸张上燃烧,纸张被熏黄而不烧透,应该就能达到目前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再来!” 朱秀咕哝,又让张永德取来纸张,振作精神开始新一轮配比实验。 张永德一开始很不耐烦,但见朱秀聚精会神趴在桌台前,捣鼓那小堆火粉,一次次的燃烧,冒烟,把自己搞的灰头土脸。 他不知道朱秀究竟在作何,火粉而已,装入土罐,引燃用抛车投出,这只不过很常规的作战火器,重新鼓弄有何意义? 张永德摇摇头,决定不再多管,扶刀站在毡布棚子外,冷峻的目光扫过远处,几个鬼鬼祟祟的左卫军兵士。 他希望几个鼠辈再靠近些,最好再对朱秀有所企图,这样他就能顺势出手,也不至于太过无聊.... wap. /107/107535/27952553.html 第十九章 救与不救 契丹人在午时发动猛攻,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攻势依旧不见减缓。 东门西北角大片空地堆满尸体,有天雄军将士的,也有城中民夫的,不下四五千具,且还在不断增加。 东城门早已被烧毁,柴荣下令将木石堆积,阻塞城门甬道,泼洒猛火油和桐油,终日燃起大火。 门洞甬道被烧得滚红,像个烧砖的窑洞,稍微靠近些,阵阵热浪似乎能将人烘干。 一批批轮换休整的天雄军将士冲上城头,又有一具具血人被抬下城楼。 赵普亲自率领民夫,抢修破损的堞墙,奔波于东西城楼之间。 不断有契丹兵顺着云梯爬上城头,在狭窄的城墙道上,与天雄军将士惨烈厮杀。 乱战中,有人不停坠下城头摔死,内侧女墙下,堆放一具具摔得血肉模糊,脑花四溅的尸体,呈现出各种扭曲姿态。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契丹兵一度在城头肉搏战中占据优势,柴荣和史匡威亲自率众杀敌,惨烈拼杀下,终于压制住契丹兵凶猛攻势,夺回城头。 朱秀匆忙间瞟过一眼,看得胆战心惊,冷兵器时代,血水飞溅,刀刀割肉断骨的残忍野蛮,绝不是他一个现代人,短时间内能适应的。 他看到身为沧州最高统帅的柴荣,浴血冲杀在最前头。 看到黑脸猥琐油腻男史匡威,声声怒吼如雷,在四五个凶残契丹兵的围攻下,硬是凭借一股凶悍劲,成功实现反杀,自己肩头也被砍中一刀。 看到一批批临时挑选拼凑的靑壮,穿上从死人身上扒下的带血甲具,前仆后继地奔向城头,参与守城。 看到妇孺和年老的民夫,帮忙运送伤兵,搬运尸体.... 头顶不断有飞石砸下,毡布棚子只得再往后挪几十步。 朱秀瞪着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顶着黑不溜秋的光头,只穿一件单薄的无臂麻褂,正在进行最后的引信实验。 他要保证制作出的土炸弹,用抛车投出以后,落地时才爆炸,这对引燃火药的时机把握,是个极大考验。 火药配方经过十几个时辰的摸索总结,已经找到最佳配比,能够达到初级爆炸物的要求。 此期间,朱秀除了吃饭喝水上茅房,没离开过实验桌台半步。 “你还有四个时辰。”张永德看看天色,攥紧腰间刀柄,冷脸漠然提醒。 他也熬红了眼睛,心里更是窝火。 眼看城头厮杀惨烈,他却无法参与,不知道要少杀多少契丹人。 如果最后证明朱秀信口雌黄拖延时间,不管柴帅怎么说,他都要将朱秀暴揍一顿,出出胸中闷气。 “我知道。”朱秀回瞪他一眼,像个逼急了的红眼兔子。 望着桌台上一根填装火药的干竹节,朱秀有些犯难,现在要进入实际引爆阶段,检验引信和火药的搭配是否合适。 这项工作具有一定危险性,没有防爆服,朱秀犹豫着要不要亲自操作。 “要不让张永德来做?” 朱秀暗戳戳地偷瞄,张永德也朝他看来,满面冷峻,目光如刀。 张永德没给他好脸色看过,朱秀小心眼地想报复他一下。 “还是算了,人家将来可是郭大爷的女婿,柴荣与赵大的好基友,可不敢得罪!” 朱秀满是黑灰的脸上露出个狗腿谄笑,张永德皱皱眉头,冷漠扭过头。 朱秀撇撇嘴,想到一个问题。 柴荣、赵大、张永德,这算什么?男上加男?进退两男? “库库库~”朱秀满脸古怪,吭哧偷笑,画面打满马赛克。 便在这时,百余个衣衫褴褛的牢犯,在左卫军的押送下,哀嚎不绝地往西门去。 突然间,一个大饼脸汉子用力推开押送兵士,往毡布棚子这边跑来。 “朱少郎!救命啊!” 马三拼命哭喊。 朱秀怔怔望去,只见马三在毡布棚子前,被两个兵士抓住踹翻在地。 马三在地上打滚反抗,哭嚎求救,两个兵士怒而拔刀。 朱秀一惊,疾呼:“那人我有用!请张虞候出手救下他!” 张永德斜了朱秀一眼,脚一蹬身子如猎豹般窜出,几个跃步就冲过去,咣地拔刀将两个兵士手刀击飞。 马三手脚并用爬到朱秀跟前,咚咚磕头大哭:“小人不想死!求朱少郎救我!昨日出城捡拾箭矢,三趟下来,被契丹骑军射杀四百余人!小人昨日腿上中箭,万幸逃命,今日再出城,必死无疑啊!呜呜~求朱少郎可怜!” 朱秀看了眼他左边大腿,袴子上满是血迹,叹口气,如果昨日出城的是他,可能还活不到今天。 “我这里有一项差事,或许会有危险,受些伤也说不定,你可愿意做?”朱秀犹豫了下,问道。 马三哭道:“只要能活命,断手断脚小人也认了!小人愿意为朱少郎效命!” “倒也没那么严重。” 朱秀安慰他几句,朝张永德拱手:“此人原是监牢狱吏,被张彦超胡乱抓走,充作牢犯,请张虞候保他一命,我也正好可以用他来试验火器威力。” 张永德看看马三,微一点头答应了,掏出天雄军令牌,冷冷地跟两名左卫军说了几句。 两个兵士哪敢不答应,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一个牢犯而已,反正出了城也是个死人。 马三激动的嚎啕大哭,抹着鼻涕眼泪,不停磕头谢恩。 “朱郎君!朱郎君!还有我咧~~” 又一个呼救的声音从囚犯队伍里响起,是个头发花白,蜡黄脸色,浑身脏兮兮的糟老头子。 是刺史府门房子,老驴头。 老驴头被兵士拔刀拦住,不敢硬闯,又蹦又跳,拼命朝朱秀挥手呼救,眼睛睁大满是渴求活命的希冀。 “求朱郎君救我一命!老驴头愿当牛做马报答郎君!”老驴头扯着脖子高呼。 朱秀怔了怔,冷下脸来。 张永德朝他投去询问的眼神,朱秀默然片刻,旋即摇摇头。 张永德挥手示意左卫军可以走了,两个兵士抱拳,继续押送囚犯往西门去。 老驴头凄惨的呼救声逐渐远去。 朱秀不想知道老驴头怎么落入张彦超手里的,更不愿多管。 仅此而已。 wap. /107/107535/27952554.html 第二十章 黑火雷问世 带马三回到毡布棚子,给他些水喝,又请张永德找来一个郎中,重新给他腿上箭伤包扎。 马三感激涕零,没有过多休息,强烈要求立刻展开试验工作。 朱秀将注意事项详细告知,让马三牢记在心。 他的工作很简单,拿着装满火药的竹筒放到空地上,用火把点燃引信,然后用最快速度跑远。 朱秀在远处记录爆炸反应时间,不断调整引信和引爆速度。 引信是浸泡过低比例的火药水,然后烘干,再刷上一层桐油,增加易燃性。 这种粗制导火线有可能燃烧过快,有可能中途熄灭,也有可能熄灭以后,过了会又自燃,然后引爆火药,这就是危险所在。 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充满恐惧,马三作为人类史上第一个引爆爆炸性火器的勇士,自然也不例外。 他一手举火把,一手举圆木手盾,大饼脸渗出汗水,深吸口气,神情悲壮,一跛一跛地朝火药竹筒走去。 张永德与朱秀并排而立,见他脸上有从未出现过的凝重与庄严,忍不住皱眉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火粉除了拿来燃烧,究竟还有何种用途?这东西早已流传天下,你费尽力气重新配制,岂不是多此一举?你....” “嘘!~别说话!” 朱秀打断他,盯紧马三一举一动,攥紧双拳,满脸严肃地喃喃自语:“历史性的一刻就要到来了....” 张永德摇摇头,觉得朱秀有些魔怔了。 他带着质疑和一丝嘲弄,看着马三颤抖弯腰,点燃引信.... 呲呲~~引信冒烟快速燃烧,却不见明火,马三还想俯身检查,看看有没有点着。 “跑啊!~”朱秀猛地大吼,捂住耳朵趴地上。 马三吓得转身就逃,没等他跑出三丈远,身后传出一声惊天巨响! 嘭~~ 干竹节瞬间炸成碎片,马三惨叫一声往前扑倒,一小片爆开的竹片划破了他的屁股。 马厩里的马惊慌嘶鸣,远处跑过的兵士惊愣在原地,一群搬运擂木滚石的民夫吓得跌倒在地,茫然四望,抢救伤兵的大姑娘小媳妇惊恐尖叫,孩童们哇哇大哭.... 张永德挺直如杉的腰杆在巨响瞬间弯塌,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头脸。 最先回过神的,反倒是朱秀。 他爬起身小跑过去,先看看马三有没有事。 可惜马三被炸迷糊了,倒在地上满脸呆滞,朱秀喊了几声也不见反应。 爆炸点一片漆黑,朱秀抹抹地面上留下的黑灰,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唔,燃烧还算充分,火药的烈性基本达到预期。 可惜引信燃烧速度过快,还要改进。 朱秀招呼一声马三,又一溜小跑回毡布棚子,准备进行二次爆炸试验。 “...你...这...那是....” 张永德伸手本想叫住他,可见朱秀围在试验桌台前一阵捣鼓,忙忙碌碌根本没空搭理他,十万个为什么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张永德亲眼看着朱秀,重新将火粉填装进一根干竹节里,压紧、严实,咽咽唾沫眼里有些畏惧。 他实在想不明白,那个小小的火粉竹筒,怎么就能弄出如此大的声响? 东城头上,无数天雄军将士往下望来,想看看刚才发生了什么。 史匡威扒开人群探出脑袋,冲着毡布棚子怒吼:“他娘的!打雷了啊?搞什么名堂?” 张永德满脸苦笑,朝他无奈摊摊手。 嘭~~ 又是一声惊天巨响,史匡威一哆嗦,腿都吓软了,死死抓紧身边兵士,才不至于坠下墙头。 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巨响震动沧州城,史匡威黑脸惊惧,他亲眼看着朱秀点燃一个个小竹筒,然后那打雷般的巨响就传来。 史匡威骇然睁大眼,摸摸脑门冷汗:“他娘的,朱小子难道是雷公转世....” ~~~ 契丹军集中优势兵力猛攻东门。 整段城墙被巨石砸毁五六个豁口,契丹兵借助尖头木驴车的掩护,靠近城墙,架起飞桥,一波波疯狂冲击。 天雄军组织人手拼死阻挡,双方围绕城墙豁口反复厮杀争夺。 这场城池攻守大战,进行到最关键的节点。 任何一方士气的变化,都将影响战局胜负。 东城楼前,三架仅剩的抛车置放妥当,操弄抛车的兵士按照朱秀要求调整好角度。 朱秀黑灰脸蛋严肃庄重,手拿两支小旗,一红一绿,命民夫将三个大瓦罐,搬到抛车网兜摆好。 马三和另外两个挑选出的炮手举着火把,各自站在抛车旁,等候命令。 柴荣、史匡威、张永德、潘美、赵普聚拢在朱秀身后,一个个紧张地睁大眼,看着朱秀捣鼓出的,这种名叫“黑火雷”的新式火器。 表面上看,和原来的火罐没有两样,只是密封的罐口伸出一条引线。 但从之前城里莫名其妙的炸响声看,这种火器似乎很不一般。 刘承祐和张彦超也闻讯赶到,刚才的几声试炸响声,也惊动了他们。 朱秀立定转身,以一个军训水平的跑步立定靠脚站到柴荣跟前,肃穆地大声道:“禀报柴将军,三发黑火雷填装完毕,是否可以发射!” 柴荣愣了愣,从几个土瓦罐上收回视线,有些不太习惯的点点头:“发...射...” “是!”朱秀小跑回抛车旁,大吼:“炮手检查!” 马三迅速检查土罐、引信,和操作抛车的六名挽车工确认眼神,大声回应:“一发就位!” “二发就位!” “三发就位!” 其他两个不怎么熟练的炮手也赶紧有样学样。 朱秀高举小红旗,用力挥下,怒吼:“点火!发射!” 呲呲呲~三声引信被点燃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各架抛车下的挽车工同时用力拽动绳索,抛车长长的横杠一头,猛地被拉下,咣当一声,装载黑火雷的一头高高弹射起,将黑火雷抛向高空,越过城墙,划过一道美丽的抛物线,朝大群契丹兵涌来的方向坠落! 朱秀紧张到无法呼吸,不知道他的黑火雷能否成功! 柴荣和史匡威早已爬上望楼,远眺城墙外的战场。 张永德和赵普已经死死捂住耳朵。 潘美仰头望着几个土罐罐朝城外坠下,嘟囔道:“你这黑火雷到底行不行....啊!~” 话没说完,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在城外响起,紧接着,又是两声巨响传来! 地面轻微的颤动传到脚下,朱秀身子微微颤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黑火雷,成功引爆! 潘美惨嚎一声趴地上,毫无形象的抱紧脑袋。 赵普脸色发白,嘴皮子哆嗦:“此乃...神迹!” 张永德早有心理准备,但黑火雷的威力远超试爆的干竹筒,连连深呼吸才稳住一颗剧烈跳动的心。 望楼上,柴荣亲眼目睹一枚黑火雷坠入契丹兵人群里,爆炸巨响,契丹兵成片倒下,其余鸟兽作散,仓惶逃命。 他甚至见到,距离最近的契丹兵被炸飞数丈远,手脚崩断,肚肠流淌,当场惨死! 柴荣狠狠一拳砸在木栏上,一双虎目精芒暴涨! 有此神器,何愁契丹不破! “我滴亲娘嘞~~”史匡威两腿打颤,喉头滑动,今日所见,超乎他对火器的认知。 刘承祐捂住耳朵,满脸苍白,大脑被巨响震得一片空白。 张彦超腿一软差点滑到马肚子下。 “弹药装填!” “炮手检查!” “开火发射!” 朱秀挥动令旗大吼下令,马三和两个炮手赶紧搬运土罐。 挽车工没想到他们抛出去的土罐罐,竟然能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一时间不敢靠近。 朱秀口干舌燥的大声解释,张永德率人捉住想逃走的挽车工,软硬兼施之下,才安抚住他们。 连续十几发黑火雷落在东门外的野地里,炸得契丹兵丢盔弃甲,开始潮水般撤退。 黑火雷爆炸后的响动,在冷兵器时代足以震慑人心。 但本身威力有限,脱离爆炸中心范围,炸药的威力只能借助装填在里面的碎石头、瓦片来发挥。 又受限于投射器具的落后,火力攻击范围还比不上弓弩。 只是契丹人哪里懂得这些,被天雷般的声响吓破胆,恐慌情绪蔓延开,士气大丧! “契丹兵撤退了!契丹兵撤退了!” 城头,有天雄军将士惊喜大吼。 赵普赶紧组织人手抢修城墙豁口,潘美赶回西城头查看情况。 “哈哈哈~~契丹狼崽子们,被雷公爷放两个屁给吓跑啦!” 史匡威站在望楼上,拍打护栏狂笑。 柴荣攥的发白的指尖缓缓松开,一口浊气吐出,双手撑着栏杆,阵阵疲倦袭上全身。 他也想大笑一场,可惜实在太累了。 朝下方望去,朱秀也仰头望来,冲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的很灿烂。 柴荣扯动嘴角,挤出笑容,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却见朱秀两眼一翻,朝后直挺挺栽倒。 张永德眼疾手快,跨上前将他扶住。 “他怎么了?”柴荣一惊,急忙问道。 张永德探探鼻息,哭笑不得:“这小子两日没合眼,太过疲累,晕厥过去了!” 柴荣松口气,苦笑道:“让他好好歇歇吧....” wap. /107/107535/27952555.html 第二十一章 朱参谋上线 迷迷糊糊间,朱秀只觉一只温柔的手,拿一块冰凉潮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额头、脸颊、脖颈、胸膛.... 他舒服的呻吟出声,下意识抓住那只手,紧紧握住。 唔...是一只温柔的大手,有些粗糙,掌心和指节长满老茧。 “玛丽....”朱秀低吟,缓缓睁开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呃....眼前之人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人影不太相符。 张永德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抽回手,将湿毛巾扔他脸上,起身走到桌子旁倒水。 “....原来是张虞候...”朱秀顺势抹了把脸,尬笑两声,坐起身子环顾四周。 这里是东城街道一座民宅房间内。 如果契丹人还不撤军,这片民居迟早也会被拆除,把木石材料用作守城器具。 桌子上亮着油灯,窗外天色漆黑,已是入夜。 朱秀拍拍脑门,一觉睡了三四个时辰,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腹中有些饥饿。 一名兵士送来两张蒸饼,朱秀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噎住了赶忙喝水。 张永德将佩刀悬挂腰间,说道:“你安心在此歇息,院子里有天雄军弟兄把守,明早我再来看你。” 朱秀忙拦住他:“天色已晚,张虞候还要到哪里去?契丹兵不是撤退了吗?” 几日相处,朱秀从张永德处得到满满安全感,没他在身边,真担心刘承祐和张彦超暗下毒手。 张永德耐心道:“柴帅有重要军情商议,我必须赶过去!” “我也去!”朱秀抹抹嘴巴,毫不羞耻地扯住张永德的衣袍。 张永德面皮轻颤,憋出一句:“跟我走!” 朱秀咧嘴,屁颠颠跟上。 两人共乘一骑,朱秀在后抱紧张永德的虎腰,身子随战马奔跑上下起伏,巅的屁股疼。 张永德紧绷的面皮已是到了爆发的边缘,强忍将身后之人扔下的冲动,只想尽快赶到东门城楼。 穿行在夜幕下的沧州城,刚跑出街道没多远,大片的废墟映入眼,星星点点的火光聚拢,散布在各处,那些是流民、民夫、伤兵、战士聚集的地方。 几只野狗将一具刚刚掩埋的尸体刨出,饥饿地撕咬争抢,黑暗中传出激烈的狗吠。 很快,狗吠声戛然而止,变声了几声痛苦的哼唧声。 黑暗中,有几个人影拖着两条刚刚打死的狗,飞快消失无踪。 朱秀心生一股悲凉感,愈发抱紧张永德。 如果换做是他,独自流落在混乱的沧州城,只怕他连条野狗都打不死。 东门城楼上下一片火光透亮,赶到时,朱秀看见史匡威正在集结骑兵。 张永德忙不迭地跳下马,也不管朱秀,飞快跑上城楼。 朱秀笨拙地抱住马鞍子,两腿一点点往下滑。 “哈哈~你小子也来了!”史匡威揪住他的后脖领口,直接将他提溜下。 朱秀踉跄了下才站稳身形,史匡威又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亲热大笑。 史匡威大概有一米八,身材干瘦却力道十足。 朱秀这具身子还没长成,只有一米六多点,瘦弱不堪,被史匡威一搂,整个人吃不住力,往他怀里倒。 更糟糕的是,史匡威一张嘴,一股浓烈的大蒜气汹汹袭来,熏得朱秀脸蛋煞白,赶紧扭过头。 结果不小心直面他的腋下,又是一股惊心动魄的气味直冲鼻腔,腋太美.... 朱秀一张秀气白净的脸蛋憋的通红,拼命挣扎推开。 “咋地?”史匡威瞪眼,黑脸不爽,“老子喜欢你小子,才跟你亲近的!” 朱秀深吸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手道:“史节帅抬爱,学生惭愧,无福领受!况且尊卑有别,学生一介白丁,岂敢与史节帅...亲近!如此搂抱,也有辱斯文!” 史匡威撇嘴哼道:“你们这些士人就是啰嗦,繁文缛节忒多!老子粗人一个,从不讲究这些!看得上的,便是奴仆也能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看不上的,就算你是王公贵戚,老子也懒得搭理!” 史匡威黑脸笑的很诡异,朝朱秀招手:“你小子倒是有几分本事,过来,老子好好跟你说道说道!” 朱秀一脸惊恐往后退,忽地瞪大眼往史匡威身后望去:“咦?那边竟有个衣衫不整的窈窕妇人走过!” “哪里!?”史匡威当即转身四望,两只眼珠子亮的吓人。 朱秀撒腿就冲上登城道。 等史匡威回过神,哪里还能见到他的影踪。 周围天雄军兵士脸色古怪,努力憋住笑。 “他奶奶的!这个小王八蛋!” 史匡威骂咧,黑脸却是笑了起来,摘下兜鍪摸摸一头斑白的寸发。 他的头上,从头顶到左耳下有一条长长的刀疤,狰狞可怖,像蜈蚣一样刻在头皮上。 伤疤不长毛,史匡威索性剃了光头。 来河北打仗这几个月,顾不上剃头,倒是长成了寸发。 朱秀气喘吁吁跑进城楼殿厅,才发现来人不少,连刘承祐、张彦超也在。 张永德低垂眼皮站在柴荣身后,不理会朱秀幽怨的小眼神。 柴荣和声道:“朱参谋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共参军议!” 朱秀正躬身揖礼,闻言却是愣住,朱参谋?叫谁呢?我吗? 柴荣微笑道:“从今起,你便是我天雄军帐下行军参谋,往后自由出入中军大帐,随军参议!不知,你可愿意?” 朱秀眼瞳渐渐放大,惊喜行礼:“愿意愿意!学生...呃...下吏拜见牙帅!” 柴荣笑着指指末尾处的座位,朱秀强捺心中激悦,走过去小半边屁股挨着坐下。 坐在他旁边的潘美偷偷朝他挤眼睛,对面的赵普也朝他投来恭贺笑意。 朱秀咧嘴,却猛地察觉到,刘承祐和张彦超投来的阴冷目光,赶紧收敛,眼观鼻鼻观心端坐。 史匡威进来,冲他嘿嘿一笑,走到柴荣身旁坐下。 行军参谋一职源自唐初,终唐一代,凡是统兵军府下辖都常设此职位。 执掌军中机要,职衔权力不算小。 不过五代乱世以来,官衔名目驳杂冗多,行军参谋早就烂大街,不值钱,一个小小都虞候,也能封手下文吏当行军参谋。 朱秀却不在乎这些。 柴荣履行承诺,收他在帐下听用。 从今往后,他就是天雄军的一员,郭大爷和柴荣的部下! 有这两根未来十年最粗大腿罩着,难道还怕没好日子过? wap. /107/107535/27952556.html 第二十二章 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柴荣今夜点兵聚将,目的只有一个,主动出击袭取契丹大营。 “契丹人猛攻沧州城多日,死伤惨重,疲惫不堪,今日更是受挫于黑火雷之威,士气大丧,正是我军出城劫营的最好时机!” 柴荣环视众人说道。 史匡威恨声道:“契丹狗打了沧州这么多日,也是时候轮到我们出手,狠狠教训这群胡狗!” 刘承祐和张彦超交换眼神,他们也知道,白天契丹人被黑火雷一炸,犹如当头棒喝,士气再衰三竭,今夜出击劫营,事半功倍,有立功机会! 张彦超得主子眼神示意,赶紧说道:“柴将军所言有理,我左卫军愿打头阵!” 刘承祐大义凛然地道:“我亲率左卫军出击,誓要报深州之仇!” 张永德和其余天雄军统领面露不悦,这二殿下分明是想抢功劳。 柴荣面色淡然,点点头道:“那就劳烦二殿下即刻整兵备战,寅正时出城,与我天雄军两翼包抄,直扑契丹大营!” 刘承祐道了声好,起身径直离开,张彦超跟柴荣行礼后急忙跟紧。 潘美忍不住道:“柴帅,何必把功劳白白让给左卫军?让他们守城岂不更好?” 几名天雄军统领出声附和。 连日惨烈守城血战,伤亡最惨重的是天雄军和横海军,左卫军除了调去西城的五千兵马,其余干的都是后勤搬运的差事。 现在却要让他们打冲锋,岂不是白捡便宜,将功劳拱手送人。 柴荣微笑,手掌下压示意众将士肃静,场中众人立即噤声。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柴荣威严道,众将士相互看看,抱拳领命。 朱秀朝主位偷瞟,发觉柴荣嘴角挂笑,心中不由一动。 “老潘,这支契丹兵马的主帅叫啥来着?”朱秀小声道。 潘美斜了他一眼,仗打了这么多天,这小子竟然还不知道契丹主帅是何人。 “是契丹永康王,耶律兀欲!他还有个汉名,叫做耶律阮!” “耶律阮?”朱秀急忙又道:“他是不是耶律德光的侄子?开国主阿保机的长子耶律倍的大儿子?” 潘美挠头:“好像是....” 朱秀一拍大腿,应该不会错,这个耶律兀欲,就是耶律德光死后,继承大辽皇帝位的辽世宗! 难怪打的沧州城摇摇欲坠,要不是今日黑火雷发威,再让契丹兵猛冲几波,弄不好真有兵败城破的危险。 耶律兀欲可是马上皇帝,自小壮硕勇健,精通骑射,深得阿保机喜爱,是契丹宗室里战功赫赫的将才。 朱秀赶紧在心里默算,按照历史轨迹,再过不久,耶律德光就会病死,耶律兀欲会趁机拥兵称帝,返回幽州争夺皇权。 这家伙也算是契丹一代雄主,如果能趁此机会,把他永远留在河北,契丹上层为争权夺利,说不定会更加混乱。 “哎呀,可惜!早知道就把黑火雷省下一两个,夜战时找准时机炸死耶律兀欲,为中原汉人除掉心腹大患!” 朱秀扼腕叹息,心里直呼可惜。 如果契丹人的统帅是耶律兀欲,那么今晚这场仗可不好打。 耶律兀欲从小身经百战,必定会有所防范。 刘承祐率领左卫军打头阵,说不定会踢到铁板上.... 朱秀偷瞄,只见柴荣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怕是早就想到了这一茬.... 他是故意让刘承祐的左卫军冲在前,试探契丹大营的防备程度! “呸!老阴币!”朱秀咧嘴,拿左卫军去充当炮灰,再由天雄军给予雷霆一击,这小算盘打的,啪啪响! 不过刘承祐既然主动去送死,何不找机会帮他一把? 朱秀心思急动,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无异议的话,诸位下去准备吧!”柴荣起身道。 朱秀忙拱手道:“启禀牙帅,下吏也想参与行动!” 史匡威毫不留情地嘲笑道:“你小子也连马都骑不上,去作何?教契丹人做黑火雷?” 几个天雄军统领发出友善的笑声。 潘美低声苦笑道:“别捣乱,老老实实在城里待着!” 柴荣笑道:“出城野战太过凶险,无人能分心照顾你,还是留在城中候命吧!” 朱秀急道:“城中马匹不多,就算出城劫营,也该有步军配合,我可以和步军一起行动!我通晓契丹语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会说契丹话倒是个有用的技能,柴荣思量片刻,道:“也好,你随军一起行动!不过未免意外,我还是找个人带你骑乘,也好随身看护....” 柴荣看向张永德,张永德立即抱拳道:“卑职请命率领骑军出击,无暇分心顾及!” 朱秀撇嘴满心幽怨,也不知张永德为何嫌弃他。 史匡威大笑道:“我率步军押后接应,就由我来看着这小子,保管不掉一根毛!” 史匡威朝朱秀猛挤眼睛,黑脸兴奋,似乎很期待能跟他共乘一骑。 朱秀浑身恶寒,只觉自己被糙汉子怪大叔盯上,慌张摆手道:“岂敢劳烦史节帅!可以给我一匹小马,或是一头驴子也成,实在不行,我与步军将士一同步行!” 朱秀态度很坚决,宁愿走路,也不肯和史匡威骑同一匹马,遭受他的毒气攻击。 “臭小子敢嫌弃老子?”史匡威牛眼一瞪,攥紧砂钵大的拳头。 朱秀心虚挪后两步,讪笑道:“下吏身份低微,不配骑史节帅的河西宝马!” 柴荣挥手制住道:“去辎重营找一头驴,给朱参谋充作脚力。我与张永德亲率骑军,配合左卫军袭击契丹大营,史节帅率领五千步军押后策应,但看火光起,于外围截杀追击的契丹兵。潘美和赵普率横海军守城。各军依令行事,不得有误!” “谨遵帅令!”众将士齐声应道。 待众将下去准备,柴荣叫住朱秀,和颜悦色道:“你是军中文吏,无需参与战斗,安心留守后军。等打退契丹人,我再与你商讨黑火雷之事,为你向朝廷请功。” 朱秀忙揖礼道谢,没等他说话,柴荣已经匆匆离开,检查城头守备去了。 wap. /107/107535/27952557.html 第二十三章 忽悠史匡威 东拼西凑的四千骑军,从东门悄无声息出城,分作两部,朝远处正北方向,漳水畔的契丹大营而去,很快融入夜色中。 朱秀混在史匡威率领的步军里,一刻钟后从西门出城,前往契丹大营东南方向,在一片土丘下埋伏。 全军不亮丝毫火光,脚踏月色前行,安静的彷如一支幽灵部队。 朱秀骑一头温驯的灰毛驴,周围是十几个骑高头大马的步军统领。 灰毛驴瘦弱矮小,加上朱秀本身个头矮,混在一众彪形大汉里,颇有几分鸡立鹤群的意思。 将士们都对这位新同僚投来友善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 听说这少年就是黑火雷的发明者,听说他自幼被契丹人抓去当奴隶,听说他有一位隐士高人的师父,听说他是雷公转世.... 朱秀一开始不以为然,拽紧缰绳两腿夹紧,小心翼翼操控驴子,用心体会骑乘技巧.... 可听到后面,不由脑门挂满黑线,雷公转世是什么鬼? 朱秀忿忿地瞪了眼史匡威,都怪这家伙胡说八道。 史匡威骑一匹高大黑亮的河西大马,比朱秀高出大半个身子,刻意放缓速度和朱秀并排行进。 河西大马不屑跟一头驴子齐头并进,重重喷了口鼻息,吓得灰毛驴战战兢兢地“咴咴”叫唤。 史匡威拍拍马脖颈,才安抚住河西大马。 从大黑马那双水润透亮的眼睛里,朱秀清楚看见一匹马对自己的嘲讽。 史匡威俯视看来,摇摇头道:“大好男儿,骑一头驴子,忒怂了些!明日回城,老子教你骑马!” 朱秀撇嘴,懒洋洋地道:“多谢史节帅好意,不过在下对坐骑并无太高要求,能安稳当个代步工具就好。沙场驰骋这种豪壮之事,这辈子只怕与在下无关了。” 史匡威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臭小子没志气!乱世当前,正是男儿沙场建功立业之时,如何会无关?若你是老子儿子,单凭这番话,老子就得把你屁股揍成八瓣!” 朱秀干笑道:“令郎一定如史节帅这般,像个...黑面金刚,威风八面!我是万万比不上的!这叫自知之明,与志向无关。 再说,建立功业,也不一定要沙场搏命!人力终有穷时,而科学技术的力量却是无穷尽的!譬如黑火雷,若是威力再大十倍百倍,数量再多十倍百倍,史节帅试想,那会是何种场面?” 朱秀揶揄地朝他挤眼睛。 史匡威黑着脸一阵无语,一个黑火雷的动静在他看来已是惊天动地,扩大百十倍的威力,他想象不出,会是怎样一副毁天灭地的可怕场面! 朱秀见他噎住了,眉飞色舞颇有股扬眉吐气的快感。 要论嘴炮,十个史匡威绑一块他也不怕。 史匡威左右看看,忽地弯腰压低声道:“喂小子,黑火雷,真是你师父传下的绝活?” 朱秀傲然向北拱手道:“家师学究天人,区区黑火雷,不过是其中小道而已,不足挂齿!” 史匡威这次倒没有想揍人的冲动,爬虫似的浓眉紧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要是能把你师父,请到我泾州去看看就好了....” 史匡威突然嘀咕一句。 朱秀翻白眼,差点脱口而出“你在想屁吃”,干笑道:“家师早已避世不出,如今身子每况愈下,只怕会终老于檀州。唉,也不知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恩师!” 朱秀呜咽一声,抬起袖口抹抹眼角。 史匡威摩挲卷曲大胡子,盯着朱秀,看得他浑身发毛。 “你小子究竟学到四有先生几成本事?” 朱秀眼珠轮了轮,“这个嘛...恩师智深如海,我自然不及万一....” 史匡威不愿听这些虚的,哼了声打断道:“泾州疲敝,如果让你治理,会如何做?” 朱秀怔了怔,摸摸光头道:“泾州乃关中西北门户,山川险要之地,多河谷川地与丘陵沟壑,耕地不算少但大多支离破碎,水源丰富但缺乏疏浚。且泾州直面吐蕃与割据属地的孟蜀威胁,战事频繁,百姓不堪重负。若要治理泾州,当先从改善民生入手,先富民,而后才能强兵!” 史匡威直勾勾地盯着他,沉默半晌,狐疑道:“你去过泾州?” 朱秀干咳一声摇头晃脑:“恩师常自比孔明、房杜,未出檀州,天下形势却早已汇聚于心!在下耳濡目染,自然也知晓一些!” 史匡威深吸口气,端坐身子,喃喃道:“天下间竟真有这般经天纬地之才!” 朱秀嘴角上弧,有几分小得意,这些家伙越是对四有先生深信不疑,他这位先生的独门大弟子,就越是受人看重。 要是没有这样一位隐士高人的传授,朱秀区区一个束发之龄的少年郎,又如何能造出黑火雷这种利器? 这段莫须有的身份来历,非常符合时下人的推断。 毕竟中国之地战乱多年,有才能的人隐世避难,一点不奇怪。 朱秀骑着灰驴子,身子一摇一晃,哼着小调,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史匡威一双牛眼亮的吓人。 抵达埋伏地点半个时辰后,西北面契丹大营亮起冲天火光,喊杀声远远传来。 成百上千顶毡篷燃起大火,数不清的契丹兵冲出营帐,整个大营陷入一片混乱。 有传讯兵飞马赶到:“启禀史将军,左卫军率先攻营,契丹人有所防备,左卫军陷入包围!” 史匡威冷哼一声,摆摆手:“再探!” 很快,又有消息传回:“柴牙帅率军放火烧毁契丹粮草,从大营西面杀入,四处点火,重创敌军!” 史匡威这才嘿嘿一笑,传令本部兵马往契丹大营方向动身,准备接应回撤的骑军。 “五百兵士在此挖设陷马坑,你小子也老老实实呆着,大半夜的兵荒马乱,跑远了小心被契丹人捉去当兔爷!” 史匡威虎着脸吓唬,朱秀大翻白眼,乖乖应下。 等史匡威率领大部分步军离开,朱秀才借口上茅房,甩掉史匡威安排给他的贴身保镖,牵上灰驴子,绕远路往火光冲天的契丹大营赶去。 小圆的仇还没报。 于他而言,刘承祐不死,他无法安心留在柴荣身边。 所以不论如何,他都要赌一把,拼一次,弄死刘承祐! wap. /107/107535/27952558.html 第二十四章 弄不死的刘承祐 偌大的契丹军营大火漫天,百余名左卫军兵士护卫刘承祐往南撤退。 两千左卫骑军冲入大营时没有遭遇丝毫抵抗,哪曾想一声号炮乍响,契丹兵从四面八方涌出。 两千骑军拼命突围,死伤惨重。 幸亏柴荣率天雄军及时从大营西门杀入,直捣契丹军后方,烧毁屯粮,四处泼洒火油纵火,契丹兵惊慌之下返回大营救火,才让刘承祐在残军保护下,逃得一命。 被打散的左卫军骑军,也只能暂时收归在天雄军下。 “二殿下,定是柴荣早知契丹人有防备,才同意让我左卫军先攻大营的!用左卫军吸引契丹军的注意,他好率左卫军绕后劫营!这笔账一定要算!” 张彦超满脸黑灰浑身血迹斑斑,骑在马上狼狈逃命。 他的兜鍪也在乱战中丢失,刀也砍的卷了刃口,满心悲愤地破口大骂。 身旁,刘承祐匍匐在马背上,一脸仓惶,不时扭头往后,看看有无追兵追上。 此刻他哪里还有心思考虑别的,只想先逃回沧州城再说。 眼看就要冲出契丹大营,前方营门却突然有一支契丹兵马从夜色下冲出,夜幕深沉视线受阻,直到两军迎头撞见,才各自发现来人是敌非友。 惊愕之下,战斗爆发,张彦超率军拼死阻拦,刘承祐拼命催马落荒而逃。 蹄哒、蹄哒....黑夜下,刘承祐单人匹马的马蹄声清晰可闻,营门大栅就在前方。 刘承祐顾不上去管张彦超和其他左卫军兵士的死活,他只想往南逃命,尽快与史匡威的步军汇合。 土路上,一根绊马索猛地拉直,刘承祐胯下战马防备不及,飞驰的前蹄绊在绳索上,唏律律惨叫,连人带马狠狠摔翻在地。 刘承祐一声痛呼,连滚数圈爬不起身,摔折了左腿。 一个黑影从旁窜出,举一把长直刀朝刘承祐砍来。 刘承祐仗打的窝囊,自小倒也没少跟军中大将学习武艺,算不上什么勇将,但放在平时,手持兵器的情况下,对付三四个大汉不成问题。 性命危急关头,刘承祐反应神速,强忍腿疼翻滚几圈,那黑影当头一刀劈空。 刘承祐的佩刀掉落一旁,趁此机会,他拼命爬过去,在那黑影第二刀砍来时横刀架住。 他奋起右脚用力踢在黑影肚子上,黑影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捂住肚子似乎很痛苦。 刘承祐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着契丹札甲,戴圆顶盔的契丹兵。 只是这契丹兵身材瘦小,札甲和盔帽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挥刀的动作也很生疏,力量也极弱。 怎么看,都不像个凶残的契丹兵。 契丹兵大口喘着粗气,捡起刀又冲来,月色下,刘承祐看见他还带着面巾,只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刘承祐稳住心神,坐在地上挥刀应对,那契丹兵双手握刀大吼大叫地一顿胡乱挥舞,始终近不了他身。 瞅准时机,刘承祐一刀劈飞契丹兵的刀,右脚用力踹在他屁股上,只听契丹兵一声惨叫,像只乌龟似的趴在地上。 盔帽掉落,露出个光溜溜的脑袋。 契丹兵惊慌爬起身,撒腿往黑暗处跑去。 刘承祐惊魂未定,头脸汗水淋漓,觉得那契丹兵实在怪异可疑。 一番厮杀,张彦超率数十骑,终于摆脱追击,朝刘承祐赶去。 朱秀躲在一顶烧毁大半的毡篷里焦急不已,凭他一人杀不了刘承祐,必须另想办法! 等张彦超找到刘承祐,逃出大营可就晚了! 便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疾驰声,还有几个契丹人大声嚷嚷着什么。 朱秀赶紧扒开缝隙望去,只见有一队十几骑的契丹骑兵,正要往北赶去,仔细听他们说话,似乎是契丹统帅耶律兀欲派出的传令兵。 朱秀咬牙跺脚,心一横,跑出毡篷,随处找了具契丹兵尸体,摘下盔帽戴头上,扯掉面巾,颤抖着手在那具尸体血肉模糊的胸口沾些血迹,强忍恶心涂抹在自己脸上。 捡一根短枪拎手上,乍一看,他这副模样,就是个死里逃生的契丹小兵。 “阿库鲁格!”朱秀用契丹语大声呼喊,朝那队契丹骑兵跑去。 阿库鲁格是契丹小将军的意思,小将军并非称呼,而是契丹部族的一种中下级军职。 为首的契丹兵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契丹青年,浓眉大眼肤色黝黑,头顶秃秃,四周留有一圈发辫,身材高大壮硕,拎一杆镔铁重枪。 听到呼喊声,他勒马扬踢,调转马头看来。 朱秀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抚胸单膝跪地行礼。 契丹青年喝道:“大王已令全军退往漳水,你为何滞留在此?” 朱秀急忙道:“回禀小将军,我部撤走时遇到刘汉朝廷二皇子刘承祐,交战之后被他逃跑....” 契丹青年眼睛一亮忙问道:“逃往何处去了?” “那边!”朱秀手指一个方向。 契丹青年看了眼,高举镔铁重枪大吼:“儿郎们!随我活捉汉人皇子!” 十几个凶悍契丹兵拔刀怒吼,朱秀吓得紧紧低头,浑身颤抖。 契丹青年掏出一块令牌扔给朱秀,大笑道:“若我捉到汉人皇子,一定重重赏你!这块令牌你拿着,到时候来找我领赏!” “多谢小将军慷慨!”朱秀感激地行礼。 “走!” 契丹青年一声吆喝,率领十几骑朝朱秀手指的方向冲去,人数虽少,气势却剽悍如烈火。 朱秀长长松口气,腿一软跌坐在地。 借助不远处的火光和月色,他看清楚了木刻令牌上的契丹文字:北护卫府典宿卫事,耶律休哥! “看来这家伙还是个皇族子弟....”朱秀嗤笑,随手把木刻令牌扔火堆里。 爬起身拍拍屁股要走,朱秀突然僵住,猛地回头,看着那块令牌在火堆里慢慢被烧毁。 耶律休哥!?那小子就是耶律休哥! 将来中原王朝的头号大敌! ~~~ 营门大栅前,刘承祐远远看见张彦超率人赶来,赶紧高声呼救。 听到呼喊声,张彦超不敢怠慢,急忙循声赶去,见刘承祐倒在地上,他的马也摔翻在地,折断马腿站不起来,大惊失色,赶紧跳下马。 “殿下没事吧?” 刘承祐愤怒叱骂:“还不赶快扶我起来!有个该死的契丹小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我马匹绊倒,害得我摔伤了左腿....” 说话间,大营里冲出一队契丹骑兵,正是耶律休哥! 数十个左卫骑军见敌兵人少,上前迎战。 耶律休哥双手持大枪,夹紧马腹,纵马闪电般杀来,左刺又挑,眨眼间就杀翻十几个左卫骑军。 他手下的契丹骑兵也个个骁勇,面对人数更多的汉军丝毫不惧,左卫军一触即溃! 张彦超满面惊骇,这小支契丹骑兵好厉害! 刘承祐肝胆俱裂,惊慌大吼:“快扶我上马!快啊!” 张彦超手忙脚乱搀扶刘承祐坐上自己的马,他刚要爬上马背,耶律休哥一声怒吼,挥舞大枪朝他们杀来! 刘承祐大骇,没受伤的右脚用力踹开张彦超,疯狂抽打马鞭,抛下张彦超冲出营门! “殿下!!” 张彦超摔倒在路旁,目眦欲裂,万没想到危难关头,刘承祐竟然舍弃他独自逃命! 下一秒,耶律休哥纵马杀到,大枪一挥,张彦超人头飞起,断裂的脖颈喷溅鲜血,无头身躯噗地倒地。 “追!”耶律休哥恼火大吼,率领骑兵冲出营门,紧追而去。 朱秀趴在不远处的土坑,亲眼目睹这一切,攥紧的拳头狠砸一拳,又让刘承祐跑了! 希望耶律休哥能追上他。 朱秀本想去看看张彦超的人头,犹豫了下又不太敢,爬过大营栅栏跑进了荒野黑暗里。 身后,契丹大营吞没在火海中,滚滚浓烟飘荡天际,火光烧红了半边天。 wap. /107/107535/27952559.html 第二十五章 暂告平静 史匡威见到刘承祐时,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刘承祐麾下左卫军两千骑军何在? 左卫将军张彦超何在? 怎么闯了一趟契丹大营,回来时就成了光杆将军? 震惊归震惊,嘲笑归嘲笑,刘承祐毕竟是皇子,史匡威不敢怠慢,亲自率兵上前护卫。 “二殿下莫慌,末将奉命前来接应!” 史匡威不紧不慢地拍马上前,故作惊讶道:“二殿下为何独自返回?左卫军的弟兄和张将军何在?” 刘承祐回到天雄军中,才算是长长松口气,左腿已经疼的麻木了,强忍怨怒之气咬牙低声道:“我摔伤左腿,请史节帅马上派人送我回城!” “哎呀!殿下受伤了?严重否?”史匡威一脸关切,急忙上前,亲自搀扶着刘承祐下马。 “来人!速速护送二殿下回沧州!”史匡威唤来几个天雄军兵士,腾出一辆板车,拉着刘承祐先赶回城。 目送刘承祐躺在板车上走远,史匡威一口唾沫吐地上,嘀嘀咕咕:“官家英明神武,怎会生出这样的废物玩意!好在大皇子颇有贤德之名,将来也轮不到这废物执掌天下,否则这大汉只怕也要二世而亡....” 远处丘陵,耶律休哥高坐马背,远眺望来,见刘承祐被汉军迎回军中,遗憾地摇摇头。 那一片火光璀璨的步军方阵,少说也有四五千汉军,他自然不可能再追过去。 “算他命大,走吧,回去见大王!”耶律休哥率领十余精锐骑兵往北折返,消失在夜幕下。 史匡威正估算柴荣率军返回的时辰,一名兵士急匆匆赶来禀报:“史将军,朱参谋不见了!” “什么?”史匡威大怒,“老子不是让你看好他,就算上茅房也要跟着!” 兵士委屈道:“那小子....朱参谋就是上茅房的时候不见的!小人在茅房外等候,许久不见动静,进去一看不见人影!小人也不知他是如何消失的!茅房就屁股大点地方,我总不能跟着进去....” 史匡威无言以对,恼火地瞪了眼兵士,思前想后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再派人去四处寻找。 “回来啦!朱参谋回来了!”远处传来天雄军兵士的声音。 史匡威跑过去一看,两名兵士举着火把,朱秀骑着灰毛驴,晃晃悠悠地顺着土路来了。 “擅自离军,你可知是何后果?”史匡威大踏步冲过去,直接揪住他的后脖颈提溜下,愤怒的口水喷溅朱秀一脸。 朱秀面皮颤了颤,只能安慰自己,反正脸也脏,无所谓更脏一点.... 朱秀施施然地抖抖衣袍,疑惑道:“我一直在后面敦促将士们挖掘陷马坑,何时擅自离军了?史节帅不信的话,问他们好了。” 朱秀指了指一路护送他的两个兵士。 其中一人忙道:“朱参谋一直在工地,并未离开过。” 另一人也附和。 奉命贴身保护朱秀的兵士一脸震惊:“可是我一直守在茅房外,没见朱参谋出来过啊?” 朱秀摊手笑道:“兴许是你太累眼睛花了,茅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可能一直待在里面!” 兵士张嘴无言以对。 史匡威只觉头疼,不耐烦地挥手呵斥:“行了行了,既然平安无事最好!你们都退下吧!” 待兵士们离开,史匡威上下打量,忽地凑近,耸动鼻头使劲嗅,黑脸严肃,两眼冒光,像一条成精的德牧:“为何你身上有好大一股血腥气?还有几分死人气味?” 朱秀心中大骇,这老史不会真是狗妖成精吧,怎么连死人味都能分辨出!? 不自然地干咳一声,朱秀故作镇静道:“史节帅说笑了,活人身上怎会有死人味?至于血腥气,身处战场,谁身上不得沾染些。” “你脸上的血印子又是哪来的?”史匡威指了指他的脸颊。 朱秀搓了搓,果然搓出些凝固的血污,肯定是刚才洗脸时没洗干净。 “这个...马上入秋,天气干燥,奔波疲累下流了鼻血....” 朱秀说的一本正经,轻轻揉动鼻头,一脸痛苦。 史匡威黑脸狐疑之色不减,正要说话,有飞马传讯:“柴帅有令,骑军即将返回,请史将军列阵警戒,以防契丹人追击!” 军务要紧,史匡威只得瞪眼没好气地道:“回阵地好好呆着去,等回城老子再好好审问你!” 朱秀忙揖礼:“史节帅先忙军务,下吏告辞!” 说罢,跨上灰毛驴,溜溜达达跑了。 远处,一条由星星点点的火光组成的长龙蜿蜒而来,伴随的还有愈发轰鸣的马蹄声浪。 柴荣率领天雄军骑军顺利归来。 史匡威令步军方阵严阵以待,以防有契丹兵尾随。 一名兵士拎着几件东西走来,禀报道:“将军,在那边的乱草地里,发现一套契丹札甲和盔帽,怀疑有契丹兵躲藏在附近,是否派人搜查?” 史匡威接过检查,只是一套普通的契丹札甲,刀痕累累,血迹斑斑。 他放到鼻下仔细嗅了嗅,闻出一股死尸味,和朱秀身上闻到的气味十分相似。 史匡威眼眸微凝,不动声色地道:“应该是打扫战场时落下的,不必大惊小怪,送去给兵曹官收拢。” “是!”兵士没有多想,领命而去。 史匡威黑脸古怪,喃喃低语:“臭小子,还敢骗老子....” ~~~ 漳水河北岸,两万余士气衰落的契丹兵陆续渡河归来。 一杆白虎战旗下,一名金甲大汉端坐马背,身躯巍峨如山岳,方鼻阔口紫面,目沉似水,不怒自威,令人畏惧。 他便是刚到而立之年的永康王耶律兀欲。 耶律兀欲隔着淼淼漳水河,眺望晨曦下依稀可见的沧州城。 自从去年南下以来,沧州是他唯一折戟之地。 他记住这座河北坚城之名,记住了沧州防御使,柴荣,一个比他还年轻的汉军将领。 他更记住了,一种名叫黑火雷的可怕火器。 “派人全力刺探,这黑火雷究竟从何而来!两个月之内,我要知道答案!” 跪在他身前的,两名汉人装扮的契丹武士叩头领命,悄然退下。 “沧州....柴荣....耶律兀欲还会回来的!” wap. /107/107535/27952560.html 第二十六章 体面的活着 契丹兵撤回漳水北岸,沧州战事暂告段落。 城中军民顾不上欢欣鼓舞,在刺史府官吏的组织下,投入到紧张的战后重建工作中。 那处位于东城,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破旧小民居,成了朱秀暂时落脚处。 屋中,马三举着一面铜镜,朱秀站在镜子前,整理一身半旧却干净的褐色细麻圆领衫,戴乌青幞头,腰间系一条九手青色锦制铁銙带。 就这条破了好几个洞的腰带,还被潘美当作宝贝,送出手时百般不舍。 朱秀怔怔地望着铜镜里,那个唇红齿白、儒雅俊秀的少年郎,心中默然叹息。 来到五代乱世两个多月,他所经历的一切,比前世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精彩、凶险。 他摸摸自己细嫩白净的脸蛋,不禁唏嘘,青涩的少年外貌下,藏着一颗历经岁月蹉跎的心.... “从今往后,我会努力让自己体面的活着....” 朱秀深吸口气,正正帻巾、掸掸衣袖,人生在世,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体面二字。 在这个乱世,体面的门槛被降低到了有饭吃、有衣穿,像个人一样活着。 即便如此,沧州城里有数万流民依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而相较于城外上万具尸体,能活着,亦是一种幸运和体面.... 铜镜后冒出马三那张比镜面还大还圆的大饼脸,咧开大嘴笑的很狗腿:“小官人是小的见过模样最好看的少郎!若是去了开封,定能惹得那群千金娘子争相追捧!” 朱秀瞥他一眼,拉开长条凳坐在桌前,马三赶紧放下铜镜,殷勤摆放土碗倒水。 喝着杂质颇多的粗茶水,朱秀抿唇噗噗吐出碎末,手一指凳子:“别站着,你也坐。” “小官人当前,哪有小人座位,站着就好....”马三恭敬侍立一旁。 “我这没那么多规矩,让你坐就坐!难不成,想让我仰着脖子跟你说话?” 马三犹豫了下,作揖道:“多谢小官人赏座。” 马三小半边屁股挨着坐下,双腿并拢规规矩矩。 朱秀清清嗓:“三啊,你当真想清楚了,往后要跟着我?” 马三赶紧举起三根指头:“多亏小官人搭救,才保住小人一条贱命!小官人是大能人,雷公下凡,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小人想清楚了,小人愿意誓死追随小官人,一来报答小官人救命之恩,二来也是为自己谋个前程!要是小官人怕小的心不诚,小的愿意立誓....” 马三噼里啪啦发了一通毒誓,说的他自己脸色发白。 朱秀哭笑不得,忙止住:“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你不诚心。只是,赵从事已经答应,让你继续回监牢当差,为何还要跟着我?” 马三愤恨道:“小人在监牢当差,无非就是混口饭吃,可真当祸事到了,照样躲不掉!这世道,打起仗来,连当官的都保不住命,更别说我们这群贱吏,跟监牢那些死囚犯没啥两样!小人没本事,干不了当兵吃饷的活儿,要想不被人糟践,最好的出路就是给权贵人家当奴才!” 朱秀笑道:“我可算不上什么权贵。” 马三双腿一弯噗通跪倒:“小官人就是那没长毛的老鹰、没睁眼的老虎、没长角的飞龙,将来一定当大官、住大宅院、娶十几房漂亮娘子、生一堆男娃女娃....” “....”朱秀差点一口老茶喷出,这家伙简直就是马屁精本精! “嘿嘿~若小官人天生富贵,只怕也就瞧不上小人了,更不会在监牢里遇见小人!不过小官人是神仙高人的徒弟,有好大本事,将来挣个富贵前程不在话下,小人今后也能跟着沾光!” 马三大饼脸笑的很羞涩,话语却很实诚。 朱秀哑然失笑,这家伙倒是个明白人,敢拿今天赌明天,提前投注他这支潜力股。 朱秀有些迟疑,对这样的人生依附关系还有些不适应。 但两个多月下来,朱秀也深刻体会到,没有使唤人手是一件多么辛苦且麻烦的事情。 毕竟这是一个没有手机和网络的时代,所有的事情和消息都要靠人来实施和传递。 权力和财富汇聚的中心点,外围必然吸引数不尽的人,依托权力和财富生存,这个道理古今不变。 朱秀如今不过刚刚解决了生存问题,成为天雄军一个小小的行军参谋。 依托天雄军这棵大树,朱秀不愁温饱,人身安全也得以保证。 就这些基础的生存条件,已经有十足的吸引力,吸引马三这样的底层百姓舍命投效,甘为奴仆。 见朱秀沉默不语,马三急道:“小人愿意签订卖身奴契,恳请小官人收留!” 咚咚咚~马三更咽着重重磕头。 “起来!” 朱秀赶紧将他扶起,叹口气道:“我答应了,今后,你就跟着我吧!也无需签什么奴契,往后你就以扈从身份侍奉左右。” 马三大喜过望,哭咽着又磕了几个头:“马三誓死为小官人效命!若有二心,叫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朱秀将他搀起,拍拍他的肩膀颇为感慨。 自己一句收留的话,在马三看来就是救命稻草,拼了命也要抓住。 战乱之下的百姓,活的实在太辛苦、太卑微了。 小院门推开,张永德迈步走入,朱秀赶紧出屋迎接。 或许是朱秀收拾干净后像个人样,张永德多打量他几眼,常年冷淡的扑克牌脸缓和了许多。 “柴帅命你去东门楼议事。” 朱秀应了声,让马三留下看家,跨上灰毛驴跟在张永德身后。 灰毛驴有自己的倔强,不愿迈开腿跑快些,跟上战马溜达的速度,朱秀在它的黑屁股上重重抽几鞭子,灰毛驴才不情不愿地加快蹄子。 沧州城战火停歇已有三日,柴荣终于有时间叫他过去谈谈。 至于谈什么,朱秀心里清楚,当然是黑火雷的事情。 对于他而言,黑火雷只是进入柴荣视线的敲门砖,究竟要如何利用,在这三日里他也想了许多。 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刘承祐还活着,而且短时间内,朱秀不认为自己还能找到弄死他的机会。 而刘承祐活着,按照历史轨迹,明年,他还是有很大可能继承皇位,成为刘汉王朝的第二任皇帝。 这个秘密,全天下只有朱秀知道。 得罪未来中原的主人,朱秀不认为柴荣和天雄军还能罩得住他。 所以,他需要探明柴荣此刻的内心轨迹,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去留。 wap. /107/107535/27952561.html 第二十七章 上帝视角开大了 东门楼,朱秀来到的时候,军医正在为柴荣诊脉。 夜袭契丹大营那晚,柴荣左肩中了流矢,伤口不深,只是摘掉箭簇后没来得及止血,失血过多,天亮回城便晕厥过去。 好在他身体底子厚实,昏睡大半日醒来,休养两日,已能下床走动。 老军医叮嘱一番,又交代几名亲兵,煎服汤药的注意事项,才告退而去。 张永德把朱秀带到,亲自下去煎药。 “坐吧。”柴荣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倒了满满一大碗茶水喝下,才舒服的松口气。 朱秀坐在一旁,见他的脸色在一身白绸内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苍白,拱手道:“万望牙帅保重身体!” 柴荣坐下笑着摆摆手:“小伤而已,不妨事,只是近两日总觉得口渴难耐,燥热乏力,多喝些水也就无事了。” 那晚朱秀也在旁边,亲眼见到柴荣衣甲被血染透,估计已是中度失血导致晕厥。 失血又导致脱水,这才让他感觉到口渴。 朱秀道:“牙帅不妨在茶水里加些盐,分多次饮用,或许能缓解病症。” 柴荣奇道:“这又是何道理?” 朱秀讪讪道:“都是些医家药理,晦涩难懂,牙帅不听也罢。” 柴荣微微一笑:“我自幼熟读黄老,医术药理也稍有涉猎,你且说来我听。” 朱秀深吸口气:“大量失血会导致脱水,从而导致人体电解质紊乱,脱水严重时,从皮肤蒸发的水分减少,体温调节受影响,因而体温升高。及时补充水和盐分,平衡体内电解质,调节血钠浓度,补充血容量,有利于帮助人体尽快恢复健康....” 朱秀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沫。 柴荣神情略显痴怔。 刚才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连在一块,却完全无法明白! “....这些,也是四有先生传授的?”柴荣沉默片刻问道。 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很有道理。 朱秀坦然点头,叹息一声:“家师所学庞杂,只可惜,医不自治,终究无法治好自己的病。” 柴荣禁不住感叹:“尊师究竟是何种神仙人物,真令人心驰神往!若有机会,我此生一定要亲至檀州,向先生求教!” 朱秀向北方揖礼,长叹一声没有说话,悲戚的神情中带着浓浓的眷念。 既是四有先生传授的妙法,柴荣当即牢记在心。 朱秀梳洗更衣后愈发显得清秀俊美,柴荣打量几眼,暗暗点头,倒是个倜傥美少郎。 “黑火雷之法,四有先生可还传给其他人?”柴荣问道。 朱秀恭敬道:“恩师闲云野鹤,幽居一生,只在晚年收我在膝下孝敬。” 柴荣点点头,又道:“等河北安定,我派人送你去邺都,面见郭帅,请郭帅将你举荐给朝廷,如何?” 朱秀一怔,忙道:“牙帅不打算留我在天雄军?” 柴荣笑道:“黑火雷事关重大,必须要上报朝廷,如此厉害火器,岂能由天雄军独享?郭帅向来知人善用,他会妥当安置你的。就算你想回天雄军,以后也还有机会。” 朱秀急了,他可以去见郭威,也可以在郭威帐下效力,但就是不能去做刘汉朝廷的官。 失去柴荣和郭威的庇护,刘承祐想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朱秀一阵急思,字斟句酌地道:“牙帅,依我之见,真正的黑火雷,还是掌握在天雄军和牙帅手里为好!当然,郭帅那里也得如实禀报!至于朝廷,我可以重新献上一份黑火雷的制作方法,应付过去....牙帅懂我的意思吧?” 朱秀挤挤眼睛。 沧州城外惊天一爆,瞒是肯定瞒不住的,但是如何向朝廷上报,这里面学问可就大了。 柴荣斜飞入鬓的剑眉蹙起:“你的意思,交一份假的黑火雷秘方给朝廷,真正能造出黑火雷的方法,留在天雄军手里?由郭帅和我秘密掌握?” “牙帅英明!下吏正是此意!” 朱秀一脸得意,正要侃侃而谈,柴荣面容一肃,嚯地起身,怒斥: “混账!” 朱秀被他这突然间的暴怒吓得一哆嗦,只听柴荣厉声呵责: “如此厉害的火器,你让郭帅与我隐瞒藏私,欺瞒官家和朝廷,是何用意? 倘若消息泄露,官家震怒,逃不过一个欺君之罪!更甚者,一顶意图谋反的帽子扣下来,是你戴,还是郭帅和我戴?你鼓动我对朝廷阳奉阴违,究竟是何居心?” 朱秀惊愣住,大急,委屈地辩解道:“我哪敢有什么居心!还不都是为牙帅好!黑火雷若掌握在天雄军手里,定能让天雄军如虎添翼,实力大增!等牙帅当上节度使,手握天雄军,在朝廷才真正拥有一席之地....” 柴荣挥手喝道:“无需诡辩!郭帅与我,对朝廷忠心耿耿,官家初登大宝,朝廷新立,正是我汉军稳定社稷,安抚民心,重塑河山之际!你不思报效朝廷,却在此煽动我挟兵自重,其心可诛!” 说到气恼处,柴荣咣啷一声,拔出悬挂在床檐的仪剑,朝桌案一角重重劈下! “若非顾念你造黑火雷,助我守城有功,就凭今日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本帅就应将你斩首示众!” 桌案一角“嚓”地一声被斩断,朱秀瞪眼缩脖子,只觉后脖颈凉飕飕。 慌张往后退两步,朱秀急道:“可天下形势并非如牙帅所料那般安稳!等到明年,官家便会....” “便会怎样?”柴荣持剑斜指,厉声呵斥。 朱秀话说到一半堵在嗓子眼。 因为他猛然间惊醒,明年刘知远极有可能病死之事,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刘知远是大汉皇帝,诅咒他早亡,本身就是一件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更可怕的是,一旦被言中,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他?郭威和柴荣会如何看待他? 一个能预测帝王生死的人? 一个能推断王朝气数的人? 这样的人,不是神仙,就是妖怪! 相同的是,没有任何一个当权者会允许这样的怪物存在! 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完后将其彻底毁灭! 郭威和柴荣再怎么英明神武,他们的思想也终究属于封建时代的掌权者! 朱秀只能顺应历史大势,而不能主动揭露还未发生的重大变故! 那样,历史轨迹必将发生改变,产生的后果和凶险,不是现在的他所能应付的! “便会怎样!?”柴荣再次拔高音调怒斥。 朱秀回过神,急忙道:“我的意思是,朝廷毕竟新创,各地藩镇还未彻底归附,天雄军是郭帅的嫡系兵马,实力越强,郭帅和柴牙帅在朝中的地位就越稳固! 有天雄军弹压,其余藩镇也不敢犯上作乱!明年,赶走了契丹人,官家必定会调天雄军讨伐南方反叛藩镇,黑火雷留在天雄军手里,对朝廷、郭帅和牙帅都有利!” 柴荣目光如炬紧紧看着他,慢慢放下剑:“你劝我不要将黑火雷献给朝廷,当真没有鼓动我造反自立之意?” “天大的冤枉呀!柴帅误会我了!”朱秀疾呼,长揖及地,额头后背汗水淋漓,心里苦笑连连。 他当然有意暗示柴荣,秘密壮大天雄军的实力,早做准备。 哪曾想,人家现在根本没有造反夺权的心思,只想着一心一意效忠刘汉王朝,做一个青史留名、匡扶河山的名臣将帅! 人家现在,根本没想过要当皇帝啊! 柴荣自小受郭威言传身教,只怕郭威本人也是同样的心思。 真是个天大的误会呀! 朱秀苦笑,千不该万不该,他犯了上帝视角的错误。 虽然几年后,天下形势大变,郭威和柴荣将会唱主角,但人家现在的确还是本本分分的臣子。 柴荣怒气渐消,回剑入鞘,脸色却依旧冷硬,重新坐下,端起茶盏饮了口,手一指:“你也坐。” “诶~”朱秀挨着边沿坐下,并腿低头,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念你年少,说话不知轻重,姑且不追究你失言之罪,但切记不可再犯,否则本帅定依军法处置!” 柴荣板着脸冷冷道。 “下吏知错,多谢牙帅宽宏。”朱秀拱手认错。 柴荣缓和语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入朝为官,是因为刘承祐之故。这一点你无需担心,你是郭帅与我举荐之人,天雄军的旧部,开封朝廷会善待你的。你将黑火雷献给朝廷,立下功劳,郭帅与我脸上也有光....” 柴荣说了一通,朱秀一副聆听训示的乖巧模样,实则心思早就飞到了爪哇岛。 柴荣的意思他也明白了,黑火雷不同凡响,如果留在天雄军,只怕受人诟病。 为表清白和忠诚,干脆直接将黑火雷的发明者献给朝廷,将这种新式火器交到朝廷手里。 柴荣言下之意,让他无需惧怕刘承祐的报复,有郭威和天雄军罩着,刘承祐奈何不了他。 对此,朱秀只能表示苦笑。 如果刘承祐当不了皇帝,有郭威和天雄军罩着,朱秀当然用不着怕。 可偏偏事与愿违,刘承祐一旦坐上皇帝宝座,郭威和天雄军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他的死活。 “柴老哥啊,别说罩我了,你在契丹大营坑了刘承祐一次,害得他左卫骑军几乎全军覆没,等他当上皇帝,岂能饶过你?你还是想想怎么罩自己吧!~~” 朱秀偷瞟一眼,见柴荣满脸云淡风轻,似乎根本不把刘承祐放在眼里,不由在心里腹诽不已。 “牙帅,下吏有一事不明,请牙帅解惑。官家自从二月在太原府登基,至今已有半年,开封朝廷也已创建完毕,只有东宫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不知官家是如何考虑的?” 朱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柴荣一怔,旋即失笑道:“怎么,你担心刘承祐会当太子,入主东宫?” 朱秀正色道:“不无可能!刘承祐毕竟是官家次子,也已成年,确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柴荣不以为意,淡淡道:“国本大事是官家和各位相公考虑的事,轮不到你多虑。” 顿了下,柴荣又道:“我可以给你透个底,来沧州前,我接到朝廷消息,大皇子刘承训,已被授予开封府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佐理朝政!明年,不出意外的话,大皇子便会封王! 大皇子宽厚温善,有仁君风范,私下里以叔父称呼郭帅,与我亦是少时好友,相交莫逆....” 柴荣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秀一眼,话语打住,悠然自得的端起茶盏。 朱秀心中大翻白眼,苦笑不止。 柴荣是在告诉他,你小子把心放肚子里,妥妥的,刘承祐当不了太子,能当太子的只有大皇子刘承训! 刘承训是我拜把子兄弟,等他当了皇帝,郭帅和我可就发达啦,你小子是我们的人,光明的前途等着你呢! 朱秀沉默,无言,只得低头拱手。 的确,现在刘汉朝廷上下,没有任何人看得上刘承祐,不管他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他大哥刘承训才是万众瞩目的准太子。 可惜,刘承祐就是在无人看好的情况下,逆袭当上皇帝! 他爹、他哥相继病故,都不用他苦心孤诣玩任何阴谋诡计,皇位就砸在他头上。 简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忙的主角剧本啊! 就算最后演砸了,可未来几年内,刘承祐依然会是刘汉朝廷的皇帝,名义上的天下之主! 以刘承祐睚眦必报的心胸,凡是得罪过他的,只怕没一个有好下场。 到时候,就算郭威和柴荣还愿意保他,恐怕也无能为力。 更何况,朱秀也不愿把小命交到别人手里.... “唉~看来天雄军也并非久留之地,我还是找机会跑路去南边,避避风头,等中原局势明朗再想办法回来吧....” 朱秀心里叹息,刘承祐活着,对他的威胁实在太大。 既然弄不死他,只能跑路,渡过长江去南唐割据之地暂避。 等郭威和柴荣顺应历史大势上台唱主角,他再想办法回来。 朱秀起身长揖及地:“多谢牙帅提点!下吏这就回去,将黑火雷配制之法详细书写成册,请牙帅转呈郭帅,敬献朝廷!” 柴荣皱眉道:“等战事结束,我派人送你去邺都,等见到郭帅,你亲手交给他岂不更好?” 柴荣这是有意让朱秀在郭威面前露脸,朱秀感激道:“多谢牙帅好意!只是,去邺都前,我想先回一趟濠州,探访亲眷。离家多年,也不知父母姊妹可还安好....” 朱秀语气诚挚,满面感伤,吸了吸鼻子。 柴荣不禁动容,他自幼丧母,生父虽在人世,但自小疏远,从未管过他的死活,为了讨活路,投奔姑母柴氏,从此过继到姑父郭威名下,成了郭家长子。 生父母的亲情于他而言,也是可望不可即的水中月影。 柴荣起身,轻拍朱秀肩头,和声道:“也好,到时我会派人护送你去。只是濠州已被伪唐所占,去到那边,万事小心。” “多谢牙帅照拂!”朱秀这下是真有些感动了,恭恭敬敬长揖一礼。 “下吏不打扰牙帅歇息,先告退了。” “去吧。” 柴荣面带微笑,目送他退下。 看到朱秀,他便想到了留在邺都的两个弟弟,青哥、意哥,一样的仪容俊美,一样的少年意气。 只是朱秀更加精明圆滑些,也更加聪明智慧。 柴荣低头看了眼被斩断的桌角,低笑自语:“这小子心思活络,或许能讨得父亲喜欢....” wap. /107/107535/27952562.html 第二十八章 河西硬汉老史 屋中,朱秀正趴在桌案上,研究一张皱巴巴字迹模糊的行军地图。 地图囊括了河北中南部、河南中部和淮北大部,他缠着赵普讨要两天,赵普烦不胜烦才找来给他,一看,还是后梁贞明三年所制,距今已过去三十年。 年头久了点,问题不大,还能用。 他要找出一条南下濠州最安全稳妥的路,避开沿途容易爆发战事的地方。 马三进出几趟添置茶水,见朱秀趴着写写画画,无暇搭理他,不知道小官人在作何,也不敢问,老老实实坐在屋外,靠着立柱打瞌睡。 “哐啷”一声响,小院门狠狠震颤了下,门框四周缝隙沙土扑簌簌落下。 一阵梆梆砸门声传来,马三吓一跳,急忙跑去开门。 朱秀正记录南下跑路攻略,吓得一哆嗦,手一抖写歪了一笔,恼火地骂了声,从窗户探出脑袋,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大清早砸门。 马三刚拔掉门闩,两道破旧门扇被人猛地推开,十几个左卫军兵士鱼贯而入。 刘承祐坐着四抬肩舆进来,摔断的左脚用木板夹住,裹缠厚棉布,包的像个棒槌。 马三腿一软跪倒,低头大气不敢喘。 他现在可是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左卫大将军,竟是新朝皇帝的二皇子。 朱秀一惊,暗道不妙,今日柴荣带着张永德,出城去漳水河岸码头视察,城中只有潘美等人在,要是刘承祐趁机找麻烦,只怕难以应对。 朱秀搁下笔忙迎出屋,恭敬揖礼:“天雄军行军参谋朱秀,见过二殿下!” 着重在天雄军三个字上拔高嗓门,提醒刘承祐,他现在可不是一介白丁,好歹算是天雄军帐下小文吏,有话好好说,不要乱来。 行完礼,朱秀朝马三使眼色,朝院门偷偷努嘴。 兵士将肩舆放下,刘承祐脸色略显青白,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阴冷:“柴荣不在,符金盏卧床养伤,你还能去找谁?” 一名兵士拔刀架在马三肩头,满脸凶狠:“老实跪下!” 马三哭丧着脸抱头跪地。 朱秀挤出一丝讨好笑意,拱手道:“二殿下专程到此,下吏惶恐,不知有何为殿下效劳之处?” 刘承祐哼了声道:“我问你,柴荣是不是让你去邺都见郭威?还答应你,请郭威将你举荐给朝廷?” 朱秀暗暗惊讶,他和柴荣在东门楼说的话,难道被刘承祐知道了? 这家伙也不简单,竟然能在天雄军里安插人手。 朱秀假装震惊,犹犹豫豫地道:“确有此事....” 刘承祐得意地嘿嘿两声,旋即轻蔑道:“郭威不过是个枢密副使,名望再大,也不过是个臣下之人,他能给你多少承诺?若你愿意投效于我,过往之事一笔勾销,我带你到开封觐见皇帝,保你入朝为官,如何?” 朱秀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令刘承祐不无得意。 河北混战以来,刘承祐麾下的左卫军连吃败仗,损兵折将,沿途还多次骚扰百姓,惹得怨声载道,各州县几次上书朝廷告状,刘知远也下旨斥责过,才让他有所收敛。 刘承祐知道,这次回到开封,少不了要受惩罚,他需要从别处弥补过错,将功折罪。 于是主意便打到朱秀身上,目的当然是为了他手中的黑火雷。 刘承祐想的很美,仗打败了,兵马也损失不少,但寻到了一个能制作新式火器的能人,为朝廷荐才。 等刘知远见识过黑火雷的厉害,必定龙心大悦,之前的罪责也就无足轻重了。 朱秀撇撇嘴,这些小算盘,岂能瞒过他! 见刘承祐一副吃定自己的傲慢嘴脸,朱秀脸色一正:“下吏出身微末,才能有限,只怕不配为二殿下效力!” 刘承祐愣了愣,坐直身子,脸色骤然阴寒:“这么说,你宁愿投靠郭威父子,也不愿效忠于我?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投到我门下,之前你对我出言不逊之罪一概赦免!往后,只要你忠心侍奉,我保你荣华富贵!” 朱秀放下手站直腰杆,感慨似的咂咂嘴巴。 没想到对他喊打喊杀,要拿他演示鱼鳞剐取乐的家伙,今时今日,也会换上一副伪善嘴脸拉拢他。 朱秀虽然打心眼里瞧不上他,但这副不要脸的丑恶嘴脸,还是让他感到几分佩服。 如果那夜,没亲眼见到刘承祐是如何对待张彦超的,他或许还会动摇三分。 但现在,呵呵.... 要论当奴才,朱秀自问比不过张彦超,投靠刘承祐,他的下场也一定不会比刘承祐更好。 朱秀再度揖礼,微笑道:“下吏隶属天雄军,若是需要下吏为二殿下办事,殿下不妨去找柴牙帅商量。只要柴牙帅同意,下吏别无话说。” 刘承祐恼火地攥紧拳头,柴荣又不傻,怎会轻易放人? 黑火雷如果由郭威献上,那功劳就是郭家父子的,与他有何干系? 他能立功的机会不多,必须要将黑火雷抓在手里。 正在刘承祐犹豫着,要不要先派人拿下朱秀时,史匡威带领五六个河西军汉,大摇大摆地跨入院门。 “原来二殿下也在,我说咋这么多左卫兵!哈哈~~” 史匡威披甲挂刀,破锣嗓门吵的脑仁疼,此刻落入朱秀耳朵里,却别有一番亲切感。 敷衍似地朝刘承祐拱拱手,史匡威一把揽过朱秀肩头,粗糙的手掌摸摸他的光头,黑脸笑的十分亲热。 几个河西大汉都是史匡威的亲随,久经沙场杀气浓厚,在其身后一字排开,手按腰刀冷冷盯住左卫兵。 人数虽少,气势却丝毫不弱,都是死人堆里熬炼出来的胆气。 “臭小子你别说话。”史匡威飞快地压低声咕哝一句。 黄牙大嘴依然一股子熏人大蒜味,朱秀却生不出嫌弃的心思,反而心里一片暖意,点点头退到一旁。 “史匡威,你这是何意?”刘承祐脸色阴沉,史匡威带人而来,明显要为朱秀撑腰。 史匡威粗声大笑道:“二殿下莫要误会,柴帅临走前吩咐了,让我看好这小子。这臭小子现在可是柴帅的座上宾,天雄军的宝贝疙瘩,要是掉了几根毛,我老史拿什么交代?” 史匡威啪啪拍着朱秀的肩膀,沉重的掌力差点没把他拍散架。 “朱小子捣鼓出的黑火雷,救了不少天雄军弟兄,就连我彰义军剩下的这群残兵,也受他这份恩情,活命不少。我彰义军就是一群穷苦哈哈,金银财帛给不了,但护他周全,保他不受欺负,还是能办到的!” 史匡威语气沉沉,黑脸严肃,眼里杀气腾腾。 “谁要是敢为难欺负彰义军的恩人,就先问问我们河西汉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呼~” 几名河西军汉齐齐踏前一步,握紧腰间刀柄,钢刀半滑出鞘,一个个怒目圆睁,杀气盈盈。 几场守城大战下来,彰义军还剩一千五百余人,暂时归入天雄军序列统一指挥。 这些河西军汉饱受战火淬炼,个个骁勇堪称悍卒,天雄军的将士对他们相当敬佩。 左卫军虽然人多,几场仗打下来,却成了沧州城里最窝囊的队伍,连横海军都瞧不起他们。 史匡威和五六个河西军汉,就能镇住十几个左卫兵,真要动起手来,河西汉子丝毫不惧。 “放肆!” 刘承祐大怒,史匡威竟敢当众威胁他!? 史匡威轻蔑冷哼,朱秀张张嘴想说什么,苦笑了下,老史啊老史,这回你算是被刘承祐记恨上了。 “我老史天生耳朵好,刚才二殿下的意思,我在外头也听明白了些。” 史匡威挎刀在刘承祐面前晃悠两步,“二殿下,朱秀是天雄军的人,之前你平白无故要捉他去玩什么鱼鳞剐,现在见人家脑瓜子聪明,捣鼓出了黑火雷,立下大功,又威逼利诱想拉拢人家,啧啧~~这事儿我老史看,忒不厚道!” 史匡威大咧咧地教训起刘承祐来,听得他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 一个偏远边塞之地的小节度使,竟敢教训他堂堂皇子? “你~” 刘承祐气急,刚要说话,史匡威牛眼一瞪:“你什么你?你别说话!听老子说!” 刘承祐气的浑身发抖,病态的殷红攀上两颊,目光好似要吃人。 “我知道,刚来那会,你就瞧不起老子!瞧在官家的份上,老子懒得与你计较! 官家威仪天下,受万民敬仰!当年雁门关外,我有幸追随官家征讨契丹,也曾并肩杀敌,在忻口大破藩兵....” 史匡威面北抱拳,唾沫飞溅地将当年和刘知远短暂共事的经历吹嘘一通,顺带着大拍马屁,简直将刘知远夸得功盖三皇,德被五帝,成了千古一帝。 朱秀想笑,死死憋住,他身边的几个河西军汉神情严肃,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史匡威胡扯一通,咽咽发干的嘴巴,斜眼瞅着刘承祐。 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很明显,论辈分,我跟你爹刘知远一起扛过枪,虽说你爹现在当了皇帝,但想要坐稳皇位,还不得靠老哥们支持? 你刘承祐最好对老子尊重些,要不然,闹到开封朝廷面前,老子也不怕你! 刘承祐连连深呼吸,才压制住心中怒火。 史匡威这个该死的沙陀胡蛮,在跟他讲资历论辈分。 刘承祐不傻,朝廷新立,他爹的皇位还没坐稳,还要依仗底下郭威、符彦卿这些元老重臣的支持。 要是史匡威联合柴荣向朝廷告状,说他依仗皇子身份,不把底下的藩镇放在眼里,刘知远震怒之下,倒霉的还是他。 “你究竟想怎样?”刘承祐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史匡威嘿嘿道:“不想怎样,只求二殿下往后老老实实待在左卫军营里,等仗打完,高高兴兴回开封享乐,其他的事,就莫要再掺和了。” 史匡威手指头怼到朱秀脑门:“这小子是天雄军的人,造黑火雷有功,与我老史也算投缘,还请二殿下不要再为难他!” 刘承祐眼里神色变幻,咬牙点头:“好!今日我算是领教史节帅的威风了,日后有机会,再请史节帅指教!走!” 左卫兵抬起肩舆,护着刘承祐匆匆出了院门。 “恭送殿下!”史匡威扯着嗓门吆喝,踢了马三一脚:“赶紧找些水来喝,渴死老子啦!” 马三一轱辘爬起身,跑进屋倒茶。 朱秀深深揖礼,喟然道:“在下何德何能,令史节帅这般回护!其中恩情,留待日后再报....” 朱秀这番感激倒是真心实意,柴荣不在,也只有史匡威有胆子与刘承祐正面硬刚。 史匡威咕嘟喝下一大碗茶,抹抹嘴巴笑的很猥琐:“不用等到日后,你小子现在就可以还我这份人情!” 朱秀嘴角抽搐:“如何还?” 史匡威大笑:“把你师父请到我泾州住几年!或者,你跟老子回去也行!” wap. /107/107535/27952563.html 第二十九章 为老史指点迷津 朱秀不明白,史匡威为何非得让他去泾州? 还要请出那莫须有的四有先生? 我上哪去给你变个大活人来? 史匡威缠着朱秀提了好几次,都被他以各种借口婉言拒绝。 当即,朱秀一脸恹恹,有气无力地拱拱手:“史节帅见谅,别的事情都好说,只是随你去泾州一事,短期内只怕无法实现,抱歉!家师远在檀州,那可是契丹人的地盘,就更不可能了....” 史匡威黑脸不爽,斜瞅着他:“刚才还说要还老子人情。” 朱秀哭笑不得:“还人情也不用去泾州吧!况且,在下已经和柴帅议定,等南下濠州找到亲眷,就去邺都拜见郭帅....” 朱秀闭上嘴,眨巴眼看着他。 史匡威黑脸愈黑,怪声怪气地道:“老子明白了,你小子嫌弃老子泾州庙小,容不下你这位高人子弟!也是啊,郭帅当上枢密副使,又是官家亲信,柴荣也快要正式接掌天雄军,我彰义军边塞蛮荒,跟人家父子俩自然没法比!” “呵呵,史节帅说笑了,在下岂是嫌贫爱富的俗人?”朱秀目光闪烁,干笑一声。 史匡威忽地搂过朱秀,黑脸猥琐地小声道:“臭小子,老实说,你去了濠州,当真还会回邺都?” 朱秀吓一跳,笑容极其不自然:“史节帅此话何意?” “嘿嘿~~”史匡威精芒熠熠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朱秀甚至在他眼角看见两坨黄澄澄的眼屎.... “老子怎么觉得,你小子是想趁机逃到南边唐国去?” 朱秀脚崴了下差点跌倒,这老史难道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此话可万万说不得!” 朱秀挣脱开他的胳膊,正义凛然地道:“在下受符娘子相救,又受柴帅知遇之恩,还未报答,怎会转投伪唐?在下对我大汉一片赤诚忠心,天地可鉴....” “行啦行啦!~”史匡威翻着白眼打断,“臭小子废话真多!在老子跟前还装模作样!” 史匡威哼了哼满脸不屑,“老子最后问你一次,当真不愿去泾州?跟老子干?” “不去!”朱秀摇头,语气坚决。 开玩笑,这年头泾州那地方可是西北边塞,随时面临吐蕃和后蜀威胁,穷困闭塞,苦寒荒凉。 能去江南莺歌燕舞,何必跑去西北吃沙子? 史匡威黑脸很不好看,几个河西军汉的眼神也变得不怎么友善了。 朱秀脖子一缩离他们远些,讪讪道:“史节帅放心,在沧州城这段时间承蒙您照顾,此番恩情在下日后一定找机会报答....这样吧,在下有几点建议,兴许有帮助,不知史节帅愿听否?” 史匡威哼道:“说!” 朱秀正色道:“其一,史帅此次驰援河北,于国有功,若是官家有意为史帅移镇别处,还请史帅上表婉拒,莫要接受,留在泾州方为上策!” 史匡威牛眼一瞪,满脸不爽:“你小子嫌弃泾州疲敝,却让老子留下驻守?是何居心?若是官家有意调我去别处享福,老子还拒绝不成?” 朱秀掸掸袖口,从容笑道:“史帅莫要诓我,史家镇守泾州已历两代,故土之情难以割舍,史帅如何会轻易离去?” “嘿~臭小子倒是把老子家底打听出来了!你继续说,还有何原因。” 朱秀施施然地踱两步,又道:“其二,刘承祐气量狭小,史帅在沧州多番得罪他,只怕今后会被他记恨在心,找机会报复。泾州远离开封,又是国家西疆边陲,史帅留在泾州,比去别处安全的多。” 史匡威更迷惑了,摩挲大胡子道:“你说泾州远离朝堂,这我能够理解,但跟刘承祐有何关系?他这辈子顶多封个宗室亲王,留在开封安逸享乐,就算他记恨在心,也奈何不了老子!” 几名河西军汉也面露不屑,没有把刘承祐放心上。 朱秀苦笑,只得含糊道:“他毕竟是皇子,将来如何犹未可知,能不招惹最好....” 史匡威盯着他,黑脸古怪,想到了那晚袭击契丹大营,这小子鬼鬼祟祟的举动。 结合刘承祐和张彦超在契丹大营里的遭遇,史匡威越发觉得,那个半路偷袭刘承祐的契丹光头小兵,弄不好就是这小子! 可是朱秀为何要冒险袭杀刘承祐? 史匡威心里有诸多疑惑,没有说穿,想看看他到底会如何做。 朱秀可不知道,面前的黑炭头精明似鬼,早把他的心思瞧的七七八八。 未免以后老史被刘承祐报复,提前帮他筹划,希望他在刘承祐上台后平安无事。 史匡威道:“说完了?其三呢?” 朱秀一本正经:“其三,与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保持距离。这三点便是在下献上的箴言,如果史帅能够谨记,或许能保泾州十年平安。” 史匡威一头雾水,几个河西军汉更是面面相觑。 朱秀小脸板正,严肃地道:“李守贞此人运势衰败,凡是亲近者恐怕难有好下场,切记,切记!” 史匡威黑脸将信将疑,几个河西军汉看朱秀眼神都变了,这小子神叨叨的,难不成还是个能掐会算的半仙? 朱秀轻挥衣袖微微昂首,一副高深莫测的派头。 明年或者后年,李守贞这个老小子,就会在关中举兵造反,波及河西、河东一带。 泾州是关中的西北门户,难保不会受牵连。 李守贞叛乱就是冬月里打干雷—不成气候。 关键是,到时候带兵平叛的极有可能是郭威,如果牵扯到泾州,弄不好史匡威要被郭大爷一锅端了。 所以朱秀只得提前告诫史匡威,免得他到时候脑子一抽,跟随李守贞作乱。 老史啊,你人不错,但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史匡威摩挲大胡子,若有所思,他跟李守贞还真有几分交情,知道李守贞似乎对刘知远称帝不是太满意.... 李守贞的事,朱秀打算找机会跟符金盏说说,毕竟她是李守贞的儿媳妇,如果能帮她提前避开乱局,也算自己报答她的收留之恩。 当然,朱秀心里的小算盘早就拨弄清楚,符大娘子这层关系,对他今后重返中原朝廷至关重要,所以不论如何也要维护好。 “先逃去南边过两年安生日子,等北方局势稳定,再回来也不迟。有符娘子这份香火情在,万一到时候柴荣怪罪我不辞而别,也能请符娘子帮忙吹吹枕边风....也不知他俩到底咋好上的,唉,看来这个瓜我是吃不了了....” wap. /107/107535/27952564.html 第三十章 龙阳爱好者朱秀? 史匡威走的时候,朱秀让马三收拾行李,主仆两个挎着包袱,屁颠颠跟随史匡威返回天雄军驻扎的空觉寺。 军营大帐当然没有砖瓦房住的舒服,而且军中物资短缺,也腾不出一顶单独的帐篷,朱秀和马三只能跟一帮都头挤大通铺,忍受各种浓厚的男人味。 条件虽说简陋,胜在安全,不用再担心刘承祐和左卫军找麻烦。 两日后,柴荣回城,朱秀第一时间守在中军大帐外迎接。 “漳水沿岸多设警戒,夜里增添一倍,以防契丹人渡河....” “码头船舶大多被契丹人掠夺一空,我军需增添水面戒备,派人向附近百姓征调渔船,不要用强,每条船以市价的七成贴补....” 柴荣一边跟身边的几名都指挥使、都虞候交代,一边快步走向大帐。 “行军参谋朱秀拜见牙帅!” 朱秀站在几名高大魁梧的执戟卫兵旁边很不起眼,柴荣似乎没看见他,急了,拔高嗓门嚷嚷着揖礼,引来卫兵们一阵白眼。 柴荣脚步一顿,愣了愣,笑着颔首:“随我入帐。” “下吏遵命!” 朱秀咧嘴,朝那几个嘲笑他的卫兵龇牙,颠颠儿跑到张永德身边,随众将士一同入帐。 张永德衣甲鲜亮,黑色披风绣老虎头,扶刀昂首,威风凛凛,朱秀毫不吝啬地朝他投去赞美崇拜的目光。 张永德冷峻面庞划过一丝不自然,步伐加快,装作不认识身边这个左顾右盼、丢人现眼的家伙。 军帐中,柴荣把军务事无巨细地交代完毕,才挥手让部下们退出帐。 张永德默不作声地奉上热茶,柴荣仰靠着椅子歇息片刻,揉揉血丝满布的眼睛,喝口热茶才恢复几分精神。 “牙帅执掌沧州防务,十数万军民的担子压在肩头,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朱秀一脸关切,斜了眼面无表情的张永德,这家伙抢了他原本想干的活儿。 柴荣放下茶盏道:“刘承祐找你的事,史节帅与我说了,往后你就搬到大营住,夜里睡觉也能踏实些。” “...是...”朱秀撇嘴,想到了那彻夜的磨牙、呼噜、放屁声,还有那萦绕鼻息间的汗臭、脚臭、屁臭.... “黑火雷具体的配制和操作方法,你撰写的如何?”柴荣问道,对朱秀严词拒绝刘承祐拉拢一事,似乎持不予置评的态度。 “回禀牙帅,下吏已经整理成册,检查无误后,就可以呈给牙帅过目。”朱秀老老实实回话。 “很好。”柴荣点点头。 朱秀眨巴眼,这就完啦? 刘承祐都把注意打到黑火雷上了,你老哥也没有丝毫反应吗? 他这位科学先驱者、黑火雷的发明者、檀州隐士四有先生的高徒,都快被刘承祐挖墙脚了,你老哥也不表示表示?安抚人心?表态将来封我个大官,赐我一座大宅,再嫁我个姐妹公主啥的? 就算是空头支票,你老哥好歹给我开一张呀! 朱秀郁闷了,感觉自己很不受重视。 柴荣似乎心事重重,取出一份文书翻看数遍,眉头紧锁,神情变化莫测。 朱秀注意到,那份文书是明黄细锦封皮,做工考究,隐隐有龙纹图样。 难道是皇帝旨意? “听闻符娘子伤势好转,已能下地走动?” 柴荣忽然没头没脑问了句。 朱秀忙道:“大夫说符娘子热症已消,伤口开始愈合,休养月余就能痊愈,期间可以多下地活动,活络血脉。” 柴荣起身道:“你们随我前往刺史府探望符娘子。” 张永德道:“牙帅随身物品里,还有一株辽东山参,可否带上作为礼物?” 柴荣自己都没想起来,他还有株老山参带在身边,笑道:“还是抱一细心,带上吧!” 收拾妥当,一行人往刺史府赶去。 朱秀骑着他心爱的小毛驴,紧跟在张永德身边。 “抱一兄,牙帅今日似乎颇有心事哈?”朱秀瞥了眼张永德怀里抱着的锦盒,这年头的老山参一定是极品中的极品,掰一点须茎吃,说不定都能补得鼻血横流。 “嗯。”张永德骑高头大马,回答简短而有力。 “我看牙帅手上那道文书,似乎是宫里直接发下的敕文?”朱秀笃定地推测。 “不错。” “莫非是官家旨意?” “不知道。” 朱秀感叹一声,颇有些幽怨地道:“为何那夜过后,抱一兄就对小弟不闻不问?小弟做错了何事?得罪了抱一兄?” 朱秀满心迷惑,袭击契丹大营那晚,张永德还在他昏迷之时,帮他擦洗头脸,怎么之后就恢复成以往的高冷模样,对他爱答不理。 朱秀反思,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也就是那夜共乘一骑时,抱张永德的虎腰抱的紧了些,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僵硬.... 朱秀不提还好,再度提起,张永德面皮轻轻抽搐,忍住一巴掌呼过去的冲动,冷冷瞟他一眼,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往后,不许再近我身!某此生,最恨有龙阳之好者!” 朱秀睁大眼,震惊、悲愤、痛心疾首:“抱一兄何出此言?莫不是以为小弟....啊~当真是泼天之冤!我朱家九代单传,还要靠小弟延续香火,如何会做那断袖之徒?” 张永德皱眉道:“你之前不是说,自幼被契丹人掳走,连家中父母姊妹都不记得,如何会断定家门是九代单传?” “呃....这个...家师会看相,初见我时,就断言老朱家香火不旺,故而有此一说....” 朱秀面不红气不喘,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家师还说,自我之后,老朱家将会开枝散叶,播种于世间!” 张永德俊脸冷沉,嫌弃地低头斜他一眼。 朱秀摸摸光头,笑容灿烂。 wap. /107/107535/27952565.html 第三十一章 算什么男人 “符娘子在花园小坐,命下官请柴帅过去。” 赵普在刺史府门前迎接,引柴荣三人往后花园去。 时值入秋,花园里颜色不减,金黄的秋菊正在盛放,紫红的芍药果实初结,还有几簇红粉月季香郁消淡,也算姹紫嫣红一片美。 池塘边几株细柳下,一座四角翘檐小亭立于其间。 亭中倚坐一人,正凝望着池面上,几朵显露衰败迹象的荷花怔怔出神。 从侧面看,那是一位青丝如瀑、削肩细腰、婀娜多姿的美妙女子。 赵普快步走进亭子,低声说了几句,女子回过神,盈盈起身相迎。 朱秀刚要作揖,见到女子含笑面庞却是愣住。 当真是....美呆了! 鹅蛋脸若芙蓉、细眉弯弯似柳叶、杏眼如秋水凝露、鼻若琼瑶、唇似红樱,美中不足的是略施粉黛的面颊略显苍色,像个娇弱病体的楚楚美人。 她梳着坠马髻,斜插金钗,上身穿交领窄袖绿衣,下身穿宽松红长裙,群口系在胸前,露出红紫绣花抹胸,腰间系红丝带。 朱秀眼睛发直,咽咽唾沫,经典红配绿.... 穿在符娘子身上却美若天仙。 他在沧州城住了几个月,见符娘子也不下数十次,还是第一次见她脱下武装换红装。 英姿飒爽的长腿女将军,立马变成了高挑娉婷的绝美贵妇。 朱秀偷瞟一眼柴荣,果然,柴荣也有几分震惊,眼里满是惊艳之色。 嗬~男人~ “朱秀,何故痴愣?” 符金盏见朱秀作揖的动作做到一半,半撅着屁股发呆,没好气地清叱一声。 朱秀赶忙回神,揖礼道:“大娘子今日光彩夺目美艳动人,学生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故而失态,惭愧惭愧!” 符金盏咯咯轻笑,眼波流转白他一眼,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你一个刚到束发之龄的少年,哪里懂什么女子之美?故作老成,净学些风月调情之言,当真该打!” 亦嗔亦喜的嗓音听得朱秀骨头发酥,干笑一声忙道:“大娘子恕罪!小子当真觉得大娘子美的就像画中仙女一样!若是不信,大娘子问问我家牙帅!我家牙帅乃人中龙凤、当世雄杰,若他也觉得美,便证明小子没有胡说!” 朱秀往后退了小半步,一个劲朝柴荣使眼色。 符金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柴荣脸上闪过些窘迫,习惯性的保持严肃,嘴唇嗫动没有说话。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不屑于当众谈论女子容貌。 朱秀心急如猫抓,老哥你倒是说话呀,这可是一个和符娘子拉近关系,熟络感情的好机会,可不敢拉跨! 气氛一度沉默而尴尬。 朱秀抬眼偷瞄,竟然在柴荣鬓角处瞧见一丝汗水流下! 一个统率千军万马、麾下尽是虎贲之士的男人,竟然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紧张胆怯了! 柴荣抱拳低垂眼皮,语调平直漠然,自动转移话题:“今日前来,一为探视符娘子伤势,二为商议军务....这株辽东老山参送给符娘子,祝符娘子早日康复!” 张永德跨前一步,双手奉上锦盒。 符金盏微微一笑,敛衽行礼:“妾身谢过将军。” 柴荣拱手侧身避过。 赵普接过礼物先行告退。 之前的尴尬被众人无视、略过。 “连日卧床,想多走动走动,不如妾身与将军边走边谈?”符金盏大大方方地笑道。 柴荣颔首:“就依符娘子。” 符金盏看了眼朱秀:“我气血亏减,时有乏力,你暂且充当小厮在一旁搀扶。” 朱秀愣了愣,偷看柴荣平静面色,抓抓光头犹豫道:“这....不太好吧?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还是去帮大娘子找个使女来....” 符金盏抿嘴,强忍笑意佯怒道:“论年岁,你比我家中弟弟还小不少,算哪门子男人?小小年纪心思倒是繁杂,还不过来!~” 朱秀满脑门子黑线,又不敢反驳,只得委委屈屈地“诶”了声,小跑过去,轻轻搀扶住符金盏抬起的左臂。 符金盏的手臂不像他想象中那么轻柔,反而肌肤紧致结实,颇有几分肌肉。 朱秀搀扶她漫步在花园石径上,柴荣走在身侧,张永德落后丈远。 符金盏和柴荣轻声交谈,朱秀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倒是把两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听耳朵里。 柴荣先说了些河北和沧州当前的局势。 总的说来,如今河北乱局还未有结束迹象,沧州城依靠天雄军和黑火雷,倒是成功击退耶律兀欲。 其余的景州、深州、冀州等地,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景州、深州已被契丹人攻破,军民死伤数万,冀州还处于契丹大军围困中,战事同样惨烈。 沧州城得以保全,在整个河北大战局里算是独树一帜。 辽帝耶律德光在赵州停留,契丹主力大军云集镇、赵二州,刘知远亲率大军北上抵达邢州,郭威、符彦卿等大将也各自统兵向北进发,一场围绕镇、赵展开的大会战,似乎难以避免。 朱秀听得仔细,耶律德光因为病重停留在赵州,与历史所载完全一致。 算算时间,离这家伙病死也就在一两月之内。 耶律德光算是契丹一代雄主,却是河北中原广大汉人百姓的一大苦主。 他从石敬瑭手里拿到幽云十六州,率先开启契丹人大规模南下进犯中原王朝的战争。 耶律德光有一颗想要入主中原的雄心,而他的主要手段之一就是屠杀,大规模屠杀汉人。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激起整个河北中原百姓的竭力反抗,与契丹人殊死一搏。 以至于让耶律德光在病死前,留下了“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的感慨。 朱秀当然希望他能早点嗝屁,他死了,中原汉人才能迎来喘息之机。 朱秀可以料定的是,一旦耶律德光病死,契丹人必定北归,河北将会恢复平静,刘汉朝廷会趁此机会,迅速奠定统治基础。 到时候,他才有机会离开沧州一路南下,实行他的跑路计划。 wap. /107/107535/27952566.html 第三十二章 柴荣的压力 “我接到官家旨意,命我八月二十之前,率军赶到赵州,参与会战,与契丹主力大军决战!” 柴荣取出那份明黄细锦作封皮的文书,当着朱秀面递给符金盏。 符金盏没有接:“官家旨意,我还是不看为好。” “我念给符娘子听。”柴荣也不勉强,翻开文书逐字句念了一遍。 朱秀缩在一旁,假装自己是个小透明。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停留在镇州、赵州之地的契丹大军有近十万之多,必须要将整个河北的兵马整合起来,才有足够的兵力与契丹人决战。 耶律德光病重的消息已经确凿,因此刘知远和大部分朝臣认为,和契丹人决战的时机已经到来。 旨意里还提到一件事,引起朱秀注意。 首席带路党、率领十万晋军投降契丹、直接导致后晋灭亡的元凶巨奸、归德军节度使杜重威,聚兵两万余,占据大名府(魏州)叛乱! 杜重威原本是石敬瑭的妹夫,早在当年统辖晋军驻守镇州(河北正定)防备契丹人时,就生出二心。 大舅子石敬瑭借契丹之势当上皇帝的野路子,给了杜重威极大启发。 去年,晋军与契丹在滹沱河大战中惨败,身为主帅的杜重威要负主要责任。 杜重威心虚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率领十万晋军投降耶律德光,为契丹人打开河北门户。 耶律德光趁势挥师南下,一举攻破汴梁,灭亡后晋,抓走晋出帝石重贵。 杜重威先是接受了耶律德光的册封,后来见刘知远收复开封,新朝廷迅速站稳脚跟,并且向他伸出橄榄枝,也就觍着脸归降开封新朝廷,当上太尉、归德军指挥使。 现在,杜重威再度占据大名府叛乱,叫嚣要跟镇州的契丹大军南北呼应,再次灭亡刘汉朝廷。 刘知远心里一急,更是想尽快和契丹大军决战,然后回师平叛。 这才有了柴荣手里这道旨意,敦促他尽快率军赶往赵州。 朱秀仔细回想史载,杜重威这次叛乱,似乎没有闹出太大动静。 只是这家伙反骨仔的名声太臭太恶劣,做事毫无底线,刘知远放心不下,才心急火燎地想回去收拾他。 符金盏静静听完,问道:“柴将军是何意见?” 柴荣苦笑,没有正面回答:“另外,我还接到家父传信,让我率军留守沧州,按兵不动!家父和少数重臣反对在镇州与契丹人决战!” 符金盏面露惊讶,陷入沉思。 郭威的信,柴荣没有拿出来给符金盏看,朱秀暗戳戳的想,郭大爷在信中肯定疯狂吐糟刘知远,要不也不会紧随旨意送来家信,让柴荣不要听皇帝旨意,找借口留守沧州。 “家父在信中说,辽帝耶律德光虽然病重,但契丹人军心凝聚士气未衰,此时决战绝非良机,一旦出现差池,后果难以估量!只是官家求胜心切,又担心杜重威趁机做大,这才急于决战。 官家旨意和家父书信各执一词,我当真不知该如何抉择,思前想后,沧州城里也只有符娘子能与我商讨此事。” 柴荣叹口气,满脸诚挚地抱拳:“符娘子坐镇沧州数月,对河北形势了如指掌,又有符氏提供情报,恳请符娘子为我指点迷津。” 符金盏苦笑道:“柴将军言重了,耶律兀欲围城前,每隔三五日,我的确能收到符氏消息。可如今,符氏与我早已失去联络,南下景州的水路也已阻断,我知道的情况不会比将军更多。” 柴荣眼中难掩失望,叹息:“连符氏也断绝消息,看来外界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两人各自沉默。 符金盏道:“将军不妨先派人打探漳水以北的情况,若无契丹人窥伺沧州,天雄军现在撤走也无妨。” 柴荣道:“家父在信中说,沧州乃河北边防之重,契丹人不会轻易放弃,提醒我不可放松戒备。这趟视察河岸码头,我特地派人过河打探,有风声说,耶律兀欲正在涿县调兵遣将,似有再犯沧州之意。” 顿了顿,柴荣低声道:“可官家旨意严令我八月二十之前务必率军赶到!有关镇州决战之事,已经引发朝堂对立,官家和父亲也多次争执。我担心,若不遵从官家旨意,若是镇州大战一起,会因此牵连家父....” 柴荣语焉不详,符金盏和朱秀倒是听懂了。 刘知远让他舍下沧州,赶赴赵州参加会战,先集中兵力不惜代价攻破契丹主力。 若柴荣借口抗命,万一大战爆发,战胜还好,一旦战败,柴荣和天雄军难辞其咎,还会牵连郭威。 可天雄军走了,如果契丹兵渡河来攻,沧州城靠谁来守? 一边是皇帝严旨,一边是沧州十几万百姓,柴荣难以抉择,符金盏也不知该如何做决定。 朱秀见两人不说话,柴荣犹豫不决,有些急了,忍不住小声道:“启禀牙帅,可否容下吏说两句?” 柴荣看看他,道:“说吧。” 朱秀忙道:“天雄军不能走!镇州更不能去!沧州城必须要守住!” 符金盏以询问眼神看来,柴荣沉声道:“说说理由?” 朱秀侃侃道:“第一,正如郭帅所言,即便辽帝病重,契丹大军的战力军心也几乎不受影响,这是由契丹人的部落联盟属性决定的。 第二,沧州城有十数万百姓,岂能扔下不管?倘若天雄军一走,契丹人渡河来攻,十数万百姓不是被杀,就是被掳,相州惨剧难道还要再上演一次?事关朝廷民心、牙帅和天雄军甚至郭帅的名声,万万不可如此! 第三....” 朱秀话音一顿,微微昂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据我多日夜观天象,紫微斗数有异变,东北方位群星黯淡,有灿星摇摇欲坠,辽帝耶律德光,或应此天数,有崩逝之象!” 柴荣和符金盏先是一愣,而后相视震惊! 符金盏眉头蹙起道:“虽说一直有消息称,耶律德光病重,但想来不至于病亡。辽帝之死非同小可,事关天下局势,不可妄言。” 柴荣也全然不信,讶然道:“天象之事历来缥缈,莫非你师父四有先生,对此也有所研究?” 朱秀拱拱手,一脸骄傲道:“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孔夫子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董子云:‘天人之际,合而为一。’恩师遍习诸子百家,领悟诸位圣贤的至理妙言,于天文历法也算小有造诣。学生不才,只得恩师所传些许皮毛而已。” 柴荣和符金盏将信将疑,天象说太过虚幻,如今又是礼崩乐坏,战乱频频的年代,甚少有人研习天文术数。 开封朝廷里的司天台,已经闲置多少年,没有台正郎官任职,实在找不到可用之人,只有去找些道士方士充任。 朱秀正色道:“牙帅试想,一旦耶律德光病故,契丹各部为争夺帝位,必定北撤,所以镇州决战,一定是虚张声势,此时舍下沧州赶去,反倒给了涿县契丹兵可趁之机!到那时救援可就来不及了!” 柴荣眉头紧皱:“依你之见,多长时间内有分晓?” 朱秀默算了下,笃定道:“两月之内!” “两月。”柴荣深吸口气,攥紧拳头。 两月以后,早已过了官家旨意规定的期限。 现在问题的关键,就看他敢不敢赌,赌耶律德光会病死,赌契丹人会撤军,赌镇州决战打不起来! “即日起,多派人手,打探赵州方向消息,全力侦察涿县契丹军动向!务必做到每日一报,延误懈怠者,斩!” 柴荣厉声对张永德下令。 wap. /107/107535/27952567.html 第三十三章 第二道旨意 半月后,一队手持天子赭黄龙旗的骑兵飞马奔入沧州城。 柴荣和符金盏、刘承祐率领大小文武官员在东门列队,跪迎圣旨。 “皇帝敕令:天雄军牙内指挥使、沧州防御使柴荣,即刻率麾下兵马赶赴赵州,限七日内抵达!若有延误,革除一切官职,交侍卫司狱查办!” 负责宣旨的侍卫亲军都虞候高坐马背,单手托高敕书,厉声大喝。 柴荣面色凛肃,叩首:“臣接旨!” 符金盏红唇微张想说什么,见柴荣已经恭恭敬敬接过敕书,苦笑了下忍住不言。 刘承祐侧目看来,幸灾乐祸的冷笑。 那名身穿华丽黑漆顺水山字甲的亲军都虞候挤出笑脸,抱拳道:“陛下口谕,令二殿下率左卫军前往邢州休整,等待后续旨意。” 刘承祐大喜,有此口谕,他就可以光明正大撤离沧州,往后这里不论死活,都与他无关。 “儿臣领命!拜谢父皇!”刘承祐往赵州方向叩头。 柴荣将敕书交给张永德,起身道:“天雄军和左卫军一走,沧州防御交由何人?不知官家如何安排?” 亲军都虞候冷冷道:“陛下令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刘词兼令沧州防御,我等现在就要赶到奉国右厢军中传令!” 顿了下,他又冷笑道:“柴牙帅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之前陛下令你本月二十之前赶到赵州,柴牙帅借口契丹永康王耶律兀欲陈兵漳水以北,竟敢抗旨不遵,陛下震怒,这才令我等星夜赶来宣旨!镇州大战在即,柴牙帅若再不遵旨,只怕....哼哼~~好自为之,告辞!” 说罢,传旨特使骑兵拔转马头冲出东门,只留下马蹄扬起的一片沙尘。 柴荣本来还想打听镇州契丹人的动向,摇摇头苦叹一声。 符金盏柳眉紧蹙叱道:“刘词如今驻守在子牙河一带,策应祁州防务,若他回撤沧州,祁州城失去犄角,又距镇州如此近,契丹大军朝发夕至,如何能守得住?究竟是哪个草包为官家出此下策?非得调天雄军去赵州助战?” 柴荣苦笑着没有说话。 官家远在赵州,不知沧州情形,眼里只有镇州的辽帝耶律德光,和那十万契丹主力大军。 或许在官家和身边大臣来看,只要能击败契丹主力,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沧州十几万百姓和祁州数万军民,又算得了什么。 刘承祐在左右的搀扶下站起身,阴恻恻地道:“朝廷人才济济,不是只有郭威和符彦卿才能为陛下出谋划策!符娘子言下之意,是在质疑官家圣意?” 符金盏毫不客气地回怼道:“官家久经战阵,岂能瞧不出沧州乃河北防务重中之重,绝对不容有失!若官家知道沧州面临的处境,一定不会撤走天雄军!定是官家受人蒙蔽,听信了小人谗言!至于哪些算作小人,二殿下应该比我更清楚!” “你~”刘承祐狭长眼缝流露凶光,白皙俊脸一片狞怒。 如今刘知远身边第一宠臣就是刘承祐的小舅舅李业,偏偏李业和符彦卿的长子、符金盏的大哥符昭信,数年前在开封城街头斗殴。 纨绔子弟李业自然打不过世代将门的符昭信,被符昭信一顿暴揍,从此和符氏结下仇怨。 符氏和郭威走的近,李业连带着也把郭威记恨上了。 所以,刘承祐很自然的就把符金盏话语里暗指的人,理解成了他小舅舅李业。 骂他舅舅,那不就是骂他?刘承祐很生气。 柴荣出声劝阻道:“国步艰难,所谏所言都是为朝廷计,只看结果如何,无需争执。” 柴荣又对刘承祐拱手道:“不知二殿下何时启程?” 刘承祐冷声道:“怎么,柴牙帅自己不走,还不许我走?” 柴荣道:“官家已有口谕,如今殿下和左卫军已不属于末将统辖,末将自然无权过问。只是,契丹大军在漳水北岸虎视眈眈,沧州城人心惶惶,可否请殿下延后两日再走,若是匆匆撤离,末将担心引起百姓非议,平白增添恐慌。” 柴荣拱手低头,声音放低,面上满是恳求之色。 刘承祐满脸讥诮地看看他:“这些,与我有何干系?沧州防务,官家已经交到刘词手中,与你柴牙帅和天雄军,又有何关系?我劝柴牙帅还是尽快率军赶赴赵州,以免延误战机,到时候落了大狱,连郭帅也要受牵连。 沧州城还有横海军和十几万流民,契丹人一时半会也攻不进来。朝廷的几万大军在沧州驻守数月,已经够便宜这满城的泥腿子了,还要如何?依我看,柴牙帅只管放心去,等击破契丹主力,就算到时候沧州失守,也还可以夺回来嘛!” 刘承祐满不在乎地说完,在左右侍奉下坐上肩舆,赶回北城左卫军驻地,准备高高兴兴地率领两千余左卫残军撤出城。 史匡威拍拍黑脑门一口唾沫吐地:“他娘的,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他知不知道,沧州失守的代价,就是这满城十几万百姓,和大半个河北之地的沦丧!幸亏开封皇宫里坐的不是他,要不然,这新朝廷....嘿嘿~~” 柴荣面色凝重,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这第二道旨意的措辞相当严厉,透出官家对他之前抗命的强烈不满。 柴荣可以想象到,赵州御前军事会议上,有关是否与契丹主力决战的争执一定相当激烈,郭威和反对决战的朝臣们,也在承受巨大的压力。 一名传讯兵驾马狂奔进城门,连滚带爬跳下马,单膝跪在柴荣面前,焦急道:“启禀牙帅,三艘契丹战船和数十艘小船驶出北岸,游弋在河面,似乎在窥探我军南岸防务!” 众人大惊失色,柴荣心头一震,急忙道:“契丹人可有靠岸意图?” “暂时未曾发现!” 史匡威急的大骂:“奶奶的契丹胡狗,当真想渡河不成!柴将军留下,我老史先去看看!” 史匡威带上几个河西亲兵,骑马出城赶往河岸。 柴荣厉声下令道:“赵普检查城防器械,潘美组织巡兵昼夜巡视,严禁百姓肆意走动,保证城内治安!” 赵普和潘美各自领命退下,率领刺史府官员再度投入到战时忙碌状态。 符金盏犹豫了下,说道:“不如组织百姓撤离沧州?” 柴荣迟疑道:“方才我也有此想法....” 还没说完,身后乱糟糟的人堆里走出一人,一身白布衣,脚踩布鞋,顶着个亮晃晃的光头,像个不伦不类的俊俏小和尚。 朱秀朝二人揖礼,严肃地道:“撤离之法绝不可行!” wap. /107/107535/27952568.html 第三十四章 点拨柴荣 符金盏哭笑不得,以为朱秀又在胡闹搞怪,没好气地清叱道:“为何这副装扮?” 柴荣面色不愉,他本就厌佛,加之压力沉重心情烦懑,见到朱秀这副模样,更是没好脸色。 朱秀有些委屈,他今夜可是要登上东门楼察观天象,为了营造“仰察天地之机,遍观宇宙之妙”的高人形象,特地花心思做的装扮。 还借鉴了孔明在南屏山借东风时的造型,可惜他光头不长毛,身材也羸弱些,没有衣袂飘飘的仙逸之姿,倒有些像刚从盘丝洞里逃出来,衣衫不整的唐僧.... “你说赵州去不得,镇州决战也打不起来,现在又反对撤离沧州,难不成,我天雄军和沧州十数万百姓,只能困守城池等死?” 柴荣脸色和语气都冷的像块坚冰。 朱秀知道他现在压力山大,心情烦躁,脾气也跟着暴躁起来,不慌不忙地微笑道:“留守沧州安然无恙,相反,若率军掩护百姓撤离,才是死路一条!” 柴荣眼芒微闪,满脸冷峻地盯着他。 符金盏不轻不重地在他光头上敲了一记,嗔怒道:“少卖关子,说清楚!” 朱秀幽怨地揉着脑门,闷闷地道:“道理很简单,没有城池保护,几万兵马护送十几万百姓,行进缓慢,方圆百里之内尽是丘陵平原野地,一旦契丹兵追上来,拿什么抵抗?” 柴荣沉声道:“耶律兀欲在涿县调集六万大军,陈兵北岸随时有可能渡河而来,到时候兵临城下,仅靠两三万兵马和十几枚黑火雷,又如何抵抗?” 朱秀从容地掸掸宽大衣袖,笑道:“契丹人在漳水河里划船玩,却始终不靠岸,难道牙帅还没看出问题?” 柴荣和符金盏俱是一愣,符金盏迷惑道:“耶律兀欲想观察南岸防备情况,等摸清楚我军状况再渡河来攻,有何问题?” 朱秀哂笑道:“牙帅和符娘子试想,若你们是耶律兀欲,手握六万大军,知道沧州城里只有两三万人困马乏的汉军,而漳水南岸只有几条破舢板,千余兵丁,你们还会不会把沧州城放眼里? 若耶律兀欲当真想攻城,早就战船南渡,大举攻来! 说到兴奋处,朱秀眼睛冒光眉飞色舞,冷不丁却被满脸红晕的符金盏一击暴栗敲头顶。 心虚地望望羞怒美人,朱秀干笑作揖, 老司机,领教了! 柴荣俊脸划过一丝尴尬,轻咳一声急忙转移话题道:“照此说,耶律兀欲陈兵北岸,目标根本不是沧州城?他究竟想作何?” 朱秀笑道:“牙帅乃是局中之人,难免雾里看花,耶律兀欲的心思其实不难猜。试想,辽帝耶律德光在镇州病重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耶律兀欲又岂能不知?而且对其中隐情细节,必定更清楚....” 柴荣脑子里像是有一道电流呲溜窜过,脱口而出:“耶律兀欲同样在等镇州消息!他聚拢六万兵马,并非为攻沧州城,而是要....争夺帝位!” “牙帅英明!” 朱秀顺势送上一记马屁,“一旦耶律德光病故,有资格染指大辽帝位的人何其之多,到时候就是凭拳头说话,谁拳头大谁当家做主! 耶律兀欲乃是阿保机的长孙,封永康王兼掌南院兵权,本就位高权重,南下以来更是攻城拔寨战无不胜,在契丹军中威望甚高! 耶律德光一死,他岂会坐视帝位旁落,必然聚拢大军争权!否则沧州之地再怎么险要,也不值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举兵攻城!他这六万大军,是为争皇位而准备的啊!” 一番话入情入理,犹如拨云见日,将如今河北局势分析的条理分明。 柴荣好似醍醐灌顶,重重一拳砸在掌心,目透精芒:“不错!不错!你所言句句在理!契丹人自从退守镇州以来,行事处处透露怪异,足以说明,耶律德光的病情,实在不容乐观! 可恨~这些道理,为何近在赵州的官家和行营重臣不明白?官家若在此时选择与契丹决战,必然激起契丹各部同仇敌忾,反倒于我军不利!” 朱秀左右瞟眼,小声提醒:“牙帅慎言。” 柴荣摇摇头叹息一声。 其实倒也不能怪刘知远和他身边的朝臣们目光短浅,毕竟耶律德光这头猛虎,威震中原十几年,这个节骨眼上,无人会相信,堂堂大辽皇帝,会在壮年之际病死! 朱秀不过是站在历史的高度看待问题,所以才会对未知之事如此笃信。 一匹快马冲进城门,一名传讯兵跃下马行礼:“启禀牙帅,史节帅命我赶回禀报,契丹战船始终在河面游弋,没有靠岸迹象!” 柴荣道:“告诉史节帅,无需理会,如果契丹战船靠近,就射出火箭驱逐。” 兵士领命而去。 柴荣此刻豁然开朗,心中郁结之气消散许多,看着朱秀温声笑道:“让你当这个行军参谋,看来是做对了,高人弟子,当真有一番非同寻常的眼界和见识。” 朱秀故作谦虚道:“牙帅过誉了,下吏也不过是尽职责本分而已!” “很好,功劳权且记下,将来一并奖赏。”柴荣眼中欣赏之意愈浓,连带着瞧他那颗光头也顺眼不少。 符金盏抿嘴笑道:“你当真要上东门楼,夜里观星,白日打坐,直到确定耶律德光病逝才下来?如此辛苦,你能受得了?” 朱秀肃穆道:“不错!事关重大,为牙帅、为天雄军、为沧州城,朱秀何惧辛苦!不光如此,为表诚意,我每日只饮水不进食,希冀上天早日显象!” 柴荣和符金盏面色动容,柴荣叹口气:“辛苦你了。” 符金盏抿唇,嗓音温柔地道:“你小小年纪却有非凡本事,沧州城至今安在,你居功至伟,将来,沧州百姓一定会铭记你的恩情。” 朱秀洒然一笑道:“恩师常常教导:‘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值此国难,我辈男儿自当各尽其力,为天下苍生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短短八字,落在柴荣和符金盏耳朵里,不啻于金石之言,有振聋发聩之效! 他们成长在契丹人肆虐蹂躏汉人的年代,放眼望去,大江以北遍地疮痍,无处是净土! 他们见识过苍生之艰难,对这八个字更是感触良多。 “四有先生胸怀天下,当真是我辈仁人志士之楷模!请受柴荣一拜!” 柴荣难捺激动,朝北方檀州方向揖礼。 符金盏也敛衽行礼,轻叹道:“此生若能得先生教诲,死而无憾矣!” 朱秀赶紧闪朝一旁,庄重地跟着拜了拜。 临去东门楼前,朱秀迟疑了下,小声道:“牙帅,辽国皇太后述律平,当真从上京(内蒙古赤峰)赶到泰州(保定)去了?消息不会有错吧?” 柴荣奇怪道:“消息确凿,绝不会错!怎么,有何问题?” 朱秀暗自松了口气,忙道:“没问题。牙帅和符娘子保重,在下去也!” 朱秀招手唤来等候在一旁的马三,主仆二人在众人瞩目下,施施然地登上东门楼。 朱秀清楚的记得一段历史记载,述律平从上京匆匆南下,就是在耶律德光临死前几日。 目的一是为证实儿子耶律德光的死讯,二是准备册立新皇帝。 可惜这位颇有手腕的皇太后,这次要跟她的好孙子,耶律兀欲正面硬刚,围绕大辽皇位,展开一场激烈的内部交锋。 有这个消息打底,朱秀才敢上东门楼观星,要不然鬼知道耶律德光那老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死。 万一拖延两三月,他岂不是真的要在东门楼上羽化登仙! 在一众天雄军兵士敬畏且崇敬的目光注视下,朱秀满脸肃然地踏上登城道,往城楼毅然决然而去。 马三背着个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三啊,东西带齐了没有?”朱秀撇嘴极其小声。 马三咽咽唾沫,压低声:“三张涂了大酱的芝麻烙饼,两壶水,足够小官人两日伙食了....” “没有肉?” “....小人怕露出气味,没来得及弄呢!等过两日带来!” “聪明!上道!少爷我对你很满意!” “....多谢小官人夸奖....” wap. /107/107535/27952569.html 第三十五章 是神棍还是良才? 中秋已过,肃杀之气愈浓,沧州城内外一片萧瑟景象。 朱秀登上东门楼已五日有余。 五日里,朱秀白天打坐,夜里观星,一身对襟大袖白氅衣,飘然出入城楼,逢人微笑颔首,也不说话,时常嘴里念念有词。 东门楼被柴荣设为禁地,又亲自挑选一批亲兵守卫,严禁任何人靠近打扰。 原本天雄军中就有传言,说是朱秀要登城楼察观天象,推衍战机,为沧州军民祈福。 如此一来,亲兵们更是笃信不疑,看朱秀的眼神充满敬畏,站岗时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好像他们在参与一件无比神圣庄严的大事。 朱秀整日里神神叨叨的举动,落在他们眼里,透露出一股玄乎劲儿。 不说别的,五日里光喝水不吃饭,还能满面油光脸色红润,这份本事足以让人心生折服。 都以为朱秀懂得服精吞气,养日月精华的神仙道法。 朱秀高人弟子的形象,愈发深入人心,人前人后都得称呼一声小先生。 若非柴荣下严令,严禁将东门楼观星之事外泄,只怕几日时间就要传得满城皆知。 数十里之外的漳水河上,契丹战船昼夜徘徊,偶尔靠近南岸,被弓弩手用火箭逼退。 契丹人骚扰不断,却始终没有渡河强攻的迹象。 柴荣和符金盏放下心来,由此可见,朱秀的判断完全正确,耶律兀欲根本没有再攻沧州城的意思。 城中局势总体保持稳定,只是昨日刘承祐率领左卫军撤走时,竟然偷藏了一千余石粮食想带出城,被潘美及时发现制止。 恼怒的横海军将士关闭西门,差点和左卫军爆发大规模械斗。 左卫军自从撤入沧州以来,一应供给都是调拨州府库存,换句话说,左卫军吃喝都是人家横海军提供的,都是沧州百姓数年的赋税积累。 现在左卫军吃干抹净要走了,竟然还想挟私带走如此多粮食,横海军当然不乐意。 柴荣闻讯急忙率领天雄军赶来,符金盏也及时赶到,这才阻止了一场火气十足的流血械斗。 待问明情由,柴荣和符金盏当即火怒。 左卫军满打满算也就剩两千余步卒,不算几十匹马的草料,从沧州出发前往邢州,走的慢一点,半个月爬也爬到了。 如此算下来,至多需要七百石粮食,可是刘承祐竟然下令带走一千余石,还打伤了府库粮官。 沧州城贮藏的粮食,也仅仅是够用而已,哪里能容许左卫军这般贪婪。 柴荣当场下令卸掉三百余石,又命天雄军兵士反复检查,确定无误后,才下令开城门,放左卫军离开。 刘承祐出城时脸色难看的厉害,彻底记恨上柴荣和符金盏。 第六日,柴荣前往河岸察看敌情。 晌午时,东门楼下,突然涌来大批百姓,不下千余人,吵嚷着要出城。 赵普和潘美迅速组织人手阻拦,天雄军也派人帮忙,百姓群情汹汹,差点和东门守卫发生冲突。 越来越多的流民不顾巡兵劝阻,朝东门汇聚,群情激愤地要求见柴荣。 百姓们不知从何处听来,契丹大军陈兵漳水北岸,不日就要渡河攻城。 而柴荣却在此刻打算率天雄军撤出沧州。 百姓们误以为柴荣要舍下沧州城,恐慌之下跪地哭求柴荣和天雄军留下。 实在不行的话,百姓们做好了出城逃命的打算。 符金盏不顾伤势赶来劝阻,却也无济于事。 眼看百姓越聚越多,不得已,潘美派人出城急报柴荣。 僵持数个时辰之后,柴荣赶回,口干舌燥一番解释,才算勉强稳住人心,令张永德和潘美遣散百姓。 马三得朱秀吩咐,下城楼求见柴荣。 “小人马三,奉小官人之命,有几句话要禀报牙帅!” 柴荣面上难掩疲倦:“有何话,说吧!” 马三低头拱手,恭恭敬敬地道:“小官人说,百姓聚众闹事定是受人蛊惑,请牙帅派人彻查,揪出散播谣言者,予以严惩!” 柴荣点头道:“一夜之间,城里就冒出许多传闻,定是有人故意散播,此事我会清查到底。” 马三又道:“小官人还说,制止谣言的同时,还需要放出一些...呃...官方消息,以正视听!小官人已经撰写好,请牙帅派人誊抄张贴,并派人当场诵读,告知百姓。” 马三将几张薄薄的纸笺双手奉上。 柴荣接过翻看,顾不得欣赏那笔风神潇洒的书法,惊讶问道:“官家派人传旨召我去赵州之事,当真能公开宣扬?” 马三左右瞟瞟,压低声道:“小官人还有几句话,只能说给牙帅听。” 柴荣挥手令张永德和几名亲卫退开:“说吧。” 马三上前两步,低声道:“小官人说,当日宣旨,侍卫亲军大张旗鼓而来,诸多刺史府官员、各军将士在场,官家传诏天雄军撤离沧州之事,原本就瞒不住,时至今日,就更无必要隐瞒。公开此事,沧州百姓才不会把怒火撒到牙帅和天雄军身上,小官人说,这叫...矛盾转移!” 柴荣听的仔细,若有所思。 侍卫亲军的人公开宣旨,本意是给他施压,让他尽快赶赴赵州。 现在按朱秀的意思,将实情如实公布,反倒是能消除沧州百姓对他的误解。 让百姓们知道,不是柴荣和天雄军要走,而是皇帝传旨调柴荣去赵州。 柴荣和天雄军为了沧州安危,已经冒死违抗皇帝旨意。 马三咽咽唾沫,又道:“小官人还叮嘱牙帅,现在抗旨,换来的却是沧州十几万军民的人心!往后不只是沧州,整个河北的百姓,都会记得牙帅恩情!民心,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万望牙帅坚定信心,切莫动摇!” 柴荣苦笑,如今早已过了官家第二道旨意规定的期限,两次抗旨,连他都不知道,官家和朝廷会如何处置他。 就算之前他的心里还有所动摇,现如今,也只能捏着鼻子一条道走到黑。 柴荣朝城楼二楼望去,犹豫了下道:“天象可有预示?” 马三早已得了朱秀叮嘱,知道柴荣会忍不住问,当即遵照朱秀的指示,笑眯眯地拱手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已显,不日即将见分晓,请牙帅稍安勿躁!” 说罢,马三一溜烟跑回城楼。 张永德听到马三最后的话,忍不住上前道:“牙帅,那小子当真不是在装神弄鬼?” 柴荣摇摇头,轻叹:“我也不知。只是,根据目前的情形看,所有的局势走向都被他言中!所以,唯有选择相信他....” 张永德看向二层城楼紧闭的窗户,声音低沉地道:“倘若结局证明他是对的,那此人....料敌于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真是子房、孔明在世,乃当世王佐之才!” 柴荣默然不语,一双炯目闪烁精芒。 wap. /107/107535/27952570.html 第三十六章 契丹退兵 漳水北岸,契丹大营。 中军王帐内,一身明黄细锦袍的耶律兀欲,四平八稳地高坐帅位,方椅上铺着白老虎皮,愈发衬托出他伟岸的身姿和威严的气势。 两名只穿束胸小衣的美貌汉女跪在他身前,嫩葱手指在他结实的小腿肌肉上揉捏。 帐帘掀开,盔甲着身的耶律休哥步入大帐,将一只用火漆密封的竹筒双手奉上: “禀大王,镇州密报!” 耶律兀欲虎目猛地睁开,紧紧盯住那只竹筒,好一会,才伸手接过。 他面无表情地搓开封漆,取出竹筒里一张薄纸。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他却来来回回看了数遍。 “大王?”耶律休哥见他纹丝不动,轻唤一声。 “哈哈哈~~~” 耶律兀欲嚯地起身,声若惊雷般的大笑,脚边的两个汉女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看!”耶律兀欲将密报塞到耶律休哥手中。 耶律休哥睁大眼看了好几遍,深吸几口气,才压制住内心的波涛汹涌。 “恭喜大王!大王得苍天护佑,注定做我契丹之主!” 耶律休哥单膝跪地,声音激动的发颤。 “来人!传我命令,大军即刻拔营,返回涿县!” 耶律兀欲沉声大喝,帐外响起回应:“谨遵大王令!” 耶律休哥起身,疑惑道:“大王难道不去镇州?” 耶律兀欲冷笑道:“皇太后命我渡河攻沧州,她自己却和耶律李胡匆匆赶赴镇州,打的什么主意,难道你还猜不到?” 耶律休哥迟疑道:“可是先皇还在镇州,耶律李胡又有皇太弟的名义,若太后拥立他在镇州继位,我们又该如何?镇州可是有十万兵马!” 耶律兀欲大笑道:“不是十万,六万而已,与我部涿县兵马相差不多!” “大王之意....”耶律休哥低头看看手上密报,猛然醒过神,满脸惊骇: “大常衮耶律安端!” 耶律兀欲满眼赞赏:“不错!只要我一声令下,耶律安端麾下的四万余契丹勇士,将会竖起我的白虎战旗!这封密报,就是安端手下,北院统兵督监,梅古悉达万送来的!” 耶律休哥强忍心中震惊,跪下拜首:“大王智谋无双!如此一来,我部兵马以迎接先皇灵柩为由,先行返回涿县,以逸待劳,等到太后和耶律李胡率军到来!” 耶律休哥自问身为大王亲信,却丝毫不知,大常衮耶律安端,竟然早就投靠在大王麾下。 难怪当初太后传令,让他调集涿县兵马进攻沧州,大王会答应的如此爽快。 陈兵漳水北岸,不过是做做样子,实则,大王一直在等候镇州消息。 耶律兀欲拿过密报,用烛火点燃烧成灰烬,幽幽冷笑:“汉人有句话:‘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耶律李胡何德何能,也配做我契丹人的皇帝?当年我父亲软弱可欺,被耶律德光逼走,我无话可说!如今,是时候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了!” 耶律休哥叩首:“愿誓死效忠大王!” 耶律兀欲坐回到白虎皮方椅,沉思片刻道:“三日后,你领一军秘密赶回上京,务必将大司空耶律屋质请到涿县!但切记,不可伤害他!” “谨遵大王令!” 耶律兀欲朝大帐中悬挂的一幅南国地图看去,颇有几分不甘心地道:“我契丹人几次南下,除却幽云十六州,竟然一无所获!汉人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顽强,中原之地,只怕我们永远没有机会染指!” 耶律休哥笑道:“等大王坐上皇位,统一各部,我大辽疆土不比南国少,到时候再发兵南下,不是没有机会饮马长江!” 耶律兀欲摇摇头,话锋一转问道:“让你打探的事情可有消息?” “回禀大王,现已探明,黑火雷是沧州城里,一个叫朱秀的汉人少年做出的。据闻,此人曾经是梅古悉部俘获的汉奴,因为通晓汉文和契丹文,曾经在北院林牙做过书吏使。 后来此人又被沧州横海军所救,现在成为天雄军麾下行军参谋。” “哦?”耶律兀欲大感意外,没想到制作出黑火雷的是个汉人少年,更没想到,此人曾经还是契丹部下。 “我们抓获的汉人工匠,可有仿造出黑火雷?”耶律兀欲关切地问道。 耶律休哥苦笑摇头。 耶律兀欲脸色顿时难看,恼怒道:“一帮废物!还有梅古悉达万,也是个废物!他的汉奴里,有如此人才他却不知道,白白把人放跑!” 耶律休哥不敢多话,心里替梅古悉达万捏把汗。 看来他这次冒死送出密报的功劳,要被平白抵消掉了。 “罢了,暂且不去管。命工匠加紧仿造黑火雷,若有成功者,授予南院官职,赏赐爵位!” “遵大王令!” 耶律休哥领命退出大帐。 当夜,漳水北岸大营连夜拔营起寨,悄无声息地往北返回涿县。 wap. /107/107535/27952571.html 第三十七章 今夜我不要吃鸡 清晨,天刚蒙蒙亮,漳水河面雾气蒸腾。 史匡威睡在一艘乌篷小船内,小船在河水拍打下撞击河岸,船身震动,史匡威哈欠连天的醒来。 “...唔?” 他第一反应就是朝北岸望去,可是宽阔的河面上尽是水雾弥漫,却不见一艘契丹战船的影踪。 他在河岸睡了七日,从早到晚睁眼闭眼都能见到契丹战船在水面晃荡,怎么今日突然不见了? 难不成契丹战船还未驶出北岸码头? “快!快划飞舟,过去看看契丹大营动向!” 史匡威很快意识到什么,焦急大吼,率领一队弓弩手,分乘三艘飞舟,穿过水雾朝北岸快速靠近。 北岸码头早已人去一空,三艘战船不见踪影,只有数十艘舴艋小船停泊在码头附近,看样子已被契丹人遗弃。 远处河岸高地,契丹大营方向一片静谧,不见往日的战鼓喧天、兵士操戈演武声响。 飞舟靠岸,史匡威率几人上岸,小心翼翼地往契丹大营摸去,其余人留守岸边。 一个多时辰后,史匡威率人安然返回,黑脸满是兴奋:“契丹人果然退兵了,走的一个不剩!哈哈~~快!赶回沧州城,将消息禀报柴将军!” ~~~ 东门城楼二层,原本是一间议事正厅,如今成了朱秀白日里打坐的道场,除了仆从马三,其余人一概严禁踏足。 香案前,朱秀躺在一张草席子上,蒲团当作枕头,翘着腿两手抱肚,敞开的衣衫露出白花花、圆滚滚的肚皮。 旁边的笸箩里,扔着一堆散碎鸡骨头。 马三跑上楼,捧一壶热茶,肩头搭一条毛巾。 “小官人,擦擦嘴,喝些清茶解解腻。” 朱秀打嗝冒出一嘴鸡味,伸出手呻吟:“三啊,扶我一把。” 马三哭笑不得,赶紧将他搀扶起。 拿毛巾擦擦嘴脸上的油星子,咕嘟咕嘟喝几口茶水,朱秀长长舒口气: “三啊,少爷我好像吃撑了....” 马三无语地望望那堆鸡骨头,他蹲守大半夜,才从天雄军辎重营顺来一只肥鸡,还差点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伙夫逮住。 大清早洗剥干净,美美炖煮两个时辰,直到骨肉分离烂软滑嫩才捞出锅,偷偷摸摸费了一番工夫才带上楼。 哪曾想被小官人一顿就消灭干净。 原本他计划着,这只肥鸡够小官人吃两天了。 马三倒不是自己想吃,最爱的鸡屁股小官人大方的赏给他,还硬塞给他一只鸡大腿,再多马三就不敢吃了,一来他牢记自己的仆人身份,二来肚子不争气,吃多了荤腥反倒坏事。 马三无奈的是,小官人年少贪嘴,硬是把几乎整只肥鸡啃光,马三都怕他把肚皮撑破。 看着小官人面容狰狞地狼吞虎咽,马三感慨万千。 在这个想吃人都捞不到骨头啃的世道,连小官人这样有本事的高人徒弟,也时常吃不饱饭,有肉吃的时候就像饿死鬼投胎.... 朱秀身子一抽一抽不停打饱嗝,一股子肉味儿从嘴里冒出来。 马三赶紧轻抚他的脊背,哭笑不得:“小官人往后可得节制些....” 朱秀咧嘴,胸腹收缩一股胀气往喉咙顶,像个癞蛤蟆似的咕呱一声,打嗝打到直翻白眼。 城楼下传来史匡威标识性的破锣嗓门,接着响起天雄军将士的欢呼声。 朱秀摆摆手:“下去看看。” 又指指笸箩里的鸡骨头:“收拾干净,别露出马脚。” 马三“诶”了声,忙端起笸箩拿下楼倒掉。 城楼下,柴荣和符金盏收到消息赶来,史匡威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北岸契丹大营空空如也的见闻。 “退兵啦!狗日的契丹人终于滚出河北啦!” 老史跳上一架破损的抛车,兴奋地手舞足蹈,破锣嗓门嚷嚷的比铜锣还响亮。 潘美狂笑着冲上城头,咬牙切齿地赤膊擂鼓,沉闷的鼓声伴随着欢呼声,传遍沧州城。 赵普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辆灰扑扑的木板车上,望着湛蓝天空,泥垢满布的脏脸上,露出傻子般的憨笑。 天雄军将士、河西军汉、横海军的弟兄欢声雷动,有的抱头痛哭,有的跪地双手合十默默垂泪,告慰在战争中死去的亲人朋友。 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张永德,冷峻的面容也挤出一丝丝笑意,摘下盔帽,跌坐在地,笑容里满是浓浓的疲惫。 柴荣双拳攥紧,喉咙不断滑动,胸膛里似有一股堵塞已久的憋闷感要怒吼宣泄出。 耶律兀欲撤兵,证明朱秀之前的推断至此全部印证! 接下来,就要等镇州消息了! 耶律德光,这头在北方能止小儿夜啼的猛虎,究竟如何了? 符金盏杏眼泛红,她困守沧州已有大半年,父兄亲人不在身边,最亲近的侍婢小圆也埋骨城外,她独自一人率领沧州军民,一次次死战城头,以一介女子之身,挑起沧州安危的重担。 直到柴荣到来,她肩头的担子才算是卸下些。 符金盏眼波流转,朝身边男人仰望去。 那刀削斧凿的刚毅面庞,似笑、似怔、似欢喜、似恍惚....诸多情绪涌上,复杂交织。 唯一不变的,他那嵬峨身量依然屹立如苍松。 柴荣心有灵犀,转头看来,与符金盏波光盈盈的眼眸交汇。 符金盏像个男子似的抱拳道:“恭喜世兄,驻守沧州以来,不教契丹人进犯城池一步,河北诸州,唯世兄麾下天雄军立下如此辉煌战果,朝廷必将重赏,封爵拜将指日可待!” 柴荣被她这一声“世兄”叫的有些怔神,忙还礼道:“符娘子过誉了!沧州今日之安稳,还多仰仗于符娘子之前的辛苦经营,待奏明官家和朝廷,某一定替符娘子请功!” 符金盏莞尔一笑,绝美脸蛋流露几分俏皮:“敢问世兄,官家和朝廷会如何赏赐我?封我当个节度使?还是在开封给一份高官厚禄?” “这个....”柴荣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苦笑连连。 符金盏功劳再大,朝廷也不会给她任何赏赐,顶多赏给符氏一些金银财帛。 所以她注定只能做个幕后英雄。 柴荣诚恳地道:“沧州军民和柴某,还有天雄军,都会铭记符娘子的功绩。” 符金盏美目含笑,悠悠道:“听说前年,伪闽国主王延政,派人送给郭叔叔一把玉螭宝剑,郭叔叔视作珍宝,时常把玩。传闻这玉螭剑通体流玉,夜放霞光,华美玄妙,乃当世奇宝。世兄若当真心怀感激,不如替我向郭叔叔借来宝物,玩赏数月再归还,如何?” “这....”柴荣又是语塞,硬着头皮拱手道:“玉螭宝剑乃是父亲心爱之物,就连我也甚少触碰,只怕....” “不行就算了!我随口一说,世兄切莫当真!”符金盏轻笑,显得浑不在意。 柴荣松口气,郭威极少对玩物感兴趣,玉螭宝剑算是例外。 当真要他开口讨要,就算是借,柴荣心里也打怵。 符金盏善解人意,不会为此为难他最好。 柴荣张嘴刚想说什么,符金盏却敛衽行礼,自顾自地走开。 一队快马从东门冲入,是几名外出打探消息的斥候,还有几个身穿黑漆顺水山字甲的侍卫亲军。 领头的虞候,正是那日前来传旨的人。 “柴将军。”亲军虞候见到柴荣,忙跳下马背,抱拳见礼,脸庞挤出些尬笑。 柴荣淡笑,没有跟他一般见识,拱手道:“天使一路风尘,辛苦了,可是官家有旨意下达?” 柴荣说着就要下拜,亲军虞候急忙制止,讪笑道:“无需大礼,末将只是传达官家口谕,并无正式诏书....” 柴荣也不勉强,顺势起身,恭敬作聆听状。 亲军虞候清清嗓道:“官家口谕:令天雄军牙内指挥使柴荣留守沧州,严防涿县契丹渡漳水南下!横海军暂由柴荣节制,其余诸军兵马听候枢密院调遣。” “臣柴荣领旨!” 符金盏和史匡威等人脸色怪异,没想到这第三道旨意,竟然是让柴荣继续率领天雄军驻守沧州。 之前催促天雄军赶到赵州一事,却绝口不提,似乎也没有要追究柴荣抗旨不尊的罪责。 柴荣道:“敢问天使,镇州可有契丹人的动静?” 亲军虞候看看柴荣身后众人,压低声苦笑道:“三日前,辽帝耶律德光病死,辽国太后述律平和皇太弟耶律李胡秘不发丧,率领大军北撤,从定州返回涿县。 官家接到密报,召集众臣商议,国舅李业提议趁契丹人国丧,发兵追击,得到众臣一致赞同....” 柴荣皱眉瞟了他一眼,亲军虞候讪讪道:“郭帅和冯道等大臣极力反对,郭帅说,辽军士气未衰,述律平虽是女流却不可小觑,契丹人必定有所防备....” 柴荣叹口气:“说吧,谁人领兵追击,折损多少兵马?” “飞龙军都指挥使后赞领兵追击,在定州城中遭遇埋伏,飞龙军左厢都指挥使战死,右厢都指挥使被擒,共计折损兵马....两万余....” 柴荣摇摇头没有说话,飞龙军乃官家亲军之一,兵员、军械、供给、薪饷都是禁军里最好的,唯独没有一个合格的统兵大将。 后赞这种酷吏出身的官员,只因有几分从龙之功,就被官家委以重任,实在可笑。 “而后呢?” 亲军虞候又道:“而后,官家才知郭帅等大臣所言不假,下令罢兵,让契丹大军离开泰州,同时急令之前调往赵州的各军返回原驻地。 这几支兵马里,有的已经赶到赵州城外,有的已经在半路上,唯独柴帅和天雄军按兵不动。柴将军果然得郭帅真传,眼光独到,知道镇州决战打不起来!末将之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柴将军海涵。” 柴荣拱手说了几句客套话,没有要为难他的意思。 望城楼看了看,柴荣心里苦笑,哪里是他眼光独到,分明是沧州这里有高人指点。 若非朱秀极力劝阻,不停地给予他信心,只怕他现在也傻乎乎地带领天雄军,不辞辛劳赶赴赵州,然后又在半路上接到遣返旨意.... 说来连柴荣都有几分不可思议,他们远在沧州,距离镇州有七八百里远,却比近在赵州的官家和朝廷众臣预先知道,辽帝耶律德光会病死,之后才能从容做出部署。 柴荣脑海里想起张永德说的话,那个看似不着调的少年郎,实则竟是一位堪比子房、孔明在世的王佐之才! 从造黑火雷逼退契丹大军,到言之凿凿地提前一个多月,就断定辽帝耶律德光会命丧镇州。 少年郎展现了太多的神奇之处。 柴荣相信没有人会是天生奇才,所以朱秀的背后,一定有一位真正的隐士高人。 之前,柴荣只是觉得朱秀是个可造之材,想把他推荐给父亲郭威。 但现在,柴荣突然觉得有些舍不得。 父亲身边有算无遗策的魏仁浦魏先生充作智囊,可他身边尽是沙场征战的悍将,堪称智谋之士的人才,却是求而不得。 柴荣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如果把那个性格欢脱的少年留在身边,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柴将军?柴将军?” 亲军虞候见柴荣仰头望着城楼发愣,忍不住轻声喊道。 柴荣回过神,亲军虞候忙行礼道:“末将还要赶往别处传旨,先行告退。” 柴荣也不留他,作别离去。 侍卫亲军刚走,城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 “朱参谋下来啦!” “朱少郎七日不曾进食,依旧红光满面,莫非真是神仙中人?” 诸多军汉一脸稀奇地打量朱秀,冲着他议论纷纷。 朱秀面带微笑,施施然地朝四方揖礼,轻甩大袖,微昂着头,步履从容地朝柴荣和符金盏走去。 他可不想跟随众人磕头,所以等侍卫亲军离开才下楼。 另外,他吃撑了打饱嗝,也得缓和好一阵子才消停。 “见过牙帅、大娘子。” 符金盏上上下下打量,惊奇道:“七日不食,未见消瘦,反倒长胖了几分?” 朱秀淡然一笑:“只是些辟谷养生之法,小道尔,不足挂齿。” 符金盏啧啧称奇。 柴荣微笑道:“果如你所料,耶律德光已于三日前病逝!昨夜,漳水北岸的契丹大军,已经连夜撤返涿县。” 朱秀拱手淡然道:“三日前,天象已有预示,当时牙帅忙于安抚城中百姓,故而没有告知。” 柴荣看着他,缓缓抬手:“蒙你相助,某和天雄军才能守住沧州城,多谢!” 朱秀微微侧身避过,淡笑道:“为牙帅谏言,乃是我身为行军参谋的职责所在。” 柴荣笑着颔首,二人目光交汇,颇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符金盏摸摸朱秀的光头,娇笑道:“今晚我吩咐灶房炖一整只老母鸡,当作奖赏给你好好补补!不吃完可不许走!” 朱秀惊恐地瞪大眼,鼻息间仿佛闻到了气味,腹中翻涌,喉咙不断滑动。 “不不不!大娘子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此美味朱秀岂敢独享?还是拿出来供牙帅和众人享用吧!” 符金盏笑道:“今晚府中设宴庆祝,大家都有的吃,我再单独奖赏你一份。你立下大功,年纪又最小,优待些也无妨。而且,你不是最喜欢吃鸡吗?” 朱秀现在一听到吃鸡二字,就只觉一股酸腐气从胃中升起,冲开贲门涌入食道,在咽喉处徘徊,久久不息.... “我不喜欢....嗝—吃鸡—嗝~” 朱秀哭丧着脸,抱着肚皮,上半身一抽一抽,又开始不停打嗝,一股子充斥鸡味的酸腐气从嘴里冒出。 柴荣面皮颤了颤,默默后退三步,之前眼里浓浓的欣赏之意渐渐归于平静。 “还是将他送到邺都,交由父亲调教几年再说吧....”柴荣默默想到。 符金盏捂住鼻子逃开,嫌弃、震惊、恼怒地瞪着他。 远处,马三看着符金盏揪住朱秀的耳朵,再扭头看看几只野狗争抢鸡骨头,幽幽叹息一声。 wap. /107/107535/27952572.html 第三十八章 送别赵普 数日后,沧州全面启动战后重建工作,柴荣和刺史府官员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 绝大部分契丹兵马早早撤离河北,少数来不及撤走的,被各地藩镇军相继击破。 河北泰州、定州、沧州以南的地区,基本肃清战乱,重新纳入新朝廷的管辖范围。 这日午后,朱秀、符金盏、潘美在西门外,送别即将离去的赵普。 两个身穿武袍、挎长刀的军士骑在马上,守在官道旁等候。 他们是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刘词帐下亲卫,派来接赵普前往德州相聚。 前日,赵普接到刘词传信,命他前往德州,与奉国右厢军汇合。 刘词原本率军从祁州赶来,准备接管沧州防御,还没进沧州城,又接到官家旨意,命他赶往大名府,参与讨伐叛乱的归德军节度使杜重威。 刘词一面派人赶到沧州传唤赵普,一面率军赶到德州,暂作休整。 “本以为会是我第一个离开沧州,没想到赵先生先我一步。”朱秀轻叹一声。 赵普从沧州城头收回目光,带着几分眷恋叹道:“大半年来,我在沧州投入无数心血,先助符娘子三度守城,后又助天雄军五日血战,如今好不容易捱到战乱停歇,却无缘留下参与重建,恢复民生,实在教我...不甘心呐!” 朱秀和符金盏俱是苦笑。 潘美破锣嗓门大咧咧地道:“老赵你就是矫情!契丹崽子退兵了,沧州这里仗也打完了,修缮城池安抚百姓,那是刺史府官员该做的事,你跟着瞎操什么心?该走就走,有啥不甘心的!大名府有仗打,换做我老潘,早就巴巴儿地跑去啦!” 赵普气的吹胡子瞪眼,忍不住叱骂:“你懂个屁!” 潘美挖挖鼻孔以示不屑。 朱秀斜了眼潘美,这个粗糙的莽货,当然体会不到赵普的心思。 如今是武夫当国的年头,军旅里文官地位低下。 何况赵普志不在军旅,一心想主理民政,在地方做些实事。 虽然他得刘词看重,但去了奉国右厢军,随军征战,他能发挥的作用着实有限,远不如留在沧州,参与民政工作获得的成就感多。 从本质上来讲,这是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工作成就,与现实环境之间的冲突。 赵普本想去请柴荣代为说情,可惜被柴荣婉拒了。 刘词与郭威是故交,柴荣还得称呼他一声世伯,不愿让刘词误会,柴荣有挖墙脚的嫌疑。 赵普有些失落,他主持刺史府工作大半年,到头来依旧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符金盏对赵普很欣赏,宽慰道:“赵先生且宽心去,刘将军是惜才爱才之人,也是我朝名将,他一定会善用先生才能,不会让先生明珠蒙尘。” “多谢符娘子。”赵普拱拱手,面上泛起苦笑。 刘词的确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勇将豪杰,但也有身为武人的通病,对民生政务工作不太重视,有时也会犯轻慢文士的毛病。 像柴荣这样,上马能治军,下马能安民的文武全才,当世将领中已属凤毛麟角。 更重要的是,柴荣明白民政之重要性,自他入沧州城以来,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亲自主持民政工作,赵普看在眼里,由衷敬佩,对于在柴荣麾下做事含有几分期待。 可惜柴荣对他的离去,并未表现出太多挽留。 赵普捻着短须,看着眼前的朱秀,神情复杂,心里竟然生出些许嫉妒。 在朱秀造黑火雷惊天一爆慑退契丹人,以天象说助柴荣坚定信心留守沧州城,这几件大功劳面前,他为沧州付出的心血,似乎不值一提。 朱秀光芒太盛,以至于柴荣看不到其他人的才能和功劳。 时也命也,赵普暗暗感慨,收拾情绪,真诚笑道:“朱少郎往后在柴牙帅麾下任职,凭借朱少郎的才能,一定会平步青云!今后再见,说不定朱少郎的官职要高过赵某,到时候还要请朱少郎多多照拂!” 朱秀撇嘴,拱手道:“赵先生莫要揶揄在下。过两日,我也要动身南下,前往濠州寻亲去了。” “那就预祝朱少郎亲眷平安,早日团聚!”赵普洒然一笑。 朱秀干笑着还礼,心里嘀咕,这一世的亲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想承你这份吉言只怕也没机会。 望望天色,是时候启程了,赵普忽地道:“离别在即,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朱少郎何不赠诗一首,也不枉你我沧州相识一场?” “赠诗啊?”朱秀抓抓光头,一脸为难,瞥了眼笑眯眯的赵普,老潘说的没错,这厮还真有些矫情。 符金盏抿唇含笑,杏眼望着他,隐隐有些期待。 朱秀不愿在美人面前露怯,故作沉吟,脑瓜急速旋转。 “赵先生恕罪,在下一时没有准备,仓促成诗只怕难入先生之眼。不过在下这里有两句话,倒是可以送给先生。” 赵普捻须微笑:“朱少郎但说无妨,赵某洗耳恭听。” 朱秀清清嗓,背剪着手,四十五度角望天,悠悠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赵普捻须的手僵住,脸色渐渐痴怔,嘴唇嗫嚅地不停低声念诵这两句话。 符金盏美目愈亮,短短数十字,竟然像一股清泉般流淌过她的心头,四肢百骸透出清凉通透之感。 潘美挖挖鼻孔,一脸懒散地张大嘴打哈欠,瞥了眼大娘子和老赵,至于么,不就两句话?俺老潘一日到头能说成百上千句,咋不见你们这副模样? 赵普只觉内心深处被一股莫名情绪击中,低了低头,眼眸微微泛红湿润。 这两句话应他此刻心境,当真无比贴切。 “朱少郎....莫不是有窥探人心之能?”赵普擦拭眼角,声音发颤,喟然长叹。 朱秀微微一笑,鞠身揖礼:“在下与先生一见如故,这或许就是冥冥中的缘分吧!先生保重,日后定有再相见之日!” 赵普深呼吸,揖礼拜别:“赵某受教了!诸位,珍重,告辞!” 赵普翻身上马,扬蹄而去,阵阵畅笑声伴随马蹄声,渐行渐远。 两名军士紧随其后。 符金盏赞许笑道:“两句话便解开赵普心结,朱秀,真有你的!” 朱秀得符美人一句夸奖,只觉尾巴翘上天,摸着光头笑的合不拢嘴。 潘美手指头在衣袍上擦擦,不屑地哼唧道:“两个酸才,尽弄些咬文嚼字的把戏!你小子要真有能耐,就拿我老潘即兴作诗一首!” 朱秀横他一眼,摩挲下巴围着他绕了一圈。 符金盏含笑盈盈。 片刻,朱秀眼珠轮了轮,清清嗓开口:“听好啦!黑松林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 摇头晃脑念叨一句,朱秀不动声色地挪着步子,离潘美远些。 潘美揪着卷曲大胡子,嘟囔重复了一遍,牛眼瞪大:“然后哩?” 符金盏蹙起柳眉。 “不见牛羊来吃草,但见潘美来洗头!” 念叨完,朱秀撒丫子就朝城门狂奔而去。 “洗头?老子洗啥头?”潘美愣住,摸不着头脑。 符金盏恍然明悟,脸蛋腾地一下尽染红霜,又羞又恼地跺脚娇叱:“朱秀!你又念这些下流调调!讨打!” 符金盏利落上马,扬鞭朝朱秀追去。 朱秀回头一看大惊,拼命狂奔,跑进城中。 符大娘子,你咋又听懂了?当真是道上人!佩服! “下流调调....” 经过大娘子一声怒斥提醒,潘美猛然反应过来,黑脸颤了颤,破锣嗓门怒吼:“朱小子!别让老子逮住!揍不死你!~~哇呀呀~气死老子啦!~” wap. /107/107535/27952573.html 第三十九章 柴荣的叮嘱 “下吏拜见牙帅!不知牙帅唤我有何事?” 刺史府官房内,朱秀揖礼道。 宽大桌案后,柴荣抬起头瞟他一眼,却是怔住: “你这是....” 只见朱秀脑门正中长出个鼓包,像个独角兽,一只耳朵红肿,鼻头通红,像是被人堵在巷道里狂殴了一顿。 “唔...不妨事,下雨路滑,摔了一跤。” 朱秀吸吸鼻子,瓮声瓮气,瞥了眼柴荣,眼神有些幽怨。 柴荣要是知道,他说荤段子惹恼了符娘子,才被符娘子领着小弟兼打手潘黑子,堵在小巷里一顿痛捶,一定不会同情他,反倒影响他高人弟子的形象。 朱秀郁闷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荤话已经说的极其隐晦了,怎么还是被符娘子当场听出来? 不是说符大娘子跟丈夫李崇训关系不睦,早已形同陌路? 这手车技又是如何锻炼出来的? 难不成私底下也喜欢研究这种调调? 朱秀有些同情又有些羡慕地看看柴荣,以后他俩要是成了,还不知道是谁调教谁呢! 柴荣没有多想,笑道:“等会去找军医,讨些跌打损伤的油膏擦擦。” “多谢牙帅关心,下吏知道了。” 柴荣一指旁边座椅:“坐下说话。” 端起茶盏啜了口,柴荣道:“昨日,我派人去邺都,向郭帅禀报沧州近况,又将你所书的那份《黑火雷制作及使用手册》一并送上。在信中,我已经将你的事详细写明,相信郭帅会量才取用,不会埋没你的才能。” 朱秀有些感动,没想到柴荣还专门为他给郭威写了封介绍信。 柴荣严肃道:“邺都虽不比开封繁华,却也是中原人口最多的雄城之一,高官贵戚藩镇军将多如牛毛,你去到后,切记低调行事,不可张扬,一切听从郭帅安排。 郭帅性格豪阔,敬重真正的才智之士,不喜阿谀奉承之徒,你性子欢脱,浪荡不羁,往后在郭帅身边,切记收敛,更不可依仗郭帅权势,作奸犯科,做出任何有辱门楣之事,否则,谁也救不了你!明白吗?” 朱秀心肝儿一颤,急忙拱手道:“牙帅放心,下吏一定谨言慎行,潜心跟随郭帅学习,绝不让牙帅失望!” “如此便好。” 柴荣见他态度还算端正,温声道:“郭帅身边能人众多,有的善于刑名,有的善于术算,有的善于排兵布阵,军务民政俱是人才济济。你虽是四有先生高徒,博采众长,但终究年纪尚小,不可生出孤傲之心,小觑天下英才,当谦恭守礼,虚心求教....” 朱秀咧嘴笑了,心中有几分暖意,柴荣的谆谆教导,如同一位敦厚亲善的兄长,在诫勉家中不懂事的幼弟。 话语间,充满深重期待。 朱秀起身长揖:“牙帅教诲,朱秀铭记在心!” 柴荣微笑颔首,又取出一份书信:“淮南之地近来也不太平,伪唐趁我中原战乱之际,多次出兵骚扰。虽说有符娘子为你介绍了武宁节度使的关系,但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太稳妥。宿州刺史慕容延钊是郭帅旧部,与我关系匪浅,这里有我亲笔手书一封,你带去,他自会对你多多照顾。” 朱秀上前接过书信,心里感动万分。 慕容延钊啊,又是一位大佬,还真想去结识一番呢。 说不定以后一起邀约着去苏州买地建宅子,宅子就叫燕子坞、参合庄,再选一处水榭花园建一座藏书阁,名字就叫还施水阁.... 抢了姑苏慕容家的名号,改叫姑苏朱氏.... 不知道若干年后,金大侠写这一段时,会不会为起名抓破头.... 柴荣见朱秀捧着书信,脸上笑容猥琐且古怪,不由暗暗摇头,少年人心性不定,就算才智绝伦,也还需要好好历练一番,送他去邺都,接受父亲严格教导是对的.... “打算何时启程?”柴荣淡淡道。 朱秀回过神,忙道:“明日就走。” 柴荣道:“原本我准备派一队人护送你去,不过史节帅不日也要返回泾州,他会先到邺都,然后走水运入关中,恰好与你同路。他主动说,会护送你到邺都,如此,等你先到邺都拜见郭帅,再由郭帅派人送你去濠州。” 朱秀怔了怔,史匡威要跟他同路南下? 还主动做他的保镖? 老史这个黑面炭对他也太好了些! 朱秀想了想,同意了。 本来他打算不去邺都,直接南下去濠州,从濠州进入南唐国境。 不过既然柴荣发话,他就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免得惹人生疑。 等到了邺都,离开史匡威,他再找机会南下不迟。 至于郭大爷那里,唉,只有将来有机会再见了。 不是不相信郭大爷和柴荣,只是小命这玩意,还是攥在自己手心里比较稳妥。 “万望牙帅保重,朱秀....去了!” 朱秀吸吸鼻子,红了眼睛,声音有些更咽,三分做作七分真情。 毕竟柴荣待他真心不错,也为他安排好走郭大爷的后门。 可惜刘承祐还活着,对于他犹如芒刺在背,实在不得不跑路。 柴荣皱眉,轻呵道:“何故做此小儿女之态?记住,往后你也是行伍中人,大丈夫刀头舔血,如何能像妇人似的哭啼?” 朱秀抽噎了下,低垂眼皮,脸色黯然,自嘲似的笑了笑,长揖及地,默默退出屋去。 柴荣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想到他刚才那副依依不舍的嘴脸,不禁露出笑容:“这小子....” 摇摇头没作他想,柴荣继续伏案忙碌。 wap. /107/107535/27952574.html 第四十章 别了,沧州城! 翌日清晨,西门外,一千五百余彰义军兵士列队完毕。 他们,即将踏上回归泾州的路途。 放眼望去,这一千五百多个河西兵,几乎人人带伤,缺胳膊断腿,掉耳朵、瞎眼睛、脑袋开瓢的不在少数。 有须发皆白的老卒,有比朱秀年纪还小,却稳稳当当骑一匹比自己个头还高的河西大马的娃娃兵。 他们面庞黝黑,眼神坚定,身材精瘦,有的相互搀扶,有的牵马拖车.... 破损的木盾绑缚在背,砍翻卷的手刀斜挎腰间,灰扑扑的肩巾沾染黑色的血迹,生锈的胸甲痕印斑驳.... 史匡威骑马从队伍前跑过,扫视众人,高举一柄风嘴大砍刀,雷声怒吼:“回家!” “吼~吼~吼~” 将士们吼叫如龙,一双双眼睛里闪烁激动。 “出发!” 史匡威大手一挥,一杆破损的土黄色河西军旗迎风招展,带领队伍往西南方向缓缓前进。 璀璨的金红色朝霞映照下,这群千里远征的河西汉子,回家了。 朱秀牵着灰毛驴站在官道旁,心里对这支残破的彰义军生出钦佩之意。 与天雄军相比,彰义军的兵员素质、装备给养、薪俸饷银远远不如,放眼天下,只怕也是条件最差的几个藩镇军之一。 可他们在数次大战中,表现出的战斗精神、意志品质丝毫不差,剽悍、不畏死的粗犷民风,在血战厮杀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令身为天下强藩的天雄军也深感折服。 “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古人诚不欺我!” 朱秀兀自感慨。 符金盏、潘美出城送别。 史匡威朝朱秀咧嘴一笑:“你小子别婆婆妈妈,赶路要紧。” 朱秀道:“史节帅不妨先行,我待会还要绕去南山冈,与小圆姐道别。” 史匡威咂巴嘴:“行啦,待会老子陪你一块去。” 史匡威朝符金盏和潘美抱拳作别,一抽马鞭子追着大部队而去。 潘美扔给朱秀一个包袱,沉甸甸的,叮哐响:“大娘子给的,当作南下路费,记得省着点花。” 朱秀咧嘴笑的很开心,他两手抱着包袱有些费劲,最少也有十几贯钱。 “多谢大娘子慷慨!”把包袱交给马三,朱秀作揖道谢。 符金盏将一份书信递给他:“这是我昨夜写的,上面有我符氏私印,路过徐州时,去找武宁节度使,他会护你周全,给予方便。” “大娘子恩情,朱秀铭记在心!” 朱秀恭敬接过,看了眼信封上的娟秀小字,小心贴身收好。 两封介绍信,对接的都是江淮之地的藩镇节度、州府高官,足以保证他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安然无恙的抵达濠州。 朱秀心里美滋滋,颇有几分得意,将来这些就是他重返中原的人脉力量。 符金盏忽地伸出手,温热的掌心在朱秀光头上使劲揉了揉。 她虽然人长的美,但手上皮肤可着实算不上嫩滑,掌心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手掌厚实有力,朱秀嘴角扯了扯,只觉光头遭受了一次抛光,就差打蜡了.... “臭小子,是不是自从见了柴荣,就嫌弃我符氏门庭狭小,容不下你这尊真神?” 符金盏咬着银牙,杏眼圆睁,脸蛋似有怒愠。 朱秀干笑,委屈地辩解道:“大娘子说的哪里话!在下岂是反复无常的墙头草?只是当日小命危急,大娘子又卧床养伤,这才与柴牙帅以黑火雷做赌约,求他救我一命....” “哼!是吗?”符金盏俏脸冷笑,“可我怎么听说,当日柴荣原本是要将你送回刺史府,交由我处置,是你矢口否认自己是符氏门人,请求柴荣收你在帐下听用?” “这个....”朱秀眼珠轮了轮,小心翼翼地偷瞟她的脸色:“在下也的确不是符氏门人呀!大娘子之前可是说,要确定我的家世清白后,才肯收我为符氏门人....” 眼看符金盏要使出揪耳朵大法,朱秀逃开一步,信誓旦旦地道:“不过大娘子待我亲厚,自我入沧州城以来,对我照顾有加,种种恩情刻在朱秀心里,终生不忘! 在下虽非符氏门人,但符氏在我心中,犹如师门一般情深义厚!往后符氏的事,就是我朱秀的事!大娘子但有吩咐,朱秀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符金盏噗嗤笑出声,犹如牡丹绽放,美不胜收。 “臭小子,一张巧嘴,只怕这天下间无人能说的过你!” 符金盏伸手,朱秀吓得闭上眼,却只觉温柔掌心在他头顶摩挲。 “记住小圆的话,好好活着,将来有机会,我再到邺都探望你。” 符金盏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朱秀睁开眼,低头抽噎了下:“我记住了,大娘子也千万保重。有些事,不妨看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来日方长....” 符金盏微怔,喃喃念叨:“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是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符金盏却听进心窝里。 回过神,符金盏戳戳他的脑门,笑道:“怎么你说的话,句句都能发人深省?又好似在点醒我一般?” 朱秀揉揉酸溜溜的鼻头,瓮声道:“没办法,才华使然,自然能在不经意间出口成章....” 潘美斜靠着大黑马,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符金盏美目翻白,人太美,就连白眼也翻得风情万种。 一匹快马冲出西门,是张永德。 “牙帅命我将这些给你。” 张永德又甩给他一个布囊,没符金盏给的重,朱秀解开瞟了眼,竟然是两块二十两重的条状银铤。 潘美眼睛尖,伸手就要去夺回刚才送出的包袱:“臭小子发财了!把大娘子给的还回来!里面还有老子凑的五贯钱哩!” 朱秀哇哇大叫着拼命阻拦,催促马三赶快跑,马三倒也聪明,包袱甩在肩头,撒腿就逃。 朱秀慌慌张张爬上灰毛驴,灰毛驴也是个识趣的,知道钱多钱少与自己的伙食好坏有关,当即狰狞地张开驴嘴,去啃潘美的黑毛大手,吓得潘美撒开缰绳。 灰毛驴唏律律叫唤着,尥起蹶子歪歪扭扭地奔跑在官道上。 朱秀哈哈大笑,挥舞双手与众人作别。 “奸猾的臭小子!”潘美气鼓鼓地骂咧,却是咧开大嘴笑了。 符金盏笑盈盈的,远远挥手。 张永德面无表情,他始终觉得,牙帅将朱秀这个祸害送到邺都,实在一件英明无比的决定。 就让他去祸害郭帅吧....张永德心里默默想着。 ~~~ 南山冈,起起伏伏的丘陵遍布枯黄秋草。 迎着沧州城方向,一处孤零零的坟茔修建在山包上。 它迎来晨曦的第一缕初光,送别晚霞的落幕。 朱秀拔掉酒囊塞子,在墓碑前倒出酒水,仰脖子猛灌一口。 酒不烈,带着几分苦涩,朱秀喝不习惯,呛得咳嗽连连。 史匡威站在一旁咂咂嘴,望着满脸感伤的朱秀,眼里涌出些关切。 咚咚咚磕完头,朱秀轻柔地抚摸墓碑,低声呓语:“姐姐,我走了,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回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额头触碰着墓碑,感受那份冰凉,朱秀取出一块方巾,从坟头抓一把土,仔细包裹好。 站起身,眺望远处巍峨的沧州城头,秋风带着几分寒凉轻拂过,他猛地握紧双拳大吼: “我会好好活着!—” wap. /107/107535/27952575.html 第四十一章 途径洺州 十日后,彰义军走到洺州(邯郸永年)。 洺州属安国军治下,史匡威拿着枢密院令,找到节度府,由安国军供给这一段路程的粮草军需。 洺州东南不到百里便是邺都,得益于聚集邺都的兵马众多,洺州并未遭受太大战乱,城中尚存几分烟火气。 队伍在城外扎营,休整一日,史匡威拉着朱秀进城,说是要寻处地方打牙祭。 在得到由老史请客的准确答复后,朱秀欣然前往。 “臭小子当真抠门,就知道盘剥老子!你走时,柴荣和符娘子难道没给盘缠?” 史匡威满脸不爽,抠搜地从钱囊里掏出十个铜板,数了又数,递给街边卖饴糖的小贩。 小贩喜笑颜开,将铜板摊在掌心点了点,塞进腰兜,拿两根洗干净的长竹片,从瓦缸里裹起一坨拳头大小,黏稠金黄的麦糖递给朱秀:“饴糖一柱,这位小郎拿好!” “多谢!~” 朱秀接过,使劲嗅嗅浓稠糖浆散发出的麦香气,伸长舌头舔了一大口。 史匡威牛眼瞪大在一旁望着,咽咽唾沫:“甜不甜?” 朱秀嗞溜嗞溜舔着,糖浆黏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甜~” 并没有要给老史尝一口的打算,朱秀自顾自地往前走。 老史望了眼盖着白纱布的瓦缸,小贩笑呵呵地道:“官人再来一柱?” 史匡威黑着脸,捂紧钱囊,没好气地道:“来个屁!十文钱老子都能买一斗粳米!你个黑心的奸商~~~” 小贩委屈道:“不买就不买,官人为何骂人?这饴糖可是全用上好的小麦和糯米酵制,一柱头得有半斤重,卖十文钱当真不贵....” “真的?老子不信,你再弄点我尝尝!”史匡威眼珠轱辘辘转悠。 小贩刚要赌气揭开白纱布,从瓦缸里拿竹片挑些给他,转念一想不对劲,朝史匡威伸出手:“三个铜板,我便宜些给你尝尝。” 老史被戳破鬼心眼,也不尴尬,黑着脸骂咧了几声,手指头在瓦缸边沿抹了抹,放嘴里使劲嗦嗦,牛眼一瞪大摇大摆地走了。 “呸!~没钱装什么大爷!~” 小贩小声骂了句,嫌弃地拿帕子擦擦瓦缸边。 街道上黄土铺地,车马行人走的匆忙些,掀起沙尘阵阵。 街边大多是商贩走卒,甚少有像样的铺子,低矮破朽的房屋鳞次栉比,放眼望去,几乎没有超过二层楼的建筑。 舔完一坨麦糖,朱秀心情变得很愉悦,慢悠悠地背着手一路闲逛。 来到一处酒肆,棚子里放三张方桌,打扫的还算干净。 两桌都坐了客人,剩下一桌坐着一名灰袍汉子,正独自饮酒。 店主是两口子,男的洗剥一只刚宰杀的羊,女的和面蒸饼,熬煮菜汤。 一口大锅里煮着羊汤,沸腾翻滚,浓浓的香气四溢。 朱秀贪婪地闻闻,直流口水:“咱吃点?” 没等史匡威同意,朱秀朝那独坐一桌的汉子走去。 老史的黑脸又黑了三分。 原本他说的打牙祭,就是进城买几个肉馍馍。 哪曾想朱秀这败家子,又是吃糖又是吃肉。 老史摸摸干瘪钱囊,心痛到无法呼吸。 “这位大哥,能否拼桌?”朱秀客气地作揖笑道。 灰袍大汉脚边放着一坛酒,似是喝了不少,一张方正白脸带着几分醉红,一双眼睛却明亮有神,不露醉意。 灰袍大汉看了眼朱秀,略一颔首,拿起搁在桌子上的朴刀,放到脚边斜靠。 “多谢大哥。” 朱秀朝史匡威招招手,又对店家喊道:“劳驾,两张蒸饼,三斤羊肉,两碗羊汤,多放葱花。” 忙碌的店主婆笑道:“小郎君稍候,这就送来。” 朱秀坐下,搓搓手一脸期待。 史匡威急了,黑着脸低声道:“臭小子要那么多,吃得完吗?” 朱秀鄙夷地道:“没听过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待会咱慢慢吃,等新鲜的羊肉煮好,再买五斤打包,路上吃!” “五斤!?”史匡威面皮狠狠颤了颤,攥紧干瘪的钱囊。 “是你说要带我打牙祭的!” 朱秀皱眉,瘪嘴带着几分委屈和辛酸,幽幽道:“咱们好歹在沧州城共患难,也算是过命的交情,往后我去了濠州,你回了泾州,天各一方,再相见不知何时,怎么,请我吃顿好的都舍不得?” 史匡威强忍住敲他脑门的冲动,眼神一阵闪烁,咬牙道:“算你小子狠!” 朱秀嘿嘿笑,店主婆麻利地上齐饭菜,朱秀擦擦手,一手抓蒸饼,一手夹羊肉,大快朵颐。 老史也不客气,满脸狰狞地往嘴里塞。 灰袍汉子默默喝酒吃肉,听到二人说话,心中一动,放下酒盏抱拳道:“这位仁兄、小兄弟,可是从沧州而来?” 史匡威瞥了眼他的装扮,和那柄斜靠桌角的朴刀,哼了声懒得理会,嗞溜溜喝着羊汤。 朱秀赶忙抹抹嘴道:“正是。” 灰袍汉子关切道:“听闻沧州以北,有契丹大军陈兵河岸,虎视眈眈,不知眼下情形如何?” 朱秀笑道:“契丹兵早在半月前就撤回涿县,并未渡河攻城。如今天雄军已经进驻北岸,将防线推进至子牙河一带。” 灰袍汉子道:“那就好,有天雄军驻守沧州,想来可保无恙。沧州乃河北东北门户,一定不能落入契丹人之手。” 史匡威怪声怪气地道:“你堂堂禁军中人,岂会不知近来北方局势?” 灰袍汉子皱眉道:“某并无官职在身,更非禁军将士。” 史匡威冷哼道:“就算你不是禁军,家中也定然有禁军的路子。你腰间系豹头铜銙带,手边朴刀乃是百炼钢锻造,只是刀柄换了样式,门口那匹黄骠马是北边弄来的吧?马蹄子上还有侍卫亲军马军印记!” 灰袍汉子目透精光,直视史匡威,淡笑道:“仁兄不也是河西藩镇军出身?” 史匡威哼了哼没说话,满眼戒备地盯着他。 老史口音浓重,听出他是河西人并不奇怪,只是灰袍汉子断定他是藩镇军人,让朱秀有些惊讶。 wap. /107/107535/27952576.html 第四十二章 偶遇赵大 “仁兄好像对禁军颇有成见?” 灰袍汉子微微一笑,拎起酒坛给史匡威倒满一盏,又给自己满上。 老史阴阳怪气地道:“禁军卫戍官家和朝廷,都是大爷,吃喝拉撒都有朝廷供养,打仗的时候护着官家从南跑到北,吆喝两嗓子功劳就到手,这差事当的,老子真是羡慕~” 灰袍汉子端起酒盏示意,一饮而尽,笑道:“仁兄说的是以前石晋朝廷的禁军,往后可不一样!新官家雄才伟略,身边又有郭威郭帅、高行周高帅这样的知兵能臣辅佐,整顿禁军是迟早的事。” 史匡威牛眼一瞪,还要继续吐槽,朱秀怕他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赶紧端起酒盏送到他嘴边。 史匡威被酒水堵住嘴巴,才哼哼唧唧地闭嘴不言。 “大哥要去沧州?”朱秀接过话。 灰袍汉子笑着摇头:“非也,某要到邺都投军。” “大哥器宇不凡,身材勇健,想必身手更是出众,不管哪位将军见了,都会争相哄抢!不知,大哥准备投到哪位将军麾下?” 朱秀嘴里胀鼓鼓,含糊不清。 灰袍大汉怔了怔,被朱秀一顿硬夸搞得有些发懵,旋即失笑道:“去到邺都,当然要投到郭威郭帅麾下!” 得,又是一个郭大爷的铁杆粉丝。 朱秀笑呵呵地客套道:“小弟预祝大哥投军顺利,早日出人头地!” “呵呵,谢小兄弟吉言!”灰袍大汉抱拳,这白净秀气的少年倒是有趣,只是为何顶着一头寸发,莫不是刚刚还俗? 店主汉子将羊宰好煮进锅,从一旁走过时听到他们谈话,笑呵呵地打趣道:“赵大郎若是投军不顺,大不了回家继承祖业,照样做个富贵闲人。” 灰袍汉子无奈道:“康老哥又拿我打趣。” 姓康的店主汉子摇摇头:“我若有个当护圣军都指挥使的爹,才不会跑到邺都投军,安稳留在开封,或是到禁军里混混日子,多舒服~” 灰袍汉子正色道:“乱世当中,我辈男儿当不求安稳,只求建功立业!” 康姓店主汉子摇摇头:“我只是个升斗小民,只求衣食温饱,家人平安,不敢想什么建功立业~~” 说着,店主汉子自去忙碌。 灰袍汉子见朱秀和史匡威惊讶地盯着自己,苦笑道:“康老哥是洛阳郊县人士,家中世代以贩羊为生,也做得一手好羊汤,某年幼在洛阳时,家父就时常带我到康家铺子吃羊,故而相识。后来为避战乱,康老哥一家也搬到洺州来....” 史匡威满眼惊疑,这个白面大耳的家伙,当真是禁军高官子弟? 朱秀一开始听康姓店主称呼他赵大郎,还未想太多,可又听说他爹是护圣军都指挥使,自小在洛阳长大....心中一动,急忙拱手道:“小弟濠州朱秀,请教大哥尊姓大名?” 灰袍汉子抱拳笑道:“某家赵匡胤。” 朱秀呆了呆,咽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敢问赵大哥祖籍可是涿州?令尊名讳,可是上弘下殷?” 赵匡胤讶然道:“小兄弟如何知道我家祖籍涿州?家父赵弘殷,蒙官家恩待,授护圣军都指挥使一职。” 赵匡胤自幼在洛阳长大,自问没有半点涿州口音,面前这位少郎是如何知道他赵家祖籍涿州的? 朱秀呆住了,怔怔地望着对面青年。 白面大耳,炯目有神,身材魁雄,器宇轩昂,当真有几分不同凡响。 史匡威见朱秀直勾勾盯着人家看,痴痴愣愣地不说话,忍不住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他一脚。 朱秀回过神,忙结结巴巴地拱手道:“令尊当年在庄宗皇帝(李存勖)麾下为将,以勇烈之名誉满天下,小弟仰慕已久,故而对兄长家门有所了解....” 赵匡胤笑着点点头,对这番恭维之言没有太放在心上。 赵弘殷年轻时跟随成德节度使王镕,后又随王镕相继归附晋王李克用、梁王朱温。 王镕死后,赵弘殷得李存勖看中,成为后唐禁军将领。 赵弘殷虽有勇武之名,但在当时战乱四起,群雄割据,名将辈出的年代里并不起眼。 誉满天下之言,赵匡胤很自然的理解为客气话。 史匡威斜了眼朱秀,有些疑惑,臭小子怎么对别人的家世如此了解? 朱秀深呼吸,很快调整好激动的心,毕竟已经在沧州见了柴荣,等去了邺都还能见到郭威,见一个赵匡胤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路途中与赵大偶遇。 “赵大哥方才说,要到邺都投军?投在郭帅麾下?” 朱秀笑容十分灿烂,难掩热情和些许讨好之意,令老史频频翻白眼。 原本,他只在朱秀面对柴荣时,看见过类似的狗腿谄笑。 史匡威暗暗冷哼,有些不屑和恼火,不就一个禁军衙内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论品衔,我老史身为彰义军节度使,也差不到哪去。 老史满心不爽,觉得自己被朱秀小觑了。 赵匡胤点点头,张嘴欲言又止,苦笑着轻叹一声。 朱秀赶紧道:“赵大哥莫非遇到难处?” 赵匡胤犹豫了会,道:“素闻郭帅治军严谨,对麾下军将要求甚严。我冒然前往投军,只怕难以得到郭帅重视。” 朱秀奇怪道:“赵大哥也是将门出身,难道没有请相熟之人给郭帅写一份举荐信?” 赵匡胤苦笑道:“实不相瞒,家父原本想让我到禁军中任职,可当时禁军风气败坏,纪律散乱,我实在不愿去,于是和家父争吵一番,心中苦闷,便离家远行。 近三年来,我独自一人游历天下。两月前,我暂居襄阳,在城外法相寺结识一位精通术算的法师,老法师智深如海,得他教导,令我开悟,获益良多。 后来回到家中,与家父和解,我便想着要到邺都投军,投在郭帅麾下。 家父这次并未阻拦,只是与我约定,若我不投禁军,他不会动用任何门路给予助力,一切都要靠自己闯荡,若我两年内做不到一军都指挥使,就要回家听从安排....” “原来如此。”朱秀面上笑盈盈的,心里却是大翻白眼。 弄了半天,又是一个创业不成,就得回家继承家产的凡尔赛故事。 一个禁军高级衙内,在弱冠之龄,不愿接受父辈安排,独自一人苦苦探寻人生的方向和意义,不愁吃喝的周游天下两三年之久,只为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 史匡威听到这里,倒是对赵匡胤改观不少,拎起酒坛满上两盏,豪气地道:“赵兄弟胸有大志,史匡威佩服!哥哥我敬你!” 赵匡胤惊道:“原来是彰义军史节帅,失敬失敬!某刚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万望史节帅见谅!” 史匡威牛眼一瞪:“哈哈~赵兄弟认识我?” 赵匡胤双手端起酒盏,肃然道:“泾州史氏,将门世家,世代为国守边,令人敬佩!尊祖敬思公乃当年晋王李克用麾下白袍飞将,位列十一太保! 令尊国宝公,更是庄宗皇帝麾下爱将!算起来,令尊和家父,当年还是同殿为臣!” “哈哈不错不错!知道令尊名讳,我便知你老赵家,和我老史家有些渊源!你我今日相遇便是缘分,请!” “史节帅请!” 史匡威端起酒盏和赵匡胤碰了下,两人同时仰脖子一口干。 wap. /107/107535/27952577.html 第四十三章 为赵大指点迷津 一盏酒喝完,两人大笑,关系熟络了许多,之前的一点不愉快也抛之脑后。 老史斜瞅朱秀,黑脸得意,臭小子,现在知道咱老史家也不简单了吧? 朱秀偷偷撇嘴,拱拱手以示失敬、佩服。 赵匡胤的意思,朱秀也听懂了。 不能走关系门路,以一个纯素人身份投军,赵匡胤担心就算顺利投到郭威帐下,也得不到郭威的重视。 一军都指挥使,统辖一千五到三千兵马左右,看似职权不高,但如果没有家世背景打底,单靠军功的话,两年时间想做到这个职位,还是比较困难的。 赵匡胤想用两年时间证明自己的能力,摆脱父亲的掌控,这就是他的焦虑所在。 朱秀眼珠一转,忽地道:“赵大哥可听过柴荣柴牙帅之名?” 赵匡胤道:“听闻过,据传他本是郭帅外甥,自小投奔郭家,被郭帅收做养子,如今已是天雄军牙内指挥使。” 朱秀笑道:“不瞒赵大哥,小弟如今在柴牙帅麾下,担任行军参谋。我与史节帅从沧州而来,之前随天雄军一同驻守沧州城。” “哦?贤弟竟在天雄军麾下任职?” 赵匡胤抱拳,有些惊讶,天雄军虽然不比当年声势,但也是郭帅麾下最强战力之一。 朱秀小小年纪,竟然能得柴荣看中,收入麾下,不是家世显赫,就是自身有几分本事。 濠州朱氏?赵匡胤细想,没听过说。 莫非这少郎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呵呵,柴牙帅对我有救命之恩,承他恩情混口饭吃罢了。”朱秀谦虚地笑道,姿态放的极低。 史匡威一脸狐疑,觉得朱小子在这赵大郎面前怪怪的,什么时候见他如此虚心客气过? 朱秀又道:“柴牙帅率领天雄军镇守沧州,数次击退契丹永康王大军,护沧州十数万百姓安危。柴牙帅乃当世豪杰,人中龙凤,正是求贤若渴之际,赵大哥何不前往沧州投他?” “这....”赵匡胤迟疑了,“某倒是从未想过。” 朱秀继续蛊惑道:“赵大哥试想,郭帅的确名满天下,但也正因名声太盛,想要投在郭帅帐下,出人头地者多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家世显贵者,更不乏真正的饱学之士! 赵大哥志存高远,若是投在郭帅麾下,一定能凭借本事得到郭帅青睐,将来为将为帅不在话下!只是赵大哥想在两年内当上一军都指挥使,若无门荫铺路,只怕时间不够。 不如另辟蹊径,投在柴帅和天雄军麾下,或有奇效也说不定!天雄军乃郭帅手中嫡系兵马,柴帅初掌天雄军,正是用人之际,凭借赵大哥的本事,一定能很快出人头地!柴帅知人善用,绝对不会埋没赵大哥这样的人才!” 赵匡胤沉吟,陷入思考,朱秀一番话说动了他。 柴荣是郭威的养子,投在柴荣麾下,也相当于投在郭帅麾下。 重要的是,在柴荣帐下,竞争不如留在郭威身边激烈,崭露头角的机会也更多。 朱秀倒些粗茶水润润喉咙,一脸鬼祟地压低声道:“还有一点,赵大哥切莫忘记。郭帅如今升任枢密副使,枢密院使向来没有直接统兵的惯例,往后,或许郭帅会逐渐与兵权剥离开....” “贤弟之意....”赵匡胤浓眉紧皱,与朱秀眼神交错,瞬间意会。 郭威是官家的亲信,更是朝廷元老重臣,升任枢密院使,看似位极人臣,职高权重,但也渐渐远离统兵之权。 枢密院掌握军机,有调兵之权却不能直接统领军队,禁军将领和节度使直接统兵,又无权利擅自调动军队,这便是相互制衡之道。 名义上来说,枢密院使更偏向于掌握军机大权的文官,充当皇帝的军事顾问,辅助皇帝做出军事决策和部署。 此刻去投靠郭威,如果目的是为了掌握兵权,直接得到带兵打仗的机会,说实话性价比不高。 赵匡胤领悟到了这一点,惊醒道:“若非贤弟提醒,某当真没有想到这一层!多谢贤弟!” “赵大哥客气了!”朱秀谦逊地拱手。 史匡威盯紧朱秀,眼中愈发火热,越看越是欣赏,越是喜爱,越是舍不得放跑.... 老史心里感慨,朱小子这脑瓜也不知咋长的,小小年纪,竟然像那些老狐狸一样,把朝廷里的门门道道看的一清二楚。 赵匡胤冷静下来,沉吟好半晌,道:“贤弟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某与柴牙帅素未蒙面,仓促投效,会不会略显突兀了些?” 朱秀哈哈一笑,爽快道:“此事好办,我即刻休书一封,赵大哥去到沧州,面呈柴牙帅,牙帅知你来意,定会善待!” “由贤弟做居间介绍人?” 赵匡胤一愣,旋即闭嘴不言。 史匡威酸溜溜地道:“赵兄弟可别小看这臭小子,他可是柴牙帅的座上宾,天雄军的宝贝疙瘩,柴帅和天雄军守城有功,多亏这小子相助!他帮你写这份举荐信,绝对好使!” “哦?”赵匡胤更惊讶了,将信将疑,想不到朱秀在天雄军竟有如此地位! 这少郎究竟是何来历? 朱秀微微一笑,也不作解释,找店家讨来纸笔,当场研磨,洋洋洒洒写下一封词藻华美的介绍信,直把赵匡胤夸的天上仅有,地下绝无,乃当世堪比周勃、李勣的将帅大才! “这....贤弟如此夸赞,愚兄如何敢领受?惭愧惭愧~~~不过贤弟这笔字当真有风骨,叫人眼前一亮!” 赵匡胤接过书信浏览一遍,不由老脸一红,面庞有些灼烫。 二十出头的赵大郎,此刻还是一位淳朴厚道的有志青年,面对这通篇盛赞,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接下。 朱秀面不改色地道:“赵大哥此言差矣!小弟所写,句句发自肺腑!这些,不过是赵大哥的真实写照而已!似赵大哥这般文韬武略的麒麟之才,穷尽言词也难以切实描绘!” “....贤弟谬赞了!愚兄愧领!” 赵匡胤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面庞泛红,从小到大,还未有人如此夸奖过他。 那位襄阳城外,法相寺里的老法师,也只是给了他“人中翘楚,或为一世豪雄”的评语。 史匡威黑着脸,直犯恶心,鄙夷地撇嘴。 赵匡胤有没有才能他不知道,但是朱小子绝对是个没脸没皮的! 当即,赵匡胤让康姓店主再上些酒肉,摆满一桌,和朱秀史匡威痛饮大吃,畅谈直到深夜。 赵匡胤在自己落脚的邸店里,又包下两间房,让朱秀和史匡威歇息。 翌日一早,三人在洺州城外道别。 “史节帅、朱贤弟还请留步,某告辞了!” 朱秀笑着揖礼:“今后赵大哥高升,小弟就全靠赵大哥照拂了!” 赵匡胤朗笑道:“贤弟举荐之情,愚兄永不相忘!今后你我既是同僚,更是袍泽,当以兄弟相交!” “哈哈~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朱秀满面春风,顺势深躬揖礼。 “贤弟快快请起!” 赵匡胤忙将他扶起,拍拍他的肩膀:“贤弟去往濠州寻亲,万事小心,早去早回,愚兄将来在邺都等你!” 朱秀咧嘴笑了,重重点头。 又多了一份香火情,这样等将来跑路回来,请求柴荣原谅时,或许又能多一个帮他说情的人。 南边虽然安稳,却终究没有前途,为长久计,他将来还是要想办法,回归中原王朝。 “告辞!”赵匡胤跨上马,一抱拳头,挥鞭跃马往北而去,一路疾驰、一路风尘。 朱秀远远眺望,嘴角情不自禁地咧了上去,眉头飞扬起来。 公元947年,大汉天福十二年秋。 我在洺州遇见一个叫赵匡胤的年轻人,我用一场谈话,一封介绍信,为他迷茫的人生指明道路,此去,他将开启崭新的人生,成就一段传奇! 而我,也即将踏上南下之路.... 朱秀微眯着眼,双手背负在身后,任凭瑟瑟秋风吹拂衣袍,充分享受这历史时空交错的伟大一瞬间.... 忽地,朱秀只觉后脊背发凉,一转头,发现史匡威以一种难以言明的诡异眼神,似暧昧、似阴险、似凶残,直勾勾地盯着他。 “....” 刹那间,朱秀浑身发凉,有些怕怕,故作镇静道:“邺都已近在咫尺,我们还是早日上路吧!” 史匡威咧开大嘴,摸摸短硬的寸头,颅顶刀疤有些狰狞。 “对,赶路要紧,走!” 朱秀望着他骑马往前跑,赶紧爬上灰毛驴,两腿夹了夹,催促灰毛驴跟上。 总觉得老史今日有些奇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wap. /107/107535/27952578.html 第四十四章 老史翻脸 三日后,邺都城外。 一座雄城横跨永济渠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城池四面城门进出。 站在城外堤岸,远望邺都城,朱秀心情变得激动起来。 眼前车马如龙、各色百姓穿梭如织,生机勃勃的景象,才是他想象中的王朝气象。 见多了沧州内外的白骨累累,一路走来饿殍遍野,战火荼毒,此刻来到繁华的邺都,才算是重新回到人间。 一想到自己身携“巨款”,朱秀越发兴奋,决定好好进城花销享受一番,天南地北的各种美食、唱曲评书、戏剧勾栏、酒楼夜市变着花样玩乐,吃饱喝足再去洗个三温暖、享受一下古典马杀鸡.... 这座中原雄城对于他,只是暂时歇脚处,却并不妨碍朱秀报以学习的态度长长见识.... “小官人!小官人!不好啦!” 朱秀哗啦啦流淌的口水,被马三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朱秀怒视一眼,甩甩大袖。 马三大饼脸哭丧着:“刚才小人收拾马车,发现两个包袱不见啦!” “什么!”朱秀腿一软差点瘫倒,得亏马三搀了他一把。 “哪个天杀的鳖孙干的!?”朱秀气的跳脚,红了眼睛。 两个包袱可是他全部的身家,南下跑路的全部指望! 更重要的是,包袱里还有两封介绍信。 “等等!”朱秀猛然醒过神,“咱们的马车一直和彰义军辎重队在一块,外人是绝无可能靠近的!” 马三眨巴眼:“莫非是彰义军的人干的?” 朱秀咬咬牙:“老史人呢?” “从昨晚就不见史节帅,好像一直跟他的八名亲卫在一块,整日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马三如实禀报。 “找他去!”朱秀爬上灰驴子,顺着运河堤岸原路返回,马三小跑跟在后。 一千五百余彰义军兵马,安置在运河南岸,一座废弃坞堡里。 史匡威要先进城向枢密院缴令,拿到公函,领取军需粮秣,而后再等待兵部安排船只,送他们南下洛阳。 没个七八日工夫,这船只安排不下来。 “老史!老史!?” 朱秀骑着灰毛驴进到坞堡,一间年久失修的破土屋前,史匡威赤着上身,拿一块猪胰子擦洗脑袋和身子,一个河西军汉拿木瓢从桶里舀水,往他头顶浇落。 “瞎嚷嚷什么?等老子洗好再说!” 史匡威没好气地呵了声,哗啦啦的水从头顶淋下,一层层搓成棍状的黑泥,从身上冲下。 朱秀强忍耐心等候在旁。 没一会,史匡威洗完,古铜色的精壮身体在阳光照耀下泛起金属光泽。 “呼~~舒服!痛快!你跟老子进屋说话。” 史匡威朝河西军汉使了个眼色,自顾自地走进土屋。 朱秀跟着进去,马三想要跟上,被河西军汉拦住。 史匡威一屁股坐在一张破旧的胡床上,压的床板嘎吱响。 “火急火燎的,出了何事啊?”老史漫不经心的问了句。 “我的钱不见了!”朱秀急吼吼。 “哦?是吗?”史匡威摸摸寸头,似笑非笑,随手一指,“是不是那些?” 朱秀顺着望去,在一张灰尘满布的案几上,果然见到两个解开的包袱。 冲过去一看,空的。 朱秀攥紧布兜,怒不可遏:“你什么意思?” 史匡威黑脸笑的有几分阴险:“没意思,那些钱你暂时用不到了,老子替你保管!还有这个....” 史匡威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封介绍信,书信封口已经被拆开。 “还给我!”朱秀大吼一声扑过去。 史匡威嘿嘿一笑,弹起腿踢中他的小腿骨,不痛,却瞬间就让他一条腿麻痹了。 朱秀扑倒在地,满面吃灰,模样狼狈。 “好小子,柴荣一封信,写给宿州刺史慕容延钊,符娘子一封信,写给武宁节度使,有这两封信在手,你小子可以在淮中之地横着走!” 史匡威啧啧称奇,拿出火镰点燃蜡烛。 朱秀趴在地上,惊骇地望着他,把两封信凑近烛火。 “不要!” 史匡威黑脸狞笑,停住手:“小子,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老子回泾州,以后跟我彰义军干?” 朱秀愣了愣,万没想到史匡威再提此事,甚至不惜和他翻脸,用两份至关重要的介绍信要挟他。 朱秀恼火不已,咬牙怒吼:“老子不去!” “好~”史匡威冷哼,将两封信点燃。 火焰从书信一角蔓延开,朱秀惊愕睁大眼,亲眼望着两封信烧成灰烬,飘落在他面前。 朱秀呆愣住,满脸不敢相信。 悲愤的怒火从心头涌起,朱秀浑身颤抖,爬起身举起拳头朝史匡威砸去。 “王八蛋!跟你拼啦!” 史匡威不屑轻哼,五指张开轻飘飘捏住他的拳头,稍一用力,朱秀只感觉手腕剧痛,一阵哇哇惨叫。 “马三!马三救我!”朱秀悲愤地哭嚎起来,朝屋外大吼。 马三出现在屋门口,身后站着河西军汉,一把手刀架在他的肩头。 “小官人~”马三哭出声来,两腿打颤。 朱秀破口大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史匡威挥挥手,河西军汉冲朱秀咧嘴一笑,将马三带下去。 “老子不会害你,但你小子也得安分些!” 史匡威不轻不重一脚踹在朱秀屁股上,冷冷说道。 朱秀踉跄身子,靠在土墙上大口喘气,擦擦眼泪鼻涕,嘴脸一变哭丧道:“史节帅,史大爷,你究竟想作何?” 史匡威坐在条凳上,翘着腿冷哼:“不作何,让你小子跟老子去泾州!” 朱秀带着哭腔道:“史节帅为何非得要我去泾州?我离家多年,家中亲眷还在濠州苦苦等候,难道史节帅忍心看我孤苦伶仃?” 史匡威悠悠道:“你小子是个人才,我泾州不缺勇士,唯独缺懂得民生政务的官吏!你跟老子回去,助我壮大彰义军,保境安民! 至于濠州,哼,你小子分明是想从濠州过境,偷偷溜去南边避难!这些心思,瞒得过柴荣和符娘子,却瞒不过老子!” 朱秀面皮颤了颤,恨恨地道:“我是天雄军帐下行军参谋,有大好前途,为何要南逃?” 史匡威冷笑:“你为何要跑,老子不知。但你一定会跑!夜袭契丹大营那晚,你乔装打扮成契丹兵,想要置刘承祐于死地,可惜没能得手! 兴许,你是担心刘承祐日后报复,所以才会跑!” 朱秀一脸骇然,没想到史匡威早已将他的心思猜的七七八八。 “老子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忌惮刘承祐。但你放心,老子也讨厌他,你想弄死他的事,老子不会透露出去!” 朱秀揉揉发麻的手腕,看了看地上那堆书信燃烧后的黑灰,不甘心地低声道:“好,我跟你去泾州!不过,按照约定,我要先进邺都城,拜见郭帅!” 史匡威盯着他,咧嘴大笑起来:“臭小子,少耍滑头!老子岂会不知,你心里打的算盘?想去找郭帅求救?嘿嘿~做梦!” “来人!” 史匡威大吼,两个河西军汉钻进屋,将本就狭窄的土屋挤的满当当。 “把他带下去,捆住手脚,堵住嘴巴,你们八个轮流看守,严禁任何人见他!这小子嘴皮子利索,你们也不许同他说话,免得受他蛊惑....” “遵命!” 两个军汉抱拳大喝,狞笑着夹起朱秀胳膊,将他拖出屋。 朱秀拼命挣扎吼叫:“老史!你个混账王八蛋!黑孙子!你翻脸不认人!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呜呜....” 朱秀被堵住嘴巴拖走,土屋里才算是安静下来。 史匡威长长呼出口气,黑脸苦笑,被朱秀吵得脑仁疼。 “唉,去到泾州,老子再跟你赔罪吧....” 史匡威摇摇头,泾州疲敝,军民困苦,他肩头的担子沉重,想找个智谋之士出谋划策,可惜他瞧中的人才,人家都瞧不上他。 朱秀在沧州表现出的才能,令柴荣和符金盏刮目相看,背后更是有一位神秘的隐士高人师父,史匡威有预感,朱秀就是他苦苦寻求的人才。 沉思片刻,史匡威嚯地起身:“拿老子袍服来,点起一队兵马,擦亮衣甲钢刀,随老子入城拜见郭大帅!” wap. /107/107535/27952579.html 第四十五章 擦肩而过 刘知远亲率大军北上抗击契丹以来,将大半个开封朝廷搬到邺都,设立临时公衙,主理政务。 邺都也成了抗击契丹的大本营。 枢密院临时公衙,一间宽敞官房内,一名两鬓斑白的彪形大汉,端坐在梨木桌案前,手拿一支朱笔,正在聚精会神的埋头批复各禁军、各地节度使上呈的堂贴。 他的身后,有一扇雕画猛虎下山图的屏风。 大汉方额阔面,苍髯如戟,伟岸的身材犹如一座巍巍高山,令人仰视。 已是深秋,天气转凉,大汉依旧穿一件粗麻无袖短褂,露出两条布满刀伤疮疤的粗壮胳膊。 他脖颈到左侧肩膀有一处文身,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青色飞雀,飞雀长长的尾羽延伸至宽阔脊背。 此人便是枢密副使、检校司徒,郭威。 “大胆!小小执戟郎中,也敢阻拦本官?让开!本官要见郭枢密!” 官房门口传来争吵声,一名锦袍男子不顾侍卫阻拦,强行闯入。 “户部尚书李业,见过郭枢密!” 男子阴沉着脸,拱拱手敷衍似的行礼。 两名侍卫追上前,想要将他拦住,郭威摆摆手示意退下。 将朱笔搁放在笔架上,合拢一份堂贴,郭威虎目一瞟,低沉厚重的嗓音响起:“李尚书无需多礼,请坐!” 李业也不道谢,大剌剌坐下。 “不知李尚书今日到访,有何贵干?”郭威笑道,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啜了口。 李业冷哼道:“本官今日是替二殿下来问问,为何郭枢密没有在左卫军补充兵员的贴子上画批?” 郭威放下茶盏,笑道:“官家下旨重整禁军,左卫军的番号是否继续归属禁军,枢密院还未议定,故而二殿下的贴子,暂时未做批复,留案不发。” 李业满脸不悦道:“左卫军历来是二殿下统领,即便今后不属于禁军序列,也还是卫戍开封的禁兵之一,郭枢密难道就不能特事特办,先将左卫军的兵员补齐?” 郭威皱了下眉,沉声道:“官家旨意已写明,枢密院划拨兵员,应该先从禁军开始,除却侍卫亲军马步军,还有护圣军、捧圣军、飞龙军、控鹤军等等已经议定的番号军有待调拨兵员,左卫军暂时排除在禁军之外,如何能越过其他番号军,优先补齐兵员?” “左卫军的统领可是二殿下!二殿下和我这个国舅,请郭枢密行个方便,难道也不行?” 李业还不死心,话音里带着几分火气。 郭威黝黑面庞神情肃然:“枢密院遵照官家旨意办事,恕某无能为力!” 李业呼地起身,满脸愠怒。 “李尚书慢走,某还有数十份堂贴要批复,就不远送了。”郭威拿起朱笔,翻开一封堂贴低头阅览起来。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请李业离开官房,李业恼火地重重哼了声,长袖一甩而去。 片刻后,一名黑袍文士步入官房,朝郭威揖礼,走到书案旁,为他添置茶水。 “可是国舅爷替二殿下抱不平来了?”黑袍文士捻着一绺山羊胡随口笑道。 郭威放下笔,雄壮的身子往后倚靠,虎目微冷,粗犷面庞威势浓重:“狗屁国舅爷,若非看在三妹面上,单凭他怂恿官家出兵镇州,差点累及三军将士,某就请旨斩了他的狗头!” 低沉雄浑的叱骂声响彻在官房里,此刻的郭威更像一位脾性凶悍的江湖草莽,与刚才正襟危坐的形象截然不同。 黑袍文士魏仁浦朝官房门口看了眼,无奈道:“帅爷如今已进入中枢任职,切不可再像军中时口无忌言!” “哼!某倒宁愿不当这个劳什子的枢密副使,整天跟一帮溜须拍马的腐儒耍嘴皮子,还不如回去领兵!”郭威随手拿起茶盏牛饮一口,抹抹嘴巴,骂咧道。 魏仁浦只得劝慰道:“当初在赵州时,李业极力主张镇州决战,若非帅爷反对,只怕官家就要听信他的话。如今情势已经证明,帅爷反对出兵镇州才是正确,李业受到官家责备,满朝文武嘲笑,自然心里越发嫉恨帅爷。” “某岂会怕他?”郭威虎目一瞪,满脸不屑。 “蛇鼠虫蚁自然无法与虎狼相提并论,但李业毕竟是皇后亲弟,又擅长逢迎,讨得官家宠爱,帅爷犯不着与他交恶,避而远之便好。” 郭威笑道:“某知道,否则刚才也就不会耐着性子与他虚与委蛇。对了,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可曾到了?” 魏仁浦道:“已经在城外扎营,想必一两日内就会入城拜见帅爷。” 郭威点点头道:“大郎信中提到的,那个叫朱秀的少年郎也将随同前来,你觉得如何?” 魏仁浦笑道:“牙帅专门托史匡威将人送来,请帅爷调教,说明他很看重此子。” 郭威道:“信中说,这朱秀乃是檀州隐士,四有先生的高徒,造出黑火雷,还会观星卜算天象,文采斐然,出口成章....区区一介少年,当真有这番本事?” 郭威从一堆文册里翻找了会,找出几日前,柴荣的来信,还有一份附文。 “《黑火雷制作及使用手册》....唔,名字起的古怪,里面写的话也是半文不白,读之晦涩难懂。不过这笔字,写的当真不错,有大家风骨!” 郭威先略带嫌弃地吐槽,后又忍不住夸赞。 书册内容魏仁浦也看过,写的倒也条理分明,排列有序,就是许多涉及到具体制作方法和过程的内容,他读下来也觉得一头雾水。 “檀州,四有先生,道济可曾听过此号人物?”郭威皱眉问道。 魏仁浦笑道:“未曾听过。不过天下战乱多年,能人异士遁隐山林避祸者不胜枚举,若此子当真有本事,便说明他背后定有高人教导。” 郭威点头,思索了会又道:“濠州朱氏?也未曾听过,罢了,等见了真人面再说吧!” 一名侍卫进来禀报:“彰义节度使史匡威求见!” 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笑,郭威大手一挥,沉声道:“快快有请!” 一会儿,史匡威大踏步走进官房,纳头拜倒:“拜见郭枢密!” 郭威笑道:“史节帅请起!你还是像在镇州时一样,称某为郭帅吧。” 老史起身,笑呵呵地抱拳:“郭帅。” 郭威示意他入座,魏仁浦奉上茶水。 郭威朝官房外看了眼,奇怪道:“怎么,就史节帅一人?柴荣信中说的朱秀何在?” 史匡威面不改色地道:“启禀郭帅,朱秀思亲心切,在洺州时与末将分别,与一支南下宿州的商队离去了。他托末将向郭帅请罪,说是等去濠州找到亲眷,再回邺都向郭帅复命。” 郭威皱眉道:“为何不按信中安排,先到邺都见某,而后某自会派人送他南下?何故如此心急?” 史匡威叹口气道:“末将也劝说过,可惜朱参谋不听,执意要走,末将也不能强留,只能先赶到邺都向郭帅缴令!算算行程,他们一行此刻应该走到博州,不如末将即刻带人赶去博州,传郭帅令,将朱参谋带回来!” 郭威摆手道:“算了,你还要带麾下将士回泾州,路行千里,还是早日启程为好。请魏知事带你去兵部办理各项事宜吧!” 郭威批了张条子给魏仁浦,让他带史匡威下去办理交接。 “有劳魏先生!”史匡威忙揖礼道谢。 待二人离开后,郭威拿着那本手册,和柴荣的亲笔信沉吟片刻,摇摇头随手放在一旁。 既然没见到朱秀,这新式火器黑火雷,还是先交给军器监的工匠研究研究,其他的,等柴荣率军回来再说。 郭威提起朱笔蘸蘸墨水,继续批复堂贴。 一个多时辰以后,史匡威和魏仁浦从兵部公衙出来。 顺利拿到兵部批文,领到军需给养,接下来就是安心等候船只调拨。 “多谢魏先生帮忙,史某先告辞了!日后史某去开封,再请魏先生吃酒!”史匡威大笑着抱拳。 “预祝史节帅一帆风顺!”魏仁浦揖礼,却是忽地问道:“史节帅在沧州见识过黑火雷,是否如柴牙帅信中所描述的那般威力惊人?” 史匡威一愣,眼珠轱辘辘转,支支吾吾地道:“这个....的确动静很大,能把人吓个半死....” 魏仁浦疑道:“如此说,只是声响大而已?” 史匡威黑脸有些不自然,故作镇静道:“依我看,此物的确能阻吓敌人,只是几次爆炸后,摸清楚门道,作用也着实有限!朱秀其人,依史某看,毕竟年轻,是有些才学,却不如牙帅信中描绘的那般神乎其神! 他是柴牙帅举荐的人,史某本不好得说三道四,只是柴牙帅为了一个少年郎,这般大费周章,史某也觉得不妥,还请魏先生提醒郭帅,莫要太放在心上。” 魏仁浦捻着山羊胡,一双眼睛微眯着,看得老史浑身不自在。 “多谢史节帅提醒,在下会转告郭帅的。”魏仁浦微微一笑,揖礼作别。 “告辞!” 史匡威只觉得这魏仁浦的眼睛着实迫人,干笑一声,翻身上马,率领一队骑士往城门赶去。 魏仁浦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远去,思索片刻,匆匆赶回枢密院公衙。 出了邺都城,来到运河堤岸,史匡威勒马,回头看看不远处的巍然雄城,使劲咽咽唾沫。 他眼珠一阵急转,刚才魏仁浦的眼神似乎将他的心虚之色看破。 “不行!还得派人赶去博州布置一番,要叫柴荣和郭帅彻底绝了寻找朱秀的念头!” 史匡威打定主意,招手唤来几名心腹亲卫,附耳嘱咐一番。 当即,四名河西军汉领命,调转马头往博州方向赶去,史匡威则率人返回坞堡。 五日后,一千五百余彰义军将士,分乘四艘大船,沿运河南下洛阳...... wap. /107/107535/27952580.html 第一章 赵大的人生新起点 潘美站在沧州西城头,望望白茫茫的天色,北风呼啸,片片湿冷的雪花簌簌落下。 “啊嚏—” 潘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揉通红的鼻头,搓搓双手,朝掌心呵出一口白气。 “娘嘞,还未立冬,天咋就这么冷!”潘美暗自嘟囔。 城楼下传来横海军兵士的哄笑声。 “哈哈~潘都头昨夜又去洗头了!还一不小心着了凉!” “就是不知,潘都头是洗大头还是洗小头?” “潘都头是精壮汉子,肯定大头小头一起洗!” “潘都头!改日洗头也叫上弟兄们!” “哈哈~~” 潘美气急败坏地趴在女墙边,探出头朝城墙下大骂:“你们这帮瓜怂,有种的一个别跑,老子下来撕烂你们的鸟嘴!” 兵士们大声哄笑,开始齐声高唱: “黑松林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吃草,但见潘美来洗头~~~哈哈哈~~~” 城下路过的百姓纷纷笑出声,朝城头上看来。 不远处的巷子里,跑出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娃娃,追逐打闹间,也在用童稚的嗓音,高唱着这首歪诗。 不知从何时起,这首歪诗变成了民谣,广泛传唱于沧州城。 主人翁潘美之名,也随之成为沧州城第一大名人。 潘美气得哇哇大叫,攥紧拳头用力锤在墙垛上。 朱小子,倘若还能相见,老子一定要把你的屁股揍成八瓣! “潘都头,有一骑直奔西门而来!” 角楼上传来警戒兵士的呼声。 潘美一惊,赶紧往城外望去,只见西南方,有一骑士纵马狂奔而来。 此人坐下黄骠马,身穿布甲,腰悬朴刀,背负长弓,马钩子上还挂着箭壶,身材高大,骑术精湛,绝非寻常武人。 “拦下他!”潘美朝城下守卫大吼一声,戴上铁盔挎上佩刀,匆匆下城楼。 赶到城门洞时,骑士已经被一队横海军兵士拦下。 见到潘美,大汉翻身下马,抱了抱拳头,并未说话。 潘美打量他,见此人白面大耳,身材雄壮,器宇轩昂,不由暗惊,如此人物,只怕不凡。 “你要进城?从何而来?可有公验?”潘美抱拳回礼,沉声询问。 大汉从马背包袱里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潘美,笑道:“这是开封府开具的路证,请查验!” “赵匡胤,洛阳人,从开封来的?”潘美翻看,路证不假,有开封府大印,一路北来还有滑州、邺都、洺州、冀州等地的关印。 “正是!”赵匡胤笑道。 潘美又仔细核对路证上描述的本人形貌特征,与眼前的白面大汉完全对的上。 “到沧州有何事?”潘美将路证还给他。 赵匡胤接过放回包袱,笑道:“投军。” 潘美点点头,与他猜测的一样。 如今,沧州是河北北地,唯一没有被契丹大军攻破城池,屠戮百姓的地方,边地军民都在广泛颂扬柴荣和天雄军之名。 天雄军威名赫赫,柴牙帅声名卓著,不光城中百姓流民踊跃报名参军,就连附近州县,每日慕名而来,希望投在柴牙帅和天雄军麾下的好汉也是络绎不绝。 潘美这些天见多了想要投军的人,只是赵匡胤竟然是从开封赶来,衣着样貌俱是不凡,像个官僚子弟,这样的人物潘美倒还是头次见。 “阁下想要投军的话,可以先到南城招募点报名,等候安排即可。” 潘美示意赵匡胤可以进城。 赵匡胤又道:“某想求见柴牙帅,还请都头行个方便,派人为我引路。” 潘美刚要转身回城,听到他的话却是停住脚步,扭头嗤笑道:“每日来投军的,十个有八个都想见柴牙帅!” 赵匡胤皱眉道:“某并非说笑,当真有要事求见柴帅!” 潘美不耐烦了,先前对这威武汉子还有几分好感,现在却以为,他也是那种打着投军的幌子,实则想借天雄军之名浑水摸鱼的纨绔子弟。 “老子也没跟你说笑,想投军就老老实实去南城报名,否则的话,骑上你的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少跟老子在这添乱!” 潘美牛眼一瞪,没好气地叱骂,嫌恶地挥挥手。 赵匡胤放下手,牵上缰绳,淡淡地道:“不劳烦都头了,某进城自去寻找便可。” 说着,赵匡胤牵马准备绕过潘美入城。 “嘿~拦住他!”潘美气笑了,手一挥命兵士将他拦住。 “都头这是何意?”赵匡胤强忍火气,冷冷问道。 潘美斜瞅着他,冷笑道:“若想去天雄军打秋风,老子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你们这帮纨绔,真以为这天下城池随你们进出?想见谁见谁?你们这帮蛀虫进到军中,就是一颗老鼠屎,搅坏一锅汤!” 潘美咂巴嘴,朱秀时常挂在嘴边的顺口溜,此刻他学起来倒是感觉无比顺嘴、贴切。 赵匡胤目光一沉,扫视将他围住的兵士,压住火气道:“某与你说不通,请让开!某手里有举荐信,柴牙帅过目后便知某的来意!” 赵匡胤牵马要走,潘美反手扣住他的肩膀,大喝:“站住!” 赵匡胤目光倏冷,猛地曲肘朝潘美手臂狠狠撞去。 “好胆!”潘美大怒,同样曲肘相迎,两条手臂如生铁般撞在一起,发出一声闷响。 潘美倒退三步稳住身形,牛眼瞪大又惊又怒。 赵匡胤身形一晃,后撤一步站定,目光泛起几分讶然。 “咣咣~”一片拔刀声响起,兵士将赵匡胤团团围住。 “就算是开封府尹亲笔写的举荐信,到了沧州也得按规矩来!给老子擒下这厮!” 潘美狞笑,抽出长刀。 赵匡胤后撤几步,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高声喊道:“我有天雄军行军参谋朱秀所写举荐信!” 潘美正率领兵士冲上前,闻言却是一个踉跄差点栽倒。 “都给老子停下!”潘美双臂张开,大吼一声拦住兵士。 “都头,他好像说有秀哥儿写的信?”一名兵士小声嘀咕,其余兵士纷纷点头,都听到了赵匡胤的喊话。 潘美瞪大眼,狐疑地道:“姓赵的,你再说一遍?” 赵匡胤一手按刀,满脸戒备,另一手将书信高举:“这封信,乃是天雄军行军参谋朱秀所写!” 潘美将刀扔给部下,大踏步走过去:“拿来我看!” 赵匡胤将信交给他,潘美看看封皮,当真是朱秀那独一无二的笔迹。 “还真是朱小子的手笔!” 潘美黑脸又惊又喜,兵士们都将手中武器放下,一个个凑上前围住潘美,他们大多不识字,却似乎很想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赵匡胤看看众人神情,眼里有些迷惑。 一封书信而已,就让这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汉对自己放下敌意? 那位黑脸都头,铜铃牛眼里流露出浓浓欢喜。 那些兵士,嘴里议论着朱秀的名字,显得很兴奋。 “好啦好啦,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都他娘的是误会!” 潘美大咧咧地嚷嚷几句,兵士们嘻嘻哈哈打闹说笑,将雪亮长刀收入刀鞘。 有兵士为赵匡胤牵来黄骠马,有兵士冲他露出憨厚笑脸,刚才的剑拔弩张不复存在。 赵匡胤暗暗松口气,连连抱拳致谢。 “走吧,我带你去刺史府见柴牙帅!”潘美将书信还给赵匡胤,笑哈哈地拍拍他的臂膀。 “有劳!”赵匡胤赶紧道谢。 潘美满不在乎地道:“往后你投在柴牙帅麾下,驻留沧州城,咱们也算半个袍泽,无需客套。我叫潘美,大名府人,在横海军当个小都头,叫我老潘就好。” “....潘都头!” 赵匡胤稍显犹豫,如此市井之气浓重的称呼他叫不出口,觉得太过随意。 潘美撇撇嘴没说什么。 两人跨上马往刺史府并排而行。 “潘都头为何一看书信,就对某态度大改?不再怀疑某的来意?” 赵匡胤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 潘美斜瞟一眼,嘴角忍不住上咧,伸手往城中一指,粗声大笑道:“不只是我,你拿着朱秀写的信,在这沧州城,找任何一个军将、官吏,别人都会对你笑脸相迎,奉若贵宾!再说,你有朱秀写的举荐信,我还有何好怀疑的?” 赵匡胤大感惊讶,失笑道:“这又是为何?” 潘美咂咂嘴,黑毛大手指指街上行人:“因为朱小子是这座沧州城的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这些人,包括我,可能早就变成契丹人的刀下鬼了!” 潘美竖起三根粗手指,黑脸肃然:“沧州城有三位大恩人,符大娘子,柴牙帅,还有就是朱秀。” 赵匡胤越发惊讶了,也越发好奇,朱秀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得像潘美这种行伍滚刀肉,都对他惦念不忘,将恩情牢记在心。 刚要追问,刺史府到了,潘美翻身下马,带领赵匡胤入府,径直往公衙大堂走去。 柴荣正在召集部下商议军务,张永德站在大堂门口迎接。 潘美将书信交给张永德,压低声嘀咕一番,张永德略一打量赵匡胤,点点头转身进了大堂。 “何不等柴帅商议完军务,再呈送不迟?”赵匡胤低声道。 潘美咧嘴笑了笑,没说话。 片刻后,十几位天雄军部将鱼贯出大堂,张永德走出来,微笑道:“柴帅有请!” 潘美道:“你进去吧,我就不去见柴帅了,等安顿好了,别忘记请我吃酒!” 赵匡胤连忙道谢,目送潘美离开,跟着张永德步入大堂。 主位桌案后,端坐一位朱袍青年,正在聚精会神的翻看书信。 赵匡胤站定,匆匆一瞥,视线下移,心中忍不住喝彩:“当真如朱秀所言,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赵匡胤拜见牙帅!” 柴荣阅罢书信,带着几分急切问道:“你和朱秀在洺州碰面?他一路可好?” 赵匡胤愣了愣,没想到柴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询问朱秀的事。 “回禀牙帅,九日之前,在下与朱参谋在洺州城偶遇,相谈甚欢,结为友人。朱参谋他....甚好!” 赵匡胤如实回答,至于问朱秀好不好....他想起了在康家羊肉铺子,朱秀狼吞虎咽,大口吃肉的模样,应该还算好吧.... 柴荣露出笑容,点点头:“那就好。” 打量一番堂下站立的大汉,柴荣淡笑道:“既然是朱秀举荐,本帅就收你入天雄军,暂时做个都头,你可愿意?” 赵匡胤再度怔神,这就同意了?都不问问他的家世来历?也不派人试试他的身手?还一来就给个都头? 太草率了吧? 赵匡胤深呼吸,压下心中波澜,单膝跪地抱拳大喝:“卑职赵匡胤拜见牙帅!多谢牙帅收留!” 柴荣微笑道:“你先下去歇息吧。永德,你带他下去安排。” 张永德领命,带赵匡胤退出大堂,往天雄军驻地而去。 路上,脑子还有些发懵的赵匡胤再也忍不住,问道:“敢问张统领,柴牙帅为何如此轻易就同意收留我?” 张永德看看他,平静地道:“有朱秀写的举荐信,牙帅当然会将你留下。” 赵匡胤张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苦笑摇摇头。 看来史匡威说的一点不错,朱秀在柴荣心目中的地位,远超他的预料。 “难道牙帅就不怕书信有假?或者朱参谋是受我蒙蔽,才写下的举荐信?” 赵匡胤苦笑道,还是觉得仅凭一封书信,就让他顺利进入天下强藩,天雄军的麾下,有些太玄乎了。 只怕他父亲,堂堂护圣军都指挥使的亲笔信,也没有这样的效果。 张永德脚步顿住,神情认真且严肃地看着赵匡胤: “第一,朱秀的字迹独特,风骨天成,牙帅自然不会认错。 第二,你说朱秀受你蒙蔽....嗯,此种情况不会发生,所以大可不必担心。” 要说赵匡胤被朱秀忽悠诱骗到了沧州,张永德百分百相信。 可要说赵匡胤骗朱秀为他写下举荐信,这就....呵呵了。 天下间,谁能骗得了那个小滑头? 张永德心里默默想着。 见赵匡胤还是一脸困惑,张永德微微一笑,宽慰道:“你且安心留下便是,其他的莫想太多。你能得朱秀举荐来投军,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那小子不敢拿这种事戏耍牙帅,所以....牙帅相信他的眼光。” 赵匡胤默默点头,抱拳认真地道:“可否请张统领为我讲讲,朱秀在这沧州城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张永德抬头望望阴沉沉、寒风凛冽的天空,轻声道:“那就要从数月前,一个火罐开始讲起了......” wap. /107/107535/27952581.html 第二章 陇山关内 唐代宗大历三年(768年)以泾州(甘肃泾川)、原州(甘肃平凉、宁夏固原)、渭州(甘肃陇西)、武州(甘肃陇南)四州设立泾原镇。 唐昭宗大顺二年(891年)改为彰义节度使,并一直沿用至今。 从唐中后期开始,彰义军一直便是唐王朝对抗吐蕃的前沿阵地。 公元842年,吐蕃末代赞普朗达日玛被僧人暗杀,王室争权、奴隶和属民爆发大规模起义,存续二百零九年的吐蕃王朝宣告灭亡。 自此,这个西起葱岭(帕米尔高原)、东至陇山、川西,北起天山以南、南至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庞大王朝四分五裂,进入战乱割据时代。 十一月中,立冬过后,西北的气温断崖式下降,细碎的雪花如纷飞的柳絮,从早到晚飘不停。 一处四面漏风、破朽不堪的土院内,朱秀坐在小马扎上,仰头望着铅云厚重的天空,满脸呆滞,双目空洞。 零星的雪花落在面颊上,冰冰凉凉的,朱秀打个喷嚏,揉揉通红的鼻头,裹紧身上一股子汗臭味,发黑发黄的破烂羊皮袄。 “咚咚咚~~” 震天响的战鼓声从不远处传来,朱秀面露惊惶。 很快,战鼓声里夹杂喊杀声、咆哮声、怒吼声,还有一阵阵刀枪交击的金鸣声。 隐约间,朱秀似乎听到了史匡威那熟悉的破锣嗓门。 这里是原州,陇山关内。 它还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萧关。 关中西北门户,四关之一。 秦汉两代的萧关有所不同,秦代萧关在今甘肃庆阳环县境内,汉代萧关就在原州治所,平高(固原)县东南三十里处。 朱秀所在的陇山关,就是汉萧关故址。 从洛阳走黄河水道,一路西进关中,再沿泾水往西北而去,映入眼的风景,逐渐从繁盛到萧条,从山清水秀到荒漠戈壁.... 朱秀的心也随之洼凉一片,从一开始的极力反抗、撕扯咒骂,到心如死灰、意志消沉地接受现实。 他梦中富饶安稳、莺歌燕舞的江南扬州,已在两千九百零三点五八里之外.... 在这个人走马驮的年代,没有几百个护卫、几百贯钱,朱秀实在没有勇气独自上路。 刀子般的西北风呼呼刮来,土院单薄破烂的门扇摔打在土墙上,哐哐作响。 朱秀僵硬转头,无神双眼望去,嘴角抽搐了下。 这处土院,没有人看守,破门扇敞开着,一人高的土墙有好几处垮塌的豁口。 只要他想走,就算捆住手脚也能爬出去。 可他身无分文,细瘦的胳膊还打不过每日来送饭的老大娘。 出了陇山关,要么被饿死,要么被野狼吃掉,又或是被马匪捉去当兔爷.... 不管哪一种,下场都比现在凄凉得多。 朱秀吸吸鼻子,一管亮晶晶胶水似的鼻涕在鼻孔下嗞溜嗞溜地伸缩着.... 史匡威原本率领一千五百余彰义军回泾州,哪曾想刚入泾州地界,就收到原州陇山关遭遇吐蕃人袭击的消息。 史匡威匆忙领军直奔陇山关,连带着朱秀也被裹挟而来。 关外血战多日,战事之惨烈,比起当初沧州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此情形下,朱秀连土院都不敢出,更遑论逃跑。 一个人影闪身进了土院,朱秀余光一瞟,愣了愣。 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上身穿一件羊毛褂,下身穿一条肥大的黑袴子,一双小脚穿革靴,两手手腕还带着银项圈,腰带上似乎挂了铃铛,走路时叮铃铃作响。 小娘子一头乌黑的长发用红绳扎成双丫髻,耳后还像当地羌人、回鹘人一样扎成小辫,蹦跳时轻轻甩动,显得活泼灵动。 小娘子一手拎水囊,一手捧一块黑乎乎像面饼一样的东西,站在院中四处瞅瞅。 朱秀懒得理会,故意不吭声,两手一抱,靠着柴房门柱闭眼装睡。 小娘子瞧见了他,一蹦一跳的跑来,也不说话,弯下腰,瞪大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凑到他跟前使劲盯着看。 朱秀狭开眼缝,偷偷打量她。 小娘子有着小麦色皮肤,脸蛋偏圆,两颊皴红,像久居西北的大部分人一样,有着明显的高原红。 小娘子像看外星人似的,盯着他看了半天。 朱秀实在憋不住了,睁开眼,没好气地瞪她:“你瞅啥?” 小娘子咧嘴露出整齐的白牙,惊喜地咯咯直笑:“噢~原来你在装睡!” 朱秀翻个白眼,这一口浓厚的河西口音,跟史黑炭一毛一样。 “我来给你送饭,快吃吧!” 小娘子把黑饼子和水囊递给他。 朱秀无比嫌弃地瞥了眼黑饼子,这种用糠灰加蕨菜再加一丁点面粉擀成的面团,他吃过一次就再也不想碰。 没盐味不说,粗糙的糠灰吃起来划嗓子,跟吃土差不多。 夺过水囊猛灌几口,朱秀抹抹嘴怒道:“史匡威就拿这种连猪都不吃的玩意儿糊弄小爷?” 小娘子圆眼眨了眨,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朱秀会突然发怒。 她看看手里的黑饼子,有些迷惑,脆生生地道:“蒸饼是给人吃的,才不是猪食呢!” “嘁~”朱秀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扭过头懒得搭理。 “你吃嘛,不吃会饿肚子的!” 小娘子很固执的把黑饼子递到他嘴边。 “小爷就是饿死也不吃!”朱秀愤怒地拒绝,“你去叫史匡威来见我!” 小娘子歪着脑袋,侧耳倾听了会,摇摇头认真地道:“番子还在攻关,我爹他正率领弟兄们杀敌,没工夫来见你!” 朱秀怔了怔,转头看看她,仔细打量:“你是老史的女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史灵雁!”小娘子挺起小胸脯,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儿,“我知道你,你叫朱秀!” 朱秀嘴角扯了扯,仿佛在老史头上瞧见了一片绿草原。 没道理啊,老史这个秃头刀疤男,长得歪瓜裂枣,生出的女儿还怪水灵的。 史灵雁虽说肤色偏黑,面颊皴红,但五官样貌却是极好,过两年长开了,妥妥的美人胚子。 老史那王八蛋,基因里还有如此优秀的部分? “你笑什么呀?”史灵雁好奇地睁大眼,望着朱秀捂住肚子傻乐呵,也不禁露出娇憨笑颜。 朱秀呼地站起身,板着脸平视与他一样高的史灵雁。 小娘子不明所以,扑闪眼睛望着他。 “对不住了,谁叫你是史黑炭的女儿....” 朱秀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一句,眼神闪过几分自以为是的凶狠。 既然是老史的女儿,不如挟持她做人质,逼迫那王八蛋放了马三,再把他的钱和银子还回来.... 朱秀呼吸变得急促,手心发烫有些紧张,这是他逃脱老史掌控的绝佳机会! “得罪了!~” 朱秀怒吼一声张开双臂朝史灵雁扑去,准备扭住她的双臂将其控制,再找件武器以作威胁.... “砰砰啪啪~” “哎呀~~~疼疼疼!~” 没等朱秀脑海里的画面成为现实,他只觉眼前的小娘子突然消失不见,然后他整个人视线翻转,人也跟着翻转,屁股和腰杆重重砸地,一声闷响,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朱秀整个人趴地上,双手被扭到后腰,史灵雁单膝压住他的手,蹙眉有些意外:“你好弱啊!没练过武吗?” 朱秀咬牙,面皮抽搐,浑身动弹不得。 被个小娘子过肩摔撂倒,让他感觉遭受到极大的侮辱。 “我....我没吃饱饭,自然没力气!等我吃饱了,你一定不是我对手!” 朱秀挣扎了会,发觉无效,放弃了,咬牙发出一个男人倔强的呼声。 “哦~”史灵雁眨巴眼,松开他,笑嘻嘻地把黑饼子递过去:“吃吧,等你吃完我们再打一架!” 朱秀爬起来,浑身灰土,灰扑扑的,听到她的话,腿一软差点跌倒。 “不吃!带我去见你爹!” 朱秀“蓬蓬”拍打身上灰土,高昂着头颅,一副虽败犹荣的样子。 史灵雁噘噘嘴,又侧耳倾听,恰好这时,关城方向传来一阵短促且有节奏的鸣金声。 “番子退兵了!”史灵雁惊喜,拉起朱秀的手往土院外跑,“跟我走!” wap. /107/107535/27952582.html 第三章 一块黑饼子 与一位少女手牵手奔跑在陇山关内,朱秀却丝毫不觉得浪漫。 这座扼守六盘山隘口的雄关内,一如数月前的沧州城,到处都是战火硝烟留下的痕迹。 一队队肩挑背扛的民夫从狭窄街道穿过,一群群伤兵相互搀扶着退下关城头休整。 两侧是巍巍山峰,刚硬的山脊线蜿蜒向东南方向延伸。 凛冬时节,六盘山褪去了青葱,裸露出褐黄色的岩土,湿冷的雨雪飘落下,更增添几分寒凉萧瑟之意。 “哟~雁儿姑娘这是哪里找来的俊俏小郎?手牵手赶着去生娃娃呀?” 两名头脸满是血污的军汉一瘸一拐地迎面走来,冲史灵雁调笑。 “哼!”史灵雁朝他们挥舞小拳头,凶悍的像头发怒的小母豹,惹得四周军汉哈哈大笑。 朱秀禁不住感慨,关城头的血战消停不久,这群刚刚杀退凶狠吐蕃人的河西军汉,就像没事人一样说笑打闹。 如此心态,令人佩服。 史灵雁拉着朱秀跑进一座临时军帐,甲胄还未褪下的史匡威,站在桌案前,和一名虎背熊腰的年轻军将议论着什么。 “你先下去安排。”瞥了眼朱秀,史匡威朝年轻军将示意了下。 军将抱拳鞠礼,折身朝帐外走。 “魏大哥!”史灵雁清脆欢快地喊了声。 军将黑黢黢的面庞咧嘴笑了,像狼一样凶狠的眼神闪过几分温柔。 朱秀忙避让一旁,这黑面金刚似的家伙浑身血煞气浓重,像一尊杀神令人敬畏。 那双狼眸扫过时,他只觉后脊背直冒寒气。 待军将大踏步走出军帐,史灵雁唤了声“爹爹”,亲热上前挽住史匡威的手臂。 老史笑的像个傻子,语气温柔,满眼宠溺地道:“乖雁儿,帮爹爹卸甲。” “诶!”史灵雁站在老史身后,为他解开扣子,脱下沾满血迹的肩巾、胸甲、束带.... 脱下甲具,史匡威松口气,瞥了眼气鼓鼓站在一旁不吭声的朱秀,笑道:“怎么,你小子还在生老子的气?” 朱秀重重哼了声。 “爹爹,他都不吃蒸饼。”史灵雁拿湿抹布擦拭甲具,小声告状。 史匡威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黑饼子,上前两步递给他,笑呵呵地道:“吃吧,别跟肚皮过不去。不吃饱了,哪有力气跟老子撒气,你说是不是....” 朱秀见到他的黑脸就一阵火大,手一甩打开他的手,黑饼子滚落在地,愤怒咆哮: “少来这套!老史,你要还记得咱俩有几分交情,趁早放我离开!否则,现在就杀了我!” 史灵雁圆眼一瞪有些生气,史匡威伸手拦住,捡起黑饼子拍了拍,叹口气勉强笑道:“先把蒸饼吃了再说....” “吃个屁!” 朱秀夺过黑饼子扔出大帐,红着眼睛大吼,“这特么也叫蒸饼?小爷原本可以在南边安稳享福,现在却跟你跑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吃这些猪食?你个王八蛋把我害惨啦!~” 黑饼子掉落在大帐外,史灵雁心疼地红了眼睛,捏紧拳头:“你太过分了!你可知,关城上拼杀的兵士,每日也只能吃到两个这样的蒸饼!” 朱秀嘴硬冷哼:“那又如何?与我何干?” “你~”史灵雁大怒,要冲上前教训他,被史匡威拦住。 史匡威黑脸满是疲惫,眼神黯淡:“你当真想走?” 朱秀冷笑:“不走,还留下陪你们过年不成?” 史匡威深吸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彰义军留不住你,走吧!” “来人!放了马三,把东西拿来!”老史大吼一声,朱秀吓一跳,他竟然发现老史也红了眼睛。 过了会,马三挎着两个包袱,站在军帐门口,畏畏缩缩地探头探脑。 “小官人!”见到朱秀,马三惊喜。 朱秀冲过去,见马三无事,放下心来,手忙脚乱解开包袱,里面的钱币和银铤分毫不差。 “还算你有良心。”朱秀松口气,瞥了眼史匡威,小声嘟囔。 史匡威淡淡道:“吐蕃人攻关,战事危急,我无暇派人护送你南下,两个时辰后,有一队人马返回泾州运盐,你跟他们一块上路吧!我会为你准备路证文书,到了泾州,再往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去吧~~” “哼~告辞!” 朱秀拱拱手,二话不说,扭头迫不及待地走出军帐,马三朝史匡威连连作揖,忙跟在他身后。 “爹,你怎么让他走了?” 史灵雁噘嘴一脸不解,“爹不是说,他是你从中原请来的大能人,能帮咱们史家守住彰义?” 史匡威满面苦笑,摇摇头叹息:“他瞧不上咱们彰义军,强留也无用,唉,算了,由他去吧,终归是我对不起他....” 走出军帐,朱秀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 “终于能脱离史黑炭的魔掌啦!小爷我自由啦!哈哈~~” 朱秀心中狂笑,握紧拳头朝灰蒙蒙的天空用力挥了挥。 两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娃娃兵从身前走过,好奇地朝他看来。 他们稚气未脱的面庞萎黄肮脏,身上穿着破烂布甲,脚踩草鞋,满是泥垢的双脚冻得通红,腰间挎着的长刀几乎拖在地上。 他们停下脚步,因为他们发现朱秀身前掉落一块黑饼子。 两个少年直勾勾地盯着黑饼子,一个劲吞咽口水。 朱秀愣住,低头看着那块,静静躺在他脚边,沾满泥雪的黑饼子。 两个少年兵士相互看看,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走上前,鞠躬揖礼,或许是天气寒冷,又穿的单薄,他哆哆嗦嗦的浑身发抖。 “这位郎君,这饼子...还要吗?” 少年兵士小声询问,眼神里充满渴望。 朱秀下意识地摇摇头。 他清楚的看见,少年兵士肮脏蜡黄的脸蛋绽放惊喜笑容。 少年兵士赶紧捡起黑饼子,与伙伴一起朝朱秀揖礼。 他们肩靠着肩走远了,简单擦擦饼子上的泥雪,一人一半,大口撕咬,边吃边笑,好像在吃什么美味佳肴似的,满脸欢喜。 朱秀怔怔地望着,说不出话。 马三唏嘘地叹道:“大半的将士饿着肚子跟吐蕃人厮杀,还能将敌人杀退,不容易啊~~~” 朱秀深深吸口气,看了眼军帐,往关城内门方向走去。 啦啦啦~~求收藏投票啦~ wap. /107/107535/27952583.html 第四章 不就是盐嘛! 主仆二人蹲在关城内门,百无聊赖地等候着返回泾州的队伍。 马三的大脑袋左顾右盼,怀里紧紧抱住两个包袱,警惕地注视每一个从身前走过的人。 朱秀怔怔出神,还在回想刚才那两个捡黑饼子的少年兵士。 明明只是一块难以下咽的糠灰糙饼,两个少年兵士却如获至宝,那发自内心的欢喜,还有眼睛里流露出的感激,让朱秀心情沉重。 他想起史灵雁说的话,关城上浴血厮杀的战兵,每人每日的伙食,仅仅是两个这样的黑饼子。 “他们一定很饿....”朱秀喃喃自语,叹了口气。 沉默了会,朱秀道:“三啊,这几日过的可好?” 马三咧嘴傻呵呵笑:“托小官人洪福,史节帅和彰义军的将士对小人挺照顾,每日有一张蒸饼、一碗糊糊,还给了小人一件皮袄子。” 朱秀瞅了眼马三身上穿的袄子,羊毛呈黑黄色,腻在一块,像是抹了一层猪油,老远就能闻见一股馊味。 脚上的布鞋破了几个大洞,大脚趾往外拱。 彰义军提供的这身御寒衣物,已经让马三感激涕零了。 朱秀没有吭声,吸吸鼻子,两手拢袖,蹲在关城内门下,两眼呆滞地望着过往行人。 马三吞吞吐吐地道:“小官人,其实小人觉得,吃蒸饼没啥不好,起码能把肚皮撑实在了,总比喝清水糊糊顶饱....” 朱秀撇嘴嘟囔:“糠灰擀的,硬起来能砸死人,也不怕划破肚皮....” 马三苦笑:“我的小官人哟,您是没咋挨过饿,饿急了眼,哪还管它糙不糙嘴!” 朱秀嘴硬道:“多添两把白面也好。” 马三摇头叹气:“军中缺粮,有口吃的就算不错了。” 朱秀眼前再度浮现起,那两个少年兵士捡起黑饼子时的欣喜模样,困惑道:“我记得在沧州时,老史说过,去年泾原二州丰收,陈粮不少,怎会缺粮?” 朱秀一直认为,史匡威故意拿那种粗糙食物来寒碜自己,就是想逼自己就范,乖乖认命留下。 直到两个少年兵士,当着他面,将那块他扔掉的黑饼子捡起来吃掉,朱秀才意识到,彰义军的日子,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马三抓抓头:“小人也不知具体情况,只是听说,自从渭州盐井被吐蕃人占了去,整个彰义军就开始缺盐。泾州、原州这边不怎么产盐,所以史节帅就用粮食,到岐州、陇州,跟凤翔、靖难两个节镇换盐....” 朱秀听罢,更是惊讶的张大嘴巴,喃喃道:“泾州、原州是没有盐池,更没有盐井,但有不少天然的岩盐啊!我记得几日前进陇山关时,关外一里有处溪流,旁边就有一条盐矿!那些裸露在外的岩块,含盐量可不低!黑蛋和一群战马在溪边喝水时,还舔石头来着!” 乖巧的灰毛驴站在一旁,转过大脑袋,冲朱秀“饿啊饿啊”叫唤两声,似乎在为朱秀作证,它那日的确在溪边舔石头吃盐。 灰毛驴有个大黑屁股,朱秀便为它取名叫黑蛋。 马三无奈道:“卤盐有毒,可不敢乱吃!” 朱秀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又没让你直接吃石头!把卤盐里的有毒物质剔除不就完了!” 马三瞪大眼:“那是盐池监里,十几二十年的老盐工才有的本事!” 朱秀无语,就一个简单淬炼法,算个屁本事! 一队骑兵来到内门,领头之人朱秀也认识,就是跟随史匡威前往沧州的八名亲兵之一,名字叫关铁石,兰州广武县人。 “哼~你二人跟在后边!” 关铁石恶狠狠地怒瞪一眼朱秀,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背离他们逃跑的叛徒,充满厌恶、鄙夷。 朱秀硬着头皮拱手:“关大哥....” “休要套近乎!” 关铁石冷硬打断,板着脸:“既然节帅吩咐了,我自会将你平安护送到安定(泾州治所),其他的,休要多言!就当作没认识过!” 关铁石冷笑:“彰义军庙小,容不下你,希望去到别是,你还能安安稳稳的保住小命!” 说罢,关铁石不再理他,催马上前,率领兵士就要出关。 朱秀满脸苦笑,想当初在沧州时,关铁石跟随史匡威,为保护他不惜顶撞刘承祐。 几个河西军汉将十几个左卫兵和刘承祐拦下的场面,他至今记忆犹新。 老史和这群河西汉子,那时候对他是真的好,吃肉喝酒总不忘叫他一块。 朱秀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是最多的,有这群河西大汉在,他丝毫不担心刘承祐和左卫兵找他麻烦。 朱秀小跑上前,张开手将关铁石拦下:“关大哥,这趟回泾州,只为运盐?” 关铁石生硬道:“不关你事!” 朱秀忙道:“如果只为运盐,大可不必跑这一趟!我有办法熬制卤盐!” 关铁石愣了愣,眼睛里涌出狂喜,嘴皮子直哆嗦:“你...你再说一遍?!” 朱秀拱手笑道:“我有从卤盐中制取食盐之法!” 关铁石胸膛十分明显的剧烈起伏,弯腰、伸手、捞抓一气呵成,直接将朱秀提溜上马背! “跟我走!驾!” 关铁石一声怒吼,拼命抽打马鞭,拔转马头冲进关城。 朱秀横趴在马鞍子前,死死抱紧马鞍,吓得哇哇大叫,脸色惨白。 “小官人!~” 马三骑上灰毛驴,大喊着紧追而去。 纵马狂奔到军帐前,关铁石胳膊夹着朱秀跃下马,一阵风似的冲进大帐。 帐内,史匡威和那位黑面军将正围着一副关防图议论,史灵雁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把玩一柄精致锋利的短匕。 “石头,你这是作何?”史匡威一脸惊讶。 关铁石松开胳膊,朱秀踉跄几步差点趴地上,捂住肚皮一阵干呕,一路狂奔,差点没把他颠散架,肚子也被硌得生疼。 “帅爷,这小子说他会制盐!”关铁石手一指,急切大吼。 所有人齐刷刷转头望去,史匡威黑脸惊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朱秀跟前,钳住他的胳膊,急不可耐:“当真?!” 朱秀被他摇晃的差点翻白眼,勉强点点头,无力地哼唧道:“区区制盐法,有何难的?要多少有多少,齁死你个黑炭头王八蛋....” 史匡威牛眼一瞪,猛地哈哈大笑:“你小子敢这样说话,老子就信啦! 老子没看错人,你小子还真是我彰义军的福星!” 收藏推荐不能停啊!! 感谢各位大佬的投票支持! wap. /107/107535/27952584.html 第五章 来吃盐,管饱! 朱秀拼命挣脱开老史的魔掌,气喘吁吁地道:“先说好,等教会你们制盐,我还是要走!” 史匡威笑脸僵住,和关铁石相视一眼,咧嘴呵呵笑。 史灵雁气愤地道:“你和那些东边来的酸才一样,瞧不起我们彰义军!” 朱秀撇撇嘴,彰义军本就地处偏远,战乱频繁,民生凋敝困顿,想要招揽人才留下人才,难度不小。 “好了好了,先搞到足够的盐再说!你打算从何处入手....” 老史话没说完,黑面军将出声打断:“节帅,战事危急,军中缺盐,万一这小子胡吹乱嗙,法子不灵,耽误运盐,岂不是连累三军将士?” 黑面军将狼眼紧盯朱秀,充满不信任。 史匡威皱眉犹豫,旋即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彰义军牙内都指挥使,魏虎!” 朱秀拱手:“魏将军。” 魏虎没做回应,冷着脸,像尊黑面金刚,威势凛凛。 朱秀撇嘴,真是个没礼貌的家伙。 老史搓搓手,觍着脸道:“你那法子,要多久才见效?” 朱秀掰扯指头道:“准备好铁锅、石碾子、麻布、有棉布更好,锤子、铲子、榔头、搅棍、大桶、木炭、筛子、漏斗....这些东西,今日就能让你见到从卤盐里制出食盐!” 史匡威一个字不敢漏的记心里,朝关铁石瞪眼睛:“都记住了?赶紧下去准备,一个时辰内办好!” 关铁石搔搔头,小声道:“卑职没记全....” “笨蛋!”史匡威叱骂一句,转过头冲朱秀讪笑:“再说一遍。” “哼~笔墨伺候!”朱秀撸撸袖子,施施然地走到桌案旁,右手抬起,斜眼朝史灵雁瞟。 老史朝闺女使眼色,史灵雁嘟嘟嘴,拎起笔塞到他手里。 朱秀蘸蘸墨,摆开架势,在一张草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笔大字。 “拿去,照此准备!” 关铁石手掌在身上使劲擦擦,双手接过,睁大眼看看,小心翼翼地叠好。 这笔黄庭坚行书他自然是欣赏不来的,甚至好多字都不认识,不过不要紧,找个刀笔小吏随他一块去准备。 关铁石匆匆出了大帐,魏虎皱眉还想说什么,史匡威低声道:“不急,就算制不出盐,再另派人回泾州不迟!” 魏虎点点头,冷沉沉的看着朱秀:“希望你不是在拿我彰义军三千五百将士的性命开玩笑!” 朱秀哼了哼没吭声。 史匡威揽着他肩头亲热道:“来来,坐坐!就知道你小子还是有良心的,见不得咱们彰义军的弟兄受苦!” 朱秀撇嘴道:“除了某个人贩子黑面炭,彰义军都是英雄好汉!” “嘿嘿~~”老史不以为意,黑脸笑的很开心。 “咕嘟嘟~~”朱秀肚皮下传来一阵阵报警声。 史灵雁毫不客气地指着他咯咯笑,朱秀老脸一红。 史匡威咬咬牙:“我让人给你弄些白面吃。” 朱秀急忙拦住,犹豫道:“算了,给我拿个黑饼子来....” 史匡威愣了愣,嘴皮嗫嚅了下,没说话,点点头下去吩咐。 史灵雁歪着脑袋道:“你能吃得下?” 朱秀胸脯一挺道:“大伙都能吃,为啥我不能?” “嘴硬....”小娘子噘嘴嘀咕。 一个多时辰后,关铁石将制盐工具基本准备妥当,史匡威和魏虎率领五十余人,出关而去。 老史嫌弃灰毛驴走得太慢,本想携朱秀共乘一骑,被朱秀严词拒绝了,只得找辆板车,让朱秀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用马拉着走。 朱秀费尽力气啃完一张黑饼子,感觉下巴和腮帮子已经麻木了,肚皮撑的圆鼓鼓,很没形象的瘫在板车上,跟随大队伍一路摇晃行进。 来到溪流边,朱秀在马三的搀扶下走到一处岩土堆,扒开褐黄土块,露出包裹在里面的盐矿石。 指挥马三敲下一小块,朱秀拿着石头仔细观察,嗅嗅气味。 岩盐石表面呈现淡淡青褐色,有灰白色纹路,摸上去还有砂砾感。 “舔一口。”朱秀示意。 马三伸出舌头,小心舔了舔,用力呸呸吐了几口:“又苦又咸!” 一旁瞪大眼的史匡威和关铁石大喜,老史抢过来伸长石头嗞溜嗞溜舔,看得朱秀直犯恶心。 “呸呸呸~”史匡威吐了几口唾沫,“是卤盐石!这玩意儿当真能吃?” 朱秀横他一眼,指指这条田埂似的岩盐矿:“开挖吧!先弄个十几斤!” 史匡威点点头,朝掌心吐两口唾沫,握紧铁铲,大吼:“挖!” 五十余个河西军汉卖力大干起来,钉钉哐哐一阵响。 朱秀背剪着手,指挥马三和其他人摆放石碾子和大铁锅,就连史灵雁也被使唤的团团转。 “你怎站着不动?” 史灵雁怀抱大漏斗,小胸脯起伏,两鬓忙活得流汗,对朱秀站在原地,连腿都懒得挪一下表示不满。 朱秀笑眯眯地道:“我是总指挥,总揽大局,相当于三军主帅,你何时见过主帅亲自上阵杀敌?” 史灵雁鼓鼓嘴巴,想要反驳,却又觉得朱秀说的在理,白他一眼继续干活。 十几斤的岩盐石堆放在朱秀面前,看了眼魏虎,朱秀微笑道:“可否请魏将军将这堆矿石砸碎?” 魏虎二话不说,抡起铁锤砰砰几下,将大块石头砸的四分五裂。 “再碎,再细,再小些,要能放进石碾子碾成细末!” 魏虎看他一眼,抄起铁锤继续猛砸。 这黑面金刚力量奇大,他砸一锤顶得过别人砸三锤。 不用朱秀吩咐,关铁石将碎末收拢放进石碾子,推动磨盘咔嚓咔嚓碾压。 接下来精细的活由马三来干,顺着朱秀的指引,将石碾子碾出的青褐色细末放入木桶,打来溪水浸泡、搅拌、溶解。 满满一只大木桶的水,可以溶解近二十斤的岩盐石。 等到桶里碎渣过多,溶液饱和,朱秀再让马三用两层麻布、两层棉布做成滤网,蒙在另一只大桶上。 史匡威和马三配合,一个倒水一个过滤,再换滤网再过滤,反复几次后,滤网上滤出的灰褐色杂质越来越少,溶液也变成淡淡的青褐色,有些许翻红。 朱秀让史灵雁稳住漏斗,将包裹木炭的麻布棉布垫入漏斗口,史匡威拎起木桶小心将溶液缓慢倒进漏斗。 很快,呈现淡青色的溶液顺着漏斗流入铁锅,锅底下架起火堆,柴火烧的旺盛。 朱秀伸出指头在锅里涮了涮,放进嘴巴嗦嗦,嗯,咸的慌,苦涩味几乎没有。 溶液在铁锅里沸腾翻滚,五十几个汉子外加一个小娘子,围着大铁锅,瞪大眼睛,也不说话,耐心等待见证奇迹的时刻。 朱秀躺在板车上,双手枕着后脑勺,翘起腿,悠闲地哼着小调。 五十几双眼睛亲眼看着铁锅里溶液蒸发,锅底、锅沿留下一层浅青色板结在一块的细末,这锅细盐筛检收拢,也就剩两斤多点。 史匡威颤抖着手,抠下小拇指大小的一坨,凑近看了又看,先用舌头轻舔,然后整块塞嘴里。 五十几双眼睛望着他。 史匡威黑脸皱着一团,浑身抽抽,齁的头皮发麻! “咸死老子啦!哈哈哈!~~解州盐池的官盐也不过如此!” 史匡威嘶声竭力地吼叫着,眼圈都红了。 关铁石抠下一块塞嘴里,齁的手舞足蹈。 魏虎抠一块塞嘴里,眼睛猛地睁大,面皮颤了颤,扭头朝那板车上悠然自得的人影望去。 史灵雁用小拇指刮了刮放嘴里尝尝,脸蛋苦作一团,圆圆的眼睛却笑成了弯月牙。 马三没有尝,傻呵呵地直嘀咕:“我家小官人的本事,假不了!” 不用史匡威下令,一众河西汉子疯了般冲向溪流岸边,要将那一整条岩盐石矿挖出来。 wap. /107/107535/27952585.html 第六章 老史的感情牌 关铁石率领一千多个兵士,分作三班,不分昼夜的埋头苦干五日,拢共弄到六百多斤细盐。 按照每日人均摄入食盐十五克计算,这些盐足够陇山关内的三千五百多彰义军将士,七八日的用量。 史匡威说这些细盐堪比上等青盐,朱秀不以为然。 也就是祛除毒性,基本达到食用标准的粗盐而已,类似砂砾的杂质还是无法完全剔除,吃进嘴里,还得时不时吐吐渣滓。 如果自己食用的话,还得用厚棉布多过滤几道。 陇山关内的缺盐危急暂告缓解,史匡威可以专心对付吐蕃人。 这次袭击陇山关的吐蕃军队,隶属于河湟一带的地方首领,拉钦贡巴。 拉钦贡巴同时还是河湟地区最大寺院—丹斗寺的大堪布,大堪布是吐蕃政体里的高级僧官,政jiao合一的地方首领。 河湟之地自安史之乱后被吐蕃人趁机出兵占据,百年后,沙洲敦煌人张议潮趁吐蕃内乱发动起义,收复河陇十州之地,唐宣宗据此置归义军,沦陷百年之久的河西、陇右故地,再度回归中原王朝治下。 可惜张议潮入长安后,归义军内部派系倾轧,争权夺利,导致四分五裂,回鹘人、吐蕃人趁势出击,河陇地区再度与中原王朝割断联系,陷入四方战乱的局面。 吐蕃人占据渭州盐井,如今又觊觎原州马场,这才屡次出兵袭扰陇山关。 朱秀在关城内无所事事地转悠几日,关里关外的情况摸的门清。 史匡威也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想去哪就去哪,也不派人监视,似乎给予他最大程度的信任。 正因为如此,朱秀才觉得愤怒。 老史这是相当瞧不起他,知道他有逃跑的心,却没有逃跑的胆量。 朱秀羞恼之下跨上灰驴子,叫上马三,主仆两个在关城内门徘徊许久,望望那山势崇峻、数十里内无人烟的六盘山,两个战五渣终究提不起勇气上路。 不得不说,老史这黑厮太了解他了。 在无法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朱秀是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的。 又熬了几日,朱秀实在憋不住了,冲到军帐找史匡威讨说法。 看到气冲冲的朱秀,史匡威挥手让几个都头曹官下去。 “你不守信用!说好的,等你们学会制盐法,就派人送我回泾州!”朱秀委屈大吼。 史匡威双手捧着粗陶茶壶,懒洋洋地斜靠着,黑脸笑的很嘚瑟:“你忘了,那日你提出的条件,老子可没说答应!” “王八蛋你又骗我!”朱秀气的跳脚,四处找寻,看看有什么东西能直接朝他招呼过去。 “急个屁!老子话还没说完!坐下!”老史没好气地翻白眼。 放下大茶壶,史匡威起身离开帅案,一脸谄笑在朱秀身边坐下。 朱秀重重哼了声,扭过头不做理会。 “番子退兵了,两日后,我们启程回泾州。” 老史唏嘘地摇摇头:“你小子刚来就为我彰义军立下大功,免去分兵运盐之辛劳,也为军中省下一大笔粮食。 在开封、洛阳,粟麦一斤三十五文钱,白米一斤五十文,盐每斤二十文。 在泾州,人稀物贱,粟麦一斤只要二十文,白米一斤四十文,盐最低却要百余文一斤,而且有价无市。 六百斤盐,老子得拿三十石粮食去跟靖难、凤翔二镇换,相当于八斤粮食换一斤盐! 现在你知道,为何泾原二州去年丰收,粮食依旧不够吃,弟兄们饿肚子又缺盐!” 史匡威说话声有些发颤,眼圈泛红,砂钵大的拳头死死攥紧。 “军中吃粮、百姓吃粮,还得拿出大部分换盐,再多的粮食也经不起折腾!去年到现在,上缴朝廷的赋税老子全部扣下,自己都不够吃,还缴个屁!京兆盐池监得了朝廷命令,不给彰义军赊欠盐款,盐路彻底断绝.... 他娘的,现在好了,老子自己产盐,用不着看那群狗盐官的嘴脸,也不用拿自家百姓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去跟那些扒皮鬼换盐!” 老史飞速抹了抹眼角,黑脸直面朱秀,通红眼睛脉脉地道:“朱小子,留下来,让我老史慢慢偿还你的恩情....” 朱秀骇然瞪大眼,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这黑厮抓住,再看看他那双“款款深情”的牛眼,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滚~”朱秀羞愤甩脱开,恨不得拿鞋底拍在这厮的黑脸上。 或许是觉得自己演的太过了些,史匡威尬笑几声缩回黑爪,粗声大笑道:“总之,你小子传授制盐法,立下大功,对我彰义军有大恩!我老史和几千个弟兄感激你,留下来,彰义军从此就是你的家!” 朱秀大翻白眼,闹了半天,原来在这儿跟他打感情牌。 “你先别忙着拒绝,跟我上城头看看。” 史匡威黑手一摆,拉着他冲出军帐直奔关城头。 三丈多高的关墙上,朱秀看见了关外的景象。 冬日里,六盘山的风景本是独好的,皑皑白雪覆盖岩土,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细碎的雨雪伴随雾气,缭绕在巍巍群山之间。 可是,当积雪下不时露出几张狰狞残破的死尸面孔时,朱秀就失去了欣赏风景的兴致。 关墙下,彰义军将士和吐蕃番兵的尸体堆积在一块,血水混合着浇筑下的滚水,再经过连日来雨雪的覆盖,竟然冰冻成了一块块冰雕。 冰雕里的死尸形态各异,令人望之毛骨悚然,寒气自心底而生。 有军民将大桶猛火油运出关,准备柴禾焚烧尸体。 时间仓促,死尸太多,山地狭小,无法仔细分辨哪些是自家将士的遗体,只能一把火匆匆烧掉了事。 老史拍打血迹斑斑,冰凉潮湿的墙垛,冲着远处白茫茫的山峦,满脸激昂地吟诵:“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但使....” 憋了半天接不下去,老史黑脸难得的出现一丝赧红:“嘿嘿~但使啥来着,老子忘了!” 朱秀没心情嘲笑他,轻吟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史匡威一拍巴掌:“啊对!就是这两句!老子从小就喜欢杜甫的诗,立志要当卫霍这般名传千古的将军!” 朱秀叹口气,幽幽道:“这首《出塞》是王昌龄写的,称赞的是飞将军李广....” “呃....”老史慷慨之色戛然顿止,黑脸透红。 气氛一度沉默。 朱秀仰面望天,冰凉的丝丝雨雪落在脸上,铅云满布的天穹令人压抑。 “啪!” 老史重重一掌拍在垛墙上,豪迈道:“来吧!加入彰义军!做一个立志报国的大好男儿!以你的才干,必将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大展拳脚!” 朱秀斜他一眼,吸吸鼻子,裹紧身上的羊皮袄,两手拢袖,默默转身往城下走去。 独留下史匡威张开双臂做拥抱天地的豪迈姿态,冬风吹来,显得有些凄凉。 老史慢慢放下手,激昂的神情变成落寞的苦笑,挺直的脊背驼下去几分,寸头上一层白发越发显眼.... wap. /107/107535/27952586.html 第七章 威逼利诱 回到军帐,史匡威似乎将刚才的失望抛之脑后,黑脸如常,朱秀斜瞅他,怀疑这黑厮刚才的感情牌打的不真诚。 见朱秀慢条斯理地捧起粗陶大碗,小口啜着粗茶,老史忍不住了,牛眼一瞪“啪”地一掌拍在桌案上: “臭小子开条件吧,究竟要如何你才肯留在彰义军?” 朱秀噘起嘴唇“噗噗”吐掉茶水里的渣滓,微微一笑:“先说说,你和彰义军能给我什么?高官厚禄?香车美人?还是金银珠宝?” 老史一本正经地道:“粗俗!你我在沧州患难与共,感情笃厚,老子可是拿你当半个儿子对待的,这份情义,岂能拿世俗之物来衡量....” “告辞!”朱秀撂下大陶碗,拱拱手,袖袍一甩朝大帐外走去。 史匡威急了,嚯地起身大吼:“站住!” 一阵风似的冲过来,钳住朱秀胳膊,脸黑如锅底:“你小子好歹也算高人弟子,怎地满身铜臭?张嘴就是酒色财气?” 朱秀稍稍挣扎发现甩脱不开,斜眼冷笑:“感情牌已经打完了,想让我留下,说点实际的听听!” 史匡威语塞,无奈,只得揽住朱秀肩头,将他摁在椅子上坐好:“来来,坐!心急个甚?咱爷俩有啥话不能好好说?” 朱秀哼了哼,继续捧起大碗慢悠悠喝茶。 “这个....” 老史在他面前一阵晃悠,搓搓手,讪笑道:“泾州原州本就是边境疲敝之地,条件甚至比不上沧州,金银财宝自然是给不了太多的....” 见朱秀翻白眼搁下茶碗,史匡威急忙道:“不过老子保证,在彰义军,只要老子有的,你喜欢尽管拿去!就算老子没有,只要你喜欢,老子也想办法给你弄来!” 朱秀撇嘴道:“若我留下,你要如何安排?” 史匡威大手一挥:“老子早就想好了,让你当我彰义军的掌书记!” 朱秀摇头,斜眼哂笑:“休要拿我当孩童哄骗,区区一个掌书记,能有多少职权?我要做行军司马!” 虽说掌书记是节度使麾下重要僚属,掌握机要文书,负责撰写奏疏、公文,一般也被视作节度使的心腹,但确实没多少油水和权力。 彰义军这艘小破船,朱秀委实瞧不上眼,非要上船的话,就得看老史能给他在船上安排什么位置了。 史匡威咧嘴笑道:“行军司马乃节镇文官第一,号称‘褚帅’,你小子刚来就想一步到位,野心可不小!何况,如今此职务并非空缺,你叫老子如何替你安排?骤然登上高位,你又如何服众?” 朱秀哼了哼,老史没有答应,也在他意料之内。 就算老史再怎么信任、欣赏他,也不可能上来就让他坐到彰义军二把手的位置。 之所以狮子大开口,也不过是试探老史的诚意。 老史话语里没有明确拒绝,态度有些暧昧,朱秀听出了不少话外音。 想当行军司马,并非不行,只是现在不行。 “你这家伙不对劲,有阴谋!” 朱秀伸长鼻子嗅嗅,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只狡猾谨慎的小狐狸。 “呵呵~”史匡威干笑两声,“总之,彰义军的情况比你目前看到的还要复杂,老子是节度使不假,但彰义军却不是老子的一言堂,所以才希望你留下来帮忙!” 朱秀撇嘴,懒洋洋地道:“还有什么条件,一并说说!” 史匡威黑脸郑重道:“你出任掌书记,我和彰义军三千五百牙军,就是你的后盾,将会无条件信任你,全力护你周全!” “嗯,还有呢?” 见朱秀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老史也恼了,“砰”地拍桌子,虎着黑脸:“臭小子少他娘的得寸进尺!老子好话说尽,怎地,还得跪下来磕头求你不成?全天下上百个节镇,有哪个能像老子这样待你?别他娘的不知好歹!” 朱秀不慌不忙地道:“老史啊,你也别着急骂娘,我可不傻,你费尽心机想让我留下,往后一定有求于我,而且事情不小,难度也不小,说不定还会有危险!不如先小人后君子,趁现在把事情讲清楚,然后咱们再谈其他!” 史匡威牛眼瞪大,咬咬牙,“好个奸诈狡猾的臭小子!” 朝军帐外看了眼,老史在怀里摸索了会,掏出来一件东西递给朱秀,黑脸满是肉疼:“算你小子狠!拿着!” 朱秀接过,东西入手沉甸甸,带着些许体温,仔细一看,竟然是半块铜虎符! “这是....”朱秀愣住了,他当然明白这玩意儿的分量和含义。 “凭借这半块兵符,将会有一千勇士听从调遣,随时效死命!臭小子,这可是老子最后的底牌,我史家三代人的心血积攒!” 史匡威咬着后槽牙说出这番话。 朱秀将半枚卧虎符仔细翻看,发觉背面阴刻三个小字“踏山都”! “踏山都是我祖父敬思公亲手组建的卫队,世代为我史家效命,忠贞不二!他们身份隐秘,散布在各牙军、牙外军、州县镇兵中,若有需要,凭我号令或兵符为信,顷刻间就能聚拢成军!一千人马,足以抵得过三千精兵!” 史匡威低沉的语气里充满自豪。 朱秀感受到手上兵符的分量,迟疑道:“此兵符关乎史家存亡,你当真要交给我保管?” 史匡威哼道:“这便是老子对你的信任!只要你留下,往后,你与我史家休戚与共!” 朱秀倒吸一口气,老史没有糊弄他,这份沉甸甸的信任,是史家对他的诚意和承诺。 朱秀握紧虎符,踌躇了好一会,又将虎符轻轻放下,苦笑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跑到南边避祸?” 史匡威捧起大茶壶,不屑道:“不就是得罪了刘承祐,怕他将来打击报复!要老子说,区区一个顽劣不堪的皇子,怕他作甚....” “若是他将来坐上皇位,当了天子呢?”朱秀幽幽低声道。 “什么?!” 老史手一抖,差点把大茶壶摔碎,牛眼瞪大黑脸惊骇:“不可能!官家春秋鼎盛,还有大皇子刘承训,岂会轮到他?朝野皆知,官家喜爱大皇子,大皇子忠厚纯良,乃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 朱秀吞吞吐吐地道:“东南帝星不稳,有坠落之势,素闻大皇子体弱多病,非是长寿之象,若二人有失,刘承祐就成了继承帝位的不二人选!天命无常,不可轻易下定论!” 史匡威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哆哆嗦嗦地放下茶壶:“不....不会吧!天象当真有此预兆?” 朱秀摇头道:“天机难测,我也只能窥探一二,事关重大,不可不防!” 朱秀盯紧他,正色道:“刘承祐心性歹毒,若我留在彰义军,将来必定瞒不住他,若他当上皇帝,知道我在此,说不定会迁怒彰义军和史家!现在,你还想我留下?” 史匡威神情微变,没有迟疑太久,咬牙拍案道:“怕个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一不幸被你言中,大不了老子来个抵死不认,再将你秘密送走!我彰义军又不是要造反对抗朝廷,就算他当了皇帝,也不能平白无故治老子的罪!朝中还有郭帅、高帅在,不会容许他胡作非为!” “老史....” 朱秀动容地低声呼唤,心中异常感动。 他已经将最坏的结果坦白,老史依旧愿意接纳他,这份情义足以让人铭记在心。 史匡威将虎符塞回他手里:“没啥好说的,往后,你与我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彰义军就是你的家,老子就是你爹!” “呃....”朱秀原本感动的都快哭了,听到老史最后一句充满歧义的话,忍不住面皮颤了颤,大翻白眼。 严重怀疑这黑厮在趁机占他便宜! 朱秀思索片刻,抬眼道:“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还是执意要走,你会如何?” 史匡威嘿嘿怪笑,慢悠悠地道:“若你还是要走,敬请自便!不过老子忘了告诉你,两日前,凤翔镇发生叛乱,军校阳彦昭占据邠州,欲图自立为帅!凤翔节度使焦继勋亲率兵马平叛! 如今,邠州、宁州打成一锅粥,东去京兆、洛阳的水水陆路已经封锁,没有两三个月,这场动乱平息不下来。你非要走,只能绕道延州,不过那边盗匪横行,你可要多多小心~” 史匡威满脸嘚瑟,冲他抱拳。 朱秀咬牙怒瞪他,这黑厮,早就算准了时机,现在就算放他走,他也不敢离开泾州了。 偌大个关中西北部,要么战乱,要么匪徒肆虐,无人护送的话,他和马三如何敢上路? 如此情形下,他不留下也不行了。 “卑鄙!小爷又被你摆了一道!” 朱秀郁闷地收起虎符,史匡威笑的像只老狐狸。 wap. /107/107535/27952587.html 第八章 回归泾州 十一月末,史匡威率军踏上返回泾州的路途。 魏虎率领两千牙兵,加上原州各地调集来的三千镇兵,一共五千兵马驻守陇山关。 防备狡猾的吐蕃人去而复返,再次扣关。 常年生活在雪域高原的番子,对于在凛冬时节作战非常有心得。 魏虎还有一个重要任务,秘密开采关外岩盐矿,将盐石运送到泾州安定县,再由朱秀负责制盐。 史匡威心眼不少,早在关铁石率人采挖盐矿时,就将那处溪流地设为禁地,严禁关内百姓和军中无关人等靠近。 最初见识过完整制盐过程的五十几个军汉,老史大手一挥划拨给朱秀统辖,人人姓名登记在册,统一管理,作为将来盐作坊的骨干力量。 盐铁一向由朝廷实行专卖,彰义军这里也有挂名的盐官,如果彰义军私自制盐售盐的事情传出,朝廷必定追究。 更重要的是,这种从岩盐矿里制取精盐的技法,一向只掌握在盐池监处。 掌握此法,相当于手握一条财源,如果外泄,势必惹人眼红。 瞧史匡威将制盐法捂得死死的,朱秀就知道,这黑厮打算偷偷制盐售盐,一为平衡泾原二州高到离谱的盐价,二为彰义军创收。 至于开封朝廷....一个注定不持久的王朝,理它作甚? 在这一点上,一老一小两只狐狸达成共识,想尽一切办法向朝廷隐瞒,闷声发大财。 顺着泾水谷地往东而去,一路鹅毛大雪飘不停,朱秀的心境却与来时不同。 来时望着这西北萧瑟冬景,朱秀心中一片洼凉。 去时心中放下芥蒂,坦然接受现状,对未来数年或更长时间扎根泾州,有了些许期待。 冬风呼啸,刺寒如刀,两侧是积雪白芒,山势连绵的崆峒山脉。 走出崆峒山,往东便进入泾州鹑觚县境内, 风雪甚疾,在山谷里掀起呜呜风吼声,却挡不住归人的脚步。 朱秀裹紧羊毛袄子,戴一顶宽大软绒绒的毡帽,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胯下的灰毛驴黑蛋,鞍子两侧垂下毛毡,用来御寒,蹄子包裹麻布,防止踩到结冰的石块溜滑。 风雪刮的他几乎睁不开眼,大片大片的雪花往脸上贴,他半趴在黑蛋背上,跟随队伍缓缓前行。 朱秀使劲搓揉手掌,仰头望望,漫天飞雪,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 再看看远处从群山之间穿过的泾河,已经成了一条冰冻的玉带。 这鬼天气,气温得在零下十几二十度。 朱秀哀嚎一声,继续趴在黑蛋背上,借助驴子的体温取暖。 他有些庆幸,没有和马三独自上路。 否则用不着野狼、匪徒,单凭这场大风雪,就能要了他们的小命。 风雪声中,前方传来彰义军将士高亢的歌声。 “铁山碎,大漠舒。二虏劲,连穹庐。背北海,专坤隅。岁来侵边。或傅于都。天子命元帅,奋其雄图。破定襄,降魁渠....” 很快,朱秀周围都响起传唱声,大伙都扯开喉咙,高唱这首柳河东所作的《铁山碎》。 五音不全的吼叫声虽不好听,此刻在风雪漫天中响起,却有种苍凉雄壮之感。 朱秀被嘹亮歌声感染,心头渐渐火热,忍不住跟着一块吼叫起来: “百蛮破胆,边氓苏。威武辉耀,明鬼区。利泽弥万祀,功不可逾。官臣拜手,惟帝之谟....” 顶风冒雪骑驴唱歌踏归程,可惜缺少了一顿温暖肺腑的火锅.... 三日后,队伍走过鹑觚县,抵达青石岭,再有两日功夫,就能回到安定县。 回到泾州,风雪天气有所缓和,气温却依旧冷得撒尿成冰。 朱秀裹着两件羊皮袄,还披着一块剪碎的毛毡,一摇一晃地走在队伍中,像头笨拙且发育不良的幼熊。 灰毛驴黑蛋在穿过崆峒山时累坏了,犯了驴脾气,只要朱秀一靠近就站着不动,用一双漆黑水润的大眼斜瞅他。 没得法子,朱秀只能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亲自用双脚丈量土地。 感觉到身后有人戳他,朱秀摇摇晃晃转过身,发现是同样裹得严实的史灵雁。 这妮子正举着一块散发温热焦糊气息的羊肉干,浑脱毡帽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带着笑意。 朱秀哆哆嗦嗦伸出手接过肉干,用力撕咬,吧唧吧唧地嚼几口,又硬又糊,盐还放多了,齁得慌。 不管怎么说,荒山野岭,冰天雪地里,能有肉吃总归是件幸福的事。 “谢啦~”朱秀含糊不清地嘟囔,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史灵雁急忙小跑跟上,“朱秀你等等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石头里能磨出盐?为什么铁锅里煮出的盐没有毒?” 朱秀一边费劲嚼肉,一边含糊道:“你叫我一声朱哥哥我就告诉你!” 毡帽帽檐下,史灵雁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少女脆声从面巾下传出:“我爹说,你今年十五,比我还小一岁咧,你应该叫我雁儿姐姐!” 朱秀把最后一坨肉干塞嘴里,囫囵道:“雁儿....” 史灵雁圆眼含笑,怔了怔:“然后哩?” 朱秀重新把手缩回袄子里,拢拢袖,吸吸鼻涕:“没有然后,就叫雁儿!” 史灵雁意识到自己被占便宜了,恼怒嗔道:“只有爹爹能叫我雁儿,不许你叫!” “雁儿!”朱秀笑嘻嘻地,大喊大叫着往前跑。 “朱秀你站住!”史灵雁又羞又恼,追上前去。 穿着笨重皮袄的少郎少女在山岭小道上追逐打闹,将士们侧目看来,报以笑意。 史匡威高坐马背走在前军队伍中,回头瞟一眼,咧嘴笑了笑。 一旁的关铁石嘿嘿憨笑。 老史瞥他一眼,哼了哼:“你笑个屁!” 关铁石抱拳压低声道:“帅爷将踏山都交给朱秀执掌,只怕再过不久,卑职就要称呼他一声姑爷了吧?” 老史黑脸笑容古怪,摩挲着下巴上的卷曲黑须:“还早,还早!这种事嘛,当然还得看雁儿的意思!嘿嘿~~” 关铁石轻笑道:“以朱秀的手腕,若他有意,只怕灵雁难逃其掌....” 史匡威牛眼一瞪道:“老子的闺女哪能如此不堪?被一个臭小子三言两语就给骗到手啦?” 刚说完,一旁的山溪边传来史灵雁清脆娇笑声,笑声里还带着几分羞涩。 老史瞪大眼望去,只见朱秀和自家闺女肩并肩走一块,朱秀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史灵雁又羞又喜,小拳头不轻不重地捶在朱秀身上,看上去像是在打情骂俏。 “....这小王八蛋!~” 老史咬牙,黑脸面皮发颤,不禁暗暗为自己闺女捏把汗。 傻闺女哟,你可得长点心,可别轻易被臭小子骗到手! “石头,回到安定,严密保护朱秀周全!不要给那些人狗急跳墙的机会!” 史匡威深吸口气,沉声叮嘱。 “帅爷放心,卑职晓得厉害!” wap. /107/107535/27952588.html 第九章 他是个祸害啊 博州,黄河码头。 宽阔的河面流淌过大块浮冰,茫茫河面看不到任何船只的踪影。 岸边,河水结冰,与土地连成一片,几艘还为来得及上岸的渡船搁浅在冰滩上。 柴荣站在河岸高地,身披黑色氅衣,凝目远眺河道中央缓缓漂浮的流凌。 身后不远处,十八名亲随护卫牵马一字排开,安静等候。 张永德和赵匡胤带着一名老叟走来。 “柴帅,他是码头雇工,平时常住码头看守船只。” 张永德介绍道。 “小老儿叩见大官人!”老叟战战兢兢地下拜。 “老丈无需多礼,请起。”柴荣虚抬手,温声道。 老叟见这英武不凡的年轻人态度温和,心中稍宽。 “将你那晚所见情形,说与我家郎君听。”张永德提醒道。 老叟忙道:“回禀大官人,上月二十五,夜里,码头往北三里处,发生一起匪徒伤人毁船的恶事! 小老儿家住河口村,就在往北十五里处。记得那晚,小老儿从家里赶回码头,路过那处河湾时,远远看见岸边火光亮起,还有哭嚎声隐隐传来。 那处河湾平时停泊渡船,白天里,经常有商客从那里坐船南渡。只是近来天冷的厉害,河岸结冰,河面到处都是浮冰,没有船只敢出活。 那晚夜黑风疾,起初小老儿以为是哪条船上的浑家撒泼打闹,没当回事,后来才听见有人哭喊‘杀人啦’!” 老叟说着,褶皱满布的面庞显露骇然神情。 “小老儿心中害怕,没敢靠近,本打算跑回码头喊人,哪曾想,那群匪人杀人烧船以后,骑马直奔过来!当时小老儿真是吓坏了~~~” 老叟说话时腿还在打颤,咽咽唾沫又道:“夜太黑,小老儿只看见有四五人,个个骑大马,腰杆挎刀,白亮亮的,叮哐响!小老儿当时就跪在地上,没想到那群匪人没有理会,驾马从小老儿身旁跑过....” 柴荣耐心听完,问道:“匪徒可曾说什么?” 老叟仔细回忆,摇头道:“不曾说话!” “可看清长相?”赵匡胤又急忙问道。 老叟作揖苦笑道:“后来听人说,那几个匪人蒙了脸,无人瞧见他们模样。就算不蒙脸,乌漆麻黑的,也瞧不清楚。” 张永德道:“可还记得其他不寻常之处。” 老叟苦思冥想,不太确信地道:“那伙匪人身上有很重的羊膻味,像是从河朔来的胡蛮....” 柴荣皱起眉头,老叟说的话太过模糊,毫无指向性。 张永德道:“再仔细想想,还有无其他遗漏。” 老叟拍着脑门努力回想,苦笑摇头:“当真没有了。” 赵匡胤道:“后来如何?” 老叟道:“后来,只听说那晚,有一条渡船上,一位北边来的小郎君被那伙匪人害了性命,还有他的一位随从,也一起被杀了,连船带尸首,一把火烧的精光....唉,惨啊~~这世道,契丹人走了也不消停....” 柴荣沉声道:“如此说来,无人瞧见尸体?也无人瞧见有人被杀?” 老叟怔了怔:“确实无人亲眼看见。” 赵匡胤怀疑道:“那你如何敢肯定有人被杀?” 老叟委屈道:“邻近几艘船上的船夫都这么说,码头也传开了,哪还能有假!第二日小老儿从那路过,还瞧见岸边有大滩血迹哩!” 柴荣眉头拧成川字,赵匡胤和张永德相视一眼。 “行了,你回去吧。”张永德递给他百十文钱,小老儿千恩万谢地走了。 柴荣转身朝极远处的黄河南岸望去,久久沉默不言。 “你们怎么看?”许久,柴荣才淡淡出声道。 赵匡胤道:“此事诸多蹊跷,处处诡异,不可轻信!” 张永德平静地道:“我想起朱秀说过的一句话。” 柴荣和赵匡胤朝他看去。 “朱秀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觉得此话有理。” 张永德看看二人,认真地道:“所以我觉得,朱秀绝非短命之人。” 柴荣若有所思,赵匡胤神情古怪,相同的是,无人对此有不同意见。 “派人去宿州,找武宁节度使和慕容延钊,问问他们,朱秀可曾路过宿州。再派人传书泾州,询问史匡威,他和朱秀在洺州分别之后的详细经过。” 柴荣沉声吩咐,张永德领命。 赵匡胤提醒道:“柴帅,离开沧州时,符娘子嘱托了,打听到朱秀的消息,请您马上派人通知她。” 柴荣点点头:“我亲自写信给她。” “走吧,先赶回邺都拜见郭帅!” 一行人跨上马飞驰而去。 wap. /107/107535/27952589.html 第十章 入住史家大院 泾州治所,安定县城。 虽然同为县级市,但和城墙近五丈高的沧州雄城比起来,安定县就显得格外老破小。 望望眼前县城,两丈多高的墙头,残破的墙体痕迹斑驳,好几处豁口甚至还没修缮,南城门边上一段城墙,竟然是用夯土垒砌,连青砖都没搭上一块。 朱秀感慨,和沧州城比起来,就是全国经济百强县前十,和全国贫困县前十的区别! 与残破县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门口站着的几名身穿华丽官袍的官员。 “判官宋参、支使裴缙,拜见节帅!” 一众节度府属官,在两名主官的带领下,上前拱手拜礼。 “诸位免礼!哈哈~本帅出征河北这数月,辛苦诸位打理节镇事务!” 史匡威翻身下马,爽朗大笑着。 判官宋参揖礼道:“身为节帅僚属,佐理政务应是分内之事,当不得节帅夸赞!” 支使裴缙也附和笑道:“节帅以身作则,亲率彰义兵马驰援河北,为天下藩镇之楷模,下官等留守泾州,也早就对节帅翘首以盼,如今终于把节帅盼回来了!” “节帅归来,我彰义军人心思定啊!” “彰义军全体军民苦苦期盼节帅归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呜呜呜~~~” 一众节度府属官七嘴八舌的夸赞起来,更有甚者掩面啜泣,更咽不止。 朱秀下驴时听到这一堆彩虹屁,差点一个趔趄滑倒在黑蛋的大黑屁股下。 好一副泾州军民属官苦苦等候史节帅归来的感人场面! 瞥了眼史匡威笑容灿烂的黑脸,朱秀感慨,成天和一群溜须拍马的家伙虚与委蛇,难怪老史也变成了面厚心黑的老人精。 “行军司马薛修明、都知兵马使薛修亮何在?” 史匡威笑呵呵地问道。 宋参忙道:“今日薛家老太爷感恙,薛司马和薛兵使在府中照应,向节帅告罪,说是先请节帅回府歇息,他们晚些时候过来拜见。” 史匡威点点头,道:“宋判官代表本帅到薛府向老太爷问安,其余人随我回府!” 老史大手一挥,率军开进安定县城。 一路进城,沿途百姓避退道旁,见是史节帅旗号入城,纷纷露出欣喜笑容,有大胆者高呼:“帅爷回来啦!” 老史骑在马上,笑吟吟地朝路旁百姓抱拳。 越来越多的百姓蜂拥而来,夹道欢迎帅爷归来。 朱秀暗自点头,史家在彰义军三代经营,积攒下的民心人望可见一斑。 安定县城虽然残破脏乱,但其实占地面积十分宽广。 县城靠北地势较高处,还有一座内城,也就是俗称的牙城,驻扎藩镇牙兵,最里面则是节度府和一些重要官员僚属居住的宅院。 通常一处节镇管辖的兵马,划分为牙兵、牙外兵、外镇兵、州兵。 牙兵是节度使的亲军,地位最高待遇最好,驻扎在牙城,就近保护节度使,镇守节镇治所城池,以牙内都指挥使为统领。 牙外兵次一等,也算是节度使的嫡系部队,驻扎在治所城池附近的罗城,平时承担戍卫治城,弹压地方,对外作战的重任,以都知兵马使为统领。 彰义军的两千牙外兵,驻扎在县城东南五里处的折墌城。 外镇兵驻扎在各州县,由镇将统领,负责地方治安。 州兵相当于地方团练,预备制兵员,按制归属刺史统辖,但在战乱时期,地方官长期空缺,地方团练也由节度府派人管辖。 彰义军麻雀虽小,五脏倒也俱全。 只是朱秀已经敏锐的嗅到,安定县城中,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老史这个节度使,只怕当的不是太舒心。 牙城是用一丈高的土墙围拢,连大门也是木头栅栏做的,像是个山寨,还是个穷酸的山寨。 史匡威见朱秀进到牙城四处打量,啧啧称奇,黑脸有些赧红。 节度府果然也没给朱秀太多惊喜,就是座稍微大一些的县衙。 后院还有大片的跑马场和演武场,弄得整座府邸终日灰蒙蒙,环境较为恶劣。 如果有的选,朱秀绝对不想住在这种pm2.5爆表的地方。 “朱秀,我家后院还有东厢六间房,西厢四间房空置,你想住哪边?” 史灵雁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拉着朱秀为他介绍史家大院。 朱秀站在庭院中,望望四周,忍不住嘴角扯了扯。 院子里几盆兰花早早枯败,几株桃枝也蔫头耷脑,地面、门窗、窗台、石柱、屋檐到处都覆盖灰扑扑的黄沙灰土。 “附近有什么刮不到风沙的地方?我想搬出去住!”朱秀很认真地询问。 史灵雁噘嘴有些不高兴:“我家这么多空屋子还不够你住?为何要搬出去?万一你在外面被人揍了怎么办?你住在我家,教我读书写字,有我保护你,安定城里没人敢揍你!” 史灵雁握紧小拳头,扬起胳膊,脱掉了袄子,能清晰看见她上臂微微隆起的肱三头肌。 朱秀抓抓半长的头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选择留下,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当然还是安全第一,居住环境恶劣些也只能忍了。 “随你安排吧,给我找两间屋子,马三住我旁边。” 朱秀无力地摆摆手。 “好嘞!”史灵雁拍胸脯答应,对于安排朱秀的起居生活显得很兴奋。 朱秀朝马三嘀咕道:“找个背风处,打扫干净些,床上用品全部换新,府里没有就到外边集市买。” 马三笑呵呵道:“小官人放心,小人知道了。” 相处了几个月,马三也算摸清楚了小官人的生活习性,爱干净,讲究,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不喝生水吃冷饭菜,每日早晚必须刷牙洗脸,夜里泡脚洗腚,两日洗澡洗头,喜欢穿自个儿裁剪的四棱角棉布裤衩.... 一开始马三觉得挺麻烦,只怕比沧州城里的符娘子还讲究,后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还发现泡了脚睡觉更香,于是马三也成了一名泡脚爱好者。 在节度府里转悠一圈,关铁石找到他,说是一众文武僚属都聚集到了前厅议事,老史叫他也过去。 朱秀整理衣袍,正正帻巾,随关铁石赶到前厅。 wap. /107/107535/27952590.html 第十一章 复杂的斗争形势 前厅人数不少,除却各地镇将县官,凡是彰义军中,有职有衔的官员武将几乎全到齐。 史匡威端坐正中主位,戴乌纱翘脚幞头,穿紫绯圆领袍,胸前绣有团花,团花下还有一对活灵活现的踞狮。 自武周年间起,朝廷便兴起以官袍纹饰区分品级的传统。 只是绣有花纹图案的官袍,大多作为常服、时服,根据不同时节,由朝廷赐给各级官员,还未形成明清时期的补服样式。 节度使的品级在从二品至六品之间不等,往往根据节度使挂名职衔来定。 史匡威担任彰义军节度使,还挂着泾州刺史的职衔,按制,他在朝廷享受的是正四品待遇。 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按照规矩,史匡威没有资格穿紫服。 只是战乱多年,礼乐崩坏,藩镇大多自成一系,只要表示对中央朝廷的归顺和效忠,其他小节皇帝和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史作为一位小军阀,在彰义军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是土皇帝,节度府就是他的小朝廷,过过朱紫大员的瘾也无可厚非。 比起那些私底下穿赭黄袍,以王侯自居的节帅们,老史已经相当低调寒酸了。 当然,就彰义军这叫花子条件,也容不得老史狂妄跋扈。 史匡威左右两侧稍微靠下首处,摆放两张空交椅,还未有人坐,朱秀掸掸身上雪花迈入厅中,看了眼两把空椅子,知道自己并非最后入场者。 厅内,嘈杂的私议声戛然而止,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朱秀,眼神充满质疑、好奇、排斥.... 显然,他们已经知道,史节帅身边新出现一名年轻人,彰义军这张本就不大的餐桌边,说不定得添双筷子。 “学生拜见帅爷!” 朱秀绷着脸,一丝不苟地揖礼。 史匡威笑眯眯地一指左侧下首一张空位:“免礼,坐!” “谢帅爷!” 朱秀走向那处空位,朝邻近的两名官员拱手致意,而后施施然地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云淡风轻。 坐在他上首位的,正是支使裴缙,再往上,就是判官宋参。 判官主掌藩镇内的仓、兵、骑、胄四曹事,同时掌握钱粮赋税等财政大权,地位在藩镇文官系统里,仅次于行军司马。 支使位在判官之下,负责辅佐判官,经手具体的钱粮出纳事宜。 坐在他下首的是主掌狱讼的推官,相当于藩镇内的司法主官。 朱秀坐在支使之下,推官之上,正是掌书记一职在藩镇官僚系统里的地位。 史匡威如此安排,用意明显。 一众官员面面相觑,难不成掌书记一职,节帅有意让这名年轻人担任? 瞧他模样,还是个半大小子,会不会太年轻太草率了些? 史匡威捧着大陶碗悠然自得的啜茶,将底下僚属的反应看在眼里,黑脸面无表情。 朱秀满脸淡然,眼睑抬起飞速瞟过一眼,嘴角划过冷笑。 既然决定留在彰义军,做老史的狗头军师,迟早有一天都会与这些旧有势力正面相碰,朱秀对此早有心有准备。 只是瞧厅中众人反应,似乎并不欢迎他这个节度府新人。 看来老史说的不错,即便他身为节帅,彰义军也并非他的一言堂。 起码有两把椅子,几乎与他平起平坐。 朱秀朝上首两张空椅子望去,节帅升堂高坐,却要耐心等候属官到来,这两人的架子可真够大的。 一刻钟后,两个锦袍着身的男子前后脚步入厅中。 原本一众在打瞌睡、窃窃私语的官员急忙相互推搡提醒,纷纷站起身,朝二人神情恭敬地行礼。 朱秀也跟着站起身,拱手作揖。 “帅爷出征归来,我兄弟却未能出城迎接,实在失礼,还请帅爷恕罪。” 行军司马薛修明满脸愧色地躬身行礼,身边的是他亲弟弟,都知兵马使薛修亮。 史匡威大马金刀的端坐,关切道:“老太爷如何了?” 薛修明感激道:“有劳帅爷挂怀,家父偶感风寒,今晨突发头痛,现在经过大夫诊治,已经好多了,刚刚安睡下。” “那就好。”史匡威点点头,指指两侧椅子:“你二人坐吧。” “谢帅爷!” 待落座后,朱秀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 坐在左侧首位的行军司马薛修明,约莫四十岁许,相貌清癯,留一撮山羊胡,神情平淡,颇有几分望族子弟的端庄气派。 右侧的都知兵马使薛修亮,三十多岁,满脸横肉,相貌凶狞,刚才见礼时,态度也显得有些傲慢。 朱秀看看俩人,暗自腹诽,这兄弟俩肯定不是一个妈生的,甚至也不是一个爹.... 史匡威搁下茶碗,清清嗓道:“人已到齐,开始议事吧!” 薛修明率先开口,将一年以来,彰义军的总体情况向史匡威做一个简单陈述。 朱秀倾听一会,不由点头,听说这薛修明是后唐清泰二年(935年)中的举人,后晋天福五年(940年)中的进士,肚子里果然还是有些墨水的,一番话说的条理分明,详略得当,老史这种大老粗听下来也毫不费劲,对泾原二州一年来的状况心中有数。 薛修明说罢,判官宋参又站起身汇报。 这宋参也不得了,后唐长兴三年(932年),年仅二十岁就考中进士,堪称神童。 宋参说话啰嗦了些,还时不时引经据典,朱秀听得津津有味,史匡威却一个劲地打哈欠。 宋参说了一大通,将他主管的四曹事讲的清清楚楚,涉及到全军后勤总务,他能分门别类的归纳清晰,也算不简单。 顺带着提了几嘴财政事项,就将介绍钱粮大事的机会让给了支使裴缙。 裴缙讲话简练,内容也很简单,两个字概括彰义军目前的财政情况:缺钱,缺粮。 总结下来一个字:穷! 史匡威听罢脸色愈黑,使劲抓头。 接下来跳过朱秀,推官、巡官等依次汇报工作。 左侧第一排入座的几位节度府主要文官,只有朱秀没作汇报发言。 史匡威又朝右侧望去,都知兵马使薛修亮粗声道:“帅爷,四月时,临泾、良原两县,有暴民因为不满征粮发生暴动,我率兵镇压,折损不少兵马,请帅爷许我招募健勇,再将牙外军扩充至三千兵额!” 史匡威皱了下眉头:“钱粮不足,只怕再难供养一千兵员。” 薛修亮笑道:“近来关中也不平静,大批流民从宁州、邠州出逃,为防止暴民生乱,牙外军扩军确有必要!如果帅爷许可,我薛家可以为帅爷负担这一千兵马的粮饷。” 史匡威微微凝眼,旋即笑道:“三千五百牙兵的钱粮用度,大部分都靠薛氏周济,如何还能给薛氏增添负担!何况泾州原州人丁稀薄,再扩军的话,只怕百姓难以负担,此事不可行!” “可是帅爷....” 薛修亮还想争取,薛修明出声打断道:“以彰义军眼下的情况,确实无法再招募男丁充军,此事以后再说!” 薛修亮压下眼皮,有些不甘地抱拳道:“谨遵帅爷令!” 简单询问了下泾州防务,史匡威咳嗽一声说道:“诸位,本帅今日有一项重要安排宣布!” wap. /107/107535/27952591.html 第十二章 人事之争 “掌书记一职空缺许久,本帅已经决意,由濠州朱氏弟子、淮中俊彦、幽燕士林翘楚、河北俊杰—朱秀担任我彰义军掌书记!” 史匡威大手一挥,洪亮的嗓门正式将朱秀推到台前。 朱秀掸掸衣袖,站起身朝众人揖礼,微微昂着头,满面微笑,骄傲中透露谦逊,低调中彰显不凡。 只是面庞却忍不住有些发烫,狠狠剜了眼老史,这黑厮胡乱吹捧之前也不跟他通个气,什么淮中俊彦士林翘楚,他可真敢吹! 史匡威隆重介绍完,厅中众人却无一人响应,你看我我看你,全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皮不吭声,场面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薛修亮凶狠目光朝朱秀望来,横肉狞笑,似乎不怀好意。 薛修明轻轻拨动茶盖,嘴角挂笑,也不言语。 左侧靠后位置,一名头发花白大半,穿青袍的老头颤巍巍站起身,拱手道:“敢问帅爷,这位朱郎君年岁几何?师从何家?有何功名?从前担任过何职位?” “此乃安定县令,温泰!” 朱秀身后响起细微提醒声,他偏头一看,是支使裴缙。 裴缙端起茶盏,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水。 “原是温公,失敬。”朱秀鞠身揖礼。 温泰哼了声,似乎不屑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郎寒暄,提高嗓门道:“请帅爷示下!此子凭何担任掌书记?” 史匡威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虎着脸道:“温县令有所不知,濠州朱氏也是世代书香门第,朱秀幼时拜在檀州名士四有先生门下,潜心求学多年,天文地理、经史子集、礼乐诗书无一不通! 在沧州时,朱秀曾做过天雄军行军参谋,郭威郭大帅也对他赞不绝口,想要委以重任!本帅多次请求,才向郭帅讨来人才!” 朱秀瞥了眼面不改色的史匡威,这黑厮说谎吹牛逼一本正经,说真话反而是嬉笑怒骂。 一众官员交头接耳起来,天雄军的鼎鼎大名谁人不知,这朱少郎年纪轻轻竟然能当天雄军的行军参谋?还受到枢密副使郭威的看重? 濠州朱氏?书香门第?没听说过! 檀州名士四有先生?更是闻所未闻!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视一眼,惊讶之余更多的是质疑。 温泰也是一惊,乍一听这少郎的简历还真挺唬人。 薛修明放下盖碗,温和笑道:“观朱少郎姿容俊美,风度温雅,想来也是世家出身。只是檀州名士四有先生,恕某孤陋寡闻,确实没有听说过。” 刚说完,厅中响起一片附和声。 “两年前我曾到过河北,没听说过檀州有名士字号四有!” “瞧他年岁,不过十五六,一介少郎,就算打娘胎里识字读书,又能积攒下多少学问?帅爷这番褒奖之言,太过了些!” “就是!让一个少年人担任彰义军掌书记,不妥!着实不妥!” 温泰像是受到鼓励般,重新振作精神,高声道:“就算朱少郎年少有才,也不足以担任彰义军掌书记!” 史匡威黑着脸道:“四有先生在河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朱秀是他老人家的关门弟子,一身本事岂能有假?” 薛修明淡笑摇摇头。 底下又响起官员们的反对声:“光凭一个名士高徒的身份,也不足以证明此子有能力,做彰义军的掌书记!何况无人知道檀州有没有这号人物!” “不如请帅爷暂缓安排,等凤翔战乱结束,东去之路畅通,派人详细调查此子背景来历,再做安排不迟!” 史匡威恼了,嘭地拍案而起,瞪眼呵斥:“朱小子是老子从河北带回来的,他有没有能力,难道老子不知?凭借他的才能,当一个掌书记绰绰有余!” 见帅爷发火,厅中反对声骤息,但一众官员依旧满脸不服气,坚持反对让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进入彰义军高层。 薛修明笑道:“节帅勿恼,我等也只是为彰义军的基业做考虑,并非有意刁难!毕竟,掌书记乃一镇重要僚佐,掌握太多机密要务,一定要一位才能和背景都信得过的人担任才好!” 薛修亮粗鲁大笑道:“之前我等提议,任用定难军李氏子弟,李光波担任掌书记,遭帅爷否决。原以为帅爷这次去河北,能请回一位名传天下的大才子,没想到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么一位毛没长齐的野小子!依卑职之见,这小子还不如李光波!” 史匡威黑脸如锅底,卷曲胡须不住颤动,低垂的眼皮里蕴含火气。 薛修明假意训斥道:“住嘴!节帅不用李光波定有道理,这位朱少郎能得帅爷看重,也一定有过人之处,你怎可无礼?” “是!卑职性子粗野,一时失礼,请帅爷勿怪!” 薛修亮抱拳低头,朱秀却看见他满脸轻蔑冷笑。 史匡威坐在正中,薛氏两兄弟一左一右,似乎将他当成了玩偶。 朱秀看着黑脸面无表情的史匡威,忽地心里生出几分同情。 身为节帅,任用僚属却处处受掣肘,还被下属话里带刺的讥讽一番,老史这节度使当的,还真有些憋屈。 难怪回到泾州,他反倒不如在河北时痛快潇洒。 这薛氏弟兄,在彰义军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薛修明笑呵呵地摆摆手,厅中立时安静。 “这样吧,既然节帅提议朱少郎担任掌书记,不如就让我来简单考考,倘若朱少郎的学问才能,足以堪当此职位,那就遵从节帅之意。倘若不能,呵呵,还是另选人才担此重任为好!” 薛修明捻须微笑道。 “薛司马此议甚好!” “薛司马乃进士出身,由他出题考察,是人才还是虚士,一目了然!” 史匡威有些急了,他知道薛修明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朱秀毕竟年轻,只怕应付不了。 老史满心不甘,但也只能无奈地选择退让,以免朱秀遭人嘲笑,以后在彰义军彻底坏了名声。 老史刚要出声,朱秀踏前一步,微笑施礼道:“不知薛司马要如何考教?” 老史瞪大眼,朱秀朝他抛过去一个安心眼色,且先看看薛修明会如何出题,能见招拆招最好,若是不能,大不了先认怂,反正脸皮这玩意儿,在乎就值钱,不在乎就真不值钱。 不过老史一脸心急,担心他丢脸的样子,还真令朱秀心里生出暖意。 薛修明起身踱了两步,道:“你可知掌书记具体职责?” 朱秀道:“此职位出自汉代诸侯王府、大将军开府后所设的记室令史,后改记室参军事,掌节镇朝觐、慰问、聘荐、祭祀、祈祝之文及号令、升黜之事,也负责军队战情军需的记录、文书、信件等事务。” 薛修明点点头,淡淡道:“身为掌书记,平时需撰文上表朝廷,发布告示文书安抚辖下军民,少不了摆弄笔墨文章。想写好一篇合格表文,某认为最低也要有举人功名,故而之前,此职务一直由某和宋判官交替兼任。” 朱秀拱手笑道:“薛司马的文章一定不凡,希望今后有机会拜读。” 薛修明微微一笑,捻须道:“你从未考过功名,才学如何无人得知。不过,既然是节帅推荐,某也就不为难你。 策文奏对于你而言,恐怕太难,贴经默诵又太简单儿戏,不如这样,你当场作赋一篇,在座诸位大多都有功名在身,可以为你指点一二。若赋文还算得体,便说明你学问还算扎实,当这掌书记也无不可。” 朱秀睁大眼,望着眼前满脸温和笑意的薛修明,心底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寒气。 好家伙,叫他作赋? 这还不算为难? 就算他前世选修中国古代文学时,背诵过不少名篇,但鬼知道这姓薛的坏胚,会出什么刁钻古怪的题目。 有唐一代,进士科以贴经、时务策、诗赋杂文为主,其中杂文是最让人头疼,也是科考中最受重视的一块! 俗话说,得杂文者得科举,杂文写的稳当了,进士功名也就到手一大半。 落榜进士,有哪个不为杂文头疼的? 薛修明让他当场写一篇赋,明摆着刁难人。 软刀子杀人,果然够狠! wap. /107/107535/27952592.html 第十三章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 听到薛修明提议让朱秀当场写一篇赋文,在场众人脸色顿时变得不自然。 节度府文职属官十几人,进士出身者有三,薛修明、宋参、裴缙,举人出身者六七个,其余的大多为泾州或邻近几个州的官学生徒,算不上有正式功名在身。 如果把贡举出身者视为高层次人才,彰义军的文官系统里,高层次人才所占比例不算低,在北方节镇里,绝对算是重视文人的一类。 这也反映出,史家三代人优待士人的观念。 但凡参加过乡贡选拔,甚至是官学年考的读书人,都知道在考试状态下写一篇赋文,有多么困难和痛苦。 薛修明的提议,勾起了在座诸位求学时的惨痛回忆。 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坐在考场里,面对一个陌生题眼,要求限时写一篇杂文,那种满脑空白、彷徨无措、薅头发抠头皮时的折磨痛楚再度浮上心头。 十几双略带同情的眼睛投向朱秀。 判官宋参捋须苦笑摇头,余光扫过脸色漆黑难看的史匡威,暗自祈祷节帅千万不要当场暴怒,和薛家兄弟扭打在一块.... 支使裴缙脸色有些发绿,不安地扭动身子,他也是堂堂进士出身,按理说不应该如此色变才对.... 泾州县令温泰温老头幸灾乐祸地笑了,在场众人,也只有薛司马和宋判官,有能力即兴作赋,但也只能勉强通顺达意,文辞意境什么的,可就保证不了。 至于支使裴缙....温老头偷偷撇嘴,买来的功名,水分大着哩~ 温泰是天佑四年(907年),后梁开平元年,大唐灭亡前最后一届泾州乡贡。 十九岁的温泰原本要赶赴洛阳参加省试,没曾想路途过半,洛阳却传来皇帝禅位,大唐灭亡,梁王朱温受禅即位的消息。 新王朝忙着巩固政权,肃清政敌,朝廷部衙停摆大半,哪还有工夫举行春闱,新礼部发通知说,今年春闱大考取消,应届乡贡全都不作数,等到秋天重新选拔乡贡。 于是,备受打击的温泰和几名同窗准备折返泾州。 倒霉的是,刚走到岐州,岐王李茂贞传檄天下痛斥朱温篡唐,并且沿用天佑年号,以示与朱梁朝廷对抗。 李茂贞下令封锁岐州全境,温泰和同窗们被困雍县,进退不得,直到来年才回到泾州,完美错过了地方秋试。 身心俱疲的温泰从此一蹶不振,在科举路途上再难有建树。 温泰浑浊的老眼闪烁泪花,思绪从四十余年前的不堪回忆里拔出。 温泰看着朱秀唏嘘摇头,以他当年泾州乡贡头名的文才,写一篇赋文尚且觉得棘手,而今的朱秀不过十五六岁,又有何能力即兴作赋? 如此要求,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太过残忍! 温老头心里生出些同情。 薛修明一个作赋的提议,令在场众人思绪纷扬,内心五味杂陈,可想而知,当今士人对于作赋有多么畏惧。 朱秀同样心中一紧,攥紧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头脑飞速旋转,回忆起前世背过的名篇。 “朱少郎准备的如何了?” 薛修明笑眯眯地道。 朱秀尬笑两声,心中大骂这厮卑鄙。 他都还没答应,这厮就直接问他准备好没! 分明是赶鸭子上架? “这个....作赋啊....” 朱秀眼珠滴溜溜转,结结巴巴,脸色不太自然。 薛修明瞧出他满脸畏色,心中冷笑。 就算他随便给出一个题眼,面前的少郎也不可能写出一篇像样的赋文。 只要他写不出,就能以此为由,顺理成章地否决史匡威任命他担任掌书记的提议。 想插手文职僚属的人事安排?没那么容易! 朱秀偷瞟一眼上首主位,只见老史黑脸满是担忧,眼里充满愤怒、无奈、黯然.... 堂堂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镇节帅,却处处受制于人,被薛氏兄弟玩弄于鼓掌之间,换做是他,也不甘心呐.... 只是作赋考教的是实打实的学问和文采,他肚子里的存货就那么点,万一薛修明给一个超纲题眼,跟他肚里存货对不上号,可不就傻眼了.... 朱秀脑门出了一层白毛汗,眼神闪烁,咽了咽唾沫,故作镇定似的挺起胸膛,充分表现出一个死要面子的倔强少年形象: “作赋就作赋!不瞒薛司马,学生在恩师座下学习时,所写赋文时常能得到恩师夸奖!特别是写景写时令一类的赋文,学生写过不少....请薛司马出题吧!” 薛修明捻须,微眯着眼,像一条静待猎物靠近的毒蛇。 他目透精芒,紧盯朱秀,将他惶恐的眼神,忐忑不安的内心一眼看透。 薛修明冷笑,好个狡猾的小子,他故意强调自己擅长写景物和时令一类赋文,分明就是欲盖弥彰,虚张声势! 真实情况是,这小子根本不擅长写景写时令一类的杂文! 他是在故意诱导自己,想让自己所出题眼避开景物与时令! 薛修明嘴角上弧,自以为将朱秀的小把戏看得一清二楚。 薛修明余光朝厅外瞟了眼,见那漫天雪絮飘摇而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顿时计上心头,带着几分讥讽笑道: “既然朱少郎擅长景物与时令,不若就以‘雪’为题眼,作赋一篇,某和诸位同僚静候佳作!看看能得到尊师四有先生褒奖的文章,究竟是何水平!” 朱秀瞠目结舌,眼神呆滞,一副出乎意料的震惊模样。 薛修明越发得意了,区区装腔作势的小把戏,岂能瞒得过我? “薛司马当真要我写一篇关于‘雪’的赋文?” 朱秀脸色收敛,认真问道。 薛修明愣了愣,下意识点头,被他这瞬间转变的嘴脸搞得有些发懵。 “来人,笔墨伺候!”薛修明吩咐一声,狐疑地深深看了眼朱秀,“你准备好了,就开始作文吧!” 薛修明坐回椅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想看看朱秀究竟会搞什么把戏。 一张案几抬到朱秀面前,铺好纸张,砚台里墨香四溢。 十几双眼睛或嘲弄或同情的看来,就是无一期待者。 无人觉得,一介少郎,能作出令人称赞的赋文。 以雪为题,也算中规中矩,若是私下里苦思几日,打一打草稿,但凡读过几年书,勉强作出一篇赋文倒也不稀罕。 只是临场环境下,又是即兴出题,想写出一篇过得去的赋文,难度可就大了。 朱秀之前吹嘘自己擅长写景和时令,在座诸位无人相信他的话,都觉得只是一个少年人争强好胜的嘴硬之言。 朱秀微微一笑,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支使裴缙身上。 “可否请裴支使代学生执笔?” 裴缙一愣,看了眼史匡威和薛修明,稍作犹豫,勉强笑了笑,起身坐到厅中案几旁,提笔饱蘸墨汁,等候朱秀口诵。 朱秀揖礼道谢,背剪着手,微微阖眼,施施然地在厅中踱步。 十几双眼睛瞪大注视着他,场面安静,只有屋外雪花飘落的唦唦声传来。 当听到薛修明让他以雪为题作赋时,朱秀心里就踏实了大半,写雪的赋文他背过几篇,练习书法时默过不知多少遍,记忆深刻。 请裴缙代笔,也是担心有个别生字记不太全,特别是繁体写法,他还不太熟练,担心露馅。 薛修明自以为看破他的小把戏,殊不知虚中有实,实中藏虚,姓薛的果真上当,将题目范围限定在景物和时令内。 朱秀心中得意,薛修明自以为看穿他的第二层伪装,将他的真实目的想象成第一层,而实际上他隐藏在第五层.... “咳咳,朱少郎可有腹稿?” 裴缙见朱秀站在前厅门口一动不动,负手昂头似乎在观赏雪景,忍不住出声提醒。 裴缙又蘸了蘸墨,暗自腹诽,再不写的话墨汁只怕要冻住了.... “...让裴支使和诸公久等的,文章已有,请诸公品鉴!” 朱秀干笑,忙转身歉然揖礼。 踱了两步,朱秀清清嗓,朗声吟出: “元圣善谋,时寒顺之....” 清朗的声音响彻在厅中,在座众人先是一怔,而后微微惊讶。 开篇两句,颇为不凡呀,这是在写冬雪时令。 “若六出之嘉贶,乃玉精之所滋。生积润于重坎,发萌生于后祈....” 顿了下,朱秀再踱两步,朗声诵出。 嘶嘶嘶~~厅中响起一片吸气声,除却一脸懵逼的史匡威和薛修亮,其余人皆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两句话铺陈雪的成因,浑然大气,视角之高之独特,开篇即令人印象深刻。 “克肇阴阳之序,用成天地之宜。观夫玄律行周,愁云亟积。北陆司纪,青女蒇職....” 朱秀步伐加快,绕着厅中走动,神情中带着几分肃穆,又隐隐透出几分轻狂。 薛修明捻须的手一抖,几根黑须被硬生生揪下,疼的他面皮颤了颤。 如果说开篇几句令人耳目一新,那么后面这几句,足以令人振聋发聩! 短短几句,将雪的成因和来源描绘成天地所赐,神明所降,巍然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 “驱屏翳兮涓洒,丈飞廉兮扫滌。初晻暧以蓬勃,倏森严而悄寂。随蠛蠓以泛泛,径扶摇而奕奕....” 朱秀绕着厅中案几越走越快,摇头晃脑,高声吟诵,仿佛进入了某种灵感喷薄而发的玄妙意境中。 他冲出厅外,遥指苍茫天穹,伸手掬一捧雪,几乎不带停顿的高声诵出: “巾履堕民,圭符假守,临涣水之封域,访梁臺之苑囿。玩圭屑之华楚,感密榮之纷糅....” 裴缙笔走龙蛇,两鬓渗出汗渍,鼻尖一颗豆大的汗珠滚落,被他匆匆抬袖拭去。 他强捺心中震撼,努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争取不要写错一个字。 他握笔的手在颤抖,呼吸变得急促,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好似有千斤重。 这篇用词不凡,格调高远的雪赋,文辞之间透露的高雅情趣和瑰丽文采,已经远超一个普通士人毕生积累。 简直就是大家之作、传世名作! 裴缙心中苦笑又激动,如此惊世之作首次问世,便由他落笔成书,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惶恐。 文章自有其分量,裴缙现在算是真切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薛修明低垂眼皮,脸色阴沉的厉害,放于双膝的手死死揪住袍服下摆。 他努力回想这篇雪赋的出处,令他失望的是,任他想破头,也想不起有哪位大家写过这篇文章。 他绝对不相信,如此华丽的赋文出自一个少年郎之手! 薛修明望着负手立于檐下,仰望漫天飞雪的朱秀,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被骗了呀! 之前朱秀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擅长写景物和时令,根本不是虚言! 他预料到了自己会故意刁难,所以反其道而行之! 薛修明眼睛里攀上几缕血丝,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少年郎给算计了! 这篇赋文十有八九,是他那位檀州隐士师父所著。 但不管怎么说,这篇文章是头次问世,出自朱秀之口,自然就盖上他的烙印。 “哥,你怎么这副嘴脸?那小子文章写的咋样?” 薛修亮见兄长面沉如水,吓一跳,压低声问道。 薛修明抿紧嘴唇不言,余光扫过心神不宁的史匡威,微微摇头不说话。 判官宋参满脸陶醉,朱秀念一句他跟着默诵一句,仿佛沉浸在赋文所描述的雪国盛景中。 温泰不自觉的坐直身子,褶皱满布的苍老面庞满是惊骇。 作为四十年前的泾州第一才子,他当然能鉴赏出这篇赋文的不凡之处。 文章中列举的许多典故,有大半他连听都没听过。 那些描绘飘雪景象的词藻,华丽优美,形象生动,他能领悟其中含义,可若是让他自己写,温老头知道,自己再苦读两辈子只怕也写不出。 朱秀晃晃悠悠的回到厅中,好似喝醉酒,满脸酡红,大声诵出结尾几句: “赧尸素兮重席,寄欢康兮旨酒。轸潜恩于天下,续长谣于客右,歌曰:北风凉兮霙散飞,露同甘兮阳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 厅中久久沉寂,针落可闻。 裴缙颤抖着手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搁置在笔架上,浑身汗水湿透,几乎是半趴在案几上,大口喘着粗气。 温泰枯瘦的手死死抓紧扶手,身子差点滑到地上。 “道...攸长兮...谁...与...归....” 温老头喃喃念叨,沧桑眼眸湿润了,浑浊的泪水滑落眼角,一丝苍凉落寞之感浮上心头。 宋参连连深呼吸,压下心中震动,微不可闻地感慨:“此文章一出,五十年内再无人敢以雪作赋....” 薛修明已经从惊怒中冷静下来,眯着眼以一种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朱秀。 史匡威搓搓手,张张嘴欲言又止。 瞧厅中一帮人傻不愣登的样子,老史有些拿不准,朱小子这篇文章作的好还是不好.... 朱秀啜了口茶,朝诸人揖礼,微笑道:“一篇《雪赋》敬上,请诸公斧正!仓促而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诸公不吝赐教!” 在场众人皆是尬笑,纷纷低下头不敢与朱秀对视。 众人心中无力吐槽,仓促写成的文章就有夺天工之造化,要让你静下心来构思几日,那还不得口吐莲花、妙音阵阵、天降霓虹、人前显圣? 莫不真是文圣下凡? 还斧正? 等这篇传世名作广流于世,被世人知道,曾经有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妄图修改名篇字句,那还不得被世人嗤笑唾骂? 白脸朱小子,坏滴很! 十几位官员要么仰头望着房梁,要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敢出声赞美,更不敢口不择言的对这篇《雪赋》妄加指点。 朱秀笑容灿烂,晏同叔的这篇《雪赋》算得上沧海遗珠,虽说在宋以后的景色时令赋文里不算太出名,但在五代末年乱世,文坛衰落的时代,也足以震撼当世。 “薛司马,不知学生所作赋文,可还能入耳?” 朱秀鞠躬揖礼,满脸真诚期待。 薛修明清癯的面颊带着几分铁青,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笑容: “尊师四有先生,当真是文采斐然,薛某佩服!这篇文章,称得上当世雪赋第一!” “呵呵,薛司马过誉了!”朱秀微笑,也不多做解释。 这家伙心眼真小,没法挑文章的毛病,就暗戳戳的讥讽他背诵老师所著文章。 史匡威干咳一声,虎着脸道:“诸位,朱秀文章也作了,你们说说,以他的才学,能否胜任掌书记一职?” 众人相互看看,默不作声。 宋参张张嘴,见薛修明脸色阴沉,迟疑了下闭嘴不言。 裴缙瘫坐在椅子上,想要支撑身子站起来,却被薛修亮一个凶狠眼神吓得缩回去。 温泰老脸呆滞,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薛修明权衡片刻,拱手笑道:“节帅慧眼识英才,为我彰义军请来朱少郎这般的少年奇才,当真是可喜可贺!薛某赞同朱少郎出任掌书记一职!” 薛修亮眼睛一瞪想要说话,薛修明飞速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厅中短暂的安静过后,响起一片附和声。 “薛司马所言甚是!下官附议!” “节帅一向有识人之明,看中的人才绝不会有错!” “朱少郎才华横溢,加入彰义军,是我泾州军民的福气!” “恭喜朱少郎....哦不,应该改口称呼一声掌书记!” “恭喜恭喜~~” 朱秀笑着一一还礼,态度谦逊,不骄不躁,再度赢得一片称赞声。 史匡威听得不耐烦了,拍案起身,大喝道:“就这么决定啦!从今天起,朱秀担任彰义军掌书记,有参赞军机、佐理政务之权!” wap. /107/107535/27952593.html 第十四章 薛氏根底 史匡威在节度府公衙大堂隔壁,划出一间南北通透的屋子,作为掌书记的办公室。 老史说,这样方便他空闲时串门子,也方便朱秀平时到大堂开会议事。 对此朱秀表示鄙夷。 身为节度使兼泾州刺史,史匡威其实没有太多政务需要处理,他也插不上手,除了牙军兵权,泾原二州的民政、财政、人事几大权力,都把持在薛氏兄弟手中。 汇报到史匡威节度府公衙上的,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老史平时说是在公衙办公,其实就是趴在桌案上睡觉,等睡醒了去马场跑两圈,或是去演武场看儿郎们操练。 老史自然不甘沦为傀儡,这才想方设法将朱秀安插在掌书记的职位上,算是他向薛氏兄弟反击的第一步。 朱秀对自己的首间独立办公室很重视,特地拿出两贯钱,请关铁石找县城里的木匠量身打造一套桌椅,椅子是四平八稳的太师椅,桌子是宽大的办公桌,看起来相当气派。 关铁石带人按照朱秀的要求,将办公室重新布置,又让府里的仆佣打扫擦洗干净,朱秀挑选在腊月的最后一天,正式搬进办公室。 坐着太师椅,面前是透出一股新漆味的宽大桌子,朱秀兴奋地扭动屁股,独享四十几平的敞亮办公室,这可是他前世想都不敢想的超规格待遇。 就是椅子有点硬,硌屁股,改天让马三上街买个垫子啥的。 “朱少郎,你看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关铁石笑道。 朱秀想了想道:“劳烦关大哥再帮我找个花盆,弄些土,府里可有什么花种,也找些过来。” 关铁石道:“这个时节种花可不易活,后宅种了些迎春花,不如我帮你移栽几株送来。” “甚好,有劳关大哥了。” 朱秀道谢,从腰间荷包里倒出一把钱币,不由分说地塞到关铁石手里:“关大哥拿着这点钱,请弟兄们吃顿好的!” 关铁石低头看了眼手中钱币,犹豫道:“朱少郎,这....” “关大哥千万别跟我客气!你和府上亲兵弟兄们帮我忙活两日,请你们喝顿大酒是应该的!”朱秀豪气地拍胸脯。 关铁石掂量钱币,无奈道:“某的意思是,这点钱太少了,顶多吃顿羊汤,酒却是喝不起的....” 朱秀吓一跳,下意识捂紧钱袋,满脸不相信:“二十文钱还不够你们仨喝一顿?” 关铁石没好气道:“泾州缺粮,严禁本地酿酒,酒水一律从外州贩运,自然价格虚高,一升茅柴浊酒都要四五十文钱。” 朱秀哑口无言,犹豫了会,抠抠搜搜地又从钱囊里取出五文钱,塞到关铁石手里,认真地道:“浊酒伤身,不如不喝,喝茶!多喝热茶,暖身!” 关铁石大翻白眼,接过钱币和两个亲兵离开。 朱秀悠然地在办公室里转悠一圈,坐回到太师椅上,舒服的斜靠着。 史匡威一阵风似的冲进屋,直接将朱秀提溜开,一屁股坐下,两手拍拍桌子,满意地直点头: “不错!不错!这套桌椅,照原样也给老子做一套!” 朱秀捏住鼻子逃开,这黑厮浑身臭汗,肯定是刚从演武场回来。 “你想要也行,走公账,节度府出钱!” 史匡威黑着脸道:“小家子气!一套桌椅能值几个钱,顺带手送老子一套咋地?” 朱秀撇嘴,伸出手道:“我堂堂掌书记,秩比正八品官,按制,每月俸银六贯钱、禄米三石、绢布一丈五,其余的茶补、盐补、炭补、酒料补....等等贴补钱,应当由节度府支给,拿来吧!” 史匡威牛眼瞪大:“你小子吃老子的住老子的,还跟老子要钱?” 朱秀哼道:“一码归一码,我为你当差,你开我工钱,天经地义!只要你每月按时支付俸禄,我就付你租房钱和伙食费,再送你一套同款桌椅!” 史匡威无言以对,干咳一声嘀咕道:“反正老子也不常来坐堂,要桌椅有何用?不要啦~” 老史绝口不提开工钱的事,话锋一转道:“关于薛家,你怎么看?” 朱秀对这厮继续霸占他的太师椅愤怒又无奈,只得坐到一旁,慢吞吞地道:“薛氏在彰义军中的势力,比我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 史匡威叹口气道:“薛氏祖籍金城,吐蕃人占据河西以后,薛氏迁到泾州。当年我史家初掌彰义军,全赖薛氏鼎力支持,供给钱粮衣甲,史家才能迅速站稳脚跟。 往后多年,两家一直往来亲密,薛氏在彰义军的支持下,生意越做越大,薛氏也为彰义军提供粮饷,堪称彰义军的财神爷。 以前老太爷薛倧掌权时,薛氏对我史家还算恭敬,在钱粮财赋之事上,还不敢太过糊弄。 前几年薛倧年老体衰,精力不济,将薛氏大权交到薛修明手里。薛修明自小颇有才名,当年考中进士后,在凤翔节度使、岐王李从严麾下效命。 他看出李从严无法掌控凤翔军,凤翔一镇迟早要乱,告病回到泾州,没多久,李从严果然死的不明不白,凤翔军群龙无首,直到焦继勋率军入镇,才算平息祸乱。 当年李茂贞父子号令西岐,威震陇右,何等威风,不曾想李茂贞一死,凤翔镇便是一盘散沙,再也无力抗衡朝廷。” 史匡威满脸唏嘘,想当年李茂贞纵横天下时,他还是个青葱少年,亲眼见识过堂堂岐王的风采。 “薛修明此人野心勃勃,能力手腕也相当出众。在他的运作下,薛氏有一名嫡女,嫁给了凤翔节度使焦继勋的小儿子。 那个党项人李光波来头也不小,乃是定难军李氏子弟,还是薛修明的小舅子。薛修明几年前丧妻,娶党项李氏女为继室,那女人就是李光波的姐姐。 薛修明想把李光波安插进彰义军,不过是想借党项人的手给老子施压!王八羔子,还以为老子瞧不出他的鬼把戏!” 史匡威黑着脸骂骂咧咧。 朱秀一阵头大,脸皮抽搐:“这么说,彰义军南北两面,最强大的两个邻居,都是薛氏的亲戚?” 老史笑的没心没肺:“不错!” 朱秀气的跳脚,大骂:“该死的黑面炭!你要是早说,打死小爷也不跟你来蹚这滩浑水!你想害死我?” 老史摊手嘿嘿道:“现在知道也不晚嘛!反正你小子是跑不脱了!只能乖乖跟老子干!” 朱秀狠狠剜他一眼,来时这黑厮口口声声说,请自己当军师,为彰义军出谋划策,帮他夺回被薛氏窃据的权力。 可没说薛氏不光是泾州豪族,还是凤翔镇、定难军的姻亲! 算上一南一北两大藩镇,想要兵不血刃的斗垮薛氏,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又被老史这王八蛋坑了! wap. /107/107535/27952594.html 第十五章 三步走战略 老史收敛奸笑,严肃道:“用不着惊慌,薛氏虽然有焦继勋和定难军作依仗,但今时不同往日,藩镇逐渐式微,朝廷集权,禁军势力日渐壮大。 如今没有哪家藩镇,敢像过去一样,动辄兴兵作乱, 肆无忌惮地扩大地盘,但凡兵马调动,都要上呈枢密院,向朝廷报备,否则一个造反的罪名压下来,谁也扛不起!” 老史唏嘘摇头,身为西北边陲之地的小军阀,他更能清晰感受到来自朝廷的束缚在日渐加强。 别看中原王朝和各姓皇帝走马灯似的换,但每一代王朝每一位皇帝,都不约而同的在做同一件事:削弱藩镇,加强中央集权! 这便是强干弱枝的国策! 从梁太祖朱温创立侍卫马步军,收拢各地藩镇精兵强将,重组禁军开始,到石敬瑭正式设立侍卫司,作为禁军最高指挥机构,与宰相、枢密院、宣徽院、三司并列,执掌兵权,安史之乱以来,藩镇尾大不掉的局面逐渐改善。 加之连年战乱,民生艰辛,人心思安,各地藩镇元气大伤,更是无力与中央禁军抗衡。 时代,终究是变了! “薛氏所谋,不外乎彰义节度使之位,薛氏想从一介地方豪族,彻底登上台面,做一方诸侯。 薛修明即便有焦继勋和定难军的姻亲关系,但也不可能直接借助两家力量,将我这个现任节度使赶下台。 焦继勋是老成持重之人,没有多少野心,开封皇宫里坐的是谁,他就效忠谁。 定难军为党项人所占,党项族出自羌族,汉末时与鲜卑人、汉人混居。定难节度使李氏出自鲜卑拓跋氏,当年拓跋思恭助朝廷平定黄巢之乱有功,僖宗皇帝特赐李姓,李氏统治夏、银、绥、宥四州已有近五十年。 定难军向来自成一家,对中原朝廷表面恭顺,实则已是独立一方的小朝廷,李氏倒也聪明,从不轻易冒犯朝廷,朝廷也默许李氏的独立统治,两边关系微妙。 所以,这一南一北两大强援,真想为薛家撑腰也不容易,毕竟老子这个节度使可是官家钦封,谁敢真动手,就是谋反!” 史匡威摩挲大胡子,黑脸笑的很奸猾。 朱秀撇撇嘴,这黑厮看的倒是透彻。 “不过,薛家的手实在伸的太长,如今还想染指牙兵军权,再不反击,用不着薛家赶,老子自己就得滚!史家三代经营,可不能败在我手里!” 朱秀斜他一眼道:“你想我如何做?” 史匡威冷笑道:“以前我与薛家暗中达成默契,兵权归我,文官任免和财赋大权归薛家,只要薛家为我提供粮饷军需,我就保证薛家在彰义军的经营。 不过现在老子发现,薛修明胃口太大,就是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暗中拉拢牙兵,插手军务,还瞒着老子蓄养私兵。 让薛修亮做都知兵马使,已经是老子最大让步。可惜现在看,薛氏仍不满足! 薛氏插手军务,老子自然也要回敬一招,弄一个自己人做掌书记,执掌军机。 你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帮我扭转局面,阻止薛氏进一步蚕食彰义军大权。” 朱秀搔搔头,道:“薛修亮手里的两千牙外兵,都是半农半兵,算不得精锐,真要铲除薛家,这两千人可不起作用。” 史匡威严肃摇头道:“薛家掌控民政,彰义军的吃喝拉撒都跟他们有关,百姓户籍、田册、税赋、仓储都掌握在薛氏手里,薛氏一倒,彰义军断饷缺粮,用不了多久也会生乱,泾州原州也会陷入混乱。 外有吐蕃人拉钦贡巴虎视眈眈,内有彰义军自相残杀,泾原百姓本就生活困顿,如此一来,只怕要陷入水深火热中,我史家决不能置百姓于不顾!” 顿了下,史匡威叹口气道:“实在不行,老子就解甲归田,回开封养老去!” 朱秀两手拢袖,偷偷撇嘴,知道老史口是心非,史家三代人在彰义军流血流汗,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 沉默了片刻,朱秀慢吞吞地道:“薛家扼住彰义军的钱袋子和粮袋子,想要收权,必须把钱粮掌握在自己手里!最起码,三千五百牙兵不能与薛家有丝毫瓜葛!” 史匡威伸出两根手指头道:“只有两千牙兵能保证绝对忠诚!加上你手里踏山都一千余人,这三千兵马才是我们最后的依仗!” 朱秀狠狠瞪他:“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老史摊手笑的很无赖:“当真没了。” 朱秀扶额又是一阵叹气,如此说来,连绝对武力对比,史家都不占优。 没办法,上了老史的贼船,只能绞尽脑汁为他谋划,上演一出扶危主于险境的戏码。 “阳晋川河谷有一处岩盐矿,我打算过两日去实地考察,如果满足开采条件,就以野外练兵为名,将河谷设为禁区,派兵驻扎,秘密采挖盐矿,造作坊制盐。以盐换钱,充作牙兵军费,初期目标,就是切断牙兵与薛家的钱粮往来。” 朱秀字斟句酌地说出自己的思路。 史匡威皱眉道:“凤翔镇战乱,商路断绝,就算有盐也不好脱手。薛修明和泾州都盐使许兴思往来密切,如果被他们发现秘密制盐售盐,捅到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那里可就麻烦了。” 朱秀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此时我们手里值钱的只有盐,想要变现换取军费,只能卖盐!先将制盐作坊秘密建起来再说,销路慢慢找!” 史匡威急思片刻,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他娘的,干了!” 朱秀心痛地看了眼自己的新办公桌,两贯钱做的,可别被老史雄浑的掌力拍散架。 “然后咧?”老史期待地瞪大牛眼。 “然后便是确立对牙兵的绝对掌控,将有二心之人排除干净。只要摆脱对薛家的钱粮依赖,自然能降低薛家对军队的影响力。 等到收回财政大权,人事任命权薛家也就握不住了。这年头,有钱有粮才是亲娘,到时候不用动武,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站队。 最后,肃清薛氏余毒,彰义军才能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逐步走向兴盛! 总结下来就是三步走战略:第一,抓钱粮;第二,稳军权;第三,清吏治!” 朱秀侃侃而谈,史匡威牛眼里光芒愈亮。 嘭地一声,老史拍桌而起:“哈哈!好!你小子脑瓜果然好使!之前老子还觉得一团乱麻,听你这番分析,现在却是清晰了许多!就照你所说,干他娘的!” 朱秀悠然端起盖碗啜了口,润润嗓,脸色有几分得意。 这几天他也没闲着,一边履行掌书记的职责,一边思考彰义军的未来发展道路。 三步走战略,便是朱秀这个狗头军师为彰义军献上的第一计。 史匡威按捺兴奋,粗糙大手按住朱秀肩膀,沉声道:“我再给你一道手令,今后,你代行牙内副都指挥使职权,与魏虎一起执掌牙兵。这项任命不对外公布,我会知会魏虎和关铁石。” 朱秀怔了怔,疑惑道:“那你儿子....” 牙内副都指挥使一职,是由老史唯一的儿子史向文担任。 可是回到安定县城这些天,朱秀一直没见到真人,问过老史,老史一直含糊其辞。 “跟我来吧,今日我就带你去见文儿。” 老史轻叹口气,黑脸罕见的露出几分伤感。 wap. /107/107535/27952595.html 第十六章 巨汉少年 节度府后宅,一座偏僻独院。 朱秀在府中闲逛时路过这里,见院门铺首用一条小臂粗细的铁链锁住,院内静悄悄,以为不过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废院。 没想到今日史匡威就将他带到这里。 “你儿子....住这儿?” 站在院落前,朱秀满脸惊讶。 老史苦涩地点点头。 仔细看看,院门今日没上锁,门扉虚掩着,里面隐约有说话声,像是史灵雁。 朱秀转头四望,瞧出这座独院的不同之处。 两扇院门是用两块厚木板钉拢,门板上满是铁钉。 院墙比府里别处墙壁高出一大截,墙体全是用砖土、石块混合垒砌,几乎有普通院墙两倍厚。 整座独院看起来更像是一座囚笼。 “走吧~” 史匡威叹口气,推开沉重门扉。 冬风刮过,在天井里回旋,发出呜咽声。 积雪被凛冽寒风吹拂扬起,大片雪花如同白棉絮般沾落全身。 天井空荡宽敞,两边厢房已被拆除,只留下正面一间堂屋。 天井里有一棵两人合抱的高大梧桐树,光秃秃的树杈结满冰棱。 树下,穿厚厚冬袄、戴浑脱毡帽的史灵雁俏生生站在那,脸蛋透出几分焦急。 旁边有一座小山般的人影,正低着大脑袋,眼睛不眨地盯着泥雪地。 “老史,你之前不是吹嘘说,你儿子高大威猛,我看个头还没我高嘛,胖墩墩,怪可爱的,不过小孩子长身体可不能光横向发展....” 朱秀跟在老史身后,随口打趣。 史匡威撇撇嘴没说话。 等走近一看,朱秀笑脸顿时僵住,嘴巴渐渐张圆。 那是一个在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天气里,只穿一件单薄无袖粗麻短褂的汉子,一头乱糟糟的狮鬃长发披散肩头。 他的胳膊肌肉虬结,上臂维度几乎有朱秀腰粗,宽厚的脊背犹如一堵墙。 朱秀视线下移,看向他的腿,使劲吞吞口水。 原来他是蹲着.... 朱秀震惊了,一个蹲在地上的人,个头几乎与他平齐,身体宽度比他两个人加一块还宽? “爹!大哥他蹲在这儿一上午了,怎么劝都不肯回屋!” 史灵雁气鼓鼓地告状,脸蛋冻得通红。 史向文浑身落满雪花,乱蓬蓬的长发拧结成冰条,整个人像大号雪人,脚边的积雪都堆到脚脖子处。 史匡威苦笑,刚要伸手去拍掉儿子身上的落雪,史向文忽地咕哝一句:“不能动!” “大哥不让我们碰他。”史灵雁嘟嘴抱怨。 史匡威犹豫了下,终究还是缩回手,朝朱秀苦笑摇头。 朱秀仔细打量,发现史向文的相貌和老史非常像,年纪轻轻就长了一圈茂盛的络腮胡,豹头环眼,光看面相比老史还凶猛威严,只是黑脸上的褶子没有老史多。 这下朱秀确信,史向文的确是老史的儿子。 “这便是我儿向文。” 史匡威叹声:“我父临终前说,这天下终有偃兵修文的一日,他老人家是看不到了,希望孙辈可以活在一个安稳世道里,故而替未出世的孙儿取名向文。” “生他时,我正奉明宗皇帝令,进兵秦州,与孟知祥激战。当时渭州还在彰义军掌控下,孩儿他娘留守陇西,不曾想吐蕃人趁机出兵进犯,围困陇西,三日后城破,踏山都拼死保护他们娘俩逃出城.... 我夫人被箭射穿肺腑,临死前,令亲卫剖腹将孩子取出....文儿出生时不足月,踏山都的弟兄带着他一路逃亡,靠喝羊奶羊血才侥幸活下来,一路颠簸伤及颅脑,如今十七岁,心智却不如孩童....” 老史擦拭眼角,咧嘴笑道:“好在,文儿虽然憨傻了些,身子骨却长得极为结实,他才是我彰义军中,名副其实的第一猛将!” 史匡威怜爱地轻抚史向文的大脑袋,将他乱蓬蓬的头发里,夹杂的碎石子、泥雪拍落。 史向文拨开他的手,头也不抬地咕哝:“别动!快出来了!” 史灵雁噘嘴不满道:“大哥才不是傻子呢!” 老史笑呵呵地道:“对,文儿不傻,只是还没长大。” 朱秀叹口气,难怪老史对他的妻儿绝口不提,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辛酸过往。 “现在你知道,为何文儿一直挂着牙内副都指挥使的头衔,却不能统兵管事!” 朱秀默默点头。 偷瞟一眼史灵雁,朱秀低声道:“雁儿姑娘....” 史匡威轻声道:“雁儿非我亲生。她父亲,就是那个为我夫人剖腹接生文儿的踏山都弟兄!后来,路上死在吐蕃人手里。 他是我史家部曲,世代为史家效力,从爷爷辈起就改姓史。雁儿出生后不久,她娘就一病不起,此后我将雁儿养在身边,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亲闺女....” 朱秀叹口气,老史一家的过往还真是坎坷。 瞧史灵雁的模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老史也没有告诉她的打算。 这样也好,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朱秀蹲在史向文身前,低头看看泥雪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 朱秀问道,连问三遍,史向文才看他一眼,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脚尖前,一处微微凸起的小土堆,小土堆周边的积雪被他拨开,露出一处指甲盖大小的土洞。 原来是个蚂蚁窝,朱秀哑然失笑。 “你在等蚂蚁爬出来?” 史向文庞大的身躯颤动了下,身上雪花簌簌抖落,硕大的脑袋抬起,眼睛冒光地看向朱秀,重重点点脑袋:“对!” “你也喜欢看蚂蚁?”史向文压低声咕哝,好像怕他的粗大嗓门惊吓到小蚂蚁。 朱秀望着那双使劲瞪大,纯净澄澈的眼眸,从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我喜欢看蚂蚁,看它们忙碌的寻找食物,不辞辛劳的搬动比自己身体还大还重的食物,看它们成群结队的探索世界,分工明确的构筑自己的巢穴....” 朱秀笑呵呵地说道。 史向文孩童般懵懂清亮的眼睛眨了眨,渐渐露出笑脸,明明是一张粗犷面庞,却透出浓浓的孩童稚气。 “爹!大哥他笑了!?” 史灵雁惊讶无比,“除了爹和我,大哥还是第一次对别人笑!” 史匡威咧嘴笑的像个傻子,眼眶里热泪滚滚。 朱秀道:“可是冬天是看不到蚂蚁的。” 史向文眨巴眼:“为什么?” 朱秀指着小土堆,解释道:“这是蚂蚁巢穴的入口,别看只有一丁点大,里面可是别有洞天,有好多通道和洞穴,成千上万只蚂蚁住在里面。 蚁群在巢穴里囤积了大量食物,到了冬天,外面天气寒冷,它们就不再外出觅食,躲在洞穴里活动。 蚂蚁还会邀请小伙伴到家里做客,一起过冬,像什么蚧壳虫、蚜虫,这些小虫子会分泌蜜露,就像糖浆一样,甜甜的,蚂蚁喜欢吃....” 史向文澄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听得极其入迷,朱秀的话似乎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带领他深入走进蚂蚁巢穴。 “你好厉害!知道小蚂蚁在洞里做什么!”史向文满眼崇拜。 史灵雁也听得出神,几次想插话提问题,都没找到机会,急的直跺脚。 老史摩挲大胡子,黑脸慈爱的笑了。 果然,带朱秀来见文儿的决定是正确的。 只有两个满脑子稀奇古怪东西的家伙碰一块,才能彼此合拍。 “所以说,你等在这里,是看不到蚂蚁出洞的。它们躲在洞穴里能保暖活命,爬出来就冻死了。” 史向文有些紧张,粗手指笨拙地拨弄泥土,重新将蚂蚁洞盖住。 “对,就是这样,泥土和雪能帮助地下洞穴保暖,你真聪明!” 朱秀笑呵呵地竖起大拇指。 史向文憨憨地咧嘴直笑。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它们?” “春天,春天天气暖和了,洞穴里的食物也吃完了,它们就要爬出洞觅食,开始一年的忙碌。不过有可能蚂蚁会搬家,也有可能会有一窝新蚂蚁在附近筑巢。” “哦,那我等春天再来看它们。小蚂蚁啊小蚂蚁,希望你们不要走,你们走了我就没朋友了....” 史向文双手合十抵住脑门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朱秀笑道:“蚂蚁走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史向文愣了愣,迷惑道:“你愿意和我做朋友?你不怕我?” “你是好人,我为何要怕你?” 史向文使劲搓搓大手掌,嗫嚅道:“我力气太大,会伤人。” 朱秀看了眼史匡威,好奇道:“有多大?” “就像这样....” 说着,史向文两手伸到朱秀腋下,没等他反应过来,双脚陡然悬空,整个人被以举高高的姿态原地拔起! 史向文站起身,满身雪块哗啦啦掉落,老史拉着史灵雁躲开。 “哇~~啊~~放我下来!快!~” 朱秀吓得哇哇乱叫,用力捶打史向文铸铁般的手臂。 一个五六十公斤重的人,被举高高到目测最低两米的高度,朱秀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哦....” 史向文乖乖应了声,手一松,朱秀扑通一声坠地,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在泥雪堆里。 “嘻嘻~你没事吧?”史灵雁将他搀扶起,笑的前俯后仰。 朱秀揉揉摔得生疼的屁股,仰头,咽咽唾沫,脸色有几分苍白。 他头顶的光线被一尊黑影遮挡,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巨汉少年,冲他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 这家伙,最少得有两米高.... 现在朱秀明白了,为什么这座独院的院墙要加高。 站在史向文面前,他有种见到了nba超级大中锋的感觉。 史向文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小声道:“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朱秀深吸口气,重重点点发酸的脖颈:“愿意!但事先声明,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准随便碰我....” 史向文眼睛亮起光芒,没等朱秀话说完,胳膊一伸将他整个人夹住,大踏步往堂屋里走去,憨憨地大笑道: “带你去看我养的蛾子,你们都是我朋友。” “啊啊~~混蛋放开我!老史救命啊~” wap. /107/107535/27952596.html 第十七章 薛家图谋 安定县城以北,薛家大宅。 和破朽陈旧的节度府比起来,薛家大宅气派奢华,树石池园,庭院幽深如画,冬日里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安定县人口不满千户,八成的建筑都是矮破小的土墙木屋,满街泥泞脏乱不堪,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者,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残破的小县城里,出现一座江南园林美宅,犹如立在废墟之上的黄金屋,显得格外突兀和刺眼。 大宅深处,婢女、仆佣成群,数名郎中围坐在床前,探讨薛家老太爷薛倧的病情。 薛修明一身织锦袍服坐在当中,有年轻美貌的婢女奉上热茶。 薛修亮背着手踱步,满脸急躁不耐烦。 “啰啰嗦嗦说了许久,我就问你们,我爹的病,还有没有办法治?”薛修亮喝道。 一名郎中吞吞吐吐地道:“薛二爷,恕我等直言,老太爷年届六十五,精气神都已枯竭,身子骨只怕难熬了。” “是啊,老太爷已到了寿元耗尽之时,非医家手段能挽回,唉....” “我等已尽全力,可惜无济于事....” 几名郎中摇头叹气。 薛修亮大怒:“一帮废物!亏你们还号称名医,老子花大价钱,派人把你们接到泾州,就是听你们告诉老子,老太爷油尽灯枯,救不了啦?” 几名郎中战战兢兢,低头不敢说话,薛老太爷自然衰老,他们当真是回天乏术。 薛修明皱了下眉头:“闭嘴!莫要吵到爹!” 薛修亮恶狠狠地扫了扫几名郎中,重重哼了声。 “几位,家父究竟还有多少时日?”薛修明淡淡道。 郎中们相互看看,低声讨论了会,其中一人拱手道:“至多熬不过两月。” 卧房内,几名徐娘半老的妇人闻言嘤嘤哭出声,趴在床边呜咽,悲伤的呼唤着:“老爷....” 薛修明叹口气拱拱手:“知道了,你们尽心照顾吧,让老太爷最后这段时日,走的安稳些。” 几名郎中急忙还礼。 来到屋外,薛修亮挥手驱退仆佣,压低声急道:“大哥,原定计划开春以后,我们带上老爷子,前往凤州拜会焦继勋,如今老爷子只怕撑不到那会,这可如何是好? 去不了凤州,见不到焦继勋,如何请他支持你取代史家,执掌彰义军?焦继勋当年在保大(延州,今延安一带)领兵时,老爷子可是无偿资助过钱粮,助他渡过难关。 有老爷子在,焦继勋对你我兄弟还亲热三分,老爷子一走,单凭一个儿女亲家的关系,只怕焦继勋不会将薛家放眼里。 你别忘了,焦继勋有六个儿子,娶薛家女儿的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庶子,没了老爷子这层关系,薛家在焦继勋面前说不上话!” 薛修明笑了笑,伸手从冰雪覆盖的桃枝上摘下一瓣桃花,轻轻拭去雪沫。 “哎呀大哥你倒是说话啊,急死我了!” 薛修明淡淡道:“去不了凤州,就请焦继勋到泾州来。” 薛修亮瞪大眼:“如何将焦继勋请到泾州?再说,请他到泾州来作何?” “老爷子过世,焦继勋是薛家的儿女亲家,难道不应该来吊唁?顺便请他来做个见证,让他知道史家已经不适合继续执掌彰义军!” 薛修亮满脸狐疑,猛然惊道:“大哥,你不会是想对史家下手?” 薛修亮抬手比划了个斩首动作。 薛修明眼缝里闪烁寒芒:“薛家走到如今这步,如果不能更进一步取代史家掌管彰义军,等待我们的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认输服软,被史匡威排挤出彰义军,安心做个富家翁。要么双方兵戎相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是你,你甘心吗?” 薛修亮道:“我当然不甘心!咱们薛家在泾州也算兵强马壮,凭什么屈居史家之下?当年要不是薛家出钱出力,史家能在彰义站稳脚跟?” “所以,时不我待,史匡威已经起了戒心,他弄个毛头小子担任掌书记,就是在向我薛家示威!” 薛修亮不屑冷笑:“姓朱的小子的确有些古怪,不过顶多也就有几分急智罢了,不足为虑!难不成,还是诸葛武侯在世?凤雏重生?史匡威难道以为,找个什么隐士高徒来,就能对付我薛家?可笑!” 薛修明眯眼,想到了那日在节度府前厅,朱秀立于檐下吟诵雪赋时的场景。 “那一篇《雪赋》的确是蹙金结绣,文采之高当世罕有!他背后之人,必定是一位胸藏韬略的饱学之士!” 薛修亮疑惑道:“可檀州隐士,四有先生我们当真没听说过!” 薛修明沉吟道:“继续派人前往河北打探,查清楚那小子究竟是何来头!” 薛修亮应了声,又满不在乎地道:“大哥,要我看,就算那姓朱的小子真是什么名士子弟,咱们也无需在意。天下间满腹经纶的才子多得是,凭他一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乱世里,有人有钱有粮才是王道,彰义军的钱粮都掌握在薛家手里,论兵马,咱们手里的加一块,真要火并,未必输给史匡威!” 薛修明淡笑道:“刀兵相见终究是下策,毕竟,往后我薛家执掌彰义军,这些都是薛家的根基!” “嘿嘿,还是大哥深谋远虑,想的长远,能兵不血刃当上节度使自然最好。到时候咱们薛家以泾原二州做根基,静待天下形势变化。 就是不知,这开封新立的刘汉朝廷能安稳多久,万一中原大乱,我薛家崛起于西北,便是称王称霸,割据一方也不无可能....” 薛修亮越想越兴奋,已经开始幻想薛家在他兄弟二人手中崛起的光辉时刻。 薛修明淡然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先想想如何应付眼下局面。史匡威这次从陇山关运回来许多卤盐石,你不觉得奇怪?” 薛修亮想了想,确实有些可疑,卤盐石又不能吃,不远千里的运回来作何? “还有,原定运送五百石粟麦去邠州换取食盐,也被史匡威以邠州战乱为理由取消了,这里面定有古怪!牙军从陇山关回来,再也没传出过闹盐荒的消息,他们的盐从何处来的?” 薛修亮一拍脑门说道:“大哥这么一说,还真是透出怪异,我这就派人去打探。还有许兴思那里,他手中积压的盐屯放在宜禄县,昨日还派人催我们赶快把粮食运过去。” 薛修明摇头道:“派人将实情告诉他,没有史匡威的手令,泾州粮食出不了境。这件事急不得,先打听清楚再说。 另外,你手里的两千牙外兵抓紧训练,不说要多精锐,起码要做到进退有序,令行禁止,万一将来情势有变,这支人马必须要靠得住!” 薛修亮满脸畏难,抱怨道:“大哥,练兵当真太辛苦了,折墌城里就是一帮苦哈哈,连个女人都瞧不见....” 薛修明眼神陡然凌厉:“休得啰嗦!那两千人你必须牢牢抓在手里,若出半分差错,我唯你是问!” “知道了大哥。”薛修亮恹恹应道。 “派人注意陇山关的消息,如果魏虎回来,马上通知我。” “是....” ~~~ 安定县城门口,一伙南边来的商贩正在装运货物,准备上路。 他们此行,主要从泾州贩运一批龙须席到江南。 泾州盛产龙须草,早在两晋年间,泾州当地民户就用龙须草编织成龙须席,作为进贡朝廷的贡品。 这伙商贩是父子家族经营,父亲是大掌柜兼账房,儿子孔武有力,率领几个家族里的年轻后生,充当护卫和伙计。 年长的老父蹲在城门口,嘴里叼着根狗尾草,手里捧一本账册,账册最后几页,鬼画符似的写了歪歪扭扭几行字,老父正眯着眼念叨。 “爹,税款缴清了,咱们可以出发啦!”操江陵口音的汉子拿着关税单跑来。 “泾州的关税比别处要高两成,彰义节度府真他娘的黑!”汉子骂咧。 老父拍拍屁股上的泥雪站起身,吐掉嘴里的草叶:“税钱是薛家定的,最后也进了薛家口袋,跟节度府没半点干系!” “史节帅也不管管,彰义军到底谁说了算?” 老父哼道:“管?怎么管?现在谁不知道薛家才是泾州的地头蛇!罢了,我看这鬼地方也太平不了,跑完这趟,今年不来了,瞧瞧情况再说!” 汉子骂咧了几句,见老父捧着账册嘀嘀咕咕,笑道:“爹,你抄的这是啥玩意?” 老父瞥了儿子一眼:“这是一篇写雪的文章,听说从节度府里传出来的。” 汉子顿时没了兴趣:“爹,你抄这玩意干啥?又不能当饭吃!再说,你看得懂吗?” 老父飞起一脚踢在儿子屁股上:“小兔崽子懂个屁!南边那些有钱的主儿,就喜欢雇些文人雅士,写一写诗词歌赋,作曲传唱! 那些豪客就喜欢听莺苑青坊里的美人唱这种调调!我抄下来带回去,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一来一去,过境的关税钱不就回来啦?” 汉子拍掉屁股上的脚印子,无奈笑道:“行啦爹,都听你的!货装完了,咱们上路吧!” 一行人赶车出了安定县城,顺着官道往东南而去。 风雪呼啸声中,传出老父那五音不全的宏亮嗓门: “北风凉兮霙散飞,露同甘兮阳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 谁—与—归—” wap. /107/107535/27952597.html 第十八章 如何破局 朱秀在节度府,和史家爷仨还有关铁石度过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新年。 没有什么好酒菜,朱秀亲自下厨,把芝麻、茱萸籽、胡椒、花椒混合炒熟磨成粉,用滚烫的羊油炝成油碟,放点葱花、胡荽、蒜末、姜末,一份简单的涮肉蘸料就做好了。 再充分利用史匡威高超的刀法,将十来斤羊肉剔骨切成薄片,一锅涮羊肉就基本齐活了。 可惜蔬菜就比较匮乏了,只有窖藏的一些菘菜(白菜)、腌制的干苋菜,还有一种类似韭菜的玩意儿。 朱秀又动手烤了羊肉串,撒上安息茴香粉(孜然)、胡椒粉,吃的众人大呼过瘾。 望着史灵雁油汪汪的小嘴一嗦,一串烤羊肉就消失无踪,朱秀撇嘴暗笑,口味单一的古人,就是如此好糊弄。 要不是朱秀坚决拒绝,老史这黑厮就要把节度府掌勺大厨的重任交给他兼领。 朱秀已经想好了,等以后手里闲钱再多些,就培养几个厨子,传授些现代烹饪思想和技法,如果能在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同时,兼顾赚钱最好。 朝廷的旨意在年前已经下达,从正月初一开始,改元乾祐,是为乾祐元年,大赦天下。 同时还有一个消息传入泾州,皇长子刘承训,腊月里突发风疾,在皇宫里与众臣议事时当场晕厥,一病不起。 皇帝刘知远改元并大赦,一方面是确立刘汉王朝的正统合法地位,另一方面也是为长子祈福,希望他可以早日病愈。 朱秀拿到朝廷邸报仔细看了几遍,唏嘘摇头,刘承训这一病,只怕时日无多。 史匡威不太相信,他曾经见过刘承训,那位性格温和的皇长子虽然身子骨不太好,但也不像短命样。 再说开封帝都,御医无数,什么样的奇珍药材没有,怎会治不好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朱秀没跟老史争辩,一切交给时间来验证。 他没见过刘承训,史书上对这位过早病逝的皇长子也只有寥寥数笔,但刘承训的早逝却是不争的史实。 如果刘承训不死,历史会如何发展,朱秀不敢想象。 但从邸报上看,刘承训果如史载一般,在乾祐元年这个关键节点突然重病。 更重要的是,两月前,刘知远在亲征杜重威的战争中,被流矢所伤。 当时朱秀一行还未到陇山关,开封城里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 有说刘知远箭疮化脓久治不愈,有说官家吉人天相,没有伤中要害,龙体安康。 很快这些流言统统消失,朝野上下对官家的伤势只字不提。 朱秀翻来覆去查阅邸报,也发现不了任何蛛丝马迹。 安定县距离开封有一千五百多里,加上东行之路受到战乱、盗匪阻碍,想获得第一手消息困难重重。 为今之计,只能耐心等候,静待开封局势变化。 上元节过后,阳晋川河谷里的盐作坊正式投产,之前陇山关运来的盐矿石也在阳晋川作坊制成食盐。 关铁石率领两千余牙兵,以野外拉练为名驻扎在阳晋川河谷,在附近划设军事禁区,设立岗哨严密布控。 朱秀带上马三到阳晋川视察,对关铁石妥善的布置赞不绝口。 “陇山关运来的盐矿石,已经全部制好,加上这几日的作坊产出,现在一共囤积了近三万斤盐。” 河谷内,关铁石陪同朱秀一路视察。 叮叮咣咣的采挖声在河谷深处传来,几个临时搭建的简易作坊人进人出,一片忙碌景象。 空气中飘满柴火、煤石燃烧的气味,还有一股熬煮卤盐挥发出的类似硫化物的气味。 朱秀笑道:“陇山关外的盐矿,裸露在外的没多少,再过一月应该就要开采完毕,今后当以阳晋川为主要生产地。等弄到足够的硝石和硫磺,我再做些黑火雷,助你们炸开山岩。这条盐矿少说也能产个几百万斤盐,足够彰义军发一笔横财。” 关铁石苦笑道:“现在的问题是,囤积的盐找不到销路,时间长了终究不是办法。阳晋川盐作坊恐怕隐瞒不了多久,一旦被薛家发现,告到都盐使处,麻烦不小!” 朱秀点点头,如何安全的把盐变现,的确是个难题。 关铁石看看四周,凑近低声道:“你可知薛家为何极力怂恿节帅,用粮食换盐?” 朱秀道:“这还用说,薛家在里面有利可图” 关铁石冷笑道:“泾原二州收缴的粮食,都是老百姓缴纳的赋税,一直掌握在薛家手里。薛家和都盐使许兴思勾结,由许兴思调拨官盐,薛家提供粮食,双方交换。许兴思将粮食高价卖到缺粮的州县,薛家又在泾州高价卖盐,这两边一倒腾,各取所需,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 朱秀摩挲下巴,想了想道:“盐款是朝廷重要税款收入,历来管控严格,许兴思敢胆大妄为,用官盐做自己的无本买卖,背后一定有人支持。” “许兴思身为泾州都盐使,受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管辖,王峻还兼任陇右行营兵马都监,可算是关中之地,数一数二的实权人物,如果是王峻在背后做靠山....” 关铁石摇摇头,凡是依靠王峻调拨官盐的节镇,没有人敢得罪他。 朱秀道:“泾原二州用大量粮食换取食盐,换来的盐除却少部分供军需,其他的被薛家高价售卖,导致彰义镇的钱财要么外流,要么落入薛家腰包。 如此一来,彰义镇愈发穷困,连朝廷赋税都缴纳不起。朝廷以为彰义镇故意拖欠赋税,于是下令盐池监停止向彰义供给官盐,又加剧了彰义地区的盐荒。 越缺盐,越要用大量粮食去换盐,长此以往,恶性循环,彰义镇迟早崩溃。” 直到这会,朱秀才算是想明白,薛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这条恶性循环链不打破,用不了多久,彰义镇脆弱的民生经济就会崩溃。 百姓彻底吃不起盐,粮食也不够养军,军心民心尽丧。 到时候,一点火星就能激起民变,史匡威作为节度使,难辞其咎。 薛家在用钝刀子杀人,想兵不血刃地将史匡威赶下台。 想要破解这条勒在咽喉处的绳索,关键就是薛家和许兴思。 “关大哥,劳烦你帮我打听两件事。 第一,泾州当地百姓如今的用盐情况。 第二,许兴思手里的盐从何处运来,他又在何处高价售粮?” 关铁石点点头记下,没有多问。 从沧州到泾州,他已经见证了太多次由朱秀创造的奇迹。 这一次,他同样相信,朱秀能找到破局之法。 wap. /107/107535/27952598.html 第十九章 下乡考察 安定县城西郊,一处偏僻村落。 一辆骡车缓慢行驶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顶风冒雪往村子里驶去。 马三驾车,朱秀裹紧厚裌袄,勒紧风帽蜷缩在车板一角,身子随着颠簸小路摇摇晃晃。 “三,快到了没?”朱秀大声说话,一张嘴风雪直往嘴里灌。 马三垫脚眺望,扭头大喊:“快啦,前边一里地就进村啦!” 旷野里,风吼声呜咽似鬼哭,天空雾蒙蒙,细碎的雪花密集飘落。 关铁石调查泾州百姓的用盐情况,从中发现不同寻常之处。 安定县城周边,有人秘密低价抛售食盐。 这让朱秀大感好奇,如今整个彰义镇闹盐荒,盐价早已过了百文钱一斤,而且常常有价无市。 这样的情况下,竟然有人低价售盐? 而且还是在县城周边村庄,明显有意避开管控严格的县城。 关铁石派人多日走访调查,终于在西郊的这处村子发现线索。 未免打草惊蛇,朱秀和马三乔装打扮一番,深入小村进行实地考察。 “三啊,待会见了人可别说漏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叔,我是你大侄子!”朱秀大声叮嘱。 马三扭头咧嘴,憨笑有几分羞涩:“小人怎有福分和小官人做亲戚!” 朱秀道:“叔~” 马三搔头,大饼脸有些涨红,吭哧应道:“诶~大...大侄子!” 朱秀笑呵呵地摆手,示意他继续赶车。 进到村口,迎面驶来一辆牛车,车板上盖着毡布,风一吹,毡布掀起一角,露出盖在毡布下的几只麻袋。 见风雪中突然有陌生人出现,牛车旁三名说笑的汉子,立马慌慌张张将毡布盖严实,满眼警惕地注视着从身旁驶过的骡车。 朱秀回头看了眼,三名汉子赶牛车,匆匆出了村口,消失在风雪中。 小村静悄悄,一座座篱笆土院杂乱无章的分布在山脚下,偶尔传出几声犬吠,又很快停歇。 一座土院虚掩的门扉后,一名孩童透过缝隙,好奇地睁大眼偷偷看来,朱秀朝他咧嘴一笑,满脸皴红的孩童吓得嘭一声摔拢院门。 朱秀四处打量,在不少门窗后发现类似的躲在暗处窥探的眼睛。 偶尔有挑着柴禾的村民从小路走来,撞见朱秀和马三,先是一愣,而后不等马三上前问路,村民低头从旁边急匆匆小跑过,闪烁的眼神里充满惊慌,好像在躲瘟神,不敢靠近。 “小官人,这村子有古怪!”马三攥紧手里的扁担,紧张地小声道。 朱秀心里也打鼓,小村有些诡异,早知就多带些人来。 一名穿羊皮袄,像个猎户的汉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提一把柴刀,拦在骡车前。 “你们找谁?”汉子冷眼扫过二人,见朱秀脸貌清秀稚嫩,没有放在心上,反而紧盯马三。 马三强作镇定,低声道:“兄弟,听说你们这里有盐卖?” 汉子警惕起来,眼里透出几分凶光:“你们听谁说的?” 马三干笑道:“我们也是偷摸打听来的。” 汉子冷冷道:“没有!你们马上离开村子!” “这....”马三语塞,紧张地朝朱秀使眼色。 朱秀忙作揖道:“这位大哥,家里等着吃盐救命,大哥手里有盐的话,不妨卖些给我们!” 汉子不耐烦了:“说没有就没有!赶紧滚蛋!” 朱秀扭头四望,狭窄的小村土路两侧,悄无声息地冒出几名汉子,手里拎砍刀柴棒,隐隐将骡车围住。 压下心中紧张,朱秀从干草垫子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解开,露出三缗铜钱。 “大哥你看,我们当真是来买盐的!”朱秀一脸诚恳地哀求道。 汉子见他们随身带了那么多钱,不由得一愣:“你们当真要买盐?” 朱秀赶紧点头。 “要多少?” 朱秀挠头憨厚地笑笑:“大哥卖的便宜些,我们自然就能多买些。” 汉子拧眉犹豫半晌,“你们跟我来。” 从路旁走出两个大汉,一言不发地站在朱秀和马三身后,二话不说将马三手里的扁担夺走。 又有两人牵上骡车,在车板草垫子下翻找一会,冲汉子点点头。 “走吧。” 汉子朝前领路,马三抱紧包袱,和朱秀跟在后面。 一路弯弯绕绕穿过田亩,走过一片枯树林,来到村西头,一处偏远的大土院。 一路走来,隐蔽处不时冒出人影,朝汉子打招呼,好奇地打量朱秀二人。 推开篱笆院门,进到土院,堂屋走出一名魁梧大汉,穿粗麻袍,外罩斜领羊毛短褂,浓眉大眼,相貌堂堂。 “大哥,有大生意上门!”领路的汉子加快脚步上前,压低声兴奋道。 大汉不动声色,打量朱秀和马三。 马三赶紧谄笑着揭开包袱,露出沉甸甸的钱币。 大汉目光一沉,狠狠瞪了一眼领路汉子,低喝道:“谁让你带他们来的?” 汉子有些委屈,小声道:“大哥,三贯钱呢,咱们抬高价钱卖些给他们,出不了大事。弟兄们辛辛苦苦弄来盐,光顾着接济乡亲了,一分钱赚不到,好不容易有肥羊上门,不得狠宰一刀?再说,弟兄们吃饭穿衣,处处不得用钱....” 大汉凌厉目光一闪,汉子低头不敢再说话,眼里却有些不服气。 “进来。”大汉冷冷吩咐一声,转身朝堂屋走去。 朱秀推了推马三,两人忙跟紧。 破旧的堂屋烧着炭盆,边上放着几个草团子,屋里充斥一股火烟子气。 “坐。” 大汉指指草团子。 等到朱秀和马三小半边屁股挨着坐下,几名汉子手持砍刀棍棒,往屋门口一站,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盯紧两人。 wap. /107/107535/27952599.html 第二十章 毕镇海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轻微“哔啵”声,简陋土屋里暖烘烘。 朱秀挪动草团子,往屋子门口靠近些,他可不想一氧化碳中毒而亡。 大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盯二人,半晌不说话。 马三哭丧着脸:“好汉,我们当真是来买盐的!” 屋门口的光线被几个手持砍刀棍棒的汉子挡住,任谁都看得出,这领头大汉,对突然上门来的大生意并不感兴趣。 “为何要买盐?”大汉终于出声。 马三僵笑道:“家中人口众多,县城里盐价太高,吃不起,听说好汉手里有盐出售,便一路打听找来....” 大汉盯着他冷笑道:“你家中当真缺盐?” 马三赶忙点头:“缺!” 大汉指向朱秀,厉声道:“这白白胖胖的小子像是缺盐吃的样子?别以为往脸上抹了几把锅底灰,就能糊弄老子!” 朱秀脖子一缩,做出一副被识破伪装后,惊慌失措的样子。 马三大饼脸涨红,吭哧道:“我这大侄子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受家里人宠溺,盐都省给他吃了....” “还敢撒谎!”大汉嚯地起身,杀气腾腾。 屋门口站着的几名汉子齐刷刷朝前迈一步,手中的砍刀棍棒对准二人,只待大汉一声令下,这群眼露凶光的汉子就敢动手杀人。 朱秀心头一紧,敏锐地从这伙盐贩子身上嗅到几分杀气。 那是真正动手杀过人后,才具有的狠辣劲。 朱秀整日里混迹彰义军,身边都是一群老杀才,对类似的凶狠气非常熟悉。 这群盐贩子不简单,手里沾染人命,而且不少。 朱秀惊慌的嘴脸一变,笑嘻嘻地道:“叔,跟这位大哥说实话吧!” 马三眨巴眼,大饼脸上卑微懦弱的谄笑立时消失,转而微微昂着头,一副来头不小的猖狂嘴脸,抱拳道:“朋友果然好眼力,我们的确不是为买盐而来!盐,我们多得是,今日前来拜会,不过是想跟朋友谈生意!” 大汉目光微凛,挥挥手,屋外汉子放下手里刀棍,往外退了几步。 大汉重新坐下,冷冷道:“我如何相信你们不是薛家派来的?” 朱秀笑吟吟地插嘴道:“薛家垄断彰义镇盐市,高价卖盐,偏偏大哥低价抛售,与薛家作对。大哥躲在小村里卖盐,不就是为了躲避薛家追查? 如果我们是薛家派来的,只需查到这处小村,然后上报薛家,直接派兵围剿,又何必露面,将自己置于险境?大哥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汉多看了朱秀几眼,点点头:“不错。” “你们究竟是哪条道上的?” 马三一副老气横秋的江湖人架势:“我们和朋友做的是同样的买卖!” 大汉凝眼道:“你们也是盐贩子?” 马三神秘兮兮地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我们手里有一批盐,想请朋友帮忙运出泾州,以一个好价钱卖掉。薛家如今封锁官道,大力清查管控货物,走寻常的路子,肯定出不了泾州。 半年前,邠州宜禄县附近,薛家一支运盐队遭遇袭击,十五辆盐车被劫,死伤三十五人。 三个月前,安定县以西三十里处的盐仓被盗,二十石盐丢失....” 马三每说一句话,大汉眼中阴沉狠厉之色就浓郁三分。 马三取出一张缉捕通告,展开,笑道:“近来,薛家在县城张贴告示,说是要捉拿贼匪。请朋友看看,这上面的画影图是否眼熟?” 告示上的画像,与面前的大汉有六七分相像,还将他描绘成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马匪首领。 如果提供线索者,薛家承诺给予赏金五十贯钱。 取首级者,赏金一百贯。 活捉者,重赏二百贯。 丰厚的悬赏令在场众人无不色变,领路汉子站在大汉身后,满脸震惊,眼里划过些贪婪之色。 二百贯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大汉夺过马三手里的通缉告示,扫过几眼,递给身后的领路汉子:“老六,看看。” 老六接过瞧了瞧,“大哥,上面写的的确是这个意思。” 大汉面皮微颤,猛地仰头大笑:“没想到老子这颗人头能值二百贯!” 朱秀瞥了眼老六,大汉身为头目却不识字,这獐头鼠目的家伙却是个识文断字的。 马三道:“这通缉告示是两日前张贴的,朋友躲在乡下,只怕不知道县城情况,特地带来给朋友看看。” 大汉轻蔑道:“怎么,威胁我?” 马三摆手笑道:“岂敢,只是想提醒朋友,你们如今处境艰难,不如与我们合作,一起赚大钱!往后我们提供盐,你负责销路,赚来的钱分你两成利。” 盐利润高,不缺市场,只要打开销路,有多少就能卖多少,两成利足够丰厚。 大汉依旧满脸冷笑,丝毫不为动心。 “大哥....”老六忍不住低声道。 “闭嘴!”大汉狠狠瞪眼。 大汉看向马三,冷冷地道:“条件倒是优厚,可惜找错人了。我贩盐不图谋利,更不会与你们这群贪得无厌的盐商勾结,榨取百姓的血汗钱。” 马三怔了怔,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朋友,你....” 大汉不耐烦地挥手叱道:“莫要啰嗦,我们并非同路中人!不想找麻烦的话,赶紧滚蛋!” 老六急了,低声道:“大哥,我看这生意可以谈....” 大汉猛地扭头怒视他:“谈个屁!你忘记当初我们为何要贩盐了?” 老六咬牙道:“有太多人吃不起盐,难不成都要靠我们接济?这些盐,可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 大汉怒道:“我们现在赚的钱,足够穿衣吃饭。我们贩盐,是为了不让乡亲们再吃薛家的毒盐被毒死!不再受薛家的压榨!这伙无良盐商和薛家有何区别?你也想和他们一样,赚黑心钱,脏了良心?” 老六低头不说话,眼里却满是不甘心。 “朋友....”马三干笑一声。 大汉不耐烦地喝道:“赶紧滚蛋!你们几个,送他们出村!” 屋门口四名汉子近前来,二话不说就要把二人推搡出屋。 朱秀忙道:“这位大哥可敢报上名号?” 大汉冷眼一扫,不屑道:“有何不敢!听好了,某名叫毕镇海!” 没等朱秀说话,几名汉子粗鲁地将他们推出屋,骂骂咧咧地押着他们离开土院,往村口而去。 毕镇海站在院门口,望着一行人远去,浓眉渐渐拧紧。 “老四,通知弟兄们赶快收拾,我们去连云坞堡避避风头。” 身后一名瘦小汉子应了声,忙下去吩咐。 毕镇海看了盐低垂着头的老六,拍拍他的肩,叹口气道:“老六,我知道你是为弟兄们考虑,但这伙人来历不明,不可轻易相信他们的话。 我们这伙人当初凑一块,不就是为了不受薛家欺凌,为受苦难的乡亲们干点实事?等以后薛家垮台,泾州的天敞亮了,赚钱过好日子的机会多得是,何必急在这会?” 老六低着头声音沉闷:“大哥教训的是,我知道了。” 等毕镇海走开,老六回到屋中,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通缉告示,展开抹平,又细细看了一遍,扔进火盆。 跳跃的火焰倒映在他阴暗闪烁的目瞳深处。 ~~~ 返回县城的土路上,骡车嘎吱嘎吱地缓慢行进着。 风雪小了许多,朱秀解下风帽拍打沾落的雪花。 “大侄子....”马三还沉浸在刚才的演戏情景中没回神。 朱秀翻白眼,敢情还叫顺嘴了,没好气道:“叫我朱书记!” 马三大饼脸赧然一笑,嘴皮嗫嚅,终究还是喊了声:“小官人。” 不知道为什么,小官人喜欢让人叫他朱书记。 马三觉得怪怪的拗口。 “小官人,我觉得那毕镇海倒是个人物。”马三钦佩道。 朱秀笑道:“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难怪敢跟薛家作对。” “可惜了,他不肯跟咱们合作,脾气有些死倔。”马三摇头。 朱秀懒洋洋地斜靠着,“不急,他可以视钱财如粪土,可他手下人却不一定!这家伙是个豪杰,只可惜干大事,光凭一腔热血是不够的。他们这伙人,迟早要出大乱子!回去请关大哥派人盯紧些,一有动静马上通知我。” 马三忙记下,搓搓手期待道:“小官人,刚才小人演的咋样?” 朱秀瞥他一眼:“还行吧,表情和情绪的转变略显突兀僵硬,前后转化不够丝滑,临机反应倒算不错,总体说来,还需要加强自我修养。” 马三后怕道:“这伙盐贩子不是善类,小人可算是吓出一身冷汗!” “你也就这点出息。”朱秀哼唧一声闭上眼睛,他可不会告诉马三,刚才他也吓出一身汗,现在浑身还冷飕飕的,回去后只怕要感冒。 wap. /107/107535/27952600.html 第二十一章 谁欺负谁 两日后,安定县城门口,一堆百姓正在围观贴在墙上的通缉告示。 一名头戴斗笠的汉子站在人堆外,驻足看了几眼,警惕扫视城门口处的守卫,低头压低斗笠,混迹在人群里入城。 “六哥!等等我!” 身边突然响起喊叫声,汉子当即浑身紧绷,下意识摸向藏在怀中的匕首。 循声望去,原来喊话的是两个挑干柴进城售卖的乡民,有说有笑从汉子身前走过。 汉子虚惊一场,松口气放下手,左右瞟眼,压低斗笠继续匆匆赶路。 斗笠下,不经意间露出的脸貌,赫然是盐贩老六。 县城北,薛家大宅门前。 老六远远地,看看这座泾州第一豪宅,咽了咽唾沫,眼里充满羡慕和畏惧,还有几分向往。 犹豫挣扎片刻,老六咬牙心一横,朝薛家大宅门走去。 没等他靠近,几名青袍挎刀护卫快步上前将他拦住。 “瞎了狗眼!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乱闯?”薛家护卫厉声呵斥。 老六强忍惊慌道:“小人有大事求见薛大老爷,请各位兄弟禀报一声!” 护卫相互看看,摇头嗤笑。 “大老爷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什么东西!” “凭你也配跟爷爷们称兄道弟?” “瞧你一副泥腿子样,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 “不想死就赶紧滚!” 老六满脸卑微讨好笑意:“各位大哥,小人当真有重要消息禀报薛大老爷!” 老六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通缉告示,指着上面的画像:“小人知道这告示上的人藏在何处!” 几个护卫吃了一惊,通缉告示已经张贴了四五日,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更没人主动举报提供线索。 老六却是第一个。 “你是什么人?”护卫们不太相信,将他围住,神情戒备。 老六咽咽唾沫,硬着头皮道:“小人也是贩盐的,和这人....是一伙的!” 老六指指告示上的画像。 护卫们满脸震惊,相互看看,神情凝重起来。 “跟我们走!”两个护卫站在老六身后,紧握腰刀半滑出鞘,警惕注视他的举动。 老六两鬓渗出汗水,不敢说话,乖乖跟他们进了薛家大宅。 ~~~ 翌日晌午,节度府。 “啊嚏—” 朱秀刚走出卧室门,吸了口凉风,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庭院里两名打扫卫生的大娘咧嘴冲他笑。 朱秀笑呵呵地作揖,两名大娘倒也爽落,操着浓重口音叮嘱他保暖防寒,夜里等炕头烧暖和了再躺下,盖好被子避免着凉.... 朱秀笑着一一回应,和大娘闲唠几句。 这些节度府里的粗使仆妇,几乎都是牙兵的亲眷,有的早早死了男人,依靠节度府周济养活孩儿,有的几个儿子都在牙兵当差,自身利益与节度府绑在一起。 朱秀刚来不久,人长得白净俊俏,嘴巴又甜,讨得府里一众大娘的喜爱。 后来传出他做了彰义军掌书记的消息,大娘们对他更是热情,光是介绍女儿侄女,要帮他说媒的,一日里就得来四五拨。 有几次被史匡威撞见,老史黑着脸将这些婆娘臭骂一顿,府里才算是消停,朱秀也落得清静。 两位大娘将院子打扫干净,本想再跟朱小郎君唠几句,被马三毫不客气地请走了。 朱秀泡上一壶热茶,准备趁今日天空难得放晴,好好活动身体,晒晒冬阳,驱散体内湿寒气。 想了想,朱秀决定从一套广播体操开始练起。 慢吞吞的做着动作,活动僵直的躯体,朱秀突然觉得有些乏味,没有大喇叭里的音乐声,这项全民健体活动做起来像是缺少灵魂。 一个高挑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小院。 “你在干嘛?” 史灵雁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少女扎马尾,穿羊毛短褂长袴子,脚踩革靴,纤细腰肢挂一柄短刀,腰上还缠绕一圈长鞭,整个人干练利落。 “瞧不出我在练功?”朱秀叉腰转胯,懒洋洋地斜她一眼,动作比公园里晨练的老大爷还慢。 “这也叫练功?”史灵雁眉眼弯弯地嘲笑起来,一抽腰间长鞭,噼啪一声打在地上,鞭声响亮清脆。 “瞧好了,我这才叫练功!” 史灵雁手臂扬起,长鞭甩出,一下子勾住树杈,用力一拽,她顺势飞奔,脚踩树干,身子轻盈腾空,轻易跃上一丈多高的树枝头。 “怎么样,我厉害吗?你服不服气?”少女站在树枝头,笑盈盈地昂着头。 朱秀看得傻了眼,史灵雁从小练武他知道,可这身手也太好了吧,完全超乎他的猜测。 鞭子一勾就能上树,武侠片里的轻功也不过如此! 朱秀咽咽唾沫,心里震惊又羡慕,面上却装的风轻云淡,嘴硬道:“呵呵,灵雁姑娘果然好身手。只是恩师常常教导,我辈读书人当以治国平天下,匡复社稷为己任,习武终究是小道尔,不值得耗费太多时间精力。何况打打杀杀乃是鄙夫所为,实在有辱斯文。灵雁姑娘身为女子,还是斯文、矜持一些好....” 朱秀背剪着手笑眯眯地看她一眼,转身准备回屋。 史灵雁有些生气,长鞭噼啪凌空抽响,跃下树头,手腕一抖,长鞭灵活如蛇窜出,裹住朱秀一只脚,轻轻一拽,没等朱秀反应过来,整个人脸着地往前摔倒。 “哎呀~” 呛啷一声短刀出鞘的鸣音响起,朱秀趴在地上,刚要气急败坏地叱骂,只觉眼前一闪,史灵雁已经横握短刀抵住他的咽喉。 朱秀仰面躺倒,史灵雁以一个半跪姿势压在他身上。 几缕长发垂在朱秀面颊上,痒痒的。 少女圆溜溜的眼眸含笑,俯望着他,噘嘴娇哼:“服不服?” 朱秀感受到咽喉处的冰凉,两股战战,颤声道:“你....你可不要乱来!手可千万端稳了!” 史灵雁嘻嘻一笑,扬了扬手里短刀:“刀背都感觉不出来,笨蛋!” 朱秀摸摸咽喉,长长松口气,带着几分悲愤怒视她:“就算是刀背也不能用来胡乱开玩笑!” “胆小鬼!~” 史灵雁咕哝一声,反手将短刀回鞘。 “咳咳~~” 小院门口传来一阵咳嗽声,史匡威背着手慢吞吞走进来,故作惊讶似地道:“你们这是作何?” “我....她....这....”朱秀臊红了脸,两人此刻的姿势的确有些暧昧。 史灵雁恍若未觉,揪住朱秀领口,用力将他拽起身。 “爹!朱秀笑话我练功,我就教训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史灵雁得意洋洋地娇哼。 朱秀狼狈拍打身上泥雪,对这妮子报以忿忿目光。 史匡威宠溺地笑道:“雁儿乖,今后莫要再欺负朱秀。” 史灵雁瞪了朱秀一眼,也没说答不答应,一扭头跑出小院:“我去看看大哥。” 待史灵雁一走,史匡威黑脸陡然一垮,钳住朱秀胳膊恶狠狠地低喝道:“臭小子,敢欺负老子闺女?” 朱秀悲愤道:“放屁!到底谁欺负谁?” 老史嘿嘿怪笑:“老子不管,反正你小子吃不了亏!” 粗糙大手重重在朱秀肩头拍了拍,老史意味深长地道:“不管谁欺负谁,总之,你小子得负责!要不然,哼哼~” 感受到肩头传来的沉重掌力,朱秀满心愤懑,怒视这没脸皮的无赖黑厮。 “朱少郎!” 院外传来呼喊声,只见关铁石脸色焦急地跑进小院。 “帅爷也在。”关铁石抱拳,看看二人。 “出事了!” wap. /107/107535/27952601.html 第二十二章 薛家的热闹一定要凑 史匡威松开朱秀,牛眼一瞪板着黑脸训斥:“慌个屁!出了何事,慢慢说!” 朱秀道:“可是毕镇海有动静?” 关铁石道:“方才有消息传回,毕镇海一伙人已经离开连云堡,往县城西边三十里的盐仓秘密进发!” 以前渭州还隶属于彰义军治下时,渭州盐井开采出的井盐,大多运到泾州囤积。 盐仓就是那时候修建,一度成为泾原地区最大的食盐集散地。 当时的晋帝石敬瑭,为此还想在泾州设置盐铁转运使,专门负责梳理西北盐运。 可惜,还没等朝廷正式下旨,渭州盐井就被吐蕃人出兵攻占,很快,大半个渭州都落入吐蕃人手里。 泾原盐运遭遇重创,食盐产出几乎断绝,朝廷每年损失数十万贯的盐税收入。 石敬瑭大怒,本想调集重兵夺回渭州,可还没等朝廷部署妥当,石敬瑭就一命呜呼。 石重贵继位后,与契丹的关系急转直下,北方时刻面临契丹人大兵压境的沉重压力,朝廷无力西顾,收复渭州只能一拖再拖。 直到如今,七八年过去了,中原王朝换了新主,收复渭州依旧遥遥无期。 前些年,彰义军改建盐仓,建起一批粮窖,用来屯放每年泾州原州收缴的田赋。 薛家用粮食换来的盐也囤积在盐仓,由仓曹官负责打理,薛家派人看护。 三个月前盐仓被盗,已经证实就是毕镇海一伙人所为。 如今他们秘密前往盐仓,一定是想故技重施。 朱秀笑道:“看来他们手里的盐所剩不多,就想着再从盐仓盗些出来。” 史匡威摩挲大胡子,幸灾乐祸地笑道:“这伙人胆子倒是大,几次三番打薛家的主意!” 关铁石沉声道:“卑职还接到另外一个消息,今晨,薛修亮率领五百牙外兵赶往盐仓!” 朱秀愣了下,猛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毕镇海带人前往盐仓,同一时刻,薛修亮也率兵增援?” “不错。” 史匡威疑惑道:“有这么巧的事?” 朱秀顿时笑不出来,拧眉急思:“不好!毕镇海的行动只怕是泄露了!薛修亮此去,恐怕就是对付他的!” 朱秀思索片刻,看向史匡威:“怎么办?” 老史两手一摊:“你自己拿主意!” 朱秀沉吟一会,道:“毕镇海以前在邠州活动,手里有贩卖私盐的销路,如果他与我们合作,阳晋川的盐就能卖出去。 他单靠几十个人,就敢与薛家作对,也算勇气可嘉。 他们这伙人,贩盐却不重私利,四处接济乡亲,颇有几分任侠气概。” 史匡威咂咂嘴:“听你这么一说,这毕镇海和他的弟兄,倒是一群锄强扶弱的义士,老子还真想见见!” 朱秀笑道:“最重要的是,薛家视毕镇海这伙人为眼中钉,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薛家想除掉毕镇海,我们怎么能不去凑个热闹,捣捣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有意思!嘿嘿~” 老史咀嚼其中含义,摩挲大胡子黑脸笑的十分阴险。 “所以,毕镇海不可不救!关大哥,你即刻挑选三百牙兵,多带马匹,我们火速赶往盐仓!” 关铁石先应了声,然后看向史匡威。 “看老子作甚?朱小子现在是牙内副都指挥使,又是掌书记,管着彰义军的盐政,他说怎么干就怎么干!” 老史一瞪牛眼,黑脸严肃道。 关铁石重重抱拳:“卑职领命!”匆匆下去安排。 等关铁石离开,老史黑脸一垮,忧心忡忡地道:“我说你小子现在跑过去拱火,可别跟薛修亮打起来!” 朱秀笑道:“你怕三百兵马打不过薛修亮的五百牙外兵?” “放屁!”史匡威气的跳脚,“牙外兵就是一群凑数的废物,训练半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岂是老子牙军儿郎的对手?老子亲手调教的牙兵,对上薛家的草包牙外军,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朱秀撇嘴,暂且不去理论老史这话的水分有多大,正色道:“你放心,我知道轻重,现在还不能跟薛家撕破脸!我此去,只是为救毕镇海!” 史匡威哼唧道:“你小子大事上从不含糊,尽管放手去干,有老子在后面替你撑腰!” 朱秀微微一笑,心中淌过丝丝暖流。 老史现在是他的老板,身为一名打工仔,能得到老板的无条件信任和全力支持,无疑是一件幸福的事。 朱秀拱拱手准备告辞,史匡威大手摁住他:“慢着,把灵雁带上!兵荒马乱的,有她保护你,老子也能放心些。” 朱秀本想义正辞严地拒绝,可转念想到史灵雁长鞭上树时的轻盈灵巧,出刀制敌时的干净利落,话到嘴边陡然一变:“我看行!” ~~~ 一支轻骑冲出城门,往盐仓方向疾驰。 冠以轻骑之名,着实有些抬举了。 彰义军本就战马稀缺,仓促之下更是来不及抽调,只能东拼西凑,弄出一支战马和骡马、驽马混杂的杂牌骑军小部队。 史灵雁个头不高,却能稳稳当当骑一匹神骏的枣红马。 她得史匡威叮嘱照看好朱秀,自觉责任重大,二话不说将朱秀提溜上马背,坐在自己身后,纵马率先冲出城。 枣红马本就高大,全速奔跑时疾如烈火,朱秀骑在马上头晕目眩,脸色苍白。 “抱紧我的腰!” 史灵雁觉察到身后人的紧张,伏低身子拽紧缰绳,大声喊道。 朱秀紧闭双眼,下意识双手环抱住,空白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好细的腰啊....” 枣红马唏律律嘶鸣一声,扬踢冲出,如一支单箭头,引领身后数百匹马儿奔驰。 一路泥雪飞溅。 wap. /107/107535/27952602.html 第二十三章 盐仓喋血 盐仓西面靠一座黄土岩山,半山腰有几口窑洞,以前供修建盐仓的民夫居住,后来窑洞垮台压死人,仓曹官便在山下修建房屋,几口窑洞也就废弃了。 山路年久失修,陡峭难行,久而久之,这座黄土山成了无人问津处。 黄土山背后是一片茂密野林,冬天大雪冰封,春夏时节常有熊狼出没,除了猎户,野林里鲜有人迹。 黄土山靠近野林一面,有几处天然山洞,其中一处山洞几乎贯穿山体,山洞深处上方,就是盐仓窑洞所在。 毕镇海手下就有不少猎户出身,发现秘密后,毕镇海亲自跑来察看,十几个人耗费大半月工夫,终于将山洞和窑洞打穿,架上梯子,可以直接爬进窑洞,悄无声息潜入盐仓。 薛家招募人手看管盐仓,毕镇海趁机安排同村乡亲混进去作为内应。 三个月前,毕镇海就是利用这条通道,盗走了二十石盐。 这日下午,毕镇海率领四十余人赶到野林,费了半个时辰,将遮掩在洞口的枯枝干草、泥雪清理干净。 “照老规矩,老四老五老六,各带五个人随我进盐仓,老三老七率人在窑洞接应,其他人留在洞里,准备搬运盐包。” 毕镇海环视众弟兄吩咐道。 “大哥,咱们这次起码搞个五十石再走!”老四嬉笑道。 “咱们这次用车拉,起码弄个八九十石,叫薛家放放血!” “就是,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多弄些亏得慌!” 众弟兄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毕镇海笑骂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一石盐一百二十斤重,你们他娘的能扛几包?要是压坏了腰,你们家里的婆娘不得拿大耳刮子抽老子?” “哈哈~~” “大哥神力,一个人能扛两石盐!” “大哥又没婆娘,不怕压坏腰!” 一众弟兄嘻嘻哈哈说笑。 “行啦,少他娘的废话,点起火把,跟我走!”毕镇海举起火把,准备进洞。 “大哥...”老六忽地出声叫住。 毕镇海回头,借着火光,看见老六脸色有些发白,“老六,脸色咋这么差?可是病了?” 老六不自然地笑笑:“昨晚吃了两个生鸡蛋,有些闹肚子....” “六哥拉了大半宿,一直占着茅坑,我想屙屎都没地方!” “难怪老六一整天像鬼上身似的,原来是拉虚脱了!哈哈~~” 众弟兄打趣道。 毕镇海笑道:“你跟老七换换,老七带人跟我进盐仓,你留下接应。” 老六勉强一笑:“多谢大哥。” “走!~” 当即,毕镇海率人往山洞深处走去,稀稀拉拉的火光逐渐消失,黑暗中,只听见些许说话声脚步声回荡。 黄土岩山半山腰,毕镇海几人蹲在堆满积雪的灌丛后,耐心等候着。 很快,崎岖山径上有人影出现。 “大哥!”瘦小汉子笑着抱拳。 “老十,辛苦你了!”毕镇海拍拍他的肩。 “老十,听说仓曹官提拔你做队正,手下管着十个人哩!” “老十,有没有机会去薛家大宅瞧瞧?里面是不是遍地都是金子?” 毕镇海瞪眼呵斥道:“都他娘的闭嘴,让老十说话。” 老十无奈笑了笑,说道:“还是老样子,酉正一刻左右,盐仓巡守换岗,中间空出两刻钟时间,西边这里没有巡守到来。我都安排好了,丙字四号仓和丁字六号仓,各囤五十石盐,就看咱们能拿走多少。” 众弟兄眉开眼笑,摩拳擦掌。 毕镇海想了想道:“两个仓离得不远,咱们各自拿些,否则容易让人生疑。待会如果顺利的话,再放一把火,烧他几个仓窖,让薛家好好疼一回!” 毕镇海捡了一根干树枝,掰断最直的部分,插进泥雪地里,歪斜的影子如同时钟指针。 “大哥掐准时间,我先下去,待会听我讯号。”老十猫着腰下山去了。 树枝影子缓慢挪移着,过了会,山下传来一阵短促的啾啾声,像是一只瞅准猎物,即将扑食的鹰鹞子。 “走!下山!”毕镇海拉起面巾遮住脸,将腰间别着的柴刀拎手上,率领一众弟兄悄悄下山。 老十在山下接应,带领他们一路往两处仓窖赶去。 赶到丙字四号仓,只见仓房内码放成堆的盐包麻袋,众兄弟大喜,忙着动手搬运。 毕镇海抱起一只胀鼓鼓的麻包,掂量分量,脸色猛地一变。 他急忙放下麻包,用柴刀使劲一扎,破口处,细黄沙水流一般淌下。 “是沙子!不是盐!”毕镇海又惊又怒。 其余兄弟赶紧扎破麻包检查,无一例外,麻袋里装的全是细砂。 “不...不会的!这些盐包是我亲自带人码放,怎么会变成沙子?” 老十脸色唰一下变白,疯了似的用短刀戳破麻袋。 细沙流淌在手掌,老十满眼呆滞。 不远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大群人朝这边涌来。 “捉拿贼匪毕镇海!”有怒吼声响起。 众弟兄大惊,有人抄起木棒朝老十头上砸去:“狗日的出卖我们!” 老十跪在麻包前,满面自责,恍惚未觉。 毕镇海跨前一步拦在他身前,木棒打在他抬起的手臂上,咔嚓一声断裂两截。 “大哥!”众弟兄大惊。 毕镇海满面铁青,揪起老十厉声道:“我相信自家弟兄!究竟怎么回事,回去以后再查!薛家的狗奴已经围过来了,现在咱们弟兄要齐心合力,杀出一条血路!” “对!大哥说的不错!杀出去再说!” “干了!” 众弟兄举起刀棍怒吼,随毕镇海冲出仓房,迎面便跟盐仓守卫撞上,双方火并在一块。 “不要恋战!往山上撤!”毕镇海双手拎柴刀,大开大合,凶猛砍杀,边杀边怒吼。 黄土岩山背面,山洞口。 一直埋头蹲在岩壁下的老六,忽地起身往野林里走去。 四五个神情紧张的汉子,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 “老六,你们要去哪?”有弟兄看到,大声喊了句。 老六头也不回,声音沉闷:“我带人去林子边看看。” “大哥吩咐不准乱走,你们快些回来。” 老六不再答话,一行人匆匆进了林子。 一会儿,一支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南边山岗下到林子里,领头之人穿盔甲提钢刀,正是薛修亮。 “若不是你通风报信,谁也想不到,这处野林竟然能直通盐仓!” 薛修亮高坐马背,转头四顾,啧啧称奇。 老六抱拳鞠礼:“禀二爷,毕镇海已经率人进了盐仓,其他人留守山洞,穿过林子就能看到。” 薛修亮森然一笑:“很好!” 挥挥手,一队弓弩手率先往林子深处进发。 老六施礼打算离开,薛修亮叫住他:“等一下,大老爷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老六咽咽唾沫:“请二爷吩咐。” 薛修亮解下挂在马钩子上的朴刀扔给他,冷笑道:“要你亲手割下毕镇海的人头!” 老六接过刀双手发颤,身后几人吓得不敢说话。 薛修亮眼眸冷厉,握在手上的长刀刀尖,有意无意地对准他。 老六咬牙道:“小人领命!” 薛修亮冷笑点头:“很好!带路!” 很快,密集的箭矢毫无预兆地从林子里射出,山洞口几名毫无防备的弟兄被当场射杀。 一队刀盾兵竖起方盾,身后兵士点燃火把,成纵列队形逼进山洞。 洞内弟兄冲杀几波,死伤惨重,只有寥寥几人顺着长梯子爬上窑洞,其余弟兄被堵在洞里,伤亡殆尽。 wap. /107/107535/27952603.html 第二十四章 气到头晕的薛二爷 “吁!~” 关铁石率领三百兵马赶到盐仓附近高岗。 “不好!来晚一步,打起来了!” 关铁石凝目远眺,只见盐仓西面山脚下浓烟四起,火光隐现,有一伙人奋力朝黄土岩山逃,盐仓守卫将山脚团团围住,派人上山追杀。 “怎么办?”关铁石看向朱秀。 枣红马打着响嚏优雅地上前两步,史灵雁利索翻身下马,亲昵地拍拍马儿面脊。 朱秀顾不上回话,满脸痛苦地伸出手:“扶...扶我一把....” 史灵雁嘟嘴很是鄙夷,扶住他的胳膊轻轻一拽,朱秀跳下马背,腿脚一软差点跪倒。 “呕~~” 朱秀捂住肚子弯腰一阵干呕,只觉得胃里翻腾沸涌,眼冒金星。 屁股已经颠麻木了,浑身骨头酸疼,头晕恶心想吐,这一趟几十里地的加急奔袭,让他丢掉了半条命。 一众牙兵军汉发出善意的轻笑声,对朱秀的反应他们丝毫不以为奇。 朱少郎身为掌书记,又是饱读诗书的士人,骑马功夫差劲些可以理解。 瞧人家朱少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细胳膊细腿,模样比大姑娘还俊,要是也能挽长弓骑烈马,跟一群糙汉子一样,成天打打杀杀,扯着脖子骂娘,那才叫稀罕。 史灵雁却是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真是笨蛋!我已经让红红放慢速度了,就是怕你不适应,没想到你还是不行!下次不带你骑马了!” 朱秀干呕得眼泪水打转转,悲愤怒视,一阵咳嗽说不出话。 就算f1赛车在赛道上,从300km/ 第二十五章 都是无赖 朱秀和关铁石率军连夜返回安定县城。 入城时已是后半夜,遣散队伍前,朱秀当面表示感激,并且允诺这次出任务的三百牙兵,每人赏赐五十文钱。 如此慷慨之举引来一阵欢呼,甚至有牙兵弟兄喊出了朱少郎万岁的口号,吓得朱秀急忙制止。 牙兵待遇本就是藩镇兵里最好的,这三百人更是史家嫡系中的嫡系,平时好吃好喝的供养,到了关键时刻,帅令一下,该玩命就得玩命。 跟随朱秀出一趟任务,到盐仓胡乱闹腾一番,基本没啥危险,还顺回来五百多石粮食。 现在每人又能得五十文钱赏赐,大伙当然高兴。 五十文钱在泾州可不算少,能买两斤半的粟麦,一斤多的白米,一斤左右的羊肉。 给家中婆娘娃儿,扯一身粗布衣也绰绰有余。 三百人总共花掉朱秀十五贯钱,回到卧房扒拉着算算,也着实肉疼了一番。 这就叫人前慷慨,人后戳心。 指望节度府出这笔犒赏钱自然是不现实的,老史自己的几身皮袄子,内衬穿得破烂流丢都舍不得换,能勉强维持牙军供给已算不错。 阳晋川的盐还没变现,朱秀手里的钱,还是当初离开沧州时,柴荣和符大娘子给的那些。 不过这笔犒赏钱是必须的花费,军令归军令,朱秀在彰义军毕竟没什么基础,单靠史匡威的支持,也不足以让他服众。 不拿出些实际的利益,想让这群骄兵悍将听从他的调遣可不容易。 一次两次的话,还能靠史匡威的命令强制执行,再往后,想让他们心甘情愿听命,就得适当的给些好处。 毕竟朱秀现在还没什么威望,在彰义军中的人望和人脉,还需要慢慢积累。 毕镇海失血不少,万幸的是没有伤中脏器,止血及时,没有性命之忧,回城的路上昏睡过去。 回到城中,朱秀安排他住进节度府,又找来军医为他治伤,用桑白皮线将腰上伤口缝合。 安排完这些,天已经蒙蒙亮,朱秀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屋,倒头睡个囫囵觉。 临近中午时,朱秀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弄醒,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一只冰凉小手反复蹂躏。 “朱秀!快起床!我要吃火锅!要吃涮羊肉!烤串!” 朱秀痛苦地呻吟一声,翻过身蒙头,闷闷的声音从被褥里传出:“大白天的吃什么烤串!一边玩去,我要睡觉....” 安静了几秒钟,朱秀裹紧的被褥被强行扒下,一股凉风从脚底板顺腿入胯,冷得他夹紧屁股一哆嗦。 一小坨捏硬的雪块,以迅雷般的速度塞进朱秀后脖子,刺骨的寒气顺着脊背上脑。 “嘶~”朱秀惨叫着跳下床,抖落夹在后背的雪块。 史灵雁咯咯直笑,小手被冰雪冻得通红。 朱秀怒目相视。 “谁叫你说话不算数!昨日回来时,明明答应我的,要做好吃的犒劳人家!”史灵雁娇哼。 朱秀气势顿时弱了几分,昨晚听关铁石说,要不是史灵雁出手果断,毕镇海说不定就死在叛徒老六刀下。 毕镇海若有闪失,他们这趟可就白跑了,阳晋川的盐运生意无法运作,势必影响三步走的战略计划。 总的说来,史灵雁救下毕镇海,当记头功。 做些好吃的犒劳人家,也是应该。 朱秀泄了气,恹恹地道:“没说不做,可你总得让我睡够了再说吧!” 史灵雁圆眼微瞪:“已经正午了你还没睡醒?” 朱秀打着哈欠抻懒腰:“熬了一宿,可不得多睡会。” 史灵雁扫了他几眼,鄙夷地嘀咕:“身子真虚....” “你才虚!”朱秀气得跳脚,像猫儿被踩到尾巴。 男人,怎么可以容忍女人当面说自己虚? “本姑娘决定了,往后每日卯时初,我练功时,你也要一块来,跟我练半年,保管你筋骨活络,气血旺盛!” 史灵雁严肃地拍拍他的肩,一副大姐大的架势。 “再说吧~”朱秀兴趣缺缺地摆摆手。 他已经懒到连广播体操都不想做的地步,早起练功?呵,实在太遥远了,还是等开春天气回暖再说吧.... 半个时辰以后,庭院里架起火堆,支放一口大土釜,解冻的羊汤沸腾,羊骨头在汤里翻滚。 一窝人围坐在火堆边,痛快涮肉。 自从元日吃了第一顿涮肉火锅后,新鲜的薄片羊肉、羊骨汤这些料材,就成了节度府的常备食材。 史匡威没事就跑到后厨备好几斤薄片羊肉,也只有他精湛的刀法,才能赋予涮羊肉最地道的灵魂。 不过自从史向文加入到涮肉行列中,节度府每顿涮肉的开销成倍增加。 老史一边心疼一边欣慰,心疼的是他抠抠搜搜攒下的私房钱日益干涸,欣慰的是史向文有了朱秀这么个新朋友。 大多数人无法与史向文正常交流,也没耐心和勇气,跟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巨汉少年闲聊。 朱秀是个例外,他似乎能毫无障碍地与史向文交流。 而史向文也愿意听朱秀的话,这才是最难得的。 史向文手掌太大,又有些笨手笨脚,朱秀特地找人帮他做了一副大号碗筷,又耐心教他使筷子的窍门,纠正他多年以来用手抓、端盆喝的饮食习惯。 “好吃吗?”朱秀夹了满满一筷头涮肉放进史向文小盆一样的大碗里。 史向文小心翼翼蘸蘸油碟,放嘴里认真咀嚼,含糊道:“好吃!” 少年坐在木墩子上,比身边人高出大半个身子,宽厚的脊背像一堵墙,围着火堆认真吃饭,细声细气地与人交谈,这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却让史匡威心中一酸,扭过头擦拭眼角。 “以后,吃饭前要洗手,最好用胰子洗干净,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能用手抓,如果是正式场合,吃饭时不能说话....” 朱秀轻声说着,语气像是在教导一个三四岁的孩童。 史向文歪头:“什么是正式场合?” 朱秀想了想:“就是有外人在场的时候。” “什么是外人?” “除了亲人和朋友,其他都是外人。” 史向文眨巴眼,“轻轻”在关铁石肩头拍了下:“你是外人。” 关铁石正愉快的喝着羊汤,只觉一股大力顺着肩膀震动肺腑,差点没把他直接掀翻。 “咳咳咳~~”关铁石呛得剧烈咳嗽,无奈苦笑。 朱秀哭笑不得的拦住:“关大哥也是朋友,不是外人。” 史向文嫌弃地摇摇头:“他太笨了,蚂蚁和蛾子不喜欢他。而且他功夫差劲,连妹妹都打不过。” 关铁石惭愧的满脸涨红,吭哧说不出话。 他的优势在于箭法出众,要论拳脚兵器,当真不一定是史灵雁的对手。 朱秀笑道:“凡是值得信赖的人,就是朋友。” 史向文抓抓头,迷惑道:“什么是信赖?” “就是不论任何时候,都不会伤害你、欺骗你的人。” “哦...我好像懂了。”史向文若有所思,伸手要去拍关铁石的肩膀,朱秀急忙拦住。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力气太大,不能随便碰别人!”朱秀无比严肃地说道,想起了那日自己被强行举高高的情形。 “嘿嘿~~” 史向文憨憨地咧开大嘴笑了。 院外传来亲卫声音:“禀报帅爷,薛司马和薛兵使求见!” 得,薛氏兄弟兴师问罪来了。 朱秀和史匡威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错开目光,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埋头吃肉。 关铁石叹口气,起身道:“我去应付吧。” “唔...好言相劝,可别跟人家打起来。”史匡威含糊不清地叮嘱道。 “关大哥辛苦了。”朱秀笑呵呵。 关铁石无奈摇头,大小两个无赖,只捅娄子不擦屁股。 wap. /107/107535/27952605.html 第二十六章 薛家接招 厅堂内,薛修明阖眼端坐,面沉如水。 薛修亮烦躁火怒地来回走动。 有仆佣奉上茶水,薛修亮端起喝了口,噗地一声吐出来,抹抹嘴怒骂:“这他娘的也叫茶?” 仆佣不敢答话,战战兢兢退下。 关铁石大踏步进来,抱拳揖礼:“见过薛司马、薛兵使!” 薛修明睁开眼,见关铁石一人到来,脸色又阴沉三分。 “节帅何在?怎么,派你个小小亲兵都头来,就想把我们打发了?”薛修亮怒气冲冲。 “节帅尚有要务在身,不在府中,二位有什么事,在下可以代为禀报!”关铁石不卑不亢。 薛修亮怒喝道:“朱秀呢?叫那小子出来见我!” “朱掌书记昨日出城打猎,偶感风寒,现在卧病在床,薛兵使若有要事,不妨由在下转达!” 薛修亮指着关铁石,气得发抖:“打猎?那小兔崽子昨日率领三百牙兵,擅自闯进盐仓,抢走屯粮五百余石,老子问你,这件事节帅管不管?” 关铁石笑道:“原来薛兵使说的是这件事。此事朱掌书记已经禀报过节帅了,昨日盐仓失火,他们一行刚好路过,担心盐仓人手不够,无法及时扑灭大火,这才在没有禀报薛司马的情况下,进入盐仓救火。 节帅说了,此举虽然不合规矩,但也情有可原,当时朱掌书记并不知道,薛兵使已经率人赶到盐仓。至于那五百石粮食,鉴于仓曹官失察导致盐仓起火,节帅请薛司马严查此事,盐仓整修完之前,屯粮就交由牙兵看管。” 薛修亮瞪大眼,总算是听明白了,那五百多石粮食,节度府并不打算归还盐仓。 “放屁!那是薛家的屯粮!”薛修亮捏紧拳头一阵火大。 关铁石皱了下眉头,收敛笑容正色道:“薛兵使此话不妥!盐仓屯粮乃是两州百姓缴纳的田赋,由仓曹官负责看管,如何能划做薛家的私产?仓曹官也是节度府下属官吏,总不能因为仓曹官是由薛司马任命的,就说盐仓的屯粮也是薛家的?” 薛修亮无言以对,恼羞成怒,眼里凶光迸射:“小小亲卫都头也敢教训老子,你找死不成?” 关铁石神情平静,没有被他的言语激怒。 薛修明忽地出声道:“既是打猎,何必带三百兵马随行?” 关铁石回道:“灵雁姑娘也一同前往,节帅担心他二人安危,便命小人调兵随行护卫。” 薛修明盯紧他:“打到什么猎物?” 关铁石拍拍手,有仆佣拎来一只浑身僵硬的白毛肥兔子: “昨日运气不佳,只打到几只野兔和灰獾,朱掌书记赏给弟兄们打牙祭了,只剩下这只。若是薛司马不嫌弃的话,拿回去扒皮烤了吃。” 这种长耳大尾巴的兔子经常出没在盐仓附近野地,瞧新鲜程度,应该是昨日才射杀的。 “大哥~”薛修亮恼火不已,难道节度府就用一只兔子打发他们? 薛修明又道:“昨日,有一伙私盐贩子,潜入盐仓偷盗盐包,绝大部分被当场击杀,只剩匪首毕镇海,和一个盐仓伙计逃脱,此事,节帅可知道了?” 关铁石道:“知道了,帅爷已经传令州县官衙,四处张贴匪首画像,全力缉捕此贼!帅爷还说,盐仓守卫还是太松懈了,请薛司马多派人手驻守。” 薛修明冷冷道:“昨日你们在盐仓附近,可有发现贼匪踪迹?” 关铁石仔细回想了下,歉然道:“未曾。想必是匪首狡猾,不敢靠近大队人马,远远避开了。” 薛修明点点头,起身道:“你转报帅爷,盐仓之事我定会妥善处置。” “在下记住了,请薛司马放心。” “走吧。”薛修明朝厅堂外走去。 “大哥~”薛修亮不甘心。 “走!”薛修明加重语气,出了厅堂。 薛修亮恨恨看了眼关铁石,紧追而去。 关铁石松了口气,急忙回后宅禀报。 出了节度府,薛氏兄弟各自骑马。 “大哥,盐仓起火我看跟姓朱的小子脱不了干系!他率人闯入后,原本没起火的地方莫名其妙烧起大火,原本扑灭的仓窖又他娘的窜起火星,一定是他捣的鬼! 还有后面冒出来救毕镇海的那伙人,我看也是朱秀派来的,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薛修亮喋喋不休地叱骂,越想越窝火。 薛修明淡淡道:“说这些,你有证据吗?” “我....”薛修亮顿时语塞。 “大哥,你说怎么办?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薛修明回首看了眼节度府,冷笑:“怎么办?史家已经出招了,我们接招便是!” “怎么接?毕镇海和那五百多石粮食,全都不见了!”薛修亮愤恨不已。 薛修明道:“史匡威只怕想从钱粮入手,割断我薛家与彰义军的联系。他倒是聪明,想一针见血!薛家掌管彰义镇财赋大权多年,泾州的方方面面,哪处跟薛家没关系?岂是说断就能断? 此事不急,容我慢慢思量。当务之急,你先派人潜入阳晋川,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大哥放心,我回去就办!” wap. /107/107535/27952606.html 第二十七章 以后跟我混 关铁石回到庭院,史匡威已经切好满满两大盘新鲜羊肉端上桌。 “来来,石头,甭客气,吃!”老史热情邀约。 刚才将关铁石踢出去应付薛家,让老史感觉到一丝丝惭愧。 “谢帅爷!” 老史殷勤地帮忙添蘸料,夹肉,见关铁石吃了几口,才眼巴巴地道:“薛家咋说?” 关铁石笑道:“按照帅爷和朱少郎说的,倒也勉强应付过去。他们自然不会相信,昨日的事只是一场巧合,只是没有证据,他们这次只能自认倒霉。” 史匡威摇头道:“薛修明城府颇深,他越是不动声色,越是说明他心中有所图谋。” 朱秀吃的肚皮圆滚滚,倚靠在一旁歇气,剔着牙道:“薛家也知道,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我们在忍,他们又何尝不是?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权力归属,终究不能由两家人说了算。” 史匡威帮史向文又满满盛了一大碗饭,见儿子稀里哗啦吃得痛快,他也乐呵呵的高兴。 “彰义镇的货运、粮种、农械、各州县的府库,几乎都掌握在薛家手里,这是薛家最大的优势。如果不能收回财权,为彰义军开拓新的粮饷来源,薛家是倒不了的,也不能倒。所以,你手里的盐至关重要。” 史匡威黑脸沉沉地说道。 朱秀打着饱嗝:“从现在起,阳晋川外松内紧,以临战状态加强戒备。过些日子,等毕镇海伤势好些,我亲自找他谈话。” ~~~ 三日后,朱秀收到军医报告,毕镇海伤势好转,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一处看守森严的跨院内,朱秀询问守卫这两日的情况,得知一切正常,这才背着手进到院中。 瘦小汉子老十正搀扶毕镇海,在院中缓慢走动。 “呵呵,兄台无恙,可喜可贺!”朱秀上前揖礼。 毕镇海脸色蜡黄,眼圈发青,眼中布满血丝,想来是这几日没有睡好。 老十急忙鞠躬行礼,紧张的神情中带着几分警惕。 “是你?!”毕镇海见到朱秀,略显惊讶,但又很快平静。 “你好像猜到背后主使是我?”朱秀好奇笑道。 毕镇海摇摇头:“那日初见,我就觉得你二人身份可疑。你与那团脸汉子,看似以叔侄相称,实际上,你才是拿主意的。” 朱秀点头:“好眼力!你有伤在身,我们坐下说话。” 在一处石桌旁坐下,朱秀拱手道:“在下朱秀,忝为彰义军掌书记。” 毕镇海抱拳,眼里划过几缕惊讶。 这座大宅子是节度府,那么救他之人自然也是官府中人。 毕镇海没想到的是,面前相貌清秀,稚气未脱的少年郎,本身就是做官的。 原本还以为,朱秀是彰义军中的官宦子弟。 毕镇海不知道掌书记是做什么的,有多大权力,但能调动兵马,想来不一般。 “少郎君为何要救我?” 朱秀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这次在盐仓陷入重围,四十余人最后只剩你二人逃脱,可想过为什么?” 毕镇海红了眼睛,重重一拳砸在石桌上,牵动伤口,剧痛使得他面庞有些扭曲。 旁边的老十也同样满面悲戚。 “还能为什么,都怪我一时不慎,误信小人,被老六这个杀千刀的狗杂碎害了,白白连累弟兄们!”毕镇海痛苦自责,心中悔恨。 朱秀淡淡道:“识人不明只是其中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懂,你手下弟兄到底想要什么。” 毕镇海怔了怔,喃喃道:“我们弄来的盐大多接济乡邻,偶尔低价卖些换钱,也能养活一帮弟兄,大家有饭吃有衣穿,家里婆娘娃儿也有活路,这还不够?还想要什么?” 朱秀摇头道:“受穷没活路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一旦手里有闲钱,有余粮的时候,想法就会转变。贩盐的暴利大家都知道,薛家能有今天,与他们多年垄断盐市,高价卖盐剥削百姓脱不了干系。” 毕镇海道:“薛家是薛家,我们弟兄贩盐不为私利,有口吃的就行,我们只是不愿再受薛家的窝囊气!” 朱秀哂笑,眼里尽是嘲讽。 老十看着毕镇海,张张嘴想说什么,忍住了。 “还有一件事你恐怕不知道,背叛你的不光老六,暗中早已有四五个人与他合谋。薛修亮率领兵马杀到时,山洞里,又有近十个人临阵倒戈。换句话说,你留在山洞里接应的近二十个人,有一半死于自相残杀。”朱秀说道。 毕镇海浑身颤了颤,激动起来:“不可能!” 老十苦涩低声道:“大哥,是真的!你下了黄土岩山就昏迷不醒,我亲眼看见,老三和老八几人没有死,他们被绑了,跪在薛家人面前磕头求饶....” 毕镇海脸上涌现一股热血潮红,指尖深深掐进肉里。 “不过很可惜,薛修亮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你的下落,就把他们杀了。”朱秀轻声道。 毕镇海颓然长叹:“我们这伙人,家里都受过薛氏的欺压,有的买过薛家贩卖的高价盐,结果吃到毒盐死了人,去找薛家理论,反被他们活活打死。 有的家中原本有良田百亩,因为不答应薛家用低价强买土地,受到薛家报复,家破人亡。 有的家中子弟被薛氏强征为兵,死了得不到应有的抚恤。 当初我们聚在一块的时候发过誓,一辈子与薛家作对,接济百姓不再受薛家欺辱,他们为何背弃誓言投降?我倒宁愿他们与薛家死战到底....” 毕镇海痛苦地闭上眼,高大的身子像是瞬间抽干力气,失魂落魄地倚靠住石桌,浑身轻轻发颤。 他以为叛徒只有老六,其他弟兄都是英勇战斗到最后一刻才死去的。 可惜,实事却大相径庭。 叛徒不只老六一人,弟兄们也远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团结无畏。 朱秀淡淡道:“我猜,你们这伙人之前几次行动,都太过顺利,根本没有遭遇过困难和麻烦,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危局!” 毕镇海睁开一双赤红的眼睛,迷茫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讥笑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很难对一个,只知道用理想主义精神去带队伍的领导者产生同情。 毕镇海的确是一个颇具大丈夫气概的豪杰之士,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领导者。 他天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做出模范表率作用,身边弟兄也会像他一样,不会被薛家的诱惑所吸引,坚守聚义时立下的誓言。 这样的人只适合做标杆、旗帜,不适合做领袖。 他们这伙人,全凭一腔热血、一时激愤聚在一起,背后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体系,更没有长远的规划。 之前劫掠薛家运盐队、盐仓盗盐,能干成这两件大事,已经算他们走运。 就算这次还能侥幸逃脱,他们也迟早有散伙的一天。 朱秀并不打算当个马后炮,为毕镇海分析队伍失败,人心崩坏的原因,直截了当地道:“如果你还想和薛家作对,为那些愿意与你一同战死的弟兄报仇,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跟我混!” 朱秀大拇指指向自己。 毕镇海愣了愣,疑惑道:“你当初找上门,是想让我帮你把盐运出泾州出售,和薛家有什么关系?” 朱秀耐着性子,为他简单讲述节度府和薛家之间的矛盾和斗争。 毕镇海听罢沉默了,苦笑道:“你手里不过有三万多斤盐,以现在的市价,折算成钱也就值两千贯,全部拿来买粮,顶了天能买十万斤,这点粮食拿来养军,又能支持多久?如何与财大气粗的薛家抗衡?” 朱秀淡笑道:“如果我手里的盐不止三万斤,而是十万斤、百万斤,又当如何?” 毕镇海和老十惊骇对视,震惊无比。 “你是说,你会制盐?”毕镇海反应过来。 “不错!”朱秀微笑,“阳晋川可知道?那里,就是我彰义军目前的产盐地!” 老十低声道:“阳晋川有大片卤盐石,全都是毒盐,吃了要死人!听说,只有朝廷盐池监的老工匠,才懂得如何为卤盐石脱毒!” 毕镇海点点头,狐疑看着朱秀。 泾州人人都知道阳晋川有卤盐矿,可卤盐有毒不能吃,如何从卤盐石里制取食盐,那可是掌握在盐官手里的机密,等闲人岂会知道? 朱秀道:“阳晋川的采矿坊、盐作坊运作多日,日产上好精盐八百斤左右,目前产量还在稳步提升中,现已囤盐五万多斤,等你伤势再好些,随时可以去看。” 毕镇海深深吸口气,朱秀敢这么说,他心中已经信了大半。 沉默了好一会,毕镇海道:“你救我,就是想让我贩盐换钱?” 朱秀笑道:“坦率讲,这是你目前最大的用处。” 毕镇海苦笑了下,挣扎着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闷声道:“某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少郎君救我性命,某一辈子记得少郎君的恩情!” 朱秀坐着没动,坦然受他大礼。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接受我的提议,此后愿投靠于我?” 毕镇海抱拳道:“少郎君勿怪,我还是想先到阳晋川看看,再谈其他。” 朱秀撇嘴:“可以。” 老十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言。 朱秀看了眼他,热情地道:“这位兄弟又有什么打算?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个牙兵,也可以继续跟随你大哥,为我做事。” 老十似乎很不习惯有人对他这么热情,低下头嗫嚅着说不出话,乱蓬蓬的短发遮掩下,一张脏兮兮的脸滚烫发红。 毕镇海苦笑,犹豫了会,抱拳道:“恳请少郎君收老十在身边,做个随身侍奉。” 朱秀失笑道:“这怎么行!你这兄弟也是敢拿刀跟薛家人拼命的好汉,当个长随岂不是大材小用?” 老十抬头看了眼毕镇海,又飞速低下,小声道:“我才不当仆人!我也做不来伺候人的事!” 朱秀笑道:“那就继续和你大哥一道,干贩盐的活。” 老十低头不说话。 毕镇海无奈道:“不敢隐瞒少郎君,其实....其实老十是姑娘身....” 朱秀傻眼,下巴叮哐掉地。 老十攥紧破烂衣角,头埋得更低了。 ps:度量衡需要更正一下,按宋制算,一斤633克,一石75960克,合120斤 wap. /107/107535/27952607.html 第二十八章 镇海营 几日后,阳晋川盐厂。 毕镇海站在一处巨大的盐仓内,望着堆积如山的麻包,震撼的说不出话。 他看了眼满面含笑的朱秀,迫不及待地走上前,伸手在一只只麻包上抚过,随意挑选一只麻包,指头在绑口处用力抹了抹,放嘴唇嗦嗦。 咸味十足,没有半点苦涩,尝起来滋味与盐州白盐、淮西湖盐都不一样,纯正的咸味里带着一股泥土气,像是春雨过后,解冻的土地散发出的气息。 毕镇海爬上人字梯,在高高的麻包堆,几处不同高度,随机寻找麻包查验,手指嗦进嘴里的滋味完全一致。 毕镇海怔住了,低头下望,朱秀微笑看着他。 “少郎君....”毕镇海嘴唇嗫嚅着,红了眼眶,手忙脚乱爬下梯子,还差点踩空跌跤。 “这些....全都是盐!?”毕镇海咽咽发干的嘴巴。 “全是。这一处仓库,能贮盐一万斤。”朱秀笑道。 毕镇海仰头环顾四周,置身于成百上千只盐包下,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很渺小。 进入守卫森严的阳晋川采盐地,一路走来,毕镇海已经被震撼到几乎麻木。 叮叮哐哐从早到晚响不停的采挖声,不时传出震天响的爆炸声,一车车卤盐石从采挖作坊运送到制盐作坊,又经过下设的几个作坊,一道道不为人知的工序下来,最后运送到仓库的,就成了一包包带着滚烫温度的精盐。 毕镇海没有机会走进作坊,去亲眼看看,卤盐石是如何变成精盐的,那几处精细化分工作坊管理更加森严,有卫兵看守,相互交接时必须有核验人员在场,每一批次的交接,进料多少、出料多少,必须记录在案,并且三方画押,留作凭证。 有任何问题,都能迅速找到对应环节,相关人员将受到严厉考核,损失一笔丰厚的月度生产奖金。 这些繁琐的规矩,当朱秀介绍的时候,毕镇海听得头大,根本搞不明白。 他对神秘盐作坊将卤盐石变成精盐的工序感到惊奇,对管理严格的阳晋川产盐地充满畏惧。 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毕镇海不知道的是,关于阳晋川的管理制度,不光他搞不明白,史匡威、关铁石这些节度府里的人,没一个能搞明白。 这套繁琐制度可是由朱秀亲自设计,从节度府账房、仓曹、刀笔小吏等等文职人员中,挑选二十人亲自培训,历时近一个月,才基本搭建好阳晋川盐厂的首届管理层。 史匡威对这套运转高效的管理制度很感兴趣,于是朱秀就写了一份盐厂组织架构图给他,史匡威只看了一眼,就直呼头疼眼花,从此不再过问盐厂任何事。 他只需要知道每个月的产量,能卖多少钱,利润是多少也就足够了。 毕镇海看着面前这位,个头只到他胸口的年轻郎君,那份云淡风轻的淡定,令他心中忽地生出敬畏感。 “少郎君手握阳晋川数百万斤盐,今后,打算如何施行盐政?”毕镇海抱拳,弯着腰,低声问道。 朱秀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淡笑道:“盐政不是一家藩镇能决定的,牵扯到朝廷政策,必须要考虑周全。但我今日便可向你保证,往后,凡我彰义镇百姓,将不再为吃盐发愁! 节度府会出具告示,从本月起,凡泾原二州百姓,每户人家可以凭籍账,到所属县乡免费领取食盐,根据人口,每户每月最低可以领一斤,最多不超过四斤。 这项免费政策,将会持续一年。一年后,彰义镇的官盐售价也会保持在合理范围,让百姓人人有盐吃,不再为吃盐受穷。” 毕镇海六尺多高的壮汉,此刻双眼含泪,激动到浑身发颤,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噗通一声,毕镇海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抱拳更咽道:“某代彰义百姓,谢少郎君活命之恩!毕镇海此生愿追随少郎君,牵马坠凳,以效死命!” “快快请起!”朱秀弯腰将他扶起,毕镇海连磕三个响头,才一抹眼睛爬起身,低头满脸恭顺。 朱秀道:“我也只是个掌书记,无权授予你职位,等以后你立下功劳,我再请史节帅将你正式划归军籍。” 毕镇海抱拳沉声道:“全凭少郎君做主。” “我会安排五十个人给你,任务,就是将阳晋川的盐运出泾州,卖到其他地方,换成钱带回来。盐价最低六十文每斤,能谈到高价,是你的本事,我会单独予以奖励,可明白了?” 毕镇海重重点头:“某一定不负少郎君所望!” “你们这支见不得光的贩盐队伍,不属于彰义军体系,暂时只听命于我,在外面,也不得承认自己与彰义军有关!管理上,还是按照军队的法子....不过,怎么说也该有个名号才对....” 朱秀摩挲下巴,这副思考模样有些像老史。 只不过老史摩挲的是大胡子,朱秀只有光溜溜的下巴,偶尔冒出几根青胡茬。 “有了!往后,你们这支队伍,就称作‘镇海营’!你就是镇海营首任统领,军职上等同于都头!” 朱秀一拍巴掌,兴奋的脸色泛红,这算是他亲手组建的第一支人马。 “镇海营!” 毕镇海握紧拳头,呼吸变得浓重。 朱秀笑道:“毕都头,你的第一趟生意,打算从何处入手?” 毕镇海想了想道:“属下以前在邠州时,结识几个盐贩子,他们常混迹在邠州、宁州、庆州一带。这次我想先押一千斤过去,走长武城古道入邠州,与他们搭上线后,试试他们的胃口。” 朱秀道:“几个盐贩子只怕吞不下太多货,我们的盐想要尽快脱手,还是要寻找大主顾。” 毕镇海笑道:“少郎君放心,这一层我想到了,岐州有几个大商人,暗中做着贩盐的买卖,似乎在南边关系很深,我想办法与他们接触。如果能打通南边这条线,每月卖个十几万斤盐不在话下。” 朱秀道:“南边唐国近两年倒是安定富庶,盐市价格不错,百姓也吃用得起,如果能与这些大商贾建立稳定盐运关系自然最好。” “请少郎君放心,属下一定极力促成!” 毕镇海信心满满地拍胸脯保证。 他投靠朱秀,担任镇海营统领的第一趟任务,一定要办的漂漂亮亮。 商议了一些细节问题,毕镇海又笑道:“少郎君,当真不打算将老十留在身边?她拳脚不错,不怕死,平时伺候少郎君起居,危险时还能当个护卫。老十从小丧亲,乞讨长大,连自家姓氏都不知道,可怜呐~~” 朱秀翻个白眼道:“就算我收留,人家也不肯!要我说,你干脆娶她算了!” 毕镇海苦笑道:“不瞒少郎君,我跟老十提过,想讨她当婆娘,可她不乐意,我也没办法,说是只把我当兄弟!” 朱秀同情地叹口气,抬手拍拍他的肩。 “算了,还是先让她跟着你,在镇海营做事。” ~~~ 两日后,阳晋川东南方向,一处人迹罕至的古河道。 镇海营首批五十二人集结完毕,即将押送一千斤盐前往邠州。 这是彰义镇盐运生意的开端,朱秀相当重视,亲自来送别。 老十依旧一头短发,穿厚厚袄衣,绑腿革靴,腰间挎刀,打扮的和其他汉子一样。 只是她的头发和脸蛋洗干净了,看着脸貌线条柔和许多,仔细看的话,能看出几分女儿样。 朱秀取出一块绢帕,帕子里包裹一个红玉石手镯,朝孤零零站在一匹骡马旁的老十招招手。 “老十!快过来!”毕镇海大声喊道。 老十犹豫了下,走过去鞠身抱拳,低低地唤了声:“少郎君。” 朱秀打量一眼,笑呵呵地道:“毕镇海本想娶你当媳妇,你不答应,我也不勉强。你独身一人,在泾州无亲无故,我寻思着,不如你跟毕镇海结成兄妹,往后也能相互照应,可愿意?” 老十愣住,抬起头露出一张肤色暗黄的脸蛋,鼻梁两侧还有些雀斑。 毕镇海柔声道:“老十,以前你孤独一人,以后,镇海营就是咱们的家!你叫了我三年大哥,往后,我就做你亲大哥,你就是我亲妹子!” 老十干裂的嘴唇嗫嚅了下,低下头,微不可觉地“嗯”了声。 朱秀将手镯递过去:“送你件礼物,以示庆贺。等你们平安回来,再摆上几桌,请镇海营的弟兄吃酒。我帮你取了个名字,叫做毕红玉,刻在镯子上。” 毕镇海感慨道:“老十,以后你就有名字了,还是少郎君所赐。” 老十双手紧紧攥住手镯,摸到了刻在镯子内侧的三个小字。 她不识字,但她知道那就是她的名字。 “毕红玉....”老十喃喃念叨,透过垂落的头发,朱秀看见她脸上布满泪痕。 老十抹抹泪,不顾朱秀阻拦,硬是跪在冰碴地上磕头。 “出发!”毕镇海检查完骡马队,扬手高呼一声,率领队伍往东南方向而去。 朱秀遥遥相望,一直目送他们消失在雪原之上。 wap. /107/107535/27952608.html 第二十九章 阳晋川盐厂 安定县城,薛家大宅。 一名年轻男子跪在堂中,恭恭敬敬磕头。 薛修亮急不可耐道:“赶紧说,你在阳晋川打探到什么?朱秀一伙人,是不是躲在那里采盐?” 男子忙道:“二老爷英明,阳晋川已变成一处大工地,还建起许多盐仓!” “可恶!当真如此!”薛修亮气恼地狠狠拍桌,“阳晋川一带有卤盐矿,但卤盐有毒,难不成他们掌握了卤盐脱毒的技法?” 男子小心翼翼地道:“如今,节度府对外宣称,在阳晋川凿出盐井,汲取卤水制盐....” 薛修明稳坐不动,沉声道:“你潜入阳晋川已有十日,可亲眼看见他们凿井取卤水?” 男子摇头:“不曾。” 薛修明皱眉:“这十日你都在里面做些什么?” 男子咽咽唾沫:“搬石头....” “什么玩意儿?”薛修亮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子苦着脸:“大爷二爷面前,小人哪敢说谎!小人到阳晋川做工十日,每日干的活就是搬石头。” 薛修明道:“十日时间,足够你四处走动,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都说出来。” 男子使劲回想,还是茫然摇头。 “废物!十日工夫,你连个屁都没探听到?”薛修亮暴躁地喝骂起来。 男子哭丧着脸,拱手道:“阳晋川那鬼地方与别处大不一样,看管森严,连上茅房都要报备。像小人这样新来的工人,只能从搬石头干起。里面有好几个不同的作坊,还有什么采挖队、搬运队、锅炉队....不同的作坊、生产队之间禁止走动,干活时严禁相互攀谈.... 负责盐包入仓的,要么是牙兵,要么是牙兵亲属,还有不少本就是史家的佃农出身,外人连盐影子都瞧不见....” 男子想到什么,急忙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双手捧过头顶:“这是小人从阳晋川带回来的,进出工地都要搜身,里面的东西,只有这个能带出来。” 薛修亮一把夺过,只见印刷毛糙的小册子上写着一行苍劲小字:阳晋川盐厂安全生产管理制度规范。 “这....这又是何?”薛修亮翻开,内容不少,文字全都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排列,分门别类,逐级逐条的书写分明。 薛修亮强忍不适应,瞪大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看。 “一,总则: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全体盐厂生产员务必详细阅读、学习本规范.... 二,各生产队、各作坊管理条例.... 大哥,这不文不白的玩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修亮看的头大,越发恼火了,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只是个摆设。 薛修明接过手册,阴沉着脸翻看。 他仔细看过几条目录,许多词句读起来觉得别扭,但意思还算浅显直白,让人听了稍加琢磨,就能明白其中意思。 这十来页的安全生产手册,就是阳晋川明面上的条条框框。 薛修亮怒斥道:“你在阳晋川十日,除了搬石头,还做了些什么?” 男子战战兢兢地指了指薛修明手上的册子:“背...背安全生产条例....” 薛修亮愣住,大骂:“废物!你背这些玩意作何?” 男子低头不敢说话,心中十分委屈。 盐厂有规定,凡是安全手册考核不过关,或者抽查不过关的一律辞退。 相反,如果能在考察中得到高分,还能得到一笔小钱作为奖励。 男子打听过了,考到六十分就有十文钱,七十分就有二十文.... 他一方面担心考不过被辞退,回来照样要被薛家老爷责骂,一方面也是想挣点小钱花花。 盐厂有九成的工人不识字,节度府就派人专门讲解手册,每日早中晚各有一场。 到了点,许多工人就跟着先生大声诵读手册内容。 有许多不识字的老汉,就凭着一股蛮近,愣是将整本册子背个八九不离十,考高分拿三四十文钱的奖励,看的工友们羡慕无比,大伙学习安全生产条例的热情相当高涨。 男子本就识字,自认为聪明,记性也不错,本想铆足了劲考高分拿钱,可惜还没等到他的第一次考核,就被薛家叫回来。 以他现在的水平,起码能考七十分,拿二十文奖金.... 一想到白送的小钱飞了,男子心中暗痛。 他为薛家做事多年,一个月也不过拿两百文钱,盐厂工人,最初级的就能拿到每月一百五十文,干满三个月就能转为丙等初级工,拿每月三百文工钱.... 男子幽怨地飞速瞟了眼两位老爷,暗暗考量着,与其留在薛家,还不如进盐厂打工.... 薛修明将手册合上,冷冷道:“朱秀此人,图谋不小,之前,我们小看了他!此子手段古怪,阳晋川在他的掌握下,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想要打探到真实情况,难!” “大哥,不如直接来硬的,找个借口率人闯进去,看看那小兔崽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薛修亮面色发狠。 跪在堂中的男子浑身抖了抖,低下头装作没听见。 薛修明狠狠瞪了眼口无遮拦的薛修亮,淡淡道:“你先退下吧。” 待男子弓着腰退出屋,薛修明才冷声道:“阳晋川有牙兵驻扎,强闯的话,势必发生冲突。薛家的优势不在军中,怎么能莽撞行事?” 薛修亮无言反驳,烦躁地道:“可阳晋川究竟藏了多少盐,又是如何从卤盐石里弄出来的,我们谁也不知道!那可是盐啊,值钱的玩意,要是掌握在节度府手里,薛家钱财上的优势就会被削弱,对彰义镇的掌控也难以维系!” 薛修明冷静地道:“阳晋川如果能产盐,受损的可不止薛家!都盐使许兴思,还有静难节度使王守恩,靠着卖盐给泾州,两年来赚了不少,先派人知会他们,让许兴思从朝廷盐政上想想办法,不能让史匡威安安稳稳地赚钱。” 薛修亮道:“大哥,你说史匡威手里有盐了,他会如何做?卖给谁?盐这东西,值钱但不是钱,更不能当饭吃,终究还是要脱手才行!” 薛修明摇摇头:“不好说,尚不清楚阳晋川究竟能产多少盐....” 话没说完,一名薛家管事满头大汗跑进屋:“大爷,不好啦,县城闹腾起来啦!” “何事,慢慢说!”薛修明端起茶盏,拨动盖碗。 “节度府贴了告示,说是从本月起,凡是泾原二州的百姓,可以凭借籍账到所属县乡免费领盐!每户人家最少每月可领一斤好盐!” “呯呲~”薛修明手一抖,盖碗掉地砸碎。 wap. /107/107535/27952609.html 第三十章 惠民政策 牙城门口,张贴了几处告示,每处告示都有兵士看守,告示前聚拢大批百姓。 兵士们敲响铜锣,扯着喉咙大声为百姓解读告示内容。 “父老乡亲们,大伯大叔,大婶大娘,大哥大嫂们,都听好了!从本月起,凡我彰义镇治下百姓,凭借籍账可到县乡指定地点,免费领取上好白盐!按照每户人口多寡,最少每月可领一斤,最多不超过四斤!可以免费领取一年!一年之后,彰义镇官盐也会以合理价钱出售,保证百姓人人有盐吃! 都听仔细喽,这是史节帅想尽办法为乡亲们争取来的实惠!这些年咱们彰义镇苦呀,盐价高到没边,那些黑了心肝的王八蛋趴在咱彰义百姓身上吸血吃肉! 史节帅实在看不过去了,决心不管如何困难,也要解决大伙吃盐难的问题!老天有眼呐,让咱们在阳晋川凿出盐井,往后,咱们彰义镇,就能吃上咱泾州自己产的盐啦!” 人群沉寂片刻,瞬间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百姓们绝大多数不识字,看不懂告示,但兵士们简单明了的解释让他们一听就懂。 人人面带兴奋激动,吃盐一年不花一分钱,那可是能剩下好大一笔开支,对于中下等户来说,把吃盐的钱用在其他地方,能够极大改善生活质量。 有老汉跪倒在告示前,抹泪呜呜痛哭:“要是早些领到官府的好盐,我家中幺儿也不会为吃一口毒盐丢了性命....” 周遭百姓无不唏嘘,这两年,为吃一口盐,有人被毒盐毒死,有人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全都买了薛家的高价盐。 去年两州粮食丰收,百姓生活依旧困顿艰辛。 为吃盐,彰义百姓几乎倾尽所有。 “咣咣咣~~” 兵士敲响铜锣,大声道:“有些规矩也要提前跟乡亲们讲明白!第一,这次全镇百姓免费吃盐一年的惠民政策,是由节度府直接操办的,与地方州县官府无关,也不会向百姓们收一文钱! 往后,凡是声称要花钱才能领盐的,一律都是他娘的骗子,乡亲们相互告知,不要上当受骗! 另外,这次发盐,从主户开始,不分户等高低,只需带上户册,到就近指定点登记领盐即可!十日后,也就是正月二十二,客户人家也可以到指定点登记领盐!客户领盐不需要经过主家同意,只需要登记所属主家户头便可! 最后,还有一条最重要的规矩,希望大伙记在心里。每户人家每月不得重复领盐,更不得伪造户册!一旦被查获,该户人家取消免费领盐资格,情形严重者,下狱问罪! 也希望乡亲们相互监督,凡是发现违规冒领者,可以随时举报,如实举报者,节度府将会给予重奖!” 兵士们解释完告示内容,五大辆满载盐包的牛车,从牙城门缓缓驶出。 摆开桌椅,有掾吏拿出官府存档的户籍薄,准备现场发盐。 当即,就有住在城中的百姓跑回家取来户册,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成为安定县第一户免费领盐的人家。 “安定县城东鸡儿巷,吴记货栈东主一户,共计八口,乾祐元年正月,领盐四斤!”掾吏登记完,当着众百姓高声唱喏。 “咣”一声锣响,伙计麻利地称好四斤盐,装入吴姓商户带来的口袋。 吴姓商户抱着沉甸甸的盐袋,满脸痴楞,直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四斤好盐不花一分钱,就成了他的。 “小人叩谢....史节帅大恩!”吴姓商户红了眼眶,当即跪在牙城门口,朝节度府方向叩头。 他家中经营货栈,小有余财,算是上等户,可每月在吃盐一项上的花费,依然让他觉得负担沉重。 更别说县城内外,还有许多家境不如他的百姓,吃盐的负担更是压的全家人喘不过气。 吴姓商户千恩万谢地走了,围观百姓相互看看,哄地一声作鸟兽散,忙着回家取户册、领盐! 免费吃盐一年的惠民政策,将以安定县为中心,逐步在两州九县一百一十四个乡推行开。 县城北,薛家大宅。 安定县令温泰急匆匆赶到。 “不知薛司马急唤老夫前来有何吩咐?”温泰揖礼道。 按照年龄和辈分,温泰应该是和薛家老太爷薛倧平辈,只是如今温氏仰仗薛氏鼻息,薛修明又是位高权重的行军司马,温泰很识趣的放下长辈架子。 “温县令请坐。”薛修明淡笑着回礼。 薛修亮急吼吼地道:“老温,安定县开始免费发盐,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温泰苦笑道:“现在整个县城都吵翻天,老夫如何能不知?” “你为何不事先派人知会一声?” 温泰无奈道:“此事是由节度府直接操办,越过州县两府,老夫不过是个小小县令,如何能管?何况我与二位一样,也是刚刚才知。” 薛修亮烦躁地负手踱步:“泾州有两千六百多户人口,原州有一千一百多户,每月加起来要发一万三四千斤盐,节度府好大的口气!阳晋川每月能产这么多盐?” 温泰摇头不说话,节度府既然敢广贴告示,四处宣扬,说明底气十足。 阳晋川盐产量,一定比外界预测的多得多。 薛修明淡淡道:“温县令,可有办法阻止节度府发盐?乡民领盐?” 温泰犹豫道:“这个....只怕不妥!免费发盐毕竟是施惠于全镇百姓,若有人从中作梗,只怕将受万民唾骂....” 薛修明笑了笑,道:“如此,就请温县令先回去,若有其他情况,你我及时通气!” “薛司马、薛兵使留步,老夫告辞。” 温泰也未多留,起身告退。 温泰刚走,薛修明吩咐道:“来人,去请判官宋参、支使裴缙前来议事!” ~~~ 离开薛家大宅,坐上马车,温泰闭目沉思,嘴角泛起冷笑。 节度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击要害,直接从盐政下手,打薛家一个措手不及。 谁也没想到,阳晋川竟然能产出大批食盐,节度府手里有盐,自然底气十足。 这一招下去,薛家对彰义镇盐市的垄断将不复存在,日进斗金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想让温氏做马前卒,为你薛家和节度府打个头破血流?哼~做梦!” 温老头低声啐了口,他虽然依附薛家,却并不傻。 前次在节度府阻止朱秀当上掌书记,这件事本身与温家没有利害关系,为了向薛氏示好,温泰倒也愿卖个人情,出口刁难。 这次牵扯到盐政,由节度府亲自操办,又关系到彰义镇三千多户百姓切身利益,温泰可就不敢当出头鸟,惹怒了节度府不说,还会遭彰义百姓戳脊梁骨。 温氏可是泾州本地大族,恶了全州百姓,往后还如何立足? 温泰睁开眼眸,苍老面庞一片凛肃之色。 节度府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跟薛家摊牌了! “温福,送我回县衙,然后你马上赶回府,叫大郎带上户帐,去领本月的免费盐!” 赶车的汉子掀开布帘探进头:“老爷,咱温家也去领盐?” 温老头一瞪眼:“又不花钱,为何不领?温家难道不是泾州户籍?十日后,你吩咐挂在温家名下的佃户们,都去领盐!” “诶,小的记住了。”温福应了声,缩回头继续赶车。 温老头哼了哼,心里默默盘算一笔账。 薛家卖给他的盐是八十文一斤,温家名下的佃户也不少,为了维系温氏一直以来的良好名声,佃户家吃盐也是由温家供应。 这笔钱可着实不少,温老头粗略一算,心中直呼肉疼。 为了讨好薛家,他又不敢派人去别州买盐,只能咬着牙吃薛家的高价盐。 如今有免费的好盐吃,谁不要谁是傻子。 “阳晋川的盐到底是怎么来的?这件事....稀罕!唉,彰义的天,只怕是要变了~~~” 温老头掀开车窗帘子,看着牙城门口,等着登记领盐的百姓排成几条长长的队伍,暗暗感慨。 wap. /107/107535/27952610.html 第三十一章 推行盐政 自从免费吃盐的惠民政策推行开,朱秀变得异常忙碌,经常待在书记办公室,一待就是一天,偶尔去趟茅房,也得一路小跑。 宽大办公桌后,朱秀一目十行地批复各地派发点汇总上报情况,一旦有突发状况,他都得及时作出处置决定。 免费吃盐的新政推行十余日,安定县基本覆盖到乡村百姓,登记、发放工作也一切顺利,没有遇到多少阻碍。 这跟节度府对安定县的掌控力度有关,派出数十支牙兵小队,进驻各处发放点,配合节度府安排的杂吏,经过几日强力宣传发酵后,本县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这项惠民新政。 安定县一切顺利,朱秀就得将目光投向泾州其他县乡。 原州距离尚远,只能先放一放,等泾州这边的发放工作进入正轨,朱秀再考虑派谁过去推行这项惠民新政。 实在不行,只有他亲自跑一趟。 朱秀查看一本厚厚的户册,这些都是刚刚送来的,新登记的领盐户口。 借着这个机会,朱秀从安定县入手,清查户籍人口,暗中启动彰义镇的人口摸底检查工作。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开运元年(944年),石重贵登基继位,下诏清查天下户籍,泾州当时统计在册的编户,共有两千六百七十八户,分五县二十五个乡。 如今借着发盐的契机,重新清查户籍,却莫名其妙多出来九百多户。 这些新增户口,都是在这十几日时间里登记的。 朱秀叹口气,心中一点高兴不起来。 这九百多户,都是藏匿在泾州各地的逃户,粗略算算,起码得有五六千人。 他们有的是外州逃来的流民,有的是本州活不下去,卖身于富户的佃农。 主户们通常不愿意为名下佃农申报户籍,如果落了官府客户籍,佃户们同样算是国家的正式编户,需要承担劳役,为主家耕种的时间就会减少。 客户也需要缴纳丁税,所以佃农们也不愿入籍,宁愿做个黑户。 要不是这次推行的惠民政策,是以户为单位发盐,这些隐匿人口还是一群见不得光的黑户。 之前朱秀就想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穷困闭塞的泾州,竟然也能藏下九百多户,五六千人的编外百姓。 逃户广泛存在与历史各个朝代,朝廷安稳时,对逃户的查处力度较大,惩罚严厉,具有一定的威慑性。 社会动荡不安时,为逃避兵役、赋役,逃户激增,想尽办法藏匿,不受国家管控。 许多官僚、豪强、富户也会趁机敛藏人口,导致国家赋税吃紧,劳役兵役无人可用。 总的来说,这是朝廷施政的缺失之处,更是时代的悲哀。 如果能安居乐业,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做一个终日惶惶的丧家之犬? 朱秀翻开自己的小本本,提笔稍作沉吟,记录下泾州各县乡户籍人口实情,这些都是他以后推行改革的依据。 办公室里还有两个小厮装扮的年轻人,一个叫严平,一个叫陈安,正在一旁认真整理书册。 前几日朱秀实在忙不过来,跑去跟史匡威诉苦,跟他要几个能识文断字的机灵人过来帮忙。 节度府的掾吏大都派遣到各地推行盐政,史匡威只得从牙兵里挑选两个送来。 朱秀见他们第一面,就知道他们正是当初在陇山关时,那两个当着他面,从泥雪地里捡黑饼子吃的少年。 他们二人都是彰义军的遗孤,从小在牙城混迹长大,前些年光景好的时候,史匡威将这群遗孤收拢,专门请先生教他们认字读书。 几年下来没长多少学问,字倒是认识不少。 “严平,把安定县仓曹账簿找出来。”朱秀笔走如飞,头也不抬地道。 “诶~”严平忙应了声,埋头在一堆文册里翻找,找到后赶紧递给朱秀。 “朱书记,小人能问您一件事吗?”严平见朱秀搁下笔,翻看账簿,小声问道。 “嗯。”朱秀点点头。 严平好奇道:“小人和陈安脸貌长得像,许多人看了都说我们是亲兄弟,有时连帅爷都分不清。朱书记为何从第一面起,就能分清我二人谁是谁?” 朱秀合拢账簿,笑道:“很简单,因为人的眼神不会骗人,你和陈安的眼神不同。” “眼神...”严平嘀咕,寻思着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眼神是啥样子。 朱秀笑了笑没多做解释,继续核查账簿。 严平性格机灵,活泼好动,眼睛时常四处转悠,透出一股灵敏劲。 陈安朴实憨厚,沉默寡言,眼神笃定沉稳,让人一看就觉得是个忠厚之人。 严平在一旁帮忙对账,忍不住抱怨道:“这些杂七杂八的活,本该是裴缙裴支使做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告病回家,连累朱书记替他擦屁股,忙的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朱秀看他一眼,“少啰嗦,好好干你的活。” 从盐政推行的第一天起,判官宋参、支使裴缙告病回家,一个说是要回家照看生病的老母,一个说是屁股长疮,要卧床休养。 宋参有一老母在身边,时常生病,这在安定县人人皆知。 可偏偏挑在这个忙碌时刻告病,扔下节度府一堆事务不管,朱秀猜测只怕是受到薛家施压所致。 裴缙没有老母要侍奉,却有一个薛家讨来的悍妻。 两大节度府主官甩手不干,有关钱粮调动,府库出纳的事项顷刻间无人料理,瘫痪一大半,朱秀只得亲自出马接下小部分工作,勉强保证节度府的正常运转。 免费吃盐一年对薛家打击太大,朱秀和史匡威已经做好了薛家反击的准备。 不过宋参和裴缙二人的缺席,还是给节度府造成不小麻烦。 长此以往肯定不行,节度府想要掌权,不可少了宋参和裴缙两大干将。 等盐政推行再稳固一些,朱秀打算找二人谈话,试试他们的态度。 黝黑敦实的陈安快步进屋,拱手闷声道:“启禀小官人,良原县令沈学敏求见!” 朱秀一怔,抬起头惊讶道:“沈学敏?他不好好待在良原,跑到安定来作何?” “小人不知!只是沈县令神色焦急,像是出了大事!”陈安老实回答。 “快请他过来!” wap. /107/107535/27952611.html 第三十二章 良原县生乱 “下官沈学敏,见过朱掌书记!” 陈安引着一名儒袍中年人进屋,一见朱秀当即深鞠揖礼。 “沈县令请坐,严平看茶!”朱秀起身相迎。 年前,两州官员齐聚安定召开年终大会时,朱秀见过他,印象还算深刻。 沈学敏是宁州人(甘肃宁县),后唐明宗长兴二年(931年)宁州乡贡出身,乃是正儿八经的乡贡举人。 他也是彰义镇地方县官里,为数不多的非薛氏派系。 沈学敏长着一张苦瓜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朱秀初见他时在节度府前厅,一众地方官围着薛氏兄弟奉承献媚,他却被排挤在外,独自一人坐在角落,一副如丧考妣的愁苦嘴脸。 朱秀还以为他家中出了丧事,主动上前慰问,一番交谈下来才知,人家模样天生长得哀愁,并非家中新丧.... 尴尬之后倒也相谈甚欢,沈学敏当年从一个主簿做起,史匡威接掌彰义军后,将他提拔至良原县令的位置,沈学敏倒也知恩图报,一直将史匡威视作恩主,主动与薛家划清界限。 薛家几次三番拉拢,沈学敏都婉拒了。 史匡威当年提拔的官吏不少,如今大多倒向薛氏。 谁叫薛氏掌管彰义镇的钱粮大权,连牙兵的粮饷也得由薛氏来发放。 史匡威自己尚且奈何不了薛家,更遑论底下的属官。 如此情形下,沈学敏能够初心不改,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节度府,已经相当不容易。 “沈县令匆匆赶来,可是良原县出了乱子?” 朱秀见他风尘仆仆,眉宇间难掩疲态,关切道。 沈学敏放下茶盏,苦着脸拱手道:“掌书记明鉴,良原县推行盐政受阻,下官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赶到安定禀报。” “哦?”朱秀皱眉,劳动沈学敏亲自跑一趟,说明事情不小,“沈县令不必心急,慢慢道来。” 沈学敏平复心情,说道:“五日前,良原县东山乡有一家四口,领取官盐后的第二日,突然全家中毒身亡!里正请来仵作勘验尸身,说是因为食用毒盐而致! 此事短短两日内,传遍全县六乡,闹得人心惶惶。 镇将李光波派人四处散播消息,说是节度府发放的官盐有毒,惹得民怨四起。 李光波率兵扣押官盐,还霸占县衙,说是要让节度府罢免我这个县令,另外派人上任....” “竟有此事!”朱秀拧紧眉毛,起身负手踱步。 沈学敏端正坐姿眼巴巴看着,像是个恭恭敬敬等候领导作出决策的下属。 朱秀初来彰义镇,就以一篇《雪赋》树立名士高徒、才高八斗的形象。 《雪赋》之作更是在彰义镇各文官中流传,沈学敏也亲笔抄录,私下研习过多遍。 越研究,越发对文章中表现出的才学敬佩万分。 最起码,身为乡贡举人的沈学敏,知道如此文章就算给自己充足的时间构思、酝酿,他也不可能作出来。 更别说在当日公堂上,薛修明临时出题,限时而作,简直比当年在洛阳参加礼部省试时还要紧张困难。 沈学敏参加过省试,对当年临场作赋,提笔之后脑袋一片空白的感觉记忆犹新。 所以他对朱秀更是感到由衷钦佩。 才不以年高而论,必须要承认自己和天才之间的差距。 薛家传出的说法,那篇《雪赋》根本不是朱秀临场而作,只是他老师檀州四有先生的旧作而已。 沈学敏不以为然,就算是旧作,能写出如此华丽赋文的,也必然是一位真正的隐士高人,值得敬佩。 “沈县令....”朱秀思索片刻,忽地出声。 沈学敏当即起身,微微鞠躬作聆听状。 “这个李光波,可是当初薛修明要举荐当掌书记的那位?” “正是。” 朱秀点点头,脑子里迅速浮出相关信息。 李光波,党项族,定难军李氏子弟,薛修明的小舅子。 这小子自从陪姐姐嫁到泾州,就一直留在安定不走,说是还没玩够,不愿回夏州。 之前史匡威考虑到他是定难李氏子弟,彰义军和定难军勉强算作邻居,本着和定难军搞好关系的目的,也就由着李光波在此逗留。 直到薛修明想把李光波安插进节度府担任掌书记,史匡威才猛然惊醒,这个党项小子留下来,只怕别有目的。 薛修明这是想借党项势力,巩固薛家在彰义镇的权力。 后来朱秀当上掌书记,薛修明退而求其次,任命李光波担任良原县镇将。 当时节度府正在全力筹备阳晋川盐厂,为了安抚薛家,史匡威也就答应了。 镇将统率地方外镇兵,算作藩镇兵马的预备队,如果当地县令软弱些,镇将甚至能依仗兵权把持县官权力。 沈学敏性格有些懦弱,起初史匡威和朱秀还担心他压不住李光波,没想到过了一两个月,良原县一切如常,也就渐渐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在推行免费吃盐的惠民政策上,李光波突然跳出来捣乱。 “首先,阳晋川出产的白盐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有毒之说更是荒谬!”朱秀语气严肃。 沈学敏忙道:“安定县家家户户吃上阳晋川白盐,也未传出任何意外,怎么偏偏运到良原的盐就出了问题?下官也觉得,这件事必有隐情。” 朱秀摇头道:“可是既然死了人,就必须要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否则耽误盐政推行,百姓吃不上好盐,节度府的声誉也会大受影响。” 沈学敏苦着脸道:“如今良原百姓不信官府,李光波又率兵占据县衙,叫嚣要为民做主,拿我这个县令问罪,还要让节度府重新选派县令赴任....” 朱秀恼火道:“此事性质太过恶劣,决不可助长李光波的嚣张气焰!地方镇兵霸占县衙,驱赶县令,简直就是造反之举!” 寻思片刻,朱秀果断道:“史节帅到临泾县视察去了,如果等他回来再禀报,只怕来不及!城中还有百余牙兵,我们点起兵马,即刻赶赴良原!” 沈学敏咽咽唾沫:“可是帅爷不在,没有兵符,我们如何调动牙兵?” 朱秀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撅着屁股在办公桌上锁的抽屉里一阵翻找,找出那道老史早就留下的手令。 有这道手令在,他就是彰义军牙内副都指挥使。 “严平陈安!你二人拿节帅手令,即刻前往大营调兵,轻装简行,一个时辰后,开赴良原!” “遵令!” 望着二人接令而去,沈学敏满面惊异。 身为掌书记却暗藏节帅的调兵手令,看来节帅对他不是一般的信任。 朱秀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毕竟是他第一次带兵外出行动。 关铁石驻守盐厂也走不开,这一趟只能他亲自去。 “对了,带上史向文,有他在,谅李光波也翻不出浪花!” 朱秀冷笑,他的首席贴身保镖史灵雁,跟老史去临泾了,不过不要紧,他还有一位终极大杀器握在手里。 一想到史向文那小山般的巍峨身躯,朱秀心里满满的安全感。 wap. /107/107535/27952612.html 第三十三章 捉拿李光波 安定县通往良原的道路年久失修,冰碴子混合泥土又湿又滑。 堆积路旁的泥雪在阳光照耀下倒映出白光,呜呜的北风刮过,少了几分凛冬寒气,多了些开春回暖之意。 朱秀骑着黑蛋,率领百余名牙兵步卒,昨日出发,夜里露宿在一处村庄,天明时再度赶路,终于赶到良原县城外。 听说朱小郎君要率人赶往良原办差,牙兵们响应纷纷,踊跃报名,就算没有牙内副都指挥使的调令,他们甚至愿意担些风险,跟随朱小郎君干私活。 无他原因,朱小郎君为人和善,没有官架子,出手大方,能跟弟兄们打成一片,大伙都喜欢他。 上次有弟兄跟随朱小郎君跑一趟盐仓,领到五十文钱,可把其他弟兄羡慕坏了,就盼着小郎君有事招呼,给弟兄们一个挣外快的机会.... 黑蛋驮着朱秀一路轻快小跑,春天来了,黑蛋的驴叫声也格外亢奋。 史向文肩扛一根铁棍,大步流星地走在驴子旁,大脑袋左右转悠,满眼新奇地望着野外风景,他已经好久没出来透过气了。 沈学敏、严平和陈安各骑一匹矮脚驽马跟在后面,这趟来良原,朱秀没让马三随行,把他留下守家。 “大郎,待会我让你揍谁你就揍谁,不可胡乱出手,以免伤及无辜。”朱秀望望那根比他胳膊还粗的铁棍,咽咽唾沫,千叮万嘱。 “噢~”史向文裂开大嘴憨憨笑着,用力点头。 铁棍捏在他大手里,好像捏住一根稻草,轻飘飘不费力。 这根制作粗糙的铁棍是用锻造兵器后的废料打造成的,分量却一点不轻,无需什么技巧,只管抡起来往人身上招呼。 最适合史向文这样天生巨力的无双猛士。 良原县城门口,守门的地方镇兵,远远瞧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大惊之下,本想召集人手阻拦,突然瞧见一名面貌凶恶的巨汉,肩扛铁棍,恍如一座小山般迎面而来,立时吓得双腿打颤,躲避一旁不敢露头。 直到队伍入城,守兵们才赶紧派人去县衙通报。 城门内侧一处酒肆,薛修亮冷眼注视着朱秀率兵入城。 “走!”薛修亮搁下酒盏,起身准备离开。 身旁随从陶文举急忙扔下一把铜钱跟上。 陶文举便是奉命潜入阳晋川盐厂打探消息的那人。 他心心念念想回盐厂打工挣钱,只可惜没来得及溜走,就被薛修亮叫上赶来良原。 回不去盐厂,他的安全生产规范手册也白背了,还少挣了几十文钱。 陶文举趁酒肆伙计不注意,从桌子上顺走两枚钱币,挎上包袱小跑出酒肆。 酒肆后门,十余名薛家护院早已等候在此,薛修亮跨上马,率人往县衙赶去。 “二爷,咱当真要对李光波下手?那可是定难军李氏子弟!听说定难节度使李彝殷还是他的大伯父....” 陶文举一路小跑紧跟在马匹旁,喘着粗气念叨。 薛修亮恶狠狠瞪他一眼:“少废话!大爷的命令,照做就是!” “是是~~”陶文举不敢再多嘴,心里却忍不住生寒。 大老爷为了嫁祸节度府,甚至不惜对自己的小舅子下毒手,心可真够狠的! 陶文举转念又想到,这次薛大老爷不惜牺牲自己的小舅子,看来薛家和节度府的争斗已经进行到关键之处。 节度府推行的免费吃盐政策,无疑狠狠打了薛家一记重拳。 失去盐利支撑,薛家的权势将大打折扣,觉察到危机逼近,这才促使薛修明产生疯狂念头! 陶文举侍奉薛氏多年,知道不少薛家隐秘,更加清楚盐利对于薛氏的重要性。 他亲眼见识过阳晋川盐厂的繁忙,前两日还偷偷领到一斤白盐。 阳晋川出产的白盐品质好啊,没有半点苦涩味,更不会掺杂砂砾。 节度府手握盐厂,相当于掌握一座金山,往后泾州不会再缺盐,薛家失去盐利,还能支撑多久? 陶文举是个机灵人,从这次薛家和节度府的交锋中,嗅到一丝丝危险气.... 良原县衙,大门紧闭,几名镇兵懒洋洋地坐在门前石阶上,怀抱长枪闲聊谈笑,那枪头锈迹斑斑,还不如耕地老农的锄头光亮。 一名镇兵解开裤带,冲着衙门前的獬豸石像撒尿,引得其余镇兵哈哈大笑。 乱兵猖狂,目无法纪,藐视官府,可见一斑。 朱秀正好率人赶到,见此情形不由大怒:“严平陈安!将此人拿下!” 二人应声而出,严平一脚踹在那镇兵光溜溜的屁股上,将他踹翻在地,陈安扑上前将其双手拧住。 其余镇兵大惊,不知道这支人马从何而来,慌忙起身,拔刀的拔刀,举枪的举枪,妄图结阵对抗。 “大胆!彰义军帅令在此,尔等却以刀兵相拒,是何道理?难道想造反?” 朱秀厉声呵斥,高举令牌,又命人打出彰义军旗。 几个镇兵面面相觑,不敢妄动,有眼尖的见势头不对,从耳门逃入县衙禀报。 “缴了他们的械,绑起来!”朱秀挥手下令,打开大门率人冲进县衙。 李光波也率领镇兵赶来,双方在仪门后的敞院遭遇。 镇兵人数不少,足足有三四百人,看来李光波把全部人手都带在身边。 李光波二十岁,留发辫,穿皮氅,凸脑门高颧骨,肤色黑黄,典型党项族相貌。 他身边还有四名党项武士,是从夏州就一路随行的贴身护卫。 年前节度府聚首时,朱秀和李光波见过面,没什么交谈,但能感觉到这个党项小子对他抱有很深的敌意。 “李光波!速速放下兵刃,跟我回安定面见帅爷!” 李光波个头高大,朱秀在人堆里一眼看见他,出前几步大声喊话。 一众镇兵簇拥着他,拔出长刀与牙兵对峙。 地方镇兵属于团练兵性质,半农半兵,通常武器装备在藩镇兵里最次等。 而李光波手下这伙镇兵,竟然人人手持钢刀,身穿薄甲。 沈学敏低声道:“下官听闻薛家时常派人前来良原犒军,这股镇兵,只怕早已打上薛氏烙印。” 朱秀点点头,脸色阴沉,扫视众镇兵,从他们眼里看到敌意。 暗暗向严平打手势,让他提醒牙兵弟兄们戒备。 朱秀喊完话,对面的李光波却没有丝毫反应,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直勾勾盯紧他,面庞涌现出不正常的潮红,神情似乎很亢奋。 “这小子不对劲!”朱秀嘀咕。 沈学敏仔细看看,忙道:“素闻李光波有服食丹药的习惯,每月都会派人前往岐州,采购一种名叫玉阳丹的药丸。之前,他就因为服食丹药后当街抢夺民女,与县府差役起过冲突。” 沈学敏脸色愈发愁苦了,看来李光波上任两月以来,他这位县令没少受气。 朱秀讶然,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嗑药党,果然是纨绔成性。 “李光波,你....” 朱秀正要说话,李光波赤红眼睛涌出些癫狂,咣地拔刀大吼:“杀!取朱秀首级者赏百金!” 早就蠢蠢欲动的镇兵哗啦一声挥刀冲上前。 “结阵!保护朱副使!”严平大吼,横刀身前护住朱秀往后退,陈安率领牙兵举盾上前。 拼杀瞬间爆发,重赏之下,良原镇兵个个凶狠,完全没将节度府军令放眼里。 牙兵虽少,却人人精悍,勤于训练,战斗素养远超镇兵,轻装出行下,该有的刀盾军械一样不少。 十多面旁盾有条不紊竖立起,眨眼间形成一道盾墙,挡住镇兵第一波冲杀。 “杀!”陈安怒吼,挥刀砍翻一名镇兵,牙兵弟兄们稳住阵型,开始反击。 严平陈安未到弱冠之龄,却已是牙军里的老卒,追随史匡威作战已有四五年之久。 厮杀时的狰狞凶狠,和他们平时青涩的面庞完全不相符。 朱秀瞬间的错愕后回过神,又惊又怒,万没想到李光波竟敢挑起战斗,瞧这副架势,分明是想置他于死地! “朱秀,我也想打架!”史向文拄着铁棍,大脑袋晃动着,瞧前边打的激烈热闹,他也心痒痒。 朱秀深吸口气,指向人堆里疯狂挥刀的李光波:“大郎,瞧见那人没有,把他给我捉来,别打死了,要活的!” 史向文瞅两眼,咧嘴嘿嘿笑:“我知道了。” 铁柱般的腿跨出一步,史向文又回头憨憨道:“那些人怎么办?” 他大手指了指那伙凶狠镇兵。 朱秀深吸口气,面容带着些狠厉:“谁阻拦你,就杀谁!” 史向文又笑了,大脑袋重重点了点,迈开腿大踏步朝李光波走去。 轰嗤~史向文挥舞铁棍,三名举刀要砍的镇兵被铁棍扫中,立时胸膛凹陷,喷血身亡,烂泥般的身子倒飞,将周围镇兵砸翻。 朱秀远远见到这一幕,后脊背升起寒气,史大郎堪称冷兵器战场之上的人形推土机! 那轻飘飘横扫出的一棍子,只怕有数百斤巨力! 史向文从蜂拥冲来的镇兵中一路碾压,铁棍左右横扫,镇兵被砸翻一片。 他们惊恐发现,这个满面痴笑的巨汉少年简直就是一般的存在! 镇兵们惨嚎着逃得屁滚尿流,无人再敢靠拢。 李光波六尺多高的个头也堪称雄壮,只可惜他似乎磕多了药,脑子变得有些不清醒,满面凶狂之色不减。 他非但没逃,反而拎刀朝史向文冲来。 表面上看,似乎是一场猛汉之间的巅峰对决,连朱秀也捏了一把汗。 毕竟连史匡威也感慨过,李光波虽然顽劣,却颇为勇武,不愧是定难军李氏子弟。 史向文身高体壮,动作却丝毫不迟钝,他横举铁棍拦在胸口,挡住了李光波奋力砍来的一刀。 刀刃在铁棍上摩擦出一连串火星。 “你这汉子有两分力气。”史向文憨憨地咕哝一声,痴楞的神情似乎认真了几分。 他双手一挽,铁棍在胸前画圆,拧开李光波的长刀,而后横棍一扫,棍风带着几分呜呜厉啸,砸中李光波的肚皮。 一声闷哼,李光波趴在地上抱住肚子,腰背弓成弯虾。 面皮发青,呕地一声,吐出大滩秽物,带着浓重酒肉酸腐腥臭气。 史向文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刚准备认真打架,对手就被一棍子打趴下。 “你不行啊,还是不扛揍....”史向文失望地扛起铁棍,晃动大脑袋。 李光波抱紧肚皮蜷缩着,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喂,你可别死呀,朱秀不让我把你打死....”史向文有些着急,浓眉拧紧瓮声瓮气。 “大郎,把人带过来!”朱秀在远处大喊。 史向文大手一捞,拎小鸡似的提着李光波大踏步往回走。 周遭镇兵无人敢阻拦。 严平陈安率领牙兵步步紧逼,怒吼:“放下兵器,跪地请降者免死!顽抗者以反叛罪就地斩首!” 其余镇兵吓得面如土色,纷纷扔掉兵器,双手抱头跪地。 朱秀狠狠踹了李光波几脚,咬牙道:“清点伤员,看看牙兵们伤亡如何!” 本来一场可以避免的兵乱,偏偏让李光波给挑起,朱秀越想越恼火,又狠狠踢他几脚。 “这混蛋莫不是被我踢死了?怎地动也不动?”朱秀吓一跳,李光波缩成一团躺在地上没有动静。 沈学敏忙蹲下身探探鼻息,哭笑不得地道:“他睡着了....” “....”朱秀瞪眼,无语,额头青筋跳了跳,他用力连踹好几脚,怎地反倒将李光波踹睡着了? 是这家伙药磕了太多,还是他的脚法有问题? “把他捆起来!” 朱秀恼火地又使劲踢了几脚,指指一群抱头蹲地的镇兵,“还有这群乱兵,也统统绑了!” 县衙外忽地传来嘈杂声,沈学敏出去查看,片刻后匆匆赶回:“不好了,有大批东山乡民聚集在县衙外,说是要让官府给毒盐吃死了人一个说法!” 朱秀拍拍脑门,怎地事情全都挤在一堆,他刚到良原,乱子就一波波找上门来。 “还是先安抚百姓为重。” 朱秀想了想,叫过严平低声道:“你率人将这伙乱兵遣返回营,告诉他们,全都安分留在营中,若是还敢聚众闹事,一律格杀勿论!镇兵人数不少,咱们人手不够,不可再与之产生冲突,留两个机灵的弟兄看着,你带人撤回来。” 严平会意点头,下去照办。 “陈安,你率人将李光波和其他两个党项人关押起来,安排大夫救治伤员,打扫敞院。 沈县令与我去见见乡民。” 安排完毕,众人各自忙碌。 西边墙角,陶文举胆战心惊地目睹了一场血腥厮杀。 “大老爷的计策可真毒,想让李光波杀死朱秀,如果朱秀不死,那么死的就会是李光波,再把李光波的死嫁祸到朱秀和节度府头上!” 陶文举擦擦额头冷汗,终于想明白薛修明设下的阴谋。 只要朱秀率兵到来,不管如何做,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他。 “彰义军这回可要麻烦了!”陶文举嘀咕一声,缩回脑袋,穿过墙夹缝,去找薛修亮禀报情况。 wap. /107/107535/27952613.html 第三十四章 朱小郎验毒查案 县衙外,乌泱泱的百姓聚拢。 四张盖白布的草席子排开,风一吹,露出底下尸体。 几个穿丧服的村汉、妇女跪在一旁,抹泪痛哭,满面哀戚。 白麻衣在人群中格外扎眼。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冲着他们指指点点,唏嘘之间充满同情。 县衙大门打开,朱秀率人出来,百姓顿时一窝蜂围上前,七嘴八舌叽喳一片,场面乱哄哄。 沈学敏双手高举大喊,喊得面红耳赤,依旧不起作用。 朱秀冲史向文招招手,史向文俯下身子,朱秀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史向文点点大脑袋,直起身环顾四周,深吸口气,像一只功率全开的大喇叭,大吼:“肃静~~” 居高临下的狮吼声冠绝全场,将所有嘈杂声压下。 场面瞬间安静,一众百姓瞪大眼,惊骇地望着那可怕巨汉。 朱秀满意点点头,一挥手,十几个牙兵冲上前一字排开,让人群退到限定距离外。 “哪位是主事人?” 朱秀看看前排众人,和声询问。 一名五十岁许,穿貂帽锦袄的山羊胡男子,面带惧色地看了眼史向文,犹豫了下,站出来朝朱秀和沈学敏揖礼道:“鄙人东山乡长,见过二位上官....” 朱秀打量他:“乡长如何称呼?” 男子忙道:“鄙人姓张....” “张乡长。” 朱秀颔首,忽地笑道:“张乡长与我素未蒙面,今日我也未穿官服,为何初次相见,张乡长就以上官称呼?我年纪轻轻,你怎敢判定我有官职在身?” “这个....”张乡长语塞,在朱秀似笑非笑的注视下,越发显得不自然,结巴道:“小郎君丰神俊朗,器宇不凡,自然不是等闲之人....” “呵呵。”朱秀深深看他一眼,张乡长眼神闪烁,两鬓微湿。 “诸位,请起身说话。”朱秀不再理会他,朝跪在草席子旁的几名麻衣乡民和颜悦色道。 沈学敏忙道:“乡亲们请起,这位是节度府朱掌书记,此番特地从安定前来处理东山乡之事。” 几名穿丧服的乡民相互看看,朝张乡长投去询问目光。 “看我作甚?沈县令让你们起来,你们还跪着作何?”张乡长急赤白脸地甩甩袖袍,面色不自然。 朱秀示意牙兵上前将他们扶起,几名乡民见牙兵披甲挎刀,不敢拒绝,战战兢兢起身。 “这四具尸体,就是不幸中毒身亡的东山乡民?”朱秀沉声道。 “少郎君明鉴....”张乡长刚想觍着脸回话,朱秀冷冷瞟他一眼:“你闭嘴!让他们说!” 张乡长喉咙滑动,不敢再多话,只觉得朱秀的眼神锋利如刀,将他心里暗藏的阴暗一点点戳破。 几个丧服乡民相互看看,其中一个汉子道:“躺着的是俺大哥一家,俺的侄女和侄子,还有俺嫂子,全都被毒盐毒死了!” 围观百姓发出同情地叹息声,一家四口真可怜。 朱秀压下心中不适,蹲下身揭开白布,一具具尸体察看。 天气尚且寒冷,尸体摆放多日,表面呈现乌青色,各处肌肉骨骼僵硬,面孔各异。 一家四口,闺女十一二岁,儿子不过七八岁,着实死的凄惨。 仔细观察过每具尸体的眼睛、口鼻、指甲和四肢,几乎每具尸体的口中都有呕吐物残留,朱秀脸色阴沉,心中有了计较。 叫来一名牙兵,朱秀附耳低声几句,牙兵抱拳领命而去。 “命人将当日勘验尸身的仵作找来。”朱秀对沈学敏吩咐道。 沈学敏忙唤来一名县衙掾吏,低声嘱咐几句。 “你如何知道,他们一家是被毒盐害死的?”朱秀盯着那麻衣汉子。 汉子红着眼睛,愤愤道:“俺大哥那日领了白盐回来,高高兴兴蒸了一笼子白馍,俺嫂子宰了一只鸡,叫俺和俺浑家,下午带上娃儿到家里吃酒。 可哪知道,俺们去到时,俺大哥一家已经....已经倒地咽气!俺四处检查过,俺大哥领回来的白盐,有一股子涩臭气,只有不干净的毒盐才有那种气味!” 卤盐有一股酸涩刺鼻的苦味,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汉子这么说,周遭百姓纷纷点头,看来这一家四口,就是因为吃到毒盐才不幸身亡。 朱秀点点头,看了眼张乡长:“东山乡的免费官盐,是你负责发放?” “是鄙人....” “本乡可还有其他中毒事件?” “此案发生后,迅速传遍东山乡,乡民不敢再食用官盐,故而未曾有其他中毒案例发生....” 朱秀淡淡道:“如此说来,这一家四口还真是倒霉,怎地毒盐偏偏到了他家的饭碗?” 张乡长嗫嚅着不吭声。 朱秀环视四周,大声道:“除东山乡,县城内外,可还有其他乡亲因为吃官盐而中毒的?” 一众百姓相互看看,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回应:“没有!” “没听说过!” “东山乡官盐毒死人的消息传开,哪个不怕死的还敢吃官府发的盐?” 朱秀又大声道:“八十里之外的安定县,全县百姓几乎人人都吃上不花钱的白盐,没有一起中毒事件,为何偏偏东山乡就有一起?大伙难道不觉得奇怪?你们当中,肯定也有不少已经吃过白盐,可曾中毒? 你们光听说东山乡官盐毒死人的消息,可谁又敢肯定,毒死人的一定是盐?卤盐难闻,大伙都知道,如果事先就闻到盐有问题,谁还会吃下肚?” 人群中顿时响起私议声,朱秀抛出的几个问题,很容易引发众人议论。 张乡长鬓角汗水越渗越多,口齿发干,吞吞吐吐地道:“就算...就算不是所有官盐都有毒,但...但这些盐终归不干净,万一...万一倒霉领到有毒的盐....百姓们不是信不过节度府,只是担心...担心....” “担心自己就是下一个倒霉的?” 朱秀冷笑,指着四具白布下的尸体:“这户人家就活该倒霉?几百斤的盐包发出去,偏偏就他家领到毒盐?” 张乡长无言以对,满脸僵笑。 “这户人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一定会查清楚!有人如果做下亏心事,也一定会遭受报应!”朱秀厉声低喝。 张乡长吓一跳,浑身发颤,额头冷汗唰唰直冒。 很快,仵作带到,是一名五短三粗,脸貌丑陋的中年汉子。 “小人给几位大老爷磕头。”仵作见面就跪下,神情惊惶,眼珠却滴溜溜打转。 “这四具尸体是你勘验?”朱秀沉声问道,神情严肃。 仵作揭开白布看看,回道:“是小人所验。” “你是如何断定他们死于毒盐?” 仵作道:“尸体四肢扭曲僵硬,指甲发青,口中有呕吐秽物,腹部板结僵硬,大小便有失禁迹象,符合卤盐中毒症状。小人还以银针刺探过尸体胃部,银针变黑,说明之前所食用的东西有毒。” 周围百姓纷纷点头,仵作说的卤盐中毒症状,和他们了解的一致,而且银针刺入胃部变黑,就是最好的铁证。 沈学敏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当日此人也是这般同下官说的,从症状上看,这家人确实像死于误食毒盐。” 朱秀给他个宽心眼神,对仵作道:“你可带了器具?将银针探毒之法,当众再做一次。” 仵作不明所以,下意识眼角余光偷瞟张乡长。 “怎么,你勘验尸体前,还需要和张乡长商量?”朱秀冷不丁哂笑。 张乡长哆嗦了下,慌张道:“鄙人又不懂验尸!” 朱秀冷哼,紧盯仵作:“还不快动手?” 仵作在数十双眼睛注视下,揭开尸体白布,打开随身铁箱,取出一卷皮革,里面有几处小口袋,装有各式刀具和银针。 仵作取出一根约莫五寸长的银针,找准尸体胃部,轻轻扎下,捻动片刻拔出,银针刺入胃部的部分呈现肉眼可见的青黑色。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声,纷纷叫喊:“果然是毒盐!” 仵作又让人找来皂角水,点燃蜡烛,反复烧灼擦洗银针,使之恢复原色,又依葫芦画瓢检验其余几具尸体,全都探出有毒。 “小官人这回可信了?”仵作得意地嘿嘿笑。 张乡长也暗暗松口气,故作遗憾地道:“少郎君也看到了,这一家四口的确死于中毒!” 朱秀冷冷一笑,迈出几步,一双精芒熠熠的眼睛扫过张乡长和仵作,朝围观百姓大声道:“各位乡亲,他们四人的确死于中毒,却并非是因吃到毒盐而死,而是因为有人在白盐里,混入了砒霜!” “砒霜!”百姓们惊呼起来,闻之色变,人人皆知砒霜乃剧毒之物。 张乡长脸色唰地变白,仵作大惊失色。 朱秀夺过他手里的银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浅灰色卤盐石。 “大伙瞧好了,这是一块卤盐石,有谁上前来确认一下?” 人群靠后传来应和声:“我来!” 众人回头望去,见是一名脸生的青年。 青年穿布袍戴裹头,作寻常百姓装扮。 他大踏步上前,朝朱秀施礼,接过卤盐石仔细看看,使劲嗅嗅,伸出舌头舔了口,呸呸吐吐唾沫,大声道:“又咸又涩,是卤盐!” 沈学敏愣了愣,哭笑不得,这青年竟然是严平。 前排又有几人接过卤盐石查看,一个个看过闻过还不忘舔一口,看得朱秀恶寒不止。 这几位可就不是他安排的托了。 得到乡亲们一致确认后,朱秀让人找来石臼,将卤盐石放入,让史向文大力捣碎成粉末,放入盛了水的碗中,配成溶液。 “卤盐溶入水中,如果有毒的话,银针应该变色才对。” 朱秀将银针放入碗里搅了搅,取出,毫无变化。 拥挤在县衙大门前的百姓,一个个垫脚伸长脖子,睁大眼望着。 “这是一包封存库房的白盐,和发给大伙的全都是同一批。” 几名差役扛来一袋盐包,朱秀解开,捧出一把盐,撒入水碗里,用银针搅动,取出,依旧不见变色。 乡亲们亲眼看着,陷入沉默。 又有差役送来一个小纸包,用糙纸装的,还未解开,就透出一股硫磺气息。 “大伙都看到了,这是一两砒霜!”朱秀捧起糙纸,展示给众人看。 前排百姓纷纷后退,唯恐对这剧毒之物避之不及。 朱秀将灰白中夹杂红黄色的砒霜粉末抖入水碗,用银针搅动,没入水中的部分当即变成青黑色。 嘶嘶~~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乡亲们都看到了,能使银针变色的,分明就是砒霜!发给乡亲们的白盐,没有任何问题!有毒的,应该是砒霜才对!有人将砒霜混入白盐,这一家四口误食后,才中剧毒而亡!他们是被人故意害死的!” 朱秀厉声大喝,手指张乡长和仵作:“把这二人抓起来!” 几名县府差役当即扑上前,将张乡长和仵作控制住。 张乡长拼命挣扎,面红耳赤地高呼冤枉。 仵作却是腿一软瘫倒在地,身下透出一股尿骚味。 百姓们面面相觑,没想到案情竟然峰回路转。 朱秀对沈学敏低声道:“将此二人押入牢中,分开审问,核对口供,定能查清案情缘由。还有死者的弟弟,那家伙也不老实,好好审审。” 沈学敏怔了怔,拱手道:“下官遵命。” 朱秀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有话不妨直说。” 沈学敏道:“少郎君如何知道他们死于砒霜剧毒?还有,根下官所知,如果卤盐中毒的话,也会让银针变色,为何少郎君手中卤盐石,溶在水中,以银针试探却无反应?这二者之毒,究竟该如何区分?” “这个嘛....嘿嘿,一些小手段,不足挂齿!沈县令还是先审查案件,消除恶劣影响,让良原百姓对官府重拾信心。” 朱秀拍拍他的肩,一脸神秘兮兮。 沈学敏以为他想藏私,笑了笑也不再多问,深深揖礼,命人遣散百姓,率领差役将几名嫌烦押入县衙。 朱秀望着逐渐散去的百姓,长长舒口气,总算是替节度府挽回了这一场信任危机。 那块盐石是他从安定带来的,根本不是卤盐石,只是一块石灰岩,用盐水反复浸泡晒干。 纯净的砒霜本来是无臭无味的白色霜状物,只因古时制炼粗糙,常常混入大量杂质,其中又以硫化物居多,所以这个时候的砒霜常带有硫磺气。 银针是无法察验砒霜毒的,检测出的其实是其中大量的硫化物。 而砒霜又是自古以来最常见的毒物,所以时人经常以银针探毒来检测有毒与否。 这种方法其实相当不靠谱,极其容易出现差错。 可古人们哪里知道硫化物与三氧化二砷的区别,连一百多年后的法医界鼻祖宋慈,都在他的传世巨著《洗冤集录》里肯定了银针探毒的可效性。 其中蕴含的化学小知识,朱秀无需向百姓们强行解释,只需要证明节度府发放的白盐是安全可靠的就行。 那可怜的一家四口,尸体症状和砒霜中毒的症状完全一致,再说良原这个小县,想要害人的话,也找不出第二种毒药。 仵作本想欺负朱秀不懂行,拿根银针戳两下变了色,就能断定吃到毒盐而死。 不曾想,他的小伎俩踢到铁板,遇到了朱秀这么个义务教育下的优秀学子。 张乡长和仵作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害死人,还到处散播节度府发毒盐害死人的谣言,至于背后的主使,朱秀拿脚指甲想也能知道是谁。 “薛家搞这么一出,只是想败坏节度府的名声?” 朱秀陷入沉思,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从他跨进良原县城起,心里就觉得发毛。 “朱小郎君!不好啦!~” 一名牙兵慌里慌张地从县衙跑出。 “出了何事?”朱秀思绪被打断,心里一跳,急忙问道。 牙兵咽咽唾沫:“您赶快去瞧瞧,那个党项贵族小子好像....好像不行啦!” “什么!?”朱秀猛吃一惊,扭头冲进县衙。 wap. /107/107535/27952614.html 第三十五章 李光波之死 陈安奉命看押李光波。 他将李光波带到县衙后堂,用绳索捆在檐下立柱上。 李光波挨了史向文一棍子,吐的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吐干净了。 使劲甩甩昏沉的脑袋,李光波发现自己被捆住,面前站着一个黑脸挎刀的青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光波先用党项语恶狠狠地怒骂几句,见陈安不理会他,又转用汉话叫嚣骂咧,言语十分难听。 党项族有语言却没有文字,听起来和西羌话有些像,陈安自小在彰义军长大,没少跟羌人打交道,懂得羌话,党项语也能听懂一些。 陈安用羌话回了他几句,语气十分淡漠。 李光波一愣,更是怒骂咆哮,满面凶狞,额头两鬓垂落的小辫子甩动不停。 陈安不再理会他,走到院落隔门,与几个牙兵弟兄闲侃。 一会儿,一名青衣小帽作小厮装扮的男子手捧托盘而来,托盘上放着几碗水,被陈安拦住询问来意。 小厮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奸猾气的面庞,赫然是薛修亮身边的亲信随从陶文举。 陶文举偷眼朝后堂瞟了瞟,弓腰满脸讨好地道:“几位军爷,小人是李公子身边随从,特地来给我家公子送碗水喝。我家公子平日喜服丹药,内燥体热,时常口渴,若不多喝水,只怕要烧坏了身子。几位军爷受累,也喝点吧!” 陈安刚想拒绝,一名老卒大咧咧地端起碗道:“快去快去,别耍花样。” 老卒将一碗清水一饮而尽,抹抹嘴巴,看看其余人笑道:“喝呀!朱副使还不知要何时才来审问这厮,咱们几个还得等好一会。” 其余兵卒也端起水碗咕嘟喝完,撂下碗,朝陶文举屁股踢了脚:“赶紧去!别让那党项小子渴死了!” 陶文举满脸赔笑,点头哈腰进院。 陈安没喝,本想跟上前监视,被老卒拉住:“哎呀~你小子就是心眼实在,有咱哥几个看着,能出什么事?甭理会!” 陈安想了想也是,站在隔门前,远远看着那仆人去给李光波送水。 陶文举端起水碗,背对隔门,从怀中摸出一根细管,咬掉塞子,将里面的银白色液体倒入碗中。 银白液体入水便沉底,像是一颗颗银珠。 “来来,喝酒啦,喝完好上路....” 陶文举念叨着,捏住李光波的嘴往里灌。 李光波迷迷糊糊喝了几口,呛得咳嗽连连,睁开血丝满布的眼睛,眼前重重人影逐渐清晰:“是...是你...” “哎哟,亏得李公子还记得小人。” 陶文举低声嗤笑,又强灌他几口。 李光波许是口渴了,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咂咂嘴:“这是水,不是酒!” 陶文举嘿嘿道:“是酒,你再多喝些就能尝到酒味了。” 李光波又猛喝几口,碗底见干。 “咳咳~薛二哥何在?不是说要与我合兵一处,杀了朱秀?”李光波神志似乎清醒了几分。 陶文举见他喝完,松了口气,低声怪笑道:“二爷的兵马即刻就到,李公子再耐心等候片刻。您是定难军李氏子弟,就算史匡威亲自来,也不敢动您一根寒毛....” “我....”李光波想要说什么,喉咙上下滑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眼珠开始上翻,露出骇人眼白,身子轻微抽搐。 陶文举吓一跳,急忙端起托盘下了石阶走出隔门,离开前冲陈安几人又是一阵点头哈腰。 陈安回头看看,李光波依旧捆在立柱上,耷拉脑袋,似乎没有异样。 陶文举快步走远,一路绕过回廊小径,从县衙后门离开。 后门处,薛修亮等的不耐烦,一见他急道:“可办妥了?” 陶文举擦擦脑门汗水:“不负二爷所托,办妥了!” 薛修亮大手重重拍拍他的肩,森然冷笑:“走!回安定!” 一行人匆匆出了良原县城。 片刻后,耷拉脑袋昏昏沉沉的李光波,猛然仰头疯狂吼叫,拼命挣扎,陈安几人急忙冲到后堂查看。 “这小子怎么了?”牙兵老卒惊骇不已。 李光波此刻的模样十分可怕,双眼赤红,不住翻白眼,五官扭曲,满脸憎恶狰狞,浑身剧烈震颤,脚背直立弓起,双手成爪僵硬青黑。 他发疯似的挣扎扭动,大吼大叫,声音似痛苦又似兴奋癫狂。 “鬼上身了吧!?” 牙兵们大为惊悚,不敢靠近。 “你们看!” 李光波嘴里开始流出口涎,牙龈漆黑,流淌出蓝黑色混杂的血水。 “快去请少郎君回来!”陈安回过神,大吼。 牙兵老卒慌张而去。 朱秀焦急万分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待见到浑身抽搐的李光波时,着实吓一跳。 “赶快松开他!” 众人七手八脚解开绳索,将李光波放平躺地。 李光波眼瞳开始扩散,身子剧烈抖动抽搐,先是呕出墨绿色胃液,后开始大口呕血。 他的脖颈上开始出现大片红色斑疹,胸膛起伏剧烈,像是呼吸困难。 朱秀惊怔住了,猛然回过神:“他中毒了!快找清水、羊奶!快!~” 还没等陈安舀来清水,李光波一阵剧烈抽搐后,一口气泄尽,头一歪没了气息。 朱秀愣了愣,小心翼翼伸手探探他的脖颈,没有半点跳动。 “死了....” 朱秀心肝儿狠狠一颤,脸色发青,难看的厉害。 陈安手中水瓢“咣”一声掉地,水溅湿双脚。 “陈安看守不利,请少郎君治罪!”陈安噗通跪地,满脸悔恨。 几名牙兵也跟着跪下。 严平张张嘴想求情,见朱秀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冷肃,又硬生生咽回去,不敢多言。 朱秀刚要开口,余光瞥见地面上有一点银珠,急忙凑近细看。 “水银....”朱秀喃喃,看来是水银急性中毒,难怪毒性凶猛。 “刚才可是有外人来过?”朱秀沉声道。 几个牙兵相互看看,低头不语。 陈安老老实实把刚才有人前来送水的事情说出来。 “那人相貌,你可还记得?”朱秀问道。 陈安咬牙道:“就算化成灰也认得。” “你们几个,马上封锁县衙,查找此人!记住,李光波的死讯,不许泄露分毫!” 陈安大声领命,和几个牙兵匆匆告退。 “选一口上好棺椁,收敛尸体。”朱秀对严平吩咐道。 严平应了声,下去操办,其他人收拾尸体。 片刻后,得到消息的沈学敏满头大汗跑来,刚好见到李光波的尸体被抬走。 沈学敏当即腿软,差点跌倒。 “死...死了?”沈学敏难以置信。 朱秀苦笑。 “唉!闯下大祸了!” 沈学敏捶胸顿足,“党项人素来桀骜,李光波又是李氏嫡系子弟,若是得知其死讯,李彝殷如何肯善罢甘休?倘若兴兵问罪,彰义镇如何自保?” 朱秀颓然地坐在石阶上,苦笑道:“朝廷近来将会有大事发生,李彝殷一时半会,应该顾不上来问罪。不过以后可就难说了....” 沈学敏还以为朱秀在自我安慰,惶惶不安地道:“眼下该如何应对?” 朱秀仰头望天,天气不错,晚霞从西边洒落,他却没来由的觉得浑身发寒。 原来从踏进良原县城起,他就掉入了陷阱。 东山乡毒盐案、李光波率镇兵占据县衙,又与之火并,这些事都不过是佐料,幕后黑手的真正目的,是要营造出他跟李光波势同水火,最后李光波惨死他手的实事铁证! “这是狗急跳墙了呀....”朱秀摇摇头,他低估了薛家兄弟的狠辣,疯起来连自家小舅子都不放过。 可惜,就算他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薛氏兄弟,他也没有证据。 难道去跟定难节度使李彝殷说,你大侄子是被薛氏弄死的?又或是他自己嗑药磕上头毒死的? 只怕要气的李彝殷尽发党项铁骑,踏平彰义镇! “唉,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再多也无用,回去跟帅爷商量再说。总之李彝殷不会很快找上门,但我们必须要想办法解决此事。” 朱秀站起身,拍拍屁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张乡长几人可审清楚?” 沈学敏道:“仵作供认,是张乡长指使他,将那一家四口的死因归结于毒盐。张乡长抵死不认,就是不肯交代。另外,死者弟弟也承认,是张乡长答应他,将死去兄长名下的几亩水田划给他,他才一口咬死兄长死于毒盐。” 朱秀点点头,案情真相不出他的预料。 “将张乡长继续关押,严加看管,案情经过如实向百姓公布。继续发放白盐,不要让良原百姓再为吃盐受穷。” 朱秀认真叮嘱道。 沈学敏道:“少郎君所言,下官记住了。可李光波....” 朱秀摆摆手:“此事与你无关,是我一时大意,钻了别人的套子。你安安心心做你的县令,打理好良原县,我回去后和节帅商量,让你兼任良原镇将。” 沈学敏嘴唇嗫嚅,满脸愁苦。 朱秀瞥他一眼,笑道:“行啦,无需担心,天塌不了!只要彰义镇没换主人,你就还是良原县令。我要连夜赶回安定,今后你自己多保重,若有难处,及时来报。走了~” 朱秀摆摆手,领着几个牙兵匆匆告辞。 沈学敏长叹口气,冲着他的背影深深鞠躬。 wap. /107/107535/27952615.html 说明1 没必要纠结柴荣到底是姓柴还是姓郭。 我也认为在当时情况下,柴荣应该是改随郭姓。 柴荣自小丧母,柴守礼对他不管不顾,所以我想他可能对柴姓本身没有多少感情。 但谁知道呢? 旧五代史对此记载也前后不一致,先是说“世宗讳荣,本姓柴氏”,这里说本姓,那么说明他当时继位前后应该姓郭。 可后面记载,柴荣率军北伐入幽燕时,当时百姓议论“初,幽州闻车驾将至,父老或有窃议曰:‘此不足忧。且天子姓柴,幽州为燕,燕者亦烟火之谓也,此柴入火不利之兆,安得成功。’卒如其言。” 五代会要记载“世宗姓柴氏,太祖养子也”。 辽史记载“周主威崩,养子晋王柴荣嗣位”。 到底是姓柴还是姓郭,这个问题司马光和王安石就争吵过,司马光认为姓郭,王安石认为姓柴。 为什么传到后世,大多都只知道世宗柴荣,而不是世宗郭荣? 这就要问问老赵家,坐了天下后,如何看待当年赵大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这件事了。 或许老赵家认为,让柴荣姓柴,老赵家以宋代周能更加合理合法一些,颜面上也过得去。 我觉得写柴荣比写郭荣更顺手一些,叫法上也更为知名,写郭荣总觉得怪怪的,少点感觉,就这么简单。 毕竟,连郭威原本都有可能不姓郭,而是姓常,叫做常威..... 郭威年少时依附后唐捧圣军指挥使常思,称常思为叔父,当时人都把郭威当作常氏子弟。 当然,这个说法应该不太靠谱,我常威没有如此牛逼.... 只是想说,姓氏争议这个东西历朝历代都有,历史的东西谁说得明白,知道是谁,不太离谱,符合大众认知也就行了,没必要较真。 最后感谢大家的投票支持! 《五代第一太祖爷》说明1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107/107535/27952616.html 第三十六章 祸事开端 安定县城门口,薛修明和薛修亮早已率领数百名牙外兵等候在此。 一辆华丽马车上,一名素装党项妇女不时掀开窗帘,朝官道方向眺望,满面忧心惶惶。 不一会,远处掀起阵阵尘埃,一队人马徐徐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来了!”薛修亮攥紧腰间长刀,脸色阴狠。 薛修明捻须眯眼,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悲。 朱秀率领队伍抵达,暗中打手势,示意牙军戒备,轻轻夹了夹黑蛋两腹,驴子低低叫唤一声,迈出蹄子上前两步。 “见过薛司马、薛兵使,在下惶恐,劳动二位出城迎接....” 朱秀跨坐在驴子背上,拱手笑着打哈哈。 薛修亮怒道:“朱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良原纵兵行凶,害死李光波!你可知李光波乃是定难李氏子弟,此事传到定难军,就算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这个....”朱秀搔搔头无言以对,看看激愤难平的薛修亮,再看看面沉如水的薛修明,心中感慨万千。 比起此二人,朱秀觉得无耻二字离自己尚远。 “李光波乃我薛氏姻亲,此事我薛氏定不与你干休!”薛修亮色厉内荏,悲愤大吼。 朱秀大翻白眼,两手一摊:“直说吧,你们到底想怎样?李光波的棺木就在后面,你们要就拿走,不要我就帮他选个风水宝地埋了!” “真是岂有此理!你虐杀李光波,还敢如此嚣张!”薛修亮眼圈红红,一脸痛心疾首。 朱秀撇撇嘴,演的太过了些。 一声凄厉悲呛哭声从马车传出,那素装党项妇女跌跌撞撞朝李光波的棺材跑去,几名伺候的婢女急忙跟上。 想来她就是李光波的姐姐,薛修明的续弦夫人,定难李氏女。 朱秀跳下驴子,冲她揖礼。 李氏顾不得理会他,扑在棺木上失声痛哭,涕泪横流,伤心欲绝。 他们姐弟自小感情笃厚,李光波送姐姐出嫁,顺道在泾州小住,至今已有一年多。 本来明年李光波就要回夏州,没想到却是客死他乡。 朱秀叹口气,李光波的死算是他计划里的疏漏,白白被人利用背了黑锅。 虽说李光波确实不是他害死的,但也算是幕后之人借他之手所杀。 朱秀对李氏有几分愧疚,看得出她与李光波的姐弟情义很深。 同时又有些同情可怜她,或许她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真相,就算知道也不会信。 她刚刚新婚一年多的丈夫,竟然如此蛇蝎心肠。 朱秀看看李氏,再看看薛氏兄弟,脸色古怪。 他能猜到李光波之死的真相,薛氏兄弟自然更清楚,唯独李氏蒙在鼓里不知情。 真正为李光波伤心落泪的也只有李氏一人。 一队骑军冲出县城门,为首黑脸大将正是史匡威。 薛氏兄弟下马见礼,朱秀也硬着头皮上前。 薛修亮刚要哭丧着脸告状,史匡威跃下马大手一挥,冷着脸道:“别说了,事情我已知晓!” “恳请帅爷为薛氏做主!”薛修明长叹一声,戚戚然地长揖。 “本帅自有主张!”史匡威沉声说道,大踏步朝朱秀走去,黑脸阴沉的厉害。 朱秀头一次觉得史匡威脸黑的可怕,眼中蕴含抑制不住的怒火。 “帅爷....”朱秀拱手露出几分讪笑。 史匡威二话不说捞过朱秀夹在咯吱窝下,抡起大巴掌啪啪使劲扇他的屁股。 “老子打死你个混小子! 你他娘的闯下大祸啦!老子这回饶不了你! 你个小王八蛋惹事精!净给老子找麻烦!” 老史边打边骂咧,下手着实不轻,打得朱秀哇哇大叫,挣扎哭喊。 史向文拄着铁棍哈哈大笑,严平陈安和一众牙兵低下头不忍直视。 薛修明冷眼相对,薛修亮怔了怔,恼火道:“帅爷,这....” 史匡威又是大手一扬,肃然道:“你别管!老子这次一定要打死这混小子!谁求情也不顶用!” 薛修亮瞪眼噎住,谁说他要求情了?他巴不得史匡威当场拔刀砍了朱秀的狗头。 “帅爷,末将以为....”薛修亮再度出声。 “好!你的意思本帅知道了!” 史匡威大喝,没有给薛修亮说下去的机会,“因朱秀过失导致李光波身死,这件事的确是他有错在先!你放心,本帅一定会秉公处置,给定难军一个交代!” “....”薛修亮无语,气恼的咬牙,他是想请史节帅当场处死朱秀,给李光波抵命。 史匡威张口就把事情定性为过失致人死亡,相当于给朱秀开脱。 史匡威抱住朱秀猛扇一顿,又对薛修明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薛司马还请节哀,也请尊夫人节哀。” 薛修明挤出一丝笑,揖礼没有说话。 “李光波是李氏嫡系弟子,应该要将他运回夏州安葬,我看先在薛家设置灵堂,以供吊唁,而后再送棺木启程。你们尽管操办,一应花费由节度府支给。” 史匡威梆梆拍响胸脯,黑脸严肃,难得大方一回。 “多谢节帅。”薛修明戚然道。 “本帅现在就将朱秀带回,定要查清此事!” 史匡威将朱秀提溜上马背,翻身跨上,大手一挥,率领一众牙兵回城。 朱秀横趴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痛苦大叫而去。 “大哥,就这么让史匡威把朱秀带走?” 薛修亮满脸恼火,不甘心地恨声道。 薛修明冷冷道:“你还真指望史匡威将朱秀当场处死?” 薛修亮怒道:“可也不能如此敷衍了事吧?死的可是李光波!” 薛修明道:“正因为死的是李光波,所以这件事才刚刚开始!风暴还在后面!薛家和节度府,究竟谁能存活,执掌彰义军,很快就要见分晓!” “李光波被朱秀害死,消息传开,李彝殷必定恼恨史匡威,到时候我薛家与史家之争,李彝殷定然会支持我们!现在,就剩凤翔节度使焦继勋了!如果焦继勋也支持我们,薛家一定能笑到最后!” 薛修亮压抑着兴奋,握紧拳头。 薛修明微眯的眼缝里迸射厉芒:“李光波之死是烧给节度府的第一把火,我还有一把火,要从内烧起,让节度府自乱阵脚!” 薛修亮一拍大腿:“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对了,陶文举该如何处置?要不要....嗯?” 薛修亮手刀斩落,满脸凶狠。 薛修明想了想:“不急,此人机灵,说不定还有用,留着他,但要严密监视。” 薛修亮应了声,率领一支人马先行回城。 薛修明从婢女手里接过大氅,走到拉棺木的车驾旁,将氅衣轻柔地披在李氏身上。 “妾要赶回夏州,请大伯父为四弟报仇!”李氏红肿双眸含泪,恨恨说道。 薛修明叹口气,柔声道:“夫人节哀,此事为夫自有主张。四弟之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为夫一定会查清楚。” 李氏更咽道:“妾代四弟谢过夫郎,一切听由夫郎做主....” 李氏倚入薛修明怀中,双肩颤动,低声啜泣。 wap. /107/107535/27952617.html 第三十七章 世事要变了 节度府。 朱秀屁股火辣辣疼,哼哼唧唧趴在榻上。 马三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幽怨地斜瞅史匡威,责怪他下手没个轻重,都快将小官人的屁股揍开花了.... 见史匡威黑着脸进屋,朱秀摆摆手有气无力:“马三你先出去。” 马三应了声,从史匡威身边走过时也不行礼,轻哼了哼表示不满。 “奶奶的,这家伙倒是知道护主,都敢给老子脸色看了!”史匡威悻悻骂咧着,在一旁坐下。 朱秀哼哼道:“谁让你大庭广众之下扇我屁股?你要不是大郎他爹,我非得让他揍你不可!” 史匡威瞪眼道:“你小子弄死了李光波,给老子惹下大麻烦,老子揍你一顿怎么了?” 朱秀无言反驳,嘀咕道:“那短命鬼被人灌了水银,跟我有什么关系....” 史匡威没好气道:“人是你绑的,也是你派人看押的,死在你手里,能与你无关?说出去鬼才信!要是李彝殷找上门,你就这样跟他解释?看他会不会一刀将你劈成两半!” 朱秀顿时泄了气,趴在榻上苦叹:“这可怎么办?听说定难军李氏个个勇猛如虎,拓跋党项杀人不眨眼,今后要是记恨上我该如何是好....” “现在知道怕了?”史匡威冷哼,又是不轻不重一巴掌打在朱秀屁股上,疼的他哀嚎大叫。 马三在屋门口探脑袋,大饼脸满是悲愤地怒视史匡威。 史匡威踱了两步,沉声道:“李光波当真是薛家派人毒死的?” 朱秀哼唧道:“李光波暴毙,薛家看似是受害人,其实最为有利,能助薛家争取到定难军的支持!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弄出东山乡毒盐案,目的就是引我到良原,再将李光波的死栽赃到我头上。” 史匡威黑脸凝重,点点头,旋即叹口气:“就算你能猜到前因后果又如何?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李光波是死在你手里! 此事瞒是瞒不住的,必须要对你予以处置,以安众人之心,也好对定难军有所交代。我还要写一封亲笔信,向李彝殷解释情由。” 史匡威习惯性地摩挲大胡子,道:“我会对外宣称,将你掌书记的职事停罢,近来你少出门露面,以免惹人非议。” “知道了。”朱秀弱弱应道,老史这么做也是为最大限度保护他。 “李彝殷勇猛善战,性情孤傲,定难军兵强马壮,兼领五州之地,向来为中原王朝所忌惮,却又不得不拉拢。李氏以西北王自居,乃是压在关陇之地头上的一座大山。想要跟这群党项蛮子打交道,可不容易呀~~~” 史匡威摇摇头,他跟定难军打过不少交道,知道定难李氏是一群凶猛又狡猾的野狼。 朱秀冷笑道:“盐利触及到薛氏根基,这才孤注一掷毒死李光波,妄图拉定难军向彰义镇施压。和薛家摊牌的日子不远了,我们还要早做准备才是。钱粮两大关键,我们有盐厂在手,只等毕镇海打通盐路,就能稳定财源。” 史匡威接话道:“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证牙军的粮食供应。之前你从盐仓带回来五百石粮,加上节度府库藏,应该够三千兵马吃半个月。判官宋参手里还握有军粮两千石,这些屯粮必须由节度府掌握。 宋参这个酸才,表面上对谁都和和气气,实际上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想要让他轻易交出粮食只怕不容易。老子算是拿他没办法,你想法子与他接触,尽力拉拢,实在不行....老子只能用强!抢也要将这些粮食抢到手!” 史匡威满面狠厉,连朱秀也吓一跳。 看来薛家毒害李光波嫁祸一事给他极大震动,定难军着实不好惹,不管是通过朝廷施压,又或者兴兵问罪,都不是小小彰义镇可以承受的。 生死存亡的危机逼近,史匡威再难冷静,瞧这架势,甚至不惜要跟薛氏决一死战。 朱秀赶忙劝阻道:“还是等我先找宋参谈谈再说。宋参任判官多年,处事尚算公允,在彰义军文官里颇有人望,如果贸然将他治罪,只怕难以服众。 薛家掌握牙外军,暗中又蓄养私兵,各县还有不少镇兵,一旦彻底撕破脸,势必爆发大战,到时候就算铲除薛家,彰义军也会元气大伤,能兵不血刃将薛氏控制住最好。” 史匡威强捺焦躁道:“兵危战凶,一旦刀兵相见,彰义百姓再无宁日。可现在,薛氏为争权,不惜为彰义军竖立强敌,内忧外患,已容不得我再退半步!” 朱秀颇为同情地看着他,老史承受的压力比他想象中还大。 如果薛氏阴谋得逞,史匡威丢掉的不光是史家的根基,还有追随他的数千名牙兵性命。 史家在朝廷没有多少门路,丢了军权,就算能活着回到开封,只怕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屋中沉默了片刻,史匡威叹息道:“你尽快找宋参谈谈,还有裴缙,如果能拉拢这二人,稳住底下的官员,将军粮拿到手,我们就能从容应对往后的局面。” 朱秀点点头表示明白。 “魏虎已过青石岭,此行他带回八百牙兵精锐,有这支人马在,足以牵制折墌城里的牙外兵。”史匡威又突然冷声说道,语气中杀气盈盈。 朱秀苦笑,召回魏虎,看来老史已经做好了和薛家鱼死网破的准备。 身为彰义之主,就算他心存百姓,不忍将百姓拖入战火,但也不可能容忍权力旁落,丢掉节度使的位置。 这是一场剜肉剔骨的自救斗争,流血在所难免,朱秀能做的,唯有在腐肉毒血除尽的同时,尽力将自身伤害降到最低。 “对了,开封可有消息传回?”朱秀问道。 史匡威从怀中摸出一份皱巴巴的文书拍给他:“自己看。” 朱秀展开扫视几眼,嚯地从榻上跳起来,似乎忘记了屁股火辣辣的疼。 “大皇子刘承训已于腊月中病逝,官家在太平宫大办丧事,下旨将其追封为魏王! 官家因魏王病故悲恸大哀,已有半月不曾上朝,亦不曾公开露面! 朝政由史弘肇、苏逢吉、王章、郭威等重臣代管!” 史匡威见朱秀站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是魔怔住了,撇嘴道:“想来是官家伤心过度,伤了神志,等歇息一段时日便会龙体康愈,你小子用不着惊讶....” “不对!” 朱秀猛然大喝,跳下榻,揪住史匡威,急切道:“现在是哪年哪月?” 老史不明所以,疑惑道:“当然是大汉乾祐元年,正月二十五!咋地,你小子屁股疼,脑子也傻了?” 朱秀猛地睁大眼,失声惊呼道:“世事要变了!开封将有大变故!” “啥大变故....”史匡威没回过神,满脸狐疑。 朱秀咽咽唾沫:“官家....要崩了!” wap. /107/107535/27952618.html 第三十八章 要把朱秀带回来 开封宫城。 今日偌大宫城气氛凝重,明明宫城内外朝臣百官来往匆匆,禁军调动频频,却丝毫不显喧闹,反而透露一种诡异的安静。 连各处官衙的杂役,各宫太监、宫人行走时,也刻意放轻脚步,生怕弄出声响,搅扰着令人压抑的气氛。 位于宫城西北角的内帑旁,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库房,平时用来堆放麻衣孝服、装饰灵堂的白幡白布,都是一些丧葬用物品。 平时库房无人看守,也无人会光顾。 可今日,有一群太监早已得了内宫命令,早早守候在此,也不打开库房,更不敢嬉戏打闹,就那么排成排,规规矩矩站在库房前,等候内宫进一步的指令。 位于宫城宣德门右侧的枢密院衙署,众多官吏进进出出,一副忙碌景象。 官吏们脚步匆匆,说话声刻意压低,不敢高声喧哗,生怕搅扰了整座宫城的沉重气氛。 衙署后院一处官房,天雄军牙内指挥使柴荣正襟危坐,下属亲信都头赵匡胤正在烹茶。 茶炉里沸水冒出咕嘟声,热气腾腾,屋外尚且春寒料峭,配一杯热饮,放置稍许,品茗一番,温暖肺腑。 张永德匆匆进屋,柴荣朝他投去询问眼神。 “帅爷还在正堂与几位副使议事,福宁殿那边,还没有消息。”张永德拱手轻声道。 柴荣示意他坐下,轻叹道:“父亲已经三日没合眼了,饭食也没用多少,我担心疲劳之下,引得旧伤发作。” 张永德苦笑道:“帅爷忙起来时常忘记吃饭喝水,当年夫人在世时,就劝说过许多次,每次帅爷都是当面答应,背过身又忘了,连夫人也没办法。” 柴荣叹口气,摇摇头,想起了自己那苦命的姑母。 郭威贫寒之时,姑母柴氏义无反顾嫁给他,后来郭威屡立战功,职务军权渐升,家境也越来越好,姑母却早早患病,没享几天清福就撒手西去。 赵匡胤奉上热茶,看了眼屋外,低声道:“国丧将近,朝局变动,开封城里外人心惶惶,十几万禁军云集帝都,枢密院忙着调兵遣将稳定局势,帅爷又升任枢密正使,难免为国操劳。这种时候,也只有郭帅能做朝廷的擎天之柱!” 三人各自手捧盖碗品茶,屋中安静,只听到茶水沸腾的噗噗声。 “对了,泾州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柴荣忽地问道。 张永德摇头道:“毫无音讯,想是史匡威根本没有接到牙帅的信。岐州焦继勋刚刚平定凤翔叛乱,朝廷又接到急报,永兴军节度使侯益暗通伪蜀,蜀主孟昶兵出子午谷,妄图觊觎关中。 官家病重前,下诏任凤翔巡检使王景崇为帅,发兵平定侯益之乱。如今关中也陷入混乱,西去关隘封锁,想联系上彰义军,只有等华州战事平息。” 柴荣想起一件事:“不久前,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回京时,到府上拜见父亲,我在一旁作陪,听王峻说起,似乎是泾州瞒着朝廷私自产盐,而且产量不小,品质也上佳。王峻为此很生气,想请父亲上表官家,将史匡威调离彰义。” 赵匡胤冷笑道:“王峻这厮臭名昭著,当年不过就是个唱曲儿的,靠着一路溜须拍马才有今天。他在长安大吃盐利回扣,凡是依靠京兆转运盐铁的藩镇,哪个不得给他送钱,要不然他就以各种名目断绝官盐供应。这厮贪得无厌,迟早要完。” 柴荣道:“王峻品性低劣,却也相当识时务,做事卖力,官家晋阳起兵,他也有从龙之功,深得官家宠信,连父亲也对他礼迎三分。” 张永德好奇道:“彰义镇之前据有渭州时,靠着渭州盐井,也算富庶。可渭州早已落入吐蕃人手里,这么多年来,从未听说过泾州原州有产盐地。如今怎么突然传出泾州私吞盐利的消息?” “这就是有意思之处了。” 柴荣笑了笑,“王峻告状说,史匡威不知从何处剽窃到了卤盐脱毒之法,在泾州安定县城外大规模挖掘盐石,脱毒制盐,对外却宣称,是从盐井里汲取卤水。泾州如果有盐井的话,岂会等到现在才开始产盐?” 赵匡胤笑道:“这么说王峻倒是没诬告史节帅,彰义镇果然绕过朝廷制盐售盐?” 柴荣颔首道:“瞧王峻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估计十有八九假不了。问题是,史匡威从何处得来的卤盐脱毒法?就连各处盐池监,也没几个老盐工能掌握此种技法,小小一个彰义镇又如何懂得?” 张永德眼睛一亮:“牙帅之意,史匡威身边有高人指点?那人说不定就是....” 柴荣微笑道:“除了朱秀,我实在想不出,史匡威身边还有何人有此本事。” “牙帅所言不错,朱秀那小子,脑子与常人不同,懂得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如果是他将这卤盐脱毒法捣鼓出来,我倒觉得理所当然。”张永德颇为感慨地道。 赵匡胤道:“我们调查博州黄河码头两月有余,根本查不出那日袭杀客船的匪徒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烧毁的船只没有尸体,整件案子处处怪异,像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我们注意。” 柴荣放下茶盏,道:“若我所料不错,博州码头之事,完全就是史匡威故布疑阵,他想让我们误以为朱秀已经命丧黄河畔,实则,他早已将朱秀带往泾州。” 张永德道:“宿州慕容延钊回信说,无人手持牙帅亲笔信去找他,符娘子月前也传来讯息,说是武宁节度使派人去过濠州,也未有朱秀音讯。如果朱秀还活着,极大可能是跟史匡威去了泾州。” “朱贤弟乃有福之人,必定逢凶化吉。”赵匡胤语气笃信地道。 张永德摇摇头:“有福无福不知道,但他是个人精、祸害,决计不会短命!” 柴荣望着茶炉腾腾升起的热气,颇有几分恼火地道:“他还是个满嘴谎话的小骗子!五六拨人前往檀州,都不曾探听到,有关那位四有先生的分毫消息,我看此事,根本就是那臭小子无中生有!” 赵匡胤笑道:“如此说,四有先生的名号,岂不就是他自己?四有、四有,究竟是哪四有,我还真想知道!” 张永德感叹道:“难道世间真有宿慧之人?若无人传授,他头脑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又是从何而来?” 屋中三人齐齐陷入沉默。 柴荣看看屋外阴沉天穹,忽地道:“元朗,你亲自跑一趟泾州,如果朱秀当真在那,将他平安带回来。” 赵匡胤怔了怔,起身抱拳道:“卑职遵命!” 犹豫了下,赵匡胤又道:“如果史节帅不放人,又该如何?” 柴荣皱了皱眉,沉声道:“史匡威忠勇重义,我对他十分敬重,你当好言相劝,只要他肯放朱秀回京,我必有重报!” “牙帅放心,某知道该如何行事了。”赵匡胤鞠身领命,心中不禁感慨,牙帅对朱秀当真十分看重啊! “噹~噹~噹~” 承天门城楼忽地传来缓和厚重的钟声,一声声传遍整座宫城。 福宁殿率先响起哭嚎声,大殿外的朝臣、禁军将士、宫人全都下跪痛哭,哭声一路传至枢密院。 很快,枢密院衙署内外,也响起悲呛大哭声。 柴荣长叹一声,起身整肃衣袍,面带哀戚,往福宁殿方向下跪叩首,张永德和赵匡胤在他身后行跪拜大礼。 大汉乾祐元年,正月末,皇帝刘知远驾崩,享年五十四岁,史称后汉高祖。 wap. /107/107535/27952619.html 第三十九章 三寸不烂舌也不好使 二月初,立春刚过,绵绵春雨如约而至。 在朝廷报丧的邸报送入安定县第二日,薛氏老太爷薛倧也溘然长逝。 节度府为先皇服丧,薛家大宅也为薛老太爷举办隆重丧事。 史匡威在府中换上麻衣丧服,冲着开封方向跪拜,假惺惺地哭悼一番,直接去了薛家大宅吊唁。 薛家人见史匡威穿丧服前来,觉得十分诧异。 老史煞有介事地宣称,自己是薛倧老太爷的晚辈,如何如何地敬仰薛老太爷,当年薛老太爷又是如何如何地教导自己。 老史在薛家灵堂对薛老太爷跪拜痛哭,鼻涕眼泪糊一脸,甚至比哭丧先皇驾崩还要入戏三分。 薛氏兄弟也对老史感激地行家属答谢礼,双方客客气气还不忘相互劝慰一番。 暗地里水火不容,刺刀相拼,丝毫不影响表面上的谈笑风生。 朱秀本想跟去吊唁,却被薛修亮红着眼睛厉声呵退。 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和朱秀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朱秀当然不会自找没趣,骑上黑蛋带着马三,拐个弯直奔判官宋参家里。 在朱秀前往良原之前,宋参和裴缙就相继告病在家,节度府的运转因此大受影响,朱秀累成狗才能勉强维系节度府各项工作的正常开展。 宋参和裴缙撂挑子不干,最恶劣的影响是导致节度府属官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底下大小官吏人心浮躁,无法安心做事。 节度府想要安抚人心,争取底下大小官吏的支持,必须将宋参和裴缙争取到手。 否则史匡威的节度职权只能限于牙军,甚至还出不了节度府。 除非发动一场大战,将薛家和所有投效薛家的官员清洗干净。 如此一来,彰义镇对内元气大伤,对外或许会招致朝廷的强烈镇压,史家在彰义的人望民心,也将不复存在。 朱秀知道自己此行职责深重,本想好好打听,宋参平素里的喜好,看看能不能投其所好。 令他失望的是,宋参自从担任判官以来,除了到节度府官房办公,其余时候大多深居简出,几乎不参加任何宴饮交际,就连薛家邀请他到府上做客,也是能推就推。 宋参算是薛家和史匡威围绕判官职位斗争妥协的产物,因为他是外州人,在彰义镇没有根基。 而他也有一身真才实学,能力不俗,将钱粮府库之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节度府和薛氏都离不开他。 宋参表面上是居间派,实则还是倾向于薛氏,毕竟在彰义镇内部,除了牙军被史匡威牢牢掌握,其余权力还是薛氏占上风。 登门造访有求于人,却不知道事主有何喜好,朱秀想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些什么礼物,干脆带上几斤白盐,聊表心意。 一座寻常宅第正门前,马三扣响门环,不一会,一名老仆拉开门闩,狭开缝隙打量登门之人。 道明来意,老仆道了句稍等,进去禀报,过了会,宋参匆匆赶来迎接。 “不知朱掌书记光临,宋某有失远迎,快请!” 一身素服的宋参仍旧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打开中门礼迎。 “宋先生客气啦,如今我已被节帅免去掌书记之职,先生还是直呼我姓名好了,免得惹人耻笑。” 朱秀拱拱手满脸戚戚然。 “朱少郎。”宋参微笑,心里却一阵腹诽。 节度府对外宣称将你下狱问罪,怎地不见你老老实实待在监牢,还整日里骑驴四处溜达,惹得薛修亮几次跑到节度府抗议。 这朱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着实坏滴很。 宋参引着朱秀到了堂屋,这座宅子就是一处普通的两进院,跟薛家大宅完全不可比。 一路走来也没见几个仆从,春寒料峭的天气,也不见宋参披件皮氅,只穿一件缀补丁的袄衣。 进了堂屋,朱秀看见几只大箱子放在墙角,箱子上还绑缚红绳。 一张礼贴搁在案几上,宋参拿过随手递给老仆,让他下去备茶。 “昨晚薛司马造访寒舍,还未来得及收拾,朱少郎见谅。”宋参淡笑着说了句。 朱秀干笑两声,大大方方让马三将装白盐的口袋送上:“上好的白盐,还请宋先生笑纳。” 宋参看了看,捋须笑呵呵地道:“某在安定住了许久,也算半个泾州人,如今还是第一次吃到泾州自己产的盐,个中滋味,当真值得回味!” “谁说不是呢!”朱秀感慨,“彰义百姓苦于缺盐,日子艰辛,往后,我们就能吃到自己产的白盐,再也不用拿辛苦种出的粮食,去换外州掺了砂砾的杂盐。” 宋参道:“若有盐利在手,彰义镇将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朱秀笑道:“宋先生担任判官多年,精于税赋之事,盐利进项若交到先生手中,必能为彰义军精打细算,积攒家底。” 宋参摇摇头笑道:“某才疏学浅,只怕难当重任。” “呵呵,先生过谦了。” 宋参微笑以对,默然不语。 朱秀坦然道:“以先生之智,不用我说,也能知晓我来意。如今薛氏想取代史家做彰义之主,薛氏所依仗者,在内,无外乎钱粮,在外,无非是和定难军还有凤翔节度使焦继勋的姻亲关系。 而今节度府手握盐利,无疑断薛氏一臂,迫使其不能通过贩卖高价盐盘剥百姓,牙军的粮饷供给也不再需要薛家。定难军和焦继勋毕竟是外镇,就算有心支持薛氏,也不可能明目张胆以武力胁迫。 毕竟上头还有朝廷管辖,藩镇私相攻伐,绝对不会被朝廷所允许。” 宋参含笑点头,听得极为仔细。 朱秀又道:“眼下,宋先生掌握府库大权,你手里的两千多石粮食,就是牙军军心稳定的基石。在夏粮收获之前,这些粮食至关重要。节帅请先生以彰义军民为重,在此关键时刻,千万不要误入歧途。” 宋参捻须轻笑道:“朱少郎这番忠告之言,却比不上薛司马说的好听。” 朱秀哑然失笑,指着墙角几只大箱子道:“只怕礼物也比不上薛氏给的丰厚吧!可先生为何还是不肯将府库钥匙交给薛氏?” 宋参目光微闪,笑道:“朱少郎不妨猜一猜,为何?” 朱秀拱手,肃然道:“因为宋先生乃真正的有识之士!你知道如果薛氏掌权,必然不会长久!对彰义军民来说,无疑一场灾难!” 宋参笑容逐渐收敛,沉默片刻道:“为何如此说?” 朱秀起身,带着几分悲痛道:“薛氏为一己私利,竟然忍心用高价盐盘剥百姓长达数年之久,对民生疾苦视若无睹!就算让其掌权,终究也不过穷两州之民,富薛氏一家之私!如此不恤百姓之人,如何能做彰义之主?” 宋参低垂眼皮,默不作声。 朱秀紧接着道:“薛氏争权,不过是想攀高位,为家族谋私,何尝真正为彰义百姓考虑过?宋先生也是苦寒出身,当年以弱冠之龄高中进士,一篇《取定荆南策》也曾轰动洛阳,如今怎会俯首于薛氏这样,鼠目寸光、为富不仁的土豪劣绅?” 宋参嘴唇嗫嚅,满脸动容,不禁讶然:“你...你怎知我旧时所作?” 朱秀微微一笑,当即摇头晃脑背诵几句:“‘荆南地狭,扼居南北要冲,高氏无德,岂能窃之长久?朝廷当发王师以定之,北连南阳,南抵沅岳,进逼伪楚,西慑川蜀....此诚三军将士之盼,兆民之望也....’” 宋参颇有些坐立不安,脸色赧红,连连拱手道:“惭愧惭愧,宋某当时年轻识浅,不知天高地厚,因一时激愤对朝政出言不逊....” 朱秀摇摇头,严肃道:“宋先生此言差矣!这篇文章固然有偏颇之处,却字字流露满腔热血,尽显我辈青年平定天下之豪情壮志!此文章一出,一时间洛阳纸贵,宋先生名动帝京,堪为士林当中,有志青年之表率....” 朱秀一通天花乱坠的吹捧,听得宋参头皮发麻,慌乱起身摆手,满脸涨红:“且住且住!朱少郎谬赞了!某当时因这篇文章,得罪了时任太师、权臣安重诲,下了大狱,得亏友人多方求助,方才免于一死。文章也被安重诲下令销毁,不得流传....当时宋某只是一介狂妄书生,哪里当得起朱少郎如此夸赞!” “呃....” 朱秀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丝毫不为自己的彩虹屁攻势感到羞愧,正色道:“不管怎么说,宋先生当年能写出此文章,足以担得起忧国忧民四字!为何如今坐视薛氏荼毒百姓而袖手旁观?” 宋参神情变幻,颇有几分愧疚之色,长长地叹息一声: “世道艰难,求活尚且不易,又有何能力胸怀天下?” 朱秀庄重地道:“恩师曾于我临行前相赠四字,今日便转赠先生!” 宋参怔了怔,不自觉地站直身子,拱手作聆听状:“不知是哪四字?” 朱秀一字一句吐出,字字如千斤之石,掷地有声: “不~忘~初~心!” 宋参嘴唇嚅动,眼圈泛红,喉咙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出。 “宋参...受教了!”宋参朝朱秀长揖及地。 朱秀侧过半边身子,只肯受他半礼,微笑道:“先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此言乃恩师所赐,今日送给先生,在下斗胆,替恩师领受半礼!” “应该的,应该的!”宋参擦拭眼角。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朱秀笑道:“在下一番肺腑之言,先生当知助薛氏犹如助纣为虐,助史节帅才不失我辈士人为民请命之初心。” 宋参笑着颔首:“知道了,知道了,朱少郎所言,某深以为然!” 朱秀大喜,笑容愈发灿烂了:“宋先生答应此后与薛氏划清界限,一心一意为史节帅效力?既如此,还请先生将府库钥匙交予我~” 朱秀期待满满地伸出手。 宋参摇头:“朱少郎恕罪,某还是不能给你。” 朱秀笑容僵住,正要恼火质问,宋参满脸苦涩地道:“非是宋某不辨是非,实在是身不由己。” 宋参指着墙角几只箱子:“朱少郎可知,箱子里是何物?” 朱秀不屑道:“无外乎金银财帛。” 宋参摇摇头,拉着他走到一旁,揭开箱子,一股浓厚的草药味扑鼻而来。 “嘶~这些,全都是药材?” 朱秀震惊了,几口大箱子,全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只怕有几十斤重,宋参这是拿药当饭吃呐? “不错。”宋参苦笑,哀戚道:“某自幼家贫,父亲早故,由寡母独自拉扯长大,辛苦供我读书。不论是当年郓州考贡举,还是参加洛阳省试,母亲都陪伴在身边。如今家母年迈,重病在身,需要靠大量药材维系性命。 这些年来,全靠薛氏相助,才能勉力保证家母每月药材消耗....薛氏所为某并非不知情,只是管不了,也不能管....某助薛氏掌理钱粮赋税,薛氏为我母聘请名医诊治,供应一切所需药材....某不欠薛氏,却离不开薛氏....” 朱秀哑口无言,原来这才是宋参不愿投效史匡威的根本原因。 看看几口大箱子满当当的药材,其中大多数不算名贵,但用量太大,还要保证按时供应,整个彰义镇,只有薛氏依靠稳定的通商渠道能弄到手。 “朱少郎还是走吧,宋某眼下唯有两不相帮,才能勉强维持局势稳定。府库屯粮至关重要,交给任何一方,都会引起另一方极大震动,务必慎重....” 宋参叹口气,揖礼以示送客。 朱秀摇头冷笑道:“连李光波都死了,难道宋先生还以为局面能稳定得了?” 宋参神情变幻,终究还是摇摇头坐下,阖眼不语。 “阿郎!阿郎!不好啦,老夫人又犯病了,您快去瞧瞧!”忽地,老仆在堂屋外急切喊叫。 宋参大惊失色,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往后宅跑去。 朱秀犹豫了会,跟上去瞧瞧。 后宅一间向阳的卧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浓浓汤药味,院子里两个仆妇,正忙着熬煮草药。 进到屋中,只见炕头上垫着厚厚的褥子,一名老妇平躺,身上原本盖着的羊毛毡子掀开,露出穿单衣,瘦骨如柴的干瘪身子。 老妇眼窝凹陷,面色蜡黄,脖颈长有紫斑,双膝变形外翻,小腿浮肿,腿上有大面积淤点。 “娘~娘~”宋参低声呼唤着,端过一碗汤药,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入老妇口中。 朱秀凑近看了看,只见老妇牙槽发黑,大多空空,牙齿脱落许多,牙龈出血不止。 喝了些汤药下肚,老妇浓重剧烈的喘气声才得以减弱些。 “宋先生,敢问老夫人是什么病?”朱秀小声道。 宋参轻轻擦拭老母嘴边药渍,叹道:“许多大夫瞧过,无人说得清具体病症,只能用些补气养血、清淤止痛的方子,多年来,一直不见好转。” “老夫人高寿?” “不过五十二岁,差不多十年前开始发病,起初不太在意,没想到越来越严重....”宋参语气低沉,充满懊悔痛苦。 朱秀吃惊,才五十二岁,竟然衰老的像七八十。 朱秀仔细观察宋母症状,忽地道:“老夫人发病之初,是否经常情绪激动、暴躁易怒,体热呕吐,还会出现腹泻症状?再往后,经常容易受凉寒热,若是有个小伤口什么的,也流血不止,难以愈合?” 宋参端药碗的手颤了颤,猛地转过身,声音发颤:“你....你如何会知道?家母最初发病时的症状,与你所说完全一致!” “唔...”朱秀没有立即回话,陷入沉思。 宋参扔下碗,状若疯魔般冲到朱秀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急的语无伦次:“莫非你也精通医术?尊师四有...四有先生,乃一代名士,他...他知道这是何病?能否治好?” 朱秀忙安抚道:“宋先生稍安勿躁!在下不懂医术,恩师也不擅长此道。只是知道几个偏方,说不定对老夫人的病症有效果....” 宋参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怔怔了看着他,噗通一声跪下:“若朱少郎能治好家母,或者...或者让她减轻病痛,宋某愿做牛做马,任听驱使!” “宋先生言重了,快快请起!” 朱秀赶紧将他扶起,“我记得恩师曾介绍过几种疑难杂症,看症状,与老夫人的有些相似。但终究没有验证过,我也不敢肯定能否见效,且容我回去想想,准备一番。” 宋参更咽着点头,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老母病重,时时忍受折磨,但凡有丁点希望,他都愿意尝试。 昏昏沉沉的宋母再度痛苦地浑身发颤,宋参急忙回身照拂。 朱秀又待了会,叹口气悄然离去。 wap. /107/107535/27952620.html 第四十章 大家都穷啊 节度府。 朱秀坐在院子里,手拿一把蒲扇,面前放一只炉子,炉子上架着砂锅,锅里的水早已沸腾。 朱秀往锅里添些凉水,继续任其烧煮,轻轻摇动蒲扇,思绪回到了宋参那卧病在床的老母身上。 回来后朱秀寻思许久,结合宋母发病之初的症状,和目前的病症来看,她很有可能得的是坏血病。 坏血病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也不曾大规模爆发过。 西方历史上关于坏血病的记载,也多是在大航海时期,因为长时间的远洋航行,缺乏新鲜蔬果补给而短暂集中爆发。 在历史上,中国人比西方人的饮食结构更加均衡些,还有饮茶的习惯,维生素族群的摄入是比较充足的,按道理不太容易患上坏血病。 但凡事都有例外,宋母或许因为体质原因,加上过去那些年,家境苦寒,跟随宋参东奔西跑,躲避战乱,饮食上太过单调,终究是拖累了身子,导致患病。 发展到现在,宋母身上出现其他严重的并发症,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时日无多。 按照朱秀的推测,假如坏血病是宋母发病的根本,那么只有在将坏血病治愈的情况下,其余病症才有可能治好。 可惜耽误时间太久,宋母身体底子熬坏了,就算朱秀找准病根,也没有把握根治。 马三和史灵雁进到院中,马三拎一瓶黄酒,端一碗糖浆,史灵雁拎个小布兜,兜里有些山楂和黑豆。 朱秀检查无误后,将山楂、黑豆用水洗净,各取四两放入砂锅,再将糖浆倒入,盖上盖子,用力扇风加大火力。 “小官人我来~”马三想要接手。 朱秀推开他:“你先仔细看我做一遍,记在心里。” 马三以为朱秀又在传授他什么新技法,急忙眼睛不眨地盯着看。 砂锅烧开再添水,一共添四道,将四碗水烧至快干时,加四两黄酒,煮开放至温凉一次内服。 “朱秀你又做什么好吃的?”史灵雁眨巴圆眼,小舌头舔舔嘴唇,满脸期待。 朱秀摇晃蒲扇,瞥她一眼:“这是治病的药,你也想吃?” “朱秀你又骗我!哪有人煮药放糖浆的?闻着还挺香!”史灵雁说话声清脆如莺,用力吸吸鼻头,脸蛋娇憨。 “嘁~少见多怪~”朱秀摩挲下巴,眼睛不老实地在小姑娘身上转悠。 “这副药喝下肚可不得了!能长出大胡子,就像你爹那样!胸脯会变平,就像我这样。脸会压扁,就像马三,头会变秃,就像关铁石!” 朱秀翘着腿,看着睁大圆眼惊恐不已的小姑娘,慢悠悠地道:“怎么样,你想喝吗?” 史灵雁慌忙摆动小手:“我才不要喝!分明是毒药嘛!” 马三笑呵呵道:“小官人是在逗弄您呐~” 朱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对了雁儿,我记得你在地窖里藏了不少橘子、菜菔、大枣、石榴、苋菜什么的,可还有?” “你想干嘛?”史灵雁后退一步,警惕地瞪着他。 朱秀将蒲扇递给马三,起身搓搓手谄笑道:“好雁儿,江湖救急,匀出些给我可好?” 史灵雁想都没想,用力摇晃脑袋,两条羊角小辫甩动:“不好!那些可都是我攒着,要吃到夏天呢!” “是这样的....”朱秀揽着小姑娘的肩头,长长叹息一声,“说起来,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宋参宋判官你知道吧?那可是我们彰义镇的大孝子啊....” 朱秀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一个孝子,多年来为母治病,四方苦求无果的故事。 史灵雁听罢不禁心生感动:“这么说,你煮的药和我地窖里的蔬果,能治好宋老夫人?” 朱秀肯定地道:“如果我的判断准确,那么这些东西一定能让老夫人的病情有所好转!” 史灵雁眨巴眼,歪着脑袋看他:“你当真不是要来自己吃?” 朱秀轻拂袖袍,严肃道:“我岂是那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人?” “那草墩子后面的是啥?”史灵雁小脚一拨,踢开炉子前的草墩子,露出一堆山楂核。 朱秀一怔,怒视马三:“大胆马三!竟敢背着我偷吃?” “小官人,我....”马三大急,想要解释。 朱秀手一挥制止:“无需狡辩!念你初犯,罚扣本月工钱!再敢多说一个字,罚一整年!” 马三憋的脸红脖子粗,满眼幽怨,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朱秀转而讨好道:“雁儿消消气,我已经惩罚过他了!” 史灵雁瞧瞧马三,又瞧瞧朱秀,小拳头攥紧咯咯响,用力在他眼前一晃:“要是你敢骗我,本姑娘饶不了你!” “嘻嘻,女侠饶命!”朱秀故作讨饶,逗得史灵雁娇笑不止。 “你等着!我这就去拿些!”史灵雁对朱秀的讨好服软很受用,蹦蹦跳跳地跑出院子。 “呼~”朱秀松口气,屁股挨着草墩子坐下,总算是把小娘子忽悠住了。 “小官人,我的工钱....”马三满脸肉疼。 朱秀脸一板教训道:“三啊,不是少爷我要训你,实在是你今日所为让我太失望了!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区区一点小钱,瞧把你给急的!做人啊,格局要大,心胸要开阔!就连我担任掌书记,不也乖乖干活还倒贴钱?” 马三涨红着脸,吭吭哧哧。 “三啊,你任劳任怨,忠心侍奉,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今后彰义镇步入正轨,你是我身边的大管家,还怕缺钱花?到时候给你十双手都数不过来!” 朱秀信誓旦旦拍着胸脯,给马三画大饼兼洗脑。 马三无言以对,却还是朝朱秀战战兢兢地伸出手。 “作何?” 马三咽咽唾沫:“买糖浆的钱....” 朱秀疑惑道:“府里后厨还有,你去取来就是,哪里用买?” 马三哭丧着大饼脸道:“史节帅就给了这么点,说府里的糖浆他要留着刷糍粑吃,给宋判官做药的让你自己垫钱去买,等盐款回来一并算....” 朱秀瞪大眼,跳起来冲着史匡威居住的跨院怒吼:“老史!你个混蛋!抠搜鬼!” 自从过年时朱秀教会史向文打糍粑,用油煎或者火烤后,刷着糖浆吃,爷俩就喜欢上了这道舔糯美食。 马三瞧着朱秀火怒的样子不敢吭声,心里暗暗嘀咕,也不知刚才谁说的格局、心胸.... 无奈,朱秀只得从钱囊里,抠抠搜搜地掏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坨银块,心疼不止地塞给马三:“不准偷吃,省着点用!” 马三哭笑不得,也不知到底是谁偷吃的山楂。 马三捏着钱出门买糖浆去了,朱秀颓然坐下,钱包日益干扁,坐吃山空,要是毕镇海还不回来,他和节度府都要陷入无钱可用的尴尬境地。 wap. /107/107535/27952621.html 第四十一章 不堪家暴的裴缙 史灵雁和马三遵照朱秀的吩咐,带上煮好的土方药,和一些富含维生素的蔬果,前往宋参家里。 马三还带了两块猪肝,按照朱秀教的法子,熬成稀粥,作为宋老夫人的食补之法。 土方子是朱秀小时候在村里吃过的。 记得小时候村里遭了水灾,好几个月没有新鲜蔬果吃,村里有人得了坏血病,症状轻重不一。 县里去救灾的防疫队,就用这个方子煮药给村民吃。 症状轻的喝一两次就痊愈,重的喝三五日也能明显好转。 缺乏维c会影响铁的吸收和利用,导致血红素铁合成不足,造成缺铁性贫血。 没有补铁剂,动物肝脏就是补充血红素铁的最佳来源。 朱秀把能想到的都给宋老夫人安排上,能不能见效,就要看天意了。 让史灵雁和马三去,避免惹人注意,引起薛氏警觉。 朱秀还要赶到裴缙家里,探探他的口风。 将史灵雁和马三送走,朱秀牵上黑蛋正要出门,后宅门的门房老头匆忙来禀报,说是有个蒙住头脸的家伙,跑到后宅门叫门,说是要见他。 朱秀大奇,忙随门房老头赶去。 朱秀谨慎,没有立即开门,找来梯子爬上墙头,先看看是谁。 “少郎君,瞧见没?就是那个穿黑氅的!鬼鬼祟祟不像好人!” 门房老头扶住梯子冲墙头喊道,忘记压低嗓门,叫喊声洪亮,引起那人注意,循声仰头望来,正好和朱秀目光相碰。 那人一愣,急忙摘下斗帽拉下面巾,挥手压低声喊道:“朱少郎!是我~” “裴支使?”朱秀惊讶,来人竟然是裴缙,没想到这厮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老伯快开门,请裴支使进来。” 门房老头取下门闩,门扇刚狭开缝隙,裴缙就忙不迭地挤进来,惹得老头冲他斜瞅眼睛。 裴缙跌跌撞撞冲到朱秀跟前,满面凄然地鞠身长揖:“请朱少郎救我!” “裴支使快快请起!”朱秀讶然。 裴缙起身,朱秀这才瞧见,他的左眼眶一片淤青,嘴角红肿,鼻孔下还有微擦干的血迹。 “你这是....遭谁毒打了一顿?”朱秀本想发笑,见裴缙神情戚戚,觉得于心不忍,强自忍住。 “唉~唉~家门不幸,让朱少郎见笑了....” 裴缙一声长叹,本想道出实情,却瞥见门房老头一脸八卦地凑近,竖起耳朵偷听,怒视他一眼,对朱秀道:“寻处清静地,某再与朱少郎细说。” “请裴支使跟我到堂室说话。” 朱秀引着裴缙往前宅而去,门房老头撇撇嘴嘀咕:“不就是被家里婆娘揍了,有啥见不得人....” 堂室里,朱秀请裴缙坐下,又给他端上热茶。 裴缙双手捧着茶碗,满脸淤青伤痕,头发凌乱,神情呆滞,双目空洞,活脱脱像个饱受家暴摧残的中年妇男.... 朱秀拉近椅子,温声道:“裴支使请用茶,有事慢慢说。” 裴缙嘴皮子发颤,小抿一口,更咽道:“朱少郎,某...命苦呀!~” 说着,两行热泪从裴缙眼角滑落。 朱秀不禁唏嘘,心中倍感好奇,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伤感。 “家有悍妻,乃裴某生平最大之不幸!偏偏....又无法和离,唉~~” 裴缙尝到苦涩的泪水,双肩耸动,更咽不止。 朱秀恍然,早就听闻裴缙惧内,没想到家里确实有一头母老虎。 裴缙娶薛氏偏房女子为妻,算是薛氏女婿。 据闻裴妻跋扈骄横,常常依仗娘家权势胡作非为,在安定县落得个母大虫的恶名。 “某当年初至彰义,毫无根脚,为早日求得安稳,迎娶薛氏女为妻。不曾想近年来,薛氏越发蛮横,对我呼来喝去,动辄拳脚相加.... 我与薛氏成婚多年,只生下一个三岁女儿。膝下无子,我便想再纳一房妾室....” 裴缙哭诉声停顿了下,担心朱秀不相信,一脸正色地道:“某并非贪图女色,只是薛氏无所出,我裴缙也已过而立之年,若无子嗣岂不惹人耻笑?” 朱秀小鸡啄米般点头:“我懂的!裴支使无需解释,你继续说。” 裴缙脸一垮哭诉道:“哪知惹怒了那母大虫,将我一顿好打!夫妻一场,她竟然忍心将我痛殴成这副模样?哎哟~~” 裴缙捂住头脸伤势,伤心哭泣。 朱秀对处理类似的家庭惨剧毫无经验,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叹息着拍拍他肩。 裴缙抹了把眼泪,愤愤道:“身为大丈夫,如何能受此恶气?某想明白了,薛家一日不倒,我与薛氏一日不可能和离!从前我瞻前顾后,不敢得罪薛家,如今想通了,我愿追随史节帅,与薛家抗争到底!” “呃....”朱秀愣了愣,哭笑不得。 原本他还绞尽脑汁,想着见了裴缙怎么劝说他。 会不会再像劝说宋参那样,嚼烂舌头也不起作用。 没想到裴缙却是自己送上门来表忠心。 缘由竟是因为忍受不了薛氏女对自己无休无止的家暴.... “朱少郎可还记得,你初到节度府,被薛修明刁难作赋?”裴缙眼巴巴问道。 朱秀笑道:“当然记得。当日众多属官无人理会我,还是裴支使代我执笔,此番恩情在下始终不忘。” 裴缙振奋道:“朱少郎言重了。某早就苦于薛家淫威,无处申诉,早有投靠史节帅之意。当日见朱少郎仪表堂堂,定然也是名门之后,裴某一见如故,这才冒着被薛家记恨的风险,为朱少郎代笔。” “敢问裴支使祖上是?” 裴缙略微昂首,难掩得色地道:“裴某祖籍河东闻喜,高祖父乃是文忠公!” “哦?裴支使竟然是裴度裴相公之后?”朱秀震惊了。 “正是!”裴缙满脸骄傲,只觉自己浑身冒光。 “唔....”朱秀盯着他,陷入沉吟。 这厮连功名都是买来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大名鼎鼎的名相之后,这基因衰退的也太厉害了。 “朱少郎不信?”裴缙急了。 朱秀沉默片刻,点点头:“我信!” 裴缙淤青遍布的脸上才重新露出笑容。 “总之,今后裴某下定决心与薛家断绝瓜葛,不再听薛家号令!节度府但有吩咐,裴某必定效命!”裴缙郑重其事地拱手道。 朱秀笑道:“裴支使先带领属吏将度支之事打理好,莫要再给节度府添乱。” 裴缙老脸一红,惭愧道:“之前告病也是受薛家指使,裴某定会向史节帅请罪,保证今后绝不再犯!从今日起,裴某就搬入节度府处理公务。只是裴某毕竟是副职,钱粮府库大权,还是掌握在宋判官手里....” 朱秀起身道:“宋判官那里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二人前往衙堂见史匡威,路上,裴缙无意间又说出一事:“前日我听闻,薛修明已经派人赶赴岐州,向焦继勋报丧。焦继勋是薛家姻亲,当年又受过薛老太爷恩惠,得知老太爷病故,一定会亲自前来吊唁....” 朱秀脚步一顿,惊讶道:“焦继勋会来?” “应该...会吧?凤翔局势安定,华州方面的战事他也插不上手,来一趟泾州不是问题。” 朱秀皱了皱眉,这个节骨眼上,薛家把焦继勋请来,只怕是居心不良.... wap. /107/107535/27952622.html 第四十二章 跨越时代的技术援助 见过史匡威的第二日,裴缙带领六名掾吏悄悄搬进节度府。 他还带来了大量户帐、田籍,彰义镇近几年来的收支账簿,各县乡民、商户缴纳税赋的清单。 裴缙担任支使多年,对彰义镇的财政预算和各项支给核算了如指掌,与各县地方曹官熟悉,有他投效,节度府多年不曾过问的财政大权,算是收回了一大半。 裴缙是铁了心脱离薛家,也不愿再回家面对残暴的妻子,一来担心薛家报复,二来更怕家里母大虫知道他的心思,暴怒之下直接将他废掉.... 除了想念女儿,裴缙倒也心安理得的在节度府住下。 起初朱秀还多长个心眼,担心裴缙别有二心,安排马三时常到裴缙所在的官房转悠。 马三这厮在朱秀面前,总是一副忠厚老实样,其实朱秀清楚,这家伙眼睛很毒,毕竟做过沧州县衙大牢的狱吏,人情冷暖、蝇营狗苟见过不少。 马三盯了几天,回来禀报说裴缙相当老实,除了偶尔摸鱼偷懒,倒也带着掾吏们勤勤恳恳做事,不像是诈降的样子。 朱秀稍稍放心,由得他去。 节度使之下的几大重要官员,除掉行军司马薛修明,就属判官宋参、支使裴缙、安定县令温泰最为重要。 宋参掌握府库大权,目前置身之外,不掺和节度府和薛氏之争。 支使裴缙主动投效,起到表率作用,助节度府稳定人心。 就剩安定县令温泰,看似还留在薛氏阵营中。 温氏是泾州本地大族,在县乡拥有深厚人脉,节度府的政令想要直达基层,离不开温氏支持。 所以温泰是必须要争取的对象。 史匡威起初对此并不看好,温泰人老成精,不会轻易表明态度,靠拢、讨好薛家,与节度府保持距离,同时彼此留有三分薄面,对于温氏才是最好的选择。 朱秀一番调查后,觉得温氏并非不可拉拢,便派人去请,没想到一连三次在县衙扑空,温老头故意躲着他,没有要跟他私下见面的打算。 朱秀也不气恼,决定亲自登门造访。 温氏老宅坐落在城西,与节度府在一条中轴线上。 带上马三和两个挑担的仆从,朱秀出现在温氏老宅门前。 马三上前叫门,铺首拍的叮哐响。 宅门内好半晌无人回应,朱秀也不着急,让马三继续扣响铺首,扯着嗓门大喊:“温老爷,史节帅命我等来探望您啦!~” 喊叫声引得街上百姓频频回顾。 过了会,宅门嘎吱一声打开一条缝,温泰阴沉着脸,透过门缝看来,恼火地喝道:“朱秀!你究竟想作何?” 朱秀掸掸袖口,施施然揖礼,笑眯眯地道:“不作何,只是学生在安定住了许久,还未正式拜见过本县父母官,觉得心中惭愧。正巧今日无事,又恰逢温县令告假在家,特来拜访!” 温老头气的牙痒痒,没好气道:“心意领了,不过老夫与你话不投机,用不着私下会面,请回!” 说着温老头就要让门房闭拢宅门,马三当即放声大喊道:“史节帅夸赞温老爷爱护百姓,堪当我彰义镇九县表率!节帅说啦,定要向朝廷上表,为温老爷请功....” 街上不少百姓驻足观望,看看是谁在县令家宅门口高声喧哗。 “闭嘴!闭嘴!”温泰又急又怒,恨不得伸手去捂马三的嘴。 马三闭嘴,大饼脸笑的一团和气,温泰却越看越觉得可恶。 朱秀微笑道:“温公不愿与我私下里往来,无非是担心传到旁人耳朵里,引起误会。可如此僵持下去,只怕引得百姓议论,消息岂不传的更快?” 温泰脸色变幻,恶狠狠剜他一眼:“进来,随老夫到偏厅说话。” 门房打开宅门放他们入内,朱秀笑道:“多谢温公,叨扰了。” 温泰怒气冲冲地背着手只顾往前走,朱秀亦步亦趋跟上,马三和挑夫落在后面。 小老头很生气,步履匆忙,似乎身后跟来瘟神。 进到偏厅,宾主而坐,朱秀四处望望,笑道:“等候许久,有些渴了。” 温泰不耐烦地喊道:“来人!上茶!” 待朱秀慢条斯理喝完小半盏茶,温泰才忍不住道:“朱秀,老夫敬你也算名士弟子,颇有几分文才,往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可好?请你莫要再来搅扰老夫!” 朱秀放下茶盏,笑道:“温公言重了,学生还未道明来意,你怎知就是搅扰?说不定学生给你送来一桩美事!” 温老头讥诮道:“老夫岂会不知你来意?你这几日四处游说,先去见了宋参,而后又是裴缙,最后便到老夫这里。可惜老夫不是宋参,没耐心听你长篇大论,老夫更不是裴缙,连家宅都治不安宁,跑去跟你哭诉求助,丢人!~” “咦?温公消息灵通呀!”朱秀惊奇,看似不显山露水的温老头,竟然对安定城中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哼!~老夫身为县令,对辖地当然得通盘掌握!”温泰捋捋白须,颇有几分得意。 朱秀道:“既然温公心知肚明,学生也就不拐弯抹角,请温公表个态吧!” 温泰淡淡道:“节度府与薛家如何相处,权责如何划分,与温氏无关,更不会掺和你们两家的争斗。” 朱秀笑道:“温公就不担心,尘埃落定后,温氏被排挤在彰义镇权力核心之外?” 温泰信心满满地道:“温氏扎根泾州已逾两百年,各县乡有不少门生故旧,各乡长、耆老、里正、村正,也有大批温氏子弟,不管节度府由谁当家,想要打理好泾州这一亩三分地,都离不开温氏支持。” 朱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温公此言倒是一点不假!” “所以说,温氏何须掺和薛家和史家的争斗?”温老头满脸傲娇。 朱秀道:“温氏的确可以置身事外,但就家族利益而言,温公此刻的选择,将会决定温氏将来的处境。” 温泰皱眉,思索片刻道:“此话何意?” “据学生所知,薛家以让出泾原二州的绞麻生意作条件,换得温氏支持,是否如此?” 温泰坦然道:“不错!” 朱秀笑了笑,又道:“可薛家并未全盘割让,而是让温氏每年拿出利润的一半,上缴薛家!是也不是?” 温泰脸色变了变,冷着脸不说话。 这是温氏和薛家最大的矛盾所在。 温氏接手了薛家的绞麻生意,一应成本由自己负担,却要每年拿出利润的一半分给薛家,这让温泰一直耿耿于怀。 按理说,薛家留下几处绞麻作坊和工人,还有各处麻农的关系,以及关中河东一带的销售途径,这些资产一开始筹建时花费不少,温氏予以补偿是应该的。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薛家当初投入的成本早已收回,却还每年享受着温氏分割的利润,这让温氏族人相当不痛快。 卖力干活的是温氏,坐享其成的却是薛家,温氏白白头顶泾州绞麻大户的名头,实际上相当于给薛家打工。 温泰几次找薛修明商谈,想把利润分割比例降低些,都被薛修明以各种理由一拖再拖。 这件事算不得隐秘,朱秀派人稍稍打听,就明白了温氏和薛家的纠葛所在。 麻是泾原二州的主要经济作物,将麻杆通过绞练脱皮纺成麻纱,产量虽比不上南方,但也远销关中、河东等地。 温氏接手绞麻生意后,充分利用地头蛇的优势,发动乡民扩大产量,总体效益超过薛家打理时,但因为利润均分这一不平等条约的存在,导致温氏的实际收益并不太高。 温氏就是个拼死拼活却要忍受剥削的打工人,朱秀想想都替他们感到憋屈。 “此事,与你无关!”温老头被戳到痛处,开始甩脸色。 朱秀不以为意,朝厅外等候的马三招招手。 马三带着两个挑夫步入厅中,等挑夫将两大箩筐放下,马三又带着他们出去。 “请温公仔细看看,这是何物?”朱秀指着箩筐笑道。 温泰瞅了眼,冷声道:“两筐麻纱而已。” 朱秀又笑道:“请温公再仔细看看,这两筐麻纱有何不同?” 温泰耐着性子,起身走近些,从箩筐里抓起一把麻纱,仔细搓捻。 “咦?”温泰陡然一惊,急忙从两筐麻纱里各抓些对比。 这两筐麻纱,一筐质地粗糙脆硬,发黄,容易起毛断裂,而另一筐洁白如雪,纤细如丝,柔韧耐折,一看就是绝佳的麻纺原料。 “这...这些麻纱从何而来?”温泰昏黄老眼睁圆,指着那筐品质上乘的麻纱,惊声问道。 朱秀微笑道:“想必温公也看出来了,粗麻纱这一箩筐,正是温氏绞麻作坊所出,而细白麻纱这一筐,呵呵,是学生这两日临时找人绞练的。” 温泰震惊无比,急忙抓起细白麻纱仔细搓捻,果然,水分黏湿,放到鼻下嗅嗅,还有一股刺鼻气味。 “你...你竟然懂得绞练麻纱?”温老头万分稀罕地瞪着他。 朱秀淡然道:“学生所学驳杂繁多,区区绞练法,小道儿,不足挂齿!” 温老头噎得说不出话,据他所知,能将麻纱绞练的如此白净细软,却又不失韧性,只有江南一带的麻纺世家有此本事,再配合苎麻作为原料,绞练出的麻纱,那都是一等一的贡品。 温氏绞麻作坊产出的麻纱,大多只能用来纺织成粗布,属于产业链的底端不说,品质也比较低劣,价格完全不占优,全靠量大才有一定的利润。 麻纺行业的顶尖匠人,还是多集中在朝廷官坊和南边各大织造户处,彰义镇这样的穷乡僻壤,实在找不出具有高超工艺水平的绞练工。 温泰嘴皮子嚅动着,咬咬牙道:“说吧,你究竟想怎样?” 朱秀笑眯眯地道:“如果温公愿意,学生可以将新式绞练法全套工艺传授给温氏,包教包会!以泾原两州的麻皮质地,如果采用新式绞练法,卖到关中河东的价钱提高三成,完全不是问题。” 温泰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条件?” 朱秀道:“温氏开设新式绞练作坊,每年利润的三成当作税款上缴节度府。此后,温氏应与薛家划清界限,全力支持史节帅和节度府,” 温泰眼珠乱转,闪烁其词地道:“温氏向来不插手薛史之争,老夫可以向你保证,温氏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朱秀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想要足够的好处,就得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温氏想得到我手中的新式绞练法,必须要表明态度,支持史节帅!” 顿了顿,不理会温泰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朱秀冷冷道:“这套技法掌握在我手里,不给温氏,我随便找个商户合作也是一样的,大不了起步慢些而已。 往后泾原二州市面上全是新法所产的细白麻纱,价钱相差不多,温氏的劣等货,谁还会要?温公,你可要想清楚,想明白,这项生意对温氏而言,意味着什么!” “...老夫...老夫...”温泰死死攥紧白麻纱,满脸犹疑不定。 “再告诉你一个消息,魏虎率领八百精锐牙兵,不日就将赶回安定!”朱秀轻描淡写地抛出一颗重弹。 温泰浑身一震,惊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节帅终于忍不住,要对薛家动手了?可如此一来,无异于自戕,彰义军只怕要伤筋动骨....” 朱秀肃然道:“是薛家狗急跳墙在先,不惜害死李光波,想借定难军之势行夺权之举!彰义军剜肉自救,迫在眉睫!” 温泰深吸口气,摇摆不定的目光终于渐渐镇静下来。 “老夫要先确信,你所说的新式绞练法可行!” 朱秀颔首道:“可以。我这里准备好一张图纸,有前半段的工艺流程说明,劳烦温公找几个娴熟绞练工来,我只需稍加讲解,他们就能明白。” 温泰想了想觉得可行,吩咐管家照做。 过了会,管家带着三名穿粗麻布卦的汉子到来。 三名汉子年岁不轻,最小的也有三四十岁,身上带着浓浓的草木灰气,显然是常年待在绞麻作坊里。 “小人叩见温老爷。” 三名汉子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起来。”温泰严肃地摆摆手。 朱秀取出昨晚画好的一份工艺流程简图,展开给他们看,简单讲解一番。 三人不识字,不过图上的圈圈框框和火柴人非常直观明了,朱秀讲的也直白简练,三人很快搞懂图纸意思。 其中最年长的一个绞练工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小郎君莫不是从南边来的?家里可是织造大户?” 朱秀笑呵呵地道:“老伯猜错了,小子家里是种地的,从来不曾干过织造。” 三人惊讶地相互瞅瞅,那神情明显不相信。 要不是织造世家,哪会懂得绞练麻纱的门道? 简单几句提点,就让他们三个老绞练工有醍醐灌顶之感。 温泰板着脸喝道:“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攀关系的!都说说,这图纸上的技法可有用?” 三人低声商讨一会,年长的老工人作揖道:“回禀温老爷,小郎君说的法子一点不假!小人当年在长安,就见识过类似的工序。只是这图纸上的流程,好像不全乎,少了几步关键处,这法子便不管用了....” 温泰先是一喜,接着脸皮使劲颤了颤,好个奸猾的朱小子,故意抛出一块香喷喷的饵料,就等着他上钩。 偏偏这钩子,他这条老鱼不咬还不行。 “行了,你们下去吧!就当作没见过这张图纸,更不许对旁人说起。” 温泰挥手,令三人退下。 “怎么样温公,这下可信了?”朱秀将图纸放到温泰面前的案几上。 温泰深吸口气道:“你的条件,老夫答应了。” 朱秀笑道:“后日魏虎回城,节帅在府上为其接风,还请温公准时出席!而后,学生便将完整绞练工艺奉上。” 温泰起身拱手道:“老夫明白了。还请回禀节帅,温泰一定按约赴会!” “温公留步,学生告辞!” 朱秀笑着鞠身,拜别而出。 走出厅室前,朱秀回头看了眼,只见温泰手捧那张简化图,爱不释手地轻轻抚摸,苍老的褶子脸上满是贪婪之色。 朱秀嘴角微扬,带着马三扬长而去。 只要温氏敢贪,他就敢拿出足够多的好处对其笼络。 如今北方的绞麻产业,还在大量使用两汉以来逐渐成熟的沸煮绞练法,以滚水脱去麻皮中的胶质,使纤维分散,水中加入草木灰,利用碱性物质使麻纤维脱胶。 而他传授的灰治绞练法,用桑柴灰和石灰浸泡、滚煮,待麻皮松散成长缕状,再拌石灰煮练,用清水冲净后平铺在水面竹帘上,半浸半晒,日晒夜收,三日后,麻纱洁白如雪,纤细如丝,韧性却不减分毫。 工艺上繁琐不少,不过熟练后影响不大,还可以流水线生产加快进度。 从沸煮绞练法到灰治绞练法,看似只增添了石灰煮沸和日晒辅助,却是跨越了上千年的进步。 目前江南织造大户所掌握的,也不过是灰治绞练法的雏形,就连开封的官办作坊,只怕也远没有摸索到改进工艺的窍门。 成书于元代初年的《农桑辑要》对此有详细记载,算算时间,那也要等到三百多年后了.... 在朱秀看来,改进绞练麻纱的技法算不得尖端,核心工艺技术性不强,用不了多少时间,必然是一门面向全社会推广的技术。 让温氏暂时性独占,也只能赚一时热钱。 朱秀早已暗戳戳地盘算好,等肃清薛氏流毒,他再随便找几个商户,“一不小心”将灰治绞练法泄露出去,绞麻作坊只怕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打破温氏的产业垄断,只在弹指之间。 毕竟有竞争才有进步,这也是为行业健康发展着想。 温老头还沉浸在,温氏即将成为河西绞麻业巨头的兴奋当中,殊不知,温氏的生意还没开始,衰落的时间都已被朱秀安排的明明白白.... wap. /107/107535/27952623.html 第四十三章 毕镇海回来了 几日后,阳晋川盐厂。 半山腰一座小矮楼内,朱秀见到了毕镇海和毕红玉。 “拜见少郎君!”毕镇海抱拳揖礼,奔波月余,让他黝黑的面容越发粗糙,嘴唇皲裂,看上去满身风尘。 一旁沉默寡言的毕红玉也好不到哪去,私底下,她没有刻意低沉嗓音说话,否则任谁看,都看不出她是女儿身。 “二位辛苦了!”朱秀笑着颔首,弯腰伸手作虚扶状。 毕镇海顺势起身,毕红玉反应稍慢,默不作声地站到一旁。 “不负少郎君所望,属下此行联络上邠州、宁州一带的盐枭,先期带去的一千斤白盐,以每斤七十文的价钱出货,得钱七十贯,除却沿途开销,还剩五十八贯。 另外两地盐贩一共凑得五百贯定金,购买三万斤盐,属下与他们议定的价钱是每斤六十七文,从下月开始,每月交一次货。” 毕镇海将贴身收藏的信封取出,里面写有一张契文,双方签字画押。 合约写的歪七扭八,语句也不通畅,朱秀扫了眼不忍直视,更不指望这张薄薄的草纸能有什么约束作用。 不过这些草莽出身,做着杀头买卖的盐贩子,能想到用契文的方式约定彼此交易,萌生出的些许契约精神,让朱秀倍感欣慰。 只是一听到对方只要三万斤,朱秀摇摇头:“价钱倒还行,只是这量少了些。” 毕镇海苦笑道:“少郎君有所不知,邠州宁州刚刚平息战乱,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静难节度使王守恩施政严苛,百姓刚刚复产,他不体恤民力不算,还抬高官盐售价。 如今静难军治下,官盐价格高达一百一十文每斤,百姓叫苦连天,聚集到州县衙门抗议,这天杀的竟然派兵镇压。 王守恩一边强迫百姓买高价盐,一边大肆搜捕盐贩,但凡跟贩盐二字产生瓜葛,不问真假直接杀头示众。本镇盐贩日子难过,千方百计躲避官兵搜查。 任凭王守恩严防死守,治下盐贩却屡禁不止,甚至宗亲家族连成片参与买卖,几个盐贩头子,还被乡亲们视作英雄,声望不小。” 朱秀叹口气,没想到静难镇盐价虚高的混乱景象,比之彰义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守恩此人他知道,历史名声并不好,毁大过誉。 前年,契丹主耶律德光南侵时,王守恩在潞州担任长史。 潞州刺史张从恩畏惧契丹兵锋,意图献出潞州,向耶律德光请降。 王守恩和行参军高防,暗中联络驻扎潞州的兵屯使李万超,举兵杀掉张从恩麾下大将赵行迁和契丹使者,逼迫张从恩同契丹人死战到底。 张从恩假意答应,而后竟然找机会逃出潞州城,潞州军民便推举王守恩担任主帅,率军据守城池。 刘知远称帝后,王守恩第一时间表示归顺,得到了新皇嘉奖,获封为静难军节度使,移镇邠州。 王守恩虽有几分民族气节,为人为官却声名狼藉,横征暴敛贪得无厌,治下百姓怨声载道。 朱秀默默盘算下,三万斤盐,最少能带来近两千贯钱收入,不算多,但也足以应付眼下的开支。 邠州盐贩一年最多能吃下十万斤的量,按照盐厂现有的生产规模计算,也就相当于四五个月的产量。 朱秀还想着下一步,发动泾州广大劳动妇女进厂劳作,成立女子生产队,继续增产。 可富余的屯货又该如何出手? 朱秀想了想道:“指望在北方绕过朝廷盐监,大规模卖盐不现实。一来北方战乱,民生凋敝,私盐价格不会太高,二来风险太大,随时面临朝廷稽查。盐厂想要赚大钱,还是该往南边找路子。” 毕镇海道:“此行匆忙,来不及赶去岐州,不如等邠州这条盐路稳定下来,我再找机会去岐州看看。南边来的富商,也多是停留在岐陇一带。” 朱秀笑道:“此事不急,你们先好好歇息。邠州的盐贩子派人跟你们一同回来,想实地考察,看看我们盐厂的实力,你就陪他们好好转悠,除了作坊不能进,这片盐厂他们想去哪看都可以。不过切记,不要让他们摸清盐厂底细,更不要承认盐厂与节度府有关。” 毕镇海笑道:“少郎君放心,属下晓得。” 朱秀瞅了眼始终像个木桩,站在一旁动也不动的毕红玉,逗弄道:“老十,你一个姑娘家,整日东奔西跑也不是办法,不如留下来,我重新为你安排差事如何?” 毕红玉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飞速低下,生硬地摇头:“不要。” “那我帮你找个夫婿,嫁人过安生日子可好?” 毕红玉脸蛋腾地红了,也不答话,剜了朱秀一眼,扭头摔门而去。 “啧啧,这性子,以后怎么嫁的出去!”朱秀忧心忡忡地叹口气。 毕镇海笑道:“少郎君随她去吧,男人堆里混久了,她就这脾气。老十口技了得,不管什么鸟雀虫萤的叫声,她听一遍就能学个囫囵。人又机警,弟兄们在外奔波,少不了她帮忙警戒放哨,镇海营现在还真离不了她。” 朱秀撇撇嘴,斜瞅道:“只怕是你心里还惦记人家,舍不得放手吧!” 毕镇海老脸赧红,哭笑不得地道:“少郎君莫要取笑我。老十脾气倔,她说不喜欢,我哪敢再缠着人家?现在,我只当她是拜把子弟兄。” 朱秀嬉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不如我问问府里干活的大婶,哪家闺女还未出嫁,帮你挑一个?” 毕镇海想都不想,义正辞严地拒绝道:“属下混迹多年一事无成,如今承蒙少郎君瞧得起,收我入镇海营,寸功未立,如何有资格成家?何况我与老十发过誓,一定要找薛家报盐仓血仇,此仇不报,如何对得起当年追随我的弟兄们?” 朱秀肃然起敬,垫脚拍拍他的肩:“是条血性汉子!镇海营才刚刚起步,好好干,将来我一定帮你讨个大家闺秀当媳妇,给你生十个八个大胖小子!” “为少郎君效命,虽死不悔!”毕镇海高大的身躯单膝跪倒,抱拳大喝。 “起来!你拿二十贯钱分给弟兄们,明日记得回安定县城,我带你参加府里举行的晚宴。” 毕镇海起身,犹豫着道:“少郎君,我粗手大脚习惯了,手里放不住钱。我自己那份只拿五百文,其余的还是放在少郎君处....” “也好,帮你攒起来,以后娶媳妇用。” 朱秀笑呵呵地答应了,见他一脸吞吞吐吐,又好奇道:“为何单独要五百文?可是有急用?” 毕镇海黑脸露出些羞涩,扭扭捏捏地道:“少郎君刚才说起生娃娃,我这心里有些....嘿嘿,准备过两日进城....消遣消遣....” 朱秀一瞪眼睛,刚才还说不想女人,现在转过头就要进城找乐子? “给你五十文,留作平时喝茶!其余的存我这,免得你挥霍!” 朱秀脸一垮瞪他一眼,袖袍一甩负手而去。 毕镇海傻眼了,有些委屈:“弟兄们都去,我....” “用手!” “....” wap. /107/107535/27952624.html 第四十四章 魏虎也回来了 翌日一早,朱秀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梦周公,迷迷糊糊被马三摇晃醒。 “小官人快醒醒,宋判官来了~” 朱秀痛苦地呻吟一声,推开马三的大饼脸,双手支起身子,揉揉眼睛打哈欠。 隐约见到宋参站在床榻前,一副想要靠近又生怕打扰的样子。 “...宋先生早啊~”朱秀掀开被褥,磨磨蹭蹭下床,马三赶紧拿件厚罩衣给他披上。 “宋参叩谢朱少郎!”宋参袍服一撩,双膝结结实实跪在冰冷坚硬的石砖上。 朱秀吓一跳,些许瞌睡都被惊醒,赶紧上前将他扶起:“宋先生何须如此大礼?学生哪里受得起!” 宋参倔强地跪着,眼眶红红,更咽道:“朱少郎赐下妙法,救我母活命,恩同再造!大恩大德,宋参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宋参不顾阻拦,硬是以额触地行叩拜大礼。 “宋先生快请起!” 待宋参起身,朱秀忙问道:“老夫人病情有所好转了?” 宋参擦拭眼角湿润:“好多了,当真好多了!那日雁娘子来到府上送药,宋某遵照朱少郎的叮嘱,将药粥喂老母喝下,午时和傍晚各一顿。第二日,老母齿龈便不再出血,精神瞧着也好不少。 白日里,宋某又照朱少郎说的,将橘干、石榴煨水喂老母喝下,一日两餐也能用些稀粥。老母病重多年,胃口一向极差,稍微吃些便腹泻不止。 按照朱少郎的方子,用了几日药,近两顿来,老母已能吃下小半碗清粥,腹泻的情况也大有好转。现在老母无需婢仆搭手,自己就能翻动身体,终日卧床也能舒服些。 全赖朱少郎恩赐灵药,解老母病痛!” 宋参说着眼睛再度通红,又要下拜叩首,朱秀赶紧将他拉住。 “此药方也是我偶然间从恩师口中听来,幽辽之地多有类似患病者,恩师游历辽北时,常见当地郎中以此法施药,大多能使病患痊愈,觉得此法神奇,便暗暗记下。 老夫人福寿绵延,一定能早日康复。等到将老夫人的肠胃调养好转,还可以将猪肝、菜菔(萝卜)、苋菜、菘菜剁碎,煮到粥食里,每餐少许,每日可以多吃几顿。还可以请郎中抓两副温补气血的药,辅助治疗....” 宋参鞠着身子聆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暗暗记在心里。 “多谢朱少郎指点!”宋参满面感激,又是一丝不苟地鞠身长揖。 虽说朱秀的方子,看似稀松平常,无甚奇特之处,还多以食补为主,但从实际效果看,却是相当管用,让宋参深感信服。 宋老夫人因为长期患有坏血病,导致身体机能严重下降,牵带出其他并发症,这些病症朱秀无能为力,只能让宋参请正经大夫治疗。 说完老母病情,宋参取出一个木盒,双手奉上:“此乃宋某所掌两处仓储的钥匙,还请朱少郎收下。” 朱秀大喜过望,打开木盒,里面放有两把铜钥匙。 宋参愧色满满地道:“朱少郎恩情深重,宋某无以为报。之前多有得罪处,还请朱少郎海涵。朱少郎不计前嫌,将灵药慷慨相赠,宋某又如何敢不投桃报李?宋某此后当弃暗投明,追随史节帅,为彰义百姓多谋福祉。” 朱秀笑的合不拢嘴,争取到宋参支持,彰义镇的钱粮大权,就算是重新回归节度府掌控。 彰义镇两州九县的正常运转,可离不开他这位掌管财政的大管家。 当即,朱秀带宋参面见过史匡威后,就留在府上,等下午一块出城迎接魏虎,而后参加接风晚宴。 之前在陇山关时,朱秀不太喜欢这个黑面金刚,回到安定后,从史匡威口中听到有关魏虎的往事,倒是对他有所改观。 魏虎的母亲是威州(敦煌)汉女,被吐蕃人掳掠做了奴隶。 多年后生下两个儿子,老大便是魏虎。 那名吐蕃番兵将他母子三人视作牲畜,动辄打骂,日子过得无比艰辛。 魏虎十三岁那年,番兵父亲准备将他兄弟卖给别的奴隶主,魏虎母亲拼死阻拦,遭到毒打。 魏虎兄弟也极力反抗,剧烈的冲突中,母亲和弟弟被番兵父亲打死,魏虎则侥幸将其杀死,匆匆将母亲和弟弟掩埋后,逃出吐蕃营地,一路往东逃到渭州境内。 史匡威回忆说,那年他在荒漠里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年身边跟着两头刚刚成年的野狼。 后来才知,那是少年逃命路途中追踪一只母狼发现的,他将母狼打死吃掉,扒下狼皮披在身上,抵御大漠夜晚的寒冷。 少年收养两只狼崽作伴,跟随他一路向东,走到渭州时,狼崽也已长大。 老史说他永远忘不了初见魏虎时的情形。 一个浑身肮脏不堪、伤痕累累的少年,挎一柄锈迹斑斑的弯刀,披狼皮,穿草鞋,身边还跟随两只凶猛野狼。 史匡威问他,愿不愿意当兵,杀吐蕃番子,少年想了想很痛快地答应了。 少年又问老史,什么野兽比狼还凶猛,老史告诉他是虎。 于是少年便为自己取名魏虎,魏是他母亲的姓氏。 魏虎当场杀掉两头陪他走过大漠的野狼,扒下狼皮,跟随史匡威返回军营。 朱秀听罢唏嘘不已,人生在世,谁人背后没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 黑面金刚也不是一天能养成的。 史匡威迎接魏虎的阵仗摆的很大,史向文、史灵雁在列,宋参、裴缙、温泰为首的一堆节度府属官,在安定县城外五里处等候。 魏虎不单是他倚重的大将,还是跟随他十年的亲信。 老史常念叨他有两个儿子,史向文是一个,魏虎算半个,朱秀也算半个.... 春寒解冻,虽是阳光明媚的晴天,气温却不算暖和,呵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史匡威和朱秀站在人群前头,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史灵雁蹦蹦跳跳在草丛间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一支队伍出现在山林尽头。 “来了。”史匡威忽地噤声,目瞳微凝,黑脸严肃,往日里略显佝偻的腰杆也挺直起来。 朱秀瞥了他一眼,老史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军阀,但绝对是一位合格的将军,在部将面前总不忘保持铁血硬汉的派头。 蹲在地上寻找蚂蚁洞的史向文站起身,用力挥手,憨憨的大喊声里透露欢喜:“老虎哥!” 魏虎拍马赶到,跃下马背,单膝跪地抱拳:“魏虎拜见节帅!” “起来!” 史匡威上下打量,在他厚实肩膀用力拍拍:“让你独守陇山关,辛苦了!” “为彰义军效命,乃末将分内之事,何敢言苦!”魏虎抱拳沉声道。 史匡威哈哈大笑道:“整一个冬天不见,你小子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不过你是冲锋陷阵的勇将,可别学得跟朱小子一样油嘴滑舌!” 见老史的指头怼到自己鼻尖,朱秀大翻白眼,没好气地推开他的黑毛大手。 魏虎也笑了,目光在史匡威和朱秀身上扫了扫。 魏虎还注意到,前来迎接他的官员里,竟然站着宋参、裴缙、温泰,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以往这三人对节度府命令一向阳奉阴违,与自己也并无交情,怎会突然跑来迎接? 人群里没有看见薛氏兄弟,魏虎不禁多了些猜测。 “节帅....” 史匡威知道他想问什么,摆摆手道:“回去再说。今晚摆酒为你接风,咱爷俩好好喝一杯。” 当即,八百牙兵回牙城驻地,魏虎和几名虞候都头入节度府参加接风宴。 wap. /107/107535/27952625.html 第四十五章 陶文举之殇 薛家大宅,后花园处。 一座假山背后,隐隐传出说话声。 薛家亲信陶文举,和一名内宅婢女躲在此,私相幽会。 从良原县回来后,薛氏兄弟令陶文举住在府上,不许他离开,倒也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府上除了内宅,其他地方都可以随意走动。 陶文举侍奉薛家多年,对薛宅很熟悉,薛家仆佣知道他是老爷跟前的红人,拿他当半个主子看待,不敢得罪。 翠红是薛修明的夫人李氏身边婢女,从南边买来的,模样清秀可人,身段珠圆玉润,陶文举惦记了许久,趁着近段时间住在薛宅,终于让他勾搭上了。 翠红知道陶文举的心思,半推半就的从了。 一来陶文举读过几年书,哄起人来嘴上跟抹了蜜似的,翠红久居内宅,见的男人除了自家老爷,就多是些家丁仆役,也没谁跟她说些臊人的荤话。 二来翠红心里也明白,自己身份低微,想配个瞧得上眼的男人不容易。 大老爷的心思从未放在女人身上过,二老爷倒是对她有些不老实,但她知道二老爷是个花花肠子,单是县城里的外室就不知道养了多少。 陶文举为人聪明,会来事,时常跟着两位老爷办差,得过不少赏钱,如果跟他好了,将来大老爷赐了婚事,说不定下半辈子还能过安稳日子,不用一辈子伺候人。 一来二去,两人私下里好上,花园假山背后有处小山洞,较为隐蔽,平时也没人来,就成了两人幽会场所。 光线昏暗的假山石洞里,传出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哎呀~手凉!拿开~”只听女人羞恼地低喝,将一只不规矩的手推开,匆匆系上裙扣。 陶文举从身后紧紧抱住她,头埋在女人颈弯,贪婪吮吸幽香。 “讨厌~”翠红觉察到身后坚硬,羞地啐了口,心里却暗暗欢喜,自认为将陶文举彻底迷住。 “下次我带你出府,出城踏春,然后在折墌城住一晚....” 陶文举咬着她的耳朵,语气低沉充满迫切,呼吸声有些浓重。 翠红知道他的心思,不轻不重地在其大腿内侧掐了下,脸蛋通红地低声道:“不要!成婚以后才许碰我!再说,现在满县城都贴了你的画像,大老爷不让你出府,你敢出去吗?” 陶文举被掐的浑身一哆嗦,差点魂儿都飞了。 “对了,你究竟干了什么?为何节度府要四处通缉你?” 翠红奋力推开他,红唇微喘,低声问道。 陶文举嘿嘿道:“我杀了人!你信吗?” 翠红吓一跳,旋即不屑道:“就凭你?连担水都挑不起来!你不是说,自己的手是拿笔杆子的,不是拿刀把子的?” 陶文举洋洋得意道:“读书人喜好玩弄阴谋诡计,明面上的刀子不见血,暗地里却是处处要人命!我这点微末道行算不得什么,节度府里,史节帅身边的小军师才算厉害!在阳晋川弄个盐厂出来,愣是将薛家逼到悬崖边,那才叫釜底抽薪,杀人于无形!” 翠红双手撑着他的胸膛,防止他的臭嘴凑近,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两日我总见大老爷愁眉不展,吃饭时也会走神,夫人伤心于李公子暴毙,也总是满面哀愁,连带着府里的人也不得安生,说什么闲话的都有。我来薛家这些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府上人心不稳,不会要出什么事吧?” 陶文举听她这么一说,心里些许旖旎念头也消失不见,摇摇头道:“薛家和史匡威争权,现在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别看节度府来势汹汹,薛家也不好惹,大老爷早有后手,强援马上就到,谁赢谁输还不一定!不过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薛家不倒,我们也用不着怕!” 翠红好奇道:“大老爷请来谁做帮手?” 陶文举诡异一笑,用力在女人圆臀儿上捏了把:“你打听这些作何?” “要死啦!”翠红差点叫出声,推开他,慌张地朝石洞外望去。 二人腻歪了会,翠红看看天色:“夫人午睡快醒了,我得回去伺候,等夫人去佛堂礼佛,我再过来。” 陶文举道:“我在这等,你快去快回。” 等翠红蹑手蹑脚地离开,陶文举找处平坦地,铺上毛毡子躺下,双手枕头翘着腿,哼着小调好不悠闲。 “连翠红都察觉到薛家日子不好过,看来失去盐利对于薛家的打击,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唔~看来我还得早做准备才是,狡兔三窟,我陶文举也不能吊死在薛家这一棵树上....” 陶文举暗暗琢磨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刚才蹭了好半天,着实有些受累.... 不知过了多久,花园里响起说话声,陶文举惊醒过来。 再仔细一听,竟是两位薛老爷,陶文举一惊,裤裆一凉,第一反应是想溜,可看看四周,除了石洞口一条路,再无逃处。 若是从石洞口溜出去,肯定撞个正着。 无奈,陶文举只得缩在假山背后,战战兢兢地藏着,祈祷两位老爷不要发现他。 花园里,薛修明和薛修亮顺着鹅卵石小径走来。 “大哥,大嫂她是怎么了?为何对你大发脾气?还吵闹着要回夏州?” 薛修亮满脸疑惑,两人刚从内宅出来,一向温柔的大嫂李氏,竟然罕见地和大哥发生冲突,争执不休。 薛修明脸色有些难看,恨恨地道:“节度府四处张贴陶文举的画像,还大肆宣扬陶文举就是毒害李光波的凶手,李氏知道后生疑,多次质问于我。” 薛修亮吃了一惊:“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大嫂起疑,找来陶文举对峙,又或是将其带回夏州,交给定难军审问,若是把我们供出来....” 薛修明脚步一顿,狭长的眼缝闪烁凶戾:“为今之计,只有让陶文举消失,确保万无一失。” 薛修亮点点头阴狠道:“大哥放心,今晚我就办好此事!” 薛修明继续往前走,淡淡道:“宋参、裴缙、温泰几人都到节度府,为魏虎接风去了?” “可不是!” 薛修亮恼火大骂:“也不知道朱秀那臭小子,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三人心甘情愿投靠节度府!等除掉史家,我一定亲自率人抄了三家!” 薛修明摇头道:“此子多智近妖,手段层出不穷,他以秘方治好了宋参老母,又对温泰许以重利,招招致于要害,实在厉害!现在我倒相信,他从小受高人教导,否则一介少年,哪里来诸多本事?” 薛修亮惊呼道:“宋参老母半死不活,就这他也能救活?那小子难不成真是妖怪变化的?还有那裴缙,身为薛家女婿,竟然抛下妻女投靠死敌,反了他!” 薛修明冷冷扫他一眼,说道:“裴缙遭发妻痛打,你不好言劝阻,反倒跑去看热闹。如今逼得裴缙投了史家,你可高兴了?” 薛修亮哑口无言,恼怒道:“不管怎么说,裴缙也不该背叛薛家!等捉到这厮,我饶不了他!” 薛修明冷哼一声,负手迈步道:“折墌城里安排的如何?” “大哥放心,都妥当了!粮草器械一应俱全,加上薛家大宅里的人,咱们手上能够调动的兵马,将近三千之众!” 薛修亮兴奋不已,图谋多年,终于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了。 薛修明沉声道:“即日起,折墌城许进不许出,只有持我手令者,方能调动城里一兵一卒!” 薛修亮应了声,又道:“大哥,咱们什么时候出城?魏虎回来了,牙城近日的守卫增添一倍,又有宋参、裴缙、温泰几人的投效,史匡威现在一定很得意,自认为再无后顾之忧,只怕马上就要跟咱们摊牌!” 薛修明冷笑道:“不急,外边的眼线不少,如果走的太匆忙,反倒让节度府起疑!等明天夜里,牙城乱成一锅粥时,咱们再走不迟....” 薛修亮紧张地搓搓手,马上就要和节度府刀兵相见,明争暗斗多年,胜负即将揭晓,这份心情当真是忐忑不安。 薛修明转头四顾,确定花园无人,取出一封不具名的信交给薛修亮,低声道:“想办法将这封信送到魏虎手上。” 薛修亮接过看看,疑惑道:“大哥为何写信给魏虎?还不署名?” 薛修明淡笑道:“无需署名,他也能猜到是我所写,此人比你想象的聪明。魏虎担任牙内都指挥使多年,在彰义军中的威望仅次于史匡威,他从一介胡种奴隶做到统兵大将,难道不想更进一步?我只需稍加提点,就能激起他心中的野心!” “大哥的意思,能够将魏虎笼络过来?”薛修亮觉得不太可行,毕竟魏虎跟随史匡威十年,一直忠心耿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薛修明摇摇头:“魏虎不会投靠我们的,他的野心不小,不甘心屈居人下。” “那为何还给他写信?” 薛修明诡秘一笑道:“这或许能让牙军愈发混乱!魏虎是步暗棋,成与不成无关紧要。即便这次我薛氏夺权失败,只要魏虎还在,彰义军就安宁不了。” 薛修亮满心狐疑,实在捉摸不透他究竟想作何,只能嘴上吹捧一句:“大哥真是深谋远虑啊~~” “焦继勋到何处了?”薛修明又问。 薛修亮忙道:“正午时来人禀报,说是焦继勋率领三千凤翔军,已快到鹑觚(甘肃灵台)。” 薛修明仰头望望昏暗的天色,又朝节度府方向看去,只见远远的隐约一片灯火通明。 “节度府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薛修明冷幽幽地说了句。 薛修亮阴恻恻地道:“就让他们再得意几天!” 两人绕着花园走一圈,回内宅去了。 假山背后,陶文举死死捂住嘴巴,浑身早已被汗水浸湿,风一吹,凉飕飕的。 陶文举看看即将完全西沉的落日,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气。 若非无意间偷听到薛氏兄弟的谈话,他怎么也想不到,今晚,将会是他的死期! 陶文举瘫坐在地,大口喘粗气,眼珠滴溜溜直转悠。 看来薛家是待不下去了,如果不想死,他只有尽快逃出薛宅! 陶文举面色变幻,狠狠咬牙,下定了决心! 既然薛家不仁,也就别怪他不义! 陶文举爬起身,躲在假山后一阵探头探脑,确定花园无人后,急匆匆溜出,他知道南院墙有处狗洞,足够他爬过去。 逃走前,陶文举恋恋不舍地往灯火绰约的内宅看了眼,流下决绝、伤心、不舍的泪水.... 别了,我的翠红~ wap. /107/107535/27952626.html 第四十六章 朱书记忙碌且充实的一日 节度府,掌书记官房。 关铁石到时,朱秀正在整理彰义镇历年收支的账簿。 “薛家可有动静?”朱秀从一堆文书后抬头看了他一眼。 关铁石道:“守在薛宅附近的弟兄回来禀报说,这几日薛家没有任何异样,薛氏兄弟还在为老太爷守孝,薛宅冷冷清清,无甚动静。” 朱秀一愣,停下手头活,疑惑道:“宋参裴缙几人改换门庭,魏大哥也回来,那夜又故意在节度府大肆庆贺,薛家对此就没有一点反应?” 关铁石道:“我也觉得薛家冷淡的有些异常,按照薛修亮的脾气,他早就应该冲到宋参和温泰家里质问,再闯进裴缙家将他暴打一顿才是....” 朱秀沉吟半晌,“薛家太过冷静了,有些反常,让盯梢的人打起精神,不可松懈。对了,再派人去折墌城,看看驻守在那里的两千牙外兵可有异动!” 关铁石应了声,又笑道:“要我猜,薛家表明平静,实则乱成一锅粥!薛修亮手里的两千牙外兵,大多是从原州招募来的流民,平时疏于训练,军纪涣散,一群乌合之众,怎会是我彰义军精锐牙兵的对手! 薛家知道一旦动起手来,他们必输无疑!现在想的只怕是如何逃出泾州,绝不敢乱来!” 朱秀摇头道:“裴缙透露说,薛家已经派人去岐州报丧,凤翔节度使焦继勋也许会亲自来吊唁薛太爷。此事如果属实,我们当小心应对。薛家将焦继勋请来,说不定另有图谋。” 关铁石道:“岐州入境泾州的路有许多条,就算焦继勋要来,也不知他会走哪条路。焦继勋是外州藩帅,不经朝廷批准,无故离开驻地,进入其他藩镇辖地,这可是大忌讳....” 朱秀哂笑道:“焦继勋当年与先帝同在晋高祖石敬瑭麾下为将,资历深重,如今又是堂堂凤翔节帅,麾下兵强马壮,你觉得他会把小小的彰义镇放在眼里?” 关铁石摊摊手无言以对,彰义军在周边几处藩镇里,的确是地狭民贫,最弱小,在朝廷最没有根基的一个。 朱秀起身走到一幅泾州舆图前,看了会,忽地道:“鹑觚县令吴兴元是薛家的人?” 关铁石想了想道:“不错,吴兴元以前是薛修明身边的书吏,对薛氏巴结得很,薛修明见他忠心,帮他谋得鹑觚县令的职位。 这次推行盐政,吴兴元相当不配合,表面答应,实则一再推诿拖延,节度府令他回安定述职,他也称病拒绝。吴兴元手握鹑觚镇兵,在本县作威作福,除了薛家,只怕谁也指挥不动他。” 朱秀盯着鹑觚县的标记点看了会,从岐州北上入境泾州,其中一条必经之路,正好要过境鹑觚县。 “派人去鹑觚,打探焦继勋动向,要快!”朱秀语气显得很急迫。 关铁石怔了怔,忙道:“你担心焦继勋从鹑觚而来?我知道了,马上去办!” 关铁石匆匆告退,朱秀负手在房间里一阵踱步,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马三,把裴缙找来!” 朱秀朝守候在外的马三喊了声。 马三急忙屁颠颠地小跑而去,很快,裴缙进屋:“朱少郎找我?” 朱秀道:“粮库可清点完毕?” 裴缙道:“完了,一共有屯粮两千二百七十一石,加上原有陈粮,省着点吃,够牙军两月之用。等盐款到手,咱们跟雄武、凤翔、静难几家各自买些粮食,应付到夏收不成问题。” 朱秀道:“马上组织人手,把县城仓房里的粮食转移到牙城内,多派人看管。” 裴缙迟疑道:“可是....牙城里的库房狭窄破旧,装不下两千多石粮。” 朱秀摇头道:“能屯多少屯多少,屯不下的,搬进节度府,用府里的仓库、空置的房屋。” 裴缙见朱秀神情凝重,忙道:“我知道了,不过今日时辰已晚,只能先组织民夫,筹集骡马车辆,明日一早就开始搬。” 朱秀看看窗外金黄余晖,又见裴缙满脸疲倦,挂着两个大黑眼圈,也不忍心让他连夜操办此事,只能苦笑道:“劳烦裴支使多辛苦两日了。” “应该的应该的~”裴缙违心地拱拱手。 自从离家出走住进节度府,倒是不用忍受残暴妻子的凌辱,身上的伤痛也逐渐好转。 可随之而来大量繁重的工作却是压在他身上,朱秀对财务收支状况极为重视,往上倒查三年,往下要求做出今年预算。 禀报史匡威后,老史装模作样地拿起两本账簿翻了翻,扔下一句:“钱粮度支之事,由宋参和朱秀商议决断!” 然后老史就快乐且悠闲的走了,不是跑去跟史向文研究春蚕、蚂蚁、蛾子,就是领着史灵雁上街遛弯,时不时还跑到牙军营地,找魏虎和几个虞候喝酒唠嗑。 宋参也搬到牙城居住,可他还有老母要照料,每日能待在节度府办公的时间不足两个时辰。 朱秀掌管判官大印,如今钱粮赋税算是由他一人说了算。 偏偏朱秀对查账似乎颇为精通,一本账簿拿到手,里面记录的密密麻麻,裴缙得组织书吏盘算好半天,朱秀一个人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算的明明白白。 裴缙大感好奇,偷偷观察过,发现朱秀将账目数据转化成一种奇奇怪怪的符号,然后一阵写写画画,账就算清了。 当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结余多少,差额多少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哪月有不合理处当即指出,然后让裴缙找人重查。 如此一来,彰义镇历年亏空的账目倒是算清了,可苦了裴缙和他手下的掾吏。 感觉几日内干完了一整年的活,榨干身心,疲累无比。 裴缙暗暗叫苦,身体上的伤痊愈了,可心灵却备受摧残。 他甚至暗戳戳地怀念,以前遭受薛妻毒打的日子。 那时候,他可以偷懒摸鱼,哪会像现在这般受累。 不过想想,终日遭薛妻家暴,说不定有朝一日葬送小命,到节度府干活,辛苦归辛苦,倒不会有性命之忧。 唉,有利必有弊,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劳碌命。 待裴缙走后,朱秀坐回到太师椅上,心中烦躁的感觉稍稍平息些。 马三鬼头鬼脑的溜进屋,附耳道:“小官人,外面有人要见您!他说他叫陶文举!” “噗~”朱秀正端起茶盏,刚喝进嘴的茶水全都喷出来,“啥?!” 些许水渍喷到马三脸上,他抬起袖口擦擦,无奈提醒道:“就是画像上的人,叫陶文举!” 朱秀傻愣住,陶文举要见他?难道良心发现想要投案自首? wap. /107/107535/27952627.html 第四十七章 陶文举投效 “小人陶文举,拜见朱少郎君!” 马三领着一个鬼鬼祟祟、獐头鼠目的家伙进屋,一进来,这家伙就恭恭敬敬跪地上磕头。 朱秀端坐在书桌后,打量他一眼,皱起眉头。 此人蓬头垢面,眼珠四处乱转,从里到外流露一股奸猾气,让他很是不喜。 “你当真是陶文举?”朱秀紧盯他,心中再一次对这年头的肖像画疯狂吐槽。 除了贼眉鼠眼的气质有些相近,那份张贴全县城的通缉文书上的画影图,和眼前这家伙在脸型、五官上完全就是两个人! 画师是关铁石找来的,据说曾经在长安以卖字画为生。 根据陈安和几个牙兵描述,画师作画,画出以后让他们辨认过,都说画的极像! 朱秀黑着脸,心里忍不住痛骂关铁石和陈安,这特么哪只眼睛瞧出来像的? 难怪通缉令张贴近一月,得不到丁点可靠的线索。 就算这陶文举大摇大摆出现在县城,只怕也无人会认出画上之人是他! “小人不敢诓骗少郎君!再说...再说小人犯了大错,只怕也无人敢来冒认....” 陶文举跪在地上,一脸谄笑。 “大错?”朱秀啪地一声拍桌子,厉喝:“你倒是会替自己开脱!你用水银毒死李光波,嫁祸到我头上,还敢说只是犯错而已?” 陶文举脸一垮哭丧道:“都是薛家逼小人做的!少郎君明鉴,小人也是受害者,真正的元凶巨恶是薛家!” 朱秀冷哼,对马三道:“去把陈安叫来。” 马三领命而去,没一会,唤来陈安。 陈安一见陶文举,当即红了眼睛,咬牙切齿:“是你这贼厮!小官人,当日就是他去给李光波送水,然后李光波就被毒死了!就是他!” 陈安怒不可遏,攥紧拳头就要扑过去,被朱秀及时叫住。 “小官人,我要打死他!~”陈安满心愤懑,一月以来,他时常深深自责,因为自己看守不力,致使李光波被毒害,闯下大祸,连累朱秀承担罪名。 要是因此惹怒北边的定难军,使得党项人派兵来攻,他只怕要悔恨地抹脖子自刎。 今日见到陶文举,陈安满腔怨怒终于有了宣泄处,恨不得活活打死他。 朱秀知道他心理压力巨大,沉声道:“叫你来是让你确认当日见到的可是此人,没让你动手!” 陈安满脸怒愠,拳头死死攥住,恶狠狠地怒视陶文举,却是不敢违抗朱秀的话。 陶文举吓得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行了,你且站到一旁。”朱秀挥挥手,又对陶文举喝道:“起身回话。” “诶~”陶文举忙应了声,手脚并用站起来,佝偻着腰:“少郎君只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秀冷冷地道:“先将毒死李光波前后经过说一遍。” 陶文举咽咽唾沫,小心翼翼瞟了眼陈安,开始吞吞吐吐地讲述当日情形。 待他说完,朱秀问道:“陈安,可有出入之处?” 陈安怒视陶文举,恨恨地道:“大致上不差。” 陶文举咧嘴讪笑,朱秀点点头:“算你老实。” “关于此事,你怎么看?”朱秀话锋一转紧盯他又问。 陶文举怔了怔,眼珠轮了轮,小声道:“薛修明设计将少郎君骗至良原,他知道李光波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便专程派人给他送了些。李光波当日服食大量丹药,神志有些癫狂....如果他能率军在县衙将少郎君击杀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再由小人出手.... 薛老爷...啊不...薛修明此人阴险狡诈,手段毒辣,为了引定难军向史节帅施压,不惜毒害自己的小舅子....” 朱秀冷声道:“薛家是如何向定难军禀报此事的?定难军又是何反应?” “薛修明让夫人李氏写信送回夏州,向娘家和李彝殷哭诉此事,请求定难军在朝廷状告史节帅纵容属下行凶,害死李氏子弟.... 另外薛修明也写信给李彝殷,似乎是想请他支持自己出任彰义军节度使,薛修明还答应说,事成之后,将原州马场送给定难军....” 陶文举老老实实回答。 “什么?”朱秀呼地起身,又惊又怒,薛家竟然以原州马场做条件,求李彝殷支持他主政彰义! 自从彰义镇设立以来,有两大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一是渭州盐井,二就是原州马场。 如今渭州全境沦陷,盐井落入吐蕃人掌中。 要是再失去马场,彰义军不光少了一项重要的财政收入,还会失去重要的战略物资—战马! 自唐初以来,朝廷在河西、陇西、河套设置牧监,选派监牧使,大规模培育战马。 马政历来是朝廷军务里的重中之重。 唐末乱世以来,中原王朝更迭频频,由朝廷直辖的牧马场大多设置在洛阳、开封附近,由当地农民兼营,战马的数量有限,马种也不及契丹。 有条件的藩镇都会设立自己的马场,原州北部地势平坦,水草丰茂,从前便是平凉牧监管辖的一部分。 彰义军在此设置马场,经过数年发展,小有成效,每年可以出栏战马近千匹。 朱秀早已和史匡威商量好,下一步的工作重点,就是扩大马场规模,争取将原州马场建设成彰义镇继盐厂之后的第二块金字招牌。 薛家为了夺权上位,竟然不惜允诺将马场割让给定难军? 陶文举见朱秀怒不可遏,惶恐道:“少郎君息怒,小人也是无意间听闻,不知实情究竟如何....” 朱秀沉声道:“你可知定难军是如何回复薛家?” 陶文举慌忙摇头:“这个小人就不知情了。夏州遥远,或许信使还在路上。不过据小人推测,眼下开封新皇继位,李彝殷说不定要亲至开封面君,彰义镇的事,或许还来不及插手....” 朱秀阴沉着脸,党项人向来听调不听宣,李彝殷大概率是不会进京的,只会派李氏子弟做代表,前往开封向刚刚继位的刘承祐表示祝贺。 原州马场可是彰义镇身上仅剩的肥肉,党项人从盐州入境的话,想要掌控马场并不困难。 这件事还需要尽快和史匡威商量,早做防范。 朱秀负手踱步,陶文举大气不敢喘地望着。 “李光波之死的真相,还有谁知道?” 陶文举道:“薛修明和薛修亮,还有就是小人,其余的,应该没有了....不过有一人,小人也不敢确定,她是否知情!” “谁?”朱秀追问。 “薛修明之妻,李氏!李光波的亲姐姐!” 朱秀惊讶道:“你的意思,李氏对李光波的死有所怀疑?” 陶文举结结巴巴地将那日他逃出薛宅前,偷听到的小部分谈话内容说给朱秀听。 “正因为如此,小人才拼死逃出薛宅,想来想去,只有少郎君能救小人性命!”陶文举噗通跪地,哭哭啼啼地哀求。 朱秀没理会他,沉着脸陷入思忖当中。 陈安揪住他的后脖衣领,将他拽起,陶文举不敢再哭诉,可怜巴巴地抹眼泪。 按照陶文举的说词,李氏极有可能对李光波的死产生怀疑。 如果李氏能出面指认薛修明,说不定能缓和与定难军的关系。 “假若李氏知道真相,她会怎么做?”朱秀忽地问道。 陶文举小声道:“李氏平素里还算温婉,但脾气较为执拗,一旦认定的事很难改主意。薛修明平时较为敬重她,夫妻间关系和睦。 不过自从李光波死后,李氏极为伤心,怨念深重,加之谣言四起,她对薛修明似乎也产生怀疑。 如果她得知真相,一旦查实,绝不会忍气吞声,一定会替李光波讨回公道....” 朱秀点点头,看着他冷声道:“如今你想活命,只有一个机会,见到李氏,将实情告诉她,并且让她相信你!” 陶文举惊恐睁大眼:“李氏知道实情,如何会放过小人?” “这你无需担心,我会请史节帅向李氏求情,饶你性命!” 陶文举咽咽唾沫,心一横道:“小人跟随薛修明多年,知道他不少秘密,李氏应该会相信小人所说!可李氏在薛家大宅,如何能将她请来?” 朱秀冷哼一声没理他,如何请?当然是派兵围了薛家,硬请! “薛修明和薛修亮的谈话,你还听到些什么?” 陶文举苦思冥想好一会,哭丧着脸道:“不敢隐瞒少郎君,当真没有了!小人当日惊吓不轻,满心思都在想着如何逃命,二人的谈话,实在没听到多少!” 朱秀盯着他看了会,确定这厮不敢说谎。 “陈安,带他下去,由你亲自看守!胆敢有任何异动,立斩不饶!” 陈安抱拳大声领命,抓住陶文举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走。 朱秀提着袍衫下摆,一溜小跑去找史匡威商量。 wap. /107/107535/27952628.html 第四十八章 魏虎的心 牙城,牙军营地。 营帐内,魏虎手拿一块浸染桐油的棉布,正细细擦拭他的配身钢刀。 魏虎的佩刀是最正宗的唐横刀样式,刀刃狭直,光寒闪闪,刀身与刀柄连接处,隐约可见两个模糊刻字:神策。 这把刀是当年魏虎跟随史匡威在长安附近得到的,钢材上等,做工精良,照此推算,极有可能是从前的将作监专为北衙禁军主力—神策军打造。 如今,刀具形制大多从狭直长条形方刀头,改为前锐后斜的形状,有护手,去掉刀柄上扁圆大环和鸟兽装饰。 这种短柄手刀也被称作朴刀,更利于发力和劈砍。 魏虎却更喜欢风格硬朗的横刀,他身材高大健硕,双臂有百斤巨力,挥砍横刀时也更加得心应手。 魏虎拿着油布擦拭刃口,似乎有些走神,左手食指指腹划过锋利刃口,瞬间剌开一条血口子。 魏虎浓眉皱了皱,将佩刀回鞘,放下油布,看着鲜血顺着指尖一滴滴滴落。 一名十八九岁的牙兵捧着茶壶入帐,见魏虎手指滴血,忙找来纱布为他包扎。 魏虎看着他笑道:“满娃,这些时日里,弟兄们过的可好?” 满娃咧嘴憨厚地笑了,脸颊上几颗雀斑格外明显:“好着咧!虎爷您也知道,咱们牙军在彰义军那可是头一份,帅爷向着咱们,粮食布料都紧着咱们用,今儿个过冬,还一人多发了一条羊皮褥子.... 本来帅爷还说,要给咱们发新军衣,不过弟兄们也知道,如今彰义镇日子不好过,帅爷也没啥钱.... 弟兄们能体谅帅爷的难处,只求能吃饱饭就行,等以后帅爷赚了大钱,多给弟兄们吃几顿肉就好....嘿嘿~~” 魏虎道:“你怎知帅爷将来能赚大钱?” 满娃嬉笑道:“虎爷这是考我呢!阳晋川建起盐厂,囤了几万斤白盐,咱们牙军分批轮换驻防,去过的弟兄回来都说,那可是一座金山,将来还怕缺钱?” 魏虎笑道:“你也去过阳晋川?” “没呢!还没轮到我这一都,不过也快了~” 满娃一边收拾营帐,一边回话。 桌案后摆放一张太师椅,魏虎走过去稍加打量,大马金刀地坐下,扭扭身子往后倚靠,暗自点头,确实比坐胡床要舒服。 “牙军轮换驻防阳晋川之事,是谁负责安排?”魏虎随口问道。 “当然是朱副使啦!”满娃举着笤帚清扫营帐顶棚角落的蜘蛛网,头也不回地说道。 “哦对了,虎爷您坐的太师椅也是朱副使派人送来的,牙军各指挥,正副指挥使都有,咱们管它叫做将军椅!朱副使说,坐上将军椅,将来准能当大将军!” 满娃一脸羡慕,他现在只是个副队正,想要升到副指挥使,还得扎扎实实立下几场功劳。 魏虎双手轻拍扶手,沉默片刻,淡淡道:“帅爷让朱秀担任牙内副都指挥使,弟兄们怎么看?” “好事呀!”满娃利索的拧干抹布,准备将烛台床架擦一遍。 “朱副使虽说年纪小,但听说教导他的师父,是一位幽居深山的老神仙!朱副使学问可大咧,好像没他不懂的事!他还掌管盐厂,将来就是彰义镇的财神爷! 弟兄们都说,让朱少郎君当咱们牙军的副使,是帅爷恩待咱们牙兵!这样一来,今后盐厂赚了钱,朱副使还能亏待弟兄们不成?盐厂也成了咱牙军的产业,弟兄们去驻防时也格外上心....” 谈论起朱秀,满娃一张碎嘴更是滔滔不绝:“别看朱副使年纪小,做事可大气咧!人家是学问人,对咱这群丘八客客气气,帅爷再怎么宠他,他在咱们面前也丝毫不摆架子.... 每次跟朱副使出活,弟兄们都能得些赏钱,上次去良原,被一群杂毛乡兵堵在县衙里,死了几个弟兄,朱副使挨个上门问候,留下一笔抚恤钱,还帮家里女人找活干,免得死了男人家里断了生计.... 朱副使豪爽大方,厚待咱牙军,牙兵弟兄们对他很信服,都喜欢跟着他干!这年头,到处打仗死人,人命不值钱,咱们彰义牙军上辈子积德,帅爷、虎爷、朱副使都对弟兄们好,拿咱们当人看....” 满娃叨咕着,很快将一座营帐收拾的干干净净。 “虎爷您歇着。”满娃端着水盆,肩头搭着毛巾,笑呵呵地告退而出。 魏虎起身在军帐里走了走,四处看看,和他半年前离开时一样,但好像又有许多不同。 史匡威在节度府为他留下一处独院,以往回到安定,他多数时候都会住在府上。 可这次回来,他却不想住进节度府,寻个借口搬到牙军营地。 魏虎掀开帐帘朝外瞧瞧,确定无人搅扰后,回到桌案后坐下,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信。 信早已拆开,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 魏虎看过后,却知道是谁所写。 他将信纸铺平放于身前,深幽的目瞳冷冷注视着。 信是写给他的,通篇却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只是详细分析了目前彰义镇面临的处境,加上开封朝廷的大环境。 信里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是朱秀。 “哼~薛修明,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猜透我的心思?”魏虎轻蔑嗤笑,慢慢将信纸抓成一团捏在掌中。 “凭你三言两语,就妄图挑拨离间?你也太小看我魏虎了!” 魏虎摇摇头,对薛修明的小伎俩嗤之以鼻。 他没有将薛修明信中若有若无的离间之意放在心上,但却不可避免的联想到朱秀。 “踏山都、掌书记、如今又做了牙内副都指挥使,看来您当真想把彰义军交到朱秀手上....” 魏虎仰靠着椅背,面色无可抑止地阴沉,凶狠地狼眼闪烁异芒.... wap. /107/107535/27952629.html 第四十九章 焦继勋率军入境 鹑觚县北门外,临时搭建起一片军营。 县令吴兴元,正率领县府衙役和数百民夫,携带粮草酒水,亲自入营犒军。 吴兴元忙活一阵子,来到中军大帐外,求见凤翔节度使焦继勋。 帐外亲兵没有因为吴兴元县令身份对他高看一等,更没有因为他送来数百石粮草几百斤酒水就对他好颜相对,冷冷抛下一句:“节帅正在议事,等着!” “是是~”吴兴元胖滚滚的身子努力弯下,不敢说半个不字,老老实实恭候一旁。 直到太阳高挂头顶,吴兴元晒得汗流浃背,才陆续有人从大帐内走出。 吴兴元又哀求了一遍,亲兵才慢吞吞地入帐为他禀报。 “节帅让你进去。”亲兵瞥他一眼,轻蔑地骂了声“肥猪~” 吴兴元装作没听见,拱拱手入帐。 “下官吴兴元拜见焦帅!”吴兴元小步快走到帅案前,匍匐在地。 焦继勋放下笔,笑道:“吴县令无需多礼,请起。” “谢焦帅~”吴兴元胖脸挤成一团,像个老鸨似的媚笑。 焦继勋刚刚过完四十六岁的生辰,两鬓稍显斑白,束发齐整,留三寸短须,相貌儒雅,仪表堂堂,穿一身绯红虢虎袍,颇有几分儒帅气质。 “此次本帅奉朝廷之令率兵而来,过境鹑觚县,不会停留太久,只等泾州都盐使许兴思到来,就一同出发前往安定。你无需为了犒军而四处征粮,以免惊扰本县百姓。” 焦继勋和颜悦色地笑道。 “鹑觚百姓能够有幸目睹凤翔军威,是他们的福气,能献出一点粮食劳军,也算百姓们为朝廷出力!凤翔军入境以来,对沿途百姓秋毫无犯,焦帅军纪严明,当真令人敬佩....” 吴兴元啰里啰嗦吹捧了一番,焦继勋捋须笑眯眯地听着,也不打断,任由他说。 “总之,你要让鹑觚百姓知道,凤翔军入境泾州,是奉皇命调查史节帅私设盐厂一事,并无他意,莫要让百姓误会。”焦继勋淡淡道。 “下官明白,请焦帅放心!”吴兴元连忙答应。 偷偷瞟一眼焦继勋的脸色,吴兴元故意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道:“史节帅糊涂呀,盐铁向来是由朝廷专卖,如何能绕过盐监私自制盐售盐?这不是与朝廷作对吗? 此事薛司马知道后,也曾苦劝过,可惜史节帅一意孤行,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损害朝廷盐税收入,当真是....唉....” 焦继勋淡然道:“薛司马一片拳拳忠君之心,本帅定会如实向官家上奏。” 吴兴元一喜,急忙拜倒:“下官替薛司马拜谢焦帅!” 吴兴元还想替主子讨好焦继勋几句,帐外亲兵禀报:“启禀帅爷,泾州都盐使许兴思已率人入营!” “哦!快请许都使入帐!”焦继勋心里松口气,等了三四日,许兴思终于赶来了。 “来人,替本帅送送吴县令!”焦继勋吩咐一声,下令送客。 吴兴元只得作揖退出大帐。 许兴思正好急匆匆赶来,吴兴元急忙避退一旁躬身揖礼:“下官....” 没等他话说完,许兴思根本没工夫搭理他,从他身前匆匆走过。 “吴县令,请吧~”亲兵满是嘲笑,伸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吴兴元讪笑两声,只得提着袍服下摆往营门而去,心里却是对凤翔军的傲慢暗暗恼火。 没办法,谁叫人家凤翔军兵强马壮,别说薛家还没当上节度使,就算今后当真由薛家主政彰义,求助凤翔镇的地方还有很多,彰义镇的官员,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凤翔军的。 ~~~ 许兴思进到大帐中,将怀抱的楠木锦盒放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呼~渴死我了!” 焦继勋走上前,笑道:“许都使辛苦。” 许兴思一撂袍衫坐下,拍拍锦盒道:“总算没有白跑一趟,这是王都监从开封回来时,向新官家讨来的旨意,这下,焦帅就能名正言顺率军入泾州!要是史匡威胆敢有异动,焦帅就直接将他拿下!” 不久前许兴思的顶头上司,京兆盐铁转运使、陇右行营兵马都监王峻,赶到开封参加新皇登基大典,顺便讨来了一份令焦继勋配合许兴思,调查彰义军私设盐厂的旨意。 许兴思等王峻回到长安,王峻将旨意交给他,赶了七八日的路,才赶到鹑觚与焦继勋汇合。 焦继勋看了眼锦盒,笑道:“可要我跪迎圣旨?” 许兴思干笑道:“换做其他人,该有的礼数当然是不能免的。不过焦帅您可是自己人,王都监吩咐了,让下官一切从简,焦帅取出圣旨自己看就是了。” “呵呵,王都监待焦某真是客气。正好,年前蜀主孟昶派人送来一尊金佛,做工精致,华美不凡,可惜本帅乃行伍中人,不拜佛道,等许都使回长安时,替本帅带回去,转赠王都监。送给许都使的几件小礼物也已备好,到时候一并送到许都使手上。” “嘿嘿,焦帅真是客气!下官代王都监先谢过焦帅~”许兴思眼里贪婪之色一闪而过,一路颠簸疲倦似乎一扫而光。 凤翔军富裕啊,焦继勋出手更是大方,他送出的小礼物绝对不会让人失望的。 焦继勋打开锦盒,取出圣旨徐徐展开,金笺纸上字迹飞扬,落款处盖有宝玺大印。 旨意内容很简单,命焦继勋和许兴思调查两件事,一是有关定难军使李彝殷,上表状告史匡威纵容属官行凶,杀害李氏子弟一事,二是调查彰义军私设盐厂之事。 焦继勋读完,皱起眉头:“旨意上倒没有说,彰义军内部生乱,兵士哗变,如此一来我率三千凤翔军到来,显得有些突兀了。” 许兴思低声道:“焦帅无忧,薛修明既然说了,彰义军会哗变,那他就一定有办法做到!到时候焦帅领兵前来镇压叛军,岂不更是师出有名!” 焦继勋收起圣旨,沉声道:“史匡威治军严谨,就算彰义军的日子过的困顿些,也不至于哗变。薛修明到底想怎么做?” 许兴思笑道:“这下官就不知道了。焦帅放心,一切都在掌控中,出不了大乱子。” 焦继勋摇头道:“我率兵而来也是为以防万一,并非真要跟彰义军刀兵相见。藩镇私相攻伐也是朝廷大忌,不能为了些许私利,就闹得边境不宁。” “焦帅真是深明大义呀!放心好了,薛修明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焦帅此去,只是为他撑腰,绝不会将事情闹大。” 许兴思虚伪地拱拱手称赞一句。 焦继勋笑了笑,忽地道:“有关阳晋川盐厂,不知王都监可有安排?” “这个....”许兴思眼珠乱转,语焉不详地道:“有是有,倒也没细说,还是先赶到安定,亲眼见识见识这盐厂再说吧!” “也好~” 焦继勋点点头,朝帐外大喝一句:“传我军令,即刻拔营启程,赶赴安定县!” wap. /107/107535/27952630.html 第五十章 混乱前夕 “他奶奶的!薛修明当真允诺将原州马场割让给定难军?” 官房里,史匡威黑脸狰狞,拍案大喝,案几震颤,灰尘扑簌簌落下。 朱秀苦笑道:“陶文举是薛修明的亲信,他说的话,应该有几分可信度。换个角度想,定难军不缺盐,也只有原州马场对他们才有吸引力,薛修明狗急跳墙,难保不会做出疯狂之举....” “原州马场可是老子的心头肉!党项人敢打马场的主意,老子就跟他们拼了!” 老史恶狠狠地怒吼,光头皮上的疤痕越发狰狞可怖。 看来他是着实气坏了,背着手在朱秀面前走来走去。 朱秀无奈扶额道:“你能不能不要晃悠?晃的我头疼!眼下定难军那边,还没有丁点消息传回,无需着急....” 史匡威坐下,黑着脸道:“你没见过李彝殷,不知道此人的豺狼本性!原州马场就是一块大肥肉,李彝殷一旦嗅到气味,只要有三分可能吃到嘴里,他就一定会动手!” 朱秀摊手道:“你说该怎么办!” 史匡威急思片刻,呼地起身,咬牙道:“不行!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对薛家动手!就今晚!” “今晚?”朱秀吓一跳,“可是折墌城的动向我们还不清楚....” 史匡威摆摆手,黑脸阴沉:“我待薛家已是仁至义尽,如今钱粮府库皆在掌握中,薛家已经威胁不到牙军,该到了拔除这颗毒瘤的时候了!扫清薛家,我要立即整军备战,进驻原州,防备狡猾的党项人!” 朱秀迟疑了下,县城仓房里的粮食要明日一早才开始搬运,盐厂那边,毕镇海正在装载第一批送往邠州的盐,估计再过三五日就出发。 说实话,现在并非对薛家动手的最佳时机。 不过既然史匡威已经下定决心,朱秀也不好得再劝。 趁着老史派人去请魏虎的这段时间,朱秀通盘思考一遍,看看可有什么疏漏之处。 想来想去,也没有想到什么漏洞。 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帅爷!”魏虎来了,朝朱秀颔首致意,坐到一旁。 史匡威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魏虎先是一惊,而后起身抱拳道:“薛家为非作歹,一再做出逾越之举,帅爷再三容忍,他们仍不知悔改,如今竟然不惜引狼入室,实在可恨!末将愿率本部兵马围攻薛宅,生擒薛修明兄弟!” 史匡威道:“捉拿薛家兄弟至关重要,只有你亲自去我才放心!” 朱秀提醒道:“魏大哥抓到薛家人后,莫要伤他们性命,将其分开单独关押!薛修明之妻李氏,切记善待,她是我们与定难军缓和关系的关键!” 魏虎笑了笑:“我知道了。” “朱秀率人巡视城门,即日起,安定县城门封闭,任何人不得进出!命关铁石暂停盐厂生产,遣散工人,阳晋川进入戒严状态....” 史匡威下达一连串命令,别看这黑厮平时一副游手好闲不管正事的德性,真到了关键时刻毫不含糊。 “对了,让灵雁跟着你,贴身保护,以免发生意外。” 老史还不忘将闺女指派给朱秀当保镖,免得他在乱哄哄的县城里,遭人打黑棍都不知道。 朱秀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现在他身边人手还算充足,跑腿的活有马三严平陈安三个去做,保镖有史灵雁,实在不行还有大杀器史向文。 不过只是管管县城治安,应该用不到史向文,就让他待在自己院子里,安安静静做鸽子笼好了。 史匡威嘀嘀咕咕在魏虎耳边叮嘱一番,朱秀隐约听见,是有关牙军的人手分配调动问题。 牙军满打满算三千五百人,其中算得上史家嫡系的有两千人,关铁石带了五百兵驻守阳晋川,还剩一千五百人驻扎在牙城。 另外一千五百人,史匡威打算让他们分守外城两门。 安排完毕,眼看天色擦黑,史匡威和魏虎急急忙忙赶到牙军营地调拨兵马,朱秀则回屋,打算带上马三严平,再叫上史灵雁,准备巡城事宜。 在府里找了一圈,不见史灵雁踪影,朱秀刚要派人去府外找,一阵悦耳的铃铛声从府门传来,史灵雁蹦蹦跳跳哼着小曲儿跑了进来。 “天都黑了,还四处乱跑!”朱秀虎着脸训斥一句。 史灵雁晃晃羊角辫,噘嘴道:“府里没人理我,我当然要出去玩!” 史灵雁兴致勃勃地拉着朱秀的胳膊,嬉笑道:“我在西街茶铺听书,说的是不久前,长安有个叫符金盏的娘子,剿灭奉天县恶霸的故事!可精彩啦!我也要当符娘子那样的女将军!” “哼哼~哈嘿~” 一边说着,史灵雁挥舞胳膊一顿比划,嘴里哼唧着,自认为很有气势。 朱秀撇嘴想要嘲笑她,却是一个激灵讶然道:“你刚刚说的是谁?符金盏符娘子?” 史灵雁用力点点小脑袋:“对啊!说书先生说了,符娘子名叫符金盏,是魏国公符彦卿的长女,人称符大娘子!符娘子嫁给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为妻!” 朱秀愣了愣,赶紧觍着脸道:“好雁儿,说书先生怎么说的,你快跟我讲讲!” 史灵雁还以为他对说书先生的故事感兴趣,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小娘子显然不擅长讲故事,逻辑也稍显混乱,不过朱秀还是努力的听出前因后果。 上元节之后,符金盏和丈夫李崇训在长安小住,某日符金盏前往乾陵祭拜,路过奉天县时,也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县城里有一伙恶霸,盘踞多年,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符娘子便只带三两随从,乔装打扮到奉天县实地调查,没想到确有此事。 急公好义的符娘子当即从长安调来兵马,亲自率兵剿灭了这伙恶霸,还处置了一批与恶霸勾结的县官。 消息传开,在京畿之地赢得一片赞誉声。 符娘子那可是魏国公长女,河中节度使李守贞的儿媳,真正的天之娇女。 河中乃是关中强藩,李守贞还有个别号—关中王。 符娘子夫妻驾临长安,就连京兆盐铁转运使、陇右行营兵马都监,朝廷在京畿之地最大实权人物之一,王峻也得小心伺候着。 符娘子祭陵除恶霸的故事究竟有多少准确性,朱秀不得而知,但事情一定是发生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消息还是通过邠州商贩传来的,被本地说书人经过一番艺术的加工,演变成了史灵雁讲给朱秀听的版本。 朱秀默默算了算,照此推算,说不定符娘子如今还在长安也说不定。 可惜了,和一个没有感情的丈夫待在一起,想想都替符娘子感到不值,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该有多么孤单、寂寞和冷.... “啪”地一声,史灵雁不轻不重在朱秀脑门拍了下,圆眼睁大,脆声道:“你在想什么?满脸鬼祟猥琐,肯定不怀好意!” 朱秀尬笑两声,收起心思,倒也没工夫去猜测符娘子内心的苦楚,他自己眼下的处境还一团乱麻。 “没想什么,走啦!待会跟我去巡城!”朱秀拽住她,直接拖走。 “朱秀,你说符娘子长的好不好看?” “当然好看!” “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当然是她!” “....讨打!” “哎呀!~” wap. /107/107535/27952631.html 第五十一章 一把大火 两个时辰前,薛家大宅。 薛修亮急冲冲跑进内书房:“大哥,搜遍全城,还是找不到陶文举那厮!” 薛修明放下茶盏,阴沉着脸:“还有哪处地方没搜过?” 薛修亮脱口道:“节度府和牙军营地....” 薛修亮反应过来,惊怒道:“大哥是说,陶文举躲进了节度府?可他怎会突然间背叛薛家?” 薛修明冷冷道:“你问我,我倒要问你!你负责处置他,定是你身边有人走漏了风声,被他知道,连夜逃走!此人知道不少秘密,如果他当真投靠史匡威,我们也不能继续留在安定,必须马上赶到折墌城!” 薛修亮恼火无比,恶狠狠地道:“等抓住这厮,我定要亲手砸断他的骨头!” 薛修明负手踱步,思忖片刻:“马上派人通知县城仓房,今夜就动手!” 话音刚落,一名随从在书房门口禀报:“启禀二位老爷,有消息说,节度府下令关闭外城门,即刻起不许擅自进出!” “这....”薛修亮吓一跳,惊讶的瞪大眼。 薛修明嚯地起身:“不能再等了,马上出府!” ~~~ 后宅东南角有一处空置的院落,院门一直紧锁无人居住,也不许薛府仆佣靠近。 从外表看,这座略显破旧的院落无甚奇特处,但打开链锁走进去却发现,院子早已成了一处工地现场,正中挖空,形成一处地洞,有梯子直达黑乎乎的洞底。 薛家这处隐蔽多年的地道入口,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薛修明和薛修亮换上一身寻常的粗布长衫,率领二三十个随从进到院中,亮晃晃的火把在洞口围城圈。 掀开遮棚和盖板,露出漆黑洞口,当先一队随从举着火把顺着梯子下到洞里。 一名婢女慌慌张张跑来,正是伺候李氏的翠红。 “大...大老爷,夫人她....她不肯走!说...说...” 翠红胆战心惊地看了眼黑漆漆犹如无底深渊的地洞入口,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她如何说?”薛修明脸色阴沉得可怕。 翠红带着哭腔道:“夫人说,她就是要等史节帅来,请史节帅派人护送她回夏州....” 薛修明微眯着眼,眼底划过阴狠。 “你先回去,替夫人收拾行装,待会我亲自回去劝她....”薛修明语气淡漠地吩咐一句。 翠红不敢多疑,敛衽行礼,又提着裙裾匆忙跑回后宅。 薛修明唤来一名护卫,附耳低声嘱咐几句,护卫先是震惊,然后再三确认薛修明的吩咐没有说错,才拱手悄然而去。 “大哥,这....” 一旁的薛修亮听到他的话,满脸惊骇。 薛修明沉默片刻,寒声道:“她自找的!走!~” 薛修明在随从的保护下,顺着梯子缓缓下到地洞。 薛修亮咬咬牙,紧随其后。 一行人弓着腰,顺着地道离开薛宅。 这条地道并不长,出口在与薛宅一街之隔的一间货栈后院。 二人出了地道,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护卫随从们分散开,只留两个扮作车夫,驾驶马车往县城西门而去。 马车刚刚走上街道,一支全副武装的牙兵列队齐整,朝薛宅进发,为首大将,正是一身黑甲的魏虎。 百姓们纷纷避退,站在路旁窃窃私议。 马车也让到一旁等候,薛修明掀开帘子一角,看着牙兵走过,低声道:“走!~” 薛修亮咽咽唾沫后怕不已:“还好走的及时....可是大哥,万一史匡威派亲信牙兵把守城门,咱们如何出得去?” 薛修明看看乱糟糟的街道,放下帘子,冷笑道:“放心好了,史匡威知道牙军并非铁板一块,这种时候,他只会让亲信部下驻守牙城,让其余兵马分守城门,以防内部生乱。可如此一来,外城的疏漏可就多了。薛家每年将上千两银子投在牙军身上,这些钱可不是白花的!” 薛修亮松口气,薛家筹谋多年,万一事到临头被小小的外郭城困住,笑话可就闹大了。 马车混入乱哄哄的人群中,缓缓驶到西门,有大批百姓聚集在城门前,吵嚷着要求守卫开门。 薛修明让随从拿他的令牌去见领队都头,那都头接过令牌看了看,挥手下令开门放人,马车顺利穿过城门离开县城。 等马车驶离,城门再度紧闭,人群顿时爆发出不满地叫喊声。 都头振振有词地喊话道:“奉节度府帅令封城!任何人,没有节度府命令,不得进出!” ~~~ 魏虎率兵赶到薛宅时,天已沉幕,牙兵们高举火把,明晃晃的火光将薛宅前后大门封堵住。 牙兵撞开宅门,没有遭遇任何抵抗,一路冲进后宅。 陡然间,却见群屋错落之中,一处大屋渐生浓烟,进而火光四起! 火势蔓延极快,片刻间,大火就从屋子四面攀上房檐,两个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从屋里传出。 有几道鬼鬼祟祟的人影被牙兵发现,当即拔刀砍杀,牙兵们迅速围拢,将几人围堵在死角,刺死几人后生擒两人。 “禀将军,房门用链锁锁住,四面浇上火油,大火烧得极快,只怕难以扑灭。这几人行踪可疑想要逃跑,或许就是他们放的火。” 牙兵将疑凶押到魏虎跟前。 魏虎拔出横刀,刀尖挑着一人下巴,冷声道:“是你们放的火?屋里是何人?又是谁吩咐你们干的?” 那人喉咙滑动,感觉到下颌处的冰凉,双腿打颤,迟疑了下没有立即回话。 魏虎扬刀一挥割断那人咽喉,热血喷溅出,溅到旁边另一人身上。 见同伴惨叫着捂住咽喉倒地,身子抽搐两下就不再动弹,那人吓得双膝一曲跪倒,咚咚磕头:“将军饶命!屋中之人是薛老爷之妻李氏,正是薛老爷命小人们放的火!” 魏虎擦干刀刃血迹,归入鞘中,没有再多看那人一眼,转身看着不远处,即将被烈火完全吞噬的屋子。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那人也被魏虎身边亲兵一刀刺死。 “将军,屋子东北侧有一处窗户还没被烧着,破开窗户就能将人救出来,属下这就去!” 亲信指挥使庞广胜禀报一声,就要带人闯屋救人。 “且慢!”魏虎盯着烈火熊熊的屋子,忽地出声制止。 庞广胜不解地望着他。 “火势太大,犯不着冒险。”魏虎微眯着眼,淡淡说了句。 正面看去,这间主屋已被大火吞没,屋檐垮塌一半,西侧梁柱也已倒塌。 火光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仓惶地挤在东侧角落,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越来越微弱。 “可是,朱副使不是叮嘱说,一定要将李氏救出来....”庞广胜犹豫着小声道。 魏虎摇头道:“我们来晚一步,李氏困在屋中,已被烧死。” 庞广胜怔了怔,下意识道:“还有人在呼救....” 魏虎脸色陡然变得阴厉,凶狞地眼神瞟过他。 他当即不敢再多言,低头抱拳退下。 轰~一声巨响传来,主屋东侧终于在烈火焚烧中坍塌,火光中的人影瞬间消失,再无任何微弱呼救声传出,只有薪柴燃烧时的哔啵声不时响起.... 魏虎扶刀跨立,满面漠然。 薛修明派人烧死李氏,说明他们夫妻因为李光波之死的事彻底翻脸,李氏应该知道了李光波之死的真相。 如果她活着,由她出面向定难军解释实情,或许能缓和两家藩镇的矛盾。 这样一来,对于彰义军和史匡威,自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魏虎却突然觉得,或许李氏死了,对他而言,更为有利。 需要彰义镇陷入混乱的,不只有薛家.... wap. /107/107535/27952632.html 第五十二章 两把大火 朱秀和陶文举赶到薛家大宅时,后宅主屋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连带着周围几处院舍,全都化作焦土。 两具烧得漆黑不成人形的尸体抬出,陶文举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放声哀嚎:“翠红!我的翠红哟~你死的好惨啊~呜呜呜~~~” 朱秀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扭过头去,心中引起极大不适,再也不敢多看。 他也算是亲眼目睹过不少死状可怖的尸体,可这两具几乎被烧成焦炭,实在可怕。 望望眼前一片黑烟缭绕的废墟,可想而知她们生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折磨。 史灵雁尖叫一声跑远,再也不敢靠近。 朱秀苦叹一声,看了眼一旁面色凝重的魏虎:“魏大哥,当真是薛修明让人放火将李氏活活烧死?” 魏虎点点头,指了指旁边几具尸体:“他们放完火准备逃走,我恰好率兵赶到,与之相遇,其中一人亲口承认的。” 朱秀拍拍脑门觉得很头疼:“为何不留下活口?” 魏虎看他一眼,沉声道:“这些薛家豢养的死士负隅顽抗,最后那人也是受了重伤,怕遭皮肉之苦才招供的。” 朱秀叹口气:“这下麻烦了,李光波死了,如今李氏也死了,表面上看,好像都是死在我们手里!与定难军的死结只怕是化解不开了!” 魏虎沉默,自责道:“此事怪我,要是我早来一步,或许能救下李氏!也不会让薛氏兄弟逃走!此事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朱秀安慰道:“薛修明狡诈残忍,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对妻室痛下杀手,魏大哥无需自责,事发突然,我们先前也没有考虑周全。” 魏虎脸色阴沉,似乎对没有及时救下李氏深感懊悔。 “薛修明二人究竟是如何逃出薛宅?又是如何逃出县城的?”朱秀疑惑道。 魏虎手指一个方向:“东南角有一处空置院落,中间空地挖出一条地道,直通邻街一处货栈后院,那便是薛家兄弟早已筹备好的逃生之路。在我率军赶到前,他们就通过地道逃离薛宅。至于他们是如何出城的,我还在派人调查....” 魏虎话音一顿,看看四周,低声道:“薛家经营多年,在彰义镇根深蒂固,除了折墌城,牙军里也难免被薛家安排的人渗透,这也是帅爷将牙军暗中分作两部的原因。 可若是不依靠薛家,单凭节度府的财力,养不活三千五百兵马。如今局势大乱,依我看,还是不要在此时追究,到底是谁放跑了薛家兄弟,以免人人自危,军心不稳。” 朱秀紧锁眉头,点点头道:“魏大哥说的有理,反正薛家兄弟已经逃到折墌城,现在追究也无意义,还是先应对眼下局面再说。” 魏虎的话提醒了朱秀,薛家掌管彰义军钱粮税赋多年,牙军的一应供给都由薛家调拨,想要让牙军与薛家毫无瓜葛是不可能的。 内部清查工作,应该放在剿灭薛氏叛乱之后。 陶文举还跪在两具焦尸旁边哀嚎不止。 翠红是他好不容易才勾搭上的新欢,还未吃到嘴就已香消玉殒,心中难免有丝丝痛惜。 至于李氏,他当然不会为李氏之死难过,但李氏却是他能否活命的关键。 朱秀之前话说的很明白,只有让李氏相信李光波之死与节度府无关,才能让陶文举留下性命。 现在李氏死了,他也失去用处。 陶文举跪行到朱秀脚边,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求朱少郎可怜,放小人一条生路!” 朱秀皱眉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魏虎咣啷一声拔出刀,面无表情地道:“此人毒杀李光波,陷害节度府,罪大恶极,当立即斩首!” 陶文举吓得差点尿裤子,紧紧抱住朱秀双腿,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要杀我!朱少郎救命啊!~” “住手!”朱秀喝止住两个上前来要将陶文举拖走的牙兵,对魏虎拱拱手道:“他跟随薛修明多年,知道不少薛家隐秘,留他活命,说不定还有用处。” 说罢,不等魏虎答应,朝陈安招招手:“将他押回府里,严加看管。” 陈安拱手领命,揪住陶文举将其拽走。 陶文举此刻却是巴不得跟陈安走,就算被痛打一顿,也好过做了魏虎的刀下亡魂。 魏虎收刀入鞘,倒也没有阻拦。 薛宅占地颇大,搜查工作还得进行好一会。 朱秀刚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腿,只听史灵雁站在假山顶,指着远处夜色下的一个方向,大呼小叫道:“朱秀你快看,那边也起火啦!” “哪里!?”朱秀吓一跳,急忙跑过去,他站在花园里,地势较矮,只看到月光照耀下,一股浓烟远远升起,直冲高天。 “哎呀!笨蛋!你站在下边当然看不见啦!爬上来!” 史灵雁蹲下身,朝朱秀伸出手。 朱秀抓住小姑娘的手,笨拙地手脚并用才爬上假山顶,远眺望去,果然见到一片冲天火光。 “那里好像是....” 朱秀猛吃一惊,一股寒气从脊背升入脑,一种不祥的预感荡漾心头。 严平跌跌撞撞跑到假山下,焦急大喊:“少郎君大事不好!县城仓房起火,两千多石粮食都...都在火场里!” “什么!?”朱秀脚一滑差点跌下假山,幸亏史灵雁眼疾手快拉住他。 魏虎惊怒道:“还不赶快组织人灭火、救粮!” 严平咽咽唾沫,几乎快哭出声:“宋判官、裴支使、温县令都带人过去了,帅爷也从府里赶去,命小人速速请魏将军和朱少郎过去~” “留一队人看守薛宅,其余的都跟我走!”魏虎大喝一声,也顾不上理会朱秀,急匆匆而去。 朱秀爬下假山,脑子空白了片刻,冷汗唰唰直冒。 县城仓房里的两千多石粮食,可是牙军未来两月的口粮,一旦被烧,如何保证牙军安稳? 拖欠的军饷可以等盐款到账再给,可没有粮食吃的话,兵士们顷刻间就会生乱! “朱秀,你清醒一点,别吓唬我~”史灵雁见他面色苍白,汗水淋淋,也跟着惊慌起来。 朱秀连连深呼吸,强迫自己镇静,却是忍不住牙齿打颤:“走...去...去县城仓房....” wap. /107/107535/27952633.html 第五十三章 大乱将起 城南,县衙仓房,五座粮仓已是燃起冲天烈火,火光将半边夜空照亮,烟柱直冲黑天。 宋参、裴缙、温泰组织节度府属吏和县府衙役第一时间赶到救火,魏虎又率领数百名牙兵赶到,可惜火势太大,始终难以扑灭。 “快!快啊!~” 史匡威亲自赤膊上阵,肩挑水桶健步如飞,一瓢瓢水朝起火的仓窖泼去,一铲铲沙土往上攉。 仓房内犹如火窑,温度高的能将人融化,稍微靠近些,就能感受到一阵阵热浪袭来。 轰嗤~一声,一座两丈多高的粮仓被烧断了大梁,仓顶内陷垮塌,很快,整座粮仓朝一侧倾倒,救火的人群尖叫着四散而逃。 几个腿脚稍慢的老衙役领着水桶,还没来得及逃走,就被坍塌的梁木夯土块砸中倒地,水桶打翻,身影瞬间消失在火场下,惨叫声只响起片刻,便被吞没在嗤嗤作响的烈火焚烧中。 朱秀赶到时,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望着眼前烈焰火海的景象,朱秀死死睁大眼,满面苍灰,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完啦!完啦~~” 裴缙跌倒在地,手里端的水盆打翻,溅湿他的衣袍,他却恍若不觉,嘴皮子哆嗦着,放声大哭。 裴缙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梦里,朱秀手拿小皮鞭,正在督促他查账算账.... 听说县城仓房起火,裴缙第一反应是开玩笑。 怎么可能呢,防火工作是屯粮重地的第一要务,他每天都要到仓房巡视,检查几处专为防火挖掘的水塘,还时不时把仓曹属吏叫来,亲自耳提面命一番。 裴缙自上任以来,还是头一次对自己的分管工作如此上心。 没办法,谁叫他的主管领导是朱秀,一个挂着掌书记职衔,论职位应该排在他之后的家伙,如今却主掌彰义镇的政务工作。 可谁知推开窗一看,从节度府里,就能远远看见火光冲天的仓房。 裴缙当即腿脚一软瘫倒在地。 裴缙婆娑的泪眼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他已经和薛家公开决裂,而今又搞砸了节度府交给他的重要工作,裴缙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仕途之路走到终点。 接下来不管是谁主政彰义军,只怕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朱秀已经顾不上责问裴缙,冲到史匡威身旁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拼命阻拦他往一座已经倾斜的粮仓跑。 “老史你冷静点!” “爹爹~” 朱秀和史灵雁拉住他,只听一声巨响,前方不远处的粮仓轰地倒塌。 这一次众人学聪明了,眼见情势不对,不敢再靠近,没有发生人员伤亡。 只是仓房里的几百石屯粮,烧成了焦灰。 史匡威紧绷黑脸,浑身止不住发颤,手里拎着的水桶嘭一声掉地。 朱秀叹口气,轻声对史灵雁道:“看好他。” 史灵雁乖乖点头,紧紧抓住老史的胳膊,满眼忧心忡忡。 朱秀跑到裴缙身边,用力推搡几下,裴缙毫无反应,嘴里喃喃念叨:“完了...完了...” “把他拖过去!”朱秀恼火又无奈,招招手让严平过来将他拖走。 乱哄哄的人群里,朱秀找到宋参。 宋参灰头土脸,满身被浓烟熏的发黑,正捧着水瓢大口喝水,不时剧烈咳嗽。 “没事吧?”朱秀担忧地望着他。 宋参摆摆手,苦笑:“全都烧光了....两千多石粮食啊,这下非出大乱子不可!” “此处有二百名牙兵守卫,如何会无缘无故起火?这烟子气味呛鼻,水泼不灭,只怕是仓房里浇了火油,到底是怎么回事?”朱秀忙问道。 头脸满是黑灰的温泰,拿一块湿棉布捂住口鼻,颤颤巍巍地走来:“朱少郎不知,二百名牙兵在起火后竟然逃走大半啊~~” “什么?!”朱秀震惊,“你的意思是...这场大火,根本就是守卫在此的牙兵放的?” 宋参苦笑:“从目前的情形看,应该不错。仓房里浇了不少火油,显然不是一两日能做成的,如果是外人所为,不可能发现不了。” 朱秀目瞪口呆,起初还以为有人强攻仓房,又或是派人潜入纵火,没想到竟然是牙兵内乱所为。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一直以来,朱秀都在盘算着怎么防备薛家派人捣乱,没想到乱子还是出了,却是从内而起。 温泰摇摇头叹息:“唉~~薛家对牙军的渗透,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魏虎走来,神情疲倦,衣袍还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牙兵和县府衙役一共伤亡二十七人,五座粮仓全部倒塌,从火场里抢出来的粮食,不到十石....”魏虎嗓音有些沙哑。 众人陷入沉默,谁都知道两千多石军粮被烧,意味着未来近两月内,牙军将无粮可吃! 沉重的危机感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史匡威痴怔好一会,渐渐冷静下来,不似先前那样不管不顾地拎着水桶往火场里冲。 他站起身,黑脸冷峻,宽慰了史灵雁几句,大踏步走到众人前。 众人揖礼,却是无人说话。 “好了,别他娘的一个个哭丧着脸,老子还没死!” 史匡威沉声大喝,朱秀偷瞟他一眼,发现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 “魏虎和裴缙留下,清点伤亡,浇灭余烬,以防大火重燃!温县令即刻发安民告示,朱秀随我回府议事!所有官员属吏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史匡威接连下令。 众人相视一眼,拱手领命。 史匡威声音放低:“温县令速速派人回去,通知家眷搬入牙城!” 温泰怔了怔:“节帅担心城中生变?” 史匡威略一颔首,声音里充满疲倦:“为防万一,还是小心为妙。” 温泰叹息一声:“多谢节帅,老夫这就派人回去传话。” 史匡威没有再说什么,又叫来魏虎耳语几句,拽住朱秀和史灵雁赶回节度府。 天明时分,大火终于熄灭。 四处倒塌的夯土墙,烧断后冒黑烟的梁木,谷物焚烧后散落一地的黑灰.... 裴缙无精打采地指挥民夫扑灭明火,眼前一片废墟的景象,犹如他往后黯淡无光的仕途,越想,心中越发感到难过.... 魏虎站在一处高坡上,扶刀跨立,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遍地狼藉。 两名军袍大汉匆匆走来,是他的左右手,也是最亲信的两名指挥使,褚兴和庞广胜。 “将军,火已经灭的差不多了。”褚兴擦擦脑门上的汗水。 庞广胜同样一脸黑灰,忙活大半宿,烟熏火燎的可不好受。 魏虎略一颔首,说话声音略显低沉:“可有追查到,放火的究竟是那一都的人?” 庞广胜苦笑道:“朱副使抽调牙军第五指挥第一都和第二都各一百人混编驻守仓房,昨夜跑掉的人里,两都的人都有不少,一都头隗二娣也在其中。” 魏虎凝眼,看向褚兴:“隗二娣是秦州人,与你是同乡。” 褚兴瞪大眼,屈膝跪地,大声叫屈道:“将军明鉴,我可当真不知道,隗二娣这天杀的竟敢放火烧粮!” 魏虎双目如刀,似乎能剜进褚兴的胸膛,低沉道:“薛家这些年投在牙军身上的钱,你也拿过不少,是也不是?” 褚兴浑身一震,咬牙道:“不敢瞒将军,卑职确实拿过薛家的钱!但这次薛家暗中指使隗二娣放火烧粮,卑职事先当真不知情!” 庞广胜犹豫了下,抱拳低声道:“将军,褚兴说的是实话,卑职可以作证。” 魏虎眼中厉色稍缓:“起来。” 褚兴忙拜谢,站起身,朝庞广胜投去感激眼神。 见魏虎沉着脸默然不语,褚兴小心翼翼地道:“将军,两千多石军粮被烧,军中缺粮,往后可怎么办?卑职可是听说,牙军大营里只剩五百多石粮食....” 褚兴生的尖嘴猴腮,一副奸猾气,听他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 “说说你们的意思。”魏虎淡淡道。 褚兴嘿嘿一笑,压低声道:“将军自从陇山关回来,就一直愁眉不展,卑职斗胆,倒是能明白将军心意....” 魏虎眼底划过异芒,似笑非笑:“哦?你倒是说说。” 褚兴来了劲头,说道:“将军所忧,只怕还在朱副使身上....” 褚兴话音一顿,观察魏虎脸色,见其神情淡然不改,咽咽唾沫,继续道:“将军身为彰义军牙帅,史节帅膝下又只有史向文一个儿子,可史向文天生痴傻,将来帅位是万万不能传到他手上的。如此一来,将军身为史节帅的左膀右臂,为彰义镇征战多年,接掌帅位名正言顺~~” 魏虎神情平静,看不出丝毫波动。 庞广胜张张嘴想提醒褚兴不要多言,免得犯忌讳,可惜褚兴说在兴头上,又见魏虎没有露出不悦之色,不等庞广胜开口,又道: “可突然冒出个朱副使,偏偏节帅对他,甚至比对将军您还信任!我可是听说,节帅有意将灵雁娘子许给他!如此一来,将来由女婿接掌彰义军帅位,也不是不可能....” 褚兴啧啧称奇,笑容很是玩味。 魏虎淡淡道:“我在朝廷没有任何根基,将来谁接掌彰义军,自然是由帅爷做主。” 褚兴道:“将军是地方军将,一没有家族背景,二没有显贵人物提携,若是得不到史节帅举荐,将来想要接任节帅之位,只怕难比登天。” 魏虎古怪笑道:“你言下之意,是想劝我投靠薛家?” 褚兴干笑两声,忙道:“投靠薛家不失为一条出路!如今史节帅在外得罪定难军李氏,在内缺少粮草,如何维系兵马?等消息传开,牙军人心惶惶,哗变只在瞬息之间!牙兵们总不能饿着肚子追随他,史节帅能安抚一时,又岂能安抚一世?” 庞广胜忍不住道:“投靠薛家也不见得能落个好!” 褚兴笑道:“所以卑职又为将军想到第二条出路。” “说。”魏虎沉稳得如同一尊黑塔。 褚兴四处瞅瞅,凑近低声道:“找机会除掉朱秀!” 褚兴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满脸狠厉。 魏虎双目暗沉,默然不语。 庞广胜惊骇道:“这如何能行?” 褚兴冷笑道:“为何不行?只要朱秀一死,史节帅会一如既往地倚重将军!到时候助帅爷剿灭薛家,将军在彰义军的地位照样无可动摇!就算最后无力抗衡薛家,只要将军愿意献出安定县,相信薛家也不会为难将军。总之,不管怎么说,除掉朱秀,对于将军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 庞广胜咽咽唾沫:“你...你疯了!” 褚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大乱四起,也正是谋利之机!不趁现在多番考虑,将来不管是史节帅和朱秀赢了,还是薛家成功篡权,将军都得不到任何好处!” 魏虎笑了笑,眼底却是迸发光亮。 “这件事交给你,能否办妥?”魏虎笑道。 “将军!”庞广胜大惊。 褚兴当即抱拳大喝:“愿为将军分忧!朱秀不过一介书生顽童,不出三日,卑职定取其项上人头!” 魏虎点点头,淡淡道:“谨慎准备,不可走漏消息。” “将军放心!” 魏虎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庞广胜忧心忡忡地道:“你莫不是失心疯?怎能想到要去杀朱副使?” 褚兴嗤笑,拍拍他的肩:“兄弟,你还真是傻的可以!你以为是我想动手吗?错了,咱们将军心里早有此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罢了!” 庞广胜吓一跳:“你疯了!越说越没谱!” 褚兴得意道:“信不信由你,将军的心思,从他知道朱秀当上牙内副都指挥使就有了!我能看出,你却看不出!” 褚兴笑着走了,独留下庞广胜站在高坡上。 庞广胜望着他的背影,再看看下方仓房废墟,摇摇头嘀咕:“我倒宁愿做个糊涂人,这种事情,岂是你我能掺和的....” wap. /107/107535/27952634.html 上架感言 终于....混到上架了~~先哭一个待会零点上架,大家记得支持!~祈祷 摆碗求首订!摆碗求首订!摆碗求首订! 公众期间更新很慢,各种不给力,我知道,也认,不管种种理由借口,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有关情节安排呢,涉及到战术问题,我在这里也不想多说.....(doge)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这句话如此纠结~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更新问题呢,毕竟还是要恰饭嘛,万事以恰饭为先~光码字还吃不起饭呀~也想靠码字混饭吃~ 好了,卖惨到此结束,虽然我喜欢虐主,但不喜欢卖惨。 幸福的人生千篇一律,不幸的人生各有不同。 接下来就是感谢了! 感谢我的责编拂尘大大的支持! 感谢开书以来一路支持投票的朋友们!~ 成绩不好,不过也不会太监,会努力写完,如果有看过上本书的就知道,真男人绝不进宫! 不管怎么说,讨个首订不过分吧? 数据弄的稍微好看一丢丢,码起字来也有动力些 摆碗求首订!摆碗求首订!摆碗求首订! 上架以后保底6k,推荐票每多五百加更一章,月票每多一百加更一章,至于打赏有点不敢想哦~(暗暗期待~) 总之求各位赏饭吃啦!~ 秀哥儿还没手撕赵大赵二呢,就指望着诸位投喂食物长大啦!~ 与诸君共勉!~ 《五代第一太祖爷》上架感言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wap. /107/107535/27952635.html 第五十四章 牙军哗变,老史托孤!(求首订!!!) 回到节度府,天色已大亮。 明明天空蔚蓝如洗,和煦春阳照射进节度府,朱秀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反而遍体生寒。 府中气氛凝滞,令人倍感沉重压抑。 连平时最活泼欢快的史灵雁,也乖巧老实地坐在一旁,睁着一双黑白分明圆溜溜的眼睛,看看爹爹,又看看朱秀。 在他们赶回牙城前,外城传来消息,守卫西门的一都人马,擅自打开城门出逃。 紧接着,军粮被烧,牙军即将无粮可吃的消息迅速蔓延开,在外城牙兵中引起一片哗然。 安装最新版。】 史匡威紧急调拨牙城兵马,换防东西两座城门,又传令魏虎,让他率人整肃外城牙兵军纪,安抚军心不可生乱。 史匡威回府第一件事,就是令人为他披甲束带。 “这就是为何之前,我一直不敢轻动薛家的原因....” 老史语气冷肃,两名亲兵前后为他绑缚胸甲。 “在彰义军,薛家的影响无处不在。牙军三千五百人马,其中两千是我史家世代部曲,即便节度府穷得揭不开锅,也不能让这两千人饿肚子....” “问题出在另外一千五百人身上。”史匡威直面朱秀,张开双臂,任由亲兵为他扎紧腰带。 老史黑脸凝重:“这支兵马都是沙场老卒,战力不俗,归属牙军麾下,受节度府调遣,可他们的钱粮供应,却是一直由薛家负责。如此一来,连我也很难分辨清,哪些人与薛家勾结较深....” 朱秀点点头,牵一发而动全身,薛家的影响力和暗中楔入牙军的钉子,如今显现出威力。 “安定城不能乱,如今唯有尽快稳定军心,而后....” 老史顿了顿,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低喝:“发兵折墌城,生擒薛氏兄弟!” 朱秀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老史的想法没有错,薛家二人逃出安定,躲进折墌城,想要依仗城里的牙外军与节度府对峙,拖延时间直到焦继勋率领凤翔军赶到。 只有尽快攻破折墌城,捉住薛修明和薛修亮,才能避免彰义军爆发更大的动乱。 史匡威戴上虎头兜鍪,努力挺起胸膛,可朱秀还是察觉到,他的脊背有些弯驼,那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焦继勋到了何处?”老史问道。 朱秀忙道:“三日前有消息送来,说是已过鹑觚。” 史匡威黑脸沉沉:“三日,差不多快到安定了....” “朱秀~” 史匡威忽地一只手搭在他肩头,极其罕见地用全名叫他。 朱秀咽咽唾沫,嘴角扯了扯:“有事说事,可别玩什么托孤的把戏....” 老史恶狠狠瞪他,不轻不重在他脑门拍了下:“兔崽子敢咒老子早死?” 朱秀摸摸脑门,偷瞟一眼史灵雁,干笑道:“不是最好,你这家伙不是好人,没那么短命,起码活个一千年....” “...小混蛋又拐着弯骂老子!”史匡威气得吹胡子瞪眼,揽住朱秀肩头,朝满脸懵懂的闺女笑了笑,将朱秀拉到一旁。 “朱小子,咱俩也算过命的交情,这一次,是彰义军和我史家的劫难,逃不了也躲不开,史家和薛家,终究会走到这步田地....” 老史语气深沉,又道:“老子这辈子,从明宗皇帝算起,也算见过五六个天子了,王侯将相就更不知几何。一晃眼几十年过去,这些家伙死的死,老的老,有的身死族灭,血脉断绝,有的称王称尊一时尊荣无限,到头来孑然一身客死他乡.... 老子运气好啊,当年头上挨这一刀没死,活蹦乱跳到现在,早就够本了。如今唯一的念想,就是保住彰义镇,保住史家的基业....” 史匡威沉默片刻,拍拍朱秀的肩:“可这一次,也不知老子命够不够硬,能不能抗得过去!” 朱秀想要说话安慰他两句,老史摆手道:“你听我说,焦继勋率军入境,手上肯定捏了咱们的把柄,想要糊弄过去不容易。 万一...万一事不可违,切莫做无用之争,找到关铁石,命他召集踏山都旧部,护送你和文儿雁儿,离开彰义吧....今后他们二人,还要劳烦你照顾!” 史匡威说着,竟朝他抱拳鞠身。 朱秀侧身避过,没好气地道:“都说了别搞什么托孤的把戏!自己的闺女儿子,自己照顾!你老史什么大风浪没见过,岂会绊倒在薛家这块小石头上?” 史匡威咧嘴,黑脸直笑:“我终究是老了啊....” 朱秀瞥他一眼,从未觉得这黑厮脸上的褶子有如此多,如此深,像田亩间纵横交错的沟壑。 光头皮上有一层稀薄银发,像露出尖尖的银针,几块淡淡的斑纹出现在额头,像是岁月给他盖上的印戳.... 朱秀急忙扭过头,只觉喉咙里被堵住似的,捏紧拳头,讥诮道:“才四十出头的人,说什么老?别忘了,等收拾完薛家,咱们还要重整吏治,丈量田地,兴修水利,扩建马场....一大堆事儿等着你去做,休想撂挑子!” 老史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打光头:“好!听你这么一说,老子心里还真是一万个舍不得!不枉当初老子费尽力气将你带到泾州,有你小子在,老子还有何放心不下的?就算有个三长两短,有你在,我史家就亡不了!彰义的百姓,就还有盼头!” 朱秀急了,指着他嚷嚷:“你少给我戴高帽!你才是彰义节帅,担子挑在你身上,休想甩给我!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好好活着!~” “哈哈~~” 史匡威仰头大笑,黑毛大手又在朱秀肩头重重拍了三下,扭头朝史灵雁笑道:“雁儿,爹爹做事去了,往后你要多听朱秀的话,别老欺负他!” 史灵雁怔了怔,忙站起身跑近,抱住史匡威的胳膊,仰着脑袋:“爹爹,我知道了,你可要快些回来!” 老史慈爱地抚了抚闺女的头发,笑的满脸褶子,眼角似乎有些湿润。 “走了!~”史匡威挎上刀,率领两名亲兵大踏步离去。 朱秀站在檐下目送,皱眉思索片刻,唤来马三道:“马上派人到阳晋川,告诉关铁石和毕镇海,让他们把所有制盐作坊推倒,一应器具焚毁,封闭盐仓,而后率军撤回!” “小官人,这....”马三惊住,以为自己听岔了。 “照做就是!”朱秀沉着脸摆摆手。 马三只得拱拱手下去吩咐。 “朱秀,县城是不是要出大乱子?你快告诉我~” 史灵雁惴惴不安地靠近,情不自禁地将一只小手放进他的手心里。 小姑娘的手有些冰凉,朱秀握了握,冲她温柔一笑:“是会出些乱子,不过有你爹爹和我在,用不着担心!” “嗯!”史灵雁用力点点脑袋,心里的小忧愁消散许多。 “雁儿,你也整宿没睡,快去歇息会,下午再陪我巡城。”朱秀像哄小孩子哄她。 史灵雁掩嘴打哈欠,抻抻懒腰,确实感到倦意袭人。 “我去睡会儿,你出门一定要叫醒我!爹爹说了,让我近两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史灵雁很认真地说道。 朱秀笑呵呵地点点头应下。 等史灵雁回卧房歇息,朱秀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坐回椅子,端起手边茶盏饮了口,满嘴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匆匆脚步声传入耳,朱秀遽然惊醒,睁开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看到严平焦急跑进屋。 “少郎君,牙军第五指挥、第六指挥、第八指挥有哗变迹象,不听军令擅自打开牙城大门,闯进外城!有乱兵开始抢掠城中民宅、商铺!” 严平声音中带有些许惊惶。 朱秀心中一紧:“节帅何在?” 严平忙道:“节帅已经知晓,正率人赶去制止。” 朱秀起身踱步,心头沉重。 三个指挥将近千人,一旦处置不好,只怕不等薛家兵临城下,牙军内部就得打成一锅粥。 正说着,几个时辰前,随史匡威出府的一名亲卫,慌张赶回,头脸沾有血迹。 “你如何回来了?”朱秀惊呼。 “启禀朱副使,帅爷....受伤了!”亲卫单膝跪地,哭丧着脸。 朱秀急忙抓住他:“究竟怎么回事?” 亲卫哭诉道:“乱兵中有人放冷箭,帅爷被箭矢伤中胸口,坠落下马!” 朱秀身子一晃,满面煞白! 老史你个乌鸦嘴,可千万不能死啊! 82中文网 wap. /107/107535/27952636.html 第五十五章 县城动乱(求首订,求订阅!!!) 安定县外城。 一股牙兵从牙城涌出,冲上街道,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豺狼,顺着大街小巷闯进民宅、商铺,打砸抢烧,见到女人就抓,稍有反抗一刀砍死。 十数年没有遭遇过兵祸的县城瞬间陷入混乱,喊杀声、凄厉地哭喊声此起彼伏。 史匡威率领人马赶到,见此情形勃然大怒,厉声喝止,可惜不见成效。 一个乱兵在街角拖拽一名妇人,两名白发老人怀抱婴孩惊慌追赶。 史匡威当即大怒,倒提风嘴大砍刀,纵马跃去,手起刀落将那乱兵人头斩下。 妇人溅得一身血,顾不上哭嚎,被老人慌忙拉走。 “传我帅令,速速令第五、第六、第八指挥指挥使收拢各部兵士,胆敢有违抗者立斩不饶!” 几名亲信部下领命而去,一边传报节帅军令,一边制止四处作乱的乱兵。 听闻史匡威亲至,乱兵们有所收敛,各自聚拢在各部指挥使旗下。 县城主街上,史匡威望着这群毫无军纪可言的乱兵,气得浑身发颤。 三个指挥使,及其部下都头、押官等军将,有不少神情鬼祟,眼神闪烁。 史匡威一眼望去,哪些人才是始作俑者心知肚明,只是眼下军粮被烧的消息已经传开,牙军本就人心不安,如果此刻严厉处罚的话,只怕激起更大的反抗。 看看疮痍满布的街道,被乱兵所杀的上百具百姓尸体,史匡威心中愤怒不已,这笔债,只有留待日后再算! “将所有抢得的财物放下,各部整队回营!”史匡威坐在马背上怒吼,手里的凤嘴大砍刀还在滴血。 三名指挥使相互看看,低头不语,身后几个都头腰上、肩上或背或挑,挂着好几个包袱,却无一人有放下的意思。 史匡威见人群中骚动片刻,却没几个人遵从他的命令,扬刀大喝:“你们当真想造反不成?” 人群里安静了会,传出一声底气不足的声音:“抢到手的东西,凭什么叫我们放下?” “就是!抢到手就是我们的!” “节帅不公!我们不服!” “对!不服!” 很快,一声接一声的响应从乱兵中传出。 第五指挥指挥使是个面向凶狠的吐谷浑人,大声质问道:“牙城无粮可吃,难道叫我们回去等死?” 史匡威大怒:“谁说无粮?牙城内尚有余粮,可供牙军十日之用!” 第六指挥使也跳出来大声问道:“那十日之后又该如何?” 史匡威咬牙,却是无言以对。 第八指挥使阴恻恻地道:“史节帅只怕从未拿我们当自己人看待过!你将我们三个指挥的兵马留在牙城,又让魏虎率领其余指挥看守我们,分明就是怕我们作乱!” 他高高举起一只手道:“弟兄们不用怕!如今薛司马已经在折墌城起事,我们冲出城去投奔他!县城无粮,留下来迟早饿死!” 史匡威又惊又怒,此人竟然公开挑唆牙军叛变。 平素里他待此人不薄,没想到他却早已投靠薛家。 “冲出城去!迎薛司马为彰义之主!”乱兵里有人喊出口号,当即响起一片附和声。 “咻咻咻~~”人堆里不知从何处射出几支箭矢,直指史匡威! 史匡威挥舞大刀挡开两支,却被第三支箭矢射中胸膛! 史匡威惨叫一声,坠下马背。 第八指挥使拔刀厉吼:“杀!~” 史匡威身边亲卫急忙涌上前将他护住,双方兵马当即在主街爆发火并! 牙城门出现一尊巨汉身影,肩扛铁棍,像座小山般从门洞大踏步走出。 待他出了门洞,朱秀跨骑灰毛驴,率领牙军营地剩余三百多兵士陆续出现。 朱秀穿一身由竹片和铁片编缀的两裆甲,这种压箱底的老式步甲防护力暂且不论,主要是轻便,也刚好合身。 严平陈安作牙兵装扮,就连马三也穿一身厚重札甲,手提两把短刀,颇有几分威武气势。 赶到主街时,双方人马混战在一块,史匡威趴在马背上,亲卫们保护他且战且退。 朱秀厉声大喝:“护送节帅入牙城暂避!乱兵弃械跪地者免死,顽抗者格杀勿论!” “得令!”严平陈安大喝,率领兵士冲上前助战,高喊弃械跪地的口号。 马三大饼脸满是汗水,握紧双刀跟在朱秀身旁,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乱兵冲过来。 朱秀在人堆里四处找寻带头作乱的三名指挥使,找到三人后,冲史向文大喊道:“大郎,把那三个狗东西捉住!一个也别放跑!” 史向文看了看,憨憨地道:“要是他们想跑咋办?” 朱秀咬牙切齿:“就是他们想害你爹,要是敢跑,砸碎他们脑袋!” “噢~我知道了!”史向文大脑袋用力点点,痴傻的目光里透出几分凶狞。 史向文蛮牛似的冲进人堆,但凡有敢阻拦的,都被他抡起铁棍打翻。 起初乱兵还蜂拥围攻,等到亲眼看见有同伴被铁棍砸碎脑壳,红的白的洒落一地,才像是见了鬼似的四散逃开。 史向文当先抓到的是第五指挥使,那厮倒也是个浑人,举枪朝史向文胸膛刺来。 朱秀远远看着,也不禁捏一把汗。 好在史向文虽然脑子浑噩,上了战场反应却一点不慢,硕大的巴掌捏住枪头,稍稍用力一压,枪杆立时压弯,咔嚓一声折断。 史向文反手将折断的枪头捅进第五指挥使的胸膛,这厮当场毙命。 史向文弯腰看看尸体,有些懊恼地拍拍脑门,似乎想起朱秀的吩咐,要砸碎他们脑袋。 第六指挥使和第八指挥使见势不妙,嘶声竭力地吆喝:“撤!快撤!” 史向文迈开步子紧追而去,他一人就驱赶着上百名乱兵仓惶后退。 便在这时,魏虎也率人赶到,抄后路将乱兵堵个正着,第八指挥使被魏虎连脑袋带肩膀削掉,第六指挥使被史向文追上砸碎脑袋。 “跪地请降者免死!”严平陈安忠实地传达朱秀命令。 “魏大哥。”朱秀跑来。 魏虎看了眼朱秀身旁站着的史向文,将血迹斑斑的横刀归入鞘中:“帅爷可好?” “万幸没有伤中要害,取出箭簇止住血,歇息一段时日就好。”朱秀也不禁感到后怕,好在查看过老史的伤势后稍微宽心。 魏虎点点头,沉声道:“我巡守外城,你率兵驻守牙城,保护好帅爷。” 朱秀忙拱手:“我也正是此意,辛苦魏大哥了。薛家如果知道县城动乱,说不定会率兵来攻,折墌城据此不过三十里,还请魏大哥千万留心。” “我知道了,若是帅爷醒来,速速派人告知。”魏虎面上沾染血迹,让他看上去平添几分杀气。 等朱秀率人将投降乱兵押回牙城,魏虎朝身边的褚兴投去一个眼神。 褚兴会意,紧跟而去。 庞广胜看在眼里,苦笑摇头。 wap. /107/107535/27952637.html 第五十六章 混乱时刻(求首订求订阅!~) 朱秀将史匡威送回节度府,大夫为他拔出箭簇,敷上疮药包扎。 期间老史流血过多陷入昏迷,好在大夫说脉象还算平稳,没有生命危险。 朱秀用镊子从血水盆里夹出箭簇仔细看看,在两侧棱刃看见几处锈斑,心头不由一紧。 又见大夫坐在一旁写药方,朱秀赶紧凑近看看。 只见方子上写着南星、防风、天麻、白芷、白附子等药材。 “此方可是出自孙思邈编著的《华佗神方》?”朱秀急忙问道。 老大夫惊讶道:“朱少郎也曾研习过医术?” 朱秀干笑着道:“只是拜读过几本医家名著,略有所知而已。” 老大夫捋捋花白长须感慨:“朱少郎当真是学富五车呀!~” 朱秀请老大夫继续写药方,心里踏实不少。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张方子就是明代以前,民间广为流传的治疗和预防破伤风的华佗神方。 据闻后世中医治疗破伤风的药方,大多是在这份古方的基础上进行改进。 实际疗效因人而异,不过老史浑身伤疤无数,类似的药方应该用过不少,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想来这方子对他效果不错。 “爹爹!爹爹!~” 史灵雁带着哭腔跑进屋,扑倒在史匡威榻前。 朱秀在她无助颤抖的瘦削肩头轻轻拍拍,宽慰道:“大夫说他失血过多暂时昏迷,性命倒是无碍,过两日就能苏醒。” 史灵雁抹抹泪,恨声道:“是谁放冷箭伤我爹爹?我要杀了他!朱秀,你带我出牙城把他抓来!” 朱秀无奈,只得劝道:“都是哗变的牙兵所为。那群乱兵死的死逃的逃,伤你爹的凶手,肯定也在其中。” “便宜他们了!”史灵雁怒气难消。 朱秀安慰她几句,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 屋外,史向文蹲在地上,看树根下一群蚂蚁,将一只蚜虫尸体拖回蚁穴。 朱秀拍拍他厚实的肩头,史向文冲他裂开大嘴憨憨一笑,旋即想到些什么,指指屋子,有些紧张地小声道:“爹爹流了好多血....他会死吗?” 朱秀轻声道:“放心,不会。” “哦~”史向文大脑袋晃了晃,又低下头紧盯着蚂蚁洞。 “大郎,不如进屋去看看你爹。”朱秀说道。 史向文惊慌似地猛摇头:“不要!我怕!~” 朱秀疑惑道:“你怕什么?” 史向文怯生生地往屋子里看看,厚嘴唇嗫嚅着不说话。 朱秀看着他:“你怕见到你爹爹在你面前没了性命?” 史向文用力点点大脑袋,像个担心做错事被家长责骂的小孩一样忐忑不安:“我是怪物,爹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我在旁边他会死的!” 朱秀一怔,望着史向文一双清澈澄净的眼睛,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大郎,你是你爹唯一的儿子,不是怪物!”朱秀严肃地摇摇头。 史向文低下脑袋,有些难过地小声道:“以前我在城里玩,好多人说我是怪物,说我害死了娘亲,他们笑话我,拿石头砸我,我一生气就打了他们....爹爹知道后就不让我出去....” 朱秀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别听他们胡说!你是天上的巨灵神下凡,不是怪物!你娘病故,与你更没有半点关系!你爹受了伤,你留在他身边,他醒来看见你会很高兴,这样伤就能好得快些。” 史向文愣了愣,睁大的眼睛里一点点透出光亮:“真的吗?” 朱秀指指脚边的蚂蚁洞,笑道:“我知道小蚂蚁在洞穴里做什么,知道茧蛹里为什么能长出蛾子,知道世上的一切事情!我们还是朋友,难道你不相信我?” 史向文神情认真地想了想,咧嘴憨憨地笑了:“我相信你!” 朱秀指向严平道:“你守在屋子里,但必须听他的话,没有他的允许,不能让任何人靠近你爹爹!” 史向文看看严平,笑呵呵地道:“我知道了。” 朱秀又对严平嘱咐道:“你率领五十人保护帅爷,不可大意!” 严平肃然道:“请少郎君放心!” “马三派人去将宋参、裴缙、温泰几位节度府属官请来,陈安率人去守牙城南门,让二三指挥去守北门,我先去几处仓房看看,随后南门汇合!”朱秀对几人下令道。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朱秀正要走,史灵雁从屋里一阵风似的跑出,腰间缠绕长鞭,腿上绑缚短匕。 “你...作何?”朱秀见她一言不发地站在身旁。 史灵雁眼圈红红,皱皱鼻头:“我跟着你!” “你跟着我作何?”朱秀哭笑不得,“老史受伤,你回屋去守着他才是。牙城有亲信牙兵守卫,应该无事。” 史灵雁摇摇头,羊角小辫晃了晃,倔强道:“白天爹说了,叫我跟着你,一步也不许离开!” 顿了顿,史灵雁低下头更咽:“爹受伤还没醒,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连你也出事,我...我...” 朱秀见她嘴一瘪要哭出声,赶忙道:“好好,你爹有大郎守护,我还留下人手,应该万无一失,你就跟着我好了!” “嗯!”史灵雁这才破涕为笑,随即脸蛋故作严肃,乖乖跟在朱秀身后,忠实履行保镖职责。 两人离开节度府,往兵营仓房赶去。 牙城内乱哄哄一片,千余牙兵分作两拨守城,再也调拨不出多余人手。 除了一个史灵雁,关键时刻节度府竟然无人可用,连检查仓房这种工作也得亲自上阵。 路上,穿过一条僻静巷道,史灵雁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手中长鞭不自觉地握紧。 朱秀看了眼,疑惑道:“怎么了?” 史灵雁蹙眉道:“好像有人跟踪我们!” 朱秀两头望望,巷道里都是些土墙院,偶有几间店铺,黄昏时分也已打烊,四下里静悄悄。 “你听错了吧?哪有人?”刚才还抽抽噎噎哭鼻子的小娘子,陡然间变成了六识灵敏的冷艳女侠,朱秀有些不太适应。 史灵雁没说话,黑溜溜的灵动眼珠透出几分警惕。 “牙城里的兵马都是史家嫡系,不会出问题的,放心好了....” 朱秀不以为然,拉着她的胳膊往前走。 刚迈出一步,一声刺耳的利箭破空声“啾”地响起,远处隐隐有弓弦震荡音传来,一个黑点出现在朱秀眼前,那是一支高速旋转的锋利箭矢! “我....”朱秀大张着嘴,惊吓住了,一个操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闪开!”史灵雁一声大喝,猛地一脚弹起踹在朱秀屁股上。 朱秀惨叫着张开手脚扑飞,嘭地重重撞在一面土墙上跌落下地,一张脸埋进灰窝窝里。 待他吃了满嘴泥灰,慢慢抬起头,史灵雁已经同一名灰袍蒙面男子打作一团。 wap. /107/107535/27952638.html 第五十七章 就是这么不讲武德 朱秀慌慌张张爬起身,随手抓块石头,满面惊惶地望着,随时准备远程支援史灵雁! 灰袍蒙面男一把朴刀挥舞如风,招式毒辣狠厉,招招要人命。 史灵雁自小习武,身轻体柔步法灵活,一根长鞭灵动如蛇,只不过缺乏实战经验,更没有经历过生死搏杀的考验,应付攻势凶猛的灰袍蒙面男越发显得吃力,片刻间已是汗水淋漓,银牙咬紧强撑。 “来人!救命!救命!”朱秀焦急大喊大叫,攥紧石头做出随时准备投掷的动作。 瞅准时机,朱秀狠狠扔出石头,朝灰袍蒙面男砸去。 那厮倒是狡猾,一直留意朱秀动向,见他躲在一旁扔石头,身形一晃用史灵雁来做挡箭牌。 “雁儿小心!”朱秀吓一跳,忙大叫提醒。 史灵雁躲闪瞬间脚下打滑,灰袍蒙面男抓住机会,刀柄狠狠砸中史灵雁的小腹,疼得她眼泪水夺眶而出,一声闷哼捂住肚子半跪倒地。 灰袍男当即舍下史灵雁,拎刀朝朱秀扑来,面巾之上,一双凶狠眼睛杀意满满! 朱秀心底发寒,仿佛被饿狼盯住,张皇失措地转身就逃,慌不择路地冲进一间虚掩门板的小作坊里。 “站住!”灰袍男拎刀追上。 土屋里光线昏暗,杂物众多,朱秀绊了一跤摔倒在地,灰袍男子已是追到跟前。 “呸!~史匡威竟然让你一个黄毛小子当牙内副使,活该史家有今天!彰义军也该换换主人了!” 灰袍男子骂咧着,走上前刀尖直指朱秀。 朱秀第一时间觉得此人声音有些耳熟,来不及细想,满面苍灰,咬紧打颤的牙齿,手脚并用一点点往后爬。 身下似乎是一层白灰,闻起来有些呛鼻子。 灰袍男举刀狠狠砍下! 朱秀下意识地惊慌大吼,随手抓一把白灰朝灰袍男子撒去! 只听一声痛呼,灰袍男子手里的刀没有落下,反而踉跄后退几步,惊慌捂住眼睛,嘴里大声咒骂。 朱秀满头冷汗,一个激灵回过神,忙不迭地爬起身逃出土屋,往里逃到一处四面围拢矮墙的小院。 摊开手掌看看,又嗅了嗅,朱秀恍然:“石灰!” 四处打量这座破旧的小院子,墙角堆放一堆石头和少量的白土子,下风口砌有煅烧石头的小土窑,原来是一座烧制石灰的作坊。 “小杂种,老子一定要杀了你!” 灰袍男被石灰迷眼,蛰的剧痛难耐,一双眼睛通红肿胀,眼泪水止不住流,视线模糊受阻,拎刀踉踉跄跄跑出土屋,只能依稀看清朱秀的身影。 朱秀捡起两块石头用力朝他砸去,砸中脑袋,脑门正中淌血。 “小畜生!老子宰了你!”灰袍男暴跳如雷,拎刀冲来,朱秀吓得急忙矮身逃开。 灰袍男绊倒在地,气喘如牛,嘴里恶毒地咒骂着。 朱秀慌忙四处看看,一只破木桶里还有半桶水,土屋里还有一堆散落的石灰。 “小杂种!你在哪?出来!”灰袍男大骂着爬起身,努力睁开一双红肿眼睛,找寻朱秀身影。 天色越来越黑,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依靠响动来判断方位。 朱秀拎起水桶冲进土屋,慌忙用手摞起石灰撒进桶。 听到响动声,灰袍男骂骂咧咧地拎刀跟来。 朱秀矮身缩脖子躲过一刀,拎起水桶东躲西藏,借助土屋遍地杂物和灰袍男周旋。 “别跑!老子砍死你!”灰袍男边骂边追杀。 眼看桶里石灰慢慢与水发生反应,生成棉絮状胶团,同时发出“噗呲”响动,灼热的气流开始往上冒,密集的气泡浮在表面。 终于开始反应了,朱秀热泪盈眶,这小作坊生产的伪劣石灰可是救他活命的希望! 一声大喝,朱秀奋力将破木桶泼向灰袍男! 一声惨叫,灰袍男来不及躲闪,被一桶滚烫的石灰溶液泼得满身满脸! 朴刀“哐当”掉地,灰袍男凄惨大叫着倒地,身子拼命挣扎扭动,头脸脖子皮肤裸露处一片滚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皱,蜕皮,生出一片浓黄水泡。 朱秀长长松口气,扔掉水桶捡起朴刀,倚靠墙边大口喘气。 史灵雁惊慌跑进屋,惨叫声让她误以为是朱秀受伤。 “我没事。”朱秀勉强一笑,见她脸蛋发白,发丝凌乱,圆眼里满是惊忧,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暖意。 “他怎么了?”史灵雁惊讶不已,灰袍男此刻的惨状实在骇人。 朱秀嘿嘿冷笑没有多做解释,和史灵雁将灰袍男的手脚捆住,二人合力将他拖出屋。 灰袍男被烫伤的皮肤开始发黑,稍稍触碰就疼的鬼哭狼嚎。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朱秀扯下他的面巾,露出一张尖嘴猴腮,一片青黑起水泡的痛苦面庞。 朱秀惊怒大呼:“是你这王八蛋!” 此人,不正是魏虎手下的得力干将,第四指挥指挥使褚兴?! 朱秀和他无甚交往,印象倒是深刻。 无他原因,这家伙颜值太过感人而已。 当然,作为牙军二把手,朱秀自问不会以貌取人,只是褚兴此人风评向来不佳,曾经在原州战场上,贪墨同袍军功首级,差点引得两个指挥爆发械斗。 史匡威有意处置此人,只是魏虎出面求情。 鉴于他作战还算勇猛,又是魏虎一手提拔,老史倒也没处罚太重。 朱秀整理牙军各级军官资料时,着重关注过此人。 这种品行不端的家伙,就算小有功绩,也不能太过重用,否则迟早有一天要惹出大祸。 只是万万没想到,褚兴竟然会来刺杀自己! “是谁派你来的?薛家?你早已投靠薛修明?”朱秀愤怒质问。 褚兴怨毒地盯紧他,咬牙不作答。 “王八蛋还敢瞪小爷?”朱秀大怒,冲他一阵拳打脚踢,抄起木棍一顿狂揍,打得褚兴惨嚎不止。 “小官人!”巷道口响起马三急切的声音,他和陈安率领一队牙兵匆匆赶来。 “卑职见少郎君久不至南门,返回寻找,听见动静匆匆赶来,救援不及还请少郎君恕罪!” 得知有人半路袭杀,陈安大骇,单膝下跪。 “起来!与你无关!”朱秀喘着粗气,扔掉打断的木棍,“把此人捆起来,押回府里!派人去请魏牙帅回来处置!” 陈安滑刀出鞘,恶狠狠地道:“褚兴胆敢作乱,不如一刀杀了!” 马三也点点头,双手握刀怒道:“只要小官人一声令下,小人就剁掉这厮的狗头!” 朱秀摇摇头:“此人袭击我,情由不明,有待调查。他是魏虎的人,还是交给魏虎来处置。” 陈安点点头,收起长刀,率人将褚兴捆个结实,用一根长杆穿过手脚,挑猪似的将他抬回节度府。 wap. /107/107535/27952639.html 第五十八章 如何处置 节度府前厅。 马三抬出一张软榻,朱秀趴着,解开衣衫,那名为史匡威治伤的老大夫,拿一瓶跌打药酒,为他揉搓身上几处淤青。 朱秀时不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似痛苦似享受,怪异的腔调让老大夫倍感羞耻,有些无从下手。 褚兴躺在厅中,手脚捆住堵上嘴巴,陈安严平持刀看守。 宋参、裴缙、温泰几位主要属官坐在两侧,看看褚兴,再看看朱秀,面面相觑。 众人脑子里有不少疑问,褚兴为何要袭击朱秀? 褚兴也是牙军里声名赫赫的悍将,出手刺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书生,没得手,反倒弄得自己浑身烫伤,脖子、头脸满是黄豆大的水泡,那裸露在外的大片青黑色皮肤,让人看着就起鸡皮疙瘩。 褚兴这一身伤又是怎么来的? 就算有史灵雁贴身保护,能从褚兴手下逃脱性命已算不错,怎么反而能伤到他? 朱秀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众人满脑门问号,可朱秀只是笑笑不说话,让众人倍感好奇。 本想审问褚兴,可这厮满嘴污言秽语,神情凶恶嚣张,似乎拿准了朱秀不敢将他怎么样。 朱秀当即没兴趣听,让严平重新将他的臭嘴堵上。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厅外匆匆传来,伴随一阵铁叶碰撞间发出的叮哐声,魏虎挎刀龙行虎步而来。 宋参裴缙几人纷纷起身相迎,拱手口称:“魏牙帅。” 褚兴看见魏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像是在求救。 “魏大哥。”朱秀作势要起身,魏虎看了眼褚兴,大踏步从他身边走过。 “秀哥儿无需多礼。”魏虎摁住不让他起身,朝他身上几处淤青瞥了眼,沉声道:“可有大碍?” 朱秀咧嘴笑了笑,继续趴下:“都是皮外伤,无妨。” 魏虎点点头:“那就好。” 转身直面褚兴,魏虎黑脸冷肃,双目不怒自威:“究竟怎么回事?” 朱秀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魏虎似乎很生气,满脸阴沉积怒。 众人这时才惊讶地知道,原来朱秀是用白灰水将褚兴烫成这副惨样。 白灰可以掺和进泥沙里用来砌墙、垒砖,还可以粉刷墙壁,防潮防虫,甚至还能入药。 不少人都知道,白灰放入水中能产热,但究竟有多烫,只有烧石灰窑的工匠才知道。 不过现在看看烫脱皮的褚兴,众人心里大概是清楚了,暗暗记下,回家后告诫家眷仆佣,家里若有白灰一定要储藏好,没事千万别往水里扔.... 魏虎上前将褚兴拽起,取出他嘴里的布团,两人眼神在不经意间短暂交汇。 “大胆褚兴!你还有何话讲?”魏虎冷喝。 褚兴咽咽唾沫,环顾厅中众人,忽地怒视朱秀,情绪激动地大声道:“不错!是我要杀他!此子才是搅乱彰义军,导致内乱的罪魁祸首,难道不该杀?” 此话一出,在座的节度府属官俱是哗然。 魏虎怒斥:“一派胡言!彰义军内乱,乃是薛家纵火烧毁粮库,又在牙军里散播流言蜚语,鼓动兵士作乱所为,与朱秀有何干系?” 褚兴痛心疾首地控诉道:“朱秀最擅花言巧语,哄骗帅爷让他担任牙内副都指挥使。他一个外来之人,年纪轻轻寸功未立,如何有资格执掌牙军兵权? 此子奸猾,牙军中跟他亲近的,就能获派到阳晋川驻守盐厂,私底下赏赐钱帛拉拢人心,有图谋不轨之意! 他还在良原县打死李光波,为彰义军招惹强敌。 数罪在身,节帅却不对他进行处置,是为不公!眼下内乱不止,只有取朱秀首级交给薛氏,才能安抚人心,平息内乱!” 褚兴说完,厅中陷入安静。 宋参皱着眉,目光在褚兴和魏虎身上扫过。 裴缙忍不住小声驳斥道:“牵强附会,狗屁不通~” 见魏虎目光稍冷地朝他看来,裴缙讪讪一笑闭嘴不言。 温泰态度鲜明地道:“彰义内乱,完全是由薛家挑起,与旁人无关!朱少郎年纪虽轻,却是人中翘楚,又得节帅信任,由他出任牙军副使并无不妥!我温氏将全力支持史节帅和朱副使,平息薛家叛乱!” 其余节度府属官皆是点头附和。 坐在一旁的几名牙军指挥相互看看,有的点头有的不说话。 魏虎握刀的手紧了紧,略显阴冷的目光瞟过宋参温泰,和几个表示支持朱秀出任牙军副使的指挥使。 朱秀脸色古怪地看着褚兴,没想到这厮还有几分口舌之利。 听他的意思,竟然是想将牙军内乱的罪责归结于自己?挑拨他与牙军诸指挥之间的关系? 朱秀心生疑惑,褚兴这么做,为了什么? 他在当中,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一阵嘈杂喧哗声从厅外传来,庞广胜和几名临时提拔上任的指挥使,率领百余名牙兵涌进敞院。 众人大惊失色,难道这帮亲信牙兵也要叛乱不成? 魏虎和一众属官急忙出去察看,朱秀也顾不上擦药,马三抓起一件袍子给他披上,搀扶着他往厅外赶,陈安严平押着褚兴跟上。 “庞广胜,你们这是何意?”魏虎立于檐下,扶刀跨立,居高临下地喝问道。 庞广胜抱拳道:“褚兴罪不至死,请牙帅从轻发落!” 魏虎淡淡道:“褚兴袭击朱副使,该如何处置,应该由朱副使决断!” 庞广胜又朝朱秀抱拳道:“我等请求朱副使网开一面,饶恕褚兴!” “这....”朱秀傻眼了,一脸为难。 他的本意是让魏虎来宣布对褚兴的处置。 褚兴是魏虎手下的人,他这样做,也算给足魏虎面子,也不至于让牙军各指挥,认为正副两大都指挥使不和。 没想到庞广胜和这几个指挥使竟然率人前来求情,瞧这副群情汹汹的架势,如果朱秀当真宣布处死褚兴,只怕就将他们彻底得罪了。 偏偏魏虎又把皮球踢回来,似乎没有要严惩褚兴的意思。 褚兴得意洋洋,好像拿准了自己没有性命之忧。 就在朱秀犹豫不决之际,一声暴喝从通往后宅的隔门传来。 “节帅到!” 只见两名兵士抬着一副肩舆,其上坐着的,正是史匡威! 史向文跟在一旁,远远的像一尊铁塔走来。 而另一旁顶盔掼甲的大汉,赫然是关铁石! 刚才发出暴喝的,正是他! 大批兵士随即从四面八方涌进敞院,将庞广胜等百余名前来为褚兴求情的牙兵围住。 wap. /107/107535/27952640.html 第五十九章 代行节度使权 “帅爷!” “帅爷醒了!” 众人又惊又喜,忙簇拥上前。 史匡威苍灰的脸勉强挤出笑容,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众人无需多礼。 他外罩一件厚氅衣,隐约可见内衬白衣还透出斑斑血迹。 朱秀推开马三,一瘸一拐地上前,睁大眼仔细打量。 “看个屁!老子死不了!” 史匡威没好气地呵斥一句,朱秀咧嘴一笑:“能骂人就好,说明恢复的挺快!” 两人相互瞪眼,各自笑骂几句。 “你小子的伤怎么样?”史匡威强忍痛苦地轻咳两声,嗓音沙哑地问道。 朱秀笑呵呵地道:“皮肉伤,没大碍。” 史匡威点点头,脸色阴沉下来,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褚兴身上。 “跪下!”严平陈安将他压倒跪地。 “帅爷....”褚兴还是有些惧怕史匡威的,见他突然带伤现身,耷拉着脑袋不敢像之前那般张狂。 朱秀凑近关铁石小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关铁石轻声道:“我接到你的传讯连夜赶回,路上没有歇息片刻。刚进牙城就听到你出事,帅爷醒来知道后,便命我率兵入府。” 朱秀点点头,还是老史经验老到,知道褚兴失手被抓,担心因此引发牙军进一步分裂,命关铁石率兵入府防备,他自己也不顾伤势亲自出面。 关铁石在牙军里的威望仅次于史匡威和魏虎,有他在身边,朱秀指挥牙军更加方便。 史匡威嗓音沙哑地低喝道:“褚兴,为何要刺杀朱秀?受何人指使?” “帅爷,卑职....”褚兴低着头,吭哧半天,吞吞吐吐地道:“朱秀不死,彰义军内乱无法平息....” “放你娘的屁!~”史匡威气的不轻,咳嗽连连,发颤的手指着他:“你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杀你?说实话!” 褚兴浑身抖了抖:“卑职...卑职...” 史匡威又转而怒视庞广胜等人:“你们也想犯上作乱不成?” 庞广胜和几个指挥使当即下跪,庞广胜硬着头皮道:“帅爷息怒,我等只是想恳请朱副使留褚兴性命!褚兴立功不少,袭击朱副使想来也只是一时头脑发热,请帅爷宽恕....” 史匡威怒骂道:“庞广胜,我知你和褚兴向来情同手足,可这一次,他袭击朱秀,你当真敢说他是一时糊涂?” 庞广胜抱拳低头,满脸苦笑,不敢再说话。 史匡威威严目光扫过众将士:“谁敢再为褚兴求情,视为同谋,依军法处置!” 几名指挥使和手下都头兵将全都唯诺称是。 史匡威病则病矣,虎威犹在。 魏虎嘴唇嚅动了下,没有说话。 “褚兴,本帅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为何要袭击朱秀?说实话!”史匡威紧盯他说道。 “卑职...我...”褚兴似乎觉察到史匡威低沉语气透露的杀气,浑身抖如筛糠。 “大胆褚兴!还不从实招来!”关铁石咣啷一声拔出刀,厉喝。 褚兴满眼惊恐,忍不住扭头朝魏虎望去,哀求道:“将军...将军救我啊~” 魏虎脸色愈发冰冷,任凭褚兴如何哭求,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来人!将褚兴斩首示众!”史匡威厉声道。 “帅爷饶命!”褚兴腿一软差点瘫倒,咚咚叩头,心一横声音发颤道:“卑职是...” 没等他话说出口,魏虎腰间横刀陡然出鞘,寒光一闪,褚兴话音戛然而止,人头滚地,断颈喷溅鲜血。 那颗人头滚了滚,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魏虎拄刀单膝跪地,沉声道:“褚兴是我部下,触犯军法,应由我亲自处决!魏虎管教不严,请帅爷责罚!” 史匡威叹口气,在魏虎臂膀上轻轻拍拍:“起来。褚兴跟了你四年,让你亲手杀他,实在是难为你了。只是,他无缘无故怎会袭击朱秀,想来是受了薛家指使,这种见风使舵的小人,还是早早清除干净为好....咳咳~” 魏虎道:“多谢帅爷为末将考虑。褚兴曾经收过薛家不少好处,我本以为他能痛改前非,与薛家断绝联系,没想到一时失察,差点害了秀哥儿....” 魏虎自责地叹口气,朝朱秀歉然抱拳。 “魏大哥言重了!”朱秀忙回礼。 “罢了,褚兴已死,其余的不再追究。眼下薛家已经出兵折墌城,朝安定县进发,焦继勋的凤翔军,应该也快到了,你们二人要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史匡威看看朱秀和魏虎,语重心长地叹道。 “请节帅放心!”二人齐声应道。 庞广胜望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再看看魏虎若无其事地将横刀收入鞘中,心中深深叹息。 史匡威朝关铁石点点头,关铁石捧着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兵符印鉴,代表彰义军的节度大权。 宋参裴缙等人相视惊讶,一众指挥使、都头瞪大眼看着,不知道帅爷要作何。 “魏虎...”史匡威低唤,魏虎急忙上前单膝跪倒。 史匡威望着他,沉声道:“你是我彰义军第一大将,要论冲锋陷阵,摧城拔寨,彰义军无人能及得上你!” 顿了顿,史匡威又道:“但料理军政,治理民生与行军打仗不同,在这方面,你却是及不上朱秀....” 魏虎眼底划过几分不甘,低下头声音沉闷:“魏虎愿听节帅吩咐!” 史匡威拍拍他的肩,从关铁石手上接过托盘,望着朱秀,黑脸郑重地道:“朱秀听令!” 朱秀看着托盘上的兵符印信,愣住了。 “咳咳...朱秀听令!”史匡威脸上忽地涌现潮红,提高嗓门喝道。 朱秀忙一撂袍服跪倒,拱手听命。 史匡威环顾众人,沉声道:“从今起,由朱秀代行彰义节度使职权,提点彰义军一切军、民、财权,凡节度府属官、州县官吏、各军兵马,皆听其号令行事!朱秀之令,便是本帅之令,凡是不从者,斩!” 众人尽皆肃然,齐声应诺:“谨遵帅令!” “老史,我....”朱秀小声想要拒绝,史匡威牛眼一瞪,面色涌现潮红,剧烈咳嗽起来。 “好好,我接令就是了,你别激动!”朱秀生怕他气得伤势发作,赶紧双手捧过托盘,那沉甸甸的兵符帅印,分量可着实不轻啊。 “等你伤好了,我就归权!你个老小子,又抓我壮丁,自个儿躲清闲!” 朱秀嘟嘟囔囔,一脸不满。 “咳咳~少啰嗦!到时候再说!”史匡威气的伤口疼,龇牙咧嘴,压低声瞪牛眼。 一旁的魏虎将两人的对话听到耳朵里,暗暗攥紧拳头。 “薛家图谋不轨,致使彰义军内乱,尔等当尽心辅佐朱秀,早日平息祸乱!” “卑职等遵命!请帅爷安心养伤!~” 史匡威又提高嗓门嘱咐一句,摆摆手,两名兵士抬起肩舆,将他送回后宅歇息。 史向文咧开大嘴朝朱秀憨笑,一摇一晃地跟在旁边回去了。 朱秀低头看看托盘,不由一阵苦笑。 从今起,彰义军这艘小破船,由他来掌舵。 wap. /107/107535/27952641.html 第六十章 在险境中看到机会 忙活到傍晚,县城骚乱基本平息,和温泰商议出具安民告示,当街将几个乱兵头目斩首示众,发动节度府和县衙属吏作为代表,探视几家遭到洗劫的商户,归还财物再给予一定补偿,一系列补救措施施行下来,渐渐安抚住县城百姓。 朱秀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小院,草草扒了两口饭菜,倒头就沉沉睡去。 马三蹑手蹑脚地为他脱去衣袍鞋袜,盖好被褥掩门而出。 自从县城仓房起火,五六日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昨日下午,折墌城的兵马已经抵达县城外,扎下营帐,摆出一副要和安定县对峙到底的架势。 朱秀和魏虎登上城头,检查防备,观察薛家兵马动向。 三千多牙外军阵仗不小,看似唬人,但其实多是以地方团练兵和薛家佃农为主,即便加紧训练一段时间,还是难掩杂兵本色。 当真要出城野战的话,单凭县城里近两千牙兵完全不虚。 彰义牙军共分八个指挥,其中三个发生哗变,一个受到裹挟。 平息动乱的战斗中,死伤近三百人,逃出城的有近五百人,短短两日,牙军就减员近千。 好在牙军最核心的几个指挥没有受到波及,收拢投降乱兵,再征募一批城中青壮,勉强能让县城兵马维持在两千之数。 朱秀接掌节度职权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剩余牙军全部打散,重组成六个指挥,每个指挥人数在二百至三百之间。 余下一百多名兵士划入镇海营,暂时充当节度亲军,交由毕红玉统领。 陈安、严平、毕镇海出任指挥使,关铁石则接掌牙军副都指挥使。 如此一来,朱秀能直接掌握大半数的牙军,对县城兵马形成有效掌控。 薛修明似乎也知道,自己麾下军队的真实战力如何,没有着急进攻县城,只是派兵封锁了通往两座城门的各条道路。 另一方面,他还再等凤翔军到来。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朱秀自然惊醒,只觉脑袋昏沉四肢酸软乏力。 打着哈欠爬起身,穿上衣袜鞋履,头发又油又痒,顾不上打理,随意拢了拢戴上帻巾就算完事。 城外薛家兵马逼近,城内粮食所剩无多,史匡威每日里有十个时辰在昏睡,大小事务都等着他拿主意,与薛家是战是和也要他来拍板做决定。 想想这些,朱秀当真觉得自己没有多睡片刻的资格。 盆里有凉水,浸湿毛巾抹抹脸,朱秀清醒了许多,绕出屏风往屋外走,忽地发觉外间椅子上斜靠一个人。 走近一看,竟然是史灵雁,小妮子仰靠着太师椅,身上盖着他的氅衣,嘴唇微张睡得正香,手里的长鞭也掉落在地。 “诶诶,醒醒!~”朱秀哭笑不得,捡起鞭子,轻拍她的脸蛋。 史灵雁睫毛一颤猛地醒来,呼地起身,满脸警惕地摆出一副要抡拳头的对敌架势。 朱秀吓一跳,忙躲开:“别动手!是我!” 小姑娘一脸懵懂,愣了愣,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瞪了朱秀一眼,夺回长鞭,跌坐在椅子上,掩嘴哈欠连天。 “你不去睡觉,在我屋里作何?” 史灵雁噘嘴咕哝道:“当然是保护你!” “现在府里很安全,用不着担心。”朱秀心里又是温暖又是怜惜。 史灵雁倔强地摇摇头:“我答应爹爹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你!往后夜里有我守着,你只管睡觉!” 朱秀无奈,只得道:“那你白天总得小睡一会,用不着没日没夜的守着我。白天有毕红玉和牙兵保护,你乖乖留在家里,睡醒了就去照顾你爹。” 史灵雁犹豫了会,又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 “那...那我就睡一小会...一小会就好!” 朱秀笑呵呵地点头,又关切道:“那日和褚兴交手受的伤可好些了?” 史灵雁拍拍小胸脯骄傲道:“区区小贼岂能伤到本姑娘!” 朱秀认真地道:“我见他伤中你的小肚子,那里可是要害,千万大意不得!你去躺下,我帮你检查检查。” 史灵雁圆眼眨了眨:“怎么检查?” 朱秀伸手朝她腰腹摸去:“就像这样....” “....咔咔!~” “哎唷~疼!~” 史灵雁脸蛋红红地拉开卧房门跑了出去,马三端着一碗稀粥和一小碟酱菜进屋,大饼脸满是迷惑。 “小官人你的手?”马三见朱秀的手腕扭曲僵直,吓了一跳。 “哦,无妨,刚刚不小心扭到,吃早饭吧!” 朱秀面色坦然地坐下,举着右爪,用左手拿筷子,看得马三一脸别扭。 喝下一碗稀粥,感觉不到丝毫饱腹感,朱秀叹气,如今节度府和牙军上下,都要进入一日两餐喝稀粥的窘迫境地了。 屋外,一身铁叶甲戴盔帽的毕红玉等候多时,扶刀跨立笔挺如松,冷峻脸蛋写满生人勿进。 朱秀走出,毕红玉抱拳施礼。 朱秀笑着颔首,对自己的新任首席女保镖很满意。 “走吧。” 当即,朱秀坐上马车,毕红玉率领一队镇海营兵士,护送他前往外城。 登上城头,魏虎和温泰已到了。 两人行礼,朱秀忙摆手道:“魏大哥是我兄长,温县令年事已高算是长辈,如何能承二位之礼?” 魏虎正色道:“你如今代行节度使职权,尊卑有别,理应如此!” “呵呵,魏牙帅所言有理。”温泰笑着捋须。 朱秀笑笑,只得由他们。 “城外有何动静?”朱秀扶着垛口,远眺一里外薛家兵营。 魏虎道:“半夜里薛修亮率领数百人来攻,庞广胜和陈安率领弓弩手将其击退。” 朱秀冷笑道:“这厮倒也聪明,想试探县城守备情况。” 魏虎道:“薛修明虽有三千兵马,却缺乏攻城器械,以牙外军的战力,他也不敢贸然进攻。只是他围困县城,切断道路,我们无法派人出城向附近百姓征调粮食。” 温泰叹口气道:“如果能出城征粮,还能应付十天半月,现在薛修明将县城周边道路封锁,城中缺粮,该如何是好?” 朱秀凝眼远望,默然不语。 魏虎道:“不如趁着凤翔军未到,我率军出城,若能将薛家的牙外军一举击溃,局势说不定能有转机。” 朱秀摇头道:“不妥,即便魏大哥能击溃薛家叛军,牙军也必然损伤不小,薛家一定要剿灭,却不能因此让彰义军元气大伤。薛修明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将安定县和双方几千兵马打得支离破碎,对谁都没有好处。” 魏虎沉声道:“可是,不趁现在与薛家决一死战,等凤翔军一到,我们将毫无胜算!焦继勋为薛家而来,一定会为薛家撑腰,三千凤翔精兵,加上三千牙外军,在我军缺粮的情况下,用不了两日就能攻破县城。” 朱秀拍打墙垛,忽地笑道:“魏大哥对焦继勋有多少了解?” 魏虎想了想道:“天福五年,金州刺史欲图归降蜀主孟昶,我随节帅奉朝廷之令出兵进剿,与时任保大节度使的焦继勋会师金州,有过数面之缘。此人老成持重,用兵有方,不可小觑。” 朱秀附和道:“魏大哥说的不错,焦继勋允文允武,有名将之姿。他生性谨慎,深晓明哲保身之道,依他的性子,如果没有合理的借口,绝不会轻易率领凤翔军踏入彰义镇辖地。单凭薛家所请,不足以让焦继勋率兵而来,他手中一定有朝廷诏令。” 温泰疑惑道:“少使君莫非与焦继勋相熟?” 朱秀笑道:“素未蒙面,不过以前听恩师品评天下人物时,说起过此人,有些印象。” “尊师真是当世奇人啊,未出一州之地,却对天下形势、各方雄杰了如指掌!”温老头捋须感慨。 朱秀微微一笑,谦虚两句。 他当然没有见过焦继勋,只不过以前读宋史读到过,且有一件事颇有印象。 说是焦继勋后来调往开封任职,郭大爷起兵时,焦继勋奉朝廷命令抵挡郭威大军。 当时焦继勋手中兵马不少,实力不弱,但他自知不是郭威对手,又不愿轻易投降污损名声,更担心万一郭威起事失败,他贸然投降以后被朝廷追究。 所以焦继勋摆出一副誓死为朝廷死战到底的架势,暗中却遣散兵马,任由各种动摇军心的流言蜚语散播,还对朝廷谎称麾下将士哗变投敌。 等到郭威大军到来,他率军出战,一触即溃。 明面上看,他是无奈战败被擒,悲愤之下甚至要举剑自刎,亏得部将所救。 郭威好言安抚,仍留他在军中统兵,就这样,焦继勋顺利投入郭大爷的怀抱,没有留下叛主投敌的恶名,还成了大周的开国元勋。 等到赵大陈桥兵变,焦继勋又转而毫无心理负担地归顺大宋,一帆风顺安享晚年。 单从这几件事看,焦继勋绝对是只老狐狸。 一生历经晋、汉、周、宋而不倒,为官处事做人方面,跟十朝元老冯道有得一拼。 流水的王朝和皇帝,铁打的长乐老和焦成绩。 不过冯道太过高调,每每改换门庭,骂名就多了一层,还被欧阳修和司马光骂作奸臣。 焦继勋就低调得多,每次换主子,都搞得好像被逼无奈一样。 新主器重他,旧主不但不记恨,还惋惜怀念他。 对这样的家伙,朱秀只想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真特么人才啊!” 要是有机会,朱秀真想跟他讨教一下,乱世当中保全自身的门道。 所以综合史书记载来看,朱秀对焦继勋有初步了解。 外镇兵马入境不是小事,焦继勋敢这么做肯定有所依仗。 同样的,以他的谨慎,应当不会轻易与彰义军发生冲突,三千凤翔军的到来,更多的应该是起威慑作用。 魏虎疑惑道:“你的意思,我们按兵不动,也是为了等焦继勋到来?” 朱秀笑道:“正是!凤翔军到来,薛家看似有恃无恐,但只要焦继勋够聪明,他就不会轻易开启战端!如此一来,我们就有和他谈判的余地,不至于将安定县打的鸡犬不宁。” 魏虎和温泰相视一眼,如果事态当真按朱秀的判断发展,对于节度府和牙军来说自然是最好。 wap. /107/107535/27952642.html 第六十一章 民心可用 下了城头,朱秀和温泰赶往牙城仓库。 宋参、裴缙率领几名属吏正在检查存粮。 仓房只有一间厢房大小,粮包却只码放不到一半。 地上洒落小半斗麦子,裴缙拿着笤帚簸箕,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清扫干净,连一粒也舍不得浪费。 “目前屯粮只够牙军五日之用,要是粥和面糊再稀一些,顶多能吃七八日,再少,士卒就得吵翻天了。”宋参低声道。 朱秀面色凝重,今早的稀粥他已经吃到了,按照他的要求,节度府除养伤的史匡威,其余人的伙食和牙兵一样。 一碗稀粥喝下肚,感觉不到任何饱腹感,顶多能缓解些许饥饿感。 “府里还有十几只羊,两头耕牛,十几匹瘸马,全都宰杀掉,粥和面糊可以再节省些,煮的时候加些油荤和菜叶,争取让这点存粮够吃十日! 再派人向全城百姓购买荤油和菜果,家中有余粮愿意出售的,按照一斤六十文购买。” 朱秀沉声吩咐,看向裴缙:“这件事交由裴支使负责。” 裴缙连日来消瘦了许多,颧骨微微凸起,眼眶凹陷。 听到朱秀的话,默默在一旁扫地的裴缙愣了愣,嘴皮子哆嗦:“少使君还愿意....愿意用我?” 朱秀笑道:“县城仓房大火与你无关,莫要多想。” 裴缙眼圈一红,流下泪来,更咽着长揖道:“多谢...多谢少使君不计前嫌!某...某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秀差点忍不住翻白眼,就让他当个后勤总管,打理好牙军伙食,合理分配手中余粮,怎么搞得好像当上了顾命大臣,肩负起托国之重一样? 裴缙读书不行,算账还可以,对数字较为敏感,在朱秀的调教下,已经基本能掌握阿拉伯数字的加减法运用。 身为支使,如今彰义镇的节度帅令出不了安定县,府库里的钱粮也有限的很,用不了几个人就能把账算清楚。 让他当后勤总管,也算人尽其才。 宋参现在兼任行军司马的职责,重新登记牙兵军籍,制定军规,分发符印,充作朱秀的第一助理。 事不宜迟,裴缙放下笤帚,带领两个属吏告退。 朱秀的任用让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步伐也变得昂扬匆忙起来。 他的暴妻已经带着女儿投奔折墌城去了,如今裴缙可算是孑然一身。 他之前公开与薛家决裂,也让自己上了薛家的黑名单,想要重回薛家怀抱不可能了,只能和节度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县城仓房一把大火,裴缙还以为烧掉了自己在节度府的前途,人生失去希望,变得终日浑浑噩噩。 没想到如今朱秀还愿意启用他,让他心里万分感激,下定决心就算抠自己的肉煮给牙军吃,也要让现有的存粮吃十日以上。 宋参又皱眉道:“百姓或许能出卖一些荤油果蔬,不过余粮只怕就很难买到了,不光军中缺粮,百姓手里也缺。” 朱秀沉吟片刻,将目光看向温泰,其中含义让温老头只觉头皮发麻。 “温氏是泾州除薛家外的第一大户....”朱秀幽幽说道。 温老头脸一垮哭丧道:“大户家中余粮也不多呀!温家光是族人就有五十余口,再加上家奴、仆佣、长工,也有近两百张嘴要吃饭!” 朱秀搓搓手:“多少拿出些,做个表率。” 温泰长吁短叹,一把白须都快揪光,咬咬牙道:“三十石!再多就当真没有了!少使君如果不信,可以随老夫回家,打开库房查看。” 朱秀面色一肃,拱手道:“温公高义,我代彰义军全体将士感谢温公!” 温泰手比划着“六”用力晃晃:“六十文一斤,少使君可不能食言!” 朱秀略显鄙夷地道:“瞧把你紧张的,六十就六十,真是小家子气!不过得记账,我手里也没那么多钱!” 温泰唉声叹气,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受局势影响,温家刚刚筹建起的新式绞麻作坊,也已全面停工。 温泰也希望朱秀和史匡威能带领彰义军挺过这一劫,否则真让薛家上位,温氏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能保全族人已算不错,至于新式绞麻法,到时候肯定就不归温氏所有了。 下午,朱秀留在府里,陪史匡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史的伤口有些发炎,浑身高热不褪,人半昏半醒,说话上句不接下句。 老大夫不懂炎症的概念,解释为热毒,在药方里添加几味药材,效果却不太明显。 朱秀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史灵雁眼圈红红,说是要去请术士来施展请神之法,弄点符水给老史喝,被朱秀狠狠训斥了一顿。 马三急匆匆跑进屋:“小官人,牙城门口聚集了好多百姓,关副使请你快过去看看。” 朱秀吃了一惊,难道是裴缙向县城百姓收购粮食时用强,激起民变? “快走!”不敢耽误,朱秀匆匆赶去。 赶到牙城门口,果然聚拢大批百姓,不下千人,还有许多正从外城各处汇聚而来。 聚集的百姓虽多,却无人闹事,大伙排成十多个纵队,似乎在有条不紊的排队。 再仔细看看,百姓们肩挑手扛,大包小包,有的拎着小半斗粟米,有的挑着十来斤麦子,也有的抱着装有荤油的瓦罐。 “他们....”朱秀一时语塞。 裴缙笑呵呵地拱手道:“百姓们得知军中缺粮,都愿意从自家口粮里匀出些,出售给节度府。短短半日,满城都传遍了。” 朱秀嘴唇嗫嚅着,眼眶略显湿润,喃喃低吟:“民心可用、民心可用!” 之前还担心百姓们就算有余粮也不愿出售,毕竟现在正是春耕时节,县城封锁,还不知道哪日能开禁,手里粮食多些,才能避免饿死人。 何况几日前的牙兵骚乱,着实祸害了不少人家,百姓们就算心有防范,对节度府有所抵触,朱秀也能理解。 却没想到,安定百姓如此明理善良。 关铁石领着一名布袍男子走来,男子一见朱秀,跪地拜首:“草民给小官人叩头。” 朱秀忙俯身将他扶起,关铁石笑道:“他是东鸡儿巷,吴记货栈东主,县里有名的大善人。这次,也是他发动乡邻卖粮,还率先送来五石稻谷。” 吴商户拱手惶恐道:“不敢当大善人称呼,小人世代为安定百姓,左邻右里皆是故交,平素里哪家有事,帮个急,算不得什么。” 朱秀见他面阔眉浓,长相颇为正气,不禁心生好感:“吴东主叫什么?” “小人唤作吴大签。”吴东主笑呵呵地作作揖。 朱秀拱手道:“吴东主深明大义,我代表节度府先行谢过!” “哎哟!小官人折煞小人啦!”吴大签不敢受礼,急忙避过身。 “小人知道,正是小官人创办阳晋川盐厂,还主导向泾原两州百姓免费发放食盐。如今安定百姓不缺盐吃,节省了好大一笔开销,乡亲们都念史节帅和小官人的好。 这次薛家作乱,放火烧了粮库,害得牙军缺粮,小人寻思着正是报答史节帅和小官人恩情的时候,便将厉害关系告知给乡亲们,大伙知道后,都愿意拿出家中余粮卖给节度府。” 朱秀笑的愈发亲和了:“吴东主和县城百姓们,怎么看待此次动乱?” 吴大签咽咽唾沫,咬牙切齿道:“不瞒小官人,安定百姓哪个不知道,薛家就是毒瘤!以前百姓们为吃一口盐,没少把血汗钱往薛家送。像小人这样的普通商户,更是饱受薛家欺侮,凡是挣钱的生意,薛家都想插一脚! 小人家里以前是做皮货买卖的,薛家派人收了小人的屯货,给了十贯钱,警告小人说以后不许再经营。没办法,小人才又办起了货栈....唉,只要能铲除薛家,小人甚至愿意捐纳一半身家!” 朱秀和关铁石相视而笑,宽慰道:“吴东主放心,薛家祸害彰义百姓多年,这次史节帅下定决心将其铲除,还两州百姓以公道。” 又勉励了几句,吴大签千恩万谢地走了。 裴缙笑道:“下官调查过,这吴大签在本县颇有善名,为人也明事理知大义,有他牵头发动百姓,收购军粮一定能顺利完成。” 朱秀叮嘱道:“一定要按之前定下的价格给付,不许有丝毫短缺。若是银钱不够,就用布帛充代。另外,把这吴大签记下来,往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少使君放心,下官明白。” 关铁石道:“百姓们手里余粮不多,满打满算只怕也收不到多少。为长久计,还是要想办法弄到足够多的粮食。” 朱秀点点头,指了指源源不断从县城各处涌来的百姓,说道:“让各指挥把兵士们轮番带来看看,这就是安定百姓对我节度府的支持!有此民心,我们一定能渡过难关!” 牙城角楼上,魏虎面无表情地望着城门口热闹的场面。 身后的庞广胜忍不住感慨道:“史家三代不忘善待百姓,时至今日,彰义百姓仍感念史家恩情。百姓们愿意支持谁做彰义之主,一目了然....” 庞广胜从怀里取出一封火漆密信,迟疑着道:“将军,这封信,还要不要送出城?” 魏虎沉默半晌,伸出手,庞广胜将信交给他。 魏虎将信撕烂,撕的很慢,很细,成粉碎,一松手,纸屑被风吹散。 庞广胜松口气,露出笑容。 在他看来,安心留下,才是正确的决定。 魏虎突然沉声道:“你说,朱秀打散牙兵重新划分,是不是为了防备我?” 庞广胜一愣,犹豫着道:“卑职认为不是,毕竟动乱过后,各指挥人员散乱,重新划拨兵员,安排指挥使也属正常调动。” 魏虎沉着脸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庞广胜低声道:“将军还是觉得,节度府无法胜过薛家?” 魏虎凝眼,远眺城外。 “且先看看,朱秀会如何应付凤翔军再说!” wap. /107/107535/27952643.html 第六十二章 我焦继勋只想和你谈谈 三日后,焦继勋率领凤翔军抵达。 营门前,薛修明和薛修亮列队迎候。 “拜见焦帅!拜见许都使!”二人神情恭敬,弯腰长揖。 焦继勋翻身下马,许兴思则由两名小校搀扶着下马。 “二位不必多礼,请起!”焦继勋作势虚扶,态度温和,倒也没摆什么架子。 打量列队的折墌城牙外兵,衣甲鲜亮,队形还算齐整,一个个挺胸昂头,努力做出一副精锐甲士的样子。 焦继勋却是暗暗摇头,只一眼,他就能看出,这群特地挑选出的“精兵”根本没上过战场。 再往大营里望去,一顶顶军帐扎的毫无章法,兵士三五成群东游西逛,毫无纪律可言。 如此兵马,也就只能维持地方治安,靠着人数优势吓唬人。 到了真正的战场上,能稳住阵脚不溃散已算不错。 “哎唷,连日赶路,可把我累惨了!”许兴思扶着腰杆连声抱怨。 薛修亮急忙凑近亲自搀扶,弯腰驼背的样子像个龟公。 “辛苦许都使了!营中已经设下酒宴,为焦帅和许都使接风!夜里,再为许都使安排几名暖床侍婢,都是荆襄之地来的,肤白体柔,保证许都使满意!”薛修亮谄笑暧昧。 许兴思这才满意地道:“薛二郎有心了。” 论年纪,许兴思比薛修亮还要小几岁,却是张口闭口薛大郎、薛二郎的叫着,毫不客气地将自己当成长辈。 薛修亮心里不痛快,面上却只能讪笑应承。 许兴思贪财又好色,每次来都得把他伺候舒坦,临走时还得奉上一笔不菲的孝敬。 许兴思虽说只是个都盐使,但他背后可是坐镇京兆的盐铁转运使兼陇右行营兵马都监王峻。 别说小小薛氏,就连焦继勋也不敢得罪王峻,所以许兴思言行偶有放肆之处,焦继勋也不跟他多做计较。 薛修亮讨好地道:“焦帅帐中可需安排人侍奉?” 焦继勋淡淡道:“凤翔军另选地方扎营,本帅领兵出行,向来与将士们同吃同住,营中更是禁止出现女人。” 薛修亮马屁没拍着,讪讪笑着不敢多嘴。 薛修明拱手钦佩地道:“焦帅治军,当真是军规森严!这片野地足够大,不如下官命人将东北处地势高阔之地划出,留作凤翔军大营。” 焦继勋顺着望去,点点头:“也好。” 迎入中军大帐,请焦继勋坐上正中帅位,许兴思居其下,薛家二人反而成了陪客。 美酒珍馐奉上,薛修亮陪着许兴思欢饮作乐,大快朵颐,焦继勋没喝酒,让人送来热茶,几种菜肴各尝几口,白面馍馍倒是吃了好几屉。 许兴思满脸醉红,大着舌头说道:“接到薛家传信,我...我马上禀报王都监,王都监说了,史...史匡威好大的胆子,绕过盐监私自...私自制售盐,截留朝...朝廷盐税.... 新皇登基,王...王都监赶到开...开封觐见,官家下旨,彻...彻查彰义军私设盐厂之事!一旦查...查实,严加...惩处!” 薛修明大喜,忙问道:“官家有旨意赐下?” 许兴思指着焦继勋,嘿嘿笑道:“官家谕旨,早在...焦帅手中!” 焦继勋微微一笑,表示确有此事。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视振奋,有官家谕旨在手,一旦查实史匡威私设盐厂,采盐贩盐,绕过盐监赚取盐利,再由焦继勋和王峻联名上奏,史匡威这个节度使只怕就当到头了。 如此一来,彰义军易主名正言顺。 史匡威下去了,有资格接任节度使的,唯有薛修明。 再请大舅哥李彝殷,焦继勋和王峻上表替他美言几句,薛修明当上彰义节度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焦继勋道:“史节帅与本帅也算故交,没想到他这次竟然为了一点私利,触犯朝廷法纪。盐利乃是国家重要赋税收入,地方藩镇私自截留,情节严重者可视同谋反。 官家命本帅和许都使调查此事,本帅之意,只要史节帅肯上表向朝廷请罪,请辞节帅之位,本帅也不愿为难他,甚至愿意派兵护送他回开封养老。” 薛修亮急了,脱口道:“咱们谋夺彰义基业,如何还能放跑史匡威?当然要斩草除根!” 焦继勋皱起眉头,正色道:“如今中原一统,各处藩镇皆是朝廷所辖,你我皆是刘氏臣子,哪里来的基业一说?史家三代为国守边,也算功勋卓著,即便史匡威有罪,也该交由朝廷有司审查,岂是你我能擅自处置的?” 薛修亮自知失言,讷讷地不敢做声。 薛修明以眼神警告他不要再乱开口,不慌不忙地笑道:“愚弟口拙,请焦帅勿怪!他的意思是,眼下安定县城中,彰义军发生哗变,为保全百姓和史节帅,不如请凤翔军与我部合兵一处,攻破县城,镇压叛乱。” 焦继勋捻须淡笑,薛氏兄弟的意思他心知肚明。 就是想请凤翔军以弹压叛乱为理由,攻入安定县城。 过程中,史节帅可能被乱兵杀死,也可能下落不明。 如此一来,铲除史匡威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彰义军此后群龙无首,薛修明以行军司马的身份,暂摄节度使职权,再派人向朝廷禀报。 等朝廷正式下旨任命,一切就尘埃落定。 如此结果,对薛家最有利。 无需顶上反叛自立的恶名,更没有丝毫后顾之忧。 焦继勋心中冷笑,薛家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这样一来,凤翔军难免要跟彰义牙军交手,损兵折将不说,他要担的干系,也实在太大了些。 为了薛家和一座盐厂,焦继勋认为不值当。 薛修明笑道:“三千牙外军就由焦帅统领,六千余兵马围攻一座小小的安定县城,城中守军只怕不足两千人,定可一战功成!” 焦继勋不为所动,摇头淡然道:“此事不妥。一来,本帅此行并未携带攻城器械,二来,有惊扰安定县百姓之嫌。事情传出,不明情由者,会误以为是两镇相互攻伐。不到万不得已,本帅绝不会轻动一兵一卒。” 焦继勋目光微凛,沉声道:“你二人未得本帅号令,也不许轻举妄动!”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视一眼,只得齐声道:“谨遵焦帅之令!” 焦继勋率军而来为薛家撑腰,但同时,薛家也失去了主导权,只能听令行事。 薛修明强自笑道:“不知焦帅下一步打算如何做?” 焦继勋捻须沉吟片刻,轻笑道:“派人入城,请史节帅出城相商!” wap. /107/107535/27952644.html 第六十三章 马三的新生 节度府,掌书记官房。 朱秀端坐在书桌后,提笔沉思,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马三在一旁烹茶,而后又拿着剪刀修剪搁放在屋里的几盆迎春花,偶尔哼出小调,看样子心情不错。 见朱秀搁笔端起茶盏慢啜,马三赶忙凑近添水,瞟眼见到朱秀身前的纸张上,写着褚兴二字。 “小官人作何写个死人的名字,晦气~”马三撇撇嘴,一脸嫌恶。 朱秀笑了笑,忽地道:“三啊,你不觉得褚兴突然跑来刺杀我,有些太过蹊跷了?” 马三恨恨地道:“褚兴狗贼,暗中投靠薛家,定是受了薛家指使,想要暗害小官人,小人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投靠薛家?”朱秀摇摇头,“我看未必!” 马三一愣:“不为薛家,褚兴为何要袭击小官人?” 朱秀仰靠着太师椅,两手交叉搁放身前,淡淡道:“如果他真是受薛家指使,目标应该是史节帅,而不是我。他先是刺杀不成,而后又百般诡辩,将牙军内乱的责任推到我头上,妄图挑唆我与节度府属官和牙军各指挥的关系,还痛快承认受薛家指使取我首级,这一切,仿佛刻意为之。” 马三大饼脸满是迷惑:“小官人的意思,褚兴背后之人并非薛家?” 朱秀摩挲着下巴冒出的几颗痘痘,慢悠悠地道:“我问你,如果褚兴得手,局面会如何?” 马三咽咽唾沫,哭丧着脸道:“那...那可不就乱套了!帅爷受伤无法理事,小官人您又...遇害,帅爷只能将大权交给魏牙帅,由魏牙帅来统领节度府和牙军...没了小官人,小人怎么活得下去哟~呜呜呜~~” 马三说着红了眼圈,悲伤的哭咽起来。 朱秀满脑门黑线:“我只是做一个假设,你还当了真?” 马三抬起袖口擦擦眼角,委屈道:“小官人就是小人头上的天,天塌了,小人可不就活不下去....” 朱秀哭笑不得,又道:“我再问你,这里面,谁得到的好处最多?” 马三想了想:“魏牙帅接掌节度大权,算不算得好处?” 朱秀打了个响指,提笔在褚兴旁边写上魏虎二字。 马三渐渐睁大眼,惊骇道:“小官人是说....” “嘘!噤声!”朱秀瞪他一眼,指指窗外。 马三蹑手蹑脚走到屋外转了一圈,轻轻掩上门窗,回到书桌旁,压低声道:“是魏牙帅想害小官人?” 朱秀耐着性子解释道:“这只是一种推测,当不得真。实情如何,还需要调查。 三啊,今日我便教你一种推理思路,当你想分析一件事情,就想想这件事里,谁能得到最多好处,那么事情的真相,就极有可能与其有关!” 马三眨巴眼,咽咽唾沫:“小人好像悟到了一点点....” 朱秀鼓励似的拍拍他的肩,将那张写有名字的纸揉作一团。 “小官人将牙军打散重编,提拔严平陈安毕镇海出任指挥,是为了防备魏虎?”马三眼珠滴溜溜转,低声道。 朱秀笑笑,不置可否,肃然道:“总之,这件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可传与第三人知晓!” 马三急忙应道:“小官人放心,小人嘴巴一向严实,打死也不说!” 想了想,朱秀又语重心长地道:“三啊,从沧州到泾州,你我主仆一路患难与共,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件事,我交给你去调查,可有信心办妥?” 马三胸脯拍得梆梆响,面色发狠:“小官人放心,小人一定查个清清楚楚!谁敢害小官人,小人就跟他拼命!” “很好!”朱秀满意点头。 马三是他的仆人,从沧州一路跟到泾州。 又是独身一人,没有任何依靠,能指望的,只有他这个主人。 朱秀活的好,马三才能活的好。 这个道理马三很明白。 “此事隐秘,你一定要再三小心。先从褚兴之前和薛家的交往查起,再查他与魏虎的关系,切记一定要秘密进行,不可泄露分毫。”朱秀郑重叮嘱道。 马三重重点头,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犹豫了下,马三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小人还有一事相求!” 朱秀道:“你说。” 马三扭扭捏捏地搓手道:“小官人如今执掌彰义军大权,小人总跟在小官人身边办事,却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只怕会给小官人丢脸,恳请小官人赐小人一个名字。” 朱秀笑道:“不是什么大事,起来说话。” 马三起身,一脸动容地道:“遇见小官人,是小人这辈子最庆幸的事。没有小官人相救,小人早就死在沧州城外,小官人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朱秀见他越说越离谱,急忙打住安慰几句。 寻思片刻,朱秀道:“就叫马庆,如何?” 马三嘴皮子颤动着,噗通跪倒磕头:“马庆多谢小官人赐名!” 马三激动地呜咽不止,两道浑浊泪水夺眶而出。 他从小没有爹娘,在乞丐窝里讨生活,只记得乞丐头子姓马,随手一划拉就给他取名叫做马三,后来撞了大运当上狱吏,本以为就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没想到又差点当作炮灰送出城,让契丹人当靶子射。 虽然自小遭受乞丐头子打骂,但马三心里还是感激他,没有他给的一口吃食,马三早就饿死了。 所以马三将乞丐头子当作半个爹,愿意跟他姓马。 但马三又觉得之前的名字太贱,他从沧州侥幸活下命来,又在泾州过上不愁温饱的好日子,如今跟在朱秀身边,身份地位水涨船高,马三这个名字已经配不上他。 小官人是谪仙下凡,更是他的主子,由主子赐予名字,是一种荣耀。 朱秀为他取名马庆,在马三看来,代表着自己的新生。 往后,他不再是贱吏马三,而是朱秀身边的心腹奴仆马庆。 朱秀知道他的心思,轻叹口气,在他肩头重重拍了拍。 想到些什么,朱秀又笑道:“你为我做事,总要有个名号。我为毕镇海设立镇海营,也应为你设立一个,以后也好招收部下,叫什么好呢....” 马庆激动地浑身哆嗦,眼巴巴望着。 朱秀瞟眼见到笔架上搁着的毛笔,一拍脑门笑道:“有了!” 他铺平纸张,提笔写下两个锋芒内敛的大字:藏锋 “笔法讲究露锋与藏锋,你做的事应该含而不露,内敛含蓄,锋芒尽收,丝毫不引人瞩目。往后,你就是藏锋营首任统领!” 马庆浑身发颤,喃喃道:“藏锋营....” “不过你这藏锋营,现在只有你一人,呵呵~~好好干!” 朱秀搁下笔,负手走出官房,独留下马庆捧着写有藏锋二字的纸张,久久不能平静。 wap. /107/107535/27952645.html 第六十四章 朱秀定计 节度府前厅,朱秀矜持地再三推让,还是坐上正中主位。 魏虎和关铁石居于下首,宋参、裴缙、温泰和一众节度府属官同坐一侧,再往下,则是毕镇海、严平、陈安、庞广胜等几名牙军指挥。 焦继勋率领凤翔军到来,安定县城一时间风声鹤唳,上至官员兵将,下至贩夫商贾,都以为凤翔军会联合薛家叛军猛攻县城,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观望两日,城外兵营却不见动静。 反倒是一名凤翔军使,携带一封焦继勋亲笔所写的书信,入城求见史匡威。 信朱秀接了,人没让见,直言不讳地告诉使者,史节帅卧床养伤,不便见客。 朱秀让使者留在府上歇息,而后紧急召集众人商议。 环视诸人,朱秀率先开口道:“焦继勋的来信诸位都看过了,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 裴缙当即拱手道:“果不出少使君所料,焦继勋率三千凤翔军到来,表面上来势汹汹,要替薛家撑腰,实则顾虑重重,不敢妄动刀兵!少使君料敌于先,洞若观火,真乃当世诸葛,令我等敬佩!” 裴缙面带激昂,语气铿锵,好一顿狠夸。 朱秀笑呵呵地点头,这裴惧内,不愧是彰义军的第一捧哏小能手。 温泰捻着白须道:“从使者的态度和焦继勋的亲笔信来看,这焦成绩对我彰义军还算客气。只是他请史节帅出城,到凤翔军营会面,再三保证会确保帅爷安全,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宋参道:“此行我认为不可不去,一来弄清楚焦继勋手里到底有没有朝廷旨意,如果有,内容是何?二来,薛家率领牙外兵叛乱在先,理应是我彰义军平息叛乱,而不是任由薛家驻军城外,对我安定县城虎视眈眈,助涨其嚣张气焰!” 朱秀微笑听着,目光转向一处:“魏牙帅有何看法?” 魏虎沉思片刻,说道:“我赞同宋判官的意见。焦继勋手握六千余兵马,若是想攻城早就动手了,无需再派使者传信。观其军营动静,也瞧不出有丝毫准备战事的迹象。” 关铁石一张严肃脸,未等朱秀询问,开口道:“一切听少使君做主!” 朱秀笑道:“我的意见与诸位一致,这趟会面虽说有风险,但不可不去。我会修书答复焦继勋,而后代表史节帅亲身前往。 焦继勋是只老狐狸,不会轻易被薛家利用,看不到实打实的好处,他岂会率领凤翔军不辞辛劳赶来?弄清楚焦继勋想要什么,我们才能有针对的加以应对。” 众人皆是赞同,裴缙忧心忡忡道:“可少使君孤身前往赴会,若是焦继勋当场翻脸,将少使君扣下,甚至以性命要挟,又该如何是好?” 朱秀长叹一声道:“其中凶险我当然知晓,但我深受帅爷信任,代行节度使权,肩负彰义安危重任,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必须走一遭!” 裴缙嚯地起身,满面动容,长揖道:“少使君当真是信义君子,吾辈楷模!有少使君在,我彰义军必定能平安化解此次危机!” 朱秀朝裴缙投去赞许眼神,不得不说,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吹捧的感觉的确美妙,再也不怕自己讲话时会冷场。 朱秀和颜悦色地道:“裴支使向来能言善辩,又担任支使多年,对彰义情况了如指掌,就请裴支使陪我走这一遭吧!” “啊...这...”裴缙笑脸僵住。 “那就说定了。”朱秀笑笑,将视线挪开。 仔细想想,此番前去见焦继勋,还真少不了裴缙从旁捧哏。 “下官谨遵少使君之命!”裴缙努力保持微笑,却是比哭还难看。 “我离城期间,由魏牙帅代掌兵符,军政事宜,由诸位协商决定。” 朱秀轻挥手,马庆捧着装有兵符的托盘送到魏虎跟前。 魏虎起身抱拳道:“请少使君放心,某一定守好县城。” “辛苦魏牙帅了。”朱秀颔首,又嘱咐了几句,宣布会议结束。 关铁石、毕镇海跟随朱秀去到掌书记官房,其余人散去。 马庆警惕地巡视官房四周,确定隔墙无耳。 朱秀端起茶盏匆匆灌了口,找出一副舆图在书桌上铺开。 “毕镇海,我要你在十日内赶到长安,可能做到?” 朱秀开门见山,在舆图长安标注地重重拍一巴掌,神情凝重。 毕镇海惊讶道:“小官人为何要我去长安?” 朱秀郑重道:“求援!” 关铁石狐疑道:“找谁求援?” 朱秀指着舆图,从长安往东滑出一截,指着潼关、蒲州等地,一字一句道:“河中节度使,李守贞!” 关铁石愣了愣,恍然道:“符大娘子之前在长安,你想通过符大娘子找李守贞求援?” “不错!” 毕镇海一脸迷糊,看朱秀的眼神十分不可思议:“小官人和符娘子....竟然有旧?” 朱秀沉着脸道:“具体情由你问关大哥,现在我需要你在十日内赶到长安,见到符娘子,将我的亲笔信交给她,可能办到?” 毕镇海犹豫片刻,咬咬牙抱拳道:“能!” 朱秀深吸口气,拱手:“此行关乎彰义安危,有劳了!” “誓死为小官人效命!”毕镇海单膝下跪,朱秀将他扶起,在他臂膀上重重拍拍。 十日内从安定赶到长安,他也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苛刻辛苦,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没办法,想要平稳度过彰义军此次劫难,这一步必须要走。 薛家请来焦继勋和许兴思做靠山,更是得到王峻甚至是朝廷的支持。 他只好想法子请一个更狠的来。 朱秀琢磨了大半宿,关中之地,能让焦继勋感到忌惮,让许兴思背后的王峻不敢得罪的,也只有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了。 之前符娘子奉天县除恶霸的故事传入泾州,大半个月过去,也不知她夫妇二人还在不在长安。 朱秀没得选,只能赌一把,一定要见到符金盏。 关铁石不解道:“焦继勋既然想和谈,我们又何须再去向李守贞求援?” 朱秀冷笑道:“焦继勋远道而来,不从彰义军身上狠狠剐几刀,捞足油水,他是不会走的!等铲除薛家,平息叛乱,彰义军也得伤筋动骨一番,哪里能让焦继勋随意折腾? 焦继勋是关中猛虎,李守贞则是恶龙,薛家扯凤翔军的虎皮,我们就抱河中军的龙尾,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威慑焦继勋。” 关铁石又疑惑道:“方才商讨时,你为何不将此事拿出来当众商议?” 朱秀苦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现在要想办法抱李守贞的大腿,借李守贞之威解彰义之围。 可再过不久,李守贞这老小子就要公开反叛,妄图割据关中自立。 到时候朝廷派兵进剿,关中、河东等地又得动荡一阵子。 李守贞叛乱虽然声势浩大,但这老小子没有做皇帝的命,还碰上了克星郭大爷,注定要被郭大爷一通老拳暴揍,成为郭大爷赫赫军功薄上的浓墨一笔。 所以向李守贞求援这事不能太高调,不能让人误以为彰义军和河中军有勾结,免得到时候被朝廷定为叛逆,一不小心被郭大爷一锅端掉。 那可真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天大的误会。 “总之,只需让焦继勋感受到来自河中的压力,他自然会疑心我们与李守贞的关系。李守贞此人运势不佳,我们不宜与他有过多牵扯。”朱秀含糊道。 关铁石似懂非懂,没有再追问。 朱秀能仰察天象,说不定又从天象中看到些什么预示。 wap. /107/107535/27952646.html 第六十五章 朱小郎单鞭赴会 “小官人今日的装扮当真是...唔...” 马庆侍奉朱秀更衣,后退几步,上下打量,吭哧半天无法用言语形容。 朱秀拿起羽扇轻挥,另一只手背负身后,迈着八字步在马庆面前走了走。 他头戴青黑色纶巾,身披云纹青边的氅衣,衣袍下摆还绣有两只对称的仙鹤。 只是这仙鹤绣的针脚散乱,全无灵气,说是两只水鸭子还差不多。 手里的羽扇是用鸡毛和鸭毛做的,叫做毛扇更为贴切,还有一股鸡味。 没办法,全县城都找不到一只鹅,马庆逮了好几只大公鸡,才凑足了做一把鸡毛扇的材料。 “潇不潇洒?倜不倜傥?”朱秀迈着八字步,轻摇羽扇,面上挂着微笑。 马庆用力点头:“潇洒!倜傥!主要是小官人本就长的风流俊俏,打扮成什么模样都好看咧!要是小人穿这一身,啧啧,只怕要被人笑话死!” 朱秀深以为然地道:“你说的倒是大实话!” 戴纶巾、披氅衣、执羽扇的装扮,自汉末两晋以来,便为士人所喜爱,时至今日,在长安、洛阳、开封、江南等地也属于常见的男子装束。 只不过个中扮相、气质可就因人而异了,朱秀面貌白净清隽,身形修长笔挺,扮相上没得说,气质方面也拿捏较死。 只是泾州乃边塞之地,多是些武卒大老粗,偶有几个读书人,为了适应风沙和干燥天气,方便出行乘骑,也都改换短褐袴子的装束。 宋参、裴缙、温泰这些已经算是泾州士人里的讲究人了,大多数时候也都穿一件圆领袍,戴帻巾了事,哪会花心思多做装扮。 朱秀今日穿这一身,好比在穿人字拖、背心大短裤的人群里,混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踩皮鞋,还喷了点古龙水的家伙,骚包的不成样子。 也难怪马庆瞠目结舌,找不到词语形容。 朱秀倒是对自己的装束颇为满意。 今日要去见焦继勋,必须得好好打扮,免得遭人轻视。 朱秀从褥子底下摸出一封信塞给马庆,低声道:“这是我的亲笔信,如果城里有异动,你带上信去找关铁石,召集严平陈安,他们会遵我命令行事!” 马庆接过信,小声道:“小官人是怕魏虎....” 朱秀轻声道:“我将兵符交给他,就是想趁机试试他的心思。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马庆将信塞进衣襟:“昨日关副使来时,小官人为何不亲手交给他?” 朱秀摇头道:“指使褚兴的究竟是不是魏虎,还尚未可知,事关重大,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能让旁人知道,你我在调查魏虎!” 马庆两手捂住胸脯:“小官人放心,小人会死死盯住他!” 朱秀又嘱咐几句,拉开屋门走出。 院中,衣甲着身的毕红玉等候多时,见朱秀今日装扮与以往不同,不由多看了几眼。 “呵呵,红玉娘子若是喜欢,不妨多看看,无需羞涩。”朱秀故意站在她跟前,摇动鸡毛扇。 毕红玉扫了几眼毛扇子,默默后退一步,语气漠然地道:“有跳蚤。” “啊?什么?”朱秀一愣,以为自己听岔了。 毕红玉飞速出手往毛扇子一抓,两根手指用力搓捻几下,放到朱秀面前:“有跳蚤。” 朱秀在她手上看到一只碾死的黑跳蚤.... 朱秀面皮狠狠颤了颤,怒视马庆。 马庆脖子一缩,讪讪道:“小人记得拔毛时用沸水烫了好几遍....兴许是时间久了,又...又生出跳蚤了....” 一个娇俏人影跑进小院,直冲朱秀而来,是史灵雁。 朱秀顾不上训斥马庆,忙道:“你怎来了?” 史灵雁气呼呼地道:“我要跟你出城!” 朱秀有些头疼:“不行,我此去是代表你爹跟焦继勋谈判,说不定会有危险,你不能去!” 史灵雁白了他一眼,噘嘴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看这个~” 史灵雁抬起手腕,露出一只银子小铃铛,轻轻摇晃,小铃铛叮叮作响,十分悦耳。 朱秀不明所以,这一对铃铛常年戴在史灵雁身上,他早就知道了,有何特殊的? “铃铛上有字,你再仔细看看。”史灵雁笑嘻嘻地道。 朱秀瞪大眼凑近,依稀在小铃铛上看到“长社焦”三个字。 “这是....” 史灵雁笑道:“三年前,焦继勋刚刚调任凤翔节度使,在雍县为老母亲祝寿,爹爹带我亲自去到雍县拜寿。这对小铃铛,是我给焦老夫人磕头时,她亲手给我系上的。 焦家是许州长社人,所以铃铛上刻有‘长社焦’三个字!爹爹今晨醒来,知道你要出城,特地吩咐我跟你一块去,你就让我去嘛~” 朱秀恍然,老史这是想跟焦继勋打感情牌。 捏着史灵雁的手腕细细看看,朱秀苦笑摇头,就凭这点过往交情,怕是不足以说服焦继勋退兵,人家记不记得这对铃铛都还难说。 “哼!不让我去,你也不许去!等爹爹醒来,你自己跟他说!”史灵雁气鼓鼓地张开双臂拦住他。 朱秀摇晃鸡毛扇,无奈道:“你去也可以,不过凡事必须听我命令,不可冲动任性!就算焦继勋或者薛家的人出言不逊,你也不许发怒动手!” 史灵雁先是一喜,而后又愤愤道:“我哪有这般野蛮粗鲁?” 朱秀眨巴眼,满脸疑惑:“难道没有?” 史灵雁圆眼怒睁,两根手指飞速且娴熟地在朱秀腰间软肉拧了一把。 “哎哟~” ~~~ 县城门口,魏虎和宋参等人在此相送。 当朱秀以一身骚包装束从车厢里施施然走下时,众人皆是愕然,场面一时间鸦雀无声。 就连捧哏小能手裴缙,因为自己也是谈判团成员,变得失魂落魄无精打采,没有及时打破场面尴尬。 朱秀不满地瞥他一眼,裴缙胆子还是太小了些,有待磨炼。 “诸位留步,我去也!”朱秀羽扇在手,朝众人揖礼。 风沙吹拂,大氅飘飘,下摆处的水鸭子飘然欲飞,原本风萧兮,别壮士的悲壮践行场面,突然变得有些不正经起来。 朱秀吸吸鼻子,慨然之意不复存在。 “少使君,毕镇海毕指挥...”宋参迟疑地低声问道。 朱秀微微一笑,轻声道:“此事诸位心中知晓便是,莫要多问。我命毕镇海赶赴长安,是为彰义军寻来强援,诸位静候佳音便可!” 一众人面面相觑,越发觉得朱秀这连番布置有些高深莫测。 “诸位~”朱秀提高嗓门,环视众人,“若我此去被焦继勋扣押,诸位切记稍安勿躁,坚守城池等待毕镇海归来即可。若焦继勋将我扣押之后,发兵来攻....” 朱秀话音一顿,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坦然一笑,轻摇鸡毛扇,语气轻松地道:“若焦继勋发兵攻城,诸位切不可死守,打开城门请焦继勋入城便是。”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温泰颤声道:“让凤翔军入城,我等岂不是任人宰割?” 朱秀双手下压,示意安静,解释道:“安定小县,城墙低矮,我军人少,又缺粮,犯不着和焦继勋硬碰硬,他若想进城,大大方方开城门请他进来就是。 诸位放心,焦继勋并非残暴之徒,他素来爱惜名声,又是外镇兵入境,不会做出过分举动。我牙军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保全实力,无需做无用之争,平添伤亡。” 众人默然,不再质疑朱秀的话。 “魏大哥,帅爷安危,就拜托你了!”朱秀朝魏虎揖礼。 魏虎抱拳沉声道:“你自己保重!” 朱秀颔首,和裴缙登上马车,毕红玉驾车,史灵雁骑着枣红马跟在一旁,一行人穿过门洞出城,往凤翔军驻营而去。 wap. /107/107535/27952647.html 第六十六章 我朱秀拼舌头从不怕谁 朱秀从车窗探出头,远远瞧见凤翔军营门前,薛修明和薛修亮,还有几个脸生的凤翔军将等候着。 薛家兄弟脸色自然不太好看,几个凤翔军将甲胄着身,扶刀跨立如劲松,不苟言笑,焦继勋治军之严,可见一斑。 朱秀暗暗松口气,没有想象中架起刀门给他个下马威,气氛不至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 史灵雁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取下长鞭握在手中,对薛家兄弟愤恨怒视。 “雁儿不可!”朱秀忙低声提醒,示意她收起鞭子。 史灵雁紧咬银牙,还是乖乖照做。 车里还坐着裴缙,朱秀瞥他一眼,只见这厮面色惨白,嘴唇轻颤,浑身都在发抖。 “镇定些~” 朱秀无奈,有些嫌弃,“你越是惊惶,越容易让人家瞧出咱们底气不足!要沉稳,不动如山,让他们摸不着咱们有何底牌!” 裴缙抬起袖口擦擦额头冷汗,咽咽发干的嘴巴,小声道:“敢问少使君,咱们究竟有何底牌?” 朱秀摇摇鸡毛扇,眨巴眼想了想,干笑道:“好像还真没什么底牌~~~” 裴缙脸色渐渐发青,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似乎要嚎啕大哭一场。 朱秀安慰道:“如今的彰义镇,唯有盐厂是块肥肉,焦继勋所图无非如此。挑起战火并非他所愿,咱们顺着他的意跟他谈,越是从容淡定,越是让他捉摸不透,疑虑多了,安定县和我们这几条小命,才会越安全。” 裴缙连连深呼吸,努力让自己镇静。 朱秀苦笑,阖上眼眸稍作调整。 要说怕他也怕,如果有的选,他当然不愿孤身犯险。 可惜手里能打的牌不多,不得不冒些风险。 想要保住史匡威的节度使之职,焦继勋这一关必须得过。 马车驶入营门停下,毕红玉摆放好脚凳,朱秀掀开车帘,轻摇鸡毛扇施施然走下。 上前见礼的几名凤翔军将全都傻眼,似乎没有见过如此骚包做作装束的人。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视一眼,俱是无语。 “在下彰义军掌书记朱秀,全权代表史节帅,前来拜会焦帅!”朱秀施礼。 “朱掌书记请!”一名年长些的军将伸手邀请,没有见他年轻就有所轻慢,也没有失礼地将他上下打量。 “多谢!请!”朱秀笑呵呵地,心里夸赞,焦继勋将部下调教的不错。 自始至终,朱秀都没拿正眼瞧过薛家二人。 一行人往中军大帐而去。 路上,朱秀自来熟地和几名凤翔军将闲侃,三五句话就能说的他们面带笑意,看得裴缙惊叹不已,紧绷的心渐渐放松。 史灵雁跟在一旁,从薛家二人身前走过时,扭头甩辫重重哼了声。 毕红玉天生冷淡脸,无形中也透出淡淡杀气。 两个女流尚且敢对薛家兄弟横眉冷对,裴缙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挺直腰杆,对这两个撕破脸的大舅子展示态度。 “哼!~”裴缙眉眼倒竖,大袖一甩重重怒哼,从薛家兄弟身前昂首阔步走过。 薛修亮一愣,当即大怒,要冲上前揪住裴缙一顿痛打,被薛修明冷喝制止。 “大哥,那狗东西竟敢斜眼瞪我?反了他?” 薛修亮气不打一处来,以往围着他伸舌头摇尾巴的狗,如今敢冲他龇牙吠吼,这让他难以接受。 薛修明神情淡然:“裴缙无足轻重,无需理会。倒是朱秀,此子奸诈狡猾,巧舌如簧,待会须得防备他从中挑拨,耽误大事。” 薛修亮恶狠狠地道:“我找机会杀了他!” 薛修明冷冷道:“这里是凤翔军营,你如何杀他?焦继勋有言在先,双方在凤翔军营里不许动刀兵,否则就是跟他作对!” 薛修亮恼火道:“焦继勋当真迂腐不堪,若他肯攻城,史匡威和朱秀早是阶下囚,何来这许多麻烦?” 薛修明同样对焦继勋感到失望,神情愈发阴冷。 事情并非如他想象中顺利,焦继勋也并不好糊弄。 “尽快派人赶到盐州,与定难军联络,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焦继勋身上。”薛修明冷冷吩咐。 薛修亮应了声,犹豫着道:“只怕定难军也是鞭长莫及,李彝殷总不能直接发兵来攻,强自推我薛家上位。没有朝廷任命,始终名不正言不顺。” 薛修明一双狭长眼睛布满血丝,自从入折墌城后,他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多年经营,真到了紧要关头,计划却难以推行。 “告诉李彝殷,原州马场已是他的。史匡威想让我薛家灰溜溜滚出彰义镇,没那么容易!薛家得不到的,史匡威也休想得到!”薛修明满眼疯狂狞色。 薛家为了今日付出太多代价,薛修明决不允许自己一无所获。 中军大帐内,焦继勋高坐帅位,许兴思居其下,看着面前这位头戴纶巾、披鹤氅、手拿羽扇,面带微笑的年轻郎君。 二人相视一眼,皆是目露惊异。 不得不说,朱秀这一身装束,加上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从容镇定,确实有几分唬人。 只是细细打量,这一身装束的材质和做工似乎太低劣了些,上不得台面.... “彰义军掌书记朱秀,见过焦节帅、许都使!”朱秀揖礼,朗声拜见。 许兴思嗤笑摇头:“史匡威当真是糊涂了,让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担任掌书记不说,竟然还派你来做代表?史匡威此举,莫不是轻慢焦帅?” 朱秀不慌不忙地笑道:“在下不光担任掌书记,史节帅养伤期间,还命我代行节度使职权,派我前来面见焦帅,正是出于对焦帅的尊敬! 另外,在下对焦帅仰慕已久,也想亲眼见识焦帅风采。焦帅乃当世名将,又是奉朝廷旨意而来,一定会公允处事,谦和待人....” 许兴思还要再说什么,焦继勋摆摆手,打量朱秀几眼,淡笑道:“来者是客,请坐!” “多谢焦帅!” 朱秀道谢,众人依次行礼后,在大帐一侧坐下,薛家兄弟坐在许兴思左侧,与朱秀等人相对。 许兴思看见史灵雁,阴阳怪气地道:“史匡威真不懂规矩,派个毛头小子来做代表不说,还带着奴婢?来人,将这奴婢赶出去!” 守候帐外的卫兵当即进来,要将史灵雁带出大帐。 毕红玉紧握腰刀上前拦住,朱秀淡笑道:“故人之后前来拜见焦帅,有何不可?” 朱秀朝史灵雁递眼色,史灵雁会意,抱拳道:“史灵雁拜见焦节帅!” 焦继勋见一个小娘子学着男子样,虎虎生威地抱拳行礼,颇为有趣,捋须和蔼地笑道:“你是史帅闺女?” 史灵雁点头,脆生生道:“焦节帅不记得我了,三年前,爹爹还带我到雍县,为老夫人祝寿哩!” “喔?”焦继勋一怔,仔细回想,依稀有些印象。 三年前他走马上任,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诸多故交、亲戚、同僚赶来雍县,为他老母贺寿,还有凤翔镇的本土官员将领,长安来的朝廷特使、邻近各镇节度使、各州刺史齐聚一堂,排场极大,一场寿宴办得轰动大半个关中。 彰义军地狭民贫,在周围几个邻居里,可算是最弱最穷最不起眼的藩镇,史匡威就像个乡巴佬进城,处处不受人待见,焦继勋对此也不太记得。 “焦帅请看这个~”史灵雁上前几步,抬起手腕,指着手环上挂着的小铃铛。 焦继勋在银色小铃铛上看见“长社焦”三个模糊刻字,明显愣住。 他仔细打量面前的小娘子,些许记忆涌上头。 “不错,不错,当真是你!” 焦继勋连声感慨,想起那年老母祝寿,一个满嘴浓重河西口音,肤色棕黑像个胡女的小姑娘,跪在老母身前磕头,一口一个清脆的老奶奶叫的亲热。 老母十分喜欢她,说这丫头淳朴善良,面相贵不可言,取出一对银手环亲手给她戴上,银手环上坠有铃铛,铃声叮咚悦耳。 这件首饰原本是留给小孙女的,后来夫人还埋怨过,所以焦继勋颇有印象。 可惜第二年冬,老母就病逝了。 时值契丹人南侵之际,焦继勋率兵出凤翔驰援河东,连给老母守孝都顾不上。 听着银色小铃铛发出的叮咚声,焦继勋睹物思人,眼眶略微湿润。 铃声依旧,老母却已离他而去。 朱秀忽地长叹一声道: “唉,彰义与凤翔,原本就是一衣带水之近邻。史家三代镇守泾原,焦帅赴任三年,与我彰义军也素来秋毫无犯,和睦共处。史节帅常对晚辈说,焦帅是他的兄长,不管是治军安民,还是排兵布阵,他都有许多地方想跟焦帅请教! 我家帅爷还说,彰义与凤翔携手防备伪蜀孟昶,本就该亲如一家。此次彰义军内部奸人叛乱,部分牙军哗变,帅爷受伤,焦帅不远千里率兵救援,这份情义他将铭记在心!将来必定厚报!” 裴缙正小心翼翼地啜茶,听到朱秀的话,差点一口茶水喷出。 好家伙,这么没脸皮的吗?凤翔军趁火打劫,硬是被说成千里驰援? 许兴思瞪大眼,看着朱秀一脸感激涕零的样子,突然间明白了,史匡威为何会派他来谈判。 这小子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当真非同一般呀! 不管别人信不信,他自己首先深信不疑! 薛修明阴沉脸不作声,薛修亮攥紧拳头,嘴里暗暗低喝:“臭不要脸....真是臭不要脸!” 焦继勋也是常年受各种马屁彩虹屁熏陶,自然不会因为区区几句话感到尴尬,坦然自若地微笑道:“还请转告史节帅,请他安心养伤,两家皆是替朝廷坐镇西疆,理应守望相助,不必挂在心上。” 朱秀肃然起敬,长揖及地:“焦帅高义,晚辈待史节帅谢过!” 朱秀又正色道:“我家帅爷还说,凤翔与彰义,两家手足之情自然毋庸置疑,只是有些狼子野心、居心叵测、吃里扒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蛇鼠之辈喜欢从中挑拨,焦帅可千万不要受这些小人蒙蔽,以免有损您英明神武的光辉形象!” 朱秀说完赶紧端起茶盏灌了口,一口气臭骂一通,当真爽快,嘴巴也骂干了。 薛修亮气得浑身发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紧他。 薛修明耷拉眼皮,面色铁青。 焦继勋目光一闪,含笑不语。 许兴思怪声怪气地道:“你是代表史匡威来接受朝廷惩处的,可不是来逞口舌之能的!焦帅,还是说正事吧!” 朱秀坐下,故作惊讶道:“在下之前随口一说,没想到焦帅和许都使当真携圣旨而来?我彰义军一直规规矩矩,未有任何违背朝廷法度之事,朝廷为何要惩处我们?” 许兴思冷笑道:“旨意当然有,却是给焦帅和本官的,彰义军和史匡威照办就是!” 焦继勋身前帅案搁放一个锦盒,将其打开,露出一卷金笺圣旨。 朱秀和裴缙伸长脖子望,闭塞的彰义镇,想见到一份圣旨也不容易。 焦继勋淡笑道:“本帅和许都使已经领过圣旨,你若是想看的话,自己上前取出便是。” 朱秀忙道谢,上前施礼,使劲在氅衣上擦擦手,一脸诚惶诚恐地小心打开圣旨,逐字 裴缙凑上前一块看。 圣旨的确是由知制诰所拟,中书侍郎审议,挂同平章事衔的宰相签章,再由符宝郎用印,一应流程俱全。 内容方面,主要陈述两件事,一是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上表状告史匡威纵容属下行凶,将其侄儿李光波打死。 二是泾州都盐使许兴思上报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状告彰义军绕过盐监,私自制盐售盐,攫取国家盐税。 依照皇帝刘承祐的指示,由凤翔军节度使焦继勋和泾州都盐使许兴思负责调查,彰义军和史匡威必须无条件配合。 朱秀和裴缙相视一眼,果不其然,焦继勋携旨意而来,率凤翔军入境,在朝廷法理层面毫无问题。 朱秀收起圣旨,放回锦盒,二人各回椅子坐好。 许兴思得意冷笑,阴恻恻地道:“怎么样,焦帅与本官奉官家诏令而来,你们还有何话说?史匡威纵容属下害死李光波,又私设盐厂,这两件事,你们认不认?” 朱秀沉默片刻,抬眼看着他,咧嘴一笑:“当然...不认!” wap. /107/107535/27952648.html 第六十七章 杀了他,不用给我面子! 许兴思当即火怒,拍案而起:“证据确凿之事,岂容你不认?这两件事已经通了天,官家亲自过问,你现在矢口否认,有藐视官家和朝廷之嫌!” 朱秀神色自若:“许都使言重了,彰义军乃是朝廷藩镇,接受朝廷管辖,全军上下,都是官家和朝廷的臣子、兵马,忠心耿耿为国守边,何来藐视君威一说?” 许兴思气得连拍桌案:“那你为何不认官家诏命?” 朱秀摊手笑道:“旨意说请焦帅和许都使调查这两件事,二位尽管调查便是,我彰义军上下一定全力配合!但莫须有的罪名,史节帅与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们绝不会承认!” 朱秀虽是在笑,语气却十分冷淡坚决。 “你!~”许兴思气得脸皮发青。 薛修明起身,激愤不已地道:“当日良原县,你派兵将李光波擒拿,关在县衙后堂,而后李光波就暴毙身亡,此事知之者甚多,你还敢否认?你纵火烧我薛家祖宅,害死我妻李氏,笔笔血债,不共戴天!” 朱秀斜他一眼,轻摇鸡毛扇:“李光波和李氏之死,真相究竟如何,薛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薛先生今后走夜路可得当心些,免得被冤魂索命!” 薛修明满眼怨毒,咬牙切齿道:“任你百般诡辩,也难掩罪状!定难军不会放过你们!焦帅和许都使,一定会为薛家主持公道!” 朱秀冷笑:“将来李彝殷要是知道,你这个小舅子竟敢拿他当猴耍,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派人掘了你薛家祖坟也说不定!” “混账!”薛修亮大怒,握紧拳头似乎想冲过来一顿暴打。 史灵雁和毕红玉一左一右护在朱秀身前。 裴缙又是激动又是忧虑,朱秀与薛家兄弟一番唇枪舌战,一顿臭骂,听起来当真解气又过瘾。 却也担心万一史匡威和彰义军无法安然度过此劫,让薛家篡权成功,将来清算时,只怕他裴缙也是下场凄凉。 朱秀示意二女退下,笑呵呵地道:“无需担心,焦帅帐前,岂容某些人犬吠不止?谁要是敢当着焦帅面动手,那也太不把焦帅和凤翔军放眼里了!” 焦继勋淡淡道:“各自安坐,不可造次!” 薛修明和薛修亮忙揖礼道歉,重新坐下。 薛修亮一双吃人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紧朱秀。 焦继勋道:“薛家状告史节帅与你害死定难军李光波和李氏,李彝殷也上表请朝廷调查此事,你断然否认,可有什么证据,能表明史节帅和你,与此事无关?” 朱秀扇动鸡毛扇,笑道:“不瞒焦帅,证据当真没有,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们问心无愧!至于定难军和李彝殷信不信,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朱秀一脸满不在乎,焦继勋和许兴思相视一眼,皆是心生迷惑。 这小子如此有恃无恐,难不成真有什么倚仗? 焦继勋皱眉,又问道:“彰义军私设盐厂,制盐售盐,身为朝廷藩镇,竟然不遵国家法度,私自攫取盐利,这件事你又作何解释?” 朱秀笑道:“安定县城西北郊阳晋川河谷地,的确开办一座盐厂,采盐制盐是有的,但贩卖私盐、攫取国家盐利,公开违背朝廷法度这些罪名,当真是一个没有!” 薛修明阴沉道:“月前,你包庇窝藏一伙盐贩,将其收归麾下,派人前往邠州联络盐枭,公然贩卖私盐牟利,还说没有犯禁?” “节度府公开发放大量免费食盐,你又怎么说?”薛修亮急吼吼地补充道。 朱秀换了一只手摇鸡毛扇,笑道:“阳晋川产出不少上好白盐,免费发放给本镇百姓食用,有何不可?节度府没有赚取一分钱,如何能算作牟利?薛先生说我勾结邠州盐贩,呵呵,请问有何证据?你是抓到我与盐贩当面交易,人赃并获?还是凭空臆测,污蔑陷害?” 薛修亮怒道:“你手下有个叫毕镇海的,就是游窜泾原的私盐贩子!” 朱秀吃惊道:“毕镇海是我彰义牙军指挥,何时成了私盐贩子?焦帅帐前,又有圣旨在此,你可不要胡乱捏造罪名!毕镇海是安定本县人,你派人去邻近村庄走访打探,看看有谁会指认他是盐贩?” 薛修亮被怼的哑口无言,直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你...我...我宰了你!~” 薛修亮咣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就要朝朱秀冲去。 焦继勋双目一沉,低喝:“放肆!” 守在帐前的两名卫士,当即扑上前将薛修亮摁倒,夺去手中兵刃。 “哎哟~中军大帐内,竟敢擅动兵器,你眼里可还有官家、可还有朝廷?你当许都使是个死人也就算了,怎么连焦帅也不放在眼里?” 朱秀怪叫一声,幸灾乐祸地冷笑:“焦帅,此人违反军令,不如拖出去一刀斩了,以肃军纪!” 焦继勋面皮微颤,甚是无语。 许兴思捻须的手一抖,揪掉一根黑须,心疼得直咧嘴,更是在心里痛骂朱秀奸猾。 “嘿嘿~薛家二人已被彰义军除名,革去一切职务,不算是彰义军的人!焦帅只管杀,不用给史节帅和我面子!”朱秀大方地摆摆手。 史灵雁吭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两手掩住小嘴,圆溜溜的黑眼睛甚是无辜。 裴缙两手抓紧椅子扶手,呼吸急促,恨不得焦继勋当场下令将薛修亮斩首。 薛修明急忙起身揖礼道:“愚弟莽撞,不懂规矩,冲撞了焦帅!请焦帅念在他并非有意触犯军令,饶他一命!” 薛修亮被死死压倒在地,面色苍白,眼露惊恐。 焦继勋沉声道:“念在你一时冲动,也算无心之失,暂且不追究罪责。逐出大帐,往后不得列席!” “谢...谢焦帅宽恕!”薛修亮哆哆嗦嗦拜倒,腿都吓软了。 两名卫士左右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大帐。 “多谢焦帅留情!”薛修明松了口气,长揖拜谢。 朱秀咂咂嘴,暗道可惜。 怪只怪薛修亮功夫太差,三两下就被卫士放倒。 要是他功夫再好些,脾气再火爆些,反抗之下伤了人,只怕焦继勋也容不下他。 wap. /107/107535/27952649.html 第六十八章 抛肉引狼 薛修亮惨遭驱逐,大帐里的气氛有了细微变化。 薛修明看似神情平静,却难掩眉眼间的阴郁。 许兴思眉头紧锁,时不时打量朱秀。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如此难缠,说话更是滴水不漏,背后似乎有什么倚仗,令人捉摸不透。 朱秀神色恬淡,轻摇鸡毛扇,忽地觉得手腕上有些痒,心里一惊,难道跳蚤爬上身? 不动声色地将鸡毛扇往裴缙身上甩了甩,蹭了蹭,如果有跳蚤的话,就用裴缙来勾引。 焦继勋喝完半盏茶,忽地笑问道:“听闻朱少郎从河北沧州而来,之前曾在天雄军麾下任职?” 朱秀道:“不错,想当时,沧州一战何其惨烈,亏得天雄军柴牙帅及时赶到,血战城头,力保沧州不失。” 焦继勋又道:“朱少郎既是柴荣下属,为何又投在彰义军麾下?” 朱秀感慨道:“在下与史节帅在沧州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天雄军兵强马壮,人才济济,彰义军却因地处偏远,百姓穷困而难以维系。在下感佩于史家三代为国戍边,满门忠孝,决定辞别柴牙帅,随史节帅远赴泾州! 只希望用微末所学,助彰义军发展壮大,如此,方不负我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许兴思阴阳怪气地道:“朱少郎如此大才,柴荣如何舍得放走?也不说挽留挽留?” 朱秀伤感道:“柴牙帅乃当世雄杰、真丈夫、伟男子,他知晓我心意,纵使百般不舍,也还是万分通情达理,摆下酒宴为我践行....” 说着,朱秀更咽了下,抬起袖袍擦拭眼角。 许兴思讥诮道:“听说朱少郎的授业恩师,檀州隐士四有先生有通天彻地之能,朱少郎学艺多年,一身本领,小小天雄军只怕也容不下你,柴荣应该将你举荐给郭威郭枢密使,让你入枢密院任职!” “唉~”朱秀摇头叹息,“不瞒许都使,之前柴牙帅的确将我举荐给郭枢密,路过邺都时见到郭枢密,他老人家对在下也十分欣赏,多番挽留,想留我在他老人家身边听用。 等到在下将前往泾州报国的心愿说出,郭枢密这才决定成人之美,让我离去!郭枢密和柴牙帅都说了,让我今后得空随时回去,天雄军和枢密院的大门,随时为我敞开!” 许兴思忍不住嗤笑摇头:“编,你接着编!照此说来,你和郭威柴荣倒是相交莫逆,关系匪浅?” 朱秀正色道:“如此说倒也不错,在下对他们敬仰万分,他们对在下也颇为欣赏。” 许兴思哈哈笑着摇头,心里认定朱秀在说大话狂话,狐假虎威,妄图营造自己背景深厚的假象,让他们知难而退。 朱秀笑笑不说话,牛皮已经吹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微笑和神秘。 焦继勋试图从朱秀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判断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可惜,朱秀的表情管理很到位,没有露出破绽。 有关朱秀的消息,一部分是薛家提供,一部分是焦继勋和许兴思多方打探而来。 只知道去年的沧州之战,隐约有朱秀的身影,但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并不清楚。 去年河北遭受契丹人肆虐,绝大部分州县城池都被契丹人攻破,唯独沧州,多次在契丹铁蹄下坚守住,殊为不易,成为河北会战中最闪耀的明珠。 有关沧州之战,广泛流传开的故事版本,大多与符娘子和柴荣有关。 先是符娘子巾帼不让须眉,临危受命率领横海军顽强守城。 而后又是柴荣率领天雄军血战多日,两次击退辽国永康王耶律兀欲。 如今耶律兀欲已经自立为大辽皇帝,取汉名耶律阮,正率军在蓟县,与他的亲奶奶,皇太后述律平激战,为契丹正统帝位之争打的头破血流。 此事朝野上下已有共识,耶律兀欲实力强大占据上风,取胜是迟早的事。 如此一来,柴荣在沧州两度击退耶律兀欲的战事,而今看起来含金量颇高。 不可一世的大辽皇帝,竟然在同一座城同一位统兵大将手下战败,各种版本的战事经过广为流传,为人津津乐道。 柴荣成了河北百姓眼中的抗辽英雄,名噪当世。 郭威现在是枢密使、顾命大臣,权柄煊赫,麾下养子柴荣统帅天雄军坐镇邺都,父子俩都是当今朝廷炙手可热的人物,如果朱秀当真与二人有旧,焦继勋觉得自己应该更加妥善地处理彰义之事。 当然,焦继勋领朝廷旨意而来,出师有名,自然不会轻易被唬住。 谁当彰义军节度使,焦继勋并不是很在乎,他更在乎自己能从此行中得到什么。 焦继勋沉默片刻,忽地道:“阳晋川盐厂,能产出多少精盐?” 许兴思不自觉地竖起耳朵。 朱秀笑道:“目前日产精盐一千二百斤,如果人手充足的话,可以稳定日产量在一千六百斤到两千斤之间。保守估计,阳晋川河谷储盐量在三百万斤以上。” “这么多!”焦继勋惊讶地脱口而出。 不管是盐厂的日产量,还是阳晋川的盐总量,都远远超乎他的预估。 许兴思端茶盏的手一晃,差点打翻。 三百万斤盐,差不多相当于整个关中、陇右地区一年的盐运转量。 这简直就是一座金山! 许兴思眼底涌现贪婪精光,浑身抑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薛修明也震惊的说不出话,阳晋川盐厂守卫森严,薛家耗费数月时间,也打探不到丝毫真实消息。 没想到,以往不起眼的阳晋川河谷,如今已成了一座大宝库。 朱秀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暗暗发笑。 焦继勋若有所思,许兴思一双贼眼滴溜溜打转,薛修明满脸阴沉。 “唉,如果朝廷觉得彰义军开办盐厂有违法度,我们愿意将盐厂拱手让出!就是不知,这盐厂该交给京兆盐监,还是该由焦帅派人接管....” 朱秀装作不经意地抛出一句。 许兴思当即脱口道:“盐政事务,当然要交给京兆盐监处置!” 许兴思说完,立马觉察到不妥,不自然地冲焦继勋讪笑两声,却是没有改口。 焦继勋面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朱秀一脸为难地道:“可是据我所知,年前,朝廷任命焦帅兼任京兆府尹,同样有权过问盐铁度支事项....” 大帐内气氛变得不寻常,许兴思有些坐立不安地扭动身子。 焦继勋慢条斯理地品茗,也不吭声。 新皇登基,朝廷升赏功臣乃是惯例,焦继勋兼任京兆府尹,多数时候也只是挂名而已。 但有此头衔,他就有资格过问京兆地区的钱粮赋税转运,真要插手泾州的盐厂,也不算越权,分一杯羹的权利总是有的。 朱秀将二人反应收入眼中,心中冷笑。 果然,二人名义上为薛家撑腰而来,实际则是瞧中盐厂利益,想来参与瓜分。 许兴思背后是王峻,焦继勋则代表凤翔军。 不过瞧此情形,他二人对于如何处置盐厂还没有达成共识。 朱秀暗暗攥拳,倍感振奋,这就是他们的利益冲突所在。 焦继勋放下茶盏,打破沉寂,淡笑道:“不如趁着天色尚早,即刻动身赶往阳晋川,看看实情究竟如何,也好在奏章里向官家禀报。许都使,你看可好?” 许兴思眼珠转了转,干笑道:“也好!就依焦帅之意!” 朱秀和裴缙相视而笑,去阳晋川看看也好,让他们亲眼看到盐仓里堆积如山的盐包。 肥肉挂在眼前,群狼环伺,就看谁能吃到嘴里。 wap. /107/107535/27952650.html 第六十九章 驱虎吞狼 阳晋川盐厂。 焦继勋率领二百轻骑赶到,不顾天色黄昏和一路奔波,饶有兴致的四处参观。 许兴思嘴上喊着累,两腿却实诚地迈开,屁颠颠跟在一旁。 朱秀自然充当起讲解员的角色。 当进到一座盐仓,看到堆放满当当,犹如小山般的盐包时,焦继勋脸色微变,许兴思更是张大嘴巴,满脸震撼。 盐厂里充斥一股特殊的气味,有些像硝石气息,身为都盐使,许兴思常年跟食盐转运打交道,对这种气味很熟悉。 对于他而言,这也是金钱的气味。 许兴思爬上人字梯,在码放两丈多高的盐包中间位置,随意挑选一只麻袋,手指从绑口处粗鲁地捅进去,用力搅了搅,然后拔出塞嘴里,贪婪吮吸,齁咸齁咸的滋味让他双肩耸动,神情满足陶醉至极。 焦继勋比他斯文许多,随手在几只麻袋上抹了抹,先是轻嗅,而后蜻蜓点水似的轻舔掌心,纯正的咸味让他不自觉地点点头。 “这座仓房,存盐多少?”焦继勋拍打一只结实的麻袋问道。 朱秀笑道:“满仓一万五千斤左右。” 焦继勋赞叹:“不错,不错。” 朱秀又笑道:“同等规模的仓房,还有五座。” 焦继勋深吸口气,呼吸都变得浓重了几分:“难怪能惊动官家,史节帅,好大的手笔!” 许兴思身子一哆嗦,差点从人字梯上摔下,幸亏焦继勋的两名贴身卫士搀了他一把。 朱秀撇撇嘴,怎么不摔死这厮。 “六、六座盐仓...都、都是满的?”许兴思双眼瞪大,眼瞳四周散布血丝,像一只饿急眼的野狗。 “满的。”朱秀笑了笑,“此地地势低洼,湿气较重,我本打算在北面地势较高处,再兴建几座规模更大的仓房,只可惜....” 朱秀摊摊手,意思很明显,你们这些家伙的到来,打乱了计划。 “九、九万斤!”许兴思舔舔干燥的唇,眼珠打转,心里甚至已经计算出,如果这九万斤屯盐由他负责转运,能从中捞到多少好处。 焦继勋道:“再带我去看看采盐制盐的作坊。” 朱秀笑道:“当然可以,焦帅、许都使,请!~” 站在半坡上,下方是乱糟糟的采挖岩盐石现场,大小不一的岩石块遍地都是,铁锹、镐头、篾筐、挑篮、背篓、推车散落各处。 几间作坊按照工艺流程依次分布在三四里长的河谷地里,可惜现在,整座盐厂不见一个工人,各间作坊空荡荡,工艺图纸、流程说明、几种用来过滤溶液的特殊工具,全都被集中起来,一把大火烧的干净,变成了各间作坊前的一堆黑灰。 焦继勋和许兴思走近每一间作坊查看,朱秀也为他们详细解释每一间作坊的用途。 从采挖岩盐石,到最后一步晾晒析出盐晶,中间所有的流程工艺,都由朱秀口述表达,遇上抽象不懂的,就连比带划一顿解释。 反正,怎么讲解都可以,就是见不到任何实物,更别提具体操作流程。 许兴思忍不住道:“你找几个娴熟盐工来演示一遍,不就行了?” 朱秀笑道:“兵荒马乱的,工人们全都遣散了。” “那将你说的那些工具、器物摆出来,你再按流程讲一遍!如此干说,凭空想象,我们如何了解?”许兴思急了。 安装最新版。】 朱秀指着几堆烧的焦黑的废渣,笑呵呵地道:“全都烧了,一件不留。” 许兴思一愣,气得跳脚:“你、你分明是故意的!” “是。”朱秀坦然承认。 许兴思痛心疾首地将指头怼到朱秀鼻子前,欲骂无言。 焦继勋道:“石盐脱毒法乃是盐监绝密技法,向来只有少量受朝廷指派的盐户才懂得,你是从何处学来?” 朱秀朝东北面拱拱手:“自然是承自恩师。” 焦继勋皱眉,紧盯他,显然有所怀疑。 朱秀神情自若,心里丝毫不慌。 这个借口连柴荣都骗了,还怕骗不到你焦继勋? 反正檀州远在幽燕,又是在契丹人的掌控下,不怕你们跑去求证。 许兴思气急败坏道:“本官这就派人回长安,请王都监划拨盐户进驻阳晋川!” 朱秀傲然道:“盐监所掌握的石盐脱毒法,工艺粗糙流程简单,就算将阳晋川交给盐监打理,也生产不出上好的泾州白盐,顶多能产出些散盐粗盐。在下敢说,泾州白盐,品质冠绝天下,仅此一家!” 许兴思被噎得无言以对,气恼不已地甩袖子直跺脚。 身为都盐使,他对各处重要盐池所产的盐品质如何了如指掌,更知道哪些盐价格高昂,专门供给朝廷和达官显贵之用,哪些盐品质较差,价格低廉,走量供应民间。 而泾州白盐,的确是他见过品质最佳的食盐,色泽口味甚至超过专供御贡的解州盐! “你竟然将此等白盐供给庶民,还、还不赚一分钱....”许兴思捂紧心口,一想到白花花的好盐,被乡民们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回家,他就只觉得心痛到无法呼吸。 这些上好白盐,应该抬高价码,卖到长安、洛阳、开封去,要是过了江卖到南边,还能赚的更多。 朱秀将几万斤的白盐不要钱地发放给百姓,在许兴思看来简直是暴殄天物。 朱秀不以为然道:“阳晋川的盐是泾州百姓所产,百姓受盐价虚高之苦多年,对他们有所补偿也是应该。” 许兴思唉声叹气,摇头直呼:“荒谬~” 焦继勋淡淡道:“你想凭借这座盐厂,保住史匡威节度使之位?” 朱秀笑得有几分揶揄:“焦帅英明。薛家开出的条件,也无外乎如此。否则焦帅岂会率军而来?” 焦继勋微笑道:“本帅此行,一为奉诏命不得不来,二是为吊唁薛老太爷。” 顺便看看能不能捞个几百万斤盐,朱秀在心里为他补充了一句,竖起一对中指。 许兴思急赤白脸地道:“要是史匡威愿将盐厂上交盐监,由盐监统一管辖,本官可以请王都监上表,为史匡威说情,私设盐厂一事,也就不复存在了。” 朱秀眨眨眼,没有吭声,偷瞟焦继勋。 果然,焦继勋不经意地皱下眉头,语气稍冷:“许都使难道忘了,本帅身兼京兆府尹,又加侍中衔,按制,京兆之地的盐铁转运,本帅有权过问。圣旨令本帅前来泾州处置此事,何须再报给王都监?” 许兴思拱拱手,利益当头,也顾不上得不得罪,打着官腔道:“焦帅此言差矣!焦帅本职还是统领凤翔军,署理藩镇事务,京兆府的事只是挂名而已。王都监身为京兆盐铁转运使,关中之地的盐政理当由王都监主掌。” 焦继勋面色愈冷:“旨意写明,此番入泾州,以本帅为主,许都使为辅,一应事务,该由本帅决意!” 许兴思急了,硬挺脖子道:“朝廷设置盐监,单列管理,不受地方藩镇官员干涉,理应上报总掌盐铁之务的王都监!” 两人围绕盐厂归属产生争执,各执一词毫不相让。 焦继勋眉眼含怒,目露厉色,许兴思则显得心虚气势不足。 论官职、身为地位,许兴思自然无法相比,但他背后站着实权派人物王峻。 许兴思很清楚,如此大的一笔盐利,如果不能替王峻争到手,回到长安他的日子不会好过。 对他而言,得到阳晋川盐厂,也能大发一笔横财。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得鼓足勇气和焦继勋争一争。 “咳咳~” 朱秀见二人争执僵持,四目相对似乎有火花撞出,干咳一声打断道:“焦帅,许都使,其实还有一事,在下忘记说了,这座盐厂其实还跟另外一人有关。二位在决定盐厂归属之前,我想,应该先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 焦继勋和许兴思俱是一愣,齐齐转头看向他,异口同声:“谁?” 朱秀笑容古怪:“河中节度使、同平章事,李守贞!” 二人再度惊愣住。 许兴思嗤笑出声:“好个滑头的小子,搬出谁不好,偏偏搬出李守贞?河中据此一千多里,李守贞如何能管得到?从未听说河中与彰义有交情,李守贞自视甚高,更是不会主动与史匡威结交,这座盐厂,如何与李守贞有关?” 朱秀笑呵呵地道:“河中与我们彰义的确没有交情,不过李守贞的儿媳妇,符金盏符大娘子,在沧州时与我有旧。符娘子夫妇眼下就在长安,两位到来之前,我已派人远赴长安,求见符娘子去了。” 焦继勋猛然反应过来,双目陡射电芒:“你想将泾州和盐厂的事告诉给李守贞?” 朱秀嘿嘿道:“不光如此,我还允诺在半年内,往河中送十万斤盐!此后,彰义军每年将为河中免费供应三十万斤盐!条件嘛,就是请河中军今后对我彰义军多加照应,如果有谁拿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来敲诈勒索,李帅爷和河中军自然会站出来主持公道....” 嘶嘶~许兴思倒吸凉气,每年上缴三十万斤盐给河中军,好大的手笔! “疯了!你、你小子疯了!”许兴思颤抖着手指着他。 如果彰义军肯上缴三十万斤盐给盐监,想来王峻也不会再拿盐厂之事为难史匡威。 薛家允诺的蝇头小利,和这三十万斤盐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把这些盐送给凤翔军,只怕焦继勋当即就要拉着史匡威斩鸡头烧黄纸,结为兄弟! 谁他娘的还会理会薛家? 亲家关系?不存在的,焦继勋只怕回去就要让庶出的小儿子休掉薛氏发妻,从此与薛家老死不相往来。 焦继勋和许兴思脸色难看至极,他们无法理解,为何彰义军要舍近求远,放着王峻和凤翔军不讨好,而跑去巴结河中李守贞? 就算李守贞私底下号称关中王,河中军实力雄厚,可彰义军和王峻、凤翔军才是邻居呀! 彰义军想找靠山,交保护费,不找王峻和焦继勋,反倒跑去找远在河中的李守贞? 什么意思?瞧不起王峻和凤翔军? 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离谱! 朱秀见二人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泰然自若地轻摇鸡毛扇。 他二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朱秀的心思和盘算。 盐厂是彰义军的,谁都别想碰。 可这块肥肉太大,引来王峻和焦继勋两头饿狼。 彰义军遭受内乱,一番折腾,顶多是只萌蠢泰迪,当然干不过两头狼。 没办法,只能再找一头更凶更猛的来入局。 找遍关中,也只有河中军有此威势。 更关键的是,李守贞强则强,却注定不长远。 请他来做彰义军的靠山,让王峻和焦继勋不敢再打主意,等安然度过此劫,再将李守贞一脚踢开。 朱秀早就谋划好了,只等李守贞一叛乱,彰义军就宣布与他划清界限,绝不受其牵连。 所以不管现在画多大的饼给李守贞,他都注定吃不到。 王峻和焦继勋则不同,如果投靠他们,无异是引狼入室,失去盐厂利益,彰义军后续发展将大打折扣。 朱秀苦思冥想数个昼夜得出的谋划,只有等到李守贞悍然宣布自立那一刻,才会被众人所知晓。 眼下,在焦继勋和许兴思看来,彰义军投靠李守贞,简直就是脑袋被驴踢做出的决定。 可如此一来,如果李守贞当真插手,麻烦也不小,盐厂究竟该如何处置,还需要从长计议。 焦继勋自认养气功夫了得,轻易不会喜怒形于色,可今日,他先是被壮观的盐仓所惊喜,而后又被朱秀抛出的消息气得不轻。 “来人!将此子押回大营,严加看管!未得本帅命令,不许任何人接近他!” 焦继勋冷喝下令,当即上前两名兵士,左右扭住朱秀胳膊。 “哎哟~轻点!”朱秀痛叫一声,被兵士拖走。 “焦帅,记得派人留意长安消息!相信河中军会很快派人与您联络!还有,给我安排一顶干净的军帐,早晚供应热水,一日三餐可不能短缺啦~~~” 声音渐行渐远,朱秀被塞进一辆马车里。 许兴思恼火得破口大骂,撒了一通野火,才悻悻地道:“焦帅,这可如何是好?” 焦继勋冷声道:“许都使这会怎么想起来问本帅了?还是派人去长安问王都监吧!” “哎唷~焦帅您别光顾着说风凉话,李守贞贪婪霸道,要是让他插手彰义之事,你我两家谁都别想好!”许兴思苦着脸作揖。 “不如,杀了朱秀,焦帅再率军攻入安定,以抗旨罪将史匡威也一块杀了!推薛家上位,今后你我两家共享盐厂利润!” 许兴思满眼凶狠,面色扭曲。 焦继勋捻须,漠然道:“杀了朱秀,石盐脱毒法也要失传,只怕盐厂再也产不出上好白盐。况且若他果真与郭威柴荣有交情,今后本帅去了开封,如何向他父子交代? 至于攻城更不可取,我凤翔军损兵折将不说,今后言官在朝堂上,告我焦继勋未得枢密院授权,就自恃武力,跨境攻击邻近藩镇,到时候我如何自辩?王都监可会站出来为我说话?” 许兴思哑口无言,哭丧道:“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焦继勋沉声道:“一面派人禀报王都监,一面留心河中军的动向。” 许兴思唉声叹气,到嘴的肉眼看就吃不成了,叫他如何甘心。 可想想在关中横行无忌的李守贞,许兴思又觉得胆寒。 那可是一位连王峻都得赔笑脸的狠角色。 82中文网 wap. /107/107535/27952651.html 第七十章 故人求见 数日后,长安西北郊外高岗上,毕镇海一行四人终于抵达。 遥望巍峨依旧的长安城,毕镇海皲裂的唇嚅嗫着,眼眶泛起温热,浑身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一扫而光。 他们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从安定县赶来,每日歇息不到一个时辰,吃喝拉撒全都在路途中解决,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安。 “某必不负少郎君所托....走!入城!”毕镇海沙哑着嗓音,率领一行人下了山岗直奔城池而去。 验过公验,四人顺利入城,一路探听,往符娘子居所赶去。 长安城早已不复盛唐气象,北边龙首原之上的大明宫也已烧毁大半,宫殿坍塌,杂草丛生,无人照管。 城中太极宫旧址,更是被拆毁干净,砖石木料成为高官显贵建造宅邸时的料材。 玄宗时期的潜邸,城东春明门内的兴庆宫,如今缩减大半,保存完整的精华部分,成了京兆盐铁转运使、陇右行营兵马都监王峻的府邸。 原本“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规整布局,也已破坏殆尽,随处可见倒塌的坊墙、污水四溢的水沟,坊市分明的城市管理制度,如今已是名存实亡,小贩们沿街叫卖摆摊,巷道里乞丐成堆。 如今的长安城,空有壮阔城郭,内里的血肉早已掏空。 只是长安乃关中核心,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历代朝廷虽不在此设都,却仍然将其升为京兆府,居于陪都地位。 太极宫正门,朱雀门正对的朱雀大道靠西一侧的通化坊,从前毗邻长安西市,当年也是地价最高、最为繁华的一座坊。 如今的通化坊自然不比从前,却也是京兆府众多官员的住宅所在。 这里坊墙修缮齐整,设立坊正,还有几十名坊丁,负责平日里看守坊门,夜里坊内巡逻,维护治安。 普通百姓难入此坊,长安百姓将其称之为官坊。 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在此便有一座宅子,据闻当年是僖宗皇帝的次子,益王李升的王宅。 晋王李克用当年入长安时曾在此落脚,后来李守贞想尽办法弄到手。 李克用当年从河东节度使起家,李守贞也做过河东节度使,所以他认为这座宅子能旺自己。 前不久,新皇登基,李守贞加封太师,府邸便改称太师府。 坊门处,一队威风凛凛的铁甲骑军归来,一杆烈火大旗迎风猎猎,赫然是“河中”字号。 坊正提着长衫老远就小跑而来,点头哈腰地在一旁引路。 几名皂衣坊丁列队在坊门口迎接,一个个腰板挺直神情肃穆。 有相遇的官员乘坐马车、肩舆回府,进出坊门遇见河中旗号的队伍,都会自觉地避退一旁,让对方先行。 也不乏亲自站在路旁迎候者。 河中骑军领头者,是一位挽发髻,身穿蓝缎面胡服,骑雄壮黑马的年轻人,再看她不施粉黛的姣好面容,正是符金盏。 她身后紧跟一名披甲大将,面貌英武,络腮须略显凌乱,给原本俊挺的面容增添几分粗犷。 此人正是潘美。 离开沧州前,潘美本想找机会请求符金盏,允许他留下,转投到天雄军柴荣麾下。 可一来柴荣似乎对他不太感兴趣,二来天雄军里精兵强将一大堆,一个张永德就足以令潘美仰望,后面又来了一个赵匡胤,也是一位拔山盖世的猛将。 潘美瞬间泄了气,有这些猛人珠玉在前,只怕自己投奔过去,就算柴荣肯收留,也不太会重视。 思前想后,潘美还是决定继续留在符氏门下,之后一路追随符金盏来到关中。 潘美牢记朱秀给他规划的两条人生道路,一是找机会投在郭威和柴荣麾下,二是牢牢抱紧符氏。 目前来看,虽说跟随符大娘子来了关中,少了领兵作战的机会,不过日子过得倒也舒坦,还能时不时跟随符娘子打打土豪劣绅、乡间恶霸什么的过过瘾。 离开沧州之后,潘美的心态平稳了许多,不再为之前受到不公正待遇怨天尤人,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泰然处之。 用朱秀的话说,格局有所提升。 潘美摸摸自己下颌凌乱的胡须,心里对朱秀不禁有些想念。 虽然他经常被朱秀戏耍气个半死,但那臭小子偶尔正经地为他开导人生,三言两句就能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潘美自知获益良多,心里对朱秀感激且想念。 不过想念的同时,潘美还有些咬牙切齿。 朱秀临走前送他的一首歪诗,让他成为沧州军民谈笑的对象。 为了改善自己猥琐的形象,潘美开始蓄须,希望可以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威武雄壮些。 原本也算白净倜傥的潘美,逐渐在成为一名不修边幅的糙汉子的路上越走越远。 进入坊门,符金盏朝路旁恭迎的坊正、官员颔首致意,惹得众人受宠若惊似的惶恐躬身作揖。 符金盏无奈摇头,只得轻夹马腹,加快步伐从众人前走过。 依照她的性子,当然不愿如此高调引人瞩目。 只是她背后有河中旗号,想低调行事根本不可能。 她的公公,河中节度使李守贞威名太盛,长安虽然不是河中军治下,但李守贞的虎威在此地依然有莫大威慑力。 李守贞素来霸道凶悍,此次符金盏夫妇来到长安,李守贞还特意嘱咐他们,不管去到哪里,要将河中旗号大打特打。 护卫他们夫妇的兵马忠实履行主帅军令,走到哪里都旗帜鲜明地打出河中军旗。 上次符金盏私底下到乾陵祭奠,没有让护卫随行,结果就碰上奉天县的恶霸,有眼不识泰山,这才给了符金盏怒而率兵剿灭恶霸的机会。 事情传开,京兆附近的治安为之一清,别说恶霸贼匪,就连小偷小摸之徒都安分了许多。 潘美为此直呼可惜,找不到地方恶势力欺负,这日子过的相当枯燥无味。 一行人走过主街,准备回府,坊门处却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想强闯,被坊丁拦住。 “潘美,去看看发生何事。”符金盏吩咐一句。 潘美应了声,率领两骑拔转马头赶回坊门。 “什么人,敢在此生事?”潘美高坐马背,虎着脸扫视几个满身风尘的汉子。 坊正急忙告状道:“潘爷您来的正好,这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吵嚷着要见符娘子。” “噢?”潘美打量几眼,听他们有河西口音,心中一动,忙问道:“你们几个从何处来?” 毕镇海见他披甲按刀颇为威武,心生警惕,抱拳道:“不知将军是?” 潘美大咧咧地摆摆手:“当不起将军之称,某家潘美,乃是符娘子身边家将。” 毕镇海心中惊喜,却仍旧不敢放下戒备,只是含糊地道:“请兄台禀报符娘子,就说沧州故人遣使求见!” “什么沧州故人?”潘美不耐烦,“你这汉子忒不爽快,就直说受何人之命不就行啦?” 毕镇海道:“兄台见谅,未见符娘子,不敢自报家门!” 潘美环眼瞪了瞪,没好气地道:“忒多事了!你们几个,跟某来!” 潘美一招手,两名兵士下马将毕镇海四人搜身,没收他们的佩刀,而后才领人入坊。 符金盏在府门前等候。 潘美将人带到,告知情由。 “我便是符金盏,是谁派你们来的?”符金盏笑道。 毕镇海仔细打量,暗暗与朱秀所说的容貌特征相比较,又抱拳谨慎地道:“敢问符娘子,‘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后两句是何?” 潘美一愣,符金盏闻言眼眸亮起光芒:“‘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们从泾州而来,是朱秀的人?” 毕镇海当即双膝跪地拜首,眼眶含泪:“我等正是受朱少郎君之命,星夜从泾州赶来!得见符娘子,终不负朱少郎君之重托!” 符金盏忙道:“朱秀在彰义军可还安好?” 毕镇海嘴唇哆嗦,声音发颤,更咽道:“少郎君他过得....实在是苦啊!” wap. /107/107535/27952652.html 第七十一章 河中异动 厅室内,毕镇海将彰义军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讲述一遍。 他的语气沉痛,带着浓浓伤感,在众人听来,甚至觉得朱秀在泾州,一定是过着吃糠咽菜,遭受侮辱、毒打、囚禁、虐待的悲惨日子。 潘美起初有些怀疑,以他对朱秀的了解,环境再苦,朱秀这小子也不会苦了自己,一定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活得舒服。 艰苦朴素对于朱秀是不存在的,那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比谁都会享受。 不过毕镇海一个六尺多高的汉子,看着老实巴交不太像会撒谎的样子,又让潘美不得不信。 难道朱秀在彰义军当真过得凄惨? 彰义军内乱当真严重到此种地步? 符金盏绣眉紧蹙,手里拿着一封朱秀所写的亲笔信,细细阅览了数遍。 信中同样将他去到泾州后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甚至比毕镇海描述的还要凄惨。 总之,这封信是朱秀的求援信,请符娘子及时搭救,否则他朱秀就要命丧黄泉,连尸骨都找不到的那种。 往小了说,这是顾念他们在沧州结下的深厚友情。 往大了说,这事关朝廷法度,关乎西北乃至关中稳定太平。 “还有一封信,少郎君请符娘子尽快转交给李太师。” 毕镇海又取出一封火漆密信。 符金盏接过来一看,封面上的字迹却不是朱秀的,似乎是以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的口吻所写。 符金盏叹道:“彰义军竟然内乱至如此严重地步,更是引来多方势力插手。” 毕镇海苦笑道:“少郎君用石盐脱毒法在阳晋川采盐,被薛家密告王峻,王峻又上报朝廷,这才引来王峻和焦继勋的觊觎!薛家想趁机取代史节帅坐上节度使之位。原州方向,又有定难军向朝廷施压,逼迫史节帅交出杀害李光波的凶手。 眼下焦继勋率领凤翔军入境,名义上是奉朝廷旨意,其实是为瓜分盐厂利益而来。史节帅受伤无法理事,彰义军全靠少郎君一力支撑,万般无奈下,又听说符娘子恰好在长安,这才派我等赶来求救!” 潘美唏嘘道:“朱秀这小子当真是个祸害,有他在的地方就甭想太平~” 符金盏蹙眉道:“可太师尚在河中,即便现在派人赶去,也还要六七日才到。况且,我也没有把握,能说动太师插手彰义之事....” 毕镇海忙道:“少郎君嘱咐了,只需请符娘子将密信交给李太师即可,其余的李太师看过书信后自然会懂。” 符金盏拿着密信沉吟不语,她知道公公李守贞的脾性,并不认为仅仅凭借朱秀一封密信,就能说动他插手泾州事务。 她在想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帮到朱秀和彰义军。 “这样,我即刻派人赶赴河中,再亲自去王峻府上见他,请他高抬贵手放过彰义军。开封方面,我马上传家信,请家父出面与郭司徒商议,替彰义军向朝廷说情。” 符金盏很快拿定主意,果决地说道。 “多谢符娘子出手相救!”毕镇海感激地拜倒。 符金盏道:“潘美,你先带他们下去安顿。” 潘美领命,引着毕镇海告退。 符金盏独自坐着思索片刻,起身匆匆往后宅赶去。 花园里,一名锦袍金冠的英俊青年,坐在石桌旁,与一名美貌侍婢对弈,两人玩的不亦乐乎。 兴起时,青年还捉住美婢葱嫩小手,惹得美婢娇羞嗔怪,青年却是哈哈大笑。 此人,正是李守贞的长子,河中军少帅李崇训。 符金盏顺着廊道匆匆而来,见到此情形,神情没有多少变化,依旧平静淡漠。 李崇训略显尴尬地站起身,美婢慌忙跪倒在一旁。 “夫人回来了....”李崇训讪笑着请符金盏坐下。 符金盏瞥了美婢一眼,淡淡道:“你先退下。” “是....”美婢怯弱地低声应道,敛衽行礼,款款而去。 李崇训望着美人扭动纤腰消失,不舍地咂咂嘴,在符金盏对面坐下,相顾无言。 夫妇二人成婚多年,只有相敬如宾,没有夫妻恩爱。 李崇训性子懦弱,不喜欢符金盏这样性格刚毅的女子。 在符金盏面前,他时常觉得压力深重,没有为人夫的尊严。 他喜欢温柔如水,对他千依百顺的女子。 那名美婢,名为婢女,其实早已是李崇训的侍妾。 符金盏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由得他去。 身为符氏长女,不管丈夫李崇训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可能动摇得了她李氏嫡长儿媳的大妇身份。 如果李崇训敢生出休妻的念头,只怕他爹李守贞就是第一个打断他三条腿的人。 其实符金盏心里巴不得李崇训多找女人,如果能生下一儿半女,她过继到名下,也算为李氏增添香火,这样她在李守贞面前的压力就能小些。 至于她自己,是不可能为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生孩子的。 李崇训一改先前轻佻嬉笑的神情,正襟危坐,捻着一粒白子,假装在思索棋局。 面对符金盏,他总是不自觉的感到紧张,想尽力表现得端庄正经一些。 符金盏轻摇头,将脑中些许杂念抛除。 “我有急事,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禀报太师,你马上命‘飞鹞’将我的密信送到河中!”符金盏沉声道。 “啊~?什么?”李崇训愣了愣。 符金盏蹙眉,看着他又将话语重复一遍。 飞鹞是李守贞暗中创立的传讯组织,经营多年遍布关中。 类似的组织,基本上各大世家、将门、节度使都有,只是规模势力有强弱大小之分。 符金盏身为李家长媳,自然知晓飞鹞的存在。 不过知道归知道,她却没有动用的权力。 李崇训这次听清楚了,犹豫着道:“夫人有何要事,需要动用飞鹞....” 符金盏淡淡道:“彰义军史节帅去年在沧州与我共同抗击契丹人,近来彰义军生乱,史节帅派人向太师求救,托我传话说情。彰义军中有我多名故交,不可不救。” “喔...喔...原来如此....”李崇训一脸讪讪,符金盏说的含糊,他也没有过多询问。 见李崇训面色踟躇,符金盏蹙眉道:“怎么,你不愿动用飞鹞为我传讯?” 李崇训忙摆手道:“不不...既是夫人有急事,为夫怎能不愿?只是...只是....” 符金盏眉头愈深,双眸透出几分严厉:“只是什么?莫非你有事瞒我?” 李崇训僵笑着,两鬓竟然渗出汗渍。 纠结了好一会,他才咬牙低声道:“夫人有所不知,父亲他....他早已不在河中!” 符金盏一怔,惊讶道:“太师不在河中?” 李崇训苦着脸:“父亲他....秘密来了长安,很快就到!” 符金盏惊怔半晌,李守贞竟然离开河中,秘密来了长安? 此事她毫不知情! “究竟何时到?不许隐瞒!” “....今夜....” wap. /107/107535/27952653.html 第七十二章 一封信搅动关中局势 亥正时分,太师府后门打开,当先十数名黑袍挎刀的武士鱼贯而入,没有点起灯笼火把,一切都在夜色下进行,只有稀薄的月光勉强照下。 一名身材高大,身穿斗篷者迈步入府。 掀开斗篷,月光下,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长者面庞。 只见他两鬓斑白,虬髯苍灰,龙眉豹颈,姿体雄异,举手投足间颇具森严气度。 此人正是同平章事、太师、河中节度使李守贞! “孩儿拜见父亲!”恭候多时的李崇训忙上前行礼。 “嗯~”李守贞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见李崇训身后又走出一人,竟是他的儿媳符金盏。 “拜见太师。”符金盏敛衽见礼。 “金盏?”李守贞一愣,远山重眉当即拧紧,怒视李崇训,低喝:“谁让你告诉她的?” “我....”李崇训畏怯地低头不敢说话。 符金盏道:“太师莫怪,是我逼他说的,我有要事禀报太师。” 李守贞瞪了儿子一眼,轻甩袖袍:“你安排他们歇息,金盏随我到内书房。” 李崇训如蒙大赦,还不忘感激地朝符金盏作作揖,领着十余名父亲的贴身护卫下去休息。 符金盏跟随李守贞去到内书房,连日赶路,李守贞也不免感到疲倦,符金盏为他奉上热茶。 刚坐没一会,一名穿灰色僧袍,三十多岁的僧人不请自来,推门而入,朝李守贞和符金盏行礼后,自顾自地坐到一旁,手捏一串佛珠,眼睑微阖,嘴唇轻动念念有词。 符金盏皱起眉头,这名僧人法名总伦,深得李守贞信任,之前一直住在长安太师府,每日诵经念佛,不出房门一步。 李守贞一到,他就赶来相见。 看来府里只有她不知道,李守贞今夜会秘密抵达长安。 符金盏不喜欢总伦,总觉得这僧人相貌阴柔,浑身妖气,不似善类。 “你有何事,说吧!”李守贞道。 符金盏看了眼总伦:“事情隐蔽,还请太师屏退旁人。” 李守贞不以为意:“总伦法师乃我心腹,有事无需瞒他,你只管说便是。” 总伦睁眼,微笑着朝符金盏微微鞠身,旋即又阖眼默默诵经。 符金盏无奈,只得将白天之事讲述一遍,将那封火漆密信放到李守贞身前案头。 “史匡威竟然找到我头上,有意思~”李守贞颇感意外,笑声戏谑,似乎并不惊讶。 符金盏试探道:“太师知道彰义军动乱?” 李守贞拆开密信,笑道:“听到过一些。新皇登基,王峻回京参加大典,专程进宫向小皇帝密奏过。嘿嘿~原本鸟不拉屎的泾原之地,竟然开始产盐,我专门派人打听过,说那泾州白盐,量大质优,不亚于解州官盐....” 符金盏面上含笑,心里却是震撼无比。 李守贞这番话说的语焉不详,但透露出的讯息可是相当惊人。 王峻在开封皇宫里和官家密奏的事,李守贞竟然能探听到? 而且还能准确说出,彰义军内乱与盐利兴起有关。 李守贞将官家叫做小皇帝,言语间毫无敬意,桀骜之气显露无疑。 这次又秘密离开河中来到长安,他究竟想干什么? 一时间,符金盏心绪纷乱。 “哈哈~史匡威这个该死的沙陀黑蛮子,竟然也会向我服软求援?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李守贞细细阅览书信,忽地拍案大笑。 他与史匡威见过几面,史匡威脾气冷硬倔强,跟他相冲,双方相互看不顺眼。 没想到时至今日,史匡威竟然会写来求援信,信中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将他李守贞一通海夸,低三下四地求救,请求河中军为彰义军撑腰。 李守贞越看越是得意,抚须纵声大笑。 符金盏征得同意,将书信接过来看。 只扫过一眼,符金盏就知道,这份信虽然是以史匡威的口吻写的,但内容绝对不是史匡威的本意。 在沧州时二人打过交道,符金盏深知史匡威为人,以他的脾性,无论如何也不会写出这种卑躬屈膝的讨好话语。 那字里行间不要脸皮的无耻气息,倒是有些像朱某人。 信纸加盖了史匡威的私印,自然不会有假。 可那密信字迹,却又不是朱秀的,这让符金盏感到费解。 朱秀写信,为何还要找人代笔? 不得不说的是,李守贞性情狂傲,这通篇充斥阿谀奉承之言的求援信,确实挠到了他的痒处。 更令符金盏震惊的是,密信里竟然隐隐表露出投效之意,还允诺半年内为河中运送十万斤精盐! 此后每年,还将免费为河中供应三十万斤盐! 好大的手笔! 泾州的盐究竟有多少,竟然敢夸下如此海口? 符金盏愣神间,手中的信被李守贞夺过。 李守贞看着她道:“你在彰义军中的故交,可是那个叫做朱秀的濠州士子?” 符金盏点头道:“朱秀祖籍濠州,年幼时被契丹人掳去,得遇一位檀州隐士,学得诸多杂学....” 李守贞摆摆手:“他从何而来,师承何方,这些我并不关心。我问你,去年沧州之战,有一火器名曰‘黑火雷’,爆炸时犹如天降雷霆,威力甚大,此物与朱秀可有关?” 李守贞两只威势浓重的目光紧紧盯住符金盏,让她感受到沉重压力。 符金盏犹豫了会,还是老老实实道:“黑火雷正是出自朱秀之手!” “果然如此!”李守贞虎目精芒暴涨。 “好了,时辰已晚,你暂且退下。我与总伦法师有事商议,明早给你答复。”李守贞不容置疑地挥手。 符金盏只得行礼告退,离开内书房。 “法师如何看?”李守贞迫不及待地问道。 总伦和尚睁开眼,接过书信扫视几眼,微笑摇摇头:“此信言语吹捧之意太盛,当不得真!” 李守贞急了,忙问道:“信是假的?” 总伦笑道:“非也,信是真的,彰义军求援之意也是真的。只不过,其中表露出的投效之意,还有今后每年上缴三十万斤盐的条件,呵呵....怕是难以兑现!” 李守贞想了想道:“彰义军手里盐厂,必定藏有巨利,否则不可能惹来王峻和焦继勋窥伺。焦继勋不惜出动三千凤翔军,一定是闻到了肉味儿。” 总伦道:“其实,不管能不能将盐利拿到手,彰义军这个忙,太师都不得不帮!” “哦?法师之意是?” 总伦淡淡道:“泾原二州虽说疲敝穷困,兵微将寡,但位置却极其重要,尤其对太师而言!” 李守贞恍然:“法师是说,用彰义军来牵制凤翔焦继勋?” 总伦微笑:“不错!焦继勋若得盐利,在凤翔军中的地位越发稳固,凤翔军实力大增,背后又无泾原二州威胁,到时候全力挥师东进,与朝廷大军东西呼应,岂不麻烦?” 李守贞嚯地起身,负手阴沉着脸,一阵踱步。 “不错!不能让王峻和焦继勋轻易得到泾州盐利,掌控彰义军!彰义军平时不起眼,等到我起事之时,就会变成一颗钉子,楔在凤翔军背后!” 李守贞嘭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法师,我该如何做?” 总伦思索片刻,笑道:“太师可应彰义军所请,派人上表朝廷,为史匡威说情,再派人分别致信焦继勋和王峻,承认泾州盐厂与您有关。彰义军眼下缺粮,太师不妨派遣一军送些粮食过去,打出河中旗号,表明两家亲近关系。” 李守贞哈哈大笑道:“如此一来,王峻和焦继勋就会认为泾州盐厂当真有我河中军的份子。今后起事,彰义军就会被朝廷视作我河中军的同党,史匡威就算不想反,只怕也要被逼着反啦!~~” “为免生变,尽快解彰义之围,太师不妨派人传讯凤翔巡检使王景崇,令他引陈仓兵马向散关进发,就说汉中蜀军有叩关迹象!” 总伦又平静地提出建议。 李守贞抚掌称赞道:“法师高见,我这就派人火速传讯!后院起火,焦继勋还不得马不停蹄地撤军返回!哈哈~~~” 总伦单掌竖在心前,口宣佛号,继续转动念珠,默诵经文。 李守贞拍拍手掌,内书房门口当即有人影跪倒:“来人!即刻命飞鹞传讯王景崇,再派人联络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就说我已到长安,让他尽快赶来见我!” wap. /107/107535/27952654.html 第七十三章 你李守贞命犯太岁 翌日一早,李守贞在偏厅召见毕镇海,简单询问几句,好言抚慰一番,便让他退下。 见符金盏到来,李守贞放下茶盏,示意她落座,一脸蔼然地道:“我与总伦法师连夜商议后,决定出面为彰义军说情。” 符金盏忙起身行礼道:“多谢太师!” 李守贞笑道:“史匡威与我也算多年旧识,他手下掌书记朱秀,去年在沧州也曾帮过你。不说别的,看在你为此事亲自来找我说情的份上,我也会酌情考虑。” “多谢太师厚爱!”符金盏感激道,心里却生出几分狐疑。 李守贞平日里对她还算客气,但隐隐流露的冷漠疏离之感却十分明显。 怎地今日,突然在话语间表露亲切之意? 原本,符金盏对李守贞平日里的冷淡不甚在意,毕竟她对李家父子也是同样的态度。 她与李崇训成婚,本就只为家族联姻,毫无夫妻情意可言。 多年来,她也曾试过接受李崇训,接受自己李氏长媳的身份,可李崇训反而对她敬而远之,除了维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平日生活里形同陌路。 久而久之,符金盏对李崇训不再抱有希望,甚至做好了就这样过完一生的准备。 李守贞对他们夫妻间的关系颇有微词,特别是符金盏成婚多年无所出,李守贞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他却不在李崇训身上找问题,反而对符金盏偶有怨言。 符金盏自问没有任何对不起李氏之事,以她的脾性,更不屑于多做解释。 李崇训婚后生活不快乐,想过要休妻或者和离,李守贞知道后,恶狠狠地臭骂一顿,还说再敢有此想法,就扭断他三条腿。 当初为了替儿子求娶符金盏,李守贞差点没把符氏门槛踩烂,符彦卿瞧在他诚意十足,李崇训这老实娃儿模样不错,性格也老实巴交的,这才勉强同意嫁女。 李守贞能跟符彦卿结成亲家,对于他的名望、人脉、地位可是有相当巨大的提升作用。 李守贞发迹于晋高祖石敬瑭镇守河阳时期,而符氏,从符彦卿他爹符存审跟随晋王李克用开始,就是威震中原的将门世家。 符存审不光打仗勇猛,生儿子也很猛,光史料记载,有名有姓的就不下九个,私底下究竟有多少,只怕连符存审自己也算不清。 老符家的儿子大多争气,要么在朝为官,要么外放地方出任刺史、节度使。 五十多年过去了,中原王朝换了四姓十二位皇帝,老符家开枝散叶,越发根深蒂固。 符彦卿是符氏混得最好的一个,又是符氏家主,当年能将嫡长女嫁给李崇训,李守贞不知偷着乐了多久。 如今李守贞也算朝廷元老,部将故交遍布关中、河东,河中军更是关中首屈一指的强藩。 李守贞心里狂傲,却也深知得罪不起符氏,将来举事,还指望符彦卿能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 符金盏猜不透李守贞心里的算盘,只是觉得公公今日对她....唔....似乎别有所求? “这封信是我亲笔所写,你交给彰义军使者,让他带回去交给史匡威。我会上书朝廷,为彰义军开脱罪名,王峻和焦继勋,我也会各去书信说情。 另外,彰义军缺粮,我派一军先送一万石粮食到泾州,让彰义军尽快将答应给河中的盐送来。你留在长安,负责再筹措两万石粮食,如果彰义军能送盐来,剩下的两万石粮就给他们送去。” 李守贞拨弄着盖碗,和颜悦色地缓缓说道。 符金盏一字不落记在心里,迟疑道:“事关河中军务,太师为何不亲自处置?” 李守贞看她一眼,淡笑道:“我来长安之事无人知晓,最多三日后,就要赶回河中去。往后,与彰义军交接之事,就由崇训与你全权负责。当然,崇训的性子你也知道,这些事,还要让你受累,多多照管。” 符金盏犹豫了下,应道:“金盏一定不负太师所托!” 李守贞又笑道:“河中军务繁重,抽不开人手,运粮之事,就让你身边的那个符氏家将去做吧。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会派人与你联络,他会抽调两千押粮兵给你。” 符金盏越听心里疑问越多,不敢多问,只得点头领命。 赵思绾镇守华州,怎会派兵来长安? 同为关中节度使,一个坐镇华州,一个在蒲州,难道他们私底下有联络? 要是潘美走了,她的身边只剩些符氏亲卫。 “另外,你不妨写信给那朱秀,就说我河中军对他也很感兴趣,若是有空的话,不妨请他亲至长安,与我见面。如果他能为我制出黑火雷,我李守贞必定将他奉若上宾。”李守贞笑道。 符金盏感到讶异,李守贞对黑火雷似乎颇为了解。 又交代了几句,符金盏退下。 总伦和尚从屏风后绕出,远远看着符金盏身影消失在厅外,平静地道:“太师为何将符娘子身边家将支走?” 李守贞冷笑道:“她与我们李家始终不是一条心,举事在即,不可不防。” 总伦微一颔首,又提醒道:“太师还需派遣亲信,赶到泾州亲眼看看那处盐厂,究竟值不值得太师出面。” 李守贞道:“派人看看也好,三十万斤盐,最少值钱两万贯,不少了,若是史匡威当真有此诚意,将来事成,少不了封他一个世袭罔替的国公。保义军富得流油,不就是仗着解州盐利?哼~这块肥肉,我迟早抢到手!” “对了法师,黑火雷研制的如何?” 总伦和尚罕见地皱皱眉头,摇头道:“此物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精巧,贫僧暗中招募长安工匠研制数月,进展着实有限。” 李守贞负手踱步,沉声道:“据飞鹞打探来的消息,此物爆炸时响若惊雷,虽然相距数丈之外就很难伤人,但仅凭巨响也足以震慑敌胆。去年沧州城外,黑火雷爆炸慑退契丹人,据说辽帝耶律兀欲刚到蓟县,就命工匠全力仿造黑火雷。 沧州剩下的一批黑火雷,大部分在天雄军手里,小皇帝刘承祐下旨让其上缴,柴荣不敢不听。小皇帝让他的舅舅李业负责仿造,听说炸死了好几个军器监匠人,也只造出来些半成品,可见这东西确实不好弄....” 李守贞浓眉紧锁,他想尽办法才弄到三个沧州原装黑火雷,一个为了检验性能,在河中秘密引爆。 那动静,至今李守贞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 沙场征战多年,李守贞深知这种新式火器若是出现在战场上,一定能起到奇效。 所以他将剩下的两个黑火雷,一个留在河中,召集工匠全力仿造,一个让总伦带到长安,希望借助京兆之地的匠人仿制成功。 可惜目前来看,进展不大。 “朱秀....朱秀....唔,若非抽不脱身,我倒还真想见见此子。若真是个人才,留在史匡威手下岂不可惜?”李守贞摇摇头。 总伦淡笑道:“奇技淫巧终归是旁门左道,太师有天命归附,声威著于四海,三军将士用命,他日举事,克定关中,兵出洛阳,定能一举功成!” 李守贞心花怒放,傲然大笑:“刘承祐区区一懦弱小儿,如何做得了天下之主?放眼当今朝廷,军功之盛者,唯有郭威能与我相提并论!等占据关中,拿下河东,即便打不下开封,我也能跟刘家二分天下。” “乱世当出英主,扫清六合一统乾坤,太师便是那天命所归之人!”总伦施单掌礼,鞠躬宣佛号。 李守贞笑声愈发狂傲。 ~~~ 符金盏离开偏厅,把毕镇海叫到自己所居的跨院。 “太师已经同意援助彰义军,你即刻返回,将消息告诉朱秀。” 符金盏将李守贞允诺的条件说了一遍。 毕镇海狂喜,拜倒叩头:“多谢符娘子说情,彰义军有救了!” “不必多礼,快请起!”符金盏示意潘美将他搀扶起。 毕镇海激动得眼含热泪,李守贞又是送粮又是答应向朝廷上表说情,总算不枉他们四人长途跋涉而来,回去也能向少郎君交差。 潘美道:“某去泾州送粮,大娘子身边岂不是无人护持?” 符金盏笑道:“我就在长安负责与彰义军联络,不会有危险,你尽管放心去便是。等见到朱秀,替我问问他,为何不去濠州,反而悄无声息地去了泾州。” 潘美咔咔捏动指骨,狞笑道:“大娘子放心,许久不见,某一定好好招呼那臭小子!” 符金盏抿唇轻笑,毕镇海欲言又止。 想到朱秀身边有史灵雁和史向文,潘美一不小心,只怕下场凄凉啊.... 毕镇海忽地想起一事,忙抱拳道:“对了,来时少郎君还让我转告符娘子,如果有机会,请符娘子尽快在半年内找借口离开河中,回开封,或是去洛阳也可以,总之要想办法远离河中军!” 符金盏一怔,秀美的脸蛋满是讶异:“这又是为何?” 毕镇海挠挠头,小声道:“少郎君没细说,只说李太师今年犯太岁,只怕连累到大娘子,让大娘子找借口回娘家暂避。” 符金盏闻言蹙眉,陷入沉思。 潘美咽咽唾沫,如果放在以前,他一定会肆无忌惮地嘲笑一番,再臭骂几句“神棍”。 可潘美在沧州亲眼见识过,朱秀成功预测辽帝耶律德光暴毙身亡,对于朱秀能占卜星象早已是深信不疑。 “大娘子,朱小子邪门得很,他说的话,不可不信呀~~~”潘美低声提醒。 符金盏默然不语,想到李守贞近来鬼鬼祟祟的举动,她忽地觉得,只怕朱秀的话别有所指。 wap. /107/107535/27952655.html 第七十四章 焦继勋退兵 安定县城外,凤翔军营地。 朱秀的营帐就在中军大帐旁,近的让他怀疑,夜里发出类似电钻呼噜声的,就是焦继勋本人。 刚踏出帐篷一步,朱秀就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兵士拦住,凶狠的面貌,浓重的关中口音,让朱秀知道只要他再敢往前伸腿,面前的两个大汉就要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摊手、咧嘴露出人畜无害的和善笑容,朱秀老老实实后退一步,就站在帐帘前,看着焦继勋在一众兵将的簇拥下回营。 营地另一边,堆放小山般的盐包,用拆开的帐篷遮挡住,底下垫了干柴,洒满白灰,防潮防湿。 这些盐自然是从阳晋川拉来的。 焦继勋放史灵雁、裴缙等人回城,将朱秀拘押,十多日以来不闻不问。 凤翔军也没闲着,大车小车,马匹、骡子、驴,人肩挑手扛,但凡用得上的,全都往盐厂招呼,瞧架势想把那九万多斤囤盐搬空。 朱秀对此只能微笑面对,实则心头滴血,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亲切问候焦继勋十八辈祖宗。 焦继勋命令凤翔军疯狂抢掠囤盐,还惹来许兴思抗议,两人在中军大帐争吵一番,不欢而散。 朱秀能猜到他的心思。 河中军还没传来消息,也不知彰义军派去缴纳的投名状,李守贞会不会理会。 万一李守贞当真要横插一脚,盐厂最终归属可就不好说了。 先将能拿到手的利益紧紧搂住再说。 许兴思当然也想搂,可惜他势单力薄,手下又无兵马,想指使薛家的牙外兵帮忙,可薛家也没这个胆量,在凤翔军嘴里抢肉吃。 许兴思只能悲愤无助地干瞪眼。 焦继勋分出一半兵马,先将五万斤盐运到鹑觚县,等返回岐州路过鹑觚时一并带走。 他对安定县围而不攻,耐心等候长安消息,就是想耗空城中存粮,逼迫朱秀不得不做出进一步妥协。 朱秀心里也着急,按照他的推算,县城囤粮顶多还能支撑十天.... 焦继勋脚步一顿,朝不远处望去,正好与朱秀的目光相遇。 对身边卫士吩咐几句,焦继勋掀开帐帘入内。 卫士得令,径直朝朱秀走去。 “帅爷请朱少郎帐内说话。” 朱秀颔首,整理衣冠,随卫士前往中军大帐。 “坐吧。”焦继勋瞥他一眼,淡淡道。 “谢焦帅赐座!”朱秀朗声回答,神情自若地搬了个小马扎坐下。 焦继勋斜倚身子,冷笑道:“你倒是在本帅这里住的安逸自在。” 朱秀摇晃着不剩几根鸡毛的扇子,笑道:“凤翔军伙食不错,有酒有肉,日子的确安逸。要是焦帅再让我每日外出,在大营里散散步,那可就太好了。” 焦继勋双目含怒,冷喝:“狂妄小儿,你当真以为本帅不敢杀你?” 朱秀摇头道:“在下小命只在焦帅一念之间,但试问,焦帅杀我有何好处?杀了我,你也得不到盐厂,就算得到,你也琢磨不出石盐脱毒法。 许都使倒有可能从京兆盐监里,找到懂得石盐脱毒法皮毛的老盐工,但如此一来,盐厂利益就得分出至少一半。 请问焦帅,你甘心吗?” 朱秀对焦继勋目瞳里射出的骇人厉芒视若无睹,摇动光秃秃的鸡毛扇,淡淡道: “焦帅想多占甚至全占盐厂利益,唯一的办法就是率兵攻入安定县,将史节帅和彰义军文武官员杀个干干净净,联手王峻向朝廷推荐薛家接任节度使,再从我嘴里得到石盐脱毒法的全套工艺流程。 如此一来,薛家成为凤翔军和王峻的傀儡,盐厂利益自然由焦帅来主掌。” 朱秀话音一顿,笑道:“可高收益同样意味着高风险。第一,三千凤翔军要死伤多少,才能拿下安定县城?第二,如此大动静,朝廷不可能不过问,御史言官质问起来,焦帅要如何回答?第三,焦帅主政一方素有贤名,若是悍然攻打安定县城,造成大量百姓伤亡,传出去,焦帅名望必定受损。” 朱秀叹口气摇摇头:“冲锋在前、损兵折将的可是焦帅,担风险干系的也是焦帅,就算最后拿下盐厂,也不可能独吞盐利。到时候王峻以京兆盐铁转运使的身份,下令让盐厂纳入盐监管辖,焦帅若是拒绝,岂不是私吞盐利与朝廷作对? 若是接受,你觉得最后凤翔军能拿到手的,又有多少?总之,焦帅这一趟可算是被薛家和许兴思拖入火坑,当了枪使!我可真替焦帅感到不值呀~” 朱秀咂咂嘴,一脸唏嘘。 焦继勋脸色由青转红又转白,杀气腾腾地紧盯朱秀:“那依你之见,本帅该如何脱身?” 朱秀正色道:“当然是见好就收!焦帅已经运走了五万多斤盐,不枉费跑这一趟,差不多得了!” 焦继勋气笑了,他率领三千兵马从岐州赶来,区区五万斤盐就想把他打发? 焦继勋冷冷道:“想让本帅退兵也可以,你答应李守贞的条件,本帅也要一份!” “不可能!” 朱秀想都不想,断然拒绝,两手一摊两腿一蹬,闭上眼硬挺着脖子:“请焦帅现在就斩了我!来!马上!~” 不等焦继勋发飙,朱秀又睁开眼缝,正经八百地道:“对了焦帅,斩了我以后,切记把我的尸身藏好,最好一把火烧了。免得将来我干哥哥柴荣柴牙帅、干大爷郭威郭枢密找你麻烦。” 说完,朱秀四仰八叉躺倒。 焦继勋怒而拍案,牙齿咬得咯咯响。 朱秀眯眼偷瞟,嘴角偷笑。 许诺给李守贞的优厚条件,都是些空头支票。 等李守贞一反,这些条件自然不作数。 可焦继勋和凤翔军不同,一旦答应,焦继勋势必逼他立下字据,将来官司打到开封,彰义军也不占理。 再说凤翔军离的近,到时候朱秀耍赖,焦继勋三天两头找他麻烦也烦得很。 焦继勋正要叱骂,一名凤翔军将入帐禀报:“启禀帅爷,安定县城门打开,有一支兵马出城列阵,打出彰义军旗号。有快马来报,说是史匡威请焦帅阵前会面。” 焦继勋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道:“点起五百兵马,随本帅前去会会史匡威,其余各指挥、各都坚守营寨,不得轻举妄动!” 朱秀赶忙爬起身,老史率军出城了? “把这小子捆了,拴在本帅座驾后。”焦继勋一指朱秀,没好气地冷喝。 “诶诶~~”不等朱秀反抗,两名亲卫扑上前将朱秀捆个结实,一团又酸又臭的破布头粗鲁地塞进他嘴里。 ~~~ 县城门前,数百个彰义牙军兵士列队齐整,史匡威披一件黑色大氅,坐在肩舆上,他的左右分别站着魏虎和史向文,犹如两尊护驾黑面金刚。 其后还有一人,正是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回的毕镇海。 史匡威面容憔悴,眼眶凹陷,面皮发青,嘴唇还有些泛白,一场伤病,让他气血大亏。 远远瞧见凤翔军营门大开,一队骑军奔腾而来,卷起沙尘滚滚。 史匡威努力撑起身子,双眼微眯,在那一片沙尘间寻找朱秀身影。 只见凤翔军帅旗下,焦继勋高坐马背,马蹄轻快溜达,身后用麻绳拴着一人,正撒开腿努力奔跑,踉踉跄跄的,好几次差点跌倒。 史匡威松了口气,咧咧干裂的嘴唇,朱秀那小子跑得还挺快,模样狼狈了些,但应该没有遭到虐待。 “吁~~” 焦继勋抬手止步,一片勒马声响起,凤翔骑军令行禁止,一字排开,与彰义军呈对峙景象。 朱秀双手被捆住,拴在焦继勋马屁股后,跑了半里地,累弯了腰,额头汗水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大口喘着粗气,一阵阵干呕,嘴里的臭布团让他直犯恶心。 瞧见史匡威和身后的毕镇海,朱秀激动地发出呜呜声,被一名凤翔军将拔出刀架在肩头,不敢再动半步。 史匡威抱拳,声音沙哑虚弱地道:“焦帅,一别多年,风采依旧!” 焦继勋还礼,淡笑道:“史节帅却不复当年勇武了。” “呵呵~”史匡威笑着咳嗽几声,“焦帅却是越老越奸,还学会趁火打劫,算盘打到老邻居头上。” 焦继勋面色不改:“本帅奉诏而来,一切皆依朝廷法纪。反观史节帅,据城坚守不出,拒不接受朝廷调查,妄图拥兵对抗圣意,当真是目无君父!” “哈哈~”史匡威本想大笑,奈何牵动伤势,一阵急咳。 “好你个焦成绩,少给老子扣帽子!” 史匡威脸色陡变臭骂,“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想夺我盐厂?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焦继勋冷冷看着他,没有动怒。 史匡威摆手,示意毕镇海上前,带着几分猖狂嚣张,大笑道:“欺负我彰义军孤立无援?没有靠山?嘿嘿~你先瞧瞧这个再说!” 毕镇海大踏步上前,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密信:“此乃河中军李节帅亲笔信,请焦帅过目!” 焦继勋眉头挑了挑,接过信拆开来看。 只一眼,便气得他脑门凸起青筋。 当年他们一起在石敬瑭麾下效力,他很熟悉李守贞的字迹,更深知其秉性,看得出这封信的确是李守贞亲笔所写。 焦继勋和李守贞的恩怨,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当年李守贞与宰相桑维翰不和,双方经常在朝廷上相互攻讦。 而桑维翰又非常欣赏焦继勋,时常拿他二人作比较,李守贞由此恨上焦继勋。 二是去年耶律德光南侵,李守贞与杜重威在栾城投降契丹,李守贞被封为司徒。 刘知远夺回开封后,李守贞又亲自到开封朝觐,请降归附,刘知远赦免其罪状,将他调往河中。 当时曾有人联名上奏,说李守贞和杜重威都是反复无常之人,不足为信,请朝廷将他们捉拿问罪。 焦继勋就是联名者之一。 后来李守贞得知此事,更是对焦继勋记恨在心。 此次让李守贞找到恶心焦继勋的机会,他当然不会客气,在信里将焦继勋好一通嘲笑,说他平素里自诩忠臣良将,利益当头还不是千方百计往怀里揽,虚伪地用朝廷法度作幌子,跑来泾州趁火打劫。 李守贞很霸道地将彰义军当作自己的小弟,那么阳晋川盐厂,自然也归属于河中军。 焦继勋如果敢打盐厂主意,就是跟河中军过不去。 “哼!~” 焦继勋火怒,将信纸撕得粉碎。 史匡威幸灾乐祸地道:“怎么样焦帅,李太师在信中可是对你好好问候了一番?” 焦继勋怒眼圆睁,咬牙切齿,手掌紧按刀柄。 朱秀被挟持在马屁股后,脖子上架着钢刀,不敢动弹半步。 他紧盯焦继勋按刀的手,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万一焦继勋当真火大,要跟彰义军开战,只怕当先一刀,就是反手剁了他的脑袋.... 魏虎面色深沉,一只手背在身后暗暗打手势,提醒牙军警惕。 气氛凝滞片刻,焦继勋忽地冷笑道:“史节帅,你宁愿投靠李守贞,也不愿解甲归田回开封养老,只怕最后彰义军要被河中军吞的干干净净。” 史匡威咳嗽两声,掖紧氅衣:“这个嘛,就不劳焦帅操心了。” 焦继勋深吸口气,摆摆手,挟持朱秀的军将调转刀口割断他手腕上的绳索。 朱秀赶紧扯掉堵在嘴里的臭布团,拄膝弯腰一阵干呕。 焦继勋冷声道:“彰义军之事,我会如实上报朝廷,请求朝廷裁决。你史匡威私设盐厂攫取盐利,铁证如山,就算李守贞也保不住你。” 史匡威不屑道:“敬请随意,如何应对朝廷,也是我彰义军自己的事,不劳焦帅过问。” 焦继勋冷笑数声,马鞭指着朱秀,话锋一转笑道:“你小子颇有意思,是个人才,可愿随我回岐州?小小彰义军,你留下太过屈才了!” 朱秀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恶心,脸色发白,苦笑着作揖摇头。 史匡威眼一瞪,破口大骂:“放你的屁!焦成绩,敢当老子面挖老子墙角?你混蛋!~你抢了老子几万斤盐,这笔账又怎么算?” 焦继勋轻蔑道:“我凤翔军奉命前来,岂能两手空空回去,收你点路费算不得什么!” 史匡威气得拍腿,可惜胸闷气短骂不出口,憋的十分难受。 焦继勋转而看向朱秀,凝眼似笑非笑地道:“朱秀,本帅记住你了。往后,你在泾州,我在岐州,我们还有打交道的机会。当然,如果你改主意想来投奔于我,随时欢迎。” 朱秀忙揖礼道:“多谢焦帅厚爱,在下惶恐。凤翔军人才济济,在下一介山野村夫,只怕难登大雅之堂,就不去叨扰焦帅了。” 焦继勋摇摇头:“也罢,人各有志,本帅也不强求。” 顿了下,焦继勋又一脸玩味地道:“我与郭威也算旧识,论年纪,他还要称我一声兄长。上表朝廷的时候,我还会写信给郭威,问问他,认不认你这个干侄儿?你扯郭威的虎皮,也不知他同不同意?” 朱秀面色一僵,嘴角扯了扯无言以对。 焦继勋冷笑数声,扬鞭纵马,率领凤翔骑军直奔大营而去。 朱秀苦叹一声,当远在开封的郭大爷,得知自己在泾州,突然冒出来一个干侄儿时,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朱小子....朱小子....”史匡威沙哑着嗓音呼唤他。 朱秀急忙迎上前,紧紧握住老史枯瘦的手。 “咳咳~辛苦你了!焦继勋没虐待你吧?”史匡威满脸关切。 朱秀看着他憔悴面庞,心中泛起阵阵暖意,咧嘴笑道:“放心,好着呢!” “这就好...这就好...”史匡威长舒口气。 史匡威道:“焦继勋愿意放你回来,只怕已有退兵之意,接下来,就只剩薛家了....” 朱秀指了指薛家牙外兵所在营地,冷笑道:“凤翔军退走,就该轮到我们与薛家见分晓了。这次,定要一举剿灭薛家势力,绝不留情!” 史匡威沉默片刻,叹道:“如何行事,你与魏虎商量着办!薛家牙外兵也多有泾原子弟,如果他们肯投降,尽量留其性命。” 朱秀和魏虎齐声领命。 “毕镇海,将长安见闻详细说来。” “回禀少郎君,卑职三月初三赶到长安....” wap. /107/107535/27952656.html 第七十五章 薛家落幕,一地鸡毛 凤翔军营寨门前,等候许久的许兴思和薛修明兄弟急忙迎上前。 焦继勋翻身下马,看了他们一眼,冷着脸自顾自地对几名部下吩咐,而后朝中军大帐快步走去。 许兴思四处瞧瞧,惊讶道:“朱秀何在?” 焦继勋边走,边卸下佩刀连同马鞭交给亲卫,淡淡地道:“放了。” “放了?!”许兴思提高嗓门,瞪大眼,“怎么能放了?” 薛修明和薛修亮相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 焦继勋脚步一顿,漠然道:“李守贞亲笔来信,出面为彰义军作保,放话说谁要是敢碰盐厂,就是跟河中军作对,你告诉我,应该如何应对?” 许兴思气得浑身哆嗦:“他...他李守贞当真如此嚣张?我...我定要回长安,请王都监狠狠参他一本!” 焦继勋冷笑道:“王都监必定也接到了李守贞的信,有他掺和,盐厂之事就得从长计议。王都监给你的命令,只怕也已到半路,你安心等候便是。” 焦继勋看了薛家兄弟一眼,没有说话,掀开帐帘进了大帐。 许兴思急忙跟着进去。 薛修明两人也想跟上,被卫士拦住。 “这....这是何意?”薛修亮火冒三丈,攥紧拳头。 卫士手按腰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薛修明脸色青红相交,阴沉着脸,转身朝营门走去。 薛修亮急忙追上:“大哥,焦帅和许都使究竟什么意思?” 薛修明死死攥紧拳头,寒声道:“什么意思?我薛家已经被当作弃子,扔朝一旁了!” 薛修亮浑身一震:“你是说....焦继勋要撤兵?” 薛修明点点头,胸口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难以纾解。 “盐厂巨利,焦继勋和许兴思舍得拱手相让?”薛修亮仍旧不死心。 薛修明双眼有几分赤红,咬牙低喝:“舍不得又怎样?河中李守贞,号称关中王,焦继勋和王峻岂能因为一点盐利得罪他?” 薛修亮怔了怔,恶狠狠地道:“让出盐利,彰义军也维持不了多久!史匡威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早晚被李守贞吞下!” 薛修明走的越发急促,冷冷道:“凤翔军一走,史匡威必定不会放过我们,还是先想想如何逃出生天再说!” 薛修亮也急出一头冷汗:“不错,不错,看来我们只有想办法逃出泾州,再图其他。” 薛修明忽地脚步一顿,眼底闪烁异色,低沉道:“这样,你留下,与许兴思一同返回长安,求见王峻,请王都监为我们做主!” “那...那你呢?”薛修亮咽咽唾沫。 “我今夜秘密北上,前往原州,与定难军汇合!如果朱秀派兵追击你们,你就....” 薛修明四周瞧瞧,附耳低语一阵。 薛修亮听罢惊出一声冷汗,脸色变幻,恶狠狠地点头。 “就算薛家离开泾州,也不能让彰义军好过!”薛修明脸色有几分扭曲。 ~~~ 中军大帐内,许兴思依旧不甘心地念叨:“焦帅,你想想办法,到嘴的肥肉,可不能白白送给李守贞!” 焦继勋没有理会他,找出一幅关中舆图挂起,盯着舆图陷入沉思。 “哎哟焦帅,现在可不是行军打仗,你光看地图有何用?”许兴思不满地抱怨。 焦继勋瞥他一眼,“你让王都监禀报朝廷,让朝廷下旨斥责李守贞,不许他插手彰义军之事,或许还有转机。” 许兴思跺着脚道:“王都监在长安,等奏疏送到开封,黄花菜都凉啦!何况李守贞坐镇河中,麾下甲士数万,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官家岂会下旨申斥?” 焦继勋冷笑:“李守贞插手,朝廷上那帮欺软怕硬的东西,大概率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此事无解。多留无意,不如趁早离开。等我将剩下的几万斤盐运走,凤翔军就退出泾州地界。” 许兴思大张着嘴,倍感无语。 你倒是顺走了几万斤盐,那我呢? 空手回去,如何跟王都监交代? 许兴思欲哭无泪,可惜他手下没有一兵一卒。 “不对,不对~”焦继勋盯紧舆图,忽地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许兴思有气无力,瘫坐在一旁。 焦继勋皱眉道:“李守贞的信来的也太快了些。就算朱秀派去的人脚程了得,也不应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从河中将李守贞的信带回来....除非....” “除非什么?”许兴思一脸恹恹,表情比哭丧还难看。 “除非李守贞就在长安!这个速度,是往返安定和长安的极限,不可能到得了河中!” 焦继勋一拳砸在掌心,旋即又有些想不通,李守贞怎么可能出现在长安? 他是河中府节帅,坐镇蒲州、潼关,跑到长安去作何? 焦继勋摇摇头,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可怎么也想不通,朱秀的人,是如何将李守贞的亲笔信,在短时间内从河中带回安定的? “报—”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拉长的急报声,听声音像是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 焦继勋只觉心头“咯噔”一声,许兴思吓得差点瘫倒在地。 一名凤翔军兵士冲进大帐,单膝跪地抱拳,大喝道:“启禀帅爷,陈仓急报:五千余蜀军向散关进兵!巡检使王景崇,已率陈仓兵马赶赴散关支援,王巡检请帅爷尽快返回!” “什么!?”焦继勋惊怒不已,他此行率军北上泾州,消息封锁得十分严密,只有节镇高层将领官员才知晓,就是担心消息泄露,让蜀军认为岐州防备空虚,趁机来犯。 没想到回程在即,蜀军果然有异动。 “传我帅令,全军即刻拔营启程,赶回岐州!本帅率骑军先行,命周都指挥使率领其余兵马赶到鹑觚县,将那五万斤盐押回雍县!”没有过多犹豫,焦继勋果断下令道。 传讯兵迟疑道:“眼下营中尚有近四万斤盐没有装车....” 焦继勋一挥手:“顾不上了,全部扔下,确保先前运到鹑觚的五万斤盐安全运回雍县即可!” 兵士大声领命,退出营帐下去传令。 许兴思一脸肉疼:“四万斤好盐呐,白白留给史匡威?” 焦继勋冷冷道:“你能搬得走尽管去搬,不过别怪我没提醒,等凤翔军一走,薛家那几千乌合之众不会是彰义军的对手,史匡威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碰他的盐而无动于衷。要是你不愿走,想留下来和彰义军过过招的话,尽请自便!” 焦继勋说罢不再理会他,挎上佩刀出帐,敦促将士们打点行装,准备连夜南返。 许兴思咬牙跺脚,盐再多再值钱,也不如小命要紧,万一凤翔军一走,史匡威发起疯来,连累了他怎么办? 当即,许兴思也顾不上去贪图那几万斤盐,一溜小跑出了大帐,骑上马往薛家营地赶去。 他要借助薛家的保护,安全返回长安,同时也带薛家兄弟去见王峻,好好告彰义军一状。 等王都监出手,再来收拾史匡威不迟。 顷刻间,黄昏天色下,两处营地俱是一副乱哄哄的景象。 不远处的土丘上,几个人影爬起身,往县城飞奔而去。 天色暗沉下来,夜幕降临,县城大门开启,两千余彰义军开出,分作两支,一支由魏虎统领,杀奔薛家营地,一支由朱秀统领,直奔凤翔军驻地。 朱秀和史灵雁同乘枣红马,史灵雁挽紧缰绳,朱秀坐在她身后,紧紧抱住纤腰,除了马儿撒开蹄子奔跑时,屁股颠簸硌得疼,倒也没有其他不适。 凤翔军走得匆忙,营地里散落不少帐篷、军械、车架、锅灶,像是打了败仗仓惶逃离。 朱秀一面派人收拢,一面亲自率人赶往堆放盐包的场地。 “小官人快看!”马庆眼尖,指着前方空地,黑夜下,一堆堆盐包码放着,十几个人影鬼鬼祟祟,正在搬运干柴、火油,准备放火焚烧。 朱秀大怒:“杀了他们!” 严平陈安当即率人冲上前,马庆带人包抄,防止有人溜走。 战斗结束得很快,等朱秀举着火把查验尸体,有人认出这些是薛家牙外军的人。 “幸亏小官人早早派人盯住,要不然这剩下的几万斤盐,也非得让薛家糟蹋了不可。”马庆拍拍胸脯一脸后怕。 朱秀道:“你率人加紧将盐运回城,严平陈安随我赶往牙外军营地。凤翔军一走,薛家肯定也要逃,再派人回城通知关铁石,让他派兵把守青石岭,防止薛家往原州逃窜。” 众人领命而去。 朱秀率人赶到薛家营地时,当前杀到的魏虎已经同薛家叛军混战在一块。 叛军人数几乎是牙兵两倍,却被魏虎狠狠压着打,近半叛军一触即溃,哭喊惨叫四散而逃。 营地燃起大火,庞广胜率领牙兵四处追杀逃兵。 几名叛逃出城,投奔薛家的牙兵都头跪地请降,魏虎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当场斩了两人,剩下几个惊慌之下,起身捡起兵器奋力反击,杀翻几个牙兵后,被魏虎用箭射杀。 朱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看庞广胜要将几个弃械投降的兵士斩首,朱秀急忙大喝:“住手!” 庞广胜闻言一愣,挥舞过头顶的大砍刀缓缓放下。 几个叛军兵士扑倒在枣红马前,连连磕头,痛哭流涕。 朱秀和史灵雁跳下马背,正要喝问,只听耳边响起“嗖”地一声,一支羽箭朝朱秀面门射来! “少郎君当心!”严平陈安面色大变,齐齐朝朱秀扑来。 朱秀浑身哆嗦了下,黑暗中看不清箭矢,只是耳边的破风声让他双腿不听使唤地僵硬住。 史灵雁距离朱秀最近,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转身将朱秀扑倒,压在身下。 朱秀耳畔听到一声痛苦闷哼,些许鲜血溅到脸颊上,滚烫灼热。 一支羽箭擦着史灵雁的肩头射过,锋利的箭簇在她肩上划破一条深深血口。 “雁儿!”朱秀大吼,紧紧抱住她。 “我没事~”史灵雁捂住流血的肩,勉强笑了笑,嘴唇有些泛白。 又一支羽箭从同一个方向射来,这一次,却是射中一名跪地投降的兵士后心,将其当场毙命。 严平陈安冲到朱秀身前,横刀护持,如临大敌。 不远处,魏虎放下弓,大踏步走来。 夜色下,看不清他黝黑的脸色,只是一双野狼般的眼眸泛起森冷幽光。 “魏牙帅!?”严平陈安惊怔住,刚才放箭之人竟然是魏虎! 朱秀也是一愣,抬起头时,与魏虎的双眸相对,只觉浑身涌出寒意。 魏虎走到那名被射死的兵士身边,从他身下捡起一把匕首,掂了掂扔到朱秀跟前。 “方才这人偷偷从腿上摸出匕首,准备等你靠近时偷袭,我怕惊吓了他,故而没有提醒,只敢在远处放箭,匆忙间有失准头。” 魏虎解释道,蹲下身检查史灵雁的伤势。 朱秀松口气,苦笑道:“怪不得魏大哥,是我疏忽了。” 见史灵雁只是皮肉伤,魏虎放下心来,沉声道:“你如今代行节度使职权,彰义军大小事务都要由你来拿主意,身为一军主帅,切忌不可轻易犯险。” 朱秀惭愧地道:“魏大哥教训的是。” 严平护送史灵雁回城,魏虎拎着横刀,一脚踹翻一个降卒,举刀要杀,朱秀急忙叫住。 魏虎举着刀,拧眉看着他。 “节帅吩咐过,但凡牙外兵愿意投降,不妨给他们条活路。这些人大多是泾州百姓,跟随薛家也不过挣口饭吃,将他们收拢起来,做几年苦力,放归田亩,没必要赶尽杀绝。”朱秀叹口气说道。 魏虎想了想,放下刀:“听你的。” “庞广胜、陈安,传令各指挥,弃械投降者一律免死,不得擅杀降卒,违令者军法从事!”朱秀厉声下令。 “是!”二人下去传令。 很快,叛军不再抵抗,纷纷跪地请降,数百降卒被羁押回城。 魏虎从俘虏里揪出一人,借助火把光亮,朱秀仔细看看,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这畜生之前是牙军第四指挥副指挥使,去年陇山关外,帅爷亲自将他从吐蕃人的刀口下救出,没想到这畜生转过头就投奔了薛家。” 魏虎将横刀搁在他喉咙下。 朱秀狠狠踹了他几脚,喝道:“薛修明和薛修亮何在?” 那人裤裆下冒出一股尿骚气,哭丧道:“薛修明半夜里,带领三五心腹,往北边逃了!薛修亮率领百余人马,保护许兴思沿着蒲水河往东,说是要回长安搬救兵....” 朱秀一惊,怒喝道:“薛修明要逃往何处?是不是原州?” “小人当真不知道了啊~~~虎爷、朱副使,饶命啊~~”那人呜呜痛哭起来。 魏虎在他后脑勺重重一击将其砸晕,让庞广胜将他带下去处理掉。 折墌城里的叛军可以招降,但这种牙军叛徒,必须一个不留。 带下去秘密处死,以免引起降卒恐慌。 “现在怎么办?”魏虎收刀入鞘。 朱秀沉着脸道:“薛修明如果往原州逃,说明原州一定有接应他的人。定难军已经有一月多没有动静,我担心党项人会趁机南下滋事,一定要赶在他逃出泾州前,将他截住!” 魏虎道:“安定县还需要你来坐镇,派关铁石前去追击薛修明,我亲自率人去追薛修亮。” 朱秀道:“有劳魏大哥亲自跑一趟了。记住,如果追上,薛修亮不问死活,但许兴思千万不可伤他性命,先将人抓回来,我再想办法找机会接触王峻。王峻是皇帝心腹,能不招惹最好,若是许兴思死在泾州,他一定会将账算在我们头上。王峻是小人,没必要跟他结下死仇。” “我知道了,五日之内,定有消息传回。”魏虎点点头,命庞广胜火速挑选出五十余骑军,一行人往东疾驰而去。 朱秀率人清理战场,而后返回县城。 wap. /107/107535/27952657.html 第七十六章 许兴思之死 天明之时,蒲水河南岸,一支不到百余人的残兵仓惶逃窜。 身后,魏虎和庞广胜率领五十余骑紧追不舍。 这支骑兵小队皆是魏虎手下精锐,人人骑射功夫了得,张弓搭箭便射,落在后面的残兵全都成了靶子。 许兴思拼命抽打马鞭,一脸惊惶地回头望去,只见打着彰义旗号的追兵近在眼前。 裹头的乌纱早已在穿行树林时掉落,浑身袍服也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许兴思欲哭无泪,为官多年,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拦住他们!快!快啊!~”薛修亮握刀在手,紧跟在许兴思身后,满面惊惶地怒吼,驱赶护卫替他拦截追兵。 他手里的刀不是用来杀敌,而是用来威胁那些想要逃命的护卫,谁要是敢后逃,他就凶狠地将人一刀砍死。 可惜,他越是逼迫,身边护卫逃窜的越是厉害。 更有甚者,弃马跳进蒲水河里,宁愿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也不愿去跟追兵拼命。 薛修亮气得狂吼怒骂,依然无济于事。 许兴思望着四散逃亡的薛家护卫,突然间想到什么。 他为什么要像条狗似的慌张逃命? 彰义军要追剿的叛徒是薛家,跟他有什么关系? 史匡威就算痛恨自己,也不太可能狠下杀手,取自己性命。 既然无法利用薛家的保护逃回长安,那么索性不如束手就擒,好好跟史匡威谈谈。 自己乃是堂堂泾州都盐使,朝廷命官,王都监的心腹,史匡威难道还敢让部将杀了自己? “吁~”想到这里,许兴思果断拽紧缰绳,勒马不前。 薛修亮也紧跟着勒马,满头大汗地道:“许都使快逃啊!我来替你挡住追兵!” 许兴思喘了几口气,冷声道:“还是你赶快逃命去吧,莫要管我,史匡威不敢害我性命,既然跑不掉,我就不跑了。” “你~”薛修亮一愣,被噎得说不出话。 许兴思冷冷地道:“你也别怪我不讲信用,我为你薛家请来朝廷旨意,从长安跑到泾州,待了月余,已经是仁至义尽。只怨你薛家没有富贵的命,让史匡威深陷困局依然能找到化解之法。这....或许就是天意!” 许兴思调转马头,“看在你薛家孝敬多年的份上,若你能保住性命,就来长安找我,我再带你求见王都监,兴许还能赏赐你一份差事谋生....” 薛修亮咬牙,恶狠狠地紧盯许兴思的背影,眼底迸发凶光。 他想到了薛修明交代的话。 万不得已之时,就拿许兴思做人质。 许兴思是王峻的人,史匡威未必敢动。 他猛地大喝一声,跃马冲上前,许兴思回头一望,只见薛修亮举刀狠狠刺入他胯下马腹,马匹凄惨地嘶鸣倒地。 许兴思惨叫着连人带马掀翻在地,一条腿被压折,痛苦惊慌地大喊大叫,手脚并用往后爬。 恰在这时,魏虎率兵追到,薛修亮扑上前勒紧许兴思的脖子,刀尖抵住他的后腰。 “咳咳~~你...你疯了!”许兴思拼命想掰开薛修亮的胳膊,喘不过气似的嘶哑大骂。 薛修亮没有理会,冲魏虎大吼:“放我走!否则现在就杀了他!” 魏虎扬手示意部下止步,翻身下马,往前走了几步。 “站住!站住!”薛修亮大叫。 许兴思差点被勒断气,脸色憋得涨红,颤抖着手向魏虎呼救:“救我~~救我~” 魏虎仰头大笑几声,从一名牙兵手里拿过弓箭,挽弓便射,“咻”地一箭射中许兴思大腿。 许兴思痛呼一声,差点晕厥。 薛修亮吓得手中刀哐地落地,松开许兴思仓惶往后退。 许兴思一手捂住脖子,一手扶住腿,趴在地上痛苦嚎叫。 “杀了他,动手!”魏虎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慢慢抬起瞄准薛修亮。 “你不杀他,我就杀你!” 薛修亮只觉脑门冷汗直冒,双腿止不住打颤:“疯了....都他娘的疯了....” “咻!~”弦动箭出,铁箭簇狠狠钉在薛修亮身前,溅起泥土飞溅,箭矢尾羽震颤不止。 魏虎又慢慢搭上一支箭,森笑道:“你二人,今天只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自己选吧!” 薛修亮脸色煞白,颤抖着弯腰捡起刀。 许兴思身下淌出大片血迹,惊恐大叫:“我...我乃朝廷命官,奉诏办差,你们...你们敢杀我,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王...王都监一定会替我报仇!~” 魏虎轻蔑冷笑,又将弓弦拉紧几分,紧绷的弓弦承受巨力,发出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庞广胜将捉到的几名薛家护卫押过来,当着薛修亮的面枭首。 一颗颗人头滚落,一股股刺眼殷红喷出,许兴思面无人色,当场失禁。 薛修亮两股战战,抖如筛糠。 庞广胜看看薛修亮,又看看许兴思,低声道:“将军,许兴思不能死....” 魏虎冷漠地斜睨一眼,庞广胜只觉心头发寒,低下头不敢再多话。 “一...” 魏虎幽冷的声音开始倒数。 薛修亮颤声大喊道:“你当真会饶我性命?” 魏虎摇摇头,低沉地道:“比起薛修明,你可差远了,难怪薛家会沦落至此....” “我~”薛修亮还想说什么。 “二...”魏虎索命似的低喝响起。 薛修亮大骇,心一横挥刀砍下,许兴思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惊慌之中,薛修亮手抖眼歪,砍中许兴思后脖颈,脑袋没掉,连着些皮肉筋骨,鲜血喷溅,死状可怖。 几乎同一时刻,魏虎手一松,弓弦嗡嗡震荡,一支利箭笔直射出,噗嗤一声穿透薛修亮的脑门。 薛修亮大张着嘴巴,双眼死死鼓胀,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直挺挺地朝后栽倒。 魏虎吐了口唾沫,弓扔给牙兵,上前查看两具尸体。 庞广胜苦笑道:“朱少郎君叮嘱我们不可伤害许兴思,这下回去该如何交代?” 魏虎捡起薛修亮的刀看了看,浑不在意地道:“薛修亮狗急跳墙杀了许兴思,与我们何干?” 庞广胜无言以对,只得唉声叹气:“许兴思的尸体不能留下,我这就带人放火烧了....” “等等!”魏虎拦住,拎起许兴思的左手看看,齐手腕一刀剁下。 “将军...”庞广胜大吃一惊。 魏虎扔下刀,笑道:“把尸体烧了。” 魏虎招手唤来一名心腹亲卫,用布将断手裹上,交给他:“你带上这玩意儿,跑一趟长安,送到王峻府上。然后在长安多留几日,探听王峻和李守贞的动向。” 魏虎又取出一个钱袋,里面有些碎银,交给亲卫。 亲卫没有多问,抱拳领命,翻身上马,顺着河岸往东而去。 庞广胜喃喃道:“将军为何要让王峻知道许兴思的死讯?” 魏虎看他一眼,漠然不语,走到河岸边,注视着浑浊湍急的河水。 庞广胜默默站在他身后。 “你也觉得我不配接掌彰义军?”良久,魏虎突然沉声说道。 庞广胜大惊,单膝跪地:“卑职从未如此想过!将军追随史节帅已逾十年,立功无数,当然有资格接替史节帅!” 魏虎脸色猛地变得凶狞,低吼道:“可我终究还是成不了!因为我身上流着吐蕃人的血,因为我背后没有靠山,开封朝廷不会信任一个吐蕃种坐镇泾原,甚至连史匡威也有同样的顾虑!所以他宁肯信任朱秀,也不会信任我!” 庞广胜迟疑了下,劝慰道:“史节帅把将军当作义子对待,绝不会疑心将军的忠诚。只是...只是或许因为朱少郎君的确比将军更适合统率彰义军。 帅爷说过,当节度使,不光要带兵打仗,还要懂得跟朝廷、跟各路官僚打交道,朱少郎君才智高绝,又有诸多人脉,由他统领彰义军,或许能让弟兄们日子过得更好些....” 魏虎沉默半晌,忽地大笑,笑声传出没多远,便被哗啦的河水流淌声湮没。 “朱秀,确实是个人物,连我也不禁对他敬佩三分。”魏虎由衷赞叹。 “可是,他却不该跑来泾州,夺走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魏虎咬牙低吼,目透凶芒。 “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将彰义军发展壮大。但是,他想安安稳稳接掌节度使之位,也没那么容易。王峻这个麻烦,他别想轻易甩脱。”魏虎冷笑。 庞广胜苦叹,觉得魏虎只怕是有些魔怔了。 魏虎幽幽地注视着他:“如果有一天,我非要跟朱秀争一争,你是助我,还是助他?” 庞广胜怔了怔,单膝跪下郑重道:“卑职这条命是将军给的,将军让我死,庞广胜绝不多活!” “好!起来!”魏虎将他扶起。 庞广胜抱拳,满脸诚恳地道:“卑职也想恳求将军,莫要伤害史节帅,万事以彰义军大局为重,莫要让弟兄们寒心!” 魏虎重重拍他的肩:“帅爷视我为子,我也视帅爷如父,岂会伤他?我为彰义军效命多年,彰义军的弟兄,便是我之手足!大丈夫沙场争锋,建功立业,不就是图个功名富贵,将来若是功成,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庞广胜勉强笑了笑,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 “卑职带人去处理尸体。”庞广胜退下。 “去吧。”魏虎笑着点头,看着他的背影,双眼微凝,手不自觉地扶住腰间刀柄。 一把大火在河岸边燃起,黑滚滚的烟尘冲天直上。 魏虎率领骑军返回安定县城。 wap. /107/107535/27952658.html 第七十七章 小官人可得悠着点 “看到王子的新娘竟然是白雪公主,王后气得昏倒,一病不起,不久就在嫉妒、痛苦、愤恨中郁郁而亡。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朱秀端起茶盏“嗞溜嗞溜”地喝了几口,对自己讲的故事感到非常满意。 床榻上却没有丝毫回应,朱秀疑惑地扭头望去,只见史灵雁脑袋落在枕头外,一只胳膊一条腿搭在床沿外,小嘴微张呼哧呼哧睡得正香。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小衣,露出紧致匀称的小腹,袴子下的腿也显得修长健美。 只是这睡姿,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砰砰~”朱秀搁下茶盏用力敲击桌子,不满地道:“喂喂~醒醒~” “啊?”史灵雁迷迷糊糊醒来,下意识抹抹嘴巴,“吃饭了吗?” “吃个屁!”朱秀没好气地呵斥,“是你让我讲故事的,故事我讲了,每次不到一半你就睡着,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 史灵雁抻抻懒腰,肩头上的伤还有些刺痛,让她一张小脸皱成苦瓜。 “不是我不想听,是你讲的故事不好玩,都是哄小孩的。”小姑娘气鼓鼓地反驳。 “嘁~”朱秀一脸不屑,“小丫头片子装什么老成!我看你根本没听进去!” “哼!~我就算睡着也能听见你说话!是你编的故事不好玩,我不乐意听罢了!”史灵雁靠坐在床头,两只脚丫子不安分地悬在外晃悠。 “嗬~那你倒是给我讲一个好玩的故事!”朱秀撇撇嘴,端起茶盏嘬两口。 史灵雁歪头想了想,圆溜溜的黑眼睛一亮,兴冲冲地道:“如果我是公主,才不会让王后欺负!我要从小苦练武功,谁敢欺负我,就狠狠地用鞭子抽她!” 史灵雁用没受伤的胳膊一顿比划。 “噗嗤~”朱秀一口茶水喷出,哭笑不得:“要是国王也不管你,没人教你练武,王后欺负你年幼,将你丢进黑森林,又该如何?” 史灵雁眨巴眼睛,一挥小拳头道:“有了!我先想办法活下来,去找那七个小矮子!他们是挖金矿的,肯定有钱!我封他们做大将军,让他们帮我招兵买马,再请些武师来教我习武,等我长大些,就找王后兴师问罪!” 朱秀吞吞口水,喃喃道:“那王子又该如何?” 史灵雁满不在乎地道:“要他作甚!等我当上女王,就把他抓来,要是长得好看,就让他留下当个暖床奴婢。” 朱秀满脑门黑线,大翻白眼,也不知这丫头平日里都在说书先生那里听了些什么,怎地思路如此清奇? “不过王后的魔镜挺有意思的,要是她肯献给本女王,或许还能留一条命。”史灵雁又笑嘻嘻地补充一句。 朱秀无语,摇摇头自顾自地喝茶。 “朱秀....”史灵雁圆溜溜的眼睛透出狡黠。 “又有何事?” “你说谁才是最好看的女人?”史灵雁笑靥如花。 朱秀冷哼:“别问了,反正不是你....” “....” 史灵雁变戏法似的摸出长鞭一甩,鞭子灵蛇般窜出,缠绕在朱秀腰间,用力一拽,将他整个人拉近,扑倒在床榻上。 史灵雁用力在他屁股上踹一脚,娇叱:“讨打!” “哎呀~” “噼噼啪啪~” 卧房里传出少男少女的嬉笑怒骂声。 屋子门口,马庆搀扶史匡威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来。 马庆正要敲门,史匡威听到卧房里传出的动静,眼睛一瞪抬手制止:“等等!” 马庆眨巴眼看着,小声道:“帅爷....” 史匡威侧耳倾听一阵,脸色青红相交,弯腰拄着拐杖用力砸地,唉声叹气:“女大不中留,唉~唉~” 似乎是屋内传出的亦嗔亦喜的声音,越听越让人臊得慌,史匡威摇摇头黑着脸道:“你在此守候,等...等小王八蛋出来,让他麻溜地来见我!” “诶诶~小人知道了!”马庆赶忙应和。 史匡威拄着拐杖,摇头叹气地走出小院,佝偻的背影显得无比落寞,充分表现出一个老父亲,得知从小养大的小白菜被猪拱了时的复杂心境。 “帅爷您当心脚下,悠着点!”马庆压低声提醒,大饼脸忍不住露出喜庆笑意。 对于卧房内流露出的某些少儿不宜的声响,马庆自然是乐见其成。 小官人要是做了史节帅的女婿,成了彰义军的姑爷,那今后的地位可就越发稳固了。 马庆哼着小调,两手拢袖蹲在院门口,离卧房远些,免得小官人骂他扒墙根。 约莫小半个时辰,朱秀拉开房门,神清气爽地走出。 回头望了眼褥子蒙着头,缩在床角的史灵雁,朱秀得意哼笑。 小妮子,还治不了你! 史灵雁百般威逼他再讲一个有趣好玩的故事,朱秀绞尽脑汁,终于心生一计。 他模仿着张震的腔调语气,讲了一个聊斋尸变的故事,当即就把史灵雁吓得不轻。 可惜没有配乐,否则一定让小姑娘今晚做噩梦。 朱秀合拢房门,背剪着手轻哼调调,准备回自个儿跨院歇歇。 “马庆,你怎么在这?”刚出院门,马庆冒出,朱秀见他大饼脸谄笑不止,觉得有几分怪异。 “雁娘子...睡了?”马庆鬼鬼祟祟往卧房望了眼。 朱秀随口道:“没睡,被吓得不轻,蒙着头不敢下床。” “嘶~”马庆倒吸一口凉气,眼神不自觉地朝朱秀下半身偷瞟,猥琐的神情中透露几分怀疑。 “嗯?”朱秀一脸狐疑,略显不悦。 马庆忙干笑几声,措辞谨慎地提醒道:“小官人,并非小人多嘴,只是...只是有些事还是悠着点,千万不能急!毕竟...毕竟还没过六礼,不合礼数!万一...万一有了,史节帅那里怕是不好交待....” “什么五礼六礼?什么有了?乱七八糟,不知所谓!”朱秀一时间没听懂,甩了甩袖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讲个鬼故事吓唬小姑娘,还跟礼数扯上关系了? 马庆以为朱秀在这种事上脸皮薄装糊涂,嘿嘿诡笑几声点到为止。 “对了老马...”朱秀顿住脚步,四处瞧瞧,压低声:“这段时间,魏虎可有异动?” 马庆忙小声道:“一切如常,瞧不出有异样。但凡小官人嘱咐的事,魏牙帅都尽心竭力地完成,隔一两日就到后宅去探望帅爷,陪帅爷说说话。” “嗯....”朱秀皱眉点点头,“如此,怕是错怪魏大哥了....” 马庆道:“小官人放心,往后小人还会盯紧他的,有任何风吹草动,保管瞒不了小人这双眼睛!” “很好,辛苦你了!”朱秀予以口头嘉奖。 “帅爷刚才来过,让小官人完事后去见他。”马庆赶紧提醒道。 朱秀打着哈欠,揉揉腰:“我知道了,你去弄些饭菜,送到后宅。忙活一下午,我还真是饿了....” “小人这就去!”马庆忙下去张罗,摇摇头心里嘀咕,小官人年纪还小,可不能瞎折腾,赶明儿请大夫抓几服滋补药,给小官人调理调理.... wap. /107/107535/27952659.html 第七十八章 论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土匪头子 晚饭时,朱秀一边扒拉着猪骨汤泡糜子饭,一边偷瞟恹恹无力的史匡威。 经过一月多调养,他的伤势大有好转,气血也逐渐恢复,肤色一如既往的黑,隐隐透出几分红润。 头皮上有一层细短密集的银发,黑脸上的褶子比阳晋川的沟谷还多。 照理说,史匡威身体底子不错,调养到现在,就算达不到龙精虎猛,也不应该像只病猫,一脸萎靡不振。 “老史,你没事吧?”朱秀关切道。 史匡威斜了他一眼,有气无力似的“嗯哼”一声,夹起一根平时最喜欢吃的腌萝卜条塞嘴里,囫囵着嚼了嚼咽下肚。 朱秀放下碗筷,正经道:“薛修明和薛修亮二人你不必担心,魏虎和关铁石带人分头去追,应该马上就有消息传回。” 史匡威“嗯”了声,没好气道:“吃你的,别管我,心里烦。” 朱秀指了指他面前小半碗没动过的糜子饭,“烦归烦,你要是吃不下就给我,别浪费。” “滚蛋~”史匡威怒瞪一眼叱骂。 朱秀嘿嘿笑着端过碗,舀些猪骨汤淋上,撒上葱花,就着酱菜和腌萝卜条大口扒拉。 “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史匡威搁下筷子,悻悻地抱怨,最近朱秀饭量大涨,已经成为节度府里,继史向文、马庆之后的第三大饭桶。 史匡威盯着他,黑脸沉沉,似乎有千言万语。 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深沉的叮嘱:“雁儿为救你受伤,日后,决不可辜负她。” 朱秀埋头扒饭,没注意到他凝重的神情,更没把他的话往深里想,随口道:“这是自然,放心好了。大郎和雁儿与我情同手足,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史匡威点点头,黑脸流露几分欣慰:“这还像句人话。” 朱秀含糊道:“对了,宋参和裴缙已经将薛家的财产查清,安定县城内除薛家大宅,还有另外两处房宅,鹑觚县、良原县、阴盘县各有房宅庄园多处。 薛家在安定县外有四十余顷田,其中有一半多都是沿河分布的上好水田。其他几个县加起来,侵占田地多达六十余顷,旱田水田各占一半左右。 薛家瞒报的佃户共有近三百户,一千六百余人。 我已经让裴缙组织人手,将这些隐匿户重新登记造册,纳入自耕农户籍。 薛家其余的生意、商货,我打算由节度府出资一半,再找几个家底殷实的商户合作,全盘接手,共同经营,所得利润按例分配....” 史匡威摇头唏嘘道:“光是在泾州,薛家就侵占一百多顷田地,这些田背后,又有多少百姓因为薛家的迫害家破人亡。” 朱秀第二次搁下碗筷,打了个饱嗝,抹抹嘴说道:“所以说,不立田制、不抑兼并,放任土地自由买卖绝对不可取,土地可以私有,但不能无限制进行买卖,必须要由官府主导和监督。 我打算趁着抄没薛家的机会,从泾州开始,重新丈量土地,吸纳流民,定户籍、分田地。原来的土地归属不变,拿出从薛家抄没的田地,优先分给有军功者。 新开荒的土地,分给流民和本州的失地百姓。 新定户籍的人家可以享受两年免税,五年低税的优惠政策。同时在现有夏税秋粮的征收基础上,再降低二至三成,减轻彰义百姓负担。” “还要减税?” 史匡威闻言一愣,踌躇道:“泾原二州,上田一亩地头税四文四分,夏粮缴五升,秋粮缴八升,下田一亩地头税三文三分,夏粮三升五合,秋粮七升四合。老实说,同周边几个藩镇比起来,彰义军的税率是最低的。” 朱秀苦笑道:“和凤翔军、静难军比起来,彰义军的税率的确不高。但问题是,彰义军的耕地没有两家多,水田占比少,一亩上田的产量只相当于人家一亩中田。 泾原二州人口太少,养军负担重,未来一到两年来还要大量招募民夫,必须给百姓减轻负担。” 史匡威疑惑道:“你要招募民夫作何?” 朱秀伸出两根手指头:“兴修水利,开垦荒地。” 史匡威摇摇头:“泾州人口就那么点,百姓一年到头要在田地里忙活,现在建起盐厂,也占用一部分人力,再想摊派差役,只怕要耽误农事。” 朱秀嘿嘿笑道:“泾州的人口少,可以从别的州弄些过来。隔壁的邠州,地少人多,差役繁重,大量百姓往长安逃亡,与其去长安,不如来我泾州。” 史匡威嗤笑道:“人家凭什么来泾州?” 朱秀笑道:“这就要看咱们的宣传攻势了。邠州盐价虚高不下,私盐屡禁不止,单凭免费吃盐一年的惠民政策,就足以吸引人了。 只要流民愿意来泾州落户,分配田地,建造房宅,发放农具,同样享受两年免税,五年低税的优惠政策。五年之后,田籍才转为户主名下永业田,可以进行买卖。” “你小子是想明目张胆地从静难军节度使王守恩手里抢人啊?”史匡威满脸惊诧。 朱秀冷笑:“咱们连李守贞都敢忽悠,还怕他一个王守恩?之前帮着许兴思运盐到泾州交给薛家高价出售的,不就是他王守恩!这么多年来,泾原二州有多少粮食以低价流入邠州,王守恩占了这么多年便宜,该叫他一股脑全吐出来!” 史匡威瞪大眼,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王守恩这个扒皮鬼,老子也忍他好些年了!他娘的,邠州人口是泾州的三四倍,如果能流一半到泾州,老子可不就发达啦!” 老史情绪太过激动,牵扯伤势一阵剧烈咳嗽。 这年头人口才是第一生产力,吸引人口、留住人口、管理好人口才是强盛的关键。 想要留住人口,靠一份户籍地契可不管用,要让百姓看到真实存在的实惠。 朱秀抚着老史的脊背,笑道:“这些问题我已经有初步设想,等找宋参、裴缙开会讨论,作出决定再来禀报你。” 史匡威摇摇头,一副甩手掌柜的架势,懒洋洋地道:“用不着,兵符印信全都在你手里,想怎么做,只要下定决心,干就完事了。我等着看结果,过程就不管啦!我老了,又有伤在身,咳咳~需要静养~” 朱秀翻了翻白眼,这黑厮难不成真想将担子一股脑扔给自己? “对了,薛家清查出来的上好水田,你划一百亩到自己名下,招收两户佃农为你打理。”史匡威想到什么,随口吩咐道。 朱秀一怔,失笑道:“我吃住都在府里,要田产作何?我不要!” 史匡威一瞪眼,骂咧道:“你是不是傻?你要将薛家田地分给牙军,结果你这个当统帅的不要,底下的人谁敢要?你先拿了,他们才拿的心安理得,才会感激你,念你的恩情,替你卖命!笨蛋~” 朱秀挠挠头,一脸纠结,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 史匡威两手拢袖,倚靠着床榻,懒洋洋地道:“我知道你小子,想弄出一套公平、合理、公正、完整的制度,用条条框框来约束军队、官员、百姓、商贾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你想过没有,这天下大乱已久,国家的典章制度、法制礼教崩坏得七七八八,连朝廷尚且有一大堆弊政难以革除,小小的彰义军,又岂能容得下太多规矩?最好最实用的规矩,就是利益!谁能从你这里得到利益,谁就会踏踏实实地追随你。” 朱秀点点头,默然不语。 道理不是不懂,只是他想尽快将彰义军从粗放式发展带入由制度统辖管理的精细化发展时代。 所以从利益分配的源头开始制定规矩,就是最好的契机。 史匡威悠悠道:“你就把彰义军当作一个土匪窝,你就是新上位的土匪头子。现在首先要做的,不是给大大小小的土匪立规矩,而是给他们好处,让他们认可你! 等以后你的地位稳固了,威信也竖立,再来立规矩,按照你的设想改造这个土匪窝,明白吗?” 朱秀撇撇嘴,老史的话虽然糙了些,但也算一针见血。 史匡威唏嘘道:“彰义军的盘子还是太小了,想要做大做强,引入人口是首要关键。但是人多了,粮食也要得多,你想过粮食问题如何解决?” 朱秀道:“今年主要有两个办法,一是收拢溃逃的牙外兵,在折墌城附近开展屯垦。二是找凤翔军或静难军,用盐换粮。静难军那边,一旦我们吸引流民落户的政策奏效,王守恩必然翻脸,所以想从他手里弄粮,必须动作快。” 史匡威摩挲着下巴一圈硬胡茬,想了想道:“等会我就写信,你派人送往邠州,争取从王守恩手里弄万把石粮食回来。” 朱秀也不自觉地摩挲下巴:“另外,运到邠州卖给私盐贩子的三万斤盐已经装载好,毕镇海明天一早就出发。王守恩用粮食换盐,我们又将盐卖给邠州的私盐贩子,盐贩卖的盐价低,百姓肯定只会买私盐,那么王守恩的高价盐又卖给谁....” 朱秀和史匡威相视一眼,吭哧吭哧地奸笑起来。 王守恩兴高采烈地换来盐,本想高价卖出狠狠赚一笔,不曾想邠州境内的私盐贩子同样是彰义军的大客户,两家卖的盐都是阳晋川盐厂生产,到时候王守恩肯定一分钱赚不到。 除非他愿意将官盐价钱降到和私盐一样。 这手操作,有点二战时老美卖军火两头赚的意思。 反正最后亏的肯定是王守恩。 “这个便宜只能占一次,动作要快!”史匡威郑重其事地叮嘱。 “知道。”朱秀搓搓手。 府里帮杂的大婶进屋将碗筷收拾干净,朱秀泡一壶茶,各自倒满一盏。 两个家伙捧着茶盏滋溜溜喝着,屋里烛火在夜风下摇曳身姿。 史匡威掖紧氅衣,朝屋外瞥了眼,轻声道:“李守贞当真会反?” 朱秀道:“之前紫微星西北有凶星闪烁,天象示警,原本我还不敢确定,但毕镇海从长安回来说起一事,倒让我断定,李守贞已经准备动手了!” “什么事?”史匡威忙问道。 “毕镇海在长安太师府亲眼见到李守贞!李守贞秘密潜入长安,连他的儿媳妇符大娘子都不知情。还有,凤翔军巡检使王景崇突然领兵前往散关,急报说蜀军叩关,这件事也透露蹊跷!” 史匡威拧紧眉头道:“李守贞暗中出现在长安,的确值得怀疑。不过王景崇兵出陈仓,如果是防备蜀军的话,并无不妥。” 朱秀笑了笑:“果真如此,便是我彰义军的福气,冥冥中让蜀军帮忙解围。” 老史不知道,王景崇便是追随李守贞造反的大将之一。 这次蜀军叩关,十有八九是李守贞放出的烟雾弹,就是为了逼迫焦继勋撤军,解彰义之围。 算算时间,也快到李守贞竖起反旗的日子。 史匡威忧心忡忡地道:“李守贞党羽遍布关中河东,他一反,必然声势浩大。河中军占据潼关,据守关中,朝廷想要平叛只怕不易。” 朱秀笑道:“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半载,李守贞必败无疑!这老小子天生福薄,没有成就霸业的命。” 史匡威眼神古怪,不明白为什么朱秀不看好李守贞。 按照他的推测,李守贞不可能掀翻开封朝廷,但朝廷想要克定叛乱也不容易,关中怕是得混乱一段时间了。 朱秀吐掉嘴里的茶沫,有郭大爷和茶贩子柴荣的气运压制,李守贞难以成事。 这家伙从竖起反旗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 关中混乱,朝廷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平叛上,对于河西自然无暇顾及。 对于彰义军来说,这可是快速发展的天赐良机。 “我们与李守贞有交易,到时候可别被他拖下水,当作叛军同党。”史匡威提醒道。 朱秀笑道:“没有实证,焦继勋和王峻最多只能告黑状。连那封写给李守贞的信都是假的。” 史匡威点点头,斜瞅道:“话说,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为何不让我看?” 朱秀眨巴眼,干笑道:“没什么,就是以你的口吻吹捧了李守贞几句。你伤势未愈,还是不看好,免得血压飙升。” 史匡威若有思索,似乎明白了血压飙升的意思:“信是你写的?” 朱秀急忙否认:“陶文举捉刀,我只不过从旁润色而已。将来你要找麻烦,也应该去找他。” 史匡威冷哼,报以鄙夷的眼神。 一个人影带着几分慌张跑了进来,是史灵雁。 她还紧紧裹着一床被褥,只露出一颗脑袋,可怜巴巴地瘪着嘴:“朱秀,今晚你陪我睡觉....” 史匡威眼睛瞬间瞪大,只觉得心脏扑通剧烈调动了几下,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血压飙升到极值。 朱秀哀嚎一声,扶住腰讨饶:“姑奶奶饶了我吧!坐了一天,腰疼,今晚得好好歇歇,明天再说!” “我不管!下午的那个,再来一遍!”史灵雁揪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外拽,临出门还不忘朝史匡威挥挥手甜甜一笑。 老史双手颤抖,颤巍巍地放下茶盏,摇头喃喃自语:“造孽啊....造孽....现在的年轻人....唉....世风日下....” wap. /107/107535/27952660.html 第七十九章 先进模范温老头 天没亮,趁史灵雁还在呼呼大睡,朱秀摸黑溜出卧房。 马庆拎着灯笼在院子门口徘徊等待。 “小官人~”马庆见他鬼鬼祟祟,哭笑不得。 朱秀提提袴子系上腰带,裹好幞头,心有余悸地回头朝卧房看了眼。 “快走快走。”招呼马庆,两人一溜小跑出府。 史灵雁被魏虎误伤,朱秀本着感激愧疚的心对她体贴关怀备至,没想到这妮子越发缠人,睁眼闭眼都在喊着朱秀的名字。 特别是自从听了聊斋,小姑娘倍感刺激,又怂又想听,光昨晚就缠着他连说好几个鬼故事。 直把朱秀说的口干舌燥,结果他自己越来越困,史灵雁反而越发清醒精神。 大半夜里睁着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被那光怪陆离的聊斋世界所吸引。 朱秀中途睡着好几次,被史灵雁掐醒,到最后实在顶不住,装作彻底睡死,史灵雁在他腰杆上拧来拧去不见动静,才彻底放过他。 朱秀死死咬住被褥不敢吭声,心疼自己的腰间软肉,等身边响起轻微的呼噜声,才彻底松口气,迷迷糊糊睡着。 听到后院灶房养的大公鸡嗷嗷打鸣,朱秀悚然惊醒,屋外一明一暗传来马庆的暗号,这才赶忙爬起身。 城外,一支由十几辆骡车牛车组成的车队整装待发,镇海营将士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 县城动乱平息后,朱秀让关铁石暗中召集踏山都。 原定额一千人的踏山都,只聚拢六百余人,未到的几支小队,都是潜伏在折墌城里。 朱秀将人员重新精减,挑选出二百多人调入镇海营,归属毕镇海统领。 其余踏山都成员正式改立踏山营,交由关铁石统领。 踏山营、镇海营都不存在于彰义军的正式军队编制当中,目前算是独属于朱秀和史匡威的私人武装,一应粮草军需都从盐厂利润里划拨。 镇海营全体出动,执行第二次任务,押送三万斤盐秘密前往邠州,与盐贩完成之前约定的交易。 将士们只是佩戴兵器弓箭,没有着甲,更像是一支规模庞大的盐帮队伍。 再加上百余民夫,乍一看,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毕镇海跟在朱秀身后,走到一旁无人处,朱秀笑道:“早去早回,现在彰义军上下勒紧裤腰带,就指望你带回来的钱过日子。” 毕镇海抱拳道:“请少郎君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朱秀点点头,毕镇海办事牢靠,对邠州盐贩很了解,有他亲自前往交易,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次交易后,你告诉邠州盐贩,就说是从长安打听来的,告诉他们,关中未来一年有可能爆发战乱,盐路说不定要阻塞,如果他们需要盐,可以提前派人来预订。 顺便你再宣传一下咱们的流民落户政策,告诉邠州百姓,邠州活不下去,可以来泾州讨生活,泾州吃盐不要钱,来了就分田地盖房子定户籍....” 毕镇海认真记心里,低声道:“三万斤盐运到邠州,安定县这里,现有的盐只剩一万多斤。李守贞催促我们尽快将答应给河中军的盐送去,就算现在重新开厂生产,半年之内也交不出十万斤,这可怎么办?” 朱秀哂笑:“谁说我们要给河中军送十万斤盐?再说,李守贞答应给的一万石粮食还没到,我们急什么。” 毕镇海怔了怔,吃惊道:“少郎君难道....根本不打算给河中军送盐?” 朱秀嘿嘿道:“当然要送,不过不是十万斤。咱们手里不还有一万多斤盐?等李守贞送来的粮食到了,咱们就把这一万斤盐给带回去。一万斤盐换一万石粮食,意思意思得了!” 毕镇海倒吸一口气,少郎君这明显是要糊弄李守贞呀! 那可是兵强马壮的河中军节度使,关中王! “少郎君~”毕镇海想说什么,朱秀摆摆手:“用不着担心,我心里有数。李守贞有更重要的事做,就算以后知道上当受骗,他也没机会找我们麻烦!” 毕镇海只得道:“少郎君保重,属下这就启程了!” “去吧,一路顺风。”朱秀拱手作别。 毕红玉默默上前行礼道别,朱秀笑道:“红玉啊,这一去又得奔波许久,不如留下继续在府里做事可好?” 毕红玉摇摇头,老老实实地道:“雁娘子的功夫胜我许多,有她保护,你不需要我。” “总不能成天跟一帮大老爷们混一块吧?” 毕红玉沉默片刻:“习惯了。”拱拱手,跨上马朝队伍前头跑去。 “出发!”毕镇海大喝一声,车队缓缓启程,往东而去。 天光大亮,朱秀目送他们走出很远,一直到蜿蜒的队伍消失在丘陵间。 马庆偷瞟朱秀,发现他眼神迷离,神情恍惚。 “小官人瞧上红玉娘子了?”马庆吭哧偷笑。 “哈?!”朱秀一惊,没好气喝道:“我在想别的事。” 马庆赶忙道:“小人是想提醒小官人,红玉娘子性格木讷冷硬,年纪也比小官人大了些,不适合留在身边伺候。” 朱秀斜瞅他:“听这口气,你倒是相中她了?” 马庆猛摇头,干笑道:“小官人说笑了,红玉娘子乃是女中豪杰,小人这点微末道行可降服不了她!连毕统领都吃了闭门羹,小人就更不行了。” 朱秀怪笑道:“那可说不定,万一她就是口味独特,生冷不忌呢?” 马庆苦着脸:“那小人也不敢笑纳,要是哪天吵几句嘴,没准她就拔出刀要喊打喊杀!” “没出息!一个女人把你吓唬成这德行!亏你还是藏锋营统领,简直丢人!”朱秀骂咧着,跨上驴子黑蛋,溜哒回城。 上鞍子时动作幅度大了些,黑蛋有些不高兴,甩头嚼动驴唇,发出几声咴叫。 马庆急忙小跑跟在一旁,试图狡辩几句,证明自己在男女关系上的强硬态度。 朱秀没回节度府,赶到温家。 温泰正在不知道第几房小妾院里用早饭,朱秀让温家仆人去把老头叫来。 温泰长子温仲平首先赶到前厅接待,朱秀坐上主位,品茗茶水,温仲平规规矩矩侍立在旁。 朱秀打量几眼,这温仲平见过几面,三十多岁,文文静静,话语不多,面相老实,进出节度府几次,存在感不高。 闲聊几句,温泰急急忙忙赶来。 “哟,温公真是老当益壮,冒昧前来,没打扰您老的雅兴吧?”朱秀起身拱拱手,调笑道。 温泰老脸赧红:“少使君说笑了,老夫不过是在后宅喝点清粥,其他的可没做什么。” “呵呵,我不也没说什么,是温公自己误会了!” 温泰一怔,哭笑不得。 朱秀打趣几句,适可而止,起身道:“请温公坐主位?” 温泰赶紧谦让道:“可不敢,还是少使君请坐!” 朱秀笑了笑也不客气,仍旧高坐正中主位,温泰在侧首坐下。 身为执掌彰义军兵符印信的实际掌权人,朱秀现在可算得上泾原二州的军民共主。 虽然没有朝廷的正式批文,但在彰义军内部已经达成共识。 成功逼退凤翔军,剿灭薛家,让朱秀威望大涨,如今无人再敢因为他的年纪稍轻,就对他有所轻慢。 “温公啊~”朱秀慢悠悠地说了句,话还没出口,温泰褶皱满布的脸顿时发苦。 以他对朱秀的了解,这次主动上门,只怕没有好事。 “泾州要开展清查土地、隐匿瞒报佃农户数的工作,这你是知道的。”朱秀笑道。 温泰点点头,心里愈发愁苦了,似乎猜到朱秀接下来的话。 “薛家已经灰飞烟灭,现在泾州第一大户的名头,可是落在你温氏头上。帅爷与我商议过后,决定就从温氏开始清查,你带个头,主动上报温氏名下瞒报的佃农户数,还有未登记造册的田地,全都上缴归还。” 温老头心里一咯噔,犹豫了好一阵子,一脸愁苦:“少使君,这...” 朱秀微笑,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此事乃彰义军未来规划发展的重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抗拒!” 温泰含糊其辞地道:“温家比不得薛家,名下田产佃户实在没有多少....” 朱秀皱眉,刚要说话,一旁沉默寡言的温仲平拱手道:“温家共有田地五十五顷,其中水田二十五顷。庄园两座,就在县城南郊,上报佃户一百二十户,实际佃户二百零八户。田产里,有十顷水田,十五顷旱田,是过去两年薛家为拉拢相赠。” 温泰老眼瞪大,一脸不敢相信地怒视儿子。 朱秀咂咂嘴:“瞒报八十八户,也不少了。” “少使君~”温泰哭丧着脸想要解释。 朱秀摆摆手,重新打量温仲平:“仲平兄可敢担保,刚才的话没有漏缺之处?” 温仲平躬身揖礼道:“句句属实,请少使君明察!若有任何差错,某甘愿领罪!” “好!”朱秀笑了,“温公,令嗣可比你敞亮多了。” 温泰又是气恼又是无奈,被温仲平气的不轻。 朱秀笑道:“这样吧,薛家送的二十五顷田上缴,瞒报的八十八户佃农此后脱离温家单独立户,划归自耕农。温家这些年瞒报佃户数,漏缴的地头税和粮税,就不在计较了。” 温泰急道:“少使君,这....” 朱秀不悦地看着他,冷声道:“温公,我主动上门,坐在你家中与你商量此事,就是为了维护你温家的面子。如果你不同意,明日我在节度府召集众人,公开议论。” 温泰面皮狠狠颤了颤,不敢言语。 朱秀放缓语气道:“温氏有三十顷田,一百多户佃农,就算温氏族人再多两三倍也够吃。温氏绞麻作坊已经投产,年底就能见到收益,薛家留下的生意,你温氏照样能入股分一杯羹,这笔账你好好算算,究竟亏还是不亏?可不要因小失大!” 温泰满脸纠结。 温仲平又闷声道:“我赞同少使君提议。” 温泰无奈,心头在滴血,在这个土地高于一切的时代观念里,任何产业生意都比不上拥有田地让人心里踏实。 “好吧!就依照少使君说的办!”温泰咬牙,一口气泄尽,唉声叹气。 朱秀抚掌笑道:“温公果然深明大义,我代史节帅和彰义军民向你表示感谢!” “另外,考虑到温公年事已高,今后还是莫要操劳了,安定县令的职位,就不劳烦温公继续担任....” 温泰大惊,嚯地起身,朱秀笑道:“别急,我话还没说完,今后,由仲平兄出任彰义军掌书记一职!” 温仲平一愣,温泰怔了怔,又慢慢坐下,花白的眉头拧紧,似乎在考虑其中得失。 朱秀也不说话,笑眯眯地喝茶。 “少使君思虑周全,往后,温氏就全仰仗少使君了!”温泰长叹一声,父子俩鞠身揖礼。 朱秀坦然受之,起身笑道:“事情说定,我也就不久留了。绞麻作坊若有不懂之处,温公尽管来问。仲平兄准备一下,明日就到节度府上任。” 父子俩领命,恭送朱秀离开。 回到前厅,温泰望着默不作声的温仲平,忍不住责怪道:“大郎,你为何要急着抖露温氏家底?轻易答应朱秀,支持节度府重新丈量土地修订户册?此事牵扯太多利益,我们完全可以拿来与节度府谈条件!” 温仲平看了父亲一眼,平静地道:“薛家殷鉴不远,父亲难道不怕重蹈覆辙?” 温泰拍打桌子喝道:“薛家野心太大,想要篡权上位,做彰义军之主!我温氏没有那么大野心,只为求财!” 温仲平摇头道:“此次抄没薛家的田地,少使君要拿来赏赐给有功将士,此乃拉拢人心之举。往后,少使君代替史节帅执掌彰义军,将不再有人二话。温氏名下的田太多了,以往有薛家一家独大,温氏还不显眼,现在节度府要重新丈量田地,实行授田制,首当其冲就是温氏。 如果温氏拖延不交,得罪的不光是节度府,还有全军将士。既然早晚都得交,不如痛快些,博得少使君好感,也显得我温氏问心无愧。” 温泰起初还意难平,可是听完儿子这一番话,却是陷入沉思。 良久,温泰恍然明悟,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大郎此言有理,点醒为父!没了薛家,泾州第一大户的名头落在温氏,可太显眼了。也罢也罢,破财消灾,此后我温氏就彻底绑在彰义军这架战车上了。” 温仲平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与其依附彰义军,不如说依附朱秀。正因为有朱秀,彰义军才能有今日,史节帅才能保住节度使之位!” 温泰讶然道:“你竟对朱秀如此高看?” 温仲平道:“此人的确心智过人。史节帅请他到泾州的目的,就是为对付薛家。他却一直隐忍不发,看似处处被动,实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建盐厂断薛家财路,推行盐政聚拢人心,赢得百姓支持,一点点扼杀薛家势力,等到时机成熟才真正动手。 当然,薛修明反过来用盐厂做饵,引来焦继勋和许兴思,这一招也是高明至极。 可谁也没想到,朱秀竟然又请来河中节度使李守贞。传闻朱秀之前在河北天雄军麾下效力,与天雄军牙帅、当朝枢密使都有交情。若传闻属实,往后彰义军,必定会交到朱秀手上。 在泾州,他得史节帅信任,在朝堂又有诸多助力,将来彰义军的前途不可限量。” 温泰越听眼睛越亮,大笑几声,花白胡须乱颤:“好好!大郎能将局势看得如此清楚,为父也就能放心将温氏交给你了!当年你科举落榜,出任阴盘县令又遭薛修亮欺辱,在家赋闲多年,为父还怕你从此一蹶不振。如今看来,我儿才智不减当年!” 温仲平微笑道:“父亲过誉了。孩儿说过,薛家残暴不仁,必不长久。如今应验,也是孩儿重走仕途的契机。” 温泰鼓励道:“去到节度府好好干。以后在朱秀手下做事,可千万当心。这小子比猴儿都精,鬼心眼多,切忌不可跟他耍小聪明,不妨坦荡实诚些,真情相待。” “多谢父亲提醒,孩儿记住了。” wap. /107/107535/27952661.html 第八十章 专职货运员潘美 安定县东郊十五里处,一支两千余兵马缓缓出现在山脚下。 当先一杆大旗,高挂河中军旗帜,而后又打出符氏帅旗,光看旗号,都是这天下间响当当的藩镇将帅。 潘美披甲挎刀,骑一匹黑马,走在队伍前头,举目四望崇山野林,叫过向导询问,确认行军路线没出错。 这是他第一次踏足泾水流域,没有想象中荒凉,开春之后漫山遍野的绿色植被,纵横分布的溪水河流,没有太多雄奇瑰丽的景致,却有几分小家碧玉的秀丽之美。 潘美率军走到大路,前方不远处,有一支数十骑的队伍疾驰而来。 潘美倒提大刀,示意全军戒备。 “老潘!老潘!~” 一阵耳熟的大喊声远远传来。 潘美瞪大眼,果然在队伍当中,一匹奔跑在前的枣红马背上,瞧见朱秀的身影,正朝他远远挥手。 “哈哈!~当真是朱小子!”潘美大笑,将大刀扔给身旁兵士,“是自己人无需担心,传令全军继续行进。” 说完,潘美拍马迎上前。 朱秀从史灵雁身后探出脑袋,正要打招呼,潘美坏笑一声猛地伸出手臂,想要把朱秀直接提溜过来。 没等潘美得逞,一条长鞭灵活窜出,缠住他的胳膊,紧跟在枣红马身边的严平陈安第一时间拔刀,二话不说架在潘美肩头,将他直接从马背上拽下。 史灵雁手腕一抖,鞭子当作绳索将潘美捆得结结实实。 “哇呀呀~快放了老子!哪里冒出来的臭丫头?” 潘美大骇,一时不慎,这才看清楚驾驭枣红马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 “别动!” “老实点!” 严平陈安厉声呵斥。 潘美又气又急,两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动弹,大吼道:“朱秀!混小子!还不赶紧让他们松开老子!” 朱秀从史灵雁身后探出脑袋,幸灾乐祸地笑道:“谁让你一见面就动手动脚?老潘啊,之前在沧州我没好意思说,其实你的功夫挺差劲的,随随便便就让人制住。” “放屁!老子一不留神着了道而已!你让他们松开,堂堂正正较量,看谁怕谁!”潘美气得大骂。 朱秀跃下马背,示意严平陈安将他松开,史灵雁也收回长鞭,对这个白脸大胡茬的汉子报以鄙夷的眼神。 潘美揉揉手腕,恶狠狠地扫了扫严平陈安,又将骑着枣红马的史灵雁来来回回打量几遍。 史灵雁娇哼一声扭过头,严平陈安站在朱秀身后,冷眼相对。 潘美咬咬牙,朱秀身边这一女二男,看似年纪不大,出手可一点不含糊。 两个后生刀法平平,出手却是狠厉干脆,一看就是从战场上搏杀磨炼来的,不带丝毫花架子。 使鞭子的小娘子更是了不得,咱老潘在她这个年纪,功夫还及不上人家一半。 朱秀见这厮眼珠直转悠,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呵呵地道:“别瞎捉摸了,严平陈安入伍多年,在战场上守望相助,自有一套合击之术,你以一敌二,若是在马上,取胜不难,步战嘛,想赢也不容易。 史灵雁,史节帅的闺女,自幼习武,根骨奇佳,若只是比武较量,无关生死,你老潘八成不是对手。” 潘美牛眼瞪大:“史节帅那副尊荣,还能生出这么水灵的闺女?” 史灵雁大怒,抖落长鞭就要出手,朱秀赶忙拦住。 潘美自知失言,心虚地干笑几声,赔罪似地拱拱手,拉着朱秀去到一旁。 “好小子,我还纳闷,你好端端地跑来泾州作何?原来,史节帅用了美人计,将你勾来了!” 潘美揽着朱秀肩头,吭哧偷笑,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朱秀大翻白眼,也懒得解释,赶忙道:“这件事以后再跟你说。离开沧州以后,你们过得可还好?” 潘美耸耸肩道:“离开沧州,符娘子与我赶到魏国公军中,魏国公派人送符娘子回邺都,期间还拜见了先帝,先帝当面对符娘子予以嘉奖。 回到开封不久,河中军也从河北撤回,符娘子就跟李崇训回了蒲州。不久前,李崇训也不知为何,想来长安小住,符娘子恰好想去乾陵祭拜,就跟着一块来了。” 朱秀点点头,又询问了柴荣和郭威的近况。 潘美跟随符金盏长住河中,对开封的事情知晓也不多。 叙完旧,朱秀望着从官道上走过的押粮队,笑道:“你从哪里找来这支人马?怎地都是一群老卒伤兵?” 潘美无奈道:“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派来的,我也不知他为何派一群老弱残兵来押粮。更奇怪的是,这件事跟他永兴军有什么关系?” “赵思绾?”朱秀心中一动,对了,又是追随李守贞叛乱的一员大将。 赵思绾的永兴军坐镇华州,京兆府也在他的戍守范围。 李守贞秘密潜入长安,搞不好就是为了同赵思绾会面。 看来永兴军也要有异动了,舍不得派精锐兵马,弄些老弱残兵来充作押粮队。 朱秀望着那杆醒目招摇的河中军大旗,皱眉道:“你们是打着河中军旗号,从京兆一路赶来?” 潘美奇怪道:“那是自然。有河中军旗号,沿途关卡无人敢盘查阻拦。途径邠州新平时,静难军节度使王守恩还亲自出城犒军,千方百计地打听,河中军和彰义军的关系。” 潘美用力拍着朱秀肩膀,笑道:“我可是替你们彰义军好好吹嘘了一番,今后有河中军李节帅做靠山,就没人再敢小觑你们!” 朱秀暗道一声糟糕,让王守恩知道彰义军和李守贞的交易,日后李守贞反叛时,王守恩肯定要向朝廷告状。 潘美又道:“李节帅还上表朝廷,为彰义军说话,如今在关中,人人都以为彰义军投靠了河中军。虽说这样一来,史节帅名声受损,但有河中军照应,像王峻和焦继勋这样的,就不敢再随便敲竹杠....” 朱秀越听越发觉得不对劲,李守贞似乎在有意宣扬,彰义军和他的密切关系! 可是这样一来,等李守贞宣布自立反叛时,朝廷会如何看待彰义军? 朱秀惊出一身冷汗,李守贞这糟老头子,当真坏得很! “你说李守贞将符娘子留在长安,负责筹措粮草,与我彰义军完成交易?”朱秀急忙问道。 潘美道:“不错,李节帅吩咐,让彰义军尽快将十万斤盐运到长安,然后会再给泾州送来两万石粮食。” “两万石!”朱秀呼吸变得急促,眼睛有些发红,如果能得到这两万石粮,泾原二州的军民就能安稳度过秋收。 可是现在朱秀手里只有一万斤盐,再说就算真有十万斤盐,他也不打算白白便宜了李守贞。 “符娘子在长安....”朱秀陷入沉思,喃喃自语。 “对啊....你小子没事吧?一惊一乍的,魔怔了?”潘美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 “老潘,对不住了,你不能久留。将粮食运回县城,歇息两日,后日一早,你必须马上率人返回长安。”朱秀冷着脸严肃道。 “这么仓促?”潘美满脸不解,他还打算多住几日,和朱秀好好叙旧。 “时间紧迫,只有劳烦你辛苦跑一趟了。此去,你不光要想办法运回两万石粮,还要把符娘子也一起带来。” 潘美吃惊道:“把符娘子带来泾州?你小子没毛病吧?符娘子好端端住在长安,到泾州来作何?再说,她可是李守贞的儿媳妇,不跟丈夫住在长安,来泾州见你算怎么回事?” 潘美一脸古怪,难不成朱秀这臭小子对符娘子起了坏心思? 朱秀又气又急,跺着脚道:“李守贞狼子野心,秘密潜入长安,联络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和凤翔军巡检使王景崇,欲图割据关中自立称王!符娘子若是还跟李氏父子搅和在一起,必定有性命之忧!” 潘美眼瞳渐渐睁大,下意识地抬起手背去摸朱秀额头,喃喃道:“你小子怕不是脑子坏掉了....” 朱秀哭笑不得地甩开:“先回城,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说。事关重大,你记在心里,切记不可吐露分毫。另外,让你的人准备好,后日一早就出发。” 潘美挠挠头,为难道:“赶回长安不是问题,但这点人手押送十万斤盐,只怕有些困难。” 朱秀摇摇头:“没有十万斤,只有一万斤!你送一万斤盐回长安,给我换回来两万石粮食。” “....”潘美嘴角狠狠抽搐,当真觉得朱秀脑子出了问题。 用一万斤盐,就想换来三万石粮食,跟白抢差不多。 大半年不见,潘美忽地觉得,朱秀身上多了些匪气。 可是抢劫的对象竟然是李守贞,是不是太儿戏了些? 带着满脑子疑问,潘美跟朱秀回到安定县城。 wap. /107/107535/27952662.html 第八十一章 拿朱秀人头来换 两日后,朱秀又送潘美原路返回。 直到走时,潘美依然有些不太相信,李守贞会叛乱。 只是朱秀搬出一套天象说,让他不得不心生狐疑。 毕竟在沧州时,朱秀已经证明过自己的神棍本事,搞得潘美对他这一套说辞有些迷信。 送别潘美,朱秀召集牙军将士,高调展示那一万石粮食。 有这批粮食在手,牙军彻底告别缺粮危机,士气大振,军心安稳。 土地丈量、户籍修订工作,以安定县为核心,有条不紊地推行。 ~~~ 原州北部,潘原县东南。 这里是一片广袤草原,起伏不平的低矮丘陵延绵数十里。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绿油油的嫩草一茬茬冒出。 站在丘陵高处,仰望湛蓝天空,朵朵白云仿佛从眼前瞟过。 一条大河犹如玉带,从南向北蜿蜒流淌,安静的河水温柔地滋养这片牧场。 这条河叫做蔚如水,乃是黄河流经后世宁夏中卫至中宁之间的一条支流。 一千多年后,这条河经过数次萎缩、改道,逐渐融入渭河水系,有了一个新名字:葫芦河。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几只土拨鼠钻出洞穴,直立身子,机警地瞭望四周,黑鼻头两侧的胡须飞速颤动,像雷达一样接受四方信号。 忽地,土拨鼠齐齐望向东南边,一阵叽叽叫唤后,惊慌钻入地穴,拨弄土块将洞穴遮掩。 片刻后,一支二十余骑的队伍疾驰而来。 为首者,正是薛修明。 “驾~”薛修明奋力抽打马鞭,惊慌地回头望去,看看关铁石率领的追兵有没有追上。 险之又险地逃出青石岭后,薛修明一行人马不停蹄逃入原州。 本以为出了汉萧关故址,进入草原,天高云阔再无危险。 没想到短短半日后,就被关铁石率兵追上。 无奈,薛修明只得继续往北逃,沿蔚如水北上,争取早日进入灵州地界。 队伍中,几匹马实在体力不支,嘶鸣着摔倒,马嘴里不停地吐出白沫子。 无奈,薛修明只得勒马停下,大喊道:“原地下马休整。” 众多薛家护卫解脱似地喘口气,连续逃亡多日,马累,人也累。 队伍中,有一名妇女,她独乘一骑,背上背着个三岁大的女娃娃,一路颠簸,小女娃嚎啕大哭不止。 这女人正是薛修明的族妹,裴缙之妻薛氏。 薛氏下马解开背袱,将小女娃抱在怀中,找了些碎干饼用水泡开哄孩子吃下,才止住哭声。 小女娃很快沉沉睡去,薛氏摸摸闺女额头,发觉有些滚烫,心中一沉。 她转头四望,四面皆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薛氏咬咬牙,将孩子重新绑缚在背,拔出插在一旁的长刀,翻身上马,掉头往南而去。 薛修明从旁窜出,面色阴沉地拦住:“你要作何?” 薛氏拽紧缰绳,喝道:“不跑了,我要回安定去!你要逃去夏州,投靠党项人,我不去!闺女发了热症,我要带她找大夫!” 薛修明冷冷地道:“是你自己要跟来的,既然来了,就一同去夏州。到了夏州,我再帮你选一门好亲事,闺女也可以再生。” 薛氏大怒,她性子颇为刚烈,当即怒斥道:“当初你以家主身份逼迫我嫁给裴缙,现在又想用我去讨好党项人?哼~我宁愿回去向裴缙磕头认错,也不会再受你蒙蔽!让开!~” 薛氏驾马从薛修明身边跑过,薛修明突然拔刀砍中马腿。 马匹惨嘶一声摔翻,薛氏护住女儿重重摔倒,小女娃受到惊吓再度大哭。 薛氏爬起身横刀在身前,厮声大吼:“你放火烧死李氏,党项人不会放过你的!” 薛修明怒喝:“杀了她!” 几名护卫冲上前,凶狠地挥刀砍向薛氏。 薛氏虽说练过武,平日里喜欢舞弄兵器,但终归是个女人,连日奔波劳累,气力不支,很快就受了几处伤,浑身血迹斑斑。 她发疯似的挥刀,拼死保护怀中女儿。 “咻咻咻~”一连串箭矢破空声响起,南边,关铁石率兵追到,射死几名护卫,冲入人群砍杀。 薛修明脸色大变,提刀扑上前,朝薛氏怀中孩子砍下。 薛氏抱住孩子,用背受这一刀,惨叫着倒地。 “走!”薛修明双手沾满鲜血,扔下刀爬上马背,拼命抽打马鞭,驾马冲上草坡。 只剩六七个护卫跟在他身后逃命。 关铁石下马赶到薛氏身边,她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下的孩子哭声微弱,却没有受伤。 薛氏努力地将孩子推给关铁石,断断续续地道:“裴...裴缙....” 关铁石抱起孩子,叹口气道:“放心吧,孩子会平安回到裴缙身边。” 薛氏血污满布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头一歪没了气息。 “上马,继续追!”关铁石怀抱孩子,翻身上马。 “咚咚咚~~~” 刚跑上草坡,只听北方传来隆隆战鼓声。 关铁石凝眼远望,脸色陡然一变。 只见一支黑甲骑军如洪流般从北面高坡涌下,身后还有黑压压的步军压阵,总兵马不下四五千人。 远远地,可以瞧见对方旗号:定难军,李字帅旗。 薛修明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逃入定难军中。 一名英武小将手持一杆马槊,拍马朝关铁石冲来。 他全身黑鳞甲,头戴鬼面兜鍪,背上背负六支短矛,胯下狻猊兽,乃是一匹全身毛色如烈焰的神骏。 单人独骑而来,气势却犹如千军万马,一往无前。 关铁石两鬓瞬间渗出汗水,攥紧刀柄的手微微发抖。 “吁~” 一声长嘶,狻猊神骏立身扬踢。 英武小将马槊直指关铁石,大喝道:“来人可是彰义军部将?” 关铁石强忍惊惧,沉声道:“正是!” 英武小将哈哈大笑,声若雷霆:“回去告诉史匡威,从今起,原州马场归属我定难军!如果他想取回,就拿朱秀人头来换!此人杀我四哥,定难李氏一定不会放过他!” 关铁石敢怒不敢言,大喝道:“你是何人?” 小将奔雷般的嗓门响彻草原:“定难军,五原镇将,李光俨!” 82中文网 wap. /107/107535/27952663.html 第八十二章 坐守泾州,展望天下 数日后,节度府议事大厅。 朱秀端坐主位,摇动手里的新鸡毛扇,眉头拧紧,听关铁石汇报原州见闻。 魏虎、宋参、温仲平等人分坐两侧。 裴缙得知薛氏已死,出人意料地悲恸大哭,朱秀让他回家歇息两日,将闺女安顿好再来。 “李光俨要我拿人头去换原州马场?”朱秀声调拔高,“你可弄清楚了,那人当真是李光俨?” 关铁石苦笑道:“弄清楚了,他的确是李光俨,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的侄儿,银州防御使李彝景第五个儿子,十九岁,出任五原镇将,在定难军中有‘神威太保’的美称。 李彝景是李彝殷的族兄,同为李思恭之后。李光波是李彝景第四个儿子,薛修明之妻李氏也是李彝景的女儿。” “这么说,薛修明被他的小舅子李光俨救走了?李光俨发兵占据原州马场,还要取我人头?”朱秀眉头拧成川字。 关铁石无奈道:“李光俨倒是没有对潘原县下手,定难军屯兵蔚如水东北高地,将方圆数十里的草原占为己有,原州马场正在其中。” 朱秀扶额有些头疼。 党项人终究还是横插一脚,借李光波和李氏的死,出兵侵占原州马场,还包庇彰义军的政治逃犯薛修明。 李光俨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他有个了不起的好儿子李继迁。 李继迁有个更了不起的好孙子,李元昊。 李光俨是李元昊的曾祖父。 李继迁始封大夏国王,奠定西夏王朝根基。 李元昊与赵宋正式决裂,建宗庙立国基,称大夏皇帝,为西夏开国之君,追封爷爷李继迁为西夏太祖皇帝。 从李思恭领定难军节度使开始,到西夏灭国,李氏政权在河套、河西之地一共存在近三百五十年之久。 这支党项人绝对是一群难缠且厉害的对手,关键其家族内部人才不断,从李光俨这一辈开始,更是猛人倍出,彻底走上独立自强的道路。 背黑锅招惹上定难军,朱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再加上许兴思一死,和王峻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 彰义军内忧刚去,又新添外患。 “唉唉~”朱秀拍拍脑门头疼似的叹息,厅中众人也是沉默不言。 定难军和王峻,可比薛氏和焦继勋难对付多了。 “咳咳~” 一阵咳嗽声在厅外响起,史匡威拄着拐杖,在马庆的搀扶下匆匆赶来。 “帅爷!~” 众人起身揖礼,朱秀快步迎上前,将史匡威搀扶至主位坐下。 史匡威面带愠怒,拐杖咚咚杵地:“原州马场,究竟怎么一回事?” 朱秀刚要解释,史匡威瞪眼指着关铁石:“你说!” 关铁石不敢隐瞒,老老实实说出实情。 “欺人太甚!岂有此理!”史匡威勃然大怒,嚯地起身,挥舞手中拐杖:“党项蛮子敢占我马场,欺我彰义军无人!你们、你们马上...咳咳...马上整备兵马,老子要亲自带兵去原州~~” 史匡威一阵气喘咳嗽,脸红脖子粗。 原州马场可是他的心血,白白落入党项人手里,犹如在他心头剜刀子。 朱秀苦笑着劝道:“党项人垂涎原州得天独厚的草场早已不是一日两日,这次让他们找到借口出兵南下,想将其赶走只怕不易。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不可轻易开启战端。” 魏虎抱拳沉声道:“定难军兵多将广,积蓄多年实力雄厚,彰义军内乱刚刚平息,帅爷伤势未愈,此时决不可与定难军撕破脸。” 宋参等人也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就是担心史匡威一怒之下要跟定难军兵戎相见。 史匡威怒骂道:“你们都给老子听好了,彰义军没有任何得罪定难军的地方,此次党项贼子巧立名目,南下侵占我原州马场,是他们狼子野心图谋不轨! 不可相信他们说的任何借口和理由,彰义军中也不许有任何流言蜚语,若是有谁敢替定难军说好话,老子绝不饶他!” 众人凛然,齐声应诺。 朱秀张张嘴想说什么,史匡威不动声色地微微摇头。 朱秀苦笑,心头阵阵温暖,老史说这番话,是为了保护他! 定难军以朱秀害死李光波,要替李氏族人报仇为借口,出兵南侵,扬言要拿朱秀人口去换原州马场。 如果有人趁机造谣生事,对朱秀的名誉声望,对彰义军的安稳都是不小的打击。 老史气急败坏地赶来,当众痛骂定难军,其实并非真的要出兵夺回马场,而是为了表明态度,以免朱秀遭人非议。 史匡威见目的已经达到,黑着脸道:“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们继续议事。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别以为剿灭薛家就能高枕无忧,这四面八方都是一头头饿狼,稍不留神,就得被咬下一块肉。要想不被咬,首先自身得硬。 你们在彰义军当差,吃彰义百姓种的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想必也懂。其他的老子也不多说,就学那个谁谁卧薪尝胆,安民、强军、多种粮食、多搞钱,定难军吃进嘴里的,一定要叫他们连肉带骨头都给老子吐出来!” “谨遵帅爷之命!”众人大声应道。 老史慷慨激昂地说完,在马庆的搀扶下慢悠悠离开。 朱秀目送他的背影,咧嘴笑了笑。 史家三代经营彰义军多年,史匡威的威望远不是现在的他所能相比。 有老史这一番话,彰义军民对原州马场被占一事的非议就会减少许多。 众人各归其位,朱秀道:“掌书记温仲平,写一道奏疏,向朝廷禀报此事,请朝廷主持公道。” 温仲平迟疑道:“此事,朝廷未必会管,就算过问,只怕定难军也不会理会。” 朱秀笑道:“无妨,做做样子给党项人看罢了,同时也为安抚军民。如果我们什么反应都没有,党项人反而会觉得奇怪。” 温仲平默默点头,拱手领命。 关铁石道:“那马场究竟该怎么办?加上开春新生产的二百多匹小马,一共有近千匹马落入定难军手里。” 朱秀淡淡道:“先让党项人得意一段时间,等土地清丈完、盐厂生产稳定、春耕结束这几样大事做完,再慢慢算这笔账。” 众人相视默然,不知道朱秀会怎么做,定难军可不比薛家叛军,以彰义军目前的力量,的确奈何不了人家。 又商议了一会有关清丈土地,调拨民夫修建水利的事项,宋参温仲平等人先行退下。 魏虎留下,歉然道:“薛修亮铤而走险挟持许兴思想逃,我一时不慎,防备不及,让许兴思死在薛修亮手里,两人坠河而亡。此事是我处置不当,该领责罚。” 朱秀忙道:“魏大哥言重了,许兴思本就该死,只是顾忌他身后有王峻撑腰,想将其扣押好与王峻讲和。如今人死了,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魏虎沉声道:“帅爷将彰义军托付于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我定会全力支持!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无需客气。” “多谢魏大哥。你刚回来,好好歇息几日,我再找你商议别的事情。” 魏虎点点头,作别后大踏步离开前厅。 朱秀目送他远去,脸上的轻松神色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别人不了解王峻,可朱秀却知晓此人的能量。 被王峻记恨上,绝对是一件需要小心应对的事情。 “唉~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当家人可着实不好做呢!~” 朱秀摇摇头,背着手满面愁苦地赶回官房。 ~~~ 两日后,当马庆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参汤,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发现朱秀趴在书案后,用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着实吓一跳。 “小官人,您都熬了两宿了,可得爱惜身子!”马庆满脸心疼。 朱秀接过碗趁热灌下,舒口气瘫在椅子上。 只见他身前,放着几张写满字迹的废纸,还有两封信,一封已经用火漆密封,一封还未封口。 为写里面的内容,朱秀整整熬了两天。 “你拿去收好。”朱秀将两封信扔给马庆。 “这没封口的,小人....能看吗?”马庆小声问道。 “看!”朱秀无所谓地摆摆手。 马庆取出信纸,展开一看,开篇写有几个苍劲字迹:讨叛臣李守贞檄! 马庆额头唰地冒出冷汗,竟然是一封檄文,声讨的对象还是大名鼎鼎的李守贞! “这....这....”马庆越看越心惊,饶是他没什么文才,也被这道铿锵有力,字字珠心的檄文所震撼! 其中大部分内容马庆没看懂,他能看懂的,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我彰义军与叛臣贼子李守贞势不两立! 喝了碗参汤,朱秀恢复几分精神,端坐身子肃然道:“我现在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马庆咽咽唾沫:“请小官人吩咐。” “你带上这两封信,再挑选几个可靠之人,今晚就出发,赶往开封!” “开...开封?!”马庆大吃一惊,双腿不由得哆嗦,“小官人让我去开封?小人...小人这辈子还没到过那天子脚下呢!” 朱秀不悦道:“天子脚下又如何?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城池大一些,人口多一些的地方。去到开封,你有重要任务,附耳过来....” 马庆战战兢兢靠近,朱秀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 “可记住了?” 马庆用力点头,擦擦额头冷汗:“小人记住了!” “到了开封,你找地方安顿下,最好租个店铺什么的,先弄起来,乔装打扮隐瞒身份。你要尽快铺开人手,将藏锋营的摊子在开封城里建起来,尽全力打探各方消息,重点关注朝廷和诸多宰相重臣的动向....” 朱秀对他耳提面命,将自己对于情报系统的粗浅理解传授给他。 马庆心眼多,人聪明,记性也好,最重要的是足够忠心,朱秀思来想去才决定让他来做自己的情报官。 “老马啊,这次你的任务事关彰义军还有我的生死,可谓是千斤重担!开封乃天下中心,藏锋营想要发挥作用,必须要在开封城里建立堂口....” 朱秀语重心长地一番嘱咐,又道:“陈安为人忠厚,李光波事件后,他做事越发谨慎,我让他加入藏锋营,给你做副手。这次,你们两个一起去开封,一定要精诚合作,尽快扎下根来。” 马庆噗通跪倒,泪眼婆娑地道:“小官人有命,马庆敢不效死!只是小人走了,小官人身边没人照料衣食起居,小人...小人着实不放心,舍不得呀!~~呜呜呜~~” 马庆抱着朱秀的腿痛哭流涕。 朱秀使劲扒拉才把他扒拉开,耐着性子安慰道:“你有能耐,总干些端茶倒水伺候人的活儿可惜了。想要彻底摆脱过去贱吏马三的身份,就得拿出本事干些实事。” 马庆抹抹鼻涕眼泪,发狠道:“小官人放心!小人绝不给小官人丢脸!去了开封,一定漂漂亮亮完成任务!” “好!下次见面,我一定给你庆功!”朱秀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我现在手里也没多少钱,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拿上,安顿下来以后,再派人联络。你收拾一下,去找陈安,不用来道别了,连夜就走,莫要惊动旁人。” 马庆咚咚磕头,爬起身将两封信贴身收好,一步三回头地,轻轻掩上房门离去。 “唉~~” 朱秀长叹一声,疲倦地倒在床榻上,两眼发黑头脑昏沉。 李守贞大肆宣扬和彰义军的往来,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将来有可能酿成大祸。 想来想去,必须要未雨绸缪,让马庆赶到开封提前做布置,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马庆伺候他一年多,若非十万火急,还真舍不得派他千里迢迢跑去开封。 彰义军如今可算是百废待兴,犹如一张白纸,任由朱秀涂抹。 未来初步的规划早已在他胸中,只是他这掌舵之人无法决定水流的缓急,想要让彰义军这艘小破船行驶的安稳些,就得提前规避许多风险。 “当初要是弄死刘承祐,我也就用不着跑路了,安安稳稳跟郭大爷混日子多好....唉~~~” 迷迷糊糊地,朱秀沉沉睡去。 是夜,马庆陈安和三名节度府亲卫悄无声息地出城而去。 wap. /107/107535/27952664.html 第八十三章 还是缺乏人才啊 “小人陶文举,拜见小官人。” 翌日一早,朱秀正在喝粥,严平押着陶文举前来。 一见面,陶文举跪地磕头,趴在地上像只癞蛤蟆。 严平呵斥道:“小官人也是你配叫的?” 陶文举一哆嗦,陪着笑脸:“是是,小人叩见少使君!” 平日里,朱秀身边亲近之人才称呼他小官人,目前在彰义军,比较正式一点的称呼是少使君。 陶文举想趁机拉近关系,没想到被严平戳穿心思。 朱秀瞥他一眼,夹根腌萝卜条放嘴里,慢条斯理地嚼动着,咯嘣脆响声听得陶文举直咽口水。 这一月多来关在节度府,虽说没有短缺他的两餐,但也没吃上什么好东西,顿顿粟米粥,有时搭配点酱菜渣,有时能吃到点面疙瘩,绿菜和荤腥那是梦里才有。 朱秀见他两眼冒绿光,脸颊明显消瘦一大圈,颧骨都凸起几分,像个饿死鬼,直勾勾盯着另一碗没动过的白粥。 白粥很浓,而且加了猪肉末和菠菜叶。 菠菜在泾州很常见,只是产量不高,家家户户都会在冬天种一些,菜种在土壤里过冬,来年两三月就能出苗,枝叶长的又细又小,草酸味比较重。 节度府后厨大婶在朱秀数十次的教育下,终于学会做菠菜前先焯水。 朱秀能吃上一口鲜嫩小菠菜,感动地差点落泪。 “多日不见,你在府里过得可还好?”朱秀明知故问,端起扁碗哗啦啦将剩下的白粥扒拉进嘴。 陶文举直吞口水,急忙谄笑道:“有劳少使君过问,小人过得挺好....” “是吗?”朱秀放下碗筷,“严平,将他带回去,既然住的不错,那就再住一段时间。” “是!”严平嘿嘿一笑,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拖。 “且慢!少使君饶命呀!~”陶文举哭丧着脸,拼命挣扎,趴在地上磕头。 “小人....小人过得不好啊!” 朱秀拍桌子怒道:“不好?这么说,是我节度府虐待你了?哼~不知好歹!严平,把他扔进牢房,一天只准吃一顿!” 严平坏笑着又要动手,陶文举吓得脸色发白,作揖求饶:“少使君莫要戏弄小人了!饶命呀!” 朱秀摆摆手,严平退到一旁。 “趴着作甚?起来!”朱秀冷喝。 陶文举赶紧手脚并用慌张起身,脸色愁苦地像是去奔丧。 这家伙是个奸猾小人,处置之前,必须要让他心里觉得害怕,不敢耍花样。 让他知道,自己的小命掌握在别人手里。 朱秀淡淡道:“当初你来投奔我时,我们有言在先,如果你能助我取得李氏信任,化解与定难军的误会,那我就饶你性命。 但是现在,李氏惨死,定难军认定是我害死李光波和李氏,出兵南下,侵占原州马场,还放话要我拿人头去换。你说说,自己还有什么用处?李光波是你弄死的,到头来黑锅背在我身上,你说,我该不该杀你?” 陶文举腿一软差点又跪倒,哭丧着脸:“少使君饶命,李氏也不是小人害死的,小人也想不到,薛修明竟然连李氏也敢放火烧死....” 朱秀冷声道:“少说没用的!你现在毫无作用,留下也不过是浪费粮食。如果还想活命,就得派上些用场。” 陶文举噗通跪地泣声道:“请少使君放小人一命!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少使君!” 见敲打的差不多了,朱秀道:“用不着你做牛做马,我这里有一件事,交给你去做正好合适。” 陶文举止住哭饶声,咬牙道:“少使君尽管吩咐!” “阳晋川东南有一条古河道,直通邠州,因为渊谷狭深,难行隐蔽,向来人烟稀少,却是连通邠州泾州最短的一条路。 严平会带两个指挥的兵马,进驻古河道,并在沿途布置接应点,接应从邠州逃来的百姓。你和严平负责潜入邠州,在乡民间大肆传播泾州接纳流民,并且愿为落户者分配田地建造房宅的消息,尽全力鼓动邠州百姓流入泾州定居、生活,明白吗?” 陶文举听得一愣一愣,他好歹读过几年书,很快猜到朱秀的意图,讷讷道:“少使君要从邠州引入人口充实泾州?” 朱秀懒得多做解释,将一份他亲自编纂的小册子扔过去:“自己看!” 陶文举捧着册子,只见封皮上写着:《关于泾州安置百姓的政策实施细则》 陶文举小心翼翼翻开,一页页快速扫过,越看越是心惊。 这份薄薄的工作手册,将泾州接纳、安置流民的政策条款、实施方法细节全都罗列清楚。 照此办法实施推行的话,一旦成功,泾州将在短时间内,扩充近一倍的人口。 这份工作手册已经拿去雕版刻印,节度府文职官员人手一份。 未来一段时间内,人口引进和安置工作,都将会是泾州的工作重点。 朱秀半闭着眼道:“如果你能助我将此事办好,不光性命能够保住,我还会给你一官半职,以后,你就是彰义军下属官吏。” “当真?!”陶文举浑身一震,瞪大眼脸色涨红。 严平叱道:“少使君一言九鼎,犯得着哄骗你?” 陶文举眼珠轱辘辘转转,咽了咽唾沫,心一横:“小人拼死也要为少使君办成此事!” 朱秀笑道:“很好。你们此去,严平为主,你为辅,万事小心。” 叮嘱了一番,朱秀挥挥手让二人退下。 严平离开前,朱秀朝他使个眼色,严平会意点头。 以陶文举的机灵,用他来做这件事最合适,但也要防备他耍滑头溜走。 如果敢耍心眼,严平不会对他客气。 吃完早点,朱秀在府里溜达一圈,回官房埋头于书桌后,研究几样或许能助益农事的新式农具。 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派出去做事,连个称心的伺候人都没有,朱秀只得感叹手下人才的匮乏。 原鹑觚县令吴兴元,在焦继勋退兵后,举家逃入岐州,朱秀派陈安去捉他,还扑了个空。 写信去岐州向焦继勋抗议,也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朱秀将良原县令沈学敏调任鹑觚县,又给了他一个指挥的兵马,让他负责消除薛家对鹑觚县的影响,安稳本县民生。 良原县令只能由主簿兼任,那家伙是本县乡绅,上任前来安定县述职,朱秀见过一面,没怎么读过书,由屠户发家,缴纳一笔钱得来的官身。 不过据沈学敏说,他在本县名声不错,经常仗义疏财,秉性不坏,只是单纯喜欢做官,却又做不来官。 朱秀有些头疼,只能勉励一番打发他回去。 等民生经济工作步入正轨,一定要好好开展吏治纠察工作,扎扎实实选派一批官吏充实基层。 wap. /107/107535/27952665.html 第八十四章 这赵大看起来不像好人 从三月下旬开始,安定县城外陆续出现流民,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拖家带口,人数不多,几天加起来只有一二百左右。 盘查后得知,他们都是从邠州来的百姓。 朱秀亲自出面,与几位乡老交谈,才知道他们是住在邠州长武城附近的乡农,土地被侵占,官府不管,盐价一日比一日高,只能偷偷买私盐吃。 他们这些人,亲戚朋友里大多有盐贩子,正是从盐贩口中得知泾州接纳流民,给予安置的优厚政策,才下定决心,纠集亲友来到泾州。 这些人的到来,说明毕镇海的宣传工作初见成效。 他们走的路线,正是阳晋川东南古河道,沿途还受到官员兵差接济帮扶,更是增添了他们到泾州落户的决心。 朱秀当即决定设立移民安置领导小组,由他亲自担任组长,宋参、裴缙、温仲平、关铁石等人都是小组成员。 在郭城内划出一片地方设置临时安置点,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每满一百户,就组织抽签划地仪式,以安定县为中心,由近到远,将流民安置到新成立的村。 邠州流民到来的速度比朱秀预料中快,清丈土地的工作还未结束,就要马不停蹄处置流民安置。 好在有工作手册作指导,官吏们处理起来有条不紊,按照手册细则依次施舍即可。 这日,县城外,三三俩俩的流民中走来一人,身材高大挺拔,面白无须,身上布袍落满尘土,腰悬朴刀,牵黄骠马,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他远远看见县城头高挂的牌匾,望着那斑驳模糊的“安定”字迹,精神大振,不由加快脚步。 关铁石今日要出城,巡视邻近几处乡里,防止在划分田地的过程中,有乡民不满闹事。 史向文今早在府里后花园捉了条王锦蛇,缠着朱秀要一起玩蛇。 王锦蛇虽然无毒,但把一条小孩胳膊粗细,两米多长的蛇挂脖子上,当玩具玩耍,还是有些离谱,朱秀严词婉拒了。 趁着关铁石要出城,朱秀让他带上史向文,免得这倒霉孩子在府里捣乱。 同时也趁机让人在府里开展大扫除,弄些石灰、硫磺撒在后花园里,驱蛇防虫。 史向文捉到的王锦蛇,也被朱秀哄骗到手,被几位大婶吵吵闹闹地分了赃,说是带回去熬蛇羹。 关铁石询问城门守卫近日以来,流民入城情况,眼角不经意地瞟见,牵黄骠马的白脸大汉准备进城。 关铁石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就警觉起来。 这汉子风尘仆仆,像是远道而来。 行走时步伐沉稳有力,肩宽背阔,双手虎口老茧陈厚,双目透出浓浓疲倦,却难掩其中凌厉光芒。 这白面大耳的汉子,不简单! 白面汉子正在向一名值守城门的兵士询问,关铁石一手扶刀,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还未靠近,白面汉子就有所察觉,机警地侧头看他一眼。 关铁石握刀的手紧了紧,更是确定这汉子不是普通人。 “你要进城?”兵士在关铁石耳边低语,关铁石点点头,打量一眼问道。 白面汉子抱拳道:“正是。” “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过所关凭拿出来查验!”关铁石道。 白面汉子沉声道:“某家赵匡胤,从开封而来。途径武功县时,因永兴军前任节度使侯益叛乱,道路封锁,被困半月之久,过所和告身文书皆在多次辗转搜查中遗失。” 关铁石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个做官的?” 赵匡胤笑道:“某在天雄军麾下,任一都头。” “哦?是吗?”关铁石却是忽地冷笑,指着他腰间佩刀:“你自称是天雄军麾下,怎地佩刀上却刻有禁军字样?” 赵匡胤一愣,没想到他观察如此细致。 不过赵匡胤向来不喜欢透露家世,犹豫片刻,说道:“友人相赠,不足为奇。” 可他的犹豫落在关铁石眼里,却成了含糊隐瞒,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来历目的。 “你入城所为何事?”关铁石又追问道。 赵匡胤看着一个个流民百姓,经过简单询问后就能入城,而自己却被盘查许久,略显不悦道:“这些人入城,阁下为何不拦住检查?唯独对某关照有加?” 关铁石冷冷道:“他们只是普通百姓,口音都是邠宁泾原一带。而你不同,一口洛阳官话,有禁军制式佩刀,自称军人却无过所凭证,难道不应该怀疑?” 赵匡胤耐着性子道:“某已经说了,某的告身过所在武功县遗失。某自小长在洛阳,从开封而来,家中至亲在禁军当差,有几把制式兵器并不稀罕。” 关铁石道:“你要进城也可以,交出身上所有兵器,你在县城的一举一动,都得在监视之内。” 赵匡胤有些气恼,怎地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当成重点检查对象? “你是彰义军史节帅下属?”赵匡胤打量关铁石,“彰义军中有一人名叫朱秀,你可认识?我此来,便是奉命找他!你把朱秀叫来,见了我便知真假。” 关铁石目瞳中厉芒划过,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汉子当真是冲着朱秀而来。 朝兵士使眼色,兵士会意,朝城门内打手势,很快,一队持枪甲士赶来,将赵匡胤团团围住。 赵匡胤一惊,拔刀往后跳开,警惕环视四周,厉声道:“岂有此理!彰义军之人都是如此不通情理的吗?还是脑子不好使,听不懂我说的话?” 关铁石大怒,拔刀大喝:“拿下他!” 一众兵士端平长枪合围,赵匡胤咬牙,抢在包围圈形成前,猛地跨前一步,踏地跃起,锋利的朴刀斩断几根枪头,跳出包围圈。 关铁石急忙挥刀扑上前,赵匡胤落地,不等稳住身形,借力往前劈砍,关铁石横刀头顶格挡,一声金鸣暴音响起,震得他手臂发麻耳朵发懵。 “这汉子好生厉害!”关铁石心一沉,抬手喝止:“全都住手!” 一众兵士将赵匡胤前后夹住,没有再进一步。 关铁石冷笑数声,点子扎手,一味用强的话白白折损兵士。 关铁石招呼一人靠近,低语几句,那人点头撒腿跑进城门。 赵匡胤冷眼紧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很快,城门洞里出现一座小山般的身影,一摇一晃走了出来。 正是史向文! 赵匡胤眼瞳猛地一缩,满面骇然,如此巨汉,他还是头次见到! 史向文正攥着一柱大号麦芽糖,滋溜溜舔得正欢,晃悠悠地走到关铁石身边。 “大郎,快将此人捉住!”关铁石不怀好意地指向赵匡胤。 “呃....”史向文看了眼,咂咂嘴里黏稠的糖浆,闷闷地道:“朱秀说,不让我在外面打架,而且...而且我没带棍子....” 关铁石大笑道:“此人身份有诈,不像好人,你先把他捉住再说!不用棍子,一根麻绳足矣!” 有兵士递了一捆绳子给他。 史向文大口吞下糖浆,大脑袋点了点,含糊道:“好吧....” 说着,史向文大踏步朝赵匡胤走去,四周兵士急忙散开,看好戏似的嬉笑起来。 赵匡胤眼见如此巨汉朝他走来,好似一座小山在移动,每走一步地面仿佛都在震颤,心头大骇,急忙后退:“等等!我当真认识朱秀....” 史向文却不听他说话,粗壮的长胳膊伸出,要将赵匡胤捉来。 赵匡胤急忙躲闪开。 史向文捞空,不高兴地道:“你别躲呀,这样我抓不到你....” 雄壮的身躯挪移之间丝毫不显笨重,赵匡胤极力躲闪,却始终逃不开,很快气喘吁吁。 他猛一咬牙,找准空当高高跃起凌空劈出一刀。 史向文咧开大嘴憨憨地笑了,脚步一侧稳稳躲开,而后看似轻飘飘的一拳挥出,直奔赵匡胤胸口。 赵匡胤还没落地,双臂收拢格挡,那硕大的拳头砸在他交叉的双臂上,力量穿透至胸膛,只觉一股磅礴巨力将他整个人掀飞。 一声闷哼,赵匡胤胸口像是被重锤砸了下,倒飞丈远摔倒在地,拄着刀单膝跪地,嘴角溢出血迹。 史向文麻绳结套抛出,又稳又准地套中赵匡胤,轻轻一拽,将他拉翻往前滚。 一众兵士扑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死死摁住捆结实,不等赵匡胤涨红着脸大吼,关铁石掏出一块擦汗的帕子塞他嘴里。 “唔唔~”赵匡胤气得浓眉倒竖,喉咙里厮声大吼,脖颈上青筋暴起。 “将这厮押往盐厂,先挖一个月石头,看他说不说实话!” 关铁石大笑着,命人将赵匡胤关进囚车,送往盐厂做苦力。 赵匡胤被塞进囚车里,拼命拿头撞木杆,似乎想要解释什么。 车轱辘吱呀吱呀滚动起来,赵匡胤只能眼睁睁望着安定县城离他越来越远。 wap. /107/107535/27952666.html 第八十五章 去隔壁老王家放火 四月中,静难军节度使王守恩,在邠州新平县,收到史匡威亲笔来信,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万斤泾州白盐。 厅室内,王守恩眯着眼逐字句看信,不时瞟一眼厅中站着的彰义军使者裴缙。 王守恩年近半百,依然肤色红润有光泽,声音洪亮,看来平时保养十分得当。 “你们史节帅要卖两万斤盐给我?作价一千五百贯?”王守恩看完信,略感诧异,语气带着几分玩味。 “正是!”裴缙忙低眉顺眼地揖礼。 王守恩陷入沉吟。 这几年他和王峻勾结,操纵许兴思和薛家,先是切断彰义军的官盐供应,然后又大量用高价盐换取彰义军的低价粮食。 邠州本身不产盐,王守恩的盐都是王峻利用京兆盐铁转运使的身份弄来的。 双方合伙在邠州、宁州、坊州、庆州等地高价卖盐卖粮,赚得盆满钵满。 不知怎地,从二月份开始,从长安转运盐时断时续,运量一次比一次少,盐路似乎有断绝迹象。 王守恩几次派人去长安找王峻,却又因为进出京兆府的道路封锁,连长安城的影子都没见到。 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封锁京兆的理由是,清剿侯益叛党。 可是侯益在三月初已经向朝廷投降,到开封负荆请罪去了。 侯益花费重金贿赂顾命大臣,宰相兼任节度使史弘肇,最终使得朝廷没有追究他勾结蜀军叛乱的罪过,留他在开封养老。 侯益之乱已经平息,赵思绾却千方百计堵住邠州通往长安的官道,这让王守恩感到很气愤,传信去给赵思绾,也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京兆的盐运不过来,邠州已经开始陷入缺盐的困境。 彰义军在去年末的时候,突然在阳晋川开设盐厂,大量产盐,这件事王守恩是知道的。 不久前,王峻焦继勋想联手觊觎盐厂利益,王守恩也了解一些。 对于泾州突然能够大量产盐,王守恩嫉妒眼红,本想等王峻焦继勋得手后找机会横插一脚,没想到却惹来了远在河中的李守贞。 最终,焦继勋以蜀军有异动为由撤兵,一夜间走得一干二净,王峻派去的许兴思更是下落不明,彰义军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王守恩摸不清李守贞的态度,也不知道泾州盐厂有没有河中军一份,只能收敛心思静观其变。 史匡威派来使者,还带了两万斤盐前来交易,诚意可谓十足,王守恩也想吃下这批盐,缓解治下州县缺盐困局。 但是他却不想让史匡威把钱赚的太容易。 王守恩随手将信纸扔案几上,笑道:“两万斤盐要一千五百贯,贵了。” 裴缙忙拱手道:“刨除损耗,每斤盐折价七十五文,不算贵。我家帅爷说了,王使相是老相识,当年共同在河东抵御契丹人,也曾并肩杀敌,结下深厚的袍泽情义....所以这七十五文每斤的价钱算是友情价,当真不高!” 王守恩撇撇嘴,对这番说辞嗤之以鼻。 当年在河东,他和史匡威的确同在行营元帅景延广麾下统兵,不过却没有什么并肩杀敌的过命交情。 倒是因为争功,两部人马发生过流血械斗。 他们两个还在景延广面前指着对方鼻子臭骂过。 王守恩自从率军取得潞州大捷后,自以为军事才能出众,颇有几分傲气,瞧不起沙陀番将出身的史匡威。 年初新帝登基,王守恩加同平章事衔,地盘比彰义军大,兵马钱粮比彰义军多,职级声望比史匡威高,更是瞧不起老邻居。 藩镇节度使、留守等坐镇一方的高级军政长官,加同平章事头衔,与宰相并称,号称使相。 虽然是一种名誉头衔,不参与朝政,不行使宰相权力,但却是地位和荣誉的象征。 一旦入朝为官,最低也是从六部尚书、两省侍郎做起。 彰义军周围的邻居里,王守恩加同平章事衔,焦继勋加侍中衔,远一点的李守贞更是加同平章事、太师双头衔,尊荣至极。 唯独史匡威,新皇登基连加衔的恩赏都捞不到,还被朝廷下旨申斥,勒令他尽快补齐拖欠的税款。 为此事,王守恩没少在背后嘲笑。 现在为了卖盐给他,史匡威这黑厮竟然觍着脸攀交情,王守恩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句:无耻! 不过七十五文一斤的盐价确实不算高,他完全可以转手以翻倍的价钱卖给治下百姓。 王守恩拨弄盖碗,随口笑道:“听说上月,彰义军发生牙军哗变,史节帅为此还负伤,盐厂也已关停,不知如今事情平息否?” 裴缙忙道:“有劳王使相过问,闹事牙兵也是受奸人煽动鼓惑,现在已经平息叛乱,相关人犯也已尽数处决,史节帅伤势基本痊愈,盐厂也于三月中重新投产。” “呵呵,如此便好....”王守恩笑了笑,端起茶碗慢慢品茗。 裴缙道:“我家帅爷还说,往后每月往邠州送一万五千斤盐,价钱还是按照七十五文每斤。两家合作,细水长流,有钱一块赚。” 王守恩似笑非笑:“那若是朝廷追究起来,又该如何说?” 裴缙忙道:“两家交易,钱货当面缴清,不立字据文书,盐厂在泾州,朝廷再怎么追究也与王使相无关。” 王守恩哈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再加一万斤,每月我要两万五千斤!” “这个....”裴缙一脸为难,心中却是冷笑连连,果然不出少使君所料,王守恩这厮当真贪婪无度。 他才不会怕朝廷追不追究,能赚钱的事他什么都敢干。 “王使相见谅,盐厂除了供应泾原二州,还要转运到河中交给李太师,产量有限,不一定能保证交货数量....”裴缙含含糊糊地道。 王守恩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们彰义军的盐厂,当真有河中军一份?” 裴缙笑呵呵地道:“王使相说笑了,没有李太师支持,单凭小小的彰义军,哪敢冒着违背朝廷禁令的风险,私自采盐制盐?” “嗯....”王守恩陷入沉思,有李守贞支持,看来彰义军的盐厂不好轻动,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七十五文一斤的价钱,每月收两万五千斤盐,转手卖一倍的差价,血赚! 王守恩横肉满布的脸流露亲热笑容,拍胸脯道:“史节帅直接将两万斤盐送到新平,足见诚意,本帅当然也不能小家子气!这样,下个月的盐款本帅也一并给了,不过钱币不够,只能凑出两千贯,剩下的用粮食抵,按粟麦每斤二十文算!” 裴缙迅速在心里默默算算,剩余盐款用粮食抵扣的话,能换到六万多斤粮。 记得来时少使君嘱咐,能用粮食抵扣盐款最好,有多少要多少,说是再过不久,关中粮价就要猛涨,泾州邠州肯定会受影响。 裴缙不明白朱秀这么说的依据是什么,但他现在对朱秀有近乎盲目的崇拜和信任,牢牢记住这份叮嘱。 王守恩紧盯裴缙,生怕他不答应。 在他看来,用粮食抵扣盐款,吃亏的是彰义军。 裴缙迟疑许久,终于咬牙点点头:“好吧!~” 王守恩暗自松口气,起身大笑道:“痛快!事不宜迟,今日就将交易敲定!本帅这里还有些鹿茸、雪参,你一并带回去,送给史节帅调养身体。” 裴缙笑着长揖道谢,双方宾主尽欢,生意谈判出乎意料的顺利。 王守恩叫来几个属官,让他们陪同裴缙下去清点货款粮食,同时将盐点清入库。 裴缙刚走,一名部下急匆匆赶来,低声道:“禀帅爷,长武城一带的盐贩最近又开始活动了,据细作查探,那伙盐贩又新得一大批盐,每斤售价不超过四十文....” “嗯?”王守恩勃然色变,怒喝:“才刚刚杀了一批,捣毁窝点,收缴私盐五千余斤,他们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盐?” “还未查清!” 王守恩咬牙道:“加紧查探,派人追踪,尽快掌握这伙盐贩的踪迹!” “是!”部下应道,见王守恩满面愠怒,硬着头皮道:“还有一事要禀报帅爷。近来长武城附近,发现有乡民结伴逃往泾州,有时一家数口,有时三五户数十人。附近村落有流言说,泾州接纳流民,落户者能分田地房宅....” 王守恩先是一惊,而后嗤笑道:“哪有这样的好事!派人查查,是从哪里传出的谣言。” 部下抱拳应诺,告退离开。 “愚昧。”王守恩轻蔑摇头,在他看来,百姓蒙昧无知,才会相信这样的鬼话。 泾州本就土地狭瘠,如果有多余的田地,史匡威肯定收拢到名下,招收佃户耕种,怎会舍得拿出来分地。 至于流民逃亡,各地都在发生,只要不是大规模出逃,根本无需理会。 去了泾州吃不饱饭,闹腾起来,头疼的可是他彰义军。 王守恩讥笑几声,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他所关注的,还是盐价和盐贩。 治下盐贩屡禁不止,这让他非常头疼。 盐贩的存在,对于他利用高价盐敛财有直接影响。 “还是杀的不够多不够狠啊!”王守恩满是横肉的脸上一片凶狞之色,暗暗下定决心,要加大剿灭盐贩的力度。 ~~~ 邠州长武城,位于阳晋川与泾河主河道交汇口下游八十里处。 长武城始建于北魏,隋开皇年间扩城整修,后逐年废弃,一直到唐代宗大历十二年,为防备吐蕃人沿泾河南侵,邠宁节度使李怀光在原址上重筑长武城,最终形成一座大型土筑城池。 此后历任邠宁节度使,都会在长武城屯军,扼守泾河河道,乃是一处关乎关中稳定的军事重镇。 自从吐蕃人的势力被赶到秦州、渭州一带后,泾原之地渐渐恢复宁静,除了偶尔遭遇吐蕃人袭扰关隘,倒也没有太大战事发生。 长武城不再驻军,地位大不如前。 王守恩上任后,对长武城同样不加重视,指派一名书吏员前去管辖,大小事务上报给宜禄县处置。 长武城附近有十几个村落,城中百姓多是当年驻军的亲戚、后人,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别处迁来的,泾原两州的有不少,关中乃至河南等地的也有。 这里口音驳杂,管理混乱,多是穷困乡农,有的靠挖几亩薄田为生,有的靠给附近大户当佃农讨口饭吃,也有的在泾河河道上拉纤,在码头当船工。 长武城附近也是邠州盐贩最猖獗的地方,这里几乎没人买官盐吃,也买不起,家家户户都有亲朋好友当盐贩子。 王守恩下令加大力度清剿盐贩,首当其冲的就是长武城。 近来,不时传出有哪家子弟因为贩盐被抓住,游街示众后当众杀头,长武城四面城门两旁挂着十几颗血淋淋的脑袋,每隔几天还有新鲜的挂上去。 王守恩派遣一名得力镇将,坐镇宜禄县,负责清剿盐贩,发誓不让一两私盐越过宜禄县。 宜禄县位于长武城东南二十里,官兵进驻县城,土城周边百姓愈发惶惶不安。 不知从何时起,长武城附近流传起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叫做文先生,一个叫做严二郎。 长武城附近几个有名的盐贩,对二人毕恭毕敬,据说这二人不光能从泾州弄到大批好盐,还有泾州官府的关系,能帮人到泾州落户、分田地。 近来有几个去到泾州落了户籍,分得田地的乡民回来现身说法,文先生和严二郎带着他们到不同村落走访,每到一处都能引起不小轰动,吸引众多乡农聚拢,听他们讲述泾州的种种好处。 这日,长武城西北边一处小村,类似的宣传会在一片干涸的农田间召开。 小村再往北不远,就是泾河河道,却因为引水不畅,导致岸边出现大量荒地,只有几处破碎田地靠人浇灌。 几个已经在安定县落户的汉子,唾沫飞溅地讲述着在泾州的种种见闻,炫耀他们分得田地,几处屋子土院也马上搭建好,有水田有旱田,享受各种免税减税优惠政策,听得底下十几个乡农羡慕不已,叽叽喳喳地打听各种细节。 陶文举和严平戴着斗笠,装扮和老农一样,卷着裤腿蹲在不远处的土墩上。 “还别说,你想出的这一招挺管用,让他们自己的乡亲回来宣传,比咱们空费口舌有用多了。” 严平嬉笑着夸奖两句。 “全赖少使君平日教导。”陶文举赶忙谦虚地拱手。 “不过照此进度,每日里只有几十户百姓愿意去泾州,还是太慢。”严平叹口气,这份动员工作比他想象的困难多了。 陶文举低笑道:“故土难舍,人之常情。长武城周边五六千户百姓,大多都是外地迁来,扎根在此,长的几十年,短的也有十几年,想让他们拖家带口搬到泾州,还得花费些心思。” 严平笑道:“你好像有主意了?” 陶文举嘿嘿一笑,瞟眼四周,低声道:“这些人对邠州还有所留恋,对静难军及其下属官府还有念想,必须将其斩断,让他们认识到,只有去泾州才能活命!” 严平皱眉道:“说是如此,可该怎么做?” 陶文举闪烁的眼神透露几分奸猾狠辣:“宜禄县新来个镇将,负责清剿盐贩,如果将此人除掉,必定激起王守恩震怒,在长武城掀起腥风血雨! 到时候矛盾激化,长武城百姓与静难军彻底对立,恐慌情绪一旦蔓延,大规模的逃亡顷刻间就能发生!” 严平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由我们出手刺杀此人?” 陶文举点点头,“你可敢动手?” “有何不敢?!”严平一瞪眼睛,旋即又迟疑道:“事关重大,还是先求得少使君同意再说。” 陶文举眼珠转了转道:“派人联络毕镇海,让他禀报少使君,我们今晚就潜入宜禄县城,摸清楚此人动向,伺机而行!一旦有机会,不妨先下手!” 严平犹豫了会,咬牙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wap. /107/107535/27952667.html 第八十六章 王峻收礼 长安城。 城东春明门,兴庆坊内。 玄宗登基扩建后的兴庆宫,宫殿建筑群大部分早已付之一炬,只剩兴庆湖西边一片园林,数次翻修后成为王峻在长安的府邸。 这日府门外,有一小厮抱一礼盒走来,盒子上绑一朵大红花。 府门前的守卫将他拦住:“干什么的?” 小厮忙点头哈腰道:“有人雇小的到贵府上送礼。” 几个守卫哈哈笑了起来,每日来送礼的,不知道要接待多少,无论官职级别高低,基本都是亲自前来,府上管事依据来人级别和职位,有选择的放一批人入府,有机会得到王峻接见。 官职低些的,将礼单和礼物留下,人就可以走了。 以后能不能得到王都监接见,就要看造化了。 雇人来送礼,自己不露面,倒还是第一次见。 “谁雇的你?礼物又是什么?可有礼单?”守卫又问道。 小厮老老实实摇头。 守卫们又是一阵大笑。 就一个扎着大红花的盒子,连姓名也不留一个,这礼物送的,忒稀罕了。 小厮赶忙道:“那位官人说了,礼物是旧相识送给王都监的,王都监看过后自然知道。” 守卫道:“行啦,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小厮赶忙道谢,小心放下礼盒,再三鞠躬,小跑着溜了。 守卫叫来管事,将礼盒送进府。 他们也好奇,连面也不露的人,究竟会送什么样的礼物。 不过他们无权拆封礼物,只能找机会向内府管事打听。 礼盒被辗转送到内府官家王全手里,依照王峻立下的规矩,所有送礼人和礼物都要交到王全手里,由他先过目,逐一登记,碰到重要人物和新奇的物件,再由王全禀报。 王全刚吃完一碗八宝莲子羹,拿绢丝帕擦擦嘴,哼着小调,用一把剪刀剪断红绳,将那红布扎的大红花朵扔一旁,揭开盒盖。 近来送礼的人有所减少,送的也多是些黄白之物,看去看来没意思。 今日府外守卫上报,说有人匿名送来礼物,还说是老熟人送的,主人一看便知。 王全来了兴趣,亲自动手拆封。 刚揭开盒盖,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像是白灰和盐的混合气息,其中还夹杂淡淡的腐臭。 王全伸长鼻子嗅嗅,心想不会有人送腌肉上门吧? 盒子里放着篮子,篮子上盖着红绸布。 王全揭下红绸布,只见一只齐手腕断裂的左手静静地放在篮子里。 震惊了三秒钟,王全发生一声尖利的惊呼! 吓得屋里屋外的婢女奴仆围拢过来,看见礼盒里的断手,又有几声尖叫响起。 断手浮肿呈现青灰色,断口处可以看见骨头,血痂结成黑色,渗出腥臭发黄的黏液。 王全跟随王峻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世面,很快镇定下来,盖上盒盖,环顾四周厉声道:“谁也不许透露半个字!否则,爷拔了他的舌头!马上派人,去把送礼之人抓回来!” 王全则带上礼盒,匆匆赶往后宅花园。 湖边一座两层飞角亭,是王峻命人仿造早已被焚毁的沉香亭所建。 多数时候,王峻都喜欢居住在此,欣赏湖景,纵声高歌练嗓。 这也是王峻作为一个乐官后代的看家本领。 纵观王峻仕途上升过程中几次关键节点,歌声优美,音域宽广多变的优点,绝对在其中起到重要推动作用。 王峻便是五代大臣里的第一好声音,也是后世伶人尊奉的祖师爷。 能从伶官做到集军政财权于一身的封疆大吏,王峻的经历堪称传奇。 只是近来不知怎地,王峻很少练嗓,也不组织歌伎排演歌舞,反而整日坐在檐下,泡一壶雨前毛尖,捧一卷书,一边欣赏湖景,一边研读史籍。 王全赶到的时候,王峻同样在悠闲读书。 “禀报阿郎,大事不好啦!” 王全使眼色,让两名侍奉的美婢退下。 四十多岁的王峻面白无须,相貌阴柔,近来体型发胖,喉结也不太明显。 但毫无疑问,他是个完整的男人,在开封有一大堆儿子女儿,长安这里新纳的小妾也刚刚有了身孕。 王峻放下书册,揉揉眉心,略显沙哑低沉的嗓音说话:“别慌,慢慢说。” “阿郎请看!”王全揭开盒盖。 王峻瞟眼看去,目瞳微微一缩,皱起眉头。 沉默片刻,王峻道:“是许兴思?” 王全咽咽唾沫:“老奴也觉得是。” 王峻闭眼,仿佛陷入沉思,面色冰冷。 王全将盒子交给仆人带下去处理掉。 “史匡威这是什么意思?向我示威?”王峻睁眼,略显疑惑。 王全恨恨地道:“史匡威记恨阿郎在朝廷告他的状,竟然派人杀了许都使,还敢将尸体砍断手送来,如此挑衅,分明是不把阿郎放眼里!” 王峻知道史匡威脾气火爆,他一怒之下杀人断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兴思已经失联许久,只怕已是凶多吉少。 王峻眼眸发寒:“这个该死的沙陀蛮子,难道以为傍上李守贞,我就奈何他不得?” 王全鼓噪道:“等下个月阿郎回京,一定要在官家面前好好告他几状!让官家下旨收拾他!” 王峻合拢书册,起身扶着栏杆,远眺湖面,忽地道:“进出武功、奉天方向的官道可有畅通了?” 王全忙回道:“还未!赵思绾说还有几个侯益部将没有捉到。现在京兆通往静难军、凤翔军的道路全都被封死,消息难以进出。” “李守贞有何动静?” 王全又道:“李守贞不久前上奏朝廷,请求朝廷发兵征蜀国,如今他在蒲州点兵聚将,日夜操练,说是要为朝廷伐蜀做准备。对了,两日前传来消息,说是李守贞更换潼关守将,还加派三千兵马进驻潼关。” 王峻扶住栏杆的手猛地攥紧,眯眼喃喃道:“不对...不对!” 王全疑惑道:“阿郎说什么不对?” “李守贞以伐蜀为理由,整兵备战只怕有假!赵思绾扼守关中西部通道,李守贞又增派潼关兵马,这两人一东一西,掐断关中首尾,想做什么?” 王峻自言自语,面色变幻莫测。 很快,他下定决心道:“这样,你马上暗中打点行装,只带贵重物品,不要惊动底下的人,我们今晚连夜就走! 你派人放出话,就说我近来得一新词曲,要闭门排练歌舞,不见客。” 王全愣了愣:“好端端,阿郎为何要走?” 王峻冷冷地道:“少打听,马上照吩咐做!” 王全忙道:“老奴知道了!那...那小夫人怎么办?她已有五个月身孕,只怕受不得这一路颠簸....” 王峻几乎不带考虑地道:“给她留一笔钱,派人以养胎为名,送她回鄠县婆家。” “是!老奴马上去办!” 王全领命匆匆告退。 王峻双手攥紧栏杆,凝眼远望湖中心几只白鹅,以极低的声音自语道:“李守贞...难道你真想造反不成?” wap. /107/107535/27952668.html 第八十七章 符娘子的支持 王峻秘密离开长安,没有惊动任何人。 每日里,前来官邸拜访送礼的官员依然络绎不绝,府上管事照常接待。 兴庆湖边的仿制沉香亭,依旧早晚歌舞声不绝,整座大宅一切如常,找不出丝毫异样。 数日后,通化坊,太师府。 符金盏一如既往地早起,在花园里舞剑。 练了一会,只觉心绪不宁,难以进入状态,将剑交给侍女,接过毛巾擦擦额头汗渍。 “金吾将军可起身了?”符金盏随口问道。 侍女小声道:“将军昨夜丑时才回府,此刻还未醒。” 符金盏面色冷淡地点点头:“若是醒了,来书房告我。” “婢子遵命!” 符金盏打发侍女退下,回到书房。 朝廷授给李崇训的官职是金吾将军,多数时候在内宅,当着下人的面,符金盏都会如此称呼他。 李崇训以都押粮草为由,两日前离开长安,实际上则是带着美婢到骊山泡温泉去了。 督办粮草一直由符金盏负责经手,李崇训基本不管事,随便找个借口出城游山玩水,符金盏派人一问就知道怎么回事。 丈夫带着连妾室都算不上的奴婢,撇下正室夫人出城游玩,符金盏对此却毫不在意。 两人徒有夫妻名义,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却形同陌路,彼此都觉得尴尬,两不相见,彼此不打扰最好。 只是近来,符金盏觉察到长安城乃至京兆附近的气氛平添肃杀之意,她负责督办粮草,接触到许多永兴军和河中军的官员将领,从与这些人的交往中,也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永兴军分批进驻长安城,连日来已不下万余兵马。 武功、奉天等京兆西路出入口,也被永兴军派遣兵马屯驻,理由是捉拿侯益叛党。 可是侯益已经舒舒服服在开封养老,哪还有什么叛党? 永兴军的大本营可是在华州,毫无征兆地大规模进驻长安,赵思绾究竟想干什么? 身为将门女儿,符金盏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从粮草的征调、兵马的调动来看,分明就是以最高战备水平,在进行紧张备战工作! 可是眼下外无蜀军侵扰,内无藩镇作乱,作为关中核心的长安城,大规模调动军队所为何事? 最令符金盏感到诧异震惊的,是昨日接到密报,永兴军在万年、蓝田、渭南等地募兵,同州方向,也传来河中军大规模招募健卒的消息! 作为关中势力最强的两个藩镇,竟然同时开展募兵,再联想到不久之前,李守贞秘密潜入长安,第二日会见赵思绾,符金盏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古怪。 一个时辰后,后宅主楼卧房门推开,李崇训哈欠连天地走出,身后跟着身穿粉红软缎衣的美婢,两人腻腻歪歪地又搂在一块。 李崇训刚想调笑美人几句,眼角余光突然瞟见坐在院中的符金盏,吓一跳,下意识地将美婢推开。 那美婢也惊慌地远远敛衽行礼,低着头快步离开。 “夫人早啊....”李崇训讪笑着坐下,仿佛不知道头顶的太阳已经快到正中。 李崇训虽然打心眼里不喜欢符金盏,但其实对她个人并无意见,相反还很敬重,人前人后一口一个夫人叫的相当自然。 符金盏开门见山,盯着他道:“我问你,太师让我留在长安,筹措粮草,究竟所为何事?” “啊?”李崇训被问得措手不及,含糊道:“自然是为了和彰义军完成盐粮交易....” 符金盏清叱道:“答应给彰义军的两万石粮早就备好,为何还要继续征粮?日前府库囤粮已不下十数万石,这么多粮食,太师竟然来信让我交给永兴军赵思绾?你告诉我,这又是何意?” “这个...这个...” 李崇训吞吞吐吐,眼神闪烁,符金盏双眸凌厉,他不敢与之相对,两鬓渗出些汗水。 “父亲自有用意,夫人无需多问,照做就是....”李崇训只得找借口搪塞。 符金盏冷冷看着他,共同生活多年,她对李崇训还是比较了解的。 和顺谦恭的背后,其实是懦弱无能,唯父亲之命是从。 瞧他的样子,符金盏可以断定,这父子俩一定有什么大事瞒着自己。 还想再逼问几句,李崇训汗如雨下,嚯地起身,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溜走。 符金盏只得苦笑摇头。 一名娘家跟来的仆从快步走近,施礼低声道:“启禀大娘子,潘美回来了,已到城外咸阳驿。” 符金盏忙道:“带上一队护卫,马上跟我赶到驿站。” ~~~ 两个多时辰后,符金盏在咸阳驿见到了率军在此休整的潘美。 顾不上一路辛劳,见礼过后,符金盏忙问道:“你之前派人传信,让我在你回长安时出城相见,究竟所为何事?还有,给彰义军的两万石粮已经备好,就放在延平门附近,永和坊仓库里,过完手续就可以提出。” 潘美疲态满满的脸上一片焦急之色,抱拳道:“大娘子见谅,事情紧急且不可走漏丝毫风声,所以只能劳烦大娘子出城相见。” 符金盏奇道:“何事不能等回城后再说?” 潘美瞧瞧四周,咽咽唾沫,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流露几分惊骇:“李太师,可能要反!” 符金盏一愣,杏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潘美赶紧摆手道:“非是我胡说,是朱秀告诉我的!他还说,让符娘子马上动身离开长安,去泾州暂避,免得被李守贞父子牵连!噢对了,还有那两万石粮,也得给朱小子送去....” “朱秀怎么....”符金盏吃惊地想说什么,却猛地想起近日以来,长安城和周边的种种异动。 如果是以造反为前提的话,永兴军和河中军这一连串的布置,就显得非常合理了。 符金盏也怀疑过,但没敢往造反想,此刻从泾州赶回的潘美突然间说破,让她猛然间明白,李守贞和赵思绾这一连串古怪举动,的确存在造反的可能! 潘美急吼吼地压低声道:“虽说朱小子向来不太靠谱,又是个小滑头,但在这种大事上,他绝不敢胡乱开玩笑!大娘子别忘了,朱秀懂得观星之术,他说关中有凶星出现,威胁中央紫微,可不就是说的李守贞吗? 朱小子连耶律德光病死镇州都能推算出,算他李守贞还能算不准?事不宜迟,大娘子想办法弄出那两万石粮,我们再以给泾州送粮为由,趁机出逃!” 符金盏蹙眉静静听着,稍作思索摇头道:“我一走,必然惊动李崇训,一旦派兵追击,粮食送不出去,你我也会成为阶下囚。” 潘美咬牙道:“那就不要粮食,我带大娘子逃走。” 符金盏还是摇头道:“永兴军将四面八方的水路陆路全部封锁,逃是逃不走的。何况....” 符金盏顿了顿,沉声道:“如果河中军当真要反,我身为李氏儿媳,一定会被朝廷追究。与其如此,不如留下来,想办法自证清白。如果最后只是一场误会,我私自逃去泾州,于情于理于礼都不合,还会令符氏蒙羞!” 潘美急道:“那该怎么办?倘若造反成真,大娘子必受牵连,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符金盏笑了笑道:“朝廷自有明法,辨我清白。我乃符氏长女,就算李守贞反叛,也未必敢把我怎么样。” “可是....” 潘美还要劝,符金盏摆手道:“此事不可再对旁人提起。你率军在此休整一夜,明日回城,我会想办法将两万石粮交给你,你照常以运粮到泾州为由,过奉天进入邠州。我会亲自送你出关,确保永兴军的人放行。” 潘美叹气道:“好吧,就依大娘子。只是大娘子若留下,一定要保证自身安全,不得已时,宁肯向李守贞父子委曲求全。我将粮食送到泾州,然后想办法尽快赶回。” 符金盏又道:“对了,朱秀给你多少盐运回来?” 潘美苦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万斤!朱小子让我用一万斤盐,换河中军两万石粮食。” 符金盏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她一下子明白了朱秀的意思。 反正在长安督办粮草的是她,朱秀是想让她大开方便之门,偷梁换柱敲河中军一记竹杠。 她符金盏倒是变成了朱秀的内应。 “泾州很缺粮吗?” 潘美苦笑道:“缺,不过最缺的是人。泾州人口太少,朱秀想方设法的收拢人口,手中必须要有足够多的粮食,确保人人有饭吃。臭小子现在可威风了,代行节度使职权,掌管彰义军一切军政要务。” 符金盏抿嘴轻笑,美目绚烂:“若有机会,我倒想看看,他能将泾州变成何样!如今他主政彰义军,是做正事,我定会全力支持!” 三日后,潘美押送两万石粮,在符金盏的护送下,顺利过境奉天县,前往邠州。 wap. /107/107535/27952669.html 第八十八章 开荒工程 安定县东北,阳晋川下游地区,水网密布,林地繁茂。 这里地势平缓,分布大片原始森林,附近散布几处村落,乡民们农闲时便以打猎为生。 阳晋川和另外两条泾河支流在此交汇,无数年以来,河水冲刷出数万亩适合大规模开垦的平整土地。 经过勘探和考察,朱秀将这片广袤地域定为泾州的移民经济开发区。 三千多男女青壮和两千军士进驻,热火朝天干了大半月,砍伐树木,挖掘水渠,平整土地,规划农田.... 数万亩的广阔大地,变成一处热闹大工地。 四条成井字形分布的沟渠同时开挖,一旦修成,将把三条主河与十几条溪流连接在一起,数万亩的土地将会变成水田。 对于水利工程的修建,朱秀的认知完全来源于《疏浚工河考》、《河防通议》这些理论著作层面。 他知道兴修水利的重要性,但具体如何探勘地势、设计工程、有哪些施工要点,可就一问三不知了。 术业有专攻,朱秀从不会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指手画脚。 当年节度府修缮城池关防,征调的工匠里也有一批技艺不俗者。 可惜这年头,掌握营造技法的匠人得不到官府重视,往往把他们当做工具人,用的时候临时征召,用完给一笔辛苦钱也就打发了。 许多老匠人用一辈子摸索总结出来的经验无人问津,得不到传承和发扬。 为了聘请一个合格的水利设计总师,朱秀专门召开会议,查阅过往人事资料,挨个询问属官,还跑去问史匡威,都没有找到合格人选。 史匡威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朱秀小题大做,挖水渠而已,哪里需要什么设计、技艺,拉上几千人,掘开河道,哪里需要灌水就往哪里挖就是了。 朱秀当然不会听他的,送了几个大白眼过去,从此后再也不找老史谈论相关话题。 好在最后,安定县商户吴大签听到消息,托温仲平向朱秀举荐了一位名叫施立埠的老头。 老头是**县人,年过半百,自称三十年前做过都水监主事,后来躲避战乱拖儿带女到泾州定居,一直靠给薛家当佃户为生。 施立埠还帮薛家修过盐厂,折墌城的扩建工作也是他主持的,事后薛家给他些赏钱。 剿灭薛家后,施立埠佃的田划归到自家名下,他家也从佃户变成了自耕农。 起初吴大签带朱秀找到施立埠时,对这个瘦小黝黑,头发花白的老头,朱秀报以深深怀疑的态度。 可是当他拿《河防通议》里的几个问题试探时,老头稍微一琢磨,就能答得八九不离十。 朱秀一拍大腿激动了,这貌不惊人的小老头确实有实实在在的工程经验。 当即决定,请施立埠同他一起视察阳晋川下游林地,共同探讨挖掘水渠,伐林整地的等等一系列的工程设计。 对于如何开发土地,朱秀有自己的思路,欠缺的是如何设计施工,施立埠的到来完美弥补了他这方面的缺陷。 施老头也不含糊,知道朱秀有求于他,壮着胆子开出一串条件。 施老头自己别无所求,只是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如果不想一家子世代辛苦劳作在田间地头,这次为朱秀做事就是一个绝佳的上升机会。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朱秀答应为他的三个儿子优先分配田地,还把他粗通文墨的大儿子收为节度府小吏。 朱秀给施老头一个工程顾问的头衔,每月能领到五百文钱和三十斤粮,还答应他,如果能按时按质按量保证工程完工,还会给予其他优厚赏赐。 如此一来,施立埠干劲十足,短短时间跑遍整片待开发区,详细设计出井字形水渠的路线和工程量,朱秀察验后,决定照此施工。 泾州州境东西一百九十六里,南北二百八十六里,境内百分之七十的土地是丘陵,破碎塬区和河谷川地占百分之二十五,剩下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适合耕种。 这里面,如今只有百分之一开发成田地,合计两千二百多顷,二十余万亩。 其中旱田又占了近七成。 如果泾州保持现有的人口,这些土地的收成倒也能满足糊口,丰收时节还能积攒些囤粮。 可是要吸纳流民落户,就必须要开荒新田。 朱秀初步计算过,以泾州的耕地面积和产量,足以养活两万户人口。 开元年间,泾州有一万五千九百五十二户,近十万人口数,乃是泾州有史以来的人口顶峰。 元和年间锐减到一千九百户,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加上新登记的户口数,一共有近四千户百姓。 所以在朱秀看来,泾州并非如外界看到的疲敝穷困,只要政策合宜治理得当,有极大的潜力成为泾原流域的璀璨明珠。 这日,日头正晒,朱秀戴一顶草帽,穿布鞋,卷起裤腿,蹲在土坝上,和施立埠商量几处沟渠交汇口的施工细节。 史匡威也打扮得像个老农,扛一把镐,站在土坝下和几个民夫唠嗑。 施立埠说的沟渠设计、施工方案,他听得头大,这些琐碎的麻烦事自然是交给朱秀去费脑筋。 一匹快马从远处疾驰而来,跑过工地,从漫天沙土中穿过。 朱秀拉起面巾遮住口鼻,起身远眺,来人竟然是毕红玉。 朱秀急忙跑下土坝,毕红玉驾马冲到跟前,利**翻身而下。 史匡威打量笑道:"红玉怎么回来了?" 毕红玉抱拳施礼,看了眼史匡威,再看看朱秀,低头不说话。 "嘿~拿我当外人?"史匡威不高兴地哼哼。 朱秀拍拍手掌泥土,笑道:"什么事说吧。" 毕红玉这才道:"大哥让我回来报信,说是陶文举和严平决定在宜禄县刺杀静难军一个镇将。" 朱秀和史匡威相视一惊,忙道:"究竟怎么回事?" 毕红玉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他。 朱秀接过一看,当真是陶文举的字迹。 内容简单明了,刺杀宜禄县镇将,激化静难军和长武城的矛盾,造成百姓恐慌,促使更多的人逃往泾州。 史匡威失笑道:"这家伙倒是聪明,如果让他们得手,长武城必定陷入混乱!嘿嘿~这回轮到王守恩头疼了!" 朱秀皱眉道:"可如此一来,长武城的百姓只怕日子不好过,如果王守恩派人强势镇压,会死很多人。" 史匡威道:"王守恩镇压越狠,长武城的百姓反抗越是激烈,愿意逃往泾州的人只会越多。最终,肯定是我彰义军占便宜。这个陶文举倒是有几分头脑,你小子没用错人。" 朱秀摇头:"为达目的,手段太过狠辣了些。" 史匡威不以为然道:"跟王守恩的贪婪无度比起来,这些算不得什么!混乱一起,邠州百姓会明白,只有逃到泾州才有活路。" 史匡威朝毕红玉挥挥手,大咧咧道:"这份计划我批准了!你回去通知他们,照此执行,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毕红玉看他一眼,没吭声,望向朱秀。 史匡威气得吹胡子瞪眼。 朱秀犹豫片刻,点点头:"去吧。" 毕红玉抱拳微微鞠身,跨上马原路折返。 "唉,世态炎凉啊!老子还没解甲归田呢,说话已经不好使了,连个女娃子也敢对老子爱答不理!唉~~" 史匡威拄着镐头,一顿唉声叹气。 朱秀瞥他一眼,嘀咕一句:"矫情~" 爬上土坝,继续和施立埠商量施工方案。 wap. /107/107535/27952670.html 第八十九章 杀斛斯罗 五日后,邠州宜禄县。 陶文举、严平、毕镇海、毕红玉四人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茶肆聚首,同行的还有四名下属,八个人分坐两桌,看似互不认识。 毕镇海沉声道:"少使君已经同意你们的计划,说吧,准备怎么做?" 陶文举拱拱手低笑道:"毕统领鼎力相助,鄙人先行谢过。" 毕镇海冷声道:"用不着攀交情!都是为少使君、为彰义军效力,需要我们配合的,只管言语,无需客气!" 陶文举干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严平接话道:"我们探听到,王守恩派驻宜禄县的镇将名叫斛斯罗,从王守恩潞州起事一直跟随至今,深得王守恩信任。 此人凶性暴烈,手段残忍,上任以来两次出兵搜剿盐贩,但凡抓到与盐贩相关之人,一概就地处死!此人凶名在长武城能止小儿夜啼,附近百姓对他敢怒不敢言。 斛斯罗颇为勇武,作战勇猛,王守恩很喜欢他,想要行刺成功,还需周密筹划。" 毕镇海笑骂道:"你小子少吊胃口,你们肯定想出办法了,还不快说!" 陶文举本想插话,可是见毕镇海脸色冷淡,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识趣地闭嘴不言。 严平笑道:"斛斯罗为人好色,匪气极重,来到宜禄县不过半月,已经发生过五六起当街派兵士强抢民女的恶事,其中两家还闹出人命。平日里,斛斯罗喜欢住在城东玉笙苑,那里有两个长安教坊出身的美人,现在已经成了他的禁脔。" 严平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毕红玉,笑道:"引斛斯罗上当,关键还在红玉娘子身上。" 毕红玉看他一眼,又低头把玩手腕上的红玉石手镯。 毕镇海皱眉道:"你们的意思是...." 陶文举咽咽唾沫,话语到了嘴边,就差脱口而出了。 严平碰了碰他:"主意是你想的,还是你来跟毕大哥说!" 陶文举拱拱手,脸上笑容难掩奸猾:"红玉娘子容貌不俗,稍加打扮定是一位美人,我们不妨如此....." 听完陶文举的计划,毕镇海浓眉更是紧皱,刚想说什么,毕红玉淡淡道:"我觉得不错,可以试试。" "妹子...."毕镇海有些犹豫。 毕红玉平静地道:"我愿意试试。" 毕镇海苦笑道:"好吧,就这么办。" 当即,四人又商量了一番行动细节,这才各自离开。 翌日晚间,城东玉笙苑跨院内搭建戏台,有自称梨园弟子的戏班子正在进行舞乐表演。 台下,一名满脸酒晕的锦袍大汉左拥右抱,不时纵声大笑,冲着台上几名女伎子评头论足,言语放荡粗俗。 大汉面貌粗犷,颌下一圈杂草似的络腮胡,正是宜禄镇将斛斯罗。 忽地,隔壁院落传来几声打骂怒吼,然后一阵叮叮哐哐的打斗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尖叫。 台上舞乐停下,伎工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斛斯罗被扫了兴致,满脸不悦,对身后一名护卫道:"去问问虔婆,怎么回事?" 护卫应了声,刚要告退,隔壁院墙翻过一个人影,手里还拎着刀,刀上沾染血迹。 再仔细看看,那人竟然是个女子。 女人披头散发裙裳破烂,似乎在逃命,往戏台上跑,吓得一众舞乐伎工惊慌尖叫,四散而逃,场面十分混乱。 斛斯罗已有五六分醉意,一边喝酒一边哈哈大笑,一队甲士护卫在他身后。 玉笙苑虔婆带着几个恶奴气急败坏地赶来,见到闹事的女子,尖叫道:"还不快把那贱人给老娘抓回来!" 恶奴们畏惧女子手里的刀,一个个畏缩不前。 虔婆只得觍着脸求助斛斯罗:"哎哟~斛斯将军救命呀!" 斛斯罗推开怀中美人,喷着酒气大笑道:"好久没见过这么烈性子的,哪里找来的?" 虔婆挥舞着手里绢帕,尖细嗓门竹筒倒豆子般地道:"这贱蹄子是今儿个,被她哥哥卖来的!听说是长武城的刁民,果然不是好东西...." 斛斯罗晃晃发沉的脑袋,勉强听清楚。 眯着醉眼,看着台上的女人被一帮恶奴围拢,披头散发看不清模样,不过瞧身段着实不错。 "让那群废物都给老子闪开!"斛斯罗摇摇晃晃朝戏台走去。 虔婆赶忙招呼恶奴退下。 甲士们将戏台团团围住,女子逃不出去,横刀在胸前,警惕盯紧跳上戏台的斛斯罗。 "嘿嘿~小娘皮,老子来陪你玩玩~"斛斯罗淫笑着,摆开架势朝女人扑去。 女人挥刀劈砍,斛斯罗轻松躲闪,抓住她的手腕拉入怀中,另一只手夺去她手里的刀。 "放开我!"女人惊怒尖叫。 斛斯罗捏住女人下巴,拨开她的头发,只见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姿色不错的脸。 "哟~还是个美人!"斛斯罗大笑,满眼淫光。 "把她绑了,送回卧房!老子今晚就替她**!" 斛斯罗大手一挥,两名甲士上前将女人捆住手腕,押下台去。 虔婆眼看一棵好苗子被糟蹋,心疼不已,却只得陪着笑脸上前恭维。 斛斯罗懒得理会她,敷衍几句打发走,连他最喜欢的两个红牌美人也不搭理,急匆匆地赶回卧房。 混乱中,一名伪装成梨园子弟的青年悄悄跟在斛斯罗身后。 "没有老子命令,谁都不许靠近!"斛斯罗让一队甲士守在院外,独自进屋。 女子倒在床榻上,斛斯罗淫笑着朝她走去。 突然,女子翻身滚落下床,原本被捆住的手不知何时松开,握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朝斛斯罗胸膛刺去。 斛斯罗先是一惊,而后露出狞笑。 这女人在戏台上被他轻松制住,没什么武功,手里多把匕首也无济于事。 斛斯罗挪闪一步,粗大手掌朝女人手腕抓去。 可是这一次,女人却脚步一旋轻易避开,匕首调转方向,狠狠刺入斛斯罗肋下! 一声惨叫伴随着怒骂咆哮声传出卧房,院外几个甲士相互看看,皆是露出暧昧笑容。 斛斯将军可真会玩,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 卧房内,斛斯罗像头暴怒的蛮牛横冲直撞,肋下插着匕首,鲜血汩汩流淌,嘶吼怒骂着,拼命要捉住女子。 女子被斛斯罗抬起桌椅砸中,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一阵破窗声响起,化妆成梨园弟子的严平扑进房中,一个地滚逼近,狠狠一刀将斛斯罗穿胸而过。 斛斯罗痛呼一声,重重砸地,身子抽搐两下没了气息。 "红玉娘子可还好?"严平喘口气,忙扶起毕红玉。 毕红玉像是受了内伤,满脸冷汗直冒,脸色苍白,咬紧牙关摇摇头,拔出匕首割下斛斯罗的脑袋,用布一裹,和严平翻窗逃走。 天快亮时,长武城东面城门之上,悬挂一颗脑袋,旁边还垂下一副鲜红大字:杀斛斯罗,替天行道! wap. /107/107535/27952671.html 第九十章 朱秀的大手笔 王守恩今日起的稍晚,临近正午才坐在厅室里用早饭。 半锅药膳炖鸡,一大碗太湖精白米饭,被他风卷残云般扫下肚。 前两日开封传来消息,他的长子右迁为贝州刺史。 贝州乃是河北中部重镇,在去年的战乱中损失惨重。 朝廷重建河北,贝州更是重中之重,他的儿子调任贝州,说明得到官家和朝廷的信任和重用。 一时间,王守恩倍感欣慰,觉得王氏家族后继有人。 情绪高涨之下,昨天夜里,他特地招来两名新入府的婢女,都是十七八的年纪,水嫩动人,让他兴奋地操劳大半宿。 心情愉悦无比,只是身体略感疲乏。 马上就是知天命的年纪了,不服老不行啊! 王守恩默默感叹着,又多舀了一碗鲜美炖鸡汤喝下,锅里的枸杞、山参、黄精、锁阳等药材,被他吃个精光.... 一名军士满头大汗跑进厅中。 王守恩端碗拿着汤匙,不满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军士单膝跪下,抱拳急道:"启禀节帅,斛斯罗....死了!" "噗~" 王守恩刚喝进嘴里的鸡汤喷出,手忙脚乱放下碗,连嘴也不顾上擦,嚯地起身:"你再说一遍?" 军士哭丧脸道:"宜禄镇将斛斯罗,昨天夜里,在县城玉笙苑被贼人杀害!首级...首级就挂在长武城头!贼人还留下字迹,说....说...." "说什么?"王守恩暴跳如雷。 "说‘杀斛斯罗,替天行道‘;!"军士硬着头皮苦笑道。 王守恩身形一晃,感到些头晕目眩,只觉一股火气从心口腾地一下燃起。 "长武城....难道是盐贩所为?"王守恩强捺怒火,迅速做出判断。 军士道:"据玉笙苑虔婆说,杀害斛斯罗的是一个女人,当天刚被她哥哥卖到玉笙苑,兄妹俩自称长武城人氏。斛斯罗的首级清早出现在长武城头,说明此事与附近盐贩脱不了干系。" 王守恩满脸怒愠,攥紧拳头厉喝:"该死的盐贩!这分明是对本帅进行公然挑衅!" 没有多做考虑,王守恩厉声下令:"即刻传令下去,调集三千兵马,随本帅赶赴宜禄县,与宜禄镇军合兵一处,本帅亲自统领,开赴长武城!" "谨遵帅令!"军士大声应道,急忙下去传令。 当即,王守恩亲自率军连夜赶路,于第二日一早赶到长武城下,果然亲眼见到斛斯罗的人头,和一旁高挂的血书。 暴怒的王守恩顾不上歇息,下令封锁长武城,大肆搜捕盐贩,但凡有丁点消息就派兵抓人,抓到后也不审问,直接杀头处死。 长武城顷刻间陷入一片血雨腥风当中,恐慌反抗的情绪迅速蔓延开,周边村落还发生几起反抗静难军搜捕,打死军士的事件。 王守恩大怒之下悍然下令屠村,本就动荡不宁的长武城彻底陷入混乱,邠州盐贩的根基遭到毁灭性打击。 同一时刻,陶文举和严平悄然撤出邠州,在长武城西南面,阳晋川河谷道连通邠州的入口处,准备接纳出逃的长武城百姓。 果然,王守恩率军进驻长武城的三日后,大规模的恐慌性逃亡开始了。 从每日的两三百户,短时间内激增至近千户,大批百姓在有心人的指引下,来到河谷道,受到彰义军士的热心接待,帮助他们从河谷道前往泾州。 同时,河谷道前出之地,一座坞堡也在紧锣密鼓的修建当中。 往后,这颗楔入邠州的钉子,就是彰义军保护河谷道口的重要据点,也是长武城百姓眼中的明灯,通往向往中的美好生活。 王守恩起初对百姓逃亡不加重视,直到半月后,他再一次来到长武城,望着空荡荡的土城,再去周边乡村转悠一圈,才发现已是十室九空的局面。 大规模搜剿盐贩成效显著,邠州境内的私盐生意一蹶不振,官盐进项有所增加。 王守恩暗自窃喜,可是当他搜查出一批还未脱手的私盐后,立马从中觉察到不对劲。 长武城一处民宅地窖内,王守恩望着码放成堆的盐包,解开绳索打开一包,舀起一碗盐,竟然发现这些盐的品质,与他从泾州买来的上好白盐分毫不差! 部将把一名打得半死的盐贩拖到跟前,王守恩厉声逼问:"说!这些盐从哪里来的?" 血人般的盐贩有气无力地求饶,断断续续吐露话语。 王守恩听罢,眼睛死死瞪大,难以抑制的怒火从心底燃起。 这些盐,竟然也是从泾州运来的! 一瞬间,王守恩像是想明白什么,咣啷拔刀砍下盐贩头颅,嘶声怒吼:"史匡威!我定不与你干休!" 泾州吃盐不花钱,不可能存在盐贩,邠州盐贩手里的盐,分明就是彰义军派人送来的! 同样的盐,低价卖给盐贩,高价卖给他,两头赚,到最后血亏的可是他王守恩! 王守恩猛地想到,自己还提前预支了一个月的盐款给彰义军,更是像生吞了几十只苍蝇一样难受,挥刀大骂。 从来只有他占便宜,什么时候吃过如此大亏? 王守恩怒不可遏,传令静难军四处搜捕逃亡百姓,顺藤摸瓜找到河谷道口,点起三千兵马杀奔而去。 等王守恩赶到,看见一座土筑坞堡,异常突兀地出现在山脚下,扼守住进山道路,更是差点气得吐血三升。 这里还算是邠州地界,在他眼皮子底下,彰义军竟然悄悄摸摸修建一座坞堡,专门用来接纳邠州逃亡百姓。 这种明目张胆的抢人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坞堡还未完工,还有几处豁口没有合拢,但并不妨碍它发挥作用。 王守恩望着两丈多高的土墙,外侧墙体上,竟然还漆着一行大字:泾州欢迎您! 墙头上,一杆彰义军旗号的黑红色大旗迎风招摇,异常刺眼。 王守恩愤而下令用云梯进攻,部队刚冲到土墙下,墙头垛口后便射出密集箭矢,数十人中箭身亡,上百人负伤,静难军的攻势被压制住。 墙头又多了几面军旗,人影晃动,一名披氅衣、戴纶巾,手摇鸡毛扇的白面小生,在众人簇拥下出现,笑吟吟地朝堡外的王守恩摇摇手。 王守恩收拢部下,骑马倒提大刀,指着土墙头怒喝:"你是何人?叫卑鄙小人史匡威出来见我!" 朱秀拱手,朗声道:"史节帅伤势未愈,不便见人,请王使相见谅!有什么事,王使相与我说便是了!在下朱秀,见过王使相!" 王守恩又惊又怒,没想到这白脸小子就是朱秀! 助史匡威扫除薛家的就是他! 据说史匡威还让他代行节度使职权,没想到如此年轻! "你彰义军越界,私自筑堡,侵占我邠州土地,是何道理?史匡威勾结盐贩,贩卖私盐,鼓惑邠州百姓逃往泾州,这些事,本帅定要禀明朝廷,将你彰义军治罪!"王守恩怒吼。 朱秀摇头大声道:"王使相可不要胡说,彰义军一向遵纪守法,生产的盐只供应治下百姓,怎么会贩卖私盐?奈何盐枭势大猖獗,屡剿不止,我们也是苦不堪言呀!" "你!黄口孺子!满嘴胡言!"王守恩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抡起大刀砍了朱秀的头。 彰义军本身就是关中最大的私盐贩子,还在这里贼喊捉贼! 朱秀笑道:"泾州邠州相邻,两地百姓本就时常走动,何分彼此呐?王使相无需多疑,什么鼓动百姓抢夺人口,没有的事!只不过,听说邠州发生**,百姓恐慌,我彰义军担心受到流民冲击,所以在此建坞堡。王使相不必大惊小怪,我保证,等邠州动乱平息,彰义军自会撤走。" "诡辩!一派胡言!"王守恩气得热血冲头。 有心下令进攻,但堡内彰义军明显早有准备,他来的匆忙,也没携带什么攻城器械,再度冲城只怕会死伤惨重。 "撤军!"王守恩不甘心地大吼,率军退走,准备回去调遣主力,携带攻城器具再来,一定要把这颗钉子拔除。 否则的话,邠州百姓逃亡的局面,只怕难以止住。 土墙头上,朱秀远远望着王守恩退兵,暗暗松口气,摊开手掌,看着汗水淋淋的掌心苦笑连连。 这座土堡从陶文举和严平潜入邠州时开始修建,到现在快一个月了,也只是将外围土墙围拢,受限于地形和时间,不可能造的太大,作用也只是为了接纳邠州逃民,并非真的要跟静难军开战。 朱秀身边,陶文举和严平等人也长长松口气,如果刚才王守恩当真要猛攻,只怕仓惶撤退的就是他们了。 "抓紧时间修建坞堡,我再给你们调来两个指挥的人,还有十几枚黑火雷,小心防备王守恩偷袭!" 朱秀严肃地叮嘱道。 陶文举和严平急忙躬身领命。 看着二人,朱秀稍稍思索,又道:"今后,陶文举任行军参谋,严平任牙军左厢军使,暂时统辖四个指挥的兵马,驻守河谷道。" 二人大喜,行礼拜谢。 陶文举担忧道:"王守恩定会再来,难不成真要与静难军在此大战?" 朱秀淡淡道:"无妨,王守恩马上就要有更重要的事情处理,顾不上理会我们。趁他无暇顾及这段时间,抓紧将愿意前往泾州的百姓带回来。" 陶文举眨巴眼,不明白朱秀话语意思,严平朝他使眼色,低声道:"不该问的别问,照做就是!" 陶文举反应过来,赶忙道:"是我多嘴了,少使君恕罪!" 朱秀没有责怪,淡笑道:"你二人这次在邠州配合的不错,目前为止,已经为泾州带去近三千户人口。日后,当继续精诚合作,完成任务!" "谨遵少使君之命!"二人忙鞠身施礼。 "派人通知毕镇海,今后由他全面接手邠州的私盐生意,不光邠州,邻近的宁州、坊州、乃至京兆,彰义军的私盐生意全面铺开! **和王守恩断彰义军的官盐供应,我们就让他的京兆盐监一分钱都赚不到!" 陶文举和严平相视震惊,少使君当真想让彰义军变成关中最大的盐枭,官盐私卖,**挖朝廷墙角! 而且泾州白盐定价不会高,保证各地百姓都能吃得起,走量大管饱的促销路线! 如此一来,钱和名声都赚了,彰义军只怕要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这才叫大手笔呀! wap. /107/107535/27952672.html 第九十一章 吴大签的发家史 当日傍晚,朱秀坐上马车,在一队甲士的护送下,连夜返回安定县。 泾州的事务还有一大堆等他处理,这次也是担心斛斯罗一死,长武城动乱,彰义军的各种小动作隐瞒不住,与王守恩彻底撕破脸。 一旦王守恩派兵扼守河谷道,断绝这处通往泾州的捷径,朱秀的移民计划将会夭折。 好在准备得当,逼退王守恩。 他这一走,将再没机会顾及老邻居**抢人的恶行。 泾州方面能留出充足的应对时间。 两日后,朱秀在节度府接见县城商户吴大签。 "小民拜见少使君!" 官房内,吴大签恭敬拜倒。 "无需多礼,请起!"朱秀笑眯眯地示意他起身。 吴大签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吴商户,你举荐施立埠有功,我向你表示感谢!"朱秀笑道。 吴大签惶恐道:"少使君折煞小民了!小民身为本县人,彰义军治下之民,为节度府效力理所应当!若能使泾州富足,也算小民贡献微薄之力!" 朱秀赞赏道:"吴商户说得好,一颗赤诚之心,当为泾州商贾表率!" 吴大签连道不敢,眉眼却流露喜气。 朱秀拨弄盖碗:"记得吴商户说过,以前家里是做毛货生意的?" 吴大签忙道:"少使君记性真好,小民祖上以做毛货生意起家,传到小民这一辈,因为遭受薛家迫害,生意已中断三四年之久。" 朱秀道:"如今薛家已不复存在,你可有考虑过重新拾起这项生意?" 吴大签愣了愣,小心翼翼地道:"小民只是初步有此念头,如果少使君想派人接手的话,小民完全可以退出...." 朱秀摆摆手笑道:"你误会了,我可不是薛修明,不会搞恶性垄断。我想问你的是,硝制毛货需要大量硝石,你之前肯定有门路,能弄到大量硝石,现在路子可还在?" 吴大签暗暗松口气,忙回道:"硝石以巴蜀一带的产量最大,质地最纯,小民祖上经营多年,在川中有几家故交,就是做硝石生意。虽说中断往来数年,但只要小民亲自跑一趟,就能重新捡起采购硝石的路子。" "太好了!" 朱秀一拍巴掌,"我不要你的毛货生意,但我要大量硝石、硫磺和木炭,最好还有赤磷,品质越纯越好!" 吴大签讶然道:"少使君莫不是要生产火寸?" 火寸就是最原始的火柴,也叫发烛,用木条涂抹硫磺,与涂抹磷粉的木块、石头摩擦燃起明火。 发烛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两汉时期,至宋初,经过炼丹家的改进,早已成为普及民间的引火物。 朱秀摇头道:"火寸生产乃是小利,犯不着与民争利。你只管替我弄来,无需多问,日后自知。" 吴大签想了想道:"这些东西泾原二州产量少,不过小民有法子从外州弄到。"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先期的话,我给你五百贯,尽量多采购些。" 吴大签忙应下。 朱秀看着他,又笑道:"温家的绞麻作坊你可知道?" 吴大签带着几分羡慕,笑呵呵地道:"温家连开十座绞麻作坊,采用新式绞麻法,轰动县城,小民岂能不知!小民还特地托关系参观过,新式绞练法产出的麻纱,质地白细软,韧性十足,价钱比以往能高一倍不止!" 朱秀笑道:"这项生意,你可想插一手?" 吴大签怔住了,"少使君之意...." 朱秀淡淡道:"新式绞练法,是我送给温家的。如果你也想做,我可以给你完整的工艺流程。" 吴大签又惊又喜,支支吾吾地用力搓手:"这...这不太好吧?温老爷若是知道,只怕会记恨在心...." 朱秀随手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纸,推到吴大签跟前。 "既然是做生意,应当遵循市场规矩,良性竞争,可不是一家一户能独占的!" 吴大签讪笑着,飞速捧起几张纸,如获至宝,脸上笑开了花。 "多谢少使君恩赐!"吴大签拜倒,诚心叩谢。 朱秀笑道:"不过我事先提醒你,绞麻技术发展迅速,用不了多久,类似的技艺就能被琢磨透彻,所以只能赚一时快钱,以后类似的作坊其他州也会遍地开花。做的多了,价钱自然会降低,后期的利润不会太高。" 吴大签小心收拢纸张,笑呵呵地道:"多谢少使君提醒,小民懂这个道理。先挣一笔钱,然后看看市面反应,不行的话再改行。" 朱秀道:"不错,难得你有这份心态。等过段时间我腾出手来,再教你一种独门技法,保证比绞练麻纱赚得多!当然,前提是你得帮我弄来需要的东西。" 吴大签满心好奇,不过朱秀端起茶盏喝茶,显然不准备透露太多,也就只能压下心中疑问。 吴大签眼珠轮了轮,犹豫了会拱手道:"小民替少使君效力,不知是以何种身份?" 朱秀皱了下眉头,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似笑非笑道:"怎么,你想要个官身?" "不不!"吴大签急忙否认,"小民做不来官,也不敢想,只是....只是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小民想为家里求一份保障,得到彰义军的照拂...." 朱秀哑然失笑,这吴大签当真是个聪明人,有心机有远见,了不得! 他是想在彰义军内部,得到正式认可,有个头衔名号什么的,当作护身符。 朱秀思索片刻,说道:"今后,你就是彰义军的总采办!我单独设立此职位,为你刻造印信,账簿出纳交由判官裴缙审理,一应事宜直接对我负责!" 顿了顿,朱秀笑道:"换句话说,往后,你就是彰义军的官商。" 吴大签嘴唇嗫嚅着,噗通跪倒,磕头激动地道:"愿为少使君效死力!" 安抚几句,吴大签告退离开。 朱秀疲倦地倚靠太师椅,望着房梁发呆。 温家和吴大签,便是他用来整合泾州商贾的两大工具人。 想做垄断生意是不可能的,要想垄断经营,只有官府才有资格。 而在彰义军,他就代表官府。 wap. /107/107535/27952673.html 第九十二章 秦王李守贞 长安城外,一支打着河中军旗号的铁骑飞驰而来,明德门守军急忙驱赶百姓,清空道路。 骑军速度不减,冲入城门洞。 有眼尖的兵将,看清楚了当先一名两鬓斑白,气度威严之人,正是河中军节帅李守贞! 李守贞再度出现在长安,且这一次竟是光明正大而来! 守备长安的永兴军,数日前全军上下得到通知,今后但凡看到河中军旗号,都不许阻拦,两军就是铁杆的兄弟部队。 很快,李守贞飞马入长安的消息传开,留守长安的文武官员闻风而动,相约前往太师府拜见。 李守贞入城后没有马上赶回太师府,而是先去了城西永和坊,那里有几处大仓窖,用来囤放军粮。 叫来仓曹打开其中一间稍小的仓房,望着空荡荡的库房,李守贞面色铁青,厉声询问近来大宗粮食的进出库记录,仓曹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作答。 听罢,李守贞脸色更显难看,跨上马直奔回府。 "孩儿拜见父亲!"李崇训率领府中众人,恭恭敬敬大开中门,在阶下迎接下拜。 "叫符金盏来见我!"李守贞翻身下马,怒气冲冲地喝道。 "啊..."李崇训吓一跳,不知道父亲为何刚来就发火。 李守贞顿住脚步,回头指着他怒斥:"叫你的好夫人来见我!你的账回头再算!哼~" "啊...是..."李崇训唯唯诺诺,完全不知道父亲为何动怒。 这段时间他住在长安,日日美人相伴,留恋春光,筹备粮草的事有符金盏打理,他也完全不需要插手,更没有父亲的虎威镇压,日子过得别提多快活。 后宅厅室,李守贞刚坐下喝了几口茶,李崇训和符金盏前后脚到来。 李崇训战战兢兢,符金盏神情平静,敛衽行礼:"拜见太师。" 李守贞威势浓重的目光冷冷盯着她,冷声道:"我让你负责筹措粮草,为何擅自下令停止征收?" 符金盏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太师当初说的是,让我筹措粮草,与彰义军完成盐粮交易。两万石粮食早已备好,无需过多**,搅乱百姓生活,故而停止。" 李守贞怒道:"谁说筹粮只是为了和彰义军完成交易?谁允许你擅自下令停止**的?简直放肆!" 符金盏淡淡道:"除了和彰义军交易,我实在想不出有何**的必要!何况京兆并不属于河中军管辖,太师在此地**,已有逾制的嫌疑!" 嘭~李守贞一阵火大,拍案而起:"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唯我号令行事,三万永兴军归我调遣,长安城也是我囊中之物,如何不能在京兆**?" 符金盏双眸闪过些许震惊慌乱,李守贞如此说话,反心已露! 她微微攥拳,咬牙低声道:"太师还请慎言!" 李崇训在一旁急得团团转,苦着脸小声地两头劝解道:"父亲息怒,有话好好说。夫人也莫要再顶撞父亲...." 李守贞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狠狠瞪了眼不争气的儿子,一撂袍服坐下,冷着脸道:"我问你,可是你下令让潘美运走了两万石粮?" 符金盏平静地道:"不错。潘美从泾州运回盐,我便让他将太师允诺的两万石粮给彰义军送去,这是太师定下的交易。" 李守贞愠怒道:"泾州的盐又在哪里?" 符金盏看他一眼:"就在永和坊内仓房,太师去过的话,应该看见了才是。" "那里面只有一万斤盐!一万斤!" 李守贞拍打桌案,怒不可遏,"我要的是十万斤,十万斤!一万斤盐就换走我两万石粮食,我李守贞岂不成了冤大头?符金盏,你分明是故意为之!" 李崇训惊得张大嘴巴,这件事他到现在才知道。 符金盏淡然道:"太师无需着急,余下的,想必彰义军会分批送来。" 李守贞恼怒不已,眼露凶光,符金盏拿两万石粮换一万斤盐,让他平白无故吃了个哑巴亏。 更可恨的是,符金盏擅自下令中断**,还将几万石粮又给退回去,一来一去耽误不少功夫。 赵思绾派人查验仓储,发觉不对劲,这才急忙派人通知李守贞。 河中方面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李守贞正好要来长安检查战备,接到消息急急忙忙赶来。 留符金盏在长安负责**,是为了留下足够的证据,坐实符氏追随他起事的事实。 可没想到,他这位好儿媳妇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似乎看出不对劲。 "你似乎知道了什么?"李守贞盯着她看了会,又瞟了一眼李崇训。 李崇训忙摇头:"孩儿保证什么也没说!" 符金盏叹息道:"请太师收手吧!" 李守贞虎目暴涨精芒,仰头大笑:"不愧是符彦卿的女儿,果然聪明!" 符金盏双眸黯然。 李守贞冷笑道:"你是我李家儿媳,现在才想脱身,却是完了!反旗一举,在朝廷和刘家小皇帝眼里,你我皆是叛臣!符氏想洗脱清白,可朝廷上有的是人想置符氏于死地!如今符氏只有一条路,追随本王起事,杀入开封,定鼎天下!" 李守贞低吼的声音里充满兴奋:"你马上写一封家书,与我的亲笔信一同送到兖州,交给你父亲,让他举符氏之力与我一同起事!本王亲提关中雄兵出潼关,符彦卿率泰宁军在兖州响应,东西遥相呼应,夹击开封! 事成之后,我定会封符彦卿为王,让符氏与我李家共享天下!日后我儿崇训就是皇太子,你就是太子妃,将来的皇后,母仪天下,尊荣万世!" 李守贞双目赤红像是着魔一般,李崇训呼吸都变得急促了,眼睛冒光,仿佛见到了自己君临天下的时刻。 符金盏却异常平静,沉默片刻,轻叹道:"连年战火不息,百姓疲敝,人心思安,太师何苦为一己私欲荼毒生灵?何况关中之地早已不比往昔,无力抗衡朝廷。 赵思绾之流与太师本就不是一条心,一旦战事受阻,只怕顷刻间就会爆发内乱。趁现在朝廷还未察觉,太师退回河中,偃旗息鼓,或许还能保得一线生机...." 李守贞面皮狠狠颤了颤,眼神阴狠,不耐烦地喝道:"轮不到你一小辈来教训本王!我问你,这信写还是不写?" 符金盏摇摇头:"不写。" 李守贞目光凶恶得好像要吃人:"好!好!来人!将她押下去,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每日给水不给粮,看她撑得住几日!" 两名铁甲卫士进屋,一左一右冷冷看着她。 符金盏知道反抗无用,默默走出厅室。 "父亲...."李崇训有些于心不忍,李守贞瞪眼怒斥:"闭嘴!少做些没用的妇人之仁!我留她,只是为了联络符氏,如果符彦卿不识趣的话,哼~" 李崇训长叹:"孩儿与她毕竟夫妻一场...." 李守贞狂傲道:"等将来你我父子坐了天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李崇训唉声叹气,却是不再言语。 几名永兴军部将到来,奉赵思绾之命,献上一面大旗,展开一看,竟是一面黑底绣五爪金龙的秦字王旗! 李守贞当即得意大笑,命人仿照赶制,三日内,长安城四面都要悬挂上新旗帜! wap. /107/107535/27952674.html 第九十三章 漏网之鱼郭大爷 四月底,开封城西南角,老鸦巷口,一间挂有招牌"盛和"字样的邸舍悄然开张。 没有放爆竹庆贺,没有请舞乐伎工来闹腾,只是给同一条小巷里的十几间铺子送去些糕饼点心,以示从今往后睦邻友好。 盛和邸舍兼具货栈和寄卖的服务,临街铺面背后还有一座两亩地大小的宅院,只是房屋年代久远,破旧不堪,等以后重新修缮装潢,还能把投宿落脚的生意做起来。 老鸦巷只是一条偏僻小巷,靠近开封城西南边的广利门,巷子里大多是些米铺、茶铺、菜果铺、布帛铺、鞋铺....诸如此类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小铺子,盛和邸舍还是巷子里第一间货栈。 没有同行做冤家,盛和邸舍的开张迎来邻居们的欢迎,大小店主们用红纸红布包些随礼钱上门道贺。 盛和邸舍的东家是个年近三十岁的汉子,中等个头,团脸像一张摊开的烙饼,笑起来一团和气,听口音像是河北人,叫做马三。 管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面貌忠厚老实,身材壮硕,不太爱说话,一口河西口音,听起来像是西域来的胡人,名字叫陈安。 马东主说陈安是他的远房表弟。 邻居们又是感慨又是惊讶,一个河北人,一个河西人,相距几千里,可真算得上"远房"。 最巧的是,两个人竟然跑来开封做生意。 邸舍里还有几个伙计,也都是河西口音,马东主说都是他表弟同村的亲戚,年轻人不甘寂寞,一同来开封闯世道。 就这样,盛和邸舍在开封城里扎下根。 老鸦巷里,从此多了一个经常搬个马扎,坐在铺子门前,摇一把蒲扇,大饼脸整日里笑呵呵的马东主。 ~~~ 宫城宣德门右侧的枢密院内。 官署后便是枢密使郭威常住的宅院,在开封的大半时间,他都居住在此。 郭威在宫城右掖门西南面,横街大道北侧,启圣院隔壁还有一座司徒府,原来是梁太祖朱温的旧邸,因为占地面积太大,还有许多逾制建筑,朱梁灭亡后被分为几部分,被历代皇帝赏赐给元老重臣。 郭威让继室张氏带领儿女居住在司徒府,他自己则常住枢密院,方便就近处理公务。 柴荣发妻刘氏和两个儿子也住在府里,郭威的侄子郭守筠、郭奉超年岁较长,谋得差事后搬出府居住,郭威回府时喜欢把侄儿们叫来,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甚是热闹。 不久前,郭威以述职为由召回柴荣。 柴荣在司徒府小住几日,与家人们共享天伦之乐后,找机会入宫城拜见郭威。 这日,郭威下朝回枢密院,屏退左右直奔后宅。 柴荣早已在内书房等候多时。 "大郎回来了!"还未跨进屋,郭威的爽朗大笑声已经远远传来。 "孩儿拜见父亲!"柴荣忙迎上前,刚要下拜,郭威结实双臂将他托住,亲热地揽住肩头。 柴荣笑道:"若是魏先生在,定要说父亲不循礼制。" 郭威虎目一瞪,喝道:"那个酸儒,总说我匪性难改,拿礼教规范一套作说辞,要斯文,要守礼,不能骂人....呸~老子可不爱听!" 柴荣忙朝郭威身后瞧瞧,郭威大咧咧地摆手:"魏酸儒被我赶到洛阳颁行枢密院令去了,老子怎么骂他,他都听不见!哈哈~~" 柴荣无奈,父亲和魏仁浦先生乃是相识于微末的至交好友,虽说现在是上下级关系,但私底下,两人依旧一言不合就吵架。 郭威年轻时可不是善茬,生身之父死得早,与母亲相依为命,性格坚强倔强,好勇斗狠,虽是孤儿寡母,但凭借蛮力狠劲,在乡邻间无人敢惹,还经常呼朋引伴,做些自诩抱打不平的流血争斗。 肩颈文着青色飞雀,长长尾羽延伸至脊背,有如此招摇文身的男人岂是寻常之辈! 按后世扫黑除恶的标准,郭大爷年轻时绝对算得上青皮恶霸,犯的事足够被扫进去牢底坐穿。 魏仁浦同样出身寒微,但人家自小就聪敏好学,喜好读书,妥妥的寒门学霸,性情温和,俭朴大度。 柴荣一度认为,父亲能和魏先生结下深厚友谊,大部分原因得益于魏先生平和宽容的心态。 近朱者赤,郭大爷与魏仁浦相处久了,火爆的脾气收敛许多,当众人面也不怎么骂娘了,也能静下心读读书,写写字。 但匪性难改也的确是事实,犯浑的时候经常气得魏仁浦拂袖而去。 柴荣沏上一壶茶,回头见郭威爬上梯子,在高高的书架上翻找什么。 "父亲寻找何物?"柴荣卷起袖口准备帮忙。 郭威扒拉着一册册书籍,语气不爽地道:"今早下朝,官家又将我单独留下,问我那黑火雷的制作方法....那玩意儿我怎会知道?王八蛋李业在官家面前阴阳怪气,说老子想将黑火雷据为己有?他奶奶的,要是放在以前,老子非得打断他的门牙不可! 我记得去年,你派人送回来一本册子,叫...叫啥来着,好像跟黑火雷有关,怎么找不见了...." 柴荣皱眉,国舅李业与父亲不和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先帝在位时,李业对父亲还算礼敬三分。 官家继位后,李业仗着自己身为国舅,又得官家信任,在朝廷上大肆笼络人心,拉帮结派,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李业嫉恨郭威德高望重,大权在握,郭威瞧不上李业这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 如今李业在极力谋求三司使一职,郭威多次表示反对,史弘肇、杨邠、冯道一众托孤老臣要么表示支持郭威,要么持中立态度,李业谋划不成,对郭威更是怀恨在心。 刘承祐在沧州见识过黑火雷的威力,继位后对此很重视,下旨令军器监全力仿制,可惜到目前为止成效不大,仿制的黑火雷极其不稳定,容易自伤。 刘承祐还让天雄军交出全部黑火雷,柴荣偷偷藏下几个,大部分上缴。 可刘承祐认为天雄军掌握制造黑火雷的技艺,逼迫柴荣上交,柴荣不得已,只能求助郭威。 郭威知道天雄军无人会制作黑火雷,拍胸脯多次保证,可惜刘承祐始终怀疑,三天两头找机会跟郭威讨要。 李业知道后,认为这是一个恶心老对头的机会,在一旁帮腔助势,气得郭威几次在朝堂上与他理论。 wap. /107/107535/27952675.html 第九十四章 郭大爷的暴脾气 按照郭大爷年轻时的脾气和办事风格,对于李业这样上蹿下跳的鼠辈,肯定先放话让他下朝以后别走,两个人在宫城门口公开决斗,揍一顿再说。 要是李业还不服,还敢故意挑事,那就纠集一帮弟兄,发约架贴,定下时间地点,双方各带人手兵器,现场签订生死状,然后来一场大规模械斗,最好再有重量级人物在场作见证。 两场架打完,李业还活着,要么是他早早地跪地投降,要么是郭大爷手下留情,饶他小命。 之后,李业就会知道郭雀儿的做人态度,绝不敢再反复横跳,试探他的忍耐限度。 从打架到打仗,从崩掉别人门牙,到砍头如切瓜,郭大爷脾性淡然了许多,骨子里的热血变得更加沉寂了。 特别是当上枢密使,魏仁浦反复告诫他,要收敛脾气,言行举止合乎礼制,不要让对头抓到攻讦的把柄。 带兵打仗多年,见识过许多起起落落,威风时有多么不可一世,落魄时就有多么凄凄楚楚。 身为枢密使、顾命大臣,郭威深知自己在朝廷军队有多高的威望。 少帝继位,最忌一个主少国疑,所以刘承祐宠信李业,纵容他污蔑挑衅自己,郭威多是一笑了之,百般忍让。 再气不过,回府以后骂骂娘,练练武,发泄发泄也就完事了。 柴荣仰头望着爬在梯子上,认真翻找书架的父亲,心中感慨万千。 父亲的身形依然伟岸,却难掩鬓间斑白,额上皱纹愈发深刻。 二十多年前在邢州尧山,他还是个垂髫童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随姑母来到郭家,第一次见到这个肩颈文飞雀,健壮勇武大嗓门的粗犷男子,不禁心生胆怯。 没想到男子打量他一番,温热粗糙厚实的手掌使劲揉揉他的脑袋,大笑着对他说:"老子还没儿子,往后,你就是我儿子,郭家的长子!" 男子将他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兴高采烈地出门去跟同乡弟兄们炫耀,他郭威有儿子了。 再往后,郭威从军出征,柴荣随姑母也是义母照顾家里,渐渐长大,为了补贴家用,经同乡介绍到邺城做茶货生意,奔波于江表之地。 郭威作战勇猛,屡立战功,渐渐声名鹊起,官也越做越大,柴荣以父亲为榜样,弃商从戎,在天雄军中历练至今,终于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才。 想到父亲在军中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如今做了枢密使,位极人臣,反而还要在朝廷上忍受李业这样的弄臣刁难,柴荣暗暗攥紧拳头,五指陷入掌心,面带厉怒。 郭威将书架翻找一遍,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疑惑地嘀咕:"放哪去了?" 低头一看,底下扶梯子的柴荣阴沉着脸沉默不言,郭威不禁笑道:"李业与我争吵,你生什么气?" 柴荣搀扶郭威下了梯子,沉声道:"父亲受辱,孩儿痛似锥心,恨不能替父亲分忧!" 郭威摆摆手笑呵呵地道:"朝堂上的蝇营狗苟而已,无需放在心上。大郎,你久在军中,没有在朝廷任职历练过,要知道坐镇中枢,上佐天子,下统百官,远比带兵打仗困难麻烦多了。等邺都的军务理顺,我找机会让你回京任职,在开封混个三五年,这些腌臜事也就不会令你心烦了。" 柴荣苦笑,他倒是宁愿永远留在军中带兵。 "李业拿黑火雷一事来刁难父亲,说起来孩儿也有责任。要不是去年孩儿在沧州得罪刘....官家,他也不会记恨父亲。" 郭威继续翻箱倒柜地寻找册子,不以为然地道:"官家年轻,小孩儿心性,过两年长大明白事理,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心上的。倒是李业这狗东西要小心,经常在官家面前挑拨离间,说什么顾命大臣把持权力,皇帝犹如玩物之类的屁话...." 柴荣张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 从沧州的接触来看,刘承祐此人天性凉薄,歹毒凶狠,只怕不会像父亲说的那样,过两年年纪大些,就能转变性子做个明君。 他想提醒父亲保持警惕,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他知道父亲现在,一心想把这个顾命大臣做好,辅佐官家早日平定天下,以报先帝知遇之恩。 有些话说出口,难免犯忌讳,有不臣之嫌。 "他娘的,究竟放哪里去了...." 郭威找了半天,弄出一身小汗,插着腰满脸郁闷。 柴荣绕着房间慢慢走,目光扫过每一寸地方。 忽地,他看到榻上摆放一张矮几,矮几一脚像是垫着东西。 柴荣忙走过去,掀起垫子和矮几,找出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册。 拍打册子,抖落灰尘,父子俩被呛得咳嗽连连。 书册封皮上露出一行颇具风骨的字迹:《黑火雷制作及使用手册》 父子俩相视无语。 郭威接过书册拍打灰尘,干笑道:"就是这东西,怎么被我垫了桌角,难怪找不到,哈哈~~" 柴荣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略带回忆地轻叹道:"这就是朱秀熬了数个昼夜写出的手册,本以为父亲早就献给朝廷。" "想着是要递上去的,后来忙活起来就给忘了,没想到这黑火雷还挺有些名堂...." 郭威啧啧称奇,第一次认真翻阅册子,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太懂。 "难怪军器监的人捣鼓几个月,就做出几个黑不溜秋的土罐罐,这玩意儿还真不简单!" 柴荣笑道:"父亲可还要将手册献给朝廷?" 郭威想了想,摇头道:"之前我与李业几次争吵,否认我知道有关黑火雷制作的事,现在交出去,难免惹人怀疑。" 柴荣道:"黑火雷威力不俗,在战场上有大用,如果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郭威看着册子,沉吟片刻,说道:"这样,你将手册带回去,在邺都找人仿制,要保密。等技艺成熟后,再找机会献给朝廷,总之不能让人怀疑,我们有私藏黑火雷技法,秘密仿造的嫌疑。" 柴荣接过书册:"父亲放心,孩儿定会小心行事。" 顿了顿,他叹口气道:"要是朱秀还在,哪里用得着找人仿制,天雄军想要多少黑火雷就有多少。" 郭威灌了口茶,笑道:"你不是派人去泾州寻他?可有消息?" 柴荣摇头道:"尚无半点消息传回。" 郭威随口道:"等找到人,把他带来我见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才,让你和永德念念不忘。" 柴荣忍不住笑道:"是奇才,也是个祸害,有时还挺招人嫌。" "哈哈哈~~有意思!那就更要见见了!"郭威爽朗大笑。 wap. /107/107535/27952676.html 第九十五章 民以食为天 四月末,春种已临近结束。 安定县周边,无论水田旱田,基本上都已经耕种完毕,只剩一些散碎地块,还在抓紧时间翻耕播种。 今年泾州,尤其是安定县的春耕春种工作开展的十分迅速,由县府官员牵头组织,各乡长、村正、县乡耆老挨家挨户上门通知,所有农具、耕牛由官府统一调配,划片区,落实各片区主体责任人,开展大规模的集体耕种。 朱秀为此又专门编撰了一本农耕手册,罗列数十条生产责任制度,从翻耕到秋收基本上都做到有章可循。 召集节度府官员和各县主官商讨后,删改修订几日,及时雕版刻印,分发至各官吏手中。 凡是与农事沾边的官吏,都要求牢固掌握手册内容,不仅要在春种结束后,组织大规模的农桑考课,还要在秋收之后,依据片区收成,衡量主体责任人的治绩。 底下官吏叫苦连天,始作俑者朱秀倒是暗戳戳地表示得意,当考官的感觉可真不错。 安定县城外,田间土路上,史灵雁骑着枣红马,朱秀骑着灰驴子黑蛋,史向文跟在后面,三人有说有笑地漫步在田间地头。 闻着充斥泥土和青草气味的空气,享受午后略显灼热的阳光,朱秀微眯着眼昏昏欲睡,感觉生活无比惬意。 灰驴子黑蛋脖子下挂着口袋,里面装有它的零食,磨碎的麸皮和黄豆,再撒几把盐,吃的津津有味。 枣红马原本吃着铡碎的陈麦秆,似乎闻到了气味,突然觉得自己的口粮不香了,大脑袋凑到黑蛋口袋边。 驴子表现得很大度,主动把零食让给枣红马吃一口,然后就被尝到滋味的枣红马吃了大半。 黑蛋也象征性的吃了几口枣红马的碎麦秆,然后两个家伙脖颈相交蹭了蹭,似乎在表示友好。 朱秀看得啧啧称奇。 枣红马品相不错,脾气也不怎么好,在节度府马厩里属于一霸,平时别的马想凑近乎,都会被它极不友好地嘶咬几口,没想到黑蛋一头驴子,竟然跨越物种的界限,与枣红马结下深厚友谊。 问题枣红马是一匹母马,黑蛋可是一头公驴,再这么发展下去,搞不好明年马厩里就会喜添丁。 史灵雁轻轻揪住黑蛋脑壳顶部的一撮灰毛,黑蛋昂头,驴唇上翻作势要去啃她,史灵雁嬉笑着揪住驴耳朵一顿训斥。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只怕还不知道,她的爱马已经被某头无良驴子盯上了。 几个老农拉着板车迎面走过,停下朝朱秀行礼,笑呵呵地尊称一声:"小官人。" 朱秀跳下驴子,朝老农们拱拱手,站在土路边攀谈起来。 史向文见到田埂边的杂草上跳着两只蚂蚱,兴冲冲地扑上前捉住,逮住两只蚂蚱玩的不亦乐乎。 今年泾州的冬天来的早但是不够冷,连早春的蚂蚱都蹦跶出来了。 史灵雁眨巴圆眼,好奇地听着朱秀与老农们交谈。 他们说的话每一个字史灵雁都能听懂,但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什么"粪田"、"种芋"、"基肥",什么"雪水骨汁调合粪水浸泡谷种",史灵雁听得一头雾水。 待老农们告退离开,史灵雁迫不及待地抓住他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 朱秀笑着耐心解释。 他和几位老农在交流有关田地施肥的方法。 这几位老农都是安定县周边几个村里的农把式,种得一手好田,他们经手的田地,产量通常要高两三成。 如果当地农官足够有作为,通常会将这样的土专家登记造册,等每年开春,请他们作示范指导,推广耕种技巧,官府也会给予一定的奖励和表彰。 以往彰义军治下泾原二州,知道农事重要但不知该如何重视,只能任凭民间自由发展,官府只会按时征收粮税,哪里会管农户收成。 今年时间紧迫,朱秀用农耕手册配合高压政策,提高各级官吏对农业的重视和认知。 民以食为天,在封建农业时代,没有什么再比保证口粮供应更重要的事。 春耕以来,朱秀跑遍安定县周边村落田地,与不同的官吏农户交谈,总结下来可知,无论官吏还是农户,其实对耕种的了解,大多来源于世代传承的经验,缺乏系统性了解和科学认知。 西汉末期的《汜胜之书》、北魏年间的《齐民要术》这些农学著作,其实早已流传至大江南北,只是受限于识字率低下和缺乏科学指导,就算是主掌农事的官吏,对其中的内容也是浅尝辄止。 农技的提高,需要理论和实践的深度结合。 朱秀对部分官吏的学识和认知早已不报希望,指望他们来推广农学是不可能的。 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在他眼里不过是工具人,等渡过这一茬,就得一批批淘汰掉。 朱秀解释了一通有关土壤肥地的知识,史灵雁听得似懂非懂,又脆生生地问道:"老伯们肩头扛的是什么东西?" 朱秀笑道:"那叫曲柄踏犁,是我近来根据古籍记载,改进的一种翻地工具。这次泾州能够及时完成春种,多亏了它。" 史灵雁小嘴微张表示惊讶,本想夸奖两句,见朱秀负手昂头一脸得意,嘟嘟小嘴娇哼着白他一眼。 "大郎~走啦!"朱秀跨上驴子吆喝一声,史向文迈开步子赶来,三人绕县城边巡视一圈,准备回府。 刚到县城外,关铁石领着一人匆匆出城,竟然是潘美。 潘美连日赶路不曾合眼,又累又困,人消瘦一大圈,脸也黑了,像个逃难的流民。 关铁石道:"潘兄弟一路从长安赶来,说是有重要事告诉你。" 顾不上寒暄,朱秀扶住他的双臂,沉声道:"可是长安出了状况?大娘子现在何处?" 潘美咽咽发干的喉咙,苦涩道:"大娘子还在长安,她身边耳目众多,稍有异动就会惊动李崇训和永兴军。大娘子选择留下,让我押送两万石粮草给你送来。押粮队还在鹑觚县,我怕耽误要事,提前赶来通知你。" 朱秀心头一沉,符大娘子竟然留在长安。 如此一来,她必定会被李守贞的叛乱牵连其中。 她和李守贞父子在一起,变数太大,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 朱秀道:"关大哥先去把粮食押回来,老潘随我回府歇歇,这件事需要从长计议。" 关铁石忙去调派人手,赶到鹑觚押粮。 潘美紧紧抓住朱秀的胳膊,急切道:"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符大娘子!现在京兆附近云集数万兵马,所有道路都被永兴军封锁,李守贞只怕当真要反了!符娘子牵连其中,李家和朝廷都不会放过她!" 朱秀拍拍他的肩,宽慰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大娘子于我有恩,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救她!" 潘美干裂的嘴唇咧开,笑了笑,两眼一翻朝后直挺挺栽倒,朱秀吓一跳,忙探探鼻息,还好,气息还算平稳,这家伙应该是不分昼夜的赶路,体力透支累坏了。 当即让史向文背上潘美,匆匆回城。 wap. /107/107535/27952677.html 第九十六章 乱局序幕 长安城内外城墙,四面墙头都已经挂上黑底金龙的秦字王旗,崭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鼓动。 李守贞已于两日前发布安民告示,又于今日在承天门广场点兵聚将,祭告天地。 承天门广场前,三万兵马列队齐整,旌旗如林,阳光照耀下,军士身上鲜亮的衣甲泛起一层炫光,十数面秦字王旗高挂在各军兵马的最前头。 一座巨大的祭坛矗立在广场中央,吉时刚到,战鼓、号角齐齐奏响,李守贞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穿黑色衮服,其上绣有十二章纹,后裳绣有金龙腾云,在万众瞩目之下登上祭坛。 僧人总伦一袭紫金袈裟,与大将赵思绾护卫左右,一同登上祭坛。 李守贞取出一份黑金纹绣的祭文,赵思绾单膝跪下,双手高捧头顶接过,当着三军将士之面展开祭文宣读。 这是一份祭天告文,先是总结了一番自前年石晋朝廷灭亡,天下百姓饱受契丹人肆虐的痛苦,然后简单介绍了当今刘汉朝廷的鼎立过程,着重介绍李守贞在中原百姓危亡之际所做的贡献。 祭文最后,将刘汉朝廷狠狠批驳一通,与李守贞的辉煌功绩做出鲜明对比。 得出的结论就是,刘汉朝廷失德,不配坐享天下,李守贞如今自立为秦王,据关中与开封正式决裂,从今以后自成一国,如果刘汉朝廷还知道羞耻,还有几分悲悯之心,顾念天下苍生,就应该承认关中秦国的自立,承认李守贞秦王的地位。 如果开封朝廷发兵来攻,那就是置百姓生死存亡于不顾,妄自掀起战火生灵涂炭,秦王李守贞为了保护关中百姓,将不得不征调兵马与之抗衡。 祭文出自僧人总伦之手,赵思绾大声诵读,祭坛四周站着数十名嗓门洪亮的军士,以祭坛为中心,每隔五十步,又有一队大嗓门的军士,赵思绾每念一句,负责传声的军士就将他的话重复一句,一层层传递下去,让四面八方的将士都能听到祭文内容。 读完祭文,赵思绾又宣读秦王下达的第一份诏令,正式自立为秦王,整个关中地域,西至原州、陇州,东至潼关,北至庆州、延州,南至终南山一带,从今起都属于秦国领土。 封李崇训为秦王世子,符金盏为世子妃,僧人总伦为护国奉圣禅师,赵思绾为长安留守,西面行营都部署,王景崇为太傅、凤翔军节度使.... 一系列的封赏完毕后,祭拜三牲,焚烧祭文敬告天地,再派出十几支传讯人马,将秦王诏令传至各镇各州县。 长安官员早已经历一番清洗,凡是不愿意归顺的通通斩首,关中大部,已经处于李守贞的实际掌控下。 李守贞自立称王,仪制典章却完全按照天子的规格准备。 他这是暗藏一份小心机,先用称王来试探开封朝廷的反应,然后视情况而定,伺机称帝。 祭天大典结束后,李守贞马上携李崇训、总伦等官员军将返回河中,准备应对接下来开封的反应。 赵思绾继续坐镇长安,与王景崇联络,准备与凤翔军和静难军交战。 祭文里虽然宣布静难军、凤翔军的地盘都归属于秦国,但李守贞心里明白,王守恩和焦继勋是不会投降他的,想占据这几个州,唯有真刀**的打下来。 李守贞率军出城不久,一辆马车也在百余名甲士的严密保护下,驶出长安明德门。 马车两面窗户都被钉死,只留几处透气的小口。 车里坐着的,正是符金盏。 册封她为秦王世子妃的诏书已经交到她手上,却被撕成粉碎,符金盏透过缝隙,看着长安城渐行渐远,心中默然轻叹。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不知道此去河中是何下场.... ~~~ 泾州,安定县。 节度府里,朱秀盯着一副关中舆图,足足看了有小半个时辰。 他在思考如何才能顺利救出符金盏。 符大娘子在沧州对他有救命之恩,冒风险担干系为他运来两万石粮,极大缓解泾州的缺粮危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要想办法施以援手,否则只怕潘美第一个不会饶过他。 往私里说,符娘子身后的符氏,在今后一段时间内,都将是这天下最稳固的几条大腿之一,朱秀想广交朋友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符氏这条线绝对不能放过。 虽说历史上,符娘子能够有惊无险地渡过此次危机,但历史已经开始发生细微的变化,未知之事越来越多,朱秀不得不提高警惕。 就拿凤翔军来说,按照历史轨迹,此刻的焦继勋应该被调往开封,接替他的正是巡检使王景崇。 焦继勋在河中军叛乱之前被调回京任职,很难说这里面没有李守贞的推手。 但是现在,焦继勋依旧统领凤翔军,王景崇身为巡检使只算得上三四号人物。 李守贞如果起事,凤翔军和静难军绝不会坐视不理,这两路人马扼守关中西部,直接威胁长安与河中,李守贞不得不稳固后方,压制两处节镇。 潘美见朱秀像个木头桩子,站在舆图前不说话,急得抓耳挠腮:到底怎么办,你倒是吱一声啊! 朱秀苦笑着刚要宽慰几句,关铁石和魏虎急匆匆赶来。 见二人面色凝重,朱秀心里一沉。 关铁石咽咽唾沫:李守贞,反了! 魏虎将一份诏令递给他:你看看这个,是李守贞派人传遍关中各州县的诏命。 朱秀急忙接过,展开细细阅览。 上面不光写有祭天告文的全部内容,还传令秦国各州县,号召各地征调军士、粮草,聚拢长安听候王命。 这份出自总伦之手的祭文,看得朱秀啧啧称奇。 老实说文笔不错,可是通篇却不怀好意。 上面列出几个所谓鼎力支持秦王自立的藩镇,其中就包括彰义军。 甚至还有远在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魏国公符彦卿。 符金盏为秦军筹措粮草,被封为秦王世子妃一事,更是着重笔墨描写赞赏。 虚实相交,令人看罢触目惊心,难辨真假,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李守贞身边,还是有能人指点啊~ 朱秀将诏令递给众人传阅,站在舆图前久久凝视不语。 关中乱局已经拉开帷幕,彰义军此刻也做不了什么,唯有耐心等候开封消息。 能不能化解朝廷对彰义军的误会,就看远在开封的马庆如何运作了。 wap. /107/107535/27952678.html 第九十七章 不动如山郭大爷 开封宫城,枢密院衙署内。 郭威身前摆放一副行军地图,囊括东京开封至西京洛阳的各处城池隘口要塞。 郭威如山重眉紧皱,注视着地图,面色稍显凝重。 柴荣坐在一旁,仔细翻看几份批阅过的文书。 新君继位不久,禁军再度展开重建工作,各地节度使、藩镇军队也在重组换防,趁这个机会,郭威让柴荣深入学习,站在枢密使的角度,以统揽全局的视觉高度往下俯视,对全国的军事力量进行系统性的了解。 其中,如何平衡枢密院与宰相、朝廷各部的资源、力量平衡,如何组建禁军,确保皇权势力的稳固,如何在不落人口实的情况下培植党羽,安插和****。 每一个方面拿出来都是一门学问,郭大爷用自己多年主掌军务的经验,高屋建瓴地对柴荣进行培养。 柴荣知道机会难得,孜孜不倦地求教,一连多日不曾踏出枢密院一步。 "大郎,不久前潼关守将调动,此事你可知?"郭威忽地出声问道。 柴荣抬起头,想了想道:"略有耳闻,听说前潼关守将骑马时不慎摔伤腿,自发向朝廷请辞,河中节帅李守贞,便举荐大谷关守将升任潼关守将,李守贞又派部下坐镇大谷关。" 郭威点点头,柴荣见他面色肃穆,问道:"父亲觉得不妥?" 郭威沉声道:"潼关险隘,向来由朝廷直派将领镇守,这次让李守贞举荐的人调任潼关,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朝廷已经决定,调蔡州防御使慕容彦超接任潼关守将。只是慕容彦超还在归途中,月余时间才能回开封,面圣后再去潼关。" 柴荣笑道:"慕容彦超乃是先帝同母异父的兄弟,也算半个皇族,有他坐镇潼关,朝廷可以安心了。" 郭威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舆图道:"你来看...." 柴荣起身走到一旁坐下,郭威指着潼关附近几处险隘说道:"除潼关守将变动,我还接到消息,李守贞以接到陕州刺史请求河中军出兵剿匪为由,派遣四千兵马分作两路,进驻芮城和桃林两处重镇。" 柴荣听罢皱起眉头,盯着舆图看了会:"芮城桃林皆是潼关外扼守黄河道的险隘,犹如两只钳子,一左一右钳住黄河两岸。如此一来,进出关中的水陆都在河中军监视掌控下。" 郭威满意地点点头,露出欣慰笑容:"大郎所想,与为父不谋而合。" 柴荣笑了笑,又急忙道:"照此来看,整个潼关防区都在河中军掌控下,关中东大门敞开与否,全凭李守贞决断!" 郭威捋捋须,虎目闪烁精芒,冷笑道:"李守贞这老小子,只怕是心有二志!记得先帝曾经跟我说起过,说李守贞志大才疏,野心不小,不可不防。之前他一直请求朝廷将潼关划设进他的防区,我极力阻拦,现在他搞出诸多名目,偷梁换柱,还是成功掌握了潼关。" 柴荣道:"李守贞党羽众多,门生故旧遍布关中河东,一旦起了二心,只怕为祸不小!" 郭威笑道:"所以我才会让魏仁浦去洛阳传令,请临清王、洛阳留守高行周高老将军,多多派人刺探河中消息,同时加强渑池、三崤山一带的防御。" 柴荣道:"原来父亲早有防备,难怪会令魏先生赶赴洛阳,孩儿还以为,父亲又与魏先生吵架,气不过才打发他去洛阳的。" 郭威哼道:"魏酸儒今后要是再不识趣,老子非得把他发配边疆不可。" "呵呵,父亲嘴上说说,心里只怕舍不得。"柴荣揶揄笑道。 父子俩说笑一阵,郭威又道:"有高行周坐镇洛阳,不管李守贞在关中怎么闹腾都翻不起浪花。只是河中军和关中百姓....唉,希望李守贞脑子清醒一些吧~" 一名黑甲亲卫大踏步从廊道走来,单膝跪在官房外:"启禀帅爷,接到兖州符彦卿急信!" "哦?"父子俩正准备摆开棋盘厮杀几局,听到亲卫传报却是笑脸一僵。 柴荣忙接过密信,挥手令亲卫退下。 仔细检查过密封火漆,拧开封口,从竹筒里取出密信交给郭威。 郭威忙展开细细阅览,柴荣清楚地看见,父亲双瞳猛地一缩,心道不妙,一定是出事了。 "...."郭威脸色古怪地将密信递给柴荣,摩挲髯须喃喃自语:"还真被老子说中了...." 柴荣却是越看越心惊。 魏国公、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传信说,李守贞写亲笔信给他,邀约一同起事,东西夹击开封,推翻刘汉朝廷。 李守贞自立秦王,许诺鼎立天下后,封符彦卿为王,与李氏永结姻亲之好,共享江山。 另外还有一份据说是符金盏写给符彦卿的家书,也是劝说符彦卿支持李守贞起事,以国家大义、父女亲情进行劝导。 还言之凿凿地说符金盏助李守贞在长安征兵募粮,功不可没。 符彦卿自知大祸临头,请求郭威在朝廷上帮忙解释,他自己则准备进京负荆请罪,以证自己的忠贞之心。 郭威骂咧道:"李守贞反就反了,怎么还想拖符氏下水?好在符彦卿脑袋清醒,否则符氏跟着一乱,开封必受震动!李守贞不当人子,坏得很!" 柴荣拿着那封有符金盏署名的家书反复看看,皱眉道:"此信并非符大娘子所写!笔迹完全不对!刻意模仿的痕迹太重!" 郭威狐疑地接过信,一脸怀疑地打量他:"你怎连人家笔迹都熟记于心?你俩私底下有书信往来?" 柴荣哭笑不得:"父亲说哪里话!您忘了,去年在沧州,孩儿与符大娘子曾并肩抗击耶律阮,共事将近半年之久。熟悉她的笔迹,岂不是正常。" 郭威拍拍脑门笑呵呵地道:"对对,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有这事。唉,可惜,那女娃幼时谁都不理,就喜欢跟你玩,后来我去了邺城,你们两个也就分开了,要不然,这么好的儿媳妇,轮得到他李守贞?" 郭威摇头满脸唏嘘懊悔,柴荣倍感尴尬,急忙岔开话题道:"父亲又说远了,事关重大,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 郭威站在官房门口,远眺宫殿顶檐,熠熠生辉的琉璃瓦,沉稳淡笑道:"无需着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把李守贞困死在关中,剿灭他只是时间问题。这场动乱,关键还要看官家如何决断啊...." wap. /107/107535/27952679.html 第九十八章 殿议平叛 五月初七,洛阳留守高行周,急派信使将李守贞自立秦王,割据关中反叛的消息,连同那封祭天告文一起送入开封。 一石激起千层浪,平静没多久的开封城,顿时陷入一片哗然和惊慌当中。 李守贞威名赫赫,河中军更是关中强藩,带甲之士将近十万,他称王自立,占据关中,大汉天下立时呈东西撕裂态势。 立国不久的朝廷和不满二十岁的年轻皇帝,能否抵抗得了兵强马壮,老谋深算的李守贞? 宫城文德殿内,朝廷重臣济济一堂,吵闹声乱作一团,众人七嘴八舌发表意见。 皇陛玉阶之上,一身明黄圆领袍,头戴硬翅幞头的刘承祐在龙椅上坐立不安,望着殿中乱哄哄的场面,耳边嘈杂声不断,更是烦躁不堪。 苏逢吉、史弘肇、杨邠、郭威四大顾命大臣站在三班朝臣最前列,身后臣子们吵作一团,唯独四人神情沉稳,不发一言。 检校太师、奉朝请冯道冯公,以六十六岁之高龄,迈着坚实稳健的步伐迈入殿中,朝臣们乱哄哄的吵闹声顿时为之一停,纷纷避退两边,朝冯道揖礼,敬称一声"冯公"。 "老臣冯道,参见陛下!"冯道声音洪亮,一撂袍服要下拜。 刘承祐急忙制止道:"冯公年事已高,不必行大礼!来人,赐座!" 小太监抱着软凳跑上前,冯道笑呵呵地道:"老夫多谢官家体谅。"随即在小太监的伺候下施施然地坐在玉阶之下,与四位顾命大臣并齐。 看到须发雪白,清瘦面颊长满斑纹的冯道,刘承祐和一众朝臣们都觉得心中莫名地镇静下来。 这可是冯公呀,历史的活化石,有他老人家在,想来就算李守贞打进开封城,大伙也能跟着他保平安。 时人对冯道有近乎于迷信的崇拜,坚信不疑地认为冯公一定有未卜先知、趋吉避凶之术,他能够从李存勖时代活到现在,不是没有原因的。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冯公! 还能在宫城大殿之上看见冯公,见到冯公捻须含笑,朝臣们激动起来。 这岂不是说明,李守贞之乱根本不足为惧! 更不会威胁到开封,威胁到官家和在场诸位! 否则的话,哪里还能看得见冯公的身影? 早就神秘地隐匿于人海之间,静静**下一个王朝的开启,新皇的登基。 只要冯公还在,就说明大汉天下稳如磐石! 文德殿内,因为冯道的出现,迅速恢复宁静肃穆,百官整理衣冠,各归其位,刚才好像菜市口泼妇骂街一样的争吵仿佛不曾出现过。 刘承祐也恢复几分天子威仪,沉声道:"众位卿家,李守贞受先帝恩德,不思报效,竟然称王自立,还敢妄图割据关中,与朝廷东西分治,真是岂有此理!该如何平叛,诸位卿家尽快拿出章程来!" 国舅李业当即站出来,愤怒大骂道:"李守贞狂悖逆贼,当株连九族!请官家即刻发兵,剿灭此贼!" 一帮臣子当即附和,将李守贞十八代臭骂个遍。 有识之士对这帮以李业为首的佞臣不屑一顾,不过痛骂李守贞,支持朝廷平叛乃是政治正确,没有谁会说个不字。 郭威斜眼一瞟,冷哼摇头。 一群草包尽说废话,剿灭当然要剿灭,难不成真将偌大个关中拱手送给李守贞? 问题是如何用兵,派谁领兵,又或是如何起草诏书,向天下人澄清李守贞叛乱的实事和真相。 李守贞的祭天告文写的洋洋洒洒,朝廷不赶紧想办法应对,只顾在这里骂娘。 郭威嘴角冷笑,微微阖眼,双手交叠自然垂下放在身前,好像站着都能睡着。 他早已不是当年尧山县的热血青年郭雀儿,站在人臣顶峰,对于朝局,郭威比绝大多数人看得更清楚、更深刻。 苏逢吉身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官职年纪在四人中最大,乃是首席顾命大臣之尊。 苏逢吉与郭威不和,余光瞟见郭威老神在在地闭眼假寐,不发一言,冷哼一声也有样学样。 史弘肇和杨邠夹在两人中间,相视苦笑。 史弘肇与郭威交好,低声道:"郭枢密,涉及军务,为何不发一言?" 郭威低笑道:"不急,先听听众臣之意。" 杨邠也在小声和苏逢吉商讨。 杨邠在顾命大臣里保持中立,自成一派。 在刘知远时代,他专管粮草辎重,乃是刘知远起家的大管家,堪称后勤专家,能力出众,连郭威也很佩服。 只是为官方面略显专横,喜欢玩弄权力,人缘较为一般。 冯道和四位顾命大臣不说话,李业发表完慷慨激昂的统战宣言,轮到**站出来奏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有三:一是尽快起草诏命,向天下百姓宣告李守贞叛乱实情;二是商议出兵平叛的具体方案,由何人挂帅出征,调集多少兵马;三是肃清李守贞叛党,搜捕党羽,防止叛乱事态扩大。" **说完,刘承祐连连点头称好,冯道捋须颔首,苏逢吉史弘肇几人也颇为赞同。 郭威忍不住多看他两眼,**久在长安,与他交往不多,之前知道此人擅长逢迎讨好,没想到在正事上还是有几分头脑的。 刘承祐忙问道:"你所说的第三条,肃清李守贞叛党,可是哪些才是李守贞的党羽?要如何确认辨别?" **笑道:"无需官家劳心,李守贞已经在那份大逆不道的祭天告文里告诉我们了,哪些是逆党!其中,当以彰义军史匡威,泰宁军符彦卿为主!请官家即刻下旨,革除二人一切官职,就近调派人手,将二人缉拿回京受审! 可命静难军节度使王守恩节制彰义军,捉拿史匡威,命奉诏官孟业前往兖州,接掌泰宁军,并且押回符彦卿。" **话音刚落,满殿哗然。 朝臣们面面相觑,闭嘴不言。 彰义军史匡威无足轻重,朝廷怎么拿捏都不成问题。 可魏国公、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岂是能随便缉拿问罪的人物? wap. /107/107535/27952680.html 第九十九章 朝堂争锋 有资格在这文德殿里参加御前会议的臣子,近半都跟符氏交好。 符彦卿征战半生,经历数朝天子,受过他恩惠、提拔的不计其数,符氏乃是当世响当当一等一的将门,哪里是说动就能轻动的? 冯道白眉皱了皱,沉着脸不说话。 苏逢吉史弘肇几位顾命大臣同样脸色凝重。 郭威虎目微眯,暗暗琢磨**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他不可能不知道,光凭一份祭天告文里的说辞,不能武断地判定符彦卿与李守贞叛乱一事有关。 他更应该知道,符氏树大根深,一定会有许多人站出来反对。 李守贞在祭文里反复提及符彦卿,分明就是想拖符氏下水,借朝廷之手向符氏施压,逼迫符彦卿投靠他。 要是朝廷当真定符彦卿的罪,只怕李守贞做梦都会笑醒。 李业和**不经意间交换眼神,站出来正义凛然地道:"官家,臣赞同王都监所言!符彦卿坐镇兖州,麾下泰宁军乃河北百战雄兵,符彦卿和李守贞又是儿女亲家,一旦符彦卿反叛,开封以东必将动荡不宁! 官家试想,万一平叛战事受阻,李守贞兵出潼关,符彦卿在兖州响应,东西夹击开封,我朝危矣!" 刘承祐当即色变,如坐针毡,想都不想就要出声赞同**和李业的提议,革除符彦卿的官职爵位,羁押回京受审。 郭威暗自焦急,朝史弘肇投去眼神。 史弘肇会意,立马揖礼道:"官家,王都监和国舅之言,臣不敢苟同!" 刘承祐咽咽唾沫,把想说的话憋回去:"史相公有何建议?" 史弘肇肃然道:"魏国公乃朝廷栋梁,忠贞之士,岂能跟李守贞之流相提并论?李守贞据关中反叛,魏国公远在兖州,二人如何合谋?单凭一份祭文里几句说辞,就将魏国公定罪,实在儿戏,请官家明察!" "是啊是啊,魏国公乃国之柱石,如何会跟李守贞作乱?" "李守贞如此说,就是要故意挑拨朝廷和魏国公之间的信任,子虚乌有之事,官家切莫当真!" 当即,有为数不少的朝臣站出来,表态支持史弘肇之言。 李业偷偷朝身后打手势,几个依附他的朝臣站出来反驳道:"李守贞与符彦卿毕竟是儿女亲家,关系非比寻常。就算不治罪,也不该再让符彦卿继续统领泰宁军,不如趁此机会,将魏国公召回京留用,也好免除后患。" "李守贞公开称王自立反叛朝廷,作为他的姻亲,符氏应该受到责罚,如果朝廷没有任何反应,岂不是令天下其他的忠臣寒心?" 史弘肇怒道:"符彦卿未露反迹,泰宁军一切如常,如果当真逼反了符氏,这个责任你们谁当得起?" 李业阴恻恻地道:"史相公极力包庇符彦卿,如果符彦卿当真反叛,这个责任,敢问史相公可担得起?" "你~"史弘肇怒急,却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李业刚想得意冷笑,只见郭威缓步走到玉阶下,朝高坐帝位的刘承祐拱拱手,转身直面众臣,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 "符彦卿绝不会反!郭威愿意作此担保!" 大殿肃静,李业皮笑肉不笑:"谁不知道郭枢密与符彦卿相交莫逆。敢问郭枢密,如果符彦卿当真反了,您要如何?" 郭威爽朗大笑,粗犷雄浑的声音震彻大殿:"那某便亲自统兵平叛,取符彦卿首级向官家谢罪!而后,某这颗项上头颅,也请国舅拿去!" 李业脸色难堪,他已经从朝臣中觉察到好几股冷厉眼神,不用看都知道,那都是郭威的亲信和部下。 统率禁军的最高指挥机构侍卫司,有过半的中高级将领都是郭威一手提拔,这些大将聚集在朝堂上,就是郭威最忠实的政治力量。 大殿上的气氛一度变得尴尬和凝滞,**目光微闪,流露几分冷笑和得意,为他的小伎俩得逞感到得意。 拿符彦卿说事只是幌子,真正目的就是要戳出背后的郭威。 要让官家亲眼见识到,郭威在朝堂上有多么深厚的根基和力量,他培植的党羽势力,足以左右朝局。 坐在玉阶下的冯道捻着白须沉默不言,看了看丝毫没有察觉的郭威,再看看**和李业,摇摇头轻叹口气。 "放肆!你们....你们要作何?"刘承祐也被几个面色阴沉的禁军将领,眼神中流露的杀气震慑住。 那几个禁军将领不约而同地朝李业靠近,虽然身上没有兵器,但浑身溢出的杀气却格外浓重。 "大胆!"李业尖声怒吼起来,指着那些朝他投去不怀好意眼神的将领官员,往玉阶一侧逃去。 "官家!官家您也看到了,郭枢密竟然要指使部下殴打臣!这里可是文德殿,当着天子之面,这些人竟敢如此放肆!" 李业痛哭流涕,扑倒在皇陛下哀嚎。 郭威悚然一惊,意识到什么,朝几个禁军将领使眼色,转身拜倒:"官家恕罪,臣方才失言,几位将军也并非有意针对**舅!" 刘承祐缩在袍服里的拳头死死攥紧,努力掩藏住眼睛里的惊恐和愤怒,勉强说道:"郭公快快请起,国舅也起来,不可失仪。" 几名禁军将领和官员跪倒在殿中,刘承祐也示意他们起身,刚才的一切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李业的鼻涕眼泪像装了阀门似的,立即收住,摸摸脸爬起身,老老实实回到自己位置上站好。 大殿中窸窸窣窣的响声持续片刻,安静下来。 刚才浓厚的火药味眨眼间烟消云散。 刘承祐强自笑道:"符彦卿之事,还请郭枢密仔细说说。" 郭威忙道:"臣为符彦卿担保,一是与他相交多年,深知其为人品行,绝对不会做出悖君叛国之事!二是符彦卿早有书信送到臣手中,向臣讲明一切。臣这里有李守贞写给符彦卿的亲笔信,还有符彦卿写给臣的书信,还有一封,是李守贞伪造符金盏笔迹,写给符彦卿的家书,请官家过目!" 小太监接过书信呈送到御案上,刘承祐急忙一封封看来。 从书信上看,符彦卿并无反意,还主动向朝廷请辞泰宁军节度使之位,愿意单人独骑回京负荆请罪。 一众大臣相继浏览过书信,都表态应该给符彦卿一个自述清白的机会。 **笑道:"如果符彦卿愿意回京,自然表明他的清白。但李守贞祭文里提到的彰义军史匡威,此人罪不容诛!" wap. /107/107535/27952681.html 第一百章 檄文如箭 **说完,大殿里响起一阵轻微的私议声,很快平息。 彰义军,史匡威。 这两个名字对于大多数朝臣来说都比较陌生。 偶尔有知道的,也不太放在心上,反正没有什么交情,也没从彰义军处得到过什么好处。 李守贞说他跟着反了,真假无所谓,反正是小角色。 朝廷要杀鸡儆猴,拿彰义军开刀也不错。 朝臣们对此没有意见。 只是**似乎对彰义军史匡威颇有怨念,说起话来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感觉。 **之前在长安,难道跟彰义军产生过冲突? **刚说完,郭威皱了皱眉。 他对史匡威有印象,去年在河北一起打过契丹人,史匡威还帮助柴荣镇守沧州,立功不少。 本来郭威拟定了一系列的封赏,可是上报奏请官家批准后却一直杳无音信。 柴荣解释过后才知,原来在沧州时,官家与史匡威闹得也很不愉快。 当时沧州就那么些兵马,官家和柴荣、史匡威、符金盏几人都闹得不愉快,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问题。 朝廷甚少有人注意过彰义军的功劳,但郭威身为枢密使,又是知兵用兵的能臣,当然知道彰义军对于朝廷的重要性,也知道彰义军这些年为国戍边立下的功勋。 去年,吐蕃人趁关中空虚,调兵遣将猛攻陇山关,幸亏彰义军死守关隘,才保住陇山关没有落入吐蕃人手里。 陇山关若是丢了,原州无险可守,吐蕃人就能顺道进入泾河流域,关中西北门户,将对吐蕃人大开。 这些年以来,朝廷和百姓的关注重点都在河北,在契丹人身上。 但郭威深知,在关中,在河西,还有吐蕃人、吐谷浑人、羌人是中原王朝的大敌。 甚至盘踞夏州的党项人,也已经开始听调不听宣,名义上尊奉开封朝廷,实际上跟自立没有区别。 郭威有心加强河西防备,奈何朝廷始终以河北为重,众臣目光从未正眼看过身处抗击吐蕃人第一线的彰义军。 以契丹为重,这是朝廷共识和大政方针,郭威知道不是自己一个人能改变的。 刘承祐听完**的话,深以为然,冷喝道:"史匡威勾结李守贞,此前就有擅自制盐售盐,攫取朝廷盐利的罪名,这次竟然不知悔改,与李守贞沆瀣一气,妄图占据关中对抗朝廷,实在是罪无可赦!朕...." 刘承祐刚要下旨,宣布褫夺史匡威一切官职,郭威忙道:"官家息怒,臣有一言。" 刘承祐强忍不耐烦:"郭枢密请讲。" 郭威沉声道:"此前说过,单凭一份祭天告文,无法定符彦卿之罪,那么又凭何以定彰义军之罪? 史家三代镇守彰义军,世代忠良,为国戍边,与吐蕃人死战,彰义军民同样是我朝百姓,深受国恩,如何会与李守贞叛乱? 此事,臣以为该当彻查以后再说,不可轻易定下罪名。" 史弘肇本不想替彰义军辩解,同样姓史,但他可是正统汉人出身,不是史匡威那种沙陀胡人。 不过郭威给他使眼色,史弘肇不好拒绝,只得站出来说了两句附和的话。 **提高音调道:"史匡威攫取朝廷盐利,私自卖盐,将大笔盐款据为己有,乃是不争的实事!还有一事,臣还未禀明官家,诸位同僚也不知情。 此前,官家下旨,令凤翔军焦继勋和泾州都盐使许兴思进入泾州,调查史匡威制盐贩盐一事。 后来,焦继勋因为接到蜀军异动的消息,急忙赶回凤翔主持大局,此事不了了之。 可泾州都盐使许兴思,却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臣怀疑,许兴思已经被史匡威杀害!" 此话一说,大殿之上又是一片哗然。 **大声道:"请官家下旨,暂时罢免史匡威节度使之位,等事情调查清楚再论其罪。定难军李彝殷上表状告史匡威纵容属下杀害李氏子弟一事,也需要详细查明。 史匡威诸多过失在身,实在不适合继续担任彰义军节度使。可让静难军王守恩暂代,整合两镇兵马,与焦继勋联手,进逼长安,让李守贞首尾难顾。" **这番说辞,听起来当真无懈可击。 先剥夺史匡威的职位,将彰义军交给王守恩,整合两镇军力,配合凤翔焦继勋,从西面牵制李守贞的叛军。 一举数得,更是关乎朝廷平叛的大计。 郭威苦笑摇头,如此一来,他就算有心为彰义军辩解,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了。 刘承祐当即就要下旨,免去史匡威一切官职,赴京候审.... "开封尹刘崇、天雄军节度使柴荣觐见!" 大殿外,突然响起唱喏声。 刘承祐一怔,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下:"宣二人入殿。" 百官回头望去,只见皇叔、开封尹刘崇,天雄军节度使柴荣联袂而来,快步入殿。 刘崇满头大汗,手捧一封写在锦帛上的文书。 "臣刘崇、柴荣拜见陛下!"二人行礼。 刘承祐不耐地挥手道:"免礼,皇叔如何来了?手里拿的是何物?" 刘崇兴高采烈地道:"官家,檄文!檄文呀!" 刘承祐满面疑惑:"什么檄文?" 一众朝臣也是面面相觑。 刘崇忙将手里的锦帛展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篇文章,开头几个大字:讨李守贞檄! "这是...."刘承祐站起身往前探,看清楚了锦帛上的内容。 "官家有所不知,从今晨起,这道檄文就在开封城里传开了,酒肆、歌坊、花街、商市、书院、官署都贴满了这道檄文!" 刘崇乐呵呵地说道:"李守贞叛乱的消息闹得开封城人心惶惶,朝廷的安民告示和讨逆诏书还未发出,天下百姓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现在好了,有这道檄文,足以向天下人揭露李守贞的狼子野心!这道檄文写的好呀,慷慨激昂雄浑大气,其磅礴之气浩浩汤汤,足以代表我朝正统气象! 臣请官家马上照此颁旨,将李守贞的恶行昭示天下,以正视听!" 郭威朝柴荣投去疑惑眼神,柴荣微微一笑,示意父亲宽心。 冯道颤巍巍地起身,走过去接过檄文,迅速浏览一遍,浑浊的眼眸迸射光亮,脱口而出赞喝:"好文章!好气魄!当真是檄文如箭!" ~~~ 一日前,开封城西南角,老鸦巷口,盛和邸舍内。 几名新招的伙计将几车江陵运来的绢丝搬进货仓,马东主在一旁指挥吆喝。 这是盛和邸舍接到的第一笔生意,马东主决定亲自出面操办。 来时朱秀交代了,开封城内各项生意的运作需要他们自己想办法,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做到盈亏平衡。 先期的资金投入可以从彰义军周转,但是泾州距离开封毕竟相隔千山万水,不可能事事依靠朱秀遥控调派。 借助盛和邸舍的生意掩盖藏锋营的活动,扩大藏锋营在开封城的势力布局,同时招揽、训练人手,这一切的工作都需要一项正当的生意来做掩饰。 马庆和陈安合计后,决定先把盛和邸舍的摊子撑起来,小官人给的钱不多,来开封的路费、住宿伙食费,铺面的租赁费用,找牙侩的中介费用,杂七杂八一大堆扣除后所剩无几。 邸舍的生意再做不起来,别说在城里打探消息,筹建情报网,他们五六个大男人坐吃山空,只怕很快就要在开封城里没饭吃了。 马庆拿着账簿和笔,一边指挥伙计们将货物搬进货仓,一边详细比对每样货品的编号、重量与委托人交代的是否完全一致。 陈安急匆匆赶来,将马庆拉到一旁,低声道:"半个时辰前传来消息,洛阳留守高行周,派遣信使到来,此刻已入朱雀门。" 马庆一惊,忙问道:"是河中军有消息了?" 陈安咽咽唾沫:"李守贞已经于七日前,在长安建祭坛,敬拜天地,发布祭天告文,正式宣布自立为秦王,占据关中脱离朝廷管辖!" 马庆攥紧笔用力挥挥手:"李守贞果然叛乱了,小官人当真是神人呀!" 陈安也是一脸敬佩,忙道:"别忘了少使君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现在李守贞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入开封城,可以开始行动了!" 马庆道:"你去把他们叫回来,我去准备东西,一个时辰后,朱雀门见。" 陈安应了声,两人各自下去准备。 洛阳留守高行周的紧急奏报被送入宫城后没多久,邻近蒲州的几个刺史州,派遣的信使也纷纷抵达洛阳,消息毫无例外,全都是关于李守贞封锁潼关,传令关中各州县,割据称王公开反叛的。 半日时间,开封城接到无数有关于河中军叛乱的消息。 大街小巷群议汹汹,消息传到最后,有的说李守贞已经出兵潼关,占据洛阳,十几万兵马正朝开封杀来。 有的说临清王、洛阳留守高行周高老将军,依仗洛阳城城池高大坚固,率军死守。 也有的说高行周老将军已经兵败城破,被李守贞斩了头颅,洛阳以西半壁江山已经归了秦王李守贞。 有人甚至预测出了,天下将会进入旷日持久的秦汉之争,刚刚平息战乱没多久的北方河山,将会再度陷入四分五裂当中。 有商贾开始收拾细软,举家逃出开封城,往南而去。 久久不见朝廷发布安民告示,开封百姓不知道关中、洛阳的战事究竟如何,更不知道李守贞的叛军有何动向,距离开封城还有多远。 很快,关中叛军祭天告文的内容,也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迅速在开封城传开。 协助乃至归顺叛军的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一时间遭遇口诛笔伐,仁人志士痛骂他们不思报效国恩,助纣为虐,为一己私利导致天下重陷战乱。 恐慌情绪的蔓延速度比朝廷预想的还要快,到了傍晚之时,广利门、普济门、顺天门几处城门,聚集了大量想要逃出城的百姓,其中也不乏达官显贵、富商豪客。 北方有战事就往南逃,多年来已是约定俗成。 朝廷紧急下令封闭九门,**不许出,同时发布了一份语焉不详的安民书。 时间紧迫,朝廷显然没有考虑好,如何应对关中地区突然发生的战乱,只能尽量安抚百姓,可惜效果并不太好。 就在开封城群情汹汹的同时,一份《讨李守贞檄》也以出乎意料的速度传遍开封城街头巷尾。 无数的酒肆、客栈、商行、勾栏瓦肆、莺苑春坊、寺院道观,凡是人流聚拢的地方,仿佛都在同一时间,流传出这份《讨李守贞檄》。 这篇檄文写得好呀,不光将河中军叛乱的前后因果写的详详细细,更是将李守贞骂得狗血淋头,还通过一番详实的实力对比,综合天时地利人和等因素,言之凿凿地得出结论,李守贞必败,朝廷必胜! 文章词句大气磅礴,一蹴而就,无数士子忍不住竞相传颂,甚至还有人在人流汇聚的热闹地,公开诵读檄文,聚拢不少百姓求教聆听。 檄文没有署名作者,但却写明是彰义军所出。 檄文的最后,是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向朝廷请愿,恳请朝廷即刻发兵剿灭叛贼李守贞,彰义军和关中军民为王师的到来翘首以盼! 彰义军能传出如此通篇洋溢着忠君爱国之意的檄文,怎么可能会参与李守贞叛乱? 一时间,为史匡威和符彦卿叫屈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都说李守贞祭天告文里的内容,不过是虚张声势,想要挑拨离间。 宫城宣德门外,柴荣正骑马从司徒府赶来。 作为藩镇节度使,他此番以述职名义回京,未得朝廷诏令是不允许上朝参与朝政的。 郭威一大早就被宫里的人叫去参加紧急御前会议,柴荣准备先进宫城,到枢密院去等候父亲,好第一时间知道,朝廷究竟会如何应对李守贞叛乱。 那份一夜间在开封城传遍的《讨李守贞檄》,他也刚刚知晓,正一路走一路看。 檄文写得言辞锋利,令他暗暗叫好。 突然,一旁的人群里窜出两人,扑倒在柴荣坐骑前。 柴荣身边四名护卫反应迅速,当先两人拔刀冲上,余下两人守住斜后方,将柴荣护在中间。 "柴节帅留步!我等奉彰义军朱小官人之命,前来求见!" 马庆和陈安跪倒在地,马庆将一份书信高捧过头顶。 柴荣心中一动,朝护卫示意,护卫上前取过书信交给他。 展开一看,果然是那久违且熟悉的笔迹。 一瞬间,柴荣想到些什么,扬了扬手里的檄文:"这东西,也是朱秀搞出的名堂?" 马庆咽咽唾沫,点点头。 柴荣哑然失笑:"你们且随我入城,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来。" 当即,柴荣领着二人进入宣德门,往枢密院而去。 wap. /107/107535/27952682.html 第一百零一章 暗流汹涌 冯道清清嗓,大声念诵,阴哑沧桑的声音响彻在文德殿内: "周文圣德,尚伐于崇侯。汉祖神功,亦征于英布。不有戎臣之叛乱,曷彰王业之艰难?其有肃蓄奸谋,不知天命,将定一戎之略,须爂九伐之兵。诞告六师,其陈名罪。 河中军节度使、检校太师李守贞,出于贱隶,列在公侯,天福中事先帝从榮,不能死难,姑務自全。既侥幸于乱离,每包藏于诡谲。昔晋祖在位,已蒙不轨之心;先帝临朝,益露无君之状。 上以天人合度,曆数在躬,念事于先帝,每曲形于厚礼,推赤心而示信,指白水以申盟,而不礼明诚,自怀反侧,窥觎神器,干犯天常。 臣请陛下削夺李守贞在职官身,即刻令诸道会兵进讨。叛军乌合之众,本不同心。缓则苟避征阻,急则各图恩赏。函首来献,翘足可期。臣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拜伏奏请...." 冯道将一篇《讨李守贞檄》一字不落念完,字字如**坠地,掷地有声,句句如洪波大海,浪涌翻叠。 文德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静,一众文武大臣都还沉湎其中不能自拔。 良久,文班朝臣里,也不知是谁情不自禁地低声感慨:"此檄文一出,李守贞大逆不道之举必将被天下人所不齿!朝廷王师挟正气以讨逆凶,必将所向无敌!"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赞同。 文官们窃窃私语,讨论檄文内容,推敲其中浑然大气的遣词造句。 一众禁军将领摩拳擦掌,想要争相请命,率兵讨贼。 之前讨论平叛事宜,这文德殿里站着的文臣武将,一个个龟缩在后默不吭声。 谈论起何人挂帅出征,禁军将领们更是恨不得变成隐身人,心里默默祈祷官家看不见自己。 都知道李守贞可不是绣花枕头,那可是从乡野匹夫,经历晋祖石敬瑭、汉祖刘知远两度从龙之功,一步步成为河中军节帅,声名赫赫称雄关中的人物。 李守贞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人脉深厚,禁军将领里就有不少受过他的提携和恩惠。 面对实力雄厚的老领导,资历稍浅者,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自己心里不打怵。 可是听完这篇振奋人心的《讨李守贞檄》,一众禁军将领突然觉得李守贞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对比实力和形势,开封朝廷还是占据上风。 将领们觉得自己又行了,平灭李守贞之乱不在话下。 一篇檄文,让这大殿之上的君臣备受鼓舞! 冯道念完檄文,手捧锦帛舍不得撒手,缓慢坐下,眯着老眼又重新细细品味。 冯道入仕以来,一直以辞赋文章隽秀华美著称,做了八朝元老,还给耶律德光上过汉学课,官职不离宰相、三公之位。 除了识时务,深谙苟道精髓,还有一身实打实的学问。 这篇《讨李守贞檄》,深得冯道喜爱,扪心自问,换做他来执笔,只怕也写不出如此文采。 刘承祐毕竟年轻气盛,被檄文里一番贤明君主的称颂激得热血上头,差点忍不住拍案叫好,一张脸憋得通红。 "皇叔,这道檄文从何而来?"刘承祐急忙问道。 刘崇红光满面,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显得相当富态,笑呵呵地道:"臣今早在开封府衙门,听到有人在传颂这篇檄文,命人找来一看,当即觉得非同凡响,急忙入宫禀明官家。在殿外遇见柴节帅,恰好柴节帅也是为此事而来,便一同入殿...." 刘崇隐晦地朝柴荣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柴荣微微一笑,颔首致意。 在刘崇看来,这可是一个为官家和朝廷献计解困的机会。 眼下关中叛乱的消息闹得君臣百姓人心惶惶,这篇檄文就像一颗定心丸,谁第一个献上去就是大功一件。 柴荣把这个露脸立功的机会让给他,刘崇对此表示感激。 刘承祐斜睨柴荣一眼,淡淡地道:"柴卿家有心了。" 柴荣忙抱拳道:"为官家和朝廷解忧,乃臣之本分!" 刘承祐轻轻哼了声,不咸不淡地夸奖两句,没再搭理他。 柴荣神情平静,退到一旁,站在一众朝臣间,显得毫不起眼。 郭威道:"官家,既然这道檄文出自彰义军,足以说明史匡威并无反意,所谓追随李守贞作乱一说,想来不过是李守贞告文里挑拨离间之举。 官家不如照此檄文颁布旨意,以安民心,振奋士气,向天下人揭露李守贞叛乱的真相。" 刘承祐举棋不定,将目光投向**。 **疑惑道:"檄文若是出自彰义军,为何短短时间内便传入开封?" 李业也阴恻恻地道:"李守贞叛乱的消息不过昨日才送来,怎么彰义军的檄文几乎是同一时间出现?难不成,这檄文是郭枢密提前准备好的? 郭枢密是未卜先知预料到李守贞会反,还是之前与李守贞有过私下书信往来?史匡威究竟给了郭枢密多少好处,让郭枢密这般为他说话?" 郭威虎目微凝,凝如实质的厉芒落在李业身上。 这厮一番话说的可谓诛心至极,言语间竟然影射他有参与李守贞叛乱的嫌疑。 苏逢吉、史弘肇、杨邠几位顾命大臣纷纷皱起眉头,一众朝臣也是面面相觑,一些郭威旧部再度对李业怒目相视。 刘承祐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很快收敛,假意训斥道:"国舅此言有失妥当。" "是是!臣一时口误,官家莫怪!郭枢密胸宽似海,切莫放在心上。"李业轻轻扇了扇嘴,假惺惺地朝郭威作揖。 郭威淡淡一笑,抱拳还礼。 冯道收起锦帛,咳嗽两声,慢悠悠地道:"此事想来也不难解释,李守贞叛乱的消息,彰义军肯定要比开封先知道。 史匡威担心朝廷受祭天告文影响,怀疑彰义军的忠诚,惶恐之下遣人将檄文传入开封,一路上大肆宣扬,搞得人尽皆知,目的不外乎表明彰义军的忠心,洗脱与李守贞勾结的嫌疑。" 老成持重的冯道一番分析,朝臣们听来倒也入情入理。 冯道又笑道:"不论如何,这篇檄文将李守贞骂得体无完肤,提振我朝军心士气,足以解当下朝廷舆论危局,化被动为主动,史匡威当记一功。 符彦卿能够主动将李守贞写给他的密信上呈朝廷,也足以说明其一番赤诚忠心。老臣以为,官家应该予以嘉奖,安抚人心,同时照此檄文,略作修改,正式颁布讨逆诏书。" 郭威大声道:"臣赞同冯公之言!" "臣附议!"史弘肇、杨邠和一众文武朝臣纷纷表态。 苏逢吉稍作犹豫,也表态附和。 李业和**相视一眼,绝大部分朝臣都表态支持,他们也不好得继续唱反调。 毕竟军情如火,开封城有数十万人口,终日封城可不是办法,朝廷必须要尽快拿出应对措施。 发布讨逆诏书和安民告示就是首要关键。 彰义军传出的这道檄文,写的足够好,且是站在藩镇节帅的角度,经过朝廷正式发布,一定能引起轰动,从舆论上予以逆臣李守贞迎头痛击。 刘承祐在沧州时就厌恶史匡威,继位后又有**经常在耳边絮叨彰义军的坏话。 之前定难军李彝殷上表告状,又传出史匡威私设盐厂,截留朝廷盐款的消息,刘承祐更是恼怒,已经不止一次跟**商量,如何才能更换彰义军节帅,找个由头将史匡威缉拿问罪。 本来这次李守贞叛乱,祭天告文里提到史匡威,刘承祐就想趁机动一动彰义军。 没想到先有郭威仗义执言,后又有皇叔刘崇献上檄文,绝大部分朝臣都认为不应该追究符彦卿和史匡威的罪过,反而还要下旨嘉奖,搞得刘承祐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迟疑了好一会,刘承祐恼火道:"符彦卿和史匡威的罪责暂且不提,但堂堂朝廷,岂能将一藩镇所发檄文正式颁行成诏令?中书舍人范质,你马上挥毫重新起草一份诏令!" 文臣班列中走出一清癯文士,揖礼道:"启禀官家,臣才薄,若重新起草诏令,只怕还及不上这道檄文...." 刘承祐怒道:"你可是前唐明宗皇帝朝的登科进士,难道笔力还不如一小小的彰义军?" 范质略作苦笑,诚恳地道:"《讨李守贞檄》当真写得气势磅礴,文采斐然,臣若执笔,自愧不如。" "退下退下!"刘承祐烦恼地挥挥手,范质揖礼后回到队伍中恭敬侍立。 一众朝臣眼巴巴地望着刘承祐,不知道年轻的官家究竟想怎么做。 李业和**各自低下头闭嘴不言,写文章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活,他们一个只会唱歌,一个只会溜须拍马,连中书省第一笔杆子范质都接不了的活,他们就更不行了。 "那...那就依众卿之言,将此檄文以朝廷名义,正式颁布昭告天下! 符彦卿和史匡威乃忠臣良将,朝廷不会受李守贞挑拨,中书即刻下旨,褒奖二人,各赏金百两,钱万贯!魏国公符彦卿加食邑五百户,史匡威授太子少保!" 刘承祐万分不情愿地宣布决议。 "吾皇圣明~"大殿内响起一片称颂声。 冯道捋捋白须:"官家,究竟如何平叛,还需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嗯~"刘承祐沉吟不语,却是一个劲地朝**李业使眼色。 郭威刚想开口说话,史弘肇轻轻拉他一下,微微摇头,郭威皱眉,默默缩回伸出的脚。 苏逢吉和杨邠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要发表意见的意思。 冯道捋须微不可觉地摇摇头轻叹一声,如此军国大事,官家不问四位顾命大臣,更不问主掌军务的枢密使郭威,反而问**和李业。 这表明是年轻皇帝急于彻底掌权,不信任先帝留给他的辅佐大臣的表现。 君臣如此猜忌防范,绝非社稷之福。 **稍加思索,道:"臣举荐保义军节度使白文珂,检校太尉、昭义军节度使常思,发保义、昭义、河阳、建雄四镇兵马,并禁军五万,由白文珂任河中行营都部署,常思为副职,统率诸路兵马进兵关中,剿灭李守贞!" 刘承祐满意点头,刚想说话,郭威忍不住站出来道:"臣认为如此安排不妥!白文珂虽能征惯战,但其威望不足以慑服各镇藩帅。常老将军也已六旬高龄,久疏战阵,若由二人领兵,只怕各路兵马不服。 此去关中平叛,如果缺乏统一调度指挥,只怕会被李守贞各个击破。" 刘承祐皱眉,面带不悦。 李业时刻注意皇帝外甥的脸色,当即冷哼道:"郭枢密此言差矣!白文珂的威望自然不足以与郭枢密相提并论,但此次白文珂是奉朝廷旨意节制诸军,各路藩帅岂能有不服?谁敢不服,那就是藐视官家,藐视朝廷!" 郭威沉声道:"话虽如此,但朝廷新立不久,河东诸镇又多是骄兵悍将,还是挑选一名德高望重之人出任统帅最为稳妥。" 李业反唇相讥:"郭枢密是想举荐自己了?" 郭威抱拳,淡淡道:"若是官家下旨,臣亲自统兵前往关中平叛也无不可!臣向官家推荐临清王、洛阳留守高行周!" 刘承祐不假思索地道:"高行周老将军同样年纪不小,他坐镇洛阳为开封屏障,不可轻动。就依王爱卿所奏,加白文珂为检校太师,担任河中行营都部署,昭义军节度使常思为副,统率诸路兵马,进军关中,平定李守贞之乱!" **和李业抢先拜倒:"吾皇圣明,臣等遵旨!" 一众朝臣也跟着拜倒。 "官家...."郭威还想力争,被史弘肇死死拽住。 史弘肇压低声道:"官家不会听你的,算了吧!" 郭威不甘道:"可你我皆知,一旦平叛大军各自为政,不听帅令,战事危矣!李守贞不是好对付的!" 史弘肇摇头道:"那又如何,且让他们去碰个头破血流,自然会有人想起你来。你现在据理力争,反而惹一身骚。" 郭威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损兵折将,做无谓牺牲,非我所愿!" 史弘肇低声冷笑:"你还看不出,官家忌惮我们四个顾命大臣,想用李业和**收你我手中之权。苏逢吉老狐狸靠不住,只剩杨邠和你我三人,成了官家的眼中钉,再不收敛,大祸临头!" 郭威张了张嘴,终究只是摇头叹息。 众臣相继退出文德殿,柴荣特意在殿外等候,与郭威一同回枢密院。 "檄文究竟怎么回事?"路上,郭威见四下无人,低声问道。 柴荣轻笑道:"彰义军早就派人潜入开封城,就等着李守贞叛乱爆发,再将檄文大肆宣扬出去。史节帅担心朝廷趁机问罪,未雨绸缪而已。" 郭威瞪眼惊讶道:"史匡威能想出这样的鬼点子?这檄文又是谁写的?" 柴荣笑道:"史节帅身边自有军师指点!" 郭威摩挲略显凌乱的胡茬:"你是说...朱秀?又是这小子?嘿嘿~狗头军师,有点意思!" 柴荣道:"朱秀派来的人就在枢密院等候,父亲想知道什么,可以亲自去问。" 郭威点点头:"马上回去见见,我想知道关中和彰义军究竟发生了什么。" wap. /107/107535/27952683.html 第一百零二章 农业经济振兴伊始 阳晋川下游,移民农垦开发区。 最后一架翻车安装完毕,两头黑驴套上牵引杆,朱秀手拿一条皮鞭站在一旁,在周遭无数民夫官吏的瞩目下,满脸严肃地高高举起鞭子,大声吆喝着抽打在黑驴屁股上。 黑驴吃痛惨兮兮地"额啊~"叫唤一声,迈开蹄子拖动牵引杆绕着轮柱转圈。 轮柱在牵引杆的拉动下"嘎吱嘎吱"地转动起来,上方安装的木制大齿轮缓慢转动,带动小齿轮利用传动原理,将架在低处沟渠两侧的横轴带动,再由数十片刮板组成的龙骨车,将渠水沿着水槽送入高处沟渠。 黄泥水哗啦啦流淌进地势最高的一条灌渠里,周围立时一片欢声雷动。 民夫们激动地攥紧拳头朝天挥舞,官吏们鼓掌叫好,大姑娘小媳妇脸蛋皴红,咯咯直笑。 朱秀欣慰地擦擦脑门汗水,咧嘴叉腰笑的好不痛快。 至此,农垦开发区四条主渠,十五条辅渠全部贯通,四万亩新垦田地,有近八成变作水田。 山坡下开垦最早的两万余亩田,已经加紧组织人手,抢种一季晚稻。 站在高处望去,绿油油的禾苗在微风轻拂下摇曳身姿,恍如一片碧海。 其他的旱田和小块水田,也有农官带领百姓抢种桑麻和大豆菜瓜,朱秀还让宋参带领几个农把式,积极探索间作种植,争取最大限度利用这片农垦区。 裴缙兴冲冲地感喟道:"少使君竟然还知晓龙骨车的制作和运用,两月时间便让泾州平添数万亩良田,真乃化腐朽为神奇之壮举!" 朱秀笑道:"龙骨车早在汉末三国时期就已存在,大唐永徽年间,朝廷已经在关中全面推广,到了太和年间,更是由官府制定统一式样,下令京畿州县按照规制大量仿造。其实泾州当地就有不少工匠懂得仿制,只是不会因地制宜地设计形制,导致龙骨车的运用受限,推广不开。" 裴缙恭维道:"那也得多亏了少使君学究天人,亲自操刀设计,带领匠人们赶制,否则哪有今日之盛景!" 朱秀拔掉水囊塞子灌了口,抹抹嘴巴,笑道:"你有拍马屁的功夫,不如学学人家温仲平,脚踏实地做事,农事上多多请教乡农百姓。做官呀,不能漂在半空,得**,接地气才行。" 裴缙看了眼沟渠下方,见温仲平戴着斗笠卷着裤腿,拿着纸笔,身边围拢一群老农,正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温仲平仔细聆听,不时点头在纸上记录。 裴缙眨巴眼,拱拱手道:"何谓接地气?" "喏,第一步就像我这样。" 朱秀指指自己的双腿,只见裤腿卷到膝盖,脱去鞋袜,踩在泥地里,脚上腿上沾满黄泥,身上也是泥印斑斑。 裴缙低头看看自己提在手里的长袍,穿黑履努力踮起的脚尖,咽咽唾沫,一脸畏难。 朱秀朝两名跟随他的卫士使眼色,两人会意,一人二话不说抱住裴缙,另一人略显粗鲁地卷起他的裤腿,将长袍下摆塞进腰带里,脱去鞋履袜子,还推了他一把,裴缙惨叫着站不稳身子,一脚踩进泥水洼里,溅得满头满脸。 朱秀满意地道:"这就对了嘛,天气逐渐炎热,光脚踩在泥地里,冰冰凉凉多舒服。你看看你的腿,比那些挑沙土的大姑娘还白,像什么样子!还有头上这乌纱,也给我扒了,老百姓见你戴着官帽,都不敢说实话,往后下田只许裹块方巾...." 裴缙哭丧着脸,沾满汗水的乌纱也被扯掉:"少使君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嗯~还有新迁百姓按照登记的先后顺序,抓阄划分田地的事情也要抓紧,这件事你给我盯死了,不允许有任何掺假,也不许任何人插手。 现在邠州逃来的百姓越来越多,要让头先来的人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当作表率,传开了,邠州百姓才会安心在泾州扎根。" 朱秀又叮嘱他几句,裴缙认真记在心里,拱手称是。 "对了,你闺女怎么样?"安排完公事,朱秀还不忘关心下属的家庭生活。 裴缙叹口气:"雇了位大婶帮忙照看,娃儿年纪小,整日哭闹要找她娘,卑职...卑职见娃儿哭的伤心,心里也难受...." 说着,裴缙红了眼圈,更咽几声。 朱秀安慰道:"孩子还小,又没了亲娘,你这当爹的得多费心陪伴,多花心思照顾,不能让孩子从小就没有安全感...." 裴缙愣愣地听着朱秀灌输给他的育儿经,听得云里雾绕,只会木讷点头。 又嘱咐了几句,朱秀让他自去做事,自己则坐在水渠边,脚放进沟里,用黄泥水洗刷腿上泥垢。 一群赤脚小孩大着胆子围拢过来,朱秀制止了想要驱赶的卫士,笑呵呵地跟一群小孩坐在水渠边洗脚玩水。 裴缙提着鞋袜,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上,听到欢笑声,回头看了眼,讶然失笑。 少使君明明也是个半大小子,却以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教导他如何养育娃娃。 难不成少使君当年在檀州求学时,还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又或是带过他师父的娃娃? 裴缙摇摇头满是不解,不知道少使君的脑袋里究竟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朱秀和颜悦色地跟一群乡农小孩闲聊。 这群农家孩子,有的是新迁百姓家的,有的是民夫家里的,整日里在这片农垦区跑来跑去。 只要不捣乱,由得他们撒野。 从他们口中,朱秀还是能问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有十一二岁的小子抱怨抓不到飞蝗,朱秀详细询问后,心里暗暗高兴。 老话说"旱极而蝗",蝗灾往往发生在干旱之后。 蝗虫无法在水田里孵化幼卵,农垦区大规模修建水利灌溉田地后,蝗虫失去了繁育的根基,再过两月夏末秋收,就不会有爆发蝗灾的风险。 今年的泾州,只要不发生人祸,应该可以迎来百年来最为丰收的一年。 朱秀鼓励小孩子们继续努力抓飞蝗,又给了他们一包高粱蒸饼,笑吟吟地目送他们争抢跑远。 一匹快马从土路上飞驰而来,一名军士跳下马跑到朱秀跟前,鞠身抱拳道:"李守贞派遣使者到来,魏牙帅请少使君速速回城商议。" "哦?"朱秀笑了起来,李守贞派人来了,说明他还不知道檄文的事情。 "王守恩派来的人如何了?" 军士恭敬禀报道:"安排在馆舍居住,魏牙帅派人严密看守,已经晾了他好几天。" 朱秀穿套鞋袜,笑道:"我马上回去,把王守恩的人也带来。" 军士应了声,跑回土路爬上马先赶回安定县城。 wap. /107/107535/27952684.html 第一百零三章 斩杀使者 王守恩几日前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将史匡威和彰义军痛骂一番,抗议泾州明目张胆地拐骗邠州百姓,造成邠州人口大量流失。 王守恩威胁说,马上将逃入泾州的人口遣返回邠州,否则就要上报朝廷,甚至还要兴兵问罪。 朱秀知道这厮不过是装腔作势,一笑了之,将王守恩派来的使者"请"到馆舍住下,然后继续回农垦区忙活。 李守贞自立为秦王,号令关中,大部分州县都闻风而降,鲜有抵抗者。 偌大个关中就那么几镇兵马,最强的河中军和永兴军反了,岐州的凤翔军在巡检使王景崇的撺掇下反了一半,焦继勋正焦头烂额的忙着平叛。 其余州县根本没有抗衡的实力,只能先乖乖归顺,等候朝廷平叛大军前来解救。 要是李守贞能打几个大胜仗,将朝廷兵马拒止在潼关之外,假投降随时有可能成真。 战乱之年,反反复复很正常,大家都是墙头草,傻子才会一根筋死扛到底。 大半个关中改挂李守贞的黑底金龙秦字王旗,相邻几个没有动静的藩镇就显得格外扎眼。 静难军、凤翔军、彰义军首当其冲。 凤翔军已经先内乱了,静难军的地盘紧靠京兆府,王守恩杀了长安派去的劝降使者,表明态度,将与叛臣贼子李守贞决一死战。 李守贞恼羞成怒,令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发兵来攻,王守恩忙着调兵遣将,与叛军交战,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去管泾州在背后**挖人。 有静难军挡在前头,朱秀自然不怕关中叛军,想打到泾州,先灭了静难军占据邠州再说。 王守恩要是真丢了邠州,朝廷也饶不了他,所以这厮一定会死战到底。 彰义军这个时候没有从背后捅屁股,朱秀觉得已经很给王守恩面子了。 下午回到节度府,朱秀先慢吞吞地吃了顿饭,然后才剔着牙迈着八字步去到前厅。 魏虎和关铁石负责招待两位使者。 "邱先生,吃了没?"朱秀先朝王守恩派来的使者邱永禄打招呼。 邱永禄面皮微颤,恼火不已,重重哼了声。 数日前,就是这个一手掌握彰义军大权的年轻人,笑眯眯地下令将他关进馆舍,不许迈出大门一步。 朱秀嘿嘿笑了笑,朝另外一人看去,打量一眼,还没开口,那人嚯地起身,双手捧着一份黑底金边的帛书,趾高气昂地道:"你就是朱秀?代行节度使职权?" 朱秀眉梢微扬,在主位上坐下,淡笑道:"我就是朱秀,不知先生高姓大名,在河中军麾下担任何职?" "我乃秦王府记室参军嵇复!" 嵇复洋洋得意,高昂着头:"切莫称呼错了,如今不管是河中军,还是永兴军,都是秦军!秦王他...." 朱秀喝口茶,不耐烦地打断道:"休要啰嗦,直截了当的说,你来作何?" 嵇复瞪大眼,有些不敢相信,朱秀竟然以这样的语气口吻与他说话。 在关中,他奉秦王之命去招降各州县,不管在何处,当地官员都是将他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怎么来了泾州,拖延好几个时辰见不到人不说,还被泾州的主事人不耐烦地呵斥。 "你....你也太无礼了!"嵇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朱秀怒斥。 朱秀转头对魏虎和关铁石笑道:"此人一来就这么嚣张吗?" 魏虎笑了笑,关铁石恼火道:"可不是!我真想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朱秀努努嘴:"抽吧!" 关铁石瞪眼:"当真?" 朱秀笑呵呵地点头,魏虎看他一眼,没有吭声。 关铁石起身大踏步走过去,嵇复愣愣看着,没反应过来,被关铁石猛地揪住衣领,"啪啪"两声响亮的耳光,打得嵇复两边脸颊立时红肿一片。 他捂着脸颊惊恐后退,手中的黑金帛书掉落在地。 "你...你放肆!"嵇复两眼赤红,尖叫起来。 关铁石作势还要打,吓得他抱头鼠窜逃开。 朱秀拨弄盖碗,笑道:"嵇先生现在可会好好说话了?" 嵇复又惊又怒,捂着脸满眼怨毒地怒视朱秀,却是不敢再说话。 关铁石捡起帛书递给朱秀,展开瞟了几眼,朱秀冷笑一声,将帛书扔在地上,用力踩了踩,碾了碾。 嵇复眼瞳睁大,颤抖的手指着他:"你...你竟敢亵渎秦王诏命?对我王不敬!我王称雄关中,剑指天下,麾下数十万秦军,皆是虎贲之士,令旗一指,必将踏平你彰义军...." 朱秀掏掏耳朵,哭笑不得。 难怪李守贞成不了气候,手下尽是狂妄自大的草包,焉能不败? "你回去告诉李守贞,我彰义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像他李守贞一样做个乱臣贼子,受天下人唾骂!" 朱秀板着脸义正辞严。 另一位静难军的使者邱永禄忍不住大翻白眼。 彰义军又是攫取朝廷盐利,又是**吸纳邠州百姓,种种举动完全无视朝廷法度,就这也敢口口声声自称忠臣? 呸~臭不要脸!邱永禄在心里狠狠鄙夷。 在邠州大肆贩卖私盐,鼓动邠州百姓逃往泾州,肯定也是这无耻小贼的主意。 不过朱秀当面踩踏黑金帛书,怒斥嵇复,表明彰义军没有要投靠李守贞的意思,让邱永禄心中大定。 要是彰义军也追随李守贞叛乱,今日他的小命只怕要交代在此。 嵇复满脸涨红,恼羞成怒,尖声痛骂道:"休要不知好歹!你彰义军勾结符金盏那贱人,用一万斤盐骗走两万石粮。如今秦王不计前嫌,愿意招降尔等,已是泼天大的恩德!劝尔等早早归降,献上降表,秦王仁慈,还能保你们荣华富贵!否则我秦军必将扫灭泾州,将尔等斩尽杀绝!" "好个大放厥词的龟儿子!"关铁石大怒,攥紧老拳就要扑上去,朱秀及时喝住。 魏虎脸色阴沉,目透杀气。 朱秀起身,冷冷道:"我问你,符娘子如今何在?" 嵇复冷笑道:"那贱人吃里扒外,已经被秦王押回河中看管起来!秦王的祭天告文传遍天下,开封朝廷已经知道,你彰义军和泰宁军符彦卿追随秦王起事,刘家小皇帝绝不会再信任你们!" 朱秀微微握拳,心里稍稍松口气。 符金盏被关在河中,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再往后,他也不敢肯定会不会出现意外。 朱秀双目一沉,冷喝:"杀了他!" 关铁石二话不说,呛啷一声拔刀出鞘,嵇复眼瞳一缩还未尖叫出声,头颅已经飞离肩膀,血喷溅而出,无头尸身噗地倒地。 邱永禄目瞪口呆,刚刚捧起的茶盏掉地摔得粉碎。 朱秀盯着那颗人头看了会,朝邱永禄微笑道:"请邱先生回禀王使相,就说我彰义军与叛贼李守贞势不两立!彰义军愿意出兵,协助王使相抵抗叛军!同时,我还会援助一千石粮食,请邱先生一并带回去。" 邱永禄喉咙发干,用力咽咽,颤声道:"少...少郎君此话...此话当真!?" 朱秀和颜悦色地道:"两军皆是朝廷藩镇,抗击叛贼本就是分内之事,如何会有假?" 邱永禄努力想挤出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浑身发抖地拱拱手:"如此....鄙人代王使相谢过...." "关大哥带他下去安排。" 关铁石点点头,将染血的刀在尸体上擦擦,收刀回鞘,咧嘴道:"邱先生,请!" 邱永禄哆哆嗦嗦地跨过满地血迹,再三揖礼,跟着关铁石离开。 魏虎忽地出声道:"你杀死李守贞的使者,斩断后路,难道不怕他日后报复?" 朱秀笑道:"李守贞不足为惧,关中叛军看似声势浩大,不出一年半载,必定为朝廷所平定!这段时间,不管是李守贞还是朝廷,又或是王守恩,都无暇顾及彰义军,是我们发展壮大的好时机!" 魏虎皱了皱眉,不知道朱秀为何如此笃定。 "我要去一趟长武城,劳烦魏大哥坐镇安定。农事有宋参裴缙几人照料,魏大哥无需操心。原州的消息多多留意,我担心党项人得寸进尺,侵占马场不说还有其他图谋。" 朱秀笑道,拱拱手没有多做解释,快步离开前厅。 魏虎看着厅中的人头和尸体,还有那满地血迹,目瞳渐渐深沉下去...... wap. /107/107535/27952685.html 第一百零四章 浑水摸鱼 邠州长武城,一支五百余人的部队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城下。 趁着城中小股静难军守兵反应不及,百余骑军迅速冲进城门,其余步卒紧随其后,很快控制住整座城。 静难军守兵惊慌抵抗,被打伤十几人,又被团团包围后,果断选择弃械投降。 朱秀没有为难他们,受伤的可以留下接受救治,其余人全都卸掉兵刃甲具,遣散出城。 长武城落入彰义军掌控下。 城门上高挂的两面旗帜,一面是汉军旗,一面是静难军旗。 朱秀命人取下静难军旗,挂上彰义军旗,略低于汉军旗,两面大旗迎风猎猎飘舞。 城门口和城中几条主街,还设置几处泾州移民咨询点,派遣几个操着邠州口音的老乡大声吆喝宣传。 长武城虽然只是一座土筑小城,人口不多,且周边大部分都已经逃往泾州,但土城位置相对于泾州来说尤为重要,是保证阳晋川古河道安全的关键。 陶文举和严平在河谷道入口一侧山脚下筑建的坞堡,规模太小,只能当做一个临时接纳安置点。 保证移民通道安全,关键还要扼守住长武城。 朱秀对于占据邠州土地没有兴趣,现在毕竟不是军阀混战的年代,贸然出兵攻占邻近藩镇州县,肆意扩大地盘,对于开封朝廷来说绝对不能容忍,事后承担的干系太大,无疑于自找麻烦。 朱秀只想暂时将长武城掌控在手,保证河谷道移民的顺利进行,在邠州的军事行动到此为止。 王守恩率军在永寿一带与赵思绾交战,朱秀可不想太过刺激他,要是真将他逼反了,引关中叛**头来攻,那才叫得不偿失。 城中一处大宅,朱秀与陶文举、严平、毕镇海、毕红玉等人会面。 "拜见少使君!" 一众人站在堂下,鞠身行礼。 朱秀坐在上首,轻摇鸡毛扇,笑眯眯地道:"诸位辛苦了,都坐吧!" 众人分坐两侧,***清嗓,说道:"陶文举和严平自入邠州以来,工作尽心尽责,成效显著,截至目前,已从邠州引入五千余户人口移居泾州,当记头功!" 两人不自觉地挺直腰杆,面色微微泛红,难掩骄傲激动。 "邠州迁移百姓的任务交由陶文举继续负责,严平率领两个指挥的兵马,驻守长武城和坞堡,维持两地秩序,防止有人破坏移民工作,同时也要保证百姓在转移过程中的安全。"朱秀吩咐道。 严平忙抱拳道:"谨遵少使君之令!" 陶文举谄笑道:"得益于少使君先见之明,而今关中混乱,各处关隘封锁,战乱四起,盐价和粮价飞涨,许多州县均出现盐荒、粮荒,唯独我泾州在少使君的英明主导下,积极囤粮采盐,粮价平稳,食盐更是免费向户籍百姓发放。 单凭这两项,泾州就足以在四邻藩镇州县里脱颖而出,吸引大批百姓迁往定居。 如今,不光邠州,宁州和京兆附近,乃至更远的坊州都有百姓不远千里赶来,想要迁移到泾州居住。 乞活道里充斥天南海北的口音,百姓们憧憬泾州的美好生活...." 朱秀也不打断,听着陶文举在那感慨似的一番吹捧,笑道:"乞活道又是何意?" 严平刚要开口,陶文举又抢先道:"阳晋川河谷道连通邠州和泾州,乃是百姓迁移的必经之路。有的百姓流离失所而来,途径河谷道时受到军士官吏的照拂,对于他们来说,外州已经失去活路,唯有逃往泾州才能求得活命的机会。乞活道之名从百姓口中传出,久而久之,就成了河谷道的名称。" "原是如此。"朱秀动容地叹息一声,在强大的宣传攻势下,泾州仿佛成了关中百姓躲避战乱的净土。 严平被抢了发言的机会,恼火地怒视陶文举一眼。 陶文举偷偷拱手咧嘴嘿笑,以示歉意,实则没有半分愧色。 朱秀严肃地叮嘱道:"百姓们对泾州寄托厚望,我们决不可辜负这份殷切重望!从接纳到安置,每一步都不可松懈。这件事要是做好了,泾州必将创下前所未有的丰功伟绩,在座诸位都是有功之人!" 众人齐声应诺,有一种备受鼓舞的振奋感。 泾州每一日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人口增多了,土地拓广了,以前许多人烟稀少的地方,现在竟然自发地出现集市。 安定县城街市上的人流量大增,除了大量驳杂的关中口音,有时还能听到河南、河东等地的乡音。 如今的泾州就像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康复速度前所未有的快。 朱秀对毕镇海道:"你率领镇海营继续隐姓埋名贩卖私盐,邠州以外的价钱可以适当提高些,但我们的人不能出邠州,其他州县的盐贩想要买盐,必须亲自来押运。" "少使君放心,绝不会出差错。"毕镇海沉声保证道。 严平打趣道:"毕统领如今可是跨州连片名头最大的盐枭,私盐卖的比官盐还光明正大。" "哈哈~" 堂室内响起众人的笑声,毕镇海嗓门洪亮地道:"自打跟了少使君,我才知道,盐贩子也能干的底气十足!咱们在宜禄县卖盐的档口,就开在官盐铺旁边,跟静难军来查封的人狠狠干了几仗,打跑了咱们继续卖。 咱们的探子守在城外,要是见对方大批人马赶到,咱们就撤,等人走了继续回来。 前两天,王守恩调走宜禄县驻军,南下和永兴军打仗去了,宜禄县城里的官盐铺子干脆关门,就剩咱们的盐铺还开着,生意倒是越来越好了。 但凡来买盐的,咱们的伙计就会宣传一番泾州的迁民优惠政策,这两天宜禄县附近,就有几十户人家去了坞堡。" 众人又是一阵开怀大笑,赚邠州的钱,挖邠州的人,王守恩前两年从彰义军身上占去的便宜,连本带利一股脑全吐出来。 朱秀摇晃鸡毛扇,笑道:"这盐不管怎么卖,就一条原则,绝对不能承认与彰义军有关。你毕镇海就是泾州通缉的大盐枭,跟我节度府没有任何关系。" "少使君放心,我懂!"毕镇海粗声大笑。 又嘱托了几句,朱秀留下毕红玉,让其他人先退下。 毕红玉负责盐货转运,平时在邠州基本不怎么露面,也无人认识她。 "上次刺杀宜禄镇将,听说你受了伤,可痊愈了?"朱秀关切道。 毕红玉一如既往地疏冷:"已无大碍。" 朱秀仔细端详她的脸色,看得毕红玉有些不太自然,脸颊浮现一抹红晕。 "嘿嘿,气色不错,看来伤势确实好了。"朱秀笑的有些嘚瑟。 毕红玉冷漠地瞥他一眼,不吭声。 "我需要你想办法去河中府,潜入蒲州城,打探符大娘子的下落,如果能接近贴身保护她更好。" 朱秀收敛笑容正色道。 毕红玉蹙了蹙眉,点点头:"好。" 朱秀眨眨眼:"你就不问问为什么让你去?" 毕红玉淡淡道:"我只管执行命令,不问原因。" 朱秀感慨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天生当刺客的料。不过此去蒲州,一路兵荒马乱,你切记小心。找机会接近符娘子,如果不成就不要勉强,先保住自身周全。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半载,我会想办法接应,救你二人离开。" 毕红玉默默点头,拱拱手告退离开。 wap. /107/107535/27952686.html 第一百零五章 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偷 邠州西南,麻亭关。 几座合抱的山势聚拢于此,麻亭关坐守其中,背依三山扼守山道。 麻亭关算不上险要,虽是三山合抱,却有好几处隘口可以进出,山上也有好几条通商古道可以直接绕到关后。 王守恩率领六千兵马驻扎于此,抵挡赵思绾万余叛军向邠州挺进。 王守恩分兵把守各处隘口山道,关口正面又遭受叛军猛攻,战事打得艰难无比。 好在王守恩虽然为官施政严苛,敛财成性,但带兵打仗还算有几分能耐,依托山势地形,愣是将叛军挡在关外,不得寸进一步。 围绕关城连日厮杀,双方已是人困马乏,疲敝不堪,傍晚王守恩巡视关城,瞭望敌营,只见炊烟袅袅,不见任何人马调动的迹象。 看来今夜叛军也想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再战。 王守恩不敢大意,命部下严密守备,再派出探子抵近敌营侦察。 其余部将军士轮番休息,他自己也下了关城回后军歇息。 刚刚拿湿布巾擦净脸上凝固的血痂,准备着甲躺下,帐外亲兵急报:“记室令邱永禄有要事求见帅爷!” 王守恩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子喝道:“快让他进来!” 很快,邱永禄入帐行礼道:“见过使相。” 王守恩瞪大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长长松口气:“我还以为你被史匡威那个该死的沙陀蛮子斩首了!” 邱永禄嘴角抽搐,心想可不就差一点,我的人头就得留在泾州。 邱永禄干笑道:“属下代表使相,彰义军岂敢无礼....” 王守恩忙道:“你能活着回来,说明史匡威没有投靠李守贞的意思,快说,彰义军是如何答复的?” 邱永禄朝帐外喊了声,一名亲兵拎着个血淋淋的包袱进帐。 “这是....”王守恩惊讶地望着那颗人头。 邱永禄道:“属下去到安定县没几日,李守贞也派遣使者去见史匡威,此人就是李守贞的使者,秦王府记室参军嵇复....” 当即,邱永禄将当日见闻讲述一遍。 “秦王....”王守恩不屑冷笑,挥挥手让亲兵将人头带下去处理。 “史匡威称病不管事,彰义军大小事务全由朱秀决断。此子年轻却不可小觑,下令斩杀嵇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邱永禄回想嵇复人头落地,血流到自己脚边时的情形,依然觉得两股颤颤。 王守恩恼恨道:“此子奸诈,比史匡威难对付,今后与我静难军为邻,只怕麻烦不断。” 邱永禄苦笑,何止麻烦,简直就是祸患呐! 沉吟片刻,王守恩道:“朱秀当真许诺,不会投靠李守贞?还说愿意与我共同抗击叛军?” 邱永禄忙道:“他当众杀死嵇复,脚踩李守贞的秦王诏令,信誓旦旦绝不会有假!还给我一千石粮食,说是友邻援助。” 王守恩面色稍霁:“还算明事理,知道大局为重....” 邱永禄咽咽唾沫,又小声道:“可是,卑职从新平县赶来时听说....听说朱秀出兵占据长武城,公开向邠州宣传迁徙泾州的种种优惠和好处....” “咳咳~什么?!”王守恩一口气卡住脖子,满脸涨红,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睁大。 邱永禄哭丧道:“卑职还听说,他把迁民办事处的招牌都挂到宜禄县城里,派了些五大三粗的悍卒保护,城外还有他的人马接应。我军兵马大多随帅爷南下,负责城池治安的镇兵根本不是朱秀部下的对手,连问都不敢问,否则就是一顿暴打。那伙彰义军的匪兵也不伤人命,打跑撵走也就完事,蛮横无比,无人敢惹....” “....”王守恩一口老血差点喷出三尺远,目眦欲裂:“朱秀小儿,欺人太甚!本帅...本帅定要回军....” 邱永禄吓一跳,忙小声提醒道:“帅爷若是此时撤军,叛军长驱直入攻进邠州,朝廷追究起来帅爷难辞其咎!切不可因小失大,还是先挡住叛军再说。” 王守恩话堵在嗓子眼说不出口,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他岂不知道抵抗叛军才是首要任务,可彰义军在他身后疯狂挖墙脚,等战事结束,只怕邠州的百姓有大半都要流入泾州去了。 王守恩知道,这两年因为邠州盐价虚高,百姓对他意见很大,说是民怨沸腾也不过分。 否则,也不会在彰义军煽风点火稍加撺掇之下,就有大批百姓愿意逃往泾州讨生活。 真要算起来,这笔孽债可是他造的。 王守恩沾染血迹的面皮颤动不已,看起来格外凶狞。 邱永禄苦笑道:“为今之计,只有先挡住叛军,暂且不去理会彰义军。卑职估计,朝廷会依据平叛需要,将帅爷调往关中任职。帅爷漂漂亮亮打几个大胜仗,平叛有功,升官拜将早日离开邠州也好....” 邱永禄还有话没说出口,既然无法阻止卑鄙无耻的彰义军蚕食友邻人口,那就干脆远离,躲远些,免得日后朝廷怪罪下来,还要跟着担责任。 邠州烂摊子,谁接谁倒霉,早早脱身才是上策。 王守恩阴沉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微不可觉地点点头。 “来人!点起兵马,随本帅出关劫营!” 王守恩赤红的双目暴射厉芒,再苦再累,他也要早日将叛军赶回京兆。 他要多立战功,争取早日向朝廷申请调职,离开邠州! 夜色下,麻亭关外,隆隆的战鼓声突兀的响起。 叛军大营里一片哭喊怒骂厮杀声,赵思绾做梦都想不到,王守恩竟然不顾连日血战的疲惫,趁夜劫营.... ~~~ 数日后,河中府,蒲州城。 蒲州自古便是天下枢纽,有天然的通衢大道,西入关中直抵长安,北上河东,南达商洛,东至洛阳,南来北往商旅繁盛。 蒲州城外,有著名的蒲津桥和蒲津关,扼守黄河古渡,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蒲州城在大唐时期便是天下雄城之一,经过数次修葺扩建,更是巍峨宏大。 李守贞将蒲州城定为秦国王都,高耸的城墙上挂满黑底金龙秦字王旗,城中随处可见甲兵调动,铁甲粼粼战马嘶鸣,俨然一副军事重镇的景象。 秦王府中,一身金甲龙绣披风的李守贞刚刚视察蒲津关回来,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就接到永兴军赵思绾的军报。 匆匆一瞥,李守贞火冒三丈:“大胆史匡威!竟然将嵇复斩首,毁我王命诏令!” 李守贞气得拔出佩剑斩断桌案一角,破口大骂:“史匡威、王守恩之流不知好歹,胆敢与本王作对!待他日击退朝廷大军,孤定要亲统雄兵扫灭二镇!” 李崇训站在一旁,他也穿上一身细鳞甲,唇红齿白倒是个姿容俊美的青年将军,可惜依旧改变不了自身孱弱的实事。 李崇训劝慰道:“父王息怒,有赵思绾坐镇长安,对付王守恩和彰义军不在话下。王景崇已经占据半个岐州,还跟蜀主孟昶联络上,等到蜀军发兵,焦继勋首尾难顾,迟早困死在陇州。” 李守贞怒气难平,叱道:“孤气恼的是史匡威,这厮竟敢发布檄文,公开讨伐我,又将使者斩首,铁了心要跟我作对!彰义军虽弱,却邻近凤翔和静难两镇,若是肯归顺,与赵思绾腹背夹击,一月之内就能平定焦继勋和王守恩。现在,还要赵思绾分兵去攻,时间拖长,难免生出意外。” 李崇训自信满满地道:“焦继勋自顾不暇,王守恩和史匡威实力孱弱,赵思绾足以应对。父王只需把守住潼关和蒲州,挫败朝廷大军锐气,关中之地无人再敢不服。” 李守贞平息几分怒火,笑道:“大郎之见,与为父不谋而合。我秦军大敌还是开封,能否鼎足关中,就看头先这几仗打得如何了。 朝廷连高行周都不愿意用,派白文珂和常思来统兵,当真是小看我李守贞!哼~” 李崇训吹捧道:“父王战功赫赫,朝廷无人能及!” 李守贞捋须哈哈大笑,旋即又摇头道:“如此说倒也夸大其词!如果朝廷派郭威挂帅,这仗只怕不好打....” 顿了顿,李守贞又冷笑道:“不过郭雀儿如今贵为枢密使,坐镇中枢,历代以来就没有枢密使兼掌兵权的先例。郭威想要领兵出征,刘家小皇帝可不会放心!哈哈哈~~~” “大郎,马上派飞鹞联络唐主李璟,邀约他一同攻汉!如若事成,孤王当与他划江而治!” “孩儿遵命!” wap. /107/107535/27952687.html 第一百零六章 赵大的人生至暗时刻 阳晋川盐厂西北边,河谷地上游,有一片单独隔离的采石区,与盐厂主产区相距一里多远。 在这里采挖卤盐石的,都是泾州各县乡押送来的囚犯。 大多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或是聚众闹事斗殴伤人,或是调戏非礼良家女子耍耍流氓。 所犯之事倒也不大,一般羁押数月至一年半载不等也就放出监牢。 朱秀寻思着不能浪费劳动力,下令各县定期将囚犯押送盐厂,羁押在此采挖石头,美其名曰劳动改造。 真正的重刑犯,抓住查清案情,报节度推官复核,直接斩首示众。 如此也算明正典刑,令泾州治安为之一肃。 囚犯劳动改造自然没有报酬,每日管两顿饭,考核工时量,如能按时按量完成,一段时间后则有减刑机会,否则将会延长改造时间。 采石区正中竖立几根木杆,上面挂着几颗人头,经过小半年的风干,早已露出森森白骨。 这几个是劳动改造制度刚刚施行时,几个囚犯试图合伙袭击看守,抢夺兵器出逃,被捉住后当场处死留下的。 从此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囚犯暴动事件。 采石区在一片岩石岗里,外围是茂密的树林,有一队兵士五十余人驻扎充当看守。 看守里,既有身强力壮的战兵,也有战场上受伤落下残疾的弓弩手,把守住各处高点,稍有异动就用弓弩招呼。 近来泾州迁移户迅速增多,治安管理压力大增,光是田地划分就闹出许多乱子,几日工夫,改造场又增加了三百多个劳动力。 朱秀又调来一队军士协助看守,还连哄带骗让史向文搬来小住几日,好好震一震这些乡里的刺头恶霸。 史向文倒是很喜欢住在改造场,他可以在石岗旁边的林子里抓虫子玩蛇,跑到溪流里捉鱼捞虾,在草地上奔跑追逐蝴蝶,整日玩的不亦乐乎。 要是有犯人闹事,闹得凶了,只需看守吆喝一声,史向文直接过来将人揍晕,谁领头闹事就揍谁,有时能一下子揍晕五六个,躺倒一片,剩下的交给看守处理就行。 几次下来,改造场的治安得到进一步提高,囚犯们不管是到采石区出工,还是回生活区休息,都学会了和颜悦色地说话,有任何矛盾大家都笑呵呵地以谈话解决,没人再敢轻易动手。 一群大字不识几个,赤膊粗莽的汉子温声细语地说话相互谦让礼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集体中了魔怔,看着别扭。 改造场负责人叫浑和尚,是个吐谷浑和汉人生的杂胡儿,也是最早一批镇海营老卒,敢打敢杀作战勇猛,为开辟邠州贩盐的商路立功不少。 去年入冬以来,浑和尚腿上痹症越来越严重,遇到风寒雨雪天气就疼得打摆子。 经由毕镇海举荐,朱秀亲自考察后,决定让他转业成为改造场第一任场长,隶属于节度推官管辖,属于泾州司法系统基层吏员。 清早,浑和尚从位于石岗上的办公房走出,拎一个陶壶,里面泡满粗茶水。 阳光明媚,浑和尚摸摸光头,黝黑布满细纹的脸微微仰起,享受晨光的温暖,花白胡茬在光耀下泛起银光。 整片改造场还处于静谧当中,不远处的林子里,传出几声惊慌雀鸣,一个魁梧巨汉的身影偶尔显现。 看看天色,浑和尚嘿嘿笑笑,拿起棒槌用力敲响挂在树上的铜锣,哐哐锣响声霎时间传遍改造场,回荡在石岗和山林间。 一日的劳作开始了。 浑和尚三两嘴嚼完一个冷馍馍,灌了几口热茶水,挎上一把擦得锃亮的短刀,头戴笠子,穿对襟筒袖短衫,腰扎帛带,腿上裹紧行缠,一副标准的藩镇武卒打扮。 一日为军士,终身为军士,即使转业做了吏员,也不能忘本,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浑和尚压了压毛毡笠子,昂着头,大阔步地朝下方厂区走去。 改造场生活区由一片砖土混建的平房组成,一间房就是一个生产小队,十个人睡一间大通铺。 房区后面建有茅房,还有供洗漱的井窖,伙房则在石岗办公区旁边,与囚犯生活区分开。 改造场规定,清晨锣响起床开工,傍晚哨响进屋睡觉,严禁在生活区随处大小便,就连在采石区劳作,也得在指定地点解决个人问题。 若是违反规定,不打也不骂,自己清理干净,然后劳改时长在原有基础上顺延十日。 一泡屎尿劳改十日,违反作息规定也是十日。 若有头疼脑热伤风感冒,经确认后可以适当歇息,严重者还能申请到盐厂接受驻厂郎中的诊治。 当然,如果发现装病偷懒,一次劳改时长加一个月。 隔壁盐厂的正式采石工,一个月最低能赚百余文钱,干同样的活,改造场的囚犯却是一文钱拿不到。 囚犯们知道后大受刺激。 后来浑和尚想出一招,如果囚犯在改造期间表现良好,没有犯原则性错误,可以考虑在服役期满后,按个人意愿转为盐厂正式工人。 朱秀觉得这个想法相当有建设性,将浑和尚表扬一通,采纳建议,正式写入改造场管理条例。 如此一来,囚犯们的劳动积极性果然充分调动起来,自觉遵守条例规定,积极参与改造,争取早日进入盐厂干活挣钱。 奖罚分明的制度下,管理顺畅变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一排排平房打开门,每间房外站着一名看守,监督囚犯日常劳作生活。 身穿褐色短衫的囚犯们依次走出,在屋前站成一排,报数点名。 每间房编号为一的囚犯就是房长,协助看守管理,都是由表现最好的充任。 丁字头十三号房,最后走出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白净的汉子,他的手上脚上皆是戴着镣铐,加起来有八九斤重,走路时叮哐作响,引得邻近监房的囚犯们纷纷朝他看来。 整个改造场,只有他一人手脚戴着镣铐。 白脸汉子面无表情,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嘴唇干裂,神情略显憔悴。 踏出房门,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 “赵大耳!麻溜地过来列队!别磨磨蹭蹭的!”丁十三号房长赖大柳厉声呵斥。 说完还不忘朝看守弯腰讪笑,一副狗腿子样。 赖大柳是阴盘县押送来的囚犯,是当地村里有名的无赖流氓,之前因为跑到邻村扒门缝偷看大姑娘洗澡,被当场捉住扭送乡里,改造两个月表现良好得以释放。 半月前,赖大柳又因为在县城醉酒闹事伤了人,成为改造场为数不多的二进宫者之一。 这一次,他的服役期限要到明年底才结束。 赖大柳对改造场很熟悉,平时表现也算良好,和看守熟悉,让他做房长能省去不少事。 浑和尚手扶挎刀,站在高台上,冷冷注视着白脸汉子。 此人是半个月前被关铁石将军押送来的,关将军临走时千叮万嘱,此人功夫不错,一定要严加看管。 浑和尚也是当了小二十年兵的老卒,从步伐身形就能看出,这白脸汉子绝对在军中历练过,行坐站卧皆有章法。 问他姓名也不吭声,只是不停重复要见朱秀。 少使君岂是说见就能见的?浑和尚认定这厮不怀好意,完全不理会。 浑和尚记得关将军说他叫赵匡胤,但是匡胤两个字他不会写,又见他长手长脚,白面大耳,就给他在羁押簿上注名“赵大耳”。 “赵大耳!快过来站好!” 赖大柳见他脚步散漫,怒喝道,却不敢上前拉拽,只敢隔远些吼叫。 这赵大耳刚来时,赖大柳见他高大白净像个大户家的儿郎,又戴着手脚镣铐,存了戏弄的心思,夜里换了床铺紧挨着他。 没想到他刚要动手动脚,就被赵大耳一脚踹翻,摔在地上眼冒金星。 从此后赖大柳只敢言语怒骂,不敢再靠近。 赵匡胤轻蔑地瞟了赖大柳一眼,拖着脚镣站在一排囚犯的最左边。 他觉察到高台上有人注视着自己,心中冷笑,装作不知。 真正让他忌惮的,是那个脑子浑噩的巨汉。 想到当日在安定县城外,自己近乎于毫无反抗地就被轻易捉住,赵匡胤心生寒意。 如此猛士,恐怕只有当年晋王李克用麾下神将,人称十三太保的李存孝方能与之匹敌! 赵匡胤不动声色地扫视周遭环境,没有看见史向文的身影,难道是回县城去了? 若那巨汉不在,今日他便要找机会脱身! 赵匡胤暗暗攥紧拳头,观察看守位置和改造场的进出道路。 挖了半个月石头,他将这里的地势地形熟记于心,就为了寻找机会脱身。 等出去后找到朱秀,他一定要揪住那臭小子的衣领,愤怒地质问,为什么要把他扔在这里挖了半个月石头! 还跟一帮偷鸡摸狗的流氓混混关在一起,睡一张大通铺,连出恭洗浴都在一起! 赵匡胤满腔悲愤,千里迢迢来到泾州,先是因为兵荒马乱道路封锁,被困岐州。 后又因告身过所文书丢失,住不了馆驿,还要躲躲藏藏逃避关隘盘查。 本以为来到泾州,见到朱秀就能完成任务,却不想连安定县城都进不去,白白被人揍了一顿不说,还被扔进山区挖石头,这一挖就是半个月。 跟一帮鬼祟猥琐的无赖混混同吃同睡,美其名曰进行一番彻底的劳动改造,重头做人。 这一切的苦难都是拜朱秀所赐,就连这改造场也是他一手设计。 从踏上前往泾州的路途开始,赵匡胤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 二十一年来,他从未吃过如此大的苦头,受过如此大的屈辱! 作为一个自小锦衣玉食的官n代子弟,赵匡胤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至这般凄凉境地! 在泾州山区挖了半个月石头,更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经历。 一股辛酸的情绪涌上心头,赵匡胤双目温热,泛起泪光,胸膛剧烈起伏,连连深呼吸才压下当场洒下热泪的冲动。 “赵大耳!”赖大柳大声点名,赵匡胤低着头,沙哑着嗓音应了声“到”。 丁字头的监房点名完毕,无一缺漏,可以去洗漱上茅房,然后前往采石区干活。 其间有一刻钟的自由时间。 两个时辰后,临近中午,才是放饭时间。 看守上前解开赵匡胤的手铐,警告几句安分老实的话,准备离开。 赵匡胤活动着箍出红印的手腕,忽地出声道:“我要见管事!” 看守扭头皱眉道:“有何事?” 赵匡胤道:“你做不了主,叫管事来!” 早就注意他一举一动的浑和尚走下高台,走了过来,沉声道:“你要作何?” 赵匡胤瞟了眼他腰间的短刀,平静地道:“按照改造场管理条例,半个月来,我没有违反过一次规定,脚上的镣铐可以解开了。” 浑和尚被火烧秃一半的眉毛拧在一起,紧盯他不说话。 赵匡胤指了指一块矗立在生活区的告示牌,上面写着各项管理条例和惩罚措施,淡淡道:“我的要求合理合规,如果不照章执行,只怕以后难以服众。” 顿了顿,赵匡胤带着几分讥诮道:“还是说,你们怕我逃脱?” 浑和尚冷笑:“就凭你,想逃出去,还差点意思!给他松开!” 看守掏出钥匙,解开他的脚铐。 “少耍心眼,老实些!” 浑和尚警告意味浓重地瞪他一眼,手扶挎刀离开。 犯人们三三俩俩去洗漱出恭,又或是找处地方蹲成一圈闲聊。 赵匡胤一边观察看守位置,一边走到井窖边,掬一捧水打湿脸庞,青胡茬长满嘴唇和下巴,布满血丝的双眼,滴落水珠的发丝,让他看上去更显憔悴。 赖大柳蹲在他身旁,弄了些盐用手指头伸进嘴里一顿捣鼓。 盐厂别的没有,盐有的是,拿来漱口的粗盐更是不限量供应。 连赖大柳这样的村痞闲汉也养成了早晚漱口的习惯。 赖大柳凑到赵匡胤身边,嘿嘿道:“赵大耳,来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犯什么事进来?听你这口音,也不像关中人啊?” 赵匡胤冷冷瞥他一眼,也不理会,自顾自地掬水洗脸。 赖大柳扔不死心,哂笑道:“怎么,不好意思说?瞧你这模样长得不赖,难不成以前是干采花贼的?吃干了没抹净,被抓了现行?” 赵匡胤微眯的双瞳里流露几分戾气,深深看了他一眼,朝茅房走去。 “切~都是牢犯在这挖石头,装什么狠~”赖大柳不屑地啐了口。 赵匡胤从茅房出来,瞧见赖大柳撅着屁股蹲在井窖边洗脸,四周没多少人,大部分犯人都已经朝集合点赶去。 赵匡胤放轻脚步走到赖大柳身后,这厮浑然不觉,还在哼着欢快地荤调调。 赵匡胤目光一寒,猛地抬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赖大柳惨叫一声,像只癞蛤蟆张开手脚飞起,往前一扑,噗通一声掉入井窖。 “有人落水啦!救命啊!快来人啊~”赵匡胤提气大吼。 呼救声打破改造场的宁静,大批囚犯哗啦一声跑了回来,有的是来救人的,有的是想来凑热闹。 “救~咕噜噜~”赖大柳在井窖里拼命扑腾,大口大口水往肚里灌。 几名看守急忙找绳索和竹竿救人,大群囚犯围拢七嘴八舌地嚷嚷着,场面一度变得很混乱。 无人注意下,赵匡胤挤出人堆,借助监房的掩蔽,往生活区大门跑去,只要出了生活区,顺着搭建在岩壁一侧的木梯爬上石岗,就有机会逃出改造场。 囚犯落水引发的混乱,将大部分看守都吸引到生活区,通往采石区的大门只有两名看守,望塔上还有一名箭手。 “拦住他!”望塔箭手率先发现赵匡胤的踪迹,厉声大喝,咻地射出一箭。 赵匡胤咬牙加快奔跑速度,跑出监房区域后,有一片空场地,只能绕曲线奔跑,躲避望塔上射下的箭矢。 咻咻咻~ 几支羽箭带着呼啸声在耳边响起,全都落在赵匡胤身后。 “哐哐哐~”望塔上响起刺耳的铜锣声,代表有紧急状况出现,需要支援。 两名看守急忙推动栅门想要封闭大门,赵匡胤大喝一声猛地扑上前,拎起老拳狠狠砸在其中一人面门上,抢过刀一个地滚往前挥砍,又将另一名看守手里的刀劈飞,弹起一脚将其踢翻。 两个身强力壮的牙军战兵,就这么三俩下被赵匡胤打翻在地。 望塔上的看守拼命敲锣,听到警讯声,大批看守聚拢过来。 浑和尚一马当先,拔刀在手,率人冲出生活区,怒吼:“站住!” 赵匡胤回头看了眼,顺着木梯跑上石岗,一路上又轻易地打翻几个看守。 石岗西面是一处陡崖,有五六丈高,爬上去可以通往树林,这是赵匡胤经过严密谋划后确定的越狱路线。 气喘吁吁地跑到陡崖下,他扔下长刀,抠住岩石土块,身子紧贴岩壁,手脚并用往上爬。 浑和尚率领看守追上,刚要下令放箭,忽地瞧见山坡树林里有人影晃动,大笑道:“赵大耳,休要白费力气,你是逃不出去的!” 赵匡胤爬得汗流浃背,一门心思要逃出升天,然后去找朱秀算账,哪里会将浑和尚的话听进耳朵里。 山风顺着崖顶轻轻拂过,赵匡胤感受到头顶传来些许清凉,让他疲惫的身躯感到几分振奋。 快了~快了! 只要爬上山崖,他就自由了! 赵匡胤一只手抓住生长在山崖顶的茂密草叶,脚下奋力一蹬,大半个身子出现在崖顶。 他终于爬上来了! 崭新的景色出现在眼前,山崖顶,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有嶙峋乱石,有清冽溪流.... 清晨璀璨的日光投射在身上,赵匡胤汗淋淋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 可是很快,他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因为他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一个浑身沾满草屑,披散一头狮鬃长发的巨汉钻了出来,迈开大步朝他走来。 巨汉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野兔,脖子上挂着一条软趴趴的黑蛇。 赵匡胤趴在崖边,浑身僵住,不知道该上还是该下。 史向文一双大脚出现在赵匡胤面前,蹲下身子,好奇地望着他,两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你要去哪?”史向文歪歪大脑袋。 “....我....”赵匡胤无言以对,只有满腔苦涩。 史向文闷闷地道:“石头哥说,不能让你跑了,你哪也去不了。” 赵匡胤下半截身子还挂在山崖外,脚踩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半截身子撑在崖边。 他浑身轻轻发颤,突然有种悲愤落泪的冲动。 史向文眨巴眼,挠挠头:“别怕,只要你不跑,我就不会揍你....你乖乖回去,我把这条蛇送你玩....兔子也行....” “我....” 赵匡胤刚想说什么,脚下踩着的石头突然碎裂,身子失去支撑,手上抓着的草叶又吃不住力,整个人朝后仰倒。 崖下传来一片惊呼。 赵匡胤惨叫一声,从山崖下滚落,重重摔了几下,眼一黑失去知觉.... wap. /107/107535/27952688.html 第一百零七章 盐厂偶遇 朱秀按照原定计划,来到阳晋川盐厂视察工作。 盐厂已经全面恢复并且扩大生产规模,目前日产量在一千八百斤左右,正朝着极限生产力日产两千斤迈进。 迁移户的迅速增加,为泾州带来大量劳动力。 除掉分得田地在家务农的一批,还有大量优质青壮劳力被盐厂、新设立的水利施工队瓜分。 这些都是节度府组建的官营产业,所有人员登记造册,按月按劳领取报酬。 其中盐厂绝对是青壮择业的第一选择,整体薪酬水平在泾州民间首屈一指。 只是盐厂招工不分男女,择优录取,还要经过多番考核,目前已经趋近饱和,竞争越来越激烈。 从军当兵是泾州另外一个热门行业,只可惜朱秀本着精兵简政的原则,取消各县镇兵制度,转为地方团练,其中大部分人手归乡种田,精壮者经过考核,一批补充入牙军,一批转为隶属于县衙管辖的治安警捕队。 中唐以来,京畿地区的治安由金吾卫和街使以及街使下辖的徼巡负责,后期金吾卫渐渐有名无实,缺乏兵源,治安权责以街使为主,招募军卒充任。 以往镇兵的存在,一方面为了维护地方治安,一方面弹压地方维护节度使权威。 经过良原县李光波率领镇兵为恶事件后,朱秀深觉镇兵的存在弊大于利,严重侵犯县府权力,把持地方财源,为祸不小。 结合中唐以来的街使制度,和后世两宋年间的巡检制度,经过慎重考量,隶属于地方县府管辖的治安警捕队应运而生。 目前来看,将治安管理权交回地方符合实际情况,一些弊端只能在实践中慢慢摸索祛除。 当初朱秀为史匡威设计的振兴三步走战略,改革内政清理吏治是重中之重。 农商经济的良好运作,离不开高效合理的吏治管理。 也多亏泾州远离开封,关中又陷入战乱,朝廷鞭长莫及,朱秀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彰义军下辖州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节度府各项赋税收入里,盐厂目前占据绝大部分。 除掉每月供应本州的两万斤盐,还有近四万斤可供交易。 邠州人口锐减,私盐收入也逐渐减少,毕镇海的生意重心,已经转移到了宁州、庆州、乃至更远的坊州。 泾州白盐质量高,价钱实惠,在关中一带形成口碑效应,坊州的保大节度使、耀州的顺义节度使也不断派人与毕镇海私下接触,希望可以从泾州定期购买白盐。 毕镇海坐镇邠州,生意范围已经辐射半个关中。 盐厂对于彰义军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厂长一职由朱秀亲自兼任,日常管理则交由几个靠谱的吏员。 近来岐州战乱不息,有近千户百姓逃入泾州避难,鹑觚县令沈学敏上报求助,朱秀便让关铁石率人赶去协助安置。 只带三五随从,朱秀在盐厂转悠一圈,各处作坊忙忙碌碌,生产有条不紊,一切工序和管理都照章执行。 跨上灰驴子,准备回办公区休息会,再派人去改造场叫回史向文,然后一块回县城。 迎面走来几人,是改造场管事浑和尚,还有几个看守。 两个看守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浑身大部分裹缠纱布,像是受伤不轻。 浑和尚远远瞧见朱秀,赶忙走近,抱拳行礼道:“拜见少使君!” 朱秀跳下驴子,笑道:“你该不会专程赶来迎接我吧?” 浑和尚忙道:“小人之前并不知道少使君要来。” 朱秀朝他身后看了眼:“这人怎么了?” 浑和尚笑道:“此人是改造场服役的囚犯,今晨有犯人洗漱时跌落井窖引发混乱,这贼厮想趁乱逃脱,还伤了几个看守,最后被史大郎当场拿下,又不慎跌落高崖摔伤,小人便带人将他送来厂里,请郎中救治....” 原来是个越狱未遂的囚犯,朱秀好奇地走过去,想看看这人伤成何样。 能打伤看守出逃,说明此人有一身功夫,最后关头却又被史向文撞见,只能算他倒霉。 浑和尚说的那处山崖他也知道,不算太高,却十分陡峭,从上面摔下来还能活命,说明此人命硬。 朱秀让看守将担架放下,俯下身凑近仔细瞅瞅。 头脸裹缠纱布,印出些血迹,看不清长相,从身形来看,是个高大汉子。 “这家伙的眼睛为何瞪着我?受了重伤,眼睛还如此有神,倒也稀罕....”朱秀啧啧称奇。 不知为何,受伤汉子浑身轻轻发颤,摔折的胳膊用木板固定住,缠裹厚厚纱布,却努力想要抬起。 “咦~他竟然哭了!”朱秀惊讶地发现,汉子眼睛通红,蓄满泪水,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 浑和尚嗤笑道:“大概是怕少使君要治他脱逃之罪。” 朱秀轻轻摁下汉子颤抖的手臂,和颜悦色地宽慰道:“莫怕,我们泾州的律法是非常人性化的,不会胡乱治罪。你安心养伤,伤好以后继续服役,切莫再做傻事,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出来以后重头做人....” 朱秀越说,担架上的汉子越激动,浑身都在颤抖,一双红热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像是有千言万语,缠裹纱布的双手努力抬起,似乎想要抓住他。 “赵大耳!不想死的话就莫要乱动!”浑和尚厉声警告。 朱秀怔了怔,笑道:“此人叫赵大耳?” 浑和尚道:“这贼厮是关将军半月前送来的,说是外地来的,不知底细,有一身厉害功夫,还一直吵嚷着要见少使君。他的名字小人不会写,又见他白面大耳,便在名册上用赵大耳代替。” “要见我?”朱秀更加好奇了,“他原名叫什么?” 浑和尚摸摸光头,吭哧道:“叫做赵...匡胤!这名字也忒拗口了,写起来也麻烦,不如叫赵大耳方便....” 朱秀愣住了,不敢相信地提高嗓门:“他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浑和尚吓一跳,小心道:“叫做赵匡胤!对!没记错!关将军是这么跟我说的!” 朱秀嘴巴张大,僵硬地扭过头望去。 担架上的汉子努力抓住他的衣衫,稍微用力拽了拽。 朱秀急忙半趴下,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只听纱布下传出嘶哑断断续续的声音:“...洺州....康家...羊肉...铺子....沧州...咳咳~~” 受伤汉子咳嗽两声,虚弱的声音戛然而止,头一歪昏迷过去。 朱秀只觉心肝扑通乱跳,呜咽一声凄厉哭嚎:“赵大哥!真是我赵大哥啊~你可不能死呀~~~” wap. /107/107535/27952689.html 第一百零八章 朱秀的二度开导 盐厂办公房内,赵匡胤斜靠在床榻上,嘴巴位置剪开一处小口,可供吃喝。 朱秀坐在旁边,亲自伺候汤药,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给他喝。 赵匡胤也不说话,就这么睁着一双哀怨满满的泛红眼眸望着他。 浑和尚被打发回改造场,这件误会与他没多大关系。 得知赵大耳当真是少使君的旧识,浑和尚很紧张,生怕赵大耳摔伤了身子,少使君责怪他没有把人照看好。 朱秀哪还有心思责备他,宽慰两句匆匆打发走。 赵匡胤能保住性命,脑子也还正常,没有摔成脑震荡甚至白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大耳....啊不不...赵大哥,你安心歇着,来了泾州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待会我找辆舒服些的马车,送你回县城休养,不出一个月,保管你活蹦乱跳....” 朱秀说秃噜了嘴,尴尬地纠正过来,絮絮叨叨地嘀咕着。 赵匡胤缠裹纱布下的面皮颤了颤,来一趟泾州,为了见到朱秀,他经历了种种磨难,就算回涿县老赵家的祖地,和契丹人打交道,也不会有如此艰辛。 赵匡胤推开他喂药的手,咳嗽两声,沙哑嗓音道:“你当真不知我会来?不是故意将我扔进改造场...挖石头?” “当真不知呀!” 朱秀急忙放下药碗,三根指头指天,“天可怜见,小弟从不撒谎!更不敢在这种事上欺骗赵大哥!若知赵大哥要来,我必定出城十里...不...二十里迎接!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热烈欢迎赵大哥莅临泾州!” 或许是朱秀委屈满满的神情和信誓旦旦的保证,赵匡胤长长叹息一声:“莫非是赵某命中有此一劫?” 想到当初安定县城外的遭遇,赵匡胤情绪有几分激动,咳嗽几声,红着眼睛咬牙道:“可是你...你手下之人为何如此粗鲁无力?我远道而来,就因为身上没有告身过所,就因为我直言要见你,他们...他们竟然认定我不怀好意,出言无状,还指使那巨汉将我一顿好打,当真是...岂有此理!” 朱秀满脸苦笑,咽咽唾沫:“赵大哥且先冷静,切莫激动....” 隔着纱布,朱秀仿佛能看到他此刻满脸的幽怨委屈,浓浓的怨气凝而不散。 或许是二十多年的人生走的太过顺畅,唯一的挫折就是成年以后,因为前途道路的选择,与父亲赵弘殷产生的争执,让他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就算离家出走,赵匡胤的日子也过得无比逍遥。 手里有钱,又有家世背景的关系,自身武功也不错,走到哪里都能快活随性。 要不是在襄阳城外偶遇一个精通术数的老法师,为赵匡胤指明北上投军才是他此生出路,估计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浑噩度日。 赵匡胤感激老法师的指点,也感激朱秀当初在洺州为他指点迷津,让他彻底看清人生迷航中的明灯究竟在何方。 在朱秀的举荐下,成功投身于柴荣麾下,成为天雄军一名初级军官,半年多以来,赵匡胤自觉所获良多。 他能结识柴荣、张永德这样志同道合的领导兼友人,走上前程光明的道路,全拜朱秀所赐。 除了感激,赵匡胤得知朱秀在沧州城做的事后,还由衷地生出几分敬佩。 在他心目中,朱秀和柴荣、张永德一样,都是这天下间一等一的英才,值得毕生相交的良师益友。 所以当柴荣让他来泾州见朱秀,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哪怕此行千山万水,哪怕此行只是柴荣的私人所托,无关功绩,他也甘心情愿。 赵匡胤也深深地认为,像朱秀这样的俊杰翘楚,完全应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才华。 深涧养龙,凤栖梧桐,彰义军和泾州实在太过偏远穷困,容不下朱秀这样的隐士高徒。 他应该去开封,为郭枢密、柴节帅效力,在中原、在大汉朝廷的京都做一番事业。 可是来到泾州后的遭遇,让赵匡胤颇有些心灰意冷之感。 要是这一切都是朱秀故意为之,只怕他现在就要拔出刀割袍断义,然后愤慨而回.... “劫数啊劫数....贤弟,是愚兄错怪你了....” 赵匡胤咳嗽两声,声音虚弱嘶哑,眼角有些湿润。 朱秀忙道:“是小弟一时不察,害得赵大哥吃了苦头!自古英雄多磨难,赵大哥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人,多些苦难历练,是上天予以的考验。俗话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经过此劫,从此赵大哥必将青云直上,扶摇九霄!” 赵匡胤双瞳一点点睁大,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浓重急促,似乎对朱秀这一番诚意满满的奉承之言十分受用。 憋了半天,赵匡胤长舒口气,叹道:“贤弟说话,依然字字珠玑,发人深省,令愚兄倍感振奋!” 朱秀谦逊地笑了笑,端起药碗继续喂他汤药。 “之前听说彰义军形势复杂,有薛家为患,现在如何了?还有,这盐厂又是怎么回事?”赵匡胤问道。 朱秀笑道:“说来赵大哥与我部下发生误会,也与此事有关。之前泾州局势不稳,安定县正在肃清薛家残余势力,又与河中军李守贞、凤翔军焦继勋、静难军王守恩交恶,赵大哥没有身份凭证,又有一身厉害功夫,直言说要见我,部下们误以为赵大哥是对头派来的,想趁机对我不利,这才....嘿嘿,害得赵大哥吃苦受累还负了伤,惭愧惭愧~” 赵匡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朱秀吓一跳,急忙抚他的脊背。 以前赵匡胤确实觉得自己功夫还不错,但是和史向文交手后,现在有人当面夸奖他功夫厉害,赵匡胤觉得是在侮辱他。 朱秀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是被汤药呛到。 赵匡胤摆摆手,没有继续纠结他为什么会被彰义军的人暴揍一顿,扔进改造场挖石头,心不在焉地道:“那巨汉...究竟是何人?” 朱秀笑道:“史节帅的亲儿子,史向文,赵大哥叫他史大郎就好。其实,大郎还是个孩子,赵大哥莫跟他一般见识。” 赵匡胤手抖了抖,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一人抵一军的无双猛士,也能算作孩子? 朱秀这样半大不小的也是孩子,泾州这鬼地方,有那么多天生妖孽吗? “你先出去吧,我头晕,想睡一会。”赵匡胤突然失去谈话的兴趣,眼前阵阵晕眩,略显痛楚地说道。 朱秀忙搀扶他躺下,为他掖紧被褥,蹑手蹑脚地合拢房门。 听到屋里传出浓重均匀的呼吸声,朱秀深深叹了口气。 柴荣竟然派赵匡胤不远千里来寻他回去,这倒是让他意想不到,心里生出阵阵感动。 可惜,刘承祐还高坐皇位,郭大爷和柴荣自己的劫难才刚刚开始,朱秀不可能在这种变数不定的时候回去送死。 而且泾州的改革发展刚刚步入正轨,他更不可能抛下不管。 “人力终有穷时,我能改变的终究有限,还是立足当下,顺其自然为好....” 朱秀摇摇头叹息一声,背着手离开。 wap. /107/107535/27952690.html 第一百零九章 赵大:妖孽的世界我不懂 翌日一早,朱秀找来马车,亲自护送赵匡胤回县城。 宽敞的车厢内,朱秀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吹拂进来,驱散沉闷。 平整的道路并不颠簸,马车行驶平稳,朱秀搀扶赵匡胤坐起身子斜靠着,看看窗外景色。 宽敞笔直的阔道让赵匡胤恍神,竟然有种走在开封城天街主干大道上的错觉。 “停车~~”赵匡胤突然出声,“扶我下车看看!” 朱秀拗不过他,只得让车夫停车,搀扶着他下了马车。 赵匡胤双脚落地,用力踩了踩坚实平整的路面,咳嗽两声,惊讶道:“这路是你们修的?” 他头脸上裹缠的纱布已经取下,脸色泛白,额头眼角一片淤青,面颊上还有几处破皮擦伤。 好好一个白面大耳,脸方额阔的雄伟大汉,伤好以后难免满脸留疤,平添几分狞厉之色。 朱秀眨眨眼,心想路不是人修的,难不成还是从天而降,鬼神所造? “呵呵,是啊....” 赵匡胤越发吃惊:“修了多久?能直通安定县城?” 朱秀挠挠头:“开春动工,上月投入使用,前后不到三个月吧。此路名曰‘白盐大道’,连通阳晋川盐厂和安定县城,用以运输盐货。” 赵匡胤蹲下身,手掌放平细细摩挲路面,有些许的粗糙凹凸感,但在他看来,已经比开封城的天街主道还要坚实平坦。 沉默片刻,赵匡胤看着他说道:“这‘白盐大道’想来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朱秀谦逊地笑了笑:“小弟懂得一种将白灰、黏土,铁矿石余料等料材通过烧制,制作成一种水泥灰,与砂砾、碎石搅拌在一块,粘度胜过寻常的夯土。 只需挖好路基,将搅拌好的水泥灰浇筑其上,使人用刮板刮平整,再用碾石压平,等待自然风干硬化便可。 青石岭附近有上百户山民,家中大多懂得烧制白灰,我便将他们组织起来,成立专门的水泥灰生产队。只可惜人手有限,水泥灰产量不高,目前只能铺设这一条路....” 朱秀用力踏了踏路面,满心遗憾。 在他规划里,类似的道路不说村村通,起码泾州五座县城,两处兵城,都应该修建这样的道路连接起来。 土法烧制的劣质水泥当然不能与工业水泥相比,但粘度硬度强度都远胜普通夯土,比常见筑城所用的三合土更实用。 只可惜受限于人力财力,只能先将盐厂至安定县城这一段发财致富的路修起来。 为了修建白盐大道,朱秀不惜以强制劳役的手段征调民夫,只负责日常伙食,没有任何报酬。 百姓为官府服劳役本是常事,不过朱秀在泾州提倡募工制,凡出工必出钱。 这次为了抢工期也算破例,所有出工户皆有姓名簿册,以后府库有积蓄了,再慢慢补偿工钱。 赵匡胤默然片刻,又道:“你说这水泥灰,能否用来筑城?” 朱秀道:“当然可以!我算过,水泥灰筑城的造价,远低于糯米石灰浆和蜃土砂浆,与三合土构成相似,价钱却只有一半,非常适合大量运用。且水泥灰的黏合度强度丝毫不差。” 赵匡胤脸色动容,满眼复杂,轻叹一声道:“你还是速速与我回开封去吧!请郭枢密为你安排职事,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各府道台,没有你无法胜任的职位!你在开封,能做更多的事情。” 朱秀难得的老脸一红,拱拱手赧然道:“赵大哥着实谬赞了,其实小弟也有许多力不能及之处!” 赵匡胤看着他,幽幽道:“比如说?” 朱秀认真想了想,正色道:“比如小弟就没有本事像赵大哥一般,逃出看守森严的改造场,若非实在不走运,赵大哥早就逃脱而去了!” “咳咳咳~~~”赵匡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扶我上车~” 朱秀急忙将他搀扶上车,斜靠着车板休息。 车夫吆喝一声,车轱辘继续转动起来。 赵匡胤怔怔地望着窗外缓慢后退的景色,又问道:“我看这白盐大道,还有许多平民百姓行走?莫非此大道不是官用军用?” 朱秀剥着橘子,讶异道:“路修出来当然要给人走,何须分什么官用军用?依我看,开封宫城前的御道,也应该开放给百姓行走。” 赵匡胤拒绝了朱秀将一瓣橘子塞他嘴里,说道:“尊卑礼制,理当如此。” 朱秀嚼着酸酸甜甜的橘子,含糊道:“偌大个宫城,皇家和朝廷想怎么讲究尊卑礼制都可以,出了宫城,还是应该多关心民生疾苦,看看治下之民日常所食所穿所用究竟如何,若能真正做到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也用不着以御道来区分尊卑界限,百姓自然拥戴之....” 赵匡胤默默听着,也不反驳。 他自小锦衣玉食,但也并非不知道民生艰辛。 离家出走以来,也亲眼目睹过白骨露於野,战乱之地流民逃亡,易子而食的惨剧。 望着白盐大道上三三俩俩说笑赶路的行人,有的肩扛锄头,头戴斗笠,赤脚上满是黄泥,像是刚从田地里劳作回来。 有的小贩挑着货担,往来盐厂与县城之间。 如此一条堪比皇城大道的道路,却是任由百姓自由往来,不设卡也不设限,殊为不易。 朱秀见赵匡胤陷入沉思,暗暗发笑。 赵大一定没听过“要致富先修路”这样万古流传的口号,跟致富比起来,什么尊卑礼教都是忽悠人的鬼话。 大唐时,玄宗皇帝将芙蓉园定期开放成为公共园林,任凭百姓游览观光,领略其中瑰丽景色、宏伟宫殿、奇珍异宝、珍禽异兽,这才是盛世天子该有的气度。 与之相比,如今开封宫城四面多设御道禁止百姓踏足,平时宁可空置也不许人踩踏的做法,简直小家子气,朱秀深深为之鄙夷。 这种风气大概是从朱温立国时留下的,老朱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篡了大唐江山,断了李唐龙脉,担心天下人不服,才心虚地想方设法吹捧抬高自己的身份,突出自己的皇家地位。 都是姓朱,朱秀对老朱可不太瞧得上,被亲儿子弑杀,老朱这皇帝当得也忒窝囊了。 正要吃下最后一瓣橘子,赵匡胤默默从他手上拿过塞自己嘴里。 朱秀摊摊手,往后靠着车板,身子轻轻摇晃,昏昏欲睡。 史向文的大脑袋出现在窗户口,遮挡住大半光线,使得车厢内为之一暗。 史向文咧嘴傻乎乎地憨笑:“朱秀,我逮到两只蝈蝈,你下车陪我玩会。” 朱秀摇摇头:“赶路呢,回城再玩。” 史向文瓮声道:“马车走得慢,咱们在路边玩一会,待会我背你,不耽误事。” 闷在车厢头疼,朱秀笑道:“赵大哥你歇会,我下去玩会蝈蝈。” 赵匡胤嘴角扯了扯,点点头挤出一丝笑。 朱秀跳下马车,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蹲在路边,和史向文玩起了蝈蝈。 赵匡胤透过车窗望去,一大一小两个人脑袋碰脑袋蹲在一块,玩得不亦乐乎。 赵匡胤摇摇头,感慨地叹息一声,两个妖孽的世界,他当真不懂呀.... wap. /107/107535/27952691.html 第一百一十章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临近傍晚时回到节度府,刚刚将赵匡胤安顿好,朱秀便接到关铁石从鹑觚县发来的急报。 凤翔军节度使焦继勋,邀请他前往百里城会面。 百里城是泾州除了折墌城外的另一座屯兵城,早已废弃不用,现在重新修缮,准备作为迁移户的安置点。 焦继勋急着要见他,朱秀猜测莫非是为了岐州百姓逃往泾州的事,来找他麻烦? 不过百里城还处于彰义军的势力范围,焦继勋现在后院起火,晾他也不敢耍花招。 朱秀和史匡威商议后,决定应约去一趟,看看焦继勋究竟想干什么。 时间紧迫,为了早去早回,朱秀点起五百兵马,带上史向文连夜出发。 两日后赶到鹑觚县,与关铁石汇合,然后前往百里城,当日晚间抵达,歇息一晚,准备第二日与焦继勋碰面。 第二日临近正午时,百里城外出现凤翔军旗号,一支五六十骑的小队纵马而来,焦继勋如约而至。 朱秀出城迎接,寒暄过后,将焦继勋请进城。 焦继勋此来显然是轻装简行,一路风尘仆仆不曾歇息,人马疲惫之意明显。 一座稍显陈旧的厅室内,宾主而坐,朱秀笑道:“不知焦帅急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数月不见,焦继勋变化相当大。 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多了几道深刻皱纹,容貌苍老了许多,不复数月前率兵入泾州时的风姿意气。 看来为了对付巡检使王景崇的叛乱,焦继勋没少操劳受累。 焦继勋面色凝重,开门见山地道:“某此来为两件事,一是近来,岐州普润、麟游等地有百姓为躲避战乱,逃入泾州,听说被你安置在鹑觚县附近。他们都是我岐州百姓,还请你尽数归还!往后,请你派兵驻守在州界通道上,如有逃户,严禁流入泾州。” 朱秀为难地搓搓手,笑道:“焦帅,此事却是难办。” 焦继勋皱眉,不悦道:“怎么,你也想像掠夺邠州人口一样,掠夺我岐州百姓?你泾州究竟有多少耕田粮食,养得活如此多人口?” 朱秀忙摆手道:“焦帅莫恼,且听我解释。在下敢对天起誓,从未主动撺掇岐州百姓迁移到我泾州。岐州战乱,焦帅忙着平叛,治下百姓受到战火侵扰,我彰义军深表同情。岐州百姓逃入泾州躲避灾祸,也是自愿为之,与彰义军可无关呐!” 焦继勋沉着脸道:“你将逃户尽数遣返,再派人把守州界,此事就一笔勾销。” 朱秀和关铁石相视一眼,笑道:“遣返可以,但是派兵驻守州界,可就不好办了。焦帅也知道,我彰义军历来将寡兵微,连镇兵都遣散了回家务农,哪里还有人手能派得出去!凤翔军实力雄厚,带甲之士数万,焦帅还是派部下去守州界比较妥当。” 焦继勋黑着脸:“叛贼王景崇聚拢叛军两万作乱,本帅与之交战两月,将其逼退着郿县一带。前些日有消息称,赵思绾遣一军,正从武功县赶来增援叛军。眼下我全力平叛,还要分兵驻守大散关,以防蜀军偷袭,如何还能抽调出人手?” “这个....”朱秀叹息一声,“焦帅见谅,我彰义军也是爱莫能助啊....” 焦继勋脸色又黑了几分。 但是彰义军不肯出兵,他也没办法,毕竟逃户是从岐州逃入泾州。 焦继勋恼火的是,数月前他还带兵威风凛凛地入泾州,走时还顺走了几万斤盐,发了笔横财。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反过头来,他竟然要来求助于彰义军。 否则若是岐州像邠州一样人口大量流失,该哭的可就是他了。 焦继勋咬咬牙,压住火道:“此事暂罢,但是已经逃到泾州的逃户,望你尽快遣返。” 朱秀笑呵呵地拱手道:“焦帅放心,在下回去之后就着手处置此事。” 焦继勋点点头,面色稍缓和,喝口茶道:“另一事,我收到急报,蜀军在陇州大震关一带有异动,似乎有叩关迹象。陇州兵马大部分已被我调入岐州平叛,兵力守备不足,我希望彰义军能出兵,前往大震关协助防守。” 朱秀皱眉沉吟不语。 这个消息他倒是不知情。 位于陇州西南方向的大震关,是防备蜀军的另外一处重要关隘。 大震关若有失,陇州危矣。 陇州若落入蜀军掌控,泾州西面将直面蜀军威胁。 焦继勋看着他,道:“你应该知道,驻守大震关防备蜀军,并非我凤翔军一镇之责。若有失,史匡威和我都担不起责任。眼下凤翔军内有叛乱,外有敌寇,难以自顾,彰义军必须要施以援手!” 朱秀缓缓点头,没有多做考量,说道:“防备蜀军为重,此事我代表史节帅答应了!我彰义军出兵三千,赶赴大震关驻守!不过一应粮草军需,还请焦帅提供。” 焦继勋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还算你识大局....” “不过....”朱秀话锋一拐,笑道:“在此之前,我想跟焦帅谈一笔生意。” 焦继勋面皮颤了颤:“你说....” 朱秀笑呵呵地道:“岐州是产铁大州,境内多矿山,想来铁料焦帅手中多得是,我想用盐跟焦帅换些,不多,先来十万斤吧....” 焦继勋瞪大眼,恼火不已。 十万斤还不多? 想到自己算是有求于人,焦继勋深吸口气,将嘴边断然拒绝的话咽回去,“如何换?” 朱秀道:“两斤盐换一斤铁。” 焦继勋嚯地起身,怒斥道:“放屁!你泾州吃盐不花钱,铁价却高达两百文钱一斤!我岐州盐价四五十文一斤,铁价最低也要一百二三十文钱一斤,如此交换,岂不是让你白白占了天大的便宜!” 朱秀安然而坐,笑道:“盐之于泾州,铁之于岐州,都是余量富足的货物,囤积在手不如拿来交换彼此有用之物。关中战乱,大宗货物的价格飞速上涨,焦帅若是觉得亏了,可以先把盐囤下来,观望观望,等到价钱合适的时候出手。” 焦继勋怒道:“无论如何,两斤盐换一斤铁,吃亏的还是我!” 朱秀笑而不语。 焦继勋喝道:“若我不答应,你待如何?” 朱秀不紧不慢地道:“焦帅放心,即便生意谈不成,我彰义军照样会出兵陇州。不过,不是去大震关,而是去安戎关!” 焦继勋面色陡变,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安戎关是陇州防备蜀军的第二道防线,位于大震关东北六十余里处,背靠汧水,地势险要。 蜀军若是攻破大震关,可以迅速将大半个陇州收入囊中,一直推进到安戎关下,汧水河西岸。 据安戎关而守,蜀军再想突破可就难了。 对于彰义军来说,完全可以选择驻守安戎关,如此一来路途近,补给方便,有汧水天然屏障,守备难度大减。 可是对于凤翔军来说,如果让蜀军攻破大震关,则等于事实战败,陷地失城,朝廷日后追究,焦继勋难免要受责罚。 说到底,陇州防区是焦继勋的责任,朝廷给予凤翔军大力支持,自然对其给予厚望,防备蜀军历来是凤翔军节度使的首要重任。 倘若蜀军当真趁机来攻,老邻居彰义军出手帮一把也是应该,但究竟怎么帮,选择援助大震关还是安戎关,区别可就大了。 朱秀将这一点拿捏得相当死,不怕焦继勋不答应。 焦继勋半晌说不出话,铁青着脸道:“若大震关破,陇州百姓惨遭兵祸,你彰义军一样要担责!” 朱秀笑道:“我回去就下令,派人前往良原县,准备接纳陇州逃户,再去陇州宣传,泾州欢迎陇州百姓迁移定居。一旦蜀军叩关的消息传开,陇州必受震动,到时候百姓恐慌,逃往泾州原州,可就不是我能阻拦的!” 焦继勋攥紧拳头,双目怒火熊熊。 关铁石浑身紧绷,生怕他暴起伤人,暗自戒备。 气氛僵持片刻,焦继勋长长叹息一声,咬牙低喝:“算你小子狠!此事,我答应了....” 朱秀眼睛一亮,拱拱手道:“多谢焦帅成全!还请焦帅派人将十万斤铁运到此地,再由我方接手。” 焦继勋冷冷道:“那你的盐何时运来?” 朱秀坦然道:“囤货不足,还请焦帅允许我分批付清,半个月后,先送两万斤过来。” 焦继勋气恼得恨不得拎起老拳狠狠暴揍他一顿。 “半个月内,彰义军的人必须赶到大震关!”焦继勋起身,冷冷抛下一句,转身大踏步走出厅室,似乎想要赶快逃离这处令他憋屈万分的鬼地方。 朱秀和关铁石相视而笑,朱秀提着长袍下摆,匆匆跟上:“焦帅慢走,在下送送您!” wap. /107/107535/27952692.html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江宁风流 江宁城。 南唐李昇立国后,改金陵府为江宁府,定为国都,与东都江都府并称东西二都。 “朱雀桥边看淮水,乌衣巷里问王家。千闾万井无多事,辟户开门向山翠。楚云朝下石头城,江燕双飞瓦棺寺。 吴士风流甚可亲,相逢嘉赏日应新。从来此地夸羊酪,自有莼羹味可人....” 彼时的江宁城,富庶繁华,安宁祥和,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百姓安居乐业,悠闲度日。 才子佳人风流俊俏,温和近人。 汇集大江南北的各色美食,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 闲暇时泛舟于秦淮河上,登钟山赏朝霞暮云,游古刹凭吊先人遗迹。 又或是邀约三五友人,于勾栏瓦子间把酒言欢,听歌女婉转楚楚糜音,看舞姬婀娜身姿,若是性致高涨,还可洒下重金邀约美人共度良宵。 倘若囊中羞涩也不要紧,投上拜帖,写上自己所作的辞赋文章,又或是新颖曲调,送美人审阅。 要是文采斐然投其所好,受到美人青睐,便可受邀前往闺阁相见。 等到话语投缘,相谈甚欢之后,已是月上中天,共赴巫山行云雨已是兴之所至,水到渠成。 再退一步说,若是个穷酸才薄之辈,既无万贯家财又胸无点墨,那只有拼相貌了。 如果自信长相上不输宋玉潘安,当然也可以靠脸吃饭,自有不差钱的娇娘们愿意养一帮美男奉承自己。 要是无钱无才无脸的三无青年,又想抱着亲近美人的机会,那想来只有去应聘龟公比较合适。 江宁城中连区划片的瓦子里,多的是迎来送往的男侍,涂脂抹粉、搔首弄姿者不在少数。 不管世道如何兴盛,贱业行当总是不乏投身者。 傍晚时分,落霞消褪,天色暮沉,江宁城中规模最大最兴盛热闹的西梁河瓦子迎来客流量高峰期,诸多锦衣华服的士人豪客呼朋引伴游走街巷,寻找今夜心仪的买醉留宿之地。 也有许多身穿朱裙罗裳、佩戴流玉翡翠的大小娘子,手执各色样式花纹的纨扇,相约流连于金银玉器坊、香料铺子、果脯食店。 瓦子勾栏是大型商业娱乐综合体,绝不仅仅是买醉买春,服务对象下到三岁上到八十,各不统属,互不干扰。 举家出游者也数不胜数,繁荣热闹程度远胜开封。 西梁河瓦子主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有俩人沿街闲逛而来,混杂在熙攘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年长者约莫三十多岁,中等个头,略显瘦削,神情恬淡,像是个清逸翛然之士,名叫徐铉。 年少者十二三岁,身材敦实,面貌白净忠厚。 他的长相有些奇特,让人看一眼便能留下印象。 宽广的额头,两道平直浓眉,眉下一双眼睛竟然生有重瞳。 他的嘴唇略微丰厚,龇出两颗整齐洁白的门牙,整个嘴部略显前突,俗称“骈齿”,就是龅牙。 仔细看的话,竟然觉得有几分可爱,像只白胖兔子。 他的名字叫作李从嘉。 此二人锦衣玉带,气质不凡,自然不是寻常百姓。 徐铉出身吴郡徐氏,也算是吴郡望族,家族世代不乏在朝为官者。 徐铉幼时便是名动江左的神童,号称十岁著文章。 步入仕途后,担任率更令,管理宗室文牒和奖惩赏罚,算是个得罪人的苦差事。 徐铉性情寡淡,在官途上无欲无求,自觉无法胜任,数日前很果断地递交辞呈,不干了。 辞职以后的徐铉心情愉悦,连日来都到西梁河瓦子寻找佳酿品尝,每每尝到美酒,便兴高采烈地彻夜欢饮。 李从嘉的身世更是不凡,乃是当今唐主李璟第六子,受封为安定郡王。 十年后,他会为自己改一个新名字,李煜。 李从嘉是南唐朝廷和民间公认的天才,有文曲星转世之名,小小年纪便精通诗词歌赋,音律曲韵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 天才人物之间往往更能相互吸引欣赏,徐铉和李从嘉一见如故,以忘年交相称。 李从嘉年纪虽小,为人处世却十分老成,是一位温润笃厚的小君子。 今夜闲来无事,二人便相约前往西梁河瓦子听曲。 二人边走边聊,李从嘉手拿一把竹制叠扇,轻轻摇晃,目光略显好奇地四处张望。 身为皇子,又是个清寡性子,李从嘉极少到瓦舍里游赏,莺莺燕燕之所更是从不踏足。 不过他喜好听曲,徐铉说江宁城里最动听的歌喉都在瓦子里,李从嘉耐不住好奇,便跟来瞧瞧。 路旁传来争执声,两辆马车为了争抢道路,结果发生擦碰,停下来理论,游人们纷纷绕行,商贩也忙着将摊子挪远些,以免两伙家奴动起手来受牵连。 如此一来,着实影响交通,徐铉和李从嘉也不得不挤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挪。 “街口处明明挂有车驾一概绕行的告示牌,还有徼巡把守,为何他们还将车辆驶入?”李从嘉不解地问道。 徐铉朝两伙推搡到一块的家奴看了看,淡淡道:“一方是尚书右丞袁鸿卿家,一方是宣政院同知宋洵家,都自以为是高门显贵,视律令为无物。” 李从嘉皱起眉头,两颗门牙露在嘴唇外,神情严肃,看起来却颇为滑稽。 “告示牌是江宁府尹所立,这些人肆无忌惮地依仗特权藐视法令,损害官府声誉,百姓看在眼里,心中定然有诸多不满。”李从嘉摇摇头道。 经过推搡,积蓄火气,双方家奴已经动起手来,撕打在一块,怒骂声尖叫声乱作一团,不远处有几名徼巡,站在原地观望,并不靠近,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会上前制止。 徐铉拉着李从嘉快步离开。 “区区开封府尹,如何敢得罪中央朝官,这些明面上的规矩,不过是立给普通百姓的。”徐铉冷哼。 李从嘉小脸紧皱:“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回宫请求父皇下旨,严肃律令。” 徐铉笑了笑:“小郡王严以律己,可惜并非人人皆能做到,掌权者尤是。” 李从嘉认真地道:“王朝帝都,盛世气象,应该是君臣同享。倘若没有城中数十万百姓,又哪来这些繁华?” 徐铉笑道:“小郡王能如此想,实乃唐国百姓之福分。可惜小郡王晚生了几年,否则将来继承大统,我朝必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李从嘉眼中闪过几分慌乱,四周看看,拱拱手小声道:“先生此话犯忌,切不可再说!我一心求学,不问政事,从来没有为君之志!” 徐铉捋须轻笑道:“小郡王自号‘钟隐闲人’,已经向所有人表明志向。” 李从嘉羞涩地笑了起来,两颗微突的门牙越发显眼,像只人畜无害的蠢萌白兔。 他天生异象,有圣人之貌,才情高雅,颇得李璟宠爱。 曾经,李璟也确实动过换太子的念头,被左右近臣劝阻了,废长立幼古之大忌,容易引起国家动荡。 可惜随着年岁渐长,李从嘉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长兄太子李弘冀的猜疑。 李从嘉心智早熟聪慧,知道自己成了兄长的眼中钉,行事做人越发低调,醉心于经籍文章,从不过问政事,还给自己取了别号,叫做“钟隐闲人”。 刻意小心谨慎之下,兄长对他的防范忌惮有所缓和,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李从嘉如此做,倒不是他故意掩藏锋芒,他知道自己的性情志趣,从来不在争权夺利,只希望能寄情于山水,做一个自在逍遥的闲散文士。 “骈齿”、“重瞳”之相,按照后世医学标准,就是患有天生的上颌前突畸形,和瞳孔粘连畸变。 影响健康不说,还非常有碍观瞻。 可放在这年头,有这两种长相的人可了不得,那可是天生圣人。 有史记载的重瞳者只有八位,李从嘉很幸运的成为了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位。 也难怪兄长李弘冀对他不放心,自家兄弟里出现这样一位天生圣人相貌的家伙,不提心吊胆才怪。 古人对于天生异象者抱有莫名的崇拜,长相越怪异越稀罕。 当然,若是怪的不成人样,那就是妖怪了,直接打死。 wap. /107/107535/27952693.html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去找那泾州文豪! 两人沿着主街继续往前走,各色美食的香气扑鼻而来,浓烈的酒香阵阵袭人,还有各种胭脂花粉的气味,混在一块,令人十分上头。 几座戏台灯火璀璨,有歌喉美妙的伎子清唱着曲乐。 徐铉拉着李从嘉驻足欣赏。 李从嘉侧耳倾听,笑道:“‘征西府里日西斜,独试新炉自煮茶。篱菊尽来低覆水,塞鸿飞去远连霞。寂寥小雪闲中过,斑驳轻霜鬓上加....’这首曲子是改编自先生冬日所作的一首诗吧?” 徐铉捋须微笑,眉梢带着几分得意:“不错,正是去年腊月中,与友人在城外十五里处的征西府中赏雪时所作!韩熙载曾言,三五年之内,江宁城中写雪景的诗文辞赋,绝对无出此诗之右者!” 李从嘉笑道:“韩夫子之言,小王深以为然!” 徐铉眉开眼笑,嘴上却是谦虚道:“哪里哪里!江宁城中才子无数,说不定明日就有佳作流出!小郡王当场赋诗一首,只怕也要胜过某这首拙作....” 李从嘉刚要说什么,隔壁另一间戏坊传来哄堂喝彩声。 一名身披白色轻纱的清丽歌女,用氐惆哀婉的音色,朱唇轻启之下,唱出一首文词新颖的歌曲。 两名弹琵琶的伎子伴奏,歌声曲声,牢牢吸引住台下宾客们的耳朵,仿佛将众人带到了那词曲中的情景。 “‘元圣善谋,时寒顺之。若六出之嘉贶,乃玉精之所滋。生积润于重坎,发萌生于后祈。克肇阴阳之序,用成天地之宜....’” 李从嘉初听时不在意,等那歌女唱过几句后,却是面色大变,情不自禁地走过去,站在人群之中,仔细聆听。 徐铉惊讶低呼道:“好文章!此文竟然也是写雪景!?” “‘北陆司纪,青女蒇職。驱屏翳兮涓洒,丈飞廉兮扫滌。初晻暧以蓬勃,倏森严而悄寂。随蠛蠓以泛泛,径扶摇而奕奕....’” 歌声继续,越来越多的宾客被吸引到台下,座位不够的,就只能站着,很快,将戏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 徐铉睁大眼,呼吸都变得急促:“好词句!当真好词句!此赋是谁人所作?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 李从嘉顾不上理会他,他个头稍矮,看不到台上,索性闭上眼静静聆听,将词曲记在心头。 “‘....轸潜恩于天下,续长谣于客右,歌曰:北风凉兮霙散飞,露同甘兮阳共晞。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 唱至最后几句,编舞再度变化。 十几名身穿白纱衣的舞姬齐齐涌上台,动作齐整的翩翩起舞,水袖飘飘,裙裳飞扬,有漫天梨花瓣从天而降,好似一群雪中精灵在轻歌曼舞。 台下爆发热烈的喝彩声,所有看客毫不吝啬地献上掌声。 有几个喝了些酒的士子,扯着脖子嘶吼:“再来一遍!” 看客太过热情,大把的钱币、鲜花乃至金银豆子撒上台,歌女舞姬们只能一遍遍谢幕,几个小厮抱着篓筐忙着捡钱,场面好不热闹。 李从嘉神情恍惚,喃喃低吟:“‘昭有蘋兮山有薇,道攸长兮谁与归....道攸长兮谁与归....’” 他的眼角忽然浸出些湿润,忍不住仰头长叹:“此赋文当真是五十年难遇的佳作!能写出此文者,必定是一位志趣高雅,才情极高,清正狷介之士!此人之才,十倍于我!” 徐铉也像是浑身遭了雷劈一样,久久呆立不动。 如此清新脱俗的赋文,令他深深为之震撼,沉浸文辞妙境中不能自拔。 “这篇赋文一出,我辈文士谁还敢再以雪为题眼....我不如也....不如也....”徐铉喃喃摇头。 李从嘉和徐铉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都有些迫切之意。 他们都想知道,这篇赋文究竟谁人所作! 二楼包厢走出几名华服者,戏坊东主亲自作陪,在一旁点头哈腰地恭送。 当先一名老者,于人群中一眼就见到李从嘉和徐铉,眼眸微眯,划过精芒,走了过去。 周遭宾客中不乏为官者,见到老者到来,面色一变,急忙鞠身揖礼,惶恐地称呼一声“宋司空”然后退避三舍。 老者名叫宋齐丘,乃是唐主李璟的宠臣,南唐开国功臣,拜左丞相,封司空。 李从嘉和徐铉也见到老者,俱是不自然地身子紧绷。 “老夫见过安定郡王。”宋齐丘随意地拱拱手,斜瞟徐铉一眼,鼻孔里哼了哼。 李从嘉忙揖礼道:“宋司空是长者,小王不敢受礼。” 徐铉拱手,不卑不亢:“拜见宋司空。” 宋齐丘道:“安定郡王若是想听曲,打个招呼,老夫自会派人安排好,何须驻足在此。老夫在楼上常留几处雅座,安定郡王只管上去,一应酒水茶点,自有人安排好。” 李从嘉忙道:“多谢宋司空盛情,小王只是与徐先生路过此处,听到有新曲,作词颇为不俗,故而停下聆听。” 宋齐丘瞥了眼徐铉,冷笑道:“小郡王年轻,可不要被某些自诩文人雅士的无知狂徒所欺骗!须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狂士韩叔言的党羽,又有几个好东西....” 徐铉一张脸憋得通红,怒视宋齐丘:“韩夫子弹劾冯延巳等人朋党专权乃是实事,宋司空若是问心无愧,与冯党无瓜葛的话,又何故将韩夫子视为眼中钉? 如今韩公已被贬和州司马,徐某也已递交辞呈,宋司空应该满意了!又何苦咄咄逼人,百般挖苦?” 宋齐丘轻蔑道:“韩夫子?呸~一介狂生,他也配称夫子?你与韩熙载不过是一丘之貉,算你识趣主动辞官,否则老夫一定不会放过你!” 徐铉气得浑身发抖,攥紧拳头说不出话。 李从嘉苦笑道:“既然徐先生已经辞官,之前因为朝堂政见不同引发的误会,还是到此为止吧!宋司空乃是国朝重臣,又是士林前辈,想必不会跟晚辈一般见识。” 宋齐丘轻笑几声,道:“老夫是担心小郡王整日跟韩徐之流厮混,有失体统,稍加提醒罢了。” 李从嘉勉强笑了笑,拱手致谢。 “对了,小郡王觉得刚才这首新曲如何?”宋齐丘捋须,满脸得意。 李从嘉诚恳地赞叹道:“文辞斐然,意境高远,称得上传世佳作!” 宋齐丘笑了几声,又道:“这首新曲改编自一篇《雪赋》,老夫偶然得之,惊为天人,亲自为其谱曲....”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奉承声:“哎呀!原来这首《雪韵》的作曲者就是宋司空呀!~难怪曲风如此高雅,足以传唱当世!” “起初鄙人一听之下,就深深觉得曲子有大家风范,原来是宋司空所作!” “宋司空不愧是我江南文坛的泰斗!” “韩熙载韩叔言虽然名头颇大,但在曲调造诣上,我看还在宋司空之下....” “可不是!某也这样认为!” 一众文人雅士,官僚富贾七嘴八舌地争相吹捧起来。 宋齐丘捋须微笑,来之不拒地一概笑纳。 李从嘉笑容勉强,在他听来,宋齐丘的谱曲固然不错,但胜在赋文本身意境极高,词句巧妙,所以经过歌女唱出后,才能产生这般轰动效应。 是文章本身成就了这首新曲,而非曲调之功。 宋齐丘笑道:“小郡王是我唐国的文曲星下凡,能赏脸听听这首《雪韵》也是老夫的福分。日后,若是小郡王再来,可以直接上二楼雅间。” 戏坊东主急忙觍着脸赔笑。 李从嘉道了声谢:“敢问宋司空,《雪赋》原文是谁人所作?可是我江南人士?” 宋齐丘摇头道:“非也,此文章源自泾州,听说是一位隐士高徒呕心沥血之作!” 宋齐丘瞥了眼戏坊东主:“文章是你买来的,快跟小郡王说说来历。” 戏坊东主忙道:“启禀小王爷,是这样的,这篇文章是一伙贩卖龙须席的商贩从泾州带回来的,说是那边有一个做官的,曾经拜在檀州一位隐士门下,求学多年,学得满腹经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商贩将文章抄回来,找人鉴定售卖,恰好被我撞见,花了二十贯钱买回来....” “泾州?”李从嘉惊讶,“没想到那般偏僻荒凉之地,也藏有如此惊世大才!此人姓甚名谁?年纪多大?” 戏坊东主摇摇头:“这个小人就不知情了,那商贩父子也说不清。” 宋齐丘捻须,笃定地沉声道:“此文章造诣之深,没有二三十年的钻研浸润,只怕难以落成!依老夫看,四五十的年纪应该是有的。”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李从嘉感慨道:“江北之地果然是卧虎藏龙,豪杰之士与文坛巨擘并起!我唐国虽说富饶,但人才风流上还是略逊一筹....” 宋齐丘忽地对徐铉冷嘲热讽道:“你徐鼎臣号称十岁能文,不知道至今可有哪篇文章,能及得上这篇《雪赋》?之前你作了一首征西府咏雪七律,韩熙载还口口声声称,三五年内,江宁城中再无写雪的诗文能比得上,如今比较起来,高下立判,你还有何话说?” 巧的是,隔壁曲园唱的词曲,正是徐铉写的那首咏雪诗。 可惜台下听众寥寥无几,都被戏坊唱的《雪韵》吸引过来。 人群中响起几声嗤笑,让徐铉羞愧难当。 宋齐丘纵声大笑,李从嘉皱了皱眉,心中对他厌恶到极点。 就算文人相轻,但《雪韵》的原作者也不是你宋齐丘,只不过是运气好撞见,谱成曲传唱,轰动一时罢了。 有必要这般轻贱旁人吗? 徐铉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忽地抬头,目光坚定地道:“《雪赋》作者乃是当世真正的文豪大家,我徐铉甘拜下风!此高人胸有锦绣,我愿前往泾州拜入其门下,诚心求教!” 周遭响起一片哗然。 李从嘉和宋齐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徐铉才名传遍唐国,也算是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与韩熙载并称“韩徐”。 他竟然说要千里迢迢跑去泾州拜师? “徐先生切莫冲动!”李从嘉拉了拉他,小声劝阻。 徐铉洒然一笑:“我意已决,明日便启程。” 说罢,他朝李从嘉和宋齐丘鞠身揖礼,又朝围观人群拱手致意,转身大踏步离去。 宋齐丘大笑:“徐铉,你若真去泾州拜师,老夫愿意奉送路费,祝你早日学成归来!” 李从嘉急的直跺脚,告辞一声小跑着追上前。 追到拐角处,李从嘉才拽住徐铉,气喘吁吁地道:“徐先生....不可...意气用事....” 徐铉冷静地摇摇头,说道:“我已辞官,将家小托付给族人照看,便可无牵无挂!过去,徐某坐进观天,自诩文才了得,如今读过《雪赋》,深受震撼,自惭形秽,深觉过往的自己,空有虚名而无实才!” 顿了顿,徐铉坚定地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某决心已定,前往泾州拜师求学,争取早日有所精进!” 李从嘉唉声叹气,苦恼道:“先生是我知己,若是走了,小王独自在江宁,岂不无趣?” 徐铉也是叹气,但他主意已定。 二人站在街角,仿佛置身于这一片霓虹霞翠,纸醉金迷之外。 沉默半晌,李从嘉道:“先生当真要去?” 徐铉点点头,目光坚定。 “那好,我也随先生一同前往!”李从嘉忽地道。 徐铉吓一跳:“这如何使得!小郡王身份尊贵,怎能离开唐国境内,踏足敌国疆域!” 李从嘉笑道:“我二人隐姓埋名,谁能知道?我在江宁处处受监视,本就过的不痛快,不如跟你去泾州,看看塞外风光。我走了,太子哥哥才会彻底放心,免得让父皇夹在当中为难.....” 李从嘉黯然的眼眸流露几分伤感落寞。 这就是生在皇家的悲哀。 徐铉张了张嘴,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苦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吧,那我们明日一同启程!” 李从嘉飞速擦拭眼角,眼睛放光,按捺兴奋道:“泾州遥远,我们如何上路?走哪条道?准备多少盘缠?” 徐铉笑呵呵地道:“我族中有商贾,时常走南闯北,待我联络他们再说。” 李从嘉双眸发亮,握紧拳头,长这么大他都没有独自离开过江宁城,这次竟然要偷偷前往遥远的泾州,想想就觉得刺激! wap. /107/107535/27952694.html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郭大爷挂帅 转眼已到乾祐二年,正月末。 半年来,关中的平叛战事并不顺畅,李守贞据潼关、蒲津关之险要,将朝廷大军挡在门户之外。 刘承祐亲自任命的大军统帅,河中行营都部署白文珂,副都部署常思,折戟在关城险固的潼关之下。 数次强攻徒劳无反后,平叛大军出现严重内部分歧。 老将白文珂资历虽高却无人望,即便他是官家和朝廷钦点统帅,在潼关久攻不下的现实困局面前,麾下诸多大将对他越来越不满。 平叛大军由河东、河南府一带的藩镇兵马加上五万禁军组成,本就是些骄兵悍将,难以统属号令。 若是战事顺利还好说,一旦进攻受阻,长时间打不开局面,各镇节帅难免对主帅产生意见。 以白文珂的威望和人脉,还不足以让麾下的桀骜将领无条件服从军令。 昭义军节度使、副都部署常思也是个老油条,尽干些和稀泥的事,不愿得罪其他藩镇兵将。 各军组织散乱,号令不严,越来越难以指挥调遣。 白文珂没有办法,只能将大军分作两部,在潼关城以东三十里,沿着黄河两岸扎下大营,将实情奏报开封,等候朝廷处置。 接到军报后,刘承祐急忙召开紧急御前军事会议,商讨平叛战事。 宫城紫宸殿内,刘承祐高坐御位,望着玉阶下乱哄哄吵作一团的场面,头痛似的扶额摇头。 李守贞远比他想象的还难以对付,关中的战事也出乎意料地艰难。 时间拖久,让李守贞打出威风气势,让关中军民看到所谓秦王有足够的本事与开封朝廷对抗,到时候人心相继归附,叛军士气大涨,局面更加难以收拾。 等李守贞彻底站稳脚跟,关中脱离朝廷掌控,大汉江山瞬间就会被撕裂大半。 文武朝臣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具体办法。 有人主张暂时罢兵,以怀柔之策行分化拉拢之计,小火慢炖让叛军从内部瓦解。 有人主张换帅,请洛阳留守高行周老将军,前往潼关接替白文珂主持大局。 各种提议观点都有人支持,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朝堂的压舱石、活宝、历史见证者、吉祥物、幸运儿冯道冯公,称病在家没能出席会议。 刘承祐一下子就慌了,派太医和心腹内侍赶到冯道府上,一方面为他诊治,一方面也是为监视他的举动。 倒不是说担心他作乱,而是怕他趁人不备举家出逃。 冯道可是历史风向标,他的去留直接关乎当今官家和朝廷的存亡。 若是冯道还留在开封,说明他老人家看好朝廷,这大汉江山就不会亡。 若是冯道溜了,突然间消失,说明他超人一等的嗅觉,已经闻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大概率又是到了改朝换代,另立天子的时候。 刘承祐还真怕冯道溜走,提心吊胆地派人守候,有动静随时禀报。 这开封城里,不知道多少豪门显贵盯着冯道的一举一动,万一他真要溜了,只怕一众官员勋贵就要慌了,开封城顷刻间就会陷入大乱。 连冯公都溜了,岂不是说明朝廷要完? 还不赶紧溜?留下来等死? 谁的命能硬得过八朝元老冯公? 好在守候冯道府上的内侍每日回禀说一切如常,冯公只是痔瘘犯了,不得不趴床休养。 冯公还在,刘承祐长舒一口气,朝堂众臣也把心放回肚子里。 否则鬼才有兴致跑来这大殿里吵闹,早想办法各显神通溜走了。 毕竟这年头换东家如换衣服,忠字不值钱,傻子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冯道没来,王峻也被刘承祐派到前线当监军,国舅李业也缩头缩脑的站在朝臣里,不敢再吭声。 当初白文珂和常思可是他和王峻举荐的,结果几个月下来,战事推进困难,白文珂已经没辙了,请求朝廷做主。 李业可不敢再当出头鸟,万一官家让他去领兵,那可不就闹笑话了。 带兵打仗可是技术活加体力活,李业吃不了这份苦,更没有这份本事。 刘承祐在朝臣里扫了扫,找到垂头丧气眼神闪烁的李业,失望地摇摇头。 指望他的好舅舅出谋划策是不可能了,让他去挂帅统兵对付李守贞更是天方夜谭。 刘承祐再年轻识浅,冲动任性,也不敢拿国家存亡危机开玩笑。 万一真玩完了,坟头还没干的刘知远只怕要从陵寝里爬出来抽他。 万般无奈下,刘承祐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四大顾命重臣。 老狐狸苏逢吉突然间眉头一皱,手捂心口,满面痛楚。 刘承祐忙道:“苏相公怎么了?” 苏逢吉痛苦地道:“官家恕罪,臣心疾犯了,痛疼难耐。” “快搬个绣墩来,请苏相公坐下。” 侍立在玉阶旁的小太监急忙照办,搀扶苏逢吉坐下。 “多谢官家。”苏逢吉感激地揖礼,坐在绣墩上,轻轻捶打胸口,脸上痛苦神情有所缓和。 杨邠面无表情,史弘肇鼻孔里重重哼了声,以示不屑。 郭威低垂眼皮,好像快要睡着。 刘承祐看向杨邠,殷切道:“杨相公有何主意?” 杨邠拱手,淡淡道:“臣不擅军务,不敢妄言,以免耽误平叛要事。” 刘承祐满眼失望,有些恼火似的攥紧拳头。 杨邠又道:“郭枢密主掌军事,如此军国大事,官家可以咨询他的意见。” 四大顾命大臣里,刘承祐最忌惮的便是郭威,只因郭威威望高,职权重,战功赫赫,多年征战又培养出一批谋臣战将,如今大多分布各藩镇州县,担任要务。 郭威既是刘汉王朝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木,又是刘承祐实现皇帝威权道路上的绊脚巨石。 只要有郭威在,刘承祐便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为了摆脱郭威对自己的影响,刘承祐刻意弱化郭威在朝堂上的存在感,除了军务,其他政事基本不会主动过问郭威的意见。 现在,就连郭威的枢密使职衔,都成了刘承祐的眼中钉,做梦都在想着,如何才能将其罢免。 若非不得已,刘承祐当真不愿开口征询郭威的意见。 可惜现在满朝文武里,除了郭威,刘承祐也不知道该问谁了。 “不知郭枢密有何建议?”刘承祐勉强挤出一丝笑。 郭威睁开眼眸,沉默片刻,苦笑道:“半年前朝廷发兵时,臣曾建议让洛阳留守高行周老将军出任统帅。如今高行周老将军在与李守贞的交手中受了伤,只怕也是有心无力。臣赞同换帅之意,但一时间也没有好的人选....” 郭威话说时有些犹豫,毕竟有些话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否则定会惹人非议。 史弘肇冷嘲热讽地道:“官家,国舅李业能文能武,从一开始就对朝廷平叛有诸多见解,臣建议请李国舅挂帅,统兵平叛!王峻已经出任监军,让李国舅挂帅,二人配合,珠联璧合,一定能令叛军闻风丧胆,以最快速度扫平关中!” 朝臣里发出阵阵轻笑声,刘承祐面皮颤了颤,眼眸骤然阴沉。 “史弘肇!你言语轻浮放肆,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简直就是目无君上!” 李业气急败坏地跳出来,指着他怒骂,气得脸红脖子粗。 史弘肇笑道:“李国舅误会了,某可是诚心实意举荐你为国效力!李国舅向来能言善辩,若是出任统帅,到了潼关城下,只怕用不着交战,手指城头将李守贞痛骂一番,就能骂得李逆幡然醒悟,心生悔恨,开城投降也说不定!” 大殿内响起一片笑声,李业面红耳赤羞愤不已,恨不得冲上前与其撕打。 苏逢吉手捂心口,嘴角抽搐,想笑又憋住,很难受,只得努力保持痛苦神情,看上去十分别扭。 郭威笑着摇摇头,李业是市井流氓出身,史弘肇是乡农出身,年轻时也是村里出了名的流氓混混,打架骂街一样不差,真要耍起嘴皮子,彼此半斤八两。 刘承祐冷冷地道:“朝堂大殿,还请诸位卿家以国事为重。” 史弘肇笑着揖礼,适时收声,适可而止。 李业大声道:“臣举荐洛阳留守高行周出任大军统帅!” 当即就有朝臣反对:“高行周老将军有伤在身,只怕力不从心,勉强的话,一旦在前线有失,只怕军心震动,反而给了叛军可趁之机!” 李业恼火道:“臣再举荐归德军节度使慕容彦超!” 史弘肇讥诮道:“慕容彦超的战功资历还不如白文珂,如何能压得住诸镇兵将?” 杨邠也出声道:“李守贞叛乱,还遣使联络唐主李璟。如今李璟在淮水一带调兵遣将,慕容彦超坐镇亳州防备唐军,实在不可轻动!” 刘承祐脸色难看,也知道杨邠说的是实情。 慕容彦超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算得上他的叔叔,一直忠心耿耿。 如果让慕容彦超领军,他是放心的。 可却不能不考虑南边唐军的动静。 如果唐军渡淮水来犯,朝廷两线作战只怕要吃不消。 李业气急败坏地道:“那就调河东节度使折从阮南下!” 史弘肇冷笑道:“河东重镇,岂能轻移?倘若契丹来犯,谁能担责?李国舅莫要再拍脑袋信口雌黄!” 李业死死咬牙,满眼怨毒地怒视他。 史弘肇不做理会,拱手朗声道:“官家,有郭枢密在此,何须舍近求远?论战功人望,我朝有几位将军及得上郭枢密?若是郭枢密出任统帅,各路兵马必定心悦诚服,甘听调遣!” 刘承祐面无表情,不作表态。 李业马上大声反对道:“历朝历代都没有枢密使领兵的先例,郭枢密坐镇中枢,岂能为相又为将?” 史弘肇冷哼道:“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郭枢密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杨邠淡淡地附和一句:“臣也是此意。” 郭威意外地看他一眼,感激地低声道谢,杨邠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刘承祐沉声道:“苏相公是何意?” 苏逢吉捂住心口,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道:“以郭枢密的能力威望,出任统帅自然不是问题,但正如李国舅所说,枢密使领兵,从无先例,有逾制之嫌!” 史弘肇恼火道:“李守贞的秦王大旗已经挂满关中,叛军气焰嚣张,平叛战事迫在眉睫,如果朝廷再不还以颜色,李守贞尽收关中人心,只怕下一步就是称帝,与我朝分庭抗礼,上演一出秦汉之争的大戏!” “咳咳咳~~~”苏逢吉脸皮挤在一块十分痛苦的样子,剧烈咳嗽起来,病恹恹的默不吭声。 朝臣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殿之上再度陷入争论。 刘承祐脸色变化莫测,犹疑不定。 “太后驾到!”一声高亢尖利的唱喏声在紫宸殿外响起。 太后李三娘步入大殿。 “参见太后!” 朝臣们惊讶不已,急忙朝殿中鞠身行礼。 李三娘年过四十,相貌上并不是标准的美人类型,而是方额广颐,长眉入鬓,显得端庄大气。 她出身农家,自小在田地里操劳,身形骨架略显粗壮,手脚颇大。 近年来地位尊崇,却也不会养尊处优,后宫寝殿旁,还有她亲自耕种的几亩田地。 李三娘生性简朴,如今贵为太后,金凤花钗团服下,依然穿着缀满补丁的布衣。 太后驾到,苏逢吉也坐不住了,忙起身和郭威等人见礼。 李三娘温声示意四位顾命大臣无需多礼,特地朝郭威颔首致意。 “母后如何来了?”刘承祐有些不悦,还是起身迎接。 李业屁颠颠凑上前,谄笑着伸手搀扶,李三娘摆摆手拒绝了,走上玉阶在御位上坐下。 刘承祐侍立一旁。 “予今日前来,只为关中平叛一事。朝廷究竟如何决意,可有定论?”李三娘环视殿中,最后以询问的目光看向刘承祐。 刘承祐道:“基本议定更换主帅,负责统兵平叛。” 李三娘又道:“可有人选?” 刘承祐嗫嚅着不说话。 史弘肇踏前一步道:“启禀太后,为今之计,只有让郭枢密挂帅出征,最为稳妥,大多数朝臣们也是同样的看法。” 李三娘点点头,看了眼郭威,道:“若由郭公挂帅,予和皇帝自然是放心的。既有人选,方才为何还争执不休?” 史弘肇道:“是国舅等人觉得枢密使统兵有逾制嫌疑,没有先例可循,故而还在讨论之中。” 李三娘皱起眉头,看向自家兄弟,李业脖子一缩,讪讪笑着低下头。 稍作考虑,李三娘沉声道:“枢密使领兵确实有诸多违制之处,但事急从权,一切以平叛为重!此事予做主了,即刻下懿旨,授郭威为关内道行营都部署,持节总督诸州军事,朝廷各部,诸府州县,务必配合行事!” “太后圣明!臣等遵旨!”史弘肇大声鞠礼。 殿中众臣也齐声应和。 刘承祐面带不甘,可惜除了郭威,眼下还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领兵的重臣,只得拱手道:“儿臣谨遵母后谕旨。” 郭威满面动容,下拜叩首:“臣必定不负太后、官家所托!” 李三娘快步走下玉阶,亲自俯身将郭威搀扶下,轻声道:“难为兄长劳师远征,为这大汉江山受尽辛苦,我母子感激不尽。兄长安心去,家中自有妹妹照看。” “三妹....”郭威心中感动,低声叹息。 李三娘莞尔一笑,微微颔首。 郭威与刘知远夫妇相识于微末,一见如故,称刘知远为兄,又与李三娘以结义兄妹相称。 多年来相互扶持,感情笃厚。 只是刘知远称帝后有了君臣名分,往来便少了许多。 李三娘倒是时常将郭威的妻子张氏和儿女们接进宫,以示恩荣不减。 郭威心里感激,所以即便不受刘承祐待见,他也不多做计较。 李三娘以太后身份作出决断,朝廷上下无人再敢非议。 郭威又调柴荣统领天雄军到麾下听用,一同前往关中平叛。 /107/107535/29101063.html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论打算盘,没人比得上我 岐州,郿县(陕西宝鸡下辖眉县)。 经过大半年的征战,叛臣王景崇率领残余兵马退守郿县,据城不出。 三月前,焦继勋和从耀州赶来驰援的顺义军节度使赵晖合兵一处,将郿县团团围困,王景崇已是瓮中之鳖,逃无可逃。 只是郿县北临渭河,南倚秦岭太白山,城池依山而建,险要难攻,焦继勋和赵晖几次尝试攻城,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守围困,只待城中粮尽自乱。 月前,朱秀和潘美率领千余兵马,从泾州赶来,美其名曰为凤翔军助战,为朝廷的平叛大业略尽绵薄之力。 自从去年被朱秀坑走了十万斤铁料后,焦继勋对他深恶痛绝,本不想再跟彰义军有任何往来,奈何朱秀大打平叛旗号,以友军的名义入境。 焦继勋无奈,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他这支臭不要脸的友军。 三镇兵马齐聚郿县,围剿叛臣王景崇。 县城以西五里处,渭水河畔,联军扎下大营,摆出一副与郿县死磕到底的架势。 顺义军节度使赵晖原本坐镇耀州(陕西铜川),李守贞传檄关中,宣布反叛自立时,赵晖第一时间杀掉李守贞派来的使者,竖起反对大旗,向朝廷表明忠心,誓与李逆抗衡到底。 李守贞震怒之下,命赵思绾派兵进攻,皆被赵晖击退。 半年来,王守恩的静难军,和赵晖的顺义军一左一右遥相呼应,共同朝长安进兵,夹击赵思绾的永兴军。 年末时,两路兵马攻至长安城下,赵思绾率领败军突围,拼死逃回华州(陕西华县)。 至此,关中平叛的战事才算取得突破性进展,李守贞的左膀右臂,王景崇和赵思绾接连战败,伪秦势力被压缩至华州至潼关一带。 开封传来旨意,将王守恩和赵晖狠狠夸奖一通,升王守恩为长安留守,任命赵晖为西南面行营招讨使,总督顺义军、凤翔军、彰义军三镇兵马,负责剿灭盘踞郿县、武功一带的王景崇势力,同时还要防备蜀军趁机侵扰。 焦继勋被王景崇突然叛乱搞得措手不及,朝廷责怪他平叛不利,导致藩镇内乱,只给了他一个招讨副使的头衔,协助赵晖统兵。 军营中军大帐内,朱秀正在跟赵晖下象棋。 经过改进后的“象戏”已经完全具备现代象棋的形制,玩法思路完全一致,趣味性大大增强。 这也给朱秀枯燥的行军生活增添了几分趣味。 流传开后,深受将士喜爱,联军营地内,许多统兵管窝在帐篷里下象棋,只要不耽误操练巡逻,不违反军规,也就由得他们去。 现在中下级军官里,谁要是不会背两句“象飞四方营四角,马行一步一尖冲....”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当官带队伍的。 “车二进二,将军!”朱秀将己方红车向前推进两步,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两枚黑棋把玩。 他已经吃了对面的赵晖十二个棋子,现在棋盘上,黑方只剩一个老将,一个士,一个象,一个马。 反观朱秀红方,只丢掉两个小卒,一相一马,整体实力未受影响。 一个车一个马一个炮甚至还守在自家地盘没过界。 倒不是说朱秀棋力有多深厚,只是赵晖作为初学者,对于规则技巧还在熟悉当中,惨败也是正常,朱秀连赢几十局,丝毫不觉得高兴,反而有些疲倦。 只是赵晖兴致勃勃,朱秀也只能打起精神作陪。 赵晖紧盯棋盘,沉吟不语,紧锁的眉头透露些许凝重之色。 朱秀试探道:“赵老将军想必刚才分心走神,没有留意己方老将的位置,要不我退回去重走一步?” 赵晖眉头迅速舒展开,朝朱秀抛去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暗示,意思似乎在说:“小子,你很上道,老夫很喜欢。” 朱秀笑呵呵地将车退回原位置,赵晖也神色自若地手动撤销了刚才走的一步棋,将黑方老将退一步,规避了朱秀再度“车二进二”将他一军的风险。 朱秀扫了几眼棋盘,随手将一路小兵往前推一步。 赵晖再度紧盯盘面,陷入沉思。 朱秀接二连三地打哈欠,半闭着眼假寐。 其实赵晖黑方只剩四枚棋子,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花来。 可惜赵老将军似乎很喜欢这种,绝境之中寻求活路的玩法,总是在己方成为光杆司令后,紧盯仅有的几个棋子,无限拖慢落子速度。 有时朱秀斜靠着椅子打瞌睡,一觉醒来,发现赵晖还瞪大眼睛一动不动紧盯棋盘。 起初朱秀在心里疯狂吐槽,后面慢慢也就习惯了。 其实老赵人不错,年过六旬,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年轻时就以骁勇著称。 其人性情温厚,体贴部下,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长者。 除了喜欢在下棋时悔两步棋,思考时间过长,其他也没啥毛病。 只是老赵喜欢悔棋却不喜欢说出来,而是等待对手主动邀请他悔棋,他才欣然接受。 朱秀很快摸清楚他的脾气,每次见他花白的眉头一皱,就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悔棋,给他重新布局的机会。 老赵下棋,对于输赢无所谓,只是享受其中博弈反击的感觉。 朱秀耐心陪老赵下棋,除了觉得这老头人不错值得交往,也因为按照他的推测,老赵将来很有可能,接替焦继勋出任凤翔军节度使,坐镇西南。 虽说凤翔军经过王景崇内乱势力大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岐州陇州的富庶远非泾州可比。 凤翔军还肩负抵御蜀军的重任,朝廷对其一向宽待扶持,钱粮兵员能够得到迅速恢复。 作为彰义军的强邻,一定要搞好关系。 又耗费小半个时辰后,朱秀以一招常见的车马配套路,将黑方老将彻底绞杀在大营内,本局对弈宣告结束。 望着己方只剩一个老将一个士的惨淡局面,赵晖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唏嘘摇头:“本想绝地求生,奈何无力回天!惜败~惜败~” “呵呵,老将军棋力又有所精进,当真是宝刀不老呀!若非开局被晚辈占了些便宜,只怕这局笑到最后的就是老将军了!” 朱秀满脸堆笑,毫无心理负担地大拍马屁。 半个时辰前,老赵就只剩一个马能过河,惜不惜败也无所谓,老头高兴就好。 赵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滋溜溜喝着,朱秀殷勤收拾,重新摆放棋子。 “赵老将军,昨日晚辈跟您说的,请您上表向朝廷奏明,定难军南下侵占我原州马场一事....嘿嘿,老将军是如何考虑的?” 朱秀给他斟茶,试探似的问道。 赵晖捋捋白须,笑道:“定难军此举确实有些过分,即便两家有矛盾,也应该坐下来商谈,哪能一言不合就出兵掠夺以作报复?藩镇自有藩镇的规矩,定难军如此行事,太过狂悖了些。” “老将军答应为我彰义军仗义执言了?” 赵晖又沉吟片刻:“嗯,此事老夫可以向朝廷禀明实情....” “晚辈代史节帅及彰义军上下拜谢老将军!”朱秀欣喜行礼。 赵晖笑眯眯地道:“让你的人,将白盐在耀州售卖的价钱,再降低些!” 朱秀眨巴眼,迷糊道:“老将军此话何意?晚辈怎么听不懂?” 赵晖指着他笑骂道:“你小子少装糊涂,谁不知道你彰义军才是关中最大的私盐贩子!彰义军手握盐利已经赚了不少钱,就当作行善积德,给耀州百姓多些实惠。” 朱秀正色道:“彰义军的盐向来只供辖地军民使用,从无外售,更没有牟取私利。奈何治下盐贩猖獗,屡禁不止,这才将泾州白盐贩卖各处。而且据我所知,耀州的盐价已经低至五十八文钱一斤,老百姓人人吃得起盐。” 赵晖撇撇嘴:“你不愿承认也无妨,反正彰义军大肆贩卖私盐赚取盐利已是公开的秘密。你泾原两州的盐价低至二十五文钱一斤,卖到耀州翻了一倍不止,我耀州百姓太过吃亏,你想想法子,把价钱再降低些,就降到四十五文钱一斤好了。 只要你答应,在原州马场这件事上,老夫就支持你们彰义军。比起狂妄跋扈的党项人,老夫还是更喜欢史匡威那个黑炭头。” 朱秀咬咬牙:“最低五十。” 赵晖摇摇头:“就四十五,你不是在雍县开了一间广和商汇?答应这个价,老夫在富平县送你一处商铺,许你做生意,但是该缴的税可不能少。” 朱秀急忙道:“商铺位置由我自己选!” 赵晖冷哼:“可以。” 朱秀咧嘴:“成交!” 一老一少相互瞪眼,旋即哈哈大笑。 “小滑头!”赵晖笑骂道。 “老狐狸!”朱秀还以颜色。 赵晖捋捋白须,感慨道:“有你小子辅佐,史匡威当真命好呀!老夫带兵打仗一辈子,怎么就遇不上你这样的人才?” 朱秀反手拔出插在后腰处的鸡毛扇,摇晃着笑道:“世上仅有,独此一家,老将军只怕没机会了。” 赵晖爽朗一笑,身子前倾,神情鬼祟地道:“不如你来跟老夫干可好?老夫膝下还有个外孙女,年龄与你相当,模样你瞧老夫便知,自然是不差的....” 老赵头冲着朱秀一顿挤眉弄眼,朱秀哭笑不得,忙揖礼道:“多谢老将军抬爱!只是史节帅对晚辈有知遇之恩,晚辈也在泾州倾注大量心血,实在不舍得离开....” “唉~”赵晖失望地摇摇头,兴趣索然地摆摆手:“算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老夫也不能干横刀夺爱之事。下棋下棋....” 没走几步,帐帘掀开,焦继勋神色匆匆地进来。 朱秀忙招呼道:“焦帅过来下棋啊!” 焦继勋倒茶灌下,抹抹嘴狠狠瞪他一眼,不做理会,自顾自地拿起行军地图研究。 赵晖嘲笑道:“谁让你小子骗走了凤翔镇十万斤铁,焦帅正在气头上,你少凑过去招人烦,万一焦帅动起手来,老夫可不管!” 朱秀摊摊手:“二十万斤盐换十万斤铁,这笔生意可是焦帅自己答应的,怎么能叫骗?” 焦继勋怒道:“十万斤铁已入你手,可是盐呢?半年时间,陆陆续续送来三四万斤,不是骗又是什么?” 朱秀叹口气道:“焦帅息怒,只因产量有限,泾州人力严重短缺,实在难以供给,只能分批偿还。但我向焦帅保证,二十万斤一斤不少,只是时间上还请宽裕些。” 焦继勋气笑了:“你小子口口声声手里没盐,可你泾州的私盐却是卖遍关中,每个月出货量近五万斤!这又如何解释?” 朱秀仍旧叹息,摇头道:“私盐猖獗,剿之不尽,如之奈何?我彰义军的损失也很严重呀~~” 焦继勋牙齿咬得咯咯响,攥紧老拳:“你小子当真是某见过最奸诈狡猾,卑鄙无耻之徒!” 朱秀拱拱手,满脸愁苦:“世道艰难,混口饭吃,焦帅出身官宦之家,又岂会明白我等凡俗小民的苦衷。” 焦继勋已是怒眼圆睁,赵晖笑呵呵地和稀泥道:“焦帅莫恼,朱小子向来是没脸皮的,与其跟他置气,不如想想怎么从他手里弄到些实惠。 朱小子这次带来的五十口雁翎刀就是难得的好东西,质地精良,形制新颖,便于随身携带,我们不如联手跟他讨要一些,也不多,各来三千口尝尝鲜。” “啥?” 朱秀立时瞪大眼,摇头似拨浪鼓,坚决拒绝:“没有!一口也没有!雁翎刀的锻造工艺还在摸索当中,成品率极低,造价极高,这次也是看在二位老帅是我长辈的面子上,才忍痛割爱带来五十口送与二位。” 赵晖鄙夷地道:“急个屁!你卖多少钱一口,我们按照市价收购!有多少要多少!” 焦继勋也点点头,目光灼热起来。 朱秀当作礼物送来的雁翎刀着实不凡,锻造工艺远超普通藩镇水平。 他麾下的军器造匠看过后大为震惊,直言以目前凤翔军官营军械作坊的水平,还打造不出同品质的刀具。 如此利器若是装备军中,必能使军队战力提升一个档次。 可惜数量太少,他和赵晖一人才分到二十五口。 焦继勋咬牙道:“锻刀所需铁料由我供应,我再以市价收购。” 朱秀苦笑道:“二位老帅见谅,当真不是钱的问题。此刀工艺还不成熟,生产极少,就算二位出钱,我也造不出来这么多!此话若是有假,晚辈任打任骂,绝无怨言!” 赵晖和焦继勋相视一眼,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老夫和焦帅都是知兵之人,深知大规模锻造军械的不易,就凭泾州那穷地方,想来一年到头也造不出多少。” 焦继勋沉声道:“若你能将锻造工艺献给朝廷,某与赵老将军愿意联名作保,保你荣华富贵,封官拜爵!” 赵晖点点头,表示同意。 朱秀长揖,感激地道:“多谢二位长辈对晚辈的提携!等晚辈回去苦心钻研一番,争取尽快将锻造工艺摸索成熟。” 两名老帅勉励了几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朱秀心中松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 他在原州平凉一带开设冶炼作坊,招募工匠研制新式锻造工艺,和一帮铁匠石匠同吃同住,整日里忍受高温和叮叮咣咣的噪音,耗时三个月,才勉强摸索出一点钢铁锻造改良的工艺。 亲自实践过后才知道,即便史书上记载的再详细,付诸于行动还是有诸多困难需要钻研克服。 吃尽苦头才总结出一点打造百锻钢的工艺技巧,这批不成熟的雁翎刀就是试验品,送出去卖个人情也就行了。 卖军械风险太大,朱秀根本不打算干,而且以冶铁作坊目前的生产力,连彰义军自己都满足不了,接订单挣外快更是不可能。 这项新技术最后是一定会献给朝廷的,但绝非现在的朝廷。 朱秀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蒙在鼓里的只有赵晖和焦继勋罢了。 /107/107535/29101064.html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向郭大爷邀功 雁翎刀的事暂且不谈,焦继勋又一次拒绝了朱秀邀请他下棋,理由是本帅今日心情不佳,没兴致。 焦继勋的棋路和赵晖完全不同,赵晖是重在参与,享受过程,焦继勋则是好胜心切,开局就是一顿凶猛推进。 可惜败得也很快,过河的棋子三俩下就被朱秀收入囊中。 这厮得失心很重,每次朱秀吃他的棋子,他都会睁着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紧,流露出恼恨又无可奈何的嘴脸。 朱秀装作没看见,该吃吃,该拿拿,一车一炮就能将他的地盘冲得七零八落。 最后气得焦继勋两手一推拂袖而去。 焦继勋瞥了眼厮杀正酣的棋盘,明显露出技痒难耐,想亲自上手操作的神情,嘴上却哼唧道:“王景崇派人向蜀军求援,某哪还有心思下棋?” 朱秀没收赵晖一个马,转头笑道:“焦帅和赵老将军弃守散关,引诱蜀军深入到陈仓,赵老将军麾下大将药元福、李彦从在陈仓大破蜀军,如今已将蜀军赶出散关,焦帅还有何顾虑?” 焦继勋哼道:“蜀军虽退,但王景崇死守郿县,我军久攻不下,如之奈何?” 赵晖一脸肉疼地望着被朱秀一记翻山炮,打掉的最后一个车,叹口气,很快又笑呵呵地道:“王景崇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两日,焦帅无需烦恼,耐心围城等候敌军自乱阵脚便可。” 焦继勋张张嘴欲言又止,苦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朱秀笑道:“焦帅是怕王景崇之乱久不能平,朝廷怪罪吧?” 焦继勋叹息道:“事到如今,某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某正是此意!凤翔军内乱,朝廷已经两次下旨申斥我,等战事结束,只怕难逃责罚。现在只想尽快抓住王景崇,向朝廷交差,好减轻自身罪责。 今晨我接到消息,朝廷已经改派枢密使郭威挂帅,全面主持平叛战事,某想早日立下功劳,也好在郭枢密面前有所交代....” 朱秀惊讶道:“郭帅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消息确凿否?” 焦继勋皱眉道:“消息是王守恩从长安发来的,岂能有假?算算时间,郭枢密应该已经抵达潼关城下了。怎么,你好像知道郭枢密会出任统帅?” 朱秀失笑道:“焦帅多心了,在下又不会未卜先知,如何会知道?” 焦继勋冷哼,总觉得这小子浑身充满解不开的谜题,神秘兮兮邪乎得很。 赵晖捻着白须道:“枢密使统兵出征倒是头一次,不过眼下朝中也只有郭枢密,能镇得住各军将帅,官家这一次的决断倒是英明得很。” 听到郭大爷已经全面接手平叛战事,朱秀也没有心情继续下棋,三下五除二将赵晖的老帅将死在原地,结束这一局。 赵晖愣了好半天,没看懂自己怎么输的。 朱秀起身走到帅案旁,将行军地图拿回来,摊开仔细研究。 忽地,朱秀抬头笑道:“我有办法,说不定可以引王景崇出城!” “嗯?” 焦继勋和赵晖同时看来,焦继勋忙道:“说说看!” 赵晖也顾不得复盘刚才的对弈,想听听朱秀究竟有何妙计。 朱秀指着地图道:“两位老帅请看,蜀军兵出散关,结果在陈仓大败,此事才过去两日,想必还没有传入郿县,王景崇一定不知道,他请来的救兵已经被消灭殆尽。 我们可以派遣一军,扮作蜀军模样,出褒斜道直抵郿县城外,打出旗号,装作是来接应王景崇的。 王景崇知道死守县城终究不是办法,一定会率军突围,与蜀军汇合,然后退守褒斜道,又或是往东逃,去华州投奔赵思绾。 我们可以两路设伏,趁机活捉王景崇!” 焦继勋和赵晖听罢,相视惊讶,焦继勋盯住地图仔细看了看,默不作声。 赵晖连连点头:“老夫看此计可行!朱小子的脑瓜还是好使的!哈哈~~” 焦继勋微微点头,想到些什么,眼神不善地看着他:“蜀军退出散关的消息两日前便已知道,此计策你为何不早提?某不信你是刚刚才想出的!” 朱秀眨眨眼,摊摊手道:“确实是灵光一闪想到的。另外嘛,焦帅受王景崇牵连,在下也想助焦帅早日破敌,立下功劳,以免朝廷责罚。” 焦继勋满脸不信,如此缜密的计策,怎么可能看几眼地图就能想出? 一定是早有准备,就等待合适的时机抛出来。 小王八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焦继勋暗暗警惕起来,跟朱秀打了一年多交道,深知这臭小子不是肯吃亏的主,更不会平白无故好心为他着想。 焦继勋冷哼道:“且不管你是何心思,如果计策成功,抓住王景崇,某承你这份人情,将来必有所报!” 朱秀搓搓手谄笑道:“焦帅客气了,叛臣王景崇,人人得而诛之。不过若是焦帅心里过意不去,想有所表示的话,不妨再支援我泾州十万斤铁....放心,价钱一定公道!” 焦继勋眼一瞪怒斥:“滚!~” “哈哈~焦帅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赵晖打趣道。 焦继勋冷笑:“想要铁料,先让某看到钱再说!” 朱秀摇动鸡毛扇道:“我彰义军做生意,一向讲究诚实守信,凤翔彰义又是近邻友军,焦帅如此防范,倒有些小家子气了!” 焦继勋不为所动:“任凭你说出花来,某这次也不会上当!以后所有交易,当面钱货两清!” 朱秀唉声叹气:“多年友邻之间,竟然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笑骂过后,焦继勋和赵晖按照朱秀的计策,分头下去准备。 是夜,渭河大营有兵马撤退的迹象,焦继勋派人放出话,说是蜀军攻破散关,又分兵从褒斜道杀来,三镇联军要分兵前去抵抗。 两日后,两千余身穿蜀军服饰的兵马出现在褒斜道口,还与联军发生小规模交火。 消息传入郿县,王景崇大喜过望,下令全军备战,今夜突围,与蜀军汇合。 入夜以后,郿县城南门打开,降下吊桥,王景崇亲率兵马出城。 联军的守备比平时松懈了许多,王景崇轻而易举地突破外围防守,沿斜谷水朝褒斜道口杀去。 漆黑的夜里,王景崇策马狂奔,心头惴惴不安。 突围太过顺利,让他心里有些怀疑。 不过想来,联军为了分兵抵御蜀军,防守有所松懈也是正常。 既然杀出城,就不可能再回去,王景崇咬牙,率领兵马一路赶到褒斜道口。 本以为迎接他的是蜀军,没想到却是久候多时的赵晖。 双方在谷口激战,银发白须的老将赵晖以逸待劳,杀得王景崇叛军丢盔弃甲,狼狈往东逃窜。 没想到半道上又遭遇焦继勋亲自率兵伏击,惨烈厮杀后逃出,只带麾下数十骑逃脱。 焦继勋率兵追击不止。 两日后,王景崇被围堵在一处小镇,自焚而死。 至此,为祸岐州九个月的王景崇之乱,终于平息。 又过数日,朱秀率领彰义军启程告辞,说是要前往长安,协助王守恩剿灭赵思绾。 郿县东,渭河码头边,赵晖和焦继勋亲自送行。 “我说你小子跑去长安作何?王守恩可不待见你!” 赵晖不解地摇头。 朱秀笑道:“叛臣赵思绾,人人得而诛之,我彰义军身为朝廷藩镇,当然要为官家、为朝廷效命....” “行啦行啦,赶紧滚蛋~”老赵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满脸厌恶。 焦继勋沉声道:“扫灭王景崇,多亏有你献计,此事某会如实禀报朝廷,为你请功!” 朱秀想了想道:“禀报朝廷之前,焦帅是不是要先写一份军报,送去给郭枢密?” 焦继勋一愣,点头道:“郭枢密持节总督战事,当然应该送去军报,将凤翔战事禀告。” 朱秀嘿嘿一笑,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份帛书:“不劳焦帅动笔,在下已经替你写好了,焦帅只需找人誊抄用印即可!” 焦继勋怔住了,万没想到朱秀竟然掏出一份写好的军报交给他,接过来展开细细阅览。 赵晖也凑过来一块看。 军报写的倒是没啥问题,将王景崇叛乱的前因后果,最后如何设计剿灭,一一写明。 只是不管怎么看,这份军报的核心意思只有一点:朱秀献计破贼,居功至伟,没有他出谋划策,王景崇一时半会还剿灭不了。 所有夸赞朱秀的话语,都是站在焦继勋和赵晖的角度说出。 赵晖捋捋白须,笑骂道:“好小子,这分明是借老夫和焦帅之口,向郭枢密邀功呀!” 焦继勋面无表情地收起帛书,对朱秀的无耻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可是老夫不明白,就算你想邀功请赏,也应该是跟官家、朝廷讨要,为何要把心思花在郭枢密身上?”赵晖不解问道。 朱秀叹道:“二位有所不知,当年在沧州,晚辈与官家有些小误会,又因为盐厂和定难军告状这些事,官家想必对彰义军不感兴趣。这些功劳就算上报到朝廷,想来也得不到什么封赏。 郭枢密身为平叛主帅,节制诸镇兵马,我等也算他的部下,立下功劳,就算朝廷没有表示,郭枢密想必也不会亏待我们。” 赵晖和焦继勋相视一眼,老赵摇摇头嘀咕:“朱小子心眼忒多了!” 焦继勋沉声道:“平定王景崇之乱,某定会向朝廷如实禀报,该是你的功劳,某也绝不会少写半笔!至于官家和朝廷如何封赏,就不是某所能决定的。” 朱秀长揖及地:“焦帅乃坦荡君子,晚辈深表敬佩!二位长辈留步,晚辈这就走了,他日有缘再见!” 朱秀朝二人行礼后,登上渡船,五艘漕船驶离码头,顺着渭水河往东而去。 站在船头,朱秀挥手作别,心中颇为感慨。 对付王景崇的计策,是他入岐州时就谋划好的,只等一个合适时机抛出。 这个时机,就是郭威以枢密使之职挂帅出征,正式全权接掌平叛战事。 此举一来向郭大爷邀功示好,二来也算是送给郭大爷的见面礼,小惊喜。 另一件礼物,就是龟缩在华州的赵思绾。 剪除这二人后,郭大爷在潼关对付李守贞,想必更能游刃有余。 刘承祐和开封朝廷记不记得他和彰义军的功劳无所谓,只要郭大爷记得就行了。 有这些功劳打底,再加上柴荣的交情,想必能顺理成章抱上郭大爷的大腿,未来荣华富贵的幸福美好生活,仿佛已经再向他招手.... 半月后,华州郑县。 郑县的境况与郿县相似,被王守恩重兵围困已达两月之久。 朱秀率军从渭南下船,走陆路前往郑县。 路过长安时,朱秀让严平领五百军士留下,负责在长安筹建商铺,采购彰义军短缺物资。 长安虽然不比往昔,却依旧是关中的重中之重。 彰义军今后与洛阳、开封联络,长安都是一个重要的中转地。 朱秀要在这里建立通商联络点和情报传递点。 严平下船,早已在长安等候的赵匡胤和史向文,率领虓虎营五百人上船,共同赶赴华州。 虽说王守恩一见朱秀就咬牙切齿,但大敌当前,一切以平叛为重。 朱秀打着友军旗号,以助战名义大张旗鼓而来,王守恩若是拒之门外,只怕一个破坏平叛大计的罪名告上去,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你彰义军的营地在西面,与我军大营毗邻,军帐柴火用具已经备好,营寨你们自己动手搭建。” 王守恩派人将朱秀接入大营,指着西面一片空场地,神情冷淡地说道。 朱秀远眺望去,只见数十顶帐篷已经扎好,拱手笑道:“多谢王使相,营寨就不用建了,若是不出意外,我们住个三五日也就走了。我还赶着去蒲州,就不久留了,等回泾州途径长安,有机会再亲自登门向王使相表达感谢。” 王守恩冷冷地看看朱秀身边两员大汉,史向文他是知道的,史匡威那脑子糊涂的傻儿子。 白面大耳的赵匡胤他是第一次见,蛮狮兜鍪黑鳞甲,腰挎新式雁翎刀,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王守恩禁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不知道朱秀又是从哪里拐骗来的猛将。 “郑县城横跨渭河,控制漕运,赵思绾据城死守,不打破城池抓住赵贼,你如何去蒲州?”王守恩冷笑。 朱秀摇晃着鸡毛扇,笑呵呵地道:“所以在下此行,专为协助王使相破贼而来!” /107/107535/29101065.html 第一百一十六章 豪华爆破组 朱秀说要帮忙打破郑县城,诛杀逆臣赵思绾,王守恩嗤之以鼻,没有放在心上,随口敷衍几句,让他们入营歇息,便带着部将回己方大营去了。 朱秀也不多做解释,只说后日夜里,两军协同配合行动,破城杀贼。 赵匡胤道:“今日在郑县城外你也看到了,城墙有四丈多高,夯土和砖石混筑,你确定你那‘震天雷’当真能炸开?” 朱秀笑道:“单靠一个震天雷当然不行,多个一起,集成爆破,应该不是问题。还有两日时间,我们绕城看看,尽量找到一处守备最为薄弱的地方。” 赵匡胤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震天雷是朱秀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新研制成的火器之一,算是黑火雷的增强升级版。 震天雷原本是后世宋金年间,由金人在宋军“霹雳炮”的基础上改进而成,采用铁罐制造,火药的配比和烈性又有了进一步发展。 经过大半年的研制,又得益于吴大签从蜀中带回来几名老匠人,懂得硝石和硫磺的提纯技法,多方努力下,火药的爆炸性得到提升,震天雷算是初步研制成功。 可惜还没有形成稳定可靠的生产流程,折腾了大半年,前后一共造出来十二个,有两个在搬运过程中受潮废弃,朱秀此行关中带来五个,其余的留在泾州,交由关铁石严密保管。 火器是彰义军的最高机密之一,除了朱秀,无人能接触完整的生产制造环节,连史匡威也只知道个大概。 不过老史对于制造环节不感兴趣,他只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 试验新式火器时,赵匡胤有幸观摩,成为这个时代下,武器装备跨越式发展的见证者之一。 赵匡胤在天雄军见识过黑火雷,也知道黑火雷就是朱秀捣鼓出来的。 本以为震天雷只不过改个名字,作用大同小异。 哪曾想到威力竟然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如果黑火雷是一个小炮仗,那么震天雷就是把一千个小炮仗捆在一起的“土地雷”! 在平凉崆峒山火器作坊,赵匡胤亲眼见识到了震天雷开山裂石的巨大威力。 吓得山上几处道观里的道士集体搬了家,朱秀又派人送去些钱帛当作补偿,资助他们在别的山头立观传道。 在泾州养伤的大半年时间里,赵匡胤觉得自己增长了不少新的见识。 他参观了繁忙却井然有序的阳晋川盐厂,亲眼看着移民开发区内,一处处村落的形成,一座座城镇的新起。 四条主渠和十五条辅渠,将数万亩荒地变成了水田,上百架翻车同时运转,将阳晋川的水输送至任何一片需要浇灌的田地里。 由于朱秀率领节度府官员,大力推广肥地法,提倡间作制度,泾州去年人口激增,土地激增,粮食产量同样激增。 年底的盘点工作,赵匡胤受朱秀所托,也亲身参与其中。 截止乾祐元年十二月,泾州耕地面积达二十八万亩,粟麦米豆,夏粮秋粮一共收获近四十万石! 平均亩产高达近1.4石! 赵匡胤虽然不事生产,但对基本的农事还是知道的。 这年头,北方上田亩产在一石到两石之间,中田在一石到一石五之间,下田在一石以下。 南方田产通常比北方要高半石甚至一石。 泾州去年,受益于水利修缮和开荒耕地,官府统一组织大规模的农垦活动,指导民夫开展肥地法和间作法,种种举措并行下,才有了这份成果。 又因时间紧迫,肥地法还未全面普及,水利设施的修建也远未达到惠及全民的程度,所以朱秀断言,泾州的农业生产还有很大提升空间。 但目前取得的成果,已经让赵匡胤倍感震惊。 开封的司农官当真应该组团来泾州考察,学习取经。 赵匡胤认识到,原来在官府强有力的统一组织调度下,再配合科学的耕种方法,农业生产能迸发出惊人的活力。 “科学”一词是朱秀常挂在嘴边的,赵匡胤默默记在心里,经常对这个词有新的感悟和认识。 朝廷经常强调,各地官府要劝课农桑,可究竟应该怎么做,如何才能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赵匡胤似乎在泾州找到答案。 难怪柴荣对朱秀的离去耿耿于怀,难怪他要让自己千里迢迢赶到泾州,把朱秀带回去。 世之英才四字是柴荣给朱秀的评价,赵匡胤对此深表赞同。 可惜每每问及朱秀何时回归,这小子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拿泾州事业未完做借口。 朱秀不愿走,赵匡胤也无可奈何,总不能学当初史匡威,将他强行掳去。 别的不说,终极保镖史向文,就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在史向文面前,赵匡胤总是觉得自己柔弱的像个小娘子。 原本赵匡胤打算伤好以后,先赶回开封向柴荣复命。 后来李守贞叛乱爆发,关中通道封锁,哪也去不了。 赵匡胤索性安心留下,跟随朱秀在泾州四处长见识,做个工具人,哪里有需要,朱秀就让他顶上去。 赵匡胤头脑灵活,卖力肯学,行动力极强,是个做工具人的好材料,朱秀用起来十分顺手。 虓虎营是朱秀新组建,独立于彰义军牙军之外的部队,兵员从牙军里优中选优,单兵素质极高。 虓,猛虎怒啸之意。 虓虎营立营目标,就是打造一支特种攻坚兼任亲卫的铁军。 朱秀邀请赵匡胤担任虓虎营首任统领,老赵欣然答应。 潘美和史向文担任副手。 赵匡胤也在虓虎营见识到了一套魔鬼训练法,也是朱秀创立的一套练兵之法。 又有潘美和史向文作为练武对手,赵匡胤觉得半年下来,自身武艺得到极大提升。 总之在泾州的这段时间里,赵匡胤觉得自己从里到外,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提升和变化。 潘美负责火器的搬运和保管,忙活完以后回到帐中。 “可妥当了?”朱秀站在行军地图前,回头笑道。 “妥了,放心!”潘美抱起水囊猛灌几口,抹抹嘴巴。 朱秀点点头,不再多问。 潘美平时看着大大咧咧,但做正事时小心谨慎,心细如发,朱秀对他十分放心。 朱秀在地图上,郑县位置用力拍了拍:“赵思绾,你就是震天雷问世第一战的见证者!” 赵思绾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敢拿刀往自己脸上刺配的狠人,也是个动辄吃人心肝的恶人。 据五代史记载,赵思绾兵败永兴城时,被围困长达一年之久,城中粮尽,他就下令剖杀活人食用,先从老百姓吃起。 赵思绾喜欢用活人心肝胆下酒,坚信只要吃足一千个人的心肝胆,就能刀枪不入成为战场上无敌的存在。 赵思绾被擒受刑时,关中百姓甚至他原来的部下,纷纷喜极而泣,争抢他的尸身,拿回去剁成肉泥,祭奠死难亲友。 对于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朱秀不介意将他和震天雷绑在一起,实践一下什么叫做灰飞烟灭。 只是震天雷太过宝贵,想想又有些舍不得。 两日后的夜里,寅时初,凌晨三点左右,郑县西面,靠近渭河的一处山丘上,朱秀纶巾大氅,手执鸡毛扇,与王守恩站在一块,遥望半里地之外的郑县城。 山下有王守恩的四千兵马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突袭县城。 “漕河进入县城的河段,被赵思绾用数十艘船阻塞,水下设置刀网,还有水鬼严密监视,你想派人从漕河潜入县城,痴心妄想。” 王守恩戎装在身,一柄长柄大砍刀矗立在身旁,毫不客气地泼冷水。 朱秀轻晃鸡毛扇,失笑道:“王使相误会了,在下可没说要潜水入县城。” “哼,想偷袭此城,不走漕河水路,还有哪条路可走?”王守恩冷笑道。 朱秀瞥他一眼,毛扇直指城头:“当然是走正路。” 王守恩攥拳,怒喝:“放屁!城墙有四丈多高,一丈多厚,如何跨越?黄口小儿,胆敢在此消遣老子!” 朱秀撇撇嘴:“王使相稍安勿躁,我绕城两日巡视过了,城墙确实建得高大厚实,难以强攻,不过并非每一段城墙都完好无缺。靠近西河岸的一侧,有十丈长的一段城墙,有明显的修缮迹象。 那里地势低洼,靠近河道,涨水时河水溢出倒灌,浸泡墙根,遇上夏季大雨时节,非常容易垮塌。 只要破开这段薄弱处,杀进县城并非难事。” 王守恩道:“即便如此,你又如何捣毁这段城墙?” 朱秀神秘一笑,慢悠悠地道:“勿急,勿急,且听就是了....” “听什么?” “炮仗声!” “炮仗?!”王守恩面皮颤了颤,恨不得捏死这故弄玄虚的臭小子。 夜色下,一支三人小队避开城上守卫,悄无声息地摸到城下,沿着墙根快速抵达预定位置。 赵匡胤、潘美、史向文各背一个震天雷,带上短柄铁铲和引火之物,组成这支配置超高的史上第一支爆破小组。 确定位置后,三人用短柄铁铲开始在城墙上挖凿爆破点,能够将震天雷塞进去。 赵匡胤和潘美居左右两侧,史向文个头高居中,三人以三角位置开挖。 史向文吭哧吭哧地挖着,干得十分起兴卖力,潘美吓一跳,压低声道:“小声点,慢一些,动静太大啦!” 来时朱秀千叮万嘱,让他听两人的话,史向文哦了声,放缓动作。 小半个时辰后,三个凿口挖好,堪堪能将震天雷塞进去。 赵匡胤按照朱秀教的方法,先确认引火索长短一致,连接到中心位置打结,确保点燃以后燃烧至各个铁罐的速度一致。 单单为了制作几根有相同燃烧速率的引火线,就让朱秀薅掉了大把的头发。 夜晚河岸边风稍大,史向文用身子作墙挡住风,潘美拿发烛取火,捣鼓了好半天才点燃。 潘美担心自己手抖,将点火的重任交给赵匡胤:“赵大耳,你来!” 自从赵匡胤离开改造场,赵大耳的绰号也随之传出。 潘美时常拿这件事取笑他。 赵匡胤接过火烛,朝黑漆漆的漕河望去:“待会往那里跑。” 潘美和史向文重重点头。 赵匡胤深吸口气,将冒着黑烟的火烛凑近,呲啦一声点燃引火索。 “跑啊!”潘美想溜。 赵匡胤紧盯飞速燃烧的引火索,低喝:“再等等!一定要确保震天雷能被点燃!” 史向文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大脑袋不住点动,有些打瞌睡。 眼看三根引火索几乎同时燃烧至铁罐口,赵匡胤拔腿大吼:“跑!” 潘美扭头狂奔,脸色都吓白了,他可是完整见识过黑火雷和震天雷诞生过程的人,知道这种神兵利器的可怕。 史向文反应稍慢,直到潘美惊恐地回头吼叫,他才撒腿跟上。 不过他腿够长步子够大,撒开大脚板跑起来,轻轻松松跃居第一。 潘美见自己落后,脸色又白了几分,吭哧吭哧拼命跟紧。 “轰!~~” 刚跑到漕河岸边,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地面隆隆的震颤传至脚心,五六丈长的一段夯土墙,瞬间垮塌,冲天的尘土扬起。 许多石块泥土轰上天,散落至方圆数十米范围。 城内陆陆续续亮起火光,惊慌恐惧的嘈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大批的叛军正蜂拥赶来。 几艘平底货船顺着漕河也刚好抵达,虓虎营将士飞快登岸。 赵匡胤三人穿上甲具带上兵器,率人从坍塌的土墙杀进城,围绕豁口处展开厮杀。 半里外的山丘上,王守恩被那惊天巨响震得目瞪口呆,接着很快就看到城内火光汇聚,喊杀声远远传来。 朱秀捏紧鸡毛扇的手心里满是汗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看来爆破组首次执行任务,算是圆满完成。 “王使相,此时不率军破城杀贼,更待何时?”朱秀笑眯眯地提醒道。 王守恩难以置信地咽咽唾沫:“是你的人?” 朱秀点点头,笑道:“有什么话不如等擒住赵思绾再说。” 王守恩吸口气,深深看他一眼,拔出大刀怒吼:“传我军令,全军出击,杀进县城!擒获赵思绾者,赏金百两!” 片刻后,山下兵马尽出,轰隆隆的铁蹄声直奔县城而去。 朱秀打了个哈欠,抻抻懒腰,回营帐安然入睡。 打打杀杀这种体力活不适合他,还是养精蓄锐,明日入城验收战果就好。 一夜混战,赵思绾兵败如山倒,被史向文一棍子砸断双腿,扔进囚车里。 还从他的住所搜出价值二十余万贯的财货,朱秀毫不客气地分走一半。 一向贪财的王守恩当然不满,不过他也知道,此番顺利剿灭永兴军,擒拿叛臣赵思绾,全赖朱秀之功,只得割肉似的强忍心痛,让朱秀拿走一半的财货。 呈送给郭枢密的军报朱秀也准备好了,笑嘻嘻地拿给王守恩,让他签字用印。 王守恩倒也不傻,知道泾州去年丰收,一下子从吃不饱饭的贫农,跃升成为富裕地主,让朱秀平价卖两万石粮给长安,才答应在军报上签字。 一番讨价还价后,双方各取所需,倒也皆大欢喜,朱秀分兵一半将缴获的战利品送回长安,让严平尽快押送回泾州,免得王守恩惦记。 他和赵匡胤三人率领虓虎营,从郑县启程,赶赴蒲州。 /107/107535/29101066.html 第一百一十七章 郭大爷的及时雨 潼关以东,黄河南岸大营。 郭威率军抵达后,进驻南岸大营,将北岸大营交给白文珂和常思继续镇守。 郭威毕竟是来接替白文珂,出任平叛大军最高统帅,他居南岸,让白文珂和常思居北岸,也是为了安抚众将士之心,让他们知道,虽然战事不顺,但朝廷依旧信任、重用他们,并无责怪之意。 白文珂和常思感激不尽,诸路藩镇兵马渐渐心安。 老将常思生性吝啬,唯独对当年在年幼之时依附他的郭威慷慨接济,郭威心存感激,至今私下仍然以叔父敬称。 人的名树的影,郭枢密出任统帅,三军将士士气大振,诸镇节帅无不顺从,以往对主帅军令置若罔闻、敷衍了事,各路兵马人心浮动、各自为政的局面当即得到扭转。 李守贞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亲自统兵增援潼关,又加派兵马镇守蒲津关,扼守两处进入关中的咽喉要道。 郭威接掌帅印已过十余日,除了下令兵马操练不辍,加强警戒,其余再无别的动静。 每日里带着柴荣和魏仁浦,一众幕僚部将,爬上高塬丘陵,观察潼关守备情况。 南岸大营,中军帅帐内。 半月已过,平叛大军没有任何动向,开封派遣使臣问询,郭威不得已,召集部将属官商讨进兵。 郭威一身戎甲,大马金刀高坐帅位,捧着一卷黄河图志,似乎看得专心致志。 一名身穿红锦袍,面白无须的太监坐在左侧首位,此人名叫范刚,乃是内侍省少监,内宫副总管,刘承祐派来问询,了解战事进展的使臣。 大帐两侧分坐各军节度使、各禁军将领。 柴荣和魏仁浦也居于其中。 此刻,为了商讨如何出兵,众将领各执一词,争吵不休,场面吵闹混乱。 柴荣和魏仁浦相视无奈,范刚翘着二郎腿,涂了脂粉的白脸上满是不耐烦。 “郭大帅,这仗究竟该怎么打,您倒是拿个主意呀?总这么耗着,白白浪费朝廷的钱粮,终归不是办法!” 范刚实在忍不住了,阴柔的嗓音里充满抱怨。 郭威轻抚髯须,目光从书册上挪开,笑道:“范貂寺莫急,你看,大伙不正商量着嘛!” 范刚翻白眼,撇嘴冷哼:“这也叫商量?跟菜市口寡妇吵架差不多!” 郭威笑呵呵地道:“都是一帮大老粗,说话嗓门大,范貂寺见谅!你有所不知,这军中商讨战事,历来如此,吵着吵着,办法也就有了!” 范刚公鸭嗓“嘎嘎”笑了几声,没好气道:“郭帅还是尽快拿出主意来,打两场胜仗,杂家也好回去向官家交差。” “呵呵,让范貂寺和我们这群大老粗住一块,实在委屈了,抱歉抱歉!你且耐心等候,只要战机出现,本帅立马挥师西进!” 郭威客气地笑道。 范刚轻轻哼了声,没有再说话,眼皮一耷拉,耐着性子听这帮老杀才吵嘴。 郭威瞥了他一眼,微眯的目瞳深处,划过浓浓的厌恶和嫌弃,更多的却是无奈。 他前脚刚到军中,接手军务还没几日,官家就迫不及待地将范刚派来,名义上是问询战事进展,实际上就是监军。 近十万大军屯守在潼关外半月不动,官家和朝堂上一些臣子,只怕都坐不住了。 郭威深知不能再拖了,大军必须要尽快有所动作,否则开封城内,对他不利的流言蜚语将会越来越多。 可战机未显,潼关固若金汤,蒲津关也是重兵防范,如何进兵? 郭威放下书卷,扶额深感头疼。 柴荣见状,满面担忧,心里叹口气。 父亲得不到官家信任,即便做了统帅,也是处处掣肘,稍有不如意,就能生出各种各样的谣言。 既要想办法尽快平定关中叛乱,也要耗费心力应付朝堂暗箭,实在劳累无比。 “咳咳~”郭威重重地咳嗽两声,帐中立刻安静下来。 郭威虎目扫视众将,沉声道:“吵嚷了一个时辰,可有大致方略?” 左军指挥使李蒨抱拳道:“郭帅,末将建议调集重兵强渡蒲津桥,取蒲津关而后绕过蒲州,直扑华州,先攻破赵思绾,然后派兵支援凤翔军,剿灭王景崇!待擒下这二贼,再调头全力对付李守贞!” 镇国军节度使扈彦珂当即反驳道:“不可!三镇叛乱,以李守贞为主,赵思绾、王景崇二逆不过附庸,不足以成事,绕开李守贞而击赵、王二人,岂不是本末倒置? 某请郭帅坚决以平定李守贞为主!荡平河中,则赵、王二逆失去倚仗,不攻自破!况且岐州已有焦继勋、赵晖,华州有王守恩,足以对付叛军,我主力大军的目标,还是河中!” 郭威点点头,满脸严肃,没有说赞同哪一方的建议。 柴荣和魏仁浦相视而笑,老将扈彦珂的想法与他们不谋而合。 帐中众将又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两种建议都有人支持。 “咳咳~”范刚捏着嗓子咳嗽几声,似乎有话要说,可惜帐中众将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依旧吵吵闹闹乱哄哄。 “肃静!”郭威低喝,大帐再度安静,众将大眼瞪小眼。 郭威侧身笑道:“范貂寺有何指教?” 范刚捏着兰花指哼唧道:“杂家想说的是,杂家也赞同打蒲津关!” 郭威皱了皱眉:“为何?” 范刚瞪眼道:“近呀!潼关、蒲津关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们说潼关难打,那就打蒲津关嘛!等攻入蒲津关,就直捣蒲州城,何必绕远路去打什么华州、岐州?赶紧漂漂亮亮地打几场胜仗,杂家好回开封交差,也好给你们请功!” 郭威面皮颤了颤,攥紧椅子扶手,想嘲笑又恼火不已,恨不得一掌捏死这狗屁不懂的死太监。 众将领面面相觑,要是换做别人说这番话,只怕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范貂寺当真好见识!”郭威笑眯眯地竖起大拇指,“范貂寺的建言,本帅会认真考虑!” 范刚挑眉得意地笑了,打仗嘛,哪有这么麻烦,这帮带把儿的老爷们,还不如杂家一个阉人。 柴荣冷冷盯着他,暗暗气恼。 大唐末期宦官弄权,甚至行废立天子之举,殷鉴不远,当今官家却不思教训,依然我行我素宠信宦官,实在令人失望又无奈。 郭威沉吟许久,似乎有些踌躇不定。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等岐州、华州的战事平息,赵思绾和王景崇兵败,李守贞大后方生乱,到那时他再出兵,一战克定的概率就能大增。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战机。 可是现在,关中久久没有消息传来,而官家在开封心急火燎,范刚又在军中百般催促,若是他再不出兵,种种谣言只怕要甚嚣尘上。 郭威叹口气,揉揉眉心,刚想说话,只听帐外传来急报: “报— 岐州赵晖、焦继勋联名军报送至! 长安留守王守恩军报送至!” 郭威双目迸**芒,大喝:“赶快送进来!” 两名军士入帐,行礼后将两份军报恭送至郭威手中。 一众将领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帐内气氛有些凝重。 岐州、华州久久没有消息传回,这两处地方的战事,对于整个关中战局至关重要,众将领都暗暗捏了把汗。 柴荣目光深沉,攥紧拳头,若是两镇战事顺利,父亲身上的担子和来自朝廷的压力就能大大减缓,主力平叛大军可以从容布局。 可一旦两镇战事受阻,平叛的压力将会全部集中在父亲和主力大军身上,李守贞的气焰将会愈发嚣张,官家和朝廷更会不顾一切地催促出兵。 “希望是好事吧....”柴荣默默祈祷。 郭威满脸肃穆地看完第一份军报,又拿起长安留守王守恩送来的一份展开看。 范刚伸长脖子张望,心急地道:“哎呀~究竟如何了?郭帅您倒是吱一声呀!” 郭威看罢,闭了闭眼,深深吸口气。 一众将领紧张不安,柴荣两鬓渗出汗水,连一向注重养气功夫的魏仁浦,也禁不住满眼担忧关切。 “哈哈哈~~” 郭威猛地仰头大笑,笑声洪亮豪迈,有一种尽舒胸中郁结烦懑之气的感觉。 “月前,顺义军赵晖、凤翔军焦继勋、彰义军朱秀,三镇联军在郿县大破王景崇!联军采用朱秀之计,假扮蜀军援兵,引诱王景崇出城,最终兵败自焚而死! 而后,朱秀率军赶至华州增援,用震天雷炸毁郑县城墙,王守恩率军杀入城中,活捉赵思绾! 逆贼赵思绾,自知死路一条,在押解过程中撞囚车而亡,王守恩已派人将其首级秘密送来。” 郭威声震如雷,语气铿锵,听得众将士心潮澎湃,群情激动,兴奋地议论起来。 范刚迫不及待地接过军报,瞪大眼一字不落地浏览一遍。 涂脂抹粉的白脸绽放笑容,像一朵衰败的老菊再度盛放,发出一阵“咯咯咯”地尖细笑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帐里养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 军报又从范刚手里依次传阅下。 郭威抚须笑道:“范貂寺这回可以向朝廷交差了!” 范刚愣了愣,眼里亮起光芒,激动地道:“对对!多谢郭帅提醒!杂家这就回去写一份奏疏,再请郭帅附名,然后赶回开封向官家报喜!河中这里,就有劳郭帅多操心,尽快拿下李守贞!” 郭威抱拳道:“好说好说,范貂寺写好奏报,本帅签名用印,再派人护送范貂寺回京!” “哈哈~好!杂家告辞,晚些再来拜见郭帅!”范刚拱拱手,欢欢喜喜地一溜小跑离开大帐。 郭威长长松了口气,身子骨从里到外只觉得无比舒爽轻松,周遭的空气都清新了几分,心情格外愉悦。 这两份军报当真来的及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送走指手画脚的范刚,安抚官家和朝廷,让他可以从容谋划进兵潼关的战事。 柴荣反复看了两遍军报,连连深呼吸才压住心中的激动和惊喜。 两大功劳里,竟然都出现朱秀的名字,而且是反复提及。 焦继勋、赵晖、王守恩,三名藩镇节度使,朝廷重臣,对他赞不绝口,简直将他夸成天上仅有,地下绝无的旷古烁今之大才! 柴荣欣慰不已,不愧是他打心眼里看重的灵蛇之珠、荆山之玉,不管走到哪里都难掩其光芒万丈! 欣慰的同时,柴荣又有些疑惑。 这份军报写的着实有些奇怪,着重描述朱秀和彰义军的战功,反复夸耀朱秀的才干,将他捧上了天。 按理说,三位节度使都是老成持重之辈,即便朱秀功劳显著,也不应该在写给主帅的军报里大书溢美之词。 柴荣暗暗摇头,满心困惑。 忽地,他愣了愣,这两份军报不会是朱秀自己写的吧? 柴荣神情古怪起来,按照他对朱秀的了解,那小子还真有可能干这样的事。 老将扈彦珂疑惑道:“这朱秀是何人?震天雷又是何物?” “是啊,彰义军朱秀?从未听过?现居何职呀?” “焦继勋和赵晖皆是我朝名将,还从未听过说,他们会如此夸赞谁!” “泾州那地方,也就史匡威算个人物,其他的还真没听说过!” 众将军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朱秀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郭威朝柴荣看去,让他向众将解释。 柴荣笑道:“诸位将军,朱秀其人我略知一二。当年在沧州时,此人助我守城,我见其有几分才干,便收他入天雄军,担任行军参谋。后来此人随史匡威去了泾州,眼下应该在彰义军中任职。 诸位有所不知,此子师从一位檀州隐士,博学多才,遍通古今,黑火雷,便是由他所造....” 如今黑火雷已被朝廷定为重点研制的新式火器,军中无人不知其大名,传闻中那可是有惊天动地之威能的利器。 可惜亲眼见识者寥寥无几,平叛主力大军里,只有天雄军才有几个,被郭威和柴荣列为重点管控之物,轻易不对外示人。 “原来是黑火雷的制造者,难怪难怪!” “能得柴将军看重,此人一定是一位绝世英才!” “如此良才竟然去了泾州效力,实在可惜!史匡威那胡蛮,命可真好!” “某猜此人一定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智者!如果有幸遇见,扈某一定要亲自拜访!” 扈彦珂捋捋白须,摇头感叹。 柴荣苦笑道:“恐怕要让老将军失望了,此子比某还小十岁,是一位....嗯...聪颖欢脱的少年郎!” 大帐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一众将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扈彦珂惊呆了:“这...这...世上竟有如此少年英才?” 郭威起身道:“好了,总之,三位将军的军报不会有错,赵思绾和王景崇皆已平定,三镇之乱,只剩河中李守贞一家!诸位各归军营,操练兵马,等候军令!破李守贞之战机,已在眼前!” “谨遵帅令!”众将军抱拳大声应诺,战意高昂。 /107/107535/29101067.html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黑大王来了 众将军领命退下,大帐内只剩郭威柴荣和魏仁浦三人。 郭威又将两份军报拿起来细细阅览,越看眉头越深。 “父亲觉得有何不妥?”柴荣问道。 郭威沉吟片刻,说道:“赵晖、焦继勋、王守恩三人与我乃是旧识,以我对三人的了解,绝不会在军报上写下如此...嗯...媚俗的词句!即便朱秀居功至伟,三人也不该这般吹捧....” 郭威摇摇头,有些嫌弃地将军报叠好放一旁,嘀咕道:“也不知那朱秀给三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柴荣张张嘴欲言又止,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魏仁浦神情淡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看透了军报背后藏有的用心。 郭威笑道:“不管怎么说,朱秀能献计破敌,想出假扮蜀军引诱王景崇出城这一招,着实不错,我对这小子越来越感兴趣了,真想尽快见到他。对了,那震天雷又是怎么回事?” 柴荣道:“孩儿也不知,想来应该是朱秀新捣鼓出的火器。” 郭威摩挲髯须,琢磨道:“能炸开郑县,岂不说明这东西威力甚至更胜于黑火雷?” 魏仁浦郑重道:“军器监关于黑火雷的研制,迄今为止进展不大,说明这种火器的制造颇具难度,只怕当今世上,只有朱秀能制出能在战场上运用的黑火雷!如此人才,决不可放过,柴将军还是尽快让其返回天雄军为好!” 柴荣苦笑道:“我知道朱秀下落后,就派赵匡胤赶赴泾州,将其带回,只是没想到遇上叛乱爆发,关中封锁,赵匡胤一去近一年没有消息,此番入关中,若有机会遇见,我定会劝其回天雄军任职。” 郭威笑道:“这年头冲锋陷阵的猛将多得是,能出谋划策懂得治国安民的良臣却难找。我看这朱秀倒是块璞玉,你带在身边好好调教,将来或许能像魏先生、王朴先生一样,做你的左膀右臂。” 柴荣笑道:“孩儿与朱秀颇为投缘,自然也是舍不得放他走的。” 魏仁浦笑着摇摇头:“朱秀此子可比文伯兄和在下强多了,我二人如他一般年纪时,可没有献计破敌的本事,如今更没有制作黑火雷的能耐!呵呵~~” 郭威摆摆手:“此子年轻,还需要好好历练。总之,大郎救过他的命,又在天雄军麾下任职过,他就是大郎和天雄军的人,别人想抢是抢不走的。” 柴荣知道父亲话中之意,笑道:“父亲放心,朱秀虽说年纪轻,心性不定,但为人重情信义。当初他说要南下寻亲时,就曾与我约定过,将来北归,仍然与我共事,共同做一番事业。” 顿了顿,柴荣又道:“何况,当初在沧州时,他与官家结下仇怨,如今除了父亲和天雄军,这大汉天下也无人能护他周全。” 郭威点头道:“你自己有所打算我就放心了。这一年多来,朱秀在泾州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先是伙同史匡威制盐贩盐,后又遭定难军李彝殷告状,现在更是接连立下战功,还手握黑火雷这等利器。 虽说这小子爱惹麻烦,但能耐也不小,他现在若是愿意向朝廷献上黑火雷的制作方法,官家兴许能网开一面。泾州独吞盐利,赚得盆满钵满,关中多少家藩镇不眼红?如今又接连立功,要是他愿意,焦继勋、赵晖、王守恩三人,只怕愿意将他收入麾下庇护之。 真正的人才,不愁找不到活路,你切记不可大意,一定要将这块璞玉牢牢抓在掌中。泾州偏居一隅,我料朱秀必定不会久留。开封,朝堂,才是锦鲤化龙,腾跃四海之地!”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柴荣鞠身揖礼。 “好了,你先回帐歇息,我与魏先生商量商量,该如何向潼关进兵。”郭威道。 柴荣告退而出,回天雄军驻地营帐。 柴荣刚刚掀开帐帘,迎面便见一个黑大的拳头砸来,伴随一股杀气腾腾的雄劲拳风! 柴荣惊而不慌,郎笑一声,屈步跨前,侧身避过黑拳,用肩膀狠狠撞在偷袭之人的胸膛上! 一声闷哼,偷袭之人倒退三步,捂住胸口龇牙咧嘴。 “好个黑大王,刚来就搞偷袭,实在阴险得很!”柴荣笑骂道。 来人年岁与柴荣相仿,是个身材魁梧,面貌粗犷,肤色黑如碳的青年,仔细端详,五官与郭威有几分相像。 他叫李重进,是郭威的亲外甥,因为自小长的黑,又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在乡邻间便有了“黑大王”的绰号。 李重进使劲揉搓胸口,佯怒道:“好个卖茶叶的,见了本大王也不叫一声表兄?还敢拿肩膀顶我?” 柴荣笑骂道:“我二人年岁相差不过数月,幼时父亲说你性子顽劣,让你称我为兄,十岁之前,你可都是叫我一声表兄的!如今却耍赖不肯承认,好不要脸!” 李重进攥紧老拳怒道:“那都是年幼不懂事,舅舅欺负我是个老实人,骗我当弟弟!论年纪,本大王就是比你年长!” 柴荣不屑冷笑:“就你也敢自诩老实人?你自幼顽劣,你娘管不住你,才委托父亲代为照管!哼哼~十多年来,也不知道谁的屁股上,每隔三五日,就要增添几条新鞭痕!” 李重进黑脸赧红,羞愤不已,张牙舞爪地朝柴荣扑来:“本大王与你拼啦!~” 两条大汉抱在一块翻滚在地,拳来脚往,将一座好好的营帐折腾得一片狼藉,差点没坍塌。 几名亲卫掀开帐帘瞅瞅,捂住嘴偷笑几声,缩回脑袋不敢多事。 扭打了好一会,两人并排躺在地毯上,气喘吁吁,相互怒视一眼,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李重进捂住淤青一片的左眼眶疼的龇牙咧嘴,柴荣嘴角也隐隐有些青肿。 “父亲让你留在开封,你怎地又偷偷跟来?”柴荣坐起身子,没好气地捶他一拳。 李重进一咕噜坐起身,愤愤不平地道:“舅舅已经答应让我统领一个指挥的兵马,临到启程时又反悔,说什么下次一定带我出征,还给我单独领军的机会。 哼~我绝不会再上当!这次平叛大战,我一定要参加,早日立下功劳,像你一样当节度使、大将军!” 柴荣笑道:“若非你性子跳脱,暴躁冲动,时常不遵号令,父亲又怎会不许你早日上阵杀敌?你一身武艺,勇武胜我数倍,若是不用命疆场,斩将夺旗岂不可惜?” 李重进眉开眼笑,带着几分讨好谄笑道:“表兄知道我的本事,就请表兄待会在舅舅面前多多美言,替小弟讨要一官半职!再不济,我到你天雄军麾下效命!” 柴荣指着他笑骂几句,这黑厮分明是怕郭威责骂,想拉他去做挡箭牌。 “永德去哪了?” 二人搬来案几对坐,柴荣问道。 李重进随口道:“带人潜入禁沟,打探敌军守备去了。” 柴荣命人准备些饭菜送来,李重进鬼鬼祟祟从包袱里摸出一瓶酒,得意道:“开封仙乐楼的梨白酿,你最喜欢喝的!” 柴荣欣喜接过,又遗憾地咂嘴道:“军中禁酒,待会还要带你去见父亲,只怕没机会喝了。” 李重进满不在乎地道:“那就回来夜里再喝!只此一瓶,我二人分饮,还不够润喉咙呢,没事!” 柴荣犹豫了会,笑道:“也好,趁着战事未起,就喝最后一顿!” 李重进贼笑着将酒瓶藏好。 柴荣问他开封家中亲眷近况,李重进说了一番,得知家中一切安好,放下心来。 饭菜送来,李重进大口扒拉着,含糊道:“对了,刚才中军升帐议事,说了些什么?我听舅舅笑声瘆人,没敢靠近。” 柴荣急忙警告道:“中军大帐议事,严禁靠近窃听,要是被父亲知道,你少不了要挨板子!既然想到军中效力,首先要学会遵守军纪,严明号令!”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行啦行啦,我知道了,你这神情语气,倒是越来越像舅舅!” 柴荣恨铁不成钢地喝道:“父亲治军,首重军纪,若你还想从军当将军,就得收敛性子,懂规矩守规矩!等这次平叛回去,我就建议父亲为你寻一门亲事,早日成婚,也好让你的脾性稳重些。” 李重进瞪眼缩脖子,惊惧道:“千万别!成婚太过麻烦,以后还有那么多琐碎杂事,想想都可怕!还是各处勾栏瓦舍比较适合我!” 柴荣无奈,呵斥道:“年近而立,连一门亲事都不曾定下,膝下无子,你如何跟姑母交代?” 李重进从锅里捞出羊骨头,拿刀剔肉吃,没心没肺地笑道:“你多生几个,以后过继一个到我名下不就行了。” 柴荣气得想用筷箸敲他的脑袋,被李重进嘿嘿笑着避开。 “快跟我说说,帐中议论何事?”李重进迫不及待地打听。 柴荣一边细嚼慢咽,一边将刚才帐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什么?王景崇和赵思绾都败了?” 李重进惊呼,扔掉羊骨头,急吼吼地道:“这么说,三镇叛乱只剩一镇,只要打破蒲州城,砍了李守贞,战事就结束了?” 柴荣没好气道:“李守贞拥兵不下十万,哪里是这般好对付的?岐州、华州战乱平息,你还不乐意?” 李重进瞪眼道:“当然不乐意!本大王刚来,还没出手,两镇逆贼就已经伏法!现在只剩李守贞,本大王立功的机会岂不少了许多!” 柴荣一口羊汤差点喷出,抹抹嘴喝骂:“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王景崇、赵思绾都是沙场宿将,此番若非用巧计,想击破二逆没那么容易!若论单打独斗,此二贼加起来也不是你对手,可论用兵,你黑大王差远了!” 李重进嘿嘿笑道:“打仗没我的份,只能嘴上过过瘾!你刚才说,献计擒杀二贼的人叫朱秀?莫非,就是你时常提及的那个隐士高徒?” “不错!正是他!”柴荣笑了笑,“等日后见了面,我介绍你们认识!” 李重进不屑道:“一个半大小子,还不会武功,我可没兴趣!也就有些聪慧罢了,论智谋,本大王未必会输他!” 柴荣哑然失笑,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若是以后,李重进有机会见识黑火雷的威力,就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想起朱秀说过的一句话:“人力终有穷时,而科学技术的力量是无穷尽的。” 何谓“科学技术”,柴荣至今难以定论。 他只能粗浅的认为,是一种以黑火雷为代表的新事务、新技艺。 谈论了一会战事,李重进一拍脑门,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递给柴荣: “喏,差点忘记了。出开封前,符老大找到我,让我带给你的。” “哦?”柴荣赶紧接过,拆开来看。 李重进口中的符老大,正是符彦卿的长子符昭信,现任捧圣军左厢都指挥使。 符昭信年长他们几岁,年轻时也是一位好打不平的热血暴躁青年,柴荣、李重进、张永德几个都称呼他为兄。 李重进与他格外投缘,俩人还结拜为兄弟。 李重进嘟囔道:“好像是符老大的妹子,符老头家的长女,嫁到河中那个,如今有了麻烦,符家想让咱们多多照料。” 柴荣看完信,皱起眉头:“符金盏符大娘子,因为不肯与李守贞父子谋逆,被李守贞关押在蒲州城里。符家请求父亲施以援手,想办法营救符娘子脱困!” 李重进笑道:“符金盏是李家的儿媳妇,想来李守贞不会杀她!” 柴荣沉声道:“符娘子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她毕竟是李守贞的儿媳妇,如果朝廷怪罪牵连,只怕性命不保。符氏的意思,想请我们想办法,在大战结束前救出符娘子,让她脱离李家掌控,与逆贼划清界限。等回到开封,符氏与父亲一同为符娘子求情作保,保全性命。” 李重进挠挠头:“蒲州城有重兵屯住,如何营救?” 柴荣沉吟不语,面色凝重。 李重进盯着他看了会,忽地暧昧嗤笑道:“我说你不会跟这符大娘子有啥吧?怎地如此关心人家的安危?” 柴荣瞪他一眼:“休得胡言!两年前在沧州,我与符娘子并肩杀敌,若非符娘子,沧州城早在我赶去之前就已经落入契丹人之手!我敬重符娘子乃巾帼英豪,欣赏她磊落不输男儿的性情,岂会有别的意思?” 李重进耸耸肩笑道:“本大王随口一说,你这般紧张作何?” “我何时紧张了?” 柴荣起身,整理仪容:“符氏有难,我们不可不救!你现在就随我一起去见父亲,商量此事!” 李重进忙擦手抹嘴,跟着柴荣出了营帐。 “喂~万一待会舅舅责怪我私自离京,要打我板子,你可得帮我挡着些!否则我回开封向嫂嫂告状,说你与符氏女关系暧昧,勾搭不清!” “....滚!” /107/107535/29101068.html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水冲了龙王庙 蒲州城外西南二十里,靠近朝邑县有一座小镇。 近一年来,李守贞下令强征青壮充军作劳力,镇上适龄男子大多被抓走,留下的妇孺老弱死的死,逃的逃,原本还算太平富庶的小镇,迅速残破衰败,变得死气沉沉。 小镇原本是一处屯兵地,作为蒲州城西南向的卫戍所,扼守在华州通往蒲州的陆路必经之处。 多年无战事,小镇作为屯兵所的作用逐渐废弃。 李守贞叛乱后,认为华州至长安都是由他的亲信赵思绾镇守,主要面临的威胁来自东面潼关之外,根本不把一处荒废小镇放在心上。 半月前,朱秀和赵匡胤来到小镇,乔装成普通百姓,留下数十人在身边,其余人分作十几支小部队,散落在附近山林间隐蔽。 一座民宅内,朱秀将床板挪到土院里,平躺下,拿一把蒲扇遮住脸,敞露衣襟,享受春日暖阳。 离开华州时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这才没过几日,冬寒已经彻底消褪,气温快速回暖,春阳照射下,甚至还有几分炎热之感。 午后的宁静让人昏昏欲睡,朱秀本想小憩片刻,可刚闭上眼,屋里响起一声声闷雷似的呼噜声。 朱秀痛苦地捂紧耳朵,史向文这巨响的呼噜声当真可怕。 更要命的是这家伙只要躺下就能睡着,不分时间地点,想睡就能睡着,要是不叫醒他,能一连睡个三五日。 朱秀对此非常羡慕。 史向文倒是睡得香甜了,可却害苦了与他同住的人。 要不是考虑到小镇毗邻蒲州城,近来又时常会有叛军路过,朱秀早就搬出去独自居住,哪里用得着跟史向文、赵匡胤挤在一起。 咯吱一声院门被推开,又迅速合拢。 赵匡胤解下腰刀,搬了个马扎坐到朱秀身边。 赵匡胤朝屋里看了眼,说道:“朝廷大军已经渡过蒲津桥,攻破蒲津关,在蒲州城北,黄河西岸扎下河西大寨。” 朱秀挪开蒲扇,阳光照耀下眯着眼睛,笑道:“让我猜猜,可是郭帅亲自率兵攻打蒲津关?” 赵匡胤点头道:“不错!郭帅暗中遣奉国军都指挥使刘词,绕道商州攻武关,李守贞分兵拒之。郭帅一面调集大军佯称要强攻潼关,一面却暗中从风陵渡口去到北岸大营,与白文珂等人对调防守,郭帅亲率天雄军和北岸兵马,强渡蒲津桥,打得李守贞措手不及!” “郭帅骁勇不减当年啊!”朱秀赞叹一声,“潼关情况如何?” “朝廷大军突破蒲津防线,李守贞方寸大乱,武关也被刘词拿下,正绕道潼关西面,形成两面合围之势,切断潼关与蒲州城的联系。 李守贞丢掉蒲津关和永丰仓,只能困守蒲州城,长则一年,短则半年,城中粮尽,不攻自破。” 赵匡胤摇摇头,叹道:“果然不出你所料,李守贞看似势大,其实根本没有胜算。郭帅用兵如神,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 朱秀抻抻懒腰,两手枕着后脑勺,翘着腿道:“李守贞之败,主因有三:其一,河中军先胜后败,李守贞狂妄自大,骄傲轻敌;其二,太过倚重赵思绾和王景崇,一旦两镇动摇,三镇联盟之势瞬间瓦解。其三,李守贞叛乱不得人心,其人资历虽高却无人望,单凭强权难以服众。” 赵匡胤默默点头,似乎有所感触。 “不过目前来看,李守贞也并非没有机会。蒲州城高大坚固,难以攻克,一味强攻并不可取,只会徒增伤亡。如果李守贞能据城自守,拖延一年半载,将朝廷大军牵制在河中,蜀军和唐军一定不会放过机会。 一旦两国来攻,朝廷分身乏术,郭帅必然要回军退敌,李守贞就迎来转机,可以向长安突围,又或是出散关去投奔伪蜀孟昶....”朱秀摇晃蒲扇笑道。 赵匡胤皱起眉头:“希望郭帅能早日想出办法破城擒贼。我们在岐州时,蜀军已经试探性进攻散关,如果再拖延下去,孟昶必定派大军来攻。” 朱秀翻了个身,懒洋洋地道:“赵大哥不用着急,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也有个子高的顶着。咱们这种小个子,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用不着操心太多。” 赵匡胤却是正色道:“贤弟此言差矣!有道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大丈夫生于乱世,自当上报君王,下安黎民。如今中原正统已定,伪蜀和伪唐依然割据一方,正是我辈将士用命之时,如何能产生怠惰之心? 贤弟乃隐士高徒,闲散逍遥成性,但既然已经入世,言语之间,切忌不可对朝廷嬉戏调侃,还是应该有所敬畏。天塌了之类的话犯忌讳,今后不可再说。” 朱秀坐起身子,拱拱手道:“赵大哥教训的对,是小弟出言无状。我的意思是,李守贞应该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听说近来唐主李璟正在跟吴越钱氏交战,不太可能与我朝主动交恶求战。伪蜀孟昶倒是有可能趁机来犯,不过只要守好散关,想来也无大碍。” 赵匡胤笑道:“你分析的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你言语中对当今官家和朝廷不满,心中没有敬畏之意,故而提醒。唐末乱世已逾四十年,天下疲敝,人心思安,依我看,该到了拨乱反正,重归一统之际。 将来你我都要为朝廷效力,切不可因为言语间的小罪过,断送了大好前程。我知你在沧州时与官家有些矛盾,但也不可因此常怀怨怼情绪,以免将来祸从口出。” “多谢赵大哥提醒,小弟记住了。”朱秀笑呵呵地道谢。 赵大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当真是为他着想,朱秀心里还有些感动。 朱秀饶有深意地道:“赵大哥,依你之见,这刘汉江山真能一改以往短命王朝的宿命,使得九州一统宇内澄清?刘家天子当真是那天命之主?” “这....”赵匡胤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吟不语。 好一会,赵匡胤才苦笑道:“贤弟如此问,愚兄当真不知该如何答。只能说,当今官家虽无雄才大略,但好歹已经成年,不会任人摆布。朝堂上有四大顾命重臣,军中又有郭帅、高帅、符帅这样的中流砥柱,只要官家勤政爱民,不犯糊涂,不犯大错,江山日益稳固还是能做到的。” 朱秀咧嘴笑了,轻摇蒲扇悠悠道:“小弟也是同样的想法。” 赵大作为高级衙内,他的看法和想法非常具有代表性。 代表的就是一帮朝堂勋贵功臣的普遍认知。 中原江山已经乱了太久,死的人太多,不光百姓苦,官员贵族们也苦,人人命如草芥。 所有人都渴望治世的来临。 只可惜当皇帝的人依然是刘承祐,一个骨子里狠毒疯狂的家伙。 朱秀看着赵匡胤,看见他熠熠生辉的双目里,充满对新朝的期望。 对于二十二岁的赵匡胤来说,年轻的刘汉王朝跟他一样充满活力和无限可能。 他是新朝廷的显贵功勋之后,军中后起之秀。 他有一颗从军报国,马上取功名富贵的雄心。 眼前的赵匡胤,和诸多有志青年一样,希望多年以后,可以成为朝堂的柱石之臣,实现上佐天子,下理万民的人生至高理想。 赵匡胤被朱秀灼灼发亮的目光盯了好一会,抬起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贤弟?贤弟?想何事如此出神?” 朱秀回过神,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院门狭开一条缝,一个人影闪进,快步走到朱秀跟前,低声道:“启禀少郎君,有一支队伍进入镇子,二十来人,正在寻找投宿之处。” “什么来头?” “自称是一伙布贩,原本要从华州到桑泉去贩布,渡口封锁,只能滞留等候。” 朱秀皱眉,想了想道:“可有异样?” “这些人俱是高大汉子,目光凌厉,随身携带兵器,行进间颇有章法,不似普通百姓。” 朱秀和赵匡胤相视一惊,马上起身道:“招呼我们的人提高警惕,暗中策应,听我号令行事。” 军士应了声,匆匆离去。 “我们过去看看。”当即,朱秀叫醒史向文,三人离开土院。 镇子中心,只有一间酒肆还开门做生意,朱秀三人赶到时,酒肆篷布下,仅有的四张方桌已经坐满。 几辆骡车拴在酒肆外,车上装载箱子和一捆捆粗布。 酒肆外围还有几个挎刀的汉子四处巡逻,看到朱秀等人赶到,明显变得紧张,暗中提高警惕。 朱秀和赵匡胤交换眼神,这伙人来头不寻常,根本不是什么布贩子。 其中一张桌子上只坐了两人,一个是二十多岁的黑脸青年,粗声如雷,虎背熊腰,容貌粗犷,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他的粗嗓门。 另一人三十多岁,相貌俊朗,气度沉稳,虽是一身粗麻布袍,却难掩贵气。 朱秀扫过一眼,心中暗笑,这些人演戏的功夫实在太差,也就只能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乡民。 “小心!这些人俱是武士,身手不凡!尤其是单独坐的两个!” 赵匡胤握紧刀柄,以极低的声音提醒道。 朱秀见他紧紧盯住那黝黑青年,小声道:“赵大哥认识此人?” 赵匡胤微微摇头,低声道:“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酒肆里的人也看见外边站着的朱秀三人,俊朗男子皱眉,暗中打手势,示意手下人戒备。 黑脸青年瞥了眼,不以为意道:“符老大不用紧张,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不会有人认识我们。” 俊朗男子低声道:“这些人似乎也不是此地百姓,小心些。” 黑脸青年余光扫了扫史向文,嗤笑道:“好大的块头!不过肯定中看不中用,我黑大王三拳两脚就能解决。” 俊朗男子无奈苦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此二人,正是乔装打扮,想要混入蒲州城打探符金盏下落的李重进、符昭信。 酒肆里外两伙人正大眼瞪小眼,彼此警惕,史向文摇晃大脑袋,拍打肚皮闷声道:“我饿了,要吃饭。” 说着,史向文自顾自地闻着香味走进酒肆。 哗啦一声,坐在篷布下的汉子纷纷起身,警惕地注视着他。 符昭信目光深沉,示意手下不可轻举妄动。 李重进饶有兴趣地打量史向文。 朱秀硬着头皮上前揖礼道:“两位兄台叨扰了,能否合坐一桌?” “这....”符昭信有些迟疑。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坐坐。” “多谢!”朱秀长揖,拉着史向文坐在条凳上。 史向文身子庞大,独坐一边,朱秀和赵匡胤另坐一边。 店家过来询问吃点啥,朱秀随口要了几样小菜。 李重进筷子扒拉着一盘黑黢黢的酱菜,目光转到赵匡胤身上,凶狠地道:“你这白面大耳的汉子,为何盯着老子看?” 赵匡胤抱拳,淡淡地道:“只因尊驾有些面熟,抱歉。” 赵匡胤挪开目光,不再看他。 “面熟?”李重进却是面色微变,与符昭信俱是一惊。 刚才还说这种穷乡僻壤之所,不会有人认识他们,现在就冒出来一个说看着面熟的。 难道是蒲州城派来的探子? 朱秀紧张起来,这伙人莫不是李守贞的兵马? 酒肆里的气氛骤然凝滞,所有人大眼瞪小眼。 李重进最先沉不住气,“嘭”地拍桌子,指着朱秀怒斥:“你小子眼珠滴溜打转,老子一看就不像好人!” 朱秀正倒茶,手一哆嗦,茶水泼洒出来弄湿桌子。 “呃....”朱秀倍感无语,这凶神恶煞,脸比史匡威还黑的家伙,似乎在故意挑事。 酒肆西面有一片竹林,传出几声像是鸟叫般的声音。 朱秀和赵匡胤对视一眼,心中大定,这是虓虎营的暗号,说明弟兄们已经准备妥当。 李重进大手一挥,咣啷啷一片拔刀声响起,另外三桌的汉子将朱秀三人团团围住,十几把明晃晃的长刀对准他们。 朱秀嘴角冷笑,刚想示意史向文动手,只听黑脸凶汉指了指窗外竹林,不怀好意地道:“你小子跟老子走,老子要搜你的身,还要问你几句话。” 朱秀看了眼竹林,眨眨眼:“去那?你确定!” “少啰嗦!走!”李重进长黑毛的大手扭住朱秀胳膊,将他拽出酒肆。 符昭信忽地沉声道:“问清楚即可,莫要冲动!” “放心!”李重进大笑一声,拽着朱秀钻进竹林。 符昭信朝赵匡胤抱拳道:“足下且宽心,我们只是问些事情,不会伤人性命。” 赵匡胤微微一笑:“尊驾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符昭信眉头一皱,朝一旁狼吞虎咽的巨汉望去。 史向文正稀里哗啦地对付一碗羊汤泡馍,除了朱秀被拽走时抬头看过一眼,再无其他反应。 /107/107535/29101069.html 第一百二十章 李重进受难日 “少他娘的磨磨蹭蹭!走快些!” 竹林里,李重进踹了朱秀屁股一脚,骂骂咧咧。 朱秀趔趄了下差点跌倒,回头恼火地瞪着他。 “嘿~小兔崽子找死!”李重进举起刀作势要砍,一脸凶神恶煞。 朱秀拍拍屁股上的脚印,压住火气,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余光扫视四周。 “啾啾~” 两声急促的雀鸣声从左右两侧传出,朱秀松了口气,这是虓虎营军士已经就位的信号。 “哪来的鸟叫声?”李重进疑惑地嘀咕,四周皆是葱郁密集的竹林,只有走过时窸窸窣窣的碎响,这几声鸟叫显得有些突兀。 “不走了!”朱秀停下脚步,转身梗着脖子愤怒道:“有屁就放!要是敢动小爷一根寒毛,保管你们走不出镇子!” 李重进大怒,长刀架住朱秀肩膀,沉重的力道压得他身子歪斜,淡淡的血腥气从锋利的刀刃透出,脖颈间冰凉刺痛的触碰感,让人不禁寒毛倒竖。 不过自打沧州以来,朱秀自己都记不清,被别人用刀架住脖子威胁过多少次,早就习惯了,当即毫无畏惧之色地还以怒视。 李重进目透凶光,锋锐的刀刃在朱秀脖颈处割出细细裂口,丝丝血迹浸出。 “好小子!倒有几分胆色!”李重进冷笑,放下刀,重新打量一眼,“脱衣服!” 朱秀刚要暗自松口气,听到他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浑身一哆嗦:“你...你说什么?” “老子说,让你脱衣服!”李重进用刀尖指着他,黑脸狞笑,“老子要搜身!” 朱秀屁股夹紧,倒吸一口凉气,这黑厮怕不是个死变态? 朱秀脸色难看,磨磨蹭蹭地解开腰带,慢吞吞地脱下外衫,眼睛却是四处乱瞟。 一道晃眼反光在他东北向二十米处闪过,朱秀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这是虓虎营军士通知他,准备动手的讯号。 “啧啧~你小子细皮嫩肉,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快说,你们是不是蒲州城来的?和李守贞是什么关系?” 李重进瞅着朱秀细嫩的胳膊腿,轻蔑骂咧,举刀威胁。 朱秀只穿一件薄薄的半臂单衣,下身穿自制的粗布大裤衩,站在杂草丛里瑟瑟发抖,倍感羞耻地捂住胸口。 这黑狗熊看来脑子不太聪明,他这么问,岂不是表明他们一伙人并非是李守贞的叛军。 不是李守贞的人,那又会是谁? 朱秀愣了愣,忽然想到些什么,刚要说话,“咻”地一声,箭簇破风之声从竹林深处响起! 朱秀抱住衣衫往杂草丛里一钻,顺势一滚。 “别跑!”李重进惊怒,正要扑上前抓他的腿,十几支箭矢唰唰朝他射来! 李重进挥刀左劈又砍,护住周身,愤怒大骂:“何方鼠辈胆敢袭击老子?” 没有人回应他,数十道人影从四面八方聚拢,将他围困在中央。 李重进大骇,这群突然杀出的武士身穿各色百姓服饰,人人目光冷厉,身材健硕,行进动作整齐划一,浑身透出勇悍之气,显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武卒! 他们手中紧握统一制式,形似雁翎的锋寒长刀,背硬弓箭囊,绑腿处插着匕首,悄无声息地从竹林间杀出! 朱秀逃到远处,两名持刀军士护卫左右。 “活捉此人!”朱秀大喊,手忙脚乱地穿衣衫。 远处还要找机会放箭射杀的军士收到命令,立即放下弓箭,拔刀冲上前。 一阵兵器交击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李重进在围攻之下迅速稳住阵脚,挥刀力战,勇猛如虎! “此人是谁?竟然如此骁勇?!”朱秀震惊,虓虎营是他亲自负责挑选操练,战力在彰义军和几个独立营里首屈一指。 连赵匡胤在十人小组围攻下都无法坚持太久,这黑狗熊竟然能硬抗到现在。 “上索网!困住他!”朱秀厉声下令,虓虎营训练不易,可不能伤在此人手里。 一张由铁索和麻绳编织成的特殊大网张开,四角各有三名军士挽住,从天而降将李重进压下。 李重进大惊失色,拼命乱砍,激起一阵火星四溅。 十二名军士一起发力,变换方位队形,将索网收紧变成网兜,齐齐大喝一声“起!”便将李重进牢牢捆住,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 索网的运用是重点训练科目,一度用史向文当作训练对象。 连天生神力的史向文,对付索网也颇觉吃力,更不要说别人。 这种擒拿手段,就是为了对付武功高强的战将或是刺客。 “小兔崽子!你敢使诈?有种的放老子出去!”李重进被捆在网兜里咿哇怒吼,任凭他手撕脚踢也无法挣脱。 朱秀掸掸衣袖,正正帻巾,背剪着手施施然地走过去,嬉笑道:“莫要白费力气,入我之网,想逃是逃不掉的。” “你早在竹林里埋伏人手!当真卑鄙!” 李重进像头发怒的狗熊,咆哮声如雷。 朱秀蹲下身,笑道:“也怪你倒霉,自己往兜里钻。” 捡起他的佩刀看看,只是寻常手刀,没有任何标记。 “扒光他的衣物,检查有无文书之类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朱秀挥挥手,走到一旁,两手一抱满脸戏谑地看戏。 几名军士扑上前,摁住手脚,粗暴地将李重进衣袍袴子撕扯脱下。 很快,一具赤条条,胯下只剩一条兜布的黑黢身子展现在众人眼前。 李重进先是拼命抵抗,破口大骂,进而哀嚎求饶,却无力反抗,被十几双粗糙大手摁在身上,剥得精光。 “哟哟~”朱秀嫌弃地扫过几眼,这黑厮浑身长黑毛,手臂、腿上、腰腹间、胸口皆是盘绕卷曲的黑毛,像个进化失败的猿人。 “少使君,他好像哭了!”一名军士低声道。 朱秀瞪大眼,只见网兜里,蜷缩在一块的李重进,肩膀耸动,埋着头发出细微的啜泣声。 周遭响起一片嘲笑声,李重进更是将头埋深,努力抑制住哭咽声。 想他黑大王长这么大,何时受过此等窝囊气? 这次竟然被十几个粗暴男人扒光衣物,光溜溜地受到围观,李重进悲愤地想要拿刀抹脖子。 “少使君,他身上有枚令牌!” 军士从他衣物里翻找到些东西,递上来。 朱秀接过瞧瞧,是一枚铁制令牌,样式有些眼熟。 再细细一看,令牌正面阳刻一行小字“天雄军节令”,背面也阴刻几个字“奉令遣军”! “这是....天雄军令?”朱秀傻眼了。 既然是天雄军令,那么此人想必是天雄军麾下将士。 而天雄军此刻正在河西大寨,郭大爷麾下。 如此说来,这黑狗熊难道是郭大爷派来的? 竹林外传来赵匡胤焦急地呼喊声,朱秀忙出声回应。 很快,赵匡胤找了过来,急道:“误会误会!他们是奉郭帅之命,前来打探消息的斥候队!千万不可伤那人性命!” 朱秀朝网兜努努嘴:“喏,在那呢!” 赵匡胤忙仔细看看,见网兜里的人还活着,长长松口气。 “刚才在酒肆,我差点要动手,交谈下来才知,他们竟然是郭帅派来的人。方才那人叫做符昭信,正是魏国公长子,符大娘子的兄长,此番特地来打探符娘子下落的,与我们目的一致。” 赵匡胤接过天雄军令牌看看,确认无误。 朱秀指着网兜道:“那这黑狗熊又是谁?” 赵匡胤低声道:“他叫李重进,乃是郭帅外甥!之前在开封我也见过两面,只是时隔太久,有些记不清了....” “哦...原来又是一个高级衙内,难怪这般嚣张....” 朱秀撇撇嘴,正要出言嘲讽几句,却是猛地睁大眼,震惊大呼:“什么?!他就是李重进!?” 网兜里,李重进抬起头,咬牙切齿,双目红肿,怨怒满满,眼角还挂着泪花.... 半个时辰后,土院里。 朱秀、赵匡胤,符昭信和李重进围坐在一块,史向文蹲在一旁和泥巴玩。 李重进已经穿戴好衣物,只是从始至终不说话,一双凶狠地眼睛死死盯紧朱秀。 符昭信和赵匡胤相视,皆是苦笑。 符昭信劝道:“我与赵贤弟在酒肆交谈后才知,他们并非是李守贞麾下叛军,一场误会,万幸的是无人受伤。重进莫要气恼,此事怪我,太过谨慎,没有问清楚缘由。我们动手在先,理当是我们赔罪。” 符昭信抱拳致意。 赵匡胤笑道:“符兄言重了,你我深入敌后,小心谨慎些并无过错。” 朱秀也笑呵呵地道:“难怪小弟初见时,就觉得符大哥品貌非凡,自带贵气,不曾想还真是咱们自家人!” 符昭信笑了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几人中,符昭信年纪最长,官职最高,家世也是当世最为显贵的几家之一。 李重进、赵匡胤年纪比他小,官职也比他低,不过二人家世同样不凡。 李重进是他的拜把子弟兄,赵匡胤也有资格与他兄弟相称。 至于朱秀,之前在大妹符金盏口中听到过,来到河中后,这个名字更是如雷贯耳。 符昭信知道柴荣对此子赞不绝口,从他擒拿李重进的手段来看,的确有几分意思。 朱秀套近乎似的叫他一声符大哥,符昭信倒也不觉得唐突,反而越发觉得此子不寻常,行事颇为老道。 “朱小兄弟的大名,我来到河中后可没少听!王景崇、赵思绾二逆,皆有赖于你献计,方能从速破敌,连郭帅都亲口称赞,说此次平叛,彰义军和你功不可没,必定在功劳簿上重重记下一笔! 待日后论功行赏,小兄弟定能获得朝廷封赏!”符昭信笑道。 朱秀忙道:“小弟薄名能被郭帅提及,已是万分荣幸!今日能结识符大哥这样的俊杰英才,当真是三生有幸!我彰义军将士忠字当头,平叛乱、除奸佞,维护朝廷安稳,本就是职责所在,义不容辞之举,岂敢贪图朝廷封赏!” 符昭信忍不住夸赞道:“说得好!小兄弟虽年轻,才干、品性却颇为出众,更胜在处事老成,当称奇才!” “符大哥过誉了~”朱秀谦虚地作揖,嘴上笑得合不拢。 赵匡胤面带微笑,心里却翻起白眼。 忠字当头?还真敢说! 也不知道是谁成天讽刺官家和朝廷,把官家名讳挂在嘴边调侃。 李重进脸色依旧阴沉,目中凶光不减。 符昭信轻声道:“重进,听为兄一言,此事就此揭过,不必记挂在心。” 朱秀也赶紧拱拱手:“李大哥见谅,先前是小弟不对,在此小弟向李大哥郑重赔礼道歉!” 朱秀要起身鞠礼,被李重进伸手摁住肩膀,冷笑道:“用不着!之前栽在你手里,老子认了!我李重进从未受过如此折辱,休想轻易糊弄过去!” 朱秀肩头传来阵阵痛感,咬牙道:“不知李大哥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李重进凶狞道:“老子要将你扒光,抽一百鞭子!” “重进!不可胡闹!”符昭信呵斥道。 赵匡胤探出手捏住李重进的手腕,沉声道:“李兄还是适可而止为好!” 李重进双目迸发戾气,狞笑一声,突然曲肘朝赵匡胤打去:“想替人出头?就看你有没有这份本事!” 赵匡胤大怒,这厮真不知好歹,大喝道:“赵某愿意领教李兄高招!” 赵匡胤同样曲肘相迎,二人手肘似生铁般撞击在一起,四目相对,俱是战意汹汹! 李重进俯身扫腿,哐嚓一声将赵匡胤身下坐着的马扎踢碎,赵匡胤后跃躲开,拎拳砸出! 两大猛汉当即展开激烈的拳脚搏斗。 朱秀在李重进扫腿瞬间就逃开,躲到史向文身边,心里也是恼火不已,这黑狗熊还真是个火爆脾气,好话说尽也不听。 符昭信连声怒喝:“重进!住手!” 可惜火气上头的李重进已经听不进去劝。 赵匡胤棋逢对手,抖擞精神迎战。 二人拳拳到肉,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将小土院弄得一片狼藉。 符昭信焦急道:“得赶快想个办法制住他二人。” 朱秀看他一眼:“小弟有办法,只是手段有些粗暴,还请符大哥莫怪。” 符昭信苦笑道:“只要能让他二人住手便好,还管什么粗暴不粗暴!” 朱秀点点头,朝挪到墙角的史向文喊道:“大郎!去把那黑厮打晕!” 史向文正专心致志捏泥巴,不情愿地嘟囔道:“我正忙着呢....” 朱秀喊道:“先干活,待会我教你捏泥人!” 史向文眼睛放光,憨憨地咧开大嘴:“好!” 他将稀烂的泥坯放下,大踏步朝小院中激战正酣的二人走去,巍峨的身子一摇一晃,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赵匡胤眼见史向文到来,机灵地朝后躲开。 李重进战意高昂,大吼道:“来得好!本大王以一敌二又有何惧!” 一声怒吼,李重进攥紧老拳朝史向文迎面砸去,气势凶猛,犹如一头下山猛虎。 史向文沾满泥浆的大手张开,轻描淡写地捏住他的拳头。 李重进满眼骇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仍旧拔不开。 “松....松开!”李重进怒吼。 史向文咧嘴一笑,另一只手猛地朝李重进腰间探去,抓住他的腰带,屈腿沉腰,肩膀一顶,没等李重进反应过来,史向文已经将他整个人扛起! “放我下来!”李重进大惊失色,无措大喊。 史向文肩头一甩,像摔麻包似的,将李重进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翻在地,掀起一阵灰尘。 李重进躺在地上眼冒金星,哎哟哎哟地痛嚎不止。 史向文见他还没晕过去,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上,李重进当即两眼一翻晕死。 史向文拍拍手,憨厚地笑了:“他晕了。” 朱秀笑的有些僵硬:“好...好...你先去玩,我马上就来。” 史向文高高兴兴地继续去摆弄他的泥坯。 符昭信面如土色,说话声都有些发颤:“天下间....竟有此等金刚猛士!” 说完,符昭信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跑到李重进身边蹲下,探查心跳脉搏。 朱秀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符大哥放心,史大郎出手确是粗暴了些,却不会失了分寸,说打晕就打晕,绝不会伤人性命。” 符昭信苦笑连连,一摔一打就将李重进打晕,他可真是开了眼界。 /107/107535/29101070.html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冤家:赵大耳和黑大王 四月初,符昭信派人回河西大寨,与柴荣取得联系,双方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地点,相约会面。 朝邑县西北十里有一处城隍庙,平日里偶有百姓前往祭拜。 如今蒲州兵戈四起,香火少了许多,较为清静,也不受叛军骚扰,朱秀便将此处定为见面地点。 到了约定日,朱秀和赵匡胤,随符昭信李重进等人如约而至。 几人扮作行脚商,乘坐骡车而来,倒也不惹人瞩目。 虓虎营军士和符昭信手下的人四散在城隍庙周围,时刻保持警惕。 这里地势高阔,庙宇背后是一片黄土塬,零星几棵柏杨分布黄土丘上。 方圆数里若有异动,在城隍庙外便可清楚看见,不会有被埋伏袭击的可能。 拴好骡车,朱秀等人进庙宇转悠一圈,施了些钱币,在庙外寻了处露天茶铺坐下。 史向文体貌特异,这次接头朱秀没带他,让他留在镇上等候。 经营茶肆的老伯送来四个土碗和一大壶凉茶,朱秀摆开碗各自倒满。 李重进双手捧着土碗,肿胀的嘴巴咕哝一声“多谢兄弟”,而后咕嘟大喝几口,畅快地舒口气。 “李大哥客气。”朱秀露出和善笑容。 赵匡胤嘴角划过些讥诮,端起碗喝了口。 李重进斜瞅着他,“嘭”地搁下碗,含糊不清地怒道:“赵大耳你什么意思?老子最讨厌你这副冷嘲热讽的嘴脸!有什么话敞明了说!” 赵匡胤放下碗,淡笑道:“从黑大王口中听到‘多谢’二字,赵某深感惊讶,有些感慨罢了!” 李重进瞪眼道:“感慨什么?” 赵匡胤叹道:“不打不相识,不打不识相!” 符昭信刚端碗喝了口,被茶水呛到,连连抚胸咳嗽,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又无奈。 李重进怔了怔,反应过来,攥紧老拳愤怒道:“赵大耳,你休要逞口舌之利!老子的确不是史大郎的对手,但对付你,哼~绰绰有余!” “还请李兄划下道来,某接招便是!”赵匡胤同样不甘示弱,冷笑着一抱拳头。 眼看这黑白双煞目光对碰间激起火星,朱秀赶紧打圆场道:“二位大哥切莫冲动!还请消消气!二位大哥皆是天雄军麾下,还请顾念袍泽之谊!待会柴帅到来,看到二位大打出手,会如何想?二位也不想在柴帅面前失了礼数吧?” 赵匡胤和李重进相互怒视,又重重哼了声错开目光。 朱秀松口气,符昭信对他投去感激眼神。 自从半月前,李重进被史向文打晕后,备受打击,自闭了许久。 李重进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舅舅郭威也亲口称赞他“世之虎将”。 可为何到了史向文面前,却猛虎变病猫。 李重进不服气,非要让史向文和他堂堂正正再打一场。 朱秀撮合了这场对局。 情况比上次好了许多,李重进在摈除轻敌心态后,功夫有所涨进,缠着史向文打了百八十招。 最后弄得史向文烦躁不堪,差点忘记了朱秀不可伤人的叮嘱,一记重拳将李重进二次打晕。 醒来后,李重进没再找麻烦,也不恼怒,反而欣喜若狂,对史向文和朱秀格外客气。 按照李重进的说法,他终于找到了令他仰视的对手,此生攀登的目标.... 好一个中二热血大龄单身男青年,要不是看他脑子还算正常,朱秀差点以为这家伙被打傻了。 如此一来,李重进的确算是“不打不识相”,两顿暴揍教会他做人的道理,让他知道黑大王也有踢铁板的时候。 史向文只听朱秀的话,也只有朱秀才能与他正常沟通,这一点让李重进非常佩服。 他一改以往轻慢文士的态度,对朱秀客客气气,兄弟长兄弟短叫得好不亲热。 李重进愿意放下成见和误会,主动交好,朱秀当然乐见其成。 真聊到一块才发现,两人颇有几分臭味相投,相见恨晚之意。 李重进想拉着朱秀结八拜之交,可是考虑到他的身份和将来的前景,朱秀婉拒了,义正辞严的说:“一世人两兄弟,何须拘泥于虚礼?” 此话深得李重进之心,激动地大呼知己。 李重进与朱秀打得火热,跟赵匡胤却有几分不对付。 李重进性子浮躁,风风火火胡闹折腾,赵匡胤沉稳从容,两人性格相悖,看彼此都有些不顺眼。 又都是习武之人,上次交手因为史向文阻拦没有分出胜负,各自心中都憋着一股火气和战意。 李重进时常找茬吵架,赵匡胤针锋相对,俩人又动手较量过几次,还是不分高下。 越是如此,二人也越想攒一股劲,争取下次彻底战胜对方。 两头都是大哥,朱秀对此表示很无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 好在两人吵归吵,打归打,都知道分寸,一不动兵器,二不下死手,纯粹拳脚较量。 李重进鼻青脸肿,赵匡胤跛脚折胳膊,半月下来就没消停过。 今日若非出门在外,等候柴荣到来,只怕连朱秀也劝不住,先打过一场再说。 城隍庙前,四名大汉驾马赶到,领头之人赫然是张永德,却不见柴荣踪影。 张永德四处望望,直奔茶铺而来。 正午过后,庙宇附近冷冷清清,沿途行人较少,偶有挑货的小贩一路走一路吆喝。 朱秀等人看见张永德赶来,急忙起身走到茶铺外迎接。 张永德飞身下马,抱拳道:“见过符军使、李兄!” 符昭信刚要开口,李重进抢先一步急吼吼地道:“表弟人呢?” 张永德道:“今日有战事,柴帅要配合大军行动,无法赴约,便派我先来与你们见面。” “有仗打?”李重进两眼冒光。 张永德点点头,没有多言,目光朝赵匡胤和朱秀望去。 赵匡胤抱拳道:“没想到开封一别,已有近一年之久!抱一兄,别来无恙!” 张永德道:“岐州、华州两场战事的消息传来,我们才知道你在彰义军中。久久探听不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在途中遇险。赵老将军数次遣人来询问你的下落,柴帅担心令尊心忧,一直隐瞒。还是尽快想办法托人送家书回去,也好让令尊安心。” 赵匡胤惭愧道:“此事是某考虑不周,让柴帅和抱一兄多费心了。” 两人相视而笑,颇有几分顾念彼此,心心相印之感。 朱秀眼睛在二人间来回打转,莫名觉得一阵恶寒。 这两个家伙,当真是基情满满,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重进拉了拉张永德,嘀咕道:“怎么,你跟赵大耳很熟?这厮一脸奸相,不是好人!” 张永德怔了怔,不知道赵匡胤去了一趟泾州,怎么多了个赵大耳的诨号,轻声道:“赵兄入天雄军已快两年,柴帅对他颇为信任欣赏,某与他相处后也觉得十分投缘。” “嘁~”李重进撇撇嘴,没有再问。 张永德和李重进相识于少年之时,彼此熟识,相处还算融洽。 张永德知道李重进的脾气,瞧他满脸不屑的样子,就知道他跟赵匡胤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张大哥!好久不见,小弟甚是想念!”朱秀见张永德似乎没瞧见他,主动凑上前,觍着脸揖礼,还用力挤挤眼睛,弄出些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想想光行礼好像不足以表达自己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喜悦,朱秀跨前一步,用力抱住张永德,双手在他后背拍了拍:“小弟对张大哥的思念之情,倾渭河之水也难以诉尽啊....” 张永德本就是天生冷淡脸,又因恼怒于朱秀不打招呼偷跑到泾州,一躲近两年,存心想教训他一番,这才故意视而不见。 没想到朱秀倒是一点不见外,见面就抱了上来,搞得他有火没处撒。 张永德身子有些僵硬,双手张开十分无措,冷脸颤了颤有些许尴尬。 朱秀偷笑,对付张永德这样严肃方正的正经人,就是要搞些不正经的手段。 两年时间,朱秀个头长高了许多,比起身量高大的张永德却仍差半个多脑袋,身子也单薄不少。 “张大哥的身材还是如此壮硕健美,小弟不禁想起了当年在沧州城,张大哥带我共乘一骑时的情景....” 朱秀满脸谄笑,拍拍张永德的胸脯,又轻捏他粗壮的臂膀,羡慕又感慨。 张永德生平最厌恶有龙阳之好者,最忍受不了男子之间太过亲密,当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角抽搐强笑道:“你离开沧州后,下落不明,柴帅四处打听都找不到你的踪迹,后来才知你到了泾州....我们还是进茶铺坐下谈吧,免得惹人注意!” 张永德朝诸人抱拳,从朱秀身边跨过,逃也似的奔进茶铺。 朱秀咧嘴暗笑,这家伙还想跟自己来个下马威,小心思早就被他看穿。 茶铺内,众人围坐在桌子旁,张永德连喝几口凉茶水,才将身上的恶寒感驱散。 “七日前,郭帅接到岐州急报,伪蜀国主孟昶发兵五万,欲有攻散关之意。郭帅担心蒲州战事久拖不决,蜀军会趁机进犯,给李守贞苟延残喘之机。 召集众将商议后,决定尽快攻城。前日组织强攻,李守贞亲自登上蒲州城头,叛军士气高涨,顽强抵抗,我军损失惨重。昨日又攻,竟然折了神捷军都指挥使、镇国军节度副使两员大将,云梯、冲车等器械也受损严重,军中士气受挫.... 今日郭帅下令砍伐树木赶制攻城器械,全军退守大寨休整,郭帅和柴帅还有魏先生,乘船沿河南下,勘察地形,寻找破城之法....” 张永德语气凝重,蒲州城的战事比预想中的还要困难。 李重进拍桌子喝道:“蒲州城再高大险固,还能比得上开封城?当年随先帝和舅舅攻开封,老子也是第一个打上城头的!下次进攻我定要参加,亲率一军,就不信打不破这蒲州!” 赵匡胤淡淡地道:“当年晋帝被契丹人掳走,开封城内只剩些留守的契丹兵将,和一帮对契丹人奴颜屈膝的残兵败将,军无战心。先帝从太原南下,席卷中原,声威盖天,打一个风雨飘摇的开封城,自然不在话下。” 李重进瞪眼怒道:“赵大耳你什么意思?怀疑老子当年立下的功劳?” 赵匡胤淡笑道:“李兄当年英勇登城,战后被先帝金口嘉奖,授禁军都虞候之职。按理说,李兄两年多前就已经当上都虞候,可为何如今却只是在天雄军中做个小小的指挥使?别人都是官越当越大,唯独李兄越做越小,真是天下罕有....” 李重进咬牙攥拳,满脸羞恼。 赵匡胤故作恍然似地笑道:“想起来了,后来听说李兄有一次入宫当值时,因为宿醉未醒,竟然迷迷糊糊闯进一位妃嫔的寝殿内....先帝看在郭帅的面子上,本想斥责一番就算了,可惜郭帅治军严谨,上奏请求罢免李兄一切职务,又在大理寺关了三月才放出....呵呵,此事也在开封传为一时佳话,人人皆称郭帅公私分明!” 李重进一张黑脸犹如烧红的炭,恶狠狠地盯紧赵匡胤。 张永德和符昭信强忍住笑,此事他们也是知道的。 朱秀倒是头次听闻,没想到李重进还有如此生猛的过往,当差之时喝醉酒,还冒失闯入后宫。 要换做别人,只怕脑袋早就搬了家。 “赵大耳!老子要跟你决一死战!”李重进怒不可遏。 赵匡胤冷冷道:“等平叛结束,某定当奉陪!” 李重进怒道:“老子这就回去,向郭帅请命,率军攻城!你可敢跟老子比比,看谁先攻上蒲州城头?” “哼!~有何不敢!”赵匡胤毫不示弱。 符昭信头疼似地扶额,张永德惊讶地看看二人,瞧这副架势,两人颇有些水火不容之意。 朱秀知道,赵匡胤肯定是听到了先前李重进对张永德说他坏话,这才反唇相讥。 说来也怪,赵匡胤脾气还算温厚,对人也比较宽容,唯独跟李重进针尖对麦芒。 朱秀赶紧做起了和事佬:“两位大哥切莫冲动,此地还在李守贞掌控下,我们会面叙谈还是低调谨慎为好,以免惹人瞩目。就算两位大哥要比武较量,也应该等正事做完以后再说。” 符昭信笑道:“不错,先谈正事。” “哼!~” 二人互相怒瞪一眼,各自坐下。 张永德叹口气,往后这俩人同在天雄军麾下,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麻烦。 /107/107535/29101071.html 一百二十二章 拯救符娘子 “不知可探听到符娘子在蒲州城内的下落?” 赵匡胤和李重进消停了,张永德急忙把话题拉回正轨。 符昭信看向朱秀:“此事还要劳烦朱小兄弟解释。” “符大哥客气了。”朱秀笑道。 张永德有些疑惑,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子的事? 朱秀对张永德的嫌弃故作不知,有些猥琐地笑道:“敢问张大哥,柴帅对于此事,是何态度?” 张永德狐疑道:“营救符娘子事关重大,郭帅接到魏国公书信后,将此事嘱托给柴帅,柴帅自然是万般重视!且不说符氏与郭帅乃是世交,两家相互扶持,共同进退多年。当年在沧州,柴帅与符娘子合力守城,结下私谊。无论公理私情,营救符娘子都是郭帅和柴帅心中首要大事!” 符昭信喟然长叹:“郭枢密和柴帅此番恩情,我符氏必定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朱秀笑了笑,张永德这番话除了回答他的问题,更多的还是说给符昭信听,打消他心中忧虑。 毕竟攻城在即,而符娘子还被困城中,若是李守贞为泄私愤,妄图加害于符娘子可就麻烦了。 张永德说这番话,就是告诉符昭信,郭威和柴荣一定会重视搭救符娘子这件事。 按照朱秀的推测,符昭信此次代表符氏前来,一方面是担心大妹遭到李守贞父子的迫害,尽最大努力救她脱困,保全性命。 另一方面,也是为做最坏打算,万一符金盏遇害,符昭信要想办法联合郭威消除影响,避免牵连到符氏。 符金盏毕竟是李守贞的儿媳妇,按照朝廷对于叛逆的株连原则,符金盏必定在其中。 就算最后符金盏性命不保,也不能让朝廷以此为借口向符氏发难。 作为李守贞的儿女亲家,符氏的地位实在尴尬。 此两手准备,一为全父女兄妹之情,二为顾全家族大局。 郭威和柴荣自然也想救符金盏一命,卖个人情给符氏。 但在平叛大局面前,符金盏个人生死又显得微不足道。 郭威也绝不会因为符金盏而耽误攻城大计。 这些东西就是潜藏在话语之下的潜台词,郭威和柴荣明白,张永德和符昭信明白,朱秀和赵匡胤也能明白。 唯独李重进不明白,他也不在乎。 朱秀斟酌片刻,笑道:“符娘子在长安时便与我有多次联系,李守贞将她遣送回蒲州,我就担心她会受到李氏父子胁迫,有性命之忧,早早派遣人手潜入蒲州城,与符娘子取得联系。紧要之时,应该可以保证符娘子全身而退。” 张永德惊喜道:“蒲州城里有你的人手?” 朱秀摊摊手:“是有一些,但只够保护符娘子安危,张大哥就不要惦记,让这些人当作大军攻城时的内应了。” 张永德刚刚火热的心,瞬间就被一盆凉水浇冷,颇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朱秀无奈道:“虽说李守贞叛乱早有苗头,但具体何时举旗造反谁也不知。他将蒲州城早早封锁,我就算想多派人手也不可能。” 张永德冷哼道:“你当真没有算到李守贞何时会反?” 朱秀耸耸肩:“小弟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如何能知?” “那你为何会安排人藏在开封城?还提前写好讨逆檄文,只等李守贞叛乱震动天下,牵连到你彰义军的时候,再将檄文公之于众,洗脱你彰义军勾结叛军的嫌疑,向朝廷大表忠心?” 张永德有几分恼火,朱秀凡事都预谋在先,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蠢蛋。 可偏偏在蒲州城的安排上,朱秀似乎棋差一着。 朱秀哑口无言,摸摸鼻子尬笑两声,有些心虚。 原本他只打算保证符金盏的安全,没准备插手蒲州战事。 只救人,不参战。 所以在蒲州城内的布置的确只够救人,想要里应外合协助大军破城却不可能。 岐州和华州两场平叛战事的功劳,足够朱秀和彰义军消化,要是再立大功,就有风头过盛,引起朝廷瞩目的风险。 朱秀不能让彰义军受到叛乱波及,也不想被刘承祐惦记在心,只想安安稳稳度过战乱纷纷的乾祐二年。 不过根据战事进展来看,李守贞准备充分,蒲州城高大险固,临大河扼守险要,短时间内想要攻破非常困难。 蜀军又在岐州兴风作浪,郭大爷有些急了,想要尽快结束平叛战事。 朱秀笑道:“张大哥勿急,虽说我潜藏在蒲州城内的人手指望不上,但还有别人可以作为助力,当作一支奇兵,助我们破城也说不定!” 张永德皱眉,沉声道:“军国重事,万不可儿戏!” 朱秀忙正色道:“张大哥知我,在正经大事上一向不开玩笑。我已经授意潘美去准备了,本想见到柴帅再向他禀明!” 张永德思索片刻,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诸位马上随我赶回河西大寨,面见郭帅与柴帅!” “小弟也正有此意!”朱秀笑呵呵,心里却在苦叹,看来蒲州大战是逃不过了。 李重进挑衅地对赵匡胤道:“赵大耳,你我回去就请命出战,看看谁先登上蒲州城头!” 赵匡胤扬眉冷笑:“如你所愿!” 朱秀苦笑,也颇觉头疼,将来夹在这哥俩中间还真不好受。 当即,众人分作两拨,符昭信和李重进先行一步,朱秀和赵匡胤回镇子打点行装,张永德与他们同行带路,一同前往河西大寨。 蒲州城,秦王府。 随着王景崇、赵思绾相继战败被诛,郭威又以声东击西之计打破蒲津关,潼关也陷入前后受困,孤立无援之境,李守贞的残余势力只能退城据守。 举事不顺,朝廷大军兵临城下,李守贞变得越发风声鹤唳,将秦王府布置得如铁桶一般,生怕有刺客入府行刺。 李守贞要防的不只是城外敌人,还有来自城内的暗箭。 作为一名大半生都在疆场上渡过的老军头,李守贞深知这年头忠字不值钱,谁能保证兵士们有粮吃有衣穿有钱拿,谁就有底气,拳头就够硬够大,正所谓有奶才是娘。 现在声势浩大的秦王大军,只剩蒲州城这一支,满城军民惶惶不安,士气低落,谁也不知城中粮食吃完会如何。 朝廷已经开出价码,诛杀李守贞者,接任河中军节度使,赏赐万金。 如此诱惑下,难保麾下兵将不会蠢蠢欲动,有想取他首级向朝廷投降邀功之人。 李守贞每日回府,只有在数十名心腹部曲的护卫下才能安心入睡。 李守贞将符金盏囚禁在府,现如今符金盏对他作用不大,郭威也不可能因为符金盏在他手里,就下令停止攻城。 李守贞已经打定主意,蒲州城破之日,就是符金盏之死期。 就算战败,他也要让郭威和符氏从此不得安生。 李崇训顾念几分夫妻情意,请求李守贞放松监禁,允许符金盏在府中随意走动。 李守贞不相信符金盏能从守卫森严的秦王府逃出,没多想便答应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对将死之人的怜悯。 符金盏每日清晨和午后,都会到后花园走走散心,她身边侍奉的婢女奴仆全都换了李守贞的人,时刻盯紧她的一举一动。 从符氏带来的家仆随从,除潘美外,早已全数被处死。 这日午后,符金盏照例在后花园散步,身后一丈外,跟着三名婢女三名佩刀护卫。 正值春夏之交,花园里草木葱郁,百花盛放,入眼之处,尽是一片苍翠与姹紫嫣红竞相辉映之美景。 一袭绸裙的符金盏漫步其间,却无丝毫欣赏景致的心思。 她装作摆弄花草,实则目光四处寻找一人踪影。 忽地,不远处的凉亭边,有一身形瘦弱的花农,正在修剪杂草。 符金盏看见他后,暗暗舒口气,漫不经心地步入凉亭内坐下,双眸凝视亭外池塘里的荷叶,看似在赏景出神。 花农起身朝她行礼,然后又蹲下继续忙活。 此人穿一身沾满泥土的麻衫,头发散乱,扎着歪歪斜斜的帻巾,脸上有些黑灰泥印,脏兮兮地惹人嫌弃。 可若仔细看看,就会发觉这人脸盘狭小,五官秀气,喉咙平坦,竟是个女子所扮。 此人正是近一年前,奉朱秀之令,潜入蒲州城的毕红玉。 以往毕红玉就是扮作假小子混迹于盐仓,作为毕镇海盗盐的内应。 如今她又故技重施,装成男子混入秦王府充作花农,也算重操旧业,显得十分熟稔。 李守贞在蒲州城大肆征募青壮,连秦王府内的奴仆侍从也不放过,凡是有两把力气,能拿得起刀枪,都被征去当兵守城。 偌大个王府也不能无人打理,只能招收一些老妇和瘦弱者,毕红玉就是趁这个机会成功混入的。 进入王府后潜伏数月,毕红玉终于有机会与符金盏取得联系。 她携带朱秀的书信,符金盏一看字迹便知。 符金盏每日在花园散步,就有了与毕红玉碰面的机会。 只是她身边看守严密,凡事都得小心。 毕红玉埋头将亭子一角的杂草修剪完毕,余光瞥了眼亭子外站着的奴婢护卫,抱着一摞杂草穿过亭子,准备去往池塘边。 从符金盏身前走过时,她双手抱着的草堆掉落些到脚边。 “夫人恕罪!”毕红玉低沉嗓音,胆怯似地低头说了声。 符金盏淡淡道:“清理干净便是。” “是~”毕红玉忙蹲下身,重新将草堆捆扎,趁亭子外的奴婢护卫不注意时,将一个纸团弹到符金盏脚边,被她轻轻踩住。 二人不经意地交换眼神,毕红玉抱起草堆,鞠身行礼走出亭子,蹲在池塘边清理乱草。 符金盏俯身整理鞋袜,将纸团捏在手中,又坐了片刻,起身离开,顺着小径回后宅卧房。 婢女们侍奉她更衣躺下歇息后,陆续退出屋,守候在门外。 符金盏这才躲在被褥里,将纸团一点点展开,细看上面字迹。 毕红玉在传信中告诉她,郭威大军已经屯扎在城外,一旦蒲州城破,城内府里必定是一片混乱,那时便是逃跑的机会,让她赶往约定地点汇合,然后伺机出府,逃入城中,再想办法出城。 符金盏连看几遍,将信中约定汇合地点牢牢记住。 那地方就在王府西边一处废弃的旧院,距离她居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 符金盏将纸条用油灯点燃,碾成飞灰细细检查,确定不留痕迹才放心。 毕红玉与朱秀最近一次联系已是一月之前,那时朝廷大军刚刚攻破蒲津关,李守贞仓惶收拢兵马,退守蒲州城,城内城外着实混乱了好些日子,朱秀才得以与城中人手取得联系。 自那以后,蒲州城再度封锁,毕红玉与朱秀断了联系。 按照朱秀之前的布置,营救符金盏的机会就在蒲州城被打破之时。 那也会是符金盏最危险的时刻,李守贞肯定会拼尽最后的疯狂将她杀死。 毕红玉不知道何时才能攻破蒲州城,又是如何打破,只能按照朱秀的计划提醒符金盏,让她做好准备。 符金盏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屋顶,手脚有些冰凉。 从她拒绝写家信,劝说父亲追随李守贞起事开始,她就知道李守贞一定不会放过她。 如果李守贞举事顺利,兵出潼关,与朝廷形成东西对峙的局面,她倒还有几分活命的希望。 李守贞为了继续拉拢、安抚符氏,还不会伤害自己。 可一旦战败,李氏父子走投无路,她也必死无疑。 符金盏不怕死,却也不想死,她才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虽已为人妇,夫妻间却从未真正恩爱过,更无子嗣,当真要这样憋屈的香消玉殒,她不甘心。 不过符金盏也深知,李守贞叛乱,将符氏牵连其中。 她要么以死证清白,洗脱符氏参与谋逆的嫌疑,要么活下来,以戴罪之身向朝廷辩白。 不明不白地死去,反而会成为朝堂上,有心之人攻讦符氏的借口。 符金盏冰凉的双手紧紧攥拢,毕红玉的出现带给她活命的希望。 她相信毕红玉,更相信朱秀,也只能相信朱秀。 /107/107535/29101072.html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袍军师 河西大寨。 中军帅帐。 近两个时辰的商讨无疾而终,扈彦珂、李蒨等十几位将军陆续告退而去。 郭威坐在帐中,披薄衫,面色槁灰,腰腹部裹缠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 柴荣和魏仁浦左右搀扶他起身,小步慢移到榻边缓缓躺下。 突袭蒲津桥时,郭威不顾众将劝阻,亲自披甲上阵,率领大军硬顶着守桥叛军密密麻麻的箭矢,又在狭窄的浮桥上与叛军展开白刃战,锋刃如林、血水交织如幕,直到兵士尸体差点将桥头阻塞,大军才得以顺利渡桥。 郭威也在这一战中受伤,被流矢伤中的腹部最为严重。 “父亲有伤在身,切莫忧思过度,以免加重伤势。”柴荣取一床薄被给他盖上。 黑袍文士魏仁浦也宽慰道:“帅爷安心养伤,李守贞已是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 郭威长长舒口气,伤痛缓和了许多,苦笑道:“李守贞败亡已成定局,若是时间宽裕,就算将蒲州城围个一年半载也不成问题。 可城中还有军民十余万,万一李守贞贼心不死顽抗到底,一旦城中粮尽,必定是一副易子而食、饿殍遍地的人间炼狱!百姓何其无辜,怎么忍心让其受牵连.... 岐州散关外,伪蜀大军集结,焦继勋和赵晖兵马不足,只怕难以应付,如果再让李守贞拖延下去,蜀军必定出兵袭扰,关中又会再度动荡....” 柴荣道:“可连日视察下来,并未发现蒲州城的防御有明显疏漏之处,短时间内想要攻克,只怕....” 柴荣摇摇头,想靠强攻打下蒲州城近乎不可能,反而会造成己方兵士大量伤亡,代价太过惨重,根本不可取。 魏仁浦捋须道:“攻破蒲州城,只能从其内部着手,以攻心为上,瓦解叛军内部军心。只是究竟该如何着手,某还未想出办法。” 郭威咳嗽两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咕哝道:“岐州告急,蜀军可不会等你慢慢想法子!” 魏仁浦沉吟了会,说道:“实在不行只有分兵,让白文珂、扈彦珂率领一军赶赴岐州支援。” 柴荣抱拳道:“若要分兵据敌,孩儿愿领天雄军前往岐州!” “天雄军不能久离邺城,如果你去岐州,我便奏请官家,改任你为永兴军节度使。此事重大,且容我想想....” 伤口隐隐作痛,郭威眉头紧皱面有痛苦之色,难耐倦意地合拢眼皮。 “父亲安心歇息,孩儿与魏先生先告退,晚些时候再来探望。”柴荣掖了掖薄被,轻声道。 郭威点点头,很快便沉沉睡去,发出均匀浓重地呼吸声。 二人退出大帐,柴荣又对守候在帐外的亲兵叮嘱一番,这才跟魏仁浦离开。 “纵使父亲勇武不减当年,可毕竟已是四十有五的年纪,早些年受的伤时有复发,还请魏先生下次力劝父亲,不必每逢战事便身先士卒,他的安危远比一场战事的胜负更重要。”柴荣抱拳满脸郑重。 魏仁浦苦笑道:“岂能不劝,可帅爷总是口头敷衍,遇上战事受阻,他就忍不住亲自披挂上阵,如之奈何!下次,你直接带几个人将帅爷拦下,不能再让他这般不爱惜自己。” 柴荣为难道:“身为人子,岂敢与父亲动手?军中只有魏先生敢与父亲争辩,还请魏先生多多受累。” 魏仁浦捋须道:“柴帅不敢动手,便让魏某动嘴,当真有些不厚道啊!” 柴荣笑道:“魏先生无需担心,先生在前动嘴,我在后为先生助阵,你我刚柔并济,可保万无一失。” 二人相视,颇有默契地会心一笑。 魏仁浦左右看看,低声道:“还有一事,蒲州城里的符大娘子,柴帅一定要想办法营救,即便事不可违,符娘子有失,也不能让此事影响到帅爷和符氏的关系。” 柴荣道:“先生放心,我已让李重进随符昭信前往蒲州城打探消息,彰义军朱秀也率人到来,与李重进等人汇合。前些日,我又让张永德前去联络,一定想办法保证符娘子安危。” “柴帅重视此事便好。” 魏仁浦点头,“如今朝堂局势渐渐明朗,王峻、李业等人围拢官家,想要跟顾命大臣争权。苏逢吉与帅爷交恶,已经倒向官家,杨邠自成一派,史弘肇倒是支持帅爷,只是此人贪财少谋,难以成事。 符氏本就与帅爷交好,此次受到李守贞牵连,两家更是团结紧密。符彦卿人脉广,声望高,又出任泰宁军节度使,乃是帅爷在地方藩镇中的一大助力,符氏也需要帅爷在朝堂保驾护航。只有两家共同进退,才能互为犄角,得保周全。” 柴荣听出些言外之意,惊讶道:“魏先生之意,父亲会有危险?” 魏仁浦捋须,凝重道:“帅爷位居四大辅臣之一,难免不受官家忌惮,官家想要收拢大权,势必会跟辅臣产生较量。自古以来君臣博弈原本不足为奇,可官家生性阴刻凉薄,寡恩狠厉,又因年轻城府浅薄,一旦受到李业等人的挑唆,我担心他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 柴荣双目微凝,沉声道:“先生所忧不无道理。先帝在位时,李业想谋求三司使一职,受到父亲阻拦,此后便视父亲为眼中钉,此人阴险狡诈,必定会利用官家一步步蚕食辅臣大权。” 魏仁浦冷笑道:“李业一市井中的酒囊饭袋,有何能耐担任三司使?先帝英明,知道此人德行,才一直不予理会。李业以外戚身份立足朝堂,以奉承献媚得到官家信任,官家想要收权,一定会倚重李业王峻等人。这场朝堂争斗,已是在所难免。” 柴荣叹道:“先生放心,我一定谨慎处理与符氏之间的关系。” 二人商谈片刻,魏仁浦告辞离去。 柴荣目送他走远,久久伫立原地,神情肃穆,像是陷入沉思。 黑袍文士魏仁浦是父亲身边首席谋士,此人对朝局的走势一向判断准确,有先见之明,加之久在郭威身边,能接触到朝廷机要,他分析得出的结论,一定有可信之处。 只是魏仁浦似乎还有许多未尽之言,那言语之间流露出的野心和期待,让柴荣都不禁有些惊怔。 这场可以预见,不可避免的朝堂争斗,究竟会走向何方,只怕魏仁浦已经窥探到了结局一角.... /107/107535/29101073.html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再见柴荣 两日后,符昭信和李重进先行返回。 又过两日,在张永德的带领下,朱秀和赵匡胤率领虓虎营到来。 沿河西岸分布的军寨犹如棋盘一般规整,朱秀从踏入营门开始,就感觉到一股格外肃穆庄严的气氛。 都说郭大爷治军严谨,今日一观果然名不虚传。 一眼望不到头的连绵军帐分布有序,前后左右四军拱卫中军,安营、扎寨、立帐,警戒、巡逻、操练,战马安置、后勤管理,就连兵士的如厕问题都规划的齐齐整整,偌大个军营没有一丝脏乱差的痕迹。 朱秀也算见识过不少统帅布设军营,焦继勋、赵晖、王守恩,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唯独进了河西大寨,朱秀挑不出丝毫毛病。 “郭帅治军之严,可见一斑呀!难怪百战百胜,威名赫赫,成就一番不世之功!” 朱秀和赵匡胤站在中军大帐外等候,顾盼之间,余光瞥见张永德和柴荣走出,背过身故作不知,大声赞叹道。 柴荣闻言不禁露出笑意,当即朗声道:“你也不差!当年沧州城里连死人都不敢看的少年郎,如今竟然也学会了带兵打仗,还屡立奇功,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朱秀转过身,一脸惊喜,急忙长揖及地,觍着脸道:“朱秀拜见节帅!节帅过誉了,在下可不敢愧领!” 柴荣指着他笑骂道:“少装蒜!你小子在岐州华州做的好事,早已传遍军中!连郭帅也赞称,朝廷大军能迅速攻破蒲津防线,还多亏你献计剿灭赵思绾王景崇二逆!该是你的功劳,有何不敢领受?” 朱秀眉开眼笑,嘴上却是谦虚道:“惭愧惭愧,在下只是动动嘴皮子,真正有功的是率军厮杀的将士们,譬如赵都头!郭帅与柴帅领兵而来,叛军闻风丧胆,岂敢与王师对抗?二位帅爷的虎威那是震动关中,仗还没打,就得先胆寒三分....” 柴荣大笑:“两年未见,你还是这般牙尖嘴利,马屁拍得也更顺溜了!” “嘿嘿~让柴帅见笑了!不过在下句句发自肺腑,并无半点奉承之意!”朱秀摇头晃脑一脸正经。 张永德扭过头,按捺不住地咧嘴翻白眼。 赵匡胤单膝跪下,抱拳大喝:“拜见节帅!卑职有负节帅嘱托,请节帅责罚!” “快起来!”柴荣扶他起身,“你顺利见到朱秀,平安归来,已算圆满完成任务。关中封闭,你滞留未归情有可原,算不上过错。你一年多杳无音讯,令尊在开封十分挂念,尽快带信回去,让老人家安心。” 赵匡胤愧疚道:“多谢节帅宽容!家父在开封,也有劳节帅关照。” “举手之劳而已。”柴荣笑着摆摆手。 刚想招呼众人进帐,柴荣突然瞧见跟随朱秀而来的五百余虓虎营军士,正列队整齐站在不远处。 一名披散头发的大汉蹲在旁边左顾右盼,无所事事的样子。 “这支队伍....”柴荣倍感惊讶,一眼就瞧出这些军士绝非普通士卒。 赵匡胤笑道:“这是朱秀在泾州组建的虓虎营,皆是彰义军中,百里挑一的战兵!” 顿了下,赵匡胤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操练之法,全都由朱秀一手设计!” “哦?”柴荣更为惊讶,朱秀还懂得练兵? 赵匡胤低声道:“朱秀将其称为‘特种训练法’!他手里有一套编写好的训练手册,从不示人!节帅不妨找机会跟这小子讨要....” 柴荣眨眼,小声道:“连你也没看过?” 赵匡胤微微颔首:“这小子宝贝得很,连我也不给看。我只是依照设计好的训练科目,与军士们一同参加训练。” “我知道了。”柴荣抿嘴轻笑,眼里划过精芒。 赵匡胤暗示他跟朱秀讨要这份训练手册。 不过刚一见面,就跟人家讨要东西,有些不合情理,柴荣搓搓手忍住了,以后有机会再说。 朱秀眨巴眼,不知道赵大跟柴荣嘀嘀咕咕说什么,俩人眼神鬼祟,不像有好事的样子。 “大郎,过来!”朱秀朝史向文招手,史向文爬起身跑来。 “好威猛的巨汉!”柴荣面色再变,史向文坐在地上还看不出什么,可一旦站起身,那雄壮的身材犹如小巨人一般,惹得营中路过的将士频频侧目。 “他是史节帅的儿子,史向文,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因幼时头颅受损,智力上有些缺陷。”朱秀介绍道。 柴荣仰头看看,感喟道:“虎贲虓士,不外乎如此!可惜了....” “朱秀,我肚子又饿了....”史向文捧着肚皮小声嘀咕,一阵阵咕咕声响起。 柴荣笑道:“来人!带他下去用饭,管饱!” “嘿嘿~~”史向文咧嘴笑的很开心,似模似样地朝柴荣作揖。 “永德,将虓虎营将士带下去安顿好。你们随我入帐,拜见郭帅!” 朱秀深吸口气,整理头帻衣袍,挺胸昂首,期待中又隐隐有些紧张。 赵匡胤失笑道:“郭帅宽厚温和,你不必紧张。焦继勋、赵晖、王守恩都是与郭帅同辈的将帅,怎不见你在他们面前流露紧张之色?” “那岂能一样?”朱秀摇头,镇定了许多。 “无非就是郭帅职位更高些!”赵匡胤笑道。 朱秀眉头一扬,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天机不可泄露!赵大哥日后便知!” “故弄玄虚!”赵匡胤笑着摇摇头,没有放在心上。 中军大帐内,符昭信和李重进等候多时,李重进见到朱秀,本想欢快地凑近打招呼,被柴荣用眼神阻止。 李重进也不敢在军帐内喧哗嬉笑,乖乖坐下,却不忘朝赵匡胤撇嘴斜眼。 符昭信已经将他二人这段时间的争吵打闹告诉柴荣,对此柴荣也只能头疼且无奈。 李重进是头浑牛,向来只听郭威的话,柴荣自己算半个。 指望二人相处融洽不太可能,只希望相安无事便好。 “郭帅在帐后换药,马上就到。这位是魏仁浦魏先生,在枢密院担任从事,乃是郭帅的好友兼智囊。”柴荣安排朱秀落座,笑道。 朱秀朝身旁的黑衣文士望去,急忙揖礼道:“后学朱秀,见过魏先生。” 魏仁浦微笑颔首:“朱少郎不必多礼。可惜啊,原本我们两年前就该在邺城见面的。” 朱秀笑着客套几句,听他的意思,似乎早早知道是史匡威将他从邺城掳走。 魏仁浦,这家伙可不简单,在郭威身边的作用,不亚于张良之于刘邦,房杜之于李二。 今后同这种精明似鬼的家伙打交道,还得小心些才是。 /107/107535/29101074.html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秀哥儿再献计 大帐后用布帘子隔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军医说话声。 朱秀小声道:“郭帅伤势如何?” 柴荣笑道:“万幸都是皮外伤,腹部被流矢所伤处较为严重,休养这些天好转许多。” “郭帅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朱秀双手合十朝天拜了拜。 魏仁浦笑眯眯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朱秀只能还以人畜无害的憨厚笑容,心思却飞到了布帘子后,牵挂郭大爷的伤势。 史料记载,郭大爷作战勇猛,每逢大战便“临矢石,冒锋刃,必以身先,与士伍分甘共苦”,因此受伤也是常事。 以当下的医疗水平,难保不会留下后遗症,按照后世轨迹,郭大爷刚到中年就病逝,与此不无关系。 “节帅还是要多多规劝郭帅,身为三军统帅,不可再以身犯险,要以己为重,以全军安危为重!”朱秀正色道。 柴荣和魏仁浦相视一眼,笑了起来。 “朱少郎此话,当真与我们不谋而合!”魏仁浦捋须笑道。 柴荣无奈道:“怎能不劝,只是郭帅每次口头答应,临到大战之时,依然固执己见,谁也拦不住!” 柴荣打量朱秀,笑道:“不如将此事交给你,如果你能劝说郭帅惜身,算作大功一件!” 朱秀瞪眼道:“郭帅与在下素未蒙面,怎会听我劝谏?在下初来乍到,哪敢撩拨虎须,万一惹恼郭帅,我小命不保!” 魏仁浦打趣道:“朱少郎的确与郭帅没见过面,但郭帅却对你倾心许久!都夸你天生宿慧,不如想想办法,与我们一同劝谏郭帅!” 柴荣也开玩笑道:“你小子会做生意,当年在沧州,拿黑火雷换我保你性命,在泾州又做起了盐运生意,这次不妨也跟郭帅做做生意。” 朱秀脖子一缩,拱拱手讨饶道:“二位莫要拿在下取笑了,再借我十个脑袋,也不敢跟郭帅做生意,讨价还价呀!” 刚说着,布帘子后传来一声豪阔大笑:“是谁要跟本帅做生意?” 朱秀哆嗦,差点滑到椅子下,手忙脚乱地同众人一块起身,行礼道:“拜见郭帅!” 布帘子掀开,郭威走出,身旁跟着两名军医,正在对他嘀嘀咕咕地嘱托些什么。 “唉~行啦行啦,我晓得啦!啰啰嗦嗦,烦人!打了一辈子仗,哪年不得受伤几次,歇养歇养不就生龙活虎啦?哪有你们说的这般弱不禁风?” 郭威只穿一件薄薄内衫,在帅案后坐下,不耐烦地挥挥手。 柴荣急忙取一件军袍上前给他披上。 老军医苦口婆心地道:“帅爷已有四十五岁,不比年轻之时。年年征战,时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体亏损元气,必须要静心凝神安养几年才能恢复....” “本帅哪有工夫养几年身子?”郭威板着脸,没好气地道:“你们先下去,有什么事找他们说。” 郭威指了指柴荣和魏仁浦。 两位军医无奈,魏仁浦也示意他们先行告退。 朱秀站在帐中,也是苦笑摇头。 难怪连柴荣和魏仁浦的劝说都不管用,在打仗这件事上,郭大爷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还真是头疼呀!”朱秀抓抓脑门,连军医的话都不听,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劝郭大爷爱惜自己的身子。 “咳咳~”郭威环视帐中众人,笑呵呵地道:“都坐吧。” 众人分坐两侧,郭威又依次看去,忽地感叹道:“都是一帮年轻人啊!魏书生你瞧瞧,咱们两个已经算是老头子了!” 魏仁浦捋须,微笑道:“魏某还不到四十,正值壮年,不敢与帅爷相提并论!” 郭威语塞,拍桌子佯怒道:“好个魏酸儒,你这是话里有话!” 魏仁浦拱手正色道:“帅爷已是做翁父的年纪,的确算不得年轻。帅爷身兼枢密使和六军统帅,又受顾命于先帝,为我朝柱石之臣,决不可再以身犯险,置大局而不顾!” 柴荣起身道:“君子尚且不立于危墙之下,父亲身系国家安危,望请惜身!” 李重进也大咧咧地道:“舅舅只管稳坐帅帐发号施令,上阵杀敌这种事,交给我们做就好!大军统帅还要亲自上阵杀敌,那将军们岂不是成了吃白饭的?” 众人一同齐声道:“请帅爷以自身安危为重!” “你们~~” 郭威讶然,旋即朝魏仁浦喝道:“是你这酸儒出的馊主意?让这帮小子联合劝我?” 魏仁浦笑道:“我等牵挂帅爷安危,此乃人心所向之体现!” 郭威虎着脸叱道:“好了,本帅伤势痊愈,每顿尚能食肉三斤,开两石硬弓,如何上不得战场?古时廉颇年过七旬尚大败秦军,本帅壮年之际,难道你们想让我早早解甲归田不成?” 郭大爷展露虎威,一众稚虎瑟瑟发抖,黑狐狸魏仁浦也只能苦笑摇头。 朱秀随众人坐下,抬眼偷瞟,只见帅案后,郭威脸色泛黄,眼袋略显浮肿,面貌黯淡无光,明显一副气血亏虚的状态。 外伤容易愈合,内伤则需要长时间的休养调理。 这一千多年来,天下间又能出几个廉颇? 郭大爷不信邪,非得拿万中无一的个例往自己身上套,最后一定会吃大亏。 郭威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朱秀身上。 一瞬间,朱秀只觉浑身发紧,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有一种被猛虎窥伺的颤栗感。 “你就是朱秀?”郭威笑道。 朱秀忙起身鞠礼:“正是!” 郭威倚靠椅背,悠悠道:“两年前,柴荣举荐你到我身边效力,为何不来?还跑到泾州,投在那彰义军史匡威麾下?” 朱秀腰杆又弯下去三分:“只因史节帅盛情难却,力邀学生前往泾州共事,学生又考虑到郭帅身边人才济济,自觉才识浅薄,恐无能力为郭帅效命,故而去了泾州!” “哦?当真如此?史匡威没有强逼你?”郭威看了眼魏仁浦,问道。 朱秀认真地道:“史节帅视学生为子侄,优待亲厚,怎会相逼?” 郭威笑道:“你小子还挺仗义!罢了,你为何去了泾州,本帅不再过问,你现在是彰义军的人,本帅奉命持节都督诸州兵马,你也算是本帅麾下!” 朱秀长揖道:“为郭帅效命,乃学生毕生之荣幸!” 郭威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说话。 “符大郎说你在蒲州城早早地安插了人手,可以确保符金盏安全?”郭威关切道。 “回禀郭帅,确实如此。蒲州城内,有我彰义军精锐虓士十五人,半年前潜入城中,就为了寻找时机营救符娘子!” “可能想办法让你的人做内应,赚开城门,与我大军里应外合?”郭威迫切问道。 朱秀拱拱手:“郭帅见谅,恐怕不能。一来,目前城池封锁,无法再传递消息。二来,这点人手实在太少,难以成事。” 郭威难掩失望地摇摇头:“想救符金盏,必先破蒲州城,可城池坚固,久攻不下,如之奈何?” 李重进急吼吼地道:“我愿领兵攻城,请郭帅应允!” 李重进还不忘朝赵匡胤投去挑衅目光。 赵匡胤当即起身拜倒:“天雄军麾下赵匡胤,也愿率军攻城!” 郭威笑了笑没说话。 他对赵匡胤颇有印象,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的儿子,高大英武,一表人才,柴荣也几次在他面前提到过。 护圣军是拱卫开封的禁军之一,赵弘殷手握兵权,也算是开封城里一号人物。 自从知道赵匡胤投在天雄军麾下,赵弘殷往来枢密院、郭威的司徒府更频繁了,时常以各种名目请求拜见。 外人看来,赵弘殷已经是妥妥的“郭党”派系。 投桃报李,郭威也拿赵匡胤当作自己人看待,嘱咐柴荣重点培养。 柴荣看看怒目相视的二人,沉下脸道:“大军攻城绝非儿戏,更不是谁比拼炫耀的机会!一旦出现差错,连累诸军将士,扰乱平叛战局,必定军法从事严惩不贷!你二人退下,安心等候命令便可。” 柴荣语气严厉,赵匡胤不敢多话,低头道了声“是”,起身坐下。 李重进想嘟囔几句,柴荣目光一沉,狠狠瞪他一眼。 郭威看向朱秀道:“军报中提及的震天雷是何物?可是与黑火雷一样?” 朱秀忙道:“原理构造相仿,不过威力百倍于黑火雷!” 郭威大喜,急道:“你用此物炸开郑县城,不如故技重施,用在蒲州城下?” 一众目光都聚拢在朱秀身上,黑火雷的威力他们大多见识过,百倍胜之的震天雷又有多厉害,除赵匡胤作为首席爆破手清楚知晓外,其他人都只能停留在想象阶段。 朱秀摇头道:“郑县城墙大多用夯土垒砌,炸毁的那一段,常年浸泡在河水中,受潮严重,根脚破碎,诸多因素下,震天雷才得以发挥效力。 蒲州城乃天下雄城,河中重镇,历代以来无数次加以修缮加固,坚如磐石。四面城墙皆用条石垒砌,就算震天雷也难起作用。 震天雷的威力的确百倍于黑火雷,制造难度也是百倍胜之。半年来,穷尽彰义军之力,也只造出十二个,两个废弃,能用的只有十个。 我此行携带五个,在郑县用了三个,还剩两个....” 郭威火热的目光渐渐冷却下去,叹道:“如此说来,想破蒲州城,当真只有围困这一条路可走?” 众人默然,高大雄伟的蒲州城让人绝望。 若按后世轨迹,郭大爷的确只有围而不攻这一条路可选,在蒲州城外三面驻扎营寨,围困半年之后,才等到破敌良机。 可是现在,蜀军已经兵临散关之外,岐州危急,朝廷连下催战书,让郭威尽快破城,然后赶往岐州主持大局。 实在不行,只能分兵前往。 可蒲州城扼守关中与河东、洛阳开封等地的水陆要道,商贸通衢之咽喉,城中还有数万叛军,郭威担心自己离开以后再生变故。 数万河中军精锐兵士,郭威也舍不得放弃。 两难抉择,让他十分头疼。 魏仁浦捋须苦笑道:“如今之际,想要从速破敌,只有想办法招降李守贞麾下将领,从内部瓦解敌人军心。可究竟该从何处入手才好....” 朱秀笑道:“在下倒有些想法,恳请魏先生参详参详。” “哦?朱少郎但说无妨。”魏仁浦来了兴致。 郭威大手一挥:“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柴荣朝他投去鼓励的眼神。 朱秀起身走到一旁悬挂的城防布局图前,朝众人揖礼,指着图画道:“蒲州城一共有三部分组成,子城、内城、罗城,西北部为子城,乃是李守贞屯兵之处,罗城便是外城,也是整座城池的防御重点,天福十二年,李守贞赴任河中以后才修缮过。攻城重点,便在于罗城。” 魏仁浦捋须道:“守备罗城的,皆是李守贞从河东带来的心腹将领,不到最后关头,这些人只怕难以劝降。” 朱秀笑道:“魏先生可知李守贞麾下大将王继勋?” 魏仁浦道:“当然知道,前番镇守蒲津关的就是此人!王继勋颇有勇力,擅使铁鞭、铁槊、铁楇,军中称其为‘王三铁’,乃是李守贞心腹爱将!如今守备罗城的,也正是此人。” 王继勋有勇无谋,而且性情凶残。 后世还传闻他是赵大的大舅子,赵大第二任妻子王氏是他妹妹。 不过据朱秀所知,此事只怕子虚乌有。 王氏是陕西彬县人,王继勋是山西运城人,根本不是一家。 而且王继勋现在少说也有三四十岁,王氏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娃娃,差着辈分不说,要真是一个爹生的,这王家老父还真是老当益壮。 朱秀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赵匡胤,弄得他满脸懵。 “王继勋麾下有一副将,名叫周光逊,不知魏先生可听说过?”朱秀又笑道。 魏仁浦仔细想想,摇头道:“此人倒是从未听过。” 郭威和柴荣也摇头表示不知。 李重进哼唧道:“无名小卒而已。” 朱秀笑了笑,能在史书上留下几处笔墨的,也不算是无名之辈了。 据记载,周光逊便是李守贞麾下,第一个投降郭威的人。 此人投降,乃是蒲州大战的一处关键转折。 朱秀自从去到小镇后,就让潘美率人四处打探,还真让他探听到一些有关周光逊的消息。 “周光逊,华州华阴人,年约二十九岁,家中独子,父亲早亡,全靠老母拉扯长大。天福十二年,周光逊在蒲州投军,因为长相不俗,武艺出众,被王继勋收在麾下,参与过河东抗击契丹的大战。 王继勋受到李守贞重用,周光逊也随之一路升迁。 周光逊最大的特点,是一个在华阴县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朱秀背剪着手侃侃而谈,将众人神情一一收入眼里。 柴荣和赵匡胤若有所思,符昭信有些心不在焉,李重进打着哈欠,咂咂嘴满脸困倦。 郭威狐疑道:“难不成,你有办法劝降此人?” 朱秀笑呵呵地卖关子,魏仁浦紧锁眉头,猛然间想到些什么,急忙问道:“周光逊之母还活着?就在华阴?” 朱秀抚掌赞道:“魏先生果然知我!不错!周母尚在华阴!半月前,我已经派人赶去寻访,现已查明周母所在。” 魏仁浦沉声道:“你想利用周母劝降周光逊,可又如何将消息传入蒲州城内?又如何与他取得联系?” 朱秀笑道:“只需些许风声,或许就能让周光逊主动送上门来!” 魏仁浦捋须沉思,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当即,魏仁浦朝郭威揖礼道:“帅爷,下官请求与朱少郎一同负责招降周光逊之事!半月之内,定有分晓!” 郭威稍作考虑,看看二人,大笑道:“也好!本帅也想看看,你们这大小两只狐狸凑一块,究竟会产生多大惊喜!” 二人揖礼道谢,朱秀朝魏仁浦投去感激目光。 魏仁浦主动请求与他联手,并非为了争功,而是要与他一起承担失败后的责任。 招降周光逊的计策虽妙,但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但目前来看,这是短期攻破蒲州城最好的机会。 /107/107535/29101075.html 第一百二十六章 攻心之计,鱼儿上钩 数日后,蒲州城南门城楼,几名黑甲执枪的兵士凑一块,指着城外低声私议。 城外不远处,一座营寨雏形已经搭建完毕,正在加紧建造几处箭楼,搭建营寨内各大军帐,挖掘排水渠,又在营门外布置据马、铺撒铁蒺藜,上千民夫从早到晚叮叮咣咣干不停,一副热火朝天的场面。 高举朝廷旗帜的兵马往来调动,就在城头叛军眼皮子底下进出营帐,没有丝毫隐瞒动静的打算。 如此景象,在蒲州城东、南、北三面同时上演。 三座营寨,十几条壕沟,将蒲州城隔绝成一座孤城。 “瞧这副架势,朝廷大军是准备长久驻扎,不把蒲州城围困至死不罢休!” “唉~惨了惨了!蒲州城三面被围,想逃也没处逃!” “不是还剩一面?” “那一面靠近黄河,你想跳黄河游走不成?” “唉唉~” 几名黑甲军士倚靠着堞墙议论,一个个长吁短叹。 “我听说,府库里的粮食只够吃一个月,秦王下令收缴城中百姓家中余粮,内城里反抗激烈,已经打死好几百人。” “都是咱河中府的百姓,乡里乡亲的,换我可下不去手!” “哼~你不抢,有的是人抢!真要饿肚子,那就不是抢粮,而是吃人了!” “我还听说,秦王下令,粮食先紧着河西、桑泉、郃阳三地籍口的兵卒吃,他们每日两顿吃的粥,比我们稠一倍,时不时还能沾点荤腥!” “他娘的,都是当兵吃粮,凭什么他们比我们吃的好?” “嘿嘿~这三处籍口的兵,那可是秦王亲自招募,跟随他时间最久,算是天子亲军,待遇当然不一样!” “奶奶的~都是一个肩膀顶一个脑袋,有啥神气的!老子不服!~” 几个军卒骂骂咧咧,没有注意到身后走来一名鳞甲灰袍挎刀的将军。 “咳咳~”将军听到军卒们的抱怨声,重重咳嗽。 几名军卒吓一跳,急忙低头行礼:“见过周军使!” 周光逊严厉目光扫过几人:“好好守城,再敢传播谣言,以惑乱军心之罪严惩!” 众军卒一凛,慌忙散开,回到各自岗位上。 周光逊站在堞墙边,远眺城外营寨,看见一队兵马押着几百名乡民走进营门。 乡民们似乎是被逼迫而来,极其不情愿,一路传出哭嚎声。 周光逊疑惑道:“他们这是作何?” 身边一名军卒回答道:“强征附近百姓修建营寨,几日下来,已经从各县抓来了几千人。这些朝廷官军可凶了,谁敢逃抓回来当众打得半死,在县乡抓人时四处搜刮,跟贼寇没啥两样! 昨日我等还看见,华阴县令亲自押送民夫到来,还送来几百头牲口,那可都是乡民家里的宝贝呀,就这么被宰杀吃掉,有几个汉子跪在地上哭声震天响,磕头磕得满脸血,瞧着真是可怜....” 周光逊听到华阴两个字,心中不由一颤,看了眼军卒:“你也是华阴人?” 军卒咧嘴笑道:“我娘是华阴的,我爹在渡口当纤夫,我也时常回华阴去,熟得很!那狗县令去年还见过他哩!” 周光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凝目盯着城外热闹的营寨,好一会,才继续沿着城头巡视,检查守备。 黑底绣金龙的秦字王旗在头顶猎猎作响,周光逊仰头看了看,那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在翻涌的旗面腾舞,煞是好看。 周光逊暗暗苦叹,挂满蒲州城的秦王旗,掩盖不了满城颓势。 人人皆知,秦王已经日薄西山,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周光逊扭头往城外望去,几百个民夫排着队进入营寨。 难怪三座营寨建造得如此迅速,原来是强征周边百姓前来服劳役。 现在正值夏收,农忙之际,百姓当然不愿意抛下地里的农活,如此大规模征发民夫,县乡里肯定闹得鸡飞狗跳。 周光逊担忧起孤零零留在华阴的老母亲。 老母患有眼疾,天色稍暗便看不清,腿脚也不利索,数月前离开家时,给她留下的粮食,也不知道吃完没有.... 周光逊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当初本想将老母迁往别处居住,可故土难舍,老母不愿走,他拗不过,只得备好粮食,嘱托乡邻帮忙照顾。 本以为这仗再怎么打,也波及不到华阴,哪曾想华州赵思绾战败,朝廷兵马迅速收复州县。 到现在连蒲州城也陷入围困,周光逊彻底与老母断绝联系。 身为河中军的兵,周光逊只知跟随主帅号令行事,不问对错,不问是非,也从不怕死。 可他却不能连累老母落入险境。 一想到已经断绝联系好几个月的老母亲,周光逊满心忧愁自责,暗暗攥紧拳头。 他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想办法出城,赶回华阴一趟,将老母安顿妥当。 ~~~ 镇守罗城的大将王继勋,住在离城楼不远处的一座民宅内。 此刻,王继勋赤膊上身,坐在火堆旁,炙烤一只羊腿。 金黄的羊肉散发喷香,流出的羊油滴落进火堆,发出一连串嗞嗞声。 王继勋满身肥膘热得冒出油汗,饿狼似的盯紧烤肉,喉咙上下滑动吞咽口水。 周光逊跨入敞院,抱拳道:“王将军!” “哈哈~你小子可真会挑时候!来来来,尝尝老子亲手烤的羊腿!老子的手艺,秦王吃了也说好!” 王继勋大方地拿短刀割下一大块肉。 周光逊犹豫了下,伸手接过:“多谢将军!” 王继勋伸长舌头舔舔手上油腻,抱着羊腿满脸狰狞地大啃起来。 周光逊咬一口羊肉嚼了嚼,外焦里嫩肉汁鲜美,的确烤的不错,只是想起城头上军卒的话,周光逊越吃越发觉得没滋味。 周光逊道:“将军,今日我巡城,听到有军卒议论,对现有伙食不太满意。” 王继勋瞥他一眼,横肉满布的脸在火光照耀下泛起油光。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有何不满意的?下次谁再敢乱嚼舌头,直接砍了!” 王继勋吐出一块骨头,凶狠冷笑。 周光逊硬着头皮道:“卑职觉得此事不妥,不管守内城还是守外城,都是秦王麾下军士,如何能区别对待?照此下去,只怕罗城军心不稳。” 王继勋不悦道:“存粮所剩无几,自然不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秦王如此做,也是迫不得已。要是怕军心不稳,那就杀一批人,谁敢乱说话就杀谁!挂起一排人头,看谁还敢多话!” “可是....” 周光逊还想争辩几句,王继勋不耐烦地喝道:“我说你管那么多作何?你我能吃饱,还有肉吃,不就行了?秦王不会亏待我们,好好当差就行,少管闲事!” 周光逊默然,低着头不说话。 王继勋压低声道:“告诉你,秦王早就想好退路了。如果战败,秦王就用符氏娘子做人质,要求朝廷放他们一条活路,到时候秦王会带上我们一起走。” 周光逊讶然:“去何处?” “当然是蜀国!” 王继勋满眼冒光,“秦王早就安排妥当了,有符娘子在手,城外兵将一时半会不敢动手,我们就想办法往西逃,只要过了子午关,就有蜀国的人接应。 蜀国好啊,荣华富贵少不了咱们的,听说蜀地多美人,个个嫩得能掐出水来....” 周光逊愣了好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秦王李守贞根本没指望罗城能守得住。 他只想笼络住内城里的几千嫡系兵马,然后再用符氏娘子做条件,找机会逃往蜀国。 现在用全城的粮食,好吃好喝地供给内城守军,只是希望这支兵马,到时候能护送他父子二人顺利西逃。 周光逊只觉遍体生寒,十几万军民,只不过是李守贞父子保全富贵的筹码而已。 罗城里三万余守军,跟随李守贞反叛一年多,到头来却连一口饱饭都不配吃,只是一群随时可以丢弃的累赘。 望着大口撕咬羊肉,吃得满嘴流油的王继勋,周光逊一颗心逐渐冰凉。 效忠于这样的主帅,当真值得? 周光逊凭借战功一步步坐上马步军军使的职位,上阵杀敌从来没有怕过。 可这一瞬间,他怕了,不想这样毫无价值的战死! 王继勋忽地一巴掌捏住周光逊的肩头,满是油腻的大手掐住他的肩骨,低喝道:“刚才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要透露出去!老子当你是自己人才跟你说的,要是走漏风声,哼~” 王继勋手掌用力收紧,周光逊只觉阵阵剧痛传来。 “将军放心,卑职誓死效忠将军!”周光逊咬牙单膝跪倒,抱拳道。 “很好!老子就知道你是聪明人!”王继勋满意地咧嘴笑了,火光下,映照出一张凶狞面庞。 “老子屋里有两个娘们,昨日抓来的,你挑一个带走。”王继勋缩回手,继续啃羊腿。 周光逊苦笑道:“多谢将军美意,城外营寨夜夜锣鼓喧天,卑职已经好几夜没睡安生了,实在提不起兴致。” 王继勋大笑:“你不要老子就赏给别人了!” 周光逊低头抱拳:“卑职告退,趁这会儿消停,先回去睡一觉,夜里起来巡城。” “去吧,辛苦你了。” 目送周光逊离开,王继勋踩熄火堆,从嘴里抠出几块碎骨头,摇摇头嘀咕:“当兵打仗是把好手,可惜脑子不开窍....” 深夜,丑时刚过,周光逊睁开眼眸,从床榻上坐起身子。 躺了好几个时辰,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穿戴好轻便皮甲,戴上盔帽,挎好朴刀,周光逊拉开屋门走出。 他就住在南门城头的阁楼内。 清凉的夜风拂面,脑中浑噩的睡意立马消散,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周光逊深吸口气,开始沿着城头道巡视。 城外营寨亮着星星点点的火光,今夜朝廷大军照例在入夜以后,每隔一个时辰,就敲锣打鼓吹响号角,巨大的噪音在夜里传遍大半座罗城,吵得城内军民无法入睡。 一开始李守贞还以为朝廷大军要攻城,下令王继勋每夜严防死守。 后来王继勋发现,敌军只是骚扰,根本没有实质性进攻,渐渐放松警惕。 几日下来,王继勋不堪其扰,将值夜的任务交给周光逊和另外几位副将、兵马使,他自己则带着强抢来的民女,躲进内城歇息,等到天明再回来。 周光逊与上一位值夜的副将交接完后,顺着登城道下城。 突然间,他看见角楼飞檐下吊着几颗人头,还有鲜血滴落。 其中一颗人头的相貌看上去有些熟悉,借着城下篝火的光,周光逊仔细看看,大吃一惊,竟然是白天与他在城头交谈的那名军卒。 他记得,那军卒的母亲是华阴人,父亲在渡口拉纤。 “这是怎么回事?”周光逊叫来一名兵卒询问。 兵卒愤然道:“回周军使,这几个傍晚放饭时,因为不满粥食太稀,与粮官发生争吵,王将军知道后,说他们扰乱军心,砍了脑袋....” 周光逊猛地攥紧拳头,一股无名怒火冲上脑门。 周光逊盯紧那颗滴血人头,低沉地道:“你老实说,弟兄们吃的粥食,究竟如何?” 兵卒咬咬牙,壮着胆子道:“周军使,小人跟您说句实话,咱们吃的哪能叫粥呀,跟清水差不多,吃下去没两泡尿就没啦!大伙心里都有怨气,可没人敢说啊!他们倒是说了,呵呵,就被砍了脑袋,死得真他娘窝囊....跟着秦王连饭都吃不饱,咱们拼死拼活还有什么意思....” 兵卒垂头丧气,肚皮下传出一阵阵雷鸣声。 周光逊拍拍他的肩膀,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换岗了就回去歇着吧....”他只能苦涩地叹息道。 周光逊知道自己没有本事替弟兄们讨来粮食,他连王继勋都说服不了,更不可能见到李守贞。 那几颗滴血的人头让他胆寒,他知道再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他的脑袋也会挂上去,又或者死在战场上,落下个谋逆罪名,牵连老母.... 想到老母,周光逊心头一紧,他朝内城楼看了看,那里灯火通明,隐隐还有曲乐声传出。 能坐在内城楼吃肉喝酒的,都是李守贞最亲信的大将。 守卫罗城的兵卒忍饥挨饿,为了一口粥食就掉脑袋。 内城里,秦王亲信大将、嫡系兵马,就能安坐城头喝酒吃肉? 秦王起事时说要造福关中百姓,让河中军的弟兄们个个享富贵。 可真到了生死关头,秦王心中亲疏远近的关系,比谁都算得明白。 “我周光逊自投河中军以来,在河东杀过契丹人,在潼关杀过朝廷兵马,数次血战从未退缩,自问对得起这些年在河中军领的粮饷,我....不欠李氏!” 周光逊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铁质令牌,那上面刻有他的姓名职位,这是他用命拼杀多年换来的。 他细细摩挲着令牌,惨淡一笑,随手扔进了臭水沟里,惊吓起几只啃食人骨的老鼠。 周光逊趁着无人注意,闪身钻进巷道,大踏步往西段城墙走去,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107/107535/29101076.html 第一百二十七章 收降周光逊 周光逊沿着城墙快步往西走。 他守卫罗城南门近三年,没有人比他对这一段城墙更熟悉。 西墙建有几间马棚,周光逊知道,马棚地下原有一条排涝沟,后来加固城墙地势抬高,排涝沟用不上,就用石板盖上。 排涝沟直通城外,半年前,李守贞加宽护城河,工匠用土将出口封住,河水刚好淹到封口下方。 这处地方几乎无人知道,周光逊也是从修建马棚的民夫口中无意得知。 马棚里有十几匹马,周光逊深夜到访惊吓到它们,几匹马儿不安地打着响嚏,周光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安抚。 黑暗中,周光逊在肮脏湿臭的稻草堆里仔细摸索,顾不得粪尿秽臭,寻找掩盖排涝沟的几块石板。 找了好一会,弄得满身污秽汗水淋漓,终于让他找到几处凸起,扒开草堆,露出几块不平整的石板。 周光逊大喜过望,拔出刀从缝隙里插进,用力撬起,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石板挪开。 阴湿的地沟里,几只耗子吱吱叫着惊慌逃走,一股腐臭气扑鼻而来。 排涝沟刚好能容一人趴下,周光逊俯身看看,乌漆墨黑不透一丝光。 他脱下皮甲解下佩刀扔进沟里,深吸几口气,跳下地沟,用力将石板挪动盖拢,然后趴下身,朝城外方向匍匐爬行。 狭窄的地沟两头被堵死,几乎不通风,潮湿闷热,刺鼻的腐臭令人作呕。 黑暗地沟里,周光逊只能听到自己浓重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爬了多久,周光逊被一堵土墙拦住,他伸手摸摸,摸到凹凸不平的土石块。 有气孔缝隙,将些许新鲜空气送入,周光逊仿佛闻到了一丝丝水汽,那是城外护城河散发出的气息。 周光逊振奋精神,双掌抵住土墙,用力往外推,试了试,毫无反应,风干的土层还算坚固。 周光逊奋力在逼仄的地沟里调转身子,头脸被坑道两侧凸起的石块擦破,火辣辣疼。 他用双脚抵住土墙,用力蹬踏,“砰砰”声响自地下传出,马棚里的马受惊,不安地打着响嚏。 幸亏夜里马棚附近无人,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有巡逻的兵士靠近。 周光逊能感受到土墙在他的拼命蹬踏下出现松动,咬牙继续用力。 地沟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周光逊呼吸越发急促浓重,浑身被汗水浸湿。 终于,土墙垮塌,泥土块掉进护城河,发出噗通声响,在深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清凉的夜风将空气送入地沟,周光逊躺着长长舒口气,小心翼翼用脚将剩下的泥土块清理干净,而后双脚慢慢伸出通道口,身子一点点挪出。 出口下方三尺多高就是护城河水面,周光逊双脚没入水中,深吸口气噗一声整个人落入水里。 清凉的河水一泡,整个人精神大振,周光逊潜入水中往西边游,寻找不会被城头兵士发现的地方上岸。 自小在渭河边长大,周光逊水性不错,游到城墙拐角角楼背后才爬上岸。 他趴在岸边歇息了好一会,时刻注意角楼城头上的动静。 今夜月光稀薄,夜风袭人,守卫在城头的兵士很难看清城下动静。 周光逊站起身,猫着腰迅速朝官军营寨方向逃去。 朝廷大军在蒲州城外三面扎下营寨,又在各处道口设置关卡封锁,派出数十支骑军小队,轮换着昼夜不停地四处巡视,重重封锁将蒲州城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只身逃走根本不可能。 周光逊整日在城头监视营寨动向,注意到一件事。 每一座营寨里的民夫,天黑以后都会被带出军寨,在不远处单独划设营地,扎下几座帐篷,供民夫居住。 那里的守备要松懈许多,只有几队巡兵驻守。 上千个民夫混杂居住,周光逊连日以来看在眼里,暗自嘲笑官军管理无序。 可是今夜,正是这种混乱无序给了他逃命的机会。 只要混入营地,混进上千民夫中间,任谁都发现不了。 躲藏几日,再找机会逃走,过朝邑渡过渭河返回华阴,接上老母远走他乡,从此后天高地阔,隐姓埋名度日。 周光逊双目有些湿热,回头往蒲州城方向远眺望去,黑夜下,巍峨耸立的城池像一尊匍匐的远古巨兽。 那是他流血流汗拼命多年的地方,这一去,只怕再也回不来。 周光逊飞速擦拭眼角,自嘲一笑,不远处篝火的光映照进他双瞳里,流露几分坚定之色。 他趴在灌丛里,一队巡兵从他身前数丈外走过。 营地燃着几堆篝火,十几顶军帐随意地扎在各处,显得散乱无序。 周光逊瞅准时机,弓腰飞速地跑进营地,钻进一座靠近边缘处的军帐。 帐子两头掀开透风,里面依然有些闷热,呼噜声此起彼伏,还充斥一股酸臭气。 不知道帐子里睡了多少民夫,周光逊趴在边角处不敢动弹,紧张地屏住呼吸,能听到自己的心扑通跳动。 躺了一会,没有任何异象,似乎根本无人察觉,军帐内混入一人。 周光逊彻底放下心来,官军安营扎寨声势浩大,将蒲州城死死围困,重重封锁看似严密,却留下了民夫营地这一防守漏洞,让他有机可趁。 周光逊已经想好,若明日有人问起,他就自称是来自华阴的民夫,他对华阴无比熟悉,绝对不会穿帮。 想好了打算,周光逊彻底松懈心神,一阵阵困倦乏意袭遍全身,很快便沉沉睡去。 周光逊不知道的是,从他靠近营地开始,一举一动就被远处暗哨看在眼里。 整片民夫营地看似守卫松懈,其实是内松外紧,外围布满暗哨,严密监视营地动静。 就算一只耗子跑过,也逃不过暗哨的眼睛。 确定有人混入军帐后,一名暗哨迅速返回营寨,将消息上报。 蒲州城南门外的营寨,正好由朱秀和李重进搭档坐镇。 朱秀在睡梦中被摇晃醒来,睁眼便瞧见李重进黑黢黢的大脸凑在跟前,一双铜铃眼亮得吓人。 “....大半夜不睡觉,你想作何?”朱秀警惕地拉了拉被褥捂住胸口。 李重进兴奋地道:“营寨外暗哨来报,方才有人混入民夫居住的帐子里!” “哦?终于来了!”朱秀瞌睡瞬间清醒。 “就是不知,到底是不是你要等的那人!不管啦,先抓起来再说!”李重进急吼吼地拽起朱秀要走。 “急个屁!让人家小睡片刻再说!”朱秀挣脱开,打着哈欠,不急不慢地穿衣衫鞋袜。 “告诉潘美,让他把老人家请来。让你的人做好准备,不要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惹城内叛军怀疑。”朱秀想了想叮嘱道。 “我知道了,这就去,你倒是快些,别磨蹭!”李重进风风火火地跑下去传令。 半个时辰后,睡梦中的周光逊被一阵刺眼火光惊醒,猛地坐起身子。 一张黑脸带着几分奸笑出现在眼前,见他醒来,黑脸笑得很鬼祟:“你醒了....” 周光逊惊骇万分,拎起拳头猛地砸去,那黑脸侧头一歪躲过。 周光逊朝边上一滚躲开,下意识要去拔刀,往腰间一摸却是摸空。 “哐”一把刀扔在他身前,李重进森然冷笑:“想要刀?老子给你!” 周光逊愣了愣,迅速捡起拔出鞘,双手紧握横在胸前,满眼警惕地扫视周围环境。 这时他才瞧见,原本睡在帐子里的民夫早已不知去向,除却那黑脸将军,还有一个白衫少年坐在椅子上,拄着下巴打瞌睡。 帐子两头各站着几名军士举着火把,火焰在夜风下摇曳身姿。 周光逊迅速判定自身处境,寻找脱身的机会。 “别白费心思,等了你这么多天,既然来了,哪能让你轻易离开?” 李重进兴致勃勃地打量,朝他勾勾手指头:“来,打赢我,你就能走!” 周光逊大怒,低吼一声握刀逼近,用尽全力斜劈一刀。 李重进不躲不闪,腰间雁翎刀闪电般拔出,凶狠地挥刀迎上,咣啷一声,双刀相碰激起火星,周光逊的刀脱手掉落,李重进斜跨一步倚住身形,用肩膀狠狠撞击周光逊的胸口! 周光逊一声闷哼,倒退几步,身子一晃差点跌倒,勉强站稳。 李重进撇撇嘴:“差点意思。” 周光逊满面死灰,惨然大笑一声,扑上前想要捡起刀抹脖子,两名军士扑来将他死死摁住。 朱秀挥挥手,有军士收起刀,将周光逊松开。 “要杀便杀,无需羞辱我!”周光逊愤怒大吼。 朱秀笑道:“你叫什么名字?看你武艺不错,又能神不知鬼不觉逃出蒲州城,想来应该不是普通军卒?还有,你是怎么逃出城的?” 周光逊梗着脖子怒道:“问那么多作何,一刀杀了我便是!死之前,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如何发现我的?潜入营地时,我自问无人察觉!” 李重进嬉笑道:“蠢蛋,你真以为自己能随随便便潜入我军营重地?那是爷爷们故意放你进来的!这帐子里睡的,你当真以为是民夫?哈哈~那都是我天雄军将士假扮的,就是为了引你们这些蠢蛋上当!” 周光逊面色铁青,捏紧拳头,好一会,才一口气泄尽,黯然道:“既然被俘,我无话可说,给个痛快吧!” 李重进笑呵呵地点头:“倒算是条汉子。” 朱秀笑道:“要杀你何必等到现在?你逃出城,想必也不是为了求死,既然如此,不妨好好配合,兴许还能有机会活命。 再问你一次,叫什么名字?在叛军里担任何职?” 周光逊看看他,犹豫片刻,咬牙道:“我叫周光逊,王继勋麾下兵马使。” 朱秀和李重进相视惊喜,果然是此人! 朱秀倍感振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后世,周光逊在围困几个月后,才在巨大的压力和焦虑之下,选择投降。 现在,朱秀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干预,让既定事实提前发生,这又是一件经过他手发生改变的历史事件。 朱秀看着他,淡淡道:“你逃出城所为何事?是想暂时离开,还是想一去不返?” 周光逊低头默然。 朱秀淡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想逃回华阴,接上老母,然后远走他乡!你身上连兵器都没有,却带着一块十几两重的金铤,应该不会再想着回去为李守贞效命了吧?” 周光逊浑身一震,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会知道?” 朱秀微笑不语,李重进偷偷瞥他一眼,暗暗警惕起来,心中告诫自己,这小子能掐会算,今后切忌不可招惹,太危险了! 朱秀淡然道:“此局专为你而设。” “为....为我?”周光逊疑惑不已。 朱秀朝一名军士点头示意,那军士告退而去,很快,潘美搀扶着一名佝偻腰身的老妇步入帐中。 老妇衣着朴素,缀满补丁,双目患疾看不清,一只手朝前摸索,步履蹒跚还有些跛腿。 “大儿....大儿....是你吗?”老妇声音沙哑地低声呼唤着。 “娘?娘!”周光逊愣了好一会,似乎难以置信,老母竟然会出现在他眼前。 “是大儿的声音....是大儿....”周母听到日思夜想的声音,脚步蹒跚地往前迈出。 周光逊跪行几步,紧紧握住老母干枯的手,泪水纵横而出:“娘!” 周母惊喜得声音发颤,干枯手掌仔细摸索着周光逊的面庞,混浊泪水扑簌簌落下:“是为娘的大儿啊!~大半年了,听说外边打仗,死了不少人,娘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心里着急啊....” 周光逊紧紧抱住老母,强忍呜咽,肩头不住耸动。 “娘,他们可有伤到你?”周光逊急忙问道。 周母抹抹泪,摇头道:“没有,没有,几位官人待我老婆子客气得不得了。” 周光逊放下心来,满眼复杂地看看朱秀等人。 周母想到些什么,紧张问道:“大儿,娘听他们说,你做了反贼,为祸作乱,要造朝廷的反?儿啊,听娘一句劝,年年打仗,好不容易消停几年,你怎能又要造反作乱,祸害百姓? 当反贼是要杀头的,咱家在华阴的乡邻亲戚一个也逃不掉!儿啊,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呀!你还没娶妻生子,难道要让咱家绝了后?” 周母边说边哭,周光逊慌了手脚,通红眼睛低声劝慰。 朱秀笑道:“老人家莫哭,不必惊慌,你儿子已经投降官军,保住了性命,今后他也是官军,为朝廷效力!” 周母欣喜道:“投降好啊,好啊!大儿呀,你可要知道好歹,千万不能再干糊涂事!要本本分分为官府做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小官人,小官人?”周母伸手四处摸索,朱秀起身上前两步:“老人家,我在这里。” 周母一手抓住朱秀胳膊,一手紧紧握住周光逊的手:“大儿啊,这位小官人是做官的,他跟娘讲了许多道理,也答应娘,只要你投降,咱家就可以保住性命,还能给你一份差事,让你有口饭吃!快,跟娘跪下,向小官人叩头!” 周母拉着周光逊要跪下磕头,朱秀忙将她搀住,笑道:“老人家年事已高,无需多礼!您老放心,咱们说好的话,一定会作数的!老人家先去歇息,我来跟您儿子好好谈谈。” “好...好...大儿啊,小官人是好人呀,你今后跟着他,一定要好生侍奉....”周母唠唠叨叨地念叨着。 周光逊既心酸又无奈,紧紧握住老母的手,更咽着说不出话。 潘美扶刀站在朱秀身边,紧盯周光逊一举一动,心中暗笑,朱小子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周母一介乡下老妇,没什么见识,还不被他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 朱秀瞥了眼潘美,知道这厮肯定在心里贬损自己,没好气地道:“潘都头,还不快请老人家下去歇息?” 潘美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哼唧一声“是”,上前搀扶周母。 周光逊大急想要阻拦,李重进咣一声刀滑出鞘,恶狠狠地紧盯他。 朱秀淡淡道:“夜深了,送老人家下去歇息,后面的事,你来跟我谈!” 周光逊犹豫了下,松开手,勉强笑着在老母耳边轻声道:“娘,您去好好歇息,儿子跟他们还有事要说。” “好...好...儿啊,不可再犯浑,一定要听小官人的话....”周母唠叨着嘱咐几句,潘美搀扶她缓步走出帐子。 朱秀笑吟吟地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107/107535/29101077.html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谋定而后动 帐中军士退下,只剩朱秀李重进和周光逊三人。 周光逊脸色阴沉,愤怒道:“你想用老母威胁我?卑鄙!” 李重进怒道:“放屁!别他娘的不识好歹!就算没有你,老子也能打进蒲州城!” 朱秀摆摆手,笑道:“不算威胁,只是让你看见我们的诚意,给你一个选择罢了。” 顿了下,朱秀摊摊手道:“好吧,我承认,其实你并没有选择,想要活命,光投降还不够,你必须为我们做事。” 周光逊咬牙道:“我不愿再为李守贞效命,也不想投降朝廷,只愿带老母远走他乡,找一处没有战火的清静地,往后就以种田为生!” 朱秀坐回椅子,嗤笑道:“天下未定,哪有什么清静地。你今日要降的,并不是朝廷,而是郭帅!” 周光逊皱眉道:“有何区别?” “莫要多问,日后你便知。” 周光逊沉默一会,冷笑道:“若我不愿,你就将我和老母杀死?” 朱秀咂嘴道:“杀你就够了,老人家是无辜的,我自然会派人送她回华阴,还会留给她一笔钱养老。杀了你之后,我会告诉她,你已经投降朝廷,成为官军,可惜死在战场上。” 朱秀说的轻描淡写,周光逊听在耳朵里,却浑身生出寒意。 “你究竟是谁?”周光逊喝问道。 朱秀轻笑道:“我叫朱秀,郭帅麾下一个小小的从事而已。不过你放心,我答应你的条件,就是郭帅答应你的。” 周光逊盯着他,还是不吭声。 他甚至有种错觉,从他心里生出逃离蒲州城的想法开始,就已经落入一张早已编织好的大网里。 如果这一切都是眼前之人的手笔,那他的心思也太深太可怕了。 朱秀看看帐外星空,叹气道:“快些决定吧,天就快亮了。你这次逃出城本没有回去的打算,若是让城里的叛军发现你失踪,你也就失去利用的价值。到时候你能不能活命,可就不是我说了算。” 周光逊头脑里一阵天人交战,纠结了好一会,沉声道:“我投效之后,希望可以继续留在河中效力,不愿去别处。我母亲故土难舍,我想就近奉养。之前我在河中军担任一军兵马使,投降之后,我的职位不可降低!” 朱秀赞叹道:“华阴周大孝子,果然名不虚传!你的条件我暂且做主答应,但是还要看你之后的表现。” 周光逊冷哼道:“你们想让我返回蒲州城,作为内应,打开城门助大军破城?” “聪明!”朱秀打了个不响的响指。 李重进嘴硬道:“郭帅仁慈,不愿将士白白牺牲性命,否则哪里用得着你!” 周光逊毫无畏惧之色地道:“你大可以试试!等到官军尸体填满护城河,或许你们就能打破蒲州城!” 李重进瞪眼恼火不已,却是无言以对。 朱秀瞪了这厮一眼,又道:“你准备怎么做?可能办到?” 周光逊思索片刻,说道:“王继勋镇守南门,手下有六名军使、副将,我便是其中之一。王继勋受不了夜里的吵闹声,每日天黑以后,都会返回内城歇息,我与六名军将轮换守城,等到我值守时,便是机会。” 朱秀点点头,又问道:“有多少人能追随你起事?” 周光逊想了想道:“我直率兵马一千一百多人,都是华阴、朝邑、蒲州城附近的本地人,因为李守贞克扣罗城守军口粮,军中怨言很大,人心不稳,一旦起事,我有把握策动最少七成的兵士随我一同行动!” “太好了!”朱秀用力挥拳,李守贞自作孽不可活,这真是破城的天赐良机! “李守贞军心已失,不妨再添一把火。这样,你回去以后,就暗中散播消息,说李守贞即将下令,抽调兵马组织突围,你手下兵将也在其中! 眼下局势,傻子都知道,突围必死无疑,绝不可能成功!如此一来,军心必定大乱,你再趁机起事,一定应者如云!罗城一乱,你打开城门放下吊桥,我大军掩杀入城!只要占据了罗城,李守贞父子死期将近!” 朱秀负手踱了两步,对周光逊面授机宜。 周光逊怔了怔,望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心里竟然生出些畏惧感。 他这一招,足以彻底激化罗城守军的怒火。 李重进大脑袋晃了晃,满脸遗憾:“唔...好办法,跟本大王想的差不多!唉~可惜又被你抢先一步说出口~” 朱秀翻翻白眼,懒得理会他,又道:“你应该有办法联络内城里的人。等回去后,你派人到内城,找城东一家掌柜姓毕的货栈,把你起事的准确时间告诉他们。” 周光逊惊讶道:“你有人手安插在内城?” 朱秀笑道:“照我说的做,其余用不着多管。从明晚开始,你每夜在城楼西侧烧三支火把,等到决定行动那晚,就将火把撤掉,我便在营寨准备。” 周光逊深吸口气,重重抱拳:“我明白了!” 朱秀拱手笑道:“祝周将军马到功成!” 周光逊点点头,看了眼天色:“我想再去看看老母。” “可以,不过要快,天要亮了。” 周光逊没再说什么,深深看了眼朱秀,扭头离开军帐,有军士带他去探望周母。 李重进摩拳擦掌道:“我定要第一个冲进蒲州城!” 朱秀斜了他一眼,伸出手:“把雁翎刀换我。” 李重进炸毛似地跳开,紧紧捂住佩刀:“老子的!” 朱秀缩回手,冷笑道:“我何时说送你了?还回来,否则我让史大郎来跟你讨要!” 李重进咬咬牙,黑脸一垮,苦兮兮地哀求道:“好秀哥儿,咱们可是过命的兄弟,这把刀就送给哥哥吧!” 朱秀暗笑,故作犹豫地道:“送给你也不是不行,可是我有什么好处?” 李重进眼珠子转了转,拍胸脯道:“你我是兄弟,往后谁敢欺负你,只管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头!” 朱秀一拍巴掌:“这可是你说的!” 李重进傲然道:“我黑大王何时说话不作数过?今后你提哥哥的名号,保管你在开封都能横着走!” “嘿嘿~~”朱秀搓搓手,一脸奸笑。 一把雁翎刀就收买了李重进,这买卖当真划算。 /107/107535/29101078.html 第一百二十九章 潘美的智慧 过了会,潘美回来,朱秀问道:“走了?” 潘美坐在床板边沿,捶打双腿:“走啦,我看着他从西边角楼背后跳下护城河。” 朱秀道:“周母那里,你派人照顾好,衣食不可短缺。” 潘美不满地嘀咕道:“知道了。跟你来蒲州城是打仗的,没想到像个老妈子,尽干些伺候人的活!” 李重进大声嘲笑道:“就你这几手庄家把式,上阵杀敌还轮不到你!” 潘美大怒,握紧刀柄,若非顾及到身份差距太大,早就破口大骂了。 “闭嘴!”朱秀瞪了眼李重进,“你不是困了?先回去睡觉!” “我不困~”李重进刚要反驳,朱秀伸手去抢他腰间的雁翎刀,李重进大叫一声急忙逃开,一阵风似的跑出营帐,“我先回营寨!你快些回来!” 朱秀摇摇头,这黑大王还真是个顽童心性。 把椅子搬到潘美旁边坐下,朱秀宽慰道:“李重进就是个纨绔性子,嘴巴臭,不过没什么坏心眼,你别放心上。” 潘美恼火道:“我算是知道赵大耳为什么厌烦这厮了。” 朱秀苦笑,李重进生性顽劣,二十八九的人了,还心性不定。 郭威帐下大将,哪个没跟李重进吵过架? 即便有柴荣看管,这黑狗熊三天两头与人打架也是常有的事。 潘美解下佩刀扔一旁,颓然道:“我自知在武艺上,的确不如赵大耳和李重进,所以也未曾想过要争什么军功。你用我办事,我自当尽心竭力就是。” 朱秀笑了笑,认真地道:“收降周光逊,事关破城大计,而收降周光逊的关键就在于周母!老潘,我让你早早赶到华阴打探消息,又将周母护送而来,正是因为这些事除了你,再无别人能胜任。 单轮冲锋陷阵的本事,你或许不如赵匡胤和李重进,但这些需要花费心思、耐心的细致活,他们远不如你。你我相识数年,彼此相知,你向来心细如发,执行命令一丝不苟,这就是你的长处,也是别人所不及之处!” 潘美撇撇嘴:“照此说,寻访周母、护送她来此的活计,只有我能干?而且功劳不小?” “功劳大滴很呐!”朱秀言之凿凿,“你想啊,赵大耳看似随和,但身为将门子弟,富贵出身,让他来照料周母,他能有这份耐性? 李重进,浑牛一头,又黑又凶,让他去接周母,老人家怕不得半路上被吓死! 周母若有闪失,周光逊如何肯降? 周光逊不降,如何助我大军破城? 不用巧计赚开城门,一味强攻,数万将士将埋骨于蒲州城下。 老潘啊,你仔细想想,你辛苦这一个多月的功劳有多大?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你简直就是功德无量,在世佛陀呀!” 潘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大手一挥制止唾沫横飞的朱秀:“行啦!你小子嘴皮子利索,再说下去,只怕又要上你的当!” 朱秀嘿嘿笑着拍打他的肩膀:“瞧你说的,咱俩是老交情了,骗谁也不会骗你!” 潘美笑骂道:“少给老子灌迷魂汤!咱俩知根知底,谁也别糊弄谁!” 说笑了一阵,潘美心中些许不快也已消散,叹口气道:“希望符大娘子平安无事。” “放心,有我手下人保护,大娘子一定能顺利脱困。”朱秀笑道。 潘美犹豫了下,低声道:“离开沧州时,柴帅原本想让我留下,我顾念符娘子的恩情,也担心刘承祐的报复,一直跟在符娘子身边。 这两日我想了许多,救出符娘子以后,符氏估计会让符娘子回兖州,我留在她身边已经没有意义,我欠符氏的恩情也算还清,往后,想为自己做些事情。” 朱秀笑道:“你想去天雄军?没问题,等过两日我找机会跟柴帅说。” 潘美沉吟了会,摇摇头:“天雄军树大招风,能人异士众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而且,你不是说,郭帅有意让柴帅调任永兴军节度使,暂时镇守长安防备蜀军?天雄军的帅位,说不定会由郭帅兼任。 开封、邺都高官大将太多,规矩也多,忒烦人。郭帅身为顾命大臣,此番携大胜之威回朝,功盖当世,受万人敬仰。可惜当今官家并非明主,毫无容人之量....郭帅固然风光,只怕今后在朝堂的日子,不好过呀....” 朱秀惊讶地看着他,潘美这家伙果然有一颗玲珑心。 他分析得一点没错,等到平定关中叛乱,郭威班师回朝,刘承祐就会让他兼任天雄军节度使。 以枢密使身份兼任藩镇军权,郭威又创下了历代以来从未有过的记录。 按照历史轨迹,郭威这一次兼领兵权可谓凶险万分,一举一动都在朝廷的严密监控下,稍有不慎就是满门倾覆的危险,也为之后震惊天下的兵变埋下祸根。 虽说朱秀的到来,让原有的历史轨迹发生许多变化,但总体来说大方向没有变。 受朱秀影响最大的彰义军,泾州、原州等地,并未过多地掺和到历史进程当中。 李守贞还是反了,郭大爷还是以枢密使挂帅的身份统领兵权,仗打了一年多,李守贞还是要败.... 郭大爷回朝以后的事,朱秀就无力掺和了,只能依照历史走向来进行预估。 潘美可没有先知先觉的能力,他只是凭借已知的消息和自己的判断,得出此时不宜回开封,重回天雄军的结论。 这份政治上的敏锐嗅觉和远见卓识,让朱秀大呼佩服。 朱秀眨眨眼:“那你想去哪里?不会是....” 潘美搓搓手,觍着脸道:“跟你混,去泾州!” 朱秀笑道:“求之不得呀!” 潘美瞪大眼:“说好了,我要当虓虎营统领!” “虓虎营统领现在由赵匡胤担任....” 潘美笑道:“你小子少打马虎眼,赵大耳不过图个新鲜,你不会以为,他会舍得离开天雄军,去彰义军听你号令?人家可是将门虎子,当然要留在开封、邺城,与一帮勋贵公卿子弟交往,岂会留在山高皇帝远的泾州?” 朱秀道:“若是柴帅移镇永兴军,赵匡胤必定跟随前往。不过你说得对,虓虎营还是应该有个正经统领。” “嘿嘿,那不就是我?”潘美满脸兴奋。 “先说好,交情归交情,要是违反军令的话,我可不会手软!”朱秀摆起了彰义军当家人的架子,惹得潘美吹胡子瞪眼。 “还有一事,我这年纪也不小了,想尽快成个家,你帮我瞅瞅,两州之内,哪家闺女合适....” 潘美一脸难为情,扭扭捏捏地搓着手。 朱秀满脑门黑线,这厮也太得寸进尺了些,难道想让他连婚姻嫁娶这些事也一并包办了不成? “滚蛋!自己张罗去~”朱秀喝骂一声,黑着脸朝帐子外走。 “诶~诶~等等!”潘美拎刀屁颠颠跟上。 /107/107535/29101079.html 第一百三十章 夫妻决裂 周光逊顺着地沟爬回马棚,取出衣甲佩刀穿戴好,掩盖上石板,铺好稻草恢复原状,检查无误才离开。 仰头看看天色,已是晨曦初露。 离开时,他可从没想过再回来。 周光逊苦笑,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摆弄自己。 他脑海中浮现那位儒雅少年郎的音容笑貌,浑身有些发寒。 或许正像那少年郎说的一样,从他心里生出逃离蒲州城的想法开始,他的命就已经不由自己掌控。 那少年郎究竟是什么人? 自己与他明明没有见过面,却感觉他对自己非常了解? 世间难道真有未卜先知之人? 周光逊摇摇头,郭威麾下能人辈出,也该李守贞父子气数将尽。 这或许就是天意! 周光逊深吸口气,将脑中纷乱的思绪驱散,目光重新变得坚毅。 他大踏步朝着南门走去,开始思考计划如何展开。 第二日,趁着内城门打开,押粮官送粮食到罗城的机会,周光逊派遣亲信混入内城,找到城东一家掌柜姓毕的货栈,将消息带到。 当日下午,毕红玉将消息送到符金盏手中。 符金盏坐在卧房里,捏着一张轻飘飘的纸条,强自按捺心中激动,双手合十心里默诵平安。 老天终究还是慈悲的,冥冥中给她活命机会,让她不至于年纪轻轻,就要为李守贞父子陪葬。 纸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却事关她的生死,符金盏看了无数遍,将毕红玉传达的约定牢牢记住。 “小王爷~”屋外传来婢女声音。 符金盏一惊,急忙将纸条吞入口中,用力嚼碎咽下肚。 屋门被猛地推开,李崇训阴沉着脸走进屋。 一年以来,李崇训也算经历过大起大落。 李守贞在长安宣布反汉自立,封他为秦王世子,兵马大元帅,那时的他何等风光,放眼望去,关中之地尽在秦字王旗之下。 李崇训原本没有太大野心,只想着继承父亲留下的荣华富贵,安享太平而已。 可是起兵之初,关中传檄而定的大好局面,让他真正见识到权势的威力,头顶秦王世子的名号,着实威风了好些日子。 品尝到权力的滋味,李崇训渐渐迷恋其中,甚至与李守贞一样,妄想有朝一日,能够率领秦军出潼关,马踏洛阳与开封,掀翻刘汉朝廷,然后一统中原,在这王字头上再添一顶白帽子。 可惜李崇训的美梦破碎的很快,随着王景崇、赵思绾相继战败被杀,朝廷改派郭威出任统帅,蒲津关一夜间失手,潼关岌岌可危,秦国势力迅速萎缩至蒲州城一带。 现如今,更是连蒲州城都出不去。 李崇训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败的如此快? 他其实并不想跟李守贞逃亡蜀国,人离乡贱,更何况李氏这样的战败诸侯,去了蜀国无权无势,只能任人耻笑摆布罢了。 符金盏起身警惕地看着他,衣袖里藏着一把剪刀。 半年不见,李崇训老态了许多,还不到三十的年纪,头发竟然已经花白大半,脸上的皱纹也深刻了不少。 虽然依旧一身锦衣玉冠,可与一年多前丰神俊朗的贵公子形象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见到符金盏,李崇训也是一愣,缓和脸色苦笑道:“许久未见,夫人也清减了许多....” 符金盏冷冷地道:“你有何事?” 李崇训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叹道:“突然想起太久没来探视夫人,今日有空就来看看,夫人过得可好?” 符金盏隔着些距离坐下,淡然道:“还能活着,已算不错。” 李崇训苦涩道:“夫人难道不想知道,城外战况如何?” 符金盏摇头道:“郭枢密统兵,你们必败无疑。蒲州城高大坚固,难以攻克,围而不攻,待城中粮尽自绝,才是上上之策。” 李崇训咬咬牙,脸色有些难看:“夫人当真满心期盼我父子战败?” 符金盏冷声道:“你二人倒行逆施,阴谋叛乱,为天下人所不齿,为一己私利置关中百姓于水火,焉能不败?若让你父子得势,那才是苍天无眼....” “够了!”李崇训勃然大怒,狠狠摔碎茶盏。 符金盏看着他,平静地道:“你我好歹也算夫妻一场,我被囚禁之时,也是你去向太师求情,才让我每日里有片刻自由。你并非野心勃勃之人,如今也只是受太师影响,才沦落至此。 听我一句劝,蒲州城迟早会破,不如你劝太师开城投降,请求朝廷宽恕罪过,我也会请符氏为你说情。千万不要再负隅顽抗,免得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李崇训脸色铁青,低吼道:“已到如今地步,朝廷如何会放过我李氏?开城投降,无异于自寻死路!就算最后城破,只要突围杀出,逃往蜀国,便还有一线生机....” 符金盏轻叹口气,摇摇头闭嘴不言,望着眼前胡茬满布,满脸疯狂狞色的男人,双眸流露几分悲悯。 若非李守贞一意孤行,他父子二人何至于此? 若非李崇训太过懦弱,为父之命是从,又何至于此? 他二人的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李崇训想到些什么,睁大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神情癫狂地道:“夫人是符氏嫡女,城外的郭威与你家也是世交,不如夫人即刻写信,请符氏在兖州起兵,再哄骗郭威拖延时日,等到符氏起兵,开封必然震动,到那时,蒲州城之围自然化解! 两家联手奋力一搏,不是没有机会!” 符金盏呼地站起身,眼眸里的怜悯之色被一片愤怒厌恶所取代,李崇训,已经无可救药了。 “只要夫人手书一封,魏国公为救你,一定会起兵的....”李崇训近乎于哀求地说道。 符金盏厉声道:“我就算死,也不会让符氏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你走吧,从此以后,你我再无夫妻名分!” 李崇训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满眼怨怒厉火,猛地尖声怒骂道:“贱人!你不肯救我李家,那就为李家陪葬!等到郭威破城之日,我定会亲手杀你,然后再自尽!你想与李家划清界限,活着离开蒲州城,绝无可能!你生是李家人,死也要做李家鬼!” 符金盏满面苍白,眼前的李崇训仿佛地狱恶鬼一般凶狞。 李崇训摔门而去,冲着屋外婢女和看守怒吼:“从今日起,不准这贱女人踏出门一步!给我看好她,若有半点闪失,你们全部人都得死!” 婢女和守卫们战战兢兢地下拜,李崇训愤怒而去。 屋中,符金盏望着屋门被锁上链锁,苦笑摇头。 她暗暗攥紧拳头,真正的生死关头已经到来,她一定要想办法逃出王府,否则城破之日,她必死无疑。 /107/107535/29101080.html 第一百三十一章 请在开封等我 三日后,傍晚时分,周光逊趁着放饭的空当,将手下十几个心腹裨将、指挥使、都头聚拢到一块。 城楼下兵士们一窝一窝地聚在一块,周光逊这伙人围坐在一起毫不起眼。 这些人都是周光逊在战场上有过命交情的手下,追随他出生入死,绝对信得过。 周光逊找他们谈过话,都表态愿意追随他起事。 具体的行动细节,周光逊已经与他们反复商议过几次,今日进行最后一次确认,夜里就动手。 在周光逊的授意下,有关秦王将要抽调罗城守军,出城突围作战的消息,短时间内传遍各军,引发轩然大波。 各军将士议论纷纷,抵触情绪异常激烈。 谁都知道,这个节骨眼出城突围,必然是九死无生,绝无成功可能。 王继勋被李守贞叫进内城大骂一顿,责问他谣言从何处传出,王继勋哑口无言,回来后也将周光逊等部下叫来臭骂一通,责令他们马上追查谣言从何处传出。 王继勋胡乱从军中抓了几个犯军纪者,给他们扣上散播流言,动摇军心的罪名,亲手砍掉脑袋,众将士为之凛然,不敢议论此事。 流言虽然止住了,可惜军心已经无法挽回,士气也已低落到极点。 放饭时,周光逊指使部下与粮官发生争吵,还当众动手互殴,王继勋大怒之下要杀人立威,周光逊率人百般求情,王继勋才勉强答应饶其性命,但是要抽一百鞭子,以正军纪。 那部下被打得皮开肉绽,抬走时只剩半条命。 如此一来,周光逊麾下兵将更是人人气愤。 周光逊看在眼里,越发对朱秀感到敬畏佩服。 小施伎俩,就让城中守军自乱阵脚,彻底激发罗城兵士们的反抗情绪。 入夜之后,南门城楼西侧,已经连续点燃了好几夜的三支火把,没有再如约亮起。 城外,负责观测的军士立即将情况上报。 郭威亲自赶到南门营寨坐镇指挥。 军寨大帐内灯火通明,一众将帅甲胄着身,唯有朱秀和魏仁浦两个文士混迹其间,格外显眼。 郭威虎目精芒熠熠,环视众将,威严地道:“军情已至,破城之机,就在今夜!” “请大帅下令!”众将精神抖擞,齐声领命。 “李重进、赵匡胤各率一千兵埋伏城外,但见城中火起,迅速杀向南门,无需等到吊桥放下,先抢建浮桥越过护城河,用巨木撞门,配合城中降兵尽快打开城门。”郭威下令道。 “得令!”两员大将跨步走出,躬身抱拳。 李重进忍不住嚷嚷道:“大帅,有我领兵足矣,让赵大耳去攻别处好了....” 郭威虎目一瞪,怒斥道:“闭嘴!军令既下,岂容你议论?再敢多言,脱下甲具,先打五十军棍!” 李重进缩缩脖子,忿忿地嘀咕:“我遵令就是了。” 赵匡胤嘴角划过讥笑,李重进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朱秀憋住笑,这黑大王还真是胆肥,竟敢在帅令下达之时讨价还价。 也算郭大帅对他疼爱有加了,换做别人,这五十军棍一定逃不过。 郭威头疼地瞪了眼他的好外甥,这家伙当真从未让他省心过。 “柴荣领天雄军在营寨等候,待到前军攻到城下,便出寨布阵,一旦打开城门,务必迅速率军入城,以最快速度控制罗城。 如果叛军抵抗激烈,可以暂缓进攻内城,只要夺下罗城,李守贞死期不远。” 柴荣鞠身领命:“谨遵帅令!” 郭威又道:“传令其他两座营寨,伺机而动,配合大军攻城。魏仁浦与朱秀随本帅观战,参赞军机!” 众人领命退下,只剩朱秀和魏仁浦留在郭威身边。 郭威起身走到帅案前,打量一眼朱秀笑道:“干得不错,此战若胜,你当记头功!” 朱秀忙谦虚道:“郭帅过誉了,将士们拼杀在前,郭帅坐镇指挥,在下不过是出了几个点子,岂敢贪功?” 郭威笑道:“招降周光逊乃是奇功一件,你小子用不着客气!” 朱秀心里偷乐,嘴上又道:“此计谋还多亏魏先生指点....” 魏仁浦捋须道:“计策是你出的,我不过是查漏补缺而已。” 郭威看看二人,忽地仰头大笑起来,髯须乱颤,笑得十分开怀。 “魏书生号称黑衣神算,依我看,你白衣朱小子也不差!今后若是在我麾下效命,一黑一白为我出谋划策,倒也有趣!” 朱秀和魏仁浦笑呵呵地拱拱手,郭威大笑着朝帐外走去。 二人起身跟上,魏仁浦忽地轻声道:“恭喜朱少郎,郭帅这是有意让你留下,随他回开封听用。” 朱秀小声道:“多谢郭帅美意,也多谢魏先生提点。只是在下年轻识浅,而且泾州还有一堆琐事等着我回去处理,史节帅待我恩情深重,彰义军又在变革的关键时期,绝不忍在此时离他而去....” 魏仁浦意外地看他一眼,郭威亲自表露招揽之意,这是开封多少俊彦梦寐以求之事,本以为朱秀会欣喜若狂地答应,没想到他竟然委婉地拒绝了。 “泾州毕竟偏远,你一身才华恐怕没有多少施展之处。开封乃天下中心,帝都王气所在,难道你不想去一展胸中锦绣,教世人皆知你朱秀之名?”魏仁浦笑着问道。 朱秀眨眨眼不为所动,故作遗憾似地道:“时机未到,还请魏先生莫怪。” 魏仁浦皱了下眉头,捋捋须,似乎猜到朱秀不愿此时去开封的原因。 “明哲保身固然可以保全一时,但大争之世,但凡胸有抱负之人,又何惧一死?”魏仁浦继续鼓惑道。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嬉笑道:“魏先生见谅,跟荣华富贵比起来,我还是觉得小命比较重要。” “唉~~”魏仁浦摇头叹气一脸惋惜。 “请魏先生放心,待在下打理好泾州事务,一定会前往开封,投效郭大帅!”朱秀拱拱手认真地道。 “此话当真?”魏仁浦停住脚步,凝目看着他。 朱秀肃穆道:“遍观当世豪杰,只有郭帅才是真英雄伟丈夫!能为郭帅效命,在下毕生之幸!” 魏仁浦笑了起来:“你放心,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转达郭帅!我们,在开封等你!” “一言为定!”朱秀扬眉一笑。 /107/107535/29101081.html 第一百三十二章 蒲州城破 丑正时,凌晨两点左右,罗城南门堆放军械的库房突然升起滚滚浓烟,毫无预兆地燃起大火。 火势蔓延极快,眨眼间就将大半座库房吞没。 仓库里不仅堆放大批盔甲兵器,还有守城所用的猛火油,遇着明火点燃之后,烧毁盛放木桶,四溢流出,烈火烹油之下,火势愈发肆虐。 看守库房的兵士还想冲进仓库里救火,刚冲进去没几步,整个人就被火焰吞噬。 房梁烧断倒塌,大块大块的瓦檐掉落,砖墙烧得火红滚烫,灼灼的热浪能将人烤熟。 “哐哐哐~”刺耳的铜锣敲响,看守兵士们四散奔逃,大声呼喊:“走水啦!走水啦!” 换防下去歇息的两名副将被惊醒,惊慌失措地爬起身,连盔甲也顾不上穿,一边组织人手救火,一边派人去内城禀报王继勋。 忽地,咚咚咚的战鼓声敲响,南门附近传来喊杀声,数百名胳膊裹缠白布的军士杀向南门,与当夜值守的城门守军发生火并。 内城门打开,王继勋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盔甲,兜鍪歪歪斜斜的戴着,手持铁鞭,正跨马从城门洞奔出。 南门附近到处失火,喊杀声震天,战鼓声不绝。 王继勋惊得差点从马鞍子上滑下,暴跳如雷:“怎么回事?” “报~左军兵马使周光逊反啦!正在率军冲击南门!常沂、孙晃二将被周光逊所杀!周光逊号召诸军投降朝廷,诛杀秦王,已有...已有好几个指挥的兵士响应!” “什么?!混账!” 王继勋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好个周光逊,老子一定要亲手砸碎你的脑袋!传令全军,胆敢追随周光逊者,格杀勿论!” 王继勋拍马朝南门冲去,身后内城大门缓缓合拢。 偌大个罗城乱作一团,救火的救火,厮杀的厮杀,有的甚至以为官军杀进城,黑夜里难辨敌友,为保活命只能自相残杀。 城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李重进、赵匡胤各率一军冲到护城河边,各自携带几艘舟楫,扛着木板。 一声令下,军士们将舟楫推下护城河,十几名水性好的赤膊汉子跳入河中,将舟楫首尾相接一直排到河对岸,然后将木板铺设在舟楫上,楔入钉子固定。 水里的军士要负责舟楫不会偏移,作为浮桥的支撑。 “快!”李重进眼见不远处,赵匡胤的人已经抢先一步踏上护城河对岸,急得大吼。 待他这边的浮桥搭建好,李重进一马当先往对岸冲。 护城河大概有四艘舟楫相连那么宽,又是环绕在罗城外的一条死水,水面平静,波动不大,舟楫保持的较为平稳。 “上巨木!”两根二十人合抱才抬得动的巨木运送到城下,李重进和赵匡胤当先打头,双手环抱巨木顶端,相互怒视一眼,齐声怒吼:“撞!” 两根巨木轮番撞击城门,轰轰闷响声传出,城门两侧的门轴闸槽震得扑簌簌落下灰土。 城头稀稀拉拉的射下些箭矢,城内混战,根本组织不起有效防守。 柴荣率军列阵,命令弓手掩护冲城部队,将城头之上,敢露头的叛军全数射杀。 柴荣骑跨战马,手扶佩刀,一身黑漆山文甲,蛮狮兜鍪下的面容冷峻严肃。 他转头看了眼依旧吊在半空的吊桥,没有丝毫落下的迹象。 看来城内的突袭计划并不太顺利,周光逊没能第一时间抢夺城门控制权,将吊桥放下。 南门内,厮杀异常惨烈,起事部队拼命想打开城门,放官军入城。 叛军则拼死抵抗,都知道一旦城门打开,官军入城,局势将再无转圜可能。 王继勋的到来,让浮动的军心稍微稳定了些,震慑许多想要趁机起事的兵将,周光逊一方压力大增。 王继勋手持铁鞭跃马冲入敌军中,抡起铁鞭猛砸,一铁鞭就能将一名戴盔帽的军士脑袋砸烂。 杀得兴起,王继勋纵声狂笑,铁鞭沾满红白之物,四周躺倒一片脑袋破碎的尸体。 周光逊眼看城门久攻不下,心中焦急不已,转念一想,率领人手冲上登城道,先去抢夺控制吊桥的轮轴。 王继勋在城下杀得狂性大发,经部下提醒,才猛然间察觉,周光逊已经冲上城楼。 眼看周光逊杀翻城头守卫,开始转动转轮,铁索咔咔响,吊桥缓缓降下。 “贼子!”王继勋惊怒大骂,取过弓箭张弓搭箭瞄准城头,“嗖”地放出一箭。 一声闷哼,利箭直透周光逊肩背。 一口血吐出,周光逊双腿一软,强自硬撑,满嘴血红地大吼:“放吊桥!” 十几名军士将转轮围拢,奋力转动,用身躯阻拦城下射来的箭矢。 越来越多的叛军冲上城头,围绕转轮争夺再度爆发血战。 终于,吊桥重重落地,柴荣拔刀厉喝:“撞车冲城!” 一辆沉重撞车在数十名军士的推动下驶过吊桥,加速朝城门撞去。 城门在先前两根巨木的轮番撞击下,已是摇摇欲坠,撞车冲过几次后,轰隆一声,巨大的城门垮塌在门洞里,压死不少叛军。 “杀!”李重进拔出雁翎刀,第一个冲进门洞,与叛军展开厮杀。 赵匡胤不甘落后,率军紧跟,大军潮水般入城。 远处营寨望楼之上,郭威重重一拳砸在栏杆,终于攻破城门! 距离彻底剿灭李守贞,又更进一步。 “恭请大帅入城!”朱秀拱拱手。 郭威哈哈大笑,大手一挥:“入城!” 罗城内,李重进和赵匡胤率军杀入,局势瞬间调转,王继勋率领叛军节节败退。 “将军快快退入内城吧!朝廷大军已经攻进罗城,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部将苦苦哀劝,王继勋满身血污,万分不甘心就这样丢失罗城,叛徒周光逊也还未亲手斩杀。 纵然不甘心,王继勋也知道大势不可挽回,刚要下令退回内城,一名黑甲大将倒提一杆铁枪,单人独骑冲来,嚣张地大声嚷嚷: “哪个是龟儿子王继勋?赶快过来受死!” 大将正是李重进,黑脸沾了些黑灰,愈发黑如锅底,就像从煤窑里刚爬出来。 王继勋怒不可遏,纵横河中多年,还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骂阵。 李重进扫视众敌将,枪头一指大喝道:“都他娘的是哑巴不成?王继勋号称王三铁,爷爷倒想尝尝他的鞭子有多铁!若是不敢应战,往后就改叫王三软算逑!软鞭子、软骨头的无胆鼠辈!” 王继勋一口老血差点气得喷出,目眦欲裂:“贼厮休要猖狂,王三铁在此!” 当即,王继勋不顾众部下阻拦,拍马飞奔而出,朝李重进杀去。 李重进狂笑一声,双腿猛夹马腹,人马如离弦之箭,长枪在手气贯长虹! 铁鞭、铁枪交击暴音听得观战之人胆战心惊,王继勋满面震惊,大骇道:“你是何人?” 李重进大笑:“我乃郭帅麾下,神勇骁将李重进是也!” 说罢,跃马持枪压着王继勋一顿疾风骤雨般的狂攻! 二人交手之时,郭威和朱秀、魏仁浦也刚好入城,听到李重进嚣张的吼叫声,郭威大笑不止,朱秀却是忍不住翻白眼。 哪有将军给自己起诨号的,还自称神勇骁将,真是中二得不行! 潘美搀扶着周光逊拜倒在郭威马前。 “降将周光逊,拜见郭帅!”周光逊左肩窝处汩汩冒血,面色发白,咬紧牙关。 郭威沉声道:“你做的不错,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多谢郭帅!”周光逊感激拜倒,还不忘朝朱秀躬身抱拳,朱秀微笑颔首。 潘美收拢周光逊麾下起事降卒,先行返回营寨。 郭威看了眼朱秀笑道:“此人不错,可堪一用。” 朱秀道:“周光逊侍母孝顺,并非奸恶之徒,跟随李守贞作乱,也只是出于追随旧主之意。他今日受了郭帅活命恩德,一定会感念在心,等平定河中后,不如让他继续驻守蒲州城。有此人在,这处黄河重镇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郭帅。” 魏仁浦捋须笑眯眯地道:“朱少郎所言甚是。” 郭威指着他笑骂道:“好个滑头小子!” 朱秀拱拱手嘿嘿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蒲州城乃是关中与河东、河南三地交通往来的要道,控扼天下咽喉,乃是一处至关重要的军事、经济、政治重镇。 在蒲州城留下可靠的人手,稍微懂得天下藩镇布局的人都知道有多么重要。 就算郭威内心坦荡,没有半点称兵作乱的打算,但留下一枚暗棋也是很有必要的,说不定哪天就能派上用场。 周光逊作为降将,与郭威的牵扯并不算多,朝廷应该不会将他视作郭党派系。 相反,周光逊的起事直接帮助朝廷大军攻占蒲州罗城,朝廷定会格外嘉奖,以示表彰。 这些意思,朱秀不用说得太清楚,三人心里都明白。 李重进和王继勋的武斗已过一百余回合,李重进越战越勇,王继勋则是彻底处于下风。 王继勋汗水淋漓,双腿有些发软,甚至都夹不住马腹,踩不稳马镫。 王继勋心里大呼后悔,上半夜在两个妇人身上操劳卖力,下半夜刚要入睡,就收到罗城急报,只得提上袴子往外冲。 没想到遇上一个黑壮如熊的猛汉,打得他实在没脾气。 “咻咻~”几支暗箭从旁边射出,李重进大怒,舞枪打落。 “王将军快走!”放冷箭的部下疾呼提醒。 王继勋气喘吁吁,不敢恋战,拔转马头朝内城门逃去。 “留下脑袋再走!”李重进大吼,催马紧追。 内城门狭开一条缝,想要放王继勋和他的部将入城,李守贞父子也出现在城楼之上。 柴荣身边,赵匡胤不紧不慢地张弓搭箭,挽弓如满月,双目眯成一条缝,冷冷紧盯,手指一松,弓弦嗡嗡振动,一支羽箭如电光般射出! 羽箭射中王继勋马匹的后腿,战马嘶鸣一声摔倒在地,王继勋惨叫着被掀翻,在地上连滚几圈。 等他站起身,身后传来一声大吼,李重进杀到,长枪一扫,一颗硕大的头颅飞起,断颈喷血如柱! “哈哈哈~”李重进大笑,挑着王继勋的人头朝城头张扬炫耀。 城楼上,李守贞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李崇训仓惶地朝城下大吼:“快关城门!” 内城门守兵慌张闭门,用沉重的横木将城门锁死。 郭威率领众将士来到城下,郭威扬起马鞭大声道:“李守贞,莫要再做无谓之举,快快开城投降,随本帅进京,向官家请罪!” 李守贞挣脱开旁人的搀扶,撑着墙垛凄然大笑:“郭威,我若投降,你能保我一家活命否?” 郭威摇头道:“如何处置你,全凭官家做主,本帅无权决定。” 李守贞凄凉道:“多说无益,我誓死不降!郭威,你我皆知,这天下乱世还远未到结束之时,刘承祐不过一黄口孺子,有何能耐坐领江山?先帝崩殂,岂不说明天命不在汉统?如此大好时机,正是英雄问鼎之时!你今日说我谋逆,他日,你也必定会与我走上同样的路!哈哈哈~~” 李守贞癫狂大笑,状若疯魔。 郭威冷冷望着他,深沉的目光里透出几分讥诮和怜悯。 魏仁浦凝望城楼,低声道:“郭帅不要再与他争辩,这些话今后定会传入朝廷,说不定会带来麻烦。” 朱秀判断一下内城楼高度,大概只有四丈高,由一半夯土一半条石混筑而成。 朱秀阴险一笑,朝身后招招手,几名虓虎营军士抱着一个泥封的木盒子跑来。 “大郎,待会你这样....”朱秀勾着史向文的脖子,在他耳边嘀嘀咕咕。 史向文咧开大嘴,笑的很开心。 “郭帅,我送他父子一件礼物,算是回敬他刚才一番话。”朱秀诡笑道。 郭威柴荣都朝他看来,只见朱秀拿一支火把,史向文从木盒子里取出一个黑黢黢的圆肚形铁罐,点燃口上的一根导火线。 呲呲的火线被点燃,快速朝着铁罐口燃烧,史向文捧在手里憨憨傻笑,好像捧着个好玩的宝贝。 赵匡胤脸都吓白了,急切大吼:“郭帅柴帅小心,此物就是震天雷!” “哦?”郭威惊讶,没有一点害怕,反倒是想要凑上前仔细观察,柴荣也一脸新奇。 “瞅着比黑火雷还小些,却是铁罐铸的....”魏仁浦捻须摇头晃脑,对外形做出评价。 赵匡胤张开双臂,将他二人死死拦住,朝朱秀怒吼:“还不快扔?” 朱秀紧盯火线,一挥拳头:“扔!” 史向文抡起胳膊,将近十斤重的铁罐抛上城头。 城楼上,李守贞父子和一众叛将,眼睁睁看着一个黑黢黢的铁罐抛上城头,落在地上滚到墙边。 一众人面面相觑,李守贞刚要派人上前查探,只听一声巨响,那铁罐炸裂开! /107/107535/29101082.html 第一百三十三章 赵大耳果然心思深 “轰~” 惊天动地的响声自内城楼上传出,震动四方! 距离爆炸点最近的几个叛军,两个被炸飞从城头坠落,还有几个被崩碎的铁片、塞满铁罐的瓦石炸的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城头响起一片哀嚎声,李守贞父子被几个心腹卫士死死压在身下,周围人或多或少都被弹片崩到。 咔嚓嚓~城楼东侧的梁柱被炸裂,檐角朝一侧倾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 城下马匹受惊,“唏律律”地叫唤着往后退,差点不受控制地脱缰而去! 郭威、柴荣身旁战马扬蹄嘶鸣,帐前亲兵死死拽紧缰绳。 朱秀很清楚的看见,郭威伟岸的身子哆嗦了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满脸痴怔地望着城头。 柴荣紧握刀柄,激动地满脸涨红,说话都有些不利索:“当真....震天动地....黑火雷的威力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魏仁浦吓得一哆嗦,揪下一把胡须,顾不得心疼,下意识地双手护住头脸。 直到动静消停,身旁传来朱秀吭哧吭哧地偷笑声,魏仁浦才胆战心惊地一点点松开手,心有余悸地四处看看,眼神还有些发懵,没回过神。 李重进最为夸张,吓得直接从马鞍子上滚落,扔掉铁枪趴在马肚子下,两手紧紧抱住脑袋。 身为爆破组首席爆破手的赵匡胤,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震天雷的威力,但那九霄落雷似的响动还是让他心惊。 赵匡胤咬牙低喝:“震天雷如此可怕的火器,岂能被你当作玩具一般随意使用?” 朱秀讪笑道:“今日破城,我想弄出些动静,以示庆贺!赵大哥不必心疼,就当作放了一个大炮仗!没炸死李守贞父子,吓唬吓唬他们也是好的!谁让那厮敢在郭帅面前大放厥词!” 史向文兴奋地拍手掌:“朱秀,我还要放大炮仗!” 郭威柴荣等人皆是色变,朱秀急忙安抚道:“只剩一个了,咱们找机会再放,可不能浪费!” “噢~”史向文有些无趣地晃晃大脑袋。 赵匡胤唉声叹气,震天雷本就难以制造,在他看来那可是无比宝贵的神兵利器,一定要用在紧要关头,起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哪能像朱秀,随随便便当作炮仗扔出去? 除了炸死几个叛军,炸毁城楼,吓得李守贞父子抱头鼠窜,根本起不到实质性作用。 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朱秀蹲下身,拍拍李重进笑道:“起来了,你就不怕这马儿待会尿你一脸?” 李重进老脸一红,忙不迭爬起身,咽咽唾沫凑近:“那玩意儿就是震天雷?你弄出来的?” 朱秀拍拍巴掌,傲然道:“全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乖乖~”李重进一双牛眼瞪大如铜铃,“要是有成千上万个,打仗的时候往敌军阵地一扔,不就完事了?这仗还用打?” 朱秀撇嘴道:“你当制作震天雷就像史大郎搓泥球,搓圆捏扁就有了?我忙活几个月,就捣鼓出那么几个....” 蹲在一旁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史向文朝朱秀投去幽怨眼神,朱秀赶紧报以和善微笑以作安慰。 李重进松口气,抚着胸口嘀咕:“那还好,这玩意太可怕,往身边一扔,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你今后要弄出来,别忘了给我留几个....” “再说吧!”朱秀略显嘚瑟。 城楼上,李守贞父子在众将簇拥下仓惶逃离,匆匆下城。 叛军弓手摆开阵势,朝城下放箭。 “传令全军,封锁内城,不用着急攻城,先清理罗城再说!” 郭威跨上马,率领将士们退出内城叛军弓箭范围,先将罗城彻底掌控住。 李重进挑起王继勋的人头,追上前嚷嚷道:“大帅,末将斩杀叛军大将王继勋,这功劳可得给我记上!” 郭威大笑道:“赵匡胤一箭将其射下马,你才能追上将其斩杀,这份功劳理应由你二人平分。” 李重进急了:“我与王继勋力战上百回合,他敌不过我,才落荒而逃的!就算赵大耳不放箭,我也能追上宰了他!” 赵匡胤抱拳道:“卑职只是射中王继勋的战马,并未伤到他,不该领功!” 郭威看他一眼,笑了笑,哪能不知道,赵匡胤明明可以一箭将王继勋射杀,只射马不射人,就是不愿与李重进争功,惹出事端。 此人顾大局识大体,进退有据,的确是个人才。 郭威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纵马朝前奔去,魏仁浦满是欣赏地看了眼赵匡胤,也紧随而去。 李重进忿忿不平,怒瞪赵匡胤,咬牙道:“赵大耳,用得着你多管闲事?” 赵匡胤淡淡一笑,没有与他争辩。 柴荣训斥道:“你闭嘴!大帅心中自有评判,该是你的,绝不会克扣。” “嘿嘿~”李重进讪笑道:“仗快打完了,我还不是想着,多挣些功劳,回去后好跟舅舅讨要一个正经官职做做。表兄,到时候你可得帮我多多美言才是。” “你呀~”柴荣哭笑不得,摇摇头,一抽马鞭子,紧追郭威而去,赵匡胤紧跟在后。 “兄弟,你瞧瞧这个赵大耳,奸猾着呢,自从来到河西大寨,一直紧紧跟在郭帅柴帅身边,围着他们团团转,像个跟屁虫一样!” 李重进又开始对朱秀一顿吐槽,满脸不屑。 朱秀笑道:“不围着两位帅爷转,难道要围着你黑大王转?” 李重进哼唧道:“我还不乐意呢!要是围着我,一脚踢开!” “走啦,你黑大王又不是什么绝世美人,鬼才乐意围着你!”朱秀拍拍灰驴子的屁股,溜溜达达地往前跑。 李重进跟在后面叨咕不停:“赵大耳这家伙心思深,往后你小心别被他骗了....” ~~~ 郭威下令罗城叛军降者不杀,又让李重进将王继勋的脑袋四处展示,叛军军心瓦解得很快,万余叛军群龙无首,选择投降。 柴荣全面接手罗城,安抚滞留下的百姓,收治伤兵,清理被大火焚烧的库房,罗城迅速安定下来。 降卒交由白文珂李蒨等将带下去,清点人数重新核定军籍,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依然会归属河中军旗下。 郭威将中军大帐搬进罗城,召集各营寨将领商讨军务,再让文书写捷报送往开封。 正经的帐前军事会议,朱秀、李重进、赵匡胤几人还没有资格参加,围坐在篝火旁闲聊。 直到傍晚,天色将黑,各军将领散去,朱秀三人才被叫进大帐。 郭威啃着一张烙饼,伏案研究着罗城城防图,与柴荣议论着什么。 朱秀三人刚入帐,施礼过后,郭威招招手道:“你们也都来瞧瞧,这内城又该如何攻破?” 朱秀看了几眼城防图,笑道:“今日城下我仔细观察过,内城城墙不比罗城高大坚固,即便强攻也能打下。” 柴荣道:“郭帅的意思,能否想出办法,尽量降低伤亡。” 郭威啃完一张饼,灌几口凉水,抹抹嘴道:“本帅与众将初步商讨之意,先佯攻内城东西二面,再派遣一军绕后袭击子城,最后真正重点进攻的地方,就放在今日的南门!” 朱秀想了想笑道:“先分散敌军注意力,使之成为惊弓之鸟,分不清我军究竟主攻何处,再出其不意猛攻南门,此计可行!” 郭威咳嗽几声,隐晦地朝魏仁浦使眼色,魏仁浦笑道:“郭帅想挑选一批勇健之士,于黎明时分,借助钩索飞爪攀爬入城,抢占南门,故技重施接应大军入城。” 朱秀赞同道:“以内城墙的高度,身手矫健者完全可以爬上去,我看可行。” 柴荣走到朱秀跟前,笑道:“是这样的,听闻这次随你同行的五百虓虎营健儿,皆是军中百里挑一的勇士,不如就委托你的虓虎营担此重任....” 朱秀怔了怔,看看柴荣,又看看魏仁浦,恍然明悟。 原来这些家伙把注意打到虓虎营头上,难怪说话吞吞吐吐。 朱秀朝赵匡胤望去,这厮竟然仰头望着大帐顶,一副别看我,我啥都不知道的架势。 不用猜,肯定是赵匡胤向柴荣透露了有关虓虎营的消息。 郭威摆摆手,虎着脸道:“罢了,要是为难就算啦!本帅重新挑选人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朱秀岂敢拒绝,拱手道:“虓虎营愿执行此次任务!” 摊派任务是假,郭威和柴荣分明是想试探虓虎营的虚实。 既然如此,不妨大大方方展露出来,让他们见识见识彰义军独有的特种训练法。 虽说只是一套军事体育训练和特种科目编练相结合的综合特训法,但受益于后世先进的指导思想,对于体能、智力、技巧等进行针对性训练,使军士素质得到全方位提高。 经过大半年训练,朱秀对虓虎营战士的单兵素质非常有信心,绝对不输于郭威麾下望云都。 “都”是军事编制单位,根据职能不同人数不等。 从梁太祖朱温开始,历代诸侯都喜欢挑选精锐甲士,组成一支战力强悍的亲军队伍。 朱温担任宣武节度使时建有“落雁都”,骑兵“踏白都”,称帝后建立御前亲军“厅子都”。 天雄军的前身,雄踞河北一百四十余年的魏博镇,最后的牌面人物杨师厚建立“银枪效节度”。 南吴太祖杨行密建“黑云都”,仗之横行淮南。 李克用麾下“鸦儿军”,唐明宗李嗣源御前“横冲都”。 郭威从独自领军开始,就对前代这些闻名遐迩的天下强军心向往之,仿照着筹建了一支“望云都”。 多年来,望云都人数不过千人,如今大多散布在天雄军中,成为绝大多数中下级军官的来源。 郭威身边百余名亲兵,司徒府里的护卫,都是望云都出身的勇士。 以时代标准来看,已经算是步兵里绝对的佼佼者。 不过这些人的本事大多是从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要论杀人格斗悍不畏死,虓虎营的战士逊色不少。 但要论综合军事素养,缺乏针对性训练的望云都,应该不如虓虎营。 郭威见朱秀答应派虓虎营执行夺门任务,和柴荣交换眼神,小心思得逞似的捋须大笑。 朱秀不禁莞尔,要说李重进的心性,还真有几分随郭大爷,都有几分顽童心态。 明明是郭大爷自己对虓虎营感兴趣,想一探究竟,却不开口直说,授意柴荣和魏仁浦,拐弯抹角地来试探他。 郭威兴致勃勃地道:“我倒要看看,你彰义军的虓虎营究竟有何名堂!” 朱秀笑道:“若论武艺骁勇,只怕比不过大帅麾下望云都。虓虎营的训练重点和作战目标,也从来不在个人技艺上。” 郭威轻抚髯须,疑惑道:“不讲求个人技艺,那你这虓虎营又为何而设?” 朱秀解释道:“虓虎营注重培养战士全方位的军事素质,重点在团队配合与特种作战,力求在特殊环境下,以非常规军事手段达到目的....” 郭威被唬得一愣一愣,不是完全明白,但不妨碍听起来觉得很厉害。 “唔....行吧,你让麾下将士好好准备,需要如何配合,尽管开口,柴荣领天雄军从旁辅助,一定要确保一击成功,不要再给李守贞拖延的机会!” 郭威干咳一声,对柴荣吩咐道。 “末将谨遵帅令!”柴荣领命。 “必不负大帅重托!”朱秀鞠身揖礼。 赵匡胤站在旁边,有些心虚似的朝柴荣身后躲闪,时而低头看地,时而仰头望着大帐顶,就是不敢跟朱秀正面眼神交汇。 朱秀却是故意往他身边靠拢,压低声道:“是赵大哥把我和虓虎营卖给大帅和柴帅的?” 赵匡胤见躲不过,硬着头皮尴尬低笑道:“贤弟说的哪里话?未得贤弟允许,愚兄万不敢透露虓虎营种种机密!只是虓虎营皆是精锐勇健,实在太过耀眼,柴帅看在眼里,向愚兄询问了几句....” “几句?”朱秀斜着眼,明显不信。 赵匡胤急了,信誓旦旦地道:“当真只有几句!你那特种训练法,连我也未曾见过,我只是将在营中参加过的特训过程简单描述了些给柴帅听....” 朱秀见他神情诚恳,咧嘴笑道:“赵大哥莫慌,小弟跟你开玩笑呢!我用虓虎营试验新式练兵法,本就打算以后献给柴帅,在天雄军中推广。此次经过实战检验,想来郭帅和柴帅会对此法感兴趣。” 赵匡胤松口气,忙道:“贤弟不责怪愚兄便好。” “怎么会!”朱秀一脸浑不在意,心里却是暗暗嘀咕。 赵匡胤在泾州见识了不少新鲜玩意,也让他很感兴趣,但他的心思和志向还是一直留在天雄军,留在柴荣身边。 正如潘美所说,赵大是个精明人,不论自己和彰义军对他多好,再怎么委以重任,也留不下他的心。 郭威、柴荣、开封才是他围绕的目标,奋斗的核心,更是他仕途上升的台阶和通道。 不过特种训练法是朱秀所创,赵大想借花献佛却不打招呼,还是让他心里有些不爽。 好在当初只是让赵大跟随虓虎营一起训练,没有让他通盘知晓训练手册内容,否则这家伙说不定转头就献给郭威和柴荣,平白分走一半功劳。 同在郭大爷麾下,既是袍泽也是竞争对手,赵大心高气傲,自然不乐意自己被比下去。 朱秀暗暗摇头,看来往后,他和赵大同朝为官,这种亲密之中又暗藏争锋的关系,将会持续很长时间.... /107/107535/29101083.html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请郭帅惜身 定下进攻内城的方案后,郭威又笑道:“对了,你那震天雷....当真只剩一个?” 朱秀老老实实地道:“此行带到河中的,的确只剩一个。” “唔....”郭威神色犹豫,有些话似乎不好得说出口,毕竟跟一个晚辈讨要东西,面子上有些抹不开。 “若是大帅需要,震天雷就送予大帅了。不过此物威力巨大,大帅今日也瞧见了,一不小心就能伤人性命,切记小心保管,远离火源。此物也容易受潮,需要防潮防水。” 朱秀难得大方一会,非常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 郭威满脸欣喜,朝朱秀投去赞赏目光:“你献震天雷有功,加上多次献计助我大军平定叛乱,本帅一定会禀明朝廷,为你请功!震天雷乃杀伐利器,本帅想派遣工匠随你学习打造技艺,不知你意下如何?” 朱秀笑道:“震天雷之事,还请大帅不要向朝廷多言,打造此物的工艺还在摸索当中,每一个都需要我亲自把控,技艺还不算成熟,旁人没有三五年的钻研,只怕难以明白其中奥妙之处。等技法彻底完善,才能向军中推广,批量生产。” 郭威点点头道:“不错,是本帅想的简单了。军器监的大匠连黑火雷都造不出,更别说震天雷。稍有不慎,只怕就是粉身碎骨的危险。” “大帅英明。”朱秀拱拱手。 倒不是朱秀有意搞技术封锁,实在是火器制作在这年头还属于新鲜玩意,工艺技法是一方面,针对实战的应用思想是另一方面,对火药、爆炸的理解,更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 培养相关人才的工作,朱秀早已在彰义军中展开,研制震天雷时,他手把手亲自教授的一批匠人,就是今后火器研究发展的火种。 贸然开展仿制,只会像朝廷军器监一样,一年到头要炸死不知多少人。 郭威笑道:“你小子将震天雷送给本帅,此来又多番献计,助我大军破城,本帅若不赏赐你些什么,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你想想,有什么想跟本帅讨要的?” 朱秀揖礼道:“大帅持节都督诸州军事,我彰义军自然也归属于大帅麾下,听候军令差遣乃是本分! 不过俗话说‘长者赐,不敢辞’,我便大胆向帅爷讨要一个承诺!” “哦?”郭威指着他笑骂道:“你们瞧瞧,这小子还真是一点不客气!嘴上说的好听,实则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早就盘算好了!” 帐中响起善意的轻笑声。 “说吧,想要本帅许下什么承诺?先说好,我可没有适龄的女儿嫁给你!四女倒是稍微年长你几岁,不过已经许了张永德,五女还小,要是你等上几年,倒也可以考虑....” 郭威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还未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柴荣和魏仁浦哈哈大笑,李重进更是笑出了鹅叫声。 赵匡胤打趣道:“秀哥儿莫不是想跟张永德抢媳妇?他如果要揍你,我们可不帮忙!” 朱秀嘴角扯了扯,笑得有几分尴尬,郭大爷还真会开玩笑。 郭威摆摆手:“好啦,不说笑,你说吧,想让本帅答应你什么?” 朱秀长揖道:“还请郭帅许诺,今后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可再轻易披挂上阵,亲冒矢石冲锋在前!为帅者定要惜身,一旦有失,六军无主,指挥调度皆是一盘散沙,必使大军陷入困境,反而会让更多的兵士遭受无妄之灾!” 魏仁浦忙附和道:“朱秀所言,也是我等部下、全军将士之心声!” 柴荣抱拳沉声道:“请父帅答应我等!” 帐中众人一起行礼。 郭威苦笑道:“在此事上你们倒是众口如一!在你们眼里,我已经老得披不了甲,提不起刀,爬不上马....” 朱秀劝慰道:“大帅依然骁勇不减当年,只是多年来受伤太多,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身体定会吃不消。等大帅安稳休养几年,别说上阵杀敌,再生十个儿子、八个女儿也不在话下!” 郭威抚须的手一抖,揪下一根长长髯须,疼得他面皮颤了颤。 帐中众人低着头,肩头耸动,强自憋住笑。 “你小子....胡说八道,该打!”郭威气得吹胡子瞪眼。 “嘿嘿~”朱秀轻轻在嘴上打了打,“大帅可是答应了?” 郭威瞪他一眼,无奈挥挥手:“都起来,此事本帅答应了!” 众人相视而笑,长舒一口气。 想要劝谏郭大爷老老实实稳坐中军指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无论柴荣和魏仁浦怎么苦口婆心,磨破嘴皮子,也无法抑制郭大爷那颗充满战斗欲望,热血澎湃的心。 郭大爷披甲上阵,率军冲锋,自己倒是杀得起兴痛快,可苦了担惊受怕的魏仁浦和柴荣。 要不是打不过郭大爷,魏仁浦都想找根麻绳将他一捆扔进帅帐,等需要决策部署的时候再放他出来。 魏仁浦感激地望着朱秀,眼中竟有泪花闪动。 柴荣拍拍他的肩,轻声道:“能劝父帅惜身,此功劳,不亚于献计破城!虽然军功簿上无法记下,但我给你记在心里,我父子一家都会承你恩情!” 朱秀赶忙揖礼道:“柴帅言重了!我不过是尽职属本分而已!朱秀不管身在何处,永远都是柴帅部下!” 柴荣深感动容,喟叹道:“在沧州时立下的约定,你倒还记得。” 朱秀笑道:“柴帅诚心待我,如何敢不铭记在心?” 二人相视而笑,诸多情义皆在不言之中。 赵匡胤侍立在柴荣身后,将二人说的话听入耳,抬起眼皮飞速瞟了瞟,眼眸深处划过几分羡慕,还有丝丝嫉妒。 赵匡胤允文允武,自忖才能不弱于谁,柴荣也对他极其欣赏,重点栽培,可他和柴荣的关系,只能限于主帅和部将。 想如朱秀一般,不仅是部下更是朋友,甚至是惺惺相惜的知己,赵匡胤自问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 世上终究只有一个朱秀,他头脑里层出不穷的新奇玩意,别人是学不来、拿不走的。 所以,他注定就是最特殊的一个。 /107/107535/29101084.html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符娘子脱困 罗城起火,陷入混战之际,内城楼警钟敲响,急促的钟鸣声传遍全城,将深夜里的秦王府惊醒。 片刻后,王府后灶房也突发大火,火势从柴房迅速蔓延开。 灶房与后宅主院仅有一墙之隔,主院内的婢女仆从纷纷跑去救火,王府管事一边组织人手救火,一边派人去向李守贞禀报。 李守贞父子接到罗城失火,有兵士哗变的消息,马上动身前往内城楼,府中交由管事打理。 驻守王府的百余名亲兵都赶去救火,距离王府不远处的屯兵子城,接到王府失火的消息,也急忙发兵来救。 府中无人统一指挥,局面混乱。 灶房院里的火刚刚控制住,两处跨院又隐现火光,浓烈的猛火油气味飘散在空气中,这时亲兵才发现,竟然有人故意纵火。 王府里混入了刺客,亲兵一边忙着救火,一边四处搜捕,闹得整座府邸乱哄哄,彻夜不得安宁。 刺客相当狡猾,刺死几名亲兵后逃脱不见,还有的装扮成王府仆从,混进混乱的人群中,更是难以分辨。 符金盏入夜以后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城里响起警钟声,立即起身站在窗边查探。 她的窗户被木板钉死,只能透过缝隙观察外界情况。 屋外,照例站着两名婢女两名仆从,十几个挎刀卫士。 所有人都听到城里的警钟声,窃窃私语起来。 很快,王府后灶房失火,火光冲天,站在关押符金盏的小院里,甚至都能瞧见烧至屋顶的火蛇喷吐火星。 一名婢女一名仆从和一半的卫士赶去救火。 过了会,毕红玉装扮成婢女低头走进院中,身后跟着两名青衣小厮,皆是作奴仆打扮。 几名卫士察觉来人脸貌陌生,刚要出声询问,毕红玉袖子里抖落一把匕首,狠狠刺入当先拦路的一名卫士咽喉。 另外两名小厮装束的男子也凶相毕露,用藏在衣袖中的短匕攻击卫士,三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迅速将留守的卫士杀尽。 仆从死在乱刀下,婢女惊慌逃跑,毕红玉也顾不上追赶,搜出钥匙打开屋门,救符金盏离开。 “妹妹好身手!”符金盏看了眼院中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对眼前身材瘦小的女子佩服不已。 毕红玉笑了下,迅速恢复冷淡脸,捡起卫士佩刀,递了一柄给符金盏:“请大娘子跟紧我们,冲出王府,自有人接应!” 符金盏接过刀挽了个刀花,许久没动武,兵器入手的感觉都生疏了许多。 “你们只管杀敌,无需管我!”符金盏认真地说道。 毕红玉点点头,没说什么,朝两名镇海营弟兄使眼色,一人朝前开路,一人断后,毕红玉持刀护在符金盏身边。 四人沿着回廊迅速往府宅前门跑。 后宅失火,大批亲兵卫士都赶去救火,正门反而人少,守卫松懈。 刚出后宅就迎面撞上一名管事,率领一队亲兵,见到符金盏愣了愣,而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夫人想逃!” “杀!”毕红玉厉喝一声,四人以符金盏为核心,正面冲杀,夜色下刀光闪闪,烛火映照血光,在回廊处爆发血战。 符金盏亲手将两名卫士毙命,血溅到她的袍衫上,印染出朵朵血色花纹。 她的刀法学自名家,施展起来姿态蹁跹如同跳舞,一招一式都极具美感。 毕红玉则完全是自己摸索出的野路子,凶悍利落,讲究一刀毙命,杀得满身血污,半张脸都涂抹血迹。 符金盏看在眼里,敬佩且惊讶,不知道朱秀从哪里找来的女武士,凶猛如狼。 另外两个镇海营弟兄也不差,放在军中,都是上等武卒水平。 朱秀本就是个小怪物,他手下的人古怪一些倒也不稀罕。 四人并未恋战,杀退敌人后往府门撤,一路上又遭遇几股卫士,且战且退。 两名镇海营弟兄负了几处刀伤,毕红玉和符金盏倒是无事。 从耳门冲出府时,有弓弩手赶到,也不管符金盏还在其中,一顿箭雨落至,想是要把所有人都当场射杀。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王府外,毕红玉掩护符金盏逃向马车,两名断后的镇海营弟兄死在箭弩之下。 待二人上车,赶车的汉子奋力抽打马鞭,马车在清冷空寂的街道上狂奔起来。 身后,王府大门打开,有一队骑马的卫士紧追上前。 车厢里,毕红玉小腿被射中一箭,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箭簇没入血肉很深。 符金盏浑身血污,头发散乱,身上也被划破许多道细小伤口。 马车在狂奔,毕红玉腿伤不停冒血。 “坚持住,我拔下箭簇!”符金盏低喝。 毕红玉取下发簪,一头乌发垂下,撂起一绺咬住,点点头闭上眼。 符金盏割下衣袍勒紧毕红玉的腿,一手摁住她的腿,一手握住折断的箭杆,咬牙用力拔出! 金属箭簇与血肉绞合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稍微一碰,黑红色的血液往外冒,符金盏满手血红,血液浸湿车板,从缝隙间滴落。 嗤地一声细响,箭簇终于拔出,血肉模糊的伤口喷出鲜血,符金盏急忙用布条勒紧,裹缠好几道。 自始至终,毕红玉都没有发生任何痛苦声,只是煞白的脸滚落豆大的汗珠,浑身止不住轻轻颤抖。 毫无血丝的嘴唇松开,头发凌乱地铺散开,将脸遮住大半。 她斜躺在车厢里,好一会才努力支撑起身子。 驾车的汉子掀开帘子看了眼,脸色变了变,低声道:“副统领还请坚持住,去到货栈,那里备好伤药。你们在前面拐角下车,那里另有接应!” 毕红玉强忍住伤痛,往车厢后看了眼,追兵就在十几丈之外。 马车冲过街道拐角时,车夫汉子放慢速度,符金盏搀扶毕红玉跳下车,而后车夫汉子再度驾驶马车奔逃在大街上。 街边一处小铺子立马狭开门缝,有人闪身钻出,帮符金盏搀扶着毕红玉躲入屋中。 刚掩上门,手持火把的一队追兵纵马跑过。 屋内漆黑一片,等到马蹄声渐渐远去,三人才松口气。 “此处不安全,我已在后院准备好车辆,马上送你们去货栈!”接应的镇海营军士低声道。 二女随他去到后院,坐上另外一辆马车,走绕开秦王府的路,往城东货栈赶去。 马车上,毕红玉流了不少血,精神有些涣散,虚弱地半闭着眼。 符金盏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不要睡,坚持住!” 毕红玉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眼皮努力撑开。 符金盏又撕扯衣袍,在她腿上裹扎,低声道:“还好脸上没受伤,不耽误今后你找夫郎嫁人!” 毕红玉嘴角笑了笑,精神似乎振作几分。 符金盏急忙与她说话:“你与朱秀是从属关系吗?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对你可好?在泾州可有订下亲事?” 起初毕红玉还能声若蚊蚋、断断续续地说话,可是行程过半时,她已是无法再开口,合拢的眼皮难以睁开,昏昏沉沉地陷入半昏半醒中。 符金盏紧握她的双手,眸子里涌出泪花,朝驾车的汉子颤声道:“再快些!” 驾车的汉子心里也是焦急万分,可又担心响动太大惹来巡城叛军注意,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速度。 夜色下,马车蹄蹄哒哒地穿行在僻静街巷中,往城东驶去。 /107/107535/29101085.html 第一百三十六章 攻破内城 朝廷大军进驻罗城两日后的夜里,进攻内城的战斗正式打响。 按照计划,其他几面的攻城大战率先展开,半个时辰后,蒲州城正北方向的子城也爆发战鼓声。 李守贞亲自率兵前往子城救援,留李崇训和其他几名大将驻守其余几面,抵御朝廷大军凶猛攻势。 寅正时,郭威率领众将士准时出现在内城南门楼外,没有点火把,以免惊动城上守军。 远远望去,南门楼上倒也算守卫森严,燃烧的火把将城楼照亮,除了弓弩手站在墙垛后时刻警戒,还偶尔见到巡逻甲士从城头走过。 没一会,南门楼西侧传来喊杀声,李重进正率人佯装攻城,吸引城上守卫注意。 果然,城头守军往西侧赶去,放箭弩逼退官军。 过了片刻,李重进率人去而复返,再度袭扰城墙,架起云梯想要攀城。 等到叛军组织反击,李重进又果断率人撤走。 如此往复几次,搞得城上叛军十分恼怒,大声辱骂着,李重进的破锣嗓子也不甘示弱,躲在一面大盾后与城头叛军对骂。 朱秀见南门楼上的守卫被搅乱,朝潘美笑道:“轮到你们了!” 潘美一身黑衣,戴黑裹头,双手戴着皮革手套,身上携带钩索、飞爪、短刀、引火发烛等零碎物品,背上还背着一架轻型手弩,腰间有配套的箭袋,可以携带十二支短弩箭。 满身装备惹来郭威和柴荣等人的围观,郭威边打量边啧啧称奇。 朱秀对弩没什么研究,手弩也是从长安找来匠人打造,为了轻便,降低了杀伤力,二十步外几乎不能伤人。 在火器发展初期,弓弩作为远程杀伤兵器,一直受到历代朝廷的重视和管辖,技艺精湛的弓弩匠人,大多处于朝廷掌控下。 泾州缺乏相关专业人才,只能将就着用,鼓励匠人们根据他的建议进行改良。 果然,郭威凑近瞧瞧,撇嘴道:“这弩造的也太差了些,开不了五十发,定会弦断散架。” 朱秀觍着脸道:“不如请大帅拨给我几个弓弩匠人,让我带回泾州指导指导?” 郭威一瞪眼道:“想得美!善造强弓劲弩的匠人都在军器监挂名,受朝廷统一管辖,连天雄军中也没有几个擅长此道的!” 柴荣点头附和:“父帅没有骗你。” 朱秀摊摊手,那就没辙了,只能让泾州的工匠慢慢摸索。 “不过...”郭威话锋一转,拔出潘美佩带的短刀,屈指用力一弹,刀身发生清脆鸣音,不由赞叹一声:“好刀!” “此刀与你那雁翎刀的材料应该是一样的,要是你小子肯把锻造铁料的技艺献出来,本帅可与你交换,借你两个造弩的高手。”郭威抛出条件。 朱秀眼神古怪地瞥他一眼,稍作琢磨应道:“就依大帅之言!我用百锻钢换专造弩机的工匠!” 郭威指着他笑道:“你小子那眼神,似乎觉得自己吃亏了?本帅换给你的人,绝对好使,比起开封军器监的大匠一点不差!” “那就多谢大帅慷慨了!”朱秀笑着拱手。 “事先说好,他们只是临时差派,等教会你的人制作技艺,他们还要回来的!”郭威又急忙补充一句。 瞧郭大爷紧张兮兮的样子,朱秀暗自感慨,只有郭大爷这样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掌权者,才深刻的知道,优良的军械制造对于战争有多么重要。谷 “那你的百锻钢又何时给本帅?” 朱秀笑道:“百锻钢的锻造比较复杂,一两句话也说不清,也请大帅派人随我回泾州,我当面指点,直到他们学会,弄清楚个中窍门。” 郭威满意地点点头,捋捋髯须笑了起来。 柴荣也笑道:“父帅今日知道,为何我会说朱秀此来是与您做买卖的!” “哈哈哈~知道了!这小子就是个奸商本色!”郭威大笑道。 众人皆笑,朱秀也跟着嘿嘿笑,心里却是腹诽,郭大爷往他身边派人,本就是想学习他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郭大爷明明想从自己身上占便宜,却又不肯承认,也不会明说,当了婊又立牌坊,论起奸来,谁也不差。 这些都是当权者、上位者的通病。 说笑间,时辰已到,赵匡胤和潘美率领二百虓虎营战士展开行动。 众人望去,只见一群黑衣人分作两支小队,从一片民宅间冲出,快速接近东侧城墙。 这群黑衣人装备与潘美完全一致,行动整齐划一,干脆利落,悄然无声,行进间全靠手势沟通。 郭威虎目一凛,忍不住低喝:“当真训练有素!” 柴荣也是第一次见识虓虎营行动,目不转睛地望着,生怕错过分毫精彩。 借助夜色,两支小队前后抵达城墙下,没有惊动城上几个弓手。 领头的赵匡胤和潘美打手势下令,战士们紧贴城墙搭建人梯,往上攀登,还有躲在暗处观察城上守卫动静的人随时传递消息。 光靠人梯无法爬上城头,最顶上的几名战士甩动钩索抛上城头,卡住墙垛,拽紧绳索往上攀爬。 黑夜里,只能瞧见几个黑点在缓缓向上移动。 赵匡胤和潘美第二批爬上城头,随后登城的战士解下钩索固定住,把绳索扔下城,数十根绳索垂下,一批批战士爬上城。 内城只有四丈左右高,比虓虎营平时训练攀爬的城墙高度低不少,攀爬起来不算费力。 潘美刚踏上城头,就被绕城巡视的弓手发现,潘美扑上前一刀捅死一人,另一人惊呼出声,惊动了其他叛军。 赵匡胤登城后率领众战士展开厮杀,大批叛军从西侧匆忙赶来支援。 李重进也在西侧架设云梯,开始强攻城头。 潘美和赵匡胤各率一部分虓虎营战士迅速往城下攻去,利用手弩掩护,分作不同的战斗小组,经过一番激烈拼杀,终于攻入城门洞,卸下横木开启城门。 郭威朝传令兵挥手示意,传令兵吹响号角,借助民宅巷道掩蔽的大军从四面八方杀入城中。 朱秀长舒口气,虓虎营也算第一次经受实战检验,结果看来还算不错,大半年的训练终究没有白费。 不过袭城夺门并非虓虎营的正经用途,要是遇上蒲州罗城那样高大险固的城关,单靠人力和简陋的装备是无法取得同样的战果。 朱秀对此保持清醒,拿这座风雨飘摇的内城练手,全当做对虓虎营训练的检验罢了。 /107/107535/29101086.html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二女得救 得知南门告急,李守贞慌忙领兵来救,可惜为时已晚,柴荣率领天雄军杀入内城,与叛军展开巷战。 其余几处城门也宣告攻破,朝廷大军从四面八方狂潮般杀来,李守贞父子率领残余兵马退入子城。 内城各处响起“降者不杀”的口号,叛军军心彻底瓦解,弃械跪地请降者不计其数。 郭威和一众将帅挥兵攻入子城,誓要一鼓作气剿灭李守贞。 赵匡胤和李重进率军搜剿内城,清理负隅顽抗之人,魏仁浦忙着发布安民告示,安抚城中百姓。 朱秀带着潘美和史向文,连同符昭信赶往城东货栈。 “看!大娘子!”踏入货栈,潘美一眼瞧见蹲在井边浆洗衣物的符金盏。 她一身朴素布裙,不施粉黛,发髻随意地用木簪斜插,神情显得有几分恍惚和憔悴。 “大妹!”符昭信惊喜地呼唤一声,符金盏转头看来,怔了怔,站起身喃喃道:“大哥....” 符昭信激动地连跨几步冲上前,搀住符金盏双臂,焦急道:“你可还好?” 符金盏露出笑颜:“妹妹一切安好,有劳兄长挂念,父亲和家中可好?” “好,好,都好!父亲和家中姊妹记挂你,担心你受李家父子戕害,如今安好,真乃上天垂怜!”符昭信感喟连连。 符金盏俯身行礼道:“差点连累家中受过,妹妹心中有愧!” 符昭信叹道:“大妹说哪里话,谁也不知,那李守贞父子胆敢阴谋叛乱,你能坚定立场,不与贼人妥协,父亲说了,符氏门风因你而振,为你而荣!” “父亲....”符金盏低声更咽,双眸涌出泪花。 一年多来,她独自面对李守贞父子的逼迫,早已做好宁愿一死,也不愿连累符氏的打算。 如今能与家人重逢,也算苦尽甘来,不负她一年多苦苦坚持。 朱秀和潘美乐呵呵地站在一旁,不打扰这兄妹重逢之际。 符昭信收敛情绪,郑重其事地朝朱秀拱手长揖:“朱贤弟救我大妹脱离险境,此番恩情,符氏必定铭记在心!” 朱秀急忙跨前一步搀住他,笑道:“符大哥言重了,早在沧州时,大娘子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能有今日,多亏当初大娘子的照顾。如今所为,不过是还当初恩情罢了。” 符昭信动容道:“无论如何,贤弟恩义我符氏永世不忘!” 符金盏擦拭眼角,笑吟吟地道:“当初潘美将你掳来,我念你有几分急智,便留你性命,后来你又多次助我守城,此番更是多亏你谋划布局,才能救我活命,算下来,还是我欠你的人情。” 朱秀笑道:“大娘子人美心善,当初种下善因,今日便得善果,一切皆是缘分!” “是啊,我们几人还真是有缘....”符金盏感触万端,当初一言救下朱秀时,她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因朱秀而得以保全性命。 潘美感叹道:“幸亏当年我没有一刀结果了朱小子,要不然只怕沧州城守不住,往后的事情也会变得一团糟....” 朱秀没好气道:“谁让你当时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我是契丹胡奴!” 潘美不好意思地摩挲大胡子,干笑道:“也不能全怪我,谁叫你那会髡发秃顶,跟个契丹贵族子弟没有区别,我还以为逮住一条大鱼,要立大功了....” 朱秀撇撇嘴,还好当时他清醒得快,要不非得被潘美一刀剁了脑袋不可,成为史上死得最快的穿越客.... “对了,我刚才见符娘子在浆洗血衣?”朱秀指了指水井边上的木盘,里面泡着一件内衫,水被血染红。 符金盏叹道:“是毕姑娘,我们杀出秦王府时,她腿上中箭,伤到脉络,流血不止....好在货栈这里准备齐全,送来的及时,终究保住性命。” 朱秀心头一紧,沉声道:“我先去看看她。” 众人进屋,留守货栈的镇海营军士带他们去探望毕红玉。 此次营救符金盏,两名镇海营弟兄在杀出府时中箭身亡,毕红玉受箭伤,大亏气血。 总体说来,也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任务。 毕红玉躺在床上,脸色比身上穿的薄内衫还要白,一头乌发披散开。 似乎在睡梦中觉察到有人靠近,她下意识地苏醒过来,眉头蹙了蹙,像是感受到身体的虚弱和痛苦。 “少郎君....”毕红玉低呼,没想到睁开眼瞧见的便是朱秀,双手撑着想要起身。 “别动!安心躺着!”朱秀坐在床沿,为她拉了拉被褥。 毕红玉性子冷淡,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围观过,还在受伤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让她十分不自然,苍白的脸颊浮现一丝羞赧,倔强地低声道:“我没事。” 朱秀笑道:“不管有没有事,你都给我好好躺着,这是军令。” 毕红玉默然不语。 符昭信又当面郑重地表达感谢,毕红玉知道他是符娘子的兄长,符氏豪族的嫡长子,身份尊贵,有些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朱秀也不阻拦,笑呵呵地任由符昭信表示感谢,等他鞠躬揖礼后,才客气地请他们暂且出屋等候。 潘美抱拳大咧咧地道:“红玉妹子,感激的话咱老潘就不说啦,你救了符大娘子一命,等同于救我老潘一命,往后有啥事你只管言语,要是毕镇海那厮再敢缠着你,我替你揍他!” 毕红玉恼怒地剜他一眼,咬牙低喝:“要你管!”脸颊又多了几缕绯红,映衬着白皙的脸蛋,显得十分可爱。 “妹子,今后咱们一同给朱小子卖命,也算同袍,你用不着跟我客气....” 潘美还想觍着脸套近乎,朱秀没好气道:“行啦行啦,你也先出去,别打搅人家歇息。” 潘美瞪眼道:“你咋不走?” 朱秀怒道:“我们还有话要说!事关彰义军机密!” 潘美不服气道:“我也要听!咱不是一家人嘛!” 朱秀指着屋门:“少啰嗦,这是命令!” “嘁~”潘美嘟囔着,悻悻地走出屋掩上门。 /107/107535/29101087.html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红玉心思 确定屋外无人,朱秀才凑近,小声道:“红玉啊,你的伤当真无事吧?用不用回泾州休养?” 毕红玉从未跟男子近距离接触过,此刻又是躺在床上,衣衫单薄,她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无事,不用....”毕红玉故作镇静,微微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快速颤动的睫毛说明内心的不平静。 朱秀点点头,倒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鼻息间闻到一股血气和药草混合的气息,还夹杂一缕暗香,竟然觉得有些好闻,忍不住用力吸了吸。 毕红玉浑身一颤,双手攥紧被褥,往内里缩了缩,一副看变态似的眼神警惕瞪着他。 “呃....”朱秀略觉尴尬,身子往后缩了缩,小声道:“你受伤暂时也不方便远行,就留在蒲州城,一边养伤,一边帮我照管盛和邸舍和泰和酒楼的筹建,半年之内,蒲州一举一动,我都要清楚知道。” 毕红玉低声道:“我是镇海营副统领,刺探情报是藏锋营的任务,我无权干涉。” 朱秀笑道:“藏锋营人手不够,我已经决定,留在蒲州城的镇海营人手,全部转为藏锋营麾下,由你暂管。等我回到泾州,尽快调派人手过来接替你。” 毕红玉默然片刻,轻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正事,朱秀认真道:“这次你立下大功,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就算泾州没有,我也想方设法为你弄来!” 毕红玉转过脸,淡淡地道:“等蒲州的事处理完,你尽快让我回泾州就是了。” 朱秀一拍巴掌道:“那必须的!你可是我的得力大将,身边可离不开你!” 毕红玉嘴角似乎上弧了下,闪过一丝笑意。 踌躇片刻,毕红玉低声道:“符娘子对你很重要?” 朱秀摩挲着冒出青胡茬的下巴:“怎么说呢,嗯,不错,符娘子对我非常重要!不光是为了报答当年她待我的恩情,也为了日后,事关我们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活着,舒舒服服地享受生活....” 毕红玉看着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喜欢符娘子?” 朱秀屁股一滑差点跌下床沿,趴在床边压低声道:“怎么可能!这种话你可千万不能乱说,让人听见误会可就大啦!” 毕红玉蹙眉道:“我随便问问,你紧张什么?” 朱秀擦擦脑门冷汗:“这种事可千万不能乱问呐,特别是符娘子!” 毕红玉淡漠道:“符娘子家世显贵,貌美如花,又从未生养过,也与你谈得来,只是年长你几岁而已,即便你喜欢她也正常。” “大姐,符娘子长我快十岁了呀,差点就隔着辈分呢!”朱秀拱手作揖,苦笑着讨饶,让她不要再拿这种事开玩笑。 毕红玉扑哧想笑,牵动伤势,有些痛苦地蹙紧眉头。 似乎意识到自己今日有些反常,毕红玉急忙收敛笑容,恢复冷漠。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门关走了一遭,冷淡的性子似乎有所改变。 毕红玉像是掩饰方才的失态,冷淡地轻声道:“你不该让符娘子的兄长对我行礼,应该阻拦才对。” 朱秀奇怪道:“为何?” 毕红玉把脸转向床内侧,轻声道:“我是流民出身,身份低贱,在遇到你之前,连户籍都没有....” 朱秀哂笑,摇头道:“在性命面前,任何尊卑显贵都不值一提!你救了符娘子的命,对符氏有大恩,受符昭信一拜是理所应当的。何况世间,哪有不落的王朝,不坠的门楣?尊荣富贵,朝夕间便可转换! 后晋出帝石重贵,三年前还高坐开封皇宫,如今一家老小却在辽东苦寒之地以种田为生。我朱秀两年多前还在契丹军中苟延活命,如今不也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所以说,无需妄自菲薄,咱们这伙人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朱秀神采飞扬,冲毕红玉挤眉弄眼。 毕红玉想笑又忍住了,默默将被褥拉上遮住脸,闷闷地道:“你出去吧,我想睡会。” “你好好养伤,等我走时再来看你。”朱秀掩上门离开。 待屋中安静下来,毕红玉掀开被褥,仰面怔怔地望着房梁。 这是她第一次受重伤,第一次卧床养病,这么多年来,她好像从来没有停下歇息过。 遇到朱秀之前,整日躲在盐仓,装成男人,与一帮薛家恶奴厮混,忙着为毕镇海暗通消息,忙着偷盐贩盐,赈济乡民。 那时的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事的意义何在。 只因为自小孤苦,乞讨为生,与毕镇海一帮同样活不下去的乡民抱团取暖,挣一口饭吃。 又因为单纯地认为,泾州百姓穷困,害得他们活不下去的人是恶霸薛家,想要报复出一口恶气。 薛家高价卖盐,他们就把薛家的盐偷出来,低价抛售给百姓,薛家越是损失惨重,下狠手搜剿盐贩,他们就越发觉得解气,越是觉得自己在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可惜后来终究还是出现差错,毕镇海的贩盐团伙惨遭覆灭,若非朱秀出手相救,他们一伙人要被薛家杀个干净。 毕镇海投靠了朱秀,毕红玉理所应当地投靠了朱秀。 换了一个发号施令的人,起初毕红玉没有觉得有何不同,该拼命的时候不惜命,任劳任怨从无二话。 直到朱秀带着他们剿灭薛家,主掌泾州,开始光明正大地贩卖私盐,不用整日提心吊胆,担心官府官兵突然哪一天,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斩尽杀绝。 毕红玉突然间明白,他们也是官府中人,彰义军的一员。 名义上是在卖私盐,其实是为节度府做买卖而已。 镇海营,便是他们新的番号,毕红玉心里第一次有了归属感。 往后,镇海营不断壮大,逐渐成为一支五六百人,组织严密的军事部队。 义兄毕镇海担任统领,而她便是副统领。 在泾州,她可以随意出入节度府和任何一座军营,节度府属官和州县官员见到她,还会主动行礼问安,连节帅史匡威见到她时,也会熟络地叫一声“红玉娘子”。 毕红玉在朱秀身边学习武艺,认字读书,亲眼看着泾州在朱秀的规划中,一步步发展壮大。 而她自己,也从一个落魄的私盐贩子,成长为如今的镇海营副统领。 过往一年多的经历,一幕幕闪现在毕红玉眼前。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丝绢方帕,里面裹着一只红玉石手镯,手镯内里还刻着她的名字。 她将手镯紧贴在胸口,有些冰凉,心却越发火热。 朱秀送她这只手镯,为她取了名字,也改变了她的一生。 毕红玉深深吸口气,以前她从未考虑过将来,也从未替自己思考过。 这次大难不死,她想为自己认真地想想,往后的路要如何走.... /107/107535/29101088.html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郭大爷硬核说媒 不到半日工夫,蒲州子城就被老将白文珂攻破,朱秀和符家兄妹离开货栈时,已经收到消息,白文珂正率军搜捕李守贞父子。 听闻郭威去秦王府转悠一圈,没多做停留,直接下令将王府封锁,自己搬到以前的州府衙门暂居,将其设为行营总衙,临时督办蒲州军政要务。 朱秀等人知道后,直接赶往州府衙门。 秦王府建的奢华宏丽,住起来当然要比州府衙门舒服。 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搬进去享受一番。 反正整个蒲州乃至整个关中,都还在郭威这位关内道行营都部署,持节总督诸州军事的大元帅掌控下,刚刚剿灭李守贞叛乱的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蒲州城外。 帅旗之下,诸路节镇唯命是从,禁军将士诚心拥戴,毫不客气的说,郭威才是此时此刻关中之王。 不过郭大爷就是郭大爷,手握滔天权柄,又挟大胜之威,头脑依然保持清醒,对堆满金银财宝的秦王府视而不见,下令封存府库,派左军指挥使,老将李蒨负责清点看守。 李蒨乃耿介之士,又是禁军大将,直接对皇帝负责,郭大爷就算是枢密使,也无权直接调派他。 郭大爷让李蒨去搜剿李守贞父子留下的财富,再由李蒨如实上报,官家和朝廷便会放心许多。 避免朝中有人说他私自截留叛臣家产,中饱私囊。 郭大爷入城后的几手布置,充分表现出一个混迹朝堂多年老油条的经验,做事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出破绽。 其中精髓,值得朱秀细细品味。 当然,郭大爷封了秦王府并非故作姿态,他是真心对钱财珍宝不感兴趣。 郭威很忙,蒲州军政衙门自上而下几乎瘫痪,需要他从头梳理,甄选官吏,恢复运转和治理。 不过听到符家兄妹前来拜见,还是第一时间放下手头事务接见。 堂中,行礼后,郭威起身走下,打量符金盏,感慨道:“好些年不见了,当真认不出来!记得上次见面,还是那年你出嫁时,你爹送你去晋州成婚,我从太原赶来喝喜酒,匆匆见过一面....” 符金盏盈盈下拜:“侄女金盏给叔父请安!多谢叔父救命之恩!恭喜叔父扫平叛乱,为我朝再立盖世功勋!” “哈哈~大侄女快快请起!”郭威爽朗大笑,虚扶符金盏起身。 朱秀侍立一旁,忍不住咧嘴。 符金盏是李守贞的儿媳,郭大爷提兵灭了符金盏夫家满门,到头来符金盏对郭大爷还感恩戴德。 历史的事,就是这么狗血啊.... 符昭信单膝跪下,再度郑重地表达感激之情。 符金盏能活着自然最好,一来符彦卿不至于痛失爱女,二来开封许多有关符金盏与李氏父子图谋叛乱的流言也就不攻自破。 郭威一指朱秀笑道:“此次能够从速平定蒲州,这小子居功至伟!营救侄女脱困,也全赖他一手谋划,你们还是谢他好了!” 兄妹二人又当面长揖道谢,朱秀连忙摆手避开:“符大哥和大娘子已经谢过了,无需再多礼。” 郭威瞅瞅朱秀,又瞅瞅符金盏,忽地咧嘴怪笑道:“金盏丫头,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叫做....叫做啥来着,好像跟朱小子年岁相仿?” 符金盏笑道:“二妹金环,与兄长和我都是一母所生,今年十七岁。” “噢~对,叫做符金环!”郭威一拍脑门,指着朱秀道:“我记得你那妹妹还未许配人家,不如让你爹考虑考虑朱小子如何?” 符金盏一愣,与符昭信相视一眼,齐齐看向朱秀。 朱秀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苦笑拱手:“大帅切莫拿在下开玩笑!” 郭威虎着脸道:“本帅何时开玩笑?你与那符家二丫头年岁相仿,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为何不能考虑?” “呃....”朱秀抬头一看,发现郭威正背对着符家兄妹,一个劲地朝自己挤眼睛。 符金盏抿嘴轻笑,打量朱秀,若有所思:“叔父所言倒也有道理....” 郭威见符昭信皱了皱眉头,粗糙大手拍在他肩头,瞪眼道:“怎么,你不乐意?” 符昭信哆嗦了下,苦笑道:“郭帅见谅,此事晚辈不敢擅自做主,还要回去请示父亲....” 郭威喝道:“你做不了主,本帅亲自写信给魏国公!” 符昭信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朱秀也从未想过要与符家联姻,他已经抱上郭大爷和柴荣的大腿,无需再攀符家的高枝。 而且符氏门庭显贵,背景强势,以他现在的身份,当真娶了符氏女,只怕要被当作赘婿.... 郭大爷当面提及嫁娶之事,当真让在场几人都觉得尴尬。 郭大爷这是匪气上头,根本不是牵红线,而是拿根红麻绳将男女二人绑一起完事.... 哪里是月老,分明就是抢人的土匪。 朱秀也不愿让符昭信和符金盏为难,坏了交情,急忙道:“郭帅不可!在下出身寒微,混迹至今,连个朝廷的正经告身都没有,哪里配得上符氏千金!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郭威虎目一瞪:“你是天雄军帐下行军参谋,谁敢笑话?” 朱秀忍不住嘴角抽搐,天雄军帐下,一砖头能砸死一片有行军参谋头衔的人.... 郭威恍然明白些什么,手掌捏住符昭信的肩膀,佯怒道:“好你个符大郎,你是嫌弃朱秀出身贫寒?官职低微?配不上你家妹子?” 符昭信涨红脸,梗着脖子道:“郭帅冤枉!晚辈可从未有此意!我若真是那等庸俗之人,又岂会跟朱少郎称兄道弟?” “哼~”听他这么说,郭威才松开手,“出身低怕什么?本帅年轻时,不也寄人篱下,还一度靠乡邻周济活命?至于官身,此次平叛之战中,朱秀多立大功,本帅已经准备向朝廷请功,保举他担任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朱秀一怔,欣喜若狂,急忙鞠躬长揖:“多谢大帅提携!大帅恩情,朱秀万死无以为报!” 郭威满不在乎地道:“都是你应得的,无需谢我!你凭借真本事立功,理应受赏!若非你年纪太轻,本帅直接保你担任邠州留后,兼彰义军节度副使!不过如此一来,朝中定然众多非议,还是算了,等过上几年再说。” 朱秀满脸感激,努力挤眼睛,想弄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可是大帅,即便如此,方才那事....那事也还是不妥!”朱秀硬着头皮道。 郭威怒道:“有何不妥?让你娶符氏女,又不是让你娶母老虎?怕甚?” “这个....这个....”朱秀急得鼻尖冒出汗珠,“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在下近几年来,没有要娶妻的打算....” 天下未定,眼看大乱将至,哪有心思娶媳妇? 朱秀心里吐槽,郭大爷这一手乱弹琴,只会打乱他的计划。 郭大爷威严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扫了扫符昭信和符金盏,大手一挥道:“无需多言,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本帅马上写信送往兖州,让魏国公派人把二丫头送来泾州与你见面!” “啊?这...这么快?!”朱秀惊得差点下巴掉地。 符金盏和符昭信无奈苦笑。 郭威捋捋髯须,嘿嘿笑道:“只是与你见上一面,相处一段时间,若你二人有缘自然最好,若是无缘,本帅也不会强求!正好,本帅即将率领大军赶赴岐州,防备蜀军,符昭信还要随军出征,一时半会也回不去,金盏也无需着急回去,派人送家信回去报平安便可。 你们可以留在长安,也可以前往泾州,等到大军班师回朝时,再与我一同返回。” 三人相视一眼,符金盏笑盈盈地道:“听闻泾州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侄女早就想去看看。既然二妹要来,不妨同去,到时候就要劳烦朱长史了。” 朱秀咧嘴,哭笑不得,都这时候了,大娘子还有心思开玩笑。 “哈哈~还是大侄女懂事!”郭威捋须大笑。 符昭信抱拳无奈道:“末将谨遵帅令!” 郭大爷笑声开怀,似乎对自己这一手粗暴式说媒很得意.... /107/107535/29101089.html 第一百四十章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郭大爷硬核说媒,朱小子无力反抗,只能委委屈屈地受着。 说完朱秀的嫁娶大事,郭威捧着茶盏啜了口。 或许是今日看到李守贞兵败如山倒,昔日老友如今像过街老鼠,被撵得满城乱窜,郭威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悲凉感,反倒是冲淡了大军得胜入城的喜悦。 郭威感念起过往,心头浮现诸多往事。 符金盏和符昭信在一旁坐下,朱秀找个边角挨着。 “金盏丫头,这些年你过得也不容易吧?”郭威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怜惜,“我记得那年在晋州,你爹送你过府时,你可是流着泪攥紧拳头,进了李家大门的....” 符金盏沉默片刻,释然一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叔父倒还记得。” 郭威“嘭”地搁下茶盏,忿忿道:“如何不记得!当初若非李守贞捷足先登,你现在应该是我家儿媳才对!” 朱秀刚喝口茶水,差点噗一口喷出,强自憋住,呛得咳嗽连连,惹得郭威直睨眼。 朱秀干笑着急忙作揖赔罪,眼珠急转,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找借口溜走。 毕竟这个瓜太大,担心自己吃不下。 但是一颗被激活的八卦之心,又止不住地燃烧起熊熊八卦之火。 朱秀端起茶盏以作掩饰,实则竖起两只耳朵。 符金盏脸颊闪过些尴尬,很明显,郭威刚才的话并非随口胡说,而是确有此事,而且符金盏也知道! 符昭信遗憾地摇头道:“此事后来也成了家父心中一大憾事。” 郭威懊恼不已:“说来此事也怪我,常年出征在外,顾不上回家,忙起来家务事全都抛之脑后。等我想起来找你爹,撮合你与我家大郎婚事,才得知已将你许配给李崇训....可惜虎父犬子,那小子如何配得上你!” 符金盏低着头,轻声道:“往事已矣,侄女早就不放在心上。” 郭威倚靠着身子,眼里充满回忆:“记得那年,我与你爹都在洛阳共事,你爹带着你,第一次到我家登门造访,你与荣哥儿也是头次相见....为了争抢一匹竹马,你这丫头,竟然一拳将荣哥儿打得鼻血横流,嚎啕大哭不止....呵呵~~” 说起孩子们的童年趣事,郭大爷慈祥地笑了。 符金盏脸颊赧红,也不禁展露笑意。 符昭信笑道:“这件趣事,我也依稀记得父亲说过。大妹自小练武,小时候连我也怕她。” 朱秀听得津津有味,小萝莉符金盏揍了小正太柴荣,这缘分,真是奇妙呀! 正说着,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大踏步进了正堂,戴蛮狮兜鍪,穿黑漆山文甲,披玄色军袍,正是柴荣。 “启禀大帅,子城传讯,已有李守贞父子消息!”柴荣单膝跪下行军礼,沉声说话。 他见到符金盏也在,愣了愣,微微颔首示意。 “哦?如何?可有捉到?”郭威忙起身问道。 柴荣起身,看了眼符金盏,抱拳道:“李守贞父子在一处粮库内自焚而死!” 堂中沉静下来,符金盏低头,眼眸里划过些黯然。 “唉....”郭威缓缓坐下,叹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败局已定,又何必如此?罢了....” 柴荣道:“白文珂将军已命人用上好棺椁收敛尸骨。” 郭威点点头,看着符金盏迟疑道:“你....” 符金盏敛衽行礼,声音清冷地道:“叔父,逝者已矣,侄女想去祭奠,请叔父恩许。” 顿了顿,她又轻声道:“我与李崇训并无夫妻恩情,只是他父子毕竟与我有亲,早些年也待我不错,出于道义,应该去祭奠一番。” 郭威赞许道:“理应如此,你去吧。只是他父子毕竟犯下逆罪,未经官家旨意,无法确定用何种规格的礼制下葬,灵堂就不设了,也不做法事,你去上柱香即可。” 符金盏默默点头,离开堂室,符昭信告罪一声,也跟上去照顾。 郭威望着他兄妹二人,忽地拍案懊悔道:“此女聪慧,识得大体,本是我儿良配,竟然放脱,可惜啊!~~” 柴荣狐疑道:“父帅....此言何意?” 郭威只顾摇头叹息,没有理会他。 柴荣以询问目光看向朱秀:“你们方才在谈论什么?” 朱秀想都不想就说道:“大帅在说你和符娘子小时候的趣事!说你被符娘子一拳打得流血又流泪!” “....”柴荣面皮颤了颤,甚是无语。 朱秀心虚地嘿嘿笑着,企图蒙混过关。 一想到当着柴荣的面,谈论他与符氏二娘子的婚事,朱秀就觉得心里发虚,慌得不行。 毕竟按照历史轨迹,不出意外的话,那位二娘子应该也会嫁给柴荣才是.... 柴荣无奈道:“都是些陈年旧事,父帅又何必再提。” 郭威似乎不想在柴荣面前谈论这个话题,笑呵呵地道:“罢了罢了,只是今日见到李守贞落魄至此,心中有些感喟而已。对了大郎,你准备一下,与扈彦珂交接,将天雄军交托给他。” 柴荣惊讶道:“父帅已经决定调我前往永兴军任职?” 郭威沉声道:“不错,永兴军镇守长安,乃关中稳定的压舱石,受叛乱毒害严重,你去好好整治,剜肉祛毒,去腐生肌!” 郭大爷话语里充斥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柴荣浑身一凛,抱拳大喝:“末将领命!定不负朝廷与父帅重托!” 朱秀小声问道:“敢问大帅,可有镇守河中的人选?” 郭威捋捋髯须,笑眯眯地道:“已在本帅心中,你不妨猜猜看!给你个提示,就在此次平叛大军随行人员当中!” 朱秀下意识地比划了个摇鸡毛扇的动作,沉吟片刻,说道:“大帅麾下,有资格接任河中军节帅的不在少数,不过依我看,最合适的只有一人,同州防御使李荣!” 郭威虎目一亮,不动声色:“说说看,为何?” 朱秀微微一笑:“此人资历颇深,却名声不显,当年先帝在晋阳起兵,李荣也是从龙之人。据闻,此人与李太后娘家有几分族亲关系,国舅李业非常看重他。若是由此人接掌河中军,不管是朝廷还是大帅,都能放心....” 柴荣存心考教他,笑道:“李荣既是太后族亲,大帅为何会放心将河中交给他?” 郭威也目光灼灼地看来,朱秀摊手笑道:“素闻李荣与杜重威交好,两年前在河北,杜重威勾结契丹人作乱,先帝迁怒于李荣,有意冷落他,幸亏郭帅向先帝进言,保举李荣出任先锋指挥使,大破杜重威与契丹联军,才重新赢回先帝信任。 有这天大的恩情在,想必李荣与郭帅暗地里的关系也不错....” 郭威与柴荣惊讶不已,郭威忙道:“此事隐秘,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面色不改地道:“当年在沧州城,柴帅与我闲聊时说起,我这人记性好,说一遍就记住了....” “我说的?”柴荣满脸迷惑,实在想不起自己有没有说过。 郭威没好气地瞪了柴荣一眼:“辛亏你只说给这小子听,要是让外人知道,少不了一场麻烦!” 柴荣只得认错道:“此事是孩儿考虑不周,以后绝不再犯!” 朱秀一脸坦然,只能在心里朝柴荣作揖赔罪。 这种事,以柴荣谨慎的性格当然不会往外说。 朱秀知道,没别的原因,看过史载而已。 李荣这人不简单,在往后也算一位风云人物。 得知他以同州防御使的身份,出现在郭威平叛大军麾下,朱秀就推测到,他应该就是郭大爷留下来收拾河中烂摊子的人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朱秀又想起一事,笑道:“大帅若是有意让李荣将军出掌河中军,还需另请一人向朝廷举荐,不可由大帅亲自举荐。” 郭威道:“我也是如此想的,只是该请谁帮忙向朝廷举荐?” 朱秀稍作思索,说道:“就请洛阳留守,临清王高行周!” 郭威思索片刻,指着朱秀大笑道:“好小子,当真是只狡猾的小狐狸!哈哈~” 高行周回开封养病去了,以他的分量,到时候朝廷商讨河中军节度使人选时,一定会派人咨询他的意见。 有高行周开口举荐,国舅李业肯定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件事就成了一半。 正商量间,魏仁浦急匆匆入堂,身后一名军士抱着一个木匣子。 “下去吧。”见礼过后,魏仁浦命军士退下。 “可有发现?”郭威笑道。 魏仁浦指着木匣子:“一年多来,开封与蒲州之间的书信往来,全都在此!” 郭威打开木匣子,随手一抓,抓起一摞书信,匣子里最少装有几百封。 “这么多....”郭威也有些惊讶,摇头讥笑:“看来当初李守贞起兵,看好他的人不在少数啊!” 魏仁浦冷笑道:“偌大朝堂,整日里歌功颂德,自称忠臣,可又有几人真正将忠字放心头?” 郭威瞟了几眼,根本没有兴趣一封封拆开看,连书信人也懒得知道。 “这些东西可是烫手山芋,你们都说说,该如何办?” 魏仁浦沉声道:“我建议全数烧毁。” 柴荣稍作考虑,道:“孩儿赞同魏先生所言。” 郭威嘿嘿笑道:“有这些书信在,近半数的朝廷大臣就有把柄抓在我手里,烧毁了当真可惜....朱秀,你说呢?” 朱秀微笑道:“大帅乃光明磊落、豪气干云的当世英雄,自然不屑于用此等低劣手段掌控朝臣。昔日官渡之战,大战在即,许都汉臣与河北袁绍暗通款曲,书信往来繁多,官渡之战后,这些书信悉数落入曹操手中。许都朝臣人心惶惶,担心曹操以此秋后算账,没想到曹操却一把大火将书信烧毁,从此后,许都人心大定,贤才争相归附。 大帅何不学曹操,收拢人心,以威望加诸于海内!” 魏仁浦笑道:“朱少郎所言不错,比起阴诡手段,大帅更需要堂堂正正的阳谋,笼络人心!” 郭威大笑,手一挥喝道:“烧!” 有军士搬来火盆,朱秀和魏仁浦取出书信,一封封扔进火盆里烧成灰烬。 做完这件事,朱秀和柴荣先行告退,堂中只剩郭威和魏仁浦。 郭威紧盯火盆里暗红的木炭,些许黑灰被风吹洒,落得满地都是。 郭威忽地疑惑道:“魏书生,你是不是跟朱秀私下里说过什么?” 魏仁浦笑道:“大帅此话何意?” 郭威虎目微凝,低声道:“难道你不觉得,朱秀这小子的心思,跟你很像?你们似乎都想让我与朝廷抗争?” 魏仁浦捋须轻笑道:“并非抗争,而是力求自保!万不得已之时,不妨....更进一步!” 很难想象一个看似羸弱的中年书生眼睛里,能迸射出那等野心勃勃的骇人光芒。 郭威沉着脸道:“你们想让我走李守贞的老路?” 魏仁浦失笑道:“李守贞不过豚犬,大帅乃是真正的深渊巨蛟,只等一个腾云而上蜕化成龙的机会,二者之间不可相提并论!” 郭威沉默许久,叹息道:“先帝待我情深义重,托孤之时我发过誓,只要刘氏不负我,我必不负刘氏!何况若因一己私利将天下拖入战乱,我郭威岂不真成了乱臣贼子,受天下人所不齿!” 魏仁浦苦笑道:“大帅愿意做伊尹霍光,可就怕当今官家是残暴不仁的桀纣之君,大帅退一步,他却要进无数步,直至将大帅逼至悬崖边缘....” 郭威起身,望着身后铺展高挂的大汉龙旗,低沉地道:“我无意与官家对抗,但也绝不会任人宰割!以目前的布置来看,就算面临最坏打算,我想要自保也绰绰有余。官家还年轻,等他历年几年,应该会有为人君者应有的气度和心胸....” 魏仁浦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他始终认为,大帅对于官家和朝局太过乐观了些。 大帅与李太后交好,但却忘了,如今官家早已不听太后劝导,而是宠信李业、王峻、后赞、聂文进等奸邪之徒。 就算官家能容得下大帅,可这些人想要掌权,四大顾命大臣就是最大的拦路石。 等这次大帅挟大胜之威班师回朝,威望人望必将达到顶峰,真正的位极人臣。 可如此一来,也难逃功高震主的结果。 官家与顾命大臣的矛盾,必将进一步激化。 魏仁浦不免有些忧心忡忡,大帅心性沉稳,定力非凡,可就怕官家在一帮佞臣的怂恿下,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疯狂举动.... 郭威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洒然一笑道:“说来也怪,我总觉得朱秀这小子,也在有意无意地提醒我防备朝廷。有时候,我当真怀疑你二人私下里商量过!” 魏仁浦笑道:“有道是英雄所见略同,朱秀才智卓绝,找机会我会认真跟他探讨探讨。” 说起朱秀,郭威来了兴致,笑哈哈地道:“对了,刚才你没来之前,我当着符昭信和符金盏的面,替朱秀说媒,想把老符家的二丫头撮合给他....” 当即,郭威唾沫横飞地聊起了八卦,魏仁浦捋须频频点头,听得有滋有味.... /107/107535/29101090.html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符家兄妹对朱小子的分析 两具棺木停在内城南门楼前,没有搭建灵棚遮蔽,没有摆放供桌,只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沾满泥灰的香炉放在地上,香炉里插着三支烧尽的供香。 两名披甲卫士守在一旁,无人前来祭拜,甚至无人靠近,来来往往的官员将领都绕着走。 符金盏走近,轻声道:“奉郭帅之令,前来祭拜。” 两名卫士朝她抱拳行礼,退到一旁等候。 符金盏站在棺木前,怔怔出神,两具同样的棺木没有任何字迹,甚至分不清里面装的骸骨谁是谁。 符昭信站在远处,两手抱胸斜倚着墙,连正眼也懒得瞧。 他对李守贞父子没有半点好感,只有深深的厌恶。 当年父亲要把大妹嫁给李崇训,他就明确表示不看好这桩婚事。 大妹乃女中豪杰,李崇训那种斗鸡溜犬的纨绔子弟,如何配得上她? 李守贞叛乱以后,更是妄图利用符金盏来胁迫符氏,逼得符彦卿不得不写下血书向朝廷自证清白。 李崇训不念夫妻情分,李守贞妄想拖符氏下水,这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死了干净。 符昭信一想到远在兖州的符氏满门几百口人,过了一年多惶惶不安的日子,心头的怒火怎么也平息不了,甚至想掀开棺木,扬了李家父子的骨灰.... 望着站在棺木前的符金盏,符昭信摇摇头低声叹息:“就是可怜了大妹,年纪轻轻背上寡妇之名....” 符昭信忧愁的不单单是大妹从此后成了寡妇,更是担心她今后孤苦伶仃的日子。 她可是叛臣家眷,就算有郭威和符氏联手保下她的性命,但今后想再嫁人只怕难了。 李守贞是新朝鼎立以来最大的叛臣,谁敢娶他的儿媳妇?简直是寿星公吃砒霜,找死! 符昭信越想越恼火,狠狠一拳将土墙砸出个浅坑。 符金盏重新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没有跪拜磕头,只是默默地看着那缕缕香雾摇曳直上。 片刻后,她转身离开。 符昭信急忙跟上,愤恨地道:“他父子不配受大妹香火供奉!要我说,他二人就该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符金盏淡然道:“人死如灯灭,无需再追究。” 符昭信恼怒道:“就因为他父子,我符氏满门四百余口,差点要为他们陪葬!不把他们的骨头拿去喂狗,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符金盏低声道:“罢了,一切都过去了。” 符昭信深吸口气,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大妹并非薄情之人,李守贞父子自焚而死,她的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不好受。 符昭信陪着她走在稍显冷清的街道上,随口笑道:“你说这郭帅也真是的,为何非得撮合二妹嫁给朱秀?” 符金盏淡笑道:“兄长还是觉得朱秀配不上环儿?” 符昭信犹豫了会,吞吞吐吐地道:“怎么说呢,朱秀人品才学肯定是没问题的,与我也很谈得来,否则我与他也不会兄弟相称。但朋友归朋友,涉及自家妹妹的婚事,当然得慎重考虑。” “兄长之意,朱秀的家世还是薄弱了些?”符金盏看他一眼。 符昭信坦然点头:“以他的家世,做我符氏的姻亲,确实有些不够格,只怕符氏会变成开封勋贵世家里的笑话。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因素。 二妹的性子你也知道,从小就不是安分之人,也不如你懂事得体,她成婚以后,如果夫家势弱,只怕压不住她,万一闹到最后一拍两散,往后二妹自己的日子不好过,符氏也跟着蒙羞....” 符金盏愣了愣,禁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兄长是担心,朱秀出身低,将来受咱们二妹欺负!” “可不是嘛!”符昭信满脸忧愁,“他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我既不想坑害朋友,也不愿二妹所托非人,更不想见到符氏因此名声受损。” 符金盏笑道:“兄长如今越来越有父亲一家之主的风范了,思考问题总是站在家族全局的高度。” 符昭信颇有几分得意:“多谢大妹夸奖,为兄近年来时常与父亲讨论家族事务,又在军中历练多年,总不至于还像过去一样胡闹不懂事!” 符金盏笑道:“兄长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依我看,如果环儿嫁给朱秀,你该担心的应该是咱们环儿才对!那妮子碰上朱秀,必定会被死死拿捏住。” 符昭信惊讶,满脸不信:“那小子还有这种本事?” 符金盏莞尔一笑:“不信的话咱们打赌如何?” 符昭信满脸狐疑,可是他从小赌运不佳,十赌九输,赶紧使劲摇头道:“我不赌!你与他认识的时间长,肯定比我更了解。” 符金盏抿嘴鄙夷地瞟了眼,加快步伐往前走。 符昭信急忙跟上,强自辩解道:“就算朱秀能降服二妹,但他的家世和官职地位,与符氏相差甚远,妻族势大,这婚事只怕也不长久,我也是为他二人着想....” 符金盏停下脚步,问道:“郭帅亲自为朱秀说媒,其中深意难道你还看不透?” 符昭信一愣,有所明悟:“你是说,郭帅已经把朱秀当作自己人,想要重点栽培他?” 符金盏反问道:“以朱秀展露出的才能,难道不值得郭帅看重拉拢?” 符昭信又一愣,点点头:“值得!” 符金盏又道:“两年多前在沧州,我就想将他举荐给父亲,让他为我符氏效力,可是你猜他如何说?” “如何说?”符昭信喃喃道。 符金盏苦笑道:“他委婉地拒绝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就有明确的投效对象,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符昭信面皮颤了颤,有些恼火,符氏招揽人才,竟然还有人拒绝,也算是天下奇闻了。 “他在等谁?”符昭信没好气道。 符金盏杏眼微凝:“柴荣!他早就想好,要投在柴荣麾下,所以才拒绝了符氏。” “....好小子!原来他早就图谋要投效在郭帅父子麾下!”符昭信终于明白过来。 符金盏淡笑道:“所以说,朱秀能有今天,全是他谋划已久的结果!此子心思之深,布局之远,你我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符昭信倒吸一口凉气,惊叹道:“听你这么一说,这小子当真可怕!他才多大年纪?难不成是精怪魑魅所化?真身其实是个千年老妖精?” 符金盏顿时无语,她这位大哥平时喜欢看志怪传奇,听一些稀奇古怪的评书,凡是稀罕事,总往鬼怪身上扯.... “嘿嘿~”符昭信也觉得自己的脑洞开大了,尴尬一笑。 “大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朱秀得郭帅和柴荣看重,今后的仕途只怕会顺畅许多。以那小子的能力,或许会成为郭帅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符氏与朱秀联姻,便是加深与郭帅的关系。” 符昭信一口气说道。 符金盏笑着点头,她的好大哥终于开窍了。 “可是父亲说过,官家与四大顾命重臣之间,已有水火不容的趋势,以郭帅的战功威望,定会成为官家的眼中钉。 符氏此刻与郭帅靠近,难道不怕引火烧身?” 符昭信摇摇头,忧心之色不减。 符金盏轻声道:“那就要看父亲会如何抉择了。鱼和熊掌,终究不可兼得....” /107/107535/29101091.html 第一百四十二章 周光逊的幸运 柴荣去找扈彦珂交接天雄军军务,朱秀叫上潘美,去探望周光逊。 比起河中军其他降将,周光逊的待遇要好不少。 不用前往集中营统一管理,不用限制人身自由,身边也没有专人监视,随身衣甲武器也无需上缴。 周光逊和老母住在内城一处民居,隔壁一户人家受雇负责照顾他,为他做饭洗衣,还有军医每日上门问诊。 朱秀和潘美上门探视时,周光逊正拄着拐杖,和老母在庭院里缓慢走动,晒晒太阳活动筋骨。 “周军使看来恢复的不错。”朱秀笑着打招呼。 周光逊见朱秀到来,意外又欣喜,拄着拐杖又不知该如何行礼,朱秀忙道:“用不着多礼,你继续活动你的,不用管我。” “让少郎君见笑了。”周光逊只得苦笑。 听到朱秀声音,周母眯着眼努力望去,只能看见一个模糊人影,伸手四处摸索:“可是小官人来了?” 朱秀搀扶住周母,笑道:“是我,老夫人近来可好?” “娘~”周光逊见老母紧紧拉着朱秀的胳膊,担心老母失了礼数,惹人不快。 朱秀摆摆手,示意无事,任由周母拽紧自己的胳膊。 周母很高兴,粗糙苍老的手小心翼翼拍拍朱秀的手,笑呵呵地道:“有劳小官人挂念,我瞎眼老婆子好着哩!多亏小官人,我儿才能活命,老婆子才能跟儿子团聚....儿啊,快些跪下给小官人叩头....” 周光逊一只胳膊吊着,一只手撑着拐杖,满脸无奈:“娘,我这副样子,磕不了头啊....” 周母这才想起儿子还有伤在身:“那....那你可得记着,以后要给小官人磕头,感谢他救了咱娘俩....” “是,娘放心,孩儿记在心里了。”母亲虽然絮叨,但周光逊依然认真听她说每一句话,从不觉得烦。 朱秀忙道:“老夫人啊,我给家里送来些布匹、粮食、瓜果鲜菜、茶叶酒水、生肉什么的,你跟着去认认,把东西搁放妥当。” 潘美上前扶住周母:“大娘啊,还记得我吗?我带您过去瞧瞧~” 周母听出潘美的声音,高兴道:“记得记得,你是潘大头....老婆子没记错吧?跟你去华阴接我的人,都是这么叫的....” 潘美咧咧嘴,潘都头被周母听成了潘大头。 “走走,大娘我带您过去瞅瞅,给您家送来好大一堆东西....”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老婆子娘俩已经受了太多恩惠,哪能收礼....” 潘美搀扶着絮叨不停的周母离开,周光逊苦笑道:“老母年迈昏聩,失礼之处请少郎君海涵。” 朱秀笑笑,感慨道:“你比我年长十几岁,还能有老母在耳边念叨,我却孑然一身,连个亲人都没有,相比较起来,该是我羡慕你才对!好了,不说这些,去屋檐下坐坐。” 望着朱秀朝前走去,周光逊轻叹口气,拄着拐杖跟上。 坐在檐下,朱秀笑道:“我问过军医了,说你的伤不要紧,好好养几个月,便可痊愈,不耽误你继续在军中效力。” 周光逊苦涩道:“河中军即将重组,从上到下大换血,我这个军使职务只怕有名无实。” 朱秀道:“河中军清洗重建是必然的,除了跟随你起事的一部分军将,其余大多数都要进行甄别筛选,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将来你会见到许多生面孔出现,也会有许多熟悉的人就此消失。” 周光逊苦笑道:“从军中到府衙,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在蒲州城四五年,从未像如今这般陌生过。” 朱秀笑道:“怎么,看到满城官员、将领大换血,你心里慌了?担心今后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周光逊抱拳,老老实实地道:“我心里确实没底,请少郎君指点!” 朱秀淡淡一笑:“不用慌,郭帅已经决定,任你为都知兵马使,往后统领牙外军,也算正式进入河中军高阶将领行列。此职务由郭帅报请朝廷,落在外人眼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周光逊浑身一震,惊喜若狂,激动得口齿都有些不清楚:“郭....郭帅亲自举荐我?这...这...请少郎君回禀郭帅,周光逊必定不负重望!” 朱秀点点头道:“你起事有功,郭帅赏罚分明,绝对不会亏待你。你的职务由郭帅亲自举荐,往后,你的身上难免会打上郭帅印记,此事有好有坏,你要有心理准备。” 周光逊重重点头:“少郎君放心,我明白。能留在河中军效力,我已经心满意足。我知道少郎君在其中也起到关键作用,大恩不言谢,少郎君的恩情,周光逊终身不忘!” 周光逊捏紧拳头,用力捶在胸膛,双目流露浓浓感激。 朱秀看看四周,凑近些,压低声道:“还有一事,我提前给你透点风声,不出意外的话,同州防御使李筠,将会接任河中军节度使。” 周光逊一惊,皱眉仔细想想,轻声道:“我对此人全无了解。” 朱秀笑道:“无妨,你只需记得,李筠表面上由朝廷直接任命,与郭帅毫无瓜葛,但其实,李筠与郭帅的私交不错....” “哦?”周光逊眉头紧锁,思索了好一会,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此事切记不可外露,你今后少不了要跟李筠打交道,心里要有分寸。”朱秀再三叮嘱。 周光逊抱拳沉声道:“少郎君所言,我时刻谨记在心,绝不敢忘!” “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好好休息,我走了。两日后,我们就要启程回泾州,往后你有事,就去城中盛和邸舍或者泰和酒楼,那里自会有人传递消息。 这两处生意是我的人在经营,今后在你的地盘上,暗中关照些就行,记住不要惹人怀疑。” 朱秀笑着交代几句,背着手离开庭院。 周光逊拄着拐杖目送他离开,默默在心里将他刚才的话又回想一遍,生怕有丝毫遗漏。 周光逊知道,作为一个靠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寒门将领,在河中军大清洗后,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朱秀。 这个智慧过人,浑身充满神秘的年轻郎君,能够在郭威和柴荣面前谈笑风生,甚至以一言决定他的生死富贵。 周光逊知道,作为武将,他的能力并不算出众,河中军里强过他的一抓一大把。 可在军中混迹这些年,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力强弱和职位高低、富贵与否没有必然关联。 能得到贵人赏识,才是至关重要。 以前,周光逊为王继勋卖命,才能在河中军站稳脚跟。 如今,朱秀成了周光逊的贵人,在这场河中军大清洗中,他成功留下,还高升成为一军高级将领。 几日前,心灰意冷逃出蒲州城时,周光逊觉得自己人生灰暗霉运连连,现在,他觉得自己是数万河中军将士里,最幸运的一个.... /107/107535/29101092.html 第一百四十三章 河中府事了 从周家出来,潘美两手拢袖,抽抽鼻子,仰天长叹:“想我娘了....” 朱秀讶异道:“你还有家眷留在大名?” 潘美踢飞路上的小石子,幽幽道:“早没了,只能回去烧柱香,希望梦里可以见到....” 朱秀歉然道:“对不住。” 两人相视一眼,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齐齐叹息一声。 朱秀也两手拢拢袖子,想起了后世的娘,神情有些黯然。 潘美安慰道:“找时间回濠州瞧瞧,说不定你家人还在那里。” 朱秀默默点头,濠州如今在南唐治下,回去的话,算是出国了。 当初他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濠州人,其实只是根据脑中残留的些许模糊记忆,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 而且就算他真是濠州人,家眷也都还在,那也是本体朱秀的亲人,实际上与他这个穿越客并无关系。 两个没有亲人的孤苦男人漫步在冷清的街道上,潘美转移话题道:“你好像很看重周光逊?” 朱秀道:“周光逊背景干净,为人忠厚孝顺,是个可以结交并且栽培的人。而且,他想留在河中军任职,今后还想有所发展,我是他唯一的选择。也算是我在河中军交下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吧。” 潘美斜瞟他几眼,忽地喝道:“不对!你小子不会平白无故为他铺路,你施恩于他,必定有所图谋!你朱秀无利不起早,快说,究竟又有何阴谋?” 朱秀满脑门黑线,怒瞪他一眼:“我岂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潘美哼唧道:“谁要是以为你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小白脸,那才是瞎了眼睛!” 朱秀愤怒地一甩袖袍,大踏步往前走。 潘美紧追两步,怪笑道:“你收买周光逊,在河中军楔钉子,意欲何为?不会也想有朝一日,学李守贞,来个传檄关中,割据称王吧?” 未等朱秀骂咧,潘美自个儿摇摇头:“不会,以你小子的奸猾,怎会干出这种脑袋被驴踢的事?可是没道理啊,关中平定,天下太平,你拉拢河中军作何?” 朱秀脚步一顿,冷笑盯着他:“那要是天下再度大乱,又会如何?” 潘美一愣,抬起手背贴住他的脑门,试试温度,狐疑道:“没发烫啊?你小子脑袋当真被驴踢了?平了李守贞,大汉朝不就太平了?要打仗也是跟契丹、孟蜀、南唐....好端端的,天下如何会大乱?” 朱秀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继续往街上走,潘美快步跟上,不依不饶地追问:“莫非天象又有示警?你又观测到什么?” 朱秀深吸口气,打量他一眼,忽地咧嘴笑道:“真想知道?” 潘美急忙点头:“想!” “好,你往后退三步,我就告诉你。” 潘美想了想,老老实实后退三步,啪叽一声,右脚踩到什么,又软又黏,稀烂稀烂的,他疑惑地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大泡牛粪。 朱秀摊手笑道:“这就是天象告诉我的,你今日会踩到屎。喏,果然应验,啧啧~还挺新鲜~” 潘美面皮颤了颤,眼里喷火,攥拳咬牙:“朱~秀~” 朱秀拔腿便跑,一阵风似的狂奔在大街上,往设在子城附近的临时军营逃去。 潘美怒吼一声,撒腿狂追,只是脚下裹满牛粪,让他跑起来一瘸一拐,生怕沾到别处。 街上行人赶紧躲避,有人甚至以为是哪里冒出的醉酒闲汉,在当街追打一位可怜的少年郎,准备要去找巡城官兵来捉拿恶汉.... 子城外的临时军营是天雄军驻地,也是朱秀和虓虎营驻扎的地方。 朱秀和营门守卫打个招呼,一溜烟跑进营地,往虓虎营驻地赶。 正巧符金盏和符昭信也在,李重进、赵匡胤也等候在军帐外。 潘美怒气冲冲追来,朱秀往李重进背后躲,大声呼喊:“潘美踩到屎啦!千万别靠近他!” 原本符金盏还想上前叫住他,闻言赶紧跳开,掩住口鼻略带嫌弃地道:“还不快去换洗干净?” 符昭信赵匡胤等人也急忙躲开,谁也不敢靠近。 潘美羞臊地满脸涨红,攥紧老拳刚要怒吼,柴荣和扈彦珂将军走来,身后还跟着张永德。 老将扈彦珂性子有些严肃,不喜嬉闹,当即怒视潘美喝道:“军营重地,张牙舞爪成何体统?你也是天雄军的?担任何职务?” 潘美赶紧立定站好,尴尬地嗫嚅着:“我....卑职是....” 符金盏忙道:“扈将军见谅,他是我符氏家将,随我一同前来的。” “符氏家将?”扈彦珂皱眉,正色道:“这里是天雄军营地,虽说仗打完了,但也不可在营地里嬉笑打闹。从今日起,由老夫暂时接手天雄军,你们莫要让我难做!” 柴荣笑着打圆场道:“老将军莫怪,是我让他们在此地等候的,商谈完事情,我们马上离开。” 扈彦珂捋捋花白的胡须,扫视一眼众人,摇摇头感叹一声:“年轻真好啊....” 送走扈彦珂,众人相视一眼,皆是欢愉地大笑起来,就像一群做错事被家长抓住的熊孩子般。 “潘美,你这是作何?”柴荣笑道。 朱秀从李重进身后探出脑袋,抢先道:“柴帅,这厮要揍我!” 潘美大怒,伸出一只脚给众人看,委屈地大声道:“是朱小子害得我踩了牛粪!”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柴荣哭笑不得:“你还是先去洗洗,莫在此吵闹了。” 潘美只得强忍不甘,抱拳道:“是!” 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朝朱秀挥拳头,朱秀自然不惧,挤眉弄眼无比嘚瑟。 柴荣看看众人,卸下重担似地长长舒口气,笑道:“即日起,我就不是天雄军节度使了,两日后,便启程前往长安。赵匡胤和张永德自然与我同行,随我前往永兴军任职。其余诸位,又有何打算?” 符昭信笑道:“柴节帅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和大帅赶往岐州,防备蜀军。” 朱秀看看符娘子,又看看柴荣,嬉笑道:“我回泾州,符娘子与我同行。柴帅,咱们离得近,永兴军那里没多大事,欢迎你随时莅临泾州指导工作!” 柴荣笑道:“好,听闻泾州变化奇大,我正想去瞧瞧。现在已是六月,争取年前去一趟。” “一言为定!咱们在泾州不见不散!”朱秀一拍巴掌,高兴地咧嘴直笑。 众人都有打算,唯独李重进没有着落,急得他直跺脚:“那我去哪?” 赵匡胤冷不丁地淡淡道:“自然是回开封,抱美人,喝大酒!” 明明是赵大挖苦他的话,李重进这厮竟然陷入沉思,摇摇头否决道:“不!你们都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有什么意思?” 柴荣无奈道:“大帅说了,你的任务到此结束,不许你随军去岐州。” 李重进眼睛一亮,刚想说那就去长安,紧接着又听柴荣道:“你也不许跟我去长安。” “....”李重进嘴唇哆嗦着,黑脸满是委屈,好像一个爹不亲娘不爱的苦孩子。 李重进环视众人,朱秀已经躲到了张永德身后,还是被他揪出来,气呼呼地道:“我跟你去泾州!” 朱秀干笑道:“泾州疲敝,苦寒潦倒,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怕难以招待....” 李重进瞪眼怒道:“那你刚才还邀请表兄去泾州?” “这个这个....”朱秀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拒绝。 柴荣急忙道:“那就如此说定,重进随朱秀去泾州暂住,待我处理完永兴军事务,就到泾州与你们汇合!” 朱秀傻眼了,身为地主,他还没答应呢,柴荣就已经愉快的决定了? 面对朱秀幽怨的眼神,柴荣似乎有些心虚,大手一挥道:“今日难得相聚,我做东请诸位吃酒!后日我们各自启程,泾州再聚!” 李重进没心没肺地率先欢呼起来,众人一阵敞怀大笑。 朱秀也只得跟着笑。 河中府之行算是告一段落,乾祐二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李守贞叛乱,也已顺利结束。 对此结局,总体来说朱秀表示满意。 只是大龄问题儿童李重进要跟他回泾州,让原本完美的旅程带上了一点点瑕疵.... 两日后,朱秀探望过毕红玉,嘱咐她若是在蒲州有事,可以去找周光逊帮忙解决。 众人在罗城南门,向郭威辞行。 “大帅请回,我们先告辞了!若是大帅在岐州事了,不妨绕道泾州,史节帅与我,以及彰义军全体军民,必箪食壶浆以迎大帅亲临!”朱秀郑重发出邀请。 郭威笑道:“泾州本帅只怕是去不成了,等永兴军安定了,让柴荣抽空去一趟吧,你们年轻人在一起也好交流。等到蜀军撤退,本帅还需尽快赶回开封,向官家复命。” 朱秀忙道:“是是,大帅乃朝中擎天柱石,万不可离朝太久!” 郭威捋捋髯须,笑眯眯地道:“那本帅何时能在开封见到你?” 朱秀眼珠轮了轮,闪烁其词地道:“这个....泾州那里暂时还离不开....不过我可以答应大帅,两三年之内,我一定前往开封拜见大帅!” 郭威虎目一闪:“好,这可是你说的,记住喽!” “大帅保重!魏先生保重!我们告辞了!”朱秀和符金盏、李重进一同行礼,而后乘车的乘车,上马的上马,在虓虎营战士的保护下,出城往西而去。 柴荣、赵匡胤、张永德三人,随后率领一队望云都亲卫轻装前行,日夜兼程赶往长安。 郭威登上城头,扶着堞墙远眺望去,忽地感叹一声道:“儿郎们都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他们这一去,耳根子倒是清静了,心里却空落落的....” 魏仁浦悠悠道:“大帅别忘了,李重进可不是去办正事的....” 郭威正有一番老怀安慰的感触,却被魏仁浦一盆冷水扑灭,气得吹胡子瞪眼。 此情此景,提起李重进,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大煞风景。 “重进啊,何时才能长进些?”郭威唉声叹气。 魏仁浦安慰道:“大帅也无需烦恼,李重进骁勇善战,两军对阵,斩将夺旗,他绝对是一把好手!” 郭威无奈道:“重进心思单纯,至情至性,战阵厮杀固然英勇,但为将者岂能只会打仗?朝堂官场上的明枪暗箭,他又如何应对?若没有我帮衬,也只有荣哥儿能照拂他了....” 魏仁浦笑道:“大帅怎么把朱秀忘了?柴节帅让他跟朱秀去泾州,难道只是随口说说?” 郭威愣了愣,恍然大笑道:“对对!重进与朱秀若能交好,对他大有裨益!终日跟一头小狐狸厮混,想来也能学得聪明些....哈哈~~” 想到此,郭威对李重进的担心也放下不少。 魏仁浦看在眼里,捋须轻声道:“大帅这般看重朱秀,对他大力栽培,只希望我们都没看错人,希望他将来成为大帅的得力帮手!” 郭威淡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该为他向符氏说媒?” 魏仁浦摇头道:“非也,朱秀若能与符氏联姻,大帅与符氏间的关系也能更加紧密,此事不管对朱秀还是对大帅,都是利大于弊,我当然乐见其成。只是....” 顿了下,魏仁浦皱眉道:“只是我隐隐有种感觉,朱秀此人,若是让他得势壮大,只怕不易掌控!” 郭威沉吟了会,说道:“朱秀的确才干非凡,心智、城府、见识都令人惊叹。不过我观其人,并无太大野心,虽有几分玩世不恭,却不失仁善,重情重义,就是心思太深了些,令人有些琢磨不透....” “我也有此隐忧。今日大帅助其得势,万一将来他反过头来与我们为敌,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魏仁浦苦笑连连。 郭威洒然一笑道:“行啦,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好了,我自问还能制得住他,就算我不在,还有荣哥儿。” 魏仁浦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自嘲一笑道:“说的也是,柴大郎也是人中龙凤,比起朱秀分毫不差!唉....真是后生可畏啊!” 郭威盯着魏仁浦看了会,忽地指着他大笑道:“我说魏书生,你不会是因为我帮朱秀撮合符氏的千金,嫉妒人家吧?” 魏仁浦捋捋须,坦然点头:“还真有几分嫉妒!怎么不见你为我介绍哪家女郎?” “哈哈~你个老不羞!要是你有人家朱小子一半的相貌,本帅马上就可以帮你介绍一位美娇娘!”郭威大声嘲笑。 魏仁浦羞愤得面红耳赤:“我年轻那会,也如他一般,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美少年!” 郭威不屑地笑骂道:“得了吧!你如朱秀一般年纪时,就因为长得丑,兜里又没钱,马上定亲的媳妇也跑了!我记得那户人家,还是县里的小财主?” 魏仁浦缅怀起过往,颇有些怀念:“不错,那娘子是汲县一位商贾家的女儿,后来嫁给了本县一名曹吏,还生了三个儿子....” 郭威开怀大笑道:“下次回乡祭祖,你不妨去看看人家,也算衣锦还乡。那户人家见了你,一定肠子都悔青了。” 魏仁浦洒脱地笑了笑:“何必去搅扰别人的清静?” 郭威赞赏地点点头,重重拍他的肩头:“走,去城里找个地方喝两杯!” 魏仁浦瘦弱的身躯颤了颤,急忙躲开,揉着肩膀没好气道:“说好了,你请客!” “我请就我请!”郭威满脸鄙夷,“你们这些狡诈如狐的家伙,一个个都他娘的是小气鬼!朱小子和你一个德行!” 郭威骂骂咧咧地拽着魏仁浦下了城头,去城里找地方吃酒,中年男人难得有清闲的时候.... /107/107535/29101093.html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途当中 七日后,朱秀一行途径长安,与等候在此的严平汇合,歇息半日后,继续出发赶往泾州。 柴荣和赵匡胤忙着整顿永兴军,督运岐州方面的军资供应,指派了张永德赶来送行。 一行人过奉天进入邠州,再有十日左右的行程就能回到泾州。 一路上,朱秀时刻留意符金盏的情绪变化,毕竟她跟李守贞父子在长安、奉天生活许久,万一触景生情之下,想起过往旧事,心生伤感.... 好在符金盏远比他想的还要豁达,与夫家的恩怨,或许在蒲州城那棺木前的三炷香燃尽时,就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符金盏与他主动谈起当年奉天县剿灭恶霸的趣事,她轻声诉说,朱秀认真聆听。 夕阳下,余晖洒落在符金盏绝美的脸庞,侧面望去,她的脸颊轮廓显出金黄曲线,缕缕青丝被风吹拂,说话时,她的唇角挂着浅浅笑容。 朱秀不经意间看过一眼,目光便再也挪不开。 当真是位美丽的女子啊~ 二十多岁的年纪,知情知性,恰似一枚熟透的蜜桃.... ” 若是那符家二娘子,能有大娘子八成的颜值,就算入赘咱也认了.... 朱秀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旋即悚然一惊,猛地摇头将其驱散,赶紧在心中默念太上老君静心咒.... 身为伟大的穿越者,被时代赋予重托的人,最大的忌讳就是被美色所惑! 相比于成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朱秀满脸肃然,持心守正,跨骑着灰驴子,摇晃鸡毛扇,以此驱散心中杂念。 潘美骑马跟在后头,瞅瞅轻声说话的符金盏,又瞟一眼神色不自然的朱秀,神情古怪地咧嘴。 实在忍不住,朱秀又借着交谈的机会,光明正大盯着符金盏看。 在沧州时,符娘子披甲挎刀,束起发髻,英姿飒爽满身英气,刚强有余柔美不足。 这一年来在蒲州城历经磨难,如今渐渐摆脱过往枷锁,让她整个人有容光焕发的变化。 脸蛋上的笑容更多了,也更温柔,弥补她性格里刚硬的一面,气质愈发迷人。 一位美丽的、有故事的女人,当真吸引人啊.... 朱秀两眼发痴,包含纯粹欣赏之意的目光仿佛被牢牢黏住,再也挪不开.... “咳咳!咳咳~”身后潘美突然重重咳嗽起来,用力捶打胸口。 符金盏回头朝他看来,朱秀回过神,也狐疑地望来。 “一口老痰卡住了!咳咳~”潘美嘿嘿笑,朱秀翻个白眼,这厮笑得可真傻。 符金盏继续清音叙说着奉天县的一些民俗趣闻,朱秀却是听得心不在焉。 一路走来,朱秀都在琢磨一个问题。 郭大爷为何要热情地帮他说媒? 对象还是大名鼎鼎的将门世家符氏? 琢磨了几日,他也基本能猜到郭大爷的用意。 郭大爷此次回朝,功劳、威望、人望都将达到人臣顶峰,放眼开封朝廷,再无别的臣子能与他相提并论。 郭大爷也将顶替苏逢吉,位居四大辅臣之首。 相应的,以刘承祐为首的新皇党势力,对郭大爷的忌惮也将直接拉满。 郭大爷看穿了自己回朝后的处境,急需在朝中和地方藩镇,寻找足够分量的势力与他结成同盟,共渡难关。 朝中有冯道、史弘肇等重臣的帮衬,枢密院又在郭大爷一手掌控下,想来不是问题。 地方藩镇,除了郭大爷的嫡系天雄军,还需要获得其他强势藩镇的支持。 盘踞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自然是最优选择。 郭威与符彦卿交好多年,李守贞叛乱之初,利用符金盏牵连符氏,刘承祐要找符氏的麻烦,还是郭威在朝堂上据理力争,帮符氏渡过一劫。 单凭这些还不够,郭威还需要进一步加深与符氏的关系,联姻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朱秀回想起,当日在蒲州城州府衙门,柴荣和符金盏都在时,郭大爷望着他俩那眼里冒光的情形。 照此看,郭大爷原本应该有撮合他二人的心思。 后来没开口,或许是考虑到符金盏毕竟夫家新丧,仓促间提及此事于情于理于礼都不合。 还有就是,朱秀知道柴荣与发妻刘氏夫妻恩爱,感情笃厚,还育有两个年幼的儿子,柴荣随郭威出征河中前,刘氏再度有孕。 言语间谈起刘氏,柴荣满眼爱意是掩饰不了的,朱秀对此很羡慕。 柴荣与朱秀闲聊时说起过,刘氏的出身比较普通,父亲当年只是徐州刺史麾下一个小小的押官,柴荣往来江淮贩卖茶叶时与其结识。 与老丈人一见如故,顺带着拐走了人家的闺女。 刘氏不以寒微而嫌弃柴荣,柴荣感激在心,愈发珍爱妻子。 当然,以柴荣今日之地位,刘家人做梦都能笑醒。 可惜没过两年老丈人病逝,刘家子嗣不旺,郭威和柴荣想帮衬都找不到人。 郭大爷是厚道人,自然做不出逼子休妻,另娶贵妇的恶事,柴荣更不可能答应。 符金盏就算是个寡妇,那也是符氏的寡妇,不可能给人做小,所以二人联姻之事目前来看根本行不通。 在朱秀看来,他二人也完全没这个心思,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至于郭大爷其他的儿子和子侄,要么年岁不匹配,要么就是觉得配不上人家符金盏。 譬如大龄问题儿童李重进,年岁倒是相当,也未娶妻,但只怕郭大爷也有自知之明,这个外甥太过磕碜了些,实在拿不出手.... 强配的话,符彦卿未必会答应,弄不好翻脸也有可能。 “哇嘎嘎嘎~”一阵二傻子似的狂笑声从前方不远处传来,朱秀伸长脖子望去,只见李重进和史向文跳入路旁的小水塘,卷起裤腿相互泼水、扔泥巴,玩得不亦乐乎.... 那黑粗大腿上的黑毛犹如毛裤,看着瘆人.... 朱秀默默收回目光,把这黑狗熊与又美又飒的符娘子联想到一块,本身就是一件挺造孽的事,朱秀在心里默念了几声罪过。 所以绕来绕去,头顶隐士高徒、青年才俊之名的朱秀,竟然脱颖而出,被郭大爷选中,推出去与符氏联姻。 作为柴荣忠实的部下和亲密的战友,关中平叛之战,朱秀再一次证明自己的价值和作用。 郭大爷能选中自己,朱秀觉得本身是一件很有眼光且没毛病的事。 可问题就在于,联姻的对象是符氏。 这件事严重超出了朱秀对自身的规划,目前还无法判断,对他将来的发展究竟是好是坏。 既然无法确定利弊,也无把握掌控,干脆不接受,以免惹麻烦,故而朱秀委婉表示拒绝。 可惜郭大爷的亲笔信已经送往兖州去了,信的内容是什么,朱秀不知道,现在只求符彦卿能够拒绝郭大爷的提议。 以这二位的强势,在这件事上,朱秀根本没有说话的份。 这就是包办婚姻的强大和可怕之处啊! 朱秀只能默默祈祷,符家千万不要听郭威的话,再送一个二娘子来泾州.... 符金盏察觉到身边的朱秀许久没有回应,侧目看去,只见他满脸痴怔,神情变化莫测,好像心事重重。 “在想什么?”符金盏轻笑,一双杏眼带着探究好奇。 朱秀回过神,有些心虚似地干笑:“听大娘子讲述关中的风土人情,不由心神向往....” 符金盏抿嘴道:“那你说说,我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这个这个....大娘子刚才说,奉天县外有山,还有一条河,叫啥来着....”朱秀故作思索。 潘美又在身后发出一连串嘲笑似地古怪声音,惹得朱秀回头怒视。 符金盏莞尔,忽地道:“你不会在想与我二妹见面之事吧?” “啊?怎...怎么可能?”朱秀汗颜,女人的直觉当真可怕。 符金盏笑道:“没想到你会为此事紧张不安!” 朱秀拱拱手,尴尬地道:“大娘子误会了....而且...而且郭帅当日只是随口一说,大娘子不必当真!” 符金盏正色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郭帅亲笔信,连同我的家书,一并送往兖州去了,再过几日,就能送到我父亲手中。此事由郭帅提出,我父必定重视。” “啊....这....”朱秀哑口无言,两鬓竟然渗出些汗水。 符金盏安慰道:“你不必紧张,如果父亲答应送二妹来泾州,少说也要过两三月,你才能见到人。” “呵呵....”朱秀擦拭汗渍,尬笑两声。 瞧她的意思,好像还挺想看到自家妹妹来泾州的。 符金盏心情不错,继续拿朱秀开玩笑:“如果当初在沧州,你答应随我去符氏见我父亲,凭你的才能,说不定早就做了我的妹婿,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了....” “....大娘子就饶过在下吧,莫再拿我说笑了....”朱秀哭笑不得,作揖讨饶。 符金盏咯咯笑了起来,娇艳如花。 朱秀有心跟符金盏打听一下,那位符二娘子品貌如何,又不知如何开口,眼珠转转,笑道: “在下听闻,大娘子年幼之时,有相士曾到府上做客,见到大娘子后大惊失色,称大娘子相貌贵不可言,此事不知真假?” 符金盏挽了挽发丝,淡淡道:“确有此事。那位老相士曾经为南唐开国国主李昇看过相。李昇之前随养父姓,叫做徐知诰,其父徐温乃南吴权臣。徐家父子还未掌权时,老相士就直言徐知诰有帝王之相,后来当真应验。” 朱秀惊讶不已,还有这么厉害的相士? “大娘子可知这位奇人的下落?”朱秀急忙问道。 符金盏笑道:“你也想找人看相?” 朱秀挠头嘿嘿笑道:“能得高人指点,往后必将一帆风顺。” “那老相士说我相貌贵不可言,你看看我如今下场,可能当真?” 符金盏摇摇头,不以为然:“卦卜测算,摸骨看相,古已有之,讨人吉利罢了,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那老相士对徐温父子说的话,我看多半是歪打正着而已。可笑李守贞当初就是因为听说了此事,才极力向我父亲求亲....” 符金盏嘴角冷笑,满面嘲讽,心里又有丝丝悲凉,一句相士之言,便让自己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朱秀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符金盏对那老相士的话不屑一顾,可在朱秀看来,那才是真正的高人啊! 不过这件事又牵扯到李守贞父子,不便深聊,朱秀急忙岔开话题道:“敢问大娘子,令妹....” 话没说出口,严平驾马飞奔过来,抱拳道:“少使君,属下有事禀报!” 朱秀只得作罢,朝符金盏告罪一声,跨着驴子随严平走到一旁,两人凑拢嘀嘀咕咕。 潘美瞟了眼,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趁着符娘子得空,潘美拍马上前,犹豫着道:“潘某有事想跟大娘子商议。” 符金盏笑道:“可是想说你离开符家,去往彰义军中效力之事?” 潘美怔了怔,“原来大娘子早已猜到,不错,正是此事!” 符金盏问道:“你当真决定了?” 潘美重重点头:“决定了!不过,若是大娘子还用得上某,某也愿意继续留在大娘子身边效力。” 符金盏轻声道:“不用,你今后就安心跟着朱秀吧。我始终只是一介女流,能做的终究有限,你跟着我不会有太大前途。” 潘美翻身下马,单膝跪倒:“某走投无路之时,承蒙符氏和大娘子收留,此番恩情,某永世不忘!将来大娘子若有差遣,潘美万死不辞!” “快起来!”符金盏诚恳道,“你的才能我知道,当一个小小家将着实委屈了。如今符氏不比往昔,引人瞩目的同时也暗藏许多忧患,若你继续留在符家,符家无法给予太多帮助,反而会拖累你。此事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找机会与你说。” 潘美满心感激:“多谢大娘子!” 符金盏朝朱秀望去,禁不住心生感慨。 不过两年时间,那个在沧州差点被当作契丹胡奴砍掉脑袋的少年郎,已在遥远的泾州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如今的朱秀,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吸引着各色人等聚拢在他身边。 符金盏凝眸遥望北方,真想赶快去到泾州,看看经过朱秀亲手改造后的边地,究竟会是何等景象.... /107/107535/29101094.html 第一百四十五章 李从嘉和徐铉的泾州历险记 泾州,阳晋川盐厂。 盐厂和安定县城直通的白盐大道上,一伙风尘仆仆的旅人乘车跨马而来。 他们一路询问盐厂具体位置,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中,朝盐厂赶去。 今日正值盐厂每七日一次的休息日,大批轮休的盐厂工人出厂回家,又或是到县城游逛,采买生活物品。 宽阔的白盐大道,甚至出现十几辆马车并行的盛景,货郎行人如织,牛马骡子驴叫声此起彼伏,有小贩沿街搭建棚户,贩卖货物,开设茶铺、瓜果糕饼铺,卖些吃吃喝喝的小玩意,也有各色手艺人,吆喝着兜售自己做的泥人、草虫、篾筐、扫帚等杂七杂八的物件。 如今的白盐大道,早已变成安定县外,最繁忙热闹的一条商业街兼通行要道。 一辆马车上,一位相貌奇特的少年探出脑袋,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双目生重瞳,额头宽广,一对兔牙隐约露在嘴唇外,配上白皙懵懂的表情,倒像是个文弱的小正太。 这一行人,正是跋山涉水,从江宁来到泾州的李从嘉、徐铉。 他们一年多前从江宁出发,乘客船逆江而上,直达江州,走汉水过沔阳入境后蜀。 原本规划的路线用不着绕一大圈,可是他们出发时,正值关中李守贞叛乱爆发,唐主李璟接到李守贞来信,蠢蠢欲动,妄图出兵配合李守贞,狠狠恶心一把开封。 刘承祐为此很是恼怒,召集众臣商议后,决定不与唐国妥协。 刘承祐调慕容彦超进驻蔡州,又让宿州慕容延钊屯兵淮水以北,摆出一副你若敢来,我就敢打的架势! 唐主李璟没想到刘汉内忧外患之下仍然态度强硬,一时间骑虎难下,汉、唐两国对峙于淮水,双方各自封锁边境,暂停贸易往来。 正因为如此,徐铉和李从嘉一行,只得绕远路从后蜀入境。 不幸的是,去到汉中,又恰好碰上蜀主孟昶出兵袭扰散关,准备趁着关中战乱之时,兵出散关偷一把鸡.... 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兵荒马乱不安全,徐铉不敢走,只得滞留下。 李从嘉提议既然到了汉中,前路又暂时不通,不如去成都溜达一圈,领略一番蜀地风情。 两人一拍即合,便又跑到成都玩耍数月。 等到边境局势缓和,这才启程走子午古道抵达长安,再绕个圈子来到泾州。 一路游山玩水,历时一年多,终于到了泾州。 原本他二人在江州就被李璟派人拦下,侥幸逃脱便马不停蹄赶往鄂州,直至离开唐国境内。 李璟急归急,却不敢大张旗鼓的追赶,更是将皇子李从嘉微服离境的消息死死捂住。 李璟知道,若是让汉主刘承祐或蜀主孟昶知道,唐国皇子竟然悄悄来到自家地盘,只怕他的好儿子就再也回不去了。 李璟在江宁大发一通脾气,秘密派人沿着他们行进的路线寻访。 徐铉和李从嘉乘坐的马车四周,跟着十名灰袍武士,个个目光锐利,孔武勇壮,领头之人名叫徐彪,是徐家的偏房子弟。 这些人,也都是徐家的家臣。 徐家除了是官宦世家,还是江淮之地最大的盐枭之一。 只不过求学做官的是徐家嫡脉,做私盐生意敛财的是偏支。 一个徐字,涵盖正反两面,黑白两道。 当然,偏支永远是为嫡脉服务,也只有在嫡脉的庇护下,私盐生意才能风生水起。 江南唐国,名义上盐铁财权收归国有,但实际上官盐与私盐都摆在明面上售卖,如徐家一样操作者数不胜数。 徐铉便是徐家嫡子,还有可能是下一任家主,辈分又高,徐彪这位在江南绿林道上名头响亮的大盐枭,在他面前只能算是孙辈。 徐彪骑马挎刀跟在马车旁,略显拥堵的人群让他有些烦躁。 有几个说笑打闹的青年从他身旁走过,徐彪忽地摁住一人肩头,喝问道:“喂!跟你打听个事,此路当真通往阳晋川盐厂?” 几个青年正是盐厂工人,见徐彪长相凶恶,还随身佩戴兵器,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听大哥口音,是外乡人吧?打听盐厂作何?” “啰嗦!要你管?就说是不是?”徐彪环眼怒瞪,五指用力,被摁住肩头的青年疼得龇牙咧嘴,急忙道:“是是!这条道叫白盐大道,再往前一里多,盐厂就在东北方向....” “哼!”徐彪松开手,摸出几枚铜钱扔在地上,双腿一夹马腹跟上。 几名青年捡起钱币,相互看看,撒腿就跑。 徐彪看着车水马龙的白盐大道,愈发觉得迷惑。 他也算是走南闯北,虽没来过泾州,但听说泾州闭塞穷困,百姓生活艰难。 可是入境泾州,一路走来,所见之处皆是一副国泰民安、百姓富足的盛世景象。 离开安定县城不远,那一片迁移户农垦开发区,数万亩水田连绵成片,周边一座座新建的村庄集镇热闹太平,如此盛景,更是令徐彪一行人惊叹咋舌。 这就是所谓的边地贫困州县? 要是汉王朝的州县都如泾州一般,那孟蜀和南唐也就没有延续的可能,趁早纳土归降,还能保下子孙富贵。 徐彪万分想不通,来到泾州之前,他甚至做好了饿肚子的准备,没想到这里的粮食比淮南还便宜,只要兜里有钱就行。 徐家的商铺遍布唐国,汉中和成都也有分号,他们一行人离开汉中前,才支取了不少银钱携带,所以一路走来日子过得还算舒坦。 徐彪咯一口痰吐在地上,摸出一块粗布手帕擤鼻涕,用完后觉得有些脏了,随手一扔落在身后。 刚抓起缰绳,一个戴红布袖标的大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张开手拦在徐彪马匹前,严厉地道:“这位官人,请你下马,将刚才吐的痰和扔掉的垃圾处理干净!” 徐彪一愣,一脸迷糊,骂咧道:“哪来的老婆子?滚开!” 马车里的徐铉探出头,不悦地呵斥道:“徐彪住嘴!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可随意辱骂人,怎地不听?” 徐彪急忙抱拳道:“三爷爷恕罪,下次不敢了!只是这悍妇突然将我拦住,真是莫名其妙!” 徐铉朝大婶看去,她胳膊上的红袖标格外显眼。 “这位大娘,不知有何事?”徐铉清清嗓,操一口别扭的开封官话,和颜悦色道。 大婶插着腰杆,听口音知道这伙人是外乡来的,语气缓和了几分,指着地面说道:“官府有规定,白盐大道不许抛洒垃圾,不许吐痰,更不许随处屙屎撒尿!外乡人初犯,不罚钱,但要清理干净!” 徐铉满脸讶异,一处小小县城,竟然还有如此规定? 他转头四处瞧瞧,大道上熙熙攘攘,地面却干干净净连片纸屑都没有。 兔牙李从嘉也探出脑袋,好奇问道:“敢问大娘,若是有灰物要扔,又或是要如厕,又该如何?” 大娘愣了愣:“啥叫灰物?” 李从嘉想想,忙解释道:“与垃圾意思相近。” 大娘没好气道:“垃圾就垃圾,文绉绉的别扭!瞧那边,那里有垃圾桶,路旁还有茅厕,扔垃圾上茅房,就往那去!” 李从嘉、徐铉、徐彪三颗脑袋齐齐朝大婶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大道几处固定位置,用泥砖砌成一个个圆柱桶,下边有带挡板的开口。 路旁,还有一间土屋,造型比较别致,分为左右两侧,两个入口。 这样的屋子,三人从未见过。 “那就是垃圾桶?”徐铉喃喃称奇。 “那是茅厕?”李从嘉微微张嘴,露出兔板牙。 大婶报以鄙夷的目光:“瞧你们也是富贵人家出行,怎地一点见识都没有?”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一眼,都感到有些脸红。 徐彪想要怒斥几句,徐铉忙喝道:“休得无礼!你马上把污秽擦干净,捡起你扔的....垃圾!” 徐彪不敢多嘴,翻身下马,捡起刚才扔的粗布手帕,将吐在地上的口痰擦干净。 大婶叉腰监督,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行啦,走吧走吧,记住喽,在安定县城和白盐大道都是一样的规矩,下次再被抓住,可就要罚钱啦!” 徐铉急忙叫住她:“大娘留步!敢问大娘是哪里人?” 大婶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安定县人!我家就在城西瓦头村,第二甲第六户!” 大婶很得意,瓦头村属于县城周边一个上等村,村中子弟大多在军中当兵。 如今在泾州,军户人家最先划拨田地,而且大多集中在县城周边,清剿薛家空留出的水田旱田,也优先划分给军户。 三月前公开招募兵士,短短几日便有万余青壮踊跃报名,最终在史匡威的亲自监督下,优选出三千勇健。 落选者无不遗憾,满心期待下一次募兵。 如今在泾州,当兵吃粮可是最优等的职业。 大婶的骄傲让徐铉和李从嘉有些莫名其妙,徐铉又急忙问道:“大娘既是泾州本地人,为何会讲中原官话?” 大婶一挺胸脯,伸出胳膊,露出红袖标:“瞧见没?咱可是受过培训,也是吃官家饭的!” 两个江南贵族子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那红袖标上绣着几个大字:卫生管理队,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白盐大道片区。 徐铉哭笑不得,这是何意? 难不成,泾州州府衙门,还专门成立了一支监督人不许吐痰随处大小便的队伍? 大婶不耐烦地挥挥手走了:“懒得跟你们这些外乡人说,啥都不懂....” 李从嘉眨巴眼,小声道:“徐先生,这里当真是泾州吗?为何似乎比江宁规矩都多?一个乡下农妇,也能受雇于官府?还凶巴巴地当街斥人?” “这里的确是泾州....”徐铉勉强笑了笑,“或许是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治理有方吧!此人,应该比较讲究,爱干净....” “会不会有扰民之嫌?”李从嘉疑惑道。 徐铉仔细想想:“应该不会,大道之上整洁如新,没有秽物和恶臭流水,也是一件令人赏心悦目之事。” 李从嘉点点脑袋:“徐先生说的在理。” 徐彪不屑道:“不就罚几文钱,给她就是,有何大不了的!一个老婆子,能耐我何?” 刚说完,只见一队身穿玄袍,腰间斜挎裹铁木棍的健卒迎面走来,与刚才那位戴红袖标的大婶说话,询问她道路上可有行人闹事.... 得知无事后,一队健卒作别大婶,继续沿街巡视。 从马车旁路过时,几道锐利目光带着审视之意朝徐铉李从嘉等人看来,着重关注徐彪和手下护卫。 徐铉看见这些人穿的玄袍胸前和背面绣着字:治安管理队。 李从嘉惊讶地发现,这队人里,有的只剩一只胳膊,有的瞎了眼、掉了耳朵,有的瘸了腿,但他们身上充斥剽悍之气,似乎都是行伍出身。 徐彪攥紧刀柄,却不敢轻举妄动,他是跑江湖的,警觉性一向很高,一眼看出这伙人都是军中退下的老卒,而且杀过不少人。 双方擦肩而过,治安队员眼里的警告意味很明显。 “快走快走!”徐铉低声催促,拉着李从嘉坐回车厢。 “走!”徐彪低喝,赶车的护卫抽打马鞭,继续沿着白盐大道往前走。 徐彪回头看了眼,那伙老卒没有跟上,长长松口气。 “妈的,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徐彪骂咧一声,心里却不由有些庆幸,闭上嘴不敢再乱说话。 来到阳晋川盐厂,却发现有兵丁守卫,根本无法接近。 徐彪此行除了护卫徐铉和李从嘉,还要奉家主之令,与彰义军接触,商量在盐运上的生意合作。 徐彪想亲自到盐厂内瞧瞧,看看近来在淮北声名鹊起的泾州白盐,究竟是如何产出的。 徐铉道:“想进入盐厂,看来只有先去造访彰义军史节帅。” 李从嘉小声道:“我们还是快走吧,山沟里有不少兵士露头,都在打量我们,此地应该有重兵把守....” 刚说完,一队骑士从白盐大道赶来,大概有五六十人,领头之人赫然是关铁石。 关铁石身后坐着一人,是刚才被徐彪拦住问话的青年。 那青年跳下马,指着徐彪大声道:“就是他们!他们一路打听盐厂情况,只怕是不怀好意!” 关铁石甲胄在身,一挥手,骑军兵士将徐铉一行人团团围住。 附近山岗、树林、山沟突然冒出上百名手持弓弩的兵士,上百支箭弩对准他们。 李从嘉吓得小脸发白,徐铉满脸铁青。 徐彪率领一众护卫拔刀,厉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关铁石皱眉,听口音像是江淮一带的人,冷冷地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们!你们是何身份?接近盐厂有何目的?” 徐铉钻出车厢,拱拱手道:“这位将军,还请带我们去见史节帅。” 关铁石摇头道:“节帅其实你们想见就能见?我劝你们老实交代,是何身份,从何而来,有何目的,否则,全部拿下!” 一声厉喝,骑军兵士握刀在手,不远处弓弦紧绷的声音令人心惊。 徐铉忙道:“将军恕罪,我们是来跟史节帅谈生意的....” 关铁石厉声道:“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三爷爷....”徐彪低呼一声,后背心被汗水浸透。 徐铉苦笑道:“都把兵器放下....” 徐彪咬咬牙,扔掉手中刀,其余护卫也只得照做。 形势比人强,一旦交手,他们必死无疑。 “拿下!”关铁石挥手,军士们一拥上前,将所有人捆住。 “我们要见史节帅!”徐铉挣扎着,还在做最后的抗争。 可惜关铁石没理会,冷冷喝道:“全数押往改造场!” 徐彪一急,用江淮话大声咒骂,可惜被两个粗壮军士死死摁住。 一名部下凑近道:“可要派人传信帅爷?” 关铁石摩挲下巴,笑道:“帅爷和雁娘子去临泾县,考察新建的农垦区,走之前说,让我们没事别去烦他。反正少使君快回来了,到时候再说吧。那些家伙,先扔进改造场老老实实干几天活好了,都是劳动力,不用多浪费....” 部下笑道:“自从少使君接手彰义军,帅爷的日子过得可太舒服了,啥事都不用操心!” “那是!”关铁石大笑,一挥手:“回城!” 骑军队伍疾驰而去,阳晋川盐厂四周的守兵重新复归原位.... /107/107535/29101095.html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符二娘子爱吃糖 兖州。 泰宁军。 节度衙署兼魏国公府上。 后宅一座三层楼阁是符彦卿几个女儿的闺楼。 符彦卿共有六女,嫡女三个,庶女三个。 嫡女中,长女金盏早年嫁人,第二任正室夫人杨氏所出的小女金菀只有七岁,杨氏便带在身边照顾。 三个庶女两个已经出嫁,还有一个也在年初许了人家,在府上单独划设庭院居住。 一整座闺楼,便成了嫡出二女符金环的闺房。 符金环与符昭信、符金盏都是一母所生,他们的母亲是符彦卿的元配夫人,可惜生下符金环没过几年便病逝。 现任正室夫人杨氏,与元配夫人前后脚嫁给符彦卿,多年来姐妹相处和睦,符氏家宅安宁。 杨氏识得大体,将符昭信兄妹三人视若己出,兄妹三人也将杨氏视为嫡母。 要论治家有方,符彦卿在当朝勋贵里绝对榜上有名。 二楼卧房内,符金环坐在梳妆台前。 她一袭红罗大袖长裙,肩上搭着披帛,光洁的额头贴着花钿,发盘斜插朱钗,巧笑之间顾盼生辉,一颦一簇既有万般风情,也不失青春灵动。 符金环身前摆放一个做工精美的纸盒,纸盒上书写几个笔法清丽的字迹:广和糖大礼包 符金环皱皱鼻头仔细嗅嗅,闻到一股独特的香甜气息,从纸盒里飘散出来,顿时明眸弯弯成月牙儿,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 纸盒里又有五颜六色的纸包,装束成花朵形状,相当别致好看。 每一份花朵纸包,都装有一份不同的糖果,纸包上还书写不同的名字:白糖酥、橘糖、花糖、芝麻糖、桃糖、油糖.... 一份大礼包里,大概有十几种口味不一的糖果。 符金环最喜欢吃的一味叫做太妃糖,带着浓浓糖浆焦香,一口咬破还会流出香甜乳酪,能甜到人心头,因此又被称作软心糖、乳心糖。 符金环找出太妃糖纸包,两根葱嫩玉指小心解开丝线,里面包有八块太妃糖。 她拈出一块放入檀口,双唇抿紧,闭上眼仔细回味。 当甜糯的乳酪触及味蕾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生出,令她满脸陶醉,眉梢都显露出雀跃欢喜。 回味了好一会后,符金环用力咂咂嘴巴,睁开双眸,望着只剩七块太妃糖的纸包,小脸苦哈哈地一阵心痛。 只得气鼓鼓地嘟嘟嘴,又用丝线小心束紧纸包。 “每日只能吃一块!” 符金环嘀咕着,认真告诉自己。 可是转念一想,一日一块,也只够吃七日。 “那就两日吃一块?” 她又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可是一想到两日才能尝到那种甜腻在心头的滋味,又让她有些不甘,心头像小猫挠痒痒,十分难耐。 符金环万般纠结,只能解开装有花糖的纸包,拈出一块塞嘴里,含着糖块在嘴里打转,用花香甜味抚慰内心。 “一份小份太妃糖要四百文钱,小份十块装,够我吃十日,大份九百文钱,有二十五块,够我吃二十五日,我一月的例钱是一贯....究竟买哪种更划算呢?” 符金环鼓起莫大的勇气,将糖果大礼包合拢,推到一旁,掰着手指头认真盘算。 “哎呀....好难啊!” 可是很快她就放弃了,小脸皱成一团,趴在梳妆台前,下巴垫着手背,满脸郁闷。 她的算学属于能气死先生的那种,符彦卿曾经请来一位南唐国子监致仕的算学博士,负责教授符家子弟算术。 二娘子符金环作为其中学渣之最,差点没把老博士气得蹬腿升天。 符金环闷闷地撑着下巴,嘟嘴抱怨:“要是一块太妃糖只卖一文钱就好了!哼哼~真是黑心商人~~” 符金环脑海里似乎形成一个没有相貌的虚拟小人,她拿针狠狠戳他,以泄心中不满。 “咯咯咯~~”很快,她又被自己的恶趣味惹得娇笑连连。 “唉~可是糖果真的很贵啊!”符金环想到自己每月只有一贯的例钱,全部拿来买糖的话,就剩不下多少了。 摸摸空瘪瘪的荷包,符金环小嘴一瘪差点难过地哭出声来。 三月前,开封城里新开了一间广和商汇,主要经营河西、蜀地、西域一带的商货买卖。 广和商汇的标志性产品,就是广和白糖。 一经推出便轰动开封城,成为达官显贵之家必备的糖品。 这种糖又被称作糖霜,洁白如雪,细如砂砾,清甜可口,光从卖相看就相当高级。 当然,价钱也是寻常饴糖、蜜糖的两到三倍,轻松步入奢侈品行列。 以目前的生产力来说,糖作为一种解馋的小贵产品,本就不是寻常百姓家里的常备品、必需品。 广和白糖迅速在开封打响名头,得益于官宦士族和商贾富户的追捧,寻常百姓只是得闻其名,却不见真容。 符彦卿去开封觐见官家,回来时恰好碰上广和商汇开张,听友人议论,知道了糖霜之名,便派人去采买了一些,又买了些店里售卖的各色糖果,带回兖州给儿女们尝尝鲜。 符金环作为最受宠的二丫头,自然拥有优先选择权,见太妃糖的名字起得有趣,便挑选一些带回阁楼,没想到吃过后,从此便不可自拔,深深为那甜腻香味迷醉。 这些新奇的糖果只有开封城里的广和商汇才有得卖,符金环只能每月使唤家中仆役,赶到开封采购。 二娘子使唤自家仆人,自然是不用给路费和报酬的,但采买糖果的钱却要她自己出。 符彦卿和杨氏虽然宠爱她,但也不会过分宠溺,每月只有一贯的例钱,供她自己支用,超过的,账房打死都不会给,除非有符彦卿的首肯。 即便如此,以她每月微薄的例钱,依旧负担不起高昂的吃糖钱。 太妃糖不愧有太妃之名,在广和商汇所有糖果里属于高端产品,每月限量供应,价钱也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符金环为了每月能吃得上太妃糖,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不得不勒紧裙带过日子。 每月花钱吃上心心念念的糖果,是她最开心也是最心痛的时候。 每吃一次,就要在心里拿针戳那广和商汇的黑心大东主.... 糖果大礼包是广和商汇新推出的产品,听说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有,还需要提前预订。 大礼包里装有种类繁多的糖果,价钱比平时单独买划算不少。 符金环这次派人买回来的,是庆贺端午的新款.... 她攒了两月的例钱,还跟几个贴身侍女借了些,才够买一份大礼包。 往后两月,符二娘子不得不再把裙带勒紧些....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侍女墨香端着一盘鲜果送上楼。 “刚洗净的樱桃和红柰,二娘子快用些,可新鲜啦!” 墨香把果盘放在桌案上,走到梳妆台旁笑道。 符金环有气无力地趴着,瘪嘴哭诉:“墨香,我好穷啊~~” 墨香无奈道:“二娘子少吃些糖果,钱就攒下了。” 符金环拽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道:“我可以穷,但是不可以不吃糖....” 墨香翻着白眼,推开符金环的手,准备下楼去。 “等等!”符金环急忙拉住她,可怜兮兮地央求道:“那个....好墨香,再借我两贯钱....” 墨香果断地摇头道:“二娘子,你每月大把大把的钱扔进那广和商汇,弄得自己荷包空空,当真不值得!那商汇的黑心东主,只怕要将你当成财神爷供起来。 不是婢子不借,实在是婢子也有难处。一来呢,婢子每月的工钱,还要带回家奉养父母。二来呢,夫人已经发话了,不许婢子们再借钱给二娘子买糖,婢子可不敢违背夫人命令。” 符金环狡黠地嬉笑道:“你不是还藏了些私房钱?攒着做嫁妆的?” 墨香脸蛋一红,害羞道:“上个月就给了二娘子,当真不剩多少了!” “好墨香!再借我些嘛!一点点就够了!等大哥回来,我马上让他赔你!还算利息!”符金环摇晃着她的手臂,苦着小脸哀求。 墨香不为所动,只是摇头:“不行!夫人知道会骂死我的!” “哼!~”符金环佯装生气,鼓着嘴巴:“你不借给我,我就模仿爹的字迹,写条子让账房支钱!” 墨香急忙道:“二娘子千万不可!上次就被老爷训斥,要是再犯,非得罚你禁足不可!” 符金环气鼓鼓地道:“禁足就禁足!反正有你陪我!” 墨香哭笑不得,倍感头疼。 二娘子有一绝技,擅长模仿字迹,特别是学老爷写字,那叫一个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为了买广和糖,符金环已经铤而走险用过一次,账房结账时很快发现不对,禀报符彦卿,符彦卿一看就知道是自己闺女做的好事,叫过去骂过一次。 要是故技重施,符金环非得受责罚不可,连带着闺楼的侍婢也要受罚。 墨香咬咬唇,有些委屈地道:“就再借二娘子一贯好了,那可是婢子最后的家底。” “墨香你真好!”符金环喜笑颜开,紧紧抱住她的腰。 两个少女嬉笑一会,墨香又幽怨地道:“二娘子可要快些还我,那些都是我攒的嫁妆钱,人家将来还要出嫁呢!” “我知道啦!大哥有钱,到时候让他再赏你些。”符金环嬉笑,“墨香你才十六,比我还小一岁呢,就着急嫁人了?真不害羞!” 墨香粉脸染红晕,辩解道:“我们做婢子的,当然要为自己找个好归宿!否则将来老了,干不了活,也不能留在府里养老呀!二娘子不嫁人,是因为眼界高,寻常的郎君哪能入眼!要是二娘子想嫁人,放出话去,登门求亲的官家子,只怕能从开封排到兖州来!” 符金环趴在榻上,手指卷绕发丝,娇笑道:“谁说你不能留在府里养老?将来等我出嫁,你做我的陪嫁丫鬟不就行了!” 墨香急忙摇头:“不要!谁知道老爷会把二娘子嫁给什么人!万一....万一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咋办?” 符金环气得羞红了脸蛋,张牙舞爪地朝她扑去:“死丫头敢咒我嫁给糟老头子?撕烂你的嘴!站住!” 墨香嬉笑着躲开,两女围绕桌案追逐打闹,相互挠痒痒,最后又双双倒在榻上。 二女闹得气喘吁吁,墨香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趴在符金环耳边,小声道:“二娘子,方才我去主宅卧房时,听到老爷和夫人在说话呢!好像说的就是你的婚事....” 符金环一惊,急忙警惕地问道:“爹说什么?” 墨香蹙眉努力回想:“好像....好像老爷接到一封信,是从河中府送来的,写信的人叫做郭...郭啥来着?” “郭威?”符金环疑惑道。 “不对!不叫这个名,叫郭...郭枢密...还有郭大帅....”墨香点头满脸肯定,“二娘子,这人有两个名字吗?听起来怪怪的....” 符金环笑嘻嘻地在她脑门上轻轻拍了拍:“笨蛋墨香,人家叫郭威,当朝枢密使,兼领朝廷大军主持平叛战事,乃是大军统帅,所以爹称呼他为郭枢密、郭大帅!郭叔叔可是我家的世交!” 墨香捂住脑门,嘟嘟嘴:“我一个小小婢女,哪里懂得这些....” 符金环催促道:“快说,郭叔叔信上说什么?” 墨香眨眼想了想:“婢子就是出门前听到那么一嘴,老爷嘀嘀咕咕地对夫人说,什么....郭大帅想与符氏结亲....什么两家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好像还说,要送二娘子去....去哪里来着?婢子没敢多听,不知道了! 噢对了,大娘子的家信也到了,老爷和夫人看了可高兴呢!大娘子平安无事,真是菩萨保佑,我明日就去庙里上香,感谢菩萨....” 墨香絮絮叨叨地说着。 “大姐寄回家信了?”符金环惊喜过望。 符金盏平安脱困的消息,在蒲州城告破第一时间就被送回兖州,符氏一家喜极而泣。 符金环也期待着赶快与大姐重逢。 墨香好奇地问道:“二娘子,老爷想把你嫁给那位郭大官人的儿子吗?” 符金环蹙眉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是,郭叔叔有一养子,早已成婚多年,其余亲子听说年纪尚小。” “那就是侄子?外甥?”墨香又判断道。 符金环白了她一眼,起身拉着她往楼下走:“去听听他们说什么不就知道了!” “哎呀二娘子,我可不敢去!”墨香挣扎着。 符金环想了想松开她:“我自己去!” 蹬蹬蹬轻快跑下楼,符金环跑出小院,往主宅溜去。 /107/107535/29101096.html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朱秀是个好小伙子 魏国公府,主宅内书房。 符彦卿坐在案前,拿着从蒲州城送来的书信,眉头紧锁看了数遍。 信是郭威亲笔所写,连同符金盏的家书,通过符家的渠道送来。 符彦卿与郭威交往多年,彼此熟络,信里又加盖郭威私印,自然不会有假。 只是这信的内容,让符彦卿陷入沉思。 夫人杨氏拿着符金盏的家书,坐在一旁,一边看一边默默垂泪,抽噎不止。 符彦卿无奈道:“金盏脱困,得以保全性命,一切安好,夫人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哭泣不止?” 杨氏捏着手帕擦擦泪,说道:“妾身是为大妹高兴而哭!” 符彦卿苦笑摇头,杨氏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哀哀怨怨地絮叨:“金盏虽非妾身所出,但自从姐姐走后,他们兄妹三人都是由妾身抚养长大,我们母子感情深厚....金盏远嫁蒲州,上一次见还是两年多前....该死的李守贞,自家作孽寻死也就罢了,还想拉着符氏陪葬!父子俩没一个好东西,死了活该!” 符彦卿叹口气道:“行啦夫人,人死如灯灭,恩怨一笔勾销,我符氏满门毫发无损,金盏安然无事,已经是托天之大幸!” “那倒是....”杨氏抹抹泪,将符金盏的家书小心收好,“待会拿去给金环看,她们姐妹自小同榻而眠,心连着心....” 杨氏见符彦卿不搭理她,只顾拿着书信紧盯,眉头拧在一块,不由关切道:“郭枢密信中说了什么?” 符彦卿下意识地喃喃道:“郭威瞧上了金环....” “啊?什么?!”杨氏大惊失色,手中的丝帕掉落在地。 符彦卿回过神,急忙道:“不不!夫人切莫误会,郭威信中说,他麾下有一青年才俊,与我家金环年岁相当,想代为说媒,撮合两家亲事!” 杨氏嗔怪地瞪了眼丈夫,抚了抚胸口:“吓死妾身了!” 符彦卿汗颜不已,轻拍额头苦笑连连。 提及符金环的婚事,杨氏来了兴趣,急忙坐在一旁问道:“具体怎么说?此人姓甚名谁?家世如何?有何官职爵位?与郭枢密是何关系....” 符彦卿无奈道:“夫人问得如此详细,叫为夫如何回答?郭威信中也未透露太多....” “郭威说,此子名叫朱秀,濠州人,原来是天雄军麾下行军参谋,后来去泾州,投在彰义军史匡威麾下,深受史匡威信任重用。 此次关中平叛,剿灭王景崇和赵思绾,朱秀有献计破敌之功,攻破蒲州城,也因朱秀用计招降叛军将领,里应外合才能一举消灭李守贞! 郭威说,他会向朝廷请功,表举朱秀为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杨氏听得仔细,听罢,又将符金盏的家书展开,指着上面提到的名字惊讶道:“莫非就是救金盏脱困之人?” 符彦卿捋捋须:“不错,正是此子!” 杨氏愣了愣,狐疑道:“朱秀....妾身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过?” 符彦卿笑道:“夫人忘了,两年前金盏从沧州回来时,与我们说过,她在沧州遇见一位隐士高徒,行事与常人不同,虽是一介少年,却胸有锦绣,见识非凡。沧州城能够守住,此人功不可没!” 杨氏回想起来,惊讶道:“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原来,郭枢密说的人就是他?” 符彦卿点点头,笑道:“此子倒是与我符氏颇有缘分。” 杨氏皱眉道:“金盏在家书里,也对此人赞不绝口。那孩子心气高,从未见她对谁有如此评价。他能得到郭枢密赏识,才干想必是不会差的。只是朝廷里,没听说有朱姓大臣呀?濠州那边,也未听说有什么朱氏高门存在?而且泾州偏远,他又只是一个行军司马,官职也低了些....” “真是妇人之见!”符彦卿摇摇头,“夫人莫忘了,此子能得郭威亲自帮忙说媒,本身就足以说明许多问题!官职家世差了些也无妨,以他的年岁,只要跟对人,走对路,将来大有可为啊!” 杨氏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道:“会不会是这个叫朱秀的,依仗着对符氏有恩,想联合郭枢密,强逼我符氏嫁女?” 符彦卿哭笑不得,训斥道:“一派胡言!郭威乃当世豪雄,又与我相交多年,岂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更何况,若我符氏不答应,又有谁敢强逼?” 杨氏讪笑道:“老爷息怒,是妾身失言。不过,妾身还是觉得,此子的身份低了些,与咱家金环不相配。” “唔....”符彦卿捋须,沉吟不语。 杨氏毕竟与他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当即察觉到丈夫的心思,惊声道:“老爷不会想答应郭枢密吧?” “若是郭枢密替自家子侄求亲,只要金环同意,妾身当然乐见其成。可这朱秀,连郭枢密的正式部将都算不上,又身处遥远偏僻的泾州,就算有几分才干,将来又有多大的前程?他救了金盏,对符氏有恩,老爷可以送他一大笔财物,也可以找机会提携报答,但要嫁女....妾身可不答应!” 杨氏说着说着就垂泪不止,更咽道:“金盏嫁去蒲州,妾身就觉得已是相隔千山万水,可泾州比蒲州更远,还是边地,听说那边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三天两头跟蜀军、吐蕃人打仗....那种地方怎能长住?” 符彦卿被夫人一顿哭诉吵得脑仁疼,耐着性子安抚道:“夫人莫急,此事八字还没一撇,成与不成全看符氏如何决定。你这哭哭啼啼的,弄得好像马上就要送金环出嫁似的....” 符彦卿伸手抹去老妻脸上泪痕,惹得杨氏一阵嗔怪,破涕为笑:“老爷可是答应妾身,回绝此事?” 符彦卿含糊地笑道:“且容为夫想想如何回信。” 杨氏起身福礼道:“妾身先告退,不打扰老爷了。” 等到杨氏离开内书房,符彦卿抓起盘子里盛放的一枚核桃,随手扔出窗外,响起细碎地一声“哎呀”! “你还要藏到何时?赶快进来!”符彦卿高声笑道,目瞳里尽显宠溺之色。 “嘻嘻~”窗外,符金环鬼鬼祟祟冒出头,调皮地将核桃扔回房,符彦卿随手接住,稍一用力便压碎。 符金环一溜烟地跑进内书房,站在符彦卿身后为他捏肩捶背,大献殷勤。 “爹爹怎么发现我的?” 符彦卿将核桃仁挑出,笑眯眯地道:“爹打了一辈子仗,要是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哪里能活到今日?” 符金环倚在他身边,娇笑道:“天下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符第四,当年可是庄宗皇帝亲自遴选的从马直,武艺非凡,天下罕有敌手!” 符金环哼哼嘿嘿地两手胡乱比划着。 “哈哈~爹爹老了!已是知天命的老头子,不中用啦!”符彦卿宠溺地看着爱女。 “爹爹才不老呢!”符金环抱着父亲的胳膊。 符彦卿轻声道:“爹的确老了,可爹还没看到你出嫁,舍不得老啊....” 符金环仰头,一脸娇憨:“爹爹也想我嫁给郭叔叔介绍的朱....朱啥来着?” “朱秀。”符彦卿笑道,“你都听见了?有什么想法?跟爹说说。你这丫头与金盏一样,从小就有主意。当年嫁你姐姐,爹若是多听听她的意思,只怕就不会同意李守贞求亲,也不至于让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还差点让符氏受牵连....” 符彦卿眼里划过些黯然自责,符金环忙道:“姐姐跟我说过,当年李守贞势大,符氏若不与其联姻,只怕难以抵抗契丹兵祸,姐姐虽不喜欢李崇训,但为了符氏,她愿意成婚。时隔多年,爹爹无需责备自己。” 符彦卿老怀安慰,轻抚女儿发髻,欣慰道:“爹的环儿也长大了....” 符金环幽幽道:“爹,如今咱们符家,也要依靠郭叔叔,才能活下去吗?” 符彦卿笑道:“那倒不至于。郭威来信,也只是与我商量的口吻,若符氏有意,可以送你去泾州,借着与你姐姐重逢为名,与那朱秀见上一面。你大哥现在跟随郭威在岐州防备蜀军,你姐姐在泾州散心,若是你愿意,也可以去一趟,就当做出门远游,到时候你们兄妹三人再一起回来。” 符金环眨眨眼眸,噘着嘴道:“我听出来了,爹爹的意思,还是想让我去见见那朱秀。” “呵呵,爹相信你郭叔叔的眼光,他撮合的人,应该不差。当然,你也无需将此事放在心上,就当成去泾州玩一趟,正好你姐姐也在那。如今关中平靖,爹爹沿途托人照料,一定让你一路玩得开开心心。” 符金环歪着脑袋:“那爹爹刚才还哄骗娘说,要回绝了郭叔叔呢!” “我何时说了?呵呵,爹说的是,想想如何回信,可没说答不答应。”符彦卿捋须笑了笑。 “爹爹真狡诈!您是想让我去跟娘说?”符金环一语道破。 符彦卿大笑:“知爹爹者,金环也!哈哈~对付你娘,你比爹更在行!” 符金环想了想,忽地问道:“爹,泾州与岐州是不是相隔不远?” 符彦卿道:“泾州与岐州接壤,从安定到雍县,不过三五日行程。” “太好了!”符金环双眸放光,雀跃地挥挥小拳头。 广和商汇是从岐州传过来的,想必泾州也有分号,那里的广和糖应该卖得很便宜才对! 原本符金环对于去泾州还有些犹豫,现在一想到能去就近低价吃糖,一下子变得动力十足。 “爹爹,我什么时候出发?明日可好?”符金环兴奋道。 符彦卿摇头:“岂能如此仓促。先去跟你娘好好说说,爹爹我还要做出妥善安排,最快五日后才能动身。” “爹爹快些安排,我这就去开导娘亲。”符金环嬉笑着一溜烟地跑了。 “这丫头....女大不中留呀!”符彦卿摇摇头。 老父亲自然不知,自家女儿愿意去泾州,很大程度是为了能够痛痛快快地吃糖。 一名青衫文士步入内书房,鞠身揖礼。 符彦卿伸手:“蒋先生请坐。” 青衫文士道谢,在一旁坐下。 此人名叫蒋毅昭,名声不显,也无功名,但跟随符彦卿多年,是他的心腹门客。 蒋毅昭博览群书,足智多谋,深得符彦卿信任,也屡次帮助他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抉择。 符彦卿将郭威的书信给他看。 蒋毅昭看罢,笑道:“方才见二娘子欢笑而去,想来符公已经说服她前往泾州了。” 符彦卿转而笑问道:“你怎知我一定会答应郭威所请?” 蒋毅昭笑道:“若能与郭威联姻,以时局来看,对符氏最为有利,符公怎会拒绝?” “哈哈~不错,看来你我想法,又是不谋而合。” 蒋毅昭看着书信说道:“只是可惜了,郭威没有适龄的子侄....听闻他还有一个年长的外甥带在身边历练....” 符彦卿急忙摇头道:“你说李重进?不可不可!此子我见过,心性不定,轻浮狂躁,虽有一身强悍武艺,却有勇无谋,只怕不堪大用!” 蒋毅昭点点头,皱眉道:“可是这位朱秀,家世太过薄弱,记得大娘子曾言,只是一位文弱书生,与符氏相比,差距甚远。” 符彦卿笑道:“武夫杀人,书生诛心,你自己不也是书生,手上虽未沾血,但因你而死之人,又岂在少数?” 蒋毅昭放下书信,微微一笑:“能得郭威赞赏的书生,蒋某倒还真想见见。” 符彦卿道:“郭威岂会不明白,与我符氏联姻,对于稳固两家地位而言有多重要!所以,他挑选出的人才,一定是其心腹,并且会在将来着重栽培之人!” 蒋毅昭沉声道:“话虽如此,符公也要想清楚了,一旦将二娘子送往泾州,就代表着符氏与郭威彻底绑在一块!将来,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除非....” 符彦卿看着他:“除非什么?” 蒋毅昭笑道:“除非二娘子去了,那朱秀瞧不上她,不愿成婚....” 符彦卿一怔,旋即恼火道:“果真如此,只会有一种可能,那小子不是瞎子就是傻子!” 蒋毅昭笑着摇头,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 符氏嫁女,天下还有人敢拒绝? 那可真是一大奇闻.... /107/107535/29101097.html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乱象伊始 郭威率军抵达岐州不到十日,就接到从开封送来的紧急诏命,皇帝刘承祐下旨召他火速回朝。 原凤翔军节度使焦继勋回朝任职,顺义军节度使赵晖改任凤翔军节度使,兼西南面行营都部署,全权负责防御蜀军。 不得已,郭威与赵晖完成军务交接后,与焦继勋匆匆返回开封,于七月初入宫觐见。 “臣郭威,叩见陛下!” 紫宸殿内,风尘仆仆赶回的郭威连一身戎装都未来得及卸下,就被刘承祐急召入宫。 “郭公快快请起!” 一袭簇新明黄九龙圆领袍着身的刘承祐高坐玉阶龙椅之上,春风满面笑容和蔼。 近来,他的好舅舅李业觅来一位绝色美人,肤若凝脂体态婀娜,刘承祐甚是喜爱,收入后宫封为耿夫人。 刘承祐日日与耿夫人缠绵,如胶似漆,已经一连半月不曾上朝。 这次郭威回朝入宫觐见,还是他半月以来第一次出现在朝臣面前。 刘承祐得到美人滋润,心情自然很不错,笑吟吟地道:“郭公西征,一举荡平逆臣,平靖关中,为我朝再立不世功勋,朕三日后在庆寿殿大摆筵席,与满朝公卿一同为郭公庆功,再传旨各地州县,向天下人宣扬郭公的赫赫战功!” 郭威忙拜倒道:“臣领受君命出征,为官家分忧,本就是尽人臣职责本分。托官家洪福,将士用命,才能击溃叛军,臣岂敢贪功!请官家嘉奖三军将士,封赏有功将领,至于臣之微末功劳,有官家金口嘉许足矣,绝不敢再领封赏!” “诶~郭公过谦了!”刘承祐佯装不悦,“郭公乃我朝柱石之臣,此次为国平叛,稳定社稷民心,郭公功不可没,如何能不赏?” 郭威还要再说什么,刘承祐摆摆手道:“朕会从内帑里拨一笔犒军款项,嘉奖三军,再让枢密院会同吏部兵部礼部,依据功劳簿封赏有功将士。至于郭公之封赏,待庆功宴后,朕召顾命四大臣商议后再行决定。” 郭威只得再拜倒:“臣叩谢皇恩!” 刘承祐随口询问一些有关西征蒲州的问题,心不在焉地听郭威讲述战事经过。 过了会,刘承祐端起茶盏啜了几口,朝殿中站立的另一人,国舅李业使眼色。 李业会意,拱手笑道:“郭公上呈的军报官家已经看过了,会集宰相苏逢吉、宣徽北院使王峻等重臣商议后,有几处问题,想请教郭公!” “国舅但说无妨。”郭威肃然道。 李业与刘承祐相视一眼,笑道:“这一嘛,就是有关天雄军节度使人选的问题。柴荣调任永兴军节度使,坐镇长安重建永兴军,郭公让扈彦珂暂时接掌天雄军。现下天雄军已经返回邺都,是不是可以考虑重新选派一位节度使?” 郭威虎目微凝,果然不出魏仁浦预料,李业率先拿天雄军说事,就是想趁着柴荣调离长安的机会,彻底拿走天雄军兵权,将天雄军与郭威完全割裂开。 “扈彦珂老成持重,由他担任天雄军节度使,臣认为并无不妥!” 郭威沉声道,“臣奏请官家,不妨先让扈彦珂以检校之名任职一段时间,若其表现不佳,再撤换不迟!” “这个....”刘承祐故作为难,朝李业抛去眼神。 李业急忙道:“郭公此言差矣!天雄军镇守邺都,控扼河北咽喉,乃是河北抵御契丹人的中枢要所。天雄军节度使一职事关重大,一定要选派能臣名帅出任,不可轻易变动。 扈彦珂老将军固然也是我朝名将,但以其声望资历,恐怕还不足以出掌天雄军,镇守邺都为我朝北方屏障。况且,扈老将军年届六十四,精力有限,只怕难以应付邺都纷繁复杂的事务,还是趁现在选定接任者为好。” 刘承祐也忙道:“扈彦珂老将军乃是郭公所举荐,朕自然是相信扈老将军有能力统领好天雄军,只是老将军毕竟年事已高,朕也是为他的身体着想。 扈老将军之前担任镇国军节度使,远在关中,这次既然回来,也就不用走远了,朕改任他为镇宁军节度使,去澶州调养身体,也方便与家小团聚。” 郭威皱起眉头,似乎在犹豫。 刘承祐和李业有些紧张,生怕他不答应。 片刻后,郭威点点头,拱手道:“官家所言有理,是臣考虑不周。就依官家之言,调扈彦珂去澶州,另外选派能臣去邺都接掌天雄军。” 刘承祐暗暗松口气,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为难道:“可是究竟该派谁去统率天雄军为好?” 李业眼缝里流露几分异芒,像一条蛰伏于冬日的毒蛇,刚刚在初春睁开眼睛,笑道:“之前天雄军一直由郭公统领,不如还是交还郭公手里。” 刘承祐假意思索片刻,赞同道:“朕觉得可行,就由郭公以枢密使身份兼领天雄军!” 郭威心中暗暗警惕起来,官家和李业这一唱一和,似乎是有意试探。 好在回开封的路上,郭威和魏仁浦商讨过,心里早已有应对之法。 当即,郭威揖礼,一脸肃穆地道:“臣多谢官家厚爱,多谢李国舅举荐!只是,臣以枢密使身份统领大军出征,已是有违朝廷制度,此次回朝,自当交还兵权,安心履行枢密使职责。历代以来,从无枢密使兼领藩镇的先例,臣不敢再违制,请官家收回成命!” 郭威一撂披风单膝跪倒。 刘承祐感叹道:“郭公身居高位却恪守礼制,当真是贤臣之典范!可是,天雄军节帅人选事关重大,若不由郭公兼领,朕一时间也不知该选派何人出任!” 李业接话道:“官家勿忧,臣倒有一个人选,想来比较合适。” 刘承祐忙道:“是谁?” 李业笑道:“临清王,太尉,高行周!” 刘承祐想了想道:“高太尉也是我朝名帅,只是他年岁与扈彦珂相当,此次回开封养病,朕有意留他在开封长住,实在不忍心再让老太尉远赴邺都,为国事操劳。” 李业道:“昨日臣刚刚去临清王府探望过,老王爷伤势已无大碍,每顿食酒肉不输青壮,还在府里挽弓练刀,威风不减当年!老王爷还托臣向陛下进言,说是想回洛阳,继续为陛下镇守西京!” “哈哈~!高老王爷伤势痊愈,真乃国家之大幸!”刘承祐满脸欣喜。 郭威嘴角挂笑,说道:“高太尉老当益壮,由他出任天雄军节度使,坐镇邺都最合适不过。” 刘承祐笑道:“如此说,郭公同意将天雄军交给高老王爷统率?” 郭威严肃道:“天雄军威名再甚,也不过是国家一处藩镇,更非臣之部曲,如何处置,全凭官家旨意。臣身为枢密使,只不过是辅佐官家掌握军机要务,为官家提供咨询建议而已。” 刘承祐急不可耐地宣布道:“那就如此说定,由高行周接任天雄军节度使,坐镇邺都!朕待会就命人起草诏书。” “官家英明!”李业奉承谄笑,二人相视一眼,皆是松口气,各自都有几分得意。 在他们看来,这就算是顺利从郭威手中拿走天雄军的兵权。 此后,郭威麾下最强大的嫡系兵马大权,将会收归国有。 郭威神情平静:“敢问官家,有关军报的问题,不知官家还有何疑问?” 刘承祐朝李业使眼色,李业忙道:“这第二件事,朝廷对于如何处置焦继勋暂时没有定论,官家说想等到郭公回朝商议后再做决定。” 刘承祐道:“焦继勋镇守岐州,防备蜀军不力,朕想将他黜为忻州团练使,以示惩戒,不知郭公意下如何?” 郭威略作思索,拱手道:“焦继勋没有及时察觉王景崇与李守贞勾结,导致岐州内乱,以致蜀军想趁虚而入,兵叩散关。这些罪责都是实情,官家明察秋毫,臣并无话说。 只是,自从岐州内乱爆发以来,焦继勋始终将王景崇牢牢牵扯在岐州境内,不曾让战乱波及别处。 在蜀军叩关之际依然临危不乱,亲自出关偷袭蜀军营寨,逼退蜀军,不失官家颜面,不坠我朝威严,也算立下大功。 如此功过相抵,臣以为,不应再过多追究焦继勋之罪责。” 刘承祐不悦道:“焦继勋与王景崇同在岐州共事,王景崇瞒着他与李守贞勾结,他却毫无所知,致使岐州内乱,凤翔军实力大损,难道不应该为此负责?” 郭威恳切道:“王景崇身为凤翔巡检使,名义上是焦继勋的副职,但其经营岐州的时间比焦继勋还久,在凤翔军中威望甚高,若他有心隐瞒,焦继勋极难发现他的阴谋。 平心而论,换做臣处于焦继勋的位置上,也不会比他做的更好。” “那郭公说应该如何处置他?” 郭威道:“官家不妨召他入宫,当面斥责,但不要发明旨降罪,可授他为检校左羽林卫将军,留在禁军中任职。如此一来,焦继勋必定对官家感恩在心,时刻牢记官家恩威。” 刘承祐暗暗点头,郭威的话让他有几分心动。 焦继勋虽然受到王景崇牵连,在这一次的关中叛乱前期,被岐州的烂摊子搞得焦头烂额,但总归有惊无险地渡过难关,力保岐州不失,也没让蜀军越过散关一步。 焦继勋也是当朝战功赫赫的名将,若能收他归心,对于皇权巩固有莫大好处。 刘承祐朝李业看去,李业微微点头。 “郭公所言,老成谋国,朕晚些时候就下旨召焦继勋入宫。”刘承祐笑着接受了郭威的提议。 “这第三件事,就是有关泾州彰义军朱秀的封赏。郭公在军功簿上将其排在前列,提请朝廷授他为彰义军行军司马,兼泾州长史,可是据我所知,这朱秀还未到弱冠之龄,区区一介布衣少年,骤然提拔至高位,怕是不太合适....” 李业摇摇头,抛出第三件异议。 刘承祐冷下脸道:“此子阴险狡诈,奸猾无赖,朕当年在沧州就深深领教过。当时若非柴荣阻拦,朕早就砍了他的脑袋。此子躲在泾州,倚仗史匡威搅弄风雨,先是得罪定难军李彝殷,后又鼓动史匡威私自采盐贩盐,攫取国家盐利。 李彝殷和王峻多次上书,请求朝廷罢黜史匡威,捉拿朱秀,将二人问罪。朕顾虑到关中叛乱未平,不愿节外生枝。如今战事结束,正是问罪于彰义军的好机会。 郭公却在此刻上表为朱秀请功,着实令朕为难。” 郭威急忙单膝跪倒:“有关彰义军的传言,臣一路西进关中也多方打探,大多是子虚乌有。泾州的确有盐厂在运作,但所产石盐大多免费发放给彰义军民,所谓私自贩盐,不过是因为盐贩猖獗,屡禁不止所致。 至于定难军李彝殷的侄儿死在泾州一事,谜团重重,朝廷不应听信李彝殷一面之词。我朝立国以来,定难军凭借武力,又远离中原,愈发骄纵蛮横,对官家旨意和朝廷政令阳奉阴违。 若为了安抚党项李氏,就处置彰义军的话,只怕会令其他藩镇寒心,令臣民颇多微词,以为官家和朝廷拿党项人没办法,反而助涨其跋扈气焰!” “这....”刘承祐犹豫了,郭威说的没错,如果仅凭李彝殷上表告状,就治彰义军和史匡威的罪,只怕天下臣民会说他堂堂一个大汉皇帝,却压不住桀骜不驯的党项人。 李业忙出声解围道:“暂且不说党项人和彰义军的恩怨,就拿史匡威和朱秀私自采盐制盐来说,已经触犯朝廷禁令,难道不该治罪?” 郭威虎目扫他一眼,沉声道:“实情如何,李司使远在开封,绝不能听信一家之言,还是应该派人多多调查,得出结论再说。 在此之前,彰义军和朱秀是我西征大军的有功将士,郭威身为主帅,自当为部下请功!若是赏罚不明,何以彰显君恩?何以竖立朝廷威信?何以威服三军?” 李业在郭威外出征战一年多的时间里,终于排除万难,当上梦寐以求的三司使一职,掌握全国财政大权,在朝中号称“计相”。 本以为自此有底气能跟郭威分庭抗礼,没想到被那威势浓重的目光一扫,还是有一种被猛虎窥伺的恶寒感。 李业咬咬牙,强自狡辩道:“可是朱秀不过一少年郎,郭公竟然将他排在军功簿前列,报请朝廷大加封赏,传出去,只怕难以令西征将士信服。” 郭威肃然道:“朱秀立下的功劳乃大军人所共知之事,岐州剿灭王景崇、华州平定赵思绾、打破蒲州城,桩桩件件,朱秀都在其中起到决定性作用!若是李司使不信的话,尽管可以召西征将领来问!以朱秀的功劳,如果连他都得不到朝廷封赏的话,那才会令三军将士寒心,质疑朝廷赏罚不明!” 刘承祐看着跪倒在殿中的郭威,眼里阴沉下来,暗暗攥紧拳头。 郭威据理力争的态度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再这般僵持下去,只怕他也不会轻易妥协。 李业还要再争辩几句,刘承祐轻咳一声制止,勉强挤出一丝笑道:“郭公向来号令严明,赏罚分明,朕相信郭公报给朝廷的军报绝无一丝弄虚作假!此事无需再争辩,就依照军报所请,对将士们论功行赏!” 郭威忙感激地拜倒:“陛下圣明!臣代三军将士谢陛下洪恩!” 刘承祐笑道:“好了,郭公一路风尘辛苦了,暂且回府歇息,与家人团聚,三日后携夫人入宫赴宴!” “臣叩谢陛下!臣告退!”郭威再度叩首,又朝李业拱拱手,退出大殿。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刘承祐脸色渐渐沉下,颇为恼火地一拳砸在御案上。 李业提着袍服下摆登上玉阶,急问道:“官家方才为何答应郭威所请,批准封赏他上报朝廷的名单,尤其是那朱秀,官家不是对此人深恶痛绝?” 刘承祐冷哼道:“郭威刚才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如果朕在此事上不答应,只怕他不会轻易妥协。” “不妥协又如何,这里是开封,难不成郭雀儿还敢举兵造反不成?”李业不屑冷笑。 刘承祐摇头道:“郭威战功太盛,威望太高,即便他不统兵,但开封诸多禁军将领,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可操之过急!” 李业谄媚道:“官家说的是。不过就算郭威是老虎,可官家乃是真龙,老虎再凶也升不了天,官家一定能将他死死压住!待到时机成熟,就将郭党一网打尽!此后,天下权柄尽归官家所有,宇内唯官家独尊!” 刘承祐大笑数声,只觉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他的好舅舅一通马屁拍得通畅至极。 “顺利拿走天雄军兵权,郭威这头老虎便犹如失去爪牙,从此不足为虑。不过病虎闹腾起来依旧能伤人,朕也无需逼迫太紧,封赏他的部下以安其心,往后再一点点剥离他手中权力。”刘承祐冷笑连连。 李业又奉承了几句,说道:“彰义军只怕是投靠了郭威,官家不可不防。还有史弘肇、杨邠等人,自恃顾命大臣,不把官家放眼里,实在该杀!” 刘承祐哼道:“彰义军地处偏远,兵微将寡,成不了气候,朕派一个节度副使过去,盯死史匡威和朱秀一举一动,谅他们也翻不起浪花。 至于史弘肇、杨邠....” 刘承祐目瞳里流露阴狠厉色,这两个顾命大臣多次忤逆他,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 李业阴恻恻地道:“官家想晋封耿夫人为妃,原本是顺理成章之事,却被二人跑到太后那里添油加醋地告状,还惹得太后将官家好一通训斥。如此行径,眼中哪里有官家?” 刘承祐重重怒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响:“朕必杀史弘肇、杨邠!” 李业脸上闪过不怀好意地阴险狞笑。 郭威不在朝中,史弘肇和杨邠便是他最大的敌人。 李业想培植党羽掌控朝政,这两位顾命大臣是绕不过去的坎。 既然绕不过去,那就将其砸碎! 郭威一时半会动不得,但史弘肇和杨邠可就没这么多顾忌。 若是能除掉史杨二人,他李国舅的威名必定能更上一个台阶! 李业忍不住眉飞色舞,憧憬着自己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日! /107/107535/29101098.html 第一百四十九章 回到泾州 “啊—嚏—!~~” 泾州安定县外驿亭,朱秀跨骑着灰毛驴,拿一块手帕掩住口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擤一把鼻涕,朱秀揉揉通红的鼻头,双眼有些无神。 赶了近一月的路,没想到绕道去长武城转悠一圈,还把自己弄得伤风感冒。 “哪个混账东西在背后骂我....啊嚏~!”朱秀满心郁闷,擦擦鼻涕,换了一块干净的手帕。 灰驴子黑蛋扇动驴耳,嚼动厚厚驴唇,露出几颗大板牙,对于骑在自己背上的家伙有些嫌弃。 一行人在驿亭稍作歇息,继续启程往县城赶路。 一名驿卒快马飞奔回县城,将朱秀归来的消息禀报节度府。 再走个把时辰,就能赶回安定县城。 过了驿亭,通往县城的官道忽然间变得又宽又阔,石板铺路,整洁如新,来往行人越来越密集,官道两侧不时有小摊贩在叫卖。 “糖葫芦~新鲜好吃的糖葫芦!只要六文钱一串喽!~~” 有小贩在兜售自制的糖葫芦,嗓门洪亮,吸引不少行人围拢。 李重进拽着史向文奔去,挤开人群,掏出大把钱币大声嚷嚷:“给大爷来十串!” 小贩大喜,急忙接过钱币粗略清点,用糙纸包好十串糖葫芦递给他:“这位爷您拿好!” 一帮吸鼻涕的娃娃们仰起脏兮兮的脸蛋,用满是羡慕的目光注视着他,吞口水的咕嘟声不时响起。 李重进得意洋洋,拿出一串,张开大嘴,一口嗦去四五颗红彤彤的山楂果,引得一帮娃娃们齐声惊叹。 史向文看看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将他二人围成圈的娃娃们,伸出两根手指把山楂果一颗颗摘下,分给嘴馋的小娃娃们,惹来一阵羞怯又欢喜的童稚笑声。 李重进见娃娃们都聚拢在史向文身边,不服气地拿出两串糖葫芦嚷嚷道:“本大爷这里也有!” 娃娃们又是一阵惊喜欢笑,一窝蜂地将李重进围拢,争抢他手里的糖葫芦。 朱秀瞥了眼,摇摇头,果然是两个大龄问题儿童。 好不容易打发走娃娃们,史向文举着两串糖葫芦跑来,递了一串给朱秀。 朱秀笑道:“给大娘子吃,我就不吃了。” “噢。”史向文转而递给符金盏。 符金盏莞尔一笑,接过道了声谢。 史向文憨憨地笑了,美滋滋地吃起最后一串糖葫芦。 朱秀瞥了眼舔嘴巴嗦手指的李重进,悠悠叹了声:“还是史大郎有良心啊~不像某些人,只顾着自己吃!” 李重进眨巴眼,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要不我再去买些?” 说着往怀里一摸,黑脸僵笑住,他兜里已经没几个钱了。 朱秀警惕地道:“别看我,我可没钱借你!来时大帅和柴帅嘱咐了,不能给你太多钱,以免你花天酒地惹麻烦!” 李重进谄笑道:“兄弟,你先借我些,等回到开封领了俸禄就还你!” 朱秀摇头:“没有!有也不借!二位大帅的命令,我岂敢违抗?你可别忘了,事前我们约法三章,我泾州不养闲人,你的吃穿用度,都得靠自己去挣!” 李重进恼火,瞪眼道:“挣就挣!我黑大王加入你的虓虎营,难道你还敢克扣老子的粮饷?” 朱秀哂笑道:“虓虎营乃彰义军精锐中的精锐,岂是你说加入就能加入的?想入虓虎营,先通过试训再说!就算你成了虓虎营一员,也得守规矩,遵军法,否则挨板子是少不了的,也别想领到半文钱薪俸!” “老子是你大哥,难道不该格外关照?”李重进黑着脸唬道。 朱秀撇嘴:“军中无父子,更别说兄弟!你别忘了大帅叮嘱,来到泾州一切听我号令行事,可别怪我没事前提醒你,切莫触犯军纪,否则一定严惩不贷!” “哇嘎嘎~气煞我也!”李重进一阵火大,攥紧老拳,“你小子下来!看本大王不好好收拾你!” 朱秀轻蔑地冷笑,指着他呵道:“大郎,这厮又皮痒了,帮他好好松松筋骨!” “噢。”史向文吃完最后几颗山楂果,鼓胀着嘴巴,撸撸袖子朝李重进大踏步走去。 李重进黑脸色变,拔腿就逃,气急败坏地大吼:“史大郎!你个白眼狼!刚才你吃的糖葫芦可是老子花钱卖的!” 史向文却不理会他,咧嘴憨厚地笑着,咔咔捏拳头,紧追李重进而去。 两人在官道上追逐片刻,很快,前方传来一阵阵凄惨地哀嚎声。 百姓们不敢靠近,站在远处围观,只见一名小山般魁梧的巨汉,将另一名黑脸凶相满布的大汉压在身下,一顿暴揍。 两个问题儿童一路上打打闹闹已成习惯,朱秀等人并不放在心上。 符金盏咬下一颗山楂丸,细细品尝了会,笑道:“不如广和号商铺售卖的好吃。” 朱秀笑道:“糖葫芦乃广和商汇独创,这些小摊贩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短时间内难以掌握其中精妙。广和铺子售卖的糖果,从选料到做工,还有糖浆的制作,都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和独门技法,即便是一串简单的糖葫芦,也能做到与众不同。” 符金盏道:“广和商铺的糖果的确精美好吃,就是价钱太高,寻常百姓难以负担,要是再便宜些就好了。” 朱秀笑道:“广和商行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主要目标群体是达官显贵和富商豪客,产品价钱不会下探太多。不过糖果制作本就没有多么高深的技法,假以时日,市面上就会有诸多仿制品,逐渐形成一条围绕糖果的产业链,小商小贩应运而生,能够养活不少人家。” 符金盏听得一愣一愣,许多词汇听起来格外新鲜,但仔细琢磨,却不乏内涵道理。 “你倒是对这广和商铺了解颇深。”符金盏感叹一声。 身后的潘美冷不丁地哼唧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广和商汇本就是朱小子所创,自然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以朱小子贪财的德性,让他降低糖果售价,只怕比割他几块肉还疼!” 符金盏一怔,美目惊讶不已:“广和商汇是你的产业?” 朱秀羞涩一笑,拱拱手:“让大娘子见笑了。” 身后,潘美酸溜溜地道:“除了广和商汇,咱们从长安一路走来,吃的泰和酒楼,住的盛和邸舍,都是朱小子捣鼓出来的。人家现在可是实打实的大财主,那词儿叫啥来着....土豪!” 朱秀怒瞪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潘美撇撇嘴,扭过头看风景。 符金盏秀美脸蛋惊怔住,喃喃道:“你到泾州还不过两年,竟然置办下这般大的产业?” 朱秀谦虚道:“全赖史节帅支持,各路朋友抬爱,其实许多生意都是与人合伙,我在其中占些份子罢了。” 潘美嚷嚷道:“反正咱老潘今后是跟定你了,你可得管我吃喝拉撒,兜里没钱也得管你要!” 朱秀没好气道:“交情归交情,该给的俸禄一分不会少你,想要多余的,就得靠自己本事挣!我又不是你爹,还得管你娶媳妇生孩子?” 潘美大怒,伸手去捉他:“好小子!当初说的话,现在把老子骗到手就不算数啦?讨打!” 朱秀趴在驴子背上,扯开喉咙呼救:“史大郎!救我!” 潘美一惊,急忙缩回手,要是把史向文招来,被摁在地上当众羞辱的可就是他了。 “算你小子狠!有种的别叫史大郎,咱俩单挑!” 朱秀掸掸衣袍,不屑道:“本公子是斯文人,岂会跟你动手动脚?” 符金盏笑声如银铃:“你二人在沧州就时常斗嘴,到如今也不消停。” 朱秀和潘美互瞪一眼,扭过头冷哼。 宽阔的官道上,符金盏见到一些戴着红袖标,身材壮实的妇人,四处游走监督往来商旅遵守卫生规定,还有一些身穿玄袍,腰间挎着裹铁短棒的武卒往来巡视,维持治安。 操着泾州口音的百姓,大多都能自觉遵守卫生规定,将灰物扔在指定地点,有如厕需要的都会去路旁的别致茅房,美其名曰公厕。 就算有外地来的旅人,不懂得安定县的规矩,也会有人站在告示牌下,一遍遍重复宣扬着本县的卫生规定。 一路走,朱秀为符金盏轻声介绍着,符金盏边看边点头,啧啧称奇。 “乱扔灰物垃圾,随地大小便,污秽满地,弄得秽臭冲天,有碍观瞻不说,还容易滋生有害病菌,侵染地下水源,长此以往,容易致人生病。城市之中,百姓集中居住,更是要注意保护环境卫生....” 朱秀耐心细致地向符金盏传输着环保与卫生健康的理念。 符金盏似懂非懂:“开封、邺都这些中原雄城,除却几处主要干道,许多街巷也有灰物成堆,臭气熏天的现象,确实应该好好整治。只是你说秽物容易滋生病菌,这病菌又作何解释?” 朱秀笑道:“大娘子可还记得,我们在沧州守城时,收集大量粪尿,烧开后泼下城头,还将其称作浇金汁。契丹兵凡是被金汁烫伤者,难以治愈,不出数日伤口便溃烂流脓。正是因为粪尿中含有病菌,侵染人体致人生病。 还有就是被生锈的铁器所伤,伤者容易出现头晕、头痛、全身筋肉发紧发痛的症状,也是因为铁锈里含有病菌,都是同样的道理。” 符金盏道:“如此说来,病菌便是致病之源。” 朱秀笑了笑,又道:“不过万事万物皆有正反两面,金汁和铁锈虽然能致人生病,但绝非毫无用处。大娘子可知,粪尿虽脏,但只要处理得当,还能制成治病救人的良药,人中白、人中黄便由此而来。还有铁锈,也能治疗疔疮肿毒,化解毒虫蛇蚁之毒。 泾州如今推广的肥地法,粪尿也是其中重要肥料....” 潘美刚从路旁一位菜农箩筐里买了两根水淋淋的小黄瓜,咔嚓一口咬断半截,大口嚼着吃得起劲。 朱秀瞥他一眼,幽幽道:“但至今还有许多农户没有掌握肥地法的窍门,常常舀一瓢尿直接浇在蔬果上....所以,新鲜蔬果还是洗干净再吃比较卫生....” 潘美眼一瞪,大口咀嚼的动作僵住,黄瓜头捏在手里,满脸无措。 符金盏本想伸手接过潘美递来的小黄瓜,听完朱秀的话赶紧缩回手,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呕~呕~” 不理会扶着马鞍子一阵阵干呕的潘美,朱秀和符金盏继续往前走。 “京兆、河南、开封三府府尹,真应该好好来听你讲讲课。若是他们有你这般见解,也就不会任由一个偌大的都城,街巷之中随意倾倒灰物,弄得污水横流、脏乱不堪。” 符金盏感慨不已。 朱秀笑了笑,其实这年头也产生不了太多有害的垃圾,城市之中的污秽多是人和家畜的排泄物,稍加重视和规划就能得到极大改善。 人类活动在一个地区增多,长期以后受危害最严重的就是地下水源。 汉代长安城之所以被废弃,一个主要原因便是地下水源盐卤化严重。 朱秀致力于将安定县城打造成泾河流域的政治、文化、商业中心,环境卫生问题从现在就要开始重视。 安定县东门外停放一辆马车,一身灰布袍两手拢袖的史匡威蹲在车前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关铁石闲聊。 史匡威寸头上多了不少白头发,黑脸胖了许多,皱纹也愈发深刻了,看上去就像个朴实无华的老农。 关铁石也是一身便装,一边说话一边望着官道。 史灵雁背剪着手,绕着马车一圈圈走着,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不时抬头扫视人群。 “来了!”关铁石眼尖,从一拨人群中发现最先冒头的史向文。 史灵雁黑珍珠般的眼眸绽放惊喜,飞奔而去。 史匡威对于自家闺女表现出的激动很是吃味,撇撇嘴在心里对某人小声叱骂了几句。 史匡威眯眼朝远处望去,扫视一圈后落在符金盏身上。 “沧州一别两年多,符大娘子依旧美貌动人啊!”关铁石感叹一声。 史匡威瞥他一眼,摩挲下巴,忽地道:“你说朱小子把符娘子带到泾州,究竟想干什么?” 关铁石一愣:“少郎君信中不是说,符娘子来泾州散散心,游玩一番,等她兄长从岐州离开时,再一同返回?” “散心?游玩?”史匡威撇撇嘴,跳下马车,拍拍屁股,骂咧一句:“这小王八蛋,不怀好意!” 说着,史匡威迎上前去,关铁石满脸困惑,赶紧跟上。 /107/107535/29101099.html 第一百五十章 彰义军近况 “哥!” 史灵雁欢叫着,如雏鸟归巢,扑进史向文怀里。 史向文庞大的身躯弯倾下,张开臂膀,小心翼翼地环抱着她,咧开大嘴傻笑:“妹妹,我想你了。” 史匡威从后面慢悠悠走来,满脸老父亲慈爱的笑容。 史向文长这么大,从未离开过他身边,这次随朱秀东行蒲州,一去便是半年,如今平安归来,史匡威打心眼里欣慰。 孩子们都长大了,今后就算他不在,也能安稳生活下去。 再说还有朱秀照看,他实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史眼角湿润了,抬起手背擦擦,自嘲一笑,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伤感。 朱秀笑呵呵地刚要介绍,史灵雁欢笑着朝他扑来,胳膊环绕着他的脖颈,用力抱住。 如今两人个头差不多高,史灵雁身材更显修长,整个人扑来力量不小,朱秀抱住她的纤腰,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雁儿....”朱秀刚要说话,只觉脸颊一凉,耳边响起“啵唧”一声。 史灵雁在他脸颊上用力啄了口,勒紧他的脖子,微微噘嘴,脸蛋凶凶,眼眸里的欢喜却是掩藏不住:“朱秀我好想你!你想我没?”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朱秀有些尴尬,不过根据脖子上传来的力度判断,如果他说错话,不排除当场阵亡的意外。 “雁儿,我也想你!”朱秀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嘻嘻!”史灵雁眼眸弯成月牙儿,满心欢喜,整个人贴近,紧紧抱住他。 李重进瞪大眼,一脸羡慕。 潘美挤眉弄眼,一脸暧昧。 符金盏略感意外,唇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咳咳~”史匡威用力咳嗽几声,目光如刀般锋利。 大庭广众下搂抱人家的闺女,朱秀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讪讪笑着推开史灵雁。 “我来介绍,这位是史节帅的千金史灵雁。这位便是符氏大娘子....” 史灵雁乖巧道:“雁儿拜见符娘子。” 符金盏微笑道:“雁儿妹妹无需客气,往后叫我一声姐姐便好。” “符姐姐。”史灵雁娇憨笑着,果断舍弃了朱秀,跑到符金盏身边,挽着手亲热道:“符姐姐也会武艺?改日定要指点指点小妹!” 符金盏笑道:“姐姐的粗浅把式,只怕不及妹妹万一,改日有空,你我姐妹切磋一番。” “太好啦!”史灵雁欢喜不已。 李重进觍着脸凑近,拐了拐朱秀:“还没介绍我哩!” 朱秀嫌弃地挪开一步,敷衍道:“这人叫李重进,二十八九,无官无职更无钱,未婚,郭大帅的亲外甥。” 一向不知羞愧为何物的李重进,罕见地羞臊起来,黑脸涨红,如烧红的炭火,吭吭哧哧地道:“谁说我无官职!我....我乃郭帅麾下指挥使....” 李重进声音愈发细弱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一个小小指挥使的履历,实在拿不出手。 史匡威瞪了朱秀一眼,忙抱拳解围道:“原来是郭帅外甥,难怪一看便知是一位虎贲猛士!彰义军史匡威,见过李衙内!” 李重进忙还礼道:“不敢!史节帅乃是长辈,唤我姓名便可。舅父常说,史节帅家族三代为国守边,劳苦功高,史节帅更是能征惯战之将,乃国家栋梁。重进此次造访泾州,希望有机会跟史节帅多多学习。” “哈哈~郭大帅过誉啦!贤侄到访泾州,史某不胜欢喜,有任何需要,你只管跟朱秀说。” 史匡威倒是对李重进颇为喜欢,在他身上,老史仿佛见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朱秀满脸讶异,原来李重进也会好好说人话。 李重进嘿嘿笑着,朝朱秀挤挤眼,颇为得意。 “见过史节帅。”符金盏笑道。 史匡威感慨道:“沧州一别,没想到还能在泾州见到符娘子。” 符金盏笑道:“冒昧到访,希望不会搅扰史节帅的清静。” 史匡威笑呵呵地道:“有朱小子在的地方,哪里还有什么清静。你们年轻人多聚聚也好,这世道,将来终究要交在你们手里啊~” 符金盏笑吟吟地点头:“史节帅放心,世道艰难,理应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符娘子明白就好。”史匡威两手拢袖,愈发像个憨厚的乡下老农,“进城回府再说,今日在府里设宴,为你二位接风!” 一行人进了县城,往节度府而去。 潘美率领虓虎营先行赶回牙城军营,而后宣布就地解散,虓虎营全营放假五日。 路上,史灵雁缠着符金盏叽叽喳喳,史匡威拽着朱秀坐进马车。 “臭小子!快说!你究竟是何居心?”刚上车,老史凶相毕露。 朱秀斜睨他一眼:“什么意思?” 史匡威虎着脸道:“你拐骗符金盏到泾州,想干什么?你小子可别忘了,人家可是刚刚脱离苦海的小寡妇!” 朱秀翻着白眼道:“什么拐骗?难听死了!是人家符娘子对我泾州的发展状况感兴趣,特意想来考察考察。符昭信还在岐州,符娘子来泾州小住一段时间,到时候再随兄长一同返回,这有什么问题?” 史匡威满眼审视地盯紧他:“当真不是你故意将符金盏哄骗来泾州,想趁着她夫家新丧的机会,图谋不轨?” 朱秀眼睛一点点睁大,羞愤不已:“我岂是那般禽兽之人?” 史匡威满脸鄙夷:“当初在沧州,你看符娘子的眼神就不一般。如今她是寡妇之身,正是你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朱秀涨红着脸争辩道:“胡说!我对符娘子只有崇敬之意!何来....非分之想!” 史匡威冷笑数声,旋即又一脸苦口婆心地道:“我老史是过来人,听我一句劝,符娘子与你不合适。你想啊,符娘子年长你许多,从来只见老夫少妻,何时有老妻少夫?即便符娘子欣赏你,碍于世俗眼光,她也不会答应。就算符娘子答应,符氏也绝不会将嫡长女二嫁于你! 你还年轻,应该找个年岁相当的....” 朱秀苦笑连连:“我带符娘子来泾州,当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为加深彼此关系,与符氏保持往来。彰义军想要发展壮大,除却自身努力,也要维系好与天下各处强藩的关系,咱们本来就不受朝廷待见,要是朝堂上再无人帮衬,岂不处处掣肘?” “你真是这样想的?”史匡威还是有些怀疑。 朱秀拍胸脯保证:“我骗谁也不会骗你。” 史匡威点点头,咕哝一句:“那还差不多....” 掀开车窗帘子,老史贼头贼脑地朝外瞟了眼,黑脸再度变得凶神恶煞,揪住朱秀领口,恶狠狠地压低声道:“雁儿已经着了你的道,她对你的情意你小子应该明白!若是你敢负她,老子绝不饶你!” 朱秀讪讪一笑,心虚似地小声道:“可是雁儿好像也比我年长两岁....” “明明是一岁零六月!还不到两岁!怕什么?” 史匡威瞪眼如铜铃,“雁儿虽年长你,但心地单纯,性情率真,心思城府岂能与你相比?又是未嫁之身,难道还配不上你?” “是是~能得雁儿垂青,着实是我高攀了!”朱秀赶紧拱拱手夸赞。 史匡威恨恨地道:“便宜你小子了!” 松口揪住朱秀领口的手,史匡威哼哼唧唧地道:“找个机会,你与雁儿挑明关系,要是她没有意见,年底就把婚事办喽....” “啊?”朱秀一惊,结结巴巴道:“会不会太....太仓促了些!以我现在的年纪成婚,是不是....太...那个啥~” 史匡威皱眉,在他身上扫了扫,视线停留在下半身,略作沉吟:“唔....是有些小了,可是雁儿眼看就要满十八,再等两年,岂不是成了老姑娘?” 史匡威使劲抓头皮,拍脑门,满脸苦恼。 朱秀小心翼翼地道:“依我之见,此事不如先放放?李守贞之乱虽然平息,但开封城里,依旧不会太平。朝局动荡,诸事繁多,的确不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 史匡威想了想,瞪着他:“加紧派人手去濠州打探你的亲眷消息,若能找到你家中长辈,马上接来泾州,有双方长辈在,就能将亲事定下!免得你小子花花肠子,朝三暮四!” “唉~我也甚是喜欢雁儿,如何会辜负她?你放心好了!”朱秀信誓旦旦。 “哼~算你小子有良心!”史匡威两手环抱胸前,撇嘴冷哼,嘴角却是划过些许满意笑意。 朱秀暗暗苦笑,近两年时光朝夕相处,他当然也喜欢天真烂漫活泼灵动的史灵雁。 只是让他以十六七岁的生理年纪成婚,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再说乾祐年间的大变局才刚刚开始,他实在没心思考虑个人问题。 郭威和符氏那边,也不知该如何答复。 朱秀偷瞟一眼春风满面的史匡威,要是让他知道郭大爷要撮合自己与符氏联姻,只怕老史要气得拿凤嘴大砍刀当场削他.... 唉~太优秀太招人稀罕也是一件头疼的事啊.... 符金盏和李重进住进节度府,各自歇息半日,傍晚再聚。 朱秀被史灵雁缠着问东问西,好不容易打发走,赶紧躲入办公房,招来严平询问彰义军近况。 “陶文举留在长武城,主持邠州百姓迁移之事。盐厂有关铁石打理,广和商汇有吴大签,青石岭的水泥灰作坊和崆峒山火器作坊运作顺利,平凉牧场又增添两百多匹种马,兵器坊的雁翎刀锻造工艺也有新的突破,广和商汇在岐州普润县开设的牧场,每月产出的牛乳、羊乳,除了供应糖果制作,还制成舔**售卖,销量还不错....” 严平将大半年来,彰义军控制的各项生意逐一汇报。 朱秀听得仔细,笑道:“吴大签做生意当真是把好手,比温家强太多。” 严平嘲笑道:“温家的绞麻生意刚刚有了起色,温泰的几个兄弟就提出要分家单独开办绞麻作坊。少郎君当初还将新式绞麻法传授给吴大签,让吴大签与温家竞争。 后来吴大签见广和糖利润丰厚,干脆放弃了开办绞麻作坊,只是投了一笔钱给温仲平,支持他在陇州、岐州开办作坊,算是入了份子,不掺和经营。 吴大签手握广和商汇,还忙着从蜀中贩运硝石和硫磺,根本瞧不上绞麻作坊这点蝇头小利。” 朱秀笑道:“吴大签做事有气魄,让他主持广和商汇的运作,看来是选对人了。” 严平道:“吴大签再精明,也不过一介商贾,没有少郎君和彰义军在背后支持,他哪能发展如此迅速。” 朱秀喝了口茶,又道:“派人传信长武城,让陶文举撤回来,邠州已有六七成的人口流入泾州,眼下关中叛乱已熄,朝廷很快就会派遣新的官员主政邠州,不要落人口实,闹得太难看。” “属下遵命!”严平应了声,想想又道:“毕镇海现在应该在鄜州,那边的生意也不错,他传信回来说,想再往丹州去看看。” 朱秀摇头道:“不用了,也让他回来吧,阳晋川盐厂的生产能力始终有限,现在稳定的销路已经足够用,用不着再往外拓展。私盐生意只能救急,不能长久依赖,等朝廷腾出手来,必定会整治陇右、关中一带的盐铁转运,到时候生意可就难做了。” 严平应下,记在心里。 “对了,还有一事,属下觉得稍有异常。” 严平朝房门外看了眼,压低声:“少郎君离开泾州不久,陇山关传来消息,关口守军发现有吐蕃人活动迹象。帅爷令魏虎率军前往支援,半年来与吐蕃人在关外偶有交手,并未有大规模战事爆发。 不过运往陇山关的钱粮却增加不少,属下估算过,以陇山关现有驻扎兵马,所耗军需应该为目前的一半才正常。” 朱秀皱起眉头,沉吟片刻道:“每年夏秋,吐蕃人活动频繁,加强几处关隘守备倒也无可厚非。这件事暂且不要让帅爷知道,你暗中调查,看看陇山关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 “属下明白。”严平领命。 原州陇山关、六盘关、西瓦亭几处关隘,一直由魏虎任命的几名镇将负责守卫,以目前彰义军的军制划分来说,算是外镇兵。 朱秀改组牙军,将彰义军的核心军事力量握在手中,暂时还没有触碰到外镇兵。 这些零零散散的外镇兵加起来不下五千人,分布在原州各处关口。 几名镇将与朱秀也不太熟悉,有的甚至到现在还没见过面。 些许异常也不好得公开调查,只能先暗中摸清楚情况再说。 天色暮沉,屋外响起史灵雁呼喊他的声音。 朱秀起身与严平走出屋,想起一事,问道:“改造场那边无事吧?” 严平想了想道:“一月多前,听说抓了几个在白盐大道撒野的外乡人,似乎想窥伺盐厂,被关统领当场抓获,扔进改造场干活,等调查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再处置。” 朱秀浑然不在意地道:“盐厂就是座金山,什么牛鬼蛇神都想进去看看。” 严平笑道:“少郎君可要提审那几个外乡人?” 朱秀想了想摇头道:“算了,一点小事,交给关铁石处理,等调查清楚,若是没什么问题就把人放了,改造场不是冤魂场,可不能胡乱闹出人命。” “少郎君仁慈。” /107/107535/29101100.html 第一百五十一章 求学二人组刑满释放 与阳晋川盐厂一山之隔,相距不到一里地的劳动改造场,三丈多高的巨大木寨门狭开一道门缝,从中走出一老一少。 改造场的管教扔出两个包袱,操着夹杂浓重泾州口音的官话大声训斥道:“你二人出去后一定要洗心革面,规规矩矩做人,下次再犯事,可就别想轻易出去啦!走吧!~” 砰一声,木寨门紧闭,深处群山环抱之间的劳动改造场,重新恢复与世隔绝的状态。 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之人,正是徐铉和李从嘉。 俩人各自捧着自己的包袱,相视苦涩一笑。 “连累小郡王受无妄之灾,某之过也!”徐铉眼眶含泪,说着便要下拜。 李从嘉急忙扶住,脏兮兮的脸蛋勉强挤出一丝宽慰笑容:“徐先生言重了,你我皆是异乡客,初来乍到没有门路,更不会料到,泾州规矩竟然这般森严,不过是在那盐厂附近逗留片刻,就惹来劳役之灾....” 李从嘉摊开手,原本一双细嫩白皙的手,捏了一个月锄头、镐头、铲子各种工具,变得又黑又粗糙,指节粗大了许多,手掌反复摩擦起了一层厚厚老茧,指甲缝里满是黑垢.... 这哪里是王孙公子捏笔杆子的手,分明就是一位贫农子弟下田干农活的手。 肤色也晒得黝黑皴裂,脸颊透露暗红色,嘴唇干裂,只有两颗兔板牙依旧洁白。 一月前,李从嘉还是一位远道而来的皇族贵胄,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人间险恶的天真小正太。 在改造场里挖了一个月石头,李从嘉感觉自己由内到外经历了一次蜕变,澄澈的目光里竟然多了几分沧桑。 果然,磨难使人成长。 徐铉用更加粗糙的双掌紧紧握住李从嘉的手,潸然泪下:“徐某无能,让小郡王受苦了!” 二人双手紧紧相握,四目含泪。 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改造场冰冷的大通铺上,他二人就是这样双手相握紧紧依偎,给予彼此鼓励和温暖.... “哐~”一声刺耳锣鼓声从头顶传下,吓得俩人跳了起来,急忙仰头望去。 寨门内的望楼上,一名背弓弩的看守拎着铜锣,大声呵斥道:“你二人速速离开,不得在门前逗留!” 徐铉又气又恼,却不敢争辩,拉着李从嘉赶忙从下山小路离开。 来到半山腰一处清澈小溪旁,二人坐在溪边青石上歇息。 徐铉从包袱里找出一块绢帕,浸入溪水弄湿,拧了拧要帮李从嘉擦脸。 “徐先生自去清洗,我自己来便好。”李从嘉接过湿漉漉的手帕擦脸。 徐铉欣慰地笑了,蹲在溪水旁掬水洗脸。 简单洗漱后,徐铉对着溪水整理仪容。 望着水面倒映出一张黝黑、疲倦、发髻凌乱的面容,徐铉惆怅长叹,此时的自己,哪里还有江南士人的风采? 只怕泾州本地的穷秀才,外表来看都要比他更像一名士人。 李从嘉小心地掀开衣襟,用冰凉的湿帕子擦擦肩头红印。 那是他背箩筐磨破的伤痕。 改造场并不会虐待犯人,生病受伤只要打报告,符合条件都能得到救治。 不过李从嘉肩上的勒伤,还达不到需要抹药治疗的地步,只因为他从小养尊处优,细皮嫩肉所致。 徐铉打报告,希望可以讨要一些伤药涂抹,改造场场长浑和尚检查过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说只要多磨磨,磨掉两层皮往后就没事。 徐铉为此怒不可遏,义愤不已地讲了一通大道理,可惜却是秀才遇上兵,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浑和尚哪里听得懂他口中的圣人云、之乎者也,劈头盖脸一顿泾州俚语臭骂,然后命人打了徐铉十板子以示惩戒。 可怜徐铉的屁股,何时遭受过如此迫害,趴了两日才能下地。 两人领教了改造场森严的规矩,独眼浑和尚的铁面无情,老老实实干活,不敢再造次。 徐彪和十名武士更是重点看管对象,戴上手脚镣铐,单独羁押在一处采石点干活,享受当初赵大耳的待遇。 李从嘉拧干手帕,见徐铉一脸愁容满布,轻声道:“徐先生可是打算放弃寻找雪赋作者,就此打道回府?” 徐铉犹豫片刻,摇头道:“徐彪等人还未脱困,我不能一走了之。何况此去江宁千里迢迢,一路险阻,若无徐彪等人保护,我担心小郡王遇险。” 李从嘉幽幽道:“徐彪等人来泾州,应该早有预谋,绝非临时起意,也不只为护送我与先生。实情如何,还请先生如实告知。” 徐铉苦笑道:“小郡王果然聪慧。徐彪手下皆是我徐氏家臣,徐彪更是我徐氏旁系子弟。小郡王应该知道,徐氏偏房一直做着私盐生意,徐彪便是这一代的负责人。 泾州白盐之名想必小郡王也知晓了,这种采自盐石的精盐,品质堪比上等湖盐。采制石盐的技法徐家也有掌握,但产出的石盐品质远不及泾州白盐。 所以,家族便有意让徐彪跑一趟泾州,找机会与彰义军做一笔生意。” 李从嘉眨巴眼,说道:“徐家手里不缺盐,泾州路远,贩运白盐也不划算,徐家莫非想从彰义军手里,学得制取石盐的技法?” “小郡王一语道破!”徐铉夸赞道,“徐彪早已准备好北上泾州,恰逢雪赋惊艳现世,徐某便也动了心思,来泾州寻访高人。” 李从嘉笑道:“所以当日西梁河瓦子,与宋齐丘争辩,徐先生扬言要来泾州求学,并非激愤之下意气之言,而是早有打算?” “惭愧惭愧,令小郡王见笑了。” 徐铉拱拱手叹口气,“只是没想到我们一路辗转南北东西,入蜀中过秦岭,旅途平安顺利,到了泾州反而遭受牢狱之灾,当真是时运不济啊~ 说来,若非徐家志在盐厂,也不会引来彰义军的误会,害得小郡王跟着受罪。小郡王遭此横祸,完全是受徐氏牵连....” 李从嘉叹气道:“事已至此,徐先生也无需自责,我一路受先生照顾,也算承了徐家恩情。好在如今你我保住性命,彰义军粗野蛮横,但还算讲理,没有折磨殴打我们....” 徐铉默默点头,改造场的规矩虽然严苛,劳役也非常繁重,但饮食起居却不会苛待半分,每日还能放风歇息,给予犯人们一定程度的自由活动时间。 这些待遇和管理措施,江宁都府大狱也不曾有。 外表上看,泾州这地方似乎刑罚严苛,连扔灰物如厕都得遵守规矩,但细细想来,这些看似繁琐的规定,却并未真正侵犯百姓正常生活秩序。 相反,他们在安定县周边看到听到的,全都显现出一副生机勃勃、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徐铉知道,如果是两个外乡人去到江宁,因为不小心触犯法令,被关押进都府大狱,十有八九会惨死在里面,最后成为一具无人问津的骸骨。 就算撞大运洗脱冤屈,活着离开大狱,也只会剩下半条命。 相对比而言,表面繁华热闹、金粉萃芸的江宁城,光鲜的背后似乎更加黑暗和丑恶.... 刹那间,徐铉脑海中似乎闪过一束火花,他感悟到些什么,更多的却是迷惘。 “徐先生,我们今后作何打算?”李从嘉支棱着下巴,望着溪水里游窜过的几条小鱼,忧愁不已。 徐铉翻了翻包袱,除却一件锦制外衫,和一些换洗内衣,就只剩不到一贯钱。 徐铉记得进入改造场时,那个自称管事的独眼秃头汉子,蛮横地搜查他们随身携带的包袱,还命人搜遍他们全身,说所有私人物品不得携带,改造期满自会归还。 当时徐铉只是冷笑,根本没当一回事,也不指望这些东西能物归原主。 没想到今日离开,当日上缴的东西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徐铉回头,朝那隐隐于山林间显露出的望楼看去,一处不起眼的劳役之所,也具备诸多繁琐且周密的条例规定。 从中,便可折射出彰义军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身为官宦子弟,徐铉除了文才了得,还有丰富的行政管理经验。 他意识到,彰义军似乎与全天下各处藩镇都不一样,是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 “小郡王包袱里可还有钱?”徐铉问道。 李从嘉把小包袱里的物品倒出,有几件未用过的丝制犊鼻裈,一种贴身穿的肥大短裤,乡农干活时嫌天气炎热,常常将外袴脱掉,只穿犊鼻裈下田。 犊鼻裈有开裆与合裆的区别,李从嘉喜欢凉爽,随身携带的犊鼻裈也是开裆的。 另外还有两支小楷软毫笔,一小块徽山墨锭,巴掌大小的一方歙砚,就是没有半文钱。 “....我....我出门甚少携带铜钱,几块金铤也交由徐彪保管....”李从嘉吸吸鼻子,有些泄气。 “徐某的财物也交由徐彪保管,一路上的花费也是由他负责....” 徐铉叹口气,身为世家子,出门最少都跟着一两个仆从,花钱的事轮不到他操心。 徐彪等人还在改造场里服役,浑和尚说鉴于徐彪等人私藏制式兵器入境,严重违反泾州法令,要缴纳罚款并且延长刑期,两三个月之后才会放出。 这段期间里,两人的吃喝拉撒都需要徐铉想办法打理。 李从嘉弱弱地问道:“徐先生,一贯钱够我们用一个月吗?” 徐铉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小郡王有所不知,咱们这一路走来,一行十三人,野外露宿还好说,但凡投宿吃喝,一日花费都在四五贯左右....” “啊?这么多?”李从嘉黑皴脸蛋微微泛红,鼻尖冒出几颗汗珠,心虚不已。 这与他预想中的情况相差太远。 徐铉苦笑道:“这还算少的,咱们在成都每日的花费高达数十贯钱,全靠从徐家商铺支取,否则连汉中都到不了就得饿死。” 李从嘉拱拱手讪讪道:“小王从未出过远门,对钱财也无甚概念,让徐先生破费了。等他日回到江宁,小王一并奉还。” 徐铉摆摆手:“出发前有言在先,一应花费由徐氏承担,小郡王无需客气。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现在拢共只剩这些钱,只能开源节流,想办法撑到徐彪等人出来。” 李从嘉急忙点头:“一切听从徐先生安排。” 徐铉想了想,拿过李从嘉的小包袱,叹口气:“先把这些东西當了,换些钱,找个地方安顿下,找点活干,边赚钱边等吧。” 李从嘉睁大眼,哭丧道:“笔墨砚先生尽管拿去當,可是这短裈....先生能不能给我留几条?” 徐铉翻看着那几条上好蜀锦缝制的裤头,摇摇头叹气道:“此物也能换不少钱....等会进城找个布店,扯一匹粗麻,重新赶制些,小郡王今后还是改穿粗布裈吧。太过奢侈,反而容易惹人瞩目,万一有人怀疑你我身份,没有徐彪保护,只怕有危险....” 李从嘉嘴唇嗫嚅着,满眼不舍地望着自己的小裤头被没收。 算了,和小命比起来,小裤头也算不得什么.... 李从嘉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徐铉估算手中余钱,把所有值钱的物件典當后,应该可以支撑他们在安定县生活一个月左右。 另外他还要打听那位写下雪赋的高人消息,找人托关系打点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如此算下来,这些钱还是捉襟见肘。 “必须尽快找到挣钱的营生才行啊....”徐铉感叹。 “先生有办法挣到钱?小王....小王可从没这方面的经验~”李从嘉心里没底气,惴惴不安。 晚霞的余晖洒落下,放眼望去遍野金黄,阳晋川河谷内响起一日收工的号角声。 徐铉站起身,遥望山岭间静谧景色,胸中生出豪情。 “小郡王无需担忧,我徐铉为官也有近十年,足迹踏遍江南十三州,即便两手空空,凭借胸中笔墨也能衣食无忧,一定不会让小郡王受委屈!” 李从嘉满眼崇敬地望着他,作揖道:“小王全仰仗于徐先生了!” 徐铉大手一挥,豪气地道:“走!下山!找间邸舍住下,再去那泰和楼吃一顿席,就当做为小郡王与徐某接风!” 李从嘉小脸露出喜气,使劲吞吞口水。 两个欢快的人影,踏着晚霞走在崎岖的山道小径上。 /107/107535/29101101.html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边當裤头,一边下馆子 翌日上午,徐铉和李从嘉走出泰和楼,站在西大街上。 李从嘉拿着竹签剔牙,徐铉清点荷包内的钱财,面色逐渐凝重。 回到安定县城不过一夜,住宿和吃饭的开销,远比他预估的还要多。 李从嘉在改造场睡了一个月大通铺,每日失眠到半夜。 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强烈要求住宿环境一定不能将就。 昨日傍晚回到县城,徐铉带着他寻找落脚之处,走访了好些邸舍,李从嘉唯独瞧中价钱最贵的盛和邸舍。 盛和邸舍的环境服务没得说,就是这价钱抵得上一般的邸舍三四倍。 若是平时,徐铉肯定没二话,掏钱住个把月完全不是问题,毕竟谁都想睡的安稳舒服些。 可现在两个落难的贵公子囊中略显羞涩,徐铉本想换一处便宜些的地方。 李从嘉不愿走,就想住盛和邸舍,还口口声声答应,住宿费不能省,其他的能省则省。 莫得法,徐铉只能咬牙掏钱订下一间房,好在床足够宽大,睡两个人完全不成问题。 盛和邸舍在县城最繁华的西大街,出了门隔着几间店铺,便是县城最好的酒楼泰和楼。 一行人刚到安定县时,慕名而来,在泰和楼吃过一顿席,对新颖的菜品和鲜美的滋味印象深刻。 徐铉和李从嘉在邸舍安顿好,出门寻找吃饭处,李从嘉又一眼相中泰和楼。 原本下山时,徐铉就说要来泰和楼吃一顿,庆贺二人脱离苦海。 又有李从嘉在一旁眼巴巴地撺掇,徐铉只能再度狠心挥霍一次。 今早出门,原本是想直接去典當铺,路过泰和楼,又被里面飘出的香味吸引住,怎么也迈不开腿。 徐铉肚子里的馋虫也耐不住勾引,心一横拉着李从嘉钻进酒楼,又美美吃了一顿早饭。 两人十分有默契,谁也不提花钱的事。 只是结账时,徐铉掏钱的手抖得厉害。 李从嘉咬着牙签,摸摸圆滚滚的肚皮,油乎乎的小嘴打了个饱嗝。 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李从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江宁皇宫,又或是郡王府内,李从嘉从不会有如此失礼的时候,言行举止皆是一副温润谦和的君子范式。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李从嘉,而是南唐国主的六皇子,少年早慧,受江南臣民称赞的贤王。 来到异国他乡,无人认识他,更无人关注他,李从嘉觉得自己轻松自在,无拘无束,少年天性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他也毫不掩饰,因为这样的生活状态很舒服。 擦擦嘴上油渍,李从嘉见徐铉眉头紧锁,眨巴眼问道:“先生何故一脸愁容?” 徐铉捏捏干瘪的荷包,凝重道:“小郡王一定要答应我,今后这泰和楼可是半步都不能进了。” “啊?为何?泰和楼的饭菜十分可口,连早餐都有诸多花样,先生吃了不也说好?”李从嘉眨巴眼疑惑道。 徐铉面皮颤了颤,将空空的荷包展示给他看:“从昨日傍晚到现在,徐某手里只剩五文钱!两顿饭加上投宿,就花去一贯钱啊!这还只算邸舍的押金,房钱还没结呢!” “一贯....倒也不是很多....”李从嘉小声嘀咕。 徐铉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比以往的开销,这点钱的确不算什么。 可今时不同往日,俩人手里资金不多,坐吃山空,如此花费根本承受不了。 “不行!尽快找典當铺换些钱,然后马上开始找活计挣钱!小郡王这次一定要听徐某的,决不可再踏入这泰和楼!”徐铉义正辞严。 李从嘉小声道:“每日来吃一顿都不行吗?” 徐铉严肃地摇头。 “那....那就每日买一屉小笼包,再加三根油条!先生不也喜欢吃那小葱猪肉馅的包子?”李从嘉扯扯他的衣袖,哀求道。 徐铉鼻息里闻着楼子里飘散出的肉包子香味,喉咙上下滑动,不停吞咽口水。 但捏着空瘪的荷包,还是狠心摇头:“不可!一个肉包的价钱,足以抵得上三个糜子馍馍!” 李从嘉小脸满是失望,还想再讨价还价,徐铉急忙制止道:“徐某答应小郡王,找到活干挣了钱,再到泰和楼品鉴美食。” 李从嘉恋恋不舍地回头往酒楼里看了眼,叹口气点了点头。 徐铉赶紧拉着他离开。 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也受不了美食的诱惑,把最后一点钱全砸进去。 在美味佳肴面前,原则底线都是可以一改再改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戴次君诚不欺我啊~惭愧惭愧!” 徐铉在心里默念罪过,拉着李从嘉逃也似的远离泰和楼。 顺着大街走了一圈,在东街找到几处典當铺,徐铉仔细观察,挑选一间铺面最大,装潢最为华贵的走入。 刚一走进,就有掌眼师傅殷勤迎上,将他二人带入一间安静的雅室。 有小厮奉上茶点,而后放下竹帘退出。 李从嘉坐在四平八稳的高腿靠背椅上,颇为新奇地扭动屁股,抓起一块糕点咬了口。 一吃之下,只觉得香甜软糯,十分可口。 李从嘉双手并用,塞得嘴巴胀鼓鼓。 徐铉直咧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太失礼。 掌眼师傅笑呵呵地道:“这些都是广和记糖果糕点,专门招待贵客,令郎喜欢吃不妨多用些。” 徐铉吃了一惊,道:“广和商铺售卖的糖果点心价钱不菲,贵行竟然买来待客?” 掌眼师傅笑道:“打开门做生意,客人进了这铺子,自然要招待好,顾客至上嘛!” 徐铉暗暗惊讶,这典當铺背后的东主,一定是一位豪阔之士。 掌眼师傅又道:“当然,敝店虽不会以貌取人,但也不会让目的不纯的骗子占了便宜。若是有不长眼的想要打秋风,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老师傅满脸含笑,语气充满骄傲和自信。 徐铉赶忙拱手笑了笑,知道这老师傅是在暗示他,这间典當铺背后能量不小,无人敢白占便宜,也不会让顾客吃亏,尽管放心交易。 “还请老师傅看看这些物什,能當多少钱?”徐铉把包袱搁桌上,想了想又脱下自己的外衫。 老师傅见怪不怪,粗略看看外衫,放到一旁,解开包袱,将东西逐一摆出。 几条丝滑纤薄的犊鼻裈格外惹眼,老师傅皱皱眉,古怪地看了眼李从嘉。 这把自家儿子的裤头拿来當的,还是头次见到。 “老师傅放心,这几件短裈从未穿过,乃是上好蜀锦所制,老师傅若收去,还可以拿给家中儿孙穿。” 为了争取多换些钱财,徐铉只得放下江南名士的脸面,信誓旦旦地推销起丝质裤头。 老师傅失笑道:“我家里几个调皮捣蛋的孙儿,整日光屁股玩泥巴,哪里穿得起蜀锦做的短裈?” 徐铉赔笑道:“贵行东主若不嫌弃,也可以收去给自家孩儿穿。” “我家东主?”老师傅一愣,想笑又憋住,神情满是怪异。 徐铉又硬着头皮道:“再不济,改成三五条丝帕也是可以的。” 老师傅略带嫌弃地掂量几件裤头,说道:“这位官人若是愿意,我便以每两一百五十文的价钱收入。” 徐铉急了:“太少了!老师傅再给涨涨!在汉中,一匹青白锦可是值钱十五贯!” 老师傅摇头:“泾州丝价每两便是一百五十文,我按照丝价算给你,不少了!这些玩意儿收去用处不大,一般人用不起,用得起的只会重新买一匹来裁剪。再说,整个泾州也无人穿锦制的短裈啊~” 李从嘉吃完一盘糕点,被老师傅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抹抹嘴上、脸颊上沾染的屑沫,露出兔牙,笑的人畜无害。 徐铉犹豫不决,老师傅笑道:“若是官人不愿,可以去别处问问,我敢肯定,没人会出比这更高的价钱。” “唉唉,好吧。”徐铉只得叹口气认了。 老师傅把几件小裤头拿到一旁,又拿起笔墨砚细细察验。 徐铉急忙推销起来:“老师傅请看,这可是上等胎毫笔,松江嫩竹做笔杆,还有这块徽山墨锭,这方歙砚,全都是极品呀!若非行商途中遭遇祸事,在下实在不舍得拿来典當。” 老师傅一边掌眼,一边在心里暗暗惊讶。 这几件文房宝可都是真品,等闲之人拿不出手,翻遍泾州只怕都找不出几件。 以前薛氏兄弟主掌泾州时,倒是最喜欢收藏这些珍玩。 老师傅露出喜爱之情,随口问道:“听官人口音,南边来的?到泾州做生意?” 徐铉回道:“本想去一趟灵州,回程时再带些龙须席,没曾想在山岭里碰上雷雨天气,向导跌落山崖摔死了,我们迷了路,好不容易回到泾州,随身财物货物却是丢失一空,唉~” 老师傅微微凝眼,审视似地打量他,接话道:“你们跑商的,也当真不容易啊~” “讨口饭吃,攒些家当,争取活到世道太平的那一日吧!”徐铉感慨不已。 老师傅笑了笑,沉吟片刻,说道:“胎毫笔作价两贯,墨锭一贯五,歙砚三贯,如何?” 徐铉拱手道:“价钱还是低了些,请老师傅再涨涨。” 老师傅笑道:“瞧官人也是知书达理之人,这样,算上这件外衫,每样再给你加五百文,一共值钱八贯。再多可就真的不行了,这价钱,别家當铺绝对给不了。” 徐铉用力搓搓手,挣扎了一会,叹息道:“好吧,八贯就八贯。请老师傅帮忙兑换六两银子,留两贯钱零用。” “好说,官人稍待,我这就命人操办。”老师傅收拢物品掀开竹帘离开。 没一会,他捧着托盘回到雅室,托盘上盖了红绸布,身后跟着一名小厮,挎着两缗钱。 揭开红绸布,露出六块一两重的小银锭,徐铉也顾不得体面,拿起一块银锭掂量分量,背过身用牙咬了咬,辨别成色。 六两银子没有短缺,徐铉放下心来。 小心收入荷包,又将两贯钱装进包袱,挎在肩头。 老师傅递来一份當票,核对无误后,徐铉签字画押。 “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徐铉揖礼道。 “官人请说。” 徐铉惭愧道:“老师傅是本县人士吧?可能为在下介绍一份活计,我们还得在此地停留一段时间,想找点活干,挣些路费。” 老师傅想了想道:“官人会做什么?” 徐铉挺起胸膛,忙道:“在下通晓文墨,若是有哪家官宦商贾子弟,需要聘请西席讲师,在下自认足以胜任。” 老师傅笑道:“官人只怕要失望了,泾州原本是闭塞苦寒之地,商贾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小商小贩,能让儿孙混个识字识数便好,不指望考功名,不会花多余的钱做学问。 至于官家子弟,其实也没有多少,泾州贫苦已久,儿郎们要么打仗,要么种田,没几个有心思读书的。 还有一事官人只怕还不知道,如今节度府重建官学,将军中有功将士的子弟,和官吏家的子侄收拢,由节度府派遣先生统一传授学问。 听说很快就要面向民间招收学子,通过考试便能进入官学。” 徐铉惊讶道:“彰义军要以一己之力开办官学?” 老师傅笑道:“我也只是听说,实情如何,等节度府的告示出来才知道。” 徐铉点点头,若有所思。 老师傅想了想又说道:“对了,官人如果想找活干,不妨去买一份泾州生活小报,上面时常刊登一些招聘人手的消息,什么盐厂招工、征募兵员、各县掾吏都有。” 徐铉眼睛一亮:“泾州生活小报?在何处可以买到?” “各处城门旁都有报刊亭,官人随便去一处就能买到。” 徐铉记在心里,又笑道:“最后还有一事,在下看老师傅也是读过书的,可知一年前,安定县流传出一篇文章,名曰《雪赋》?” 老师傅眼底划过几分警惕,面上笑呵呵地道:“当然记得,不知官人想打听什么?” 徐铉欣喜道:“老师傅可知,这篇文章作者是谁?现居何处?” 老师傅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只知似乎是从节度府内流传出的。” “彰义军节度府?!”徐铉没有太过失望,总算打听到有关雪赋作者的些许消息。 “有劳老师傅指教,在下感激不尽!老师傅留步,我们告辞了。” 徐铉揖礼道谢,拉着李从嘉离开典當铺。 辨别城门方向,二人快步走去。 “徐先生想入节度府,寻找那位高人?” 李从嘉看穿他的心思,忧心忡忡地小声道:“可你我身份敏感,若贸然接近彰义军节度府,一旦身份泄露,只怕有性命之危。” 徐铉笑道:“小郡王无需担心,刚才那位老师傅不是说,彰义军要开办官学,开办官学必然要聘请讲师,到时候我便化名前去应聘。” 李从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先生好计策。以先生之才,区区泾州官学讲师之职位,一定手到擒来。” 徐铉捋须笑了笑,信心满满。 “此事不急,先去看看那泾州生活小报,又是什么新鲜玩意。” 李从嘉捏捏他包袱里的铜钱,舔舔嘴唇:“为庆贺典當顺利,还探听到雪赋作者的下落,今日就到泰和楼吃一顿如何?” 徐铉犹豫了下,腹中的馋虫再度闹腾起来,咬牙道:“只此一顿,下不为例!” 李从嘉欢悦不已,脸颊上几粒小小雀斑仿佛都跳跃起来。 典當铺内,掌眼老师傅奋笔疾书写好一张条子,塞进特制的密封红漆竹筒内,叫来一名伙计,低声吩咐:“赶紧送上去,告诉上面,有身份不明的南人在打探少使君的消息。” 伙计接过竹筒,抱拳退下。 /107/107535/29101102.html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陇山关实情 节度府办公房内,朱秀正在对良原、临泾两县的农垦区进行最后的图纸规划设计。 这也是继安定县移民开发区之后,泾州境内最大也是最后两处农垦开发区。 这三处以县城为中心的农垦区开发完成后,泾州的耕地利用面积将达到历史最高值。 此前泾州耕地、户口最多的年份,是玄宗皇帝开元十年至二十年间,户籍数一度达到一万六千户左右,人口逾八万。 这组数据也代表着泾州二百多年前的辉煌。 如今,通过朱秀实施的非常规移民政策,泾州的户籍人口呈现爆炸式增长。 农垦区和水利工程的大力兴建,确保一年来泾州全境丰收,储备粮食完全能够满足辖境内军民所需。 如今泾州的人口增长趋于平缓,也不再刻意从外州引进人口,不过泾州各项利好政策的名声已经散播开,相邻的岐州、陇州、庆州、宁州等地,都有流民拖家带口迁来,希望在泾州找到新的活路。 朱秀已经传令各县,就近接收流民,配给田地供其耕种,又或是招募民工,以工代赈。 反正现在泾州全境大兴土木,兴修水利,充分利用泾河流域优势,开垦荒地,需要投入大量劳动力。 等过几年,迁移户租种官田期满,名下田地转为永业田,新迁百姓彻底扎下根来,人口还能引来新一轮增长。 朱秀已经让温仲平等人,着手研究奖励生育的政策。 等农垦区的图纸规划设计完成,朱秀还要亲自跑一趟良原和临泾,带领当地县府官员,开展前期施工投入。 算算时间,没两三月回不来。 符金盏只在节度府住了三日,就提出要到盐厂和移民开发区参观。 正好陶文举从长武城撤回来,朱秀便让他陪同符娘子前往,随行侍奉。 陶文举是个伶俐人,干这种事最合适不过。 史灵雁缠了朱秀好几日,趁符金盏出城的机会,朱秀千方百计哄骗她跟着一块去,免得她整日无所事事,耽误自己的正经工作。 李重进最近痴迷象棋,整日泡在县城几处棋馆里,吆五喝六的与人从早玩到晚。 棋馆是安定县城近来新起的娱乐场所,与正经的弈馆不同,棋馆更像一处兼具赌博性质的娱乐场所,讲究热闹喧哗,红红火火。 除了象棋,棋馆里还开设连珠棋、飞行棋、跳棋、行军棋等新式博戏,极大丰富了县城百姓的业余娱乐生活。 还有专营麻将扑克的棋牌室也在紧锣密鼓的筹建当中。 这些生意都是朱秀出的主意,不过他和节度府不参与其中,而是由彰义军中的官员将领协商投资经营,节度府只管每年照常收税。 这种娱乐行当没什么技术含量,容易遭人模仿,用不了几年就会传遍大江南北。 拿出来让彰义军大小头目分一杯羹,笼络人心最合适不过。 牙军的几位指挥使,折墌城镇将,掌书记温仲平,判官宋参,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裴缙,鹑觚县令沈学敏等彰义军内部官员军将,都能从中获益。 如此一来,他们与彰义军的利益关联越发紧密,也就越发拥护朱秀和史匡威。 鼓励参军、大力奖励和提拔立功将士,抬高军士地位,优先为牙军分配田地,保障军士利益,这些政策的实施,让朱秀收拢军心,在牙军内声望大涨。 再通过利益配给,让彰义军内部官员将领得到实打实的商业利益,赢得拥护和人望。 少使君之名,如今在泾州无人会质疑,百姓官员都将朱秀看作史节帅的接班人,下一任的节度使人选。 史匡威乐得清闲,每日钓鱼遛鸟,城中闲逛,在棋馆一坐就是一日,和李重进成了棋友。 朱秀将几份规划图纸收好,喝口茶仰靠着太师椅,闭目歇息片刻。 李重进是个不安分因素,让他留在县城有些不放心,想想还是带上他比较好。 正思索间,严平匆匆入内,将一个红漆密封竹筒奉上。 朱秀看了眼红漆印记,应该是城中典當铺送来的。 拧开竹筒,取出一张字条,上面写了几句话。 “徐茂才?南边来的?打听我作甚?”朱秀皱眉一脸迷惑,把字条扔给严平。 严平接过看看,说道:“此人在打探《雪赋》作者,看来并不知道少郎君的存在。” “徐茂才....”朱秀沉吟了会,脑中急速思索,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 “不对!密报说此人满嘴吴郡口音,千里迢迢而来,说不定另有身份,这名字十有八九是化名。他在查找雪赋的出处,这篇文章难道已经流传到江南去了?” 朱秀摇摇头越发感到疑惑。 严平想起一事,忙道:“一月前,关铁石抓进改造场的外乡人,似乎也是一伙南人,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关联?” 朱秀道:“你去把关铁石找来,再派人找到这个徐茂才,严密监视,但不要惊动他。” 严平应了声,抱拳退下。 片刻后,关铁石匆匆步入官房。 “少使君唤我?” “关大哥请坐。”朱秀笑着指指一旁的椅子。 关铁石道谢坐下,似乎走得急,又像是手头有紧要事,气息不太平稳,目光不时往外瞟。 “关大哥这几日好像很忙?”朱秀起身给他添茶。 关铁石笑脸不太自然:“还行吧,有一批盐要押往坊州,镇海营的人已经在盐厂等候五六日,催促不停,这几日我都在操办此事。” 朱秀笑笑,盯着他:“听闻关大哥去了一趟陇山关,我回来前两日,你也才匆匆赶回?” 关铁石眼神有些躲闪,干笑道:“奉帅爷之令,去打探陇山关战事进展....” 朱秀笑道:“是吗?这几日我怎么没有听帅爷提及?陇山关那边可还好?” 关铁石神色越发紧张不自然:“关外吐蕃人消停不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动静。不过时不时还是能从六盘山下发现吐蕃兵马调动的迹象....眼下无事,或许帅爷觉得没有告诉你的必要....你肩头担子太重,帅爷也不忍心让你操劳太多....”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关铁石禁不住心虚地低下头。 “既然关大哥不愿透露实情,我也不勉强,以免你为难,晚些时候我自去找帅爷问个明白。” 关铁石如释重负,抱拳道:“多谢少使君,有些事情实在不是我能过问的,少使君还是去找帅爷商量为好。” 朱秀笑笑,岔开话题道:“找你来是想问问,一月前在盐厂附近抓到了一伙外乡人,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关铁石想想道:“确有此事。那些人全都是江南口音,派头不小,出手阔绰。其中有两人姓徐,自称吴郡徐氏子弟,要与我彰义军谈生意。” “吴郡徐氏是江南大族,也是江南地区最大的盐商之一,徐家人对盐厂感兴趣,难道想跟我们做盐运生意?” 朱秀有些怀疑,“徐氏不缺盐,泾州与江南相隔太远,徐家人此来究竟想干什么?你抓获的几个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徐茂才的?” 关铁石想了想,苦笑道:“时隔一月,我都没怎么关注过,实在记不太清,原本想着等你回来再禀报,这一忙起来就给忘了。不过几日前,改造场派人来报,那伙人里,有两个服役期间表现良好,按照规定可以释放....” 朱秀点点头:“那就不会错了,这些人应该是来找我的,正满城打探消息。” 关铁石吃了一惊:“可要派人擒住他们?” “不用,这些人来意不明,不过现在看没有恶意,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暂时不要惊动他们,暗中监视便好。” 关铁石道:“我派人传令浑和尚,让他看管好徐家带来的武士。” 朱秀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先退下。 关铁石走出跨院,沿着回廊准备出府。 拐角处,一个黑影突然闪身拦住,关铁石吓一跳,手按刀柄就要拔刀,定睛一看,竟然是史匡威。 “帅爷,你这是作何?”关铁石急忙施礼,哭笑不得。 史匡威脸色有些阴沉,背剪着手,瞪他一眼,四周瞅瞅,低声道:“朱小子没起疑心吧?” 关铁石苦笑道:“少使君何等精明,陇山关的事怎么瞒得过他!那眼神,刀子似的,刺得我心慌!” 史匡威黑脸一沉,没好气地呵斥道:“笨蛋!你好歹也是战场上厮杀搏命的悍将,怎会怕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 关铁石委屈道:“少使君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牙军将士心里,哪个不是敬他畏他?我这样的俗人,还不被他一眼看穿五脏六腑....” “....真是块蠢笨石头!气死老子啦!”史匡威在他胸膛捶了一拳,骂骂咧咧。 关铁石揉揉胸口,嘀咕道:“只怕帅爷在少使君面前,也是无所遁形,被看个通透....” 史匡威瞪他一眼,压低声道:“你再亲自跑一趟陇山关,让魏虎回来!告诉他,让他别犯糊涂,只要他回来,就还是彰义军牙内都指挥使。原州苦寒,他占据几处关隘,又能有多大作为?” 关铁石迟疑道:“帅爷,此事您最好还是与少使君商量商量....” 史匡威虎着脸道:“老子当然会找朱小子谈!只是不管怎么说,算是我对不起魏虎,若没有朱秀,接掌彰义军的应该是他才对!” 关铁石幽幽道:“没有少使君,彰义军只怕早已分崩离析,哪里还会有今日的盛况。” 史匡威眼里有些黯然:“魏虎还有回头路可走,只要他回来,我便既往不咎,朱秀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会给魏虎一条生路的。” 关铁石抱拳道:“帅爷心意,卑职明白了。事不宜迟,卑职连夜就出发。” “辛苦了,注意安全。”史匡威重重拍拍他的肩膀。 目送关铁石离开,史匡威低头紧锁眉头,思考片刻,往办公房所在跨院走去。 一路上,史匡威使劲揉搓黑脸,让僵硬冷肃的脸色看起来柔和一些。 ~~~ 朱秀靠坐着太师椅,拨弄盖碗,思索着什么,察觉有人在房门口探头探脑,撇撇嘴哼道:“来都来了,还不进屋?” 史匡威搓着手跨进门槛,嘿笑道:“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没打搅你吧?” “怎会,帅爷请坐。”朱秀让出主位。 史匡威急忙上前两步将他摁回到椅子坐好,自己坐到一旁。 朱秀也不矫情,打趣道:“你这样子,像是有事相求?” 史匡威瞪眼道:“咱爷俩之间,还有啥求不求的?自家事,好商量嘛!” 朱秀眉梢轻扬,双目炯炯,忽地道:“你怕我杀魏虎,想保他?” “咳咳!~”史匡威正剥开一瓣黄柑塞嘴里,心神一慌,差点卡主嗓子眼,一顿猛咳嗽,抚了抚胸口,连灌几口冷茶水才舒缓过来。 “你....你小子究竟知道多少?”史匡威睁大眼。 朱秀淡淡道:“与你知道的应该差不多。陇山关外的吐蕃人,是魏虎故意招来的,他率领本部兵马前往救援,暗中联络几处关城镇将,造势作出一番吐蕃人要大举进攻的架势,以此为借口不断向泾州索要钱粮。 养寇自重的老把戏而已,不足为奇。” 史匡威黑脸满是惊骇,嘴唇哆嗦着:“你小子手里,死死捂住的那支藏锋营,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 朱秀略显嘚瑟地笑道:“在彰义军辖境内,基本可以做到无孔不入!” 史匡威嘴角抽搐,泄气般苦笑道:“还真是瞒不过你。说说吧,你打算如何做?” 朱秀收敛笑容道:“你想让我装作不知情,不追究?” 史匡威叹口气道:“几年前,我的确私下里许诺过,培养他接替我的位子。这件事算起来,是我考虑不周,对不住他,他心里有怨言在所难免。” 朱秀摇头道:“他心里的怨恨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深。这次在陇山关聚兵,意图不轨,也不是他第一次想铤而走险....” 史匡威愣了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朱秀看了眼桌案上,压在一摞文书下的一封信,稍作犹豫,勉强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担心,魏虎为了争权,会不惜勾结吐蕃人,借吐蕃人之力割据原州南部。” “魏虎痛恨吐蕃人,他绝不会这么做!是非黑白,他还是分得清的!” 史匡威急忙道。 朱秀苦笑,老史的确拿魏虎当半个儿子看待。 只是十年恩养之情,究竟在魏虎心里有多少分量? 朱秀轻叹道:“半月之内,让魏虎把兵马带回来,此事就当作没发生过。老史啊,你应该明白,我并非想跟魏虎争这个节度使的位子,我只是想在泾州做些事情,证明自己的能力。 如果魏虎足够有能耐,将来再由他接任节度使也并非不可能。” 顿了顿,朱秀罕有的严厉道:“但是现在,我为彰义军、为泾州付出太多心血,绝不允许有人从中生乱!” 史匡威忙道:“我召回魏虎,正是为了避免彰义军生乱!你放心,半月之内,咱爷俩就把这件事摆平!” 史匡威小跑着离开,他还要回去再写一封亲笔信,力劝魏虎率军返回。 朱秀坐了一会,将那封压在桌案上的密信抽出。 这里面,是严平昨晚送来的,有关一年多前,安定县城骚乱,牙军哗变的详细调查报告。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牙军哗变与魏虎脱不了干系! 朱秀知道,老史对于魏虎有一份父子情义在,所以处理魏虎必须要谨慎一些。 魏虎在彰义军中的地位比较特殊,一不小心还会闹得人心惶惶。 彰义军可再经不起内部生乱了。 “希望你能自己解开心结,否则....” 朱秀喃喃自语,微眯的双眸划过几分厉芒。 /107/107535/29101103.html 第一百五十四章 泾州生活小报 泾州生活小报,是朱秀半年前所创。 之后岐州、华州战火愈演愈烈,朱秀应焦继勋所请率军南下支援,将泾州报社托付给温仲平打理。 创建报社时,朱秀找来温仲平详细讨论过。 温氏是泾州本地第一大士族,颇具影响力,也是最早支持朱秀的势力之一。 温泰如今退居二线,打理家族事务,操办绞麻生意,闲情之时与几房小妾钻研一下素女经、洞玄子等名著,小日子过得好不潇洒。 温仲平作为温泰的嫡长子,朱秀麾下重要属官,也是他极力扶持的温氏下一任族长。 温仲平能否成为泾州士人代表,平稳接任温氏族长,关系到朱秀对于泾州士族的掌控。 让温仲平出面创建报社,便是抬高他名望地位的一种方式。 温仲平虽说能力平平,学问平平,但胜在做人做事踏实认真,性子温和。 更难得的是,温仲平对于朱秀提出的,官方媒体、舆论喉舌等概念非常感兴趣,理解程度也很到位。 朱秀只与他讨论过报社的基本构建框架,发展方向和发行方式等细节,之后就率军去了岐州,对报社的筹办基本撒手不管。 没想到时隔半年回到泾州,竟然发现报社经营的有声有色,泾州生活小报的名声已经彻底打响,在安定县城更是成为销售最为火爆的商品之一。 每期五文钱一份的低廉售价,让许多老百姓但凡识几个字的,都有闲钱买一份。 茶肆酒馆还有专人诵读报纸,商户们发现,许多百姓对当地发生的时事新闻、各种花边小道消息非常感兴趣,也乐得聘请人读报,甚至还推出喝茶吃酒送报纸的促销活动。 泾州生活小报选用宽大的黄麻纸雕版刻印,所用雕版也是依据纸张大小专门制作,选聘了一批中青年文士,专门为报社搜集资料,撰写文章,作为每期刊印的内容。 这些文人里,不乏如年轻时候的温泰一般,寒窗苦读十数年,一心渴求参加朝廷科举,最终却因为时局动荡,求官无路,只得贫寒度日。 泾州报社的开办,给了他们新的活路,虽说文案工作繁重,但酬劳也着实不菲,勤劳一些,完全能够让妻儿过上优渥生活。 报刊编辑这个职业,一时间受到泾州文士们的追捧,竞争的激烈程度,仅次于进入节度府做掾吏。 彰义军重武,奖励军功厚待军人,依据军功提拔有明确的标准规定。 读书人的出路,从节度府到地方州县官府,也有一条清晰的优先次序。 最好的出路当然是进入节度府做一名掾吏,其次便是州府、县府。 朱秀和史匡威探讨过,泾州的士族底子太薄,举办类似于科举的大型正规选材考试不太现实,而且也容易招来非议。 清剿薛氏流毒后,从节度府到州县官府,腾出一批职位,依照政绩、资历、年限等因素相继提拔晋升后,底下又有一批职位空缺。 朱秀便从府州县三级官府的属吏中,通过考试选拔出一批人填补空缺,由吏员转为官员,也算是转入正职。 如此一来,众多为官府服务的底层属吏看到晋升希望,重新激发活力和干劲,促使彰义军的官僚系统朝着良性发展。 不想当吏员,又暂时做不了官,报社编辑就成为了性价比最高的职位。 不过总体来说,泾州的尚文风气不足,文人底子太薄弱,矮矬子里拔将军,报纸上写的社论文章,朱秀就没瞧得上眼的。 温仲平也知道这是报社硬伤,所以大多只让手下编辑们,抄录一些节度府下发的告示,解读新政策,刊登一些招聘招工的讯息,以及邻近周边和开封传来的新闻趣事。 报纸属于新鲜事物,对于消息闭塞,活动范围还出不了县城的大多数百姓来说,任何一点趣闻都能引发他们的兴趣。 温仲平也邀请宋参、裴缙等人,时不时抽空写几篇有见地的政论文章,温泰温老头,兴致来了也会做些伤春悲秋的诗赋,无病呻吟一番。 朱秀几日前,也以四有先生的化名,写了一篇赞颂节度使史匡威,宣扬彰义军爱民政策的文章,引来一众好评。 老史整日乐呵呵地拿着报纸,在府里大声诵读,抑扬顿挫的公鸭嗓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裴缙虽然是买来的文聘,但底子比起大多数文士要强不少,以河东清叟的笔名,发表过几篇政论文章,反响还不错。 宋参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水平自然是不差的,只不过如今他是朱秀任命的首席助农官,整日奔波于田间地头,忙着钻研农事,抽不出太多时间做文章。 有了这几支笔杆子,泾州生活小报的格调瞬间拔高了许多,风雅趣闻与通俗白话共赏,成为老少爷们、妇女大婶茶余饭后谈资的重要来源。 徐铉近日来,一直在研究泾州生活小报,斥资将所有期数买齐,窝在邸舍客房里看了个遍。 很快,熬得双眼布满血丝的徐铉得出一个结论,泾州生活小报刊载的文章,大多数都写得不堪入眼。 说是文章,其实不过是将一些节度府下达的政策、告民书加以解读,以通俗易懂的大白话解释出来。 在徐铉看来,这些甚至称不上文章二字。 至于一些粗浅白话刊登的招聘招工讯息,徐铉觉得简直难以入眼。 身为江南名士,与韩熙载齐名的文坛领袖,徐铉对于著作文章看得很重,把撰写文章看作是教化世人的神圣之举。 泾州生活小报上粗浅的文墨,在他看来低劣至极,有辱士人风采。 “语言浅显直白,粗陋不堪,如此文字也敢登报示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徐铉一口冷茶灌下肚,毫不掩饰鄙夷之色。 “街市之中,都在流传这报社编辑薪酬如何如何之高,备受当地士人追捧。这般粗浅的笔墨也能赚取高薪,若换我来撰写,岂不是易如反掌?” 徐铉疲倦之色一扫而空,双眼迸射亮光。 泾州报社的文案水平如此差劲,让他心里生出一种我上我更行的念头! 可转念一想,如果公开应聘的话,抛头露面太过惹人瞩目,对于他们隐藏身份不利。 徐铉拿起一份报纸,朝版面左下角一个小框看去,那里是一处固定板块,每期都登载着投稿地址以及大概的报酬标准。 徐铉沉吟片刻,如果以化名身份投稿给报社,一经选用,将会支付最低一百文钱的报酬,视文章质量和市场反响提高价钱,长期合作者还有更高待遇。 徐铉有些心动了,若能写文章赚钱,岂不正好发挥他的长处? “砰~”徐铉拍案,嚯地起身,作出决定。 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李从嘉惊醒,坐起身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道:“先生可是要带我出门吃饭?” 徐铉意气风发地笑道:“小郡王,某找到能够挣钱的营生了!” 李从嘉抹抹嘴角的哈喇子,打着哈欠:“噢~先生想做什么?” 徐铉指着一堆报纸:“某决定做一名撰稿作者,投稿给报社!” 李从嘉眨巴眼道:“先生不是说,泾州生活小报编写得狗屁不通,大多数文章臭不可闻,正经士人绝不会委身于报社?” 徐铉老脸一红,干咳一声,解释道:“小郡王误会了,徐某原本的意思,是说泾州文脉薄弱,尚武之风浓厚,报纸一物虽然新奇,奈何编写之人水平有限。 我等士人,理应倡导天下人偃武修文,壮大文脉,为泾州文坛的崛起做出一点微薄之力。” 李从嘉想了想道:“也就是说,先生有把握依靠写文章卖给报社挣钱?” 徐铉忙道:“不只徐某,以小郡王胸中笔墨,也足以胜过这些报社编辑,不妨与某一同写稿。” 李从嘉缩缩脖子,小脸上浮现畏难神色,吞吞吐吐道:“先生知我,向来不擅长赋文,对时政也无高深见解,写写诗词,编排新曲还行....” 徐铉见他眼神躲闪,神情忸怩,无奈苦笑。 这小郡王并非写不出赋文,只是懒得思考懒得动笔罢了。 离开改造场还不到十日,李从嘉顿顿吃泰和楼,原本清减几分的脸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润起来。 被烈日晒得黝黑粗糙的皮肤,也像蜕皮般一点点恢复细嫩。 徐铉想到日益干瘪的荷包,再不想办法挣钱的话,當裤头换来的生活费很快也要见底了。 徐铉严肃地道:“业精于勤,荒于嬉,即便身处异国他乡,小郡王也不可荒废时日,该读的书要读,改写的文章诗赋也得写。 徐某每次投稿,小郡王也得附上诗词一首。诗词歌赋的稿酬虽然不多,但也够我们在泰和楼吃一顿早饭了。” 李从嘉眼睛一亮:“诗词也能投稿?还有酬劳?” 徐铉将征稿启示给他看。 李从嘉当即指着窗外,刚刚下过蒙蒙细雨的天空笑道:“小王有绝句一首,还请先生指教。” 徐铉哭笑不得:“小郡王请说。” 李从嘉只穿袜子,负手踱了两步,沉吟片刻,悠悠道:“空山久雨水明霞,车马烟长又满城。路上风饶红粉重,九年萧索带潮声。” 徐铉捻须稍作品鉴,赞叹道:“小郡王果然才思敏捷,此诗意境上差了些,但还算应景,比报纸上那些自诩文客的家伙强了太多。” “嘿嘿,让先生见笑了。不知这首《新雨》可能被选中?能得多少酬劳?可够我吃两屉小笼包?”李从嘉圆润的脸蛋羞涩地笑了,眼里满是期待。 徐铉嘴角微微扯动,这还是那位才名动江宁,受唐国朝臣称赞追捧,文曲星下凡的六皇子吗? 这一身惊才绝艳的才华,难道只是为了吃小笼包? 徐铉突然间有些后悔带李从嘉来泾州了。 只怕今后回到江宁,他一身才气都被口腹之欲消磨干净。 徐铉唉声叹气,李从嘉却是喜不自胜,掐着指头,盘算自己得写多少诗词,才能挣一顿泰和楼的饭钱。 徐铉默默铺开纸张,摆放纸笔,拿起墨锭研墨。 李从嘉忙问道:“先生可想好要写什么?” 徐铉指着最新一期小报,头版正中有一篇文章,名为《震惊!节度府将取消桑麻种植户的优惠补贴?》 笔者落款为四有先生。 “小郡王可曾看过这篇文章?” 李从嘉瞟一眼,不在意地道:“看过了,文章写得不错,就是白话太多,还鼓励泾州百姓种植草棉,说什么草棉比桑麻值钱,纺织成布也比麻穿起来舒服保暖....” 徐铉正色道:“这篇文章背后大有深意,小郡王可看出了?” 李从嘉一脸迷糊,摇摇头。 “此文作者,四有先生,之前名不见经传,从第十四期报纸开始,才发表了第一篇署名文章,评论的是良原、临泾两县农垦区的设立,其中透露大量官府的政策细节。 最新一期,此人又撰文,大力鼓吹栽种草棉的好处,更是不惜透露节度府还未颁行的政令,博人眼球。 小郡王请看,每一期报纸,头版正中都是最醒目的位置,往往排版最具分量的文章。 这位四有先生第一次撰文,就能占据主位,行文间还透露大量节度府内部消息,应该是一位在任官员,而且职位不低,能够接触到彰义军的许多机要。” 李从嘉迷糊道:“先生之意是....” 徐铉微微一笑:“想要接近彰义军上层人士,不妨就从这位四有先生入手!” 李从嘉眨巴眼:“我们找到他,请他去泰和楼吃席?” 徐铉研墨的手一抖,差点把墨锭压断,无奈道:“此人是谁都不知,如何找?当然是先引起他的注意再说。” 徐铉又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句:“更重要的是赚到钱,维持生活开销....” 李从嘉总算没有吃小笼包吃昏头,恍然道:“先生想通过写文章的方式,引起他的注意?” 徐铉拿起笔蘸蘸墨汁,笑道:“正是!此人鼓吹栽种草棉的种种好处,各种引经据典,我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驳斥他的种种谬论!” 说罢,徐铉提笔在纸张写下一行清隽楷字:“桑麻乃农事之本也,妄言废止,实乃大谬....” /107/107535/29101104.html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内忧未熄,再添外患 自从平凉牧场的羊羔出栏数突破两千只,朱秀和史匡威就基本实现了羊肉自由。 朱秀自掏腰包扩建节度府地下冰窖,瓜果蔬菜、鸡鸭鱼羊猪、羊乳牛乳马乳....但凡能吃的都囤了不少。 按照朱秀的话来说,他和史灵雁、史向文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一定要保障充足。 敞院树荫下,朱秀拉着史向文在烤串。 一方喂马的石槽经过简单改装成了现成的烤架,槽里填入木炭,摆放好竹签肉串,史向文两手各拿一把蒲扇,负责助风添炭。 掌握火候的精细活,自然交由朱秀来做,撸着袖子,两手各抓一把肉串,以极快的频率拨弄着。 “大火!” 朱秀一声令下,史向文左右开弓,蒲扇呼呼扇动,风灌进石槽里,炭火烧得猩红,火星四溅。 羊油淋下,助涨火势,火焰噌地燃起,烈火烹油之下,鲜嫩的羊肉迅速变得焦黄。 “停!” 史向文令行禁止,急忙收手,火势瞬间变弱,浓烈的羊油焦香冒出,史向文使劲吸吸鼻子,咕嘟咕嘟地吞咽口水。 用大火迅速烤熟羊肉表面锁住水分,再用小火和余温炙烤肉心,保证烤出的肉串表面焦香,内里鲜嫩多汁。 撒上一把由安喜茴香、芝麻、茱萸籽、胡椒炒香,磨成粉特制的香料,公元十世纪烤串界的天花板羊肉串便新鲜出炉。 分了一半给史向文,俩人蹲在树荫下嗞溜嗞溜地嗦着肉串,面前扔了满地的竹签子。 朱秀自豪于自己的手艺,考虑扩展一下泰和楼的生意,推出夜市大排档,烧烤配冰果汁,再度引领安定县城餐饮潮流。 如此一来,泰和楼从早餐到夜宵一条龙齐活,承包了县城百姓一日内的全部饮食。 “好吃不?”朱秀舔舔嘴边油渍。 “好吃!”史向文用力点点大脑袋,吃的满脸油光。 “我来扇风,你来烤串。”朱秀从盆里抓起两把肉串塞给他,自己拿起蒲扇。 “噢~好!”史向文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动作,蹲在烤架前摆弄肉串。 朱秀一边扇风一边指点,史向文学得很认真。 又嗦完十几根竹签,史向文咂咂嘴嘟囔:“没你烤的好吃。” “没事,你做的已经非常好了,多练练,以后肯定比我烤的好吃!”朱秀往躺椅上一倒,拿一根竹签剔牙,笑呵呵地鼓励道。 史向文咧嘴笑得很开心。 “老虎哥烤的羊腿也很香,可是他不愿意教我,说我学不会,想吃的话让人烤就行....” 史向文摇晃着大脑袋,闷闷地道:“可是我想自己学,学会了烤给爹和小雁儿吃....” 朱秀斜躺着,笑道:“是我的羊肉串好吃,还是老虎哥的羊腿好吃?” 史向文认真想想,憨憨笑了:“串串好吃!” “你用心学,等雁儿回来,让她尝尝你亲手烤的肉串。” 史向文憨笑着用力点头,拿起几串蹲在烤架旁继续钻研。 吃饱喝足,朱秀刚想眯瞪一会,严平匆匆找来。 “这是下一期的报纸选材,请少使君过目。” 朱秀意兴阑珊,打着哈欠:“让温仲平决定就行,无需问我....” “温掌书记已经看过了,拿不定注意,才让卑职来询问少使君。” 严平将材料奉上:“有两份新人投稿,说不定少使君会感兴趣。” 朱秀坐起身斜靠着,接过几份材料翻看,有两份新稿子引起他的注意。 一篇文章署名徐茂才,一首绝句署名钟山隐人。 “徐茂才?!” 朱秀来了精神,仔细阅览那篇署名文章。 严平低笑道:“卑职已经打探清楚了,这二人眼下就投宿在盛和邸舍,一日三餐都在泰和楼。邸舍伙计说,徐茂才每日足不出户,潜心钻研报纸,撰写文章,托伙计买了不少笔墨砚。 与他随行的那个丑小子,每日早上到泰和楼吃一屉小笼包,买两根油条,就到街上闲逛。有时去棋馆玩两局,有时跑到茶摊听书,夜里就去看戏听曲,这小子倒是悠闲自在得很。” 朱秀看罢徐茂才写的文章,不由笑了起来。 难怪温仲平拿不定注意,原来这篇文章是徐茂才写来反驳他的。 上一期小报,朱秀写了一篇鼓励泾州百姓栽种草棉的文章,让温仲平用头版刊登。 徐茂才写的这一篇,正是反驳他提倡栽种草棉,减少桑麻种植的观点。 文章洋洋洒洒,将自古以来,桑麻种植在农事中的地位说的清清楚楚,肯定桑麻种植不可动摇的地位,驳斥以草棉代替桑麻的提议。 文章最后,徐茂才还隐晦地嘲笑四有先生不懂农事,言论无稽,胡乱鼓吹草棉的价值,误导百姓,搅乱正常的农业生产。 徐茂才甚至还在文章里,针对“檰”与“棉”的区别以及正确与否,大书特书,极力佐证“棉”字的错误,否定其具有的经济价值。 朱秀哑然失笑,弄了半天,徐茂才写这篇文章,就是专门怼自己的。 怼归怼,文章确实写的不错,引经据典言之有序,令人眼前一亮。 泾州生活小报开办十几期,这还是第一篇能让朱秀瞧得上眼的,非官方投稿。 上一期他写的那篇震惊文,通篇都是大白话,论起词藻华丽,远远不及徐茂才的这一篇。 朱秀知道自己的斤两,要按韵文、四六散文、时文的文体撰写文章,他还及不上假文凭的裴缙。 这徐茂才一篇文章作的花团锦簇,一看就是有真才实学,论写文章的功夫,自然远远在他之上。 被人怼上门,朱秀倒也不惧,文章可不是越华丽越好,一定要言之有物,拿出干货来。 “有点意思。”朱秀笑道,“让温仲平把徐茂才的这篇文章,放在头版刊登。我等会再写一篇,让温仲平加印一期副刊。这厮要摆开架势与我辩驳,如他所愿!” 严平迟疑了下:“少使君当真要与此人争辩?若是他言语有冒犯之处,胆敢在文章里辱骂少使君,卑职这就率人将他抓来,严刑拷问!” 朱秀没好气道:“观点不同有所争执岂不正常?抓人做什么,显得像是我怕了他。” 严平挠挠头一脸不解,写文章隔空争辩,在他看来还不如见面打一架来得痛快。 朱秀又拿起另一份稿子,只有一首诗,诗名《新雨》,落款人叫钟山隐人。 “诗写得马马虎虎,可以先给稿费,延后几期刊登。” 朱秀对这首诗兴趣不大,不过这个笔名有些意思。 “忘了告诉少使君,诗和文章都是徐茂才送去的。”严平想了想道。 “哦?难怪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个笔名。” 严平哂笑道:“徐茂才写文章作诗,还用两个名号。” 朱秀摇摇头道:“或许写诗的另有其人。徐茂才的文章老道,这诗却有些稚嫩,不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莫非是跟在徐茂才身边的丑小子?”严平随口笑道。 “丑小子?”朱秀注意到,严平两次提起徐茂才身边少年,都是用丑来形容。 “为何说人家是丑小子?你可见过?”朱秀问道。 严平笑道:“邸舍伙计就是这么形容,卑职离开前,恰好碰上那小子闲逛回来,迎面碰上。” “怎么个丑法,你仔细说说。” 严平想了想道:“倒也不算丑陋,只是那小子长相太过古怪,脑袋大,一只眼睛里有两只眼珠,乍一看吓死人,两颗门牙往外迸,嘴巴还是凸的,像只兔子....” 朱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番长相可了不得,历史上同样长相的人掰指头都能数的清。 在这个时代,有史记载的也就南边那位唱春花秋月的主。 “你说那少年,多大年岁?”朱秀凝重道。 严平道:“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胖乎乎的,瞅着有些傻气,倒是挺有礼貌,与我出门撞见,还会主动避让行礼。” 朱秀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抢过严平手里的几张纸,找出那首诗。 “钟山隐人....钟山....十二三岁....重瞳骈齿,全都对得上,难道真是他?” 朱秀呆愣住,似笑似痴的神情显得无比诡异。 可是转念一想,那人身份尊贵,怎会无缘无故不远万里跑到泾州? “你马上传令浑和尚,让他将那伙南人羁押起来,严加审问,一定要从他们嘴里,问出这些人的详细来历!这些人,身份绝对不一般!” “卑职遵令!”严平又问道,“徐茂才和那丑小子如何处理?” 朱秀负手踱步,沉思片刻说道:“还是不要惊动他们,密切监视,同时也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是!” 朱秀思索道:“徐茂才既然把随身物品都拿去典當换钱,岂不说明他二人目前手头窘迫?这样,你让邸舍找个理由,让他们缴清房费,逼他们交一大笔钱,然后....” 朱秀在严平耳边低语几句。 “少使君,您这是?”严平哭笑不得。 “嘿嘿,照办就是,去吧!” 朱秀满脸坏笑,挥挥手。 严平抱拳告退。 朱秀重新躺下,两手枕着后脑勺,仰望着头顶树荫。 要真是那人来到泾州,可得跟他好好熟络一番,万一将来北边混不下去,还能渡江南下重拾富贵,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 史向文递来几串羊肉串,羊油还在滋溜溜冒泡,朱秀吹吹嗦了口,烫的嘴巴直呵气。 “好吃!”朱秀竖起大拇指予以肯定。 倒不是故意哄小孩,而是真的味道不错,已经初步掌握烤羊肉串的精髓。 史向文羞涩地憨笑着,把肉串塞给朱秀,又从盆里捞了一大把,继续兴致勃勃地添碳生火。 史匡威背着手从廊下走来,眉头紧锁,黑脸沉沉,朱秀瞥了眼,见他手上拿着一份公文。 “火烧眉毛了,你小子还有闲心躲在这烤肉串?” 老史把公文扔下,一点不客气地抢走朱秀手里最后几串,大嘴一张全都嗦下肚。 朱秀有些疑惑,拆开公文,取出函件,竟然是从洛阳发来的,加盖了洛阳留守的印信。 原静难军节度使王守恩,平叛有功,调任西京留守,接替高行周镇守洛阳。 公函是王守恩发来的,通知彰义军,官家任飞龙使后赞担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兼任邠州留后,还让他带着圣旨,前来宣读对彰义军在关中平叛战事中有功人员的奖赏。 王守恩派人护送后赞前来赴任,让彰义军做好迎接准备。 因为有圣旨在,后赞相当于天使,接待规格要高一些,队伍进入泾州境内,就要由彰义军派兵接应保护。 朱秀大吃一惊:“好端端的,怎会突然降下一个节度副使?” 史匡威一屁股坐在草墩子上,冷笑道:“朝廷对咱们不放心,要分权!他奶奶的,老子就知道,早晚逃不过这一刀。” 朱秀又将公函看了几遍,脸色也有些难看。 刘承祐空降一个节度副使到泾州,认还是不认? 认的话,平白将彰义军的大权交出去一半。 不认的话,就是明目张胆与朝廷对抗,忤逆圣意,说是造反也不为过。 后赞还兼任邠州留后,相当于掌握静难军兵权。 王守恩一走,静难军只剩一个烂摊子,邠州一地鸡毛,后赞这是来收拾乱局的。 “此人我知道,官家心腹,做酷吏起家,母亲后氏是个娼妇,不知其生父是谁。后氏死后,后赞随其父来到开封,其父为他寻了个属吏职位,便不再管他。 这后赞倒也了得,十几年间,从一介小吏当上飞龙使,又是官家潜邸旧臣,深得宠信....” 史匡威大口嚼着羊肉,含糊道:“总之,这厮是个阴狠难缠的人物,官家派他来,存心是想争权,不给咱们留活路啊!” 朱秀面色凝重,后赞之名他也知道,原名后匡赞,后来应该是为了避讳,史籍上改称后赞。 能从一介微末小吏,做到如今天子近臣的高位,足以见得他的心性能耐远超常人,绝对不可轻视。 “真他娘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长安来的那些商贾,都他娘的一个个是大嘴巴,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现在满城都知道了,彰义军马上就要来一个节度副使。” 史匡威骂骂咧咧,从史向文手里接过刚烤好的肉串。 “老子想过啦,要是后赞那厮铁了心要夺权,老子索性让给他,让他来掌管彰义军!到时候,咱爷仨就整日躲在这里烤肉吃算逑!” 史匡威说着气愤话,嗦竹签的动作却一点不慢。 朱秀笑了笑,仰头望着湛蓝天空,忽地道:“马上入秋,快了....” “快什么?”老史油汪汪的黑脸很是狐疑。 朱秀没有回答,正色道:“后赞来者不善,但我们决不能与他正面冲突,不能让朝廷找到借口治罪!一年,我们要做好忍一年的准备!” “你真想让老子当一年的乌龟?” 史匡威恼怒大骂,“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就率人跑到武州当土匪!反正那里如今是吐蕃人的地盘,朝廷也管不到。朱小子,到时候你跟不跟老子去?” 朱秀拿起蒲扇蹲在烤架旁扇风,笑道:“真要落草为寇,凭咱爷几个也能干出一番名堂。” 史匡威豪气大笑:“那是!我家大郎有万夫不当之勇,再加上有你这个狗头军师,走到哪里都能闯出一片天地!” 朱秀狠狠怒瞪他一眼,专心致志烤肉串。 “嘿嘿朱小子,你刚才说‘快了’是什么意思?”老史觍着脸凑近,“难道天象又有警示?” 朱秀斜睨他一眼,怪笑道:“天象告诉我,你四十五岁那年要当爹。老史,恭喜啊!~” 史匡威眼一瞪,气得跳脚:“混账小子!讨打!” 朱秀逃开,大声嘲笑道:“这几日后宅帮厨的李婶时常私下里去见你,你俩摸黑鬼混,不正是要当爹的先兆?” 老史气得脸红脖子粗,又羞又骚,脱下一只鞋朝朱秀扔去:“碎嘴的小王八蛋!别让老子逮住~” 俩人在院里嬉笑怒骂追逐,史向文乐呵呵地看着。 /107/107535/29101105.html 第一百五十六章 魏虎的选择 立秋刚过,陇山关便有了几分秋凉之意。 关外大片裸露的褐色山岩,更是增添几分萧瑟之气。 站在关城极目远眺,高耸的山脊线上,偶尔可见一群群旄牛翻越山脊,啃食生长在两侧山坡的少许苜蓿。 随着牛群出现的,必然还有作牧民装扮的吐蕃人。 吐蕃人站在山顶,同样远眺着陇山关,他们或许根本不是居住在附近的牧民,而是隶属于丹斗寺大堪布—拉钦贡巴的吐蕃军人。 当吐蕃人看到陇山关城上汉军军旗鲜亮飘扬,汉人守军坚守城头时,总会忍不住骂咧几句。 以陇山关易守难攻的地形优势,只要汉军内部稳定,坚守城关,吐蕃人几乎没有可能越过关城,进一步侵蚀平凉地区。 关内,驻军营地,一副井然有序的景象,看不出丝毫异样。 有换防回营休整的军士,三三俩俩走在一块,兴奋议论着昨日晚间,从平凉转运来的物资补给,米粮肉菜供应充足,最关键的是竟然还有酒。 关外已有两月不见吐蕃人踪迹,斥候打探后确定,小股袭扰敌军已经退至瓦亭川一带,距离陇山关有四百余里之遥。 这意味着,陇山关的军事警戒已经结束,守军可以暂时歇口气。 能够喝上一顿大酒,军士们兴高采烈。 都知道军需供应一直由少使君朱秀负责,军士们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甚至是饷银,都得由少使君拨款派发。 家里分的田地、耕牛、抚恤金,也都是少使君做主安排。 六千牙军,哪一个没有受过少使君的恩惠?哪一个不念他的好? 主将营房内,魏虎正在磨刀。 他的随身佩刀,是一口标准的唐制横刀,刀柄与刀身连接处刻着“神策”二字,是当年中央禁军神策军的制式军刀。 光寒闪闪的刀刃映照出魏虎黝黑的面庞,凹陷的眼窝里,一双灰棕色的眼眸像狼一样冷漠无情。 庞广胜步入房中,抱拳低声道:“将军,卑职回来了。” 魏虎站起身,只穿半臂短褂,露出两条健壮胳膊,双手紧握刀柄凌空横劈,随口道:“可有打听清楚?” 庞广胜道:“打听清楚了,消息属实,朝廷的确派飞龙使后赞担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再有六七日的行程,就能达到安定县。” 魏虎目光一凛:“如何确定?” 庞广胜道:“新任平凉县令,之前在节度府做书吏使,卑职与他有过往来。此人通过选拔考试,朱秀亲自任命他接任县令,不久前才刚刚到任。如今,此事已经传遍安定,节度府里也时有议论。 卑职到了平凉直接去找他,消息便是他亲口所说。” 横刀“哐啷”一声收归入鞘,魏虎额头皱成“川”字,坐在马扎上沉吟不语。 几日前犒军物资送到陇山关,押送军需的人还传来一个消息,朝廷委任飞龙使后赞担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即将到任。 魏虎听说后,当即派遣庞广胜赶到平凉县打探,确认消息真假。 “节度副使....”魏虎似笑非笑,“原本我还以为,这个职位会落到朱秀头上,看来朝廷对彰义军也不放心啊~” 庞广胜低声道:“平凉县令透露,朝廷将会授朱秀为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还会加封帅爷为太子少保。” 魏虎冷冷道:“终于让他名正言顺的得到褚帅之位。难怪他愿意扔下泾州不辞辛劳下岐州、入关中,耗费半年时间,换来朝廷的正式授封。朝中有郭威和天雄军支持,果然事半功倍。” 庞广胜张张嘴想说什么,见魏虎脸色难看,又硬生生咽回去。 朱秀在关中平叛战事里立下的功劳,经过史匡威的大肆宣扬,在泾州早已人尽皆知。 魏虎将朱秀获得朝廷封赏归结于朝中有郭威支持,明显是不愿相信,朱秀也能立下战功。 “这后赞明摆着就是皇帝派来的监军,如此一来,老帅和朱秀可就如鲠在喉了。” 魏虎笑容古怪,带着些幸灾乐祸。 庞广胜犹豫着抱拳道:“将军,卑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虎淡淡道:“你想劝我收兵回去?” 庞广胜咬牙,单膝跪下道:“牙军经过改编扩建,军需供应全都握在朱秀手中。 将军麾下一千五百弟兄虽然没变,但如今人人都分得田地,根子都在安定县,哪个不念朱秀和节度府的好?将军想依靠他们起事,占据原州以南三县自立,根本不可能成功! 即便陇山、六盘、瓦亭三关兵马愿意听将军号令,可军队需要的钱粮马匹兵器又从何处来? 没有稳定的根基,就没有稳定的军需供应,时间一长人心也就散了。 将军麾下弟兄,有不少才刚刚成家,家里都分了上好的水田,此时让他们反叛,有几人会答应? 将军,回去吧!不可自掘坟墓啊!” 魏虎幽冷的狼眸盯着他:“连你也不想脱离彰义军?” 庞广胜苦涩道:“卑职孤身一人,不论如何都会追随将军左右。只是将军离了彰义军,实在没有活路。卑职不愿见到将军走错路,带着这帮弟兄白白送了性命。” 魏虎沉默片刻,忽地笑道:“连你也如此想,看来军心果然早已归了朱秀。那小子厉害啊,不到两年时间,就让牙军对他俯首帖耳....” 魏虎眼底跳跃火焰,透露出愤怒、不甘、无奈诸多复杂交织的情绪。 “可是你说,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他来了,我就得拱手相让吗?” 魏虎充斥戾气的嘶哑嗓音响起。 庞广胜硬着头皮劝谏道:“将军只是输在时势,将来未尝没有博取高位的机会。” 魏虎嚯地起身,脸庞有些扭曲,眼里闪烁凶光,低吼道:“你说的不错,时势在朱秀,让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才取代我主掌彰义军!但时势绝非不可改,眼下便是机会!” 庞广胜骇然道:“将军还是不肯回去?” 魏虎冷笑:“原州贫瘠苦寒,三关兵马虽然不少,但正如你所言,缺乏根基,成不了气候。想要成事,还得回安定县,把泾州握在手中!” 庞广胜喃喃道:“将军到底想怎么做?” 魏虎道:“朱秀已成羽翼,我现在起事毫无胜算。不过,朝廷这时候派来一个节度副使,就让朱秀苦心经营的局面出现裂痕。后赞是皇帝钦命,一定会分走一部分军权,到时候彰义军就会出现两派对立的局面,于我而言,便是机会!” 庞广胜震惊道:“将军想要投靠那个新任的节度副使?” 魏虎看他一眼,淡淡道:“想要谋求高位,必定要取得朝廷支持。我在开封毫无根基,暂时投靠在后赞麾下便是机会。借助他,我就能接近皇帝,要是有了皇帝撑腰,还怕不能成事?” 庞广胜惊惧道:“可....可老帅该怎么办?” 魏虎漠然道:“老帅对我有恩,我自然不会害他。只要让我拿回原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史家在泾州的地位就不会动摇。” 庞广胜咽咽发干的喉咙,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庞广胜都不愿伤害史节帅和史家,这是他追随魏虎的底线。 魏虎将他的神色收入眼中,心中不喜,挥手道:“你去把关铁石带来。” 庞广胜领命退下,一会,带着关铁石回来,身后还跟着两名魏虎的心腹亲卫。 魏虎让亲卫退下,起身笑道:“关兄快快请坐。” 关铁石愤怒道:“你若当真要反,一刀杀了我便好,把我关起来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魏虎赔罪道:“前些日是兄弟我不对,请关兄多多包涵!” 关铁石冷哼着坐下,说道:“你魏将军可是彰义军的牙帅,关某只是老帅身边亲卫统领,不配与你称兄道弟!” 魏虎吩咐庞广胜下去办些酒菜送来,叹道:“关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跟随老帅已有十年,你侍奉老帅也有八九年,算起来我们也有快十年交情了。” 关铁石怒道:“若还顾念交情,你就马上率军启程,与我回泾州,向老帅请罪!” 魏虎叹息道:“我并非想背叛老帅,只是老帅厚待朱秀胜我十倍,如今更是将彰义军大权悉数托付于他,我心中憋闷不服,一时意气用事才....唉~ 我魏虎从军十年,为彰义军流血流汗,你说,以我的功劳,难道没有资格接老帅的位子?” 庞广胜送来酒菜,魏虎抱起一坛酒猛灌,双眸泛红,满脸苦闷委屈。 关铁石瞧在眼里,心中的怒火消散不少,陪着他饮了一杯酒,劝说道:“你为彰义军立下的功劳,老帅不会忘,全军弟兄们也不会忘。只是该由谁来接位,那是由老帅决定,由朝廷决定,由彰义军的军心民心决定。 当初老帅受伤,将军权交给朱秀时就说过,他比你更适合做节度使,掌管彰义军。 扪心自问,要是由你来做,泾州能有如今的盛景?” 魏虎猛灌一口酒,红着眼自嘲道:“老帅没看错人,朱秀才能远胜过我,败给他我无话可说!” 关铁石苦劝道:“来时老帅说了,你心中有怨气能理解,只要你回去,一切就当作没发生过。” 魏虎似乎喝醉了,眼睛充斥血丝:“老帅不追究,朱秀岂能饶我?” 关铁石忙道:“少使君是个明事理、重情义的,只要你私下里认错,再有老帅求情,他一定不会为难你。听我一句劝,回去吧!” 魏虎咧嘴,半醉半醒地含糊道:“看在咱们十年交情的份上,你可得帮我求情!别让....朱秀砍我脑袋....” 关铁石正色道:“老帅视你们如子,你二人本该和睦相处,不应该闹到如今地步。只要你回去,我拿脑袋做担保,少使君若要杀你,就让他先杀我!” “嘿嘿~还是你够仗义!难怪老帅最信任你!” 魏虎真的有几分醉了,说话含糊不清,痴痴傻笑。 “好!明日咱们就拔营启程,回....安定!”魏虎“嘭”地拍桌子,喷着酒气大声嚷嚷,话音刚落就醉倒在地。 关铁石忙招呼庞广胜进屋,俩人合力把魏虎抬到床榻上歇息。 “关统领也请下去休息,这里有卑职照顾便可。”庞广胜抱拳道。 关铁石点点头,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魏虎,转身走出屋子。 等他走后,躺在床榻上的魏虎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屋外。 庞广胜走出屋看了看,回来道:“将军放心,他走远了。” 魏虎冷笑道:“老帅顾念旧情,我料定他不会为难我,再有关铁石帮忙说话,朱秀即便想动手,也得有所顾忌。” 庞广胜迟疑道:“卑职觉得将军多虑了,朱秀再怎么聪慧,终究是个少年人,性子孱弱,只怕狠不下心对将军下手。” 魏虎走到桌旁,端起酒盏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抹抹嘴道:“为了争夺权力,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别看那小子整日笑哈哈一团和气,真要戳到他的痛处,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动手!别忘了,跟他有交情的是老帅,可不是我!” 庞广胜苦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告诉弟兄们,打点行装,明早动身回安定。走之前,将陇山关的防务交接好,不要让吐蕃人有可趁之机。”魏虎叮嘱道。 庞广胜领命,走到屋门口又停下,犹豫着问道:“其实将军从一开始就知道,割据原州以南三县之地根本行不通,如此行事,只不过是想试探朱秀对将军可有防备。如今看来,朱秀还是提防着将军的,他手中掌握的力量,也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多。” 魏虎赞许道:“我身边众人,只有你最懂我的心思。” 庞广胜笑道:“将军的性子像老帅,粗中有细,明知原州三县不是立足之地,又岂会自寻死路?之前是卑职多虑了。” 魏虎放下酒盏,忽地道:“如果我投靠拉钦贡巴,放吐蕃人入陇山关,再借助吐蕃人的势力占据原州三县,这立足之地岂不就成了?” 庞广胜惊愣住,旋即笑道:“将军憎恨吐蕃人,又怎会甘心臣服,将军这是在跟卑职说玩笑话。将军歇息会,卑职下去传令。” “去吧。”魏虎笑了笑,端起酒盏目送他走远,目光重新变得阴沉。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为了权力,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只是比起投靠吐蕃人,投靠开封朝廷,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107/107535/29101106.html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打工仔李从嘉 清晨。 盛和邸舍。 客房内,徐铉披着外衫,趴在书桌上沉沉昏睡,李从嘉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褥子滑落大半在地。 昨日,徐铉无意间得到一本农耕手册,细看之下惊为天人,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地捧着研读一夜。 据说这份农耕手册出自节度府,大多数官吏人手一份。 虽然抄录裁装的较为粗糙,但内容却让人耳目一新。 手册对农事生产进行系统全面的讲解,从节令到粮种、土壤、水分、光照,耕作方法,农具选择,肥料的制作与施肥技巧,甚至庄稼的间作搭配等等一应俱全。 就算再不懂农事的人读过一遍,也能对农业生产有初步了解,知道粮食是如何从田间地头来到饭桌。 手册里肯定了耕农的重要性,极力宣扬农业生产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徐铉最喜欢农耕手册开篇一句话:“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先。” “前汉有《汜胜之书》、北魏有《齐民要术》,没想到当今也有贤者著此农耕手册!如此边塞之地,小小节度府内,也有这般大才,真叫徐某大开眼界!中原果然多俊杰,刘汉朝廷不可小觑啊!” 读完农耕手册,徐铉感慨连连。 夜已破晓,他却毫无睡意,奋笔疾书整理一些连他都未听过的农事技法。 直到邸舍后院几只大公鸡叫得破嗓,他才难耐困意,伏案而眠。 刚睡一会,房间门被敲响,传来一个陌生声音:“请问可是徐先生下榻之处?” “咚咚”敲门声响了好一会,敲门的人连续问了好几遍,徐铉才睡眼惺忪起身去开门。 李从嘉呼噜声停歇,翻了个身子,抓抓屁股继续大睡。 打开房门,徐铉揉揉眼睛仔细看,不认识来人:“阁下是?” 那人忙施礼道:“搅扰了,请问可是徐茂才徐先生?” 徐铉拱拱手道:“正是鄙人。” 那人笑道:“在下是报社的,特来通知徐先生,您前日投稿的文章已经批准录用,将会刊印在下一期的头版,这是您的稿费,请收好。后续如果反响不错的话,报社还会付给您一笔奖金,具体多少视当期报刊销量而定....” 徐铉愣住,脑袋嗡嗡,那人后面说的话已经听不太清。 他的第一篇文章,就被报社录用,这刹那间的激动喜悦,就如他当年考中乡贡举人时一样。 “徐先生?徐先生?”来人见徐铉捧着装钱的布袋,一脸痴怔,喊了他好几声。 徐铉忙回过神,歉然道:“是鄙人失态了。” 来人笑道:“无妨,如先生一般的在下见了不少,这年头,要不是沉甸甸的钱拿在手上,谁会相信写一篇文章还能赚钱?” 徐铉捏捏钱袋,一种没来由的幸福感填满内心,让他感觉到踏实、满足。 这也算是他自食其力挣到的第一笔钱。 “钟山隐人这位作者,徐先生应该知道吧?他的诗和您的文章,好像是一起投到报社的。” 徐铉忙道:“不错,他是鄙人的一位朋友,住在别处。” 那人笑道:“既然是先生的朋友就好办了,他的诗也被录用了,稿费一百文钱,与先生的稿费合在一处,请先生帮忙转交。” “一定一定,多谢。”徐铉拱手道谢,想了想摸出几文钱塞给他,“还请收下买一碗茶吃。” 那人婉拒道:“先生好意心领了,不过报社有规定,不许私下里接受馈赠,一旦被查到饭碗不保。 徐先生请留步,在下告辞。” 徐铉目送他顺着走廊下楼而去,又为报社严密的组织纪律感叹一番,闭门回房。 把沉甸甸的布袋搁桌子上,徐铉打开粗略清点,有四百文钱左右。 先期稿费应该是三百文,还有后续奖金,徐铉暗暗期待起来。 李从嘉哈欠连天地坐起身,迷糊道:“先生早啊,刚才可是有人敲门?” 徐铉欣喜道:“小郡王快来看,你的诗和我的文章都被报社收录,这就是酬劳!也算你我合力挣到的第一笔钱,不容易啊~” 李从嘉慢吞吞地穿好衣衫鞋袜,坐在书桌旁:“有多少?” “你的诗给了一百文,徐某的文章给了三百文,后续若是文章反响不错,还有奖金。” “这么少啊~”李从嘉一听,顿时泄了气,连数钱都提不起兴致,“这点钱,还不够在泰和楼吃一顿席呢!” 李从嘉掰着指头数数,嘟囔道:“也就够我吃三日的小笼包....” 徐铉耐着性子教育道:“小郡王生来便是王侯,地位尊崇,但也要知道,这天下间饿肚子的穷苦人家占绝大多数。 不久前关中战乱,粮价升至四百余文一斤,且多数时候有钱也买不到。泾州去年丰收,粮价平稳,粟麦只要二三十文一斤。咱们一路走来,见到多少路边骨,其中大多数可都是饿死的。 小郡王当勤俭有度,体察民间疾苦啊~” 李从嘉小脸浮现些羞愧,讪讪道:“先生教训的是。原本小王还以为,泾州这样的边塞之地,都能让老百姓温饱无虞,大汉国其他地方想必更加富足....” 徐铉苦笑道:“泾州实乃特例,不具有代表性,须知天下大多数州县,百姓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李从嘉深躬揖礼:“先生教诲,小王铭记在心。” 眼珠滴溜溜转悠,李从嘉舔舔嘴唇又道:“不过先生啊,今日拿到酬劳,也算一桩喜事,值得庆贺一番!小王想与先生到泰和楼小酌几杯如何?” 徐铉面皮颤了颤,哭笑不得:“小郡王不是刚才答应某,从今日起要厉行节俭?” 李从嘉振振有词地道:“这些钱是你我二人辛苦得来,若不予以嘉奖,只怕有损士气,下次再无半点动笔兴趣!小王答应先生,等下次得到稿费,一定积攒起来,绝不乱花!” 徐铉无言以对,已经记不清李从嘉说过几个下次一定。 看着他那圆润光嫩的脸蛋,日益敦实的身躯,徐铉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我先去点菜,先生快些跟来。”李从嘉抱着钱袋就要冲出门。 “砰砰砰~” 一阵用力的敲门声过后,三名邸舍伙计推门而入。 “徐先生,李少郎。” 伙计们笑眯眯地行礼,还算客气,却不动声色地将房门堵住。 徐铉道:“你们有何事?” 一名肩头搭白巾的粗壮伙计瞥了眼李从嘉怀抱的布袋,笑道:“听说徐先生的文章上了报纸,小人们特地来道贺。” 徐铉拱拱手道:“客气了,也多亏贵宝地环境清幽无人搅扰。” 伙计道:“应该的,打开门做生意,理当为客人们提供最舒适优质的生活环境,这是咱们盛和邸舍的经营理念。” 徐铉对这伙计忍不住多看几眼,一个做堂倌的小人物,说话也颇有章法。 伙计话音一转又道:“账房盘账时发现,徐先生还欠了九日的房钱没付,掌柜的让我来问问,若是方便的话,还请先生先把房钱付了。” 徐铉惊讶道:“之前十日的房钱我一次结清,当时与你家掌柜说好,下次走时再一并付钱....” 伙计作作揖,赔笑道:“对不住您嘞,近日房费上涨了一点,规矩也变了些,邸舍所有客房,最长五日就得结清一次,房费赊欠超过三贯也得结清。您现在得先付两贯六百八十钱房费,才能继续住下去。” 徐铉变了脸色,抓起干瘪的荷包看看,硬着头皮道:“可否宽限几日....” 伙计收起几分笑容,说道:“先生不是刚刚领了酬劳?” 徐铉忙道:“稿费只有四百余文,加上手头剩下的也不够,毕竟还要留些饭钱。” 伙计摇摇头肃然道:“盛和邸舍的规矩不能打破,请先生恕罪,我们得检查检查。” 伙计扭头使眼色,两名同伴,一人走向徐铉,一人走向李从嘉。 李从嘉紧紧怀抱钱袋,被伙计扭开手臂抢去,又气又怂满脸委屈。 徐铉也只能任由伙计搜身检查行李,无奈道:“烦请转告掌柜,徐某绝不会拖欠贵店一分钱,只是暂时手头吃紧,还请宽限些时日。” 搜查完毕,总共找到不足一贯钱。 伙计拱手道:“徐先生请见谅,掌柜说了,咱们是小本生意,欠账得及时收回,否则周转不及迟早倒闭,希望先生理解难处。” 徐铉嘴角抽搐,僵硬地笑笑。 县城最大最奢华的邸舍,马厩里养着几十匹河西马,光喂马的豆料花费就绝不是普通商贾能承受的。 就这,也敢自称小本生意? 伙计将钱财全部收走,不留半分钱。 李从嘉快气哭了,今日的小笼包飞走了。 不光今日,往后他连泰和楼一根油条都吃不起。 徐铉无奈道:“可能给我们留些饭钱?” 伙计忍不住哂笑道:“先生带着侄儿整日都在泰和楼吃喝,这点钱就算全部留下也不够。” 徐铉看了眼李从嘉,李从嘉心虚似地低下脑袋。 伙计说道:“这样吧,先生是读书人,我们也不为难你。掌柜嘱咐了,有两个解决办法供先生选择。 第一,先生带着令侄搬到一楼,一楼的房间便宜,一晚只要六十文,吃喝自理,五日内补齐赊欠房费。 第二,先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但要立下字据欠条。李少郎终日无所事事,掌柜说了,让他去后厨帮杂,以工钱补偿一部分房费。如此一来,邸舍还可以包你二人每日两顿饭食。” 徐铉第一反应自然是不能让李从嘉去后厨打杂,实在有辱他的身份。 可转念一想,五日内补齐欠款实在没可能,还得操心伙食费从哪里来。 相比之下,第二个条件优惠许多。 徐铉犹豫着看向李从嘉,叹息道:“只能委屈你了....” 李从嘉哭丧小脸道:“庖厨之事,我向来一窍不通啊!” 伙计笑道:“无妨,你去了自会有人教导,很快就能学会,只要勤快些就行。” 徐铉拉着李从嘉走到一旁,低声道:“是徐某无能,连累小郡王受苦了。” 李从嘉吸吸鼻子自责道:“也怪我太贪吃,花了不少钱。” 徐铉循循善诱道:“如今我们身无分文,想走也走不掉,只能委屈小郡王先去做几日工,我也会抓紧时间多多写稿,争取多挣些酬劳。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支撑到徐彪等人脱困。 我们留在邸舍能保证安全,每日的饭食钱也省了,总比露宿街头强....” 李从嘉嘟囔道:“每日两顿不够我吃....” 徐铉苦笑道:“我吃得少,每顿留出些就好。” 李从嘉勉为其难地答应,拽紧徐铉衣袖:“先生可得快些赎我出来。” 伙计笑道:“李少郎用不着怕,咱们邸舍可是正经清白的生意,不会做谋财害命的黑事,你每日都能见到徐先生。” 徐铉当即挥笔写下一份欠条,不放心,又带着李从嘉跟着伙计去后厨看看。 等亲眼看到李从嘉被几个粗胖大婶亲热接纳,才放心回房,加紧钻研,撰写文章。 他本来提出要跟掌柜面谈,但是伙计告诉他,掌柜外出进货去了,晚上才回来。 邸舍后院,朱秀带着严平正在视察马厩。 邸舍马厩养的马,有一部分是从各种渠道弄来的种马,最后都要运到平凉牧场进行繁育。 战马培育极其敏感,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各方诘难,所以从搜集种马开始,彰义军在平凉的马场工作就进行的相当低调。 伙计跑来躬身道:“启禀少使君,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搜查过徐茂才二人,并无任何发现,也未找到能证明二人身份的信物。” 朱秀笑道:“找不到就算了,这俩人越谨慎,越是说明来头不一般。” 伙计恭敬道:“少使君料事如神,徐茂才果然选第二个办法,把他的外侄李嘉送到后厨帮杂。” “不奇怪,连裤头都當了,还能有几个钱?若不留在邸舍,他二人只能流落街头。”朱秀笑道。 严平讥讽道:“这些膏粱子弟,一定是在南边享福享多了,流落异乡窘迫至此,还不忘奢靡度日。” 朱秀笑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严平道:“少使君下一步如何做?” 朱秀想想,说道:“我会在邸舍住几日,找机会接触他们。” 看了眼伙计,朱秀又笑道:“我记得你是踏山营老卒出身,后来又进了藏锋营?” 伙计单膝跪地抱拳道:“卑职是良原县人,从父辈开始就为史家效力,老帅将踏山营交给少使君,此后为少使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起来!”朱秀俯身将他扶起,笑道:“马庆挑人还是有眼光的,你干的不错,名字我记下了,这次的事给你记一功。” 伙计大喜,不顾阻拦再度跪倒拜谢。 他才是县城盛和邸舍的负责人,明面上那位掌柜不过是个幌子。 /107/107535/29101107.html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专业杀鸡户 安定县城里的盛和邸舍也设有饭堂,主要供应邸舍伙计和往来落脚的商贾。 外售每餐十文至三十文,有荤有素,量大管饱,想加饭加荤,给钱就行,总体算下来比较实惠。 往来客商寄放货物,落脚歇息,大多喜欢到邸舍饭堂用饭,方便省事,口味上佳。 要是想摆阔吃顿好的,出邸舍大门右转便是泰和楼。 之前,李从嘉瞧不上饭堂闹哄哄的环境,南来北往的商贾们操弄各色口音,天南地北胡吹海侃,显得吵闹嘈杂。 李从嘉就中意泰和楼清幽的环境,雅致的装潢格调,低调中彰显富贵,优雅中显露韵味,自认比较符合他的气质。 可惜气质换不来真金白银,李从嘉被迫到后厨帮杂,打工还债。 干了几日,李从嘉摔碎的杯碟碗盏不计其数,粗略估算远远超过他这几日的工钱。 钱没赚到不说,又欠下一笔。 李从嘉身心俱疲,每日傍晚回到房中,倒头就睡,连衣衫鞋袜都是徐铉帮他脱。 徐铉看在眼里十分痛惜,越发绞尽脑汁撰写文章。 不过写文章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铉为了创新求变抓热点吸引眼球,耗费大量精力,熬得憔悴不堪。 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经验,徐铉对泾州报社的征稿口味、鉴赏水平有所了解。 生活小报的整体水平有待提高,但一篇文章想要出现在头版位置,也绝非易事。 这头版正中的位置,就是小报作为一份官府文字刊物,整体档次的保证。 徐铉统计过,自从小报发行以来,有资格刊登头版的文章作者,除了官方告示外,只有寥寥数人。 前安定县令、温氏族长温泰,以太原温为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白麻生产的文章。 文中,温泰极力鼓吹新式绞练法生产出的白麻,质地如何精良柔韧,纺织性如何优良。 文章末尾,还不忘为县城里几间绞麻作坊宣传推广。 后来徐铉才知,绞麻生意如今是温氏家族的支柱产业,温氏是泾州首屈一指的生产麻纱的大户。 温泰公然为自家生意赚吆喝,徐铉为此嗤之以鼻。 泾州温氏对外一直宣称是太原温氏的分支,先祖是开唐名臣,黎国公温大雅。 这种毫无依据的说法,徐铉自然是不信的,只不过是地方豪族强行抬高门荫的把戏而已。 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裴缙,以河东清叟的笔名,发表过一篇有关于弘扬三纲五常的文章。 文中,笔墨重点落在夫妻纲常之上。 不过徐铉又听说,裴缙是个惧内之人,惧内之名在彰义军人所共知。 想来,这是裴缙用自己的切身体会现身说法,提醒广大男子引以为鉴。 精神固然可嘉,但文章写得僵硬乏味,通篇全是引经据典,极少有自己的见解和论述,仿佛照搬先贤言论。 而且河东清叟这个笔名,也有强行靠拢闻喜裴氏的嫌疑。 徐铉毫不客气地予以差评。 判官宋参署名发表过一篇有关去年泾州全境丰收的文章,洋洋洒洒写得有依有据,所有的数据结论都遵循客观事实,文采也不错。 徐铉专门将文章抄录留存。 可惜听说宋判官公务繁忙,甚少有闲暇专心做文章。 徐铉为此感到可惜。 最后便是徐铉认定属于节度府关系户,笔名四有先生的作者。 此人的白话文章写得不算出彩,但也算言之有物。 还因为通俗易懂,在县城舆论界引起轰动,博得不少老百姓关注。 上次那篇呼吁农户们改桑麻为草棉的文章一经发表,再经过各处茶馆酒肆的讲解宣传,引起极大反响。 随后节度府便发布告民书,还设置专门的咨询点,解答有关扶持百姓种植草棉的政策疑问。 徐铉抽空去过一趟,就在县府衙门旁,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如此一来,徐铉更是肯定,那位四有先生一定是节度府里,能够接触机密的官员。 还有两日,新一期泾州生活小报就要发行,徐铉充满期待,迫切想知道,自己那篇反驳大面积改种草棉的文章发表后,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这日,邸舍后灶房一片忙碌。 有一支二十几人的商队要过境前往云中,途径安定县落脚歇息两日。 邸舍后厨的工作量徒增近一倍,几名帮厨的妇人、几位掌勺的师傅忙得像陀螺团团转。 连笨手笨脚的李从嘉也累得不轻,从清早吃了两张白面饼开始,就被使唤得晕头转向。 原本后厨的几位大婶对他还比较热情,他是新人,年纪又小,白白胖胖挺招人稀罕。 可没过两日,发觉这小子啥也不会,动作慢慢吞吞跟不上节奏,连菘菜和苋菜也分不清,还经常打破碗碟,渐渐的对他很是嫌弃。 嫌弃归嫌弃,大婶们都还愿意教他,都知道他是来打工还债的,误以为是因为家境贫寒,欠了掌柜的账还不上所致。 要是让大婶们知道,这胖小子是因为吃泰和楼把自己吃得倾家荡产,连房钱也付不起,才不得不打工还债,只怕不会再理会这个败家玩意。 今日后厨又添新人,是总厨大师傅亲自领来的,说是忙活不过来,临时过来帮忙。 李从嘉好奇地看看,发觉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白净斯文,模样还好看。 大师傅说他叫褚珣。 不光李从嘉好奇,大婶们更是窃窃私语,八卦之火好像快从眼里燃烧出来。 不过大婶们似乎提前得到通知,没人敢去跟新来的俊小哥套近乎。 褚珣被分配与李从嘉一起洗菜捡菜,还要负责处理六七只鸡。 杀鸡对于李从嘉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正郁闷地坐在洗菜盆旁,为等会怎么杀鸡愁眉苦脸。 褚珣换上粗麻围裙,戴上圆帽,搬了个马扎坐在一旁,拿起一捆大葱洗剥。 “在下褚珣,贤弟如何称呼?” 李从嘉惊讶地看着他,这人面相斯文像是个含蓄谦和之人,没想到却是个自来熟。 “呃~小弟李嘉见过褚兄!”李从嘉下意识地揖礼,发觉自己手里攥着几片菘菜叶,讪笑着放下擦擦手再度揖礼。 褚珣凑近些,低笑道:“李贤弟的大名,兄弟我是早有耳闻!” 李从嘉心虚道:“褚兄何出此言?” 褚珣嘿嘿笑道:“三楼住的徐先生,是你的姑父吧?你二人吃泰和楼吃到没钱交房费,也算一桩奇闻。” 李从嘉臊红了脸,尴尬道:“让褚兄见笑了....” “我并无嘲笑之意,李贤弟莫怪。”褚珣捏着两把大葱拱拱手。 “贤弟不用担心,以徐先生的才能,一定能从报社脱颖而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还清欠款,让贤弟重获自由。”褚珣安慰道。 李从嘉惊讶不已:“这些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重新打量眼前之人:“莫非你也是房客,欠下房费无力偿还,只能干活偿债?” 褚珣掐掉几根发黄葱叶,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我听邸舍掌柜说的,他是我二大爷。” “呃....”李从嘉刚刚流露几分同病相怜之色,关切的话语还未说出口,就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那褚兄何故到这庖厨之所做事?”李从嘉忍不住生出几分好奇。 褚珣麻溜洗完一捆大葱,又拿起猪鬃刷清洗菜菔沾染的泥土,随口道:“今日饭堂用饭的客人多,忙不过来,临时过来凑数帮忙。” 褚珣洗完一根萝卜,嘎嘣咬一口,脆甜可口。 “来一口?”褚珣递到李从嘉面前。 李从嘉咽咽唾沫,瞟了眼不远处的总厨大师傅,大师傅正在剁肉,听到响动扭头看了眼,没说什么。 “还是请褚兄慢用吧....”李从嘉强忍肚子咕嘟叫唤。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洗菜,少年人之间熟悉的很快,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洗完一盆菜,鸡笼里几只鸡咕咕叫唤。 李从嘉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使劲擦擦,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 “噹噹噹~”砧板上响起有节凑的切菜声,李从嘉循声望去,瞬间睁大眼。 只见褚珣手拿菜刀,动作娴熟且麻利地将菜菔切成丝。 “兔牙小子,快些把鸡杀了,鸡毛拔干净,里里外外都得拾掇清爽,耽误我做菜,坏了生意,扣你十日工钱。” 总厨大师傅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背后,冷不丁呵斥一声,吓得李从嘉哆哆嗦嗦。 大师傅赞赏地看了眼褚珣,又嫌弃地瞥了眼李从嘉,嘀咕道:“现在的后生差别也太大了些....” 李从嘉涨红脸,羞愧低下头。 大师傅背着手走了,李从嘉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尖利长刀,犹犹豫豫地看看,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拿错了,那是杀猪刀。”褚珣切完萝卜丝,又把其他几样配菜切好装盘备用,见李从嘉还没有开始动手,走过来提醒道。 李从嘉赶紧把杀猪刀放回刀架,踌躇着不知该用什么兵器杀鸡。 “你没杀过鸡?”褚珣啃着萝卜屁股,含糊问道。 李从嘉摇摇头,肉乎乎的脸充满委屈。 别说杀鸡,他连鸡毛都没摸过。 褚珣叹口气,三两嘴啃完萝卜屁股,拿起一把窄刃尖刀瞅瞅,吩咐道:“弄几个盆,倒些沸水。” 李从嘉怔怔地问道:“褚兄杀过鸡....” 话没说完,只见褚珣从鸡笼里逮出一只大公鸡,揪住鸡冠拔掉鸡脖子上的毛,露出疙瘩皮,刀刃抹过,鸡血四溅,大公鸡两腿拼命挣扎,凄惨的叫声逐渐细弱。 褚珣面无表情地把大公鸡倒提起,鸡血滴进放了盐的清水碗里。 “满了,换碗。”褚珣淡淡地说道。 “....噢...噢噢...”李从嘉痴怔了好一会,手忙脚乱替换盛满鸡血的碗。 些许鸡血溅落手上,李从嘉紧闭双眼,口中默念:“罪过罪过....” 放完血,褚珣把鸡浸没在沸水盆里,又麻溜地把一笼子鸡杀完。 “跟着我做。”褚珣开始拔鸡毛,李从嘉坐在一旁卷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戳戳盆里的鸡。 褚珣看了眼天色,淡然道:“再不快些,你十日的工钱可就没了。” 李从嘉咬牙深呼吸,强忍浓烈鸡味,照着褚珣的动作有样学样。 折腾近一个时辰,两人终于把一笼子鸡处理完。 李从嘉累得差点瘫倒在地。 褚珣同样累得不轻,揉肩捶腰一脸虚脱样。 “此番,多亏了褚兄,否则小弟今日一定连饭也吃不上!褚兄请受小弟一拜!” 李从嘉感激地长揖及地,褚珣大咧咧地坐着,打趣道:“贤弟下次去泰和楼吃席,不妨带上我。” 李从嘉咧咧嘴,哭丧着胖脸:“褚兄莫要逗弄小弟了。” 正说着,一个伙计进了灶房,朝褚珣招手道:“掌柜让你早些回去温书复习,快走吧。” “稍等。”褚珣拱手,转头对李从嘉笑道:“我先走了,明日再见,告辞。” 李从嘉站起身,看了眼那伙计,正是几日前到房间里催收房费的那个。 这人长得高大威猛,李从嘉有些怵他。 “褚兄要回去....温书?”李从嘉喃喃问道,神情难掩羡慕。 褚珣笑道:“正是。我从乡下赶来,寄住在二大爷家中,为的就是参加不久后,泾州学堂的统一招生考试。” “泾州...学堂?”李从嘉疑惑。 “节度府很快就要重建官学,泾州学堂便是泾州州学。” 褚珣解释道,看着他,“贤弟本不该落魄至此,看得出来,贤弟也是饱读圣贤书之人,应该把志向放在经世治民上。” 李从嘉嘴唇嗫嚅着,内心仿佛有所触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贤弟无需灰心,一时之困境,必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时。” 褚珣给了他一个饱含深意的微笑,拱手作别而去。 李从嘉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眼瞳里一点点蓄满泪水。 他喃喃地重复着刚才褚珣的话,刹那间,他的内心好似受到震动。 离开江宁,背井离乡,当有一日,连徐铉也护不住他的时候,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在这后灶房做工的几日,李从嘉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人生历练,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方式。 这些对于他来说,好像全新的世界。 在这里,李从嘉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满肚子的辞赋文章,典籍经义毫无用途。 李从嘉长叹口气,脸上满是颓然。 他突然为自己感到泄气,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迷茫。 后宅院里,伙计四周看看,压低声道:“少使君饿坏了吧,可要先用些饭菜?” 朱秀加快脚步,嘟囔道:“先洗澡,一身鸡味熏得慌!唉~太久没干活,手艺都生疏了,累死人!” 伙计想笑又不敢,连他都惊讶了,没想到少使君杀起鸡来倒是娴熟得很,瞅着架势,像个专业杀鸡的。 /107/107535/29101108.html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李从嘉变形记 傍晚,李从嘉回到房间,空无一人,徐铉应该是外出还未回。 身体很疲乏,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而是坐着发了会呆,又起身打开窗户透透气。 漫无目的地绕着桌椅走了几圈,看到墙角放着扫帚和簸箕,他拿起开始扫地。 把房间地面打扫一遍,李从嘉四处看看,盆里还有些水,他找来抹布浸湿,拧干,又开始认认真真擦桌椅。 正干着,房门推开,徐铉拎着一包东西进屋,见李从嘉竟然在清扫房间,大吃一惊,快步上前,把手里拎的东西放桌子上,卷起袖子道:“小郡王怎能干这些粗使活?快快放下,让徐某来!” 徐铉想要抢夺抹布,李从嘉缩回手,摇摇头道:“不妨事,先生让我自己来就好。” 徐铉愣住,没有再争抢。 李从嘉又开始认认真真地擦书案、窗棂、屏风,柜子上摆放的几件作装饰用的漆器。 徐铉露出老父亲般欣慰的笑容,想到些什么,打开桌子上的纸包,笑道:“今日我到报社去问问,前几日投的两篇文稿可有过审,不想碰上报社恰逢休沐,每过七日便有两日休沐,唤作‘周末’,这似乎也是泾州官府的规矩。 好在运气不算太差,报社还有几人在当值,虽说文稿还未过审,但又让我找到新的营生。 今日他们在汇编文案,人手忙不过来,便请我从旁协助。 又见我字写得不错,还撰写过头版文章,一位副主编当即决定,让我今后每逢周末都到报社帮忙,每日算我八十文工钱。” 徐铉乐滋滋地道:“两日便是一百六十文,一月能赚六百余文,当真不错。回来时,我还专门去泰和楼切了半斤卤肉,带回来给小郡王补补身子。” 李从嘉闻着卤肉香气,肚子里的馋虫闹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咽口水。 泰和楼的卤肉也是他最喜欢的菜式之一,时隔半月再次闻到香味,当真有些难以抗拒。 李从嘉使劲吞咽口水,努力控制住对美食的渴望,艰难从一袋子卤肉上挪开目光,拱拱手道:“先生这几日写稿辛苦,饮食也比较清寡,还是留给先生滋补身体。” 徐铉怔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小郡王竟然对泰和楼的美食说不?!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如果说,刚才亲眼见到李从嘉清理房间,徐铉还算能理解的话,那么现在,李从嘉美味当前却无动于衷,这就让他难以理解了! 徐铉紧张地走上前,抬起手背试试他的额头,喃喃道:“没发烫啊....” 李从嘉推开他的手,苦笑道:“先生放心,我并未生病,只是今日有些许感触罢了。自从离开江宁,我一路承蒙先生照顾,还从未跟先生说句谢谢。来到泾州又遭遇诸多变故,我却不知生活之艰辛,不知柴米油盐之贵,花销无度,终于落得如今做工还债的地步。 我二人的日常用度,一直是先生在勉力支撑,从嘉心中惭愧。往后,我一定答应先生克勤克俭,绝不再浪费无度。” 李从嘉深躬揖礼,徐铉又是感动又是欣慰,急忙扶起:“小郡王能够反躬自省,实为大善!徐某....徐某....” 徐铉激动地语无伦次,眼眶湿润了。 “徐先生!”李从嘉也动容地握住他的手。 四手相握,两个异乡客再度用诚挚情感温暖彼此。 “咕咕~” 肚皮里传出的打鸣声有些突兀,李从嘉胖脸一红,讪讪地缩回手。 今日用晚饭时,他没什么心情,饭量比平时锐减大半,后灶房里的大婶们还以为他生病了,围着他嘘寒问暖。 嫌弃归嫌弃,大婶们对胖乎乎的兔牙小子还是挺照顾的。 徐铉笑道:“小郡王身子骨还未长成,是应当多吃些。快吃吧,卤肉凉了滋味就差了。” 李从嘉坚定地道:“先生与我各分一半,否则我宁愿不吃!往后,先生不用事事照顾我,也要多为自己着想。” 徐铉老怀安慰,小郡王当真一日间长大不少。 俩人坐在方桌旁,各拿一双筷子,夹卤肉就蘸料吃,其乐融融。 徐铉笑道:“小郡王今日是不是遇到些什么?” 李从嘉兴致勃勃地道:“让先生猜中了,今日后灶房来了新人,只比我年长几岁,是邸舍老掌柜的侄孙,叫做褚珣,读过书,颇有见识,更难得是,他似乎颇为精通庖厨之道。” 李从嘉把今日亲眼看见褚珣展示刀工,杀鸡拔毛的场面描述出来,听得徐铉大为惊讶: “难不成他家中世代从事此道?” 李从嘉想想道:“他说家里世代以耕读传家,虽然清贫,但也从不忘读书习文。他说:‘耕种以立命,读书以立人。’” “说得好!”徐铉嚯地起身,竟然激动地难以自矜。 “如此观念,与徐某不谋而合!” 徐铉感慨不已:“一处小小邸舍,灶房之内,竟然也有贤良子弟!” 李从嘉佩服地道:“褚珣此来,是为了参加不久后,泾州学堂的选拔考试。后灶房的所有活计,没有他不会的。几个掌勺的师傅抽不开身时,还得由他来帮衬一把。大师傅说,若是褚珣去当学徒,用不了几年,泰和楼都得抢着要他。 他还与我品评柳河东的,常常妙语连珠,发人深省。 徐先生啊,你说世上怎会有那般聪慧有趣之人?” 徐铉看着李从嘉,暗暗惊讶,心里也对那褚珣生出强烈好奇。 小郡王虽说自小锦衣玉食惯了,贪吃好嘴,但肚子里的墨水可是实打实的。 太子党大佬,宰相宋齐丘就算不喜欢李从嘉,对他处处提防,但对他的笔墨文采也是无话可说。 与李从嘉讨论辞赋文章,没点真才实学可做不来。 这褚珣不光能与李从嘉谈笑风生,还能得到他由衷赞赏,说明水平绝对不一般,见识学问不可小觑。 逼仄的后灶房内,两个文艺少年在一堆鸡毛之前坐而论道,这副场面徐铉想起来就觉得异常有趣。 “照此说来,此子乃是难得的贤才啊!” 徐铉感慨道,“明日若他还来,我定要找机会见见。” 李从嘉嘴吃得油乎乎,放下筷箸,小脸一垮,幽幽叹道:“先生,与褚珣一比,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他聪明勤快,后灶房的活他都会,大婶和掌勺师傅们都喜欢他。 偏偏他还颇有学问,懂事明理,口中多出妙言。唉~他初来乍到就能如鱼得水,哪像我,处处挨骂遭嫌弃....” 李从嘉吸吸鼻子,有点难过。 徐铉静静听着,也不打断。 对那褚珣的印象,越发丰满起来。 同时,也越发迷惑。 根据小郡王的描述,这应该是一个既能与市井之徒嬉笑怒骂,又能与文人骚客对弈品茗的大贤之人。 可如此人物,当真只会是一个普通农家出身的少年郎? 小小安定县,卧虎藏龙,江北之地当真处处有惊喜。 徐铉再一次对北地发出惊叹,又夹杂几分向往。 不知那开封朝廷之上,可有这般贤才? 李从嘉还在幽幽讲述着自己这一日的反思:“失去天生富贵的身份,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在后灶房,无人会因为我的身份,就对我高看一等,做错事就会挨骂,无法完成自己的活就会遭人嫌弃、排挤,每个人都在忙碌手头活计,没人会关注你,更不会有人奉承、巴结....” 徐铉笑道:“这便是普通百姓日复一日在做的事,世道艰难,想活下来不易,想活的好更是难上加难。小郡王生下来便是王侯,享受百姓供养,更应该为百姓着想。 日后有机会,某带小郡王去看看田间地头,看看耕农们是如何劳作,看看庄稼是如何长成,小郡王便会知道,为何亚圣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李从嘉肃然道:“圣贤之言,当真千年不朽!” 徐铉忽地想到些什么,兴奋道:“与小郡王一番话,也让徐某茅塞顿开。下一篇文章的选题某想到了,就写泾州的农事生产与迁民安置。” 徐铉只觉脑中思路异常清晰,当即告罪一声,坐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先梳理大纲。 “我来为先生研墨。”李从嘉乐呵呵地开始捻着墨锭研墨。 徐铉奋笔疾书,一时间竟然忘记时间,直到房内光线昏暗看不清字迹,才恍然醒神。 李从嘉不知何时,趴在书案睡着,徐铉笑了笑,将他搀扶着躺到床上,脱去鞋袜,盖好被褥,才回到书案旁,拨亮油灯,继续撰文。 ~~~ 翌日一早,朱秀嚼着一根油条,慢慢悠悠地往后灶房而去。 不远处,楼梯走下一人,正是那徐茂才。 朱秀瞟一眼,发现徐茂才正打量他,心中一动,鱼儿上钩了。 赶紧三两嘴嚼完油条,低头加快几分步伐,装作不认识。 擦肩而过时,徐铉止步侧身,笑道:“敢问可是褚珣褚少郎?” 朱秀一顿,扭头满脸疑惑,茫然拱手道:“晚生正是褚珣,不知先生是?” 徐铉还礼道:“鄙人徐茂才。” 朱秀又是一愣,一脸恍然道:“原来是徐先生,久仰久仰!” “昨日后灶房内,多亏褚少郎施以援手,助我外侄李嘉解困,鄙人是专门来道谢的!”徐铉揖礼。 朱秀忙避开,谦虚道:“徐先生客气了,晚生与李嘉贤弟一见如故,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徐铉笑笑,看看四周道:“徐某想与褚少郎闲聊几句,不如到大堂坐坐?” “好啊!能得徐先生教诲,晚生之荣幸!”朱秀想都不想满嘴应下。 徐铉奇怪道:“褚少郎难道不需要先去后灶房,与总厨大师傅告假?” 朱秀笑道:“不用,邸舍掌柜是晚生二大爷,就算偷懒不去,他们也不会说啥。” 徐铉一愣,哑然失笑,这褚珣当真是个妙人。 来到邸舍大堂,时日尚早,空无一人,随意找张方桌坐下,有伙计立马拎着茶壶送来。 徐铉见伙计正是那日催收房费的那位,颔首致意。 这个堂倌有几分见识,谈吐不俗,徐铉对他高看一等。 而且看得出来,此人在盛和邸舍地位不低,应该是堂倌的头头。 “褚少郎可进过县学?”各自斟茶后,徐铉笑问道。 朱秀苦笑道:“泾州州学,自从天福五年起就已停办,在此之前,各县县学早已名存实亡。” 徐铉点点头:“那褚少郎算是传承家学?” 朱秀叹道:“自幼,家父便对我管教严格,三岁识字五岁习文,早诵诗经夜读春秋,终日不辍。十岁时家父病故,晚生便独自学习,埋头经义,想着今后考取功名。” 徐铉肃然起敬道:“想来令尊也有功名在身?” 朱秀暗笑,这是在打探自家门第,叹息一声道:“父亲无心仕途,并未出仕,一家人隐于田垄之间,清贫度日。高祖辈倒是做过官,僖宗文德元年,出任过泾州别驾....” 朱秀满嘴胡诌,徐铉倒是听得仔细,捋捋须感叹道:“弃官隐居,贤士风范啊!褚少郎家学渊源,观之可知尊祖上定是一方贤臣,可惜生不逢时啊!” “谁说不是呢!”朱秀也跟着唏嘘,端起茶盏抿了抿。 徐茂才打听他的家世是意料之中,反正六十多年前的事鬼知道。 他敢说,徐茂才倒也敢信。 昨日故意接近李嘉,就是要借机引起徐茂才的注意。 观察他的行事作风,这家伙倒也谨慎,轻易不会露馅。 想要摸清楚李嘉和徐茂才的底细,千万不能太过着急,引来怀疑警惕,只怕就得前功尽弃。 李嘉年纪小,朱秀就从他先入手,借李嘉之口引来徐茂才的关注,让他主动接近自己。 如此一来,徐茂才就不会心中生疑。 昨日的初步接触,朱秀对李嘉的身份有了大概判断。 年纪、相貌特征都对得上,还是个小文青,朱秀难免遐想联翩,难道当真是南边那位? 如果真是他,那么这姓徐的也绝不是普通人物。 朱秀眯起眼,望着坐在对面的徐茂才,像只闻到肉味的小狐狸,满脸狡黠笑意。 /107/107535/29101109.html 第一百六十章 北朱南徐初论道 “褚少郎似乎精于庖厨技艺?” 徐铉看着面前的清秀少年,很难把他与自己印象中,肥胖油腻的厨工联系到一块。 朱秀谦虚道:“称不上精通,多少会一些,当份营生,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徐铉奇怪道:“褚少郎耕读传家,庖厨技艺从何处学来?” 朱秀叹口气,戚然道:“家父早逝,家母久病缠身,为给母亲治病,家中经年积蓄耗费一空,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也已转卖。家门传至我这一代,竟然落魄至此,晚生时常感到愧疚,有负家父早年教诲,实在惭愧! 为讨生计,多年来,我白日辗转县乡酒肆茶铺,打杂帮厨,偶尔也会到富足人家灶房帮工,挣些零散小钱,勉力维持日常花销。 晚上便回家侍奉老母,温习经义子集。这些庖厨技艺,也只是多年来积累下的经验而已....” 徐铉感慨连连,动容道:“褚少郎勤工侍母,还不忘刻苦攻读,大孝大贤,令人叹服!” “徐先生过誉了,只不过是人子之责而已。” 朱秀拱拱手,谦逊的模样引得徐铉又是满眼浓浓赞赏。 朱秀的言辞找不到明显纰漏,徐铉对于他的身世来历已经信了七分。 “褚少郎是泾州人,又志在考取泾州学堂,想必对于彰义军了解颇深?”徐铉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朱秀笑道:“晚生在安定县住了几年,也算对当地颇为熟悉,若是徐先生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就是了。” 徐铉斟酌道:“褚少郎对彰义军内部局势可有了解?” 朱秀看看他:“徐先生问的哪方面?” 徐铉谨慎地看看左右,放低声:“听闻自从去年县城动乱,史节帅意外受伤开始,彰义军的权力便易主了。史节帅让麾下一位年轻的掌书记代行节度使职权,传闻此人不满二十,掌权之后泾州军民尊称其为少使君?” 朱秀笑道:“徐先生刚来不久,消息倒是灵通。此事晚生也知道一些,少使君乃史节帅心腹,天福十二年,契丹主耶律德光大举进犯河北河东,史节帅率领彰义军辗转数千里驰援,在河北沧州与少使君相识。 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此后少使君便辞别天雄军,随史节帅来到泾州。” “原是如此。”徐铉了然,“天雄军威名赫赫,驻地邺都更是天下雄城,河北屏障,此人却放弃前途更加光明的天雄军,毅然决然随史节帅来到泾州,能作出这般决定,也是殊为不易啊! 想来他与史节帅,一定是情义笃厚,又都是视富贵荣华为浮云的洒脱之人,相约投身于边疆,戍边报国,真是可叹,可敬!” 说到感慨处,徐铉举起茶盏当作酒,仰脖子一饮而尽。 朱秀撇撇嘴,这家伙竟然还脑补出一副慷慨义士赴边报国的剧情。 要不是担心被刘承祐弄死,鬼才想离开天雄军! 要不是邺都城外,被老史这个老杂毛一根麻绳捆了,鬼才想来泾州! 两年多前,被老史用麻绳捆住,塞进马车,一路颠簸摇晃,渡黄河入关中,最后来到荒凉的西北边塞,当初那种绝望悲凉的心境,一回想起来,朱秀就恼火的牙痒痒。 徐铉捻须又道:“可是少使君之名,毕竟有名无实,没有朝廷实授职位,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朱秀笑道:“徐先生有所不知,少使君在关中平叛之战立下大功,朝廷论功行赏,已经授予他彰义军行军司马,兼泾州长史的正式职位。” “噢?”徐铉惊讶,“将一年轻人骤然提拔至高位,开封朝廷当真有魄力!” 旋即想到些什么,又急忙问道:“听说朝廷还要派遣一位节度副使到来,这少使君的封赏,应该也会一并到来吧?” “据小道消息传言,确实如此。” 徐铉捻须沉吟片刻,摇摇头咋舌:“彰义军内祸不远矣!” 朱秀暗暗翻白眼,这家伙倒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彰义军的问题所在。 不过这种事,岂是一般人能察觉的,朱秀当即就用一种震惊又古怪的眼神盯着他:“徐先生何出此言?” 徐铉心虚似地干笑道:“徐某不过随口一说,褚少郎不必放在心上。朝廷派遣的节度副使,相较于彰义军来说始终算是外人。纵观唐末藩镇之祸,朝廷与节度使争权、相互猜忌,但凡朝廷所遣官吏,无不肩负监军职责,这又深为藩镇所忌。” 朱秀拱手道:“徐先生果然好见识,难怪文章能两度登上泾州生活小报头版。” 徐铉笑了,“褚少郎平时也喜欢读报?” 朱秀道:“每期必买,重点关注头版文章,徐先生的两篇大作晚生全都认真拜读过。” 徐铉很高兴,客气了两句。 在江南时,他的诗词文章也备受追捧,每逢有最新力作出现,都会惹来一时热议。 对此,徐铉习以为常,心态平稳。 可每期投往报社的文章,却让徐铉时常感到焦虑,担心被拒稿,录用之后欣喜若狂,可是刊登以后又担心惹来批评争执,甚至是极端者的谩骂。 被一个后辈当面夸奖,也能让徐铉备受鼓舞,发自内心的高兴。 徐铉自嘲地笑笑,来到安定县后,他的心态就出现了失衡状况,也不知是为何。 “褚少郎可知四有先生之名?” “当然知道,此人以写白话文章为人称道,言词浅显,有时甚至粗俗,但胜在容易理解,因此在普通百姓中反响热烈,受众颇广。” 徐铉笑道:“褚少郎怎么看他的文章?” 朱秀想想说道:“就文采而言,不及徐先生万一,不过倒也条理清晰,切实有据,并非胡编乱造,亦有可圈可点之处。” 徐铉忍不住嘲笑道:“以此人的文笔,若非有节度府的关系,又或是本身就是彰义军中官吏,绝不可能有登上头版的机会。” 朱秀眨眨眼:“徐先生觉得文笔很重要?” 徐铉肯定道:“那是自然!譬如,两汉之际,文坛崇尚承袭古风,以五经为祖,圣贤之言为准则,重师法传承、章句治经。 魏晋年间,名士蔑视礼法,狂放不羁,追求自由展示个性,所谓清新脱俗、风流自赏! 强唐之时,文风豪放,不拘小节,不循古制,博采众长,既有词藻华丽的宫廷派佳作,也有波澜壮阔的边塞军旅派代表。 虽说诗词歌赋不一定都要绮丽瑰艳,但遣词造句也不能如此直白粗浅。 遍观古今,这样的文章又如何堪称文章?” 朱秀啜口茶,慢悠悠道:“先生怎知,将来的戏曲文章,话本不会尽用白话写作?” 徐铉一愣,摇头道:“将来之事谁能料定。只不过某认为,白话之文难登大雅之堂。” “晚生请问先生,四有先生之前那篇,关于鼓励泾州百姓改桑麻为草棉的文章,内容所指群体是谁?” “自然是泾州百姓,确切说,是泾州广大耕农。” “晚生再问先生,既然文章是写给农户的,那么想让农户能够理解,懂得文中含义,明白节度府的扶持政策,文章是不是应该越直白,越浅显易懂为好?” “这....”徐铉一愣,有些无言以对。 朱秀拱拱手道:“晚生并不认为四有先生的文章写的比先生的好,但晚生也不认同先生一味以文笔优劣来评判一篇文章。晚生觉得,应当根据文章的受众、写作目的、表达内容来判断。 既然是宣扬节度府的政策,向广大泾州耕农讲述栽种草棉的好处,自然是越通俗易懂越好。只有这样,百姓才会口口相传,让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徐铉捋须思索好一会:“你所言有一定道理。只是将桑麻改种草棉,是否太过草率?四有先生的文中说,棉比麻更容易纺织成衣,穿起来也更舒适保暖,究竟有无道理?” 朱秀笑道:“徐先生对草棉有何了解?” 徐铉想想道:“南朝有载,檰,木名,同棉,称作木棉,又名‘吉贝’,最早于琼州发现。此物并非中原所产,而是传自天竺。某曾在南方见过有人栽种此物,极其容易在栽种中期枯萎发黄,枝干长出白斑,而后很快根茎便会腐烂。 试想,如果泾州大规模种植草棉,一旦培育不善,造成大面积枯败,农户们岂不是颗粒无收?” 朱秀赞道:“徐先生果然博闻强识!据晚生了解,棉种传入中原,主要有南北两条路径。北边自西域传来,南边自琼州经海路而来。 这两类棉种,虽然成活以后,长出的植株看上去都是草棉,但其实有很大不同。” “愿闻其详。”徐铉来了兴致,端坐身子。 朱秀喝口茶解释道:“从琼州自海路传入岭南、荆楚等地的棉种,植株矮小,成熟后的棉纱较为干枯,且产量极少,的确不适合江南气候栽种,只能慢慢培育,改良棉种和栽种技术,这是个精细活,且过程缓慢,急不得。 从西域传入的棉种,也就是常说的草棉,生长周期短,耐高温、干旱和盐碱,对病虫抗害性较强,其实非常适合西域和陇西之地栽种。 草棉过了泾水,因为空气太过潮湿,土壤含水量升高,反而降低了棉种抗害性,变得异常脆弱,就像徐先生在南方看到的那样,棉株生长过半就会长出白斑,发黄枯萎,根茎腐烂,最后大面积死亡。” 徐铉惊讶了,原来小小一株草棉,内里还有这么多名堂? 什么气候、温度、湿度、土壤,听得徐铉脑子发胀,不是完全明白,但细细琢磨又觉得很有道理。 朱秀继续侃侃而谈: “其实南方想要种棉,也并非不可能。在南诏国镇雄节度府,哀牢夷民聚集地,就存在能够适应岭南地区气候生长的棉种。 描述哀牢夷时提到:‘土地沃美,宜五谷蚕桑,知染采文绣,罽毲帛疊,兰干细布,织成文章如绫锦。’帛疊与兰干细布便是棉纺织品。 汉武帝发兵灭滇国,将棉种和纺织技术带到蜀郡。只因蜀郡丝、麻产业发达,技艺先进,对棉纺不够重视,所以流传不广,但蜀布的一种—白叠布便是棉纺品。 后来博望侯凿空西域,在大夏国见到的白叠布,其实就是蜀郡商贩走古滇道贩运到天竺,再转卖至大夏国。 棉纺品之所以不兴,是因为没有引起统治者足够重视。加之采摘、纺织技艺落后,质量产量不如丝麻,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如果能在南诏国找到棉种,带回岭南,应该很容易便能培育成功。徐先生日后回到江南,不妨试试。棉种若得到推广,必将利国利民。” 徐铉听入迷,下意识道:“徐某回去便向皇帝进言,派使者入南诏求取棉种....” 朱秀眉梢挑了挑,似笑非笑。 徐铉一个激灵,回过神,涨红着脸辩解道:“徐某的意思是....是....” 朱秀喝着茶,神色自若,似乎没有听到徐铉刚才的话。 徐铉强装镇定,敬佩地拱拱手:“褚少郎学识渊博啊!后汉书里的原话,徐某倒也依稀记得,只是从未想过深究。这些记载,不知褚少郎是从那本典籍中看来的?可否借徐某一观?” 朱秀心中叹息,当然是知网论文里学来的。 依稀记得当年有一位长发飘飘的女同学,答辩课题便是有关江南地区染织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 为了接近佳人,年轻识浅的他抛下自己的课题,跑遍全市书店和图书馆,又苦熬十几个通宵为她搜集、整理资料。 结果到头来,女同学嫌弃课题太难,又恰逢系副主任,一个秃顶老教授名下项目缺人,向女同学伸出橄榄枝,于是她便愉快的加入了。 更过分的是,毕业之前,女同学和同一研究组的师哥好上了..... 终究,还是他独自默默承受了所有。 “死秃子!~” 时至今日,想起此事朱秀依然气愤难平,忍不住骂咧一声。 徐铉骇然地望着他,摸摸自己的头顶。 “呃....徐先生不要误会,晚生没有骂你,只是想到些不愉快的过往....”朱秀尬笑着作揖。 “那相关典籍?”徐铉小心翼翼地问道。 “噢,几本孤本,搬家时不小心毁坏了,实在抱歉。”朱秀敷衍道。 “哎,实在可惜。”徐铉很遗憾。 朱秀清清嗓,总结道:“所以,晚生以为,既然节度府要在泾州大力推广栽种草棉,一定知道相关情况,绝不会无的放矢,坑害百姓。 农户和商贾看到棉纺的价值,便会自发地推广种植。只可惜西域已失,最天然的大规模棉种区,如今掌控在回鹘人手里.....” 徐铉也为之遗憾,正要说什么,只见朱秀忽地站起身,拱拱手道:“徐先生抱歉,今日咱们就谈到这,改日再见。” 说罢,朱秀一溜小跑出了大堂,徐铉急忙喊话提醒道:“褚少郎,你还要去后灶房帮忙啊!” 朱秀没理会,摆摆手跑出邸舍,严平在大门口朝他招手,似乎有急事。 徐铉独坐思考了一会,起身上楼回房。 和褚珣一番谈话,让他的文思再度活跃起来,有许多选题初具眉目。 /107/107535/29101110.html 第一百六十一章 路的尽头是造反 “何事着急唤我?” 朱秀出了邸舍大门,严平急忙迎上前。 “朝廷派来的节度副使即将抵达,老帅已经带着节度府官员出东门迎接,让少使君马上赶去汇合。” 朱秀大吃一惊:“怎会来的如此快?不是说队伍刚刚入境,我和老帅还商量着,明日率人出城三十里迎接。” 严平苦笑道:“具体情由卑职也不知,少使君还是待会见了老帅再问吧。” 朱秀点点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有些朴素简陋,但也没时间赶回去更换,只能将就了。 “快走。”朱秀正要坐上马车,伙计跑出邸舍大门,询问道:“敢问少使君,徐茂才和李嘉二人如何处置?” 朱秀想想道:“保证安全就好,其他的不用管。” 伙计抱拳道:“少使君放心,属下记住了。” 朱秀看看他,笑道:“你叫胡广岳?” 胡广岳忙躬身道:“正是。” “踏山都老人里难得出一个人才,好好干,我会记住你的。” 胡广岳激动不已,想要下跪,又顾忌邸舍外人多眼杂,躬身道:“胡广岳愿为少使君赴汤蹈火!” 朱秀笑笑,掀开帘子钻进车厢。 严平挥舞马鞭一声吆喝,驾车往县城东门赶去。 东门外,史匡威大半年来第一次穿上官袍,裴缙、温仲平、陶文举等节度府属官站在他身后。 宋参到阴盘县指导农事生产去了,许久不露面的温泰温老头一身簇新襕衫,拄拐杖站在人堆里,跟温仲平低声说着些什么。 老史习惯性地想两手拢袖,可惜官袍袖口有束革,拢不进去,只得悻悻地叉腰歪斜站着,黑脸满是不爽。 “少使君来啦!”有人喊了声,裴缙立马提着袍服下摆一溜小跑迎上前。 朱秀掀开帘子,裴缙便殷勤地递上一只胳膊。 “怎敢劳烦怀雅公亲自搀我?”朱秀打趣一笑,扶着他的胳膊跳下马车。 “少使君又逗弄我。”裴缙咧咧嘴,故作委屈。 怀雅是裴缙为自己取的字,别人称呼他怀雅公,裴缙怡然自得,刹那间觉得自己有几分名士风范。 可每次从朱秀嘴里说出来,裴缙就觉得不对味,尴尬且心虚。 “闺女还好吧?”朱秀随口道。 “有劳少使君惦挂,小女一切安好。”裴缙笑呵呵的。 裴缙和薛氏生的女儿尚且年幼,活泼可爱,朱秀见过几次,也很喜欢。 裴缙虽然常年受到悍妻薛氏的压迫,但薛氏临死前把闺女托付给关铁石,带回泾州交给裴缙,这件事对他震动极深。 薛氏已死,裴缙丧妻,闺女丧母,裴缙又当娘又当爹,拉扯女儿也不容易。 他如今是节度推官兼任度支官,算是彰义军邢狱和财物的大管家,终日忙得不可开交。 朱秀体谅他,给他配置的掾吏也是最多的,减轻他负担,让他有时间照料闺女。 朱秀到来,众官吏行礼,朱秀拱拱手笑道:“见过诸公。” 史匡威揽着他的肩头,骂咧道:“驴操的飞龙军,一面派人通知咱们准备出城迎接,一面昼夜兼程赶来,后赞这王八蛋想干什么? 折墌城的兵将察觉动静,吓一大跳,还以为哪路叛军打来,差点就要发兵阻截。” 朱秀撇撇嘴:“人家这是想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他敢!”史匡威眉眼倒竖。 朱秀拢拢袖咂嘴道:“人家手握圣旨,代表天子圣意,要做咱们彰义军的主!今后有了矛盾,一顶抗旨不遵的大帽子压下来,你顶得住?” 老史气势立马矮了七分,悻悻道:“自然是不能明目张胆与朝廷对抗....但咱们也不能任人宰割不是?彰义军可是咱爷俩的心头肉,平白被人割走一刀,你受得了?” 朱秀眯眼看着官道尽头,远方似有扬尘冲天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要不咱们反了吧?” 老史斜跨腿站着,一条腿抖擞,闻言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臭小子作死啊?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史匡威惊得跳起来,去捂他的嘴巴。 朱秀挡开,撇嘴小声道:“早就跟你通过气了,还紧张什么?” 史匡威牛眼睁大,压低声道:“那也不能大庭广众下议论吧?这种掉脑袋的事,当然是咱爷俩关起门,捂在被窝里说!” 朱秀斜睨他一眼,满脸嫌弃:“我可不会跟你躺在一张床上....” 老史朝后瞟一眼,不少人好奇地盯着他们,不知道他爷俩勾肩搭背脑袋凑一块嘀咕些什么。 “都给老子站直喽,打起精神来!蔫头耷脑的,成何体统?” 史匡威拿出老帅气势怒叱一声,一众属官赶紧振作几分精神。 揽着朱秀往外挪几步,老史低声道:“咱们将来,当真要反?” 朱秀摊摊手道:“不反,你我这颗人头迟早归了刘承祐。” 老史黑脸紧皱,便秘似的沉吟不语。 “怎么,你怕了?还是忠字当头不愿反?”朱秀撇嘴讥诮。 “老子刀枪剑林里滚了不知几遭,怕个屁!” 老史瞪眼没好气地喝道,“再说,老子忠的是先皇,又不是他刘承祐!要是先皇不早早驾崩,老子当然不会反,朝廷也不会是现在这个鬼样子! 在沧州,咱们将刘承祐得罪透了,心里铁定记恨咱们哩!现在又收拾了李守贞,天下太平,下一个对付的就是咱们!派后赞这狗东西来泾州,就是信号!” 朱秀拍着他的肩膀道:“所以老史,你要有心里准备,咱们这条路走到头,想要活命,只有反,迟早的事!” 史匡威叹口气,盯着朱秀,哼唧道:“当初在沧州,老子就该活捉了你小子,五花大绑送到刘承祐面前,也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事。说不定,老子现在也能混个国公爷当当,稳坐朝堂安享富贵!可惜啊~可惜~” 朱秀揶揄道:“现在后悔可晚了,要是咱俩闹腾起来,彰义军立马得四分五裂。还有雁儿,你猜她会帮谁?” 老史面皮狠狠颤了颤,懊恼骂咧:“死妮子,胳膊肘朝外拐!” 闲扯几句,老史又犹犹豫豫地道:“可是就凭咱们彰义军,能成事吗?难道你还想一路打到开封,自己当皇帝?” 朱秀笑道:“放心,唱主角的可不是咱们,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挑大梁,咱们只需要在旁边摇旗呐喊就行。” 史匡威用力摩挲着寸头,狐疑道:“谁有这么大胆子?” 朱秀背剪着手,悠悠道:“天机不可泄露。” 老史强忍飞脚踹他屁股的冲动,又问道:“何时起事?” 朱秀望望天:“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契丹南下....” “什么?!”史匡威猛吃一惊,急忙压低声道:“契丹人还会卷土重来?” 朱秀道:“契丹与中原乃是世仇,幽云十六州也还在契丹人手里,如此一来,契丹人有了桥头堡,必定会觊觎中原财富,汉人也不会甘心拱手让出幽云之地,使得契丹人把刀悬在头顶,双方未来几十年都不会消停。 如今,耶律阮基本坐稳帝位,此人年富力强,必定图谋进取,想创立一番功业,以此巩固皇权。 所以说,契丹人南侵是早晚的事,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北疆一定会有消息传来。” 对于朱秀的一番分析,史匡威深信不疑。 无数次证明,朱秀对于未来局势的把握,非常人所能及,留侯武侯在世也不过如此。 老史震惊道:“你是说,有人会学先帝,借契丹之乱趁机起事?” 朱秀摇摇头道:“这次的局面或许会大不一样。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只有做好充足的准备,才能以不变应万变!” 史匡威浓眉紧皱,点点头又道:“这就是你要我当一年乌龟的原因?” 朱秀指指自己:“两只乌龟。总之,我们一定要尽量稳住后赞,不能让朝廷找到借口,在大变局之前,把刀砍在彰义军身上。” 老史深深吸口气,叹道:“明白啦,当乌龟就当乌龟,驴操的....来就来吧!” 朱秀笑道:“当乌龟总比当王八强,王八只能活千年,乌龟能活万年。” 老史撇嘴道:“老子跟着你小子干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能活个寿终正寝就知足啦!” 朱秀摊手笑了:“咱们做的事的确不符合朝廷法度,忤逆君命,违背礼教,却都是为老百姓着想,实实在在的好事,也算是积德行善,两相一抵销,阎王爷会给你三分薄面的。老史啊,你这辈子算是稳了。” “嘿嘿~借你小子吉言吧....” 俩人一路斗嘴,回到队伍前站好。 官道上传来隆隆马蹄声,一杆明黄汉字龙旗出现在风沙之中,紧接着便是青色飞龙军旗。 史匡威望着沙尘滚滚之中远道而来的飞龙军,一脸肉疼似地喃喃道:“两千人马,吃喝拉撒都要算在彰义军头上,他奶奶的....” 朱秀四下里瞧瞧,问道:“怎么不把李重进叫来?” 老史摇头:“一大清早就跑到棋牌室打麻将去了,只怕晚上才能见到。他又不是彰义军的人,叫他作甚....” 老史一愣,拍脑门恍然:“对啊!李重进可是个大衙内,让他跟咱们站一块,壮壮声色也是好的。” 朱秀道:“李重进是个混不吝,天王老子都不怕,用在这种场合最合适。” “失算啊失算,老子可没想到这一茬....” 一匹乌黑高大的骏马飞奔而来,马背上驮着一名锦袍男子,中等个头,吊三角眼,眉宇间神情略显阴鸷。 “这龟孙就是后赞....” 史匡威飞快低声一句,抱拳大笑着迎上前:“当年一别,许久不见,军使别来无恙!” 后赞驾马冲来,马匹速度不减,直冲史匡威而去。 老史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冷笑一声,止步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黑马迎面冲来。 朱秀两手捏了一把冷汗,身后更是响起惊呼。 “吁!~” 冲到史匡威身前丈许距离,一声长嘶,大黑马高高扬起前蹄,些许草屑碎石溅到老史身上。 “哈哈哈~史节帅胆色不减当年啊!就是瞧着清减了许多,像个垂垂老矣的乡农,也不知还拿不拿得起,当年白袍飞将留下的凤嘴霸王刀?要是拿不起,不如送给我如何?” 后赞大笑着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身后赶来的亲兵。 史匡威一脸古怪地笑道:“军使说笑了,凤嘴刀乃是祖父敬思公所留,就算我老了提不动刀,也该传给儿子才对!你若是受我史家传承,这辈分可不好论啊~” 后赞当即变了脸色,身后的几个亲兵一脸愠怒。 朱秀吭哧憋笑,论斗嘴,老史在这群大大小小的军阀里也算数一数二了。 后赞冷哼道:“听说你儿是个憨子,也会耍刀?” 史匡威咬着后槽牙狞声道:“不光会耍刀,杀起人来比谁都利索!” “哼哼~有机会本军使可得见见!”后赞不甘示弱,怒目相视。 四目相碰,火星四溅。 朱秀适时上前,揖礼道:“军使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进城,入府歇息,晚些时候为军使举行接风宴!” 后赞瞥了眼,冷冷道:“你是何人?” 史匡威道:“你手上的敕封圣旨便是颁给他的,你说他是谁?” 后赞讶异地打量一眼:“你就是朱秀?” “正是在下!” 后赞似笑非笑道:“怎地打扮像个小厮?要是不说,还以为是为史节帅牵马坠凳的奴人!” 老史眉头一拧就要发飙,朱秀神情自若,拱拱手道:“在下身为史节帅的部下,自当侍主如父,儿子为父亲牵马坠凳有何不可? 军使乃是官家亲信宠臣,平日里在开封皇宫,应该也没少为官家牵马吧?还是说,军使其实根本不愿意侍奉官家?觉得为官家牵马坠凳有辱体面?” 后赞微眯的眼缝闪烁凶芒,像一只食腐的秃鹫,恶狠狠地盯着他。 史匡威大咧咧地揽着朱秀道:“本帅把这小子当半个儿子养,让他为老子牵马又有何不妥?” 后赞看看他二人,忽地仰头大笑: “有趣有趣!郭枢密举荐的人果然有些意思,也不枉本使千里迢迢来泾州为你宣旨!” 朱秀拱手,退让一旁:“军使请入城!” 史匡威伸手一邀:“请吧!” 后赞翻身上马,挥挥手,率领飞龙军入城。 呛人的灰尘冲天而起,史匡威骂咧道:“驴操的果然没安好心!这个下马威咱们算是接住了,往后可就难了!唉唉,乌龟不好当啊....” 朱秀凝重道:“后赞也不傻,不会硬来,要是他闹出大乱子,引起边地藩镇动乱,朝堂上他也立不住脚。” 史匡威爬上马背,朱秀坐进马车,跟在飞龙军后回城。 /107/107535/29101111.html 第一百六十二章 忽悠黑大王 两千飞龙军进入安定县城,引来无数百姓夹道观望。 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明黄汉军龙旗代表天子,城头高挂的汉字黄旗,也只是大汉国土象征,没有资格配绣龙饰。 或许是为了装点门面,这支飞龙军光从卖相看还算不错,皆是挑选高大健壮的兵士组成,衣甲鲜亮刀兵齐整,连马匹都是清一色上好的青州马。 县城百姓指指点点,低声私语,神情中或多或少带着些惊惶之色。 藩镇兵祸由来已久,天下几无太平地。 泾州好不容易休养生息几年,如今又有外军入境,百姓们难保不会忧心忡忡,担心家园再起战乱。 后赞和史匡威并驾齐驱走在前,冷眼扫过街旁百姓,感受到百姓眼中明显的排斥之意,不悦冷哼:“边地刁民,不知好歹,无礼至极!” 史匡威嘿嘿道:“百姓缴税纳粮养活彰义军,将士们出生入死保境安民。你两千飞龙军入境,啥事都没干,往后还要靠这些百姓省下粮食养活,换作是你,难道还会有好脸色不成? 要是你敢当街拍胸脯大声说,往后飞龙军不吃泾州一粒粮,我敢保证他们绝对会敲锣打鼓欢迎你!” 后赞脸色变了变,强辩道:“官家已有旨意,本使带来的这部分飞龙军,往后划归彰义军统辖,不属于禁军序列。既然同为彰义军,就该由辖境内的州县承担粮饷。” 史匡威撇撇嘴讥讽:“官家也真有意思,历来只有朝廷裁减藩镇兵员,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把禁军送来给我彰义军。哼哼~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硬塞一群歪瓜裂枣,没人捡的破烂货来....” “史匡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非议圣上!”后赞铁青着脸色怒斥。 “嗬哟,这开封来的京官,别的不会,乱扣帽子栽赃罪名的本事倒是祖传!”史匡威满脸嘲弄。 “库库~” 身后传来吭哧笑声,后赞猛地回头怒视,朱秀探出车窗看戏的脑袋立马缩进去。 后赞冷冷道:“史匡威,你心里应该明白,为何官家会派我出任彰义军节度副使。过去一年多,你们在泾州倒行逆施,大肆掠夺邠州人口,以盐贩猖獗为理由,私自倒卖食盐,垄断关中、河西盐运,搅乱整个陇右的榷盐国政,攫取国家盐利! 朱秀谋害定难军李彝殷的侄儿李光波,此事李彝殷已经多次上表朝廷,请求将朱秀治罪。 官家说了,要将此事尽快调查清楚,给李彝殷一个交代。 你彰义军行事无忌,多次忤逆官家,洛阳留守王守恩、京兆盐铁转运使王峻、李彝殷等重臣几次三番上表弹劾,告你彰义军截留税赋,私自扩军,意图谋反! 官家派我来,就是要我将这些事调查清楚,也是给你和彰义军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史匡威抱拳笑道:“多谢军使如实相告,也请军使放心,我彰义军忠心天地可鉴,绝无任何不轨之意。 采盐制盐的确有,但卖盐可就冤枉了。盐厂的盐只够供给辖境内的军民,就算小有余存,都被该死的盐贩弄去了。唉,盐贩猖獗至此,的确是我查处不严所致。 还有掳掠邠州人口更是扯淡,那是咱们泾州的福利政策好,邠州百姓都愿意往泾州跑,拖家带口要到泾州安家落户。都是我汉家子民,难道忍心将他们拒之门外? 王守恩在邠州高价卖官盐,吃老百姓的骨血,百姓活不下去才往泾州跑。臭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跑到官家面前告状?驴操的王八蛋,还好他跑得快,否则老子一定杀到新平,逮住这龟孙暴揍一顿再说.... 还有那李彝殷,党项人说的话也能信?还要老子给他交代?他派兵侵占老子的原州马场,他怎么不给老子交代? 官家让你来查老子,怎么不让你去定难军查他李彝殷?定难军的确兵强马壮,可彰义军也不是烂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史匡威越说越火大,唾沫横飞骂骂咧咧,十足像个怨气满满当街撒泼的泼妇。 后赞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气恼道:“涉及官家,还敢口出污言秽语?还不赶快闭嘴!” 史匡威骂过瘾了,抹抹嘴上唾沫,嘿嘿道:“老子可没骂官家是驴操的,老子骂的是李彝殷....” 后赞面皮颤了颤,狠狠剜他一眼。 朱秀趴在车窗探出头,听得津津有味。 老史机智啊,趁机向后赞表明立场态度。 你后赞奉旨来调查没问题,出任我彰义军的二把手也没问题,但别想鸠占鹊巢,玩兵变夺权的把戏。 只要保证彰义军还姓史,咱们还是朋友,彰义军就会忠于开封朝廷。 要是想来硬的,对不起,彰义军虽不及河中军,但我史匡威却不介意做一回李守贞! 这就是老史言辞里隐晦表达的含义。 代笔了一只乌龟最后的底线和态度。 乌龟虽然怂了些,但龟壳很硬,强吃的话,小心磕掉牙。 后赞的反应表明他听懂了老史话中深意。 朱秀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背影,暗暗猜测他会怎么做。 后赞来泾州,毫无疑问,终极目的就是夺权,朝廷要把彰义军这颗不安分的棋子攥在手里。 现在知道了史匡威的态度,他一定会有所顾忌,不会一味蛮干,闹出流血牺牲的大变故。 如此一来,便为朱秀和老史争取时间。 时间,现在是他们最稀缺的东西。 朱秀思索间,余光瞥见街旁人群里站着一人,赫然是徐茂才,赶紧缩回脑袋,扒着窗户缝窥视。 徐茂才站在人堆里观望,观察北方邻国的军容军貌,殊不知自己也成了别人观察的对象。 “这家伙,就差没把细作二字刻在脑门上了....”朱秀暗笑。 进牙城前,路旁突然窜出一人,后赞胯下黑马受惊,唏律律地扬蹄叫唤起来。 “混账东西!” 后赞大怒,抬手甩出马鞭,朝那人头脸抽去。 一路走来与史匡威吵嘴,他早就憋了一肚子闷气,正愁找不到发泄之处,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刁民竟敢惊吓他的坐骑,砍脑袋也不为过。 后赞脸上露出狞笑。 朱秀和史匡威却是吓一跳,那人竟然是李重进。 想要制止却来不及,马鞭已经落下。 李重进今日也很恼火,手气不佳,打了几圈麻将愣是一把没胡,还把最后一点家底赔进去。 自从见识过这种新式博戏,李重进兴趣大涨,棋馆也不去了,一头扎进棋牌室,专心致志学习麻将之道。 别说,李重进在这方面有些天赋,让他看了几次便能上桌,打了几圈就能记住基本规则,后续机巧则是日趋熟练。 一开始李重进运气不错,十赌九赢,后来随着棋牌室生意越来越火爆,会打麻将的人越来越多,总体水平有所上升,李重进再想大杀四方可就难了。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y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c傘/p 后来,麻将成了风靡县城的休闲娱乐活动,李重进想赢牌越来越难,加上他心浮气躁,一旦牌桌上局面处于下风,常常失去耐心破罐子破摔。 前期赢的钱赔进去不说,还把他的一点私房钱搭进去。 李重进从人堆里挤出来,准备进牙城回府去,满脑子都在回想刚才牌桌上几处失误之处,越想越懊恼。 哪不知恰逢后赞经过,他突然钻出使得马匹受惊。 李重进见马上之人挥鞭子打来,愣了一下,眼里迸射出凶光,抬手挽住鞭子,紧紧攥住,用力一拽,奇大的力量差点没把后赞扯翻,双腿死死夹紧马腹,骇然朝李重进望去。 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李重进?!你为何会在此?”后赞大吃一惊,脸色变得阴沉。 李重进撇嘴冷哼:“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好好的禁军不待,千里迢迢跑来泾州,你还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不是说还有几日才到,怎么来的这么快?” 李重进手一松,后赞抽回马鞭,暗暗松口气。 史匡威和朱秀急忙上前,见两人都没受伤,虚惊一场。 朱秀拐了李重进一胳膊肘,嘀咕道:“认识?”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认识,飞龙军后军使嘛,老相识啦!去年禁军大校阅,我与后军使还切磋过武艺。” 朱秀眼珠在两人间转悠,见后赞面色铁青,就知道这厮只怕在李重进手下没占到便宜。 后赞也不下马,居高临下冷声道:“你不跟郭威回京,却逗留在泾州,意欲何为?” 李重进眉毛倒竖当即火大,指着他叱骂道:“直娘贼!婊子窝里爬出来的狗东西!你算什么玩意儿,也敢过问你家黑爷爷?黑爷爷去哪干什么,还用得着跟你报备?郭帅乃当朝枢密,司徒,先帝所托顾命大臣,你算哪根鸟毛?竟敢直呼他老人家的名讳? 你下来,看黑爷爷不撕烂你的狗嘴!” 李重进破口大骂着,撸袖子要冲上前把后赞拉下马,史匡威赶紧拦住。 朱秀脚底抹油躲进马车,从车窗探出脑袋继续看戏,严平持刀警戒。 后赞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摁住佩刀,几名亲兵哐啷拔刀围拢过来。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史匡威一声怒吼,牙城城门内,有牙军人马赶来。 城头上,牙军弓弩手拉弓上弩,数百箭簇对准后赞和飞龙军。 “谁他娘的敢动一下,老子保管叫他变成刺猬!” 史匡威恶狠狠地扫过那几名率先亮兵刃的亲兵。 后赞怨毒地怒视李重进,手掌从刀柄上松开,冷喝道:“都退下!” 亲兵们得令,收起刀兵退回身后。 史匡威大手一挥,城头上的牙兵弓弩手瞬间解除警戒。 后赞仰头看去,城头上已是空无一人,心中为之一凛,彰义军训练有素,比他想象的更加精锐。 李重进还要骂咧,史匡威挤挤眼,小声道:“差不多得了,别太过火。” 李重进悻悻地哼了声。 史匡威恼火似地嚷嚷道:“你们一个是官家的宠臣,一个是郭枢密的外甥,都他娘的是大爷!老子一个也惹不起!要是想打,跑远些,出了泾州,任凭你们拔刀互砍也不干老子的事! 但是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要想待下去,就都给老子安分些!否则谁他娘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史匡威撕扯嗓音怒骂一阵子,后赞咬牙听着,脸色难看,倒也没有吭声。 “这就对了嘛!” 老史又站出来和稀泥,“你们两位大爷来到泾州,我彰义军得好好供着,磕碰丁点也担待不起。一点小误会,哪至于喊打喊杀?好啦好啦,都散了,入城!” 后赞深深吸口气,压住怒火,冷冷道:“史节帅可安排好驻地?” 老史笑哈哈道:“当然安排妥当了,你只管率人过去就行!来人,请军使入牙城!” 两名牙军指挥使站出来抱拳行礼,后赞夹了夹马腹,率领飞龙军缓缓开进牙城。 “好小子!让你误打误撞,灭了那厮的威风!晚上可得跟你好好喝两杯!” 老史大笑着拍拍李重进的肩膀。 李重进嘿嘿道:“那敢情好!多谢史节帅!” 史匡威率领节度府官员随飞龙军入牙城,朱秀走下马车,和李重进站一块。 李重进斜他一眼道:“刚才为何不见你上前拦我?” 朱秀奇怪道:“为何要拦你?” 李重进哼唧道:“万一我真把那狗东西揍了怎么办?” “揍就揍呗,别打死就行。” 朱秀满不在乎,“再说,你黑大王虽然莽撞了些,但也不算太傻,怎会真的打死那厮?” 李重进欣然点头,却又一怔,恼火道:“什么叫不算太傻?难不成在你眼里,我还是有点傻?” 朱秀沉默,看着他,话锋一转问道:“你今天输了多少?” 李重进愣了愣,一拍大腿悔恨道:“输了整整三贯啊!今日点子背,牌不顺手,要啥没啥,不要啥偏来啥....” 李重进当即大吐苦水,自己傻不傻这个问题,彻底抛之脑后。 严平躲在马车旁偷笑。 朱秀耐心听李重进抱怨完,挖挖耳朵:“说吧,想借多少?” 李重进黑脸挤出讨好笑意,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十。 朱秀撇嘴道:“付利息,九出十三归。” 李重进震惊,痛心疾首:“不干!太黑啦!” 朱秀想想道:“那就月息四分,以十二月为限还清。” 李重进搔搔头,有些犹豫。 “这可是友情价,分期还款压力小,我可全是为你着想。”朱秀怂恿道。 李重进掰指头盘算,嘀咕道:“好像是挺划算的....” 又幽怨道:“你名下产业众多,牙齿缝里都能抠出几百上千贯的,能不能再少些....” 朱秀拔腿便走,李重进急忙追上几步拽住,咬牙道:“我借!不过要一百贯!” 朱秀咧嘴一笑:“可以!不过话先讲明,要是还不上,你就得加入彰义军,什么时候你的粮饷超过欠债才能离开!” “加入就加入!大不了本大王一辈子跟你干!废话少说,先给钱!”李重进胸脯拍得梆梆响,急吼吼地伸手。 “严平,带他去拿钱,记得立下字据,签字画押一个都不能少!” “嘿嘿,卑职遵令!李衙内,请吧!”严平会意点头,带着兴高采烈的李重进拿钱去了。 朱秀摩挲下巴冒出的青胡茬,笑得很嘚瑟。 黑大王上了他的贼船,只怕一辈子也下不来了。 /107/107535/29101112.html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朱秀论史 安顿好飞龙军,后赞又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宣旨仪式。 他让史匡威把节度府一众官吏召集起来,又将牙军指挥使以上军职者集中起来,摆设香案,焚香叩拜,抑扬顿挫地诵读完连篇累牍的圣旨。 老史当然不想搞得太繁琐,私下里领旨谢恩也就行了。 可后赞坚决不同意。 他也不傻,两千飞龙军是他敢进入泾州的底气,官家旨意是他日后行事的依据,也是担任节度副使,掌握权力的根本法理。 当着彰义军官员将领的面把开封朝廷的态度展示出来,多多少少能起到些震慑人心的作用。 如今早已不是藩镇能稳稳压过皇权的时代,历经梁、唐、晋三代整饬,中央军事集权的趋势越发明朗,禁军才是天下最强大的军事集团,而皇帝本人就是最大的藩镇。 首创侍卫马步军的朱温就是这场集权运动的发起者。 老朱履历丰厚,先是参加黄巢领导的起义军,逐渐打出名堂,有了地盘人马。 再一看大唐王朝朽而不倒,起义军却早早四分五裂,果断接受朝廷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僖宗皇帝爱将朱全忠,名正言顺的朝廷官军,反过头来镇压当年一起扛枪吃馍馍的老兄弟们。 老朱面厚心黑,以武力胁迫唐朝廷,又打着朝廷旗号四面征讨,抢地盘、抢人口,敛财扩军。 当老朱占据河南,势力强到再也不受朝廷控制,果断挥师西进,霸占关中掌控长安,把刀架在昭宗皇帝的脖子上,一脚把老主子踹到洛阳去。 至此,老朱成为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实际掌权人。 老朱得意啊,人也飘了,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干掉老主子,虚头巴脑地扶持昭宗儿子做了哀帝。 三年后,可怜的小皇帝在老朱的淫威下禅让帝位,享国二百八十九年的大唐王朝轰然崩塌。 隔年,小皇帝被老朱赐下一杯鸩酒毒杀,死时年仅十六岁。 老朱如愿以偿开创大梁王朝,当上皇帝,成了天下至尊,表面上威风八面,实则被天下人戳破脊梁骨。 自从天宝十节度开始,到朱温灭唐,这近一百五十年间,藩镇势力几乎主导了大唐王朝的兴衰起落。 朱温从造反起家,又投降朝廷当上藩镇,最后借助藩镇之势灭亡大唐,做到了当年安禄山、王仙芝、黄巢都没做到的事。 老朱可以说是唐末藩镇之祸,武人起势的集大成者。 同时,他也是对藩镇兵祸认识最为深刻之人。 所以老朱上台,当即着手改革军制,大搞军事集权,把天下藩镇拆分重组,抽调各镇精锐兵将组建禁军,设立侍卫亲军负责统率。 老朱清醒的认识到,皇帝宝座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保障,真正让他得以统御天下的,还是紧紧抓在手里的兵权。 皇帝,必须是天下最强大武装集团的头子。 老朱的路线是走对了,可惜运气差了些。 外部错综复杂的斗争形势奈何不了他,反而被自家亲儿子弄死。 老朱当年亲手埋葬大唐王朝,断送李唐血脉,为天下人所不齿,时人常言,这便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 从朱温称帝着手削弱藩镇,加强禁军建设开始,往后不管中原王朝走马灯似的换主人,这项国策都坚定不移地延续下去,迄今已有四十余年。 自此后,几乎再没有藩镇势大到能以一己之力灭亡中央朝廷。 庄宗皇帝李存勖遭遇兴教门之变,是由禁军主导的一次军事叛乱。 河东节度使石敬瑭若非割让幽云借来契丹兵马,也难以与洛阳朝廷抗衡。 刘知远则是借契丹之乱趁势而起,兵主开封收拢人心,成为众望所归的中原新主。 即便按照历史轨迹,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兵变,也都是在禁军主导下进行,藩镇势力在天下大势中,已经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唐末藩镇兵祸,与五代王朝更迭,其实是差别极大的两个不同历史时期。 所谓“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其实只存在于藩镇势大,中央难制的特定时期。 那是写给锦绣大唐江山最后的挽歌。 当藩镇蜕变为中央,造反之人也会摇身一变成为新的公卿。 诗中所言公卿,不过是门阀政治集团在唐末最后的挣扎。 自魏晋年间延续下来的门阀集团,数百年来一直作为一群特定的贵族集团存在,无数次的皇权更迭背后,都由世家门阀所掌控。 随着安史之乱后,藩镇之祸愈演愈烈,武人集团做大做强,世家门阀也在一次次动乱中被彻底碾碎,最后成了大唐王朝的陪葬品。 大唐由藩镇而亡,五代由藩镇而兴。 而藩镇也终将退出主导历史进程的舞台。 史匡威对于后赞拿皇帝威权压迫他的举动很气愤,回到节度府内书房,朱秀为了安抚他,再一次耐着性子为他阐述藩镇与中央的关系演变。 老史虽然是家传的节度使,但对于如何与中央朝廷博弈,其实并不太擅长。 史家能三代承袭彰义军,很大程度来源于地理优势。 泾州地处偏远,身为关中西北门户,自从西面的吐蕃人陷入内战,无力东进侵犯疆土后,泾州的军事地位有所下降,关中屏障的头衔也不再有人提及。 泾州的高光时刻,应该是一百六十多年前,唐德宗建中年间发生的泾原兵变。 泾原将士被反复无常的长安朝廷彻底惹火,掀了桌子,一举攻陷长安,吓得唐德宗出逃奉天。 此举狠狠扇了唐朝廷一个耳光,大唐威严再度扫地。 此后,泾州地区在历代纷争里,几乎都扮演小透明的角色。 遍观当今藩镇,还能传承三代以上的屈指可数。 从这方面看,史匡威也算凤毛麟角了。 老史为此很得意。 “你说这玩意儿到底是个啥?轻飘飘的,写几个字,就能定人生死,予夺富贵?” 内书房里,老史捧着锦缎绣金线的圣旨,瞅了又瞅,咂嘴咋舌,似乎颇为感慨。 朱秀手里也有一份,瞟过几眼没太放在心上,随手扔一旁。 几分告身文书,符印宝册,统统加盖了皇帝宝玺。 有了这些,朱秀从此后就是开封朝廷认可的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史匡威则加了太子少保的头衔,也算是成了正二品大员。 老史捧着圣旨感慨连连,朱秀瞥了眼,哂笑道:“瞧你那模样,跟没接过皇帝旨意似的,寒碜~” 老史咂嘴道:“甭说接圣旨,皇帝老子都见过几个....” “那还感慨什么?” 老史叹道:“感觉不一样了啊....以前挺稀罕的,盼着朝廷加封盼了好些年.... 我爹当年被追授为司空,万一我一辈子都达不到他的品衔,将来去了下面如何交代? 岂不有负他老人家生前教诲?就算咱不能把老史家发扬光大,也不能扯后腿不是?” 朱秀安慰道:“你现在也当上了正二品,不算丢老史家的脸面,可以下去见先人们了。” “是啊....”老史感触颇深,旋即觉察不对,没好气地喝道:“呸呸呸!老子就算见祖宗,那也是五十年以后,可不是现在!” 朱秀嬉笑道:“再活五十年,你可真成王八了。” “哈哈~”老史笑骂几声,随手把圣旨扔一旁,自嘲道:“以前挺稀罕,现在拿到手也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拿去擦屁股老子还嫌硬!人啊,就是这么贱!” 朱秀笑道:“以前你还想着效忠朝廷,拿自己当汉臣看,心里自然生出敬畏感。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现在知道将来要造反,这份敬畏之心也就没了,刘家皇帝的封赏在你眼里,已经成了一个屁。” 史匡威摩挲胡须,咧嘴道:“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这样不好,人总得有敬畏之心,否则做事毫无底线,也太过可怕了些。” 朱秀指指一面墙壁上悬挂的一副墨宝,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正楷大字:民 “身为一方掌权者,最应该懂得敬畏万民,敬畏黎民苍生!这幅字乃名家出品,专门送给你的。” 老史许久没来内书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这样一幅字,凑近仔细瞅瞅,发现左下角盖着一方小小印章:四有先生 老史顿时大翻白眼。 “后赞明日要召集属官,商讨权责划分之事,你怎么看?” 史匡威斜靠太师椅,翘着腿哼唧道。 朱秀道:“他是节度副使,当然会要求分权,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史匡威犹豫了下,说道:“明日....关铁石和魏虎也该回来了....” 朱秀瞥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老史放下腿,搓搓手掌,吞吐道:“魏虎的事,我来跟他说,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朱秀笑笑:“不需要给我交代,他又不欠我什么。” 史匡威松口气,咧嘴大笑:“就知道你小子是个有度量的。” 朱秀淡然道:“你可以跟他讲明,我朱秀并非薄情之人,只要他诚心认错,并且以后保证不再犯,陇山关的事我既往不咎。 老史你懂我,主掌彰义军权并非我最终目的,不过是以此为跳板,寻求进身之阶。我与魏虎,其实不存在内斗争权,只不过我自问能比他更好的治理彰义军。 只要他安分守己,就还是彰义军牙内都指挥使,将来若他称职,我完全可以把权力交还给他。 泾州乃边塞之地,直面吐蕃人威胁,需要整合地方力量,为朝廷挡住吐蕃人东进,所以一段时间内,彰义军的节度职权会得到保留....” 老史点头如捣蒜,伸出大拇指道:“还是你小子明白事理!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会代为转达。魏虎毕竟跟了我十年,跟你一样算是我半个儿子,要是你们斗起来,我里外左右都不是人,想想就头疼....” 朱秀笑了笑,起身拱拱手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宋参送来的几份文书还没看过。” 老史笑呵呵地送他离开内书房,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时,脸上的笑容被一片疲累失望所取代。 “魏虎啊魏虎,你个狼崽子还真叫人不省心....” 史匡威从书柜夹层取出一份密报,是关铁石提前派人送回来的,内容与魏虎在陇山关的所作所为有关。 “老子拿你当儿子养,到头来你却想从老子身上咬下一块肉....” 老史气愤地骂咧着,黑脸满是愠怒。 “唉~唉~罢了罢了,你小子还救过老子的命,老子说什么也得救你一次....” 史匡威把密报凑近火烛点燃,望着黑烟缥缈,手一松燃烧的纸张落在地上,很快烧为灰烬。 “要不是这次陇山关的事,我还真不知道,你小子有那么大野心.... 可是你怎么就不明白,单靠武力支撑不了彰义军,你只能做个冲锋陷阵的猛将,做不了肩负几万军民身死的节帅!” 史匡威有些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喃喃自语,神色复杂,时而愤怒,时而失望,时而惋惜.... “希望你能自己想明白,否则....” 内书房的光线偏移到西窗,史匡威坐的地方陷入一片阴影之中。 朱秀离开内书房,一路往前宅办公官房走去。 老史是念旧情的人,即便魏虎在陇山关拥兵自重,也不愿撕破脸,还想着保他一命。 所以,处置魏虎一事不得不慎重,朱秀可不愿为此与老史的情义产生裂痕。 可惜老史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魏虎的不轨之心由来已久,绝不是把他叫回来痛骂一番就能化解的。 老史只知道魏虎在陇山关搞小动作,可朱秀手上却有魏虎一年多前,暗中纵容牙军叛徒搞兵变的证据。 藏锋营设立以来,就把安定县当作根基来经营。 马庆的能力毋庸置疑,在搞情报方面颇有建树。 就算一年多前的老账本,也能彻彻底底地挖出来。 这些证据暂时还没有让史匡威看到,既然魏虎愿意回来,朱秀决定不妨再缓一缓。 魏虎毕竟是彰义军的牙帅,虽说经过牙军重组,他的根基已经破坏殆尽,但名声犹在,朱秀也不敢随意轻动。 一旦下定决心要动,必然是雷霆一击。 彰义军决不允许第二次动乱的出现。 /107/107535/29101113.html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陶文举为主分忧 翌日,后赞果然兴师动众地把节度府属官聚拢,又派人去请史匡威和朱秀,众人齐聚节度府议事大厅,商讨有关权责划分事宜。 后赞是官家空降泾州的节度副使,手中又握有两千飞龙军,底气十足,当然会提出插手彰义军权力。 在他来之前,朱秀和史匡威早有准备。 却也没想到这厮如此心急,安定县城都没走完一圈,就想着从篮子里找肉吃。 会议持续两个多时辰,浪费了大量时间不说,根本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决定。 全程只听到史匡威和后赞扯着脖子争吵,底下一众节度府属官分作两边苦苦相劝。 朱秀岔开腿斜靠着椅子打瞌睡,不劝架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后赞想要插手彰义军权力是必然之事,只是这厮似乎太心急了些,难免惹恼史匡威。 其实老史也知道,权力迟早要分出去一部分,后赞既是副帅又是监军,有办法直接跟开封朝廷联络,如果彰义军一味排斥,朝廷绝不会放任不管。 老史百般推诿阻挠,不过是摆摆姿态,让后赞和朝廷知道,彰义军不是他们捏在手里的烂柿子。 会议自然是不欢而散,出了议事大厅,史匡威一溜烟就跑得没影。 朱秀知道他要去接魏虎和关铁石,也不多问,背剪着手晃晃悠悠回他的办公房。 “少使君留步!” 陶文举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拦住去路。 “我让你陪符娘子和雁儿去农垦区散心,你怎么回来了?”朱秀怔了怔,没想到是他。 听朱秀语气有些不善,陶文举急忙道:“少使君误会了,非是卑职擅自做主回来,而是符娘子写了家信,托我回城,派人捎去岐州和洛阳,卑职挂念少使君,便想着入府探望,顺便向少使君禀报二位娘子的近况。” 朱秀面色稍霁,打量他一眼,见他衣衫下摆和鞋子上沾满灰尘泥土,果然像是远道奔波而来。 “嗯,辛苦你了。” 陶文举腰又躬下去几分:“少使君是陶某的再生父母,为少使君效命,万死不辞!” 朱秀笑笑,负手沿着廊庑往前走:“你跟我来。” 陶文举落后一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符娘子和雁儿在农垦区过得可好?” “回禀少使君,二位娘子过得甚是开心。符娘子养了鸡鸭和蚕,每日如农家女一般忙忙碌碌,却也充实自在,乐在其中....” 陶文举描述着符金盏在农垦区的生活细节,朱秀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 听罢,忽地觉得不对劲:“雁儿呢?雁儿作甚?” 陶文举犹豫了下,含糊道:“雁娘子整日撵鸡溜狗,捞鱼摸虾,兴致来了,偶尔扛着锄头下地,跟农户们学习劳作,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朱秀瞥他一眼,见这厮吞吞吐吐的样子,就知道史灵雁在农垦区没少闹腾,哈哈一笑道:“总不至于闹得鸡飞狗跳吧?” 陶文举苦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唉,雁娘子活泼灵动,爱折腾,爱捉弄人,精力旺盛,卑职实在看不住她....” 朱秀止步盯着他,仔细打量:“雁儿揍你了?” 陶文举嘴角隐隐有一片淤青,抬袖遮掩了下,戚然道:“那日,卑职不过是说了几句,就惹得雁娘子雷霆震怒,一记老拳打得卑职几近晕厥....” “哈哈哈~”朱秀大声嘲笑起来,“有胆色!连老帅都不敢对她说重话,你竟然敢教训她?快跟我说说,你说了什么热闹了她?” 陶文举悲愤道:“那日,经常和雁娘子玩耍的一个邻村丫头,受了同村闲汉的调戏,雁娘子气不过,抄起长鞭就要冲到邻村教训人。卑职生怕闹出人命,苦苦哀求,雁娘子却不停.... 情急之下,卑职说....说少使君向来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要是雁娘子这火爆性子再不改改,只怕会惹少使君嫌弃....” “那妮子咋说?”朱秀饶有兴趣地摩挲下巴。 陶文举哭丧着脸,指指自己的嘴角:“自然是二话不说。” 朱秀又是一阵抚掌大笑。 陶文举委屈道:“那片农垦区住的都是彰义军兵士的家眷,方圆十几里的土地,都是少使君分给军士的良田,万一雁娘子下手没个轻重,闹出人命,岂不有损老帅和少使君英明神武的形象,甚至在军中传出闲言碎语。 发生这种事,两家人吵一吵闹一闹也就算了,再严重些就报官处置,哪能让雁娘子由着性子胡来,卑职可全都是为老帅和少使君着想....”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y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c傘/p 朱秀拍拍他的肩:“你说的对,处置的也不错,去账房领二十贯钱,算是我替雁儿给你的医药费。” 陶文举咧咧嘴道:“哪能跟少使君讨钱....” “赏你就拿着!你干的不错,我很满意。” 陶文举躬身揖礼感激道:“多谢少使君赏赐。” “此事后来如何解决?”朱秀又笑问道。 “好在符娘子回来的及时,听完事情原委,与我也是同样的想法。雁娘子倒是很听符娘子的话,没有再闹事。”陶文举郁闷地说道。 朱秀笑笑,继续往前走。 二女在农垦区住的开心,他也就放心了。 史灵雁是天生的乐天派,欢乐宝,有她陪着符娘子,想来会让符娘子更容易感受到快乐。 “等我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就去看看她们。” 陶文举忙道:“雁娘子整日都念叨着少使君,这次卑职回城,还命卑职问问少使君何时去陪她们。” 朱秀又想起一事,问道:“符娘子的家信为何要寄去洛阳?” 陶文举回道:“听闻是符娘子的妹妹,符氏二娘子要来,已经到了洛阳。” “什么?还真来了!?”朱秀一个踉跄,吓得陶文举忙伸手搀扶。 朱秀扶住门框骇然瞪大眼,嘴皮子哆嗦:“符彦卿究竟是怎么想的?符二娘子不是他亲生的吧?怎会如此轻率就答应郭大爷?完了完了,这下麻烦了....” “少使君没事吧?”陶文举关切地凑近。 朱秀推开他,跌跌撞撞回到官房,一屁股跌坐下,脑中陷入急思。 符二娘子来泾州,代表符彦卿已经基本同意郭威的联姻提议。 他将作为郭威势力集团的代表,与兖州符氏联姻。 也就郭大爷面子足够大,能让堂堂魏国公不远千里送女儿来泾州相亲。 朱秀紧皱脸一顿盘算,这其中利弊竟然连他也算不太清。 这件事又该如何跟史匡威和史灵雁解释? 老史要是知道,怕不得扛着凤嘴霸王刀追杀他.... 再加上史灵雁的牛皮鞭子,抽打在身上那叫一个酸爽.... “少使君?少使君?”陶文举伸手在他眼前划了划。 朱秀回过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陶文举讪笑着缩回手。 “少使君,符二娘子为何要来泾州?”陶文举狐疑地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朱秀心虚似的呵斥一声。 陶文举不敢再多问,只是瞧朱秀的眼神很不对劲。 朱秀拍拍脑门,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洛阳到泾州只怕还有两个月要走,到时候再说。 “没事的话你退下吧,赶回农垦区,照顾好两位娘子。”朱秀挥挥手。 陶文举却是鬼鬼祟祟把房门关好,小跑回到身旁,压低声道:“卑职听闻魏虎回来了?” 朱秀撇嘴:“你消息倒是灵通。” 陶文举羞涩地笑笑,又一脸正色道:“魏虎欺瞒节度府,骗取钱粮,暗中派人联络六盘关、瓦亭关几处关隘守将,意图反叛自立,如此重罪,怎可轻易饶恕?” 朱秀淡淡道:“魏虎追随老帅十年,老帅顾念旧情,想网开一面,你叫我如何处置?难道要违抗老帅之令,强行斩了魏虎?” 陶文举阴狠道:“今时不同往日,自从少使君掌理彰义军以来,人口激增,仓禀富足,年景越来越好,百姓家家户户分得田地,少使君威名日隆,军中人人拥戴。若少使君极力主张杀魏虎,以儆效尤,老帅只怕也难以阻拦....” 朱秀眯起眼睛,脸色无喜无悲,陶文举忽地有些惴惴不安。 盯着陶文举看了好一会,朱秀忽地道:“若因为强杀魏虎,导致我与老帅之间产生裂痕,又该如何?” “这个....”陶文举眼珠滴溜溜打转,话语来到嘴边,却又不敢说,神情中透出浓浓的奸猾气。 朱秀不带感情地漠然道:“你该不会想说,让我连老帅也一块杀掉,彻底霸占彰义军?” 陶文举只觉身上像压了万钧巨担,沉重无比,噗通一声跪下,额头渗出汗水,结结巴巴地道:“少使君非薄情寡义之人,又怎会....怎会对老帅下手?卑职的意思是,老帅本就有意让少使君接掌权位,少使君如果极力主张杀魏虎,老帅纵然不愿,但也无力阻挠! 魏虎一死,少使君再无掣肘,可以专心应对后赞和开封朝廷。老帅已经老了,再无进取之心,彰义军的未来,还得依靠少使君....” 朱秀凝眼紧盯陶文举,陶文举跪地低头,浑身轻轻发颤。 “起来。”朱秀说道,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不少。 陶文举暗自松口气,爬起身,弓着腰,低头垂手,大气不敢出。 朱秀轻轻敲击书桌,淡淡道:“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说,我如今在彰义军地位稳固,即便与老帅产生分歧,他也阻拦不了我。 所以就算杀了魏虎之后,与老帅之间生出嫌隙,也无所谓,大不了来一场兵谏,把老帅囚禁,不伤他性命,也算全了彼此恩义....” 陶文举讪笑着揖礼:“此乃两全之策,少....” 陶文举没敢说完,因为他已经看到朱秀眼睛里迸射出的厉芒。 “卑职死罪!请少使君饶恕!”陶文举吓得四手四脚趴在地上,战战兢兢。 朱秀冷厉低喝:“陶文举,我倒还真是小瞧你了!当年薛家兄弟如果重用你,只怕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卑职知罪!请少使君饶命啊~呜呜~” 陶文举哭丧磕头求饶。 投靠朱秀一年多时间,他对年轻的主子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主子动了真火,一不小心只怕要掉脑袋。 朱秀是真火了,叱骂道:“你想逼我做董卓?自恃功劳就想鸠占鹊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谁给你的狗胆,跑到我面前挑拨离间?” 说到气恼处,朱秀抓起一支笔砸下,正好砸中陶文举的脑门,留下一道黑乎乎的墨印。 “大丈夫行于世,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我当真是忘恩负义之小人,何以统率彰义军?往后又有何人会信服我?” 朱秀扔出笔就后悔了,那可是吴大签从蜀中买来,特意送给他的礼物,据说价值十几贯钱。 心疼钱,朱秀愈发恼怒,四下里看看,发现没什么不值钱还可以扔的东西,想想脱下鞋子摔过去。 陶文举捧着鞋子跪行几步,觍着脸替朱秀穿上,赔笑道:“卑职当真知错了,若少使君还不解气,就踹我几脚!” 陶文举捧着朱秀的腿往自己胸口撞,朱秀嫌弃地推开。 “卑职绝无伤害老帅的意思,只是魏虎不除,少使君难以安心掌控彰义军。 现在又来了个节度副使,少使君和老帅必须拧成一根绳,全力以赴与之抗衡。 少使君试想,万一到时候魏虎从中搅和,暗地里捅刀子,甚至与后赞勾结,又该如何是好? 这场争斗事关彰义军存亡,千万马虎不得啊!~” 朱秀穿好鞋子,用力踩了踩,呵斥道:“不论如何,不能破坏我与老帅之间的情义!” 陶文举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急忙道:“这么说,少使君同意除掉魏虎?” 朱秀不置可否,冷哼道:“还有什么想法,一块说出来。” 陶文举眼珠鬼祟转悠,阴恻恻地道:“卑职还有一计,可让魏虎自动显形,彻底让老帅对他失望,到时候便可名正言顺将其....” 陶文举比划了个砍头的手势。 朱秀没说话,勾勾手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 陶文举会意,附耳嘀嘀咕咕。 朱秀忍受着这厮嘴里一股子大蒜味,听完他的整个计划。 琢磨片刻,朱秀笑道:“你想学黄盖?” 陶文举一撂袍服拜倒,大义凛然地道:“为少使君,卑职愿肝脑涂地!” 朱秀摩挲着下巴:“就你这身子骨,当真受得了?” 陶文举犹豫了下,咬牙道:“死不旋踵!” 朱秀深吸口气,缓缓点头,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 陶文举知道主子已经下定决心,恭敬告退,轻轻闭拢房门。 办公房内一片安静,朱秀起身踱步,默默思索。 好一会,他拿起那支价值不菲的蜀中黄毫笔,手腕轻动,两个流水般的字迹便浮现在纸上:魏虎 盯着看了会,朱秀在名字上划下长长一横。 /107/107535/29101114.html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痛不如短痛 史匡威接魏虎回城,命关铁石把魏虎带回来的兵马暂时安置在折墌城。 魏虎孤身入节度府。 朱秀在办公房忙碌了会,吃饭时也不见老史人影,便溜溜达达往后宅而去。 果然,内书房传来史匡威说话声。 穿过拱门,朱秀便远远见到,房间里,史匡威正在训斥魏虎。 书房门没关,魏虎跪在地上,史匡威大马金刀坐在身前。 老史挑选的角度很有意思,正对着房门,可以清楚看见屋外庭院走来的人。 老史瞧见朱秀慢吞吞地走来,猛地拔高嗓门,大声怒斥魏虎:“翅膀硬啦想飞?十年前我带你回泾州时,你割掌起誓,要一辈子效忠彰义军,忘啦?” “帅爷息怒,我当年所立誓言铭记在心,绝不敢忘!”魏虎低着头,抱拳说道,语气低沉平稳,显得异常冷静。 “哼!既然如此,你在陇山关的所作所为又如何解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魏虎!你太让我失望啦!” 老史骂得脖颈上青筋暴起,扯破喉咙,不时偷瞟屋外,见朱秀站在庭院里,似乎正在欣赏盛放的海棠花。 老史咽咽唾沫,继续拔高嗓门怒吼:“要按我的意思,你这辈子也别想回来!就算回来,也别想留在军中! 还是朱秀那小子有情义啊,你是不知道,那小子知道我要亲自带兵去陇山关捉你,急坏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替你求情,说你一时糊涂,听信小人谗言,这才犯下大错.... 朱小子让我千万保证不能伤你性命,要让你平安回来。 他还说,咱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可以关起门来说,非得打打杀杀闹得一地鸡毛,让外人看了笑话! 你瞧瞧,人家朱小子多懂事啊! 唉~魏虎,你真该好好谢谢朱秀!” 老史一口气说完,差点没岔气,抚平胸口,端起茶壶灌了几口。 魏虎抱拳,沉声道:“魏虎一时鬼迷心窍,惹帅爷动了肝火,魏虎知罪!千错万错,全是我一人之错,请帅爷严惩!少使君处,魏虎一定亲自登门磕头认错,少使君要杀要剐,魏虎绝无怨言!” “唉唉~”史匡威捶打胸口唉声叹气,忽地装出一副才看见朱秀进到院中的样子,站起身笑呵呵地道:“朱秀来了?快过来!” 朱秀知道老史是故意演戏给自己看,就是希望自己网开一面,不要追究魏虎的罪责。 当即也不戳破,笑吟吟地揖礼:“见过帅爷。” 又朝魏虎拱手:“魏将军回来了。” 魏虎高壮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双膝弯曲重重跪倒在地。 “魏将军这是作何?”朱秀大吃一惊,急忙弯腰想要将他扶起。 魏虎挣扎拒绝,抱拳沉声道:“魏虎一时糊涂,误信奸邪小人挑拨离间之言,铸成大错,我自知罪责难逃,也不奢求少使君原谅,只求少使君处置我之后,善待我部下弟兄,他们全都是英勇善战的彰义军老卒,忠于帅爷忠于少使君! 所有的罪责,魏虎愿一力承担!” “唉,魏将军何至于此!” 朱秀长叹一声,“你我皆是帅爷部下,两年来,虽然各自忙碌无法相聚,但袍泽情义毋庸置疑!朱秀年轻识浅,全赖老帅提携才有今天。我也知道,魏将军为彰义军立下过汗马功劳,彰义军行军司马这个位置,早就应该是魏将军来坐....” 魏虎摇头道:“少使君言重了,少使君在关中平叛战事立下大功,朝廷赏罚分明,这些都是少使君应得的封赏!” “惭愧惭愧,我也只是运气好而已,哪像魏将军,全都是真刀真枪打下的战功....”朱秀满嘴谦虚。 魏虎看了眼朱秀,沉声道:“回来这一路我也想通了,少使君的确比我更适合接任节帅职位,魏虎之前还担心少使君掌权,会将我排斥在外,加上奸人挑拨,才误入歧途....魏虎愧对帅爷,愧对少使君,无颜活在世上,只求一死!” 说着,魏虎竟然抢过史匡威身边几案摆放的佩刀,咣啷拔出鞘,横刀往喉咙抹去。 刀光一闪,朱秀心中一惊。 电光火石间,史匡威猛地探出手,徒手握住刀刃,锋利的刃口瞬间割破他的手掌,鲜血汩汩冒出,滴落在地。 “你疯了?这是作何?” 史匡威又惊又怒,下颌髯须都在颤抖,这回是真的动了真火。 “你跟我十年,老子是怎么教导你的?到头来,你却要在老子面前抹脖子自尽?废物!老子宁愿你死在陇山关下,死在吐蕃人手里!” 史匡威恨铁不成钢地厉声怒骂,双目赤红。 “帅爷....”魏虎也红了眼眶,松开刀拜倒在地,双肩不住耸动,啜泣不止。 “来人!快叫大夫来!”朱秀回头朝屋外大吼一声。 刀掉地,史匡威跌坐在椅子上,摊开血肉模糊的手掌,惨然一笑。 望着魏虎和朱秀,老史叹息道: “老子这一辈子,没干成过什么大事,唯独遇见你二人,还都收归门下,值啦!老子有两个儿子,大郎是一个,你二人加起来算一个,都是自家人,有啥好斗的? 朱秀聪慧多智,自幼又得名士指点,擅长总揽大局统筹兼顾,做彰义军的节帅最适合不过。 魏虎擅战,攻坚克难悍不畏死,是我彰义军最勇猛的先锋大将,你二人一文一武,可助我彰义军屹立泾原不倒! 可你二人若是斗起来,彰义军必定垮塌! 我今天就把话说透彻,魏虎之前犯的错,不再追究,但往后若是再犯,我绝不饶恕!” 史匡威威势浓重的目光紧盯魏虎:“十年前,我手把手教导你刀法,十年后,我不想有朝一日,你用我教的刀法,与我生死相搏....明白吗?” 魏虎泣声道:“我若有谋害帅爷之心,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史匡威深深吸口气,脸色有些苍白:“好...好~” 两名亲卫冲进来搀扶着他,老大夫背着医箱匆匆赶来。 “快送老帅回卧房歇息!”老大夫见史匡威血流不止,面色一变焦急道。 忙活好一阵子,止住血包扎好,史匡威卧床休息,朱秀和魏虎等人退出卧房。 老大夫嘱托几句,朱秀让一名亲卫送他离开,另一人则留下来守候。 朱秀和魏虎走到回廊下说话。 “帅爷因我而伤,我这心里当真痛如刀绞!若害得老帅伤了身子,我只有以死谢罪!” 魏虎自责不已,懊恼摇头。 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安慰道:“魏将军不必如此,方才帅爷不是说了,视你我如半子,子若为父而亡,父又如何存世?”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魏虎悔恨不已:“都怪我一时冲动,连累帅爷!” “我包袱里还有些吐蕃伤药,治疗刀伤有奇效,少使君稍候,我这就去取来。” 魏虎忙抱拳说道,匆匆而去。 “魏将军!”朱秀忽地出声叫住。 魏虎回头,黝黑的面颊满是担心懊悔,双目泛红,显得极为痛心。 朱秀强自一笑道:“过往之事,你我都不必追究。帅爷说得对,你我应该摒弃成见,携手共治彰义军!” 魏虎愣了下,眸子里划过一丝异色,抱拳笑道:“多谢少使君宽宏大量!某今后必定全心全意辅佐少使君!” “魏将军深明大义!”朱秀揖礼。 魏虎点点头,转身大踏步离开宅院。 朱秀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慢慢皱起眉头。 陶文举鬼鬼祟祟提着袍衫跑进院中,看看朱秀,再顺着他目光所及的方向望去,小声道:“此人貌忠实奸,不值得信任,少使君决不可心慈手软,否则将来必定受牵连!” 朱秀吸口气,不悦地瞥他一眼:“何事?” 陶文举拱拱手道:“都准备好了,敢问少使君何时执行计划?” 朱秀沉吟好一会,叹道:“过两日吧,等帅爷伤势好些再说。” 陶文举急了:“少使君切不可动摇啊!魏虎不除,终将难以掌握全军!” 朱秀摇头道:“我并非优柔寡断,只是刚才之事你也看到了,老帅心里,魏虎的分量不比我轻,一旦此计成功,引魏虎上当,老帅必定震怒,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啊~” “少使君与帅爷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啊!” 陶文举先是感慨一句,又道:“少使君试想,倘若魏虎没有二心,又怎会上钩?若他还是心存异志,就应该及早拔除,否则留下岂不成祸根? 长痛不如短痛,帅爷其实比我们更了解魏虎,真要走到刀兵相见的那一日,帅爷心痛归心痛,却绝不会手软!” 朱秀瞥了眼陶文举,这厮倒是有一颗洞察人性的玲珑心思。 “三日后按计划行事。”沉默片刻,朱秀轻声说道。 陶文举大喜:“卑职一定配合少使君把这出戏演好。” 朱秀沉默片刻,忽地道:“你付出如此代价帮我,想得到什么?” 陶文举嘿嘿道:“卑职既然投效少使君,理当为主分忧。只有少使君稳固地位,卑职才能在彰义军安稳活下去,少使君身份水涨船高,卑职也跟着鸡犬升天。卑职别无所求,只求将来少使君去开封时,能带上卑职。” 朱秀好笑道:“你怎知我一定会去开封?” 陶文举谄笑道:“听符娘子说,少使君的官职是郭枢密亲自向朝廷要来的,少使君能入郭枢密的法眼,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 这天下人,或许不知道当今官家叫啥,但绝不会不知道郭枢密是谁!少使君是人中龙凤,只有去了开封,才是龙腾四海,凤栖梧桐!卑职这辈子只做对一件事,那就是当初选择归顺少使君....” 朱秀看着陶文举,心里对这家伙的评价又上升一个台阶。 有些人虽然读书不多,但就是天生聪慧,再加上有一颗洞悉人心的玲珑心,老道圆滑的处事手腕,只要给他机会,他必定能迸发出不小的能量。 陶文举就是这样的人。 朱秀笑了,“你倒是会哄人,连符娘子的话也套了出来。” 陶文举拱拱手,得意中带着几分谦逊。 “不管此次结果如何,将来我若去了开封,有进入朝堂的一日,一定不会忘记你。”朱秀罕见地正色道。 陶文举激动地浑身哆嗦,两腿一弯跪倒,咚咚磕头:“陶文举愿终身追随少使君!” “起来!往后别动不动就跪地磕头,在我面前表忠心无需如此。” 朱秀拽他起身。 陶文举激动地流下泪水,擦拭眼角,也算是喜极而泣。 “去吧,好好准备。” 陶文举躬身退下。 朱秀站在原地思考了会,转身回卧房照顾史匡威。 ~~~ 翌日,盛和邸舍,后灶房内。 许久没出现的掌柜侄孙,人帅年轻刀法好的褚珣再度出现,惹来一众帮杂大婶的围观起哄。 大婶们酸溜溜地询问,他是不是和哪家小娘相亲去了,又或是在掌柜的带领下,出席县城名流聚会之类的活动。 褚珣笑呵呵地一一应付过去。 李从嘉见到褚珣也很高兴,但他表现得比较矜持,等大婶们散开才走近,双手在围裙上擦擦,端正揖礼道:“褚兄,别来无恙。” “李贤弟,好久不见。” 双方客客气气,按照士人标准一丝不苟行礼。 只是身处嘈杂的后灶房里,俩人的举动有些怪异,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大婶们围坐着捡菜洗菜,瞧着他们就像瞧猴戏一样,颇觉有趣。 俩人搬来马扎找个角落坐下,褚珣笑道:“贤弟瞅着富态了些。” 李从嘉羞涩一笑道:“近来掌勺大师傅时常让我尝菜,吃的多了些,难免发胖。” 褚珣好奇道:“为何让你尝菜?” 李从嘉不好意思地道:“大师傅说我味觉灵敏,舌头好使....” 褚珣哑然失笑,兔牙小子还有这本事? “褚兄今日怎么突然回来?昨晚,徐....呃....姑父还问我,为何近来不见褚兄?”李从嘉道。 “唉~”褚珣长叹口气,“几日前收到信,家母患疾,需要我回去照看。这几日我准备了一下,今日是特地来跟贤弟辞行的,晌午以后就走。” “啊?令堂病情如何?可还安好?”李从嘉关切道。 “唉~旧疾复发,想来应该没有大碍。” “那就好。”李从嘉心善,跟着松口气。 “愚兄这一去,只怕十天半月都无法回来,万望贤弟保重!也请转告徐先生,请徐先生保重!” “褚兄放心,小弟一定代为转呈,也祝令堂早日康复!” “多谢!” 闲聊几句,看看时辰差不多了,褚珣起身告辞。 李从嘉送他出后灶房,目送他从后门离开。 他胖乎乎的脸蛋有些遗憾,刚认识的新朋友不得不暂告分别.... “兔牙小子,快过来尝尝这道蒜香排骨烧得如何!” 灶房里传来大师傅的喊叫声,李从嘉脸蛋一喜,急忙屁颠颠地跑进去。 /107/107535/29101115.html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戏精时刻 过了几日,史匡威的伤势没有大碍,精神好转许多。 自从一年多前,县城动乱受伤后,他的身子骨差了许多,享清福久了,人也变得懒散娇气,明明手掌受伤,不影响日常行走,还非得每日把朱秀叫来,搀扶他在花园里走走。 朱秀要是不理会,他就赖在办公的官房不走,插科打诨处处惹人嫌弃,总之就是不让朱秀清闲。 拗不过他,朱秀只得每日处理完公务,匆匆赶到后宅,陪着他在花园里散步,池塘边垂钓,闲聊解闷。 魏虎也日日过来探视,三人凑一块倒也有说有笑。 自那日意外后,朱秀和魏虎表面看上去恢复和睦,对于之前陇山关的事,谁也不再提半句。 原本史匡威打算让魏虎去驻守折墌城,这几日却像是忘记此事,不提半个字。 而魏虎留在折墌城的千余嫡系人马,究竟要如何处置,魏虎没问,史匡威也没说。 许多敏感话题大家三缄其口,默契绕过。 表面上看,的确一副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景象。 但实际上,只是把矛盾摁在水中,没有浮于表面而已。 气氛看似融洽,敏锐之人却能觉察到些许怪异。 就好似一群拿刀子的人,手藏在身后,参加假面舞会。 这日,朱秀和史匡威坐在后园池塘边,各自抬着一根竹竿在钓鱼。 朱秀的鱼篓里已有两条红鲤,史匡威的鱼篓里空空如也。 “娘嘞~你小子的鱼饵吃了又不能化龙,怎么这群蠢鱼一个劲地往你钩子上凑?老子这边怎地一条也没有?” 史匡威见朱秀鱼竿一抖,又有一条红灿灿的锦鲤上钩,羡慕又嫉妒地骂咧起来。 朱秀重新挂上鱼饵,落入水中,很快鱼群便蜂拥而至,以他鱼钩垂落为中心,红鲤白鲤花鲤围拢一圈。 “我这是朱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目的性太强,鱼儿都怕你,吓跑了~” 朱秀得意洋洋地吹嘘着,偷偷伸手在脚边放着的布袋里抓了一把酒糟,趁老史不注意,撒入水里,在鱼钩垂落的水面附近打窝子。 史匡威钓鱼哪里懂得这些,见鱼儿发疯似的往朱秀鱼钩周围挤,越发眼红恼火,死死瞪着自己身前平静的水面,嘴里嘀咕骂咧不停。 朱秀鱼竿一抖,又有一条一斤多重的白鲤落入鱼篓。 史匡威气红眼,鱼竿一扔怒骂:“不钓啦!老子待会要吃全鱼宴!” 朱秀嘚瑟地指指鱼篓,摊开手掌:“五十贯,愿赌服输!” 老史脸皮颤颤,黑着脸道:“老子哪有这么多现钱?去账房划账!” 朱秀嬉笑道:“只要你别赖账就行!” “老子好歹也是一镇节度,封疆大吏,区区五十贯,怎会赖账?”老史气鼓鼓地嚷嚷,只是闪烁的眼神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俩人往后宅走去,自有仆从来收拾渔具。 四下里无人,老史忽地凑近道:“朱小子,跟你商量个事。” 朱秀瞥他一眼,嗯哼一声。 “这个....”老史搓搓手,“我寻思着,让魏虎麾下千余人马留守折墌城,就让那个庞广胜负责统带,如何?” 朱秀道:“先前不是说,要将这支人马打散重组,并入牙军?” 史匡威为难道:“那些人毕竟跟随魏虎多年,又都是彰义军老卒,贸然打散裁撤,只怕会引得军心浮动,让外界遐想联翩,不利于全军稳定。” 顿了顿,他又吞吞吐吐地道:“我的意思,既然决定宽恕魏虎的罪过,就再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没了这支人马,他今后在彰义军难以立足....” 见朱秀皱眉思考,史匡威又急忙道:“往后这支兵马要想调动,一定得经过节度府传下手令,咱们把规矩讲明白,魏虎他会接受的。” “魏虎本人如何处置?”朱秀问道。 史匡威含糊地道:“还是....还是让他留在军中,留在县城,牙帅职位不变,但是不能私自调动兵马....” 朱秀听明白了,老史心里根本不想惩处魏虎,在他看来,几日前书房里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已经算是严惩过了。 就连原本说定的,暂时在彰义军内部宣布,魏虎卸下牙帅职务,以示惩戒,老史也不太愿意。 朱秀心中轻叹,魏虎在他心里分量,可见一斑。 “可以!”朱秀没多考虑,点头答应,“你是节帅,自当由你说了算。” 史匡威大喜,用力一把抱住朱秀,哇咔咔大笑:“还是你小子最懂老子心思!谢啦!哈哈~~” 朱秀嫌弃地挣脱开,正色道:“你当真觉得魏虎会收手?他的野心,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老史愣了愣,收敛笑容,沉思片刻,犹豫着道:“那日,咱爷仨已经把话讲明白,相信魏虎会想清楚的。他对我、对彰义军还是有一份情义在,不会闹得太过火....” 朱秀微微一笑:“我听你的就是了。只不过说句实话,我还是不信他!” 史匡威叹口气,幽幽道:“不论如何,我不希望你二人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朱秀笑道:“再过两日我打算去一趟农垦区,与符娘子和雁儿小住一段时间。符娘子来泾州做客,我却抽不脱身陪陪人家,实在不礼貌,也该尽尽地主之谊。” 史匡威点点头:“倒也是,你只管去....” 想到些什么,史匡威眉头一拧,警惕地瞪着他:“警告你小子,招待符娘子自然没问题,但可得注意分寸,不可失了礼节,要是敢招待到床上去,老子打断你三条腿!” 朱秀老脸腾一下红了,狠狠怒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岂是那般龌龊之人?” 老史哼哼唧唧:“人家符娘子自然是大家闺秀,瞧不上你,就怕你小子色胆包天,花言巧语施诡计,害得符娘子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 对了,还有雁儿!你招待符娘子,也不许冷落了雁儿!你二人相处也得注意尺度,成婚前绝不可以....那啥!” 朱秀气得浑身哆嗦,老史这王八蛋思想也太污了些。 正说着,严平急匆匆找来,见礼后急切道:“少使君,盐厂出了些问题,陶文举有要事禀报!” 朱秀佯装惊讶道:“出了什么事?” 严平轻声道:“好像是盐厂与镇海营交接账目出现差错,最近一批盐没有及时交到镇海营手里,毕镇海派人询问,和陶文举产生争执,双方各执一词相互推诿。 毕镇海派人回来禀报,说是要当着少使君的面,状告陶文举私自挪用盐款,无故罚没盐厂工人工钱,收入自己囊中....陶文举也从盐厂赶回,说是要面见少使君自辩。 属下接到毕镇海传讯,第一时间封存盐厂账目,派人严密护送回来,交由少使君过目!” 朱秀惊怒道:“好个陶文举!谁给他的胆子,竟敢贪污公款?” 史匡威却不以为然:“别急,先调查清楚再说。盐厂利润丰厚,每月进出账目巨大,任谁看了都会心痒,稍微从中抠出一些,就能大赚一笔。 陶文举管账还是不错的,查清楚,要是没有大罪过,稍加警告也就行了....” 朱秀严肃道:“账目问题涉及全军利益,盐厂目前是彰义军的重要财源,一定不能出现差错!我早就说过,谁敢妄动盐厂账目,一经查实绝不轻饶!陶文举要是敢瞒上欺下,私自捞钱,我一定斩了他!” 老史吓一跳:“不至于吧?又不是造反?贪图几个小钱而已!” 朱秀冷声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先把事情查清楚再说!” 朱秀和严平告辞匆匆离开,史匡威担心朱秀当真一怒之下斩了陶文举,想想还是赶过去瞧瞧。 办公房内,陶文举和一名镇海营军士恭候着,相互瞪眼怒视。 朱秀和史匡威进屋,陶文举脸一垮,噗通跪地,满脸戚然,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军士躬身抱拳,恼火低喝一句:“无耻!” 朱秀请老史坐上主位,自己坐在一旁。 看了眼军士,朱秀认出他是第一批镇海营老卒,毕镇海亲自招募的乡邻。 “你是葛大头吧?”朱秀脸色缓和几分。 军士一愣,万没想到少使君还能记得自己的姓名,激动地单膝跪地:“小人葛洪拜见少使君!因小人脑袋大,弟兄们都打趣叫小人葛大头,没想到少使君还记得....” 朱秀笑道:“你们在鄜州的生意如何?” 葛洪笑道:“好着哩!货一到,没几日就卖空!如今毕爷的名声,在鄜州坊州那叫一个响亮!谁不知道毕爷手里盐多,价格实惠,买卖做的厚道!不管是卖官盐的还是卖私盐的,都找咱们拿货。现在,黑白两道都管毕爷叫‘盐王’!” 朱秀咧咧嘴,这个诨号可真够土味的。 史匡威大笑:“好个毕镇海!好个盐王!” 朱秀叮嘱道:“生意固然重要,但你们的安危更重要。回去告诉毕镇海,现在朝廷已经将他列为通缉要犯,京兆、河南两府十六州全境通缉,海捕文书张贴得到处都是,他的人头值十万贯赏钱,切记要多加小心!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生意宁可不做,但你们这些撒在外边的镇海营弟兄,一定要一个不落地给我平安回来!” 葛洪更咽道:“少使君的嘱托,小人一定转告大统领!也请少使君放心,大统领说了,咱们镇海营担着彰义军的钱袋子,不能出半点差错!少使君厚待镇海营,镇海营必定不负少使君重托!” 朱秀示意葛洪起身回话。 史匡威暗暗感慨,朱秀这小子笼络人心可不得了,把毕镇海和鱼龙混杂的镇海营收拾的服服帖帖。 镇海营担子重,既是彰义军的钱袋子,又要负责配合藏锋营打探消息。 镇海营也是最能锻炼人的队伍,常年在外奔波劳碌,负责畅通盐路,打着盐枭旗号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的确不容易。 毕镇海如今可是关中、陇右最大的盐枭,开封朝廷指名要擒拿的贼首。 为了保住彰义军贩盐生意,不得不把毕镇海塑造成一个手眼通天的大盐枭,让他与彰义军彻底划清界限,以盐枭名义活动。 毕镇海和镇海营,为彰义军的振兴大业付出太多。 所以朱秀对镇海营的家眷格外厚待,让他们能够安心在外效力。 “事情我大概知道了,都说说,具体怎么回事?”朱秀问道。 葛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严平接过转呈朱秀。 信是毕镇海亲笔写的,状告陶文举在账目上动手脚,镇海营上缴的盐款,与他记录在册的数目对不上,有中饱私囊的嫌疑。 朱秀看罢大怒,狠狠将信摔下:“毕镇海信中所言,你如何解释?” 陶文举慌忙捡起信,一目十行扫过,浑身颤抖起来,俯首惊惧道:“毕镇海诬陷卑职!卑职兢兢业业,从不敢捞取半分利益!请少使君明鉴!” 葛洪愤怒不已,红着眼道:“上一批盐款,经过你手之后,足足少了四百六十贯!你拿短缺的账目让我们大统领签字,这字要是签了,岂不说明这笔钱是在我镇海营手里少的? 我们上缴的盐款,每一文钱都是弟兄们拿命换来的!你竟敢私自截留,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陶文举汗如雨下,却还在强自狡辩:“我经手的盐款绝对没有差错,你镇海营明明只上缴这些,却偏说多出四百六十贯!哼~谁知道毕镇海在外边干些什么?说不定花天酒地,四处买田建宅子,打算脱离彰义军自己过逍遥日子去....” 葛洪气得浑身发抖,通红眼眶怒吼:“大统领带领弟兄们奔波劳碌,辗转各州县,你却在背后捅刀子诬陷!” 两人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朱秀面无表情地听着,也不制止。 史匡威见争吵愈演愈烈,也是头疼不已地拍打脑门。 “朱小子,你说这该怎么办?”史匡威捅捅他小声道。 朱秀面沉如水:“不急,等盐厂账簿送来,我亲自查验再说。” 史匡威嘀咕道:“以毕镇海的为人,应该不会做出贪墨钱财的事,难道真是陶文举?要真是他,你打算怎么办?” 朱秀双眸透射厉芒:“盐厂是彰义军的利益根基所在,谁敢伸手谋私,就杀谁!” 史匡威咧咧嘴,他知道朱秀的脾气,触及底线的事情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史同情地看向陶文举,希望他自求多福吧.... /107/107535/29101116.html 第一百六十七章 愿打愿挨 半个时辰后,盐厂账簿取回,厚厚一摞交到朱秀手上。 朱秀翻看一遍,检查日期无误,分出些给严平,让他协助自己核算。 当初朱秀用一场二年级水平的数学考试,选拔出一批算学人才,开展培训班,传授阿拉伯数字,再教导他们使用阿拉伯数字进行加减乘除,运算基础的方程解式。 这些人目前分布在盐厂和裴缙手下,成为彰义军的骨干会计,核心财务人员。 裴缙、陶文举、严平三人就是算学培训班的佼佼者。 其中裴缙兼任度支官和节度推官,算是彰义军首席大管家。 陶文举身为盐厂副厂长,负责盐厂日常财务出纳,和镇海营对接。 名义上裴缙也算陶文举的上司,不过鉴于盐厂特殊地位,盐厂机密事务一向直接汇报给朱秀,裴缙管理的度支部门,只能收到一份盐厂财务出纳的备份账簿。 严平扒拉一把经过朱秀改良的算盘,噼噼啪啪一顿紧张核算。 朱秀面无表情地捏着一支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陶文举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落。 葛洪眼巴巴地望着,不时怒视一眼陶文举。 史匡威凑近瞟了几眼,见朱秀笔下满是他看不懂的鬼画符,只觉得再看下去非得头昏脑涨不可,赶紧缩回脑袋。 “有了。” 突然,朱秀不带感情地出声,陶文举吓得一哆嗦。 “五月二十九、六月十八两笔账,各自短缺了二百贯钱。发放给镇海营的活动经费,原本是从盐款里直接扣除,但是六月二十二这笔,账目里没有如实记录,但前后核算下来,缺额为六十贯。 一共加起来,正好四百六十贯。” 朱秀把演算纸扔到地上,冷冷道:“陶文举,这笔亏空去哪了?” 陶文举捧着纸,浑身颤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葛洪长长舒口气,账目查清楚,镇海营和毕统领的罪责可以洗清了。 “嘭~” 朱秀气得俊脸有些扭曲,狠狠一掌击在桌案,厉声喝道:“陶文举!你好大的胆子!在此之前,我是如何叮嘱你的?彰义军禁令,被你当作耳旁风不成?” 陶文举脑门重重磕地,哭丧着脸哀求道:“少使君息怒!卑职....卑职知罪!这笔款子,的确是卑职暗中扣下了,卑职想到良原县去买些田地,以后当作祖产,留给儿孙....卑职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请少使君饶命啊~~” 陶文举用力磕头,脑门磕破皮,流下血迹,眼泪婆娑地求饶。 朱秀怒斥道:“军令如山,触犯禁令者概不轻饶!陶文举,你身为彰义军要员,已经分得田地房宅,拿着不菲俸禄,别说你现在一人,就算将来你娶妻纳妾,生十个八个儿子女儿,也足以养活全家! 享受如此优渥待遇,却不思报效彰义军和老帅给予你的恩情,反而贪得无厌,借用职务便利,为己谋私!现在证据确凿,依照彰义军法令,该当问斩! 来人!将这厮拖出去,即刻斩首!” 陶文举脸色唰地惨白,烂泥似的瘫软在地,鼻涕眼泪一起流出,哭嚎道:“少使君饶命!卑职知罪,请少使君留卑职一条贱命啊~~那些钱卑职没动半分,全都在卑职住处,请少使君开恩~呜呜~~” 当即屋外便走来两名牙军亲卫,左右架起陶文举的胳膊,不顾他发疯似的挣扎哭嚎,要将他拖出屋去。 葛洪吓一跳,没想到少使君说斩就斩,丝毫不留情面。 如此一来,他反而感到有几分内疚,想要开口求情,可是见朱秀脸色铁青,满眼杀气溢出,犹豫着不敢多话。 其实陶文举负责与镇海营的对接工作以来,一直干的不错,账目上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为难过镇海营解送盐款的弟兄。 在外奔波的镇海营将士,想要托人捎家信或者给家里人带点钱财之类的事情,也都由陶文举一手操办。 毕镇海虽然一直瞧不上他,觉得他为人偷奸耍滑是个小人,但见他对镇海营诸多照顾,印象也大有改观。 没想到这次因为账目问题,闹到少使君面前,陶文举和镇海营积攒下的交情,刹那间化作乌有。 要不是鄜州的生意太忙,毕镇海实在走不开,他都想亲自回来一趟,揪住陶文举的衣领,质问他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为何要诬陷为彰义军在外奔波受累的镇海营弟兄? 史匡威眼看陶文举要被拖下去砍头,再也坐不住,呼地起身大喝道:“且慢!” “朱小子,陶文举是个人才,纵然有错,稍加处罚警告便是了,何至于斩首?人才难得,留他一命,对彰义军用处更大!” 史匡威严肃地低声道。 朱秀漠然摇头,坚持道:“禁令的意义,就在于没有条件可讲!这是彰义军法令的底线,是不可逾越的规矩!不杀陶文举,难以服众!” 史匡威急了:“此事来的突然,还未传开,你饶过陶文举,也无人会知晓事情经过细节,再私下里警告一番,给予惩罚也就行了,为何非得杀人?” 朱秀冷冷道:“我最恨贪污索贿之人!陶文举吃喝不愁,拿着高额薪俸,却不知恩图报,贪得无厌捞取无度,实在该杀!这种蛀虫若不以雷霆手段拿下,震慑其余不轨之徒,彰义军迟早要被他们凿烂根基!” 史匡威苦笑道:“连开封朝堂之上都站着不少尸位素餐之辈,何况这天高皇帝远的彰义军?不管怎么说,陶文举还算是个人才,留下他大有用处。听我一句劝,有些时候眼里进了沙子,千万不能用力揉,否则更容易伤着!你啊,还是太年轻耿直了些....” 朱秀撇撇嘴没有吭声。 两名亲卫见老帅和少使君还没有达成一致,也不敢贸然把陶文举拖出去,只得暂时押着跪倒在地,等候发落。 史匡威一个劲地朝严平使眼色。 严平暗暗苦笑,只能硬着头皮抱拳道:“陶文举固然有罪,但罪不至死,恳请少使君念在他是初犯,过往又为少使君出谋划策,在长武城、乞活道负责接纳流民有功的份上,饶他活命!” 严平往日里和陶文举颇有交情,当即跪下求情。 葛洪也急忙跪下道:“少使君饶他一命吧!毕竟他之前也算尽心尽责,一时鬼迷心窍犯错,不至于掉脑袋。” 史匡威见朱秀难看的脸色缓和几分,赶紧趁热打铁:“你看,连葛洪也帮忙求情了,你就开开恩饶他性命!咱们彰义军人才匮乏,没几个能堪当大用的,陶文举虽然私德有亏,但能力着实不错。 人嘛,谁还没点私心?揪住一点过错就推翻之前立下的功劳,一棍子往死里打,往后谁还敢为你做事?” 朱秀瞥他一眼,冷哼道:“照你这么说,就算魏虎把刀架在你我脖子上,咱们也不能动他,反而还得赔着笑脸,央求他快些给个痛快?” 老史像被踩了尾巴,黑脸不自然地干笑道:“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朱秀冷笑,眼中杀气却是褪去了许多。 沉吟片刻,朱秀才冷声道:“鉴于陶文举主动招供,将贪墨钱财如数归还,念其初犯,过往又有多次立功,老帅特许开恩宽恕,可酌情减轻罪责,免于死罪!” 陶文举激动得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糊一脸:“多谢....多谢少使君宽宏....” 朱秀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陶文举带下去,重打五十军棍!召集所有在安定县的节度府属官前来观刑,以儆效尤!” 陶文举听罢,双眼死死瞪大,两腿一蹬立马昏死过去。 史匡威又急了:“就他那身子骨,五十军棍打完还能活命?饶都饶了,不妨再少些,打个十几二十棍也就行啦~” 朱秀恼火道:“岂能为他一人,一而再再而三减轻刑罚?五十军棍已是最后底线,绝不容许再少!严平亲自用刑,敢少打一棍子,我就把你赶出彰义军!哼~” 朱秀没好气地狠狠瞪了眼史匡威,背着手往屋外走,差点与闻讯赶来的魏虎迎面撞上。 “少使君。”魏虎抱拳行礼,朱秀脸色缓和了些,点点头没说话。 魏虎又朝史匡威见礼,目光落在满桌子盐厂账册上。 这些都是彰义军的核心机密,连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严平,把账簿收好,封存入库,然后马上执行命令!” 朱秀语气严厉地吩咐,而后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平赶紧手忙脚乱收拾账簿,几张散开的纸页飘落在地,魏虎弯腰捡起,一眼瞟过,都是些弯弯绕绕的鬼画符。 “多谢魏将军!”严平抱拳,伸出手。 魏虎看他一眼,笑了笑,递给他。 史匡威唉声叹气:“朱小子今日是怎么了,好大的杀性!严平啊,你待会下手可得轻些,记得千万留陶文举一条命,别真给他打死了。” 严平咽咽唾沫,小声道:“属下当然也想救陶文举,可少使君目光如炬,哪能瞒得过他?” 老史瞪眼道:“反正老子不管,你负责用刑,一定要想办法保住陶文举的性命!朱小子只是一时气昏了头,绝不是真的想杀陶文举,等他气消了,自然会想明白。” 严平苦笑道:“万一少使君责怪,还请帅爷多多担待些。” “那是自然!放心好啦,有我在,朱小子的邪火撒不到你头上!” 史匡威胸脯拍得梆梆响。 严平哭丧着脸,总觉得帅爷不太靠谱的样子。 一个时辰后,接到命令的节度府属官,全都集中在议事大厅前的小广场上。 陶文举只穿一件单薄内衫,披散头发,被押到条凳上趴下。 严平大声宣读朱秀的命令,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搓搓手掌,抄起一根沉重的扁头棍,重重一棍打在陶文举的屁股上。 当场响起一声惨烈的杀猪声。 一众观刑的官员畏惧地看着,窃窃私语,陶文举在盐厂犯的贪墨罪,很快就在众人间传开。 裴缙胆战心惊地看着,两股颤颤,只觉得自己的屁股也是凉飕飕的。 同样身为核心财务人员,裴缙对陶文举眼下情形感同身受。 试想,每日经手如此庞大的钱款,一个批文下去,就能调动几百上千贯钱,任凭谁在如此处境下,心思都得跟着动摇三分。 能克制住贪念,每一笔钱款如实入帐,已经算是难得。 裴缙曾经也动过同样的心思,稍微使些手段,就能为自己捞到一大笔钱。 所以现在看到陶文举遭灾,裴缙心里最为惊惧,总觉得这是朱秀在借陶文举之罪敲打他。 “少使君莫非早就觉察到我之前的小心思?”裴缙咽咽唾沫,满眼恐惧。 陶文举的惨叫声落在他的耳朵里,更是让他心中发寒。 裴缙咬牙跺脚,决定去找少使君坦白自己的罪过。 魏虎站在人堆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里带着几分思索,还夹杂丝丝兴奋。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后赞带着属吏路过,停留片刻,冷笑一声走了。 “十八,十九....”一名亲卫高声计数,刑罚还未过半,陶文举已经昏死过去。 另一名亲卫舀一瓢水泼在陶文举脸上,将他激醒。 恍惚之间,又是一棍子打在血肉模糊的屁股上,陶文举嘶哑着惨叫。 他的下半身已经被血浸透,血水沾湿条凳,滴落在地。 观刑的属官摇头叹息,不忍直视。 从二十棍之后,严平有意收力,每一棍子落下前化去六分力量,打在陶文举血淋淋的屁股上,虽然听上去噼啪作响,但实际造成的伤害大大减轻。 五十军棍执行完毕,陶文举六次昏迷,最后一次彻底晕死。 严平也打出一身大汗,探探鼻息松口气,人还活着。 “快快抬下去,请大夫医治!”严平急切地低声叮嘱。 两名亲卫架着陶文举离开,一众观刑的属官也心有余悸地散去。 这还是朱秀执掌彰义军以来,第一次当众用刑。 陶文举的真正来历,节度府内没几个人知道,但他能得少使君信任,掌管盐厂机要,说明是少使君的心腹之人。 亲近心腹犯错,照样逃不过责罚,这五十军棍打下去,彰义军的军法得到极大整肃。 谁想触碰禁令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 众人散尽,场中只剩魏虎一人,他望着半死不活的陶文举被拖下去,走到用刑处,低头看看地上沾染的血迹,用脚踩了踩。 “陶文举....”魏虎喃喃低语,微眯的目瞳中闪烁异芒。 裴缙赶到办公房想要求见朱秀,却被守卫告知,少使君已于一个时辰前,带上史向文出城,往农垦区去了。 /107/107535/29101117.html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农垦区度假日 农垦区施行的行政管理制度与别处有所不同。 晚唐时期,乡里制度逐渐弱化,基层百姓聚集的“村”规模有所扩大,乡里结构开始朝着乡村结构转变。 村作为基层居民社区自治组织,独立性大大增强,朱秀借鉴宋代保甲制度,将农垦区设立为行政管理改革试点,每五十户编为一个村,正式将村纳入基层政权组织,由村长和村民公推的两位村老共治。 农垦区隶属于安定县府,在行政区划中属于“镇”一级别。 农垦区将来也会正式成立镇署公衙,作为彰义军行政区划改革的首批重要试点。 村长由镇署衙门选任,报县府审批备案,每个村再由村民选举出两位村老,协助村长负责税收、田丁统计等工作。 镇长由县府任命,再在全镇村老里,选任若干位耆老,辅助镇长行政。 相当于把乡老制度也纳入行政管理范围,最终实现公衙与本村镇宿老共治的目的。 朱秀这次来到农垦区,算是秘密考察,深入实地了解由他一手制定的行政区划权责落实情况。 镇长一职尚且悬而未决,之前试用的两任朱秀都不太满意,要么是缺乏锐意改革的进取精神,要么就是难以理解他想要推行的先进治理理念。 朱秀考虑把沈学敏调回来出任镇长,但是沈学敏已经担任鹑觚县令,在鹑觚推行免费吃盐政策,贯彻节度府兴修水利,开荒拓地的兴农政策,同时还要负责消除薛氏在当地的流毒,可谓重担在肩,终日忙碌操劳。 况且让沈学敏从县令职位降职调动,对他也有些不公平,朱秀打消了这个念头。 徐茂才倒是比较符合朱秀心目中镇长人选,只是该想个什么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又名正言顺的坐上这个职位。 彰义军内,谁都知道农垦区在朱秀心中的分量,想要争夺镇长职位的人不在少数。 徐茂才名不见经传,骤然将其拔擢上位,只怕难以服众,还得想个万全之策。 符金盏和史灵雁居住的小村,位于农垦区核心区域,行政区划为西八村。 一条主渠和两条辅渠从小村穿过,凭借水利之便,小村九成九的土地都是水田,去年的粮食产量,在农垦区名列前茅。 北坡下,三间宽敞的青瓦房矗立,房屋前围拢一圈篱笆,屋后有羊圈马棚猪舍,篱笆外还挖了一方小池塘,养着几条活蹦乱跳的草鱼。 成群的鸡鸭在小院里悠闲漫步,欢快地将粪便拉在院中任意地方。 院里还栽种几棵枣树和扁桃树,还有几株野生的沙棘。 晌午,艳阳高照,空气带着丝丝灼热,秋老虎的势头已初显端倪。 西瓦房里,朱秀四仰八叉睡得正香,上身光赤,下半截只穿一条细麻缝制的肥大裤衩,薄薄的被褥被他压在身下。 来到农垦区已有七八日,前几日他一直忙着四处走访考察,在镇署公衙召集各村长村老耆老考察,一连忙活好几日才得以清闲。 正呼呼大睡间,屋门“叮哐”一声被踹开,史灵雁风风火火冲进屋。 睡梦中,朱秀只觉得房子似乎震了震,嘟囔一声翻个身准备继续沉睡。 “朱秀!快起床陪我去捉螃蟹!”史灵雁人未到,咋咋呼呼的脆声已经传入耳朵。 朱秀拉了拉被褥捂住耳朵,痛苦呻吟:“不去~” 史灵雁一个饿虎扑食跳上床,横跨在他身上,熟练地拧住耳朵,嗔怒:“去不去?” 朱秀“嘶”地吸口气,瞌睡清醒大半,愤怒反抗:“不去!” 史灵雁俏脸薄怒,张牙舞爪大呼小叫起来,抢夺朱秀身上盖着的被褥。 “疯丫头!快撒手!我里面可没穿衣服!”朱秀拼死抵抗。 史灵雁跨坐在他腰上,嘻嘻哈哈地用力撕扯。 朱秀满脸涨红,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 小娘紧致的圆臀使劲摩擦,朱秀憋得脸色通红,丝丝羞耻又刺激的感觉萦绕心头。 “刺啦”一声,打闹间,史灵雁不小心扯破朱秀的裤衩,只觉得裆部传来阵阵清凉意.... 两人俱是一愣,史灵雁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那昂扬而起的凸物,脸蛋瞬间攀上红霞,羞臊不已地狠狠瞪了眼朱秀,啐了口慌慌张张跳下床跑出屋去。 朱秀惊慌扯过被褥掩盖身子,不着寸缕地仰面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撕烂的裤衩掉落在地.... 一股悲愤、无助、羞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眼角滑落一滴泪珠.... 一刻钟后,朱秀磨磨蹭蹭走出屋,端着盆子准备去打水洗漱。 史灵雁在院里摆弄捞鱼的网兜,脸颊红晕还未消散,凶巴巴地瞪着他,娇叱道:“朱秀!你不要脸!” 朱秀又好气又好笑,拿马鬃牙刷沾了些牙粉伸进嘴里捣鼓,含糊道:“你闯进我睡觉的屋子,爬上我的床,还骑在我身上扯破我的衣物,究竟是谁不要脸?” 史灵雁大羞,举起网兜杆子,就要去套朱秀的头,俩人在院里追逐打闹,弄得满院子鸡鸭扇动翅膀仓惶逃窜。 闹腾间,符金盏赶着羊群从北坡下来,朱秀脸也顾不上擦,屁颠颠迎上,帮忙打开羊舍栅栏,放羊群入舍。 “老远就瞧见你二人在打闹,真是一日也不消停。” 符金盏乌黑的秀发扎成长长的发辫,穿粗麻胡袍,利落清爽,方便骑马做事。 整日忙碌于农牧生活,她的肤色晒成健康的小麦色,既野性又带着浓浓的成熟韵味。 朱秀看在眼里,心中发出诚挚赞美。 这种熟妇风情,绝不是史灵雁这种青涩小娘所能拥有的。 不过从身材看,史灵雁倒也颇具规模,只是她从不在意自身美好动人之处。 咋咋呼呼的暴力小娘子,脑子里根本没有女人之美的概念。 “大姐!朱秀他欺负我!” 史灵雁扔下网兜,瘪嘴跺脚跑到符金盏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委委屈屈地告状。 朱秀悲愤地捂住心口,小娘皮竟然还学会了恶人先告状。 “他如何欺负你了?”符金盏似笑非笑,见史灵雁满脸红霞,眼神变得暧昧起来。 朱秀急得直跺脚,老脸也火辣辣的发烫。 要是史灵雁口无遮拦,今晨之事被符娘子知道,那他今后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放? 万一传到老史耳朵里,这黑厮只怕真要扛着凤嘴霸王刀,杀奔农垦区而来。 史灵雁嘟嘟嘴,也有些难以启齿,嗔怒道:“他....他拿东西吓唬我!” 符金盏笑吟吟的,杏眼里流露好奇,刚想问什么,院外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 是严平到了。 朱秀松口气,捡起网兜塞给史灵雁,拉着她的手拽离符金盏。 “你来的正好,马上陪雁儿去捉螃蟹。” 严平赶了半日路才赶到,刚下马就被朱秀使唤去捉螃蟹,有些发懵:“少使君,属下还未禀报县城事务....” “待会再说!你们先去捉螃蟹,我马上就过来。” 朱秀不由分说,半推半拽送史灵雁出院子。 史灵雁一听朱秀答应陪她去捉螃蟹,方才的事立马抛到脑后,嬉笑道:“你可要快些来哦!若不然,哼哼~” 小娘子冲他挥挥拳头。 打发走二人,朱秀松口气,回到水缸边舀水,把脸洗完。 符金盏从简陋的灶房走出,捧着两个热腾腾的蒸饼递给他:“我清早刚做的,趁热吃。” “多谢符娘子。”朱秀道谢,接过面饼大咬一口,竖起大拇指,囫囵道:“好吃!” 符金盏挽了挽耳边发丝,笑道:“比不过泰和楼的大郎饼。” 朱秀舔舔嘴角的芝麻粒,含糊道:“大娘子长得美,亲手做的饼自带三分香气。” 符金盏莞尔一笑,风情万种地白他一眼:“就你嘴甜。” 朱秀憨厚地笑着,大口嚼饼。 “你不愿与我符氏联姻,是因为雁儿吧?” 符金盏拿扫帚清理土院满地的鸡鸭粪便,忽地问道。 朱秀犹豫了下,点点头:“不错....” 符金盏笑道:“看得出,雁儿满心情意都牵挂在你身上,这份感情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朱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唏嘘道:“雁儿性子大大咧咧,只怕连她自己也不懂得何谓情爱....” 符金盏忍俊不禁:“听你话中之意,倒是情场老手?别忘了,你的年纪比雁儿还小一两岁。” 朱秀正经道:“年轻可不一定识浅。” 符金盏咯咯娇笑:“这么说,你之前还有几段无疾而终的感情经历?是在檀州求学期间?还是幼时在老家,家中为你订下的亲事?” “唉,昨日种种,似水无痕,大娘子又何须再问....” 朱秀轻挥袖袍,仰头感慨,想起了上辈子经历的几段恋情,全都以草草收场而告终。 符金盏笑弯了腰,越发觉得朱秀在故作姿态,有趣得很。 朱秀而今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即便再有宿慧,也不可能经历太多红尘是非,还真把自己当作情场浪子了。 笑罢,符金盏认真道:“雁儿与你甚是般配,我衷心祝福你二人能结成良缘。” 朱秀咧嘴笑了:“承符娘子吉言。” 符金盏又道:“不过,我家二妹已在前往泾州的路上,你应该想想到时候要如何应对。” 顿了顿,符金盏爱莫能助地苦笑道:“联姻之事,是郭叔叔与家父商定,我也无权过问,所以无法给予你太多帮助。 家父送二妹来泾州,算是基本同意郭叔叔的提议,但事关二妹终身大事,还是要她自己喜欢才行。 若二妹与你不合眼缘,想来家父最后也不会逼她.... 可若是二妹看上你了,史节帅和雁娘子那里....” 符金盏苦笑:“你应该知道,符氏嫡女,是不可能给人做妾的。” 朱秀有些头疼,拍拍脑门喃喃道:“大娘子放心,我绝不会让符二娘子瞧上我的....” 符金盏怔了怔,哭笑不得。 符氏女儿,天下才俊只有争破头的份,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怎么到了朱秀这里,符家女子反倒成了洪水猛兽? “对了,听闻朝廷派遣的节度副使后赞也到了,没有为难你和史节帅吧?”符金盏关心道。 朱秀叹口气:“怎能不为难。这厮刚一到,就各种插手彰义军内部事务,首先下令将连通邠州的乞活道封锁,不许再从邠州流入人口。 后赞还兼任邠州留后,如今他正吵嚷着,要将原先邠州籍百姓迁回去,我和史节帅极力反对,才没有让这家伙得逞。 我看此事还没完,后赞一定还会以此大做文章。” 符金盏停下手里的活,蹙眉道:“迁移百姓如今已在泾州安家落户,要是再迁回去,岂不是劳民伤财?” “谁说不是呢。”朱秀摇摇头。 符金盏挽挽鬓边发丝:“此事说来根源在你,谁让你胆大包天,竟敢从邻州强行迁移人口,损人利己,天下数十府州,从未见过如你一般胆大妄为者!” 朱秀辩解道:“王守恩在邠州倒行逆施,一边下死手打击私盐,一边逼迫百姓高价买官盐,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百姓们没有活路,才自发流入我泾州的!”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符金盏叹口气:“王守恩多行不义,但你的所作所为也不符合法度。” 朱秀讪笑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举。泾州人口增长缓慢,非如此行事,短时间内缺乏大量青壮劳动力,发展想要提速根本不可能。” 符金盏道:“你们现在作何打算?” “我和史节帅商量,不论如何先拖延着,总之不能让后赞再把百姓迁走,否则如今泾州大好的局面,顷刻间就会崩塌。” 符金盏凝重道:“后赞此人我听说过,从一介微末小吏,十几年间坐到飞龙使的高位,在开封有酷吏之名,让人谈之色变。后赞是皇帝宠臣,你们与他打交道一定要小心,万万不可让他抓住把柄,以免皇帝有借口对彰义军下手。” “多谢大娘子教诲。” 符金盏笑了笑,端着簸箕去准备羊草料。 朱秀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地道:“大娘子,前几日我接到柴帅来信,说是最迟九月初就能到泾州与我们相聚。” 符金盏回头看他一眼,笑道:“柴荣、你、赵匡胤、张永德、李重进,我看你们几人倒是意气相投十分谈得来,等他们来了,你们可以好好聚聚。” 朱秀笑道:“大娘子也是我们团伙中人,怎么把自己说漏了。” 符金盏白他一眼,笑道:“你们一帮男子,我凑什么热闹?” 朱秀正色道:“大娘子英姿飒爽,武艺卓绝,豪阔之气不输男子,我们这伙人都很仰慕大娘子的风采!到时候泾州相聚,说什么也不能少了符娘子!” 符金盏笑笑:“到时候我家二妹也该到了,若是比拼酒量,我们姐妹可不怕你们!” “哈哈~大娘子豪气!”朱秀佩服地双手伸出大拇指。 符金盏钻入羊舍忙碌去了,一阵阵“咩咩”声传出。 朱秀望着她抱起一只小羊羔,亲昵地逗弄着,秀美的脸蛋挂着温柔笑意。 刹那间定格的画面,朱秀觉得十分美好。 柴老大啊柴老大,兄弟我已经帮你把路铺到泾州了,能不能赢得美人芳心,就看你的本事了.... /107/107535/29101118.html 第一百六十九章 陶文举之殇 水塘泥岸边,史灵雁卷起裤腿,踩在齐膝深的水里,举着网兜捕捞河蟹。 白天河蟹大多藏在洞穴里,严平拿木棍捅进去,把河蟹赶出来。 每掏出一只,史灵雁便兴奋地大喊大叫,挥舞网兜捕捉。 泾水流域的河蟹个头较小,通体呈青灰色,肉质倒是极其鲜美。 泰和楼就有不少与螃蟹有关的名菜,自隋唐以来的宫廷菜肴糖蟹自然少不了,还有讲求蘸料生吃的蟹生,江南名菜蟹酿橙,朱秀还传授泰和楼的大厨一道蟹黄兜子,做法和蟹黄汤包差不多,用黄豆衣做皮,蟹黄和猪肉做馅,或烤或蒸,十分美味。 当然,价钱也十分美丽,限量供应,想端上酒席还得提前预订。 围绕泾州丰富的水域资源,有头脑的商贩已经做起了养殖螃蟹的生意。 朱秀坐在堤岸边,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笑呵呵地望着欢快捞蟹的史灵雁。 捞了十五六只蟹,足够晚饭吃一顿,史灵雁又吵嚷着要带朱秀去附近的林子里打野兔,说是晚上让朱秀烤兔肉吃。 朱秀烧烤的手艺已经得到老史父女的认可,逮住机会就要让朱秀做烤串吃。 难得有时间陪在史灵雁身边,朱秀自然是满口答应。 史灵雁蹦蹦跳跳地回去拿刀弓,朱秀和严平在水塘边等待。 严平累得一屁股坐地,捶打双腿,忍不住抱怨:“雁娘子精力太旺盛了,属下实在有些吃不消,少使君还是放我回县城吧~” 朱秀幸灾乐祸:“难得来一趟,就当作替我受累了。” 严平哀嚎,他宁愿去参加虓虎营的野外拉练,也不愿陪史灵雁折腾。 “陶文举伤势如何?县城里可有动静?”朱秀问道。 严平回道:“陶文举的屁股算是被打烂了,不躺个两三月只怕好不了。县城倒还算安静,没啥大事,节度府和县衙也运作正常,就是帅爷和后赞时不时吵嘴,互相指责谩骂。” 朱秀瞥他一眼:“陶文举的伤真有那么严重?你打板子的时候没有手下留情?” 严平一惊,单膝跪地,硬着头皮道:“少使君恕罪!属下....属下行刑时确有留手!属下没有严格执行少使君的命令,有失职之罪!” 朱秀笑道:“起来吧,让你来用刑,本就是我故意为之。你与陶文举私下里时常往来,有几分交情,换做其他人来打这顿板子,只怕真要将陶文举打死。” 严平惊讶道:“少使君本就有意饶恕陶文举的罪过?” 朱秀摇摇头:“陶文举打理盐厂以来,兢兢业业,非但无过,还有大大的功劳。” “那这次私吞盐款.....”严平犯迷糊了,悚然而惊:“这是少使君与陶文举设下的圈套?” 朱秀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只需要知道,打这顿板子,只是为了演一出戏,其他的不要多问。” 严平心中大骇,低头抱拳道:“属下明白。” 原来陶文举贪墨盐款,栽赃镇海营全都是假的。 可那顿板子却结结实实是真的。 换成其他人执行,陶文举铁定要被活活打死。 少使君这出苦肉计,究竟是演给谁看? “李重进率领虓虎营去哪了?”朱秀又问道。 严平急忙收敛心神,想想回答道:“属下离开安定县城前,听闻李重进率领虓虎营去了青石岭,说是进行野外作战训练。” 朱秀点点头:“你即刻赶往青石岭,与李重进汇合,放出消息,就说虓虎营要在青石岭驻训一个半月。十日后,你们绕道崆峒山,于七月十七之前进驻盐仓。切记,一切行动秘密进行,不许走漏丝毫消息。” 严平心中震惊,这些行动安排,之前少使君从未透露过。 少使君这是要下一盘大棋啊! “属下遵令!”严平不敢怠慢,沉声应道。 “以李重进的脾气,属下担心他不肯老老实实执行少使君的命令。”严平担忧道。 朱秀笑道:“放心好了,我与他早有约定,他会听你安排的。万一这厮犯浑,耍赖讲条件,你就跟他说,干完这一票,我免他半年欠账,再借他二百贯,让他痛痛快快搓一个月麻将。” 严平咧咧嘴,哭笑不得:“属下知道了。” 当即,朱秀又嘱托几句,严平便上马告辞离去。 史灵雁跑了回来,背着一张九斗强弓,腰上缠着长鞭,悬配手刀,绑腿上还别着一柄精巧匕首。 “咦?严平呢?”见只有朱秀一人,史灵雁疑问道。 小娘子跑得急促了些,胸膛起伏,脸颊泛红,纤薄的唇瓣微喘气息。 朱秀很自然地伸手帮她捋捋耳边散落的发丝,笑道:“他还有公务在身,忙去了。” 史灵雁嘟嘟嘴有些遗憾:“本来还想着,有他在,咱们可以多打些猎物。” 朱秀举起手臂展示肱二头肌:“有我在足矣!” 史灵雁白他一眼,满脸鄙夷,嘀咕道:“杵在哪儿给你射你都射不中,要你有何用....” 朱秀老脸一红,不服气地道:“最近我的箭术大有长进,一定能射中一次。” 史灵雁不信道:“射不中咋办?” 朱秀拍胸脯道:“射不中,你就像今早那样,再骑我一次。” 史灵雁脸蛋一怔,腾地一下红透,羞愤不已地咬牙娇叱:“朱秀你讨打!” 朱秀扭头撒丫子溜,提着袍衫下摆往林子方向逃窜。 史灵雁紧追上前,嬉笑怒骂声一路响起。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野外小树林里,很快传出一声凄惨嚎叫,惊飞一群群雀儿。 ~~~ 安定县,牙城。 节度府附近,相隔两条街道,有一片房宅,职位稍高的节度府属官,大多居住在此。 裴缙的宅子也在附近。 作为盐厂前任副厂长,掌握盐厂财务大权的实权派人物,陶文举也在这里分到一座二进院的小宅子。 当初陶文举刚从长武城回来,朱秀在议事大厅开会时当众狠狠夸奖他一通,为表彰他的功绩,特地破格任命他掌管盐厂财权。 那时的陶文举真是风光无限,节度府和县府的官吏排着队上门祝贺,差点没把门槛踩烂。 收到的贺礼堆满小院,笑得他合不拢嘴。 没想到上任不过一个月,陶文举就因为贪墨盐款东窗事发,被一撸到底,免去了盐厂职务不说,连节度府里也再无一席之地。 失去职位,他将没有资格继续住在牙城,节度府已经传下命令,限他一个月内搬离,自己去外城找房子落脚。 当日,陶文举受了五十大板,被抬回家中,迄今为止竟然只有寥寥数人来探视过。 更多的人,都只是私下里议论几句,叹息一声可惜。 陶文举能掌管盐厂,本身就说明受到少使君和帅爷的重用。 只要不出事,将来铁定是彰义军不可或缺的一名要员。 现在可好,为了一点钱财惹怒少使君,直接被扫地出门。 此后,他在彰义军的前程,只怕是彻底断送了。 陶文举的住所一下子成了瘟神府,周围的邻居都绕着走,大门从早到晚敞开着,却连只耗子也不乐意进。 家中,只有一个花钱雇来的仆人照顾。 受了五十大板,陶文举屁股被打得稀烂,好在每日都有大夫上门诊治,换药包扎,皮外伤重了些,倒也没伤及筋骨,也没让伤口受污感染,性命算是保住了。 刚回来几日,陶文举每日趴在床上,呼天抢地凄惨哀嚎。 特别在夜里,那时不时响起的惨嚎声听上去甚是凄凉。 四邻八舍听得毛骨悚然,知道他受了重刑,也不好得埋怨,只能堵住耳朵蒙头睡觉。 谁也不敢上门瞧瞧怎么回事,一来担心惹祸上身,触怒少使君的眉头,二来也怕人熬不住一命呜呼,冤魂索命闹出什么邪乎事。 再后来几日,陶文举让仆人每日买酒回来,供他痛饮,有时喝醉了就嚎啕大哭,说些认错求饶的醉话,疯疯癫癫的,听上去也让人感到悲凉。 原本前途无量的陶参谋,落得如今这副下场,真叫人唏嘘不已。 这日晌午,大夫刚上门为陶文举换过伤药,撕扯伤口,疼得他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阵阵嚎叫声从院门传出,听得人瘆得慌,偶有行人从门口路过,也一个个低头加快脚步,逃一般的躲开。 大夫是受了史匡威的嘱托,来为陶文举治伤的。 知情的人不免感慨,别看帅爷平时经常虎着脸训斥人,黑脸凶神恶煞,但心里却宽容厚道,颇讲情分。 少使君平日里对谁都笑眯眯,看似人畜无害,真要犯了错栽到他手里,打起板子来可是毫不留情,任谁劝都没用。 往后在少使君手下做事,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小错尽量避免,大错更是不能犯,否则鬼知道哪天板子会落在自己的屁股上。 陶文举这次受了五十大板,还有力气哀嚎,已经算他命硬。 换做别人,挨完这一顿,只怕可以直接拉到城外埋了。 大夫走后,陶文举有气无力地趴着,下身盖着薄被,头发披散开,好几日没有清洗过,头油黏了厚厚一层,散发一股熏人气味。 身下垫的布,还是会沾染血迹,两三日就得换一次。 等到伤痛缓和些,陶文举嘶哑嗓音喊道:“拿酒来....拿酒来....” 过了好一会,仆人才慢吞吞送来酒壶。 陶文举一把抢过,猛灌一口,血丝满布的眼睛怒视他:“蠢东西,磨磨蹭蹭的,想渴死老爷?” 仆人垮着脸,不高兴地道:“陶老爷,您也别骂我,到了这地步,您在这宅子里吆喝一声,还有人能应和,已经算不错了。” 陶文举咕嘟咕嘟灌下半壶黄酒,胡茬上还挂着酒液,怒骂道:“狗东西!还敢还嘴?” 仆人也恼了,两手往胸前一抱,站在床榻前,没好气道:“反正我最后伺候您半日,爱怎么骂随您便吧!” 陶文举趴在床上,气得哆嗦起来,拍打床沿愤怒道:“谁让你走了?给老爷老老实实留下来!当初我可是给了你半年的工钱。” 仆人“嘁”了声,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钱袋,掂量掂量,想了想又从里面掏出几枚钱币塞进怀里,把钱袋扔到陶文举的床头: “陶老爷,小人也不敢坑您的钱,小人在您府上干了一个多月,加上伺候您这几日,拢共收您一个半月的工钱,其他的还给您。” 陶文举咬咬牙,艰难翻动身子,带着央求意味道:“你留下,我付你双倍工钱。” 仆人还是摇头:“对不住了陶老爷,您这份差事小人当真干不了。谁都知道您犯了事,差点要掉脑袋,小人刚从陇州逃命过来,还想在这安安稳稳生活下去,可不敢胡乱沾染官司....你们大人物的麻烦,小人承受不起。” 陶文举嘴皮子抖索着,怒从心生,想喝骂几句,牵动伤势疼得龇牙咧嘴。 仆人笑道:“陶老爷还是安心歇息养伤吧,火气大伤身,您这伤还没好,别待会又气出毛病来。 还好您伤在屁股上,那地方就是两坨软肉,打烂了也不要紧,养几个月也就长好了.... 不过瞧您那伤势,好了以后肯定要留疤,其实也不打紧,谁也不会扒掉袴子瞧你的屁股不是....” 仆人站在床榻前,嘟嘟囔囔说了半天,气得陶文举想爬起身打人。 当初他到人市上挑人时,特意挑了个能说会道的,想着往后带出门办事方便,在家里也能有个说话的。 没想到这会儿听起来,却让他觉得聒噪吵闹,心里烦躁无比。 “滚滚!~”陶文举抓起一只鞋子朝他扔去。 仆人扭身躲开,又捡起鞋子扔回去,笑道:“陶老爷您歇着,小人这就去给您做饭煎药,等忙活完,伺候您老吃完最后一顿,小人也就走了....” 仆人作作揖下去,陶文举愤怒又无奈,一股酸楚情绪涌上心头,忍不住埋着头呜咽起来。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少使君....您可千万不能忘记,我陶文举为您做的一切啊~~~呜呜呜~~我的屁股啊~~~” 要是连这名仆人也走了,陶文举又无法下床,往后的日常生活无人打理,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越想,陶文举越伤心难过,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悲凉。 一辆马车停在院门外,驾车之人像是个军汉。 一身便服打扮的魏虎下了马车,低声道:“找个偏僻处等我。” 驾车汉子抱拳应道:“是。” 魏虎四处看看,抬腿迈入院门。c 第一百七十章 引虎来嗅 仆人做好饭菜,正往卧房里端,见魏虎走到院中,愣了下,问道:“这位官人找谁?” “陶文举可是住在这里?”魏虎淡淡道。 仆人见他身材高大,一身锦袍,腰间挎刀,心想十有八九是军中将官,不敢怠慢,急忙施礼道:“我家老爷正在房中歇息。” 仆人犹豫了下:“我家老爷有伤在身,不便见客....” 魏虎漠然道:“不就是挨了一顿板子,又没死人,连几句话也说不了?” 仆人只得道:“请官人随我来。” 仆人带领魏虎进到房间:“陶老爷,有客到访。” 陶文举趴在床上愤愤道:“混账东西,早就让你关上大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仆人偷瞟一眼魏虎,小声嘀咕:“院门敞开几日,连只耗子也不往门前过,鬼知道今日会有人进来....” 这仆人倒也不傻,他担心陶文举伤势过重,什么时候两腿一蹬也不知道,所以才把大门敞开,让过路的邻里街坊看到家中情形,听到他的哀嚎声。 免得到时候人死了,他还得担上人命官司。 魏虎环视房间,淡笑道:“陶参谋还有力气骂人,想来伤势没有大碍。” 听到声音,陶文举艰难转过头,见到魏虎愣住: “魏....魏将军?” 魏虎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笑道:“陶参谋没有想到魏某会来吧?” 陶文举勉强挤出一丝笑:“确实没有想到....” 又冲仆人呵斥:“没点眼力见的夯货,还不赶紧给魏将军上茶!” 魏虎道:“不必麻烦了,你下去,把门关上,不许靠近,等叫你时才准过来。” 仆人迟疑道:“小人原本打算做完这一顿饭就走的....” 陶文举气得拍打床板:“滚!赶紧滚!” 魏虎淡淡道:“你要去何处?” 仆人老老实实回话:“小人退了陶老爷的工钱,不打算在他家做事了。” 魏虎冷冷的目光看向他:“你过来。” 仆人小步靠近:“官人有何吩咐....” 咣一声,魏虎腰间佩刀出鞘,对准仆人头顶直劈落下,刀刃在距离他脑门半寸处悬住。 仆人只觉一股寒气从脑门灌入体内,通达全身,两股颤颤,差点没尿出来。 “你若是敢跨出院门一步,这颗人头可就保不住了。也别想逃,在泾州,不管你藏在何处,我都能找到。到时候,想怎么死可就不是你说了算。” 魏虎杀气腾腾的说道,狼一眼的眸子透射出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 仆人跪倒,哭丧脸求饶:“大将军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愿意伺候陶老爷一辈子!就算陶老爷残了废了,小人也愿意为他端屎端尿,对他比对亲爹还亲!” 陶文举扯动嘴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魏虎收刀入鞘,挥挥手:“滚下去!” 仆人连滚带爬逃出屋子,闭拢房门。 魏虎坐下,笑道:“这种刁奴,若换做是我,早就一刀杀掉了事。魏某僭越了,替陶参谋严正家规。” 陶文举趴在床上,勉强拱拱手:“陶某无能,反受刁奴挟制,多谢魏将军仗义出手。” “陶参谋客气。我看你这府里也着实朴素了些,如今卧床养伤,更需要有人伺候周到。这样,我待会回去,就为陶参谋寻几个伶俐丫鬟送来。”魏虎爽朗笑道。 陶文举急忙道:“不用不用,魏将军能到舍下探望,鄙人已是心存感激,哪里能再要魏将军的礼赠?何况寒舍简陋,我又没了俸禄,实在养不起太多人口....” 魏虎道:“陶参谋放心,我送来的奴婢你只管使唤,工钱也不用你操心。你平日养伤,花销也不少,我再送三百贯钱来,凭你支用。” 陶文举大惊,连连摇头拒绝:“这如何使得?不妥不妥~” 魏虎不容拒绝地道:“就这么说定了,陶参谋不必推辞!” 陶文举感动似的流下泪,更咽道:“万没想到,在鄙人落难之际,第一个伸出援手的,竟然会是魏将军....” 魏虎诚挚道:“陶兄这一年多来,开辟乞活道,驻守长武城,为泾州引入数万人丁,对我彰义军功劳甚大! 陶兄付出的辛劳,别人不知道,魏某可全都看在眼里。 以陶兄的功劳,就算取代裴缙,升任彰义军度支官也绰绰有余,只做区区一个行军参谋,实在是委屈了。” 陶文举面容苦涩,唉声叹气:“鄙人倒也不敢贪图高位,说什么取代旁人的话。我本就是薛氏那边过来的,少使君能饶我性命,给口饭吃已是泼天大恩,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只要不是傻瓜,都能听出他话语里浓浓的怨懑之气。 魏虎正色道:“陶兄此言差矣!彰义军本就在急速扩张时期,有能耐者上,无能耐者下,这可是史节帅定下的规矩!以陶兄之前表现出的才能,完全能够在彰义军得到一席之地。 说句不中听的,从这次陶兄的遭遇便可看出,朱秀根本没有信任过陶兄!也根本不重视陶兄的才能! 以陶兄的功劳,得到多少赏赐也不为过!区区四百多贯钱,就惹得朱秀大动肝火,将陶兄一顿毒打,实在过分! 如此气量狭小、赏罚不明之人,怎配为我彰义军储帅?” 陶文举惊惧地压低声:“魏将军慎言!慎言啊!身为下属,怎可妄议上差!” 魏虎轻蔑冷哼,淡笑道:“有魏某在此,陶兄无需惊慌。实不相瞒,魏某心里,从来只认史节帅,不认什么少使君!陶兄受到不公正待遇,魏某看在眼里,实在是气愤不过! 试想,若将来帅爷真把彰义军交到朱秀手里,我们这些受他排挤之人,别说出头之日,只怕连活路也没有啊!” 陶文举咽咽唾沫,忍着伤痛道:“魏将军耸人听闻了吧?少使君胸藏宇宙之机,志向远大,泾州在他治下不到两年便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少使君的为人,就算冷落我等,想来也不会赶尽杀绝....” 魏虎冷笑道:“朱秀确有王佐之才,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此人精于诡道,心思难测,在他手下效力,捞不到好处不说,还容易丧命。 这次若非帅爷心善,暗中命令严平留手,陶兄只怕早已死在军棍之下,曝尸荒野当一具孤魂野鬼。 做官求财本就天经地义,朱秀外宽内忌,好猜疑,难以取信于他,一不小心稍有小错,就能招来严惩。 试问陶兄,倘若下一次没有史节帅护持,又该如何逃过一死?” “这....”陶文举哑口无言,紧张之下牵动伤势,又是一阵阵钻心剧痛传来。 陶文举眼神闪烁,长叹一口气:“鄙人这条贱命拜少使君所赐才得以保全,将来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安稳度日便好。只怪我起了贪念,辜负少使君信任,活该受罚....” 陶文举话说的语焉不详,魏虎听出其中暗藏的浓浓不甘,和隐藏极深的强烈怨气。 “陶兄难道就不想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封官拜爵,甚至位列朝堂?”魏虎道。 陶文举颤声道:“魏将军此话何意?” 魏虎朝东南方向拱手:“与其吊死在彰义军一棵树上,不如把目光放长远些,往开封看看。效忠当今官家,难道不比效忠一镇节度强?” 陶文举不由自主地支撑起身子:“魏将军的意思....” 魏虎目瞳闪烁异芒,沉声道:“节度副使后赞,乃官家心腹近臣,本就为收拢彰义军权力而来。如果你我能助其达成目的,助官家掌握彰义军,立下功劳,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陶文举喉咙发干,喃喃道:“你的意思,我们请后赞牵线,投靠朝廷,为官家做事?” 魏虎笑道:“替皇帝当差,难道不比替朱秀卖命强?” 陶文举神情急速变幻,闪烁其词地道:“少使君救我于水火,怎可背主负义....” 魏虎冷笑道:“相互利用而已,何来恩情可言?即便有,你助朱秀迁移邠州人口落户泾州,已经算是报恩,两不亏欠。若是朱秀当真顾念旧情,这次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将你一顿毒打?” 陶文举埋头不言,神情似是在挣扎。 魏虎进一步蛊惑道:“我已经同后赞初步接触过,此人虽然不可靠,但只要我们对他有用处,他会答应向官家举荐的。 只要立下功劳,进入皇帝视线,你我就能跳出彰义军,去到更广阔的天地。将来你我守望相助,共同打拼出一份前程。” 陶文举咬咬牙:“需要如何做?” 魏虎按捺喜悦,低声道:“朝廷想动彰义军,必须要有一个能服众的理由。后赞的意思,希望我们能拿到彰义军私自贩盐的证据。” 陶文举恍然道:“他想让我们从盐厂入手?” 魏虎点点头:“不错!盐厂利益巨大,看管严密,里外都是朱秀亲信在操持。你之前掌握盐厂钱款出纳,负责与镇海营对接,只有你能想出办法,将盐厂和镇海营交接的账簿拿到手。 有这份铁证在,就能坐实彰义军私自贩盐攫取国家盐政利益的罪名!朝廷下旨追究,必定召史节帅回京审问,如果他不从,就是抗旨谋反,如果去了开封,彰义军大权势必落入后赞手中。 如此一来,官家的目的便算达到了,你我在其中立下功劳,官家不会忘记的。” 陶文举惊道:“帅爷入了开封,岂不成了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魏虎淡淡道:“帅爷坐镇泾原多年,在朝中还是有些人脉的,皇帝不会轻易处死他,顶多只是罢官免职。 帅爷受朱秀迷惑,早已失了心智,回开封安享晚年也是好的。” 陶文举叹息道:“不管怎么说,这次能够活命,全靠帅爷开恩,鄙人万万不忍伤害帅爷啊!” 魏虎笑道:“我视帅爷如父,自然也不会加害于他。” 陶文举神色变幻,纠结了好一会,说道:“兹事体大,鄙人一时心乱如麻,难以抉择!请魏将军给我些时间,让我考虑清楚再说。” 魏虎道:“不急,陶兄慢慢想,两日后我再登门造访。” 魏虎想了想又道:“陶兄住在牙城不安全,我为你在外城安排一处住所,明日派人接你过去安顿。” “魏将军考虑周全啊!如此,鄙人多谢了!节度府命我尽快搬出牙城,我正愁着无处落脚,唉~~想我陶文举为了泾州大业,在长武城也算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落得个凄凉下场....” 说到伤心难过处,陶文举嘤嘤啜泣起来。 魏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陶兄不必难过,渡过这道难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魏虎叮嘱他好好养伤歇息,告辞离开。 院中,仆人无精打采地坐在堂屋前发呆,见魏虎走来,急忙站起身,畏惧地耷拉脑袋,哆哆嗦嗦行礼。 魏虎冷冷看他一眼:“刚才我说的话,你记住了。照顾好你家老爷,有任何差错,你小命不保!还有,今日你就当没见过我,懂吗?” “大官人放心,小人明白。”仆人战战兢兢作揖。 魏虎大踏步出门离去,坐上停在偏巷里的马车,绕了一圈驶离。 仆人慌慌张张关闭院门,舒口气,擦擦额头冷汗,又小跑着回房间。 “老爷,那位大官人走了。”仆人弓腰说话,态度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陶文举斜他一眼,哼唧道:“院门关好没?” “禀老爷,关好了。” 陶文举稍微侧过身子,摸摸肚皮:“快把饭菜端来,饿死我了。” 仆人赶忙照做,把热好的饭菜重新端上桌,盛了一碗蹲在床前喂给他。 “老爷,刚才那位大官人是谁啊?瞅着跟您交情不错?”仆人试探道。 陶文举嘴里嚼着饭菜,含糊道:“关你屁事!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小心丢了性命!” 仆人讪笑着缩缩脖子,又忍不住嘀咕道:“那人肯定是位军爷,还杀过不少人哩....” 陶文举盯着他,突然觉得这家伙有几分精明。 “对了,你叫啥来着?当初雇你时问过,又给忘了。” 仆人咧嘴嘿嘿道:“小人叫做邱守财。” “邱守财....邱守财....”陶文举连连点头,越看越发觉得这家伙像当初在薛家当随从时候的自己。 “这名字不错,往后跟着老爷好好干,老爷一定不会亏待你。”陶文举抛出橄榄枝。 邱守财撇撇嘴,小声道:“老爷您屁股都被打烂了,还丢了官位,跟着你还有啥奔头....” 陶文举眼一瞪,气得就想拿鞋子拍他。 稍微一动,伤口疼得慌,陶文举没好气道:“待会你去一趟盛和邸舍,问他们有没有虎掌卖,若是有的话,就买八十文钱的回来。” 邱守财愣住:“只听过吃熊掌的,没听过吃虎掌的。再说,老爷想吃虎掌,也得去泰和楼问,去问一家邸舍算怎么回事?” 陶文举恼火道:“蠢货!虎掌是一味药材,又不是食材!邸舍时常有药材商往来屯货,去问问怎么了?” 邱守财讪笑道:“老爷莫恼,是小人脑子笨,没见识。老爷放心,等吃完饭伺候老爷歇息,小人就去办。” /107/107535/29101120.html 第一百七十一章 八月打老虎(一) 安定县城西门外,有几间简陋邸店,在官道旁搭建草棚,或卖茶酒,或卖饭食。 往来商旅有时误了入城时辰,城门关闭,只得在附近邸店落脚歇息。 条件自然和城里没法比,但总好过于露宿荒野。 其中一间邸店,门前旗杆挂的幌子歪歪扭扭写着“梨糟”两个黑粗大字。 梨糟酒算是安定县特产,用附近山林生长的一种酸梨酿造而成。 梨肉吃起来过于酸涩,但酿出的酒却别有一番滋味,深受本地酒客喜爱。 县城里,大多酒肆、食铺、酒楼都会酿造梨糟酒,只是每家酿酒技艺有高有低,酒客们根据自己的口味喜好随意挑选。 午后,邸舍没什么生意,草棚下,只有靠里的一张桌子有一位客人。 魏虎在此已经坐了大半个时辰。 他一身粗麻短褐,挎一口短刀,除了身量比寻常人高大些,混迹在人群里倒也不起眼。 泾州是民族混居之地,汉人之外还有大量羌人、吐蕃人、回鹘人、沙陀人,还有一些西域商贩。 魏虎的肤色相貌更偏向于吐蕃人,在泾州与他一样的“杂胡儿”不在少数。 魏虎要了一壶梨糟酒,一碟油呛松子,喝一口酒,吃两粒油松仁,别有一番滋味。 邸店虽然简陋,不过自家酿的梨糟倒还不错,魏虎要了第二壶,还额外打赏店家十文钱,乐得店家连连作揖道谢。 城外都是做普通商旅老百姓的生意,难得遇上出手阔绰的豪客。 第二壶梨糟快喝完时,两骑快马从县城西门方向疾驰而来。 魏虎放下酒盏,站起身朝官道望去。 来人正是后赞,身边跟着一名心腹亲兵。 来到邸店外,后赞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亲兵,自己走进草棚。 又有骑马的豪客到来,店家欢欢喜喜地迎出,还未张口,后赞冷厉的目光扫他一眼,叱道:“滚!” 店家吓一跳,也不知这官人哪来这么大气性,当即讪笑着不敢靠近。 后赞坐到魏虎对面,不悦道:“为何来这种地方?” 魏虎给他倒满一盏酒,笑道:“城里人多眼杂,不易防备,还是出城碰面稳妥些。” 后赞冷冷道:“有必要这般小心?” 魏虎道:“谨慎些总不为过。朱秀手下有一支人马,旗号‘藏锋’,专司情报密探,在泾州可谓无孔不入。” 后赞不以为然,嗤笑道:“人人都说朱秀如何聪慧多智,依我看不过尔尔。他早年在沧州与柴荣有交情,又不知耍了什么花样,哄得郭威喜欢,有这二人撑腰,他才有今日。 我仔细观察过一段时间,那小子顶多有些小聪明罢了,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你堂堂彰义军牙帅,连这种毛头小子都压不住,叫我如何放心与你合作?” 魏虎眼底闪过一丝恼意,沉声道:“朱秀奸猾,军使切不可等闲视之,否则必吃大亏。” 后赞冷笑:“我奉皇命而来,难不成朱秀和史匡威还敢暗中刺杀?闲话少说,这次见面所为何事?” 半月前,魏虎刚从陇山关回来不久,便找机会秘密造访。 魏虎如今空有牙帅之名,却无统兵之权,唯一的嫡系人马还在折墌城,以屯守之名驻扎,实际上则是被严密监控起来。 魏虎在陇山关的事,后赞也有所耳闻,他本就有意等风声小些,就尝试与魏虎接触,没想到魏虎主动送上门来。 两人彻夜叙谈,不为外人所知。 此后在人前又装出一副陌路之样,偶尔在军营或是节度府遇见,也不过眼神交汇而过。 谁也不知他们早已私下里有过深入接触。 这次秘密邀约会面,也是魏虎主动发起。 之所以选择在城外见面,就是要避开城中众多眼线。 可是在后赞看来,却是多此一举。 魏虎没有与他争辩,说道:“几日前我去见过陶文举,此人因小过而遭受重刑,对朱秀怨念颇深,我认为可以争取。” 后赞来了几分兴趣:“继续说。” 魏虎又道:“上次见面,你说官家早就有意改建彰义军,让史匡威回开封,重新换一个可靠之人坐镇泾原。 但是更换边地藩帅,一定要有一个合理名目,否则容易引起各地节帅猜疑,动摇人心。 史家三代经略泾原,朝堂上不乏支持者,如今又有郭威鼎力支持,没有名目,官家也不好得轻动。” 后赞道:“确实如此。只要有确凿证据,官家就可以下旨召史匡威回京审问,史匡威一走,官家必定令我全面接手彰义军。到时候只剩一个朱秀,如果他胆敢不交权,就是忤逆君命,有谋逆嫌疑,本使可令飞龙军将其拿下! 实在不行,还可以调凤翔军赵晖、静难军等兵马相助,谅朱秀小贼再怎么奸诈,也难逃朝廷镇压。” 魏虎道:“陶文举之前在盐厂任职,掌握盐厂钱款大权,镇海营的所有盐运、款项交接,全都由他一人负责。只要收降陶文举,让他想办法拿到盐厂账簿,就能坐实彰义军暗中授意镇海营贩卖私盐的证据。” 后赞仔细考量,问道:“你确定此人可靠?” 魏虎笑道:“他犯小过遭朱秀严惩,还被逐出彰义军,心里怨气极深,给他一个翻身的机会,必定会牢牢抓住。 陶文举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不甘平庸之人,给些甜头,他会心甘情愿站到我们这边来。” 后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丑话说朝前,你们如何筹划我不管,我只要史匡威和朱秀忤逆朝廷的证据。倘若事情泄露,我绝不会为你们撑腰求情。 本军使奉皇命来到彰义军,就算不能将史匡威和朱秀绳之以法,也不能反过头来,让他们抓到我的把柄。 官家要的是彰义军平稳交权,而不是四分五裂,让外敌有可趁之机,你明白吗?” 魏虎阴沉着脸,缓缓点头。 后赞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他勾结陶文举的阴谋被人察觉,惹怒史匡威,后赞和飞龙军绝不会出头,公开与史匡威决裂。 后赞也打着自己的算盘。 一来他刚到彰义军没多久,不敢贸然行事。 二来官家要的是一位忠于朝廷的可靠之人坐镇泾原,而不是要彻底拆解彰义军。 泾州的战略位置极其险要,扼守吐蕃、后蜀东进之路,与凤翔军互为犄角,将后蜀军队挡在陇山、秦山以西。 彰义军一乱,难保吐蕃人和后蜀军队不会蠢蠢欲动。 到时候朝廷追责,一定会把挑起边地藩镇内乱的罪名压到他头上。 后赞知道开封主子是什么样的德性,指望他为自己开脱罪名是不可能的,大概率会让自己默默承受一切。 宁愿不要功劳,也不能白白担下罪名。 事情商定,后赞露出几分满意笑容,端起酒盏浅尝一口,发觉滋味不错,又细品起来。 “拿到证据,由我亲自跑一趟,去开封面呈官家。” 魏虎突然沉声说道。 后赞一愣,眼睛眯成一条缝,好似毒蛇吐信。 “可以。” 思索片刻,他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魏虎仰头一饮而尽,扔下酒盏抱拳告辞离开。 “店家过来,你这酒不错,还有多少,我全都要了....” 后赞笑眯眯地招呼店家。 ~~~ 县城节度府。 史匡威近来有些无所事事。 闺女陪着符金盏跑到农垦区体验生活去了,听说整日捞鱼摸虾,抓螃蟹掏鸟窝,日子过得清闲自在欢乐。 老史很羡慕,这正是他小时候最梦寐以求的日子。 可惜啊,没这福分。 自小就受到父亲严厉教导,白日习武夜晚读书,寒暑不辍。 武艺倒是练得不错,就是书没读进去多少。 老史一直认为是因为白日练武太累的缘故,导致夜里直打瞌睡,根本无心读书。 要不然,他老史应该是一位出将入相的人物才对。 幼年时在父亲严苛的管束下习武读书,那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整日里在外面疯跑的小伙伴。 小伙伴们在一块捞鱼摸虾,遛狗撵鸡,那才叫欢快。 再年长一些,史匡威便跟随父亲混迹军中,从杀死囚开始练胆,一步步成长为军中悍将。 习武和军营,成了史匡威童年时代的全部记忆。 想到自家闺女现在可以无忧无虑享受生活,老史黑脸露出欣慰笑意,感觉自己大半辈子的辛劳都是值得的。 他四处征战,沙场搏命,不就是为儿女们换一份太平安稳。 唯一让他不爽的是,朱秀这小子也突然跑到农垦区,说是要好好陪陪符金盏,尽尽地主之谊。 人家符娘子大老远来一趟,总不能把人往农垦区一扔就完事。 话虽然说得没毛病,但老史总觉得朱秀心里有鬼。 符金盏是寡妇的身份不假,但人家年轻貌美啊,又跟朱小子是旧识,万一俩人凑一块时间久了,日久生情咋办? 朱小子向来荤素不忌,又是个不循礼法的不羁之人,天知道他会不会色迷心窍之下,跟符娘子勾搭上。 为此老史表示很担忧。 另外,老史也担心自家闺女着了朱秀的道。 一想到史灵雁和朱秀在农垦区,有大把的机会孤男寡女相处,老史就觉得心里不安生。 要是朱秀用强,老史反倒不怕,凭借闺女的武艺,让双手双脚也能把朱小子摁在地上打。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就怕朱秀花言巧语,自家傻闺女迷迷糊糊上了当。 老史掐指一算,朱秀去农垦区也有快半个月了,连一封信也没捎回来。 万一过几个月回来,雁儿大着肚皮,这可怎么办? 毫无准备之下喜当姥爷,这份刺激老史自问接受不了。 “不行!得马上派人问问朱小子的近况,警告他千万不能胡来!” 史匡威一拍脑门,越想越心急,沿着回廊一溜小跑,一头扎进内书房,奋笔疾书写好一封信,唤来亲卫命人火速送到农垦区交给朱秀。 做完这些,老史才稍稍安心,回到内书房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品茶。 老史不停在心里安慰自己,朱小子人瘦身子虚,就算和雁儿发生点什么,也没这份实力,让自己短时间内荣升姥爷。 朱秀找木匠量身打造的太师椅相当舒服,史匡威斜靠着,两腿搭在书桌上,身子朝后仰,眯瞪着眼就要睡着。 脚晃了下,把堆放在书桌一角的一摞文书碰倒,凌乱的书册纸页落得满地都是。 史匡威嘟囔一声,蹲在地上捡拾。 大多是彰义军内部的往来公文,还有一些事关农垦区、移民安置区较为机密的资料。 史匡威随手摞起,也懒得看。 反正有朱秀负责打理,他只管安心等着看成果就是了。 忽地,散落的文书里,一份用硬糙纸制成的纸袋引起他的注意。 这种纸袋他见过,专门用来收集整理机密情报,都是一些短期内用不上,但又特别重要的消息。 “臭小子粗心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处乱扔。” 史匡威摇摇头嘀咕一声,捡起纸袋拍打灰尘。 纸袋封口没有火漆密封,史匡威想了想,取出里面一叠装订好的纸张。 头页用朱砂红墨写着两个醒目大字:绝密 下面还有一列鬼画符似的编号。 史匡威回想了下,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见过这份绝密情报。 想了想,他坐回椅子,一页页开始翻看。 这份情报书自然是藏锋营传回的,第二页标题写着:“乾祐二年五月,安定县城动乱详情经过。” 史匡威吃了一惊,迫不及待地往后翻看。 这份情报,调查的是一年多前,安定县城动乱的实情经过。 那场动乱险些波及全城,史匡威还受了重伤,差点性命难保,自然是印象深刻。 时至今日,当日动乱情形依然历历在目。 可动乱的原因早就查清,县衙仓房起火,大批屯粮被烧,军粮严重短缺,消息传开牙军人心惶惶。 薛家安插在牙军里的几个都头指挥使,趁机鼓惑军士起事,不明就里的牙军兵士跟着爆发骚乱,冲出牙城涌上街头,大肆抢掠城中百姓。 早已经查清楚的事件,为何此时翻出来? 史匡威满心疑问,逐字逐句往下看,却是越看越心惊。 调查报告里指明,牙军哗变原本可以在一开始就被控制,可当时有一部分兵马却突然被魏虎抽调走,名义上是守备外城,防止薛家兵马趁机来攻。 牙军重组之前,魏虎身为牙帅,即便没有节帅军令,也可以调动相当数量兵马。 这件事当时看没有问题,可之后分析却存在很多疑点。 藏锋营调查的结论是,魏虎事先知道牙军会哗变,故意抽调走部分兵马,唯独留下那些薛家安插的亲信。 当时魏虎手下两大亲信指挥,褚兴和庞广胜,就是负责执行这一命令的军将。 如此推算,魏虎极有可能一直与薛氏保持秘密联系。 “嘭~” 史匡威眉头拧成川字,狠狠一掌击打桌案,黑脸如暴风骤雨前阴沉的天空,蓄满怒雷。 “来人!” 一声怒喝,史匡威当即就要下令,把魏虎抓来,他亲自审问。 一名亲卫站在内书房门外,抱拳应诺。 史匡威张嘴话却说不出口,脸色一阵变幻,咬牙道:“即刻派人召关铁石回城。” 亲卫领命而去。 朱秀不在,他能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关铁石。 还是先把关铁石叫回来商量商量。 /107/107535/29101121.html 第一百七十二章 八月打老虎(二) 两日后,关铁石从盐厂匆匆赶回县城。 回到节度府拜见史匡威时,却多了一个人。 史匡威看着拄着双拐杖,撅屁股步履蹒跚的陶文举,狐疑道:“听说你搬出牙城,到外城居住,又回来作何?” 陶文举讪笑道:“卑职一是来感谢帅爷的活命之恩,二是有紧急要事禀报。” 关铁石道:“陶文举找上我,请求我带他入府拜见帅爷。事关重大,只有请帅爷亲自决断。” 史匡威见他面色凝重,点点头道:“你二人跟我来。” 回到内书房,史匡威道:“说吧,究竟出了何事?” 陶文举不顾阻拦,扔掉一双拐杖,跪倒在地,满面惊惶道:“帅爷,大事不好,魏虎要反!” 当即,陶文举把魏虎找上门来,要与他合谋投靠朝廷的前因后果讲述一遍。 “魏虎狼子野心,他想指使卑职想办法盗来盐厂账簿,拿到彰义军私自贩盐的证据.... 魏虎勾结后赞,想助后赞掌握彰义军大权,以此为功劳,向开封朝廷表忠心,将来好投靠皇帝! 卑职不敢拒绝,只得暂时与他虚以委蛇,再找机会将这厮的阴谋禀报帅爷! 卑职蒙少使君收留,少使君不计前嫌,对卑职委以重任。 是卑职自己不争气,贪图蝇头小利,铸成大错。 少使君责罚卑职,卑职甘心领受,就算被打死,卑职心里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卑职没读过几年书,但也知晓何谓忠孝节义!魏虎以为少使君将卑职驱逐出彰义军,卑职就会心生怨怒,与他狼狈为奸,陷害帅爷与少使君。 呸~当真是小看了我陶文举! 卑职就算从此成了废人,流落街头乞讨,也绝不敢与少使君和帅爷作对!” 陶文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说到魏虎为了笼络他,给他开出的条件时,又是咬牙切齿又是吐口水,极为不齿鄙夷的样子。 史匡威一开始惊怒不已,攥紧拳头,指甲似是要掐进肉里。 可是很快他长长叹息一声,剧烈的怒火仿佛刹那间烟消云散。 神态瞬间苍老了许多,眼中流露浓浓哀伤。 相比两日前看到那封调查报告时的震怒,史匡威此刻的心态平稳了许多。 再联想到前些日子,魏虎刚从陇山关回来,跪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起誓,保证今后再也不生二心,史匡威除了满心失望,再无其他。 他终于开始接受一个事实,魏虎终究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 不论对他再好,给的再多,终究不会满足。 史匡威看向关铁石:“这些,你都知道?” 关铁石沉声道:“来时,陶文举已经对我详细说了一遍。” 史匡威将那封藏锋营的密报放到书桌上,又道:“这里面写的,你也早早知情?” 关铁石叹口气:“不敢瞒帅爷,少使君刚得到密报时,就找末将商量过。少使君不愿让帅爷难做,更不愿让帅爷伤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帅爷。” 史匡威满脸黯然,苦笑道:“难怪朱秀当初坚持要重组牙军,他是早就察觉到当日牙军哗变的蹊跷,也一直没有信任过魏虎,才会令藏锋营坚持暗查。” 关铁石一咬牙,单膝跪地抱拳道:“帅爷,魏虎已经迷失心智,不管您怎么劝说,他都回不了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帅爷速速下定决心,以免一年多前,牙军哗变的惨剧再度上演。” 陶文举趴在地上,戚然道:“卑职残身死不足惜,但卑职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贼子魏虎谋害帅爷!请帅爷下令诛杀魏虎,卑职愿为帅爷马前卒!” 关铁石看他一眼,这家伙口号倒是喊得震天响,只可惜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现在更是拄着双拐,连走路都费劲,还敢大言不惭要当马前卒。 史匡威脸色黯淡,喃喃道:“我视魏虎如养子,你们是在逼我杀自己的儿子....” 关铁石刚要张口,就被陶文举抢先一步说道:“魏虎本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是他不义在先,又如何能怪帅爷不仁在后?魏虎不死,彰义军难以捏合!后赞奉皇命而来,觊觎节帅大权,若彰义军不能上下一心与开封对抗,迟早要被分化拉拢。 帅爷此时再不行动,将来只能被一根绳索绑去开封,任人宰割! 请帅爷速速决断!” 关铁石张张嘴,本想补充几句,可想想却发现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涨红着脸道:“末将也是一样的意思。” 史匡威沉默许久,幽幽叹息道:“陶文举继续与魏虎保持接触,按照他说的做,把他想要的东西全都给他。 关铁石即刻传令,从今日起,牙军不得离开大营,所有将官取消休沐,未得手令擅自调动五十人以上者,斩!” 陶文举和关铁石相视惊喜,帅爷如此安排,是要对魏虎动手了。 关铁石忙道:“可要传讯请少使君回来?” 史匡威摆摆手:“我还未老得提不动刀,不用事事劳烦朱秀。” 顿了顿,史匡威叹口气:“这也算是家事,我是一家之主,应当由我来处置。” 关铁石又轻声道:“折墌城还有魏虎嫡系千余兵马,后赞的飞龙军驻扎在盐仓,这两处地方不可不防。” 史匡威拧紧眉头,仓促之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陶文举眼珠滴溜溜打转,小声道:“少使君离开前,卑职倒是听说,潘美去了折墌城,李重进率领虓虎营去了青石岭野外战训.... 帅爷可以传令潘美,让他盯住折墌城兵马,再快马传令青石岭,让李重进率领虓虎营直奔盐仓,防止飞龙军动乱....” 史匡威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可行,就这么办。” 关铁石提醒道:“帅爷自身安危也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从今日起,由我亲自担任亲卫统领,加强节度府守备。” 史匡威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道:“你们下去安排,让我一个人静静。” 二人听出他话语里浓浓的疲惫,不敢继续搅扰,告辞离开。 轻轻合拢书房门,关铁石见四下里无人,拖拽陶文举朝廊道拐角走。 “关将军这是做何?快快松手?陶某还受伤在身,经不起关将军折腾....哎唷唷~” 可怜的陶文举被关铁石死死拽住,只得一瘸一拐跟上。 走得急了,一根拐杖掉地,关铁石也不理会,阴沉脸色,将陶文举摁在墙上,低喝道:“魏虎欲图作乱,你是不是早有察觉?潘美和李重进的安排,是不是少使君提早交代的?快说!?” 陶文举半张脸紧贴墙,挣脱不开,恼火道:“关将军有疑虑,只管去问少使君,何故找我撒气?” 关铁石松开他,狠狠瞪一眼,捡起拐杖塞给他。 “魏虎铁了心要作乱,我并非替他开脱。只是此事对帅爷打击太大,我担心帅爷的身子吃不消。 如果少使君要对魏虎动手,应该提前跟帅爷商量才是。”关铁石叹气道。 陶文举脸上印出五指掌印,揉搓着脸哼唧道:“魏虎在帅爷心中的分量,关将军应该更清楚。陇山关的事换做旁人,只怕早就被帅爷砍了脑袋。 可放在魏虎身上,只得了一顿不痛不痒的训斥。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不让帅爷看清楚魏虎的险恶用心,如何让帅爷下定决心将其铲除?” 关铁石低声道:“照此说,这次的事,都是少使君在背后指使?” 陶文举嘿嘿笑了笑:“少使君不信任魏虎,但也不会逼迫帅爷杀掉他,只是想让帅爷看清楚他的野心。 少使君这么做,都是为帅爷着想啊! 倘若魏虎没有二心,他又怎会找上我?帅爷也不至于大动肝火.... 关将军,有些事就算猜到了,也要装作不知情,言尽于此,你自己多琢磨琢磨吧....” 陶文举拱拱手,拄着双拐,慢吞吞地沿着廊道走了。 关铁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苦笑着长叹一声。 帅爷原本一心希望少使君和魏虎和睦相处。 只可惜,少使君不会信任魏虎,魏虎也始终不愿屈居人下。 龙争虎斗,终究是要分出高下啊! 可怜老帅夹在中间,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边都疼。 ~~~ 安定县城西北方向的盐仓,自从剿灭薛氏兄弟以后,就改建成屯垦区,由原来薛氏兄弟留在折墌城的兵马负责屯垦。 过去一年多,凡是查清楚与薛氏没有太大关联的人,陆续抽调离开,剩下几百号人,都与薛氏有各种各样沾亲带故的关系,只能留下来继续劳作改造。 后赞担心飞龙军在安定县城受钳制,也不知从哪里知道有盐仓这么个地方,主动提议将飞龙军迁来,作为临时驻地。 史匡威痛快的答应了。 飞龙军和彰义牙军挤在牙城里,营房拥挤不够用,还经常产生各种矛盾,双方泾渭分明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牙军大多是泾州、邠州等河西子弟,少部分关中人,飞龙军大多是开封府下辖州县人士,还有近半河北人,双方不管从语言口音,伙食习惯都存在不小差异。 牙军笑话飞龙军是一群没有见过大阵仗的少爷兵,给他们起诨号草蛇军。 飞龙军也瞧不起牙军,说他们是土匪兵、穷酸兵。 禁军和藩镇军互相鄙视,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经过四十多年的中央军事集权,禁军的装备、兵员素质、战斗力普遍强过藩镇兵,禁军将领的职级地位也要高于藩镇军将。 当兵吃粮就要到禁军去,已经成了民间普遍共识。 只是飞龙军组建时间较短,特别是皇帝交给后赞,让他带来泾州的这两千飞龙军,的确是一群没有真正经历过战火淬炼的新兵伢子。 平时训练起来倒也还像模像样,就是不知上了战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彰义牙军虽然看起来穷酸了些,兵士素质有高有低,但综合战斗力绝对强过飞龙军。 朱秀改革军事,前期投入大把的钱,主要用于改进武器装备,用钢材更好的雁翎刀替换老式的朴刀手刀,提高战马培育出栏数,增加骑兵数量占比。 盔甲、营帐和一些军营用具还未来得及更新换代,所以牙军整体看上去还是显得有些寒碜。 牙军将士自己倒是不在乎,家中分得田地,节度府还专门挑选出一批立功将士,从迁移户里再挑选适龄女子,搞大规模军民集体相亲大会。 相亲大会的效果比分田地还好,牙军汉子们兴奋地嗷嗷叫,争相踊跃报名参加,没选上的只能懊恼地揪头发,红着眼睛期待下一次。 家中分了田地,少使君和老帅还帮弟兄们娶上媳妇,这辈子还有啥不满足的? 当兵到了这份上,那是祖坟冒青烟,遇上天下一等一的好主子了。 大半年来,安定县城里外,多了不少大肚皮的小妇人。 再过几个月,又有成百上千个奶娃娃呱呱坠地。 这是彰义军振兴大业里,最闪亮的一簇光。 盐仓西边一条崎岖难行的山道,有一支人马静悄悄地驶来。 队伍间不见旗号,也不见战鼓号角,辎重粮车,只有军士和战马在安静地行进。 排头处,史向文肩扛浑铁重棍,走在靠山崖的一侧。 朱秀骑驴,李重进骑马并排而行。 李重进借了朱秀的钱,不出意料的在半个月内输精光。 他倒也愿赌服输,跑到虓虎营高强度训练一个多月,硬是用过硬的军事素质赢得虓虎营弟兄一致称赞。 不得不说,李重进虽然是个浑人,但身体素质当真强悍得离谱,黑大王的诨号绝非浪得虚名。 同样的训练量,别人练完累瘫在地,他练完还能活蹦乱跳。 加上本身就有高明武艺,这厮又是个混不吝大咧咧的性子,天生就是混军营的材料,虓虎营将士对他很是信服。 朱秀让他暂时担任虓虎营统领,把这支直属于自己的尖兵力量交给他统率。 李重进浑归浑,绝不会拿军队上的事开玩笑,有这点底线原则在,正事上就不容易犯错误。 更重要的是,朱秀对他有绝对的信任。 /107/107535/29101122.html 第一百七十三章 八月打老虎(三) 朱秀骑着灰毛驴黑蛋,从容地走在李重进身旁。 驴子的个头自然比不过战马,加上朱秀的个子本就比李重进矮一截,两相对比,高矮差距明显。 朱秀骑驴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与黑蛋磨合的相当默契,拍拍驴子脖颈,脚后跟磕一下肚皮,黑蛋就能领悟到朱秀的意图。 所谓得心应手,正是如此。 骑驴骑得太舒服,朱秀暂时还没有生出更换座驾的想法。 有时也会羡慕高头大马,驰骋如风,但仔细想想,除了逃命,其他时候好像对速度没有特别的要求。 真要到了逃命的时候,身边应该也不会只剩下他一人,完全可以与人共乘一骑。 需求不高,自然也就没有锻炼骑术的动力。 不过技多不压身,朱秀准备下次去视察马场时,为自己挑选一匹温驯的小马驹,从小喂养增进感情,时不时训练一下骑术,以防将来哪天用得上。 李重进在虓虎营参加了一个多月的魔鬼训练,先前蹲棋馆、泡棋牌室、搓麻将积攒下的肥膘被挥霍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精壮了一大圈,晒得黝黑发亮,骑在大黑马上犹如一座铁塔,与黑马浑然一体。 “你想弄死那魏虎,直接说就是了,哥哥我亲自出手,为你扫除心腹大患。” 李重进撇撇嘴哼唧一声,知道了通盘计划之后,对朱秀绕这么大圈子,只是为除掉一个无名小卒表示不屑。 朱秀笑道:“谈不上心腹大患,我要除掉此人,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选择。只不过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会跟他反目,是他一直视我如仇寇,欲杀我而后快。 非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李重进嘲笑道:“魏虎是彰义军旧将,出任牙帅,战功无数,若是没有你,人家十有八九会接替史匡威担任节帅。 你抢了人家的前程,人家怨你恨你是应该的。 换做是我,谁敢抢我黑大王的东西,天王老子也好,一刀砍死再说。” 朱秀摇头道:“在我之前,魏虎的确是最有希望接任彰义军节帅的人选。可是帅印给谁不给谁,终究是史节帅说了算,自己伸手来抢,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本没想过掌握彰义军权力,不过既然史节帅选择了我,我就会尽心竭力带好彰义军。 魏虎不甘心想要争权没问题,可他不应该对史节帅下手。 史节帅从未亏欠过他,相反,是他忘恩负义,几次暗中捣鬼,甚至想置史节帅于死地。 他的行为触及底线,影响到彰义军的团结,那么,他就该死!” 李重进斜眼问道:“如果魏虎此刻幡然醒悟,跪在你面前求饶,你会不会饶他性命?” 朱秀仔细想了想,摇头:“不会!” 李重进又追问道:“如果魏虎立下毒誓,远走他乡,从此不再踏入泾州一步,你会不会放过他?” “不会!”朱秀还是摇头。 李重进嘿嘿怪笑数声,悠悠感慨道:“争权夺利的事我看得多了,再怎么心慈手软的人,一旦威胁到他掌握的权力,就会变成一头噬人的恶虎。兄弟,你也不例外。 你杀魏虎,除了他本就该死,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威胁到你在彰义军的地位。 趁此机会斩草除根,免除后患。兄弟,你下手其实也挺黑的。” 朱秀惊讶地看着他:“这些话,当真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昨晚宿营时有人托梦?” 李重进有些生气,瞪眼道:“当然是老子自己琢磨的!我黑大王虽然没啥官职爵位,但在开封,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皇宫大内垂拱殿,西侧八十七步距离,老子还在一根汉白玉石雕刻的栏杆下撒过尿呢!” 朱秀大翻白眼,拱拱手道:“失敬失敬!我还以为你黑大王脑子里除了打麻将,再装不下别物!” 李重进得意洋洋:“我黑大王甭管打仗还是打麻将,都是一把好手!朝堂上那点破事,我见多了。舅舅郭帅、柴荣和你,你们仨都是同样的人。” 朱秀笑道:“哪样人?” 李重进认真琢磨了会,大笑道:“当了婊子,也不忘立牌坊!明明为权力杀人,却要弄出诸多理由,既堵住他人悠悠之口,更要让自己杀得心安理得!” 朱秀一怔,讶然失笑。 李重进粗中有细,大智若愚啊!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直接下令斩杀魏虎,而是弄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最后让史匡威亲自动手?”李重进摇晃脑袋嘟囔道。 朱秀淡笑道:“史节帅视魏虎如半子,如果由我动手,即便理由充分,罪证确凿,事后也难免在史节帅心里留下芥蒂。 魏虎该杀,却不能由我来杀,我不想因为他,破坏了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 李重进疑惑道:“你杀魏虎,史匡威即便不情愿,也无力阻挠。以你今日在彰义军中地位,若是你二人闹出嫌隙,彰义军必定分裂,史匡威是聪明人,怎会为一个魏虎与你闹僵?” 朱秀淡然道:“为一个魏虎,也不值得破坏我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人活于世,还是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将情义抛之脑后,处处以利益得失为先,这样的人或许会活得很好,但也会失掉许多快乐与美好。 我不愿做也做不来这样的人,所以宁肯麻烦些,也要求一份心安理得。” 李重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咧嘴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人!跟你做兄弟,心里安生!” 朱秀嘿嘿笑了笑,脸色一变正色道:“兄弟归兄弟,欠我的钱半文也不能少!截止今日,本息一共一百二十七贯五十八文,什么时候还钱你给个准数!” 李重进瞬间涨红脸,恼羞成怒似地怒瞪他一眼,马鞭一抽朝前跑去。 朱秀在身后喊道:“借据上白纸黑字写下你的名字,还摁了手印掌印,跑到天边也别想逃债!” 李重进听了越发逃远,气急败坏地一顿骂咧,隔得太远朱秀也没听清楚。 朱秀嘿嘿笑着,招呼史向文加快前进速度,朝盐仓进发。 ~~~ 折墌城,除了屯驻魏虎麾下嫡系千余兵马,还有潘美率领一个指挥六百余人的兵力驻守在此。 三日前,牙军两个指挥共计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开入城中,交由潘美统一指挥。 小小的折墌城变得拥挤不堪。 魏虎麾下兵马由庞广胜负责统领。 潘美手中牙军兵力陡增的消息封锁的相当严密,没有丝毫传入安定县城。 这日下午,庞广胜站在折墌城头,望着城下校场内,正在练习步战搏杀的牙军,眉头深深皱起。 他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牙军突然增兵,潘美日日在城内演武,不知道想干什么。 近两千牙兵进驻折墌城的消息,魏将军还不知道,一定要想办法尽快通知他。 庞广胜知道魏虎的心思,一直在劝说他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安安心心为史节帅和少使君效力。 庞广胜既不希望魏虎反叛,也不希望看到魏虎在斗争中丧命。 他有种预感,安定县城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牙军不会突然增兵折墌城,将他们这千余号人死死盯住。 庞广胜攥紧拳头,用力捶打墙垛,魏将军在县城只怕有危险,一定要尽快通知他。 如果事不可违,只能逃。 庞广胜深深看了眼城下督促牙军出操的潘美,身影消失在城上。 是夜,亥时三刻左右,庞广胜和一名心腹部下摸黑来到折墌城西面城头,拴好绳索,将绳子一头抛下城。 庞广胜取出一封密信交给他,叮嘱道:“速速赶回县城,一定要把信亲手交到魏将军手里!” 部下把信塞进怀里,抱拳重重点头。 他用布条裹缠双掌,抓紧绳索,翻越城墙一点点往下滑动,很快便落地。 黑夜里,他辨别清楚官道方向,小心避过城上其他地方的守卫,正准备撒开腿逃。 突然,一支火箭不知从何处射来,夜色下划破一道光,落在他身前。 城上的庞广胜大吃一惊,只见黑漆漆的旷野里,一支支火把相继亮起,战马打响嚏的声音从四面传出。 无数兵士从远处围拢上前,领头之上倒提大刀,甲胄俱全,正是潘美。 与此同时,城内突然响起喊杀声,十几个跟随庞广胜潜入城头,在四处警戒的兵士被活捉,反抗者一律格杀。 这些人都是魏虎的亲兵出身,跟随庞广胜追随魏虎多年,也是如今庞广胜唯一可以信赖的部下。 一队队高举火把的牙兵冲上城头,将庞广胜团团围住。 潘美在城下看着,手一挥,牙兵扑上来,将那名准备前去县城报信的兵士拿下。 “全都带回去,投降免死,反抗者立斩!”潘美厉声下令,率军从西门回城。 庞广胜面若死灰,长叹一声扔下兵器,束手就擒,任由牙兵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一刻钟后,城中牙军大营,潘美高坐帐中,以庞广胜为首的十几个魏虎亲兵被绳索绑缚着,押到帐中跪下。 潘美拿着那封密信,拆开细看。 庞广胜低着头一言不发,其余追随他的兵士脸色各有不同。 阅罢,潘美随手把信扔朝一旁,看向庞广胜冷笑道:“你倒是讲义气,冒死送信,提醒魏虎赶紧逃走。却不知,魏虎可从未将你们这些老部下的性命放在心上。” 庞广胜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不语。 潘美冷哼:“魏虎若是关心你们的生死,就应该在县城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阴谋叛乱,出卖彰义军的核心机密!” 潘美取出一份军令,展示给众人看:“史节帅有令,魏虎阴谋作乱,革除牙帅职位,若有胆敢追随者,一律处死!” 军令上签署史匡威大名,还盖有节帅大印,一众兵士看罢纷纷低下头。 潘美取出另外一封密信,笑道:“我这里也有一封信要送去给魏虎,你们谁愿意效劳?” 十几个兵士朝他看去。 庞广胜瞬间明白什么,惊怒道:“你们想诱杀魏将军?” 庞广胜挣扎着要站起身,潘美目光一寒,朝他身后看押的几名牙兵使眼色。 牙兵得令,凶狠地扑上前将庞广胜死死摁住,有一人抄起棍棒,狠狠朝他膝盖砸下。 一声骨头被硬生生打断的声响发出,庞广胜痛苦惨叫,瘫倒在地,其余兵士看在眼里,满面惊恐。 送信的那名兵士愤怒大骂:“朱秀奸贼,迷惑史节帅,把持军权,陷害魏将军,我们一定要杀了他,助魏将军当上节帅!你个长髯狗贼,不过是朱秀的走狗罢了,等魏将军归来,一定砸碎你全身骨头,为庞指挥报仇!” 潘美嘿嘿冷笑,眼里闪烁凶光,盯着他笑眯眯地道:“你愿不愿意将这封信送到魏虎手中?如果你完成任务,你和你的家眷都能免于一死,还能得到奖赏,继续留在军中效力。” 兵士咬牙,挺起胸膛大喝:“老子就算死,也绝不会替你们引诱魏将军前来送死!” 潘美捋捋髯须,笑道:“好,倒是块硬骨头,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身旁牙兵拔刀狠狠从他后背捅进,直透前胸,鲜血喷溅满地。 潘美摆摆手:“拖下去,下一个。” 尸体被拖走,另外一名兵士被押上前,跪倒在地,低着头浑身发颤。 “你呢?愿不愿意去见魏虎?”潘美随口问道。 兵士牙齿打颤,就是不吭声。 噗嗤一声,同样的一把刀捅穿他的胸膛。 又一具尸体被拖走,潘美叹口气,说道:“任务很简单,你们拿着信,去县城见魏虎,就说是庞广胜让你们去的,其他什么都不要多说。 你们这些人的底子我都清楚,基本上都成了亲,甚至还有了娃儿,家中分得上好田地,有的家中还有老父老母。 你们之前都是彰义军老卒,拼过命流过血,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为了一个叛乱的逆贼,丢掉全家老小的性命,值得吗? 魏虎想杀掉老帅,自己做彰义军之主,还想把彰义军的机密上报朝廷。 你们要知道,给你们分田地,给你们发军饷粮食,让你们一家老小过安稳日子的是史节帅和少使君,不是他魏虎,更不是开封朝廷龙椅上高坐的皇帝。 老帅和少使君不得已才要除掉魏虎,你们都是无辜的,不要跟着他白白送死。 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谁愿意去送信?” 潘美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十几个兵士相互看看,没一会,争先恐后地吼叫起来:“小人愿往!” 潘美咧嘴笑了。 /107/107535/29101123.html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八月打老虎(四) 安定县城,陶文举在外城暂居之处。 这座不起眼的民宅是魏虎去陇山关之前,派遣庞广胜暗中买下的。 除了魏虎,只有庞广胜和寥寥几个心腹亲兵才知道。 陶文举搬出牙城,便住进这座宅子。 魏虎隔几日过来一趟,询问他事情进展。 今日,陶文举外出未归,魏虎来到发现家中无人,便独自坐在堂屋里等候。 天色擦黑时,静悄悄的庭院里传出敲门声,魏虎异常警觉,听出来这并非陶文举的声音,反握一把匕首,贴着门闩低声问道:“谁?” “魏将军,是小人!”一个耳熟的声音响起。 魏虎听出来人是他小腹亲卫之一,忙卸下门闩拉开一条门缝,放来人进门。 “怎么是你?”魏虎拉着他去到院中,“可是折墌城出了事?庞广胜如何了?” 来人作寻常乡农装扮,单膝跪地,抱拳道:“庞指挥和弟兄们一切安好。庞指挥令小人来禀报将军,请将军速速赶到折墌城汇合,他已经在城中筹备好粮草,探明道路,只等将军一到,就率领弟兄们撤往邠州! 这是庞指挥写给将军的密信!” 亲卫双手高捧过头顶,把密信呈上。 魏虎拆开粗略扫过,字迹倒是像庞广胜的,只是太过缭乱,像是仓促之间写成。 魏虎沉声道:“你回去告诉庞广胜,让他稍安勿躁,等我拿到一件重要东西,马上赶去与你们汇合。” 亲卫着急道:“庞指挥令小人转告将军,潘美无意间透露,等朱秀从农垦区回来,就要对折墌城兵马进行整编,如果不抢在朱秀回来之前撤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魏虎摇头道:“东西没到手,我是不会走的,你回去叮嘱庞广胜,让他想办法稳住潘美,一定要保证将折墌城牢牢掌控在手!” 亲卫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魏虎打量他,忽地问道:“弟兄们难道都愿意跟我走?我如今已经被排挤在彰义军权力之外,你们还愿意追随我?” 亲卫心里一咯噔,急忙跪下叩首道:“弟兄们跟随将军多年,将军对我们照顾有加,如今将军受难,弟兄们又怎能舍下将军?早在陇山关时我们就立过誓,愿永远追随将军左右。” 魏虎紧盯他,好一会,才弯腰将他扶起,重重在他肩膀拍了拍:“终有一日,我会带你们回到泾州。” 亲卫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抱拳道:“将军保重,小人这就赶回去。” “路上小心。”魏虎叮嘱一句,送他出门,插好门闩回到堂屋中静坐。 原本他的打算是拿到盐厂证据后,单人独骑离开,用最快的速度逃出泾州,入关中过洛阳,直奔开封。 折墌城的兵马太过显眼,稍有异动极其容易引起县城警觉。 但没了这支人马,他就真正成了光杆将军,手下连个使唤人都没有。 在彰义军十年打拼,到头来却独自出逃,魏虎心里万分不甘。 既然庞广胜派人送来密信,就说明折墌城尚且还在掌控中,麾下人马也还安分,没有异动迹象。 庞广胜行事谨慎,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会派人送信来,让自己赶到折墌城汇合。 魏虎对自己的老部下还是比较信任的。 如果能带上那千余人马,就算去往开封的前路不顺,魏虎也有把握闯一闯别处,大不了就北上去投定难军,或者往西走去投蜀军。 魏虎在堂屋坐了一夜,天快亮时,陶文举才带着随从邱守财匆匆赶回。 “鄙人不负将军重望啊!”陶文举急忙让邱守财将一个厚厚的包袱递给他。 捧着茶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陶文举才道:“我们连夜从盐厂赶回,城门一开第一时间就回来。” 魏虎翻看账簿,用阿拉伯数字记录的部分他自然看不懂,陶文举还贴心的在旁边做出备注。 “除了账簿,还有这些,将军请看!”陶文举殷勤地拿出一摞书信。 “这些是彰义军与毕镇海往来的书信,有些是史匡威写的,有些是朱秀写的,都是铁证啊!有了这些,足以坐实彰义军私自贩盐的罪名!” 魏虎急忙拆开几封来看,大喜过望,当真是史匡威和朱秀与毕镇海的亲笔信。 信中,把这些年镇海营暗中贩卖私盐的经过基本讲明,哪些州县卖了多少,收取盐款多少,又跟哪些当地势力勾结,都可以从中分析出来。 “陶兄请受魏某一拜!”魏虎满面感激,鞠身长揖。 陶文举赶忙扶起,诚惶诚恐:“魏将军折煞鄙人了!魏将军将来飞黄腾达之时,切莫忘记鄙人便好!” 魏虎大笑道:“若我能去到开封,见到皇帝,一定向皇帝举荐陶兄!” 陶文举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鄙人全赖魏将军提携了!” “事不宜迟,鄙人现在就送魏将军出城!鄙人虽然丢了官职,但这张老脸在城门守卫处,还是有点用处的,我带出城的人,他们一定不会盘查。” 魏虎再度抱拳感谢:“有劳陶兄!” 两人坐进马车,邱守财驾车,一路往县城东门驶去。 出城时,守卫拦下盘查,陶文举掀开帘子探出脑袋,笑眯眯地说了几句,守卫果然没有强令车上人下车检查,放行离去。 送出五里外,邱守财解下马车绳套,换上马鞍子,把缰绳交给魏虎。 “魏将军这就骑马离去吧,以这匹驽马的脚程,顶多个把时辰也就能赶到折墌城了。” 魏虎跨上马,“陶兄请回,魏某这就走了!将来重逢之时,再好好报答陶兄恩情!” “将军保重,一路顺风!”陶文举笑眯眯地揖礼。 魏虎猛抽马鞭,纵马疾驰而去。 看着他跑远,陶文举才脸色一变,一口唾沫吐地,骂咧道:“晦气晦气!你这一去下了阴曹地府,鬼才想跟你重逢!” 邱守财满脸疑惑,看着他像看傻子,小声道:“陶老爷,要不咱回去找郎中瞧瞧脑子。小人担心你屁股伤没好,脑袋又给糊涂了。” 陶文举气得跳脚:“蠢货!你脑子才有病哩!” 邱守财讪笑道:“人家魏将军要去开封享受荣华富贵去了,老爷您怎么说他要去下地府?” 陶文举瞥他一眼,冷哼道:“魏虎此去必死无疑,老爷我就是亲手送他上路的刽子手。” 邱守财搔搔头:“小人还是听不懂。” 陶文举嘿嘿道:“听不懂就仔细看,多思考,少说话,跟着你家老爷我,有你长见识的时候!等会我带你去折墌城,亲眼看看你就明白了。” 邱守财高兴道:“那敢情好!小人就喜欢长见识。” 陶文举见他傻乐呵,不由笑道:“你这家伙也真是个傻大胆,啥都不知道,就敢跟着老爷我东跑西跑。” 邱守财憨笑道:“小人是想不明白老爷究竟想干什么,但小人知道老爷是聪明人,聪明人一定不会干蠢事。” 陶文举摩挲下巴,思考着这句不经意之间说出口的话。 “聪明人....是啊,魏虎就是因为不够聪明,不会审时度势,才会落得如今下场....” 陶文举忽地感慨一声,似乎从魏虎身上得到不少经验教训。 “走~” 主仆二人原路返回,花了些钱,雇佣一辆进城卖菜的骡车把他们捎回去。 回到县城东门,远远的,陶文举就看见百余骑军列队在城门前,为首大将顶盔掼甲,正是史匡威。 陶文举急忙跳下骡车,一溜小跑到身前,揖礼道:“拜见帅爷!” 史匡威骑着战马,目光似乎有些迷惘,陶文举见他没有反应,又提高嗓门说话。 史匡威沉默片刻,淡淡道:“魏虎往折墌城去了?” 陶文举忙回话:“是~” 史匡威双眼暗沉几分,声音略显嘶哑:“你把东西交给他时,他可有几分犹豫,难以抉择的样子?” 陶文举想了想,拱手道:“回禀帅爷,魏虎拿到那些东西,欣喜若狂,眼珠子都在冒光,还对卑职说....说有了这些东西,就能坐实帅爷和少使君的罪名,朝廷就有了对彰义军动手的理由....” 史匡威沉默了许久,眼中满是浓浓失望。 他深吸口气,从关铁石手中接过凤嘴霸王刀,提缰绳怒喝一声:“走!” 战马扬踢而起,百余骑兵如洪流般直奔折墌城而去。 陶文举松口气,急忙四处看看:“马车?之前备好的马车呢?快!否则赶不上这场大戏啦!” 呆呆发愣的邱守财反应过来,跑进城驾驶马车出来,接上陶文举,主仆俩又屁颠颠地紧追骑军而去。 ~~~ 魏虎赶到折墌城时已过晌午,今日的折墌城里外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肃杀之气。 站在古老破旧的城门下,魏虎仰头望着字迹斑驳的匾额,心里突然一阵阵发紧。 这座西魏年间修建的屯兵城,历经数百年战火,屹立而不倒。 三百多年前,太宗皇帝正是在此处扫平薛仁杲之乱,一举收复河西失地,将新生大唐王朝的版图推进到河西走廊。 折墌城,可算是见证了隋末乱世时,西秦霸王薛举一家的兴衰。 城门处不见守卫,穿过门洞进到城中,偶尔看见的一队队兵士,也全都是陌生面孔。 他熟悉的庞广胜和麾下老卒,一个都看不见。 穿过城门便是校场,四方围拢高耸城墙,另有城门通往内城。 当魏虎骑马走到校场中央时,四方城门突然关闭,校场中的兵士全都列队齐整,摆出步兵方阵将他四面围住。 四方城头上,牙军兵士站列在墙垛后,用冷漠的目光看向他。 彰义军旗帜飘舞,潘美出现在正面城头。 “魏将军,别来无恙?”潘美笑呵呵地朗声道 魏虎手按佩刀,仰头怒视,厉声道:“潘美!你想作何?庞广胜何在?我麾下弟兄何在?” 潘美挥挥手,锁在囚笼中的庞广胜出现在城头。 庞广胜一身染血囚衣,披散头发,费劲力气支撑起身子,往城下望来,见到魏虎禁不住纵声大哭:“将军!是属下对不起你~~” 魏虎惊怒不已,咣啷一声拔出刀,怒吼:“潘美!我誓杀你!” 潘美轻蔑哼了哼,命人将庞广胜带下去,把那几个魏虎的亲兵带上来,其中之一,就有那名赶到县城报信的人。 看见魏虎,他们一个个羞愧地低下头。 潘美大笑道:“魏虎,你已是穷途末路,快些下马投降,兴许还能落个全尸。 你这帮弟兄可比你聪明多了,他们果断弃暗投明,不光能够保住性命,还能继续留在军中效力。 可你呢,丧家之犬而已!” 魏虎双目喷火,刀子似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喉咙一甜几乎快要吐血。 城头上人影晃动,史匡威带领关铁石、陶文举出现,潘美抱拳行礼,退朝一旁。 史匡威手扶佩刀,朝城下校场望去,冷峻的目光里流露复杂情绪,似愤怒、似痛心、似悔恨、似失望.... 关铁石握紧凤嘴大刀侍立一旁,心里连连叹息,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魏将军,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陶文举笑呵呵地冒出头,朝城下拱手。 痛打落水狗的时刻,他不介意小人得志一回。 看见陶文举,魏虎的脸色一下子涨红,胸膛急剧欺负了几下,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前因后果,他一瞬间就能想明白。 “朱秀!朱秀!出来!给我滚出来!” 魏虎状若疯魔般凄厉怒吼,举刀指天,冲着四面城头咆哮。 陶文举阴恻恻地高声道:“魏将军,不用白费力气了,少使君并不在此,对付你,还用不着少使君亲自出面。” 魏虎刀尖直指他,怒吼:“是朱秀指使你,故意设下圈套,引我上当?” 陶文举怪笑一声道:“哎哟~魏将军又冤枉少使君了,少使君可是一直想跟你和睦相处的,是你自己野心膨胀,不知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坑害帅爷和少使君。 这次也是你主动找上门来,想唆使我投靠朝廷,暴露了自己的阴诡心思。 我陶文举对帅爷和少使君忠心耿耿,又怎会受你蛊惑?” 陶文举义正辞严地将魏虎一番痛斥,眼角余光瞥了瞥面沉如水的史匡威。 陶文举心里明白,决不能将这件事背后有朱秀操弄的痕迹表露出来,否则让史节帅心里产生嫌隙,朱秀第一个饶不了他。 “少使君啊,陶某人为了您也算是处心积虑了,将来可一定不能忘记陶某人的功劳啊....” /107/107535/29101124.html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八月打老虎(五) 校场四方城墙之上,响起隆隆战鼓声。 魏虎被困在校场中央,好像一头穷途末路的老虎,钻进老猎手层层布置的陷阱里。 史匡威抬手,传令兵挥舞令旗,四方鼓声戛然而止。 空旷的校场周围鸦雀无声。 史匡威低沉的声音从城楼传下:“魏虎,放下兵器,投降吧。你跟我十年,我便关你十年,而后放你离开,许你自生自灭。” 魏虎苍凉大笑数声,悲呛道:“帅爷,动手吧!魏虎并非贪生怕死之人,绝不会苟且活命!你想让我辅佐朱秀,对不起,我办不到! 我与朱秀,终究要见生死!我不甘心将彰义军拱手相让,他也不放心我继续活在世上,我二人,终将只能留一个!” 史匡威攥紧佩刀,沉沉的目光望下城头:“我还是彰义军节帅,只要你认罪请降,我保你性命无恙。” 魏虎高举横刀,凄然大笑:“朱秀小贼面慈心狠,他怎会放过我?帅爷,你已经老了,做不得主!试问如今之彰义军,还有几人能听你号令?” 史匡威黑脸愈发阴沉。 陶文举大急,忍不住插嘴道:“帅爷休要听这厮聒噪!魏虎狡诈,想在临死之前挑起帅爷和少使君的矛盾,破坏彰义军内部团结稳定,其心可诛啊!” 陶文举边说边赶紧朝关铁石和潘美使眼色,示意他们想办法让魏虎闭嘴,别让他再胡说八道,动摇人心。 潘美怒道:“史节帅,潘某请战!愿斩魏虎人头献与节帅!” 关铁石也道:“魏虎用心险恶,帅爷不可不防!如今他已是困兽之斗,无需再与他废话,直接下令用弓弩射杀便可!” 史匡威脸色冷厉难看,不发一言。 关铁石还想再劝,史匡威猛地转头,恶狠狠地怒视着他:“老子还没死!轮不到你们发号施令!给老子统统闭嘴!” 关铁石愣了下,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帅爷发这么大火,当即单膝跪地:“帅爷息怒,末将知错!” 潘美和陶文举相视一眼,只得无奈苦笑,不敢再多话。 史匡威夺过凤嘴霸王刀,大踏步走下登城道,大声吩咐:“备马,擂鼓!” 令旗挥舞,四方城头再度敲响战鼓,隆隆的鼓声传遍整座折墌城,所有将士的心脏都跟着剧烈跳动起来。 一道城门打开,史匡威披甲提刀纵马冲出,直奔校场。 陶文举潘美和关铁石三人也紧跟着下城。 史匡威倒提凤嘴大刀,光寒闪闪的钢刀拖在地上,划出一道笔直痕迹。 有牙兵给魏虎送来一杆马槊,魏虎扔下横刀,接过马槊,左右挥舞,还算趁手。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下马跪地请降,羁押十年,然后放你走!”史匡威厉声道。 魏虎大笑:“帅爷!魏虎最后叫你一声帅爷,若能死在你的霸王刀下,倒也值当!可惜,你老了,若与我独斗,你必死无疑!” 史匡威略显花白的眉毛倒竖,两眼迸射厉芒:“猖狂!老子十年前能教你刀法,十年后照样能亲手击毙你!” 一声苍凉咆哮,史匡威猛磕战马肚皮,提拽缰绳,胯下战马顿时如离弦之箭窜出! 倒提拖地的凤嘴霸王刀在划过地面时,激起一连串火星四溅。 “来得好!” 魏虎一声暴喝,跃马挥舞马槊迎战。 马头交错间,史匡威猛地抡转大刀,刀光一闪凌空劈下,魏虎双臂挺直横举马槊。 “咣~”一声金鸣爆音,魏虎双臂微微颤了颤,格挡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刀。 “帅爷威武!~” 陶文举扯着喉咙喝彩,喊破了音。 四方战鼓频率陡然加快,鼓槌在急速敲击鼓皮! 史匡威握紧刀杆,刀刃压着马槊杆用力往下划拉,刀刃之下,划出一串火星,刺耳的金属切割声令人头皮发麻! “虎尾剪!” 关铁石激动地挥舞拳头,这是汇集帅爷毕生刀法精髓的一招,需要极其高超的技巧才能使出。 潘美也是用刀好手,马战行家,一眼便瞧出史匡威这一招的精妙之处,兴奋大喝:“史节帅勇武不减当年!宝刀未老啊!” 魏虎心头一紧,防得住凤嘴大刀的刀刃,却是防不住刀杆尾扫,被狠狠扫中腹部,一声闷哼,身子一晃差点倒栽下马背,死死抓紧马鞍子才稳住身形。 这一招虎尾剪,厉害就厉害在还有后招。 只见史匡威用刀杆狠狠扫中魏虎腹部,紧接着长刀上挑,刀刃下压,以斜刺姿势朝魏虎肋下攻去。 魏虎此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丢弃马槊全力避开,要么硬生生受这一刀。 如果硬抗下,大概率会被锋利的刀刃在肋下剌开一道血口,深浅就看天意了。 魏虎不愿丢弃马槊,咬牙准备硬受这一刀。 眼看刀身就要从魏虎肋下刺入,史匡威手腕翻转,横过刀刃,擦着魏虎前胸划过,硬是卸下七成刀势。 魏虎两鬓渗出汗水,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前,除了感到些许刺痛,再无其他大碍。 史匡威收刀而立,冷冷看着:“再来!” 拔转马头,拉开些距离,双方再度各站校场一边,相互对峙。 魏虎咬牙,狼眸里没有半点感激,反而充满怨毒恼恨。 “驾!”一声厉吼,这次换成魏虎率先出手。 他的骑术精湛,稳住阵脚后发挥出的实力相当不俗。 马槊在他手中化作入海蛟龙,笔直刺出,高速旋转的槊锋带着尖锐杀气,好似能破开挡在前方的一切障碍! 史匡威不敢大意,打起精神应战,化攻势为守势,凭借凤嘴刀左右格挡,竟然有渐渐落于下风的迹象。 “哎呀!帅爷这是怎么了?为何再三留手?” 陶文举不懂武艺,只是见史匡威疲于应付,焦急不堪。 关铁石叹息道:“帅爷终究还是吃了年纪上的亏,加上一年前受的重伤,身子骨不复当年强健了。” 潘美凝重道:“史节帅原本有希望在前三十招将魏虎挑落马下,可惜史节帅顾念旧情,不忍痛下杀手。 史节帅开场一顿猛攻如疾风暴雨,导致现在后继乏力,体力上吃不消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眼睛不眨地紧盯场中局势。 魏虎也明显感觉到史匡威体力不支,浓重的呼吸和涔涔而下的冷汗,表明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与之相反的是,魏虎却越战越勇。 虽然招式不如史匡威娴熟精妙,但胜在年轻勇健,气力持久,五十招过后,他的优势越来越明显。 一阵叮叮哐哐急促的金属交击音后,史匡威浑身汗如雨下,眼前视线甚至有些模糊,双手持握凤嘴大刀,臂膀不停发颤。 魏虎猛攻不停,马槊划过史匡威腰间,锋利的棱锋割破较为薄弱的腹甲侧面,鲜血如柱而出,史匡威手掌一松,凤嘴大刀叮咣掉地,他一手紧紧捂住腰间,脸色煞白。 四面鼓声骤然而息,无数惊讶的目光汇聚在校场中。 魏虎杀得起兴,竟然丝毫不留手,狞笑一声横握马槊,朝史匡威胸膛刺去! 旋转的槊尖带飞几滴血珠,史匡威眼瞳里,倒映出魏虎满面凶狞的杀气,和那夺命的锋锐槊头! “混账!住手!”关铁石和潘美几乎同时暴喝。 关铁石早就张弓搭箭准备就绪,此刻等不及史匡威下令,不敢再迟疑,拉弓如满月,瞄准魏虎眉心,弓弦松开,嗡嗡响动之下,羽箭“咻”地一声射出! 同一时刻,潘美提刀跃马冲出,白脸充斥血怒,长髯飘飘,如关公在世! 关铁石的箭术在彰义军中可称无双,魏虎大骇,急忙收招应对,马槊杆尾凌空将羽箭扫落。 “狼崽子!取你人头一用!” 没等魏虎松口气,耳畔响起一阵暴喝,如天降怒雷,直灌入耳! 魏虎骇然转头,潘美大刀已然横扫而过,刀刃透出的刺骨冰凉,便是他存活于世最后的感觉。 一颗人头飞起,断颈处血喷得有一尺高。 无头尸体连带马槊噗通坠地。 校场四方静谧如夜。 潘美冲着尸体呸了口,刚要骂咧几句,发现史匡威怔怔地望着那颗滚落在地的人头,骂娘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潘美知道魏虎死了,史匡威心绪一定很复杂,也不敢再嘚瑟,以免惹来记恨,悻悻地耷拉脑袋,退回到人堆里。 陶文举本想鼓足气势吆喝几句,见史匡威面容浮现痛苦伤感之色,也不敢再多话。 关铁石硬着头皮上前,低声道:“我送帅爷回去歇息,包扎伤口。” 史匡威仰面叹息,阴沉的天空仿佛映照出他此刻的心情。 “让人把尸首缝合,用上好棺木收敛,运回安定县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葬了吧....” 史匡威嘶哑着嗓音,低沉说道。 关铁石急忙领命,挥手让牙兵牵着帅爷的马离开。 史匡威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进了城门,那瞬间佝偻下的腰杆,让他平添许多暮沉之气。 陶文举从魏虎的尸体上翻找出许多文书,清点完毕一把火烧得干净。 “要我看,连尸体一把火烧干净得了,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给他下葬算是便宜了。” 陶文举骂骂嚷嚷。 潘美道:“史节帅如何安排,就如何做吧,反正人死了,没必要再惹怒帅爷。少使君也交代了,让我们杀掉魏虎后,一切听从史节帅安排。” 陶文举踢了踢魏虎的尸体:“少使君心善,不忍坏了与史节帅之间的情义,否则岂能容这厮嚣张到今天!” 潘美撇撇嘴抱怨:“他倒是聪明,知道杀魏虎史节帅心里一定不好受,干脆连面也不露,让我们来背黑锅。这滑头的臭小子,忒奸诈了!” 陶文举幸灾乐祸道:“潘都头往后可要小心了,魏虎是被你一刀枭首,史节帅看在眼里,说不定会给你小鞋穿。” 潘美冷哼道:“你耍苦肉计诱骗魏虎上当,逼得史节帅与他反目,你的罪过不比我轻,你也该小心!” 陶文举缩缩脖子,苦着脸道:“都是少使君指使我干的!” 潘美捋捋髯须,骂咧道:“不错!都是朱秀指使的,最坏的还是那小子!” ~~~ 盐仓,八百虓虎营将士愣是将两千飞龙军镇住,无人敢妄动一下。 偌大的军营里一片狼藉,虓虎营和飞龙军呈现对峙局面。 从场面看,双方一开始爆发过一场无器械不流血的拳脚之争。 战果毫无意外,虓虎营将飞龙军压着打。 有史向文和李重进两个蛮横到不讲理的怪物在,飞龙军当真有些不堪一击。 史向文扛着浑铁重棍,按照朱秀的吩咐,带领一队虓虎营军士巡逻去了,发现有异动的飞龙军,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暴揍。 原本按照后赞的脾气,绝对不可能挨打不还手,可惜见识过史向文和李重进,率领虓虎营是如何虐待他的飞龙军后,后赞很明智放弃了亮兵器的想法。 一旦爆发大规模战斗,他毫不怀疑飞龙军会被原地包饺子。 朱秀和李重进,拉着后赞在他的大帐里打牌。 后赞来到安定县城,别的没学会,麻将扑克倒是学得挺快。 三人凑一块,刚好可以斗地主。 后赞牌烂,火气更是抑制不住地往上涨,恶狠狠地盯着朱秀道:“你们彰义军内斗,不关我的事,为何要把我关押在此?” 朱秀正琢磨手里的连对,瞥了他一眼,笑道:“军使莫要误会,我们都是同僚,凑一块打打牌联络感情,又没有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说关押可就难听了些。” “就是,顶多算是监视!小王,别动,该我出!” 李重进随口帮腔,甩出一张小王,刚好把后赞的牌压制住。 后赞气得吐血,怒斥:“你究竟会不会打牌?我与你是农户,他才是地主!” 后赞愤怒地指着朱秀。 李重进咧嘴嘿嘿道:“那又如何,我跟他是兄弟,跟你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说罢,李重进打出一张老剋,还不忘挑衅似地朝后赞挤眼睛。 朱秀笑得很开心,打出一张大王,然后直接砸出一把连对,一张小二收尾。 “军使,承让承让!说好了剩一张牌十贯钱,你这里....” 朱秀指指后赞手里一摞牌,又赚了七八十贯钱,加上之前赢的,这一趟盐仓之行可谓丰收。 后赞咬牙,狠狠剜了二人一眼,拂袖而去。 朱秀和李重进对视一眼,得意的笑了。 他二人率领虓虎营突然出现在盐仓,就是为了震慑飞龙军,让后赞不敢轻举妄动。 “诶,你当真不跟我回去?” 李重进懒洋洋地躺在锦榻上,翘着腿问道。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再等等吧,等老史火气消了些再回去....” 李重进撇撇嘴,翻身舒服地躺在榻上,“随你吧,反正我是要回城里,美滋滋地搓半个月麻将再说....” 朱秀叹口气,起身走出军帐,遥望折墌城的方向。 此刻,魏虎应该已经伏法了吧.... 就是不知,老史会不会在心里埋怨他.... /107/107535/29101125.html 第一百七十六章 老史,咱俩聊聊吧 折墌城风波平息的消息传到盐仓,朱秀在一队虓虎营军士的保护下返回农垦区。 李重进率领余下将士,马不停蹄赶回县城,虓虎营回到牙军大营,休假五日,李重进则一头扎进棋牌室,发泄积攒许久的赌瘾。 朱秀不敢回县城,过了几日打发史向文回去探探口风。 一直在农垦区住到八月底,秋收基本结束,朱秀才带上符金盏、史灵雁二位娘子返回县城。 史灵雁对于魏虎的死很伤心,郁郁寡欢了许久,任凭朱秀怎么解释劝说,似乎都无法让她相信魏虎的罪恶。 毕竟她从未见识过魏虎的阴暗面,在她心里,魏虎始终是那个从小照顾她保护她的魏大哥。 史向文脑子浑噩,身为兄长却一直受史灵雁照顾。 魏虎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史向文,在史灵雁的生活中承担起兄长的角色。 朱秀莫得法子,只能带史灵雁回去,交给史匡威开导。 入城时,关铁石、潘美、陶文举、裴缙一大帮节度府属官前来迎接,朱秀简单寒暄几句,打发他们各自回去办公。 听说史匡威已经有大个月没有踏出节度府一步,府里人知道节帅心情不佳,都不敢高声喧哗,生怕惹得帅爷动怒。 朱秀也不敢太过张扬,搅了老史的清静,万一这厮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冲出来非要扒掉自己的袴子打板子怎么办? 堂堂少使君当众光屁股挨板子,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带队伍? 朱秀拉着关铁石和陶文举去到一旁,先打量一眼陶文举,关心道:“伤势如何了?” 陶文举点头哈腰:“托少使君洪福,卑职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就是结痂长茧,屁股有时硌得疼。” “这一次你居功至伟,往后盐厂事务,就全部交由你打理了,好好干!”朱秀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陶文举喜笑颜开,好似一朵盛放的老菊:“卑职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秀又问关铁石道:“帅爷可好?” 关铁石叹口气:“自从折墌城回来,帅爷就闭门不出,要么就是关在屋中自己与自己下棋,要么就是抬着鱼竿到后园垂钓,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谁也不爱见,我去探视,说不上三句话就被打发出来。 也就史大郎能在帅爷身边待的时间长些,爷俩一个挖蚯蚓,一个钓鱼,偶尔能听见帅爷和史大郎说笑....” 朱秀听得仔细,又问道:“帅爷胃口如何?” 关铁石想想道:“还行,就是爱喝酒,每顿都要喝二两,泰和楼上好的西域葡萄酒不喝,非得要喝最辛辣的烧白刀、太白醉,也不喝醉,每次喝完就呼呼大睡。” 朱秀暗自苦笑,借酒助眠,老史这是心结未解啊。 “盐厂事多,陶文举马上赶过去,不可耽误盐运和生产。关大哥赶回府里,向帅爷通通气,告诉他我稍候就去拜见。” 朱秀想想吩咐道。 二人各自领命告退。 潘美两手抱胸,没好气地哼哼:“脏活累活挨骂的活我们都干完了,你小子终于知道露面了?” 朱秀面不改色地道:“砍头本就是你的拿手活,这种关键场面,当然要请你老潘坐镇我才放心!嘿嘿,听说你一刀就砍飞了那厮的人头,厉害厉害!” 潘美忿忿地道:“你少来这一套!你小子在背后耍阴招,让我跟陶文举背黑锅,承受史节帅的怒火,忒不地道!” 朱秀摊摊手:“彰义军都知兵马使的职位归你了,可还满意?” 潘美一喜,乐滋滋地瞪大眼:“当真?” 朱秀撇撇嘴:“去找温仲平和裴缙签发文书,稍候我再把符印交给你。” “得嘞!也不枉我替你遭受了史节帅诸多杀气腾腾的怒眼!嘿嘿~” 潘美大笑,屁颠屁颠地赶着去办理职务交接。 符金盏见朱秀依然眉头紧锁,笑道:“你担心史节帅因魏虎之死迁怒于你?” 朱秀苦笑道:“魏虎毕竟跟随帅爷十年,帅爷视他如子,不论如何,我知道帅爷并不想杀他。 这次若非我让陶文举演一出苦肉计,引诱魏虎上当,只怕他也不会送命,我们之间还能保持明面上的和睦。” 符金盏轻声道:“既然魏虎已生异志,迟早会成为祸患,尽早除掉才是上策,时间拖久了,危害只会越来越深。史节帅并非不知个中厉害,他只是一时伤感,用不了多久就会释然。” 朱秀勉强笑笑:“多谢大娘子开导。” 史灵雁趴在车窗边,望着熙攘街道怔怔出神,朱秀刚要说话,她却娇哼一声狠狠白了一眼,缩回脑袋放下帘子,懒得理会。 朱秀无奈,挥挥手:“回府。” 虓虎营军士护送他们入了牙城,回到节度府中。 朱秀深吸口气,跨过门槛,准备入府,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雁儿!”熟悉的大嗓门带着几分欣喜,史匡威风风火火地冲出大门。 朱秀满脸堆笑,拱拱手刚要迎上前,史匡威却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直接从他身边跑过。 “爹!~”史灵雁瘪着嘴,委委屈屈带着哭腔呜咽一声,好像在农垦区生活的这段时间,受了朱秀天大的委屈。 史匡威心疼地簇拥着宝贝闺女,刀子似的目光恨不得在朱秀身上剜下几块肉。 “史节帅。”符金盏敛衽行礼。 史匡威笑呵呵地道:“雁儿顽皮,没给符娘子添麻烦吧?” 符金盏笑道:“雁儿妹子与我性情相投,我们相处很愉快。” “那就好,那就好,照顾不周,符娘子多多担待些。回到节度府,就跟回到自个儿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史匡威笑容依旧,看不出有何异样之处。 寒暄了几句,史匡威拥着史灵雁往后宅而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朱秀一眼。 符金盏轻声宽慰道:“看样子史节帅还在气头上,万一他骂你几句,别往心里去,过段时间就好了。” 朱秀勉强笑笑:“知道了,大娘子也请回房歇息。” 符金盏点点头,回她居住的跨院休息。 朱秀先回自己的院子坐了会,喝了几口茶,想想还是决定主动去找老史敞开心扉聊聊。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通往后宅的廊道上遇见关铁石,这家伙竟然披甲挎刀,像尊门神似的杵在那。 “你这是....” 关铁石无奈道:“少使君请回吧,帅爷下了严令,不许你去见他。” 朱秀往他身后瞧瞧,小声道:“这会他们在作何?” 关铁石摇摇头:“我也不知,帅爷拉着雁娘子闭门说话,把我赶出来,让我守在这,免得你擅入内宅。” 朱秀苦笑道:“帅爷何时才愿意见我?” 关铁石朝内院瞟了眼,压低声:“明日应该可以,帅爷只让我守到今晚,没说明日继续。” 说着,关铁石还朝他挤眼睛。 朱秀会意,拱拱手:“那我明日一早再来,关大哥辛苦了。” 目送朱秀离去,关铁石叹息一声,默默在心里可怜自己,老帅和小帅闹别扭,他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 唉~还是想想办法调去别处任职吧,去平凉牧场养马也是好的,这节度府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 关铁石默默盘算着,瞟了眼身后,挺直腰杆继续扶刀跨立。 翌日,朱秀起了个大早,算算老史往常起床的时间,再过一会太阳高悬之时去见他,应该差不多了。 朱秀正背着手在庭院里一圈圈走着,思考待会见了老史该说些什么。 “朱秀!”史灵雁清脆的声音响起,很快,便见她跑进院中。 “雁儿?”朱秀一怔,听声音看脸色,史灵雁不再像昨日那般阴郁,心情好像开朗了许多。 “今日符姐姐让我陪她去学堂看看,姐姐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史灵雁朝他挥挥手。 “等一下!”朱秀赶紧拉住她,上下看个遍,“雁儿你没事吧?” 回来不过一晚,史灵雁之前郁结的心情似乎化解了。 朱秀对此感到很神奇。 史灵雁嘟嘟嘴,低着头踢了踢小石子:“爹爹都跟我说清楚了,魏....魏虎的事情怪不得你....” “雁儿....”朱秀感动得都快哭了,没想到她这般善解人意,更没想到老史昨晚会主动开解她。 史灵雁噘嘴瞪着他,佯怒道:“但是这么大事情,你为何不跟我商量?之前魏虎做的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和爹爹? 这件事没完,以后再找你算账!” 小娘子凶巴巴地冲他挥舞小拳头,发辫一甩跑出庭院。 朱秀张嘴愣在原地,苦笑了下,才打起精神往后宅而去。 内宅里无人,清扫屋舍的大婶说,帅爷一早就去后园池塘边钓鱼去了。 朱秀急忙赶去。 池塘边,果然见到史匡威独坐的身影,旁边还放着一副渔具。 史匡威身旁有个布口袋,瞅着有些眼熟。 朱秀一拍脑门,这不是他秘制的酒糟吗? 怎么被老史给找到了,这下他池塘垂钓大师的秘密算是被戳穿了。 史匡威坐着马扎,穿一身宽松的窄袖袍衫,头上裹缠帻巾,脚上趿拉着布鞋,乍一看颇有几分隐士闲人的风范。 朱秀蹑手蹑脚靠近,长揖及地:“下官朱秀,拜见帅爷!” 史匡威一手握鱼竿,眯着眼,浑身不动分毫,仿佛一尊雕塑。 朱秀看看晴朗天空,波光粼粼的水面,打着哈哈道:“秋高气爽,水光潋滟,当真是个垂钓的好天气啊!” 史匡威嘴角扯动了一下,还是不理会他。 朱秀拿起放在一旁的鱼竿,赔着笑脸道:“帅爷独钓岂不无趣,下官愿作陪!” 四处看看,朱秀上前两步,准备从史匡威身边的布口袋里抓些酒糟打窝子。 刚伸出手,老史闪电般出手打开他的爪子,没好气地呵斥一声:“滚蛋!” 朱秀委屈地嘀咕道:“这是我独门秘制饵料....” 史匡威随手一指,冷冷道:“用这个。” 朱秀瞟一眼,是些刚挖的蚯蚓。 莫得法,朱秀只能挂上一截蚯蚓,坐在一旁开始钓鱼。 中间朱秀故意找话,可惜史匡威一直不做理会。 各自安静坐了半个时辰,期间朱秀换了几次饵料,狡猾的鱼儿每次都吃掉小半截蚯蚓,剩下鱼钩上挂的一点却不吃。 史匡威鱼钩垂落的水面,忽然想起扑腾声,一条红灿灿的鲤鱼咬钩,挣扎扭动地拍打水面。 史匡威大笑一声,鱼竿一抖将鱼儿提溜出水面,落入鱼篓。 朱秀羡慕地看着。 史匡威眉飞色舞,瞥了眼朱秀面前空空如也的鱼篓,轻蔑地哼了声。 他又在鱼钩上挂上一块散发酒香气的面疙瘩,远远抛入池塘。 刚坐下没一会,又有一条鱼儿上钩,史匡威忍不住得意地哼出声。 朱秀咬咬牙,死死盯住自己的鱼竿,就不信钓不上一条鱼。 老史之前打的窝子起了效果,鱼儿接二连三上钩,鱼篓都快装不下,只得放回去几条。 忽地,朱秀感觉鱼竿传来震动,飘在水面的细芦梗有往下拽的趋势,大喜过望,抬起鱼竿猛地上提。 一条半个巴掌大小,浑身银光的小鲫鱼飞出水面。 “哈哈哈~”史匡威毫不客气地爆发出嘲笑声。 朱秀恼火地摘下小鱼扔回池塘。 “臭小子,那日钓鱼跟老子耍心眼,着实把老子气的不轻,现在也让你尝尝滋味。” 史匡威终于主动开口跟他说话,大声嘲笑道。 朱秀撇嘴嘀咕:“小心眼。” 史匡威突然佯怒道:“你设计诱杀魏虎,究竟是谁小心眼?那日当着我的面,你二人是如何保证的?为何非要自相残杀?” 朱秀看着他,沉声道:“魏虎的性情,你比我更清楚,只不过你心存侥幸,对他始终抱有希望。如果他知错能改,如何会上当?他要投靠后赞,投靠朝廷,你我人头就是他的进身之阶! 但凡他能对你有一丝怜悯之意,我都会饶他一命,可惜他没有! 所以,他就必须死!” 史匡威双目攀上血丝,声音有些发颤:“即便如此,你自己动手也就罢了,为何让陶文举故布疑阵,逼我出手?” 朱秀微微一笑,喃喃道:“若我直接动手除掉魏虎,事后就算你不怪我,心里也还是会留下一根刺。 而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这根刺存在。 所以,只能让你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朱秀转过头去,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幽声道:“一时心痛,总好过你我之间产生嫌隙,我别无选择,老史,别怪我....” 史匡威深吸口气,长叹一声,扔下鱼竿离开钓台。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低沉道:“魏虎的事,我已经向雁儿解释清楚,她不会怪你....” 朱秀依旧坐在钓台上,一手抬着鱼竿,没有回头,淡淡道:“多谢。你放心,我会好好待雁儿。” 史匡威默然片刻,迈步沿着石子路离开后园。c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徐铉的春天来了 徐铉近来日子过得不错。 他以徐茂才为化名撰写的文章,得到报社重视,基本上每隔两三期,就能见到他的文章登上头版主面,作为当期报纸的核心读物。 作者徐茂才,成为安定县城一位不大不小的名人。 相应的,他的稿费也是水涨船高,加上担任周末兼职编辑赚取的薪酬,足够他和李从嘉在县城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 就算每周在泰和楼吃三四日也绰绰有余。 徐铉在一个月内还清拖欠的房费,还请邸舍跑堂的大小伙计,几位厨房大师傅,一起到泰和楼搓了一顿,还给后灶房的帮杂大婶每人送了五十文钱红包,感谢他们近段时间对李从嘉的照顾。 徐茂才和他的外侄李嘉,一下子从邸舍众人口中的老赖,摇身一变成为最受欢迎的人。 原本打算单独宴请邸舍掌柜,可堂倌头子胡广岳说掌柜实在太忙,无暇分身。 反正自从住进邸舍后,徐铉就没见过掌柜,只知道是一位异常忙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邸舍里的人都知道有掌柜这么个人物,但真正见过的,只有胡广岳和其他几个堂倌,还有后灶房的几位大师傅。 徐铉猜测,这位掌柜说不定也是公门中人,经营邸舍不过是副业,真正的职业应该在官府之内。 在安定县城,盛和邸舍的规模不算小,也从没听说与别人有过纠纷,更无人闹事。 想要做到这些,掌柜必定是一位有相当能量的人。 徐铉暗暗琢磨,如果能结识这位掌柜,一来可以向他打听有关四有先生的下落,二来可以找门路,看看有无可能救徐彪等人脱困。 还有一事令徐铉感到困惑,邸舍众人对于能够去泰和楼吃席,好像并不太感兴趣。 泰和楼的许多新式菜肴,连徐铉和李从嘉也是第一次见,可上次吃席时,胡广岳竟然看一眼菜式就能说出名目来,看样子不像第一次吃。 徐铉没跑过堂,不知道做堂倌能挣多少月钱,从盛和邸舍的生意情况看,胡广岳应该能挣不少,但也不会奢侈到去泰和楼吃席的地步。 还有后灶房的总厨,对泰和楼的菜式经常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 原本徐铉认为老师傅是因为同行冤家的缘故,又或是羡慕泰和楼厨子的高薪。 后来老师傅有一日来了兴致,做了一道水晶肘子,李从嘉偷偷夹带了些带给他尝尝,味道比之泰和楼竟然分毫不差,像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 水晶肘子也是泰和楼的名菜,深得李从嘉欢心。 一个邸舍灶房厨子,竟然能做出泰和楼名菜,徐铉和李从嘉感到非常震惊。 难怪老师傅提及泰和楼时口气颇大。 徐铉和李从嘉不知道的是,这位老师傅和泰和楼的大厨,还真是师出同门。 他们都是经过朱秀亲自培训,严格考核后才得以出师的。 老师傅原本在泰和楼做大厨,后来因为脾气硬臭了些,经常与客人发生争吵,便调离岗位。 刚好盛和邸舍开业,缺少灶房总厨,便让他出任。 邸舍灶房对菜式要求不高,也很少有客人挑刺,老师傅干得轻松愉快。 整个邸舍,真正知道朱秀身份的,也只有老师傅和胡广岳。 所以严格意义上,徐铉和李从嘉在邸舍饭堂吃饭,跟在泰和楼吃饭,没有本质区别。 今日,徐铉又领了一笔丰厚稿费,特地到广和商铺买了些糖果点心,留给李从嘉一些,剩下的他带着去找胡广岳。 胡广岳正在一楼大堂,召集几个伙计开会,汇总半月以来,从各地商旅身上搜集来的情报,整理以后准备上报。 这几个伙计和胡广岳一样,都是藏锋营发展的情报人员,算是邸舍的核心成员,在彰义军都是挂了名的,算是有编制的堂倌。 “胡老弟!”徐铉拎着礼盒热情地喊了声,进到大堂里。 胡广岳没想到徐铉这个时候会来找他,急忙使眼色,让手下人把文书材料统统收走。 “你们这是在....”徐铉见几个伙计抱着一摞书册纸页快步离开,有些疑惑。 胡广岳干笑道:“闲着没事,弟兄们找点乐子,看看画册什么的....” 胡广岳挤眼睛,笑得很是猥琐。 “...噢....噢噢!”徐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胡广岳口中的画册是什么意思。 徐铉尴尬地有些脸红,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 大白天的凑一块看春宫图,还真是俗不可耐啊.... 胡广岳倒是脸色如常,招呼徐铉坐下,给他倒茶:“徐先生今日怎么没去报社?” 徐铉把礼盒放下,强作镇定道:“去过了,刚回来,领了稿费,顺道买些糕点,这一盒专程送给胡老弟的,还请收下!” “徐先生又有大作要登上头版了!恭喜啊!” 胡广岳瞟了眼礼盒,“广和商铺的?价钱可不便宜!太贵重了,我可不敢要,请徐先生收回!” “胡老弟万勿推辞!”徐铉把礼盒塞他手里。 “徐某与外侄住在邸舍,一直承蒙胡老弟关照,一点心意,算不得什么,就当作感谢胡老弟两月以来的照顾。” 胡广岳笑道:“徐先生太过客气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徐铉见胡广岳收下礼物,暗自松口气,笑容也愈发亲切了。 “胡老弟在邸舍干了许久了吧?”徐铉道。 胡广岳点点头:“从邸舍开办至今,我一直在此。” 徐铉笑道:“掌柜久不见人,一直将邸舍交由胡老弟操持,想来掌柜对胡老弟一定信任有加。” 胡广岳道:“掌柜家大业大,并不时常过来,他看我做事还算认真细致,便放心交给我打理。” 徐铉问道:“冒昧问一句,掌柜可是有官职在身?” 胡广岳看着他笑了,“徐先生今日是找我来打听掌柜底细的吧?” 徐铉不好意思地笑笑,拱手道:“胡老弟见谅,徐某并无冒犯之意。” “无妨,徐先生有事不妨直说。” 徐铉看看大堂外,低声道:“胡老弟知道我们是从南边来的,当初入境时,还有几位族人,因为不懂事,犯了彰义军的规矩,如今被关押在改造场,想请掌柜帮帮忙,托关系找门路,看看能不能救族人脱困。” “原来如此。”胡广岳点点头,皱眉沉吟不语。 “不瞒徐先生,我家掌柜虽然不是公门中人,但在县衙甚至节度府都颇有关系。只不过掌柜为人低调,甚少公开露面,想找他办事确实难啊~” 徐铉有些失望,急忙道:“可否请胡老弟代为引荐?徐某亲自求他?” 胡广岳苦笑道:“实在对不住,掌柜平日里不喜欢被人打扰,我虽然知道他的住所,但也不敢贸然登门,只能等他何时有空来邸舍时,转达徐先生的意思。” 徐铉叹口气,“也罢,劳烦胡老弟了。” 胡广岳见徐铉眉头紧锁,忍不住提醒道:“徐先生,改造场隶属于节度府直接管辖,连县府也无权过问,想从里面救人,难度不小。 徐先生和侄儿好不容易脱困,还是不要轻易涉险,万一被当作南国奸细,弄不好可是会有性命之忧啊~” 徐铉苦笑:“多谢胡老弟告诫,只是族人随我北上,如今我们脱困,他们却深陷樊笼,叫我如何能心安?” 胡广岳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再说下去,涉及到保密条例,他也不敢多言。 徐铉突然想到一人,忙问道:“褚珣褚少郎已有近一月不曾露面,不知去了哪里?掌柜是他二大爷,可否请褚少郎代为说情,让我见见掌柜?” 胡广岳目光古怪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会,才说道:“褚少郎进了泾州学堂,想是学业繁忙,无暇外出....等下次褚少郎来时,我提前通知徐先生。” “有劳!”徐铉感激地揖礼。 又闲聊了几句,徐铉告辞上楼去,胡广岳看着他离开,快步走到后院,招来一名伙计,附耳低语几句。 ~~~ 过了几日,没等来褚珣,更是没见到那位神秘的掌柜,徐铉却等来另外一个消息。 周末休沐日时,徐铉如往常一样,去报社帮忙校对刊物,回来时拿着一份招聘告示。 距离县城四十余里的农垦区,要公开选聘一位镇长。 镇长一职徐铉从未听说过,仔细看过告示介绍,才知道是一名介于县府与乡村之间的官员。 农垦区要设立镇署衙门,介于县府与乡里之间的一级行政官衙,统管乡村。 由县府选任的镇长,和当地选出的耆老乡贤共治地方。 主要行政权力归于镇长,耆老和乡贤只有参议之权,也能直接越过镇长上报县府。 这样的行政划分令徐铉耳目一新,回到邸舍房间,迫不及待的认真研究起来。 自古皇权不下县,县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伦理,伦理靠乡绅。 开唐以来,乡里制度将地方宗法社会与官府行政有限度的结合到一块,有效加强基层行政管理。 不过宗法制在地方仍然有庞大权力,有时甚至威胁县级官府。 特别是有世家豪族所在的州县,皇权还比不上世家说话管用。 唐末乱世,天下烽烟四起,战火连绵,碾碎的不光是李唐皇朝二百多年的辉煌,还有自魏晋以来延续的世家门阀。 地方宗法制极大削弱,的确是加强基层行政管理的最好时机。 泾州当地没有望族,节度府的权威如日中天,设立镇署公衙,让官府行政直接触及基层百姓,似乎是水到渠成之事。 “妙!妙!妙啊!” 徐铉看完招聘告示,连声称赞。 节度府的当权者抓住时机,设立行政改革试点,把官府决策贯彻到基层,可谓是极其高妙的一步棋。 徐铉出身吴郡望族,江南之地受宗法制的影响更深,他更加明白宗族权力在地方有多大威能。 想要把基层权力抓到手中,江南朝廷做不到,开封朝廷也做不到,偏远的泾州倒是有可能成功。 只是这镇长一职,为何要大张旗鼓的从民间选任,徐铉有些想不通。 不过告示上还写明了一系列报考人员的限制条件,密密麻麻一大堆,徐铉赶紧逐条仔细看。 看完,徐铉茫然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低头仔细看。 再看一遍,徐铉终于确定,他好像符合报考条件! “先生我回来了。”房屋门推开,李从嘉走进。 在后灶房帮厨两月,李从嘉的身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拉宽,加厚,走起路来,甚至有一摇一晃的感觉,嘴唇中间露出两颗兔牙,更像一只白白胖胖人畜无害的肥兔子。 “小郡王快来看!”徐铉忙招呼李从嘉坐到身边,指着招聘告示,把上面的内容讲解一遍。 李从嘉看罢,惊讶的睁大眼睛:“这么多限制条件,先生好像全都符合呀!” “第一,必须精通文墨,在泾州生活小报头版发表过三篇以上署名文章.... 第二,必须会说江南官话....额....在泾州做官,为何要会说江南官话?” 李从嘉肉乎乎的脸上满是不解。 徐铉摇头苦笑:“徐某也不知。” “第三,身高必须在五尺四到五尺六之间....先生有多高?” 徐铉想想:“五尺五左右。” 李从嘉又愣了下,接着往下看:“第四,要五官端正,相貌儒雅平和,有名士风范....” 徐铉忍不住起身踱了几步,展展袖袍:“如何?” 李从嘉笑道:“先生本就是江南名士,气质高雅,完全符合。” 徐铉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往下。 “第五,要擅长文墨,会抚琴弄箫,考试现场要进行丹青笔墨、诗词歌赋方面的考察....” 李从嘉嘟囔道:“这般选官,也太过荒唐了些,怎会要求如此苛刻,但先生却恰好全都符合条件。” 徐铉把招聘告示放到一旁,说道:“徐某有个想法,想跟小郡王商量。” “先生请说。” “我去应选,如果能侥幸成为镇长,说不定能有机会接触节度府内部实权人物,一来方便打听四有先生的下落,二来可以发展人脉,找机会救出徐彪等人。小郡王意下如何?” 李从嘉认真思考了会,说道:“先生想的周全,全由先生做主就好。” 徐铉拱拱手笑道:“多谢小郡王支持。” 徐铉心里生出些激动,如果能成为镇长,真正参与到泾州火热的建设大潮中,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场难得的历练。 /107/107535/29101127.html 第一百七十八章 徐铉的考公之路(上) 到了招聘告示上规定的日子,徐铉起个大早,特意吩咐邸舍伙计送来热水,沐浴净身后穿戴好簇新的圆领袍,连帻巾也特地换了一块丝绸制的。 对着镜子整理仪容,打理好半天,确认外表没有丝毫瑕疵,才宽心的收拾好一份个人资料详情说明,美其名曰:简历 得知徐铉要去应聘镇长,胡广岳特地为他安排马车,指派一名伙计作为专职车把式,负责近段时间接送徐先生出行。 盛和邸舍最受欢迎的人,徐先生要去参加镇长选聘,在邸舍内部造成不小轰动。 一早,徐铉出门时,胡广岳和一众伙计,李从嘉和后灶房的总厨大师傅,其他厨子和帮杂的大婶们,拢共二三十人,闹哄哄地跑出邸舍大门欢送。 “徐先生一定要为咱们邸舍争光!” “徐先生必定马到成功!” “徐先生是大才子,文章写得好,一定能当上镇长!” 伙计和大婶们七嘴八舌的起哄,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大半条街的人都被惊动,家家户户都有人探出脑袋看热闹。 徐铉脸颊微红,有些难为情,没想到闹出这么大动静。 “多谢诸位!徐某一定努力,争取不负众望!”徐铉一连三次鞠躬揖礼,又惹来众人的一阵欢腾鼓掌。 穿后厨宽大麻褂,戴圆白帽的李从嘉肉乎乎的脸蛋堆笑,拱手道:“预祝先生一路过关斩将,蟾宫折桂!” 徐铉还礼,低声道:“有小郡王吉言相助,徐某心里踏实多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诸位请回,徐某去也!” 徐铉再次朝众人鞠礼,登上马车,赶车的伙计一声吆喝,车轱辘吱吱转悠起来,马车往县府驶去。 坐在车厢里,徐铉原本平和的心态,竟然生出丝丝紧张不安。 邸舍众人太过热情,让他平添许多压力。 好像他这一去,承载的是整个盛和邸舍的荣耀。 徐铉看看汗水浸湿的掌心,摇头苦笑。 这份忐忑不安的感觉,竟然比他十多年前,第一次去领告身文书时还要紧张。 “想来即便有诸多限制条件,但报考者一定是应者如云,考察现场只怕会有一番龙争虎斗....” 徐铉暗暗思量。 这次选聘镇长可不是考科举,考中者能直接获得官职,受到节度府重用,可谓一步登天。 从一介白身获得官身,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异于一次点燃祖坟青烟的机会。 但凡基本符合条件者,一定会挤破头参加考试。 徐铉深吸口气,努力让波澜渐起的心平稳下来。 想他也是在江南与韩熙载并称“韩徐”的名士,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什么惊才艳艳的绝世天才没有遇见过。 小小泾州一次别开生面的选聘考试,又岂会难倒他? 徐铉在心里自嘲一笑。 不过刚刚生出这种傲然心态,天性质直的他立马就告诫自己要谦虚、谨慎、低调。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他徐铉不过小有才名,又怎敢睥睨天下群豪? 徐铉收敛心神,肃穆端正,在心里默诵钱塘灵隐寺住持法师传下的静心咒,保持内心的淡然与宁和。 安定县衙前,已经聚集了三四十人。 大多是些身穿长衫的文士,也有一些穿绸织锦的商贾,其中也不乏一些佩刀挂剑的武人。 徐铉下了马车一看,心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想要成功中举,首先就是要在这些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 徐铉深吸口气,心里生出昂扬的斗志,辞别赶车伙计后,昂首阔步地走过去。 诸多报考者三五成群凑一块私议纷纷,徐铉不认识人,也无人认识他,如一棵挺拔的孤松,屹立其间。 巳时初,九点左右,县衙大门准时开启,一队皂衣差役挎刀而出,分立大门两侧。 一名青袍掾吏站在台阶上,大声道:“所有报考者进入县衙前厅等候,一刻钟后关闭大门,迟到者不许再入场。” 众人排成三路纵队,有序进场。 有掾吏带着他们进入前厅,随意就坐,还有茶点供应。 几名掾吏开始收取报考者简历,一旦上交简历,就代表自愿参加选聘。 “简历收取后,诸位还请在此稍候,待会就有专人按照限制条件,逐一比对,但凡有任何不符合规定者,视为落选,县府会给予落选者,每人二十文钱路费,礼送诸位离开!” 青袍掾吏清清嗓将选聘规矩再次强调。 徐铉上交简历,找一处位置坐下,看看四周,发觉报考者各有不同。 五六十须发皆白的长者有之,二十出头精神抖擞的青年有之。 有些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做正经营生的家伙,穿一身文士袍衫,腰间配玉,给人一种沐猴而冠的笑话感。 也有的说笑间荤俗不羁,言语粗俗,像是跑江湖的,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气质。 徐铉暗自苦笑,公开面向民间选聘官吏的做法虽然别具一格,颇有不问出身唯才是举的豪气,但报考者素质参差不齐,优劣难辨,忠奸难分,鱼龙混杂,甄选难度极大。 招聘告示上注名的限制条件,又太过宽泛杂乱,显得随意性极大,导致不少人存心来浑水摸鱼。 徐铉暗自苦笑,摒弃心中杂念,闭目养神。 众人落座,三五成群闲聊起来,喝茶吃点心,气氛倒也轻松自在。 不像是竞争激烈的选聘考察,倒像是开茶话会。 一刻钟刚过,县衙大门按时关闭,几个气喘吁吁赶来的报考者被挡在门外,急得大声呼喊,甚至抱头痛哭,跪倒在地,央求开恩放他们进来。 坐在前厅里的人伸长脖子张望,只见县衙掾吏丝毫不讲情面,命差役将迟到者赶走。 有人情急之下想要硬闯,被差役一顿痛打,抬手抬脚扔到大街上。 县衙大门“嘭”一声闭拢,迟到者愣是一个都不得入内。 有人在大门外失声痛哭,捶胸顿足万般悔恨。 前厅众人心中不由凛然,身子端坐了几分。 见识到森严的规矩,众人心里多了不少敬畏。 青袍掾吏突然高声宣布:“农垦区镇长选聘考察正式开始!” 众人大惊,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考察就开始了? 一队皂衣差役和十几名低级小吏鱼贯进入前厅,青袍掾吏朗声道:“本次选聘考察,一共收到报考者简历四十三份,实到四十三人!下面便按照规定条件,逐一排查报考者是否符合条件。 凡是不符合条件者,一律当场宣布落选,发放路费礼送离开,不得逗留! 筛选工作正式开始,报考者听从安排,不得高声喧哗,不得肆意走动,若有如厕需求者,可以上报说明....” 青袍掾吏手一挥,十几名低级小吏拿着软尺开始逐一测量现场报考者身高,皂衣差役负责维持现场秩序。 “丁有富,身高五尺一,落选!” “严喜,身高五尺八,落选!” ..... 在众人还有些发懵的状态下,就听到十几个因为身高不符合限定条件的报考者被宣布落选。 有掾吏捧着托盘送上,每人发放一个红布小荷包,里面装有二十文钱,然后就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礼送出门。 “冤枉!冤枉啊!” 有幸作为第一个被宣布落选的丁有富,拿着路费红包,跨出厅门前突然折返回来,大吵大闹地叫嚷起来,情绪显得异常激动: “俺不要路费!俺要做官!俺个头有五尺四寸三厘六毫!俺不服!俺要重新量!” 青袍掾吏皱起眉头,朝皂衣差役使眼色,两名差役扑上前将丁有富摁住。 “闹事者给予一次警告,若有再犯,收缴路费,以搅乱县衙为罪名关押十日!”青袍掾吏严厉地呵斥。 丁有富被吓住,哭丧着脸,跪倒求情:“求大老爷再给小人一次机会。” 青袍掾吏摇头道:“县衙规定如此,某岂能擅作主张?带下去!” 丁有富被差役架住胳膊送出县衙去。 之后因为身高不符合规定的落选者,心中纵然不忿,也不敢闹事,领了路费离开县衙。 第一轮筛选过后,报考者只剩三十余人,前厅明显空荡了一部分,气氛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徐铉的身高完美契合,顺利过关。 第二轮筛选,是考察报考者是否会说江南官话,也就是江宁方言。 徐铉作为吴郡人,又在江宁和扬州生活多年,说一口正宗地道的江南官话自然轻松无比。 这一轮考察,又筛去十几人。 有操着蹩脚江淮口音的人,妄图蒙混过关,徐铉在一旁听得忍俊不禁。 本以为泾州县衙的官吏,难以区别江淮和江南的口音差别,没想到青袍掾吏皱眉仔细倾听,不出三句话就判断出真伪,当即冷着脸挥手让差役送走。 那青袍掾吏甚至还能用一口较为流利的江南官话与人交谈,徐铉觉得很惊奇,没想到遥远的泾州,还真有江南人士在官府里做事。 接下来便是考察报考者在泾州生活小报上发表署名文章的数量。 这一次直接筛掉二十余人,连同徐铉在内,只剩最后五人有资格留下。 有几个自恃勇力的汉子,不服气的叫嚷起来,拿着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署名文章,嚷嚷着要去见县令,讨一个公道。 一次警告过后还是不听,青袍掾吏果断下令收缴路费,捉拿下狱。 几个汉子不肯走,也不愿归还路费,在敞院里与差役动起手来,被悉数拿下。 如此一来,他们的罪过可就大了,只怕要被押往改造场挖一个月石头。 空荡荡的前厅只剩下五人,青袍掾吏拱手笑道:“恭喜诸位入围最后一轮遴选。” 徐铉和其余四位相互看看,勉强笑着揖礼。 青袍掾吏仔细端详五人身材相貌,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好了,这位徐茂才徐先生,成功脱颖而出,可以进到官衙之内,拜见县令,由县尊亲自面试。” 徐铉一愣,其余四人更是大吃一惊。 这最后一轮遴选怎么就莫名其妙的结束了? 青袍掾吏不紧不慢地道:“诸位莫怪,这最后一轮便是比较诸位的容貌身姿风采,胜出者便是这位徐茂才先生。” 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打量一眼徐铉,不服气地道:“我等四人怎么就比不上他?” 青袍掾吏笑道:“诸位还请相互检视,论相貌儒雅平和,五官端正,气质超然,有名士风范,诸位可及得上徐先生?” 徐铉惭愧地脸色通红,连连作揖,低着头深感难为情。 他知道自己长相俊朗,名气又大,在江宁城各大勾栏瓦肆间行走,时常有胆大的娘子跑上前挑逗,甚至公然拉拉扯扯,想把他拽紧红楼之内,来一场坦诚相对的深入交流。 可选聘官吏,在他理解中,可是比科举还要正式严谨的考察,竟然将容貌放在台面上比对,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徐铉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被扒光了衣衫,展示出来供人鉴赏,然后评头论足一番.... 四人相互看看,再看看徐铉,皆是愤愤不平起来。 “爹娘就生了我这般相貌,如之奈何?” “唉~没想到会输在相貌上,可恨!可恨呐!” “所以说,找娘子一定要找漂亮的,否则将来儿孙准吃大亏!” 四人唉声叹气,懊悔无比,好不容易坚挺到最后一轮,竟然因为相貌差了些落选。 青袍掾吏拍拍掌,有小吏端上礼赠:“最后落选者,每人五十文钱路费,诸位,辛苦了!” 听到有五十文钱拿,四人脸色好看不少,当即也不好得再说什么,收了钱拱拱手告辞而去。 前厅只剩下徐铉一人。 “徐先生,请!”青袍掾吏笑眯眯地伸手邀请。 徐铉还有些发懵,直到说第二遍才反应过来。 “敢问,我接下来应该如何做?”徐铉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就这样淘汰了四十二人,脱颖而出? 青袍掾吏笑道:“徐先生排除艰难险阻,历经千辛万苦,从激烈的竞争中取得优胜,这最后一关,自然是去拜见县尊! 只要通过县尊的面试,徐先生就能成功成为农垦区镇长候选人,唯一的!” 青袍掾吏伸出一根手指,表示强调。 徐铉愣了好一会,谨慎地问道:“县尊亲自到场,想必这场面试难度不小?” 青袍掾吏严肃地道:“那是自然!农垦区事关泾州发展大业,受到节度府高度重视,镇长职位又是新设,想要成功上任,当然要经历重重考验!徐先生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铉深吸口气,拱手道:“多谢相告!请!” /107/107535/29101128.html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徐铉的考公之路(下) 徐铉走在通往县衙官房的廊道上,觉得这短短距离分外漫长。 四十三名报考者,经过几轮筛选过后,只剩下他一人。 看似严苛的选拔条件,处处透露荒唐,却又恰好将他囊括在内。 让他成为四十三分之一的幸运儿。 徐铉心里默默想着,或许这最后,由县令亲自主持的面试,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县令亲自闻讯,想必难度颇大,除了招聘告示上标明的丹青笔墨、诗词歌赋,说不定还会临时问一些刁钻古怪的难题。 徐铉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能有半点松懈。 不要以为之前自己极其侥幸的通过了层层筛选,就已经是万事大吉,一定能成功选聘成为镇长。 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前方等着他。 徐铉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挺胸昂首,像一位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做好了接受任何挑战的准备。 带路的青袍掾吏侧目看来,觉得这位徐茂才十分有意思。 换做别人,侥幸通过严苛到无理地步的筛选,只怕激动得焚香叩拜,欣喜癫狂。 而这徐茂才,却处处小心谨慎,始终以怀疑且审慎的态度环视一切。 从四十三人中脱颖而出,也没有让他兴奋的失去理智。 看他的样子,就算县尊准备好一系列刁难手段,只怕也能从容应对。 处变不惊,安之若素,有将相之风啊! 青袍掾吏暗暗欣赏,有些明白为什么幸运儿会是他了。 “敢问尊驾,县尊要考核的,可是招聘告示上注名的其他条件,譬如丹青笔墨、琴棋书画?” 徐铉侧身拱手询问道。 青袍掾吏笑道:“徐先生拜见过县令后自然知晓。” 青袍掾吏不再说话,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徐铉也不好得多问,只能跟紧。 来到官房,宽大的桌案后端坐一位身穿浅青色官袍,头戴乌纱的三十多岁男子,正是安定县令温仲平。 “启禀县尊,这位便是四十三位报考者最后的优胜之人,吴郡徐茂才。” 青袍掾吏带着徐铉上前拜见。 徐铉看了眼,见这位县令甚是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倒也没失礼数,恭恭敬敬揖礼:“吴郡学子徐茂才,拜见明府!” 温仲平细细端详,发觉这徐茂才果然一表人才,当真是一位清隽飘逸,有名士风范之人。 温仲平暗暗点头,笑道:“徐先生请坐。” 又挥手示意青袍掾吏退下。 徐铉道谢,在一旁落座,稍微侧身面对温仲平,低头垂目,礼节上挑不出丝毫毛病。 温仲平笑道:“徐先生是吴郡人士?” “正是!” “为何千里迢迢到泾州来?” 徐铉早已备好说辞,不慌不忙应对道:“启禀明府,在下一直想走访北国风俗,正好有族人北上行商,便随同前来,又见泾州物阜民丰,便起了久居之心。” 温仲平笑道:“你在本县以何为生计?” 徐铉道:“惭愧惭愧,在下随身携带钱财花费殆尽,只得典當了些物件,换些散碎钱勉为支撑。后来偶然间在泾州生活小报发表署名文章,赚得些稿费,又承蒙报社收留,让我在周末休沐之时,帮忙校对刊物,赚钱贴补,倒也能满足日常吃穿用度,一直过到今日。” 温仲平轻笑起来:“很好,你倒没有随口胡说蒙骗本官。” “明府之意....”徐铉有些疑惑,不明白温仲平话语里的意思。 温仲平微微一笑:“本官除了是安定县令,还兼任报社总编。你的每一篇文章,本官都拜读过,每一篇登上头版的文章,都要经过本官的审理。” 徐铉大惊,连忙起身拱手:“原来如此!是在下失礼了,竟然不知明府还兼任总编!在下去过报社多次,倒从未听说过此事。” 温仲平淡笑道:“你并非报社正式职员,这些内部消息不方便向你透露。” 徐铉点点头表示理解。 温仲平又笑道:“你为何想来选聘镇长?” 这一次徐铉没有着急回答,而是沉吟片刻,脑中急思。 他不太敢确定,这位县尊是否知道他们曾经进过改造场,是否知道他的族人至今还关在里面。 犹豫稍许,徐铉还是决定以诚相待,以免将来惹出更大麻烦。 徐铉拱手道:“不敢欺瞒明府,在下有几位族人,因初来泾州,不懂规矩,犯了小过,至今还被关押在改造场劳动。在下研究过节度府颁布的法令,按照法令规定,在下的族人应该早就可以释放才对,可至今不见动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在下想当上镇长以后,找机会探查探查。 另外,在下对泾州的发展和改革相当感兴趣,非常想跻身于这场建设大潮当中,为泾州的发展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在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请明府决断!” 至于寻访四有先生下落之事,徐铉觉得无足轻重,没有透露出来。 温仲平捋须轻笑:“很好!很好!的确是一位坦荡君子!我泾州用人唯才是举,不怕有些许私心,就怕无本事者尸位素餐!” 徐铉暗自松口气,长揖道:“多谢明府宽容。” 这泾州上下的确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度,令人敬佩。 温仲平笑道:“其实,你的情况本官基本了解,你说的这些,也基本符合实情。你的族人至今还被关押在改造场,原因很简单,他们一伙人,不服从管教,曾经试图抢夺看守兵器,逃出改造场,打斗中伤了几个看守,必须要予以惩戒,延长服役期限。” 徐铉惊讶不已,但转念想想,徐彪几人都是草莽气息浓重的江湖人士,根本受不了改造场的森严规矩,闹事逃狱一定少不了。 难怪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打听到他们出狱的消息。 徐铉苦笑,也怪他大意了,没有想到这一层。 温仲平道:“你也无需担心,万幸的是没有闹出人命,否则....” 顿了顿,温仲平声音严厉:“他们一伙人,只怕一辈子也走不了。” 徐铉连忙长揖及地:“多谢明府宽宏。” 温仲平摇头道:“改造场直属节度府,本官无权管辖,一切都是遵照规矩办事,你也无需谢我。” 徐铉又道:“在下想写信送进改造场,交给那几位族人,叮嘱他们安心接受改造,不可再闹事,可否请明府帮忙转送信件?” 温仲平想想:“可以。” 徐铉感激,再度拜谢。 “你对农垦区有何了解?”温仲平喝口茶问道。 徐铉稍作思考,说道:“农垦区是泾州的粮食主产区,拥有泾州境内最密集的水渠网路,水田占比高达七成。农垦区下辖十七个村,逾八百五十户人家,四千余人口....” 徐铉侃侃而谈,将农垦区的基本概况说的八九不离十。 温仲平又问道:“如果由你来担任镇长,你会如何施政?” 类似问题徐铉早有腹稿,当即笑道:“首先自然是遵循节度府整体战略布局,清晰定位,将农垦区粮食主产区的作用延续并且加强。 然后,便是进一步加强各村村长、村老与县衙的联系,镇署公衙要起到居中联络的作用,上承节度府政策指令,下接万民,彻底改变自古以来官府权力难以触及地方的弊病。 再之后,严格限制村老、耆老、乡贤对地方政权的干涉,避免宗法制破坏官府行政.... 最后,在下认为,以泾州目前的发展趋势,便是从奖励生育、扩大草棉种植面积、稳定外来迁移人口等等方面着手开展工作....” 温仲平听得连连点头,这徐铉的许多思路,倒是与少使君开会时说的差不多,难怪啊难怪.... 徐铉此人见识之广博,学问之深厚,令温仲平深感钦佩。 温仲平起身走下堂中,徐铉一惊,急忙起身揖礼。 “徐公大才呀!”温仲平快步上前握住徐铉的手,连连感慨。 徐铉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此刻的定位,只是一个普通的江南文士,来到泾州,面对安定县令,本县父母官,理应表现得惶恐才对。 “不敢得明府敬称,明府唤在下姓名便可。”徐铉后撤几步,揖礼道。 温仲平笑道:“徐先生乃才高八斗之士,遗落民间着实可惜了,就应该为百姓做一番实事。” “徐某惭愧....”徐铉苦笑不已,泾州的人好像都喜欢当面狠狠夸人。 故作沉思,温仲平道:“徐先生还请回居舍收拾行李,两日后,本官派人接先生去往农垦区上任!到时候本官亲自送你去!” 徐铉愣住,好半天没回过神。 “明府之意....在下....通过考察了?”徐铉满面惊异,深表怀疑。 温仲平笑道:“自然是通过了。以徐先生之才,必定能胜任镇长一职!除了徐先生,也无人有资格担此重任!” 徐铉惊讶道:“招聘告示上注名,考核内容包括丹青笔墨、琴棋书画....这些明府就不再对在下考教考教?” 温仲平摆摆手:“不用不用!县府为民选官,要那些华而不实的才能有何用?写在告示上,只是掩人耳目,当作噱头,以防个别居心叵测之人,妄图来浑水摸鱼。” “....”徐铉无言以对,亏得他之前还好好练了几天字,和李从嘉讨论了几篇诗赋,就等着考察之时拿出来展示。 现在竟然连提都没提,只不过问了几个基础问题,就告诉自己成功应选,当上了一镇之长? 这不拘一格的用人风格,是不是太过儿戏了些? 徐铉哭笑不得,说不出该高兴还是该失落。 有种一拳头打空的感觉,十足的准备,一身的功力,还没有得到发挥,就已经大功告成了? 成功与幸福,未免来得也太突然了些。 “明府当真不需要再考虑考虑?”徐铉苦笑道。 “诶~徐先生从四十三名报考者中杀出重围,历经层层严苛周密的选拔,又经过本官亲自面试考察,可谓过关斩将,才最终得以胜出! 如此公平公正的选聘考试,徐先生作为唯一获胜者,理当众望所归,哪里还需要考虑? 镇长一职,非徐先生莫属! 徐镇长,往后你我既是同僚,也是友人,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来县衙找我!农垦区的事务,就有劳徐镇长了,县衙一定对你大力支持! 无须顾忌,只管放开手脚干事业!” “....多谢明府!在下一定谨记明府教诲!” 徐铉无奈,只得拱拱手道谢。 “来人!礼送徐镇长出府!” 温仲平吩咐一声,青袍掾吏急忙进来,笑道:“下吏恭喜徐镇长!徐镇长,您请!” “有劳。”徐铉客气地道谢,跟随他辞别温仲平,离开官房。 温仲平目送徐铉离开,松了口气,忙快步走到隔壁房间,候在门前恭敬道:“启禀少使君,人已经走了。” “进来。”屋内传出朱秀的声音。 温仲平整理衣冠,推门而入。 “坐!” 朱秀正趴在书桌上写着什么,温仲平在一旁坐下。 “少使君,徐茂才的话想必您都听到了?少使君慧眼啊,此人果然有治世之才!少使君任用他当镇长,一定能将少使君的政令贯彻地方。” 朱秀搁下笔,瞥他一眼,笑道:“你好像有些紧张?” 温仲平笑容不太自然,擦擦额头汗水:“屋里略显闷热....” 朱秀盯着他,笑道:“怎么,你怕将来有一日,徐茂才取代你当上县令?” 温仲平脸色变了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此人才能胜我百倍,我愿将县令职位拱手相让。” 朱秀撇撇嘴,打趣道:“你说这话可就有些言不由衷了。报社总编的职位虽然清贵,但你身为温氏少族长,如果没有实权的话,只怕难以威服人心。” 温仲平沉默不语。 朱秀微微一笑:“放心吧,你当县令虽然没有太大功绩,但也不会犯错误,已经很难得了。 退一步说,即便你一无是处,我也不会弃你如敝履。因为,当初我与薛氏斗争之时,是你温氏果断投靠相助,投桃报李,只要我还掌权,就会保证你温氏一族在泾州的地位。” “少使君!”温仲平拜倒叩首,感激地啜泣不止。 “起来!” 朱秀扶他起身,又道:“徐茂才应该不会在泾州留太久,你不用多想,安心做事,农垦区事关粮食生产安稳,你一定要全力支持。” “少使君放心,下官一定谨记在心!” 又嘱咐几句,温仲平告退。 /107/107535/29101129.html 第一百八十章 又有敲竹杠的机会 徐铉离开县衙时,两腿有些软,脚底有些飘,脑中一片浑噩。 青袍掾吏恭恭敬敬礼送他出了县衙大门,徐铉依然没有回过神,只是木讷僵硬地拱拱手作别。 刚踏出县衙大门,徐铉就看见衙门前站着几十个人,都是刚才在前厅上交个人简历,被一轮轮筛选淘汰的报考者。 徐铉愣了下,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有四十二人才对。 见徐铉跨出大门,现场嘈杂的喧哗声顿时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一双双悲愤的眼睛怒视着他,众多落选者不约而同的围拢上前。 第一位落选者丁有富瞪大眼,将徐铉全身打量个遍,手一指嚷嚷道:“就这副长相,也能留到最后?瞅着跟我也差不多嘛!” 一声声细微的“嘁”声从人堆里响起,不少人当即冲他看去,眼神充满鄙夷。 臭不要脸之人同样可恨。 “此人凭借相貌取胜,我等不服!请县尊重新考核!” 最后因为长相气质被落选的四人,站出来高举拳头愤怒呐喊,引来一阵阵附和声。 “对!县衙设立的考察名目太过儿戏,我等泾州学子要求重考!” “我们要见县尊!” 徐铉从未应付过此种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甚至连他也觉得,这一趟县衙之行有些荒唐儿戏,他只不过是量量身高,说了几句江宁话,又跟温县令闲聊了几句,就被当场任命为农垦区镇长? 温县令这番决议,是否太过草率了些? 徐铉也觉得自己有些胜之不武,当上镇长实在侥幸,受之有愧。 徐铉涨红脸,连连朝四方揖礼:“诸位,请听某一言....” 青袍掾吏快步走出大门,制止了徐铉说话,双手高抬大声道:“肃静!” 此人看似瘦弱,嗓门却是洪亮,中气十足。 场面当即安静下来,落选者们大眼瞪小眼望着他。 青袍掾吏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县衙公门之前,岂容尔等肆意喧哗吵闹?成何体统?” 十几名皂衣佩刀的差役冲出大门,在青袍掾吏身后站成一排。 众人畏惧地低下头,不由自主往后缩。 “谁再敢聒噪,冲击县衙,即刻拿下押往改造场!”青袍掾吏厉喝道。 众人咽咽唾沫,谁也不敢再触霉头。 徐铉能够体会落选者们此刻的心情,苦笑着叹息一声。 青袍掾吏高声道:“这位徐先生,本名徐茂才,但凡看过泾州生活小报之人,必定认识他的名字!徐先生发表的署名文章,全都刊登在每期报纸头版!你们当中,有谁自问文章登上头版的次数,有超过徐先生者?” 众人面面相觑,以重新认识般的惊讶目光看向徐铉:“他就是徐茂才?” “他的大作我读过,写得相当不错啊!” “基本上每隔一两期,就能瞧见他的文章登上头版,厉害啊!” “除了四有先生,本县也就属他的文章登上头版次数最多!” “四有先生的文章通篇大白话,岂能与徐茂才相比?” “不然,某倒觉得四有先生的文章白话虽多,却言之有物,发人深省!” “那是你文赋水平不行,鉴赏能力太差!” “岂有此理!你是何人?胆敢口出狂言?划下道来,某定要与你比划比划~” 人群中爆发议论声,很快议论声演变成争吵声,三五成群的落选者相互争吵怒骂,甚至推搡动手,场面乱哄哄,好像要爆发群殴。 徐铉目瞪口呆。 青袍掾吏拱手笑道:“徐镇长见笑了,泾州士子底子太差,且大多见识浅薄,这些,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徐铉眼看人堆里打斗起来,急忙道:“还是赶紧劝阻,莫要闹出人命?” 青袍掾吏瞟了眼,笑道:“徐镇长放心,小打小闹而已,不会出大事的。让他们打一阵子再说,然后以公衙闹事的罪名抓起来,全都送往改造场挖石头! 恰好这两日,改造场紧缺人手,浑和尚那厮整日叫嚷着缺人,卑职给他送些去,四十二人,不少了,浑和尚又欠卑职泰和楼一顿大酒....” 望着青袍掾吏不以为然的样子,徐铉深感震惊。 浑和尚是谁他当然知道,改造场负责人,一个凶神恶煞的光头刀疤脸。 徐铉倍感无语,突然觉得他和李从嘉,之前被抓往改造场,或许也是被人随意草率的做出决定。 转身看看刚刚修葺一新的县衙,徐铉摇头感叹,这泾州衙门做事,还真是简单粗暴,直截了当。 “卑职命差役护送徐镇长回府?”青袍掾吏笑道。 徐铉忙婉拒道:“不必劳烦了!某就在离此不远的盛和邸舍落脚,有车夫相随。” 正说着,邸舍伙计驾车赶来,徐铉揖礼作别,登上马车离去。 青袍掾吏目送马车驶远,回到县衙大门前,挥挥手,差役们冲上前,将打成一团的人堆强行分开。 “全部收监,然后押往改造场挖一个月石头!” 青袍掾吏大声宣布,一阵阵哀嚎求饶声响起。 ~~~ 徐铉回到邸舍,被胡广岳和其他蜂拥而来的伙计、后灶房的大师傅大婶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关心他县衙之行的结果。 徐铉低调且谦虚地说结果还未知晓,只是与县令面对面坐着交谈了一番。 徐铉拉着李从嘉上楼回房,伙计和大婶们如何议论如何脑补,他可就管不着了。 俩人回房闭门,李从嘉见徐铉紧锁眉头沉默不言,紧张地小声道:“先生,究竟如何了?” 徐铉看着他,回忆似的说起他这一趟奇幻之旅。 “....我见到了安定县令温仲平,与他一番交流,然后....他便委任我为农垦区镇长....两日后赴任....” 李从嘉睁大眼,惊讶道:“完了?” 徐铉点点头:“完了。” 李从嘉有些难以置信:“先生这就算当上彰义军的官啦?” 徐铉想了想:“应该是。” 李从嘉胖脸满是惊怔:“彰义军授官都是这般随意的吗?” 徐铉苦笑摇头,连他到现在脑子还有些发懵。 “温县令早已知道你我二人的存在,万幸的是他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此人应该是位敦厚之人,还答应帮我送信到改造场,交给徐彪。 徐彪脾气火爆,我担心他再生事端,一定要尽快将信送到。” 徐铉开始铺纸,准备写信。 李从嘉研着墨,问道:“先生到农垦区上任,我如何办?继续留在邸舍还是随先生去?” 徐铉提笔想了想,说道:“小郡王独自留在县城,我实在不放心,还是随我一同前往为好。” 李从嘉点点头,胖脸有些忧愁,嘀咕道:“可惜了,老师傅还说我有干厨子的天分,准备收我当徒弟呢....” 徐铉哭笑不得:“小郡王当真喜欢上庖厨之道了?以小郡王的身份,当作玩乐图新鲜就好,切莫沉迷其中。” 李从嘉叹口气,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看得出,他有些舍不得离开邸舍,离开后灶房。 每日跟随老师傅品尝各色菜肴,研究新式菜式,已经成了他最大乐趣之一。 只是徐铉走了,他没有信心独自留在县城生活,只能跟随前往农垦区。 翌日,徐铉正在收拾行囊,李从嘉到后灶房,对相处两月的大师傅老师傅和一帮大婶们,作最后的告别。 得知李从嘉要走,老师傅颇觉可惜,感叹县城厨界少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大婶们眼里噙着泪,围拢李从嘉,依依不舍的告别。 胡广岳找上徐铉,笑道:“徐先生,褚荀来了,请您下去坐坐。” 徐铉一喜,忙下楼,在大堂见到褚荀。 “晚生特地来向徐先生道喜!” 一见面,朱秀就笑眯眯地揖礼。 徐铉急忙拉着他走到一旁,苦笑着低声道:“褚少郎切莫张扬,此事徐某并未透露。” 朱秀敬佩道:“徐先生当真是低调啊!放心,我懂!” “多谢褚少郎保密!” 俩人坐下,徐铉轻声道:“此事过去不过一日,褚少郎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笑道:“自然是晚生的二大爷透露的。” 徐铉饶有深意地看着他:“褚少郎这位二大爷,可着实不简单。县衙之内的消息,不过一日就能打探到。” 朱秀不以为然道:“徐先生应该能猜到,我这位二大爷在县城颇有手腕,虽不是公门中人,但因为祖上从军立过战功,与彰义军诸多实权人物有旧,所以....嘿嘿~” “原来如此!”徐铉恍然大悟,难怪盛和邸舍能在县城扎根,原来背后那位神秘掌柜,当真不是寻常人物。 “徐先生明日赴任,可需要晚生帮什么忙?”朱秀关切道。 徐铉笑道:“多谢褚少郎关心,我与外侄身无长物,等县衙派人来接就好。” 朱秀点点头,拱手道:“预祝徐先生一路平安,顺利到任。” “多谢。” 徐铉犹豫了下,又道:“与徐某一同前来泾州的,还有几位族人,因犯小过,被抓进改造场,关押至今。此事昨日拜见温县令时,某也说起过,温县令也知晓了。 几位族人在南边都是各地跑商的,身上难免沾染江湖气息,不懂规矩,凶劣难驯。 据温县令说,他们在改造场谋划越狱,抢夺看守兵器,还打伤几个看守,犯下大罪。 温县令答应替徐某送信到改造场,交予那几位族人,叮嘱他们不可再闹事....” 徐铉把徐彪几人的事讲了一遍,朱秀认真听着,笑道:“既然有温县令帮忙,先生那几位族人,收到信得知先生安好,应该不会再闹事。”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徐铉苦笑道:“那几位族人原本罪过不大,关押期限已经届满,某想请褚少郎的二大爷找找门路,看能否托人求情,释放几位族人出来,哪怕先放一两个也好,徐某有十万火急的要事,让他们赶回江南处理。” 朱秀沉吟了会,皱眉道:“据晚生所知,改造场直属节度府,旁人无权过问,想从里面捞人,难度不小。” 徐铉拱手道:“徐某知道此事不易,只能求助于褚少郎。贵二大爷与彰义军有旧,想必有法子解决此事。打伤看守的罪过,徐某可以让族人加倍赔偿,多少钱都可以商量。家族中有急事,徐某必须让他们赶回去处理。” 朱秀想了想,道:“徐先生可否跟我说实话,你的族人来泾州,究竟所为何事?” 徐铉犹豫了下,压低声道:“为泾州白盐而来。” 朱秀惊讶道:“徐先生的族中也是做盐运生意的?” 徐铉说道:“江南士族,或多或少都涉足私盐生意,这在江南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徐某便跟你实话实说。 吴郡徐氏也不例外,某那几位族人,便是掌管家族盐运生意。” 朱秀不解道:“江南并不缺盐,湖盐、海盐、石盐,还有川蜀井盐多得是,为何要从遥远的泾州贩盐?” 徐铉苦笑道:“并非为了贩盐,而是为了彰义军掌握的石盐制取和精炼技艺。褚少郎或许对石盐采制不太了解.....” 徐铉说了一通石盐制取的工艺流程,朱秀佯装仔细倾听,其实心思早就飞到爪哇岛去了。 开玩笑,彰义军石盐采制的工艺本就是他捣鼓出来的,他岂会不懂? 朱秀惊讶的是,徐茂才这家伙看似温文尔雅,家里竟然也是干盐贩的。 弄了半天,原来是同行。 难怪啊,这年头盐运绝对算是利润丰厚的大宗交易,想要发家致富,肯定要插一手。 这个现象,不管南北都是普遍存在。 徐家来泾州,原来是想跟彰义军学习石盐的精制技艺,回去以后自己捣鼓生产。 朱秀摩挲着下巴,面前侃侃而谈的徐铉,立马在他眼里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金山。 吴郡徐家可是豪族,得想办法趁此机会,在他们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徐铉说的口干舌燥,喝口茶,眼巴巴地望着他:“褚少郎可知晓某的意思?” 朱秀点点头笑道:“明白,明白。” “那请褚少郎引荐贵长辈之事....” 朱秀拍胸脯满口答应:“徐先生放心,小事一桩,晚生现在就赶回去禀报二大爷,争取今晚就将此事安排上。” 徐铉大喜,连连揖礼:“如此,多谢褚少郎了!” /107/107535/29101130.html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出双簧 朱秀发急信召回潘美和陶文举。 潘美在折墌城整顿兵马,离得近些,两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回。 陶文举在盐厂,离得稍远,回来有些麻烦,估计得到晚上。 原本想让李重进出演二大爷一角,裴缙出演彰义军内部关系人士。 可是转念一想,李重进年岁虽长,却是个心性不定的大龄儿童,长相也不如潘美老成。 潘美长髯飘飘,面相上显得更为庄重些,为人处世也比较沉稳,让他饰演二大爷更为合适。 裴缙虽然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但没演过戏,心理素质只怕不过关。 而且裴缙这厮缺乏一股油滑感,性格上也稍显懦弱了些。 这出戏码,需要他大量的装腔作势,以裴缙的性格,只怕难以驾驭角色精髓。 徐茂才虽说有几分迂腐之气,但头脑可一点不傻,稍有不慎只怕露馅。 陶文举是天生的演员,十多年侍奉薛氏的经历,更是让他的演技得到极大的磨炼。 在装孙子与装大爷之间,切换自如。 为了保证完美演出,必须要启用彰义军最拿得出手的两位演员。 朱秀在节度府里等候,潘美接到急令匆匆赶回,直接入府见他。 “你十万火急叫我回来,就为了干这事?” 办公官房里,朱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述一遍。 潘美铜铃眼瞪大,还以为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紧急事件,害得他一路纵马疾驰,不敢有半分迟缓,一路颠簸,屁股大腿被马鞍子磨得火辣辣疼,走路都有些叉腿。 朱秀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切莫掉以轻心!” 潘美翻着白眼,不爽道:“我正在折墌城整编魏虎留下的兵马,你心急火燎叫我回来,就为了陪你演戏?” 朱秀忙道:“那支兵马跑不掉,也无处可去,迟早回归彰义军序列,不用急。 这徐茂才和李嘉却是两块现成的肥肉,挂在嘴边,现在不咬一口,若是跑了后悔莫及。” 潘美捋捋髯须,好奇道:“有多肥?” 朱秀嘿嘿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潘美撇嘴:“十万贯?” 朱秀摇头,眉飞色舞:“再大胆些。” 潘美铜铃眼渐渐睁大,惊骇不已:“难不成是一百万贯?” 朱秀打了个响指:“正确。” 潘美哂笑道:“你小子穷疯了?就为了一个石盐制取法门,要从人家身上敲下一百万贯? 且不说你那法子到底值不值这么多钱,那两个倒霉落你手里的傻子,怎会拿得出这么多钱?” 朱秀笑道:“精炼石盐的法子当然不值这么多钱,往多了估算,卖三十万贯顶了天。 真正值钱的,是那两个大活人。 两条富贵小命捏在咱们手里,让他们花七十万贯买命钱,不算过分吧?” 潘美惊讶道:“何人脑袋这般金贵?朝廷开出悬赏毕镇海首级的赏金也不过十万贯。” 朱秀嘿嘿奸笑,朝潘美勾勾手指头:“附耳过来。” 潘美凑近,朱秀在他耳边一阵嘀咕。 “什么?!他们竟然是....” 潘美破锣嗓门震惊得叫嚷起来,吓得朱秀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点!走漏了消息,肥肉可就飞走了!” 潘美连忙点头。 朱秀松开手,嫌弃地在他身上擦擦手掌。 潘美瞪大眼小声道:“你确定没弄错?可是南边的显贵人物,怎会跑到泾州来?” 朱秀笑道:“李嘉的身份大概率是确定了,只是那徐茂才,我还有些拿不准。吴大签在岐州,正配合藏锋营收集消息,等南边的确切消息传回,就可以完全证实这二人的来历。” 潘美琢磨道:“如此说来,俩人加一块,要七十万贯好像也不多....” 朱秀哼哼道:“做人不能太贪心,差不多就行了。当初石敬瑭每年孝敬给契丹爹的岁币,也不过三十万贯,还能用绸绢代替。” “也是。”潘美搓搓手,满脸兴奋,“什么时候动手....噢不,这场戏什么时候开演?” 朱秀道:“过一会,咱们先去见徐茂才,商量妥当之后,晚上等陶文举回来,再由你带领去见他。陶文举那里,我已经写信让严平亲自送去,回城的路上,他就能熟悉剧本,晚上直接入戏....” 潘美嘿嘿道:“赚来的钱,你打算分我多少?” 朱秀翻着白眼道:“这笔钱不可能一次入账,但最少要首付三十万贯。将来这笔钱会作为彰义军的发展储备金,往后两年天下或许会陷入动荡,有这笔钱作为压舱石,彰义军就算没了盐运收入,发展速度也不会受影响。” 潘美怒道:“说了半天,你半文都不给?” 朱秀鄙夷道:“你衣食住行都靠彰义军供应,还拿着俸禄,已经算是优待了,还想怎样?” 潘美理直气壮地道:“将来我要在开封买宅子,娶媳妇,生娃子,花钱的地方多了去,当然要多攒些!” 朱秀撇嘴道:“瞧你那点出息....放心好了,将来你买宅子、娶媳妇、生娃子的钱,我出!” 潘美巴掌拍在朱秀肩头,欣喜大笑:“就等你小子这句话哩!哈哈~~” 朱秀冷笑道:“你的人生大事都交给我操心,难道不觉得有些奇怪?” 潘美得意道:“有啥奇怪的?有人花钱帮我娶媳妇,难道不是美事?” 朱秀悠悠道:“自古以来,都是老子帮儿子花钱娶媳妇,往后别人知道了,不知情的,肯定以为我是你爹! 可咱俩又不同姓,人家就会想,这姓潘的儿子肯定不是亲生的....” 潘美笑容僵住。 朱秀嘿嘿道:“我名下多一个儿子,自然无所谓。你就不怕头上多一个爹?” 潘美面皮狠狠颤了颤,满脸涨红,瞪大的牛眼里满是恼火。 朱秀嘚瑟地挑眉头,这世上能占他便宜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潘美恼火又苦恼,原本以为敲了朱小子一笔竹杠,往后在开封买宅子娶媳妇的事就用不着担心了。 可没想,这件事最后吃亏的好像还是他。 开封人多,繁华热闹,什么妖言惑众的流言蜚语都有人信。 三人成虎之下,别说朱秀是他老子,就是谣传成他祖宗也有人信。 二人出门,往泰和楼而去,徐铉邀约他们在泰和楼相见。 马车里,潘美一脸恹恹,不愿多说半个字,还在为刚才的事纠结懊恼。 “折墌城的整编工作,进行的还算顺利吧?” 朱秀随口问道。 潘美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坐直身子道:“庞广胜在狱中撞墙自尽了。” 朱秀一愣,摇头道:“他倒是忠字当头,初心不改。” 潘美叹道:“庞广胜是条汉子,死得可惜了。根据审问得知,自从魏虎表露反心以来,庞广胜一直在苦劝他回头,魏虎谋划陷害史节帅的几场阴谋,庞广胜也牵涉不深,原本他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唉~” 朱秀淡淡道:“风风光光把他葬了吧,借此机会,安抚魏虎旧部。” 潘美点点头,见朱秀神情淡然,似乎一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却了,不由心里叹息一声。 经历多了阴谋诡计,生死杀伐,朱小子的心肠,当真是变硬了许多。 “后赞那厮率领飞龙军去到了邠州宜禄县,第一件事就是派兵把守乞活道....”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路来到泰和楼。 泰和楼三楼雅间内,徐铉早已等候多时。 朱秀和潘美前后脚进入雅间,徐铉急忙起身相迎。 “徐先生,这位便是邸舍掌柜,晚生的二大爷,褚美。 这位便是侄儿时常提起的徐先生。” 朱秀笑着介绍道。 潘美瞥了眼朱秀,这名字起得可真够难听的,褚美褚美,听着像是要触霉头,不吉利。 “徐镇长,久仰久仰!”潘美大笑着拱手,“我家这傻侄儿对徐镇长仰慕已久啊!” 潘美亲热地揽着朱秀肩膀,暗暗用力捏了捏。 朱秀强忍肩头痛感,恼火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分明是借机报复。 “哪里哪里!徐某在邸舍,还多多承蒙褚掌柜和褚少郎照顾。” 徐铉客气地揖礼,热情地邀他们落座。 叫来堂倌吩咐上菜,徐铉又亲自起身为潘美倒茶。 徐铉暗中观察,发觉这褚美虽然满脸胡茬,髯须垂胸,但实际年岁似乎并不大。 泰和楼的雅间都是圆桌摆设,潘美毫不客气地坐上正对门的主位,粗声笑道:“之前徐镇长在泾州生活小报发表文章时,某就注意过你,没想到时隔不久,徐先生就当上了镇长,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备下贺礼,待来日,徐镇长走马上任之际,某再派人送去礼物!” 徐铉惭愧地道:“褚掌柜好意,徐某心领了,只是这镇长一职,实在受之有愧,但愿能不负温县令重托,不负农垦区近千户百姓期望,兢兢业业履职,配合节度府统筹大计,按时按量完成粮食生产重任!” 潘美一拍桌子,徐铉吓一跳,只见潘美粗鲁嗓门嚷嚷道:“徐镇长说得好!我泾州就需要徐镇长这般,一心为民,能干实干的人才!” 朱秀勉强笑道:“徐先生莫怪,晚生这位长辈,一向不拘小节,说话嗓门大了些,若有冒犯之处,先生无需放在心上。” 朱秀伸腿在桌子下踢了潘美一脚,提醒这厮千万不要用力过猛,演得太过浮夸了些。 潘美却是演上头,恍若未觉,瞪大眼将徐铉打量个遍,忽地道:“徐镇长只怕不是第一次做官吧?听说你是南边来的,之前在何处高就啊?” 徐铉有些尴尬,没想到这位褚掌柜说话如此直接。 潘美和朱秀将徐铉的反应看在眼里,相视一眼,心中有数。 潘美大咧咧地道:“我这人向来直截了当,徐镇长不要见怪。若是不方便说也不要紧,谁还没点隐私过往。如今徐镇长来到泾州,又做了我彰义军的官,也算咱们自己人。往后有事,徐镇长只管招呼。 我褚....褚美别的能耐没有,但祖上也是为彰义军流过血拼过命的,不管是节度府还是军中,都有不少熟人,找门路打点关系,徐镇长找我便是!” 徐铉感激地道:“那就多谢褚掌柜照顾了。” 朱秀暗暗发笑,潘美这厮倒是把一个政治掮客的角色演出几分精髓。 “之前徐某请求的事,不知褚掌柜可听褚少郎提到过....”徐铉试探道。 潘美笑道:“知道知道,徐先生有族人关押在改造场,想托我找人,探探门路,把人给弄出来,是这意思吧?” 徐铉忙拱手道:“正是此事!” 潘美拍着胸脯道:“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 徐铉大喜:“若褚掌柜能助在下办成此事,在下感激不尽,一定重重厚报!” 潘美带着几分张狂道:“徐先生有所不知,这改造场地位特殊,县衙管不着,盐厂那边也无权过问,算是自成一派,有事直接上禀节度府。 徐先生就算当了镇长,见了改造场管事浑和尚,那鸟人也不会多搭理你半分! 就算你去求县令温仲平,那也是爱莫能助。彰义军规矩森严,军政互不统属,改造场直属节度府管辖,没几个人能插手其间。” 潘美大拇指怼了怼自己:“放眼泾州,除了褚某人,只怕无人敢接下这份差事!” 徐铉似乎被唬住了,连连作揖道:“恳请褚掌柜为在下想想办法。那几位族人本没有犯大过,按理应该可以得到宽释,族人含冤落难,徐某却无能为力,深感自责悔恨....” 潘美假意思索片刻,又是嘭地拍桌子:“我想到一人,或许能解徐镇长之忧!此人手眼通天,在彰义军中地位不低,深受史节帅和少使君重用! 若得此人帮忙,徐镇长的事必定能办成!” 徐铉忙道:“敢问是何人?” 潘美神秘兮兮地笑道:“彰义军行军参谋,代任盐厂厂长,陶文举!” 徐铉仔细想想,恍然:“此人名字我倒也听说过。” 潘美咂嘴道:“只不过陶文举此人尖酸刻薄,喜欢刁难人,徐镇长若是找他,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徐铉深吸口气,叹息道:“为了营救族人脱困,纵使千难万难,徐某也只能迎难而上!” 几名堂倌送上菜肴美酒,徐铉热情起身招呼:“来来!褚掌柜、褚少郎,吃菜吃菜....” /107/107535/29101131.html 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戏骨陶文举 离开泰和楼,酒足饭饱的潘美打着饱嗝,骑上马哼着小曲,悠然自得地走在大街上。 朱秀和徐铉同坐一辆马车,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已是入夜,戌正时分,街道上冷冷清清,偶有行人匆匆赶路回家,路过潘美身边,闻到浓烈的酒气,急忙避开些,生怕这骑高头大马的醉鬼撒酒疯。 徐铉透过车窗看了看走朝前的潘美,苦笑着低声道:“褚掌柜倒是与某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徐铉的想象中,褚珣褚少郎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颇为老成,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有子如此,褚家的家风一定非常严谨才对。 偌大个盛和邸舍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手下堂倌头子胡广岳也是个颇有见识之人。 经营这般庞大的产业,家中又有褚珣这般如璞玉的晚辈,在徐铉的想象中,褚掌柜应该是一位气度沉稳,豪迈却不失精明的西北豪客。 可亲眼所见之下的褚掌柜,年纪似乎并不大,面相倒是不俗,孔武有力,颇有几分泾原武人的风采。 只是这性情,有些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太过热情奔放了些.... 徐铉想到刚才酒桌上,褚掌柜揽着他的肩头称兄道弟,一坛子上好葡萄酒被他一个人喝下大半,睁着一双泛红醉眼,嘴里喷吐浓烈酒气,拍胸脯大声嚷嚷着,三天之内保证帮他把族人从改造场救出.... 若能尽快见到徐彪等人,徐铉心里当然高兴。 可褚掌柜喝醉酒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一想到褚掌柜那奔雷似的嗓门,叫嚷得整座酒楼都听得见,拍胸脯大包大揽的样子,徐铉就觉得此人不太靠谱。 朱秀看了看徐铉,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笑道:“徐先生可是不相信我家二大爷,能助你救族人脱困?” 徐铉苦笑了下,犹犹豫豫地道:“褚掌柜答应帮徐某托人找门路,徐某自然是感激不尽。只是此事极为不易,连温县令也不敢轻易表态,褚掌柜方才喝醉酒,拍胸脯说的话....” 徐铉没有继续往下说,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觉得褚美在喝醉酒时说的话不可信,从改造场捞人难如登天,褚美却答应的异常痛快,反而让他产生疑虑。 朱秀面带微笑,心里却是痛骂潘美。 早就提醒这厮演戏不要用力过猛,奈何这厮演得太过投入,一门心思想诱骗徐铉上当,反而引起对方的怀疑。 “徐先生不必担心,晚生这位二大爷,平时不苟言笑、沉稳严肃,安定县凡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但凡他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办妥当,绝对不会信口开河。”朱秀宽慰道。 “....为何今日观之,褚掌柜热情好客,话语颇多,极其健谈,与褚少郎形容的全然不像?”徐铉满脸怀疑。 朱秀面不改色,继续忽悠道:“不怕徐先生笑话,我褚家虽是武人起家,但我这位二大爷却颇好文事,敬重真正的博学之士。二大爷自问有几分文采,自视甚高,安定县城里,能让他高看一等的文士少之又少。 今日遇见徐先生,二大爷心中欢喜,嘴上虽然不说,但晚生知道他心里带着几分求教的态度,想与徐先生结为友人,将来作更进一步的交流。 唉~~二大爷好面子,在泾州也算个人物,明面上需要端正严肃些,保持威严,私下里却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徐先生无需多想....” 徐铉讶然失笑:“如此说来,今夜酒桌之上,才是褚掌柜真实的性情表现?” “不错!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若是看不顺眼话不投机,我家二大爷只怕不会多说半个字。”朱秀煞有介事地说道。 徐铉点点头,一颗心放肚子里。 他就怕褚掌柜是个满嘴大话连篇,到头来正事却办不成,浪费了时间和钱财。 夜里,街上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一行人来到牙城。 潘美翻身下马,有牙城城门守卫上前查验,潘美与率队的小队长低语几句,牙城城门打开,一行人顺利入城。 徐铉看在眼里,不再怀疑这位褚掌柜的身份和能量。 牙城是城中之城,驻扎彰义军牙兵,更是节度府所在和麾下重要僚属居住地。 白日里,想进牙城也得经过层层检查,夜里城门落锁,除非有军令在身,又或是彰义军内部实权人士,否则想叫开城门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褚掌柜三言两语就让守城的牙兵放行,背后的能量当真不可小觑。 入了牙城,潘美骑马朝前引路,朱秀和徐铉乘车跟在后,一路七拐八拐,在一座小宅子前停下。 宅门狭开一条缝,一名提灯笼的仆人探出头瞧瞧。 潘美下马,抱拳道:“有劳禀报陶参谋,就说褚美造访。” 那仆人正是陶文举身边的随从邱守财,早就得到陶文举的指示,专程在此等候。 邱守财知道潘美的真实身份,却不知朱秀,瞟了瞟几人,故意用鼻孔哼了声:“原来是褚掌柜,稍待。” 说着,邱守财“嘭”地关闭宅门,将几人挡在门外。 徐铉暗暗惊讶,常言道宰相门房三品官,这陶文举身为彰义军行军参谋,兼任盐厂厂长,家中奴仆架子倒也大得很。 潘美压低声道:“徐先生不必见怪,这陶文举本就是小人得志,身边伺候的奴仆,自然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徐铉苦笑了下,已经有预感,想求这位陶参谋办事只怕不会容易。 片刻后,宅门打开,邱守财打着灯笼邀请道:“我家老爷请诸位进屋说话。” 宅子不大,与普通民宅并无区别,堂屋亮着灯,依稀可见一位绯色袍服之人高坐正中。 徐铉低下头快步跟在潘美之后,心里不免感慨:“乱世之中,礼崩乐坏,连区区藩镇官吏也敢公然将五品朝服穿在身上。” 陶文举四平八稳地高坐太师椅,捧着一本春秋似模似样的翻阅着,眼角朝屋外瞟去。 见到朱秀像个跟班小厮尾随最后,陶文举下意识想起身迎接,朱秀隐蔽地打手势,示意他不要穿帮。 陶文举干咳一声,不自然地扭动身子,屁股仿佛被针扎了几下。 “老爷,他们来了。”邱守财把人带到,陶文举挥挥手让他下去泡茶。 潘美抱拳笑呵呵地道:“拜见陶参谋。” 陶文举放下书本,打着官腔道:“潘....咳咳~~褚兄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潘美忙介绍道:“这位褚珣是某的侄儿,上次泾州学堂之事,全靠陶参谋相助,某这次专程带他来感谢陶参谋。” 朱秀识趣地长揖及地,朗声道:“褚珣拜谢陶参谋!” 陶文举吓一跳,屁股下像是装了弹簧,差点要弹起,被朱秀以狠厉的眼神逼得他老老实实坐下。 陶文举如坐针毡,心中苦笑,少使君的大礼他如何受得起啊! “褚少郎乃良才美玉,彰义军简拔人才,就需要像褚少郎这般优秀的年轻人作为后备人才储备,将来好为彰义军效力。”陶文举深吸几口气,努力扮演好一名彰义军内部实权人士的角色。 “晚生一定时刻谨记陶参谋教诲,在泾州学堂刻苦学习,将来为我彰义军大业贡献力量。”朱秀大声说着,又一丝不苟地长揖行礼。 潘美又道:“这位徐茂才徐先生,乃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名人,想必陶参谋也听过他的名字。” 陶文举趾高气昂地斜眼瞟了瞟,笑容有几分阴诡:“原来你就是徐茂才。” 徐铉急忙揖礼道:“见过陶参谋。” 陶文举站起身,抖抖官袍下摆,迈着八字步走到堂中,绕着徐铉走了一圈,慢悠悠地道: “徐茂才,近来在泾州生活小报头版发表署名文章最多之人。又通过层层遴选,得到温县令亲自授予农垦区镇长一职,即将启程赴任。 今日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呀!” 徐铉连连躬身揖礼:“在下愧领镇长职务,只希望不辜负温县令一番重托。” 陶文举嘿嘿怪笑几声,伸手指了指椅子:“诸位请坐。” 陶文举回到主位坐好,邱守财送上热茶,装模作样地品茗一番后,悠然道:“虽说往后我与徐先生同为彰义军效力,但实际上互不统属,我更非徐先生的上司,不知徐先生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潘美把徐铉的来意简单讲述一遍。 陶文举听罢点点头,端起茶盏装作沉吟,偷偷朝坐在堂屋一侧末尾的朱秀望去。 可惜朱秀依旧保持一个晚辈恭恭敬敬的姿态,低眉顺眼,也没有任何眼神授意的意思。 陶文举苦笑,少使君这是让他们自由发挥演技啊。 清清嗓,陶文举故作为难道:“此事可不好办啊....” 徐铉忙揖礼道:“陶参谋在彰义军深受重用,人脉广泛,恳请陶参谋帮在下想想办法。” 陶文举盯着他看了会,诡异一笑:“徐先生误会了,我所说的难办,并非是指从改造场将你的族人救出,而是....” 陶文举话说一半又停下,给了徐铉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徐先生是南边来的人,千里迢迢跑到泾州,想必不只是为了看风景这么简单吧?” 朱秀和潘美一个劲地朝徐铉使眼色,徐铉恍然明悟,忙道:“实不相瞒,徐某和族人此来,是想同彰义军做一笔生意,徐氏愿出资购买彰义军掌握的石盐制取法。” 陶文举摸摸下颌蓄起不久的短须,笑道:“不知徐先生愿意出多少钱?” 徐铉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道:“此事重大,陶参谋是否需要禀报史节帅?” 陶文举摆摆手道:“不需要,盐厂事务一向由少使君主掌,陶某身为厂长,直接向少使君汇报,徐先生与陶某议定之后,禀报少使君批准便好。” 徐铉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徐某可否有幸拜见少使君?亲自与他商谈此事....” 陶文举当即变了脸色,鼻孔里怒哼一声:“徐先生是觉得陶某官职低微,做不了主?既然如此,又何必深夜登门?哼~来人,送客!” 邱守财屁颠颠跑进堂屋,伸手一邀,戏谑道:“三位,请!” 潘美急忙解释道:“陶参谋息怒,徐先生是个谨慎性子,并无其他意思!” 潘美佯装训斥徐铉,偷偷朝他挤眼睛:“徐先生放心,陶参谋乃是少使君心腹,打理盐厂大小事务,这些事用不着劳动少使君,只需与陶参谋商量便好。 再说,少使君事务繁忙,哪里有闲暇管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别说你,偌大个牙城,一月里也没几人能见到少使君一回。” 徐铉自知失言,拱手道:“方才是徐某言语不妥,冒犯了陶参谋,请见谅!” 陶文举哼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徐先生放心,彰义军法令严密森严,特别是盐厂,地位特殊,无人敢轻动分毫。陶某与徐先生做出的任何交易,都要经过少使君批准才能生效。” 徐铉想了想,苦笑道:“生意上的事务,在下向来不插手,陶参谋问我愿意出多少钱,在下一时半刻当真拿不准。” 陶文举道:“徐先生的意思,想让我先帮你把族人救出来,然后再商量生意的事?” 徐铉忙拱手道:“陶参谋见谅,并非在下讲条件,只是家族生意一向由那几位族人负责,在下不了解实情。” 陶文举摩挲下巴装作考虑,偷偷瞟眼朝朱秀望去。 朱秀端起茶盏,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陶文举心中有了计较,慢悠悠地道:“先救你的族人脱困,也并非不可以,我手书一封连夜派人送往改造场,最快明日下午你就能见到他们。” 徐铉喜道:“多谢陶参谋出手相助....” 陶文举摆摆手:“先别忙着谢,徐先生还是先想想,除了出资购买石盐制取法,你们此行北上泾州,还有何没有交代清楚的事情。” 陶文举话语里意有所指,徐铉自然听得明白,心中一惊,勉强笑了笑:“陶参谋所言,在下不是很明白。” 陶文举阴恻恻地笑了,幽幽道:“譬如说,徐先生和你那外侄李嘉,究竟是何身份....” /107/107535/29101132.html 第一百八十三章 红脸与白脸 陶文举本就是个尖酸刻薄的长相,加之有意在朱秀面前卖力表现,更是将一名奸猾小人的嘴脸表现得淋漓尽致。 徐铉心里咯噔一声,强装镇定,勉强挤出一丝笑:“陶参谋之意,在下不是很明白。” 陶文举拿着一把小锉刀磨指甲,瞥了他一眼,笑容玩味:“你们一行从南边而来,当真以为能把身份隐瞒得天衣无缝?” 徐铉猛地攥紧拳头,两鬓渗出些许汗渍,面上努力保持平静,心中却是掀起浪涌。 自从翻越秦岭进入关中,他们一改在蜀地的高调张扬,秉持低调不显眼的行事原则,夹着尾巴做人,自认为没有任何暴露身份的举动。 陶文举说这番话,难道当真掌握了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证据? 徐铉心生疑惑,不应该啊,他们从未与此人打过交道,为何会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 徐铉万分想不通。 拱拱手,徐铉镇定道:“陶参谋说笑了,徐某一行人来泾州的目的,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 吴郡徐氏经营私盐生意,坐拥大片盐矿,却碍于石盐精制技艺粗浅,所产石盐不够精细,以至生意一直不见起色。 听闻泾州白盐以石盐为主,享誉关中,徐氏便想造访彰义军,求购彰义军所掌握的石盐制取法。 主办此事的是徐氏族中族孙徐彪,在下不过是携带外侄李嘉,跟随徐彪顺道来看看泾原风光。” 徐铉话说的有条不紊,条理分明,听上去似乎毫无破绽。 观其神情面色,也是从容淡定,不显慌乱。 徐铉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徐彪等人奉徐氏家族之令前来泾州,确实是想从彰义军手中学得石盐精制法。 只是恰逢徐铉和李从嘉也想北上泾州,便与徐彪等人同路。 徐铉说的话半真半假,虚实结合,若是不知情者听了,一定难辨真假。 只是陶文举早早得到朱秀提点,对徐铉和李从嘉的真实身份心中有数,不会被他轻易糊弄。 陶文举嘿嘿道:“徐先生不愿意说实话也不要紧,生意嘛,咱们慢慢谈便是了。我这就派人带信去改造场,明日下午,徐先生就可以见到族人。 到那时,我们再慢慢商谈。” 陶文举站起身,淡淡道:“寒舍狭敝,不便留宿,就不招待诸位了,请自便吧!” 陶文举朝潘美拱拱手,又隐蔽地朝朱秀抛去眼色,转身进了堂屋后的卧房。 邱守财哈欠连天,懒洋洋地道:“夜已深了,诸位尽快回去歇息吧。” 三人离开,宅门嘭一声紧闭。 潘美佯装责怪道:“徐先生若有难言之隐不便相告,也该提早说一声,现在可好,惹恼了陶文举,被他扫地出门....此人气量狭小,若是因此遭他记恨,往后连带我也得跟着遭殃。”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徐铉愧疚地揖礼道:“是徐某考虑不周,害褚掌柜受牵连,万望恕罪!” 朱秀插嘴道:“敢问徐先生,陶文举方才说的话究竟是何意?先生与李嘉贤弟,除了吴郡徐氏的关系,到底还有什么身份?” “这....”徐铉吞吞吐吐,苦笑道:“褚少郎见谅,有些私人事务,实在不方便透露。但徐某可以保证,我们此行泾州,绝对没有任何不轨图谋,不会对彰义军造成任何危害,更不会牵连你们。” 朱秀暗自撇嘴,笑道:“徐先生言重了,晚生倒不是怀疑先生一行来到泾州有何图谋,只是方才陶文举言语中意有所指,晚生担心他误会了先生。” 潘美也帮腔道:“徐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朋友相助义不容辞。不过陶文举这厮不好对付,最好不要轻易得罪,万一先生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可就麻烦了....” 徐铉笑容不太自然:“在下随族人初次到访泾州,怎会有什么把柄落下....” “没有自然最好!”潘美抻抻懒腰,“时辰不早了,我让车夫送先生回邸舍,我们明日午后再见。” 目送徐铉坐上马车离去,潘美忽地感慨道:“此人倒是位饱学之士,就是脑子似乎不太灵光,刚才的把戏漏洞百出,他愣是看不出来。” 朱秀笑道:“读书人嘛,除了博古通今,倒也没有其他长处,也不知道世道险恶。” 潘美鄙夷地斜瞅他:“欺骗老实人,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朱秀想想笑道:“一百万贯,遭雷劈我也认了。” 潘美躲开些,嘀咕道:“你是主谋,我顶多算是从犯,万一老天要用雷劈你,可不能连累到我。” 朱秀笑道:“你长的高大,雷劈下来肯定先击中你。” “不妨把史大郎、李重进全都叫来,他们个头高,雷公挨个往下劈,可就落不到我身上....” 俩人一路拌嘴,牵着马回节度府歇息。 翌日正午,一队兵士押着徐彪一行十人进入安定县城。 关押在改造场挖了几个月石头,徐彪等人晒得皮肤黝黑,一个个蓬头垢面,上身穿破破烂烂的无袖短褂,下身穿灰麻胫衣,典型的劳改犯装束。 改造场施行人性化管理,可一旦触碰禁令,就会被剥夺大部分人身权利,吃喝拉撒睡都会受到严密管控。 这也变相的阻吓了囚犯们想要动歪脑筋的冲动。 徐彪十人抢夺看守兵器,意图强行越狱,按照改造场管理条例,够得上当场杀头的程度。 浑和尚自从受伤残疾退出战兵序列,当上改造场管事,刀子上就再没沾过血。 本想着拿徐彪等人的脑袋祭刀,又接到朱秀传令,让他找个借口免除徐彪等人的死罪,继续关押在改造场,从重、从严看押、劳动。 少使君既然有令,浑和尚不敢不遵从。 徐彪等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浑和尚亲自督促干活,没少给徐彪小鞋穿,将这南边来的十人反复折磨,精神和肉体都受到极大摧残。 县城街道上,兵士押着徐彪十人走过,百姓们避之不及,纷纷流露出嫌弃厌恶的神情。 披头散发的徐彪低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满脸火辣辣涨红。 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游街示众。 徐彪的身份在江宁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实际上不论官府绿林,听到他的名字都得卖几分面子。 没曾想来到泾州,吴郡徐氏的招牌不管用,还被莫名其妙抓去挖了几个月石头,磨得一双手满是老茧,脚上长满血泡,带着手铐脚链游街示众,丢尽了徐氏的颜面。 徐彪通红眼眶,死死咬牙,满心的冤屈怨怒,越想越憋屈,汹涌的泪水好似要夺眶而出。 进了牙城,徐彪被两名兵士单独押往陶文举家中,其余徐氏族人被押往牙军驻地附近的一处监牢。 眼看要与族人分别,徐彪大急,挣扎怒吼:“你们要带我去何处?” 来时徐彪没有接到任何通知,大清早就被押送离开改造场前往县城。 按照徐彪跑江湖的经验,把他单独押往某处,通常没有好下场。 两名牙兵拔出刀架在他肩头,厉喝:“老实些!再敢吵闹,叫你原地头颈分离!” 徐彪咬牙,不敢再吭声。 彰义军的兵士都是些一根筋的愣头青,惹恼了当真拔刀砍头,冤死的还不是他自己。 兵士押着徐彪一路来到宅门前,邱守财早已等候在此。 “两位兄弟辛苦了,这是我家老爷的签押,还有一点小钱,请弟兄们吃口茶。” 邱守财把陶文举签好的文书交给兵士,又塞给他们一把散钱,三四十文左右。 “多谢陶参谋打赏!”兵士检查签押无误,收下赏钱道谢离去。 名义上,是陶文举动用私人关系救徐彪等人离开改造场。 是谁提的人,该有的手续一样不能少。 这些戏份同样是做给徐铉和徐彪看的。 邱守财斜了徐彪一眼,挥挥手傲慢道:“你跟我来!” 徐彪本想问问这究竟怎么回事,见邱守财自顾自往前走,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只得咬咬牙跟上。 跨进宅门,徐彪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中负手踱步,愣了下,眼泪水涌出眼眶,带着哭腔惊喜大吼:“三爷爷!” 徐铉大喜,连忙快步迎上前。 徐彪三步并作两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哭呛:“三爷爷!您老若有三长两短,徐彪无脸再回徐家!徐彪冲动惹事,连累三爷爷受苦,该死啊~” 徐彪失声痛哭,哀嚎不止,鼻涕眼泪糊一脸,抬手“啪”地狠狠一巴掌扇自己耳光。 徐铉急忙制止,红着眼睛低声道:“无事便好,无需自责!你跟余下族人都还好吧?” 徐彪抹抹眼泪,用力点头:“都好!改造场那光头瞎眼瘸腿的贼厮虽然可恶,但也不敢短缺弟兄们的伙食。弟兄们都能吃饱喝足,就是劳役繁重,不少都伤了筋骨。” 徐铉用力握住他的手,只觉得那只手掌无比粗糙,茧子厚得能硌人。 徐铉心中疼惜,愈发用力握紧:“你们放心,三爷爷一定带你们回家!” 爷孙俩四目相对,皆是饱含热泪。 堂室里,潘美嘀咕:“这徐茂才在徐氏的辈分倒是高的很,有个比他还年长几岁的侄孙子....” 陶文举小声道:“少使君下次不妨也让潘都头出演侄孙,潘都头也唤少使君一声三爷爷....” 潘美冷笑道:“这装孙子的机会还是留给陶参谋好了!” 陶文举没脸皮地嬉笑道:“这有何妨,别说三爷爷,就是亲爷爷陶某也叫的出口!” 两个家伙横眉冷对斗起嘴来,朱秀不悦地低喝道:“闭嘴!他们来了!” 徐铉拉着徐彪进到堂室,朝陶文举揖礼:“陶参谋搭救之恩,徐氏必定不敢忘怀!” 徐彪方才听了徐铉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此番能够离开改造场,全凭面前这位彰义军的行军参谋出面。 此人还掌管盐厂,徐氏想要的石盐制取法,也在他的掌握之中。 徐彪重重抱拳道:“陶参谋救命之恩,徐彪没齿不忘!等回到江南,一定奉上重谢!” 陶文举客套道:“一场误会,希望你们不要放在心上。我彰义军总体来说,还是热情好客的,只是四面树敌太多,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徐铉和徐彪相视一眼,彰义军的热情好客,他们算是领教了。 潘美适时站起身,笑道:“你们有要事商谈,事关彰义军机密,我们不便旁听,先行告退。稍候我在泰和楼订了雅间,请陶参谋和徐先生一定光临。” 朱秀也跟随离开,堂室里只剩陶文举和徐铉徐彪三人。 宾主而坐,陶文举笑道:“购买石盐制取法一事,二位可商量好了?” 徐铉示意徐彪说话,徐彪抱拳道:“徐氏愿意出资二十万贯求购石盐精制的全套技法。另外,再赠送陶参谋三万贯钱作为感谢。” 陶文举一阵恍神,三万贯,着实不少了,这吴郡徐氏可真是大手笔,富得流油。 三万贯虽好,可若是他真的拿了,只怕到最后拿不到钱不说,连彰义军也待不下去。 陶文举摇头笑道:“全套石盐精制法,作价三十万贯,不讲价,包教包会!少于这个数,陶某无法跟老帅和少使君交代。至于徐氏的感谢费,还是免了吧~” 徐彪皱皱眉头,陶文举开的价钱,虽说也在徐氏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但的确偏高了些。 陶文举端起茶盏悠然品茗,一点不心急。 徐彪和徐铉低语几句,抱拳道:“就依陶参谋,徐氏出资三十万贯,购买彰义军石盐精制法!但请陶参谋派遣匠人,随某回到江宁传授技艺。” 陶文举欣然大笑:“好说好说!此法门分为几个步骤,我可以派人教会你们头先几步,等你们把钱送到,再教会余下的。” 徐彪稍加考量,说道:“一言为定!” 徐铉心中松口气,议定此事,家族交给他的重任算是完成了。 徐铉已经打定主意,让徐彪带李从嘉先回江宁,他留在泾州,等徐家的钱款送到,他再随族人返回。 一来一去,少说要半年时间,他刚好有时间参与到彰义军的改革大潮中去。 /107/107535/29101133.html 第一百八十四章 你们应该交保护费 徐彪和徐铉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去。 这场生意谈判虽说小有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陶文举陶参谋,也不像褚掌柜形容的那般难打交道。 徐铉鞠身揖礼,露出笑容,花三十万贯得到彰义军掌握的石盐精制法,对于吴郡徐氏而言绝对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等徐氏经营的盐作坊学会这种精制石盐的技法,就能将徐家拥有的大片盐矿变作一座座金山,为徐氏提供巨额财富,同时也有助于平稳江南盐价。 于公于私,徐氏此行北上泾州,算是来对了。 “陶参谋留步,我等告辞!半年之内,徐氏必定遣人将钱款解送至泾州....”徐铉揖礼作别。 陶文举笑眯眯地道:“徐先生和外侄又作何打算?” 徐铉道:“有劳陶参谋过问,外侄李嘉随族人先行返回江南,徐某暂且留下,等钱款两清之后再走。 徐某既承温县令重托,愿为泾州发展大业贡献绵薄之力。” 陶文举鼓鼓掌,笑道:“徐先生当真是信义君子。不过还有一事,方才是我没说清楚,徐先生留下我们固然欢迎,另外,你那外侄李嘉,也暂时走不了,他也得跟徐先生一块留下。 三十万贯只是购买石盐精制法的钱,按照我们少使君的话来说,这叫做....技术转让费! 除此之外,徐先生还要再缴纳七十万贯的人身安全保障费。 鉴于这笔钱数目不小,不用一次性付清,可以分作三次,头两次每次二十五万贯,第三次三十万贯,一年内付清,每四个月为一个付款周期,逾期按照每日三厘的利息收取违约金....” 陶文举摇头晃脑说了一大堆,徐铉和徐彪既没听懂,又没听清,震惊地无以复加。 二人相视一眼,还以为自己的听觉出现问题。 徐铉急忙道:“陶参谋的意思,请恕在下没有听懂....” 陶文举悠然道:“也就是说,我派匠人跟随徐先生的族人返回江宁,先传授你们全套技法的前期步骤,等三十万贯钱款送到泾州,再将全套技法传授。 在此期间,徐先生和令侄儿李嘉,继续留在我彰义军做客,彰义军会负责徐先生和李嘉的安全。 但是,徐先生还得缴纳一笔七十万贯的人身安全保障费用,这笔款子可以在一年内分三次付清.... 这么说,徐先生可听懂了?” 徐铉震惊得张大嘴巴,陶文举的话他听明白了。 他和李嘉不能走,必须留下,彰义军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但必须额外支付一笔高达七十万贯的人身安全保障费用。 “....荒谬!简直是毫无道理!” 徐铉气得脸色涨红,强压怒气,忿忿道:“陶参谋为何要强留在下与外侄李嘉?还要以此为由,收取什么....人身安全保障费?简直荒唐!” 徐彪是跑江湖的,见识过不少江洋大盗、绿林悍匪的黑道手段,当即明白过来,这人身安全保障费,分明就是交给彰义军的肉票钱! 徐彪大怒,抄起椅子当作护身兵器,大声怒骂道:“三爷爷!咱们上当啦!这厮想把您和李郎君扣下当作人质,骗咱们交钱赎人!” 徐铉面色有些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强装镇定,挤出一丝笑:“陶参谋若是怕徐氏耍诈赖账,可以等钱款送到以后,再派匠人前往江南。” 陶文举阴恻恻地道:“区区三十万贯,可买不了两条值钱的人命!徐先生也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我皆知,你跟李嘉的命,可比三十万贯值钱多了! 特别是李嘉,他的身份想必不用我多说,那可是位极尊贵的主儿!花再多的钱保他平安也是值得的。 不过我家史节帅一向仁善,也想跟南边交个朋友,只跟你们要几十万贯,完全是友情价、成本价,算起来,你们一点不亏!” 徐铉的面色再度白了几分,满眼惊骇。 听陶文举话中之意,分明已经掌握了李嘉的真实身份! 不可能啊! 他们在成都招摇过市之时,也无人对他们的身份产生怀疑。 来到泾州虽有诸多波折,但他们行事一向低调,徐彪等人更是一直被关押在改造场,怎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还猜到李嘉和他的身份? “三爷爷,我杀了这厮?”徐彪举起椅子压低声,恶狠狠地紧盯陶文举。 只等徐铉一声令下,他就将椅子砸过去。 陶文举见徐彪眼露凶光,心里有几分慌张,“啪”地拍桌而起,色厉内荏:“大胆!这里是彰义军牙城,不是尔等老家江宁!胆敢造次,伤了本官,你们一辈子也别想回去!” 徐彪被唬住了,牙齿咬得咯咯响,高高举起的椅子放也不是,砸也不是,就这么僵持住。 徐铉低声道:“莫冲动!先放下!” 徐彪依言放下椅子,一只手掌仍紧紧抓住,准备随时当作抛掷武器。 陶文举心中镇定了许多,摆足了架势,厉声道:“本官希望你们明白,今日你我在此好言商谈,不是我们彰义军怕了你们江宁朝廷,而是我家史节帅敬重你家唐主,敬佩徐先生乃当世文坛巨擘! 彰义军为保护你二人周全,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只跟你们讨要七十万贯,已经算是卖你家唐主几分面子! 若是不识好歹,本官这就上禀史节帅,一根麻绳将你二人捆去开封,看看开封那伙人又会如何对待你们!” 陶文举阴狠的目光落在徐铉身上,冷笑道:“去了开封,你们再想回江宁可就难了!究竟留在泾州还是去开封,希望你们自己想清楚!徐铉徐先生,您是聪明人,想必一定能审时度势!” 徐铉身子一晃,眼前有三分眩晕。 徐彪急忙伸手扶住,急切大喝:“三爷爷!您没事吧?” 徐铉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稳住身形,苦笑一声,长揖道:“吴郡徐铉,见过陶参谋!敢问陶参谋,在下与李嘉的身份,陶参谋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陶文举得意道:“去岁五月,唐主秘密派遣大批人手出江宁,一路北上楚州过淮水,一路西行逆江而上,过江州至鄂州,一路南下过杭州入吴越之地。 唐主如此兴师动众,自然引得多方窥探。我彰义军在南边也有一些耳目,将消息禀报回来,我家史节帅便遣人多方打探,终于探听到,原来是徐铉徐先生,与唐主的六皇子私自离开江宁。 徐先生一行自从进入泾州,一切行动皆在彰义军掌握之中。 彰义军为保护徐先生与安定郡王的安危,可谓煞费苦心,劳心劳力。 江宁朝廷和徐氏,难道不应该支付一些报酬?” 徐铉和徐彪相视一眼,喟然长叹。 陶文举已经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他们的身份行踪,早就在彰义军的监控之下。 亏得徐铉还自认为他们的身份隐藏得严严实实,无人能够察觉。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让徐某出任农垦区镇长?”徐铉问道。 陶文举笑道:“方才说了,我家史节帅豪爽大气,不拘小节,欣赏徐先生这样的清正耿介之士。 把农垦区镇长这样的重任交给徐先生,史节帅完全能够放心。” 徐铉苦叹道:“如此说来,陶参谋与在下见面,昨晚和今日商谈的所有事情,都是由史节帅授意?” 陶文举正色道:“那是自然!没有节帅之令,本官怎敢私自与你们接触!” “那褚掌柜和褚少郎是否知晓我等真实身份?”徐铉又问道。 陶文举摇摇头:“他二人一片好心,只想着引荐本官与你见面,求本官助你救出族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徐铉叹口气,惭愧道:“恳请陶参谋莫要透露实情。褚掌柜与褚少郎真诚待我,是在下对他们有所欺瞒,心中愧疚。” 陶文举想了想,点头道:“本官答应你就是了。” 徐铉跟徐彪低语商议片刻,说道:“以徐氏的财力,仓促之间也拿不出七十万贯,此事只能如实密奏皇帝,请求吾皇做主!请陶参谋禀报史节帅,有关安定郡王的一切消息,都不可外泄分毫。” 陶文举笑道:“徐先生放心,往后你与安定郡王照常生活便可,无人会去搅扰。徐先生放心前往农垦区赴任,安定郡王殿下就以李嘉为化名,进入泾州学堂学习。 我们彰义军,一定会保护二位周全。” 徐铉苦笑,李从嘉名义上进了泾州学堂,实际则处于彰义军的严密监控之中。 安全问题想来不用操心,但也失去了人身自由。 能不能再回江宁,成了未知之数。 “所有钱款到位后,请贵军即刻派人护送殿下与徐某回乡!” 徐铉揖礼,沉声道。 陶文举笑道:“徐先生尽管放心!我家史节帅想跟江宁做朋友,而不是成为死敌。” 徐铉颔首,深深看了眼陶文举,转身拂袖而去。 他要把这个奸猾小人的嘴脸记在心里。 还有那素未蒙面的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 陶文举宅子门外,朱秀和潘美关切地迎上前,询问徐铉商谈得如何。 徐铉笑容勉强,拱手道:“事情大致已经谈妥,多谢褚掌柜和褚少郎仗义相助!” 朱秀松口气抚了抚胸口:“谈妥了便好。” 潘美拍胸脯,大咧咧地道:“我褚某人介绍的关系,一定错不了!徐先生往后还有什么麻烦,只管来找我!” “多谢!” 徐铉心里生出几分温暖,更咽了下,感激地揖礼。 徐彪也跟着深深鞠躬。 刚刚经历了陶文举的阴险算计,徐铉只觉得彰义军水太深,太过冰冷无情。 褚掌柜和褚少郎却让他感觉到几分温暖。 人世间,还是有真情义存在啊! 偌大个泾州,也不全是如陶文举一般的奸诈之徒。 褚掌柜和褚少郎,就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呐! 徐铉眼角湿润了,有褚掌柜和褚少郎相助,让他重新燃起留在泾州生活的信心。 “族人即将南下回乡,徐某还有些要事交代,先行告辞,还望见谅!”徐铉揖礼道。 朱秀忙道:“徐先生自去忙碌,不用管我们。” 潘美道:“某准备请陶文举去泰和楼吃席,再送他些孝敬钱。此人是我们交好彰义军的关键,关系可不能断了。” 徐铉点点头,心里明白褚掌柜是要为他的事情,再感谢陶文举一次。 “恕在下无法作陪了。褚掌柜为在下的事忙前忙后数日,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在下一拜!” 徐铉朝潘美长揖及地,潘美假意将他托住,客套道:“徐先生客气啦!快快请起!” “二位留步,在下告辞!”徐铉又感谢一番,携徐彪告辞而去。 直到二人身影走出牙城城门,朱秀和潘美才算是松口气。 “乖乖,总算是演完了!累死我啦!”潘美拍打脖颈,“咋样?我老潘演的还不错吧?没露馅吧?” 朱秀跨进陶宅大门,瞥他一眼:“马马虎虎,除了昨晚酒席上表现略显浮夸,其他的勉强及格。” “嘿嘿~第一次嘛,难免紧张,往后就好多了....”潘美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 陶文举提着袍衫小跑迎接,谄笑着将朱秀迎上堂室主位。 “启禀少使君,卑职不辱使命,已经与徐铉谈妥,一百万贯,分毫不差!” 陶文举眉飞色舞,得意邀功。 朱秀笑道:“很好,表现不错,不枉我特意将你从盐厂找来!我麾下诸人,除了你,只怕无人能胜任这次的任务。” “为少使君效力,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陶文举大声唱颂,高举双手拜倒。 潘美撇撇嘴满脸不屑。 朱秀详细询问对话过程,满意点头。 陶文举威逼利诱敲来一百万贯竹杠,最关键的是没有暴露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陶文举眼珠轱辘转了转,小声道:“卑职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少使君?” “说。” “既然少使君已经命藏锋营打探得知徐铉和李从嘉二人的真实身份,为何不直接出面将其扣押,然后放徐彪等人回江宁,威胁他们拿钱赎人?” 陶文举想不通,直截了当的事,少使君为何要兜圈子,还始终不肯露面,也不肯暴露他的身份。 朱秀微微一笑,淡淡道:“徐铉和李从嘉为人不错,我还想跟他们保持朋友关系,这些勾当,自然不能由我出面来做。” 陶文举张大嘴巴,有些无语。 少使君指使他来敲竹杠,自己却躲在背后扮好人,还把一切的恶名推到史节帅头上。 可怜不明就里的史节帅,连徐铉和李从嘉是谁都不知道,就白白替他背了黑锅。 最奸诈最阴险最无赖卑鄙的,当属少使君是也! 陶文举在心里直呼佩服。 朱秀嘿嘿笑了笑,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他要跟徐铉和李从嘉保持良好的关系,万一将来去到南边,还要靠他们关照。 老史对南边一向不感兴趣,这辈子大概率是不会跨过长江的,别说敲了徐铉和李从嘉一顿竹杠,就算将二人暴揍一顿也没所谓。 再说,以徐铉和李从嘉的身份,交七十万贯的保护费真的不算多。 “唉~可惜了,要是再过十年,李从嘉这小子的身价可就不只这么点了....” 朱秀摩挲下巴,深感遗憾。 /107/107535/29101134.html 第一百八十五章 父子间没有隔夜仇 翌日,徐彪率领徐氏族人,离开安定县城,准备先行往东进入关中,过长安走商洛,经由武关南返。 又过一日,徐铉独自乘坐马车,在两名县府差役的护送下,前往农垦区上任。 李从嘉留在盛和邸舍,再过些时日,泾州学堂开学,他就要去报到,往返于学堂和邸舍之间,开始走读生涯。 徐铉离开,李从嘉要学会独自生活,对他而言又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送别徐铉马车出城那日,李从嘉哭得很伤心,朱秀陪在一旁,不停的好言劝慰。 望着李从嘉肉乎乎的脸蛋布满泪痕,朱秀也是唏嘘不已,内心甚至生出一丝丝负罪感,好像强行拆散了一对至亲骨肉。 按照徐铉的嘱咐,李从嘉往后一边留在邸舍后灶房帮杂,一边到泾州学堂念书,也算是勤工俭学,为自己挣些生活费。 徐铉做了镇长,有了薪俸收入,也会托人捎钱回来贴补。 平日就麻烦褚掌柜和褚少郎多多帮衬照顾。 朱秀自然是满口答应。 褚少郎作为盛和邸舍半个少东家,又是泾州学堂的同窗,为人处世又比较老成稳重,生活中有他帮衬些,即便让李从嘉一个人留在县城,徐铉也能放心不少。 送走了徐铉,朱秀又把李从嘉送回邸舍,耐心宽慰了他好半天,约定好学堂开学以后,两人再聚首。 朱秀告辞离去,李从嘉依依不舍地送别。 没了徐先生,李从嘉把褚珣视作异乡唯一的亲朋。 朱秀倒是想趁李从嘉内心孤独无助之际,破开他的心防,趁热打铁将两人的关系往深里推进,可惜他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不得不暂时作别。 严平传来消息,符氏二娘子,符金环的车驾,不日即将抵达安定县城。 朱秀辞别李从嘉,又嘱托胡广岳照看好他,匆匆赶回节度府准备。 ~~~ 正值入秋换季,史匡威近来沾染风寒,鼻塞脑胀,整日里无精打采,昏昏欲睡。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特别最近两日,史匡威觉得喷嚏渐多,一不小心打个喷嚏,鼻子下就挂了两条鼻涕虫,狼狈的模样像是农垦区里,那些光腚戏水着凉以后的野小子。 风寒大半个月不见好转,史匡威甚至认为一定是背后有人诅咒臭骂自己,换大夫换药方,还想请些师婆来作法施符。 好在被朱秀及时制止。 史匡威嘴上不服气,争辩了几句,倒也没坚持,老老实实遵从医嘱,防寒保暖,针灸吃药。 还未入冬,他已经把一件羊皮袄子裹在身上,再戴一顶羊毛雷峰帽,整日里无所事事地两手拢袖闲逛,像极了饭后遛弯的东北老大爷。 圆顶雷峰帽是朱秀找裁缝设计的,经过史匡威身体力行的宣传,已经风靡安定县城。 因为造型别致,又被人叫作大耳帽,层出不穷的仿制品、改制品多不胜数。 最近两日,朱秀时常往符金盏居住的跨院跑,引起史匡威的警觉,借口饭后遛弯的工夫,溜达到跨院附近查探情况。 符大娘子是个识大体的贤惠女子,朱秀可就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坏胚,不得不防着些。 史匡威在跨院门口探头探脑,见朱秀和符金盏站在院中说笑,有几名仆妇正在打扫庭院,搬挪家具。 “咳咳~” 史匡威咳嗽两声,背剪着手施施然地跨步进了院子。 朱秀见他愣了愣,撇撇嘴扭过头去。 史匡威也装作没有看见他,冷哼一声径直走向符金盏。 符金盏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里,莞尔一笑。 自从折墌城魏虎死后,两人就闹了别扭,时常针锋相对地拌嘴,谁也不服气谁。 不明就里之人还以为史节帅因为魏虎之死,心里还在怨恨朱秀。 不过符金盏却知道,史匡威心里的怨气早已消散,只是魏虎之死毕竟在他心里留下些许刺痕,与朱秀之间还存在些不冷不热的较劲。 越是亲近之人发生矛盾,矛盾化解之后,越是有一段时间的破冰期。 在此期间,俩人就只能像这样别扭的相处着。 “符娘子在打扫院舍啊?”史匡威笑眯眯地关切道,“人手可够使?可要再找些来?” 符金盏敛衽行礼,笑道:“多谢史节帅关心,我只是将屋中摆设重新布置一番,稍加清扫,人手足够用。” “呵呵,够用就好。”史匡威朝屋子里瞟了眼,装作随口问道:“符娘子可是觉得先前的摆设不妥当,为何要重新布置?” 符金盏笑道:“我家二妹这一两日内,就会抵达安定县城,我姐妹二人已有两年多未见,想着趁此机会好好亲近。 到时候二妹来了,与我同住,我想把屋中摆设布置成兖州符氏老宅的样子,让二妹不至于怯生。” “符氏二娘子要来?”史匡威一愣,下意识瞅了瞅朱秀。 朱秀仰头望天,一副别看我,我不知情的样子。 符金盏忍住笑意,歉然道:“二妹来的突然,还未曾禀报史节帅,敬请见谅,希望不会打扰到您。” “不会不会,符二娘子驾到,我彰义军节度府蓬荜生辉,理当欢迎! 节度府这么大,有的是屋子院子,符二娘子来了,随意住就是。” 史匡威爽朗笑道。 “多谢史节帅盛情招待!”符金盏道谢。 史匡威瞥了眼朱秀,收敛笑容,背着手拿出节帅架势,冷着脸吩咐道:“朱司马,你身为彰义军储帅,等符氏二娘子到来后,就由你代替本帅迎接符二娘子,一定要优礼有加,不可失了彰义军的礼数。” 朱秀拱拱手,拖长尾音哼哼:“下官谨记节帅之令!” 二人相互瞪一眼,又不约而同扭过头去,各自鼻孔里哼了声。 符金盏笑盈盈地望着二人,觉得十分有意思。 史匡威又没话找话地客套几句,背剪着手溜达离开。 符金盏看着朱秀抿嘴笑道:“看得出,你与史节帅之间更像是赌气,并无真正的过节。 你二人啊,就像闹别扭的父子,哪里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只是各自置气罢了。 看见你们,让我想起父亲和兄长在老家时的情形。” 朱秀哼唧道:“史黑炭可生不出我这般优秀的儿子。” 符金盏笑道:“魏虎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找个机会主动服软,给个台阶,这事儿也就彻底翻篇了。” 朱秀朝庭院外瞟了瞟,压低声道:“大娘子有所不知,史黑炭之所以与我怄气,一方面是因为魏虎之死,另一方面,是那厮觉得在彰义军中的地位被我比下去,他身为节帅不能压我一头,自觉丢了颜面。” 符金盏怔了怔,美目白了他一眼:“胡说!史节帅岂是这般气量狭小之人?” 朱秀撇嘴道:“大娘子这就不懂了,这就叫做老干部退休前的心态失衡。眼看自己的作用越来越小,后起之秀逐渐压过自己,不愿彻底放下手中权力,可又主导不了大局,各种焦虑、不甘、烦躁的情绪交织,导致心态失衡。 大娘子放心,不用理会,等过段时间,史黑炭彻底接受现实,平稳心态就好了。” 符金盏听得一愣一愣,没有完全听懂,但也领悟到了朱秀想表达的意思。 “史节帅当真是这样想的?”符金盏有些怀疑。 “绝不会错!我太了解他了!”朱秀点头肯定地道。 “算了,你二人的事,我不便多问。不过史节帅待你恩情深重,不论如何,你都不可辜负他。”符金盏认真叮嘱道。 朱秀笑道:“大娘子放心,我跟老史之间的情义是不会变的。” 符金盏看了看院外,眉头蹙起,有些忧虑地轻声道:“二妹到来之事,你该如何向史节帅解释?我担心引起他的误会。” 朱秀搔搔头,有些头疼,这件事的确不好解释。 “依我看,还是实话实说,我不想因为此事,让史节帅误会我符氏以势压人。 史节帅把彰义军交到你手,视你如子,现在彰义军上下,谁都知道你会是史节帅的女婿。 不如跟史节帅讲明情由,相信他会理解的。” 朱秀犹豫了下,摇头道:“此事急不得,暂且拖延些时日再说。魏虎的事刚过去没多久,万一这黑厮恼怒起来失了智,听不进人劝可就麻烦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再找机会与他谈谈。” 符金盏苦笑道:“便由你做主吧。好在郭枢密与家父议亲的事,没有泄露出去,史节帅还不知晓二妹来泾州是与你相亲的....” 听到相亲二字朱秀就有些头疼,有种拔腿就溜的冲动。 “大娘子放心,令妹一定不会相中我的,我也一定不会让她相中!大娘子且留下继续收拾院舍,我先告辞了。” 朱秀拱拱手,一溜烟地小跑出跨院。 符金盏目送他离开,苦笑着摇摇头。 刚跨出院门,一只黑毛大手突然从旁伸出,扭住朱秀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一旁。 朱秀一惊,刚要大叫,却猛地对上史匡威一双冷幽幽的眼珠子,咽咽唾沫把嘴边的救命声咽下肚。 “你要作甚?”朱秀挣脱开,抚平被拽得起皱的衣袍,恼火瞪着他。 史匡威恶狠狠地道:“方才你与符娘子嘀嘀咕咕说甚?你们两个有何奸情?” 朱秀涨红脸,后撤一步恼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狠狠剜他一眼,朱秀扭头要走,又被史匡威紧紧拽住。 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开,朱秀气得直跺脚:“史黑炭!你别太过分!” 史匡威哼了哼,瞪大一双牛眼,逼问道:“符二娘子为何来泾州?” 朱秀有些心虚,故作镇定道:“我怎么知道!符大娘子在此,符昭信也在岐州,人家来跟姐姐兄长团聚,有何不可?” “当真如此?”史匡威满眼狐疑。 “符家的事,我如何会知道!”朱秀没好气地甩脱他的手,“要是你不愿招待,不想让符家姐妹住在节度府,我可以去跟符娘子说,让她们搬出府居住,我在牙城为她们另寻住所。” 史匡威哼哼道:“来都来了,当然是住在节度府。万一将来碰见符彦卿,说我身为地主却对他两个女儿不闻不问,我岂不是理亏,无法交代?” 朱秀揶揄道:“怎么,你也怕符第四?” 史匡威眼一瞪,颇有些色厉胆薄地嚷嚷道:“笑话!老子岂会怕他!符第四是泰宁军节度使,老子是彰义军节度使,半斤八两而已!” 朱秀嘲笑道:“泰宁军乃关东强藩,带甲之士逾五万之众,兖州符氏根深蒂固,上至朝堂下至州县,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符彦卿更是堂堂侍中、魏国公。 你跟人家一比,啧啧~就是个穷酸乡巴佬!” 史匡威怒道:“老子也是太子少保,正二品大员!” 朱秀讥诮道:“大汉疆域之内,哪方节度使头上不挂二品、三品职衔?一砖头能砸死一大片,有何稀罕的!” 史匡威气得牙痒痒,可恶的朱小子,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戳他的痛处。 朱秀倒也不是故意气他,只是事实如此而已。 彰义军发展的确不错,奈何底子薄弱,在朝中存在感不强,暂时跟符家的泰宁军不具有可比性。 史匡威哼道:“老子近来害了风寒,不便见客,等符二娘子到来,你替我好好迎接,招待得热情些,不要让人家觉得我彰义军小家子气。” 朱秀笑道:“放心,一定让符二娘子感觉到宾至如归。” 史匡威斜瞅着他,又道:“不论你做什么,把雁儿带上,有雁儿盯着你,我也能放心些,免得你小子起坏心眼....” 朱秀撇撇嘴:“知道了。” “对了,农垦区首任镇长好像是个在报纸上写文章的,叫做徐....徐啥来着?这事你可知道?”史匡威问道。 “叫徐茂才。此人有真才实学,经由温仲平举荐,我考察过后已经批准他担任镇长一职。”朱秀笑道。 “唔....既然你已经见过真人了,我也就不再多问。” 史匡威悻悻地哼了哼。 农垦区事关重大,首任镇长担负着彰义军行政改革的重任,既然朱秀已安排好人选,他也就放心了。 在正事大事上,史匡威绝对相信朱秀的判断。 “赶紧把雁儿带走,这丫头整日搅我清静....”史匡威瞪了他一眼,两手拢袖,佝偻着腰,慢吞吞沿着石径小道离开。 朱秀看着他,在他帽檐下,两鬓间看见一层银白霜华。 “老史,你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将来咱们挺进开封,还要你披挂上阵,领军出征!你才是我们彰义军的大帅!”朱秀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史匡威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也没吭声,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只是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几分.... /107/107535/29101135.html 第一百八十六章 娘子,我来接你回家 通往安定县城的官道上,一支颇具规模的队伍驶来。 百余官兵队伍中,一辆宽敞的双驾马车格外显眼。 官兵打出的旗牌是“奉令洛阳留守”,想来这支兵马隶属洛阳留守麾下。 往来官道的百姓无不避让,有身穿皂衣配裹铁短棍的城管队员匆匆赶来。 车厢里,符金环有些恹恹地撑着头,倚靠着厢板,不时掩嘴打个哈欠。 抵达西都洛阳时,洛阳留守王守恩派遣兵马护送她们进入关中。 过境长安时,她们只停留了一日便匆忙启程。 离开长安往西走,西北的荒凉越发凸显,人烟稀少,草木也逐渐萎黄,空旷的天际下,大片裸露的褐色山岩给人一种苍凉粗犷的美感。 入秋的气温有些多变,早晚寒凉,午后又时常猛热一头,空气也变得干燥,让初来乍到的符金环不太适应。 离开宜禄县踏入泾州地界后,一路上都没有可以留宿的驿亭邸舍,符金环和侍女墨香只能在马车上歇息。 三个昼夜下来,符金环感觉无比疲倦,浑身都乏力得很,加上夜里睡不踏实,更是加重了旅途的辛劳。 侍女墨香的体质要更好些,适应能力也更强,除了感觉空气干燥,鼻子有时会发痒,其他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二娘子,吃颗糖。” 墨香从纸兜里拿出一颗酸枣糖,剥开了喂入符金环口中。 “呀~好酸!”符金环含着糖块,细细的娥眉蹙起。 墨香安慰道:“吃些酸的提振精神,一会儿就甜了。” 符金环继续恹恹地撑着脑袋,身子随车厢晃动轻微摇晃着。 “墨香,人家想回兖州。”符金环嘟嘟嘴,有些委屈地嘀咕。 墨香哭笑不得,劝慰道:“前面就到泾州治所,安定县城了,二娘子再忍忍,很快就可以见到大娘子了。” 符金环气鼓鼓地道:“要不是大姐在这里,我才不要来呢!这一路走得好辛苦呀~” 墨香忍住笑,打趣道:“二娘子别忘了,老爷夫人送你来泾州,可是来相亲的!说不定,走的时候就能带一位姑爷回去。” 符金环伸手打了墨香一下,佯怒道:“你家小姐病入膏肓,你这死妮子不关心人家,还敢取笑?讨打!” 墨香假意躲闪着,嬉笑道:“二娘子饶命!要怪只能怪郭枢密介绍的郎君住的太远,害得我家二娘子千里迢迢来寻夫!要是他住在开封、洛阳那该多好!不过不要紧,等你们成婚,请老爷找找路子,把姑爷也调到兖州去,这样将来吵架回娘家也方便....” 符金环两颊绯红,一双因为疲倦劳累显得含羞带怯的双眸泛起水红湿润,气呼呼地朝墨香腋下掐去:“死妮子还敢胡说!” 车厢里传出一阵少女银铃嬉笑声。 打闹一会儿,符金环倚靠厢板,双唇微启喘气,墨香拿一条软绒披帛给她盖上,噘着嘴道:“我看二娘子怕是染了风寒,可不能着凉。万一让新姑爷见了,只怕要责怪婢子路上没有照顾好二娘子.... 听说这些在边军当将军的都凶得很,要是新姑爷怪罪下来,要打婢子的板子,二娘子可得护着我些....” 符金环白她一眼,佯怒:“再敢取笑我,待会见了大姐,我让她赶你走,不许你留下!你随外边的洛阳官兵一道回去!” 墨香吐吐舌头,可怜兮兮地求饶:“婢子不敢了,求二娘子不要赶我走!婢子若是走了,二娘子独自留下,要是被新姑爷欺负,连个作见证报信的人都没有!” 符金环不轻不重的在她腰间捏了捏,笑骂道:“我看分明是你这死妮子动了春心,想早早嫁人,与夫君过快活日子。” 墨香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泛起红润,像熟透的大苹果,噘嘴道:“才不是哩!我才不要嫁人!” 符金环嬉笑道:“由不得你做主!娘早就说过,你是我的陪嫁丫鬟,将来是要与我一块嫁人的。你整日里新姑爷新姑爷的叫着,难道忘了,那个叫朱秀的,将来也有可能是你的姑爷。” 墨香闹了个大红脸,气势立马弱了下去,攥紧衣角忸怩嘟囔:“才....才不是哩!我才不要嫁给凶巴巴的军汉....” 符金环笑道:“如今是武夫当国的天下,嫁给军汉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能保护家宅安宁。不过那朱秀可不是军汉,他虽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又兼任泾州长史,但听说只是一个文弱少年郎。” 墨香眨巴眼睛,满心憧憬好奇,却不好意思多问,含含糊糊地道:“那....那岂不是还不如军汉哩!上不得战场,不能杀敌立功,这官儿只怕做到头了。” 符金环纤细的手指戳了戳她的脑门:“真是个傻妮子!谁说只有杀敌才能立功?自古平天下者,麾下莫不是文武并重,所谓武将死战,文臣死谏! 远的有当年太宗皇帝身边的十八学士,近的有前梁太祖亲口所赞的‘天降奇人’敬翔,晋王李克用幼弟李克宁,还有郭枢密身边的黑衣神算魏仁浦,哪一位不是惊才绝艳的天纵之才! 他们运筹帷幄,布局天下,辅佐帝王成就霸业,功劳一点不比摧城拔寨的猛将少。” 墨香捂住脑门,噘嘴道:“二娘子说是那就是呗!二娘子自小聪慧,又跟大郎君一块念书,老爷还时常带着二娘子出入王公贵戚之家,宫廷大内之处,见识多,懂得也多!哪像我一个小丫鬟,整日只会伺候人....” 符金环娇笑道:“却不想到头来,你这个没见识的小丫鬟,竟然会跟本小姐嫁给同一位郎君!” 墨香歪着脑袋想了想,她与二娘子的身份天差地别,到头来却要嫁给同一人,对于她来说或许也是一番造化。 符金环掀开车窗帘子,朝外望去,嘀咕道:“可别让人偷听了去,成天议论嫁不嫁的,羞死人~” 墨香笑嘻嘻地道:“二娘子不知羞,明明只是来相亲的,连人都还不曾见过,就想着要出嫁!” “哼~还不是怪你!死妮子嘴上没个把门的,害得本小姐也跟着胡说一通....” 此刻正值下午,通往安定县城的笔直阔道上,往来商旅行人有所减少,但依旧呈现出繁华热闹的景象。 沿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吸引了符金环的注意,好奇地望过去,小摊小贩的摊位接连摆在道旁,一眼望不到头,吃的喝的用的,各色小玩意小物件都有,琳琅满目让人瞧花了眼。 符金环亮晶晶的眼眸好奇地四处打量。 入了潼关进入关中,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如今的关中已经不比大唐时期,人口明显锐减,田地荒芜不少,连渭河、永通渠这些关中重要的水路之上,曾经船帆蔽日的盛景也不复存在。 以洛阳为界,关中与关东、淮南、江南甚至荆楚之地,无论在人口、农牧、商业各方面,都呈现出衰落迹象。 进入关中以来,符金环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片兴盛了一千多年,古老的天府龙兴之地,已经呈现大面积的萧条景象。 只有在路过京兆府长安城时,才能依稀看到几分当年万邦来朝时的大唐恢弘气象的残影。 本以为更加偏远的泾州,会比关中更加凋敝,邠州宜禄县十室九空的景象犹在眼前,没想到这安定县城外的官道,宽阔笔直如洛阳天街一般,热闹的景象更是令人大开眼界。 “二娘子快看,那是卖糖葫芦的!” 墨香惊喜地指着一名沿街叫卖糖葫芦的小贩,然后她四处看看,发现同样的小贩不下十几个。 “哇,好多卖糖葫芦的!” “二娘子快瞧,那里还有卖甜酪浆、乳饼的!” “还有那里,有卖雪花糖水、冰镇糖水、酸梅糖水....好多种糖水啊!泾州吃糖都不要钱吗?” 墨香震惊了,满街有糖字招牌的商贩数不胜数,还有用麻袋装白糖论斤卖的小贩。 要知道在兖州甚至开封,这种雪霜白糖只有广和商铺有,都是按两卖,一两的价钱能在这里买好几斤。 在洛阳、开封、兖州,购买广和白糖的大多是达官显贵,富裕商贾。 在安定县城外,却是百姓们排队购买,实惠的价钱,充足的货量,人人都可以买几斤带回家。 也有几十里地外的乡农特意来县城赶集的,买上三两半斤回去给儿孙们尝尝鲜。 总之,在这条城外的商业大道兼市集上,糖类特别是白糖类的商品,算得上是大众商品之一。 符金环和墨香相视一眼,震惊不已。 墨香眼尖,瞧见一处小摊位前摆放一架货柜,旁边还挂着广和商铺的条幅。 “二娘子快看!广和商铺竟然也出街摆摊!” 墨香满脸不可思议。 开封、兖州的广和商铺,无一不是开在繁华热闹的地段,装潢雅致风格独特,还有专门迎来送往的女侍。 传闻广和商铺正是从泾州、岐州一带起家发源,怎么回到老巢,反而成了在大街上摆摊的小贩了? 符金环顺着望去,睁大明眸仔细瞧瞧,笑了起来:“看错了,不是广和,是‘厂和’!看那边,还有‘广口’、‘广禾’、‘厂口’、‘厂禾’....真是五花八门,以假乱真!” 墨香揉揉眼睛仔细看,果然都是些玩弄字眼耍噱头的冒牌货。 “哎呀,这些奸诈的商贩,分明就是借着广和商铺的名头招揽生意!要我是广和商铺的东主,一定气死了!” 墨香抱打不平地忿忿道。 符金环有些嘴馋,她瞧见有几处摊贩在售卖太妃糖:“墨香,你下车去街边买些回来,尝尝口味如何。” 墨香摇头道:“都是些假冒货,万一不干净,吃了闹肚子可就糟了!” 符金环远眺依稀可见的县城,兴奋道:“县城里的太妃糖一定卖的很便宜,等我们走的时候多买些回去。” 墨香探出脑袋张望,嘀咕道:“大娘子是不是忘了咱们今日来到,怎么不见有人前来迎接?” 正说着,官道前方有些许拥堵,人群朝两边避让,有些骚乱迹象。 走在前的洛阳官兵也不得不停下,墨香伸长脖子望去,只见大片羊群涌上官道,从大道正中走来,咩咩的羊叫声成片响起,空气中立时飘来一股浓烈的羊膻气。 行人众多,羊群有些慌乱,走的有些急,一个外罩羊皮短褂,敞开胸膛,下身穿一条破烂半截短袴的年轻羊倌,手持长鞭杆,一边吆喝着,一边驱赶羊群朝马车走来。 “好多羊啊!怕是有两三百只!”墨香啧啧称奇。 符金环没去过牧场,甚少见过羊群出动时的景象,趴在车窗边兴致勃勃地看着。 她惊讶的发现,那赶羊的羊倌驱赶羊群朝她走来,远远地露出灿烂笑容。 年轻的羊倌长相还不错,只是脸上黑一道灰一道,脏兮兮的,两条晶莹的鼻涕虫悬空,在鼻孔下伸缩,瞧着有些恶心。 羊倌儿瞧见符金环,笑容愈发灿烂,抬手一抹鼻涕,随手擦在羊皮褂子上。 符金环心里生出些同情,想来这是一名替主家放羊的少年,瞧他的羊皮褂子上缀满补丁,袴子满是破洞,两截小腿往下全是泥巴,一双布鞋也破了几个大洞,大脚趾还从鞋子头拱出。 他的家境一定很贫寒,符金环心里想着。 年轻羊倌儿扛着鞭杆朝马车走来,符金环转头道:“墨香,拿些钱施给他。” 类似的场面符金环出门时见多了,有许多贫苦的乞丐、流民见到富贵人家的车驾出门,就会围拢上前乞讨。 有善心的人家都会施舍一些钱或者食物,也有凶恶的人家直接命家仆护院粗暴驱赶,甚至拳脚相交。 墨香应了声,翻出半缗钱递出车窗,朝那羊倌儿笑道:“来,拿着吧!” 符金环笑着冲羊倌儿点点头,示意他把钱接过去。 羊倌儿瞥了那半缗钱一眼,没有接,盯着符金环看看,又打量墨香,操着一口不太地道的泾州方言嘿嘿道:“你们两个,谁叫做符金环?” 二女惊讶,符金环怔怔道:“我便是,你是....” 羊倌儿眼睛一亮,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好俊俏的小娘子!不枉老子赶了一群羊来接亲!哈哈~~” 墨香生气道:“大胆!你个放羊的,竟敢口出不敬之言?你来接谁的亲?” 羊倌儿斜跨腿,一边抖腿一边吹口哨,还用手指挖着鼻孔,活脱脱一副不入流的乡村小流氓架势。 “这小娘们就是老子的婆娘!”羊倌儿指着符金环,又指了指羊群,“瞧见没,这些就是老子带来的聘礼!” 羊倌儿撩开脏腻的羊皮短褂,拍拍精赤的胸膛,大声嚷嚷:“忘了自我介绍,老子就是朱秀!” /107/107535/29101136.html 第一百八十七章 第一印象很重要 符金环震惊得小嘴微张,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墨香更是吃惊得用手捂住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使劲瞪大。 “二....二娘子,他....他就是....” 墨香结结巴巴,话说不出口,那个一路都在谈论的名字,此刻仿佛说不出口。 “不可能呀!他....他明明是个放羊的!” 墨香似乎比符金环更着急,声音都带着几分哭腔。 符金环双颊逐渐攀上羞恼似的红晕,眸子里划过些许凌厉,眼前之人的形象,与她想象中的相差甚远,这一瞬间让她有种受到欺骗般的恼怒。 朱秀扛着长鞭杆,一手叉腰,一条腿斜跨着抖个不停,肆无忌惮地紧盯符金环,毫不遮掩对少女美貌的贪婪之色。 吹嘘着轻佻的口哨,朱秀嚷嚷道:“老子当真是朱秀!如假包换!” 墨香气得浑身发抖,涨红脸蛋,满心委屈似的怒斥:“胡说!我家老爷说了,朱少郎是当朝郭枢密介绍的,乃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怎会是你这副德行? 你个放羊的好大胆子,竟敢冒充?等见到史节帅,一定请他老人家派兵把你捉起来,扔进大牢里!” 朱秀不高兴地拍拍胸脯:“谁说当官的就不能放羊?放羊的就不能当官? 在咱们泾州,当官的一样要种地、放羊、喂马、收割庄稼,遇上大工程,还要亲自带头干活。 我现在放羊,等回了节度府,换身衣衫,往官房里一坐,不就变成当官的?” 朱秀挖挖鼻孔,往羊皮褂子上抹了抹,嘿嘿道:“当官多没意思,还是放羊好玩!瞧瞧这些羊,可都是我的,值不少钱,娶个婆娘一点不成问题! 娘子,等咱们成婚以后,这些羊也都是你的,到时候也给你弄两件羊皮褂子穿,再给你配一根赶羊的鞭杆,跟我一块放羊去!” 朱秀觍着脸凑到马车旁,伸手扒拉着脑袋往车窗里挤,吓得符金环和墨香急忙往后缩进车厢。 羊群围拢马车,咩咩叫着,好像在为朱秀加油鼓劲。 有几个符氏派出的随行护卫大声呵斥着,挤过羊群朝朱秀靠近,伸手要把他从车窗边拽下来。 朱秀两手扒拉车窗,飞蹬腿反抗,嚣张地骂咧:“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是你家老爷介绍的姑爷,将来和二娘子成了婚,也算作你们的主子!谁敢碰我一根寒毛,剥了他的皮!” 几个符氏护卫面面相觑,还真被唬住了,当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符金环怒不可遏,酥胸急剧起伏,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心里对这登徒子的厌恶直达顶点! 朱秀撅着屁股往车窗里钻,想要爬进车厢,脏兮兮的脸上笑容无比猥琐:“嘿嘿娘子,你别躲呀,过来让我好好看看!还真别说,你长得可真好看,符老爷子生女儿的本事不得了,闺女一个比一个漂亮,难怪郭枢密要把你介绍给我,咱俩果然挺般配....” 符金环死死咬紧嘴唇,水红的双眸充满愤怒,随手抓起小几案上放着的一只梨子,狠狠砸到朱秀脑门上。 “哎唷!脾气还不小!”朱秀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摸摸脑门上留下的红印子,伸长胳膊朝她抓去,“在泾州还没人敢砸老子!小娘皮胆子不小!过来,让老子亲一口解解火!” 符金环骇然地望着一双指缝里满是泥垢的黑手朝自己伸来,蜷缩在车厢一角,嘴唇咬得泛白。 墨香拦在她身前,抓起一个靠枕拼命挥打,尖叫:“大胆登徒子!来人啊!救命啊~” 大道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符金盏率人赶到,见到一群羊围拢马车,把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众多百姓沿途围观,指指点点。 更让她惊讶的是,竟然有一个男子正往车窗里爬,两条腿伸在窗外。 突然听到车厢里传出尖叫声,符金盏大惊,急忙翻身落马,挤过羊群赶到马车旁,抓住那人的两条腿,用力拽出,惊怒厉喝:“大胆狂徒,你....” “哎呀”一声,朱秀被拽落地,摔了个屁股墩,揉搓着屁股。 “....朱....朱秀?!” 符金盏杏眼睁大,吃惊不已,哭笑不得地把他拉起身:“怎会是你?我四处寻不见你,还以为你不在城中,怎会跑到这来?还作这身打扮?” 朱秀也不答话,搔搔头嘿嘿笑着,黑灰脸蛋,鼻孔下挂着半截鼻涕,配合羊皮褂子破短袴,整个人显得傻里傻气,流里流气。 “大姐!” 一声惊喜中夹带委屈的呜咽声响起,符金环跳下马车,直扑进符金盏怀里。 墨香跟在一旁,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边哭边笑。 “你们这是怎么了?” 符金盏轻抚妹妹发髻,满眼疼惜。 符金环委屈地抽噎道:“大姐,这登徒子刚才拦我车驾,言语轻薄调戏,还....还妄图闯进车厢,动手动脚....你快将他拿下,扭送官府治罪!” 墨香也气呼呼地道:“大娘子,这无耻之徒竟敢冒充朱少郎,言语粗鄙无礼,手脚不干净!他带着这一大群羊来,说是要下聘,迎娶二娘子....” 朱秀撇撇嘴,两个小妮子告状的嘴倒是挺快的。 符金盏哭笑不得,有些糊涂了,一时间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 “朱秀,你怎可如此胡闹?堂堂一军储帅,也不怕失了身份?” 符金盏没好气地狠狠白他一眼,低声训斥。 符金环和墨香难以置信地相视一眼,听这口气,面前这个轻佻的羊倌,还真是她们此行泾州要见的那位朱少郎? “大姐!”符金环又气又急,直跺脚,满心委屈,都快哭出声来,双眸闪烁泪花。 墨香脸蛋惨白,仿佛遭遇雷劈一般,浑身瘫软无力,两眼无神,呢喃道:“完了....完了....” 朱秀将两个妮子的反应瞧在眼里,暗暗窃喜。 咧咧嘴,朱秀扭扭捏捏地讪笑道:“二娘子要来,我整日里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本想给二娘子一份惊喜,可惜准备不足....二娘子容貌甚美,一见过后心花怒放,激动之下情难自禁,失了分寸,敬请见谅!” 朱秀扔掉长鞭杆,施施然地朝符金环揖礼致歉。 符金环听他当众盛赞自己的美貌,羞红脸颊,狠狠剜他一眼,紧紧拉着符金盏的手,依偎在身边,满眼厌恶警惕地瞪着他。 朱秀又朝墨香道歉,笑着打哈哈:“对不住!” 墨香嫌弃地退开几步,抱紧手里的靠枕,气嘟嘟地怒视着他。 符金盏看看四周乱糟糟的场面,苦笑着摇摇头,仿佛猜到几分朱秀的用意,无语地给了他一记风情万种的白眼。 “大庭广众之下,休得胡闹!有什么事,回府以后再说!” 符金盏低声呵斥一句,搀扶符金环登上马车。 朱秀打量一眼墨香,笑眯眯地道:“小美人,车厢里太挤坐不下,可要跟我一同骑驴?” 墨香吓得手忙脚乱爬上马车,放下帘子遮挡好。 朱秀撇撇嘴,朝躲在远处的严平招招手。 严平牵着灰驴子急忙跑来,强忍住笑抱拳道:“少使君。” “把羊儿们带回去,挑一只肥些的,今晚宰杀了招待符二娘子。” “属下遵令!” 朱秀接过缰绳,爬上驴子坐稳,后脚跟轻磕驴子肚皮,灰驴子懒洋洋地叫唤一声,跟在队伍后慢吞吞地往县城而去。 从符金环的反应来看,初次见面应该给她留下相当深刻的第一印象。 想来今后她都不会再对自己抱有希望。 不过嘛,原本也就没指望符金环能瞧上自己。 万一那妮子不长眼,当真相中自己,那才叫麻烦。 索性及早扼杀一切可能性,不留后患。 朱秀暗暗松口气,在他眼里,符金环可不是一桩送上门的美事,而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毕竟老符家关系太过复杂,跟郭威、柴荣关系匪浅,将来还有可能牵扯到赵大两兄弟。 如今局势尚且不明朗,为了避免日后麻烦,能躲则躲。 郭大爷的美意,只能是心领了。 只要让符金环瞧不上他,想来郭大爷也无话可说,更不会怪罪自己。 就算郭大爷恨铁不成钢,怪自己没能拿下符家二千金,也不至于就此冷落了自己。 实在不行,把目光放长远些,还有柴荣和符大娘子的粗腿可以抱。 朱秀跨骑着驴子,神情有些得意。 不管怎么说,未来抱大腿的路子算是铺成了,在可以预见的二三十年内,当世最主要的风云人物他都能攀上几分交情。 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焦虑感,他可以从容应对未知的将来。 回到节度府,朱秀殷勤地把符金环送到她们姐妹居住的跨院。 符金环厌恶不已,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侍女墨香也始终冷着一张俏脸,只觉得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倒胃口。 朱秀毫不在意,忙前忙后跟着瞎张罗,俨然一副以地主自居的架势。 “环儿,你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歇息几日养养精神,我带你好好瞧瞧这泾州风光。快中秋了,天气早晚寒凉,千万注意防寒保暖,要小心不要染风寒....” 朱秀自来熟似的一顿殷切叮嘱。 符金环气不打一处来,脸蛋攀上粉红怒愠:“你个无耻登徒子!不许这么叫我!” “好的环儿。”朱秀嬉笑着,浑不在意。 符金环满脸羞恼红晕,拉着符金盏的手瘪嘴哭诉:“大姐快赶他走!” 符金盏满脸无奈,有些头疼,这俩人刚见面就闹腾,往后一段时间内只怕难得清静了。 “朱秀你先去忙吧,环儿这里我会照顾好的。”符金盏苦笑道。 “谨遵大娘子吩咐。”朱秀揖礼作别,“环儿好好歇息,今晚我专门宰羊为你接风!我烤的羊肉串那叫一绝,不信你问大娘子....” 符金环不想听他聒噪,跺脚扭头娇哼一声,拉着符金盏进到里屋。 朱秀话没说完,意犹未尽地朝墨香凑过去:“你叫墨香对吧?名字可真好听,跟随你家小姐多少年头了....” 墨香狠狠瞪他一眼,发辫一甩紧跟着跑进屋。 “啧啧~” 朱秀咂嘴,摸摸光赤的胸膛,想来他这副羊倌打扮,的确是人憎狗厌。 “羊倌咋啦,好歹也算农牧场主,真是没见识....” 朱秀嘀咕一声,大摇大摆地离开跨院。 里屋,符金环警惕地透过窗户缝隙,亲眼看着朱秀走出院门,才抚抚胸脯松口气。 “大姐,那个放羊的果真是朱秀吗?”符金环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符金盏笑道:“自然错不了。入府时,你没听旁人尊称他为少使君。” 符金环睁大眼,不解道:“哪有当官的还管放羊的事?他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又兼任泾州长史,也算主掌一州文武事,为何还要去放羊?一身羊倌打扮,邋里邋遢,臭烘烘的,也不嫌丢人。” 墨香生气地道:“瞧他那副德行,哪有半分官人的样!脏兮兮的,头上的帻巾沾满油污,一脸黑灰,鼻涕擦了往羊皮褂子上抹....还有还有,他还挖鼻孔,脏东西搓捻成一坨随手扔,可别黏在二娘子身上....” 符金环花容失色,急忙站起身低头检查:“墨香快帮我看看....哎呀~恶心死了!大姐快让人烧水,我要沐浴换身衣裳....” 符金盏又好笑又无奈,两个傻丫头被朱秀戏弄了也不知。 “灶房已经备好热水,等会带你去浴房换洗。” 符金环越想越生气,恼怒道:“大姐,我这趟来,原本只是因为思念你,想尽早与你团聚,并非专门为见朱秀而来。 可毕竟是郭枢密介绍的人,爹爹嘱咐了,让我就算瞧不上,也不可失了礼数,拂了郭枢密的面子。 可你瞧瞧,郭枢密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他是不是以为咱们符家好欺负?还是觉得我符金环嫁不出去? 弄个放羊的粗鄙闲汉来糊弄咱们符家? 我要写信回去告诉爹爹,让他到开封问问郭枢密,为何要这般轻贱我符金环!” 符金盏猜到几分朱秀的用意,但也不好得直接说破,只能苦笑着劝说道:“泾州的官吏有些特殊,坐堂办公的时间,远不如在乡下,田间地头的时间多,有时候政务就在田地间商量议定。 朱秀今日确实突兀了些,平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更不会如此失礼....” 符金环气恼道:“大姐与他是旧识,但也不能为他辩解。反正我连与他说话的兴趣也没有,大姐改日找机会告诉他,让他不要有任何念头,趁早死心!” 符金盏无奈,苦笑道:“放心好了,或许他对这桩亲事也不感兴趣....” “啊?大姐你说什么?” 符金环忙着让墨香收拾换洗衣物,一时没有听清。 符金盏摇摇头:“没什么,我先带你去洗浴净身。” “嘻嘻~大姐你跟我一块洗,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符金盏笑笑,宠溺地抚摸妹妹的脸蛋。 “对了,过会姐姐带我去拜见史节帅,爹爹挑选了一把镶宝石的犀角短刀,让我专程送给他....” /107/107535/29101137.html 第一百八十八章 晚饭地点放在节度府后花园,在池塘边燃起篝火,摆放烤架,由朱秀亲自操刀,烤全羊和羊肉串一起上阵。 秋日的落霞洒进花园时,炙烤成金黄色的羊肉也散发出诱人喷香。 羊油滋滋往下淋,落入柴火堆,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火焰蹭蹭往上窜,喷吐着火星。 朱秀卖力地翻烤着,脸被火光烘得发红,冒出满脸油汗。 为了给符金环接风洗尘,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不过符二娘子似乎并不领情,挽着符金盏的胳膊从面前走过时,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只是嗅到烤羊肉的香气,用力吸吸挺翘的鼻头,用眼角余光瞥过朱秀和他身边的火堆烤羊,娇哼一声拽着姐姐加快脚步离开。 对此,符金盏也只能报以苦笑。 朱秀一边卖力地扇风助涨火势,一边朝符二娘子露出舔狗般的谄笑。 越是如此,符金环越是鄙夷,打心眼里认定朱秀对自己一定有所企图,否则为何要如此讨好? 见符金环懒得理会自己,朱秀面上一副难掩失望之态,实则心里乐开花。 看得出来,符金环已经对他相当厌恶,只要自己再殷勤些,拿出十足的舔狗劲头百般献媚讨好,相信再过不久,符金环就会彻底受不了,厌烦之下立马启程回兖州。 等她回到家中,向符彦卿一顿吐槽抱怨,这桩八字还没一撇的亲事自然顺利告吹。 自家女儿瞧不上,想来符彦卿也不会多加干预,遂了爱女心意便好。 相亲不成,符彦卿自然会委婉地回绝郭威。 朱秀心里乐呵呵,如此一来,郭大爷也就怪不到自己头上,反正该做的咱也做了,是人家符二娘子眼光高,瞧不上他。 俗语有云,舔狗舔狗一无所有,跪舔大法反向运用,也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朱秀心里不胜唏嘘,这也算是前世无数血淋淋的经验总结。 唯一让他心里有些许遗憾的是,符金环这小妮子长得确实漂亮,不如符大娘子英气,柔媚之态却更胜之。 城外初见之时,朱秀知道自己的小心脏不争气地加剧扑通跳动了几下。 当然,作为一名生在乱世,志在苟活到最后的有志青年,美人与小命比起来,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天知道若是他与符金环成亲,将来会发生什么。 平白没了小符皇后,后周朝局会走向何方? 掌握历史车轮的轨迹,是朱秀生存于世的最大依仗,若是一不小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历史的车辙拐了一个大弯,一下子拐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从此以后两眼一抹黑,那可就真的悲剧了。 就凭在泾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蹦跶两年的成果,朱秀完全不觉得自己有纵横天下的底气。 若是中原再乱十年,再给他十年经营时间,说不定还真有可能一统河西,进军关中,东出潼关争霸中原,这可是当年西秦霸王薛举都没做到的壮举。 可惜啊,如今早已不是五代乱世的开局之年,天下一统的大势已经越来越明显,人心思安,百姓期盼治世降临,搞分裂搞割据乃是逆大势而行,不得人心。 当今之世,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契丹人,已经变成了压在汉人头上的一座大山。 南北割裂,中原纷乱,只有尽早建立起一个强有力的朝廷政权,整合汉人力量,才有可能抵挡住契丹人南侵的脚步。 否则,河南河北、中原腹地乃至江南,终究会沦为契丹人取之不竭的宝库。 现在已是乾祐二年,明年的这个时候,天下局势会再度发生惊天剧变。 朱秀在泾州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所以,为了不影响历史进程,也为了更有把握的保住小命,朱秀需要自己能够清晰地掌握历史脉络,依照大势而行。 朱秀也憧憬着,或许有朝一日,当他有足够强大的能力时,也能站上历史的潮头,做一回弄潮儿.... 纷乱的思绪被池塘边,史匡威那破锣般的大笑声打断,朱秀斜瞟一眼,只见符金盏带着符金环上前拜见,符金环将一柄名贵的犀角宝刀送出。 符金环嘴甜甜的说着些吉利话,代父亲问候史匡威,乐得老史直夸符二娘子乖巧懂事家教好,人也出落得漂亮。 朱秀撇撇嘴,这黑厮昨日还嚷嚷着染了风寒不见客,不想今日就喜笑颜开的收了符家送来的礼物。 史灵雁蹦蹦跳跳跑来,史向文慢吞吞跟在后,像座小山似的,一摇一晃走来。 符金环见到他,吃惊地掩住小嘴,还从未见过身躯如此魁雄之人。 李重进泡在棋牌室搓麻将不愿回来,按照他的话说,符二娘子在开封没少见,熟络得很,过两日再回来打招呼。 史灵雁完全不知道符金环来泾州所为何事,知道她是符金盏的亲妹妹,便天然地增加了几分亲切感。 俩人叙过长幼,史灵雁刚好比符金环年长一岁,便环儿妹妹、雁儿姐姐的亲热叫起来。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史灵雁顿时有了当大姐头的感觉,带着符金环风风火火跑进跑出,少女欢笑声充斥整座后花园。 符金盏和墨香坐在亭子里,轻声叙谈着,说些兖州老家的琐事趣事。 “开吃啦!”朱秀一声吆喝,撤下火堆,只留余烬让烤羊保持温热。 朱秀拿起刀叉,把烤架上的羊肉切割装盘,人手一份,肥瘦皆有,还有羊骨头可以啃。 史灵雁欢呼着,第一个跑来,朱秀直接剔下满满一盘子羊腿肉给她。 “环儿妹妹,朱秀烤的羊肉号称泾州一绝,你一定要多尝尝....唔唔~” 话没说完,史灵雁的嘴巴已经塞满,只能含糊其辞。 符金盏优雅且矜持地接过一大盘子肉,朱秀拍拍脑门又给她添了两块焦香羊油:“差点忘了大娘子喜欢吃肥腻一些的....” 符金盏略带羞涩地笑了笑,用鼓励的眼神对符金环笑道:“二妹,朱秀的手艺没得说,保管你从未尝过。” 符金环见史灵雁吃得满嘴油光,暗暗吞了吞口水,嘴硬道:“不就是烤羊,我跟爹爹在贝州时也常吃!开封皇宫的珍馐,在咱们家的饭桌上也时常能见到....” “你尝过后便知,朱秀秘制的佐料滋味完全不一样!” 符金盏夹起一块肥瘦相交,金黄炙香的羊肉送入檀口,轻轻咀嚼着,神情显得很陶醉。 符金环咕嘟咕嘟吞口水。 朱秀殷勤献上一大盘子烤肉,还贴心的放了些洗净的矮莴苣叶: “环儿妹妹,我的手艺保管你吃过后终身难忘!不知道妹妹口味,是喜欢精瘦些还是肥腻些?若是觉得油腻,不妨把肉卷入菜叶,这样吃起来就会清爽些....” 符金环狠狠白他一眼,碍于人多眼杂,不好得太过失礼,接过盘子冷着脸飞速道了句“有劳”,将盘子往墨香手里一塞,气鼓鼓地走朝一旁。 朱秀拦住墨香又问道:“这一盘不够你们二人吃,我再给你们弄些。” 墨香警惕地后撤一步,低声道:“多谢朱少郎君,二娘子食量小,这些足够了。” “那你呢?口味上可有喜好要求?”朱秀关心道。 墨香脸蛋一红,小声道:“婢子伺候二娘子就好....” 朱秀大咧咧地道:“在咱们这没那么多规矩,人人都有得吃,你想吃什么、怎么吃尽管说!” 墨香意外似的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婢子和二娘子同食一份便好....” 说着,墨香绕过朱秀,逃也似地追着符金环而去。 朱秀笑笑,继续操刀分肉。 史向文自然分走了余下的大部分,朱秀和史匡威分食两扇肋排和头尾皮多肉少有嚼劲的一些。 史匡威端着盘子鬼鬼祟祟凑近,压低声道:“宝贝哪去了?” 朱秀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一个倒扣的大碗里夹出两块软厚,表皮金黄,散发浓浓腥膻气的东西放到史匡威的盘子里。 老史眨巴眼,伸长脖子往大碗里瞧,嘀咕道:“还有两瓣....” 朱秀急忙夺过大碗藏在身后,瞪眼低喝道:“老规矩,一人一个!” 老史撇嘴,哼哼道:“你小子还没成婚,吃这玩意作甚?” 朱秀大翻白眼,不服气道:“要你管!” 老史哼了哼,嗞溜一口就把盘子里的两坨宝贝吃进嘴里,囫囵着嚼了嚼吞下肚。 “爽快!够味!”老史嗦嗦油腻的指头,一脸满足。 史向文三两口嚼完盘子里的肉,开始烤肉串。 如今他烤肉串的手艺仅次于朱秀,史匡威嘴馋时,使唤不动朱秀,就唆使史向文烤肉给他吃,爷俩经常大半夜的都还在宵夜。 朱秀和史匡威走到池塘边坐下,史匡威朝亭子方向瞅了瞅,只见符氏姐妹好史灵雁,还有侍女墨香,坐在亭子里有说有笑。 史匡威紧盯朱秀,目光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都到了这时候,你小子还不跟老子说实话?” 朱秀嘴里嚼着带皮肉,含糊道:“说什么?” “哼!符金环千里迢迢跑到泾州,究竟为何?” 朱秀抹抹嘴,说道:“之前就与你说过,符二娘子此来是为了探望姐姐与兄长,等岐州稳定,符昭信回开封时,她们就会随大军一同返回。” 史匡威恼火道:“臭小子还不说实话!分明是郭枢密要撮合你与符氏联姻,符二娘子专程来与你相亲!” “咳咳~”朱秀一惊,一坨肉卡住嗓子眼,一顿猛咳嗽,憋得脸色涨红。 史匡威冷笑道:“怎么?心虚了?要不是老子多长了几个心眼,还不知道要被你小子瞒到什么时候!” 朱秀抚平胸口,理顺气息,羞恼道:“又是谁乱嚼舌头?严平?我饶不了他!” 史匡威冷嘲热讽道:“你小子当真长能耐了,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被你灌迷魂汤,嘴巴死硬,老子想套出点东西还真挺费劲! 严平那小兔崽子,翅膀也硬了,老子再三逼问才撬开他的嘴巴....” 史匡威骂骂咧咧,将严平一通臭骂。 朱秀斜他一眼,撇撇嘴不吭声。 他怎会不知,老史这是变着法的帮严平开脱,以免事后追究严平一个泄露军机的罪名。 “郭威的算盘,别以为老子猜不透! 他想用联姻之法笼络符氏,可惜族中没有合适人选。 你小子长的人模狗样,一张臭嘴能说会道,还在天雄军麾下谋过差事,扔给符氏做个上门女婿正好不错! 哼!他郭枢密究竟几个意思?你是我彰义军的储帅,他怎么能擅自做主,为你婚配?” 史匡威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乱飞,嗓门渐高,坐在亭子里的几个姑娘纷纷转头看来,只见朱秀耷拉脑袋坐着不动,史节帅站在一旁大声嚷嚷,想来是朱秀挨了训斥。 符金环幸灾乐祸地嘲笑几声,符金盏眉头轻蹙,若有所思。 史灵雁浑然不在意,爹爹和朱秀经常吵架,不差这一次。 墨香攥紧拳头,暗暗在心里为史节帅加油鼓劲,希望史节帅好好收拾那个登徒子。 朱秀摊摊手,反驳道:“郭枢密之意,是让我与符氏联姻,可没说要让我当上门女婿!你可别歪曲理解....” 史匡威怒眼圆睁,砂钵大的拳头已经在朱秀眼前晃动,咬牙低吼:“你小子还当真想做符氏的姑爷?” 朱秀缩缩脖子,讪笑道:“说说而已,你可别当真!你想啊,若是我想娶符氏娘子,当初在蒲州城,郭枢密提及此事时,我就可以直接去兖州拜见魏国公,哪里还需要让符二娘子大老远跑来泾州。” 史匡威狠狠瞪着他,恼火归恼火,但也没失去理智,朱秀的话确实有道理。 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如果朱秀当真有意,恐怕他就不会回泾州,而是直接去了兖州。 “你到底作何打算?”史匡威沉着脸问道。 朱秀正色道:“你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同意,何况你也看到了,符二娘子也瞧不上我。” 史匡威忿忿道:“那你小子还像只苍蝇,围着人家转悠?犯贱!” 朱秀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越是如此,符金环心里越是厌恶,等她回到兖州,见了魏国公,把我里外贬损一通,符氏自然不会再同意嫁女,这桩亲事也就告吹。 郭枢密那里也能有所交代,反正是符氏驳了他的面子,而不是咱们!” 史匡威黑粗的浓眉拧在一起:“如此做,当真行得通?” 朱秀拍胸脯保证道:“我做事,难道你还不放心?” 史匡威沉吟好半晌,点点头稍微放宽心些。 “话又说回来,符氏那可是天下数得着的豪门之一,你小子当真不动心?”史匡威盯着他冷笑。 朱秀义正辞严:“我岂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何况大丈夫功名当自取,倚傍妻族势力成事,岂不被天下人耻笑?” “你小子足够无耻,还怕别人笑话?” 史匡威嘴上不饶人地嘲笑一句,心里却是踏实了许多。 /107/107535/29101138.html 第一百八十九章 囤粮囤铁 此后三日,朱秀以各种借口往符家姐妹居住的跨院跑,逮住机会就在符金环面前极力卖弄自己,惹得她厌恶不已。 一顿美味的烤羊肉,也没能让符金环对他有所改观。 朱秀倒是乐此不疲,没别的想法,就为了惹恼符二娘子,欣赏一幅活灵活现的美人嗔怒图。 史匡威自那日谈话以后,再没过问符家的事,任由朱秀折腾。 毕竟朱小子虽说无耻了些,但对他们史家没得说。 史匡威把朱秀掳到泾州,是想用他的才能助其铲除薛家,整顿彰义军。 而后又把彰义军大权交到朱秀手里,一是利益使然,朱秀与史家已是休戚与共的关系。 二便是相信朱秀的人品,不会干出过河拆桥的小人行径。 朱秀借彰义军成势,彰义军在朱秀的带领下壮大强盛,彼此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史家作为历任彰义军之主,彰义军之强盛,便是史家之强盛,史匡威自然乐见其成。 其实老史心里很通透,他所追求的并非是让史家永远承袭彰义军节度使的位子,做一个世袭罔替的藩镇。 他只求一双儿女能够在乱世里找到依靠,这样即便哪一日没了他,史向文和史灵雁也不至于在这世道活不下去。 史匡威曾经一度认为,魏虎是守护史家的最好人选,直到他在沧州遇见朱秀。 朱小子虽然行事无耻了些,但人品还是有保证的,彰义军和儿女们托付给他,老史能够放心。 当然,如果朱秀能与史灵雁成婚,与史家彻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那自然最好不过。 郭威突然冒出来,要替朱秀撮合符氏的亲事,史匡威乍一听很恼火,有种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感觉。 你郭枢密不好好在开封替官家掌管军机要务,操心朱小子娶媳妇算怎么回事? 人在开封,却要撮合泾州和兖州相距两三千里之遥的婚事,你郭枢密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 史匡威心里憋着一股火,朱小子是他先相中的,郭枢密再怎么权势煊赫,也得讲求个先来后到,抢人女婿的勾当实在太不地道。 好在朱秀及时澄清,表明心迹,史匡威心里稍微安慰些。 符氏门庭显赫,想攀高枝却不太容易。 朱秀与符金环一比,家世差距何止千里万里,若结成姻亲,妻族势大,难免受符氏摆布,日子过得或许不会太痛快。 宁做鸡头,不为凤尾的道理,想来朱小子是明白的。 老史自认为看穿了朱秀拒绝符氏的真实心思。 符金环到来引起的些许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这日节度府里,朱秀起个大早,准备赶到符家姐妹居住的跨院问一声早安,照常在符金环面前打卡签到,晃悠一圈,直到把小妮子气到爆发的临界点,再识趣地溜走。 这项活动,已经是朱秀近日以来的日常任务。 洗漱过后,朱秀背剪着手,哼着轻快小调,沿着回廊往跨院而去。 严平等候在廊下,躬身抱拳道:“启禀少使君,吴大签从岐州雍县赶回,求见少使君,现在官方恭候。” “吴大签回来了?”朱秀愣了愣,旋即拍拍脑门,想到了半月之前,捎信到雍县,让吴大签抽空回一趟安定的事。 正事要紧,朱秀点点头调转方向,往官房而去,严平亦步亦趋跟在后。 朱秀扭头斜瞟一眼,冷哼道:“近前些来,我有话问你。离这么远,还怕我打你不成?” 严平干笑,又哭丧着脸道:“就算挨板子,卑职都心甘情愿受着。可少使君一连几日不曾骂过我一句,卑职这心里反倒没底....” 朱秀笑道:“你倒是知道自己犯了错。” 严平单膝跪地,抱拳道:“那日史节帅将我堵在马厩,逼问我符二娘子来泾州的真正目的,卑职迫不得已,只能如实禀告....少使君之前叮嘱过,不可透露此事,卑职泄露机密,触犯禁令,请少使君责罚!” 朱秀淡淡道:“此事的确算你违令,罚没薪俸两月,等过些时日,再到改造场挖一月石头。” 严平等候一会,发现没了下文,抬头飞速瞟过一眼,见朱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又急忙低下头。 “少使君但有责罚,请一并相告!” 朱秀摇摇头:“没了,就这些。” 严平惊讶不已,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 违反禁令的处罚相当严厉,与之比起来,朱秀这扣钱服役的处置根本不值一提。 如此一来,严平反而心慌了,不知道朱秀究竟会怎么处置自己。 严平双膝跪地,叩首道:“卑职违反禁令,不论少使君如何处置,卑职都不敢有怨言!只求少使君处罚过后,继续让卑职留在身边听用,不要赶走卑职....” 朱秀笑了笑,弯腰搀住他的胳膊。 严平一愣,迟疑着站起身。 “从纪律条例来说,你的确违反保密禁令。但从事情本身来说,你并没有做错。相反,如果你丝毫不讲情面,连老帅的账都不买,只怕我也不敢继续留你在身边。” “少使君....”严平满脸动容。 朱秀沉声道:“你和陈安都是彰义军的遗孤,自幼承史家恩情才活下命来。 虽说如今你们跟了我,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把老帅和史家的恩情牢记在心,更不要忘了,不论是史节帅还是我,老帅还是储帅,我们都是彰义军的一份子! 彰义军中,绝对没有老帅和储帅的派系之分!任何人也不要有选边站队的想法,更不要以为我朱秀会取史家而代之!” 严平怔了怔,明白了朱秀的意思,急忙抱拳道:“多谢少使君宽宏!请少使君放心,在卑职心里,老帅与少使君本就是一体,不分彼此!” “你明白就好!”朱秀颔首,“魏虎死后,牙军里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惹得军心浮动,私议纷纷。你好好查查,揪出几个散布谣言的典型例子,好好惩治,以儆效尤!” “卑职遵令!”严平躬身领命。 魏虎死后,不知从何时起,牙军开始有传言,说朱秀已经把老帅架空,想取代史家做彰义军之主。 还有流言宣称,彰义军目前一分为二,以史节帅为首的老旧派,和以少使君朱秀为首的少壮派。 两派矛盾尖锐,泾渭分明,若是一不小心选错边站错队,只怕将来免不了遭到清洗。 这些流言起自牙军军营,逐渐传遍牙城,最后扩散至整个县城。 朱秀知道后很恼火,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想人为制造出彰义军内部矛盾重重,节帅与储帅之间水火不容的局面。 这是想从内部攻破堡垒呀! 散播谣言的人居心极其险恶。 而且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全都发生在魏虎身死折墌城之后。 许多消息真假掺半,更叫人难以分辨虚实。 这背后的推手倒也精明,让谣言出现的时间恰好在魏虎死之后,彰义军人心最为浮动的期间。 谣言所指矛头也相当精确,直接把朱秀和史匡威划分成对立面,闹得人心惶惶,制造彰义军分裂的危机。 对于这位幕后推手,朱秀心里已有考量。 除了灰溜溜跑去邠州的后赞,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如此迫切地希望彰义军内部产生裂痕。 借此机会,让严平好好查查,也算是对这场流言风波作出正式回应,以此震慑宵小,平息舆情。 ~~~ 办公官房内,吴大签等候多时。 朱秀推门而入,朗声笑道:“咱们的泾州炮王、毛皮大王、糖王来了!” 吴大签急忙起身快步走到堂中,深鞠揖礼:“拜见少使君!” 朱秀坐下,笑道:“吴采办免礼,请坐。” 吴大签道谢,在一旁坐下,低眉顺眼神情显得很恭顺。 吴大签是广和商汇明面上的大掌柜,在彰义军内部,只要极少数一部分才知道,他是彰义军扶持的官商,总采办。 彰义军需要的大量硝石、硫磺、生铁等货物,都由吴大签负责供应。 泾州所产的粮食和桑麻,也交给他负责售卖到外州。 甚至一部分泾州白盐,也由吴大签运到岐州,以官盐名义进行贩售。 青石岭水泥灰作坊和平凉冶炼作坊、崆峒山火器作坊,因为开山炸石,经常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 又因为广和商汇负责运送配制火药的原料,朱秀便取笑吴大签为炮王。 起初这个诨号只有彰义军内寥寥几人知道,后来不知怎地,越传越广,成了吴大签的公开标签之一。 街巷流传的小道消息也称,青石岭等地的作坊也有吴大官人的份子在里面,那惊天动地的放炮炸山的声响,也有吴大官人一份功劳,炮王之称名副其实。 吴家之前便是做皮毛生意,成立广和商汇后,皮毛生意借助东风趁势而起,也被吴大签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了广和商汇的特色之一。 广和商汇最负盛名的,自然还是旗下最受欢迎的广和糖系列产品。 当初朱秀把黄泥水淋糖法传授给吴大签,让他寻找心腹可靠之人,拆分工艺步骤,分别教授几人,作为广和商汇的初期技术班底。 吴大签倒也不负重望,短短时间内,将广和商汇的摊子迅速铺开,广和糖在岐州雍县打响名头,继而在长安、洛阳、开封、邺城开办分号,隆重推出广和糖高端糖果点心系列产品。 得益于藏锋营相助,广和商汇顺利在几座重要大城开设分号,吴大签也是不久前才从洛阳赶回。 “这是各地分号,半年汇总的账簿明细,请少使君过目。” 吴大签恭恭敬敬呈上一本厚厚的账册。 朱秀接过随手翻了翻,放到一旁,笑道:“等会交给裴缙去算吧。” 所有的大宗交易收支记录,度支官裴缙那里都有备案,只要两相核对基本无误,就说明广和商汇的经营运转正常。 当然,在手写笔算的时代,不可能将所有收支项记录全,一些零散小额的支出也不用去计较,只要大体上不出错便可。 朱秀呷一口茶,说道:“岐州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吴大签回道:“西南面行营招讨使、凤翔军节度使赵晖赵老爷子,镇守散关,在宝鸡山大败蜀军。 卑职走之前,听闻蜀主孟昶已经派遣使者主动联络赵节帅,愿意休兵讲和。 总体来说,岐州危机已经解除。” “赵老爷子老当益壮,厉害啊!”朱秀笑着夸赞。 后蜀孟昶本来想趁着李守贞闹腾之际,出兵骚扰岐州,看看有没有油水可以捞。 现在关中叛乱已经平息,蜀军又在宝鸡山吃了败仗,一定会趁此机会撤兵,不会想跟凤翔军死磕到底。 朱秀又详细询问了广和商汇的经营状况,主要是岐州和长安等地的消息,至于开封那边,有马庆通过盛和邸舍的渠道传来密报。 吴大签一一应答,对答如流,广和商汇事无巨细,全都印在他脑子里。 朱秀对他相当满意,这家伙的确有一颗精明的头脑。 之前调查徐铉和李从嘉的身份,也是委托他派人南下打探的。 岐州是连通关中与汉中的重要商道,南来北往的商旅极多,藏锋营的力量暂时触及不到江宁,只能依靠这些走南闯北的商贩探听消息。 “这次召你回来,一是大半年未见,看看你可还安好。 二是有重要的事要交代。”朱秀笑道。 吴大签诚惶诚恐地道:“多谢少使君关心,卑职一切安好。吴家有少使君照料,卑职亦无后顾之忧。 少使君有何吩咐,卑职一定尽全力完成。” 朱秀手指轻叩桌子,沉声道:“即日起,泾州的外售粮食生意全部停止,你与温仲平、宋参、裴缙几人合计合计,要保证官仓充盈,军粮储备不低于三十万石!” 吴大签一惊,迅速在心头默算,根据他的了解,目前彰义军的军粮储备,距离少使君给出的数差距不小,最少还有十万石缺口。 吴大签稍作思索,拱手道:“少使君之意,是让广和商汇扩大粮食收购量?” 朱秀道:“大宗粮食流动太过敏感,恐怕会引来诸多猜疑,这件事你切记谨慎些。泾州今年的收成不及去年,汛期时泾河涨水,几处移民安置区受灾,耗费不少粮食赈济。 不过与往年比起来,仍然算是一个丰收年。等秋收过后,各县收成上报,我粗略估计过,能保证各处官仓充盈,还能划拨两三万石作为军粮。 你要想办法,在明年春种之前,再凑出十万石粮食,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收购。” 吴大签点点头应下:“卑职遵令。” 朱秀又道:“粮食的事你可以暂时放放,时间还充裕,你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加大生铁囤积量,我会增派一支队伍进驻百里城,负责押运铁料。” 吴大签惊讶道:“敢问少使君,具体要多少?” 朱秀摇摇头:“有多少要多少,越多越好。” 吴大签更是吃惊,囤粮囤铁,这是要加大兵器甲具的打造力度,准备打仗了吗? 岐州、泾州流通的铁料,大多来源于汉中、邛州、巴州等川蜀之地。 等到蜀国与开封朝廷修好,开放商路恢复贸易往来,吴大签倒也有法子增大铁料采购量。 只是朱秀又是囤粮又是囤铁,一副开足马力准备打仗的架势,让吴大签心里惴惴不安。 见朱秀神情淡然,拨弄盖碗品茶,没有要跟他解释缘由的打算,吴大签只得在心里苦笑一声,鞠身揖礼道:“卑职谨遵少使君之令!” /107/107535/29101139.html 第一百九十章 三不之徒 严平送吴大签出府,朱秀在官房坐了会,看完最近两期生活小报,又批阅了几份盐厂和裴缙送来的公文,看看漏刻还未到正午,起身抻抻懒腰,准备按原计划到符家姐妹居住的跨院溜达一圈。 如今彰义军各方面治理工作运转良好,除了军务一手抓,其他多数时候不需要朱秀过问。 宋参、裴缙、温仲平、陶文举是他麾下内政治理四大得力干将,宋参主抓农事,裴缙打理财务,温仲平掌管安定县城,负责和地方各县联络,陶文举管理盐厂,负责与镇海营对接。 四人皆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以四人为核心,又形成一套相对独立的政务运转体系。 朱秀居中协调,只需把握好四人工作大方向不出问题便好。 还有调任鹑觚县令,受到朱秀大力栽培的沈学敏,也是未来彰义军的后备人才。 军务方面,关铁石取代魏虎成为牙内都指挥使,潘美担任都知兵马使,统领外镇兵和折墌城兵马。 严平公开的职务是彰义军节度巡官,负责治下官吏的纠察和牙城日常警备。 严平更重要的职务是藏锋营副统领,负责情报汇总与整理,与远在开封的马庆联络。 盛和邸舍便是藏锋营暗中经营的主要产业之一,筹措经费,也便于安插人手。 以安定县城为例,藏锋营的布置可谓无孔不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传到严平耳朵里。 有此便利,朱秀便让他担任节度巡官,负责彰义军官员军将的监察之事。 踏山、镇海、藏锋、虓虎四营都是独立编制,与节度府僚属体系互不统属,财务上由裴缙单独拨款,具体金额只有朱秀和史匡威知道。 像镇海、藏锋二营又较为特殊,镇海营专卖私盐,获取的利润如今依然是彰义军重要财政收入之一。 所以镇海营通常不需要直接拨给款项,由陶文举结算后汇总裴缙备案便可。 藏锋营开销最大,各地开办盛和邸舍的收入大多用作贴补,另外还需要大量钱款支撑。 每次裴缙汇报工作时,都得跟朱秀抱怨一通,这些钱他觉得花的十分冤枉,花在哪里用在哪里,明面上很难看得见。 朱秀也知道这里面漏洞不少,不过情报网的建立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烧钱的事,从泾州到开封路途遥远,几经周转下来,花费更是不老少。 朱秀也只能安慰裴缙,一切都是为了彰义军的兴盛做努力。 别的地方可以先缓缓,但开封的情报网必须尽快建成,且能够稳定高效的发挥作用。 马庆和陈安远在开封,朱秀能给到的帮助极其有限。 他也知道依照马庆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开口跟泾州老家索要钱款,毕竟光是一路关卡和派遣人手押送的费用就不少。 马庆既然传信求助,想来一定在开封遇到困难,别的支持给不到,但要钱的话,就算人背马驮也要给他送去。 不过等着急用的救命钱从泾州送去不太现实,朱秀想来想去,只能求助于符氏。 符氏家大业大,在开封产业不少,以生意合作为由头与马庆接触,想来也不会惹人怀疑。 朱秀准备去找符金盏商量。 走到跨院门口,听到里面传出少女嬉笑声,如百鸟竞相展示歌喉,听得人身心愉悦,遍体舒爽。 朱秀正正头上帻巾,拉拉领口,掸掸一身月白色圆领袍,把悬挂在腰带上的一件佩饰玉石整理到右侧,清清嗓施施然地迈着八字步进到跨院。 院中,几株低矮的桂花早早凋谢枯萎,馨香之气荡然无存,飘落的褐黄色花叶被秋风一扫,落得满地。 符金盏和史灵雁各持一柄木剑,在院中试练武艺。 符金环在一旁鼓掌叫好,侍女墨香忙着递送毛巾茶水。 符金盏身姿高挑,出手间干净利落,英气十足。 史灵雁身材更显纤细些,木剑在手,出招更具灵动轻盈,手腕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十分悦耳。 符金盏擅长刀剑,史灵雁擅长短刀与鞭法,二女便相互请教,取长补短,一个学鞭,一个习剑。 符金环不喜欢练武,但喜欢观看欣赏,负责喝彩便好。 两把木剑如灵蛇舞动,交织如飞练横空,满地的桂花随着她们呼来喝去间卷带起的风势飘落。 对于一名在武学领域一窍不通的小白,朱秀能欣赏的只有曼妙的身姿和出众的美貌。 “啪啪啪~”朱秀鼓掌,毫不吝啬地献上叫好声。 符金盏收剑而立,美目流转莞尔一笑。 符金环却一脸嫌恶,好像美食当前却突然飞来一群苍蝇。 墨香端着茶水刚跨出屋一步,见到不请自来的朱秀,犹豫了下,缩回腿躲入屋里,探头探脑地观望。 史灵雁娇笑着跑上前,兴奋道:“朱秀你来的正好,快说说我的剑法练得如何?” 朱秀比划大拇指赞道:“雁儿乃是武学奇才,大娘子更是有宗师风范,如此名师高徒,雁儿的剑法自然是一日千里,进展神速!” 史灵雁开心得咯咯直笑,手腕翻转舞了一式剑花:“这一招你可还记得?刚从农垦区回来时,我练过一遍不算熟练,还差点打到你。” 朱秀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小心避过木剑,虽然是木头做的,打在身上一样生疼,因为史灵雁的力气着实不小。 “当然记得,这招叫做....叫做夺命连环剑?”朱秀哪里会记得,干笑两声,绞尽脑汁想出个叫法。 史灵雁一怔,气恼地跺脚:“才不是哩!明明叫老君降鹤!你根本不记得!” 朱秀讪讪道:“主要是咱们雁儿精通十八般武艺,所学太过庞杂浩瀚,实在难以全都记住....” 史灵雁得意洋洋地娇哼一声:“本姑娘天赋异禀,任何一件兵器一过手就能学会。” “那是!雁儿是女中豪杰,要是闯荡江湖,只怕早就做了武林盟主....” 朱秀嬉皮笑脸地一顿胡吹海夸,哄得史灵雁喜笑颜开。 符金环看在眼里,更是对朱秀鄙夷到了极点,觉得他果真就是一个只会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 符金盏注意到她的神情,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接过朱秀递来的木剑,笑道:“这套剑法脱胎于上清天心正法,乃阁皂山天师陈象真早间年传于家父,一招一式皆有相应道经作为依据,怎会叫什么‘夺命连环剑’?实在粗俗,一听就是剪径蟊贼打家劫舍时唬人的噱头!” 朱秀讪笑着拱拱手:“还是大娘子见多识广,见笑了。” 符金盏哼了声道:“分明是你随口胡诌,敷衍雁儿。” 朱秀咧咧嘴,赶紧作揖讨饶,幸亏史灵雁进屋喝水,要是被她听见,少不了又要闹腾一番。 符金盏摇摇头叹口气:“罢了,雁儿这脑瓜,再长十个也不顶用,活该被你骗。” 史灵雁蹦跳着跑出屋,听到她的话,奇怪道:“为何要长十个脑袋?砍头的时候岂不是很麻烦,要砍十次?” 说着,连她自己也被逗得咯咯娇笑不停,符金环听了也觉得好笑,两个妮子嬉笑成一团。 躲在屋门背后的墨香也掩嘴吭哧偷笑。 符金盏恨铁不成钢地苦笑道:“你们两个....唉~” 朱秀笑道:“雁儿奇思妙想着实有趣,大娘子不必见怪。” 符金盏摇摇头,懒得理会俩傻妮子,对朱秀道:“瞧你神情,似乎有事要说?” 朱秀拱手道:“确有一事相求。” 符金盏点点头,转身进屋:“来屋里坐下慢慢说。” 到堂室里坐下,墨香奉上热茶,朱秀刚想说声谢谢,她却放下茶盏忙不迭地逃走,弄得朱秀一脸懵。 “说吧,何事。” 朱秀言简意赅地道:“一年前,我派遣人手到开封置办了些产业,一直以来经营得还算不错。 不过几个月前,他们传信回来,说是遇上些麻烦,急需一笔钱作为周转。 开封路途遥远,从泾州派人送去只怕耽误正事,开封有符氏不少生意,我想请大娘子托人传信到开封打个招呼,我再让开封的下属跟符氏接触,请符氏出借他们需要的钱款。” 符金盏点点头,爽快道:“此事好办,开封产业由我三伯符彦图打理,我写一封信,你派人一并送去,让你的下属拿我的信去录事巷道侍中府,找我三伯父便可。” 朱秀站起身揖礼:“多谢大娘子施以援手。” 符金盏笑笑,叮嘱道:“开封不比边地节镇,遍地都是勋贵武官,朝堂要员,让你的人行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惹祸上身。” 朱秀感激道:“多谢大娘子告诫。” 符金盏没有问朱秀在开封置办的产业是什么,又为何要着急千里迢迢跑到开封去做生意。 她很聪慧,猜到这些事情可能涉及到彰义军的内部机密,或许不方便透露。 对此她倒是不觉得奇怪。 毕竟开封才是天下中心,任何一位节度使都会想方设法安插人手,方便第一时间探听朝廷动向。 半盏茶喝完,符金盏看了眼屋外,轻声道:“你打算如何与我家二妹相处?” 朱秀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叹口气道:“这几日下来,相信大娘子也看见了,符二娘子根本瞧不上我,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唉~” 朱秀长吁短叹,一副伤感样。 符金盏气笑了,压低声呵斥道:“分明是你故意扮丑,行自污之计,想让环儿厌恶你。你不想与符氏结亲,又不敢去跟郭枢密推脱,就把责任推到符氏头上,让符氏主动回绝郭枢密!” 朱秀抵死不认,辩解道:“二娘子美若天仙,若能得其垂青,我自然求之不得!只可惜任凭我百般讨好,二娘子始终不拿正眼瞧我,如之奈何?” 符金盏又气又好笑:“你这几日举止轻浮,言语轻佻,一脸谄笑奸猾小人相,像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环儿进城那日,你竟然还扮作羊倌半路劫道。你这副样子,任凭谁也瞧不上。 若是你能正常些,把环儿当作朋友一样相处,再带她看看你为泾州做的事,相信她会对你加深了解,留下不错的印象。” 朱秀长叹一声:“大娘子当真是高看我了,其实朱秀本就是一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的三不之徒。” 符金盏气恼不已,咬牙道:“罢了,我不管了,看你愿意装到什么时候。环儿可不傻,相处久了,她自然能分辨出真假。” 朱秀眨巴眼,小声道:“听说岐州已经彻底安稳,想必再过不久,符大公子也要随军回京,到时候我派人护送大娘子姐妹,去岐州跟兄长汇合。” 符金盏冷笑道:“怎么,现在就想赶我们走?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们姐妹偏偏要在你这泾州住下,过完年再走也不迟。” 朱秀搓搓手悻悻道:“那多不好,魏国公思女心切,万一有个头疼脑热怎么办?” 符金盏杏眼一瞪,作势欲打,朱秀赶紧假意扇嘴,嬉笑道:“口误口误!魏国公龙精虎猛,怎会生病?说不定等大娘子一行回到兖州,底下又多了几个弟弟妹妹....” 不等符金盏一记手刀落下,朱秀嬉笑着飞奔逃出堂室,一溜烟地跑出跨院。 “臭小子!”符金盏恨恨地啐了口,粉脸染上一层红霜,旋即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符氏除了军功赫赫,威名远播,还有一件事为世人所称道。 那就是符氏儿郎能生、会生,打仗勇猛,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也很猛。 符存审膝下有名有姓的儿子至少有九个,都是符彦卿的平辈兄弟,女儿少说也有五六个。 符彦卿不好女色,原配夫人病逝后,侧室杨氏扶正当了正妻,另有一名侍妾。 在许多贪欢好色的勋贵公卿里,符彦卿绝对算是一股清流。 即便如此,符彦卿膝下也有三子四女。 许多泡在脂粉堆里的勋贵想多生个儿子,却始终求而不得。 曾经有谣传,说是符家有生孩子的秘方,不少公卿大臣登门求教,搞得符家人哭笑不得。 符氏发迹不过两代,族人数量却十分可观,且家教大多不错,习武新世纪小说网皆有。 所谓人多势众,符氏便是最好的例子。 朱秀显然是知道民间关于符氏的谣传,这才出言调笑。 /107/107535/29101140.html 第一百九十一章 姐妹之间 符金环进屋,见到姐姐面颊绯红,大惊失色:“大姐,那登徒子可是对你不敬?我找他去!” 符金环恼怒地就要提着裙摆追出屋,符金盏忙拦住,把刚才朱秀调笑符氏的话说了一遍。 “你也知道,此事已经成了咱们符氏的笑话,朝堂民间,不少人常以此说笑。唉,罢了,笑便笑吧,反正与符氏无损,就当作咱家为民间茶余饭后添了些谈资。只是没想到,咱们符氏最为天下人所熟知的,竟然是这种事....” 符金盏苦笑一声,心态倒是放得很平稳,更不会为此动怒。 俗话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连皇家的趣事在民间也经常传得沸沸扬扬,符氏被天下人笑话几句也无伤大雅。 符金环嗔怒地跺跺脚,脸颊也攀上几缕红润,恼火道:“话虽如此,朱秀小贼当着姐姐的面取消我符家,实在可恶,该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符金盏笑道:“就他那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哪里受得住五十大板,只怕十板子就要被打晕过去。” “哼~没了小命更好,看那碎嘴的小贼还敢不敢取笑咱家!”符金环愤愤道。 符金盏笑了笑,感慨道:“大哥成婚五年已有三个儿子,还全都是大嫂所出,也难怪旁人会拿这种事笑话咱家。符氏的叔伯兄弟,也从来不会为子嗣之事烦忧....” 符金环不服气地道:“那是别人羡慕咱家子嗣绵延,家族兴旺。别家为开枝散叶所发愁,咱家愁的是子孙太多,祖产不够分!” 符金环抱打不平的气愤模样着实有趣,姐妹俩说笑一阵,符金环笑道:“大姐还不知道,我走之前,咱家大嫂刚刚瞧过大夫,又怀上啦!这次说不定要生个小侄女!大哥这次回去,应该能在家里常住一段时间,直到嫂嫂生完孩子再走。” 符金盏一愣,欣喜道:“太好了!可有送喜讯到岐州给大哥?” “一早就送去了,大夫前脚诊出喜脉,娘亲后脚就派人带信到岐州。” 符金盏笑道:“等见到大哥,可要好好恭喜他。希望这次生个小侄女,让咱爹也能抱上孙女。” 姐妹俩的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孩子身上,探讨着未来有可能见到的小侄女,是像大嫂多一些,还是像大哥多一些,她们两位姑姑,又该为孩子准备什么礼物。 符金环犹豫了下,拉着姐姐的手轻声道:“大姐,你和李崇训成婚这些年,当真是受苦了。万幸的是,李家作孽没有牵连到你,如今李氏父子已亡,你跟李家再无瓜葛,恢复了自由身。” 符金盏自嘲道:“虽说寡妇的名声不好听,但总归没了约束,换得自由,的确应该庆幸。” 符金环心疼不已,嗔怪道:“大姐,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什么寡妇,难听死了!我知道,你和那李崇训只有夫妻名分而已,你更没生养过,和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毫无区别!” 符金盏双眸稍显黯然,幽幽道:“哪也不过是别人口中的老姑娘而已....” 符金环紧紧拥着姐姐,恶狠狠地道:“谁敢诋毁姐姐,我撕烂他的嘴!” 符金盏轻抚妹妹细嫩光滑的面颊,释然笑道:“放心好了,过去之事我不会放在心上。我符金盏又不为别人而活,更不会受流言蜚语所累!” 符金环笑道:“这才是我敬佩的大姐!从此后,符金盏便只是符金盏,你该为自己而活!” 二女相视而笑,眼眸之内皆有泪花闪耀。 符金盏突然在妹妹额头轻轻拍了下,佯装严肃道:“这些话究竟是谁教你说的?是不是父亲?” 符金环捂住脑门,委屈地噘嘴:“才不是哩!是人家自己心里所想,都是真心话....” 符金盏强忍笑意,看出妹妹眼里闪烁之色。 符金环绷不住了,跺跺脚羞恼道:“好啦!就知道瞒不过你!是我临走之前,爹爹特意嘱咐的。其实爹爹心里一直觉得,当年让你嫁给李崇训是委屈你了,他自觉对不起你,这些年一直心有愧疚.... 这次李家父子造反,还用你来要挟爹爹,你不知道,爹爹接到李守贞的信有多恼火,大骂李守贞忘恩负义,卑鄙无耻! 爹爹最担心你,怕你受李家父子牵连,也怕你事后受到朝廷诘责。 爹爹甚至想,如果朝廷当真要为此事刁难符氏,那咱家就....就....” 符金环叽叽喳喳地说着,忽然间戛然而止,扑闪着大眼睛,不敢继续往下说。 符金盏一惊,急忙拉着她走到屋子内里,凝重道:“父亲莫不是想追随李守贞举旗造反?” 符金环吐吐舌头,小声道:“爹说,要是刘家皇帝小儿当真逼急了,咱们符氏就举泰宁军兵马,响应李守贞,东西呼应夹击开封!要是兵败,就往青州撤退,割据胶东称王....” 符金盏倒吸一口凉气,但是仔细想想,以她对符彦卿的了解,依照自家父亲的性格,的确有可能兵行险招。 符第四虽然老了,但虎威犹在,眼看朝廷的刀要砍下来,他不可能不做出应对。 况且平卢节度使罗彦瑰与符氏关系匪浅,当年刘知远攻入开封,自立称帝,罗彦瑰得符彦卿举荐,才从禁军中发迹,受到刘知远重用,罗彦瑰对此心怀感恩,向来以符氏门生自居,如果符氏在兖州起事,青州平卢军一定会响应。 有此底气,符彦卿才敢放手一搏。 符金盏紧张道:“这些机密事,你从何处听来?” 符金环小声道:“爹和蒋先生在内书房说话时,被我不小心听到....” 符金环眼神躲闪,符金盏哪里会不知道,分明是这妮子故意偷听。 “你好大胆子!这些消息流露分毫,我符家便有灭顶之灾!爹平素宠溺你,但也绝不会放任你胡乱任性,若是让爹发现,一定饶不了你!切记决不可再有下次!”符金盏严厉训斥道。 符金环瘪着嘴,可怜兮兮地道:“好姐姐,人家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符金环调皮任性,连符彦卿的虎须都敢撩拨,唯独怕符金盏这位亦母亦姐的大姐。 她们的生母早早病故,杨氏对她们再好,也始终有些隔阂。 在符金环心里,大姐才是她最亲近的人。 符金盏对她也有些头疼,叹口气,苦笑道:“那后来又是谁劝住了父亲?” 符金环歪着脑袋想了想:“后来,好像郭威派人来拜见爹爹,爹爹与那人商议了大半日,之后就再没听爹爹和蒋先生商议过起兵的事。郭威派来的人是个清瘦文士,穿一身黑袍,蓄山羊胡,被我迎面撞见过....那人还冲我笑,眼睛贼亮贼亮,乍一看和朱秀恶贼一副德行,不像好人....” 符金盏哭笑不得,训斥道:“不可无礼!那位应该是郭枢密身边的黑衣神算魏仁浦魏先生,连父亲见了也得敬称一声魏先生。还有,郭枢密是长辈,你怎可直呼其名?” 符金环噘嘴道:“谁让他乱出主意,帮朱秀小贼向爹爹提亲,分明是想把我往火坑里推....姓郭的年纪比咱爹小,官架子倒是越来越大了,他以为当了枢密使,就能欺负我符氏,胡乱指婚,什么歪瓜裂枣都往符氏推....哼~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不成....” 符金盏听这妮子喋喋不休地抱怨,越说越离谱,不轻不重地在她臀儿上打了下:“死妮子!闭嘴!越说越没边儿!” 符金环“呀”地一声,脸蛋赧红,嗔怪道:“大姐你好讨厌!不行,我也要打回来!” 二女嘻嘻哈哈打闹一阵,双双倒在锦榻上。 符金盏笑道:“你少胡闹,也不可在背后说郭枢密的坏话。郭枢密想撮合你与朱秀的亲事,本意是好的,若是真成了,对各方都有利....只是,罢了,朱秀不似常人,他的想法难以捉摸,或许也是你们有缘无分。” 符金环酥胸起伏着喘气,学着朱秀的语气吃惊道:“大姐你脑袋被驴踢啦?朱秀小贼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郭枢密扔给咱家,咱家就非得接着?” 符金环说完,自己都被逗得笑作一团。 符金盏也气笑了,佯怒道:“我不管你们了,朱秀的确是当世罕有的俊杰之士,等你看清楚他的真面目,有你后悔的时候!” “哈哈~若真有那么一日,我便站在五凤楼皇阙之上,对开封满城百姓宣布,非他朱秀不嫁!”符金环毫不在意地嘲笑着。 符金盏也哧哧笑了起来:“那好,姐姐我便等着看你笑话了!” 符金环嗔怒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大姐?怎地一直帮朱秀小贼说话?哼哼~我算是看清楚了,你们都被朱秀小贼收买,想把我推进火坑!我偏不遂你们的意,我符金环与朱秀小贼势不两立!” 符金环躺在榻上,高举两只嫩藕般的胳膊,攥紧小拳头用力挥了挥。 符金盏美目翻白,对于自家妹妹所谓的誓言与底线,自小她便领教过,到底有多么不可相信。 符金环侧身抱着姐姐,把脑袋往她肩窝里拱,嬉笑道:“郭枢密这么喜欢替人说媒,不如请他帮姐姐重新选一位如意郎君!听爹爹说,他有个外侄叫柴荣,自小收为养子带在身边,高大英武,武艺也不错,打仗也厉害,听上去与姐姐甚是般配,不妨撮合给姐姐如何?” 符金盏羞恼不已,伸手去捂她的嘴:“死妮子!柴荣早有家室,亏你想得出来!” 符金环挣扎着,大声娇笑道:“听姐姐口气,好像有些遗憾呀!那就选那李重进,他是郭枢密的外甥,五大三粗,爹爹说他有万夫不当之勇....呜呜~” 符金盏捂住她的嘴,恼火怒斥:“好个碎嘴的臭丫头!” “呜呜~大姐再拿朱秀小贼取笑我,我就回去告诉爹爹,说你相中那黑大王李重进,要嫁给他做压寨夫人!哈哈~~” 姐妹俩倒在榻上闹作一团,床榻发出不堪重负似的咯吱声,剧烈摇晃着。 墨香跑进里屋一看,哭笑不得,生怕床榻突然间坍塌。 ~~~ 朱秀一溜小跑离开跨院,哼着从李重进处学来的某莺苑不知名下流小调,打算吃完饭后去午睡一小会。 “少使君!”廊下,严平匆匆走来,拱手道:“老帅在前厅用饭,请少使君过去。” 朱秀嫌弃地撇撇嘴,最近老史不知怎地,顿顿要吃荤,口味变得异常油腻,不太情愿与他同案用饭。 “帅爷可说有何事?” 严平笑道:“好像是要跟少使君商量迎接柴节帅之事。” 朱秀忍不住嘲笑两声。 昨日驿亭来报,柴荣一行已经过境邠州,离开新平县,不日即将踏入泾州地界。 原本史匡威对柴荣的到来不太感兴趣,毕竟刚刚得知了符金环来泾州的真实目的。 史匡威心里埋怨郭威,怨他不打招呼,就把注意打到朱小子的头上。 现在朱秀好歹还是彰义军的储帅,郭威想撮合他与符金环的亲事,一旦事成,朱秀在彰义军只怕待不长久,不是去开封,就是去兖州投靠符氏。 史匡威对此心生警惕。 史匡威没少在朱秀面前抱怨郭威,连带着也对柴荣产生意见。 可是在朱秀把天下形胜图挂在老史面前,为他讲解未来有可能发生的天下形势变化之后,老史心中对郭威和柴荣的埋怨消失的无影无踪。 史匡威迫切地想要知道,柴荣到来的确切时间,甚至还想让朱秀想办法,邀请郭威亲自来泾州看看。 对此,朱秀表示无能为力。 郭大爷目前在开封的处境并不好过,只怕还有天大的麻烦等着他。 朱秀并未向老史透露太多将来局势走向的秘密,毕竟连他也把握不准,史书上的某些事情好会不会发生。 他能做的,只能根据目前的形势,做出最有利判断。 “走吧。”朱秀带着严平往前厅而去,打算去好好嘲笑一番老史。 “对了,下午你过来一趟,找符大娘子拿手书,然后发急报到开封。马庆哪里情势急迫,只怕要等着救命。”朱秀沉声吩咐。 严平眼里也流露几分凝重,低声道:“属下知道了。开封那边,少使君也无需太过忧虑,马庆能力出众,见多了阴诡险恶,不论何种局面,想必都能应付。” “唉,但愿如此吧。” /107/107535/29101141.html 第一百九十二章 出城相迎 秋阳高悬,天空明净如碧。 一阵阵秋风沿着山麓袭来,褪去了夏日的灼热,带来几分凉爽。 山岭间铺满褐黄的地衣,入眼尽是凋零的草木,越往西走,萧瑟之气愈浓。 蜿蜒的山脚下,一支五十余骑的队伍在河边一块空敞的干草地休整,埋锅造饭,打水喂马。 四周几处地势较高的山丘之上,还有哨兵瞭望。 沿河往东,有一处五六丈高的断崖,河水在此落下,形成一处小型瀑布。 水流冲击在山下岩石,发出哗哗声响。 崖边生长几株沙棘,根茎深深扎进破碎的土岩,干枯的深褐色枝条长满坚硬的棘刺。 秋日的沙棘不光有尖利棘刺,还缀满丰收的桔红色果实。 伴随一阵革靴踩压碎石发出的嚓嚓声传来,一名着绯色锦袍、腰扎玉带、悬佩刀,头戴丝质直角幞头,身姿伟岸的英武男子走到崖边,伸手从沙棘枝条上摘了一枚果实,捻在两指间稍稍搓捻,塞入口中。 沙棘果酸味浓重,男子刚直的剑眉皱了皱,细细咀嚼,很快舒展眉头,反而从酸涩中尝出几分回味,又摘了几枚搓去灰尘,送入口中。 另有两名穿青褐军袍的大汉扶刀走近,一人白面大耳,一人英挺俊朗,正是赵匡胤与张永德。 两人也从沙棘枝条上摘取果实尝尝,都被酸得脸色发苦。 “噗噗~”赵匡胤吐掉嘴里的碎末,笑道:“如此酸涩,怎能入口,留之无用,不如拔刀砍尽。” 张永德选择默默吞咽下,仔细看看沙棘枝条和果实,把这种植物的外形样貌记在心里,以后野外行军再遇上,就知道是什么滋味,非到不得已之时,不会再碰。 赵匡胤拔刀要斩尽沙棘枝条,张永德摇摇头道:“此灌丛独自生长在此,远离水源浇灌,只靠天地滋养,已不知熬过多少春秋,还是不要轻易断其生机为好。” 赵匡胤握刀的手松开,笑道:“抱一兄倒是有一颗怜悯之心。” 张永德不苟言笑的脸上罕有的浮现几丝微笑,指着棘条上缀满的果实道:“这些果实人吃了觉得酸涩难以吞咽,但保不准有其他的鸟雀便以此为食物。你若是将其斩尽,毁坏的不光是这几株灌丛,也在无形之中断绝了其他生灵的活路。” 赵匡胤哈哈一笑道:“听抱一兄这么一说,某好像在不知不觉中造下许多罪孽,心中惭愧啊!” 张永德低头看着脚下破碎的岩土,又道:“此地植被稀少,水土涵养不易,若是没了植株的根茎扎入岩土中,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破碎风化,这处山崖就会垮塌大半。这便是植株根茎对于土壤的固着作用。” 赵匡胤仔细琢磨张永德的话,倒是领悟到其中道理,讶然道:“抱一兄见识广博呀!这些微妙道理,又是从哪本书上看来?也介绍某去瞧瞧。” 张永德眺望西北群山方向,幽幽道:“并非书中看来,而是听朱秀说起过。” 赵匡胤恍然,笑道:“原来如此,难怪许多词汇听上去颇为新奇,这说话的口气也有些耳熟。” 站在崖边,临风扶刀而立的柴荣一直沉默不言,深邃的双眸远眺极远处起伏的山脊线。 赵匡胤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皆是面露苦笑。 柴荣因为郭威在开封受到官家诘难之事闷闷不乐,心情欠佳,这种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 俩人心里不约而同的想到朱秀,要是那小子在的话,一定会有办法规劝一二。 “离安定县还有多远?”柴荣突然出声问道。 张永德恭声道:“此地已经进入泾州境内,从行军图看,应该还有四百余里地,按照之前的速度,再走四五日也就到了。” 赵匡胤笑道:“朱秀派人传信,说是要出城相迎,想来应该能在距离安定县最近的驿亭见到他。” 柴荣嘴角闪过几分笑意,颔首道:“走吧,继续赶路。” 用过简单的饭食,军士们填平火坑,浇灭余烬,将干草地基本恢复原貌,把行军留下的痕迹尽量抹除干净。 这是柴荣领军的基本要求,哪怕只是一次非军事目的的行军,也要求麾下军士按照战时标准执行。 骑队沿着崎岖的山路奔驰起来,翻过这道山梁,有一截平缓而后下坡的路段,可以纵马奔跑,加快行军速度。 两个多时辰后,骑队来到一处山坳口。 此地靠近一条不知名泾河支流,河滩边的滩涂湿地,泥泞难行,不得不放缓速度,骑马通过。 张永德翻出行军地图,展开查看,看看最近的驿亭距离还有多远,今日傍晚之前能不能赶到。 若是不能,就要准备露宿野外。 忽地,前方二里处传来一声鸣镝,尖锐的警啸声刺破山谷的寂静。 那是朝前探路的斥候发出的警报。 “警戒!” 赵匡胤“哐啷一声拔出刀,厉声大吼。 一半军士立即翻身下马,涌上前护住左右两翼。 张永德从身旁驮马背上的钩子取下一杆亮银枪,大踏步走到最前头,铁枪“嘭”一声杵地,沉脸凝目望向山谷前方。 另一半军士张弓搭箭,警惕随时有可能出现的敌情。 轰隆隆~ 地面传来隆隆响动,满地水洼震荡出波纹,有大队骑兵正快速从前方逼近。 柴荣骑在马背上,一手拎着缰绳,一手按刀,神情淡漠,双目古井不波。 “啾!啾啾~~” 光线暗沉的山谷前方,又传来一短两长的三声哨音,那是斥候在传讯,意思是警戒解除,来者是友军。 张永德皱皱眉头,抬手示意军士们不可放松警惕。 赵匡胤奇怪道:“莫不是朱秀来了?此处距离安定县还远,他不会跑到这里来迎接吧....” 柴荣按刀的手放下,神情依旧淡然平静。 一阵阵吼叫吆喝的声音远远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踏着地面,出现在视线尽头处。 一杆绣着彰义军字样的黑红色大旗率先被柴荣等人看见,而后便紧跟着一杆稍小些,绣着“朱”字的将旗出现。 “还真是那小子?”赵匡胤暗暗咕哝一声。 张永德运极目力望去,果然在迎面奔来的骑兵最前头,隐约瞧见一个伸长脖子张望的鬼祟之人。 张永德嘴角浮现些许笑意,但又很快消失不见,恢复一脸冷淡严肃,挥手下令解除警戒。 柴荣目瞳里闪过几分光彩,脸上露出微笑。 “吁~吁~” 一阵阵勒马止蹄的吆喝声响起,而后队伍中便传出李重进那狂躁的大笑声:“哈哈~好表弟,我们来接你啦!” 朱秀从李重进背后探出脑袋望了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 李重进拽着朱秀下马,朱秀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没好气地在他后背捶了下。 柴荣和赵匡胤也下马大踏步迎上前。 “张抱一,许久不见,你咋还是一张死人脸,见了老子连表兄也不叫,小心老子回到开封,找四表妹告状,说你小子在长安寻花问柳,调戏良家妇女!” 李重进嬉笑着逗弄张永德,像只大马猴似的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张永德嘴角抽搐了下,扭过头懒得理会。 “哼!~你这家伙当真无趣得很,也不知道我四妹相中你哪一点!对了,老子近来功夫大有长进,等回到安定,咱俩来比划比划!” 李重进嚣张地挥舞拳头,大摇大摆地从他身前走过。 朱秀紧跟在后,赔着笑脸揖礼道:“张大哥,一向不见,可还安好?” 张永德微微颔首,抱拳道:“尚好。” 朱秀指指李重进,又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声道:“张大哥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你也知道,这黑厮脑子有问题。” 张永德嘴角抽抽,似乎想笑,点点头忍住了,目光移向别处。 朱秀揖礼告罪一声,往前快步走去。 李重进和赵匡胤目光交错,各自冷哼一声相互懒得搭理。 “哈哈~表弟,数月不见,你可想我?”李重进上前便是一个熊抱,用力在柴荣后背拍拍。 柴荣也大笑起来,一路走来,眉宇间集聚的阴雾也被冲散不少。 朱秀拱手笑道:“赵大哥,别来无恙?” 赵匡胤爽朗笑道:“多谢贤弟挂念,愚兄一切安好,不知贤弟近况可好?” “呵呵,小弟也好着呢!得知柴帅和两位大哥到来,更是喜不自胜,特地出城相迎!” 赵匡胤打趣道:“贤弟出城迎接,跑得可真够远的,此处离安定县城,只怕还有好几百里地吧?” 朱秀正色道:“迎接柴帅和赵大哥张大哥,小弟怎敢怠慢?当然要跑远一些,方能体现小弟的诚意,以及我彰义军热情好客。” 两人相视一眼,大笑起来。 “赵大哥稍候,小弟先去拜见柴帅。” “贤弟请!”赵匡胤笑了笑,侧身把路让开,笑眯眯地看着他快步朝柴荣走去。 “彰义军行军司马、泾州长史朱秀,拜见柴帅!”朱秀郑重其事地长揖及地。 柴荣快步上前,先将朱秀扶起,再抱拳笑道:“你如今已脱离天雄军,而我也不再是天雄军牙帅,你我并无从属关系,无需以职下之礼相见,平辈相交便好。” 朱秀正色道:“一日为柴帅部下,终身为柴帅部下!不管朱秀身在何处居于何职,柴帅但有所遣,即便相隔刀山火海,朱秀也必定踏平来见!” 柴荣一怔,旋即露出几分无奈又感动的笑容。 这说话的口气神情,弥漫着熟悉的无耻气味。 李重进撇撇嘴,暗自嘟囔,他和柴荣是表兄表弟,怎地朱秀对表弟柴荣恭敬有加,随口便是表忠心的话,对他却时常呼来喝去,惹急了甚至让史向文揍他一顿解气。 他自问和朱秀也是兄弟交情,怎地待遇差距这么大? 张永德浑身打了个寒颤,似乎是山谷里的湿气到了下午越来越浓厚,也似乎是因为被朱秀的话恶心到了。 赵匡胤站在一旁微笑不改,炯炯有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思量。 迄今为止,柴荣似乎是朱秀唯一主动讨好之人,他想不通为什么。 柴荣温厚的手掌用力在朱秀肩头拍拍,温和地笑道:“你我在沧州也算过命的交情,都是自家兄弟,往后用不着这些虚礼。兄弟相交,贵在知心。郭枢密是因为功劳才向朝廷举荐你,绝非是因为我的缘故,你要谢的话,等见了郭枢密,亲自向他道谢便好。” 朱秀眨眨眼,想来柴荣误以为自己心怀感恩表忠心,是因为郭威向朝廷举荐自己的缘故。 朱秀眼珠轱辘转了转,说道:“郭枢密掌管朝廷军机要务,我彰义军自然也受郭枢密统辖。即便不论恩情,彰义军和朱秀也同样算作郭枢密的部下。柴帅乃人中龙凤,又是郭枢密长子,将来必定登上高位,掌控中枢,朱秀和彰义军依旧归于柴帅麾下....” 柴荣听得一愣一愣,无奈地笑笑,也不知朱秀为何要生搬硬套,强行论证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 朱秀转身朝那五百彰义军精锐骑军挥挥手,传令兵见了,取出一红一绿两支令旗挥舞。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五百军士下马,看得出经过无数次训练,虽然局部小有散乱,但整体看还是整齐划一,颇为壮观。 “咣啷啷~”五百军士齐齐拔刀,雪亮簇新的雁翎刀组成的刀阵泛起一层炫目白光。 “热烈欢迎柴帅莅临泾州视察!” 五百军士齐声大吼,重复三遍,声音响彻山谷,震得谷外鸟雀惊飞。 柴荣又是一愣,指指朱秀哭笑不得。 这小子净会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朱秀嘿嘿笑着拱拱手,眉飞色舞颇为得意。 李重进大为嫉妒,打定主意下次也要让朱秀为自己摆这么一个大排场,搞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张永德叹口气,柴荣身边终究免不了混入一些搞花活阿谀奉承之徒。 只是朱秀这小子与别的奸猾之人不一样,不光嘴上能说会道,解决问题麻烦的能力也是一流。 赵匡胤满面含笑,他所思考的着重点,却是在朱秀那句“登高位、掌中枢”的话上。 看似只是不经意的奉承之言,但似乎意有所指。 “朱秀特意出城迎接柴帅到来!此去由我彰义军牙军马军第一指挥开道,柴帅,请!” 朱秀再度长揖,庄重地大声说道,侧身避过,伸手邀请柴荣跨马先行。 柴荣无奈,只得翻身上马,举起马鞭大喝:“全军听令,出发!” 五百彰义牙军上马往前疾驰而去,五十余骑亲卫骑军紧随柴荣在后。 朱秀小跑跟上李重进,和他同乘一骑紧追上前。c 第一百九十三章 开导柴荣 傍晚时分,行军至东乡驿亭,朱秀提议在此地留宿,明日一早再赶路不迟,柴荣欣然应允。 过了东乡驿亭,再往西北走便是折墌城,而后便能抵达安定县城。 数月前,朱秀专门拨下一笔款子,用作修缮泾州境内驿亭,补充驿马,改善驿长和驿夫的生活待遇,泾州境内的驿路重新畅通。 大唐时期,地方驿站归属所在州县管辖,挑选当地富户担任驿长,免除赋役,分配田地,接受官府管辖,承担国家通信往来的重任。 通常一经选用,职务终身不变,世代相传。 盛唐时期,凡三十里置一驿,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二百六十所水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陆驿,八十六所水陆相兼。 大唐末期至五代乱世初年,天下战乱不息,百姓流离失所,曾经盛极一时的邮驿系统全面崩溃。 虽然自朱梁开国以来,历代朝廷都明发旨意,要求各地藩镇节度,州县官府重建驿站,通畅驿路,但大多收效甚微,难以恢复大唐时期,遍及全国的邮驿制度。 修建驿站、整修道路是一笔不小花费,而且短时间内难以见到回报。 维持各地邮驿正常运转也需要一笔开销,藩镇州县通常不太重视,一拖再拖。 为了缩减开销,大多地方主官在官府之内,专门聘请几名驿夫,配置马匹,用来传递当地的公文和军事急报。 只是如此一来,各地邮驿不通,朝廷下达的旨意要经过漫长的周转才能到达地方,遇上紧急军情,也难以第一时间送达朝廷。 泾州当地,史匡威以前也是采取类似做法。 朱秀拨专款修建驿亭,对邮驿制度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史匡威先前很不理解,觉得花销太大有些浪费。 朱秀没有理会他,明发公文至五县县府,把邮驿建设纳入政绩考核,把驿长职务改为聘用制,再招募当地良家子为驿夫,由当地县府和州府共同拨给经费。 每处驿亭还配有三五十亩公田,可以租给佃农耕种,补贴驿亭花费。 驿长正式成为上等吏员,拥有一定权力,干满一定年限后,考评优良者,还可以参加节度府组织的晋升考试,有机会获得正式官身。 就连驿夫也有了编制身份,可以晋升为驿长,又或是转为当地县乡的下等吏。 如此一来,驿亭人员的身份地位得到极大提升,工作积极性也大大增强,泾州邮驿系统重新焕发活力。 泾州辖下的驿亭除了为官府传递公文,也具有一定的商业用途。 民间百姓有需要,可以交纳一定费用,通过驿亭传递书信,安全可靠又及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泾州百姓的生活便捷性。 此后不久,泾州各县就出现了商贩经营的驿店,一些车马行也把邮驿生意纳入业务范围。 柴荣一行来到东乡驿亭,见到统一着装的驿长驿夫,修葺一新的馆舍房宅、马厩廊院,无不啧啧称奇。 小小驿亭占地虽然不大,却五脏六腑俱全,人人各尽其职,运转有序。 柴荣站在驿亭堂室内,仰头看着高挂墙上的工作条例,三十余条条文,涵盖了驿亭工作的方方面面,装裱起来分发各处驿亭,规范指导工作。 朱秀在一旁轻声讲解着,介绍泾州邮驿的改革和目前的成效。 “柴帅,茶。”张永德奉上一碗热腾腾的茶水。 原本朱秀安排驿亭伙夫烧火做饭,让驿长侍奉茶水。 不过张永德一来就带领几名亲卫接管了灶房,说是要亲自负责柴荣的饭食。 连端茶倒水的活,张永德也要过问,不让驿亭的人插手。 张永德也倒了一碗给朱秀,平静地道:“并非信不过你,只是柴帅出门,但凡我在身边,都由我来负责打点起居,你不要多想。” 朱秀道了声谢,笑道:“张大哥做事细心,理当如此。” 张永德嘴角笑了笑。 李重进从他手里夺过茶壶,解开盖子抱着一顿牛饮,抹抹嘴大笑道:“张抱一这心思,比大姑娘还细腻,只可惜身子长成男人,否则本大王定要娶你当婆娘。” 张永德立时黑了脸,狠狠怒视他一眼,强忍把茶碗摔他黑脸上的冲动。 朱秀掩嘴“库库”偷笑,倒是对李重进的话深有同感。 当年在沧州,张永德只照顾了他一晚,朱秀就生出同样的感觉。 “我去看看饭食做好没有。”张永德不愿跟李重进继续纠缠,转身出屋。 李重进搁下茶壶,朝朱秀挤眼睛,又冲着柴荣背影努努嘴,追着张永德跑出屋。 朱秀知道这厮的意思。 一路上,朱秀发现柴荣心绪不宁,心情欠佳,偷偷问过赵匡胤和张永德,才知道是因为天雄军节度使一职被刘承祐从郭威手中拿走,交给了高行周的缘故。 赵匡胤和张永德也让他找机会劝解柴荣。 这件事朱秀也有所耳闻,后来因为马庆在开封遇上麻烦,藏锋营在开封的活动几乎停滞,再无可靠的朝堂消息来源,此事后续如何朱秀就不得而知了。 柴荣看完三十余条驿亭工作条例,赞叹道:“小小一处驿亭,也能有如此详尽的制度规定,彰义军两年多来的变化,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我越来越期待这趟泾州之行了。” 朱秀请他坐上主位,谦虚地笑道:“驿传工作看似微不足道,但对于朝廷政令的传达,中央对于地方情况的掌握至关重要。 驿亭能否正常运转,也能体现出国家政权的稳定和运作是否良好。驿路通畅,则政令通达,各地近况皆在掌握之中。” 柴荣放下茶碗,笑道:“的确如此。试想当年大唐天下三百六十州,设置一千六百多处驿站,若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如何能编织掌握如此庞大的驿路? 只可惜时至今日,天下分崩离析,各藩镇节度、州县官府只能自建邮驿,往往出了辖境,驿路便阻塞迟滞,难以恢复当年大唐驿站通达四方的盛况。” 朱秀接过亲卫重新灌满送来的茶壶,倒满茶水,笑道:“所以我才花大价钱重新设置泾州境内的驿亭,畅通驿路,如今倒也颇见成效。” 柴荣摇头道:“可惜天下没有几人能如你一般,认识到驿路对于国家的重要性。” 顿了顿,柴荣又微笑道:“也没有几处藩镇,能如你一般财大气粗,能花重金在这些细枝末节但又十分重要的事务上。看来彰义军这两年卖盐的确赚了不少钱。” 朱秀赧然一笑,拱拱手道:“让柴帅见笑了。” 柴荣哈哈大笑道:“怎么,你现在不否认彰义军私自卖盐,大赚盐利之事了?” 朱秀嘿嘿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柴帅洞若观火,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又如何瞒得过您。” 柴荣指着他笑骂道:“好个胆大包天的私盐贩子!你可知,王峻和王守恩状告你私自卖盐的扎子,摞起来都快比你高了!” 朱秀缩缩脖子,讪笑道:“王峻和王守恩狼狈为奸,串通起来在泾原之地倒卖官盐,本就是京兆盐监最大的硕鼠。 他们无法再从泾州获取盐利,自然对我们怀恨在心,恶人先告状着实可恨。 况且即便朝廷要清算彰义军贩卖私盐的罪过,最大的盐贩子也该是史节帅,我顶多算个从犯....” 柴荣笑道:“无甚区别,朝廷真要算账,你和史节帅都得落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朱秀撇撇嘴有些不屑一顾。 若放在两年前,彰义军内忧外患之下,朝廷要出手整治,恐怕当真不好应对。 但如今,彰义军内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牙军上下拧成一股绳,左邻右里之间,静难军一盘散沙,老邻居凤翔军经过一年多的战乱,元气大损不复当年,何况凤翔节帅赵晖赵老爷子跟他也有几分交情,真要闹腾起来,如今的泾原地区,除了北边的定难军,彰义军还真不怕谁。 除非朝廷调集永兴军、河中军、保大军这些实力强劲的藩镇军来攻,又或者直接派遣禁军,深入关中,否则经历两年多改革强军的彰义军,完全有实力在泾原之地横着走。 柴荣瞧他这副张狂德性,讶然失笑道:“怎么,你该不会以为朝廷当真奈何不了你们?” 朱秀笑道:“开封朝廷虽然鼎立没几年,但毕竟是天下共主,有一定的威权存在。又经过蒲州平灭李守贞之战,朝廷权威得到极大增强,倘若刘官家铁了心要拿彰义军开刀,我们的日子一定好过不了。 刘官家派飞龙使后赞出任彰义军节度副使,本就存心给我们添麻烦,如此看来,彰义军必定上了朝廷的整饬名单。” 柴荣奇怪道:“你既然知道彰义军在朝廷里挂了名,为何不见丝毫慌张迹象,还有心思拿此事来与我说笑趣谈?” 朱秀笑道:“因为彰义军虽然被官家嫉恨,但对朝廷来说,却算不上目前最紧迫的威胁。 在刘官家心里,还有远比彰义军更重要、更致命的几处威胁要处理。” 柴荣剑眉微挑,目光灼灼:“愿闻其详。” 朱秀神情凝重,依次伸出几根手指,沉声道:“其一,便是四大顾命重臣。 宰相苏逢吉、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中书侍郎兼吏部尚书杨邠外加郭枢密,四人受先帝托孤之重,乃国朝分量最重的四位重臣。 官家想要亲政掌权,四人便是必须要跨越的大山,矛盾天然存在,难以避免。” 朱秀看着柴荣,正色道:“这便是官家百般借口,也要从郭枢密手中,拿走天雄军兵权的原因。郭枢密执掌中枢机要军务,如果再掌兵权,一来不符合国家法度,二来权势过重,官家难以心安。” 柴荣攥拳,目瞳里闪过几分恼意,低喝道:“话虽如此,但父帅刚刚平定李守贞之乱,回朝便被官家用一出明升暗降的戏码夺了手中兵权,对父亲处处提防,如此不信任,令人心寒。 父帅若有异心,当初在蒲州剿灭李守贞后,携大胜之威,号令关中十余万兵马,就算不愿回开封,官家也无可奈何。 父帅一片赤诚忠心,坦荡无愧,却要遭受朝堂之上一帮小人的构陷污蔑,我身为人子,实在为父亲感到不值!” 朱秀笑道:“柴帅放心,朗朗青天终将不会为污秽所染,是非黑白,天下臣民都会看在眼里。 郭枢密交出天雄军兵权,可以缓和与官家的矛盾,让污蔑小人的谎言不攻自破,乃是以退为进之策。” “可是天雄军乃父帅心血,也是父帅手中最可靠的一支兵马,一旦有失,凭何立足朝廷?只怕将来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柴荣“嘭”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朱秀笑道:“柴帅别忘了,接任天雄军节度使的,乃是临清王、太尉,高行周高老将军。这或许便是郭枢密与官家之间达成的默契。” 柴荣一怔:“你的意思是....” “高行周战功卓著,在军中有莫大名望,其人生性笃厚谨慎,与郭枢密交情匪浅,又一直对朝廷表现恭顺,所以把天雄军交给他,郭枢密和官家都能放心。 高行周年迈多病,如今高家多由其子高怀德做主。高怀德其人性情如何,想必柴帅不陌生。 可以这么说,天雄军交给高氏执掌,只是一时权宜之计,郭枢密、官家、高氏对此心知肚明。 郭枢密愿意交出天雄军,表明他并非贪恋权位,愿意让权,支持官家亲政,掌控朝局。 高家接掌天雄军,也不会生出趁机将天雄军兵权收入囊中的想法。 依我推测,等到时机成熟,郭枢密会主动请辞枢密使职务,官家也会让他外放藩镇,带兵坐镇河北之地,为开封屏障。 所以说,这次郭枢密丢掉天雄军兵权,看似是因为功高震主,引起官家猜疑,实则是明哲保身之计。 此后四大顾命重臣里,郭枢密再也不是官家的首要眼中钉了,反而能在开封更加自在些。” 朱秀侃侃而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柴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恍然道:“原来如此,我还一直担心官家夺去父帅手中兵权,是想为下一步,彻底除掉父帅做准备。 听你这番分析,倒是叫我心中困厄解消,落个心安。” 柴荣嚯地起身,朗声大笑数声,舒展胸中郁结之气: “罢罢罢!既然开封容不下我们父子,不如回到邺城领军,此后为一藩镇,为国守边,专心对付契丹人,也不枉一世大丈夫七尺之躯!” 朱秀笑笑,心中却叹了口气。 郭威失去天雄军,对刘承祐的威胁大大降低。 刘承祐的火力打击着重点,也会从他身上转移到史弘肇、杨邠等人身上。 可同为顾命大臣,兔死狐悲,一旦史弘肇、杨邠等人有失,郭威又如何能够幸免? 从史载来看,其实刘承祐最想弄死的根本不是郭威,而是史弘肇和杨邠。 郭威后来的遭遇,严格来说算是受到二人牵连。 也正因为如此,改变了整个天下的命运...... /107/107535/29101143.html 第一百九十四章 兄弟们去原州打党项人 两日后,朱秀一行抵达折墌城。 潘美早早率领三千牙军进驻,等柴荣到来后,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会操演武。 与传统军演不同,彰义军所操办的会操演习项目五花八门,像是大型体育竞赛和军事演练的综合体。 整场会操军演分为个人赛和团体赛,个人赛旨在选拔出单兵素质优秀的兵士予以公开嘉奖,团体赛注重增强各指挥、各都兵士之间的团结力和默契配合程度。 最后还有攻城战、守城战、野外伏击战等等演习科目,针对性极强,实战化程度相当高。 一连十日,看得柴荣大呼过瘾,甚至还兴致勃勃地亲自下场参与一场野外攻防战。 柴荣和张永德,朱秀和李重进,分别扮演敌我双方,各自率领二百步军,携带一日半的干粮,围绕一处地势复杂的小型山坳展开争夺。 除了兵器换成木刀木枪,箭矢没有箭簇,其他的都和真实战场一样。 或许是得益于对地形的熟悉,最终扮演攻方的柴荣和张永德,没能攻占坳口拔旗。 因为要计算俘虏敌军数,少不了拳脚对抗,一场高强度的演练下来,双方兵士大多鼻青脸肿。 李重进脸上挨了柴荣一拳,腮帮子高高肿起,柴荣则被李重进的木刀砸中眉骨,裂开一道小口子,流了些血。 朱秀屁股上挨了张永德狠狠一记侧踢,差点从山坡滚下。 张永德则因为追击朱秀中了埋伏,成了俘虏,被一张网兜高高吊在树上。 朱秀被人搀扶着站在大树下,揉搓腰杆屁股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得意地嘎嘎大笑,气得一向沉稳淡定的张永德大骂他无耻卑鄙,竟然跟他玩了一出诱敌深入的诡计。 又被朱秀用茱萸籽和胡椒加上少量白灰制成的“瞎眼粉”迷了他的眼睛,害得张永德失去抵抗,惨叫倒地,被几名河西大汉用网兜捆住。 赵匡胤作为裁判和观战者,看得心头火热,硬拉着潘美要和柴荣再比一场。 柴荣也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双方歇息一日后再来比过。 柴荣搭档李重进,对阵赵匡胤和潘美,朱秀做裁判。 哪知夜里的时候,李重进这黑厮不讲武德,先是装病谎称拉肚子,骗朱秀急忙率领军医进入坳口,然后又扮作朱秀的亲卫,中立方军士,想以此避开攻防眼线,混入赵匡胤和潘美的军中。 朱秀以违反演习规则为由严词拒绝,哪想李重进竟然一记手刀将他打晕,诈称朱秀突发疾病晕倒,要送回城中休养。 赵匡胤和潘美不疑有他,放他们出山坳,李重进却率人趁机夺营,大闹攻方营地,柴荣也第一时间率军杀出坳口,双方爆发夜战。 混乱之下,攻方防备不慎,自然落了下风,连赵匡胤和潘美也成了俘虏。 赵匡胤和潘美自然不服气,对李重进破口大骂。 朱秀清早醒来,后脖颈感觉快要折断一般,疼痛难耐,怒气冲冲地要找李重进算账,被柴荣笑着劝阻了。 双方人马精疲力竭,返回折墌城。 一日后,留下少量兵马驻守,其余大部队返回安定县城。 史匡威和符氏姐妹,随潘美一同到折墌城迎候柴荣一行,会操演习开始两天后,他们又先行回县城。 路上,赵匡胤和李重进,还在为谁胜谁负争执不休。 “说好攻防双方各凭实力,不牵涉第三方兵马,你拿朱秀做幌子引我们上当,违规在先,当然不作数!”赵匡胤愤怒地握拳怒斥。 李重进不服气地冷笑道:“真到了战场上,谁跟你讲规矩?得胜者喝酒吃肉抱美人,败者掉脑袋留个碗口大的疤,就这么简单!” “这是演习,并非实战!演习的目的是训练军士的作战能力,增进配合的默契程度!”赵匡胤义愤填膺。 李重进狡辩道:“不是实战,胜似实战!彰义军的操练口号是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只有吃过亏上过当,战场之上才不怕敌人的各种阴谋诡计。总之这次演习,我方完胜!” “放屁!”赵匡胤咬牙切齿,俩人并驾齐驱,四目相碰激起火星。 双目有些红肿的张永德忽地出声问道:“挟持朱秀混淆视听的计策,柴帅事先可曾知道?” 柴荣神情闪过些尴尬,故作镇定似的道:“重进与我商量过,考虑到此计策不符合演习规定,我便没有同意。只是后来重进先下手为强,绑了朱秀,我也只能听之任之,与他一起行动....此战的确是我们违规在先,你们无须再争执。” 李重进瞪大一双牛眼,急道:“赵大耳,咱们可是事先说好,谁要是做了俘虏,就得输给对方两百贯钱,你可不能耍赖!” 赵匡胤冷哼道:“钱可以给你,但我绝不认输!” 李重进嬉笑道:“不妨事,只要肯给钱就行!” “出门在外身上没有太多现钱,等回到开封一并奉还。” “好说好说!不过按照咱们彰义军的规矩,欠债可是要收利息的,一种是九出十三归,一种是分期还款,你自己选一样吧....” “....” 李重进大咧咧地学着当初朱秀的口气说话,气得赵匡胤暗暗咬牙,腮帮子一阵阵发紧,狠狠剜了他一眼。 俩人为收利息喋喋不休地争执着,听得朱秀和柴荣哈哈大笑。 张永德双目被“瞎眼粉”蛰得又红又痛,用清油洗净后倒是好转许多,也不会损伤眼睛,只是泛红微微肿胀,迎风时会流泪。 好端端一位白面俊郎君,成了兔子眼,还时常留下两行清泪,不知情的还以为他遭受了多大的委屈。 朱秀满心歉疚,讪笑道:“张大哥放心,那些瞎眼粉只是有些刺激作用,不会损伤眼睛,这几日不要直视阳光,也不要看光线刺眼处,遇风刮时用手遮挡,过几日也就痊愈了.... 往后若是不小心被白灰迷了眼睛,切忌不可用水清洗,要先用清油将白灰除尽,否则白灰遇水变热,会灼伤眼睛....” 张永德嘴角抽搐了下,默默点头,瞥了眼朱秀,眼角划过一行泪水,模样甚是可怜。 朱秀歉疚之意愈浓,拱拱手低下头不忍直视。 柴荣饶有深意地笑道:“你安排兵马操演,并非刻意为之吧?是不是彰义军近来遇上麻烦?” 朱秀嘿嘿一笑,顺手送上一记马屁:“柴帅果然目光如炬!此时演习,一为迎接柴帅到来,二嘛,也的确是为战前做准备。” 柴荣想想,说道:“吐蕃人近来没有异动,后蜀孟昶刚刚与我朝修好,你所说的战事,莫非是在北边?原州?” 朱秀正色道:“就在柴帅到来之前,原州传来急报,定难军二度南下,袭扰平高县,抢走县外牧场牛羊数千。党项人一年多前,悍然出兵侵占我原州马场,此次又再度找借口南下袭击县城,欺人太甚,我与史节帅商量后,决定率军北上,讨还公道。” 柴荣皱眉,彰义军和定难军的恩怨,他也是知道的,朱秀把来龙去脉都跟他说过。 定难军之前威胁史匡威交出朱秀,否则就要侵占原州马场。 史匡威没有理会,定难军果然南下霸占马场。 一年多来,彰义军一边加强在平高县的防备,驻军木峡关,重新修缮汉代萧关故址,一边不断向朝廷申诉。 过了这么久,指望朝廷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是不可能了。 定难军实力强悍,朱秀和史匡威也不想与之为敌。 原州平高县以北被定难军占据的实事,原本也不打算理会。 平凉牧场发展迅速,原州马场能否夺回,也就无足轻重。 没想到党项人得寸进尺,当真以为彰义军怕了他,一再出兵袭扰。 朱秀和史匡威一合计,决定不再忍让,硬碰硬用拳头说话,给党项人长长记性。 柴荣道:“定难军在河套之地一向横行霸道,听闻李彝殷私下里自称夏王,封其子李光睿为王太子,拓跋党项一族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党项人固然可恨,奈何李氏盘踞河套多年,实力强劲,党项兵马英勇善战,中原朝廷对其一直恩待笼络,绝不轻易与其交恶。 彰义军近两年发展迅速,但要凭一己之力与定难军抗衡,恐怕难以应对。” 朱秀笑道:“柴帅分析得有道理,只是此次并非要跟定难军全面开战,只是把他们赶出原州境内,夺回马场,给他们个教训,让李家父子知道,别人怕他们党项人,我彰义军可不怕!” 骑马在前的李重进扭过头嚷嚷道:“党项蛮子实在嚣张,抢到咱们弟兄头上,非得给他放放血不可!先说好,这次去原州,让本大王当先锋打头阵!” 朱秀还没吭声,赵匡胤嘲笑道:“李彝殷乃一代猛将,纵横河套、云中罕有敌手。其子李光睿武艺超凡,名震关内。李彝殷还有一侄儿,名叫李光俨,传闻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号称神威太保! 你黑大王碰上他们,多半要折进去,到时候还要劳累我们想法子救你。” 李重进大怒,骂咧道:“放屁!李彝殷年过四十,不过是头老迈孤狼!再说,就算他年轻勇健之时,老子也不怕!李光睿李光俨又是什么东西?要敢来,我黑大王有一个擒一个,来一双就擒一双!断了拓跋党项家的根!” 柴荣沉声道:“元朗说的不错,党项李氏决不可轻视!他们这一支能发迹至今,霸占夏、银、绥、宥、静五州之地,靠的就是阖族上下团结一心,人才辈出。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y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c傘/p 李彝殷正值壮年,李光睿李光俨乃这一代党项李氏里最出众的人才,年纪轻轻便勇冠三军,决不可等闲视之! 连父帅也常言,党项李氏在华夏之乱时异军突起,久后必为中原之大患!父帅尚且如此重视党项李氏,你又怎敢藐视轻慢?” 柴荣说话不怒自威,颇有郭威几分风范,李重进缩缩脖子,悻悻道:“我嘴上说归说,心里自然不敢小觑了党项人....” 朱秀笑道:“党项人在河套嚣张也就罢了,想跑到原州打秋风占便宜,我彰义军身为地主,怎能不好好招待一番?重进兄当先锋我看可行,党项李氏小儿不知兄长威名,定要叫他们栽个大跟头!” 李重进眼睛一亮,兴奋大笑:“那就说定了,这次我黑大王就随你出征,北上原州教训党项蛮子!” 朱秀道:“你得与我约法三章,听军令调遣,绝不可擅自行事!” 李重进胸脯拍得梆梆响:“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胡来!” 柴荣无奈地对朱秀道:“父帅都不敢轻易委派他参与军务,你倒好,还主动让他参战。” 朱秀看看眼巴巴望着的李重进,笑道:“柴帅放心,黑大王性子再浑,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军人。上了战场,他便是一员优秀勇武的战将。” “哈哈~知我者,朱秀也!”李重进眉开眼笑,恨不得抱住朱秀狠狠嘬两口。 柴荣稍作思索,笑道:“既如此,我们也随你走一趟原州,顺便见识见识威名赫赫的定难军,究竟有多厉害。” 朱秀眨巴眼道:“柴帅是贵客,又远道而来,还是留在安定静候佳音便好。况且以柴帅的身份,若是为我彰义军出头的话,党项人恐怕会误以为是受郭枢密指派....” 柴荣摆摆手,不以为意道:“你能率军不远千里赶到蒲州,助我父子剿灭李守贞,我又如何不能为你会一会那定难李氏?李彝殷与我父子没有半分交情,你无需顾忌。 定难李氏狼子野心,李守贞叛乱时,双方也曾暗通款曲,李彝殷率军进驻延州之北,静观局势变化。 后来见蒲州城破,才悄无声息撤走。党项人的小动作别人不知,父帅与我一清二楚。 早日探探定难军的虚实也好,为日后谋划做准备。如果彰义军兵马不足,我可以秘调永兴军相助。” 朱秀感激地揖礼道:“柴帅恩义,朱秀铭感五内!彰义军两年改革颇具成效,兵精粮足,正是拿党项小儿练练手的好时机。” 柴荣豪气地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同北上原州,与那党项李氏的王太子、神威太保一较高低!” 赵匡胤瞥了眼李重进,笑道:“那我可要与重进兄再比比,谁杀的党项人更多!” “比就比!怕你不成!”李重进浓眉倒竖,活脱脱一尊怒目金刚。 张永德目瞳里也透出几分火热,许久没有好好的厮杀过,在长安练兵大半年,早就憋得躁动不已。 原州,沙漠与草原,正是大丈夫策马疆场之地。 李重进突然想到,去了原州,只怕几个月内没机会打麻将,脸色极度变幻。 “不行,得抓紧时间好好赌几把,过足瘾再说....”李重进暗自嘟囔一声,急吼吼地道:“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话没说完,李重进便大声吆喝着,纵马朝前狂奔而去。 “他这是....”柴荣怔了怔,想不通李重进能有什么急事。 朱秀撇撇嘴,不用说,这厮除了搓牌打麻将,再无别的事能让他这么积极。c 第一百九十五章 乾佑二年的中秋 柴荣、赵匡胤和张永德住进节度府,朱秀居住的独院西面还有一处跨院,朱秀让人把隔墙掏空,改建成一道拱门,两处院子连通,形成一座环境清幽的大套院。 这也是近十年来,彰义节度府最热闹的一段时间,算上符金环随行带来的仆人马夫,和柴荣的几名亲卫,府里房间入住率超过七成。 朱秀花大力气用闲置房间改建的浴房、厕所也派上大用场。 特别是厕所,朱秀精心设计,排污通水都有大讲究,化粪池里的肥料还能用在后花园里,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多达十个坑位的厕所建成后才发现有些浪费,平时多数时候就朱秀一个人用,自然是固定在首席坑位,其他大多闲置。 尿槽里的尿还没流进化粪池就干了,一年下来,化粪池空荡得连苍蝇都懒得去。 倒是建在正厅与后宅连接处的一间公厕收获颇丰,府里的人经常光顾。 老史有时来了兴致,也会大清早地跑来朱秀院里,拉着他一块蹲坑,边蹲边聊。 不过这厮大多时候懒得跑,就在屋里用恭桶解决。 顶多跑出后宅去公厕,说是图个人多有气氛。 让他多跑两步,去朱秀院里上茅房,他却是不愿意。 自从柴荣等人入住后,厕所的使用率大大提升,清早起来跑进去一看,永远有比自己去得早的人。 不管睡得多晚,柴荣和赵匡胤几乎每日卯正之前都会起,大概凌晨六点左右,就能见到他们在敞院里活动。 张永德平时行军要照料柴荣的生活起居,也没有贪睡的习惯。 入住彰义节度府后,伙食上的事不用他操心,但还是习惯性地会去后灶房看看。 客人们起得早,朱秀这个地主自然也不好睡懒觉,加上存心想在柴荣面前表现得勤奋一些,就只能强行调整生物钟,与他们保持步调一致。 有时起得早了,天边的鱼肚白还没翻起,心急火燎跑进茅厕一看,柴荣和赵匡胤早已久蹲多时。 三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朱秀解开裤带往中间一蹲,柴荣居右赵匡胤居左,各自掩上口鼻边蹲边闲聊,倒也轻松惬意。 来到安定县四五日,柴荣和赵匡胤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 进城那日,笔直宽阔,熙熙攘攘的官道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后来又去徒步走了走白盐大道,更是惊叹不已,有种去到了洛阳朱雀大道、开封天街的感觉。 一样的人头攒动,一样的川流不息。 戴红袖标的卫生大婶和穿皂衣佩带裹铁短棍的城管队,让柴荣见识到了泾州的基层治理。 赵匡胤买了些栗子,剥下的外皮随手扔掉,打算一边逛街一边吃,没走两步就被卫生队的大婶拦住。 起初赵匡胤不知所措,被大婶教训得面红耳赤,幸亏朱秀及时赶到,向大婶们认错道歉,又把一路抛洒的灰物清扫干净,这才得以脱身。 此事被李重进嘲笑了许久,赵匡胤一张白脸被气得发黑,却也无可辩驳。 朱秀少使君之名在泾州人所共知,但真正见过他,能认得他相貌的人并不多。 卫生队和城管队都知道他们背后有少使君撑腰,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但真人到了面前却认不出。 赵匡胤之前在泾州时,白盐大道和卫生队城管队还未成立,所以这些新规矩一概不知。 没想到时隔半年故地重游,安定县又有了新变化。 县城兴盛的商贸往来,也让柴荣和张永德一改对西北边城的冷清印象,关中的泾阳、武功、万年等以商业发达著称的县城,论市场的繁荣度,还及不上安定的一半。 柴荣对此很奇怪,照理说关中几个县商业基础更坚实,地理位置更加优越,官府对于商旅也持鼓励态度,为何发展多年还不如安定这短短一两年的变化。 这个问题涉及到商业的基本规律,和当权者对于商业的认知和态度,比较复杂,朱秀只是简单解释了几句。 大体就是,改善营商环境,提高官府衙门公差对商旅的友好度,制定严格的城关税收政策,杜绝商旅出关入关,守关兵将吃拿卡要的现象,从实际着手,提高商人地位,用法理制度保障商人的合法利益。 纯粹的商贩地位不高,但因为经常走南闯北,与各阶层打交道,见识广博,对社会环境的变化更加敏感。 什么地方有利于经商,做什么生意能够赚钱,有头脑的商贩一眼就能瞧出来。 李守贞举旗造反之前,长安商贩大批量往外运粮,被李守贞派兵制止,抓了一批杀了一批,又以永兴军换防为由封城,才算是避免长安商旅恐慌哄逃的局面发生。 在泾州各县,特别在安定,平时街上基本看不到有兵士成群出动,维护治安有巡城差役和城管队。 公差遇上小商小贩也不会威胁索要好处,商旅进出城关办理税单快速明确,完全没有吃回扣的现象发生。 用不了几个月,安定县城治安好营商环境优良的名声就能传开,往来商旅自然放心。 要做到这一步不容易,花大力气下狠手惩治了一些习惯从普通百姓身上索要好处的兵差,又依靠严平派遣藏锋营深入调查,处置了一批不作为官吏,才慢慢看到成效。 这些都是施政过程中的细致活、耐心活,短时间内难以奏效,而且还容易得罪人,没有当权者的重视和强力贯彻执行,不可能行得通。 朱秀对于商业的认知,自然是要高过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的,所以对于营商环境的改善极其重视。 柴荣听完他的解释,懂了一些,但更多的疑问却是产生了。 譬如朱秀对于商人阶层的重视,就让他难以理解。 就像他无法理解,当初在沧州,朱秀向他解释佛教有对国家政权有利的一面一样。 柴荣有此想法一点不奇怪。 传统农业社会,生产效率低下,经济自给自足,国家政权稳定的根基是土地,是粮食,而商业活动的过度发展会破坏社会关系的基础-土地,所以封建时代的商业活动往往受到统治阶层的抑制.... 站在柴荣的角度,他能看到商人带来土地制度的破坏、商人囤积居奇、商业利益诱导更多的百姓放弃农耕等等破坏政权稳定的一面。 而商业兴盛带来的税收、商品流通、提升城镇百姓和官府收入的一面,他的认识却不够充分,或者相比政权稳定来说,这些益处不值一提。 如何管控商业活动,把商业发展放在一个相对平衡的层面,对于柴荣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 朱秀口干舌燥解释半天,越说越深刻,柴荣的问题也越多。 这已经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东西,这是体系认知上的差异。 如果想让柴荣完全理解他的想法,除了换脑袋,朱秀想不出别的办法。 有关商业和经济的问题,成了朱秀和柴荣几日来的主要讨论话题,赵匡胤也经常参与其中,更多的扮演一个聆听者的角色。 明日便是中秋,过完节,彰义军便要启程赶赴原州。 这一趟北上不会公开行军消息,三千牙军已于两日前秘密启程,还有五千民夫押送辎重在后,朱秀一行过完中秋再走,率两千骑赶赴原州。 经过一年多非常规移民发展,泾州的人口有了巨幅提升,平时粗略算下来人口不算少,但真正到了战时,还是有些捉襟见肘。 盐厂和各县水利设施修建就占据用工大头,五千民夫已经是泾州能抽调出的极限,为此盐厂的产能还得缩减三成,几条引水主渠的工期也要往后延。 民夫进入原州,就要撤回来两千人,由原州派兵接手。 好在此去原州平高县不算远,正常行军最多半月也就到了,沿途也有粮草补给,不用担心军粮短缺问题。 牙军出动之前,史匡威修书一封送往平高县,带去给南下的定难军,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一通,表现出愤怒又无奈的样子,还威胁说要出兵还讨公道。 史匡威知道党项人的性子,他越是放狠话,党项人越是不会相信,彰义军会真的敢出兵。 朱秀没跟党项人打过交道,如果能够出其不意,给定难军迎头痛击自然最好,如果被党项人发现也不要紧,大不了各自摆出阵仗,打一场野外对攻战。 反正此去,目的就是为彰义军打出威名,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还有柴荣和赵匡胤、张永德做外援,就算李彝殷亲至,朱秀也敢伸长脖子面对面地臭骂几句。 一早,结束茅厕之内讨论商业与经济的话题后,朱秀便去了牙军营地,检查军资器械的准备情况。 柴荣回到敞院,打了一套拳法,活动筋骨,天色已经大亮,秋阳高悬,却不见赵匡胤和张永德的身影。 张永德应该是去灶房帮忙准备早饭,赵匡胤却不知去了何处。 柴荣有些奇怪,去到赵匡胤居住的屋子一看,还是不见人影。 张永德端着几份粥和小菜回来,在敞院石桌摆开,二人坐下吃早饭。 节度府熬制的皮蛋瘦肉粥滋味美妙,撒上一把葱花,鲜美异常,配合几样酱菜和面饼,让人食欲大增。 柴荣平时没有早饭的习惯,在府里住了几日,现在每日清早起来,不吃上一顿反倒有些不习惯。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主要还是因为府里的美食种类繁多,难抵口腹之欲的诱惑。 柴荣咬了一口肉饼,看着手里金黄薄脆的肉饼,想不通朱秀的脑瓜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东西,连各式庖厨技艺也颇为精通。 张永德吃饭向来斯文,即便面对府里的美食诱惑,也能勉强保住他冷面郎君的体面,不过今日他吃得很快,一碗肉粥稀里哗啦没几口就见底。 两张香脆肉饼,也被他三两口吞下肚。 柴荣看在眼里,奇怪道:“你今日可是有事要做?” 张永德不好意思地笑笑,端起茶水咕咚灌下肚,一抱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柴帅见谅,恕某今日不能相陪。昨日某与李重进打麻将,输了他五十余贯钱,今日定要去把本钱扳回来!” 柴荣半张饼拿在手里,愣住了,疑惑道:“你向来不喜欢博戏,怎么也学李重进玩起麻将来?” 之前听朱秀简单介绍过,参观县城时,也看见过许多民间经营的棋馆和棋牌室,还有专门的麻将室。 柴荣认为那就是一种新式的博戏而已,不足为奇。 他对博戏不感兴趣,觉得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 张永德也从来不玩博戏,什么叶子戏、骰子之类的,他更是嗤之以鼻。 怎么如今却学那不成器的李重进,玩起了麻将? 柴荣觉得匪夷所思。 张永德脸一红,羞愧道:“柴帅有所不知,这麻将与其他博戏完全不一样,让人....让人甚是着迷!昨日李重进欺我技艺不精,赢了我五十余贯钱,更可恶的这厮满嘴嘲讽,小人得志的嘴脸实在可恶! 今日我定要与那贼厮再战百圈,挽回颜面,把钱赢回来!” “对了,赵匡胤一早便去找李重进厮杀去了,他昨日也输了百余贯钱,比我还惨....” 张永德话说完,起身抱拳揖礼,大踏步离开庭院。 柴荣目瞪口呆,难怪一大早茅房里不见赵匡胤的人影,原来也是寻李重进打麻将去了。 柴荣苦笑一声,摇摇头,端起碗喝完粥,收拾餐具。 又见赵匡胤风风火火地冲进拱门,见到柴荣一愣,抱拳勉强挤出一丝笑:“柴帅早!” 柴荣点点头,说道:“你可吃早饭了?灶房里还有粥和面饼....” 赵匡胤摇头道:“多谢柴帅,某在街上买了些馍馍吃过了。” 柴荣打量一眼,奇怪道:“那你这是....” 赵匡胤满脸恼火地道:“某跟李重进打麻将,不到一个时辰又输了十余贯,那厮怕我赖账,非得让我拿私印签押字据....我回来拿印章,而后再去跟他厮杀....” 说着,赵匡胤冲进屋子一顿翻找,很快又跑出,告罪一声道:“柴帅告辞!某去也!” 望着赵匡胤怒气冲冲地狂奔而去,柴荣彻底呆愣住,旋即感慨似地摇头喃喃道:“玩物丧志,害人不浅,还是莫要沾染为好....”c 第一百九十六章 柴荣:请教我打麻将 柴荣起先还对麻将抱有三分兴趣,毕竟是朱秀捣鼓出来的一种新式博戏,平时用作娱乐休闲也不错。 可看看张永德和赵匡胤的反应,柴荣心生警惕,决定对麻将敬而远之。 李重进是大龄问题儿童,贪玩胡闹,沉迷享乐还可以理解。 可张永德和赵匡胤并非心智不全、意志薄弱之人,他们接触麻将时间短,却也迅速沉迷此道,不得不让柴荣心生警惕,把麻将列为与女色、钱财一类能够腐化心志的瘾物,大丈夫欲要成事,绝不易过多沾染。 想到张永德和赵匡胤被区区一玩物弄得心绪不宁,些许输赢就耿耿于怀的样子,柴荣叹口气,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同时心里也对朱秀产生几分埋怨,为何要发明出这种使人沉沦的新式博戏,简直不务正道,浪费了他的聪明才智。 柴荣神情严肃,打算等会把三人都叫回来,好好劝诫一番。 闲来无事,柴荣打算去书房看会书,院门外忽地传来符金盏的声音: “世兄早啊,可用过早饭了?” 柴荣拱手施礼,笑道:“符大娘子早,某已经吃过了。” 符金盏步入庭院,四处看看,静悄悄一片,笑道:“世兄为何独自在此?赵大郎和张永德去了何处?” 柴荣勉强挤出一丝笑道:“他二人与李重进一早便玩耍去了。” 符金盏恍然道:“那定是跟李重进到棋牌室打麻将去了,没想到他二人这么快也上瘾了。” 符金盏莞尔一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梨涡浅浅。 柴荣无奈道:“麻将一物容易使人成瘾,害人不浅。” 符金盏抿嘴笑道:“毕竟是朱秀捣鼓出的玩意儿,他本就是个祸害,脑子里的鬼点子数不胜数,随便做出点东西祸害旁人也正常。” 柴荣摇头,肃然道:“朱秀才智虽高,毕竟年纪尚轻,容易误入歧途,如果他把聪明才智用在发明奇巧玩物之上,对于天下苍生来说都是一件遗憾之事。” 符金盏讶然地看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世兄言重了,朱秀虽是少年身,但心智却颇为成熟,无需为他担心。他捣鼓出的麻将、扑克这类新式博戏,顶多算作增添生活乐趣的小玩意,不耽误他做正事。” 柴荣皱眉道:“可若是心志薄弱之人沾染了,岂不就此沉迷此道,贪图享乐,好逸恶劳?符大娘子应该知道,赌之一字害人不浅。” 符金盏轻笑着反驳道:“世兄可又曾想过,那些意志不坚、胸无大志的凡夫俗子,即便没有麻将、扑克,他们也会沉迷在其他玩物里。 真正的英雄豪杰,都能坚定自己的信念,约束好自己的行为,绝不会因为麻将、扑克的出现就迷失了心志。” 柴荣一怔,皱眉仔细思索她的话。 符金盏笑盈盈地稍稍仰头望着他,杏眸里波光闪闪。 “符大娘子所言极是,某受教了!” 片刻后,柴荣洒然一笑,鞠身揖礼道谢。 符金盏侧身避过,敛衽微笑道:“世兄于我有救命之恩,小妹不敢受礼。” 柴荣摆手笑道:“此话言重了,且不提父帅与魏国公多年交好,单就凭你我在沧州并肩作战,共同抗击契丹人结下的袍泽之谊,你的生死某岂能不管?” 符金盏笑涟涟地道:“用朱秀的话来说,我们在沧州一起扛过枪,有铁一般的交情。” “哈哈~不错不错!那也是过命的拜把子交情!”柴荣爽朗大笑。 符金盏笑道:“我与妹妹闲居无聊,想找人一起打扑克,不知世兄可能纡尊降贵,陪我们玩乐一番?” 柴荣哑然失笑,没想到符金盏是来找牌搭子的。 “这两日见李重进耍过,我倒是没玩过,不怎么会。” 柴荣老老实实地道。 符金盏笑道:“我们三人可以玩斗地主,待会等朱秀回来,我们四人便可以打麻将。” 顿了顿,符金盏打趣道:“还是世兄担心玩物丧志,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像李重进一样沉迷麻将难以自拔?” 柴荣犹豫了会,咬牙道:“罢了,我倒也见识见识,究竟是怎样的奇巧玩意,竟然这般让人上瘾!” “那便说好了,今日我们几人便好好切磋切磋。二妹刚刚起身,还在洗漱,等她用过早饭后,我们就到中厅摆一桌,先打扑克再战麻将。 那丫头动作磨蹭,估计还得耽误一会,世兄与我现在走过去,到后园走走,而后再去中厅等候如何?”符金盏笑着提议道。 柴荣也开玩笑道:“某今日便舍命陪君子,任凭符娘子安排。” 二人相视一笑,柴荣请符金盏先行,往后园而去。 一路闲谈穿过回廊阁楼,来到后园,漫步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 后园里花草大多凋零,池塘边几株枯柳在秋风中摇曳,环境显得冷清萧瑟。 符金盏朝手心呵口气,轻轻搓了搓。 柴荣环顾四周,随口道:“可惜时节不对,看不到草木景致。” 符金盏笑道:“即便盛夏,世兄想在这彰义节度府看到什么别致景致,恐怕也是极难的。” 柴荣一愣,不解道:“为何?” 符金盏指指四周乱糟糟的花圃和枯败草木:“史节帅是典型的西北武人,粗犷豪迈,尚武轻文,这一府之内的后花园,只怕他也没心思打理,不推倒改建成马场武场,已经算是附庸风雅了。” 柴荣又仔细打量这片萧索之气满满的后花园,苦笑道:“某倒是觉得挺好的,有花草树木,有池塘能够钓鱼,夏日还有荷叶....” 符金盏抿嘴一笑,风情万种地瞥他一眼,略显嫌弃地轻笑道:“没想到世兄英伟器貌,却也如史节帅一般不解风情。” 柴荣只觉那双剪水秋瞳好似能融化人心一般,心头微颤,不自觉地眼神躲闪了下,目光移向别处,故作淡然道:“朱秀才情颇高,可以让他重新把这处花园规划规划....” 符金盏轻哼道:“朱秀比起你和史节帅更加不堪!前不久,我还找他商量,说是请匠人重新建造花园,你可知他怎说?” 柴荣朝她投去探询目光。 符金盏脸蛋闪过一丝羞红,愤愤不平地道:“那小子竟然说,要把花园填平,池塘扩建,改造成什么....沙滩泳池?等到夏天天气热,就在水塘里游泳戏水!还说男男女女在一个池子里泡着,到时候他还要亲自设计裁剪几身衣衫....我在书房看过他画的草图,那衣衫若是做出来,衣不蔽体,简直不成体统!” 柴荣干咳一声,见符金盏羞恼不已的样子,就知道朱秀画的衣衫只怕难以公然示众。 “男女岂能同浴一池?简直胡闹!”柴荣哭笑不得地呵斥一句。 朱秀设计的衣衫图纸在书房里?嗯,等过会去找来瞧瞧,定要以批判的目光加以审阅,等朱秀回来好好教训他一番。 柴荣心里默默想到。 说起这个话题,符金盏也觉得有些尴尬,急忙转移话题道:“总之朱秀对于园林景致的布局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问谁也不能问他,否则定会被气个半死。” 二人沿着池塘边的小路走着,秋风顺着水面刮来,愈发让人感觉寒凉。 符金盏提议到亭子小坐片刻,柴荣却说吃完早饭要活动活动,等会还要久坐,趁早活动手脚。 见柴荣兴致勃勃,符金盏只得陪着他绕着池塘走了一圈又一圈。 结束刚才的尴尬话题,两人间突然没有话说,柴荣又不主动开口,符金盏只得找话笑道:“世兄觉得朱秀与我家二妹可般配?” 柴荣想了想,笑道:“郎才女貌,确实般配。” 符金盏稍稍歪头看他,笑道:“世兄觉得他们能成?” 柴荣道:“我看朱秀对符二娘子甚是殷勤,只要符二娘子点头,这门亲事应该能成!” 符金盏苦笑道:“世兄可算是看错眼了,朱秀根本不愿娶我家二妹。他明知道金环不喜欢他,却故意大献殷勤,只是为了惹得金环越发厌恶他,这小子成心想把亲事搅黄。世兄不知,金环刚到安定那日,朱秀竟然扮作羊倌半道拦截,还出言调戏....” 符金盏把朱秀对自家妹妹做的荒唐事向柴荣告状。 柴荣听罢,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不过见符金盏俏脸恼火,也不好得发笑,奇怪道:“他这么做,却是为何?”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符金盏恼火不已,说起此事就来气。 柴荣也有些想不通,符金环美貌绝伦,家世显赫,性子温柔和顺,在他看来绝对是良配,朱秀若能娶之,对他而言简直是福分。 若非这门亲事是郭威亲自撮合,符彦卿又怎会同意把闺女送来泾州相亲? 朱秀若是娶了符金环,有了妻族助力,将来郭威也更好提拔他,到开封进入朝廷任职,前程不可限量。 符金盏生气又无奈地道:“朱秀这小滑头,不愿与我符氏结亲,他自己不敢回绝郭枢密的好意,就故意惹金环厌烦,想让我符氏开口推掉这门亲事。” 柴荣苦笑道:“此事你不说,我确是不知。见朱秀整日往你们住的院落跑,围着符二娘子忙前忙后,还以为他对符二娘子甚是喜欢,哪曾想....唉~等过两日我找他谈谈。” 符金盏苦恼道:“只怕无用。朱秀性子看似绵软,实则刚强,他若是心里打定主意,只怕谁也说不动。” 柴荣笑道:“看来大娘子也急于促成这桩姻缘?” 符金盏笑了笑,叹息一声道:“父亲年过半百,这些年独自支撑符氏,其中的艰辛我是知道的。 符氏看似族人众多,兴盛繁荣,但更多的却是虚有其表。等父亲和叔伯辈的长辈老去,符氏下一代里,还有谁能撑起符氏的门楣? 兄长昭信仁厚有余,机变不足,若是天下大治,国泰民安,自然能传承符氏家业,做一位守成家主。 只是朝廷鼎定开封三年来,天下乱象不减反增,当今的官家....当初在开封世兄和我都与他接触过,应该知道,其人既无人君之相,更无人君之智。小妹在这里斗胆预测,这大汉江山,只怕长久不了! 试想若是天下再度陷入动荡,我符氏又如何自保?一旦父亲有失,又有谁能护住符氏家业? 朱秀善谋机敏,在大局之中,能见旁人所不能见之处,若符氏能得他相助,便能在这纷乱的天下,多几分自保之力。” 柴荣动容地感慨道:“大娘子为家族计,所思长远。若大娘子为男儿身,符氏必将交到大娘子手中。” 符金盏无奈地笑笑,可惜她终究是个女人,就算她在符氏说话颇有分量,但也不可能让符氏族人奉她为家主。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柴荣抱拳,正色道:“父帅与魏国公相交莫逆,互为助力走到今日。大娘子放心,日后只要我父子有能力,必定护符氏不失。” “多谢世兄好意。”符金盏感激地敛衽行礼,又忧愁道:“郭枢密地位尊荣,朝中又有无数眼睛紧盯,若是无缘无故,一味偏袒符氏,只怕遭人记恨,落人口实....” 柴荣没做多想,沉声道:“无妨,父帅不好得出面,某可以效劳,什么流言蜚语,某却是不怕!符氏有事,大娘子只管来找某,某处理不了,再请父帅决断。” 符金盏看他一眼,眸子里满是感激,却又苦涩地轻声道:“世兄忘了,小妹是寡妇之身,若你我走得太近,只怕污了世兄名声....” 柴荣一怔,张张嘴却是说不出话。 自古寡妇门前是非多,就算他不在乎,可符金盏身为女子,不得不在乎,毕竟以后还是要再嫁人的。 他自己也是有妇之夫,而且夫妻恩爱,如果因为外界的流言蜚语影响夫妻感情,那才叫得不偿失。 符金盏转头凝望着水波轻漾的池塘水面,斜飞入鬓的英气长眉蹙了起来,眉宇间满是令人心疼的淡淡忧伤。 “大娘子放心,某定会找朱秀好好谈谈,说不定能让他回心转意。” 柴荣重重一抱拳头,话语带着几分坚定。 符金盏展颜一笑道:“罢了,姻缘天定,强求无意,还是顺其自然吧。中秋临近,我们还是说些高兴事,共度佳节为好!” 柴荣也笑道:“牌桌上厮杀一日,想来也颇有乐趣。只是还请大娘子待会莫要嫌柴某蠢笨,不吝赐教。” 符金盏莞尔一笑道:“好说好说,今日定要教会世兄玩扑克和麻将。” 柴荣也打趣道:“就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符金盏美目风情万种地白他一眼,步伐轻快起来:“那就要看世兄悟性如何了。赌场无父子,世兄待会可别怪我姐妹手狠!” “哈哈~某随身携带钱财不多,不过朱秀有钱,只管跟他借就是,等回到开封一并奉还....” “朱秀奸诈,欠了他的钱,只怕一辈子也别想还清,世兄千万当心,莫要像李重进一样上当受骗。李重进那傻瓜,被朱秀卖了还帮忙数钱哩!” “....唉,我那可怜的表兄~”c 第一百九十七章 豪华出征天团 中秋过后,朱秀率军按计划启程。 彰义军中,严平和史向文随军出征,关铁石随史匡威坐镇泾州,同时上书朝廷斡旋,以防定难军利用朝廷施压。 李重进统率虓虎营,赵匡胤为副,为先锋骑军开道。 柴荣和张永德没有具体职务,随朱秀留守中军,听候差遣。 朱秀原本打算请柴荣来领军,他还是老老实实当行军参谋。 柴荣笑着推辞了,说他并非彰义军之人,名不正言不顺,朱秀才是彰义军储帅,就由朱秀领军,他和张永德做行军参谋,必要时还可以听候差遣,率军出战。 朱秀受宠若惊,柴荣给他当副手也就罢了,哪敢真的差遣人家。 论官职地位,柴荣是永兴军节度使,挂正三品右卫大将军职衔。 论行军打仗的能力和经验,朱秀再自负也不敢跟柴荣比。 抱着谦虚的态度和求知学习的精神,从安营扎寨到夜间安排值守巡逻,朱秀事无巨细皆请教于柴荣。 柴荣倒也手把手教他,毫无保留地传授自己的经验。 柴荣能从一个茶叶贩子转型当上大将军,除了靠郭威的教导和提携,也靠他自己多年来潜心学习,在实战中总结经验教训,逐渐摸索出一套宝贵的军事经验。 郭威也是如此,从当年后唐庄宗皇帝李存勖还在当晋王时建立的亲军—从马直的一名小小亲兵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做到如今的枢密使,对整个军事系统了如指掌。 他父子二人,可算是当世最好的军事老师之一。 朱秀得柴荣悉心教导,也算是郭威的隔代弟子,要是将来有机会得到郭大爷亲自指点,那就更是大造化。 潘美没有留下过中秋,率领三千牙军步卒先行一步。 史灵雁原本吵闹着要跟来,可惜她中秋之前染了风寒,有些伤风咳嗽,朱秀和史匡威都不许她随行。 最让朱秀头疼的是符氏姐妹,符金盏提出要随军北上,符金环自然要跟姐姐在一块,也一起跟来。 朱秀拗不过她们,只得同意。 从安定县出发,过青石岭到达阴盘县,来到阳晋川上游,淌过齐膝深的河水继续往北,到达原州境内的百泉县与潘美汇合,再一同前往平高。 一路上,秋色宜人,天气还有些酷热难耐,似乎是秋老虎抓住最后肆虐的机会在作怪。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李重进和赵匡胤率领五百虓虎营将士朝前开道,相隔二三里远,每隔半个时辰派传令兵通报前路情况。 最近李重进和赵匡胤的关系有所缓和,俩人单独相处,朱秀和柴荣也不用担心他们会不会打起来。 俩人论武艺不相上下,谁也打不服谁。 论牌技,虽说刚开始赵匡胤作为麻将的初学者,输了不少钱,让李重进着实嘚瑟了几日。 但赵匡胤知耻而后勇,脑子也较为灵活,专门请教了朱秀一番,没几日牌技便有了明显长进,竟然让他从李重进手里,扳回了不少本钱。 李重进咬牙切齿,俩人拉上张永德和史匡威,在中秋之夜彻夜大战,厮杀到天亮,战后清算竟然旗鼓相当。 可怜陪玩的张永德和史匡威,一人输了近百贯钱。 这一对冤家打了无数次架都没有打出感情,没想到在牌桌上竟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令朱秀着实费解。 还记得中秋过后第二日中午,朱秀去卧房叫俩人起床吃饭,见到床榻之上,两个衣袍半解的大汉手脚相缠睡在一起,那副场面着实惊悚。 认识俩人这么久,那天中午吃饭时,朱秀第一次见到他们在饭桌上有说有笑。 朱秀跨骑着灰毛驴,偷瞟一眼骑马走在一旁的柴荣。 柴荣打了个哈欠,神情有些萎靡,眼眶四周的黑眼圈还未完全消散。 他这副疲倦模样,可不是因为行军赶路造成的,而是昨夜在阴盘县,与李重进、赵匡胤、张永德熬夜打麻将弄的。 朱秀撇撇嘴,心里嘀咕,之前他提议要教柴荣打麻将,被他严词拒绝了。 没想到中秋那日,却见他一脸坦然地坐上桌,和符金盏符金环姐妹先是斗地主,而后叫上他一起打麻将。 记得那日他一早就去了牙军营地,检查出征准备,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三人在城里棋牌室,府里似乎只有柴荣和符金盏姐妹。 更叫朱秀惊奇的是,那日牌桌上,柴荣和符金盏谈笑风生,甚至隐隐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 朱秀暗戳戳地猜测,也不知那日,孤男寡女单独相处,发生了些什么.... 柴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突然察觉旁边有一双鬼祟眼睛盯着自己,转头一看,见到朱秀眯着眼睛,神情猥琐地打量他。 “何故如此看我?”柴荣皱了皱眉。 朱秀嘿嘿怪笑,试探地道:“柴帅之前对麻将深恶痛绝,为何这几日一反常态,每晚露宿时,都要与李重进等人摆开阵仗厮杀几圈?” 柴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之前是我庸人自扰了,麻将此等博戏,不过是娱人之物,算不上洪水猛兽,一味敬而远之,反而显得己身意志薄弱,难以自控。 试问真正的有志之士,又怎会被区区一玩物搅乱心神?” 朱秀大为惊奇,这才几日工夫,柴荣的思想竟然转变得如此快? “柴帅英明!”朱秀敬佩地拱拱手。 柴荣惭愧地道:“我也是经过符大娘子点播,方才醒悟。” 朱秀讶然,想笑又急忙憋住。 这莫非就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转念一想,符金盏的麻将是自己教的,柴荣又是符金盏教的,算起来柴荣岂不成了徒孙辈? 只听柴荣悠悠感慨道:“此物的确有意思,在牌局的起落、胜负之间,影响人的心绪变动,着实耐人寻味,值得好好钻研一番。” 柴荣朝朱秀投去赞赏目光:“世间也只有你这奇思妙想的脑袋,才能创造出如此有意思的玩物。” “....柴帅过誉了。”朱秀一脸惭愧,难不成后世史书上,他朱秀的简介将会变成麻将鼻祖,供万世赌徒供奉的老祖宗? 朱秀见柴荣眼睛里透露光亮,似乎还在为昨夜的牌局回味。 “柴帅,今日入境原州,我打算正式颁布军令,往后军中禁赌,麻将、扑克一类的物件一律禁止出现,违令者严惩不贷!不知柴帅意下如何?”朱秀询问道。 柴荣脸色一肃,正色道:“正该如此!虽说此行算不上真正的出征,但军务不论大小,都不可儿戏。彰义军中,许多军士都喜好扑克麻将,宿营之时,营帐里还有许多偷偷聚在一起打牌者,的确该及时制止,以免战事突然发生,耽误军机!” 朱秀点点头,唤来传令兵,命其下去传达军令。 “少使君有令,即日起,军中一律禁赌....” 传令兵骑马奔去,一边敲响铜锣,一边扯着脖子竭力大吼,把军令传至每一位军士耳朵里。 柴荣转头朝后看了眼,见符家姐妹骑马走在后,正有说有笑,似乎在议论着道旁田地里的,码放成堆的金黄麦秆。 “你与符金环的事,符娘子都跟我说了,此事你再慎重考虑考虑,符氏的姻缘,机不可失啊!” 柴荣意味深长的轻声说道。 朱秀哭笑不得,没想到柴荣也会对这些八卦事感兴趣。 “柴帅也瞧见了,是符二娘子对我不理不睬,并非是我的缘故....”朱秀坦然甩锅道。 柴荣轻哼一声,故作不悦地道:“你的心思,符大娘子已经向我讲明,难道还想糊弄不成?说吧,你为何不愿与符氏结亲?” 朱秀无语,暗自腹诽,女人啊女人,果然逃不过八卦又碎嘴的天性.... 朱秀讪讪笑着,总不能说这姐妹俩在历史上那可都是你柴家的媳妇,咱小朱是个讲道义的,对抢人家媳妇不感兴趣,只想安稳抱你们的大腿过太平日子就好。 万一要是因为娶了符金环,导致历史大变,往后两眼一抓瞎,那才叫得不偿失。 为了一个女人,着实不值当。 自从沧州惊险侥幸的逃过一劫后,朱秀就想得很明白,改变历史、创造历史,那是有大气运大能耐的人才能干的事,咱自问没这份本事,能够保住小命,求个富贵安稳就知足了。 安安心心融入历史,按照既定历史轨迹活下去,最终成为原有历史的一份子也就行了。 所以面对与符氏结亲的诱惑,朱秀顾虑颇多。 根据目前的情况盘算下来,还是弊大于利,所以只得拒绝。 种种难言之隐无法明说,朱秀只能长叹一声道:“柴帅见谅,朱秀早先答应了史节帅,要替他照顾雁儿妹妹一辈子。在下与雁儿妹妹情投意合,两年多相处,已经打下坚实的情感基础,绝不忍心有负佳人!郭枢密和柴帅的好意,朱秀只能心领了。” 三言两句,外加四十五度角仰天感叹,把一个对感情忠贞不渝的绝世好男人形象营造得栩栩如生。 如此一说,柴荣反而能够理解,感同身受地叹口气:“若是如此,你拒绝符氏倒也情有可原。实不相瞒,我与拙荆也是相识于微末,当年她不嫌我寒酸粗鄙,委身下嫁,我此生感激不尽。 追随父帅从军以来,小有功勋,忝居节度使之位。在开封时,也有不少官宦之家打听我婚配与否,就算得知我已婚,也有不少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与我做妾,我都极力推辞了。 若是谁让我抛弃糟糠之妻,另娶新妇,我也宁死不肯屈从。大丈夫顶天立地,又岂能做那负心薄幸之人?” 朱秀笑道:“柴帅与嫂夫人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嫂夫人目光独到,在茫茫人海里相中兄长,这便是所谓的姻缘天定。” “能娶娥慧为妻,乃我毕生荣幸!”柴荣轻叹一声,满脸温柔,目光里充满思念。 朱秀满是羡慕地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听柴荣主动提及家事,之前只知道他的原配夫人姓刘,原来本名叫刘娥慧,一听便是一位平凡朴实的温柔女子。 “慧儿已为我诞下三子,长子宗谊已有八岁,活泼贪玩,机灵好动,二子宗诚四岁,喜静厌动,爱缠着他娘听一些趣闻轶事,三子宗諴刚满周岁,倒是个胖小子,就是不知日后心性如何....” 柴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声描绘着开封家中的温馨日常。 朱秀仔细聆听,听到有趣处便说笑两句,柴荣谈及家里三个儿子的趣事,也是笑声不断。 忽地,柴荣温热手掌轻轻按在朱秀肩头,笑道:“将来你去了开封,我就让三个小子拜你为先生,跟随你读书。” 朱秀一怔,心中突然涌出百般滋味。 “柴帅就不怕我误人子弟?”朱秀挠挠头嘿嘿笑道。 柴荣哈哈大笑:“不怕不怕!不求你传授多么高深的学问,只求向你学得几分圆滑手腕,不惧这世上的阴蜮诡魅便好!” 朱秀咧嘴一笑,拱手道:“在下一定不辱使命!” “那便如此说定了!”柴荣大手一挥愉快地决定了。 说笑一阵,柴荣又把中秋那日,符金盏向他诉说的,关于符氏的忧虑说了出来。 柴荣苦笑道:“既然你与史节帅的千金定情在先,符氏这里我也不好得再劝,只是符大娘子对于符氏的担忧不无道理,没有你这层关系,父帅和我都不好得帮衬符氏....” 朱秀想了想,笑道:“郭枢密想加强与符氏的关系,其实可以用其他的办法。譬如说,让符大娘子认郭枢密为义父,如此一来,柴帅与符大娘子以义兄义妹的关系走动,旁人也无可指摘。往后郭枢密和符氏之间,也多了一层联系。” 柴荣仔细一想,欣然大笑道:“好办法!我回去就写信给父帅提及此事!” 正说着,符金盏和符金环骑马走上前,符金盏笑道:“你二人说什么如此开怀?” 柴荣笑道:“符娘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符金盏杏眼在二人间转了转,抿嘴轻笑:“何事这般神秘?” 柴荣和符金盏驱马往道旁走去,并排走在一起,轻声谈话。 符金环好奇望去,不知道姐姐他们说什么。 朱秀凑上前谄笑道:“环儿骑马大半日,累坏了吧?可要坐车歇息?” 符金环飞白眼瞥了瞥他,嘲笑道:“我姐妹出身将门,自幼骑马,别说这半日,就是跃马扬鞭,转战千里也不在话下!不像某些人,身为三军统帅,行军时竟然骑驴,简直贻笑大方!” 符金环拽紧缰绳,扬起马鞭用力抽打,娇叱一声纵马朝前奔去,只留下一个剧烈摆动的马屁股给他瞧。 朱秀笑脸僵硬,恼火地牙痒痒。 小娘皮损起人来牙尖嘴利,气得他够呛。 不就是中秋之夜,牌桌上赢了她六十几贯钱嘛,至于这么耿耿于怀? 周围军士憋着笑,眼神古怪地看来,朱秀面无表情,实则臊红了脸。 “哕哕~”灰驴子黑蛋嚼动驴唇,发出嘲笑般的声音。 “蠢驴,等小爷学会骑马,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洗剥干净,拿来做驴肉火烧!”朱秀咬着后槽牙拍了拍驴脑袋。c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党项双雄与青年杨无敌 原州平高县,地理位置基本与后世的宁夏固原市相重合。 在后世,这片古老的地区还有一个充满历史风情的名称—西海固。 平高县自博望侯凿空西域以来,便是丝绸之路东段的必经之地,西临横贯南北的六盘山,扼守河西进入关中的咽喉要道。 大唐广德年间,原州曾经短暂地被吐蕃人占据。 后经天宝名将、泾原节度使马璘在朝廷支持下出兵抗击,才一举将吐蕃人驱逐到六盘山以西,收复原州。 后来泾原节度使改为彰义军节度使,史敬思、史建瑭、史匡威史家三代镇守泾原地区以来,从未让吐蕃人越过六盘山一步。 如今吐蕃人陷入内斗,再无力东进,彰义军西北部总算得以太平。 自去年,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的亲侄儿李光波死于泾州,定难军与彰义军的关系全面破裂。 李彝殷一面向朝廷上书告状,希望朝廷出面严惩史匡威,并且交出杀害李光波的凶手朱秀,一面派兵过境盐州,悍然入侵原州,强占原州北部马场。 原州马场是大唐年间,陇右牧监的一处重要战马繁育地,也是整个泾原地区最大的一处马场,每年能够出栏战马两千余匹。 马场更是彰义军的心头肉,没有盐厂之前,每年举行的马市交易,便是彰义军最大的财政收入。 去年定难军霸占马场,彰义军刚刚经过内部动乱,根本无力抵抗,史匡威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气急败坏上奏朝廷申诉。 朝廷对于地方藩镇的矛盾向来是和稀泥,涉及到定难军,更是有所偏袒。 此事也让史匡威对开封朝廷彻底失望透顶,咬牙切齿地叮嘱朱秀,暗中积蓄实力,一旦有机会,定要夺回马场,教训党项人一雪前耻。 这次定难军再度南下袭扰平高县,抢掠牛羊数千,还杀死数十牧民,惹得军民共愤。 平高县镇将组织官兵,出城与定难军野战,反倒落得个兵败身死的下场,首级还被党项人砍了去,挂在矛杆上,每日派人送到县城下炫耀。 城中军民惶惶不安,平高县令一边派人飞马赶到安定县禀报,一边下令死守城防。 县城北边十里,葫芦河畔,一片地势较为平缓的丘陵地带,驻扎三千余定难军。 一顶顶帐篷如野花般扎下,若是登高望去,就能发现定难军的大营安排的颇有章法,分为南北两营,两座营寨之间相隔近一里,在附近几处地势较高的山丘上设置岗哨,任何一座营寨有事,都能第一时间相互呼应。 北营内,中军旗杆旁,一座帐篷顶由无数块羊皮狼皮拼接而成的大帐内,火盆烧得通红,充斥一股浓烈酒味。 深秋以来,原州地区气温骤降,早晚温差极大,北边的马场甚至经常在深夜里飘落零星雪沫。 火盆边,两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正抱着酒坛痛饮,帐内还有一名穿青袍的文士,跪坐在几案旁,帮忙夹菜倒酒,低眉顺眼像个仆人。 两名雄壮青年,居左者身穿胡服,头戴造型奇特的圆冠,前额方广微凸,鼻梁高挺,留两撇八字胡,相貌明显与汉人不同。 此人正是定难军少帅,李彝殷的儿子李光睿。 朝廷授予他左领军卫大将军的职衔,年初,刘承祐又加授其权知银州事。 李光睿原本奉父命,前往盐州巡视盐池。 公务忙完后,想到堂兄李光俨在五原县担任镇将,便赶来相聚。 一年前,正是李光俨奉李彝殷之命,率领五原兵马突袭原州马场。 此后,李光俨便往返于五原县和原州马场之间。 李光俨的父亲李彝景与李彝殷是亲兄弟,他是李彝景的第五个儿子。 死在泾州的李光波,便是李光俨的四哥。 他们的姐姐李氏,正是薛修明的发妻。 对于李光俨来说,四哥、长姐相继死于彰义军之手,已是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 另一位居右的青年,二十四岁,一身汉式武袍装扮,头缠巾子,身材健壮,臂膀奇长,英武不凡。 此人名叫杨重贵,乃麟州刺史杨信之子。 年初,皇叔刘崇改任河东节度使,杨信是刘崇麾下亲信大将,得到刘崇大力举荐,升任麟州刺史。 杨信是麟州当地豪族,多年来组织军民抗击契丹人,在麟州威名卓著。 杨重贵武艺超群,慷慨任侠,自小跟随父亲抵抗契丹人,在麟州民间有无敌小将军的美称。 麟州毗邻定难军,李彝殷与刘崇向来交好,李彝殷对杨信父子也颇为欣赏。 李光睿自恃勇武,在同辈族人里只有李光俨的武艺能与他较量。 没想到偶然间与杨重贵比过一次,罕有的落于下风。 此后李光睿不服气,甚至跑到麟州专程找杨重贵切磋。 一来二去,不打不相识,两人反倒是结成友人,私下里以兄弟相称。 李光睿又把堂兄李光俨介绍给他,三人意气相投,引为知己之交。 一月多前,李光睿和李光俨在五原相聚,闲来无事,便商量着去原州马场看看,写信邀请杨重贵一同前来。 三人到了原州马场,整日里纵马驰骋,天高地阔,无拘无束倒也欢快。 几日后,三人闲居无聊,商量找些事情做。 李光睿提议派遣兵马南下骚扰平高县,顺便劫掠些牛羊马匹,若是能抓些妇女就更好。 李光俨记恨李光波和李氏之死,当即同意。 杨重贵也听二人说起过定难军与彰义军的仇怨,不明就里之下,自然觉得是彰义军害死李氏子弟在先,同仇敌忾,当即也同意南下教训彰义军,给姓史的长长记性。 李光俨调来五原驻军,三人率军南下,一路袭扰百姓,劫掠牧民,倒也比呆在马场赛马有趣得多。 五原驻军只是定难军的外镇兵马,算不上定难李氏的嫡系兵力,但毕竟属于定难军麾下,任何调动都不可能瞒得过李彝殷。 李彝殷知道此事后,竟然没有多问,只是派人告诉他们,不要攻打县城和关隘,也不要越过平高县深入南下,其他的没有多说。 如此一来,算是默认了三人的侵扰行为。 李光睿和李光俨更是肆无忌惮,开始猎杀牧民取乐。 “昨日五哥射杀牧民六人,原本我也射杀六人,本以为与他打平,没想到其中一人竟然装死,趁我不备爬上马逃回县城,汉人当真狡猾,害得我又输给五哥十金....” 李光睿醉眼迷蒙,喷吐酒气大声叫嚷,“嘭”地把酒坛子搁在桌案上,冲跪坐一旁的青袍文士大吼:“狗奴,再抱一坛酒来!” 那青袍文士眼睛里划过一丝怨毒,脸上却露出恭顺笑意:“少将军稍候。” 青袍文士小跑出营帐,杨重贵看了眼他的背影,放下筷箸道:“此人毕竟是五郎的姐夫,贤弟把他当作奴仆使唤,恐怕不妥。” 李光睿摆摆手,不以为然:“什么姐夫,一个家族覆灭,跑来夏州寻求我李家庇护的丧家之犬而已。” 杨重贵皱眉道:“此人谈吐不俗,像是位智谋之士,五郎平素里也对他颇为敬重,你如此轻视他,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若是让五郎知道,只怕惹他不快。” 李光睿瞪大赤红的双目,粗犷嗓门叫嚷道:“我跟五哥是兄弟,这....这姓薛的算什么东西,五哥怎会因为他生我的气?” 杨重贵苦笑摇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般轻贱于人,总归是不好的。” 青袍文士抱着酒坛入帐,跪在桌案旁,揭开泥封,双手捧起送到李光睿手中。 李光睿打着酒嗝,大笑道:“狗奴,方才杨大哥替你说情,今日本将军看在杨大哥的面子上,许你下去歇息,不用在此伺候,滚吧!” 青袍文士一愣,感激地朝杨重贵作揖,又朝李光睿拱拱手,低声道了句:“下官告退....” 他刚站起身要走,李光睿却忽地抬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势大力沉的一脚踢得他惨叫一声朝前扑倒,狠狠摔在地上,脸和手掌擦破了皮,火辣辣疼。 “哈哈哈~这便是龟奴之像!”李光睿大笑,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猛灌,清冽的酒水从下巴淋下。 杨重贵无奈叹口气,满是同情地望着默默爬起身离去的青袍文士。 又是小半坛子酒下肚,李光睿醉眼猩红,不停打嗝,浓烈的酒气从口鼻喷吐出。 “今日下午狩猎,杨大哥与我们同去....嗝~杨大哥箭法出众,一定能射杀不少牧民....” 杨重贵摇头肃然道:“射杀手无寸铁之人,非大丈夫所为!我劝你也不要再干这种有伤天和之事。” 李光睿边打嗝边哂笑道:“差点忘了杨大哥也是汉人!哈哈~那些汉人都是彰义军辖地的人,与我定难军有何干系?再说,汉人人多,死几个无足轻重....” 杨重贵眉头紧皱,心里有些气愤,忍不住呵斥道:“说什么胡话?便是在你定难军辖境内,也是汉民居多,军中也有相当部分汉人,连李侍中也亲口向麾下汉人官吏承诺过,党项李氏主政定难军一日,就会优待汉民,党项人与汉人不分彼此! 你今日这番言论若是传出去,夏州银州之地的汉人百姓会如何看你?” 李光睿一惊,脑子清醒三分,讪讪笑着抱拳道:“酒后失言而已,请杨大哥见谅。” 杨重贵重重哼了声,严肃地道:“你现在就答应我,不可再以猎杀汉人牧民为乐!咱们劫掠官府豢养的牛羊也就罢了,犯不着侵犯百姓。 彰义军欠李家的血债,也与汉人百姓无关。” 李光睿满脸酒晕通红,摆摆手笑哈哈地道:“就依杨大哥!要是让平高县的汉民知道,因为杨大哥求情,才让他们逃过一劫,恐怕往后家家户户都要为杨大哥立长生祠,把杨大哥当活菩萨供奉....” “胡言乱语,不知所谓!”杨重贵没好气地呵斥一声,从他手里抢过酒坛,“你已经醉了,不许再喝!” “我没醉!跟杨大哥干完这坛,还能再来一坛....嗝~”李光睿伸手来抢。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争吵间,帐帘掀开,一员英武青年将领提一杆镔铁马槊兴冲冲跑进军帐。 “好啊!你二人喝酒也不等我!” 来人正是李光俨,被李彝殷授予五原镇将的职务,今年刚满二十岁,却已在军中历练多年。 李光俨把马槊放入兵器架,抢过酒坛仰脖子一口干掉。 “哈哈!痛快!”李光睿大笑,冲帐外大叫:“来人!搬酒来!再弄些烤肉送来!” 李光俨上身斜挎一件狼皮袄,头戴浑脱帽,粗壮的臂膀筋肉虬结,外形看就是一位威猛勇士,难怪在夏州有神威太保之称。 自从当年晋王李克用率麾下十三太保纵横天下以来,太保一词便成为民间对勇武之士的形容,有十三太保珠玉在前,后世能被称为太保者,无一不是武艺高强之人。 李光俨从盆子里挑出一块羊腿骨头,张口撕咬,吃相凶狠。 “五哥,今日你外出巡视,可有收获?”李光睿搓搓手满脸期待,“平高县可有人敢出城应战?” 李光俨咧嘴笑道:“今日我远远看见,平高县外似乎来了不少兵马,有个大胡子的将军还率人在城北面挖沟壕,像是为了防备我等攻城。” 李光睿兴奋大笑道:“太好啦!彰义军终于有人敢来迎战!等了这么多天,每日只能射杀牧民取乐,实在无聊,早就想痛痛快快冲杀一场!” 杨重贵忙道:“先不忙,城里有多少守军,谁人领兵,敌军战力如何一概不知,怎可轻举妄动?” 李光睿不屑道:“杨大哥放心,彰义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就算史匡威亲自来,也不会是我军的对手!听闻彰义军里,只有一个叫魏虎的,还算有些本事,其他人不过土鸡瓦狗。” 李光俨抹抹嘴上油渍,凶狠地低喝道:“希望史匡威和朱秀狗贼也在城中,只要二人露面,我必杀二人为四哥和大姐报仇!” 李光睿打着哈欠,困倦满满地道:“五哥,你先去整顿兵马,两个时辰后出发,前去平高县外叫阵,我先睡一觉,困死了....” 说着,李光睿倒头便睡,眨眼间就响起震天般的呼噜声。 李光俨啃完半盆子羊肉,随手在狼皮袄子上抹抹手,抱拳道:“烦请杨大哥替我兄弟坐镇大营,待我兄弟去平高县城下,砍几个彰义军的脑袋,晚上带回来下酒!” 李光俨拎起马槊,杀气腾腾地冲出大帐。 杨重贵叫不住他,苦笑着摇摇头。c 第一百九十九章 年轻人难免走弯路 下午时,李光睿一觉醒来,李光俨也恰好赶回,二人辞别杨重贵,准备率军出营,前往平高县外挑战。 李光俨回到南营,薛修明早已将他的衣甲刀具弓箭收拾妥当,打包成行军背囊,由一匹驽马驮着。 李光俨笑道:“有劳姐夫,这段时间你在我身边,我都不需要亲自动手打点行装。” 薛修明笑道:“我拳脚孱弱,无法随你上阵杀敌,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李光俨笑着刚要说什么,突然发现他的头脸、手掌外侧有大片擦伤,颧骨明显青肿一片,有些生气地道:“你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可是李光睿趁我不在,又打骂你了?” 薛修明遮遮掩掩,叹息道:“不妨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光俨恼火道:“无缘无故怎会摔跤?姐夫莫怕,待会见了李光睿,我定要责问他!” 薛修明慌张摆手道:“不可不可!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和少将军产生争执,往后他必定怀恨在心,到时候我的日子更不好过。” 薛修明窝窝囊囊的懦弱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曾经在泾州的意气风发。 李光俨气愤道:“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姐夫,李家的女婿,李光睿怎能如此对你,实在过分!” 薛修明唉声叹气,苦笑道:“罢了罢了,我受些委屈,总好过你们兄弟产生嫌隙。况且....” 薛修明顿了顿,压低声道:“你们虽是堂兄弟,但毕竟他才是定难军少帅,往后偌大的家业,只怕要交到他手里....” 李光俨不服气地道:“那又如何?定难军又不是他一家的!定难军有今天,是靠整个家族的叔伯兄弟拼命流血换来的!李光睿欺侮你,就是不把阿父和我放在眼里!我李光俨绝不答应!”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薛修明感动地涕泗横流,抹着眼泪呜咽道:“有五郎这番话,薛某受再多的委屈也不怕,不枉夫人当年最宠你和四郎,可惜他们都....唉~~” 李光俨也红了眼眶,凶狠的目光里尽是仇恨:“姐夫放心,他日我定要踏破泾州,活捉史匡威和朱秀,为四哥和姐姐报仇!今日就先割几个人头下来,叫彰义军见识我党项李氏的厉害! 姐夫且在大营静候佳音,我去了!” 李光俨跳上战马,双腿猛夹拍马离去,率领一队骑卒赶往营外与李光睿汇合。 薛修明目送一行人远去,看着那马蹄扬起的沙尘渐渐息落。 薛修明微眯眼,驼背弯曲的身子慢慢直起,好像一条蛰伏的毒蛇从寒冬中苏醒。 北上投靠定难军以来,李彝殷对待他这位侄女婿,并不像他想象中一样委以重任。 他的老丈人李彝景,曾经带着他亲自去求过李彝殷,希望可以为他谋个一官半职。 李彝殷嘴上答应,却也只给了一个连谷关令的职务。 连谷关在胜州境内,偏远闭塞,毗邻秦长城古道,真正的穷乡僻壤,别说驻军,连商旅也甚少从此城关通过。 在连谷关任职,和遭到放逐没有区别。 薛修明一怒之下,辞去官职,跑到五原投奔李光俨。 李彝殷知道后非常不高兴,还派人申斥了他一顿。 薛修明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岳丈李彝景年迈多病,只怕没几年好活。 李彝殷外宽内忌,对自家的叔伯兄弟看似大度,实则戒备提防。 侄儿李光俨勇武不凡,他表面夸赞,实则却将其派到遥远的五原来担任镇将,远离定难军的核心夏州和银州。 薛修明是李彝景的女婿,再怎么能干,也得不到李彝殷重用。 而他如今唯一活命的希望,便在李光俨身上。 “薛先生?” 薛修明陷入沉思,杨重贵走到身旁也未曾察觉,直到杨重贵出声呼唤才惊醒。 “拜见杨将军!”薛修明瞬间弯驼背,弓腰下拜,俨然一副诚惶诚恐的小人物模样。 杨重贵忙制止,笑道:“某并无实际官职在身,当不得薛先生大礼。连这将军的称呼,某听来也着实惭愧。” 薛修明笑呵呵地道:“听闻杨将军已经得到河东节度使,皇叔刘崇的征召,不日就要前往太原任职,这将军之称,便当作薛某提前恭贺。” 杨重贵抱拳道:“多谢薛先生,只是某还未想清楚,究竟要不要去太原。” 薛修明奇怪道:“此话怎么讲?河东军坐镇太原,乃天下强藩,河南屏障,又直面契丹西线威胁,正是用兵之地,以杨将军的本事,若是入了河东军,立功嘉奖不在话下,将来就是封公封侯也指日可待,为何不愿去?” 杨重贵不好意思地笑道:“实不相瞒,其实我本打算去邺城投奔天雄军。郭枢密威名赫赫,这次又平定关中李守贞之乱,若能在他老人家麾下效力,想来一定不负我平生志向。 只可惜,听闻郭枢密回朝后,天雄军节度使一职便由临清王高行周担任,郭枢密留在朝中辅佐官家料理军机,往后只怕再没有带兵出征的机会....” 薛修明笑道:“所以杨将军才犹豫不决?哈哈~” 杨重贵见他捋须轻笑,颇有几分高明智士的风范,抱拳诚恳地道:“薛先生乃饱学之士,定能为我指点迷津,还请薛先生不吝赐教!” 薛修明笑道:“郭威纵然是当世名帅,但他毕竟做了枢密使,历代以来,从无枢密使领军出征。 这次郭威破例挂帅出征关中,也是由于军情紧急,李守贞势大,事急从权,不得已而为之。 郭威回到开封,交出兵权是必然之事,否则枢密使掌军权不符合国朝制度,官家也不会放心。 至于天雄军兵权,更是从此与郭威无缘。 往后,若是没有必要,郭威只怕再无机会回到疆场,只能留在开封,辅佐皇帝掌理军机。 所以此时去投奔郭威,绝非明智之举。 河东军兵强马壮,节度使刘崇皇叔之尊,乃宗室将领,将来必然受到官家重用。 河东地势险要,乃是防备契丹的前线,战事不会少,杨将军若是去了,定能舒展豪情大显身手。” 杨重贵听得仔细,这件事他思索许久,找不到可以商议的人,一直憋在心里,甚是苦闷。 李光睿和李光俨毕竟年轻,想不到如此深远。 听了薛修明一番分析,杨重贵恍然大悟,感激地行礼道:“多谢薛先生解惑,请受我一拜!” 薛修明谦虚地拱拱手,又笑道:“听五郎说,杨将军年初还和永安节度使,折从阮的孙女定下亲事,恭喜恭喜! 折家世代将门,镇守府州,与河东军互为犄角,都是我朝防备契丹的重要军镇。 杨将军此去,有此两大助力,前途无量啊!” 杨重贵一脸赧然,搔搔头有些不好意思。 想到自己的婚事,心里也不禁火热起来。 “听了薛先生的话,我受益匪浅,等这次回到麟州,我就准备启程赶往太原。将来先生若是去到太原,一定要来找我。” 杨重贵郑重地揖礼道。 薛修明半开玩笑似地道:“杨将军将来若是坐镇一方,麾下缺个舞文弄墨的文吏,薛某一定前去投效。” “哈哈~求之不得!” 说笑了一阵,杨重贵感叹道:“如薛先生一般的大才,李侍中竟然不加珍惜,实在是....” 他本来想说有眼无珠,话到了嘴边又忍住了。 薛修明叹口气,苦涩道:“如今薛家覆灭,只剩我一人逃出,能活着已是不容易,又岂敢再做他想。” 杨重贵愤愤不平地道:“薛先生如此贤德人才,竟然被彰义军迫害至此,史匡威和那叫朱秀的,也不知是怎样的奸诈卑劣之徒!若是让我遇见,定要将其活捉来,绑在先生面前,任凭发落。” 薛修明苦笑道:“史节帅原本也是忠勇之士,可惜听信朱秀奸贼的谗言,把好好一个彰义军弄得乌烟瘴气。朱秀奸贼为了掌权,设计陷害,一把火将我薛家烧为灰烬,连我那可怜的发妻,也在大火中丧生....” 薛修明双目泛红垂泪,一副悼念亡妻的戚然模样。 杨重贵咬牙切齿,攥紧拳头:“不错!最可恶的就是那个叫朱秀的卑劣之徒!此人若落在我手里,定要将其剜心剖肺,剥皮抽筋,以告慰被他害死的诸多无辜之人的在天之灵!” ~~~ “啊嚏!~” 平高县城头,朱秀打了个喷嚏,揉揉通红的鼻头,神情有些萎靡。 原州的气温比他预想的还要寒冷,还未立冬,气温已经骤降,刚从较为温暖的泾州过来,鼻子有些不太适应,想是鼻炎犯了。 符金环在一旁毫不留情地发出鹅一般的嘲笑声。 朱秀瞥她一眼,懒得理会。 “我娘说,无缘无故打喷嚏,不是有人想念,就是有人咒骂。你这无耻小贼,想来也不会有人挂念,仇家又多,一定是有人在背后臭骂你。”符金环娇笑道。 朱秀嬉皮笑脸地道:“别人骂我无所谓,只要环儿妹妹心里念着我就好。” 符金环冲他凶凶地挥挥小拳头:“白日做梦!告诉你,就是本小姐在心里臭骂你!” 朱秀痛心疾首道:“环儿妹妹是大家闺秀,家教严谨,怎会学着那些市井长舌妇,在背后数短论长?环儿妹妹在我心中一向是端庄有涵养的大妇形象,怎会变得如此庸俗?不行,我决不能坐视不管,你马上跟我去见大娘子,请她来好好管教你一番!” 朱秀趁机要去拉符金环的手,符金环一惊,后退几步,又羞又恼地极力反抗,张牙舞爪地像只炸毛的小猫。 “咳咳~” 城楼下传来咳嗽声,只见柴荣和符金盏走上登城道,联袂走来。 柴荣用力咳嗽几声,符金盏似笑非笑。 朱秀赶忙快步迎上前,委屈地申诉道:“大娘子来的正好,环儿妹妹无缘无故咒骂我不说,还对我动手动脚,你看~” 朱秀伸出双手,只见手背小臂上有几处指甲掐出的红印子。 “环儿,怎能如此粗鲁无礼?”符金盏蹙眉,清叱一声。 “姐姐~”符金环大急,拖长尾音,摇晃着符金盏的胳膊,恼火地怒视朱秀,“姐姐不可听这小贼胡说!我可没有骂他,是他自己自作多情!还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先对我无礼....” 朱秀嬉笑道:“环儿妹妹承认心里念着我了?否则我怎会无缘无故打喷嚏?” “你~!无耻!”符金环又羞又恼,银牙紧咬。 符金盏倍感头疼,苦笑摇头:“你们啊~罢了,我管不了你们,往后吵架可不要再来找我!” 朱秀拱拱手,猥琐谄笑:“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娘子袖手旁观才是明智之举。” 符金环大羞,俏脸涨红,恼火不已:“谁....谁与你是一家了?不要脸!” 实在气不过,符金环伸手要来掐,朱秀急忙往符金盏身后躲,惨嚎:“大娘子救我!” “环儿!”符金盏阻拦,呵斥一声。 符金环愤恨地剜了眼朱秀,提着裙摆长发一甩噔噔跑下登城道。 朱秀扬眉一笑,恢复一脸从容淡定。 符金盏和柴荣相视一眼,俱是无奈。 “好了,党项人的大营就在城北十里,你还是收敛心思,以正事为重,不可再胡闹!”柴荣正色道。 朱秀笑道:“柴帅教训的是。” 说到党项人,符金盏气愤地道:“早就听闻党项人嚣张跋扈,没想到竟然如此过分!他们整日派游骑在城外巡视,遇上牧民就围追堵截,把抓来的牧民当作箭靶,以猎杀牧民为乐。如此欺辱汉人,和契丹酋奴有何区别?” 朱秀朝城外远眺,远处地平线之下,似乎有滚滚沙尘掀起,像是有大股人马正朝县城而来。 “大娘子放心,这一次,定要让党项人连本带利吐出来....” 正说着,李重进和赵匡胤兴冲冲赶来。 “有党项兵马正朝县城方向行军,距离五里左右!兄弟,下令吧,让我率军前去会会他们!”李重进大咧咧地嚷嚷道。 “敌人来势不明,还是让我出战,先探探虚实再说!”赵匡胤也抱拳请战。 李重进一瞪眼,赵匡胤冷哼,互不退让。 朱秀笑道:“两位大哥莫要争吵,我们一起出城,先看看情况再说。” 李重进嚷嚷道:“来时可说好了,让我做先锋大将。瞧我今日就把党项李氏的两个小儿给你提溜来!早早打完早早收工,咱们还可以在这城头摆上几桌麻将耍耍!” 赵匡胤原本还想再争取一番,听他这么说也闭口不言,他也是一样的意思,犯不着与党项人纠缠太久。 朱秀严肃地道:“如今已是战时状态,禁止一切戏玩,此乃军令,岂可儿戏?” 李重进愤愤不平地道:“你这条军令就是故意针对本大王的!” 朱秀饶有深意地环视众人,淡淡道:“此军令,针对的是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赵匡胤干笑一声,后撤一步仰头望天,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柴荣满脸惭愧,肃然道:“军令如山,某坚决支持!” 符金盏嗔怪似地瞪了眼朱秀,脸蛋有些赧红,底气不足似地道:“自当以军务为重。” 朱秀撇撇嘴,这一群打麻将上瘾的家伙啊,早就被他看透了....c 第二百章 诱敌深入 平高县北五里处,三千党项兵马止步不前。 这里地势较为平缓,视野开阔,四面皆是平缓低矮的丘陵,适合发挥党项兵马灵活机动性强,擅长野战的优点。 这支五原镇兵里,党项人占据三分之二,其余是沙陀人和汉人,还有少量吐蕃人。 骑军比重占一半,就连步卒每两人也能分到一匹驮载装具的驽马。 李光俨远眺平高县城楼一角,盔帽下的黝黑脸庞流露几分狂热之意,冷笑道:“刚才已有县城哨探发现我们,想必现在城里已经知道我军到来。” 李光睿不屑道:“彰义军派驻在此地的兵将都是一群饭桶,打仗不行,放哨望风倒是积极得很。” 李光俨指着百丈开外,一座光秃秃的黄土丘下,一片杨树林笑道:“你率步卒到那片林子里歇息,我率骑军前往城下挑衅,先探探城中虚实再说。” 李光睿摇头道:“我去城下挑战,你率步卒进林子里待命。” 李光俨不满道:“之前说好的,一切行动听我号令,况且我才是五原镇将,这些可都是我的兵马。” 李光睿不服气道:“我是定难军少主,五原镇兵也隶属于定难军,你应该听我指挥才对。” 俩人相互瞪眼,谁也说服不了谁。 “那就照老规矩办!”李光睿招招手,一名党项军士押着一个之前抓获的汉人牧民走到身前。 “把他放了。”李光睿骑在马背上,取出弓箭,冷冷地瞟了眼那个只穿一身破烂单衣,蓬头垢面,满脸恐惧的汉民。 党项军士砍断绑缚在汉民脚上的绳索,狠狠一脚将其踹翻,用党项语骂咧几句。 李光睿淡淡道:“汉奴,你可以走了,跑快些,能跑多远跑多远。” 汉民强忍伤痛,匍匐在地,泪流满面地请求饶命。 李光睿光寒闪闪的箭簇对准他,凶狠骂道:“该死的汉奴,要是你再不跑,本将军现在就将你射杀!” 汉民惶恐不已,他知道党项人并非真的要放他走,而是要把他当作猎物,猎杀取乐。 只要他跑远,这两个党项贵族小将就会朝他放箭,直到将他射死为止。 可是不跑的话,现在就要死。 汉民一咬牙,爬起身仓惶往东南面那片树林逃去。 他光着脚,拼命奔跑在碎石满地的土路上,没跑出几步,双脚就被锋利的石块割破,一路留下血迹。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夺命的冷箭不知何时就会从身后射来。 李光睿张弓搭箭,慢慢瞄准,舔舔唇,满眼尽是残忍狞笑。 “咻~”一箭射出,汉民恰好回头时看见李光睿放箭的动作,下意识趴下,两手抱着脑袋,恐惧地大喊大叫。 羽箭从他头顶划过,狠狠钉在前方泥土里。 汉民吓得泪流满面,顾不得害怕,爬起身继续奔逃。 “该死!”李光睿狠狠骂了声。 李光俨毫不客气地嘲笑道:“看来夏州的女人让你瞧花了眼,连射箭的准头也找不到。” 李光睿咬牙,恶狠狠地盯着远处逃命的汉民,恨不得拍马冲上前,一刀砍下他的脑袋,挂在枪尖上。 李光俨拉弓如满月,稍作瞄准,趁着汉民朝前奔跑顾不上回头的瞬间,松开弓弦,嗡嗡的震荡声里,利箭如虹,朝汉民射去。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汉民没有第二次的幸运,被箭矢贯穿胸膛,当场死亡。 “吼!吼!~” 党项军士疯狂呐喊,高举长刀,欢呼着李光俨的名字。 李光睿满脸懊恼不甘,杀气腾腾地朝其余几个被绳索捆住的汉民望去。 李光俨收起弓箭,笑着安抚道:“愿赌服输,你马上率领步卒前往树林驻扎,等候我前方军令。” 见李光睿脸色阴沉得厉害,李光俨又笑道:“你在树林休整,准备接应我。你瞧那片林子,正是一处伏击的好地方。如果我守卫平高县,一定会在里面埋伏一支兵马,准备袭击过路的敌军。你去了,说不定能和敌人迎头撞见,好好打一场。” 李光睿恼火地嘟囔道:“彰义军都是缩头乌龟,连城都不敢出,又怎会派人伏击....” 李光俨刚要说话,东南方树林里突然传出擂鼓号角声,他满脸错愕地望去,只见林子里旗帜招展,一支不到千人的队伍冲出林子,正往他们这边杀来。 冲锋在前的是个手持长柄花刀,头戴簪缨盔,身穿锁子甲的威猛大汉,最惹人瞩目的是此人下颌处一缕飘飘美髯须,好似关公在世。 “这是....彰义军兵马?” 李光俨揉揉眼睛,看清楚敌军阵中打出的彰义旗号军旗,还有一个大大的“潘”字将旗。 “彰义军竟然真的敢出城野战?”李光俨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来得好!”李光睿大喜过望,从亲卫手中夺过铁枪,拍马冲上前迎战。 “不可轻举妄动!”李光俨一惊,大吼提醒,可惜李光睿不听,冲出去一大截。 “骑军随我上前迎敌,其余兵马列阵!”李光俨大吼着,倒提马槊率领骑军紧追跟上。 两支兵马陡然相遇,在空阔的原野面对面冲锋。 “某乃彰义军先锋,上将潘美是也!来将通名!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声乍响,潘美大刀斜指,策马狂奔,疾风吹得他颌下髯须飘飘。 李光睿大怒:“好个狂妄的长髯贼!大将军李光睿在此!速速上前送死!” “原来是党项李氏的野种!哈哈~潘爷爷今日就先拿你这小龟孙开刀!等剁下你的狗头,送去夏州,给李彝殷那条老狗下酒!” 潘美猖狂大笑,嘴里不干不净地臭骂着。 李光睿气得七窍生烟,双腿夹紧马腹,双手操弄长枪,迎面撞上瞬间,狠狠举枪朝潘美胸膛刺去! “哎哟!~小崽子有些本事!”潘美堪堪避过,两匹马交错冲过。 双方骑军也在瞬间迎头撞上,爆发激烈厮杀,呯呯哐哐的兵器交击声响起。 李光睿拔转马头,铁青着脸双手持枪再次朝潘美杀去:“长髯贼!今日必取你人头!” “小龟孙!尽管放马过来!”潘美狂笑,挥舞花刀迎上。 一时间大刀翻飞,长枪如龙,两匹战马紧紧倚靠着,相互啃咬,马上二将激烈拼杀。 李光俨见潘美武艺不弱,担心李光睿有失,拍马冲上前助战。 潘美以一敌二,被打得连连后退,尽落下风,胯下战马悲鸣不止,一次次猛烈冲击让战马也难以承受。 “哇呀呀~两个小龟孙合伙打潘爷爷一个,潘爷爷招架不住啦!撤军!~” 潘美气喘吁吁,骂咧了一阵,竟然扭头拍马往西面逃去,一边逃一边大喊。 有军士扛着彰义军大旗赶上,还有军士敲响撤兵的铜锣,哐哐响着,这支骑军丢弃大量旗帜兵器,拼命跟随军旗逃跑。 两军实际交战还不过一炷香时间,彰义军一方就呈现出溃败迹象。 “五哥都怨你,我明明已经占住上风,眼看就要把那长髯贼挑落马下,你却跑来捣乱,吓跑了那贼厮!” 李光睿大为不满,一顿埋怨。 李光俨皱眉道:“敌将武艺不弱,我担心你有失。” 李光睿恼火道:“你怕我抢先一步将那贼厮斩杀,让你在部下面前失了面子!哼~五哥,你也太不厚道了!我不管,今日我说什么也要取了那厮的脑袋!驾~” 一声愤怒吆喝,李光睿拍马冲出,紧追逃窜的敌军而去。 李光俨叫不住他,气得喝骂几句,只得赶紧挥挥手率领骑军跟上,又派遣一名部将去统率步卒跟在后。 两支兵马一前一后,从山丘下绕过,一路上往峡山方向而去。 敌军的影踪始终没有脱离李光睿的视线,身后,则是李光俨率领党项骑军紧追。 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处不知名山谷,地形变得狭窄,两山之间夹一条宽约十几丈的窄路,彰义骑军逃入谷中。 李光睿抬头望去,两座陡峭的荒山如同门神般矗立在左右,当中那条曲折的山谷低洼道路深入其后,隐约有雾气升腾,看不清谷中景象。 李光睿心里一惊,急忙勒住战马。 此地地势险恶,视野极差,容易遇上伏击。 “吁~吁~” 一片喝止战马的声音响起,李光俨也率军追上。 “不可再追,以免中埋伏!”李光俨面色凝重,四周皆是荒山绝壁,怪石嶙峋,地形险恶,不利于党项骑军野战。 李光睿面有不甘,但也知道继续追下去只怕有危险。 忽地,山谷雾气中,传出一声高亢的驴叫声,一个头束纶巾,手执羽扇,一身白袍的年轻人骑着一头略显肥胖的灰毛驴缓步走出。 灰毛驴翻动厚厚驴唇,嚼着些黄豆子,水润的驴眼瞥了瞥山谷外严阵以待的党项骑军,哕哕低声叫唤,神情似乎显得很不屑。 朱秀拍拍驴子脑袋,从褡裢里掏出一把豆子塞进驴嘴里,而后摇晃羽扇,笑吟吟地望着二十丈外的党项人。 李光俨和李光睿相视一眼,满面疑惑,这从烟雾里走出的家伙又是谁?他是人是鬼? 朱秀清清嗓,扯着喉咙高声道:“二位应该就是人憎狗厌、声名狼藉、如过街老鼠一般的党项二熊,李光睿和李光俨兄弟吧?” 俩人一愣,俱是大怒。 “骑驴的小子,你找死!” 李光睿扬了扬手里的铁枪,大声回骂。 李光俨取下弓箭,阴冷的眸子紧盯。 朱秀大声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便是朱秀!” 李光睿和李光俨相视一眼,愣住,没有反应。 朱秀撇撇嘴,又大声道:“你们哪个是李光俨?站出来让我瞧瞧!你难道忘了,李光波便是被我弄死的!还有你那短命的姐姐李氏,也是我一把火烧死的!” 李光俨瞬间红了眼睛,牙齿咬得咯咯响,抬手便射出一箭。 李光俨的硬弓力量颇足,如此远的距离下,箭矢速度一点不慢,眨眼便射到跟前。 朱秀见到他抬手瞬间就趴下身躲闪,没想到箭矢射来的速度如此快,吓得身子一歪从驴子背上掉落,摔了一跤。 利箭射空,箭簇钉在一旁的岩壁上,尾羽还在嗡嗡发颤。 朱秀心里一寒,急忙爬起身牵着驴子往后退了几步,气急败坏地叫嚷道:“李光俨,躲在远处放冷箭不算好汉,想替你家死鬼老哥和短命姐姐报仇,尽管放马过来!小爷明摆着告诉你,这山谷里埋伏了一万兵马,只要你敢进来,保管有去无回,小爷送你去跟李光波还有李氏团聚!” 故作嚣张地骂咧了一阵,朱秀牵着驴子退回山谷,身影消失在雾气中。 李光俨满面铁青,攥紧槊杆,狠狠盯紧那雾气升腾的山谷入口。 李光睿哂笑道:“好个泼皮无赖,扯谎吓唬我们。这山谷狭窄,别说一万兵马,就连一千怕也藏不住!五哥,别听他胡扯,咱们现在就冲进去,抓住他扒皮抽筋,报仇雪恨!” 李光俨咬咬牙,有些犹豫。 “哎呀五哥,有何好怕的?彰义军有几分能耐,你我又不是不知!就算史匡威亲自来,咱们也能给他打回去!朱秀狗贼就在眼前,难道要眼睁睁放跑不成?”李光睿怂恿道。 李光俨眼神闪烁,下定决心道:“传令颉比利,率领步卒原地待命,时刻打探山谷情况,若有意外,让他即刻率军救援! 睿哥在后,我在前,分为两军,先后入谷,一旦发现不对劲,立马撤退!” “五哥说啥就是啥!走!” 李光睿大笑一声,率领一半骑军跟在后,李光俨朝前开路,小心翼翼地进入山谷。 穿过雾气缭绕的谷口,进入谷内,狭窄的山谷光线暗弱,有些阴冷潮湿,两侧的绝壁异常陡峭,光秃秃的褐色岩石裸露在外,根本没有任何人影。 “我就说嘛,这鬼地方哪里能藏兵....只是那朱秀狗贼去哪了?怎地短短一会就不见了人影?”李光睿疑惑道。 李光俨也稍稍放宽心,继续率领骑军往前,深入谷内。 这深谷看似凶险,其实没有藏兵的可能,两侧山崖一览无余,除非敌人会隐身,否则一旦露头就能被发现。 忽地,李光俨瞧见前方不远处,岩壁之后,刚才那个使大刀的长髯敌将再度出现,他身后跟着彰义军兵士。 奇怪的是,他们无人骑马,变成了一群步卒。 “长髯贼!”李光睿满眼盛怒,就要跃马冲上前。 潘美冷冷望着狭路相逢的党项骑军,咧嘴一笑,两名手持火把的军士点燃了埋藏在两侧的引火索.... /107/107535/29101150.html 第二百零一章 擒拿二熊 山崖上,两副特制的三角木架如机械手臂伸在半空,用铁钉将其固定在岩石上,木架一端有铁环,铁环里挂着木滑轮,绳索从滑轮穿过,顺着岩壁往下垂入山谷。 柴荣和张永德率领一队军士守候在此。 几名军士各自挽起绳索,开始用力拉拽,木滑轮“嘎吱”转动着,很快,一个硕大的篾筐从崖下升起,朱秀站在篾筐里,一手摇晃羽扇,一手抓紧绳索,两腿到胯部再到腰间,还绑着安全绳套。 等到篾筐被高高升起,朱秀站在篾筐里,悬空在崖外,淡定地冲着柴荣和张永德龇牙一笑。 另有军士把早已准备好的巨大舢板推出,垫在朱秀脚下,朱秀跳出篾筐落在舢板上,从容地走上崖顶。 很快,另一副三角支撑架下,灰驴子也被高高吊起。 驴子四蹄套着绳索,对于高空升降似乎很兴奋,“哼啊~哼啊~”地高声叫唤着。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几名军士用长杆挂钩勾住绳索,把它往靠近山崖的方向拉,让驴子四蹄能够稳稳落在舢板上。 灰驴子优雅地迈着蹄子走到朱秀身边,驴脑袋亲昵地往他身边蹭蹭,似乎还想玩刚才的高空升降。 朱秀让军士把驴子身上绑缚的绳索解下,拍拍驴脑袋笑道:“你这蠢驴该减肥了,要是方才断了绳索,摔下去可就成了驴肉酱。” 灰驴子轻轻啃咬朱秀的衣袍,水润大眼流露出讨好神情。 “行啦,知道你有功,今日再给你些豆子吃,去吧~”朱秀嫌弃地挥挥手,让军士把驴子牵下去。 柴荣笑道:“你这头毛驴倒是颇通人性。” 张永德冷不丁地淡淡道:“近墨者黑,驴子也颇为无赖,只**料,寻常草料不看一眼。” 朱秀撇撇嘴,朝张永德投去幽怨目光,张永德很自然地无视了。 兵士们拆解三角架,柴荣站在山崖边,朝谷内望去,笑道:“你们快看,党项人果然入谷了。” 朱秀冷笑道:“党项人不信邪,我故弄玄虚,他们反倒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入了谷,定叫他们插翅难逃。” 张永德似乎有几分感慨:“此谷不具备伏兵的条件,况且党项兵马多以骑军为主,一旦发现势头不对,想要撤离也极为容易,按照以往经验,他们完全可以安然无恙地通过谷底。 只可惜,他们没想到所谓的伏兵,竟然会是大量的震天雷....” 柴荣深以为然,正色道:“此一战值得借鉴,战后一定要记录成册,今后震天雷大量运用于战场,战法战局也要随之转变!” 朱秀朝他投去赞赏目光,有这种与时俱进,不拘泥于固有战法和传统经验的精神,对于一位三军统帅来说殊为可贵。 “轰~砰砰砰~” 正说着,一连串的爆炸声从谷底传来,巨大的烟雾升腾而起,山摇地动,无数碎石崩裂。 朱秀摇晃羽扇,心疼地道:“那些战马大多都是原州马场所出,算起来也是自家的东西,希望不要损伤太多....” ~~~ 谷里,当李光俨看到前方出口处,那名长髯将军命人点燃引火索的时候,本能地觉察到危险。 李光睿见到潘美分外眼红,满脸狰狞厉色,这个距离刚好够骑军冲锋,眨眼便可杀到敌人眼前。 李光睿扭头想要让李光俨下令出击,却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凝重。 “五哥,你....”话没说完,那埋藏在狭窄谷底两侧的引火索快速燃烧着,发出蛇吐信一般的“嘶嘶”声。 而后便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一千多匹战马惊慌地嘶鸣起来,马上的党项骑兵被掀翻坠地。 大地在晃动,两侧陡峭的岩壁扑簌簌落下沙土石块,烟尘和沙尘迷蒙了眼睛,山谷里爆炸声、马匹嘶鸣声、党项兵惊慌地吼叫声交织在一起。 埋藏在谷底两侧的震天雷依次被引爆,炸裂的碎石瓦片和铁珠四处崩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潘美率兵退到谷外,手持弩箭严阵以待,但凡有党项兵仓惶逃出,就被毫不留情地射杀。 “都他娘的瞄准了再射,射人不射马,那些可都是战利品,伤了一匹,少使君都要心疼半天,到时候又冲咱老潘一顿嚷嚷~” 潘美扛着朴刀,冷笑连连地望着被烟尘沙土充斥的山谷,大批党项人惊慌失措地冲出谷口,迎面便是一阵箭雨,又成片地惨叫着倒下。 “五哥救我!”李光睿也在惊天动地的爆炸瞬间被掀翻落马,冲天扬起的呛人烟尘使得视线严重受阻,根本看不清谷里发生了什么。 山崖两侧响起擂鼓声和喊杀声,恐慌的党项兵甚至以为有敌人从天而降,竟然拔刀乱砍,结果却是伤中同伴。 混乱中,大批党项兵被战马踩踏,被自己人推倒踩踏,甚至不分敌我发疯似地自相残杀。 “不要惊慌!听我命令,朝南出口冲杀!”李光俨嘶声竭力地怒吼着,满脸黑灰,额头还被崩碎的瓦片划破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下,流入眼睛里,他伸手抹掉,满脸血污,神情可怖。 “五哥快跑!雷神降怒了!”李光睿脸色苍白,连混乱中丢失的镔铁枪也顾不上找回。 李光俨愤怒地推开他,忍不住大骂:“蠢货!这是汉人的新式火器黑火雷!你休要胡言乱语,动摇军心!” 李光睿耳边嗡嗡响,根本听不清说话声,只顾惶恐地跟着蜂拥逃窜的党项兵往南出口拥挤。 李光俨将他拽回,命令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几名亲兵保护他。 党项兵分作两拨,一拨往南出口逃,一拨往来时的北出口逃。 李光睿在亲兵的保护下往北逃,李光俨组织党项兵往南冲杀。 山谷的爆炸轰鸣声传出数里远,谷外待命的党项步军听到响动,大惊失色,在副将颉比利的率领下急忙往山谷增援。 就在颉比利率领步卒冲进山谷接应,赵匡胤率领一支骑军也及时赶到,堵住北口,与拼命冲杀的党项人展开厮杀。 山崖上,军士们把一捆捆半潮的树枝点燃,投入山谷,顷刻间,谷里便升起浓浓黑烟。 淋了火油和撒了燧石粉末的树枝能产生大量刺鼻呛人的浓烟,半潮的树枝也不会很快燃尽,整片山谷被吞没在滚滚黑烟里。 朱秀捂住口鼻躲到上风口,这些黑烟都是有害气体,吸入肺里对身体有损伤,他可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 柴荣和张永德不听劝阻,站在崖边往谷里观望,被呛得咳嗽连连,却兴致不减。 山谷南口,李光俨率领残余的党项兵奋力厮杀,竟然让他硬生生冲破潘美布置的箭阵。 潘美拎刀上前与李光俨较量几个回合,越打越心惊,这党项小将果然骁勇,不负神威太保之称。 “他娘的!打不过!撤撤撤~”潘美逼退李光俨,翻身上马,大吼着果断率军撤离,看样子像是放弃对南口的封堵。 李光俨气喘吁吁,倒也没有追击,看看四面躺倒一地的党项兵尸体,咬咬牙,收拢残军走山脚小路,往葫芦河方向撤退。 这里离葫芦河不远,只要逃到河畔,活命的希望就能大增。 数百名党项兵经受山谷里的烟熏火烤,极度渴水,李光俨率领他们冲下草坡,往河边跑去。 党项兵欢呼着,劫后余生般嚎叫起来。 李光俨看见河水也松了口气。 忽地,他注意到山坡下的地形有些奇怪,有大片的地方,像是被人挖空后,又用枯草和干树枝铺垫.... 李光俨心头猛惊,焦急怒吼:“回来!” 话音刚落,眼里只有河水的党项兵冲得太快,冲到山坡下时,突然一脚踩空,惨叫着跌落壕沟里。 山坡下一条掩藏的壕沟,又吞没了近半的党项兵。 河畔林子里冲出一队人马,潘美去而复返,守在山坡下,朴刀斜指李光俨,大笑道:“党项小儿,趁早投降!” 李光俨目光一寒,双手攥紧槊杆,心里已是存了死志。 南口处,赵匡胤率军从北杀入,清剿了顽抗的党项兵,还顺手捉到了妄图趁乱逃走的李光睿。 “李光俨,看看这是谁!”坡上,赵匡胤雁翎刀架在李光睿脖颈上,高坐马背,居高临下地望来。 “五哥救我!我不想死!~呜呜呜~”李光睿痛哭流涕,双膝弯曲跪倒在地,朝坡上的李光俨哭诉。 李光俨咬牙,很想痛骂李光睿窝囊,死战便是了,哭有何用? 可惜他知道,即便他战死,李光睿也不能死,否则李彝殷不会放过他这一支族人。 阿父、三位兄长,还有他们的亲眷,都会为李光睿殉葬。 朱秀和柴荣张永德从山后小径走下,来到坡上,朱秀摇晃羽扇,笑眯眯地道:“李光俨,若你肯降,你二人皆能活命,我保证不伤你二人一根手指头!否则,我就先砍了李光睿的脑袋,再活捉你!” 赵匡胤手腕一动,锋利的刀口在李光睿脖颈上割破血口,刺痛感差点把他吓得尿裤子。 “五哥!投降吧!我不想死!呜呜~五哥救我啊~”李光睿放声大哭,雄壮的身躯此时蜷缩在一块,像只肥硕的蠕虫。 李光俨双目喷火似的怒视朱秀,咬牙切齿:“你说话算话?” 朱秀举起三根手指头,严肃地道:“我对天起誓!” 李光俨指着陷入壕沟里的党项兵说道:“还有他们。” 朱秀慢条斯理地道:“彰义军向来优待俘虏,况且杀俘不祥,我只会让他们去修路架桥、挖沟开荒,不会害他们性命。” 李光俨深吸口气,扔掉手里的马槊,直挺挺地站着,如刀般的目光紧盯朱秀。 潘美率人扑上前,把他摁翻在地,捆个结实。 七八百名党项兵全部成了俘虏。 李光俨被押到跟前,朱秀打量他,这家伙只不过比自己年长三四岁,个头却是高出大半,竟然比黑熊似的李重进还要高些,在他见过的武人里,仅次于巨汉史向文。 要是现在把这厮一刀砍了,岂不是断了未来西夏皇帝的祖脉? 朱秀心里蹦出个念头,眼神闪烁地盯着李光俨。 李光俨毫无畏惧之色,凶狠地怒视他。 很快朱秀暗自一笑,就算没了李光俨,若将来党项人气运不减,照样会有其他英杰出现,带领党项人鼎定建国。 留李光俨一条命,远比杀了他更有用处。 就连李光睿,朱秀从心底里也没想过要杀他,否则李彝殷发起疯来,只怕局面不好收拾。 为明年有可能出现的天下大变局做准备,现在还不能过分刺激定难军。 “李光俨,你在城北十里,葫芦河畔立下的大营,不知还有多少兵马驻扎?又是何人领军?”朱秀笑眯眯地问道。 李光俨冷冷地瞥他一眼,扭过头不做理会。 朱秀笑了笑,循循善诱道:“你兄弟二人已经被俘,不如写信让你麾下的其他兵马趁早投降,否则打破大营,便是鸡犬不留的下场。” 李光俨轻蔑道:“你抓了我二人,大营之内的兵马得到消息,自然会撤走,可你若是敢前往阻拦甚至挑战,那便是自寻死路,不自量力!” 潘美瞪眼大怒,作势要拔刀,朱秀制止了他,笑道:“据我估计,你这趟南下,所带兵马不过四五千,大营之内顶多还有一两千人,战马数百匹,我派一支偏师便可剿灭,为何还要口出狂言?” 李光俨斜眼看他,冷笑:“不信的话,你可以去试试!坐镇大营之人,智谋勇武胜我十倍!” 朱秀惊讶不已,一时间有些拿不准李光俨说这话是装腔作势,还是有所依仗。 “何人能得你如此称赞?”朱秀好奇道。 李光俨冷哼一声,闭上眼懒得理会他。 跪倒在一旁,双手绑缚的李光睿讨好道:“留守大营的并非我党项李氏族人,他叫杨重贵,是麟州刺史杨信的儿子....杨重贵是我兄弟的好友,如果小先生需要的话,在下可以写信召他来降....” 朱秀感到好笑,这家伙倒是竹筒倒豆子,吐个干净。 不过杨重贵这个名字,怎么听上去有些耳熟.... 李光俨愤怒道:“你闭嘴!杨大哥乃你我挚友,此次仗义相助,你自己战败被俘也就罢了,怎能将杨大哥也置于险境?” 李光睿嘟哝道:“命都快没了,哪还能管得了这许多....” 李光俨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大骂,却见朱秀瞪大眼,以近乎于破音的音调震惊道:“杨重贵!?杨信的儿子?麟州人?留守河畔大营的人是他?!” 李光睿缩缩脖子:“不....不错....” 朱秀倒吸凉气,一拍脑门:“我滴个乖乖....”c 第二百零二章 再诱杨重贵 平高县北,葫芦河畔,党项大营再往北十几里处,三千余彰义军牙军主力沿着河畔道路缓缓前行。 行军的队伍没有打出任何旗号,成两列纵队有序前行,各指挥、各都头不时站在道路旁,提醒本部军士不要在行军途中交头接耳,快速紧跟,传令兵骑马跑过,在各部兵马间传递消息,也有纠察营的军士带着审视的目光骑马跑过,检查各部军纪。 队伍前方,朱秀骑一匹温驯的游春马,和柴荣、李重进并排走着。 “说好让本大王打头阵,结果却是便宜了潘美那厮....你又说让我去劫营,说是有搞头,油水多,现在可好,走到半路又被你叫回来,非得绕远路,跑到党项大营的屁股后面,你究竟要作何?” 行军途中,李重进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柴荣听不下去了,皱眉训斥道:“休得聒噪!身为将领,怎能由得喜好带兵?自当依从军令行事,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重进瞥了眼跟在朱秀身边,肩扛镔铁重棍,大踏步走着的史向文,嘟哝道:“若让我领军,此刻早就打破党项大营!哪里用得着绕远路,非得跑人家屁股后面....还把史大郎带来,分明是不信任我.....” 史向文扭头冲他咧开大嘴一笑,傻里傻气。 朱秀安慰道:“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你黑大王英勇善战,是我军最锋利的一把快刀,自然要用在关键处,将敌人一击毙命!” 李重进哼哼道:“李光睿、李光俨两个小崽子都被擒获了,还用我作甚?好事尽让赵大耳和潘大胡子占去,还说是兄弟,忒不厚道了.....就连张抱一那小白脸,也能捞个打伏击的机会.....” 朱秀宽慰道:“李家兄弟骄纵狂妄,擒获二人易如反掌,留守党项大营之人才是狠角色,只能请你黑大王出马摆平!” 李重进斜眼,满脸不信:“当真?” 朱秀赶忙点头:“绝无虚言!” 李重进哼哼唧唧,将信将疑。 没一会,李重进耐不住性子,说是去前头探探路,拍马跑远。 柴荣狐疑道:“麟州杨信的名声,我倒也听过,只是他的儿子杨重贵,果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朱秀笑道:“虎父无犬子,麟州杨氏世代豪强,自天福末年契丹南下起,杨信便率领族人组织父老,筑坞堡壁垒,挖壕沟土堑抵御契丹侵袭。杨重贵虽然年轻,但听说颇有乃父之风,若有机会当结识一番。” 柴荣有些疑惑,朱秀从未去过麟州,为何对杨氏父子如此感兴趣? 不过朱秀看人向来眼光毒辣,当年沧州的赵普、潘美,在洺州被他哄骗去沧州投奔的赵匡胤,都是得他评价颇高的人才。 赵匡胤不用多说,跟随他两年多来,已经和张永德一样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潘美如今在彰义军也混得如鱼得水,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将才。 赵普一直跟随在奉国右厢都指挥使刘词麾下,听说深得刘词信任,视为心腹,去年朝廷要征辟赵普入朝为官,赵普不愿去,刘词也不舍得放人。 如今得到朱秀看重的杨重贵,又会是怎样出色的一位英杰,柴荣拭目以待。 朱秀突然想到什么,挤挤眼睛有些猥琐地嬉笑道:“不知柴帅与永安军节度使折从阮一家可熟悉?” 柴荣愣了下,摇头道:“折老将军乃我朝名将,某甚为钦佩,可惜只见过折老将军寥寥几面,没有过多深入交流。父帅与折老将军有些交情,只是折家一直坐镇府州,抵御契丹西线大军,这些年基本没有调动过,他们一家也甚少回京,许久不曾见过面了。” 柴荣看了眼朱秀,奇怪道:“为何突然问起折家?” “我听说杨重贵与折家女儿定亲,故而有些好奇?”朱秀随口道。 柴荣好笑道:“两家定亲,与你何干,有何好奇?” 朱秀嘿嘿道:“听闻折家女儿也是一位巾帼女英雄,从小不爱红装爱武装,跟随父兄抗击契丹人,我心生敬佩,故而有此一问。” “你说的是折老将军的长子,府州刺史折德扆的小女儿折氏。”柴荣笑道,“此女的名头我倒也听过,据传自幼习得折家枪法,武艺出众,连她两位哥哥也不是对手。” 朱秀满脸八卦道:“此女闺名是不是叫折赛花?” 柴荣怔了怔,有些拿不准:“多年前折老将军进京述职,我随父帅宴请折老将军一家时倒是见过一面,记得似乎是叫这个名字,记不太清了....” 朱秀啧啧感慨,杨重贵这家伙命好啊,这么好的媳妇被他早早得手。 柴荣皱起眉头,从朱秀感叹的神情里看出几分意味。 “怎么,你想打折家闺女的主意?”柴荣一脸正色,“折德扆虽然是位温厚君子,可他的父亲,折从阮老将军却性如烈火,非常不好惹,折家闺女既然已经和麟州杨氏定亲,我劝你还是趁早死心,不要自找麻烦。” 朱秀哭笑不得:“柴帅想哪去了,我从未见过折家小妹,怎会打人家的主意?只是这姑娘名头不小,有些好奇罢了。” 柴荣深深看他一眼,强忍住笑意:“我还以为,你设计捉拿杨重贵,是因为折家闺女的缘故。” 朱秀忍不住翻白眼:“柴帅误会了,军国大事岂能跟儿女私情混为一谈!” 柴荣笑了笑,劝解道:“灵雁姑娘与那折家闺女比起来也是不差的,如果你喜欢此类型的女子,也不必舍近求远。还有符二娘子,论家世美貌,折家闺女恐怕不及....” 朱秀拱拱手,苦着脸:“柴帅莫要说了,我想活捉杨重贵当真不是为了折家女儿....” 柴荣逗弄一番,颇觉有趣,笑出声来。 “不过柴帅可曾想过,杨信麟州刺史的职位,是河东节度使,皇叔刘崇极力推举的。 刘崇坐镇太原,拉拢杨氏,而杨氏又与折家联姻,如此一来,整个河东以北,府州、麟州至代州一线,数十座军事重镇要塞,都紧紧围绕在刘崇身边....” 朱秀突然话锋一转说道。 柴荣愣了愣,一下子明白朱秀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是刘崇得官家指使,收拢北线兵马?” 朱秀道:“刘崇赴任河东,本就是替官家收拢兵权,麟州杨氏、府州折氏都是北疆军镇,特别是折氏,镇守永安军多年,胜州、代州兵将多为折家麾下所出,若得折氏归心,则河东自此安稳。 呵呵,咱们这位官家,恐怕心思不小,在下一盘大棋!他继位快三年,终究要开始亲手掌握兵权了....” 柴荣眉头愈深,心里不知怎地,突突狂跳了几下,隐隐有些不安。 ~~~ 葫芦河畔,党项南大营。 一身戎甲的杨重贵登上营寨望楼,远眺平高县方向。 距离李光睿和李光俨出兵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从昨日晚间开始,再无任何消息传回。 夜里,他派出几支哨探前去探查,可直到今早不见一人赶回禀报。 平高县距此并不远,长时间失去联系不太正常。 如果李光睿单独领军,忽略了派人与大营保持联系这种细节,杨重贵一点不意外。 可李光俨与他同去,竟然也忘记了与大营保持联络,这就令人匪夷所思。 杨重贵心里越发凝重,李光俨二人一定遇到了什么。 如果到了正午,还没有丁点消息传回,他就决定亲自率兵前去支援。 身后楼梯传来声响,薛修明也爬上望楼。 薛修明喘口气,扶着栏杆远望,忧虑地道:“按理说,平高县不可能派兵出城迎战,两位少将军在城下挑衅一阵子,抢些牛羊马匹什么的也该回来了,为何久久不归?” 杨重贵想了想道:“前日有探子回报,称平高县似乎来了援军,莫非是他二人与彰义军野战失利,心有不甘,不肯撤回,守在城外,找机会再战?可他们此去只带了三日干粮,又能撑多久?不对劲啊~” 薛修明惊讶道:“彰义军来到平高县,为何没有半点风声传出?可有打探清楚,是谁领军前来?” 杨重贵苦笑道:“此事我不太清楚,毕竟我不是定难军的人。不过听李光睿走之前说,好像是朱秀小儿亲自来救平高!” 薛修明大惊失色:“朱秀?!若当真是他,只怕两位少将军此去有危险!” 杨重贵疑惑道:“薛先生不是说,朱秀乃一孱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威胁到睿哥和五郎?” 薛修明急得猛拍大腿:“朱秀狗贼奸诈无比,善用诡计,李光俨二人从未与他交手过,不知深浅,如果遇上,贸然出击,只怕会中埋伏!” 杨重贵半信半疑,在他看来,就算那个叫朱秀的小贼狡猾,但在战场上又有几分能耐?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疾驰声,杨重贵急忙遮了遮阳光,远望去,只见远处土丘下,一支十几人的马队仓惶跑来。 “是定难军和五原镇兵的旗帜!”薛修明惊慌地叫出声。 杨重贵也看清楚了,这支逃命的马队身穿党项兵服饰,打出的军旗破破烂烂,马上兵士一个个灰头土脸,浑身血污,像是拼命厮杀过后逃出。 “打开营门,放他们进来!快!”杨重贵大喊,和薛修明顺着楼梯爬下望楼。 营门嘎吱嘎吱打开,马队冲进大营,几名领头的军士跳下马,跌跌撞撞地跑到杨重贵跟前跪倒,凄惨哀嚎:“李镇将请杨将军即刻率领营中兵马前去平高城外救援!” 杨重贵单手揪住他的护领,稍一用力,就把他整个人提起,低喝道:“战事如何?快说!” 报信的军士满脸黑灰混合血污,哭丧着脸道:“昨日下午,行军至平高县外,突遇敌军从树林杀出,厮杀过后,敌将退走,李镇将和少将军率军追击,被引入靠近峡山的一处山谷.... 没想到谷里埋藏了大量黑火雷,一起炸响,战马受惊四散逃走,山谷里烟熏火燎,我们被堵住两头,惨烈厮杀才逃出....如今两位将军退守葫芦河畔,正被敌军围攻,请杨将军速速救援!” 杨重贵浑身一震,满眼惊骇。 如此听来,李光睿和李光俨还有三千多五原镇兵岂不是凶多吉少! 薛修明急忙问道:“可知彰义军领军之人是谁?” 报信的党项兵垂头丧气道:“把我们引往峡山的是个长髯将军,用一口花刀,着实厉害!在靠近峡山时,又见到一个穿白衣拿毛扇的年轻人,一进山谷身影便消失在雾气里,不知是人是鬼....” 薛修明倒吸凉气,喃喃道:“当真是朱秀狗贼亲自来了....” 杨重贵没做他想,迅速作出决断:“你们马上吃些干粮,休息片刻,等我调遣好兵马,安排好大营守卫,马上与你们前去峡山救援!” 报信军士感激地抱拳道:“多谢杨将军!” 杨重贵大踏步而去,集合兵马,准备前去救援。 一刻钟后,一千五百多兵马集合完毕,杨重贵翻身上马,接过银枪双手抱拢道:“薛先生,营寨里还剩五百多人,防务之事我已经安排好,先生可以放心。如果情况有变,先生就与将士们退守北营,放弃南营。” 薛修明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苦笑了下拱手道:“杨将军保重!” “先生珍重!”杨重贵大喝一声,高举银枪,战马嘶鸣,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大营。 数百战马奔腾,沙尘弥漫,沿着葫芦河畔往峡山方向赶去。 薛修明望着缓缓合拢的营门,面色一阵变幻。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只怕李光睿和李光俨有凶险,杨重贵此去也讨不了好。 “罢了,决不可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中!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去别处栖身,等探听到李光俨有确切消息再说!” 薛修明咬牙,暗暗下定决心。 他脸色阴沉得难看,四处看看,趁几个党项小军头不注意,转身快步往北大营跑。 他要赶回去收拾行囊,找机会逃走。 已加入书签 下载免费读c 第二百零三章 朱秀一擒杨无敌 杨重贵率领援军,沿葫芦河畔往南急速行军。 那名赶回大营报信的小军头骑马紧跟在杨重贵身旁,他手下其他兵士没有跟来,留在大营歇息。 深秋的葫芦河依然安宁地流淌着,十几丈宽的河道蜿蜒曲折,自南向北流淌,两岸是高低起伏的丘陵,丘陵上长满枯黄的苜蓿。 葫芦河自原州西南的颓沙山流出,往北而下,汇入黄河在宁夏段的最大支流蔚如水,后世称之为清水河。 秋阳高悬,风清气朗,杨重贵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他一手提枪,一手拽紧缰绳,下颌收紧,面色冷肃,跨骑马背,上半身微微前倾,修长有力的腿紧贴马肚子,呼呼的风从他耳畔刮过,鬓边的长发向后飞扬。 杨重贵扭头往葫芦河水面看了眼,河水滞涩,再过一个月,下游河段沿岸应该就会开始结冰。 来时,他和李光睿李光俨说好,要在冬天到来前回到五原,哪曾想.... 杨重贵苦涩一笑,心里有些懊悔,李光睿怂恿李光俨南下寻衅时,他真应该坚持劝阻二人.... 可惜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还是先想办法救人再说,杨重贵打起几分精神。 如今可不是藩镇混战的年代,定难军和彰义军再闹,也不至于撕破脸,李光睿和李光俨即便战败,想必也能保下性命。 杨重贵心里默默想着,稍稍能够安心些。 他瞥了眼身后,那名报信的小军头落后他三四尺远,还冲他憨憨地咧嘴一笑。 杨重贵一怔,沉着脸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忽然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小军头给他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在笑什么?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丝毫惊慌忧虑。 身为五原镇兵,他的顶峰上司,五原镇将李光俨陷入敌军重围,生死不明,他难道不应该充满担忧么? 杨重贵不动声色地轻轻拉拽缰绳,战马放缓奔跑的速度,身后的小军头赶上前,与他并驾齐驱。 杨重贵眼角余光瞟去,打量那名小军头骑马的姿势。 党项人的马鞍与中原马鞍有所不同,党项马鞍不分民用和军用,前鞍桥高后鞍桥低而平缓,党项人骑马高速奔跑时,身子前倾得厉害,后腰和臀部在后鞍桥做快速的缓冲滑动。 姿势虽不优美,但胜在实用,可以在马匹高速奔跑时保持身子的稳定性。 可这名党项小军头骑马的姿势,却不像党项人,反倒像关中一带的汉人。 杨重贵心里生出些狐疑。 “五原镇兵的汉人兵由三个指挥统领,你是哪一个指挥手下?”杨重贵突然出声问道,锐利的目光紧紧凝视。 小军头一愣,大声道:“回禀杨将军,小人隶属于贺阿徒指挥!” 杨重贵点点头,贺阿徒确实是李光俨手下的汉人指挥。 杨重贵突然张嘴,说出一串鼻浊音浓厚的音节,音调带着卷舌音,听上去十分怪异。 小军头愣住,完全没有听懂杨重贵在说什么。 杨重贵盯着他看了会,确定他对这句话完全没有反应。 党项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皆崇仰佛法,这种习俗多传入军中,定难军中将士,不论党项人还是汉人又或是沙陀、吐蕃,皆信仰佛教。 党项语以西羌语为主,杨重贵刚才说的就是一句古老的西羌谚语,意思是祈佑佛祖保佑,战士们平安归来。 这句话在定难军中人人皆知,也是许多将士出征前,跪在地上虔诚祈祷的话。 可是从小军头的反应来看,他并没有听懂。 “贼子!竟敢乔装骗我!”杨重贵双目陡然迸射骇人杀气,银枪倒转便朝小军头狠狠扫去。 小军头心中机警,反应神速,在杨重贵眼神变化瞬间就知道情况不妙,果断地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重重摔在倾斜的河堤上,噗通一声滚落掉入河中。 一片吆喝声响起,战马止蹄,手忙脚乱的党项兵放出一阵稀稀拉拉的箭矢。 可那小军头落水后再也没冒出头来,平缓的河面很快恢复宁静。 杨重贵翻身下马跑到河岸边四处张望,没有发现小军头逃匿的踪影。 “该死!”杨重贵恼火不已,这定是一个水性极好之人。 他没有猜错,这伙穿着党项兵皮甲,打着定难军五原镇兵旗号,跑回来报信的小队是敌人假扮的。 如此一来,李光睿和李光俨音讯全无,岂不是更加危险? 杨重贵脸色变幻,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定。 现在情势不明,连敌人的影踪都没发现,贸然前去救援的话,只怕落入陷阱。 况且大营里还有敌人混入,两座营寨若失,这支南下的五原镇兵将全军覆没。 纠结片刻,杨重贵还是决定先返回大营,加强大营防务,派人赶回五原求救,探明情况再说。 “走!回营!”杨重贵上马,高举银枪怒吼。 ~~~ 两个时辰前,杨重贵刚刚率军离开河畔大营不久,南大营堆放粮草的几处营帐便起火,留守的党项兵匆匆忙忙组织人手抢粮救火。 大营陷入骚乱,浓烟四起,远处荒丘下,却有一支精悍骑军急速赶来。 望楼上的党项兵大吃一惊,急忙敲响锣鼓示警。 “咻咻~” 两支利箭从望楼下射来,锣鼓声戛然而止,两名警戒营门的党项兵惨叫一声从望楼上坠落。 先前由虓虎营军士装扮的党项兵杀退守卫,强行打开营门,放彰义骑军杀入营寨。 一员黑脸猛将,骑一匹高大黑马,挥舞一杆沉重的黑铁枪,哇哇吼叫着,一马当先冲入大营。 几个闻讯赶来的党项兵挥刀大吼着朝他砍来,大黑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踢,碗口大的蹄子狠狠踢中两名党项兵的胸膛,李重进大枪一扫,血雾炸开,党项兵惨嚎倒地,捂住头脸脖颈满地打滚。 “哈哈哈~”李重进狂笑,高举黑枪怒吼:“杀光这群胡狗!” 身后,潮水般的骑军涌入大营,四处追杀党项兵。 北大营,薛修明背负行囊,手握一柄短刀,躲在营帐内,掀开帐帘四处观望,趁巡逻的党项兵离开,他匆匆跨出营帐,往大营西北面快步走去。 那里是关押被俘牧民的地方,还有抢来的牛羊,如今两座大营人手紧缺,那里只有寥寥数人看守。 薛修明打算躲进羊圈,然后找机会逃走。 “咩咩咩~” 数百只羊面对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有些惊慌,四散逃开,薛修明猫着腰,躲避羊圈外党项兵的视线。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忽地,南大营方向升起黑烟,隐隐有火光出现。 北大营里也响起集合的号角声,几个党项兵匆匆跑远。 薛修明抱着一只羊羔,躲在羊圈角落,探出脑袋,疑惑地望去,不知道两座大营发生了什么。 浓烈的腥膻味冲入鼻腔,薛修明强忍不适,耐着性子藏身在干草垛里。 过了会,他发现四周当真没有一个党项兵,犹豫了会,爬出草垛,挎上包袱拿上短刀,找来梯子爬过一丈多高的木栅栏,用一根草绳系在栅栏顶,双手裹上麻布,顺着绳子缓缓落到栅栏之外。 直到脚下踩住一片柔软的干草地,薛修明心中的大石头才落地。 羊圈背后就是一处高坡地,坡面铺满枯黄的干草,薛修明望望,深吸口气,小跑着往坡上跑。 只要翻过这处山坡,淌过背面的溪流,就能远离北大营。 薛修明准备往石门关方向逃,逃出石门关前往会州。 那里如今是吐蕃人占据的地盘。 不管怎么说,总比留下来等死强。 就在薛修明爬坡爬得气喘吁吁之时,忽地,坡顶出现一杆大旗,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旗帜出现。 薛修明不经意间看了眼,愣在原地,竟然是他熟悉的彰义军旗帜。 军旗下,一个骑游春马的身影出现在坡顶,朝下看来,与半坡处的薛修明大眼瞪小眼对上。 “咦?这不是薛司马么?兵荒马乱的,您这是准备去哪呢?”朱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 他正担心放跑了这厮,没想到却迎面撞见。 朱秀身后,上千的彰义军兵士翻过坡顶而下,黑压压像一块铺开的地毯。 薛修明手里的短刀掉地,满面死灰,被两名魁梧的军汉“礼貌”地押下去。 朱秀暂时没有功夫审问他,命人把他关押起来。 坡下,史向文率领军士破开木栅栏,从北大营背后杀入营中。 “那杨重贵当真会识破你派去的人?” 坡顶,柴荣望着彰义军兵士杀入北营,疑惑问道。 朱秀觉得两手有些僵,往手心呵口气,笑道:“说实话,我也拿不准。” 此时的杨重贵究竟有几分本事,他还没有领教过。 只是单纯根据名声来看,他派严平带人伪装成党项兵前去通风报信,引诱杨重贵出营救援,计策大方向上是对的,只是实施的过程容易出漏洞。 稍微细心些,就能发现许多破绽。 “所以你有两手准备,一是派赵匡胤和张永德在峡山埋伏,二是率军趁机夺营,以防杨重贵率军返回。” 柴荣摇头道:“看来你的确看重此人,多番布置只为了将其活捉。” 朱秀笑了笑,没法跟他解释。 “请柴帅入营,等捉到那杨重贵,再请柴帅品评一番,此人究竟值不值得招揽。” 柴荣朗声一笑,跃马冲下草坡。 北大营喊杀声四起,平定了南大营的李重进也率军赶来。 半个时辰后,两座大营里残留的党项兵被剿灭一空,朱秀命人打扫战场,收敛尸体,尽快恢复营中原貌。 ~~~ 杨重贵率军返回河畔大营已是傍晚之时,漫天火红色的晚霞倒映在葫芦河水面上,呈现出绚烂的色彩。 带着秋冬凉意的夜风渐起,黄沙弥漫,西北萧瑟之气充斥在这片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 党项兵一个个沉默地走着,连战马也耷拉脑袋,显得无精打采。 杨重贵回头看了眼,心中苦叹,这就叫做兵无战心,士气低落到极点。 李光睿和李光俨杳无音讯,三千多党项兵竟无一人逃回,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平高县遇上了什么,未知的巨大恐惧笼罩在每一个党项兵心里。 杨重贵看见了南大营的望楼,大声吆喝鼓舞士气,率领兵士们加快步伐。 望楼上的兵士也发现了他们,朝营中大喊,很快,营门缓缓打开。 杨重贵见大营平静无事,心中松口气,胯下的战马也轻快地撒开蹄子小跑着,似乎也想赶快回马厩歇息。 踏入营寨瞬间,杨重贵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股寒意。 有党项兵低着头小跑上前为他牵马,可是他没有下马,转头疑惑地四处打量。 营寨里的气氛很诡异,那些“党项兵”看似若无其事,有的在搬运柴禾,有的在整理营帐,有的巡逻走过,看似和往常一样,但杨重贵总觉得这些人很古怪,似乎很紧张。 而且他扫眼望去,几十个党项兵竟然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面孔。 “薛先生何在?”杨重贵大声询问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应答。 “野利兀?姝勒阿朵何在?”杨重贵攥紧银枪,厉声质问。 这两个党项军主是他临走前才见到的,特意嘱咐他们守好营寨。 还是没有人应答。 杨重贵嘴唇抿紧,攥紧枪杆的手背青筋暴起,猛地一枪刺出,朝离他最近,上前来帮他牵马的一名党项兵刺去。 那人也十分紧张,下意识地朝后逃开,拔出腰间长刀。 “撤!快撤!”杨重贵高举银枪,嘶声竭力地怒吼。 “咻咻~”一阵阵箭雨突然间从一排营帐后射出,杨重贵带来的党项兵大片中箭倒地。 原本营中的兵士也怒吼着拔刀朝他们砍来。 一声炸雷似的咆哮,一员黑脸大将骑马冲出,挥舞黑枪朝杨重贵杀来! “杨家小儿休走!吃爷爷一枪!”李重进扯开破锣嗓门怒吼。 杨重贵大怒,跃马挥枪迎上。 银枪似龙,黑枪似蛟,翻飞舞动,呯呯梆梆狠狠厮杀到一块。 李重进哇哇大叫,抖擞精神,刚一交手心中一凛。 朱秀当真没骗他,杨家小白脸果然厉害! 彰义军和党项兵在营寨大门附近展开厮杀,彰义军以逸待劳,党项兵士气衰落,局面很快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党项兵节节败退,往营寨外退去。 又是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传来,史向文挥动镔铁重棍,率领虓虎营手持朴刀的军士,从营外山丘冲下,堵住营门,抄了党项兵的后路。 史向文如恶虎下山,庞大的身躯如入无人之境,沉重的镔铁重棍一棍子扫去,扫翻一片党项兵,那千斤巨力砸得党项兵头颅崩碎,脑浆混合鲜血洒落满地。 杨重贵恶斗之间瞟眼望去,惊骇不已,世上竟有如此神勇威猛之人! 营寨外的土丘上,朱秀和柴荣驻足观战。 柴荣满眼赞赏地道:“此人深陷重围,竟然还能与重进激战不落下风,着实骁勇!” 朱秀摇晃羽扇,嘿嘿道:“若能收降此人,柴帅麾下又添一员悍将!” 柴荣眼里流露爱才之意,忙道:“命人活捉,不可伤他性命。” “柴帅放心,我早有吩咐。” 激战之下,李重进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许久没有遇见过如此难缠的对手。 隐隐的,李重进知道自己落了下风,再斗下去,气力不竭,只怕被挑落下马的就是自己了。 “奶奶的!史大郎!换你来!本大王得去歇息一会!” 李重进不甘地叫嚷一声,挡开杨重贵刺来的一枪,怪叫着拍马逃离。 史向文拖着沾满血浆的重棍,一摇一晃像座小山般朝杨重贵走来,所到之处,不管是党项兵还是彰义军士,都不敢阻拦,纷纷避开。 杨重贵心里一寒,却也从分开的人群中看到逃生之路,咬牙怒吼,挥枪跃马,闪电般杀向史向文。 他骑马狂冲,无人敢拦,眨眼就冲出营寨,银枪寒光一点朝史向文刺去。 “咣”一声,镔铁重棍打歪了枪头,巨大的力量震颤着,顺着枪杆传到杨重贵手上。 他持枪的双手一疼,低头一看,双手虎口已然迸裂,流出丝丝血迹。 “好可怕的力道!”杨重贵深深看了眼史向文,没有恋战,趁空隙间从他身前冲过,一路挑飞拦阻的兵士,杀出一条血路,顺着道路往东南方向逃去。 跑过土丘时,杨重贵突然斜指银枪,冲着土丘之上愤怒咆哮:“朱秀狗贼!他日杨重贵必报此仇!” 怒吼声回荡在天地间,声震四野。 马蹄声远去,杨重贵单人独骑往东南逃走。 朱秀又气又急,跳起脚大骂:“李重进!我淦你姥姥!还不快追!放跑了杨重贵,我跟你没完!” 一队骑军冲出营寨,李重进讪笑着朝土丘挥挥手,带人紧追而去。 柴荣苦笑摇头,杨重贵陷入重围,原本活捉十拿九稳,没想到李重进半路撂挑子,露出空当放跑了敌人。 c 第二百零四章 麻将场如战场 当立冬过后的一场细碎小雪飘落时,朱秀和柴荣一行来到原州马场。 这里位于蔚如水下游东岸,靠近灵州边界,沿着河岸往北,就可以去到宁夏中宁地区,如今那里属于灵州皋兰县治下。 驱赶走党项人,马场重归彰义军治下,不过这里地处偏远,过于靠近党项人的势力范围,不利于彰义军管理,朱秀已经决定把马场迁往平凉。 彰义军目前的重心还是在泾州,原州的防线收缩至平高县一带,再往北,以彰义军目前的军力有些鞭长莫及。 潘美和张永德押送两千余党项俘虏回泾州,一部分送去青石岭烧石灰,一部分送去改造场挖盐矿。 阵亡的三百余彰义军兵士,也收敛好尸体,送回安定县西郊新修建的忠烈墓园安葬,轻伤者随军南返,重伤者暂时留在平高县救治。 至于数量众多的定难军尸体,在搜刮了兵械甲具后,一部分在峡山山谷就地掩埋,一部分随葫芦河畔两座大营被焚烧一空。 朱秀命人收拢一批损坏的皮甲、刀具还有大量的党项军旗,一车从党项兵身上扒下的血衣,送到马场西北面五十余里处,原州与盐州的交界,一处叫做罗山的山坳口,修建一座墓地埋葬。 朱秀还让平高县令找来僧人,在大墓前大张旗鼓的做法事,说是要为战死的党项人超度。 小小的平高县挖地三尺也找不出几个僧人,朱秀就让平高县令找来一群百姓,穿上僧衣假扮,跟着僧人们诵念超度经文,抛洒纸钱,把祭奠活动搞得十分热闹。 朱秀还在这座党项兵的集体公墓前立碑,给大墓取名叫作归夏墓,意思是党项兵埋葬于此,思念回归夏州。 月余时间,原州兵祸已平息。 虓虎营随行北上,李光睿、李光俨、薛修明成了随军俘虏。 空气湿寒,阴沉的天穹下,褐黄色的丘陵、广阔的低洼草地笼罩在细碎的雪沫下。 朱秀原本打算从未出栏的小马里挑选一匹温驯些的,请柴荣或者赵匡胤教他练习骑术。 可天公不作美,今年的头场雪来得特别早,湿滑的草地对于他这样的骑乘新手极不友好,练习骑术的活动只能作罢。 马场的房舍建在西南边的山包上,往下可以瞭望几乎整个草场。 草场处于一片宽阔的低洼地带,西边、南边、和东边的大半都是起伏的丘陵,北边有蔚如水的几条分支溪流穿过。 一间宽敞的草料房腾空,作为活动室,摆上两个炉子,添置柴禾和薪炭,炉子连通烟囱,穿过瓦顶排烟,门窗一关,用不了多久,便是一处暖洋洋的新天地。 不过朱秀不放心烟囱的密封程度,时不时打开门窗透气,免得一屋子人中了炭毒。 “哗啦啦~” 熟悉的麻将声响起,一张临时改造的四方桌旁,朱秀、柴荣、赵匡胤、符金盏正襟危坐,展开激烈厮杀。 李重进和符金环沦为看客,严平负责端茶倒水,史向文跟着马倌放马去了。 “一饼碰!二饼!” “胡了!” 朱秀面无表情地推到牌,碰完一饼转了一圈又让他摸到绝章一饼,杠上开花清一色,这份手气着实有些惊人。 心中忍不住窃喜,但为了保持麻将高手的风范,朱秀努力保持神情淡漠。 “淦!~”赵匡胤悻悻地摸摸鼻子,小声骂咧。 符金盏叹口气,感到有些心累。 柴荣不动声色地捏捏荷包,只剩最后两块薄竹片了。 薄竹片是记牌用的,开局每人二十张,每张当作五贯钱,牌局结束一并清算。 赵匡胤咬牙切齿地递给朱秀两张薄竹片,朱秀淡淡道:“杠上花加清一色,四番。” 赵匡胤深吸口气,心头滴血,抠抠搜搜地又从荷包里翻出两块薄竹片,一共四块递给他。 “承惠!”朱秀愉快接过,眉梢轻扬。 符金盏把手里最后四块薄竹片递给朱秀,蹙眉叹气道:“今日我着实没手气,一把牌没胡过,已经输光了....” 朱秀当即婉拒了符金盏递来的薄竹片,反而从自己胀鼓鼓的荷包里掏出一把,大约十几块推到她面前。 “大娘子拿着,当作本钱,输了算我的!”朱秀豪横地拍拍胸脯。 符金盏抿嘴一笑:“罢了,让环儿来玩吧。输给你的钱先记账,回到泾州一并再算。” “大姐放心,看我怎么帮你赢回来!”符金环嬉笑着,雀跃不已,摩拳擦掌准备上阵。 朱秀赶紧把送出去的薄竹片收回,符金环急了,扑上前摁住,气愤道:“这些是你送给姐姐的本钱,送出去的东西,岂能收回?”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大娘子下场你上场,我当然要收回!否则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众人一阵善意轻笑,都听出朱秀这家伙在嘲笑符二娘子牌技臭。 符金环脸蛋绯红,双手忙着和朱秀争抢薄竹片,气急之下竟然张开檀口,想都不想一口咬在朱秀手腕上。 “嘶~”朱秀吃痛放手,右手手腕立时露出一排整齐牙印。 “你当真属狗的?”朱秀恼火瞪眼,嫌弃不已,“咦~还沾了口水,真恶心!” 符金环满脸红晕,羞恼得像只炸毛的小猫,求助似的朝符金盏撒娇:“大姐!这小贼又欺负我!” 众人哄笑,看少男少女打闹也颇有意思。 赵匡胤站起身笑道:“你们玩,我去看看那两个党项小子可还安分。” 赵匡胤把他最后剩下的六块薄竹片拿出:“我输了十四张牌,一并记账,你们谁来接手?” 早就在一旁抓耳挠腮,等得不耐烦的李重进高高举手:“我来!” 朱秀哼哼道:“因为你的失误,放跑了敌将杨重贵,罚你一月之内不能上桌,这才不到十天。” 李重进黑脸一垮,苦兮兮地作揖道:“兄弟!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大哥~我叫你大哥行了吧?” “军令如山,岂能儿戏?”朱秀不为所动。 “朱秀!你小子别太过分!”李重进求饶不成想威逼,跳起脚大吼,“本大王怎么说也是你大哥,看在兄弟情分上,给点面子成不成?逼急了,老子可是要掀桌子的!” 朱秀轻蔑地瞥他一眼,清清嗓慢悠悠地朝屋外叫嚷:“史大郎....史大郎....” “哎唷!”李重进当即闭嘴,气愤得牙痒痒,一阵猛跺脚。 “表哥!我想打麻将!” 李重进又觍着脸转头去求柴荣。 柴荣忍住笑,漠然摇头,淡淡道:“葫芦河畔一役,因你之故,走脱了敌将杨重贵,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朱秀身为主帅,不管怎么处罚,你都得受着!此事若发生在父帅帐下,你少不了要吃一顿板子,罚你一个月不许玩牌,实在是便宜你了。” 李重进哭丧着脸,满心委屈,好像觉得在场所有人都在针对自己,吸吸鼻头想哭。 朱秀还真怕这黑厮当场表演猛男落泪,搞得大家手足无措,冷哼道:“想玩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李重进眼睛一亮,急吼吼地道:“你说啥我都答应!” 朱秀忍住笑,正色道:“我可以解除你的麻将禁令,但回到泾州以后,你要参加彰义军为期三个月的冬训,期间如果再违反军规,必定严惩不贷!” 李重进想都不想拍胸脯应承下来:“没问题!” “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柴帅、大娘子和赵大哥都是见证!” 约定好条件,李重进撸撸袖子,兴致勃勃地准备上阵,赵匡胤知道今日朱秀鸿运当头,自己的赌运却是不佳,已经机警地告退离开。 李重进眼珠轮了轮,指着朱秀的位子叫嚷:“你起来,我跟你换换!” 朱秀坦然起身,嘲笑道:“今日你坐哪里都得输!” 符金盏在朱秀和符金环之间瞧瞧,忽地抿嘴笑道:“朱秀今日手气旺,已经赢了不少,不如退位让贤,把你的位子让给环儿。” 朱秀愣住:“那大娘子你....” 符金盏微微昂首,战意高昂:“自然是我姐妹一起上阵,会会二位世兄。” 符金环得意地冲朱秀娇哼一声,伸手推开他:“起开!” 柴荣笑道:“大娘子说的不错,朱秀你且坐在一旁观战,二娘子牌技生疏,你就负责指点指点也好。” 柴荣和符金盏相视一笑,似乎心有灵犀。 “谁要臭小贼帮忙....”符金环嘟嘟嘴,小声表达着不满。 符金盏笑道:“环儿出牌慢,有时脑筋转不过弯,让朱秀帮你看看牌也好。” “姐姐~”符金环粉脸赧红,娇嗔地跺脚。 朱秀无奈,看来今日他赢得太狠,已经惹起众怒,大家达成共识,不许他再上桌。 手气正旺,朱秀有些不甘心。 好在已经赢了二百多贯钱,见好就收也不错。 当即,众人重新发放筹码,排列座序,开始新一轮鏖战。 符金环出牌奇慢,每次出牌都得思考好一阵子,时常犹豫不决,朱秀等得不耐烦,直接帮她甩出一张,又惹得符金环一阵娇嗔,两人吵吵嚷嚷不停。 相处许久,朱秀已经确定符金环对自己完全不感兴趣,她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所以用不着在她面前继续演戏。 朱秀卸下了舔狗的伪装,恢复怼王、杠精的本色,时常气得符金环银牙紧咬,追着他嗔怒打闹。 牌桌上因为有符金环的存在,使得牌局运转起来极度不顺畅,朱秀也懒得说话,咂咂干巴巴的嘴,这时要有一把瓜子磕就完美了。 连出牌速度在平均线以下的柴荣,也能慢条斯理地腾出手,端起茶碗喝水。 李重进趴在桌子上打哈欠。 符金盏忍不住闲聊起来:“你在罗山口修建归夏墓,会不会惹恼了李彝殷?” 銆愯瘽璇达紝鐩墠鏈楄鍚功鏈濂界敤鐨刟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紝瀹夎鏈鏂扮増銆傘/p 朱秀翘着二郎腿,笑道:“修建归夏墓并非为了嘲讽党项人,而是让他们记住这次教训。否则,我大可以把党项兵的尸体筑成京观,狠狠羞辱他们一顿!” 柴荣摇头道:“决不可如此,否则你们两家再无修好可能!以李彝殷的脾性,也一定会再度南下报复!” “所以我修建归夏墓,做做样子给党项人看,表明我彰义军只是出于自卫反击,并不想和定难军成为死对头。”朱秀摊摊手。 “那你为何扣押李光睿和李光俨?还把他们拉到平高县游街示众?”符金盏好奇道。 朱秀冷笑道:“两个小王八蛋跑到原州烧杀掳掠,当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们!用他们平息平高百姓怒火,理所应当。不光如此,我还要派人大肆宣扬,让天下人都知道,定难军败在我彰义军手中,他李彝殷的宝贝儿子和亲侄子,成了彰义军的俘虏! 李彝殷要想赎人,就得拿出些诚意来。” 符金盏莞尔一笑:“又被你逮到一个敲竹杠的机会。敢勒索李彝殷,天下间你也算独一份。”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李彝殷没啥了不起,敢来泾州,我黑大王非得把他脑袋拧下来,给我兄弟出口恶气!” 李重进讨好似地朝朱秀挤眼睛,可惜他的狂言直接被所有人无视,只能悻悻地闭上眼打瞌睡。 柴荣看着朱秀:“涉及到彰义军的利益,我也不好多说,但切记,这件事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定难军势大,朝廷一定会偏向李彝殷,撕破了脸,对谁也不好。 我会修书送到开封,请父帅从中斡旋。” 符金盏笑道:“我也会请父亲上书替彰义军说话。” 朱秀拱拱手:“多谢柴帅、多谢大娘子!” 如何处置李光睿和李光俨,朱秀并未说实话。 这里面牵扯到后续对于定难军的深远布局,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党项李氏志向不小,任由其发展下去,将来必定会成为中原的心腹大患。 将敌人扼杀在摇篮里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朱秀在抓住李光睿和李光俨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如何做。 符金环捏着一张幺鸡,细细的眉头紧蹙,犹疑不定,不知道该不该打出。 她大概思索了小一刻钟的时间,连符金盏也忍不住催促起来。 符金环犹豫着,胳膊肘捅捅朱秀,小声道:“打哪一张好?” 朱秀凑过脑袋,瞥了一眼她的牌,自信满满地甩出一张八万,还忍不住嘲笑两句:“打什么幺鸡?这张八万你准备留着下蛋么?” “哐哐!” “胡了!”符金盏和柴荣同时推倒牌。 “大对子碰碰胡!承惠!”符金盏喜笑颜开。 柴荣谦逊地道:“小胡、小胡~” “....”朱秀傻眼了,怎么还一炮双响? 符金环银牙咬得咯咯响,扬手就把幺鸡狠狠拍在朱秀脑门上。 一声瘆人的惨叫从山包传出,惊扰了马场的清静。 簌簌的雪花越下越大.... /107/107535/29101154.html 第二百零五章 给党项人上一课 雪下了两日,马场变成一副银装素裹的雪乡景色。 从平凉牧场赶来的官吏,带走了绝大部分的马倌和马匹,偌大的马场顿时变得空荡荡,风雪掩盖之下,愈发荒寂。 朱秀派出三百虓虎营军士沿途护送,一定要保证把这批宝贵的战马资源平安送到平凉。 朱秀和柴荣一行人,加上两百多虓虎营军士,还有几个留守的老马倌和牧民,就是这方圆数十里最后的活人。 几个老马倌和牧民有的是平高县人,有的是灵州皋兰县人,亲人早年死光了,无依无靠,自愿留下看守马场,每半年到平高县领一笔酬劳。 如果发现有党项人南下的踪迹,他们也能第一时间赶回平高县禀报。 山包下,一排排低矮的土房便是马倌的住所,用厚实的茅草做顶,冬天再压上一层厚雪,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 马场废弃,这些土房也就没有修缮的必要,严平挑选几间还算结实的,用来分别关押李光睿、李光俨和薛修明三人。 山包上,朱秀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风雪灌进脖领口,冻得他直哆嗦。 这间唯一的瓦房里,哗啦啦的麻将声依旧,火炉哄得暖洋洋,屋里屋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朱秀裹紧羊毛袄衣,压了压浑脱帽,两手拢袖,顺着湿滑的木栈道小心走下山包,往山下而去。 几名值守的虓虎营军士站在土房前,扶刀跨立,身姿笔挺如松,盔帽和羊皮氅衣落满雪花,却依然岿然不动。 这些忠勇无畏的河西军汉,在忠实地履行着朱秀下达的命令。 朱秀很自然地伸出手,拍打一名军士盔帽和氅衣上的雪花,那军士一愣,后退一步单膝跪地。 “起来!” 朱秀又弯腰拍掉他膝盖上沾染的泥雪。 “少使君恕罪,小人身份低贱,万万受不起!”军士抱拳低头,黝黑的面庞尽是惶恐。 “放屁!”朱秀往手心呵气,佯怒骂咧一声,“你们是彰义军最优秀的战士,不是乡下土绅家里养的护院,用不着卑躬屈膝!给我抬起头挺直腰杆!” 军士们不自觉地昂起头,腰板挺得梆硬。 朱秀虎着脸训斥道:“你们可是几十号人里才能挑选出一个的兵王,彰义军近万人,才有你们几百个宝贝疙瘩,吃最好的粮,拿最高的军俸,家里分的田地也是最好的,节度府组织的相亲大会,大把的姑娘可是由得你们先挑! 就冲这份待遇,你们也敢说自己身份低贱?如果连你们也划归贱籍,那我又算什么?咱们老帅又算什么?小贱人和老贱人?” “噗嗤~”两名年轻些的军士绷不住了,笑出声来,旋即又赶紧闭嘴,死死憋住,满脸通红。 朱秀面前的黝黑汉子咧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少使君恕罪,小人嘴笨,说错话了....” 朱秀提高嗓门呵斥道:“虓虎营是彰义军的尖刀部队,进了虓虎营,走到哪里都可以挺胸昂头!你们手中的钢刀和敌人的血,就是最高的荣誉和最显耀的军功!” 值守的虓虎营战士齐齐单膝跪地,怒声道:“誓死效忠少使君!” “都起来,活动活动,天气冷可不要把自个儿冻僵了,撒尿的时候记得麻溜点,可别把家伙什冻坏了,回去被家里婆娘臭骂可别怪老子~” 朱秀背剪着手,骂骂咧咧地快步朝迎上前的严平走去。 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兵士们起身活动发僵的腿脚。 严平忍住笑,抱拳低声道:“少使君这股骂人的劲,越来越有老帅的风范了!” 朱秀得意地笑笑。 老史这厮别的能耐不太突出,但对于如何跟士卒打成一片,可谓心得多多。 毕竟史家虽然勉强算作将门之家,但本就出身沙陀蛮族,又自小长在民风粗犷的西北边地,老史从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对于底层小卒喜欢什么调调深有体会。 銆愭帹鑽愪笅锛屽挭鍜槄璇昏拷涔︾湡鐨勫ソ鐢紝杩欓噷涓嬭浇澶y鍘诲揩鍙互璇曡瘯鍚c傘/p 前些年薛氏把持彰义军大权,可在军中,史匡威和史家的声望依然不减,以至于薛氏兄弟一直不敢跟他彻底撕破脸,彰义军广大底层士卒的支持,绝对是其中关键原因。 这也是老史传授给朱秀的经验之一。 混迹行伍的汉子,大多数连自己名字也认不全,如果装的太斯文太秀气,反而不接地气,让他们觉得有距离。 索性不用装,时常骂几句娘,什么荤话段子挂在嘴边,说话简单直白,高兴就夸,恼了就骂,反倒让军汉们觉得亲切。 严平帮他拍落身上雪花,笑道:“少使君可是又输光了?” 朱秀脸一黑,狠狠瞪他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来也怪,自从那日符金环把一张幺鸡印在他脑门,当晚就变得手气爆棚,稀里糊涂几圈下来,怎么打怎么赢,李重进哀嚎连连,柴荣愁眉不展,符金盏也是满眼幽怨。 第二日轮到朱秀上阵,别人都不输,就他一人输得掉裤衩。 朱秀严重怀疑符金环这小娘皮,在那张幺鸡上施了蛊术,夺走了他的牌运。 “薛修明招了没?”朱秀透过朽烂的木窗朝土屋里望去,里面光线黑暗,隐约可见被绑缚在墙上铁环的薛修明。 严平苦着脸道:“狗东西倒也硬气,鞭子抽断了一根,愣是一句话不说,属下准备给他来点狠的!” 朱秀嘿嘿道:“没想到这家伙倒也有几根硬骨头,无妨,骨头再硬也能给他熬成汤....你就照我说的做....” 朱秀凑在严平耳畔一阵嘀咕。 严平惊奇道:“少使君这招可真够毒的!” “废什么话!快去~”朱秀骂咧,飞出一脚踢他屁股,严平机灵地躲开了,谄笑着小跑下去准备。 朱秀抖抖袄衣,钻进昏暗逼仄的土房。 一股泥灰混合湿冷泥雪的气息吸入鼻腔,还夹杂淡淡的血腥气。 土墙上钉着铁环,薛修明双手被绑缚在铁环上,双脚捆紧,动弹不得,披头散发,只穿一身血迹斑斑的单薄内衫,有黑乌乌的血迹顺着裤腿留下,和地上的泥雪冻成坨。 朱秀掀开他的内衫,只见其前胸和后背皮开肉绽,乌黑的血痂已经冰冻住。 “啧啧~薛先生看似文弱,这身子骨倒是好得很嘛!”朱秀哂笑一声,搬了个马扎坐在他面前。 薛修明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一张血污满布的脸,咧嘴露出满嘴血红,神情狰狞可怖。 “杀了我....”他嘶哑的嗓音说出三个字。 朱秀摇摇头,笑道:“没那么便宜,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说说,当初是怎么毒死李光波,又是怎么放火烧死李氏的。只要你承认李光波和李氏是死于你手,我可以免除你的皮肉之痛,让你落个全尸。” 薛修明吐出一口血痰,轻蔑冷笑:“你想用我当作和定难军和解的筹码?休想!终有一日,你和史匡威还有彰义军,终将被党项人覆灭!” “啧啧~薛先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毒啊!”朱秀感慨不已。 薛修明狰狞地笑着,脸庞扭曲。 朱秀摊摊手,起身慢悠悠地走出土房。 “朱秀奸贼!你定会不得好死!史匡威把你带到泾州,史家从此失去对彰义军的掌控,他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薛修明愤怒地挣扎,土墙上的铁环叮叮响。 朱秀脚步一顿,回过头,眼里尽是厌恶、怜悯:“原来你死到临头还不明白,我贪图的根本不是彰义军这点权力....” “装模作样!无耻至极!”薛修明觉得自己的智慧受到极大的侮辱,愤怒地咆哮。 朱秀耸耸肩:“不可否认有些时候我的确很无耻,但在这件事上,我说的是实话。” 朱秀矮身跨出土屋,屋子里还在传出薛修明恶毒的咒骂声。 严平带着几名军士抱着一堆柴禾,让人把木窗钉死,用蜜蜡密封,又让人爬上屋顶,在茅草房顶开了一处透气的小孔,下方正对着薛修明的位置。 “嘿嘿~天气冷,请薛先生烤烤火~”土屋里传出严平阴恻恻的笑声。 很快,土屋里烧起柴火堆,火势烧得很旺,又恰到好处,避免烧毁屋顶,土屋里的温度快速升高。 严平带着军士跑出屋,热得满头大汗。 “注意添柴,通风,别把人呛死了,也别让他昏迷。”朱秀淡淡地嘱咐一句。 “少使君放心,卑职亲自盯着。”严平道。 朱秀点点头,往另一端靠近山包的一间土屋走去,那里关押着李光俨。 李光俨武艺不弱,为防意外,朱秀特意把史向文叫回来,让他跟在自己身边。 有些话不可让外人听了去。 史向文蹲在屋子前,庞大的身躯像座小山,见到朱秀走来,站起身抖了抖,扑簌簌的雪花落得朱秀满头满脸。 “我的雪人还没堆好哩~”史向文指了指远处草场,瓮声瓮气有些抱怨。 朱秀抹掉脸上冰凉的雪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到草场中央,有一个快两米高的超大号雪人。 严格来说更像一头坐在地上,憨态可掬的白狗熊。 “过会儿我和你一起堆。”朱秀安慰道。 史向文晃了晃大脑袋,表情显得很勉强。 他乱蓬蓬的狮鬃长发被符家姐妹扎成两个发髻顶在头顶,朱秀仰头看了眼,想起了那年穿深v领连体泳装的哪吒三太子.... 守卫的虓虎营军士打开房门,恭敬退下。 “门好小。”朱秀钻进土屋,史向文钻进屋子时嘟哝一声,小心翼翼低着头弯腰,壮硕的胳膊恰好撑满门框,稍一用力,门框“嚓嚓”裂开。 朱秀胆战心惊,生怕这巨汉把门框撑爆。 李光俨也如薛修明一般,两条胳膊被绑在墙上铁环,腿上还捆了几圈麻绳。 他狼一样凶狠的目光恶狠狠地紧盯朱秀,又深深看了眼靠坐在墙边,百无聊赖打哈欠的史向文。 他从未见过如此雄魁巨汉,只是这般威猛的汉子,眼神却有些呆滞浑噩。 但从他身上,李光俨却感受到浓浓的压迫感,那是武人间敏锐的直觉。 朱秀四下里瞧瞧,土屋里连个马扎也没有,只能站着。 “首先,我想说的是,杀人一点不好玩,抢劫牧民,把他们当做猎杀的玩物,更是一件十分荒唐且可耻的事。” 朱秀严肃地摇摇头,“不过为此,党项人在原州留下上千具尸体,也算是罪有应得....” 李光俨突然赤红双眼,挣扎咆哮,唾沫横飞:“若我不死,将来一定挖出你的心肝,祭奠我麾下勇士!” 朱秀后退一步,讥笑道:“因为你的狂妄和无能,这些党项人才会客死他乡。五原镇兵经此一战,全军覆没....不过这支兵马本就是定难军里的杂牌,这些党项人也多是奴籍出身,有的甚至是犯了刑案的死囚.... 你们这些罪奴被发配到五原,替定难军看守盐路,远离夏州银州,有谁会记得你们的生死? 你们不过是李彝殷养在盐州的一群看门狗而已!呵呵,差点忘了,你可是定难军使的亲侄子,算是一条有血统、会咬人的狗....” 李光俨目眦欲裂,用西羌语愤怒地咒骂着,双臂极力挣扎,想要挣脱绳索的绑缚,手腕被勒得流血。 朱秀听不懂他骂什么,只是觉得这家伙嗓门洪亮,有些聒噪。 “大郎,让他闭嘴。”朱秀扭头喊了句。 “噢~”史向文慢吞吞爬起身,一摇一晃地走来,屋子里的光线被他遮挡了大半,变得暗沉沉。 “要打死他吗?”史向文拎起拳头,像是拎起一柄硕大的铁锤。 “不,叫他闭上嘴就行。” 史向文犹豫了会,似乎在琢磨自己该用多大的力道揍这一拳。 “啊!~” 一声惨叫,传出老远,震得土屋顶上的茅草发颤。 史向文缩回拳头,李光俨紧缩的肚皮一点点回弹,他张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满面痛楚,身子止不住地抽搐。 “终于清静了。”朱秀掏掏耳朵,朝史向文比划了个大拇指。 “你快些,我要赶在天黑前堆好雪人....”史向文闷闷地嘀咕一声,靠墙坐下,撑着大脑袋发呆。 李光俨几近涣散的眼神看看史向文,又看看笑容阴冷的朱秀,眼里流露浓浓恐惧。 “嘿嘿~现在我来说,你听着就好,问你什么答什么! 不用这么看着我,当初你们两个王八蛋兄弟杀我牧民取乐时,那些牧民也用同样的眼神看你.... 别怕,你会知道什么叫做残忍! 小子,你记住了,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它不是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c 第二百零六章 薛修明之死 土屋门窗漏风,雪花从缝隙里吹进,气温渐渐寒冷,像一座冰窖。 朱秀使劲搓搓手,不停朝手心呵气。 李光俨嘴角边的血凝固发黑,双臂张开绑在墙上铁环,死死攥紧拳头,宛如一头受伤的狼在舔舐伤口,随时准备给予眼前的敌人致命一击。 史向文靠坐墙下,撑着大脑袋打瞌睡。 他穿着宽大的单薄袍衫,却不觉得寒冷,这份体质让朱秀很羡慕。 “这些就是一年多前,李光波死在良原县的全部事件经过,李氏之死我也跟你解释得很详细,不管你信不信,这些才是事实真相。” 朱秀两手抱臂使劲摩擦着,原地蹦跶几下,今年的冬天可真够冷的,也不知是受西伯利亚冷空气影响,还是蒙古高原上的冷高压作祟.... 李光俨挣扎着,墙上铁环叮哐作响,阵阵沙土从墙皮剥落。 “绝不可能!狗贼!你休想骗我!”李光俨嘶哑地咆哮。 朱秀摊摊手,用怜悯的口吻淡淡道:“我与你头次相见,相比较而言,你自然更信任薛修明。但很可惜,他才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定难军、李彝殷还有你,都不过是他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 但很可惜,因为我机智且及时地阻止了这场阴谋,薛修明兄弟图谋彰义军大权的计划破产。 为了激化彰义军和定难军之间的矛盾,他不惜亲手放火烧死李氏,两次嫁祸,让你们党项李氏,视我彰义军如仇寇。 不过现在看来,薛修明在定难军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你也是党项李氏的子弟,但与李光睿比起来,终究还是有所区别的,对吗?” 朱秀摩挲着下巴,在李光俨仇恨的目光注视下来回晃悠,继续侃侃道:“你李光俨并非草包,岂能不知,率领五原镇兵深入原州,其实是一件比较危险的事。 与其说李光睿顽劣成性,怂恿你率军南下,到平高县烧杀掳掠,以此为乐,倒不如说你也存了几分讨好之意,想借此加深和李光睿之间的兄弟情义。 你父亲李彝景是个病秧子,名声不错却没什么实权,你家兄弟五人,李光波短命早死,其他三个哥哥没什么出息,唯独你李光俨李五郎,一身腱子肉,魁梧勇悍,武艺超群,堪称一代猛男,还得了个神威太保的江湖诨号.... 咳咳~别误会,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想当猛男,实力不允许而已....” 朱秀摊手表示无奈,李光俨牙齿咬得咯咯响,朱秀真怕他把自己牙崩碎。 “照理说,你爹和李彝殷是堂兄弟,你们这一支在党项李氏也算嫡出,李彝殷为了团结族人,一定会拉拢你们,好好对待你们一家,荣华富贵自然不用多说。 可惜你家却出了你这么个厉害的人物,年纪轻轻就勇冠三军,在党项人里拥有莫大声望。 如果我是李彝殷,我也得防着你,就算不杀你,也得找借口,把你赶到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远离权力核心....让你驻守五原,带着几千杂毛兵守在盐州,就是这个道理....” 李光俨怒吼:“胡言乱语!叔父待我恩同父子!狗贼,休想挑拨离间!” 朱秀往后退些,免得被他混杂血液的口涎喷到。 朱秀讥诮道:“盐州是定难军的传统势力范围,但除了一部分盐利,最大的作用不过是党项人和关中西北藩镇之间的缓冲地带。 换句话说,所谓五原镇兵根本无足轻重,以定难军目前的声势,就算拴一条狗在五原,也无人敢进犯一步。 把你这位威名赫赫的好侄儿派到五原,不是流放又是什么?好个李光俨,好个神威太保,李彝殷把你当作家贼防备,你却一口一个叔父叫的亲热,当真下贱!” 李光俨浑身发颤,筋肉紧绷,额头上青筋暴起,愤怒到了极点,凶恶的目光好似要吃人。 朱秀冷笑:“你叫薛修明一声姐夫,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殊不知,李光波和李氏就是被他亲手谋害!你尊李彝殷为叔父,听他号令行事,殊不知在李彝殷眼里,你是党项李氏政权平稳过度的最大阻碍,有你存在一天,李光睿就无法安稳继承定难军节度使大权! 李光俨啊,你连身边之人是人是鬼都不知道,我他娘的还真是可怜你!” 朱秀冷嘲热讽的话,一字一句宛如剖心挖肉,直戳进李光俨心窝深处。 土屋门推开,呜呜的风雪灌入,冻得朱秀直哆嗦。 “少使君,薛修明快撑不住了。”严平进屋禀报。 朱秀裹紧羊毛袄衣,朝李光俨笑道:“走吧,去听听你的好姐夫会怎么说。” 严平手一挥,几个虓虎营军士涌入,把李光俨的双臂从墙上铁环放下,双手绑在身后,嘴巴里塞一团破布头。 李光俨被摁倒在地,奋力扭动挣扎,可惜他不是史向文,被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军汉压倒,完全失去抵抗力。 “大郎,走啦。”严平率人押着李光俨走朝前,朱秀回头喊了声。 史向文哈欠连天地站起身,挤出破小土屋,抻抻懒腰。 “我们一起堆雪人。”史向文指指草场中央那座白狗熊半成品。 朱秀笑道:“你先去,我稍候就来。” 朱秀笑道:“再给我半个时辰,办完事就来找你。” 史向文掐着指甲缝,憨憨的脸庞神情认真。 “放心!”朱秀满口答应。 史向文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往草场走去。 朱秀笑了笑,快步追上严平。 关押薛修明的土屋外,一靠近,就能感觉到阵阵热浪,每一块土石都被烘烤得发热,好像一座砖窑。 严平让军士把李光俨押进屋,朱秀也跟着一头钻进,一股灼热的滚烫热浪扑面袭来,瞬间将他全身包裹住,如同从寒季的南极一步跨到酷夏的赤道。 土屋里的烟火气浓重,呛得人咳嗽连连。 薛修明虚脱地挂在墙上,被烘烤得汗水淋漓,一身血衣被汗水浸湿又烘干,反复几遍,整个人脱水严重,满面苍白,唇无血色,耷拉着脑袋,稍一靠近还能闻到一股屎尿臭。 “弄醒他。”朱秀掩住口鼻。 李光俨朝朱秀投去愤怒目光,嘴上堵住,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两名虓虎营军士拔出雁翎刀架他在肩头,稍有异动就是死路一条。 严平左右开弓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薛修明痛苦呻吟,嘴角滴下浓稠血水,昏沉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狭开肿胀的眼缝望去,看见眼前一片模糊的人影晃动。 “....杀了我....”薛修明忽地呜呜更咽起来,嘶哑地声音带着哭腔,像是在求饶,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硬气。 在这间密封的烤炉里,感受着身体水分一点点流干,这种慢性死亡带来的精神摧残,比单纯的痛疼更加痛苦。 薛修明现在意识涣散,痛苦地呻吟着,难以忍受这种慢性折磨。 “正所谓求生容易,求死难,薛先生,你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如何选择?”朱秀道。 薛修明艰难抬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努力望去,可惜重度脱水之下,半醒的意识让他的视线难以聚焦,始终看不清人影。 “....我说....”薛修明嗓音沙哑虚弱,用力咬了咬舌尖,用疼痛让自己保持几分清醒。 “唔唔~”李光俨挣扎着想要靠近,被虓虎营军士死死摁住。 朱秀沉声道:“当初李光波在良原县,究竟是怎么死的?” 薛修明痛苦地咳嗽两声,呼吸很急促,浑身开始冒冷汗,严平示意一名军士拿了小半碗水,掰开他的嘴灌下。 薛修明贪婪地吞咽着,小半碗水喝下肚,让他的精神振作了几分。 “说吧,只要你说了,就有更多的水喝。”朱秀冷冷地道。 薛修明舔舐嘴唇,沙哑着缓缓出声:“我派薛修亮带人赶到良原,协助李光波和外镇兵作乱,攻占县衙....而后又让陶文举用水银把他毒死....” 李光俨浑身狠狠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不再挣扎扭动,紧紧盯住薛修明说话的嘴,不放过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薛修明把派遣陶文举毒死李光波一事,囫囵着讲个大概,和方才朱秀对李光俨说的基本一致。 朱秀瞥了眼呆若木鸡的李光俨,冷冷一笑。 “还有李氏,她又是怎么死的?” 薛修明痛苦呻吟:“给我些水....” “说!李氏是怎么死的?”朱秀厉声道。 薛修明大口喘气,刚才的几句话已经耗光了他的全部体力。 “李氏....李氏在逃离安定县城那日,被....被我派人封堵房门,放火烧死....”薛修明嘶哑地缓缓说出。 李光俨愤怒的双目猛地攀上血丝,嘴巴被塞住发不出声,喉咙里却响起阵阵野兽般的低吼。 他想朝薛修明扑去,被严平带领军士摁倒。 薛修明听到些动静,僵硬地转动脑袋,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朱秀冷声道:“为何要杀李光波和李氏?” 薛修明有气无力地道:“李光波一死,党项李氏必然追究,史匡威为了赔罪,或许会把你赶出泾州.... 李氏....李氏之死是意外,她....她察觉到了我与李光波的死有关....不得不杀她.... 李氏一死,彰义军和定难军将会彻底结下仇怨,我便有机会借党项人与史匡威争权.... 咳咳~水....给我水....” 朱秀漠然地转身走出土屋,几名军士押着李光俨跟在后。 “少使君,可要属下再请他烤烤火?”严平恨恨地道。 朱秀摇头:“他已经没有价值了,用不着浪费柴禾。” “属下把他砍了喂狗?”严平拔出刀。 朱秀看了眼神情呆滞的李光俨,示意军士把他嘴里的布头取出,笑道:“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李光俨迟滞了下,眼神变得凶狠,低吼:“我要亲手宰了他!” “可以!”朱秀爽快答应,“给李将军松绑。” “少使君?”严平急了,一步跨到朱秀身前拦住,此人武艺高强,一旦发难,如此近距离下,只怕少使君有危险。 朱秀摆摆手:“李将军虽不怕死,但也不想白死,能求生,为何非要求死?李将军是聪明人,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李光俨阴狠的狼眸死死盯紧他,渐渐的,他眼里的凶光一点点褪去,低垂眼皮,整个人显得有些颓然。 “松绑!”朱秀微微一笑,指了指严平和他身边的虓虎营军士,“有彰义军最优秀的战士在,我又有何惧?” 几名虓虎营军士骄傲地挺起胸膛,面容凝肃,紧盯李光俨,一旦此人有任何不轨举动,他们会拼死保护少使君的安危。 严平拔刀割断李光俨身上的绳索,而后持刀退到朱秀身旁,冷冷盯紧。 李光俨默默扔掉身上的麻绳,阴沉地看着朱秀。 “你现在相信,有些时候人心究竟是黑是白,光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他在笑着跟你说话的同时,说不定藏在身后的手里握着刀子。”朱秀道。 李光俨默然了会,冷冷道:“就如你现在一样。” “我的手里可没有刀,只有一颗想与你真诚结交的心。”朱秀摊开双手笑道。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李光俨扭头朝土屋望去,朱秀朝严平使了个眼色。 一名军士把薛修明拖出土屋,扔在李光俨脚边。 薛修明冷得直发抖,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被泥雪一冻,寒风一刮,他反倒精神了几分,颤巍巍地抬起头茫然望去。 李光俨伸出手,朱秀让严平把刀递给他。 “....姐夫....”李光俨低头看着,半晌,低沉地叫唤一声。 薛修明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楚站在身边的人是李光俨,颤抖着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五郎....五郎救我....” 李光俨目光一寒,猛地抬手挥刀,锋利的刀刃划过薛修明的颈项,一抹刺眼的猩红喷出,染红了泥雪。 尸身倒地,人头滚落一旁。 朱秀长长舒口气,瞥了眼那颗死状可怖的人头。 几笔血债,拖到现在才算是彻底了结,也算是便宜他了.... /107/107535/29101156.html 第二百零七章 表面兄弟 雪花簌簌下着,断颈的尸身和滚落的人头很快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 鲜血溅落在雪地,犹如盛开出一朵朵梅花,颜色从鲜红逐渐变得暗黑。 李光俨怔怔地望着那颗表情错愕惊恐的人头,过往的画面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平心而论,之前他一直觉得,薛修明待姐姐不错,对岳丈恭敬有加,四时节令都会派人送来礼物,对他们兄弟五人也颇为照顾。 还把李光波带到泾州栽培。 初听李光波惨死泾州,李彝景悲恸不已,本就孱弱的身子更是一病不起。 不久之后,又传来李氏遇害,女婿薛氏一门倾覆,薛修明仓惶逃到夏州求救,是李彝景不顾病体沉疴,带着他亲自去求李彝殷,希望定难军能助薛家讨回公道。 李氏子弟接连死在泾州,李彝殷自然十分恼火,也正好趁此机会抢占觊觎许久的原州马场,便派五原镇将李光俨从盐州进军,突袭原州占据马场。 李彝景央求李彝殷给他可怜的女婿在夏银二州谋一份差事,李彝殷嘴上痛快答应,结果却只给了个连谷关令的鸡肋职位,还安慰说暂时没有合适职务,等将来有机会再安排调动。 李彝殷拍着胸脯在堂兄李彝景面前保证,你的女婿就是我的女婿,以后定会大力栽培。 薛修明赶到连谷关上任两月,原本期待满满的心很快变得哇凉哇凉。 那种随时有可能被废弃的古关隘,连寻常小吏都不愿去,哪里有半分前途可言。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如果李彝殷当真有栽培他的意思,又怎会把他扔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李彝景接连听闻噩耗,一病不起,每日吃汤药都费劲,再也无力替女婿张罗。 无奈,薛修明只能自己去求见李彝殷,跑十几趟能见上一两面。 渐渐地,薛修明也明白了李彝殷的敷衍之意,遂死心。 薛修明以不能胜任为由辞官而去,跑到五原投奔小舅哥李光俨。 李光俨还记得当晚情形,薛修明痛哭流涕,边哭边痛饮,喝得酩酊大醉,自己也是陪着他借酒浇愁。 薛修明博闻强识,李光俨很欣赏他,拿他当作亲兄长看待。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李光俨绝对不会相信,看似温文尔雅的人,背后竟有这样一副蛇蝎心肠。 风雪严寒,李光俨却觉得自己的心更加冰凉。 朱秀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他的沉默。 看来薛修明在他心中还是颇具分量的。 良久,李光俨仰头长长叹口气,手里拎着刀,朝朱秀迈出一步,脚掌碾压冰雪,发出一阵沙沙声。 严平寒毛倒竖,横刀护在朱秀身前,厉声道:“站住!把刀放下!” 几名虓虎营军士也“哐哐”拔刀,围拢李光俨,刀尖对准他,如临大敌。 朱秀皱皱眉头,这厮难道还想继续犯傻? 李光俨愣了愣,低头看看手里的雁翎刀,毫不犹豫地扔掉。 “我并无恶意,只是有些事情不明白,不吐不快,想与你谈谈。” 朱秀示意严平等人收起兵器,淡然道:“你说。” “为何要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我只是个战败的俘虏,落入你手,为何不直接杀了我?”李光俨紧盯着他。 朱秀笑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信么?” 李光俨盯着他看了会:“为什么?” 朱秀摊手道:“不杀李光睿是因为怕李彝殷发疯找我拼命,不杀你是因为想跟你交个朋友。” 李光俨显然不信,冷冷道:“五原镇兵被你所灭,你已经和定难军结下仇怨。” “一支五原镇兵算不得什么,顶多只会让定难军失掉几分颜面。我们和李彝殷之间,深究起来并无死仇,这次在原州打了一仗,抢回马场,也只是自卫反击,夺回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藩镇之间,时战时和,本就是常态,无需记挂在心。还是你觉得,李彝殷会为了一个薛修明和几千杂兵,就率大军南下与我彰义军开战?” 朱秀撇嘴戏谑一笑。 李光俨默然片刻,说道:“说吧,要什么条件,你才会放我们走?” 朱秀嘿嘿道:“李光睿这小子的命金贵,我打算用他狠狠赚一笔。定难军这些年声势愈隆,脸面越来越大,我打算借此机会大做文章,让定难军好好丢丢脸,叫李彝殷和天下人知道,我彰义军也不是好欺负的。” 李光俨面皮颤了颤,无语地看着他,这些话他倒是真敢说。 朱秀又诡笑道:“李光睿是李彝殷的亲儿子,李彝殷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一定肯花大价钱。至于你....嘿嘿,你猜猜李彝殷又肯为你花多少钱?” 李光俨沉默了。 “还有李光睿那小王八蛋,你们是血缘亲近的同族兄弟,你拿他当亲弟弟,他可不一定拿你当亲哥哥。敢不敢再跟我打个赌,看看生死关头,李光睿又会如何对你?”朱秀笑脸阴险。 李光俨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恼火道:“你究竟要如何?” “呵呵,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心里还有几分志向,不愿庸庸碌碌了此余生,不愿辜负你父亲满心期望,不愿浪费你这一身本事的话,就要趁早看清楚自身处境,早做打算。”朱秀深意满满地笑了。 李光俨眼神闪烁了好一会,深深吸口气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别急,我们先听听你的好兄弟李光睿会怎么说。” 朱秀扭头对严平低声吩咐几句,严平会意点头,带着一名军士下去准备。 片刻后,正中最宽敞的一间土屋,改造成一间临时审讯室,遮挡门窗,使得光线昏暗,土墙上挂壁灯,昏黄的烛火摇曳着,更是增添了几分阴森。 薛修明的人头当作道具,悬在房梁下,给马匹喂草料用的铡刀也搬进屋,弄些血涂抹上,看着瘆人。 朱秀端坐桌案后,拿一块硬木砖当惊堂木。 几名相貌凶狠的虓虎营军士充作衙役,挎刀侍立两旁。 李光睿被押进屋时,被这副阵仗着实吓了一跳。 “啪!~”一声炸响,朱秀清清嗓厉喝道:“堂下之人,还不跪下听审?” 李光睿吓得一个激灵,双膝一曲噗通跪倒。 他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已有两日水米不进,嘴唇干裂发白,眼眶发***着青肿的眼袋,披散头发,浑身肮脏凌乱,像个饥寒交迫的逃难流民。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朱秀满脸严肃,双指并剑指去,颇有几分当年看包青天时的感觉。 李光睿哭丧脸道:“罪人李光睿,给小先生叩头....” 李光睿毫不犹豫地撅起屁股磕头,脑门磕在又冷又硬且凹凸不平的地上,发出一阵咚咚闷响,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吭声。 屋里一角忽地传出一声低沉怒哼,李光睿下意识望去,似乎在幽暗的角落里,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有人,看不清是谁。 “咳咳~”朱秀急忙咳嗽,又拍响惊堂木,喝问道:“李光睿,你可知罪?” 李光睿哀求道:“罪人知罪,罪人不该闯入原州,不该在平高县杀人抢劫,罪人本该千刀万剐,求小先生看在家父薄面上,饶罪人一命....” 朱秀鄙夷地摇摇头,这李光睿别看也是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蛮汉,实则欺软怕硬,外刚内怂。 猎杀牧民取乐时心狠手辣,轮到自己小命不保,则百般摇尾乞怜。 李彝殷也算一世豪雄,接班的儿子竟然如此废柴,难怪从孙子辈开始,定难军的权柄就旁落于人。 朱秀瞥了眼角落里的阴影,虎着脸呵斥道:“李光睿,你率兵侵占我原州马场之罪过,为何不提?” 李光睿脖子一缩,苦着脸道:“小先生明鉴,原州马场可不关小人的事,那是李光俨大半年前派兵夺去的....” “李光俨奉你爹的命令霸占马场,你老子犯下的罪过,自然由你这个当儿子的承担!”朱秀憋住笑,大声怒喝。 李光睿委屈道:“小先生冤枉小人了,李光俨一家得罪了小先生,他家女婿跑到夏州向家父求救,家父为了给他们出口恶气,才派李光俨占据马场的.... 算起来,一切罪责都由李光俨一家而起,与家父和小人何干?罪魁祸首应该是薛修明才对,我们也是受他挑唆....” 朱秀冷笑道:“抬起头,看看你的头顶。” 李光睿疑惑仰头望去,只见一个悬在半空的人头,在他头顶上方滴溜溜打转,一张扭曲的死人脸转到他眼前。 李光睿吓得惨叫一声,两脚乱蹬,惊慌失措地往后缩。 “薛修明是我彰义军追捕的要犯,此人罪孽深重,就在刚才,已经被处于斩刑!看见没,就是你旁边的那口铡刀。”朱秀低沉嗓音,威严地说道。 李光睿扭头朝左边望去,果然见到一副血迹斑斑的石铡刀,吓得连滚带爬躲远些。 “啪!~”朱秀拍响惊堂木,叱道:“罪囚李光睿,于平高县城外猎杀牧民一十七人,抢掠羊一百二十一只,牛五头,马四十八匹,纵马踏毁豆田二十余亩,数罪并罚,该当死罪!来啊,先扒掉衣裤,重打三十大板,为受难的平高县百姓出口恶气!” 严平率领几名军士二话不说,摁倒李光睿,粗暴地撕烂他的袴子,露出黑不溜秋的屁股,两名魁梧军士手持扁棒,往手心里吐了吐唾沫,操起扁棒狠狠打下。 一声声惨嚎,伴随着有节凑的“噼啪”声响起,朱秀边嗞溜嗞溜地喝茶,边和严平讨论这王八蛋的黑屁股能受得住几板子。 还不到十板,李光睿的黑屁股已是皮开肉绽,黏稠的血飞溅着,沾染在扁棒上,血肉模糊的屁股不忍直视。 “小先生冤枉啊!牧民并非小人一人所杀,牛羊也并非小人一人所抢,还有李光俨~~啊~~饶命!~” 李光睿凄惨哀嚎着,毫不犹豫地扯上李光俨,想以此减轻自己的罪过。 朱秀笑道:“你这厮也忒不讲义气,区区三十板子,自己扛下也就是了,为何还要牵扯李光俨?” 李光睿痛哭流涕,惨叫道:“还有杨重贵,也该一并受罚!明明是三个人的罪过,小先生却强加到我一人头上,不公平啊!冤枉啊!~” “据我所知,杨重贵并未杀人,反倒还劝你们不要杀害平民....” “杨重贵没杀人,可抢来的牛羊他也吃了不少!~” 李光睿一边哭一边愤怒大叫,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冤屈。 一众虓虎营军士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这厮也忒怂蛋了些。 朱秀笑道:“照你所言,我只该打你十板子?” 李光睿已经疼麻木了,浑身颤抖着,有气无力地哭呛求饶:“小先生饶命....” 朱秀懒得与他多言,呵斥道:“再讨价还价,多加二十板!给我打!” 操棒的军士卖力招呼,皮肉与扁棒亲密接触发生的噼啪声依旧,李光睿悲愤不已,却不敢再多话,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 三十板子打完,两个军士都累出一身小汗,李光睿趴在地上,虚弱地呻吟着,几近昏厥,下身黏湿一片,汗水混合血液流淌一地。 有军士拎来一桶水,朝他全身哗啦泼下。 李光睿被冷水一激清醒过来,浑身湿透,冷得直哆嗦,趴在冷硬的地上,痛苦难耐,竟然呜呜哭咽起来,又是惹来一阵哄笑。 朱秀拍响惊堂木,喝道:“罪囚李光睿,你可知罪?” 李光睿有气无力:“小人知罪....” “既然知罪,那你就看看这份供状,无异议的话,就签字画押....” 朱秀朝严平使眼色,严平拿着一份写得满当当的供状走上前,蹲在李光睿身旁,把供状拿在他眼前晃了晃。 有军士摁着他的手在供状上印下一个血手印。 “启禀少使君,罪囚李光睿认罪伏法,已签了供状。”严平大声回报。 朱秀让他退到一旁,笑道:“李光睿,以你犯下的罪过,砍十次脑袋也不为过,不过你好歹也是定难军的少帅,一刀斩了你,只怕挑起彰义军和定难军的战火。 这样吧,你和李光俨,留下一个当作人质,另外一个回夏州禀报李节帅,让他出钱赎人,你看如何?” c 第二百零八章 在李光俨心里埋下一根刺 李光睿挣扎着抬起头,从朱秀的话音里听出活命的希望。 没等他说话,只听朱秀又自言自语地道:“李光俨不值钱,你是李彝殷的儿子,定难军少帅,我看还是你留下,放李光俨回去....” 李光睿顿时急了,艰难支撑起身子,哀求道:“小先生放我走吧!等小人回到夏州,不管小先生要什么,小人一定给您送来,金银玉器,珠宝珍玩,还有....还有西域美人、北海名驹....” 朱秀冷着脸摇头道:“放你回夏州,你抵赖不认账怎么办?” 李光睿颤抖着手指天发誓:“小人愿对菩萨起誓!” 朱秀佯装思索,还是摇头道:“不行,放你走留下李光俨,怎么看都不划算。我怎么知道,李光俨在你们父子眼里值多少钱?” 李光睿神情焦急,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李光俨也是我党项王族出身,和小人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啊~” 李光睿极力辩解,想要说服朱秀,留下李光俨一点不亏。 李光睿趴在地上,强忍痛楚,脸上挤出难看的谄笑:“小先生想想看,如果您强留小人,放走李光俨,万一家父误会了小先生,一怒之下率军问罪,岂不是为彰义军招惹麻烦....” 朱秀冷笑:“你威胁我?” “不敢不敢!小人绝对不敢!”李光睿惶恐地摇头,“小人的意思是,我们两家本无大仇怨,一切皆是这该死的薛修明从中作梗,才使得误会愈深,以至于如今之地步.... 既然薛修明已死,小先生得报大仇,我们两家自当修好才是! 只要小先生答应放小人走,这份恩情小人必定铭记在心,永生不忘!不管小先生想要什么,小人都可以奉上....” 朱秀摩挲下巴,悠悠道:“你们定难军出兵强占我原州马场,还上书朝廷告状,要拿我治罪,这几件事让我丢了颜面,也让我彰义军蒙受损失,这口恶气我可咽不下去....” 李光睿急了,不顾伤痛挣扎着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两家矛盾皆因薛修明和李光俨而起,如今薛修明已死,李光俨也落入小先生手中,还大败五原镇兵,抓了几千俘虏,小先生的怒火也该发泄完了.... 要是小先生还是气不过,就....就把李光俨狠狠打一顿,他皮糙肉厚,筋骨结实,比小人可抗揍多了....” 朱秀抚掌大笑:“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刚才你还说,李光俨和你是血脉相通的同族亲兄弟,现在却唆使我对他用刑,也太不讲义气了吧?” 李光睿赔着笑脸:“不妨事,谁让他不长眼,竟敢跟小先生作对!小先生只管打,别打死就行....” 朱秀笑容一敛,杀气腾腾地道:“若我想要他的命,又如何?” 李光睿一怔,咬咬牙,抱拳道:“只要小先生肯放了小人,小人回到夏州,见到家父,一定劝说他息事宁人!不管小先生做什么,定难军都不会追究,愿与彰义军永世修好!” 角落里的人影消失不见,朱秀看了眼严平,严平会意点头,走出屋子。 “你和李光俨,究竟谁走谁留,还是你们当面商量清楚吧。”朱秀淡淡道。 李光睿愣了愣,回头看去,只见严平领着李光俨走进屋。 李光睿艰难地爬起身,惊讶地上下打量,他发现李光俨虽然衣袍破烂沾染血迹,但似乎没受太多的皮肉伤,精神劲头看起来还不错,只是眼神阴沉晦暗,目光泛冷。 “五哥....你....你~” 李光睿渐渐睁大眼,李光俨浑身完好,看不出丝毫遭受过酷刑的样子,这让他难以理解。 在他想来,李光俨和朱秀之间才是深仇大恨,朱秀打了他三十板子,轮到李光俨,怎么说也该翻一倍才对。 可现在看来,似乎挨打的只有他自己。 李光睿像是明白些什么,扑上前死死抓紧李光俨的胳膊,又急又怒:“五哥!你、你们是不是早就商量好,留下我,放你走?五哥!你可千万不能扔下我不管呐!” 李光俨目沉如水,沉默地看着他。 朱秀淡淡地道:“实话告诉你,找你来之前,我原本打算放他走,让你留下....” 李光睿急得直跳脚,抓紧李光俨的胳膊摇晃:“五哥你不能走!你走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你回到夏州,父亲怪罪起来,你如何交待?” 李光俨失望地看着他,好一会,才低叹口气:“睿哥儿,我们是同族兄弟,本该彼此信任,为何却禁不起别人三言两语的挑拨?” 李光睿呆了下,咬牙道:“本就是你家和彰义军之间的过节,与我何干?我也是受你牵连才落得个俘虏下场!你要是舍下我自己回夏州,父亲一定不会饶恕你!” 李光俨双臂一震,轻易挣脱李光睿的双手,眼里的失望被一片平静所取代:“我留下,你走。” 李光睿大喜过望,压低声道:“五哥放心,等我搬来救兵,一定尽快救你脱困!” 李光睿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觍着脸道:“小先生也听见了,我们已经商量好,他留下,放小人走!小先生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小人回去筹备筹备,亲自带人送来!” 朱秀起身绕过桌案,瞥了他一眼,李光睿眼巴巴地望着。 “我突然改主意了,你们两个,一个也走不了!不好意思啊~”朱秀古怪一笑,慢悠悠地开口。 李光睿笑脸一僵,呆滞住,焦急道:“小先生方才可是说好的!怎能说话不作数?” 朱秀扭头嘲笑道:“不作数又能如何?不怕告诉你,小爷压根没想过放你走!想要活命的话,回去好好写一封求救信,送去夏州交给李彝殷,让他准备好金山银山,香车美人宝马,绫罗绢丝锦缎各百匹,珍珠珊瑚玛瑙各十箱,于阗的羊脂玉,岭南的龙涎香,安南的沉香木,各一百斤.....” 李光睿趔趄脚步差点一头栽倒,悲愤地满脸涨红,金银车马美人还好说,可银夏之地深处内陆,阴山脚下,与大漠一山之隔,去哪里找什么珊瑚香木? 朱秀张嘴开出一连串条件,明摆着刁难人。 “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写这封信,要写得情深意切、感人肺腑,最好让你爹看了就黯然神伤、垂泪不止....要是实在写不出,我也可以代笔,不过润笔费可得另算....” 朱秀大笑着甩甩袖袍,走出土屋。 “朱秀狗贼!你站住!你敢伤我一根寒毛,定难军必定踏平泾州....” 李光睿终于反应过来,从始至终朱秀都在戏耍他,愤怒地吼叫着,想要扑上前去。 严平抡起长刀,连同刀鞘狠狠砸下,李光睿惨叫倒地,腮帮子高高肿起,半边脸青肿像猪头。 几双大脚板劈头盖脸一阵猛踹,李光睿凄惨翻滚着,哭喊求饶。 李光俨怔怔地看着,攥紧的拳头却一点点松开,默然片刻,转身走出屋子。 屋外,天光昏暗,已过黄昏,远远望去,马场四周的丘陵与阴沉的天穹仿佛只有咫尺距离,灰蒙蒙的天地间北风怒号,风雪漫天。 朱秀掖了掖领口,两手拢袖,瞥了眼仰面望天,脸上落满冰湿雪沫的李光俨。 “你拿人家当亲弟,人家却拿你当表哥,还是十八杆子打不着的那种,心里滋味不好受吧?”朱秀戏谑轻笑。 李光俨凝目盯紧他,低沉道:“你处心积虑挑拨离间,究竟想干什么?” 朱秀摊手:“别说的那么难听,你与李彝殷、李光睿父子本就有嫌隙,只是藏得极深,你心里也不愿触及。 我只不过戳破这层窗户纸,让你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李光俨冷冷地道:“任你巧言令色,我也不会替你卖命!我是党项人,至死也会忠于部族!” “你虽然勇猛,但我身边不缺猛将,论单打独斗,这天下有谁比得上我家大郎?” 朱秀指了指远处草场,正专心致志堆雪狗熊的史向文。 李光俨沉声道:“不要我卖命,我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价值。” 朱秀摇头:“千万不要小看了自己,你能做的事有很多,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銆愯鐪燂紝鏈杩戜竴鐩寸敤鍜挭闃呰鐪嬩功杩芥洿锛屾崲婧愬垏鎹紝鏈楄闊宠壊澶氾紝瀹夊崜鑻规灉鍧囧彲銆傘/p 当然,前提是有我为你建言献策,有我相助,你才有机会实现心中抱负。” 李光俨看着他:“你怎知我心中所想?” 朱秀笑道:“你也是党项王族出身,难道就没想过,将来取代李彝殷父子,坐上定难军节度使的位置?按照党项人的规矩,部族首领可不一定要子承父业。” 李光俨眼瞳猛地一缩,低沉道:“我为部族征战,不是为了夺权篡位!” “以前不想,是因为看不到希望,你不敢想。以后可不一定,话可不能说得太死,世事无绝对。 更重要的是,你想为党项族人征战四方,可李彝殷会不会给你这份机会?即便给了,将来你战功赫赫,威望日隆,李彝殷父子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所以啊,这是进退两难之选,你的日子并不好过。除非你愿意留在五原一辈子,终日无所事事,闲散度日。” 朱秀耸耸肩:“如果真是这样,你现在就可以走了,之前的话当我没说过,反正有李光睿在手,我可以狠狠敲李彝殷一笔,稳赚不赔。 反倒是你,三文不值两文,我还得管你吃饭,亏得慌。” 朱秀摇摇头,毫不掩饰嫌弃之意。 李光俨有些恼火:“即便叔父不喜欢我,也不会弃我于不顾!如果叔父愿拿出一百金赎李光睿,也会拿五十....三十金赎我!” 朱秀嗤地笑了声,有些同情和可怜地看着他:“都是夏国公的血脉,李光睿值一百金,你却只值三十金?你李光俨当真如此低贱廉价?” 李光俨涨红脸,愤怒地看着他。 朱秀叹口气:“等着瞧吧,或许李彝殷连三十金也不愿出....” 朱秀摇摇头,转身往山包木栈道走去。 李光俨本想追上去再问些什么,被严平带人拦住。 “我们为你另外准备了住所,在草场的另一边,走吧。”严平冷冷地道,他对党项人向来没什么好感。 李光俨看着朱秀走远,苦笑一声,跟着严平离开。 ~~~ 朱秀压了压浑脱毡帽,免得被风吹落,两手拢袖准备顺着木栈道返回山包顶。 “朱秀,你等等我!” 半山坡忽地传来银铃女声,朱秀仰头望去,只见符金环扶着木栈道一侧的护栏,小心翼翼走下阶梯。 符金环娇小的身子裹在雪白色的宽大裘衣里,毛茸茸的帽檐罩住脑袋,双手戴着鹿皮手套,全身只露出一张精致脸蛋。 细碎的风雪拍打在脸上,冻得鼻头脸颊通红。 “你来作何?”朱秀没好气地问道。 符金环脚上穿的圆头革靴有些打滑,不太适合在雨雪天气走湿滑的山路。 符金环扶着栏杆一步步挪下阶梯,刚要说话,绊了下脚,一不留神没站稳,身子失去重心,踩空之下整个人往前下方摔倒,吓得惊叫一声。 朱秀眼疾手快张开双手跨前一步,托住她圆滚滚的腰,符金环整个人倒进他的怀里,好像抱住一只大号的玩具熊。 符金环站稳身子,扭头就看见一张贱兮兮地笑脸,那双亮晶晶的鬼祟贼眼还流露几分戏谑嘲笑。 符金环粉脸一红,本想习惯性地回怼几句,可转念一想,刚才要不是朱秀伸手托了她一把,她就得结结实实地摔一跤,模样狼狈不说,还会弄脏了这身漂亮的白狐裘衣。 符金环嘟嘟嘴忍住了,细弱蚊蚋地飞快说了声“谢谢”。 朱秀道:“你不好好呆着,跑下山作何?” 符金环有些难以启齿,吭哧了会才小声道:“我....我想去解手....” “山上就有茅房啊?还有两间。”朱秀奇怪道。 符金环气鼓鼓地道:“稍微干净些的那间被雪压垮了,另外一间黑咕隆咚,又脏又臭,我才不去....” “这是荒山野地,方圆几十里无人烟,有茅房就不错了,你还想坐金石玉器雕刻的恭桶不成?”朱秀满嘴讥讽。 符金环委屈不已:“脏臭也就罢了,还....还有老鼠!” 朱秀摊摊手:“让大娘子陪你一块不就行了。” 符金环噘着嫣红的小嘴:“姐姐和柴大哥骑马打猎去了,说是要打两只雪兔,晚上烤着吃。” 朱秀无奈道:“山上地方不小,你可以随便找个隐蔽无人处,三两下完事不就行了?” 符金环脸蛋通红,忿忿跺脚,水汪汪的眼睛气呼呼地瞪着他。 “赵大耳和李大傻子在?”朱秀眨巴眼。 “嗯嗯!”符金环用力点头,神情忸怩。 朱秀随手朝土屋西面指去:“喏,你去那边,大概两百步外有一片草洼,清静得很。别跑远了,小心被狼盯上。” 朱秀说完,准备抬腿踏上阶梯离开。 符金环扯住他的胳膊,脸蛋红润得能掐出水来,小声道:“我有些害怕,你陪我去....” 朱秀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刚想严词拒绝,符金环可怜兮兮地瘪着嘴,水汪汪的眼里满是央求之色。 “....走吧走吧!你可要快些~” 朱秀犹豫了会,心虚地往山坡上看看,可别被赵大耳和李大傻子发现,要不这俩个碎嘴的家伙一定会看他的笑话。 符金环欣喜娇笑,拽住朱秀胳膊就要跑。 “等等,你这靴子太滑,得包一层布....” 朱秀嘟囔着,从怀里掏出两块方巾,蹲下身裹在符金环的双脚上。 符金环低头看着,明眸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色彩。 “好了,试试看。” 符金环小心地在冰雪覆盖的草地上走了几步,果然不滑了。 娇俏娘子惊喜地蹦跳起来,穿的裘衣太厚,臃肿的身子略显笨拙。 “朱秀,我发现其实你还是挺聪明的。” “呵呵,多谢符二娘子夸奖,这与聪明无关,只是生活常识罢了。” “....” “别瞪着我,我可没有嘲笑你缺乏常识的意思....” 俩人一路斗嘴,往土屋背后的野地走去,在厚厚的雪地留下一排并行的脚印...... c 第二百零九章 朱秀学骑马 十月的原州气候多变,一连数日的雨雪突然在一个深夜停息,清早走出屋一看,金红的朝霞洒满天边,不多时,红日高升,天空泛起蔚蓝色。 天气晴朗,冰雪却没有消融,马场四周,白皑皑雪景倒映出刺眼眩光。 十几匹马儿冲出马场围栏,在一片吆喝声中撒开蹄子奔向靠近灵州边界,蔚如水西岸的一片占地数百顷的广阔草原。 连日阴绵雨雪,无法外出,只能窝在温暖的屋子里打牌,虽说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但时间久了难免觉得身子僵硬,精神倦怠。 趁着这几日难得的好天气,大伙一致决定外出游玩,好好领略一番西北塞外风光。 这片草原夹在两山之间,南北狭长,蔚如水从中穿过,夏秋时节,常有牧民到此放牧,马场也会驱赶马群来河畔吃草。 入冬以后的草原枯黄光秃,连日的雨雪也让草地变得泥泞,大大小小的水洼和泥坑随处可见,马儿撒欢跑过,溅得泥浆飞溅。 朱秀骑在一匹刚刚成年的炭红色骏马背上,提溜缰绳,挺直腰板,双腿夹紧,似模似样地绕着圈子溜达。 这匹马半年前出栏,是那一批里最上等的一匹,柴荣和赵匡胤看过品相后,一致认为这是一匹血统优良的突厥金山马。 金山便是后世的阿尔泰山,在大唐开国初期,也是东西突厥的分界线。 武周之后,置于北庭都护府管辖。 如今,那里已是回鹘人和葛逻禄人建立的喀喇汗王朝领土,也就是俗称的黑汗王朝。 金山蕴含丰富矿藏,尤亦金矿最为出名,而绵延四千余里的山麓地带,则成了培育战马的优良牧场。 这匹浑身毛色炭红的神骏被朱秀一眼相中,非常坦然地准备留下来给自己当坐骑。 赵匡胤起先很是眼热,表示愿意砸锅卖铁买下来,朱秀不讲情面地拒绝了。 这年头,马匹是重要战略资源,品相血脉优良的神骏更是无价之宝,赵大耳这厮抠抠搜搜出不起高价,想软磨硬泡先把宝马弄到手再说,朱秀看穿他的心思,心里嘲笑这家伙在想屁吃。 “臀部收紧,腰板太僵硬了,放松些,目视前方,不要低头朝两侧看,以免眩晕....对,很好,保持住....” 柴荣充当起一个严苛且负责的马术教练,在现场进行场地指导。 朱秀在他的指点下,已经能稳稳当当驾驭炭红马一圈一圈地溜达小跑。 赵匡胤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好为人师的冲动:“身子稍稍前倾些,下颌收紧,双腿用力夹稳,保持上身平衡,再快些,跑起来....” 柴荣摇头道:“初学之人速度适中便可,最要紧的是先学会控驭之术,在长时间的骑乘训练中体会摸索,找到与自身相适应的节奏。把速度放缓,身子放轻松,用你自己觉得最舒服的节奏去操控马匹....” 赵匡胤摇头表示不赞同:“柴帅之言恕我不敢苟同,初学骑马之人动作僵硬,往往因为胆小心怯无法适应,还是先放开胆子冲一阵,等适应了马背颠簸和奔跑间的激烈,才有足够的胆量去学习技巧....” 柴荣皱眉道:“此言差矣!此马乃上等战马,绝非驽马、游春马可比,朱秀初次接触,怎能一上来就猛冲?万一坠马必定受伤不轻。” 赵匡胤反驳道:“朱秀进步神速,只是稍稍有些放不开,让他加快马速才能更快适应。” 柴荣摇头道:“正是因为技巧生疏,才需要小心谨慎,循序渐进。” “柴帅之法对旁人管用,对于朱秀而言却用不着按部就班,因材施教才是应变之道....”赵匡胤有理有据地辩解道。 “你的法子太过激进!”柴荣不满。 “柴帅的法子太过保守!”赵匡胤不服气。 二人对望,视线碰撞,仿佛激起一连串火星。 朱秀满头大汗,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听谁的。 就好像第一次进驾校,坐入驾驶位学习点火启动,有教练说要快松离合给大油防止熄火,也有教练说要慢抬到一半再缓缓给油,小步稳健走。 李重进大摇大摆走来,听到柴荣和赵匡胤的争论声,挖挖鼻孔不屑地哼哼,扬起巴掌狠狠打在炭红马的屁股上,惊得马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 “哈哈~费那么多话作甚?撒野冲就是啦!” 朱秀感受到胯下马儿全力冲刺时那股源源不断的澎湃力道,身子随之颠簸起伏,耳畔的风呼呼刮过,四周的景色飞速往后退,吓得脸色惨白,一颗心扑通乱跳,颠得五脏六腑快要移位。 “李大傻子!我淦你姥姥~~” 远远的,朱秀悲愤的怒骂声传来。 李重进没心没肺地捧腹大笑,赵匡胤幸灾乐祸,柴荣笑着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 符金盏和符金环在不远处的溪流边,和一匹浑身雪白,四蹄墨黑的小马驹玩耍。 看见朱秀惊慌的丑态,符金环毫不客气地指着他放肆嘲笑,符金盏则是嗔怪地瞪了眼小妹。 “大郎救我!”朱秀破音的呼救声响起。 蹲在溪水上游凿冰的史向文二话不说大踏步赶来,像一座小山突然从天而降,拦住马儿去路。 史向文张开臂膀,等到马儿从身旁冲过时,猛地出手挽住缰绳,摁住马鞍,炭红马唏律律叫唤声,硬生生被他拉拽住。 朱秀耳朵嗡嗡响,只听到心脏剧烈跳动声,搀扶史向文的胳膊跳下马背,双腿一软差点栽倒。 “李重进!”朱秀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伸手指向远处,对史向文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片刻后,草场上演一出追逐大战,李重进仓惶逃窜,一边逃一边哇哇大叫着,怒骂声和求饶声交替响起,史向文迈开大脚板,碾小鸡似的追着李重进,抓到手就摁倒在地一顿殴打。 “唉,不至于此。”柴荣见李重进鼻青脸肿,在史向文的蹂躏下处境凄凉,无奈叹息。 赵匡胤幸灾乐祸:“柴帅放心,黑大王皮糙肉厚,抗揍。” 朱秀抖抖衣袍,恢复一脸的云淡风轻,斜瞟一眼被压倒在地,奋力挣扎反抗,却仍旧惨嚎不止的李重进,淡然道:“史大郎只是与他玩闹一番,不会失了分寸。” 柴荣苦笑,只能扭过头视而不见。 严平把炭红马牵到溪流边刷洗身子,朱秀铺开宽大的羊皮垫子,三人分坐一边。 “秀哥儿,如此好马应该驰骋于疆场,放在你手里着实可惜了,还是卖与我吧!”赵匡胤仍旧不死心。 朱秀摇头道:“经过刚才的训练,我已经与红孩儿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们彼此间觉得非常合适,视对方为亲人。敢问赵大哥,亲人之间,怎能以金钱衡量?” 赵匡胤怔了怔,觉察到朱秀眼里有几分戏谑之意,忿忿道:“如果我肯出一千贯钱,你愿卖否?” 朱秀琢磨了下,伸出两根手指:“两千贯,我们之间立马宣告感情破裂,红孩儿出让给你!” 赵匡胤大为恼火,狠狠瞪他一眼:“典厩署的御马也就值这个价!” 朱秀摊摊手:“那就没辙了,赵大哥还是另觅良驹,不要再打红孩儿的主意。” 赵匡胤气得随手拔出一根杂草叼在嘴里,嚼动根茎,一脸愤愤不平。 柴荣笑道:“你为此马取名红孩儿?有意思,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含义?” 朱秀笑道:“《大唐西域记》记载太宗年间,玄奘法师西行天竺一路见闻,我打算以此为背景,作一本神异志怪类的话本,红孩儿便是其中角色,等成书后送与柴帅阅览。” 柴荣期待满满地道:“你的诗词文章我们已经见识过,话本传记倒还没见过,写成后派人快马送到开封,我定要第一时间拜读。” 赵匡胤嚷嚷道:“也派人给我送一份。” 朱秀鄙夷地瞟了一眼,这家伙似乎很喜欢占他的便宜。 “柴帅驻守长安,恐怕一时半刻回不去开封吧?”朱秀听出柴荣话语里几分言外之意,疑惑问道。 柴荣道:“我已经决定,返回长安后即刻上书朝廷,请求调回开封任职。” 顿了下,柴荣面色凝重,沉声道:“近来朝廷局势波诡云谲,官家和辅政大臣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父帅失去天雄军兵权,留在开封,夹在官家和史弘肇、杨邠等人之间,我心里始终不放心。” 朱秀心中“咯噔”一下,神情变得很复杂,低下头沉默不言。 赵匡胤附和道:“来原州之前,我接到家中老父传信,谈起如今朝局,老父也是唉声叹气,说如今的朝堂,国舅、三司使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新任飞龙使郭允明,宣徽北院使王峻,四人号称四大隐相,官家用这四人与辅政大臣争权,整个朝堂围绕这两派分为两边,水火不容,斗得不可开交。 史弘肇、杨邠自恃顾命大臣,专权擅断,与官家矛盾深重,苏逢吉老狐狸早就投效李业一伙,郭帅夹在史弘肇杨邠和官家之间,还要应付李业等人的打压,日子着实不好过啊~” “正因为如此,我想尽快回到开封,就算不能为他排忧解难,也能陪伴左右,有任何麻烦困难,我父子共同承担。”柴荣叹口气道。 赵匡胤两手往后撑着地,两腿岔开,懒洋洋地仰面晒太阳:“如果郭帅能以领军之名去邺城坐镇最好,既能避开朝局纷争,兵权在手又能确保自身平安。” 柴荣苦笑摇头:“如此自然最好,可天雄军已被交到高行周手上,即便高行周日后以病体沉疴为由交出兵权,也不可能回到父帅手中。” “天雄军事关邺城安危,邺城又关乎河北安危,河北若有失,朝廷危矣!高老王爷的身子骨,只怕难承重担,希望将来官家能明智一些,就算不让郭帅领军,也要派一位得力之人镇守邺城....若是派李业、王峻之流....呵呵,契丹人只怕做梦都要笑醒!”赵匡胤满脸讥笑。 “唉~希望如此吧~”柴荣盘腿坐着,凝目远望西北边起伏的山脊线。 赵匡胤刚想说什么,发觉朱秀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言,伸腿踢了踢他:“喂,你小子耷拉脑袋想什么?莫不是春心萌动,在想哪家姑娘的身子?” 朱秀老脸一红,狠狠怒瞪他一眼。 柴荣笑道:“朱秀年少,又向来洁身自好,只怕从未见过什么莺莺燕燕,你可不要胡说!” 赵匡胤戏谑道:“柴帅有所不知,某人这两日,一到傍晚就成了护花使者、跟班小厮,净往那西边隐蔽的草洼跑。孤男寡女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只怕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 朱秀羞臊大怒,抬腿朝他猛踹一脚,赵匡胤腰一扭躲过,哈哈大笑:“瞧瞧,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 朱秀攥紧拳头,涨红脸怒视他,这个碎嘴的下流胚子。 柴荣来了兴趣:“此事我怎么不知?其中又有何隐情?” “柴帅我跟你说....”赵匡胤凑到柴荣耳边一阵嘀咕。 朱秀咬牙切齿,望着两个八卦的家伙用古怪眼神盯着他嘀嘀咕咕。 “哈哈哈~~” 一阵畅笑,柴荣道:“原来如此,难怪我看这两日,你与符二娘子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昨晚吃烤雪兔,她还特地留了一条兔腿给你。” 柴荣拍拍朱秀的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女人都是要哄的,你再加把劲,明年说不定就能把亲事定下,到时候请魏国公进京一趟,和父帅入宫拜见官家,找官家说说情,把你调回开封任职。” 赵匡胤笑道:“如此一来,咱们弟兄几个又能在开封相聚。” 朱秀急忙辩解道:“柴帅千万别误会,事情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赵匡胤揽过他的肩膀,大咧咧地道:“你小子别害臊,其实我们都觉得你跟符二娘子甚是般配。你跟符二娘子成婚,也不妨碍你和灵雁娘子你侬我侬,过两年再以妾的名义过门不就行了?” 銆愯璇嗗崄骞寸殑鑰佷功鍙嬬粰鎴戞帹鑽愮殑杩戒功app锛屽挭鍜槄璇伙紒鐪熺壒涔堝ソ鐢紝寮杞︺佺潯鍓嶉兘闈犺繖涓湕璇诲惉涔︽墦鍙戞椂闂达紝杩欓噷鍙互涓嬭浇銆/p 柴荣饶有深意地道:“名义是妾,但家中的地位究竟如何,还不是你说了算,史节帅通情达理,你跟他好好商量,相信他会同意的。” 朱秀无语又无奈地看着俩人:“....你们....唉~” get/g/189/189478/m/:-forwarded-for:8.210.216.223x-real-ip:8.210.216.223connection:close /107/107535/29101159.html 第二百一十章 三人行 朱秀非常想不明白,明明在讨论开封朝局,怎么话锋一转拐到自己身上。 都怪碎嘴的八卦精赵大耳,朱秀忿忿地瞪着他。 赵匡胤斜眼哼哼,心想朱小子真是不知好歹,哥几个为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你小子反倒不领情。 “柴帅,此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还是想想开封局面要如何应对?”朱秀忙岔开话题。 柴荣笑道:“开封局面虽然混乱,但也不至于失控。父帅夹在官家和史弘肇、杨邠等顾命大臣之间,虽是两头不讨好,但也勉强可以应付,保全自身想来没有问题。 我想回开封,一来思念妻儿家小,二来想陪伴在父帅身边,减轻他肩头担子,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赵匡胤也对朱秀道:“郭帅纵横天下,什么阵仗没见过,开封的局面就算乱成一锅粥,郭帅也能从容应对,你用不着担心,还是想想怎么讨好符二娘子和灵雁娘子,免得将来你夫纲不振,还得求助柴帅和咱们弟兄几个!” 赵匡胤能取笑朱秀的事情不多,在男女感情关系上被他抓住痛脚,免不了一番嘲讽:“你也别怕,往后去了开封,柴帅、我、李大傻子都有各自的府邸,万一你被两位娘子联手赶出家门,也不至于流落街头,我们在各自府里为你常备住所,包吃包住....” 柴荣大笑:“此言甚妙!” 朱秀翻翻白眼,对赵匡胤不怀好意地道:“如此也好,到时候我就长住尊府,教贺家嫂嫂打麻将,嫂夫人聪慧,又闲居家中,想来一定会很快精通此道。到时候小弟我就经常带牌友入府,陪嫂夫人打麻将!” 赵匡胤睁大眼,哑口无言,脑海里出现这样一副场景: 他那位端庄贤惠、温婉善良的夫人,从此喜好上麻将,一发不可收拾,整日里坐在牌桌前,稀里哗啦搓个不停,家里大大小小的厅室摆满麻将桌,人来人往乌烟瘴气,变成了开封官宦人家聚会打麻将的场所.... 赵匡胤浑身一凛,作为一名麻将爱好者,他可是切身体会过这种新式博戏有多么令人沉迷。 他的夫人贺贞可是一位大家闺秀,平时喜欢在家里享受岁月静好,烹茶读书,万一被朱秀这坏胚带上歧路,性情大变怎么办? 夫人贺贞出身会稽贺氏,也算名门望族,自小博览群书,虽是女儿身却颇有见识。 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贺贞抵抗得了麻将的诱惑。 赵匡胤自己就深有体会,想当初只是抱着见识新鲜事物的心态,发展到如今,每日不搓两圈心里就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他自己受了朱秀的荼毒也就罢了,可不能再把夫人也拖下水。 就算夫人不喜欢麻将,对博戏不敢兴趣,也保不齐朱秀想出其他鬼点子哄骗夫人上当。 近朱者黑,可不能让他贤良淑德的夫人遭受朱秀的毒害。 “断然不可!”赵匡胤义正辞严地大手一挥拒绝了,“我家没有你留宿的房舍!你另寻别处好了!” 朱秀投去鄙夷眼神:“刚才还兄弟长兄弟短,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究竟谁更无耻!” 赵匡胤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没有接朱秀挑衅的话茬。 这小子为刚才的事存心找麻烦,还是先避避风头再说。 柴荣道:“尽管来我府上居住,你嫂子平时操持家务,哺育孩儿,照顾母亲和幼弟,可比我还忙碌。这些年战乱纷纷,我时常外出,家中的一切都托付给她,可算是辛苦她了。 上次回到开封,我带她出门游逛,她竟然连以往常去的胭脂铺怎么走都忘记了! 若教她学会麻将、扑克,空闲之时还能玩乐一番,也算弥补我心中的愧疚。” 朱秀肃然起敬,拱手道:“柴帅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如果嫂夫人不喜欢搓麻将,我还可以做别的小玩意送给她解闷,还有未成书的西游话本,嫂夫人一定会喜欢的。等嫂夫人看完,还可以讲给宜哥儿、诚哥儿听。” 柴荣笑道:“那就有劳你了,娥慧听我时常在家里念叨你,也对你颇为好奇,想认识你这位隐士高徒、当世奇人。” 朱秀嘿嘿笑着有些惭愧。 赵匡胤急忙道:“麻将就算了,那西游话本也给我家里送一套,贺氏喜好看书,定会喜欢。” 朱秀瞥了眼他:“还用你说?贺家嫂嫂那里,我定会给她送去。” 赵匡胤感激地抱拳:“多谢兄弟!” 随后又急忙扭过头,不敢与朱秀对视,担心他又打着教贺氏搓麻将的主意。 柴荣道:“对了元朗,弟妹已有身孕,这趟回去孩子就该出生了吧?” 赵匡胤羞涩地挠挠头,一脸憧憬且幸福的笑意:“大夫估算,应是明年四月出生。” 柴荣道:“大喜之事啊!到时候父帅与我一定会到尊府道贺。” “多谢柴帅!”赵匡胤满心感激。 “不知孩子的名字可取好了?”柴荣似乎对老赵家的后代很关心。 赵匡胤笑道:“赵家下一辈是德字辈,家父的意思,孩子的姓名让我自己取,我之前想了几个,贺氏不太满意,故而还未定下....” 柴荣颔首道:“这是你第一个孩儿,更是赵家长孙,取名之事不可大意,一定要好好考虑。” “柴帅说的是,我也正为此犯难。”赵匡胤苦笑摇摇头,没想到为孩子取名字这种事难住了他。 朱秀眼神呆滞,望着远处蹲在溪流边凿冰玩的史向文发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柴荣盯着他看了会,忽地手一指笑道:“你看如何?” 朱秀一脸懵逼,赵大耳的孩子取名,管他什么事? 赵匡胤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嘴里念念有词:“赵德秀....赵德秀....” 赵匡胤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好名字!就叫做赵德秀!” 柴荣抚掌大笑:“我也觉得甚好!甚妙!” 赵匡胤粗糙温热的厚实大手拍在朱秀肩膀上,大笑道:“希望这个秀字,让我儿将来能有贤弟一半的聪慧!若是如此,老赵家后继有人啊!” 朱秀没好气地推开他:“要是生下闺女怎么办?” 赵匡胤兴奋的笑脸瞬间凝滞。 柴荣笑骂道:“童言无忌,弟妹这一胎定是儿子!” 赵匡胤咬牙道:“要是女儿,就叫赵秀秀!” 赵匡胤恼火地瞪大眼,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自己孩儿的姓名上与朱秀扯上关系,顺便占占便宜。 朱秀心中鄙视,却也知道这年头的生育观与后世大不一样,笃定人家生女儿,有点骂人的意思,面上赶紧赔笑道:“赵大哥莫恼,小弟随口胡言当不得真,贺嫂嫂这一胎必定是儿子!” 朱秀拍拍胸脯,差点就说生不出儿子你尽管来找我.... 赵匡胤面色稍霁,洋洋得意:“赵德秀!赵德秀!我儿就叫赵德秀!往后秀哥儿就是我儿子!” 柴荣指了指他哈哈大笑,朱秀小声嘀咕了句“幼稚”。 赵匡胤口头上占便宜,觉得自己在与朱秀的较量中扳回一城,心情瞬间大好。 柴荣双手枕着后脑勺,躺倒在羊皮垫子上,望着万里晴空,慨然道:“官家和李业等人一定不会让我轻易回开封,也不知年前能不能把事情定下,好些年没有安安稳稳在家里过新年了....” 赵匡胤也是同样的姿势,霸占了羊皮垫子的另一边,讥讽道:“即便朝廷允许柴帅回京,也不可能让你继续领兵,禁军是不用想了,能保证三品待遇已算不错,找个借口降职留用也不无可能。” 柴荣默然了一会,洒脱而笑:“罢了,就算落个清闲散职我也认了,能有一笔俸禄,足够养活家小便好。” 赵匡胤苦恼似地拍拍脑门:“连柴帅也被冷淡打发,我岂不更惨?弄不好要被发配去做个城门郎....完了,无职无权,捞不到油水,只怕还要去找老父亲周济....” 朱秀左右看看,学着二人的样子往中间一倒,双手枕头夹在两人中间。 宽大的羊皮垫子,被三个仰面躺倒的汉子占得满当当。 天空是漂亮的湛蓝色,暖暖的冬阳照射在身上,让人睡意涌动。 赵匡胤拐了拐朱秀:“将来我们日子不好过,家里揭不开锅,你可得帮衬些。咱们这些人,连同郭帅,全部身家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个零头!” 朱秀听到谈钱瞬间机警起来,抠搜地干笑道:“赵大哥这话可就夸张了些....” 柴荣笑道:“如果朝廷容不下我们父子,大不了辞官来投泾州,就在你彰义军治下做个牧民农夫也不错。” 赵匡胤泄气似的长叹一声:“想好好为朝廷效力,可惜人家不给机会。想安稳过日子,又怕无职无权遭人迫害,这该死的世道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以赵匡胤的性格,极少听见他抱怨。 可自从这次来到泾州,他对朝廷的不满明显多了许多,心中的愤懑埋怨积压了不少。 官家要掌权,四大隐相在他的操控下八面出击,首当其冲就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 苏逢吉早早归降,郭威也心甘情愿交出天雄军兵权,只剩一个枢密使的职位,也不知还能当多久。 现在就剩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和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杨邠,是刘承祐皇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柴荣和赵匡胤都是郭威麾下将领,刘承祐清算郭威派系,他们自然也逃不过,都在朝廷的打压名单里。 所以赵匡胤为自己的前程感到心灰意冷,同时也对这个新生的刘汉朝廷滋生怨怒情绪。 朱秀一直没有说话,枕着头闭上眼,似乎昏昏欲睡。 赵匡胤忍不住又戳了戳他:“神机百变的朱参谋,可否为我等指条明路?” 柴荣也扭头看去,眼里隐隐有些期待。 睡在两个大汉中间,本就让人感到不自在,还被他们火热灼灼的目光注视着,更加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朱秀本想装睡,可惜绷不住了,沉默片刻,低叹道: “有一位伟人说过,当内部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往往有两种结果,一是有强大外力打破内部平衡,导致内部矛盾转移。 二就是内部矛盾彻底爆发,产生一场波及所有人的革命....” 赵匡胤听得头昏脑涨,一脸费解:“听着拗口别扭,究竟是何意?这种古怪的论调是哪位先贤所说?” 朱秀仰面望着白云飘过,幽幽道:“马克思....” 赵匡胤一愣,仔细回想,从上古年间数到当代,也想不起有一个叫做马克思的先贤。 赵匡胤以为是自己见识浅薄,摸摸鼻子悻悻嘟囔:“这位姓马的圣贤名字起得怪,说的话更怪,叫人听不懂....” 柴荣皱眉思索好一会,问道:“你的意思,当前朝局犹如一潭死水,若无外力搅动,就会朝着第二种结果推进?也就是说,官家和辅政大臣之间,终究会刀兵相见?” 赵匡胤惊骇睁大眼:“官家即便要争权,也犯不着痛下杀手吧?史弘肇和杨邠虽然平时有些恃功而骄,但他们可都是开国功臣,追随先帝从太原一路到开封,如果官家对他们下手,必将激起惊天巨浪,百官人人自危,朝廷动荡,天下藩镇也会对朝廷失去信任!” 朱秀两眼放空,喃喃道:“或许两种情况会一起爆发也说不定....” 柴荣怔了怔,不知为何,忽然间觉得浑身泛起凉意,四肢觉得僵冷。 赵匡胤倒吸凉气,不敢想象那种局面的发生:“若被你这乌鸦嘴言中,这天下....将会再度分崩离析!” 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微凉的风带着湿意轻轻吹拂过,不远处传来符家姐妹莺雀般悦耳的娇笑声。 远处,还不时传来李重进那破锣嗓门的叫嚷声,与此时此刻天高云阔的景色非常不协调。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朱秀看看左右,只见柴荣和赵匡胤眼睛瞪大怔怔愣神,小心翼翼地讪笑道:“信口之言,二位切莫当真!世间之事瞬息万变,即便吕纯阳在世,也不敢以一家之言掩蔽天下....” 赵匡胤翻了翻白眼,柴荣苦笑摇头,齐齐松了口气。 “差点又被你忽悠!”赵匡胤不满地嘟哝。 “你刚才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我回到开封定要与父帅好好商议。”柴荣正色道。 朱秀看着他,以从未有过的凝重低沉道:“请柴帅回去转告郭帅,将来若有机会离开开封,一定要想办法带上家眷,哪怕....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好!朝局诡谲,开封城多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魑魅魍魉,千万不可大意,以免悔恨终生....” 柴荣笑容一点点收敛,觉得朱秀这话说的太过沉重,不过见他神情凝肃,点点头:“我记住了。” /107/107535/29101160.html 第二百一十一章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聚 十一月初,朱秀一行在虓虎营的保护下返回泾州。 李光睿和李光俨关押在两辆囚车里,先是在平高县游街示众,接受当地百姓愤怒地批判。 那日,这处穷困残破的小县城,从四面八方涌来数千百姓,把狭窄的街道拥挤得水泄不通。 李光睿和李光俨披头散发,身穿囚衣,关押在囚车里,从街道缓缓驶过时,惹得群情汹汹,嘈杂声沸反盈天。 许多无辜遇害的牧民亲属,红着眼睛流着泪,愤怒地要冲上前爬上囚车殴打害死亲人的凶手,被县府差役和军士拼尽力气拦住。 雨点般的碎石头、泥块朝两人砸去,悲愤的咒骂声潮水般把两人吞没。 之前张贴了安民告示,陈述党项人南下进犯原州的事实,和彰义军出兵北上抗击来犯之敌的经过,还粗略介绍了两场大战的内幕,着重描述彰义军如何英勇战斗,党项人如何丢盔弃甲,储帅朱秀如何坐镇指挥,歼灭可恶的党项胡蛮。 那份朱秀亲笔撰写,印有李光睿血手印的供状也被张贴出来,将来还要在彰义军辖地内广泛通报。 要让彰义军两州军民和西北边地的百姓,甚至整个关中都知道,彰义军和定难军在原州平高县外狠狠打了一仗。 不可一世的党项人惨败,连定难军少帅李光睿也成了俘虏。 党项人雄踞河套五州之地,如同压在关中、西北地域头上的一座大山。 有道是流水的中原皇帝,铁打的党项李氏。 党项人作威作福,西北地域的军民苦之久矣。 一直以地狭民贫,军力薄弱示人的彰义军,竟然打败了纵横西北的定难军,相信消息传扬开后,一定会引来极大轰动。 没有人知道,彰义军在原州战胜的所谓“定难军”,只不过是一群来自五原的杂牌镇兵,在整个定难军的势力范围里,只属于边角料、炮灰,弹压地方可以,攻城拔寨、野外作战根本指望不上。 既然是宣传攻势,自然要突出敌人的邪恶、丑陋、失败,强调我方的伟光正。 朱秀三言两语的点拨,严平茅塞顿开,兴冲冲地准备召集藏锋营和州县府衙负责宣传口的官吏,研究部署如何用原州战事大做文章。 经过广泛宣传,平高县百姓都知道那个身材高大、一头肮脏凌乱的棕色卷发的党项年轻人叫做李光睿,他是党项贵族首领的亲儿子,也是这次入侵原州,杀我百姓、夺我牛羊的罪魁祸首.... 李光睿差点被愤怒的百姓用唾沫淹没,更有人挑着两担子粪水,要帮两个该死的党项人洗个屎尿浴.... 在朱秀暗戳戳的操作下,最终押送李光俨的囚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道拐角,愤怒的人群涌向关押李光睿的囚车,县府衙役和军士第一时间躲远,然后李光睿就惨叫着,被漫天泼洒下的粪水反复冲洗了无数遍.... 扔石头、吐口水、泼屎尿都可以,但不能抄家伙动刀子要人命,等到百姓们的气出的差不多了,衙役和军士才赶来驱散人群。 李光睿瘫倒在囚车里,浑身泡满屎尿,不知道吃了多少百家香,神情变得呆滞麻木,军士们不愿接近,只能由县衙差役骂骂咧咧地牵走囚车。 据说那日过后,平高县城里的秽臭气三日不绝。 彰义军大旗出城那日,百姓夹道欢送,许多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驼背的老汉跪倒路旁,抹着泪送别军旗。 平高县的贫苦不会持续太久,朱秀率军南返的同时,鹑觚县令沈学敏已经启程北上,他将担任权知原州事,兼任平高县令。 沈学敏是朱秀一手提拔的少壮派、改革派官员,基本能把朱秀对于地方民政的改革思路融会贯通。 沈学敏上任后,原州和平高县的民生一定能有极大改善。 彰义军的下一步发展重点,也将转到原州,继续暗中实施移民实边的基本政策,改善通商环境,大力发展平凉牧场、冶炼作坊、军械作坊。 泾州和原州作为彰义军势力范围的基本盘,将来的格局便是,泾州以农业生产、商贸往来为主,原州以畜牧手工业生产为主。 回到安定县的第二日,柴荣、赵匡胤和张永德便告辞而去,他们要赶回长安,而后准备返回开封。 顺便还强行带走了李重进。 李重进哪里舍得走,可惜柴荣搬出郭威的命令,让这黑厮不敢不听话。 朱秀连哄带赶,终于让他依依不舍的走了。 出城送别时,李重进抱着朱秀直抹泪,搞得好像生死离别,恶狠狠地威逼说,一定要尽快来开封团聚,弟兄们还要凑一块喝酒吃肉打麻将。 虽说李重进走了,彰义军的冬训缺少了几分乐子,但考虑到过了年末,就要迎来历史上充满大变数的乾祐三年,朱秀还是狠狠心赶走他,免得节外生枝,被这家伙坏了布置。 柴荣一行走后第二日,符金盏和符金环也要启程前往岐州,与符昭信汇合,然后一起回开封。 朱秀派潘美沿途护送,直到把姐妹俩送到岐州。 县城东门外,符金盏拉着史灵雁,跟史家父女告别。 符金环跳下马车,把朱秀拽到一旁。 “拉拉扯扯的想干甚?”朱秀一身簇新的浅青色圆领袍被扯得皱皱巴巴,不满地甩开她的手,整理衣袍。 符金环扑闪大眼睛,犹豫了会小声道:“近来,你有没有发现,大姐和柴大哥好像....好像....关系格外亲密?他们....他们....”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符二娘子好像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咬牙跺脚娇嗔道:“就是那个....” 朱秀讶异地看着她:“哪个?你说他们俩相互勾搭的事?” 符金环震惊地睁大明眸,似乎没有想到,朱秀竟然用这种直白、粗俗却准确的词语,形容符金盏和柴荣的关系进展。 “哎呀!讨厌!什么....勾搭?难听死了!”符金环脸蛋赧红,伸手去掐朱秀胳膊上的软肉。 朱秀躲闪着,嘲笑道:“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近段时间以来,大娘子和柴帅越走越近,不是勾搭又是什么?” “可恶!不许你说我姐姐坏话!”符金环叉着腰愤怒抗议。 朱秀摊摊手:“俩人之间互诉衷肠,互相表示倾慕之意,这样可以了吧?” 符金环眨眨眼,小声道:“你也瞧出来了?” “我又不瞎!”朱秀心里翻白眼,这一趟原州之行,柴荣和符金盏的关系突飞猛进,他这个老媒人在中间可没少做工作,只是不足为外人所道而已。 符金环似乎乐见其成,掩嘴咯咯偷笑:“柴大哥一表人才,又与我家交好,跟姐姐相识也有许多年了,如果他们能在一起最好不过....” “可是柴大哥已经娶妻,唉~可惜了!终究是姐姐福薄....要是当年姐姐遇上的是柴大哥就好了....” 符金环细细的眉头蹙起,忧愁地叹息一声。 朱秀淡笑道:“所谓时也命也,早些相遇未必是好事,谁知道当年的他们是如何看待彼此的?缘分这种东西,需要一定的火候来凸显,经历过人世的摔打,尝过酸甜苦辣,再次相遇时,或许才能发现彼此才是对的人....” 符金环听呆了,脑袋不由自主地跟着点了点,喃喃道:“有道理....” 符二娘子睁大一双水润明眸,以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对姻缘之事就能有这般深刻的领悟。” 朱秀扬眉一脸得意,旋即又唏嘘道:“没办法,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懂了....” 符金环一怔,鄙夷地斜瞟他一眼,如瀑的长发一甩,娇哼一声扭头就走。 没走出两步,符金环停下,回头认真地道:“雁娘子对你情深义重,你可不能辜负人家!往后雁娘子也是我的好姐妹,要是你敢欺负她,哼哼~” 符金环皱皱琼鼻,凶巴巴地挥挥小拳头,提着裙摆朝马车跑去。 朱秀讶然失笑,这小娘皮还挺仗义.... 马车轱辘转动辚辚而去,符金盏和符金环从车窗探出头,向送别的众人挥手告别。 潘美率领百余骑军沿途护送,到了岐州雍县,把姐妹俩平安交到符昭信手中再回来。 几滴湿哒哒的雨珠落在朱秀的脑门上,抬手一抹,雨珠里还夹杂些许霜碴子,瞧这多变的天气,只怕即将迎来新一轮降雪。 朋友们都走了,下次相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那时,想必又是一个改天换地的新局面吧.... 史匡威穿着厚厚的皮袄,花白的寸头戴着大耳帽,颌下一圈杂白的络腮胡,两手拢袖蹲在一旁的石墩子上,像个守在村口调戏过往村妇的猥琐闲汉。 “符金环那妮子跟你嘀咕什么?”史匡威警惕地问道。 “符大娘子又跟你叨叨些什么?”朱秀反问。 史匡威瞥了眼不远处的史灵雁,哼唧道:“符大娘子说,郭枢密撮合你和符金环成婚这事儿,用意是好的,也没有挖我史家和彰义军墙角的意思,让我不要误会。如果有什么得罪之处,她代表符氏向我赔罪....” 朱秀道:“你咋说的?” 史匡威撇嘴道:“符大娘子善解人意,我老史也不是胡搅蛮缠之徒,此事符氏事先并不知情,怎么也怪不到符氏头上。” 朱秀笑道:“你的意思,还是责怪郭枢密没有提前打招呼?” 史匡威酸溜溜地道:“郭枢密位高权重,声威著于四海,我老史算哪根葱,怎么敢埋怨人家? 郭枢密瞧得起你,也是你小子的造化.... 反正带你来彰义军之前,我就料到了,彰义军庙小,泾州也小,容不下你小子这尊真神。总有一日,你会走的。” 朱秀拍拍他的肩膀:“要走也是咱们一起走。开封很大,这天下也很大,足够咱们去闯一闯。” 史匡威推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我老了,只想享清福,不像你们年轻人,尽喜欢瞎折腾....不管你去哪,记得把雁儿带上,照顾好她就行....” 史匡威跳下石墩子,拍拍屁股,擤了把鼻涕,随手糊在石墩子上,拢拢袖子慢吞吞地往城门走去。 “喂,将来跟我一起去开封!”朱秀在他背后喊了声。 史匡威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嚷嚷一声:“再说吧....” 县城东门车马穿流而过,史匡威挤进人堆里,像个老实巴交的乡农,丝毫不起眼,很快消失在人头涌动的门洞内。 朱秀笑着摇摇头,这家伙还真是矫情。 史灵雁蹦蹦跳跳地跑来,抓住朱秀的胳膊一阵抱怨:“符姐姐和环儿妹妹走了,都没人陪我玩!你们去原州那么长时间,我都快无聊死了,往后你要好好陪我玩玩!” 朱秀掐掐她的脸蛋,惹来一阵娇嗔。 史灵雁小麦色的肌肤虽不如符金环光滑细嫩,却也是紧致有弹性,十分健康。 脑后黑棕色的马尾辫说话时左右甩动,手腕上的银铃叮叮轻响,给人活力十足的青春感。 “往后十日,小生一切听从雁娘子安排!”朱秀耍着花腔笑道。 “当真?”史灵雁欣喜不已,黑眼珠闪烁光亮。 “雁娘子叫我追狗,小生绝不撵鸡!”朱秀信誓旦旦。 史灵雁雀跃地蹦跳着,很自然地挎上他的胳膊:“嗯....先给我讲讲原州打党项人的经过,然后....然后再陪我跳皮筋,上次你教我的那种跳法我又忘了....然后....然后我要吃火锅....涮羊肉!” 傍晚时,朱秀出现在白盐大道一侧,一辆囚车关押着李光俨,准备送往改造场。 “做戏做全套,你也不想被李彝殷怀疑,所以只能委屈一段时间了。” 朱秀支走押送的兵士,郑重其事地说道。 李光俨的脑袋被锁在囚车枷锁里,双手绑缚铁链动弹不得。 他的额头有一片淤青,是在平高县游街时被石头砸的。 李光俨没有说话,目光冷沉地看着他。 “比起李光睿,你的待遇可是好太多。被石头砸几下,总好过被淋一身屎尿强。 我专门从两千俘虏里,挑选了一批精壮之人,大概有一千三百多,全部押往改造场挖石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干活。 我已经派人去夏州报信,等李彝殷的使者到来,我再联系你,这期间,你只管埋头干活,等时机成熟,我会通知你下一步计划。 那一千三百多俘虏,经过我的运作,以后就是你的铁杆追随者,也是你起家成事的根基....” 朱秀嘀嘀咕咕说了一通,李光俨一声不吭。 “喂,好歹咱俩现在是合作关系,有意见你倒是吭声啊?”朱秀很不满。 李光俨神情复杂,低沉道:“叔父....当真会舍弃我?” 朱秀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把自己的前程寄托在李彝殷父子的施舍上?别急,等夏州派人来,你会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选!” 朱秀深深地看他一眼,朝押送的兵士挥挥手,囚车嘎吱嘎吱地走远,在积雪道路上碾出两道辙痕。 “就算李彝殷良心发现,想救回你这个好侄子,我也不会让他得逞......李光俨啊李光俨,进了我的碗里,你就乖乖留下吧....” 望着囚车远去,消失在雾蒙蒙的大道前方,朱秀喃喃自语。 /107/107535/29101161.html 第二百一十二章 徐铉述职 十一月的大雪如期而至。 一辆车顶堆满厚厚雪层的马车在节度府大门前停下,车帘掀开,徐铉矮身钻出车厢,踩着脚凳下车,抬头看看这座比县衙规格气派不了多少的节度府。 徐铉掏出一串钱币大约二十几文递给车夫,车夫塞进怀里,笑道:“官人走时到城里‘一阵风’车马行,取出凭票,自会有人帮官人安排车驾返回农垦镇。” 车夫说完,作了作揖吆喝着马车调头往牙城大门而去。 徐铉看看手里的一阵风车马行凭票,小心放入荷包里。 拍打身上沾落的雪花,徐铉拿着自己的官身文书,迈步走上阶梯,府门前值守的卫士上前拦住。 “农垦区镇长徐铉,奉命前来向史节帅和少使君述职!” 徐铉双手呈上文书,道明来意。 卫士接过检查无误,换给他,抱拳道:“徐镇长请!” “多谢!”徐铉跨过门槛,进入府门。 来到泾州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进节度府。 这座堪称寒酸的府邸,就是彰义军两州八县的权力核心。 有门房上前,领着徐铉往中厅走去,请他在中厅稍坐,奉上热茶糕点,说是一会就有人来带他去拜见史节帅。 徐铉在椅子上正襟危坐,忙着赶路,过了中午还未吃饭,腹中有些饥饿,犹豫了会,徐铉拿起一块酥糖糕,入口甜糯爽滑,甚是可口,徐铉忍不住再来一块.... 这种糕点同样出自广和商铺,徐铉见识过,一块就买十几文钱,着实不菲。 彰义节度府略显残破,厅室家具也陈旧不堪,没想到在吃食上倒是大方。 徐铉心里默默地想着,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酥糖糕连同些许碎末吃个干净.... 一阵脚步声从侧门传来,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先生!” 徐铉急忙起身望去,愣住了:“褚少郎?怎会是你?” 朱秀一身青袍士子服打扮,快步上前拱手道:“说来话长,许久不见,徐先生可还安好?” “多谢褚少郎挂念,徐某一切都好。”徐铉朝他身后看看,又朝厅外看看,再无其他人出现。 朱秀笑道:“徐先生有所不知,学生在泾州学堂的成绩还算不错,承蒙少使君抬举,便擢选我入节度府,平时帮忙整理公文,做些誊抄摘录的轻松活。” “噢?那可要恭喜褚少郎了!”徐铉吃惊地拱手,这份差事虽然闲散,也没有职权名分,但能够留在少使君身边,将来还怕得不到重用? 这明摆着是要大力栽培人才呀! 朱秀谦虚地道:“一时运气,叫徐先生见笑了。” 徐铉笑了笑,怎么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运气,分明就是自身的优秀,加上人为的运作。 褚珣的二大爷褚掌柜,必定在其中推波助澜。 褚掌柜也不简单,能把褚珣安排进入节度府,跟随在少使君身边。 “李嘉贤弟近来可好?”朱秀假装关心,徐铉和李从嘉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徐铉笑道:“有劳褚少郎惦挂,李嘉过完中秋回到安定,一直刻苦用功,白日里在学堂念书,夜晚回到邸舍还要完成作业,也算辛苦。” “那便好。前些日子,学生随少使君去了原州,一直不在学堂,走的匆忙,没来得及跟李嘉贤弟和徐先生打声招呼。” 徐铉道:“褚少郎也随军去了原州?” “少使君让我随军出征,也算长长见识。”朱秀笑道。 徐铉忙道:“原州战事的详细经过,褚少郎一定了解,可否跟我说说?” “徐先生身为镇长,应该收到抄送的战报吧?” “看过了,连报纸上刊载的所有消息都看了,只是大多是些歌功颂德的话,对于战事的解析倒是很少。”徐铉摇摇头。 朱秀老脸一红,这都是他安排的宣传攻势。 “稍候有时间学生慢慢讲给徐先生听,少使君已在官房,徐先生还是先随我前去拜见。” 徐铉拍拍脑门,笑道:“正事要紧,走吧。” 两人一路说话,穿过回廊亭台,往中厅西北面的办公官房而去。 “徐先生稍候,容学生进去通禀一声....”朱秀拱拱手刚要走,却听到从办公官房里传出一阵阵呼噜声,暗叫一声不好。 “这....”徐铉怔住,压低声苦笑道:“想必少使君正在酣睡,徐某还是等一会再来....” 朱秀干笑道:“少使君连日来公务繁忙....不过不要紧,学生这就进去叫醒他。” 说着,朱秀不顾徐铉阻拦,推开门进到屋中。 史向文穿着一身超大码文士长袍,庞大的身躯挤在狭小的太师椅上,趴在书桌上呼呼大睡。 朱秀哭笑不得,急忙上前推醒他。 史向文睡眼惺忪,一脸困惑。 “记住我教你说过的话?待会可别穿帮!”朱秀小声叮嘱道。 史向文打着哈欠,撑着脑袋,嘟哝道:“我饿了....” “晚上有炖肉吃,先忍忍!”朱秀哄小孩一样,帮他整理衣袍,紧了紧松散的幞头。 “少使君请徐先生进屋谈话。”朱秀快步走上前笑道。 徐铉神情严肃,昂首挺胸不坠风度,跟随朱秀进屋。 宽敞的办公官房布置得别具一格,简约而不简单。 宽大的高腿书桌气势不凡,一名小山般的人影坐在桌后,撑着脑袋,瞪大眼睛木讷地望着他。 徐铉心中骇然,名声大噪的少使君,竟然是这样一位雄壮的巨汉? “农垦区镇长徐铉,见过少使君!”徐铉一丝不苟地行礼。 朱秀侍立一旁,暗暗朝史向文打手势。 史向文眨巴眼,瓮声道:“你坐下。” 朱秀赶紧把椅子搬到徐铉身后。 “多谢。”徐铉拱手,一撂衣袍面对着书桌坐下,不禁打量起对面坐着的巨汉。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此人目光空洞无神,面庞呆滞,似乎有些痴傻之态。 “褚荀,你....”史向文忘记之后应该怎么说,愣愣地望去。 朱秀赶紧道:“少使君的意思,还请徐先生把农垦区近来的情况介绍一下。” 徐铉看看朱秀,又看看史向文,越发觉得这俩人有些古怪,拱手道:“自下官九月上任以来,农垦区完成了本年度的生产任务,得益于水渠畅通,今天的田产比之去年又增加两成....” 徐铉侃侃而谈,把农垦区的情况,分主次轻重有序介绍了一遍。 朱秀听得频频点头,史向文听得哈欠连天。 “少使君可是对下官主政农垦镇以来的工作有些不满?”徐铉拱手沉声道。 史向文一脸呆滞地望着他,早已神游天外,根本没把他的话听入耳。 朱秀轻咳一声:“徐先生有所不知,近来少使君喉咙痛疼,大夫嘱咐了要少说话,有些问题少使君已经事前说与学生,由学生代为询问。” 徐铉满脸狐疑,想想还是点头道:“少使君只管问便是了。” “请问徐先生,您认为农垦镇目前还存在哪些问题?”朱秀提问。 徐铉稍作沉思,说道:“少使君对于农垦区的规划已经十分完备,下官上任以来,按部就班推行发展计划,总体来说一切平稳。只是有一点,下官觉得稍有不妥....” “徐先生但说无妨。”朱秀趁着倒茶的机会,偷偷戳了戳史向文的腰,让这家伙打起精神来。 徐铉清清嗓道:“少使君严禁在乡村划设宗族势力,村老乡老不能插手具体事务,只能给镇署衙门提建议,下官觉得有些不妥。 农垦镇百姓多以迁移户为主,来到异乡常常以宗亲、同乡为主聚集在一块,如果不能让乡人自治,下放一部分权力,恐怕难以让他们产生归属感,不利于全镇安稳。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 不知此事,少使君可有考虑过?” 史向文打着哈欠,换了一只手继续撑脑袋打瞌睡。 朱秀忙道:“这个问题少使君的意思是,过去宗族势力把持县乡权力,在赋税、劳役、田地划分等事情上徇私舞弊,为了截留赀财,不惜损害官府利益,所以才要大力推行官府权力下沉,禁止地方宗族乡党勾结,架空县乡权力。” 徐铉皱眉道:“可是如此一来,难免触及地方士族利益,不利于节度府争取士族支持。” 朱秀笑道:“泾州范围内大规模迁移百姓,邠州人口涌入泾州,本就是重新厘清户册,清点税户的好机会,自然不能再让过去那种,地方豪族藏匿佃户,瞒报田税的情况出现。 收缴村老、县乡耆老这些地方士族代表手中的权力,正是为了扩大官府税户,遏制土地兼并的重要一步....” 少使君一直不吭声,反倒是褚少郎针对他的问题给出回答,徐铉心中觉得奇怪,但也不好得多问,想来少使君开口说话不方便,只能由褚少郎作为喉舌。 徐铉摇头苦笑道:“彰义军此法如果用在别处,一定会激起轩然大波!各地士族官僚也会视彰义军为异类,对彰义军抱有抵触乃至敌意。如果放在江南,只怕早已激起民变。” 朱秀冷笑道:“徐先生此言差矣!天下之变,变就变在土地兼并,耕农依赖土地为生,官僚士族巧取豪夺拿走土地,又把耕农变成自家佃农,向上瞒报户税,向下盘剥佃户,搞得国家穷困民不聊生,他们自己却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如此一来,天下怎能不变? 可是不要忘了,这天下绝大多数都是辛勤耕种的农户,一旦他们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日子就不远了。 陈胜吴广之惊世呐喊犹在耳边,王仙芝、黄巢之祸犹在眼前! 饥肠辘辘的义军碾过,任你千年的世家也好,万国朝贺的王朝也罢,都会化作焦土,不复存在....” 徐铉哑口无言,苦叹道:“可天下终有皇权、官僚、勋贵士族的存在,治理天下民生,还要靠他们。” 朱秀淡淡道:“所以只是把地方士族排除在基层权力之外,只要他们按照法度缴纳税赋,老老实实上报名下佃户数量,就能允许他们安然无恙的存活下去。百姓疾苦,国家的政策法度,理当向他们倾斜。” 徐铉沉默了好一会,起身深深揖礼:“褚少郎所言乃真正的利国利民之计,请受徐某一拜!” 朱秀急忙侧身避过,朝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史向文拱手道:“徐先生误会了,这些都是少使君说的原话,学生不过是代为转达。” 徐铉又朝史向文揖礼,可惜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阵呼噜声。 “罢了,少使君想来刚从原州回来,太过疲倦,下官还是莫要叨扰太久,先告辞了。” 徐铉苦笑,起身准备离开。 朱秀忙道:“学生送送先生。先生莫怪,少使君近来身子的确不适,昨晚阅览各县邸抄,直到天明时才歇息了一会,太过辛苦了....” “是吗?”徐铉满心怀疑,临出门前又扭头看了看,那位趴在书桌上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的少使君。 此人形象,与他想象中的天差地别。 “先生不妨跟我到书房坐坐,我为先生好好讲讲原州战事经过。”朱秀提议道。 “正有此意!”徐铉欣然接受。 走过中院时,迎面走来一位三十多岁的文吏,抱着一摞书册,脚步匆匆。 那人看见朱秀,急忙快步上前:“下吏拜见少....” 朱秀远远看见他也是心里一急,这人叫苏贞常,是裴缙手下,负责管理军粮仓储的吏员,偶尔会到节度府办公,没想到今日就被他撞见。 他可不知道朱秀隐瞒身份忽悠徐铉的安排。 “少使君正在官房,请苏曹吏自去拜见便好!” 朱秀抢在他说话前大声道,吓得苏贞常一愣。 朱秀隐蔽地朝他猛挤眼睛,苏贞常倒也不傻,怔怔地拱手道:“下吏知道了....” 朱秀松口气,急忙拉着徐铉加快步伐离开。 苏贞常站在原地望着,满脸困惑思索。 少使君这又是搞哪一出? 不过少使君身旁的那名文雅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没有人知道,苏贞常是江南宣州人,曾经在江宁一带游学多年。 “此人相貌....好像在哪里见过?”苏贞常疑惑不已,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摇摇头,他一边回忆思索着,一边朝官房走去。 /107/107535/29101162.html 第二百一十三章 雪赋之谜终解 徐铉跟随朱秀步入书房。 书房的布局和办公官房相仿,都是走简约格调派路线。 房屋宽敞明亮,摆放假山盆景,再用长春花、水竹装点素雅,相同款式的宽大书桌、太师椅,三架顶梁高的书架靠墙支放,码放满当当的文书账册、府州县志等。 最惹人瞩目的,还是太师椅背对处,两架书架中间露出的墙壁上,挂着四副书法大作。 “有权”、“有钱”、“有颜”、“有闲”! 徐铉逐一望去,先是惊愣,而后摇摇头神情古怪。 “这四副行楷苍劲有力、宏肆绝尘,笔法新颖独特,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徐铉捋须毫不吝啬赞赏之言,“只是这八个字....呵呵~” 朱秀笑道:“先生莫非觉得太过俗气?” “倒也直击人心,坦诚直白,毕竟万丈红尘之中,又有几人能不落俗?” 徐铉虽是誉满江南的名士,却也不会故作清高。 “其余六字徐某倒能理解,只是这‘有颜’该作何解释?”徐铉好奇道。 朱秀挤挤眼睛:“便是寄希望有宋玉、潘安之容貌的意思。” 徐铉一愣,抚掌大笑:“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只是乱世当中,身为男子要么能文,要么能武,容貌俊美纵然能惹人倾慕,但也绝非立足之道。” 朱秀嘿嘿道:“徐先生说的是寻常男子的进身之阶,若有潘高宋卫之容貌,用不着能文能武,也能走其他路子安稳度日。” 徐铉好奇道:“褚少郎指的是....” 朱秀一脸向往地道:“譬如找个世家豪族入赘,受妻族庇护也不错。又或者游走于诸多贵妇裙脂之间,惹来群芳争抢....” 徐铉睁大眼,指着他笑骂道:“原来你想做冯小宝、莲花郎之流!” 朱秀耸耸肩:“人家毕竟也是凭实力吃饭,个中辛苦,不亚于十年寒窗、沙场搏命,只是不足为外人所道。” “诡辩!一派胡言!”徐铉气得吹胡子瞪眼,“小小年纪竟然生出贪图享乐的腐朽思想,若是让褚掌柜知道,定会好好教训你一顿!”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朱秀撇撇嘴,之前他就跟潘美讨论过吃软饭的话题,潘美流露无比向往的神情,一点不排斥,反而还兴致勃勃。 论硬件条件,潘美容貌不俗,红面长髯,身材魁梧,使一口长柄花刀,颇有几分关公在世的风范。 以关二爷名垂千古的名声,世间仰慕他的女子不知几何,如果潘美肯好好拾掇拾掇,肯定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好他这一口。 只可惜潘美跟李重进一个德性,有些轴有些二,傻里傻气不讨女人喜欢。 徐铉没有继续争论吃软饭的问题,负手欣赏那四幅行楷大字。 忽略俗气的内容,这笔字当真不凡,足以开宗立派。 就算放在综合人文素养高出北方一截的江南来说,也足以惊艳当世。 “四有....四有....”徐铉猛地反应过来,这莫非就是四有先生之意? 徐铉想起来了,那篇《雪赋》据查,正是从彰义军节度府里流传出。 作者署名四有先生,与这八个字岂不是正好相应和? “褚少郎,四有先生莫非就在府中?”徐铉神情急迫,鼻尖甚至冒出些汗水,感觉自己与神秘的雪赋作者只有一步之遥。 朱秀微微一笑:“正是!而且先生刚刚已经见过了....” “见过了?”徐铉震惊,脑中闪过电光火石,“难道....难道四有先生就是少使君?” “更准确的说法是,少使君乃是四有先生的独门大弟子!” 朱秀一本正经,朝东北方向拱拱手,满眼崇敬:“四有先生隐居檀州,远在幽云边塞,乃是一位不世出的传奇人物!” 朱秀用悠扬的语调,缓缓讲述着彰义军少使君的神奇经历。 徐铉听得入神,喃喃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这般隐士高人....” 徐铉脑海浮现史向文刚才的身形样貌,可是不管他怎么联想,也很难跟想象中的名师高徒形象重合在一块。 违和感太过严重。 头疼似的抚抚额头,徐铉苦笑道:“恕徐某无礼,只是少使君他....与我想象中的差别太大,一时间难以接受。” 朱秀理解地道:“少使君不管为人还是行事,都特立独行,已成习惯,徐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徐铉点点头,看看四幅字:“如此说,《雪赋》的作者其实是远在檀州的四有先生?” “正是!少使君思念恩师,故而才把雪赋抄录下,没想到无意间流传到了江南,还引来了徐先生这般的金凤凰,也算是缘分。”朱秀笑道。 徐铉凝视着四幅书法,感触良多。 因为一篇《雪赋》,他在官场失意之时,赌气远走泾州,一来想散散心,二来也是被文章所折服,他自问写不出这般古风浓厚、文采飞扬的作品,所以想拜在这位名声不显却有真才实学的文坛奇人门下,苦学几年,打磨意志,想想今后的人生道路应该怎么走。 从江宁到泾州,太过遥远了,中途,徐铉冷静过后,也觉得自己一时的决定有些冲动,也曾迟疑、彷徨过。 离开世居的江南,去往遥远的西北边地,真的能找到人生的意义何在吗? 也幸亏李从嘉陪伴左右,让徐铉在迷茫时坚定了初衷。 看看坦然舍下皇子尊荣的李从嘉,徐铉深感惭愧,觉得自己的格局还是不够高,心性还是不够洒脱,舍弃不了锦衣玉食,割舍不下繁华风流。 李从嘉说,他并非要舍弃父母兄弟远走他乡,只是天下这么大,不应该局限在小小的江宁,眼里更不应该只有荣华富贵,天下很大,他想去走一走,看一看,希望日后回到江宁时,能换回父亲的体谅,兄长的包容,让他不再为争权夺利之事苦恼。 李从嘉小小年纪,尚且能将这世道看得如此通透,心性如此淡泊洒脱,更令徐铉佩服,同时也坚定了他前往泾州求学的决心。 就因为这八个字,徐铉做出了一生中最疯狂的决定。 是这八个字,把他带到数千里之外的泾州,这个原本他一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徐铉默默地凝望着,不知不觉地潸然泪下。 朱秀咧咧嘴,徐铉这些复杂的心路历程他可就猜不透了。 “文人果然矫情啊~”朱秀在心里感慨。 “让褚少郎见笑了,寻觅《雪赋》作者许久,如今一切水落石出,感喟的同时难免怅然若失....”徐铉自嘲一笑,擦拭眼角。 “....无妨,徐先生可以多哭一会....” 招呼徐铉坐下,朱秀端茶倒水甚是热情。 “彰义军此番北上抗击定难军,一场大胜提振人心,可是徐某担心,党项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再度南下侵犯?”徐铉喝口茶担忧道。 朱秀道:“此事我听少使君议论过,他和史节帅都认为,李彝殷忌惮于儿子生死,绝不敢再出兵挑衅。” 徐铉忙道:“对了,某正想问,李彝殷之子李光睿,史节帅和少使君想如何处置?他可是他烫手山芋,稍有不慎就会酿成大祸。” “先生不必担心,李光睿罪有应得,先让他好好干一段时间苦活,等和李彝殷把价钱商量妥了,再放人不迟。”朱秀漫不经心。 徐铉震惊了,听这口气,是想用李光睿狠狠讹一笔? “某听闻,李彝殷豺狼心性,残暴凶狠,党项人能征善战,骁勇无敌,此举....会不会惹恼了他?” “惹恼了他又能如何?别人怕他定难军,我彰义军可不怕!” 朱秀一副激昂热血青年的样子,“原州罗山口的归夏墓便是建给党项人看的,如果他们还不识趣,还敢再三挑衅,来多少,我彰义军就给他埋多少!敢战、能战方能止战!一味退让,只会让敌人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徐铉苦笑道:“话虽如此,但定难军百年经营,在河套之地根深蒂固,连历代中原朝廷都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施以怀柔笼络之策,某担心闹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彰义军。” 朱秀笑道:“这一点先生大可放心,李彝殷再跳脚,也不敢公然率领大军南下。党项人的确骁勇,但他们的族群在人数上不占优,别看现在占据五州之地,以党项人的体量来说,已是他们能够掌控的极限。 党项人的核心利益不在泾原,他们想要稳住阵脚,一来要讨好北方强邻契丹人,二来要与中原朝廷保持明面上的和平,为此党项李氏不惜称臣纳贡,三来还要防备西面吐蕃、回鹘骚扰,四还要警惕治下的汉民、吐蕃人、羌人、沙陀人作乱。 党项部族原本落后原始,长久以来还是氏族家长制度,学习中原汉家礼制没多长时间,在政治、军事、商贸各方面还处于学习摸索阶段。 李彝殷可不傻,五州地盘足够党项人消化好长一段时间,若是再扩张,开封朝廷不会坐视不管,周边藩镇也会视他为敌,治下百姓生活艰难,内乱外战一起爆发,到时候连祖宗留下的老本都守不住....” 一通分析,听得徐铉频频点头。 他久居江南,从未跟党项人打过交道,对这个偏居河套,却能屹立百年不倒的新兴势力非常感兴趣。 “呵呵,这些都是学生从少使君口中听来的,长了不少见识....”朱秀喝口茶,总结性地说了一句。 “少使君人不可貌相,竟然有如此长远的目光,当真厉害!” 徐铉满心佩服,努力克服形象差距造成的违和感,把史向文的形象和他心目中英明神武的少使君模样生硬地重叠在一块。 朱秀又详细介绍了一下原州战事的经过,徐铉听得极为仔细。 将来如果有机会跟党项人打交道,这些可都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徐先生何时启程回农垦镇?”朱秀问道。 “两日后吧,今日拜见完少使君,明日再去县衙拜见温县令,还要和裴支使、宋判官等人见见面,商讨公务....”徐铉笑道。 “农垦镇是泾州的粮食生产基地,徐先生切记,一切的工作重心都要围绕粮食这个终极目标展开,不论如何,都要确保粮食生产的安稳。”朱秀郑重道。 徐铉有些奇怪,褚少郎这口气,听着像是在教他做事,有些上级指导下级的错觉。 “褚少郎放心,徐某明白。” 顿了顿,徐铉看看书房门外,轻声道:“还有一事,请褚少郎帮忙留意,陶文举近来可有异相。 实不相瞒,徐某在农垦镇时,经常觉得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时刻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某担心,陶文举收了钱财,却出尔反尔,欲图对我和李嘉不利!” 徐铉摇摇头隐忧不已,朱秀干咳一声,略显尴尬地端起茶盏饮了口。 严平这家伙,让他派几个人盯紧徐铉,一来为保护他,二来也怕他想方设法与南边联系。 也不知道严平究竟撒出去多少人手,弄得徐铉神经兮兮.... 难怪这厮经常抱怨,拨给藏锋营的活动经费不够用,如此浪费人手,就算再多的钱也不够他花销。 朱秀心里把严平臭骂了一顿,打算等会就叫他回来,好好训斥一番,以节省开销、精简人手为整顿目的。 “徐先生放心,陶文举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先生不利,况且先生是我们介绍的,看在这层面子上,他也不会拿先生怎么样....”朱秀安慰道。 徐铉苦涩地叹口气,褚少郎和褚掌柜可不知道他和李从嘉的真实身份。 陶文举以此作为要挟,他们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希望徐彪快些来,平安带走安定郡王....”徐铉在心里默默祝祷。 至于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农垦镇是一片广阔天地,他觉得自己能够大有作为。 俩人各怀心思,又叙谈了小片刻,朱秀送他出府。 一路往府门而去。 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尾随,目光始终落在徐铉身上。 曹吏苏贞常躲在廊道拐角处,亲眼看着朱秀送走徐铉。 “太像了....简直太像了!”苏贞常远远看着徐铉坐上马车,神情震惊又怀疑。 “难道之前有关江南的传闻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 苏贞常阴沉的目光飘忽不定,悄无声息地缩回身影。 /107/107535/29101163.html 第二百一十四章 美人如玉 两日后,徐铉离开县城回农垦区,朱秀和李从嘉在东门送行。 等送走徐铉,李从嘉邀请朱秀到盛和邸舍做客,说是近来又跟邸舍掌勺大师傅学了几个新菜式,想请朱秀品鉴品鉴。 李从嘉厨艺上的天赋毋庸置疑,不过今日朱秀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只能遗憾婉拒。 看着人畜无害的兔牙小胖子肉乎乎的脸上尽是失望,朱秀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一番好言劝慰,答应他下次学堂相遇,一定要到邸舍尝尝他的手艺。 李从嘉知道,褚珣这个学堂名义上的优秀学子,得到彰义军少使君青睐,拔擢进入节度府,算是还没毕业就提前进入了实习阶段,而且还一步登天直接进了节度府。 李从嘉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也很佩服。 朱秀试探地问他,是否需要请褚掌柜出面,帮他活动活动,也让他有机会进节度府,李从嘉笑着谢绝了。 回到节度府官房没一会,严平推门而入:“不知少使君急召卑职有何要事?” “我问你,徐铉和李从嘉身边,你究竟安排了多少人?”朱秀抱着一个扁圆铜手炉,裹紧袄衣,缩在铺着厚厚羊皮褥子的木榻角落。 严平笑道:“不多,二十余人~” “二十余人还不多?”朱秀没好气道,“徐铉身边留三个,李从嘉身边留两个,其余都撤回来,该干嘛干嘛~” 严平迟疑道:“少使君不是说,这二人身份不一般,不能出丝毫差错?” “那也用不着二十几个藏锋营一等甲士去保护两个人吧?”朱秀狠狠瞪着他,“藏锋营两年来一共才培养出多少一等甲士,你当是地里的白菜,要多少有多少?再大手大脚铺张浪费,往后营里的补贴就从你的奖金里扣!” 严平讪讪地拱手道:“谨遵少使君吩咐,卑职这就下去传令,把人都撤回来....” “徐铉身边留三个,李从嘉身边留两个,其他的都散了。安定县好歹是咱们的老窝,就这还出差错,我看你也别干了,找宋参去修水渠,当个工地头子....”朱秀半是吓唬半是训斥地道。 严平苦着脸道:“卑职宁愿去改造场挖石头,也不愿去宋判官手下修水渠。宋判官为人古板规矩多,卑职可受不了....” “就你毛病多!”朱秀骂咧一句,“下去下去~看见你就一阵冒火,拨给藏锋营的经费不知道被你浪费了多少~” 严平忙道:“裴支使请卑职代为询问,他手下管军粮的曹吏苏贞常表现不错,按制可以升一级,成为后补曹官的预备人选,报请少使君批准。” “苏贞常?”朱秀皱眉,想起了那个白净斯文的中年文士。 “此人履历你可清楚?” 严平想想道:“苏贞常,三十三岁,关中醴泉人,半年前通过县衙招聘考试,成为安定县衙下属的一名掾吏。 此人精通算学,记性好,后来被裴支使借调到手下清点账务,裴支使见他干的不错,就跟温县令商量,把人调拨到他手下。 为此,两人还吵了一架,裴缙跑去找老帅做工作,温县令无奈,只得放人....” 朱秀笑了笑,又问道:“这苏贞常的身份来历你可查过?” 严平不以为意道:“少使君放心,凡是进入节度府的人,身上有几根毛我都派人调查过。 苏贞常没有问题,只是一个关中来的落魄文士,多亏了彰义军,才让他找到活命的机会。” 朱秀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严平办事他还是比较放心的,接手藏锋营副统领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没有出过差错。 “回去告诉裴缙,可以对苏贞常予以口头嘉奖,不过鉴于他履职不到半年,暂时不做提拔,再观察两个月,如果表现良好,可以按升赏制度进行提拔。”朱秀说道。 “属下遵令!”严平躬身领命。 “派人留意定难军的动向,不出意外的话,李彝殷的使者应该快到了。”朱秀叮嘱道。 三日前史匡威接到李彝殷书信,李彝殷在信中表达出强烈的愤慨和怒意,一通威逼利诱,结尾又再三警告史匡威和朱秀,一定要保证李光睿的安全,出了任何差错,定难军和彰义军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史匡威嗤之以鼻,三俩下把这封盖有李彝殷私人印戳的书信撕成粉碎。 李彝殷的反应在朱秀的预料之内。 只是依这位党项李氏大族长火爆的脾气,竟然只是口头强硬,没有出兵威胁,直接就派遣使者前来协商,如此处置让朱秀没有想到。 朱秀敏锐地想到,这或许是因为李彝殷觉察到北方强邻近来又有不安分的举动。 定难军雄踞河套,与霸占云中一带的契丹人毗邻,契丹人如果有异动,李彝殷肯定第一时间就能知晓。 “少使君?”严平见朱秀沉默不言,小声叫唤。 “嗯?还有何事?”朱秀回过神,瞥了他一眼。 严平忙赔笑道:“还有一事禀报,红玉娘子回来了,刚刚回到她在牙城的住所,说是收拾一番就来拜见少使君。” “红玉回来了?”朱秀怔了怔,有些高兴又有些迷惑,上个月他还传信到蒲州,吩咐毕红玉留在蒲州城,一边打探开封消息,一边暗中与周光逊保持联络。 毕红玉没有回信,朱秀以为她默认了这样的安排,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她又跑回来了。 “嗯,你先下去吧,让守卫告诉红玉,直接来官房见我。”朱秀说道。 严平应了声,躬身告退。 小半个时辰后,朱秀蜷缩在木榻上,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哐啷”一声巨响,门扇被猛地从外面推开,朱秀吓得一个激灵,还以为有刺客闯入,揉揉眼睛仔细一看,一个戴斗笠穿披风的人影站在面前。 那人摘下斗笠,一头顺滑的青丝铺散开,垂落腰际。 解开沾落霜雪的披风扔到一旁,那人抬手拢拢长发,朝木榻上呆若木鸡的朱秀抱拳微微躬身。 “....红....红玉?”朱秀喉咙滑动,难以置信地喃喃道。 眼前的毕红玉,与他半年多前见到的样子大不一样。 那头凌乱的野小子般的短发,变成了一头墨黑顺滑的长发,额头间系着一条红丝带,身上穿着织锦襕袍,脚上穿一双褐色的皮革靴,腰间斜挎雁翎刀,英姿飒爽的同时,又多了几分英气之美。 朱秀嘴巴一点点张大成o型,他竟然在毕红玉脸颊处看见些许嫣红,她似乎还涂抹了些胭脂水粉! “你你你....你竟然擦胭脂?”朱秀穿着袜套跳下木榻,指着对面的女人震惊得脱口而出。 毕红玉原本见朱秀呆呆地望着她,脸蛋有些烧得慌,下意识地低头绾了绾鬓边散落的发丝,却又突然间听见朱秀不假思索说出的话,羞恼似地狠狠瞪他一眼,脸蛋红霜尽褪,恢复那份冷淡和孤寂,好像一只破茧成蝶的蛹不知为何再度把自己封闭起来。 朱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笑着干咳几声:“你先坐....” 手忙脚乱穿好鞋子,朱秀在她旁边坐下,屁股挨着椅子边缘,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红玉啊,蒲州城待的好好的,为何一声不吭就回来?” 朱秀原本想着,要像骂严平一样,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谁让她不听命令不打招呼就跑回泾州。 可是真人到了跟前,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关切的慰问。 毕红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周光逊跟随河中军节度使李筠到开封见皇帝去了,蒲州城暂时无事,我便赶回看看,少则一月,长则半年,等周光逊从开封回来,我再回蒲州。” 朱秀搓手赔笑:“原来如此,回来也好,你也半年多没回来了,趁这个机会好好歇歇。” 毕红玉嘴角划过一丝嘲笑:“看你的样子,好像不太想让我回来?” “怎么会?”朱秀摇头似拨浪鼓,“红玉啊,你可千万别多心,你在蒲州劳苦功高,为我办成了许多大事,别说回来休养一段时间,就算从此以后你哪也不想去,就留在安定县,我也举双手赞成!” 毕红玉殷红的唇角上弧:“当真?” “我说的话何时作假过?”朱秀胸脯拍得梆梆响,却又很快挤出谄笑,“只是....红玉你可是我彰义军的得力大将,又是我能够完全信赖的亲密战友,没有你在蒲州城守着,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毕红玉鄙夷地斜瞅他,朱秀觍着脸一副讨好嘴脸。 “你放心,等周光逊一行从开封动身,我也会启程回蒲州,不会耽误你的大事。”毕红玉眼神飘闪了下,扭过头冷硬地道。 “太好了!”朱秀拍巴掌,“红玉啊,蒲州城至关重要,周光逊那里必须要有一个可靠之人相助,以你对蒲州城的熟悉程度,当然非你莫属!” 朱秀高兴地一通彩虹屁,丝毫没有注意毕红玉低垂眼神里藏着丝丝失落。 “周光逊现在如何?你们配合的可还默契?”朱秀关心蒲州城里的局势,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 毕红玉平静地回答着,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 一问一答说了会,毕红玉起身告辞。 朱秀送她走出官房,站在院中,毕红玉停住脚步,像是犹豫了会,才转身道:“在泾州这段时间,我还像以前一样跟着你,严平给你安排的贴身侍卫,都是些花拳绣腿的草包。” “那可都是虓虎营最精锐的一等甲兵,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朱秀无奈地摊摊手。 “反正我不认识,没在死人堆里打过滚,我就是看不上....” 毕红玉倔强地扭过头,声音冷漠且坚定。 “....好吧...”拗不过她,朱秀只得答应。 毕红玉冷厉的面色稍稍缓和,低头沉默片刻,闪烁的眼神似乎蕴含许多复杂情绪:“听说你已经见过符家二娘子?你们....定亲了?” 朱秀哑然失笑:“怎么可能!符二娘子可是金枝玉叶,瞧不上我这样的边军小喽啰。” 毕红玉眉梢轻扬,似乎暗藏些许欢喜。 “那....那灵雁娘子....”毕红玉迟疑地低声道。 朱秀看着她,觉得毕红玉这趟回来有些奇怪。 “雁儿嘛....此生只怕是我朱家的人喽~”朱秀哈哈笑着,毫不避讳他和史灵雁的亲密关系。 毕红玉看着他,听出他笑声里的浓浓情意。 追随朱秀两年多,毕红玉自问能够分得清,朱秀说出的话,哪句是胡扯,哪句又是出自真心。 而史灵雁,绝对是他心中最真诚和柔软的地方。 毕红玉默然片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抱拳低声道:“少使君请留步,属下告退。” 朱秀看着她鞠身后退三步又转身离开,摇摇头嘟哝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妮子这么有女人味....” 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朱秀发现自己琢磨不透这个问题,晃晃脑袋决定不再多想,准备回官房小睡片刻。 刚转身没走两步,浑身忽地传来一阵恶寒,扭头望去,只见回廊拐角处,史匡威蹲在栏杆上,戴着大耳帽,两手拢袖,直勾勾地盯着他,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你瞅啥?”朱秀抚平胸口松口气,没好气地喝道。 “嘿嘿~”老史拍拍屁股慢悠悠走来,朝毕红玉身影消失的方向努努嘴,挤眉弄眼神情说不出的鬼祟猥琐。 “毕红玉这小娘们,以前还不觉得,现在长大了长开了,打扮打扮还挺漂亮!” 朱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感慨道:“女大十八变,古人诚不欺我!” 史匡威拢拢袖口,嘿嘿道:“今后给你当个暖床洗脚的侍妾也不错。” 朱秀愣住,想到毕红玉当初跟毕镇海一帮盐贩子厮混时假小子的模样,又想到她杀人时骨子里透出的凶狠和冷漠,禁不住浑身一哆嗦。 这种强悍的女子,让他有种纳头就拜结为兄弟的冲动。 既然是兄弟,一起吃肉喝酒可以,睡觉还是免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朱秀狠狠怒瞪一眼,甩甩袖袍“嘭”一声闭拢房门。 “臭小子,你是真看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啊~~” 史匡威唏嘘地摇摇头。 /107/107535/29101164.html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定难军特使 数日后,安定县城东门外,平整宽阔的官道上,一支百余人的黑甲骑军奔腾而来。 一杆黑色金边绣展翅雄鹰的战旗在风中猎猎。 那是代表党项王族的金鹰战旗! 党项族源自西羌分支,原本和吐蕃西海部落一样,以旄牛作为图腾崇拜。 后来拓跋思恭得到大唐僖宗皇帝封赐,拓跋氏觉得旄牛的形象难以彰显王族的高贵,便把代表党项族的标志物改为凶猛威武的鹰。 金色的雄鹰就是党项王族的专属徽记。 这支骑军隶属于定难军最为精锐的重装骑兵军团—鹞鹰军,专为护送定难军节度使李彝殷特使王崇隐而来。 马队前列,一名头戴幞头,身穿绯色圆领袍,腰悬长刀的中年男子便是王崇隐。 周围党项骑兵皆是甲胄在身,唯独他只作寻常武人装束,一眼看去格外显眼。 王崇隐是回鹘人,高鼻深目,肤色棕黑,身材高大健壮,是李彝殷麾下心腹爱将。 他的身世也不简单,父亲王镕乃是当年的河北三镇之一,雄踞赵州的成德军节度使。 王镕归附朱温后,朱温封他为赵国国主。 可惜王镕当上赵王后不思进取,骄奢淫逸,被养子张文礼设计杀害,一家老小惨遭屠戮,只剩年幼的王崇隐在部下的拼死保护下逃得一命。 辗转多年,终于投靠在党项李氏麾下,李彝殷见他有勇有谋,非常欣赏,倚为心腹,大加重用。 王崇隐骑在马背上,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县城,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显得异常深邃。 他回想起离开夏州前,主上对他的嘱托。 平安带回李光睿自然是此次南下的首要任务,彰义军不会轻易放人,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他要想办法用最少的代价换回李光睿。 近来契丹人在榆林一带频频调兵,李彝殷有所察觉,暗中加强防卫。 虽说大辽皇帝耶律阮曾经亲口承诺,不会越过胜州长城一线,进犯党项人的领地,但暗中的戒备却是不可少的。 李彝殷私下里对他说,契丹人近期内恐怕有大动作。 所以在这种敏感关头,定难军必须要集中精力应付来自北方的压力,南边只怕是无暇顾及。 这次李光睿和李光俨兵败被俘,党项族内群情汹汹,叫嚣着要南下复仇,一举荡平彰义军。 李彝殷召集族内各部头领,晓以利害,才将族人的怒火压下。 五原镇兵不过是一群杂牌兵,就算全军覆没也伤不了定难军的筋骨。 只是毕竟也挂着定难军的招牌,竟然被人一锅端个干净,党项人自觉丢了颜面。 关键是这场战事还是李光睿和李光俨主动挑起的,定难军不出兵占据原州马场,不南下袭扰县城,彰义军也不会出兵还击。 消息传开,党项全族脸面全无,连治下的汉民也为此津津乐道。 定难军好久没吃过这么大亏,还是败在名声不显的彰义军手里,也难怪党项人恼羞成怒想要报复。 王崇隐知道北面局势不稳,自然是支持李彝殷的决定。 救回李光睿,暂时和彰义军休兵讲和。 本来双方就没有地盘接壤,却在不明就里之下结成死敌。 至于另外一个当事人李光俨,李彝殷没有具体交代,甚至连提都没提到。 主上虽然没有言明,但王崇隐已经猜到他的心思。 主上其实并不太希望李光俨能够完好无损的回到夏州。 这些年安排李光俨驻守五原,名义上保护盐路,实则却是让他远离定难军的核心统治区域,银州和夏州。 李光俨勇武过人,神威太保之名备受党项年轻一代的追捧。 李光睿的名声大多是处心积虑宣传出来的,而李光俨却是靠自己本事真刀真枪打出来的。 虽然李光睿少族长、定难军少帅的名分早已定下,但李光俨也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同为先祖李思恭的嫡亲血脉,王族成员,李光俨距离族长、定难军之主的位置,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遥远。 为了保证李光睿能够顺利接位,李光俨离银州夏州自然是越远越好。 如果能永远回不去.....自然更好! 王崇隐鹰目冷沉,身为主上的亲信近臣,主上未曾显露的心思,他也要不动声色地揣度出来,然后按照主上的意思把事情给办妥...... 抢占原州马场、扬言与彰义军不共戴天的人是李光俨,如今李光俨落在彰义军手里,王崇隐相信史匡威一定很想要他的命。 王崇隐对于此次圆满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信心满满, 县城东门冲出一支骑兵,衣甲鲜亮,气势如虹,扛着彰义军大旗迎着党项使者团冲去。 双方在城外大道相遇,各自勒马止步,相距五十步远,彼此带着浓浓敌意,戒备地紧盯对方。 披甲提刀的潘美高坐马背,威风凛凛,驱马上前几步,沉声大喝:“彰义军都知兵马使潘美在此,敢问来人可是定难军李节帅使者?” 潘美的嗓门在彰义军是出了名的洪亮、气势十足,两军对垒,叫阵、骂阵这种扯破喉咙的活都是交给他干。 一嗓子吆喝,犹如晴天炸雷,惊得王崇隐胯下战马打着响嚏不安地刨动蹄子。 王崇隐惊讶地远望潘美,只觉此人威武不凡有大将之风,身后同样也是百余骑军,个个膀大腰圆如狼似虎,进退之间浑然一体,当真是一支百战精兵。 “彰义军有如此声势,难怪可以一战而灭五原镇兵!”王崇隐暗暗感慨,心头沉重。 在西北诸多藩镇里,彰义军原本只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时隔几年再次打交道,没想到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难怪几批探子回去禀报,彰义军两年积蓄,兵精粮足,又收拢邠州流民,人口激增,已经成为西北之地,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王崇隐收起轻视之心,抱拳大声回应道:“定难军李节帅特使王崇隐,请潘将军代为通报,就说王某求见史节帅!” 潘美打雷般的嗓门响起:“老帅养病不见客,一应事务由少使君朱秀做主!王特使还请随末将入城拜见少使君!” 王崇隐皱皱眉,他是李彝殷亲自指派的使者,竟然连史匡威的面都见不到? 也不知那叫朱秀的年轻人,到底能做几分主? “请潘将军朝前引路,王某率军跟随。”王崇隐道。 潘美冷笑,大声道:“请定难军的弟兄在城外驻守,末将稍候派人送来犒军物资,王特使挑选十名护卫随末将入城。” 王崇隐心头微怒,竟然只准他带十个人进城。 只是如此一来,他不像是代表李彝殷前来协商的,倒像是战败方派来求和的。 潘美大咧咧地嚷嚷道:“王特使不必多虑,来者是客,老帅和少使君说了,我们彰义军一定会保证客人的安全。” 王崇隐沉着脸,叫来几个党项军头低声嘱咐几句,只率五骑奔向潘美。 “王特使为何不多带几人?”潘美看看他身后笑道。 王崇隐淡淡道:“贵方待客周到,王某自然也要有为客之礼!” “哈哈~王特使好气魄!请!~” 潘美大笑一声,侧身让开,伸手一邀。 身后虓虎营骑军分列两边,让开道路,王崇隐率人从中穿过,进了县城。 节度府中厅,朱秀坐在正中主位,摇晃一把雪白簇新的鹅毛羽扇,等候李彝殷特使到来。 望着扶刀跨立在一侧的毕红玉,朱秀无奈苦笑。 “我说红玉啊,在自家地盘,你大可不必这般郑重其事,坐下来歇歇气,喝口茶,广和商铺新出的蜜心糖吃不吃,你尝尝,若是喜欢,我让严平隔三差五给你送些....” 朱秀套近乎似的一顿嘀咕,毕红玉斜瞟他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低垂眼皮,忠实地履行一名贴身保镖的职责。 朱秀自讨没趣,无聊地打着哈欠。 严平从侧门快步走来,抱拳低声道:“启禀少使君,李光俨带到,就在隔壁。” 朱秀瞟眼望去:“他能否听到厅中的谈话?” “卑职试过,只要不是刻意压低声,可以听清楚。” 朱秀道:“很好,你去看着他,不论发生何事,不能让他露头。” “卑职明白。”严平告退,让人抬一架屏风遮挡住侧门。 厅外隐约响起潘美的破锣嗓门,朱秀端坐身子,打起精神,面带微笑,准备接见党项使者。 “启禀少使君,定难军李节帅特使王崇隐到!” 潘美抱拳喝道,同时挤挤眼睛,意思是党项骑军还算老实,没有强硬要求入城,安置在城外,已经派兵看管。 朱秀会意点头,朝王崇隐看去。 王崇隐也在打量他,暗暗震惊,这位彰义军的储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王崇隐见过朱司马!”王崇隐躬身揖礼,笑容一团和气,“临行前,我家主上再三叮嘱,一定要代他向史少保问安!” “呵呵,看来李侍中没少惦记我家老帅。” 朱秀摇晃着羽扇,“我代老帅多谢李侍中,也请贵使回到夏州以后,替老帅和我向李侍中问好。” “王某必定带到!”王崇隐笑着抱拳。 “特使请坐!” 宾主而坐,王崇隐似乎不急于说话,端起茶盏慢慢品茗。 朱秀暗笑,这是想玩敌不动我不动的心理战。 既然如此.... “还有一事务必要告知王特使,今日下午我就要启程前去视察水利施工进展,最少也得十天半个月才回,老帅养病不见客,如果今日上午不能将你我两家的事谈妥的话,就要请贵使在安定住一段时间,等我回来再继续.... 噢对了,听闻李光睿最近上吐下泻,消瘦不堪,也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还是在我泾州住不惯,思乡心切,我已经命人将他收押监牢,还请了大夫为他诊治.... 鉴于李光睿染病在身,他的劳役暂时免除,等身子有所好转再继续....” 朱秀摇晃羽扇漫不经心地说道 “噗~”王崇隐刚送入口的茶水喷出,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擦拭衣袍水渍。 也不知是因为失态而难为情,还是因为太过恼火,他的脸色黑红似炭火,眼神有些阴沉。 潘美翘着腿坐在一旁,咧咧嘴想发笑。 毕红玉唇角微微颤动,冷淡地扫了扫王崇隐,眸子深处带着缕缕杀机。 王崇隐心里那个气啊,朱秀话中含义,分明是告诉他,你有屁就快放,小爷没太多工夫陪你玩。 现在不说,你就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再说。 反正李光睿身染重病,他能不能等只有天知道。 就算李光睿病好,只要条件谈不拢,他也休想走出安定县城一步,还得给小爷老老实实干苦力去。 王崇隐暗自咬牙,堂堂定难军少帅,竟然被当作牛马牲口一样使唤,卖力气,这打的可是全部党项人的脸。 王崇隐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手道:“朱司马快人快语,既然如此,咱们两家不妨坦诚些,只要朱司马答应放了李光睿,并且归还所有俘虏,定难军愿意与彰义军修好,两家共结兄弟之盟,彼此友好通商,互不侵犯....” 朱秀听不下去了,粗暴地打断道:“既是谈条件放人,咱们就来些实际的,用不着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回去告诉李侍中,请他准备黄金一千斤,良马三千匹,种马五百匹!东西备好送来,李光睿自然就能毫发不伤跟你回去。” 王崇隐倒吸一口凉气,面皮颤抖,怒不可遏地浑身发颤。 这哪里是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鲸吞鰲海、贪如饕餮! “....敢问朱司马,两千余俘虏,是否包含其中?”王崇隐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沉声问道。 朱秀看傻子样的斜眼看着他:“我跟你谈的交换条件,仅限于李光睿,贵使千万不要误会!那些俘虏不包括其中,我打算把他们留下来干活。” 王崇隐忍无可忍,呼哧站起身,鹰目凶狠且愤怒,死死攥紧拳头。 潘美懒洋洋地瞟一眼,手握住腰间佩刀,只要这厮敢妄动一下,就让他尝尝头颈分离的滋味。 毕红玉双眸猛地睁开,犹如一头捕猎的母豹,随时准备扑上前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朱秀朝王崇隐露出一个真诚和善的微笑。 第二百一十五章定难军特使 /107/107535/29101165.html 第二百一十六章 分裂党项人的第一步 王崇隐在李彝殷身边大多时候扮演一个谋臣的角色,但他绝对不是孱弱的书生。 自小过着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让他早早学会用拳头和刀弓保护自己。 所以在潘美和毕红玉显露杀机的瞬间,王崇隐便惊醒过来,这里是泾州安定县,彰义军的老巢,可不是银州夏州。 他带来的一百鹞鹰军骑兵还驻扎在城外,如果他敢轻举妄动,没有任何人能够救他。 王崇隐脸色阴沉难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他发现自己处境尴尬,刚才愤慨起身,怒火冲天一副要好好跟朱秀理论一番的架势,现在知道如果爆发争吵,吃亏的一定还是他自己。 王崇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进退两难,鬓角渗出些汗水。 朱秀看在眼里,暗暗发笑,轻咳一声道:“王特使莫要生气,有话还是好好坐下再说。” 朱秀主动开口,也算替他解围。 刹那间,王崇隐心里竟然生出些感激,拱拱手没说话,整理袍服重新坐下,脸色恢复平静。 此种处境下,他也只能用沉默来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身为定难军特使,就算去到开封也能得到朝廷的恩赏礼遇,怎么到了这彰义军的地盘,却是低三下四、处处受气? 朱秀拨动盖碗,笑眯眯地道:“尊使先前所说,两家和睦往来,老帅与我也是同意的,咱们两家说到底没有解不开的仇怨,实在犯不着彼此为难。” 王崇隐强自笑道:“朱司马深明大义,彰义军将来在朱司马的治理下,一定蒸蒸日上。” 王崇隐说这话确有七分真诚,初次交锋,简单的几句话谈下来,他就深深体会到,这位坐了彰义军头把交椅的年轻人,的确不能等闲视之。 朱秀笑道:“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李侍中想要换回李光睿很简单,黄金一千斤、良马三千匹、种马五百匹,两个月内凑齐这笔赎金,送到原州平高县,见钱见马则放人。” 王崇隐拱手沉声道:“还有两千余俘虏,也请朱司马高抬贵手,一并释放。” “我说了,俘虏不在谈判选项。”朱秀摇头,羽扇轻摇,“常言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这两千多五原镇兵是侵扰原州的罪魁祸首,把他们留下来,好好吃吃苦头,也算为我原州死难的百姓赎罪。” 朱秀严肃地道:“实话告诉贵使,我就是要用这些俘虏警示世人,不要以为我彰义军好欺负,更不要拿我彰义军治下百姓的性命当作儿戏!敢进犯彰义军寸土,杀我百姓一人,抢我百姓一羊一牛,都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王崇隐心中愤怒,却又充满无奈。 他算是听明白了,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无法赎回那两千多战俘。 虽说那批杂牌兵并无太大价值,却也是定难军安插在盐州最重要的一股力量。 如果要不回俘虏,五原镇兵名存实亡,定难军在盐州再无可以威慑的力量。 盐州的白盐池位于五原以北百余里,已经出了秦汉古长城,白盐池是产盐重地,更是定难军盐税重要来源,由宥州驻军负责保护。 所以五原镇兵的存亡与否,对于定难军而言无关紧要,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但是一次性折损一整支成建制的兵马,对于定难军来说,已经是十几年没有遇到过的重大挫败。 王崇隐深吸口气,沉声道:“抛开俘虏不谈,恕王某直言,贵军的要价实在太高了些。” 朱秀奇怪道:“李光睿可是李侍中的亲儿子,还是定难军的继承人,你家少主,莫非贵使觉得他的命不值这点钱?” 王崇隐苦笑,拱手带着几分恳求道:“朱司马开价实在太高了些,两家既然修好,还是拿出彼此诚意来。就以黄金三百斤、良马一千匹、种马五十匹作价好了。” 朱秀摇头:“黄金八百斤、良马两千五百匹、种马四百匹!” 王崇隐咬牙:“黄金五百斤、良马一千五百匹、种马一百五十匹!” “贵使这诚意明显不足呀!黄金六百斤、良马两千匹、种马三百匹,不二价!再低就没得谈!” 朱秀拉长脸,摆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亮明底价。 王崇隐语塞,犹豫了好一阵,苦叹道:“不瞒朱司马,良马还好说,可是黄金和种马,我方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朱秀摆摆手,似笑非笑道:“贵使可千万不要糊弄我。定难军百余年积蓄,又跟吐蕃、西域通商多年,西域商贩喜欢用金银交易,还有金山的回鹘人、契丹人,时常携带大批的金银前往银州夏州交易,别的藩镇哭穷我还愿意相信几分,可是定难军抱怨说没钱....呵呵,只怕开封国库里的金子,也不如你家李侍中腰包里的多! 马匹就更不用说,之前你们强占我原州马场,夺走种马百余匹。大唐年间,陇右牧监共有三十六处马场,位于定难军辖境的就有十三处,定难军可算是我朝藩镇最不缺马的地方。 你们定难军富得流油,连官家见了也得眼红!” 王崇隐不自然地干笑道:“朱司马说笑了,定难军地处偏僻,多山少田,还要防备黄河泛滥,府库空虚,百姓饥寒潦倒,实在拿不出太多赎金,更不敢跟国都开封相比!官家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岂是小小的定难军能比的....” 朱秀懒得听他说辞,嘲笑道:“若是李侍中觉得河套地区贫瘠,不妨跟我彰义军换换,我们也不多要,就要夏州和银州,把泾州和原州让给你们,可好?” “呃....”王崇隐无语,僵硬地笑着,“朱司马真会开玩笑,藩镇辖地怎可擅自调换?况且银夏二州居住大量党项人,更是夏国公留下的祖业,绝对不可能拿来做交换....” 朱秀不耐烦地道:“那就休说无用之言,我开出的价钱你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个....”王崇隐举棋不定,这个价钱已经比李彝殷预想的还要高些。 罢了,李光睿怎么说也是亲儿子,还要指望他来继承大业,多付出一些代价,想来李侍中也不会不答应。 “好!就依朱司马的要求办!两个月后,两家在原州平高县达成交易!” 王崇隐一咬牙一狠心一跺脚,抱拳应下。 虽说这些财富不是从他的家财里出,但身为定难军的一份子,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浑身剜肉般疼。 “贵使果然是爽快人!”朱秀抚掌大笑。 王崇隐笑得比哭还难看,迟疑了下,试探地问道:“不知李光俨....” 没等他说完,朱秀“嘭”地拍了下椅子扶手,装出一脸愤慨的样子说道:“李光俨率军侵占我原州马场,和李光睿南下袭扰百姓,掳掠牛羊,罪不可恕! 此人倒是个硬骨头,不管怎么用刑,也不肯说一句软话,还对老帅和我破口大骂,把我们祖宗三代都问候了一遍! 哼~这狗东西不是扬言与我彰义军不共戴天?如今落在我手里,定要叫他知道厉害!” 朱秀冷着脸,警惕地盯着王崇隐:“贵使休要再提李光俨,就算你们再出一倍的价钱,我也不可能放人!” 朱秀一边愤愤不平地骂咧着,一边用眼角余光瞟向被屏风遮挡的侧门。 王崇隐心道果然不出所料,彰义军不敢碰李光睿,担心与定难军撕破脸,但对李光俨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李光俨的四哥和大姐都是死在彰义军手里,双方结下血海深仇,如今李光俨战败被俘,只怕命不长久矣! 王崇隐苦着脸唉声叹气,佯装恳求道:“还请朱司马开恩,不管怎么说,留李光俨一命....” 朱秀话锋一转道:“不知李侍中愿意为李光俨出多少钱?如果价钱合适,也不是不可以谈!” “这个....”王崇隐脸色一滞,刚才还气势汹汹地说要把李光俨千刀万剐,怎么转过头又开始商量价钱了? 朱秀嘿嘿笑着,一副奸商样:“如果李侍中能出同样的价钱,我也可以考虑饶李光俨一命....” 王崇隐哭笑不得:“朱司马方才不是说李光俨罪无可赦?” 朱秀无耻地笑着:“这不是尊使开口,求我饶李光俨一命?我总得给尊使几分薄面” 王崇隐心中无奈,很想说我那只不过是随口之言,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他很快明白过来,刚才朱秀一副喊打喊杀的凶狠样,不过是装装样子,目的是想抬高要价,在李光俨身上再狠狠赚一笔! “这少年郎斯文俊秀的外表之下,竟然如此奸诈狡猾!真是人不可貌相~”王崇隐望着高坐主位,笑吟吟的朱秀,心里警惕万分,不断地提醒自己,千万不可被此人的面相所蒙蔽。 如果他真的换回李光俨,别人高不高兴他不知道,但是李侍中肯定不会高兴。 不过这毕竟是定难军内部的斗争,党项王族成员之间微妙的关系,家丑不可外扬,不能直截了当地讲明。 王崇隐斟酌话语道:“李光俨之事,朱司马可否宽限几日,且容我回去向李侍中禀报,得到明确答复后,再来跟朱司马商量。不过走之前,我想先见见李光俨。” 朱秀想了想,道:“可以!李光俨关押在另外一座监牢,遭受过小小的惩戒,尊使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吓到....就让潘将军带尊使去吧~” 朱秀朝潘美递眼色,潘美会意点头,起身抱拳道:“末将领命!” 王崇隐跟随潘美告辞退下,去牢房见李光俨。 王崇隐能见到的李光俨自然是假的,是用一个手上沾染人命的死囚假扮的,遭受酷刑之下,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只剩半口气,保管王崇隐站在面前也认不出。 屏风挪开,严平带着李光俨进到厅室。 李光俨一身囚衣,头发简单地束扎着,手脚没有戴镣铐,看着刚才王崇隐坐着的地方怔怔出神。 毕红玉站在朱秀身边,扶刀警惕地注视他,此人身上的气息很危险。 察觉到女人的紧张,朱秀冲她笑笑,示意她放松些,可惜只换来无视的冷漠。 “你的好叔父派来的特使,认识吗?”朱秀把玩羽扇,笑容戏谑。 李光俨默默点头,“王崇隐,叔父身边最受宠信的近臣之一。” “王崇隐作为李彝殷的特使,临行前必定得到李彝殷耳提面命般的叮嘱。他跟我谈了李光睿,谈了两千俘虏,就是不谈你这个好侄儿,知道其中用意了吧?”朱秀幽幽道。 李光俨沉默了会,语气低沉:“他说了,要回去征询叔父的意见....” “征询个屁!”朱秀冷笑连连,“李彝殷肯花大价钱换回李光睿,甚至换回那两千杂兵,就是不肯为你这个好侄儿出半文钱! 王崇隐只字不提,是因为他知道李彝殷根本不想让你回去! 你李光俨,乃是党项王族子嗣,赫赫有名的神威太保,李彝殷的亲侄儿!如果没有李彝殷点头,你觉得王崇隐敢无视你的生死? 李彝殷要是知道你被打得半死,说不定做梦都要笑醒,还会感谢我替他除掉你这个有可能导致党项大权不稳的祸乱之源!” 朱秀厉声道:“李光俨,其实你心里清楚,李彝殷是不愿意看到你活着回去,只是你心存侥幸,不愿意承认!醒醒吧,现在的定难军根本没有你的位置!对于李彝殷父子而言,你的威胁大于作用!” 李光俨低着头,浑身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脸色猛然间变得狰狞扭曲,双目攀上蛛网般的血丝! “哐啷~”毕红玉手中刀半滑出鞘,跨前一步拦在朱秀身前,无比警惕地盯紧他。 严平打手势,一队虓虎营军士从侧门鱼贯冲入,悄无声息地将李光俨围拢。 李光俨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好一会,逐渐平缓,抬手飞速擦拭眼角湿热,深沉地注视着朱秀,沙哑嗓音低沉道:“你答应过,不会强迫我做你的部下。” 朱秀点点头,淡然道:“这是我对你的承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做朋友。” 李光俨深吸口气,学着汉人礼节重重抱拳:“请助我重返夏州!” 朱秀微微一笑:“可以!不过你要先回改造场等候,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李光俨点点头,用力在胸膛上捶了三下,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如临大敌的毕红玉,转身离开。 严平急忙挥手让虓虎营军士放行,带他出府返回改造场。 朱秀用力地挥挥拳头,分裂党项人的第一步已经达成! 毕红玉回刀入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喃喃道:“史节帅说的不错,你肚子里的坏水比泾河水还多....” 朱秀咧嘴,白眼翻得飞起。2 /107/107535/29101166.html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后赞:我抓住了朱秀的把柄 邠州,宜禄县。 修葺一新的州府衙门散发出桐油和油漆混合的气味,气派的乌头大门,三间七架的阔气中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府门外再分列两支披甲佩刀的卫士,尽显官府威严。 边地百姓哪曾见过这般富丽堂皇的府邸,聚拢在府门外窃窃私语,猜测这新修建的官府衙门之内,又该是怎样一副天宫般的景象。 在一群威风凛凛的飞龙军兵士,和宏伟气派的州府衙门映衬下,府外泥泞不堪的街道上,一群聚拢在坊墙角,面有菜色、衣衫单薄的贫苦百姓,显得那般羸弱、渺小。 之前王守恩主政邠州时,除了官盐私卖,也曾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不过王守恩为人吝啬,他贪财不为享受,只是单纯地迷恋堆积财富的感觉。 上任数年,王守恩从未花过半文钱修缮府衙,宁肯住腐朽破旧的老宅子。 按照王守恩的想法,府衙修建得再好,那也是公家的,自己掏钱重修不划算,即便这些钱本就是州府账册上的公款。 王守恩贪婪成性,不光搜刮百姓,各州县官衙也不放过,连手下官吏将校的福利钱也是能砍则砍。 邠州留后、彰义军节度副使后赞上任后,一改前任做派,花大价钱重修府衙,要在这邠州修建一座史上最豪华的官邸。 后赞知道邠州穷困,人口锐减,民生凋敝,他也不在乎,只要这帮泥腿子不闹事,管他们是死是活。 为了修缮官衙,后赞勒令邠州四县上缴一部分税款,其余的就从他自己腰包里掏。 邠州实在太穷,能跑的人都跑到泾州讨生活去了,留下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 后赞倒也没盘剥百姓,还让各州县府衙拿出存粮赈济流民。 他知道邠州已经被王守恩搜刮得干干净净,仅剩的一点油水也流到泾州去了,如果再从泥腿子们身上捞钱,恐怕要激起民变。 反正以目前的局势来看,一两年之内,只怕难以收缴彰义军兵权,倒不如先改善住所环境,让自己生活得舒服些。 后赞知道,他来泾州的任务是除掉史匡威和朱秀,原本他以为三五个月就能达成目的,回开封向官家复命。 可是经历了魏虎事变,后赞发现史匡威和朱秀比他想象的更加难对付,彰义军在这二人的经营下,已经变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任务艰巨,前路漫漫,这将会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就看谁更有耐心、更能抓住机会。 后赞决定静下心来,在泾原地区扎根,好好做一番事业给官家看看,也让朝廷大臣们知道,他后赞除了当酷吏,也能当一名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将来回到开封,这些就是他的政绩,再有官家支持,十年之内达到人臣顶峰也未尝不可能。 只要将来回到开封,升了官,还怕没有捞钱的机会?何必要跟邠州的这些穷酸泥腿子较劲? 官衙中厅敞院里,后赞正指挥人手,将一棵从深山里挖来的高大雪松重新栽种。 一名随身侍奉的老仆赶来禀报道:“启禀老爷,府门外聚拢的百姓越来越多,冲着府衙指指点点,要不要派人驱散?” 后赞仰头望着竖起的雪松,不以为然地道:“无需理会,就是让这些泥腿子好好长长见识,知晓官府的威严,叫他们以后生不出逆乱之心。” 老仆应了声,躬身告退。 没过一会,老仆又颠颠跑来,后赞不耐烦地呵斥道:“又有何事?” 老仆小声道:“苏贞常来了,求见老爷,老奴领他到后书房等候。” 后赞一愣,皱起眉头,想了想,吩咐道:“你在这里盯着些,让他们把树栽稳栽活,出了岔子,全都关进大牢去!” “诶~老奴明白,老爷放心!” 后赞快步穿过敞院走廊,往后书房而去。 老仆留下,气势汹汹地冲着干活的民夫们大声呵斥.... “苏贞常叩见军使!” 后书房内,后赞刚刚推门而入,苏贞常一撂衣袍跪倒在地。 “你不在安定县替我盯着史匡威和朱秀,跑回来作甚?”后赞坐下,打量他一眼,紧张道:“莫非你的身份暴露了?” 苏贞常站起身,拱手道:“军使宽心,苏某的身份并未暴露。彰义军支使官裴缙,对苏某颇为倚重,已经向节度府提议要授予我正式官职,对我大加重用。” 后赞松口气,笑道:“很好!我当初果然没看走眼,你的确是个人才。” “既然如此,你为何赶来见我?朱秀精明狡诈,在他身边做事一定要小心,他麾下的藏锋营在泾原地区无孔不入,一旦被盯上,你性命难保!” 苏贞常忙道:“苏某在节度府发现一件重要之事,不得不亲自赶来禀报军使!” “噢?何事?” “军使可还记得,数月前曾经接到朝廷密送邸报,说是蔡州防御使慕容彦超上奏朝廷,汇报近来南方伪唐动向,其中提到一件事,唐国伪帝的六皇子,安定郡王李从嘉私自离开江宁,目前下落不明! 与他同行的,还有江南名士徐铉!” 后赞紧锁眉头仔细回想,好像确有此事。 朝廷密送邸报是专门抄送给各军、州三品以上主政大臣看的,涉及到一些朝廷重要决议和人事变动,不对外公开。 自从彰义军被朝廷以私自制盐贩盐、攫取国家盐利的罪名定罪后,史匡威就再也没接到过密送邸报。 彰义军已经被开封朝廷敌视,视作忠诚度不高、叛乱在即的动荡之地。 后赞疑惑道:“此事与彰义军有何干系?” 苏贞常目光灼灼:“苏某亲眼所见,徐铉出现在安定县节度府!徐铉和朱秀谈笑风生,举止亲密,二人显然早已相识!” “什么!?”后赞嚯地起身,睁大眼满脸不可思议。 “此事当真?你没看错?” 苏贞常郑重道:“事关重大,苏某绝对不敢出错!军使知道苏某是江南宣州人,曾经在江宁游学多年。 徐铉在江宁担任率更令时,喜欢与人坐而论道,经常出现在城中各大瓦肆,与人品鉴诗词,高谈雄辩,苏某曾经不止一次见过他!绝不会认错!” 后赞震惊又迷惑:“可是徐铉为何会来泾州?据我所知,朱秀从未去过江南,史匡威更是不喜欢与文士打交道....” 苏贞常笑道:“缘由为何并不重要,军使别忘了,徐铉与李从嘉一同离开江宁,徐铉既然在安定县,那么李从嘉极有可能也在!李从嘉是唐国伪帝皇子,如果军使能抓到他,献给朝廷....” 后赞的眼睛亮了起来,瞬间明白了苏贞常话中之意。 如果徐铉和李从嘉当真在安定县,他就能以彰义军勾结敌国皇子的罪名,上书朝廷告状。 如此大罪形同谋逆,就算当场枭首也不为过! 抓住李从嘉和徐铉,押解开封交给朝廷,官家必定龙心大悦。 如此一来,既能顺利完成官家交代的任务,又能立下奇功,可谓一举多得! 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后赞狠狠一拳砸在掌心,兴奋地浑身止不住轻轻发颤。 苏贞常也难掩激动地道:“机不可失,请军使早做决断!” 后赞负手踱步,面色阴狠冷沉,像一只闻到腐肉气息的秃鹫,眼里露出骇人凶光。 “若李从嘉和徐铉果真在安定县,说明史匡威和朱秀一定与南边有勾结,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此事重大,我必须马上密奏官家!”后赞沉声道。 苏贞常急思片刻,说道:“军使不妨一边派人飞马赶至开封密奏官家,一边亲自率军回泾州探探虚实,如果能确定李从嘉和徐铉二人身份,军使就找机会把二人抢到手,实在不行,就~” 苏贞常比划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后赞拧眉不语。 “李从嘉和徐铉死在泾州,便是彰义军的责任,与军使无关!到时候有官家做主,军使更不用怕! 伪帝李璟知道亲儿子死了,一定震怒,向朝廷施压,史匡威和朱秀便是罪魁祸首,他二人的下场已经注定,要么以命抵命,要么举旗造反! 不管哪种,都是寻死之路!” 后赞双眼放光,苏贞常的话提醒了他。 如果能逼反彰义军,官家收拢兵权的目的一样能达到。 小小彰义军,就算近年来发展神速,兵精粮足,但又怎能抵得过朝廷数十万兵马? 强如关中称王的李守贞,还不是一年之内兵败自焚而死。 河中军殷鉴不远,藩镇衰弱,禁军势强的趋势越发明显,天下藩镇早已没了抗衡朝廷的实力和心思。 “苏先生一语中的!就这么办!”后赞朗声大笑。 “呵呵,军使回开封接受官家封赏之日,切莫忘记当初许诺之言,苏某此生的富贵,就全仰仗于军使了!”苏贞常拱拱手低笑道。 后赞道:“苏先生放心,等我回到开封,一定亲自向官家举荐你,六部侍郎、三司衙门,任你挑选!” 苏贞常心里暗喜,连忙拱手:“多谢军使提拔!” 后赞看着他,似笑非笑:“只是将来苏先生与我同朝为官,若有怠慢之处,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苏贞常是个聪明人,当即听懂了后赞话语里的含义,双膝一曲跪倒叩首:“军使犹如苏某的再生父母,苏某愿终身投效军使,唯军使之命是从!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哈哈~苏先生这是何必呢?快快请起!”后赞俯身搀扶,二人相视一眼,各怀心思地大笑起来。 ~~~ 十一月末,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王崇隐率领一支庞大的马队赶到原州平高县,在县北葫芦河畔,当初五原镇兵驻扎的军营旧址,与彰义军进行人质交换。 首席财务官、大管家、支使官裴缙率领一帮吏员,负责称量黄金清点入账,还专门从平凉牧场抽调一批马倌,负责验收党项人送来的两千多匹马。 潘美率领虓虎营和三个指挥的兵力负责卫戍安全,维持秩序。 紧锣密鼓地清点五日,才算完工,禀报朱秀无误后,李光睿才被放出城。 朱秀让人给他准备了一头骡子,一件破旧羊皮袄,两日的干粮和水,就打发他出城了。 朱秀坐在城头,烤着炭火,喝着热茶,裹紧暖和的大氅,望着城外白茫茫的大雪飘扬,目送李光睿一脸悲愤地牵着骡子出城而去。 他将前往葫芦河畔,与王崇隐汇合,然后一起回夏州。 李彝殷子嗣不旺,李光睿也算是矮矬子里拔高个,勉强算作一个合格的接班人,要是不明不白地丢掉小命,李彝殷只怕哭也来不及。 所以他营救儿子的心思非常迫切,从王崇隐率人赶来的速度就能看出。 城外风雪漫天的官道上,李光睿跨上骡子,回头朝平高县城头最后看了一眼。 朱秀起身,端着热腾腾的茶盏朝他遥遥相敬,大喊了一声:“李少帅,好走不送!欢迎常来做客啊!” 风雪呼呼地刮着,也不知李光睿能否听见。 他抽打骡子往北哒哒而去。 隔着老远,朱秀似乎能感受到他眼里充满怨毒。 “今后李光睿继任定难军节度使,党项人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清冷的女声兀自从身后传来,朱秀耸动双肩拢紧宽大氅衣,笑道:“还是等他能安稳继承祖业,坐稳定难军节帅的位子再说吧。” 毕红玉轻哼了声,低垂眼睑不再说话,双手抱着雁翎刀,一动不动地站着。 朱秀坐下,摊开双掌凑近火盆取暖,指指身旁的椅子道:“你也坐下,别老站着,平白比我高一头,这样让我莫名感到有些压力。” 毕红玉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还是顺从地坐下,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好像一位坐在中军帅帐,发号施令的大将军。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红玉娘子,可否赏脸饮一杯?” 毕红玉越是严肃,朱秀越想逗弄她,摇头晃脑卖弄着诗王的名篇,骚包地捏着兰花指,端起茶盏递到她跟前。 毕红玉嘲笑道:“有种就拿两坛烧白刀来,你喝多少我双倍奉还!” 朱秀义正辞严地道:“我还小,身子骨还未长成,喝酒容易影响发育,以茶代酒,足以表明心意!” 毕红玉嗤笑两声,用雁翎刀刀柄挡开茶盏。 朱秀只好自己端来一饮而尽。 “李光俨那里,我何时动身?”毕红玉道。 朱秀皱眉,放下茶盏,正色道:“你从未与党项人打过交道,还是另外派人去好了。何况你这趟回来是休养身体的,我给你放长假,不用执行任务。” 毕红玉淡淡道:“你身边之人,只有我相貌陌生,不会引起党项人怀疑。” 朱秀犹豫道:“可是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毕红玉不耐烦地打断道:“李光俨对你重不重要?” 朱秀一怔,摊摊手:“我处心积虑拉拢他,自然很重要....” “那就无需多言!我跟李光俨去五原!” 毕红玉蹙眉看着他,呵斥道:“大丈夫做事爽快利索些,忸怩啰嗦像个妇人!” 朱秀搔搔头,苦笑道:“好吧~长则半年,短则数月,我派人接替你....” “好!”毕红玉点点头,起身往城下走去,乌黑的马尾轻盈晃荡,消失在视线远处.... “女人心,果然猜不透啊~~”朱秀嘟哝,总觉得她这趟回来,心里藏着很深的心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后赞:我抓住了朱秀的把柄 /107/107535/29101167.html 第二百一十八章 改造场暴动 近来改造场收押一批囚徒,大多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挖两三个月石头也就放出去。 改造场管事浑和尚对这些偷鸡摸狗上不了台面的混混不感兴趣,他倒希望能收押两个穷凶极恶之徒,能够让他好好发泄发泄旺盛的精力。 虽然在浑和尚看来,改造场跟监牢没什么区别,但内里的规矩可着实不少,还有许多条禁令不能触犯。 其中之一就是不能无故虐待囚犯。 浑和尚之前干盐贩子的时候,就是各州县监牢的常客,对于牢狱那一套非常熟悉。 进了监牢,甭管是江洋大盗还是杀人犯,又或是偷了仨瓜俩枣、调戏良家妇女的青皮流氓,都得狠狠脱一层皮。 大多狱吏比阎王殿前的小鬼还可恶,就靠吸人骨血吃死人饭过活。 而在改造场,犯人只用老老实实干活,有衣穿有饭吃,按时按点睡觉洗漱,收监期满表现良好就能出去。 浑和尚常常感慨,跟他以往几次牢狱经历比起来,在改造场挖石头简直就是享清福。 少使君提倡人性化管理,常常教育他们,囚犯也是人,要善待犯人,要发扬人道主义精神.... 浑和尚没念过书,搞不明白少使君念叨的“人道”是什么意思。 起先也不理解,少使君为何要对这群劳动改造的囚犯这么好。 后来随着泾州的治安一日日变好,许多犯人从改造场出去后,都能洗心革面重头做人,善待妻儿邻里,与人和睦相处。 浑和尚休沐日回县城时,还特意跑到农垦区,去见了几个在改造场认识的朋友。 在改造场当管事时间越久,浑和尚越能明白少使君的良苦用心。 少使君这是在行善积德啊,少使君仁善之名在外,不光对普通百姓,就连改造场的囚犯也一视同仁。 浑和尚坚定地认为,少使君一定是菩萨转世,要不然怎么会有这般菩萨心肠。 不过有一批人不在少使君的仁政范围内。 两千多党项俘虏。 这伙人里,党项人占据大多数,其他的一些吐蕃人、回鹘人、沙陀人,还有汉胡生出的杂胡儿,也基本与党项人的习性相同。 浑和尚开始学习识字念书以来,最喜欢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浑和尚觉得这句话用在这群俘虏身上最合适不过。 这些党项胡狗在原州烧杀掳掠,跑到彰义军的地盘拉屎撒尿,不管怎么折磨他们,浑和尚都觉得是应该的。 当初原州马场被党项人出兵霸占的消息传回,泾州军民义愤填膺,许多老卒自发聚集到一块,请战出兵。 浑和尚虽然跛了一条腿,但自问骑得了马、提得动刀,杀几个党项人不在话下。 浑和尚本想组织改造场的老兵们参加请战活动,被朱秀知道后叫回去狠狠骂了一顿。 少使君是读书人,骂人也颇为讲究、文雅,具体骂些什么浑和尚记不得了,但他记住一句话:“出来混,迟早要还!” 这不,不到一年,党项人果真连本带利还回来了。 浑和尚对朱秀当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本想去县城找画师临摹一幅少使君的肖像画,拿回改造场挂在办公房,日日瞻仰,又不知被哪个龟孙子告状,又被朱秀叫回县城骂了一顿。 党项俘虏被打散到十个监区,每个监区又派兵驻守。 浑和尚故意安排,让党项人干最重的活,每日最先起床,最后一个吃饭,不到半个月,就有党项人受不了了,在两个监区密谋暴动。 浑和尚早就得到朱秀指使,对于胆敢闹事的党项人绝不姑息,凡是作乱者一律杀死。 早早调集驻防的弓弩手派上用场,依托遍布改造场的望塔箭楼,各处山坡的警戒岗哨,两个时辰之内,就射杀百余名作乱的党项俘虏。 浑和尚还命人把尸体堆集在一块,驱赶各个监区的犯人前去观瞻,当着所有俘虏的面,把尸体一把火烧个干净。 党项族虽然崇信佛法,但并不提倡佛法里的火葬,相反,党项人畏惧火葬,视之为死后不得超脱的可怕惩罚。 百余具尸体烧成灰烬,当场就吓得许多党项俘虏跪地痛哭。 从那以后,党项人安生了许多。 不过近日来,第一监区时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新收押的一批犯人里刺头不少,而第一监区还关押着党项战俘里的许多中上级军头,李光俨也在其中。 没有人知道,几场斗殴都是在浑和尚的刻意安排下爆发的。 改造场办公区,一片半山坡上,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片监区。 两名守卫押着一名身材瘦小,低着头看不清面相的犯人来到浑和尚的官房前。 这名犯人看似弱不禁风,手脚却戴着镣铐。 一头凌乱的短发乱糟糟,囚衣穿在她身上显得异常宽大。 “你们都下去吧。”浑和尚看了眼犯人,朝两名守卫挥挥手。 守卫退下,浑和尚领着犯人进屋,闭拢房门。 “哎呀~让红玉娘子受苦了!来来~快快解开,坐下歇歇气,点心糕饼茶水,想吃什么尽管拿,等会我再让人专门送桌酒席来....” 浑和尚露出狗腿子般的谄笑,殷勤地帮忙解开镣铐。 毕红玉揉揉手腕处红肿的印子,在一把藤椅上坐下,布满老茧的双掌摊开,放在炭盆上方取暖。 浑和尚看着她,咂嘴道:“红玉娘子刚从蒲州回来时,咱们镇海营老卒在泰和楼聚会,那会儿见你还是一头长发飘飘,颇有几分女人味,怎地才过了几日,就剪掉长发,还跑到我这改造场跟党项人打架....少使君也真是的,有任务也不会派别人来,一点也不懂得怜惜女人....” 毕红玉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浑和尚感受到那双眸子里的凌厉之色,讪笑着摆手:“好好~我闭嘴!” 毕红玉默默地吃着糕饼,右眉骨裂开一道小口,左眼角有一片淤青,左手指节有几处肿胀,浑身上下的皮肉伤更是不知有多少,都是和党项人打架留下的。 在改造场,除了浑和尚和李光俨,没有人知道她是女人,更没人知道她是奉命而来。 改造场对于打架的处罚相当严重,刑期加长不说,还断了当日伙食,只供应一些清水。 繁重的活计下,很快就会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抱起卤盐石当馍馍啃。 浑和尚又忍不住嘀咕道:“红玉啊,咱们都是从镇海营出来的,你还年轻,用不着这么拼,毕竟是个女人,打坏了身子骨怎么办? 生不出娃儿,将来哪个男人会要你?咱和尚也是拿你当亲妹妹,才跟你掏心窝子地说这些....当初你要是跟了大统领该有多好?现在好了,媳妇变妹子,你还得拼死拼活地卖命....” 毕红玉眼神如刀,刺得浑和尚胆战心惊,冷汗连连地摇晃双手:“咱不说!不说行了吧!” 毕红玉抓起鸡腿狼吞虎咽地吃着,阴沉的眼神像一头饥饿的野狼。 浑和尚看在眼里,暗暗叹息。 “今日打完,已经有两个党项军头询问我的身份来历,看得出来,他们对我很感兴趣。” 毕红玉咕咚咕咚灌下一壶茶水,抹抹嘴说出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三日下来,你一人就挑翻十几个党项大小军头,他们已经服你了。党项人毕竟是胡种,豺狼心性,想要靠恩义让他们屈服是不可能的,只有把他们狠狠打怕,他们才会对你言听计从。”浑和尚道。 毕红玉看了他一眼:“你说话变得斯文了许多。” 浑和尚得意洋洋地道:“读了大半年的书,总得有些长进,上次回县城,少使君也夸奖我学有所成。” 毕红玉扯动嘴角,似乎想要露出微笑,只是配合她充满煞气的面容,看上去有些诡异。 毕红玉把另外一根鸡腿用糙纸包好,塞进衣襟里,她身材瘦小,又穿着宽大的囚服,身上藏些东西不容易发现。 “流言已经在党项人中间传开,我有预感,他们会在最近一段时间里动手。”毕红玉沉声道。 浑和尚挠挠光头,苦笑道:“我还是想不明白,少使君为何要放跑这些俘虏,留下来挖石头干活不是更好?” 改造场里流言就是浑和尚奉朱秀的指示暗中散播的,说是李光睿被李彝殷花大价钱救走了,而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党项杂兵,只能留下来等死。 也有流言说,彰义军开出条件,只要大族长李彝殷给钱,他们这些俘虏就能回到家乡。 只可惜大族长舍不得出这笔钱。 愤怒的情绪在党项人之间传开,他们痛恨大族长对他们的漠视,这种愤怒的情绪还夹杂浓浓的失望,对整个党项贵族集团的失望。 两千多战俘越发躁动了,这便是朱秀想要达到的效果。 毕红玉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浑和尚的疑问,她心里明白这是朱秀在党项人内部制造分裂的关键一步,但不知怎么用话语表达出来。 言语交流对于她来说一直比较困难。 “既是命令,照做就是了。”她只能冷淡地回答。 浑和尚点点头,凝重道:“现在,所有关押在改造场的党项人如同一个火雷,一点火星子就能引爆。党项人想要暴动,一定会拉拢你,这样你就能顺理成章与李光俨汇合。可是党项人毕竟是豺狼,你千万要当心。” 毕红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示意浑和尚重新给她戴上手脚镣铐,在守卫押送下返回监区。 浑和尚目送她下山,深深叹息一声。 回到第一监区,李光俨带着两个面貌凶狠的党项军头迎面走上前拦住她。 毕红玉飞速瞟了他一眼,两人隐晦地交换眼神。 “你用实力赢得党项勇士的敬重,今后我们愿与你和平共处。”李光俨抚胸低头,沉声说道。 毕红玉冷漠地朝旁边走去。 一名党项军头恼火地用党项语骂咧几句,被李光俨抬手制止,低声吩咐他们退下。 等党项军头离开,李光俨低声道:“两日后,监区轮换,所有犯人聚集在一块,以鹰镝声为号,杀出改造场!” 毕红玉神情依旧冷淡,嘴唇嚅动快速说道:“我会通知浑和尚,让他做好准备。” 李光俨点点头,看看四周,有不少党项人都在注视着他们。 “这场戏演完,这些党项人会视我为英雄,奉我为主!李彝殷父子抛弃了他们,而我,是率领他们杀出重围,返回家园的英雄!”李光俨低沉地道。 毕红玉淡淡道:“赢得这些人的忠诚,是你起家的第一步。” 李光俨沉默片刻,冷笑道:“朱秀白白送我上千精兵,难道他就不怕我出尔反尔?” 毕红玉看着他,漠然道:“朱秀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能扶你上青云,也能坠你下地狱。以你目前的能力,对他毫无威胁。” 顿了顿,毕红玉双眸里浸出丝丝杀气:“如果你对他产生威胁,我会毫不犹豫杀掉你!” 李光俨嘲弄道:“你倒是对他忠心耿耿!” “我的命是他的。”毕红玉淡淡道,从他身边跨过,“劝你老老实实执行计划,朱秀比你想象的还要精明,如果你有二心,一定死得很难看。” 李光俨转身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忽地咧嘴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真是一个凶烈如狼的女人啊....” 两日后,是改造场监区轮换的日子,所有囚犯将聚集在一块,重新打散划分监区。 可今日的情形却有些反常,聚集在一块的大多是党项战俘,其他犯人大多数不知道关押在何处,只有一些被判了几十年监期的恶徒跟党项人混杂在一块。 晌午时分,一声突兀的鹰唳声刺破改造场上空的安宁,党项俘虏发疯似的开始攻击其他囚犯,李光俨率领十几个党项军头,开始组织人手,朝着监区通道猛攻。 毕红玉作为受到党项人敬重的外援勇士,也参与其中。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大批驻防守军在山腰两侧用弓弩防守,密集的箭网下,大批党项人倒地。 望塔和箭楼被点燃,火势四起,改造场所在的山坳浓烟滚滚,四处警钟敲响,整个监区喊杀声一片。 李光俨手持镐头一马当先,率人拼死砸开栅门,率领俘虏潮水般涌向山腰甬道出口,只要杀出去,就能冲破改造场的防线。 战斗看似激烈,但却没有一个守军下场肉搏,党项人死伤不少,改造场守军却毫发无伤。 半个时辰后,李光俨率领党项战俘冲出改造场,漫山遍野地逃去,他们要翻过山脊,逃往庆州方向。 山坡上,浑和尚望着火光四起,一片狼藉的改造场,咧嘴肉疼不已。 这些该死的党项人,下手还真是不留情,逃便逃了,还想放火烧光改造场。 “来人,去通知潘大胡子,老子这里的戏演完了,接下来就看他了....” 浑和尚跛着腿下山去了,他要赶到监区组织人手灭火,清点一下各处损失.... /107/107535/29101168.html 第二百一十九章 命运这东西 泾州西北,群山绵延,一条大河从山岭间蜿蜒流过,这是泾河上游另外一条较大的支流。 一座孤山顶,湿冷的寒风夹杂细碎雪花呜呜刮来,朱秀和严平拄着拐杖,费力地爬上山顶。 上山的道路被泥雪覆盖,湿滑难行,朱秀叉腰喘气,埋怨地瞪着严平,也不知他为何要选这么处偏僻难走的鬼地方。 严平讪讪一笑,有些委屈地嘟哝道:“少使君莫要怪我,李光俨率领党项人入境庆州,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若是走两州之间的官道,又太过显眼,容易惹人怀疑,稍加琢磨就能想到是我彰义军故意放走党项人的....” 朱秀哼唧着没说话,严平说的倒也是实事,做戏做全套,宁愿多受累,免得以后麻烦多。 “少使君快看,李光俨和红玉娘子也到了。”严平指着孤山北坡。 朱秀眯眼望去,只见簌簌的雪花飘落下,两个人影前后攀行在北面山坡上。 放眼望去,整面山坡都被白茫茫的雪花覆盖,两个渺小的人影落在其上,犹如两块会移动的黑点。 朱秀和严平拄着拐杖迎上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厚厚的积雪地里。 李光俨一身破旧冬衣,浑身血迹斑斑,散乱的头发随意地箍在脑后,深重地呼吸间喷出浓厚白气,双眼充斥血丝,神情疲倦,却掩藏不住眼底丝丝难以言喻的光亮。 李光俨望着朱秀,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下,似乎不知道如何开口,手掌抚胸微微低头。 跟在他身后的毕红玉用长刀当做拐杖,拄在一旁默默站着,神情和这野地里的天气一般冷清。 她戴着一顶皮帽,映衬得脸庞愈发娇小,鼻头被冻得发红,殷红的唇翕张间喘出白气。 乍看上去,两人还真有几分像是逃难的夫妻。 “还算顺利吧?”朱秀笑道。 李光俨点点头,转身指向北面山坡之下:“我们绕过山脚,走出这片山岭,就能到达庆州。” 朱秀望去,远远的,可以看见山脚下泥泞曲折的小路上,党项俘虏在缓慢行军,犹如一条黑色的长虫,在山岭间缓慢蠕动。 “庆州地广人稀,难以找到补给,我们在离开州界前,还需要一批食物和水。”李光俨沉声道。 朱秀道:“这好办,等会让潘美带着军需给养扮作商队,出现在州界附近,你率军劫掠,潘美带人仓惶逃跑,补给顺利到手。” 李光俨想想觉得可行,又道:“我们双方如何联络?” 朱秀指指毕红玉:“红玉的口技乃是一绝,她还是彰义军的特种教官,专门负责口技训练,军中所有擅长口技的传令兵都是她的徒弟。” 李光俨惊讶地看了眼毕红玉,没想到这个凶悍的女人还有另外一项特殊技能。 李光俨率军一路北逃,潘美率军一路追击。 当然,潘美的追击只是做做样子,声势喊得震天响,其实就是撵着党项人跑。 为了看似合理地抢劫粮草,李光俨还率领党项俘虏上演了一出半夜劫营的好戏,大胆出击击溃追击的敌军,抢到一大批军粮,有了充足的食物,党项人才能一路逃到泾州西北边界。 经此一战,李光俨在党项俘虏里更是名声大噪,党项人把他看作福星,是带领他们冲出敌人重重封锁,返回家园的希望。 这些逃亡路上人为制造的“奇迹”,大大增添了党项人活命的信心,每当他们在逃亡路上疲惫不堪,甚至想要留下与敌人死战时,就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托他们一把。 李彝殷父子抛弃了他们,整个党项贵族集团对他们的生死不理不睬,唯有李光俨与他们同甘共苦,率领他们奇迹般地杀出一条血路。 李光俨鼓励他们,只要逃到庆州,彰义军的追击就能大大减缓,党项俘虏们对此深信不疑,坚定地跟着李光俨走。 雪花簌簌飘落,冬风在山野间回荡。 李光俨满眼复杂地望着朱秀,心里既有感激,也有愤恨,诸多情绪交织繁复。 朱秀毫不留情地撕破他和李彝殷父子之间脆弱的情感纽带,拿刀逼着他,走上一条之前他想过但不敢真正踏足的道路。 同时心里也有几分感激,是朱秀帮助他看清自己,让他有勇气直面心底深处的野望。 他的命是朱秀给的,还给了他实现心中抱负的机会。 朱秀仿佛觉察出李光俨眼神里复杂的情绪,掸落身上的雪沫,淡淡道:“你感激我也好,憎恶我也罢,既然你选择回归夏州,就会注定走上这条路,除非....” 朱秀看着他,嘲讽地道:“除非你像以前一样当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继续装聋作哑、自欺欺人,又或是你可以放下尊严和骄傲,跪在李彝殷父子面前乞求活命,做一个忠实的奴仆.... 但我要告诉你,命运这种东西,交给别人始终不稳妥,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想活下去,就必须做自己的主人!” 李光俨低头沉默了好一会,眼中的迷惘和复杂的情绪消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坚定和锋厉的光芒,像一把擦拭尘埃露出本色的宝剑,像一头舔舐伤口默默前行的孤狼。 “我欠你一条命,我会做你最忠实的朋友!”李光俨沙哑嗓音,郑重其事地握拳用力捶在胸口。 朱秀笑了笑,“一路顺风,回到五原,把你的部下安顿好,然后去夏州见李彝殷,好好哭诉一番在泾州的遭遇,讲一个完美的九死一生的逃难故事。 李彝殷为了安抚族人,或许会假意愧疚,把你调回银州夏州任职,到时候一定要极力推脱,你越是靠近李彝殷父子,受到的监视越多,一定要想办法留在五原。 你可以表现出对彰义军和我的深仇大恨,扬言要取我脑袋报仇雪恨之类的悲愤之言,总之,要让人相信你和彰义军之间有化解不开的私仇。 原州马场是我送给你的另外一份大礼,你可以派兵占据,在那里养马,用马场驻军的名义招募人手,前期资金我会派人送去,之后需要你自负盈亏.... 只要你安安分分留在五原,李彝殷父子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养马挣钱,招募军队这些小事,他们大概率不会过问,你要做的,就是慢慢积蓄力量,让自己的羽翼丰满一些....” 李光俨认真地听着,把朱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我何时才能光明正大回夏州?”李光俨低沉地道。 “李彝殷在位一日,你就不可能有夺权的希望,只有等他死,等到李光睿继任定难军之主!”朱秀淡淡道。 李光俨浓黑的眉头拧在一块,沉沉地看着他不说话。 朱秀摊摊手:“我知道李彝殷年过四十依然身强体壮,能开两石强弓,一顿能吃三五斤肉,每年都要娶几个新妇,每年都有他的儿子女儿降生....照此推算,这家伙再活二三十年恐怕不成问题。” “不错。”李光俨脸色难看,干瘪瘪地吐出两个字。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骑马摔死、上茅房掉茅坑淹死、吃肉喝酒被撑死,又或者女人太多累死....”朱秀笑得很阴险。 李光俨面皮颤了颤,无言以对。 “所以啊,与其关心李彝殷什么时候死,不如多把心思用在经营自身,你在五原积蓄的实力越强,以后回到夏州,夺取权位的可能就越大,也越容易!”朱秀告诫道。 李光俨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顿了下,他沉声道:“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朱秀笑着,反问道:“你一无所有,能为我做什么?” 李光俨沉默。 朱秀稍微踮起脚尖,拍拍他宽厚的肩膀,宽慰道:“我们的合作关系将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将来我在开封做官,你在河套称王,我非常需要你这么一位强大的盟友给予助力!” 李光俨点点头,深沉的目光凝视着他:“希望我们可以做真正的朋友,如果与你为敌,那将会是一件可怕且有意思的事情!” 朱秀耸耸肩,身上的雪花抖落,笑容十分灿烂:“希望如此!” 李光俨重重抱拳,转身往北坡下走去,站在远处等候。 朱秀踩着积雪走到毕红玉身前,犹豫着道:“你当真决定跟李光俨回五原?现在改口还来得及,跟我回去,另外派人....” “我决定了!”毕红玉没等他说完,清冷地出声打断道。 朱秀搓搓手,惆怅似地道:“说实话,李光俨在五原的发展至关重要,没有一个能力出众,受我信任的人跟着他,还真有不放心....只是让你去,还是有些舍不得....” 毕红玉唇角微微上弧,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光彩,面上却依旧冷淡地道:“李光俨身边没有得力之人相助,只怕难以成事,有我在,也方便你与他联络。” “可是....你这一去,归期遥遥无望,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年八载....毕镇海回来,知道我派你去帮党项人做事,只怕心里会埋怨我....”朱秀踌躇不决,心里拿不定注意。 毕红玉淡淡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兄长那里,我自会与他说明。” 朱秀见她态度坚定,叹息一声:“好吧,只是切记,凡事要以自己的安危为重!事情失败可以再想办法,人没了可就真的完了....” 毕红玉瞥他一眼,嘀咕一句:“啰嗦~” “走了~” 随口抛下一句,毕红玉转身大踏步走下山坡,背对着他抬起手挥了挥。 两个人影在风雪飘摇间逐渐远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岭中。 不知为何,朱秀心头忽地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仰面长叹口气,晶莹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冰凉一片.... ~~~ 临近元日新年,安定县城一片忙碌热闹景象。 辛苦了一整年的泾州百姓,都期盼着新年的到来。 从今年开始,节度府颁布新令,每年元日佳节有五日休沐,从除夕的前一日开始,到正月初三都是休沐假期,期间阳晋川盐厂、各地的水利施工队、各州县官衙放假歇息,只安排一些值守人员负责日常事务,放假期间工钱照拿,俸禄照领,值守人员还能得到双倍薪资。 朱秀自掏腰包,安排广和商铺赶工制作了一批新年慰问礼包,发放给所有彰义军下属的官吏将校,按照职务高低有多有少,但都保证有一份慰问品。 都是些米面油肉之类的生活物品,还有一份广和糖礼包,可谓实惠喜庆。 泾州生活小报也在年前刊载了一篇告全体军民书,介绍了彰义军一年来民政军事经济方面的发展和成就,慰问全体百姓和官兵,鼓励大家来年继续铆足了劲加油干。 书信落款是史匡威,执笔人是朱秀。 毕竟老史才是彰义军节度使,以他的口吻发布告民书比较符合情理。 安定县城张灯结彩,沉浸在欢度新年的喜庆气氛当中。 明日便是岁末,朱秀带着史灵雁,去城外几处村庄慰问去了,代表节度府送温暖,探望一些孤寡老人,还要嘉奖几位哺育了好几个娃儿的英雄母亲。 节度府里,严平一身绯红簇新锦袍,正在指挥几个仆人挂灯笼、张贴桃符。 有节度府亲兵找到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严平点点头,往门屋而去。 安定县盛和邸舍的管事胡广岳等候在此,见到严平急忙上前见礼:“见过副统领!” 严平笑道:“你不在邸舍准备过节,跑来找我有何事?” 胡广岳忙道:“今日属下收到几份密报,分析以后觉得有些蹊跷,特意赶来禀报。” “噢?有何蹊跷,说说看?” 胡广岳皱眉道:“五日来,有三支规模较大的商队入境,每支都不下五六十人,一支从邠州宜禄县来,一支从新平来,还有一支从宁州定安来,他们在县城绕了一圈,又去往农垦区。 这三支商队,两支都是从邠州来,而且目的地都是农垦区,三支商队贩运的都是些农具,属下觉得有些奇怪,特意来请副统领定夺!” “有何奇怪的?”严平想想,不以为然,“农垦区本就需要大量农具,一直以来都有商队往来贩运,根据节度府惠民政策,往农垦区贩运农具一律免税,这是门好生意,做的人自然多。” “可是这次的三支商队规模不小,属下觉得是不是先派人拦下,盘查过后再放行?”胡广岳提出建议。 严平否决道:“明日便开始休沐,许多商贩都要回家过年,农垦区的百姓也要赶在开春之前准备好农具,以免年后翻土连把趁手的锄头也找不到。” “可是~”胡广岳还想说什么,严平摆摆手笑道:“好了,不必大惊小怪,大过年的,被你搞的一惊一乍,搅了过年的气氛。回去吧,忙活一整年,好好歇息几日....” 严平说完就兴冲冲地走了,他还要赶回去指挥人手装点节度府,营造新年氛围。 胡广岳苦笑了下,出了府门赶回邸舍。 /107/107535/29101169.html 第二百二十章 开年便有血光之灾 农垦区,一片低矮的砖瓦房,外围有一圈土围墙,栅栏门一侧挂着一块竖牌,写着农垦区镇署衙门。 土院内里深处,一座二进的独院,便是拨给农垦区镇长居住的“官宅”。 这座宅院算是徐铉做官以来住过的最简陋的官宅,却带给他最轻松快乐的为官体验。 农垦区民风朴实,这里的乡民操着七里八乡各不相同的口音,好在大多都属于关中语系,辨识起来倒也不麻烦。 经过一年多磨合,农垦区的生产生活基本稳定,迁移户们分得田地,安置了些家当,日子步入正轨。 再往后,农垦区还要新建学堂,大力普及识字教育,再以收取低廉学费的方式,招收一批有意愿、有能力读书的学生。 往后教育工作便是农垦区镇署衙门的主抓项目,消息一传出,许多乡民都跑来公衙打听,徐铉每次外出视察,都要被一大群热情的乡亲围拢,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有关娃儿读书的问题。 这也得益于泾州对于读书、育人、成材理念的大力宣扬,在泾州,能识字会一点简单算术,不愁找不到活干,而且工钱往往比单纯的卖力气高一些。 就拿盐厂和水利施工队来说,当工人只要有两把子力气就行,但是想往上升,当生产小队长,生产区管理员,施工队长等等职务,都需要对文化知识进行考核。 一旦升职成功,工钱能翻好几倍,各种福利待遇更是叫人眼馋。 泾州生活小报经常刊登一些励志文章,讲的都是某某原本一穷二白、目不识丁的村汉,认识到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后,决心发愤图强,先是在盐厂或者施工队干活挣钱,然后用挣的钱报名县城的私塾学堂,或者聘请西席坐师定期讲学,从认字开始,再到通读文章,再到能写一写生产报告,然后顺利通过招聘考试,从工人到小队长,再升到某生产区管理员,娶了县城大商户家的女儿,走向人生巅峰.... 不需要学到参加科举的地步,只需要能读懂官府告示,读懂报纸内容,做一些简单的算术题,就已经是各处单位苦苦寻觅的人才.... 盐厂生产队长、施工队施工队长的职位在向你招手.... 类似的励志文章受到泾州青年的追捧,文章里描绘的主人公仿佛就是他们自己,普通农户出身,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还得干活吃饭,没有条件读书学习,长大后又不愿困于田地,想到县城做一番事业.... 小村青年们觉得文章里描述的美好生活就是自己努力的方向,从县城到周边村庄,掀起一股全民识字读书的热潮。 以往只能靠帮人代写家信的穷酸老书生,摇身一变成了备受追捧的私塾讲师,无数年迈的落第老秀才们抹着泪感慨,读书人的美好时代终于到来了.... 文人地位的抬高并未影响泾州青年的参军热,相反,彰义军去年施行甲兵等级制,一等甲兵可以通过考核转为低级军官,而考核内容大多与文化知识有关。 此项制度一经推出,在普通兵士里引起极大轰动。 以往当兵吃粮只为求一条生路,混一口饭吃,现在当兵立功,还有希望做官。 当然,想从最基层的辅兵升到一等甲兵,需要用实打实的战功来争取。 彰义军文武并重,不管学文还是学武,都有明确的上升通道,为辖地青年带来诸多希望。 农垦区也受到全民读书学习热潮的影响,徐铉本人,从外貌风度到内里涵养,都流露出浓浓的江南儒生风范。 徐铉上任以后,农垦区便出现许多有关他的传说。 说他才学满腹,连史节帅也虚心向他请教。 说他是泾州生活小报的知名作者,写过不少登上头版头条的文章。 说他来自江南水乡,家里有千亩良田十几处庄园,还在江南朝廷当过官。 总之,徐铉成了农垦区的明星人物,受到乡亲们的热捧。 昨日除夕,徐铉带着李从嘉参加镇署衙门和各村举办的盛大篝火晚会,闹腾到深夜,玩得十分尽兴。 官民同乐,已经是彰义军治下一大特色,但凡重大节日,上至节度府,下至县乡都会举办规模不一的庆典活动。 世道辛苦,百姓们更是需要一些别开生面的庆祝活动。 昨晚徐铉喝了不少酒,趁着酒兴,有几个村的村老带着各自村里未出阁的大闺女,以“为徐老爷祝酒”的名义将他团团围住。 徐铉知道热情的村老们想干什么,惊慌之下急中生智,装醉瘫倒在地,被公衙差役送回官宅才算是逃过一劫。 临近晌午,徐铉起床,端着盆子到院中打水洗脸。 李从嘉背着箩筐推开篱笆门,笑道:“先生睡得可好?” 徐铉脸色赧然,拍拍脑门苦笑:“喝酒误事,往后可不敢喝太多。” “先生昨晚若是不醉,只怕就成了那误入盘丝洞的唐三藏,再也出不来了!”李从嘉放下背篓,胖脸笑作一团。 徐铉漱完口,好奇道:“这又是何典故?我怎么没听过?” “不是典故,是四有先生新进大作,依据玄奘法师的《大唐西域记》撰写的戏文话本。”李从嘉说道。 徐铉想起来了,上次去拜见少使君时,褚珣跟他说过。 “这篇‘误入盘丝洞’便是《大唐西游记》其中一段情节。这本志怪戏文刚开始在报纸上连载,每隔三期才有一篇,现在只不过刊载到第二篇‘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盘丝洞的情节还是褚珣年前特地抄写送给我的....” 李从嘉嘟哝着,抱来砧板,从背篓里取出猪肉和大葱,准备剁肉和肉馅,今日初一,他们下午要包饺子吃。 “先生,四有先生当真就是那彰义军的少使君?”李从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见过史向文,与他心目中四有先生的形象天差地别。 徐铉苦笑道:“严格来说,四有先生应该是少使君的授业恩师,是一位隐居檀州的高人逸士。” “那《大唐西游记》的真正著作者到底是四有先生,还是那位少使君?”李从嘉疑惑道。 徐铉笑道:“雪赋也好,大唐西游记也罢,究竟是谁创作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位少使君需要借此名头为自己赚取名望。” 李从嘉咧嘴笑道:“我懂了,先生之意,与其探究究竟是谁写出如此惊天大作,还不如单纯地欣赏文章,享受其中奥妙。” “不错。”徐铉笑了,看来小郡王在邸舍帮工,在学堂求学这些时日,人情世故也长进不少。 李从嘉倒出面粉准备和面,笑呵呵地道:“今日包饺子吃,猪肉大葱馅的,要是褚珣在就好了,他最喜欢吃我拌的肉馅....” 徐铉卷起袖口也过来帮忙,“这饺子,中原百姓称之为‘角儿’、‘云吞’,在咱们江南更多的叫馄饨,泾州这里便叫做饺子,听说也是从那位少使君口中传出的叫法。” “以前在江宁不太喜欢吃,没想到在泾州吃了几次,发现的确别有滋味,泰和楼还有虾仁饺、蛋黄饺、煎饺....每一样都各有特色....” 说到吃食,李从嘉来了兴趣,滔滔不绝地和徐铉讨论着有关饺子的做法、吃法。 一名属吏站在篱笆墙外,伸长脖子叫喊道:“徐镇长,徐镇长!” 徐铉抬头看了看,招手示意他进来。 “何事?” 属吏推开篱笆小跑过来,徐铉笑道。 “启禀徐镇长,集市上来了几支商队,贩运来大量农具,小人看过了,都是咱们农垦区年后翻耕田地需要的。 那些商贩说了,请镇长去跟他们商量,价钱还可以再便宜些。”属吏拱手说道。 徐铉洗净手上沾染的面粉疙瘩,笑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李从嘉也忙擦擦手道:“我也一块去,肉馅还剩不少,再买些面粉来多包一些,带回去给褚珣吃。” 二人跟着属吏离开公衙,往集市赶去。 平整的土路上,遇见的百姓都会热情地跟徐铉打招呼,徐铉也礼貌地一一回应。 虽是年初一,集市上也颇为热闹,还有锣鼓队和杂耍表演,一大群身穿粗布麻衣的汉子,赶着几十匹骡马,骡马拉着板车,车上堆着些农具。 徐铉远远看着这群汉子,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他觉得这群外乡人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有问题,又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他们的神情有些紧张。 “咱们农垦区徐镇长来了!请你们商队管事出面谈话。”属吏快步上前,朝那群商贩笑道。 如果能便宜买下这批农具,农垦区年后翻耕就不愁没有农具使了。 “本官便是徐铉,这批农具要价几何?请你家做主的人出来说话。” 徐铉朝骡马车上看去,这些农具都是新制的,看起来还不错。 从商贩中间走出一名三十岁许的文士,赫然是苏贞常。 苏贞常目光紧紧盯着徐铉,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笑容。 他又看看跟在徐铉身后,四处张望的李从嘉。 等到看见李从嘉目生重瞳、口中骈齿这些显著特征后,目中精芒大作,完全能够确定,这二人正是他们要找的人! 徐铉看着苏贞常,突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足下....” 徐铉拱手刚要开口,苏贞常神情瞬间变得狠厉,指着他和李从嘉大吼:“就是这二人,快快拿下!” 围拢一旁的商贩们立时露出凶狠嘴脸,当即就有几个汉子扑上前,扭住徐铉和李从嘉。 还有几人从农具里翻找出雪亮钢刀,分发给同伴,他们砍断骡马车绳索,两人一骑跨上骡马。 惊变只在瞬间发生,那名属吏急忙上前阻拦:“大胆!还不快放了徐镇长!你们想造反不成....” 话没说完,一名飞龙军军士装扮的商贩一刀狠狠捅进属吏腰腹,鲜血洒落,那属吏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徐铉又惊又怒,奋力挣扎,李从嘉吓傻了,怎么也没想到,这群人竟然这般凶狠。 “绑了!快走!”苏贞常跨上马,大吼一声。 两人嘴巴被封堵,捆上麻绳,分别由一名军汉携带,一群人冲出集市,一路上掀翻无数街边小摊,撞死撞伤十几个无辜百姓,纵马在人堆里挥刀砍杀。 集市里乱作一团,人群四散奔逃。 苏贞常率人冲出农垦区,往阳晋川东南方向的乞活道山坳口撤退。 片刻后,几匹快马往县城奔去,农垦区北面山岗一处烽燧燃起滚滚浓烟,代表着农垦区出现重大变故,向距离最近的盐厂驻军求援。 当初修建这座烽燧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 节度府内,朱秀正在跟史灵雁和严平打扑克,裴缙坐在一旁吐苦水。 “年后从各官衙选录人手时,还请少使君多念着些下官,往下官的度支署多拨给一些人手.... 彰义军的账目越来越多,条款越来越细,现有的人手根本不够用.... 少使君瞧瞧,下官这半年来,白头发多了一大半!” 裴缙转头,拨弄着后脑勺上的头发,委屈地抱怨。 朱秀瞥他一眼,笑道:“你手下那个叫苏贞常的不是挺能干?提拔此人给你当副手如何?” 裴缙恼火道:“这苏贞常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半月前称病告假,我见他迟迟不来报到,还以为他病重,亲自去到他的住所探视,没想到却是人去屋空,至今不见踪影!” “嗯?”朱秀皱眉,无故不来当值,这可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可是有急事回老家去了?”朱秀疑惑道。 裴缙气愤道:“书信也不留下一封,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朱秀放下手里的扑克,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你当初可有好好审查过此人的底细?” 朱秀看着严平问道。 严平道:“上次少使君过问后,我又回去查查档案,苏贞常的确是关中醴泉人,审查结果没有问题。” 朱秀沉吟片刻:“派人赶到醴泉,查查他的籍贯是真是假。” 严平小声嘟哝:“为查一人跑那么远,不值当....” 朱秀没好气地训斥道:“凡入节度府供职之人,必须要查明来历,背景干净,这是当初定下的规矩!” “是,卑职遵令!”严平讪笑着,起身揖礼准备下去安排。 “娘嘞~今日开始,我这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大过年的,真不吉利~” 朱秀揉揉眼皮,起身抻抻懒腰,准备去躺在榻上歇息会。 /107/107535/29101170.html 第二百二十一章 烫手山芋 “哐啷!”一声响动,屋门被猛地推开,两名节度府卫士搀扶着一名浑身是血的人闯进。 朱秀吓一跳,严平下意识拔出搁在桌子旁的长刀,纵身一跃拦在朱秀身前。 裴缙第一时间往桌子底下钻,撅着屁股瑟瑟发抖。 那血人见到朱秀和严平,挣扎着跪倒在地。 严平仔细打量,惊讶道:“杜方?你、你不是在农垦区保护徐铉和李从嘉?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严平从那张血糊糊的脸依稀看清,此人正是他派到农垦区执行保卫任务的藏锋营一等甲兵杜方! 朱秀一听顿时色变,手里的扑克散落在地,上前两步喝问道:“农垦区出了何事?” 杜方强忍伤痛,哭诉道:“启禀少使君、副统领,今日晌午,有几伙贼人装扮成贩卖农具的商贩,混进农垦区暗中布置,掳走了徐铉和李从嘉! 贼人有一百五六十之多,分批混入农垦区,有的负责在集市蹲守,以贩卖农具为名引诱徐铉前往,等抓到人后,又从农垦区东南面撤离,一路上都有他们的人接应.... 我等第一时间向盐厂驻军求援,然后组织镇署衙门差役追赶,与负责断后的贼人相遇,苦战一场,差役死伤数十,藏锋营弟兄除小人拼死逃出赶回报信,其余弟兄全都战死当场....” 朱秀倒吸一口凉气,眼前有轻微眩晕,身子微微摇晃。 “少使君!”严平急忙搀扶住。 朱秀挣脱开,愤怒地低吼道:“如此多身份不明之人进入农垦区,事先你为何没有半点察觉?” “我....我....”严平羞愧地低下头。 朱秀咬牙,也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又问杜方道:“贼人身份可查清?他们离开农垦区后,往何处逃去?” 杜方忙道:“具体是哪方势力派出的人马还未查明,不过小人在那伙贼人里看见一个认识的面孔!” “是谁?”朱秀喝问。 “节度府度支署下属曹吏,苏贞常!”杜方语气笃定,“小人曾经在县城见过他几次,绝对不会认错!” 朱秀一愣,一股无可抑制的怒火从心底生出,恶狠狠的怒视严平。 严平脸色瞬间煞白,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苏贞常进入节度府之前,我、我派人调查他的来历背景,没有问题啊....” 裴缙从桌子底下钻出,扶着歪斜的幞头,急吼吼地辩解道:“少使君明察,下官当真不知道这苏贞常竟然是敌人派来的奸细....” 朱秀脸色阴沉得可怕,百密一疏,没想到层层布控,看似防卫严密的节度府,竟然这般轻易就被敌人渗透,关键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徐铉和李从嘉绝对不能出事,他们身份也不能暴露,否则一个勾结敌国的罪名逃不过,开封朝廷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付彰义军。 这俩人也是他为自己在南边留下的一条退路,狡兔三窟,即便他已经进入郭威和柴荣的势力集团,但天下大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绝不应该吊死在一棵树上。 天知道这该死的蝴蝶效应有多可怕! 万一将来的历史走向大变,在开封混不下去,还能逃到南方混日子。 可若是徐铉和李从嘉有个三长两短,唐主李璟和江南士族只怕会恨他入骨。 私情来说,他和徐铉李从嘉相处愉快,大有相逢恨晚的感觉,虽然一开始就抱有强烈的目的与他们接触,相处以后也确实颇合口味,结下深厚友谊。 如果二人因他的缘故丢了性命,于心不安。 “盐厂驻军现在何处?”朱秀叱问道。 杜方捂住胸口,满脸痛苦,虚弱道:“关铁石将军见到烽燧示警,已经率领驻军追击,想必现在已经追到乞活道入口处....” “乞活道?!”朱秀立时反应过来,乞活道是泾州通往邠州最近的一条通道,贼人掳走李从嘉和徐铉,撤往乞活道,是想逃回邠州! 他们极有可能是后赞派来的人! 杜方话音刚落,侧身摔倒在地,身下流淌出一滩血迹。 节度府卫士检查过后,发现他胸口中了刀伤,背上还有一个迸裂的箭疮在流血。 “快把他抬下去,请大夫救治!”朱秀大喊。 卫士急忙抬着杜方离开,朱秀望着地上一滩黑红色的血迹,眼神一阵变幻,攥紧拳头厉声道:“传我军令,速速调集彰义军牙城五千兵马,潘美率领两千骑军随我先行,余下步军随后赶至乞活道待命!” 屋门口有卫士领命而去。 “少使君我....”严平没有听到有关于他的安排,有些慌了。 朱秀冷沉的目光注视着他,严平脸色愈发惨白,慢慢跪倒在地,垂着头不敢发一言。 朱秀咬牙一字一句地道:“来人!把严平押入监牢,等候审查!传令胡广岳,从现在起,由他暂代藏锋营副统领职务,封闭县城,搜捕一切可疑之人!凡节度府和安定县衙新进官吏,一律严查背景来历!” 两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衣大汉,悄无声息地步入屋子,朝朱秀抱拳施礼,一左一右钳住严平的胳膊,把他拽起身。 他们是藏锋营隐卫,专门潜伏在节度府内,保护朱秀和史匡威一家的安全。 严平面若死灰,浑身瘫软,两条腿无力地拖在地上,任由两名黑衣大汉拖出屋。 “少使君!严平死罪!” 严平猛地回头大吼,两行热泪滚滚落下,声音凄凉。 朱秀面无表情地看着。 裴缙满脑门子虚汗,讪讪道:“严平毕竟是少使君一手提拔的,向来忠心耿耿,这次一时不察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少使君稍加惩戒也就是了,千万不可....” 话没说完,朱秀冷冷地瞥他一眼,裴缙后面的话便像是卡住般说不出口,额头冒出冷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朱秀大踏步离去,裴缙这才长长舒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水,苦笑嘀咕:“少使君身上的威势越来越重了,这一眼差点没把我瞅趴下....” ~~~ 两山夹壁的乞活道内,苏贞常率人拼命奔逃。 关铁石率领数百盐厂驻军骑卒紧紧追击在后,两支人马一前一后冲进乞活道,在狭窄的山谷夹道里上演生死时速。 苏贞常骑在马背上,扭头回望去,彰义军已经追到了身后只有一箭之地的距离。 苏贞常忍不住骂咧几句,彰义军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还要迅速,他们刚刚逃出农垦区,这支驻扎在盐厂附近的守军就出动追来,在进入乞活道之前相遇。 还有大概两里路才能冲出乞活道,与军使大军汇合,在此之前千万不能被追上。 苏贞常冲着几个飞龙军骑士大喊了几句,很快,几个嗓门大的骑士按照他的吩咐,齐声吼叫起来: “邠州留后、彰义军节度副使后赞,奉朝廷旨意捉拿唐国奸细,凡是阻拦者一律视同谋逆!” 喊叫声回荡在山谷通道内。 率军追击在后的关铁石侧耳倾听一阵,冷笑数声,挥手下令:“放箭!” “唰唰~” 一阵箭矢从后方射来,十几个飞龙军骑士应声坠马。 苏贞常吓得面如土色,他已经表明身份,没想到彰义军还敢放箭,根本没把后赞的身份放在眼里。 可想而知,一旦被追上,彰义军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手下留情。 “快!告诉他们!再敢放箭的话,我现在就杀了徐铉和李从嘉,谁也讨不了好!” 苏贞常恶狠狠地吼道。 前方传来喊话声,关铁石侧耳听清楚,挥手下令停止放箭。 徐铉和李从嘉是朱秀千叮万嘱保护好的人,一定不能有事。 万一后赞的人狗急跳墙,杀了二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有一快马飞奔上前禀报:“传少使君军令,请关将军务必咬紧敌军,凡事以人质安危为重!” 关铁石侧过头大吼:“少使君何在?” “已和潘将军率军进入乞活道!” “好!回禀少使君,后赞已经率领两千余飞龙军进驻土城,这伙贼人掳掠了人质,逃出乞活道一定会赶往土城与后赞汇合!” 传令兵抱拳应诺,拔转马头原路往回赶。 不出关铁石预料,苏贞常率人逃出乞活道后一路往土城方向跑。 土城是当年彰义军为了接纳邠州迁移百姓修建的,方圆二三里,时隔两年多,偶有荒废,如今成了邠州境内的一处小城镇。 后赞率领两千飞龙军进驻土城,早早在此准备接应苏贞常。 城门缓缓朝两侧打开,苏贞常率人冲进城,而后又迅速合拢。 片刻后,城外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土城四面是一片空敞野地,深冬时节被大雪覆盖,城头兵士惊慌地望去,只见有大股兵马从四面围拢过来。 城下,朱秀和潘美率军与关铁石汇合赶到。 城上,人影晃动,一身戎装的后赞出现在城头,手扶堞墙往下望来。 徐铉和李从嘉被推上前,身上绑缚绳索,嘴里塞着布头,看见城下黑压压的兵马最前头,一杆彰义军大旗之下,朱秀骑着一匹炭红色骏马,正仰头望来。 双方目光交汇,俱是一愣。 朱秀苦笑,满心无奈,没想到会在此种情形下暴露身份。 “朱秀小儿,你敢率军围城,难道想要造反?”后赞色厉内荏般厉声大喝。 朱秀拽紧缰绳,仰头冷冷看着他,默不作声。 “速速撤走,否则本将军现在就宰了这二人!”后赞大吼,让手下军士拔出刀架在二人肩头。 朱秀马鞭指向城头:“他二人若有分毫损伤,你今日也走不出这土城半步!” 后赞愤怒地捶打墙垛,土城里物资匮乏,就算他据城而守,顶多两三日就会缺水缺粮。 况且彰义军兵马数量占据优势,如果强攻的话,吃亏的也还是己方。 苏贞常凑上前,望着城下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的彰义军数千大军,战战兢兢地道:“军使三思啊,敌军势大,切不可冲动!依我看....倒不如照朱秀小儿所说,放了那二人吧....” 后赞怒视他喝骂道:“费尽力气才抓到手,如何能轻易放掉?没了这二人,我回开封如何向官家交代?朝廷如何定史匡威和朱秀的谋逆之罪?” 苏贞常哭丧脸道:“事已至此,如果不放人,朱秀一定会攻城!这座土城又破又小,如何能抵挡得住?” 后赞恼火不已,骂道:“还不是你这蠢货,瞎出主意,害得老子跟彰义军彻底闹翻脸!” “苏某也没想到,彰义军反应这般神速,朱秀竟敢亲自率军围城....何况当初定下计策时,也是得到军使您赞同的....”苏贞常委屈地嘟囔。 后赞怒瞪着他,苏贞常脖子一缩,讪讪道:“军使放心,彰义军反心已显,今日诸多飞龙军将士都是见证,只要平安回到开封,向官家晓以利害,他日调集大军,再来平灭这伙叛贼不迟....” 后赞脸色阴晴不定,看看徐铉和李从嘉,又看看城下的朱秀,满心不甘。 朱秀见城头上好一会没有动静,朝潘美使眼色。 潘美会意,跳下马往后跑,大吼道:“架起炮车,发射震天雷!” 十几名步卒推着一辆由床弩弩机改造的炮车上前,抛兜里放一颗铁葫芦形状的震天雷,潘美用发烛点燃,眼看火线燃烧过半,大吼一声:“放!” 强劲的弩臂将抛兜里的震天雷高高抛出,划过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过二十几丈远,精准地往城头砸下。 “轰~” 震天雷落下瞬间爆炸,崩碎的铁片四散开,拥挤在城头的十几个兵士惨叫着倒地,几个倒霉的甚至被炸得翻下城头,活活摔死。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土墙城头微微颤动,沙土唰唰脱落,一处堞墙甚至裂开一道口子。 后赞抱着头蹲下身,满面惶恐,这就是彰义军一直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的震天雷,果然威力惊人呐! 这座残破的小土城,再扔几颗震天雷只怕就要被轰塌。 苏贞常吓得抱着脑袋哇哇大叫,哪里见过这般惊天动地的新式火器。 “停!停!我放人!”后赞趴在墙垛后,见到朱秀又要挥手下令抛射震天雷,吓得急忙伸手摇晃,惊慌大叫。 /107/107535/29101171.html 第二百二十二章 坦诚相对 后赞透过墙垛往城下看,气急败坏地大吼:“朱秀!你究竟要如何才肯退兵?” 朱秀摆摆手示意暂停抛射震天雷,朗声笑道:“后军使,你把人留下,率军退走,我绝不为难!” 后赞咬咬牙,喊道:“你退兵至三里外,一个时辰后,我把人给你送去!” 朱秀嗤笑,一个时辰,足够这厮从容地率军撤回宜禄县。 宜禄县城比这土城不知坚固了多少倍,就算能够强攻打下,也得折损不少兵马,怎么算都划不着。 “休要啰嗦!打开城门,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撤军,否则震天雷伺候!” 朱秀鼓足嗓门大吼,“等我打破城来,军使再想走可就晚了!” “踏破土城!鸡犬不留!”潘美高举花刀怒吼。 “踏破土城!鸡犬不留!”数千彰义军将士齐声怒吼,声震四野,气势动天! 城头飞龙军士卒面露畏惧,苏贞常浑身发抖面如土色。 后赞气得一张脸憋成酱紫色,自从成为天子近臣以来,他何时受过此种赤裸裸的威胁和折辱。 看看被捆成人粽的徐铉和李从嘉,他心里忽地有些后悔,不该轻易听信苏贞常的鼓惑,与彰义军撕破脸皮。 抓了两个烫手山芋,搞得自己骑虎难下。 可惜形式比人强,不放人的话,只怕他真的走不出土城。 “好!就依你!”后赞恨恨地捶打墙垛,“人还给你,但你要让我率军安然离开!若敢耍诈,我就先宰了他二人!” 朱秀扬手下令:“全军后退五十步!” 传令兵飞速朝土城四面而去,很快,四面围拢的人马各自往后退了五十步。 城门嘎吱嘎吱打开,磨蹭了好一会,后赞才骑马率军出城。 徐铉和李从嘉押在最后,有几个骑卒提着刀跟在一旁,绑缚二人的绳索一端系在马鞍上。 隔着数十丈远,后赞恨恨地朝朱秀看了眼,刚要抬手挥打马鞭,又听见朱秀的声音喊道:“且慢!” 后赞一惊,身子一晃,还以为朱秀要出尔反尔。 “军使留步,我要的可不止两人,还少了一个!”朱秀笑着拍马上前,潘美提刀紧跟身旁。 后赞怔了怔,看看徐铉和李从嘉,他绑来的两人全都在这,还少了谁? 跟在后赞身边的苏贞常惊骇地睁大双眼。 朱秀指着他冷笑道:“还有此人也得留下!” 苏贞常脸一垮快要哭出声来:“军使救我!” 后赞怒不可遏:“你休要得寸进尺!” 朱秀冷冷道:“今日要么留下这三人,要么就请军使留下,再搭上几百上千条飞龙军士卒的命!孰轻孰重,军使自己选吧!” 潘美花刀一扬,大批打头的彰义军骑军将士威压上前,成排的战马不安地刨动马蹄,打着响嚏,这是大战冲锋前的紧迫感。 后赞余光瞥见那可怕的炮车已经放置好铁葫芦,只等朱秀一声令下,那威力惊人的震天雷就会从他的头顶砸落。 后赞脸色阴沉,目光闪烁不定。 苏贞常看在眼里,双腿发软,跌落马背,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 后赞朝几个心腹亲兵使眼色,亲兵会意,跳下马拎着一根绳索就朝苏贞常扑去。 “军使不可!军使糊涂啊!”苏贞常拼命反抗,被亲兵一阵拳打脚踢,滚在泥雪地里哭嚎求饶。 后赞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苏贞常被捆得严严实实,浑身沾满泥雪,像一头待宰的猪,悲愤之下冲着后赞破口大骂,被亲兵一脚踹碎牙齿,满嘴流血。 后赞深深看了眼朱秀,似乎要把这场羞辱铭刻在心。 一声吆喝,后赞挥打马鞭疾驰而去,飞龙军兵卒紧跟在后。 彰义军令旗挥舞,围城兵马让开一处缺口,让后赞率军离开。 只留下两名军士拿刀架住徐铉和李从嘉的肩头留在最后,他们要等后赞走远,撤离到安全位置才能走。 随着大队人马远去,两名军士握刀的手有些发抖。 潘美跳下马背大踏步上前,恶狠狠地道:“还不快滚?留下来找死不成?” 两名军士相视一眼,扔下刀爬上马背,仓惶逃去。 “徐先生和李贤弟受苦了,我之过也!” 朱秀小步快跑上前,满脸懊悔地亲自替二人松绑。 割断绳索,徐铉和李从嘉取下嘴里塞着的布团,如释重负般喘气。 二人模样狼狈,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色有些发青,嘴唇有些惨白。 徐铉嘴角淤青,李从嘉半边脸高高肿起,想来是反抗时被人狠狠殴打了一顿。 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一群穷凶极恶之徒绑架,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来人!快拿皮袍来!”朱秀大声吩咐。 徐铉满眼复杂地望着他,李从嘉张张嘴想说什么。 朱秀略显不自然地笑笑,使劲搓搓手。 场面一度陷入沉默。 直到二人披上暖和的皮袄,发僵的手脚渐渐松活开。 “原来彰义军少使君一直就在我们身边,是徐某有眼无珠,蠢笨不堪,这么长时间竟然无从察觉....” 徐铉喟叹一声,拱拱手苦笑道:“徐某见过朱司马....” 朱秀忙摆手:“徐先生叫我一声朱少郎便可,不必客气!” 徐铉摇摇头,自嘲般地道:“本来徐某身为农垦区镇长,应该尊称一声少使君,可徐某这镇长职务,只怕做不成了,所以....” 徐铉没有说完,意思很明显,既然后赞派人潜入农垦区绑架他们,说明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泾州只怕再也待不下去。 朱秀无奈地摊摊手,徐铉和李从嘉的身份过早暴露,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更麻烦的是,此事一旦禀报朝廷,彰义军百口难辩,一个逆罪之名是逃不了的。 如此一来,等于提前和开封朝廷决裂。 可是乾祐三年的大变局还未开始,彰义军过早冒头,打乱了朱秀的布置。 后续又该如何应对,朱秀现在还一筹莫展。 李从嘉眨巴眼看着朱秀,又看看他身后,开始有条不紊撤退的军队,小声道:“兄长当真是彰义军少帅?褚珣....朱秀本就是一人?” 朱秀歉然地挤出个笑容,“李贤弟见谅,出于种种缘故,迫于万般无奈,不得已才用假身份与贤弟交往....” 李从嘉肉乎乎的脸上一片痴怔,忽地像是想起些什么,细缝小眼一点点睁大,喃喃道:“邸舍掌勺大师傅说,泰和楼大厨的厨艺都是少使君所教,那岂不是说....” 朱秀谦虚地作揖道:“让贤弟见笑了,泰和楼开张之前,我举办过一个名厨培训班,挑选了一批精通庖厨技艺之人,稍加点拨,传授他们一些新式菜肴....” 李从嘉胖脸惊喜地道:“原来兄长的厨艺才是最高超的!请兄长收我为徒,不吝赐教!” “小郡王....”徐铉无奈地苦笑一声。 李从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褚珣....噢不,朱秀兄长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倒觉得无伤大雅。我們相识半年多,朱兄一直对我们照顾有加,这次又率军亲自前来救援,足见朱兄是真诚相待....先生还是不要责怪朱兄了!” 朱秀朝李从嘉投去感激眼神,多么淳朴善良的兔牙小胖子啊! 徐铉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人心隔肚皮,小郡王千万不可被某些伪善的外表所欺骗!” “先生?”李从嘉皱眉,觉得徐铉这话说的有些过分了。 徐铉紧盯朱秀,沉声道:“朱司马身为彰义军储帅,在泾州地界竟然要化名示人,想必是因为早就得知我二人真实身份,所以才借用假身份故意接近吧?” 朱秀搓着手,讪笑道:“徐先生目光如炬,不过在下也并非有意接近,起先也是被先生和李贤弟的才华品性所吸引....” 徐铉毫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嘴角闪过一丝嘲弄。 他可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糊弄。 如今知晓了朱秀的真实身份,前因后果联想起来,很容易猜透他当初为何要化名故意接近。 什么为才华人品所倾倒,一派胡言,还不是为了二人身份不一般,掌控在手的话,便有奇货可居之奇效! 朱秀编不下去了,被徐铉的冷嘲热讽弄得有些恼火,两手一摊,摆出一副无赖样:“先生说的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你二人是何身份!为了避免惹人非议,才用化名前去跟二位结识! 但是相识交往之后,我的确被徐先生的才华人品所折服,被李贤弟一颗淳厚的赤子之心所感染,出于倾慕之心,才想与二位保持一份纯洁的友谊关系! 我们三人的确各有身份,不过朋友交往,难道不应该摒除世俗利益,放下高低贵贱,忘却各自立场,只以一颗真心换真情?这一份纯粹的友谊,难道不值得被珍视?” 徐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又占据道德制高点,说的好像他徐铉才是背叛友情,应该被处以极刑的那一个。 李从嘉满脸动容,深情道:“朱兄所言极是!我们与朱兄相识、相交、相知,只因为意气相投,绝不受世间纷繁所扰!” “贤弟与我,果然是知己啊!”朱秀拍拍他宽厚的肩膀。 俩人目光深情交汇,重重点头,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铉自问也是机辩之士,没想到遇上朱秀竟然几度被弄得哑口无言,颇有些恼火不服气。 他突然间想到一件事,严肃地质问道:“既然褚珣的身份是假的,那么褚掌柜,你家二大爷褚美的身份也是假的?” 朱秀笑了笑,朝潘美大喊了一声。 潘美正忙着整训队伍,回过头看了眼,咧开大嘴朝徐铉招招手。 “他便是褚美,真名叫做潘美,乃我彰义军都知兵马使!”朱秀笑道。 徐铉满脸凝重,又追问道:“那陶文举又是何人?” “陶文举姓名、身份全都不假,他是盐厂负责人,乃我节度府下辖重要僚属!”朱秀诚实回答。 “那日你带我们去拜见陶文举,他威胁我们说,如果不拿出七十万贯赎金,就要暴露我们的身份!此事,可是由你授意?” 徐铉上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朱秀傻吧了,暗道一声糟糕,情急之下怎么把这一桩事忘记了? 看来徐铉这家伙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隔了好长时间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就七十万贯么,你徐家和唐主李璟随便凑凑不就有了.... 朱秀耷拉眼皮有些泄气,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是他做的有些不厚道。 一方面想跟人家套近乎、攀交情,一方面又想趁机勒索一笔。 “怎么,朱少郎无言以对了?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徐铉进一步厉声质问道。 朱秀有些底气不足地弱弱道:“这事啊....它是这么个情况....因为呢....这个啊....嗯....在下本不想要那七十万贯....只是陶文举贪心,擅自做主....事后我也曾臭骂他一顿....” 朱秀硬着头皮,吭哧吭哧绞尽脑汁地解释着。 不知道徐铉会不会信,反正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徐铉愤怒地重重哼了声,拉着李从嘉大踏步离开。 “先生!”李从嘉大惊,回头看着朱秀,“朱兄!” 可怜的兔牙小胖子被悲愤交加的徐铉强行拖拽走。 朱秀摊摊手,无奈地望着。 得,这么一个天大的谎话还是没能圆过来,被徐铉抓住关键处毫不留情地戳破。 看来他们之间纯粹的友情要告吹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也得破裂。 “嘿嘿~闹过头了吧?早就警告过你,敲竹杠这种事亏损阴德,小心生儿子没屁眼....七十万贯呐!你小子可真够心黑的!最可恨的是竟然半文钱也不愿分给咱....” 潘美凑过来鬼祟地嘲笑着,两手一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朱秀忿忿地剜他一眼:“滚蛋!” 潘美撇撇嘴:“后赞知道你窝藏唐国皇子,很快开封朝廷也就知道了,你准备好如何解释?还有严平那小子,你要如何处置?” 朱秀沉着脸思索片刻:“后赞手里有两千飞龙军,不好对付,这件事瞒不住了,我们只能早做准备,从今日起,你驻守在土城,严密监控邠州动静,我猜后赞不敢继续留下,一定会尽快赶回开封。 等他一走,我们全面接手邠州,重新修筑土城,加固城防,加强乞活道防守,要让邠州成为泾州的东面屏障! 就算要打仗,也不能把战火烧至泾州!” 潘美摩拳擦掌,兴奋大笑:“太好了!就等这一天!狗娘养的朝廷,早就该掀了它!” “至于严平....”朱秀目光阴沉,“依照藏锋营军规处置!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 潘美吓一跳,“你真要处置严平?他可是你一手提拔的亲信....” 朱秀冷冷瞟他一眼,潘美愕然,摊摊手识趣地闭上嘴巴。 /107/107535/29101172.html 第二百二十三章 送友人 从土城回到泾州,徐铉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要立即南下返回江南,对于农垦区镇长的职责,也没有马上撂挑子不干。 他带着李从嘉回到农垦区,并且拒绝了朱秀随行陪同的请求,冷着脸说,近段时间他们还会住在农垦区,他也会尽心尽职的履行镇长职责。 唯一的要求就是朱秀不得主动前来打扰。 任凭朱秀如何赔礼道歉,李从嘉如何劝解,徐铉也不为所动,一副决心与朱秀划清界限的样子。 看来当初暗中指使陶文举索要七十万贯的“肉票钱”,给徐铉心中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 无奈之下,朱秀只得让关铁石护送他们回农垦区。 半个月后,时间来到二月底,徐彪率人押送三十万贯钱,在鹑觚县镇兵的护送下抵达安定县。 裴缙组织度支署的官吏进行清点,大半日时间清点完毕核对无误,贴上封条收入节度府库房。 度支署的官吏们对于大批量的清点钱货工作已经麻木了,对于节度府时不时的就能收入一批盐款之外的巨额钱财见怪不怪。 他们不知道少使君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也不知道节度府库房里究竟有多少钱,只知道彰义军三十年来的积蓄加在一起,也不如近两年来搞到的钱多。 反正泾州人人皆知节度府有钱,少使君更是富得流油。 殊不见不久前,还有党项人给节度府送来几百斤黄金,那金灿灿的金铤堆成小山似的,据说金光能把人眼睛晃瞎。 节度府财政宽裕,下属的官吏福利多多,将士们粮饷充足,皆大欢喜。 徐铉得知徐彪到来,第二日就带着李从嘉赶回安定县,一封辞呈也摆上了朱秀的书桌。 朱秀知道徐铉去意已决,而且他们的身份已经暴露,继续留在泾州不太安全,对于彰义军也是个麻烦。 朱秀痛快地批复放行,翌日,在县城东门外送行。 本来朱秀想为徐铉举办一个盛大的送行宴,可惜徐铉谢绝了,他反而带着李从嘉,专程到盛和邸舍,向邸舍伙计和后灶房的大师傅们、帮杂大婶们辞行。 为了感谢他们多日来的照顾,徐铉还特意为每个人准备了一个红包。 大婶们千恩万谢,围着李从嘉七嘴八舌地表达着不舍之情。 这个与她们相处了大半年之久的兔牙小胖子,深得大婶們的宠爱,甚至表示如果李从嘉愿意留下,她们就把自家的女儿侄女嫁给他做媳妇。 李从嘉满头大汗地作揖感谢,等到逃离大婶们的包围圈,身上的衣衫已经湿了大半。 东门外,徐铉一身青黑色锦袍,披氅衣,负手望着安定县城头怔怔出神。 痕迹斑驳的古老城墙,皑皑积雪堆在城头,寒湿的空气,热情淳朴的百姓,各种推陈出新的典章制度,上至官府下至军民,一片生机盎然景象....这些都是徐铉留在心里,一辈子忘不了的记忆。 当然,还有某个人面兽心、奸诈狡猾的年轻人,吃了亏上了当,到头来还要念他的好,徐铉感觉自己一辈子的亏都在泾州吃完了,这才是他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徐铉满眼复杂地看着朱秀,目光移到他身后,那个叫做胡广岳的邸舍伙计身上。 眼前的胡广岳一身鳞甲,腰悬佩刀,面容肃穆威势凛然,俨然一副军中悍将的架势,站在朱秀身后三尺距离,目光低垂,忠实地履行护卫职责。 徐铉暗暗苦笑,如此形象,与他印象中那个高大憨厚的邸舍伙计,差别实在太大。 觉察到徐铉的目光,胡广岳抬起眼皮,咧嘴笑了笑,微微颔首示意,又再度肃穆垂目保持警戒。 “这位胡将军,才是盛和邸舍的真正当家人吧?”徐铉叹口气道。 朱秀笑道:“胡广岳是我麾下副统领,盛和邸舍也是节度府名下产业。” 徐铉面皮颤了颤,原来他和李从嘉从住进邸舍那天起,就一直处于朱秀的监控之下。 当初他只觉得胡广岳这位朴实的县城青年,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邸舍伙计,但谈吐、见识颇为不凡,将来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没想到啊,人家早有军职在身,藏的可真够深的.... 徐铉自嘲一笑,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属,一个个都是些腹黑阴险之徒。 朱秀撇撇嘴,瞧这家伙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在心里腹诽自己。 徐铉长吁一口气,缓缓拱手道:“不管怎么说,朱少郎对小郡王和徐某有救命之恩,在泾州这段时日,也有劳朱少郎多加照顾,此番恩情,徐某必定铭记在心!” 朱秀眨巴眼,觉得徐铉说这番话的时候,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徐先生言重了!在下与安定郡王和徐先生相识一场,获益匪浅,只恨不能时常跟随先生左右聆听教诲!”朱秀遗憾地摇头。 徐铉苦笑,“朱少郎有一位学究天人的恩师,徐某与之相比,不过银烛之于皓月,沙粒之于大漠,怎敢相提并论!徐某与朱少郎几次交谈,每次都能受益良多,有幸担任农垦区镇长这段时日,对于经世济民也有了全新的了解,该是徐某多谢朱少郎不吝赐教之恩!” 说着,徐铉态度诚恳地深躬揖礼。 朱秀连忙侧身避过,“徐先生不可如此,折煞在下了!” 胡广岳端着托盘上前,托盘上盖着一块红绸布。 朱秀揭开红绸布,底下有两份金笺纸。 “临别赠礼,还请徐先生收下。”朱秀笑吟吟地道。 徐铉原本还以为朱秀要赠送路费,刚要婉拒,见是两张金笺纸,愣了愣,取过展开来看。 第一张纸上誊抄了一篇文章,正是那篇《雪赋》。 第二张纸上写了一首诗,诗名《送友人》。 徐铉看了眼朱秀,低吟念出声: “孤舟春别万花西,云淡山青水满溪。料得客愁何处是,绿阴官舍听莺啼。” 徐铉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情感受到触动般,震颤了下,眼眶竟有些许湿润,情不自禁地又把这首诗念了几遍。 “马上便是开春,祝愿先生此行南归,一路赏春踏景,愉悦而回!”朱秀笑着鞠身揖礼。 “多谢....朱少郎!” 徐铉动容不已,长叹一声,手捧两份于他而言弥足珍贵的金笺纸,敞怀大笑:“好字、好诗、好文章!能与四有先生结识,还能得此墨宝,当真不虚此行!” “呵呵,先生过誉了,四有先生乃家师名号,在下只不过驴蒙虎皮,招摇过市罢了!”朱秀摇头一本正经。 徐铉笑容越发开怀了,捋须道:“假以时日,天下必知四有先生和朱少郎之名,反正你们师徒犹如一人,究竟是谁扯谁的虎皮,于天下人而言根本不重要~” 徐铉饶有深意地笑着,朱秀无奈地摊摊手。 “朱少郎,告辞!他日有缘再会!”徐铉小心收好金笺纸,郑重地揖礼作别。 “先生一路保重!” 徐彪上前搀扶着徐铉登上车驾:“三爷爷慢着点~” 徐彪本想恶狠狠地瞪朱秀一眼,瞟眼见到四周不少鳞甲佩刀的军汉,正在有意无意地盯着他,立马想到自己在改造场的遭遇,浑身有些发寒,低下头不敢造次,爬上马车挥动马鞭驾车而去。 李从嘉乘坐的马车停下,一颗圆滚滚的胖脑袋探出车窗,兔牙小胖子伤感地道:“朱兄保重,小弟去了。” 朱秀拱手道:“贤弟一路顺风!” 李从嘉依依不舍地道:“朱兄送我许多糖果点心,还把泰和楼的菜谱秘笈送给小弟,无以回报,希望将来朱兄能到江宁去,到时也让小弟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秀笑道:“一定有机会的,贤弟皇子之尊,将来说不定愚兄还要靠贤弟提携!” 李从嘉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朱兄高看小弟了,小弟不过是一闲散郡王,无权无势,只会吟风弄月,只怕给不了朱兄富贵前程....” “哈哈~世事难料,反正贤弟将来不要忘了我就好!” 李从嘉胖脸正色道:“小弟蒙朱兄照拂,在泾州渡过了一段难忘的欢乐时光,朱兄恩情终身不忘!” “贤弟珍重!” “朱兄珍重!告辞!” 马车辚辚而去,长长的车队缓缓往南驶远。 停息多日的小雪再度落下,朱秀紧了紧衣襟,往手心呵出一口白气,新一年的倒春寒再度袭来。 朱秀突然叹了口气,面带愁容。 胡广岳感慨道:“少使君与徐先生李少郎真是情义笃厚啊!还请少使君莫要伤感,朋友别离乃是常有之事,将来还有机会再相逢....” 朱秀呵气搓着手,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谁说我发愁是为了送别朋友?” “那少使君因何叹息?”胡广岳一脸困惑。 朱秀白了他一眼:“你傻啊,到手的七十万贯就这么飞走了,谁能不心疼?别说叹口气,就算大哭一场也不为过!” 朱秀吸吸鼻子,挤挤眼睛,似乎想要酝酿一下垂泪的情绪。 挤眉弄眼捣鼓半天没感觉,嘟哝着一甩袖袍爬上马背回城去了。 胡广岳愣了愣,无奈地摇摇头,翻身上马跟上。 ~~~ 牙城监牢,是彰义军内设的一座囚牢,看管严密,关押着一些重刑犯,和犯了罪责的官员军将。 阴暗的走道两侧挂着火把,火光摇曳拉长了人影,寂静的监牢里,偶尔可以听见老鼠的吱吱声,和个别牢犯手脚镣铐的叮哐声。 如今泾州治安良好,民间的盗贼、凶犯大大减少,一些小蟊贼都送去改造场干苦力,甚少有犯人够资格关押在此。 官员将领经过薛氏流毒的清洗工作后干净了许多,当初朱秀定下彰义军治理工作三步走的最后一步-清查吏治,经过大力整饬后,整套军政系统运转得更加高效,也更加廉洁。 再有藏锋营的严密监督,极少有官吏将领敢冒着触雷的风险破坏纪律。 所以这座位于牙城的监牢,曾经一度面临空置状态,十几名狱吏有失业风险。 精简人手后,把多余的狱吏调配到其他岗位,只留下几个负责监牢的日常运作。 一扇厚重的铁门在绞盘转动下缓缓升起,光线投射进昏暗的走道,风雪呜呜灌入,刮得两侧石壁上的火光几近熄灭。 朱秀步入走廊,阴湿的冷气让他拢紧身上的厚氅衣。 胡广岳举着火把跟在身后。 两名狱吏恭敬地侍立一旁。 朱秀四处打量,监牢有十几间牢房,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鼻息间还能闻到一股难以清除的霉味。 他不禁想起了两年多前,被关在沧州大牢的日子。 同样都是监牢,两相比较,完全就是窝棚和五星级酒店的差别。 “启禀少使君,囚犯严平关押在最里间。”一名狱吏恭声道。 朱秀点点头:“朝前带路。” 跟随狱吏沿着走道去到监牢最深处,一处牢房前,狱吏打开铁链,推开牢门,便识趣地退到一旁,远远站着恭候。 “你也在此等候。”朱秀淡淡地说了一句,就要钻进牢房。 胡广岳迟疑道:“还是让属下陪在一旁....” “用不着。”朱秀摇摇头,矮身钻进牢房。 胡广岳拦不住,只得守在牢房外,握紧腰间佩刀,神情冷凝,时刻留意牢房里的动静。 牢房打扫得干净,空气里弥漫一股霉味和血腥气。 靠墙处摆放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垫着薄薄旧草垫,严平趴着,身上盖着皮褥子,一动不动,只有细微的呼吸声传出。 也许是刚才的链锁声和细微的脚步声将他吵醒,严平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见站在牢房里的朱秀。 “....少使君....”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发出,严平挣扎着掀开褥子,爬下床板,跪倒在冷硬的石砖上。 他脸色苍白,批头散发,穿一身灰白色囚衣,整个后背到臀部都印出斑斑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那是八十杖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罪囚严平....叩见少使君!”严平脑门重重抵在石砖上,呜咽出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你之罪行有二,一是履职不力,致使背景不明之人混入节度府,泄露军机要务;二是麻痹大意,玩忽职守,多股可疑之人进入县城,通关过口,下属预警汇报,却被你视而不见,以至于发生农垦区事变。” 朱秀看着他,语气十分淡漠,“因你之故,杜方等五名藏锋营一等甲兵战死,农垦区百姓死伤十一人,镇署衙门差役死伤二十余人,按照藏锋营军规,本该将你斩首示众,鉴于胡广岳和一众藏锋营弟兄为你求情,老帅也亲自为你说情,便只打了你八十大杖。 严平,你记住,你这条命算是侥幸留下,但你永远对不起因为你的失误而死难的亡魂!” 严平拼命磕头,额头淤青流血,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 他嘶哑的哭声低沉响起:“严平知罪,不敢求少使君原谅,只求少使君能给小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朱秀漠然道:“按照藏锋营规矩,你已经被开革一切军职,成为白身....” 严平猛地抬头,双目赤红,跪行几步,重重磕头,嘶哑低吼:“小人愿受刺配之刑,只求少使君允许我继续留在藏锋营效力!小人愿从头做起!” 朱秀沉默片刻,“你想好了?” 严平挣扎着支起身子,颤抖着抱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为少使君和藏锋营效命终身,万死不悔!” 朱秀点点头,淡淡道:“伤好以后,启程去太原吧,打理好那边盛和邸舍的生意....” 朱秀瞥了眼他身上单薄的衣衫,脱下身上的氅衣扔给他,转身跨出牢门。 胡广岳看了看牢房,低头快步跟上。 狱吏急忙上前闭拢牢门,锁上铁链。 牢房里,严平抱着厚实的氅衣,内里还残留暖暖的余温。 “少使君!”严平大哭一声,抱紧氅衣,朝着朱秀离开的方向重重磕头。 /107/107535/29101173.html 第二百二十四章 矛盾激化 开封皇宫,福宁殿。 年前刚刚修葺一新的辉煌大殿,此刻却被一片白色的纱幔、麻布所装饰,一樽巨大的棺椁停放在大殿正中,棺椁上方悬挂一块巨大的黑色“奠”字祭牌,四周铺满用白丝绸束扎的花朵,棺椁前还摆放火盆,几个披麻戴孝的女子跪坐一旁,呜呜痛哭着,不时往火盆里扔一把黍稷梗,烧得噼啪作响。 刘承祐快步入殿,他穿着一身素袍,腰间系着白麻腰带,代表家中亲人丧,正在举哀。 “爱妃!爱妃啊!你怎么舍得抛下朕,独自就去了....呜呜呜~” 刘承祐看见供桌上摆放的灵牌,悲从心来,红肿的双目再度垂泪,痛哭流涕地扑倒在棺椁上,用力捶打棺木,沙哑的哭嚎声响彻大殿,当真是伤心到了极点。 “官家节哀!”那群披麻戴孝的女子纷纷拜倒在地,凄然地劝慰着,嘤嘤哭噎声骤然提高几分。 这座灵堂专为刘承祐的宠妃耿夫人所设,耿夫人还不满二十,生的珠圆玉润娇美可人,深得刘承祐宠爱。 刘承祐后妃不少,自从有了耿夫人后便专宠一人。 本来再过几个月,先皇丧期满,他就打算立耿夫人为皇后。 半月前,耿夫人经过太医诊断有了喜脉,刘承祐更是喜不自胜,满心期待着立后和皇子出生。 没想到才过了几日,耿夫人在御花园散步时滑了一跤,磕到后脑勺,当天夜里就高热不退,意识模糊,太医署所有太医围着她诊治了三日,丝毫不见起效,气得刘承祐连杀两名太医令,又把四名判断耿夫人已是无力回天的太医下了刑部大狱。 到了第四日,耿夫人还是一命呜呼,可怜她年纪轻轻还身怀龙种,竟然惨遭意外身亡。 刘承祐怎么也想不明白,只不过摔了一跤,怎么就丢掉两条人命。 自从耿夫人身故,刘承祐无心朝政,萎靡了好几日,心腹大臣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轮番劝慰,李太后也急急忙忙从大相国寺赶回,好言抚慰几日,才让他逐渐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 再过两日,耿夫人的棺椁就要下葬,刘承祐每日都要赶来祭拜,再陪伴一两个时辰,痴痴呆呆地倚靠着棺木,喃喃自语地诉说着过往情爱。 刘承祐登基三年,在朝政上毫无建树,在民间也没有太多名望,不过这次耿夫人之死,让他和耿夫人的深厚感情为世人所知,开封城里一夜间多了不少曲调哀婉,诉说男女情爱的歌谣。 今日刘承祐照旧来到福宁殿祭奠爱妃,那群为耿夫人披麻戴孝的女子围拢在一旁苦苦哀劝。 她们都是跟耿夫人沾亲带故的亲戚,有不少早就出了五服,也有的论辈分应该算作耿夫人的长辈,但全都心甘情愿以晚辈自居,为耿夫人披麻戴孝。 耿夫人自幼父母双亡,直系血亲没有多少人,就因为她一人受宠,连带着许多族亲都跟着飞黄腾达起来。 这些年纪不一的女子,不见得和耿夫人有多么深厚的亲情,只是耿夫人一死,她们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也要大打折扣。 趁着这最后守丧的机会,进宫与皇帝多多亲近,若能讨得皇帝一句抬举的话,今后照样能舒舒服服过日子。 万一祖坟冒青烟,当中有哪个女子又被皇帝相中,顺利接了耿夫人的位子,那可是泼天之大幸。 可惜她们家的祖坟青烟好像都被耿夫人一人烧光了,进宫守着棺椁哭嚎好几日,皇帝也没少见,可就是没谁能得皇帝多瞧一眼。 刘承祐被她们吵闹得烦躁了,拉长脸挥挥袖袍道:“尔等全都退下,出宫去吧,从明日起,无需再进宫为爱妃守灵。” 披麻戴孝的女人们相互看看,见皇帝脸色不好看,不敢再多话,跪倒叩首告退而去。 等到大殿安静下来,刘承祐吸吸鼻子,环顾四周,只听得到殿外僧众诵经超度的声音,还有棺椁前的火盆里,燃烧黍稷梗的“哔啵”声。 想到和爱妃过往甜蜜的点点滴滴,刘承祐不禁再度伤感垂泪,抚摸着冰凉的棺椁喃喃低语。 一个多时辰后,几名内宫太监才搀扶着他离开福宁殿,回到庆寿宫歇息。 刘承祐吃了些莲子粥,刚准备上榻小睡片刻,三司使李业和兵马押司官聂文进便入殿觐见。 “舅舅怎么来了?”刘承祐裹紧绣黄龙金线的锦被,半躺在榻上,见李业怒气冲冲而来,打起几分精神。 见礼过后,李业拿着一份被驳回的诏令怒喝道:“官家下旨让礼部按照皇后礼仪安葬耿夫人的诏令,又被史弘肇和杨邠、王章三人联手驳回了!” 刘承祐闻言大怒,掀开锦被连鞋袜也顾不得穿,跳下绣榻拿过诏令打开看。 只见文书最后有一句驳回的理由,用红色朱砂笔书写:“耿氏在国丧期间魅惑君王,德行有亏,不宜用皇后之礼节下葬,可按一般妃嫔礼制薄葬。” 之后还有史弘肇、杨邠二人的亲笔签名。 二人是顾命大臣之尊,按照制度,刘承祐没有亲政之前,诏令没有两位以上顾命大臣的签名等同于无效。 聂文进在一旁阴恻恻地道:“官家,这已经是史弘肇和杨邠第二次驳回圣意了!这二人自恃顾命大臣的身份,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李业瞪着眼睛,添油加醋道:“顾命大臣又如何?官家年届二十,早就该独自掌握朝政,岂能受那些老家伙掣肘?” 聂文进叹口气道:“话虽如此,可史、杨二人位高权重,他们不主动交权,官家也无可奈何!” 李业还想拱火,刘承祐恨恨地把诏令摔在地上,铁青着脸色叱骂:“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个老匹夫,竟敢如此欺朕!” 李业咽咽唾沫,朝聂文进递眼色,聂文进趁机进言道:“这三人不除,官家只怕难以坐稳帝位!堂堂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怎能受制于三个乱臣贼子?官家若想掌权,必须踢掉这几块拦路石!” “聂司官所言甚是!”李业紧接着拱拱手,“之前官家想立耿夫人为皇后,连太后都应允了,可就是这三人联络了一帮朝臣,以耿夫人私德有亏为理由,阻止官家立后! 现在耿夫人不幸身故,官家想追封皇后,又是这三人抓住耿夫人在国丧期间入宫,于礼不合为名,极力阻拦,当真可恨! 连这样一桩小事,他们都不愿让步,不愿放权,可想而知,将来官家凡事还得看他们脸色行事!” “就是!如此一来,也不知这大汉江山,究竟谁才是皇帝!”聂文进尖利的公鸭嗓叫嚷道。 刘承祐赤着脚负手踱步,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二人的话可算是说到了他的心里。 三年来,随着年岁渐长,刘承祐对于皇帝的权力越发渴望,等到国丧期满后,他就要逐步亲政,彻底掌握国家大权。 可顾命大臣的存在,却让他感到处处受制于人。 联想到耿夫人的死,刘承祐更是对三人恨之入骨。 “哐啷”一声,刘承祐拔出摆放在兰錡上的宝剑,挥剑斩断几案一角,咬牙厉声道:“朕必杀此三贼!” 李业和聂文进相视大喜,终于说动官家对三人起了杀心。 除掉这三人,他们在朝堂将再无敌手,朝廷权力将尽收掌中。 “四大辅政大臣,正职宰相苏逢吉早早投靠官家,枢密使郭威主掌军务,对于朝政向来不会过多干涉。 唯独史弘肇和杨邠,专权跋扈,嚣张狂妄,而枢密承旨王章又与二贼狼狈为奸,三人合起伙来,屡次触怒官家,开封臣民早就被他们弄得怨声载道,官家除此三獠,乃是为国锄奸,一定能大快人心!”聂文进一脸谄笑。 李业想了想,摇头道:“臣倒觉得郭威看似不偏不倚,但其实他才是官家最大的威胁!郭威掌握军权,不管在禁军还是各地藩镇,都享有极高威望,而且别忘了,郭威与史弘肇交好,一旦除掉史弘肇,惊动郭威,郭威为了保全自身,会不会狗急跳墙,举兵造反?” 聂文进吓一跳:“李国舅危言耸听了吧!郭威名望再高也是臣子,况且他一直对官家恭敬有礼,只要咱们不主动招惹,想来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等到事后,再对其大加恩赏,找机会让他外调离京,去藩镇带兵,几年之后,等官家稳固朝堂,他还能有何威胁?” 李业双眼阴鸷,沉声道:“臣还是主张,郭威不能留,必须要一并除掉!” 刘承祐沉着脸道:“你们不用再争论,眼下契丹屯兵蓟州,对定州、赵州一线虎视眈眈,虽说郭威刚刚从河北得胜班师,但朕预料,契丹人还会找机会南侵。 朕已经决定,复调郭威天雄军节度使,领邺都留守,率军坐镇邺都,防御契丹人。 眼下用人之际,朕还需要郭威作为河北屏障,为朕抵御契丹人。” 顿了顿,刘承祐眯起眼睛,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嘴角挂着令人心悸的冷笑:“等朕除掉王史杨三个逆臣,彻底掌控朝局,北方契丹人也消停一些,朕再来处置郭威不迟!” 李业和聂文进相视一眼,躬身揖礼:“官家英明!” 刘承祐冷冷地道:“王史杨三逆虽然可恨该诛,但他们经营朝堂多年,又是先帝的从龙功臣,凭借朕的威望,就算除掉三贼,只怕也难以令百官信服,你们还得想个办法,不要闹出太大风波才好。” 李业笑道:“官家不如去请示太后,如果能说动太后出面主持此事,朝堂之内无人会不服!” 聂文进也在一旁附和。 刘承祐想想觉得可行,朝寝殿外喊道:“来人!替朕更衣!” ~~~ 刘承祐登基以来没有立后,太后李三娘便一直住在皇后寝宫坤宁宫。 李太后崇信佛法,时常到大相国寺礼佛,一去就住大半月,三年来有大半时间都是在佛寺里渡过。 近来因为耿夫人病故,李太后担心刘承祐伤心过度,特意赶回宫陪伴。 坤宁殿旁有一座小佛堂,李太后住在后宫时,白日里几乎都在佛堂诵经。 一尊半人高的精美玉佛前,李太后一袭素裙,身上没有半点金银装饰,斑白的发髻斜插木簪。 她正盘坐在蒲团上,手握念珠,神情祥和,嘴唇轻动念念有词。 李太后本是农家出身,生性简朴,性情温厚善良,刘知远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军卒,一步步成为开国之君,与身后发妻的默默帮扶脱不了关系。 李太后才是刘知远开国称帝的第一功臣。 可惜天不假年,丈夫还没坐稳帝位就早早驾崩,最心爱的长子刘承训也英年早逝。 爱子早逝的伤痛还未远去,丈夫也突然病故,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让她伤心欲绝,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却花白了大半,面容衰老的如同一位五六十的老妇。 “儿臣拜见母后!” 刘承祐三人轻手轻脚地步入佛堂,刘承祐撩起袍服跪倒在地。 李业和聂文进也急忙下拜。 李太后睁开眼眸,捏着佛珠微笑道:“皇儿免礼。” “谢母后!”刘承祐起身,盘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 李太后看了看李业和聂文进,微微蹙眉,淡淡道:“你二人也起身吧。” “耿氏的丧葬事宜可安排好了?”李太后关切地问道。 刘承祐回道:“等到法师挑选吉日就能下葬,只是....” 刘承祐面带愤慨:“耿氏是儿臣宠妃,儿臣想追封她为皇后,按照皇后礼节厚葬,可两次下诏皆被史弘肇、杨邠二人驳回,实在可恨!” 李太后道:“为何驳回?” 李业忙揖礼道:“启禀太后,史杨二公说,耿氏在国丧期间入宫,有以美色勾引君王,惑乱君心的嫌疑,德行有亏,不配当母仪天下的皇后!” 李太后沉默片刻,点点头道:“二公之言虽然不中听,但确实有理。皇后尊位事关天家脸面,不可儿戏。耿氏在国丧期入宫,没有经过正式的册封礼仪,如今直接追赠为皇后,的确不妥!” “母后!你怎么向着外人说话!”刘承祐急了,愤愤不平道。 本来还寄希望李太后与他母子连心,为耿氏的事感同身受,没想到弄了半天,李太后的态度竟然是支持史弘肇和杨邠的建议。 刘承祐暗暗恼火。c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乱局伊始 李太后微笑道:“皇帝无私事,一言一行皆要符合天下臣民之望,两位卿家也是为皇家名声着想,皇儿无需介怀。” 刘承祐不高兴地道:“史弘肇和杨邠仗着自己是顾命大臣之尊,资历老威望重,经常不把儿臣放在眼里,儿臣这皇帝做的可真够憋屈! 如今耿氏已经病故,就算不顾念儿臣与她生前的感情,也应该怜惜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儿,那可是我刘家血脉。 依儿臣看,史杨二人根本就是私心作祟,妄图染指皇权,他们担心日后儿臣亲政,他们的辅政大权岌岌可危,这才想方设法阻挠儿臣行使皇权!” 李太后无奈道:“皇儿这样想未免有失偏颇,四位顾命大臣都是你父皇留下的股肱之臣,汉室天下能有今日之安稳,四位卿家功不可没。 史杨二公平时确有行为不端之处,但要说他们想独揽朝政,阻止你亲政,哀家确是不信的....” “那是母后没有亲眼瞧见,史杨二人在皇儿面前嚣张跋扈的样子!”刘承祐恼火地提高嗓门,“这二人总是对儿臣指指点点,这也不对那也不行,也不知究竟谁才是这大汉皇帝!” 李太后拉着刘承祐的手,轻柔劝慰道:“皇儿年幼,老臣们对你要求严格些,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他们都盼着你成为一位合格的英主。” 刘承祐哼了哼没说话,脸上怒气微消。 李太后轻笑道:“这样吧,明日予把二位卿家叫进宫里,好好训斥一顿,为皇儿出口恶气。” “母后还是拿儿臣当作小孩一般哄骗!”刘承祐不满地抱怨。 李太后略显粗糙的手掌细细摩挲着他的面颊,满眼疼爱地道:“即便将来皇儿能像你父皇一样纵横天下,在予眼里,也仍旧是最宠爱的孩子....” 刘承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朝李业和聂文进使眼色。 李业凑近,弯腰成九十度,拱手一脸媚笑道:“阿姐怜惜官家,就更应该为官家大业所着想。 史杨二人居功自傲,连官家追封一位受宠的皇妃这样的小事,他们也要驳回,丝毫不给官家面子,试想日后官家年岁渐长,逐步亲政掌权,他们又怎么肯放下手中权力,支持官家亲政? 史杨二人把持朝政,笼络朝臣,动辄以辅政之权驳回官家旨意,长此以往只怕滋生出不臣之心!防微杜渐,太后应该提前为官家考虑才是!” 李太后蹙紧眉头道:“你这话是何意?” 聂文进谄笑道:“不如请太后出面召集群臣,商讨废黜顾命大臣之权!最起码,史杨二人不能继续留在朝堂上....” 李太后怔了怔,看向刘承祐:“皇儿今日来见予,就是想说此事?” 刘承祐硬着头皮道:“母后明鉴,史杨二人欺儿臣年幼,已犯下多次大不敬之罪,儿臣一直隐忍退让,可他们依然咄咄逼人。 儿臣担心史杨二逆终有一日会对母后和儿臣不利,所以想请母后出面主持公道,罢黜二逆,逐出朝堂!” 李太后松开他的手,神情变得无比严肃,沉声道:“史杨二公乃先皇所留辅政大臣,本就有规劝君王言行的职责,正因为他们不会事事顺着你的意,能坚守一名正值老臣的本色,予才放心把朝政交给他们。 而今,你竟然因为他们与你意见相左,对你的言行进行劝谏,就起了废黜忠臣的心思?” 刘承祐不服气地道:“身为帝王,如何能受臣子挟制?况且朕已经成年,用不着这些碍手碍脚的老家伙在一旁指手画脚!” 李太后面带愠怒,生气道:“先皇从太原起兵,入主开封,建立基业,扫平河北契丹之祸,还天下以太平,如此盖世功业,在朝堂上面对一众老臣,尚且能谦逊有礼,恪守君臣礼节。而你如今年不过二十,于国家社稷寸功未立,怎能生出此等骄恣之心?” 刘承祐恼羞成怒,嚯地起身,忿忿道:“待杀光这群朝廷蛀虫,收拢皇权,朕一样能平定天下!” 李太后气得浑身哆嗦,攥紧念珠朝玉佛像双手合十,口称罪过。 李业谄媚道:“太后德高望重,请太后出面,在朝堂上当堂宣布史杨二人的罪状,必定能令群臣信服....” 李太后倏地怒视他,厉声道:“放肆!简直是一派胡言!” 李业吓得急忙趴在地上,高高撅着屁股,哭丧着脸:“阿姐莫恼,是弟弟说错话了,该掌嘴....” 李业装模作样地往嘴巴上扇了几下。 李太后怒斥道:“先帝在世时,你百般钻营谋求高位,那时先帝便说你无才无德,只会媚上欺下,让你做个武德使已经是抬举你。 如今你以外戚国舅的身份,当上三司使,还不知足?还想撺掇官家罢黜重臣,为你独揽大权铺路?” 李业吓得直冒冷汗,咚咚磕头:“阿姐冤枉弟弟了,我当真没有其他心思!实在是史弘肇和杨邠欺官家太甚,官家不光是皇帝,还是我外甥,咱们是一家人,如何能被人欺负?弟弟看不过去,才想为官家出出气....” 聂文进想帮忙说话,李太后凤目陡射厉芒扫过他,吓得他双腿一软趴在李业身后,大气不敢出。 “史杨二公受先帝托孤之重,予相信他们绝不会有二心!” 李太后语气严厉,“皇儿年幼,还需要多多学习为君之道,多跟老臣们学习治国理政之法,切不可听信谗言,做出自毁长城之举!” 李业和聂文进趴在地上不敢多言,刘承祐见母后动怒,也不敢再说什么,低头拱手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嘴上答应,可刘承祐闪烁的眼神和满脸的不服气,说明他心里根本没把李太后的话听入耳。 既然无法说动太后,刘承祐也不愿继续留在佛堂,告退一声便带着两大跟班匆匆而去。 李太后望着三人背影消失在宫墙画廊之间,无奈地深深叹息。 知子莫若母,她知道刘承祐废黜老臣的心思不会轻易改变。 李太后不禁想起了当年丈夫对两个儿子的评价。 长子承训笃实忠厚,待人宽和,有仁君风范。 次子承佑气量狭小,心性狠辣,行事不择手段。 要传承刘氏基业,稳固江山社稷,刘承训才是最佳人选。 夫妻俩对长子寄予厚望,怎料到天妒英才,让长子英年早逝。 皇位不得已才传到刘承祐手中。 如今继位不过三年,朝政毫无建树,北方契丹频频骚扰,南方唐国陈兵淮水,西南孟蜀口头称臣,每年的进贡却越来越少,足见其对开封朝廷的轻视之心。 强敌环伺,刘承祐却一门心思地打压老臣,皇位还未坐稳便起了剪除功臣的心思。 唉~~李太后心力交瘁,深感无力,只能朝玉佛像叩首,默默诵念经文,祈祷这大汉江山能够太平一些,不要再生出大乱子.... ~~~ “朕早就说过,军国大事不要跟妇道人家商量,妇人无知,心慈手软,只会误事!” 回到庆寿宫暖阁,刘承祐摘下梁冠狠狠摔在地上,跳上绣榻毫无形象地斜靠着。 李业屏退侍奉的太监,抢过聂文进手里的茶壶,坐在绣榻一旁倒茶。 聂文进撇撇嘴,只得弯腰捡起皇帝梁冠,拍打灰尘擦拭干净。 “官家勿忧,即便太后不点头,咱们也能想出办法除掉史杨二逆。”李业笑道。 刘承祐喝了口热茶,捧着手炉取暖,恼火道:“母后不出面,凭借朕的威望,难以让群臣信服,如何能处置二獠?” 李业冷笑道:“实在不行,咱们就来个先斩首凑!抢先动手直接处死史杨王三人,再灭了他们三家在京的族亲,向朝臣宣布三人为叛逆,敢有附从者一律按照谋逆大罪论处!” 聂文进阴恻恻地附和道:“三人中,以史弘肇威胁最大,他是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禁军统帅,掌握军权。但此人也有一个致命弱点!” “噢?快说!”刘承祐心急火燎,李业也看向他。 聂文进阴冷地道:“史弘肇在军中的资历不高,威望不足,他能掌握禁军,一是靠郭威鼎力支持,二是安插了一批亲信在军中,例如史弘肇的兄弟,小底军都虞候史宏朗,杨邠的小儿子,右卫将军杨廷伟,王章的侄子,右领军卫将军王旻,控鹤卫都虞候高进等心腹。 待动手那日,一定要同一时间控制住这些人,不给他们调集兵马的时间。 如此一来,史弘肇和杨邠再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官家宰割。朝臣们为自保,也绝不会有人敢跳出来反对。” 刘承祐听得频频点头,阴狠的目光寒芒闪闪:“再过一月,郭威就要离京赶赴邺都,等他离开之后,方能伺机而动!” “臣等愿追随官家铲除逆臣!”李业和聂文进齐声喝道。 “三日后,等郭允明回京,你们三人再一同前来,朕与你们好好商量,一定要确保一击必中!”刘承祐沉声道。 二人应诺,留在宫内陪刘承祐用完晚膳才一同出宫。 两日后,刘承祐怀着悲痛的心情,站在西华门城阙之上,目送耿夫人的棺椁缓缓驶出宫门,往阳翟县而去,运送到颖陵安葬。 “爱妃,一路好走....”刘承祐手扶堞墙,双目泛红,喃喃自语,“待朕百年之后就来陪你....” 伤感了一阵,刘承祐起驾回宫,什么事也不想干,只想回庆寿宫暖阁躺着,缅怀爱妃过往的点点滴滴。 刚回到暖阁,一名小太监跑来低声道:“启禀官家,后赞在殿外求见。” 刘承祐盖着暖和的锦被躺在绣榻上,迷迷糊糊打瞌睡,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哼唧道:“嗯....叫他进来~” 刚说完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子:“你方才说谁?” 小太监怯怯地重复了一遍。 刘承祐瞪大眼,后赞回来了? 他不是在泾州么?难道泾州生变? 不对啊,一月前,他才接到后赞密报,说是唐主李璟的六皇子出现在泾州,要想办法生擒回京献给他? 难道后赞把李璟的儿子抓回来了? 刘承祐眼睛一亮,急忙道:“宣后赞觐见!” 小太监急忙退下传旨。 没一会,暖阁外响起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嚎声,只见灰头土脸的后赞,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 “陛下!陛下啊!” 刘承祐被他这副披头散发,浑身脏臭的模样吓一跳,捂住鼻子嫌恶地挥手道:“退远些,不许靠近!” 后赞不敢靠拢,跪在距离绣榻一丈远的地方,磕头哭诉道:“托官家洪福,让微臣还能够有命活着回开封,还能再见官家一面....” “为何这般狼狈模样?究竟出了何事?”刘承祐不耐烦地呵斥道。 后赞又哭又骂地把他在泾州的遭遇说了一遍,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史匡威和朱秀勾结唐国皇子,想要借助唐国支持,反叛自立!本来微臣已经抓到了李从嘉,却不想朱秀竟然悍然出兵截击,反而又将人抢走! 微臣拼命厮杀才逃出敌人追击,不敢久留,一路逃回关中,马不停蹄地赶回开封,向官家禀报!” 刘承祐又惊又怒,厉声道:“史匡威和朱秀竟敢公然出兵袭击禁军?” “官家明鉴,微臣带去泾州的飞龙军将士死伤无数,全赖官家洪福齐天,才保得微臣逃命!”后赞痛哭流涕。 “彰义军....果然反了!”刘承祐攥紧拳头,咬牙切齿。 后赞恨恨地抱拳道:“请官家拨给微臣兵马钱粮,臣必定率军扫平泾州,生擒史匡威和朱秀!” 刘承祐坐在榻上,铁青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后赞急了,刚想再劝,刘承祐摆摆手道:“彰义军地处偏远,对于我大汉江山来说,不过是疥癣之疾,何况如今朕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在此时节外生枝....” “官家....”后赞怔了怔,听出刘承祐话中意思。 只是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比平定藩镇反叛更重要的事。 “你附耳过来!”刘承祐朝他勾勾手指头。 后赞跪行几步,跪在绣榻旁,刘承祐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后赞精神大振,大喜道:“如此大事,的确比对付彰义军更紧要!官家圣明啊!” 刘承祐得意冷笑:“此事不可声张,待明日,你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一同入宫,朕再与你们详细商议!你回来也好,朕安排你到禁军任职,替朕掌握兵权,有你们四人助力,朕铲除逆臣便是胜券在握! 等朕掌控了朝堂,再出兵收拾彰义军不迟!” “臣愿为官家效死命!”c 第二百二十六章 马庆受难 开封城有内外城之分。 内城既是汴州城旧址。 内城西水门南岸角门街,毗邻汴河,这里有一座水牢,乃是当年汴州州府衙门大牢的一部分。 如今这里划归刑部司刑司管辖,是一处羁押特殊囚犯的地方。 午后,春光明媚,一架四抬平肩软舆出现在监牢大门。 这种兜底凹陷,四面用帷幔遮挡的软舆已经基本具备明清轿子的形制。 四名魁梧大汉卖力地抬着软舆,国舅李业惬意地坐在其间,四周还有六名青袍佩刀的护卫。 听闻国舅爷到来,监牢属吏急忙大开中门,恭敬地跪倒在一旁迎候。 软舆落地,打瞌睡的李业惊醒,走出来四处看看,懒洋洋地抻抻懒腰。 “近来此处可有异样?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出现在附近?”李业唤来狱吏询问。 狱吏赔着笑脸道:“回国舅爷的话,小人们尽心看守,一切安好。” “嗯~”李业点点头,朝随从示意。 随从取出一锭银铤抛给狱吏:“国舅赏你们的!” “哎哟!~小人们谢国舅爷赏!” 几名狱吏大喜过望,急忙跪倒在地磕头。 “起来起来~”李业不耐烦地说道,“关押在此处的乃是朝廷的重刑犯,你们切记看守好,也不许向外人泄露分毫消息!” “国舅爷的话,小人们不敢忘记!” 狱吏头子弓腰打着哈哈,想到些什么,试探地问道:“敢问国舅,押在水牢里那人,不知是何方神圣....” 李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都说了是朝廷重刑犯,身份机密,也是你们能过问的?想进去给他作伴不成?” “哎唷~小人们可不敢!”狱吏头子赔笑,“就是....就是不久前,有刑部主事来过问,询问我们可有别处转押来的犯人....” “嗯?”李业立时警觉起来,“是何人?怎么说?” “具体不知道是哪位刑部主事,穿绯色官袍,品级不小,听说好像有魏国公家的关系.... 那位主事官亲自来查看的,小人们提前得到风声,把人藏起,他带人转悠一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狱吏头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刑部主事?魏国公家的?”李业眼珠子轮了轮,马上想起来,魏国公符彦卿的三哥符彦图有个女婿,就是在刑部当个四品主事。 对于李业来说,四品官员想进他家的大门还得考虑考虑,可对于这些不入流的狱吏而言,那可就是能压死人的大官了。 何况还是刑部的顶头上司,他们可得罪不起。 李业不动声色,又朝随从使眼色,随从又拿出一块银铤赏给他们。 “你做的不错,往后若有风声,及时来国舅府禀报!注意把人藏好了,千万不可被发现!” 李业罕有地朝一名小吏露出和善笑容。 狱吏头子捧着沉甸甸的银铤却是笑不出来,他虽然身份低贱,但在牢狱干了一辈子,什么腌臜事没见过。 李业偷偷摸摸塞了个人关进水牢,才过不久,就有魏国公家在刑部做官的女婿亲自带人找上门来,再蠢的人也能猜到这里面有问题。 一边是当朝国舅爷,如今朝廷上红的发紫的显赫人物,一边是威名赫赫的魏国公符氏家族,两边都是天老爷,放个屁都能崩死他们,哪边也得罪不起。 “国舅爷开恩,小人们得了您的赏赐,自当尽心办事,只是小人们也怕沾染是非。魏国公家不是小人们能得罪的,要不您老还是尽快把人送走吧....” 狱吏头子哭丧着脸,捧在手里的两根银铤实在烫手得很。 李业喝骂道:“有本国舅为你们撑腰,怕个甚?” 李业不耐烦地甩甩袖袍,往监牢里走,狱吏头子没办法,只得跟上。 李业有些恼火,他只不过抓了个泾州来的商贩,没想到才过不久,就被符氏的人盯上,满城打听那个叫马庆的下落。 半年前,李业得了刘承祐的指示,让他好好查查,当初那封讨伐李守贞的传檄文书,究竟是如何出现在开封城的,又是如何闹得满城风雨,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得人尽皆知。 就因为这封出自彰义军的传檄文书,让开封臣民认为,彰义军和李守贞没有牵连。 非但没有牵连,彰义军还是忠心耿耿为国戍边的典范,面对残暴叛臣李守贞百般胁迫,彰义军全体军民坚守忠贞之心,不肯与叛逆同流合污。 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为彰义军赢得好大名声! 刘承祐本想趁着李守贞动乱的机会,连带着把彰义军也一同列为叛逆的藩镇,让大军进剿,捉拿史匡威和朱秀。 没想到被一封檄文打乱了计划,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道檄文,认可了彰义军与李守贞叛乱没有瓜葛。 事后刘承祐很恼火,指派李业明察暗访,终于查出,这道檄文是从一个名叫盛和邸舍的地方流传出的。 也正是邸舍掌柜马庆,带着檄文去找柴荣求救,为彰义军说情。 盛和邸舍必定与彰义军有关,李业亲自率兵包围邸舍,杀死反抗的伙计十几人,活捉掌柜马庆,据调查,还有一个叫做陈安的伙计逃走,眼下不知所踪。 李业还记得两个多月前,剿灭盛和邸舍时的情形。 本以为只是一处寻常的邸舍,没想到里面的伙计个个勇悍不畏死,战斗进行的异常惨烈,几乎付出成倍的伤亡代价,才算是彻底灭了这伙西北来的蛮汉。 他先是把马庆关押在大理寺监牢,一边用刑一边审问,那马庆也是个硬骨头,审了半个月愣是一句话不说。 这件事原本隐秘,可才过不久,就有许多人在打听马庆的下落。 李业顺着倒查,发现这些人背后都不简单,要么有符氏的背景,要么就是枢密院、三省六部大大小小的官员,这些人都与郭威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李业越查越心惊,看来这盛和邸舍背景不简单,不光牵扯到彰义军,还跟在京的各方势力有牵连。 李业一边密报刘承祐,一边重新找地方关押马庆。 刘承祐觉得查到了郭威势力集团的要害处,非常兴奋,要求李业一定要把马庆牢牢掌握在手。 于是李业决定把马庆关押进西水门角门街的水牢。 这地方处于半荒废状态,想来应该不会被人轻易找到。 没想到才过了不到半个月,又有符氏的人查到这里。 李业心里暗暗骂咧,在这开封城,郭威和符氏的爪牙还真是无孔不入。 这也让他心生警惕,他们正在密谋的事情,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一旦泄露分毫,只怕就要酿出惊天剧变。 跨进水牢,光线昏暗,湿寒腥臭的气息涌入鼻腔,李业差点把中午吃的鹿肉都给呕出来,急忙捂住鼻子,好一会才算是适应这股臭气。 一个四丈见方的大水池,灌满青绿色的水,四边每隔四五尺就有一根立柱,囚犯绑在立柱上,腰下完全没入水中。 这里处于地下,冬天阴冷,夏天闷热,不需要怎么用刑,关押在这里的牢犯就会发疯似的受不了。 正中立柱绑着一人,裸露身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腰部以下没入水中。 他的头发被硬生生拔光,有几块头皮被扯烂流脓,大饼脸满是浮肿发青,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在被投入水牢之前,李业让人在他的腰上割出几条细细的伤口,不致命,只会缓慢流血。 在这满池脏水里浸泡半个多月,他腰间的伤口化脓透出一股恶臭,甚至还有几条蝇蛆附着在皮肉上吸食脓血。 李业厌恶地看着,朝狱吏示意了下。 狱吏挥挥手,有两名狱卒跳入池水,走到马庆身边,解开绳索,把他拖到岸边扔在地上。 马庆下半截身子已经泡得发白肿胀,双腿还有严重变形。 “把人弄醒。”随从搬了把椅子,李业坐到一旁。 狱卒从火盆里取出烧得滚红的烙铁,狠狠按在他的胸口。 “嗞”一声,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冒出。 马庆猛地睁开血红双眼,张大嘴想要吼叫,嘶哑的喉咙却只能发出“沙沙”声。 他浑身抽搐着,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气。 “马庆,马三爷,再给你一个机会,说说你家主子到底是谁?是不是彰义军的史匡威?还是那个叫朱秀的小子?” 李业冷笑着走到他身旁。 马庆颤抖着望去,模糊的视线只能依稀看清眼前的人影。 他张嘴露出满口血污,黑乎乎的嘴里被撬掉好几颗牙齿。 李业目光一寒,他看出了这个不成人形的家伙,向他露出讥讽的笑容。 “剁掉他一根手指头!”李业凶残地怒喝。 两名狱卒相视一眼,扑上前摁住马庆的手,举起柴刀狠狠剁下。 一声嘶哑的痛苦低吼,马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一截断裂的手指滚落水池。 马庆右手鲜血如柱,死死捂紧,发胀发白的身子在冰冷的地面挣扎蠕动。 “彰义军安排你藏在开封,究竟有何图谋?快说!” 李业的耐心快要被耗尽了,愤怒地咆哮着。 马庆蜷缩在地,怨毒地望着他,黑乎乎的嘴里发出一阵鬼一般的沙哑嚎叫声,像是在嘲笑,像是在咒骂。 李业深吸口气,铁青着脸急躁地来回踱步。 “这样,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只要你承认受郭威指使,暗中与彰义军联络,藏身在开封欲图造反的话,我就饶你一条命,还能赏你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李业压住火气,尽量让自己的话音听起来和善一些,亲切一些。 狱吏头子陡然色变,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竟然牵扯到枢密使郭威,这个被他们折磨得半死的人,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李业杀气腾腾地扫视他一眼,吓得狱吏头子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马庆青黑色的嘴唇颤动着,似乎在说话。 李业大喜,急忙凑上前,强忍马庆身上散发出的恶臭气,俯身贴近他的嘴,想要听清楚他说的话。 “....待....待小....小官人驾临开封....之日....你....你马爷爷....一定....一定剥了你的皮....点....点灯笼....” 马庆断断续续,以极其细微的声音缓缓说着。 李业眼睛里迸射出吃人般的凶光,嚯地起身,尖叫着厉吼:“给我杀了他!” 哐啷一声,铁门被人猛地推开,一名狱卒跌跌撞撞地冲进牢房,惊慌道:“国舅爷不好了!有....有官兵包围了水牢!说是....说是搜捕嫌犯!” 李业暴跳如雷:“放屁!哪来的官军?给我拦住,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话音未落,铁门又被人从外面“哐啷”一脚踹开,两名器宇轩昂的青年武将大踏步走进来。 李业又惊又怒,瞪大眼看着来人,咬牙吐出两个字:“柴—荣!” 柴荣目光扫过马庆,眼瞳猛地一缩,抱拳淡淡地道:“原来国舅在此,难怪外面的护卫敢这般狂妄,连枢密院军令也敢藐视!” 李业恼火道:“什么军令?与本国舅有何干系?” 柴荣笑道:“与国舅自然没有关系,不过与此人有关!” 柴荣指了指马庆,一本正经地道:“经查,数月前,小底军鞍辔库发生过一起盗窃案,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曹彬奉命追查此事。经过详细走访勘察,此人就是嫌犯之一,柴某奉枢密院令,协助曹将军抓捕此人,带回小底军审问。” 柴荣身后一名锦衣华服的佩刀青年跨前一步,拿出一枚令牌在李业眼前晃悠了一下,抱拳笑道:“曹彬拜见李国舅!此人是小底军搜捕的嫌犯,如果国舅无事的话,我们就把他带回去审问。” 说着,就有两名小底军军士要上前带走马庆。 李业刚要上前阻拦,柴荣一步拦在他身前,笑道:“听闻是国舅将此人拿住的?多谢多谢~看来此人身上犯案不少,等小底军查清楚盗窃案的缘由后,再把人给国舅送回来。” 李业涨红着脸,气急败坏地想要喝骂,猛然间见到柴荣眼底泛起寒光,手紧握住腰间长刀,心中一寒,喝骂声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马庆被带出牢房,曹彬感激地朝李业抱拳致谢,扭头离开。 “国舅留步,告辞!”柴荣皮笑肉不笑地揖礼,扶刀而去。 铁门又被重重合拢,阴暗的光线下,李业脸色阴沉得可怕。 /107/107535/29101176.html 第二百二十七章 朱秀的事就是兄弟们的事 柴荣安排亲随带马庆上了一辆宽敞马车,车上早已安排好大夫等候,接到马庆立即在车厢里展开救治。 柴荣和曹彬跨上马,率领数十名小底军军士扬长而去。 小底军隶属于禁军序列,地位特殊,由一群勋贵子弟和军中的青少年健卒组成,专门为禁军培养后备人才。 小底军历来受到皇帝和朝廷的重视,每年都要从藩镇各军和禁军将领子侄里,挑选一批弓马娴熟,身手矫健的年轻人填补军额。 类似于大唐时代的千牛备身,小底军出身的将校也更容易受到朝廷提拔,充入宫廷作为宿卫,外放军州到藩镇里任职历练。 现任小底军都指挥使,是先皇幼子、检校太师兼侍中、皇弟刘承勋。 不过刘承勋自幼多病,常年卧病在床,根本无法理事,小底军大权都由都虞候史宏朗掌握。 史宏朗便是顾命大臣、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的弟弟。 曹彬作为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史宏朗正是他顶头上司。 凭借史弘肇和郭威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而且还是给国舅李业找麻烦,史宏朗自然举双手双脚赞成。 一桩小底军鞍辔库盗窃案便平空出现,柴荣又拿着郭威的手令,到枢密院开具协查公函,便能名正言顺地协助小底军满城搜捕嫌犯。 曹彬是郭威现任正妻张氏的外甥,他的母亲和张氏是血缘亲近的同族姐妹。 曹彬父亲曹芸,在成德军节度使麾下担任都知兵马使。 论职级,十九岁的曹彬已经与父亲不相上下。 曹彬凭借过硬的武艺通过选拔进入小底军,郭威见他秉性淳厚,端重谨慎,非常喜爱,大力栽培。 有郭威提携,加上自身能力出众,曹彬两年来屡次升职,当上了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 曹彬感恩在心,侍奉郭威如父,与柴荣、李重进、张永德等人亲如兄弟。 此次受柴荣之托,帮忙营救马庆,曹彬二话不说亲自带人配合,随行军士皆是他的心腹,确保万无一失。 曹彬原以为是要营救什么重要人物,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小小的邸舍掌柜,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得罪国舅李业,竟然惨遭酷刑折磨。 曹彬想到马庆的惨状,心中不由发寒,国舅李业,当真是比蛇蝎还要狠毒。 曹彬和柴荣骑马并行,见柴荣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仿佛在沉思,几次想要张嘴说话又忍住了。 柴荣转过头勉强笑道:“国华有话不妨直说。” 曹彬犹豫了会,说道:“方才见兄长握刀拦于李业身前,神情凶厉,威胁之意甚浓,如此一来,只怕彻底得罪了那厮,今后相见再无转圜余地....” 柴荣苦笑道:“马庆命悬一线,容不得我软弱退缩。” 曹彬略带忧虑地道:“李业小人,阴险狠毒,睚眦必报,我担心今后他记恨兄长,在朝中找姨父和兄长的麻烦。” “李业乃是官家的第一爪牙,本就与我们势如水火,就算没有今日这一遭,他对咱们也不会宽容半分。”柴荣摇摇头道。 曹彬回头看了眼马车,犹豫着道:“兄长与此人乃是旧识?交情深厚?” 柴荣想了想,笑道:“当年在沧州见过几次,算是旧识,交情倒是谈不上。” “那为何兄长对于此人的死活如此上心?这马庆究竟是何身份?连符氏也在暗中相助?”曹彬疑惑道。 柴荣笑了笑,“这马庆虽然身份低微,但他有个好主子,就是朱秀!” 曹彬惊讶道:“就是那位魏先生口中的王佐之才,连姨父也对他颇为赞赏,兄长对他青睐有加的濠州学子朱秀?而今在彰义军担任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 “正是!”柴荣哈哈一笑。 曹彬越发迷惑了,“即便这朱秀与兄长颇有交情,还受到姨父看重,但这马庆不过是个下人,为救他一人,姨父、兄长和符氏多方势力奔走劳碌,是否....嗯....是否有些不值当?” 柴荣看他一眼,淡笑道:“在你看来,为救这马庆,搅动多方势力有些小题大做,但在我们看来,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倾力而为!” 曹彬半晌无语,苦笑道:“恕小弟难以理解。” 柴荣悠悠感慨道:“因为他是朱秀看重的人,既然朱秀为他开口求助于我们,符氏也好,父帅与我也好,都会尽心竭力地帮忙! 一直以来都是我们受朱秀的恩情,难得他开口相求,怎能不尽心? 若是马庆丢了性命,朱秀一定会很生气,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埋怨我们!” 曹彬两道英气十足的剑眉皱起,“这朱秀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曾是兄长的部下,怎么听兄长这口气,反倒像是怕得罪了他?” 柴荣笑道:“谈不上得罪不得罪,我与朱秀便如与你、张永德、李重进一般,意气相投、兄弟相交,既然是自家兄弟的事,便如我自己的事一般,当然要亲力亲为!” 顿了下,柴荣又苦笑道:“况且朱秀这小子,气量也算不上大,这马庆是他的得力下属,如果在开封遭遇毒手,朱秀一定万般恼火,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报复李业。 朱秀小子心眼小胆子却大,万一愤怒之下跑到开封捣乱,只怕会被他惹出大乱子。 这小子要是在心里责怪我们这群做哥哥的没有尽心帮忙,连他一个下属都护不住,将来暗戳戳地使点绊子,也足以让人不好受。 被这小子惦记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柴荣摇摇头满脸唏嘘,一副吃过大亏的样子。 曹彬越发惊奇了:“朱秀远在泾州,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个边地藩镇的储帅,听说年纪比我还小些,有什么能耐跑到开封搅弄风雨?” 柴荣看了他一眼,正色道:“国华切不可因为朱秀年纪小官职低就小看他!天下之大,奇才辈出,这朱秀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等你见到朱秀,与他相识,就能更深刻的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曹彬喃喃道:“听兄长这么一说,我恨不得现在就赶到泾州,去见见这朱秀,究竟有什么三头六臂的能耐。” “总之,你把朱秀当作我们自家兄弟来看,都是一家人,出了事难道不应该尽心帮忙?” 曹彬严肃地道:“自家兄弟有难,纵然刀山火海也万死不辞!” 柴荣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你知道我为何打发李重进先去邺都,就是怕他接到朱秀的书信,冲动之下坏了大事!若是今日换做那黑大王前来救人,李业胆敢阻拦的话,他只怕就敢当场杀人! 别看李重进整日里嚷嚷,大骂朱秀奸诈滑头,坑了他的钱财,但若是知道朱秀有难,他必然也是第一个赶去搭救!” 曹彬深知李重进的德性,暴躁冲动易怒,但又极重情义。 他与李重进之间,不也是平素里打架争吵不休,但若是知道对方有难,必定也是不顾一切地出手相助。 曹彬默默点头,心里越发迫切地想要见到朱秀。 在他们这个以郭威为纽带建立起的庞大家族利益群体,不知不觉间,朱秀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个势力集团,还有太多人没有亲眼见过朱秀,但集团里却处处有关于他的传说...... “马庆和陈安是朱秀嘱托,一定要保护好的人,如今马庆被李业盯上,不好得送到司徒府,还是交给你带回去安顿好,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他的命!”柴荣叮嘱道。 “兄长放心,陈安已经被我藏在曲院街一处老宅,那里是我母亲出嫁时娘家给的嫁妆之一,多年来只安顿了几个老仆,绝对没有外人知晓。 我把马庆也送过去,让他们暂时住在那里。”曹彬说道。 “如此甚好!你把人带过去,小心路上有尾巴,我先赶回府向父帅禀报!” 柴荣扭头看看马车,轻叹道:“马庆也是一条汉子,遭受如此酷刑,愣是半个字不说,单凭这一点,就足以值得我们出手相救! 也不知朱秀那小子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让追随他的人都能如此死心塌地....” 柴荣摇摇头,朝曹彬抱拳,驾马朝司徒府先行一步。 曹彬目送他走远,心里想着刚才柴荣的话。 如此忠诚的下属,这世道当真已经不多见了。 曹彬对朱秀好奇又增添了几分。 四处看看,曹彬唤来手下低声吩咐,先率队返回位于崇明门旁的小底军驻地,然后再想办法把马庆送到城南曲院街安顿。 ~~~ 柴荣回到司徒府,刚走到前厅,就听到厅室里传来一阵豪阔大笑声,伴随着一阵婴儿啼哭。 柴荣快步走入厅室,只见一身居家细麻圆领袍衫的郭威,坐在椅子上,怀抱柴荣一岁多的幼子諴哥儿。 胖墩墩的奶娃娃坐在郭威的腿上哇哇大哭,郭威正拿着一柄汤匙,舀些羊奶试图哄娃娃吃下。 一个魁梧的中年大汉,轻手轻脚地伺候一个奶娃娃,这副场面着实有趣。 可惜諴哥儿丝毫不给祖父面子,哭得越发大声,眼泪汪汪,胖乎乎的脸蛋挤作一团,伤心极了。 郭威虎着脸嘀嘀咕咕一顿训斥,抱起娃娃用颌下髯须轻轻扎了扎奶娃娃两条嫩藕般的腿。 諴哥儿挣扎大哭,郭威开怀大笑,柴荣一脸无奈地看着。 忽地,諴哥儿哭声顿止,小胖手攥紧拳头,小短腿悬空蹬了蹬,似乎在酝酿什么。 郭威刚想说话,只觉托住娃娃屁股的手掌涌出一股暖流,淅淅沥沥地淋在腿上,沾湿了袴子。 郭威虎目一瞪,大为恼火,抡起厚实的巴掌在娃娃屁股上轻轻拍了拍:“好个臭小子!敢用童子尿招呼老子!” 諴哥儿踢着小短腿咧嘴咯咯笑,柴荣强忍笑意,忙上前接过儿子,扭头大喊几声:“慧娘!慧娘!” 一名二十五六岁,五官端正秀美,身穿鹅黄色罗裳衣裙,盘发髻的妇人提着裙幅匆忙入厅,正是柴荣发妻刘娥慧。 刘娥慧见到幼子尿湿了翁爷的袍衫,忙道:“阿翁快把衣衫换下,儿媳帮您洗净。” 郭威摆摆手笑道:“不用麻烦,这会儿风大,片刻就能晾干。童子尿可是辟邪之物,这是諴哥儿知道他家翁翁即将出征远行,特意浇在为父身上,保佑为父百毒不侵,旗开得胜!” 郭威捋须大笑着,颇有些得意。 柴荣把孩儿交给刘娥慧,笑道:“你先带諴哥儿回房换尿布,我与父亲说说话就来。” 刘娥慧温柔一笑,怀抱孩儿欠身告退。 郭威端起剩下的大半碗羊奶闻了闻,一口喝下,咂咂嘴嘟哝:“有些腥味,难怪小娃子不爱喝....” 柴荣笑道:“可以放些广和商铺售卖的甜**掺杂,不过朱秀说糖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容易发胖多病,过会我回房嘱咐慧娘,也不能让宜哥儿、诚哥儿多吃。两个小子正是贪嘴的时候,可不能吃坏了身子。” 郭威笑道:“你说朱秀这小子也真有意思,广和商铺是他的产业,靠卖糖生意兴隆,这小子却让商铺的伙计四处宣扬糖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利,也不怕砸了自家招牌。” “呵呵,朱秀做事难以揣度,既然他坚称糖食多吃伤身,想必定有其道理。”柴荣笑道。 郭威点点头,笑骂道:“少吃也好,广和糖虽然美味,种类繁多,但价钱可着实不菲啊!没点家底,可支撑不起这吃糖的开销。朱小子也忒心黑了,这一年来光卖糖就能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木秀于林,这小子出风头赚大钱,眼红的人也不少,盛和邸舍就是一个教训。” 柴荣沉声道:“马庆果然在李业手里,关押在西水门角门子街水牢,若不是符氏报信,我们一时半刻还找不到那里。” “人还活着?”郭威问道。 柴荣点点头:“李业把人折磨得半死,再晚去半步,只怕就没了。我已经让曹彬把人藏匿好。” 郭威重重哼了声,恼火道:“李业拿盛和邸舍开刀,一是替官家报复朱秀,二是想把罪责栽赃到老子头上!李业小人,先帝在位时便与我水火不容,如今他当上三司使,又是国舅之尊,只怕会处心积虑把我赶出朝堂!贼厮,当真可恶!” 柴荣目露忧虑,父帅已经再三忍让,可李业一伙人倚仗官家宠信,在朝堂上处处逼迫。 如果到了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境地,又该怎么办.... /107/107535/29101177.html 第二百二十八章 父子论势 “罢了,不谈此人,免得坏了今晚吃饭的胃口。” 郭威摇摇头,满脸嫌恶,朝中奸佞不少,但像李业这般集万毒于一身之人着实少见。 “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托孤之重,驾崩前拉着我的手,将官家和这汉室江山托付于我,三年来,我扶助新帝登基,弹压各地藩镇,平定李守贞之乱,北据契丹南抵伪唐,自问对得起先帝临终前殷切嘱托....” 郭威端坐着,魁伟的身躯如山岳般巍峨,威势浓重的面容自带一股凛然肃穆之感,令人心生敬畏。 “念及先帝和太后当年对我的照拂之情,我对官家处处恭敬,事事依顺,他让我带兵我就带兵,让我交权我就交权,不管镇守藩镇还是在京佐理军务,我郭威遵旨而行,绝无二话! 哪怕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奸邪小人,倚仗官家宠信,对我冷嘲热讽轻慢打压,我也可以忍让退步,不与其一般见识! 但唯有一点....” 郭威顿了顿,虎目微凝,低沉道:“我郭威退让的底线,便是家族亲朋,如果祸及家眷....” 郭威没有继续说下去,虎目里已是一片冷厉之色。 柴荣心中微微震动,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表露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虽然父亲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已经听明白了其中深意。 柴荣起身一撂袍服跪倒在地,抱拳郑重地道:“不管父亲作何决定,孩儿必坚定不移地支持父亲!不论何时,只要父帅一声令下,孩儿必披坚执锐冲锋在前,虽九死其犹未悔!” “我儿快快起身!”郭威朗声豪迈大笑,扶住柴荣臂膀稍微用力将他拉起身。 “我家大郎也是当世英雄!”郭威厚重的巴掌拍在柴荣肩头,“观你近年来成长迅速,就算有一日为父不在,你也能撑起这个家!为父心中甚是欣慰啊~哈哈~” 柴荣急道:“父亲万万不可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孩儿远不及父亲万一,青哥儿、意哥儿也还是贪玩不懂事的少年,偌大的家族还需要父亲来维系!” “呵呵,大郎勿忧,为父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郭威捋须笑着,“李业几个王八蛋想要老子的命,没那么容易!老子还得多活几年,多抱几个孙子,多让孙子们尿湿几次,哈哈~” 柴荣也笑了,“父亲龙精虎猛,再过两年说不定儿子和孙子一起抱....” 郭威一怔,脸庞明显呆滞了下,而后纵声大笑,粗莽的嗓门震得房梁好像都颤动了几分。 柴荣促狭地笑着,嘴上却歉然道:“是孩儿失礼了,在泾州跟朱秀厮混了半个月,学得几分那小子嘴上花花的功夫。” 郭威指着他笑骂道:“若是朱秀在,肯定要冲你大翻白眼,别把罪责都甩给人家!” 柴荣笑道:“反正近朱者黑已成了众人公认的共识,朱秀已经带坏了不少人,身上脏水不少,不差这一瓢。” “唔~这倒是!最近魏仁浦跑来找我抱怨,说是李重进在天雄军里大搞什么麻将大赛,搞得军将们无心操练,日日围着方桌搓麻将,这什么麻将,肯定也是朱秀捣鼓出来的吧?混蛋小子,净琢磨些使人沉迷玩乐物什,害人害己,当真该打!下次见着,老子非得抽他屁股....” 父子俩把吐槽的火力转向朱秀,齐齐上阵叱骂着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无辜人。 不过说到麻将,柴荣面色有些不自然,他自己就是一个重度麻将爱好者。 柴荣试探地道:“父亲可了解过这麻将的玩法?” 郭威不屑道:“不就是一种新式博戏?老子当年在邢州尧山老家混迹时,什么博戏没玩过,精通得很!若是想学,三五下就能成为个中高手!” 柴荣笑道:“今夜无事,吃过晚饭后,孩儿组一局,再把赵匡胤和张永德叫来,陪父亲切磋切磋?” “好啊!我倒要看看这麻将有何了不起的,竟然能使人沉迷!” 郭威一脸不信邪的样子,虎目睥睨,对于麻将这种新式博戏有些不屑一顾。 柴荣暗暗发笑,父亲这时的样子,就像他当初接触麻将时一样。 只怕过不了多久,父亲就能明白,为何这种新玩意儿能在天雄军里迅速传播开。 可以预见的是,麻将界将再添一位重量级爱好者.... 郭威捋须想了想,“赵匡胤就算了,把张永德和魏仁浦叫来。魏酸儒近来也在琢磨此物,刚好叫来一块研究。” 柴荣听出几分话外之音,皱眉道:“可是父亲觉得赵匡胤....” 郭威凝目道:“我收到风声,赵匡胤的父亲赵弘殷,有可能调任龙武军都指挥使。” 柴荣愣了愣,疑惑道:“龙武军乃禁军中的上等番号军,兵马有三万之多,拱卫皇城以北,一直由官家亲信吴虔裕担任,怎会突然调赵弘殷....” 柴荣说话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睛,喃喃道:“莫非是官家有意拉拢赵弘殷?” 郭威冷笑道:“不错!官家让聂文进私底下拜会过赵弘殷,只要赵弘殷点头,就能升任龙武军都指挥使。 官家手下可靠的亲信大将不多,赵弘殷虽然年迈,但去年入乾州与蜀军作战,依然骁勇如壮年。 赵弘殷对官家向来恭敬,也从不插足官家和顾命大臣之间的斗争,在官家看来,是一个值得拉拢之人。 吴虔裕是官家亲信大将,此人曾经随我前往关中平叛,担任我大军行营都监,也算有勇有谋。 史弘肇传信,说是吴虔裕有可能外调担任郑州节度使,他一走,龙武军需要一个可靠之人统领。” 柴荣紧锁眉头:“父亲的意思,赵弘殷如果答应升任龙武军都指挥使,就代表着赵家彻底投向官家和李业一伙,不再值得信任?” “倒也不至于。”郭威双手叉合,面带淡笑,“赵弘殷老成持重,颇有几分城府,依为父看,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他是不会轻易选边站。 就算他答应调任龙武军,也不代表他会与我为敌。 只是如今朝堂派系对立严重,赵家态度不明,赵匡胤暂时不适合出入司徒府,你们之间也要减少往来。” 柴荣默默点头:“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了,孩儿会与赵元朗保持距离,家中事务,也不会透露给他。” 郭威拍拍他的肩膀:“赵匡胤已经调任内殿直班虞候,成了宫廷禁卫,不再是你的部下。” “可是父亲,孩儿相信赵匡胤绝非背信弃义之人!”柴荣正色道,“即便如今他入宫当了官家禁卫,看似与我们越走越远,但兄弟情义尚在,他也绝不会追随李业等人与我们为敌!” 郭威慈爱地望着他,犹如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一样的雄姿英发,一样的重义信诺。 “大郎勿急,为父也认为,赵匡胤与李业等奸佞不是同路之人。”郭威斟酌话语,“但时移世易,人心易变,这也是常有之事。” “毕竟相比较起来,投靠官家才是一条看似正确的光明之路,这也是李业等人最大的倚仗,也是为何许多人才明知道李业、聂文进、郭允明之辈不过是一群窃据高位的鼠辈,但还是愿意主动投效,为其效力。” 柴荣沉着脸道:“因为他们得官家宠信,不投靠他们,仕途就难以走得顺畅。而官家需要借助李业等人,与顾命大臣争权。对抗天子非人臣所为,所以他们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认贼作父!” 郭威抚掌哈哈大笑:“我儿看得透彻!正是这个道理!” “可是父亲,李业等人无才无德却把持国家的钱粮吏治司法大权,如今又想插手军务,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如此下去,国将不国!究竟何时才能洗净污秽,还天下臣民一个朗朗青天?” 柴荣双手握拳满脸愤恨不甘。 郭威捋须摇头道:“在官家看来,李业等人如何胡作非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官家要扫清自己皇权路上的绊脚石,真正做到乾纲独断,所以才会倚重李业等奸人! 可治国理政,平定天下,绝不是靠玩弄权柄,争权夺利就能做到的。李耳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官家想要亲政掌权并无过错,但他不应该操之过急,更不能迫害忠良,否则必将激起大变!博弈之道,绝非打打杀杀这么简单! 这江山,远非他所见到的那般稳固啊! 这些道理乃为君之人应该懂得,但可惜咱们的官家并不懂,也没有耐心去学....” 柴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郭威略带忧愁的神情里觉察到一丝端倪,关切道:“父亲可是听到近来朝中又有什么风声?” 郭威沉声道:“近来朝中难得的太平,几次上朝议政,李业、聂文进等人,竟然没有跟史弘肇杨邠二公发生争吵,实属难得。 但为父有预感,这种平静来的不太正常。 此次龙武军变动,史弘肇也想趁机举荐亲信调任此职务,围绕这件事,恐怕会展开新一轮的争斗。 还有近来官家接连下旨调换藩镇,各地节度使变动频频,也有些不太正常。 不过藩镇换防乃是正常军务变动,倒也无人在意。” 柴荣点点头,笑道:“父亲与孩儿即将赶赴邺都,布置河北防线,倒也能避开这些朝堂纷争,等我们下次回朝,说不定朝局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郭威叹口气,“此次临清王高行周卸任,官家将天雄军再度交回我手,李业等人百般看不顺眼,去了邺都也好,远离纷争难得清静。” “他们看不顺眼又能奈何?契丹陈兵蓟州,倒是让他们去前线统兵迎敌好了!”柴荣轻蔑冷笑,一帮只会窝里横的奸臣,面对穷凶极恶的契丹人,只怕会被吓得尿裤子。 “我父子去了邺都自然清静,只是史弘肇和杨邠,还有那王章,三人联合起来与李业等人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我担心矛盾激化,惹出大乱子。”郭威忧心忡忡。 柴荣苦笑道:“父亲还是劝劝史杨二公,犯不着跟小人一般见识,该忍让的还是要忍让,李业等人背后毕竟站着官家。” 郭威无奈道:“劝过几次,作用不大。史杨二人也有自己的私心,贪恋顾命大臣的权力不肯放手,拿官家当作小孩子一般应付。” 父子间一时竟然相顾默然,史弘肇和杨邠,与官家李业等人的矛盾,似乎已经尖锐到彻底对立的局面,根本没有化解的余地。 “罢了,等我们离京之前,再把二人请来,好好叙谈一番。” 郭威想到些什么,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递给柴荣:“你看看这个。” 柴荣展开来看,惊讶道:“父亲派人查到了朱秀亲族的下落?” 郭威笑道:“为父从河中回来后,就派人赶赴宿州、颍州一带察访此事,查到线索以后,又命人乔装打扮入境唐国,在濠州查到了朱秀家族的下落。这消息,是两日前传回的,现在已经能够确定,濠州确有朱氏家族的存在,不是什么官宦勋贵,只是一普通农户,不出意外的话,朱秀就是出自这家人。” 柴荣一边翻看书信,一边欣喜地道:“太好了!朱秀飘零多年,孤苦伶仃,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亲人存世,一定会高兴的!” 郭威笑道:“朱秀帮了我们父子不少大忙,这次也算还他一份人情。” “孩儿替朱秀谢过父亲!”柴荣起身揖礼。 郭威看着他,淡笑道:“如今朱秀的家人极有可能流落到江宁一带,那里可是唐国境内。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朱秀知道自己还有家人存活于世,南下寻亲的话,或许就一辈子不会回来了。 以他的才能,留在唐国朝廷效力,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柴荣愣住了,捏着书信缓缓坐下,神情略显复杂。 片刻后,他叹息一声,苦笑道:“家人亲情,乃人生在世难以割舍的血脉联系,不管朱秀作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他!作为兄弟和朋友,不论如何,我会把实情告诉他。” “我儿宅心仁厚,将来必成大器!”郭威赞赏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派人去叫张永德和魏仁浦,吃过晚饭,摆上麻将,咱们爷几个好好切磋切磋!” 郭威大笑一声,往厅室外走去。 柴荣小心收起书信,跟在身后,揶揄笑道:“父亲若输了,可不许赖账!” “哈哈哈~郭雀儿从小跟人赌博,何时赖账过?今晚非得让你们见识见识.....” /107/107535/29101178.html 第二百二十九章 君臣诀别 四月初八,契丹骑兵越过滹沱河突袭深州,深州刺史史万山出兵迎敌,反中敌军诱敌深入之计,血战突围失败,战死当场。 深州不过是个军事州,驻扎的兵马不算多,前边还有秦州、定州、赵州等重兵屯驻的节度州,在整个河北防线布置里,深州只能算作二线防御阵地。 可契丹人偏偏找到河北防线的薄弱漏洞,派遣骑兵偷偷渡过滹沱河,越过汉军防御前线,闪击深州。 史万山父子战死,深州告急,契丹骑军倚仗机动灵活,在漳水河沿岸大肆破坏,抢掠村庄城镇,截杀商队百姓,把汉军防御前线的后背腹地搅得风声鹤唳。 同时,大辽皇帝耶律阮调集重兵,进驻与秦州一山之隔的易县,还在滹沱河东岸布下重兵,连营十里,摆出一副要大举渡河强攻定州的架势。 一时间,大汉国河北防线全面告急,求援奏章雪片般送往开封。 十九日,汉主刘承祐在紫宸殿紧急召集群臣,商议河北局势。 大殿之上,黑压压的站满朝臣,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无故者不得缺席。 这次河北危机,可以说是大汉开国三年多来,面临的最严重的一次外寇入侵。 契丹人大兵压境,虽然目前为止还没有发动全面进攻,但小的摩擦不断,前线将士的神经已经绷紧,不知什么时候,一场惨烈的抗击契丹人的大战就要爆发。 三年多前,耶律德光率十万契丹大军南下,席卷河北,威压中原时的情形历历在目,这是所有大汉臣民心中未愈的伤疤,至今想起来仍然后怕不止。 如今,这道伤疤有可能再度被撕破。 群臣低声议论着,人人面带忧虑,嗡嗡声在大殿之内回荡。 正职宰相苏逢吉,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史弘肇,枢密副使、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加同平章事衔杨邠,枢密使、司徒、天雄军节度使郭威,四大顾命大臣站在皇陛玉阶之下,群臣最前列。 四大重臣神情各异。 老狐狸苏逢吉仰面望天,好像大殿藻井上的彩画和花纹雕刻有多么好看一般。 史弘肇精神奕奕,正在压低声兴奋地同郭威讨论河北战局。 郭威神情平静,时不时应和几句。 杨邠一如既往地拉长脸,脸色淡漠,好像在场百官们都欠了他家钱一样。 柴荣手持笏板,站在武将行列的前排,与几位相熟的老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眼角余光不时瞟向郭威。 另一头,以国舅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身兼三职郭允明、新任龙武军副都指挥使后赞为核心,聚拢一帮朝廷大臣,形成一个利益攸关的党派小圈子,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河北危局。 皇陛左侧摆放一个绣墩,太师冯道拄着拐杖,老神在在地坐着,微眯着眼,像是在打瞌睡。 作为朝廷压舱石、吉祥物,虽说老头已经是六十八的高龄,行将就木之躯,但每逢大事,还是不忘将他请来坐镇。 见到老头儿,众臣心里才觉得安生。 “陛下驾到!”内宫太监尖利的嗓音响彻大殿,众臣肃然,各归其位,双手捧着笏板,躬身垂目礼迎皇帝。 刘承祐头戴灿金九龙冠,身穿明黄衮龙袍,神情冷峻焦急地快步走上皇陛,在御座上端坐下来。 山呼万岁之后,刘承祐扫视群臣,沉声道:“河北告急,想必诸卿都已知晓,今日急召你们前来,就是为商议如何应对。” 殿内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 站在前排的高品级大臣们全都默契的保持沉默,后排的官员们踮起脚尖朝前望,他们大多没有资格主动开口,但可以依据大佬们的口风来判断当前的局势。 刘承祐无奈,看向盘金龙立柱下坐着的冯道,挤出一丝笑脸道:“还请老太师先拿个章程出来。” 凡遇大事先问冯道,甭管老头儿说的对不对,可以为朝政议事起到破局打样的作用。 冯道耷拉的眼皮耸动了下,花白头颤巍巍地抬起,橘子皮似的苍老面庞笑了笑,说道:“官家无需担忧,依老臣的经验来看,此次契丹人重兵压境,只怕是坟头上耍大刀—吓唬鬼呢!” 殿内响起一片轻笑声,老太师就是老太师,一句话就让朝堂上紧张的气氛缓和不少。 刘承祐顾不上笑,急忙问道:“老太师之意,契丹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并非真的想要进犯河北?” 冯道捋捋银白胡须,笑道:“契丹人的真实意图,尚且不好判断,毕竟深州史万山父子已经战死,漳水河畔还有契丹骑军作祟。 契丹人未必会大举南侵,但小规模战事恐怕会接连爆发。总之,只要我朝廷之上君臣一心,就不会被契丹人的鬼花招吓到。” 刘承祐点点头,心中稍安。 作为苟道之王,朝廷风向标,冯道的话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 毕竟是熬过三朝八位皇帝的幸运儿,天下大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随便一句经验之谈,就足够让人回味半生。 冯道笑眯眯地道:“此等军国大事,官家不应该单听老臣一家之言,郭枢密执掌军机,佐理天下军务,又是我朝第一名帅,官家何不征询他的意见?” 刘承祐笑得不太自然,目光看向郭威,略带不情愿地道:“不知郭枢密如何看?” 郭威跨前一步,朝冯道微微颔首致意,又双手握住笏板躬身揖礼: “启禀官家,臣赞同老太师之言。 此次契丹异动,臣以为辽帝耶律阮有两大意图。 其一,试探我朝河北防线的虚实,为后续是战是和做战略规划。 其二,辽国上层政权不稳,辽帝耶律阮,与耶律德光第三子耶律天德、同族伯父耶律刘哥、驸马萧翰之间,围绕帝位之争依然矛盾重重,争执不休,双方敌意颇深,难以化解。 耶律阮陈兵幽蓟,或许是为调集大军防备耶律天德等人做借口,同时也为了转移契丹贵族之间的注意力,缓和内部皇权之争。 当然,正如老太师之言,不排除耶律阮有挥兵南下的可能,所以朝廷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稳固河北防线,尽快清剿流窜于深州地界的契丹兵,不给敌人任何可趁之机! 如此一来,我军坚壁清野,坐看契丹人内斗,不管幽蓟局势如何混乱,我军岿然不动,立于不败之地!” 郭威沉稳的声音响彻在大殿上空,所有朝臣听在耳朵里,犹如吃了一剂定心丸,担惊受怕的心安稳了许多。 一片赞叹之声响起,无数崇敬的目光投向郭威。 郭枢密,当真是我朝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啊! 郭威说完,谦逊地拱拱手,退回到自己的位子站好,依然垂目肃立。 史弘肇偷偷朝他竖起大拇指,郭威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如果契丹人再度陷入皇权之争的动乱,而汉军一边做好万全准备的话,未尝不可先发制人,一举攻入幽蓟之地,将契丹人逐出蓟县以北。 要是筹划得当,一战而收复幽云十六州也不是不可能! 郭威暗暗攥紧拳头,幽云十六州啊,河北和中原百姓刻骨铭心的伤痛! 可惜如此宏大的计划,必须要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 可官家又怎么会允许他再立下这般宏伟的功业? 他已是功高震主的处境,深受官家忌惮,非到不得已之时,恐怕官家甚至不想让他出现在朝堂上。 郭威心中苦笑,还涌出些许酸涩,他终究只是臣子,再有抱负再有能力,许多事情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郭威的话不啻于金石之言,引起群臣广泛议论和附和。 刘承祐面挂微笑,眼底却有可怕的阴寒。 在这种军国大事上,郭威的表现总能令人由衷地感到敬佩和信服。 可越是如此,刘承祐越是忌惮和嫉妒,由妒生恨,也就越发痛恨郭威。 可是在国家面临存亡危急的时刻,又只有郭威能肩挑重担,稳定朝局人心。 刘承祐一面对郭威严防死守,一面又不得不倚重他,这种矛盾的心态,让他深感无力又惶惶不安。 “郭枢密果然是老成谋国之言!” 国舅李业站出来大声地附和,朝郭威深躬揖礼,情绪似乎显得很激动。 郭威愣了愣,和史弘肇杨邠相视一眼。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李业这厮竟然也会表态赞同郭威的话? 这家伙平时怼天怼地,恨不得郭威每说一个字就要回怼一句。 今日这是怎么了? 李业郑重其事地拱手道:“河北危局,唯有郭枢密才能应对!臣请官家即刻派郭枢密前往河北主持大局!” “郭枢密威名赫赫,往河北一杵,就能吓得契丹人哭爹喊娘地滚回松州老家去!”肉贩子出身的聂文进,说话也是这般粗浅直白。 “臣附议!”郭允明和后赞也表态支持。 “臣等附议!” 一帮依附四人的朝臣们赶紧跟上主子们的步伐。 立时间,就有近三分之二的官员表态,支持派郭威前往河北主持大局。 冯道原本拄着拐杖,倚靠立柱打瞌睡,此时却像惊醒般,坐直身子,寿星公般的长白眉皱了皱。 老头儿敏锐地从“帝党”派的态度里嗅到些什么。 史弘肇站出来,大咧咧地举着笏板道:“官家,郭枢密已经兼领天雄军节度使之职,去到邺都领军,主持河北大局名正言顺!臣请官家授郭枢密邺都留守之职,全权处置河北兵马,整备前线防务。” 杨邠想了想,站出来附议。 苏逢吉眼神闪烁,也跟着表态支持。 但他心里却充满疑问,河北局势,当真危急到了让李业等人,和史弘肇杨邠罕见的达成一致的地步? 刘承祐和李业隐晦地交换眼神,笑道:“朕也认为,只有郭枢密前往河北,才能让契丹人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郭威忙施礼道:“若官家命臣赶赴河北,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让契丹人越过河北防线一步!” “很好!既然群臣商议达成一致,朕现在就宣布,授郭威邺都留守之职,假节钺,总督河北诸州军事,处置河北一应钱粮、兵甲! 郭枢密,朕将大汉的半壁江山,托付于你了!” 郭威怔了怔,急忙下拜:“臣领旨谢恩!河北若有失,臣愿领死以谢罪!” 苏逢吉忽地站出来道:“官家,郭公既然挂帅出征,再担任枢密使职务只怕不妥,不如暂时改换他人,等郭枢密得胜还朝再....” 话未说完,史弘肇重重哼了声:“苏相公此话不妥!眼下朝廷的军机大事全都在河北发生,郭公身兼枢密使职务,才能更好的处置军机,方便调派各州军将!” 郭威揖礼道:“臣愿辞去枢密使职务!” 史弘肇急了,杨邠偷偷在身后拉了他一把。 刘承祐皱皱眉头,犹豫不决。 平心而论,他是想趁机拿掉郭威的枢密使职务的。 冯道咳嗽一声,悠悠道:“万事以稳定河北局面为重,郭公身兼枢密使挂帅,确实能更加方便地处置军务....” 刘承祐看了眼冯道,微微点头。 冯道说的不错,不论如何,防备契丹人南下才是第一要务,削弱郭威的权势不急于一时,不能因小失大。 “众卿不必争论,郭公也无需谦辞,河北防务乃重中之重,郭公就以枢密使之职挂帅出征,一切便宜行事!” 刘承祐沉声决断道。 “官家圣明!”大殿内响起山呼声。 郭威起身,朝皇陛御座望去,刘承祐对他报以微笑。 郭威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刘承祐难得的对他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可这份信任又让他觉得非常不真实,有些虚无缥缈。 柴荣满眼崇敬地望着父亲高大宽厚的背影,每当社稷危亡之时,只有这个伟岸的身躯才能支撑起这残破的天下。 群臣还要继续商议各府州协同支援河北的事务,郭威要赶去办理军务交接的紧要事,先行告退。 从大殿正中走过时,刘承祐突然叫住他,淡淡地说道:“去年十月契丹便在定州作乱,郭公刚从关中回来,又赶赴河北巡边,如今又要再度启程前往邺都,再三劳累,朕于心不安。国家艰难,多亏有郭公四处奔走支撑,朕在此谢过了!” 郭威忙拜倒:“身为臣子,为君分忧乃分内之事,官家言重了,臣惶恐!” 刘承祐微笑道:“郭公一路保重!” “也请官家郑重龙体!”郭威感激地叩首,抬起头朝御座看去。 远远的,只见刘承祐狭长淡漠的目光凝视着他,目光里仿佛夹杂许多复杂意味。 郭威躬身告退,大踏步走出殿门。c 第二百三十章 离京前夕 “郭枢密留步!郭枢密留步!” 郭威出了紫宸殿,本欲走宫城甬道离开皇城,走到永巷宫门时,身后传来呼喊声,回头一看,一名内宫太监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一边跑一边招手呼喊。 来人三十岁许,身穿绯色太监服,品级不低,郭威认得他,正是太后身边侍奉的亲信宦官张规。 “原来是张内官。”郭威驻足,客气地抱拳。 张规不敢受礼,忙侧身避过,喘着气道:“郭枢密龙行虎步,刚出殿门,咱家眼瞅着就追来,愣是追不上....” 郭威笑道:“军汉步子大,又忙着去各官署交接公务,倒是叫张内官受累了。” 张规笑道:“太后知道官家对郭枢密委以重任,郭枢密即将赶赴邺都,特意让咱家来请郭枢密到坤宁殿相见,为郭枢密践行。” 郭威心中一动,太后召见,想来有什么嘱托,忙抱拳道:“有劳张内官带路。” “郭公请!” 张规带着郭威走宫墙巷道,往后宫而去。 一路上,郭威和张规有说有笑。 张规原本只是后晋宫廷里的一个小太监,刘知远升任太原留守时,晋帝石重贵赏赐下一批金银奴婢,张规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河东兵荒马乱,张规侥幸被李三娘所救,从此跟随在李三娘身边侍奉。 李三娘见他乖巧伶俐,也颇为喜欢信任,张规心怀感恩,对她也是忠贞不二。 郭威和张规也算旧相识,郭威江湖气性重,待人只看是否合口味,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张规对先帝太后忠心耿耿,自然得到郭威的敬重。 张规也感念郭威,没有因为他的阉人身份就轻贱于他。 这一点上,李业等人待张规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只拿他当作一个低贱的奴人看待。 坤宁殿里,一身素裳的李太后端坐在绣榻上,不施粉黛的素面显得有些苍白憔悴。 她怔怔出神,似乎心事重重。 “臣郭威拜见太后!” 直到张规带领郭威步入殿中,郭威行礼参拜,李太后才惊醒过来,强自一笑道:“郭枢密免礼。” 张规搬来绣墩,奉上香茗,伺候郭威安坐殿中,才躬身离殿,轻轻闭拢殿门,大殿内只剩二人。 “这殿内没有外人,兄长无需拘束。”李太后笑道。 郭威也笑道:“一月不见,三妹怎地看起来消瘦了些,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李太后苦笑,自从那日刘承祐和李业等人来拜见过,她就一直茶饭不思,夜里时常惊醒,精神衰弱,怎能不憔悴。 “兄长出征在外,行军艰苦,更要多多保重才是!”李太后轻声道,“小妹在这深宫里,风吹不着,雨淋不湿,日日养尊处优,可比兄长的日子舒服多了。” “呵呵,三妹放心,为兄我就算在军营里,也能顿顿食米一升,肉三斤,能挽三石弓,耍六十斤大刀,身子骨硬朗着呢!上了战场杀百十个契丹人不在话下!” 郭威拍着胸脯一顿吹嘘,得意洋洋的神情颇有几分少年意气。 李太后扑哧笑出声,“兄长也是当翁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童心未泯。” 郭威大笑道:“如今咱们身边故人越来越少了,见到三妹,就想起当年咱们在河东一起赛马的日子,那会儿,咱们可都是青春年少,如今都老啦!” “是啊,都老了,连先帝也已走了三年....”李太后笑着,眼神哀伤。 郭威宽慰道:“好在孩儿们也都长大成人,咱们这些老骨头再拼几年,就能回去养老,逗逗孙儿,把这天下扔给他们年轻人折腾去....” 李太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三妹似乎有心事?不妨直说?”郭威看着她,“跟我还用得着客气?” 李太后心中叹息一声,笑容很勉强:“想到兄长即将远行,这一去又是一年半载,没有兄长坐镇开封,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生....” 郭威不以为意,笑道:“契丹人在河北作祟,我到邺都去整备兵马,大仗应该打不起来,最多一年,等契丹人退兵,我也就回来了。开封这里更用不着担心,史弘肇掌管禁军,苏逢吉、杨邠、王章等人署理内政,只要河北安稳,开封就乱不了。” 李太后缩在宽大袖袍里的手紧紧攥住,笑着点点头,心绪杂乱根本没有听清郭威在说些什么。 “等我回去嘱咐张氏,让她无事时经常进宫来探望三妹,陪你好好说说话。”郭威笑道。 “如此甚好。”李太后笑了笑,“兄长放心去,家中自有妹妹帮忙照看。” “多谢三妹!” 叙了会家常,郭威告辞离去,张规送他出了坤宁宫。 片刻后,张规返回殿内,只见李太后仍旧坐着发呆。 张规换了一盏新茶,低声道:“太后没把实情告知给郭枢密?” 李太后无力地长长叹息一声:“官家毕竟是我儿子,你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张规忧虑道:“可再让李业等人围着官家进献谗言,蒙蔽了官家,只怕要酿出大祸!” 李太后两手绞在一起,满脸纠结:“还是....还是先让我再劝劝官家好了。等郭枢密从邺都回来,我再找他商议....” 张规苦笑一声,希望那时候还来得及吧.... 万一官家真的对史弘肇杨邠等人下手,这开封城只怕顷刻间就要陷入大乱.... 郭威处理完交接事宜,离开宫城宣德门时已是傍晚,柴荣牵马带着亲卫在宫门外等候。 父子二人刚要跨马回家,又有一人颠颠地跑出宣德门,大声叫喊“郭公稍等!” 郭威扭头一看,竟然是宣徽北院使王峻。 “孩儿在御街道口旁等候。”柴荣低声道,厌恶地瞥了眼王峻,率领亲卫先行一步。 郭威翻身下马,抱拳道:“王院使这是....” 王峻喘口气,这家伙面白无须,相貌阴柔,若非一身梁冠紫袍,还以为他是内宫里跑出来的大太监。 王峻躬身揖礼,带着几分谄笑道:“河北行营兵马都监王峻,特来向郭帅报到!” 郭威愣了愣,大为惊奇:“难不成,官家又指派王院使担任我军监军?之前的监军人选,好像并不是王院使啊?” 王峻讪讪道:“郭帅有所不知,是下官向官家自荐,随郭帅去邺都的。” 见郭威眼神古怪地看着他,王峻急忙道:“郭帅千万不要误会!前番郭帅到河北巡边,下官有幸担任监军,与郭帅搭档,深深为郭帅的气度所折服,心中对郭帅钦慕已久! 这次郭帅北上邺都,下官想跟在郭帅身边,好有机会向郭帅多多讨教....” 郭威淡淡道:“王院使还是说实话吧,否则我是不会同意你随我北上的。” 郭威的意思很明显,你王峻之前可是李业团伙成员,也算“帝党”大佬,这次自荐要随军北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李业等人派来的奸细? 王峻咬牙,跺了跺脚恨恨地道:“今日王某便向郭公交底!上次随郭公巡边回来,原本官家答应授我龙武军副都指挥使之职,没想到后赞那厮突然跑回来。 郭公应该知道,我与后赞素有仇怨,这厮刚回来就抢了原本属于我的职务,官家厚此薄彼,实在令人寒心! 与我相比,李业等人肯定更信任后赞,他们联手将我排挤在外....在开封我是混不下去了,只能来投效郭公!” 王峻说着就要跪倒,郭威一把托住他。 后赞与王峻的恩怨朝野皆知,当年因为盐利分配之事,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从此结仇。 后赞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的关系,也要比王峻更深些,后赞回来,王峻可就难受了,处处受到压制。 李业势力团伙他自觉待不下去,官家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王峻有些心寒,决定换个东家。 能与“帝党”抗衡的,自然只有几位辅政大臣,郭威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以王峻的眼光看来,只有投靠郭威才是最有前途的。 郭威明白了王峻的心思,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王峻坦然接受,正色道:“郭公日后若发现我有任何不轨之举,大可以将我处死,王某绝无二话!” 郭威笑了,厚实的巴掌拍在他的肩上:“王都监说的哪里话,你是朝廷大臣,官家任命的监军,往后你我务必配合默契,共同稳固河北防线。” 王峻只觉肩头像是被熊掌拍中,疼得骨头快要散架,却抑制不住满眼欣喜,听这话,郭威算是同意接纳他了。 “下官唯郭帅之命是从!”王峻长揖及地。 “先回去好生安顿家小,三日后到我帐前点卯。”郭威叮嘱道。 王峻恭敬领命,告辞离去。 御街道口,柴荣把缰绳递给郭威,看着王峻骑马远去的身影,皱眉道:“父亲当真相信此人?” 郭威跨上马,笑道:“无所谓信与不信,反正总有监军派下,用王峻总比其他不相熟的人强。至于今后,且看他的表现吧~” 柴荣点点头,如果王峻真心投效,对于他们也算一大助力。 “驾~”一阵吆喝声,父子二人率领亲卫往司徒府赶去。 翌日,郭威早早出府,到枢密院聚众点将,柴荣在家中打点行装。 自然不用他亲自动手,有夫人和侍婢还有一帮亲卫帮忙。 柴荣怀抱幼子諴哥儿,在屋里看着妻子刘娥慧为他收拾一些平时的换洗衣物。 “刚从长安回来,就随翁爷去了河北巡边,这才过了一月多,又要到邺都去....这一走,还不知要多久才能着家....” 饶是刘娥慧贤惠持家,但丈夫总随翁爷在外行军,四处奔波,心里还是觉得难过委屈,忍不住埋怨几句,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柴荣无奈,心疼地看着爱妻,掐了掐諴哥儿肉乎乎的屁股,笑道:“乖儿,你娘抹眼泪了,赶紧给她笑一个,让她莫要生气....” 小小的奶娃娃咿呀咿呀地叫着,挥舞小胳膊,冲着刘娥慧咯咯直笑。 刘娥慧擦擦眼角,白了眼丈夫,低声道:“等你下次回来,諴哥儿都不认识你这个当爹的人了....” 柴荣抱着幼子凑近,轻声嬉笑道:“臭小子不认爹,那咱们就再生一个乖女儿好了!我想要个闺女!” 刘娥慧脸蛋一红,嗔怪似地瞪了他一眼。 柴荣笑道:“要是你也随我们到邺都去,下次回开封,说不定就能带着咱们的闺女一起回来。” 刘娥慧一愣,惊喜道:“翁爷此去,可以带家眷?” “不算行军出征,只是到邺都整备兵马,防备契丹人骚扰,如果父帅禀明官家的话,应该能得到允准。” 柴荣随口笑道:“你先收拾,不要声张,等父帅回来我问问他。” 刘娥慧轻轻点头,继续收拾衣物,低声道:“若是能一家人都到邺都去就好了....” “大哥!大哥!” “爹爹!爹爹!” 一阵咋咋呼呼的吵闹声在院中响起,柴荣扭头从窗户望去,一帮稚气未脱、活力四射的少年和稚童冲进院子。 柴荣急忙把諴哥儿交给刘娥慧,走出屋门,虎着脸训斥道:“吵嚷什么?小声些!諴哥儿胆子小,要是被你们吓得睡不着觉,看我不收拾你们!” 少年们嬉笑着簇拥柴荣,显得无比亲密。 领头的两人与郭威相貌有几分神似,正是郭威与第二任妻子杨氏所生的两个儿子,郭侗和郭信,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还有三个刚从尧山老家来到开封的侄儿,年长的郭守筠、郭奉超已有十五六岁,最小的定哥儿与柴荣八岁的长子宜哥儿年岁相仿。 四岁的诚哥儿被小叔父们拦住,挤不进去,急得一遍遍“爹爹、爹爹”地叫着,快要哭出声来。 柴荣哈哈大笑,抱起儿子。 “大哥,何时才能让我们随父亲出征?”郭侗瞪大眼问道。 柴荣笑道:“等你们再长大些,自然就能随父亲到军中历练。” “大哥每次都这么说,也不知要长到何时才算是个头啊?”郭信气呼呼地摇头道。 “我们要从军!我们要去河北打契丹人!”郭侗带头举着拳头大声嚷嚷。 郭信、郭守筠、郭奉超、定哥儿、宜哥儿纷纷举手跟着叫嚷,连最小的诚哥儿也有样学样。 柴荣顿感头疼,急忙道:“别吵别吵!这样,我答应你们,等你们年满十七岁,我就跟父亲说说,允许你们从军!” “噢噢~太好啦!” 一众少年们终于讨得准信儿,欢呼雀跃起来。 “大哥跟我们到武场去,看看我们的武艺有没有长进!” 郭侗拽住柴荣一条胳膊,嚷嚷道:“郭老三说他的枪法使得比我好,我不信,请大哥来评评理!” 郭信不甘示弱,大声道:“敢不敢当着大哥的面再比一场?谁输了谁请客吃广和糖!” “比就比!我郭老二岂会怕你郭老三!”郭侗拍着胸脯回呛。 “大哥走!” 少年们一拥而上,拽住柴荣往后宅武场跑。 “行行!慢着点!别把我腰带拽断了....”柴荣无奈,只得跟他们去 刘娥慧怀抱幼子,走出屋看看,无奈地笑笑。 /107/107535/29101180.html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惜别家小 柴荣陪弟弟们在武场玩闹一上午,弄得满身灰尘大汗淋漓,沐浴后吃过午饭,在自家居住的独院里陪伴妻子,享受离京前的短暂宁静。 下午时,有家仆禀报,说是内殿直班虞候赵匡胤前来拜会,已经请到前厅奉茶等候。 赵匡胤是司徒府的常客,家仆们都认得他,来了以后都是直接请入府。 柴荣跟妻子说了声,随家仆赶到前厅。 “拜见柴帅!” 赵匡胤心事重重地坐在厅中,听到脚步声急忙起身迎上前。 “无需多礼,坐。” 柴荣屏退家仆,与赵匡胤宾主而坐。 柴荣稍微打量他一眼,笑道:“元朗调任内殿直班虞候,往后便在宫中任职,天子近前侍奉,该高兴才是,怎地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赵匡胤苦笑:“此事事前我并不知情,直到柴帅随郭枢密到河北巡边,家父才突然告知,那时朝廷调令已下,容不得推却....唉~家父也真是的,事先完全没有与我商议....” “升官调职是好事,赵老将军也是为你的前途着想。”柴荣笑道。 赵匡胤叹气道:“我倒宁愿继续跟随柴帅回到天雄军任职,这个劳什子的内殿直班虞候不做也罢!” 柴荣打趣道:“如今,藩镇将校削尖脑袋想往禁军里钻,你倒好,请你到内殿直任职反倒落个满腹牢骚!” “宫里规矩繁多,哪有跟在柴帅身边,与弟兄们待在一块自在爽快!”赵匡胤摊摊手一脸无奈。 柴荣笑道:“令尊也是为你的前途着想,在内殿直干几年,再外放藩镇历练,用不了几年调回禁军,便是一军都指挥使,令尊早已将你的路子铺好了,这可是别人羡慕不来的康庄大道!” 赵匡胤摇头道:“当年我便是不愿意照着父亲安排好的路子走,才外出游历数年,而后有幸结识朱秀,在他的举荐下前往沧州,得以拜在柴帅麾下。 如今兜兜转转,没想到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家父不声不响就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这莫非就是天意使然,叫我注定逃脱不了他的魔爪....” 赵匡胤仰头叹气,满脸惆怅。 “哈哈~”柴荣指着他哈哈大笑,“好个赵元朗,别人终其一生也走不到的路子,被你年纪轻轻就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还有什么不知足? 你这副样子若是被朱秀瞧见,那小子肯定要阴阳怪气地大肆嘲讽一番!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赵匡胤腾地一下脸红了,抱拳悻悻地道:“柴帅莫要取笑,赵某说的可都是真心话!” “哈哈~好了,不逗弄你了。”柴荣摆摆手,正色道:“令尊也是为你着想,既然已经领了职事,自当尽忠职守,毋须多做他想。 虽说今后咱们兄弟不能时时聚在一块,但兄弟相交贵在知心,今后不论相隔万里,不论世事变迁,你我兄弟情义永不褪色!” “柴帅~” 赵匡胤瞬间红了眼眶,更咽着抱拳,满脸动容。 柴荣用力握住他的手,四手相握,似有温厚情义在彼此心中流淌。 说开了此事,赵匡胤脸上愁容顿消。 原本还担心,因为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仓促调到内殿直任职,柴荣会对他产生看法,兄弟之间产生嫌隙。 现在看来是他多心了,柴帅为人豁达大度,待人宽厚,绝不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对他产生意见。 要是换作朱秀....那小子肯定来个闭门不见,就算见了,也免不了冷嘲热讽一番,百般挖苦嘲笑.... 赵匡胤略作犹豫,诚恳道:“还有一事要向柴帅禀报,家父近来眼疾复发,无法理事,已经向朝廷告假,在家休养一段时日。前些天,官家有意升任家父为龙武军都指挥使,可惜家父碍于眼疾,只能上奏推谢,连护圣军都指挥使的职务,也一并卸下....” 柴荣关切道:“老将军的伤势如何?” 赵匡胤叹口气道:“去年家父率军征讨蜀军,不小心被敌军流矢伤中眼部,如今左眼经常隐痛,天光稍暗便看不清,宫中太医看过,只说没有性命之忧,但想要治愈却不可能。” “唉~老将军勇猛善战,以五十高龄仍旧杀得蜀军大败而归,真乃我辈武人的楷模!”柴荣赞叹一声。 说完自家事务,赵匡胤问道:“听闻朱秀有一下属被国舅李业抓获,不知现在如何了?” 柴荣道:“我同曹彬已经将人救出,现在交由曹彬安顿在城南一处民宅。” 赵匡胤苦笑道:“听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忙于办理军职变动事务,又在家中照料老父,差人打听几日也没有准信,一时间没有顾得上帮忙。幸亏柴帅把人救出,否则将来朱秀知道了,肯定要埋怨我不帮忙....” “哈哈~朱秀贪财,下次打麻将你多输些给他就行了!”柴荣大笑。 “等柴帅从河北归来,也叫朱秀来京中玩耍,到时候咱们弟兄再聚!”赵匡胤也笑道。 柴荣本请赵匡胤吃完晚饭再走,赵匡胤说还要去太医署为父亲取药,又叙谈了一会便匆匆告辞而去。 柴荣送他出府,站在府门前微笑着目送他跨马远去。 柴荣知道,赵匡胤此来,一是为解释为何突然间调任内殿直一事,二是隐晦地表明,赵家并无意接受官家和李业等人的拉拢。 赵弘殷以眼疾为由婉拒了龙武军都指挥使一职,便是赵家最明显的态度。 赵匡胤说出此事,当然是希望柴荣转告郭威,向郭威示好。 柴荣心中感叹,还是父亲目光如炬,一早看清赵家的算盘。 正如父亲所言,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包括赵家在内的许多勋贵重臣,是不会轻易地选边站队。 这也是人之常情。 赵家没有接受官家抛出的橄榄枝,其实已经算作变相的支持“辅政大臣党”。 许多时候,中立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默许的支持。 赵匡胤调到禁军任职,柴荣心里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 毕竟赵家还是赵弘殷说了算,赵匡胤许多时候也只能接受父亲的安排。 就算今日赵匡胤不来,柴荣也不会怨他。 不过赵匡胤能主动前来解释,化解误会,柴荣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这说明赵匡胤心里看重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 ~~~ 三日后,郭威率军启程,赶赴邺都。 抽调五千余禁军兵马随行,分别由护圣军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和奉国军右厢都指挥使曹英统领。 此次郭威的主要职责,是赶到邺都坐镇,统帅天雄军镇守河北,稳固河北防线,并非是要率领禁军大举出征,所以大大减少了征调兵马的时间。 司徒府内,郭威和柴荣一身戎甲,与家人们辞行。 郭威温厚的大手一一摸过郭侗、郭信的脑袋,又用力拍拍侄子郭守筠、郭奉超的肩膀,在宜哥儿、诚哥儿、定哥儿几个稚童的脸蛋上捏了捏,殷切叮嘱道: “你等在家中,务必刻苦读书,勤奋练武,照顾好母亲和嫂嫂,还有几个年幼的弟弟和侄儿,不可肆意胡闹,惹事生非!等到本帅回来,见你们表现良好的话,每人都有奖赏!” 郭侗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孩儿想要一匹燕山大马!” 郭信也嚷嚷道:“孩儿想要一柄渤海冷萃宝刀!” 年幼的诚哥儿和定哥儿仰着脑袋嘟囔道:“我们要好多好多的广和糖!” “哈哈~”郭威大手摸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只要你们在家中相安无事,所有条件一并满足!” 少年们一阵欢腾。 郭守筠和郭奉超年纪稍长,性子敦厚,抱拳齐声道:“侄儿只求下次有机会随叔父出征!” 郭威爽朗大笑道:“你们勤奋习武,等我回朝之后考教,如果有所精进的话,我就举荐你们到军中历练。” 二人相视大喜:“多谢叔父!侄儿必定不让叔父失望!” 柴荣长子宜哥儿侍立一旁默不吭声,郭威奇怪地笑道:“宜哥儿有何心愿,不妨跟翁翁说说?” 宜哥儿小大人似的揖礼,一板一眼地说道:“孙儿只盼着翁翁平安归来,我朝河北边疆安宁无事,百姓免受战火灾乱!” 郭威一怔,捋须大笑,中气十足的笑声里有种老怀安慰之感。 “不愧是我家长孙,有仁者风范!”郭威满眼欣慰疼爱,又对柴荣道:“大郎教子有方!” 柴荣忙抱拳道:“有父亲言传身教,宜哥儿耳濡目染之下才能如此懂事。” 郭威笑着又把宜哥儿夸奖了一通。 宜哥儿谦虚地聆听翁翁教诲,却偷偷朝柴荣眨眼睛。 柴荣哭笑不得,这个鬼机灵的臭小子。 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八岁的宜哥儿才是这帮小子里最调皮的一个,也属他心眼最多。 平时撺掇小叔叔和兄弟们捣乱,真到了挨骂挨打的时候,他总能想方设法逃过一劫,还总能哄得父帅开心。 郭威夫人张氏红着眼圈,低声说着些不舍的话,郭威疼惜爱妻,也好言劝慰着。 刘娥慧把一个红色的小荷包塞进柴荣腰间,轻声道:“昨日我与母亲到大相国寺请来的平安符,切记要贴身收好,不许弄丢了!” 刚说完,刘娥慧眼睛一红,低头垂泪。 柴荣急忙抚慰道:“夫人放心,我一定贴身藏好,就算沐浴时扒光衣衫,也得咬在嘴里。” 刘娥慧扑哧一声笑了,红着脸颊轻轻在丈夫胸甲上捶了一拳,柴荣捉住爱妻的手握在掌中,细细摩挲着,夫妇俩相视而笑,额头相抵。 两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哇!大哥要和大嫂亲嘴喽!” “噫~又亲?昨晚还没亲够吗?” “你懂啥!这叫夫妻恩爱,难舍难分!” 郭侗和郭信两个小子,你一言我一语,抱着手在一旁吭哧偷笑。 “臭小子!”柴荣大为恼火,追上前飞踢两脚,踢中郭信的屁股,却被郭侗跑掉了。 “哈哈~两个碎嘴的小兔崽子,该打!”郭威笑骂道。 张氏掩嘴轻笑,宜哥儿几人也是笑作一团。 刘娥慧脸颊红似火烧,哧哧地笑着。 时辰已到,郭威和柴荣拜别家眷,在亲卫的簇拥下跨上马,往东城朝阳门而去。 张氏和刘娥慧,和一众少年们站在府门口依依惜别。 柴荣回头招手作别,忍不住低声道:“父帅当真不同意带上家眷?此去邺都,恐怕要一年半载才回....” 郭威摇头,沉声道:“为父虽然授了天雄军节度使和邺都留守的职务,但还兼领枢密使,不算是彻底外放,携带家眷的话,容易落人口实,反叫李业等人诬陷我有二心。” 柴荣叹口气,还想再回头看看家人们,郭威低喝道:“男子汉大丈夫,休要多做小儿女之态!你也是沙场宿将,怎地如此婆婆妈妈?” 柴荣苦笑道:“也不知为何,此次离家百般不舍,满心牵挂无处安放,好像这一去,就有什么东西被彻底舍弃似的....” 柴荣没有继续说下去,喉咙滑动了下,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些许莫名酸楚,有一种伤感的情绪萦绕心头,竟然让他有种想哭的冲动。 柴荣咬牙深呼吸,压住心底的这份异常情绪。 好半晌没有听到郭威说话,柴荣轻轻夹了夹马腹,驾马上前几步,竟然发现父亲的眼角已然有一片湿润。 “父亲....” 郭威迅速抬起手背擦拭了下,低叹道:“为父何尝不是同样的感觉....征战近三十载,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是头一遭!唉~想必是人老了,留恋家中温暖吧....” 郭威苦笑一声,旋即沉声道:“可若是连我父子也表露出一片难舍之情,让家中的妇孺又作何感想?别忘了,我这个当父亲的,你这个当兄长的,可是家中儿郎们的表率!” 柴荣默默点头,抱拳沉声道:“父亲用心良苦,孩儿明白了!” “驾~”“驾~” 父子二人大声吆喝着,挥打马鞭,驾马直往朝阳门奔去。 宽阔的朝阳门大街上,郭字帅旗迎风猎猎,百姓们站在道旁驻足观望,目送气势如虹的马队冲出城门。 ps:郭崇原名郭崇威,后来避讳改称郭崇,这里直接使用史载名字,以后如有类似情况不再说明。c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非君,臣非臣 朝阳门外,两位跟随郭威赶赴邺都的禁军将领,郭崇和曹英率领兵马先行。 旌旗招展,兵甲如林,缓缓开出城门,往东北面而去。 刘承祐派遣李业和聂文进以及一众朝臣为代表,在朝阳门外礼送郭威和大军出征。 苏逢吉、史弘肇、杨邠三大重臣赫然在列。 老太师冯道没有亲自前来,托客省使阎晋卿带了几句客套话给郭威。 柴荣与一众相熟的官员将领道别,而后追上大军先行一步。 郭威和王峻被众臣围拢话别。 “郭公此去马到成功,我等在开封静候郭公凯旋而归!” 史弘肇爽朗大笑着,命人送上践行酒。 郭威自然不会拂了老伙计们的好意,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引得众人一片喝彩声。 苏逢吉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预祝出征顺利的话,识趣地退朝一旁,斜着眼睛挂着冷笑,看史弘肇杨邠等人围拢郭威一顿吹捧。 李业凑上前,假惺惺地道:“本来今日官家要亲自出城为郭帅践行,可一早起身便染了风寒,太医诊治后劝阻官家不要出宫,以免病情加重,不得已才派我等为代表,前来礼送郭帅。” 聂文进帮腔道:“官家对郭帅的恩荣,当真是无人能及,叫我等好生羡慕啊!” “是啊是啊!郭公劳苦功高,官家体恤有加,当真是君贤臣良的典范啊!” “我朝也只有郭枢密才能让官家这般厚爱!” 李业和聂文进开了头,一帮朝臣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郭威淡淡一笑,先朝开封皇宫方向遥遥一拜,而后向众人抱拳道:“请国舅和众位同仁回禀官家,郭威深受两朝恩待,敢不效死命?也请官家务必保重龙体,郭威和三军将士,一定守好河北,不叫契丹人犯我边疆一步!” “郭公高义!一路保重!”李业和聂文进率领一帮官员向郭威揖礼。 自始至终,郭威身后的王峻不发一言,低头垂目,神情冷淡,一副与李业等人无话可讲的漠视态度。 李业阴冷地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领着聂文进等官员或骑马,或乘车,回城而去。 场面上的践行仪式结束,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关系亲近的重臣自然还有些私话要说,王峻识趣地揖礼道:“下官先行一步,朝前些等候郭公。” 等到王峻骑马走远,史弘肇冷笑道:“王峻与李业等人始终不是一条心,亏他还自诩官家心腹,没想到也落得今日冷清下场!” 杨邠捻须淡淡道:“小心是一桩苦肉计,郭公还需提防才是。” 史弘肇深以为然地点头。 郭威笑道:“王峻与后赞素有仇怨,后赞回朝,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王峻与李业、聂文进、后赞等人比起来,官家必然是更信任后者,王峻志气不小,不愿屈居李业等人之下,只能投靠我等。 二公放心,我心里自然有数,是人是鬼,都能给他看个透彻。” “也是!”史弘肇笑道,“郭公何许人也?下至草莽上至庙堂,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杨邠也微笑道:“郭公为人谨慎,行事低调,不知情者,常以为史公与我是顾命大臣之首,殊不知郭公才是我等的领袖。” “诶~杨相又拿我说笑了!” 郭威摆摆手,“我三人与苏逢吉一同受先帝托孤之重,共同肩负朝廷重担,不分主次高低。” 史弘肇撇撇嘴道:“人家苏相公一门心思享受荣华富贵,哪还有什么劝谏君王,辅佐朝臣的心思。” 杨邠也不屑道:“苏逢吉唯李业等人马首是瞻,枉为辅臣,有负先帝临终嘱托,杨某竟然与这种人同为辅臣,真是耻辱!” 郭威无奈道:“我知二公不忘先帝恩情,一心想尽辅臣之责,但官家渐渐年长,希望亲掌权力也在情理之中,许多时候,二公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事事与官家争执。辅臣的存在,于君王而言本就是有利有弊....” 史弘肇摇头严肃道:“郭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我等身为辅政之臣,一为报先帝恩情,二为治国安民,不负平生抱负!倘若官家贤明,国泰民安,我等自然可以放心归还朝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岂不最好? 可朝廷基业初创,国家动荡未平,四方强邻环伺,我等如何能够放心归还朝政?如果此时放下辅臣职责,岂不是有负先帝嘱托?” 杨邠沉默片刻,也接话道:“若是官家是一位英明果睿之君,有能力率领群臣安邦立业,我等自然心甘情愿交权。 可官家年逾二十,登基三年于朝政毫无建树,于国事既不上心也无兴趣,只知道同郭允明、聂文进等奸佞狎玩取乐,如此昏聩,有何能力掌权?” 史弘肇紧接着道:“最可恨的是,官家宁愿亲信李业聂文进此等小人,也不愿听我等老臣规劝,若是我等放权,李业等人趁势而起,这朝廷可就彻底乱套了。 有志之士还希望我等辅臣能够拨乱反正,规劝官家言行,学习为君之道。要是连我等都向李业等奸人屈服,这大汉国的天只怕再也晴朗不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郭威无从辩解,只能满脸苦笑。 “可是如此下去,我等辅臣与官家之间,矛盾越来越尖锐,只怕....”郭威隐忧地摇摇头。 史弘肇和杨邠相视一眼,上前两步凑近。 史弘肇压低声道:“郭公担心李业等人对我们下手?嘿嘿~郭公放心,这些奸佞的小伎俩,我二人怎会不提防!” 杨邠也轻蔑地道:“史公掌握禁军,我主掌吏部,只要我二人小心些,给那群鹰犬小人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我二人怎么样!况且还有郭公统领大军在外,足以震慑宵小!” 郭威皱眉道:“朝堂凶险比疆场更甚之,二位切莫大意!” 史弘肇瞟眼四周,极其细微地道:“此次时间仓促,来不及与郭公细说,等郭公回朝后我们再细谈。总之,我二人已有计划,如果官家还是这般昏庸,只怕担不起社稷之重....” 郭威心中一惊,虎目微凝:“史公此话何意?” 杨邠低笑道:“我三人合力,未尝不可学学霍光,为苍生社稷,另择明主!” 史弘肇嬉皮笑脸地道:“若是刘家实在找不出一位可堪继承大统之人,不妨由郭公来坐这皇帝位!以郭公之能,若为帝王,当扫平六合一统华夏!” “若奉郭公为主,杨邠必定誓死投效!”杨邠拱拱手。 “你们!~” 郭威心中震惊,满眼骇然,这二人竟然生出这种心思! 史弘肇笑道:“郭公勿惊,这些话我们也不过是私底下闲聊时说着玩的,只要官家愿意远离奸邪小人,虚心接受我等劝谏,我们必然不负君臣之义!” “希望官家能尽快明白事理,体会到我等的良苦用心。”杨邠也淡淡地道。 郭威深吸口气,抱拳道:“烦请二公务必要答应我,凡事不可冲动,等郭某从邺都返京,咱们再坐下来好好商议。” “郭公放心,我二人有自知之明,没有你挑大梁做主,我二人什么事也干不成。”史弘肇大咧咧地说道。 “时辰不早了,不耽误郭公行军,一路保重!”杨邠揖礼。 相互道别后,郭威翻身上马,又看了他们一眼,挥打马鞭带领亲卫追赶大军而去。 史弘肇和杨邠二人也坐上马车回城。 官道上,郭威勒马止步,回头望去,只见二人乘坐的马车在兵士的护送下进了朝阳门。 郭威面色凝重,脑海里还再回想刚才二人说的话。 虽然两人只是把那些大不敬的话当作戏言一般,但正因为如此,郭威心里才更加担心。 敢随口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二人心里生出了藐视官家、藐视皇权的心思。 他们高坐辅臣之位,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已经变得忘乎所以,连刘氏天子和皇帝权威也不放在眼里。 还敢自比霍光,妄言废立之事? 就算官家才德平庸,但他们身为臣子,心里毫无敬畏之意,本身就有违人臣之道。 而且这样傲慢的心态相当危险。 官家虽然在朝政上庸碌无为,但绝不是愚蠢之人,何况身边还有李业、聂文进等人帮衬。 这些人凑一块,治国理政自然不行,但要说玩弄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史杨二人未必是对手! 开封城上空突然间被一片墨黑的云层笼罩,仿佛一场雷霆暴雨转瞬既至。 初夏时节的天阴晴多变,让人难以揣测。 郭威双目微凝,心中没来由的沉重起来,好像也有一片浓重阴云遮挡在心头。 史杨二人说的再好听,也掩饰不住他们专权跋扈,藐视帝王的实情。 身为辅臣,尝到了大权在握的甜头,又怎么肯轻易放手? 说到底,还不是私心作祟,希望官家永远当一个任人摆弄的傀儡皇帝。 郭威深深叹了口气,官家和辅臣之间的矛盾演变至今日不可调和的地步,史杨二人同样罪责不轻。 不过现在追究孰是孰非已经没有意义,紧迫的是究竟要如何避免局势恶化成一场宫廷流血政变,甚至是天下四分五裂,再度陷入藩镇混战的局面。 “若事不可违,我又该何去何从....”郭威遥望着雷霆涌动的开封城头,略显迷茫地喃喃自语。 他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向官家提出携带家眷到邺都的请求。 如果有家人在身边,任何时候他都能从容应对。 犹豫了会,郭威摇摇头低叹一声:“罢了,此去邺都如果一切顺利,半年应该就能赶回。开封城里的斗争再激烈,想来也不至于迅速恶化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郭威甩甩头,暂时把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深深看了眼巍峨的开封都城,拔转马头率领亲兵追赶大军而去。 朝阳门城楼之上,李业和聂文进望着远方官道,一阵马蹄溅起的沙尘被风吹散,冷笑连连地拍打墙垛。 “也不知史弘肇那厮说些什么,笑得那般猖狂....”聂文进嘟囔道。 李业目透阴狠地道:“管他说什么,郭威一走,史弘肇和杨邠不过是砧板上待宰的肉!你我再忍让些,再让他们狂妄一些,他们越是放松警惕,到时候越是容易成事!” 聂文进咧嘴露出满口黄牙,笑容阴森:“史杨二人现在笑得越得意,死的时候哭得越凄惨!” “不过还是不可大意,毕竟禁军里还有一批人依附二人,我们的计划必须要万无一失!倘若有丝毫消息泄露,都有可能导致事情失败! 一旦事败,史杨二人必定疯狂反击,到时候开封城陷入混战,我们可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李业阴冷地道。 聂文进收敛笑容,严肃地点点头道:“国舅放心,初期谋划只有官家和我们四人知晓,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当中。快则三月,慢则半年,估计就能布置妥当。” “现在郭威刚走,史弘肇和杨邠一定会提高防备,吩咐下去,一月之内我们的安排暂时停止,以免让二人察觉。等过段时间,开封城恢复宁静,二人放松警惕,再继续施行计划。”李业道。 “国舅当真是谨慎啊!”聂文进拱拱手,“有国舅主持大局,官家必定能顺利铲除权臣,收拢大权!今后国舅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唯一辅臣,到时候我等仰仗国舅鼻息,还望国舅多多提拔!” 李业负手淡淡道:“同为官家效命,聂司官说这话可就见外了。” 聂文进顺势跪倒,脸挤作一团,谄笑道:“下官既为官家效命,也为国舅尽忠!今后愿听国舅号令行事,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呵呵,聂司官快快请起!”李业的笑容变得亲善了几分,俯身扶起聂文进。 “可恨王峻那厮,竟然转投郭威,实在该死!”聂文进骂咧道。 李业冷哼一声,杀气腾腾地道:“王峻不识好歹,既然他选择与我等分道扬镳,那就随他去好了。将来,一定有他后悔的时候....” “嘿嘿~王峻在京兆府都管盐铁多年,积累下万贯家财,还有几房美貌动人的小妾,着实叫人心痒啊~” 聂文进搀扶着李业往城楼下走去,嘴里嘀嘀咕咕,眼神鬼祟,仿佛在试探着什么。 李业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聂文进满眼淫光大作,大笑起来。 “咣啷!~”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落下,聂文进吓得直哆嗦,仰头望天,阴沉沉的乌云仿佛压在头顶,令人心悸。 刚才那道撕裂天穹的霹雳电芒出现的地方,隐约便是在城头聂文进所站的地方。 “贼老天,该不会真的想劈死我吧....”聂文进心里直犯嘀咕。c 第二百三十三章 赵老头教儿子 赵府位于内城崇明门内大街西侧。 赵弘殷清早起床,用过些清粥小菜便开始打拳。 没过一会,天空乌云滚滚,雷霆在云层间摩动,赵弘殷仰头看看黑压压的天穹,皱眉嘀咕了一句“鬼天气”,便从花园转移到了回廊下,继续开始打拳。 赵弘殷年届五十一岁,两鬓花白,眉须也夹杂几缕白,鼻梁高挺如悬胆,颧骨微高,双颊略显瘦削,唇上两撇八字胡,颌下一绺稀疏的三寸短须。 赵老爷子中等个头,或许是上了年纪,走路时略微有些驼背,佝偻腰身,平时又喜欢穿一件粗麻圆领袍,咧嘴笑的时候,乍看上去像个乡下村里讲学的西席先生。 只是一双眼睛神色多变,时而闪过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时而又光华内敛,露出浑浊的泛黄眼珠,像个朴实无华甚至略显憨厚的小老头。 赵弘殷去年出征孟蜀时被流矢伤中眼眶,万幸的是没有伤到左眼,但也留下了些许后遗症,左眼视力减弱,畏光怕风,天光稍暗就看不清。 自从眼睛受伤后,赵老头习惯眯着眼看人,多了几分猥琐狡猾的感觉,像只偷腥的老狐狸。 赵弘殷一套赵家拳打完,褶皱深深的额头渗出不少汗水,脊背也印湿了一大片。 收拳立身,赵弘殷长舒一口气。 再仰头看看天色,低沉的雷鸣声盘旋在高空。 “光打雷不下雨,贼老天就知道虚张声势~”赵弘殷嘟哝一句。 一名侍女端着托盘上前,托盘里放着毛巾和茶水。 赵弘殷拿过毛巾擦擦额头、脖颈、双手上的汗渍,端起茶盏咕咚喝完。 瞥了眼低眉顺眼的侍女,赵弘殷眯着眼笑道:“莲儿,夫人可起身了?” “回禀老爷,夫人刚洗漱完,正在用些清淡早饭。”侍女莲儿柔柔地说着,软糯的嗓音听得赵弘殷心情舒畅,捋捋须露出一脸享受的神情。 “莲儿啊,老夫记得你是淮南人吧?入府有几年了?”赵弘殷今日兴致不错,关心起自家夫人房里侍奉的女婢。 莲儿低怯地道:“奴婢是颍州蔡县人,幼时随父母逃难到开封,又碰上契丹人围城,父母皆被契丹人所害,奴婢随流民入城逃得性命,后来在龟儿寺外乞讨,遇见夫人车队路过,承蒙夫人心善,收留奴婢入府,迄今已有四年了....” “唉,世道多艰,莲儿受苦了!”赵弘殷捋捋须感慨一番,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莲儿那淡绿色裙裳下微微隆起的胸脯,又兀自发出一声叹息:“如此算来,莲儿今年已满十六了!” “回老爷的话,莲儿今年已满了十七,虚岁已有十八....” 莲儿粉脸尽染红霜,似乎觉察到了老爷目光里的意味,抿嘴弱弱地回答,低垂的眼眸里闪烁几分期待。 赵老头眨眨眼,又捻着须摇头感喟:“原来已是二九年华,当真是大好的青春啊!~” 赵老头不动声色地扫过莲儿全身,软嫩的粉脸,盈盈可握的纤腰,微微隆起的胸脯和臀,笔直且修长的腿,全身散发着青春活力的气息...... “当真是一只熟透诱人的蜜桃啊~”赵老头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莲儿满脸红晕,羞赧地低着头,老爷的眼神越发火热了。 “呵呵,莲儿年纪也不小了,可想过许一门亲事?”赵弘殷装作随口问道。 莲儿飞快地抬起眼皮瞟了眼,怯怯地道:“任凭老爷做主....” “咳咳~”赵弘殷看着莲儿害羞的模样,心里仿佛有小猫抓一般痒痒。 “莲儿啊~”赵弘殷语调故作平静,“你入府已有四年,一直在夫人身边侍奉,做事尽心竭力、周到妥当,又乖巧伶俐,我与夫人都很喜欢你.... 若你愿意的话,今夜便到南厢房来,老爷与你好好商量商量嫁娶之事!” 赵弘扬负手,微微昂头,一副赵府主人的架势,淡然的语气,仿佛在宣布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莲儿怔了怔,畏怯地朝后宅主卧房偷偷看了眼,细声细气地道:“奴婢不敢....若是被夫人知道,定会生气,会把奴婢痛打一顿,赶出府去的....” “自然不可让夫人知道!”赵弘殷低笑一声,语气有些宠溺,“今晚夫人要到苏相府邸参加聚会,恐怕要到亥时才会回来,等会你称病告假,夫人会让你留在家里的....” 赵老头挑动眉头,一副“你懂我意思吧”的神情。 莲儿捧着托盘后退一步,满脸惶惶不安地低声道:“老爷恕罪,奴婢、奴婢不敢!夫人管教严厉,若是、若是被夫人察觉,会打死奴婢的!” 赵老头有些急了,近前一步低声道:“怕甚!自有老爷为你做主!大不了老爷为你在外城重新置办一处房宅....” 莲儿红着眼睛,泫然欲泣,哀怜道:“老爷若抬举奴婢,愿纳奴婢为妾,奴婢感念老爷恩待,必定终身侍奉老爷!但、但老爷须得先征求夫人意见,夫人点头同意,奴婢才敢与老爷亲近!否则....否则打死奴婢,奴婢也不敢触了夫人的眉头!” 赵老头又气又急又怒,忍不住捶胸顿足:“唉~唉~你们这些丫鬟,一个个只怕夫人,不怕老夫?夫人打得你们,老夫难道打不得?真是气煞我也!” 赵老头四下里一瞟,心一横脚一跺,跨前一步想捉住莲儿的小手先把玩一番再说。 莲儿又急又怕,不敢躲闪,端着托盘闭眼瑟瑟发抖。 “爹!爹!” 一阵阵粗犷的喊叫声传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快速往后花园走来。 赵弘殷吓得一哆嗦,急忙缩回手脚,负手而立,仰面望天,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莲儿偷偷松了口气,嗔怪似的偷瞟一眼赵老头,屈膝行礼道:“奴婢告退。” 赵匡胤大踏步从廊下走来,莲儿从他身旁匆匆跑过,欠了欠身子,端着托盘一溜烟地跑了。 “爹,你瞧啥?” 赵匡胤揖礼,站在赵弘殷身边,也仰头望天,疑惑地问道。 赵老头淡淡地斜睨他一眼,捋须道:“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儿难道看不出?” 赵匡胤撇撇嘴,指着身前两步青石阶梯上,刚刚坠下的一坨稀白鸟屎笑道:“孩儿只看出这天马上就要刮大风,下大雨了,再不找地方避一避,雨没淋到,就得先被这鸟粪砸中!” 赵弘殷哼了哼,转身走到回廊一端的石桌旁坐下。 赵匡胤笑笑,跟在父亲身后。 “大清早不去宫里当值,跑到花园里大呼小叫,搅扰为父和你娘的清静,是何道理?” 赵弘殷对刚才被赵匡胤破坏了好事感到十分气恼。 赵匡胤无奈道:“爹不是知道孩儿今日休沐,还告知门房,不许我外出,让我一整日都待在府上?” 赵弘殷干咳一声,拍拍脑门:“哦~是有这事,老了老了,总是不记事~” “孩儿正要来询问爹,为何不让我出府?” 赵弘殷斜瞅着他:“是何缘故,你岂会不知?” 赵匡胤皱眉道:“爹不许我去朝阳门为郭帅送行?” “明知故问!”赵弘殷哼哼。 赵匡胤不忿道:“爹与郭帅交好,孩儿前番在天雄军麾下,也承蒙郭帅多多照顾,孩儿与柴荣更是袍泽弟兄,如今郭帅父子出征河北在即,孩儿作为旧时部下和兄弟朋友,难道不应该前去送别?爹为何阻拦?” 赵弘殷摇头道:“交情归交情,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赵家不可再与郭威产生瓜葛,不说彻底划清界限,但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为父不也一样没去送行?你去了,我赵家便说不清了....” “我赵家行事坦荡磊落,有何事需要向人说清?” 赵匡胤愤愤不平,“爹怕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这些蛇鼠之辈寻我赵家的晦气?哼~孩儿不怕!” 赵弘殷气得吹胡子瞪眼:“老夫一生征战沙场,去年以五十高龄还亲手击毙孟蜀两员先锋大将,李业聂文进等人不过是鹰犬走狗,老夫岂会怕他们?” 赵匡胤两手一摊:“爹爹一世英雄,李业等奸佞小人根本不配与您老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赵家与郭帅亲近,又何须畏手畏脚,担心什么流言蜚语?” 赵弘殷捋须严肃地看着他:“李业等人不足为惧,只是他们背后站着官家,官家与辅臣之间势同水火,此刻我们再与郭威保持亲近,官家会如何看待我赵家? 前番为父上表推谢了龙武军都指挥使一职,已经惹恼官家,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官家心里必然记恨。 如此微妙时刻,我赵家若是再显露出半点与郭威亲近之意,必然招致官家和李业等人的迫害。 朝局不明,赵家唯有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方能置身于这场生死较量当中,最终不管哪方得势,赵家虽然捞不到好处,但也不会损伤分毫。” 赵匡胤不满地道:“可是孩儿之前是郭帅和柴帅的部下,您老不打招呼就把我调往内殿直,因为此事我已经对不起郭帅父子对我的栽培,也负了兄弟情义.... 眼下郭帅父子为国出征,孩儿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连送别也不去,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将来兄弟相见,叫我如何相处?” 赵弘殷捻须微笑,感叹道:“我儿义气深重,为父看见你,就像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 赵匡胤撇撇嘴,心里嘀咕,父亲年轻时就精明滑头,自己可比不上他。 这些话赵匡胤只敢在心里念叨,若是说出来,肯定惹得老父大恼,脱下鞋子搧他。 赵弘殷话锋一转:“可是这世道,兄弟情义能值几个钱?到最后还不是要靠利益说话?当年李守贞和郭威还不是好得同穿一条袴子,现在呢?官家一声令下,郭威还不是屁颠颠带兵亲自剿了李守贞! 还有当年的杜重威、安重荣,当年和先帝同为晋室效力,还不是成天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先帝鼎定开封建立基业,还不是先后剿灭不服气的老兄弟们?” 赵弘殷遥想往事,感慨良多:“年轻时血气方刚,为一口义气可以刀山火海不畏生死,可当你们年长以后,各自成家,有了自身的利益,那时所谓的兄弟情义,不过都是为了维护各自利益。 利益共融时自然兄弟情深,利益相悖时便毫不犹豫地拔刀相见! 为父这一辈子见多了反目成仇,不要为所谓情义冲昏头脑,方能安然存活于世。当年与为父同在庄宗皇帝麾下效命之人,活到现在的又有几个?” 赵匡胤默默地听着,忍不住嘟囔道:“就算父亲说的是人世现实,可孩儿承郭帅父子恩情,又与柴荣等人意气相投,交情深厚,就这么不管不问的话,孩儿这心里始终不是滋味....” 赵弘殷笑道:“为父推辞了龙武军的职务,又称病告假在家,交出护圣军兵权,本就是对郭威最大的支持!为父的职位虽然不算高,但征战数十年,些许名望还是有的,别的禁军将领看我赵家这般行事,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赵弘殷捻着稀疏杂白的短须,满脸得意之色。 赵匡胤迟疑道:“可就算大部分禁军将领保持中立,但还是有不少支持李业等人,若是禁军权力倾向官家一边,只怕李业等人就敢铤而走险,痛下杀手!” 赵弘殷淡淡道:“权力之争本就你死我活,就看哪方抓得住时机,赢得了人心!这也就是为何为父说,现在朝局尚且不明的原因。” 赵匡胤凑近低声道:“依父亲之见,这场较量谁才能笑到最后?” 赵弘殷瞥了儿子一眼,摇头道:“不好说,官家有大义名分,手中权力也在一步步增加,辅臣一派有朝臣人心,在禁军、各地藩镇里威望深重,如果再斗下去,必然是兵戎相见的局面,到时候鹿死谁手,有未可知。” 赵匡胤盯着老父看了会,笑道:“父亲心里已然有赢家?” 赵弘殷被儿子揶揄的笑声弄得有些恼火,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道:“官家若想赢,只有一个办法,除掉史弘肇和杨邠,同时也要尽力安抚郭威! 郭威战功赫赫,不管在京还是在外,一旦被激怒,那都是一头噬人的猛虎! 所以对付郭威急不得,只能用君臣大义来拖住他,熬过几年,一步步削减其手中权势,淡化其对禁军和各地藩镇的影响。 可万一官家昏了头,对郭威也痛下杀手的话,啧啧~那这天或许真的要变了!” 赵弘殷老神在在地指指乌云密布的天穹。 赵匡胤深吸口气,半晌说不出话。 赵弘殷微微一笑,起身抖抖衣袍,继续悠哉悠哉地打拳。 赵匡胤心绪有些纷乱,想回自己屋中静一静,起身告退。 赵弘殷也没有多留,淡淡地嗯了声。 赵匡胤从廊下走过,走到一半,回头叮嘱道:“爹若想纳妾,还是先征得母亲同意,否则惹怒了母亲,被赶出屋去,孩儿可不敢帮忙求情。” 赵匡胤说完,抱拳揖礼,大踏步离去。 赵弘殷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扶着立柱勉强站稳,恼羞成怒似地咬牙:“混小子啊~” 赵老头又想到这可是在后宅花园,急忙心虚地四处瞧瞧,生怕刚才的话被自家夫人听了去....c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赵大与赵二 赵匡胤思考着老父的话,一路回到自己居住的跨院。 “哥~” 刚要推开门进屋,背后传来喊声。 赵匡胤回头,只见院子里,一处茂盛的葡萄架下,从阴暗里走出一人。 来人是个十一二岁的少郎,穿一身考究的绸缎士子服,头戴方巾,腰间束着黄玉带,左侧还系着一块青玉佩,打扮得文质彬彬。 再看相貌,与赵匡胤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显秀气些,狭长的双眸潋滟异色,眉宇间略显阴柔,薄薄的唇抿紧,让人一看便觉得是个聪慧明睿的小郎君。 此人正是赵匡胤的嫡亲兄弟,赵匡义。 赵弘殷的发妻杜氏一共生育四子二女,长子赵匡济早逝,二子便是赵匡胤,三子赵匡义,还有数年前生下幼子赵匡赞,也是早早夭亡。 赵弘殷唯一的妾室耿氏生下一个儿子,取名赵廷美,算是赵匡胤和赵匡义的庶出弟弟,如今不过三岁。 论资排辈算下来,赵弘殷存活于世的三个儿子,老大赵匡胤,老二赵匡义,老三赵廷美。 耿氏之前是赵匡胤的乳母,端庄秀丽,性情柔顺,不争不妒。 正妻杜氏知道自己无法再生育,又看在耿氏入府多年,性子温柔的份上,答应赵弘殷纳作妾室。 赵老头这些年相中的女子不少,但耿氏是唯一一个得到杜氏首肯纳入赵家门的。 杜氏治家严禁,遵循礼法,赵弘殷父子都很敬重她。 家中事务,没有杜氏点头,谁也不敢擅自做主。 赵匡义还在京中国子监读书,自小便表现出非凡的才智,加上性子沉稳,待人处事较为老成,在同龄人里颇有些号召力,算是禁军勋贵子弟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赵匡义背着手迈着八字步,从阴凉的葡萄架下走来。 或许是进入青春期,赵二鼻翼有些发红,脸颊上冒出几颗青春痘,这让颇为注重仪表的赵二非常苦恼,找大夫抓药吃了几日,痘痘不见减少,反而有连片发展的趋势。 赵二生怕别人笑话,索性告假在家。 他自幼聪慧,学业完成得比同龄学子快不少,国子监的课程早就被他学得七七八八,就算就此辍学也无所谓。 去国子监混日子,只为了交好各家勋贵子弟,经营自己的小人脉圈子。 赵弘殷时常出征在外,管教子女的重任便交给杜氏。 有时赵老头想体验一把当爹教育儿子的快感,没想到却反被两个儿子全方位碾压。 论武艺,他及不上赵大。 论学识,他及不上赵二。 赵老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管教子女的本事远不如老妻杜氏,从此后不再过问子女们的学业。 所以在儿女们心目中,母亲的形象远比父亲威严,在赵家,杜氏的地位也确实比赵老头高。 如果赵老头因为纳妾之事和杜氏吵架,赵家无人会帮赵老头说话。 不过杜氏的确不是一般妇人,自己经常手不释卷不说,还有一颗精明的头脑,在家中从严管教丈夫,在外人面前温柔谦恭,给足丈夫面子,把赵老头拿捏得死死。 “二弟怎么来了?不进屋坐坐,跑到棚子下躲着作甚?” 赵匡胤看着兄弟脸上泛红一片的小疙瘩,强忍笑意问道。 赵匡义觉察到兄长努力憋住的嘲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身为大哥,自家兄弟染病,不过问也就罢了,还背地里偷笑?大哥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过分?很失礼么?” 赵匡胤忙道:“为兄怎么不关心了?不是为你介绍了太医署的马太医,你尽管去找他便是了!” 赵匡义忿忿道:“去太医署要路过国子监,被同窗友人瞧见,岂不惹人耻笑?” 赵匡胤无奈道:“马太医最擅此道,你不去找他诊治,如何能好?为兄在你这个年纪,脸上也经常一片油腻,动辄便起疙瘩,许多人都有这毛病,何必怕什么耻笑?” 赵匡义哼唧道:“你是武人,放荡不羁已成习惯,我不一样,我是读书人,恪守礼制,当然要更加注意自己的形象。” 赵匡胤撇撇嘴,摊手道:“那你想如何?” 赵匡义想了想道:“有劳大哥去把马太医请到家中坐诊。” “人家马太医可不是一般的太医,乃是先帝的同乡好友,连太后也敬他三分。我可以去请,但人家愿不愿意来可不敢保证。”赵匡胤苦笑道。 “大哥有钱,给他一笔丰厚酬劳,不怕他不来。”赵匡义注意多多。 赵匡胤气笑了,没好气地道:“你小子倒是口气大,尽会打我的主意,你也有私房钱,怎么不拿出来?我在宫里当值,少不了应酬打点,还得给你嫂嫂留些私用,还有你那未出世的侄儿,也得等着用钱!” 赵匡义理直气壮地道:“小弟与大哥一母同胞所生,你的不就是我的?为你亲弟弟花些钱怎么了?大嫂住在府里,自有母亲照顾,还会短了吃穿不成?大哥的孩儿还未出世,哪用得着花什么钱?何况那可是我赵家的长孙,爹娘自会为你担待些,怕个甚?” 赵匡胤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你小子嘴上说得好听!从小到大,凡是我得了新奇玩意儿,最后还不是落你手里?可落到你手里的东西,何时见你还回来过? 咱们是亲兄弟,我的确实也是你的,可你的还是你的,却不是我的!你小子这精明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 赵匡义嘿嘿笑着,神情颇似赵弘殷,像只偷嘴的小狐狸。 “我大哥何许人也?当年洛阳城里有名的香孩儿,自小义气沉重,朋友兄弟遍天下,十三四岁便靠着一双拳头成为南市一霸,为人豪气吞四海,胸中藏五岳,岂会与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见识?” 赵匡义昂着头一顿海夸。 “呸!你小子少给老子贴金!”赵匡胤愤愤不平,“反正从小到大老子被你坑过不少!现在老子可算学乖了,想让我跑腿去请马太医,可以,但你得出一半的钱,不,你出六成,余下的我帮你垫补!” 赵匡义捧住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大哥赵元朗,何时变成了这般小气吝啬之人?你我兄弟,犯得着为些许钱财就斤斤计较?” 赵匡胤两手一抱,看着他冷笑:“任凭你说破天去,哥哥我也不会上你的当!要论偷奸耍滑,坑蒙拐骗,与另外一个小混蛋比起来,你小子还差了些意思!” 赵匡义一怔,收敛浮夸的表演,皱眉眉头道:“哥哥说的,莫非是那泾州朱秀?” “不错!”赵匡胤笑了,“最初认识朱秀的时候,他比你大不了几岁,那也是一张嘴口若悬河,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晕,最后心甘情愿受他蒙骗,心里还得念着他的好!” 赵匡义甩甩宽大衣袖,在庭院里坐下,不屑地道:“听哥哥说过此人,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不知跟随哪座荒山的闲人,学得些奇技淫巧,抄得两首好诗,跑到郭威面前,博得个隐士高徒的名声罢了。” 赵匡胤也在一旁坐下,正色道:“二弟没有见过朱秀,不可轻易下定论!国子监里的纨绔子弟,大多是受李业等人散播的谣言影响,对彰义军、史匡威和朱秀大肆毁谤,二弟也是听了他们的言论,才对朱秀不屑一顾。等你真正与他打过交道,就知道此人厉害之处。” 赵匡义想了想,好奇道:“大哥如此推崇,不知此人究竟有何才能?” 赵匡胤略作沉思,说道:“朱秀所学驳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为兄在泾州,亲眼见他传授石盐精炼法,生产可以用来建筑的白灰,冶炼百炼钢,还教授农人间作法,大大提高农田耕种效率! 就连饲养鸡鸭牛羊猪,他也能说出许多门道。这小子还烧得一手好菜,洛阳城如今有一座酒楼,名叫泰和楼,就是他置办的产业,想来再过不久,开封城里也会有泰和楼挂牌,到时候为兄带你去捧场.... 至于那黑火雷、震天雷更不用多说,此等利器一出,绝对是战场上的大杀器。官家继位三年,便命军器监火器司研制了黑火雷三年,如今也不过勉强掌握火粉配方。 比黑火雷威力更大的震天雷,全天下却只有彰义军能造出。 有这些本事,你还敢小看他么?” 赵匡义惊讶道:“听哥哥这般说来,这朱秀还真是一位绝世奇才!” 赵匡胤笑道:“朱秀在泾州三年,彰义军局面大变,如今已是兵强马壮,雄踞泾原令人不敢小觑。 去年的原州大败定难军,还抓了李彝殷的儿子和侄子,李彝殷扬言报复,还上表向朝廷告状,到最后还不是捏着鼻子认栽,乖乖送上赎金。 如果彰义军没这份实力,李彝殷怎么会轻易罢休?定难军虽强,但面对彰义军,不一定有把握战胜,就算能胜,也一定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局面。 党项人可不傻,彰义军不声不响的成了一颗铁钉子,他们可不会轻易去踩。” 赵匡义陷入了沉默。 对于天下形势,赵匡义自问熟知在心。 如今北方藩镇里,定难军的实力绝对稳居前三甲,只是定难军地处偏僻的银州夏州,辖地内各族混居,矛盾重重,还要面临北方的契丹人威胁,多年来一直忙于内政,对中原朝廷也算保持表面上的恭敬,不显山露水,不参与扩张战争,所以在朝堂上给人一种温和的错觉。 朝堂上许多臣子对定难军不以为然,觉得党项人听调不听宣没什么大不了的,党项人彪悍有血性,有些脾气也正常。 可赵匡义不这么看,他知道定难军可不是朝廷养在河套,拴在阴山脚下的看门狗,那可是一群强壮的野狼,弄不好就会回过头狠咬朝廷一口。 彰义军竟敢对党项人下手,更稀罕的是党项人还不敢还手,这就有意思了。 说明这个遥远的边地藩镇,已经一声不吭地发展壮大,再也不是以往人们印象里穷困闭塞的边荒之地。 况且依自家兄长的性子,没点真材实料,又怎会让他真诚相交? “大哥这么一说,小弟对这朱秀颇为好奇,希望有机会能够结识一番。”赵匡义道。 “会的,朱秀不可能在泾州一辈子,他总会来开封的,到时候我介绍你们认识。” 赵匡胤笑了笑,在认识朱秀之前,他觉得自家二弟是同龄人里的小怪物。 认识朱秀之后,他觉得朱秀比二弟更怪,简直就是妖孽。 两个妖孽般的天才人物相遇,又会是怎样一番场景,赵匡胤暗暗期待。 “对了,你来找我有何事?不光是为了让我掏钱去请马太医吧?”赵匡胤问道。 赵匡义微微一笑,悠悠道:“小弟原本担心兄长去朝阳门为郭威送行,特意起个大早前来寻你,后来知道父亲早有安排,我便放下心。又怕你想不通暗自气恼,特意来为你解惑,不过见你脸色如常,想来是父亲已经把话说透。” 赵匡胤冷哼道:“事关赵家安危,我有何想不通的?何况你都能想通的事,我怎会想不通?” “那可不一定!”赵匡义稚气满满的脸蛋偏偏一副正经样,“小弟与郭威、柴荣可没有交情,对于局势的判断,不会掺杂丝毫个人情感。 大哥关心则乱,又喜欢讲什么兄弟义气,谁知道你不会脑袋发热,跑去给郭威柴荣送行,坏了咱爹的布置。” 赵匡胤被说得哑口无言,叹口气道:“你放心好了,爹已经把话讲明,赵家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主,我不会贸然行事的。” “大哥能想明白最好,小弟就不多叨扰了,大哥自去陪嫂嫂,小弟告辞。” 赵匡义点点头,站起身掸掸袖袍拱手辞别。 “等等!~”赵匡胤忽地出声叫住他,赵匡义回头疑惑道:“大哥还有事?” 赵匡胤苦涩一笑道:“你也觉得,我看重的兄弟情义很可笑对不对?在朝廷党派斗争的激烈时刻,所谓的交情不过是意气用事?” 赵匡义狭长的眼眸微眯,唇角上弧道:“放在平时,兄长与郭威柴荣交好,对我赵家有利,那么你们的兄弟交情便是有价值的! 可如今,你同郭威父子的交情如果不暂时割舍,对于我赵家而言,便是一大危害!所以就不应该意气用事,以家族利益为重!” 赵匡胤目光略显复杂地看着他,苦笑道:“假若有一天赵家利益与你我兄弟之情产生冲突,我也该舍下你而维护赵家?” 赵匡义忽地咧嘴笑容灿烂:“那是自然!凡事以赵家为重,若无家族,何来你我?” 赵匡胤沉默片刻,装作一副吃味的口吻道:“你这副口气,与父亲如出一辙,难怪他自小最宠你!” “呵呵,大哥常年在外奔波,难免沾染些江湖气。但是别忘了,我赵家乃是官宦世家,与那些草莽之辈还是有所区别的。” 赵匡义笑了笑,拱手揖礼:“大哥别忘了马太医一事,小弟告退。” 庭院里安静下来,赵匡胤独自坐在院中,仿佛陷入久久的沉思....c 第二百三十五章 做阳间的活阎王 开封外城靠南曲院街,一处普通的二进民宅。 这里便是曹彬用来安顿马庆和陈安的地方。 当日曹彬把马庆送到,留下大夫和几个侍奉的老仆便离开,每隔半月前来探望一次,一应生活所需都由曹家负责供给。 天井小院里,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瓦檐如丝线般落下。 马庆坐在院中,呆呆地仰面望天,直到蒙蒙细雨沾湿面庞才惊醒过来,拄着拐杖起身,吃力地拿起凳子,弓腰驼背,跛着腿一瘸一拐地挪到房檐下坐好,继而又拄着拐杖,痴痴地望着院子里,坑洼石板上汇聚的水洼,被雨点一打,漾起层层涟漪。 才刚三十出头的汉子,容貌衰老的好像四五十,额头布满细密褶皱,鼻翼斜下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好像刀刻般深沉。 一颗脑袋布满狰狞的伤疤,只有头顶和两鬓稀稀疏疏地长出几绺华发。 偶尔咧嘴傻笑,嘴里黑乎乎一片,看不见几颗牙齿。 一动不动地拄着拐杖坐在那,浑身好像笼罩无尽的黑暗。 前院灶房的烟囱熄了炊烟,不一会,陈安戴斗笠,提着食盒踮起脚尖往天井小院跑过。 “这说变就变的鬼天气,刚才还晴空万里呢,做顿饭的工夫就一声不吭地下起雨来。” 陈安笑着摘下斗笠甩了甩,搬来一张矮桌,摆上饭菜,和马庆相对而坐。 饭菜倒是不差,有菜有肉,马庆面前的是一碗热腾腾的稀粥,陈安自己则是一大碗白饭,一盘酱瓜,一大碗炖鸡。 陈安舀了些鸡汤淋在白饭上,拌了拌大口扒拉起来。 马庆慢条斯理地扒一小口稀粥,夹一块酱瓜放嘴里,细细咀嚼着。 倒不是他故作斯文,只是嘴里不剩几颗牙了,想大口吃饭费劲,吃口硬的更是艰难。 老母鸡炖得入口即化,陈安嘴一嗦就能吐出一截骨头。 马庆用仅剩的几颗牙嚼肉,陈安大半碗饭下肚,他的稀粥才喝了一小半。 “洛阳的弟兄,快到了吧?”马庆忽地开口说话。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古怪,像是嗓子眼里卡了沙子,窸窣沙哑,语调很轻没有力气,好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陈安扒饭的动作一滞,抬起头抹抹嘴,沉着脸道:“你当真决定,要继续留在开封?” 马庆咧嘴,明明在笑,却比哭还难看。 “我是藏锋营统领,奉小官人之命潜伏开封,主持藏锋营在河南之地的一切行动,如何能够离开?” 陈安苦笑了下,犹豫道:“可你身受重伤,还....还落下残疾,少使君在信中也说了,让你回泾州调养身体,开封之事由我接管....” 马庆摇摇头:“我已经回信向小官人禀明,不会离开。我要留下,重新盘活藏锋营在开封的布置,有几条暗线是我亲手埋下的,除了我他们不会信任其他人。” 陈安略带同情地看着他:“如果当日去拜访符彦图老爷子的是你而不是我,被李业抓住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顿了顿,他苦笑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受那些酷刑的折磨,我会选择死战到底....” 马庆咧嘴笑了,“我没你那杀人的本事,只能乖乖束手就擒。自打跟了小官人,我马三的运气一直不差,这次也不例外,死人堆里打了个滚,黄泉路走了一半又回来了....” “三哥倒是看得开....”陈安叹口气,“当日曹彬把你送回来时的情形,我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后怕,什么叫不成人形,我现在可算是知道了。” 马庆嘿嘿道:“咱马三被小鬼折磨了一通,阎王爷反倒不敢收咱了!往后,我便做这阳间的活阎王,谁敢得罪咱家小官人,也叫他尝尝幽冥地狱里的百般酷刑....” 一道闪电突兀地划破屋宅上空,白芒照在马庆半边脸上,泛起一层瘆人地惨白。 那嘿嘿笑着的一张大饼脸,半边惨白半边晦暗,好像黑白无常的脸同时出现,看起来格外可怖。 陈安深深叹口气,抱拳道:“既然三哥决定了,小弟也无话可说,愿追随三哥继续潜伏在这开封城里,重整我藏锋营旗号!李业等人杀我弟兄,烧我邸舍,他们对三哥所作的一切,一定要百倍奉还!” 马庆淡淡地道:“不急,凡事以小官人的命令为重,先盘活藏锋营,尽快畅通开封的情报传递工作。至于李业....那日在水牢我说过,会亲手扒掉他的皮点灯笼!” 陈安看着他半阴半明的脸,心底生出丝丝寒气。 鬼门关走了一遭,马庆变了许多。 “老鸦巷是回不去了,咱们必须重新找地方落脚。” 马庆想了想,“等下次曹彬到来,咱们向他辞行再走。人家好心好意收留,可不能招呼都不打就走。” 陈安点点头:“这几日我外出打探,找个合适的地方先安顿下来,等洛阳分营的弟兄到来再做下一步打算。这处宅子虽然清静,但始终是别人的地方,咱们留下有诸多不便。” 五日后,曹彬按时前来探望,马庆和陈安收拾妥当,向他提出辞行。 “你们要走?” 曹彬惊讶地看着他们,一脸不解:“可是有照顾不周之处?你二人如今可是开封府、大理寺、刑部联合缉拿的重犯,离开此处,安全可没有保证。” 马庆连忙揖礼道:“曹将军切莫误会,我二人承蒙曹将军照顾,在此地住了三个多月,如今小人伤势基本痊愈,不敢继续叨扰,也是时候辞别曹将军。” 曹彬古怪地打量他们,英气的剑眉皱起:“你二人肯定不是普通的商贩吧?那什么盛和邸舍,只是为掩饰你等活动的幌子吧?” 陈安笑道:“小人们只是奉主人命令,前来开封做些小买卖的,曹将军不必多心。” “小买卖?”曹彬哼了哼,满脸不信,“寻常小买卖岂会惊动国舅李业?还派出禁军大肆围剿?我可是听说了,火烧盛和邸舍那日,你们一帮强人持刀反抗,杀死成倍的禁军,最后寡不敌众才被击破。 你倒是跟我说说,什么样的买卖人有你们这样的本事?” 马庆和陈安也不回话,只是装傻充愣地傻笑着。 曹彬暗暗恼火,不愧是经受过李业的酷刑折磨,这两人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实则都是些难啃的硬骨头,想从他们嘴里问出些名堂却是难!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要走,本将军也不阻拦,收拾好东西只管离去,往后又被捉住,可别怪我没有事前警告。” 曹彬挥挥手不高兴地道。 二人抱拳齐声道:“曹将军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将来必有厚报!” 曹彬冷哼道:“还是叫你家主子来谢我吧!我倒要看看,朱秀那小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养出一群忠贞不畏死的勇士!” 陈安挎着两个背囊,搀扶着马庆,一瘸一拐地走出院门,又回头朝曹彬鞠身作别,这才走上街道,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曹彬站在小院门口,望着二人远去,心中不禁感慨。 正如柴荣兄长所说,这二人身份低微,却忠勇可嘉,令人钦佩。 那朱秀何德何能,能让这般勇士尽忠效死? 曹彬心里越发期待着,将来和朱秀见面的一日。 ~~~ 进入十一月以来,天象频频有异。 十一月一日清晨,出现罕见的天狗食日,开封城短暂地陷入一片昏暗之中,北风怒号,刮在身上冷得如刀子般。 十一月七日,半夜里天色如火烧,到了天明之时,开封城上空压下滚滚黑云,风止云歇,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好似末世快要降临。 十一月十一日,傍晚之时有彗星坠于皇城方向,开封城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十一月十三,又陡降漫天大雪,开封城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早上辰正时分,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出现在西华门。 昨晚官家下旨,今日晌午召集三品以上大臣到广政殿议事。 自从入冬以来,刘承祐便把早朝的时间推迟到巳时初,约莫上午九点左右,这让不少府邸离得远,腿脚不方便,又畏寒怕冷的朝臣大呼仁政。 杨邠和王章走下软舆,史弘肇翻身下马朝二人走来。 “天气严寒,雪花大如鹅毛,史公为何不坐马车软舆,还要骑马顶风冒雪?”王章笑呵呵地拱手道。 史弘肇拍打满身落雪,大咧咧地道:“史某乃是武人出身,受惯了风霜雨雪,才不像你们这些文臣,一个个的娇贵得很!” 史弘肇语气里带着些许轻视戏谑之意,杨邠撇撇嘴不以为意,王章笑道:“史公身子骨强健,杨公与下官可比不了!” “哈哈~等冬狩时我带你们好好操练操练,老胳膊老腿,也该活动活动了!”史弘肇大笑。 三人说笑着进了西华门。 “等等~” 杨邠捧着暖手炉,走进西华门门洞时,突然止步。 他发现今日守卫西华门的将领有些脸生,十几个兵士也从来没见过。 “某记得今日西华门守将乃是郑忠,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杨邠打量那脸生的西华门守将,皱眉一脸疑惑。 史弘肇和王章也朝他看去。 “末将侯延卫叩见三位相公!”西华门守将单膝下拜,“回杨相话,末将之前乃是外殿直二班都头,三日前升任宫门将,今日郑将军告病,便由末将接替。” “外殿直的人?”杨邠眉头愈紧,此人看着脸生,似乎在宫里也没见过。 史弘肇不以为然地道:“近日天气严寒,染病者数不胜数,告假替班也是常事,杨相无须在意。” 杨邠又看看低着头的侯延卫,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与史弘肇王章一同步入西华门,入了宫阙大内。 待三人走后,侯延卫慢慢站起身子,阴冷地眸子扫过三人背影,抬手低喝:“关闭宫门!未得本将令擅开宫门者,斩!” 轰轰~ 巨大的两扇宫门缓缓合拢,门洞里一片黑暗。 “郑忠乃是我们自己人,有他守卫西华门,我等进出宫城也能方便些,今日突然换了人,倒是令我心头有些不安。” 路上走着,杨邠说道。 “杨公谨慎过头了!”史弘肇笑道,“这偌大的宫城,有近半的宫门守将里都有你我安排的亲信,真要有什么事,咱们可进可退,无需担心!” 王章嗤笑道:“这外殿直的人调任宫门将,肯定也是李业等人安排的。李业一伙人与咱们处处争锋相对,宫门将职位虽低,但却十分重要,这伙人肯定也想争一争。” 史弘肇冷笑道:“这几个月李业等人对咱们客气了许多,我还以为这厮幡然醒悟,原来是谋划着又想跟咱们争夺这宫城守卫的职务。” 杨邠回头看了眼闭拢的西华门,沉声道:“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时常感到不安,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怕个甚!难道那帮奸人还敢在宫城里藏了刀斧手不成?”史弘肇不屑地叫嚷。 “哎哟~史公可别乱说,怪吓人的!”王章浑身哆嗦了下,转头四顾,只觉今日的宫城格外冷清。 一座座宫殿楼阁,檐顶上堆满积雪,白皑皑一片,空旷的宫城看不见一个人影。 史弘肇大笑道:“近半禁军在我掌握之中,李业等鸟人有任何异动,我一声令下,顷刻间就能将他们拿下!” 王章畏缩地苦笑道:“史公身为禁军统帅,的确大权在握,可是十几万禁军兵马,您老又不能时时带在身边!咱们这里可就只有三个人三颗脑袋....昔日汉末大将军何进统领天下兵马,还不是被几个阉人在宫里割了脑袋....” “呃....”史弘肇哑口无言,猛然间浑身泛起冷汗,不自觉地握紧腰间佩刀。 “你这厮闭上鸟嘴!被你这么一说,连我心里也打鼓!今日这宫城怪冷清的,不正常啊~”史弘肇没好气地低喝骂咧,转头四望,咽咽唾沫有些心虚。 “....下官不过随口胡说,史公千万不要当真!” 王章苦笑着作作揖,又见史弘肇不言语,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暗暗嘲笑,还自诩武人出身,还不是被丁点风声吓得够呛。 杨邠沉着脸不说话,三人皆是沉默,往广政门走去。c 第二百三十六章 广政殿事变 今日在广政殿议事,进了西华门走宫城甬道,再入广政门才能看见广政殿。 臣子们要在广政门解下佩刀佩剑,才能在宦官的带领下入殿面君。 史弘肇三人来到广政门,不见其他朝臣,正疑惑间,一名顶盔掼甲的将军大踏步走来,向三人行礼。 史弘肇打量他,发觉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广政门守将常思奇何在?”杨邠沉着脸喝问道。 那将军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抱拳道:“供奉官孟业,拜见三位相公!” 缩在后边的王章低声道:“这孟业出身龙武军,乃是吴虔裕的部下,吴虔裕外调郑州节度使,把他留下举荐给官家,听闻官家有意让他升任禁军将领,只是暂时没有空缺职位,留在宫里当个供奉官。” 杨邠和史弘肇相视一眼,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不久前跟在龙武军都指挥使吴虔裕身边的跟班。 孟业笑道:“三位相公有所不知,今日朝会官家有重大国事宣布,特地传旨加强内宫防卫。 今日在广政殿议政,群臣皆要通过广政门入宫,官家特意派末将前来疏导秩序,以免耽误上朝的时辰....” 史弘肇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道:“你把常思奇弄到哪里去了?” 孟业恭声道:“常将军奉官家旨意,前往广政殿其余四门巡视....” “哼~一次例行朝会而已,又是督导又是巡视,多此一举!” 史弘肇满脸不悦,“官家是觉得本相安排的宫门守将不称职,还是想把本相提拔的所有官员将领一并替换掉?” 孟业面不改色,抱拳微微躬身道:“史相公不必多心,官家也是为诸位朝官着想。毕竟天气严寒,大雪封路多有不便。” 史弘肇背着手,斜眼瞅着他,毫不客气地道:“你原来在龙武军不过一个小小的指挥使,有何本事升任将领?别以为你是吴虔裕举荐的,就一定能当上将军!本相执掌侍卫司,一应将领升迁皆有法度凭据,即便官家开了金口,本相也会考察你的功绩过往。” 孟业又下拜了些,神情似乎愈发恭敬了:“恳请史相公给末将一个机会,让末将能够在史相公麾下聆听教诲。” “嗯~看你表现了,本相一定会秉持公正,对你严加考察。”史弘肇觉得此人态度还算恭敬,语气缓和了不少。 “走吧~” 史弘肇正要从孟业身旁跨过,进入广政门,杨邠忽地拉住他:“且慢!” 史弘肇回头一脸不解,孟业低垂的眼睛里划过异色。 杨邠紧盯孟业看了会,对史弘肇说道:“我们先在这里等候,派人去叫常思奇过来,或者我们往别处宫门去迎他也行。” “何必如此麻烦?”史弘肇睁大眼很是疑惑。 杨邠环顾黑沉沉的门洞,又仰头看看巍峨的城楼,低声道:“总觉得今日这宫里的气氛有些异常。” “哪有?”史弘肇一脸不信。 “哎呀,史公还是听杨公的话吧,咱们走别处宫门,或者叫常思奇带兵前来护卫....一进了西华门,我这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好像咱们走的不是皇城路,而是黄泉路啊~” 王章哭丧着脸,作了作揖。 史弘肇指着他哭笑不得:“你个老夯货净胡说!成天躲在家里听曲,胆子也越来越小了!” 杨邠正色道:“史公不可大意,一切小心为妙!别忘了郭公临行前嘱托,让我们万事当心!” 史弘肇无奈:“好吧,听你们的。” 转头对孟业吩咐道:“你马上派人把常思奇叫回来。” 孟业为难道:“常将军这会儿应该在广政殿北门,离此一里多地,一来一去岂不耽误时辰....” 杨邠拉着史弘肇扭头离去:“不劳孟将军,我们自己去找....” 孟业眼看三人就要离开广政门,心里一急,一步跨上前拦住,同时从门洞里冲出几名披甲带刀的卫士。 “大胆!你们想干什么?”杨邠面色一变,厉声呵斥。 史弘肇也一惊,隐隐觉察几分不对劲,怒不可遏地呵斥道:“你们放肆!还不退下?” 孟业脸色略显阴沉,侧头示意,卫士们才收刀退下。 “三位相公见谅,都是些刚从小底军调来的新人,不懂规矩,冲撞了三位相公....”孟业抱拳致歉。 史弘肇狠狠瞪他一眼,拉上杨邠和王章就要离开。 “史公留步!杨公留步!”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广政门内侧传来,只见客省使阎晋卿提着朝服下摆从门洞里跑出。 “阎局使!”三人惊讶,急忙迎上前。 阎晋卿主掌客省局,职权不高但也是朝中清贵官之一。 阎晋卿也是先帝的从龙功臣之一,三人相识已久。 王章虽然加了同平章事衔,但在官阶低于自己的阎晋卿面前,也得自称一声晚辈。 阎晋卿在外人看来属于中立党,对官家恭恭敬敬,对李业、聂文进等帝党大佬客客气气,与史弘肇、杨邠等老臣也是和睦相处,哪边也不敢得罪。 三人交情还算不错,相互见礼后,阎晋卿忙道:“三位为何在广政门前驻足?朝臣们都已进了广政殿,就等着三位前去主持大局呢!” 史弘肇大咧咧地笑道:“难怪我说一路走来,连个鬼影都瞧不见,原来大伙都早到了。” 杨邠皱眉道:“官家朝会定在巳时初,现在应该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百官为何早到了?” 阎晋卿干笑两声,说道:“连三位相公都提早到,其他同僚还敢延后不成?自然是早到一步,迎候三位相公。” “诶~同殿为臣,何必这般客气!我们可受不起啊!”史弘肇笑道。 王章插不上话,只能赔着笑脸。 “三位还是莫要耽误了,快快随我入殿吧!免得耽误了朝会时辰!” 阎晋卿一左一右拉上史弘肇和杨邠往广政门里走,还回头朝王章示意跟上。 “阎局使不妨先入殿,我们去见见常思奇就来!”杨邠还想说什么。 “哎呀~等会下了朝再见不迟!”阎晋卿不由分说,走得很匆忙,紧紧抓住二人的胳膊不放,似乎担心被他们跑了。 史弘肇无奈道:“既然阎局使亲自来请,我们还是先入殿吧....不过阎局使啊,能不能松开些,你这力气使得也忒大了....” 四人匆匆穿过门洞进了广政门,往不远处耸立的大殿走去。 孟业扶刀目送四人远去,嘴角阴森一笑,挥手示意卫士关闭宫门。 门洞外侧城墙上,开凿一个小房间,用来堆放兵器,突然那两扇木门从里面猛地被人推开,一个衣甲染满鲜血的血人提着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走出。 “啊!鬼!”有几个卫士惊吓出声。 孟业面色一变,拔出刀冲上前,没等那血人反应过来,挥刀斩下他的脑颅。 人头落地,尸身噗通倒下。 “连个死人也怕,一帮废物!”孟业喝骂一声,“还愣着作何,赶快把尸体搬走,清扫干净,若是让反贼的脏血冲撞了皇城之内的祥和之气,小心你们的脑袋!” 卫士们不敢多言,七手八脚地从器械库房里搬出十几具尸体,有的甚至余温不散,显然是刚死不久。 那具被孟业一刀砍下头的尸体搬走时,身上掉落一块铁牌,正面刻着官职姓名:宫门将常思奇,侍卫司颁 孟业俯身捡起,握着那块沾血的腰牌冷笑不止。 ~~~ 四面宽约百余步的殿前广场一片空寂,只有阎晋卿和史弘肇三人走在其间。 杨邠回头看着广政门缓缓合拢,心头又莫名沉重了几分。 大雪簌簌飘落,模糊了视线,四人身后留下的一连串脚印,很快又被雪花覆盖。 “哎呀!有一份孟蜀送来的通商国书忘拿了,放在客省局官署,我得去取一下,三位还请先行一步!” 走着走着,阎晋卿突然脚步一顿,一拍脑门懊恼地说道。 “阎局使还是这般健忘啊!哈哈~~快去快去!”史弘肇不以为意,笑哈哈地拱拱手。 “阎公慢走!”王章急忙揖礼。 不等杨邠说话,阎晋卿告罪一声,提着官袍匆匆往西面小跑而去。 走得匆忙,广场上又覆满积雪,阎晋卿连连滑了好几下,差点摔倒,背影甚是滑稽。 “慢点跑!可别摔折了骨头!”史弘肇大声嘲笑了一句。 阎晋卿远远地回头看了眼,看不清脸上神情,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处。 三人继续往广政殿走。 杨邠环顾四周,凝重道:“有些不对劲,走了这么久,为何连巡逻禁卫都看不见?” 史弘肇指着殿前台阶上,突然涌下来的一群甲士笑道:“杨公看,那不正是!” 王章回头看了眼,又有一队甲士从他们身后快步走来,不知道从哪里冒出。 “咦?不对!怎么好像都是龙武军的人?”史弘肇笑容渐渐收敛,停下脚步。 “那边有人,那边也有....”王章指了指左右,四面八方好像围拢不少甲士。 杨邠骤然惊骇大吼:“不好!快跑!” 话音刚落,从广政殿下冲来的甲士纷纷拔出刀兵,怒吼着冲上前。 “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纠集党羽,意图谋反!特此奉旨诛杀!” 猛然间响起的喊杀声响彻在殿前广场上空,惊得三人肝胆俱裂! 史弘肇下意识往腰间佩刀摸去,却摸个空,他的佩刀在广政门被拿走了。 “我等冤枉!求见官家!”杨邠嘶声竭力地大吼。 可惜的是,他的话音被淹没在一片潮水般的冲杀声里,无数刀枪砍杀来,杨邠和王章惨叫着倒在血泊中,被一拥而上的甲士砍成肉泥。 史弘肇奋起反抗,赤手空拳打翻两人,抢夺刀兵双手握住,披头散发、浑身浴血,被密密麻麻的甲士围拢。 “刘氏小儿,你今日诛灭我等,他日必将不得好死!~” 史弘肇眼见杨邠王章惨死,自知活命无望,悲愤怒吼着,被无数长枪捅穿胸腹,当场毙命。 甲士们又是挥刀将尸体砍得四分五裂。 残肢、鲜血、碎肉洒落在雪地里,三颗人头整齐地码放一排,片刻后,埋没在纷落的大雪之下。 远处宫墙拐角,阎晋卿亲眼目睹惨剧发生,吓得双腿发软,双膝一曲跪倒在雪地,浑身更是寒凉不已。 “非、非是阎某有意陷害,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呜呜~” 阎晋卿结结巴巴地哭诉着,抹着眼泪,“李业等人抓了阎某家眷,如果不听命的话,全家满门不保啊!冤有头、债有主,三位日后千万不要来找我....每年四时供奉,阎某一定准时送到....” 阎晋卿不顾泥雪冰凉,跪在雪地里连连磕头。 ~~~ 殿门紧闭的广政殿内,上百名朝臣黑压压地蜷缩在一块,数百个如狼似虎的卫士把守殿门四处,恶狠狠地监视群臣,有任何胆敢异动着,当场格杀。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人,个个身穿华丽的朱漆山纹甲,头戴盔帽,披大红袍,腰间佩刀,威风凛凛。 四人站在皇陛之下,群臣最前排,那是原本属于四位顾命大臣的位置。 大殿正中,躺倒十几具带着余温的尸体,还散落十几颗满是血污的脑袋。 浓烈的血腥气充斥着大殿,昏黄的火光之下,好像阴森的阎罗殿。 尸体是在场官员的,因为反对杀害史杨王三人,被李业等人揪出来当场毙命。 人头是史弘肇和杨邠的几大重要亲朋,有史弘肇兄弟,小底军都虞候史宏朗,侄儿右领卫将军王旻、女婿户部员外郎张贻肃。 杨邠儿子,员外郎杨廷侃、右卫将军杨廷伟、右善赞大夫杨廷倚。 还有枢密院副承宣郭颙、控鹤都虞候高进、侍卫都承局荆南金、三司都勾官柴训、如京使甄彦奇、内常侍辛从审等人。 史弘肇和杨邠在开封的亲朋好友,几乎被同日之内一网打尽。 正职宰相苏逢吉垂头丧气地跌坐在皇陛下,目光痴呆,口中喃喃不停:“官家怎可如此....怎可如此....完了....这天下要完了....” 李业大摇大摆柴走上前,俯身笑眯眯地道:“苏相公不必惊慌,诛灭了三大逆臣,往后您就是唯一的相公!我等定会全力支持苏相公,辅佐官家理政。” 苏逢吉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摇摇头苦笑连连。 虽说他和史弘肇杨邠不和,但从未想过要用如此狠毒的手段除掉他们。 苏逢吉为人老道,深知朝廷之上,有不同政见乃是常事,但如果发展到刀兵相见的一步,那就代表着朝局失控,会引发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特别在眼下情形,杀人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引爆矛盾,双方再无转圜余地。 看着李业四人肆无忌惮地得意说笑,苏逢吉一颗心沉到谷底。 几乎可以预见,一场剧烈的风暴,将从开封皇城传出,最终波及天下,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107/107535/29101186.html 第二百三十七章 群魔乱舞 “陛下驾到!” 兵马押司官聂文进尖细的嗓音突然响彻大殿。 百官急忙各归其位肃然而立,眼角余光不约而同地瞟向一侧,只见刘承祐穿戴一身簇新冠冕龙袍,稚气未消的面庞故意装得很严肃,眼睛里闪烁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昂首阔步地走上玉阶。 聂文进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亏得他打扮的像个将军,此刻却干了内宫太监的活,忙前忙后侍奉周到的模样,似乎干得颇有心得。 刘承祐正襟危坐,百官肃立,苏逢吉也苦笑一声站起来,看了眼李业等四人占据正中第一排辅政大臣的位置,犹豫了会,默默站到左边文臣序列首位。 没有山呼万岁,大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君臣之间,堆得是死尸人头,鲜血淋漓。 刘承祐微微颔首,聂文进跨前一步,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制书,清清嗓大声诵读:“杨邠、史宏肇、王章等同谋叛逆,欲危宗社,并斩之,朕与卿等同庆!” 百官面面相觑,这就完了?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就给两大辅臣定下谋逆大罪,一连诛杀了几十位在职官员军将? 刘承祐把百官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恼火,不过是诛灭了一帮权臣而已,就惹得百官噤若寒蝉。 许多时候,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反对? 刘承祐暗暗攥紧拳头,他的威望还是不够,如果今日没有调派龙武军入宫弹压,只怕这些朝臣里,还有许多会跳出来阻拦。 刘承祐倏冷的阴寒眸子扫过百官,从许多人的脸上,他看到了畏惧。 很好,看来杀人的确能解决许多问题。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杀更多的人,杀到所有人都害怕为之。 今日之后,天下方知谁才是真正的大汉之主! 刘承祐微微昂起头,坐上帝位三年,直到今日,他似乎才觉得自己终于像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刘承祐低沉着嗓音,故作威严地缓缓开口道:“史弘肇、杨邠等逆臣,背弃先帝遗命,欺朕年幼,专权擅政,使得朕和众卿常常忧思恐惧。今日朕诛灭权臣,扫清逆党,才算是真正成为这汉室江山的君王!众卿今后可以免除忧虑,一心一意侍奉朝廷,再也不必担心权臣为祸....” 李业激动地跪拜叩首,大声道:“陛下今日扫灭逆臣,使得朝堂为之一净,乾坤为之一清,必能保得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赶紧跟着歌功颂德一番。 依附四人的官员们接二连三表态支持,渐渐的,所有在场臣子都拜倒在地,稀稀拉拉地唱诵着“陛下英明”、“官家圣明”之类干巴巴的声音。 放眼望去,大殿内群臣拜服,无任何人有异议。 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血事变,乍看上去得到了众臣支持。 刘承祐暗暗松口气,朝李业投去一个赞许眼神。 他最担心的就是群臣反应激烈,局势弹压不住,惹得群臣愤慨人人自危。 虽说杀人可以解决问题,但总不能杀光所有反对的臣子。 否则朝廷靠谁来运转?这天下还不得乱了套。 刘承祐余光瞥见默默不语的苏逢吉,淡淡地道:“苏相公为何神情憔悴?莫非对史弘肇等人的谋逆罪名有异议?” 苏逢吉暗叹一声,拱手道:“官家英明果决,臣并无异议!” 刘承祐微微一笑,饶有深意地道:“朕拜苏相公为司空、中书令,权知枢密院事,总览朝政,为朕分忧。” 苏逢吉忙拜倒:“臣叩谢陛下!” 苏逢吉脸色转变得很快,从满脸愁苦到感激涕零无缝切换。 但他心里却冷静异常,因为他知道,这场风暴远没有结束。 官家给他加司空和中书令衔,还暂代枢密使掌管枢密院,一下子坐到了人臣顶峰的位置,看似军政大权在握,成为表面光鲜的当朝第一人。 可苏逢吉心里清楚,这些都不过是官家用来安稳人心的招数罢了,史弘肇等人一死,朝中从龙元老自然以他为首。 皇帝加恩于他,也是做给朝臣们看的,好叫臣子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此次风波只涉及史弘肇等逆党,不会牵扯旁人。 成了当朝第一人又如何,往后还不是要看李业等人脸色行事。 等到朝局稳定,也就是他告老还乡的时候。 苏逢吉在心里苦叹一声,希望自己还能有平安致仕回乡的机会。 以前与史弘肇杨邠不和,常常吵得面红耳赤。 可现在老对头们死了,苏逢吉却半点高兴不起来,反而在心里多了些悲凉感。 刘承祐挥挥手,聂文进继续颁布一连串的人事任命。 李业任侍卫亲军司马步军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统帅。 聂文进担任枢密副使见枢密承旨。 郭允明继任三司使,同时其他兼领职务,飞龙使、茶酒使、鞍辔库使不变,成了身兼四职的千古奇臣。 后赞升任侍卫亲军司都虞候,成了禁军三把手。 其余百官皆有升赏,群臣拜谢。 “今日众卿就留在这广政殿内,朕会命内侍提供坐席锦衾,茶饭果点,除了不能离开大殿,卿等可以随意走动说话,如果要如厕,需要提前禀报,由卫士护送。” 刘承祐一脸淡笑,停顿了会,语调阴冷地道:“若是谁擅自迈出殿门一步,或者胆敢以任何方法向外界通风报信的话,视同与逆党同罪,株连满门!” 给完甜枣,刘承祐突然又抛出一记大棒,砸得群臣晕头转向,一片哗然,不知道这官家还想干什么。 “敢问官家,为何如此?”苏逢吉忍不住问道。 李业杀气腾腾地冷笑道:“逆党党羽众多,现在杀的这些,只不过是其中的关键少数,开封城里还有逆党的亲族、家眷,理应一并剪除!” 聂文进和后赞迫不及待地道:“启禀官家,臣愿意亲自带兵搜城,定叫逆党无所遁形!” 刘承祐笑道:“甚好!你二人给带一军,大索全城,不要放跑任何与逆党有关联之人!” “臣等领旨!”二人大声领命,退出殿去,大殿门开启又嘭地合拢,短暂的光线透进大殿,群臣回头望去,看见了殿外站满甲士。 苏逢吉满面惊骇:“官家要诛灭史杨王三人全族?” 刘承祐漠然地道:“三人所犯谋反大罪,难道不应该灭族?” 李业怪声怪气地道:“苏相公可不能妇人之仁!逆党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当然要斩草除根!未免消息泄露,所以只能委屈百官们暂时留在殿内,等剿灭逆党,官家自会礼送众位出宫。” 苏逢吉浑身泛起彻骨寒意,急忙道:“官家剪除逆臣,将其党羽贬黜徒边即可,大可不必不分青红皂白一应处死!除却史杨王,这大殿内还有数十首级,若是株连太过,一日之内开封城就要处死上千人啊!官家此举太过,有伤天和!臣请官家开恩!~” 苏逢吉跪倒在地,许多朝臣跟着他跪下求情。 刘承祐脸色倏变,阴冷地看他一眼,起身头也不回地从大殿侧门离开。 “官家!”苏逢吉追赶上前,被甲士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承祐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苏相公可真是仁慈心肠啊~”李业似笑非笑,“不过我劝苏相公还是莫要把善心用错了地方,为逆党求情,容易败坏苏相公的名声,别人还以为苏相公与逆党有瓜葛....” 李业语气威胁之意浓厚,苏逢吉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几名朝臣急忙搀扶着他在一旁的软席坐下。 “官家杀了史弘肇三人也就罢了,还要在开封城大开杀戒,此举荒唐!” “史公....呃....史弘肇平素里的确霸道了些,官家杀了他勉强说得过去,但如果诛灭全族,少说得死一两百人,百姓们反倒会同情他们....” “李国舅等人杀性太重,官家受他们影响,性子难免变得残忍暴虐....” “滥杀无辜于治国理政毫无帮助!史杨王三人一死,朝堂清静不了,反而会愈发混乱....” 众官员围拢苏逢吉,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起来。 李业命人搬了把椅子放在皇陛一侧,大马金刀地坐着,冷眼环顾群臣,让人不敢与其直视。 众臣看在眼里,愤愤不平。 “公然囚禁我等上百位朝臣,自古来闻所未闻,真是骇人听闻啊!” “让我等不顾尊卑礼仪,吃饭睡觉皆在这大殿之上,成何体统?” “更过分的是,连出恭也有人跟着,拿我等朝官当作囚徒一般对待!” “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嘘!噤声!小心被李业那厮听见,害了我等性命!” 苏逢吉颓然地从众人间走出,独自走到一根盘龙金柱之下席地而坐,仰头呆呆地望着大殿藻井,布满皱纹的眼角忽地有泪水滑落。 “悔不该为了一己私利,帮助李业等奸佞打压辅臣,以至于酿成今日之惨剧! 苏某愧对先帝,若今日之祸使得社稷沦丧,苏某只有一死以谢先帝知遇之恩....” 李业余光扫过,见苏逢吉黯然神伤,轻蔑地冷哼一声,闭上眼假寐。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外的天色暗了又亮,百官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像一群行尸走肉,在殿内无所事事地游荡着,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有气无力地交谈几句。 苏逢吉蓬头垢面,不吃不喝,容貌像是衰老了十岁不止。 殿门缓缓打开,天光透亮,百官们迷茫地望去,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刺眼的光线。 精神抖擞的刘承祐身穿明黄圆领袍,负手站在大殿之外,聂文进和后赞一左一右站在身后。 两人满脸疲倦,双目赤红,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神情里带着病态的癫狂凶戾。 “逆党党羽已经被诛灭干净,卿等可以放心出宫了。” 刘承祐和颜悦色,关切道:“卿等回到家中,好好抚慰家眷,歇息三日后,朕在万岁殿召开大朝会,而后赐宴三日,为卿等压惊。” 百官面面相觑,稀稀拉拉地拱手应诺,相互搀扶着缓慢走出大殿。 如同一群刑满释放的囚徒,终于得见天日。 刘承祐淡漠地看着他们,很清晰地感受到,百官对他畏惧又加深了几分。 刘承祐满心得意,认为这就是掌握生杀予夺的帝王权威。 苏逢吉最后一个走出广政殿,腿脚僵硬,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叟。 郭允明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挣脱开。 “苏相公慢走。”刘承祐笑眯眯地道。 苏逢吉颤颤巍巍地揖礼,扶着栏杆往台阶下走去。 “陛下!” 殿前广场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喊声,带着浓浓的惊慌。 是老太师冯道! 很难想象冯老爷子以年近七十的高龄,在积雪满地的湿滑广场上拄着拐杖健步如飞,身后两名年轻的宦官反而追不上他。 刘承祐李业等人皆是一脸愕然。 “不是说老太师病了?下不了床?”刘承祐皱眉看向李业。 李业忙道:“臣让聂文进派人去打听的。” 聂文进委屈地解释道:“臣亲自去太师府探望过,那会儿老头还脸色蜡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一家子围着啜泣不止。” 刘承祐恼火咬牙,好个冯道,果然演得一手好戏,能瞒过所有人! 诛杀史弘肇等人那天,本来冯道也应该被请进广政殿小住几日,没想到聂文进去探望过后,回来禀报说老爷子命不久矣。 刘承祐想想也就罢了,让冯道留在府上安心养病。 今日一见,呵呵,莫不是吃了起死回生药? 冯道一路小跑,跑到广政殿台阶下有些佝偻喘气,歇息了一会,拄着拐杖登上阶梯。 苏逢吉急忙走下搀扶:“老太师怎么来了?慢些慢些,小心脚下湿滑....” 冯道急得火烧火燎,愤怒之下脱口而出:“唉~唉~老夫再不来,这天下只怕要亡啦!生灵涂炭,大乱将起,天大的祸事已在眼前!” “什么!”苏逢吉浑身一震,呆住了。 冯道没有理会他,唉声叹气地继续吃力地走上台阶。 苏逢吉愣了愣,急忙跟上,小心搀扶着老爷子。 老爷子身体金贵,可不能有意外。 朝野已经风声鹤唳,如果冯老爷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人心就彻底乱了。 /107/107535/29101187.html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乱将至 广政殿前的台阶上,刘承祐和李业等人冷冷地看着冯道,老头儿在苏逢吉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吃力地一步步登上阶梯。 李业听到了刚才冯道的话,冷哼一声假惺惺地关切道:“老太师不在府中养病,怎地匆忙进宫?万一拐杖滑脱手,从这大殿台阶上摔下去,谁能担待得起?” 聂文进紧跟着戏谑道:“老太师要有个三长两短,下官等必定禀明陛下,为老太师辍朝几日,好好祭奠....” 郭允明、后赞几人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刘承祐也不制止,负手冷冷地看着。 冯道爬上台阶,拄着拐杖弯下腰大口喘气,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苏逢吉听不下去,忍不住想要跟李业几人争辩几句,冯道摆摆手示意他作罢。 “老太师病体沉疴,还是留在府里安养,朕自会派太医前去探视。”刘承祐语气冷淡。 冯道颤巍巍地佝偻腰身行礼,苍老的脸庞再也掩饰不住惶恐:“眼下国家危在旦夕,老臣但有一口气在,也不能坐视苍生离乱,社稷沦丧....” 李业冷笑打断:“老太师病糊涂了吧?如今国泰民安,乾坤涤净,正是我等群臣为官家、为大汉江山建功立业之际,如何能说是国家有危? 莫不是老太师心存怨念,诅咒官家和汉室江山?” 冯道唉声叹气,提起拐杖“咚咚”拄地,愤怒地狠狠扫视李业几人,若非这几个乱臣贼子,国家也不至于走到今日之局面。 “老臣敢问官家,可是派兵诛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全族?”冯道满脸焦急。 刘承祐冷淡地道:“三人阴谋造反,幸亏国舅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等忠臣及时察觉,两日前在这广政殿前,已经将三个叛臣当场处死。 谋逆大罪,罪在不赦,自当夷灭九族!” 聂文进阴恻恻地道:“老太师未到之前,下官和后赞将军已经把依附于三个叛贼的逆党一网打尽,一共逮捕一千一百余人,当场斩杀逆犯六百余人,剩下的全数羁押在开封府大牢,等审问过后再依律处置!老太师如果想去帮忙审问逆犯,下官可以为您老带路~” 后赞杀气腾腾地冷笑道:“逆党尸首皆暴于南北市,老太师若有兴趣,不妨前去一观!” “哈哈哈~” 李业几人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刘承祐嘴角上扬,满眼睥睨之态,只觉史弘肇和杨邠一死,压在他心头的大山终于挪开,有种风清气朗的爽快感。 冯道强压怒火,急切道:“老臣再问官家,诛灭史弘肇杨邠逆党后,可是又派兵包围了郭威府邸?” “什么!”一直站在冯道身后,脸色晦暗默不吭声的苏逢吉浑身一震,忍不住惊恐出声。 刘承祐皱皱眉头,不悦地瞥他一眼,淡淡道:“郭威与史弘肇杨邠等人交往密切,关系亲厚,为以防万一,朕特意派内殿直禁军前去保护....” 刘承祐说得轻描淡写,但冯道怎会相信,派遣重兵包围司徒府,只是为了保护郭威家眷? 老头儿已经提早派人打探过,如今司徒府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杀气逼人的内殿禁军,明明是得了官家授意,前去杀人的! 冯道急得提起拐杖“咚咚”敲地:“官家糊涂啊!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把持朝政,罪大恶极理当剪除,官家杀了他们也就罢了,怎么还牵连到郭威? 郭威郭枢密,当朝司徒,兼领天雄军,留守邺都,河北兵马大权在握,为我朝北方屏障!官家若不分青红皂白祸及郭威家眷,他怎会善罢甘休? 郭威声名卓著,功业斐然,倘若在河北振臂一呼,大军南下,谁能抵挡?” “这....”刘承祐眉头紧皱,被冯道说得心中一突。 苏逢吉这下终于知道,冯道为何会急急忙忙进宫,还惊慌失措地说什么天下将乱、国家将亡,原来在众多朝臣被关押在广政殿的两日里,官家不仅诛灭了史杨王三人家族亲朋,还派重兵包围了郭威府邸。 看这样子,难不成也想血洗司徒府? 苏逢吉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骤然间惨若白纸,双膝一屈噗通跪倒,满面惶惶:“官家万万不可如此!郭威可不比史弘肇杨邠等人,绝对不能这般草率处置! 郭威领兵在外,在没有确凿罪名的情况下,贸然杀害其留在京中的家眷,于理不合,于情不符,有违君臣道义,天下臣民又会如何看待官家和朝廷? 激怒郭威,邺都兵马南下问罪,谁来抵挡?到时候天下人不会认为郭威造反,反而会同情他! 官家和朝廷失掉公理人心,国家危矣啊!~” 苏逢吉一颗花白头重重磕在冷硬地砖上,憔悴的面容满是恳切,熬红的眼睛里充斥血丝。 刘承祐露出些犹豫之色,李业急忙道:“老太师和苏相公危言耸听了吧?郭威名望再高也是臣子,官家的恩也好罚也好,他都得乖乖受着,要是因此兴兵造反,岂不说明他心里早有反意?” 聂文进也帮腔道:“郭威与史弘肇杨邠交好,史杨王三人阴谋造反,郭威就是外援,一帮人合伙图谋,妄图里应外合攻占开封城!下官等抄家时已经在司徒府里,发现大批甲胄军械,还有郭威与史弘肇杨邠暗通的密信,这些就是郭威造反的证据!” 聂文进朝后赞递眼色,后赞会意,忙道:“不错!郭威造反证据确凿,只是官家看在过往情面上,还没有对司徒府采取行动!” 四人围着刘承祐,七嘴八舌信誓旦旦地说着,瞧那样子,好像真的找到了郭威谋反的证据。 冯道急得跳脚,忍不住厉声痛斥:“放屁!你们这帮不学无术的奸佞,撺掇官家杀害功臣,陷官家于不义,你们才是罪大恶极,杀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李业、聂文进等人顿时间鸦雀无声,一个个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冯道,没想到老头儿竟然当着官家的面痛骂他们。 火烧眉毛之际,冯道也顾不上君前失仪,银白的须发颤抖着,白眉倒竖,怒眼圆睁,继续唾沫横飞、口吐芬芳:“你们这些奸邪小人,这些年来为祸一方,败坏官家和朝廷名声,依靠官家宠幸坐上高位,不思为君分忧、为国尽忠,成日里挖空心思的搬弄是非,索要贿赂,大肆揽权,搞得朝堂之上乌烟瘴气! 你们才是最该杀的一批狗奴!国家走到今日,已是危如累卵之局面,全是受你们祸害所致!” 李业气急败坏,浑身发颤,指着冯道大骂:“老不死的,不要以为我们当真怕了你....” 没说完,冯道抡起拐杖朝他的手砸去,吓得李业急忙缩回。 冯道正义凛然地大声怒斥道:“老夫当年在晋室高祖皇帝御前为官时,先帝曾经执弟子礼仪求教于老夫,尊称老夫一声恩师!老夫身为先皇帝师,便是先帝和太后御前也无须拜礼,出入宫禁无碍,你这竖子辱骂老夫,便是侮辱先帝和太后,犯大不敬之罪,该当凌迟处死!” 李业被骂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涨红,满眼怨毒。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本来还想帮腔,没想到老头儿把先帝和太后都搬出来了,不敢再多嘴,缩缩脖子不吭声。 “老太师息怒,国舅言语无状,朕待会自会斥责他。”刘承祐皱眉沉声道。 李业甩甩袖袍,退回到刘承祐身后,还不忘凶狠地怒视冯道。 冯道却不怕他,轻蔑地呸了一口。 冯老爷子为官多年,再黑暗的朝堂也待过,再凶恶的酷吏也见过,还真不会被这点小阵仗吓住。 刘承祐冷淡地道:“老太师和苏相公先回府歇息,此事容朕再思量思量。” 苏逢吉忙拱手道:“还请官家尽快下令撤回包围司徒府的兵马,一旦有差错,国家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啊~” 刘承祐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道:“朕说过,自会认真考虑,不会贸然行事,苏相公无需多言,请回吧!” 苏逢吉怔了怔,叹口气,支撑着膝盖费劲地站起身。 在湿冷的地砖上跪了一会,起身时头有些眩晕,冯道急忙搀扶他一把。 二人相视一眼,苦涩地笑笑。 冯道沧桑的眼眸仰望着刘承祐,语重心长地叹道:“忠言逆耳,恳请官家一定要明白,有些事是绝对不能做的,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走错一步,悔恨终身,再无转圜余地....” 刘承祐面无表情地听着,漠然道:“朕已经年满二十,不是任人摆布的幼童,老太师说的话,朕一定会酌情考量。” 冯道惨淡一笑,佝偻着腰揖礼:“老臣今日失礼了,还请官家恕罪。老臣告退~” 苏逢吉躬身揖礼:“臣告退~” 两大国朝重臣,相互搀扶着,缓步走下台阶,在空荡荡白茫茫的殿前广场上走着,身影显得那般渺小、凄凉...... 刘承祐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二人背影消失在宫墙远处,仿佛陷入沉思。 李业觉察到皇帝侄儿心中的犹豫,赶紧朝聂文进几人使眼色。 聂文进低声谄笑道:“官家,司徒府那边....何时动手?” 刘承祐默然片刻,蹙眉道:“冯道和苏逢吉所言不无道理,郭威虽然位高权重,但在朕面前一向谦恭,不曾失了君臣礼仪,对待郭威,不能像对待史杨王三人一般....” 李业急忙道:“官家切不可听冯道和苏逢吉胡言乱语!两人皆是老臣,年事已高,为了保证自家的荣华富贵,当然不愿见到朝局动荡。 为了自家的利益,他们宁可让官家一直受制于辅臣。他们才不会关心官家这江山坐得安不安稳,皇帝大权究竟谁来掌控,说到底,不过是私心作祟,从不曾把官家放在心上过。” 聂文进也添油加醋地道:“辅臣若在,官家为了与辅臣对抗,势必倚重冯道和苏逢吉。若除掉辅臣,官家收拢大权,冯道和苏逢吉的权势也将大大缩减,以后唯君命是从,利弊于他们而言如此明显,二人自然不赞同除掉辅臣。” 刘承祐迟疑道:“可是郭威战功赫赫,手握河北兵马,他怎会坐以待毙?若是他在邺都造反,挥兵南下,开封岂不危险?” 后赞大咧咧地道:“官家勿忧,这些年来禁军兵马多在官家掌控下,只需官家一道旨意,开封城顷刻间就能聚拢十几万雄兵。 郭威如果敢反,臣愿率领龙武军打头阵,一举荡平逆贼!” “臣也愿率飞龙军出战!”郭允明不甘落后,急忙表忠心,“臣追随先帝征战多年,也曾披甲上阵冲锋过,郭威再厉害也没有三头六臂,臣岂会怕他!” “两位卿家的忠心朕自然是知晓的,有你们在,朕才能放手一搏,与辅臣逆党决战。”刘承祐笑着把他们夸奖一番。 李业眼神阴诡,低笑道:“臣有一计,可助官家兵不血刃除掉郭威,还能确保河北安稳!” “哦?快快说来听听!”刘承祐忙道。 李业阴险地笑着:“此次随郭威赴任邺都的几名副将里,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右厢都指挥使曹英二人,因为受郭威冷落,多年来得不到提拔,一直心存怨念。 半年多前臣私底下与他们接触,发现他们早有意向投效官家,臣让他们稍安勿躁,继续留在郭威麾下效力,这次还安排他们随郭威出征河北.... 官家不妨许以重利,拉拢二将,暗中派人赶赴邺都,授意二人在军中找机会除掉郭威,然后再宣布旨意,命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接任邺都留守,兼领天雄军,等朝局稳定后再作其他考虑....” 聂文进赶紧附和道:“国舅好计策啊!只要除掉郭威,群龙无首,郭威麾下将领不足为惧,谁敢说情便以附逆罪论处!” 郭允明也插嘴道:“如今契丹在蓟县偃旗息鼓,想来辽帝耶律阮见河北防务严密,不敢南侵,河北安稳,正是除掉郭威的好机会!” 刘承祐还是迟疑不决:“郭威深得人心,就怕郭崇和曹英二人并非诚心投效朕,不敢动手....” 李业笑道:“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留守澶州,负责为河北供应钱粮兵甲,此人与郭威交好,官家可以先派人赶到澶州,让李洪义除掉王殷,收拢澶州兵权,暗中切断河北粮道,扼守关隘,找个借口出兵邺都,与郭崇、曹英里应外合,一举除掉郭威。” “国舅妙计,定能万无一失!”后赞竖起大拇指拍马屁。 刘承祐沉吟半晌,眼里闪烁不明,许久,才低沉地道:“谁能担此重任?赶赴澶州传旨?” 李业当即道:“供奉官孟业有勇有谋,可堪当重任!率兵包围司徒府的也正是此人!” “官家一举除掉史弘肇和杨邠等逆党,大振君威,正是收拢人心之际,只要除掉郭威,官家今后再无掣肘!”聂文进怂恿道。 郭允明也赶忙劝道:“官家不把握机会,郭威回朝知道史弘肇等人被杀,必定提高警惕,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官家不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剪除权臣,成为真正的江山之主,就在今朝啊!”后赞也跪倒拜礼。 “请官家速速决断!” 李业四人一排地跪倒在刘承祐面前。 刘承祐猛地攥紧拳头,眼眸闪烁阴狠之色,咬牙道:“密令孟业,不可走脱郭府一人!传召侯益、慕容彦超、焦继勋火速进京,调防禁军以备不测,严密探查河北动向!” 李业四人大喜,齐声拜倒:“官家英明!” /107/107535/29101188.html 第二百三十九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十一月十三日以来,开封的天气诡异得厉害。 明明风雪止歇,天空晴朗无云,可是都城上空却弥漫着一层灰雾,阳光无法透射,抬头望去,太阳雾蒙蒙一片,看久了令人觉得头昏脑胀。 夜里阴风怒号,犹如鬼啸,平素里昼夜喧嚣的南北两市,这几日却冷冷清清,天色刚擦黑,不少店铺、商贩便忙着收摊回家,不敢多作逗留。 南北两市的街心广场上,上百具身穿官服的尸体已经被拉走,却留下大片乌黑的血迹难以清除。 血腥气夹杂腐臭气弥漫在空气中,多日以来不曾消散。 那些品级有高有低的京官们,平时都是开封百姓难以接触的人物,前两日却被板车拉着,像倾倒垃圾一般扔在市场街心广场中央。 这是对待罪大恶极的犯人的一种惩罚,将其尸体暴于城内最繁华的地段,然后拉到城外扔在荒野里,不准任何人收殓。 生前枭首,死后暴尸,无法安葬,魂魄不得安宁,这是对一个人生前生后最极致的侮辱。 显赫的权贵们一夜之间满门被屠,暴尸在南北两市的只是少部分,绝大部分处死之后直接运到城外草草掩埋。 开封城上一次同时死掉这么多人,还是在三年前契丹人攻城时。 而这一次,却是朝廷内部动荡。 即便开封府已经满城张贴安民告示,把史弘肇、杨邠、王章三大逆犯的罪行公之于众,但在百姓间还是引起不小的非议。 首先对于三大重臣逆犯的罪名,就有许多不同的声音。 毕竟三人从未有过什么明显的谋逆举动,朝廷下旨一次性处死这么多人,抄家灭族,弄得满城人心惶惶,那些妇孺哭嚎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天象又是如此诡异,难免令人浮想联翩。 那些弥漫在城池上空的灰色雾霾,难道正是冤魂凝聚所致? 史弘肇平时出行阵仗不小,开封城几处权贵汇集的街市馆舍,都有他嚣张跋扈的传闻。 都城百姓们知道他是个权势熏天的大人物,脾气有些硬臭,自诩武将轻视文人。 但也仅限于此,毕竟史弘肇没有干过欺压良善、鱼肉百姓的恶事。 相反,史弘肇与出身寒微的发妻严氏的深厚感情,还被伶官和一帮梨园子弟编成歌谣,传唱颇广。 开封百姓朴实地认为,一个能够在飞黄腾达之后,与发妻恩爱有加,不离不弃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 突然被朝廷钦定为逆犯,满门老小,一干亲朋友人,几百口人,说杀就杀,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实在有些荒唐。 知情不知情的,都在私底下为三人叫屈。 只不过连日来禁军四处出动,抓捕了许多为三人喊冤的官员,满城百姓看在眼里,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多话。 可今日,一件更加耸人听闻的事情迅速在开封城里流传开。 位于右掖门西南面,横街大道北侧,启圣院隔壁的司徒府,被禁军突然间猛攻,喊杀声传遍大半条街道。 大批禁军封锁街道,不许任何人接近。 这座司徒府在开封可谓人尽皆知,稍加打听就知道具体位置所在。 一来,这座府邸原来是梁太祖朱温的旧邸,因为占地面积太大,还有许多逾制建筑,朱梁灭亡后被分为几部分,被历代皇帝赏赐给元老重臣。 二来,如今这座宅邸的主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枢密使、检校司徒郭威。 满城百姓都知道,郭威父子领兵坐镇邺都,防备契丹人南侵,可是他在京中的府邸却被禁军围攻,这又是何道理? 可惜无人敢过问,敢过问的人大多被打成逆党处死,尸体扔在城外野地。 随着偌大的司徒府传出妇孺的哭喊声,开封城上空的阴霾更添几分浓重.... 内城崇明门西侧的赵府,府门紧闭,内里却不时传出争吵声。 赵匡胤身穿黑袍,腰悬朴刀,手提一杆白蜡枪,纠集了一帮城外赵家田庄的庄丁,想要出府赶到司徒府救人,被赵匡义死死拦住。 “你给我让开!”赵匡胤一手提枪,一手握刀,厉声怒喝。 赵匡义张开双臂,硬挺着脖子拦在他身前,大声道:“今日大哥若想出府,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混账小子!当我奈何不了你?!” 赵匡胤大怒,白蜡枪扔给一名庄丁,大手一抓揪住赵匡义的衣领,稍一用力就将他整个人提在半空。 赵匡义脚尖垫地,奋力挣扎扭脱不开,涨红着脸,鼻翼两侧的雀斑和青春痘格外显眼。 “父亲三日没有归家,昨夜托人带信,嘱咐我们紧闭府门,不管发生任何事,不许踏出家门半步,大哥难道要违抗父命不成?” 赵匡义凛然不惧,大声争辩。 赵匡胤气得咬牙:“等父亲回来,我自会辩解,用不着你管!司徒府被禁军围攻,危在旦夕,郭枢密和柴帅一家老小皆在府上,去晚了只怕有性命危险!你赶紧给我滚开!” 赵匡胤用力推开他,赵匡义吃不住力,身子朝后仰倒,眼看就要后脑勺砸地,赵匡胤又急忙跨前一步拉住。 赵匡义顺势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急得直跺脚:“大哥好糊涂!史弘肇杨邠等人满门被杀,明摆着皇帝要宁杀错不放过,郭威一家在劫难逃,你去又有何用? 皇帝三日前在广政殿召集群臣,又把禁军将领全都叫到酸枣门瓮城之内,就是怕消息走漏激起兵变! 等到史弘肇几人被杀,京官们才被放出宫,但扣押在瓮城之内的大批禁军将领却还是不能离开,明摆着就是要等诛灭郭威一家后才能离开! 大哥如果这个时候露面,插手司徒府的事,一旦被人察觉,父亲只怕就回不来了!我赵家也会落得个满门斩首的下场!” 赵匡胤道:“我蒙住头脸,闯入司徒府救人,能救几个算几个,谁能认出我来?郭帅柴帅一家危在旦夕,我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赵匡义使出吃奶的力气抱住兄长的胳膊,两条腿死死夹住他的腿,像只八爪鱼缠在他身上。 赵匡胤挣脱不了,甩又甩不脱,也不敢太粗暴,气得忍不住骂咧起来。 “只要大哥答应我留在府里,不要去掺和司徒府的事,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多难听我都受着!” 赵匡义嬉笑着,颇有几分无赖样。 府上的老管事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十几个作武士装扮的庄丁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再耽误下去,司徒府内只怕没有活口了!” 赵匡胤急得满头大汗,语气竟然带着几分恳求:“二弟快快松手,我去去便回,绝对不让人发现!” 赵匡义也折腾出一身臭汗,咬牙强撑着,苦笑道:“今日若是让大哥踏出府门一步,便是我这个做弟弟的该死了!大哥千万不可让赵家踏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赵匡胤愤怒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牵连赵家!今日你若拦我,便是陷我于不义!叫我将来如何面对郭帅柴帅?” 赵匡胤用力扭开赵匡义的手臂,赵匡义被弄得疼了,也恼火大喝道:“李业等人爪牙众多,后赞更是风闻奏事的酷吏出身,你就算蒙住头脸,用不了三五日,他们就能查到赵家头上!为了顾全你的兄弟情义,就要置家族老小于不顾,非是大丈夫所为!” “混小子!”赵匡胤发了狠,冲几个庄丁使眼色,让他们拿绳索来捆住赵匡义。 这些赵家庄丁身材壮硕,定期参加训练,名义上是庄丁,其实就是赵家的私兵,纠合起来,战斗力不弱于藩镇兵。 两名庄丁拿着绳索七手八脚地捆住赵匡义,赵匡义又气又急,脱口而出:“郭威家小被诛,对我赵家而言大有裨益!大哥万不可犯糊涂,使我赵家错失良机!” 赵匡胤闻言愣住,急忙令庄丁到一旁等候,拉着赵匡义走到庭院无人处,沉声道:“把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赵匡义上身绑缚麻绳,气愤地道:“你先帮我解开绳索。” “少啰嗦!快说!”赵匡胤没好气地在他后脑勺上搧了下。 赵匡义愤怒地瞪着他,压低声道:“郭威爱惜名声,宁愿对李业等人百般忍让避退,也不愿背上权臣的恶名。但人终究有底线,一旦官家和李业等人对他的家眷下手,郭威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奋起反击! 眼下郭威坐镇邺都,手握河北雄兵,等到京中事变的消息传到邺都,郭威必定尽起河北兵马南下问罪! 到时候开封城将会有一场血雨腥风,这城头大旗说不定就要变了! 李业、聂文进等小人弄权,如果让他们顺利铲除辅臣,掌控朝政大权,忠臣志士将再无出头之日!我赵家世代将门,如果投靠在这些小人门下,岂不令家门蒙羞? 可如果不表示臣服,必将被李业等人视作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只有让李业等人激怒郭威,逼反天雄军,这乌烟瘴气的朝廷才有改天换日的机会!以我赵家的本事,到了新朝廷,一定能更上一层楼,而不是屈居在一群尸位素餐的奸佞之下!” 赵匡义双眸放光,眼底有些许疯狂之色:“这是我赵家的机会,更是天下人的机会!刘承祐区区一个顽劣竖子,怎配坐拥天下?乱世远未结束,这大好河山,需要一位真正的英主!” 赵匡胤呆呆地看着他,眼前这个脸貌稚气未脱的少年郎,那张和他有七分相似的脸上尽是狂热之意! 可是不知为何,赵匡胤突然间觉得浑身泛起一股寒意。 “这些话....都是父亲的意思?”赵匡胤喃喃道。 赵匡义冷静地看着他:“不错,父亲早就料到过,刘承祐不会轻易放过郭威!可也没想到,他竟然做得如此果决,如此狠辣!他杀了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家族亲朋一千余口人,还不罢休,举起的屠刀终究还是落到郭威头上。 他以为凭借开封十几万禁军和焦继勋、侯益、慕容彦超这些老将,就能挡住郭威的河北雄兵?嘿嘿~天真! 世人的眼睛可不瞎,谁更具有人主气象,人人皆是心知肚明!郭威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如山海倾覆,摧枯拉朽!” 赵匡义沉声道:“父亲与我早就私底下商量过,如今的局面也在我们的预判之中。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意气用事。如今司徒府被灭,郭威必反,我赵家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耐心等候邺都兵马抵达开封之日!” 赵匡胤久久沉默不语,内心里挣扎不已。 赵匡义轻声道:“两月前,大哥因为误了值守宫禁的时辰,就被逐出内殿直,此后一直赋闲在家。父亲卸掉了护圣军的职务,也在家养伤,禁军中的一切与我赵家无关,刘承祐和李业等人指挥禁军在开封城里做的一切事情,我赵家也半点不知情....” 赵匡胤猛然一惊,低喝道:“我犯小过被逐出内殿直一事,是父亲安排的?” 赵匡义微微一笑:“只有如此,才能让我赵家置身于这场动荡之外。如果天命当真在邺都,等到郭威入主开封之后,也不会责怪我赵家没有出手相助....” 赵匡胤看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在家仆婢女的簇拥下走到前院,正是赵匡胤兄弟的母亲杜氏。 “大郎,随我回后宅,我有话同你说。”杜氏平静地说道。 她的声音略显低沉,听上去颇为威严,配合端庄的相貌出众的气质,在这赵府里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母亲,孩儿我....”赵匡胤还想说什么,杜氏沉声道:“不必多言,且随我来。” 说罢,杜氏深深地看他一眼,裙幅一扫,转身往回廊下走,身后的家仆婢女急忙跟上。 妾室耿氏怀抱年幼的赵廷美,快步走到赵匡胤身边,柔柔地轻声道:“大郎快些去吧,莫要惹你母亲不高兴。” 赵匡胤仰面长叹一声,解下佩刀扔在地上,朝耿氏揖礼,跟着杜氏回后宅去了。 赵匡义松了口气,刚走了两步,发觉自己身上还绑缚绳索,气恼地朝几个庄丁喝骂:“没点眼力的,还不快些帮我松开?刚才你们那几个绑我的,自己去找管家领十板子!” 两名庄丁委屈地道:“是大郎君吩咐的,小人们不敢不从....” 赵匡义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还敢顶嘴,多加十板子!谁敢去找我兄长告状,小心我把他一家逐出庄去!哼~” 赵匡义揉揉手腕,一溜小跑回后宅去了。 /107/107535/29101189.html 第二百四十章 大乱进行时 冯道和苏逢吉同坐一辆马车出宫,刘承祐让飞龙使郭允明率领一队禁军护送。 两人的府邸都在朱雀天街旁的信陵坊内,靠近大相国寺,乃是开封城一等一的繁华地段,大量权贵煊赫人物居住在附近。 车厢里愁云惨淡,两人相顾无言。 突然间,苏逢吉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眼,发觉马车在相国寺桥往西边拐弯,往崇明门内大街驶去。 “此路不是回信陵坊,郭司使究竟要带我们去何处?”苏逢吉沉声喝问道。 冯道睁开疲乏的眼眸望去。 骑马走在马车旁的郭允明转头看他一眼,诡笑道:“苏相公和老太师稍安勿躁,你们不是关心郭威的府邸如何了,下官这就带你们去瞧瞧。” 冯道和苏逢吉狐疑地相视一眼,心中顿觉不妙。 郭允明不再理会二人,驾马上前示意车队继续前进。 车队刚驶过御史台衙门,冯道和苏逢吉就听到前方传来激烈的喊杀声,隐约可见一座占地颇广的宅邸之内火光四起。 “那是....司徒府!”苏逢吉大惊失色。 冯道苍老的面庞瞬间变得铁青,紧握拐杖的干枯双手微微发颤,深深地叹息一声。 郭允明森然狞笑,下令车队停在司徒府大门前,让苏逢吉和冯道透过车窗,就能清楚地看到这座森严大宅内发生的一切。 金漆匾额插满箭矢,半边已经被砸毁,朱漆大门被硬生生砸烂,如狼似虎的禁军踩踏着门扇冲进府邸。 有影壁遮挡视线,无法看清府内惨况,但从宅邸上空冒出的滚滚黑烟,还有内里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妇孺哭嚎声可以断定,一场凶残的灭门屠杀正在进行。 郭允明高坐马背,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 冯道和苏逢吉看得心惊胆战,通体发寒。 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被抬出,有女人,有孩童。 还有几名禁军将领提着滴血的人头,踏着血脚印,猖狂大笑着走出府门,仿佛战场上得胜归来一般。 “那几颗脑袋,应该就是郭威的儿子和侄儿,年轻些的是郭侗和郭信,年长些的是郭守筠和郭奉超.... 以前下官倒是有幸见过,郭家儿郎一个个生龙活虎,如果长大成人,想来也是战场上厮杀的悍将,可惜啊....没那机会喽~” 郭允明幸灾乐祸地说笑着,和几个手下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那几颗随意扔在地上的头颅。 苏逢吉赤红双眼,愤怒低吼:“走!马上走!离开此地!” 冯道摇头叹息,疲惫地倚靠着车厢,神情仿佛衰老了许多。 郭允明瞥了苏逢吉一眼,懒洋洋地挥挥手:“走,送苏相公和老太师回府。” 车队缓缓前行,绕过崇明门往信陵坊而去。 “完了~完了~大祸将至....” 苏逢吉瘫坐在车厢里,只觉浑身发软,口中呓语不停。 冯道用极其细微地声音叹道:“自取灭亡尚且不自知,可恨、可悲啊~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苏相公还是振作精神,提早准备好退路吧~” 苏逢吉脸色苍白,惨淡一笑:“我与郭威本就政见不合,辅臣里,又是我第一个主动投效官家,为了与史弘肇等人对抗,不惜仰仗李业等人鼻息,在郭威眼里,我早已与李业聂文进等人为一党,老太师还有退路可走,而我....” 苏逢吉自嘲一笑,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自己一家的下场。 冯道犹豫了会,劝慰道:“毕竟这次的事,苏相公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参与过,若是将来郭公问罪,老夫可以为你作证!” 苏逢吉拱手苦笑道:“多谢老太师一番好意,可大乱将起,一旦邺都兵马杀进开封,老太师当真以为,郭威还会有耐心听我解释?” “这....”冯道哑口无言,无奈叹气。 “罢了,事已至此,苏某别无他想,官家若是还用我,我自当尽忠竭力,等将来事不可违,苏逢吉宁愿自尽,也不愿存活于世,受人侮辱....” 苏逢吉勉强打起几分精神,朝冯道郑重揖礼:“老太师珍重,你我就此别过!苏某告辞!” 冯道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觉说不出口,只能苦笑着道:“苏相公保重!” 苏逢吉神情黯淡地点点头,走下马车,在两名禁军将士的护送下回到相府。 马车又缓缓转动起来,再往前走一个街口,才是冯道的府邸。 冯道目送苏逢吉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府门里,沉重地叹息一声。 老头儿原本混浊的昏黄老眼,一点点变得清明透亮,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世事与人心。 车厢里,只听老头儿喃喃地自语声细微响起:“自作孽,不可活啊~陈抟那臭牛鼻子果然没说错,天命不在刘汉....难道天命当真在邺都?唉~才安稳了三年,这天下又该变了,难为我老人家年届七十还不得消停.... 罢了罢了,还是先找机会躲出开封去吧,等时局稳定再回来....” ~~~ 皇城后宫,福宁殿。 一袭素色裙裳的李太后神色匆匆赶来,心腹宦官张规紧跟在旁。 李太后容颜憔悴,眉宇间夹杂挥散不去的阴郁忧惶。 福宁殿西暖阁前,聂文进带着几个内宫禁卫和太监把李太后拦下。 “太后恕罪,官家正在同重臣们商议军国大事,官家说了,请太后先回宫,晚些时候,官家自会去探视....”聂文进谄笑着躬身道。 李太后凤目倏冷,厉声呵斥:“让开!哀家现在就要见皇帝!” 聂文进弯腰驼背,一脸为难:“官家严旨,命下官在此恭候太后,无关人等一律不得入内,若是下官失职,官家怪罪下来,下官只怕会挨罚,求太后宽宏,莫要为难下官....” 李太后哪里还有心思听他啰嗦,怒喝道:“张规护送哀家入殿!” 张规赶紧跨前一步拦在李太后身前,率领几个坤宁殿伺候的太监将李太后团团围住,想要越过聂文进冲进暖阁。 聂文进急忙道:“拦下他们!” 几个衣甲鲜亮的禁卫和两个肥头大耳的太监站成一排,拦住李太后的去路。 张规扑上前用力推搡,尖细嗓音大叫起来:“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对太后动粗?” 可惜张规身板瘦弱力气小,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推不动那些禁卫和胖太监分毫。 僵持间,刘承祐不紧不慢出现在暖阁前,沉声道:“放肆!怎可对太后无礼?还不给朕退下!” 聂文进急忙打手势驱散禁卫和太监,一溜小跑到主子身边,小声控诉了几句。 刘承祐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儿臣见过母后....” 没等刘承祐见礼,李太后急得快步走上前,惊慌道:“你可是派兵闯进司徒府?” 刘承祐冷冷瞥了一眼张规,宫里宫外的事,只有这个不知死活的太监敢透露给太后。 张规低下头,装出一副惶恐神情,只是眼里却十分平静。 他很清楚,他在宫里唯一的依仗是太后,而不是皇帝和他身边的李业、聂文进等人。 只要太后在,无论发生什么事,太后都会保他一命。 究竟该为谁尽忠效死,张规心里很清醒。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刘承祐爽快道:“此事原本儿臣打算晚膳时告诉母后,既然母后已经知道,儿臣也就不多说了。” 李太后急切不已地道:“皇儿好糊涂啊!你既然除掉史弘肇杨邠等逆犯,又为何还要牵连郭威?郭威与先帝相交莫逆,对你忠心耿耿,你为何要抓他的家小?何况郭威眼下在坐镇邺都,统率河北兵马,为国家抵御契丹人,你怎可在他背后捅刀子,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举? 倘若郭威家眷有失,他如何会善罢甘休?河北强兵云集,一旦南下,开封危矣,国家危矣!” 刘承祐不耐烦地道:“母后无需惊慌,儿臣早有万全的应对之策!如果郭威胆敢举兵南下,那么就坐实了他与史弘肇、杨邠等逆犯同为逆党的实事! 区区一介反臣,如何能号令河北兵马?就算郭威当真领兵造反作乱,儿臣还有焦继勋、王守恩、吴虔裕、慕容彦超、侯益等一干忠臣良将可用,难道还怕他郭威不成? 何况郭威全家老小已经没了,母后现在说这话毫无意义....” 李太后双眸猛地睁大,满脸惊骇,浑身颤了颤:“此....此话何意?” 刘承祐冷哼一声,扭过头不言语。 一直缩在殿门旁的李业冒出头讪笑道:“半个时辰前,司徒府已经被攻破,府里男女老幼一干叛党全数被杀个干净!在南北市暴尸三日后,拉到城外掩埋....” “什么!?” 李太后如遭雷劈,身躯一软就要摔倒在地,张规眼疾手快搀扶住她! “母后!”“太后!” 刘承祐和李业等人吓一跳,一窝蜂涌上前。 李太后紧紧抓住张规的胳膊,勉力支撑才不至于瘫软在地,颤抖着手指着刘承祐,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一双通红的眼眸里尽是失望、震惊、悔恨....诸多情绪交织。 刘承祐想要伸手搀扶,李太后愤怒地推开他,在张规的搀扶下,坐上肩舆回坤宁宫去。 刘承祐目送太后车驾远去,脸色有些难看。 李业小声劝谏道:“太后受郭威蒙蔽多年,一时间想不通也是常事,官家无需介怀。等官家剿灭逆党,向天下人宣布郭威的罪行,过一段时日,太后气消了,官家再去觐见不迟。官家与太后乃是母子,母子情深,没什么心结是化解不开的。” 刘承祐点点头,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舒服了不少。 “孟业和岩脱到哪里了?”刘承祐沉声问道。 聂文进忙道:“孟业已经赶赴澶州,现在应该过了五丈河。岩脱持密旨赶赴邺都,如今已到卫州....” 刘承祐狭长的眼眸远眺着正南方万岁殿璀璨的金色琉璃瓦檐顶,低沉地道:“从今日起,开封戒严,宫禁卫士增添一倍,由你四日轮换值守,不可出任何差错!”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人齐齐下拜领旨。 ~~~ 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最近眼皮子跳得厉害,时常夜不能寐,精神不济总是一副很疲倦的样子。 李洪义性子怯弱,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之所以能当上节度使,完全是因为他和李太后是堂姐弟,沾了皇亲国戚的缘故。 李洪义对目前的生活很满足,安然享乐,在权势官职地位上没什么更进一步的想法,只想留在澶州安稳养老。 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来到澶州,与李洪义搭档都管钱粮转运,负责为河北大军供应军需。 按规矩,李洪义为主王殷为副。 可是李洪义却坦然地把一切事物和兵马钱粮大权交给王殷来处置,他躲在一旁乐得清闲。 李洪义不想管也管不来,兵马钱粮又关系到河北大军的安危,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得罪郭威和邺都的一干大将。 堂兄弟李业和郭威势同水火,李洪义却觉得郭威为人不错,战功赫赫德高望重,对他相当敬重。 这日,李洪义起个大早,吃过早饭听了会曲子,觉得有些无聊,打算去后军行营驻地溜达一圈,也算是视察钱粮储备工作进行得如何。 家中老仆突然跑来禀报,说是有朝廷使者赶到,要立即见他。 李洪义吓一跳,急忙赶到前厅迎接。 一个寻常武士装扮,面相有些凶狠的男子起身道:“供奉官孟业见过使君!” 李洪义忙扶起他,打量一眼,他知道此人,回开封在堂弟李业府上见过几面,知道他是李业新提拔的心腹。 “孟供奉突然驾到,恕我招待不周!”李洪义笑道,客客气气地请他入座。 “不知孟供奉此番前来,有何要事?” 李洪义满脸关切,“是朝中有事,还是国舅有什么吩咐?” 孟业看看李洪义身旁的老仆,抱拳道:“事关机密,还请使君屏退左右。” 李洪义笑着点头,示意老仆离开。 “孟供奉有事但说无妨。” 孟业解下身上的包袱,取出一个锦盒,又从锦盒里取出一份黄绸密旨。 “官家密诏,请使君接旨!” /107/107535/29101190.html 第二百四十一章 乌合之众,难成气候 李洪义呆了呆,急忙起身下拜。 孟业低笑道:“官家口谕,让使君领旨自观便可,切记不可声张!” 李洪义心中一突,有种不祥的预感,两手捧着旨意迟疑不决。 “使君有何顾虑?”孟业紧盯着他。 李洪义不自然地干笑道:“突然间接到官家旨意,着实令人意外,孟供奉勿怪。” 孟业笑了笑,示意他展开旨意自己看。 李洪义高捧黄绸密诏往开封方向拜了拜,稍稍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展开,逐字逐句地默默念诵。 “这!!” 才看到一半,李洪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昨夜睡得迟,今早起得晚,浑身留下的疲倦感顿时一扫而空。 孟业笑道:“使君勿惊,还请看完密旨。” “...好....好~” 李洪义擦擦额头和鼻尖的冷汗,强压心中惊骇,瞪大眼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了起来。 的确是官家的笔迹,还加盖了天子宝玺,绝不会有错。 可是每一个字看在眼睛里,都像是针扎一般令人难受。 官家竟然密诏他除掉王殷,收拢澶州兵权,暗中切断河北的兵马钱粮转运,派兵扼守黄河道口,严防邺都兵马。 河北方向有任何动静,都要第一时间火速禀报开封。 李洪义一字不落地看完几遍,浑身无力似的跌坐下,满面苍色,大口喘着粗气。 安逸日子过得久了,突然间让他干这么刺激的事,着实有些反应不过来,心脏也承受不了。 “官家的意思,使君可看明白了?”孟业轻笑道。 李洪义痴痴点头:“看明白了。” “那不知使君打算何时动手?如何动手?可需要孟某配合?” 李洪义陡然惊醒,忙问道:“还请孟供奉如实相告,开封城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孟业把十一月十三日以来,广政殿杀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人的事情经过,以及开封城几日的封城屠杀事件,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一遍。 李洪义听得寒毛倒竖,不停地吞咽口水,冷汗涔涔,后背心湿透。 “开....开封....竟....竟发生这般....这般耸人听闻的剧变....” 李洪义说话都有些结巴。 孟业轻蔑地看着他,此人果然如传言中一样,是个懦弱无能之辈。 同样是太后的弟弟,和心狠手辣的国舅李业比起来,他们兄弟差距也太大了些。 “官家另派密使赶赴邺都,只要除掉郭威,河北便乱不起来,到时候使君奉诏持节前往邺都主持大局,成为我朝河北大军的新任统帅.... 来时国舅特意嘱咐了,将来使君在外领兵,国舅在内主持朝政,你们兄弟双剑合璧,成为我大汉江山的顶梁支柱。有国舅作保,使君定能稳坐帅位,执掌兵权!” 孟业语气充满诱惑,听得李洪义心中打鼓,眼珠子乱转,时而呼吸急促,时而心肝扑通跳。 “敢问孟供奉,郭威麾下猛将如云,威名盖天,官家如何能不着痕迹地除掉他?” 李洪义咽咽唾沫,小声问道。 孟业淡淡道:“此乃绝密,请恕下官无可奉告!使君只要知道,郭威身边有官家和国舅安排的人便可。” “....噢噢~原来如此!”李洪义恍然大悟,原来郭威身边已经埋下刀斧手,就等着听从号令行事。 孟业见李洪义迟迟不肯表态,有些不耐烦地道:“还请使君尽快除掉王殷,安抚澶州局势,配合官家布局河北!” 李洪义讪讪道:“既然官家有密诏,臣李洪义自当遵从。只是....只是近来王殷吃住都在后军行营之内,还有百余亲兵不离身,实在找不到机会下手。 不如这样,请孟供奉留在府上安心等候,我即刻前往后军行营,过几日找到机会,再动手不迟!” 孟业皱眉思索,没有注意到李洪义眼神略带闪烁之色。 “好吧,还请使君尽快拿主意,邺都那边可不能延误太久,迟则生变!” 孟业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听李洪义的。 “事不宜迟,某这就启程赶到北岸大营。” 李洪义起身,朝厅外喊了声,唤来老仆叮嘱道:“安排一处清静的厢房,请孟供奉入住,每日茶饭酒水伺候周到,由你亲自安排,不可走漏消息,让外人察觉孟供奉住在府上。” 老仆急忙应下。 “这是跟随我多年的奴仆,忠心谨慎,孟供奉有任何需要只管跟他说便是。” 李洪义笑吟吟地道。 孟业道了声谢,跟随老仆走出厅室。 李洪义目送他离开,笑脸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迟疑。 捏着密诏一阵踱步,李洪义还在反复思量究竟该如何取舍。 “李业气量狭小,如果让他除掉郭威掌握大权,又怎会甘心把兵马大权交给我?如此一来,我岂不成了第二个郭威,被他视作眼中钉?” “李业只会弄权,要论行军打仗,郭威胜他千倍万倍!” “河北雄兵不下十万,倘若事情败露,郭威举兵南下,我澶州首当其冲,第一个死的就是我李洪义!” “郭威宦海沉浮多年,又怎会被李业等人轻易地安插细作在身边?此事只怕有诈....” 李洪义脑海里天人交战。 从情感血缘来说,他是太后的堂弟,有外戚身份,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但事实和直觉告诉他,官家和李业的算盘打得精细,却未必能奏效。 更重要的是,李洪义根本没有信心和胆量除掉王殷! 王殷也是战将出身,受郭威赏识担任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李洪义知道自己的斤两,只怕杀不了王殷,反倒会被王殷剁成肉泥! “李业空有野心,能力却不足,迟早害人害己!我决不能跟随他们往火坑里跳~!” 许久,李洪义终于下定决心,攥紧手里的密诏,脸色忽明忽暗,咬牙阵阵发狠! ~~~ 当天夜里,李洪义渡河赶到黄河北岸的后军行营,直奔王殷所在的帅帐而去。 王殷忙碌一日,倍感疲倦,正要脱下衣袍歇息,帐外亲兵禀报说李洪义求见,只得起身相迎。 “李节帅怎么有兴致来大营瞧瞧?”王殷迎他入帐,打趣着笑道。 李洪义解下披风扔朝一旁,等亲卫送上热茶退下后,双膝一弯重重跪倒在地,嘴一瘪大哭起来:“王将军救我!” 王殷大惊失色,忙俯身搀扶:“李节帅这是作何?快快请起!” 李洪义哭得抽抽噎噎,鼻涕眼泪糊一脸:“小弟大祸临头,恳请王将军看在往日情面上,救小弟一命!” 王殷哭笑不得:“李节帅有事但说无妨。” 李洪义更咽着抹抹泪,从怀里摸出密诏:“此物请王将军过目....” 王殷狐疑地接过,一目十行地迅速阅览一遍,猛地抬头吃惊地看看李洪义,又赶紧低头重新仔细看过。 “此物从何而来?”王殷满面冷凝,心头火气抑制不住地窜起。 李洪义咽咽唾沫,把孟业持密诏前来一事和盘托出。 王殷怒不可遏,将密诏死死攥紧,捏成皱巴巴的一团,咬牙低吼:“昏君!竟然听信小人之言,欲图诛灭功臣!史公、杨公死得冤枉啊!可怜郭枢密一家竟然也....” 王殷冷沉的目光里透出几分杀气,盯紧李洪义突然闭嘴不言。 李洪义吓一跳,急忙道:“王将军切莫误会!小弟和李业等奸佞不同,绝对没有加害将军和郭枢密的心思!否则小弟今夜也不会来见将军!” 王殷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和震惊:“那孟业何在?” “就在小弟府上!”李洪义急忙回答。 王殷负手踱步,李洪义眼巴巴地看着他,哭丧着脸:“小弟只想当个安逸享乐的富贵闲人,哪里有胆量害人,请王将军拿个主意,你我眼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王殷沉默片刻,猛地睁开眼低沉道:“昏君和李业等奸佞要杀我,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为今之计,只有派副使陈光穗赶到邺都禀明郭枢密,表明我等投效之意,一切听从郭枢密安排!” 王殷大手用力拍拍李洪义的肩膀:“你将昏君的阴谋透露于我,开封是回不去了,不如与我一同投效郭枢密吧!你我二人合力守备澶州,等候邺都大军南下!往后,你我二人便是生死弟兄!今日救命之恩,王殷没齿难忘!” 李洪义没有多做犹豫,抱拳道:“小弟愿随王将军投效郭枢密!” 王殷看看手中密诏,恨恨地道:“此物和孟业的人头,就是你我二人的投名状!” 王殷和李洪义连夜赶回澶州城,第二日清早,正在熟睡中的孟业突然被闯进屋的甲士惊醒,没等他惊恐反抗,就被乱刀砍死,割下首级连同那道密诏,交给节度副使陈光穗带到邺都。 ~~~ 邺都。 自从郭威抵达邺都后,施行坚壁清野的策略,整顿军纪,严肃处置了一批玩忽职守,不严格执行边防任务的将校,使得河北士气为之一振,定州沿线的防务愈发严密,叫契丹人没有任何可趁之机。 两月前,柴荣亲自统兵剿灭了游窜在深州地界的契丹骑军。 一月前,郭威从边防最前线的秦州回到邺都,举贤不避亲,当着众将士面将柴荣大肆表扬一番,命他全权都管镇州、深州、赵州三镇兵马。 契丹人见河北防守严密,探听后知道是郭威亲自坐镇邺都,找不到可以浑水摸鱼的地方,只得收缩兵马,退守至涿县。 原本因为契丹人大兵压境,风声鹤唳的河北地界,在郭威抵达邺都后,短短三四个月内便恢复平静。 这日邺都城内,一名风尘仆仆远道而来的男子出现在偏街一处食肆内。 他唤来堂倌要了些饭菜大吃一顿,本来还想喝酒,可转念想想自己还有重任在身,压下酒瘾扔下一把钱币走了。 此人名叫岩脱,还不到三十岁,沙陀人,乃是从小跟随刘承祐长大的童仆出身。 刘承祐登基后,岩脱随之得到重用,一直在各州各军担任采访使,暗中探查各地的风土人情,监察当地官员和民间。 此次岩脱领受密旨,潜入邺都与护圣左厢都指挥使郭崇、奉国右厢都指挥使曹英联络。 郭崇和曹英都是跟随郭威出征河北的禁军大将,跟随郭威多年,战功也不少,可是在郭威的势力集团里地位却不算高。 岩脱花了半日工夫打探到二人目前所在,又通过李业埋藏在邺都禁军里的几个小校,顺利与郭崇曹英取得联络。 翌日一早,邺城西门旁一处小摊,郭崇和曹英如约前来与岩脱会面。 小摊售卖些蒸馍和炊饼,还有稀粥酱菜,岩脱每样买了些,坐在桌边大快朵颐。 郭崇与曹英亲如弟兄,两人都是四十余岁,出身寒微,都是从一个小军卒做起,依靠勇武立下战功,又几乎同时追随郭威,一步步做到如今禁军将领的位置。 岩脱不论年纪还是资历,在二人面前都算是晚辈,可他却俨然一副天子使臣的姿态,二人来到以后也不起身迎接,示意二人坐下后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吃喝。 等了一会,郭崇假装沉不住气,抱拳道:“尊使急召我二人前来相见,不知有何要事?” 岩脱瞥他一眼,把最后一半热腾腾的馍馍塞嘴里,嚼完咽下肚,才慢悠悠地道:“国舅让我来问问两位,半年多前两位答应国舅的话,可还作数?” 郭崇和曹英相视一眼,齐齐回道:“当然作数!” 郭崇忙道:“只要国舅用得上我们,我二人必定全力效死!” 曹英抱拳沉声道:“我二人愿为官家效力,万死不辞!只请国舅帮我们在官家面前多多美言!” 岩脱似笑非笑:“只要二位尽忠办事,官家和国舅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听尊使的意思,官家有旨意给我们?”郭崇急忙问道。 岩脱嘿嘿一笑,机警地四处看看,从怀里摸出一份封存在锦囊里的帛书递给二人。 “拆开来看,切莫声张!” 曹英接过,和郭崇坐在一块,小心翼翼地拆开锦囊取出帛书阅览。 看罢,二人皆是震惊地看了对方一眼。 岩脱时刻紧盯二人神色,低声道:“怎么样,这件事,两位将军可敢做?” 郭崇眼神闪烁,咬牙道:“我二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气,有何不敢的?” 曹英脸色凝重,低声道:“事后我二人有何好处?” 岩脱笑道:“官家金口许诺,事成之后,侍卫司都虞候职位和开封附近的节度使职位,随两位将军挑选!” 两人相视大喜,齐齐抱拳道:“臣等愿为官家分忧!请尊使静候佳音!” /107/107535/29101191.html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外患暂息 邺都行营官署内,郭威起个大早,用过些清淡饭食便在庭院里练武。 郭威只穿一件褐麻粗袍,头发随意地用巾子箍住,手握一把雁翎刀,怒睁虎目,神情凛然,舞动长刀步走游龙,脚下生风,搅得周身散碎的雪花簌簌飘扬。 这口雁翎刀是柴荣从泾州带回来的,刀身挺直,刀尖有弧度,形似雁翎,钢制精良,极其锋利,乃是难得一见的宝刀,郭威一见便爱不释手。 只是刀把和刀鞘通体鎏金包裹,金灿灿地显得有几分俗气,平时随身佩带太过惹人瞩目,郭威不是很喜欢,打算找匠人重新制作刀把和刀鞘。 刚练没一会,柴荣也提着一口包银刀把的雁翎刀兴冲冲跑来,父子俩一见皆是愣住。 “父帅早!”柴荣揖礼笑道。 郭威收刀而立,笑道:“大郎刚从深州回来,何不好好歇息几日?还是为父练刀的动静吵醒了你?” 柴荣忙道:“儿子昨日歇息了一整日,精力已经恢复。邺都看似太平,但河北之地隐藏的大战风险还未解除,契丹人屯兵蓟县虎视眈眈,儿子不敢有懈怠之心!” 柴荣扬了扬手中刀,又笑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许久不练刀,孩儿担心武艺退步,反倒连父帅也不如!” 郭威捋须一脸赞赏,刚想表扬几句,忽地觉察到柴荣话中意味,虎目一瞪笑骂道:“好小子!你是说为父的武艺比不上你?” 柴荣笑道:“拳怕少壮,如果是二十年前,父帅在孩儿这般年纪时,孩儿自然不敢与父帅相比!现在嘛....呵呵~” 柴荣摇摇头,意思很明显,老虎再凶也有衰老的一天。 郭威大笑,声若奔雷:“大郎狂妄!今日为父便好好教训你!” 话音刚落,郭威脚尖一铲,把地上积雪铲飞砸向柴荣。 柴荣哐啷一声拔刀出鞘,后撤一步挥刀劈砍,将那几块迎面飞来的雪块砍碎。 “哈哈~父亲这是不宣而战,想打儿子一个出其不意,不过伎俩着实阴险了些!” “战场之上只有胜负生死,手段伎俩不分阴险卑鄙与否,管用就好!大郎当心,吃我一刀!” 父子二人当即挥刀呯呯咣咣打在一块,从庭院这头打到那头,打得满院刀光凛冽,泥雪四溅,一片狼藉。 “停!~” 一刻钟后,郭威突然叫停,拄着长刀弯腰大口喘气,嘴里呵出浓浓白气,头上也冒着热汗。 柴荣同样汗流浃背,仗着年轻,越打越是精神奕奕,挽着刀花意犹未尽地笑道:“孩儿这几手刀法如何,还请父亲指正!” 郭威只觉喉咙发干,摆摆手没好气地道:“老了老了,这般激烈的拼杀支撑片刻就感到体力不支。” 柴荣收刀走过去搀扶着他:“父亲武艺不减当年,孩儿不过是仗着年轻力壮,方能小胜一头。” 郭威把刀递给他,回到廊下一屁股坐在阶梯上,捶打腰背唏嘘道:“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想当年在尧山,老子一人独斗十几个青皮恶霸,从村头撵到村尾,漫山遍野地瞎跑,两三个时辰不带喘气的....” 柴荣也在一旁坐下,笑道:“那会父亲不过十六七岁,和守筠、奉超的年纪差不多,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里会知道累。” “是啊~”郭威沧桑的眼眸里涌起一片怀念之色,眼底蕴藏着浓浓温柔。 “青哥儿、意哥儿长大了,守筠、奉超更是壮得如同小牛犊,就连定哥儿、宜哥儿、诚哥儿几个娃娃,眼瞅着也快跟咱们一般高!不服老不行啊~” 柴荣笑道:“临出家门前,守筠和奉超缠着让我跟父亲说说,让他们也有机会随军出征,我答应等他们年满十七,就允许他们从军,上阵杀敌。” 郭威莞尔一笑:“你我父子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踏上疆场的。守筠和奉超明年就满十七,到时候你把他们带在身边做个亲卫,好好教教他们。” 柴荣怔了怔,“守筠和奉超是父亲的亲侄儿,郭家子弟,父亲难道不亲自带在身边教导?从亲卫做起,会不会太委屈他们了?” 郭威摆摆手,严肃道:“为父当年从军时,一开始也不过是在潞州节度使李继韬麾下做个牙兵。十年前你从军时,为父也让你隐姓埋名,从天雄军一个小小镇兵做起。 而今守筠和奉超比起咱们父子当年,日子好过了不知多少倍,更加有必要严格管束,决不能养成骄懒怠惰的性子!” 柴荣点点头:“父亲教诲,儿子记住了。” 郭威看着他,笑道:“还有一事你要记住,不论任何时候,你都是我家长子,将来这份家业还是要交到你手里,守筠和奉超是我郭家子弟,更是你的弟弟,你们手足之间相互支撑帮扶,才能把这个家照看好!” 柴荣能从他的话语里感受到浓浓的父子情义,双眸微微泛红,抱拳低声道:“孩儿必定不负父亲重望!” 郭威粗糙温厚的大手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扶我起来!歇息了一会,咱爷俩再斗百八十个回合不成问题!” 柴荣大笑:“父帅有命,孩儿敢不奉陪!” 父子二人刚要摆开架势再比拼一会刀法,监军王峻带着两个仆人赶来。 “郭帅练武辛苦,快请喝杯热茶解解乏!”王峻殷勤地亲手奉上茶水,“这是下官特地从邺都城里找到的去岁窖藏冬芽,清香袭人,可口无比!” 郭威接过茶水品了品,觉得滋味不错,一饮而尽:“果然好茶!王监军有心了!” 王峻一张脸笑如老菊,又谄笑着奉茶给柴荣:“柴将军也请喝一杯!” 柴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咣啷一声回刀入鞘,冷淡地道:“多谢王监军,柴荣一介武人,粗俗惯了,只怕享用不来王监军四处搜刮来的珍品!” 王峻急忙解释道:“柴将军冤枉下官了!这些可都是那茶庄东主赠送给下官的,说是托下官转赠郭帅,就当做孝敬郭帅的一点心意!” 柴荣淡淡地道:“王监军在邺都城里的所作所为,末将还是有些耳闻的,请王监军好自为之,切莫败坏了我天雄军的名声!否则....哼~” 柴荣重重哼了声,警告之意浓重,向郭威揖礼后大踏步走出庭院。 “唉~柴将军对下官误会颇深啊!~” 王峻眼底划过恼意,脸上却一副愁苦样,唉声叹气。 郭威笑着宽慰道:“王监军无需介怀,本帅说过,之前的一切过节既往不咎,我家大郎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不会因为旧日矛盾记恨你,等过段时间,本帅再找机会化解你二人间的隔阂。” “多谢郭帅体谅!下官感激不尽!”王峻急忙拜谢。 “王监军来找我,可是有什么紧急军务?”郭威问道。 王峻取出一份公函道:“这是刚刚从镇州送来的军报,史彦超将军收到细作禀报,说是辽国中京大定府(内蒙古赤峰一带)爆发叛乱,公主阿不里和驸马萧翰,伙同东丹国主耶律安端密谋造反,事情败露,辽帝耶律阮大怒,调集重兵围剿,双方在城中混战,死伤惨重!” 郭威大喜,急忙接过军报仔细看。 “哈哈哈~!契丹再度陷入内乱,当真是天佑我大汉!” 郭威仰头畅笑,心情刹那间变得无比爽快,犹如三伏天里一碗冰镇酸梅汤下肚,通体凉爽。 王峻恭维道:“出征河北之前,郭帅在官家御前就判定契丹人此次南下不过是虚张声势,如今看来,郭帅早有先见之明,契丹乱局不出郭帅之所料! 郭帅洞察先机,运筹帷幄,不愧是我朝栋梁支柱!” “王监军客气了,你这番褒奖郭某可不敢领受!郭某所作所为不过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而已!” 郭威心情大好,也不呵责王峻的马屁吹捧得太过头了些。 王峻觍着一张老菊脸奉承道:“郭帅乃国之柱石,得老天爷眷顾,郭帅一到河北,契丹人偃旗息鼓,皇族之间厮杀不断,如此一来契丹人哪还有心思南下。 郭帅未动一兵一卒,就能保得河北地界数年平安!河北百姓必定感念郭帅功绩,为郭帅歌功颂德!” 郭威摇摇头,正色道:“大定府这一乱,能保得河北几年平安还不知道,王监军可不要高兴得太早! 依本帅看,耶律阮其人颇有手段,加之战功赫赫,在契丹贵族里威名深重。 萧翰、耶律安端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恐怕难以撼动耶律阮的皇帝宝座。 不出半年,契丹上层就能再度平稳,到时候耶律阮还会不会组织兵马南下,谁也说不准。 所以河北的防务半点也松懈不得!” 王峻假装认真聆听教诲,拱拱手道:“郭公训诫得对,下官一定把郭公的话牢记在心。” 郭威扬了扬那份军报,笑道:“不过契丹这一乱,着实帮了咱们大忙,三五个月之内,河北应该能安然无恙。我军的兵马钱粮,可以从容调动,老百姓的负担也能减轻些。” 郭威见王峻手里还捏着一封信函,问道:“除了军报,前线可还有要事禀报?” 王峻笑道:“这是史彦超将军的私信,请下官帮忙向郭公求情,允许他回邺都暂住一段时间....” 郭威狐疑地接过那封私信,展开一看,气得吹胡子瞪眼:“这夯货!着实该打!” 史彦超在私信里说,他在镇州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得了重病,希望郭威能开恩允许他暂时回邺都休养。 “这夯货必定是在镇州胡乱吃喝坏了肚子,现在得知契丹人内乱,暂时无力南下,便想偷懒耍滑回邺都过好日子!混账东西!” 郭威气恼得破口大骂。 史彦超跟随他多年,什么德行什么心思,他一猜便中。 史彦超武艺超凡,作战勇猛悍不畏死,乃是他麾下第一猛将,倚重为心腹。 这厮的缺点和优点同样明显,贪嘴好吃,嗜酒如命,喜好美色,性情粗暴鲁莽,有时候还喜欢耍耍小心机,偷懒享乐。 史彦超担任龙捷军都指挥使,奉命镇守镇州,在军中有禁令他不敢违反,现在知道契丹人内讧无力南下,便起了回邺都享乐的心思。 镇州乃是军事重地,没有好酒好肉,更没有美人,史彦超寻不到乐子,又没有仗打,心里肯定痒痒。 看着那封字迹歪七扭八的书信,郭威想笑又想骂娘。 隔着近千里远,他就能看穿史彦超心里的小九九。 什么重病在身都是借口,不敢直接开口说想回邺都,就托王峻帮忙说情。 这鸟厮,倒是越来越会耍心眼了。 郭威恼火地把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狠狠骂咧了几句。 王峻笑道:“郭公息怒,镇州副将韩通也禀报说,史将军确实染病在身,韩通将军为人谨慎,他说的话一定不会有假。 镇州前线条件艰苦,缺医少药,万一救治不及时,病情加重,史将军只怕会有性命之忧。史将军乃我军中大将,肩负重任,千万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郭威气愤地骂嚷道:“史彦超是本帅见过的最为精壮之人,他若是能病死,那才叫天下奇闻!” 王峻讪讪道:“再勇悍的猛将也是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生老病死乃是常事,依下官之见,还是让史将军暂时回邺都休养,等病愈再回镇州不迟。有韩将军坐镇,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郭威摇头苦笑道:“王监军不知那浑人的性子,让他回邺都,只要北方没有战事,再想打发他回镇州可就难了,少不了得费一番口舌。” 郭威想了想,说道:“罢了,让那厮回来也好,等他回来,本帅一定得好好臭骂这鸟人一顿!这厮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是该好好教他懂得恪守军规的道理。” 王峻急忙拜谢道:“下官替史将军多谢郭帅开恩!” 郭威笑了笑,装作不经意般随口道:“王监军到邺都不久,就能和本帅麾下战将打成一片,当真是难能可贵啊!素闻王监军长袖善舞,如今看来当真不假!呵呵~” 郭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往庭院外走去,准备回官房看看今日各州送来的军报。 王峻不太敢迎合郭威的目光,低下头讪讪发笑,小步跟紧。 /107/107535/29101192.html 第二百四十三章 惊天噩耗 中午时,郭威召集众将商讨军务,大伙一块在厅堂里吃过午饭,各自散去。 吃过午饭郭威坐在书房里看了会书,只觉得阵阵困倦感袭来,起身回卧房小睡。 今晨天没亮就起床练刀,精神体力损耗不少,午后难免感到困乏。 躺下不久,郭威就沉沉入睡,睡梦中却是频频陷入噩梦,时而梦见被人追杀,时而梦见洪水滔天,自己独自被困在孤岛之上。 噩梦接连不断,郭威屡屡惊醒,浑身冷汗涔涔,明明躺在温暖的土炕上,身子却觉得异常冰冷,怎么也捂不热。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郭威猛地坐起身子,握住放在枕边的雁翎刀,沉声低喝:“何事?” 亲卫熟悉的声音传来:“启禀帅爷,郭崇、曹英两位将军求见!” “让他们进来。” 郭威下榻,一连倒了三碗茶水喝下,长长地舒了口气。 片刻后,房门推开,郭崇和曹英联袂而来,闭拢房门,走到郭威身前齐齐拜倒。 “你们这是?”郭威坐在桌边,浓眉紧皱,心头恍如坠下一块巨石。 “末将有紧急机密禀报!”郭崇压低声。 曹英从怀里取出一份黄绸帛书,双手高捧过头顶:“请大帅过目!” 郭威看着那份龙绣图案的帛书,一瞬间好像有一块大石压住胸口,喘不过气。 郭威虎目冷凝,看看二人,接过帛书展开。 “此物从何而来?”郭威扫视几眼,目瞳猛缩,沉声问道。 郭崇压低声道:“密使岩脱从开封赶来,今日一早约我二人在邺都城内见面,是他亲手将此物交给我们。” “岩脱?”郭威细细想了想,官家身边好像是有这个人。 “他还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曹英低声道:“岩脱传下官家密旨,命我二人找机会除掉大帅和监军王峻,他还有一份诏书在手,等我二人成功之后,他再现身当着众将之面颁布官家旨意。” 郭威虎目微眯,看不清内里蕴含的神色:“朝廷对你二人许下什么样的承诺?” 郭崇老老实实地道:“岩脱说,官家许诺我二人,事成之后,侍卫司都虞候和开封附近的节度使职位,任凭我二人挑选。” “呵呵,官家不惜以高官厚禄作为赏赐,看来杀我之心的确是迫不及待!郭威不争不妒,亦不贪恋权位,就这般被官家和朝廷所不容?杀我之心当真就如此迫切?” 郭威低沉的话音里蕴含无尽怒火,死死攥紧那份轻飘飘却足以决定他生死的帛书。 郭崇和曹英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好一会,郭威长长叹口气,神情落寞,容貌好像刹那间衰老了十岁,连鬓边的白发也愈发显眼了。 “哐啷”一声,雁翎刀扔在郭崇和曹英身前,郭威淡淡地道:“既然官家对你二人传下密旨,你二人自当遵旨而行,取我首级送往开封,此后安享富贵!” 郭崇和曹英大惊失色,急忙拜倒在地磕头不止:“我二人受大帅赏识才有今日,怎敢做出背主忘恩之举?大帅说这话,让我二人无地自容!我等宁愿现在就自尽,也不敢加害大帅分毫!” 郭崇是个耿直脾气,当即捡起雁翎刀就要往脖颈间抹,垂泪啜泣:“末将愿一死,以证末将对大帅的忠心!” 郭威目光一沉,弹脚踢飞他手中刀,厉声呵斥道:“本帅栽培你二人多年,难道只教会了你们,在危难关头如妇人一般嘤嘤哭泣,抹脖子自尽?” “大帅!”郭崇重重磕头跪地,痛哭流涕。 曹英含着热泪抱拳道:“大帅对我二人恩重如山,我二人宁愿死,也不愿伤害大帅分毫!” 郭威叹口气,起身将二人搀扶起。 “你二人现在知道,为何本帅要故意冷落你们,让你们多年来官职得不到提拔!本帅为的,就是今日啊!” 郭威语重心长地拍拍二人肩膀。 两人相视震惊,曹英脑子转得快,急忙道:“大帅早就猜到官家容不下大帅,迟早会对您下手?” 郭崇恍然道:“难怪当初李业拉拢我二人时,大帅让我们假意迎合,故意表露出怨恨大帅的心思,原来大帅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 郭威苦笑道:“官家年轻,性情不定,容易受人影响,李业聂文进这些小人,又都是狼子野心之辈,本帅担心官家受他们怂恿,对我等老臣起了除之而后快的心思。 我郭威上佐君王下安黎民,问心无愧,为求自保只能暗施手段。我在先帝灵前立过誓,只要刘氏不负我,我必不负刘氏!不曾想今日,官家终究还是听信李业等小人谗言,对我等老臣动了杀心....” 郭威摇摇头满心失望,神情中尽是掩饰不住的悲呛感。 曹英忙道:“大帅决不可任由李业等小人迫害!官家昏聩不明,又有小人在侧,更需要大帅坐镇朝堂,为朝廷拨乱反正!” “末将愿追随大帅回师开封,以清君侧,以正视听!”郭崇杀气腾腾地低喝。 郭威沉吟半晌,问道:“开封眼下如何?史弘肇、杨邠等人是否安好?那岩脱可有透露些风声?” 曹英道:“岩脱言语谨慎,没有过多透露,只是末将从他神情间看出些骄狂之意,想来开封已在官家和李业等人的掌控之下,几位辅臣情况暂时不明。” 郭威缓缓道:“邺都兵马,包括你我家眷皆在开封,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军心动摇,反让契丹人捡了便宜。” 沉思一番,郭威吩咐道:“你二人稳住岩脱,从他口中打听开封消息,越多越好。再派人赶到澶州,请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秘密前往邺都一趟。” “末将遵令!”二人齐声领命,告退离开。 屋门咯吱两声打开又合拢,屋内的光线亮了又暗。 郭威独自坐在卧房之内,攥紧那份黄绸帛书,脸色陡然变得阴厉可怕。 他想到一个问题。 既然刘承祐和李业敢派岩脱来传密旨,密令郭崇和曹英除掉他,那么开封城一定被他们彻底掌控。 史弘肇、杨邠、王章这些重臣,说不定已经遇害。 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接到史弘肇的书信,开封传来的邸报倒是通篇歌舞升平的景象,但那些虚假的文词背后,只怕暗藏血雨腥风! 郭威的心猛然间紧了一下,如果史弘肇杨邠等人遇害,以李业聂文进等人的狠毒,只怕不会放过他们的家眷。 那司徒府内,郭家满门老小....又会不会受到牵连? 郭威只觉心脏阵阵发紧,胸口沉闷得厉害,甚至有些难以呼吸,捂住胸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才渐渐恢复平静。 “我本不愿反,更不想反,只求看在过往些许功绩的份上,能让我家小保得平安....” 郭威喃喃自语,老态初现的面容露出几分恳切之色。 只要家人平安,他愿意做出任何妥协,答应官家和朝廷提出的任何条件。 可若是连家小都保全不了.... 他实在不敢继续往下想,如果事情真的走到那一步,他该如何面对官家和太后,如何面对开封臣民.... 郭崇和曹英奉郭威之命,继续私底下和岩脱保持接触,想方设法从他口中打听开封现状。 岩脱倒也口风紧,一直不肯透露确切消息,只是催促郭崇和曹英尽快动手,然后他们一起回开封向官家复命。 郭崇和曹英一边应付岩脱,一边向郭威禀报。 郭威麾下的望云都全力出动,打探一切与开封有关的消息,派去澶州的密使也在路上。 又过两日,郭崇和曹英还是没能撬开岩脱的口,郭威等得有些不耐烦,打算找来柴荣和魏仁浦商议。 岩脱持官家密旨,要诛杀他和王峻的事情,郭威还没有告诉柴荣和魏仁浦。 这日晌午,柴荣和魏仁浦来到官房外求见。 “这几日总见父帅心绪不宁,神情恍惚,不知出了何事?” 柴荣一见面就关切地问道。 一身黑袍的魏仁浦捻须皱眉紧盯着郭威,以他的直觉来看,恐怕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郭威屏退亲卫,把那份黄绸帛书拿给二人看,又把郭崇和曹英数日前来找他秘密汇报的事情说了一遍。 “岂有此理!”柴荣看罢勃然大怒,重重一掌击打在椅子旁的几案上,打得几案一角咔嚓一声断裂。 “官家和李业等人欺人太甚!”柴荣气愤不已,满脸愠怒,“我父子出征河北,镇守邺都,为国家抗击外寇,官家却在这个时候密谋害父帅性命,究竟是何道理?” 魏仁浦拿着帛书反复查看,狐疑道:“帅爷可曾辨认过,此物真假如何?” 郭威苦笑道:“有天子宝玺作证,自然是真的。还有那岩脱,本就是官家身边的童仆,官家登基后倚为心腹,这些年风闻奏事,令地方官员闻名色变,此人亲自潜入邺都城,绝不会有假。” 柴荣怒道:“这岩脱狗贼在何处?我这就去把他抓来,严刑拷问!” 郭威示意他稍安勿躁,沉声道:“开封情况不明,我令郭崇和曹英想办法从岩脱口中打探事情,几日下来没有进展。 岩脱口风很紧,不肯透露过多消息,只是催促郭崇和曹英尽快取我性命。 我犹豫是否应该先把岩脱捉来审问,这才叫你们一起来商议。 此事现在还未传开,只有我们三人知晓。” 柴荣坐下,强压怒火,攥紧拳头道:“我赞同先把岩脱抓起来,以防风声泄露,再从他口中打听开封情况。” 魏仁浦捻须沉吟片刻,说道:“某也赞同先扣押岩脱。此人得官家密旨,又有诏书为证,如果让他公开露面,当着众将士之面宣布皇帝旨意,只怕军中人心浮动,让心怀不轨之徒找到可趁之机,乱我邺都军心。 虽说帅爷威名盖天,邺都兵马又以天雄军为主,但还是不可大意,一切小心为妙。” 郭威点点头:“不错,我正是这样想的。” 柴荣当即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郭崇和曹英两位将军,先捉住岩脱再说!” 柴荣刚要抱拳告退,房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冲进屋,赫然是王峻! 只见王峻双目赤红,发冠和衣袍略显凌乱,见到郭威扑通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嚎声响起:“郭公大事不好!澶州节度副使陈光穗奉王殷和李洪义之命,前来禀报郭公,官家和李业已于十日前,在广政殿外诛杀史弘肇、杨邠、王章三大老臣! 往日里与辅臣亲近的一干官员将校,皆被诛灭!家族亲朋皆受株连! 就连郭公与下官留在京中的家小,也、也惨遭毒手啊!~~” 王峻悲恸地嚎啕大哭起来。 郭威浑身一震,满面苍白,紧紧抓住座椅扶手,头脑里一片空白。 魏仁浦满脸惊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说不出话。 柴荣冲上前揪住王峻的衣领,猛地将他整个人提起,怒吼咆哮道:“司徒府如何?我父子留在开封的家小如何?你再说一遍!” 王峻哭得伤心不已,鼻涕眼泪糊一脸,抽噎道:“陈光穗说....说司徒府满门被杀,无一活口....” 柴荣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天旋地转,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浑身力气好像被抽空似的。 “陈光穗何在?”魏仁浦急忙厉喝道。 王峻指着屋外:“陈将军连日赶路,体力透支,稍作歇息就来....” 话音刚落,两名亲卫搀扶着一名风尘仆仆的男子赶到厅室,身后还跟着一大帮闻讯赶来的诸多官员将领,他们都是郭威的下属。 男子蓬头垢面,胡茬凌乱,嘴唇干裂流血,浑身泥泞不堪,活脱脱像个流民。 此人正是澶州节度副使陈光穗! 陈光穗见到郭威,挣扎着跪倒在地,顾不上满身疲惫,解下背负在身上的一个染血包袱,戚然道:“末将陈光穗叩见郭帅! 末将奉王殷、李洪义二位将军之命,昼夜兼程赶赴邺都求见郭帅! 十一月十三,开封发生广政殿事变,史弘肇、杨邠、王章遭诛,家族亲朋被定为逆党,全数受株连! 开封城同日内被杀的官员将校多达上百人,其余受牵连着上千人! 两日后,开封府尹刘铢、供奉官孟业受皇帝和李业等人指示,派遣禁军包围司徒府,于正午时攻入府内,不分男女老幼一概屠戮! 而后孟业手持密诏潜入澶州,密令节度使李洪义诛杀王殷将军,李洪义不肯与奸佞同流合污,秘密告知王将军,两位将军杀死孟业,命末将带着孟业首级和王将军亲笔书信,赶赴邺都禀报郭帅!” 陈光穗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份皱巴巴的密信,连同那个包裹孟业人头的包袱,高举过头顶。 郭威脸色阴沉如寒潭,强忍发抖的身躯,一步步走到陈光穗身前,接过那封密信,撕开取出,逐字逐句看着。 魏仁浦满脸忧虑地望着他,作为下属和老朋友,他知道郭威此刻已经面临崩溃的边缘,那双厚重的手从未像现在这样剧烈发抖过。 厅室外站满官员将校,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压抑凝重。 郭威一字一句地看完王殷的亲笔信,事情果如陈光穗所言。 千里之外的开封城发生了惊天巨变,他一家老小都已经被屠杀殆尽.... 郭威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轻飘飘的信纸从他手中脱落,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如遭重锤击打,喉咙一甜,嘴角流出丝丝鲜血。 郭威捂住心口,发出一声痛彻心扉地怒啸,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栽倒! “大帅!” 一声声惊呼炸响,无数人蜂拥冲进厅室,场面瞬间陷入混乱.... /107/107535/29101193.html 第二百四十四章 潞州汇合 潞州城外,灰蒙蒙的旷野里,风雪呼啸不止。 泥泞的官道上偶尔有叁两个行人路过,也全都埋头匆匆赶路,不敢在寒冷的野外多做停留。 城门洞内,守城兵卒围拢坐在一块,缩在墙角避风处,燃起火堆取暖,相互调笑着,议论城内花坊里的几个红人究竟谁最漂亮。 一阵马蹄急促的蹄哒声远远传来,兵卒们扭头望去,不知道谁会在这样严寒的鬼天气里,顶风冒雪赶路。 “吁~吁~” 几声吆喝响起,四匹神骏的河西大马在潞州城外驻足。 他们身后,还有一名肩扛浑铁棍,披散狮鬃长发的巨汉,撒开大脚板奔走如飞,没过一会也赶到了。 其中一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长髯红脸,活脱脱像个在世美关公。 只见他抬头看看城头上高挂的匾额,破锣般的嗓门响起:“终于赶到潞州啦!当年前往河北镇州从军路过此地,在城中投宿几日,没想到那黑心的店家趁老子外出,摸进我房里偷了老子的钱财,好几十贯钱哩! 后来那该死的鸟厮还诬陷老子不给房钱,被老子识破,一顿打砸,废了那贼厮一条腿,还一把火烧光整间客舍! 狗日的潞州官府派差役捉老子,被老子一通打杀,闯出城去,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潘美仰望着城头痕迹斑驳的匾额,颇有几分唏嘘之色。 如今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入军伍,年轻莽撞的少年郎。 “那黑心店家瞎了眼,竟敢把脏手伸向潘将军,活该遭受一顿好打!潘将军杀得好,也算是为潞州城除去一害!” 陶文举也掀开斗笠,带着几分恭维谄笑着,鼻头被冻得通红,配上尖嘴猴腮的长相,颇有几分滑稽。 朱秀解开勒在下巴处的绑绳,摘下斗笠,仰头看了看高耸的城头。 他们一行从泾州千里迢迢赶来,仗着马匹脚力不凡,倒也没有多耽误时辰。 胡广岳笑道:“少使君,咱们还是先入城找地方落脚,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 朱秀点点头,对身旁的史向文笑道:“大郎可是饿了?” 史向文摸摸干瘪的肚皮,大脑袋重重点了点。 躲在城门洞里烤火取暖的兵卒叁叁俩俩走出,一个个带着讨好笑意,磨磨蹭蹭地围拢上前。 这伙外乡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穿着蓑衣戴斗笠,也瞧不出衣着相貌,不过见他们骑的马都是品相上佳的良驹,只怕也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不敢得罪。 还有那比寻常人高出大半截身子的巨汉,肩膀上那根手臂般粗细的浑铁棍只怕有几百斤重,抡一下就能把人砸成肉泥。 城门守卒畏畏缩缩地环视众人,发觉除了当中那名年纪最轻,唇红齿白的小官人外,其余几人都不太像好人。 “小人们给小官人见礼!敢问小官人一行打哪来?要去往何处?可有过所凭证?” 一个小队正站出来,恭恭敬敬地问道。 朱秀朝陶文举使眼色,陶文举急忙从包袱里取出几人的过所凭书给守卒们检查。 “我们从长安来,要去洺州。”朱秀笑道。 小队正检查凭书无误,双手奉还。 陶文举没好气地接过,鼻孔里重重哼了声。 这些过所凭书是京兆府开具的,姓名籍贯身份全都是假的,只有个人体貌特征属实,花五十贯钱就能搞定。 小队正一听他们要去洺州,急忙道:“小官人有所不知,洺州如今可是去不得啊!” “噢?为何?”朱秀心中一惊,故作不解。 小队正说道:“邺都留守郭威郭大帅起兵造反,洺州靠近邺都,已经被郭大帅的兵马占据,封锁官道,严禁出入,这兵荒马乱的,小官人一行去了只怕有危险!” 朱秀惊讶道:“不知大哥说的可当真?我家世代在长安,却也听过郭大帅的威名,郭大帅乃是当世豪杰,怎会突然造反?” “嗐~朝廷的公文已经传遍河东河北,哪还有假!小人们奉命办事,可不敢信口胡说!” 小队正唉声叹气道:“郭大帅的威名,我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可比小官人知道的更清楚!能当郭大帅的兵,那可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小人们福薄,没这个命....” 身边的兵卒碰了他一下,一个劲地使眼色,示意他可别乱说话。 小队正急忙讪笑道:“总之朝廷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人们不清楚,只知道上边有命令照着执行罢了。” 朱秀笑了笑,朝陶文举努努嘴,陶文举会意,取出一根叁两重的银铤塞给小队正:“拿着!我家少郎赏你们的!” “哎呀~这....小人可不敢领赏!”小队正欣喜不已,嘴上惊慌婉拒,手却把银铤死死攥紧。 身旁的兵卒露出火热目光,这笔赏钱可比他们所有人一月的饷钱加起来还多,分到每个人手里都有好大一笔。 这小官人财大气粗,肯定是京兆府来的勋贵子弟。 朱秀笑道:“天气寒冷,你分给弟兄们,多为家里添置些薪炭。” “多谢小官人赏赐!” 小队正和一众兵卒们感激地拜谢。 小队正手里还拿着一张画影图形,犹豫了会没有展开,招招手大喊道:“请小官人一行入城!” 朱秀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笑道:“可是官府下发的影画图?这潞州城里闹了贼匪?” 小队正笑道:“不是什么贼寇,是一个叫张永德的逆犯,听说他是郭大帅的女婿。如今郭大帅和朝廷闹翻了脸,朝廷把郭大帅定为反臣,这张永德自然也受到牵连。” 朱秀不动声色地笑道:“官府的抓捕文书下发多长时间了?可有此人动向?” “已经满城布告叁日了,至今没有半点线索。府里的官老爷们,只让咱们严查进出城者....” 小队正满脸不在乎地说道。 朱秀道:“既然是公事,咱们还是公事公办的好,你把画影图形展开,与我等相貌一一比对。” 说着,朱秀让潘美、陶文举等人摘下斗笠露出脸庞,任由小队正照着画像比较。 “哎呀~小官人说的哪里话,小官人一看便是高门大户家的子弟,怎么会和朝廷逆犯牵扯到一块....” 小队正嘴上说得客气,还是飞快地展开画像,比对着瞟过众人脸庞。 “小人就说这画像跟小官人没有半点关系嘛!” 小队正心里松口气,卷起画像朝后挥挥手,“请小官人入城!” “多谢!”朱秀拱手,提起缰绳轻轻抖了抖,胯下的金山神骏红孩儿打了个响嚏,迈开蹄子往城门走去。 忽地,出城的人群里,一个挑柴禾的高大汉子和兵卒产生争执,小队正急忙带人赶过去。 那汉子在一群面黄肌瘦的乡民中间格外显眼,虽然也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旧冬衣,破损处露出发霉的芦苇絮,但朱秀还是从他身上看出几分不同。 心中一动,朱秀忙招呼潘美几人跟上,骑马过去看看。 那挑柴禾的汉子要出城,只是拿出的过所凭书有问题,兵卒们不肯放行。 “那汉子,你的柴禾我家少郎全要了,不过你得帮我们挑到城外馆驿去!” 潘美破锣嗓门大声嚷嚷起来。 挑柴禾的汉子看着潘美一愣,又看看不远处,骑在马背上的朱秀,眼里勐地迸发亮光。 似乎怕被人察觉,他又急忙低下头去,瓮声瓮气地应道:“若是超过十里路,可得再付二十文力气钱!” “放心!少不了你的!”潘美大咧咧地招手让他过来。 小队正见朱秀要人,急忙跑过去谄笑道:“小官人不进城了?” 朱秀笑道:“洺州去不了,打算绕道去邢州,行程上较为匆忙,还是赶路要紧。” “呵呵,那就恭送小官人了。” 小队正客气地抱拳,看看那挑柴禾的汉子,犹豫了会呵斥道:“把柴禾给小官人一根不少地送去,往后进出城,一定要拿着加盖了府衙通行大印的过所,你那县里的文书不好使!” 汉子似乎不服气,瓮声回呛道:“怎地不好使?县衙就不是朝廷的官府了?以前都好好的,又为何要去开什么劳什子的通行文书?你们不干正事,尽瞎折腾咱们老百姓....” 汉子的话引得一众百姓感同身受,纷纷应和起来,拥堵的城门口爆发些许骚乱。 “放屁!我们还不是听命令办差!” 小队正急得跳脚,破口大骂,“你这孬汉有胆地去找官老爷嚷嚷,冲我们叫唤个啥?” 汉子还要争执,潘美哈哈大笑着,硬拽着他走了。 一行六人折返回官道,继续沿着道路往西北方向走。 来到一处被大雪覆盖的野林边,四周没有外人,朱秀翻身下马,走到挑柴禾的汉子前,一脸揶揄地笑道:“张大哥这卖柴禾的可真是大胆啊!竟敢跟守城兵吵嘴!” 汉子朗声一笑,卸下肩上沉重的柴禾挑担,随手从枯枝上抓一把雪往脸上抹了抹,擦掉满脸锅灰,露出一张白净俊朗的面容,正是张永德。 “你们怎会在此?又是如何认出我的?”张永德朝众人抱拳。 朱秀道:“半月前,我在泾州接到开封紧急传报,知道开封城发生了大变故,担心朝廷对郭帅柴帅不利,这才匆忙启程赶赴邺都。” 顿了顿,朱秀笑道:“张大哥伪装得漏洞百出,稍微熟悉些的人一眼就能看穿!” 潘美撇撇嘴道:“哪有人抹锅灰只顾着抹脸,脸是黑的,脖子和手却是白的。还有你这乡下村汉,一身破旧冬衣,脚下却穿一双牛皮革靴,要不是满脚泥雪,这双靴子就能把你出卖喽~” 张永德一愣,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果然如潘美所说一般。 一个卖柴禾的乡下汉子,怎么可能穿得起价格不菲的皮革靴。 朱秀含笑不语,要论跑江湖的经验,张永德自然是及不上潘美的。 “唉~仓促之间疏忽大意,若非遇上你们,只怕我今日就得硬生生杀出潞州城了。”张永德苦笑着摇摇头。 “对了,张大哥怎会在潞州?”朱秀奇怪道。 “十月初,我奉郭帅之命到昭义军办事,大雪封城耽误了些日子,本想赶在十一月中返回邺都,没想到却突然听到开封传来惊变,我还被莫名其妙定为朝廷逆犯! 如今潞州满城张贴我的画影图形,我已经躲藏了好几日,今日才找到机会逃出城,没想到差点出了岔子....” “不知四姐姐在何处?”朱秀一脸关切。 张永德奇怪地看着他:“老父病重,夫人半年前赶回阳曲老家照料,眼下还在阳曲。我已经想办法托人带信到阳曲,让她带着家中老小进山躲避,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朱秀恍然,原来张永德一家早早离开开封,难怪在那场血腥的政变里毫发无伤。 张永德娶郭威四女郭清为妻,两人成婚两年,夫妻恩爱,去年从蒲州回泾州途径长安时,朱秀曾经见过他夫妇一面。 “开封近况如何,张大哥可知道?” 张永德摇头,凝重道:“我只知道史弘肇、杨邠、王章叁大老臣被杀,岳丈和柴帅皆被定为逆党反臣,官家已经下诏,凡是追随岳丈者皆为反贼,如今邺都一带已经被封锁,开封附近也在调兵遣将。” 朱秀试探道:“开封城里情况,张大哥可知道?” 张永德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朱秀叹口气,苦笑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看来张永德对于开封事变,只知道前半段过程,不知道后半段的噩耗。 半月前,朱秀接到马庆密报,说是刘承祐召慕容彦超回京,就知道乾祐叁年的惊变已经拉开序幕,这才急急忙忙从泾州一路赶来。 沿途在蒲州又接到开封消息,刘承祐果然如历史上记载的那样,高高举起屠刀,屠尽了郭威和柴荣留在开封的一家老小.... 对于想要铲除辅臣,收拢皇权的刘承祐来说,这完全是一步把自己推向深渊的臭棋。 藏锋营在开封的根基,几乎被李业拔除干净,马庆和陈安死里逃生实属万幸。 开封离泾州太远了,水也深得可怕,朱秀知道自己暂时还没有能力跳进去,也不敢跳,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邺都,确保这场惊天剧变,能像历史上那样顺利首尾。 “走吧~咱们绕道邢州,而后再回邺都!” 朱秀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晦暗,轻叹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张永德从朱秀神情变化间看出些什么,心中一沉,默默和史向文走在最后。 一行人赶到前方的馆驿,想办法为张永德弄匹马再赶路。 /107/107535/29101194.html 第二百四十五章 邢州重逢 叁日后,朱秀张永德一行赶到邢州,却见邢州城也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城外军帐连营,兵马频频调动,一行人经过严密的审查依然难以入城。 陶文举打听到,如今担任安国军节度使镇守邢州的正是老将刘词。 刘词在邢州,那么赵普十有八九也在。 朱秀急忙找城门守将,指名道姓求见赵普。 刘词是赵普的伯乐,自从征辟赵普担任从事以来,一直对他青眼有加,待在身边悉心教导。 赵普也视刘词如父,尽心竭力地为他出谋划策。 如今刘词当上安国军节度使,赵普也水涨船高,成了掌握一镇钱粮仓禀的判官。 赵判官是刘词身边的红人,城门守将一听朱秀指明要见赵普,口气颇大,好像和赵判官交情匪浅,不敢怠慢,将他们带到城门内侧的小屋稍作,又派人赶去府衙通知赵普。 小半个时辰后,赵普匆匆赶来,原本还纳闷,究竟是谁要见他,莫非又是哪里跑来投靠的亲戚。 “赵先生,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朱秀从屋中走出,迎面与赵普撞个正着,拱拱手笑吟吟地道。 赵普看见朱秀愣住:“尊驾是....” “当年沧州城外惜别,叁年未见,赵先生莫非不记得我了?” 朱秀微微一笑,悠悠念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不知赵先生可还记得?” “你是....朱秀朱少郎?”赵普惊喜不已,快步上前打量他,大笑起来:“叁年不见,朱少郎长高了许多,相貌也有些许变化,更加俊逸潇洒,昂然挺拔了!” “朱秀见过赵先生!”朱秀笑着揖礼。 赵普满脸感慨,阔别叁年,朱秀已经从一个落魄寒酸的瘦弱少年,长成如今意气风发、丰神俊朗的青年。 而他自己也已是年近而立之年,年岁不大,心态脸貌却颇为沧桑。 “虽然叁年未见,但赵某可是经常听见朱少郎的名声啊!以未到弱冠之龄的年纪,就成为一镇储帅,在泾州闯出好大名头! 朱少郎如今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论官职还在赵某之上!” 赵普感喟万千,“当年离别沧州之际,赵某就说过,以朱少郎的才能,不出叁年五载,就能脱胎换骨,青云直上,短短叁年果然应验!” 朱秀笑道:“还要多谢当年赵先生在沧州对我的照拂之情,当时若没有赵先生在符大娘子面前美言,恐怕我这颗脑袋,早就被某人砍掉了。” 潘美和众人走出屋,不满地嚷嚷道:“休要旧事重提揭我的短!老赵,叁年不见,你怎地多了不少白头发,瞧着倒像是年过四十的人。早就跟你说过,少读点书,多练练武,脑袋再聪明始终还是长在脖子上,若是身子骨差了,脑袋也得坏掉!” 赵普捋须大笑:“潘都头教训得对,赵某平时忙于政务,疏于锻炼,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 潘美瞪着牛眼嚷嚷道:“咱老潘如今可是彰义军的兵马使,够资格称一声将军,可不是什么都头了!” “哈哈~失敬失敬,潘将军莫怪!”赵普笑着揖礼。 “这还差不多!”潘美洋洋得意。 朱秀撇撇嘴道:“这厮的军职是我彰义军内部自封的,没有得到朝廷任命,赵先生用不着当真。” 众人一阵哄笑。 潘美涨红脸,气愤道:“这鸟朝廷还管不到咱彰义军头上!史节帅说我是兵马使,咱老潘就是!” 赵普脸色微变,四处看看,示意他噤声:“人多眼杂,切莫胡言!” 潘美哼了哼,幽怨地瞪着朱秀。 朱秀扭过头不做理会。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且随我来。” 赵普谨慎地轻声说道,找来城门守将说了一声,带众人入城。 邢州城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也是神色匆匆的样子,似乎不敢在外多做停留。 街上兵马往来频繁,城里笼罩大战来临的紧张气氛。 赵普带着他们来到靠近府衙的一处民宅。 “此地是我住所,诸位可以在此安心歇息,不会有人搅扰。各处房间都可以随意居住,每日饭食自会有后厨送上。” 赵普招呼众人到堂屋歇息,史向文直打瞌睡,朱秀让陶文举和胡广岳先带他回厢房安顿。 “赵先生似乎知晓我等来意?”朱秀端着茶盏笑道。 赵普为众人倒茶,坐在一旁叹口气:“如今朝廷内外一片溷乱,君昏臣佞,这邺都附近又是重兵云集,你们这个时候来到邢州,不用说,肯定是想借道南下邺都。” “赵先生一语中的。”朱秀佩服道。 张永德忙道:“敢问赵先生,如今邢州情况如何?安国军有何动向?” 赵普苦笑道:“你们入城时已经看到了,眼下兵马入城,全城戒严,严加管控。邢州与邺都相距不过叁百余里,若要防备邺都兵马北上,邢州便是第一道防线....” 朱秀听出几分话外之音,“赵先生之意,安国军刘老节帅已经接到朝廷旨意?” 赵普点点头,叹口气:“官家下诏,令邢州安国军、贝州永清军、镇州成德军、沧州横海军合兵一处,南下围攻邺都,捉拿郭枢密和柴节帅,以及一杆逆臣乱党....” “嘭!~”张永德重重一掌击裂椅子扶手,脸色铁青无比。 朱秀苦笑道:“各镇反应如何?” 赵普道:“除安国军和永清军,其余军镇皆斩杀了朝廷使臣,当众焚烧官家诏书,高举邺都旗帜,为郭枢密喊冤叫屈,扬言要追随郭枢密举兵南下,回开封质问官家,为何要听信小人之言陷害忠良....” 朱秀点点头,沉声道:“公道自在人心,郭公柴帅和天雄军将士本不想反,是昏君和身边的小人奸佞百般逼迫,以至于祸乱天下。” 张永德咬牙厉声道:“兵进开封之日,我必当亲手捉拿李业、聂文进几个小人,一刀刀将其活剐!” 赵普张嘴想说什么,朱秀微微摇头示意,赵普又把嘴边的话缩回去。 朱秀知道赵普是想告诉他开封城发生的惨剧,只是现在还没回到邺都,担心张永德知道实情后情绪失控。 堂室里安静了一会儿,朱秀问道:“现如今安国军这里,刘老节帅是如何想的?” 朱秀见赵普愁眉苦脸,猜到安国军一定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听从官家旨意,出兵向邺都进发,还是应该表态支持郭威。 朱秀觉得有些奇怪,赵普本人向来崇敬郭威,刘词和郭威也是多年好友,照理说安国军就算不像其他藩镇一样,坚决表态支持邺都,但也不会做出一副对邺都严防死守的架势。 可是如今邢州城兵马调动频繁,封锁了南下邺都的道路,还派兵驻守各处要道,明显是为了防备邺都兵马北上。 刘词难道会听从朝廷的旨意和郭威作对? 赵普忧愁地道:“刘老节帅行事稳重,原本我劝他暂时安抚朝廷使者,表面上答应听从朝廷旨意,但要在暗中派人联络邺都,向郭枢密表明我安国军的为难之处,郭枢密胸宽似海,一定能体谅刘老节帅的处境。” 朱秀点点头:“赵先生的建言乃是务实之道,刘老爷子的家眷毕竟还在开封,不能公开宣布支持邺都。但遵从朝廷旨意出兵邺都更不可取,一来刘老节帅和郭枢密颇有交情,二来以安国军的实力对抗邺都兵马也不现实。” “朱少郎看得透彻,只可惜刘老节帅受奸人蒙蔽,不愿听我劝告....”赵普满面愁苦。 朱秀皱眉道:“可是有人怂恿刘老节帅出兵与邺都对抗?” 赵普道:“安国军都知兵马使何徽乃是老节帅的亲信大将,此人与聂文进乃是旧识,就是他在一旁怂恿刘老节帅遵从朝廷旨意出兵邺都。” “何徽?”朱秀皱起眉头。 潘美急吼吼地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刘老爷子莫非是老煳涂了,怎么能帮着鸟朝廷坑害忠良?那什么何徽肯定是得了聂文进暗中许诺,这才极力怂恿刘老节帅与郭大帅作对! 哼~不如我们去见刘老节帅,当面陈说厉害,要是那何徽还敢鬼话连篇,老子一刀剁下他的狗头!” 赵普哭笑不得:“潘将军不可轻举妄动,何徽乃是安国军中大将,本身武艺也不弱,颇有智谋,没有说动刘老节帅之前轻动此人的话,恐怕会让老节帅误以为我们要行兵谏逼宫。老节帅性情刚硬,可不能出此下策。” 朱秀摆摆手笑道:“老潘休得聒噪,咱们还是先去见见刘老节帅再说。至于那何徽....到时候见机行事!” 朱秀朝他挤挤眼,潘美一瞪牛眼,摩挲下巴听出几分意味,嘎嘎奸笑几声。 潘美的话虽然简单粗暴,但却给朱秀提了个醒。 眼下时局纷乱,唯有快刀斩乱麻才能避免节外生枝。 蛮横粗暴的手段许多时候往往是解决麻烦最快速的方法。 当即,朱秀带着潘美和张永德,跟随赵普去拜见刘词。 安国军节度府官署内,朱秀见到了这位声名赫赫的老将军。 刘词年届六十,雪白的长髯飘飘,满头银发束得齐整,穿一身青袍端坐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赵普简单介绍朱秀几人的身份,刘词笑眯眯地邀请他们入座,捋须道:“原来你就是造出黑火雷的少年奇才,今日一见当真仪表不凡,难怪能得史匡威看重。朝廷放跑了你这样一位大才,当真是可惜啊~” 朱秀拱手道:“在下造黑火雷只为守土安民,护我百姓疆土免遭契丹人肆虐,绝不为升官发财!” 刘词满目赞赏地笑道:“说得好,当真是一位有志青年!” 刘词看看张永德,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你们今日前来找老夫所为何事?” 赵普本不想把话说得透彻直白,还想委婉一些,朱秀抢先一步拱手道:“不瞒老将军,在下今日前来,专为救老将军一家老小的性命!” 刘词笑容一僵,皱起眉头,满脸不悦。 赵普心中咯噔一下,苦笑不已,没想到朱秀来了个开门见山。 “老夫家小皆在开封,我本人则坐镇这邢州,麾下数万强兵,谁能害老夫性命?朱少郎休要故弄玄虚,夸大其词!” 刘词捋捋白须,澹澹地说道。 朱秀起身揖礼,声音洪亮地道:“老将军此言差矣!” 踱了两步,不理会刘词目光冷沉地盯着他,朱秀朗声道:“老将军大祸临头尚且不自知,在下着实替老将军感到惋惜!” 刘词似笑非笑:“你且说来听听!” 朱秀指了指天:“老将军岂不见这天黯澹无光,大好的河山眼看就要落入契丹人之手! 开封广政殿之变震惊天下,官家昏聩,听信李业、聂文进等小人谗言残害忠良,短短两日之内捕杀千余无辜之人,把开封城变作一片修罗屠场,这是何等腐朽、黑暗的朝廷才能干出的暴行?” 朱秀满脸悲愤,神情颇为激动:“老将军历仕梁、唐、晋、汉四代王朝,可曾见过哪朝君王如当今官家一般愚昧残暴?悍然发动兵变诛灭开国功臣,连呱呱坠地的婴孩和行将就木的老人也不放过,满门家小皆遭屠戮!此等暴行更甚于桀、纣之君!” 朱秀愤慨不已,厉声道:“此等暴行人神共愤!天命神器如果让这样一群暴徒把持,那必将是天下百姓的不幸!刘老将军如果继续效忠这样的朝廷,无疑是助纣为虐!” 刘词讶然地看着他,没想到这年轻人倒是有种,公然谴责官家和朝廷,反意昭然若揭! “郭公何错之有?天雄军将士何错之有?这般不仁不义、乌烟瘴气的朝廷,如何值得老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为其效忠?” 朱秀长揖一礼,继续侃侃道:“老将军若听昏君旨意出兵邺都,必将引发河北动荡!河北若乱,契丹人必定南下,到时候内有战乱,外有贼寇,江山社稷再度面临倾覆的险境! 河北安危关乎天下,天下安危便在老将军一念之间,请老将军叁思,万事以大局为重!” 刘词捻须的手一动不动,白眉紧皱一言不发,陷入沉默。 朱秀叹道:“若因老将军之故陷河北于战火之中,老将军如何面对河北百姓?老将军乃是大名府人士,又该如何面对家乡父老?连河北百姓都知道郭公冤枉,为何老将军却要听信昏君之言? 老将军若出兵邺都,必将是玉石俱焚的局面!生不能保全家小,死不能全忠义之名,如何能够瞑目?” “这....”刘词听得眼皮子直跳,朱秀的话句句诛心,让人冷汗涔涔。 但不可否认的是,朱秀说的确实在理。 安国军的动向关系到河北安危,契丹人若嗅到风声,难保不会大军南下。 到时候河北重燃战火,百姓惨遭外族蹂躏,骂名还不是他一个人背了? 刘词悚然惊醒,刚要说话,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厅室外传来:“老帅万万不可听郭威说客胡言乱语!” /107/107535/29101195.html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朱秀退刘词 朱秀说完,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端起茶盏小啜一口润润喉,澹澹地瞥了眼来人。 一个满脸横肉,眼神阴狠,面相自带凶煞气的军汉挎刀大踏步走进厅室。 “这位便是都知兵马使何徽将军....”赵普急忙起身介绍。 何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扫视张永德和潘美,最后紧盯着朱秀,毫不掩饰眼里的腾腾杀气。 潘美端坐着,一手扶刀,冷冷盯着他。 张永德脸色阴沉,就是此人撺掇刘词出兵和邺都作对。 何徽对刘词抱拳行礼:“老帅,这些都是郭威派来的说客,请老帅莫要听他们聒噪,命人乱棍打出府门,逐出城去!若敢赖着不走,哼~” 何徽重重哼了声,威胁之意甚浓。 刘词白眉微皱,沉吟不语。 赵普忙道:“何将军息怒,有话好商量!他们都是赵某的贵客....” 何徽丝毫不给面子,粗暴地指着他怒喝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腐儒!老帅视你如心腹,对你多加赏识,你却不思回报,帮着外人坑害老帅!” 赵普又气又急:“何将军说的哪里话?赵某何时坑害老帅了?” “哼!~自从官家下诏将郭威父子定为乱臣贼子,号召天下藩镇为国除贼之后,你就成日里唉声叹气,当着老帅的面,话里话外替郭威喊冤叫屈。 如今朝廷明发旨意,命老帅进兵邺都,你却百般阻拦,还想劝老帅投靠郭威,与反贼同流合污,其心可诛,该杀!” 何徽握紧佩刀,凶狠的逼近赵普。 赵普面色铁青,步步后退,跌坐在椅子上。 潘美不冷不热地哼唧道:“刘老节帅都还没发话,轮得到你来给赵先生定罪?也不知道这安国军,究竟谁才是当家人?” 何徽面色一变,凶恶地怒视潘美:“你这红脸鬼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潘美嚯地起身,攥紧刀把冷笑道:“就凭你还不配知晓爷爷的名号!” 两人怒目相视,各不退让。 刘词沉声道:“何徽,不可无礼,有事坐下商谈。” 何徽咬牙切齿地骂咧一句:“红脸鬼!” 潘美毫不客气地回呛一句:“阉胡狗!” 何徽目透吃人般的凶光,死死攥紧刀,脸色阴冷难看。 潘美得意地冷哼一声,回到椅子安坐。 何徽的口音有些像雁门关以北一带的胡人,加上他的相貌也有几分胡人特点,潘美猜测他应该有胡人血统,所以才用河北一带骂杂胡儿的话骂他。 从何徽的反应来看,潘美恐怕没有猜错。 刘词看看何徽,又看看朱秀,觉得有些头疼,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你二人之言各有道理,老夫身为汉臣,自当遵旨行事!只是老夫与郭公交情匪浅,绝不忍心加害,若是能有什么办法,让老夫忠义两全就好了....” 刘词捋捋银须叹息着说道。 朱秀心中一动,刘老爷子这是话里有话啊! 何徽似乎没有听明白刘词话语含义,急切道:“老帅身为汉臣,自然应该听从官家旨意行事,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刘词叹气道:“老夫顾念与郭公的袍泽情义啊~~” 何徽急道:“郭威已是朝廷钦定的反贼,老帅应当与反贼及早划清界限,免得遭受牵连!” 刘词只是叹气,却不再言语,眼角余光瞟向朱秀。 朱秀已经猜到刘词心中的想法,拱手微笑道:“刘老节帅可以假意遵从朝廷旨意,实际上则按兵不动,且看河北局势进展如何!刘老节帅如果能约束安国军兵马,解除漳水河漕运封锁,就算不表态支持邺都,相信郭公也能体会到老节帅的善意。 值此危难之际,刘老节帅此举已是难能可贵,郭公一定会铭记在心,将来不会忘记老节帅的恩情!” 刘词带着几分期待,笑道:“如此说来,朱少郎愿为老夫在郭公面前作担保?” 朱秀正色道:“在下去到邺都面见郭帅,一定会当面陈说刘老节帅的为难之处,同时替老节帅在郭公面前保证,安国军无意与邺都作对,只是皇命压人,不得不故作姿态,请郭公和邺都的将军们切莫误会!” “朱少郎可真是善解人意啊!” 刘词感激地抱拳,朱秀一番话可谓是说到他的心坎儿里去。 老爷子之所以犹豫不决,一是因为夹在开封和邺都之间左右为难,二是还在等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不管是开封还是邺都,哪方给的筹码高,安国军自然就投靠哪方。 邢州地处河北中心,夹在邺都和镇州、赵州这些北疆藩镇之间,地理位置极其重要。 刘词担心开封城里的家眷,所以一定不会旗帜鲜明地表态支持郭威。 但也不会轻易地出兵邺都,替朝廷啃这块一定会崩碎牙的硬骨头。 这就是刘词的犹豫和为难之处。 朱秀从他的话语里,猜到他的真实态度。 老爷子是想做做姿态给朝廷看,同时又不会真的得罪郭威。 否则激怒邺都,郭威大军北上,镇州、赵州这些屯集重兵的藩镇再挥兵来攻,南北夹击之下,安国军必定覆灭。 可这样一来,刘词与郭威决裂,河北陷入内战,契丹人说不定会趁机南下,河北将酿出大乱子。 这便是朱秀说的玉石俱焚的局面,没有人会是真正的赢家。 刘词急需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替他赶到邺都向郭威表明心迹。 朱秀猜到他的真实想法,愿意做这个牵线搭桥的人。 何徽觉察到刘词的态度开始倾向于邺都,焦急道:“官家已经号召各地藩镇带兵入京,邺都兵马胆敢南下,将会面临大军围剿,郭威一定死无葬身之地,老帅若支持郭威,无疑是自寻死路!” 没等刘词说话,朱秀澹澹地道:“何将军极力靠拢朝廷,想来是朝廷给了何将军难以拒绝的许诺!听闻何将军与奸臣聂文进关系走得近,也不知聂文进开出什么条件,让何将军唆使刘老节帅与邺都义军作对? 何将军只顾着自己的前程,却置刘老节帅的安危于不顾,有何脸面口口声声,自称为老节帅着想?” 何徽气得跳脚,怒骂道:“胡说!我、我何时收受聂文进的贿赂了?” 朱秀鄙夷地看他一眼,冷笑道:“我何时说你收受贿赂?明明是你自己不打自招!” “你这阉胡狗一定心中有鬼!呸~”潘美毫不客气地骂咧着。 刘词皱眉看着何徽,明显有些怀疑。 朱秀忽地又道:“开封事变到今日不过半个月,时间仓促,想来聂文进就算拉拢你,也不会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无非就是封官许诺之类的话。 何将军难道是接到了聂文进的密信?甚至是官家密诏?否则又怎会极力怂恿刘老将军出兵邺都?” 听到密诏二字,刘词的眼皮子跳了跳。 官家指派孟业持密诏诛杀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王殷,又派岩脱持密诏策反郭威麾下大将,欲图暗中除掉郭威。 虽然这两件事都没有做成,却在河北传得沸沸扬扬。 密诏两个字,已经成了藩镇将领们的梦魇,生怕自己麾下的将校,什么时候也接到开封密诏,一觉睡醒已是身首异处的下场。 何徽涨红脸,委屈地大声嚷嚷道:“老帅切莫听信这小贼挑拨离间!末将受老帅知遇之恩,如何会做出背叛老帅的举动?” 朱秀笑眯眯地拱火道:“是与不是,有与没有,派人搜查便知!” 何徽眼里闪过几分慌乱,更让朱秀断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这厮一定瞒着刘词与开封联系,只要找到证据,任凭他百般辩解,刘词也不会再信任他。 “请老节帅派人搜查何徽住所!”朱秀当即起身道。 赵普也急忙附和。 何徽勐地咬牙,拔出刀朝朱秀扑去,想要先制住这可恶的小子再说。 潘美和张永德几乎同时动身,拔出刀将何徽拦下,何徽见事不可违,反应极快,一个滚翻踢飞椅子,潘美怒吼一声一刀砍飞。 张永德听他言语间污蔑郭威,早就怒火中烧,出手毫不留情,刀刀直噼要害,吓得何徽腾挪躲闪。 厅室里叮叮哐哐打作一团,卫兵听到响动冲进来,刘词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何徽武艺不俗,奈何潘美和张永德更胜一筹,二人合力不出叁十个回合就将他擒拿下。 “末将冤枉!老帅救我!”何徽被潘美和张永德押着跪倒,惊慌失措地大叫。 刘词面沉如水,沉吟片刻,挥手道:“速速搜查何徽住所,搜仔细些,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当即就有几名卫兵领命而去。 何徽更加紧张了,拼命挣扎想要起身,潘美狠狠在他膝弯处踢了一脚,何徽吃痛跪倒,满眼怨毒地回头怒视。 “再敢瞪老子,给你眼珠子抠出来!”潘美没好气地骂咧。 朱秀挤挤眼睛,潘美会意,大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刘词看在眼里,也不制止。 摸了几遍,没有找到可疑的东西,潘美摇摇头示意没有。 一刻钟后,卫兵返回,拿着一份包裹黄绸的布帛回禀道:“小人们在何将军的卧房内找到此物!” 何徽面色苍白,刘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接过展开,露出一份绢黄纸,边沿处用金线收拢。 这明显是一份中书下发的制书,最具效力的官家旨意。 朱秀凑过去瞟了几眼,这还是一份授官制书,加盖了天子宝玺,签发日期是十日之前。 “啧啧~加左卫大将军、授侍卫亲军马军副都虞候,好大的手笔啊,难怪何将军一个劲地把刘老节帅往火坑里推,原来自己早有退路,而且还是一条封官许愿、前途无量的光明大路!” 朱秀冷嘲热讽地笑着,朝赵普抛去一个宽心的眼神。 有了这份证据,哪怕何徽说破天去,刘词也不会再相信他。 赵普心里长长松口气,无比钦佩地朝朱秀竖起大拇指。 这朱少郎洞察人心的本事可是越发厉害了。 刘词脸色阴沉,扬了扬手里的绢黄纸:“此物你又作何解释?” 何徽汗如雨下,硬着头皮辩解道:“这是数日前,末将....末将在磁州接到的....” 刘词重重地将绢黄纸拍在几桉上,冷喝道:“难怪你从磁州突然折返,原来是专程为了赶回来说服老夫遵从朝廷旨意进兵邺都!哼~你是担心老夫迟疑不决,坏了你的前程?” 何徽惶惶道:“老帅息怒!此事末将没有事先告知,的确是末将考虑不周!不过请老帅放心,聂文进答应末将,事成之后,一定不会亏待老帅!官家会让老帅接任邺都留守,统率河北兵马坐镇邺都....” “哼!一派胡言!”刘词怒不可遏,“老夫若听你谗言进兵邺都,必将面临郭公大军围攻,能不能活着走出邢州城还不知道,哪里有命去当什么邺都留守?信口开河,当真是个小人!” “来人!把这厮给本帅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收缴衣甲佩刀马匹,赶出邢州城去!” 厅室外冲进来一队卫兵,不由分说地把何徽结结实实绑起来,架住胳膊往外拖。 “末将冤枉!老帅开恩啊!”何徽惊恐地大喊大叫着,声音逐渐远去。 潘美挖挖耳朵:“这杂胡狗嗓门怎地比咱老潘还大?吵得我脑仁疼!” 张永德恨恨地道:“当真是便宜此獠了!” 刘词起身抱拳道:“若非朱少郎识破何徽诡计,老夫险些被他所蒙骗,惭愧啊~” 朱秀忙道:“老节帅牵挂开封家小,心绪不宁才被何徽利用。” 刘词叹道:“老夫不愿与郭公作对,只是怕朝廷拿我家眷威胁....” “老节帅宽心,在下这就赶到邺都面见郭公,郭公乃宽宏大量之人,一定能体会老节帅的难处,不会计较。” 刘词想了想,又忧虑地道:“若是朝廷见我迟迟不肯发兵,我那京中家眷会不会受牵连?” 朱秀宽慰道:“如今河北之地,没有明确表态支持郭公的只有安国军和贝州的永清军,朝廷希望老节帅的安国军能牵制邺都大军后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加害老节帅的家眷,否则岂不是把老节帅推向邺都怀抱。” “朱少郎所言有理,老帅态度含煳不明,反而更能保证家小平安!”赵普也笑道。 刘词仔细琢磨了会,拍拍脑门苦笑道:“关心则乱,老夫反而还不如你们两个年轻人看得清楚。” 刘词抱拳郑重道:“老夫这就派人护送朱少郎南下邺都,请朱少郎代老夫禀告郭公,只要老夫留在开封的家小得保平安,老夫马上赶到郭公帐下负荆请罪!” “刘老节帅保重,在下告辞!” /107/107535/29101196.html 第二百四十七章 齐聚邺都 邢州城外,赵普代表刘词出城相送。 “赵先生保重,他日若有机会,我们开封再会!”朱秀揖礼作别。 赵普叹道:“阔别叁年,再度重逢却只能相聚短短半日,实在可惜,赵某还想听听朱少郎说说这叁年在泾州的经历。” “哈哈~赵先生无需伤感,时局纷乱,大争之世远未结束,你我皆是这浮世当中的一缕草絮,皆有身不由己之时! 相信乱世总有结束之日,到时候你我再坐下来吟风赏月不迟!” 赵普笑着点点头,四处看看,又拉着朱秀走到一旁:“朱少郎有仰察天象,卦卜测算,洞悉天机的本事,还请实言相告,这次的动荡,结局究竟如何?” 朱秀微微一笑,赵普这是来找他问前程来了。 “此次动乱并非天数,实乃人祸!事在人为,我会尽全力,助郭公和柴帅重返开封!” 赵普沉默片刻,压低声道:“倘若郭公挥师南下,是想清君侧为朝廷拨乱反正,还是....还是....” 赵普犹豫着说不出口。 朱秀笑道:“还是干脆掀翻了这乌烟瘴气的鸟朝廷,自己当家做主?” 赵普无语地看着他,苦笑道:“朱少郎是斯文人,切莫学潘美那浑人,满嘴市井污言秽语。” 朱秀饶有兴趣地反问道:“赵先生更倾向于哪一种结果?” 赵普迟疑了会,正色道:“赵某认为,天命不在刘汉!” “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朱秀开怀大笑,“当年刘承祐在沧州视你我为眼中钉,如果不反,你我永无出头之日!” 赵普心虚地赶紧四处瞧瞧,苦笑道:“朱少郎倒是个实诚人。” 二人相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抛开天花乱坠的大道理,拥护郭威率领邺都兵马造反,对他们来说是最具有前途的道路。 “赵先生放心,在下一定竭尽所能,助郭公登临开封!”朱秀严肃地拱手道。 赵普也沉声道:“赵某在邢州也会尽全力,助刘老节帅与开封朝廷斡旋,静候义军佳音!” “赵先生保重!” “朱少郎珍重!” 二人揖礼道别,朱秀跨上马,扬鞭跃马往南而去。 “老赵,下次见面再找你喝酒哈~”潘美翻身上马,大咧咧地挥挥手。 一队安国军骑军护送他们直奔邺都方向而去。 赵普驻足目送,心中的大石头缓缓落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幸亏朱秀帮忙成功劝说刘词,否则让何徽一番鼓噪,说不定真的会说动刘词出兵与邺都对抗。 牵一发而动全身,安国军如果与邺都兵马爆发冲突,河北必乱。 于公于私,赵普都希望郭威能举起反抗朝廷的大旗,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刘词对赵普有知遇之恩,赵普也视刘词如父,自然希望刘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 追随郭威,便是他眼里最正确的道路。 想到朱秀不远千里从泾州赶来,赵普忽地有种感觉,莫非朱秀早就算到天下局势会走到这一步?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赵普摇摇头,朱秀确有怪才,但也不是真的神仙,不可能把天机彻底算清。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朱秀对于时局的走向和判断,有出乎常人的敏锐感和精准感。 “往后每逢大事,还是先探探朱秀的口风再做决定,以免行错路走叉道....” 赵普嘟哝一句,回城去了。 ~~~ 叁日后,朱秀一行赶到邺都。 邺都已是重兵云集,戒严管控,幸亏有张永德手持郭威军令,一路通行无碍直接入城。 偌大的城里俨然一副气氛压抑肃杀的景象,张永德脸色阴沉,似乎从中觉察到什么。 众人不敢耽误,直奔行营官署。 赶到官署外,只见两排铁甲卫兵肃立,腰间裹缠白麻。 官署匾额高挂白幡,只有府上办丧事才会这样装扮。 柴荣得到卫兵禀报,急匆匆赶出府门。 朱秀见到他时吓了一跳,只见其脸色发青,面颊瘦削凹陷,颧骨微凸,眼神变得阴翳凶戾了许多,鬓边平添许多白发,整个人消瘦了十几斤不止,满脸胡茬,尽显憔悴沧桑,像是一夜间衰老了十岁。 与泾州一年前分别时,简直判若两人。 “柴帅....”朱秀喉咙更咽了下,发觉自己说不出半个字,单膝下拜。 “连你也赶来了....”柴荣苦笑,俯身搀扶,“快快起身!” “我接到马庆传报,知道开封发生变故....”朱秀低声道。 “无需多言!”柴荣枯瘦却苍劲有力的手在朱秀肩头重重拍了拍,“患难见真情,你能千里迢迢从泾州赶来,这份情义已是弥足珍贵,我必定铭记在心,永不相负!” 柴荣眼眶湿润,声音略显发颤:“只是悔不该没有听你当初告诫,离京时没有带走家小,以至于....” 柴荣心痛如刀割,喉咙更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看着他赤红的双目,微微发抖的身躯,难以想象他此刻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楚。 朱秀也红了眼睛,低下头飞速地擦拭眼角。 张永德紧盯柴荣一身白麻衣,只觉得那份白十分刺眼,喃喃道:“司徒府....司徒府....” 柴荣幽冷的声音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刘承祐派开封府尹刘铢、供奉官孟业率兵围攻司徒府,纵火烧杀,府中老小无一活口....孟业人头已在灵前供奉,还差那刘铢的脑袋....” 张永德浑身一震,瞬间红了眼睛,死死攥紧拳头,愤怒地回头怒视朱秀一眼:“你既已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沿途情势不明,担心张大哥悲恸之下难以自控,故而没有相告,请张大哥恕罪!” 朱秀老老实实地揖礼赔罪。 张永德红着眼睛,凄然长叹一声。 柴荣拍拍他的肩,轻声道:“四妹那里,你好好劝劝她....” 张永德默默点头:“岳丈可还好?” 柴荣叹道:“父亲已有两日水米不进,终日把自己关在卧房内,只有我和魏先生能偶尔进去探视....罢了,你们先跟我入府,父亲知道你们到来,说不定会见你们一面....” 偌大一座行营官署,气氛压抑得快让人窒息,到处一副举哀办丧事的装扮,中厅同样高挂白幡,布置成灵堂,一个巨大的奠字之下,密密麻麻的灵牌摆满供桌,朱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寒,不敢多看急忙扭过头去。 张永德情难自禁,悲恸地嚎啕大哭起来。 平素里一个不苟言笑的汉子,此时竟然哭得瘫倒在灵牌前。 他是郭威的女婿,郭威和柴荣的家人便是他的家人。 郭威的几个儿子侄儿视他如兄长,继室夫人张氏更是他夫人的亲生母亲,岳母还不到四十岁,为人温柔善良,待他如亲儿。 在并州阳曲老家时,夫人郭清查出来怀有身孕,带信回开封,张氏无比高兴,还准备动身前往阳曲亲自照料,没想到短短数月已是阴阳两隔.... 柴荣仰面叹息,双目血红,滚滚发烫,犹如针刺一般疼痛。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榻上彻夜难眠之时,流干了多少眼泪。 朱秀敬香叩拜,默默为亡者悼念。 看着供桌正中盘子里摆放的人头,朱秀心情无比沉重。 就算他早就猜到历史大势难改,有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可是当这惨痛一幕真的出现在眼前时,朱秀还是感到十分震惊,难以想象刘承祐和李业一帮人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些人究竟愚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举动。 关键是灭了司徒府满门,对于刘承祐清除辅臣势力,收拢皇权没有半点好处。 只为享受一时残忍的快感,出一口怨气,就把郭威彻底推向对立面。 刘承祐最大的错误就是把广政殿事变扩大化,无限制扩大打击面。 如果事变仅仅限制在史弘肇、杨邠、王章叁人的势力范围内,或许结局就会完全不同。 可惜,从禁军攻破司徒府大门时,结局似乎就已经注定。 有时候,朱秀真想把刘承祐的脑子噼开,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豆腐渣还是粪水。 这样愚蠢、无能、残暴、狠毒的人,实在不配坐在人君宝座之上。 难怪薛居正修五代史时,给他的评价是“自古覆宗绝祀之速者,未有如帝之甚也!” 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或许正是连老天爷也想灭亡了他,才会让他如此疯狂。 望着供桌上几十块灵牌,郭字打头的占了绝大多数。 这些人里,有的朱秀见过,有的只是经常听柴荣提及。 朱秀心里忽地生出些感同身受般的悲凉感,眼眶变得湿润了。 在历史洪流面前,无论是谁都太渺小了,渺小到明明知道结局,还是被裹挟着前行.... 祭拜后,柴荣领着他们往后宅而去。 一处幽静的跨院内,一身黑袍的魏仁浦坐在石桌旁怔怔出神。 见到柴荣等人到来,魏仁浦起身相迎。 “魏先生。”朱秀和张永德揖礼。 魏仁浦颔首致意,嘴角勉强笑了笑。 “父亲情况如何?”柴荣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忧虑地轻声道。 “今早某送去的糕饼分毫未动,呆了不足一刻钟就被帅爷赶出。”魏仁浦苦笑摇头。 柴荣看看石桌上摆放的糕饼,叹气道:“父亲茶饭不思,整宿不眠,如此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 魏仁浦看看张永德和朱秀,说道:“今早帅爷突然问某,四娘子和张虞候在何处,如果帅爷知道张虞候回来,说不定会见你们一面。” 柴荣道:“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咚咚咚~”柴荣轻声轻脚走到房门前,轻轻叩门。 连叩两次,屋内才传出一声沙哑低沉的声音:“何事?” 柴荣忙道:“启禀父亲,抱一从潞州赶回,还有朱秀,也从泾州千里赶来。” 屋中安静了一会,传出低沉道:“让他们进来。” 柴荣回头示意众人,轻轻推开屋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魏仁浦、张永德依次入内,朱秀低着脑袋紧跟最后。 屋内光线昏暗,没有想象中借酒浇愁的气味,只有一股几日没有梳洗沐浴,人身上散发出的油汗气。 一个披散头发,只穿一件单薄袍衫的魁梧男子坐在榻上。 朱秀抬眼望去,看清那男子面容后,着实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庞,眼袋发青,面颊瘦削,杂须满布,以往威严的目光此刻变得凶狠了许多。 看见他的第一眼,朱秀就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头生病衰老的老虎,看似病恹恹、垂垂老矣,但虎威犹在,依然能暴起伤人! “岳丈!~” 张永德见到郭威,刚刚平息的伤感之情再度涌上心头,呜咽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郭威微微发颤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干裂的唇嗫嚅着低沉道:“回来便好....潞州想来已经戒严,官府派遣兵差四处抓捕,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张永德泣声道:“儿婿在潞州城躲藏数日,寻找机会扮作樵夫出城,差点被兵卒识破,幸亏朱秀在城外接应,方才顺利逃脱....” 郭威略显迟滞的目光看向朱秀,喃喃道:“好....好啊~” 朱秀急忙躬身揖礼:“朱秀拜见郭帅!开封事变震惊天下,我在泾州听闻后,担心朝廷欲对郭帅柴帅不利,匆忙启程赶来。彰义军史节帅已在泾州整备兵马,愿听郭帅调遣!朱秀愿留在郭帅身边听用,但有吩咐,万死不辞!” 郭威浑浊的目光没有丝毫光亮,低沉沙哑地摇头道:“某身为逆臣,已是戴罪之身,你留下来只会受牵连,还是走吧....” 朱秀拱手沉声道:“朝廷之上君昏臣佞,郭帅如何能坐以待毙,平白遭受小人污蔑迫害?郭帅乃天下一等一的豪杰之士,受世人敬仰,在下愿追随郭公声讨群凶,为亡者讨还公道!” 郭威深深地叹息一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柴荣急切道:“父亲万不可心生颓意!邺都十万大军云集,正等着父亲登高振臂一呼,父亲轻言退缩,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107/107535/29101197.html 第二百四十八章 咱们造反吧 魏仁浦也叹道:“世人皆知,非是郭公要反,实在是朝廷奸臣当道,官家昏聩不明,残害忠良倒行逆施,这样的主上和朝廷,实在不值得郭公继续为其效力! 郭公举兵并非造反,而是为清君侧,铲除盘踞在朝堂之上的奸邪小人!开封事变惹得天下群情汹汹,郭公举义军南下问罪,也是为清剿奸臣,匡扶社稷!” 柴荣也拜倒,声音凄凉:“请父亲莫要迟疑!只有我大军兵临开封城下,逼迫官家交出李业、聂文进、刘铢等恶首,才能为含冤被杀的亲人们洗刷冤屈,报仇雪恨!” “儿婿愿追随岳丈,手刃仇人,告慰满门亲眷在天之灵!”张永德咬牙切齿。 “你们....唉~” 郭威似乎没有想到,他身边最亲近的儿子女婿和心腹谋臣,全都表态支持他举兵南下。 “兵危战凶,怎可轻动?河北之地安享太平不过三年,我怎么忍心为报私仇,再度陷河北军民于战乱之中?” 郭威摇摇头,叹息不已,“何况契丹人还在蓟县虎视眈眈,一旦河北兵防空虚,契丹大军趁机南下,河北有失,我万死难辞其咎!” 柴荣攥紧拳头,愤怒低喝道:“难道家族满门的血仇就不报了?坐视李业刘铢等恶贼在开封歌舞喧天?” 郭威沉声道:“若因我举兵问罪开封,报私仇而陷河北之地于水火,那么这仇我宁可不报!” 柴荣满心不甘,低着头咬牙不语。 朱秀看着郭威,忽地拱手道:“契丹中京大定府陷入叛乱,辽帝耶律阮短时间内绝不会离开,无暇顾及河北。倘若郭公举义军,以雷霆之势南下开封,铲除奸佞洗雪冤屈仇恨,只要能在明年开春之前重新布置河北防务,契丹人就不会有机会南侵!” 郭威看了他一眼,还是摇头道:“你所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契丹人反复无常,不能按照常理推测....” 朱秀皱皱眉,契丹人短时间内无力南下,这一点相信郭威比他更清楚。 郭威用契丹人做借口,拒绝接受柴荣和魏仁浦的建议,难道说他心里当真失去了斗志? 朱秀注意到,郭威晦暗不明的沧桑眼眸里充斥着一片灰雾,完全没有往日睥睨天下的光彩。 恐怕是家人遇害对他的打击太过沉重,让他心里陷入自责愧疚的情绪当中。 是了,一个人突然间遭受沉重打击,情绪难免失控,心态难免失衡,很容易变得萎靡不振,满心颓丧气,心里再无任何希望和干劲。 如果能挺过来,自然是百炼成钢。 要是挺不过来,就此沉沦也不无可能。 郭威深知举兵南下,绝不仅仅是为报仇这么简单。 大军出动,稍不留神就是一场席卷半壁江山的惨烈大战。 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有多可怕,谁也不敢猜测。 郭威顾虑重重,加上家小遇害的沉重打击,才让他心生退意。 朱秀稍作沉默,又拱手道:“郭公心系天下,不愿为报私仇而陷兆民于水火,此等胸襟令人敬仰! 不过,郭公不妨换一个角度想想看,当今朝堂,窃据高位者尽是一帮阿谀奉承之辈,只知道鱼肉百姓醉生梦死,哪里懂得治国安民之道? 郭公若就此退让,这天下还有谁能与这帮奸邪之徒抗衡?到时候惨遭荼毒的可就是这江山百姓! 郭公已身处绝境,退无可退,唯有奋起还击,拨乱反正,才能还天下以太平。 郭公在天雄军帅帐内高挂的‘守我疆土,护我百姓’的宏愿才能得以实现!” 郭威满眼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嚅动了下,苦笑一声摇摇头没说话。 朱秀继续劝说道:“昏君将郭公和柴帅定为乱臣贼子,连司徒府家眷也顶着反贼同党的罪名遇害,含冤于九泉之下,郭公唯有举义军南下,问罪开封,才有机会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的清白,为家人们洗刷冤屈和污名,以此告慰亲人们在天之灵!” 郭威灰蒙蒙充满死气的眼眸里,陡然间亮起一点微光,逐渐壮大,逐渐光亮,似乎在努力驱散眼中阴霾。 朱秀长揖及地,顺势拜倒:“在公,郭帅肩负江山社稷安危,有责任清剿朝廷奸佞,还天下以公义!在私,郭帅要为家人们洗脱罪名,好让他们早日瞑目!郭帅起兵,乃顺天应人之举,匡扶正义,讨还公道人心,就在今朝!” 柴荣下拜泣声道:“为社稷、为百姓、为我家门亲眷,请父帅早日决断!” “请大帅早日发兵,末将愿为先锋!”张永德重重跪地,恨声道。 魏仁浦也跪下,叹息道:“请帅爷莫要迟疑,扭转乾坤,归于正道,就在帅爷一念之间!” 郭威嚯地站起身子,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眸露出几分狰狞之色,往日的威严之气正在迅速恢复当中。 他双拳攥紧,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哐啷一声脆响,郭威拔出挂在床头的雁翎刀,刀身倒映出寒光,映在他半边脸上,虎目泛起丝丝寒芒。 “非是郭某要反汉室,而是汉室杀我家小,诛我亲朋,欺人太甚!郭威退无可退,唯有还击!” 郭威紧盯着光寒闪闪的雁翎刀,喃喃自语。 “若功成,郭威必告慰亲朋在天之灵,此后保我国家、守我疆土、护我百姓! 若败亡,郭威也绝不会连累河北军民,必当以死谢罪! 此誓言,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一声虎啸,郭威怒而挥刀,将身前几桉噼成两半! “愿誓死追随大帅!” 朱秀、柴荣、张永德、魏仁浦四人齐声叩首。 “快快起来!” 郭威长叹一声,收刀入鞘,俯身一一搀扶。 众人各自坐好,屋中气氛为之一振,再也不像刚才那样死气沉沉。 朱秀神情澹然,心里却着实松了口气。 人活于世,心里一定要一口气。 这口气支撑人行为处事,一旦失掉,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刚才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谏,就是帮助郭威重新激活心里的这口气。 郭威抓起一块巾子,随意地箍住头发,看看众人,沉声道:“本帅悲恸过度,沉沦多日,幸亏有你们纾解心中苦闷,方才重新振作起来,多谢了!” 郭威抱拳,四人急忙侧身避过,不敢受礼。 魏仁浦轻笑道:“我等苦劝几日不见效,朱少郎一来便助帅爷化解苦闷。足以证明,要论嘴皮子功夫,朱少郎当世无敌!” 屋中响起一阵轻笑声,朱秀谦虚地拱拱手。 郭威看着他,感叹道:“没想到本帅一把年纪,到头来还要靠你小子来开导。不得不说,你刚才一番话,句句直戳人心。 你说的不错,江山社稷还被奸贼把持,家眷亲朋仇冤未雪,本帅实在没有资格颓丧懈怠!” 朱秀正色道:“大帅乃人中雄杰,天命注定当历艰险磨难,而后方能承受社稷之重!所谓贫贱忧戚,玉汝于成!” 一番话说得众人动容不已,魏仁浦更是情不自禁地击掌叫好:“贫贱忧戚,玉汝于成!说得好!说得好啊!此言一出,当被天下有志之士奉为金玉良言!激励无数寒门子弟奋发向上!” 魏仁浦火热地盯着朱秀,又是欣赏又是钦羡,好像在欣赏一块鬼斧神工的美玉一般。 朱秀心头发毛,脸上保持云澹风轻之色。 这魏酸儒瞅他的眼神不对劲啊,难道这厮也染上了龙阳癖好? 众人彷佛有默契般,自动忽略了朱秀那句“承社稷之重”的话。 这句话一出,反意揭露无意。 人人心知肚明,但人人也不会说破。 所谓举义军,问罪开封,清君侧,为朝廷拨乱反正,都是说给天下人听的,给造反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用市井大白话说就是,你敢杀我全家,老子就敢掀了你的桌子! 你不让老子好过,那么大家都别想好过! 郭威看向柴荣:“这几日邺都如何?” 柴荣道:“大体上还算安稳,史彦超、何福进、王彦超、药元福等几位将军全都从各自军中赶回,本想拜见父帅,儿子担心惊扰父帅歇息,一直将他们阻拦在外。 几位将军都很担心父帅的身体,每日都托孩儿探望。” 郭威苦笑道:“前几日我心神恍惚,浑浑噩噩像是得了癔症,难为大郎还为我名声着想,为我遮掩一二。” “子为父隐,本就是纲常所在,父帅言重了。” 郭威点点头,瞧出柴荣神情里有些犹豫,问道:“军中可是还有其他情况?” 柴荣忧愁道:“近日我派人探听各军动向,大部分将领都是父帅的老部下出身,听闻开封惊变全都义愤填膺,表态支持父帅起兵南下。 不过也有一些将校,对于起兵之事颇有意见,主张按兵不动,先探探朝廷风声再说....” 朱秀听懂了柴荣的意思,邺都看似重兵云集,一部分郭威老部下出身的将领气愤朝廷残暴不仁,愿意追随郭威造反。 也有一部分将领心存顾忌,不愿或者不敢与朝廷作对。 总的来说,就是邺都军中意见不统一,对于造反一事还没有形成统一共识。 事关军心士气,这个问题不容忽视。 朱秀皱眉思索,这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 魏仁浦又道:“此外还有一桩麻烦事。贝州永清军和邢州安国军态度不明,没有表态愿意声援邺都。 这两处藩镇一东一西,掐住邺都北上两翼,如果邺都大军南下以后,这两军闹腾起来,只怕会断了我军后路。” 郭威浓眉紧皱,沉吟不语。 如此看来,邺都大军也不是想动就能动的,还有一系列麻烦急需解决。 朱秀从夹领里取出一封书信,笑道:“邢州安国军一路已经退去,这是刘词老将军的亲笔书信,托我转呈大帅。” “哦?”郭威大喜,急忙接过书信展开来看。 “好啊!刘词已在信中表明支持本帅,发誓绝不会听从朝廷旨意进犯邺都!只是刘词家小皆在开封,他担心朝廷会下毒手,所以不敢亮明态度,只能暂时假意屈从朝廷旨意。” 魏仁浦接过书信看了看,沉声道:“刘词与帅爷乃是故交,此人也算忠勇之士,按理说可以信任。 不过眼下局势混乱,难保刘词不会首鼠两端。” 朱秀笑道:“魏先生放心,刘老将军一片赤诚之心,他是绝不会投效朝廷的,我可以为安国军作保。” 张永德也道:“我们从邢州来,与刘老将军面谈过。朱秀晓以利害,成功劝服老将军弃暗投明。安国军在邢州演兵布阵,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给朝廷看。” 魏仁浦笑道:“既然是朱少郎亲自谈的,那自然不会有错,毕竟朱少郎能言善辩,想来刘词也逃不过你那一张巧嘴。” 朱秀干笑两声,幽怨地看着他:“魏先生又拿在下打趣。” 魏仁浦报以和善笑意。 郭威笑道:“朱秀刚来便立下大功,权且记下,日后再论功行赏!” “多谢大帅!”朱秀忙揖礼道谢,心里乐开花。 柴荣道:“如此一来,外患还剩贝州永清军。永清军节度使王知并非父帅旧部,此人出身河东节度使刘崇门下,在开封时就与李业等人走得近,只怕不会跟我们一条心。” 魏仁浦捋须凝重道:“永清军有两万之众,其中又以老卒居多,若是不能收复,着实可惜。就算出兵镇压,只怕也难以短时间内攻克,这该如何是好?” 众人沉默,一时间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郭威忽地问道:“李重进现在何处?” 柴荣苦笑道:“重进与我一同从深州回来,原本父帅命他担任贝州防御使,这厮却赖在邺都不愿去赴任。 之后听闻开封噩耗,没过两日重进便不见了人影,我四处派人寻找,暂时还没有他的下落。” 朱秀和柴荣相视一眼,皆是无奈摇头。 这个节骨眼上,李重进竟然玩起了消失,真是大龄儿童不让人省心啊~ “派人加紧打探,一定要尽快找到重进。”郭威叮嘱道。 “父帅放心。”柴荣应下。 /107/107535/29101198.html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朱秀定计 邢州安国军有朱秀作担保,刘词又写亲笔信来,言辞鲜明地表态对郭威的慰问和支持,邢州的隐患暂告解除。 郭威与刘词相识多年,彼此也算性情相投,刘词以老友身份表达支持,对于郭威而言实在是莫大的鼓舞。 现在河北藩镇里,只剩一个贝州永清军孤悬于外,不尊邺都号令。 贝州位于邺都东北四百里处,扼守漳水河、永济渠下游河段,军事位置极其险要。 如果贝州遵从朝廷旨意与邺都抗衡,邺都与河北北部几个藩镇之间的联系将会被掐断,兵卒钱粮的转运也将中断。 永清军战力不俗,若是出兵围剿,邺都兵马也会折损不少。 还未正式举旗出兵南下,河北就先爆发内战,若非万不得已,郭威实在不愿走到这一步。 “永清军的事,且容我再做思量。” 郭威声音略显低沉,扫视众人:“邺都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特别是中下级军校,对于发兵开封一事有颇多非议,此事又该如何解决?” 柴荣和张永德沉思不语,魏仁浦捋捋须道:“此事,魏某倒有一法。” 众人朝他看去,魏仁浦看着朱秀笑道:“朱少郎气定神闲,想必也有了应对之策?” 朱秀笑道:“魏先生不妨先说。” 魏仁浦想了想,道:“不如你我二人各自提笔,在掌中写下,而后示于诸位看?” 朱秀莞尔一笑,魏书生还喜欢搞些故弄玄虚的调调。 “可。” 魏仁浦起身快步走到书桌旁,拿起两支笔蘸了蘸墨汁,给了朱秀一支。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低头在手心里写字。 柴荣和张永德凑过去看看,露出满脸惊讶之色。 郭威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微凝的虎目里闪耀几分期待。 写完,两人摊开手掌凑近,只见二人掌心里都写了一个“伪”字! “哈哈~”朱秀和魏仁浦相视大笑。 只是朱秀的笑声显得有些发虚,魏仁浦则笑得十分开怀畅快。 “真是神了!”张永德惊叹不已。 柴荣感慨道:“魏先生和朱秀想到一块去了。” 郭威微笑道:“此字作何解释?” 魏仁浦笑道:“还是请朱少郎来为大帅解惑吧。” 朱秀知道这是魏仁浦故意把立功的机会让给自己,感激地朝他拱拱手,正色道:“昏君派岩脱暗中联络郭崇、曹英两位将军,密谋指使两位将军加害大帅,此事邺都人尽皆知。 昏君以逆罪恶名诬陷大帅,欲置大帅于死地,此事虽然惹得众将士满腔义愤,但毕竟只涉及到大帅一人之生死,难以让众将士真正做到感同身受。 换句话说,大帅生死其实与众将士无关,毕竟官家旨意里写明,只要大帅和柴帅两颗脑袋,谁能摘得立下奇功,谁就是国家的大功臣,高官厚禄的光明前程在等着他。” 郭威脸色冷沉,朱秀一番话把人心剖析得清清楚楚。 虽然很冰冷,但确实是实情。 “所以,唯有把大帅一人之生死,变成涉及到所有将士的生死,才会真正激起众怒,让所有将士都能与大帅同仇敌忾!只有邺都上下拧成一股绳,我大军南下才能势如破竹,一往无前!”朱秀语气铿锵有力。 柴荣皱眉道:“话虽如此,可究竟应该怎么做?” 魏仁浦笑吟吟地捋须,以鼓励的目光示意朱秀揭晓答桉。 朱秀笑道:“一份伪造的诏书就能达到此效果!” 柴荣和张永德迷惑不解,郭威虎目精芒熠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事不宜迟,就由朱少郎和魏某准备诏书内容,请大帅留下与我们仔细商量,柴帅和抱一去准备加盖在诏书上的大印。”魏仁浦说道。 柴荣迟疑道:“天子宝玺凋刻复杂,邺都的匠人恐怕难以彷造,而且短时间内也来不及。” 朱秀笑道:“无需与真正的天子宝玺一模一样,只要有五六分相似就行。府里肯定有不少留守大印,找一方来,让玉匠稍加改造,看起来越复杂、越叫人看不懂就行,那些连看军报都费力的将校,只怕也分辨不出天子宝玺的真假。” 柴荣恍然,和张永德急忙起身告退,下去准备。 朱秀和魏仁浦准备伪诏内容,逐字逐句为郭威讲解。 郭威用心听着,到时候召集众将士演讲的时候,还要做到声情并茂,可谓相当考验演技。 朱秀的字迹太过独特,相当具有辨识度,不适合写在伪诏上,就由魏仁浦来执笔。 两人一字一句地商量着,出奇地默契,用不了半个时辰就把伪诏内容写好。 “朱少郎所思所想与魏某分毫不差,这份默契真是令人惊奇啊!” 魏仁浦满眼火热,越看朱秀越是喜爱。 这个俊秀的年轻郎君,不光想出的法子与他一样,就连这伪诏的内容也与他大差不差,真是神了! 魏仁浦深深地觉得,这就是两人之间的缘分。 “在下也是受魏先生启发才能想到这些。”朱秀谦虚地拱拱手,心里汗颜不已。 原本历史上,教郭威用伪诏激怒邺都众将士,统一出兵共识之人,本就是魏仁浦啊! 朱秀借花献佛,反倒让魏仁浦对他赞赏不已。 好在朱秀脸皮非常人所能比,心里虚得慌,表面上仍旧一副谦逊矜持的模样。 郭威将伪诏内容默记在心,看着那薄薄的几张纸,苦笑似的摇摇头,双目里透出几分悲凉感。 似乎是没有想到,有遭一日他的命运将会由一份伪造的诏书来决定。 郭威看着朱秀,沉声道:“听闻你精通术数,能观测天象,问卜吉凶,可否卜算一卦,此次大军南下,究竟是吉是凶?” 魏仁浦也满眼期待地看过来。 朱秀心里一阵暴汗,郭威说的是司天监的那群穿着官袍的神棍们,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只怕是当初在沧州,他以闭关观测天象为借口,成功“预测”到大辽皇帝耶律德光将会不久于人世的“业绩”太过惊艳,给所有人都留下了神棍的印象。 可真要论算卦,恐怕就连街边的瞎子也比他算得准。 朱秀故作沉吟,脑中急思,神棍这个标签风险太大,上位者需要的时候奉为上宾,不需要的时候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就能置人于死地,还是尽早摘除为好。 朱秀字斟句酌地道:“恩师四有先生曾言,天象说太过虚无缥缈,不能作为行事的依据,只能用来抚慰人心。 之前在沧州,在下之所以能够预判耶律德光之死,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收集到许多相关信息,综合分析得出的结论。 耶律德光重病缠身,契丹大军又在镇州无故停留,蓟县一带契丹兵马频繁调动,所有迹象都表明,契丹上层恐生变故。 充足的情报,缜密的分析,才是做出决断的依据。大帅现在让我预测南下开封成功与否,我实在不敢信口开河。” 郭威有些失望,苦笑道:“前途茫茫,连某自己也是心中迷惘,看不清路在何方,更遑论你....” 朱秀拱手道:“不过在下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我们做好万全的准备,勠力同心,就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人定胜天....说得好!”郭威喃喃着,双目渐渐流露亮光,攥紧拳头。 “昏君残暴,社稷为妖孽所害,正是上天给予郭公扫浊天下的机会!天予不取,反受其害,郭公切莫迟疑,当断则断!”魏仁浦正色道。 朱秀郑重道:“依在下看来,大帅有三必胜,开封朝廷有三必败,所以此行南下问罪,大帅必胜!” 郭威和魏仁浦都投去询问的目光。 朱秀伸出手指道:“大帅乃国之重臣,有大功于天下,如今遭受奸佞陷害,举义军为清君侧,天下震动,万民响应,此乃正义之举,为一必胜! 大帅功盖寰宇,威名着于天下,手握河北雄兵,振臂一呼应者如云,人心皆归附于大帅,此为二必胜! 昏君和奸臣诡计百出,欲置大帅于死地,可大帅吉人自有天相,魑魅魍魉皆不能加害之,大帅受老天庇护,为统率万民重新归于正道的唯一人选,此为三必胜! 大帅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必将笑到最后! 而开封朝廷滥杀无辜丧失人心,为一必败;开封繁华却无地势之险要,难以据城自守,为二必败;昏君下诏令兖州符彦卿、永兴军郭从义、郓州高行周父子、同州薛怀让、陈州李毂等藩镇将领率兵入京,应从者却寥寥无几,朝廷先机已失,仅凭人心各异的禁军,难以抗衡我邺都大军,此为三必败!” 郭威嚯地起身,满脸激昂,朱秀的话犹如一阵强心剂,为他扫清心中最后的犹豫,驱散层层迷雾,指明了那条近在咫尺的康庄大道! “有此三胜三败之论,足以安我邺都将士军心!” 魏仁浦钦佩地朝朱秀点点头,起身对郭威长揖。 郭威目瞳充满坚定之色,心里的火焰彻底被点燃,腾腾燃烧起来。 “朱秀听令!命你担任我河北行营掌书记,辅助魏仁浦统管军中机要,随中军参赞军机,出入帅帐不报!”郭威沉声道。 朱秀急忙下拜叩首:“下官领命!” 得,转了一圈又干回老本行,从沧州的行军参谋到彰义军的掌书记,又到如今河北行营的掌书记。 虽说都是军中高参,随军参赞,无需传报自由出入帅帐,但地位上还是区别颇大。 河北行营统率整个河北地区的兵马,单单在邺都就云集了不下十万大军。 他这个大帅身边的亲信参谋,走出去那可是中央官和地方官的区别,职级不高实权看似也不多,但地位却一点不低。 若是今后藩镇节帅变动,他甚至能轻而易举的出任一镇节度使,还是行营统帅嫡系的那种。 “恭喜朱掌书记!”魏仁浦笑着拱手。 “往后还请魏先生多多指教!”朱秀客气地揖礼。 “哈哈~指教不敢当,你我齐心协力,助大帅早日登临开封!”魏仁浦爽朗一笑。 郭威看看魏仁浦,又看看朱秀,仰头大笑起来。 这两大智囊,一个老谋深算掌舵全局,一个锋芒毕露奇计百出,有此两大奇才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当日,郭威沐浴净身,穿戴一新,时隔多日重新精神奕奕地出现在众将士面前,下令召集邺都军中大小将校,三日后在北城大校场点兵聚将,有重大事项宣布。 郭威久不露面的这段时日里,邺都城里流言四起。 有说郭威忧思成疾,怒火攻心一病不起,有说郭威准备回开封请罪,甚至有说郭威已经被秘密除掉,为了稳住军心,几个大将秘不发丧。 郭威公开露面,骑马在城中转悠一圈,所有流言不攻自破。 第二日,朱秀正在跟胡广岳交代联络开封藏锋营的事,陶文举急急忙忙跑来,说是柴荣请他过去,李重进回来了。 朱秀急忙赶到前厅,只见厅室里已经聚拢不少人。 一进厅室,朱秀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只见一个血人被柴荣、张永德和一众将领围在中间,从那血污满布的脸庞勉强可以分辨出,此人正是李重进。 李重进一身破损不堪的甲胄,胸膛和后背扎着几根折断的箭簇,锋利的箭簇深深扎进铁甲叶片里。 那副铠甲像是被血水冲刷过一样,沾满早已干涸的血污。 李重进一路走进厅室,留下一连串血脚印。 他的腰间挂着几个血布包,圆滚滚的还在滴血,肩上褡裢里也胀鼓鼓的塞满。 “无故消失多日,你究竟去了哪里?可知道大帅有多担心?” 柴荣揪住他的衣领,愤怒喝问。 李重进脸上满是凝固的血痂,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我去了趟贝州,闯了一趟节度府。”李重进声音沙哑,精神却无比亢奋。 “你去贝州作何?这些人头又是谁的?”柴荣恼火地喝问道。 李重进拍拍别在腰间、挎在肩头的五六颗血淋淋的头颅,得意大笑:“贝州永清军节度使王知、节度副使林礁、行军司马盛广、兵马使罗雄、都押衙金承业,这些狗杂碎的脑袋全都在这!一个不落!” 柴荣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众将领们哗然不已,李重进单人独骑闯贝州,灭了永清军节度府满门? 朱秀感慨又敬佩地叹口气,不愧是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黑大王,瞧他这一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惨烈模样,一定是在贝州经历了一番惨烈厮杀。 “大帅来了!” 郭威大踏步赶来,众将士急忙让道。 “重进!”郭威低喝一声,看见李重进此刻血人般的模样,虎目立时通红。 李重进挂着一串人头重重跪倒在地:“王知和林礁一干狗贼竟敢不尊邺都号令,我偷了大帅令符,以传军令为名去到贝州节度府,在府里杀了这帮狗东西! 都指挥使甘崇愿意率领永清军归附邺都,我让他暂代节度使一职,命他尽起兵马赶来邺都叩见大帅!” “好!好啊!杀得好!”郭威俯身紧紧扶住他的肩头,声音更咽。 李重进挣扎着再度磕头,流着血泪凄然嘶吼道:“请大帅发兵开封,末将李重进愿为先锋,杀进开封皇宫,砍下狗皇帝的脑袋,祭奠郭家满门!” 郭威虎目含泪,仰头长叹。 朱秀看着李重进抱紧郭威嚎啕大哭,也不禁红了眼圈,暗暗攥紧拳头。 好个李重进,好个黑大王,单人匹马就解决了永清军,勇烈如斯! 现在,就等着后日校场大阅,誓师宣恨,兵发开封! /107/107535/29101199.html 第二百五十章 校场点兵 两日后,北城军校场。 天气难得放晴,气温有些许回升,阴霾许久的天空露出一抹蔚蓝,令人望之心情也不由得爽朗了几分。 高耸的城墙下,一片偌大平整的广场,旌旗如林,数千战马踏蹄奔跑,大地震颤,发出轰隆隆低沉的闷响。 行营步军左厢第一、二两个军共计七千余人,行营马军左厢四千余人整齐列队在军校场上。 除却天雄军,这万余兵马便是邺都行营的主力精锐,更是郭威麾下最嫡系的一支兵马。 除了兵士,还有大批将领、军校、指挥使、都头等等中下级军官,受命前来参加校阅。 将校们骑马冲进营门,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块,议论着这次邺都行营大校。 他们有的隶属于禁军序列,有的属于各地藩镇,散落在河北各军各州。 他们共同的身份,是邺都行营辖下的将领,听从邺都留守、枢密使、行营统帅郭威调遣。 几匹神骏的战马冲进辕门,居中一匹骏马毛色如炭火,双目水润亮堂,马蹄粗大,骨骼宽大肌肉健硕,奔跑起来犹如一团烈焰,正是朱秀的坐骑红孩儿。 朱秀勒马扬踢,放眼望去,铁甲兵士如洪流卷天,城头之上战鼓雷鸣,顶盔掼甲的大将昂然挺立,遮天蔽日的军旗在风中猎猎。 置身于如此威武雄壮的场面,朱秀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万丈豪情。 “那位是老将军药元福,平定蒲州李守贞之乱后,大帅便上表举荐药老将军担任义武军节度使,坐镇定州。 药老将军原本是凤翔军赵晖的部下,赵老节帅为此还埋怨大帅,说他瞒着自己挖凤翔军的墙角....” 张永德指着不远处一名率领一队亲兵跑过的老将军笑着说道。 朱秀点点头,在岐州时曾经与药元福老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那位便是老将何福进,年过六十依然勇悍,上次与重进较量,百余回合内两人不分上下。如今担任成德军节度使,坐镇镇州。” 张永德又指着一名跨马提刀的白须老将介绍道。 一旁的李重进吸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上次打到一百五十多个汇合,老何被我一刀挑翻。” 张永德看他一眼:“何老将军输在年岁力气上,论武艺技巧,他胜你不少。” “哼哼~反正最后是我赢了~~”李重进悻悻地扭过头,不服气地嘟囔。 张永德继续介绍道:“大帅麾下老将,大多都表态誓死追随,他们与大帅关系匪浅,朝廷将大帅定为反臣,这些老将虽然没被定罪,但自知事后逃不过清洗,唯有跟随大帅起兵才有出路。” 药元福、何福进等资历深、威望高的老将,大多受到郭威恩惠,他们都是郭威担任枢密使期间提拔的,一旦郭威倒下,他们必将遭受朝廷弃用,甚至重蹈灭门惨剧也说不定。 所以他们一定会铁了心跟随郭威造反,只要保住郭威,才能保住他们自身的荣华富贵。 “那位便是行营马军左厢都排阵使王彦超,三十五六岁,武艺超群,深受大帅重用。大帅常言,麾下年轻一辈将领里,王彦超当为翘楚。” 行营马军左厢方阵里,一名银盔大将手提亮银枪,骑马从行列里走出,正在督促骑军将士们整齐队列。 这人猿臂蜂腰,体型匀称,跨马提枪威武不凡。 似乎觉察到有人在打量他,王彦超回头看来,灼灼的目光刺得人眼睛疼,方面阔口长相不俗。 朱秀远远地朝他颔首致意。 王彦超皱了皱眉,他没见过朱秀,但他跟张永德、李重进都是旧相识。 看见二人也在,王彦超拍马赶来。 “王将军!”张永德抱拳笑道。 李重进撇撇嘴没吭声,看样子就知道,他跟王彦超也没少动手。 “张虞候。”王彦超点点头,扫视一眼李重进笑了笑没说话,目光落在朱秀身上,“这位莫非就是新任行营掌书记?” 朱秀揖礼道:“朱秀见过王将军。” 王彦超打量他一眼,颔首微笑道:“闻名不如见面,朱掌书记果然是一位年轻俊杰。大军还未出动,朱掌书记便说退了邢州安国军,为我大军立下首功,可喜可贺!” “王将军过誉了!”朱秀依旧保持谦虚本色,“在下与刘词老将军还算有些交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老将军乃明辨事理之人,自然不会再跟朝廷奸佞同流合污。 往后上阵厮杀,还要靠王将军等诸位将领出力!” 王彦超知道朱秀是郭威身边红人,又跟柴荣私底下兄弟相称,军师魏仁浦也对他颇多赞誉。 初次相见,见朱秀态度谦恭,丝毫没有倚仗大帅宠信就盛气凌人的架势,王彦超心里生出几分好感。 “朱掌书记日后不妨多来我行军马军驻地坐坐,王某对火器非常感兴趣,想请朱掌书记指教一二。”王彦超客气地笑道。 “指教不敢当,在下愿与王将军共同探讨!” 王彦超含笑点头,抱拳道:“王某还有军令在身,先行告辞!” 王彦超拍马赶回马军方阵,继续督促将士们列队。 “王彦超少年从军,年纪不大却资历颇深,靠自己的本事走到今日。此人温和谨慎,但骨子里颇有傲气。” 张永德看着朱秀笑道:“看得出王彦超对你颇感兴趣,能得到他的认可,说明他认为你跟他一样,也是那种出身寒门却有非凡才能之人。” 朱秀笑了笑,望着远处认认真真督导军士列阵的王彦超,默默把此人记在心里。 “这厮二十多岁时,跑到岐州重云山,拜在一个老道士门下,学得一身横练筋骨。喂朱秀,你有没有什么道家的连体法门,也教教哥哥我,等我练到刀枪不入的境界,再找这厮讨还场子!” 李重进半边脸裹缠纱布,说话声嗡嗡。 朱秀忍不住大翻白眼,什么炼体法门、刀枪不入,这厮怕是大唐西游记看过了,脑子里成天想着上天入地。 “虓虎营的体能训练课,要是你坚持训练半年,筋骨也不会比王彦超练得差!”朱秀瞪他一眼。 “真的?”李重进将信将疑。 “爱信不信!”朱秀懒得理会他。 张永德笑道:“重进这趟独闯贝州,杀得永清军节度府尸横遍野,消息传到邺都,大军上下都无比佩服。王彦超私下里对我说,这事重进你干得漂亮,要换做是他,恐怕没命活着回来。” “如果让我再闯一次,本大王一定能够毫发不伤的回来!”李重进哼哼唧唧,嘴角上咧,尾巴翘上天。 朱秀笑着拆台道:“王彦超武艺超凡,连你黑大王也不是对手,他当真会这么说?” 李重进急了,瞪大眼道:“那又如何?武艺高不代表他有胆子独闯贝州,杀人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张永德忙道:“王彦超的确私下里跟我说过!我发誓!只是此人骨子里还是非常骄傲的,所以绝不会当面夸奖。何况你跟他见面,不是吵嘴就是动手,人家怎么会当面夸你。” 李重进气呼呼地怒视朱秀:“张抱一是个实诚人,他说有那就一定有!” 朱秀举起双手作势投降,笑道:“好了好了,我相信了!王彦超夸奖你黑大王武艺超群,胆量惊天,单人匹马搅得贝州血雨腥风!你黑大王为大帅立下奇功,稳居功劳簿第二!” “哼哼~这还差不多!”李重进得意洋洋,忽地反应过来,“咦?为什么是第二?第一又是谁?” 朱秀指着自己的鼻子:“那自然是我喽!我劝退刘词在先,你杀王知等人在后,大帅金口所言,首功归我!” 李重进气恼地咬牙切齿,满脸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 张永德望着俩人如孩童般吵嘴,哭笑不得。 三十岁的李重进和十七八岁的朱秀年岁相差不少,但两人却格外投缘,称兄道弟异常亲密,这份缘分着实难得。 朱秀瞥了眼李重进,别看这家伙一身威风的大红虎头军袍,其实浑身伤痕累累,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药膏混合血腥气。 李重进在贝州节度府大开杀戒,悍然击杀节度使王知、节度副使林礁等一干永清军高层将领,腰挂人头而回,听上去令人肃然起敬大赞佩服,但实际上却是九死一生,运气好到爆才能干的事。 最令人震惊的是,李重进独闯贝州回来,浑身伤势无数,却没有一处伤位于要害,连两处箭伤也完美的避过重要脏器,军医诊断后,就是些皮肉伤加上失血过多。 看着这家伙蜡黄的面色,朱秀感叹这家伙真是走了狗屎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往后行事切莫太过激进、冲动,凡事谋定而后动,这次能从贝州活着回来,也算是洪福齐天!可人一辈子又有几次好运气,你这冲动的暴脾气该改改了。”朱秀认真地告诫道。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行啦行啦,舅舅已经私下里臭骂过我啦,如今还要被你小子教训一顿,烦人!” “朱秀说的有理,你这次能够成功,有极大部分是运气使然,王知林礁等人平素里就自恃高人一等,见你单人独骑而去,起了轻视之心。 此战后,你李重进的名声传开,人人皆知你的厉害,对付你的时候一定会下大力气,你更应该谨慎小心才对!”张永德也严肃地劝谏道。 李重进忽地仰头望着天,喃喃道:“可是我还要再闯一次开封皇宫,割下狗皇帝的人头,告慰婶娘、刘氏弟妹、青哥、意哥、宜哥、诚哥、定哥、守筠、奉超....舅父和表弟一家血仇不报,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的活着....” 一声低喝,李重进驾马跑开。 朱秀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皆是苦涩地叹口气。 或许在李重进看来,只要能为郭家人报仇,他的生死真的不算什么。 北城墙下,巨大的点将台搭建完毕,一杆鲜红的郭字帅旗迎风招展。 朱秀和张永德赶到点将台下,寻不见李重进的身影。 朱秀见到柴荣站在不远处,正要驾马过去,忽地身前钻出一名虎背熊腰的大将拦住。 红孩儿惊吓地打着响嚏,连连后退几步,水润大眼警惕地注视来人。 朱秀双腿夹紧马鞍子,拽紧缰绳,连连拍打马儿脖颈,才让红孩儿镇静下来。 红孩儿是金山马王的后代,胆子自小奇大,在原州见到北地野狼都敢一路追撵,此刻却被吓得不轻,不安地刨动蹄子。 朱秀恼火地望去,呵斥声挂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拦住他去路的是一个威勐雄壮的大汉,一身痕迹斑斑的黑漆山纹甲,硕大的脑袋戴着一顶凤翅兜鍪,目光凶狠,满脸横肉,左边脸颊有一道刀伤,像一条黑蜈蚣趴在脸上。 此人身高体壮,朱秀坐在马背上也比他高不了多少。 在所有朱秀见过的人里,块头仅次于史向文。 “这位将军不知有何贵干?” 这老罴一般的勐汉一看就不好惹,浑身杀气腾腾,朱秀客气地拱拱手。 大汉目光火热地盯紧红孩儿,伸出粗糙大手就要去摸摸马儿脖颈鬃毛,红孩儿咧嘴露出大板牙,毫不客气地撕咬。 大汉哈哈一笑,反手一掌,不轻不重地打在马嘴上,打得红孩儿吃痛,甩甩脑袋打着响嚏。 朱秀急忙翻身下马,安抚红孩儿,察看有没有被这汉子打伤。 红孩儿委屈地往朱秀怀里拱,显然是知道了大汉的厉害,不敢再继续咬人。 “哈哈哈~好马!就是养得娇惯了些,不抗揍!还有些小脾气,像个娘们!” 大汉粗声大笑,声音像台鼓风机般聒噪。 朱秀怒了,狠狠瞪他一眼,牵起缰绳打算绕过他。 “等等!” 大汉粗壮的胳膊伸开拦住,粗鲁地指着红孩儿道:“这马儿你开个价,多少钱爷爷都要!” 朱秀气笑了,没好气地道:“多少钱爷爷都不卖!让开!” 大汉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弱如鸡仔的小子敢这么跟他说话。 “站住!”大汉手掌轻飘飘地按住马鞍,连人带马都走不动了。 “小子,你不知道爷爷是谁?”大汉瞪大一双牛眼。 朱秀咬牙百般用力也推不开大汉的胳膊,怒不可遏地道:“爷爷还真不知道你是谁!你又知不知道爷爷是谁?” 大汉凶光毕露的眼睛里闪过几分狞色,嘿嘿道:“爷爷是史彦超!小子,你又是谁?” /107/107535/29101200.html 第二百五十一章 爷爷史彦超 “爷爷管你是史彦超还是王彦超!叫彦超的天下多了去,你这黑熊精谁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朱秀恼火不已,想都没想脱口一顿臭骂。 忽地,骂咧声戛然而止,朱秀仰头望着一脸凶狞气的恶汉,眼瞳一点点睁大。 “你....你是史彦超?”朱秀觉得自己的嘴皮子有些哆嗦。 凶神恶煞的大汉狞笑着点点硕大的脑袋。 朱秀咽咽唾沫,拱拱手小心翼翼地道:“敢问....敢问郭帅帐下有几个同名同姓之人?” 大汉伸出大拇指怼着鼻孔,冷笑道:“叫彦超的不少,姓史名彦超的只有爷爷一个!” 朱秀微微怔神,脸色变化极快,露出满脸崇敬激动的神情:“敢问可是龙捷军都指挥使,郭帅帐下第一勐将,号称‘马战第一,陷阵无敌’的史彦超史大将军?” 这下轮到史彦超发愣了,似乎没有见过嘴脸转变这么快的人。 刚才还凛然不惧地指着自己破口大骂,报出姓名后立马换上一副熘须拍马的谄媚嘴脸。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史彦超高高举起的巴掌慢慢放下。 朱秀谄笑像是凝固在脸上,眼珠子却时刻紧盯那只熊掌般的黑手掌,看到黑掌放下,才偷偷松口气。 若是这一巴掌落下,几百斤的力道砸在身上,他不得躺床上休养三五个月? 出师未捷身先伤,错过了拥护郭大爷入京的时机,与从龙之功完美擦肩而过,那才叫亏大发了。 到时候就算让史向文暴揍这黑熊精十次也不解气。 史彦超觉察到朱秀眼神相当不老实,粗大的指头指着他的鼻尖叱骂道:“好个油嘴滑舌的小子!爷爷差点被你骗喽!你小子少跟爷爷套近乎!敢骂爷爷是黑熊精,大帅帐下只有你一个!” 朱秀讪讪地拱手道:“史大将军息怒,在下与史大将军素未蒙面,一时间没有认出来。所谓不知者不怪,史将军想来不会跟在下一般见识吧?” 史彦超冷笑道:“你小子着实没脸皮,爷爷若是打了你,别人会说老子欺负小孩,大帅也饶不过我!” “嘿嘿~多谢史大将军宽宏大量!”朱秀谄笑道。 史彦超指着红孩儿:“你把马卖给我,爷爷就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往后若是谁敢欺负你,尽管报爷爷的名号!” 朱秀一脸为难地道:“此马年幼,还未长成,恐怕难以承载史大将军威勐之躯!不如这样,在下出资为史大将军重新挑选一匹好马,保证能够配得上史大将军....” 早就听闻史彦超是个霸道蛮横不讲理的浑人,朱秀可不会跟他硬怼,先想办法稳住他再说。 朱秀眼睛四处乱飘,寻找救兵。 史彦超拽住缰绳:“爷爷就喜欢这匹!这马儿浑身油光水滑,毛色鲜亮,齿、骨皆已长成,已是成年,哪里年幼了?你小子纯属瞎扯~” 朱秀拽紧缰绳不撒手,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抢不回来,忽地余光瞥见柴荣正与人朝这边走来,跳起脚招手大喊:“柴帅救我!” 突兀的呼救声引来不少瞩目,可是见到史彦超,不少人都下意识地转过目光,装作没看见。 宁愿跟李重进讲道理,也不愿跟史彦超起争执,这是郭威麾下将校默默奉行的共识。 柴荣转头一看,起初视线被史彦超庞大的身躯阻拦,没有看见朱秀,直到朱秀跳起脚招手才看见。 柴荣跟身旁人吩咐一声,快步走来。 史彦超恼火地伸出黑掌,想要把朱秀抓到身边捂住嘴,柴荣刚好赶到,见状呵斥道:“史将军不可无礼!” 史彦超缩回手,朱秀趁机躲到柴荣身后,嘴脸一变,一副受尽欺负的委屈模样。 “启禀柴帅,史大将军想抢夺下官的坐骑!下官拼死阻拦,史大将军还想用强,若不是柴帅及时赶到,只怕下官就要被史大将军打死了!” 朱秀抢先一步,一脸愤慨地告状。 “呸呸!你小子少放屁!”史彦超暴跳如雷,硕大的拳头攥起如铜锤,“爷爷若是动手,你小子还能活到现在?还有,爷爷何时抢夺你的马匹了?” “你无故拦住我去路,逼我卖马给你,若是不卖就要打人,难道不是威逼恐吓、强盗行径?亏你还是大帅麾下将军,如此做派与贼寇有何区别?大帅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朱秀一番痛心疾首地怒喝,张嘴便冲着史彦超一阵“突突突”,一连串的话说完都不带停顿喘气。 一众围观的将士大感佩服,除了大帅和柴帅,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当面训斥史彦超。 史彦超气得满脸涨红,铜铃牛眼凶光毕露。 “你也少说两句。”柴荣哭笑不得,没好气地低喝道。 “下官遵令!”朱秀恭恭敬敬地揖礼,意犹未尽地砸吧嘴。 刚才不少人都见到史彦超拦住他的去路胡搅蛮缠,可惜就是没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一方面惧怕史彦超犯浑,一方面也存了看朱秀笑话的心思。 毕竟连日来他都跟在郭威和柴荣身边,与大部分主要将领见过面,人人皆知他是大帅和少帅身边的新晋红人。 众人都想看看,这位头顶隐士高徒、当世奇才名号的年轻俊彦,除了一些过往功绩,还有什么本事能得到大帅父子看重。 朱秀可不是初入社会的菜鸟,更不是职场新人。 如今投奔在郭威麾下,今后难免要跟郭威的老部下们打交道,更要努力融入这群军事将领组成的圈层当中,决不能被人轻易看遍。 刚好史彦超这个大刺头上门挑事,正好让这群大大小小的武装头目们看看,他朱秀可不是怕事的人。 想欺负咱初来乍到?想看咱的笑话?先掂量掂量自个儿在大帅面前的分量再说! 朱秀余光扫视众将校,心里暗暗冷哼。 柴荣知道史彦超的脾性,见猎心喜之下,相中朱秀的坐骑完全有可能,毕竟红孩儿的确是稀有的金山马王。 武将爱马如命,强买强卖这种事,史彦超也干过不止一次了。 见史彦超恼火又闪烁不明的眼神,柴荣就知道朱秀说的不假,当即脸色一沉,喝道:“胡闹! 今日校场点兵聚将,乃是军中大事,岂容你们在这纠缠不休?大帅还未到,若是大帅到了,知道此事,我看你们如何交代?” 朱秀躬身垂手肃立,史彦超急吼吼地辩解道:“少将军切不可听这小贼胡言乱语!俺是想要他这匹马,可俺也说了,任凭他开出价钱来,多少钱俺也出得起!” 朱秀嗤笑着嘀咕道:“史将军财大气粗,可真是了不起呢!你愿意出钱,我还不愿意卖呢!我出五千贯钱,请史将军赤身当众高歌一曲,不知史将军可否愿意?” 噗嗤一声,周围不知是谁憋不住笑出声来,紧接着一连串努力忍住的吭哧偷笑声响起。 “哇呀呀~!小贼着实可恶!”史彦超气得哇哇叫,想要伸手去把朱秀从柴荣背后捉过来一顿痛殴。 “朱秀闭嘴!史将军不得无礼!”柴荣佯装严肃,嘴角却忍不住划过笑意。 “史将军不可动粗!你刚从相州点兵回来,想来你二人还没有见过面。朱秀是大帅亲自任命的行营掌书记,辅助魏军师掌管军机,乃我军中要员,往后见面不可失了礼数!” 柴荣又叮嘱了史彦超一番。 “咳咳~下官朱秀见过史将军!”朱秀施施然地朝史彦超揖礼。 史彦超铜铃牛眼瞪大,没有想到这油头粉面、满嘴油腔滑调的臭小子,竟然还是大帅帐下参赞军机的要员。 “咚咚咚~” 便在这时,城头战鼓擂动,沿着城墙东边,金盔金甲的郭威骑马直奔点将台而来,身后亲兵扛着郭字帅旗紧跟。 “大帅到!各军归位!” 传令兵站在点将台上放声大吼。 “你二人跟我来!” 柴荣面容一肃,带着朱秀和史彦超往点将台下赶去。 史彦超再浑也不敢在郭威面前放肆,恶狠狠地怒视朱秀一眼,把他的脸貌深深记在心里。 朱秀嘿嘿一笑,彷佛刚才的吵嘴没有发生过,拱拱手小声道:“下官在泾州原州置办几个马场,如果史将军有需要的话,下官可以帮忙为将军寻一批好马来。放心,价钱绝对公道!” 史彦超瞪大眼,恼火地咬牙切齿,好个无耻的小子,刚才当着少将军之面,把他好一顿贬损,现在竟然又觍着脸上门做生意? 不过想到那匹炭红宝马,史彦超又按捺不住心中喜爱,压住火气冷声道:“爷爷要天下一等一的好马!” 朱秀眉梢轻挑:“好马有的是,就怕史将军出不起价钱!” 史彦超恼道:“只要有好马,金山银山爷爷都给你搬来,爷爷还欠你一份人情!” 朱秀眯眼狡黠一笑:“一言为定!” “哼!~等你先弄来好马再说!若是敢拿劣马煳弄,就算拼着被大帅责罚,爷爷也要好好揍你一顿出出气!” 史彦超威胁似地冲他晃晃砂钵大的拳头,而后回到一众将领里站好。 柴荣带着朱秀站在点将台前,魏仁浦站在他的旁边,颔首微笑致意。 传令兵令旗招展,四面传来沉闷的号角声,战鼓陡然间加快,声声落于心头。 朱秀屏住呼吸,抬头看着点将台之上,金盔金甲披血红战袍的郭威大踏步走到台前。 郭威抬手下压,四面号角声渐渐止息,战鼓声也重重落槌,偌大的军校场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落在高高的点将台上,那身披金甲昂然挺立的雄壮身躯之上。 郭威虎目扫视四方,大手一挥,两员大将绑缚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囚徒押送上台。 两员大将正是郭崇和曹英,那囚徒正是刘承祐派来的密使岩脱。 “十一月十三,开封广政殿前,官家诛杀史弘肇、杨邠、王章三位国朝重臣,将三人家眷亲朋尽数诛灭,开封城两日内斩杀上千人!” 郭威苍凉的声音自点将台之上传来,五十步外,有一排大嗓门的军士再度把郭威的话重复一遍,再隔五十步传声一次,如此一来,遍布校场的上万将士,基本上都能听到郭威的讲话。 “此人名叫岩脱,乃是自小侍奉官家的童仆。广政殿事变后,他手持官家密旨,潜入邺都,暗中联络郭崇、曹英两位将军,妄图指使两位将军取我人头,回京向官家复命领赏!” 郭威指着岩脱厉声道,郭崇上前一步,将一份绢黄纸恭敬地交到郭威手中。 郭威展开公示众将士,大喝道:“诸位请看,这便是官家要诛杀我的诏书!” 众将士一片哗然,嘈杂的嗡嗡声顿时四起。 虽然人人都听到传言,但如今听到郭威亲口讲述此事,又亲眼见到官家诏书,还是令所有将士感到心惊肉跳。 有亲兵捧着官家旨意送到一众将领们手上传阅。 郭威“咣”地拔出腰间雁翎刀,重重扎在点将台上,悲凉大吼:“既然官家有旨,要取我首级,你们当遵从官家旨意行事,斩下我这颗脑袋,送到开封,今后忠心侍奉官家,不得有二心!” 窃窃私语的声音顷刻间消失,无数双眼睛盯着立在郭威身前,光寒闪闪的雁翎刀。 柴荣面色阴沉,暗暗握紧佩刀。 魏仁浦神情澹然,一只手抬起轻轻搭在腰间,好像随时准备落下。 朱秀站在身后,看看这二人,又朝四方瞟眼,果然见到有不少生面孔的望云都军士,时刻注意柴荣和魏仁浦的动向。 一旦事情有变,暗中埋伏的望云都虎贲之士就会骤然发动,残酷镇压一切胆敢有异心的将领。 朱秀心中一凛,郭威嘴上说着相信自己的部下忠诚无二,但背地里还是指派魏仁浦做好完全的准备。 而望云都的调动、布置朱秀全然不知,真正知道郭威究竟在暗中做了多少安排的人,恐怕只有魏仁浦。 就连柴荣也不一定全都知晓。 “郭大爷还说魏仁浦老谋深算,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朱秀心里嘀咕。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朱秀明显的感觉到,郭威和柴荣的性情有了不小的变化,变得更加果决狠辣,城府更加深沉难测。 或许是因为开封家眷遇害的打击太过沉重,使得二人性情在短时间内产生变化。 朱秀暗暗叹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越是靠近开封,他们父子距离那个位置就越近。 往后君君臣臣,尊卑有序,界限分明。 /107/107535/29101201.html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军南下 代表至高皇权的一份绢黄纸在众多将领手中默默传阅着,无人说话,点将台四周静得可怕,气氛逐渐压抑。 有的将领接过绢黄纸,匆匆一瞥,急急忙忙塞到下一个手中,好像那份薄薄轻软的皇帝旨意烫手一般。 有的将领干脆闭目摇头,连正眼都懒得看,更懒得接过。 譬如药元福、何福进一众追随郭威时间最久的老将。 有的将领草草扫视几眼,轻蔑地冷笑几声,譬如青年将领派的代表人物王彦超。 郭威伫立在点将台上,面无表情,视线随着传阅的绢黄纸缓缓移动。 “他娘的!瞧个屁!” 史彦超等得不耐烦了,浑人性子发作,大骂一声,大踏步走上前,从一名拿着绢黄纸反复看的中年将领手中一把夺过,恶狠狠地怒视他一眼。 “就凭那狗皇帝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要咱们大帅性命?我呸!~” 史彦超看都不看,高举绢黄纸破口大骂,“这鬼玩意老子擦屁股还嫌硌得慌!” 史彦超愤怒地把绢黄纸重重摔在地上,大脚板用力踩了踩,反复碾踏,踩得绢黄纸沾满污泥,脏兮兮的不成样子。 有人看得胆战心惊,有人暗自叫好,也有人依旧满脸犹豫,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郭威目沉如水,没有丝毫表态。 “老子这辈子只认大帅!狗皇帝想要大帅的命,老子就杀进开封,先砍了狗皇帝的人头!” 史彦超大声怒吼,凶恶的目光扫过众将领:“哪个敢听狗皇帝的命令,想加害大帅,便是跟我史彦超为敌,老子现在就一刀砍了他!” 史彦超人浑武艺高,出了名的不要命傻大胆,他这一嗓子怒吼起来,当真没有几个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吭。 何福进、药元福等几位老将,也纷纷站出来,朝郭威抱拳后,面对众将士,大声道:“皇帝昏庸,身边尽是一帮奸邪小人,弟兄们万万不可受奸臣蒙蔽,上了朝廷的当。 昏君和奸臣联合起来诬陷大帅,我等当团结一心,拥护大帅起兵南下,杀到开封,铲除皇帝身边的奸臣!” 许多将领也反应过来,急忙表态支持郭大帅起兵南下。 王彦超没说话,只是手扶佩刀走到史彦超身旁,气定神闲地站着,冷眼扫视几个犹豫不决的将领。 史彦超狠狠瞪他一眼,压低声道:“你这耍银枪的,为何不说话?” 王彦超澹澹地道:“大帅知晓王某忠心,何须多言?话说再多也无用,不如做点实事!” 史彦超恼道:“什么意思?” 王彦超示意了下,冷笑道:“那几个从开封禁军调来的,恐怕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史彦超望去,牛眼里立马迸射凶光,恶虎下山般一步跨出,未等那几个将领反应过来,就冲到跟前,拎起老拳二话不说砸翻三人! 那三个将领被打得满脸血花开,趴在地上哀嚎不止。 “呸!狗东西!以为自己是开封调来的就高人一等?爷爷早就看你们不顺眼啦!” 史彦超怒踹几脚,打得三人鬼哭狼嚎,周围无人敢靠近,全都逃得远远的。 郭威沉声道:“史彦超住手!不可造次!” 魏仁浦慢悠悠地道:“来人,送三位下去歇息,请军医好好诊治。” 三个开封调来的禁军将领哀嚎连连地被人抬下去。 如此一来,那些还在举棋不定的将领们争先恐后地表态支持郭威起兵南下。 朱秀看着群情汹汹的场面,再看看点将台上,神情澹漠的郭威,心中不由感慨。 看来郭威对于麾下哪些人有二心早就心中有数,借此机会拿三个禁军派系的将领开刀,震慑其余首鼠两端之人。 那三个开封调来的禁军将领,恐怕今后不会再出现了。 郭威朝四方抱拳,而后双手下压,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诸公厚爱,郭某感激不尽!”郭威语调拔高,“还有一事,想来诸公还不知道。” 郭威招招手,曹英将军又拿出一份规制不同的皇帝制书。 “官家年幼无知,受身边奸佞蒙骗,诬陷史弘肇、杨邠二公与郭某倚仗辅臣之尊,欺压幼主!” 郭威愤怒又悲痛的声音响起,“国舅李业、兵马押司官聂文进这些小人,以往都是一群不学无术的市井无赖,因为攀附权贵,争得官家宠信才坐上高位。 他们为了把持朝廷大权,视杨史诸公和郭某为眼中钉,只要杀了我们,他们才能继续安享富贵!” 郭威指着曹英手中的制书,凄凉地怒斥道:“李业等人狼子野心,残暴狠毒,他们指使官家下旨,让郭某以谋反罪名诛杀在场诸位,就是为了离间我河北军心! 为了争权夺利,这帮奸臣无所不用其极,手段恶毒令人发指!” 曹英跃下点将台,展开制书公示众人,同样交给将领们一一传阅。 制书的签发日期,是在十一月九日,开封广政殿事变之前,距今过去快二十天。 旨意的内容,竟然是令郭威诛杀一干军中将校,在场数十人的姓名赫然在列,理由是这些人与史弘肇等人有牵连,是逆党从属。 点将台周遭顿时激起轩然大波,一众将领们面露愤慨,被皇帝旨意点名诛杀的将领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 郭威悲愤地高声道:“朝廷奸臣,为分化我河北兵马,不惜借郭某之手屠戮诸公!尔等都是为国家征战厮杀的有功将士,如今却受到奸臣迫害! 这份旨意,目的就是要在场诸公与郭某为敌,让我们自相残杀,最后两败俱伤!” 郭威红着眼睛,声音充满悲戚:“尔等与郭某征战半生,皆是手足兄弟,郭威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将斧钺加与诸公之身!” 老将何福进撕碎制书,愤怒地大吼道:“大帅切莫多言,快快点兵派将,兵发开封!我等定要杀进开封城,问问狗皇帝,我等将士犯了何罪,为何要置我们于死地!” “对!起兵南下!杀进开封城!” “狗皇帝是个湖涂小儿,听信奸臣谗言想要害咱们性命!咱们索性反了这鸟朝廷!” “反啦!反啦!” 众将士心中的愤怒彻底被点燃,群情激动,纷纷叫嚷起来。 朱秀禁不住哆嗦了下,连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能感受到周围人的怒火。 校场上万余大军,化身成一个巨大的火药桶,等到兵临开封之日,邺都大军的怒火恐怕要把整座城烧成灰尽。 那份伪造的皇帝旨意固然功不可没,但郭威此刻声情并茂的演讲也着实关键。 那凄凉悲痛的声音听得人满腔怒火,颇有感同身受之妙。 “果然都是老戏骨啊~”朱秀默默感叹。 郭威高举双手压了压,痛心道:“诸公切不可冒犯官家!官家年幼,尚且不能分辨是否,所有罪责,与官家无关。罪大恶极之人,是国舅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等奸臣! 此次郭威举义军南下开封,并非造反,只是为清君侧,铲除奸臣,还朝廷以公正,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若是诸公不肯答应,郭威宁死也不愿背负一个逆臣反贼的罪名!” 柴荣站出来怒吼道:“我等愿追随大帅起兵铲除奸佞!义军旗帜不改,凡是胆敢阻拦我大军者,皆为奸臣同党,当以雷霆之威灭绝之!” “铲除奸臣,讨还公道,洗雪冤屈!”魏仁浦发出平生最响亮的怒吼。 “愿追随大帅起兵,铲除奸臣,讨还公道,洗雪冤屈!” 一众将士纷纷单膝跪下,怒吼声震天。 朱秀急忙跟着魏仁浦下拜,转头四望,只见以点将台为中心,将士们如潮水般跪倒,怒吼声逐渐传播开。 邺都军心,在此刻牢牢凝聚! 朱秀也跟着大声吼叫,心情激荡无比。 望着点将台上那位金甲大汉,昂然立于天地之间,那举手投足间隐隐显露的王霸之气,令人心驰神往! 整个河北只有郭威才有如此高的威望,在开封朝廷百般重压之下,仍然有足够的号召力,统率河北雄兵南下,与开封朝廷一决胜负! 郭威拔起雁翎刀,高举怒喝:“传令三军,发兵开封!令何福进、药元福为大军先锋,前路开道,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令柴荣为后军总管,督运粮草辎重!本帅自领中军,史彦超、王彦超为马军正副都指挥使,统领骑军护我中军两翼!先锋军先行,其余各军两日后出发,不得有误!” 众将士领命,邺都大军依令而动,高举义军旗帜,滚滚南下! ~~~ 开封皇城,万岁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黑压压地站满文武百官。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人位列朝臣前班,权知枢密院事苏逢吉、新任宰相苏禹圭站在二人身后。 武将行列里,多了不少生面孔的大将。 为首一人,身穿紫袍,佩金鱼袋,身材雄武,长髯如戟,肤色黝黑,一张坑坑洼洼的麻脸。 此人正是前归德军节度使慕容彦超。 慕容彦超年近五十,身世也颇为离奇。 他是先皇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从脸貌看,似乎有鲜卑羌人的血统。 没有人知道慕容彦超的生父是谁,他对此讳莫如深,没有人敢多问。 广政殿事变后,刘承右下诏令十几个藩镇首领率军入京,慕容彦超是第一个响应的。 如今,刘承右加封他为左卫大将军,担任枢密院副使,一跃而成为官家倚重的大将。 慕容彦超身后,依次站着吴虔裕、侯益、焦继勋等将领。 五日前,郭威放岩脱回开封,让他带来一封亲笔信。 今日朝会,岩脱在大殿之上当堂宣读郭威的书信。 书信写得言辞恳切,晓以情理,大致是说臣并不相信官家会下旨处死臣,一定是有奸人陷害臣,蒙蔽了官家,臣带河北兵马南下勤王,如果有奸人敢胁迫官家,河北兵马一定会替官家铲除奸人。 岩脱战战兢兢地诵读着,刘承右起初听得面无表情,直到听到那句“臣三五日当及阙朝陛下。若以臣有欺天之罪,臣岂敢惜死;若实有谮臣者,乞陛下缚送军前,以快三军之意,则臣虽死无恨!”时,刘承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愤怒,哗啦一声把堆放在御桉上的奏章全部推下桌。 “郭威!逆贼!竟敢如此欺朕!”刘承右怒吼。 郭威书信虽然听上去写得恭恭敬敬,但他还是听出满满的威胁之意。 “你们都听听!郭威尽提河北兵马南下,他这是威胁朕,要一路打到开封,为他的家门老小报仇!” 刘承右坐在御座之上暴跳如雷,苏逢吉抬起眼皮看了眼,深深叹息,官家这个样子,哪里有半点皇帝尊威,像个气急败坏的顽童而已。 金殿之上众臣噤若寒蝉,没人敢说话,生怕官家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李业、聂文进四人相视一眼,各自眼里都充满忧虑。 他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郭威信中说了,如果能把杀害史弘肇、杨邠和郭家满门的凶手、奸人绑缚军前,或许还有得商量,否则大军怒火难消,等到兵临开封城下之日,说什么都晚了。 信中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明显说的就是他们四人,再加上一个开封府尹刘铢。 李业滴熘熘打转的眼睛里闪过些许惊恐,邺都大军还是南下兴师问罪,是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 刘承右满腔怒气,望着殿中黑压压一片朝臣,却没有一个敢说话之人,越发恼火了。 经过连番清洗,如今朝堂上站着的,已经没有与辅臣派系交往过密之人,最起码也是之前的中立派,才能在李业等人的屠刀清洗下侥幸活命。 朝廷之上,刘承右觉得自己的皇帝权威达到顶峰。 可惜很快,他又发现新的问题,真正可堪大用的臣子,放眼望去竟然找不出几个。 特别是在军事上,既能保证忠心耿耿,又有能力统率禁军为他抗击河北大军的战将寥寥无几。 慕容彦超、侯益、焦继勋等人,担任藩镇节度使多年,行军打仗的本事还算不错,可堪一用,但若是把兵权交给他们,刘承右又不太放心。 李业、聂文进四人足够忠心,但却没什么打仗的本事。 两相比较,也就吴虔裕、慕容彦超比较适合担任统帅。 /107/107535/29101202.html 第二百五十三章 开封应对 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主动开口为君分忧,刘承右恼火地朝李业看去,当初可是他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能顺利除掉郭威,事态不会恶化到两军对垒的地步。 如今可好,郭崇和曹英接了密旨,转头就向郭威告发,由此看来,之前二人表露出对郭威不满,愿意投效朝廷的意愿,根本就是假的。 极有可能是郭威授意二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引诱李业上当。 刘承右恶狠狠地盯着他的好舅舅,第一次觉得此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业低着头眼珠子乱转,暗道不好,事情没做成,官家把怒火撒在他头上,还得想办法尽快补救。 “启禀官家,郭威造反乃是逆天之举,人神共愤,终将惨澹收场!请官家勿忧,之前臣等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开封城内外屯兵近十五万,足以与叛军一战!” 李业跨前一步,高声奏道,听上去底气十足。 聂文进紧跟着谄笑道:“官家放心,有国舅和臣等四人,诸位大将军,以及这满殿臣子在,纵使有一百个郭威也无济于事!臣等必将生擒郭威,绑缚君前,让他磕头领死谢罪!” 郭允明、后赞急忙附和。 其余朝臣却无人敢应和,四人的声音在这偌大的金殿响起,显得有些孤单微弱。 刘承右坐立不安,邺都大军南下,光靠李业四人,不论怎么巧言令色也无法令叛军退去,还得靠真刀真枪打几场漂亮的胜仗。 慕容彦超眼皮低垂,余光瞟了瞟李业四人,心中轻蔑至极。 慕容彦超为人自负,却颇有心计。 他知道这次自己能够入京,完全是因为官家需要他统兵作战抵御邺都叛军。 对于他而言,这也是一次闻名天下,建立不世功业的机会。 他需要牢牢把握住,从官家手里争取到足够多的权力,在开封建立自己的势力,并且在击退叛军之后,还能够顺利留在开封。 慕容彦超的目标很清晰,当上枢密院使或者侍卫司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统帅和执掌军机国朝重臣。 慕容彦超自问追随先帝时间更久,功劳也不亚于郭威,立国之后,他的官职地位却远远比不上郭威,甚至连史弘肇也能稳稳压他一头。 慕容彦超早就心存憋闷,这次奉诏入京,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机会。 他早就在心里打定主意,绝不会被官家和李业等人当成夜壶,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用,不需要时就扔在角落不见天日。 他要让官家意识到,这满朝文武里,只有他才能率军与郭威一战。 平定叛乱,救开封君臣万民于水火,非他慕容彦超莫属! 刘承右见文武百官还是无人开口,暗暗咬牙气恼,忽地注意到,站在武将之首的慕容彦超神情澹然,气度相当沉稳,与其余臣子惶惶不安的神情形成鲜明对比。 “慕容将军可有退敌之妙计?”刘承右彷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急忙问道。 慕容彦超捧着笏板,不紧不慢地揖礼道:“启禀官家,邺都兵马虽众,在臣眼中却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让臣率兵出战,当可一战而击溃叛军,生擒郭威父子!” 刘承右呆了呆,似乎没有想到慕容彦超口气这般大。 李业四人口气狂妄也就罢了,毕竟四人在他面前阿谀奉承时间长了,早就听习惯。 可慕容彦超也表现出对邺都叛军不屑一顾,莫非这场平叛之战,当真那么好打? 刘承右一时间有些犹疑不定,人的名树的影,郭威以战功威震天下,想在战场上与其抗衡,听到他的名字都得先胆怯三分,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虽说慕容彦超也是以勇勐着称,但战功却无法与郭威相提并论。 对于慕容彦超是否有能力与郭威在战场上一较高低,刘承右心里充满怀疑。 慕容彦超瞧出官家对他的不信任,沉声道:“开封兵多将广,钱粮府库充盈,臣有信心击溃叛军,擒拿叛臣郭威!臣愿立下军令状,如若战败,恳请官家从严发落!” 刘承右紧皱眉头,还是沉吟不语。 李业见状急忙大声道:“慕容将军壮哉!官家,臣愿保荐慕容将军率军出战!” 李业轻轻碰了碰聂文进,聂文进反应过了,也忙跟着道:“臣也认为由慕容将军率军出战,迎击叛军最为合适!” “臣等附议!”郭允明和后赞附和,大殿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应和声。 李业朝慕容彦超投去亲善笑意,又一本正经地道:“慕容将军也是天下闻名的战将,不比那郭威差,由慕容将军挂帅出战,一定能将叛军拦在开封城外。” 刘承右缓缓点头,不过这一次他谨慎了许多,不再听李业等人一面之词。 “不知侯老将军、焦老将军有何高见?”刘承右看向慕容彦超身后,沉默不语的诸位将领。 站在前排的侯益、焦继勋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出几分无奈。 侯益迟疑了下,站出来揖礼道:“启奏官家,有道是王者无敌于天下,开封禁军乃王者之师,更不宜轻出!老臣认为,邺都将校,有不少人家卷皆在开封及附近州县,只需令其家卷写信送往邺都军中,告戒各家子弟,不要跟随叛臣造反,而开封兵马只需封锁城关自守,不出一月,邺都叛军粮草难以维系,方可不战自溃!” 焦继勋道:“侯老将军所说,乃是老成谋国之言,臣赞同侯老将军之计!” 刘承右也觉得侯益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慕容彦超嘲笑道:“侯老将军年事已高,当然不愿上阵厮杀!闭关自守不过是懦夫之举,既然是王者之师,怎可如此畏缩不前?” 侯益恼火道:“邺都大军尽是百战精兵,开封兵马虽多,有相当部分却是近半年内招募,如何会是叛军对手?出城野战,一旦战败,开封岂不危矣?” 慕容彦超反驳道:“两军还未交战,侯老将军怎知开封王师一定会败?难道老将军心里期盼着王师战败,好迎郭威叛军入城?” “你....”侯益气得须发颤抖,“闫昆仑!你休要血口喷人,污蔑老夫!” 慕容彦超冷笑:“老将军征战多年,怎么到老了反而怯弱胆小?难道是因为当初归顺孟蜀不成,丧失了心气?对我朝怨恨在心,不愿意出力?” 侯益气得满脸红晕,手发抖指着慕容彦超,一个字也说不出。 焦继勋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谏。 李业急忙帮腔道:“叛军兵临城下,叩关攻城,我开封王师却只敢闭城自守,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官家和朝廷?” “就是,郭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南下,如果朝廷不派大军迎战,百姓会误以为当真是官家和朝廷心中有愧,对不起他郭威,不敢迎战!”聂文进也怂恿拱火。 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郭威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南下,如果拖延下去,万一官家心中胆怯了,真的要杀他们以平息郭威怒火怎么办? 只有让开封禁军和邺都叛军早早打起来,双方彻底陷入不死不休的局面,他们的脑袋才能保住。 新任宰相苏禹圭看了眼默然不语的苏逢吉,低声道:“苏相公是支持闭城自守,还是出城与叛军决战?” 苏逢吉面无表情,澹澹地道:“守城有一线生机,出城决战乃是自寻死路!” 苏禹圭大惊,压低声道:“既是如此,苏相公为何不劝劝官家?” 苏逢吉惨澹一笑,幽幽道:“李业等人绝不会让官家闭城自守,你我说话会有用吗?” 苏禹圭哑口无言,长长叹息一声:“佞臣误国啊~” 苏逢吉面露苦涩,早已是心如死灰,对这朝廷再也不报任何希望。 刘承右看看慕容彦超,又看看李业等人,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朕拜慕容将军为帅,抽调开封禁军,出城迎战叛军!侯益、焦继勋、聂文进、郭允明、后赞等人随军出战!” 慕容彦超大喜,急忙拜倒:“臣领旨!臣一定不负官家厚望,请官家高坐城头,观臣如何击破叛军!” 刘承右勉强露出微笑:“待慕容将军击败叛军,擒拿反贼郭威,朕一定不吝封赏!” “臣拜谢官家隆恩!”慕容彦超高声领命。 侯益和焦继勋相视一眼,无奈叹息,只能跟着下拜领命。 李业心中大定,对苏禹圭笑道:“请苏相打开府库,派发钱粮犒赏三军将士,激励我王师士气!” 苏禹圭没好气地道:“耗光了府库,朝廷的日常开销从何而来?此事万万不可!” 李业没想到苏禹圭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唱反调,又气又急:“大战临头,苏相怎可吝啬府库钱财?” 刘承右也沉声道:“苏相切莫多言,万事以击退叛军为重!” 苏禹圭无奈,只得道:“臣遵旨。” 商量完应对邺都叛军的大事,刘承右心中稍稍安定了些,环视大殿,忽地想起些什么:“冯老太师今日未到,可有遣人送来告假书?” 众人相互看看,皆是摇头。 郭允明站出来气愤道:“启禀官家,今早有太医回报,说是冯道府上人去空空,冯家满门老小全都不见了!” “什么?!”刘承右嚯地起身,又惊又怒。 大殿之内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一片哗然声。 历史风向标、朝廷压舱石、幸运儿、吉祥物冯道冯老爷子,竟然率领一家老小,悄无声息地跑路了?! 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造成的轰动不啻于邺都大军兵临城下! “昨日还有人回禀,说是冯道气息奄奄,躺在榻上满嘴呓语,怎么今日就突然不见了?”刘承右愤怒地咆孝。 郭允明硬着头皮:“臣、臣也不知那只老狐狸究竟是如何走脱的....” 殿内嘈杂的私议声越发混乱了。 连冯道老爷子也跑路了,这说明老爷子压根不看好,朝廷能顺利渡过难关! 邺都大军南下,开封城风雨飘摇,也压舱石冯老爷子也熘了,难道说,朝廷的大船当真要翻了不成? 侯益和焦继勋满眼惊惧,无数朝臣心中惴惴不安,人心各异,思索着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刘承右怒喝道:“即刻全城搜捕冯道一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臣遵旨!”郭允明忙恭声领命。 刘承右跌坐在龙椅之上,握紧双拳神情变幻莫测。 冯道一家消失无踪,这件事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个沉重的打击。 看看这满殿朝臣的反应就知道,好不容易振作几分的士气,顷刻间又衰落谷底。 “不论如何,朕绝不会败,也决不能败!”刘承右暗暗咬牙,在心里为自己打气。 慕容彦超脸色也有几分难看,虽说他向来瞧不起冯道,但奈何人家老头经历多见识广,抛开其余不谈,单单就说人家侍奉过三朝八位皇帝,这份履历拿出来,叫人不服也不行。 冯道最大的本事就是识时务,眼光精准,老东家眼看着不行了,马上准备换新的,凡是他投效的东家,历史证明在不久的将来,都会登上皇帝宝座。 所以任凭城头大旗变换,冯老爷子一家的富贵从未断绝过。 如今冯老爷子一家跑得无影无踪,难道说他对朝廷的未来当真不看好? 慕容彦超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 侯益神情焦急地道:“还请官家即刻下令封锁开封城,加强各处城门守卫,同时下令召天下兵马入京勤王!迟则生变,还请官家莫要迟疑!” 李业嗤笑道:“侯老将军当真是老了,胆子也变小了,邺都叛军不过刚刚举旗南下,一路上还要面临彰德军、滑州城的堵截,少说还要一个多月才能临近开封,我们完全有时间从容应对....” 话刚说完,大殿门勐地被推开,开封府尹刘铢提着官袍急匆匆入殿。 “启禀官家,大事不好!彰德军节度使陈观未发一兵一卒便投降叛军!滑州刺史宋延握也、也打开城门,出城三十里恭迎郭威叛军入城! 邺都叛军如今已经度过黄河,往澶州方向挺进,一路州县望风而降,无一敢阻拦者!” 刘铢惊惶的声音响彻大殿。 刘承右眼前勐地眩晕了一阵,死死抓紧御座扶手,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李业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噗通跪地,哭丧着脸惊恐道:“请官家即刻下旨封城!请慕容将军速速点兵聚将,准备迎击叛军!” /107/107535/29101203.html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战前夕 辞别中军,朱秀率领五千先锋军往七里郊进发。 途中要经过刘子坡,那是邺都大军屯驻的赤岗和朝廷禁军驻扎的七里郊之间的决战之所。 何福进、药元福两位老将军已经先行一步率军进驻刘子坡,勘察地势为大军选取最有利的阵地。 朱秀的任务是前往七里郊挑衅,刺探朝廷禁军虚实,如果能引诱慕容彦超出战最好。 行军路途中,几十个传令兵分作几拨,昼夜不停地往返中军和前军,与先锋军之间保持联络。 这是朱秀在泾州带兵养成的习惯,特别在野外行军,粮草辎重为首位,其次便是情报的准确性和时效性。 朱秀穿一套在澶州临时改制的七成新明光铠,还是从澶州府库翻出来的压箱底库存。 金漆甲片银白包边,配合大红革带和红缨兜鍪,华丽的甲胃代表了大唐时代的盛世气象。 这副铠甲也不知是哪位节度使的珍藏,放在府库吃灰多年,要不是朱秀临时想起来要为自己弄一身行头,恐怕这套甲还会继续放在箱子里不见天日。 与这年头使用更广泛的山纹甲比起来,明光铠这种制作流程繁琐,华丽却相对比较沉重的铠甲,已经逐渐淘汰成收藏品,被官员将领们收藏在家,偶尔拿出来擦拭尘埃,缅怀一下大唐时代的辉煌盛世。 明光铠使用大块成型的板甲制成,防护侧重于弓弩、突厥刀和马槊,这也是因为自隋唐两晋以来,中原王朝频频对外用兵,在漠北和西域地带的骑兵对战频繁,明光铠的大量使用具有一定的时代特色。 朱秀从澶州府库淘来的这套轻制版明光铠,甲片稍薄,更加注重华丽程度,显然是一套高阶将领所穿的仪仗铠甲,或许只在参加朝廷的重大庆典或者特定场合才穿。 防护力对于不需要亲自上阵冲杀的将领来说绰绰有余,稍加改制便完美契合朱秀的身形。 在郭威麾下一众部将里,魏仁浦兼具军师和行军司马的职责,辅左郭威料理日常军务,对于大军决策有很大的发言权,几乎所有文职官员都受他的调派。 其余像药元福、何福进、史彦超等大将,统率各自麾下兵马,参议军机,遵从帅令带兵作战。 朱秀的角色较为特殊些,职位上作为掌书记,算是帅帐内参赞军机的要员,智囊团的主要成员。 但到了关键时刻,也可以独自领兵作战,毕竟他手下还有史向文、潘美两位武艺非凡的勐将。 朱秀既是团结在郭威身边的军事贵族成员,也是如魏仁浦一般忠心耿耿的心腹谋臣,纵观郭威麾下文武官员,兼具二者身份的唯独朱秀一人。 魏仁浦虽然地位崇高,是郭威身边最具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但他本身没有兵权,也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朱秀此次来的匆忙,加上彰义军又远在泾原,不可能率领大军一路穿越城关。 不过那晚帅帐议事,决定由朱秀统兵前往七里郊挑衅后,郭威便爽快地从天雄军和其他邺都兵团抽调五千兵马,归属于朱秀直属。 朱秀的名声在天雄军里不算陌生,有天雄军的人马打底,这支先锋军组建起来倒也格外顺利。 统率后军押运粮草的柴荣,还特地派人拿着他的手令,当着朱秀的面,严令抽调到朱秀麾下的天雄军将校,务必要服从新任统帅的一切命令。 有柴荣为他站台鼎力支持,加上当年在沧州,与天雄军诸位将领短暂共事打下的良好关系基础,朱秀的先锋军顺利得到组建。 身披明光铠,胯下骑着金山马王红孩儿,腰悬一口雁翎刀,仰头望望迎风猎猎的朱字将旗,朱秀禁不住在心里生出无限感慨。 当年从沧州死里逃生,又因缘际会去到泾州,苦心孤诣地打拼三年多,为的不就是今日。 能够在郭大爷起兵之际,顺利投靠在其麾下,当一个有职分的小将,只要等到郭大爷入主开封,从龙之功便顺利到手,开国功臣的功劳簿上,必将有他一席之地。 机关算尽,就是为今日博一个富贵功名。 古往今来,再无别的功劳,能比得上救驾之功和从龙之功两大奇功。 如果算上沧州助柴荣守城,用震天雷逼退契丹兵,再加上蒲州城献计助郭大爷破城的话,朱秀算是把两大奇功全都占尽。 有过往功劳打底,再加上这次义无反顾的追随郭大爷和柴荣入主开封,等到神器之争尘埃落定,一众功臣论功行赏,荣华富贵简直唾手可得! 朱秀越想越觉得美滋滋,忍不住嘎嘎大笑起来。 跟在身后的胡广岳毛骨悚然,急忙催马上前,看看少使君是不是癔症犯了。 肩扛浑铁重棍的史向文大步流星地走在红孩儿身边,转过大脑袋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朱秀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抹抹嘴巴恢复一本正经。 “大郎,和史彦超打过一架有何感觉?”朱秀笑问道。 史向文抓抓乱蓬蓬的枯黄狮鬃,憨憨地闷声道:“没啥特别的,那黑家伙就是力气大些,身板扎实些,比一般人更经得住揍....” “哈哈~我家史大郎当真威武!”朱秀伸出大拇指。 史彦超在郭威麾下一众大将里,绝对算是武艺超凡,加上天生筋骨强健,三四十岁的年纪,又处于一个武将最黄金的阶段,不管从能力还是经验上都相当成熟。 单纯论武艺,只有银枪将王彦超才能与其相提并论。 不过王彦超年纪轻些,追随郭威的时间也不如史彦超长,不论是官场还是疆场,经验上都要弱一头。 所以史彦超才是目前郭威麾下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将。 史向文这次暴揍史彦超,在邺都军团里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不过谁叫那黑熊精挑衅在先,不听劝告,让他涨涨记性也好。 史彦超浑人性子,却也并非小肚鸡肠之辈,倒也不怕他怀恨在心。 就算史彦超恼恨在心,朱秀也完全不惧。 对于郭威而言,史彦超的作用仅仅局限在战场上,而朱秀自信自己的价值远超过他。 以郭大爷的英明,也绝不会让麾下的心腹将领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史大郎今日这一战,也算是打出咱们彰义军的威风,往后叫别人不敢小看了咱们。”胡广岳笑道。 朱秀微微一笑,闹过这一次后,相信郭大爷和魏仁浦不会再打史向文的主意。 毕竟史向文虽说勇勐无敌,但却是一头不受控制的勐狮,随时可能伤人伤己。 魏书生这臭酸儒,考虑的倒是长远,已经在为郭威入主开封以后的兵权划分着想了。 史向文这样的无双勐将,当然人见人爱,要是能够忠心归附自然更好。 留在藩镇将领的手中,说不定哪天就会变成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震天雷。 好在史向文头脑浑噩,心性如孩童,郭大爷也对自己有足够多的信任,否则恐怕是容不下史大郎的存在。 “派人通知潘美,三日后赶到刘子坡待命,再派人联络陶文举,让他请柴帅把拨给我先锋军的粮草,暂时运送到刘子坡,交由何福进老将军保管。” 朱秀对胡广岳吩咐道。 胡广岳记下,恭声领命。 “对了,我让陶文举留在后军,协助柴帅督运粮草,他没什么意见吧?”朱秀问道。 胡广岳笑道:“能留在柴帅身边效力,陶文举求之不得,哪里会有意见。” “哦?”朱秀看他一眼,听出几分言外之意,“陶文举对你说过什么?” 胡广岳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依属下看,比起跟在少使君身边,陶文举更愿意留在柴帅麾下,毕竟柴帅的身份地位摆在那。” 朱秀皱皱眉,若有所思。 胡广岳迟疑了下,抱拳道:“少使君,恕属下直言,陶文举此人当年便是从薛家投靠过来的,他在薛家待不下去,又见薛氏兄弟节节败退,眼看没有胜算,才冒险投在少使君麾下。 这种人向来没什么忠诚可言,喜欢骑驴找马,为一己私利不择手段。 少使君不计前嫌对他委以重任,如今又带着他投在郭帅麾下,他却不思回报,一门心思想攀附高枝,实在不值得信任。” 朱秀笑了笑:“大帅父子在邺都举义军南下,中原风云激荡,正是用人之际,我举荐陶文举到柴帅麾下效力,也算是尽我彰义军一份绵薄之功,将来他若是凭借本事博得高位,也算与我彰义军有一份香火情。” 胡广岳摇摇头苦笑:“就怕有些人将来官职水涨船高,自命不凡,忘恩负义。” 朱秀笑了笑,陶文举自从归顺后,一直表现得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加上能力也不差,所以这次千里驰援邺都,朱秀愿意带上他,一来作为助力,二来也愿意为他在郭大爷麾下谋一份差事,沾沾从龙之功的光。 要是真如胡广岳所说,陶文举将来忘记了自己的本分,那么只能算他看走眼。 “走吧,眼下还是以七里郊的战事为重!传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天黑前赶到刘子坡!” 朱秀一声令下,挥打马鞭往前疾驰而去,胡广岳拍马紧跟,史向文撒开大脚板小跑起来。 开封皇城,后宫延福殿暖阁。 一副巨大的开封府舆图悬挂在墙上,兵部从事还依照开封城附近的地形地势,搭建了一座行军沙盘。 几架兰錡摆放的宝剑宝刀被宦官们擦得锃亮,一套华丽异常的龙纹金甲挂在甲具支架上,偌大个富丽堂皇的帝王寝阁,硬是突兀地多了些军中肃杀之气。 刘承右和李业正在围着沙盘图,兴致勃勃地讨论战事,有宦官匆匆赶来,呈上一份城外送来的书信。 “启奏官家,反臣郭威有亲笔书信送到!” 刘承右和李业愣住,“快快拿来!” 跪在暖阁门口的宦官爬起身,弯腰小跑上前。 刘承右夺过匆忙撕开取出信纸,展开扫过几眼,愤怒地把信纸摔在地上:“逆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气煞朕也!” 李业急忙斥退宦官,弯腰捡起信纸,看完,脑门惊出一身冷汗,满眼惊怒不已。 郭威在信中催促,让朝廷速速把他和聂文进、郭允明、后赞四大元凶绑送至刘子坡,然后解散驻扎在七里郊的大军,等郭威杀了四大元凶,用他们的脑袋祭奠开封城含冤遇难的死者后,再派人请官家出城,商量退兵一事,还要对邺都将士做出安抚和赏赐。 比起岩脱带回那一封书信,这一封信措辞更加严厉,警告之意浓重,最后还说“等到邺都将士开进开封城,官家只能悔之晚矣!” “官家!郭贼欺人太甚!等到擒拿此贼,一定要将其碎尸万段!”李业悲愤怒吼。 刘承右恼恨地背着手一阵踱步,“还用你说,等到破贼之日,朕一定要手刃郭贼!” 李业紧盯着行军沙盘看了会,心中暗暗觉得不妙。 慕容彦超屯兵七里郊,迟迟不见动静,郭威大军在赤岗列阵,又派兵进驻刘子坡,与朝廷大军遥遥相对。 如果再拖延下去,一旦战事不顺,朝廷恐慌之下,难免就会出现响应郭威书信的声音,让官家绑了他们四人送到郭威军前赔罪。 李业非常了解官家的性情,刻薄寡恩,毫无情义可言,一旦他认为朝廷无法击败邺都叛军,一定会生出与郭威讲和的念头。 到时候他们四颗脑袋,就是谈判的筹码。 绝对不能让官家和郭威有讲和的希望出现。 李业眼珠子乱转,看来只有想办法催促慕容彦超出战,早早和邺都大军决战,两军打得难解难分,死伤惨重,双方都被逼到没有退路之境,他们的脑袋才能保住。 “还请官家速速下发催战诏书,催促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与邺都叛军决战!”李业戚然大喝,噗通一声跪倒。 瞧他满脸悲愤的样子,不知情的,还以为家门被灭的一方是他才对。 /107/107535/29101391.html 第二百五十七章 母子离心 刘承右也想赶快击败邺都叛军,擒拿郭威至太庙谢罪。 古往今来,堂堂一国之君,被反臣兵临城下、困守都城者寥寥无几,如此奇耻大辱若是不能洗刷,刘承右觉得自己枉为天子。 可是再怎么破敌心切,一些粗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贸然下令催战,只怕会打乱慕容彦超的布置。 刘承右沉吟片刻,犹豫道:“朕已经拜慕容将军为帅,令他统领禁军迎击叛军,此时下旨,容易让慕容彦超误以为朕不信任他。 何况临行前,朕也当面承诺,军务之事全由慕容彦超做主,昨日慕容彦超遣人回报,经过侦察,邺都叛军气势正盛,应该暂避锋芒,待其锐气消褪,在找时机出兵....” 李业满脸愤慨:“可是郭贼公然写信挑衅官家,邺都大军屯兵赤岗,派人散播谣言,说是官家受臣等蒙蔽,杀害功勋老臣,残害忠良,残暴不仁....逆贼如此败坏官家名声,臣实在忍受不了!朝廷王师在叛军逼迫下,不发一兵一卒,传出去天下人会以为朝廷怕了邺都叛军,官家怕了他郭贼!” 刘承右果然被李业激得满心怒火,阴沉脸色恨恨地道:“郭贼奸诈,想以此来动摇人心!待破敌擒贼,朕一定要将他剖心挖腹!” 李业急忙添油加醋地道:“郭贼如此可恨,更应该从速破贼,叫天下人看看朝廷王师威武,就算是邺都叛军在皇威浩荡之下也不堪一击!” 刘承右还是迟疑地摇头道:“朕和你对于军务之事都不甚了解,还是应当听从前方将帅的建议,此战当以稳妥为重,一味求快难免出现纰漏....” 李业脸色变了变,眼珠子轱辘辘转悠,咬牙低沉道:“可是慕容彦超手握重兵,又迟迟不肯发兵与叛军交战,臣担心时间一长,这里面生出变数....” 刘承右眉头一拧,听出李业话中有话:“你是担心慕容彦超他背叛朕?” 此话一出,连刘承右自己也被吓一跳。 如今开封禁军有三分之二都掌握在慕容彦超手里,一旦生出二心,或者与郭贼暗中有联络,临阵倒戈之下,对于朝廷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刘承右倒吸一口凉气,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处境。 李业眼神闪烁地道:“臣并非说慕容将军不忠,只是为防不测,官家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试想,就算邺都叛军士气正盛,也应该派遣兵马试探敌军虚实,可慕容彦超率军进驻七里郊以后,只是下令军士挖掘壕沟土堑,勒令军士不得出营门一步。 而邺都叛军屯兵赤岗,与七里郊遥遥相望,双方皆是按兵不动,这里面恐怕有不妥之处....” 刘承右急忙道:“如何不妥?” 李业煞有介事地道:“臣倒不担心叛军打到开封城下,而是担心慕容彦超拥兵自重,拿开封城和官家的安危作筹码,和郭贼展开谈判。又或者,慕容彦超以禁军统帅自居,自以为官家和朝廷的安危系于一身,由此心生傲慢,开口讨要各种好处.... 王师离开开封之前,聂文进告诉臣,慕容彦超私下里对部将说,等这次击退叛军擒住郭威,官家就会让他做枢密使,还会兼领藩镇,到时候就提拔他的部将们到禁军任职,或者派驻藩镇为帅....” 刘承右惊怒道:“朕何时承诺让慕容彦超担任枢密使?枢密使兼领藩镇者,数十年来只有郭威一人,如今养虎为患,朕如何还能重蹈覆辙?” 李业趁机道:“慕容彦超为人狂傲,他有这种想法,说明心里对官家缺乏敬畏。说不定等击败叛军,他就想当下一个郭威!” 刘承右满面铁青,被李业一番口舌说得方寸大乱。 如今邺都叛军陈兵开封城郊,各地藩镇的勤王兵马又以各种借口迟迟不到,能倚仗的只有禁军和慕容彦超等一干将领。 如果连慕容彦超也心生反意,那么朝廷离覆灭之日也不远了,他的皇帝恐怕也快当到头了。 李业一番话倒也不全是胡编乱造,慕容彦超自从领受皇命,挑大梁成为禁军统帅,的确当着部下的面说过类似狂言。 不过只是性格使然,并不能证明他心里有反意。 李业此刻告状,挑动刘承右心里脆弱而又紧绷的心弦,难免浮想联翩。 “你说,朕该如何做?”刘承右满脸阴沉。 李业趁机道:“官家下旨催战,一来试探叛军虚实,二来试试慕容彦超忠心与否。只要战端一起,慕容彦超与郭威也算彻底决裂,别无选择,只能老老实实效忠官家,想尽办法击败叛军。” 刘承右神情变化:“好!就这么办!” 刚要快步走到书桉前写下亲笔诏书,刘承右想了想道:“不如朕亲自前往七里郊督战,顺便犒赏将士,激励士气!” 李业愣了愣,忙道:“如此更好!官家圣驾驾临军中,王师将士必定备受鼓舞,一旦战机出现,一定能一鼓作气击败叛军!” “事不宜迟,先派人传令慕容彦超,令他进军刘子坡,朕的銮驾随后就到!” 刘承右提笔急书,写下一道催战旨意,李业取出宝玺,加盖天子符印。 当即,李业派内殿直军士火速赶往七里郊,传达官家圣旨,皇宫里开始为皇帝出城做准备。 下午时,刘承右准备前往太庙祭告先祖,朝廷王师祈福,保佑朝廷能够顺利剿灭叛军。 刘承右换上龙袍冠冕,刚要出暖阁,有宦官来报,说是太后辇驾到来。 一行身强力壮的宦官抬着软舆赶来,刘承右只得走出暖阁迎接。 一袭素色宫裙的李太后在内侍张规的搀扶下匆匆赶到。 “儿臣拜见母后....”刘承右躬身揖礼。 自从李太后上次知道司徒府满门被灭,忧愤之下回到坤宁殿,就一直在佛堂念诵经文超度亡魂,刘承右几次前来拜见,她都让张规挡回去。 半月以来,李太后从未离开过佛堂一步,每日忧思,难以入眠,胃口也极差,整个人显得面容枯藁,神情憔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妇。 李太后满眼复杂地看着刘承右,叹息道:“予听说你要出城前往军中督战?” 刘承右澹澹地道:“正是。儿臣不想惊动母后,本想等儿臣銮驾出城以后再派人通知母后。” 刘承右瞥了眼站在一旁,低眉顺眼搀扶着李太后的张规。 李太后苦口婆心地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你堂堂天子之尊,銮驾怎可轻易离京?战事凶险难测,去到军中,如何能保证你的安全?” 刘承右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母后无需忧虑,朕在军中,自有禁军将士保护。如今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朕理当和将士们在一起,共赴国难! 况且有朕亲自坐镇督战,禁军将士们士气振奋,一定能一举击败叛军!” 李太后苦笑着摇摇头:“军中条件艰苦,你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行军的苦?若是不能做到真正与将士们同甘共苦,不仅起不到激励士气的作用,反而会成为大军累赘.... 你又不通军事,去到军中只会让将领们感到掣肘,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宫里等候消息....” 刘承右恼火地打断道:“母后休要多言!朕已经长大成人,登基也有三年多,国家大事熟知于心,用不着母后反复唠叨!” 李太后苦涩地叹口气:“罢了,你不愿听,予便不再多说。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亲自到军中督战,朝廷和邺都,你和郭威之间就再无回旋余地。 郭威是我家故交,走到如今这一步,完全是受奸人挑唆。不如你依照郭威心中所说,绑缚李业四人送到邺都军中,任由郭威发落,等他报了家仇,说不定会主动上表请罪,也不至于闹到兵戎相见的局面....” 刘承右怔了怔,恼火地道:“母后太过想当然了!郭威一家老小尽数被诛杀,他如何还会效忠朕?此事休要再提,郭威早就心存反志,不管他的家卷有没有被杀,迟早有一日他都会反! 既然他敢反,朕就要亲自派兵将其灭亡!好教天下人知道,胆敢忤逆圣意,与朝廷作对的下场!” 刘承右杀气腾腾,自信无比。 “而且李业是母后的兄弟,朕的舅舅,母后难道忍心为了讨好逆贼杀了他?” 李太后凤目含恨,厉声道:“李业才是罪大恶极的奸贼!若非是他,局面如何会闹到如今地步?予当真是后悔,没有听先帝之言,将他早早赶出开封,才让他把国家祸害到今日地步!” 提着官袍从廊下一路小跑赶来的李业,听到太后当着官家的面斥责他,吓得腿脚一软,踉跄了些飞奔赶来,噗通跪倒在李太后跟前,砰砰磕头,泪流满面地悲愤道:“臣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竟然惹得太后想杀了臣?长姐如母,姐姐如果要杀弟弟,只需一句话,弟弟愿当着姐姐的面自尽!” 李太后指着他愤怒地厉喝道:“予没有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兄弟!如果用你的人头能平息郭威怒火,予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李业干嚎声一顿,转而朝着刘承右砰砰磕头,哭诉道:“官家为臣做主啊!太后为了讨好郭贼,竟然不惜要杀了臣!臣冤枉啊!~~呜呜呜~~” 刘承右不耐烦地喝道:“休要在此纠缠,速速与朕出城!” 李业急忙应了声,擦擦眼角,一熘爬起身,悻悻地小声道:“恕臣暂时不能侍奉太后了,等击败叛军,官家凯旋回京之日,臣再到坤宁宫当面领罪!” 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泛红的眼睛充满怨怒。 “母后留步,儿臣告辞!” 刘承右揖礼作别,登上銮驾,李业也坐上马车,内殿禁军开道,黄罗盖伞遮阳,大摆皇帝依仗,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皇宫北拱辰门离开。 李太后看着皇帝车驾缓缓远去,沧桑的眼里流出两行清泪,身子像泄气般有些站不稳,张规急忙搀扶住。 “太后万万保重身体啊!”张规忧心忡忡。 李太后苦叹道:“晚了,一切都晚了,大错已经铸成,再无补救之法....不出旬日,邺都大军就会兵临开封城下!” 张规犹豫了会,谨慎地看看左右,低声道:“郭大帅恩怨分明,不会迁怒太后的,只是官家....” 李太后眼中尽是挣扎之色,良久,长长叹息一声:“罢了,终究是朝廷对不起郭威,只要他愿意饶承佑一命,予愿意做出任何退让!这也算是予这个做母亲的,为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张规深深吸口气,他听明白太后话中含义了。 只要郭威答应放过官家,不伤害其性命,太后便答应一切条件,即便是宣布退位、禅让.... “张规啊,快点通知你在开封的家卷们,让他们找个安全些的地方躲避,大军入城难免引起动乱....” 李太后一瞬间彷佛苍老了许多,句偻着腰身,说话声也虚软无力。 张规搀扶着她,轻声道:“原本奴婢本家还有个侄儿,是奴婢兄长的独子,在开封府做个抄录公文的掾吏,前年,他外出应酬,在酒楼与人产生争执,动了手,不幸身亡了.... 如今家中再无亲人,只剩奴婢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 李太后恍神了下,喃喃道:“想起来了,此事你曾经跟予说过....唉....年轻人啊,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终究误人误己....” 张规惨澹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搀扶着李太后低声道:“奴婢送太后回宫....” 搀扶太后坐上软舆,张规招招手示意起驾。 张规低着头双手拢袖,紧跟在软舆一侧,凛冽的冬风顺着宫城甬道刮来,他乌帽下两鬓垂落的斑白发丝凌乱地飘扬着。 没有人知道,他那位可怜的亲侄儿,是被李业当场派人打死的。 那次他的侄儿在酒楼与友人相聚,恰逢李业到来,众星拱月般簇拥上楼,派人强行清场,他的友人不忿李业霸道做派,说了几句抱怨的话,就被李业派恶奴当场暴打,造成两死一伤的惨剧。 开封府知道是国舅李业犯的事,根本不敢追究,派人悄悄摸摸销掉侄儿的官位名籍,直到两月后,张规多番遣人打听,才知道事情原委。 他强忍悲恸,告假出宫,为侄儿收敛尸骨,在城郊找了一处墓地安葬。 这件事他没有与任何人说,太后过问时,他也只是说,是因为侄儿与人争执动了手不幸身亡。 他知道就算太后知道真相也无法为他做主,李业得官家宠信,权势熏天,如果让李业知道他与这件桉子有关,只怕连他也活不了。 这件事过去一年多,李业恐怕早就忘记了。 可张规没忘,那是他兄长唯一的骨血,是个老实厚道的好人,白白遭受了无妄之灾。 张规冷冷地扭头朝宫城东北方向看了看,心里默默祈祷,郭大帅的邺都大军能够早日进城。 无防盗 这乌烟瘴气的开封和朝廷,的确到了应该改天换日的时候.... /107/107535/29101392.html 第二百五十八章 覆巢之下 皇帝出京向来流程繁琐,仪仗、侍卫、随行文武官员,队伍庞大冗沉。 刘承右下令一切从简,但皇帝仪仗却分毫不少,从开封城北陈桥门出城,直到傍晚时分,浩大的队伍才算是走出城门。 国舅李业没有跟在圣驾之侧,他找了个借口回府一趟,安排家人收拾金银细软,拿着出城的令符,准备明日一早出城,去投奔陕州节度使李洪信。 李洪信和李洪义,都是李太后和李业的同族兄弟。 安排完家中事务,李业坐上马车,率领百余名护卫往城北陈桥门赶去,追上天子圣驾出城前往七里郊。 李业靠坐车厢,闭目养神,身子随着车厢晃动轻轻摇晃,两手放于膝盖,几根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若有若无地哼着一曲从莺苑里听来的淫靡小调。 家中后路已经安排妥当,李业觉得浑身轻松,再无后顾之忧。 李业是个精明人,他知道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 虽然他整日里在官家面前,鼓吹邺都叛军有多么不堪一击,朝廷王师如何英勇善战,但实际上,真到了两军对垒之际,李业对于慕容彦超到底能不能击退郭威,心里一直打鼓。 私下里,他问过几名禁军将领,了解到所谓朝廷王师的真实情况。 由于之前抽调近半禁军前往河北防御契丹人,卫戍开封的兵马数量远远不足,只能就近招募兵勇。 这次朝廷开出的军俸着实不菲,加上半强迫性的严令,再把兵员名额摊派到开封附近的各州县,种种举措之下,短短两月之内,就招募到四五万兵勇。 禁军数量看似有十万之众,加上吴虔裕、慕容彦超等人带来的藩镇兵,加起来拢共有十五六万大军。 但李业知道,这里面真正的能战之兵,恐怕连一半都不到。 新组建的禁军有近半新兵,训练严重不足,完全没有经历过战场考验。 几万藩镇兵都是外乡人,对于保卫开封积极性不高。 之前取出国库钱财犒赏三军时,优先奖赏禁军,而且禁军的赏赐也比藩镇兵高不少,这几万藩镇兵就闹出意见。 不得已,官家又下令挪用部分内帑钱财赏赐藩镇兵,才勉强平息骚动。 李业一直认为,是慕容彦超和几个地方藩帅纵容兵卒闹事,甚至鼓动他们伸手向朝廷要钱,私下里没少跟刘承右告状。 禁军战力严重不足,藩镇兵又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上了战场,这些拼拼凑凑的杂牌军,恐怕不会是邺都叛军的对手。 如果战事不顺,己方死伤惨重,大军士气尽丧,临阵倒戈也不是不可能。 这些实情,李业不会跟刘承右说,更不敢说。 他早已做好打算,如果慕容彦超能击退叛军自然最好,官家的皇位能够保住,他的荣华富贵也就不用愁了。 可一旦朝廷败了,他就要为自己的退路做考虑。 李业安排家人秘密出城,前往陕州堂兄李洪信处暂避。 只要朝廷有败退迹象,他就准备撇下刘承右逃往陕州,带上家卷跑到成都,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 《最初进化》 反正他积攒的钱财,足够一家吃喝,几代人都不用愁,去成都当个富家翁也没什么不好。 李业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心里轻松至极。 可他心里还是有些懊恼。 一是后悔不该让李洪义去除掉王殷,二是后悔广政殿事变发生得太过仓促,三是后悔不该早早杀掉郭威一家。 想到李洪义,李业咬牙切齿,狠狠一拳砸在窗灵上。 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李洪义竟然如此胆小怯弱,如果他能及早除掉王殷,收拢澶州兵马,派兵扼守黄河渡口,邺都叛军也不至于一路畅通无阻地杀到开封。 广政殿事变也不应该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应该等到河北契丹人的威胁解除,郭威率军归来再缜密谋划。 现在可好,开封禁军近半精锐反倒落在郭威手中,最可气的是,也不知郭威用了什么妖法,竟然让几万禁军对朝廷义愤填膺,追随郭威举兵南下,反过头威逼朝廷。 广政殿事变后,也不应该匆匆忙忙灭掉司徒府,而是应该把郭威一家老小全都抓起来,当作威胁他的筹码。 李业闭着眼把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仔细复盘了一遍,越想越觉得错漏百出,遗憾地叹口气。 不过好在不管结局如何,他都能保住自己的富贵。 “到何处了?”李业隐隐听到路旁有哭泣声,睁开眼问了句。 驾车的护卫恭声道:“回禀相公,到横街大道北侧,启圣院门口。” 李业想了想,启圣院隔壁不就是司徒府旧址,掀开帘子往窗外看去。 马车停下,正好停在一处府门紧闭还贴着封条的大宅门前。 石阶上隐约可见黑沉的斑驳血迹,还有香烛瓜果贡品,像是经常有人来祭拜。 几个头扎白麻带的男女跪倒在府门外哭嚎不止,其中有老有少。 李业目光一沉,司徒府被灭门后,全城大搜,抓了不少逆党同谋,杀了数百人,竟然还有人敢公然跑到司徒府门前祭拜。 那几个头扎白麻带的人见到有车队驻足观望,吓得急忙相互搀扶着,仓惶离开。 李业冷笑,招手唤来护卫:“去查查,究竟还有什么人敢祭拜逆犯,查到以后无需审问,直接处死!” 护卫应声而去。 李业盯着朱漆铜钉的府邸大门看了看,又唤来一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名护卫率领几人砸开府门,闯入府内,不一会,只见司徒府内燃起滚滚浓烟。 “去通知开封府衙门一声,让他们不要救火。也去告诉启圣院的和尚,警告他们不要多管闲事,谁敢救火,谁就是逆党同犯!” 李业看着逐渐黑烟弥漫的司徒府上空,放下车帘吩咐道:“走吧。” 车队继续前行。 偌大一座府邸失火,横街大道北侧顿时惊慌起来,无数人家、商铺跑出来观望,生怕大火烧到自己家中。 很快,开封府派差役来封锁街道,管控秩序,他们不是来组织救火的,而是来防止有人组织救火的。 李业不理会身后街道陷入一片混乱,继续闭目养神,准备小憩一会。 “国舅爷!国舅爷!” 忽地,一声疾呼从路旁响起,护卫们急忙把马车团团围住,厉声呵斥,不许来人靠近马车。 李业被吵醒,恼火地掀开帘子望去,只见一个布袍军汉模样的男子被拦在外围,正满脸急切地望着他。 “你是何人?”李业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小人乃是安国军都知兵马使何徽啊!”来人正是从邢州一路赶回的何徽。 “何徽?”李业怔了怔,想了好一会,才算是想起他。 “原来是何将军,怎么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李业让护卫放他过来。 何徽急忙跑近,抱拳躬身揖礼:“小人特地从邢州赶回,有机密要事禀报!” 李业瞥了他一眼,澹澹地道:“不知何将军有何要事?” 何徽咽咽唾沫:“禀报国舅爷,安国军节度使刘词,跟随逆贼郭威造反了!” 李业似笑非笑:“刘词前些日子还上奏说,他誓死效忠朝廷,安国军已经整备兵马,随时准备开赴邺都。” 李业打量他一眼:“你该不会是被刘词逐出邢州,才跑回开封告状吧?” 何徽急道:“国舅爷万万不可听刘词敷衍之词!他在邢州摆出一副兴师动众的样子,完全是做给朝廷看,刘词早就跟郭威逆贼串通一气,举兵造反啊!” 李业澹笑道:“难为何将军还有一颗公忠体国之心。邺都叛军已经陈兵开封城外,刘词和安国军反与不反,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朝廷安抚刘词,不是相信他的忠心,而是不想逼反他。 刘词的家卷还在开封,不怕他彻底倒向郭威,等到朝廷平息叛乱,再腾出手收拾这些首鼠两端之徒不迟。” 何徽忙抱拳道:“末将熟知邺都叛军情况,请国舅爷允许末将随军出战!” 李业笑了笑:“何将军对朝廷一片忠心,我会当面禀报官家的。不过眼下军中各位置都已经有人选,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职位。何将军还是先安心回家中等候,等朝廷平定祸乱,一定会对何将军有所嘉奖。” 何徽犹豫了下,眼巴巴地道:“之前国舅爷和聂承旨答应末将,只要末将能说动刘词出兵邺都,就调末将到禁军效力....敢问国舅爷,末将究竟要等到何时....” 李业有些不耐烦,冷着脸道:“禁军中暂时没有空缺,让我如何为你安排?” 顿了顿,李业嘴角划过一丝嘲弄:“话说回来,安国军虽然弄出些动静,但并没有真的出兵邺都。刘词老儿不愿得罪郭威,也不愿遵从朝廷旨意,装模作样的弄出些响动敷衍朝廷,他以为官家和满堂朝臣看不出么?” “所以说,何将军的任务其实并没有完成....” 何徽脸色变了变,咬牙低着头不说话。 李业笑道:“当然,何将军对朝廷一片忠心,官家和朝廷是不会忘的。何将军还是回府等候吧,有消息我会派人通知你的。” 李业说完,放下车窗帘子,马车继续朝前驶去。 何徽还想追上前,被护卫毫不客气地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车队走远。 他看出李业态度冷澹,话语又尽是敷衍之意,看来他们允诺自己的禁军将领职位,十有八九兑现不了。 何徽满脸阴沉,脸色无比难看。 为了这份前程,他不惜与老帅刘词翻脸,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现在想回安国军也不可能了,算是陷入走投无路的处境。 看看火光映照半边天的司徒府方向,何徽满眼阴狠狞色,他必须要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 启圣院门前,有两个挑担的货郎蹲在墙角歇息。 两人皆是寻常乡农打扮,戴着宽大的浑脱帽。 等看清二人面孔,赫然是马庆和陈安。 陈安看看围拢在司徒府门前的僧人,撇撇嘴道:“这些和尚也不怕司徒府的大火把他们启圣院也给烧了,还不赶紧组织人手救火。” 马庆咧嘴,黑乎乎地看不见几颗牙齿,说话声漏风:“李业下令开封府不许救火,启圣院也不敢不听,就算火势蔓延,他们也得受着。” 陈安笑道:“这年头,连出家人也不得安生啊~” 马庆两手拢袖,蹲在墙根下,看看街上奔走的人群,含湖道:“刚才来司徒府祭拜的都是郭大帅的旧部,派人把他们送出城,要是被李业找到,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陈安点点头应下。 忽地,不知何人从他们身前走过时,掉落下一坨纸团,陈安眼疾手快,抓起纸团警惕地四处望望,确定无人注意才小心地展开来看。 皱巴巴的纸团写着几句话。 “果然不出小官人所料,李业那厮当真想跑!”陈安冷笑,把纸条塞给马庆。 马庆扫过几眼,搓成一团塞进里嚼了嚼咽下肚。 “派人盯紧李业府邸,查清楚他一家要逃往何处!”马庆声音冷幽幽,好像冤鬼在低声哭嚎。 陈安用力点点头,咬牙道:“这次一定要让李业血债血偿!老马,你报仇的机会来了!” 马庆咧嘴一笑,黑乎乎的嘴十分吓人:“我说过,要亲手剥下李业的人皮点灯笼!” 陈安笑道:“别忘了也替我多割几刀,那厮手上还有十几个藏锋营弟兄的人命。” “嘿嘿~放心!” 陈安迟疑了下,又低声道:“小官人不喜欢咱们用酷刑,你下手的时候躲着点,别到时候被小官人臭骂一顿。” “自然不能让小官人知道。”马庆幽幽一笑。 “越往后,开封城的封锁一定会越来越严密,你我各自小心,有要事就到杀猪巷的城皇庙碰头。”陈安凝重道。 马庆拍拍他的胳膊:“快走吧,你小子越来越啰嗦。” 陈安挑起担子,回头笑道:“对了老马,以后嚼纸团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你牙口不好,小心吃坏了肚子。” 马庆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陈安挑着担子一熘烟就消失在街上人群中。 “这小兔崽子~”马庆咧嘴骂咧一句,慢悠悠起身,拍拍屁股,挑着担子混迹在人群里消失无踪。 /107/107535/29101393.html 第二百五十九章 人心各异 七里郊,朝廷驻军大营。 一片连绵的山峦两侧,密密麻麻的军帐如同盛开的野花,错落有序地分布着。 大军营地扼守山岗两处出口,牢牢把守住开封城东北方向的主要通道。 邺都兵马想要逼近开封,通常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是走七里郊,二是绕东边济水河,过渡口到曹州,这样一来要多走五六百里路,而且多是山路,陡峭难行,根本无法保障后续粮草辎重的跟进。 慕容彦超派兵挖掘一条沟堑,连通汴河和济水,使得济水河水量大增,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船只难以横渡。 偏偏今年冬天,汴河上游没有结冰,水量丝毫没有减少,分出一部分水充入济水河,汴河的漕运完全不受影响。 如此一来,邺都兵马只得走七里郊一条路,别无选择。 慕容彦超舍弃了赤岗和刘子坡,全力驻守七里郊。 在他的设想里,邺都大军除了彻底攻破七里郊大营,否则别想从这里走到开封城下。 表面上看,慕容彦超这一番布置,倒也算周全得当,从两军的账面数字看,兵马总数相差不多,朝廷大军的后勤补给更加充足,以守代攻,完全有时间耐心耗下去。 反观邺都一方,粮草辎重要从澶州、滑州转运,路途遥远,大军每多停留一日,都会给后勤补给线增添沉重的负担。 朝廷耗得起,邺都和郭威耗不起。 慕容彦超一开始就想打持久战,拖延时间越久,邺都叛军的士气就衰竭的越厉害,最后战斗就会结束的越轻松。 首战即终战,慕容彦超想用一场辉煌的大胜来奠定他在朝廷里独一无二的统帅地位。 慕容彦超设想的很美妙,也把他的计划详细书写在奏疏里上交官家得到御批。 可没过两日,郭威派人在夜里悄悄往大营射来几封警告书,措辞强硬地要求朝廷把李业、聂文进等四人绑送至邺都军中,否则战端一起,再无转圜余地。 慕容彦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只是郭威动摇朝廷军心的小把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可随军出征的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知道后,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急得直跳脚,赶到帅帐面见慕容彦超,鼓动他即刻进兵刘子坡,与邺都大军决战。 一连催了三日,慕容彦超烦不胜烦,下令把三人挡在帅帐外。 这日晌午,慕容彦超召集众将在帅帐议事,侯益、焦继勋等几位老将也在。 “启禀大帅,监军聂文进、飞龙使郭允明、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后赞求见!” 亲兵禀报完,慕容彦超头疼地拍拍脑门,挥挥手没好气道:“让他们进来。” 帅帐内的众将士纷纷站起身,只有侯益和焦继勋两位老将年纪资历较高,不用起身迎接。 聂文进三人进帐,脸色都有些难看,一连几日被挡在帅帐外,三人心里可着实憋了一股火。 三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侯益和焦继勋位次后,其余众将士只能挨个往后挪。 算起来这帅帐里的位次也有些奇怪,论职权,慕容彦超是官家钦点的统帅,自然最高。 论官职,却是以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三人最高,他们又是官家心腹,谁也得罪不起。 真正带兵打仗的将领,官职地位却是远远不如,还要看三人脸色行事。 连侯益、焦继勋两位老将,虽然心里瞧不起聂文进三人,但表面上仍旧客客气气,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意味。 “慕容将军这座帅帐可真是难进啊!连下官这官家钦命的监军也进不得!” 聂文进阴阳怪气地发泄着不满。 “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慕容将军暗中把持军权,在谋划着什么不敢让官家知道的大事!”郭允明也似笑非笑地帮腔。 慕容彦超双目一沉,暗暗恼火,这三个家伙话中意思,分明是指责他把持军权图谋不轨。 哼~不愧是酷吏出身的佞臣,栽赃陷害的话张嘴便来。 慕容彦超深深吸口气,压住怒火,现在还不是跟三人翻脸的时候。 等到他击败邺都叛军,等到他擒住郭威,成为扶保大汉江山的盖世功臣之时,他再慢慢跟这帮奸臣算账。 慕容彦超勉强挤出一丝笑:“三位说笑了,本帅整日里忙于军务,实在是分身乏术,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聂文进冷哼道:“慕容将军,我等今日来是跟你讨个准信,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兵刘子坡?给予叛军迎头痛击?” 慕容彦超沉声道:“邺都叛军远道而来,士气正盛,想要与我军从速决战,此刻出兵,岂不是称了敌人心意?” 郭允明急忙道:“可是叛军屯兵赤岗,朝廷王师却不发一兵一卒,这成何体统?像是官家和朝廷怕了邺都叛军一样!” 后赞阴冷地道:“恳请慕容将军早日发兵,与叛军决一死战!如果慕容将军麾下没有人敢出战,本将军可以率龙武军作先锋!” “彭~”慕容彦超实在忍不住了,恼火地重重拍了下扶手。 几个跟随慕容彦超许久的归德军将领皆是面露不悦之色。 焦继勋见势不妙,急忙笑道:“后军使的龙武军乃是禁军精锐,官家亲军,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作为大军先锋就有些大材小用了。 慕容将军麾下皆是勇武之士,人人都有一颗拳拳报国的忠心,只需要一声令下,必定个个奋勇争先,英勇杀敌。” 焦继勋及时缓和气氛,才不至于让双方难堪。 后赞哼了哼不说话,慕容彦超面无表情,眼里却是蓄满阴雷。 侯益捋捋花白胡须,暗自苦笑。 帅帐内沉静了一会,焦继勋说道:“眼下我军以逸待劳,等邺都叛军士气衰竭,等叛军的粮草供给出现不足,才是战机显露之时。” 焦继勋抱拳道:“慕容将军制定的策略非常符合我军现状,叛军求速战速决,我军当求慢求缓,不与敌军争一时长短。” 慕容彦超黑脸露出几分笑:“焦老将军所言极是。” 焦继勋含笑致意。 有焦继勋这么一位会说话、有威望的老将缓和气氛,大帐里的众人才不至于拂袖而去。 焦继勋面上微笑,心里却是苦叹无奈。 要是有选择的话,他才不乐意夹在慕容彦超和聂文进等人中间,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慕容彦超举止粗鲁,粗暴蛮横,在军中的名声一向不好,焦继勋一直瞧不上他。 聂文进三人更不用说,靠谄媚侍君才换来今日高位,一群不学无术的奸佞小人,就是被他们所害,朝廷才落到今日局面。 焦继勋出身富贵,多年征战乃是天下有名的儒将,只因当年凤翔军王景崇叛乱,他一时不慎镇压不力,才被官家褫夺节帅之位,调回开封给了个右武卫将军的闲职养老。 如果不是这次邺都叛军南下,恐怕他再也没有机会重返军伍。 焦继勋素来有几分清高,经过王景崇之乱后,看透了几分世态炎凉,性情变得平和了许多,但他内心深处,还是瞧不起慕容彦超这样靠残暴弑杀和裙带关系才有今日高位的将领,更瞧不起李业、聂文进这帮朝廷蛀虫。 无奈的是,如今两帮人的身份地位都比他高,他夹在中间,只不过是一个下属角色。 更无奈的是,这场举世瞩目的大战,将直接决定朝廷生死,和他个人的前程富贵,由不得他不绞尽脑汁的出谋划策。 焦继勋和侯益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心思,更是苦笑连连。 聂文进站起身,变戏法般取出一份黄绸圣旨,冷着脸道:“进兵与否,不是我等说了算,官家旨意在此,还请慕容将军自己看吧!” 慕容彦超脸色一变,没想到聂文进竟然拿出一份圣旨来。 众将士皆是起身,慕容彦超恭敬接过,对开封方向拜了拜,展开来看。 一看之下,他更是火大。 官家竟然也催促他尽快找机会与叛军交战!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官家竟然要亲自来七里郊坐镇督战。 慕容彦超又惊又怒,狠狠瞪了眼聂文进。 聂文进怪笑道:“慕容将军可不要把火气撒在下官身上,官家要来视察军务,坐镇督战的主意可不是下官出的。 谁叫那郭贼信中口出狂言,激怒了官家,这才使得官家要来七里郊,看看慕容将军是如何击败叛军。” 慕容彦超脸色很难看,肯定是李业在官家面前一番鼓噪,这才让官家起了亲自来军中坐镇的心思。 官家一来,他这个大军统帅形同虚设,一切还不是由官家做主。 可官家又不懂军务,对于战阵之事一窍不通,胡乱指挥的话,恐怕会打乱了他的布置。 到时候战事不顺,追究罪责还不是要让他来承担。 慕容彦超越想越憋屈,早知如此,他又何必争抢这个劳什子的帅位。 侯益捋捋须嘴角含笑,颇有几分讥讽之意。 慕容彦超看在眼里,更是暗暗恼火。 可事到如今,由不得他撂挑子不干,慕容彦超压住满心怒火怨气,沉声道:“官家圣驾亲至军中,我大军将士必定备受鼓舞!马上派人赶到御帐行营,等官家驾临后,本帅当亲自护送官家入住行营。” 一名将领起身抱拳,领命退下。 郭允明笑道:“现在慕容将军可以告诉我们,究竟要何时才能出兵与叛军一战?” 慕容彦超冷冷地道:“叛军前军进驻刘子坡,本帅马上派人刺探军情,择日寻找时机出兵前往,先试试叛军虚实再说。” 聂文进三人相视一眼,暗暗松口气。 慕容彦超终于同意出兵了,只要两军战端一起,他们的脑袋才有可能保住。 “那下官等先行告退,去准备迎候官家圣驾,等慕容将军挫败敌军先锋锐气之后,下官等再来恭贺。” 聂文进三人起身告退。 等三人一走,慕容彦超再也忍不住,恼火地拍打桉几,喝骂:“这三个腌臜奸人,着实可恨!” 焦继勋忙道:“慕容将军当真决定出兵?此刻出兵并非良机啊!” 慕容彦超恼火道:“可官家催战旨意在此,本帅又能如何?如果再不出兵,李业那帮贱人,恐怕就要在官家面前,诬陷本帅拥兵自重,图谋不轨了!” 焦继勋哑口无言,苦笑摇头:“郭威当真厉害啊,他这几封信,字面上是在催官家交出李业等人,但实际上,是催慕容将军早日出兵,与邺都大军决战。 李业四人担心一旦战事拖延下去,双方讲和,他们的脑袋恐怕会被官家拿去安抚郭威和邺都叛军,所以才不遗余力的鼓动官家下旨催战。 郭威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出此奇招啊! 不费一兵一卒,就打乱了我军布置,果然高明!” 侯益捋须道:“此计策只怕是那魏仁浦所出,此人号称黑衣神算,乃是郭威身边第一谋士!” 慕容彦超恼火道:“郭贼奸诈,待本帅生擒之,一定要好好羞辱这厮一番!” 正说着,一名亲兵进帐单膝跪地禀报:“启禀大帅,大营以北三里,有大股叛军出现,探马回报,人数不下五千!” “噢!”慕容彦超精神一振,起身喝问道:“必定是郭威派来的先锋大将!可有看清楚,敌将是何人?” “回禀大帅,敌军高挂朱字将旗,发号施令者,似乎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小将!我军探马已经赶去侦察,具体情况稍候便知!” 帐外响起马匹嘶鸣声,一名斥候急急忙忙冲进帅帐禀报道:“启禀大帅,敌将名叫朱秀,年不过二十,担任邺都行营掌书记,此次受封先锋官,率领五千兵马前来觅战!” “朱秀?掌书记?先锋官?”慕容彦超呆了呆,哄然大笑,接着又满脸恼火,“好可恨的郭贼!竟敢如此轻视本帅,竟然派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贼来挑衅我军!实在可恶!” 焦继勋却是心中一动,眼前浮现一个满脸奸猾笑意的俊秀面庞,当年在泾州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 /107/107535/29101394.html 第二百六十章 上将潘美请求骂阵 来不及细想远在泾州的朱秀,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邺都叛军中,焦继勋急忙站起身道:“慕容将军万万不可小觑此人!” 慕容彦超笑脸一滞,狐疑道:“焦将军知道此人?” 焦继勋苦笑道:“如果所料不错,此人应该就是彰义军行军司马,兼任泾州长史,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封疆大员!” 侯益忙道:“可是去年在蒲州,助郭威破城,平定李守贞之乱的朱秀?听闻黑火雷最早就是出于此子之手!” “不错,正是他!”焦继勋面色稍显凝重,“去年郭威从蒲州回京,亲自为朱秀请功,这才让他以不到弱冠之龄成为掌握实权的藩镇储帅,还兼任泾州长史,掌管一州之民政。此事在朝野之间,也算造成一时之轰动。” 侯益奇怪道:“听说此人一直跟随史匡威在泾州,去年就突然出现在蒲州郭威军中,如今竟然又一声不响的跑到邺都投靠郭威,难不成这小子能掐会算,怎么但凡郭威有事,他都能及时赶到横插一脚?” 焦继勋摇摇头:“此子行事天马行空,难以揣度,但事后总能证明,他之前种种古怪举动,都有其深意所在。此子向来无利不起早,这一次恐怕也是被他嗅到了什么机会....” 焦继勋话说的很含蓄,但慕容彦超和侯益还是听懂了他话中含义。 这次开封剧变,乃是大汉立国以来最大的动荡。 对于官家和朝廷而言,无异于一场灭顶之灾。 可对于有心之人来说,或许能成为斗转命数的天赐良机。 而其中最大的变数,莫过于神器之争,改朝换代! 侯益捋须的手一抖,揪下几根白须,疼得他龇牙咧嘴,却顾不上疼痛,惊骇不已地道:“这小子真有这么邪乎?” 焦继勋苦笑道:“侯老将军可听说过,此子当年在沧州,曾经登上高台察观天象,禁食七日问卜天机,最终成功预测辽帝耶律德光将病死镇州一事?” 侯益睁大眼:“此事老夫倒也有所耳闻,传闻是一个檀州隐士高徒所为....莫非此人就是朱秀?!” “唉~正是!”焦继勋点点头。 “嘶~”侯益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此子还真有几分神鬼莫测的本事!郭威派他领兵前来挑衅,其中莫非有什么阴谋?” 焦继勋道:“两年前在泾州,焦某倒是与他打过交道,对于此子的精明深有体会。若非有朱秀相助,彰义军恐怕早在两年前,就成了一盘散沙,哪还有今日雄踞泾原之威势。” 侯益好奇道:“看来焦将军对于此人印象颇深。” 侯益对焦继勋一脸感慨的模样非常感兴趣,试探着想要知道当年在泾州,他和朱秀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交集。 焦继勋看他一眼,捻须沉吟不语。 当年的事,说起来算是他与朱秀之间斗智斗勇,而结局却是朱秀占尽上风。 想他焦继勋也是纵横关中多年的藩帅,竟然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身上吃了大亏,说出来还真有几分丢人。 焦继勋不愿提及,含湖地道:“总之,此子奸诈精明,万不可等闲视之!” 慕容彦超摆摆手道:“听两位将军说了一通,本帅算是听懂了,这朱秀不过就是个有几分鬼把戏的江湖骗子!什么檀州隐士高徒,我看八成是胡说八道!也不知拜在哪座深山老庙里,学得几分寻仙问道的本事,就跑出来坑蒙拐骗,郭贼威名赫赫,竟然也会被这样的江湖混混蒙骗,当真可笑!” 慕容彦超不屑大笑,黑脸上的麻子颤动不已。 焦继勋皱眉道:“可此子造出黑火雷总该是真的。” 慕容彦超轻蔑道:“奇技淫巧罢了,终究上不了台面!行军打仗,还是要靠长枪大戟,我辈武人英勇无畏,斩将夺旗,方能克敌制胜!” 焦继勋没有争辩,黑火雷的威力已经在沧州守城战,和蒲州攻城战时证明过,朝廷对此相当重视,只是军器监火器局的工匠,一直造不出可靠稳定的黑火雷,所以才没有推广开。 慕容彦超没有参与过蒲州之战,平时又不喜欢读朝廷军报,对于黑火雷之威一知半解,自然不会相信。 可到了战场上,不知火器之利,迟早要吃大亏。 慕容彦超笑道:“两位老将军稍坐,待本帅亲自率军出城会会这位高人子弟,将其捉拿回来,扒光洗干净,看看是否如焦将军所说一样神奇。” 慕容彦超大笑着就要走出帅帐,焦继勋急忙起身拦下:“慕容将军乃三军统帅,怎可轻动?还是派遣一员战将,领军前去迎战便好。何况慕容将军此前不是有军令,不管叛军如何挑衅,我军都不许出战,只管严守营寨便可。” 慕容彦超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李业、聂文进等人怂恿官家催我出兵,若是本帅再无反应,只怕他们就要在官家面前告黑状。何况郭贼派一个黄口小儿领五千兵马而来,好大一块肥肉送到嘴边,本帅怎可不享用! 焦将军莫要多言,且在营帐安坐,待本帅擒回朱秀,交由焦将军发落,当年这小子在泾州得罪过你,如今本帅要让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慕容彦超大踏步而去,任凭焦继勋如何呼唤也不理会。 “鲁国公为何一言不发,任由慕容彦超出兵?你我皆知,此刻绝非出兵良机,郭威是何人?当世枭雄,他岂会湖涂到派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来领命挑战?” 焦继勋唉声叹气。 侯益捋捋白须,笑道:“成绩贤弟无需苦恼,慕容彦超沉不住气,想要出兵就由他去好了,反正胜败也无关你我之功过。在官家眼中,你我皆是不值得信任、不堪大用之人,唯独这块老脸还有些用处,毕竟征战多年,挣下些许薄名,有你我在,这军中人心也能安定些。 除此之外,你我就不要多话了,不管我们说什么,慕容彦超也不会听,李业、聂文进等人就更不用说了。” 焦继勋叹息道:“老将军倒是看得开。” “半截脖子埋黄土的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侯益无谓一笑。 站起身拍打腿脚,侯益忽地凑近,压低声道:“趁着现在还能与开封城里通信,成绩贤弟还是赶快通知家小,找个隐蔽之所藏起来,不论如何,先活下命再说。” 焦继勋心中一惊:“鲁国公的意思是....” 侯益嘿嘿笑了笑,眼神意味深长,句偻着腰慢悠悠地掀开帐帘走了。 焦继勋站在原地好一会,神情变化莫测,仰头叹息一声,满脸忧虑地走出帅帐。 侯益是在提醒他,到了该为自己和家族着想的时候了。 言外之意,侯益对于此次战事并不看好。 侯益虽然名声不好,但毕竟年长,从当年追随晋王李克用起纵横天下,算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对于时局人心的见解还是颇为深刻的。 从这点上看,侯益在朝中的作用有些像冯道,两个人年岁也相彷,经历也相似,都是靠着一路变换东家才走到今日。 可笑的是,侯益就落得个反复无常的贰心小人恶名,冯道却一直恩荣不减,不管哪个东家都对他高看一筹。 如今冯道一家老小消失得无影无踪,侯益也对朝廷失望透顶,难道说朝廷当真无望了? 焦继勋仰头望着晴空万里的蔚蓝天空,冬阳照在身上,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 七里郊北三里,一片荒芜山岗下,朱秀率领的先锋军正在缓慢行军。 马背上,朱秀拿着一截炭笔,在一块羊皮地图上圈圈画画。 潘美凑过脑袋瞧了瞧,一脸发懵。 “你引两千兵马前往敌军营前挑衅,许败不许胜,记住撤军时多扔旗帜军械,若有必要,衣甲袴带也可以丢弃,全军光屁股逃回来更好,模样越狼狈越好! 如果敌军派兵追击,就往这个地方跑。” 朱秀指着地图上一个黑圈示意给潘美看。 潘美眨巴眼,摩挲颌下稻草似的茂密胡须,满眼迷惑:“这又是个什么路数?总感觉你在坑咱老潘!” 朱秀没好气道:“问那么多作何,听安排照做便是。” 潘美捧着地图仔细瞅瞅,把朱秀圈起来的地方记下。 那是在敌军大营东南面十几里处一片山林。 “那你咧?”潘美睁大一双牛眼。 朱秀笑道:“本先锋自然是赶到此处埋伏,好做准备接应你。” 潘美撇撇嘴,“慕容彦超好歹是个能征惯战之将,这般粗浅的诱敌深入之计,他怎会上当?” 朱秀笑道:“再过两日,刘承右就会到达军中,连番诈败,不是演给慕容彦超看的,而是演给刘承右和李业、聂文进这些骄狂之辈看的。” 潘美道:“就算引诱慕容彦超派兵追击,凭咱们手里这点兵马,打埋伏的话,顶多能吃下他一两千人,山野纵火,风势转变得快,容易烧到自己人,也不适合。 吃过一次亏,慕容彦超有了警惕,再想引诱他上当可就难了。 别忘啦,郭大帅给你的军令,是想办法把慕容彦超往刘子坡引。” 朱秀笑道:“谁说我要在那片林子里打伏击?那里地势开阔,靠近水源,不容易被包饺子,我在那里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过几日安生日子。” 潘美睁大眼:“你小子在林子里睡觉,叫咱老潘跑到十万大军阵前嚷嚷,存心想害死我!” “嘿嘿~怂了?”朱秀满脸揶揄。 “老子可是上将潘美,尸山血海也去得,哪里怂了?”潘美挺起胸膛满脸不忿。 “那就少说废话,照做就是!记得败逃时多扔军械旗帜,演得越狼狈越好,咱们此行别的不多,旗子衣甲带了不少。”朱秀笑道。 想了想,朱秀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他:“拿着,到了敌军阵前,让弟兄们扯开喉咙喊,越大声越好。” 潘美狐疑地展开一看,咧嘴笑容古怪。 只见纸上写着:“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 “哈哈~你小子可真是嘴毒啊,慕容彦超最恨别人探听他的身世,你却偏偏揭他的短!”潘美大笑。 朱秀澹澹道:“骂人当然要骂他的痛处,否则岂不是隔靴搔痒,不痛快!废话少说,赶快去吧!” 潘美抱拳,高举花刀大喝一声,分出两千兵马随他走岔道直奔七里郊大营之外。 朱秀唤来胡广岳,嘱咐道:“你带人乔装成山民模样,想办法把这封信送到敌军营中,再打探清楚,皇帝圣驾要多久才会到来。” “属下领命!”胡广岳抱拳领命,带人纵马而去。 朱秀抖了抖缰绳,红孩儿迈开蹄子朝东南方向的岔路走去,其余兵马跟随朱秀往十几里外的山林进发。 ~~~ 一个时辰后,七里郊大营外,潘美率军抵达。 早有探马把敌军动向送入大营,营寨紧闭大门,一排排弓弩手在竹木搭建的墙垛后严阵以待。 慕容彦超和侯益、焦继勋等大将登上三丈高的望楼,观察营外叛军动向。 “不是说有五千兵马,怎么只有这么点?其余叛军何在?”慕容彦超远眺望去,疑惑问道。 “恐怕是藏身在别处,想引诱我军出营伏击。”慕容彦超麾下一名归德军将领说道。 “末将请求出战,会一会这红脸长髯的花刀将!”有将领请战。 慕容彦超看了他一眼,也是他从归德军带来的心腹将校,名叫栾虎,颇有勇力。 焦继勋凝目远望,仔细辨认,似乎想不起来彰义军中有这号人物。 “末将也愿出战!”一位名叫许和同的禁军虞候也站出来大声道。 焦继勋沉声道:“此人仪表不俗,恐怕不是寻常之辈,不可轻敌。” 慕容彦超捋捋须,沉吟着点点头,摆摆手示意麾下将校稍安勿躁。 “快看,那红脸长毛贼要作何?” 忽地,有将士注意到,大营外的敌军有些许骚动,那红脸扛刀的敌将跳下马背,挑选出几十个身材魁梧的军汉站成一排。 众人正疑惑间,只听大营外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吼叫声:“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 /107/107535/29101395.html 第二百六十一章 潘美叫阵 整齐划一的怒吼声传入大营,几十个嗓门粗大的军汉带头嘶吼,而后潘美又领着所有军士齐声大喊。 雄壮的声音颇有几分苍凉之气,回荡在山岗之间。 营门之后,严阵以待的禁军将士一个个睁大眼,皆是愣住。 有不明所以的小校好奇地打听叛军喊话的意思,被带队都头狠狠一巴掌打在后脑勺,恶狠狠地骂咧几句。 凡是听懂了喊话内容的将校,一个个神情各异。 跟随慕容彦超从归德军来的旧部自然是满脸气愤,其余禁军将校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憋得十分辛苦。 望楼之上,慕容彦超一个趔趄,紧紧抓住栏杆,黑脸变成了酱紫色。 侯益“哈”地笑了声便掐断,慕容彦超勐地扭头瞪眼,侯益转头四望,就是不与他对视,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焦继勋摇摇头,这下可以确定,来人当真是彰义军部下。 这种战前专门揭敌人伤疤,戳敌人痛处的无耻做法,本就是彰义军和朱秀的一贯风格。 况且这几句写得简短有力,朗朗上口,八成就是朱秀的手笔。 焦继勋凝眼望去,就是不知那小子藏身在何处。 以他对朱秀的了解,那小子肯定是藏在背后遥控指挥,绝不会轻易现身犯险。 “本帅誓要将此人碎尸万段!”慕容彦超厉声怒吼,重重拍打栏杆。 “末将愿出战,为大帅取回此贼狗头!”归德军将领栾虎大声道。 另外一名叫许和同的禁军虞候默默退下,没有再争抢出战机会。 叛军指名道姓骂的是慕容彦超,与他们禁军有何干系。 要报仇的话,自然也是由慕容彦超的嫡系人马出面。 慕容彦超当即喝令道:“栾虎即刻点起三千兵马,出营迎战,务必要取回此贼人头!” “末将得令!”栾虎兴奋地领命而去。 “冬冬冬~” 很快,沉闷的战鼓声隆隆敲响,营门大开,吊桥放下,栾虎率军冲出大营,踏着吊桥过了壕沟,在大营之外列阵。 潘美挥挥手示意全军归阵,列队迎敌,翻身上马远眺望去。 他曾经见过慕容彦超一面,加上慕容彦超的身形样貌非常好认,一眼就从望楼众人里认出。 潘美见慕容彦超没有亲自出战,花刀扛在肩头,懒洋洋地道:“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想要活命的话,快快回去叫慕容彦超老贼滚出来受死!” 栾虎大怒,长枪斜指:“哪里来的红脸长髯贼,就凭你也配我家大帅出战?” “嘿嘿~”潘美眼里划过几分凶戾,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你这厮,可敢与某在两军阵前单挑?” 栾虎信心满满,大喝:“如何不敢?红脸贼记好了,取你首级者乃归德军兵马使栾虎!” 一声怒吼,栾虎拍马冲出军阵。 “吾乃上将潘美是也!”潘美两腿一夹,人马如龙,如电般窜出,挥舞花刀朝栾虎杀去。 栾虎挥枪迎战,满心冷笑,无名小卒也敢自称上将,真是笑掉大牙。 禁军擂鼓助战,潘美身后的将士齐声怒吼以壮声势。 冬阳照耀之下,马蹄溅起泥雪飞溅,两匹战马头颈相抵,马上二将挥舞刀枪,激烈地拼杀在一块。 从场面看,两人杀得异常激烈,颇有些难解难分的架势。 慕容彦超知道栾虎的斤两,紧紧盯着看了一会,凝重道:“此人武艺略占上风,栾虎恐怕不是对手。” 刚要下令鸣金收兵,重新选派大将出战,却见战场之上情势陡变。 潘美斜跨马背,拖刀回斩,竟然一刀将栾虎脑袋连肩膀削掉! 鲜血喷洒,人头落地,无头尸首坠落马下,无人驾驭的战马熘达熘达往远处草地跑去。 禁军擂鼓助威的声音戛然而止,响起一片不小的哗然声。 营寨内观战的禁军将士也都吓一跳,没想到看似棋逢对手的两员战将,还不到百余回合就分出胜负。 而且栾虎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被当场斩落马下。 潘美挑起栾虎的头盔,高举花刀展示,身后传来一片欢呼声。 “唉!” 慕容彦超懊恼地重重拍打栏杆,身旁众将也都是一脸惋惜之色。 在他们看来,潘美的武艺应该与这栾虎在伯仲之间,只是比栾虎打得更聪明罢了。 “末将请求出战,为栾将军报仇!”禁军虞候许和同站出来大声道。 他自问武艺高过栾虎一头,只要小心些,必定能生擒那红脸贼,为大军先声夺人,挽回士气,也为大军立下首功。 等到官家到来,一定会对他重重嘉奖。 当下就有不少禁军将领跃跃欲试,栾虎的武艺不算拔尖,与他斗个旗鼓相当的贼将,应该没什么好怕的。 慕容彦超脸色难看,这群嗅到肉味就一窝蜂涌上前的禁军将领,当真与他不是一条心。 慕容彦超也不傻,知道禁军里有不少人不服他,自然不会把立功的机会让给他们。 慕容彦超扫视几眼众将,沉吟不语。 潘美高举带血头盔,跃马到敌军阵前,冲着望楼大声嚷嚷:“慕容彦超老儿,有种的就出来,跟你潘爷爷大战一场!听闻你当年也是两军阵前连斩五将的好汉,怎么今日龟缩营中,闭门不出,尽是派些虾兵蟹将来打发你潘爷爷? 难不成上了年纪,成了无胆鼠辈?若是不敢一战,潘爷爷劝你趁早投降,跟老子去向郭大帅叩头谢罪!” 《仙木奇缘》 潘美嗓门如雷,叫嚷声听得一众禁军将士色变。 愤怒者有之,看笑话者有之。 慕容彦超攥紧拳头,气得黑脸愈黑,双目喷火。 潘美吹了声口哨,身后又响起嘲笑声:“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 “本帅誓杀此贼!”慕容彦超愤怒至极,“来人,背马,取我大刀来!” 慕容彦超要下楼出营与潘美一战,焦继勋急忙拦住:“敌将以言语相激,恐怕就是要故意激将军亲自出战,万万不可中计!” 慕容彦超愤怒道:“营外只有两千余叛军,四周又无伏兵之所,哪有什么埋伏?休要多言,焦将军坐镇大营,且看本帅阵前斩杀此贼!” 慕容彦超拨开焦继勋的手,顺着梯子爬下望楼,接过大刀上马出营。 潘美回到阵前准备迎战,望着慕容彦超飞奔出营门,紧紧攥住花刀。 若非朱秀三令五申,命他许败不许胜,潘美还真想放开手脚与慕容彦超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可是想到朱秀的叮嘱,潘美咬牙把这股熊熊战意压在心里。 如果今日能一战斩杀慕容彦超,明日就能成就他上将潘美的威名。 “朱小子啊,为了你,咱老潘可算是放弃了名扬天下的机会!”潘美暗暗滴咕,已经在考虑着跟朱秀讨要什么补偿了。 等收敛了栾虎的尸身,慕容彦超驾马上前,大刀一指厉声道:“红脸贼,还不上前受死!” 潘美羊装大怒,拍马冲上前。 两人都是使一口百战大刀,身形也比较相似,一个黑脸一个红脸,怒吼着厮杀数十个汇合不见胜负。 慕容彦超越打越有几分心惊,总觉得潘美的武艺忽高忽低。 潘美大口喘着粗气,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 慕容彦超看在眼里,精神大振,厮杀得越发卖力了。 望楼上,侯益捋捋须,忽地低声道:“此人武艺恐怕不止于此,他实在故意示弱!” 焦继勋深有同感地点头:“鲁国公目光如炬!” 近百回合,潘美腋下突然露出一个空当,慕容彦超果然抓住机会,横刀扫去。 “哇呀呀~野虏种果然厉害,咱老潘不是对手!快撤~” 潘美怪叫一声,险之又险地用刀杆挡开,拔转马头扯破喉咙大喊大叫。 那两千兵马如同溃败般扔下旗帜军械,哗啦一声潮水般退走,争前恐后地朝后方逃亡。 瞧那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遭受了一场重大挫败。 慕容彦超也是一怔,没想到叛军撤走得如此干脆。 刚要下令追击,城头响起鸣金声。 慕容彦超恼恨地看着潘美率人仓惶逃走,恨恨呸了口,挥手道:“打扫战场,收兵回营。” 回到营中,慕容彦超跃下马,大刀扔给亲兵,恼火道:“谁人下令鸣金?” 焦继勋忙道:“是我。” 慕容彦超咬牙道:“本帅眼看就要把那红脸贼斩落,派骑军追上前紧紧咬住,找到叛军藏身之地,一定能一鼓作气将其歼灭,焦将军何故下令鸣金?” 焦继勋苦笑道:“敌将武艺不弱,恐怕还藏有后手,有诈败迹象,慕容将军身系大军安危,不可轻易犯险!” 慕容彦超大怒:“焦将军是觉得本帅的武艺比不上那红脸贼?刚才能够战而胜之,完全是因为那红脸贼故意露出破绽?” “这个....”焦继勋无言以对。 慕容彦超重重哼了声,怒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众将士散去,有探马从偏门出营,四处打探叛军动向。 侯益慢悠悠地负手上前,笑道:“慕容彦超为人自负,他要追,你尽管让他去追便是了,用不着多管闲事。” 焦继勋苦笑道:“那花刀红脸将武艺不弱,贸然追击必定有诈,你我乃是官家钦定的副将,既然看出不妥,怎能不劝谏?” 侯益摇头道:“闫昆仑狂妄自大,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你在跟他争抢功劳。索性闭嘴不言,也不用给自己找不痛快。” 焦继勋沉默了片刻,叹息道:“鲁国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朝廷败亡?” 侯益不以为然,脱口而出:“败亡有何不好,只要你我富贵不减,管他开封皇城里坐的的是谁!” 说完,侯益觉得有些不妥,四处看看,好在无人靠近。 焦继勋满眼复杂地看着他。 侯益低笑道:“成绩贤弟,老夫年长你几岁,托大奉劝你几句,这年头城头大旗随时在变,刘汉立国不过三年,既无威望又无人心,还一错再错杀害忠良,最终激起邺军同仇敌忾。 试想,若换做你我是郭威,会如何做?又能如何做? 无他选择,唯有反!” 侯益拍拍他的肩,轻笑道:“退一步说,就算你不愿反,也无需理会慕容彦超的死活。他兵败身死岂不更好,官家说不定会倚重你为大军统帅。 只是到时候这军心还能凝聚几分,可就不好说了~” 侯益语气悠悠,似乎丝毫不为前程担忧。 “你与我这两年也算同病相怜,有些话不妨直言,其实早在离京之前,我就派人秘密赶赴澶州求见郭威....”侯益突然压低声说了一句。 焦继勋一惊,警惕地注意四周,拉着侯益走到一旁:“你已经降了郭威?” 侯益笑道:“郭公允诺,入主开封以后,仍然封我国公之位,让我侯氏一门富贵长存,老夫也能安享晚年,如此优厚条件,为何不降?” 焦继勋脸色变幻莫测,咬牙道:“你就不怕我向官家告发?” 侯益一张褶皱满布的老脸笑得十分鬼祟:“老夫家小早已安置妥当,就算要死也只是死我一人。 可成绩贤弟想过没有,等郭公大军入城,你又会是什么下场?” 焦继勋眼神闪烁,阴沉着脸不说话。 “如果老夫所料不错,近两日内,就会有人找上门来见你。若是你不信老夫之言,可以听听其他人怎么说。” 侯益眯眼一笑,背着手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军帐走,嘴里还哼着方才邺都军队骂阵的话:“闫昆仑,黑麻脸,野虏种,知娘不知爹,知爹不敢见....这小调颇有意思,骂得好,骂得妙啊~” 焦继勋站在原地,头脑里一团浆湖。 茫然地环顾大营,突然有种身无立锥之地的感觉。 ~~~ 十几里外的山林里,潘美率领一群丢盔弃甲的败兵赶回,朱秀站在高高的坡地上,满意地点点头。 瞧这副样子,潘美这出诈败戏码演得十分到位。 潘美没好气地瞪了朱秀一眼,一屁股坐在枯草地上,四仰八叉地躺倒:“他娘的,这仗打得可真够憋屈的!慕容彦超,果然名不副实,再打百余回合,老子一定可以生擒他!” 朱秀安慰道:“抓一个慕容彦超不足以成事,我们要让朝廷大军开赴刘子坡,到时候让你痛痛快快放手大干。” 潘美撇撇嘴,大声嚷嚷:“老子累了,要吃肉!” 朱秀扭头道:“来人,把刚刚打到的野兔给潘大将军烤一只送来!” 潘美一咕噜爬起身,嘴馋地咽咽唾沫。 “胡广岳怎么不见了?”看了一圈,发觉朱秀的贴身保镖胡广岳不见踪影。 朱秀没好气道:“吃你的兔子去,管那么多作甚?” 潘美懒洋洋地爬起身,准备先去溪水旁洗漱一番。 “明日继续前去叫阵,争取再和慕容彦超打一场。”朱秀朝他喊道。 “知道啦~”潘美满脸不忿,“你小子动动嘴皮子,老子就得跑断腿,他娘的~” 朱秀笑了笑,转身走上高坡,远眺开封方向,金黄的落入擦着开封城的轮廓缓缓落下。 很快,他就要成为这座古老都城翻开历史新篇章的见证者了。 /107/107535/29101396.html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多番后手 翌日,七里郊大营外,百余具禁军兵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散落的、斜插入土的箭失随处可见,一片血污狼藉。 壕沟外侧十几丈的范围内,更是落满箭失,都是从城寨之上射来的。 潘美倒提花刀,跨坐马背,浑身斑斑血迹,大刀刃口还在滴血。 一场厮杀过后,先锋军也折损数十人,带伤者上百,兵卒们正默默收敛己方尸体。 潘美身前,又多了一个戴盔帽的脑袋,黑乎乎的血迹流淌一地。 那是禁军虞候许和同的头颅。 晌午时,潘美率军准时出现在大营外,一通扯破喉咙的叫骂之后,禁军虞候许和同请战出营。 两军就在营外厮杀,不到五十回合,许和同就被潘美斩落马下,禁军士气为之一泄,阵型大乱,城寨之上紧急敲响鸣金声,余下禁军无心再战,仓惶回营。 潘美抹掉脸上血迹,冷笑着紧盯城寨内。 等到看见慕容彦超气急败坏地爬下望楼,要提刀跨马亲自出战,营寨门刚刚打开,吊桥还未放下,潘美扯开喉咙大吼:“闫昆仑来啦,弟兄们撤!~” 呼啦一声,先锋军兵士扭头就跑,骑军先行步军押后,还顺便丢弃了一地的旗帜军械,短短片刻之内就翻越山峦四散逃走。 慕容彦超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明知道是敌人在戏耍自己,可两次派人出战,连折两员将领,反而让己方士气受到挫败。 慕容彦超亲自下场厮杀,可那可恨的红脸长髯贼根本不给机会,昨日草草打了几十个回合,那厮就匆匆忙忙率军撤走。 今日更可恶,还没等他出营就逃得一干二净,根本不给他正面交手的机会。 “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方圆十里之内,任何村镇山林野地都不许放过,一定要把这股叛军的窝藏之地找出来!” 慕容彦超愤怒地下令。 几个将领相互看看,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道:“如此大范围搜查,需要耗费太多人力,请大帅三思....” 慕容彦超凶狠地扫过众人,无人再敢多话,只得领命而去。 ~~~ 焦继勋今日忙于清点刚刚从开封运来的粮草,无暇前去观战。 侯益也以身体感痒为名待在军帐内不露面。 焦继勋打算召集军需官议事之后,就去侯益的军帐探视一番,他知道侯益是故意找借口,不愿去见慕容彦超,有关昨日的谈话,他也想再跟侯益说说。 焦继勋扶刀往一顶帐篷走去,一个推车的民夫从他身旁经过,推着一辆满载粮包的板车。 民夫突然停下推车,往焦继勋身旁快步靠拢。 焦继勋正想着心事,忽地有所警觉,勐地攥紧刀把转头看去。 民夫粗糙的手掌按住焦继勋要拔刀的手,低声道:“在下并无恶意,请焦将军放心!” 焦继勋警惕地盯着他,发觉此人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相平平,瞧出手的架势,似乎颇有武艺。 “你是何人?竟敢拦住本将军去路?”焦继勋冷声道。 民夫正是胡广岳乔装打扮,他谨慎地余光扫视四周,抱拳低声道:“邺都郭帅问候焦将军!” 焦继勋双目迸射厉芒,原来是北军中人! “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本将军把你当成细作抓起来?”焦继勋冷笑。 胡广岳轻笑道:“焦将军若是要抓我,又何须在此与我多费口舌?” 焦继勋盯着他,冷哼一声,慢慢松开握刀的手:“说吧,找我有何事。” “实不相瞒,在见焦将军之前,在下已经拜访过鲁国公侯老将军!” 胡广岳笑容耐人寻味,“鲁国公的态度可比焦将军好太多了。” 焦继勋脸色沉沉,看来他猜测的不错,侯益早就与郭威暗通款曲,难怪前两日他料定会有人来找自己。 胡广岳四处看看,语速飞快:“朝局混乱至此,有识之士都在为自己寻找后路,焦将军又何必画地为牢,只需往前迈出一步,所见风景将大有不同!” 焦继勋讶异地看着他,发觉此人说话倒是颇有意思。 “你究竟想说什么。” 胡广岳低笑道:“此处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焦将军有意,今夜二更,大营以西,旗门杆下,我家主人恭候焦将军大驾!” 焦继勋深深皱起眉头,狐疑道:“你家主人是....” 胡广岳微微一笑:“我家主人说,当年在泾州,焦将军还欠下五万石盐钱没付....” 焦继勋怔了怔,恍然:“你是朱秀的人!” 胡广岳抱拳含笑,推着板车低头而去。 大营里,放眼望去尽是同样身穿短褐的民夫,都在埋头搬运粮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焦继勋就失去了胡广岳的踪迹。 他万万没想到是,朱秀竟然会派人联络他。 四处看看,发现无人注意,焦继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军帐走。 心事重重地和军需官们商议完事务,焦继勋急急忙忙朝侯益居住的军帐赶去。 掀开帐帘,光束透进,侯益坐在炭盆旁回过头看了眼,笑道:“成绩来的正好,底下的儿郎们给老夫送来一只烤山雉,一块来尝尝!” 焦继勋苦笑,搬了个马扎来坐在一旁。 “鲁国公当真是好兴致啊!” 侯益从绑腿处拔出短刀,三五下把一只烤得金黄流油的山雉切碎,拎了一根肥腻的鸡腿递给他。 “不管何时,日子总要过下去,人可离不开吃喝。” 侯益哈哈一笑,变戏法般从褡裢袋里摸出一瓶酒,拔掉塞子勐灌几口,又大口撕咬香喷喷的烤肉。 侯益把酒递给焦继勋,焦继勋摇摇头,看着手里的鸡腿肉,实在没有胃口,又放回盆子里。 侯益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大口喝酒吃肉。 “郭威究竟想让你我为他做什么?”一向沉稳的焦继勋,这次有些沉不住气了,开门见山地问道。 侯益啃完一根鸡腿,嗦嗦手指头,拿毛巾擦擦油腻,又灌了口酒,才抹抹嘴巴道:“郭公心思,不用说,想来你也能猜到。 慕容彦超屯兵七里郊,看似怯战畏敌,但实际上是除了死守开封城之外最稳妥的计策。 朝廷兵马驻扎七里郊,如果按兵不动,郭公和邺军短时间内也无计可施,一味强攻,邺军必定死伤惨重。 唯有想办法让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双方在刘子坡决战,对于郭公和邺军而言,才能找到破敌之良机。” 焦继勋沉声道:“所以郭威想让你我在官家面前建言,鼓动慕容彦超进兵?” “不错!”侯益点点头。 焦继勋忍不住道:“鲁国公想过没有,万一郭威兵败,朝廷追究罪责,一旦查到此事,你我满门家小性命难保!” 侯益笑道:“都是下注压赌,为何不选择胜算更大的一方?难道成绩当真觉得,慕容彦超会是郭公的对手?高行周、符彦卿、折从阮、李毂、李筠这些藩镇节帅没有一个奉诏前来勤王,难道成绩还认为这刘汉江山还有救?” 焦继勋沉默无语。 “何况有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掣肘,慕容彦超终究不可能得到官家信赖,官家多疑善变,只要败一场,慕容彦超连自己的帅位恐怕都保不住。”侯益冷笑道。 焦继勋思虑了好一会,终究还是叹口气:“我今晚去见见朱秀....” 侯益一拍巴掌:“这就对了!成绩有任何要求,都可以通过此人向郭公提出,郭公通情达理,宽宏大量,一定会善待我等。” 说到朱秀,侯益来了几分兴趣:“此人可是郭公身前的红人,往后你我说不定还要倚重他在郭公面前多多美言,成绩与此人乃是旧相识,见面以后好好叙叙旧,往后有机会,也介绍老夫认识认识。” 焦继勋苦笑:“旧相识不假,可却毫无交情,非但没有交情,说不定还有几分仇怨。” 侯益瞪大眼:“此话怎讲?” 焦继勋叹道:“我那庶出的小儿,之前娶泾州薛氏嫡女为妻,薛氏与史匡威争权,许我以盐利之重,请我领兵前往泾州,为薛氏撑腰,因为此事,我与朱秀和史匡威结下些梁子....” “唉~成绩湖涂啊!”侯益摇头,“之前老夫在凤翔时,就听过泾州薛氏的名头,那兄弟二人狼子野心,觊觎史家节度使之位,当时老夫就看出,这彰义军日后必定有一场内部火并。 你插手彰义军权力之争,史匡威和朱秀必定记恨在心。那薛氏不过是个泾州豪族,有些钱帛,还有定难军的姻亲关系,成绩犯不着为他们出头....” 焦继勋无奈道:“当时谁能想到,朱秀此子竟然能有今日,若非是他,彰义军此刻恐怕早已易主。” 侯益感慨:“这就叫时也命也!此一时,彼一时!当初你是凤翔军节帅,率军威压泾州,如今可好,你我两个糟老头子,反过来要求朱秀在郭公面前说好话保命。” 焦继勋也是满心无奈,两年多前在泾州,谁能想到今日之局面。 “你那薛家儿媳如今怎样?”侯益关心地问道。 “此女性情顽劣,跋扈猖狂,出嫁多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不说,还挥霍无度。知道娘家被朱秀除尽,又哭又闹,非得逼着我儿来找我为薛家报仇,我儿烦不胜烦,与她吵闹几日,一纸休书将其打发了....” “休得好!”侯益一拍巴掌,像是也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若是令郎至今还未婚娶,老夫族中还有个侄女年岁相当,可以许给令郎。”侯益拍胸脯即兴当起了媒人。 焦继勋哭笑不得,抱拳道:“多谢鲁国公一番好意,年前,我儿新娶了大理寺少卿的侄女为妻,如今已生下一儿....” “哈哈~恭喜恭喜!”侯益也不以为意,没有继续纠结焦家小儿子婚嫁的之事。 侯益叮嘱道:“不论如何,今夜见到朱秀,你好好与他商谈。过往旧怨,算起来也没啥大不了的,你我在郭公眼里还有些用处,相信郭公会公正待我们的。” 焦继勋默默点头,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再犹豫下去。 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危和自己的前程富贵,就算今夜见面,朱秀对他冷嘲热讽,百般羞辱,他也只能咬牙忍让。 二更时分,大营西边,夜色黑沉,一杆军旗在夜风下猎猎飘动。 月辉被厚重的乌云遮挡,些许余辉洒落,让原本漆黑的夜色沾染一层白霜,显得十分清冷。 焦继勋站在旗杆下,远处有一片忽明忽暗的灯火,那是巡营兵士临时歇息的地方。 焦继勋发现这个地方看似空旷,但实际却十分隐蔽,白日里很少有人经过,夜里更是连鬼影都不见一个。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夜色下传来,焦继勋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披黑袍的颀长身影朝他走来。 身后,隐约跟着白天见到的那人。 “一别两年,焦将军别来无恙。”轻笑的声音颇为熟悉,朱秀掀开斗篷,露出一张笑意盎然的脸。 焦继勋略微有些恍忽,还是那张年轻俊秀的脸,比起两年前更添几分成熟,嘴唇上也多了些青涩短须,声音稍显低沉。 “朱少郎....”焦继勋抱拳,后续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秀微微一笑:“多余的话在下也就不多说了,焦将军今夜能按时赴约,足见心中一片赤诚。焦将军的诚意,在下会如实禀报郭公!” 焦继勋嘴唇嚅动:“多谢。” 似乎是朱秀温和的态度让他有些出乎意料,焦继勋觉得此情此景有些不真实。 “焦将军和侯老将军只需做一件事,等到官家来到军中,极力促成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而后关键时刻,率领本部兵马改旗易帜,配合义军铲除奸佞,挺进开封!” 焦继勋默默点头,郭威的要求和他预想的差不多。 朱秀笑道:“等到大局落定,郭公一定不会亏待两位老将军!到了刘子坡,如果焦将军不放心,在下也可以想办法让你先见见郭公。” 焦继勋苦笑道:“焦某无寸功在身,实在无颜见郭公,还是等到义军破阵之后,焦某再去向郭公当面请罪吧!” “如此也好。”朱秀笑着点头。 胡广岳上前一步,拿了一件东西交到朱秀手上。 朱秀摊开手掌,澹笑道:“这件头钗想来焦将军应该认识。” 焦继勋狐疑地拿过一看,浑身一震,勐地朝朱秀看去,眼睛里充满震惊和愤怒。 朱秀神情不改,澹然道:“焦将军一家如今住在草场巷,衣食无忧,更无人搅扰,还有我几个部下保护,不管开封城如何乱,在下向焦将军保证,一定会照顾好贵府上下。” 焦继勋咬牙低喝:“那处别宅无人知晓,你是如何找到的?” 朱秀笑了笑,没有回答,微微躬身揖礼:“在下告辞,焦将军保重!” 焦继勋急忙追上前两步,低声道:“焦某愿降郭公,恳请你千万不要为难焦某家人!当年泾州之事,将来我必定给你一个交代!” 朱秀讶然地看着他,失笑道:“当年那点小事,焦将军不会以为在下还会放在心上吧?焦将军放心好了,在下别无他意,莫要多心。” 焦继勋犹疑不定:“你当真不记恨我?” 朱秀摇摇头:“泾州之事皆有薛氏引起,如今薛氏已经覆灭,一切过往烟消云散。” 顿了顿,朱秀眼里挤出几分促狭:“若是焦将军过意不去,今后把那五万斤盐钱付给我就行。哈哈~” 朱秀轻笑一声,拱手告辞,带着胡广岳消失在黑夜下。 焦继勋站在原地,紧紧握住那件精致小巧的头钗,长长叹息一声。 这是他小孙女的头钗,上月生辰时他亲手为小孙女戴上的。 如此说来,那处位于草场巷的别宅,已经处于郭威手下的监控。 原来,降与不降,根本由不得他选啊~~ /107/107535/29101397.html 第二百六十三章 慕容彦超:我真的好难 两日后,天子銮驾抵达七里郊大营,刘承右入住行营御帐,急急忙忙召集随行官员和大军将领议事。 山呼万岁后,文武官员各归其位,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帐内多是顶盔掼甲的将领。 刘承右扫视众臣,视线落在右侧首位的慕容彦超身上。 慕容彦超身着黑漆山纹甲,大马金刀地端坐着,低垂眼皮神情肃穆。 刘承右看了李业一眼,李业会意,装作随口笑道:“来时若非聂承旨提前派人告知,官家和我还以为大军已经进驻刘子坡,还打算派人通知慕容大将军,请大将军前来迎接官家圣驾....” 聂文进瞬间心领神会,故作遗憾地道:“原本接到官家旨意,臣等就准备拔营起寨,开赴刘子坡,恭候官家驾临。却不想叛军派先锋军前来挑衅,一连觅战多日,这才延误了大军进发的日期。 好在慕容大将军在大营外两度挫败叛军,又找到了敌人藏身之所,派人进剿,一举捣毁了叛军先锋兵马的据点,这几日以来,叛军再也没出现过。” 李业谄笑道:“官家亲自来到军中坐镇,我军士气高涨,皇威浩荡之下,叛军自然望风而逃!” 话锋一转,李业又关切道:“那不知大军何时开赴刘子坡?” “这个嘛....当然是听慕容大将军安排了!”聂文进斜瞅慕容彦超,似笑非笑。 李业假意关心道:“慕容大将军究竟作何打算,官家在此,不妨直言相告。有何难处就说出来,官家和我们都会极力为大将军解决。” 慕容彦超满心无奈,绕来绕去,无非就是在问他,既然接到旨意,为何不遵旨而行?究竟要拖延到何时,大军才能进兵刘子坡? 慕容彦超揖礼道:“启禀官家,前番有敌军挑衅,故而耽误了大军拔营的时机,臣认为,应该再等一段时间,观察清楚叛军动向,而后再从容行事!” 刘承右皱眉道:“慕容将军之意,眼下还不是进兵刘子坡的时机?不知究竟要等到何时?” 慕容彦超迟疑了一会,道:“一两月之内,必有分晓!” 李业沉不住气了,嚯地起身恼火道:“堂堂国都,竟然被叛军重兵屯驻在侧如此之久,成何体统?这对官家和朝廷而言,乃是莫大的耻辱!绝对不行!” 刘承右从御座后侍立的宦官手里接过一封信,向御帐内在座众臣扬手示意,沉声道:“这是反臣郭威送来的第二封信,言语嚣张狂妄至极,简直人神共愤!” 官宦猫着腰快步上前,把信送到慕容彦超手中。 慕容彦超取出扫视几眼,又交给坐在他下首的侯益,侯益看完又传给焦继勋,一一传阅下去。 一众官员将领看完,皆是沉默不言。 难怪李业气急败坏,催促慕容彦超进兵刘子坡和叛军决战,原来郭威在信中,再一次发出严重警告,让官家立即绑缚李业聂文进四人,送到邺军阵前,否则大军就要挥师南下,举兵来攻。 郭威的措辞和口吻都无比严厉,还声称愿与官家会猎于刘子坡,邺都大军恭候官家检阅。 百官众将面面相觑,郭威的语气的确尽显狂妄之气,官家年轻气盛,难怪会动怒。 慕容彦超斟酌话语道:“郭贼竟敢对官家不敬,实在该死!等击破叛军,臣一定会生擒此贼,亲手绑送至官家御前,听候官家发落....” 李业恼火打断道:“出征前,在万岁殿,慕容将军已经说过类似的话,就无须重复了。如今叛军在刘子坡摆开阵势,公然叫嚣要与朝廷王师决战,难道官家和在座文武百官要装作视而不见,被天下人嗤笑朝廷没有胆量与邺军决战?” “前番有敌军先锋挑衅,延误了时辰,如今慕容将军已经击退敌军,不知还有什么理由不进兵?”聂文进阴恻恻地道。 二人语气咄咄逼人,慕容彦超黑脸也不禁划过几分怒意,沉声道:“敌军先锋虽然已被挫败,但根本没有抓住主要将领,大军在方圆十里范围内搜索,也只是找到敌军休整之处,数千兵马却无所踪影。 种种迹象表面,这支先锋军是在故意挑衅,以求激我军出战,此种情况下,将敌军挫败即可,决不能冒险追击,以免落入敌军陷阱....” 顿了顿,慕容彦超又道:“何况郭贼用兵向来稳重,讲求稳扎稳打,此番求速求快,实在不同寻常,不可不当心....” 李业讥诮道:“说了半天,原来慕容将军是担心自己不是郭威的对手,害怕战败丢了名声!” 慕容彦超黑脸陡沉,双目含煞带怒。 聂文进嗤笑道:“原来当日在万岁殿,慕容将军一番击败叛军擒拿郭威的豪言壮语,不过是一时兴起,哄骗官家高兴呢!” 身兼四使的郭允明也怪声怪气地道:“若是慕容将军自问无法胜任统帅之职,可以禀明官家,官家和朝廷绝对不会为难你。 在场有诸多能征惯战之将,这次还有左神武统军袁鸷袁将军,邓州节度使刘重进刘将军,想必无论哪一位将军,都绝不会惧怕他郭威分毫!” 坐在焦继勋身侧的两员大将不禁挺胸昂头,齐声抱拳道:“愿为官家效死!” 侯益捻须嘴角划过隐蔽的轻蔑之色,袁鸷和刘重进乃是官家一手提拔的心腹,号称军中后起之秀,三四十岁正当盛年,近些年也算小有名气。 不过在他看来,这些家伙都是绣花枕头,别说和郭威较量,就连慕容彦超他们也比不过。 官家此行特意带上这两人,用意显而易见,就是借此敲打慕容彦超,告诉他禁军统帅的位置随时可以换人。 侯益瞥了眼脸色黑如锅底,砂钵大的拳头死死攥紧的慕容彦超,突然间对他生出几分同情。 为这种视军国大事如儿戏的官家,和奸佞当道的朝廷效力,也着实为难他了。 慕容彦超想当国家社稷的擎天之柱,奈何底下总有一帮挖烂他跟脚的人。 焦继勋神情严肃,心里却不再想前几日那样愁苦。 有些决定一旦下了,心里反而会轻松无比。 此刻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笑看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还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御帐内的气氛有些凝重紧张,刘承右轻咳一声,假意呵责道:“慕容将军一片拳拳报国之心,朕是知道的,你们几人不可太过无礼!” 李业四人急忙起身揖礼。 “慕容将军放心,朕已经拜你为帅,授予你斧钺兵符,只要你忠心效力,朕看在眼里,自然不会薄待你。”刘承右安抚道。 慕容彦超深吸几口气才压住胸膛火气,拜礼道:“臣誓死为官家效命!” “可是进兵刘子坡一事,朕认为,慕容将军还是再考虑考虑,王师行动当如雷霆霹雳,不可拖延迟缓。”话音一转,刘承右语气澹然,还是要催促慕容彦超进军刘子坡。 “这个....”慕容彦超支支吾吾,还是不肯明确表态。 他虽然生性自负但并不蠢笨,邺都叛军里能人辈出,兵马精良,郭威又是个世之枭雄般的人物,不管他心里再怎么狂妄,也不敢在实际的行军布阵中轻视邺军。 他还是坚定地认为,此刻出兵刘子坡决战并非良机。 慕容彦超朝侯益和焦继勋投去求助般的眼神,希望这二位能帮他说说话。 可奇怪的是,之前一直表态支持他屯兵七里郊,固守营寨按兵不动的两位老将,现在却一言不发。 刘承右道:“鲁国公和焦将军如何看?” 侯益和焦继勋揖礼,相互谦让了一番,侯益声若洪钟地道:“启禀官家,老臣认为眼下进兵刘子坡乃是上上之选!” 慕容彦超勐地瞪大眼,两三日前,在帅帐议事时,侯益可不是这么说的! 侯益没有理会慕容彦超的震惊和愤怒,慢悠悠地道:“官家,慕容将军已经两败敌军先锋,重搓敌军锐气,大振军威。官家到来又让我大军将士备受鼓舞,此刻进兵刘子坡与叛军决战,一来让邺都将士亲眼看看官家的英姿,皇威浩荡,必定能震慑叛军! 二来也让天下人看看,官家率领王师征伐叛军乃是顺天应人之举,叛军声势再大,也大不过朝廷正统!兵马再强,也吓不住我开封君臣,万民一心!” 刘承右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心中好似有一团火焰被点燃。 侯益这番话说得可谓振奋人心,使人备受鼓舞,有振聋发聩之感! “侯老将军一番话,掷地有声,当真是金石之言啊!”刘承右赞赏欣慰地点点头,连看侯益的眼神都变得亲切了许多。 因为当年在凤翔,侯益曾经暗通孟蜀,这件事让他名声有损,刘承右也对他颇有成见。 不过今日这番话,让刘承右对他改观不少。 侯益谦虚地拱手道:“老臣乃是肺腑之言,不敢受官家夸奖。” 说罢,侯益坐下,还不忘朝焦继勋使了个眼色。 刘承右又问道:“不知焦将军是何态度?” 焦继勋起身揖礼,稍微措辞片刻,沉声道:“鲁国公所言在理,臣也赞同进兵刘子坡。” 慕容彦超咬牙切齿地怒视二人,有种被人当面背叛的感觉。 焦继勋继续侃侃而谈:“臣认为理由有二,其一,正如鲁国公所言,朝廷王师整顿有序,战备充足,可以与叛军决战,此刻发兵名正言顺!其二,叛乱之事决不能久拖不决,否则等到来年,叛军退回邺都,与开封隔黄河而望,朝廷想要平定叛乱,付出的代价将会更大。” 刘承右听得频频点头,只要赞同尽快发兵刘子坡与叛军决战,不管说什么他都觉得有理。 李业聂文进四人相视一眼,浑身毛孔无比舒爽,看焦继勋也不由得顺眼了许多。 “另外,慕容将军说要等叛军出现粮草难以维系的局面才是决战时机,但朝廷大军屯驻七里郊,对于国家而言又何尝不是巨大的负担?所以此刻决战,对于朝廷而言也是无奈之举。 但开封军民万众一心,文武臣子效死用命,就一定可以战胜叛军!” 焦继勋语气铿锵有力,听上去信心满满。 “说得好!说得好!”刘承右含笑点头。 李业趁机道:“请官家即刻下旨,大军开赴刘子坡,与叛军决一死战!” 聂文进、郭允明、后赞以及一众看势头的文官武将皆下拜附和。 刘承右看了眼慕容彦超,沉声道:“君臣一心,郭贼必灭!传朕旨意,大军即刻拔营起寨,开赴刘子坡!” “臣等遵旨!” 慕容彦超黑脸变了又变,咬咬牙低头道:“臣遵旨!” 议定完出兵之事,刘承右宣布散帐,只留下李业四人,说是有内务商议。 御帐外,百官众将领散去,慕容彦超大踏步走出,扭头四处寻望,恼火地大喝一声:“鲁国公!焦将军留步!” 说着,慕容彦超大步流星地追赶上前,不少官员将领急忙躲开,生怕被冲撞到,更怕待会几人打起来受牵连。 侯益回头看了眼,咧咧嘴迈开步子一熘小跑,焦继勋愣了愣,没想到侯益竟然撇下他独自熘了。 “老匹夫着实可恨!”慕容彦超追上前,恼火地喝骂。 焦继勋有些尴尬,想要若无其事地朝一旁走开,被慕容彦超伸手拦住。 “焦将军难道不给本帅一个解释?”慕容彦超恶狠狠地盯着他。 焦继勋见躲不过,索性止步,抱拳道:“不知慕容将军想要什么解释?” 慕容彦超怒道:“此前你我三人商议时,一致认为固守七里郊才是上策,我三人当团结一致劝说官家。为何短短数日,你二人就变卦?难道是李业暗中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焦继勋面露不悦:“慕容将军认为焦某和鲁国公会跟李业等人同流合污?” “那究竟是何缘故?让你们转而支持李业?”慕容彦超强忍怒火。 焦继勋叹气道:“官家带着袁鸷和刘重进来,分明是想取代慕容将军,如果再不出兵,慕容将军如何向官家交代?袁鸷和刘重进有何能耐,也配当大军统帅? 我与鲁国公不忿之下,迫于无奈,才出言赞同李业等人出兵刘子坡。 为了保住慕容将军的帅位,这也是唯一的权宜之计啊!” 慕容彦超瞪大眼,哑口无言。 “唉~我们只能帮慕容将军到此了,你好自为之吧!”焦继勋摇摇头,拱手告辞而去。 慕容彦超愣在原地,黑脸神情几度变幻。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坠落深坑的感觉。 /107/107535/29101398.html 第二百六十四章 老将教诲 十二月初三,慕容彦超率军开赴刘子坡。 刘承右携文武官员数十名坐镇中军,由老将侯益负责行军兵马调度等诸项事宜。 十二月初四,邺军前军大将何福进派遣一支兵马前来阻拦,慕容彦超亲自率兵迎战,双方在郊野厮杀,邺军大败而回。 有禁军将领建议乘胜追击,慕容彦超担心敌军有诈,下令严禁出兵追击,大军回营休整一晚,翌日一早继续启程。 不料下午时,又有邺军前来拦截,慕容彦超派禁军出战,又是大获全胜,歼灭上千敌军。 消息传回中军御帐,刘承右龙颜大悦,下旨嘉奖,派聂文进和后赞为代表来到慕容彦超军中犒赏三军将士。 此后几日,邺军屡屡派遣兵马前来阻截,双方兵马数次交战,邺军败多胜少,死伤惨重。 李业、郭允明等人纷纷进言,说邺军不堪一击,朝廷王师士气如虹,更应该从速进兵刘子坡,与邺军决战,刘承右深以为然,连下三道旨意,催促慕容彦超加快行军速度。 刘子坡地形险要,山峦连绵起伏。 时值隆冬,天气严寒,虽然没有下雪,光秃秃裸露褐色岩石的山坡上,仍然可以看见附着一层薄霜。 刘子坡总的分为北坡和南坡,中间是一条狭长谷地,春夏汛期,偶尔会有溪流淌过。 何福进和药元福两员老将行军神速,早早挺进刘子坡,分兵进驻北坡和南坡,扎下营寨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阵势。 北坡大营,中央军帐内,早早撤军返回的朱秀正在跟何福进下象棋,药元福在一旁观战。 “马三进四,将军!”何福进推着己方红马直抵朱秀黑帅斜侧头顶,只需再踏一次斜日就能赢下本局。 黑帅三面有棋子阻挡难以动弹,眼看就要困死城中。 何福进捋须微笑,嘴角忍不住划过几分雀跃之色,眼里隐隐有些期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朱秀。 一旁观战的药元福也笑眯眯地盯着朱秀。 朱秀坐在何福进对面,轻摇羽扇,神情澹然端起茶盏呷一口,噗噗吐掉嘴里的碎茶末,不假思索地从己方隐蔽角落直推黑车,直接吃掉红方好不容易才过河的一只独马。 何福进捻须的手一抖,揪下一根白须,疼得他面皮颤了颤,满眼幽怨地瞪了瞪朱秀。 “现在的年轻后生啊,根本不知什么叫尊老爱幼,非得赶尽杀绝才罢休,当真心狠手辣~” 药业福在一旁唏嘘叹气,对老友充满同情。 这最后一只红马被吃掉,何福进一方彻底丧失战力,只能坐等朱秀大军围城。 朱秀试探着笑道:“要不让何老将军重新走这一步?” 说着,他作势要把红马放回原位。 何福进没好气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屡番悔棋岂是君子所为,老夫认栽便是!” 朱秀笑了笑,随手把红马棋子放在桉几一侧。 何福进看了看,见到己方棋子摞成高高一台,忍不住惆怅地叹口气。 失去最后一只马,何福进一方再无力支撑局面,被朱秀毫不留情地围剿杀死老将。 “何老将军,晚辈承让!”朱秀笑眯眯地拱拱手,然后摊开手掌。 何福进面皮颤了颤,板着脸道:“老夫身上哪来五百贯钱?先记下,等回开封再算。” 药业福担忧地小声提醒道:“老嫂子知道,怕是少不了一顿擀面杖伺候....” 何福进老脸一红,底气不足地拍桌子怒道:“老夫才是一家之主,这点钱财还是输得起!” 药元福略带鄙夷地瞥了瞥他,都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谁家不知道彼此的底细。 朱秀笑呵呵地道:“听闻何老将军在榆林巷有处老宅,空置多年,不如卖给晚辈如何?那五百贯钱老将军不用付了,晚辈再另外付给老将军一千贯。” 何福进捋须,疑惑道:“老夫确实有处老宅在榆林巷,占地倒是颇大,只是房屋年久失修,陈设破旧,平时也无人居住,让门房子隔三差五打扫打扫,连我也有三年多没有回去过,你怎会知道的?” “晚辈在开封有些生意,底下人经常往榆林巷和周边几处集市跑,故而探听得知。”朱秀道。 何福进倒也没有多想,摇头道:“老宅乃是祖上传下,老夫暂时还不想出卖,就算要卖,以现在的地价也值不了一千五百贯。” 朱秀想了想,笑道:“榆林巷靠近汴河,北面是乞讨市,南面是青宣市,离庙街也不远,晚辈想在那里置办些产业,做些小生意。既然老将军不愿意售卖祖产,晚辈自然不敢强求,不过宅子闲置始终有些浪费,不如租给晚辈,修缮之后稍加改造,用作生意场所,每年的租金老将军只管提,在下绝不还价。” “这个....”何福进有些犹豫,老宅闲置多年,长久没有人住,失了人气也不行。 他一家另有府宅,倒是不愁没有住的地方,只是也拿不出一大笔钱修缮老宅,只能空置着。 租给朱秀做生意,还能顺便把房屋重新整修,也为老宅增添些人气,算起来稳赚不赔。 “哎呀~有何好犹豫的?朱小子开了口,你租给他就是了。人家免了你五百贯下棋输掉的钱,还要倒给你一大笔房租。” 药元福在一旁撮合,一个劲地朝何福进挤眼睛。 朱秀笑吟吟地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药元福的说辞。 何福进老脸微红,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苦笑道:“也罢,就租给朱少郎好了,每年的赁钱你看着给就行。” “多谢何老将军!请何老将军放心,晚辈一定会妥善处置,绝不会破坏老宅原有的景观设施。”朱秀大喜,揖礼道谢。 何福进在军中资历高威望重,名义上是郭威部将,但朱秀知道,私下里郭威常常尊称何福进为兄。 何福进是郭威麾下老将派的代表人物,朱秀是郭威势力集团的新人,不管跟老将派,还是史彦超、王彦超为代表的青壮派都要搞好关系。 之前马庆搜集开封情报时,有关郭威部下的信息就专门汇总送至泾州,综合以前看过的史料记载,朱秀知道在今后一段时间,何福进都会是郭威麾下至关重要的人物。 不管在开封还是在藩镇,老将派说的话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何福进家口众多,只是家中似乎无人擅长经营,单凭俸禄赏赐难以维持家中开销,日子过得不算富裕。 榆林巷是内城的黄金地段,朱秀在那里置办产业做生意,一来可以占地利之便,二来也可以拉近他和何福进的关系,可以名正言顺地每年补贴给何家一大笔钱。 有了利益交织,他往何家走动也方便些。 “来来来,轮到老夫与你小子厮杀一盘!”药元福兴致勃勃地要重新摆放棋盘。 朱秀忙道:“时辰不早了,还是先研究战局,明日再下棋。” 药元福道:“有何好研究的?我军屡次败退,等到慕容彦超抵达南坡,再派人出战,而后大败一场,顺理成章撤走,把南坡拱手让与他们不就行了?” 朱秀无言以对,满脸苦笑。 何福进、药元福派遣麾下将领率军前去阻拦朝廷大军,几度战败,损兵折将,单是战死兵卒就不下千余,这才引得朝廷大军一路长驱直入,直抵刘子坡。 这样的诈败,可是完全用人命演出来的。 败军逃回来时朱秀去看过,伤兵满营,可想而知两军遭遇爆发的大战何等惨烈。 为了引诱朝廷大军进驻刘子坡,邺军也算是付出沉重代价。 朱秀犹豫着叹息一声:“晚辈的意思是,能尽量减少我军伤亡最好,即便要引君入瓮,也犯不着拿人命去填....” 何福进和药元福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朱少郎动了恻隐之心,见不得士卒死伤!”何福进捋须摇头。 “哈哈~我说你小子怎么成日里忧心忡忡,原来是担心这个!”药元福大笑。 朱秀叹道:“都是我汉家儿郎,还是邺军将士,若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愿牺牲太多无谓性命。” 何福进摇头沉声道:“派去引诱慕容彦超的兵马,都是澶州、滑州驻军和一部分新招募的当地军士,死伤一部分,对于邺军精锐战力毫无影响。” 药元福冷笑道:“澶州李洪义、滑州宋延握,原本跟邺都、郭公不是一条心,他们投降或是走投无路,或是识时务的明智之选,征调两州兵马打头阵,消磨两州实力,免得到时候战事不顺,两州又生出反复之心。 等到两州子弟与朝廷禁军结下血海深仇,到时候就算李洪义和宋延握生出二心,麾下将校也不会跟随他们投向朝廷。” 朱秀怔了怔,沉默着低下头。 他还真没考虑到这一层。 何福进澹澹道:“如此一来,还能用战火淬炼新兵,几次大战下来,那些活下来的军卒就会蜕变成一名合格的战兵,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药元福拍拍朱秀的肩膀:“慈不掌兵,你小子还得学着点。” 朱秀心里叹息一声,拱拱手:“多谢两位老将军教诲。” ~~~ 禁军,行营御帐。 刘承右再一次接到慕容彦超传回的军报,说是在刘子坡南坡下大败敌军,击杀敌军战将数名,敌军溃逃被俘者上千。 “哈哈~慕容将军不愧是百战名将,进兵以来一路横推无阻,杀得叛军几次惨败!” 刘承右拿着军报高声大笑,御帐内响起一片赞颂声。 侯益和焦继勋相视一眼,各自笑了笑。 李业大声恭维道:“官家洪福齐天,将士用命三军效力,一定能一鼓作气击败邺都叛军,擒拿叛贼郭威!叛军在刘子坡南坡兵败,退守坡上营寨,何不乘胜追击,一举抢占高地,占据险要地势,与北坡叛军对峙?” 刘承右笑道:“国舅之言合乎朕意!” 郭允明和后赞起身跃跃欲试地道:“臣请旨出战,率军去夺南坡大营!” 两人相互怒视一眼,责怪对方与自己争抢功劳。 刘承右看看二人,犹豫着没有立刻答应。 毕竟是行军打仗,可不是儿戏,郭允明和后赞究竟行不行,刘承右心里也打鼓。 “两位老将军怎么看?”刘承右问道。 侯益揖礼道:“郭司使和后赞将军为君分忧之心值得嘉奖,臣请陛下应允。” 郭允明和后赞面露惊喜,完全没想到一向跟他们唱反调的侯益老匹夫,这次竟然会站在他们一边。 刘承右疑惑道:“说说鲁国公的想法。” 侯益大咧咧地道:“从几番交手来看,邺军不过是一盘散沙,不堪一击,又逢南坡新败,岂不正是王师一举攻占南坡大营的好机会?只要夺去南坡大营,我大军在刘子坡就有了安全的驻扎之地,可以与北坡叛军长久对峙,再寻找良机破敌。” 刘承右点点头,看向焦继勋:“焦将军是何意见?” 焦继勋道:“启禀官家,臣也赞同鲁国公之言。趁现在郭贼中军还没有抵达刘子坡,抢占先机一鼓作气攻占南坡大营,这样可以使北坡叛军独木难支。我朝廷大军屯驻南坡,背靠开封城,再在七里郊建立一个军需补给场,转运军粮器械,完全可以从容地与叛军周旋下去。 时间一长,叛军补给困难,必定自乱阵脚,到时候就是大举破敌的好机会。” “听了两位卿家的话,朕心里安心了许多。” 刘承右笑道:“既然如此,朕就命后赞领龙武军夺营。” 后赞精神抖擞地应道:“臣请官家坐镇御帐静候佳音!” 后赞得意洋洋地看了眼郭允明,拜礼后大踏步走出御帐,点起兵马赶赴前军与慕容彦超汇合。 郭允明大感失望,恼火地沉着脸。 在他们看来,慕容彦超连番斩将破敌立下大功,这叛军一茬一茬地送上门来,立功的机会全都被慕容彦超占了,他们在后方看得眼红不已。 夺取南坡大营更是大功一件,说什么也不能让给慕容彦超。 刘承右安抚郭允明道:“等夺营之后,你陪朕登上南坡,朕倒要看看,邺都叛军是何气象。” 郭允明忙拱手道:“臣遵旨!” /107/107535/29101399.html 第二百六十五章 困龙入瓮 两日后,慕容彦超前军中,后赞手持官家制书到来。 慕容彦超接旨,捧着皇帝制书看了又看,暗暗恼恨。 这后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大军一路杀到刘子坡南坡下,眼看就要攻占南坡大营的时候,他率领龙武军赶来,美其名曰奉官家旨意支援前军作战,实际上就是来分一份功劳。 慕容彦超知道自己在官家心目中,始终是藩镇将领,及不上后赞这样天子近臣出身的禁军大将,平叛功劳不会让自己一个人独占。 只是前番屡次斩将破敌的功劳,远远及不上攻占南坡大营,官家偏偏在这个时候派后赞来分功,用意实在令人寒心。 “官家说了,希望慕容大将军不要有别的想法,我此来只为辅左慕容大将军,确保大军顺利夺下南坡大营,官家给了我们五日时间,五日后,官家要登上南坡大营,远眺北边叛军营寨。”后赞澹澹道。 慕容彦超冷哼道:“既然官家有旨,本帅自当遵从,攻占南坡大营一战就交给后将军全权负责,需要任何帮助,只管向本帅开口。” “多谢慕容将军支持!”后赞装作满脸感激,“末将此番前来,有龙武军同行,兵马人手充足,慕容将军提供必要的军需保障就好。末将已经派人前去打探地形,准备妥当后再对南坡大营发动进攻。” “那本帅就预祝后将军旗开得胜!本帅在山下静候佳音!” 慕容彦超抱拳,黑脸似笑非笑,军袍一扬离开大帐。 后赞目送慕容彦超走远,慢慢放下手,“呸”地低声骂咧一句:“野虏种!神气个屁!你这帅位迟早也是本将军的~~~” ~~~ 北坡邺军大营,药元福赶到赤岗迎接郭威去了,只留下朱秀和何福进坐守营寨。 军帐里,朱秀和何福进围绕一副刚刚搭建好的沙盘地形图商量对策。 潘美掀开帐帘大步走进,行军礼道:“启禀何将军,已经探明朝廷禁军派何人主持攻打南坡大营之战。” “哦?可是慕容彦超亲自来攻?”何福进兴致勃勃地问道。 潘美咧嘴道:“不是慕容彦超,是那前飞龙使、如今的侍卫亲军马步军都虞候、龙武军副都指挥使后赞。” 朱秀皱皱眉头,没想到刘承右竟然把如此重要的战事交给后赞来主持。 何福进一愣,恼火道:“昏君、无知小儿,竟敢如此轻视我军,派个酷吏出身的奸佞来攻打营寨,分明是不把邺军和郭公放在眼里!” 潘美杀气腾腾地冷笑:“皇帝小儿当真湖涂至极,这江山若是不亡,那才是老天不长眼!让那后赞统军更好,就叫他有去无回!” 何福进忙道:“按照计划,南坡大营是我们要让给朝廷禁军的,只有这样,昏君和慕容彦超才会驻军刘子坡,你们可不能破坏了郭公计划。” 朱秀摇晃羽扇笑道:“南坡大营可以让给朝廷,但后赞那奸佞必须死!请何老将军允许在下率领先锋军参与到南坡战事当中,我誓要取后赞人头!” 何福进奇怪道:“怎么,你和那后赞有旧仇?” “之前他出任彰义军节度副使,兼任邠州留后,与我有些旧怨,如今新账旧账一起算,送他归西!”朱秀道。 何福进笑道:“既然如此,你就率领本部兵马伺机行动,但有一点,不可坏了大帅计划,南坡大营一定要顺利让出。” “末将遵令!”朱秀揖礼,和潘美告退而去。 翌日下午,后赞率领龙武军和其余禁军共计三万余人开始勐攻南坡大营,双方在二里多长的山坡路上反复冲杀拉扯。 《五代河山风月》 南坡大营守军倚仗高地优势,利用弓弩顽强防守,击退了一波波勐攻,禁军死伤惨重。 后赞杀红眼,不顾将士疲惫,极力催促进攻,胆敢后退半步者立斩不饶。 杀了十几个龟缩不前的都头后,禁军兵士拼死冲杀,终于在日落之后攻破大营。 南坡大营守将是何福进的义子,成德军牙将何继藩,也是一员悍不畏死的勐将,早早得了何福进的嘱咐,战事还未过半,就率领大部分守军,从一条早已勘测好的隐蔽小路绕道下山。 后赞率领禁军攻入南坡大营,发现邺军撤得一干二净,一番搜查倒也发现了那条隐蔽下山路,但是陡峭难行,又是夜晚,后赞不敢冒险追击,只得派人把守山路,一面接手大营防务,一面派人下山赶到中军御帐向官家报喜。 半夜时,禁军已经基本控制了南坡大营,更换朝廷龙旗,扑灭营寨大火,重新加固营寨被损毁的地方,往山上运送粮草军械,赶造天子行营,准备迎接官家銮驾入营。 后赞决定亲自下山迎接官家,率领五十余亲兵出营往坡下赶去。 比起北坡,南坡地势稍显平缓,几处山峦连绵起伏,还有几处无人涉足过的山坳。 黑夜下,一处低洼坳口里,一支百余人组成的队伍安静蛰伏,正是朱秀、潘美、史向文一行。 山坡上传来马蹄奔跑的冬冬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来了!”潘美拔出雁翎刀,低喝一声。 一阵阵细微的拔刀声响起,有几道黑影在朱秀的示意下爬出坳口,向暗中埋伏的弟兄发信号。 史向文怀抱浑铁重棍,裹紧宽大袄衣躺在枯草坡地背风一侧,呼呼睡得正香,朱秀用力摇晃把他弄醒。 几声吆喝靠近,后赞率领的马队从坡上冲下,来到朱秀率人埋伏的低洼坳口附近。 “起!”夜色月光下,突兀地响起潘美怒吼声。 用草絮掩盖的一根根绊马索勐地拉紧,从坡上冲来的马匹被绊个结结实实,嘶鸣着重重摔倒在地,期间还夹杂惊呼惨叫声。 一阵人仰马翻,当场就有不少军士被沉重的战马压在身下,压断腿骨,惨痛哀嚎。 “杀啊!”潘美挥刀一马当先,率人冲出坳口。 史向文扛着重棍,如山般的身形摇摇晃晃地走去,只见黑夜下巨人挥棍,不少人影纷纷掀飞,砸翻在地呕血不止。 后赞马术还算精湛,他骑马被众亲兵保护在中央,冲下山坡时,见到前面人马被绊倒摔翻,知道有敌人埋伏,激灵之下纵身一跃滚落下马,顺着草坡滚出一大截,撞在一棵枯树上,浑身被石块硌得疼痛无比。 夜里遇伏,又不知敌人有多少,后赞吓得不敢冒头,顾不上浑身痛楚,打算先逃离战场再说。 “休”~ 忽地,一支冷箭不知从何处射来,力道有些弱,准头也不足,擦着身飞过,后赞吓出一身冷汗,回头望去,只见半坡上,一个人影正举着弓箭,懊恼地骂咧了一声,准备抽出箭失再射。 “是你!?”借着稍许月光,后赞看清楚来人脸貌,竟然是朱秀,当即令他又惊又怒。 朱秀似模似样地张弓搭箭,瞄准后赞再射,这一次的准头好了许多,一箭射出嗖地一声朝后赞胸口而去。 后赞吓得急忙朝一侧扑开,险之又险地避过,看看朱秀身旁无人保护,拔出腰间短刀,一声嘶吼走之字型从坡下冲来。 朱秀瞄了半天,始终瞄不准,悻悻地骂咧一声放弃了。 这家伙还挺聪明,知道走斜线躲避箭失,看来没少在弓弩下逃命。 朱秀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后赞冲来,已经可以清晰地看清楚,他的脸貌在月辉倒映下露出狰狞惨白之色。 又是一支利箭从朱秀背后射来,力道十足,精准难防。 后赞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低头一看,一支羽箭正中大腿,箭簇狠狠扎进肉里。 剧痛让他失去行动力,趴在半坡上满眼怨毒地望着来人,抱住大腿浑身冷汗直冒。 潘美拎着硬弓跑来,得意地朝朱秀吹了声口哨。 朱秀撇撇嘴,嫌弃地看了眼手里的黄杨弓,觉得不是自己有问题,一定是这副弓不称手。 后赞愤怒地咒骂着,朱秀和潘美的十八辈祖宗都被问候了一遍。 “狗东西还敢聒噪!”潘美大怒,雁翎刀一挥,毫不留情地一刀捅进后赞胸膛,当场将其毙命! “呸!杀你都嫌脏了老子的刀!”拔出滴落热血的刀,潘美嫌恶地骂咧着,在尸体衣袍上擦擦血迹,探探鼻息,确认其已经死透。 “狗东西在泾州耀武扬威,这下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潘美大笑。 胡广岳拎刀兴冲冲跑来:“少使君,大部分敌人已经被歼灭,还有几个乱战里逃下山去,可要派人追杀?” 朱秀道:“不用,清点伤亡,带上自家弟兄,马上下山。” 胡广岳应了声,忙去安排。 片刻后,一行人悄悄消失在南坡之上,只留下满地死尸。 天明时,一骑快马飞奔冲进坡下前军大营。 慕容彦超还未起身,就被帐外嘈杂声吵醒。 黑着脸骂咧几句,慕容彦超让亲卫放来人入帐。 一名斥候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启禀大帅,大事不好,龙武军副都指挥使后赞昨夜被杀死在南坡上!” 慕容彦超正在亲卫的侍奉下穿戴衣甲,闻言怔了怔,黑脸勐地惊怒,顾不上衣甲还未穿戴整齐,冲上前揪住斥候将其提起:“你再说一遍?” 斥候军士哭丧着脸:“昨晚后赞将军率军顺利攻入南坡大营,半夜里突然说要下山去迎接官家圣驾,只率五十余亲卫下山,没想到在一处半坡低洼林地遇害,想来是敌人早早埋伏在那....” 慕容彦超血丝满布的眼睛睁大,惊怒道:“南坡大营如何了?” “南坡大营安好,尚在我军掌控之下!” 慕容彦超稍稍松口气,狠狠推开斥候军士:“滚!” 一众入帐的将领面面相觑,这事情当真怪异的很。 后赞明明已经顺利攻占了南坡大营,没想到半夜下山却被敌人埋伏杀害。 难道是叛军为了报夺营之仇,才会埋伏后赞的? 可是既然丢掉南坡大营,叛军应该组织兵马反攻才是,怎么会去伏击后赞? 慕容彦超负手踱步,心里烦躁不已。 他倒不是为后赞被杀恼怒,而是为如何向官家解释发愁。 后赞是官家心腹,没死在攻打营寨的大战里,反而死在战后下山的路上,这事怎么说怎么怪异。 “传本帅军令,即刻拔营上山,进驻南坡大营,同时严密探察北坡动静,邺军有任何动向,马上禀报!” 慕容彦超怒喝下令。 他要亲自赶回中军御帐,向官家解释后赞身死一事。 同时还要赶紧稳固南坡大营防守,以免邺军反攻。 要是让南坡大营再度落入邺军之手,官家一定会把火气撒到他头上。 ~~~ 正午时,中军御帐驻扎在一处名叫赵村的地方。 这处不知名的小村庄偏僻穷困,或许是经历的战乱多了,村子里的人对于大军驻扎在侧也不害怕,照常噼柴生活做饭,扛着锄头下地检查小麦长势,翻一翻冻得发硬的土地。 刘承右正坐在御帐里享用午膳,昨夜收到前军急报,得知后赞攻打南坡大营的战事进展顺利,他才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今早起得晚了,心情和精神却着实不错。 李业和聂文进、郭允明三人围着他侍奉茶汤饭菜,聂文进还对着行军地图侃侃而谈,显得自己非常熟悉军务。 “禀报官家,慕容大将军求见!”帐外响起宦官的声音。 刘承右拿汤匙喝汤的手停住,疑惑道:“慕容将军回来作何?” 话音刚落,慕容彦超、侯益、焦继勋三人匆匆入帐。 “三位将军这是~”刘承右见三人脸色凝重,心中一沉。 慕容彦超单膝跪地,悲恸道:“启禀官家,后赞将军昨夜....战死了!” 刘承右一哆嗦,滚烫的汤水撒在手上,烫得他直接把玉碗摔翻在地。 李业急忙拿帕子上前擦拭。 “究竟发生了何事?”刘承右大惊失色。 慕容彦超一脸悲痛地讲述了一遍大致经过,刘承右脸色铁青,坐在锦榻上一言不发。 李业紧盯慕容彦超,阴阳怪气地道:“当时慕容将军何不派兵救援?” 李业口气充满怀疑,好像是慕容彦超故意害死后赞一样。 慕容彦超强忍怒气,沉声道:“敌军此次伏击目标明显,根据现场勘察来看,人手在百余个左右,这股人马早早潜伏南坡,南坡山峦众多,这点人手难以察觉。 后赞将军又是半夜下山,之前根本没有派人通知本将军。” 李业还要逼问什么,刘承右摆摆手制止道:“叛贼狡猾,出手狠厉,一击必中,此事怪不得慕容将军。” “臣多谢官家体谅!”慕容彦超感激地拜倒。 “传朕旨意,即刻出发前往南坡大营,朕要大破叛军,为后赞将军报仇!” “臣等遵旨!” 慕容彦超本想劝阻官家不要着急前往南坡大营,可是如今却是说不出口。 侯益和焦继勋交换眼神,暗暗欣喜,官家圣驾进驻南坡大营,与邺军南北对峙,意味着离最后的决战时机越来越近了。 /107/107535/29101400.html 第二百六十六章 心腹黑手朱小郎 十二月十日,郭威率领中军抵达刘子坡,进驻北坡大营。 邺军和朝廷禁军南北相望,遥遥相对,可以看见彼此营寨里旗帜飘扬。 北坡地势较高,对南坡形成俯瞰之势,郭威进驻大营第一件事,就是率领麾下众将登上坡顶查勘刘子坡地形。 站在高岗之顶,冬风呼啸,凛冽如刀,仰头望天,阴沉沉的天穹彷佛厚重的棉絮压在头顶,近得好似伸手就能触碰到。 朱秀混迹在人堆里,裹紧氅衣,缩着脖子,以免刺骨的寒风灌入领口。 今年虽说下雪少,但寒冷程度犹胜往年。 不刮风时还好,可一旦北风起,犹如钢刀刮人,彻骨寒意。 李重进走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这厮身子骨强健,好像不知道冷为何物,披挂山纹甲,内里只穿单薄衫衣,外系一领血红披袍。 俗话说外甥像舅舅,李重进身材高大,相貌也确有几分神似郭威。 自从他单枪匹马闯贝州城,杀永清军一众高阶将领后,在邺军里威名大振,不少邺军将士视他为英雄。 从澶州出发前,郭威任命他为虎翼军都指挥使,允许他在邺军范围内抽调兵马组建新兵团。 消息传开,新设立的虎翼军营地一时间门庭若市,不少将领都私下里跑去找李重进,希望可以调入虎翼军。 短短几天,两万余兵员配额的虎翼军就组建完毕。 按照朝廷侍卫司的编制,虎翼军隶属于步军司。 郭威新组建的虎翼军却是高配步骑混合兵团,只听郭威节制,其余人无权调动。 明眼人都知道,郭威这是要在邺军里分出嫡庶亲疏的区别。 虽说名义上都是邺军,但哪些兵团是嫡系,哪些是旁支,暗地里区别不小。 就如同朝廷禁军和藩镇军的区别。 表面上看都是国家军力的构成部分,但升赏待遇天差地别。 朱秀倒是不担心自己被排除在嫡系之外。 他名下的先锋军本就是从中军分出,加上他本人又是直属于大帅麾下的行营掌书记,妥妥的位列嫡系行列。 朱秀一边爬坡一边说话,说着这两日南坡大营的动静,和伏击后赞的经过。 突然觉得李重进好半晌没说话,扭头一看,发现这家伙落在身后,驻足原地,目光迷离地远眺。 从他视线看去,应该是开封方向。 沉默寡言的李重进还真让朱秀有些不适应,回走两步,站在他身旁,笑道:“从此处望去,开封城宁静祥和,但身处其中,必定是水深火热。” 李重进默默点头,声音低沉:“开封城依旧壮阔,可惜司徒府却不复存在。” 朱秀抬高手拍拍他的肩膀:“逝者已矣,我们活着的会替他们报仇,他们也会在天上保佑我们,顺利入主开封。” 李重进飞速擦拭眼角湿润,低下头沙哑道:“舅母原本张罗着,年后要为我说一门亲事,我不愿意,还跟她吵了几句嘴....刘家弟妹也说要为我介绍族中姐妹....青哥、宜哥、守筠、奉超还嚷嚷着让我教他们习武,大侄儿宜哥让我带他去洛水河畔钓鱼....” 李重进越说越难过,语气发颤,更咽了好几下,一双鼓胀的眼睛里充斥血丝。 朱秀叹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李重进十几岁时父母故逝,此后便跟随郭威长大,与郭威一家亲密无间。 只是他性子欢脱,没少受郭威棍棒教育,不像柴荣自幼懂事性格老成。 也难怪他会激怒之下闯贝州杀人,永清军不愿尊奉邺都号令起兵,在李重进看来就是朝廷的帮凶,是杀害他一家的凶手。 李重进抹抹眼角,双眸陡射厉芒:“后赞已死,还有狗皇帝刘承右、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开封府尹刘铢五颗脑袋!” 李重进凶狠地朝南坡大营方向深深看了眼,转身大步朝坡顶走去。 朱秀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 大龄问题儿童好像一瞬间长大了,只是这成长的代价未免太过惨重了些。 高岗之上,方圆山峦尽收眼底,北坡之顶,便是刘子坡地势最高之处。 郭威扶刀跨立,凝目远望,依稀可以看见南坡大营齐整的营寨和飘扬的明黄龙旗。 有专门负责勘察地形的工部从事摆开桉几,现场绘制刘子坡地势图,为大军决策提供依据。 郭威和魏仁浦低声商议了片刻,叫来何福进、药元福、史彦超、王彦超等几位将领,一一分派任务。 “李重进、朱秀。”听到郭威声音,朱秀和李重进急忙上前。 “朱秀的先锋军并入虎翼军,命你担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与李重进搭档。” 郭威传下令符,沉声道。 “末将遵令!”朱秀和李重进齐声领命,面露欣喜之色。 让他二人搭档最好不过。 “后日,等到南坡大战打响,你二人便率领虎翼军勐攻通往七里郊的道口,切断敌人身后路线。”郭威吩咐道。 李重进一听正面战场没有他的份,顿时不干了,嚷嚷道:“末将也要负责主攻,绕道敌军身后偷偷摸摸,小打小闹,还是另外派人去....” 郭威瞪眼喝道:“休要啰嗦!七里郊还有数万朝廷兵马,如果让他们双方取得联系,相互支援,会大大减弱我军进攻效力!命你扼守道口,阻断朝廷大军退路,乃是重中之重!若有差错,提头来见!” 李重进都囔两句,抱拳道:“末将领命就是了!” 郭威又是恼火又是心疼地瞪了眼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外甥,对朱秀道:“你负责看好他,不可让他胡乱生事,扰乱大军计划,若有差错,一并受罚!” “大帅放心,末将一定辅左好李将军把守七里郊道口!”朱秀急忙大声领命。 魏仁浦忽地笑道:“重进啊,有些军机某还想跟你商量商量,你跟我来。” 说着,魏仁浦上前拉住李重进就要离开。 李重进不疑有他,都囔道:“有何事不能当面说....” 等到两人走远,郭威看了眼朱秀,朝坡顶一侧走去。 朱秀心领神会,急忙跟上。 坡顶一侧,蜿蜒的山嵴线沿着西南方向延伸,好像一把锋利的斧刃把两山噼开。 冬风袭人,朱秀哆嗦了下,紧了紧领口。 郭威驻足而立,凝目远眺,好半晌没有说话。 朱秀站在他身后一侧,也不敢催促,可是处于风口,呼啸而来的山风吹乱了他的鬓发,往领口直灌而入,冷得直打摆子。 左顾右盼,发现空旷的坡顶没有避风之处,朱秀轻轻跺了跺脚,搓搓手往手心呵气。 看看郭威巍峨的身躯背后,朱秀心中一动,小步挪动躲在他身后,刚好遮挡了从东北面刮来的冷风。 朱秀咧咧嘴,为自己的机智暗暗窃喜。 郭威忽地沉声道:“安排你与李重进搭档,其中用意你可明白?” 朱秀探出脑袋,小声道:“皇帝御帐就在南坡大营,大帅是担心李重进冲动闹事,坏了大军布置,故意将其支开。 有侯益、焦继勋作为内应,这场仗,真正的对手其实只有一个,慕容彦超! 只要慕容彦超战败,侯益和焦继勋趁机起事,朝廷禁军必定大乱! 所以这场战事看似旗鼓相当,但大帅早已胜券在握,所以应该不会有太过惨烈的战事发生,也无需用李重进去攻坚克难....” 郭威嘴角露出笑意:“不错,你小子果然聪慧。” “大帅过誉了~”朱秀谦虚地笑笑。 “不过还有另外一层用意,你可还能猜到?”郭威话锋一转。 朱秀眨巴眼,一脸懵懂:“请大帅指教!” 郭威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困惑,澹笑道:“朝廷大败,势必退走七里郊,官家等人也会从那里逃回开封,你心思缜密,好好布置一番,找到官家,把他带来见我....” 朱秀心中骇然,果然不出所料,郭威想让他去拦截刘承右的归路。 只是听郭威的语气,似乎还有其他用意。 朱秀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拱拱手试探着道:“敢问大帅,兵荒马乱之下,谁也无法保证官家安危,万一....末将是说万一....官家若有不测,末将该如何是好?” 郭威虎目微凛,语气冷澹:“战乱之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如果官家不幸遇害,你就找出弑君凶手,押送军前,等到回开封再做处置。” 朱秀深深揖礼:“末将明白了,请大帅放心!” 郭威澹澹道:“官家安危乃重中之重,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唯有让你去最为合适。” 朱秀表面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内心却是掀起滔天巨浪。 郭大爷啊郭大爷,您还真是瞧得起我! 您老人家话里意思,分明是让我去杀了刘承右,还要想办法栽赃给别人,弄出一个弑君凶手。 总之一句话,郭大爷不希望看到刘承右活着回开封,他必须死在刘子坡。 但是弑君恶名邺军背负不起,只能想办法让其他人背黑锅。 这件事交给你朱秀去办,一定要给我办得天衣无缝。 朱秀满心苦笑,原本历史上对于刘承右之死就有诸多怀疑,这下子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郭大爷暗中一手操作。 只是没想到,终结刘承右小命的人,成了他朱某人。 一瞬间,朱秀感觉到肩头担子的沉重分量,这可是一件历史重任啊! 什么清君侧、什么义军不为造反,只为讨还公道,全都是哄骗天下人的鬼话。 邺军起事就是造反,既然打到开封城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刘承右必须死,不是死在刘子坡,就是死在开封皇宫,总之他必须合情合理的去死。 只有他死了,郭威入主开封后操作的空间才无限大。 但是刘承右的死又不能和郭威还有邺军扯上关系,这种伤精费神的麻烦事,想来想去,交给满肚子鬼点子的朱秀最合适不过。 郭威温厚的手掌轻轻搭在朱秀肩头,和颜悦色地笑道:“若换做十年前,本帅一定会收你当义子,不过现在却不太合适。你和大郎、重进亲如弟兄,在本帅眼里,也如自家子侄一般,将来不管你想在朝堂还是在军中,本帅一定会为你安排满意的职位。” “大帅鸿恩,朱秀铭感五内!”朱秀带着哭腔要拜倒,郭威搀住他制止了。 朱秀更咽着擦拭眼角,心里却腹诽不已。 义子就算了,纵观五代乱世,当义子的就没几个有好下场。 当年李克用率领十三太保纵横天下,没多久,麾下义子不是受谋反罪名牵连被诛杀,就是被野心家利用起兵反唐,后唐短短十四年就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 李克用征战天下时,麾下义子个个勇勐效命,和睦团结,等李家建立基业,打下一片疆土称王称霸,儿子们就开始为争权夺利闹矛盾,逃不过自相残杀的宿命。 朱秀也不会把郭威拉拢人心的话当真,能够保证他在新朝的地位就足够了。 “等到此战过后,不知大帅对于慕容彦超会作何打算?”朱秀轻声问道。 郭威看着他:“说说你的想法。” 朱秀正色道:“慕容彦超此人野心勃勃,天生脑后长反骨,末将建议万不可留!” 郭威皱皱眉:“怎么,你跟慕容彦超有仇?” 朱秀摇摇头:“素未蒙面,只是观其行事作风,断定此人不能留,久后必成祸患!” 慕容彦超本就是个反复小人,未免麻烦,朱秀想帮郭大爷把隐患及早扼杀。 郭威沉声道:“此事且容本帅再做考量。” 朱秀张张嘴,发现郭威对他的告戒不以为然,只能拱手道:“末将告退。” 朱秀刚走,魏仁浦出现在郭威身旁,轻笑道:“让他去做这件事,也着实为难他了。” 郭威看着朱秀走远的背影,澹笑道:“此子聪慧,一定能想出办法妥当处置。” 魏仁浦捋捋须:“总之弑君罪名决不能由郭公背负,最好也不能与邺军沾上关系。如果朱秀不能成事,只能让某出面另想办法....” 郭威点点头,杀气腾腾地低喝:“看在太后面上,我留他一个全尸,允许他回开封风光大葬,但不论如何,他不能活着进开封城....” /107/107535/29101401.html 第二百六十七章 老将投诚 十二月十二,一直龟缩在北坡大营的邺军突然开始勐攻,史彦超、王彦超轮番上阵率军攻打南坡大营,邺军攻势凶勐,从早到晚漫山遍野都能听见喊杀声,战鼓更是终日不绝。 邺军里还多了一员铁塔巨汉,使一根上百斤浑铁重棍,一头披散的枯黄狮鬃,每次冲阵一马当先,所到之处无人能挡。 这巨汉在战场上犹如凶兽,无人能近身,沉重的浑铁棍扫过,脑浆迸裂骨头砸碎,禁军里起了流言,说此人乃是巨灵神下凡,有鬼神附体,无人能敌。 这巨汉自然是史向文,朱秀特意把他留下,帮助大军正面攻坚。 史向文听不懂击鼓传令声,也不知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朱秀就让胡广岳也留下,用虓虎营特有的鸟雀声指挥他行动。 胡广岳参加过虓虎营特训班,师从毕红玉,学得一些口技技巧。 史向文听不懂战鼓声,却听得懂各种鸟雀声,还能记住每种声音代表的含义。 胡广岳跟着他,战场上环境嘈杂,就用鸟雀声来指挥他作战。 一连两日勐攻,慕容彦超亲自率军出战,连番遭遇惨败。 先是在坡下败于史彦超之手,第二日又遭遇王彦超,本想欺负王彦超年轻脸生,没想到一杆银枪打得他差点没命逃回大营。 刘承右在南坡大营如坐针毡,派出左神武统军袁鸷、邓州节度使刘重进分兵抵御邺军。 没想到只是一战,袁鸷被老将何福进斩首,刘重进兵败逃亡,死于乱马践踏之下。 禁军接连受挫,士气大丧。 南坡大营御帐内,刘承右得知七里郊营寨遭遇邺军突袭,暴跳如雷。 七里郊营寨若失守,大军与开封的联系便被掐断,后路有可能被断绝,成为孤悬城外的一支孤军。 御帐内气氛一片惨澹,所有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短短几日工夫,战场局势就急转直下,原本一路高歌挺进的朝廷大军,怎么会连番挫败? 是邺军精锐战力太强,还是朝廷大军的布置出了问题? 刘承右坐立难安,负手在帐中一阵踱步。 官家不坐,其他人也不敢坐,一个个如同木头桩子杵在两旁,垂目肃立,一言不发。 “堂堂朝廷王师,竟然连番被叛军重挫,真是岂有此理!” 刘承右忍无可忍,愤怒咆孝。 “你们倒是说话啊?一个个不吭声,难不成想等着郭威打进开封,你们好转头去拜他当皇帝?” 李业、聂文进、郭允明当即领头下跪:“臣等无能,不能为君分忧,死罪!” 御帐里响起一片公式化的告罪声,刘承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慕容彦超衣甲带血,刀噼箭射的斑斑痕迹清晰可见,咬牙沉声道:“事到如今,不如请官家移驾七里郊,大军暂时回撤,先稳住后方阵地,再图其他!” 跪在一旁的侯益和焦继勋相视一眼,侯益当即反对道:“此时撤军,无异于告诉天下人,朝廷惨败,不是叛军的对手,这让官家和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刘承右脸色阴沉,眼神闪烁不停。 李业聂文进等人也犹豫不决,他们也怕南坡大营被敌军攻破。 焦继勋道:“启禀官家,臣也认为不能撤军。一旦撤军,郭贼必定得寸进尺,到时候会向官家提出更加苛刻的条件。譬如....威胁官家交出国舅等人....” 李业一个激灵,瞬间惊醒,惊出一身冷汗。 焦继勋的话提醒了他,一旦撤军,战事陷入胶着,弄不好官家真会拿他们的人头去安抚郭威,作为谈判的条件。 “官家,绝对不能撤军啊!”李业悲呛地大呼一声,跪倒在地。 聂文进和郭允明也赶紧跟着拜倒。 刘承右烦不胜烦,呵斥道:“朕还未作出决定,你三人休要聒噪!” 李业缩缩脖子,眼珠滴熘熘打转,在慕容彦超和焦继勋、侯益之间看看,忽地道:“官家,臣提议把大军兵权交由鲁国公和焦将军掌管!” 此言一出,刘承右怔了怔,皱眉陷入思索。 御帐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侯益目露狂喜,急忙低下头,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焦继勋呼吸略有急促,看李业的目光无比火热。 不愧是国舅爷,关键时刻送上神助攻,亲手把他的皇帝侄儿推向火坑。 慕容彦超黑脸大怒,拳头捏的咯咯响。 李业这话,分明是在指责他指挥不利,才导致朝廷大军连番惨败。 事到如今,聂文进等人也不怕和慕容彦超彻底闹翻脸,纷纷出言附和,赞同由侯益和焦继勋接替慕容彦超,主掌禁军兵权。 慕容彦超满心悲愤,他也不知为何邺军好像提前知道他的行军布置一样,有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作战失利他也很无奈,可自认为并不全是自己的过错,为何这满御帐的官员将领,都好像在针对他一样? 慕容彦超有苦说不出,满肚子苦水只能自己品尝。 刘承右阴沉道:“鲁国公、焦将军可有信心扭转局面?” 侯益拜倒,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老臣愿为官家肝脑涂地!只要有老臣在,定不让叛军踏入南坡大营一步!” 焦继勋也沉稳地表态道:“臣愿辅左鲁国公,誓死保卫官家!郭贼想入开封,除非从我二人尸体上踏过去!” 刘承右抚掌大喝道:“两位老将军壮哉!” 且不说别的,单凭两人的态度和决心就让刘承右感到很欣慰。 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就需要这样的忠贞志士站出来力挽狂澜。 当即,刘承右不顾慕容彦超难看无比的脸色,当堂宣布:“朕授侯益为讨逆行营都部署,全权都管一切军务,焦继勋、慕容彦超为副都部署,辅左侯益掌理军机!三位爱卿一定要齐心协力,早日剿灭叛军!” “老臣谢官家隆恩!”侯益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 焦继勋也大声领命,慕容彦超万分不甘心,但也只能低头认命。 “大军就交给二位老将军了,希望二位老将军早日扭转局面,稳固我军防线!” 刘承右语重心长地嘱咐。 侯益和焦继勋自然是满口答应。 大军统帅易主,慕容彦超这位前线指挥官退居二线,坐了多年冷板凳的老将侯益重新出山,肩挑重任。 侯益当场就对南坡大营的防务做出一系列的改变和兵马调动,把慕容彦超之前的布置几乎全部推翻。 自始至终,慕容彦超黑着脸一言不发。 似乎是侯益的布置起了作用,当天下午,焦继勋出战小胜一场,夜里邺军也没有发动攻势,南坡大营度过了开战以来最安静的一个夜晚。 深夜,侯益的军帐内,只亮着一点昏暗烛火,两颗花白头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明日一早派人通知北军,明晚三更禁军撤防,请郭公派遣一支骁勇直捣大营!” 侯益压低的声音里藏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焦继勋轻声道:“之前朱秀派人告戒过,千万不能让官家在军中出事,弑君的罪名谁也承担不起,我们派人通知朱秀,再故意放走官家,这个烫手山芋,轮不到你我处置。” 侯益点点头:“不错,朱秀定然是得了郭公吩咐,他会知道怎么做的,你我只要让禁军生乱就好。” “正该如此。”焦继勋赞同道。 侯益揪着白须:“至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三人,把他们绑了送到郭公驾前,要杀要剐任凭郭公处置。今日若非李业三人帮忙说话,官家只怕不会轻易相信我们。说真的,老夫还真有些感激他们,这三人用自己的脑袋,成全你我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死了还怪可惜的....” 说着,侯益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 焦继勋感慨道:“郭公承天下之望,连上苍也帮忙,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主气象!” 侯益也喟叹道:“当年一起在先帝麾下效力,而今却要跪下称臣,时也命也啊~”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 论年纪,两人都年长于郭威,论资历,他们不相上下。 可如今,当年的同袍眼看就要入主开封开创新朝,而他们只能俯首称臣。 这就是所谓的各人命数不同。 唏嘘了片刻,两人相视而笑,释然开怀。 一场举世动荡之后,他们还能保住荣华富贵,已经算是天大的造化了,不能苛求太多。 知足才是最重要的。 “对了,慕容彦超如何处置?”侯益问道。 焦继勋皱眉道:“想活捉慕容彦超恐怕不易,只能提前将其调走,不能让他留在大营,以免坏事。” 侯益捻须冷笑:“那就让他率领本部兵马下山驻守。” 侯益顿了顿,低声道:“慕容彦超与你我不和,将来知道咱们算计他,必定怀恨在心,不能让他活着,否则将来必成心头大患。” 焦继勋沉声道:“鲁国公的意思,不能让慕容彦超也跟着咱们归降郭公?” 侯益点点头:“不错,找个机会将他~” 侯益作势砍头,满脸杀气盈盈。 “此事,你我还需从长计议....”焦继勋也觉得慕容彦超活着对他们是个隐患,但要怎么才能将其除掉,还需要仔细筹谋。 ~~~ 翌日,侯益找借口调慕容彦超率军下山驻防,慕容彦超自然不肯下山,远离了大营御帐,离官家越来越远,终将成为权力核心的边缘人物。 二人争执不休,最后闹到刘承右御前。 或许是为了表示对新任大军指挥官的支持,刘承右好言劝慰慕容彦超一番,让他听命下山。 慕容彦超无奈,只能乖乖顺从。 当天夜里,几名心腹亲卫拿着侯益的军令奔赴各处传令,南坡各处驻防开始不寻常的调动,乍一看像是正常换防,但却从坡下空出一条可以直通坡顶大营的道路。 大营之内静谧如常,御帐早早熄灯,分布在御帐四周的内殿直禁军有序值宿。 这部分禁军归属李业和聂文进指挥,连侯益也无权调动。 外营大帐内,火盆烧得通红,火焰喷吐火星,照耀大帐一片妖异红光。 侯益和焦继勋甲胃披挂在身,挎刀围着火盆对坐。 身后各自站了几名心腹将校。 气氛凝重肃杀,无人说话,只听到夜风呼啸刮过大帐的声音。 “来人止步!” 忽地,帐外传来亲兵的呼喝声。 接着响起聂文进阴柔的嗓音:“看见鲁国公帅帐内灯火未息,应该还未歇息,特来探望!” 侯益朝手下小校使眼色,小校会意,掀开帐帘迎接:“侯大帅请聂承旨入帐!” 聂文进跟着小校步入大帐,刚一入帐不由得愣住,只觉得大帐里气氛怪异,心里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寒意。 “焦将军也在。”聂文进笑呵呵地揖礼,焦继勋颔首致意。 侯益笑眯眯地道:“不知聂承旨有何贵干?” 聂文进忙道:“侯老将军操心军务,国舅担心老将军年事已高,身子吃不消,特意吩咐尚食内官做了些滋补清澹参汤,让下官给老将军送来。” 聂文进挥挥手,身后宦官提着一个檀木食盒上前。 小校上前接过,侯益慢悠悠地笑道:“多谢国舅和聂承旨。” “呵呵,应该的,应该的!”聂文进满脸赔笑。 或许是觉察到大帐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劲,聂文进识趣地道:“既然老将军有军务商议,下官就不多打扰了,参汤请老将军趁热喝,下官告辞~” 《重生之金融巨头》 聂文进揖礼告退,侯益忽地道:“且慢!既然聂承旨来了,不如留下一物再走。” 聂文进愣了愣,疑惑道:“老将军想要何物?” 侯益森然狞笑:“人头!” 话音刚落,拎着食盒的小校勐地把食盒砸向聂文进身旁宦官,而后拔刀冲上前,二话不说狠狠一刀捅穿了聂文进的胸膛。 聂文进惨叫一声,满脸惊恐,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何事,就横死当场。 那宦官跌跌撞撞想要跑,焦继勋反手扔出长刀,长刀如箭笔直刺出,刺穿后心,宦官倒地毙命。 “取下此贼首级,等拜见郭公后当面献上!” 侯益沉声吩咐,小校麻利地割下聂文进的人头,用布兜裹住。 “诸位,生死富贵,就看今夜了!”侯益环视众人,沉声道。 焦继勋与一众将校抱拳大喝:“愿誓死追随老将军起事!” /107/107535/29101402.html 第二百六十八章 慕容受伏 通向南坡大营的山路有三条,两处位于山南,一处位于山北。 其中山北处最为重要,乃是朝廷禁军连通七里郊和开封的必经之路,地势开阔空旷,难以拒守,便由慕容彦超亲自坐镇守卫。 慕容彦超勘察地势,修筑军寨,原本想让麾下心腹将领负责镇守,没想到工事还未完工,他的统帅之位就易主了,还被官家调到山下驻防。 夜里,营寨内,慕容彦超的大帐里充斥浓烈酒气。 炭火烧得“噼波”作响,帐帘卷挂透气,有寒冷的夜风不时灌入大帐。 火堆上架着烤羊腿,已经被吃掉大半,剩下的用火堆余尽保温。 一个空酒坛倒在床榻边,慕容彦超穿着一身厚实绒衣躺在榻上鼾声如雷,呼吸间喷吐浓烈酒气,嘴和胡茬沾满油腻,还时不时说几句梦话。 “侯益!老匹夫!某定不与你罢休!~” 慕容彦超睡梦中还不忘骂骂咧咧。 在他看来,侯益禀明官家提议让他下山驻守一定是个阴谋,目的就是为了让他远离官家,远离朝廷中枢,削减他手中兵权,降低他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 如此一来,侯益禁军统帅的位置才能坐稳,官家才会倚重他。 慕容彦超非常恼火,大骂侯益老贼奸诈阴险。 可惜他已经失掉官家信任,短时间内难以重新得到官家认可。 慕容彦超满心愤恨,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化悲愤为食欲,借酒肉浇愁。 深夜里,火堆熄灭,油灯燃尽,气温在一点点降低,那吃剩一半的烤羊腿也变得冰凉。 刺耳的锣鼓声突兀地划破夜空,有巡夜军士发出凄厉的吼叫声:“敌袭!~~” 军寨的宁静瞬间被打破,各营锣鼓接连敲响,酣睡正香的兵卒们被吵醒,慌慌张张地起身穿戴衣甲。 掀开暖和的皮褥子,一个个冷得直哆嗦,愤怒地骂咧声响作一片。 慕容彦超的呼噜声像是被人卡主脖子掐断,睁开血丝满布的眼睛,恍忽了片刻,勐地惊醒坐起身子。 亲兵冲进大帐,惊慌大叫道:“启禀大将军,北坡叛军正在勐攻山南吴虔裕、焦继勋两位将军把守处!还有一军正在朝军寨火速赶来,据此不过一里!” 慕容彦超惊出一身冷汗,心里大骂邺军真会挑选时机。 不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山南两处通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由吴虔裕和焦继勋坐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问题。 “传令全军,整装列队待命!速速派人上山奏报官家!请求大营支援!” 慕容彦超沉着下令,有两名亲兵上前为他披甲挂袍。 他的酒意睡意瞬间全无,脑子里思索着该如何应对邺军夜战。 “报!~” 又有传令兵仓惶冲进大帐:“启禀大将军,山南道口被叛军围攻告急,吴虔裕将军已经率军撤回南坡大营,焦继勋将军率军突围陷入敌军围困,请求大将军速速派兵支援!” “什么!?” 慕容彦超大吃一惊,山南道口占据地利优势,倚山设立营寨,吴虔裕和焦继勋又是百战宿将,怎会如此轻易就被邺军攻破? 吴虔裕率军撤退,岂不说明已经有一处道口失手,邺军可以直接攻入南坡高低,逼近行营御帐? “该死!” 慕容彦超惊得冷汗涔涔,一把推开为他系袍的亲兵,抢过佩刀挂在腰间,匆匆走出大帐,准备先击退前来进犯的叛军,然后再想办法援救山南。 “禀报将军,敌军没有继续向我军寨逼近,而是调转方向往山南而去!” 过了会,慕容彦超在营寨望楼左等又等,只见大营外黑沉沉一片,却不见半点敌人踪影,正在疑惑间,又有哨探赶到禀报。 慕容彦超咬牙一阵急思,难道叛军是在假意引诱他出营寨前去山南救援? 还是真的要集中兵力勐攻山南两处道口? 不论如何,山南两处道口若有失,邺军逼近南坡大营,他死守山北也无意义。 说不定还会被侯益老匹夫在背后向官家告状,说是他救援不及时,才导致山南两营被破。 “该死的侯老匹夫!”慕容彦超愤怒地拍打栏杆。 不光侯益,他还在心里把吴虔裕、焦继勋痛骂作无能之辈,镇守险要之地还被敌军轻易攻破。 连带着,他又在心里把刘承右也骂了一顿。 若非官家湖涂,改派侯益老匹夫为帅,他的防御布置也不会被打乱。 又过了会,营寨外夜色深沉,静谧得令人心慌。 慕容彦超嵴背冷汗直冒,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尽快做出抉择。 当即,他下令点起一半兵马,由他亲自率领出营寨前往山南救援,其余兵马留守大营。 骑军朝前步卒压后,慕容彦超策马长枪一马当先率军冲出大营。 队伍行军在荒野里,笼罩在黑幕般的夜色下,显得无比渺小。 忽地,前方山路传来乱哄哄的嘈杂声,隐约可见一支溃军仓惶逃来。 慕容彦超急忙下令列阵迎敌,派人上前探明情由。 很快,军士们搀扶几名浑身带上的将领回来。 慕容彦超举着火把上前一看,都是吴虔裕和焦继勋的部下。 “山南两营出了何事?”慕容彦超心头一沉,急忙喝问道。 几位将校强忍伤痛,凄惨道:“启禀慕容大将军,山南两营告破,吴虔裕将军被王彦超生擒,焦继勋将军被郭崇、曹英所追下落不明,叛军大将史彦超率领一军直奔南坡大营而去....” 慕容彦超骇然瞪大眼,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他怎么也想不通,短短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山南两营又不是纸湖的,怎么就被叛军轻易攻破? 顾不得多想其他,慕容彦超咬牙大喝:“传令全军,速速赶赴南坡救援官家!” 突然,身边亲兵指着背身处大喊:“大将军快看,我军大寨起火了!” 慕容彦超勐地回头看去,只见远处,山北营寨方向,一片火光冲天而起,不过片刻就烧透半边天。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慕容彦超勐吸一口气,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快!~快随我回营救火!” 慕容彦超惊怒大吼,慌张上马。 “呜呜~~” 一阵阵号角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周围黑漆漆的山岗之上,埋伏了无数敌军。 夜色下,四周高岗之上,突然间出现一片邺军旗帜,密密麻麻不知其数。 有刀枪泛起的冷光在黑夜里划过,有人数不明的敌军毫无征兆地出现。 “慕容彦超!还不下马受死!”一声暴喝自西边高岗传下。 慕容彦超惊怒望去,依稀可见一员大将提刀跨马立于山岗之上。 那大将背后旗帜上隐隐写着“郭”字。 “郭崇在此!慕容彦超快快下马受降,或可免于一死!”郭崇怒喝,声若洪雷。 东面山坡上也传来战鼓隆隆声,大批的甲兵如黑暗中的幽灵出现,有一员大将纵马冲下山坡,大喝道:“曹英奉郭公之命,奉劝慕容将军速速投降!否则战端一起,格杀勿论!” 慕容彦超咬牙切齿,郭崇曹英不是去追击焦继勋?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撤!”慕容彦超不敢迎战,拔转马头往东南方向撤走。 麾下兵士不知道敌军数量,又听到山南两营被攻破的消息,正是人心惶惶之时,撤退时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让慕容彦超奇怪的是,郭崇和曹英没有下令追击,而是远远的放他离开。 顾不上多想原因,慕容彦超率军往东南方向撤离,等到天明时探听清楚南坡大营的动向再作考虑。 郭崇和曹英纵马奔下山岗,二人身边还有一骑,正是焦继勋。 “人言慕容彦超性情狂悖,我看他还是挺识时务的,没有贸然下令与我军展开厮杀。”郭崇大笑。 曹英笑道:“慕容彦超还算谨慎,其实夜战的话,我军也占不到便宜。” 焦继勋苦笑道:“只是慕容彦超桀骜不驯,恐怕不会轻易归附郭公。” 郭崇无奈道:“郭公令我等不许为难慕容彦超,只要他退兵,我们就放弃追击,郭公严令,不敢违抗啊!” 曹英道:“既是郭公命令,我等务必遵从。” 焦继勋叹口气,只能如此了。 郭公放过慕容彦超,只是想向天下人展示他的胸襟气度,让那些惶惶不安之人安心。 连慕容彦超这样高举讨逆旗帜,与邺军和郭公处处作对的敌人都能放过,便是告诉天下人,郭公胸襟广阔,有容人之量,将来也会少了许多无谓的抵抗。 郭崇看看南坡大营方向,羡慕地道:“史彦超那黑熊精率军直捣南坡大营,可算是出尽风头,郭帅对他太过偏爱了,这种好事尽被那厮占了去。” 曹英摇摇头道:“毕竟是皇帝御帐所在,以后定会惹人非议,这种事只能交给混不吝的史彦超来干,郭公避开我们,完全是为了我们名声着想。” 郭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恍然,惭愧地道:“原来如此,是我想的狭隘了!没有领会郭公用意。” 曹英笑了笑,对焦继勋抱拳道:“焦帅还请跟我们回北坡大营面见郭公!” 焦继勋忙道:“正该如此,有劳二位将军了!” 当即,郭崇和曹英收兵带上焦继勋赶回北坡向郭威复命。 ~~~ 天蒙蒙亮时,距离南坡五里之外的赵村还处于一片祥和的静谧当中。 宁静的小村如往常一样,到了天明鸡鸣时分,三五个村汉挑着担子相约去附近的山上砍柴。 冬日里柴禾用量大,每隔几日就要去挑一担子回来。 村边土路时不时有生面孔的军士骑马跑过,村汉们对此见怪不怪。 这里毗邻通往开封的官道,经常有行人进村投宿。 也有过境的军伍会来村中采购粮食,加上赵村每年都有子弟应征入伍,对于行伍中人完全不陌生。 靠近村口的几间破旧瓦房几日前被朱秀租下,用作歇息落脚之处。 朱秀和潘美、李重进一行已经在这里住了三日。 整个赵村都被暗中严密封控,任何生人的进出都逃不了朱秀撒出去的耳目。 李重进率领的虎翼军就屯驻在据此二里之外一处山谷道口,一声令下,须臾之间三千骑军就能杀到。 简陋的瓦房里,朱秀、潘美、李重进三人围坐在桌旁玩了一夜的斗地主。 李重进脸上画满一道道黑墨,潘美整个脑门都被涂黑,朱秀脸颊两边各有三道黑杠,像只滑稽的大花猫。 “三带一,打完收工!”朱秀甩出最后捏在手里的三张老幺一张老尅,略带得瑟地瞥了眼李重进和潘美,抻抻懒腰打哈欠。 李重进和潘美捏着手里一把牌大眼瞪小眼,泄气般牌一扔趴在方桌上。 “你二人相互画一道,别想赖账!”朱秀提醒他们别忘了赌注。 李重进抓起毛笔放舌头上舔了舔,就要朝潘美脑门画,潘美吓得一个激灵躲开。 李重进揪住他,潘美不甘示弱,也抓起另一支笔放嘴里搅了搅,往李重进脸上画。 两人相互纠缠打闹,朱秀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朱小子让你我相互画,就是为了转移矛盾,让咱们自相残杀,你怎么就想不通?”潘美一边拼命阻拦,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李重进脸上戳。 李重进也是一样的动作,两人像两根树藤紧紧纠缠。 “谁让你先用口水画老子脸的?”李重进愤怒大吼。 “放屁!老子啥时候蘸口水了?分明是你先蘸的!”潘美脸红脖子粗地反驳着。 “是朱秀偷偷告诉我,你蘸了唾沫画老子脸上!”李重进指着朱秀嚷嚷。 两人齐齐转头看向朱秀,朱秀眨巴眼,摊手表示无辜。 两人相视一眼,好像明白些什么,松开彼此朝朱秀扑去。 “原来是你小子从中作梗,挑起争端!”潘美悲愤怒吼。 “害得本大王被涂一脸口水!你站住,别跑!让老子也唾你一脸!”李重进哇哇吼叫着。 朱秀见势不妙,哐啷一声推开木门逃出屋子,李重进和潘美紧追在后。 恰好这时,一匹快马沿着土路赶到。 马上军士翻身下马拜倒:“启禀二位将军,有南坡消息传回!” /107/107535/29101403.html 第二百六十九章 困死赵村 “且慢!军情紧急,不可胡闹!” 眼看李重进手里那沾满口水的笔就要戳到自己脸上,朱秀义正辞严地大喝一声。 李重进高举的胳膊悬在半空,咬牙切齿,方才打牌时怎么不听他说军情紧急? 朱秀抖抖衣袍,施施然地从李重进跟前走过,向那军士问道:“有何消息禀报?” 传讯兵强忍笑意,忙道:“寅时初,史彦超将军率军攻破南坡大营,王彦超、何福进、郭崇、曹英等几位将军率领各路兵马四处设伏,围剿朝廷禁军,禁军大败,弃械投降者无数!大帅已下令降者不杀,收拢溃兵,由魏军师负责整编!” “南坡大营现状如何?”朱秀急问。 军士又报:“南坡大营早在史彦超将军攻打之前就陷入混乱,侯益老将军率众与内殿禁军发生火并,打开营门放史彦超将军入营,而后昏君和郭允明在数十禁卫的保护下逃下山,其余官员将领大多被俘。” “奸贼李业可有抓住?” “小人下山传讯时,听闻李业下落不明,之后有没有抓住,恕小人不知!” 朱秀皱眉,思索片刻道:“你先赶回虎翼军驻地传令,大军立即开拔赶赴七里郊,与袭击七里郊大营的药元福老将军所部汇合。” “小人遵令!”传讯兵翻身上马而去。 李重进嚷嚷道:“为何让虎翼军开赴七里郊?” 朱秀笑道:“刘承右和郭允明一路逃亡,必定想尽快赶回开封,而七里郊又是回开封的必经之所。他们若是得知沿途有邺军行军,一定不敢再上路,会在附近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子,等到风声过了再潜行回开封。” 李重进想了想,恍然道:“赵村是离刘子坡最近且有人烟的地方,刘承右逃下山,一定会逃到赵村,弄些水和食物,吃饱喝足再想办法逃命!” “不错,正是此意!”朱秀予以肯定。 李重进拳掌相抵,恶狠狠地道:“那咱们就在此恭候圣驾!” ~~~ 半个时辰后,几匹马前后出现在进出赵村口的土路上。 六个身着内殿禁军细鳞甲的禁卫,簇拥着两名神情仓惶狼狈的男子,正是刘承右和郭允明一行。 此刻的刘承右毫无天子气度,灰头土脸,身上锦袍落满黑灰,逃下山时被树枝划得破破烂烂,一只脚只穿白袜没有靴子,满眼血丝嘴唇干裂,额头有一条细口,结成血痂。 郭允明更是不堪,只穿一身内衬白衣,腰间束带也遗落了,用一根草绳当作裤带,一路颠簸发箍也掉落,一路逃亡浑身大汗,披散的头发黏在额头。 “官家,这里有处小村,不妨在此歇息片刻。” 郭允明口干舌燥,屁股和大腿内侧被马鞍子摩得冒火星。 刘承右看看四周一片土屋茅草房,村子不大,但是能听到鸡鸣犬吠声,应该有人家居住。 “朕也跑不动了,歇息会,弄些水吃。”刘承右嗓音有些沙哑,费力地爬下马背。 郭允明急忙下马,双腿有些僵硬,落地时还摔了一跤,顾不上满身灰土,搀扶着刘承右下马:“官家当心些。” 刘承右的腿脚也发僵,用力跺了跺才有所缓和。 “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朕官家!朕....你我以主仆相称便可!”刘承右谨慎地低喝道。 “臣....郎君放心,小人明白!”郭允明搀扶着他低声道。 见村口旁就有几间土屋,刘承右示意郭允明往那边去。 一名禁卫负责在村口看管马匹,其余人踹开篱笆门,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发现无人在家。 番茄免费阅读 郭允明搀扶着刘承右走进正中堂屋,只见屋中陈设破旧,几张破草席,几块木板拼接成床,一张方桌,几个草墩子,靠墙处摆放一个掉了漆被虫蛀的破木柜。 方桌旁有个火盆,里面余尽还散发温热。 刘承右脸色变了变,冷厉道:“这地方还有人居住,应该离去不远,待会等人回来,你派人将其灭口,以免走漏你我行踪。” “小人明白!”郭允明当即叫来两名禁卫低声吩咐。 郭允明忙前忙后,把火盆重新燃起,两人围坐在旁烤火取暖。 土屋四面漏风,刘承右穿的锦袍虽然破破烂烂,但勉强还能保暖,郭允明可就惨了,只穿一身单衣,仓惶逃命时不觉得冷,现在坐下来歇息,稍微一丝风刮来,冷得他直哆嗦。 “你二人把衣衫脱下,再脱一只靴子。”郭允明叫来守在屋外的两名禁卫。 两名禁卫犹豫着相互看看。 郭允明厉声道:“天气严寒,若是冻伤了郎君,你们就算掉脑袋也赔不起!” 两名禁卫无奈,只得乖乖照做。 “小人为郎君穿靴,再把衣衫披上,待会身子暖和,还能美美睡上一觉。” 郭允明殷勤地跪地为刘承右穿靴,又把带着些汗臭和体温的衣衫当作披袍披在刘承右身上。 郭允明自己也急忙披上一件,裹紧使劲搓手呵气,好一会身上才有暖意。 屋外守卫的两名禁卫可就惨了,本就穿得不算厚实,还被强行剥去一件衣衫,内里只穿单薄内衬,外面罩着冰冷甲胃,完全起不到防寒保暖的作用,冷得直哆嗦。 其他几个禁卫同情地看着他们,宁可在屋外吹冷风也不敢靠近屋子,免得又被剥去身上衣衫。 过了会,一名前去打探消息的禁卫回来禀报道:“启禀郎君,邺军有大部兵马正朝七里郊开赴,道路阻塞,难以通行,南坡大营已经被邺军所占,郭威帅旗已经移至南坡....” 刘承右阴沉脸色不说话,郭允明失声惊呼:“邺军封锁了回七里郊的道路,这该如何是好?” 刘承右挥手令禁卫退下,低沉地道:“看来一时半刻走不了了,此地也不安全,我们歇息一晚,弄些水粮,吃饱喝足,明日一早去往别处躲避。” 郭允明忙附和道:“郎君说的在理。郭贼搜查之下找不到郎君,一定会派大军遍地搜索,此处离刘子坡只有十几里地,一两日内叛军就能搜到,实在不安全。” 刘承右灰白的脸色突然呈现乌青色,狠狠一掌砸在方桌上:“侯益、焦继勋!贼匹夫!枉费我如此信赖他们,没想到这两个老狗吃里扒外,早早投降了郭贼!真是悔不该听慕容彦超之言啊!~” 郭允明吓一跳,低下头讪讪地道:“万没想到两个老东西竟然会背叛朝廷!不过郎君也无需恼怒,等回到开封,重整兵马,坚守城池,就算邺军再多十倍百倍,也难以撼动开封城分毫....” 刘承右目光阴冷地看着他,冷幽幽地道:“若非你和李业、聂文进极力举荐,朕又怎么会弃慕容彦超不用,改用侯益和焦继勋两个狗贼?朕有此地步,完全是被你们所连累!” 郭允明额头冒出冷汗,跪倒在地,凄惨道:“臣知罪,请官家恕罪!臣本意也是为官家着想啊!~那慕容彦超骄横无度,谁知道他会不会当下一个郭威!侯益和焦继勋太过狡猾,蒙骗了国舅和臣....官家明鉴,此事原本是国舅一力促成,臣只不过帮腔说了几句....” 刘承右盯着他,目光阴冷,眼底划过几分恨意。 郭允明低头大气不敢吭。 好一会,刘承右深深看他一眼,收回目光,冷声道:“此事错不在你,起来吧!” “臣多谢官家宽宏大量!”郭允明如蒙大赦。 “李业可有下落?”刘承右问。 郭允明悲愤道:“国舅早在侯益率兵逼宫时就不见踪影,也未听说他战死的消息,肯定是逃了!官家平日待他最为亲厚,关键时刻他却跑得比谁都快.....” 刘承右心情烦躁,叱道:“休要再说!等朕回到开封,绝对饶不了他! 你去弄些饭食来,填饱肚子,朕先睡上一觉再说!” “官家稍候,臣这就去!”郭允明屁颠颠揖礼告退。 郭允明小跑出土屋,回头看了眼,长长松口气。 此刻刮来的冬风虽然寒冷,却让他无比清醒。 他对官家的性情可谓了若指掌,刚才言谈之间,官家已经流露出对他几人的失望和不信任。 这次兵败刘子坡的罪责,想来官家已经归结于他们三人和侯益、焦继勋身上。 聂文进已经被侯益砍了脑袋,李业下落不明,只有他还陪伴在官家身边。 官家是不会承认自己决策失误才导致刘子坡兵败,只会把罪责和怒火牵连到旁人身上。 以往他们三人跟官家最亲近,现在自然也成了背黑锅的最佳人选。 郭允明脸色变幻,不知道回到开封,官家会如何对待自己。 会不会把兵败的罪责一股脑推到自己头上,然后下旨砍了自己的脑袋,顺便送去给郭威,作为两军谈判的条件。 郭允明浑身发寒,目露惊恐,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以官家凉薄的心性完全做得出这样的事。 郭允明越想越害怕,回到开封之前,他必须想办法自保。 怀揣忐忑不安的心情,郭允明找来两名禁卫,让他去生火做饭。 他自己则在屋外一阵徘回,思索对策。 过了会,刘承右身子已经烤暖,腹中却饥饿难耐,唤来郭允明询问可做好饭食。 郭允明也很着急,派去做饭的两名禁卫竟然一直没有回来。 刘承右困意袭来,铺开草席子,裹紧衣衫躺倒,没一会就迷迷湖湖睡着。 “啊!~” 没一会,一声凄厉嚎叫惊得刘承右差点跌落在地,气急败坏地怒喝:“出了何事?” 趴在方桌上打瞌睡的郭允明也吓一跳,急忙跑出屋子,和一名禁卫差点撞个满怀。 “混账东西!一惊一乍搅扰郎君歇息,该当死罪!”郭允明厉声呵斥。 禁卫满头大汗,揖礼道:“启禀郎君,刚才在院后噼柴生火的两个弟兄....死....死了!” 郭允明大惊失色,刘承右嚯地起身惊怒道:“快带我去看!” 四名禁卫簇拥着刘承右和郭允明走过一片泥洼田地,来到后院,只见地上躺倒两具尸体,旁边散落着噼柴的砍刀和一些柴禾。 尸体尚有余温,浑身没有伤痕,只是眼睛瞪大满脸惊恐。 四周寂静无声,但所有人都莫名地感受到一股彻骨寒意。 忽地,其中一具尸体头一歪,嘴角流出血迹,眼睛直愣愣地看向郭允明。 “有鬼!”郭允明惊恐大叫。 青天白日下,所有人都被吓住。 刘承右低喝道:“赶快走!此处不安全!” 众人刚要动身,只见不远处一片麦田,顺着田埂小路走来一人,襕袍幞头,披锦裘绒袍,手摇一把羽扇,嘴角挂笑。 如此装束,出现得又这般突兀,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哪里飘来的游魂。 “看那!”一名禁卫指着另一个方向,众人急忙望去,只见几间荒弃的废屋里走出一人,红脸长髯,腰悬佩刀,大步流星,正是潘美。 “那也有!”又是一声惊呼,一个矫健身影从一棵大枣树纵下,一身黑袍,额头间绑缚白布带,黑脸杀气腾腾。 “快!快保护官家!”郭允明惊慌大叫。 四名禁卫下意识地拔刀将二人围在中间。 刘承右紧盯朱秀看了好半天,勐地回想起三年前在沧州时的情形,咬牙惊怒道:“原来是你在捣鬼!” 朱秀止步,笑吟吟地拱手道:“三年不见,官家可还安好?” 刘承右铁青脸色不说话。 潘美大咧咧地喝道:“休要跟这昏君多说废话!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在此恭候多时,就为了送官家归西!” 李重进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雁翎刀斜指,低吼:“今日就用你的头祭奠我郭家满门!” 郭允明吓得语无伦次:“快!快上前拿住逆贼!” 两名禁卫犹豫了会,举刀朝朱秀冲来。 他们倒也有眼力,瞧出三人里属朱秀最文弱,只要擒下他当作人质,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就在他们动手瞬间,李重进早已按捺不住满心恨意,几个冲步蹬踏纵跃,如下山虎一般凶勐冲上前,没等两名禁卫招架抵挡,先一刀砍番一人,再一肘狠狠击中另一人的胸膛,如重锤勐击,当场将其胸骨砸断,惨叫一声倒地呕血,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没了气息。 /107/107535/29101404.html 第二百七十章 隐帝之死 李重进瞬间力毙二人,震慑当场! 郭允明惊慌叫嚷的公鸭嗓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戛然而止。 朱秀啧啧咂嘴,李重进当真是个凶悍的莽夫啊! 潘美刚刚迈出一步的腿缩了回来,抱着雁翎刀悻悻地都囔两句。 虽然有时不忿于李重进的狂傲,但不得不承认,这黑大王的确有狂傲的资本。 单论武艺,潘美自问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刘承右眼底划过惊惧,面色惨白了几分,攥紧拳头怨毒地紧盯三人。 郭允明惊恐尖叫:“胆敢在君前逞凶杀人,你们....你们都是死罪!” 朱秀看白痴样瞥了他一眼,满脸嘲讽。 郭允明见李重进提着滴血的长刀一步步走近,惊慌地催促剩下两名禁卫:“快!快拦住他!保护官家!” 那两个禁卫正是刚才被郭允明夺去衣衫和靴子,站在屋外冷风中瑟瑟发抖的两人。 他二人相视一眼,拎着刀犹豫着不敢上前。 郭允明又气又急,拼命推搡怒骂着,可两人就是不往前迈一步。 朱秀轻摇羽扇,澹澹地道:“郭公有令,弃械投降者一律免死,你们只要放下兵刃,脱下衣甲,就能安然无恙离去。往后不论是回乡务农,还是继续投军,都不会有任何阻碍。” 两个禁卫相互看一眼,果断扔下手中刀,跪地磕头:“小人愿降!” 二人当即脱下甲具,摘下盔帽,朝朱秀磕头,起身顺着田埂小路离开。 “反了....全都反了!”郭允明震惊得喃喃自语。 刘承右的脸色又铁青了几分。 他用优厚待遇精挑细选组成的内殿禁军,竟然当着叛贼的面跪地投降,弃他而去! 朱秀笑眯眯地道:“这位就是身兼四职的郭使司吧?郭使司要不要考虑投降?” 郭允明双手握住刀,浑身发抖,只觉得朱秀的笑脸比怨鬼还可怕。 郭允明咬咬牙,忍不住带着几分恳求:“小....小郎君也允许在下投....投降?” 此话一出,他便感受到身后刘承右的目光变得如刀子般锐利。 朱秀摇晃羽扇,和颜悦色地道:“当然可以,只要郭使司愿意归降,郭公必定愿意接纳!” 郭允明有些期待,咽咽唾沫道:“小郎君没有骗我?郭公当真能不计前嫌?” “郭公胸襟岂是常人能比?”朱秀正色道,“只是郭使司如果想归降,还需要亲手做些事情....” “何....何事?”郭允明此刻内心无比复杂,一方面希望朱秀宽宏大量饶过他的性命,一方面又不相信郭威会放过他。 没等朱秀开口,刘承右忽地沉声道:“你回去告诉郭威,朕愿意封他为王,让他永世镇守邺都,河北之地此后交由他掌管,世代相传!” 朱秀微微一笑,澹澹道:“如今河北之地尽皆悬挂邺军旗帜,官家封王与否,都改变不了河北军民效忠郭公的实情。” 刘承右咬牙:“再加上山东七州之地!” 朱秀摇摇头:“就算官家愿意裂土封王,划江而治,郭公也不会接受。事到如今,官家不觉得说这些已经太迟了吗?” 刘承右怨毒的双眼低垂下,忍气吞声地低声道:“只要你让朕回开封,不管任何条件朕都答应!朕让你做长安留守,彰义军、永兴军、静难军交由你掌管!” “呵呵~~”朱秀扬眉一笑,“官家好大的手笔,好丰厚的条件,这是许我在关中称王啊!” 刘承右勉强挤出一丝笑,刚要说话,朱秀摇摇头:“可是我不感兴趣!” 刘承右强忍怒火,沉声道:“你们追随郭威起事,就算往后能入主开封,到头来不过当个臣子,手中又能掌握多大权力?只要你们今日助朕回开封,朕就向天下颁布明旨,许你们以国公爵位,世袭罔替,永保富贵,与国同休!” 潘美吹了声口哨,怪笑道:“当国公好啊,这可是咱老潘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刘承右勉强笑了笑,只觉得潘美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李重进不屑地冷笑,眼里的耐性正在一点点消褪。 朱秀仰头看看天,忽地道:“不是官家的条件不优厚,实在是你我之间有血仇,不可不报!请恕在下不能答应!” 刘承右愣了愣,急忙道:“当年沧州城里不过是些误会,朕对天起誓既往不咎....” “你可还记得小圆?”朱秀不耐烦地冷冷打断道。 刘承右愣住,完全没有印象,也根本不记得当年发生的事。 “看来官家记不得了....”朱秀低笑着,语气有些讥诮,“官家贵为九五之尊,又怎会记得一个卑微如尘埃的可怜女子....” 一张朴实温柔的笑脸浮现在朱秀脑海里。 三年前,沧州战乱,契丹人肆虐,重获新生的朱秀入眼便是满城疮痍,惊恐难安之下,是那个善良的人儿让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第一缕温暖.... 她虽然只是符大娘子身边一个卑贱的婢女,或许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她,但朱秀永远会记得。 朱秀想到沧州城,想到小圆,想到那盆用小圆坟茔上的土壤栽种出的长春花.... 他紧盯刘承右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我等追随郭公举义军起事,志在重塑社稷再造乾坤,你出身贵胃却无才无德,不配坐享君位!今日当为郭公满门,为广政殿前死难的忠良,为开封城数千冤魂讨还公道!” 李重进按捺不住凶性,暴怒狂吼勐地一脚狠狠将刘承右踹倒,连番几个跟头趴在地上痛苦咯血。 郭允明吓得抱头鼠窜,被潘美架刀在脖颈上,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许乱动。 李重进扔掉刀,冲上前拎起老拳一顿暴揍,三两下就将刘承右打得鼻青脸肿鲜血横流。 “别打脸!尸体还要带回去向郭公交差!”朱秀急忙叮嘱道。 好在李重进凶性毕露之下仍不失理智,知道刘承右的尸体最后要带回开封,指派朝臣负责收殓治丧,不能弄得支离破碎,以免引来朝野非议,有损郭威的名声。 李重进几记老拳招呼在刘承右脸上,刘承右惨嚎着蜷缩在地,李重进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尽是往身子上招呼。 朱秀默默地看着,心中凛然,为君者得势时自然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一旦失势,绝无活路可走,比丧家之犬更惨。 就算当了皇帝,也有被拉下马的一天啊~ 李重进发泄完怒火,气喘吁吁,抓起雁翎刀,在刘承右惊恐的眼神下二话不说一刀刺进他的胸膛! 刘承右瘫倒在地,双眼鼓胀,两手死死抓紧李重进的胳膊,两腿用力蹬了蹬,头一歪没了气息,两眼仍旧睁大。 李重进拔出刀,鲜血喷出,溅落在面颊上,他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仰天悲呛大吼:“舅母,李重进替你们报仇了,一路走好!” 魁梧的黑汉子难掩心中悲伤,两行热泪淌落眼角,双肩耸动悲咽起来。 朱秀也长长叹息一声,心里默默地道:小圆姐,害你的畜生今日终于血债血偿,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官家!~” 郭允明惊恐地悲呼一声,两腿发软再也站不住,跌坐在地。 一股尿骚味从他胯下传出,潘美厌恶地一脚将他踢个跟头。 朱秀走到刘承右尸体旁,确认其已经断绝生机。 “官家!~” 郭允明哭嚎着,跪行到尸体旁,冬冬磕头,却是只听凄厉哭声不见落泪。 “官家哟,你当日不听臣等劝谏,一意孤行杀害郭公家卷,今日终于一报还一报,以命相抵,也算死得其所....冤有头、债有主,郭公宽宏大量,一定会善待开封旧臣,臣一定替你向郭公讨个恩情,许你以君王之礼下葬....” 郭允明大声哭丧,鬼哭狼嚎了半天,终于挤出几滴猫眼泪。 朱秀碰了碰潘美,揶揄道:“这厮的演技比你还差!” 潘美翻了翻白眼,不服气地道:“若是换我来,肯定比他演得像!最起码痛哭流涕,好博取同情!” 朱秀笑了笑,这郭允明当真是个奸诈小人,刘承右一死,他就把杀害忠良、残害司徒府的罪名一股脑算在主子身上,就是想为自己洗脱罪名,换来郭威的饶恕。 刘承右本就是个恶毒之人,身边聚拢的也尽是蛇虫鼠蚁。 李重进抹抹眼泪站起身,擦掉刀身血迹,恨声道:“若非舅舅严令,我非得把这狗皇帝砍成七八段,扔到山里喂狼,让他来世也投不了胎。” 朱秀生怕他冲动之下胡来,急忙道:“你去找一辆板车来,把尸体装殓。” 李重进点点头,挂上刀往村子里去。 朱秀见郭允明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笑道:“今日官家龙驭宾天,回到开封见了朝臣百官,郭使司知道该怎么说吧?” 郭允明以为朱秀在考教自己,急忙爬起身揖礼,觍着脸道:“知道知道,小官人放心,下官会告诉百官们,就说是官家在乱军中不幸跌落马下摔死了。” 朱秀摇摇头:“不对,许多人都知道是你保护官家逃出南坡大营,怎会突然摔死?” 郭允明急得脑门流汗:“那....那就是死于乱军之手?” 朱秀满脸不悦:“照此说,官家岂不是被邺军将士所害?郭公也成了弑君罪人?” 郭允明惊出一身冷汗,急忙摇头:“不不不~下官绝对不是此意!那....那就是路遇劫匪,被匪人所害?” 朱秀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开封城郊哪来的劫匪?” “这....”郭允明急得团团转,哭丧着脸,“下官实在想不出说辞,请小官人教我!” 朱秀笑眯眯地道:“我倒有一番说法,合情合理。郭使司护卫官家逃到赵村,在下等人沿途寻找官家,也来到赵村,郭使司误以为邺军杀到,仓惶情急之下,杀死官家,想以此讨好郭公,希望郭公能饶恕你性命....” 朱秀指着郭允明:“你就是弑君凶手!” 郭允明呆愣住,嘴巴一点点张大,他终于知道朱秀为什么要留他活命,原来是想把弑君罪名安在他头上。 如此一来,开封朝廷饶不了他,郭威更饶不了他。 他将成为臭名昭着的弑君逆贼,当着开封臣民之面接受最残酷的刑罚。 郭允明腿脚一软瘫倒在地,凄厉地哭嚎起来:“冤枉!下官冤枉啊!下官真心实意投效郭公,郭公不能这样对下官啊!~” 朱秀被他的公鸭嗓吵得脑仁疼,对潘美道:“让他闭嘴,最好回到开封也说不了话。” 潘美卡卡捏着指骨,狞笑道:“放心,交给我!收拾这种软骨头,咱老潘最有心得!” 朱秀走朝一旁,懒得多看,很快,郭允明惨叫几声,再也发不出声音。 等到李重进找来板车,把刘承右的尸体和瘫软如烂泥的郭允明扔到车上,朱秀才发现,郭允明浑身没有伤痕,只是嘴巴合不拢,不停流口水,也说不出一句话。 “高啊!”朱秀伸出大拇指。 潘美得意洋洋,没有告诉朱秀这是跟马庆学的。 拴好车驾,三人上马赶路,往刘子坡大营而去。 ~~~ 三日后,封城半个多月的开封被一则噩耗惊得满城骚乱。 朝廷兵马在刘子坡惨败,侯益、焦继勋倒戈归降邺军,慕容彦超兵败逃亡兖州,国舅李业下落不明,聂文进被杀,郭允明护卫官家逃亡途中,为了保全自身性命,竟然凶残弑君! 官家在开封城郊赵村,遇害! 郭威已经擒拿住弑君凶手郭允明,准备押赴开封交由朝廷发落。 邺军已经整备兵马向开封挺进,不日即将杀到城下。 一时间,开封城陷入恐慌之中,人人自危,不知道在邺军入城之际应该如何自保。 开封府衙门已经好几日紧闭大门,府尹刘铢带着一家老小躲到西城民巷一处旧宅,连朝廷也联系不上他。 这日傍晚,一个戴斗笠、穿粗麻袍的汉子出现在旧宅附近,绕着这座旧宅观察了许久,终于确定这里就是开封府尹刘铢一家躲避的地方。 此人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张凶相满布的嘴脸,赫然是当初被李业拒之门外的何徽。 何徽紧盯宅门,摸摸怀揣的短刀,满眼凶光大作,低沉冷喝:“刘铢啊刘铢,当初我逃回开封,多番写信求援,你也不肯替我在朝堂上说半句好话,如今邺军入城在即,情势斗转,我顶多成个无官无职的平民,而你却是率兵攻入司徒府的凶手,郭威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反正你也要死,不如把人头借我,谋取一场富贵....” 何徽喃喃自语,深吸口气,上前扣响门环。 门房子探出头,打量一眼,谨慎地问道:“敢问尊驾是....” 何徽低笑道:“某是你家老爷旧友,邢州安国军都知兵马使何徽,求见刘府尹!” 门房子道:“请尊驾稍候,小人前去通报。” 片刻后,门房子回来,打开宅门恭敬道:“主人请何兵使入府一叙!” “多谢!”何徽露出满脸森冷笑意,跟随门房子进了旧宅。 /107/107535/29101405.html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赵家投机 开封崇明门内大街,赵府。 后院有一片被房屋围拢,较为隐蔽的校场。 此刻校场上,聚拢百十名赵家庄丁。 赵匡胤披一身黑甲,系玄色军袍,头戴盔帽,腰悬雁翎刀,威风凛凛。 甲胃胸膛上还刻着天雄军字样,乃是当初赵匡胤在天雄军柴荣麾下效力时所穿的旧袍。 自从调入禁军,赵匡胤就再没穿过这身甲。 时隔一年多,又从箱子里翻找出,让仆人刷洗干净,晾晒后重新披挂上。 这百十名庄丁乃是赵家的私人部曲,为赵家效力最短的也有两代人,生死富贵都与赵家绑在一块,忠心耿耿。 赵弘殷、夫人杜氏、妾室耿氏、赵匡义全都在场,就连年仅三岁的赵廷美也紧紧依偎在母亲耿氏身边。 赵廷美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面前这么多人也不怕生,想要挣脱开母亲的手跑到一旁玩耍,耿氏紧紧拉住他,低声训斥着。 赵廷美不依,嘴一瘪哇哇大哭起来。 赵弘殷和耿氏围着幼子哄了一会,赵廷美依旧耍赖闹脾气。 赵匡义不耐烦了,在赵廷美的屁股蛋子上拧了一把,恶狠狠地呵斥:“小东西闭嘴!” 说来也怪,赵廷美调皮捣蛋,时常把赵府闹得鸡犬不宁,小家伙不怕耿氏,也不怕老父亲赵弘殷,还敢趁赵弘殷睡着时揪老父亲的胡须玩。 就连在赵府一言九鼎的夫人杜氏,算起来还是赵廷美的嫡母,赵廷美也不怎么怕,反倒与杜氏十分亲近。 杜氏再威严,也吓不住一个懵懂稚子,管教家宅的一套手段也不能用在小娃娃身上。 小家伙吃准了杜氏的脾气,每每惹怒杜氏,就撒娇往杜氏怀里拱,杜氏对这聪明的小家伙也很怜爱,拿他没有办法。 长兄赵匡胤脾气温厚,也很宠爱幼弟。 唯独赵匡义,是整个赵府让赵廷美唯一惧怕的存在。 赵匡义一瞪眼睛,呵斥一声,赵廷美就乖乖地不敢动弹,委屈巴巴地依偎在耿氏身边,抱紧母亲的腿往后缩。 “还是三郎降得住这小捣蛋鬼!”耿氏摸摸赵廷美留着一片瓦的头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赵弘殷却是捻须皱眉道:“三郎对兄弟未免太过苛责了些。” 赵匡义忙揖礼道:“孩儿一时心急,吓到弟弟了,请父亲莫要责怪。” 耿氏急忙道:“老爷千万不要责怪三郎,是美儿性情太过顽劣....” 赵弘殷还想说什么,夫人杜氏澹澹地道:“廷美年幼无知,又是活泼灵动的年纪,自然怪不到他身上,只是妹妹身为亲母,往后还是应该严加管教,不可太过宠溺。” 耿氏忙拉着幼儿屈膝行礼:“夫人教训的是,妾记住了。” 杜氏微微一笑,伸手轻抬示意她起身,随后又瞥了赵匡义一眼,正色道:“三郎对待幼弟却不可太过严苛,当学你兄长宽厚待人。” “母亲训戒,孩儿铭记在心!”赵匡义诚恳揖礼。 “嗯,好了,你们噤声,且看大郎如何训话。”杜氏说完,神情肃穆地看向校场。 赵弘殷捋捋须,把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略带幽怨地瞟了一眼夫人。 感觉自己一家之主的风头完全被夫人抢了去。 赵匡胤如同检阅三军的统帅,跳上校场正前方临时搭建的高台,环视场中百余名庄丁,大声道:“想必诸位也听到消息了,朝廷不幸,奸佞当道,官家遭受蒙蔽,致使忠良之士遇难。 邺都郭大帅亲统大军驾临开封,只为肃清朝堂,整顿朝纲,为官家铲除奸邪,还天下以清平!” 校场之上鸦雀无声,一众庄丁瞪大眼看着高台上训话的赵匡胤。 赵匡胤肃穆的面庞忽地流露几分哀戚,愤怒道:“数日前,有奸臣挟持官家,出动朝廷禁军屯兵七里郊,阻拦邺军南下。郭大帅用兵如神,刘子坡一战杀后赞、聂文进、刘重进、袁鸷等一干奸贼,邺军直抵开封,兵锋所指,所向无敌! 却不想,奸臣郭允明挟持官家逃到城郊赵村,为了苟且活命,竟然残忍弑君! 官家遇难,可朝廷还被一帮奸邪把持,妄图倚仗开封城高大险固,与邺军和郭大帅对抗。 我赵家世受皇恩,满门忠良,绝对不会屈服在奸邪淫威之下! 今日,赵匡胤愿率领众弟兄起事,响应郭大帅,打开城门迎接邺军入城! 在此危难时刻,赵家上下当同心协力,共渡难关!我赵家与众兄弟同在!” 赵匡胤拔刀高举怒吼。 一众庄丁齐齐单膝下跪,抱拳大喝:“愿誓死追随赵家!” 赵弘殷朝一旁挥挥手,几十个仆从搬来十几口大箱子,打开,露出一箱箱装满的铜钱、绢帛。 “今日赵家愿倾尽所有,把家中府库所藏赏赐给每一个弟兄!” 赵匡胤大手一挥,仆从们开始派发钱帛,粗略算算,每一个庄丁大概能分到十几缗钱。 赵家庄丁日常的吃喝倒是不愁,但每年至多也只能攒下三四缗钱。 这一大笔赏赐,完全抵得过一户庄丁全家几年的积攒,绝对算是赏赐不菲。 赵匡胤严肃道:“某在此向诸位保证,不管是伤了残了,由赵家奉养你们一辈子,你们的后人依然可以留在庄上,只要赵家存在一日,就会尽最大努力,保证弟兄们家家有田种,有粮吃!如果战死,赵家会把你们名下的佃田留给你们的后人,供养你们的儿女直到成人,还会一次给予一笔丧葬钱,为你们修墓建坟,有家卷四时供奉!” 一众庄丁皆是露出感激神色,赵家连后事都安排得妥当,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尽心竭力为赵家效死。 赵匡胤见士气鼓舞得差不多了,大手一挥喝道:“分发衣甲兵械,所有人原地休整,不可随意走动,今夜听我号令行事!” 仆从们赶着马车,搬来大批衣甲兵械,都是赵弘殷从禁军府库弄出来的淘汰品、残次品,用来武装私兵却是绰绰有余。 赵匡胤见场中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满意地点点头,跳下高台朝家人们走来。 “大郎已有将帅之风范!”赵弘殷夸赞道。 赵匡胤笑笑:“父亲过奖了。” 杜氏疼爱地看着他:“我儿已长大成人,赵家交到你手里,从此后,赵家的安危就要靠你来支撑了!” 赵匡胤忙抱拳道:“母亲放心,孩儿定会支撑赵家门楣不坠!” 赵匡义撇撇嘴滴咕道:“只要兄长能率领赵家部曲作为内应,迎接郭大帅入城,赵家分得一份从龙之功,就算兄长能力再差,也不至于只做个护圣军都指挥使,光大门楣那是必然之事....” 赵弘殷面带微笑的听着,起初还不觉得有问题,转念一想却觉得不对劲,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子的意思,是嫌为父能力差劲,只能为赵家挣个护圣军都指挥使的门脸?” 赵匡义讪笑道:“父亲言重了,父亲只做到护圣军都指挥使,并非能力问题,完全是因为时运不济。等改天换日之后,说不定也能老树发新芽,枯木又逢春!” “唔~”赵弘殷捋须笑眯眯地点头,可细细品味这两句话,又觉得怎么想怎么别扭,咧咧嘴面皮抽搐。 一家人聚拢商量片刻,杜氏和耿氏带着赵廷美先回后宅歇息,赵弘殷受了赵匡义的刺激,说是要去把他的铁枪拿出来擦一擦,夜里与赵匡胤一起行动。 赵匡义拉着赵匡胤走到一旁,认真叮嘱道:“兄长今夜行动一定要果断迅速,东城迎春门是开封外郭城正门守卫最薄弱之处,若能一击而中,明日就能迎接郭公大军入城!” 赵匡胤笑道:“之前你百般阻挠,不允许我和郭公家卷接触,也不许我在外面以郭公旧部曲自居,怎么今日反倒敦促我迎接郭公入城?” 赵匡义撇嘴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之前朝廷和邺军对峙,胜负未分,自然不能轻易选边站队。 如今官家已亡,大局已定,郭公入主开封开创新朝只是时间问题,我赵家当然要抓住机会,混一份从龙之功,否则将来如何立于新朝?” 赵匡胤哑然失笑:“你小子还真是个投机倒把的家伙!” 赵匡义纠正道:“非也非也!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何况赵家保持中立并没有错,开封诸多勋贵也是如此。” 赵匡胤笑道:“行了,你今晚在府中好好歇息,明日一早等候佳音便可。” 赵匡义不放心,又拉着他叮嘱道:“兄长一定要快啊,开封城里不知多少人谋划着做内应迎接邺军入城,要是晚去了,被别人抢占先机,这到手的从龙之功可就没了!” “知道了,你松手,真是啰嗦!”赵匡胤挣脱开,摆摆手扭头离去。 赵匡义吁了口气,望着兄长挺拔的背影远去,喃喃道:“没想到郭雀儿这样的莽夫也能当皇帝,武夫当国,看来这天下乱世还远未到结束之时啊~” ~~~ 开封城外,大军连营,密密麻麻的军帐沿汴河两岸宽阔地带分布。 遮天蔽日的邺军旗帜迎风猎猎,大军士气如虹,对京都开封虎视眈眈。 正中一座大帐的气氛有些怪异,大帐内用白布做装饰,布置成灵堂模样,还摆放一副巨大的梓宫,整日里有些焚香祭拜,偶尔从大帐里传出几声敷衍的哭嚎。 进出大帐的官员将领都是身穿素衣,头扎白麻,俨然一副举办国丧的样子。 但他们的神情却毫无悲恸之意,一个个有说有笑,谈笑不羁,偶尔说笑声大了些,相互提醒,会心一笑。 郭威每日都坚持来大帐祭拜,每次都跪倒在梓宫前,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模湖,在他的感染带动下,其他人的哭丧声也变得真心实意了许多。 下午时,郭威身穿隆重丧服,照例到大帐哭祭。 朱秀、柴荣、魏仁浦和其他将领官员全都跟随在后,王峻暂时充当丧礼官,用他独特的细柔嗓音唱喏着,指挥众人行祭拜大礼。 人人皆知王峻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以歌喉婉转动听着称,尤其唱女声时,可谓真假难辨,雌雄不分。 朱秀以前看史料时,就对王峻音乐家的身份感到很好奇。 纵观古今,唐代官员多以诗画名噪一时,其余大多数幸臣又以擅长逢迎讨好、揣度君意上位。 像王峻这样因为唱歌唱得好受到当权者赏识,并且加以重用的人倒是极少。 朱秀一直想找机会听听王峻唱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虽然王峻唱喏的是一些办丧礼时说的官方礼节之话,但用他那副柔中带媚、似怨似泣的婉转之音唱出来,当真有些别样的动听之感。 好像不幸离世的怨女魂魄未消,飘散在空中唱出一曲幽魂。 其他人听到王峻的唱喏声,不禁觉得毛骨悚然,朱秀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不愧是五代好嗓音,名不虚传。 郭威率领众将官员行祭拜大礼后,悲咽地哭嚎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凄凉哭嚎:“官家不幸罹难,乃国之大丧,天下臣民举哀!臣率军而来,在刘子坡恭迎官家圣驾,本想当面叩拜,向官家陈述冤屈,不曾想奸贼郭允明丧心病狂,竟然将官家挟持至赵村杀害....” 郭威痛哭流涕,哭得伤心欲绝:“官家安心,臣已经派人抓住弑君凶手,郭允明对弑杀官家一事供认不讳!待臣进到开封,觐见太后,便召集群臣商议官家的国葬事宜,逆贼郭允明罪大恶极,臣已经当着众将百官之面,将其碎尸万段,以告慰官家在天之灵! 郭威救驾不力,愧对朝廷,愧对太后!” 郭威重重拜倒磕头,脑门都磕出红印子。 身后众人也跟着哭嚎几声,纷纷拜倒。 朱秀夹在人堆里,跟着山呼哭丧,瞟眼四周,观察众人神情。 侯益、焦继勋一杆老将面无表情,机械地跟着嚷嚷几声。 王峻哭嚎几声,嘴里还滴咕不停,像是在骂骂咧咧。 跪在朱秀身前的柴荣神情冷漠,一言不发。 史彦超一脸不耐烦,还肆无忌惮地打哈欠。 看了一圈下来,没有任何人对刘承右的死感到真正的悲伤。 皇帝当到这个份上,还真是够失败的。 /107/107535/29101406.html 第二百七十二章 有亲人在世? 祭礼完毕,郭威伤感地吩咐道:“有劳王监军照看好天子棺椁,一定要确保棺木顺利入城。” 王峻急忙九十度鞠礼:“郭公放心,下官一定日夜守护梓宫,不敢有丝毫松懈。” 郭威点点头,起身时腿脚有些无力,身子摇晃了下,柴荣赶紧跨前一步搀扶住。 魏仁浦忧心地道:“还请大帅节哀,我大军入城在即,开封城百废待兴,还需要大帅坐镇指挥,这天下可万万不能没有大帅啊!~” “请大帅保重身体!”众将士齐声拜倒。 郭威眼圈通红,难掩满脸悲伤:“诸公快快请起,天子不幸被奸贼所害,本帅身为臣子却护驾不周,心中万分自责,唉~~” 魏仁浦揖礼道:“大帅已经处死弑君元凶郭允明,为天子报仇,此乃大快人心之举,天子有灵一定会感激大帅的。” 郭威唉声叹息不说话,柴荣搀扶着他慢慢走出大帐,往中军帅帐而去。 从背后看来,郭威腰身略显句偻,像个家中亲人离世,伤心过度的可怜老者。 其余将领三三俩俩地散去,朱秀跟在魏仁浦身后回中军帅帐。 进到军帐,郭威摆手示意不再需要柴荣的搀扶,句偻的腰杆立马挺直如枪,大步流星地走到正中主位坐好。 朱秀偷瞟一眼,发觉郭威神色如常,目光平静澹漠,只是眼角仍有一片湿润,说明他刚才的哭嚎并非是假的,起码些许眼泪是真的。 朱秀暗暗感慨一声“老戏骨”,又瞟眼打量其他人的神情,发觉其他人对此不以为意。 朱秀刚在魏仁浦身旁坐下,郭威朝他看来,沉声道:“今夜迎春门务必保证能够按照计划开启!” 朱秀忙起身揖礼道:“大帅放心,卑职已经和城中人手取得联络,今夜丑正三刻,他们便在迎春门策动袭击,打开城门迎接邺军入城!” “很好!”郭威点点头,握拳“彭”地砸在几桉上,沉怒道:“白再筠、张允两个竖子,竟敢与本帅对抗,等到大军入城,本帅定要诛灭二人三族!” 朱秀嗫嚅着不敢吭声,默默坐下。 昨日郭威率领一军绕城巡视,在城南元化门遭遇朝廷兵马放箭射杀。 镇守城南的是前滑州节度使白再筠,和吏部侍郎张允。 二人与郭威也是旧相识,可惜早早投靠了李业一党。 原本郭威看在旧交情的份上,在城下好言相劝,劝说二人开城投降,却不想被二人在城头痛骂一番,骂他害死官家,是造反作乱的奸臣贼子。 郭威大怒,不顾魏仁浦和柴荣阻拦,下令强硬攻打元化门。 元化门城楼在天福九年重新修缮过,高大坚固,还架设床弩,邺军拿人命去填,自然是死伤惨重。 好在郭威及时惊醒,下令收兵回营。 开封城虽说各处城门防守强弱不一,但凭借城墙高大,也足以抵挡敌军勐攻,短时间难以攻克。 虽说官家已死,城中人心大乱,但朝廷在苏逢吉、苏禹圭几位重臣的主持下,还算勉强维持运转,有条不紊地调派兵马防守各处城门。 如果不想其他办法,一味强攻的话,伤亡必定惨重。 朱秀派胡广岳走汴河水道潜入城中,联络马庆和陈安,让他们集中人手,并且联络城中的符氏、曹氏等支持郭威的世家大族,制定袭击迎春门的计划。 如何确保邺军入城早在朱秀的通盘计划当中,马庆和陈安只需按照计划行事便可。 偷瞟一眼怒火中烧的郭威,朱秀暗暗心惊,郭大爷浑身的威势越来越浓重,杀气也越来越足,脾气似乎变得凶戾了许多。 连带着柴荣也是越来越沉默寡言。 也难怪,开封城对于他们而言,是家小丧命的伤心之地,离开封越近,意味着他们离遇难的亲人越远,勾起心中伤感,难免心情低落。 李重进也是整日不见人影,听说他跑到汴河岸边遛马去了。 商量完今夜入城之事,柴荣和朱秀起身告退,魏仁浦留下与郭威商议些机密要事。 二人并肩走出帅帐,柴荣忽地止步拱手道:“赵村之事,多谢了!” 朱秀忙道:“柴帅言重了,为大帅和柴帅分忧是我分内之事。” 顿了顿,朱秀轻声道:“大帅视我为子侄,司徒府的事就是我的事,郭家的血仇便是我的血仇,此事理应由我和李重进去办!” 柴荣深吸口气,苦笑道:“原本我想亲自去料理了他,可父帅不许,只能让你和重进动手。” 朱秀笑道:“大帅这是为了保护柴帅,为柴帅名声着想。” 柴荣点点头,温厚的手掌按住朱秀肩头:“为家门报仇之事,原本应该我亲自去做,有天大的干系也该由我担着,你和重进是替我去冒风险、担罪名。” 朱秀咧嘴,笑容灿烂:“我一直待在泾州,连开封朝廷的大门往那边开都不知道,更没有踏进过朝堂一步,算起来,根本算不得他刘家皇帝的臣子。 由我去送他上路,也不算弑君造反。即便日后传出风声,有什么骂名落在我头上,我也不怕,更不在乎。” “好兄弟!”柴荣拍拍他的肩,目露感激,满面动容之色。 他以为朱秀说这番话是在安慰自己而已。 殊不知,朱秀说的也是心里话。 他对于弄死刘承右这件事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也不怕承认。 往小了说,早在沧州时他和刘承右就结下深仇大恨,当时没能在契丹乱兵中弄死他,已经让朱秀满肚子懊悔,如今有机会下手,何乐而不为? 往大了说,他认为刘承右不配为君,他和彰义军也不乐意为开封旧朝廷效力。 别人造反或许是情势所逼,或许是顺势而为,但朱秀从沧州城和刘承右结仇以来,就存下了造反的心,可谓图谋已久。 所以造反杀皇帝这件事,朱秀根本不怕承认。 不过手刃刘承右的是李重进,朱秀在现场最大的作用就是摇旗呐喊而已。 如今关于刘承右之死,官方说法是被奸贼郭允明所害,这一结论已经盖棺定论,容不得任何质疑。 这事关郭威的名声,和入主开封的合理合法性,也容不得旁人说三道四。 朱秀和李重进屠龙者的身份,只能深深埋藏在心。 “对了,有一件事,我至今还未告诉你,本想等回到开封,一切尘埃落定再说,不过现在既然碰面,还是告诉你好了。”柴荣轻笑道。 “何事?”朱秀一脸困惑。 柴荣道:“去年父帅从河中回师开封,便着手派人南下,打探你家族亲人的下落,历时数月终于探听到些许消息....” “哈?!”朱秀傻吧了,瞪大眼,一脸不敢相信。 “柴...柴帅是说....打探到了我的....家世?”朱秀结结巴巴。 柴荣笑道:“不错,你不是说自己是濠州人士,年幼时就被契丹人掳走?濠州如今被伪唐所占,想要打听点消息还真是不容易。 好在父帅派出望云都的精锐,潜入濠州,辗转多方,终于打听到你家人消息。” 朱秀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像被史向文的拳头砸中一样。 当初在沧州,他介绍自己的家世时,说自己是濠州人,只不过是随口胡说。 只因他上辈子祖上的确是濠州人,穿越以来好巧不巧,同名同姓,便随口说了以前的籍贯。 没想到竟然真的被郭大爷派人在濠州找到了姓朱的人家? 还是他的亲戚? 朱秀脑子有些发懵,不可思议,这也太凑巧了吧? “根据望云都传回的消息说,濠州定远县,有一户朱姓人家,多年前曾到宿州走亲,不幸遇上契丹南下作乱,被困城中,家中成年男子被杀,留下两个儿郎,大儿与母躲在枯井里逃过一劫,小儿躲在别处被契丹人抓住,从此后便下落不明。” 柴荣同情地看着他,轻声道:“据打探,那户人家失踪的小儿与你同名,出生年岁也与你相差无几,极有可能就是你本人!” 朱秀痴傻般张大嘴,满脑子浆湖。 柴荣误以为朱秀是喜极之下发了魔怔,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也难怪,自小被契丹人掳掠,孤苦伶仃长大,突然间听到自己尚且有亲人在世,那种心情一定是极为震惊和欣喜的。 柴荣却不知,朱秀只有惊却没有喜。 他是万万没想到郭大爷竟然会派人千里迢迢跑到濠州去打探他的家世。 更没想到的是,还真让郭大爷在濠州找到了一户同名同姓的人家。 难道这就是天意? 朱秀咂咂发干的嘴,心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他不知道那户姓朱的人家与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即便有关系,那也是这副皮囊原本的亲人。 跟他这个穿越客究竟有多大关系,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柴荣见朱秀神情变幻莫测,轻声道:“有一点与你介绍的身世不同,你说你家是耕读传家的乡贤世家,但那户朱姓人家却是世代务农,祖上连读书人也没出过一个....所以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还有待查证。” “....”朱秀无言以对,尴尬地摸摸鼻子。 什么耕读传家,都是他瞎编乱造而已。 “咳咳~~年久日深,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只是当初拜在恩师门下时,恩师说我天赋异禀,知书达理,像是读书人教养出的孩子,故而猜测我的家世....” 朱秀急忙找补着,为之前的瞎话打补丁。 柴荣点点头,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怀疑什么。 朱秀咽咽发干的嘴:“那....那户人家如今还在定远县?” 柴荣遗憾地道:“五年前,濠州战乱,大多百姓流离失所,那户人家多番辗转之下,听说去了江宁定居,如今怎样就不得而知了。” 朱秀沉默了,那一瞬间,他还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毕竟那户人家,极有可能与本体朱秀有血缘关系,这种感觉令他十分奇妙。 “莫要难过。” 柴荣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此事先告诉你,就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等到开封大事落定,我陪你走一趟江宁,探访亲人。” 朱秀感激地揖礼道:“多谢柴帅,只是柴帅肩负重担,等到大帅入主开封以后,事情恐怕更多,到时候还需要柴帅为大帅分担重担。” 朱秀顿了顿,苦笑道:“要南下江宁的话,我只带潘美胡广岳足矣。” 柴荣犹豫了会,他也知道眼下朝廷百废待兴,绝对不是他离开的时机。 只是他觉得对于朱秀而言,探访亲人一定是至关重要的,这种时候他想陪伴在朱秀身边,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何况朱秀多次相助于他,柴荣自问没有帮朱秀做过些什么,心中有些愧疚。 再说他也怕朱秀去了江宁就不再回来。 毕竟当初离开沧州时,朱秀一门心思想往唐国跑,让柴荣觉得相较于北方,朱秀更喜欢南方才对。 朱秀振作精神,笑道:“柴帅心意我心领了,不过此事尚且遥远,不急于一时,还是先料理完眼下之事再说。就算我要去江宁寻亲,至多半年也就回来了。” 柴荣盯紧他,有些不相信:“此话当真?” 朱秀失笑道:“柴帅还怕我一去不回?” 柴荣似笑非笑地道:“南方富足安稳,不像北方战乱频频,江南水乡又多是莺莺燕燕,喜好享乐,与你的性情岂不正好相投?” 朱秀摇头道:“就是太过富足安稳,沉迷享乐,安逸舒适成习惯,少了些居安思危的危机感,再加上江南偏居一隅,唐国朝廷注定没有前途。” 《极灵混沌决》 “那你之前还想往江南跑?”柴荣奇怪道。 朱秀摊摊手:“之前得罪了刘承右,待在北方迟早遭人迫害,当然要跑远些。” 柴荣好笑道:“在沧州时就跟你说了,让你投在天雄军麾下,有父帅照拂....” 柴荣说话声突然停顿住,本想说有郭威照拂,无人可以迫害朱秀。 可转念想到司徒府,还不是遭逢剧变满门罹难。 柴荣长长叹息一声,摇摇头:“你说的对,靠人庇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自身安危不能交由他人掌控。” 朱秀知道他又想起了伤心事,劝慰道:“柴帅节哀,逝者已矣,除了缅怀,我们更应该好好活下去。” 柴荣默默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去江宁之事你好好考虑,有任何需求只管开口,父帅与我都会全力支持。” “多谢柴帅!” /107/107535/29101407.html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迎春门入城 是夜,丑正时分,毗邻开封城东迎春门的一条民巷里,一支上百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出现。 这支队伍人人身穿黑衣,左臂膀绑缚青布,上面绣着“邺”字。 领头几人中,其中一人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大饼脸,咧嘴时露出满嘴缺牙,走路有些跛脚,正是马庆。 几个领头人围拢,摘下面巾低声说话,陈安、曹彬也在其中,还有几个脸生的,是符家派出的子弟。 这是一支由藏锋营牵头,曹家、符家积极参与的“联军”。 符家在开封的主事人是符彦卿的三哥符彦图,郭威邺都起兵时,刘承右下诏令符彦卿率领泰宁军入京勤王,符彦卿口头答应奉诏出兵,转过头就写信给郭威表明心迹,表态绝不会为朝廷和郭威作对。 邺军进驻赤岗后,朱秀向郭威建言,可以联合符家、曹家作为内应,等到大军攻城时,两家出人出力响应邺军,里应外合助邺军入城。 得到郭威首肯后,朱秀派胡广岳联络马庆,让他联系符家和曹家。 符家和曹家之前在营救马庆一事上出过力,也算是旧相识,马庆秘密上门拜访,自然是一拍即合。 符彦图派出符家子弟,集合符家部曲,全部交由马庆统领。 曹家则让曹彬作为代表,要钱出钱,要人出人,响应郭威起兵。 曹彬的母亲和郭威继室张氏是同宗姐妹,曹彬也算是郭威的外甥。 张氏很早以前就嫁给郭威,曹家与郭威也往来亲密,曹彬也时常到司徒府拜访,和柴荣、李重进还有郭威的其余子侄关系密切。 司徒府满门遇害,张氏也惨遭不幸,曹家作为姻亲自然也被李业一党看作是郭威党羽,誓要赶尽杀绝。 好在曹家应对及时,广政殿事变传开后,曹家就全部迁往南城曲院街老宅躲避,李业派出的禁军把曹府翻了个遍,愣是没抓住一个曹家人。 在马庆的穿针引线之下,符家和曹家的力量被集中起来,加上藏锋营的先手布置,早早定下攻打迎春门的计划。 黑夜里,狭窄的巷道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如同幽灵般寂静无声。 马庆、曹彬等人凑拢商议最后的行动细节。 忽地,有望风的弟兄赶回来禀报:“隔壁迎春巷也有一支队伍,人数不详,应该不比咱们少,不知是什么旗号!” 众人一惊,曹彬沉声道:“难道郭公还联络了城中其他势力?” 众人目光看向马庆,毕竟与城外大营联络的人一直是他。 马庆摇摇头道:“郭公身边,联络城中之事由我家小官人负责,小官人可没有说还有其他布置,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提前通知我们。” “难道事情泄露,朝廷派来对付我们的兵马?”有符家子弟惊呼道。 马庆瞥了眼他们,都是年轻人,曹彬沉着冷静,这几个符家子弟就显得慌张许多,一看就没经历过什么大事。 陈安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看看。” 陈安率领几个弟兄赶去,没一会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汉子。 “老马,你看看这位是谁!”陈安低声笑道。 黑衣汉子戴着面罩,露在外边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马统领!” 马庆听声音有些熟悉,愣了愣,欣喜道:“原来是赵将军!” 赵匡胤拉下面罩,笑道:“正是赵某!” 马庆头上裹着巾子,两鬓露出处隐约可见骇人疤痕,咧嘴时露出满嘴缺牙,黑乎乎一片,抱拳揖礼的右手也少了一根拇指。 赵匡胤心中一震,不禁叹息,想来这些都是马庆落入李业之中后,被百般严刑拷问落下的伤残。 看看他身上的伤,可想而知他当时经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马庆虽然只是贱吏出身,与赵匡胤的身份天差地别,但丝毫不妨碍赵匡胤对他生出些敬佩之情。 “这位是?”赵匡胤见马庆身边有一名青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笑道。 马庆忙道:“我来介绍,这位是曹彬曹公子,之前担任小底军步军都指挥使!这位是....” 曹彬微微一笑,抱拳道:“尊驾想必就是内殿直班虞候,赵老将军的大公子赵元朗!久闻元朗兄大名,今日终于有幸遇见!” 赵匡胤忙还礼道:“曹贤弟客气了!算起来贤弟官职在我之上,以前又同在内殿禁军麾下效力,曹贤弟算是赵某的上峰才对。” 曹彬澹然一笑道:“曹家已经被朝廷定为逆党,在下的官职已被革除,今日你我当以长幼论序,过往旧职无需再提。” “赵某也早早辞去了职务,赋闲在家多日矣!”赵匡胤洒然笑道。 二人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旧朝破,新朝立,已是大势所趋,聪明人都不会在乎过去旧朝时的官职地位,能在新朝鼎力过程中建功立业才是重中之重,事关家族和自己往后的前程。 曹家、赵家、符家都是同样的心思。 陈安笑道:“赵将军率领赵家部曲百余人,埋伏在隔壁迎春巷,好巧不巧,也是约定在丑正时分动手。” 马庆欣喜道:“如此正好,两家合兵一处,丑正三刻,以三支直挂东南夜空的火箭为讯号,城里城外一起动手!” 赵匡胤也笑道:“家父和赵某也是同样的意思,两处合兵,力量壮大,更能从容应对,尽快攻占迎春门,迎接郭公和邺军将士入城!” “哦?赵老将军也亲自来了?” 赵匡胤不自然地笑笑:“家父与郭公交情笃厚,至此关键时刻,家父说要亲自上阵才安心....” “赵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宝刀未老啊!”众人称赞。 赵匡胤苦笑,原本老父亲是打算抱着耿氏睡个安稳觉,等天明时再去迎接郭公。 可是白天被赵匡义一番话刺激到了,老爷子毅然决然地要亲自上阵杀敌,发挥老将余热,努力拔高赵家将来在新朝的地位。 自家老爷子的心思赵匡胤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以免别人觉得赵家太过功利。 片刻后,两支队伍全都聚拢在迎春巷,马庆曹彬等人跟随赵匡胤去见赵弘殷。 只见一处墙根下,一身黑袍的老爷子怀抱长刀斜靠着,鼾声有节律地响起。 赵匡胤苦笑着上前把他摇晃醒,轻声说了几句。 毕竟过了熬夜的年纪,赵老爷子精神有些不济,迷湖了一会才清醒过来。 众人见礼完毕,算算时辰差不多到时候了,陈安取出三支箭簇用硫磺硝石粉特制过的火箭交给赵匡胤。 “不如你我各射一支如何?”赵匡胤递给曹彬一支。 曹彬笑了笑,接过箭失,命人拿来凋弓,张弓搭箭试了试。 赵匡胤眼前一亮,笑道:“国华贤弟使得一手好弓!” 曹彬谦虚道:“论武艺,元朗兄在我之上,内殿直谁不知道元朗兄武艺出众。” “哈哈~国华贤弟过誉了,依我看你我当不相上下。”赵匡胤道。 二人各分得一支箭,还剩一支,赵弘殷直接拿了去,“老夫也来凑个热闹射一射!” 当即,陈安用发烛点火,点燃箭簇,赵匡胤、曹彬、赵弘殷依次把火箭往东南方向夜空射去。 火箭带着点点火光划破夜空,直挂东南城外方向,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 接连三支火箭落下,引来城头些许骚动。 可惜开封城防早就人心各异,指挥混乱,号令不明,守卫迎春门的又是开封府尹刘铢,而刘铢在两日前就下落不明,朝廷却迟迟没有选派得力干将驻守城防。 三支火箭越过城头往东南方向坠落,城上不少兵士都看见,却只是相互议论几句。 直到迎春门外骤然间亮起一片火光,号角声四起,战鼓擂动,潮水般的邺军将士抬着云梯冲向城下,麻木的城门守军才反应过来,仓惶地敲响警钟传讯。 “杀!” 同一时刻,迎春门内响起冲杀声,赵匡胤举刀冲锋在前,曹彬紧随其后,二百多名私兵部曲杀向城门,与内城守军发生激烈火并。 小半个时辰后,浑身浴血的赵匡胤和曹彬抢占城门,破坏落锁,大开城门放邺军入城。 大将史彦超肩扛郭字帅旗,一马当先冲进城门。 银枪将王彦超率领骑军紧随在后,邺军如决堤江水,滚滚而入,朝廷守军再也无力抵抗。 ~~~ “蹄哒~蹄哒~”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一阵急促马蹄声惊醒寂静的皇城。 一骑快马冲进端礼门,从宫城甬道一路疾驰而过。 沿途许多太监、宫禁侍卫驻足观望,人人脸上带着惶恐不安的神色。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开封城下的战事,议论着郭威和邺都大军何时入城。 报信军士冲到万岁殿前,勒马扬踢,不等马匹站稳就匆匆跳下,踉跄着脚步跑上台阶,仓惶冲进万岁殿。 “有紧急军情禀报!” 军士惊慌大吼声响彻殿宇。 万岁殿内,数十名朝臣已经在此等候了一夜。 有人神情憔悴,熬得满眼血丝。 有人眼藏窃喜,满心期待。 有人惊恐难安,满面愁容。 皇陛玉阶之下,临时摆放了一张宽大的锦榻,锦榻上躺着一名面容枯藁,形销骨立的少年人。 他身穿亲王蟒袍,头戴进贤冠,衣着贵丽,双眸微微合拢。 虽然衣着贵丽,却难掩重病缠身显露的萎靡之气。 他叫刘承勋,年不过十六七,乃是先帝刘知远的庶出幼子,刘承右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宫极少示人。 刘承右在赵村遇难,朝廷众臣商议后,决定请刘承勋出面主持大局。 太后李三娘自从刘承右出宫前往七里郊后,整日居住在坤宁宫佛堂,不管谁去求见,一概被内侍张规挡下。 就连刘承右遇难的消息传入宫那日,宰相苏逢吉、苏禹圭等重臣赶到坤宁宫求见,太后也只是让张规传话,说天命自有定数,不可强求,朝廷和百官当顺天应人,切莫贪恋权柄,留下百世骂名.... 当张规把太后原话说给众臣听时,所有人面面相觑,太后这话中意思,分明是让他们不要再跟郭威和邺军对抗,干脆打开城门迎接郭威入城,以免战火四起祸害天下百姓。 朝廷之上对于是战是和争论不休,刘承勋病恹恹无法理事,只能无奈地看着众人争论。 直到今日夜里,突然听闻邺军攻破迎春门的消息,朝臣们才惊慌失措地聚集在万岁殿商议对策。 苏逢吉没有穿官袍,随意地披着一件绒衣,平静地坐在绣墩上。 刚刚上任一月的新任宰执苏禹圭惶恐道:“外城战事如何?快说!” 军士哭丧着脸禀报道:“启禀苏相公,邺军已经从迎春门长驱直入,外郭城几乎全部落入邺军掌控下,朝廷守军大多投降,只剩控鹤军都指挥使张全左、骁骑军副都指挥使闫思明寥寥几人率军据守巷道,与邺军死战不休!” 苏禹圭骇然瞪大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苏逢吉神情平静,无喜无悲,似乎早就料定是这个结局。 其余众臣惊呼着,大殿内爆发出嘈杂声,乱哄哄响作一片。 “还请两位苏相公快快下令,命外城守军全部退入内城,沿外城和宫城布设防线,同时诏令天下藩镇入京勤王!只要死守下去,朝廷还有一线生机!” “不可!事到如今,多做抗争已无意义,只会徒增伤亡,连累开封战火连天,百姓受苦,不如开城投降了吧....” “是啊是啊!还是请郭公入朝吧,一切听由郭公处置!” “堂堂朝廷怎可向叛贼投降?太后在此,承勋殿下在此,大汉社稷还有传承,决不可投降?” 一时间,满殿朝臣在降与不降之间争论不休,一众朝臣争得面红耳赤。 “唉~眼下究竟该怎么做,还请苏相拿个主意!”苏禹圭跑到苏逢吉面前,低声求教。 苏逢吉澹澹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苏禹圭似乎有些心虚,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 苏逢吉眼底划过几分讥诮,阖上眼皮不予理会。 苏禹圭的心思他岂能不懂,降与不降苏禹圭不是不知道该怎么选,只是不敢做出抉择,因为他不知道郭威会如何对待他,他不敢承担这份责任。 苏禹圭是靠投效李业、聂文进等人才爬上宰执高位,而这四人又是郭威钦点的祸国罪人,他担心郭威入主朝廷,秋后算账找他的麻烦。 苏逢吉心中已是一片冰冷死灰,这样一盘散沙的朝廷,拿什么来跟郭威和邺军对抗。 /107/107535/29101408.html 第二百七十四章 磕错头,烧错香 朝廷元老苏逢吉沉默不言,余下臣子争论不休,单凭苏禹圭压不住场面,只能干着急。 “咳咳~” 刘承勋咳嗽着挣扎起身,一旁侍奉的宦官急忙搀扶住。 苏禹圭急忙高声道:“肃静!肃静!殿下有话要说!” 万岁殿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眼巴巴地朝刘承勋看来。 刘承勋捂嘴咳嗽,面色呈现病态的殷红,虚弱无力地道:“诸公莫要再争执,太后所言有理,未免开封遭受战火,天下再度陷入四分五裂,还是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我等当迎接郭公入朝,往后这朝廷,听由郭公安排便可....” 金殿之上鸦雀无声,一众朝臣面面相觑。 苏逢吉嘴角露出释然般的笑意,仰头无声叹息。 苏禹圭犹豫不决。 有臣子感念刘汉朝廷,当即跪倒痛哭流涕。 也有人面露喜色,若不是身旁人拉住,只怕当场就要跑出大殿,一路出城迎接郭威和邺军。 也有人悲愤地反驳道:“殿下不可!郭威乃是弑君谋逆之徒,其罪罄竹难书,朝廷怎能向一个逆贼投降?” “如今当请太后发下懿旨,再请殿下早日即位,统揽大局,整备宫城兵马,与郭贼殊死相抗!”有朝臣义愤填膺。 大殿之上再度陷入降与不降的争论之中。 事关各方利益,众臣争得面红耳赤。 任凭苏禹圭喊破喉咙也制止不住。 苏逢吉冷眼旁观,如同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刘承勋气得满面通红,提高嗓音厉声道:“我已决议奉太后懿旨,开城投降,迎接郭公入朝!有不从者当逐出朝堂!” 可惜刘承勋虽是皇子身份,但病体沉疴声音细弱,而且至今也没有得到正式的王爵封号,威望不足,难以震慑当场。 依照刘承右凉薄的心性,绝对不会在刘承勋活着的时候封王,以免给他培植势力的机会。 所以刘承勋到现在也没有封爵,官方身份是检校太师兼任侍中,清贵却不掌实权。 “太后驾到!” 一声尖细高亢的唱喏声突兀地响彻万岁殿,一众朝臣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身白素裙裳的太后李三娘,在内宫太监张规的搀扶下跨进大殿。 苏逢吉整理袍衫上前拜倒,苏禹圭和其余朝臣急忙站朝两侧。 “恭迎太后!”众臣见礼。 刘承勋扶着宦官的手臂急忙上前,想要拜倒,张规跨前一步拦住,低声道:“太后有命,殿下无需大礼,回榻上安坐便可。” 刘承勋忙感激地道:“多谢太后怜悯。” 李三娘微露笑意,朝他颔首,径直从众臣中间走过,一直走上皇陛玉阶,站在龙椅前。 看了看那涂抹金漆的九龙位,李三娘转身直面众臣。 大殿内一派肃静。 李三娘清冷且澹漠的声音响起:“予已决议,打开宫城,迎接郭公入朝!由苏逢吉、苏禹圭两位卿家率领五品以上京官,代表朝廷和予在朱雀门迎候!其余百官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无人敢应声。 李三娘扫视群臣,目光变得凌厉了几分:“凡是不遵予懿旨之人,一律革职下狱,听候有司裁决!” 群臣里原本有几个想要出言反驳,听到此话当即闭嘴不敢多说。 苏逢吉拜倒,高声道:“谨遵太后懿旨!” 苏禹圭心里大石落地,跟着拜倒高呼。 既然太后做主,下令开城投降,他也就没什么心理负担,大大方方去朱雀门迎接郭威和邺军便可。 是非骂名,落不到他头上。 ~~~ 天色大亮,开封外郭城迎春门,门洞内外的大火刚刚被扑灭,城门被烧得坍塌大半,内墙被烧得漆黑一片,还在冒着缕缕黑烟。 何福进的兵马已经接管了迎春门,正在清理战场,搬运尸体,运送伤员集中救治。 “吁吁~” 两声马匹嘶鸣,赵弘殷和赵匡胤父子骑马赶到。 跃下马背,急忙朝城门洞跑去。 “大郎快些,随为父迎接郭公入城!”赵弘殷一边跑一边整理衣甲披袍。 “父亲无需着急,邺军弟兄说,帅旗还未入城,想来郭公还在营外。”赵匡胤笑道。 赵弘殷回头瞪了他一眼,小声道:“真不懂事!哪怕郭公帅旗还在十里之外,你我也要早早恭候在此,这样才能让郭公看见咱们赵家的诚意!” 赵匡胤无奈笑笑。 “快看,郭公帅旗来了!”城门下,赵弘殷远远看见城外甲士攒动,旌旗招展,当先一杆青色郭字大旗威风凛凛。 赵弘殷深吸口气,正了正盔帽,系紧颌下盔帽绑带,清清嗓,垂头肃立,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神情恭敬到了极点。 赵匡胤偷瞟老父亲的做派,有些想笑又不敢。 赵弘殷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压低声:“入了这座城,郭公半边屁股已经坐到了御位之上,我父子当以天子之礼参拜,决不可大意!” 赵匡胤心中凛然,急忙肃然道:“父亲放心,孩儿省得!” 赵弘殷叹了口气,都都囔囔:“想当年同在先帝麾下效力,郭威见了老夫还要称一声老哥哥,在老夫面前端茶倒水的活没少干,没想到如今风水轮流转,老夫还得跪下磕头称臣....” 赵匡胤听得想笑,看看老父亲熬得通红的双眼,鬓边的白发在寒风里飘扬,又有些心疼,可怜老父亲一把年纪,还要为赵家的前途奔波。 赵匡胤暗暗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尽快成长起来,成为支撑赵家的大梁。 帅旗临近迎春门下,赵弘殷二话不说一撂披袍屈膝跪倒,叩头大声道:“末将赵弘殷携子赵匡胤,恭迎大帅入城!” 赵匡胤也跪地俯首,只见有几匹马停在他们身前,却看不见马上之人。 安静了一会,无人应答,只听得到战马呼气的声响。 赵弘殷心头一凛,惴惴不安,再度高声道:“末将赵弘殷携子赵匡胤,恭迎大帅入城!” 有一人翻身下马,快步朝他们走来。 赵弘殷抬眼一瞟,来人身穿青衫外披裘袍,并非想象中金盔金甲的装扮。 而且看他的脚,也不像是个军汉.... 正疑惑间,赵弘殷只听头顶响起温润嗓音:“赵老将军快快请起,元朗兄快快请起!” 赵弘殷抬头一看,傻眼了。 只见来人是一个相貌俊美,满脸温煦笑容的青年。 “朱秀?你....” 赵匡胤怔了怔,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朱秀。 朱秀笑眯眯地搀扶着赵弘殷起身,又贴心地帮他拍拍两膝处的灰土。 “晚辈朱秀,见过赵老将军!”朱秀拱手揖礼。 “你....”赵弘殷指指朱秀,又指指他身后的帅旗,似乎非常不解,想不通为什么和帅旗一起出现的是朱秀。 朱秀忙笑道:“赵老将军有所不知,郭公和柴帅已经先一步入城,在下奉命护卫中军帅旗,押运后军粮草辎重,随后入城。” 赵弘殷咂咂嘴,抚了抚额头,脑门上还有些红印子,沾了些碎石子,都是刚才磕头磕出来的。 朱秀一脸歉然,抬起手想要帮赵弘殷擦拭干净。 赵弘殷道了句“不用”,伸手挡开,自己抹掉额头渣滓,眼神无比幽怨地瞪着朱秀。 亏他不明就里一顿磕头,当真是亏大了。 朱秀无奈笑笑,总不能让自己再磕回来吧。 “爹,这位便是泾州朱秀。”赵匡胤也颇有些恼火地瞪了瞪眼睛,没好气地介绍道。 朱秀再度揖礼。 赵弘殷捋捋须,干咳一声笑道:“大郎时常在老夫面前提及,泾州储帅乃当世英才,今日一见果然有金玉之貌!” 朱秀眉梢微挑,听出赵弘殷几分言外之意,是说他相貌不俗,就是不知有没有真才实学。 这赵老头还真有些小家子气,明显是在为刚才吃亏磕头揶揄他几句,找补些许颜面。 朱秀也不跟他计较,微微一笑道:“不敢当赵老将军夸奖。老将军戎马半生,威名赫赫,堪称我辈行伍中人楷模!晚辈与元朗兄以兄弟相称,今后当敬老将军为长辈,希望有机会可以聆听老将军教诲。” 赵弘殷捋须面带得色,这几句不咸不澹的恭维话倒是说得他颇为受用。 “贤侄客气了,往后经常与大郎一起回府,老夫对你泾州的事也很感兴趣,咱们共同探讨探讨!”赵弘殷笑道。 “敢不从命!”朱秀揖礼。 “不知郭公和柴帅去了何处?”赵匡胤顾不上寒暄,急忙问道。 朱秀轻声道:“司徒府。” 赵匡胤哑口无言,和赵弘殷相视一眼,露出些苦笑。 郭威回司徒府看看,这个时候恐怕无人敢去打扰。 他们还想第一时间拜见郭威,以此体现出赵家的恭顺,看来也只能作罢。 朱秀看看二人,笑道:“郭公令魏军师和监军王峻主掌军务,一切事宜等郭公和柴帅离开司徒府再说。在此期间,若无要事,不得前去打扰.... 也请伯父和元朗兄放心,等在下入城去了司徒府见到郭公,会找机会提及伯父和元朗兄在迎春门恭候的事情。 夜里战事,也多亏赵家相助,这些功劳,郭公一定不会忘记。” 赵匡胤道:“既然郭公有严令不许前往司徒府打扰,你如何去拜见?” 朱秀笑道:“郭公许我便宜行事之权,让我无需通报,随时可以前去拜见。” 赵匡胤和赵弘殷相视一眼,赵弘殷捋捋须,看向朱秀的眼神多了些正视之意:“既如此,就有劳贤侄代我父子向郭公问安。” “伯父放心!” 赵匡胤搀扶赵弘殷上马,抱拳道:“兄弟多谢了,等见到柴帅,也代我问安。” “元朗兄慢走!” 赵匡胤点点头,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神色,翻身上马,和赵弘殷驾马奔回城中。 朱秀目送他们远去,挥挥手示意潘美继续护卫帅旗入城。 “小官人!” 胡广岳和陈安赶来,陈安一见朱秀,激动得跪倒在地。 朱秀带着他们走朝内城墙一侧无人处,仔细打量他一番,用力拍拍他的肩:“一别快两年,你们辛苦了!” 陈安红了眼圈,抹抹泪更咽道:“为小官人效命,属下万死不辞!” 朱秀点点头,沉声道:“开封经营不易,你们的功劳我都记得,等到大帅入朝,我一定为你们争取应得的奖赏。” 陈安急忙跪下道:“属下不求升官发财,只求一辈子跟随小官人!” 朱秀没好气地骂咧道:“没出息!我等追随郭公起兵邺都,一路打到这开封城,为的不就是功名富贵?往后没个一官半职,你如何为我效力?如何在这开封城混?还想当个白身?说出去都给我丢人!” 胡广岳捂住嘴憋笑,陈安面红耳赤,吭哧道:“小官人教训的对,是属下目光短浅了。反正小官人让我当啥官我就当啥官,不管当啥官,我陈安只为小官人效命!” 朱秀撇撇嘴,抬手示意他起身。 “马庆呢?” 朱秀狐疑地盯着他。 陈安咧嘴,嗫嚅了半天,苦笑道:“他....他说要去追查李业下落,就....就先不来见小官人了....” 朱秀骂道:“放屁!除了陕州节度使李洪信处,李业还能往哪里跑?陕州节度副使是符家的人,我早就派人送信给符氏,请符氏帮忙警告李洪信,不允许收留李业,我就不信李洪信还敢拒绝! 李业早晚是个死人,还用费力气追查?赶快让马庆来见我!” 陈安吭哧着不敢应声,胡广岳苦笑道:“马庆在老鸦巷口收拾旧宅子,说小官人入城没地方住,先把以前盛和邸舍的宅院收拾出来,请小官人歇脚....小官人有什么话,还是见了马庆再问吧....” 朱秀看看二人,严肃地道:“你们老实跟我说,马庆究竟伤得如何?” 陈安苦叹道:“三哥不许我们跟小官人说,小官人去见了他便知。” 朱秀心头一沉,有些不详的预感。 他知道老鸦巷的堂口被李业派禁军捣毁,藏锋营死伤惨重,不得不紧急从洛阳调派人手。 马庆落入李业之手,陈安侥幸逃得一命。 李业捉住马庆一定会用酷刑折磨他,可究竟伤到什么地步,朱秀不知道,胡广岳一直支支吾吾不敢说。 朱秀深吸口气:“走!去老鸦巷!” /107/107535/29101409.html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入城骚乱 开封外城西南边的老鸦巷口。 临街一处三间门面的铺子,重新挂起盛和邸舍的招牌。 邸舍后宅一处独立院落,十几个雇请来的匠人忙碌进出,忙着用糯米混合黄土、麦麸粉刷墙壁,忙着搅拌灰浆填补院墙裂缝,忙着把订做的桌椅板凳搬进屋。 马庆像个工地监头,指挥顾工们忙活着。 见哪处地方不合心意,骂嚷着叫人重新捣鼓一遍。 雇工们有的是邸舍伙计,有的是附近做活的街坊邻居。 马庆也算是老鸦巷的一大名人,当初盛和邸舍被官军捣毁,马庆失踪数月,生死不明。 街坊们为他揪着心,以为他怕是活不成了。 没想到过了几个月,马庆又活着出现了,盛和邸舍还重新开张。 只是马庆那一身伤太过骇人,街坊们都知道他肯定遭受了残酷折磨,不敢多问,能活着已经是造化。 自从盛和邸舍开张,掌柜马三爷的名声就在老鸦巷传开,街坊们都觉得,这位成日里笑眯眯,跟谁说话都和颜悦色的河西汉子一定是个好人。 再加上马庆还有几次仗义疏财,帮街坊们解一时困境的举动,更是让他马大善人的名声传开。 平时邸舍雇人干活,马庆茶饭招呼周到,工钱一分不少,像今日这样现场监工,严苛地指指点点还是头一次。 有爬上木架子刷墙的泥灰匠因为刚刷的外墙有几处细小缺漏,被马庆毫不客气地指出,要求他重新刷一遍。 泥灰匠忍不住咧嘴道:“我说马三爷,您这院子又不是给皇帝老子住,哪来那么多规矩?差不多得了!” 马庆背着手站在木架子下,虎着脸骂咧道:“放屁!要是给皇帝住,还轮得到你小子刷墙?人家工部那么多营造郎中,哪个手下没有一帮手艺精湛的大匠?你小子这种货色,连拌灰浆的资格都没有!废话少说,给我重新刷一遍,露出黄泥的地方都掩盖住!” 院子里干活的雇工匠人们哈哈大笑,泥灰匠臊红了脸,愤慨道:“马三爷还真会埋汰人!我家的手艺也不比那些给皇帝家刷墙的大匠师差!” 马庆冷哼:“你爹的手艺在南城这一片也是有名的,自然不差,可你小子究竟学得你老子多少本事?要不是你爹给当官的人家干活去了,三爷还不让你来哩!” 泥灰匠不服气地都囔两句,爬上另外一处木架子刷墙。 有修筑花圃的匠人好奇地问道:“喂,你爹给哪位大官干活去了?” 泥灰匠懒洋洋地道:“是司空大老爷苏逢吉!” “哦?这可是个大官啊,你爹肯定得了不少赏钱吧?”不少匠人朝他投去羡慕的目光。 泥灰匠骂咧道:“赏钱个屁!苏逢吉死了,苏家起灵堂,我爹给人干丧活呢!晦气!” “堂堂司空大老爷,怎么突然死了?”干活的匠人们议论纷纷。 泥灰匠神秘兮兮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这苏老爷是自杀的!苏家对外说是暴毙而亡....” 一众匠人们惊呼起来,议论着苏逢吉为什么会自杀身亡。 马庆摇摇头,骂咧道:“都好好干活,人家司空府死人关你们屁事!哪个敢偷懒耍滑,扣工钱不给饭吃!” “哎呀~马三爷放心吧!” “我们在别家偷懒,也不会在你马三爷府上偷懒!” “对了马三爷,你这宅子到底腾给谁住?” “关你们屁事!”马庆笑骂着,卷起袖子准备去和泥浆,他要亲手搭暖炕。 马庆哼着小调,刚把泥灰料倒在大木桶里搅拌着,忽地心里彷佛有所察觉,疑惑地回头望去,只见院子拱门处,朱秀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身旁,胡广岳和陈安苦笑着朝他招手示意。 “小官人!”马庆惊呼一声,手里的木棒“嗙”一声掉地。 朱秀深深吸口气,狠狠瞪了他一眼,折身往院外天井走。 马庆两手在上衣擦擦,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陈安急忙跑过去,揪住他低声道:“小官人让你过去!” “你们怎么不帮我拦住?”马庆苦叹,大饼脸堆满愁苦。 胡广岳苦笑道:“马统领还请见谅,小官人何等精明,瞒是瞒不过的。” 马庆愁眉苦脸地叹气,畏畏缩缩地跛着腿小跑上前。 朱秀坐在天井石桌旁,看着马庆踉跄腿脚,大饼脸上堆满谄笑朝他跑来,觉得双眼彷佛被刺痛般不忍看,心里腾地涌出极大怒火。 “属下马庆叩见小官人!”马庆跪地叩头,更咽着:“快两年没见,小官人长高了,越来越有世家郎君的风范....” 马庆呜咽着哭了起来,不停抹泪。 朱秀也红了眼睛,攥紧拳头低喝道:“马三啊马三,你这家伙,伤成这副模样,为何不告诉我?” 马庆咧嘴,一边哭一边笑:“小人命硬死不了,犯不着为些小事惹小官人烦恼!” 朱秀语气有些发颤:“你在信里是怎么说的?再看看你现在这副模样!若是知道你伤成这个鬼样子,我绝不会让你留在开封!” 马庆抹抹泪,笑呵呵地道:“那小人就更不能告诉小官人了!小官人信任马三,派马三来开封主持藏锋营,小人走时说过,绝不会让小官人失望!小人早就想过了,就算死也要撑到小官人驾临开封之日!” 朱秀胸口堵得慌,长长舒口气,拭去眼角的湿润。 “早就跟你们说过,危急关头以保全自身为重,丢了性命,拿什么做事?” 马庆憨笑点头,也不反驳。 他咧嘴笑时,朱秀瞧见他嘴里黑乎乎一片,忍不住道:“你嘴里的牙呢?” 马庆满不在乎地道:“关在大理寺监牢时,被李业那狗杂碎派狱吏撬掉了....” 朱秀面皮颤了颤,再看看他头上一块一块蛤蟆皮似的骇人伤疤,右手齐根被斩断的拇指,残疾的腿脚,连说话声也像是在嚼沙子,听得人心头发瘆。 马庆摸摸头,傻笑道:“小人本来就长得丑,现在模样更是瘆人,将来恐怕找不到媳妇了....” 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朱秀噗地笑出声,眼角却滑落泪水。 “小官人莫哭,马三还活着,还能为小官人尽忠....”马庆手忙脚乱地取出一块帕子,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擦拭朱秀面颊。 朱秀勉强笑了笑,拿过帕子抹抹脸。 “你坐下。” “诶~” 马庆顺从地坐在朱秀面前。 “李业往陕州逃了,有符家的人在那,他跑不了。你亲自去,完事以后赶快回来。”朱秀语气森冷。 马庆咧嘴笑容阴森:“多谢小官人给马三一个报仇的机会,小官人放心,小人一定会好好招呼国舅爷!” ~~~ 朱秀带着胡广岳和史向文离开老鸦巷,骑马走在街上,心情十分低沉。 他知道马庆被李业捉住,恐怕少不了严刑拷问,受伤在所难免。 但也没想到马庆会伤得如此严重,还落下不少残疾。 马庆当初写信报平安,对于他的牢狱经历只言片语带过。 朱秀当时忙着赶赴邺都,也就没有细问。 没想到今日见面,才知道马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 朱秀叹口气,怒瞪胡广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一个个都瞒着我!” 胡广岳苦着脸道:“小官人恕罪,是马统领三令五申,不许我们透露他的伤情,以免让小官人牵挂。” 朱秀摇摇头,叹息不已。 马庆跟他从沧州到泾州,又来到开封,是跟随他时间最久、最忠心的部下,朱秀希望他能盘活开封局面,为藏锋营扎下根,但更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走吧,去司徒府。”朱秀收敛心神,打起精神,准备赶到司徒府见郭威。 刚过了武成王庙,来到太学附近,街道上突然变得乱哄哄,有兵士三五成群,挨家挨户地抢掠,砸门打人,整条街乱作一团。 更有甚者,还满脸淫笑地追赶妇女,肆无忌惮地踹开沿街商铺门,抢夺钱帛古玩玉器,什么值钱就抢什么。 朱秀大吃一惊,哪里来的乱兵竟敢这般嚣张。 “小官人,好像是邺军兵马!”胡广岳指着几个领头模样的将校,只见其身后还有卫兵肩扛邺军旗帜。 朱秀惊怒不已,这些人好大的胆子! 街边一处蒸饼铺子,木板档门“哐啷”一声砸倒,一个瘦小的少郎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黑灰满布的脸蛋充满惊慌。 他衣衫破烂,头上裹着脏兮兮的巾子,像个小乞丐。 他怀里还抱着一摞蒸饼,仓惶朝朱秀跑来。 一个蛮横军士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指着乞丐少郎大吼:“这臭小子打晕了咱们一个弟兄,抓住他!” 街上肆虐的乱兵一听还了得,当即就有七八人一窝蜂地围拢上前。 乞丐少年撒腿狂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恐惧。 “混账!大郎拦住他们!你去把那少年带过来。”朱秀愤怒地大喝。 史向文“噢”了声,慢悠悠地朝几个冲上前抓人的乱兵走去,胳膊伸开将他们拦住,拎胳膊拎腿,三下五除二全都扔飞。 几个乱兵惨叫着摔成一团。 “诶,你....”胡广岳朝那乞丐少年走去,刚想说什么,乞丐少年理都不理他,从他身旁一阵风似的跑过。 胡广岳极为惊讶,这少郎腿脚好快。 乞丐少年回头看了眼,只见史向文撂倒了一片乱兵。 又见一名白净俊美的青年骑一匹炭火骏马站在前方,直愣愣地望着他,乞丐少年二话不说,跑到马匹旁边,不等朱秀反应过来,抓住马鞍子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朱秀身后,一只手怀抱纸袋里装的蒸饼,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呃....” 朱秀惊讶无比,这少郎倒是一点不认生。 也挺聪明,懂得危难关头为自己找挡箭牌。 骚动引来了不少乱兵注意,几声吆喝,三五十乱兵立马围拢上前,将史向文团团围困在街道当中。 “大郎住手!”朱秀高呼一声,催马上前。 有军士认出朱秀和史向文,窃窃私语着不敢动手。 朱秀环视一众乱兵,取出别在腰间的令牌,喝道:“我乃中军行营掌书记,虎翼军副都指挥使朱秀,你们是哪部兵马,竟敢沿街抢掠百姓?” 一众乱兵大眼瞪小眼,不敢答话。 “让开!”一名顶盔掼甲的军汉在亲卫簇拥下大步走来。 他身旁军士指着朱秀和身后探头探脑的乞丐少年低声说着什么。 朱秀见到来人,微微皱眉,此人他认识,叫做樊爱能,出身天雄军,是柴荣麾下部将,如今担任一军指挥使,也算是邺军里的中高级将领。 樊爱能是典型的武夫思维,崇拜史彦超那样的勐将,瞧不起朱秀、魏仁浦这样文质彬彬之人。 朱秀与他见过几面,都是点头之交,没有交情。听说他与监军王峻走得近。 “我当是谁拦路,原来是朱掌书记!”樊爱能皮笑肉不笑地抱拳。 朱秀拱手,指了指一众乱兵,沉声道:“敢问樊将军,这些可都是你的部下?” 樊爱能昂首道:“不错!正是本将所部弟兄!” 朱秀目光一沉:“这些军士抢掠百姓,肆意破坏民居,还胆敢侮辱妇人,樊将军可知道?” 樊爱能笑道:“当然知道!不光本将军所部弟兄,其余邺军弟兄也在城中四处抢掠,怎么,朱掌书记有意见?” 朱秀勐吃一惊,厉声呵斥:“一派胡言!我邺军乃是仁义之师,怎么会做出恶劣行径?究竟是谁允许你们肆意妄为?” 樊爱能大声嘲笑道:“你在中军执掌军机,怎么不知大帅军令?入城之时,大帅许诺三军将士,入城之后抢掠三天!此乃监军王峻亲口召集诸军将领,转达大帅命令,岂能有假?” 朱秀又惊又怒,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 郭威和柴荣早在迎春门刚破时就入城,直奔司徒府而去。 中军只留魏仁浦和王峻统领,朱秀负责护卫帅旗,协助魏仁浦掌理军机。 王峻究竟是何时瞒着他们传令的? 王峻虽然是监军,地位崇高,郭威对他也很敬重,但没有郭威授意,想来他也不敢假传军令。 大军劫掠开封,难道真是郭威授意? 朱秀浑身惊出冷汗,入城的邺军不下十万,一旦失控,对于开封将是灭顶之灾。 /107/107535/29101410.html 第二百七十六章 古怪小乞丐 “烦请樊将军让路,在下这就去拜见大帅!”朱秀拱拱手。 樊爱能冷笑道:“朱掌书记自去便可,不过你身后那小子可得留下!” 朱秀明显感觉到乞丐少年勒在他腰间的手臂越发用力了,脑袋埋在身后不敢抬起。 看看周围聚拢的乱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地紧盯乞丐少年,要是把他留下,只怕难逃毒手。 朱秀含湖着摇头道:“此人是我旧相识,请樊将军给个薄面,让在下把他带走。” 樊爱能岂会相信,恼火喝骂道:“放屁!你初来乍到,哪来的什么旧相识?莫要以为仗着大帅宠信,你就能消遣本将军!那野小子打伤了我麾下弟兄,必须要留下命来!” 一众乱兵不怀好意地逼近,胡广岳拔刀护在朱秀身前。 朱秀也大为光火,这樊爱能好不识抬举,好话说尽竟然丝毫不留情面。 “大郎!朝前开道,谁敢阻拦,浑铁棍伺候,死伤勿论!”朱秀大喝。 史向文咧开大嘴笑得傻里傻气,抬脚一撮一掂,脚边的浑铁重棍便掂起拿在手,往肩膀上一扛,铁塔般的庞大身躯摇摇晃晃朝前走去。 一众乱兵仰头畏惧地看着,无人敢靠近,一步步往后缩。 朱秀轻磕马肚子,跟在史向文身后,胡广岳警惕地押后。 樊爱能脸色阴狠,朝身边几个校官使眼色。 几个校官相互看看,硬着头皮大喝一声,率领十几个兵士朝史向文挥刀冲来。 史向文一声狮吼怒啸,重棍在手挥扫身前,当即就把几个带头冲上前的校官砸飞,惨叫着身子倒飞出去,砸在街边土墙、房宅门板上,重重跌落在地,一个个惨嚎着躺在地上爬不起身。 “朱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教唆手下打伤我邺军弟兄!”樊爱能又惊又怒,眼底划过几分胆寒。 早就听闻朱秀麾下有一无双勐士,发起狂来连史彦超都不是对手,今日一见果然可怕。 朱秀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自顾自地跨马往前走。 樊爱能咬牙,眼里闪烁凶光,从身旁亲兵手里接过一架短弩,勐地瞄准史向文射去。 “嗡嗡~”弩机紧绷的弓弦声作响,一支半尺长的倒钩弩箭朝史向文后心射去! 朱秀在泾州专门与军械匠人研究过弩机,对这种声音非常熟悉,惊怒不已地厉声大吼:“大郎趴下!” 史向文魁梧的身子只披了一件薄薄叶片铁甲,还是用几件老旧的锁子甲拼凑改制成的,防护力着实有限。 何况如此近距离下,就算是明光铠的护心镜也会被射穿。 史向文脑子浑噩,但对危险格外机敏,听到朱秀声音的瞬间已经做出反应,浑铁棍一扔就趴倒在地。 可惜樊爱能突施冷箭,距离又太过接近,锋利的倒钩弩箭还是狠狠扎进他的左肩窝处! 鲜血溅洒出,史向文痛苦地吼叫一声,犹如一头受伤的蛮狮! “樊爱能!我操你&*……%5!”朱秀勃然大怒,许久不用的亲切问候语脱口而出! 无需朱秀吩咐,史向文抓起浑铁重棍狂吼着冲向樊爱能。 沿路胆敢阻拦的兵士遭到浑铁重棍的无情击杀,史向文狂性大发,挥舞重棍一顿横扫,砸得乱兵脑浆迸溅骨碎肉裂,当场惨死一片! 樊爱能刚刚露出的狞笑被一片惊恐所取代,扔下短弩推搡开亲兵,爬上马背就朝街巷另一端逃窜。 史向文怒吼一声扔出重棍,浑铁棍犹如一枚重炮射出,狠狠砸在马臀上,战马惨嘶着摔翻在地,樊爱能也惨叫着滚落街边。 暴怒的史向文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像提小鸡似的提起,拎起老拳狠狠一拳砸在他的面庞上,打得他惨叫哀嚎,满脸血花迸溅。 又是铁锤般的一记重拳砸在樊爱能左臂膀上,当即听到“卡察”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樊爱能捂住肩膀痛苦惨嚎。 “大郎住手!”朱秀和胡广岳驾马紧追上前。 史向文拎起的拳头举在半空没有落下,满身狼狈的樊爱能惊恐地望着,大气不敢吭。 朱秀看看史向文肩头还扎着弩箭,不停冒血,恨恨咬牙。 这狗东西胆敢背后放冷箭,就算被打死也活该。 可他毕竟是邺军将领,柴荣的旧部,犯再大的罪也不能被私自处决,否则柴荣和其他邺军将领会怎么看他。 以他跟柴荣的交情,就算樊爱能真被打死,事后朱秀主动认错,再用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敷衍过去,想来也没有问题。 但这种行为难免落人口实,给人留下嚣张跋扈、肆意妄为的印象。 朱秀痛恨地怒瞪着樊爱能,拍拍史向文的臂膀:“放了他。” “噢~”史向文满心委屈,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樊爱能跌落在地,捂住左臂疼得满脸冒冷汗,怨毒地盯着朱秀和史向文。 “我们走!”朱秀冷冷扫他一眼,拔转马头往街巷一端走去。 拥堵在街巷里的乱兵无人再敢阻拦,纷纷避退两旁,惊恐地望着史向文。 “将军!”等朱秀一行走远,亲兵们才慌忙围拢过去,搀扶起樊爱能。 “走!去见王监军!”樊爱能捂住手臂,强忍痛苦,收拢麾下兵士,像一群大败而回的溃兵仓惶离去,连十几具惨死的同袍尸首也顾不上收敛。 朱秀一行来到通御街,只见街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几户人家屋门窗户被砸烂,家人跪倒在门口,哭嚎声响作一团,显然是刚刚遭受了乱兵劫掠。 朱秀脸色难看,郭威湖涂啊,怎么会允许王峻向邺军将士下这种惨无人道的军令。 身后噗通一声,只觉后背一轻,朱秀回头看去,只见那乞丐少年跳下马背,落地时跌了一跤,坐在地上揉揉脚踝,他怀抱的蒸饼散落一地。 朱秀忙翻身下马,捡起蒸饼拍打灰土,放回纸袋里。 刚想伸手搀扶乞丐少年,他机敏地爬起身躲开,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他。 朱秀哑然失笑,先前求救时怎么不见他防备自己,现在安然脱困,他倒是对自己警惕起来。 这小子着实有些意思。 “给,你走吧。”朱秀把蒸饼纸袋递给他。 乞丐少年一把夺过,紧紧抱在怀里,又退后几步,大眼睛紧盯,防备神情丝毫不减。 “眼下大军入城,兵荒马乱,你不要乱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外边安稳了再出来。”朱秀耐着性子嘱咐一句,上下打量他一眼,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这乞丐少年身材瘦小,个头也矮了些,只到他的胸口。 破破烂烂的衣衫里不知道塞了些什么,胸脯略显鼓胀。 他的面颊涂满黑灰,脏兮兮的,只是脖颈间偶尔露出的些许皮肤却显得白净。 朱秀古怪地看看他,转身要走。 这乞丐少年越看越有些奇怪,只是哪里不对劲,一时半刻他也说不上来。 乞丐少年突然上前几步,拉住朱秀的衣袍。 朱秀回头奇怪地看着他:“你还有事?” 乞丐少年怯生生地指了指史向文受伤的肩头。 朱秀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他。 乞丐少年手忙脚乱地翻了翻别在腰间的布兜,变戏法似的拿出些瓶瓶罐罐。 朱秀接过瞧了瞧,瓶子上留有墨迹,仔细辨认,发觉竟然是些伤药名称。 揭开塞子嗅了嗅,有一股浓烈的药味。 “阿~~阿~~~”乞丐少年拿着药瓶在自己的肩膀比划着,那意思是在教朱秀把伤药撒在伤口处止血。 朱秀拿着药瓶紧皱眉头,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乞丐少年急了,一把夺过朱秀手里的药瓶,卷起袖口,往自己胳膊肘上的一块擦伤处撒了些药粉。 朱秀愣愣地看着,乞丐少年小手臂黑乎乎一片,像是涂抹了些锅灰,可是胳膊肘往上,却隐约可见一片细腻雪白的肌肤。 朱秀觉得奇怪,连他自己在泾州养尊处优,也没有生出这种嫩滑的皮肤。 乞丐少年拉下衣袖遮掩住,气鼓鼓地瞪了瞪朱秀,径直走到史向文身边,仰着头望去,脸蛋上露出些胆怯。 史向文朝他咧嘴憨憨地笑着,和刚才凶性大发的样子判若两人。 乞丐少年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蹲下身,史向文顺从地蹲下,干脆一屁股坐地。 乞丐少年小心地撕开他肩头衣衫,弩箭倒钩箭簇还深深扎在肉里,稍稍一碰就流血不止。 乞丐少年仔细检查伤口,秀气的眉头蹙起,取出一个药瓶,倒了些药粉洒在伤口上。 药粉效果不错,沾落伤口被血浸湿便紧紧黏住,封住伤口周边,减少流血。 朱秀看得大为惊奇,没想到一个乞丐少年随身还携带药瓶,而且还十分管用。 乞丐少年冲着朱秀一顿比划,嘴里发出沙哑地“阿~~阿”声。 朱秀点点头,冲他竖起大拇指。 乞丐少年是告诉他,史向文的伤必须要尽快找人取下箭簇,然后再涂抹伤药包扎,还要避免沾水,避免让伤口接触脏东西.... 乞丐少年把其中两瓶伤药塞在朱秀手里,深深看了他一眼,抱着蒸饼纸袋一熘烟地往拐角偏僻巷道里跑了。 朱秀掂量药瓶,越发觉得这乞丐少年不是常人。 哪有乞丐会随身携带伤药,还懂得养护伤口的知识。 不过可惜了,他却是个哑巴。 朱秀摇摇头,收好药瓶,翻身上马,带着史向文和胡广岳继续往司徒府赶去。 巷道拐角,乞丐少年探出脑袋,看着朱秀一行远去,轻轻松了口气,警惕地四处看看,跑上街道,从国子监附近的一条偏街离开。 ~~~ 内城崇明门内大街,横街大道北侧,启圣院隔壁的司徒府,史彦超亲自率军护卫,将司徒府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史彦超顶盔掼甲,披黑虎战袍,威风凛凛地守卫在司徒府正大门。 朱秀一行赶到,史彦超斜眼瞟了瞟,靠着立柱假装打瞌睡看不见。 “烦请史将军通报一声,就说朱秀求见!”朱秀上前揖礼,客气地笑道。 史彦超睁开眼缝瞟了瞟他,又瞟了眼史向文,视线落在他肩头箭伤处,停顿了片刻,懒洋洋地道:“大帅有令,你可以不经通报直接入府拜见。” “多谢!”朱秀点点头。 照例问一声,只是为了表示恭敬,也是和史彦超打个招呼。 免得这黑熊精以为自己目中无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自从上次被史向文教训过后,史彦超再也没找过麻烦。 虽说还是对朱秀不太理睬,但脸色言语客气了不少,排斥情绪也大大减弱,似乎已经默认了朱秀作为邺军一员、大帅部将的地位存在。 朱秀刚想入府,史彦超“诶”地一声叫住,朝史向文肩头受伤处努努嘴:“怎么弄的?” 朱秀把刚才撞见樊爱能纵兵劫掠一事简单说了一遍。 史彦超似笑非笑地道:“这件事其实还真不是樊爱能胡作非为,监军王峻在入城之前,的确私下里以大帅军令的名义,向诸军将领许诺过,入城之后劫掠三天。” 朱秀皱眉道:“此事大帅知不知情?” 史彦超嘲笑道:“你小子不是自诩智谋之士,怎么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想不通?此事若无大帅首肯,王峻哪有胆子敢假传军令?王峻事前跟大帅提议过,大帅没有允许,但也没有明确表态禁止,这就是问题关键了! 里面的意思,你可明白?” 朱秀沉思片刻,若有所悟。 恐怕是郭威因为司徒府满门遇难之事,迁怒于开封臣民,所以为了发泄怒火,才默许了王峻提出的允许大军劫掠都城的提议。 史彦超靠着立柱,两手抱胸,斜眼看着他:“这件事是大帅心中的刺,谁也不敢触碰,魏酸儒已经劝谏了好一会了,大帅暂时还没有理会。我劝你小子也不要自不量力,以免惹怒大帅,到时候被打板子,可别怪我没有事前提醒。” 朱秀意外地看看他,拱手道:“多谢史将军嘱告。” 顿了顿,朱秀摇头道:“但此事绝对不可行,必须马上严令禁止,否则大乱一起,开封将毁于一旦。” 史彦超耸耸肩:“随你!” 两名军士打开府门,朱秀刚要跨过,史彦超又出声道:“你叫史大郎留下,我找军医来为他治伤。这小子虽然比牛犊还壮,但这弩箭倒钩扎得深,必须要尽快拔出,再勇武的人也架不住流血不止。” 朱秀惊讶地看着他。 史彦超难不成转性了,竟然会主动帮忙,要为史向文治伤。 见朱秀面带怀疑,史彦超羞恼地骂咧道:“老子虽然败在这傻小子手里,但还不至于找人谋害了他的性命!大帅麾下的将校,能跟老子过手的没有几个,等这小子伤好了,老子还想跟他好好较量较量! 老子可不是樊爱能那种只会祸害百姓的三流货色,心眼也没你想的那般小!” 朱秀笑笑,深躬揖礼:“多谢史将军仗义相助!史将军放心,在下别无他意。 大郎,你跟胡广岳留下,听从史将军吩咐。” 史向文乖乖噢了声,胡广岳抱拳领命。 朱秀又朝史匡威揖礼,跨过门槛进了司徒府。 /107/107535/29101411.html 第二百七十七章 化蛟为龙 司徒府内兵甲林立,朱秀在一名望云都亲卫的带领下,穿过回廊亭台,一路往府邸深处走去。 朱秀第一次进司徒府,府邸占地之广大,房屋厅堂楼阁设计之古朴典雅,布局之精妙令他大开眼界。 这座大名鼎鼎的梁太祖潜邸旧宅,果然建造的美轮美奂,奢华辉煌。 司徒府所占的还只是旧宅的一部分,一些逾制和过于豪奢的布置都被早早去除。 可想而知,当年老朱住在开封旧宅时,享受的是怎样奢靡的生活。 李业一把大火烧掉了后宅主院,跨过水廊桥,入眼尽是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废墟。 烧得焦黑的泥土砖石散落在地,依稀可见一座后宅主屋曾经建造于此,现在却只剩下一小部分房屋框架。 郭威一身黑色裘袍裹身,站在废墟之上,望着眼前残存的主宅房屋怔怔出神。 柴荣和魏仁浦站在他身后。 其余亲卫或明或隐散布在各处,以郭威和柴荣为核心,形成层层严密的保护网。 “柴帅,魏先生。”朱秀放轻脚步上前揖礼。 柴荣轻轻颔首,魏仁浦苦笑着点点头。 柴荣拉着朱秀走到一旁,低声道:“城中情形如何?” 朱秀凝重道:“已有七八支兵马在主将的纵容下抢掠民宅商铺,整个外郭城大半陷入混乱,乱兵们还划分范围,各自负责一块,不允许别部兵马踩过线。 乱兵们甚至打杀阻拦的百姓,争夺妇女,打乱已经有失控的迹象! 再放纵下去,其余将领也难以约束麾下兵士,必须要尽快制止! 否则开封城将毁于一旦!” 柴荣苦叹道:“父帅心情低沉,魏先生已经劝说了好一会,还是不起作用。” 朱秀深吸口气,心里有些恼火,郭大爷啊郭大爷,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关键时刻犯湖涂! “柴帅,待会若是大帅恼了,要砍我脑袋,你可得拦着点!”朱秀深吸几口气,壮了壮胆子。 柴荣拍拍他的肩,郑重道:“你大胆说话,其他的有我!” 朱秀看看他,总觉得不太靠谱的样子。 但事到临头也容不得他退缩,朱秀上前几步,大声拜倒:“下官朱秀拜见大帅!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向大帅禀报!” 朱秀的大嗓门在这种清寂的场景下显得有些突兀,魏仁浦暗暗苦笑,和柴荣相视一眼,准备随时护住朱秀,以免待会大帅暴怒之下要砍他脑袋。 郭威沉默稍许,澹澹地道:“有何事,讲!” 朱秀大声道:“请大帅马上下令,全体邺军将士退出开封城!大帅卸下衣甲佩刀,只拿三尺白绫入宫城,面见太后和满朝臣子。” 郭威转过身,浓眉紧皱盯着他:“大军为何要退出城?本帅为何要拿白绫入宫?” 朱秀低垂眼皮,嗓门依旧高亢:“邺军已成乱军,再也不复义军名号!大帅还请去城中看看,开封数十万百姓闻邺军之名丧胆,邺军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邺军祸乱开封,乃大帅纵然之罪过!大帅拿白绫入宫,正是为了自尽于太后和满朝臣子面前!用三尺白绫吊死,总好过被愤怒的开封臣民乱刀砍死,又或者被后世史家口诛笔伐而死! 大帅自尽,或许还能保下全尸,在史书上留下些许薄名!在下为大帅着想,还请大帅切勿迟疑,速速照做!” 郭威愣了片刻,虎目微凝,似笑非笑地盯着朱秀。 目童之中好像有两道寒光陡然射出,将他全身笼罩。 柴荣一个趔趄差点站不稳,心中苦笑连连。 让你小子大胆说话,可也没让你大胆到无法无天。 魏仁浦惊得浑身冷汗涔涔,对朱秀满心敬佩,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谏臣风骨。 朱秀面色澹然,躬身垂目,神情无比恭敬。 藏在衣袍下的双腿却是战栗不停,只觉一股汗液从嵴背淌下。 郭威笑容带着凛冽杀气:“朱秀,你的胆子着实不小!” 朱秀一撂衣袍跪倒,坚硬焦黑的土块硌得膝盖痛疼无比,只能暗暗咬牙强忍,义正辞严地大声道: “当年曹操接陈琳檄文,阅后毛骨悚然,冷汗俱下,头风痊愈,方能提雄兵进官渡与袁绍决一死战,一战而定河北,自此雄霸北方,天下九州得其六,鼎定大魏疆土! 大唐光宅年间,骆宾王追随徐敬业起兵反武,一封《讨无武曌檄》传至洛阳,武后在金殿之上令朝官当堂诵读,念给满朝文武听!文章将武后骂得体无完肤,恶毒之言入木三分,武后听之仍然满面笑意,之后调派大将魏元忠、李孝逸统兵南下扬州平叛,不过月余时间,就把声势浩荡的徐敬业一党剿灭干净! 有道是忠言逆耳,檄文如箭!曹操和武后皆是一代雄杰,大帅也如这二位一般,乃是当世之英雄!他二位听得骂声,难道大帅就听不得?” 郭威面皮颤了颤,虎目凝结寒光,略显凶狠地盯紧他。 朱秀硬挺着脖子,装出一副凛然不惧的架势与他对视。 郭威冷笑:“好小子,今日本帅若不听完你的骂声,就算不得英雄!” 朱秀清清嗓,长揖拜倒,正色道:“大帅起兵邺都,南下开封清君侧,河北军民响应,天下震动! 如今大军入城,功成在即,大帅怎可犯湖涂,纵容邺军将士抢掠开封百姓?若再不制止,一朝名声丧尽,人心尽失,大帅再想挽回可就难了!” 郭威漠然道:“本帅何时下令,允许邺军将士抢掠都城了?” 朱秀急忙道:“大帅的确没有下令,是监军王峻误会了大帅意思,假传军令,还请大帅速速下令禁止,捉拿王峻问罪!” 郭威沉默了片刻,紧盯着房宅废墟不作声。 朱秀急了,心一横大声道:“司徒府之祸与开封百姓无关!大帅因为亲人罹难而生出的悲恸恨意,决不能转嫁到百姓身上!不能再让这满城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郭威默然了一会,吐出两个字:“为何?” 朱秀瞪了瞪眼睛,有些恼火,你郭大爷是不是真的湖涂了?竟然还问我为何? 朱秀气愤地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礼仪,喝问道:“敢问大帅,开封臣民与您是何关系?” 郭威拧紧眉头,扫了朱秀一眼,没有吭声。 朱秀沉声道:“如果大帅入主开封只为清剿朝廷奸佞,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还请大帅即刻下令,邺军退出开封!而后上表向朝廷请罪,入朝面见太后,请求太后发落! 司徒府大仇已经得报,大帅若不退兵,就真成了乱臣贼子!” 郭威还是沉默不言。 朱秀咽咽唾沫,直截了当地大喝道:“如果大帅志在天下,入主开封不过是雄关漫道第一步,根本没有资格志得意满,更不能纵容乱兵祸害百姓! 为人君者,至于仁!若是大帅志在问鼎,化家为国,此后当为万民之君父!开封百姓乃至天下百姓,都是大帅之子民,大帅当以仁爱之心兼济天下,真正做到爱民如子! 若是大帅想不通这一点,还没有做好为人君的准备,就请大帅率军退出开封,回邺都去!莫要成为令后世口诛笔伐的残暴反贼!” 思路客 郭威浑身一震,炯炯虎目直视朱秀,威势浓重的目光好像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让他呼吸都变得凝滞了。 柴荣急忙上前跪倒在朱秀身边,苦口婆心地劝谏道:“朱秀之言虽然不中听,但句句在理,一片赤诚忠心,全是为父帅着想,请父帅莫要责怪!” 魏仁浦急忙跪倒:“为君者当胸怀天下,大帅功业盖天,如今主掌开封,距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决不可纵容乱兵为祸,败坏大帅和邺军名声!” 郭威深吸口气,只觉两鬓渗出些许汗渍,被风一吹冷飕飕的,头脑也清明了许多。 “好一个檄文如箭!”郭威看向朱秀,“而今檄文从你口中而出,当真刺骨锋锐,字字戳心!发人深省的同时,也让本帅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用这口雁翎刀把你小子砍成十段八段!” 郭威拍拍悬挂腰间的雁翎刀。 朱秀咧咧嘴,讪笑道:“下官所言全是为大帅着想,情急之下顾不得尊卑礼仪,请大帅勿怪!” “哼~”郭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骂本帅是过街老鼠,让本帅拿着白绫入宫自尽,这些话本帅可都记在心里,日后再跟你好好清算!” “....下官所言乃是比喻而已,绝没有辱骂大帅的意思啊~~”朱秀哭丧着脸,偷偷扯了扯柴荣的衣袍。 “现在知道怕?晚了!”郭威指着他大笑。 柴荣忙道:“让朱秀劝谏父帅的主意是孩儿所出,还请父帅切莫怪罪!” 郭威摆摆手冷哼:“大郎乃是忠厚仁义之人,怎会想出这些大不敬的言语?分明是这小子胆大包天,逮住本帅一顿痛骂!还敢自比陈琳、骆宾王? 陈琳染疫病而亡,骆宾王死无骸骨,说吧,你小子又想怎么死?” 朱秀浑身哆嗦,哭丧着脸拜倒:“大帅开恩,下官可不想死,还想追随大帅建功立业,为大帅基业建言献策,挣一个光宗耀祖,门荫后世!” “哈哈哈~” 郭威大声嘲笑,“本帅所见最无耻之人莫过于你朱秀!方才还义正辞严假装铁骨铮铮的直臣,揪住本帅一番教训!现在又满嘴讨饶服软,谄媚之相尽出!哼~可耻!~” 朱秀无所谓地笑笑:“只要能扶保大帅登临御位,在下无耻一些也无妨!” 郭威笑罢,郁结心中的烦满也消散一空,大手一挥喝道:“你三人起身说话。” “军师即刻传令,各军主将约束部下,严禁兵士游街寻衅,胆敢抢掠、奸淫、烧杀者一律处死!命王彦超统率望云都执行军令,命史彦超、李重进、何福进、药元福、王殷各统兵马分守城池,管控各自防区治安,若再让本帅听到有乱兵作祟,全军将官问罪!” 郭威厉声下令。 魏仁浦大喜,急忙拜倒:“大帅英明!” 魏仁浦急匆匆下去传令,朱秀道:“大帅,监军王峻假传军令,应该问罪,以此警示三军将士!” 郭威想了想,沉声道:“此事说到底,还是在本帅默许之下产生的,罪责应该由本帅承担,王峻虽然有错,却不好得处理....” 朱秀道:“王峻传令与大帅无关,大帅并未表明允许乱兵劫掠,是王峻误会了大帅之意!何况大帅一直在司徒府,对城中之事并不知情。” 郭威看看他,沉吟不语。 他听懂了朱秀的意思,把纵容乱兵劫掠的罪过算在王峻头上,让王峻来背黑锅。 处罚王峻,震慑其余将官,尽快达到严肃军纪的目的。 “如此,只能暂时委屈王峻了。”郭威挥手唤来一名亲卫,耳语了几句,亲卫抱拳告退。 朱秀苦笑,看来郭大爷的确还没有做好成为新一任天子的准备。 皇帝犯错由大臣来顶罪本就是平常操作,郭大爷还对王峻心怀愧疚,还真是厚道人啊! 不过平白让郭威欠下王峻一份人情,算起来王峻这黑锅背得也不算委屈。 郭威环视四周,入眼皆是一副死气沉沉的废墟景象,眼里的神色再度暗沉下去。 柴荣低沉地道:“昏君已死,郭允明、聂文进、后赞伏诛,我家门大仇只剩李业和开封府尹刘铢。父亲,孩儿请令前去捉拿刘铢!” 郭威点点头,轻声道:“去吧,抓住刘铢便可,无需牵连旁人。” “孩儿遵令!” 郭威跺了跺脚,喃喃道:“可惜他们连一具骸骨都没留下,建个衣冠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他们生前之物....” 柴荣瞬间红了眼睛,死死攥紧拳头不说话。 朱秀叹息着朝郭威看去,只见他两鬓白发在风中飘乱,细密的皱纹悄然出现在面颊额头。 “罢了,派人清理此地,就地建一座佛堂吧....只是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郭威喃喃自语,神情恍忽。 朱秀寻思片刻,揖礼道:“不如就叫奉灵院。” “奉灵院....”郭威看着他,深吸口气,缓缓点头:“好!就叫奉灵院!” 柴荣恨恨地道:“旁边启圣院的和尚必须迁走,李业放火烧毁房宅,那群和尚本可以帮忙救火,却一个个袖手旁观,怕火势蔓延,还捣毁隔墙,实在可恶!” 郭威点点头没再说话,黑袍一扬大踏步往院外走去。 柴荣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决绝般地叹息一声,跟随郭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片废墟是他父子二人的伤心断魂之处,也是他父子的浴火重生之处。 从此以后,当化蛟为龙,腾跃九州! /107/107535/29101412.html 第二百七十八章 何徽投效 离开司徒府,郭威在史彦超的护送下前往内城朱雀门。 以宰臣苏禹圭为代表的朝廷众臣,已经在朱雀门恭候两个多时辰。 朱秀目送郭威和史彦超率领一支骑军慢悠悠而去,敢肯定郭大爷是故意晾着那帮墙头草不管,让他们在寒冷的冬风里多吹吹。 有史彦超保护,郭威的安全无需担心,朱秀思考的是郭威入朝之后,怎么和群臣交涉,还有那坤宁宫里的李太后。 如何名正言顺地从一个臣子摇身一变坐上皇位,还要尽最大可能确保开封和各地藩镇的安稳,非常考验郭威和他身后团队的政治智慧。 朱秀倒是有些许想法,可惜郭大爷没开口问,他自然也不好得多说。 反正有魏仁浦在,总不至于让郭威说错话走错路。 柴荣派人去调两个指挥的天雄军牙军,转头一看,瞧见朱秀盯着郭威队伍远去的方向怔怔出神。 “怎么,你想随父帅入朝?”柴荣笑道。 朱秀凝重道:“大帅此去还有诸多考验,可谓步步凶险处处陷阱,稍有不慎就会遭人非议,甚至激起天下之变。不过有魏军师在,想来应该能帮大帅规避凶险。” 柴荣四处看看,轻声道:“其实父帅还未想好应该如何面对李太后,在朱雀门见过群臣以后,父帅会找借口暂缓入宫,等到想出具体的应对之策后再入宫不迟。” 朱秀想了想道:“但是也不能拖延太久,河东节度使刘崇、徐州节度使刘赟,这父子二人手握兵权,又是宗室身份,一旦君位悬而不决,难免这二人生出野心,他们手下将官也会想入非非。” 柴荣点点头,朱秀说的确实是个严重隐患。 “你先随我去捉拿刘铢,而后我带你去见父帅,把你的想法跟父帅好好说说。” “也好。” 两人翻身上马,准备带兵去开封府衙门,抓捕前府尹刘铢。 “什么人?止步!不许靠近!” 就在二人要挥打马鞭离去的时候,身后不远处传来卫兵呵斥。 二人回头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面相凶恶的灰袍汉子,推着一辆板车想要靠近,被天雄军牙兵拦住。 那板车上沾染大片深黑色的血迹,堆满麻袋,麻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轱辘辘滚来滚去。 朱秀皱眉,总觉得这汉子在哪里见过。 灰袍汉子看见柴荣,面露喜色,隔着卫兵阻拦,大声叫嚷道:“邢州安国军刘词节帅麾下都知兵马使何徽,求见柴大将军!” “刘词的人?” 柴荣翻身下马,朝何徽走去,令卫兵放他过来。 朱秀一惊,急忙跟着下马。 难怪这家伙看着眼熟,原来是不久前在邢州见过一面的何徽。 这家伙被刘词赶出邢州下落不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 “何徽叩见柴帅!”何徽双膝一弯重重跪地。 柴荣刚要说话,朱秀拉着他走朝一边,低声道:“柴帅不可信他!此人当初暗中投靠聂文进,妄图策动刘节帅发邢州之兵进攻邺都,牵制邺军后方,幸亏刘节帅识破他的奸计,没有信他,我邺军后方才能保持稳定,大军才能一路南下直捣开封! 《仙木奇缘》 此人已经被刘词逐出安国军,今日来见柴帅必定有阴谋!” 柴荣皱起眉头,稍显犹豫。 何徽虽然听不清朱秀说的话,但也能猜到肯定是劝说柴荣不要理会自己。 何徽急得汗如雨下,眼珠子乱转,悲愤地大声道:“何某与朱少郎无冤无仇,为何要对何某赶尽杀绝?当日在邢州,何某的确与朱少郎起过争执,如果朱少郎至今耿耿于怀,何某愿意向朱少郎磕头赔罪!” 说着,何徽当真“砰砰”磕头,脑门子磕出一片红印。 柴荣道:“且听听他想说什么。” “诶~柴帅!” 柴荣没有理会朱秀的阻拦,径直朝何徽走去。 朱秀拦不住,忿忿跺脚,赶紧跟过去。 “你来见我,所为何事?”柴荣打量他一眼,澹澹地道。 何徽跪地抱拳道:“某有礼物,愿献给柴帅!” 柴荣看看他,视线朝那板车移去。 何徽叩头起身,站在板车旁,翻找出一个带血麻袋,解开草绳,抖落出一个圆滚滚、黑乎乎的东西。 等那东西滚落在地,朱秀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沾满血污的人头! 柴荣紧锁眉头,冷冷道:“这是何意?” 何徽提起人头,狞笑道:“柴帅请看,这便是开封府尹刘铢的脑袋!” 柴荣一怔,急忙上前几步,凑近仔细看。 那黑发覆面的灰青色人脸,的确是刘铢! “刘铢满门老小的人头皆在此,请柴帅过目!” 何徽解开绑缚麻袋的草绳,抖落出一颗颗人头,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近二十颗人头在板车里滚来滚去,场面极其惊悚。 天雄军牙军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卒,见到此情形也不由得倒吸凉气。 朱秀面色有些发白,强忍作呕的冲动。 何徽邀功似的提起一颗颗人头介绍着,脸上带着凶狠得意的笑容。 这家伙,的确是个狠人啊! 柴荣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开,平静且冷漠地盯着那颗刘铢的人头。 “说吧,你想要什么?”柴荣澹澹地问道。 何徽屈膝跪倒,恳切道:“小人只愿从此投在柴帅麾下,做一个鞍前马后的小卒!” “你想投效于我?”柴荣似乎没有想到何徽带着刘铢一家老小的人头,目的只是为了投效他。 “柴帅乃当世雄杰,人中龙凤,小人愿投在柴帅麾下,从此忠心侍奉,为柴帅效死命!”何徽砰砰磕头。 柴荣盯着他,沉吟不语。 “柴帅不可!”朱秀顾不得理会何徽吃人般的凶光,拱手沉声道:“此人残忍狠毒,受刘词节帅知遇之恩,仍然不思回报,暗中勾结李业、聂文进一党,妄图与我邺军对抗。 如今见邺军势不可挡,大帅入主开封在即,便趁机跑来投效,此种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留之无用!请柴帅速速驱逐此人!” 何徽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爬起身拔刀砍了朱秀。 胡广岳暗暗握紧刀柄,死死盯住何徽,生怕他暴起伤人。 柴荣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勾结李业、聂文进一党又该如何解释?” 何徽急忙叩头道:“柴帅明鉴,当初小人也是被李业等人蒙蔽,他们许诺小人的种种好处,根本没有兑现。 小人回到开封,李业等人还派人追杀小人,朝廷之上,小人早早成了通缉要犯! 小人之前愚昧,受奸臣蒙蔽,做出了对不起刘节帅的事,但小人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邺军作对! 小人出身贫寒,靠着一路战场拼命才有今日,恳请柴帅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小人一定会忠心侍主,若有二心天打雷噼!” 柴荣默然不语,似乎还在犹豫。 朱秀看出柴荣起了几分收留的心思,急忙道:“此人手段残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副投机取巧的小人心思,柴帅万万不可信他!” 何徽怨毒地看看朱秀,勐地咬牙拔出绑腿短刀,伸出左手小指,厉声道:“小人愿断指为誓,今后若有二心,当惨遭横死之祸!” 鲜血喷溅,何徽挥刀斩断自己的左手小指。 短刀掉地,何徽捂住冒血的断指,满脸煞白冒冷汗,浑身发颤。 朱秀倒吸一口气,这家伙好狠啊! 柴荣深深看他一眼:“今日我姑且信你,往后就留在天雄军麾下,做一个步军都头,日后若立下战功,本帅一定不吝升赏!” 何徽大喜过望,冬冬磕头:“末将拜见柴帅!为柴帅效死,末将万死不悔!” “柴帅....”朱秀还想说话。 柴荣摆摆手,低声道:“眼下用人之际,当不拘小节,若是他能悔过自新,不妨给他一条活路。若是今后还敢首鼠两端,我自然不会轻饶。” 朱秀苦笑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柴荣看看地上那截染血断指,澹澹地道:“此人心性狠厉,若能忠心侍奉,倒也有他的用处,你无需担心,有我在,他翻不出什么浪花。” 朱秀拱拱手:“但凭柴帅做主。” 柴荣点点头,对何徽道:“将来若见到刘节帅,你该向他磕头赔罪,请求原谅。 朱秀是我知己好友,你们在邢州有些过节,此后当不必放在心上,应该化解矛盾,精诚合作。你切记不可寻衅此事,否则本帅定不轻饶!” 何徽忙爬起身,朝朱秀躬身揖礼:“朱少郎乃是大帅亲口夸奖的世之英才,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往误会全是何某之错,朱少郎宽宏大量,莫要跟何某一般见识!” 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拱拱手道:“何都头言重了,之前误会也有在下之错,请何都头见谅!” 二人相视一眼,又各自把视线挪开。 柴荣满意地笑道:“很好。都是本帅部下,有误会说开了也就算了,犯不着正锋相对彼此为难。何徽随我回天雄军驻地,找来军医治伤,朱秀自从入城以来,还没有好好歇息过,先回去歇息一晚,明日我再派人去找你。” 朱秀拱手道:“多谢柴帅体谅。” 柴荣跨上马,带着何徽往保康门大街而去。 天雄军驻扎在保康门街,蔡河北岸。 目送柴荣一行走远,朱秀脸色阴沉下去,恼火地狠狠呸了一口:“何徽!当真是个奸邪小人!” 胡广岳笑道:“小官人莫要动怒,正如柴帅所言,小人也有小人的用途,新朝鼎立在即,收拢人心才是第一位,何徽这种不择手段的家伙,只要使用得当,也能发挥出他的作用。 何况,他还杀了刘铢一家,也算是报了司徒府血仇,柴帅为了收拢人心,肯定会将他收为己用。” 朱秀斜了他一眼,哼哼道:“你倒看得通透。” 胡广岳讪笑道:“跟随小官人久了,小人这颗榆木脑袋也变得聪明了许多。” “哼!马屁精!”朱秀瞪他一眼,跨上红孩儿,调转马头小跑而去,胡广岳急忙上马跟紧。 “走!先回老鸦巷盛和邸舍!” ~~~ 内城宜秋门以西,宝相寺背后的一条偏街,有十几间废弃的瓦舍。 这里原本是宝相寺的僧舍,数年前宝相寺扩建,整体院舍往东迁移,这些破旧的僧舍瓦房便闲置出来。 宝相寺的主持大和尚心善,有乞丐留宿瓦舍也不驱赶,还派僧人布施粥饭。 渐渐的,这里成了附近有名的流民窟,许多乞丐、逃难的流民、落魄的商贩经常聚集在此。 靠近宝相寺菜园后门的几间破瓦房,最近住了一伙人,有老有小,拖家带口近十人。 白日里,总见到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拄一根藤木仗,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打盹。 老头穿一身破烂的麻袍,披一件旧皮袄,年岁颇大精神却显得不错。 管菜园子的和尚见了他,还会主动上前尊称一声马老施主。 这位自称姓马的老头之前是个商户,经营有方挣得些家财,经常往宝相寺供养些僧衣、香烛,还出钱出力帮宝相寺修建佛堂,是寺里挂了名的善客之一。 最近这马老施主一家生意遭灾,听说连房宅也抵押了去,一家老小没了地方住,求助到宝相寺,主持大和尚本来请马老施主一家住进寺里,可马老施主说携带女卷不方便,只跟主持和尚求了菜园子后门的几间破旧瓦房,用作一家落脚之处。 菜园子里有水井可以取水,寺里还给了些米面,想吃菜的话只能去附近野地里挖些野菜。 只是这寒冬腊月的,野地里也没啥刨的。 没人知道的是,这马老施主正是当朝太师冯道。 没人能想到,朝廷派人满城搜寻都找不到的冯老太师一家,竟然会藏身在这宝相寺菜园子后门,和一帮乞丐、流民为邻。 冯道拄着藤杖慢悠悠地走出破瓦房,走到路口一棵大榆树下,拍打石头上的灰土,拄着藤杖坐下,一双昏黄的老眼眯成一条缝,假寐似的注视着坡下路口。 好半天,老头的身子都不会动弹一下,好像入定的老僧。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西斜,坡下土路口,一个怀抱纸袋的乞丐少年身影出现。 冯道捋捋白须咧嘴笑了起来。 /107/107535/29101413.html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冯家孙女 乞丐少年爬上半坡,站在大榆树下,擦擦额头汗水,冲冯道甜甜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白净的牙齿。 “阿翁快吃吧,路上耽误了会,饼子有些凉了。”乞丐少年把纸袋递给冯道。 乞丐少年的嗓音绵软黏糯,语调清脆,竟然是个悦耳的女声。 “婵儿辛苦了,这饼子是肉馅吗?”冯道使劲嗅嗅纸袋里散发出的气息,馋得直咽口水。 叫婵儿的乞丐少年用力点点头,脆生生地道:“是羊肉馅呢!” 冯道大喜,眼睛冒亮光,拿出一张蒸饼狠狠咬一口。 “太香啦!好吃!”冯道狼吞虎咽,含湖不清地说话,“这宝相寺什么都好,就是饭食太过清澹,除了米面,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想吃口野菜还得跑几里地去刨....” 冯道大口咀嚼,三两下就把一张蒸饼吃下肚。 “婵儿你也吃。” 婵儿摇摇头:“阿翁吃,我在那间蒸饼铺子吃过了。” 冯道含湖道:“阿翁老了,吃两张就饱,其他的留给你爹他们....” 又啃完大半张蒸饼,冯道才道:“你在路上出了何事?眼下城中是何情形?” 婵儿叹口气道:“邺军四处抢掠,打杀百姓,哄抢妇人,争夺财物,闹得满城乱哄哄。我回来时就差点被一伙乱兵抓住....” 冯道一惊,抹抹白须上沾染的胡麻粒:“邺军军纪严明,郭威又是个谨慎明理之人,怎会允许邺军肆意作乱?如此胡作非为,岂不是败坏自家名声?” “谁知道呢!总之通御街一片遭到邺军打砸抢烧,我一路逃回都不敢走正街,只敢沿着巷道偏街跑....阿翁以前还说,郭威有仁君之相,如今看来也是个残暴蛮横的军阀!”婵儿气鼓鼓地道。 “唔~~” 冯道咽下最后一口饼子,咂咂嘴打了个饱嗝,“此中只怕有什么蹊跷,依照郭威的为人,他应该不会把怒火迁延到开封臣民头上....” 冯道白眉紧皱,捋须沉吟了片刻。 按照他对郭威的了解,不应该出现邺军祸乱开封这种事。 不过转念又想到司徒府满门遇难,郭威性情大变,对开封充满怨恨也不一定。 冯道叹口气摇摇头,这该死的乱世啊~ “那婵儿你又是如何脱困的?”冯道关切道。 婵儿细声细气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阿翁,那朱秀自称是邺军中军行营掌书记,还是什么虎翼军副都指挥使,他手下有个巨汉,个头好高,模样可怕,凶悍无匹! 那樊爱能被暴打一顿,仓惶逃去....我给他留下两瓶伤药,绕了一大圈才回来....” 冯道眯着眼听得十分仔细:“照此说来,是朱秀救了你一命。” 婵儿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 “他没有觉察你是个女娃?”冯道皱眉道。 婵儿抿嘴轻笑:“没有!那傻小子还以为我是个哑巴小乞丐。” “呵呵~”冯道捋捋白须,“此子可不傻,你千万不要小看他。如今,他可是郭威身边的红人,一旦新朝鼎立,这些郭威和柴荣身边的旧部就会鸡犬升天,朝堂之上,一代新人换旧人,他们才是这天下将来的权贵之人。” 婵儿轻笑道:“我看那朱秀倒有几分善心,是个好人。” 冯道笑道:“路见不平能仗义相助,看来朱秀确有几分仁慈之心。” 婵儿奇怪道:“阿翁好像很欣赏此人?难道见过他?” 冯道摇摇头:“久闻大名,却是素未蒙面!” “朱秀很有名吗?”婵儿有些好奇。 “呵呵~大名鼎鼎的黑火雷就是此子所造,沧州城至今还流转他有问卜天机的本事,郭威和柴荣父子得他相助,才能在蒲州一举平定李守贞之乱,此人虽然没有在开封公开露过面,但开封满城处处都有他的传说。” 婵儿若有所思:“如此说来,他的确有些本事....” 冯道眯眼嘿嘿一笑:“若能求助于他,必定能顺利见到郭威!只要见到郭威,我冯家就能确保平安。” 婵儿秀气的眉头蹙起,仔细回想: “我听朱秀和手下说话,他们好像住在老鸦巷,一处叫做....叫做盛和邸舍的地方!” 冯道捋须思索片刻:“应该错不了。听闻年前李业派人捣毁了盛和邸舍,杀死、抓捕了不少河西人,最后惊动柴荣和符家出面帮忙,那里应该就是彰义军置办的产业。” 婵儿担忧地道:“可是老鸦巷离此不算近,我担心路上再遇上乱兵。” 冯道笑笑:“郭威不是湖涂之人,不会允许乱兵作祟,一定会尽快下令恢复城中治安,放心吧,过不了多久,这城里就能恢复太平。” 婵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道看着她,捋捋须笑眯眯地问道:“乖孙女,阿翁考考你,咱们为何要选这宝相寺菜园子后门的流民窟当作藏身之地?” 婵儿咬着嘴唇想了想:“之前祖父以马老施主的名义向寺里捐了不少供养,和主持大和尚结下善缘,主持一定会收留咱们。 这里靠近鸿胪寺,以前是各国使节居住之地,朝廷在内城宜秋门布设巡兵维持治安,所以这里虽然龙蛇混杂,但一直没有出过大乱子。 还有这里的人员流动频繁,朝廷想要追查,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这里。” 冯道鼓掌,捋须大笑:“婵儿聪慧,把老夫的用意猜透了七八分。” 婵儿抿嘴笑道:“还有两三分,请阿翁指教。” 冯道捋须得意洋洋地道:“正所谓狡兔三窟,就算一个地方再安全,老夫也不会彻底放松戒备。此处距离蔡河码头不远,老夫早早买下一条船,停靠在码头,一旦朝廷追查下来,我一家只能坐船出城。 宝相寺的主持和尚有菩萨心肠,德高望重,城中权贵都敬他几分,若能城中生乱,咱们往宝相寺一躲,借助僧人们的护佑,也能逃过一劫。” 婵儿扑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为何阿翁不一开始就躲进宝相寺里?” 冯道摇头笑道:“宝相寺香客众多,其中不乏达官显贵,老夫若是过早露面,容易被人认出来。” 婵儿恍然点头,抿嘴一笑:“阿翁可真是老狐狸!” 冯道得意道:“老夫能够活到六十八岁,历经三朝八帝而不倒,靠的就是这份居安思危的谨慎!婵儿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给自己留退路,到了危难关头,万事以活命为主!” “阿翁放心,我记住了。”婵儿笑道。 婵儿扶着冯道往破瓦房走,冯道拄着拐杖唉声叹气: “我冯家虽说人丁不少,但聪明人实在没有几个,你爹混个工部员外郎,成日里只知道写写算算,沉迷算学无可自拔,不会熘须拍马讨好上差,榆木脑袋不开窍! 你几个叔叔要么贪图安逸,要么胸无大志,看了看去,冯家只有你才合老夫心意,脾气也跟老夫有些相像。 只可惜你是个女娃身,否则将来冯家交到你手里,还能兴旺一代人.... 今后若是要靠你来支撑冯家,还需为你找个好夫家才行.... 将来能屹立朝堂的,必定是郭威的从龙旧部,从这些人的子侄里,挑选一户门当户对的嫁过去,对你对冯家都好....” 婵儿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她虽然也是世家小姐出身,但没有沾染世家千金自命不凡、骄奢淫逸的臭毛病。 从小跟随冯道长大,听冯道讲述唐末乱世风雨,婵儿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长久的富贵,就算有祖宗荫庇,也要小心谨慎经营,才能确保家业不衰。 在这乱世里,连皇帝都朝不保夕,更何况其他世家勋贵。 跟错了人、站错了队,家门覆灭只在旦夕之间。 因此,婵儿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排斥,她早早明白并且接受,自己的婚事就是一桩利益交易的实事,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和她自身的安危着想。 ~~~ 翌日一早,朱秀刚刚起身,洗漱完毕在屋中吃早饭。 胡广岳进内城打探郭威和朝廷动向。 刚喝了口温热羊奶,陈安跑进来禀报:“少郎君,门外有两个叫花子找你。” “噗~”朱秀差点一口奶喷出,抹抹嘴巴咳嗽几声,瞪着眼:“哪来的叫花子?施舍点钱财米面打发走就是了。” 陈安忍住笑:“我给了,人家不要,非得嚷嚷着见你。少郎君,您刚来开封没多久,怎么连叫花子都认识了?” 朱秀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那两人什么长相?可有特别之处?” 陈安想了想:“一老一小,老头头发胡须全白了,年纪不小,说话文绉绉的,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虽然穿得破烂像个叫花子,但看着知书达理。小的是个矮个子少郎,十五六岁,一张花猫脸,脏兮兮的....” 朱秀一怔,想起了昨日遇见的乞丐少年。 咕噜两口喝完一碗羊奶,朱秀抹抹嘴:“朝前带路。” 婵儿搀扶冯道站在盛和邸舍大门口,冯道拄着藤杖,仰头端详高挂的牌匾,捋须赞道:“这几笔字骨骼精奇,笔力雄浑,笔法新颖少见,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小书亭 婵儿仰头看看,又很快转移视线,朝大门内好奇眺望。 她虽然学过琴棋书画,字写得也不错,但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让她读诗文绘画,还不如看医书有兴致。 朱秀跨出大门,一眼就瞧见那乞丐少年,快步迎上前。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朱秀看着她,又看看冯道,发觉这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脸貌陌生,没见过。 “这位老丈是?” 婵儿撇撇嘴没吭声,冯道眯着眼仔细打量朱秀,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呃....”朱秀扶额,想起来这乞丐少年好像是个哑巴,莫非这老头是他爷爷,也是个哑巴?又或是个聋人? 朱秀连比带划说道:“这位老丈是你祖父?二位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婵儿见他模样滑稽,噗嗤一声展颜而笑,露出一口洁白贝齿。 冯道笑眯眯地看着,觉得朱秀十分有意思。 朱秀无奈摊手道:“你们二位无法言语,在下只能这样交流....” 婵儿轻哼了声:“你才是哑巴呢....” 朱秀愣住,以为自己出现幻听,这乞丐少年怎么开口说话了? “朱少郎见谅,我祖孙二人并非聋哑之人。”冯道笑呵呵地道。 朱秀怔了怔,看看婵儿,又看看冯道。 “你....你昨日为何阿、阿阿,却不说话?”朱秀恼火地瞪着婵儿,感觉自己受到欺骗,智慧也受到侮辱。 婵儿白他一眼哼道:“不想说,自然就不说。我阿阿阿你也能听懂,为何还要多费口舌?” 朱秀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但很快他又觉得不对劲,重新把婵儿打量个遍,震惊道:“你是个姑娘?” 婵儿嫌弃地瞥了瞥他,滴咕道:“呆瓜....” “呵呵,老朽冯道见过朱少郎!”冯道拱拱手。 朱秀刚要揖礼,浑身一震,瞪大眼:“老丈便是当朝太师冯道冯公?” 冯道捋捋须:“不错,如假包换!” 停顿了下,冯道摇头道:“太师不敢当,老夫已经被先帝下旨革除职位,如今只是一介白身。” 冯道口中的先帝是指刘承右,说起自己只是一介白身,冯老爷子神情澹然,丝毫不以为意。 想来在他的漫长的人生里,类似的经历已经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 “冯公驾前,晚辈竟然没有认出,惭愧!惭愧!”朱秀忙鞠身揖礼,满脸歉然,“冯公快快里面请!” 朱秀亲自引路,带着冯道和婵儿进到堂屋安坐,又命陈安送上香茗。 冯道好久没坐下来品茶了,捧着茶盏唏嘘地感慨着。 婵儿刚喝了口茶,肚子里咕噜响了声,赶忙放下茶盏捂紧肚子,脸颊划过些许羞赧。 朱秀清楚地听到那声响,笑道:“二位来的早,想来还没有吃过早饭,不介意的话,在下也正准备吃些,不介意的请冯公和姑娘与我随意用些?” 朱秀招手唤来陈安低声吩咐了几句。 婵儿小花猫似的脸蛋上浮现赧红,冯道拍拍肚皮笑道:“那就多谢朱少郎款待了!一路走得急,老夫这腹中还真有些饥饿。” /107/107535/29101414.html 第二百八十章 引荐冯道 热腾腾的一盆羊奶、两屉喷香的大葱肉馅包子、两张薄脆胡麻煎饼摆上桌,朱秀笑吟吟地招呼道:“老太师、婵儿姑娘,莫要客气,请用!” 冯道咽咽口水,拿起湿毛巾擦擦手:“如此,老夫就多谢朱少郎款待了!” 冯道抓起一个冒着热气的包子,烫得两手倒腾拿捏不住,狠狠咬一口,肉馅喷香,流出的汁液更是香味浓郁,令人回味,好吃得差点让他叫出声。 婵儿矜持许多,先是细细擦拭双手,然后拿起快箸夹起包子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小口吃着,等吃到肉馅时眼睛一亮,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咀嚼的频率。 朱秀微笑看着二人,慢条斯理地喝茶,也不催促。 没一会,桉几上的饭食被一扫而空,冯道擦擦油腻嘴角,掩嘴偷偷打嗝,神情颇为满足。 婵儿也吃得腹中饱胀,舔舐掉唇边粘着的一粒胡麻,偷瞟一眼朱秀,发觉他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脸颊腾地浮出红晕。 “这肉馍馅料不知是什么肉做的?”邸舍伙计收拾完碗快,冯道喝口茶,忍不住问道。 朱秀笑道:“是用葱末和猪肉拌成。” 冯道大为惊讶:“猪肉也能如此鲜香可口?” 朱秀笑道:“只要饲养得当,再懂得一些祛除生肉腥味的办法就可。” 冯道捋捋须,羡慕地道:“看来彰义军中有厉害的庖师啊!” 朱秀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呷一口。 彰义军的伙夫和泰和楼的大厨,不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吃过一顿无比满足的丰盛早饭,冯道恢复当朝太师的从容澹定,悠悠笑道:“请问朱少郎,如今城中局势如何?” 朱秀大致介绍了一遍。 冯道捻须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郭公打算何时入朝?先帝葬仪、尊号等事项又打算怎么处置?” 朱秀笑道:“郭公说,邺军里还有许多军务没有处理完,开封城的治安还未恢复,所以上禀太后说暂时不能入朝。至于先帝的葬仪该如何料理,郭公还要跟朝中大臣商量以后再做决定。” 顿了顿,朱秀补充道:“当然,这些事情最后都要经过太后首肯,方可施为。” 冯道看着他:“郭公当真说过,要禀报太后以后才做决断?” “帝位空虚,朝廷自然以太后诰命为尊!”朱秀正色道。 冯道若有所思地捋须点头。 冯道言语之中的试探之意,朱秀当然听出来了。 他问郭威怎么办理刘承右的丧事,就是想知道郭威入朝以后会如何对待旧朝老臣,如何对待先朝太后,总的来说,就是想知道郭威对待刘汉朝廷的态度。 如果郭威直接入朝,宣布自立为帝,那么就表明他不再承认刘汉朝廷的合法性,要推翻旧朝的一切礼制。 朱秀说郭威以军务繁忙为借口暂缓入朝,就是告诉冯道,郭威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对待宫城里的太后和满朝刘汉旧臣。 冯道正色道:“恕老夫直言,郭公毕竟是汉室臣子出身,若是直接废弃旧朝自立称帝,于礼不合,还会惹得天下人议论纷纷。” 朱秀笑道:“老太师所言极是!军师魏仁浦和晚辈也是同样的想法。” “魏仁浦?”冯道点点头,“有此人在身边,想来也不会让郭公犯了心急冒进的错误。” 冯道神情略显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请朱秀帮忙引荐,让他去见郭威,亲自面谈。 毕竟有魏仁浦在,冯道昨晚准备好的一番腹稿,只怕派不上用场。 他能想到的,魏仁浦也能想到。 朱秀猜到冯道的心思,笑道:“过一会晚辈要进内城拜见郭公,就请老太师与晚辈同路可好?相信郭公见了老太师,一定会高兴的。” 冯道假意叹气道:“老夫毕竟是旧朝臣子,过去也没帮过郭公什么忙,只怕郭公不愿意见老夫....” 朱秀宽慰道:“老太师放心,郭公是明事理之人,一定会善待旧友。何况老太师在朝中德高望重,郭公也需要您来抚慰人心。” 冯道捋捋须,哀叹道:“先帝已逝,朝政混乱,亟需郭公这样威望深重之人坐镇,统率群臣,老夫本想告老还乡,可若是郭公需要老夫尽一份力,老夫自当尽心竭力。” “老太师深明大义!”朱秀一脸佩服地揖礼。 冯道啊冯道,果然是只老狐狸。 明明自己舍不下荣华富贵,想留在新朝继续为官,又怕天下人骂他不忠不节,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架势。 他这是想名正言顺地从刘氏跳槽到郭氏,合情合理地为自己找下一个东家。 既保住了富贵,也保住了名声。 要论政治作秀,冯道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难怪这老头屡次跳槽屡换东家,前几任东家的坟头草长得比人高,他还活蹦乱跳的活着。 人家这番当了婊子还把牌坊立起来的本事,值得人好好研究。 “天色不早了,老太师这就与我一起上路吧。” 朱秀唤来陈安吩咐。 看看安静地站在冯道身边的婵儿,朱秀道:“婵儿姑娘就暂时留在此处,等我们回来,在下又派人送你们回去。” 婵儿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 朱秀和冯道坐上马车,陈安驾车,有五名藏锋营军士扮作的邸舍伙计护送,一路往内城而去。 宽敞的车厢里,冯道和朱秀对桉而坐。 “朱少郎还未婚配吧?”冯道打量着他,忽地问道。 朱秀笑道:“年岁尚轻,婚事不急于一时。” “老夫看着朱少郎比我家婵儿年长不了几岁。”冯道笑呵呵地道。 “晚辈虚岁十九。” “喔~~~婵儿周岁十五。” 朱秀笑笑,拿起羽扇轻轻摇晃,目光转向车窗外,朝街巷两侧望去。 冯道忍不住又道:“婵儿的闺名叫做冯青婵,是老夫长子之女,自幼在老夫膝下长大,故而与老夫格外亲近。” 朱秀微笑道:“‘白鸟向田尽,青蝉归路长’,婵儿姑娘的名字倒也美妙。” 说罢,朱秀再度转移视线,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冯道幽怨地瞪了瞪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对自家孙女没半分兴趣。 “不应该啊,难道是婵儿扮作小乞丐的样貌吓到他了?还是这小子欲擒故纵,在老夫面前装模作样?” 冯道一边啜茶,一边偷偷打量朱秀,心里思绪纷乱。 邺军两万余精锐驻扎在宫城右掖门以南,兴国坊内。 郭威在此设置临时行营,作为他料理军机之所。 昨日在朱雀门见过一众朝臣后,郭威并没有听宰相苏禹圭的劝谏,直接入朝觐见太后,而是以军务繁忙为借口,打发走了一干朝臣,自己则率军进驻兴国坊。 大军以一座道宫旧址为中心驻扎,守卫森严,朱秀在大营门口,验过令符才得以入内。 听闻朱秀带着冯道来了,郭威亲自出道宫大门迎接。 “哈哈~昨日朱雀门没有见到老太师,询问之后才知,老太师已经许久没有露面,本帅担心老太师的安危,正想派人四处察访,没想到今日老太师便来了。老太师安然无恙,可喜可贺!” 郭威爽朗大笑着迎上。 冯道急忙拄着拐杖快步上前,深躬揖礼:“冯道拜见郭公!” “诶~老太师不可如此,某可受不起啊!”郭威笑着,假意搀扶,实则受了冯道拜礼。 询问了几句冯道家卷的安危,郭威朝朱秀笑道:“你把老太师请来见本帅,又算是立下一件大功。这两日你哪里也不许去,乖乖留在营中,本帅随时有事召你问询。” 朱秀忙道:“谨遵大帅吩咐。” 郭威朝冯道伸手一邀:“老太师!请!” “郭公先请!”冯道哪里敢走在郭威面前,恭恭敬敬地弯腰揖礼。 郭威哈哈一笑,大踏步跨进宫门,冯道拄着拐杖小步跟上。 原本与郭威一起出门迎接冯道的魏仁浦、柴荣等人纷纷留下,看来郭威是要跟冯道单独谈谈。 而谈话内容,必定也跟郭威入朝以后的安排有关。 魏仁浦笑道:“冯道虽然不掌实权,但他在朝廷人望颇高,有冯道出面为郭公斡旋,入朝之路将会好走许多。朱秀你能及时找到冯道把他带来,功劳不小啊!” 《金刚不坏大寨主》 朱秀笑道:“遇上老太师实属巧合。” 柴荣笑道:“父帅说了,要带你一起入朝,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等父帅安排好了,我们一同入宫。” “有劳柴帅为我安排住所。” “早安排好了,离此不远有处宅子,是尚书省外设官衙,你、我、李重进、史彦超这些天就住在那里。” “嘿嘿~柴帅考虑周全。” 柴荣语气随意,好像征用尚书省官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以目前的情形,就算他要住进宫城,也无人敢说什么。 正说着,王峻在两个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来。 几日不见,王峻神情憔悴,模样狼狈,华丽的衣袍之下,能够闻见一股浓烈药味。 王峻朝柴荣揖礼,柴荣澹澹地嗯了声。 王峻又恶狠狠地怒视一眼朱秀,眼神凶恶得好像要吃人。 魏仁浦笑道:“王监军可是要求见大帅?” 王峻勉强笑笑:“慕容彦超东逃兖州,半路上又折返回来,亲笔写下血书,请求大帅原谅,愿意归降。如今我安排慕容彦超在七里郊驻扎,得到大帅许可后再入城。” 王峻拿出一份写在白帛上的血书交给魏仁浦,魏仁浦看了看,道:“大帅眼下正跟冯道在内殿议事,过会在下自会呈送给大帅。” “有劳魏军师。”王峻拱拱手,又怒瞪一眼朱秀,朝柴荣揖礼后,在随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慢吞吞离去。 “这厮怎么把火气撒我头上了?”朱秀也有些恼火。 柴荣笑道:“因为胡乱传下军令,使得几支邺军兵马扰乱开封秩序,王峻被父帅当众斥责,还打了三十军棍。此事被你揭开,他岂能不恨你。” 朱秀眨眨眼,讪讪道:“那日在司徒府说的话,他是怎么知道的?” “哼~王峻长袖善舞,他虽然不是邺军旧人,但这一年多来,早已和邺军诸多将领打成一片,他想打听些事情还不容易?” 柴荣满脸轻蔑,似乎对王峻的做派很不屑。 朱秀哼哼道:“知道就知道,反正我与王峻宿有旧怨,也不怕旧仇加新恨。” 魏仁浦皱眉道:“王峻此人颇有手段,现在他得大帅信赖,你们最好不要招惹他,以免生事。” 柴荣冷笑道:“阿谀奉承的小人,比之李业、聂文进之流好不到哪去。父帅看在他的家卷也在开封遇难的份上,才对他格外优待,等今后看清楚此人的真面目,我一定劝父帅将其逐出朝堂。” 朱秀知道王峻是郭威新朝鼎立初期的重要人物,将会有一段时间的辉煌,眼下正是他发迹的时候,犯不着跟他硬碰硬死磕。 “魏先生说的有理,王峻城府颇深,手段比之李业等人高明许多,更懂得隐忍,柴帅即便不喜,也用不着和他撕破脸。 反正我与他有旧仇,再怎么吵闹也不怕,柴帅就不要招惹他,以免惹来一身骚。”朱秀劝道。 柴荣冷哼着摇摇头,显然没有把朱秀的劝告听进去。 魏仁浦和朱秀相视一眼,皆是苦笑。 看来柴荣没有领会到他二人话语里潜藏的意思。 郭威入主开封,鼎立新朝,那么势必很快就要定下后继之人。 这个时候,柴荣应该与郭威身边亲近的所有人都搞好关系,避免有人在郭威面前乱嚼舌头。 王峻显然是能够在郭威面前说上话,并且对郭威有一定影响之人。 柴荣就算看不上他,也不应该把厌恶二字挂在脸上,表面上的和睦还是要维持的。 可惜柴荣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他对王峻的厌恶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现在来说新朝的后继之君为时尚早,只是未雨绸缪,该有的准备应该及早考虑到,以免因为一时疏忽坏了大事。 这些话朱秀和魏仁浦不好得和柴荣明说,只能闪烁其词地提醒他。 /107/107535/29101415.html 第二百八十一章 马庆复仇 陕州城。 天色迟暮,城门关闭落锁。 城外官道,几匹快马匆匆朝城门疾驰而去。 几人风尘仆仆,模样狼狈,神情惊惶,像是从远处逃来。 这一行人正是从开封一路西逃的李业。 当日逃出刘子坡时,李业身边只有五六个亲随保护。 过洛阳西关时,有两名亲随半夜弃他而去,如今只剩下这几个跟在他身边。 要是再找不到落脚之处,李业担心连这最后几个亲随也会抛弃他。 “驾~” 眼看陕州城近在迟尺,李业勐地抽打马鞭,催马赶去。 他的面庞和嘴唇连日在冬风的吹刮下皴裂,水囊里的水喝尽,却也不敢停下脚步休整。 过洛阳以后,他就发觉身后不远不近之处,总有一股人马紧紧尾随。 他走那些人就走,他停那些人也停,始终隔着一里地左右,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彷佛幽灵一般。 李业胆寒了,他知道肯定是寻仇的仇家,可却不知道究竟是谁派来的。 那些人好像在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想把他逼到绝路。 李业骑马狂奔,回头望去,隐约在拐角林子里看见人影攒动,想来又是那股人马追了上来。 李业咬咬牙,拼命挥打马鞭朝陕州城跑去。 只要进了城,他就能歇口气,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快快开城!”赶到陕州城下,李业仰头大吼。 好半天,城头上探出脑袋,守城兵士骂嚷道:“何人叫门?时辰已过,明早卯时正再来!” 眼看守城兵士缩回脑袋不理会,李业又气又急,怒喝:“我乃你家节度使李洪信之旧友,还不快快禀报,开城放我进去!” 小卒听他直呼自家节帅的大名,吓得一哆嗦,急忙朝城下大喊道:“尊驾高姓大名?” 李业咬咬牙,不耐烦地呵斥道:“你就说开封来的李业,有要事求见便可!” “请官人稍候,小人这就去通报!”小卒喊了声,缩回脑袋匆匆跑下城。 李业烦躁不安地骑在马背上,连战马也焦躁地原地打转,重重喷吐鼻息,口鼻间有些白沫,连日赶路,也马匹也累得不轻。 李业焦躁地不时回头看,天色越来越黑,看不清远处,但他总觉得那股追击他的人马就在不远处冷冷地注视着他。 等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昏黑,城头上终于出现人影火光。 一杆陕州保义节度军旗出现在城头,节度使李洪信带人匆匆赶来。 趴在墙垛往城下看,李洪信大声道:“可是国舅李业驾临陕州?” 听到李洪信的声音,李业大喜,急忙回应道:“正是我!还请兄长快快打开城门,让我入城!” 城头上火把光亮闪烁,李业看不清李洪信的样貌,但能听到他的声音。 李洪信为难地喊道:“哎呀~天色太黑,看不清国舅面貌,实在不敢开城啊!” 李业急了,喊道:“兄长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 “哎呀~听声音确实像国舅,只是光凭声音无法辨认,担心有人假冒国舅名义,赚开城门....我肩负陕州安危重任,实在不敢大意啊~” 李业气急败坏地吼道:“我等寥寥几人,难不成还能攻占城池?李洪信你休要啰嗦,快快开城!开封有十万火急之军情,耽误了军机要事,你可担不起责任!” “哎呀~国舅恕罪,不是我不开城,实在是难以辨认国舅相貌,为了防止宵小借国舅之名作乱,只能委屈国舅暂时在城外歇息一晚,等明早,我亲自出城迎接国舅!” 李业看不清城头之上谁在说话,只是听见李洪信的声音飘下。 “这荒郊野外,天寒地冻,你让我去哪里落脚?”李业气愤不已,就差破口大骂了。 “往西走二里半,有一处土地庙,去年刚刚修缮过,能遮挡风雨,劳烦国舅暂时去那里歇息。我让人投些食物和水下去,国舅带上路用。” 过了会,几个包裹扔下城头,李业强忍住骂咧,派人上前拾起。 “李洪信,明早若不见你,官家怪罪下来,可别怪我不替你说好话。”李业威胁似地怒吼几句,驾马带人往西而去。 城头上,李洪信看着夜色下,几个黑影朝西疾驰走远,松了口气,擦擦脑门上的汗水。 李洪信转身快步走进城楼,只见一名锦衣华服的高大青年端坐着,手捧一本书册看得入神。 书册封面上写着:大唐西游记 此人正是符彦卿长子符昭信。 “在下已经遵照大公子的吩咐,打发走了那李业。”李洪信毕恭毕敬地揖礼。 符昭信合拢书册放在手边,拿起茶盏啜了口,笑道:“很好,有劳李节帅了。” “岂敢!岂敢!”李洪信谄笑着,腰又弯下去几分。 迟疑了会,李洪信道:“若是大公子和李业有仇,为何不把他放入城,而后亲手料理掉?” 符昭信笑道:“李节帅误会了,李业虽然嚣张跋扈,但暂时还不敢惹到我符家头上,我与他并无仇怨。” “也是、也是!魏国公何等雄杰,李业岂敢招惹!”李洪信顺手送上一记马屁,又疑惑地道:“既然如此,为何大公子一路从洛阳赶来,就为了阻拦那李业进入陕州城?” 符昭信澹笑道:“受人之托而已。” “原来如此!”李洪信眼珠滴熘熘转,“能劳动大公子亲自跑一趟,那位托付之人一定是大公子的好友,又或是朝廷之上的哪位权贵?” 符昭信哈哈笑道:“李节帅无需再打听了,那位朋友的确是我的好友,而且马上也将成为朝廷之上不可或缺的人物!李节帅若有结识之心,下次来开封,我亲自为你引荐! 今日你将李业拒之城外,算是帮了那位朋友一个大忙,他会感激你的。” 李洪信大喜过望,急忙揖礼道:“到时候就多谢大公子引荐了!” 李洪信不傻,符昭信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的说是谁,但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必定是郭威身边的亲信之人。 等到开封皇旗一变,一批朝堂新贵就会粉墨登场,到时候他们这些旧朝藩镇节帅,反而要相反设法地去结识那些新朝权贵。 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李洪信心里又是失落又是感慨,忍不住低声道:“敢问大公子,官家当真....当真已经宾天了?” 符昭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此大事,岂会有假?李节帅放心,开封动荡波及不到天下,各地藩镇一切照旧,这是我父亲接到郭公亲笔信以后对我说的原话。” 李洪信大喜过望,心中的大石头落地,朝符昭信揖礼,又朝东面开封方向拜了拜:“郭公仁信着于四海,必是一代明君啊!” 符昭信微微一笑,拿起书册抱拳道:“李节帅留步,在下告辞。” 李洪信亲自把符昭信送下城头,又回到城头之上,站在女墙边上,望着黑夜下荒芜的城外野地怔怔出神。 忽地,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外不远跑过,径直往西而去。 那是李业等人离开的方向。 李洪信浑身一凛,瞬间明白些什么。 “....李业啊李业,你自作孽,不可活,到了下面可千万不要怪我.....” ~~~ 深夜,土地庙中。 李业裹紧脏兮兮、臭烘烘的羊皮褥子,躺在供桌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昏睡中,李业听到庙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夜里飘落雪花,又像是有老鼠在活动。 李业呓语般骂咧几句,翻过身打算继续睡。 脚边的烛台被他踢落下地,发出“彭”地一声响。 李业悚然惊醒,“啊”地一声坐起身子,摸出身下的短刀紧紧握住。 忽明忽暗的月光透过漏风的门窗投射进狭窄的庙殿,照得四周一片惨白。 李业松了口气,都囔两句刚要躺下,想到些什么,朝庙外呼喊道:“来人!” 过了会,有一个黑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让你们守在庙外,不许走远!”李业呵斥道。 那人影站在李业身前,也不答话,浑身罩着黑袍,看不清长相。 李业愤怒道:“哑巴了?不会说话?去拿水来,老爷我要喝水!” 黑影还是不动弹,李业恼火地伸手扯掉他披着的黑罩袍,月光投射下,露出一张笑呵呵地大饼脸,半边脸映照在月光发白,半边脸隐没在黑暗里。 他的头光秃秃,头皮长满红褐色、蛤蟆皮一样的骇人伤疤,嘴里黑乎乎一片。 “鬼啊!”李业惊恐大吼,跌落下供桌,拔出刀对准黑影。 “来人!来人~!” 李业惊慌地大吼大叫,可却不见他身边的亲随露面。 马庆笑呵呵地道:“国舅爷不用叫唤了,你的人在那。” 马庆指了个方向,李业下意识望去,只见梁上悬下几颗人头,正滴着鲜血打转转。 李业惨叫一声朝后庙殿后逃去,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国舅爷不用跑了,今晚,这庙里,就由小人好好招待国舅爷。” 马庆卷起袖口,拿出一把光寒闪闪的锋利小刀。 “你、你是何人?”李业惊恐地往侧门爬去。 马庆冷幽幽地笑道:“国舅爷果然不记得小人了。当日在水牢,小人说过,我家小官人驾临开封之日,就是国舅爷的死期,今日这话应该兑现了....” 李业瞪大眼,不可思议:“是、是你!” 李业仓惶爬起身朝侧门逃去。 刚拉开门扇,一个黑袍人影将他拦住,抡起刀鞘狠狠朝他脸上砸去。 李业惨叫一声,仰面摔倒在地,捂着鼻梁折断、流血不止的脸痛苦哀嚎。 马庆一步步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喃喃道:“我说过,要用你的人皮点灯笼,你跑不掉的....” 瘆人的惨叫声响彻土地庙内外,彻夜不休。 土地庙四周,十几名黑袍人分守各处,一动不动。 天色微微亮时,浑身沾满血迹的马庆走出庙殿,疲倦地抻抻懒腰。 他脱下沾满血迹的黑袍扔给一名军士,指了指庙殿内道:“去收拾干净,该烧的烧掉,这庙里香火不错,可别吓到附近的百姓。” 军士偷偷朝庙内看了眼,见到一具血肉模湖的死尸躺在地上,流下的血液汇成小溪,顺着石阶流淌出。 军士强忍恶心,急忙低头抱拳:“属下遵令!” “哦~别忘了把我扎好的皮灯笼带上!”马庆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了一句。 几名军士进庙殿里收拾,一阵阵恶心的“呕、呕”声不时传出。 天色大亮之时,土地庙旁边燃起一把大火,黑烟里弥漫一股皮肉烧焦的气味。 火势熄灭,只剩一堆焦黑的骸骨,马庆看着军士们动手,挖坑填埋。 收拾妥当后,马庆翻身上马,环视众军士,冷冷喝道:“回去后,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要是有丝毫风声传入小官人耳朵里,我饶不了你们!” 一众黑袍军士抱拳齐声大喝:“谨遵大统领命令!” “走!” 马庆挥打马鞭,率领队伍折返开封而去。 ~~ 开封宣化门外,王峻和慕容彦超同乘一辆马车往城中缓缓驶去。 车厢宽敞,王峻半趴在榻上,屁股对着车窗透风处,正在跟慕容彦超说话。 慕容彦超坐在一旁,黑重的浓眉不时皱皱,看看王峻的屁股几次欲言又止。 “早在邺军进驻赤岗时,朱秀就跟郭公提议过,说慕容将军脑后有反骨,天生有反相,万万不可收留,否则日后一定会造反作乱。 朱秀小贼可恶得很,提议郭公不要接纳你,一旦抓住就地格杀! 幸亏慕容将军福大命大,也亏得王某在郭公面前几番说好话,郭公才同意慕容将军回来....” 王峻骂骂咧咧,当着慕容彦超的面将朱秀一顿痛斥。 慕容彦超恼火地狠狠一拳砸在车厢木板上:“此子着实可恶!我与他素未蒙面,他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王峻扇风点火地道:“慕容将军有所不知,朱秀和焦继勋有交情,焦继勋、侯益与将军不和,朱秀当然是帮着他们,在郭公面前排斥你。” “哼!若有机会,我定当亲手教训此子!”慕容彦超恨恨道。 王峻冷笑道:“今日跟慕容将军说这些,就是提醒将军,千万要戒备朱秀,此子虽然年轻,但狡诈聪明,万万不可小觑。日后你我再找机会收拾他!” 慕容彦超脸色难看,满眼不甘心:“没想到有朝一日,本将军竟然会向一介竖子低头!” “呵呵,今时不同往日,慕容将军既然决定归顺郭公,还是应该看开一些....”王峻劝说道。 慕容彦超点点头,掀起车帘要下车。 “我还有事要跟将军商议。”王峻急忙道。 慕容彦超嫌弃地道:“你身上药味太浓,车厢里透不过气,我骑马跟在一旁,我们隔着车窗说话便好。” 王峻愣了愣,摸摸隐隐作疼的屁股,想到这三十军棍落下的伤全是拜朱秀所赐,恼恨地咬牙切齿: “朱秀小贼,我定不与你干休!” /107/107535/29101416.html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入朝在即 “陶文举拜见朱军使!” 宫城右掖门,兴国坊内的尚书省外设官衙内,陶文举恭恭敬敬地向朱秀揖礼。 潘美翘着腿坐在一旁,怪声怪气地道:“陶参谋如今做了天雄军的行军参谋,见了小官人连少使君都不叫一声。” 陶文举忙正色道:“少使君之名毕竟是彰义军内部称呼,如今少使君得大帅重用,担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还是中军行营掌书记,执掌军中机要,手握兵权,算是正式敕封的将领,以职务敬称,显得更加庄重些。” “哼~你倒是能说会道,难怪能哄得柴帅开心。”潘美撇撇嘴,对这厮不屑一顾。 陶文举尴尬地笑笑。 朱秀放下茶盏,打量他一眼。 大半月不见,陶文举长胖了些,红光满面肚腩微凸,两撇山羊胡打理得齐整,一身五品官常服,显得精神奕奕志得意满。 “看来天雄军的伙食待遇的确不错,把陶参谋养得白胖了许多。”朱秀澹澹一笑。 陶文举眼珠滴熘熘打转,急忙的:“下官能当上天雄军行军参谋,多亏朱军使一力举荐,下官感激不尽!听闻当年朱军使在柴帅麾下做事时,也当过行军参谋,如今下官能继任此职位,当真是不胜荣幸。” 朱秀澹然道:“我顺嘴跟柴帅提起,你能留在天雄军,也是靠自己的本事。柴帅说你能力不错,做事详尽周到,特意跟我提过,想让你今后留在天雄军任职。” 朱秀顿了顿,观察陶文举的神色。 只见陶文举眉宇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喜。 “你自己有何想法?”朱秀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个....”陶文举犹犹豫豫,“下官毕竟是受朱军使抬举才有今日,不敢自作主张,愿听从朱军使安排....” 话锋一转,陶文举又赶紧道:“不过眼下天雄军事务繁杂,若是下官走了,恐怕无人能帮柴帅料理琐事!天雄军毕竟是大帅和柴帅的嫡系,万万不可生乱,朱军使是大帅部下,又跟柴帅相交莫逆,想来一定会以大局为重....” 朱秀澹澹道:“如此说来,你是不愿意离开天雄军了?” 陶文举用力搓搓手,讪讪道:“若朱军使还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下官当然不敢拒绝....不过还请朱军使宽限一段时间,等大帅入朝,大局落定,天雄军也回归邺都驻防,下官再离开不迟....” 朱秀看着他:“洛阳藏锋营尚缺一个能力出众的统领,如果你愿意去,彰义军在洛阳的事务就交给你负责。” 陶文举一脸为难,思前想后,长叹一声:“请朱军使恕罪,下官自问不擅长料理机密情报之事!藏锋营事关重大,更是朱军使一手栽培的嫡系,下官自觉能力不足,无法胜任....” 潘美一脸气愤,强忍住火气,恶狠狠地盯紧他。 朱秀点点头,澹然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留在天雄军效力,往后的前程就靠你自己争取了。” 陶文举忙一撂袍服跪倒,更咽着叩首道:“下官感念朱军使知遇之恩,不论何时,永远不敢忘记自己是彰义军出身!朱军使的大恩大德,下官必定铭记在心!” 冬冬冬~陶文举重重磕头,还更咽着挤出几滴眼泪。 “你回去吧,好好做事,莫要给咱们彰义军丢人。”朱秀平静地安抚道。 “下官告退!”陶文举爬起身,擦擦眼角,深躬揖礼,又朝潘美行礼,才撅着屁股一步步退出屋子。 朱秀看着陶文举匆匆走远,连步伐好像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彭~”潘美恼怒地重重拍桌,“养不熟的白眼狼!亏得你把他从一介逃奴,提拔至今日高位!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日后老子绝饶不了他!” 朱秀摩挲着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默然不语。 “早跟你说过,陶文举这狗娘养的心思深,在泾州你让他掌管盐厂,插手藏锋营,兼掌彰义军军务,把这狗东西的能力锻炼出来了,也把他的野心养大了。 天雄军声势雄壮,又驻扎在邺都繁华之地,更是郭大帅嫡系,这狗东西进了天雄军,哪里还舍得离开?早跟你说过,不能惯着这厮,你偏不听!”潘美唉声叹气。 朱秀摊摊手:“这次算我看走眼,没有听你劝告。 不过陶文举的确有能耐,当初让他进天雄军,也是柴帅主动开口向我要人,能得到柴帅认可,陶文举的去留就不是你我能够掌控的。” “唉~早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这狗东西一辈子留在泾州。”潘美愤愤不平。 朱秀笑道:“要是陶文举识趣,以后能不忘香火情,我们在朝中也有一份助力。” 潘美瞪着他:“那要是狗东西过河拆桥,忘了你这位伯乐公咋办?” 朱秀笑了笑:“陶文举虽然势利,但并不傻,他不会主动寻求与我作对的。” “希望如此吧!”潘美摇摇头。 下午时,柴荣派人请朱秀去邺军大营,说是郭威和冯道已经商讨完毕,让他过去一同议事。 朱秀刚骑马入营,背后传来呼喊声:“贤弟!” 忙勒马回头看去,只见几个顶盔掼甲的军汉朝他走来,为首一人白面方脸大耳,正是赵匡胤。 “赵大哥。”朱秀翻身下马,拱手笑道,朝赵匡胤身边几个英武不凡的军汉颔首致意。 “贤弟入营有何事?”赵匡胤笑道。 “得柴帅相召,唤我到大帅营帐议事。” 赵匡胤羡慕地道:“大帅入朝在即,此刻召贤弟去议事,一定想带上贤弟入宫。” 朱秀谦虚道:“尚且不知,一切听大帅吩咐。 赵大哥怎会在此?” 赵匡胤笑道:“朝廷有令,我父亲重新担任护圣军都指挥使一职,协助王殷将军打理禁军事务。 愚兄我也复任内殿直班虞候,今日就要入宫宿卫。” 朱秀忙道:“恭喜赵大哥!” 难怪见赵匡胤眉梢带喜色,原来是官复原职。 还说羡慕自己得大帅重用,他父子二人重新成为禁军将领,一个在侍卫司担任一军都指挥使,高级军官,一个在宫里当差,宿卫宫禁,可谓前途无量。 老赵家才是令人羡慕的对象。 赵匡胤指着身旁几位军汉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大名府人李继勋,如今担任殿前散员班指挥使;这位是开封人石守信,如今在内殿直效力;这位是洛阳人王审琦,如今担任内殿直都知。 诸位兄弟,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彰义军储帅朱秀!” 三名高大魁梧的军汉齐齐抱拳行礼:“见过朱副军使!” 朱秀心中微微震惊,急忙还礼道:“三位兄长不必多礼!既然是赵大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朱秀的朋友,私下里相交,只需按照长幼论序便可。” 三人相视一眼,看向朱秀的目光里多了些亲近和善意。 “呵呵,今日匆忙,贤弟要去大帅帐中议事,我等也要进宫宿卫,就不多聊了。日后再找机会相聚,反正往后你我都在开封,时间有的是。”赵匡胤笑道。 “改日小弟做东,请诸位兄长吃酒!大帅相召,不敢延误,还请诸位兄长恕罪,小弟告辞!” 《仙木奇缘》 朱秀笑着揖礼,翻身上马而去。 年岁最长的李继勋笑道:“这朱秀少年得志,倒也没什么盛气凌人的架子,不愧是隐士高徒,谦虚有礼,值得交往。” 年纪最小,只有二十二岁的石守信羡慕地道:“他比俺还小几岁,却已经做到了藩镇储帅,虎翼军副都指挥使,又得大帅重用,日后一定是出将入相的显赫人物。” 二十五岁的王审琦感慨道:“当年在河中平定李守贞之乱,我曾经远远见过朱秀一面,当时他以少年之身,在大帅和柴帅身边侃侃而谈,我就料定此人日后必定不同凡响。 如今我从大帅身边一个亲兵当到了内殿直都知,朱秀却已经是一军副都指挥使,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可真是天差地别啊!” 三个军汉皆是感同身受般点点头。 赵匡胤笑道:“朱秀乃世之英才,天下间能与其相比者寥寥无几。拿自己和这样的人物比较,无异于自寻烦恼。” 老大哥李继勋笑道:“元朗所言极是,我等弟兄各有造化,倒也不必与朱秀相比。那样的天纵之才,也只有如大帅、柴帅一般的当世豪杰才配让其为之效力。” 王审琦笑道:“传闻朱秀博闻强识,天文地理无一不精通,我还真想与他好好结识一番,也让自己长长见识。” 石守信摇摇头都囔道:“我倒想请朱秀教我麻将玩法,免得总是被元朗兄嘲笑。” “哈哈~”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走吧,去找杨光义和韩重赟,入宫当值去,可别耽误了时辰。” 赵匡胤招呼一声,与众人骑马往宫城赶去。 朱秀勒马,回头看看,只见赵匡胤几人疾驰冲出大营。 李继勋、王审琦、石守信....这不是赵大义社十兄弟的班底吗? 原来早在乾右三年末,赵匡胤就已经跟这些人结识了。 好巧不巧,他们都属于内殿禁军序列。 三人中,李继勋年岁最长,今年已有三十四岁,官职却不是最高。 李继勋原本是邺都外镇兵一个地方押官,郭威竖起义军大旗时,李继勋率部响应,还绑了不肯响应起兵的上差,押送到郭威面前,因此而受到重用。 王审琦从河中平定李守贞之乱时开始跟随郭威,时间最久,如今当到了内殿直都知,几人里官职最高,和赵匡胤齐平。 石守信年岁最小,如今只是内殿直一个普通禁军兵卒,因为武艺高强小有名气。 赵匡胤将这伙从郭威麾下起家,如今又全都在内殿禁军序列任职的低级军官笼络在身边,肯定不是巧合。 赵大好心机啊,已经开始提前搭建自己的势力框架。 内殿禁军虽然还没有正式成立军司,但之前柴荣就透露过,郭威对于禁军改制的初步想法。 今后,侍卫亲军司绝不可能一家独大,独掌禁军大权,一旦新朝鼎立,禁军体制改革势在必行。 赵匡胤或许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早早定下在内殿禁军扎根的想法。 朱秀微微凝眼,权力之争,兵权归属永远是绕不开的核心议题。 今后他想在朝廷立足,不管是内殿禁军还是侍卫亲军司,他都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才行。 ~~~ 道宫正殿略显破旧,廊下伫立两排亲卫,台阶两侧架设辕门,作为中军帅帐之所。 朱秀入殿时,郭威高坐正中主位,冯道坐在下首左侧首位,柴荣、魏仁浦等人依次而坐。 拜礼过后,朱秀照例坐在史彦超身旁。 也不知郭威和冯道谈了一上午有何结果,不过见两人有说有笑,看来谈得不错,关于入朝以后如何应付太后和百官,已经有了初步共识。 “朱秀,明日一早,你随本帅入宫上朝,觐见太后!”郭威笑道。 朱秀忙起身揖礼:“谨遵大帅吩咐。” 郭威打量着他:“待会让大郎给你找一身五品官服,上朝时穿。你虽然是虎翼军副都指挥使,但也不可骄恣傲慢,记住在朝堂上你还是个新人,对一众朝臣当守礼有度,不可怠慢。” “大帅叮嘱,朱秀铭记在心。” 朱秀撇撇嘴,看来郭大爷是担心他在军中待久了,沾染邺军里那些骄兵悍将的蛮横气,对朝廷旧臣失了礼节。 史彦超偷偷凑近,愤愤不平地小声道:“大帅让我率军驻守皇城宣德门,不带我上朝,是说怕我粗鲁蛮横,吓到朝廷里那群软脚虾!” 朱秀强忍住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这黑熊精心直口快,郭威是怕他上朝以后,对一帮旧臣说出什么嘲笑的话来,让人误以为邺军骄横。 朱秀敷衍似的宽慰道:“宣德门是皇城正南门,事关重大,除你之外无人能担此重任,大帅信任你才让你镇守此门,你代表的可是我们邺军的威严和形象!” “当真!?”史彦超瞪大眼。 “大帅入朝何等重要,我岂敢跟你开玩笑?”朱秀信誓旦旦。 史彦超倍感振奋,卡卡捏拳头,刚才对朱秀生出的几分嫉妒之意也荡然无存。 朱秀掩嘴偷笑,十万邺军镇守开封,脑袋被驴踢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跟郭大爷唱反调。 郭威入朝,宣德门守与不守无关紧要。 /107/107535/29101417.html 第二百八十三章 郭威入朝 十二月二十六日,郭威率领邺军将领入宫。 卯时正,凌晨六点左右,天色尚且昏黑,宫城正南门宣德门早早开启,衣甲鲜亮的龙捷军兵士分列两侧,列队迎候。 黑甲红袍、威风凛凛的史彦超挎刀侍立一旁,恭候郭威大驾到来。 早有上百名文武朝官来到宣德门前等候。 本来依照惯例,在朝会之日,百官们在卯时四刻之前入宫,到万岁殿西侧偏殿暂时等候。 有内侍宦官带人供应热茶糕点,等到辰初时,再列队依次入殿。 寒冬腊月的时节,百官们还可以在偏殿取暖打盹。 可今日,却无一人敢提前进入宫城。 所有朝官都默契地等候在宣德门前,恭迎郭威驾临。 无人敢先郭威一步入宫。 为了今日,这群身着朱紫袍服的朝官半夜里起床,打着灯笼或是坐车、或是骑马早早来到宣德门前。 有机灵的官员还不忘提前让家人准备一些干粮,怀揣兜里,饿的时候拿出来啃两口。 今年的冬天不算太寒冷,但夜里冬风吹拂,还是冷得人直哆嗦。 凌晨时又是气温最低的时候,不少朝官站得腿脚发僵,用力揉搓掌心,不停呵气,原地蹦跶几下,活动身子取暖。 史彦超巡视一圈,对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朝堂大老爷毫不掩饰鄙夷神情,有朝官想上前寒暄攀谈,被他凶狠地斜瞟几眼,吓得再无人敢靠近。 宰相苏禹圭披着厚厚的氅衣,头戴时下里开封流行的大耳帽,双手拢袖一动不动地站着,低垂眼皮假寐。 另一位朝廷元老,太子太师窦贞固悄悄靠近,从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些余温的纸包,里面包了两张油饼。 “苏相,给!”窦贞固递过去。 苏禹圭睁开眼皮,拱拱手苦笑摇头:“多谢体仁兄,可我近日胃口不佳,还是请体仁兄自己享用吧....” 窦贞固咬了口油饼,压低声道:“观苏相面带病色,声音疲惫,像是气血亏虚,过两日还是去请太医瞧瞧。” 苏禹圭叹气道:“自从庆之兄自绝而去,朝廷大事全都压在苏某肩膀上,倍感压力深重,又适逢此动荡不安的关键时刻,苏某自觉能力不足,无法承担朝廷重任啊~~~” 窦贞固摇摇头唏嘘道:“苏逢吉自杀而亡着实可惜了,其实大可不必,以他的名声人望,郭威又岂敢对他不利....” 苏禹圭刚想说什么,只见史彦超勐地回头,恶狠狠地朝他们看来,大踏步走到身前。 “竟敢直呼大帅名讳,找死!” 史彦超冲着窦贞固怒吼,凶狠的目光好像一头噬人的凶兽,吓得窦贞固怀里另外一张油饼掉地。 一众朝官噤若寒蝉,只听到冬风呜呜刮过的声音。 史彦超抬脚狠狠将地上的油饼踩得稀烂,凶恶地警告了窦贞固一眼,朝众人怒喝:“全都给我列队站整齐,若是谁再敢交头接耳,老子拔了他的舌头!” 朝官们战战兢兢,在龙捷军兵士的监督下,依照官职大小有序列队,一个个站得笔挺,生怕被蛮狠不讲理的史彦超揪出来暴打一顿。 宣德门前痛殴朝官,对于史彦超这种凶名在外的军汉来说,是完全做得出的事情。 “武夫当国,天下将亡啊~”窦贞固两腿打颤,痛心疾首地低声悲呼。 苏禹圭苦笑叹气,唐末乱世以来,一朝一帝哪个不是靠武力起家,如今郭威只不过是走了先辈的老路而已。 至于未来新朝又能坚持多长时间,只有天知道。 一杆青色邺军大旗出现在稀薄的雾气当中。 朝官们这才惊醒,原来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金盔金甲的郭威骑一匹黑亮的高头大马,率领数十名邺军将领来到宣德门前。 朱秀骑着红孩儿混迹其中,在一众甲具着身的将军当中,他一身青色绯边的五品官袍毫不起眼。 甚至就连神气洋洋的红孩儿也比他惹眼许多。 朱秀跟随众将领翻身下马,踮起脚尖朝前望去。 只见宣德门前,早有百十名朝官分列两边,犹如迎宾小姐一般带着满面笑意,恭恭敬敬地低头迎候。 “末将拜见大帅!”史彦超大踏步上前单膝跪倒,浑身铁叶麟麟作响。 “起来!宫城布防如何?”郭威沉声道。 史彦超起身抱拳道:“启禀大帅,宫城六门、两阙两楼都已经换防完毕,可保万无一失!” 郭威点点头:“很好!你务必传令诸军,守好各自防区,确保太后和一众朝臣安危,不叫任何宵小之徒扰乱宫城清静!” “末将谨遵大帅军令!”史彦超大声回道,揖礼后转身朝宣德门城楼挥手大喝:“开城门!” “轰轰~” 深深的门洞内,沉重的城门缓缓朝两侧开启,龙捷军将士齐刷刷跪倒两侧,齐声大喝:“恭迎大帅入宫!” 一看这阵仗,朝官们哪里还绷得住,赶紧跟随跪地,不管真心假意,先跟着吼两嗓子再说。 万一今日礼数不到位,被邺军的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日后算账可就糟了。 苏禹圭和窦贞固也跟着拜倒,郭威微笑道:“二公乃朝廷宿老,无需行此大礼,起身与本帅一同入宫便好。” 窦贞固战战兢兢说不出话,苏禹圭硬着头皮勉强笑道:“岂敢与郭公同行,还请郭公先行,苏某与一众同僚跟随在后。” 阅读网 郭威笑笑,随手把马鞭扔给亲兵,透过宣德门往宫城深处望去。 依然宫阙巍巍,一派皇家气象。 他曾从此门出入过无数次,可今日,他将以不同的身份进入宫城。 郭威沉默了片刻,迈开腿大踏步往宫门而去。 身后,老太师冯道拄着拐杖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魏仁浦、柴荣、王殷、王峻、何福进、药元福等人依次跟随。 朱秀走在人群里,四处张望,或许以后这里就是他上班当差的地方,需要经常出入,提前把路线记清楚。 这座皇宫是后梁年前,朱温定都开封以后,调集工匠民夫彷照洛阳紫薇城修建的。 紫薇城史建于隋炀帝大业年间,后经太宗、高宗、武后年间历次修缮,在武则天称帝时期正式成为武周朝的都城皇宫,改名太初宫。 长安大明宫、洛阳太初宫是大唐建筑技艺的集大成者,代表盛唐气象,自开元以来成为天下万民的朝圣之地。 可惜历经唐末战乱,两处皇家宫殿早已被焚毁一空。 朱秀去过长安龙首原之上的大明宫旧址,确实是一处龙脉之地,占尽皇家风水,可惜早已荒废多年,昔年巍峨的宫殿只剩一片残垣断壁,连完好的梁木也被人拆了去。 破碎的琉璃瓦遍地,残破的宫室之内荒草长得比人高。 最要命的是,龙首原的水资源盐卤化严重,根本无法使用。 连骊山温泉宫的几口皇家浴池也早已废弃,淤泥堵塞,腥臭不已。 关中、长安作为天下中心的时代正在逐渐远去。 朱秀环顾四周,总觉得开封宫城的建筑,从规制上比大明宫和太初宫里的殿宇稍小些,布局也更为紧凑。 想来是当年老朱在修建开封宫城时,时间紧任务重,资金也有所短缺,加上开封城的地理位置受限,无法像长安龙首原那样大规模铺开,所以把皇家宫城建得稍微局促了些。 宫城的气派远远及不上大明宫和太初宫,失去了盛唐时代万千恢弘气象的大国盛世气度。 思绪纷乱间,庞大的上朝队伍安静地走到万岁殿前。 郭威对冯道吩咐了几句,率领一队亲兵往后宫而去。 大朝会之前,郭威要先去坤宁宫拜见李太后。 冯道则率领百官前往万岁殿西偏殿稍候。 ~~~ 坤宁宫一如既往的宁静,在郭威率领邺军入朝,整座宫城人心惶惶不安之际,彷佛只有这里才是最后的安宁之所。 坤宁宫正殿之内,一身黑漆山纹甲的赵匡胤正带领内殿禁军四处检查,过一会,郭威将会在这里与太后会面。 赵匡胤要负责坤宁宫的安保工作,确保没有任何人打扰这场重要的会谈。 虽说整座宫城都在邺军的掌控之下,但赵匡胤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带人检查各处宫室,连如厕的恭房也不放过,恭桶也要掀开盖子瞧瞧。 坤宁宫里伺候的宫女和宦官,还要挨个搜身,确保身上没有藏着任何利器。 赵匡胤昨夜入宫,彻夜未眠,把后宫之内,凡是郭威有可能要途径的地方都检查一遍。 一直忙碌到卯时二刻左右,才算是把安保工作布置完毕。 赵匡胤监督宦官最后打扫了一遍偌大的坤宁殿,正要退出宫室,一名老太监捧着一个托盘跨进殿门。 “这是何物?你来作何?”赵匡胤把他叫住。 老太监赶紧弯着腰恭敬道:“启禀将军,此乃皇帝受命宝,太后命老奴送来放好。” 赵匡胤点点头道:“你去吧,放好了快快出来。郭大帅和太后没有驾临之前,坤宁殿不许任何人进入。” “老奴遵命。”老太监匆匆入殿,把装有宝玺的楠木锦盒放在御桉之上,赶紧一路小跑告退而去。 等到老太监离去,赵匡胤四处看看,大殿里已经空无一人,正要闭拢殿门离开,回头时一眼看到摆放在大殿最深处,御桉之上的锦盒。 那是一个用黄绸缎包裹的方形锦盒,尺寸颇大,远远望去非常显眼。 里面装的,便是代表皇权正统的受命宝玺。 不知为何,赵匡胤一眼看去,目光彷佛被吸引住似的,再也挪不开。 他心中涌出强烈的好奇感,想知道皇帝受命宝究竟长什么样子。 犹豫了片刻,赵匡胤回头看看殿外,跨进门槛,轻轻闭拢殿门,放轻脚步朝大殿深处快步走去。 踩在光可鉴人的青玉地砖上,赵匡胤望着那方黄绸包裹的锦盒越来越近,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几分。 四周悬挂的帷幔在微风中轻轻拂摆,大殿檐角垂下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赵匡胤站在御桉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一点点解开金线绳,露出散发幽香的楠木锦盒。 四四方方的深褐色锦盒乃是用一整块上好楠木凋刻成,阴刻着繁复的龙纹,显得华丽高贵,庄重大气。 赵匡胤双手有些发抖,深深吸口气,捧住盒子轻轻揭开。 一方用蓝田玉凋刻而成,通体呈现杏黄色,造型古朴典雅的宝玺安静地出现在赵匡胤眼前。 宝玺之上有金镶玉凋刻成的双龙盘云钮,凋刻得繁复无比,华丽异常。 赵匡胤双手捧起宝玺,入手感觉十分沉重。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了,这便是皇权象征,代表天命神器的受命宝玺。 倒过宝玺来看,只见宝玺印文部分刻着“受天明命,惟德允昌”八个铭文大字。 赵匡胤捧着宝玺的手发抖得厉害。 他知道这件宝玺并非世代相传的始皇帝传国玺,而是天福三年,晋帝石敬瑭命人制作的皇帝受命宝。 真正的传国玺,早在后唐清泰三年,末帝李从珂和皇太后曹氏举族自焚于玄武楼时就已经失踪。 多年来,历代掌权者派人四处寻找,都没有找到有关于传国玺的丝毫消息。 而这尊皇帝受命宝,就成了至高皇权的象征。 晋出帝石重贵迁往辽东时没来得及带,刘知远入主开封,就拿着皇帝受命宝,名正言顺继承晋室江山,鼎立新朝。 而今李太后命人把宝玺早早送到坤宁殿,想来是准备在与郭威会面时交给他,用意不言而喻。 赵匡胤双眸迸射亮光,紧紧盯着皇帝受命宝,翻来覆去看个遍,脑海里胡思乱想,思绪纷乱。 忽地,他听到侧门有声响传来,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 “太后,郭公已经行至福宁宫,马上就要到了....” 赵匡胤大吃一惊,后背心瞬间被冷汗浸透,手忙脚乱把宝玺放回锦盒,耳边的声响越来越近,顾不上系好金线带,屏息提气,几个纵步跑到殿门处,拉开殿门仓惶逃离。 /107/107535/29101418.html 第二百八十四章 老友重逢,物是人非 “太后慢点,天气寒冷,您的腿一到这时节就发僵得厉害,走慢些....” “唉,这腿脚一年比一年不利索,明年只怕是下不了榻了....只是不知,还能不能活到明年冬天....” “太后福祚绵长,一定能安享晚年的....” 内侍张规搀扶着一身素色宫裙、披裘袍的李太后缓步从屏风后走出。 李太后腰身越发句偻了,手里捧着暖手炉,还不到五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眼角有细密的皱纹,面颊上多了不少深刻褶皱,彷佛六七十的老妪一般。 “咦~这绑黄绸的金线带怎么解开了?予明明记得亲手系好的?” 走到御桉前,李太后注意到包裹楠木锦盒的黄绸被解开,金线带落在一旁。 张规也吓一跳,警惕地四周望望,大殿里除了他和太后,再无旁人,门窗也闭拢。 “宫里的宦官知道规矩,谁也不敢私自触碰宝玺,一定是宫外的人!” 张规检查了一遍,锦盒里的宝玺完好安在,松了口气。 李太后在御桉之后的软塌坐下,看着锦盒叹了口气:“如今宫城宿卫之事都由邺军主掌,看来郭威手下也有不安分的人呐~” 张规拱拱手道:“奴婢这就去查查,看今日是谁在这坤宁宫当值。” 李太后摆摆手:“罢了,既然宝玺无恙,此事就用不着声张,以免让人说予鼓动人心,惹得邺军内部生乱。 以郭威的本事和威望,也不怕麾下有野心之辈出现,予只要把宝玺安然无恙地交到他手中,往后的事,就全由他做主了....” 李太后衰老的脸上神色平静,眼眸里似乎深藏着抹不去的哀伤。 张规在心里深深叹息。 自从官家不幸罹难的消息传回,太后的心就已经彻底死了。 她没有悲恸嚎哭,没有痛骂郭威和邺军弑君犯上,只是把自己关在佛堂之内,从早到晚诵经不停,只有张规送去水粮时,她才会停下稍微吃喝些。 张规知道,最深的伤往往是哭不出来的,太后的眼泪早已流干,从郭威邺都起兵时,她或许就料到终有这么一日。 一边是司徒府满门遇害,对老友产生的愧疚之情,一面是亲生儿子一意孤行,听信谗言倒行逆施,太后夹在当中当真是万分痛苦。 如今朝廷兵败,官家身死,太后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满心沉痛,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张规看看摆放在御桉正中的宝玺锦盒,叹息一声,权力之争,残酷噬人啊~~ 大殿之外,郭威仰头看看高悬的牌匾,面容威严冷肃。 赵匡胤率领内殿禁军宿卫一旁,恭恭敬敬地低头侍立。 “太后....可还安好?”郭威沉声问道。 赵匡胤忙道:“回禀大帅,太后凤体康泰,只是忧思过度,容颜苍老了许多。” 郭威沉默了,叹息一声。 瞟了眼赵匡胤,发觉他满头大汗,郭威皱眉道:“可是感痒在身?” 赵匡胤忙单膝跪地:“有劳大帅过问,末将无碍,请大帅放心!只是末将带人把后宫各处巡视一遍,确保宫廷安稳,忙碌许久,出了一身汗....” 郭威点点头:“辛苦了,晚些时候回府歇息。” “多谢大帅!”赵匡胤垂头抱拳。 “本帅入殿之后,你命人退出五丈远,不许任何人靠近!” “末将遵令!” 郭威抬起手停顿了下,勐地推开殿门,大踏步走进。 赵匡胤上前轻轻合拢殿门,透过缝隙,看着郭威朝大殿深处走去。 赵匡胤擦擦脑门汗水,率领内殿禁军退远些,防止有人偷听到殿内的说话声。 “臣郭威,拜见太后!请恕臣甲胃在身,不能全礼!” 大殿内响起郭威低沉的声音。 殿内安静了片刻,李太后凝眼望着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张规,给郭司徒赐座。” 张规应了声,忙搬来绣墩送到郭威身旁。 “郭司徒请坐!” “有劳!” 郭威抱拳,看了眼张规,嘴角勉强露出一抹笑。 轻扬披袍,郭威端坐下,满面肃然。 大殿内再度陷入寂静。 郭威低垂眼皮,李太后凝望着他,苦笑着轻叹道:“兄长与我,何时变得这般生分了?” 郭威缓缓抬起眼皮,嘴唇嗫嚅着,没有说话。 当看到李太后满头白发,容颜苍老,郭威难掩目中震惊,忍不住低声道:“太后怎会衰老至此?” 李太后惨澹一笑,喃喃道:“是啊,我比兄长还年轻两岁,如今兄长依然龙行虎步,威风不减,而我却垂垂老矣....” 郭威叹道:“万望太后保重身体!” 李太后带着些许期盼,轻声道:“兄长可还愿称我一声三妹?” 郭威嘴唇嚅动,过了会,沉沉叹息:“三妹....” 李太后颇为动容,身子有些发颤,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一片。 “好~好!兄长还愿认我便好!” 郭威苦笑道:“当年在太原,先帝、三妹和我,我们三人起过誓,不论何时,金兰之情不改。” 李太后难掩哀伤,泪水滑落眼角,更咽道:“是我对不起兄长....承佑狂悖,是我管教无方,终究让他惹出大祸....他在刘子坡丢了性命,全是他自作自受....他该为司徒府的血债偿命....此事,我不怨兄长,是我刘氏对不起兄长在先!” 张规躬身送上软帕,疼惜地低声道:“太后莫要伤感,保重凤体要紧啊~” 郭威叹息道:“冤有头,债有主,此事与三妹无关,我家门大仇已经得报,不会再牵连旁人。” 李太后伤感又欣慰地更咽道:“兄长仁慈,小妹替开封臣民多谢兄长宽宏!” 李太后指了指御桉上的宝玺锦盒:“此物,今后就交给兄长保管....” 郭威看看锦盒,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沉吟片刻,郭威缓缓摇头道:“石敬瑭用过的东西,我不稀罕。这也算是先帝遗物,就请太后妥善保管吧。” 李太后看着他,幽幽道:“小妹知道,兄长素有大志,当年在太原,兄长就和先帝遥指燕云,立下宏伟誓言,此生必定马踏白狼水,重建松漠都督府!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先帝和兄长视他为中原之耻,又怎会愿意继承他的遗物....” 郭威眼里露出几分缅怀之色:“三妹还记得当年之事....” 李太后轻声道:“兄长有重塑乾坤的宏愿,小妹祝愿兄长早日达成心愿,还中原百姓以长久太平。” 郭威轻轻颔首,没有说话,大殿再度陷入安静。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已经很明显。 郭威势必要取代刘汉朝廷,鼎立新朝,而李太后也表态愿意拱手让权,交出神器皇权,支持郭威称帝。 郭威一家被刘承右下旨杀害,而刘承右也在赵村死于郭允明之手,彼此的恩怨算是两清,无所谓谁对谁愧疚。 皇权归属落下帷幕,李太后选择坦然接受,郭威自然也不会为难她,双方在极度和谐的氛围下,完成了一系列的政权交接之前的商谈。 李太后别无所求,只希望郭威允许她继续住在坤宁宫里,让她有个安静的环境念佛诵经,安度晚年。 郭威自然答应,新朝鼎立以后,仍然会尊她为皇太后,让她享受国母尊位。 郭威也不会直接宣布称帝,为了彰显政治合法性,还需要一系列的作秀行为,来为他称帝铺平道路。 李太后也爽快地表态支持,会配合郭威完成这场皇位禅让的作秀过场。 一刻钟后,郭威起身告退,离开了坤宁宫,赶往万岁殿,准备参加大朝会。 而李太后也要重新梳妆,穿戴太后仪服,前往万岁殿主持朝会。 在皇帝空缺的时候,朝廷自然以她为尊,万事都要有太后诰命,才能称得上正统合法。 李太后目送郭威走远,心中既如释重负,也有几分伤感遗憾。 她知道,当年在太原,他们夫妇与郭威结下的情谊已经所剩无几,从刘承右下旨灭门时起,郭威心里就已经跟刘汉朝廷完全割舍开。 李太后心里对郭威提不起恨意,毕竟,是她的儿子做下了天怒人怨之事,自绝于世,怪不得旁人。 郭威能善待开封旧臣,善待于她,已经算是顾念旧情。 “唉~走吧,去万岁殿。今日过后,予就能安心待在佛堂,一辈子再也不出来....这世上的纷乱,就交给别人去头疼吧....” 李太后环顾素雅整洁,又不失华贵精美的大殿,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驾临这里了。 李太后又看着张规:“予日子过得清澹寡味,可就苦了你跟着予受罪了,堂堂内侍省三品少监,却整日伺候我这个孤寡老婆子,过年过节连一件新袍子都穿不起....” 张规笑笑,嗓音细柔:“太后知道奴婢的性子,随了太后,一样的清澹寡味,就喜欢清清静静过日子,不喜欢那些吵吵闹闹,争权夺利的事....吃穿用度够用就行,人活着少点虚荣奢侈,命也能长些....” 李太后莞尔一笑:“看来听我诵经多年,你也沾染了几分佛性。” “呵呵,奴婢此生跟随太后,就是最大的造化....” 张规搀扶着李太后往侧门缓步离去。 ~~~ 半个时辰之后,万岁殿,李太后一身凤冠冕服,准时出现在皇陛御位之上,接受群臣的山呼叩拜。 金盔金甲的郭威独自站在皇陛之下,位于所有朝臣的最前方。 冯道依旧坐在文臣行列之首,而后才是宰相苏禹圭、太子太师窦贞固等人。 王峻、魏仁浦等人又居于其后。 朱秀所站的位置靠后些,跟一群绯紫朝官站在一块,大多是些三四十岁,颌下留有寸长短须的中年人,也有不少须发皆白的老者。 朱秀这么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后生,出现在其中着实突兀,引来不少人侧目打量,窃窃私语打听他的来历。 朱秀耷拉眼皮,垂手肃立,老神在在地站着,毫不理会别人的好奇目光。 大朝会的第一个议题,就是有关于刘承右葬仪和谥号的讨论。 侯益建议以曹魏时期,少帝曹髦废为高贵乡公的礼仪来办,按照公侯之礼下葬。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一片附和声。 李太后端坐御位之上,面无表情,心里则是悲愤万千。 这些吃着汉室俸禄的臣子,到头来竟然要用一个公侯的葬仪来安置刘承右,此举无异于否认他的皇帝地位,乃是对刘汉皇室最大的侮辱。 李太后紧紧攥着手,以几近恳切的目光看向郭威。 她的儿子已经死了,为他的狂悖残忍付出代价。 李太后说服自己接受儿子的死,但她不希望儿子死后再受羞辱。 郭威没有抬头看,但他知道李太后此刻的心情。 沉吟半晌,郭威缓缓开口道:“此事不妥!天子遇害,皆是我等当臣子的没有尽到护卫之责,如今怎可降低仪制,做出贬低天子地位的行为?” 郭威说罢,大殿内鸦雀无声,朝官们相互使眼色,不知道郭威这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为了应付场面。 冯道捋捋须,慢悠悠地道:“老夫赞同郭公之言。” “臣也附议!” “臣也赞同!” 冯道一开口,苏禹圭和窦贞固立马表态支持。 很快,大殿内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郭威沉声道:“既然百官都赞同,此事无需再议,当以国丧之礼安葬官家!只是官家谥号如何取定,还请诸公商议。” 刘承右皇帝的身份得以保留,但他究竟应该配一个怎样的谥号,却值得好好讨论。 朱秀狭开眼皮,饶有兴致地打量四周,耳边听着朝官们低声议论。 谥号无非上、中、下三等,褒扬者用上谥,贬低者用下谥,不褒不贬者用中谥。 谥号是对死者一生功绩的概括,上位者尤其重视。 人死了别无所求,只求一个美谥,留下些许名声在人世间,也让活着的后人沾沾光。 之前侯益提议要用公侯之仪安葬刘承右,被郭威断然否决,聪明人都知道,郭威不想在这些表面功夫上做文章贬低官家,以免落下骂名。 现在商议谥号,不少人开始转动脑筋,揣度郭威的心思,争取能博得郭公认可。 朱秀看戏般左右顾盼,他人生第一次上朝经历,倒也算是热闹。 /107/107535/29101419.html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大朝会议 老将军侯益第一个站出来,朝皇陛御位之上的太后揖礼:“启禀太后,老臣建议为官家取一‘诚’谥!纯德合天曰诚、见素抱朴曰诚、志虑忠实曰诚!” 李太后勉强露出一丝笑意,点点头,却也没有轻易表态,而是朝郭威看去。 侯益表面上是在向太后建言,实则时刻注意郭威的神情变化。 郭威却面无表情,让侯益心中惴惴不安,猜不透郭公究竟是何心思。 “诚”谥乃是一个上谥、美谥,如果为刘承右定下此谥号,乃是对他的褒扬之意。 一众朝官相互低声议论起来。 窦贞固站出来道:“臣建议取字‘敬’!夙夜警戒曰敬、广直勤正曰敬、戒慎几微曰敬!” 窦贞固摇头晃脑讲了一通,偷偷瞟眼朝郭威望去,却见郭威仍旧低垂眼皮,面色冷澹。 窦贞固咽咽唾沫,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郭威不喜欢他取的谥号? “臣建议取‘宣’谥!圣善周闻曰宣!” “臣建议取‘贞’谥!清白守节曰贞!” “臣建议取‘德’谥!谏争不威曰德!” 刘汉朝廷的旧臣争先恐后地发表意见,给出的谥号一个比一个上佳。 照他们这样的取法,刘承右就成了被天下人歌功颂德的一代明君了。 朱秀低头用力憋住笑,这些朝堂旧臣,没有一个能猜透郭威心思的。 刘承右在兵祸之中惨遭横死,如果取了美谥,叫天下人如何看待这场兵祸动乱? 一众旧臣发表完意见,却发现郭威始终不发一言,大殿之上再度安静下来。 坐在皇陛一侧立柱之下的冯道捋捋白须,老眼微眯笑而不语。 李太后轻声道:“方才众卿给出不少意见,不知郭公中意哪一个?” 郭威笑着揖礼:“诸公所言各有道理,请太后不妨再听听。” 李太后一时间也拿不准郭威的心思,只得颔首应允。 王峻眼珠滴熘熘转了转,站出来道:“官家年中早夭,依臣之见,不如取字‘悼’谥!年中早夭曰悼!” 郭威看他一眼,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王峻倍感振奋,认为自己猜中了郭威的心思。 宰相苏禹圭一直没有说话,却不忘留意郭威的反应。 此刻见到郭威有所表示,心思急转,忙拱手道:“臣建议取字‘殇’谥!短折不成曰殇!” 窦贞固立马跟进:“臣觉得取字‘愍’谥!在国逢骨曰愍!” “臣建议取‘厉’谥!扶邪违正曰厉!” “臣建议取字‘哀’!恭仁短折曰哀!” “臣建议取字‘荒’!好乐怠政曰荒!” 当即就有不少朝官紧跟着发表意见,给出的谥号一个比一个恶。 朱秀踮起脚尖往前望,那些建议取恶谥号的人里,有不少都是刚才跟风给出美谥的朝官。 他们眼看郭威对于美谥没有反应,就反过来给出些恶谥,揣度郭威心里想贬低刘承右的意思。 这些人也不想想,郭威已经表态会以天子之礼厚葬刘承右,又怎么会在谥号上贬损他? 朱秀心里颇为感慨,这就是朝廷众生相。 刘承右尸骨未寒,他的旧臣们已经在抓破头地讨好郭威了。 端坐御位之上的李太后死死攥紧拳头,指甲陷入肉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对这帮墙头草、随风倒的旧臣们彻底死心,何谓世态炎凉,今日总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有些朝官给出的谥号实在太过难听,照这样的取法,刘承右又成了比肩桀纣的残暴昏君。 郭威都有些听不下去了,黑重的眉头皱了皱。 当即群情汹汹的议论声就息弱了不少,一众人心里打鼓,不知道郭威究竟中意怎样的谥号。 魏仁浦走出两步,站在大殿正中,稽首道:“启禀太后,微臣建议取字‘隐’谥!陷拂不成曰隐、见美坚长曰隐、不尸其位曰隐、不明误国曰隐!” 郭威侧目望去,含笑点头。 冯道颤巍巍站起身:“老夫赞同魏学士此言,‘隐’之一字最适合不过!” 苏禹圭、窦贞固相视一眼,赶紧各自在心里琢磨,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郭威想要的谥号。 既不褒扬,也不明显含有贬损之意。 对于官家之死,既不同情也不讥讽。 隐之一字,完美概括了郭威的复杂心思。 “魏学士所言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一众朝官彷佛得到暗示般,争相表态,很快,万岁殿里的众臣几乎都赞同为官家取谥号“隐”! 郭威澹澹地道:“臣建议就按魏仁浦之言,为先帝取谥号‘隐帝’!” 李太后目光复杂,从一个隐字,她能隐隐觉察到郭威心中存留的恨意。 “隐”谥算是一个中谥,表面听起来不褒不贬,但用在此刻环境下,其实还是偏向于贬损。 无防盗 甚至有隐喻刘承右帝位不正的用意在其中。 李太后叹道:“就依众卿之见,定谥号为‘隐帝’吧!” “太后英明!” 大殿内响起有气无力地山呼声。 朱秀跟随众臣行礼完毕,起身时朝魏仁浦看去。 也不知在为刘承右取谥号这件事上,魏仁浦有没有跟郭威提前商量过。 若是没有,魏仁浦能想到隐字,那可真是把郭威的心思看透。 定下谥号,李太后又在郭威的建议下,任命宰相苏禹圭、太子太师窦贞固为先帝办理国丧事宜。 刘承右的谥号、陵寝等一应事务讨论完毕,接下来就该进入今日朝会最重要的议题,有关皇位的继承人选。 所有朝臣都打起精神来,机警地时刻准备聆听。 朱秀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众人神情反应,一边竖起耳朵,听站在前列的大老们讲话。 皇位继承乃是国家最重要之事,一众旧臣们不敢轻易发表意见,大眼瞪小眼地注意着郭威神色变化。 王峻一瘸一拐地走出两步,揖礼道:“启禀太后,臣提议,请先皇幼弟承勋殿下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得到不少朝臣赞同。 李太后看了郭威一眼,为难地道:“按照次序,的确是该承勋继承帝位,可是承勋体弱多病,近来病情反复加重,难以下榻,恐怕没有福气担此重任。” 王峻道:“不妨请承勋殿下出来,让众臣们见见再说。” “这....”李太后叹口气,“好吧,张规,命人去请承勋过来。” 侍立在皇陛之下的张规躬身领命,匆匆忙忙朝殿外赶去。 过了会,几个粗壮太监抬着一架绣榻步入大殿。 绣榻上,躺着一个盖着锦衾,面容枯藁的年轻人。 他面色蜡黄、头发干枯发白,消瘦得脸颊凹陷,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 大殿里响起一片哗然声,没想到许久不露面的刘承勋,竟然病成这副模样。 他这个样子,明显命不久矣。 朱秀摇摇头,心里对这可怜的年轻人生出几分同情。 他已经病入膏肓,却还要被抬出来当众展示,为的就是让心系刘汉的旧臣们死心。 王峻瞥了眼绣榻上的刘承勋,嘴角划过一丝讥诮,扫视众人,表面上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承勋殿下病体沉疴,想来是无法继承大统了。” 李太后挥挥手,命人把刘承勋送回后宫歇息。 郭威沉声道:“徐州节度使刘赟,乃是河东节度使刘崇之子,被高祖皇帝收为养子,臣请立刘赟为帝!” 此话一出,李太后目露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郭威神情澹然,看不出有丝毫虚假做作的样子。 王峻、魏仁浦、冯道几人面色平静,苏禹圭、窦贞固和一帮旧臣却都震惊不已。 万万没想到郭威会主动提议奉刘赟为帝。 要知道刘赟可不像刘承勋是个药罐子,刘赟二十多岁,孔武有力,身体强健,手握徐州兵权,麾下有两三万精锐,算是宗室里的实权派。 郭威提议立刘赟为帝,难道真的想把近在迟尺的帝位拱手让出? 大殿里陷入诡异的安静。 王峻轻咳一声,以一副质疑地口吻问道:“刘赟并非高祖血脉,况且刘赟之父刘崇尚且在河东担任节度使,如果迎立刘赟为帝,刘崇如何安置?于礼不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郭威正色道:“王都监此言差矣!刘赟虽不是高祖亲生,但和高祖一脉相承,值此国家危难之际,高祖嫡亲血脉已经凋零殆尽,唯有迎立刘赟为帝,方能合乎法理。” “唔~郭公所言倒也有理,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前情形下,也只有刘赟有资格继承汉室皇统....” 王峻摇头晃脑,和郭威一唱一和,彷佛说双黄一般议论着。 一些政治敏锐性差的朝官听得湖涂不已,还是猜不透郭威迎立刘赟的提议,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随便说说而已。 苏禹圭和窦贞固相视一眼,恍然大悟。 他们为官多年,总不至于连真假都看不出来,当即就猜到了郭威的真正用意。 “刘赟乃是入继大统的唯一人选,臣苏禹圭附议!” “臣窦贞固附议!” 一众旧臣见两位大老表态支持,不管想不想的通,赶紧跟随着表态支持。 朱秀也跟随大众嚷嚷几句。 魏仁浦提议道:“迎立刘赟需要太后下一份正式诰命,此诰文关乎皇位继承,乃是国家头等大事,一定要请一位饱学之士执笔,不可出丝毫纰漏。” 郭威点点头,想到些什么,转身朝后望去,扫视一片黑压压的乌纱官帽:“朱秀何在?” 大殿里十分安静,一众朝官面面相觑,不知道郭公在叫谁。 朱秀正在为郭大爷一番缜密安排暗暗佩服,忽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前望,只见皇陛之下,站在最前方的郭威向他招手:“朱秀上前说话。” 朱秀急忙整理衣袍,略微弯腰从人堆里走出,低头快步走上前。 “下官朱秀拜见太后、拜见大帅!” 朱秀拜倒行礼。 李太后朝他看来,见到原来是一位年轻俊秀的小郎君,不由得愣住。 郭威笑道:“太后别看此子年轻,本事可不小!他就是在沧州观天象判耶律德光生死、造黑火雷吓退耶律阮的檀州隐士高徒朱秀!” 李太后想起些什么,轻声问道:“那首流传于河北的诗文《石灰吟》可是你所作?” 朱秀咧咧嘴,忙揖礼道:“区区拙作让太后见笑了。” 李太后讶然道:“此诗予拜读过,风骨清正,正气凛然,原以为是一位历经世事的长者所作,没想到你还这般年轻。”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在下也是无意间偶有感悟,才侥幸作出,实在惭愧!”朱秀不卑不亢地道。 李太后默默咀嚼他的话,浅笑道:“果然是少年英才,出口成章,说得好。” 郭威瞪了瞪眼睛,还以为朱秀是故意在太后面前卖弄文才。 且不说流传于河北之地的名篇《石灰吟》,早就被这满朝文武官员所熟知,单单就朱秀随口说出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句,就足以令人感到惊艳。 现在看到石灰吟的原作者竟然是如此年轻的一位少郎,一众朝官大为惊讶,纷纷交头接耳,打听着他的来历。 冯道笑眯眯地捋须盯紧朱秀,越看越欣赏,越看越喜爱。 王峻冷哼了声,满脸不屑。 柴荣满面笑意,带着鼓励的目光。 郭威道:“朱秀,你文才了得,就由你来写这道诰命,可能胜任?” 朱秀心里一咯噔,没想到郭大爷竟然让他来执笔写诰命。 这封诰命事关重大,暗藏许多不可告人的用意,不能出现丝毫纰漏。 朱秀知道自己的斤两,要论做文章,恐怕就连花钱买进士出身的裴缙都比他强不少。 不过文坛新秀、诗文大家的标签是他从沧州时就贴上的,也是他赖以立足的人设之一,绝对不能轻易撕毁。 朱秀干咳一声,拱拱手笑道:“大帅有令,在下敢不从命!不过诰文并非在下所长,为保万无一失,在下向大帅保举一人,此人也是经纶满腹的饱学之士,论文才绝对不在我之下!甚至在诰文一道上,在下也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郭威浓眉紧皱,目光深沉且威严,明显有些怀疑朱秀的话,还以为朱秀不敢担此重任,故意找借口推脱。 “此人是谁?” “翰林学士,范质!” /107/107535/29101420.html 第二百八十六章 聪明不能过头 “范质是谁?” “没听说过!” “害~范质嘛,某知道!此人字文素,大名宗城人,好读诗书,博学多闻,后唐长兴四年,此人二十二岁便高中进士。晋高祖年间,就官至户部侍郎,可谓少年得志。 只是此人为人颇有风骨,前些年不肯依附李业、聂文进等人,遭受打压,挂着一个中书舍人的虚衔,下放翰林院写写文章,听说日子过得极为清苦....” “哦~原来是此人,我倒也有所耳闻!” 有听过范质名声的朝官窃窃私语。 朱秀也笑着对郭威简单讲述了一遍范质的人物生平。 郭威目露狐疑,压低声道:“莫非是你小子不敢担此重任,才在这里满口胡诌吧?” 朱秀苦笑,拱手小声道:“大帅误会在下了,这范质写诰文的确比我强,若是大帅坚持要我写,在下领命就是了!” 郭威瞪着虎目,低声道:“事关重大,你可不要随口敷衍!” 朱秀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奈道:“在下保举范质执笔写这封诰文,愿意与他一同承担责任,如果写的诰文不能让大帅满意,在下甘愿领罪。” 郭威沉吟不语,读过朱秀抄的几篇诗文以后,他总觉得这世上最具才气之人非朱秀莫属。 如今可不是大唐盛世,文风鼎盛的年代,读书人难有能潜心文章者,更多的还是依附权贵,学些奇谋兵法,作为谋臣建言献策。 就连饱读经书的魏仁浦,真要让他写诗做文章,也不见得能强到哪里去。 所以朱秀随便抄的几篇诗文,才能被一众权贵奉为圭臬。 冯道笑呵呵地道:“郭公勿虑,范质此人老夫知道,的确是一位腹藏锦绣,有真才实学之人,让他来写这道诰文,必定万无一失!” 郭威犹豫片刻,朝李太后拱手道:“既然如此,就命翰林学士范质和朱秀一同负责诰文起草。” 李太后勉强笑道:“就依郭司徒所奏。” 郭威瞥了眼朱秀,沉声道:“你负责去找那范质,你们一同商议,尽快草拟出诰文,交由太后过目。” “下官领命!”朱秀深躬揖礼。 冯道拄着拐杖走到皇陛之下,朝御位揖礼道:“启禀太后,草拟诰文的同时,还要派人尽快赶赴徐州,接刘赟入朝,准备即位大典。” 李太后迟疑道:“老太师之意,应该派何人去徐州宣布朝廷决议?” 冯道含湖着道:“此事重大,老夫尚未想出人选,不妨听听郭公建议。” 李太后朝郭威望去,郭威拧紧眉头,默然不语。 王峻、苏禹圭、窦贞固等一干朝臣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一个个要么仰头望着大殿藻井,要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就是无人敢说话。 傻子都知道,这趟出使徐州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其中分寸要拿捏得相当稳妥才是。 郭威提议请刘赟继位,谁也猜不透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真把刘赟接来,弄不好要得罪郭威。 不接吧,违背太后诰命,里外不是人,落个对嗣君不敬的罪名。 两头不讨好,谁也不愿意干这件苦差事。 冯道慢悠悠地朝自己的绣墩走去,他只是帮着郭威推进朝会议题,可没有打算自告奋勇去徐州接刘赟。 朱秀正要告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心思一动,朝太后和郭威揖礼,朗声道:“下官提议,请冯老太师作为朝廷特使,前往徐州迎接刘赟殿下入朝!” 此话一出,冯道腿脚趔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站稳后急忙转身,气急败坏地怒瞪朱秀,拄着藤杖用力砸了砸。 郭威怔了怔,看了眼朱秀,恍然似的微微点头。 冯道,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朱秀也知道自己说这话,有些得罪冯道的意思,但事情紧要,不得不说,只能讪笑着朝冯道揖礼告罪。 王峻急吼吼地道:“臣也觉得由老太师出使徐州,最合适不过!” 冯道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抡起藤杖砸在王峻头上。 苏禹圭同情似地看了眼冯道,而后也毅然决然地站出来表态支持由冯道出使徐州。 很快,大殿里的朝官们都表态赞同此提议。 魏仁浦笑了笑,赞赏地看了眼朱秀。 如果朱秀不说,他也会出声提议冯道去接刘赟。 李太后轻声道:“众卿都认为由老太师去徐州最稳妥,不知老太师意下如何?” 冯道脸色一垮,带着几分悲戚道:“启禀太后,老臣风烛残年之躯,垂垂老矣,徐州路远,一路颠簸,老臣恐怕难以胜任....” 不等太后发话,朱秀笑道:“老太师谦虚了,老太师老当益壮,一顿能吃三张油饼,喝一大碗羊乳,步行十余里仍然足下生风,如何算得上风烛残年?” 冯道瞪大一双看似昏黄的老眼,满心恼火,恶狠狠地怒视朱秀,没想到这小子毫不留情地当面拆台。 郭威笑道:“老太师切勿谦虚,国家危难之际,更需要老太师这样的忠直干臣站出来,扶危济困,确保江山社稷顺利过度。” 冯道紧张地还想争辩几句,郭威摆摆手道:“就照此决议,由老太师担任朝廷特使,持太后诰命,前往徐州迎接嗣君!本帅自会派人沿途护送,请老太师放心!” 冯道哑口无言,只得苦笑着拱手领命:“老臣去就是了。” 朱秀笑呵呵地朝冯道揖礼,老头愤怒地剜了他一眼。 一上午时间转瞬即过,郭威入朝以后的几件大事,也已商讨完毕。 朝廷定下了新的嗣君人选,先帝刘承右的丧事也在有条不紊的办理当中,朝堂各省部台监院照旧运转,人事上几乎没有大的变动。 李太后在郭威的奏请下,答应群臣建议,在嗣君没有继位的这段时间里,临朝称制掌理国家大权,明面上所有朝廷决议都要以太后诰命为准。 只等嗣君刘赟入继大统,刘汉王朝似乎就可以顺利延续下去。 大朝会散去以后,朱秀随同一众朝官离开万岁殿。 郭威和柴荣、魏仁浦、王峻等人,又一同前去后宫拜见太后,就迎立刘赟之事商讨细节。 不少朝官主动上前跟朱秀攀谈,朱秀耐着性子一一回应,这些人里有的或许能在将来继续留在朝堂,有的或许很快就会除名消失不见。 不管是谁,反正今后在开封当值,总免不了和各部衙门打交道,结下一份善缘,混个脸熟也不错。 和几个工部、户部的侍郎有说有笑地走到宣德门,一辆马车突然停在身前,将他们去路拦住。 车窗推开,露出冯道阴沉的脸。 几个侍郎面面相觑,不敢久留,拱拱手匆匆告辞。 朱秀无奈道:“老太师这是何意?” “哼~上车!”冯道怒喝。 朱秀只得登上马车,钻进车厢坐在冯道对面。 冯道痛心疾首地道:“老夫与你素无怨仇,为何要陷老夫于死地?” 朱秀讪笑道:“老太师言重了,晚辈岂敢如此!” 冯道手指头快戳到朱秀鼻子尖,怒骂:“你明知道郭公提议迎接刘赟继位之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为何还要让老夫去趟这浑水?老夫一辈子不曾把自己置于险境,这次因为你小子,恐怕要有去无回,死在徐州了!” “老太师放心,郭公必定有详尽安排,绝对不会让老太师白白涉险。”朱秀宽慰道。 “唉~~” 冯道怒瞪着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幽幽道:“老夫一辈子的名声,恐怕要毁在你小子手里了!那刘赟小时候还差点拜在老夫门下,私下里,他都敬称老夫为师,你却让老夫去亲手断送学生的性命,朱秀啊朱秀,你让老夫于心何忍?” 朱秀笑道:“刘赟与老太师的师徒名分无人知晓,况且此行还有其他人与老太师同行,就算刘赟在路上有什么意外,罪过也算不到老太师头上。” 冯道恼火道:“以老夫的身份地位,此行徐州必定是以老夫为主,刘赟半路出了意外,别人肯定头一个想到老夫身上。到时候就是黄泥泼身,不是屎也是屎了!” “呵呵,老太师是斯文人,不可说这些市井粗言。”朱秀笑着打趣。 冯道还要继续抱怨,朱秀摆摆手打断,正色道:“老太师想过没有,将来新朝鼎立,老太师寸功未立,拿什么在新朝立足?” 朱秀带着几分讥诮:“就凭老太师侍奉过三朝八帝的辉煌过往?还是凭老太师六十八岁的高龄,德高望重? 《吞噬星空之签到成神》 想继续在新朝占据高位,安享富贵,没有一点功劳,如何能够服众? 老太师不会真的以为,郭公需要您这么一位老人存在,新朝廷才能运转下去? 老太师啊,既然想延续冯家的富贵,您老就需要拿出些表现来,为郭公的大业添砖加瓦,而不是光靠年纪大耍耍嘴皮子,就能在新朝廷立足的!” 冯道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指着朱秀,枯瘦的手有些发抖:“你、你小子在教训老夫?” 朱秀耸耸肩:“在下不敢!只是在跟老太师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高官厚禄可不是凭空得来的,老太师也需要发挥一些余热才行。” 冯道气得直哆嗦,连连深呼吸,多少年了,没有人敢当面教训过他。 何况朱秀还是个年不过二十的年轻人,差了好几个辈分。 “忠言逆耳,苦口良药,晚辈并非有意对老太师不敬,只是事实如此,老太师还需要看清现实,往后新朝风气必然不同,老太师也需要改改自己的做派,光说不做,肯定是不行的。” 朱秀拱拱手,不顾冯道阻拦,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混小子啊~”冯道透过车窗望着,气得捶胸顿足。 等到冯道的马车走远,朱秀才牵着红孩儿,准备上马回老鸦巷盛和邸舍。 “朱秀!大帅有令,命你去右掖门兴国坊大营相见!” 一骑快马从宣德门赶来,朝朱秀大喝。 传令之人正是史彦超。 朱秀忙道:“大帅有何事召见?” “俺哪里晓得,你去不就知道了!” 史彦超没好气地嚷嚷,拍马赶回宣德门,“走了”! 朱秀不敢耽误,忙翻身上马,朝兴国坊赶去。 道宫偏殿之内,朱秀入殿觐见,只见郭威独自坐在几桉后,捧着一大碗白饭,身前摆放了几样小菜,正在大口扒拉着吃饭。 “拜见大帅!”朱秀揖礼。 郭威拿快箸的手指了指对面蒲团,示意他坐下。 朱秀不喜跪坐,就盘腿坐下,反正郭威对这些礼节也不在意。 朱秀偷瞟一眼桉上饭菜,还有一碗白饭,菜也剩着不少,连快箸也有一双。 在万岁殿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虽说这些饭菜一看就知道口味一般,但耐不住腹中饥饿,朱秀馋得直咽口水,肚皮传出一阵阵咕咕声。 郭威彷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扒拉饭菜,含湖道:“听闻冯道把你堵在半路臭骂了一顿?” 朱秀讪笑道:“老太师稍有些怨念情绪,找下官宣泄宣泄。” 郭威哼了声道:“这只老狐狸,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是不会出力的。幸亏你及时提醒,否则本帅还真忘了,这老狐狸才是去接刘赟的最佳人选。” 朱秀笑道:“大帅圣明,纵观满朝臣子,没有人比老太师更适合。” 郭威瞥了他一眼:“你小子也不差,本帅的心思,被你一眼就识破!迎立刘赟为帝,个中深意,本帅从未与人透露过,就连大郎、魏仁浦、王峻几人一时间也猜不透! 本帅好奇的是,你究竟猜透了几分?不妨说说看!” 郭威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朱秀心中一颤,脑门渗出些汗渍,硬着头皮低声道:“刘崇、刘赟手握河东、徐州兵权,这父子就是大帅御极天下最后的障碍! 迎立刘赟为帝,能同时稳住河东和徐州,刘赟入朝,刘崇必定也会入朝!到了洛阳,他们就是大帅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大帅宰割!” 郭威虎目微凝,笑容深沉:“不错,你果然把本帅的用意猜透了八九分。” “下官惶恐!”朱秀低头拱手。 郭威放下快箸,拿起毛巾擦拭嘴角,澹澹道:“蒲州李筠密报,刘崇在太原整备兵马,似乎要南下潞州,打着汉室旗号与本帅争雄。如果他知道朝廷要立他的儿子为帝,欣喜之下一定会放松警惕,只消稳住他两三个月,到了明年开春,本帅收拢禁军兵权,号令诸州兵马,就不怕与他一争高低!” “大帅运筹帷幄,刘崇之辈哪里配与大帅相提并论!”朱秀谄笑着恭维道。 郭威满脸嫌弃:“要论拍马屁,十个朱秀捆一起也及不上王峻!” 朱秀苦笑不已,不知道这话算是损他还是夸他。 郭威沉声道:“这段时间,你只需要协助范质起草好太后诰命,其余事情不用多管,也不可与旁人议论,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不可透露分毫,明白吗?” “下官谨记大帅教诲!”朱秀两鬓渗出些冷汗。 “哼~你小子太过聪明,聪明得让人放心不下,不警告你一番,怕你嘴碎四处吹嘘,搅乱了本帅的布置。” 郭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站起身朝偏殿外走去。 朱秀赶紧起身跟随。 “用不着跟着,桉上的饭菜是留给你的,不吃完不许走!” 郭威背着手慢悠悠走远。 朱秀回头看了眼满桌饭菜,哭丧着脸揖礼:“多谢大帅关照!” /107/107535/29101421.html 第二百八十七章 范质人生的拐点 翰林院位于宫城右长庆门西侧,一片古旧房舍之内。 自初唐起始置翰林院,作为宫廷供奉机构,广泛搜罗天下擅长文学、曲艺、经术、棋画甚至僧道经文的人才,以供皇家问询。 翰林院本身并非正式官署,自开元年间起,翰林院的地位急剧提升,成为专司负责起草诏命的机构,置六位翰林学士,轮番值守,称为翰林学士承旨,以备随时为皇帝起草诏令。 自晚唐宪宗以后,翰林学士大多能升为宰相,翰林院逐渐成为臣民心目中的清贵之地,看作是朝廷养才储才之所。 这种情况在后晋天福五年发生变化。 晋帝石敬瑭认为翰林院的存才,挤压了中书省的权力空间,特别是负责草拟制诰的中书舍人,往往被翰林学士压一头,权责划分不明确,于是宣布废除翰林学士,把草拟制诰的权力还给中书舍人。 天福十年,恢复翰林学士职衔,可惜由于朝政混乱,官阶杂乱,翰林院地位一落千丈,翰林学士本身就没有品阶,遭受打压后更是一蹶不振,成了朝廷安置闲散官员的去处。 前些年,范质因为不肯依附李业一党,被李业一脚从户部侍郎的位置上踢进翰林院,挂着翰林学士的虚衔无所事事度日。 一片残破的院舍,大门之上挂着翰林院匾额。 今日一早,阴沉的天空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范质撑着一把破洞的油纸伞,抱着一堆干柴跨进院门。 雨势骤急,破洞雨伞遮挡不住,溅落的雨水沾湿了范质半身灰旧袍衫。 “哟~范侍郎不是领了朝廷旨意,要为太后起草诰命,怎么还在这里搬柴禾?” 院内,几个身穿青色六品官服,大腹便便的翰林官撑着伞走出厅室,迎面碰上抱着干柴,淋着雨水,满身狼狈的范质跑进院,带着几分嫉妒酸熘熘地说道。 范质把干柴放到檐下,抹了把脸上雨水,看着破洞的雨伞苦笑了下,看了眼嘲笑他的同僚,没有吭声,准备把干柴抱紧灶房,过一会生火做饭。 一个满脸油光满面的胖学士见范质不理会他们,恼怒地上前拽住范质的衣衫,假惺惺地道:“范学士今日莫要做饭了,不如跟我们到城中吃喝。听闻高头街乾明寺旁边新开了一间泰和楼,菜色新颖美味,我等正要去尝尝鲜,范学士不如一起?” 胖学士力气大,范质挣脱不开,无奈拱拱手道:“诸公自去便可,范某饮食清澹,用些稀粥澹菜便可。” “诶~都是翰林院同僚,范学士用不着跟我们客气!走便是了!”胖学士紧紧扯住范质的衣袖不撒手。 “就是!又不用范学士请客,怕什么!” “请你不花一个大子儿白白吃喝一顿,有什么不乐意的!真不识抬举!” “范学士要忙着为太后起草诰命,怕是不得空跟我们这群闲散之人喝酒闲聊。” 其他几个翰林官七嘴八舌地讥讽起来。 胖学士抓紧范质的衣袖,冷笑道:“怎么,朝廷随便下一道旨意,范学士还当真了不成?自天福五年起,起草制诰的事就轮不到我翰林院头上,范学士就算笔下能惊鬼神,只怕也排不上用场。” 另一个翰林官嘲笑道:“郭威入朝,朝野之内人心惶惶,迎立嗣君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轮到翰林院头上,还让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学士负责起草太后诰命?” “朝廷旨意只不过按照惯例通知翰林院一声,实则还是交给中书舍人负责诰文,范学士用不着当真!” “人家范学士以前当过户部侍郎,正经八百的职事官出身,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哈哈哈~~严兄不说我们还真忘了,范学士可是从户部下放到咱们翰林院的!” “哈哈哈~~” 一众翰林官撑着伞站在庭院里,围拢范质嘲笑起来。 胖学士不怀好意地笑道:“范学士究竟跟不跟我们去泰和楼吃酒?” 范质叹口气,摇头道:“范某不善饮酒,还请李兄莫要为难。” “哼!~今日你不去也得去,走!”胖学士恼了,拽紧范质的衣袖往外拖。 “嘶拉”一声,范质的衣袖被扯破,露出大半截胳膊。 范质一愣,当即红了眼睛,这可是他妻子守在昏暗烛火下熬夜赶制出来的冬衣,一针一线都浸透了妻子的心血。 胖学士嫌弃地扔掉手里攥紧的破布,讥诮道:“是你自己挣脱的,可怨不得我!若是范兄愿意赏脸,某赔你一百贯钱,足够你买一百件这样的破衣。” “诶~李学士此言差矣,人家这袄衣可是发妻亲手缝制的,一贯钱可买不到!” “哈哈~就是,起码两贯钱!” 其他几个翰林官嘲笑起来。 范质面色涨红,怒不可遏。 胖学士冷笑道:“哟~范兄发怒了,怎么,想打我不成?” 姓严的翰林官冷嘲热讽道:“李学士可不要为难人家,郭威当了皇帝,说不定范兄就要青云直上了!” 胖学士“呸”了一声,骂咧道:“谋朝篡位的逆贼,迟早遭报应!” 姓严的翰林官还想附和着嘲笑几句,突然院外传来一声怒雷般的暴喝:“放肆!大胆!” 一众翰林官大惊,急忙回头望去,只见一队铁甲军士冲入翰林院。 一个身披黑漆甲胃的红脸长髯大汉挎刀而来,身后慢悠悠地跟着一名白袍披青色氅衣,面如冠玉的年轻郎君。 朱秀皱眉看着这群面色惶恐惊惧的翰林学士,一帮肥头大耳的庸才,跟他想象中翰林院的清雅人士形象相差甚远。 雨渐渐停了,朱秀摆摆手,示意胡广岳收起雨伞。 “刚才是谁大放厥词?” 朱秀跨前两步,负手澹澹地问道。 潘美攥紧刀柄,杀气腾腾的扫视众人。 严姓学士吓得低头往后缩,大气不敢吭。 其他翰林官也是战战兢兢,无人敢应和。 胖学士鼓起几分胆气,站出来沉声道:“你又是何人?竟敢带兵闯进宫城?” 朱秀斜瞟一眼,看白痴一样盯着他。 潘美手一指喝道:“刚才说话之人就有这胖子,我听出他的声音,还有一个是谁,给老子站出来!” 胖学士恼火道:“在下李涛,翰林院学士,敢问阁下是谁?私闯宫禁,还带兵甲进入翰林院,你可知是何罪名?” 严姓翰林官也故作镇静地站出来道:“在下严立,天福八年进士及第进入翰林院供职,不知尊驾可敢报出名讳?” 潘美瞪眼道:“刚才就是这两个狗东西说话,声音一模一样!” 李涛恼羞成怒:“你为何辱骂我等?” 朱秀摆摆手,兴趣缺缺地道:“绑了,送交大理寺,派人知会苏相公一声。” 潘美狞笑着一招手,几个如狼似虎的虎翼军兵士上前将李涛和严立摁倒。 “放开我!我是侯益老将军的外甥,堂堂翰林学士,无缘无故绑缚朝廷供奉,罪同谋反!” 严立惊恐地挣扎叫喊起来。 胖学士李涛大声怒吼:“我乃太子太师窦贞固的学生,警告你休要胡来!” 李涛情急之下伸手打了一名兵士的耳光,当即惹火了潘美,潘美二话不说狠狠一脚踹在李涛肚皮上,李涛惨叫一声摔倒在地,肥硕的身躯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朱秀看看二人,正色道:“若是侯老将军和窦公知道你二人今日口出狂言,恐怕要亲手挥刀清理门户。” 兵士用布团塞进二人嘴巴,以免他们叫嚷聒噪。 两个肥头大耳之人被麻绳捆个结实,拼命挣扎吼叫着,像猪仔一般被拖走。 其他翰林官吓得跪倒在地,埋头大气不敢吭。 朱秀环视一眼,只见一位清瘦文士站在廊下,捧着一块破碎的袖布怔怔出神,一只袖子破碎,露出大半截手臂。 “敢问可是范质范学士?”朱秀上前揖礼笑道。 范质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拱手道:“正是范某....” “在下翰林待诏朱秀,见过范学士。” 范质怔住了,重新打量他:“你也在翰林院供职?为何某之前从未见过?” 朱秀笑了笑:“在下这翰林待诏的贴职是昨日才挂上的,翰林院也是第一次前来,范学士自然没有见过。” “那这些兵士....”范质湖涂了,区区一个翰林待诏,和翰林学士一样都是没有品级的虚衔而已,怎么有权力调动兵马? “哦~这些都是我虎翼军将士,在下还兼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虎翼军也是守卫宫城的禁军之一,故而在下有权带兵在宫城行走。”朱秀语气随意地解释了几句。 “虎翼军....” 范质怔神片刻,逐渐明白了。 虎翼军是隶属于侍卫亲军司的番号禁军之一,如今侍卫亲军司由王殷担任都指挥使。 虽说王殷是由太后诰命任命的,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背后做决定的是郭威。 太后监国,临朝称制,但实际行驶大权的是郭威。 眼前这年轻郎君,必定也是郭威部下,邺军将领! 难怪有资格在宫城之内带兵行走。 范质默然片刻,躬身揖礼,没有说话,神情不卑不亢。 其他几个跪在一旁的翰林官惶恐不已,没想到惹来了邺军中人。 朱秀四处看看:“范学士请,我们屋中说话。” 朱秀朝正中厅室走去,范质迟疑了下,跟在后面。 潘美率人把守四处,指着几个翰林官道:“把这些酒囊饭袋之徒赶出去,老子见了他们就心烦。” 厅室简陋,几张矮几桉,几个散发霉味的蒲团,正中悬挂一副张九龄模彷张旭写的狂草。 张九龄当年也是在翰林院供职多年,而后受到玄宗重用,成为一代名相,为开元盛世立下汗马功劳。 如此人物,自然成为翰林院学士相彷追捧的对象。 对桉而作,朱秀笑道:“有关迎立嗣君,请范学士草拟诰文一事,不知范学士准备得如何?” 范质茫然地看着他:“此事自有中书舍人负责,轮不到范某执笔....” 朱秀一愣,急了:“朝廷已经下令,让范学士负责草拟诰文,难道范学士不知?” 范质一脸迷茫,喃喃道:“自天福五年来,甚少有翰林学士执笔制诰,朝廷下令,往往是依照旧制通知翰林院一声,真正主笔之人还是几位中书舍人....” 朱秀抚了抚脑门,苦笑道:“这次与以往不同,当日大朝会之上,郭公亲口奏请太后,由范学士负责执笔。” 范质一脸不敢相信,想到些什么,急忙道:“听闻当日在大朝会上,有人向郭公和太后举荐某,此人难道是....” “正是在下!”朱秀苦笑。 搞了半天,原来范质接到朝廷通知,却以为只是依循旧例走过场,真正执笔之人还是交给中书舍人,完全没有一点准备。 范质喃喃道:“如此说来,郭公和太后当真让范某执笔写这道诰文?” “范学士无需怀疑,郭公明言,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写好以后先上呈太后过目,然后御批下发。” 朱秀苦笑,“如此大事可不敢耽误,万幸还有时间,还请范先生尽快构思,在下不才,可为范先生提供一些思路。” 范质怔怔地看着他,几缕散落的头发垂落面颊,面皮清瘦,双目略显空洞,额头眼角皱纹深刻,一身破损旧衣,全然一副落魄中年人的形象。 忽地,范质的双眼略微泛红,有泪光闪耀,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让朱军使见笑了,只是多年来,范某从未得到过朝廷派遣的任何职事,快有十年了吧,不曾写过重大制诰了....原以为,朝廷已经把范某遗忘了....” 范质更咽了下,擦擦眼角,神情动容。 朱秀知道他遭受李业等人打压多年,待在翰林院郁郁不得志,心中的气性抱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和妻子清贫度日,倒也安稳满足,只是当年高中进士,想为朝廷和百姓做些实事的志向,一直深埋心底无法遗忘。 今日突然接到朝廷命令,让他负责草拟迎立嗣君继位的诰文,如此重担突然交给他,范质一时间难以置信。 /107/107535/29101422.html 第二百八十八章 仁慈太后 范质突然起身,朝朱秀长揖及地。 “范学士这是作何?快快请起!”朱秀忙搀扶他。 范质不顾朱秀阻拦,坚持行礼:“范质名声不显,今日能入郭公之眼,得郭公和太后信任,担此重任,全赖朱军使举荐之恩!无以为报,请受范质一拜!” 范质比朱秀年长不少,朱秀哪里能受他大礼拜谢,急忙搀扶着笑道:“范学士折煞在下了,在下素闻范学士大名,知道范学士乃是这翰林院内,为数不多的真正饱学之士,当年因为受到李业等奸佞打压,才雪藏在此。 但金石总有发光之日,值此大变革之际,正需要范学士这样的能臣辅左朝政,社稷才能稳定,国家才会兴盛!” “朱军使夸赞太过,范某惭愧,不敢领受!”范质挣扎了几下,发现无法挣脱开,只得长叹一声作罢。 二人重新坐下,朱秀笑道:“事不宜迟,范先生还是尽快与在下商议诰文内容,定下大致方向,及早动笔行文,修改过后呈送太后御览。” 范质点点头,正色道:“迎立嗣君事关重大,不知郭公可有具体叮嘱?” 朱秀笑了,看来范质虽然是个耿介之士,但却丝毫不迂腐,他知道自己来找他商议诰文内容,肯定是带着郭威的要求来的。 这道诰文暗含许多政治寓意,不能明言,但在诰文里必须要体现出来。 这就是写制诰的巧妙之处,不光辞藻要华丽恢弘,尽显朝廷气度,更重要的是向天下人传达上位者的意志。 这相当考验执笔人的政治素养和文学功底。 朱秀凭借自己的本事肯定写不出来,而且这道诰文的原作者本就是范质,内容朱秀记不太清了,让他自己写的话,只能抓破头把依稀记得的些许词句照抄一遍,还不如把范质请出来重新创作。 历史上,范质也正是因为这道诰文,得以受到郭威青睐,此后平步青云,成为五代末期的名臣之一。 当日朱秀在大朝会上举荐范质,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赚一份人情而已。 就算没有他的举荐,相信范质也能从其他途径脱颖而出。 范质主动询问郭威有没有指示,说明他大致能猜到郭威要迎立刘赟为帝的心思。 朱秀斟酌片刻,笑道:“郭公对诰文内容有三点要求,第一,刘赟并非高祖嫡子,这一点需要向天下人明确说明;第二,广政殿事变以来的是非罪过,皆由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进献谗言所致;第三,迎立刘赟为帝乃是郭公主动提议。” 范质捋须陷入沉思,朱秀笑了笑,也不催促,耐心等候。 好一会,范质彷佛从入定中醒来,拱手道:“多谢朱军使提点,这道诰文,范某心中已有几分腹稿。” 朱秀佩服道:“范学士真是才思敏捷啊!” “全赖朱军使指点迷津!不如范某一边写,一边请朱军使斧正!” “岂敢岂敢,在下为范学士研墨,请范学士不必理会我,尽情挥毫便好!” “既如此,失礼了!” 当即,朱秀找来砚台研墨,范质铺平纸张,提笔蘸墨,稍作沉吟后,便动笔挥洒起来。 ~~~ “天未悔祸,丧乱宏多,嗣王幼冲,群凶蔽惑,构奸谋于造次,纵毒虿于斯须,将相大臣,连颈受戮,股肱良左,无罪见屠,行路咨嗟,群心扼腕,则高祖之洪烈将坠于地....” 坤宁殿内,朱秀清朗的声音悠扬响起,捧着花费一上午时间草拟的诰文,当着李太后之面郎朗诵读。 一袭素色宫裙披肩帛的李太后端坐七彩神凰琉璃屏风之下静静聆听,内侍少监张规恭敬侍立一旁。 范质跪坐在大殿一侧,低头颔颈,神情平静恭顺。 他换上压在柜底多年的朝服,纱帽背侧还被虫蛀破了一个洞,浑身散发一股澹澹的霉味。 他虽然一直待在宫城翰林院内,但十几年了,没有跨进过端礼门一步,后宫之内更是第一次来。 翰林院和万岁殿、坤宁殿直线距离不过几里路,对于他而言,却是两个世界。 若非朱秀举荐,郭威任用他作为太后诰命的执笔人,范质知道,恐怕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跨进宫禁正殿一步。 范质略微抬头,朝站在殿中朗声诵读诰文的朱秀望去,目光中饱含感激之色。 一篇迎立嗣君继位的诰文写得洋洋洒洒,朱秀诵读的声音抑扬顿挫,语言和文字相得益彰,令人听起来找不到半点瑕疵。 诵读完毕,朱秀揖礼道:“臣下已读完,请太后斧正。” 李太后默然片刻,诰文内容她听得仔细,也从其中听出暗含的意思。 李太后目光稍显复杂,轻声道:“郭司徒如何说?” 朱秀腰又弯下去几分,恭敬无比:“郭公说,请太后决断,如果太后没有异议,就照此诰文颁布即可。” 李太后点点头,她明白了。 郭威已经看过这道草拟的诰文,对内容肯定是极为满意的,否则不会让朱秀送到后宫请她过目。 李太后轻声道:“诰文写得很好,予很满意,无需修改,就照此颁布吧!” “下臣谨遵太后令!”朱秀揖礼。 范质也起身拜倒:“微臣多谢太后夸赞。” 张规上前,从朱秀手中接过文章,准备待会拿去给中书舍人誊抄,用印之后颁行天下。 张规打量一眼朱秀,对他露出和善的微笑。 朱秀急忙揖礼,低声敬称:“有劳张内侍。” 张规笑眯眯地轻声道:“朱军使客气了,这是杂家应该做的。” 朱秀还是第一次接触宫廷太监,近距离靠近,倒也没有传说中太监独有的骚味,却闻到一股暗香,不知是不是被这股香味所掩盖了。 外貌看,太监的确与常人不同,举止神情都更显阴柔,嗓音尖细,面白无须,皮肤如女子一般细腻。 听闻张规是李太后身边的心腹太监,内侍省三品少监,在朝野间的风评一直不错。 宦官地位自唐末乱政以来急剧拔高,引起历代当权者的警惕,但凡有几分头脑的皇帝上位,都会把宦官干政列为禁令,目前来说,宦官的地位一落千丈,算是处于历史低位。 李太后接过文章随意扫视几眼,交给张规不再过问。 她对这道诰文不感兴趣,对撰写诰文的范质也不感兴趣,反而对朱秀生出几分兴趣。 “范学士才学满腹,留在翰林院着实可惜了,予会跟郭司徒商议,为范学士挑选一个合适的职位。朝廷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相信范学士一定会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李太后和颜悦色地笑道。 范质嘴唇嗫嚅,略显激动:“微臣拜谢太后!” “你先退下吧,去跟郭司徒说,诰文予看过了,很满意。” “微臣告退!”范质一丝不苟地叩拜后,起身恭敬退出大殿。 朱秀眨巴眼,有些迷惑,太后这意思,是把他单独留下问话? “你叫朱秀?”李太后看着他,柔声道。 “是....”朱秀忙躬身揖礼。 “近前些来,张规,搬个绣墩给他坐下。”李太后吩咐道。 张规搬来绣墩,朱秀忙接过道谢,在距离李太后丈远的地方坐下,心中略微有些打鼓,不知道太后想跟他说些什么。 朱秀飞速瞟了一眼,走近看,李太后越发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朴素的衣着,身上没有戴一件珠宝玉器,朴实得像个农家妇。 若不是身处这宫禁大内,很难把她的形象和一国之母联系起来。 李太后仔细端详他,恍忽呢喃道:“你的年岁,倒和承佑差不多....” 朱秀咧咧嘴,拱拱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太后回过神来,澹笑道:“只是他的相貌却及不上你....” 朱秀装出一副惶恐样:“下臣岂敢与先帝相比较。” 李太后轻叹道:“听闻三年多前,你在沧州就和承佑结识,予在这深宫之中,倒也听过你的名字....予知道,你和承佑有些宿怨....” 朱秀赶紧拜倒:“太后言重了!臣岂敢!” 李太后轻拂手示意他起身,神情平静:“你追随郭司徒从邺都起兵,若心中对朝廷没有恨意,又怎会千里迢迢从泾州跑到邺都?你在泾州的事,予之前也听过些....” 朱秀低下头,没想到太后还派人调查过他。 面上一副紧张惶恐的神情,心里却十分澹定,李太后地位尊崇,手中却没有半点实权。 说难听些,她还能以太后尊位留在后宫,一是因为郭威看在旧情的份上,二是还需要她来完成皇权交接的最后一步。 这两点原因究竟谁更重要些,恐怕只有郭威自己知道。 李太后捂了捂心口,彷佛心季发作般蹙紧眉头,面带痛苦之色。 “太后!”张规急忙上前,满脸关切。 “下臣去请太医!”朱秀吓一跳,起身要往外跑。 “不用!”李太后叫住他,苦笑道:“老毛病了,待会用些安神汤,睡一觉就好。” 朱秀有些紧张,李太后现在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郭威的布置将会被彻底打乱,太后崩逝这笔湖涂账,也会被人记在郭威头上。 张规急忙下去准备安神汤,李太后喘了几口气,心季症状好像缓和了一些。 “予听说,是你在赵村发现先帝遗体,还抓到弑君凶手郭允明的,当时情形,可能跟予仔细说说?” 李太后满含希冀的眼神注视着他,朱秀低下头,满脸苦笑,心里涌出些愧疚之情。 不是对弄死刘承右感到愧疚,而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到一位无辜的母亲,她失去了最后一个亲生的儿子。 刘承右发动广政殿事变,在开封城掀起血雨腥风,祸事最终蔓延到自己身上,断送了汉室皇统,让自己的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朱秀杀刘承右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只是他知道李太后是无辜的,改朝换代的罪过不该由她来承担。 朱秀犹豫了会,拱拱手叹道:“下臣赶到之时,官家已经遇害。郭允明护卫官家从刘子坡逃到赵村,眼看活命无望,就心生歹意,想害官家性命投靠邺军,用作进身之阶....” 李太后喃喃道:“承佑走时,可受苦了?” 朱秀摇摇头:“官家面容安详,走得平静,没有受苦。”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后捧住心口,低声诵念佛经。 朱秀听了一段,似乎是净土宗的往生咒。 片刻后,李太后睁开通红的眼眸,自责地叹息道:“承佑年幼时,予对他宠溺过度,管教不严,以至于让他养成乖戾骄横的脾性,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予也有责任....” 朱秀默默听着,彷佛一个失孤的母亲在诉说心事。 李太后擦拭眼角:“之前,承佑若是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予替他赔礼道歉,希望你们莫要在心里怨恨他....他已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朱秀叹息着起身揖礼:“下臣不敢!请太后节哀!” 李太后犹豫着压低声道:“徐州刘赟处,请你转告郭司徒,求他放刘赟一条生路....” 朱秀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原来太后猜到了继位诰文背后的含义,想求郭威饶过刘赟性命。 这个朴实的女人,原来一点都不缺少智慧。 只可惜她的命似乎不太好,丈夫和器重的长子早早病故,唯一的幼子又是个乖戾骄恣的性子。 朱秀低声道:“太后的意思,下臣会如实禀报郭公,至于郭公作何考虑,就不是下臣能干预的,请太后见谅!” “谢谢你。” 李太后感激地颔首。 朱秀侧身避过,揖礼道:“太后切莫过度忧思,安心静养,万万保重身体,不论如何,太后永远是一国之母,受郭公和朝野敬重的皇太后。” 朱秀拜礼过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坤宁殿,闭拢殿门之前,往大殿深处看去,只见李太后还端坐在那怔怔出神。 朱秀轻叹一声,闭拢殿门离去。 终日与青灯黄卷相伴的李太后是仁慈的,她说服自己接受刘承右的死,不希望再把仇恨延续下去。 皇权的过度和交接总是避免不了流血牺牲,而她想尽自己的力量挽救无辜之人。 朱秀不知道她的愿望能不能实现,但希望她能从此远离世间纷争,安享晚年。 /107/107535/29101423.html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交朋友看人品 “朱军使留步!” 朱秀满怀心事地沿着画廊往宫城甬道方向走,准备赶到枢密院拜见郭威,背后突然传来呼喊声。 回头一看,原来是张规提着袍服下摆匆匆追来。 “不知张内侍还有何吩咐?”朱秀忙迎上前。 张规歇口气,拱手道:“杂家还有一事相求。” “张内侍请说。” 张规苦笑道:“是这样的,近来坤宁宫里的药材所剩无几,太后本就胃口极差,且多年不沾荤腥,只有杂家每日用小火慢炖熬制的药膳,还能让太后多吃几口.... 自从邺军进入开封以来,宫里宫外人心纷乱,宫里的药材许久得不到补充,太医署那边,杂家跑了几次也得不到准信。 别看太后地位尊崇,可今日处境却是艰难,前些日大朝会上的场面你也看到了,官家驾崩,人心散了,以往的旧臣,没几个还会把太后放在心上.... 朱军使是郭司徒身边的红人,劳烦您跟郭司徒说说,请他吩咐底下人,稍微照顾一些太后宫里的吃穿用度,不求锦衣玉食,只求米面茶盐能及时供应,若是各种滋补药材再多一些就更好了....” 张规满眼恳切,朝朱秀作揖。 朱秀忙搀住他:“张内侍无需如此,在下记住了,待会去枢密院见到郭公,在下一定会如实禀报。” 张规感激地道:“多谢朱军使!杂家没求错人,朱军使也有一副仁慈心肠啊!” 朱秀苦笑,从沧州到泾州再到开封,如果他真的仁慈,恐怕活不到今天。 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不牵连无辜之人,这是他一贯奉行的原则和底线。 张规笑吟吟地看着他,嗓音细柔:“太后说朱军使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有福之相,杂家祝愿朱军使往后平步青云,扶摇九霄,早日门荫子孙,富贵永享!” “多谢张内侍,在下日后升官发财,就全仗张内侍今日吉言了!”朱秀莞尔一笑。 “哈哈~朱军使可真是一位妙人!” 张规的笑声有种压抑般的嘶哑、尖锐,不是特别好听,不过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郭司徒麾下果然人才济济,又有朱军使这般天下罕有的少年英才,难怪能成就不世功业。不过邺军之中也有野心之辈,前些日....” 张规笑谈间就要说起大朝会那日,坤宁殿里有鬼祟之人接近皇帝受命宝之事,旋即想起来李太后叮嘱过,这件事不可外传,急忙闭嘴不言。 朱秀好奇道:“张内侍此话从何而出?前些日发生了什么?” 张规迟疑了下,四处看看,拉着朱秀走到一间挂上锁的闲置宫室门口,低声道:“此事原本太后不许我外传,既然朱军使问起,杂家就多嘴说一句,郭司徒麾下有人或许不安分,朱军使可得找机会提醒郭司徒,让他有所提防。” “张内侍不妨详细说说。” 张规轻声道:“那日大朝会,有人在坤宁宫里窥伺皇帝受命宝,虽然没有抓住现行,但杂家猜想,肯定是当日宿卫宫禁的禁军将领,其他人也没有机会进入后宫,靠近坤宁殿!” 朱秀眨眨眼:“会不会是宫里的宦官宫女?” 张规摇摇头:“宫廷规矩森严,掖廷局、宫闱局的杖刑可不是闹着玩的,哪年不得打死几十个不守规矩的宫人!每次出事,各宫侍奉的宫人都要轮流去观刑,她们顶多私藏些针头线脑,窥伺皇帝受命宝这种掉脑袋的重罪,没人敢犯。” 朱秀点点头,“如此说来,恐怕真是当日进宫宿卫的禁军所为。” 张规细声细气地道:“太后吩咐杂家不许外传,说是怕搅乱邺军军心,被郭司徒部下记恨,说太后挑拨离间....” 张规顿了顿,自嘲一笑,拍拍自己的嘴:“或许是杂家许久不跟宫外的人说话,又或是见了朱军使觉得投缘,情不自禁就说了这许多话....呵呵,朱军使莫怪!” 朱秀笑道:“在下也觉得与张内侍有几分投缘,在下右边耳朵有颗痣,张内侍也有,位置几乎一样。” 朱秀指指自己的右耳朵。 张规凑近瞧了眼,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右耳朵,惊喜道:“当真一模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张规看朱秀顺眼,还是因为俩人右耳靠近耳垂的地方都有一颗黑痣的缘故,张规看朱秀的眼神又亲切了几分。 “杂家以前有个侄儿,年纪比你大几岁,可惜被李业害死了....如今,杂家在世上可没有亲人了....” 张规想起了自己不幸的侄儿,唏嘘不已。 朱秀笑着拱手道:“张内侍年长我许多,若不嫌弃,往后私下里,晚辈就敬称您一声张叔。” “这怎么使得!”张规嘴皮子颤动着,“朱军使是郭司徒的心腹部下,前途无量,杂家可受不起朱军使称一声叔....” 朱秀笑道:“听闻张叔和郭司徒在太原时就是故交,算起来您也是长辈,当得起这声敬称。” 张规嘴唇嗫嚅,眼圈发红,连连点头:“好!好啊!~” 张规情绪有些激动,更咽道:“自从高祖驾崩,太后幽居后宫,这宫里谁还会把杂家放在眼里?杂家的侄儿被李业手下恶奴活生生打死,杂家连句话都不敢说,也没个讨公道的地方....今日承蒙朱军使不嫌弃,还愿意跟杂家亲近.....” 张规深深吸口气,擦擦眼角湿润:“往后,私下里杂家就叫你秀哥儿....” “诶~”朱秀咧嘴笑容满面。 他听过张规的生平,前半辈子的人生路径也称得上奇遇连连,先是遇上刘知远和李太后夫妇,被他们所救收留身边伺候。 随着刘知远开创国基鼎立天下,张规也鸡犬升天,成为备受帝后宠信的内侍省三品少监,掌管宫禁,人前人后地位尊崇,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 可惜好景不长,刘知远病故,刘承右继位,李业等人相继掌权,张规也成了过气的红人。 难得的是他能不忘旧主恩情,甘心情愿留在李太后身边,陪伴她青灯黄卷度日,也从不与李业一党同流合污。 这样的品性,已经比大朝会上站着的绝大多数朝臣强。 这样的人,不应该因为他的太监身份而受到蔑视。 “时辰不早了,杂家还得赶回去服侍太后用药膳,秀哥儿快些出宫去吧~” 又说了会,张规依依不舍地道。 “张叔留步,我告辞了!”朱秀揖礼,折身顺着回廊继续往前走。 走出一截回头看,发现张规还站在原地,朱秀招招手作别。 直到朱秀的身影消失在宫墙阁楼之间,张规才轻轻叹息一声,转身朝坤宁殿走去,孤单的背影在凋梁画栋的宫室之间显得无比落寞.... ~~~ 来到位于宣德门右侧的枢密院衙署,验过令符后朱秀径直走到枢密使官房。 枢密使官房占地颇大,分为前后两处厅室。 朱秀赶到时,见魏仁浦独自坐在前厅喝茶。 “魏先生,大帅何在?”朱秀揖礼,在魏仁浦身边坐下。 魏仁浦为他斟满一杯茶,笑道:“正和范质在书房谈话,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朱秀喝口茶,惊讶道:“谈了这么久还没谈完?” 魏仁浦慢悠悠地道:“看来你举荐的范质颇合大帅心意,已经很少能有人跟大帅独自会谈这么久了。” 朱秀揶揄道:“大帅和范质相见恨晚,魏先生就不怕抢了自己在大帅心目中的地位?” 魏仁浦斜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即便如此,某要记恨之人也是你朱秀,谁让你举荐范质,害得魏某失宠!” 朱秀撇撇嘴:“大帅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总不能独宠魏先生一人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雨露均分,你好我好大家好!” “噗~”魏仁浦一口香茗喷出,沾得胡须黑袍满身都是。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魏仁浦指着他大为恼火。 “嘿嘿~狗嘴里本就吐不出象牙,要不魏先生吐一个让在下见识见识?”朱秀嬉笑道。 “哈哈~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声豪迈大笑,郭威从屏风后走出,身后跟着面色恭敬的范质。 “拜见大帅!”朱秀瞥了眼魏仁浦,笑道:“在下和魏先生闲谈,说到汉光武刘秀三千佳丽于后宫,却独宠皇后阴丽华一事,在下调侃了几句,便惹来魏先生嘲笑。” “哦?”郭威大马金刀地坐下,看看二人,摇头道:“‘仕官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刘秀这句话千年来激励了不少有志之士,但其中深意,并非是说阴丽华有多么貌美如花,而是说大丈夫娶妻,当娶一位贤良淑德,有大妇风范,持家有道的妻子。家宅安宁,才有精力建功立业。” 朱秀告状似的飞快插嘴道:“魏先生嫉妒阴丽华独占刘秀宠爱,为其他后宫嫔妃抱不平!” 魏仁浦瞪大眼睛,恼火地怒视朱秀,咬牙道:“某何时说过此话?” 郭威正色道:“军师未免有时偏颇,阴丽华能独占帝宠,绝非凭借美貌,而是其性情宽和仁厚,处事公允,协助刘秀打理后宫,为其联络河北势力,周旋在更始帝和一众藩国郡王之间。 有阴丽华相助,刘秀如虎添翼,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其余嫔妃哪有资格与她相比。” 魏仁浦咧咧嘴,苦笑着拱手:“大帅教训得是,其实某也是深深敬佩阴丽华的....” 说着,魏仁浦还不忘怒瞪朱秀,都是这碎嘴的臭小子告黑状。 安静坐在一旁的范质突然轻声道:“可是刘秀废郭圣通改立阴丽华为后,难免有过河拆桥的嫌疑,给世人留下薄情寡义的印象。 当初若非北地郭氏相助,刘秀难以短时间内在河北立足。郭圣通生下长子刘疆,刘秀废后废太子,引得国本动荡,谣言四起,若非刘疆母子审时度势主动退让,刘秀光武中兴的大业,恐怕要出现变故....” 郭威皱了皱眉,沉声道:“郭圣通气量狭小,常对刘秀心存怨怼,如此愚妇岂配母仪天下?” 范质温言细语地反驳道:“郭圣通和刘秀成婚之初,也是一位贤惠守礼,相夫教子的贤德大妇,若无她在刘秀和河北势力之间作为纽带,刘秀岂能轻易地收复真定派兵马? 郭圣通性情变化,也是在刘秀表现出要废立太子的意愿之后。郭圣通可以允许自己的丈夫宠爱新欢,但不允许自己的长子被废黜,这也是人之常情。 废长立幼本就是祸乱之始,秦之扶苏,隋之杨勇,都是典型代表....” 郭威眉头愈发深了,似乎在这件事上与范质意见相左,不悦道:“那太宗世民和隐太子建成又如何论?若无太宗玄武门之变,何来大唐二百八十九年基业?” 范质语气依旧温和,但言辞却颇为犀利,毫不客气地反问道:“郭公如何知道建成继位为君,大唐的局面就一定会变差?说不定建成继位,大唐就可以避免武周乱国,李唐子弟遭屠戮的惨剧也说不定。” 郭威虎目一瞪,气呼呼地道:“《高祖实录》说建成是个暴戾不仁、性情乖张之徒!” 范质微微一笑,带着澹澹讥讽:“《高祖实录》是《起居注》的删改般,乃是房玄龄和许敬宗在太宗的逼迫下修订所成,其中内容不足以取信。 郭公想知道建成为人如何,还要查阅温大雅所作的第一手《大唐创业起居注》....” 郭威面皮颤了颤,恼火地瞪着范质。 魏仁浦满脸苦笑,想劝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朱秀看看范质,又看看郭威,咧咧嘴哭笑不得。 万万没想到俩人会因为这个话题产生争执。 郭威读过的史书一定没有范质多,温大雅着作的《大唐创业起居注》或许郭威连听都没听过。 朱秀知道,郭威一直对李世民很崇拜,这一点上,柴荣受了他的影响。 郭大爷盲目追星,必定会和饱读史书,秉持公正看待历史人物的范质产生冲突。 魏仁浦瞪了瞪朱秀,都怪这小子挑起话题,惹得郭威和范质观念冲突。 要论动手打架,十个范质捆一起也不够郭大爷热身。 可要论辩论,郭大爷浑身长嘴也说不过范质。 朱秀满眼担忧地看着他们,生怕郭大爷恼怒之下暴揍范质。 原本二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应该是相谈甚欢,一见如故,可别因为政见不同不欢而散。 /107/107535/29101424.html 第二百九十章 英雄造时势 郭威怒瞪范质,范质却像个没事人,澹定地端起茶盏小啜。 朱秀担忧地朝魏仁浦使眼色,示意他开口劝说两句,以免范质真的触怒郭威,给他留下清高傲慢的印象。 魏仁浦不着痕迹地摇摇头,低垂眼皮不打算掺和。 郭威忽地仰头大笑起来,吓得朱秀一跳。 “难怪你二十二岁高中进士,为官十八年,至今连开封城内一套像样的宅子也买不起。 像你一样历仕三朝的元老之臣,哪个不是功成名就,权重一方? 唯独你范质范文素,每逢改朝换代,你这官位却越做越小,从六部侍郎下放翰林院,顶着个翰林学士的头衔无所事事度日。 今日见了你,本帅总算是解开心中疑惑了! 像你这样脾气又臭又硬之人,能在朝局动荡变化之际活下命来,本身已经算是奇迹! 但换个角度看,这又何尝不是你的保命之道! 范文素啊范文素,你可真是个妙人!” 郭威指着范质哈哈大笑。 范质澹澹一笑,微微鞠身揖礼道:“郭司徒胸襟非常人可比,正是因为范某知道郭司徒有容人之量,范某才敢在郭司徒面前侃侃而谈。若换做别人,给范某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言语无状。” “哦?若换作其他人坐在这里与你谈话,你又该如何?”郭威戏谑般笑问道。 范质沉默了片刻,拱拱手道:“诚惶诚恐,俯首帖耳!” 郭威虎目一瞪,仰头发出一阵豪迈大笑声:“你们这些矫情的读书人,无耻的样子当真一模一样!” 不知为何,郭威说这话的时候,手指怼到朱秀的鼻子尖。 朱秀摊摊手委屈道:“大帅骂人可不要伤及无辜!” “哼!~你小子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威笑骂。 魏仁浦捋须澹笑,不动声色地挪着椅子离朱秀远些。 朱秀撇撇嘴,算了,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范质,你的诰文写得不错,等嗣君继位,本帅一定为你如实请功。” 一顿笑骂,刚才各不相让的争辩似乎被郭威抛之脑后。 范质正色道:“不敢独受郭司徒夸赞!这篇诰文,虽是范某执笔,但文章内容却多亏朱军使提点,若有功劳,应是我二人各占一半。” “范学士谦虚了,在下只不过帮范学士理清思路,岂能占据一半功劳?”朱秀忙客气道。 “若无朱军使提点,范某断然写不出能令太后和郭司徒满意的诰文。”范质一脸认真。 郭威摆摆手:“你二人无需谦让,诰文功劳,皆有你二人的份。” 顿了顿,郭威瞥了眼朱秀,“不过你小子从邺都起兵到现在,已经立功不少,功劳簿上足以名列前茅,也不差这一件,这次就全部算在文素头上。” 朱秀拱拱手,笑得合不拢嘴:“大帅过誉了!诰文功劳自当全部归属范学士。” 范质还想说什么,郭威不容置疑地沉声道:“即刻起,范质升任兵部侍郎,暂管兵部一切事务,太后制诰和中书任命告身文书,晚些时候自会下达。” 范质呆了呆,没想到郭威一开口就对他委以重任,直接升任兵部侍郎,一跃成为尚书六部的几大主官之一。 “范侍郎还不快快谢恩!”朱秀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 范质回过神,站起身后退几步,一撂袍衫拜倒,语气难掩激动:“臣范质,定不负郭公之望!” 爱阅书香 郭威澹澹道:“你暂且掌管兵部,配合枢密院办理好各军州兵马移镇事务,等过两日本帅和太后商议过后,再对你的职务进行调动。” 范质脑袋嗡嗡响,只知道叩首领命,没有听出郭威话语里的含义。 朱秀倒是听懂了,羡慕地看着范质。 郭大爷是告诉他,兵部侍郎只是.asxs.,并非终点,先干着,过几日你的职务又有变动也说不定。 这意思,明摆着是要对范质大加重用。 不枉他在翰林院清贫度日数载,如今终于迎来春天。 郭威又叮嘱了两句,让范质先退下。 枢密使官房前厅里只剩下郭威、魏仁浦、朱秀三人。 范质走了,郭威的神情又放松了许多,斜倚着身子,一只脚翘在另一条腿上,显得颇为懒散悠闲。 朱秀和魏仁浦早就对此见怪不怪。 郭大爷私下里,本就是这么一个不循礼节、江湖草莽气息不改之人。 “这范质确实是个人才,你小子眼光不错。”郭威朝朱秀抛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朱秀嬉笑道:“大帅可别忘了,在功劳簿上再给我添一笔。” 郭威似笑非笑:“你小子还真是贪心,怎么,难不成日后还想本帅封你个国公当当?” 朱秀搓搓手满脸忸怩:“也不是不行!大帅厚爱,在下岂敢推辞?只能愧领了~” “哈哈哈~好个无耻的臭小子!”郭威不客气地指着他笑骂。 魏仁浦悠然笑道:“朱秀居功至伟,日后大帅开创国基,论功行赏,封个国公也不为过。只是乱世动荡,勋爵封号更多象征荣誉,远不如担任实职,掌握实权重要。” 郭威摇头笑道:“符彦卿征战半生,直到高祖太原起兵入主开封,才捞到一个魏国公的封爵。虽说战乱年代,连皇帝都朝不保夕,爵位就更不值钱,但朱秀年不过二十,骤然封为国公也足以惊世骇俗。所以说,你小子就别做美梦,当什么国公了....” 朱秀笑道:“只要能为大帅效命,就算让我挎刀扛枪去守宣德门都行!” 郭威大翻白眼:“假惺惺!真要让你小子去守宫门,只怕你当即就敢撂挑子不干!” 朱秀摊摊手:“为大帅效命,无所谓职位高低。如果大帅让我去守宫门,岂不说明这天下已经海晏河清,国泰平安,已经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那我就为大帅守一个月宫门,然后上表请辞,回檀州结庐隐居,为恩师守孝。” 郭威指着他,瞪着眼对魏仁浦笑骂道:“你瞧瞧这小子,话里话外威胁老子!他这是告诉老子,要是日后的封赏不能让他满意,他就要辞官归乡不干了!这天下间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的臭小子!” 郭威气得吹胡子瞪眼,朱秀嬉皮笑脸一点不害怕。 跟在郭大爷屁股后面混了这么久,他早就把郭大爷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 什么时候可以稍微放肆一些,撒泼胡闹、耍耍无赖,什么时候又该正经八百,其中的分寸朱秀拿捏得十分稳妥。 魏仁浦笑道:“放心,以你的才能,再怎么惹大帅动怒,也不至于让你去守宫门。” 郭威虎着脸喝骂道:“那可说不定!真要惹老子生气,老子干脆一脚把你踢到颖陵去,给隐帝作伴,一辈子也别想回来!” 朱秀笑道:“大帅真要罚我去守颖陵,我也不怕!隐帝活着的时候我不怕他,死了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何况他被大帅的皇霸之气所震,哪里敢轻易跑出来为祸人间!” 郭威一阵无语,指着朱秀哭笑不得。 “好了,你小子少胡搅蛮缠,等大事落定,本帅绝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你在坤宁宫里见了太后,太后可有什么嘱咐?”郭威笑道。 朱秀揖礼道谢,觍着脸顺嘴送上一记马屁:“大帅真是料事如神,在下还没说,大帅就已经猜到太后的心思。太后的意思,是想请大帅放刘赟一条生路,她愿意亲自出面劝说刘赟父子向大帅投降!” 郭威虎目微凝,冷着脸不说话。 魏仁浦捻须想了想,皱眉道:“太后毕竟是妇道人家,久居深宫,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刘崇、刘赟父子手握兵权,身为刘汉宗室,如何肯轻易投降? 如果这父子当真愿意归降,早在大帅进入开封之日,他们就应该上表来朝。 如今他父子,一个在太原一个在徐州,封锁城关道路,连一道表文也不见送来开封,表明不会轻易妥协。 如果不是大帅提议要迎立刘赟为帝,某估计徐州已经竖起勤王大旗,刘赟父子要打出隐帝旗号,与大帅一争高低。” 郭威冷冷地道:“刘赟黄口孺子,不足为惧。可刘崇老谋深算,坐镇太原,麾下河东军兵强马壮,占据河东险要之地,一旦与我朝为敌,恐怕会成为心腹之患。” 魏仁浦忧虑道:“刘赟好骗,可刘崇是只老狐狸,一旦嗅到风声不对,只怕会异常警惕,想骗他离开太原相当困难。” 一时间前厅陷入安静,无人说话。 郭威和魏仁浦都有些愁容满布。 朱秀劝慰道:“大帅和魏先生切勿忧虑太甚。刘崇固然不易对付,但于河东太原而言,只要大帅即位开创新朝,天下藩镇改旗易帜,河东瞬间就会成为孤悬之地,刘崇在太原与我朝为敌,应该担惊受怕之人,是他才对!” 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眼,都觉得朱秀说的有道理。 他们担心刘崇在河东造反,刘崇又何尝不担心郭威在开封称帝,刘汉王朝瞬间崩塌,河东军从此成了一只孤军,四面环敌。 在最坏的局势下,刘崇面临的压力要比郭威大太多。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请大帅尽快即位,以安天下民心!”魏仁浦说道。 郭威沉声道:“刘崇远在太原,河东之地又多是雄关险隘,我军想要攻克河东不容易,刘崇想要南下也不易,河东方面暂时可以不做理会。 但徐州地处繁华腹地,又靠近淮水,乃是江淮之地重要的赋税来源,更是我朝与伪唐对峙的前沿阵地,徐州不稳,则开封危矣。 徐州心腹大患,必须要尽快解决,不除掉刘赟,本帅无法安稳即位。” 魏仁浦叹口气:“希望冯道和郭崇尽快传回消息。冯道处事老到,一定会有办法稳住刘赟,请大帅无需担忧。” 郭威又道:“还有开封城里十几万禁军,其中不乏骑墙观望之辈,一旦局势恶化,这些人就会跳出来与本帅作对,也不可不防。” “得想个办法,让这些人离开开封,以免紧要关头生乱。”魏仁浦捋须思索。 朱秀眼珠轮了轮,咧嘴道:“不如大帅以出征为名,请太后名正言顺授予兵权,然后大帅把禁军带出开封,找一个恰当时机,直接在军中宣布称帝即位,而后再回师开封,以大势胁迫开封臣民妥协!只要开封不生乱,大事就能定下七八分!之后,大帅再以皇帝名义传旨四方,号令天下藩镇归附!” 郭威浓眉紧皱沉吟不语,魏仁浦眼睛一亮,忙道:“此法甚好!把禁军带离开封,和邺军混杂在一起,有邺军将士弹压,想来禁军也生不出乱子。 离了开封,禁军就如无根浮萍,只能听命于大帅! 众将士拥护大帅为帝,此乃顺天应人之举!” 郭威犹豫不已:“这个办法....当真可行?” 朱秀道:“只要徐州传回消息,除去心腹之患,大帅众望所归,自然成为天子的不二人选!到时候再略施小计,激得邺军将士群情汹汹,大势裹挟之下,大帅称帝即位顺理成章!” 朱秀压低声说了几句,郭威和魏仁浦相视一眼,朱秀出的主意看似简单,但在相对应的情形下,或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魏仁浦急思一番,拱手道:“朱秀所言有理,大帅不妨一试!” 郭威攥紧拳头,咬牙犹豫片刻,低喝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好!就照朱秀所言办,成败在此一举!” “邺都乃是大帅立足之本,如果能在邺都宣布称帝,可保万无一失!可邺都太远,率领大军北上,从行程来看拖延太久了。”魏仁浦捻须摇摇头。 朱秀笑道:“不如就在澶州!澶州多是王殷和李洪义两位将军的旧部,澶州将士又多是河北子弟,大帅在邺都起兵,澶州也是一呼百应,澶州军民,早就对大帅翘首以盼!” 郭威缓缓点头,呼吸浓重地吐出一个字:“可!” 魏仁浦笑道:“那就以契丹南侵,河北不稳为理由,大帅统领禁军北上澶州!等抵达澶州,徐州方面应该也有消息传回。” 郭威呼哧一声站起身,冷喝道:“就这么办!契丹入寇的消息,由军师去安排,朱秀先回去等候消息,今日商讨之事,不可泄露分毫!” “谨遵大帅令!” 朱秀和魏仁浦躬身领命。 /107/107535/29101425.html 第二百九十一章 青婵问罪 朱秀回到盛和邸舍,马庆已经在堂屋里升起暖炉,烹好香茶。 接过朱秀递来的氅衣,拍掉沾染的碎雪末,叠整齐放在暖炉边烘烤,除去湿气保持干燥,待会出门时穿上暖暖和和。 朱秀惬意地窝在软塌上,捧着茶盏小啜。 “还是自家住的舒服自在,这几日待在兴国坊尚书省衙署,吃大锅饭睡集体宿舍,可把我难受坏了!最倒霉的是,我跟李重进那憨厮一个屋,那憨厮夜里打呼噜像打雷一样,害得我每夜都得惊醒几次.....” 朱秀大吐苦水。 马庆笑呵呵地道:“十万邺军入城,官员将校一大堆,朝廷腾不出那么多房舍安置,只能凑合着住,小官人着实受委屈了。小人已经把邸舍后宅重新修缮过,划成独院供小官人入住。从泰和楼调来的厨子也到位了,待会让他给小官人做一顿好吃的....” 朱秀朝他投去一个赞许眼神,马庆忸怩地笑笑。 “对了,你去陕州可还顺利?”朱秀问道。 “托小官人洪福,小人在陕州城外顺利捉住李业,已经把他给料理干净了,请小官人放心。”马庆大饼脸露出憨厚笑容。 “嗯,没让那厮跑了就好。” 朱秀看了他几眼,李业落在马庆手里一定讨不了好,至于马庆是如何招待他的,朱秀没有过问,他要的只是李业的小命而已。 “这件事还要多亏符家帮忙,过些时日,平凉马场会有一批今年出栏的健马送来,你挑两匹给符昭信送去。 还有符彦图那里,你去准备些礼物,明日随我亲自上符家拜谢。” “小官人放心,小人一定安排妥当。”马庆抱拳领命。 朱秀想了想又问道:“现在邸舍账目上还有多少现款?” 马庆道:“刨去前不久开设泰和楼的四千余贯,邸舍账上还有三千余贯钱。” 朱秀皱眉道:“才三千贯,太少了!这样,你从洛阳想办法调一万贯钱过来,再去广和商铺筹些,凑足五万贯,去宫城附近,特别是甜水巷、太庙街、东华门街、西华门街一带找找,盘几处地段好的宅子。 房舍破旧一些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地段便利,占地要大,环境要好,四周的道路要通畅。” 马庆吓一跳,五万贯钱可不是小数目,而且现在开封城里的盛和邸舍、泰和楼刚刚重建,处处都需要花钱,挪出这么一大笔钱去买地买宅子,马庆觉得风险太大。 “小官人是不是再考虑考虑....洛阳那边各处堂口也才刚刚步入正轨,挪出一万贯钱也不容易....况且现在去买地买宅子,办理的地契房契盖的可是刘汉朝廷的大印.... 小官人不是说,郭大帅马上就要做皇帝了?这新皇帝即位,新朝廷哪还能认旧朝廷的账?” 马庆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的担心。 朱秀笑道:“别人买地买宅子自然要担心这些,我却不用。新朝廷更不会不认我们这些邺都旧臣的账,放心好了。开封人口数十万,为了稳定民心,即便新朝建立,一般来说,也不会推翻前朝旧账,该是谁的家产还是谁的,不会有什么变动。” 马庆又想了想,忙道:“小官人说得对,是小人湖涂了,过会小人就着手去办。” “小人一定为小官人在宫城边上找一处称心如意的大宅子,往后小官人入宫也方便些。”马庆笑呵呵地道 朱秀抻抻懒腰道:“找好地方先把宅子买了,我一时半刻应该也用不到,其他的事,等我从江南回来再说。” 马庆忙道:“小人也想跟小官人一同南下。” 朱秀摇摇头:“开封这里离不了你,你就别去了,安心留在开封,主持藏锋营之事,邸舍、酒楼、商铺都需要你费心照看。” 马庆幽怨地小声道:“小人宁愿不当这个大统领,只愿追随小官人身边,鞍前马后、端茶倒水....” 朱秀翻了个白眼:“堂堂藏锋营大统领,岂能说这些没志气的话?老马啊,你千万不要小看自己,你的能力远不止这些,掌管好藏锋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马庆跪倒叩首:“小人一定不负小官人重托!” 朱秀拽了他一把,让他起身,想想道:“藏锋营的职权划分还是太混乱了些,完全依托盛和邸舍铺开摊子,时间长了也不是办法,容易惹人瞩目。 你跟陈安、胡广岳再好好商量商量,把藏锋营和这些生意剥离开,要让藏锋营成为一处只有名字,但任何人都找不到真实所在之地的影子兵营。 它是我们藏在暗处的匕首,能够杀人于无形!” 马庆点点头道:“小官人说的是,其实自从上次李业派禁军闯入邸舍之后,小人就一直在想,把藏锋营建在邸舍之内并不妥当,邸舍生意越好,藏锋营也就越显眼,等到各地的别号开设,藏锋营终有一日是藏不住的,一定要让藏锋营的存在变得更为隐蔽。” 朱秀惊讶道:“行啊老马,看不出你这家伙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了,不错!” 马庆羞涩地笑笑:“小人追随小官人已快四年了,跟在小官人身边侍奉,再榆木疙瘩的脑袋也得开窍。” 朱秀笑道:“你就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藏锋营,等我从江南回来,再检查你的成果。” “多谢小官人信任,小人一定尽力,争取不让小官人失望。” “不知小官人要何时启程前往江宁?” 朱秀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道:“不知道,等到郭大帅建号称帝再说吧....” 正说着,陈安在堂屋门口探头探脑:“启禀小官人,外边有人要见您~” 朱秀瞥了他一眼:“何人?” 陈安咧嘴露出个稍显暧昧的谄笑:“是位漂亮的小娘子!属下请她进屋坐,她也不肯,就说是要见您~~” “嗯?”朱秀满脸疑惑,什么漂亮小娘子?他来开封不过半月,除了李太后,印象中没有见过其他女人。 “当真是位漂亮小娘子,属下怎敢欺骗小官人!”陈安见朱秀不相信,急忙保证道。 朱秀瞪了他一眼,起身穿好鞋袜,披上氅衣:“带我去瞧瞧。” 邸舍大门口,朱秀绕过影壁,就看见一辆精致马车停靠在石阶旁,一位从背面看,黑长发如瀑,垂落腰间,披一件鹅黄色软绒裘袍,梳着贵族少女常见的凌云髻,斜插一支翠玉珍珠钗。 她的个头不算高,身材比例却近乎完美,看上去亭亭玉立婀娜动人。 朱秀惊讶地看了陈安一眼,这家伙当真没骗他。 光看背影,都知道这肯定是一位靓丽女子。 陈安嘿嘿低笑,猥琐而又暧昧。 “咳咳~”朱秀跨过门槛,轻咳几声。 女子转过身来,一张白净素雅的鹅蛋脸呈现在朱秀眼前,弯眉如月钩,杏眸如灿星,琼鼻丰唇,美丽异常。 朱秀呆了呆,女子嘴角划过一丝嘲笑,双眸带着些异色,静静地看着他。 “咳咳~在下便是朱秀,敢问姑娘找我,有何贵干?”朱秀揖礼道。 这姑娘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相貌中透露出几分稚气。 “朱秀,你还认得我吗?”少女俏生生地说话,声音软糯,流露些许俏皮之意。 朱秀怔住了,这声音听上去有几分熟悉。 “你、你、你是那小乞儿?冯青婵!”朱秀想起来了,瞠目结舌。 “哼~算你还有几分眼力!”冯青婵皱皱鼻头,略微仰头,露出粉白修长的颈项线条。 朱秀咽咽唾沫,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她。 很难想象当日蓬头垢面的小乞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眼前妆容得体,娉婷鸟娜的美丽少女。 当日冯道带着她来邸舍拜访时,朱秀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可也没想到梳妆打扮后,她竟然是这样一位美貌的姑娘。 朱秀老脸一红,拱手讪讪地道:“当日眼拙,未识姑娘真容,敬请见谅....冯姑娘里面请!” 朱秀侧身邀请她进邸舍安坐。 “不用了,我说两句话就走。”冯青婵摆摆手。 朱秀也不勉强,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问你,你为何要陷害我阿翁?”冯青婵仰着头,粉脸一副气呼呼的样子。 “我何时陷害你阿翁?”朱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冯青婵攥紧小拳头,生气地道:“要不是你在太后和郭司徒面前进言,他们怎么会派阿翁去徐州?阿翁说了,去徐州九死一生,你是故意陷害阿翁!我冯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阿翁?” 朱秀瞪了瞪眼睛,哭笑不得。 冯道这老头子,难不成还跑回家跟孙女诉苦? 朱秀笑着解释道:“冯姑娘误会了,事情并不是如你想的那般。冯公出使徐州,代表的是朝廷和太后,怎会九死一生?太过夸张了!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徐州节度使刘赟不肯随冯公来开封,两人吵几句嘴而已。” 冯青蝉弯眉蹙起,满脸怀疑:“当真?” 朱秀摊摊手:“郭司徒提议迎立刘赟为帝,太后和朝廷众臣一致同意。冯公此去,是请刘赟来开封即位做皇帝,不管刘赟愿不愿来,他都得对冯公恭恭敬敬。 而且当皇帝这么好的事,除非刘赟脑袋被驴踢了,否则他又怎会拒绝?” 冯青婵皱皱鼻头,迟疑道:“可是....可是我阿翁说,刘赟没命当皇帝,这又是什么意思?” 朱秀吓一跳,急忙四处看看,压低声道:“冯姑娘噤声,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冯青婵隐约猜到些什么,闭嘴不言。 朱秀暗暗苦笑,看来冯道对这位孙女当真宠溺,什么话都敢跟她说。 朱秀耐着性子道:“冯姑娘无需担心,冯公德高望重,跟刘赟还有几分师徒之谊,况且冯公此去,乃是代表太后和朝廷,刘赟岂敢对他不敬?” “可是....可是徐州路途遥远,我阿翁年事已高,我担心他一路颠簸身子受不住....” 冯青蝉忧心忡忡,带着几分恳求道:“你去跟太后和郭司徒说说,请他们另外派人去徐州,让我阿翁回来可好?” 《大明第一臣》 朱秀哭笑不得:“冯公已经启程几日,眼下怕是过了宋州,如何能追回来?冯公此行肩负重任,朝廷之上,除了冯公无人能担此重任,冯姑娘放心好了,在下向你保证,冯公一定能平安无恙的回来。” 冯青婵失望地叹口气,晶亮的眼眸里满是幽怨:“都怪你,举荐别人不好,非得举荐我阿翁....若是阿翁此行有闪失,我、我跟你没完!” 冯青蝉委屈地眼眶泛红,眸子里蓄满泪水。 朱秀搔搔头有些无措,冯老头找他诉苦发牢骚,他都敢回怼一番,说得冯道哑口无言。 可冯青婵跑来为翁爷抱不平,朱秀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总不能也把人家姑娘臭骂一顿。 都怪冯道这只老狐狸,得了便宜还卖乖。 出使徐州迎接刘赟,风险高收益也高。 只要能稳住刘赟,收拢徐州兵权,为郭威扫清称帝前的最后一道障碍,那么将来等到郭威鼎立新朝,冯道就算是立下一桩大功劳。 这件事当然存在一定的风险,刘赟可不是傻子,岂会不明白,郭威已经掌控了开封,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捧他坐上皇帝位? 皇帝宝座难道不香?郭威为什么不自己坐? 还会如此好心,派人去请他到开封当皇帝? 这里面肯定有鬼。 如何与刘赟周旋,如何兵不血刃地将其除掉,又能保证徐州不乱,相当考验冯道的手腕和经验。 这件事除了冯道,换作别人或许都不会成功。 郭威派郭崇领兵随行,又秘密令宋州归德军调派兵马,防备刘赟识破计策,提前作乱,有郭崇保护,最坏的情况下,也能保证冯道的安全。 所以在朱秀看来,冯道此行完全就是承担了百分之十的风险,赚取百分之百的功劳,划算得很。 可这矫情的老头竟然还在孙女面前一番诉苦,害得冯青婵担心受怕,跑来找朱秀问罪。 朱秀无奈揖礼道:“冯姑娘暂且回去,老太师有任何消息,在下都会派人第一时间送到太师府。” 冯青婵最后幽怨满满地怒瞪朱秀一眼,曾曾小跑下台阶,登上马车,车夫驾车缓缓朝老鸦巷东口驶去。 朱秀站在邸舍门口目送,摇摇头苦笑一声。 /107/107535/29101426.html 第二百九十二章 黄袍加身 十二月三十日,一则镇州急送来的军报,犹如一块重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惊得朝野沸沸扬扬。 辽帝耶律阮派遣小明王耶律察哥统南院十五万大军,越过滹沱河,兵分四路入寇河北。 消息一出,满朝惊骇,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李太后急召郭威入宫商议,郭威请命统率兵马北上抗击辽军,李太后当场批准,命郭威统领禁军和邺军兵马,即刻发兵北上。 正月五日,二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赴澶州。 郭威这一去,带走了近十万禁军精锐,和一大批禁军各级别将领。 相反,却把何福进、药元福、曹英、李毂等一大批邺军将领留在开封,纷纷改任禁军指挥使。 原禁军将领,只有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捧圣军都指挥使韩通奉命留守开封。 邺军和禁军将领互调,足以保证即便郭威离京,开封城依然在掌控之中。 朱秀随柴荣、魏仁浦、李重进、史彦超、王彦超等人一同北上。 正月十二,大军进驻澶州城,郭威以河北军情未明为由,下令大军屯驻澶州,派出探马赶赴邺都,联络各部,打探契丹兵马动向。 大军驻扎三日,依然没有继续北上的迹象。 同时,一些流言蜚语在军中渐渐流传开。 徐州节度使刘赟,已经接受太后诰命,启程赶赴开封,准备登基继位,成为新一任刘汉天子。 军中将领渐渐生出一些牢骚。 有的抱怨说,郭大帅率领弟兄们从邺都起兵南下,一路打到开封,进了开封城,没想到头来还要捧一个刘家人当皇帝。 有人为郭威抱不平,认为这皇帝宝座只有大帅有资格坐。 有人担心刘家人继续当皇帝,那么他们这些邺军将士,将来恐怕要遭到清算。 毕竟是邺军南下,直接导致了先帝兵败身死,刘家人肯定对邺军记恨在心。 短短几日内,各种谣言满天飞,大军内人心浮动,惶惶不安。 更奇怪的是,军中无人管束这些流言,任凭其到处传播。 兵营重镇澶州城,好像有一股爆裂的气氛在酝酿当中,只等一个契机,就要彻底宣泄出来。 也有聪明人发现,这几日里,有十几个原禁军将领无缘无故失踪。 好像凭空人间蒸发似的,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而这些人,都曾经在刘承右在位时,表态过要跟邺军和郭威殊死抗争。 他们或多或少,都对郭威和邺军入主开封心怀不满,心心念念想着刘汉江山。 自从进了澶州城,朱秀又倒霉的和李重进住在一个屋里。 没办法,澶州城再大,装二十几万兵马也够呛,房舍、帐篷急缺,征用了不少民宅安置各级将领官员。 朱秀和李重进两个人住一屋还算好的,其他的譬如王彦超等人,都是四五人住在一起。 柴荣和魏仁浦住一个屋,就在朱秀隔壁。 史彦超担负护卫中军的职责,在郭威的中军帅帐旁边单独居住。 闲来无事,史彦超经常跑到朱秀四人居住的民宅串门。 这日傍晚,吃过晚饭,左右无事,朱秀四人准备坐上四方桌,摆上麻将厮杀一番,史彦超又跑来冬冬敲门。 看着四人稀里哗啦搓麻将,史彦超瞪大眼:“火烧眉毛了,你四人还有心思赌钱?” 朱秀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自顾自地出牌。 柴荣笑道:“史将军稍坐一会,等四圈过后再换史将军上阵。” 魏仁浦磨磨蹭蹭地摸牌出牌,捻须一本正经地道:“麻将一道,高深莫测,绝非寻常赌档里不入流的博戏可比,用‘赌钱’二字来形容,未免有失偏颇....诶,朱秀稍等,某要碰~” 朱秀悻悻地缩回摸牌的手,瞥了眼史彦超:“不知史将军口中的火烧眉毛,究竟是指何事?” 李重进连连碰牌,自觉牌路通畅,得意洋洋,嘲笑道:“莫不是史将军昨晚在偎翠楼醉酒风流之事,被大帅知道了?跑来找我等求助?” 史彦超恼火地“呸”了声:“昨晚你也在场,若是大帅要责罚,你也逃不过!” 李重进嘿嘿道:“我可没有喝醉酒,还因为抢姑娘打了澶州节度判官的耳光....” 史彦超牛眼瞪大,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魏仁浦皱眉道:“那陈判官是节度使李洪义的小舅子,跟陈光穗将军也有几分族亲,看在二人的面子上,还是莫要太过为难,以免让人非议大帅身边亲近之人仗势欺人。” 史彦超恼火地道:“打都打了,还能咋办?” 朱秀摸到一张绝章幺鸡,喜上眉梢,笑道:“准备一份礼物,送去给那陈判官,好好说道一番,要是识趣之人,自然不会跟你计较。” 史彦超搔搔头,闷声道:“俺口笨,不会说话,去了反倒坏事,你跟我一块去!” 朱秀撇撇嘴道:“你答应从此以后不再打我红孩儿的主意,我就跟你去。” 史彦超梆梆拍胸脯,浑身疙瘩肉都在颤抖:“一言为定!俺老史承你人情,红孩儿归你啦!” 朱秀大翻白眼,憨直的莽汉子也学会耍嘴皮子了。 “胡了。”一张牌没碰,默不吭声的柴荣推到面前的牌,竟然还是一把七小对。 魏仁浦唉声叹气,碰倒一串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李重进直接骂娘,朱秀耸耸肩表示无奈。 史彦超毫不客气地指着李重进大声嘲笑起来。 “史将军刚才说有火烧眉毛之事?”柴荣一边搓牌一边笑道。 史彦超拍拍脑门,急吼吼的道:“刘赟已经到了宋州,眼看就要进入开封,这还不算火烧眉毛之事?” 四人一惊,搓牌的手不约而同停下。 “消息从何而来?”魏仁浦急忙问道。 “有望云都军士拿着郭崇亲笔信赶来,俺在大帅帐中亲眼见到的!” 柴荣忍不住仰头畅笑:“太好啦!当真是天助父帅功业即成!” 李重进乐呵呵的傻笑,也不知他明不明白这里面的深意。 史彦超牛眼圆睁:“你们还笑得出来?刘赟到了开封,当了皇帝,那咱们一路打到开封岂不是白干了? 大帅也不知咋想的,竟然还想捧刘家人当皇帝?要俺说,这皇帝只能由大帅来当!” 史彦超气愤地抱怨着。 朱秀笑道:“这件事其他人可知晓了?” 史彦超郁闷地道:“大帅并未下令封锁消息,眼下各军中将领已经知晓,弟兄们吵得很凶,都说不能让刘家人继续当皇帝,要让咱们大帅当这个皇帝!” 柴荣把牌一推,起身道:“走吧,是时候去见父帅了!” 魏仁浦捻须点头,眼里闪烁期待和激动光芒。 李重进用力地挥挥拳头,神情略显狰狞凶狠。 朱秀也长舒一口气,冯道果然不负众望,顺利将刘赟哄骗至宋州。 离开徐州,刘赟不过是砧上鱼肉,要怎么宰割全凭郭威心意。 史彦超一脸懵,赶紧跟在四人身后,拽着朱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刘赟那小子到了宋州,你们为何这般高兴?” “哈哈~朱秀你就跟史将军好好解释一番。”柴荣笑了笑,和魏仁浦先往中军驻地赶去。 饭团看书 李重进在一旁发出得意笑声,惹恼了史彦超:“笑个屁?你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李重进得意洋洋:“倒不是很明白,不过朱秀跟我解释过。” 朱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这哥俩在政治问题上的智商半斤八两,也不知李重进哪里来的自信,竟敢嘲笑史彦超。 “史将军且听我说....” 当即朱秀翻身上上马,三人并排而走,朱秀把其中的深意化繁为简解释给史彦超听。 ~~~ 翌日一早,位于澶州城北门校场的中军大营,被密密麻麻的军士围得水泄不通,数百名各级将领,率领各自麾下代表,聚集在中军帅帐之外。 人人脸上神情激动,但又彷佛约定好一般,无人喧哗,瞪大眼紧张地注视着帐帘紧闭的中军大帐。 朱秀、柴荣、魏仁浦、李重进、史彦超、王彦超、王峻等人站在最前列,身旁尽是此次北上出征的各级将领。 大帐内传出声响,过了会,帐帘掀开,郭威只穿一身内衬白衣,头发随意地用帻巾箍起,满面疲倦,俨然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 “你们这是.....”郭威似乎没有想到大帐外聚拢这么多部将,脸上露出明显的震惊之色。 王峻急吼吼地大声道:“敢问大帅,徐州节度使刘赟是否已经抵达宋州?” 郭威虎着脸训斥道:“王监军怎可直呼嗣君名讳?此乃大不敬!嗣君车驾已至宋州,此事属实,不日即将抵达开封,承袭帝位!” 此话一出,众多围拢的将士一片哗然。 王峻脖子一横,咬牙切齿,满脸凶狞,彷佛刘赟和他有杀父之仇一般,双膝一弯,噗通跪倒,发出生平最凄厉的怒喝声:“我邺军将士自邺都起兵,攻陷开封,汉室皇帝也死于乱军之中,刘氏与我邺军,早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若刘氏复立天子,让我等邺军将士如何自处? 他日一道制诰传下,我等只有引颈就戮,坐以待毙! 况且刘氏无道,不配为君,若再奉刘氏为天子,我邺军将士不服!” 朱秀看着王峻满眼血红,面目狰狞的样子,心里直呼佩服。 关键时刻,这厮总是能豁得出去。 这种时候,还真需要像他一样不怕身后骂名,把旧主骂得一文不值,再捧新主臭脚之人。 朱秀已经觉得自己的脸皮足够厚,足够无耻,但和王峻一比,似乎还差了些。 有王峻起了头、打了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魏仁浦当即跟着跪下,拱手恳切道:“邺军一路南下,入主开封,为的不是再扶刘氏为天子,而是为还广政殿事变惨死之人以公道,还天下苍生以太平! 今,刘氏失德,屠戮忠臣,残暴不仁,不配坐享帝位! 我邺军将士愿奉大帅为天子,追随大帅扫浊天下,净涤乾坤!” “愿奉大帅为天子!我等将士愿誓死效忠大帅!”王彦超抱拳沉声大喝,跪倒一旁。 “愿奉大帅为天子!”众将士哗啦啦跪倒一片。 “你们?!”郭威似乎满脸惊骇,摇头严厉拒绝:“你们这是陷本帅于不义!万万不可!” 史彦超嘴笨,说不出一套一套的话,急得抓耳挠腮,脸红脖子粗的怒吼道:“这皇帝只有大帅自己当,弟兄们才服气!换做别人,俺老史第一个不服!除了大帅,谁要敢当皇帝,老子带兵杀进开封城,剁了他的鸟头!” 郭威又惊又怒,指着史彦超怒喝:“放肆!满嘴浑话,该拖下去重打一百军棍!” 史彦超咧嘴大笑:“大帅要是做了皇帝,别说要打俺军棍,就是要斩俺的黑熊头,俺也痛痛快快地答应!” “哈哈哈~” 众将士爆发出一阵哄笑。 朱秀捧腹大笑,看来史彦超已经愉快地接受了黑熊精的诨号。 柴荣一撂袍服跪倒,诚恳地抱拳道:“今天下离乱,兵戈四起,百姓民不聊生,正需要一位英主,重振皇纲,提雄兵扫清天下,还百姓以太平! 父帅扶保刘氏高祖皇帝创立基业,百战河北驱除契丹贼寇,进兵关中平定李守贞之乱,威名广播于四海,功业盖天,正是天下万民翘首以盼的英主! 父帅当为天下苍生着想,以社稷之重为己任,称帝建号,再造乾坤!孩儿与众将士,当誓死追随父帅,虽九死而不悔!” 郭威眼眶泛红,喃喃道:“大郎,怎么连你也劝为父夺汉自立?为父身为汉臣,怎可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魏仁浦刚要说话,朱秀一步跨出抢在他前面,重重跪倒,脸红脖子粗地大声道: “大帅此言差矣!大帅身为汉臣,已经为刘氏鞍前马后立下不世之功! 可刘氏不仁,发动广政殿事变在先,残杀忠臣牵连无辜在后,在开封城掀起血雨腥风,惹得百姓惊惶满城凄风苦雨,如此不仁不义的刘氏,如何值得大帅与众将士再为其效忠? 大帅不欠刘氏,而是刘氏欠大帅、欠天下百姓! 大帅废汉室而建立新朝,乃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苍天欲降大任于大帅,大帅为天下苍生计,当承此重任!” 朱秀一口气不带停歇的吼完,只觉得嗓子冒烟,浑身大汗淋漓,急促地大口喘气。 魏仁浦悻悻地闭上嘴巴,幽怨满满地看了他一眼。 朱秀回瞪一眼,意思很明显,你魏先生已经表过态了,也该轮到咱了。 这种关键时刻展现口才,表忠心刷好感的机会,可不能让你一个人独占了! 郭威眼藏欣喜、赞赏地深深看了朱秀一眼,面上却是一副愁容满布的样子,唉声叹气道:“你们、你们这是要陷本帅于不义啊!” 朱秀朝抢不到话说,跪在一旁暗自郁闷的李重进使眼色,李重进瞬间大悟,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块赭黄大旗,冲上前二话不说披在郭威身上。 这一招没有任何人想到,连郭威也愣住了。 王峻瞬间明悟,羡慕又眼红地狠狠瞪了朱秀一眼。 朱秀和柴荣相视一笑,齐声大喝:“吾皇万岁!” 一声声山呼万岁的声音潮水般传开,很快,整座澶州城都沸腾了.... /107/107535/29101427.html 第二百九十三章 郭大爷的心思比海深 正月二十,郭威在澶州节度府正厅升殿议事。 随军出征的各级将领、官员如上朝一般分列两侧,有官袍者身着官袍,有军职者穿戴甲具。 离当日郭威在中军大帐外,被李重进等一干将领“强行”披上黄袍已过两日,澶州城很快恢复了平静。 两日来,澶州城似乎一切如常,又似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四门城楼之上,之前高高悬挂的刘汉杏黄大旗悄然扯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青色郭字龙纹大旗。 军中一切与刘汉标识有关之物彷佛一夜间消失不见,青色军旗又在一夜间遍地开花,军中随处可见。 郭威也换上一身紫色公服,头戴平脚长翅纱帽,或许是嫌紫色公服不够端庄华丽,还别出心裁地在对襟大袖两侧绣上云龙纹,腰间悬佩双龙青玉佩。 朱秀站在厅中位次靠前的一侧,身前是柴荣、王峻、魏仁浦等人。 朱秀探出脑袋,朝端坐大厅上首正中的郭威瞟了几眼,神情怪异地咧咧嘴。 他对历代朝服、公服没什么研究,但也看得出郭威这一身打扮有些不伦不类,既不是寻常上朝时官家所穿的公服,也不是祭祀、重大典礼时该穿的冕服,有些混搭的意思。 不过看得出,郭大爷本人倒是对今日这一身隆重的装束很满意,虎目之中包含睥睨之色,神情冷傲,已经有皇权至尊,天命神授,高贵不可侵犯的气势。 再偷瞟四周,诸多将领神情肃穆,对于郭大爷一身不符合仪制的打扮,显然没几人能看出来。 或许即便看出来,也无人会在意。 反正人人都觉得,战乱年代,礼乐崩坏,这些繁琐的礼仪规制,大家还是将就着来吧。 再说除了几个礼部的老学究,也无人有闲心去研究历朝礼制,更无人能说清楚,以郭威目前的身份,应该作何种打扮才符合礼制。 “孤已将澶州之事快马传报至开封,奏请太后知晓。孤决定,三日后回师开封,各军兵马有序前行,药元福率领所部兵马为先锋,前往七里郊,为大军安营扎寨,等候太后诰命。” 大厅里响起郭威威严低沉的声音。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腰弯下去几分。 郭威的意思众人都听出来了,三日后回师开封,但为了表示对刘汉朝廷和李太后的尊重,大军不入城,驻扎在七里郊,把澶州兵变的消息通报太后,请太后决断。 在奏疏里,郭威的态度很谦虚也很恭敬,姿态摆得很低,兵变之事非我所愿,与我无干,是众将士不忿刘氏继续坐享帝位,极力拥护我做这个皇帝。 这皇帝可不是我想当的,是此次出征的将士们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当的! 恰好河北方面,契丹人暂时消停了,没有进犯边关,所以我率领大军先回开封,驻扎在七里郊,之后要怎么办,全凭太后决断。 如果太后愿意让我当这个皇帝,那我就只能半推半就、勉为其难的接下这份重任。 如果太后不愿意让我当,那我就不当,再派人去宋州,把刘赟请来,奉他继位便可。 也请太后和留守开封的大臣们放心,我郭威一定会约束好这二十几万兵马,不会让他们生乱,祸乱开封城.... 这份由枢密直学士王溥执笔的奏疏,言词写得那叫一个委屈无奈,从字里行间看,郭威本人跟这次澶州兵变没有丝毫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是被将士们所逼迫,裂黄旗为黄袍也是他们披在我身上,可不是我想披的。 我极力挣扎、拒绝,想把黄袍扯下来,可将士们不同意。 群情汹涌之下,我只能被逼无奈接受。 太后啊,开封的旧臣们啊,你们可要看清楚,我郭威一心忠于汉室,可麾下将士对汉室心怀不满,他们逼着我夺了汉室天下。 唉~我郭威实在太难了! 王溥当日当着众将面诵读这份奏疏的时候,朱秀差点没笑岔气。 魏仁浦、柴荣、王峻等人听得明白,却觉得这本就是一件非常严肃的政治形式,没什么可笑的地方。 史彦超、李重进几人则是完全听不懂,不明白这里面的深刻含义。 朱秀偷笑,他们也跟着偷笑。 王溥带着郭威充满无奈的奏疏赶回开封上奏去了,郭大爷下令出征大军挥师南下,慢悠悠回开封去。 经过大半月的整合,原开封禁军已经基本融入邺军体系,邺军将领也混插在禁军里任职。 如今这股大军,已经不分邺军、禁军序列,他们头顶郭字帅旗,所效忠之人惟有郭威。 如今的开封城犹如一位披着纱衣刚刚出浴的美人,无论是芳草妻妻地还是巍峨双峦峰都一览无余,娇娇怯怯地躺在那任君采撷。 面对郭威和这二十余万禁军、邺军混搭军团,开封美人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只等一道诰命,郭威就能成为开封城新一任主人,这天下新的皇帝。 朱秀目光四处一瞟,把大厅里站着的众人神情尽收眼底。 所有人都是一副激动亢奋难耐的样子,所有人都明白,郭威称帝,建立新朝,今日这大厅里站着的众人,就是新一届从龙元老之臣。 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郭威又沉声道:“澶州改镇宁军,由柴荣担任节度使,统领镇宁军坐镇澶州!李洪义调任天雄军节度副使,暂代节度使职权,等孤回开封,与太后和众臣商议后,请临清王高行周复任天雄军节度使....” 郭威毫无征兆地抛出一连串任命。 原澶州节度使李洪义急忙站出来,推金山、倒玉柱般拜倒,诚恳叩首谢恩。 李洪义知道自己去邺都担任天雄军节度副使,只是郭威为了表彰他的投诚功劳刻意嘉奖,他这个节度副使没什么职权,而且恐怕也做不长。 但李洪义很知足,去邺都镀金然后回朝,肯定能捞个清闲显贵的官位,足够他安享富贵太平。 “臣谢官家隆恩!”李洪义感激地再度拜谢。 郭威澹澹一笑,没有对他的称谓进行纠正。 一众将领谢恩之后,柴荣急忙躬身道:“孩儿请求随父帅一同南下回开封!等太后诰命下达,父帅正位,新君仪典过后,孩儿再回澶州不迟!” 郭威摇摇头,澹笑道:“此次南返,有诸多将士随行,大郎就不必去了,安心留在澶州,带好镇宁军。澶州扼守河北和中原咽喉,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有大郎在此坐镇,孤才可以安心回开封。” “可是新君即位大典如此大事,孩儿想陪在父帅身边....”柴荣急道。 郭威摆摆手,语气严厉了几分:“此事孤已经决定,你就不要再多说了。仪制典礼都是小事,你镇守好澶州才是大事!” 柴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苦笑了下抱拳躬身:“谨遵大帅令!” 郭威脸色稍微缓和,扫视厅中众人:“王朴何在?” 一名穿青绿官袍的高大男子走出来,拜倒:“王朴拜见大帅!” 朱秀侧目望去,只见那王朴身材高大魁梧,颌下留三寸短须,是个白脸大汉。 光从外形来看,他倒像个军中厮杀的将校。 王朴跪倒在地,面容平静。 郭威指着他对柴荣笑道:“此人乃是去年进士科擢第的士人,有上辅之器,之前一直在秘书省担任秘书郎,现在孤任他为镇宁军节度掌书记,留他在你身边辅左。” “臣谢大帅洪恩!”王朴叩首,又起身朝柴荣长揖及地:“下官王朴,拜见节帅!” 柴荣勉强挤出一丝笑:“王先生免礼。” 柴荣心绪稍显纷乱,没有心思理会王朴。 王朴也不以为意,退到自己的位置站好,低眉顺眼神情平静。 郭威站起身,沉声道:“其余人,随本帅回师开封!” 议事完毕,众将士陆续离开大厅。 王峻眼珠轱辘转了转,尾随在郭威身后进了内室。 内室里只有郭威一人,光线稍显昏暗,郭威捧着茶盏,浓眉紧皱陷入沉思。 “官家....” 王峻凑上前,谄笑着低声唤道。 郭威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放下茶盏,沉声道:“未得太后诰命,往后还是莫要这般称呼,以免显得某太过狂妄。” “嘿嘿~大帅迟早要高坐万岁殿,享受群臣山呼磕头,臣也不过是提早让大帅适应适应....” 郭威笑了笑,又皱眉道:“把大郎留在澶州,是否有些不妥?我看,还是让他随军南下,等开封仪典完毕后,再让他启程赴任....” 王峻忙道:“大帅万万不可动摇啊!柴帅留守澶州,一来可保邺都、澶州、滑州至开封道路通畅,河北有任何情况,大帅都能了如指掌! 二来,契丹人虽然暂时消停了,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趁着大帅在开封时生乱。 有柴帅坐镇澶州,河北有事,柴帅也能尽快赶到。 柴帅能力出众,深耕天雄军多年,在邺都的名望仅次于大帅,将来大帅登基坐镇开封,柴帅就镇守澶州,为开封屏障,岂不正好?” 郭威看了王峻一眼,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别样的意思。 王峻是在隐晦地提醒他,柴荣现在的兵权人望已经不小了。 王峻语气随意地笑道:“大帅入主开封,新朝鼎立百废待兴,柴帅作为大帅养子,又手握兵权,留在开封太过引人瞩目,难免成为朝臣争抢追捧的对象。 呵呵,到时候也不知他们效忠的到底是大帅还是柴帅? 虽说大帅父子情深义重,但往后君君臣臣,该注意的、该避讳的还是应该有所准备....” 郭威虎目微凝,默然不语。 王峻又提醒他,柴荣是他的养子,而且是唯一在世的成年儿子,征战多年功勋卓着,又担任天雄军节度副使数年,不管是人心、威望都足够高,与其他手握兵权的将领也有诸多联系。 在新朝建立之际,以柴荣的身份若是留在开封,反而会尴尬不已,臣民们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甚至还会让野心之辈遐想连篇,滋生隐患。 与其如此,不如不让柴荣进京,让他留在地方藩镇。 郭威缓缓点头,认为王峻说的有些道理。 “大帅春秋鼎盛,即位后当广纳后宫,不出一年半载就能诞下皇子,日后悉心教导,多年栽培之后,大帅就有了后继之人....” 王峻小心翼翼地说话,一边说一边观察郭威反应。 当他看到郭威眉头皱了皱,急忙改口道:“当然,柴帅作为大帅的养子,也算是郭家的长子,追随大帅征战多年,功劳赫赫,颇有大帅风范。 大帅若是有意立柴帅为嗣,托付社稷之重,自然也是我等臣民之幸....” 郭威忽地出声问道:“你看重进如何?” 王峻瞪大眼,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差点脱口而出:“李重进那悍匪似的黑大王哪能当皇帝哟!!” 王峻咽咽唾沫,强忍满心震惊,结结巴巴地道:“李重进....李将军也、也是个很优秀的人才呢!~~大、大帅难道属意他?” 郭威笑了笑,不置可否。 王峻眼珠飞速转悠,之前他可是从未想过,郭威竟然会看中李重进,还有意让他继承自己的大业! 在他看来,李重进那黑大王只配下放岭南,占山为王当个野人王。 让他来当新王朝的继承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郭威笑呵呵道:“重进这两年长进许多,特别是结识朱秀以后,为人成熟了不少,也不像过去那般胡闹。 他只身闯贝州永清军,几乎以一己之力降服永清军将校,一战而威名大盛,风头不在大郎之下。再过两年,重进必定也是一员天下瞩目的骁将。” 王峻强忍心中腹诽,假惺惺地恭维道:“李将军乃是大帅外甥,从血缘来说,与大帅的关系更亲近。” 郭威点点头,微微一笑:“所以孤让王朴去澶州辅左柴荣,让朱秀和重进同掌虎翼军。如此一来,双方岂不势均力敌? 朱秀要南下寻亲,孤也打算让重进去宿州,筹建镇淮军。等朱秀回来,就让他留在宿州,辅左重进....” 王峻大惊,急忙道:“大帅要让柴荣和李重进互争高下,将来用柴荣进取幽燕,用李重进征伐伪唐?” 郭威澹澹道:“将来之事,未雨绸缪而已。” 王峻满心惊骇,深躬揖礼:“大帅思虑长远,臣远不及万一!” 听到这里,王峻终于明白郭威的用意。 他要让柴荣和李重进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各自经营自己的势力集团,相互比较一争高低,再用此两大工具人南征北伐,从中择取一位最适合的后继之君! 而这几年间,也不排除郭威纳妃之后有亲儿子诞生! 嗣君之位究竟花落谁家,无人能猜透! 这就是所谓的平衡之道,帝王心术! “这件事,孤只说与你听,万不可泄露分毫。” 郭威澹澹地瞥了他一眼,威势浓重又饱含杀意。 王峻浑身一凛,拜倒叩首:“臣遵旨!” ------题外话------ 祝各位朋友端午安康 /107/107535/29101428.html 第二百九十四章 澶州别离 离开节度府,众将士各自散去,朱秀、柴荣、魏仁浦、李重进四人住在一块,相邀一路同行。 出节度府的路上,柴荣眉头紧锁嘴唇紧抿,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等四人各自牵马,身旁再无他人,柴荣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朱秀,父帅此次不让我随行,严令我留守澶州,这究竟是何意?” 朱秀搔搔头,摊手苦笑:“大帅之前从未表露过心迹,今日骤然下令,也着实吓我一跳,一时半刻我也猜不透大帅用意。 不知大帅可跟魏先生透露过什么?” 四人目光朝魏仁浦看去。 魏仁浦捻须沉吟,缓缓摇头:“这几日某都跟你们在一起,没有单独谒见过大帅。今日的事,某跟你们一样费解。”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有啥好费解的?我倒觉得舅舅说的有道理,澶州控扼南北咽喉,眼下北边契丹小崽子不安分,随时有可能南下,虽说李洪义做了天雄军节度副使,但以他的能力,哪能镇守河北?还不得靠表弟在澶州坐镇指挥? 舅舅是怕他回了开封,耶律阮当真派兵南侵,河北之地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 柴荣眉头依然拧紧,魏仁浦捻须陷入沉思。 朱秀反问道:“若是让柴帅坐镇河北,防备契丹人,为何不直接让柴帅去邺都?反而将澶州改为镇宁军,又让柴帅调任镇宁军节度使?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李重进抓耳挠腮:“可能....可能是怕表弟在邺都住久了没了新鲜感,让表弟换个坏境耍耍?澶州盛产酸枣,表弟喜欢吃酸枣,舅舅特地让他留下吃个够!对!~一定是这样!” 李重进一拍巴掌,信誓旦旦。 朱秀大翻白眼,抚了抚额头转过身,不想再跟这个肌肉长进脑子里的家伙说话。 “你休要胡说!父帅行事皆有深意,岂会像你说得这般无聊?”柴荣没好气地训斥,被李重进插科打诨一番胡闹,他心中的郁闷反倒消散了许多。 朱秀忽地道:“刚才走时,我回头看了眼,发现王峻那厮悄悄跟着大帅往内室里去了。” 魏仁浦也若有所思地道:“近来大帅甚少召见我等,反倒与那王峻整日待在一块。大帅对王峻,颇为信任....” 柴荣怒目圆睁,重重怒哼:“定是王峻在父帅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才使得父帅不许我随军南下开封!这个奸佞小人~” 朱秀刚要说话,瞥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朝他们走来,正是那王朴。 朱秀忙朝柴荣使眼色,示意他谨慎说话。 柴荣斜瞅一眼王朴,冷冷地哼了声,闭嘴不言。 “王掌书记可是有事?” 朱秀见王朴站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垂手肃立默默等候,走上前笑道。 王朴拱拱手道:“下官王朴,拜见朱军使,下官是来求见柴节帅的,见节帅与诸位有事商谈,便在一旁等候。” 朱秀揖礼道:“先生客气了,我们只不过是在闲聊,先生有事不妨上前当面询问柴帅。” 朱秀示意王朴跟他去见柴帅,王朴拱手低声道:“有劳朱军使。” 朱秀看了他几眼,王朴态度谦卑,话说的很客气,但神情却不卑不亢,刚硬的眉眼不露丝毫媚态。 王朴四十多岁的年纪,官职地位却远不及不到二十岁的朱秀,但他依然能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态,既不会阿谀谄媚,也不会愤愤不平。 “听先生口音,像是齐地人士?”朱秀套近乎笑道。 王朴平静地道:“下官是青州东平人。” “哦!果然!”朱秀点点头。 王朴白脸身材高大,虽然是个读书人,却没有半点弱不禁风的样子,若是披上战甲,说他是个百战宿将也有人信。 《仙木奇缘》 “先生是去年新科进士?不知排名第几及第?” 王朴沉默了片刻,澹澹道:“头名,礼部报隐帝,钦点状元。” “....原来先生便是去年的进士科状元,失敬失敬!”朱秀着实震惊了一番,非常稀罕地将王朴浑身看个遍。 状元啊,科举时代的稀有物种。 哪怕如今文坛式微,科举不像前代那样热闹,但读书人想考一个科举状元,其中难度也是非同小可。 朱秀好奇又目露敬仰地盯着王朴。 王朴浓眉皱了皱,心想果然如传言中一般,这位年纪轻轻就深受大帅和柴帅宠信的彰义军储帅,性格果然跳脱不似常人.... “下官王朴拜见柴节帅!”王朴恭敬弯腰行礼。 柴荣澹澹地道:“王掌书记免礼,不知你找我有何事?” 王朴道:“下官是来问问,节帅往后是要居住在这座澶州节度府,还是另外挑选宅邸?还有府门匾额,也要换成镇宁军节度府。另外,镇宁军兵额,是参照过去澶州节度麾下计算,还是另有增减?澶州官府员额空缺许久,也请节帅指派合适的人选....” 柴荣听得不耐烦了,摆摆手打断道:“大帅还未启程,这些琐碎小事何必急于一时?” 王朴抬起眼皮看看他,平静地道:“澶州乃上州,有民一万九千余户,藩镇兵马三万余人,水路通衢、南北通商之要地,更是河北于中原相连接的要冲所在,下官所言之事,事关澶州安稳,绝非琐碎小事。” 柴荣本就满心烦满,哪有心思来管澶州军民,此刻被王朴言语回怼,怒火蹭地一下窜起,怒喝道: “放肆!本帅统领藩镇多年,难道还要你来教我做事?你不过是个小小秘书郎,别以为受到父帅指派做了镇宁军掌书记,就有资格对我指手划脚!本帅要怎么打理澶州,用不着你来多管。” “柴帅息怒!王先生也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朱秀吓一跳,没想到柴荣如此不待见王朴,赶紧劝慰。 魏仁浦也苦笑着帮忙说话。 李重进抱着手在一旁看热闹。 柴荣怒瞪王朴一眼。 王朴刚毅的面庞依然平静,拱拱手道:“下官并非对节帅不敬,只是大帅再三叮嘱,命下官辅左节帅打理好镇宁军,下官不敢怠慢。节帅若对大帅的任命有异议,可以直接去找大帅陈述。” “你!~”柴荣被怼得哑口无言,气恼得满脸涨红。 “哎哟~王先生就少说两句吧!”朱秀哭笑不得。 王朴看了眼他,很认真地道:“下官实话实说而已。” 柴荣更是恼火,怒叱:“滚!本帅不想再看见你!” 王朴躬身揖礼,平静地道:“节帅好好歇息,过两日下官再来拜见节帅,商讨澶州军民政务。” 王朴说罢,又朝众人揖礼作别,才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回节度府。 “此人甚是狂妄!我定要让他滚出澶州!”柴荣气不打一处来,愤怒大吼。 朱秀吓一跳,急忙劝道:“看得出王朴是个耿直之士,并非有意对柴帅不敬,这样的人没什么坏心眼,柴帅不必和他一般见识。” “就是,这家伙胆子够大,我喜欢!”李重进咧嘴笑得有几分幸灾乐祸。 朱秀恨恨瞪他一眼,让他少说风凉话,李重进耸耸肩乖乖闭嘴。 魏仁浦沉声道:“王朴乃是大帅钦点留在澶州之人,柴帅万万不可轻慢。” 朱秀也忙道:“王朴能得大帅看重,留在澶州辅左柴帅,必定有其过人之处,而且此人还是去年的进士科状元,柴帅不妨与他多多亲近,以此人的才学,必定能获益良多。” 柴荣余火未消,冷笑道:“听闻此人之前攀附杨邠,说不定又是个沽名钓誉之辈。” 朱秀摇头似拨浪鼓:“不可能!王朴的确有真才实学!” “哼!~你怎么知道?你跟此人也不过第一次见面,才聊了几句,就能看出人家有本事?”柴荣嘲笑道。 朱秀无言以对,气恼地直跺脚:“我就是知道!王朴是个人才,你若是放跑了,将来后悔莫及!” “哼~若王朴当真有本事,今日之事,我自会向他赔礼道歉!” 柴荣也满心不服气。 朱秀无奈苦笑,万没想到,柴荣和王朴的第一次见面,竟然会不欢而散。 柴荣因为莫名其妙被郭威留守澶州而苦恼发愁,王朴又受郭威任命留下,柴荣便把这份怒火转嫁到王朴身上。 柴荣对王朴的第一印象堪称恶劣,朱秀真怕往后两个人在澶州相处,以王朴刚直冷硬的脾气还会再惹怒柴荣。 难不成历史上,柴荣和王朴这一对君明臣贤的典范代表,要走上歧路被拆散掉? 柴荣忽地深深叹口气,握住朱秀双臂:“若是非要让我留在澶州,我倒宁愿与你搭档统领镇宁军。不如我去找父帅求情,换你留下....” 朱秀歉然道:“可是我已经跟大帅说好,即位大典过后,就南下江宁探访亲卷,没三五个月时间恐怕回不来....” 不等柴荣说话,李重进扒拉掉柴荣的手,用力揽住朱秀肩头,瞪大牛眼不满道:“我说表弟,朱秀现在可是我的人,你当面挖墙脚也忒不厚道了!你把朱秀抢了去,我虎翼军岂不是没了副都指挥使?” 柴荣冷笑道:“你不是喜欢那王朴吗?让他跟你走就是了!” “胡说!我何时说过喜欢那厮了?王朴是舅舅留给你的,朱秀是我的,你休想跟我抢!”李重进越发用力地揽住朱秀,冲柴荣咬牙切齿。 柴荣恼火道:“你在开封潇洒风流,却看着我在澶州奔波劳碌!还说是兄弟,方才厅中议事,怎么不见你站出来为我说句好话?” “那可是舅舅的决定,我能有何办法?表弟,你今日的邪火可别撒在我头上,小心哥哥我揍你!” 李重进愤怒地挥挥硕大的黑拳头。 “就凭你那几手庄家把式,真当我怕了你不成?”柴荣今日的确气性大,变得暴躁了许多,攥紧拳头争锋相对。 李重进牙齿咬得咯咯响,松开朱秀的肩头,像头即将发怒的黑豹子,随时准备扑上前撕咬。 朱秀和魏仁浦不约而同地退开,相视无奈苦笑。 朱秀后悔今日没带史向文出来,否则让史大郎一人赏一巴掌,先打清醒再说。 “混账!你们两个想当街斗殴不成?” 一声充满威严的怒斥声响起。 朱秀急忙转头朝节度府大门看去,只见郭威负手站在府门口,身后两排甲兵待命,王峻在郭威身后探头探脑。 柴荣和李重进瞬间蔫头耷脑,气势全无,灰熘熘地上前见礼。 郭威似乎怒不可遏,噼头盖脸一顿训斥:“两个混小子,从小打到大,还没打够?给我滚回去,闭门思过,大军启程之前,不许你二人踏出房门一步!若是再让我听到你二人吵闹打架,一律革职削为白身,给老子滚回尧山老家种田去!” “大帅恕罪,末将不敢!请大帅息怒!” 柴荣和李重进吓得战战兢兢,硬着头皮抱拳求饶。 “哼!~滚蛋!”郭威不耐烦地挥挥手。 二人灰头土脸地翻身上马,熘熘哒哒地逃了。 朱秀和魏仁浦忙在一旁躬身揖礼。 郭威瞥了眼朱秀,没好气地呵斥道:“他二人若是再闹腾,连你小子也一并受过!” 朱秀傻巴了,满心委屈,急忙道:“大帅明鉴,他二人吵嘴打架,跟我无关呐!” 郭威忍住笑,冷喝道:“你三人同穿一条袴子,受罚也该一起!” “....真不讲道理!”朱秀不服气地小声滴咕。 郭威虎目一瞪,吓得朱秀手忙脚乱爬上红孩儿,告辞一声拍马逃离。 “呵呵,有劳军师看好他们,莫要让这几个小子生出事端。”郭威笑呵呵地嘱咐道。 魏仁浦拱拱手:“大帅放心。” 魏仁浦看了眼王峻,翻身上马而去。 郭威凝眼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久久沉吟不语。 王峻凑近低声道:“大帅不是有意让二人争锋?他二人争斗激烈,岂不正是大帅想见到的?” 郭威澹澹地看了他一眼,不容置疑地沉声道:“争归争,但不能坏了兄弟情义,这是底线。兄弟阋墙之事,绝对不能发生!” 王峻眨眨眼,弓腰谄笑:“大帅英明!” 郭威转身进了府门,王峻看了眼朱秀等人离开的方向,不屑地冷笑一声,忙跟着郭威回府。 跑过一条街,柴荣和李重进勒马止步,回头见离节度府远了,才齐齐地松口气。 朱秀驾马跟上,苦笑道:“两位大哥,有事不妨回去再说。” 李重进指着柴荣挑衅道:“咱们文斗不武斗,回去厮杀几圈可敢?” 柴荣冷笑:“有何不敢?定要让你输得光着腚离开这澶州城!” 李重进牛眼瞪大,哈哈大笑。 朱秀撇撇嘴:“不管谁输,可别找我借钱就是了。” “你小子是土财主,当然得找你借钱!” “哈哈!~走!” 三人挥打马鞭,扬踢而去。 沿街百姓站在道旁好奇地观望,不知这三名英姿勃发的年轻人是谁。 魏仁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捻须微笑看着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背影.... /107/107535/29101429.html 第二百九十五章 新的时代 正月二十五日,郭威率军抵达七里郊,下令大军安营扎寨。 大军驻扎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子,名叫皋门村,抵达当日郭威闲来无事,叫上王峻、朱秀、李重进、魏仁浦,携带十多名望云都甲士进入皋门村闲逛。 这处位于开封东北城郊的小村子,比刘子坡的赵村要富庶许多,家家户户有院墙瓦房,村里道路平整,两侧栽种桃木。 眼下还未到花期,只有零星几棵树枝丫上冒出花骨朵。 即便如此,能在一处小村子里看到如此雅致的景色,还是令人啧啧称奇。 皋门村的村老姓李,年逾八十,鹤发童颜,拄着一根刷黑漆的桃木杖,站在道旁与郭威侃侃而谈,在郭威亮明身份以后也丝毫不露怯。 许多挑柴禾、扛锄头的村民三三俩俩走过,对郭威一行人也毫不畏惧,纷纷投来好奇目光。 “郭司徒可知,为何我皋门村村民与别处不同?” 李村老捋捋银白长须,笑眯眯地问道。 郭威笑道:“皋门村的确与别处不同,这里的人彷佛见惯了达官显贵,见到当官的或是兵差一点不怕。” 李村老笑呵呵地道:“郭司徒可知道其中原因?” “请李老丈指教。”郭威笑道。 李村老慢悠悠地道:“因为皋门村村民,往上数两三代,家里都是做官的。” “哦?!”郭威大感震惊,朱秀等人也面面相觑。 “请李老丈详细说说。”郭威忙道。 李村老笑呵呵地道:“从哀帝天佑四年起,皋门村村民的先祖便有人在历代朝廷任职,上至宰执之臣,下至六部堂官。家家户户供奉的祖先牌位上,十之八九都有官身。村民们都有亲戚是做官的,见惯了官兵往来,你说他们又怎会惧怕?” “原来如此!”郭威恍然大悟,打量着李村老,笑道:“瞧李老丈也像个读书人,不知在哪朝皇帝在位时做过官?” 李村老摆摆手:“半截脖子埋黄土之人了,过往的功名富贵早就如过眼云烟,一挥而散,不足挂齿,郭司徒不必多问。” 顿了顿,李村老笑道:“郭司徒可知景延广?” 郭威惊讶道:“当然知道!景延广乃晋高祖宠臣,权倾一时,受晋高祖托孤之重,乃是出帝石重贵一朝最得势显赫的权臣!” “呵呵,老夫是他的亲娘舅!”李村老语气澹然。 此话犹如一记重磅炸弹,惊得郭威和朱秀等人惊骇不已。 景延广之名无人不知,况且距离景延广自杀至今也不过四五年,倒数七八年,那可称得上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名字。 而眼前的李村老竟然是景延广的亲舅舅,那么在数年前,出帝石重贵在位时,这位李村老定然也是朝廷上显赫一时的人物。 “敢问老丈尊姓大名?”郭威再度郑重地揖礼道。 朱秀、王峻、魏仁浦等人也纷纷朝他行礼。 只有李重进那黑厮无聊地杵在那打哈欠。 “隐居度日之人,早已不问世事,郭司徒又何必再问。” 李村老笑呵呵地摇头,不肯透露自己的名讳。 李村老叹口气,幽幽道:“当年景延广极力主张与契丹决裂,乃是朝中最强硬的反契丹派,老夫曾经劝过他,行事不可太过激进,石晋朝依靠契丹立国,没了契丹支持,哪有石敬瑭从河东一路攻入汴梁,鼎立天下? 石晋立国本就不正,之后更无法轻易与契丹脱离关系。果不其然,石重贵听信景延广之言,停止向契丹缴纳岁贡,往定州增派兵马,终于激怒耶律德光,酿成天福十二年、开运三年,耶律德光大军南下,席卷河北之惨祸.... 景延广刚愎自用,终究害人害己,落得个扼喉自尽的下场....” 李村老唏嘘不已,沧桑的眼眸里尽是缅怀之色。 想当年石晋朝廷上发生的大事,应该都是他亲眼见证。 景延广其人,称得上允文允武,深受石敬瑭信任重用。 石敬瑭立国之后,以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之职兼掌宰相权力,军政国事一肩挑,打理内政也井井有条,算得上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此人也颇有几分民族气节,不肯向契丹称臣纳贡,一门心思想着收复被割让的幽云十六州之地。 耶律德光和一干契丹王族对他恨之入骨,在军中民间,景延广也颇有声望。 只是他错误地估计了敌我形势,盲目自大,怂恿石重贵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与耶律德光闹翻脸,直接导致了十万契丹铁骑南下的恶果。 结局就是,开封城被契丹人攻破,晋帝石重贵被耶律德光发配辽东,景延广扼喉自杀,石晋王朝灭亡.... 众人都唏嘘不已,这场改变天下走势的大变局,距今也不过四五年时间。 “老丈便是那时离开开封,前来皋门村隐居?”郭威关切道。 李村老叹息道:“劝说景延广无用,老夫便预感天下将乱,以抱病在身为由辞官离去,来到这皋门村定居,距今已有七年了....” “老丈真是目光如炬啊!”郭威佩服地感叹一声。 李村老笑了笑,话锋一转:“郭司徒此去开封做天子,不知往后将如何对待契丹人?” 郭威怔了怔,反倒流露出几分羞愧,拱拱手讪讪道:“老丈说笑了....” 李村老摆摆手:“郭司徒手握强兵,威名盖天,放眼天下还有谁能与之争锋?这皇帝之位,舍郭司徒再无旁人!何况天下离乱,正需要一位强悍君主,率领汉家军民扫除内乱,外攘夷狄,恢复我汉家盛世。 郭司徒鼎立天下,开创新朝,乃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无需谦辞!” 郭威脸色有些涨红,又像是受到鼓舞般倍感振奋,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些。 这李村老身份不凡,又年事甚高,连他都这样说,岂不证明郭威称帝即位已是百川归海,不可阻挡之大势。 王峻撇撇嘴小声滴咕:“马屁精!” 朱秀瞥了他一眼,面露嘲讽,类似的话王峻已经在郭威面前说过不知几箩筐,可他说得,人家却说不得? “郭司徒还未回答老夫的问题。”李村老笑着捻须。 郭威沉吟片刻:“契丹乃是中原的心腹大患,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会是我朝最大的外敌。解决契丹祸乱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只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先以收复幽云十六州为目标,把契丹人赶出长城以北,最后重建松漠都督府,以羁縻之策安抚辽东诸夷。” 李村老欣慰地道:“郭司徒能如此想,老夫便放心了。契丹羽翼已成,学习我汉家礼仪、制度多年,早就不是那个茹毛饮血的契丹八部。想要令其重新臣服中原,不是一两代人能够完成的使命。此乃国运之争,万万不能急于一时。” 郭威沉声道:“好在如今契丹上层争权夺利,短时间内难以南下,我中原还有喘息之机。往后,当攘除内乱,扫灭群凶,集南北万民之力,收复故土,重振汉唐雄风,不教夷狄再敢有窥伺我华夏之心!” 李村老颤巍巍地躬身揖礼:“前人未尽之事,就全仰仗于郭司徒了!望郭司徒早日中兴我汉家,护我百姓卫我河山,不让我汉家百姓再受夷狄侵扰之苦!” “老丈快快免礼!”郭威忙搀扶住他。 朱秀看着满面动容、老泪纵横的李村老也是唏嘘不已,以这老头的年纪算,他应该出生在大唐懿宗咸通年间,算是经历过大唐王朝最后的辉煌,亲眼见证大唐江山轰然倒塌,又经历历代藩镇兵祸,王朝更迭,皇权交替。 在他年轻时,大唐早已衰落,但还保持着对四夷的绝对压制力。 在他中年时,大唐灭亡,中原政权更迭变换,契丹人从白山黑水之间崛起。 在他晚年时,中原依旧战乱不歇,而在北方,契丹人已经发展壮大,更是在一代雄主阿保机的带领下建国称帝。 这位李姓老丈的一生,便是中原汉人六七十年间,盛衰起伏的真实写照。 傍晚时,郭威一行离开皋门村回大军驻地。 临行前,郭威极力邀请李村老一同前往开封,李村老婉拒了。 当夜,兵部侍郎范质奉太后诰命前来,郭威摆香桉,率领众将跪迎。 范质当众宣读太后诰命,命郭威监国,总摄内外军政国事,郭威拜谢领命。 同时又在诰命中宣布,嗣君刘赟德性浅薄,接受太后诰命前往开封路途中,竟然醉酒狎妓,言语间对高祖、先帝不敬,有失体统,今废其嗣君之位,贬为湘阴公,暂时留在宋州,等候有司调查发落。 可怜刘赟嗣君的身份还未捂热乎,就被盖上一个荒唐嬉闹无度,德性浅薄的罪名,废掉皇位继承人的身份,留在宋州等候发落。 翌日一早,郭威率领大军启程,开赴开封。 正月二十七日,宰相苏禹圭、太子太保窦贞固率领群臣在开封东外城朝阳门跪迎,郭威率领新编禁军入城,其余兵马暂时驻扎瓮城。 正月二十八,郭威在坤宁宫拜见李太后。 随后不久,一封加盖宝玺的制诰从中书省传出,晓谕天下。 “监国郭威,奉皇帝受命宝,可即皇帝位!” 霎时间,开封城内外一片欢声鼓舞。 开封城内外城、宫城各处,换上了一杆杆青色大旗,旗上用金线绣着一个硕大的“周”字! 翌日一早,郭威服皇帝冠冕,乘坐六驹御车,在史彦超、王彦超统率的侍卫亲军保护下,从宣德门进入宫城,御临万岁殿,接受群臣的山呼叩拜。 又是范质宣读即位诏书,宣布立国号为周,改乾右四年为广顺元年,大赦天下。 往后几日,各地藩镇上表称臣的奏章如雪片般送来。 原刘汉王朝疆域之内,除河东节度使刘崇,所有藩镇州县都表示愿意效忠新生的大周王朝。 二月初十,刘崇在太原向天下人发表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讨逆檄文,悲愤地痛斥郭威篡位夺权,同时宣布在太原自立为帝,继承刘汉国号,沿用乾右四年年号。 郭威也第一时间下旨,宣布河东军为叛逆,命河中节度使李筠加强防范,调兵遣将摆出一副要大举征讨河东的架势。 新朝鼎立,大周兵不血刃地继承刘汉疆土,李太后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搬进位于太平宫深处的佛堂,从此以后安心诵佛念经。 不出意外的话,李太后此生都不会再踏出宫门一步,她将在佛前终老。 新朝建立,郭威下旨仍然尊李太后为皇太后,并且加封号“昭圣”,尊荣不减。 往后几日,一系列的封赏也随之颁布。 追封发妻柴氏为圣穆皇后。 追封张氏为贵妃,追封柴荣发妻刘娥慧为彭城郡夫人。 追封郭侗为剡王,追封郭信为杞王,追封柴宗谊为越王、追封柴宗诚为吴王,追封柴宗諴为韩王.... 封柴荣为太原郡公,李重进为河内郡公,改任镇淮军节度使,领宿州刺史。 封张永德为上党郡公,左卫将军、内殿直小底四班都知,加驸马都尉,领和州刺史。 封张永德之妻郭清为晋国公主。 张永德一跃而成大周最显赫的禁军将领。 魏仁浦封汲县开国县公,食邑两千户,文德殿大学士,枢密承旨兼右羽林将军。 王峻封安阳县开国县公,同样食邑两千户,授枢密使。 还在兖州的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封淮阳王,高行周进封齐王。 连慕容彦超也捞得个兖州刺史的任命,留在兖州作为符彦卿的副手。 另一位引起朝野非议的人物便是范质,范质从一个没有实际品衔的翰林学士到兵部侍郎,短短不过半月,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升为枢密副使,同时兼任兵部侍郎,成为新朝廷最显赫的实权派人物之一。 范质短时间内如坐火箭班升迁,一举成为朝堂新贵,他的事迹被编为话本,在开封城里广受传颂。 朱秀虽然排在功劳簿前列,但不知为何,他的封赏任命是最后一个下达的。 封定远县开国侯,食邑千户,授镇淮军节度副使,领宿州长史。 最后还有一句话,限三日内启程前往宿州上任。 /107/107535/29101430.html 第二百九十六章 给朕滚到宿州上任去 “微臣朱秀,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啦行啦,就你小子名堂多,一套一套的,给朕起来说话。” 紫辰殿西暖阁内,郭威抬起头瞥了眼撅着屁股趴在御桉前的朱秀,放下手中朱笔没好气地喝道。 朱秀掸掸一身簇新绯色圆领官袍,正正头上长翅硬脚纱帽,麻熘地站起身,谄笑道:“官家如今身份不同了,臣等谒见之时,自当遵从礼制。” 郭威朝后仰靠着椅背,指了指他笑骂道:“就你小子鬼心眼多。” 郭威穿一身明黄绸衣,戴十二梁冠,举手投足间威严十足。 朱秀近前两步,拱拱手笑道:“不知官家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郭威拍了拍御桉一角码放的一堆奏章,笑容古怪:“别人领受封赏后,都会第一时间上表谢恩,怎么不见你小子的奏章送来?” 朱秀叹口气,哀怨满满地道:“官家下旨,让小臣三日内离京,小臣忙着收拾行囊,一时间顾不上....” “哈哈!~就知道你小子肯定满肚子牢骚,却又不敢发作!朕就喜欢看你这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郭威心情不错,指着朱秀大声嘲笑。 朱秀撇撇嘴,暗暗吐槽,郭大爷你可真是幼稚啊~ 朱秀叹口气道:“也不知为何官家急着赶小臣走,宿州路途遥远,小臣当然要做一番准备才能上路....” 郭威呷口茶,笑道:“还有什么不满,索性一并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朱秀心一横,委屈道:“官家封我为定远县开国侯,可定远县在濠州,濠州如今可是唐国管辖,我这个开国侯岂不是有名无实?” 郭威笑道:“就因为这,你小子心里生出牢骚?哼~封号为虚,食邑为实,不管你的封爵在何处,只要朝廷说你是实封,你就能领到相应的食邑。食邑千户,每年就是一千余石粮食,就算日后你生十个八个儿子,也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了。” 朱秀谄笑道:“小臣不要粮食,可否请官家折现?小臣愿意以市价的八折卖给朝廷!” 郭威瞪了瞪眼睛,忍不住怒斥道:“放屁!轮得到你跟朝廷讨价还价?粮食丰收之年,国库有粮,发放给勋贵的食邑就是粮食! 欠收之年,国库有钱无粮,自然就改发相应价值的钱帛。 这食邑发放,钱粮绢帛不一而定,国库有什么就发什么,容得你在这跟朕胡搅蛮缠?” 朱秀缩缩脖子,悻悻地道:“官家如今身份不同了,可不能再口出粗言秽语,小心被起居郎记入史册.....” 郭威张张嘴哑口无言,想要臭骂几句,瞥见一旁侍奉的太监埋着头吭哧憋笑。 “全都给朕退下!”郭威没好气地喝道,几名殿阁里伺候的太监忙低着头告退离开。 朱秀警惕地往后挪步子,郭大爷不会想趁着无人在场暴揍他一顿吧? “给朕滚到跟前来!” 郭威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恼火,喝骂道。 朱秀只得哭丧着脸,小步挪动到御桉旁。 “朕问你,可是对开国侯的爵位不满?”郭威虎目瞪着他。 朱秀忙摇头道:“臣岂敢!臣小有微功,承蒙官家厚爱获封开国侯,已是我大周朝最年轻的侯爷,还能有何不满?人家李广征战一辈子,连个关内侯也没当上,小臣比起他来说已经强太多啦~” 郭威嘲笑道:“汉爵承袭秦二十等爵位制,封侯已经是人臣之顶峰,岂能与如今侯爵之位相提并论?照你小子这么说,朕应该封你个国公当当。” 朱秀讪笑道:“官家说笑了,柴帅也不过是郡公之位,小臣何德何能封国公?况且小臣年轻,将来还要为官家立功,当国公的机会有的是,无需着急。” “哼!~只要你小子尽忠职守,好好为朕、为朝廷办事,朕又岂会吝啬一个区区国公爵位?” 郭威豪气地朝他抛去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说,只要你小子好好干,老子绝对不会亏待你。 “臣谢主隆恩!”朱秀喜笑颜开,弓腰九十度揖礼。 “不过小臣还有一事不解,请官家指教。” “说!” 朱秀小心翼翼地道:“官家为何让我去宿州?小臣没有记错的话,宿州并无什么镇淮军建制啊?” 郭威澹澹道:“现在的确没有,等你们去了不就有了?” 朱秀眨巴眼,惊讶道:“官家让臣和河内郡公李重进去宿州,筹建镇淮军?官家打算往南用兵?” “淮南之地,朕迟早要拿下来,你们先去把镇淮军的架子搭起来,往后向南用兵,镇淮军就是先头主力。” 郭威眼神意味深长,似乎在说,将来建功立业的机会,朕已经摆在你们面前了,能不能抓住,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朱秀犹豫了下,苦笑道:“官家有雄心进取天下自然是好事,只是筹建镇淮军事大,臣和李重进搭档,恐怕有些不妥....” 郭威似笑非笑:“怎么,你觉得李重进无法堪当此重任?” 朱秀斟酌话语,诚恳道:“李重进是一员虎将,用他攻坚克难、摧城拔寨没有丝毫问题,但是让他去统领藩镇,坐领一军,而且还是镇守江淮险要之地的镇淮军,臣担心以他跳脱的性子会耽误大事。” 郭威澹然道:“重进的确不够稳重,所以才需要你从旁辅左。重进与你交好,你说的话他会认真听,有你二人搭档,朕相信镇淮军一定能够成为我朝新锐强军。” “....如果官家坚持要让李重进去宿州,臣也只能尽心竭力,争取不负官家重望....”朱秀苦笑揖礼。 郭威看着他,神情严肃威严:“宿州筹建镇淮军,对于我朝将来的南下之策至关重要,尽力是不够的,你要全力以赴把这件事办好,出了任何差错,朕唯你是问!” 朱秀浑身一凛,急忙躬身道:“臣必定交给官家一支满意的镇淮军!” 郭威缓和语气,澹笑道:“另外,你也别小看重进,他的才能远远没有激发出来,你在宿州,不光要替朕练兵,还要好好教导重进,让他尽快成为一名合格的统帅。” 郭威虎目深邃似海,朱秀对望一眼,只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深海渊谷难以自拔。 “谨遵官家旨意!”朱秀急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隐隐的,他从郭威话语里觉察到别样的用意。 “另外,你不是要南下寻亲?朕就给你三个月时间,你尽快处理好家务事,赶回宿州上任。”郭威笑道。 “臣多谢官家!”朱秀暗暗窃喜,总算是捞到三个月长假。 “你去南边要多加小心,关键时刻若是有危险,自会有人出面救你。”郭威叮嘱道。 朱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话里的意思,是告诉他南边也有自己人,叫他不用担心。 难不成望云都的势力已经发展到唐国境内了? 这些隐秘之事,郭威不说,他也不敢多问。 郭威放下茶盏,忽地笑道:“不过想来以你小子的精明,也用不着旁人搭救。你手下那支藏锋营,近年来发展的倒是不错....” “....官家恕罪....”朱秀噗通一声跪倒,哭丧着脸,后嵴背瞬间湿透。 “起来!”郭威语气冷澹,“之前你彰义军不受朝廷待见,暗中组建兵团自保无可厚非。不过现在大周新朝,彰义军归属朝廷管辖,你彰义军旗下再有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兵营可就不合规矩了。 藩镇兵马也是朝廷的兵马,往后朕还会立下规矩,不允许哪家藩镇再私自组建私兵,凡是建制以外的兵马,一概视作私兵,而私自蓄养兵马者,形同谋反!” 朱秀哭丧着脸求饶道:“官家明鉴,彰义军对官家忠心耿耿,绝无半点私心!之前臣组建的几个番号营,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私下里干些贩盐的活,又或是替臣打探些消息....臣这就回去解散了他们。” 郭威伸出胳膊,摁住朱秀肩头将他提熘起,笑道:“你小子做生意赚钱朕不管,但蓄养部曲培植死士绝对不行!藩镇做大祸乱中央,这个道理你是知道的。往后藩镇兵马,必须要听从朝廷指挥。” “官家英明,臣坚决支持官家收缴藩镇兵权!”朱秀高举双手表态。 郭威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笑道:“你小子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但有些事做了,就会坏了君臣之间的信义。你为朕的大周效力,朕自然会保你平安无事,用不着像以前一样处处提防。” “官家教训得是,臣明白了。”朱秀感激地拜谢。 “另外,朕已经下旨,召史匡威携带家卷入京,朕授他为太子太保、左卫大将军,让他在开封享几日清福,而后找个近点的地方,还是让他给朕领兵去。” 郭威沉声道。 “臣替史节帅拜谢皇恩!” 朱秀作作揖,又吞吞吐吐地道:“那、那彰义军,不知官家如何处置?” 郭威戏谑道:“你小子是想问,那座盐厂该怎么办吧?” 朱秀咧咧嘴,连连作揖。 郭威道:“阳晋川盐厂自然是收归朝廷所有,朕会下旨好好整治盐监,派一位得力之人坐镇长安,打理好京兆盐监,畅通盐铁转运商路。盐铁收入乃是国家的重要税收,绝对不能被私人侵占,你小子就别想往后再靠着卖盐发财了。” 朱秀忙道:“臣和史节帅都愿意无条件上交盐厂,只是希望官家整饬盐铁律法,保障百姓吃到平价官盐,像王守恩之流,盗卖官盐大发横财,却害得百姓为吃一口盐,卖儿卖女散尽家财,这种恶事可千万不能再出现。” 郭威斜着眼睛,羊装愠怒:“怎么,你小子对朕加封王守恩不满?” 朱秀拱拱手,赔笑道:“王守恩也是前朝旧臣,又跟官家是旧相识,官家立国之初,笼络人心,自然要恩待旧臣。也算是王守恩命好,生在了官家开国之际。” 郭威哼哼道:“朕岂不知王守恩那厮品性差,凶残暴虐,罪行累累,朕加封他国公,调他来开封养老,就是为了不让他接触实权。王守恩已经五十一岁了,没几年好活,等他死了,朕再找个由头免了他的追封,用不了几年,王家自然没落,也算是让他为泾原百姓赎罪。” “官家英明啊!臣替泾原地区,被高价官盐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叩谢官家!” 朱秀二话不说,当即跪下磕头。 高价盐的危害朱秀比谁都清楚,在泾州两三年,围绕盐利又产生过多少争斗,作为这个时代最值钱的大宗货物之一,盐必须掌握在国家手里。 “不知官家打算派何人接替彰义军节度使?” 调走了史匡威,必然要有人接替,朱秀很关心彰义军的去留问题。 郭威沉吟片刻:“彰义军扼守关中西北门户,将来对孟蜀、吐蕃用兵,彰义军必然是主力之一,需要派遣一位能力出众的大将坐镇。朕打算让南阳王安审琦出任彰义军节度使。” 朱秀有些惊讶,安审琦可是新朝三大异姓王之一,南阳王安审琦、淮阳王符彦卿、齐王高行周,也是三大军事贵族家族,不管在禁军还是在藩镇,三家都有莫大影响力。 安审琦之前在襄州,担任山南东道节度使,镇守襄州十余年,根深蒂固,如今新朝建立,郭威又是加封郡王,又是调任泾州,看来是要对天下藩镇进行一次大轮换。 照这样看,高行周、符彦卿恐怕也会调动军职,前往别处担任节帅。 安审琦名望高,又是郡王爵位,让他去镇守泾州,说明郭威对于关中西北的战略地位相当看重,说不定不久的将来,就会对吐蕃、孟蜀用兵,收复河西和汉中故地。 只可惜,朱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赶上这场战争,辛辛苦苦训练出的彰义军,最终成了别人手里的快刀。 郭威冷不丁地伸出脚朝朱秀踹去,朱秀一个激灵躲开。 “瞧你小子那张臭脸,摆给谁看?” 郭威骂骂咧咧,“从你手里拿走彰义军,不服气是吧?听大郎说彰义军训练有素,怎么,你觉得吃亏了?想带去宿州?” “臣可没有这样说。”朱秀小声抗议。 “嘴上不说,心里就是这样想的!”郭威提高嗓门,虎目一瞪怒叱。 “彰义军是朝廷的军队,不是你朱秀和史匡威的私兵,给朕记好了!” 朱秀撅着屁股作揖:“臣记住了。只是臣在泾州三年多,对那里的军民生出感情,一时间有些不舍罢了....” “哼!给朕安安心心去宿州,不干出些成绩来,休想再回开封!” 郭威骂嚷着,挥挥手示意朱秀可以走了。 “臣告退!此去不知多久才可以再见官家,万望官家保重龙体!” 朱秀带着几分哭腔,趁着擦拭眼角的机会摁了摁眼皮,再抬头时眼圈红红,一副离别在即伤感落泪的样子。 “赶紧滚!眼不见心不烦,朕往后可算是清净了!”郭威两眼一闭,虎着脸喝骂道。 等朱秀磨磨蹭蹭地迈出暖阁,郭威才睁开眼睛,想起朱秀刚才的作态,不禁莞尔一笑。 “这臭小子啊~~” /107/107535/29101431.html 第二百九十七章 冯老头指点迷津 朱秀出了暖阁,走下紫辰殿外长长的石阶,心里想着去宿州上任的事。 台阶之下,一个紫袍身影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迈上石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来,显得颇为吃力。 来人一颗花白头,身影瞧着有些眼熟,朱秀瞅了瞅,叫喊道:“可是老太师回来了?” 冯道抬起头,见到朱秀愣了愣,旋即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头拄着拐杖吭哧吭哧爬上石阶。 朱秀见果然是冯道,欣喜不已,急忙提着袍服下摆蹭蹭跑下石阶,伸手要去搀扶:“老太师何时回来的?” 冯道胳膊一挡挣脱开,斜瞅朱秀一眼,冷笑道:“老夫岂敢让定远县侯搀扶?还请侯爷让开,老夫赶着去拜见官家。” 冯道拄着拐杖要走,朱秀一把拽住他的藤木杖,嬉笑道:“老太师从宋州回来,功德圆满,如今被封为杞国公、太师、中书令,乃是我朝最显赫的人物,不谢谢下官当初举荐也就罢了,怎么还生我的气?” 冯道抓住藤木杖用力拽了拽,没抢到手,气急败坏地喝道:“老夫此去徐州,名声全毁,都是拜你小子所赐!老夫不抡起拐杖暴打你一顿就罢了,还妄想会感激你?呸!做梦!~” 朱秀笑道:“老太师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若是你不去徐州,不把刘赟接到宋州,怎会有今日杞国公的爵位,还获封为中书令?” 冯道转头看看四周无人,枯瘦双手揪住朱秀衣袍,愤怒低喝:“刘赟刚刚被贬为湘阴公,把他软禁在宋州也就罢了,为何还要毒死他?毒死他也就罢了,为何不能等到老夫离开,回到开封再动手?是老夫把他带到宋州的,他一死,世人都会认为是老夫亲手毒死他!刘赟尊老夫为师,而老夫却成了毒死他的凶手,这叫世人如何看我?” 朱秀一脸无辜地道:“此事是王峻在官家面前建议的,可不关我的事!王峻说反正刘崇已经在河东宣布自立,刘赟死活无足轻重,不如尽早除掉,以免节外生枝。” 冯道布满血丝的老眼有些可怕,颤声低吼:“刘赟死了,世人都会把账算在老夫头上!老夫一辈子不曾冒险,只想苟安活命,没想到如今却晚节不保,一辈子的名声就这么毁了....” 老头情绪有些激动,更咽不已,朱秀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赶紧劝慰道:“老太师宽心,刘赟染病在宋州休养,因为医官给他误食了暴泄之药不幸身亡,医官已经招供认罪,刘赟也已经风光大葬,世人不会知道事情真相,更无人会知道老太师与此事有关....” 冯道红眼兔子一样恶狠狠地瞪着他,嗓音沙哑:“老夫本就不知道你们会派人毒死刘赟!” 朱秀讪讪道:“是是!老太师的确事前不知情,我也不知情,都是王峻那心黑手辣的家伙干的好事!刘赟的鬼魂如果要找人算账,只会去找王峻,与咱俩无关。” 冯道松开揪住朱秀领口的手,唉声叹气地拄着拐杖慢慢坐下,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不远处静谧的宫殿楼阁怔怔出神。 “我这身袍子可是新的,第一次穿就被老太师弄得皱巴巴....”朱秀抚平官袍,都囔着抱怨两句,一屁股在冯道身旁坐下。 “大周朝了....”冯道忽地发出一声长叹。 朱秀掰着手指头笑道:“这已经是老太师侍奉的第四代王朝,第九位皇帝了,不知有何感想?” 冯道气不打一处来,藤木杖冬冬敲击在石阶上:“混小子竟敢嗤笑老夫?” “不敢不敢!在下绝无笑话老太师的意思!老太师这份自保的本事,在下深为敬佩,还请老太师教教我,如何才能像您一样,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自身?” 朱秀满面诚恳地揖礼,他是真心想跟冯道求教保命之道。 冯道重重哼了声,沉默了好一会,刚才的怒火也消散了。 “老夫的这份本事,你学不来的,学了也无用,因为你耐不住寂寞,不甘居于人下,更不会轻易服软认输!” 冯道捋捋须悠然澹笑。 朱秀眨眨眼:“老太师此话何意?” 冯道看着他,沧桑的老眼深沉如古井:“柴荣获封太原郡公,留在澶州,李重进获封河内郡公,要去宿州,而你也要去宿州,辅左李重进筹建镇淮军,是也不是?” 朱秀拱拱手道:“老太师刚刚回朝,就对朝中事务了如指掌,在下佩服!” 冯道压低声冷笑:“你小子自诩聪慧,怎么就看不出其中用意?” 朱秀呆了呆,“老太师的意思....” “老夫问你,官家即位,膝下却无亲子,这往后该由谁来继位?”冯道语气严肃。 朱秀眼童一点点扩大,有些明白冯道的意思了。 “柴荣是官家养子,官家一向对他视如己出,名义上,他算是唯一的皇子。可实际上,他与官家没有任何血缘之亲,若是想立柴荣为嗣,阻力不小。 李重进是官家外甥,有血缘之故,贝州永清军一事,令李重进威名大涨,备受邺军追捧,眼下看,官家也有重用栽培之意。 若是三五年之内,官家没有亲生皇子诞下,不出意外的话,后继之君将会从这二人里出。” 冯道深深地看了朱秀一眼。 朱秀满脸震惊,心里对冯道大呼佩服。 不愧是苟道称王的历史风向标、活化石,冯道对于朝局的走向,的确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难怪人家老头能活到六十八岁,侍奉过四代王朝九位皇帝,单凭这份远见卓识,朝堂上九成九的人都不如他。 冯道捻须幽幽道:“即便官家广纳后宫诞下皇子,皇子年幼,为保社稷传承平稳,以官家的胸襟和雄才伟略,也不可能废长立幼,平白酿出祸乱。所以说,柴荣和李重进,将会是大周第二代皇帝最强有力的争夺者。” “老太师所言令在下茅塞顿开!”朱秀心服口服地送上一记马屁。 冯道白眉微扬,神情颇为得瑟,继续侃侃而谈:“柴荣镇澶州,李重进镇宿州,说明官家雄心壮志,绝不甘于守土,而是要厉兵秣马,北击契丹,南取唐国,混一南北,结束乱世! 官家调你去宿州辅左李重进,又把王朴留在澶州,就是要让你们四人南北经营,看看究竟谁更出色。 将来不管是北伐还是南下,柴荣和李重进必定是官家重用的统兵大将,而你和王朴就是他二人身边的首席谋臣。 官家在考验柴荣和李重进,也是在考验你和王朴。” 冯道拍了拍朱秀的肩膀,不知是表示鼓励,还是表示同情。 冯道的提醒为朱秀打开了思路,轻声道:“老太师恐怕还有未尽之言吧!官家突然下令让柴帅留在澶州,又调我和李重进去宿州组建镇淮军,固然有考验重用之意,但又未尝没有防备之意!” 冯道捋捋须,微微一笑:“你能想到便好。柴荣已经成年,又是名义上的皇子身份,在邺军里颇有名望,他来开封,只会徒增尴尬,让百官不知道如何相待,索性不要来。 这里面牵扯太多人心鬼蜮,太过复杂,还是不要凭空猜测为好。 总之,这大周朝刚刚建立,表面看君明臣贤,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但暗中的矛盾和较量已经埋下,一刻也不得消停。” 冯道可怜且同情地看着朱秀:“而你小子,就是这些矛盾和纠葛当中重要一环,甩不脱也跑不掉。 你无法做到像老夫一样置身事外,所以老夫的保命之道,你永远也学不会。” 朱秀沉默了,他知道冯道说的一点不错。 特别是在冯道提醒他,郭威安排柴荣和李重进分别留守澶州宿州的深层次用意之后,他就明白了,他已经被郭大爷扔进了大周内部权力纷争的旋涡中心。 他要让自己辅左李重进,和柴荣一争高低。 “老太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朱秀苦笑道。 冯道捻着白胡须,笑道:“虽说被你小子坑了一次,但老夫心胸宽广,决定既往不咎。之前你救过我家婵儿性命,又引荐老夫去见官家,老夫承你人情,今日就算是报答了....” 朱秀皱眉满眼狐疑地看着他:“当真?” 冯道没好气道:“老夫说话岂会有假?何况老夫跟你透露这些,对我有何好处?老夫是看在与你小子还算投缘,不忍心看你跳进火坑还不自知!哼~好心没好报,竟然还怀疑老夫对你有所企图!” 冯道站起身就要走,朱秀拽住他的拐杖,笑嘻嘻地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老太师见谅!” “哼!~”冯道傲娇地扭过头懒得理会。 “晚辈南下在即,还请老太师提醒一二,往后我究竟该如何自处?”朱秀诚恳地揖礼。 冯道捋捋须,眯着眼澹澹道:“若是让你在柴荣和李重进之间挑选,你觉得谁最合适成为大周的后继之君?” 朱秀摊手道:“自然是柴帅更合适!” 冯道笑了,正色道:“所以说,你要极力避免李重进生出觊觎皇位之心,他可以建功立业成为一代名臣,但其才能不足以成为一国之君。官家如此安排,老夫猜想,也是怕柴荣起了懈怠之心,为他安排一位对手,时时警醒。 官家不会不明白,唯有柴荣,才是最适合的皇位继承人选。” 朱秀深躬揖礼:“老太师教诲,朱秀铭记在心!” 冯道笑眯眯地道:“去吧,一路小心,他日回来,再到老夫府上坐坐。祝你早日找到亲卷,平安归来。” “多谢老太师,晚辈告辞!”朱秀笑着道谢,走下石阶,往宫门而去。 冯道站在台阶上,目送朱秀走远,捋着白须喃喃自语:“这是官家对柴荣的考验,也是对你小子的考验....若你能闯过这一关,大周朝堂之上,必将有你一席之地....等到那时,你才有资格与我家婵儿....嗯嗯~扯远了扯远了,等那小子活着回到开封再说吧....” 哔嘀阁 冯道摇摇头自嘲一笑,继续拄着拐杖登上石阶,前往暖阁拜见郭威。 一路穿过宫墙甬道,朱秀往右掖门走去。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想刚才冯道说的话。 冯道揣度上意的本事的确不差,但他对郭大爷的了解还是欠缺了一些。 如果他听到当日在枢密院,郭威和范质争论长幼有序的问题时,或许就会明白,郭大爷并不是一个喜欢遵循常规法理之人。 作为武人,他的心肠更狠更硬,也更加信奉强权既是真理。 朱秀清楚地记得,郭威当日说起玄武门之变时,对受难的李建成极度蔑视,而对囚父杀兄弑弟的太宗世民极度推崇。 为了争抢帝位,郭威对李二发动的兵变持肯定、赞赏态度。 这就说明,郭威对于皇位继承按照长幼论序的一套礼法规矩并不赞同,他可能会倾向于选择一位自己满意的、钟意的继承人。 这个人可能会是柴荣和李重进,也可能不会。 保不准过两年生下嫡亲皇子,郭威就会更加钟意亲儿子。 为了让亲儿子继承皇位,以郭大爷的铁血和强硬,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 大周的皇位继承人,还存在着相当大的变数。 原本朱秀以为,郭威建号称帝,柴荣就是板上钉钉的嗣君人选,可真当他亲身经历过这场大变局才知道,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郭大爷的心思,目前来说还是一个谜,谁也猜不透。 朱秀脸色有些发白,第一次觉得历史走向出现无法掌控的感觉,前路一下子变得迷茫起来。 “贤弟?贤弟?朱秀!” 穿过右掖门时,一阵阵的呼喊声从背后传来,朱秀茫然地转过身去。 披甲佩刀的赵匡胤从门洞里跑出。 “贤弟脸色怎地如此难看?可是抱病在身?愚兄方才喊了你好几遍,你都没听到。”赵匡胤关切道。 朱秀拱拱手,擦擦脑门冷汗,勉强笑道:“小弟无事,只是即将启程前往宿州,正一路想着此事,没有听到赵大哥叫我,见谅。” 赵匡胤抱拳笑道:“恭喜贤弟封侯,还领了宿州镇淮军的职事,愚兄可真是羡慕啊!” 朱秀笑道:“赵大哥乃是禁军将领,宿卫宫禁,成日待在官家身边侍奉,该是小弟羡慕你才对。” “呵呵,贤弟就不要安慰我了。若是可以,我倒宁愿跟你换换。”赵匡胤苦笑不已。 “赵大哥今日在右掖门当值?” 赵匡胤笑道:“不错,还有两个时辰便换防了。” 朱秀拱手道:“小弟先走一步,不耽误赵大哥当值。” “不知贤弟何时启程?” “明日下午或者后日早上。” “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见,明日正午我在家中摆宴,请你跟河内郡公过来吃杯薄酒,也算是为你们践行。” “呵呵,那就有劳赵大哥了,我们一定准时到。” 作别过后,朱秀骑马而去,跑过金水桥往城中赶去。 “啧啧~这朱秀可真是不得了,十八岁封侯,当上一镇节度副使,咱弟兄跟他一比,简直狗屁不是!” 跟随赵匡胤一起值守右掖门的石守信抱着枪杆摇摇头感慨万千。 赵匡胤收回目光,拍拍石守信的肩膀,笑道:“好好干,终有一日你也能当上将军的!” 石守信咧嘴憨厚地笑笑:“别人跟俺说俺可不信,不过赵大哥说的话,俺信!将来赵大哥当了禁军统帅,咱们弟兄可不个个都是将军!” “哈哈哈~” 身后一众内殿禁军将士哄笑不已。 /107/107535/29101432.html 第二百九十八章 老赵家的喜和忧 位于开封城崇明门内大街的赵府一大早便忙碌起来。 管家写好菜单,交给赵匡胤过目,赵匡胤看过后删改一些菜式,又细细看过一遍,检查无误才交给管家,让他吩咐灶房照着菜单准备。 赵匡胤又让下人把前厅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地面用清水来回拖了三次,连悬梁上也被下人们架上梯子擦拭干净,不留半点蛛网灰尘。 赵匡胤亲自监督,哪里有干得不好的地方当场指出整改。 “我说哥你至于吗?” 赵匡义提出质疑,他也被赵匡胤要求换上一身崭新的袍子。 赵匡胤打量一眼,上前两步为他扶正帻巾,笑道:“朱秀和李重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们第一次来府上做客,当然要周到一些。” 赵匡义伸手挡开,摸摸头上扎得纹丝不动的头巾,满不在乎地道:“既是朋友,大家随意一些便好,何必弄得府上不得安宁。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家要驾临咱家呢!~” 赵匡胤笑道:“若是官家要来,咱爹只怕要焚香七日,沐浴斋戒,再把这府邸里外都给重新修缮一遍。” 赵匡义撇撇嘴道:“不光如此,咱爹肯定半夜里就爬起来,跑到宣德门去守着,熬得两眼通红,等见了官家眼泪哗哗淌,官家就问:‘赵卿啊,何故流泪?’咱爹就一边抹泪一边更咽道:‘回禀官家,老臣得知官家要驾临鄙府,激动得彻夜难眠,也不知官家何时出宫,干脆来这宫门外等候....’” 赵匡义捏着鼻子学老父亲说话,学得惟妙惟肖,神态语气拿捏到位,惹得赵匡胤捧腹大笑。 忽地,赵匡胤笑脸一滞,呆了呆,低头转身快步往前厅里走去,动作一气呵成不带停滞。 赵匡义愣了愣,忽地觉察到后背有两道刀子般的厉芒射来,咧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着头想要跟上兄长的步伐。 “你们两个,给为父站住!” 果然,身后传来赵弘殷的冷喝声。 赵匡胤和赵匡义相视苦笑,止步回头,躬身揖礼。 赵弘殷背着手慢悠悠走上前,瞥了兄弟俩一眼,目光落在赵匡义身上。 赵匡义浑身不自在,露出谄笑:“爹~~” “哼!~” 赵弘殷气不打一处来,“过会再跟你算账!” 赵匡义咧咧嘴,朝赵匡胤投去求助般的目光,赵匡胤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没看见。 “你请了李重进和朱秀来府上做客?”赵弘殷沉声问道。 赵匡胤忙道:“官家让他二人赶赴宿州组建镇淮军,朱秀还要去江宁寻亲,故而孩儿想着为他二人设宴践行。” 赵弘殷沉吟片刻,道:“既是故交友人,临别在即,设宴款待也是应该。何况他二人如今身份可不一般,一个是官家亲外甥,受封河内郡公,一个是官家看重的青年俊彦,邺都起兵的从龙功臣,十八岁就获封开国侯,将来前途无量....” 赵弘殷语气流露几分惆怅,似乎颇为感慨。 赵匡胤宽慰道:“父亲放心,将来孩儿必定也能做出一番功绩,不会被旧友们比下去。” 赵弘殷笑了笑:“大郎能力出众,为父相信你日后定能闯出一片天地....只是有些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从龙功臣和前朝旧臣比起来,差距可不是一丁半点....” 赵匡义忍不住插嘴道:“父亲和大哥率领赵家庄丁夺迎春门,迎接官家大军入城,这难道不是从龙之功?” 赵弘殷看了他一眼:“当时邺军兵临城下,大势已定,哪家不想在官家面前表现一番?即便没有我赵家,也会有别家趁机响应,迎接邺军入城! 何况,若不是遇见朱秀早已联络好的那支人马,光凭赵家,能否攻下迎春门还未可知。 非要说赵家沾了从龙之功的光,实在有些牵强。” 赵匡胤苦笑道:“所以官家即位,对我赵家只是赏赐了一些金银财帛,别说封爵,连官职差遣也没有半点变动。” “唉~早知如此,当初广政殿事变以后,咱家就应该逃离开封,去邺都投靠官家....现在却是悔之晚矣!” 赵弘殷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赵匡义道:“父亲此言差矣!当初广政殿事变发生不久,李业等人大权在握,开封朝廷并未显现颓势,谁也不知道,邺军能不能打进开封城。 我赵家当时选择置身事外并无过错,在当时处境下,三缄其口袖手旁观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赵弘殷苦笑道:“所以不管开封城如何动荡,我赵家都能保得平安,有得必有失,赵家也失去了成为从龙功臣的机会....” 赵匡胤安慰道:“父亲不必忧虑,天下还未太平,我赵家将来还有立功的机会。官家乃英明圣主,只要赵家忠心侍君,多立功劳,赵家的前程绝对不会比别人差!” 赵弘殷点点头,笑道:“道理为父何尝不懂?只是看到侯益、焦继勋几个老匹夫,如今又被官家启用,要么担任禁军将领,要么外放藩镇镇守一方,为父这个护圣军都指挥使的位子却一坐到底,远远看不到调动的机会,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啊~” 赵匡义哼哼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连李重进那种粗野蛮夫也被封了郡公,官家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赵匡胤皱眉,瞪他一眼:“闭嘴!不可在背后非议官家!” “本来就是!”赵匡义不服气地哼哼唧唧。 赵弘殷瞪眼训斥道:“你大哥说的不错,为父知道你向来轻视武夫,特别是那些出身寒微的武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官家自幼家境衰败,自寒微中发迹,一路征战厮杀,才有如今建号称帝的辉煌。 官家用人向来不看重家世,而今天下纷乱,正是武人用命之际,特别是邺军中将领,多得是寒微草莽之士,你这种重世家轻寒门的思想可万万不能流露出来,否则极容易引起众怒,不利于我赵家团结人心。” “父亲教诲,孩儿铭记在心。父亲放心,孩儿并非轻慢寒门武人,只是看不惯李重进那种粗暴蛮夫登上高位,还封郡公出任节度使,简直是沐猴而冠!他懂得如何打理藩镇吗?”赵匡义满脸不屑。 赵匡胤道:“你别忘了,朱秀出任镇淮军节度副使。别人的话李重进或许不会听,但朱秀的话他一定会听。” 赵匡义想了想,疑惑道:“大哥的意思,官家有意栽培李重进?特意让朱秀去辅左他?” 赵匡胤笑道:“李重进是官家亲外甥,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与官家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一,官家当然对他格外看重。” 赵匡义抠着下巴上冒出的一个小疙瘩,若有所思地道:“照此说来,李重进这厮,将来或许不只是当一个郡公啊~~~” 赵弘殷和赵匡胤相视一眼,听出了这话里的深意。 赵弘殷压低声道:“官家才刚即位,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往后之事谁也说不好,不可胡乱猜测!这些话,以后千万不能在外边说。” “爹放心,我又不傻!”赵匡义笑呵呵。 “好了,你兄弟二人负责招待客人,为父过会要跟你们娘去崇圣寺上香。” 赵弘殷背着手慢悠悠走了,赵匡胤兄弟揖礼恭送。 赵匡义回头见赵匡胤紧皱眉头陷入思考,笑道:“哥,你在想啥?” 赵匡胤瞥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赵匡义好奇道:“哥,你跟朱秀和李重进是旧相识,如今他二人官职爵位都在你之上,你有啥想法没?” 赵匡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李重进是官家外甥,朱秀在沧州时就跟柴帅相识,为官家和柴帅立功无数,人家能有今日,全凭本事得来,我能有啥想法?” 赵匡义眨眨眼:“他二人,一个年纪比你小,一个本事不如你,如今却封公封侯,还出镇地方,你难道就不嫉妒?” 赵匡胤苦笑道:“嫉妒谈不上,只不过有些羡慕罢了。我辈武人,谁不想当上封疆大吏,坐镇一方? 羡慕归羡慕,他们能有今日,我也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赵匡义小声追问道:“要是李重进哪天开窍了,在宿州干出一番成绩,你说官家会不会动了立他为储的心思?若是这大周将来交到李重进手里,哥你当真会高兴?” 赵匡胤哑口无言,“没影儿的事,你少瞎猜!我跟李重进虽然经常吵嘴,但彼此间的关系还算和睦,毕竟当年同在柴帅麾下效力,也算是袍泽之谊。” 赵匡义撇撇嘴滴咕道:“官家虽然不算老,但也是快知天命的年纪,大周刚刚创立,但继承人的问题却不得不提早考虑。要是让李重进上位,对我赵家究竟是好是坏,我劝你还是趁早想清楚....” 赵匡胤看了他一眼,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掐那张肉乎乎的白净脸蛋:“明明小毛孩一个,却整日里板着脸教训你大哥!” 赵匡义吓得急忙扭头躲开,气急败坏地道:“什么小毛孩?我已经十三岁了!” “哈哈~十三岁又如何?还不照样是我二弟!过来,让哥哥我亲近亲近!” 赵匡胤胳膊一伸就要抓住他,赵匡义吓得逃开。 兄弟俩打闹一阵子,最终以赵匡义发髻松散开,涨红着脸眼角带着泪痕而结束。 赵匡义悲愤地捧着一壶花茶送到赵匡胤身前,赵匡胤指指茶杯,赵匡义狠狠瞪他一眼,还是顺从地倒满茶水。 赵匡胤端起茶杯美美地啜了几口。 每当他觉得长兄威严受损的时候,就只能动用武力与好弟弟“亲热”一番,以此来挽回几分颜面。 毕竟赵匡义可是老赵家的神童,自幼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又少年老成,兄弟俩吵嘴,十次有八次都是赵匡胤败下阵来。 嘴上功夫比不过,只能上手,赵匡义为此感到悲愤。 “对了,之前跟你说的坤宁宫那件事,怎么办才好?” 赵匡胤看看四下里无人,轻声问道。 赵匡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有气无力地趴着:“我找人打听过了,太后身边那个叫张规的太监,如今没有一个亲人在世,此人对李太后忠心耿耿,想收买他不太可能。” 赵匡胤忧虑道:“那日坤宁殿里的事,太后和张规必定已经知晓,他们只要查查当日宿卫宫禁的人是谁,就能找到我头上,这可怎么办?” 赵匡义懒洋洋地道:“此事恐怕太后没有声张,否则早就追查到你头上。或许是太后不愿生事,没有跟官家说这事。” 赵匡胤摇头道:“可此事终究是一件隐患,必须想办法解决。” 赵匡义抠着下巴想了想:“那就只能让李太后和张规永远闭嘴!” 赵匡胤吓一跳,恶狠狠地瞪着他:“休得胡说!连官家也尊李太后为昭圣皇太后,谁敢对其不敬?” 赵匡义眯着眼笑得十分鬼祟:“哥,这你就不懂了吧!官家厚待李太后,那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显示出官家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 可对于官家和大周朝来说,李太后的存在就像一根刺,不管摆在哪里都碍眼。只有李太后早早消失,这刘汉旧朝才算是彻底翻篇,说不定连官家也巴不得李太后早日薨逝呢!” “越说越荒唐!”赵匡胤瞪着眼训斥,“官家和李太后乃是旧相识,官家能够顺利即位,离不开李太后大力支持,官家恩养李太后一日,天下臣民就会越发敬重官家,又怎会盼着太后离世?” 赵匡义笑道:“所以说官家的心思其实很复杂,可这就是人心、人性!” 赵匡胤叹口气,默然不语。 “总之,坤宁殿窥伺皇帝受命宝一事,绝对是个隐患,最好让李太后和张规闭嘴,否则将来说不定哪日就惹出祸来。”赵匡义正色道。 赵匡胤犹豫了好一会,低声道:“你说该怎么办?” 赵匡义摇头道:“现在看,李太后暂时不会将此事告知官家,所以我们不用着急动手,等过一段时间,朝局平稳再说。” 赵匡胤深深吸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 “哥,有些时候心肠要狠毒一些。你要知道,咱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家。” 赵匡义语重心长地拍拍兄长厚实的肩膀。 赵匡胤下意识点头,却又眉眼一竖,喝骂道:“好小子,又装模作样教训我?找打!” 赵匡胤把弟弟一把拽过,夹在胳膊下一顿蹂躏。 “啊啊~赵大你混蛋!” ------题外话------ 最近家里装修,挤压了我白天本就紧张的码字时间,所以更新不太稳定,请诸位见谅! 也要抽空琢磨下一卷的内容,更新方面不敢保证稳定。 不会持续太久,请大家放心 /107/107535/29101433.html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龄问题儿童想成婚 崇明门内大街上,朱秀和李重进骑马到来。 胡广岳挑着担子跟在一旁,担子两头箩筐里各放着些礼物。 朱秀一身月白色圆领袍,头戴双翅硬脚幞头,胯下金山马王神骏不凡,一路走来惹得不少小娘子侧目。 李重进穿一身绯色细绸袍,头戴纱帽,腰间束带镶嵌明玉,高坐马背意气风发地转头四顾。 如果说朱秀是一身休闲打扮,那么李重进这一身行头就要隆重华丽得多。 可李重进发现一路走来,朝他投来媚眼的小娘子,远远没有朱秀多,这就让他很是不忿。 “开封女子难不成都是眼盲?白瞎了我这一身一百八十贯钱的行头!” 李重进都都囔囔。 朱秀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啥眼神?”李重进恼火不已。 “呵呵,正是因为开封女子慧眼识珠,才不会把多余的目光投射到你身上。”朱秀澹笑道。 李重进疑惑道:“此话何意?” 朱秀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他:“把一百八十贯钱的行头穿在身上,也不足以让这满街女子多看你一眼,个中原因,李兄难道还猜不透?” 胡广岳吭哧偷笑,李重进愣了愣,摸摸自己的黑脸,腾地一下红如火烧,黑中透红的脸色像是一块烧红的石炭。 “本大王只不过黑了些,要论相貌那是一点不差!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小娘们,真是没眼力!” 李重进愤愤不平地抱怨。 “呵呵~那是自然!若是李兄肤色如常人,连我也不敢与你同行出门,免得当了衬托鲜花的绿叶。到时候这满大街的女子,肯定蜂拥上前,将你堵在半道围观!”朱秀笑道。 “那是自然!算你小子说了句大实话!”李重进似乎把朱秀的话当真,昂首挺胸一副备受鼓舞的样子。 “诶~你帮我参谋参谋,这大街上的姑娘哪个最好看?” 李重进凑上前小声道,眼珠子满大街乱转,但凡街上年轻些的姑娘,都被他盯着打量一遍。 “你要干啥?”朱秀一脸不解。 “我派人跟到她家去,打听清楚家世背景,然后上门提亲啊!”李重进说的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朱秀踩马镫的脚滑了下,身子往前扑,差点被从高高的马鞍子上摔下来。 “你想强抢民女?”朱秀又气又急,这黑厮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李重进大脑袋用力摇晃:“明媒正娶怎么能算抢?” 朱秀没好气道:“你想找个姑娘成婚,也不至于满大街随便抓一个!抓到谁算谁!你回宫跟官家说,说你想成婚了,让官家给你指一门婚事不就行啦!” 李重进摇头似拨浪鼓:“那些娇生惯养的官小姐我才不要!一个个成天只知道涂脂抹粉、听曲看戏,花起钱来大手大脚,都是一帮败家娘们!” 朱秀笑道:“官小姐也不全都是你说的这样。让官家为你好好挑选一户人家,要知书达礼、相夫教子的好人家的闺女。” 李重进搔搔头,把好好一顶纱帽弄得歪斜,犹犹豫豫地道:“其实....其实我不想成婚!” 朱秀瞪大眼:“那你还要找姑娘提亲?” 李重进叹口气道:“昨晚进宫,我看见舅舅一个人坐在紫辰殿后阁里,嘴里念叨着青哥、意哥、守筠、奉超、宜哥几人的名字,我听了心里甚是难过.... 舅舅思念儿子,偌大一座宫城,只住了他一个,等我一走,他身边更是连个亲人都没有....唉~我心里着实不好受....” 李重进低下头神情暗然,朱秀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劝慰道:“晋国公主快从阳曲老家回来了,到时候有公主陪伴,官家心里会好过一些。” 无防盗 李重进叹道:“表妹已经嫁做人妇,不可能时常陪伴在舅舅身边,所以....所以我想着早日成婚,生下一儿半女陪在舅舅身边,将来我和表弟不在身边,也能有个小子替我们在舅舅膝下尽孝....” 朱秀有些惊讶,没想到李重进想成婚的原因竟然是怕郭威孤苦伶仃身边没有亲人陪伴。 朱秀拍拍他的肩,欣慰道:“黑大王终于长大了.....” 李重进仰头唏嘘不已:“一晃眼本大王也三十岁了啊~~~是时候成家生娃,也让舅舅有人陪伴....宫里实在太冷清了....” 朱秀四处看看,压低声道:“都是兄弟,你老实跟我说,你那方面....是不是有毛病?” 李重进呆了呆,茫然地看着他。 “自家兄弟,又不会笑话你!老实跟我说,要真有问题,早发现早治疗!”朱秀一脸关切。 李重进顺着朱秀的目光往下身看,恍然大悟,脸红脖子粗地咬牙道:“放屁!你、你小子才有毛病!你去问问玉水巷里的粉头,老子到底有没有毛病?整条巷子里的粉头,哪个不知道本大王的厉害?” 朱秀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听这黑厮的口气,早就是花丛老手了。 “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狎妓玩乐,得注意身份名声!”朱秀语重心长地告戒道。 李重进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知道知道,舅舅已经警告过我了。所以我才想着,找个姑娘成婚算了,反正早晚得有这一天。” 胡广岳挑着担子走在一旁,插嘴笑道:“郡公爷想要成婚,这开封城里的公卿贵戚人家,还不得排着队把闺女送上门,任凭郡公爷挑选!” “哈哈~”李重进一阵得意大笑,又摇头道:“昨日下午,舅舅找我进宫时提过一嘴,说是要把司空窦贞固家的孙女介绍给我....可是窦贞固那老家伙长得歪眉斜眼,丑得很,他孙女又能好看到哪去?我当场就给回绝了....” 李重进兴致勃勃地指着满大街小娘子道:“反正都要成婚,还不如找个自己瞅着顺眼的,免得以后看着糟心坏胃口!朱秀,你快帮我瞧瞧,那边几个买团扇的丫头咋样?” 李重进随手一指,街边有三四个穿罗裙锻袄的姑娘围着一处摊贩卖团扇。 李重进半趴在马背上,路过时朝几个小娘子吹口哨,黑脸笑得很是灿烂。 几个小娘子吓得花容失色,连团扇也顾不上拿,慌慌张张地逃开。 街上行人都用一种厌恶又警惕地目光看着他。 朱秀哭笑不得,低喝道:“你少耍流氓!万一惹来开封府差役,闹到官家跟前,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重进感叹道:“还是以前满大街调戏小娘子的日子痛快啊!没想到如今舅舅做了皇帝,我这日子反倒处处过得束手束脚!罢了罢了,咱们还是早早赶到宿州去好了!” 朱秀告戒道:“去了宿州也不是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你可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天下人都看着,若是你敢肆意胡来,败坏官家名声,官家一定饶不了你!” 李重进嬉笑道:“放心,我知道。不过一想到宿州是咱哥俩的地盘,无拘无束,这心里就是痛快!” 朱秀大翻白眼,难怪郭大爷要让自己陪着李重进去宿州,就他这副混不吝的性子,要是无人约束,还不把宿州闹个底朝天? “咱们走快些,肚子都饿了,去到赵大耳府上好好吃一顿。” 李重进催促道。 胡广岳挑着担子步子如飞,李重进瞥了眼道:“咱们哥俩赏脸去赵大耳府上吃顿饭,还用得着带礼物?” 朱秀无奈道:“总不好得空着手上门吃喝吧?何况赵家还有赵老将军和老夫人在,咱们是晚辈,自然要主动去拜见。” 李重进撇撇嘴有些不屑,拍马朝前奔去。 赵府大门前,赵匡胤和赵匡义已经打开中门等候,见到李重进和朱秀骑马赶到,忙走下石阶迎接。 “赵大耳,好久不见啊!” 李重进翻身下马,大咧咧地笑道。 赵匡胤听见李重进又当众叫他的诨号,笑容一滞,眼底划过些不悦,还是抱拳笑道:“见过河内郡公,别来无恙!” 朱秀急忙上前揖礼:“赵大哥!” 赵匡胤朝他笑着点头。 “这小子是谁?”李重进伸手拍了拍赵匡义的脑袋,把他梳理好的发髻弄得有些散乱。 赵匡义恼火地伸手挡开,仰着头怒视他。 “哟~这小子还挺有脾气!”李重进哈哈大笑。 赵匡胤不着痕迹挡在赵匡义身前,澹笑道:“这是赵某二弟,名匡义。二弟,快快见过河内郡公和定远县候。” 赵匡义板着小脸,一丝不苟地拱手揖礼:“赵匡义拜见河内郡公、定远县候!” “原来是你弟弟,难怪你哥俩模样瞅着有些像。不过赵大耳啊,你弟弟模样可比你俊俏多了!你哥俩是不是一个娘生的?” 李重进粗鲁嗓门大声开着玩笑。 朱秀用力扯了扯他的袍子,可惜李重进毫无所觉。 赵匡义垮着脸把不爽二字写在脑门,赵匡胤勉强笑道:“自然是一母所生。” 李重进朝府门内看看,随口道:“你家老头呢?” 不等赵匡胤回话,赵匡义拱手沉声道:“家父乃护圣军都指挥使,年过五旬,于情于理,恐怕都不应该出府门来迎接郡公爷吧?” 赵匡胤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话,笑道:“家父与母亲出府去崇圣寺上香礼佛去了。” “哦~那可惜了,这次是见不到了。”李重进笑呵呵地不以为意,打量着赵匡义,觉得这小子比他大哥赵大耳有意思。 赵匡胤伸手邀请道:“咱们进府再说话,请!” 李重进大摇大摆地走朝前,跨过府门槛,在管家引领下往前厅走去。 朱秀落后一步和赵匡胤走在一起,拱手低声道:“赵大哥见谅,你也知道那黑厮嘴巴臭,但没什么坏心思,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赵匡胤笑笑:“无妨,我二人本就吵闹惯了。” 朱秀见他没有动怒,看了看赵匡义,笑道:“令弟也是一表人才,赵家有你兄弟二人,何愁家业不兴!” 赵匡义谦虚地揖礼道:“小子不敢,定远县候过誉了。” “诶~贤弟客气了!我跟赵大哥兄弟相称,交情深厚,你是赵大哥的亲弟弟,自然也是我们自家兄弟!”朱秀笑眯眯地套近乎。 赵匡义看了眼赵匡胤,赵匡胤笑着点点头。 “小弟匡义拜见朱兄!”赵匡义揖礼,脸上露出笑容,显得亲近了几分。 “这就对了嘛!”朱秀拍拍他的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走朝前的李重进回头喊了声:“我说赵大耳,你家可真够大的,走了这么久还不到?” 朱秀生怕这黑厮犯浑,急忙告罪一声上前拉着李重进说了几句,李重进都都囔囔,倒也没有继续埋怨,跟着管家穿过花园走廊,步入前厅。 赵匡胤兄弟走在后,赵匡义满脸愠怒地低喝道:“李重进那厮,真是太无礼了!不过就是个郡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晋皇子!言语竟然如此嚣张狂妄!” 赵匡胤看了眼前边不远处李重进的身影,澹澹道:“官家没有亲子,自然把李重进这个外甥当作亲子,他的地位与皇子无二。” “哼!就算是皇子又如何?这天下风云陡变,谁知道大周又能存续多久....”赵匡义愤愤不平。 赵匡胤皱眉道:“不可胡言!” 顿了顿,又安慰道:“我跟李重进相识以来,吵闹争执不断,就像朱秀说的,此人头脑简单,没什么坏心思,不用放在心上。” 赵匡义怒气未消:“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张狂的样子!” 赵匡胤笑道:“你觉得朱秀如何?” 赵匡义想了想:“此人倒是谦和懂礼,少年得志不骄不躁,难得!” “还有呢?” 赵匡义思索片刻,迟疑道:“他对我,似乎格外热情?明明第一次见面,他的样子却感觉对我很熟悉?” 赵匡胤笑道:“当年在洺州,我与朱秀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感觉也是如此!不知为何,他好像对我赵家格外熟悉,也格外关注。当初还以为他对我有所求,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赵匡义疑惑道:“此人虽然年轻,但在这大周朝已算是功成名就,地位完全不在我赵家之下,为何要对我赵家格外上心?” 赵匡胤摇摇头:“我也不知,或许他是诚心想跟我赵家交好。” 赵匡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此人倒是值得结识....” “走吧,今日你就跟朱秀好好认识认识,其实我发现你二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赵匡胤朝前厅走去,笑道。 “哦?譬如说哪方面?”赵匡义有些好奇。 “呵呵,你二人都是少年早慧,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都是一样的阴险狡诈、臭不要脸.....” “....赵大你别太过分!今日对我又打又骂,等爹娘回来我一定告状!” /107/107535/29101434.html 第三百章 赵府话别 赵府的酒宴对于旁人而言,算得上美味新颖,令人回味无穷。 地道的西域葡萄酒喝起来醇香清甜,更是让人舍不得放下酒盏。 可对于朱秀来说,这满桌美味佳肴吃起来丝毫不觉得惊艳。 原因无他,平时吃多了而已。 不用尝,看一眼菜色,朱秀就知道这满桌子菜都是泰和楼包席的豪华版套餐,市价要二十五贯钱一桌。 葡萄酒的费用要另外算。 今夜这一桶葡萄酒,五升有余,市价也是二十五贯钱一桶。 算下来,加上打包外送的费用,赵家这一顿饭花费不菲,赵匡胤也算是下了血本。 朱秀每盘菜象征性的夹了些尝尝,也算是检查自家楼子手艺如何。 开封泰和楼开业时间较短,几个厨子还是从洛阳临时调来的,没有经过朱秀手把手调教,做出来的菜式,不管是口味还是色泽,比起泾州安定县泰和楼老楼,差的可不是一丁半点。 朱秀放下筷箸,暗暗摇头,看来还要吩咐马庆,安排人手回泾州一趟,把那几个老厨子送来开封,让他们好好调教新人。 泾州的消费水平自然比不上开封,所以往后自家生意的重心肯定要往开封转移。 开封是帝都,多的是达官显贵,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别看现在满城萧条的样子,只要朝局稳定,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一派繁盛热闹的景象。 朱秀瞥了眼李重进,这黑厮身前的几案摆满酒菜,而且已经换了好几拨,可这厮还卷着袖口,左手拎鹅腿,右手抓螃蟹,狼吞虎咽,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吃得满脸油光。 朱秀纳闷不已,李重进本就是泰和楼的常客,这些菜肴他平时没少吃,怎么还是吃不腻? 为李重进作陪的是赵匡义,这白脸微胖的小子,原本穿一身干净体面的儒生服,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 可惜陪李重进坐了一晚,被那黑厮几次灌酒,喝得小脸通红,喷吐酒气醉醺醺,倚靠着几案身子歪斜斜地坐着,睁着一双通红醉眼,不停打饱嗝。 哪里还有什么体面,全然一副年少贪杯,即将不省人事的样子。 朱秀暗暗发笑,李重进和赵匡胤本就是两头互相看不顺眼的公牛,只要一见面肯定顶牛。 只是如今大家年岁渐长,又刚刚经历了诸多动荡变化,连李重进这样混不吝的二世祖也变得成熟了许多,不会像以前一样吵闹打架。 既然不好得再跟赵匡胤吵嘴,李重进自然就转而去拿赵匡义寻开心。 按照赵匡义的性子,本是不会跟李重进同坐一案,更别提饮宴谈笑,可赵匡胤事前早有嘱告,又几次眼神警告不可造次,赵匡义才万分不情愿地坐在李重进身边倒酒赔笑。 李重进一边拿他取乐,一边逼他喝酒,直把赵匡义喝得瘫软在地才作罢。 对此,赵匡胤也无可奈何。 李重进以河内郡公的身份,热情似火地拉着赵匡义喝酒,传出去,别人还要羡慕赵匡义有福气,能得到郡公爷的赏识。 毕竟黑大王如今可是官家的嫡亲外甥,别人想要巴结都还没机会。 赵匡胤见朱秀放下筷箸,忙端起酒盏笑道:“这泰和楼的酒菜,外人吃起来美味异常,进到贤弟嘴里却平平无奇。开封骚乱未平,几大名楼都还未正常营业,只剩泰和楼一枝独秀,请贤弟过府饮宴,吃的却是自家楼子里的酒菜,愚兄真是惭愧啊!” 朱秀笑道:“赵大哥客气了,兄弟相聚,吃什么是其次,有美酒喝足矣!当年咱们在原州平高县外,寒冬腊月的时节,野外一片冰雪凛冽,打只兔子烤了吃,照样谈天说地到天亮。” “哈哈~是啊~想想那日子,才叫潇洒自在!” 赵匡胤哈哈大笑,旋即感慨道:“想想也不过一年多时光,世道竟然变化了这么多....”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啊!~”朱秀也附和着感叹一句。 赵匡胤看向朱秀:“贤弟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回?” “尚且不知,先到江宁去一趟,看能否打听到亲人下落,而后回宿州,跟这黑厮把镇淮军的架子搭建起来....”朱秀朝李重进努努嘴。 李重进抹抹嘴上油渍,大咧咧地道:“你只管去寻亲,宿州军务有本大王料理。” “这可是你第一次独领藩镇,凡事都需要小心谨慎,若是搞砸了,官家那里有你好果子吃!”朱秀撇撇嘴,有些信不过他。 “知道知道!你写份方略书留给我,到了宿州我照做就是了。舅舅跟前我可是立了军令状,若是一年之内镇淮军不能成军,甘愿领罪!” 朱秀瞪大眼:“你啥时候立的军令状?我咋不知道?” 李重进嘿嘿道:“昨儿个,我进宫时,舅舅问我打算怎么做,我脑子一热就....嘿嘿~~对了,状子里我还把你的名字写上....舅舅金口说了,若是镇淮军有任何差池,咱们两颗脑袋,都得搬家....” 朱秀呼地起身,又气又急:“混蛋!你立的军令状,为何扯上我?” 李重进打了个酒嗝,喷吐出一股子酒肉气,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讪笑不已:“我是正使,你是副使,出了差错,咱俩都是罪责难逃!舅舅说了,要是让你写军令状,只怕吓得你不敢去....让我把你的名字添上....” 朱秀咬牙切齿,怒视李重进,没想到临走了,还被郭大爷摆了一道。 赵匡胤忍住笑,满眼同情地望着他。 “嗐~”李重进一拍大腿,“你放心,本大王好歹是当大哥的,又是正职,真要有罪过,哥哥我一肩承担,绝不牵连你!” 李重进胸脯拍得梆梆响。 义气干云的架势没摆多久,又觍着脸讪笑道:“不过方略书你还得给我写一份,要不去到宿州两眼抓瞎,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才好。” 朱秀抚了抚额头,满心哀怨,怎么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家伙? 难怪郭大爷安排他和李重进搭档去宿州,换作别人,恐怕胜任不了如此艰巨的重任。 “愚兄预祝二位在宿州大展拳脚,为官家、为朝廷再立新功!祝愿贤弟早日与家人团聚,平安归来!” 赵匡胤起身诚恳道。 “有赵大哥吉言相赠,我们此行必定一帆风顺。”朱秀笑呵呵地揖礼。 李重进拍打着赵匡胤的肩膀,打着酒嗝嘿嘿笑道:“我说赵大耳,要不我跟舅舅说说,调你去镇淮军跟我干?放心,兄弟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赵匡胤后撤一步,李重进的手从他肩头滑落,抱拳淡笑道:“能得河内郡公赏识,赵某荣幸之至。只是一来父母年迈,赵某还想留在京中照顾,二来河内郡公麾下人才济济,也不缺赵某一个,赵某还是不去凑热闹为好。” 李重进摆摆手,嗤笑道:“借口,我看你小子就是舍不得这京城的风流繁华!” 赵匡胤笑而不语。 “走啦走啦~今夜这一顿吃得开心,多谢了赵大耳!下次回来,换我请客!” 李重进拱拱手,一步三摇晃地往厅室外走去,步子都漂浮了几分,看来酒劲要开始发作了。 赵匡胤俯身拍拍四仰八叉瘫倒在地的赵匡义,可赵匡义却迷迷糊糊地不省人事。 “让二郎歇息会吧,他年纪小不胜酒力。”朱秀笑道。 赵匡胤苦笑,唤来佣仆照顾,送朱秀和李重进出府。 几个仆人打着灯笼朝前引路,几个身强力壮的赵府家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李重进,生怕这醉醺醺的家伙脚下打滑一头栽进池塘。 官家亲外甥若是在赵府酒后落水,明日这赵府就会成为满城笑话。 赵匡胤故意落后一步,压低声道:“贤弟,愚兄还有一事讨教。” “赵大哥请说。”朱秀看了他一眼。 “愚兄听说,官家有意变更护圣军军号,不知是真是假?” 朱秀笑道:“此事属实,官家想改护圣军为龙捷军,依然统领侍卫亲军司马军,改侍卫亲军步军为虎捷军。” “原来如此。”赵匡胤点点头,拧紧眉头:“如此说来,家父的职位恐怕有所变动....” 朱秀知道他担心什么,宽慰道:“赵大哥放心,此事我找魏先生打听过,官家虽然改了侍卫马步军的军号,但都指挥使的人选应该不会变,只会动一动底下的各级将领。 往后,龙捷军、虎捷军,仍旧是侍卫亲军司下辖的马步军主力军,令尊赵老将军,依然是龙捷军都指挥使。” 赵匡胤喜上眉梢:“贤弟此话当真!” “呵呵,如此大事,岂敢胡说?此事我本想告知赵大哥,可又想到既然赵老将军的职位不变,那就没有说的必要,没想到让赵大哥为此担心了。”朱秀笑道。 赵匡胤感激不已,揖礼道:“多谢贤弟相告,让我赵家上下能够安心。” “赵大哥如此说话,可就见外了。”朱秀摇摇头,故作不悦。 二人相视一眼,开怀畅笑。 李重进站在府门口回过头,不耐烦地嚷嚷:“有甚好笑的?朱秀你走快些,我困了,赶着回去睡觉,明早还要赶路咧....赵大耳府上这一顿酒吃得耽误了行程,明早再不走,宫里可就派人来催了....” 朱秀不理会他,朝赵匡胤揖礼:“赵大哥留步,小弟告辞!” 赵匡胤郑重抱拳:“贤弟珍重!一路小心!” “走啦走啦~”李重进翻身上马,挥打马鞭而去,朱秀也跨上马紧追上前。 蹄哒的马蹄声在夜里传出很远,直到二人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赵匡胤才折身回府,让门房子关闭府门。 池塘边幽暗的八角亭下,赵弘殷独坐饮茶。 赵匡胤匆匆赶来。 “送走了?”赵弘殷笑道。 赵匡胤点点头,笑道:“变更军号之事,孩儿跟朱秀确认过了,父亲的职位不会变,只是过往的旧部,只怕要全数打散,安排到别处去了。” 赵弘殷捋捋须:“倒也不出为父所料。” “可是如此一来,父亲在军中多年积攒的威信和人脉,也随之不复存在了。”赵匡胤叹口气。 赵弘殷面色平淡:“官家以武力夺权,又在禁军、朝堂、藩镇历练多年,对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派系了如指掌,你看着吧,往后,各军调动一定会成为常例,不管是禁军还是藩镇,很难再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官家对于禁军的改革绝不仅限于此,等到朝局稳定,一定还会有大动作。” 赵匡胤眉头紧锁,默默点头,有一种前途迷茫,不受控制的感觉。 不知道在这崭新的大周朝,他们赵家又会有何种命运。 赵弘殷瞥了眼儿子,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你跟太原郡公柴荣、朱秀都是至交好友,我赵家又一直谨慎行事,为父也一直兢兢业业,只要自己不犯错,别人想把我赵家拉下来也不容易。” 赵匡胤点点头,自嘲一笑:“父亲教训的是,是孩儿杞人忧天了。” “朱秀去宿州,要多久才回?”赵弘殷随口问道。 赵匡胤想了想:“孩儿不知,估摸着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赵弘殷笑道:“观如今泾州模样,想来朱秀在宿州干的也不会差,等他回朝,必将是这朝堂上最耀眼的新贵人物。如果官家有意征伐唐国,宿州镇淮军也将派上大用场,朱秀这小子....啧啧~前途无量啊!” 赵匡胤羡慕地道:“若非坐镇宿州的是李重进,孩儿真想请旨和朱秀同去。在开封任职虽然清贵,但也少了立功的机会。” 赵弘殷摇摇头:“糊涂!官家改革禁军,说明在官家心里,禁军还是将来大周朝的主要战力,你从今起在禁军中深耕,将来若遇战事,还怕没有立功的机会? 刘崇在太原自立,蜀军又在汉中蠢蠢欲动,南边唐军扼守淮河,北边契丹人据滹沱河虎视眈眈,官家又是锐意进取之人,岂会容忍这新生的大周朝四面环敌? 看着吧,等到朝局稳定,官家必定对外用兵!你好好准备,到时候你我父子说不定还能并肩上阵杀敌!为父这把老骨头,还能再为赵家拼杀几年,往后,就要靠你了~~” “父亲....”赵匡胤抱拳,低喝道:“孩儿必定朝夕相争,绝不负父亲重望!” 赵弘殷还想摆着老父亲的架子,好好说道说道,一个仆佣急匆匆赶来禀报道:“启禀老爷、大郎君,二郎君醉酒呕吐不止,闹得后宅不得安宁,连夫人也惊醒了!小公子也在少夫人房中啼哭不止,夫人命小人快请老爷和大郎君回去!” 赵弘殷脖子一缩,夫人杜氏睡眠浅,又容易生起床气,现在肯定阴沉着脸,只等自己过去训斥一顿。 “你去招呼!为父今晚在厢房歇息!跟你娘说,就说为父睡得死,叫不醒!” 赵弘殷抛下一句,逃也似的顺着廊道拐弯溜走。 赵匡胤哭笑不得,只能跟着仆佣匆忙赶回后宅。 /107/107535/29101435.html 第一章 朱武一家子 江宁城西南十五里有一处板桥庄,隶属江宁府上元县治下。 板桥庄靠近江宁城通往太平州当涂县的官道,故而往来商旅繁多,又因庄子上开设了许多邸店、货栈、食肆,供贩夫走卒歇脚,因而也被往来客商称作板桥店。 板桥店往西二十余里,就有一处狭窄渡口,可供数艘江船停泊,每日横渡大江,往返运送两岸百姓。 板桥店水网密布,地势平坦,自古便以土壤肥沃成为江宁地区重要的稻米产地。 江宁城中,就有不少高官显贵人家在此置办田产,大大小小的水稻田,早就被权贵瓜分一空,绝大多数自耕农只能成为官宦人家的佃户,只有一些犄角旮旯里的散碎田地还留在当地百姓手里。 板桥店南面地势低洼,一到雨季容易积水,到处泥泞一片,有条件的人家早早搬到了地势较高的北面和东面,留下的大多是些外乡户和贫困佃户,以及一些辗转各商户干苦力的力夫。 这里破烂的窝棚随处搭建,有一两间茅草盖顶的土屋,就已经算是板桥南洼子里的富户。 初夏时节,细雨绵绵,南洼子就像河岸边的滩涂地,到处烂泥一片,一脚就能踩出一个水坑,走起路来“吧唧”响,稍不留神脚下打滑,跌得满身泥浆。 住在南洼子里的穷户们,不管男女老少,身上永远带着洗不干净的黄泥印子。 所谓泥腿子,便是南洼子百姓的真实写照。 雨势渐大,南洼子里的破落户们都缩在家里避雨,有倒霉的屋顶漏水,一家老小忙活着修补屋顶,浑身被淋得湿漉漉。 也有光屁股的毛孩子嬉笑着在泥浆里打滚,身后响起爹娘那带着江南俚语口音的骂咧声。 一个粗壮汉子扛一杆硕大的芭蕉叶跑进南洼子逼仄的巷道,穿草鞋的大脚板踩在泥水浆里,溅得泥浆四起。 路过几家土墙院外,正在冒雨修补屋顶的老汉见了,大声嚷嚷:“朱武!哪弄的芭蕉叶?拿来给俺家盖盖房顶!” 朱武扭头咧嘴大笑:“不给!还要拿回去给俺家娃子玩耍哩!” 隔壁邻居听到,推开窗探出脑袋,冲着老汉大声嘲笑:“老聋头,连亮娃子和大丫的东西也要抢,羞死人啦!~” 趴在草屋顶的老聋头抹了把脸上雨水,抓起一把茅草扔过去:“干你鸟事!” 老聋头的胖婆娘站在房下扶着梯子,扭过头骂骂咧咧,邻居汉子脖子一缩,悻悻地缩回脑袋关上窗户。 那胖婆娘是南洼子里出了名的悍妇,曾经靠一根捣衣棒,打得两个上门逼债的青皮流氓屁滚尿流逃出南洼子。 也不知瘦如麻杆的老聋头,夜里如何招架得住那腰身似水桶的胖婆娘.... 朱武扛着芭蕉叶七拐八拐,到了一处位于巷道尽头的土院,推开竹篱笆跑进院里。 这便是朱武在南洼子里的家。 黄泥土砌的院墙只有半人高,拐角处倒塌一半,露出半尺宽的裂缝,人过不去,狗和狸子倒是能跑进跑出,夜里还丢失了几只鸡仔。 “娘,俺回来了!” 朱武跑进堂屋,一个花白头发的荆裙老妇赶忙拿着布帕子迎上前。 “瞧这浑身湿漉漉的,快擦擦,可别害了风寒!~” 老妇心疼儿子,急忙为他擦干身上水渍。 “把褂子脱下来,娘为你洗一水。” “娘放心,俺身子壮实,淋点雨没事,就当洗个澡....” 朱武憨厚地笑着,还是顺从地脱下无臂短褂,露出精赤黝黑的上身。 两条肌肉虬结的臂膀在肩头处有黑黄分明的印子,都是成日里风吹日晒留下的痕迹。 “哟~这褂子起毛破口了,得缝补几针收收线脚,娘眼神不好使了,赶明儿让你媳妇收拾....” 老妇攥着沾满儿子汗水的粗麻短褂滴滴咕咕。 “娘,巧莲和两娃子哩?”朱武问道。 老妇朝堂屋北角的隔间努努嘴:“里边,大丫睡着了,你媳妇正逼着我大孙子认字呢!” 朱武笑笑,蹑手蹑脚地靠近隔间,掀开草帘子,果然见到狭窄的小屋里,闺女大丫躺在木板床上呼呼大睡,媳妇杨巧莲扇着蒲扇,正监督儿子朱亮趴在一张矮几桉上认字。 见朱武探进脑袋,杨巧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年仅八岁的朱亮虎头虎脑,扎着两个牛角髻,跪坐在几桉前扭来扭曲,拿着一根削细的木笔,不时在杨巧莲的呵斥下,在一旁装有细沙的盘子里划拉几下。 朱亮机灵,苦着小脸朝爹爹投去求助般的目光。 “咳咳~亮娃啊,爹扛回来一杆芭蕉叶,扔在院里,你去修剪修剪,天热了铺在地上给你们兄妹当凉席使....” 朱武压低声念叨着,朱亮一听眼睛一亮,腾地一下就要起身往外跑,被杨巧莲一把拽住胳膊。 “浑小子写完这一百个大字才准走!” 杨巧莲狠狠在儿子屁股蛋上拧了拧,朱亮委屈地憋着嘴巴,只能乖乖坐下。 “有你这样当爹的?”杨巧莲冲着自家男人发火,“自个儿不读书没学问也就罢了,还不许儿子读?让他长大了跟你一样下田卖力气干苦活?” 朱武摸摸儿子滑熘熘的脑袋,讪笑道:“当年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娃上学堂,小弟脑瓜比俺好使,自然是让他去了.... 俺....俺也识字不少,也不算没丁点学问....” 朱武底气不足地争辩几句。 杨巧莲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朱亮的脑瓜,低声道:“这本识字谱,是我几次低三下四求那周管家,他才不情不愿地施舍给我的....你若是不好好学,白瞎了娘这张脸皮!” 想到在雇主家受的辛酸委屈,杨巧莲红了眼圈。 朱亮见娘亲声音更咽,吓了一跳,摇晃着娘亲的胳膊小声道:“娘别哭,孩儿一定好好学,将来出人头地好好孝敬娘亲~” 杨巧莲抽搭鼻子,轻轻拍了拍儿子脑门,羊装叱骂:“浑小子嘴倒是甜得很,就知道哄骗我。你爹是个憨瓜闷葫芦,你倒是机灵,也不知随了谁....” 朱亮挺着胸脯得意道:“阿嬷说我随小叔!” 杨巧莲破涕为笑,在儿子屁股蛋扇了一巴掌:“要是你小叔还在,说不定早就混得一官半职,咱家也不至于流落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江宁来....” 顿了顿,杨巧莲又忍不住埋怨道:“可惜你小叔福薄,全家省吃俭用供他读书,到头来连州学都没来得及考,人就没了,白白浪费了许多钱粮....” 朱武皱皱眉头,不高兴地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嘛?让娘听见又得闹心!” 朱武拍拍儿子脑瓜:“带上大丫,自个儿出去玩去!” 朱亮欢呼一声,叫醒妹妹朱芳,兄妹俩蹦蹦跳跳跑到小院里玩芭蕉叶。 杨巧莲也没耐心敦促儿子认字,她本是定远县商贾杨家庶出的女儿,幼时在杨家的供养下念过几年私学,稍微年长些杨家就不许她继续留在学堂,把她当作杨家一件待售的货物,四处张罗婚事。 恰巧定远县朱家大郎也四处托人说媒,一来二去杨巧莲就嫁给了朱武。 按理说杨家在定远县也算有头有脸的富户,和世代务农的朱家门不当户不对。 可偏偏那几年,朱家小郎聪颖好学名声在外,又是县学重点培养的生徒,据说写的文章连州府几位主官看了也叫好。 定远县人人都说朱家小郎将来一定是做官的料。 杨家本来相中了朱家小郎,想撮合一个年纪相当的族中女子,两家先定下亲事,朱家人反倒是不同意了,尤其是朱家两兄弟的母亲吴友娣极力反对。 吴友娣虽说是个农妇,但也有几分心眼。 自家小儿子读书成器,将来考科举做官,迎娶的必定也是宦官人家的闺秀,岂能白白让杨家占了便宜? 吴友娣借口长兄不成婚,当弟弟的先定亲不合规矩,不同意拿小儿子和杨家联姻。 杨家退而求其次,把庶出的杨巧莲嫁给吴友娣的大儿子朱武。 反正杨巧莲只是杨家庶出女儿,就算最后朱家小郎做不了官,投资失败也没有什么损失。 杨巧莲出嫁的时候,一向吝啬的杨家倒也给了些丰厚嫁妆,算是和朱家结下善缘。 朱家凭借杨巧莲带来的嫁妆资助,倒也过了几年顺风顺水的日子。 没曾想,遇上天杀的契丹人南侵,竟然一直打到淮南,濠州也着实动荡了一段时间。 朱家小郎不幸落入契丹人手里,自此下落不明。 家乡被毁,朱武只能带着妻儿母亲,随流民南下逃入唐国境内,颠沛流离最终得以在板桥店安家。 想到这些年受的罪吃的苦,两口子默然不语。 朱武叹口气道:“是俺没本事,让你们娘仨跟着俺受苦了!” 杨巧莲抹抹眼角,不轻不重地在男人胸膛捶了一拳,低声道:“憨瓜,要是看不上你,当年我才不会嫁给你,还跟你生了亮娃大丫....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哪家不得死几个人?咱家能安稳活到现在,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瞧瞧老聋头,四个儿子三个上战场全死了,还剩一个折了一条腿,半痴半傻,人家还不是照样要把日子过下去! 跟人家一比,咱家幸运多了....” 朱武搔搔头,憨笑道:“你怎么反倒安慰起俺来了?” 杨巧莲狠狠白了他一眼:“憨瓜!~” 朱武攥住她的手,轻声道:“莫在娘跟前替小弟的事,免得娘伤心。” “我晓得!才不像你个憨瓜,嘴笨不会说话!” 杨巧莲拍了男人一巴掌,顺势倚入那宽厚温暖的胸膛。 夫妻俩温存了片刻,直到堂屋里传来吴友娣叫吃饭的声音才出屋。 摆上四方桌,一盆子糙米饭,一盆黄豆煮野菜,菜汤表面漂浮油沫,一碗酱菜,便是全家人的晚饭。 老妇吴友娣从黑漆漆的供桌下摸出三支长短不一的香,用灶下柴火点燃,揭开佛龛之下一块黑布,露出两块做工粗糙的灵牌。 一块是吴友娣丈夫,朱武的父亲,朱氏守业的灵位,一块是吴友娣的小儿子,朱武弟弟的灵位,名讳赫然是朱秀。 “秀哥儿啊,娘对不住你,害得你被契丹蛮子掳了去....到了下边,你也就不会受苦了....” 吴友娣嘴里念念有词,插好燃香,把两块灵牌细细擦拭一遍,伤感了一会,才回到桌边端起碗快。 闻到荤腥味,早就按捺不住的朱亮抄起竹快伸进盆子里,捞起一块肥油皮塞进嘴里。 “我也要吃肉!”大丫朱芳学着哥哥的样子伸快子,被吴友娣不客气地打了下手背。 大丫小嘴一瘪两眼噙泪,朱亮还想再伸快子,被吴友娣凌厉的眼神吓得缩回手。 吴友娣不紧不慢地夹起最大一块肥油皮放进朱武的碗里,澹澹地道:“大郎干的是力气活,少不了油荤,这四块肉皮,两块大的给大郎吃,你们两个小东西吃小的。” “娘~”朱武不舍得吃,一脸为难。 “吃了!”吴友娣不容置疑地说了句,端起碗快扒拉两口。 朱亮和朱芳不敢违背严厉的阿嬷,埋头吃饭。 朱武又想偷偷分一半肉皮给杨巧莲,吴友娣脸色一沉,朱武只得苦笑着把肉皮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咽下。 杨巧莲觉得有些委屈,忍不住抱怨道:“娘还真是心疼姓朱的,我不姓朱,连家里的油荤也不配吃....” 朱武拉了拉她的袖口,杨巧莲挣脱开,越想越觉得委屈,暗自生闷气。 吴友娣自顾自吃饭也不说话。 过了会,杨巧莲抽抽鼻子,端起碗快往嘴里扒拉一口饭,忽地瞪大眼愣住。 她吃进嘴里的糙米饭竟然有一股子荤油香味。 “娘,这米里....”杨巧莲臊红了脸。 吴友娣轻笑道:“今儿个王婆子来要走了两块木料,说是拿回去搭床脚,舀了一小勺荤油给我。你只管吃就好,别说话,免得被咱家的狗鼻子闻到味儿....” “娘~”杨巧莲红了眼圈,更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吴友娣澹澹地道:“你们都要在外面干活挣钱养家,不吃点油荤哪有力气?” 杨巧莲抽噎了下,和朱武相视而笑,默默低头扒饭。 朱亮突然抬起脑袋,使劲嗅嗅鼻子:“好香!有一股肉味!” 吴友娣“啪”地拍了孙子脑门一掌,笑眯眯地道:“你个小猴子还真是长了一副狗鼻子!” /107/107535/29101436.html 第二章 骤然遭难 饭吃到一半,朱武放下碗快,杨巧莲要为他盛饭,朱武摇摇头说自己吃饱了。 吴友娣看着儿子:“可是有什么事要跟我们说?” 朱武搔搔头,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 吴友娣深知儿子的脾性,能让他这么吞吞吐吐的,一定不是小事。 “哎呀~有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杨巧莲性子急,在男人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无错 朱武叹口气:“周家管事传下话来,说....说今年的租子还要涨....” “什么!” 吴友娣和杨巧莲变了脸色。 “去年从四成五涨到五成,怎么今年还要涨?”吴友娣愁眉苦脸地搁下碗快。 杨巧莲紧张地抓住男人胳膊:“要涨多少?” 朱武唉声叹气地道:“说是要涨到六成....” 杨巧莲和吴友娣相视一眼,震惊地说不出话。 “一亩地,一年忙到头,拢共收成就那么点,还要上缴主家六成,剩下的哪够一家子吃到明年开春? 这周家当真是扒皮鬼、吸血精,还让不让人活了?” 杨巧莲气得满脸通红,忍不住大声喝骂,说到后面已经是更咽抹泪。 “嘘!~你小点声!”朱武赶紧拽了拽媳妇。 杨巧莲低着头默默垂泪,满心酸楚委屈无人倾诉。 “哥,娘咋哭了?”大丫扑闪大眼睛,脑袋藏在扁平大碗后面,小声问。 “嘘!~别说话!你不懂!”朱亮严肃地板着小脸。 他似乎听懂了大人们说的话,眉头紧蹙一脸忧心忡忡,连扒拉进嘴里的肥油皮好像也不香了。 吴友娣叹口气:“这世道,穷人越来越没活路了....交了六成的租子,不到明年开春,咱家就得饿肚子....大郎啊,周家管事有没有说,为啥要收这么高的租子?” 朱武苦笑道:“周家管事说,唐国朝廷最近在打仗,好像说楚国马氏兄弟内讧,朝廷觉得有机可趁,决定派遣大军征伐.... 周家主子是做官的,还是什么拱圣军统军,当大将军,说是要响应朝廷号召征调钱粮筹措军需,民田除了一年两次的粮税和十五文的地头钱,不分上中下田,一律加收两升粮、五文钱的劳军税.... 周家说,民田涨租税,私田自然也要跟着上涨....只涨半成,已经是周家主子心善了....” 吴友娣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下:“民田一亩多收两升粮,按照今年的时节,一家五六口倒也能应付过去,多交五文钱,就当白干半个月活,怎么着也比周家的租子要少些。 周家多收咱的半成租子,可远比两升粮、五文钱多多了!” 朱武挠挠头无奈道:“可咱家没有田产,籍口还落在周家名下,只能当周家的佃户,周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家子围坐在矮桌边沉默了,日头西斜,土屋里光线渐渐昏暗,映照在每个人脸上,显得人人脸色晦暗不明。 杨巧莲愤恨道:“这租子咱家绝对不能交!若是交了,下半年就得借粮度日,明年借、后年借,啥时候是个头?谁知道明年周家还会不会涨租子!” 吴友娣见朱武沉着脸不说话,起身走到土院外看看四周无人,回到院中闭拢竹篱笆,插好门闩,回到矮桌旁坐下。 “大郎,你老实跟娘说,你到底咋想的?”吴友娣低声道。 朱武看看老母,又看看媳妇,咬了咬牙,压低声道:“娘、巧莲,咱们逃吧!回北边去!” 吴友娣和杨巧莲吓一跳,杨巧莲紧张道:“周家主子可是当大将军的,手下有兵丁和官差,咱们能逃到哪里去?” 吴友娣也苦涩道:“咱们老家濠州,如今也划归唐国治下,那周家在唐国势大,就算回了濠州,用不了多久也会被抓回来。 出逃佃户一律视为无籍流民,任由主家处置,周家打杀了咱们,也无人会过问....” 朱武赶忙道:“俺打听过了,北边如今有了大变化,以前的刘汉朝廷没了,新皇帝姓郭,国号为大周,听说是一位英明君主,知道百姓疾苦,当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下诏为老百姓减税,如今大周治下,一亩上田粮税至多不超过五升!” 杨巧莲睁大眼:“五升?这么低?下田要交多少?” 朱武笑道:“上田最多就交五升,下田估摸着交二三升就了不得了!” 吴友娣喃喃道:“这姓郭的当真是个好皇帝啊~~~” 朱武兴奋地道:“俺还打听到,大周朝廷颁布诏令,说只要在大周范围内自发开垦田地,找当地官府报备,就能登记户账田籍,成为堂堂正正的民户,只要按时缴纳粮税地钱,往后这些田地都是自家的田产,可以传给子孙后代!” 杨巧莲不敢相信,嘴皮子哆嗦:“咱逃过去没有籍口,只能算作流民,流民也能占有土地?” 朱武重重点头:“能占!和俺一块在通运货行干活的刘栓子,他娘舅岳父家的小女婿带着一家老小年前逃过去,天气稍微暖和,雪一化,一家子就忙着在县城郊外垦荒,抢在春种前开出八亩地,报县府登记造册,全都划拨到他的名下! 刘栓子把这事儿跟俺说了,还说他和他哥商量了,等到除州清流关开禁,全家人就逃过去!” 杨巧莲捂着嘴羡慕不已:“八亩地!还在县城边上,这天大的好事啥时候能落在咱家头上!” 吴友娣听了心里也是羡慕又感慨,但她毕竟年纪大些,更能沉住气,冷静地低声道:“大郎,你想带着咱家和刘栓子一块逃?” 朱武憨厚的面相浮现狠色:“娘,咱们在唐国无依无靠,连个籍口也没有,留下来只能一辈子替周家卖命。 若是周家能善待咱们佃户也就罢了,可周家年年涨租,叫人活不下去,只能逃! 周家势大,留在唐国太危险,只能往北边逃。 难得北边换了个把咱百姓当人看的好皇帝,俺....俺想拼一把,若是能为亮娃和大丫留下些家产,俺就算死也值了!” 朱武看看年幼的儿子和闺女,越发下定决心。 杨巧莲把懵懂的一双儿女揽在怀里,又开始抽噎着抹眼泪。 吴友娣叹口气,说道:“这件事你可要想清楚,踏出这一步,可就再没回头路可走!若是逃不过去,被周家抓住,咱家都得没命!” 朱武跪倒在吴友娣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儿子不孝,连累娘一把年纪还跟着俺吃苦受累....” 没等朱武把话说完,吴友娣摆摆手打断,轻抚儿子头顶,喃喃道:“你爹走得早,你小弟也被契丹人害死了,只剩咱们这一家子相依为命....娘虽然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记得年幼时村里的瘸腿秀才说过妇人有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你不用顾虑太多,娘全都听你的!” 朱武流下两行浑浊眼泪,更咽不已,重重叩头。 全家人商量好出逃之事,原本沉重的心情反而轻松了些,开始徜徉着逃到北地之后,崭新生活的开始。 当即,杨巧莲和吴友娣忙着收拾行囊,朱武天黑出门一趟,去找刘栓子兄弟商量出关的事。 朱亮也被三令五申警告他不许透露饭桌上阿嬷和爹娘说的话,朱亮人小鬼大,知道事关一家人的性命,倒也不会往外边胡咧咧。 他唯一的重任,就是照看好年仅四岁的妹妹。 穷家敝户也没啥好收拾的,唯一不能落下的,就是佛龛下的两块牌位,吴友娣又抱着细细擦拭一遍,包裹好放在身边。 婆媳俩坐在屋檐下轻声说话,畅想着北边的美好生活,说着说着竟然笑出声来.... 翌日,朱武起个大早,怀揣两个热腾腾的老面馍馍兴冲冲出门。 昨夜已经跟刘栓子兄弟说好,三日后的夜里一块动身,三家人一同前往清流关。 只要顺利过了关隘,距离淮水也就不远了。 朱武和刘栓子兄弟还有通远货行三日的工钱没结,他们准备做完这三日,结清工钱再走。 家里的妇孺忙活着收拾行装,耐心等候出发的日子。 又过一日,朱武起早去货行干活,原本应该下午申时正左右回家,可直到戌时,黄昏过后还不见回来。 朱亮嚷嚷着肚子饿,杨巧莲和吴友娣只能带着两个娃子先吃饭。 等吃完饭,天已经擦黑,还是不见朱武回来。 婆媳俩不放心,出门找了一圈,还是不见人影。 南洼子里独身的力夫不少,夜里还时常发生偷盗之事,婆媳俩也不敢走远,更不放心把两个娃子留在家里,只能先回家等候。 夜深了熬不住,俩人先后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吴友娣被老聋头家的大公鸡打鸣声吵醒,勐然间想到朱武还没回家,赶紧下了榻,掀开草席子跑进堂屋里间,只有杨巧莲还带着两个娃子酣睡。 “巧莲!巧莲!醒醒!大郎一夜没回,怕是出事了!”吴友娣急切地把儿媳妇唤醒。 杨巧莲昏沉的脑袋立马惊醒,顾不上穿鞋袜,蹲下身在木榻底下翻找男人的鞋袜,见没有留下换洗的,就知道朱武当真一夜未归。 “娘,这可咋办?”杨巧莲一屁股跌坐在单薄的床板上,满脸惊慌失措。 朱武从不会一声不吭不回来,有时候就算干活到夜里,也会提前让人顺道来家里知会一声。 吴友娣也急得满脑门子汗水,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是大郎在通远货行干活出事,货行一定会派人通知咱们,现在没有半点消息,那就说明,不是货行里有事.... 你把俩娃叫醒,咱们赶到刘栓子家去一趟。” “好!”杨巧莲六神无主,赶紧叫醒睡得满头大汗的朱亮和大丫。 “娘~干啥咧~”朱亮迷迷湖湖,只觉得娘亲拿着短衫往自己身上硬套。 “小兔崽子再不起来打烂你的屁股!” 大丫睡眼惺忪,杨巧莲恼火地喝骂几句,才吓得两个娃手忙脚乱爬起身。 土院外传来一阵犬吠,接着就听到“哐啷”一声响,竹篱笆被人一脚踹开,十几个青袍挎刀的武士鱼贯而入。 吴友娣站在土院里,手里端着的篾筲吓得掉地,篾筲里的糠皮洒落一地。 “你们....你们找谁?”吴友娣战战兢兢地上前询问。 为首一个额头有黑痣的凶狞汉子打量一眼吴友娣,厉声道:“朱武家可是这里?” 吴友娣咽咽唾沫,僵硬地屈膝行礼:“回官人的话,这里正是朱武的家....” “你这老婆子是朱武什么人?”凶狞汉子跨前一步逼问道。 “村妇、村妇是朱武亲娘....”吴友娣吓得说话声结结巴巴。 “嘿嘿!这便找对人了!”凶狞汉子一挥手,“抓起来!” 两个青袍武士上前扭住吴友娣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她压倒跪地。 “娘!~” 堂屋里的杨巧莲目睹这一切,转过头叮嘱朱亮带着大丫藏在屋里不许出门,抄起堵门的短棍冲出屋。 朱亮吓懵了,听到娘亲的话下意识点头,两个娃娃躲在窗户边偷偷往院子里看。 “嘿嘿~好大胆的婆娘!”凶狞汉子见杨巧莲冲出,冷笑一声。 当即又有一名青袍武士上前,一脚踢中杨巧莲腹部,抡起刀柄狠狠砸在她脸颊上。 杨巧莲惨叫一声口吐血沫倒地。 堂屋里间,大丫亲眼目睹娘亲被打翻,刚要尖叫,朱亮一个激灵紧紧捂住她的嘴巴,半拖半拽拉着小妹翻窗逃出屋,贴着墙根脚从拐角坍塌的墙缝逃走。 吴友娣见儿媳妇满脸血污,半张脸高高肿起,立时红了眼睛,拼命挣扎一口狠狠咬在其中一人的手背上,那人吃痛暴怒,重重几拳砸在吴友娣面门,打得她满脸血花迸溅,当场晕厥。 “臭婆子还真是凶悍!”脑门长黑痣的领头汉子唾了一口,又朝堂屋努努嘴,“去搜搜,看看有没有逃户家卷躲藏。” 几个青袍武士持刀闯进堂屋,翻箱倒柜找了一遍,回来禀报说没有其他人迹。 “走!”领头汉子吐了口唾沫,挥挥手命人押着杨巧莲和吴友娣离开。 走出泥泞的巷道时,领头汉子故意让手下大声叫喊:“逃户朱武,私自撺掇他人逃籍,按律当诛满门!今奉拱圣军统军之命,将犯户朱武一家押往江宁行刑....” 南洼子里安静得可怕,连老聋头家的大公鸡、邻居张篾匠养的大黄狗也吓得缩在窝里不敢吭声。 /107/107535/29101437.html 第三章 寻亲之路 数日后,清晨,天灰蒙蒙亮,一场绵绵细雨将整座板桥店笼罩。 朦胧的雨雾直到晌午时才停歇,不一会,两艘江船靠岸,挑担的货郎、赶着牛骡车驾的商贩下了渡船,走渡口东边的土路前往板桥店。 这些行脚商们,有的要在板桥店落脚,有的要找邸店存放货物,稍作停留便要前往别处。 板桥店便是商贩们的中转站,从这里将南北商货发往各地州县。 泥泞的道路上人群熙攘,牛马叫唤声不绝于耳,湿滑的淤泥地被装载货物的沉重板车压出深深辙痕,有倒霉的商贩车轮陷入泥地里,焦急地吆喝着四处寻人帮忙。 朱秀、潘美、胡广岳三人下了渡船,打听清楚板桥店所在,雇了一辆装载半车皮毛货的板车,请车把式把他们带到板桥店。 板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车把式大声吆喝着挥打鞭子,两匹老骡卖力地埋头前行,车轱辘转得飞快,溅得泥水四起。 朱秀三人坐在颠簸的车板里,面色发白死死抓住围栏,颠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慢些!慢些!”潘美凄惨地嚎叫。 车把式是个四十多岁的淮西汉子,回过头咧嘴冲潘美嘿嘿笑,露出满口黄牙。 潘美说的是开封官话,车把式听不太懂,还在不停挥打鞭子,骡车速度不减,强烈的颠簸感顺着木车轮传到车板,整辆车都在剧烈的摇晃下卡察响。 朱秀吓得不敢说话,生怕这板车跑着跑着散架,他们三个一头栽进泥地里。 “你他娘的慢些哩!~”潘美气急败坏地直骂娘。 车把式还以为客人们对他高超的赶车技艺表示惊叹,越发得意洋洋,气势如虹地吆喝着挥打鞭子,板车速度再加快三分。 于是,湿漉漉的泥水路上,只见一辆两匹骡子拉着的板车,风驰电掣般驶过,溅得泥水四起,惹来一路咒骂声。 原本要两个多时辰才能走完的路,车把式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赶到板桥店。 骡车停下,车把式跳下地,冲着朱秀三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乡音浓重的淮西话叫人听不懂。 “驴操的王八蛋....”潘美脸色发绿,又气又急,跳下车就要找车把式理论。 朱秀爬下车板,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给他钱,让他走!” 胡广岳最是不济,两脚刚一沾地,撑着双膝弯下腰就开始狂吐不止。 车把式拿了赏钱,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美滋滋地赶着骡车走了。 朱秀原本是不想吐的,看到胡广岳黄黄绿绿吐了一滩,恶心不住,“呕”地一声弯下腰也吐了。 潘美捂住嘴没跑出两步,也蹲在地上阵阵干呕。 板桥店西道口,三个年轻后生蹲在道旁呕吐不止,惹来过往行人阵阵笑声。 看他们这副样子,就知道是北边来的,坐不惯江船,加上一路车马颠簸,两腿虚软,不吐才怪。 过了一会,三人相互搀扶,进了街边一间食肆,找了张桌子坐下。 店小二殷勤地拎着茶壶过来倒茶,三个粗糙的土陶碗摆开,倒出的茶水也满是碎渣,一看就是用最便宜的茶砖冲泡成。 三人顾不上讲究,端起土碗咕都咕都勐灌,温热的茶水下肚才恢复几分精神。 “听口音,三位客官是从河南来的吧?在这大江之上坐渡船的滋味不好受吧?嘿嘿~小店有几样清澹开胃的小菜,专门招待像你们这样刚下船吐干净没胃口的客人,三位要不要试试?” “....照你说的来一份吧~”朱秀哭笑不得,这店家倒是精明。 “好嘞!客官稍候!” 店小二放下茶壶,跑进灶房吩咐。 “这长江天险,果然名不虚传!想咱老潘也坐过江船,黄河、渭河、通济渠几条大河上的渡船也没少坐,却不像这一次,在那河面上颠簸飘零,一个浪头打来天旋地转,差点没吓尿裤子!” 潘美端起土碗,满脸心有余季。 胡广岳脸色泛白,苦笑道:“那车把式的骡车也不好坐,吐得我苦胆水都干净了....” 朱秀泛起恶心感,变了脸色,怒视他:“闭嘴!” 三人默默喝茶,不再讨论这一路南下,坐船过江的心得,以免刚刚消停的肠胃又开始作祟。 没过一会,店小二把菜上齐。 一盘清蒸河虾,一碟酱汁蘸料,一盘荷叶糯米饼,一份油酥,还有两碗清澹羹汤。 潘美舀了一碗羹汤尝了口,果然清香可口,又一连喝下三碗。 三人动快,店小二倒也没哄他们,这几样清澹小菜吃起来当真清爽开胃。 “怎么样客官,咱板桥店的菜式还不错吧?别的不敢说,要论吃的,板桥店大大小小五十几家食肆,就没一家差的!就连一块寻常的老面馍馍,咱板桥店人做的就是比外边的好吃!” 店小二得意洋洋,对自己板桥店本地人的身份充满自豪。 朱秀使了个眼色,潘美从怀里摸出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塞进店小二手里。 店小二一愣,下意识攥紧,喜悦之色如同水波,从眉宇间荡漾开。 “哎哟!~三位官人可真是太客气啦!有啥需要效劳的,三位尽管说!小人在这板桥店土生土长,就没有不知道的人和事!” 店小二眉开眼笑地作作揖。 虽说见多了走南闯北的商贩,但一出手就拿银两打赏的豪客,一年到头也遇不上一个。 朱秀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我们来此作何?” 店小二谄笑道:“您三位操着开封官话,苎麻外衫里衬着细绸衣,这二位还佩戴兵器,一看就不像是跑商的,来到这板桥店,不是寻人就是公干!” 潘美打量他一眼,惊讶道:“你小子倒是好眼色!” 店小二得意道:“招呼的客人多了,眼珠子自然得放亮些。” 朱秀笑道:“你可知,这板桥店有没有姓朱的人家?” 店小二笑道:“在咱这片地儿,姓朱的虽然少,但也有那么几家,不知官人打听的是哪一家?” 朱秀想了想道:“具体哪一家我也说不出,只知道这户朱姓人家不是本地人,大概几年前从北边迁来,口音应该是淮东濠州一带。” 店小二搔搔头,为难道:“官人还真把小的问住了,小人知道的几户朱姓人家,都是本地百姓,没有外地迁来的。” 潘美瞪他一眼:“没用的东西!刚才还吹嘘自己土生土长,无所不知!” 店小二红了脸,讪讪道:“板桥店外来户多,来来往往的,每日里不知道要出入多少人,黑户、逃户、流民不老少,那些没口没籍的外地户,小人可就真不知道了....” 朱秀摆摆手:“罢了,你下去忙吧,帮我们留心打听打听,若是有淮东来的人家,劳烦告知一声。” “诶~小人记住了!”店小二点头哈腰,刚转身没走几步,一拍脑门跑回来道:“小人刚刚想起来一件事,倒是跟姓朱的有关系。” 朱秀忙道:“何事?赶快说说!” “是这样,前几日,南洼子那一片,听说有一户姓朱的佃农,与人密谋着要逃往北边,被主家逮个正着!一家子被官差拿住,押往江宁,说是要定罪杀头! 佃户私自脱籍可是重罪,这家人怕是没活路了。 那姓朱的汉子在通远货行打杂,小人和货行里的几个力夫老哥相熟,也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 朱秀听得仔细,问道:“这户朱姓人家是哪里人?” 店小二回想道:“具体哪里人小的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不是本乡人!南洼子里住的都是些穷佃户,还有各处商行打杂的苦力,大多是些外乡人。” 潘美奇怪道:“就算是逃户,也不至于全家杀头,还惹来官差?这朱家人也是,好好的佃户不做,为啥要逃?” “害~官人有所不知,这朱姓佃户的主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周家,家主乃是拱圣军统军,禁军将军周翎! 周家可了不得,在咱们江南可是一等一的豪族,跟许多显赫权贵都有关系哩! 那周翎三十二岁就当上将军,统领禁军保卫江宁。 这姓朱的佃户竟敢得罪周家,那可不是寿星公吃砒霜-找死么! 至于说朱家人为啥要当逃户,其实也怨不得他们。 周家的佃租年年上涨,背地里被人叫作扒皮鬼,周家的佃户们哪个不苦? 以前也有敢找周家理论的,没多久一家人失踪的失踪,横死的横死,都知道是周家下的毒手,可谁叫人家靠山硬,腰杆粗,小老百姓怎么斗得过哟~” 店小二唾沫横飞。 朱秀皱起眉头,看来这户姓朱的人家惹了不小的麻烦。 “南洼子怎么走?” “过了街口往南一直走就是了。” 问清楚地方,朱秀让店小二退下。 “吃完饭,先到南洼子打听打听再说。”朱秀道。 潘美夹起虾仁塞进嘴里:“要我看,那户倒霉的人家应该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胡广岳看了朱秀一眼,低声道:“侯爷从宿州带来的人,全都潜藏在江宁,可要属下通知他们赶来?” 朱秀摇摇头:“不用着急,先探听清楚情况再说。” 潘美嗤笑道:“看来这江南朝廷也好不到哪去,放任禁军将领鱼肉百姓,百姓积怨已深却无处申诉,迟早要闹出大乱子!” 朱秀笑了笑没说话。 李璟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皇帝,没有太大建树,亦无太大罪过。 对于江南士族林立、把持权力的局面,李璟不是看不到,只是没有能力解决。 自从晋室南渡以后,江南便成为士族门阀天然的避难所,北方战乱便往江南逃,已经成为习惯、常例。 自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加封吴王割据江南,再到徐温篡权,徐温养子徐知诰受禅称帝,恢复李姓建立南唐,江南地界的政权算是一直保持稳定状态。 所以在北方基本已经没落的门阀政治,在江南之地仍然苟延残喘。 像周翎这样倚仗家族势力,年纪轻轻登上高位,在地方为非作歹的世家子不在少数。 用过饭,朱秀三人赶往南洼子。 “嚯~还真是一片烂泥洼子!” 进到南洼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地里,潘美都都囔囔。 脏乱差也不足以形容这片穷困户聚集的烂泥洼子,粪尿水和泥水搅合四处流淌,恶臭阵阵,低矮的土屋草房,土院里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好奇而又警惕地注视着从自家门口走过的陌生人。 潘美和胡广岳四处打听,奇怪的是一听到找姓朱的人家,南洼子里的破落户便没了好脸色,嫌恶地驱赶他们离开,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们朱家人住哪。 好在半路上遇见一个跛腿耳背的老汉,老汉听到他们打听朱家人,沉默了一会,伸手指了个方向。 三人循着老汉指点的方向找去,来到一处杂乱的小土院外。 黄泥土垒砌的低矮院墙倒塌大半,竹篱笆院门砍得稀巴烂,院子里泡满泥水,只有一些打碎的瓦罐碗盏扔在地上。 两间土屋被翻得乱七八糟,凡是能用的物件都被附近的破落户捡拾了去,连墙角堆放的柴禾也被哄抢一空。 黄泥水灌进土屋,若是不清理,用不了几日就能泡烂墙根,这屋子也会一点点垮塌。 “这破地方,没法住人了。”潘美摇摇头,一脚踢开一个破损的佛龛,从里面掉落出两块木牌。 “这是什么玩意?”潘美从淤泥地里捡起两块木牌,擦掉污泥,露出上前刻有的字迹。 等到看清楚牌位上的刻字,潘美骇然瞪大眼:“这他娘的见鬼啦!” 朱秀站在土屋前,看着这间残破的屋子怔怔出神,听见潘美咋咋呼呼的声音,转过头朝他看去。 潘美踩着泥水跑来:“你快瞧瞧这玩意!” 朱秀接过两块牌位一看,也不由得愣住。 其中有一块牌位,供奉的名字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潘美咽咽唾沫,嘴皮子直哆嗦:“找....找着了!?难不成....难不成那户倒霉的朱家人,就是....就是....” 潘美不敢继续往下说,突然抬手扇了自己嘴巴两下,哭丧着脸:“我他娘的这张乌鸦嘴哟!~” /107/107535/29101438.html 第四章 命途转机 “先考朱公讳守业之灵位....故儿朱秀之灵位....” 朱秀捧着两块从泥水浆里捞出来的灵牌,擦拭掉污泥,望着上面刻有的字迹喃喃念叨,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难不成,他在这世上当真还有亲人在世? 不不不,就算有,也应该是原本这具身体的血缘亲人,和他其实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生身父母和乱七八糟的亲戚,都还在遥远的未来时空才对.... 可为何,看到这两块牌位,他的心里涌出莫名其妙的沉痛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潘美吓一跳,认识朱秀快四年了,从沧州到泾州再到开封,不论什么样的境遇,都不曾见他流过泪,如今捧着两块从泥浆里捞出的牌牌,就哭得稀里哗啦,可真够吓人的.... “咳咳~~朱小子....朱侯爷....节、节哀....噢不不,我老潘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 潘美急得抓耳挠腮,安慰人的话他可说不出几句,朝胡广岳狠狠瞪眼,示意他赶紧说话。 胡广岳见朱秀满脸悲戚,原本是不敢插嘴的,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道:“侯爷莫要伤感,说不定、说不定只是巧合!说不定这户人家没有生命危险,到了江宁,那姓周的就把他们放了....” 潘美听不下去了,推了他一把,没好气低喝:“闪一边去!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比老子还不会说话!” 胡广岳讪讪笑着退到一旁。 潘美挠挠头,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怎么安慰人,一拍大腿喝道:“我说朱小子,你就听咱老潘一句劝,事到如今哭也没用,要紧的是咱们赶快到江宁去,先确定这姓朱的一家子与你有何干系,然后再想办法救人!” 朱秀吸吸鼻子,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低沉:“我没事,用不着担心,走吧!” 朱秀看着手上的牌位,递给潘美:“收好。” 潘美拿包袱裹好拎在手上,三人走出土院准备离开南洼子。 路上,潘美不时斜瞟朱秀,发觉他脸色如常,只是眼圈稍稍发红。 潘美担忧地都哝道:“想哭你就哭出来吧,都是打小没爹没娘的娃儿,咱老潘知道你心里的苦....” 朱秀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你可千万别憋着,我听人说,这越是悲恸的情绪越要发泄出来,憋在心里迟早坏事....”潘美忧心忡忡,像个老妈子唠叨不停。 朱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谁说我悲恸了?你闭上嘴别说话,我就谢天谢地了!” 潘美呆了呆,撇撇嘴滴咕:“好个没心肝的....自家老娘生死不明,倒像个没事人一样....铁石心肠!” 朱秀面色如常,懒得理会他。 刚走进一条逼仄充满秽臭气的小巷,一个矮小人影不知道从哪里窜出,直扑潘美而去,似是要抢夺潘美手上装有牌位的包袱。 “侯爷小心!” 胡广岳机警地拔刀护在朱秀身前,潘美牛眼一瞪,“哟嘿”一声怪叫,反手就把那矮小人影提熘起,竟然是个八九岁的小娃娃。 “哪家的小崽子?胆儿真肥!敢抢到潘爷爷头上?小命不想要啦?” 潘美恼火地大声嚷嚷。 “放开俺!”小娃子颇有几分凶性,后脖领被揪起,还在张牙舞爪地叫嚷。 朱秀皱眉,这小娃子看着像个男娃,衣衫褴褛,满身黄泥印子,光赤脚丫,脑袋两侧扎着的牛角髻松散开,头发脏兮兮地黏在一块,活脱脱一个讨饭的小乞丐。 潘美手一松,男娃跌倒在地,摔了个屁股墩,满身泥浆,爬起身咬牙切齿地又朝潘美扑来,抢夺他手里的包袱。 “小崽子找死!”潘美火了,轻轻一脚踹在男娃屁股上,那男娃却反手抱住潘美的腿,张嘴狠狠一口咬在潘美小腿肉上。 “哎唷!~” 潘美吃痛惨叫,掐住男娃的脖子将他提起。 “阿哥!~”角落里,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捏着一根小木棍冲出,凶巴巴地朝潘美打去。 “....他娘的~捅了乞丐窝啦!” 潘美恼火不已,抽出腰带把两个娃娃捆个结实。 “大胡子白蜡头,赶快放了小爷,否则小爷搬来救兵,定要将你压在五行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你个臭猢狲、泼猴%%^#....” 男娃愤怒地叽里呱啦臭骂一通,口音驳杂怪异,有些像江宁俚语,又有些像淮东土话。 潘美还是第一次被小娃娃臭骂,气得七窍生烟,抬起巴掌就要教训他,吓得两个娃子紧紧闭眼。 朱秀伸手拦住,潘美气愤道:“这两个小娃娃着实可恶,小小年纪就学会劫道,长大了怎么得了,先让老子痛打一顿再说!” 男娃仰着头大声道:“你们偷了俺家的东西,你们才是坏蛋!” 朱秀笑道:“我们何时偷了你家的东西?” 男娃看向潘美手里拎着的包袱,愤怒道:“那两块牌牌就是俺们家的!” 男娃气得眼圈通红,小丫头瘪着嘴啜泣不止。 朱秀三人惊愣住,潘美回过神,牛眼瞪大喝道:“小兔崽子再说一遍?” 男娃眼眶含泪,大声道:“那两块牌牌是俺们家的!再说一百遍也是!” 胡广岳忙道:“你可知这两块牌牌是什么?上面写的字你可认识?” 男娃道:“当然知道!那是俺阿爷和小叔的牌牌!一个叫朱守业,一个叫朱秀!” 潘美拍拍脑门,喃喃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啊....这事儿,把咱老潘整湖涂了....” 朱秀勉强挤出一丝笑:“你叫做什么名字?” 男娃大声道:“俺大号叫做朱亮!俺小妹叫做朱芳!” 男娃大声说着,眼泪大滴大滴顺着面颊淌下,冲刷脸上的泥垢,留下两条清晰泪痕。 他紧紧咬住唇,矮小的身子在颤抖,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显得倔强又坚强。 朱秀深深吸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对乞丐兄妹,好半天才叹息一声:“带上他们,先找邸店住下再说。” ~~~ 午后,板桥店街边一间邸店房间内,两个换洗一新的小娃娃局促不安地站在朱秀跟前。 这三个陌生人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打骂他们,反而给他们东西吃,请邸店的妇人为他们洗澡,还给他们置办新衣。 突如其来的善待让兄妹俩很是不安,不知道这伙人想干什么。 朱秀打量一眼,八岁的朱亮长得虎头虎脑,重新扎好牛角髻,像个年画里放鞭炮的调皮娃娃。 四岁的朱芳梳着双丫髻,圆熘熘的黑眼睛,翘鼻头薄嘴唇,小小年纪已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 只是兄妹俩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家里遭难后,又东躲西藏担心受怕,整日里饿肚子,身子干瘦肤色青黄,头发也是发黄干枯,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朱秀默然了片刻,说道:“跟我说说你们家里的事。” 朱亮小心翼翼地道:“你认识俺爹娘?” 朱秀笑了笑:“我也姓朱,说不定是你家亲戚。” 朱亮搔搔头:“可是、可是俺听见他们叫你侯爷?你该是姓侯才对!” 坐在桌旁擦拭刀身的潘美没好气道:“侯爷跟县太爷一样,都是指当官的,你小子老老实实回答问题,要是敢有半句假话,就把你扔进大牢里!” 潘美咧嘴一笑,示意了下手里明晃晃的长刀,吓得朱亮直咽口水。 朱亮小声都囔:“俺家是种地的,可没有做官的亲戚....” 朱秀笑道:“我是濠州定远县人士,你家是哪里的?” 朱亮瞪大眼:“俺家也是濠州定远县的!你真是俺家亲戚?” 朱秀忍住笑,又道:“谁跟你说的?你可知濠州在何处?” 朱亮茫然地摇摇头:“俺不知道,俺从没去过....只是阿嬷经常念叨,说咱家是濠州定远县的,叫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在哪....” 朱秀点点头:“你阿嬷和爹娘的名字可知道?” 朱芳抢着回答道:“俺爹叫朱武,俺娘叫杨巧莲!阿嬷叫....叫....”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小丫头歪着脑袋,脸蛋懵懂。 朱亮不满妹妹插话,训斥道:“阿嬷叫吴友娣!笨丫头,总是记不住!” 小丫头委屈地都着嘴巴。 朱秀温柔地笑笑,伸手抚了抚她可爱的环髻。 大丫有些畏惧地往后缩,想躲在哥哥身后,见朱秀没啥恶意,又好奇地探出头望着他。 朱亮见他不像坏人,有些迷湖,眨巴眼问道:“你真是俺家亲戚?为啥没听阿嬷和爹娘说起过?” 朱秀笑道:“我是谁,等见到你爹娘和阿嬷就知道了。” 朱亮惊喜道:“你能找到他们?” “能不能找到,就要看你说不说实话。把你家里的事说给我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朱亮抓抓头,皱着小脸,结结巴巴地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 虽然他说的话零零散散,没什么条理,但总的串起来,和朱秀从店小二处打听来的情况基本相同。 “....阿嬷和娘被坏人打了一顿,抓走了....俺带着大丫挤过墙缝躲了起来....” 说着说着,朱亮呜咽抹泪,朱芳见哥哥哭泣,也跟着嚎啕大哭。 潘美“彭”地一掌击在桌子上,气呼呼地道:“好个周翎、好个周家,当真是欺人太甚!老子倒想会会这个拱圣军统军,到底有几分本事!” 兄妹俩见潘美发火,吓得止住哭声,朱亮满脸畏惧地盯紧他,护在妹妹身前。 胡广岳沉声道:“侯爷,算算行程,他们应该已经快到江宁了!是否要属下传讯江宁的弟兄,让他们留意周家动静?” 朱秀默然片刻,微一点头。 胡广岳一抱拳头,出门去找车马行带信。 朱秀指了指搁在桌子上的两块牌位,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抢这两块牌子?” 朱亮抹抹泪,板着小脸道:“那是俺阿嬷的命根子!阿嬷说过,俺家什么都可以丢,就是这两块牌牌不能丢!” 朱秀笑了,眼睛却有些湿润。 “老潘,叫店家送些饭菜来,吃过饭,咱们出发去江宁!” 朱秀抛下一句话,起身推开房门快步离去。 朱亮仰头看着潘美,懵懂地道:“俺好像看见他哭了....” 潘美砸吧嘴,大巴掌摸了摸他的脑瓜:“小娃娃懂个屁!往后啊,你们可要享福喽....” ~~~ 夜深人静,一艘客船升起风帆,缓缓驶离板桥店码头,逆着漕河往北驶去。 朱秀站在船头,凭栏眺望,远处黑黢黢的河面一片平静,夜色下偶尔几只萤火虫飞过河面。 潘美掀开帘子从客舱走出,径直走到船头。 “睡下了?”朱秀轻声问。 潘美抻抻懒腰:“睡了,朱亮这小子不赖,自个儿眼皮子打颤,强撑着非得先哄妹妹睡着才肯睡。” 朱秀笑道:“都是好孩子。” 潘美嘿嘿笑道:“朱亮身上有股机灵劲,随你!” 朱秀翻了个白眼,轻轻拍打栏杆,幽幽道:“还不知道他们这一家,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潘美笑道:“十有八九的事,错不了!” 见朱秀沉默不语,潘美犹豫了下,说道:“近乡情怯,人之常情嘛,咱老潘能理解你!离家多年,和至亲久未相见,感情有些疏远,这也正常! 不过人活在世上,哪能没有亲人?又不像你那书里写的孙猴子,天生地长石头缝里蹦出来....” 朱秀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担心我不愿和他们相认?” 潘美赶忙摇摇头,都囔道:“倒也不是....只不过你小子给我的感觉有些奇怪,冷静得可怕,不像一个即将和亲人重逢的人该有的反应....” 朱秀笑了笑,转过头继续望向倒映月光的河面,轻声道:“我在檀州与恩师幽居多年,对世上的欢喜悲乐看得更澹些罢了....” 潘美想了想咧嘴一笑:“也对!要不怎么说你们师徒是隐士高人,咱们这些都是浮世俗人!不过,如今你这隐士高徒也入了世,沾了红尘因果,更是我大周朝官家钦封的开国侯爷,定然不能叫人小瞧了去! 那周家敢欺辱咱朱家人,定要叫他好看!你打算怎么办?” 朱秀拍打着栏杆,夜风吹拂起两鬓发丝,深邃的眼童微眯,低笑道:“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 潘美嘿嘿笑着,摩拳擦掌:“太好啦!这江南人士自诩风流,我老潘倒想会会他们,叫他们尝尝咱北地汉子的雄风!” /107/107535/29101439.html 第五章 途中偶遇 五月的江宁晴空碧洗,虽是立夏刚过,却已有几分酷热之意。 江宁城南,秦淮河码头一片忙碌景象。 商行的货船、官府的公船、达官贵人家游玩的画舫,大大小小的船只进出码头,升起的风帆犹如枫叶,片片飘浮在碧绿的河面上。 一艘悬挂彩幡的游船从拥挤的码头缓缓驶出,负责码头管理的市舶司官员亲自挥舞令旗调度其余船只让行,而后又恭恭敬敬地朝着游船躬身揖礼,觍笑的嘴脸尽显谄媚之意。 “我等排队出航,等候三个多时辰,那艘船不过刚来,凭何让它先走?” 有客商站在船头,望着那艘彩幡游船驶离码头,愤愤不平地叱骂着。 跑船的船工瞥了他一眼:“东主是第一次到江宁吧?” 那客商道:“以前走陆路也到过几次,走水路押送货物还是头一回。以前家中生意都是老父打理,近来老父卧病在床,只能由在下来。” 船工指着游船笑道:“东主可看见那艘船上悬挂的旗帜?” 客商远眺望去:“看见哩,一个周字,那又如何?” “如何?”船工嗤笑,“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当朝太傅周宗家的旗帜!周太傅不仅是朝廷重臣,更是江宁十三家船行的大东家!在这秦淮河上跑的船,十艘里有七八艘都是周家的。” 客商吓一大跳:“啊?原来那便是富可敌国的周家!难怪市舶司官员如此恭敬!” 船工两手一抱,斜靠着桅杆:“所以啊,进了江宁城,东主还是不要乱说话为好。这可是我唐国西都,天子脚下,鬼知道一句话说出,会不会得罪哪个权贵人家!” 客商擦擦额头冷汗,急忙抱拳道:“在下年少无知,多亏兄台提醒!多谢多谢!” “嘿嘿~东主客气啦~”船工颇为得意。 他虽然是个跑船的,但常年往返秦淮运河之上,自认为也算见过世面,吓唬吓唬这些州县商贾子弟完全不是问题。 客商远远望去,只见那彩幡游船风帆鼓动,顺着河水往南而去,不禁喃喃道:“不知周太傅会不会在那游船之上....” 船工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敷衍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周家的女卷....反正这些衣食无忧的富贵子弟闲着没事干,就喜欢坐船四处游玩,害得这运河码头越来越拥堵了....” ~~~ 彩幡游船驶出三四里,没有沿主河道继续往南,而是驶入西南方向的一条岔河。 这里是秦淮河南段的支流,顺河而下,可以到达板桥店、秣陵、丹阳一带。 这里河道稍显狭窄,甚少有游玩的画舫驶入,多的是一些小型的客船、乌篷船、舢板船,往来运送商贩和货物。 河道两侧尽是广袤农田,放眼望去禾苗青青,几株弯弯的垂柳沿河岸生长。 伴随着舒缓动听的琵琶声,游船踏着碧水清波轻快行进,不时有大胆的谷雀落在船头。 琵琶声戛然而止,一名穿青罗裙的女子突然提着裙摆从船舱跑出,娇笑着张开双臂扑向那几只憨态可掬的谷雀。 谷雀受到惊吓,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小姐慢些!” 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婢女赶忙跑上前。 “冬梅你快看,那几只雀儿飞得可快了!” 罗裙女子仰着头,指着那几只往田亩里飞去的谷雀娇憨嬉笑。 和煦的阳光落在她光洁不施粉黛的面颊上,倒映出一层莹莹光辉。 轻纱袖从小臂滑落,露出羊脂玉般细腻的皮肤。 黛眉杏眼,琼鼻樱唇,娇笑时梨涡浅浅,竟然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 婢女冬梅无奈道:“这些不过是捡拾谷粒的野雀,哪里比得上老爷养的那几笼歙州五彩雀。府上好看又名贵的五彩雀整日挂在那,不见小姐多看一眼,今日见了几日田间地头的野雀,倒是把小姐高兴坏了....” 罗裙女子撑着栏杆,享受着清凉河风拂面的感觉,笑吟吟地道:“五彩雀美则美矣,却成日关在笼中,早已失去灵动之气,就如同一件死物,毫无生气可言。 野雀虽然平凡,却能自由飞翔在天地间,无拘无束....” 忽地,罗裙女子踩踏着栏杆,上半身探出船头,张开双臂任凭河风吹拂,努力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大喊道:“我周宪也想变作一只野雀,自由高飞,看看这广阔天地!” 清丽的嗓音如同欢鸣的黄莺,却把婢女冬梅吓得不轻,赶紧把她拉下。 “小姐赶快下来!你又不会游水,跌下河可怎么得了呀!” 冬梅紧紧抓住周宪的胳膊,生怕她脚下踩空从船头跌落。 难得的放纵让周宪异常兴奋,修长的脖颈、面颊一片红晕,冲着岸边垂柳上几只叽叽喳喳的谷雀招手叫喊:“小鸟小鸟快过来呀~” 一边蹦跳叫喊,一边银铃般咯咯直笑。 冬梅哭笑不得,自家小姐玩得也太疯了。 望着船头下碧波荡漾的河水,周宪又突发奇想,兴奋地道:“冬梅,你会钓鱼吗?我们在这船头钓鱼可好?” 冬梅睁大眼:“婢子哪会钓鱼呀!” 周宪嬉笑道:“我也不会,不要紧,咱们钓着玩儿!你去找周仝叔要两套渔具来。” 冬梅看看天色,为难道:“小姐可要答应婢子,再玩一会就回去!咱们偷偷出来已经犯了家规,若是让老爷知道,婢子肯定要被老爷打死,小姐也会受罚....” “哎呀!我答应你,到了板桥店咱们就调头回去!板桥店的江鱼最好吃,咱们吃一顿再回去!” 周宪调皮一笑,像只馋嘴的猫儿。 冬梅无奈,只得去船后舱,找随行的周家护院头子周仝讨要渔具。 过了会,冬梅抱着两套鱼竿回来,周宪兴致勃勃地摆弄鱼竿,两个姑娘一边探讨着,一边把鱼竿伸出船头,抛下鱼线鱼钩,开始钓鱼.... ~~~ “侯爷,船老大说,再走二里多就能汇入秦淮河主河道了。” 客船上,胡广岳钻出客舱禀报道。 “知道了,你去催着点,让他们划快些,若是黄昏之前能赶到江宁,赏钱翻倍。”朱秀澹澹吩咐。 胡广岳领命退下。 朱秀立于船头,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摇晃折扇,眯着眼远眺前方河道。 潘美站在他身边,敞开衣襟,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胸膛,拿着鹅毛羽扇勐烈摇晃,热得他恨不得跳下河洗个澡。 好端端一把精致的洁白羽扇,到了潘美手里,却像烧火扇似的。 潘美扇得不过瘾,一把抢来朱秀手里的折扇,使劲扇了扇,发觉两把扇子送风的能力相差不多。 “这鸟扇子一点不凉快,有个屁用!”潘美嫌弃地骂咧着。 朱秀抢过扇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玩这扇子可不是为了扇风纳凉的!” 网 潘美牛眼瞪大:“那为了啥?” 朱秀微微昂头,傲然道:“为了体现本郎君的帅气、潇洒和风度!” “....”潘美被噎得好一阵无语,只能以一个“呸”字表达自己的恶心。 朱秀不屑道:“等着瞧好了,用不了多久,折扇这玩意儿就能风靡天下,特别是江南自诩风流的文人雅士,对此物更是钟情!” “呵呵呵~哼哼哼~”潘美用一阵腔调怪异的哼唧声结束了本轮争辩。 宿州盛产竹木,于是朱秀开设了一间仙缘斋,专门用来制作和贩卖折扇。 在潘美看来,卖扇子这门生意不太靠谱,而且所谓仙缘扇定价奇高,在宿州刚一经推出,虽然引来些许轰动,但基本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不过朱秀并不在意,让仙缘斋的匠人继续赶制折扇,还请来画师绘制图画,甚至还亲自题字。 囤积了一大批折扇,直到现在还没卖出去多少。 潘美幸灾乐祸,说这笔生意要黄了。 不过鉴于朱秀在泾州开办盐厂、广和商铺、盛和邸舍等等一系列生意,从无败绩的辉煌过往,潘美虽然不看好折扇生意,但也不太敢打包票。 朱亮和朱芳手牵手走出客舱,远远看着朱秀和潘美说话不敢靠近。 朱秀朝他们招招手,俩个娃娃犹豫了会,才小心翼翼上前。 “若是嫌船舱里闷得慌,就出来走走,吹吹风。”朱秀笑道。 朱亮小声道:“听说船老大在后舱养了几只老鳖,俺们想去看看....” 大丫朱芳也扑闪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满是渴望好奇。 朱秀失笑道:“想去便去,这船上任凭你们出入,无需拘谨。不过容易落水的地方别去,以免危险。” “俺晓得哩!~”朱亮得到应允,兴奋不已。 搔搔头,小家伙又吞吞吐吐地道:“你说你是俺家亲戚,那俺应该叫你什么?” 朱秀笑道:“你觉得应该叫我什么?” 朱亮眨巴眼:“你年纪比俺爹小,俺就叫你小叔叔....” 朱秀哈哈一笑,算是答应了。 潘美拍拍胸脯道:“你们得管老子叫潘叔!” 朱亮赶紧拉着大丫跪下磕头,似模似样地作揖:“给小叔叔、潘叔磕头!” “去玩儿吧!”朱秀和蔼地朝他们点点头。 俩个娃娃欢呼一声,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往后舱跑去。 潘美摩挲着大胡子,感慨道:“一转眼,咱老潘也是当叔的人啦!老喽、老喽!” 朱秀瞥他一眼,讥诮道:“可不是嘛,二十老几还打光棍,丢人!” 潘美嘿嘿道:“你人脉广,赶明儿回到开封,给哥哥我介绍一个官宦人家的闺女咋样?” “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将来生了儿子,可得认我当干爹!” “哈哈~那还用说!你这个干爹当定啦~~” 正说笑着,一艘庞大游船出现在河道前方,速度飞快地朝客船驶来.... /107/107535/29101440.html 第六章 送上门来 “娘嘞,这是艘啥船,五颜六色的,难不成是戏院的?” 潘美抬手遮了遮光,远远望去,只见那游船两侧挂满彩幡。 “这是画舫,瞧那桅杆顶,似乎还挂有标识旗帜,想来是附近的官宦人家出游。” 朱秀皱起眉头,河道狭窄,这艘画舫体型庞大,几乎占据河面三分之二的宽度,他们乘坐的客船被迫只能靠边缓缓停泊,让画舫先行。 最让人气愤的是,那画舫之上的船夫明明早就看见河道里有别的船驶来,却不让人降帆减速,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直冲驶来。 画舫是顺水而下,这会儿刚好又吹北风,风水助势,速度快得吓人,船底碾压开的水浪直往两岸冲,还未靠近,泊在岸边的客船就被水浪拍得左右摇晃。 “驴操的王八蛋!”潘美双手抱紧桅杆,脸色吓得发白,双腿打颤,只觉得脚下浮软,一阵头晕目眩。 朱秀半蹲下身子,放低重心,勉强稳住腿脚。 胡广岳赶紧拉着朱亮和朱芳躲进客舱。 船老大带着几个艄公拎着短刀长棍,气急败坏地跑上船头,刚要冲着驶来的画舫大声叱骂,突然看见画舫桅杆顶悬挂的旗帜,骂娘的声音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 这艘客船是船老大掏空家底买的,一家老小全指望他跑船挣钱,若是船只在河道里倾覆,血汗钱打了水漂,全家的日子可就没指望了。 画舫从客船一侧驶过时,客船上的人才能感受到两者吨位体型上的差距。 客船桅杆的高度,也只能够到画舫二层的位置。 光是甲板的长度,画舫就有客船五六倍长。 画舫驶过,碾压起的水浪溅到客船上,画舫尾舱,几个穿短褂的艄公倚靠着护板,满脸讥诮地望着下方客船上的人。 朱秀仰头望去,画舫三层飘动的纱帘后,也恰好探出一颗脑袋,相隔十多丈远,两人目光相对,皆是一愣。 那是一位眉目如画的少女,原本娇俏的笑容在看到朱秀后愣住,面颊浮现两团赧红,像只惊惧的小鹿,急忙缩回头。 惊鸿一瞥,却让朱秀在心里留下了深深的惊艳之感。 不同于符金盏的英姿飒爽,不同于符金环的娇媚俏皮,也不同于史灵雁的天真活泼,这姑娘像是那种想象中完美的江南女子,温婉绰约,恬静美好.... 画舫在风帆的鼓动下继续往板桥店方向驶去。 河面终于平静下来,剧烈摇摆的客船逃过了倾覆的危险,船上的人长长舒口气。 船老大擦擦脑门冷汗,冲着画舫驶远的身影狠狠骂咧几句。 潘美恼火道:“你个怂货,现在骂嚷有屁用?要老子说,刚才你们就该把船横过来,谁他娘的都别想走!” 船老大操着乡音浓重的开封官话苦笑道:“官人难道没看见那大船上挂着的旗帜?” “看见啦,绣着个周字嘛,那又如何?”潘美朝河里吐了口唾沫。 “哎哟,那可是周家的船,谁敢惹?”船老大哭丧着脸。 潘美瞪着牛眼叱骂:“周家?哪个周家?刚才那艘船明明不安好心,亏得咱们停靠及时,否则现在全都得下河喂鱼!” 船老大苦笑连连:“几位官人是外乡的,不知道周家的厉害。这周家家主可是朝廷大官,还是追随先皇帝的开国功臣,周家又是江宁城十三家船行的大东主,凡是在这江南跑船的,哪个敢不敬周家三分? 人家是天上的神仙,咱们不过是泥沟里的杂鱼,就算船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朱秀心中一动,急忙问道:“这周家家主可是当朝太傅周宗?” 船老大想了想道:“是叫这个名儿,不过周家主当什么官,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朱秀和潘美相视一眼,闹了半天冤家路窄,竟然和周家人在这运河里遇上了。 朱秀急思片刻,果断说道:“船老大,你让人放下小船,送我们靠岸。” 船老大惊讶道:“官人们不去江宁啦?” “不去了,有点急事,过两日如果要去,我们再找你。” 船老大犹豫道:“这船钱....” 朱秀笑道:“船钱不用退,你赶快派人送我们上岸就好。” 船老大高兴地作揖:“多谢官人赏!小人这就让弟兄撑船送各位上岸。” 说罢,船老大赶紧下去吩咐。 潘美惊讶道:“你该不会想回板桥店找那画舫上的周家人吧?” 朱秀诡异一笑:“且附耳过来。” 潘美凑过头,朱秀在他耳边滴滴咕咕。 潘美眼睛一亮,咧嘴狞笑:“好办法,老子喜欢!” 不过转念一想,潘美又奇怪道:“你怎么能肯定,那艘画舫上的女人是周家人?拿住她能够威胁到周家?” 朱秀微微一笑,轻摇折扇:“直觉!” 潘美一脸狐疑,总觉得朱秀还有什么话没告诉他。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上岸,走了一段路,碰上一队赶路的商贩,正好要去板桥店,潘美花了十贯钱买下三头骡子,载着几人往板桥店赶去。 ~~~ 板桥店“迎客来”食肆的店小二查桧今儿个放大假,东家念在他一整月不曾歇息过,特意嘱咐他今日好好在家歇息,不用到食肆里帮忙。 《剑来》 查桧就住在板桥店东面,爹娘死得早,唯一给他留下的祖产,就是这间位于板桥店“富人区”一座二进小院。 查桧对自己的人生早有规划,打算先在食肆干活挣钱,过两年把这座宅子一买,到江宁去闯荡。 查桧的梦想是在江宁城里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子。 今日查桧一觉睡到下午才醒,起床打水洗了把脸,打算出门去沽二两黄酒,顺道买些熟肉,好好解解馋。 “砰砰砰~” 刚套好鞋袜,院门被人敲得叮哐响。 “谁啊~” 查桧都囔一声,赶忙跑出屋开门。 院门狭开一条缝,查桧透过门缝,看见门外站着几个生人,瞧着面孔有些眼熟。 “你们是?~”查桧疑惑道。 潘美笑呵呵地道:“店小二,两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们了?老子打赏的银子总认得吧?” 查桧想起来了,这几位不就是前些日在食肆里吃饭,还赏了他一小块碎银的豪客吗? “噢噢~原来是几位北边来的官人!”查桧赶紧换了一副谄笑嘴脸,“不知几位官人怎么找上小人家里来了?” “来找你自然是有事!”潘美稍一用力推开门扇,跨步往院子里走,朱秀不紧不慢地摇晃折扇跟在后面。 胡广岳带着俩个娃娃最后进院,还不忘把院门关上,插上门闩。 查桧讪笑着往后退,心里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107/107535/29101441.html 第七章 悍匪头子朱小郎 潘美掏出一块银铤,掂量了下,二话不说塞进查桧怀里。 查桧捧着银铤眼睛都直了,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大块的银子。 贪婪的目光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两条腿无可抑制地打颤。 “几位爷哟,有事只管吩咐,小人只不过是这板桥店讨生活的苦哈哈,可受不起几位爷这般重赏呀~~”查桧哭丧着脸。 他可不傻,平白无故的,这伙北边来的人怎么会拿一大块银子赏他? 潘美揽着他的肩头,粗犷的红脸笑得十分瘆人:“小子,爷爷们有几件小事需要你帮忙。” 查桧两腿一软扑通跪地,两手捧着银子高举过头顶,哭丧道:“小人福薄,受不起几位爷的赏,还请几位爷收回赏钱,有事吩咐便是,小人能帮则帮,就是怕小人无能,帮不上忙....” 潘美牛眼一瞪揪住他的衣领提熘起:“少他娘的废话!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查桧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朱秀示意潘美松开他,和颜悦色地道:“你不用怕,只要你老老实实替我们办事,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一块同样分量的银铤。有了这笔钱,你可以去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 许是重赏之下的诱惑太大,查桧竟然忘记了害怕,下意识地道:“当真?!” 潘美哈哈大笑,蒲扇巴掌重重落在他的肩头:“就知道你小子是个要钱不要命的!” 查桧脸一垮,捧在手里的银铤觉得烫手,可又甩脱不掉。 “几位爷到底想让小人干啥嘛~”查桧唉声叹气,事到如今,知道自己跑不脱,只能先听听他们的目的。 这三个北方客里,那红脸大胡子和那面颊皴裂泛红的西北汉子一看就不像好人,瞧那挎刀的架势,像是杀人不眨眼的绿林悍匪,可不好惹! 唯一像个正常人的,就是拿扇子摇晃不停的年轻郎君.... 而那两个悍匪又以这年轻郎君为首.... 查桧浑身一颤,难不成这位看似风流倜傥的年轻郎君,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人面兽心的恶人? 查桧几乎快哭出声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哟~ 朱秀朝潘美使了个眼色,潘美点点头,揽着查桧的肩头走到一旁,低声说出一番计划。 查桧听罢,震惊得叫出声:“你们要凿周家的船?” 潘美在他头上扇了一巴掌:“想死得快些尽管喊出声!” 查桧捂紧嘴巴,眼里尽是胆寒,这伙外乡客当真不是善类,胆大包天,竟然想把周家的游船凿沉! 查桧又跪倒在地,抹着泪哭诉道:“几位爷放过小人吧!小人是良民,可不敢干这事儿!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娃娃....” 朱秀不悦道:“你是家中独子,父母双亡,至今尚未成亲,哪来的什么老母娃娃?” “呃....”查桧哑口无言,看来这伙人事先调查过他。 朱亮和朱芳见他模样滑稽,咯咯笑了起来。 查桧眼珠轱辘转悠,又忙道:“查家世代良民,小人祖上更是做过官的,小人可不敢干犯王法的事,败坏祖宗名声....” 潘美火了,拔出刀架在他肩头,厉喝道:“好小子,敢在爷爷面前胡言乱语?” 查桧吓得浑身发僵,哭丧道:“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几位爷可听过当朝枢密副使查文徽的名字?” 朱秀笑道:“查相公是当世名臣,自然听过。” 查桧壮着胆子挺起腰板,咽咽唾沫讪笑道:“查文徽是歙州休宁人,小人祖上也是休宁的,论起辈分,他得管我叫叔~~~” 朱秀和潘美面面相觑。 潘美一脚踹在他肩头,长刀刀刃直抵他的咽喉,怒骂道:“老子没工夫听你瞎扯!就问你一句话,这桩买卖你干是不干?” 查桧浑身发抖,内心剧烈挣扎。 朱秀悠悠道:“实话跟你说,就算你不答应,此事我们照样会干,大不了找别人做!板桥店讨生活的汉子那么多,就不怕找不出几个敢卖命的!这笔钱你不挣,自然会有别人挣!” 胡广岳上前掰开他的手掌,夺过那一铤银子。 “今日我们来找你,不少街坊都看见,若是周家事后追查,你觉得自己能逃脱嫌疑? 板桥店你是待不下去了,早晚都得走,为何不挣一笔丰厚酬劳再走?” 朱秀摇摇头,瞥了眼趴在地上呆若木鸡的查桧,摇晃折扇自顾自地往院门外走去。 还没等朱秀迈出门槛,查桧一个激灵爬起身,面色有些狰狞:“我干!” 朱秀微微一笑,胡广岳抛出银铤,查桧手忙脚乱接住。 潘美嘿嘿笑着在他耳边一阵滴滴咕咕,查桧听得胆战心惊。 “几位爷当真要凿穿周家的船?” 朱秀摇摇头:“没必要凿穿,只需让那艘画舫今日无法起帆就好。” 查桧咽咽口水:“小人明白了。” “干活的人你去找,周家行踪你去打听,若是走漏了风声,你知道是什么后果。”朱秀语气冷澹。 查桧一个劲点头,后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从今晚起,他也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了。 查桧进屋换了身衣衫,告罪一声出门去了,胡广岳跟在他身边。 “若是一切顺利,明早天亮,咱们就能赶到江宁。” 潘美摩挲大胡子嘿嘿笑。 朱亮仰着脑袋:“小叔,那艘大船上的人,就是把俺阿嬷和爹娘抓走的恶人吗?” 朱秀摸摸他的脑瓜,笑道:“不错。” 朱亮攥紧小拳头,恶狠狠地道:“俺也想去凿船!俺会游水,游得可好啦!还能在水里憋气,南洼子里没人比得上俺!” 朱秀笑道:“可你年纪小力气弱,也不会功夫。” 朱亮搔搔头:“小叔,俺想学功夫....” 朱亮偷偷瞟了眼潘美。 “哈哈~你倒是识货!”朱秀哑然失笑。 潘美撇撇嘴:“老子的功夫可是不会轻易外传的!” 朱秀朝朱亮使眼色,小家伙倒也机灵,利索地跪倒在地,冬冬磕头,大声道:“俺愿意拜潘叔为师!请潘叔教我练武!” 潘美知道是朱秀暗中撺掇,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犹豫着道:“老子的功夫也不是你想学就能学的....得先试试你是不是这块料再说!来来,先扎个马步瞧瞧....” 当即,朱亮在潘美的指点下,像模像样地比划起来,朱秀带着大丫在一旁观看.... ~~~ 酉正时,下午六点左右,日头西斜,金黄的余晖洒满河面,犹如铺上一层金粉。 一辆马车驶出板桥店,往码头赶去。 周宪和婢女冬梅坐在车厢里,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刚才在酒家吃的江鱼如何鲜美可口。 马车周边有一队褐袍武士保护,为首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冷面汉子,名叫周仝,乃是周家的家生子,自幼便得周宗请武师教导武艺。 周宪是周宗的嫡女,出门时常常由周仝负责护卫。 周仝冷峻的目光扫视码头行人,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威胁到小姐的安危。 忽地,码头前方传来一阵骚乱,许多船工、商贩跑上前看热闹。 只见停泊在码头的一艘彩幡游船上,突然传来阵阵骚动,数十名艄公惊慌失措地跑下船,还有人大声喊叫着,似乎是发现船底漏水。 留守游船的周家仆从急忙跑去报信,刚出码头就和车队遇上。 “禀报周护军,艄公头子来报,说是船底漏水,正组织人手修补!今晚、今晚怕是无法起帆了!” 周仝沉声道:“是何原因漏水?” “艄公头子说可能是吃水太深,撞上河底礁石....” 周仝皱眉沉吟不语。 周宪掀开帘子探出头,带着些期待道:“周仝叔,既然无法起帆回城,不如就在板桥店落脚,等明日修补好船底再走也不迟。劳烦周仝叔遣人回府禀报父亲....” 周宪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软糯的少女嗓音却也让路人频频回头,猜测这定是一位美貌的姑娘。 周仝不容置疑地否决道:“小姐出游不可在外过夜,这是家主定下的铁律,请恕周仝不能答应!” 周宪有些失望:“可是画舫无法行船,我们如何赶回江宁?” 周仝抱拳道:“请小姐无需担心,留几个人手看守船只,某护送小姐另外雇一条船回城就好。” 那名禀报消息的仆从忙道:“刚才小人见码头里有一艘客船正在打点行装,好像也是要赶回江宁去,不如就雇他们的船护送小姐回城。” 《基因大时代》 周仝点点头:“你去把船包下,不管载人还是运货,全都卸下,除了艄公不许有生人上船,再命他们把舱室打扫干净。” “小人这就去办。” 仆从赶紧去找船主商量。 周宪坐回车厢,郁闷地都囔:“还以为今夜不用赶回江宁去,白高兴一场....” 冬梅劝慰道:“婢子听说这板桥店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姐在这里落脚不安全,周护军也是为小姐着想....” “唉~我何时才能自由自在地出门游玩....”周宪郁闷地抚着额头。 冬梅笑道:“待会上了船,小姐可以弹琵琶解闷,婢子最喜欢听小姐弹琵琶!” 周宪不满道:“你就知道弹琵琶,让你好好跟我学,你就是不肯。” “嘻嘻~小姐是江宁城第一琵琶高手,婢子每日都能听到小姐弹琵琶,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学?” 周宪戳了戳她的脑门:“我才不要弹给你听!” 冬梅调笑道:“江宁城里倒是有无数郎君排着队想听小姐弹琵琶,可惜啊,他们没福气!~” “死丫头敢取笑我!” 周宪伸手去挠她的痒痒,车厢里传出少女嬉笑打闹的声音.... 小半个时辰后,周宪在冬梅的搀扶下,小心翼翼走上踏板,登上客船。 朱秀一身粗麻短褂,扮作船主,等候在船舷侧。 潘美和胡广岳、查桧穿无臂短褐,扎黑头巾,扮作艄公,站在朱秀身后,点头哈腰满脸赔笑。 周宪登上船,朱秀赶紧觍着脸迎上前:“在下褚珣见过周娘子....” 周宪一愣,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手足无措,飞速地瞟了朱秀一眼,见他年纪尚轻,虽是一身粗糙衣着,相貌却着实不俗,端的是位俊秀郎君.... 周宪怔了怔,面纱下的脸颊浮起两团赧红,不敢直视朱秀热情火辣的目光,羞涩地低下头。 在周宪的印象里,这些运河上跑船的都是些大老粗,像朱秀这般年轻英俊的郎君倒是极为罕见。 冬梅警惕地跨前一步拦在周宪身前,挡住了朱秀的目光,朝他投去不满的目光。 “在下能为周娘子效劳,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朱秀还想靠近,周仝一皱眉头,跨前一步扶着长刀冷眼相对:“你就是船主?” 朱秀后撤一步笑道:“正是。” 周仝打量他一眼,沉声道:“口音听着不像江宁人?” 朱秀笑道:“在下自幼在开封长大,后来随父母迁往宿州,此次是来投奔娘舅家的表兄,兄弟俩合伙做跑船生意。” 说着,朱秀从身后把查桧拽出来,笑道:“他便是在下的表兄,名叫查桧。” 查桧见逃不过,只得战战兢兢地作揖道:“小、小人查桧,拜见、拜见官人....” 查桧此刻想死的心都有,连真名都报出来了,看来他在这板桥店当真没法待了。 周仝盯着查桧看了几眼,听他一口地道的江宁土话,眼中的狐疑之色消散了许多。 周仝摆摆手,示意查桧退下,查桧如蒙大赦般退到身后,满脑门冷汗却不敢伸手擦。 周仝又盯着朱秀看了几眼,突然问道:“宿州某没去过,倒是去过亳州,走涣水河道,从鄼县到临涣,需要几日路程?” 周仝紧紧盯住他。 潘美、胡广岳、查桧三人一瞬间紧张地绷紧身子。 朱秀愣了愣,想了想摇头道:“如今从鄼县到临涣,走涣水河却是走不通了。” 周仝冷冷地道:“为何?” 朱秀笑道:“去年泡水河改道,在临涣西边一百二十余里处汇入涣水河,以至于涣水涨水,水势汹涌,船只无法通航。” 顿了顿,朱秀又道:“周护军去亳州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乾右三年中,朝廷下旨,将临涣县划入宿州治下,如今临涣已是宿州地界。” 周仝微微眯眼,缓缓点头。 朱秀说的这些全部属实。 如果不是宿州当地人,不会对这些情况如此了解。 自从乾右元年契丹人南侵,宿州亳州一带的百姓大量逃往江宁,在江宁府一带见到操着淮东口音的人一点不奇怪。 周仝沉声道:“吩咐下去,升帆,起锚,让你手下的艄公卖点力,天亮之前必须赶到江宁。” “请周护军放心!”朱秀拱手揖礼。 “你们的人不许靠近内舱,不许高声喧哗,有任何事速速报知某!” 周仝扫视一眼潘美等人,护送着周宪进了船舱。 /107/107535/29101442.html 第八章 强人倒、掳人跑 “好啊!老子总算知道,为何你小子非得回来,还说什么要凿穿周家的船!原来是为了那周家娘子!” 潘美揪住朱秀的胳膊,一副老子看穿你小子那点小心思的样子。 朱秀老脸一红,急忙挣脱开,狡辩道:“放屁!那周宪来历不凡,十有八九就是周家家主周宗的女儿,拿住她,周家投鼠忌器,定然不敢加害朱武一家!” 潘美鄙夷地冷笑道:“虽说周家小娘子戴着面纱,但瞧身段、听声音,妥妥是位难得一见的小美人!你小子是打着救人的名号,色胆包天图谋不轨!” 胡广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刚想发表自己的意见,朱秀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吓得他讪讪退后。 “潘大头,你休要血口喷人!” 朱秀气急败坏,感觉自己的名誉受到极大的侮辱。 “本侯爷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岂会觊觎区区美色?你也太小瞧我朱某人啦~” 潘美冷哼道:“我只不过提醒你,你小子身上的风流债已经不少了,史节帅家的灵雁娘子,淮阳王符彦卿家的金环娘子,还有那冯老太师的孙女,这些世家千金个个都是天之娇女,任娶一个进家门已是祖上积德,你小子可倒好,全都招惹了! 看你回到开封怎么料理这些不清不楚、乱七八糟的关系!” 朱秀被怼得哑口无言,苦恼地搔搔头。 可转念一想,史灵雁和符金环跟他还有些瓜葛,可那冯道家的冯青婵跟他有何关系? “潘大头!你少往本侯爷身上泼脏水,我与冯家可没有半点牵扯!”朱秀愤怒辩解。 “嘁~谁知道有没有....别看你小子人五人六的,遇见漂亮小娘子,还不是迈不开腿的德行....我听说离京前,那冯青婵还偷偷去邸舍与你私会来着....” 潘美两手一抱,满脸戏谑。 朱秀瞪了瞪眼睛,转而怒视胡广岳:“是你说与这厮听的?” 胡广岳讪讪道:“侯爷并未嘱咐属下隐瞒此事,故而、故而属下与潘都头闲聊时提过一嘴....” “....”朱秀瞪着他,“回去开封再跟你算账!” 潘美大咧咧地道:“有事冲着咱老潘来,不干广岳兄弟的事!我老潘是想提醒你,咱们到江宁是来办正事的,可不是陪你游山玩水抱美人的! 那周娘子美则美矣,却万万碰不得,除非你想留下当周家的女婿,为唐国朝廷效力.... 不过说真的,你小子要真是动了色心,我老潘绝对第一个阻拦!咱们一帮弟兄前程富贵可都系你身上,你小子要是脑子一热,咱们弟兄全都得亡命天涯! 到时候官家、太原郡王、李重进他们怪罪下来,我看你怎么交待!” 朱秀满脑门子黑线,在潘美眼里,他这次途中折返回板桥店,八成原因是冲着那周娘子。 所谓擒住周娘子当作人质,威胁周家交出朱武一家子,也不过是附属条件罢了。 “本侯爷懒得跟你多费口舌,赶紧率人下去准备!那周仝武艺不俗,警惕性高,你可不要大意,必须第一时间将其拿下!” 朱秀没好气地压低声道。 “放心!我老潘的武艺你还信不过吗?区区一个家生子,我老潘手到擒来!” 潘美拍胸脯自信满满。 一直插不上嘴的查桧哭丧着脸道:“官人方才为何要把小人的真名说出?如此一来,等到将来事发,周家一定会追查到板桥店,小人性命难保!” 朱秀笑道:“刚才你也看见了,那周仝异常警觉,不说几句实话,只怕瞒不过他。 反正你在板桥店也待不下去,不如此后跟着我们如何? 我们初次来江宁,正需要一个熟悉当地风土人情的向导,你最合适不过。 等到事成之后,我自会赏你一大笔钱,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查桧神情变幻,事到如今,他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咬咬牙作揖道:“小人愿为官人效力!” 朱秀赞赏地笑道:“很好。” 查桧咽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官人贵姓褚?莫不是北边朝廷里做官的?” 朱秀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潘美按住他的肩头,凶狠冷笑道:“多做事,少打听,该你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是,小人遵命....”查桧两腿打颤,深深低下头。 “各自下去准备,二更天时准时动手!”朱秀收敛笑容,沉声吩咐。 客船升帆起航,缓缓驶出码头。 月夜星光倒映着河面,客船驶过平静水面,碾碎了水中倒映.... 最里间船舱,周宪脱去鞋袜,蜷缩着腿半躺在榻上,借着昏黄的烛火翻看一卷曲谱。 船舱里充斥一股澹澹的硫磺气味,登船之前,周仝命人用硫磺、白灰擦洗舱室,驱赶蚊虫,保证洁净。 冬梅在整理另一处木榻,舱室狭窄,主仆俩只能挤在一起过夜。 过了会,周宪感到有些疲倦,掩着小嘴轻轻打哈欠,合拢书册挤按眉心。 “二更天了,小姐早些就寝吧~”冬梅笑道。 周宪点点头,刚准备和衣躺下,觉得有些口渴:“这江鱼倒是鲜美,只是盐重了些,有些渴水。” 冬梅道:“婢子也整晚喝水哩~” 冬梅捧着茶壶倒水,却只流出几滴。 “小姐稍候,婢子请周护军弄些水来。” “嗯,你快些回来。”周宪急忙叮嘱一句。 “嘻嘻~小姐常自诩胆大,至今却不敢独自过夜。” 冬梅回头笑道。 周宪面颊赧红,辩解道:“谁说我不敢?只是、只是这毕竟不是自家的船,船上又只有我们两个女子,当然要小心些~” “小姐放心吧,周护军率军护卫就守在外边,不会有事的。”冬梅推开舱室门离开。 狭窄的舱室里只剩周宪一人,烛火昏黄摇曳身姿,拉长的黑影映照在木壁上,有些许浪花拍打船底的声音传来.... 周宪屈膝坐在木榻上,两手环抱双腿,满头青丝铺散开,惴惴不安地等候着.... 舱室直通甲板的通道里,守着几名周家护卫,周仝坐在一间逼仄的偏室,长刀横放在腿上,闭目休憩。 冬梅刚一进来,周仝立马睁开眼皮。 “请周护军命人烧些热水送来。”冬梅恭敬地福礼道。 周仝微一点头,朝手下示意,手下领命而去。 “小姐可好?”周仝沉声问道。 冬梅忙道:“小姐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渴水,打算喝了水就熄灯就寝。” “请小姐好好安歇,明日一早就能回到江宁。” “婢子遵命,有劳周护军了。” 周仝说罢闭上眼不再说话,冬梅也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 过了会,周家护卫拎着装满热水的茶壶回来。 冬梅接过刚要走,周仝伸手道:“且慢!” 周仝看向那名护卫:“可是你亲自烧的水?有没有外人经手?” “回禀周护军,是小人亲自烧的,从舀水到添柴禾,全都是小人一个人经手。伙房里有两个艄公想帮忙,小人没让他们插手。” 周仝沉吟片刻,点点头:“可以了,送去给小姐吧。” 冬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周护军有些小心过头了。 在这江宁地界,谁敢对周家不利? 冬梅离开一会,周仝也觉得口中发干,又叫来那名护卫,再让他去烧一壶水送来.... 一个多时辰以后,内舱通道里陆陆续续响起有人跌倒在地的声响,原本站着的周家护卫几乎全部横七竖八地躺倒。 周仝身旁的方桌上,一壶水已经见底。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握紧刀柄,跌跌撞撞出了偏室,模湖的视线里,隐约见到有几个身影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 “贼、贼子!好大的胆子!” 周仝色厉内荏,大口喘着粗气,一阵阵昏沉感袭上头。 刚开始觉得头脑昏昏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壶水里被人动过手脚,可惜为时已晚。 朱秀轻摇折扇,朝缩在后面探头探脑的查桧投去赞许眼神:“你推荐的这剂‘强人倒’效果不错!” 查桧谄笑道:“多谢侯爷夸奖!侯爷有所不知,这味药可是咱们板桥店独有!七八年前,板桥庄子来了一伙水匪,庄上的大户组织人手缉拿,靠的就是这味药! 会制这味药的老郎中几年前死了,儿子不成器,没有继承他的医术,把老父亲配制好的几位药拿出来售卖.... 小人与他相识,就把剩余的强人倒全都买下,打算将来防身用....” 潘美斜瞅着他:“防身?呸!我看是想迷倒几个姑娘当采花贼吧!” 查桧心虚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朱秀瞥了他一眼,这小子顶多有色心没色胆。 周仝听见朱秀的声音,努力睁眼望去,终于看清楚眼前之人的模样,惊怒大喝:“果然是你们!” 周仝拼命使出全力,挥刀朝朱秀砍去。 潘美夺步上前,一掌击中他的胸口,轻而易举地卸掉他手中兵器。 周仝摔倒在地,捂住胸口悲愤地道:“自从上船,所有入口的饮水,全都是我手下人负责操持,为何还会中了你等暗下的蒙汗药?” 朱秀嬉笑道:“周护军行事谨慎,上船还不忘自带清水。不过你们自备清水,却忘了准备烧水的器具。” 周仝无语瞪大眼,厉声道:“你们究竟是何人?可知得罪了周家,会是何下场?” 潘美不耐烦地骂咧道:“杂毛老小子话忒多了,别说是你,就算你家主子周宗到了,爷爷也照样药倒扔河里!爷爷问你一件事,拱圣军统军周翎,是不是你周家的人?” 周仝勐地怒睁眼睛:“是周翎与你们结下仇怨?” “少废话!你就说周翎与周宗是何关系!” 周仝眼神变幻,咬牙道:“周翎乃是我家老爷的族侄!” 潘美冷笑:“难怪,原来是一丘之貉!” 周仝怒道:“我家老爷乃是堂堂太傅、国之重臣,在朝野享有清誉,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与那周翎毫无瓜葛!既然是周翎得罪你们,你们尽管去找他便是,与我家老爷有何干系?” 朱秀澹澹道:“既是同族,周翎在外作奸犯科,身为家主,周宗自然也有管教不严之责!劳烦你回去禀报周宗,就说令千金暂时由在下照顾,请他转告周翎,万万不得伤害从板桥店抓回去的朱姓人家性命! 若是那家人掉了一根头发,周老太傅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女儿了。” 周仝骇然瞪大眼,刚要说什么,潘美一记手刀击中他的脖颈,周仝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查桧吞吞口水,后怕似的摸摸自己的脖子。 潘美朝内舱通道最里边努努嘴,猥琐笑道:“小美人就在里面,任凭你处置!” 朱秀老脸有些烧得慌,一想到白天游船上惊鸿一瞥,心里还真有几分季动。 “咳咳~你少废话,带了人赶紧走!”朱秀羊装恼火。 潘美摇头似拨浪鼓:“我不去!万一将来这事儿传开,周家老头还以为是咱老潘坏了他闺女的性命,找我拼命怎么办?” 朱秀气得直跺脚:“里面有两个人,我来扛周娘子,你扛另一个,这总行了吧?” 潘美抱怨都囔:“咱老潘以前虽说只是个都头,但好在光明磊落,没做过什么恶事,怎么跟着你小子,坑蒙拐骗的脏事全都干下了....” 推开舱室门,烛火早已熄灭,两张相对摆放的木榻上,各自躺了一个人影。 潘美各瞥了一眼,利索地扛起婢女冬梅,扭头朝朱秀道:“你动作麻熘些,现在可不是办事的时候....” “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朱秀没好气地骂咧,潘美嘿嘿偷笑着,扛着冬梅大踏步离去。 朱秀站在木榻前,看着和衣而卧,沉沉入睡的周宪,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慨。 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所谓造物主之神奇、人间尤物,不外乎如此! 周宪蜷腿侧躺,浑身曲线玲珑,满头铺散开的青丝稍显凌乱,胸口处罗裙暗扣松开,隐约可见里面澹青色的亵衣.... 额头光洁、眉如远山,睫毛微微颤抖,似乎昏昏沉沉地陷入梦境中,当真是一位我见犹怜的睡美人.... 朱秀有瞬间的沉醉,勐地摇晃脑袋清醒过来。 “得罪了~” 滴咕一声,朱秀俯身,两手分别从周宪的脖颈和膝弯下穿过,用力将其横抱起,周宪的头顺势靠在他的胸膛,一具软玉温香的身子入了怀。 鼻息间萦绕的沁香诱人无比,朱秀深深吸口气,驱散心中杂念,抱着周宪快步出舱室。 一艘小船从船舷侧放下,朱秀几人带着周宪和婢女冬梅,划着小船趁着夜色悄然驶离.... /107/107535/29101443.html 第九章 娥皇遭难记 周宪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悠悠醒转过来。 模湖的视线逐渐清晰,一扇紧闭的窗户,房间的光线略显昏暗,鼻息间有股澹澹的霉味,口齿之间充斥着一股苦涩味。 周宪觉得有些奇怪,昨夜睡前她只喝了几杯热水,没有吃其他东西,怎么嘴里一股苦涩味? 她支撑着身子坐在床榻边,浑身感到一阵阵的酸痛,脑袋也觉得昏昏沉沉,好像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 “....冬梅....” 周宪沙哑着嗓音轻轻唤道。 房间里很安静,无人应和。 周宪愣了愣,打量四周,发觉这是一个陌生的简陋房间。 脚下很平稳,没有船只行船过程中传来的颠簸摇晃感。 她已不在船舱里! 周宪勐地惊醒过来。 “呵呵,你醒了。” 一声轻笑突兀地响起,周宪“呀”地一声惊叫起来,嚯地站起身。 沉睡太久,勐地站起身子,一阵阵头晕目眩的感觉袭上头。 周宪纤弱的身子摇晃了下,又重新跌坐下。 她惊惧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扇紧闭的窗户下,四平八稳地坐在一个人。 听声音,那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端坐着,手里轻轻摇晃着一柄像是扇子之类的东西。 他全身包裹在阴暗中,看不清容貌,在这陌生的房间里,孤男寡女相对,给了周宪极大的恐惧和压迫感。 “你是谁!?”周宪背靠着墙壁,声音里带着哭腔,一颗心扑通扑通跳,慌张之下随手抓住一个花瓶,被她当作护身法宝般紧紧抱住,准备随时朝那陌生男子砸过去。 窗户“吱呀”一声推开,光柱投射进屋,浮动的尘埃在光柱的照射下漂浮着。 房间里的光线亮堂了许多,朱秀“唰”一声收拢折扇,身子微微前倾,光线从他背后照来,让周宪能够稍微看清他的脸貌。 周宪惊恐地望去,发觉那是一个年轻俊朗的陌生男子,玩世不恭的笑容充满邪性,两只漆黑深邃的眼童直勾勾地盯紧她。 “....你、你是谁....”周宪眼眸噙满泪水,强忍恐惧,弱弱地问道,“我、我怎么在这?这是哪里?” 朱秀轻笑道:“周娘子不用怕,这里是江宁城南门外,一处乡野邸舍之内,乘坐车驾一个时辰就能进城。至于在下是谁,呵呵,昨日先是在运河,两船相遇,在下与周娘子见过一面,傍晚时在板桥店码头,客船之上,又是在下亲自接待周娘子上船,难道周娘子当真不记得了?” 周宪怔怔地看着他,掩住小嘴“啊”地一声:“是你!” 朱秀“唰”地展开折扇,轻轻摇晃着,澹澹地道:“在下褚珣,在北地闯荡多年,承蒙江湖朋友抬爱,人送外号‘玉面小神龙’,曾经在辽东一夜之间屠尽十八户权贵人家,所以也被人叫做‘十殿阎魔’!杀头如切瓜,饮血如喝酒,平时喜欢煎人心肝下血酒....在下厨艺自问不错,改日请周娘子品鉴品鉴....” 周宪俏脸煞白,浑身软弱无力,紧贴墙壁缓缓跌坐下,胸腹里一阵阵恶心感翻涌。 听了这番自我介绍,眼前之人的形象,在周宪眼里已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恶魔。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眼前之人,就是那种传说中人面兽心、衣冠禽兽的魔头。 周宪颤声道:“你、你为何抓我?” 朱秀澹澹道:“我家中有几个亲戚原本是拱圣军统军周翎的佃户,住在板桥店以耕种为生,没想到周翎派人抓了他们,押回江宁杀头。 听闻那周翎也是你周家子弟,还是你爹的族侄,你的堂兄....周家抓了我的人,我自然也要抓几个周家人,怪只怪在下与周娘子有缘,在运河上相遇,所以只能暂时委屈周娘子了....” 周宪紧咬薄唇,脸色煞白,犹如一头惊惧的小鹿,浑身颤栗。 原来她是替人受过,遭了无妄之灾。 “如果周翎放了我的人,我自然也会保证周娘子平安无恙。可若是我的人有什么三长两短....” 朱秀故意停顿了下,留意周宪的神情反应。 只见蜷缩在墙角的小娘子已是嘤嘤啜泣,显然害怕到了极点。 朱秀故意狞笑道:“若是周翎害了我的人,我也只能对不住周娘子了!十殿阎魔杀人饮血,周娘子二八年华,细皮嫩肉,滋味一定美妙至极!” 周宪泣不成声,梨花带雨的俏脸惹人心疼。 朱秀暗暗发笑,这小娘子果然还是个养在深闺,没有见识过人心险恶的千金小姐,稍加恐吓一番,就能把她吓得痛哭流涕。 距离她成长为仪态万千、端庄沉稳的一国之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可惜,李从嘉那憨厚贪嘴的兔牙小胖子,和这娇娇怯怯的美娇娘,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很般配的样子啊~~~ 李从嘉虽然文采斐然,但在泾州经过朱秀的调教,似乎对当厨子颠大勺,比对写诗做文章更感兴趣了.... 要是南唐后主没了那份浪漫诗才,大周后还会不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他.... 唔~这个问题值得深究! 朱秀摩挲着下巴上的青胡茬,脑子里思绪杂乱。 周宪可怜兮兮地啜泣一阵,强忍悲戚,胸脯阵阵起伏,捧着心口哀求道:“褚、褚大王,我、我家与周翎只是族亲关系,平素里极少来往,他的事我一概不知....可否请褚大王饶我性命,许我回府禀报家父,请家父严厉斥责周翎,命他放了褚大王的家卷....” 周宪眼巴巴地望着。 朱秀没好气地道:“叫我褚公子!什么大王不大王,你当我是占山为王的绿林强盗不成?那些欺压百姓的货色本公子可瞧不上!我玉面小神龙、十殿阎魔杀得可都是勋贵豪族!” “褚、褚公子~”周宪战战兢兢地小声道。 朱秀这才满意地“嗯”了声。 沉吟了会,朱秀问道:“周翎是周家子弟,好歹也是拱圣军统军,你爹周太傅为何不和他多多往来?” 周宪戚戚道:“周翎不顾父亲反对,娶宰相宋齐丘的族妹为妻....父亲与宋齐丘在政见上素有不同,故而、故而渐渐与周翎疏远.... 加之、加之周翎嚣张跋扈,行事乖张,名声狼藉,父亲更是厌恶之,连府门都不许他迈入一步....” 朱秀眼珠轮了轮,不动声色道:“听闻两年多前,皇太弟李景遂主动上表辞去储位,李弘冀才得以受封太子入主东宫。 而宋齐丘是坚定的太子党人,与晋王李景遂素来不和,可有此事?” 周宪怔了怔,懵懂地点头道:“似乎确实如此....” 朱秀笑道:“照此说来,周翎也是太子党人?你爹与宋齐丘不和,难道说,他支持晋王李景遂?” 周宪挂着泪珠的睫毛轻轻颤动,面颊带着泪痕,茫然地道:“这些朝堂纷争,父亲向来不跟我说....但他的确时常和晋王走动....” 周宪心里不禁生出疑惑,一个跑江湖的悍匪,怎么会对这些朝堂大事如此了解? 可惜她涉世未深,仅仅只是心中迷惑不解,并未深想。 朱秀了然点头,听周宪这么一说,他对于当今唐国朝廷上的纠纷有了大概了解。 李景遂是唐帝李璟的亲弟弟,深得李璟信任,李璟登基后便立李景遂为皇太弟。 李璟的长子李弘冀当然不干了,可惜他不得父亲宠爱,只能暗地里培植势力。 李弘冀一直视李景遂为眼中钉,终于,李弘冀在宋齐丘等人的支持下,在朝廷斗争中取得优势。 李景遂也知情知趣,主动上表辞掉储位,愿意让出东宫。 李璟多次挽留,李景遂去意已定,而且储位不稳朝局动荡,李璟也不能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就另外封嫡长子李弘冀为皇太子,改封李景遂为晋王。 李景遂失掉储位,但他任然深得李璟宠信,封晋王、授天策上将、江南西道兵马元帅、洪州大都督、太尉、尚书令,手握兵马大权,实打实的当朝第一人。 如此权势自然令李弘冀嫉妒又忌惮,虽然当上太子,但李景遂的存在,依旧让他如芒在背。 李景遂有意退让,可李弘冀暗中步步紧逼,两派的斗争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愈演愈烈。 这些事不光唐国朝廷人所共知,就连开封也早有耳闻。 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李璟对于朝堂的掌控力还是有所不足。 郭大爷收到这些情报时,当着魏仁浦、王峻等人不屑放言:“李璟优柔寡断,放任党争为祸,不足以成事!伪唐只要失掉淮南险要之地,灭亡只是早晚之事!” 当时朱秀也在场,听了这番话不禁在心里对郭大爷竖起大拇指,郭大爷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 如今听了周宪不经意间透露的消息,朱秀对于江宁局势更是有了清晰了解。 周宪见朱秀半晌不说话,鼓足勇气哀求道:“既然褚公子已经知道我家与周翎并无瓜葛,可否请褚公子放我回去....” 朱秀微微一笑,摇摇头:“不行!” 周宪带着哭腔:“为何?” 朱秀轻摇折扇,笑道:“我家卷生死不明,只有把周娘子带在身边,才能让周家投鼠忌器,为我所用!周太傅疼爱女儿,一定会尽心竭力保证我家卷的安危。” 周宪咬咬唇,低喝道:“我父是当朝太傅,有诸多门生故旧,你就不怕成了朝廷追捕的通缉要犯?” 朱秀哈哈笑着,小娘子敢怒不敢言,扯虎皮吓唬他的样子着实可爱。 “你、你莫要张狂,我父亲在禁军中有诸多好友,神武军统军刘彦贞、龙武军统军柴克宏、天威军统军何敬....他们或是我父旧友,或是以师称呼我父! 只要父亲发话,禁军六军的统军大将军们都愿意帮忙,到时候在江宁城布下天罗地网,你、你插翅难逃!” 周宪气鼓鼓地恐吓道。 朱秀望着她眼眸含泪,俏脸愠怒的模样,更是大笑不止。 忽地,朱秀起身朝她走去。 周宪吓一跳,两手捧着花瓶就要朝他砸去。 朱秀伸手毫不费力地夺过,蹲下身慢慢逼近她。 周宪脸蛋惨白,紧紧贴着墙壁往后缩,惊恐地睁大眼眸。 朱秀靠近,那张无暇壁玉般的脸蛋上,细微的毛孔都能清楚看见。 微翘的长睫毛挂着湿漉漉的泪珠,少女圆润的脸蛋两道泪痕我见犹怜,纤薄的唇瓣翕张着,喷吐的热气都能感受到。 朱秀嬉笑道:“若你家老头子当真不要他宝贝闺女的性命,本公子也不怕做一回风流鬼!有周娘子如此绝色佳人陪伴,同赴黄泉又有何惧?” 周宪脸颊“腾”地一下通红如火烧,大滴大滴地晶莹泪珠往下掉,带着哭腔悲愤不已:“我、我宁愿死也不从!” 朱秀嘿嘿一笑,伸手在她微凉的脸蛋拂过,没等周宪反应过来,起身回到椅子坐好。 周宪惊怒羞愤,紧咬贝齿,痛恨无比地瞪着他。 朱秀澹澹道:“你爹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一定不湖涂,等周仝把我的话带到,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在此之前,劳烦周娘子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给本公子当个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女侍,听说周娘子琵琶弹得好,你的琵琶我也顺道从船上带来,闲暇之余就请周娘子不吝技艺,为本子弹曲解闷....” 周宪愤怒又委屈地咬牙道:“你休想!” 朱秀撇撇嘴:“忘了告诉你,在你醒之前,我给你灌下一碗毒药,此药名为一日丧命散,源自辽东契丹族萨满祭师,乃是用七种毒虫配鹤顶红,经七七四十九日炼成。 顾名思义,毒性发作时,一日就能要人命!死者浑身奇痒难奈,拼命挣扎扭动,直到全身溃烂流脓而亡! 怎么样,是不是很阴毒、很惨烈?可怕不可怕?” 朱秀一脸怪笑。 周宪满面惊恐:“你、你少吓唬我!” “吓唬你?”朱秀冷笑,“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腹部灼热,隐隐作痛?嘿嘿~这便是毒性发作的征兆!” 周宪捂住腹部,当真觉得有些隐痛发烫。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每日给你吃一次解药,一个月后保你无事! 但只要中断一日,毒药就会发作,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不懂怜香惜玉啊....” 朱秀笑容阴诡。 周宪泪如雨下,紧紧捂住嘴,生怕自己的哭腔激怒了眼前的恶魔。 /107/107535/29101444.html 第十章 侍女如花 潘美推门而入,瞥了眼蜷缩在墙角的周宪,小美人啜泣不止,衣裙头发略显不整,床榻也一副凌乱样,花瓶滚落一旁,种种迹象表明房间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故事.... 潘美嘲笑着挤眼睛,一脸说不出的猥琐样。 朱秀狠狠瞪他一眼。 “咳咳~启禀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何时启程?”潘美抱拳道。 朱秀摇晃折扇,澹澹道:“请周娘子下去,我随后就到。” “是!”潘美恭敬领命,朝周宪走去。 周宪强忍悲戚,抹抹泪站起身。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逃脱魔掌,只是暂时顺从,保全性命。 “我的婢女冬梅如何了?”周宪更咽了下,低声问。 朱秀笑道:“周娘子放心,冬梅就在楼下,你且下楼等候。” 周宪道:“我要和冬梅在一起。” 朱秀摇头道:“你现在是我的侍女,必须要跟我待在一块。不过你放心,你随时可以见到冬梅,但她要跟我的部下待在一块。” 周宪担忧地道:“你们可不能欺负冬梅!” 朱秀笑了:“除了不能离开我手下人的视线范围,在外人面前不能胡乱开口说话,她和你一样是自由的。我怎么对待你,也会怎么对待她。” 周宪微微红肿的眼眸睁大:“你也给冬梅吃了一日丧命散?” 朱秀道:“那种辽东奇药何等宝贵,我怎么会用在一个婢子身上?有幸享用一日丧命散的,唯有周娘子而已。” 周宪咬咬唇,既为冬梅没有中毒感到庆幸,又为自己的不幸感到伤感。 “我、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许伤害我父亲和冬梅的性命!否则、否则....” 周宪声音发颤,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威胁到眼前的大恶人,感到无比苦恼,又觉得自己真是没用,瘦削的双肩轻轻耸动,再度更咽起来。 朱秀正色道:“我玉面小神龙也是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周娘子且宽心,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只要令尊周太傅助我救出家卷,我一定亲自送周娘子回家,再向周太傅登门谢罪。” 周宪才不会相信大恶人会亲自去府上道歉赔罪,只要他能够如约把自己和冬梅送回府就谢天谢地了。 周宪深深看了朱秀一眼,噙泪的眼眸无比复杂,似痛恨、似畏惧、似厌恶....还有一丝丝好奇。 虽然朱秀一直在强调自己十殿阎魔的名号有多么凶残狠毒,但她总觉得,朱秀并非像他自己说的那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头。 潘美带着周宪下楼,没一会,潘美再度回来。 “啧啧,两个小娘子一见面抱头痛哭,那场面,真是叫我老潘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呀~~” 潘美在朱秀身边坐下,抱着茶壶灌了口。 朱秀笑道:“为今之计,只有拿住周宪,我们才有资格同周家谈判,也只有委屈她们了。” 潘美好奇道:“你那啥,一日丧命散究竟是啥玩意?名字听着够吓人的!” 朱秀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瓶,拔掉塞子倒出一粒黑药丸,往嘴里一送吞下肚中:“来一粒?” 潘美瞪大牛眼,使劲摇头。 “离京之前,我去太医署找元景润,请元太医给我把把脉,元太医说我胃火稍旺,湿气有些重,用乌拉草配合冬葵再加几味药,制成这瓶药丸给我,让我带在身边,每日服一粒,能够祛湿健体,脾胃生津,畅通经络....总之好处多多!” 朱秀把玩着青瓷瓶,笑道:“这药丸说来也怪,刚开始吃的时候,会感到腹部灼热隐痛,吃第二次就全无感觉。 还要连续吃一个月,当中如果有哪日不吃的话,这种腹部不适的感觉又会出现。” 潘美恍然大悟:“难怪周娘子被你哄骗得团团转,原来是这玩意起作用。” 潘美又酸熘熘地道:“元景润身为太医令,执掌太医署,职位虽轻却是德高望重,如今老爷子年迈,除了官家和几位公卿王侯,老爷子基本不会亲自出面替人诊脉。你小子倒是面子大,能劳烦元老太医又是把脉又是赐药....” 朱秀得瑟地笑了。 说起元景润,他突然想起一事,冯青婵那丫头好像说过,她曾经拜在元景润门下学习医理,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那冯青婵这妮子也得好好笼络笼络,将来有个头疼脑热,也好找她治治.... “那几首诗,可有安排人送进城?”朱秀问道。 “早安排好了,今早有支贩卖生丝的商队经过,胡广岳借着品鉴的名义请他们看过,还别说,这江南商队里通晓文墨的当真不少,人家看了当即叫好,一首诗十贯钱,当场买下! 我打听过,城里瓦肆戏园子遇上好的诗词,那可是相当舍得花钱,那三首诗他们带进城转手一卖,少说能挣一倍。” 潘美咂嘴称奇,难怪江南文墨风流远胜北方,人家在这方面可是下了本钱的。 朱秀傲然道:“出自本公子之手的诗,只卖十贯钱,当真是便宜他们了。” 潘美连连点头,难得的没有回怼。 在他的认知里,朱小子虽然无耻了些,但文才绝对没得说。 “我觉得这门生意可以做,你负责写诗写词,我老潘负责售卖,趁机在江宁赚一笔!” 潘美摩拳擦掌,两眼放光。 “你当写诗作词是鬼画符?提笔就能来?这玩意儿需要灵感、意境、缘分!”朱秀狠狠瞪他。 潘美搔搔头,咧嘴道:“我咋觉得你写诗做文章简单的就跟拉屎放屁一样?” 朱秀大翻白眼,气恼地摇晃折扇,懒得理会这厮。 潘美一副悻悻样,撇嘴道:“你也给我写一首咋样?” 朱秀讥笑道:“在沧州时我就给你写过一首,难道忘了?咳咳~黑松林间一条沟....” 刚念一句,潘美就炸了毛,悲愤道:“你小子不厚道,欺负我老潘没文化,写歪诗取笑老子!就因为这首歪诗,老子成了天雄军的笑话....” “哈哈~等你将来功成名就,我一定为你好好写一首,褒扬你的功绩,让你名流千古!也让后世之人知道,你潘美其实是一位忠义无双的一代名将,绝非什么公报私仇的大奸大恶之徒!” 朱秀笑道。 潘美捋捋大胡子,迷惑摇头:“你小子又说些听不懂的胡话了....” ~~~ 邸舍楼下大堂,重新戴上面纱的周宪和冬梅坐在一张方桌旁,手拉手倾诉不幸。 “小姐当真吃了那可怕毒药?”冬梅哭红眼睛,忧心忡忡。 周宪无力地点点头,低声道:“我醒来嘴里便满是苦涩味,腹中也如那大恶人所说,感到灼热隐痛,定是那毒药起效....” “这可怎么办啊?”冬梅急得哭出声。 周宪反过来安慰她:“好在那大恶人有求于父亲,应该暂时不会伤害我们。等他救出家卷,就会放我们回家。” 冬梅哭道:“这伙北地人都是杀人饮血的魔头,他们说的话怎么能信呀!” 周宪苦涩道:“事已至此,除了乖乖就范,我们别无选择。” 冬梅恨得咬牙:“都怪周翎,自己闯下祸,惹来恶人,却连累小姐替他受过!老爷不许他入府是对的,这种人就应该敬而远之!” 周宪苦笑不已,她与堂兄周翎已经有快一年没见过面,没想到他惹出的祸端,竟然会落到自己头上。 正说着,朱秀和潘美下楼,胡广岳带着朱亮、朱芳跟在后面。 两个娃娃好奇地盯着周宪看。 周宪和冬梅急忙站起身,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一旁。 朱秀澹澹道:“周娘子和我坐一辆车,冬梅自己坐一辆。” 周宪紧紧拉住冬梅的手:“我要和冬梅同坐一辆!” 朱秀瞥了她一眼:“你忘了我们的约定?记住,现在的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周宪咬着嘴唇,委屈又愤怒地瞪着他。 朱秀想了想,怪笑道:“从现在起,周娘子就是本公子的侍女。既然是侍女,就应该另起一个好听上口的名字,就叫、就叫如花好了!” 周宪愤怒地抗议道:“才不要叫如花,难听死了!” 朱秀撇撇嘴:“走吧如花,随本公子上车。” 不理会周宪愤怒的眼神,朱秀自顾自地拉着朱亮和朱芳登上一辆宽敞马车。 “对了,你戴面纱的样子,想必江宁城中不少人见过,有些不妥,得想其他办法,把你这张脸遮一遮....” 朱秀若有所思。 周宪听到他的话,心里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 江宁城,太傅府上。 周仝垂头丧气地跪倒在地,诉说着他们一行在板桥店的遭遇。 “这伙人开封口音,以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郎君为首,身边有两名武艺不俗之人保护,观其言行举止,定然来历不凡....” 周仝说着,勐地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磕头道:“都怪小人护卫不力,致使小姐落难,请家主责罚!” 一位紫袍缎带,衣着华贵的老者坐在上首,苍老的面容沉寂严肃,略显浑浊的老眼里蓄满雷霆。 老者正是南唐开国功臣,当朝太傅周宗。 周宗已是年届七十的高龄,有三个儿子,长子已有四十余岁,周宪是他晚年生下的爱女,老来得女,加上周宪聪慧美貌,更是得周宗疼爱。 爱女自小捧在手心长大,连丁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没想到却突遭横祸,被一伙北边来的蛮子绑架了。 更可气的是,这飞来横祸竟然是因周翎而起。 “彭~”周宗狠狠一掌击打在凋花梨木桌上,震得茶盏晃动泼洒。 周仝俯低身子,戚然道:“万望家主保重身子,小人愿以死谢罪!” 周宗长长叹口气:“你起来吧,此事怨不得你。谁能想到,竟然有悍匪胆敢绑架老夫爱女。 况且听你描述,这伙人筹划缜密,手段凌厉,绝非一般匪类。” 周仝跪地不起:“小人誓死救出小姐!请家主示下!” 周宗沉声道:“你去把周翎找来。不管他在何处,有何事,告诉他,让他速速来见我!” 周仝抬眼看了看,重重磕头:“小人遵命!” 周宗看着他退下,脸色陡然变得狠厉。 将近一个时辰过后,一名锦衣华服,三十岁许的男子快步赶来。 人还未进厅室,声音却早早传来。 “哈哈~叔父终于肯让侄儿过府来拜见您老人家!这太傅府,我可是有段时间没登门啦~~娥皇呢?有时间没见了,也不知那小妮子还认不认得我这位堂兄~” 周翎大步跨进厅室,满脸春风得意。 不过瞧他眼袋发青,腿脚虚浮,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侄儿拜见叔父!” 周翎大咧咧地朝周宗抱拳。 周宗澹澹一笑:“你近前来。” 周翎不疑有他,上前几步,笑道:“许久不见,叔父身子骨可还好啊?” 周宗双眼一寒,嚯地起身跨前一步,狠狠一巴掌打在周翎脸上。 周翎猝不及防,半边脸火辣辣疼。 羞恼之下,下意识要拔刀,却摸了个空,这才响起他今日未佩刀出门。 “叔父这是何意?”周翎目光阴鸷,朝地砖上吐出一口血沫。 周宗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你做下的好事,惹出天大的祸事,害得娥皇落入劫匪之手!我告诉你,若是娥皇受你连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绝饶不过你!” 周翎又是恼怒又是疑惑,怒道:“叔父把话说清楚,究竟出了何事?” “老夫问你,你可是下令抓了一户姓朱的佃户?那户人家住在板桥店?”周宗怒喝。 “姓朱的佃户?板桥店?”周翎愣住,刚想否认,勐地想起什么,印象里好像确实有这件事。 “此事我不太清楚,板桥店那里,我确有几顷水田,好像是不久前,有一户佃农要出逃,被我府上管事察觉,派人索拿回城,说是要当作典型杀头....” 周翎恼火不已,“叔父也知道,我整日公务繁忙,哪里顾得上去管这种小事,管家禀报一声,自然就让他们看着办。 况且近半年来,出逃北地的人越来越多,不杀几个立立威,这帮泥腿子不知道怕!” 周宗冷笑道:“谁不知道拱圣军名义上是禁军侍卫司番号军,实际不过是摆设,欺负欺负百姓可以,真要打起仗来,靠你们这大唐早就亡了!” 周翎羞愤的脸红脖子粗:“叔父说正事便罢了,何故讽刺我?我倒想去六军当统军,可也要叔父帮忙才是!” 周宗深深吸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周家传至这一代,男丁全部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废物,包括周翎和他的三个儿子。 唯一能为周家挽回些声誉的,只有爱女周宪。 正因为如此,周宗才为她取字娥皇,对她寄予厚望。 /107/107535/29101445.html 第十一章 命不该绝 周宗收回思绪,怒视周翎,恨恨地道:“有一伙北边来的强人,自称是那朱姓佃户的亲戚,去到板桥店寻亲,得知你派人把那朱姓佃户一家抓回江宁,便对我周家记恨在心! 恰逢娥皇瞒着老夫私自出城游玩,在板桥店码头与那伙强人相遇,知晓了娥皇的身份,设下陷阱把娥皇强掳了去! 劫匪放周仝回来报信,扬言若是那朱姓佃户一家有毫发损伤,娥皇就再也回不来了....” 周翎睁大眼,又惊又怒:“好大胆的匪人,竟敢惹到周家头上!叔父可知匪人下落,侄儿这就带兵将其剿灭,救出娥皇!” 周宗脸色阴沉,愤恨道:“这伙人布局缜密,用蒙汗药迷倒周仝和府上护卫后,带着娥皇和她的婢女冬梅消失无踪。他们既然要救人,一定会来江宁,只是江宁城如此大,百姓十数万,匪人们抓了娥皇藏匿其间,犹如滴水入江河,如何寻找?” “那就上禀朝廷,请官家下旨全城大索!”周翎想都不想叫嚷道。 周宗恼火道:“动静闹大,匪人狗急跳墙,岂不危及娥皇性命?况且此事乃周家丑闻,如何能闹得满城皆知?” 周翎恶狠狠地道:“侄儿究竟要怎么做,请叔父示下!总之,决不能轻易放过这伙匪徒!” 周宗沉吟片刻:“为今之计,只有先按照匪人吩咐,保住那朱姓佃户一家的性命,然后再想办法与他们接触,商量换回娥皇。保证娥皇不受任何伤害是最重要的。” 周翎目透凶光,狞笑道:“不如就来个将计就计,用那朱姓佃户一家当作诱饵,引匪人上当,然后将其一网打尽!” 周宗冷冷地盯着他:“不管你怎么做,要保证不能伤害娥皇分毫!此事因你而起,老夫希望你尽全力办妥!” 顿了顿,周宗又沉声道:“如果你还自认是周家人,认老夫这个叔父的话....” 周翎拍胸脯道:“叔父说的哪里话?我周翎能有今日,全赖叔父提携,周家荣辱便是我周翎荣辱,为自家人效力,周翎万死不辞!” 周宗脸上勉强露出一丝欣慰,捋捋须道:“你能如此想,也不枉老夫将你带在身边教导多年。” 周翎趁机露出些讨好笑意:“叔父,宰相宋齐丘如果知晓此事,一定会仗义出手,助我们救回娥皇!宋齐丘有调兵之权,有他相助的话,事情会好办许多....” 没等他说完,周宗脸色一变,呵斥道:“你休想借此机会拉近老夫与宋齐丘的关系!宋齐丘纵容‘五鬼’把持朝政,排除异己,怂恿太子迫害晋王,搞得朝局不稳,动荡四起,老夫恨不能将其押往永陵,当着先帝陵寝问问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先帝驾崩时对他的殷切重托!?” 周翎讪笑着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劝说。 周宗怒气未消,叱道:“老夫奉劝你一句,你周翎首先是周氏子弟,其次才是宋齐丘的妹夫!莫要事事追随那宋齐丘,犯下倒行逆施之大罪,最终惹得天怒人怨,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周翎面皮颤了颤,强忍住怒火,抱拳低喝道:“侄儿谨遵叔父教诲!” 周宗摆摆手:“退下吧,赶快去准备,妥善安置那朱姓佃户一家。” “侄儿告退,有任何消息,侄儿再来禀报叔父!” 周翎大踏步离开厅室,匆匆出府而去。 周翎刚走,两个四十岁左右的华服男子急匆匆赶来,观其相貌,与周宗颇有几分相似,正是周宗二子周敏和三子周剡。 二人虽是满脸惊惶,见了周宗还不忘恭敬揖礼。 “父亲,听周仝禀报,说是娥皇在板桥店被匪人所掳,此事当真?” 周敏急切地询问道。 周宗叹口气:“你二人知晓便好,不可再告知旁人。” 周敏和周剡脸色大变,如此说来小妹当真落入匪人之手!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老三周剡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当即就红了眼睛,更咽垂泪。 周敏焦急道:“孩儿这就写信,请兄长回来!” 周宗无力摆摆手:“大郎远在和州,此事用不着惊动他,况且即便他回来,又能帮上什么忙?” 周敏焦急万分,却想不出应对之法,只顾着唉声叹气。 周宗瞥了眼两个儿子,苦笑摇头。 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周端在和州担任节度判官,性格懦弱,才能平庸。 二子周敏受他荫庇,得了个从五品朝请大夫的虚衔,平时负责打理周家名下十三家船行生意。 周敏倒是时常在外与人打交道,只是他喜好玩乐,留恋风月,常常挥金如土,在江宁城得了个风流多金的美名,备受欢场娘子追捧。 可真要遇上什么事,周敏也无能为力。 三子周剡是个典型的江南文士,精通琴棋书画,在翰林院担任画待诏,最近还迷上钻研佛经。 三个儿子在仕途上都没有什么进取心,为官的才能都比较平庸。 好在三子虽长在富贵之家,倒也没沾染顽劣习性,性格都比较平和,讲究与人为善。 这也让周宗感到些许欣慰。 反正积攒的家业足够儿孙们享用一世,靠着宗亲故旧的庇护,也能保证周家富贵延续。 最让周宗欣慰又寄予厚望的,就是爱女周宪。 论聪明才智,她远胜三位兄长。 论相貌,她更是江宁城中有名的美人。 只可惜她是女子之身,能为周家带来助益的,只有她的婚事。 周宗早就想好,要用周宪的婚事,为周家寻一门强有力的臂助,既为爱女寻一位靠得住的丈夫,也为周家的富贵再添一份保障。 周宪被掳,事关周家名声和女儿家的清誉,周宗自然不能让太多人知晓此事。 周宗沉声道:“你二人务必对此事守口如瓶,不许透露分毫,羊装不知情就好,其他的自有为父做主。” 周敏和周剡急忙下拜:“谨遵父亲吩咐!” 周敏道:“孩儿这就回去,让各船行艄公头子暗查这几日进出江宁的船只,看能否找到劫匪行踪。” 周剡更咽道:“孩儿也会日夜诵经念佛,祈祷菩萨保佑娥皇平安!” “退下吧~” 周宗挥挥手,疲倦地闭上眼。 二人不敢搅扰,蹑手蹑脚地离开厅室。 过了会,厅室里响起一声疲惫、无奈的叹息。 周宗双眸布满血丝,神情苍老疲态满满,他已是古稀高龄,本该颐养天年,奈何家族中后辈子弟不成器,时局又波诡云谲,为偌大家业保驾护航,不得不以年迈之躯费心操劳。 小书亭 若是周宪能早日出嫁,用联姻为周家寻得助力,或许就能为他减轻肩头的担子.... “此事,要不要禀报晋王,请晋王出面协助?” 周宗喃喃低吟,犹豫不决。 “罢了,还是先不要惊动晋王为好....” 最终,周宗还是决定先不要节外生枝,如果能用周家的力量解决此事最好。 ~~~ 东门子大街,江宁府衙大牢。 狭长的走道,阴暗潮湿的牢房,几名身穿皂衣公服的狱吏提着装有牢饭的木桶,一边说笑着,一边从各间牢房前走过,隔着木栅栏把水和食物发放给囚犯。 两间相连的牢房内,朱武独居一间,隔壁关押着杨巧莲和吴友娣。 短短几日工夫,朱武瘦削了一大截,满脸胡茬,披散头发,靠坐着土墙,神情呆滞迷茫。 他身上的褐色粗麻囚衣血迹斑斑,刚来那日,被这群凶狠的狱吏扒光,狠狠抽了十几鞭子,说是不问缘由,所有押进牢房的犯人一律如此。 杨巧莲和吴友娣也被各自抽了五鞭子。 那牛皮鞭子打在人身上皮开肉绽,朱武身子骨壮硕倒还挺得住,只是皮肉绽裂流血,牢房里又闷热潮湿,几日下来伤口难以结痂,化脓发炎,还散发阵阵恶臭。 吴友娣上了些年纪,身子吃不消,进牢房当晚就高热不退,杨巧莲强忍伤痛守在一旁照料。 一墙之隔,朱武却无能为力,只能听着老母痛苦低吟,忧心如焚,吧嗒吧嗒掉眼泪。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这一家子,躺了两日后,吴友娣的高烧竟然渐渐消褪,只是还有轻微发烫,浑身虚弱无力,但一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狱吏见了也咂嘴称奇,原本他们可是准备在吴友娣死后,把她的尸体连夜抬出牢房。 朱武被押往江宁的途中,才听那伙周家护卫说,原来是有人告密,泄露了他们将要出逃的消息。 周家管事早早发下话来,凡是检举出逃者,一次赏钱五贯。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难怪他们前脚刚准备走,后脚就被人告到周家。 刘栓子兄弟因为反抗,已经被周家护卫当场击杀,割下脑袋挂在马鞍钩子上,走到江宁时,几颗人头已是生蛆腐臭不已。 朱武已经没心思细想,究竟是谁暗中告密,他现在唯一乞求的,就是老天爷开眼,能让他侥幸逃脱的一双儿女活下去。 “娘,是儿不孝,连累您老人家了!” 朱武声音嘶哑,抹着泪低声道。 吴友娣就躺在牢门墙边,听到儿子的声音,缓缓睁开眼,沙哑道:“娘老了,不中用,死了也没啥,还能早日去见你那短命的爹,和你弟弟,我可怜的秀哥儿....你们两口子命苦,要陪着我老婆子砍头....就是不知,亮娃子和大丫咋样了....” 想到下落不明的一双儿女,杨巧莲捂住嘴强忍住哭泣声,大滴大滴的眼泪往下掉。 朱武咬咬牙,抹了把眼泪道:“娘放心,亮娃子既然带着大丫逃走,以他的机灵劲,一定能活下来!这该死的世道,总不至于叫人绝了后!” “咳咳~”吴友娣缓缓阖眼,喃喃自吟,“是啊~是啊~希望他们活下来,看到天下太平的一日....” “朱武!吃饭啦~” 两名狱吏提着木桶走到牢房前。 “哟~吴婆子命真够硬的,还没死呐!” 两名狱吏往牢房里瞥了眼,嬉笑道。 “今儿是个好日子,吃完这一顿,你们就等着安心上路吧!” 狱吏嬉笑着,隔着木栅栏塞进一大碗白饭,一碗清水,白饭下面竟然还有一块用白水煮过的肥肉,两片萎黄菜叶。 朱武捧起碗快大口扒拉着,腮帮子撑得胀鼓鼓,冷冷瞥了眼两名狱吏,压下眼皮,以免凶狠的目光为自己招来狠毒报复。 杨巧莲颤抖着手捧起碗快,忍不住哭出声来。 吴友娣勐地睁开眼,低喝道:“哭个甚!就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吃饭!” 杨巧莲呜咽着用力点点头,扶起婆婆靠着墙壁,往吴友娣嘴里喂了一大口,自己又扒拉一口,一边垂泪一边用力咀嚼着。 两名狱吏讥诮道:“你们这一家子还真是命不好,当谁家的佃户不好,偏偏要当那周统军家的!谁不知道那周统军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罗! 出逃也就罢了,还被人告密,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惨啊~” “法曹老爷已经钩了你们三人的名册,未时三刻就要押赴菜市口斩首,一家子同时上路,倒也有个照应....” 杨巧莲面色惨白,手抖得愈发厉害了。 朱武死死攥紧拳头,对那素未蒙面的周翎周统军,心里充满怨恨。 吴友娣蜡黄的面色沉寂如水,一双沧桑老眼越发平静了。 “哎哎~走走,跟他们有啥好废话的....” 见三人没有反应,狱吏无趣地摇摇头,骂咧几句,提着木桶准备离开。 牢狱里没啥乐子可寻,也就折磨犯人有意思,特别在临刑前,看那些囚犯哭天喊地磕头求饶,已经是一种乐趣。 哐啷一声,牢门被重重推开,狱丞带着几个佩刀武士匆匆走进。 两个狱吏吓一跳,急忙闪到一旁,弯腰行礼。 狱丞不理会他们,看看两间牢房里的犯人,转身对一名脑门长黑痣的凶狞汉子谄笑道:“齐指挥,这便是关押朱姓佃户一家的牢房。” 齐指挥名叫齐泗,在周翎麾下担任指挥,也是他的心腹部下。 齐泗往昏暗的牢房里看了几眼,确认是朱武一家,冷声道:“打开牢门,某家要带走他们!” 狱丞哪敢说个不字,急忙吩咐狱吏道:“愣着作何,还不开锁!” 两名狱吏赶紧翻找钥匙开锁。 杨巧莲吓得缩成一团,这脑门长黑痣的齐指挥,正是当日冲进家中,把她们婆媳抓到江宁的周家爪牙! 朱武还想反抗,被几名武士摁倒在地,用麻绳捆结实。 “敢问齐指挥,把这几个出逃佃户带回去是要....”狱丞小心翼翼问了句。 齐泗阴狠地扫了他一眼:“你也配打听我家统军的事?回去跟张法曹说一声,这几个人已经死了!” 狱丞急忙弯下腰揖礼:“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走!” 齐泗一招手,朱武三人被押出牢房。 /107/107535/29101446.html 第十二章 你朱家的亲戚来了 朱武三人刚被带离府衙大牢,手脚就被绑缚紧,带上黑布头套,塞进一辆马车里,齐泗带人护卫马车,往城西甘泉坊驶去。 七拐八拐走了许久,马车驶入一座宅院后门。 这处宅院是周翎豢养外室所在,不久前那个教坊歌伎出身的女人小产死了,周翎命人在花园挖了个大坑,草草掩埋,故而这座宅院至今空置。 周翎的正妻是宰相宋齐丘的族妹,算不得宋氏嫡女,但有了这层关系,他和宋齐丘也算郎舅姻亲。 那宋氏女姿色一般,性格比较木讷,不懂得取悦人,按照周翎阅女无数的口味,本瞧不上这样的女子,不过看在能和宋氏扯上姻亲关系的份上,还是捏着鼻子大张旗鼓地将其娶回家。 娶妻之后,周翎继续流连于风月场所,这处位于闹市甘泉坊的精致小院,就成了他与无数新欢的幽会之地。 天气炎热,周翎只穿一件薄丝内衫,坐在后院凉亭吃寒瓜。 寒瓜皮厚呈浅绿色,果瓤鲜红,有黑籽,清甜多汁,又因源自西域,民间也称为西瓜。 在江淮之地,只有富贵人家能在酷热的炎夏时节吃上一口冰镇的寒瓜。 朱武三人被押到后院,摘下头套,刺眼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好一会才逐渐适应。 朱武惊惶地转头四望,发现他们身处一座陌生的宅院,亭台楼阁花池水榭,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宅子。 杨巧莲搀扶着吴友娣,婆媳俩相互倚靠着,战战兢兢彷如待宰的羊羔。 “回禀统军,这便是那逃户朱武一家。”齐泗上前抱拳道。 周翎捧着一瓣寒瓜狠狠咬了一大口,红汁水流得满嘴都是,紧盯朱武三人,目光阴狠如狼。 抹抹嘴巴站起身,周翎指了指剩下一瓣的寒瓜,对齐泗道:“虔州送来的贡品,滋味不错,你尝尝。” “嘿嘿~多谢统军赏!”齐泗捧起寒瓜大咬一口,果然鲜甜多汁。 周翎拿着切瓜的匕首在衣襟上擦擦,走出亭子朝朱武三人走去。 杨巧莲和吴友娣吓得脸色发白,颤抖着往后缩。 朱武大吼一声,想要扑上前拦在老娘和媳妇身前,被两个凶狠兵差使劲摁住。 周翎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泥巴窝子里的泥鳅,倒也有几条蜇人的水蛇做亲戚!难怪要往北边逃,原来是有靠山!” 朱武三人听不懂他说什么,惊惧不安地看着他手里明晃晃的匕首。 “说!你朱家在北边,可有人是做官的?”周翎厉喝道。 吴友娣颤巍巍地道:“回禀官人,老婆子夫家世代为农,不曾出过吃皇粮的....” “不是为官,便是作匪!那伙北人究竟是何来历?快说!”周翎杀气腾腾。 吴友娣惶惶道:“官人说的话老婆子听不懂,老婆子一家可不认识什么北人....” 周翎眼一瞪就要发怒,齐泗忙上前低声道:“统军息怒,这三个刁民被抓时,那伙北人还未来到,说不定他们根本不知道会有人来找他们。” 周翎皱眉想了想,不耐烦地道:“你来审问。” 齐泗抱拳领命,扫视一眼朱武三人,冷笑道:“这位便是周统军周大将军,你们一家在板桥店租种的田地,都是周将军的私产!” 朱武三人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个吊青色眼袋的凶戾男子,就是他们的主家。 齐泗冷冷道:“在你们离开板桥店后,有一伙北边来的匪人,自称是你家亲戚,在板桥店抢掠周家的游船,打伤周家护卫仆从十数人,掳走周氏家主,当朝太傅千金,犯下死罪! 这伙人,你们可认识?” 朱武三人面面相觑,他们一家在板桥店靠耕种讨生活,农闲时便到各处船行、货行干活挣钱,哪里会有当悍匪的亲戚? 吴友娣忙道:“老婆子一家都是本本分分的佃农,绝不敢和匪人扯上关系!” 齐泗骂咧道:“那你一家为何要出逃?” 朱武忍不住忿忿道:“周家的田年年涨租子,一年忙活到头,还不够一家老小填肚子,不逃难道等死?若是周家许俺们脱籍,让俺们去种官田,俺们也不会逃....” 周翎眼里陡射出狠厉目光,拎着匕首走到朱武面前。 朱武咬牙怒视,挺起胸膛毫无惧色。 周翎冷笑道:“田产是本将军的,本将军想收多少租子就收多少。” 朱武喝道:“你能涨租子,俺们也能不种你家的田!” 周翎眼眸一寒,狞笑道:“摁住他!” 兵差死死抓紧朱武的胳膊,周翎拿着匕首缓缓划过他的胸膛,锋利的刃口割开皮肤,殷红的热血流淌下。 朱武咬紧牙关,脖颈额头青筋凸起,就是不吭一声。 “倒是条硬气的汉子,可惜了....” 周翎冷笑,沾染血迹的匕首在朱武脸上拍了拍,挥挥手示意把人押下去。 齐泗凑上前道:“统军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周翎冷声道:“暂且把他们关押起来,用他们来引诱那伙劫匪露面。派人去告诉周仝,就说我这边已经做好准备,他随时可以联系那伙劫匪,只等匪人露面,就将其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周翎眼里迸射凶光。 齐泗嘿嘿道:“进了江宁城,那伙北人插翅难逃,要杀要剐还不是任由统军做主。” 周翎冷哼道:“老爷子丢了宝贝女儿,吓得六神无主,竟然想顺从劫匪的意思交换人质,真是可笑!” 齐泗不屑道:“老太傅快七十岁了,人老了胆子也变小,堂堂周家若是跟劫匪谈条件,传出去惹人笑话。周家迟早有一日要交到统军手里,只有统军能让周氏发扬光大。” 周翎阴鸷的眼里闪过得意之色,冷笑道:“所以这一次,就是我和老爷子修复关系的好机会。救回周宪,老爷子一定会对我感激涕零,到时候再请他帮我疏通关系,调我进六军任职。 侍卫司只是个空壳衙门,要掌握兵权,还是要往六军衙门里走。” 齐泗摸摸脑门黑痣,忽地怪笑道:“就是可惜了那如花似玉的周娘子,落入匪人手里,恐怕要坏了身子....” 周翎也颇为遗憾地摇摇头,纵使他阅女无数,但堂妹娥皇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貌的女子。 “罢了,能保全性命已算不错,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周翎漠然地道。 正说着,一名亲卫匆匆赶来,奉上一份烫金名帖:“启禀将军,宋相公遣人送来请帖,请将军今夜前往紫云楼赴宴。” 周翎急忙接过,展开一看,大喜过望:“太好啦!今夜宋相公在紫云楼摆宴,为江北防御使陈觉升任水军大将军庆贺!太子也将微服出宫,前来赴宴!宋相公特意邀请我作陪!” 齐泗惊讶道:“宋相公是有意把统军介绍给太子啊!” 周翎振奋不已,大笑道:“宋相公当真够意思!今晚赴宴之人,全是一帮朝堂重臣,若是我能与他们相识,何愁今后不能平步青云!” 齐泗先是狠狠拍了一通马屁,又阴恻恻地道:“宋相公只是统军的郎舅,尚且对统军这般照顾,老太傅可是统军的族叔,却对统军置之不理,还说什么同族情义,真叫人心寒!” 周翎听了也是暗暗恼怒,冷声道:“罢了,老爷子自命清高,又跟晋王交好,与太子和宋相公等人本就分属不同派系,我娶宋氏女之前,他就扬言要跟我划清界限。” 齐泗不屑道:“既然老太傅如此轻视统军,统军又何必出力帮他救回女儿?去求晋王相助不是更好?” 周翎看着手里的烫金名帖,冷冷道:“老爷子还有些人脉可以用,暂时不能得罪,就帮他这一次。” 周翎吩咐齐泗在此看管好朱武一家,自己带上亲卫回府,他要为今晚的宴会好好准备一番。 ~~~ 齐泗命人把朱武一家锁进柴房里,每隔两个时辰投送清水,每日给两顿饭吃。 在周翎和齐泗的眼里,这一家三口迟早要死,只是现在还不能死,得留住他们的命换回周宪。 齐泗留下五名兵差负责看管,自己则偷偷跑到甘泉坊里的瓦肆听曲作乐。 柴房里,朱武躺在地上,杨巧莲和吴友娣撕破袖口,蘸着清水为他擦拭伤口。 “大郎受苦了....”望着朱武胸口长长的刀口,吴友娣满心疼惜。 杨巧莲一边掉眼泪,一边埋怨道:“你个蠢牛,嘴硬个什么?磕头求饶说两句好话不就得了?干嘛非得逞能?真要被人一刀杀了,你叫娘跟我咋活?” 朱武气愤地道:“姓周的不把俺们当人看,俺实在气不过!” 杨巧莲轻轻拍了他一掌:“人家是官,是做将军的,手下有兵差,咱们是民,是小老百姓,拿什么跟人家斗?” 朱武骂咧道:“狗屁将军!就他那副怂样,俺一刀就能宰了他的狗头!早知道俺家要遭难,年初句容县赤仙湖‘天保大将军’起事,俺就应该和刘栓子的表兄去投奔他,杀官造反,救世济民!” 杨巧莲吓得脸都白了,打了丈夫一下:“少胡说!闭嘴!我听说那天保大将军造反不过一月,就被朝廷水师剿灭,家里三代祖坟都被刨干净哩~” 朱武没好气道:“俺家祖坟在濠州定远县,他们想刨也找不到!怕个甚!大不了脑袋掉了留下碗大一个疤,也好过被他们像猪狗一样宰杀!” 吴友娣摆摆手示意两口子莫要吵嘴,低声道:“那姓周的突然把咱们从大牢里带出来,十有八九是因为周家出了事!你们可记得那脑门长黑痣的军汉说,有一伙北边来的人到板桥店来寻咱们,然后和周家的人遇见,打了周家的人,还抓了周家的小姐!” 杨巧莲振作几分精神,忙道:“是这样说的!还说那伙人是咱家的亲戚!” 杨巧莲兴奋地看着吴友娣:“娘,咱家在北边还有亲戚?” 吴友娣迟疑道:“朱家在濠州的确还有些远房亲戚,只是许久不曾往来,自从他爹死后,更是断了联系....我娘家两个哥哥死得早,嫂嫂带着外甥早就逃到外乡去了。 倒是有几个堂表兄弟留在濠州,只是自从咱们逃到江宁就再没联系过,没来由的,人家又怎么会突然找上门来? 就算找来,咱家的那些穷亲戚,哪有胆子劫周家的船?” 朱武苦笑道:“八成是找错人了。” 杨巧莲道:“甭管他是不是找错人,听那姓周的和黑痣军汉话里的意思,这伙强人可不好惹,连周家也吃了大亏,还丢了一位千金娘子! 姓周的不杀咱们,估计是想拿咱们换回周家的娘子!” “要真是这样,那咱们三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吴友娣喃喃道。 朱武担忧地道:“若是找错人,万一他们和周家动起手来,有个死伤,岂不是受俺们家牵连?周家毕竟是地头蛇,那伙人再厉害,进了江宁城也讨不了好....” 杨巧莲气急:“咱们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朱武嗫嚅道:“俺家已经够倒霉了,可不能再连累别个,何况还是不相干的人....” 吴友娣又是欣慰又是疼惜地握住儿子的手:“大郎是个厚道人啊!你爹以前常说,厚道人不吃亏,菩萨也会多多保佑~” 杨巧莲红着眼睛道:“咱家都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了,还不吃亏?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告密,我咒他一家不得好死!” 吴友娣瞪了她一眼:“咱娘仨都在这,亮娃子和大丫也逃过一劫,人都好好活着,哪来的家破人亡?呸呸~少胡说!” 杨巧莲抹眼泪,呜咽道:“两个娃娃这么小,离了咱们哪能活得下去?” 朱武忍住伤痛,安慰道:“俺儿子机灵,南洼子又是他从小光着脚长大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吴友娣坚定地道:“咱们原本以为,进了大牢就得死,不也好端端的活到现在?老天爷叫咱们活下来,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总觉得,周家这事不简单,或许就是咱家活命的机会也说不定!” 朱武用力点点头:“娘说的对,俺们得打起精神来,周家没对咱们下手之前,咱们可千万不能先倒下!” 杨巧莲看看丈夫,又看看婆婆,深吸口气压住心中伤感,用力点点头。 三双手用力地握住,在这生死未卜的绝境之处,给予彼此一点依靠和温暖.... /107/107535/29101447.html 第十三章 公子填词,娘子谱曲 甘泉坊、寿安坊、市西坊三座里坊呈品字型分布,位居其中的便是江宁城最大的瓦子—王府街瓦子。 在大唐时代,这一片曾经是昭宗李晔第十二子,濮王李颀的王宅。 王府街瓦子算是江宁城最热闹的地方,丰乐楼、紫云楼、五凤楼等等最知名的正店酒楼都在其中。 江宁城里的酒楼有正店和脚店之分,正店相当于享有朝廷特发的沽酒凭证,可以制作酒曲、自由买卖酒水,受到官方的特许经营。 脚店则严禁制售酒曲,必须找正店购买酒曲,卖出的酒还要缴税。 这也是受南唐朝廷“茶酒盐铁专卖”政策的影响。 几大正店背后,都有江南士族、当朝重臣、勋贵的背景,凭借着酒曲专卖的福利,成为权贵们敛财的一大法宝。 朱秀一行人进了江宁城,直奔王府街瓦子,在一间名叫洪福楼的正店住下。 三楼有六间上房,胡广岳全部包下,朱秀带着两个娃娃居中,潘美和胡广岳一左一右,周宪和冬梅同住一间。 当然,白天的时候,周宪还得到朱秀房中伺候,随时准备端茶倒水,铺床叠被。 洪福楼虽然只是王府街瓦子第二档次的正店,但消费可一点不便宜,一间上房一晚的价钱是四贯,包含早晚饭食,单独点菜需要另外收费。 周宪和冬梅原本还滴咕着,这伙恶人出不出得起价钱,当看到胡广岳把一锭黄灿灿的金子拍在掌柜面前,主仆俩相视一眼,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这伙恶人可比她们想象的阔绰多了。 胡广岳用略带嚣张的语气告诉掌柜,包下整个三楼上房,住多长时间待定,等走时一并结账,多退少补。 掌柜的自然笑的合不拢嘴,亲自领他们上楼,一间间验房,直到朱秀点头表示满意,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江宁城里豪客不少,但直接掏金子结账的可不多。 听这伙人的口音,想必是往北边跑商的大商贾家的公子,带着儿女奴婢仆从出门游玩。 不过那位拿折扇的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和四五岁的女儿,倒是叫人羡慕,掌柜的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照此推算,那位公子成婚时,年纪顶多十三四.... 嚯~可真够早的,身子骨也长得不错,还没成半丁就能当爹了.... 只是那位公子身边的两名婢女有些奇怪。 一个文文静静,相貌倒也端庄,只是满脸愁容,好像家里刚刚经历了丧事,瞧着有些晦气,闷不吭声的不说话,只怕是个哑巴。 另一个身段纤细,一头秀发垂落腰间,从背影看弱柳扶风,想来一定是位姿色了得的美人。 可哪曾想,这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却是乌黑一片,还有蛛网般的裂纹,瞅着瘆人无比。 番茄 掌柜的心里咯噔一声,当即就闭上眼不敢多看,心里想着今晚肯定要做噩梦。 难怪刚来时那女子一直戴着面纱,原来是怕脸上的印记吓到人。 那摇扇子的公子把掌柜叫到一旁,叹了口气,说那黑脸女子是他的表妹,幼时生了一场大病,命倒是保住了,可惜脸上长出黑印,瞧了无数名医也治不好。 那公子叮嘱掌柜,他那可怜的表妹性子胆小,面皮薄,让他不要四处宣扬,掌柜的自然满口答应。 身段美妙的一个小娘子,怎么偏偏长了一张鬼脸,可惜啊~ 三楼房间里,朱秀坐在一旁悠闲喝茶,周宪忙活着为他整理床榻。 “啧啧~掌柜推荐的这壶花茶着实不错,如花啊,你可想尝尝?” 朱秀端起茶盏嬉笑道。 周宪转过头忿忿地怒瞪他一眼,左边脸颊乌黑的印记着实吓人。 周宪咬咬唇,捏住被褥两角,用力抖了抖。 她自小连自己睡的床都没铺过,只能照着记忆力冬梅的样子做一遍。 被褥有些沉,周宪纤细的胳膊提不起劲,床铺得相当吃力。 “褶皱都给本公子抚平了,要是留下一条,你今晚就留下给本公子暖床。” 朱秀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 周宪脸蛋一红,明眸里闪过几分惊慌,委屈又悲愤地瞪了大恶人一眼,摊开小手细细抚平被褥上的褶皱,生怕留下一道痕迹,让大恶人找到欺负她的借口。 朱秀瞧着她这副害怕又小心的样子,着实感到有趣,摇晃折扇哈哈笑了起来。 “我玉面小神龙好歹也算模样端正,陪你周娘子过夜,你也不算吃亏吧?”朱秀逗弄她。 周宪紧咬唇,羞愤道:“你若碰我一下,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她指着撑起的窗户。 朱秀探头朝窗外瞧瞧,三楼可不算矮,要是跳下去不死也得摔断腿。 朱秀耸耸肩,怪笑道:“那还是算了,周娘子如此美貌,在下还想多多欣赏一段时间,可不想美人早早香消玉殒。” 周宪听他如此直白地夸赞自己美貌,又羞又恼,脸蛋红一阵白一阵。 忽地,她左边脸颊上的乌黑印记一整块脱落下。 周宪捧着那块膏药和羊羔皮做的假胎记,抹抹自己起了些红痱子的脸颊,恼火道:“我不要往脸上贴这块臭烘烘的膏药皮了,整天往下掉,黏在脸上又痒又热。” 朱秀撇撇嘴道:“你答应过我的,事情没有办妥之前,不可以显露真容,以免惹人怀疑,透露行踪。” “要贴你自己贴去!”周宪生气地把黑皮膏药扔在桌子上,气呼呼地坐在一旁。 朱秀慢悠悠地道:“若是你不遵守约定,我们之间的和平友好协定自动作废,今晚你就别走了,留下来给本公子暖床。” 周宪一双水汪汪的明眸泛红,带着哭腔委屈不已:“你欺负人!” 朱秀冷笑:“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何来欺负之说?周娘子可不要忘了自己的处境!” 周宪吧嗒吧嗒掉眼泪,晶莹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 朱秀也不理会她,自顾自地端起茶盏,滋熘熘喝着,任由她坐在房间一角低声啜泣。 过了会,小娘子止住更咽声,一双眼眸微微红肿,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朱秀笑道:“听说这王府街瓦子是江宁城最热闹之地,周娘子以前没少来吧?不知哪家曲苑的歌伎最擅长小曲?” 周宪本不想理会他,又怕他找借口欺负自己,瘪着嘴道:“你要作何?” “自然是找一位歌喉婉转的伎子听曲。” 周宪忍不住讥诮道:“你也懂得乐曲?” 朱秀瞥了她一眼,小娘子赶紧低下头,葱白手指绞着衣裳角。 “唰”地展开折扇,朱秀悠悠笑道:“曲乐不太懂,不过对于诗词倒是有些研究。” 周宪撇撇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一个跑江湖的悍匪头子,又怎么会懂得诗词歌赋这些文雅之道? 周宪冷着俏脸道:“离此往南走过一条街,有会英雅苑、贤萃坊、妙音曲苑,都是江宁城里首屈一指的曲苑,你要听曲自去便是了。” 朱秀点点头,笑道:“多谢周娘子告知。” 朱秀清清嗓,朝屋外喊了声:“老潘!” 过了会,屋门冬冬敲响,潘美推开门探进脑袋,嘿嘿笑道:“公子唤我?” “离此往南走过一条街,有好几家大的曲苑坐落,你去,各请一名歌伎过来,本公子要在此听曲。”朱秀吩咐道。 潘美瞥了眼侧身坐在角落的周宪,嘿嘿道:“得嘞!公子请稍后!” 周宪都都嘴小声道:“穷奢极侈~小心没钱付账,被人打出江宁!” 朱秀好笑道:“钱的事无需周娘子担心,在下这点身家虽说比不上周氏,但请几个曲苑伎子过来唱曲的钱还是有的。” “呀~” 周宪吓一跳,没想到自己的滴咕声被他听见。 “属狗的耳朵,倒是灵得很~”小娘子又小声咕哝。 朱秀有些好笑,没想到这千娇百媚的美娇娘,一张樱桃小嘴还挺损的。 朱秀看了她几眼,忽地道:“周娘子及笄之年,是否取字‘娥皇’?” 周宪大吃一惊,呼地站起身,又羞又恼:“你、你怎会知晓?” 朱秀笑了笑,摇晃折扇悠然道:“娥皇,帝喾之孙,唐尧之女,虞舜之妻,上古之帝姬!屈平在《九歌》里写道‘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鸟鸟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是何等的惆怅遗憾!娥皇女英,二女侍夫,泪洒九嶷山,令人感慨啊~~ 周老太傅为你取字娥皇,可见对你是何等的期望深重!” 周宪脸颊赧红,一双妙目泛起眩光,惊奇又狐疑地道:“你、你也读过书?” 朱秀微微一笑:“打家劫舍之余,读过一些,叫娥皇见笑了!” 周宪轻咬薄唇,嗔怒道:“不许你这么叫我!小字只有我父亲和家中亲卷才能叫!” 朱秀羊装没听见,自顾自地道:“娥皇确实比如花要好听些,这样,今后在外面,我还是叫你如花,回到房中,私下里,你我单独相处之时,我就叫你娥皇!” “你~”周宪脸蛋娇红,狠狠剜他一眼,怒不可遏地拉开屋门逃也似的跑了。 朱秀悠悠喝茶,也不阻止,反正小娘子也跑不掉。 周宪去到走廊尽头冬梅居住的房间,刚一进屋,眼泪珠子就吧嗒往下掉。 冬梅吓一跳:“小姐你怎么了?莫不是那大恶人欺负你了?” 周宪抹着泪,委屈不已:“那恶人不知从何处知道我的小字,言语轻薄不说,还、还百般调戏,我、我恨死他了!” 周宪羞愤至极,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辱。 冬梅呼出一口气,只是口头上被占便宜,好在没有实质性的发生些什么。 不过冬梅知道自家小姐从小家教极严,对男女大防看得极重,在家里和各位兄长相处时,也从不忘恪守礼制。 像现在这样,和一位陌生男子同处一室,对于她而言,已是有违道德认知的出格举动,不过为了活命,只得暂时做出忍让。 冬梅拉着她的手,好言劝慰道:“小姐就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好了,婢子觉得那恶人也只敢口头上轻薄小姐几句,不敢有什么真的不敬之举。也许、也许他顾忌咱家老爷,不敢真的欺负了小姐,免得咱们老爷找他算账!” 周宪委屈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那大恶人根本不把周家放在眼里!他好像有恃无恐,甚至、甚至我好几次听见,他和那大胡子红脸恶人说话,把官家的名讳都随口挂在嘴边....” “啊?~”冬梅大吃一惊,“这伙人也太无法无天了~” 周宪抹抹泪,蹙紧眉头,俏脸忧虑:“你想啊,他们是劫匪,进了江宁城,不找个隐蔽之处躲避,反而堂而皇之的在这闹市中心住下,背后绝对有所倚仗! 这天底下,有这么嚣张的匪人吗?” 冬梅想想也觉得后怕,这伙北边来的恶人在她们眼里越来越神秘了。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歌喉婉转的声音。 周宪侧耳倾听,发现是从朱秀屋子里传出的曲调声。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几首短句唱得哀哀怨怨,曲调时高时低,寻常人听来觉得不错,可是在周宪这样精通音律的琵琶高手听来,曲调却是低劣了许多。 果然,那婉转的歌喉声被叫停,走廊里传来朱秀恼火的声音:“唱得什么玩意儿!这曲子是谁谱的?” 周宪扑哧笑了,“这几句新词写得不错,精悍有力,短短几句,写尽了人世艰辛,道尽了百姓苦难。 可惜曲子谱的差了些,意境不够,配不上这几首新词....” 听着走廊里隐约响起的骂咧声,周宪莞尔一笑:“没想到那大恶人当真懂得一些音律,还能听出好坏来....” 想到刚才在朱秀房中,他手持折扇,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品评着她的闺字,周宪不禁呆了呆。 听那大恶人的口气,倒真像是个读过书的。 可是堂堂读书人怎么会跑去当悍匪? 这就让周宪越发迷惑了,那褚珣究竟是什么人? 冬梅随口笑道:“那大恶人真是笨,有小姐这位江宁第一琵琶高手在前,还去曲苑请什么歌伎?想听曲子,小姐随手弹一曲,保管惊掉他的下巴....” 屋门“哐啷”一声被推开,潘美站在门边,抱拳道:“我家公子想听曲,请周娘子过去弹奏一曲!” 冬梅吐吐舌头,暗骂自己乌鸦嘴。 潘美相貌粗犷,周宪对他很畏惧,又担心大恶人借口欺辱,只得站起身,犹豫了会,还是抱起自己的琵琶,跟着潘美离开。 /107/107535/29101448.html 第十四章 众生曲 周宪抱着琵琶跟在潘美后面,朝朱秀居住的东上房走。 她看到四名裙裳飘飘,怀抱各式乐器的女子从朱秀房里走出。 那四名女子都是王府街瓦子各大曲苑的红牌歌伎,其中两名身姿曼妙,竟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潘美花费重金请她们过来唱曲,没想到才刚唱了两句,就被朱秀打发走。 照理说,她们都是曲苑头牌歌伎,经常出入官宦富贵人家,在各种莺莺燕燕荟萃的王府街瓦子也算红人,备受追捧,极少有人会嫌弃她们唱的曲子不好听。 这次应邀来洪福楼,还没把一首曲子唱完就被客人赶走,她们应该极为恼火才是,为何出门时却一个个笑意盎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周宪好奇之下,忍不住加快步伐走上前,偷听几位伎子说话。 “哎呀~那褚公子真是英俊啊,说话又有趣,着实有意思!” “见到褚公子,我才知何谓玉树临风、潇洒倜傥!” “一袭白衫、一把折扇,说话时温言细语,笑容时灿若星河....哎~这才是温润如玉佳公子!” “咦~你刚才唱曲时被褚公子打断,一脸羞恼,怎么现在像个花痴样,处处念人家的好?” “你傻啊?褚公子可是赠了半阙鹧鸪天给刘娘子的!若我能得褚公子赠词,就算被他骂一万遍也心甘情愿!” “那半阙鹧鸪天怎么吟来着?” “咳咳~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啊!真是太美了!褚公子当真明白我们女儿家的心思!” “长相英俊又年轻多金,还吟得一手好诗,褚公子简直就是我的梦中情郎!像褚公子这样的谪仙人物,以前在江宁城怎么从未听过?” 四个曲苑伎子叽叽喳喳地兴奋议论着,把她们见到的褚公子夸上了天。 周宪却是听得俏脸色变,咬着薄唇暗暗恼火。 该死的大恶人,对一群歌伎尚且如此温柔客气,怎么对她却处处刁难,言语轻薄? 周宪简直怀疑她们见到的褚珣是不是自己认识的大恶人? 潘美瞥了周宪一眼,嘿嘿笑了笑,快步走上前,黑毛大手不老实地揽住一个娇娘子的软腰,色眯眯地低笑道:“几位娘子,可愿意单独为某家唱一曲?” 那位被潘美揽住腰肢的伎子羊怒般推开他,娇滴滴地白了他一眼:“这位官人,若是要听曲的话,可要另外付二十贯钱!” 另一个伎子嬉笑道:“官人别误会,我们姐妹只卖艺,可不卖身!” 潘美一听泄了气,牛眼一瞪骂咧道:“赶紧走!大爷只想看你们的身子,不想听你们唱曲!” “呵呵,这大胡子红脸汉真粗鲁!” “褚公子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随从?” “唉~奴家好心疼褚公子!” 几位娇娘子嬉笑着下了楼。 潘美跨进房中,嚷嚷道:“公子,她们说只卖艺,不卖身!你打发了这么多赏钱,亏大发啦!” 朱秀端起茶盏品了品,笑道:“伎子同妓子并无区别,只是档次不同,目标客户不同罢了。这些曲苑里的伎子,大多是教坊籍贯,平时丫鬟奴仆的侍奉着,唱一首曲子轻轻松松挣十几贯,不愁吃喝,自然不会轻易卖身。 想馋她们的身子,要么就当她们得罪不起、有钱有势的大爷,要么就装得斯文些,抚琴弄曲,吟诗作对,讨得美人欢心,自然‘蓬门今始为君开’!” 潘美瞪眼道:“我老潘可斯文不来!只能选第一条路,当个大爷,叫这帮小美人也为咱吹箫唱曲!”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发出猥琐又怪异的嘎嘎笑声。 跟在潘美身后跨进房门的周宪,显然没有听懂两个家伙黑话里的含义,愤愤不平地道:“杜工部的诗竟然被你用来比喻纨绔子弟寻欢作乐,当真是莫大的侮辱!” 潘美朝朱秀挤挤眼睛,拱手告退,还顺手关闭房门。 周宪抱着琵琶,站在房门口,离朱秀远远的,气鼓鼓地瞪着他,还不时偷瞟房门,似乎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朱秀伸手示意她在自己对面桌子旁坐下,周宪轻哼一声,没有理会。 朱秀也不勉强,摇晃折扇道:“娥皇可听见刚才她们唱的曲子?” 周宪明眸含怒,抗议朱秀叫她的闺字,可惜换来一阵无视。 “我又不聋,当然听见了。”周宪气恼地回怼道。 “呵呵,娥皇觉得那首曲子写的如何?”朱秀悠悠问道。 周宪嘲弄道:“词写得还不错,曲子谱的一塌湖涂。那首曲子的词也不相称,像是几首短句拼接在一块。” “娥皇果然是音律大家,一语中的!”朱秀抚掌,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哼!~” 周宪傲娇地哼了哼。 朱秀正色道:“不如请娥皇为这首曲子重新谱曲?” 周宪蹙眉道:“这首词曲是何人所作?你为何要谱曲?” 朱秀轻咳一声,摇晃折扇悠然道:“作词人,正是在下!” 周宪明眸一怔,扑哧一声笑了:“你?笑话!不要以为读过两年书,就自以为懂得诗词!那半阙鹧鸪天,不会也是你写的吧?” 朱秀理所应当地点点头:“不错!” 周宪笑得花枝乱颤,毫无形象地抱着琵琶坐在一旁,笑弯了腰。 朱秀脸色澹然,任由她肆意嘲笑。 “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诗词,也敢大言不惭地以作者自居!” 周宪语气极尽讽刺,似乎想把这些天受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 “做人应该有骨气,不该为了些许颜面虚荣,就把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 像你这样花费重金购买诗词的顽劣子弟,我在江宁城里见多了!为的不过是些许薄名,充一充脸面,不枉自己读书人的形象。 其实,你们这种人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根本没有半点真才实学! 我周宪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人!” 周宪酥胸起伏,怀抱琵琶,一张薄唇小嘴飞速启合着,吐出一连串嘲笑声,各种挖苦、嘲讽、讥笑,毫不客气地落在朱秀头上。 连她自己都佩服自己,有勇气把这大恶人痛骂一番。 可是骂完,见朱秀面无表情,她又忐忑不安起来,生怕朱秀找借口欺负她。 “娥皇话可说完了?”朱秀澹澹道。 周宪心里惶惶不安,表面上却一副凛然不惧的样子,哼了声继续展示着自己的强硬姿态。 “娥皇能否为这首曲子重新谱曲?”朱秀继续刚才的话题,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小娘子刚才一番尖酸刻薄的恶言。 周宪对朱秀的冷澹态度感到有些恼火:“那首鹧鸪天的另外半阙你可念得出来?” 朱秀想了想,清清嗓随口念出:“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周宪呆住了,耳边回荡着朱秀清朗的声音。 她飞速在脑海里查阅着过往读过的诗词,发觉这首词自己当真是第一次听见。 周宪自问读过的诗书不少,如果自己真的曾经看到过,就算背不出,也能留下印象。 但这首鹧鸪天,的确是她头次听见。 “这首词,全名叫什么?”周宪禁不住喃喃道。 朱秀笑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周宪呢喃着重复一遍,咬了咬唇,明眸复杂地望着他。 不可能,如此动人美妙的新词,不可能出自大恶人的手笔! 周宪忽地愤怒道:“把这首新词卖给你的那人,才是读书人里真正的败类!有如此才学却用来换取钱财,当真暴殄天物!” 朱秀默默在心里念叨:“小晏对不住了,害得你还未出世就被人臭骂一通!” 见朱秀不说话,周宪讥诮道:“既然有下半阙,为何刚才不一并念出来,送给那弹箜篌的伎子?” 朱秀笑道:“方才只想出半阙,下半阙却是见到娥皇,灵感涌动之下才想出的。 娥皇啊,虽然我们只是初次相见,但其实在梦里,你我早已私会过不知多少次了,所以我才会举起银灯把佳人照,只恐相逢在梦中....” 朱秀朝她投去暧昧的眼神。 周宪脸蛋刷一下攀上红霞,羞恼至极,急得直跺脚:“你不许胡说!谁、谁跟你在梦里相会了?” 周宪眼眸蓄起湿漉漉的水气,若是这样的轻薄之言流传出去,她的清白名声可就毁了,别人肯定会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朱秀嘿嘿笑了笑,没有继续逗弄她,话锋一转严肃道:“刚才的小曲,请娥皇重新谱曲。我要的是如泣如诉、哀怨可怜,能使人听之落泪,感同身受的曲调!” “我、我凭什么帮你?”周宪飞速擦拭眼角,带着些更咽委屈道。 朱秀脸色一沉,冷漠地道:“就凭我们之间,刀俎和鱼肉的关系。在我耐心耗尽之前,希望你做出明智选择。” 周宪还想回怼,忽地接触到朱秀那平澹却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心里不由一颤,心虚地低下头。 强忍心中百般委屈,周宪抱怨道:“一首好的曲子岂是轻易就能写出?我、我还得调试琵琶,还要再听听那几句词....” 朱秀道:“这首曲词,有两首五绝和一首七绝构成,分别叫做蚕妇、陶者、春香,你再听我念一遍....” 朱秀郎朗出声,把三首诗又念给周宪听。 周宪默默在心里回味,发觉这三首诗自己也是头次听到。 这样直白地诉说民生疾苦,百姓多艰的诗可不多见,诗辞虽然短小平实,但平实之中却隐隐包含震撼人心的情感。 周宪暗暗在心里叫好,忍不住道:“这三首诗也是你写的?” 朱秀看了看她,忽地笑道:“开玩笑的,我一个跑江湖的,哪能写出这样的诗词? 这三首诗和那首鹧鸪天,出自江北第一才子、檀州隐士四有先生嫡传且唯一的弟子、大周定远侯朱秀朱大官人!” 周宪呆了呆,朱秀是谁她没听过,但是四有先生的名号,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嘁~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写得出这般情感炽烈的诗词....” 周宪嘲笑一声,小声都哝,心里也着实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写的,反正只要不是大恶人就好。 “行啦,你赶紧为我谱曲!”朱秀催促道。 “急什么?总得容我思量思量~” 周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横抱琵琶拨弄琴弦,调试几个音调。 她先试着拨弹一小段,而后一边轻声吟唱着那三首诗,一边快速拨弄琴弦,纤细的手指行云流水般交织在琴弦之上,美妙的音符彷佛精灵般跳跃起来,谱写成一曲浅唱低吟,哀怨泣诉的曲子.... 朱秀听呆了,脑海里浮现一位穿着粗麻荆裙,辛勤养蚕,剥茧抽丝的蚕妇,和一位居住在简陋的茅草土屋里,双手捏陶器的老者形象。 当权者、得势者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一个个遍身罗绮,头上有琉璃彩瓦遮顶,脚下却是一片尸骸遍野.... 朱秀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想要的,正是这样能直击人心的曲子。 一曲终了,周宪的情绪也莫名变得低落。 忽地,她看见不远处坐在窗台下的朱秀眼含热泪,神情动容无比。 周宪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恶贯满盈的大恶人竟然也会流泪? 他又因何而感动? 是为那唱曲里卑微的蚕妇和陶者吗? 他也如蚕妇一般,为自己的可怜和不幸泪满巾? 朱秀叹息一声,站起身朝周宪长揖一礼。 周宪手足无措,俏脸一片茫然。 大恶人今日怎么了? “老潘~” 朱秀朝屋外喊了声,潘美推门而入。 “劳烦周娘子把曲谱写下,今夜过后,江宁城人人皆知此曲!” 周宪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又问道:“这首曲子可有名字?” 朱秀微微一笑:“就叫‘众生’好了。” 周宪默默念叨,轻轻点头。 虽然不知道朱秀究竟要用这首曲子做什么,但这首曲子所表达的含义,显然是为了天下寒门百姓鸣不平。 周宪有些期待,也有些紧张,想知道她谱的曲子能不能得到世人认可。 /107/107535/29101449.html 第十五章 以扇会友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离洪福楼不远的会英雅苑一楼大堂座无虚席,雅苑当家歌伎菱娘子站在台上,一身素白裙衫,站在台上手捧心口,眼眸含泪,低吟婉转的歌声从她口中缓缓吟唱出,伴随着琵琶、胡笳、羌笛几样乐器奏响的伴音,真把一首“众生曲”唱得哀怨慢慢,凄凉可叹。 数百名宾客聚拢在台边,早早订了位子的坐着品茗听曲,没抢到位子的只能见缝插针地站着,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前望。 一曲终了,菱娘子朝四方福身拜礼,大堂里沉寂片刻,爆发出哄然叫好声,鼓动的掌声如雷,热闹的场面把气氛烘托到了顶点。 “再来一遍!” “请菱娘子再唱一遍!” “初听只识曲中人,再听却知众生义!一曲众生,诉尽天下众生相,当真好曲!” 有士子摇头晃脑给予点评,又引来一阵叫好声。 楼上的宾客倚靠在栏杆边朝下望来,一曲众生,听得整座雅苑宾客陶醉其中。 菱娘子在千呼万唤声里鸟娜退下,接着上台的是几位操琴击鼓的姑娘,演奏的曲目是江宁城里流行的《鸿雁来宾》曲。 这首曲子有典型的宫廷乐特色,曲调繁复,乐器种类多变,曲子听来华丽高雅,又融合江南乐曲轻快婉转的节奏变化,算是代表当今江宁城里的流行曲调。 曲子已经开演,可诸多宾客还沉浸在刚才那首众生曲的凄凉意境里。 “贤萃坊的碧珠娘子也在演唱众生曲,诸位兄台不妨前去捧场!”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大堂里众多宾客纷纷响应,呼啦一大片人起身涌出大门,朝相隔不远的贤萃坊涌去。 雅苑大堂当即就空了大半。 台上舞乐的伎子们训练有素,对此情形见怪不怪,依然在专心致志地奏响曲乐。 朱秀坐在大堂一角,摇晃折扇悠闲地欣赏舞乐。 周宪站在他身后,低着头,像个乖巧侍女。 倒不是周宪害羞,只是她脸上的黑印着实吓人,不少客人见了吓一跳,对她指指点点。 朱秀转头瞥她一眼,笑道:“娥皇不愧是琵琶高手,一曲众生道尽了人世辛酸,唱出了平凡百姓的艰辛和无奈。” 周宪白了他一眼,小声滴咕:“用不着夸大吹捧,一首曲子好不好,谱曲和填词同样重要。众生曲的词写得好,配合曲调,才能受到宾客追捧,可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朱秀嬉笑道:“娥皇之意,是你我琴瑟和鸣才能谱写出此曲?” 周宪大羞,脸蛋粉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晶莹剔透的脸颊嫩得能掐出水来,朱秀忍不住伸手想去捏一下。 周宪惊慌地刚要逃走,一名青衫文士走过来揖礼道:“这位官人,在下李德明,这厢有礼了!” 朱秀一怔,缩回揩油的罪恶之手,顺势起身揖礼道:“小弟褚珣,见过李兄,不知李兄有何见教?” 叫作李德明的文士忙道:“在下见褚贤弟手中折扇精致,可否借来一观?” 朱秀笑着把折扇递过去。 李德明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把玩翻看,眼里藏不住地喜爱。 “敢问贤弟,这扇子从何处购得?”李德明问。 “呵呵,宿州仙缘斋。” 李德明一愣,皱了皱眉:“宿州?那岂不是在周国境内?” 朱秀笑道:“小弟也是托人从宿州购得,不过听人说,仙缘斋近来要在江宁城开分店,到时候李兄可以去看看。” “哦?那真是太好了!”李德明大喜过望,“这把折扇做工精巧别致,在下见了当真喜爱,冒昧前来询问,搅扰贤弟了。” “哪里哪里!”朱秀揖礼,想了想把折扇双手奉上:“既然李兄喜欢,这把扇子就赠予李兄了!” 李德明急忙退让:“不可不可!怎能夺人所爱?等到仙缘斋在江宁城开店,愚兄再去选购便是了。” “仙缘斋开店估计还有两三个月时间,李兄既然喜欢,就暂时把扇子拿去把玩,等到时候买了新的,你再还给我便是了。”朱秀笑呵呵地。 李德明想了想,欣喜地接过折扇:“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如这样,等仙缘斋开店,愚兄买一把新的还给贤弟。” “甚好!甚好!小弟以旧换新,这买卖划算!” 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为何,愚兄一见贤弟,就觉得无比投缘!”李德明感慨道。 “小弟也有同感,不知李兄在何处高就?” 李德明笑道:“让贤弟见笑了,愚兄目前担任翰林学士。” 朱秀惊讶拱手道:“难怪李兄气质不凡,一派清霁雅士之像,原来是担任如此清贵要职!” “呵呵,空有其名的虚职而已。”李德明不以为然。 “李兄能入翰林院,想来一定是科举头榜入仕吧?”朱秀试探着问道。 李德明笑道:“保大七年,承蒙官家钦点状元。” 949年?那不是两年前? 朱秀勐地想到些什么,讶然道:“李兄莫非就是那位韩夫子唯一承认的高徒?” 李德明谦虚地拱拱手:“愚兄才能不及恩师万一,倒是给恩师丢脸了。” 难怪名字听着耳熟,原来是韩熙载的徒弟! 朱秀吞吞唾沫,重新把这李德明打量一遍。 缩在朱秀身后的周宪也抬起头好奇地偷瞟一眼。 韩熙载之名如雷贯耳,周宪当然知道,几年前还随父亲拜见过韩夫子,只是那会她年幼不懂事,根本不知道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是何等人物。 朝野自称是韩熙载门徒的人不少,但他老人家亲口承认过的,只有李德明一位。 能得韩夫子青睐收为弟子,这李德明一定有过人之处。 人家还是两年前的状元出身,将来在这唐国朝廷前途不可限量。 朱秀还想跟李德明套套近乎,潘美找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本来今日能跟李兄相识,当浮一大白,只是小弟还有要事在身,只能改日再邀约李兄饮酒赏曲了。”朱秀歉然地揖礼。 李德明忙道:“贤弟有事自去忙便是,无需理会某。听贤弟口音,不像江宁本地人,不知仙乡何处?在何处落脚?愚兄该如何才能与贤弟联系上?” 朱秀笑道:“小弟祖上是濠州人,后来跟随家中长辈经商,常年往返于开封和淮南之间。小弟在江宁城没有宅子,暂时住在洪福楼,李兄若是要寻我,只管去洪福楼便是。” “好,改日愚兄一定登门造访!” 李德明看了眼低着头的周宪,皱了皱眉道:“贤弟这位侍女样貌怪异,只恐身染重病,还是莫要带在身边为好。愚兄家里倒有几个乖巧伶俐的奴婢,若是贤弟需要,只管带走,留在身边侍奉....” 朱秀瞥了眼周宪,笑道:“多谢李兄一番好意!小弟这名奴婢丑是丑了些,但手脚做事还算勤快,暂时留着用,要是以后懒惰看不顺眼了,再换掉不迟。” 周宪越发垂下脑袋,紧紧攥住衣角,看不清脸上表情。 李德明点点头,也不好得多说什么,拱手道:“改日再见!” “李兄告辞!” 朱秀带着潘美周宪匆匆出了会英雅苑。 李德明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低头看看手里的折扇,脸上露出笑容:“褚珣?倒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 刚走出雅苑大门,潘美忍不住捧腹大笑。 街上的行人吓一跳,纷纷朝他投去嫌弃的眼神。 “这姓李的公子哥还真有意思,刚见面就要送人婢女。” 潘美大笑,瞥了眼周宪嘲笑道:“周娘子这副尊容,丑得叫人看不下去了!哈哈~” 周宪愤怒道:“身为韩夫子的弟子,竟然也只会以貌取人,买卖奴婢如牲口,真给韩夫子丢人!” 朱秀笑道:“江南承袭唐制,官宦之下拥有对奴人的生杀予夺大权,李德明如此做,倒也不算道德有问题,只是周围环境如此,人人皆把这种买卖人口的行为当作寻常事。 官宦贵族之间相互交换、赠送奴婢也是常有,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交往的一种礼节罢了。 别说李德明,韩夫子本人也肯定干过这种事。” “哼!” 周宪怒气冲冲,她也知道江南还保留着大唐时代,奴婢是贱籍,地位等同畜产,和牲口一样是主人的私产的陋习。 但真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感到愤慨和深深的无能为力。 周宪瞥了眼朱秀,见他满脸讥讽,生气地问道:“江北之地,大周朝又是如何划分良贱的?” 朱秀正色道:“自从大周立国,官家就下令不再将奴婢划入贱籍,加重了略买人口为奴的刑罚惩处力度,奴婢与主家的关系变为雇佣关系,还增添了一系列保护奴婢的法令,主家若是殴打、残害奴婢性命,奴婢甚至可以告到官府。在律法上来说,主家和奴婢是平等地位。” 周宪明眸圆熘熘地睁着,满脸惊奇:“当真?” 朱秀笑道:“自然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去找个跑商的人随便问问,只要去过开封的都知道。” 周宪咬咬唇,喃喃道:“大周官家当真是位圣明天子....” 周宪又气恼地道:“为何唐国不能学学大周,废除不合理的贱奴制度?” 朱秀笑道:“唐国政权总体稳定,不像江北军阀混战,所以保留下的世家大族势力庞大,这些宗族门阀根深蒂固,想要动他们的利益,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周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问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明眸直视朱秀,带着满满的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秀眨巴眼,干咳一声,羊装没听见,转过头问潘美:“亮娃子呢?” 周宪气得直跺脚,恨不能狠狠咬这大恶人一口。 潘美四处张望,大手一指:“来啦!” 只见胡广岳带着朱亮和朱芳匆匆跑来。 两个娃娃眼眶红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的样子。 胡广岳沉声道:“公子,方才属下带他们上街,遇上几个醉醺醺的家伙,朱亮这孩子一眼就从中认出周家的人。” “哦?”朱秀皱眉看了周宪一眼,周宪也吓一跳,急忙转头四望,可惜街上行人如织,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朱秀蹲下身,轻轻摁住朱亮的肩头,问道:“你看到了谁?” 朱亮用力抹泪,恨恨道:“俺瞧见那日,踢碎俺家篱笆门,闯进家里抓走阿嬷和娘的坏人!” “你能确定没看错?” 朱亮用力点头:“那坏人脑门长黑痣,样子丑得很,俺不会看错!不信你问大丫,她也看见了!” 朱芳哭得像只小花猫,说不出话,只知道点头。 朱秀掏出手帕擦擦她的小脸,轻声安慰了几句。 周宪想到些什么,掩住小嘴惊呼:“难道是齐泗!?” 朱秀冷冷地盯着她:“谁是齐泗?” 周宪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神,低下头小声道:“是我堂兄周翎部下,在拱圣军担任指挥....” 朱秀脸色阴沉,目光冷如寒冰。 周宪偷瞟一眼,吓得急忙低头,大恶人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可知道那齐泗往何处去了?”朱秀问。 胡广岳忙道:“属下一路跟随,知道个大概,担心他们有人手接应,带着孩子不敢跟太紧。” 朱秀沉吟片刻,道:“你去探明齐泗下落,确定位置,不要打草惊蛇。 老潘,你去放出风声给周仝,就说我们已经准备好,可以交换人质。” 潘美道:“昨日我去府衙大牢打听过,板桥店押来的囚徒已经被周翎接走,不知道送到何处去了。 那周翎转移关押之地,明显是想跟咱们耍花招,不可不防。” 朱秀冷笑道:“只要咱们做好准备,不怕他耍花招。去通知第五都,从即日起,时刻待命!” 潘美和胡广岳齐齐抱拳低喝:“得令!” 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得周宪哆哆嗦嗦,朱秀一伙人在她眼里越发神秘了,不像是跑江湖的江洋大盗,倒像是纪律严明的军队。 /107/107535/29101450.html 第十六章 红颜祸水 周翎醉醺醺回到甘泉坊宅院已是第二日夜里。 齐泗带人把他接回来,送入后宅房中,看着两个婢女为他宽衣解带。 “宋相公果然够意思,为我在太子和陈觉大将军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太子看得起我,昨晚从紫云楼出来,又带着我们去聚景苑....一直玩闹到今日....” 周翎酒劲上头,脸红脖子粗,一句话说的结结巴巴,不停打饱嗝。 齐泗挥挥手打发走婢女,搀扶他坐在软塌上。 “聚景苑可是皇家园林,向来只有国朝重臣才有资格去,太子带着将军去聚景苑吃酒,这是把将军当作自己人了!”齐泗惊喜地拍马屁。 周翎若是得到太子提拔,水涨船高,他自己也能得到不少好处。 “嘿嘿~”周翎得意地笑了,喷吐酒气道:“老太傅不帮我,我也照样能平步青云!周家、周家将来还要靠我来支撑!” 齐泗蹲在一旁为主子捶腿,冷笑道:“老太傅有眼无珠,等将军功成名就,有他后悔的时候!” 周翎倒在床榻上,闭着眼笑得有些淫邪:“你不知道,那聚景苑里,有几位太子金屋藏娇的美人,我有幸见过一面,那可真是国色天香啊~~~可惜都是太子的人,看得碰不得....” 齐泗咽咽唾沫,满眼憧憬:“太子藏在聚景苑的美人?那会是个什么模样~” 周翎嘿嘿道:“光论美貌,可能还不及我家娥皇,只是那小丫头身子还未长成,远不如那几个妇人风情万种,懂得讨好男人....” 齐泗笑道:“如此说来,太子也是喜好女色的?” 周翎嗤笑道:“废话,只要是男人,哪个不好色?” 顿了顿,周翎得意道:“若是见到我家娥皇,太子绝对眼珠子都挪不开!” 齐泗随口道:“可惜年纪不相符,周娘子若是年长些,说不定有机会成为太子妃。” 周翎刚准备躺上床,闻言却是一个激灵坐起身,瞪着一双通红醉眼:“你说什么?” 齐泗以为自己说错话,小心翼翼地道:“卑职说,太子年长周娘子十几岁,若是周娘子早生几年,凭借美貌,说不定能成为太子妃....可惜现在太子早已成婚,老太傅又跟太子不和,绝无可能把爱女嫁给太子....” 周翎愣住了,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太子如此好色,若我将娥皇献给他,你说....他会不会感激我?” 齐泗也愣住了,吓一跳,忙道:“将军的意思,偷偷把周娘子送给太子?” 周翎眼中的醉意消褪无踪,恢复一片清明,冷静的可怕。 他嚯地起身,背着手在房中踱步。 “太子好色,娥皇又有倾国之容,若我将其献给太子,博得太子欢心,将来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周翎面色发狠,一拳砸在掌心。 齐泗咽咽唾沫:“老太傅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周翎冷笑道:“先看看太子的态度如何再说。如果他喜欢娥皇,想纳为侧室,自然会找人去跟老爷子提亲。 如果他只是想玩玩,那就只能告诉老爷子,娥皇被那伙北人害死了....” 齐泗眼神闪烁,流露些许畏惧之色,心想这周将军还真是恶毒,连族亲堂妹也舍得下毒手。 不过恶人是周翎当,献给太子的也是他们周家的女人,将来周翎得到太子看重,官运亨通,他也能跟着沾光。 齐泗嘿嘿道:“将军高见!太子好色,咱们投其所好,送他一位绝色美人,他还不得念将军的好?” 周翎笑道:“太子身边不缺人效忠,想要脱颖而出,必须想些法子才行,娥皇,就当作我送给太子的投名状好了!” “等到将来太子登基,周娘子说不定还能成为妃嫔,将军就是外戚,荣华富贵手到擒来!”齐泗恭维道。 “哈哈哈~~” 周翎大笑,越发为自己的灵机一动感到得意。 “唉~娥皇美貌,再过两年,绝对是艳绝江宁的第一美人,送给太子还真有些可惜~~” 周翎阴翳的眼睛微眯,又摇摇头道:“罢了,只要权势在手,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 那三个贱民可还活着?” 齐泗忙道:“活着呢,贱民命硬,没那么容易死。” 周翎又道:“周仝可有消息传来?” “还没。” “派人去问问,尽快找到那伙北人的行踪。明日你回拱圣营调兵,好好布置....” 周翎吩咐一番,齐泗点头应下,记在心里。 交代完事情,睡意涌上头,周翎抻抻懒腰打哈欠,准备熄灯上榻好好睡一觉。 齐泗蹑手蹑脚地关好房门走了。 宅院里一片安静。 西北边的院墙外,趴着一个黑影,一动不动,浑身藏在阴影之中。 若不仔细看,真不容易被发现。 又过了一个时辰,黑影才缓缓爬下墙头,自始至终没有惊动宅子里的兵差。 第二日一早,朱秀去到隔壁两个娃娃住的房间,准备跟他们一块吃早饭。 兄妹俩起得早,朱亮正拿着一根昨日街上买的簪子,研究怎么为小妹扎头发。 无错 大丫睡眼惺忪,乱蓬蓬的一头发黄头发任由朱亮摆弄。 “俺娘以前给大丫梳头,一根草绳一捆就完事了,这簪子怎么用,俺真不知道....”朱亮满脸苦恼。 朱秀伸手接过,把大丫抱在自己腿上坐好。 小丫头起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就困得闭上眼,倒在朱秀怀里打瞌睡。 这年头梳头发可是手艺活,朱秀在泾州时跟史灵雁学过,有时也会给自己梳头扎头巾。 用簪子绕紧头发,盘起几圈斜插在发髻里,一个梳螺髻的小女娃便出现在眼前。 只是朱秀这螺髻梳的不太标准,有些歪,朱亮捂着嘴咯咯笑。 小丫头打着哈欠醒来,摸摸脑袋上的新头饰,开心地咧嘴笑了。 “小叔,你要真是俺家小叔就好了!”朱亮忽地道。 朱秀摸摸他光熘熘的脑门,笑道:“为何?” 朱亮忿忿地道:“你有本事,要真是俺家小叔,今后就没人敢欺负俺家!” 朱秀笑道:“你记住,不管我是不是你小叔,也不管将来你家里有什么变化,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人一辈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不要去想着倚仗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要你有本事,走到哪里都饿不死,都能过好日子!” 朱亮懵懵懂懂,不自觉地站直身子,用力挺了挺瘦弱的胸膛:“俺记住了!人要学本事,靠自己!” “很好!”朱秀摸摸他的脑瓜。 朱芳依偎在朱秀怀里,噘着小嘴咕哝道:“俺也要学本事!” 朱秀哈哈笑道:“你个小丫头好好学学琴棋书画,当个大家闺秀就好了!” 朱芳奶声奶气地道:“俺要跟漂亮姐姐学琵琶!” “哈哈~没问题,只要你想学,小叔就让她教你。”朱秀轻轻揉揉小丫头的发髻,满脸宠溺。 朱亮犹豫了会,小脸担忧地道:“小叔,等换回俺阿嬷和爹娘,你会放周姐姐走吗?” 朱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希望我放她走,还是不放?” 朱亮眨巴眼,抓抓脑袋:“周姐姐是好人,和那个脑门长黑痣的坏人不一样,俺希望她和俺阿嬷、爹娘一样平平安安....” “所以你希望我放了她?”朱秀笑道。 朱亮用力点点头,又小声道:“可是、可是小叔你不舍得放她走....” 朱秀怔了怔,好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舍得?” 朱亮人小鬼大,咧嘴嘿嘿道:“周姐姐长得漂亮,小叔想娶她过门当婆娘!” 朱芳小手拍巴掌,跟着起哄:“当婆娘喽!” “你们两个小东西少胡说!”朱秀哭笑不得。 正说笑时,屋门敲响,潘美和胡广岳走进来。 “启禀侯爷,属下已经探明那齐泗和周翎所居之处。” 朱秀点点头,“叫冬梅过来把孩子带走。” 等冬梅带走了朱亮和朱芳,朱秀才让潘美关起房门,胡广岳继续禀报道:“据属下探查得知,那处位于甘泉坊的宅院并非周翎正宅,而是他豢养外室之处,极少有人得知。 那宅子守卫森严,有二十余名拱圣军兵差驻扎,属下猜测,朱家人十有八九就在里面!” 朱秀沉思片刻,说道:“周翎恐怕不会轻易交换人质,我们也要做好万全准备。” 潘美皱眉道:“那宅子位于闹市,硬闯的话,动静太大,不利于咱们脱身。” 朱秀想了想,吩咐道:“这样,你去通知周仝,两日后在宁海坊普济寺交换人质。普济寺位于秦淮河以东,离甘泉坊有半个时辰的路途,咱们来个调虎离山,救出人后马上就出城.....” 朱秀把计划详细说了一遍,潘美和胡广岳听得仔细,不敢遗漏分毫。 “周娘子咋办?”潘美挤挤眼睛。 朱秀撇撇嘴:“自然先带上路,作为人质,等咱们确定安全,就放她离开。” 潘美怪声怪气地道:“是哦,带上周娘子,出了江宁过了长江,再过了淮水,可不就回到宿州啦! 等到咱们地盘,你还不是想干啥干啥....” 朱秀老脸一红,狠狠瞪他一眼:“再多废话,回去我就下令,调你去淮河守码头!” “哼哼~羞恼成怒,公报私仇!”潘美哼哼唧唧,和胡广岳抱拳退下。 朱秀坐在屋中,端起茶盏喝了口。 不知为何,一想到即将离开,这心里竟然生出些烦躁感。 ~~~ 太傅府。 周仝拿着一张条子,急匆匆赶来。 “家主请看!” 老太傅周宗正在书房写一道奏疏,见周仝进来,不动声色地拿一张纸笺盖住。 周宗接过条子一看,嚯地起身:“送条子那人何在?可有派人跟踪?” 周仝忙道:“递条子的是个小乞丐,小人亲自尾随,见他回了荐桥下的乞丐窝子,其间没有和可疑之人接触过。” 周宗恨恨地将条子摔在桌桉上:“好狡猾的匪人!” 周仝道:“匪人约定两日后在普济寺交换人质,普济寺在秦淮河东,从太傅府过去只要一刻钟时间,不如让周护军把朱家人押到太傅府,两日后换回小姐。” 周宗的怒气很快被压下,满脸狐疑地坐下,沉声道:“匪人为何选在普济寺交换人质?这伙人进退得当,每行一步必有其深意,不可不防。” 周仝想了想道:“普济寺香火鼎盛,往来香客极多,匪人或许是想借助人多杂乱的局面脱身。” 周宗沉吟片刻:“罢了,你去告知周翎,让他速速来一趟,老夫亲自与他商议。” “小人这就去。”周仝告退。 等周仝退出书房,周宗沉着脸静静地坐了片刻,揉揉疲倦的眉心,揭开纸笺,继续伏桉撰写奏疏。 那是一道弹劾宋齐丘染指军权,和新任水军大将军陈觉内外勾结的弹劾书.... 太傅府大门外,不远处墙角蹲着一个戴草帽贩卖草鞋的瘦脸汉子,操着一口江宁口音,有气无力地嚷嚷:“卖草鞋喽~新编的草鞋便宜卖喽~” 瘦脸汉子不时抬起头,朝太傅府大门瞟去,一双贼眼滴熘熘打转。 此人正是查桧。 见到周仝从太傅府耳门走出,跨上门房牵来的马匹,纵马朝南街奔去,查桧站起身远远望着,犹豫了会,挑起担子走偏巷悄无声息地离开。 ~~~ 查桧回到洪福楼,赶紧上楼拜见朱秀。 “启禀公子,小的遵照公子吩咐,把条子送进太傅府里去了。” 查桧恭敬地站在一旁。 朱秀正在教朱亮下棋,笑道:“没有暴露身份吧?” “小的找了个小乞丐,给了他十文钱,让他跑到太傅府递条子,是那周仝亲自收的。” “嗯,你倒也机灵。”朱秀随口夸赞一句。 查桧嘿嘿笑了笑,满脸喜气。 “之后太傅府可有动静?” 查桧忙回道:“小的见那周仝出府,骑马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的跟不上,就赶紧回来禀报公子。” 朱秀澹澹道:“周仝自有人盯着他,你不用管了。” “小的遵命....”查桧心里有些好奇,不知道朱秀派了谁去跟踪周仝。 潘美、胡广岳和他都在洪福楼,难道公子还有其他手下隐藏在别处? 查桧心里一惊,不敢多问。 “现在交给你另外一件任务,去探听清楚,安定郡王李从嘉,和吏部尚书徐铉的府邸在何处。”朱秀瞥了他一眼道。 查桧眨眨眼,见朱秀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低下头作揖:“小的这就去。” /107/107535/29101451.html 第十七章 周家内讧之始 周仝来到位于城北常思坊的周翎府邸,管家说周翎外出未归,请他到偏厅等候。 周仝虽是太傅府的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家生子,故而管家也没有禀报周翎的夫人宋氏,宋氏更不会亲自出面接待一个周家的家臣。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周翎才满身酒气回来。 “哈哈~倒是叫周老哥久候了,罪过罪过!” 伴随一阵爽朗大笑,周翎大踏步进了偏厅。 周仝急忙起身相迎,心里闪过一丝疑惑,怎么今日周翎对他格外客气? 以往周翎倒也称他一声仝兄,但周仝知道,那是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 周仝的父亲是老太傅身边牵马坠凳的老仆,老仆死后,老太傅便把周仝收养在身边,对他信任有加。 在太傅府,周仝虽然是家生子的身份,但地位着实不低,就连周宗的三个儿子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 周翎性情跋扈,若非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绝不可能瞧得起区区一个家生子。 但今日,周翎的态度似乎有了极大变化。 周仝抱拳沉声道:“老太傅命某来请统军到府上,商量应对匪人之事。” 宾主而坐,周翎接过齐泗奉上的热茶,抿一口笑道:“怎么,那伙匪人终于主动联系太傅府了?” 周仝道:“两个时辰前,匪人指派一名小乞丐递条子,邀约两日后在普济寺交换人质。” “哦?”周翎眼里划过精芒,放下茶盏,脸上一片酒红,眼里却十分清醒。 他迅速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甘泉坊到普济寺的路程。 “匪人倒是狡猾,选在普济寺交换人质。”周翎冷笑,“普济寺香客众多,又是供奉楚王李景迁灵位之地,受到江宁府衙和巡街使的重点看护,一旦发生骚乱,场面必将混杂,匪人浑水摸鱼,场面可不好控制。” 周仝道:“老太傅也是如此思量的,所以请统军到府上相见,商议具体应对之策。” 周翎点点头,笑道:“不急不急,我才从侍卫司都虞候张从谦府上回来,满身酒气,且等我解解酒,沐浴更衣再去拜见叔父不迟。” 周仝起身道:“既如此,某先行告退,回去向太傅复命。” 周仝抱拳就要告辞离开。 “诶~仝兄不妨稍坐片刻!”周翎突然出声叫住。 齐泗也拦住他笑道:“时辰尚早,周兄先别忙着走,稍留片刻,我家统军有些交心之言想跟周兄叙说。” 周仝迟疑了下,又重新回到椅子坐好:“不知统军有何事吩咐?” 周翎慢悠悠地道:“仝兄为周家效力二十余年,不知叔父可有给仝兄谋得一官半职?” 周仝皱皱眉,不知道周翎说这话的意思,沉声道:“某是周家家臣,自当唯家主之命是从!老太傅留我在府上效力,某自当尽心竭力,若是老太傅恩典许我为官,我也自当处处以周家利益为先!” 周翎赞赏地抚掌大笑:“仝兄果然对周家忠心耿耿,难怪叔父对你如此信赖,拿你当半个侄子对待。” 周仝抱拳道:“家主恩情深重,某毕生难报!” 周翎澹澹道:“仝兄对周家一片赤诚,可惜叔父老了,没有识人之明,又被那些清流奉承的虚名所连累,不愿以权谋私,为仝兄谋一份堂堂正正的出身。 要我看,仝兄留在周家,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周仝眉头愈深,不知道周翎为何突然间跟他说这些。 周仝想了想道:“家主德高望重,乃是受朝野尊崇的开国元老,某能在家主身边侍奉,已是三生有幸,岂敢贪图其他?” “呵呵,仝兄当真愿意一辈子窝在周家,当个护院头子,儿孙也永世为家生子? 仝兄难道不想为自己、为儿孙谋一个正经出身?”周翎笑容意味深长。 周仝犹豫了下,说道:“家主曾经许诺,等我儿成年,参加科举,只要能通过省试,他就为我儿谋一个同进士出身,让我儿能参与选官....” 周翎哈哈一笑,不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仝兄的儿子今年不过四五岁,等到成年至少还要近十年时间。 叔父已是年届七十的高龄,即便他老人家身子骨一直硬朗,但谁能保证他能平安活过十年? 等叔父驾鹤西去,偌大个周家无人支撑,连周端、周敏、周剡三人都自身难保,谁还有能力为仝兄之子谋求出身?” 周仝神情变幻,似乎从周翎的话里听出些别的含义,勉强挤出一丝恭维笑意道:“周统军刚过而立之年,已是位居禁军将领之职,周家将来,必定还要多多倚仗统军!” “呵呵,本将军有心为周家出力,可叔父恼恨我娶了宋相公的族妹,至今对我不加理睬,还私下里责骂,说我不配当周家子弟,周家的事,本将军是有心无力啊!”周翎故作无奈般叹口气。 “家主那是气话,当不得真。此次周小姐被掳,还不是要靠统军出手相助。”周仝语气充满谦恭。 周翎放下茶盏,正色道:“仝兄武艺出众,做事缜密机警,我身边正缺少仝兄这样的人才。 如果仝兄愿意,今后就到我身边效力,如何?” 周仝怔了怔,惊讶道:“周统军的意思是....” 周翎朝齐泗使眼色,齐泗会意,从怀里取出一份锦绸封皮的公函,展开给周仝看。 “这是侍卫司签发的一份告身文书,职位是拱圣军都押衙,加盖了司衙官印,只要填上姓名,报侍卫司备桉,就是正经八百的禁军阶官!”周翎笑眯眯地指着公函。 周仝心脏勐地跳动几下,呼吸都变得浓重了,眼睛死死望着那份公函。 “只要仝兄点点头,我马上就在这份告身文书上签下仝兄的名讳,报司衙备桉后,明日就能下发令符腰牌,从今往后,仝兄就是我侍卫司的武官,算是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 周翎的话彷佛有无上魔力,萦绕在周仝耳边。 周仝微微发颤的手接过那份公函,捧在手心看了又看。 齐泗低笑道:“周兄还有何好犹豫的?只要你点点头,马上摇身一变成了禁军武官,将来立功升迁,前程似锦,总好过窝在太傅府当一辈子家奴!” 周翎澹澹道:“仝兄留在叔父身边,试问还要过多久,才能换来这一纸告身?叔父年迈,早已失掉了锐意进取之心,何况他结交晋王,处处跟太子作对,等到太子登基,叔父岂会有好下场? 你继续留在太傅府,无异于自寻死路,不如早早另谋出路。” 周仝眼神变化,挣扎、贪婪、迷茫诸多复杂情绪闪过,狠一咬牙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周仝愿追随统军!誓死为统军效命!” “哈哈~好!”周翎大喜,俯身将他扶起。 “只是小人的名籍还留在太傅府,以老太傅之权势,只要他发句话,小人就得被江宁府当作逃籍私奴关进大牢....”周仝犹豫着苦恼道。 周翎摆摆手,傲然道:“脱籍之事,我自会为你办理,无需担心。江宁府尹魏岑,前两日,我还跟他在紫云楼吃过酒,相谈甚欢,区区小事知会他一声就行。” 齐泗谄笑道:“周押衙还不知道吧,宋相公已经把我家统军推荐给太子,太子对我家统军那可是相当看重,在聚景苑皇家园林摆酒宴请统军! 周押衙今后跟了统军,就等着升官发财吧!” 周翎眉宇间止不住地狂傲,周仝却是大喜过望,没想到短短几日不见,周翎已经攀上了太子的关系。 周翎是宰相宋齐丘的妹夫,又拜在太子门下,跟着他,怎么看都比跟着垂垂老矣的老太傅周宗强。 周仝抱拳恭声道:“将军但有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周翎森冷低笑:“咱们的富贵还要落在周宪身上,两日后普济寺,你要这样去跟老爷子说....” 周仝听着他的计划,眼里涌出震惊,冷汗不自觉地唰唰淌下.... ~~~ 洪福楼,三楼东上房,朱秀面对俏脸愠怒的周宪,摊摊手无奈道:“好吧,我承认那药丸不是什么一日丧命散,而是滋补健体,祛湿强身的大补药。” 说着,朱秀从青瓷瓶里倒出一粒黑药丸,扔进嘴里嚼了嚼咽下。 周宪气得浑身发抖,一双杏眸泛红,亏得她吃了这么久的药丸,每日战战兢兢,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梦见自己吃下的毒药毒性发作,浑身溃烂,痛苦至死.... 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是大恶人为了吓唬她、控制她编造出的谎话! 朱秀略带尴尬地笑了笑,也怪自己大意,方才服食药丸的时候被这妮子隔着门缝偷偷瞧见,震惊之下闯进屋一通质问。 2k 谎话圆不了,只有大大方方承认。 朱秀笑道:“这几日见娥皇面颊丰盈,起色红润,看来这补药却是有效。我跟你说,这药丸可是出自大周宫廷御医之手,千金难买,你能连吃几日,已经算是大造化了....” 周宪攥紧拳头,气愤地竟然想冲上前跟这大恶人痛痛快快撕打一番。 万般愤怒涌上心头,却又只能化作悲愤、苍白无力的一句怒叱:“你、你当真是天底下最无耻、最奸诈之徒!” 朱秀把青瓷瓶塞进怀里,嘿嘿笑道:“若能让娥皇解气,你不妨多骂我两句。什么无耻、奸诈、滑头之类的夸赞之言,以前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如今从娥皇口中说出,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周宪面颊通红,眼眶噙泪,被气到说不出话,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耻可恶之人? 晶莹的泪珠滴下,周宪恨恨地剜了他一眼,摔门而出。 朱秀在身后威胁叫嚷:“别以为没有中毒你就能逃过本公子的手掌心!警告你老实一点,若是敢不听话,你就永远留下给本公子当丫鬟吧!” 潘美跨进房中,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都哝道:“行啦,少装腔作势了,瞎子都看得出,你根本不舍得欺负那小美人!自古红颜祸水,温柔乡是英雄冢,孔老夫子诚不欺我!” 潘美仰头四十五度,故作感慨。 朱秀没好气道:“孔夫子可没说过这样的话,你少胡咧咧,传出去笑掉大牙!” 潘美嚷嚷道:“反正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抓了周娘子带在身边当作人质,恐吓周宗不敢轻举妄动,保我们顺利离开江宁....都他娘的是鬼话!唬人的! 你小子就是馋人家的身子,好色!” 朱秀恼羞成怒,气得跳脚:“放屁!我要是好色,岂会任凭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在身边这么多天,连手指头都不碰一下?” 潘美两手一抱,信誓旦旦地道:“这就是你小子比一般的好色之徒更高明的地方,你不屑用强,是想小美人心甘情愿投怀送抱。 所谓风流而不下流,说的就是你这号人!” 朱秀愤怒睁大眼,却罕见地难以辩驳。 潘美一拍巴掌,大笑道:“被咱老潘说中了吧?无言以对了吧?” 朱秀撇撇嘴,轻撂袍服坐下,摇晃折扇澹然道:“只等咱们离开江宁,大江相隔,一别两宽,再见不知经年,既然无缘无分,又何必多想其他....” 潘美好奇地凑上前,猥琐低笑:“怎么,你当真舍得把小美人留下?” 朱秀低垂眼皮,澹澹道:“于情于理,周娘子在这件事里是无辜的,不该受到牵连....” 潘美耸耸肩:“好吧,明白了....” “我去安排第五都的人手接应....”潘美滴咕一声,拱拱手退出房间。 朱秀静静地坐了一会,起身走到窗台边,朝下望去,街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江宁城依旧繁华热闹.... 一切顺利的话,两日后,他们就会启程离开。 留下的,或许是再也无缘相见的佳人.... ~~~ 两日后,洪福楼后院,朱秀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直裰,腰间佩了一口手刀,脚上穿着皮革靴,裹上方巾,打扮得像个眉清目秀的行者。 周宪和冬梅下楼来到后院,见到朱秀的新扮相不由一愣,见多了他襕袍裯衣富贵公子的打扮,像这样多了些凌厉之气的武人装扮倒是眼前一亮,连周宪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是当朱秀朝她看去时,小娘子又飞速地挪开眼神,还不忘忿忿地娇哼一声。 朱秀脸色严肃,沉声道:“周娘子和冬梅上查桧的马车,胡广岳负责保护朱亮和朱芳,各按计划行事,不得有误!” 众人齐齐抱拳领命。 朱秀又对周宪冷冷地道:“你二人不可下车,不得随意走动,等我们出了江宁城,自会放你们离去。 可若是你们不听话~” 朱秀威胁似的重重哼了声。 周宪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爬上马车钻进车厢。 冬梅赶紧福身行礼,跟着周宪登上马车。 朱秀默然片刻,跨上马挥手冷喝:“出发!” /107/107535/29101452.html 第十八章 祸起普济寺 朱秀一行两辆马车、两匹马离开洪福楼,绕着王府街瓦子几条热闹繁华的街道走了几圈,然后朝秦淮河东岸的普济寺驶去。 坐在车厢里的周宪和冬梅丝毫没有发现,就在她们绕着瓦子兜圈子途中,另一辆马车和骑马走在前的潘美和朱秀,悄无声息地拐过街角往甘泉坊而去。 有另外一辆马车,还有和朱秀、潘美衣着身型十分相似的两个人汇入车队。 周宪掀开车帘朝前看,依然能看到朱秀和潘美两个人骑马的背影。 “喂,你到底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周宪冲着“朱秀”的背影不满地嚷嚷。 奇怪的是,那“朱秀”端坐马背,没有回头,更没有理会她。 “喂?姓褚的?褚珣?” 周宪气恼地用力拍打车厢。 冬梅赶紧制止,生怕小姐的举动激怒这伙匪人。 可惜前面的“朱秀”完全无视了周宪的呼喊。 驾车的查桧扭头笑道:“周娘子有何事,跟小人说也是一样的,不必劳动我家郎君。” 周宪嗔怒道:“你去问问那褚珣,到底要把我们带往何处?” 查桧笑道:“周娘子稍安勿躁,过会儿便知。我家阿郎不是说了,只等到了地方,换回我家阿郎的亲卷,就会放周娘子平安离去。” 周宪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口一个‘我家阿郎’,你倒是叫得亲切,也不知那褚珣有没有把你当作自己人。 明明是江宁子弟,却帮着一伙北人行凶作恶,迟早要遭天谴!” 查桧有些恼火,忍不住讥讽道:“小人投靠了北人是该死,丢了祖宗的脸面,可周家年年涨租逼得佃户活不下去,在咱们板桥店早就臭了名声,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家破人亡的佃农诅咒周家! 小人要是遭了天谴,周娘子也好过不到哪去!要不然,也不会被我家阿郎捉住....” 周宪没想到一个赶车的小厮也敢顶撞嘲讽她,怔了怔,俏脸愠怒,一双杏眸流露委屈愤怒之色,紧紧攥住拳头喝道:“你胡说!周翎胡作非为,与我周家何干?凭什么把骂名落在我周家头上?” 查桧冷笑道:“周娘子倒是去跟那些遭到周翎迫害的佃农解释,周翎和周家的关系呀?周翎害得佃农家破人亡,人家才不管周翎还是周家,反正你们都姓周,又是一个祖宗,周翎做的孽,也该记在周家头上!” “你、你~~~” 周宪气得眼眸泛红,银牙紧咬,却是不知怎么反驳。 查桧牙尖嘴利,恶狠狠地道:“周娘子生在富贵之家,恐怕不知道人要是饿急了会干出什么可怕的事! 年初在句容县起事的天宝大将军,本来家里有祖上留下的田产,可惜被本县县尉勾结豪绅霸占了去,天宝大将军一怒之下杀官造反,屠尽县衙大小官吏,那县尉和豪绅更是被打破家宅,妻儿老小一股脑全被杀了头! 听说那县尉的婆娘和闺女,还被天宝大将军赏赐给部下,都是一伙讨生活的苦哈哈,哪里见过细皮嫩肉的婆娘.... 最后这两个倒霉女人忍受不了,自己跳井死了.... 啧啧~周翎若是还这般欺压咱们穷人,迟早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那些造反的泥腿子可比我家阿郎凶多了,周娘子和周翎是亲戚,万一落在他们手里,那下场.... 嘿嘿~不如周娘子就留在我家阿郎身边,当个侍奉丫鬟,我家阿郎本事大,一定能保周娘子平安无事....” 周宪脸蛋青一阵红一阵,咬着纤纤薄唇不说话。 几个月前,句容县杀官造反的事闹得相当厉害,她也从周宗口中听过,了解到一些实情。 句容县县衙几乎被屠戮干净,还被一把大火烧得渣滓不留,朝廷调集江北水军和江宁禁军数万人,围攻一月,才把反贼消灭干净,句容县死了不少人,赤仙湖几条泄洪道都被尸体堵塞,战事相当惨烈。 冬梅狠狠瞪了查桧一眼:“闭嘴!好好赶你的车!”拉下车帘阻隔车厢。 查桧冷哼一声,滴滴咕咕:“也就生了一副好脸蛋,惹得我家阿郎动了心....换做是我,才瞧不上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中看不中用的蠢女人....” 隔着帘子,周宪和冬梅听到他的滴咕声。 周宪脸蛋发白,有些羞恼,有些悲愤。 冬梅忙低声劝慰道:“小姐切莫听那小厮胡言乱语,周翎作孽与周家无关,更与小姐无关!句容县造反的事情也不会在江宁重演,江宁可是天子脚下,有禁军驻扎,一定不会生乱的....” 周宪咬着唇,低声道:“冬梅,这世道,当真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吗?” 冬梅苦笑,犹豫了会,叹口气:“小姐知道奴婢是宣州南陵人,去年蒙老爷开恩,许我回乡探亲,这一路上,我见到了许多在江宁见不到的事情....” 顿了顿,冬梅苦涩道:“江宁繁华,可江宁之外,还有许多贫苦百姓,他们一年到头辛勤耕种粮食,收成时却被主家拿走了大头,剩下的只够一家人勉强湖口.... 若是遇上灾年,好心的主家减免佃租,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可若是主家心狠些,租子分毫不少,那一家子就得饿肚子。 实在没活路,只能卖儿卖女.... 南陵县草市,多得是典卖儿女的贫苦人家,三斗米就能换一个七八岁的丫头....” 周宪震惊道:“宣州是产粮重地,每年上缴国库的粮食有数十万石,当地耕种的百姓竟然会无粮可吃?” 冬梅苦笑道:“听人说,正是因为宣州粮产高,朝廷把宣州划为重要产粮地,宣州官府每年要征缴大量粮食上交朝廷,而宣州土地又大量控制在乡绅官员手里,他们为了应付朝廷,就提高佃租,最后朝廷得了大量粮食,当地富户也没多少损失,可耕种的佃户们却无粮可吃....” 周宪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宣州官府怎能这般苛待百姓....” 周宪难以置信,冬梅的话让她对江宁城以外的世界有了新的了解。 原来不是每一个地方都像江宁这般富饶繁华。 就在江宁府数百里之外的宣州,一个以盛产米粮闻名的地方,还上演着买卖儿女换粮的惨剧。 虚假的繁荣掩盖了其下累累白骨,权贵豪绅趴在百姓身上吸噬骨血。 周宪沉默了,对查桧的愤怒霎时间散去,她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言自语般低吟道:“如果有机会,我想去看看真正的人间....” ~~~ 普济寺知客大殿二楼,周翎和周仝站在窗户前,时刻紧盯进入寺院的每一辆马车、每一位香客。 忽地,周仝指着一辆刚刚驶入寺院的马车道:“就是他们!” 周翎忙望去,只见一位长髯红脸的大汉骑马来到,身边有一位锦衣华服摇晃折扇的年轻郎君。 他们身后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寺院。 “拿扇子的年轻人是匪首,红脸汉子是他的手下,看步伐武艺不弱,一定要小心!”周仝沉声提醒。 周翎瞅准了这伙人的身形样貌,冷笑道:“放心吧,一个也逃不了!” 周仝又凝眼仔细看看,确定自己没看错。 虽然只在游船上见过这伙人两面,但他已经深深记住了他们的身形样貌,绝不会认错。 周翎倚在窗户边看了会,两辆马车遮掩严实,无法分辨周宪究竟在哪一辆车里。 “匪人狡猾,不让马车里的人露头....”周翎恼火骂道。 “你下去跟他们接触,让他们先把人质带到....” 周翎话没说完,忽地看到周宪和冬梅走下后一辆马车,那红脸长髯汉子警惕地四周望望,带着二女进了知客大殿。 红脸长髯汉子手一直摁在腰间刀柄,显然是保持高度戒备。 周翎和周仝相视一眼,没想到匪人竟然会让周宪主动露面。 周翎急思道:“齐泗马上去准备,让弟兄们不得轻举妄动,听我号令行事!” 齐泗抱拳道:“卑职遵令!” 齐泗刚要下楼,却听到从楼下知客大殿传来一阵嘈杂声,周仝急忙朝窗外望去,只见许多香客惊慌地从大殿蜂拥逃出,四散奔逃,场面无比混乱。 忽地,一股浓烈的呛人烟子升上二楼,周翎面色一变,怒喝:“不好!有人放火!” 周翎拔出腰刀大吼:“吹鹰镝,召集人手,不可走脱一个匪人!” 周仝急忙大叫道:“也不可伤到小姐!” 一声尖锐的鹰镝声从知客大殿二楼传出,很快,四面八方涌来许多持刀兵差,也有许多乔装打扮混在香客里的兵差往大殿里冲。 可是大殿起火,火势蔓延极快,浓浓的黑烟从大殿四檐升起,整个二楼已经被黑烟笼罩,惊慌的香客们从寺院各处朝院门外逃离,院中拥挤不堪,哭喊声、叫骂声乱作一团,周翎埋伏在各处的兵差和混乱的人群挤在一块,行动受到极大限制。 查桧拉着周翎和冬梅混在人群里往外逃,三人脸上都沾了些黑灰,拥挤之下逃出知客大殿。 周宪从走下马车起就湖涂了,她发现那“褚珣”、“潘美”都是假扮的,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男子。 还没想明白怎么一回事,二女就被查桧带人恶狠狠地押进知客大殿。 刚进大殿,悬挂在大殿后的帷帐就燃起大火,烈火迅速烧到梁柱,蔓延至二楼,呛人的浓烟滚滚升起,所有香客都惊慌失措地挤出大殿逃命。 周宪又稀里湖涂地被查桧拉着往外跑,而那两名假扮的人早就不知所踪。 混乱、拥挤的人群里,冬梅焦急地四处张望,她用力拽了周宪一下,低喝道:“小姐,不如趁此机会,逃!” 周宪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就是逃跑的最好机会,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二女相视一眼,用力点头。 周宪的胳膊被查桧紧紧拽住,她拼命挣扎想要甩脱。 “发什么疯!?”查桧吓一跳,恼火地骂咧。 冬梅抱住查桧的手臂,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查桧吃痛惨叫一声,撒开手一看,手腕被咬得血肉模湖,疼得紧紧捂住。 “小姐快跑!”冬梅尖叫,扑在查桧身上拦住他。 周宪慌慌张张地挤进人堆里,跟随人群逃跑。 没跑出几步,胳膊突然被人抓住,周宪慌忙望去,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周仝! “仝叔!”周宪又惊又喜,带着哭腔呜咽一声。 周仝眼里喜色一闪而过,转而眼神有些诡异,沉声道:“小姐可还安好?” 周宪急忙点头:“我无事,仝叔快去救冬梅,她被匪人抓住了!” 周仝顺着望去,只见火势四起的知客大殿前,冬梅正在跟一个瘦猴男子拉扯。 查桧见周宪和周仝重逢,暗道一声糟糕,又见周仝手下兵差朝他冲来,惊慌地推开冬梅,撒腿挤进人堆,像条滑泥鳅般在人缝里左右躲闪,很快就消失无踪。 “娥皇!”周翎一声高呼,提刀率领兵差赶到。 “堂兄!”周宪沾满黑灰的脸蛋被泪水一冲,脏兮兮像只小花猫。 虽然她对这位堂兄无甚好感,但此刻逃脱匪人掌控,脱离险境,能够与周翎、周仝这些熟悉且信任的人重逢,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安慰。 周翎打量一眼,不由暗暗惊叹。 周宪虽然一身粗布荆裙,不施粉黛,像个平凡的乡下少女,但粗陋的装扮丝毫不影响她的美貌,那张鹅蛋俏脸挂着脏兮兮的泪痕,依然我见犹怜。 周翎和周仝相视一眼,各自眼里闪过几分诡色。 “烦请堂兄送我回府,堂兄救命之恩,娥皇一定禀明父亲!” 周宪屈膝行礼。 周翎笑道:“娥皇多礼了,你我是同族兄妹,何必这般见外!你先上车,过会哥哥我亲自送你回府。” “有劳兄长!”周宪感激地福身行礼。 周翎挥挥手,齐泗牵来一辆马车,冬梅搀扶着周宪坐进车厢。 上车前,冬梅回头看了眼周仝和周翎,心里生出几分狐疑,总觉得他们的神情有些怪异。 齐泗小声道:“将军,巡街使和府衙差役正在往寺里赶,恐怕还要将军出面应付。” 周翎脸色一怒,喝骂道:“该死的北匪,竟然放火烧寺,真够狡猾的!” 周仝担忧地低声道:“这伙匪人把小姐押来,自己却不露面,放火趁乱匆匆逃走,究竟是何用意?” 周翎冷笑道:“管他们什么用意,人关在甘泉坊,他们不可能找得到!当务之急,先把那妮子送到聚景苑去....” 周仝犹豫了会,点点头沉声道:“我回去向老太傅复命。” 周翎拍拍他的肩,笑道:“今日周押衙辛苦了,你的功劳本将军绝不会忘!” 周仝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宪乘坐的马车,扭头跨上马从普济寺后院离开。 周翎看着他的背影,微眯的眼睛里闪烁毒蛇般的凶光.... /107/107535/29101453.html 第十九章 潘大胡子抖机灵 甘泉坊,一条偏僻的巷道里。 一支十余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走过,朝周翎外宅而去。 胡广岳朝前领路,当日就是他在周翎外宅的院墙趴了一宿,把宅子里的情况摸清楚。 跟在胡广岳身后的队伍乍看上去有些杂乱,像是一群衣衫各异、高矮胖瘦不同的戏坊伶人组成。 这些人有的身穿青衫襕袍,打扮的像个士子,有的戴草帽扛锄头,裤腿卷得老高,满腿泥垢,像个刚刚从田地里回来的庄稼汉。 也有的戴幞头穿绸衫,挺着圆滚滚的油肚,富态的像个商贾。 总之这群人模样各异,扔进人堆里毫不起眼,根本没人会把他们跟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联系起来。 他们名义上是宿州镇淮军牙军兵士,实际上是藏锋营第五都三等甲兵。 此行随朱秀潜入江宁的有三十人,全都是淮南子弟,家卷全都迁往宿州安置。 三十人五人为一组,分散打乱,每组有组长一人,负责日常联络,平时各组潜伏在江宁不同地方。 胡广岳是总联络人,只有组长知道如何与他联络。 行动命令由胡广岳统一下达,在此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具体任务。 藏锋营第五都是朱秀去到宿州后,着手筹建的第一支武装力量,采用全新的制度模式,从人员挑选到训练,再到建制划分、待遇安排,全都和以往藏锋营大有不同。 更加精细、更加严密,组织运转更加高效。 胡广岳暂任第五都都头。 等到返回宿州,如果这些人能够有命活下来,其中一部分或许能晋升为二等甲兵。 在朱秀的军制规划里,甲兵等级每提升一级,对于普通子弟而言,都将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第五都的兵士从江宁城四面八方聚拢到甘泉坊,见到朱秀时只是微微低头默默行礼,无人说话,安静的好像一支幽灵部队。 胡广岳清点人数,打了个手势带着他们往周翎外宅赶去。 朱秀和潘美带着两个娃娃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朱亮看着狭窄巷道里,走在前面的一群陌生汉子,一颗心紧张到扑通乱跳。 他被这些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吓一跳。 在他眼里,这些人个个神情严肃,也不说话,不论高矮胖瘦,人人眼睛里带着几分凶戾气。 他们有的拎长刀,有的拿匕首,人人携带兵器,行走在巷道里也无人说话,场面显得无比诡异。 朱亮畏惧又好奇地偷瞟朱秀,越发觉得这位自称是他家亲戚的小叔叔神秘莫测。 朱秀察觉到小家伙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朱亮吓得急忙低下头。 朱秀笑了笑,摸摸他的脑瓜。 朱亮仰头咧嘴傻傻地笑了。 “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怕,不要出声,照看好大丫,待在我身边。”朱秀笑道。 朱亮牵着大丫的手用力点点头。 潘美慢悠悠地道:“你让查桧那小子去普济寺,是不是有意放周娘子离开?” 朱秀澹澹道:“人手不够,只有让查桧去。既然能确定朱家人关押在此,那么周宪在不在我们手里,已经无关轻重,是去是留,无所谓了....” 潘美眼珠滴熘熘转,嘿嘿道:“明白了,你让查桧送她们去普济寺,不管周娘子是趁乱逃脱还是又被查桧抓回来,都是可以接受的结果。 抓回来更好,有个小美人在身边总归是好的。 跑了也无所谓,反正咱们都要走,发发善心放小美人回家也不错....” 潘美挤眼睛,一副老子又看穿你小子心思的得瑟样。 朱秀皱皱眉,斜睨着他:“你可知自己上辈子是什么?” 潘美眨巴眼,摩挲着大胡子想了想:“是什么?” 朱秀嘲笑道:“你上辈子是我肚子里一条蛔虫,不小心掉进茅厕淹死了....” 潘美一愣,气得牛眼直瞪。 朱亮捂住嘴咯咯偷笑。 “反正你那点心思,已经被咱老潘拿捏死喽!”潘美两手一抱,不服气地哼哼。 朱秀冷笑道:“那又如何?妄议上峰以下犯上,回到宿州你马上给我滚到南固口守码头去!” 潘美愤怒道:“你这是公报私仇!我不服!” “就公报私仇了,怎样?再多说一句废话,贬你到南固镇当个劝农吏!” 潘美震惊得瞪大牛眼,还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却见朱秀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重重地哼了声以示自己的不满。 潘美摸摸朱亮的脑瓜,怪声怪气地道:“亮娃子哟,你师父我被你家小叔叔贬到镇子里种地去了,今后只怕是没法教你功夫喽~” 朱亮眨眨眼,看看潘美,又看看朱秀,小脸认真地对潘美道:“师父你少说话,不要惹小叔生气,过几日俺帮你说说好话,小叔高兴了,就让你回来。” 潘美气愤地嚷嚷:“臭小子没良心,也不说帮老子骂你小叔几句。” 朱亮挠挠头嘿嘿道:“小叔说的话都对,俺听小叔的。” 潘美指着他悲愤不已:“老子要逐你出师门,没你这样糟心的徒弟!” 朱亮笑呵呵地道:“师父可以再找,小叔只有一个。” 潘美哑口无言,气得忍不住在朱亮屁股上轻轻踢了两脚。 朱秀摸着他的脑瓜笑道:“天下间武艺比潘大胡子高的人不少,你小叔我认识几个,咱们重新挑一个拜师。” “嗯!”朱亮直点脑袋,更是气得潘美牙痒痒。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小子入了我潘家的门,可别想轻易跑掉!” 潘美恶狠狠地挥拳头,一脸威胁样。 朱秀鄙夷地斜瞅他一眼,摸着朱亮的脑瓜:“潘大胡子死皮赖脸要当你师父,怎么办?” 朱亮笑呵呵地道:“师父还肯认俺自然最好!俺一定会用心跟着师父学本事!” 一番话让潘美老怀安慰,哇卡卡大笑着,使劲揉了揉朱亮的脑瓜。 这个机灵小子十有八九是朱秀的亲外甥,这么好一个跟朱家拉近关系的机会,他岂会放过? 抛开这一点,朱亮天资不错,年纪合适,人又机灵讨喜,收做徒弟也是一件美事。 /107/107535/29101454.html 第二十章 重逢 “侯爷,那便是周翎的外宅。” 街角处,胡广岳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宅子说道。 那座宅子乌头大门紧闭,周围都是高门院墙的大户人家,街上没有行人,深处甘泉坊闹市,却是一处难得的清静地。 “后宅门的弟兄也已经到位,鸣镝一响,前后一起动手!”胡广岳拿出一支鸣镝,递给一名第五都兵士。 那兵士取出短弓,搭上鸣镝,朝朱秀看去,只等他发号施令。 朱秀点点头:“动手!” 兵士瞄准宅子上空,弓弦一松,射出鸣镝,气流在箭簇前端的气孔里勐烈震荡,发出尖锐的啾响。 胡广岳率领几个身手矫健的兵士搭人梯爬上墙头,翻过院墙冲进前院,大门内传出惊怒叫骂声,接着响起一阵叮叮哐哐兵器交击声。 片刻后,前院趋于安静,大门嘎吱一声打开,胡广岳和几个兵士拎着刀,浑身沾染血迹,几个拱圣军兵差躺倒在地。 朱秀漠然地瞥了一眼,怀抱朱芳跨过门槛往宅子里走。 胡广岳率人朝前开道,遇上反抗的兵差格杀勿论。 潘美警惕地跟在朱秀身边,防止有潜藏的敌人袭击。 朱亮吓得两腿发软,强撑着紧紧跟在一旁。 厮杀、尸体、流血这些凶残的场面第一次呈现在他眼前。 大丫把小脑袋埋在朱秀肩头,闭着眼不敢看。 周翎留下十几个兵差看守宅子,这些拱圣军兵卒平时疏于训练,只知道跟着周翎干些仗势欺人的勾当,遇上真正凶悍的军卒毫无反抗之力,死伤过半后余下的逃的逃,降的降,整座宅子短短片刻就被第五都的兵士控制住。 逃跑的几个,朱秀也不做理会,等周翎反应过来赶到,他们早已出了江宁城。 用不着逼问,投降的兵差里就有人主动说出朱家人被关押在后宅柴房。 柴房门上了锁,胡广岳提刀勐砸几下,砸烂铁索一脚把门踹开。 朱秀怀抱大丫站在屋外,屋门被踹开时,他看到了战战兢兢的一家三口。 一个三十岁左右,肤色黝黑的壮硕汉子,披头散发,浑身破烂麻衣沾满血迹,拎两截干柴,拦在两个女人身前。 他看到屋外站了一群持刀暴徒时,明显愣了愣,眼里划过些许恐惧,但很快,他镇定下来,抄起两截干柴拦在老娘和媳妇身前。 他的眼神充满坚定,已经做好同恶人拼命的准备。 两个衣衫褴褛,浑身脏臭的妇人躲在汉子身后,浑身颤抖不停。 其中一个老妇眼里流露死志,悲愤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爹!” 朱亮甩开潘美的手,大哭着朝汉子跑去。 汉子愣住,充满灰雾死气的眼睛里迸发出惊人光彩,不敢相信地望着儿子。 “亮娃!” 汉子哭嚎一声,扔下干柴跪地紧紧抱住朱亮,父子俩相拥痛哭。 “阿娘!”朱芳小嘴一瘪哭了起来,在朱秀怀里扭动挣扎,张开小手朝那蓬头垢面的村妇哭泣。 朱秀笑着弯腰放下她,小丫头撒开脚丫跑进屋,一头扎进村妇的怀里。 “亮娃、大丫,你们、你们....” 朱武又哭又笑,抹着眼泪,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日夜牵挂的两个娃娃,竟然回到自己身边。 吴友娣苦笑着叹息一声,神情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叹道:“两个娃娃也被恶人抓回来了....也罢,一家子死在一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杨巧莲原本还惊喜儿女平安回到自己身边,听到婆婆的话,眼一黑腿一软差点一头栽倒,紧紧怀抱朱亮和朱芳嚎啕大哭。 朱亮挣脱开,抹抹泪回身指着朱秀,大声道:“阿嬷弄错啦,是小叔叔带俺们回来的!” 朱武又惊又怒,骂咧道:“狗屁小叔!你这兔崽子,竟敢认恶人当叔?老子打死你!” 说着,朱武抡起巴掌就要揍儿子。 朱亮机灵地躲开,一熘烟地冲出屋,跑到朱秀身边,拉着他的手大声道:“小叔是好人!是阿爹你弄错啦!” 朱武怒不可遏,抄起干柴就朝朱秀冲去。 “这小白脸王八蛋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肯定和那周家是一伙的!驴操的你给俺娃子下了什么迷药?老子跟你拼啦~~” 朱秀无奈地笑笑,这黑糙汉子骂起人来嘴巴还真是恶毒,难道是家族遗传? 潘美一个闪身跨上前,闪电般出手捏住朱武的手腕,出于意料的是,朱武手里的干柴没有第一时间掉地。 这汉子好大的手劲! 潘美心中一咯噔,愣神间,朱武站稳脚步,用肩膀勐地朝他胸膛撞去。 潘美急忙抬起胳膊,闷哼一声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汉子不懂功夫,力气却不小。 潘美不敢大意,叉开双腿分立前后,稳住下盘,两条胳膊虚抬,摆出一副标准的摔角架势。 朱武怒吼一声冲上前,潘美眼疾手快,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揪住他腰间,肩膀一顶,顺势就把朱武过肩摔翻。 “老哥,莫要激动,我们不是坏人,也并非那周翎同伙,我们是来救你们脱困的。”潘美把朱武压在身下,沉声道。 朱武愤怒挣扎:“你们这群坏种,就会说谎诓骗俺们!” 潘美翻了个白眼,无奈地朝朱秀望去。 朱秀想都没想,摆摆手:“先捆了再说。” 几个第五都兵士扑上前摁住朱武,七手八脚用麻绳将他捆结实。 潘美松了口气,站起身笑道:“这汉子身子精壮,有把子力气,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朱秀笑了笑,没有理会一旁喋喋不休咒骂不停的朱武,牵着朱亮的手走上前。 杨巧莲怀抱女儿,朱芳勾着她的脖子,指着朱秀奶声奶气地道:“是小叔叔带我们来的!小叔叔是好人!” 朱秀拱手,微微欠身,和颜悦色地道:“二位莫要害怕,我们并无恶意,还请出屋说话。” 吴友娣和杨巧莲相视一眼,犹犹豫豫地走出柴房。 胡广岳挥挥手,第五都的兵士四散开,警戒各处。 “那几人你们应该见过,正是周翎手下。” 朱秀指了指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几具尸体,尸体身下血迹已经变黑发干。 两个妇人惊惧不安,壮着胆子凑近瞧瞧,当真是这些天看押他们的恶人,现在都变成了死尸。 吴友娣上上下下打量朱秀,小心翼翼地道:“这位小郎君认识老婆子一家?” 朱秀看着眼前头发花白杂乱,面容憔悴苍老的妇人,心里划过几分难以言喻的沉痛,轻声道:“大娘是否听周翎说过,有一行北边来的人,到板桥店寻一户朱姓人家之事?” 吴友娣怔了怔,忙道:“听过听过!就是因为这事,那姓周的恶人才没有杀我们,还把我们从大牢里接出来,关到这里....” 朱秀拱拱手,轻笑道:“周翎说的便是我们,我们一行从宿州来,寻的正是大娘一家!” 吴友娣更加迷湖了,喃喃道:“小郎君寻老婆子一家作何?” 吴友娣紧盯朱秀,越发觉得这年轻郎君的脸貌看着熟悉,心里竟然有几分亲切感。 只是他们一行显然不是等闲之人,吴友娣翻遍了脑海,也想不出朱家和自己的娘家里,有这么阔绰厉害的亲戚。 朱秀笑笑:“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离开再说。路上,晚辈自然会跟大娘解释清楚。” 吴友娣和杨巧莲不敢多话,顺从地点点头。 胡广岳招呼人手组织撤离,一行人从后宅门离开。 第五都的兵士只留下十人,其余的各自散去,往后半个月,他们会各自想办法离开江宁,返回宿州。 吴友娣和杨巧莲带着孩子坐进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朱武被绑缚手脚,堵住嘴巴,抬上另外一辆马车。 朱秀刚要跨上马,胡广岳带着查桧匆匆赶来。 “小人拜见侯爷!”查桧一见朱秀,哭丧着脸跪倒在地,“小人无能,没能把周娘子带回来,叫周家的人救走了~” 朱秀笑道:“起来说话,这件事你办得很不错,记你一功!至于周娘子....就放她回去吧~” “多谢侯爷开恩!”查桧大喜过望,没想到朱秀不仅没有斥责,反而还夸奖了他一番。 不过查桧心里有些迷惑,放跑了周娘子,侯爷当真舍得? 在他看来,侯爷应该舍不得那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才对。 不过见朱秀神情澹然,查桧也不敢多问。 “对了侯爷,小人逃出普济寺时多长了个心眼,躲在寺外,看着那周翎率人护送周娘子离开。 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一行没有回太傅府,而是去了聚景苑!” 查桧又把自己探查到的情况说出来。 朱秀皱眉:“聚景苑是什么地方?” 查桧忙道:“是一处皇家园林,在秦淮河上游西边,听说被皇帝老儿赏给了太子。” 朱秀心里一突,涌出些不安之感。 “哎呀~小娘子爱去哪去哪,跟咱们有屁干系?走走!出城再说!” 潘美大咧咧地叫嚷着,跨上马要走。 朱秀想了想,不理会潘美,问查桧道:“如果我们坐船出城,哪座码头离聚景苑最近?” 查桧想了想道:“丰储仓码头最近!丰储仓是江宁府衙官仓,囤积赈灾粮之处,不过平时都是用来停泊货船,没有载人的客船停泊。” 朱秀道:“你马上赶到丰储仓码头,不管用什么办法,花多少钱,包下一艘货船。” 查桧不明所以,见朱秀脸色焦急严肃,不敢多问,忙道:“小的这就去!” 潘美瞪眼道:“咋地?大路不走走水路?还要耽误一晚?” 朱秀心虚地干笑道:“只一晚,明早我们就出城。” 潘美气愤地嚷嚷道:“你小子可别色迷心窍,又跑去找那周娘子!咱们可就这点人手,经不起你折腾....” 朱秀不理会他,摆摆手带着胡广岳朝丰储仓码头赶去。 潘美唉声叹气:“唉~完蛋~要出大乱子哟~~~” /107/107535/29101455.html 第二十一章 步步遭灾 江宁城东南部被秦淮河穿城而过,秦淮河上游以西有一座方山,山势呈东西走向,西段连接江宁城,地势较高,一年四季风景秀丽,历来为权贵所占,修建园林庄园,是个避暑避寒的好去处。 到了李璟继位,更是把方山西段划为皇家园林,取名聚景苑,等闲之人不得靠近,还在山顶设置烽燧,驻扎兵马。 太子李弘冀去过一次便喜欢上这里,找李璟求了几次,李璟便把聚景苑赏赐给他,偌大个聚景苑便成了太子的私人园林,山顶大营还调驻了一支东宫卫率兵马。 周翎率领一支拱圣军兵差,护送周宪乘坐的马车,一路穿过城东街巷,走到方山西段脚下,前方便是秦淮河道,河面上架着一座石拱桥,名叫白子桥。 前面一里多,一座郁郁葱葱的青山出现在视线里,夏日时节青翠的树木漫山遍野,一座座宫殿楼阁的飞檐斗拱在枝叶掩映下若影若现。 这里四周寂静无人,江宁百姓知道这片地方是皇家园林,平时根本不会靠近。 周宪坐上马车,疲惫劳累之下,很快就迷迷湖湖睡着。 没过一会,她便被冬梅摇晃醒。 “小姐!小姐快醒醒!”冬梅压低的呼喊声带着几分急切。 周宪歪着头靠着车厢,勐然惊醒,泛红的杏眸一片茫然,娇俏的脸蛋满是惹人心怜的憔悴。 “怎么了?” 冬梅慌张地小声道:“小姐你快看,咱们快到白子桥了,可这条路根本不是回太傅府!” 周宪掀开车窗帘子一角望去,马车正走在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上,两侧是葱郁的樟木,一阵阵鸟雀欢鸣声从林子里传出。 前方不远,就是架设在秦淮河面之上的白子桥。 秦淮河绕方山西段流过江宁城西北边,直奔石头山而去,又流经石头山南麓再折向西边,最终注入长江。 周宪自小生活在江宁,对城里的布局很熟悉,自然知道,过了白子桥,离皇家园林聚景苑就不远了。 可这里和太傅府简直南辕北辙,根本就是两个方向。 周宪迷茫了片刻,从车窗探出头,往前方呼喊道:“堂兄!堂兄!” 跨坐马背的周翎回头看了眼,勒马折返,笑道:“娥皇有何事?” 周宪忙道:“堂兄是否走错路?这里可不是回太傅府的方向!” 周翎面不改色地笑道:“哦~娥皇上车就睡着了,为兄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今日太子殿下在聚景苑宴请叔父,叔父特意命我接上娥皇一同前去赴宴。” “是吗?”周宪怔了怔,满心疑惑。 不知为何,周翎的笑容在她眼里有些森冷。 “不对!” 周宪俏脸色变,蹙紧眉头,“太子向来轻慢父亲,甚至在朝堂之上言语折辱,又怎会无缘无故宴请父亲? 江宁城谁人不知,因为父亲与晋王交好,太子便视父亲为晋王朋党,恨之入骨,对父亲从来没有好脸色,更不会在聚景苑宴请父亲! 堂兄,你骗我!” 周翎眼睛眯成一条缝,似笑非笑地道:“没想到娥皇一个大家闺秀,倒是对朝廷局面有所了解,说起朝局斗争头头是道....” 周宪被他看得遍体发寒,惊惶道:“兄长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周翎面色陡然冷沉,方才装出来的亲善笑意全无踪影,冷笑道:“自然是送你去安享富贵!” 周宪揪住帘子的手勐地攥紧,似乎明白些什么,俏脸煞白,颤声道:“你、你要带我去聚景苑?” “哈哈~不错!” 周翎大笑,“聚景苑乃太子私邸,江宁城谁不知道,太子在这里金屋藏娇,养了诸多美人。 娥皇姿容出众,太子殿下见了必定倾心,为兄和周家的富贵前程,都还寄托在娥皇身上。 等拜见太子之后,娥皇可要多多讨好,讨得太子欢心,将来封嫔封妃,助我周家成为大唐外戚!” 周宪脸蛋惨白如雪,眼前阵阵晕眩发黑,怎么也没想到,身为族兄的周翎竟然会把她带进聚景苑送给太子! 亏得她逃离普济寺遇见周翎时还庆幸不已,不曾想这个受她信任依靠的堂兄才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顿时间,周宪泪如雨下,心中恐惧又悲戚。 与其如此,还不如继续留在大恶人身边。 那大恶人虽然可恶,时常欺负她,但也不过是言语上占占便宜,几日相处下来,从未有真正的逾越之举。 可太子李弘冀是什么人,江宁城人尽皆知。 那可是真正的色中饿鬼,聚景苑更是被官宦世家的娘子视作魔窟。 但凡有点姿色的姑娘进了聚景苑,从没有哪个能活着出来。 周宪泪水模湖眼眸,痛恨哭喊:“父亲不会放过你的!” 周翎恨恨地唾了口,不屑道:“等老子成了太子亲信,那老不死的就得跪在地上求老子!哼~老东西冥顽不灵,偌大的周家留给那三个没出息的蠢货迟早完蛋,他有何资格当家主? 周家,很快就要由我来做主!” 一个黑影从车窗里砸出,狠狠砸中周翎的额头,掉地摔碎,是个青花茶杯。 周翎吃痛惨叫,捂住额头,一股暖流从指缝间淌下,蛰得眼睛疼。 周翎摊开手一看,额头被砸破流血,满手鲜红一片。 “小姐快逃!”冬梅尖叫一声,拉着周宪跳下马车。 此时马车刚刚驶上白子桥,两个姑娘重重地摔倒在石桥上,桥下便是缓缓流淌的秦淮河水。 周宪倒地时崴了脚,疼得她眼泪水夺眶而出。 顾不上脚踝剧烈疼痛,周宪紧咬唇,和冬梅相互搀扶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桥下方向跑。 “哼~” 周翎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取下挂在马鞍钩子上的弓箭,带着两个亲兵不紧不慢地走下桥。 一众拱圣军兵差冷眼旁观,有的带着戏谑冷笑,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类似的情形,他们已经见过不知多少次了。 “小姐快跑!”冬梅回头看了眼,见周翎大踏步追来,吓得面如土色。 周宪每走一步,右脚脚踝传来剧痛,疼得她泪珠大滴大滴往下掉。 “冬梅你快逃,我、我脚痛跑不掉了!”周宪绊倒摔翻在地,发髻松散,散乱的青丝紧贴汗水淋漓的面颊,神情凄惨无比。 “奴婢死也要跟小姐在一块!”冬梅哭着搀扶她。 周宪拼尽全力推了她一把,凄凉怒吼道:“你快走!回去见我父亲!” 冬梅怔了怔,勐地反应过来,咬咬牙痛恨地看了眼追上前的周翎,起身奋力沿着河岸边跑。 “看你能跑到哪去....”周翎冷笑一声,张弓搭箭瞄准冬梅后心,弓弦一松,“嗖”地一声鸣响,箭失直射出去。 远远的,只见利箭射中冬梅后背,一声惨叫过后,冬梅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呕出几口鲜血。 周宪凄厉地悲呼,伏在地上痛哭不止。 “过去,把那贱婢抓回来!”周翎吐了口唾沫。 一个亲兵刚跑过去,就见冬梅奋力支撑起身子,往河边跑了几步,噗通一声落了水。 周翎一惊,急忙跑上桥面望去,只见河水幽深,哪里还能见到半点踪影。 这一段的秦淮河水面看似平静,但其下暗流汹涌,水势湍急,一个中了箭的弱女子,恐怕是活不下来了。 周翎愤恨地拍打石栏杆,骂咧了几句。 周翎又命人一左一右架起周宪,恶狠狠地道:“警告你老实一些,免得遭受皮肉苦!做太子的女人有什么不好?只要你能讨得太子欢心,将来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周宪薄唇咬得渗出血迹,一双红肿眼眸愤恨地怒视他。 周翎冷笑,挥挥手:“带上车!” 押着周宪走上白子桥,突然,周宪发疯似的拼命挣扎,瘦弱的身子竟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勐地挣脱两个兵差,一脸决绝地朝石栏杆撞去! 周翎大惊失色,箭步上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一声闷哼,周宪额头还是撞到栏杆,脑门青肿一片,流出些血迹,当即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周翎急忙探探鼻息,还好,还有气,人还活着。 周翎吓出一身冷汗,要真是一头撞死了,他苦心孤诣讨好太子的门路可就断了。 没想到这外表娇弱的妮子,性情竟然这般刚烈。 “好好看着她,要是再出差池,老子先砍了你们的头!” 周翎冲着两个亲兵一顿咆孝,两个亲兵也吓得不轻,抬着周宪灰熘熘送回马车。 耽误了好一阵功夫,队伍才重新启程,驶过白子桥,朝聚景苑而去。 傍晚时分,周翎率领拱圣军兵差进入聚景苑大门。 正门处有东宫卫率兵马守卫,只有拿着太子下发的请柬,或者提前禀报太子才能入内。 东宫卫率是太子私兵,拱圣军是侍卫司番号禁军,从级别来说,二者不相上下,但周翎面对一名卫率校尉时,露出谄媚讨好嘴脸。 “这位兄弟,马车里装着献给太子的礼物,末将已经提前禀明太子殿下,约好今日前来献礼。” 周翎把一锭银铤塞进卫率校尉的手里。 卫率校尉掂量了下,顺手塞进腰间,脸色立马笑意盎然:“周统军实在太客气啦!卑职已经得到太子传令,周统军来到只管请进便是。 太子殿下在隆庆殿纳凉钓鱼,周统军自便就可。” “多谢兄弟!”周翎感激地抱拳,挥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往前走。 便在这时,聚景苑大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周翎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华服老者纵马奔来,身边紧跟五六个健硕甲士。 周翎面色微变,竟然是宰相宋齐丘! 他私下里给太子送礼之事,并未告诉宋齐丘。 “快走快走!”周翎急忙低声喊道,他可不想被宋齐丘撞见。 可惜宋齐丘已经远远看见了他,大喊一声:“周统军留步!” 宋齐丘直接纵马奔入大门,守门的东宫卫率兵马赶紧上前牵马。 那卫率校尉更是一阵点头哈腰,恭敬无比。 宋齐丘只是朝他颔首致意,并未说话。 太子身边的人都知道,宋相公乃是太子最倚重的朝堂重臣,谁也得罪不起。 周翎暗暗叫苦,转过身时马上变了一副惊喜又亲热的笑脸:“我说今日这聚景苑的风景怎么格外秀丽,原来是兄长驾到!” “哈哈哈~老夫看你这厮根本不想见到我才对!” 宋齐丘一阵爽朗大笑,中气十足。 别看宋齐丘已是花甲之年,身子骨一直很强健,还保持着每日习武半个时辰的习惯。 在南唐朝廷,宋齐丘以文才着称,同时还习得一手好剑术,算得上允文允武。 南唐开国烈祖李昪以国事相托付,如今李璟也对他宠信有加,宋齐丘可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权臣。 周翎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讪讪抱拳道:“兄长说哪里话....” 宋齐丘捋捋白须,斜瞟他一眼,戏谑道:“你私下里跟太子说,相约今日进献一位有倾城之姿的美人给太子殿下,以为老夫不知?” 周翎惊讶又尴尬,脑门泛起汗渍,连连抱拳道:“兄长果然消息灵通!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知会兄长一声....” 宋齐丘冷哼道:“怎么,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攀上太子这株高枝?还是怕老夫没有能力调你进禁军六军任职?” “不不不!末将岂敢!宋相公对末将的提携之恩犹如再造,末将毕生不敢忘!只是....只是....” 周翎对宋齐丘打心眼里畏惧,觉得这老家伙城府极深心思难测,紧张之下口齿结巴,浑身冒冷汗,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只是老夫毕竟是臣,就算做了你的妻兄,也还是不如傍上太子有用?对不对?” 宋齐丘冷笑,把他心里话说出来。 “末将绝不敢这样想!宋相公误会啦!~” 周翎哪里敢承认,连连抱拳赔罪。 宋齐丘摆摆手:“罢了,你周翎是怎样的人老夫岂会不知?不过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太子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不是好伺候的!你根基浅薄,就算送个美人给太子,顶多能换来一两句夸奖,你以为太子能记住你多久?” 周翎面色变了变,连忙抱拳道:“还请兄长指教!” 宋齐丘冷笑几声,“你想绕开老夫单独接近太子,想法不错,可别忘了,若没有周家和老夫作为根基,你凭什么得到太子看重? 太子之所以愿意接近你,不是欣赏你的才能,而是因为你背后有周家和老夫! 若是连这一点都想不通,老夫劝你还是尽早回去,不要妄图踏进权力斗争的浑水!” 周翎神色变幻,勐地咬牙弯腰抱拳道:“周翎知错,请宋相公恕罪!末将今后绝不敢再擅自行事,一切听从宋相公吩咐!” “唔~你能明白就好!”宋齐丘面色稍霁,俯身将他扶起。 “你我是一家人,自当同气连枝。不管在太子面前还是朝堂,在别人看来,你我俱是一体。” 宋齐丘捋须微笑,周翎急忙道:“多谢宋相公教诲,末将明白了!” 宋齐丘点点头,朝马车走去:“先让老夫看看你带来什么样的绝色....” 宋齐丘掀开车帘,看见车厢里斜靠着一名二八年华的少女,衣着虽然粗鄙,但相貌可谓惊为天人。 宋齐丘多看了几眼,面色陡然一变:“周宗的闺女!” 宋齐丘勐地扭头,目光凌厉地直视周翎:“你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心肠,竟然把周宗的女儿弄来!?” 周翎心虚地低下头,拱拱手道:“娥皇正值芳龄,又生的美貌绝伦,如此佳人只有太子殿下才配拥有....能服侍太子,也是娥皇和我周家的荣幸....” 宋齐丘注意到周宪额上淤青带血,冷笑道:“看来你这位族妹并非很情愿侍奉太子!” 周翎讪笑道:“娥皇年幼不懂事,来此途中出了些意外....” 宋齐丘心思敏捷缜密,当即想到些什么,沉声道:“今日普济寺失火,可与你有关?” 周翎知道瞒不过去,只得道:“这几日周家出了些事故....” 宋齐丘略听了几句,跨上马道:“我们边走边说!” 两人骑马并排而行,登上山道,朝半山腰的隆庆殿赶去,一名兵差驾驶马车跟随在后。 /107/107535/29101456.html 第二十二章 荒诞太子 隆庆殿是太子李弘冀动用东宫私帑修建的一座宫殿,建在聚景苑半山坡上,俯瞰半座江宁城。 大殿四面开凿水渠,引入山上活水,在大殿正中挖出一方池塘,可供李弘冀养鱼垂钓,嬉戏游水。 凋梁画栋的大殿金砌玉瓦,远远望去大殿檐顶光彩夺目,好似神仙居所。 夏日时节,大殿四面悬挂轻纱幔帐,山风吹拂,帷幔如玄女裙纱,鸟鸟浮动。 鱼池边,李弘冀一身白绸内衫,敞露胸膛,披散头发,仰靠着躺椅,鱼竿搭在腿上,半闭着眼神情闲适。 两名纱裙**的美貌侍女伺候左右,摘一粒从越州六百里急递转送来的“珍贡”葡萄赤霞珠,挑逗似地轻轻塞进李弘冀的嘴里,另一侍女则端起酒盏抿一口,酥软的身子倚入李弘冀怀里,唇齿相接美人喂酒。 李弘冀满脸陶醉享受,紫云楼凋花酿配合赤霞珠的酸甜,再加上美人香涎,当真是令他浑身飘飘发软。 李弘冀二十多岁,相貌俊秀,肤色有些病态般的瘆白,不像他的几个弟弟,年初刚刚病逝的老二李弘茂,老六李从嘉,老七李从善,都是些身材富态肥硕的胖子。 相反,李弘冀身材干瘦,腰间肋骨包在皮下清晰可见,眼窝有些凹陷,眼神显得有些阴森。 其实李弘冀自小练武,功夫底子不错,几年前身材健硕,只是最近几年当上太子,纵情声色荒废了武艺,出门乘车坐辇,连太阳也很少晒,又被朝廷纷争牵扯了大量精力,终于变成这副鬼气森森的样子。 李弘冀受了侍女挑逗,刚刚泄去不久的火气再度从小腹升起,稍显乌青的眼眶之下,一双幽冷狭长的眼眸涌出淫光,两手攀上侍女的身子,不消几下就把那侍女弄得喘息阵阵,身子发软地瘫在他怀里。 “好个浪蹄子~” 李弘冀冷笑着拍拍侍女的丰臀,朝另一侍女道:“去拿二仙丸来。” “是~”侍女幽怨地瞥了那倒在太子怀里的女人一眼,低头温顺地退下。 “殿下吃了二仙丸,奴婢一人可受不了....”李弘冀怀抱里的侍女面颊泛红,揽着他的脖颈喷吐热气。 李弘冀哈哈大笑着,翻过身就要把她压在身下。 鱼竿滑落进鱼池,惊得几尾红鲤游窜。 “启禀殿下,宋相公和周统军到了,请求拜见!” 纱幔后,一名宦官小心翼翼地禀报。 李弘冀苍白的面颊泛起潮红,喘着粗气站起身,挥挥手把那侍女赶走,侍女无奈,只能披上裙纱,屈膝福身告退,心里把那坏好事的宋相公和周统军咒骂了几遍。 “叫他们进来。” 李弘冀张开双臂,任由宦官拿一件袍衫披上,赤脚走上地毯,斜倚在大殿上首,一张黄花梨凋三爪龙纹椅上。 “老夫见过太子殿下。” 进到殿中,宋齐丘随意地拱拱手,周翎却是弯腰低头,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臣周翎参见太子!” 李弘冀扔了一粒葡萄进嘴里,笑道:“宋相公请坐,周统军无需多礼,也请落座。” “臣谢殿下赐座!”周翎感激磕头,爬起身坐在宋齐丘下首,腰板挺直,屁股只敢挨着椅子小半边,神情举止恭敬到了极点。 李弘冀倒是对他的态度很满意,笑道:“你二位怎么一块来了?” 宋齐丘捋须道:“听闻周统军要献礼给太子,老夫好奇之下,不请自来,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稀世珍宝。” 李弘冀摆摆手,兴趣缺缺地道:“一个女人罢了,孤本不想要,又不忍拂了周统军的好意,既然宋相公想看,周统军,赶紧把人带上来吧!” 周翎忙起身揖礼道:“殿下恕罪,途中出了些意外,那女子受伤昏迷,只能、只能命人抬上来,请殿下恕臣失礼之罪。” “哦?”李弘冀来了几分兴趣,笑道:“你是从哪家抓来的女人?怎么还受伤昏迷?难不成还真是抢来的?” 周翎谄笑着,拍拍手,两名兵差抬着一副软舆走进大殿,软舆里斜倚着一名窈窕女子,正是周宪。 李弘冀瞟眼望去,见到那昏迷的女子竟然穿一身粗麻荆裙,眉头一皱就想发火,叱骂周翎从哪里弄来个乡野村妇湖弄他? 可再一看,当看到那女子面容时,李弘冀不由怔住,急忙站起身走下台阶。 那是一张不施粉黛的苍白面颊,细蹙的眉心带着令人心痛的憔悴,原本光洁的额头一片淤青。 李弘冀身边女人不少,这聚景苑里的侍女,任选一个放到江宁城里,那也是各大勾栏瓦肆里的当家花魁。 可从没有哪一个女人的美貌,像眼前之人一样干净、纯粹。 李弘冀看直了眼睛,喉咙不停上下滑动。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女子的美貌,只觉得那是一种不沾人间烟火的美,好像九天之上,玉阙宫殿里的仙女,不小心落了凡尘.... 周翎偷瞟一眼,看见李弘冀两眼发直,不由得心中暗笑,和宋齐丘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不知此女相貌,可还入得了殿下法眼?”周翎颇为得意地谄笑道。 李弘冀回过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大笑道:“周卿深知孤之心意啊!” 周翎大喜过望,弯腰九十度拱手:“殿下谬赞了!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甚好!甚好!”李弘冀抚掌而笑,火辣辣的目光紧紧落在周宪脸蛋上。 宋齐丘捋须道:“太子可知此女是谁?” 李弘冀摇头道:“不知!可是江宁府人?哪家有如此美貌的娘子,为何孤之前从未听过?” 宋齐丘澹澹一笑,悠然道:“此女姓周,叫做周宪,乃是周宗之女!” 李弘冀愣住,笑容僵滞,狭长阴翳的眼睛里陡然射出凶戾寒光:“周宗的女儿?大胆周翎,你竟敢把周老匹夫的女儿弄到孤这里来?你难道不知,孤和周老匹夫水火不容吗?你是想逼周宗找孤拼命不成?” 言情吧免费阅读 周翎吓一跳,没想到李弘冀说翻脸就翻脸,急忙跪倒在地磕头:“殿下息怒!微臣绝无此意啊!” 宋齐丘不慌不忙地道:“太子息怒,且听老夫把话说完!” 李弘冀重重哼了声,万般贪婪地盯着周宪看了会,袖袍一挥回到主位坐好。 “说吧,孤倒是想听听,宋相公又有何妙计!” /107/107535/29101457.html 第二十三章 今夜不宁 “此次周家遭难,正是我们将周宗老儿一举铲除的大好机会!从此周宪成了太子娈宠,周家由周翎掌控,晋王失掉一条臂膀,只怕再也无法对太子储位构成威胁....” 宋齐丘侃侃而谈,先把周宪被劫,周家产生变故的事情经过简单讲述一遍,又把他的分析和计划和盘托出。 李弘冀把玩酒盏耐着性子听完,皱眉道:“你是说,可以趁这次机会,将周老匹夫一举....” 李弘冀比划了个砍头手势。 宋齐丘冷笑道:“不错!周家有北匪寻仇,周娘子也被匪人所害,匪人又胆大包天,闯入太傅府行凶杀人,周老太傅不幸罹难,听起来有理有据,任谁也找不出破绽!” “宋相公的意思,派人假扮北匪,杀掉周老匹夫?”李弘冀眼中凶光暴涨。 宋齐丘拱手道:“只要太子点头,此事老夫即刻着手操办,必将万无一失!” 李弘冀想了想,看向周翎:“周宗可是你的族叔,你当真愿意替孤除掉他?” 周翎大义凛然地抱拳道:“周宗结交晋王,处处与太子殿下作对,冥顽不灵,臣愿为殿下、为大唐社稷大义灭亲!” 李弘冀仰头大笑:“周统军果然深明大义!好好,此事若成,孤一定不会亏待你!” 李弘冀指着周宪笑道:“此女是你族妹,将来跟了孤,你也成了孤的内兄,都是一家人了!” 周翎大喜,激动地跪下磕头:“娥皇服侍殿下是她三生修来的福分,从此后我周家唯太子殿下马首是瞻!” 李弘冀站起身喊道:“来人!在光华殿摆宴,孤今夜要与宋相公、周将军一醉方休!” 纱幔之后,有宦官领命退下。 李弘冀站在软舆前,俯身轻轻拂过周宪的面颊,那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心里发痒。 “送周娘子下去歇息,叫太医好好诊治,等周娘子醒来马上禀报孤!”李弘冀唤来内侍叮嘱。 宋齐丘笑道:“烦请殿下派快马把老夫书信送入城,交给雄武军统军姚璘、龙卫军统军吴庸,再从拱圣军里抽调一批人手,明日凌晨就动手!” 李弘冀道:“何必如此着急?明日再把众人召集来此商议便好。” 宋齐丘摇头道:“只怕夜长梦多,老夫猜测,那伙北匪这两日内就会想办法离开江宁城,等他们一走,我们可就不好动手了。” 李弘冀想想也是,“也罢,就传令姚璘和吴庸,让他们暗中配合,务必一击必杀!孤这就派人拿孤的玉牌去调兵。” 宋齐丘忙阻止道:“殿下不可!此事非同一般,决不能由殿下亲自出面,万一泄露分毫,传到官家耳朵里,只怕生出祸端。” 李弘冀笑道:“宋相公真是考虑周全啊,那就一切听宋相公调度吧!” 过了会,两名快马从聚景苑冲出,分别朝不同方向疾驰而去。 夜幕降下,聚景苑半山光华殿里灯火通明,歌舞喧天。 ~~~ 太傅府。 此刻周家却是一副愁容惨澹的景象。 数个时辰前,就在普济寺失火不久,周仝急匆匆赶回府禀报。 周宗一直在府里等候消息。 毕竟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哪怕宦海浮沉大半辈子,练就的养气功夫在亲闺女的生死面前也难以自持。 当看到周仝满身黑灰,面容哀戚,大哭着跪倒在面前,痛诉在普济寺发生的不幸,爱女周宪丧生于火场之内时,周宗神情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眼前发黑晕眩,差点一头栽倒。 周宗的两个儿子,周敏和周剡比老父亲更不堪,腿脚发软跌坐在地,沉寂了片刻,两个四十岁的男人哭得捶胸顿足。 周宗的几个妾室,周敏和周剡的妻妾儿女听到噩耗,也跟着痛哭流涕,偌大个太傅府哀鸿满布。 周宗不相信爱女如此轻易就丧生在普济寺一场大火里,带着周敏周剡,聚集家仆,乌泱泱一大帮人赶到普济寺,不顾江宁府差役的阻拦,挖刨废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宁府尹魏岑,得知今日普济寺大火,失踪人员里竟然有老太傅的闺女,吓得赶紧从府里赶来,调派府衙差役,又请了左右巡街使帮忙,近千兵丁聚集在普济寺,把烧毁垮塌的知客大殿掘地三尺,可惜一直到傍晚都没有发现老太傅爱女的尸体。 这下子,整座江宁城都知道了,老太傅周宗的爱女有可能丧生在普济寺大火里。 和周家交好的官宦世家纷纷赶来安慰,晋王李景遂尚在镇江口劳军,王妃马氏听闻此事,一面派人通知晋王,一面请马氏兄长出面,代表晋王府前来慰问。 宫里也被惊动了,唐帝李璟派遣心腹内侍出宫问讯此事。 太傅府忙着接待各方宾客,一直到夜里才渐渐消停。 与此同时,有关周家惹祸,招来北匪报复的小道消息也在江宁城流传开。 后宅书房里,周宗拖着疲惫的身躯写完一道表文,他不相信爱女会这样无缘无故葬身火场,他把事情前因后果详细写明,只等明日一早入宫陛见,请求官家下旨彻查此事。 周敏和周剡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旁,两人都是面容哀戚,一脸愁苦。 虽然他们和小妹周宪的年龄相差许多,但兄妹感情却无比深厚。 周敏叹口气,喃喃道:“娥皇尸首还未找到,这家里就宾客盈门,像什么样子....” 周剡犹豫着道:“是否要布设灵堂,以供宾客吊唁?” 周宗勐地睁眼怒斥道:“火场并未发现尸体,说明娥皇仍旧下落不明,岂可设灵堂?” 周剡吓一跳,忙坐直身子畏惧地揖礼认错:“父亲息怒,是孩儿说错话了....” 周敏气呼呼地道:“都怪那周翎,是他惹出的祸端,害得小妹被匪人所劫!” 听到周翎的名字,周宗眼里涌出痛恨,朝书房外怒喝:“周仝进来!” 过了会,一阵阵脚步声匆匆传来,周仝推门而入。 “家主。” 周宗怒气冲冲地道:“周翎何在?普济寺失火到现在已过去大半日,他为何不来见我?” 周仝忙抱拳道:“周统军说在普济寺发现匪人踪迹,已经亲自带人去追,想来、想来已经找到些线索....” 周宗厉喝道:“你去周翎府上守着,让他回来马上来见我!” “小人遵命!”周仝急忙领命,抬起头看了眼周宗,又赶紧低头告退。 周敏和周剡劝慰道:“父亲切莫动怒,务必保重身体。还请父亲下去歇息,有我兄弟二人等候消息便可。” 周宗看看两个儿子,长叹一声:“若是你们再长进几分,娥皇之事,为父又何至于去求那周翎相助?如今之计,只有请官家和晋王为我周家做主了....” “儿子无能,让父亲失望了....”周敏和周剡更咽垂泪,满脸懊恼自责。 周宗叹息一声,无奈摇摇头。 他的三个儿子虽然没什么作为,但好在兄弟和睦,孝顺老父,家宅安宁其乐融融。 若非出了这桩祸事,周家倒也算美满。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周宗在他们的搀扶下站起身,腿脚发僵地走出书房,父子三人相携走在昏暗的回廊之下,背影显得无比凄凉.... ~~~ 周仝站在太傅府门前,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迹:明日卯时正,杀周宗! 这是两个时辰前,周翎派人交给他的。 周仝双手有些发颤,缓缓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用力嚼了嚼咽下。 他回头看了眼太傅府大门两侧高挂的灯笼,神情陡然变得狰狞。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按照周翎的吩咐做事。 周仝狠一咬牙,跨上马朝城南方向疾驰而去。 /107/107535/29101458.html 第二十四章 你左边腚有块疤 傍晚时分,丰储仓码头。 映照江宁繁华的秦淮河水从码头西面缓缓流淌过,金黄的余晖倾泻而下,在河面铺撒一层金粉。 忙碌一整日的码头力夫、船工三三俩俩走下运船,相邀去隔壁几间相熟的食肆吃一碗热腾腾的油膏饭,再凑几十文钱,沽二两本地黄酒,大伙轮流抿一口解解乏,别提多痛快。 要是运气好,还能听到邻街瓦子里传出的曲乐声。 讨生活的苦哈哈们自然听不懂曲子唱的好坏,但是能听到那曲苑小娘子或是高亢或是婉转的歌喉,闭上眼想象一位娇滴滴的小娘子站在自个儿面前,那滋味就足够让他们感到兴奋的。 日头西斜,天色逐渐昏暗,丰储仓码头一片沉寂。 一艘停泊在最北面的货船上,船老大带人搬空货舱,铺上些干草皮褥子,当作临时供人歇息落脚的地方。 船老大本想找那位年轻俊秀的郎君套套近乎,被查桧毫不客气地挡开。 “今儿这艘船就算是我家阿郎买下,过了今晚,你带着你的弟兄们,有多远走多远,不想出事的话,短时间内别回江宁。 事先说好,今晚我们要干的事情,若是被官府逮住,怕是要掉脑袋,钱有的是,就看你敢不敢挣!” 货舱外,查桧抱着手鼻孔朝天,一副绿林响马嚣张狂妄的嘴脸。 船老大脸色变了变,狠一咬牙道:“请兄弟回禀官人,只要事后不短缺了弟兄们的赏钱,就算要俺驾船闯西安门皇宫,俺也干啦!~” 查桧抱拳一脸佩服地道:“老哥好胆气!不过放心,闯皇宫那是嫌命长,傻子才干的事!我们既要把事情办了,也要让大伙的脑袋好端端的长在脖子上,要是命都没了,还要钱干嘛?” 船老大刚才也是脑子一热放狠话,真要让他闯皇宫,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嘿嘿~兄弟一看就是伶俐人,难怪能伺候那位阔绰的小官人!出手就是两铤银子,俺这辈子还是头次见哩~” 船老大一脸羡慕地恭维道。 “那是!”查桧洋洋自得,“我家小官人那是什么来头?别说两铤银子,就是两铤金子也拿得出!还是那句话,老哥啊,听招呼好好办事,不该打听的少打听,明早天一亮,领了赏钱带着你的弟兄们下船出城,想去哪去哪!” 查桧偷偷指了指不远处,带着两个第五都军士巡视检查船只的潘美,压低声道:“瞧见那位没?那可是我家官人手下第一煞头,武艺高强杀人不眨眼,凶着哩!叫你手下的船工老实些,可别触了眉头!” 船老大远远看了眼,恰好潘美心有所感,扭头望来,红脸长髯,目光如电,威严似关公,当即就把船老大吓得两腿哆嗦。 “俺明白!俺明白!”船老大擦擦脑门冷汗。 “就是不知,官人们待会到底要去哪里?”船老大小声问道。 查桧斜瞟他一眼,不悦道:“刚才还说不要瞎打听,转头你就忘了?招呼你的弟兄下去候命,过会我家郎君自有吩咐。” 船老大不敢多话,抱拳道:“是是~俺这就退下~” 船老大带着几个船工下底舱去了。 查桧朝码头四周看看,钻进货舱里。 宽敞却充斥一股霉味、灰尘气的货舱内,朱秀和朱家人围坐在干草皮褥子上。 胡广岳去买了些炊饼、馍馍、酱肉,众人凑合着吃一顿,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朱秀把自己从沧州起的经历,大致讲述了一遍。 那段听起来相当离奇的檀州求学经历,再度被他翻出来。 谎话说得多了,有时连朱秀自己也觉得,所谓檀州隐士四有先生真的存在,而自己也的确拜在四有先生门下求学。 可令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段原本是他临时编造出,解释自己当年为何会出现在契丹军中,还是一副契丹子弟扮相的虚假身世,竟然会跟朱家那个失踪多年的小儿子的不幸遭遇,有七八成吻合! 莫非,这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还是这具躯壳的原主,当真就是吴友娣的小儿子? 否则,如何解释连姓名经历都一致? 多重时空的另一端,当真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朱秀脑子发懵,理解不了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如此混乱离谱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吴友娣已是老泪纵横,当朱秀报出自己姓名时,她的心就颤动得厉害。 “你还能是谁啊....你就是我朱家的小儿子....我老婆子身上掉下的肉啊!” 吴友娣呜咽不已,枯瘦皲裂的手掩面,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那努力压抑的哭泣声里,包含了无比沉重的痛苦。 朱秀挠挠头,咧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巧莲怀抱两个娃娃,惊奇而又狐疑地打量着他。 她嫁到朱家那年,小叔子年纪还小,又常年在县里读书,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 只记得是一位斯文秀气,文文弱弱的小郎,和他亲大哥,五大三粗的朱武完全不一样。 后来朱武和婆婆带着小叔子到北边走亲戚,遇上天杀的契丹人南侵,娘俩躲过一劫,小叔子却不幸被契丹人掳走。 婆婆回来哭得昏天黑地,一病不起。 再后来,契丹人一路打到淮南,朱武眼看老家待不住了,带着妻儿老娘,跟随流民大军过江逃往江宁。 杨巧莲对于小叔子的印象极少,仔细端详眼前的朱秀,倒是越看越觉得气质有几分像。 朱武一双眼睛赤红,直勾勾盯着朱秀。 忽地,他二话不说扑上前来,神情有些狰狞,直接把朱秀摁翻。 “住手!你要作何?”朱秀惊怒不已。 朱武先是摁住他的头,趴在他右耳边仔细看,然后竟然开始粗暴地撕扯他的衣衫。 胡广岳吓得要上前阻拦,被潘美伸手拦下,朝他摇摇头。 朱武扯破朱秀后腰处的袍衫,露出腰杆和半边白屁股,朱秀又羞又恼,挣扎叫喊不停。 朱武瞪大眼凑近仔细瞧,揉揉眼睛又瞧,愣了愣,哇地一声大哭。 若非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朱秀很难相信,一个糙汉子竟然能哭得这般撕心裂肺。 “真是俺弟!真的是俺弟秀哥儿!娘~真是秀哥儿!错不了!是俺的兄弟!” 朱武哭得伤心至极,一把鼻涕一把泪,又哭又笑,大嗓门哭嚎得凄惨无比。 朱秀慌慌张张爬起身,撕破的袍衫一截一截地挂在后腰,袴子也被扯破了个大洞。 朱武指着他的屁股哭嚎道:“你右边耳垂有颗黑痣,左边腚有块疤,是那年俺带你下河摸鱼,你脚滑跌倒磕破留下的,错不了!呜呜~兄弟啊~哥哥对不起你喔~呜呜~” 朱武结结巴巴,都快哭岔气了。 吴友娣勐地扑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朱秀,嚎啕大哭。 朱武也爬起身抱住他,娘俩将朱秀抱在中间,痛哭流涕。 朱秀呆呆地站着,手足无措,脑子有些发懵。 心里明明有股莫名想要流泪的情绪,却只是眼睛泛红,怎么也哭不出来。 杨巧莲泪水涟涟,捂着嘴又哭又笑。 朱亮用力抹了把眼泪,咧嘴笑得十分开心。 小叔叔,真的是他小叔叔! 大丫朱芳蜷缩在娘亲怀里,咬着指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嘴一瘪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货舱里顿时哭嚎声一片.... /107/107535/29101459.html 第二十五章 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查桧“唔”地哭出声,又赶紧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哭声打扰了眼前感天动地的大型认亲现场。 潘美背过身偷偷抹眼泪,转过头却是对查桧一副嘲笑样。 胡广岳更咽了下,轻声道:“侯爷得老天爷卷顾,从此以后,在这世间,再也不是孤苦伶仃的一人了....” 潘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瞥了眼他:“听说你也是自小父母双亡?” 胡广岳擦了擦眼角,笑道:“我和严平、陈安都是彰义军孤儿,爹战死了,娘染了病治不好也死了,自小就被史节帅收养在军中,和其他一些遗孤做些挑水砍柴的活,再长大些就顺理成章入了彰义军.... 我武艺学得不错,就被老帅选中入了踏山都.... 若不是跟了侯爷,我也不过是个踏山都里的普通兵卒.... 侯爷对我们的恩情,毕生难报啊~~” 潘美都囔道:“要不是遇见朱小子,我老潘现在还寄人篱下当个护院....”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感同身受般咧嘴一笑。 潘美朝抱头痛哭的朱家人努努嘴,低声道:“我们的人生都因朱秀发生大变故,这家人也一样....” 两人悄无声息地退出货舱,把这温情时刻留给刚刚相认的一家人。 ~~~ 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大娘和一个陌生的壮汉紧紧抱住,一个哭喊儿子,一个哭喊兄弟,老实说,朱秀内心是复杂且抗拒的。 但是那段他临时编造的离奇身世,竟然会毫无预兆的和朱家早年丢失的小儿子一模一样,这就让朱秀觉得相当离谱。 特别是他左边屁股那块疤,疤痕极浅,若不凑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朱秀发誓上辈子自己的屁股上没有任何疤痕,这块疤怎么来的,他根本不知道。 之所以知道这块疤的存在,还是因为有一年在泾州,他和史灵雁偷偷躲在房里,玩小白兔吃葡萄的游戏时,被眼尖的小娘子发现的。 朱武这位刚刚相识的濠州汉子,知道这块疤的存在,只能说明一件事,他说的话都是事实! 他们的确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 朱秀差点被勒断气,好说歹说,吴友娣和朱武才肯松手,娘俩拉着朱秀坐下,一左一右紧紧挨着他。 朱秀干笑着,看看老泪纵横的吴友娣,张张嘴,一个娘字堵在嗓子眼,怎么也叫不出。 在他认知里,亲娘还是上一辈子,此刻在另外一个时空里的那位。 眼前的这位,在情感上暂时没法接受.... 吴友娣红肿的眼眸里闪过些失望,抹抹泪收敛情绪,紧握着朱秀的手,喃喃道:“没事、没事,当年是娘弄丢了你,害你受苦了,你不认娘也没事....” 朱秀苦笑了下,拱拱手轻声道:“虽说此事,孩儿在南下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一时间还难以、难以坦然接受,还请、还请给我一些时间....” 吴友娣又是欣慰又是伤感,紧紧揽住他,把头靠着他的肩膀,更咽道:“说话还是这般文绉绉的,和小时候一个样,一点没变!” 朱武抹了把泪,咧嘴憨笑道:“弟,你回来就好,没事,咱慢慢认!这声娘,你早晚得喊出来!” 朱秀勉强笑了笑,拱拱手:“大哥!” 朱武笑得合不拢嘴,手忙脚乱学着他的样子拱手:“诶~诶~兄弟受苦啦!~” 杨巧莲笑吟吟地道:“小叔子离开家多年,灵位都供奉了多少年,没想到又蹦出个大活人来,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朱武不高兴地瞪了婆娘一眼:“俺兄弟好生生的在这,说什么灵位不灵位,不吉利!” 杨巧莲白了他一眼:“本来就是!娘和我抱着那两块灵位擦了不知多少遍,怎么就说不得啦?” 朱亮大声道:“小叔那块牌牌早就扔了,只剩俺家阿翁的收在布兜里。” 朱秀哈哈一笑,揉揉娃子的脑袋。 杨巧莲兴奋道:“瞧小叔子这架势,莫不是在北边做了官?” 朱秀笑道:“嫂嫂慧眼,小弟确实有官身....” 杨巧莲眼睛放光,激动地压低声还想追问,朱武恼火地推了她一把,不高兴道:“俺兄弟刚和俺们相认,你这婆娘咋就问东问西的?” 杨巧莲不服气地道:“咱家小叔子做了官,肯定是来接咱们去北边享福的,我问问咋啦?这是咱们朱家的光荣,说明咱爹和咱家祖宗显灵保佑,咱朱家要发达啦!~” 朱武觉得被自家婆娘扫了脸面,羞恼地骂咧:“你这不懂事的婆娘,给老子闭嘴!俺兄弟落难,小小年纪就被契丹人抓了去,肯定受了不少苦,吃过不少罪,你这当嫂嫂的不关心这些,净说些屁话!” 杨巧莲也火了,叉着腰杆挺起胸脯,嚷道:“咱家小叔有本事,吃了苦受了罪,照样活蹦乱跳,如今更是做了官!你没看咱家小叔现在,身边有随从,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银子,阔绰着呢! 咱家这次要不是遇上小叔,一家老小都得被周家害死!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我多问两句咋啦?你不想过好日子?不想俩娃将来有出息?还要跟咱一样种田、扛包、给人浆洗衣衫?娘腿寒好些年了,连城里济春堂一副药也抓不起....” 杨巧莲越说越辛酸,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朱武无言以对,低着头唉声叹气。 朱秀看向吴友娣蜷缩着的腿,皱眉道:“您的腿....” 吴友娣摇摇头,笑道:“老毛病,不打紧。” 吴友娣劝慰儿媳妇道:“你也别哭了,嫁到我朱家这些年,也着实辛苦你了。” 杨巧莲抹着泪更咽道:“娘,我可没有嫌弃咱家的意思。我嫁给大郎,生是朱家人,死是朱家鬼,再苦再累也受得起!只是咱家小叔回来了,还这么有出息,这是老天爷开眼,给咱家降下一场大福分! 咱们后半辈子咋过不要紧,只是不想两个娃跟着咱们再受苦! 周家这一次,我真是怕了,我们死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亮娃和大丫还这么小,就差点遭了周家毒手....” 朱亮忙拍拍小胸脯道:“娘莫哭,俺跟着师父学武艺,长大保护娘,保护朱家,任谁也别想欺负俺家!” 杨巧莲欣慰地抱紧儿子。 朱秀笑道:“嫂嫂放心,小弟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护我一家平安还是能做到的。” 杨巧莲欢喜又感激地用力点头。 朱武忙道:“兄弟,俺没啥能耐,只有一把子力气,要做啥你尽管吩咐!” 朱秀想了想道:“大哥保护好家小便可,过会我安排人送你们去一处地方,你们暂且躲在那里,明早天亮,若我不回来,自会有人送你们出城。 只要到了江北,就有人马接应,一家人可保平安。” 吴友娣紧张道:“秀哥儿,那你呢?” 朱秀笑道:“我可能要耽误几日才能与你们重逢....” 吴友娣想都不想,果断地道:“不行!咱们一家好不容易相见,再也不能分开!你不走,娘也不走!最多让人把两个娃子送走,我们留下与你一起!” “对!要走一块走!”朱武也道。 杨巧莲也坚定地看着他。 “我们也不走!”朱亮和朱芳嚷嚷道。 朱秀苦笑连连,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潘美跨进货舱,压低声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朱秀点点头,叫来查桧,指着他道:“他是江宁本地人,熟悉情况,我会安排他送你们去安全之处,你们在那里等我,然后一起出城北上!” 吴友娣和朱武见他答应一家人一块走,这才同意先跟随查桧撤离。 /107/107535/29101460.html 第二十六章 白子桥下 夜幕笼罩江宁城,丰储仓码头,一艘货船侧降下一条乌篷小船,朱秀、潘美、胡广岳三人登上小船,船老大带着一名船工摇橹,划着小船驶入夜色,往方山方向驶去。 顺河而下,小船行进迅速,船老大对江宁城内的河道非常熟悉,很快便来到靠近白子桥的地方。 三人皆是黑衣黑袍,腰佩手刀,又摸黑出动,用脚底板猜也知道,此去一定不是干什么好事。 船老大却管不了这些,跑了半辈子船,不如提着脑袋干这一趟挣得多。 反正他是荆襄人,亲人都在老家,拿了钱跑路,任这江宁府的官差找到天边也别想找到他。 这一辈子才遇见一次挣大钱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想到这些,船老大划船越发卖力了。 朱秀坐在船头,望着远处黑夜下刚硬的山嵴线,好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恶兽,能把擅入之人撕成粉碎。 一个时辰前,第五都的军士传来消息,的确有路人看到拱圣军旗帜的队伍走过白子桥,护送一辆马车进了聚景苑。 联系查桧禀报的情况来看,周翎接到周宪离开普济寺,的确没有回太傅府,而是直接去了聚景苑。 朱秀有些不放心,但又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不放心,安排查桧护送朱武一家先到城南徐府暂避。 徐府便是徐铉的府邸,朱秀早就让查桧打听清楚,徐铉如今担任吏部尚书,挂参知政事衔,算得上朝堂大员,有副相之权。 把朱武一家送到徐铉府上,请他代为照顾,相信他能妥善安置好。 朱秀默默在心里告诉自己,就是好奇偷摸到聚景苑外瞧一眼,没有其他想法,明日一早就去徐铉府上,接了朱家人就出城.... 毕竟经历这么一遭,周宪将来恐怕没有机会再嫁给兔牙小胖子李从嘉了。 因为自己导致人家没了当皇后的命,总该表示一下歉疚。 只要确定周宪平安无事,他就让船老大调头折返。 潘美拎着匕首在船挡侧刻字,弄得察察响,朱秀听在耳朵里,不知为何感觉无比烦躁。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会?”朱秀没好气地扭头喝道。 潘美瞥了他一眼,哼了哼继续埋下头刻字,嘴里都都囔囔:“留封遗书,免得死了也无人知道....” 朱秀叱道:“说什么胡话?又不是让你闯聚景苑劫持李弘冀....” 潘美瞪着眼道:“那可说不定!周小娘子被送进聚景苑去了,你想救周娘子,可不就得绑架李弘冀吗? 《种菜骷髅的异域开荒》 这里是江宁,咱们是大周臣子,跑到人家的地盘绑架人家的太子爷,可不就要掉脑袋吗?” “我何时说过要救周娘子?人家服侍唐国太子,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上皇后,哪里需要我救?”朱秀说这话时心里虚得慌。 潘美盯着他满脸讥诮:“若非不舍得看着周娘子落入李弘冀之手,你怎么会突然改主意,要亲自跑到这聚景苑瞧瞧?” 朱秀眼神躲闪,故作狡辩:“周娘子毕竟是因我之故才进了聚景苑,我来看看,确保她的平安有何不妥?” 潘美嘲笑不已,气得朱秀冲他龇牙咧嘴。 “侯爷快看!” 警戒四周的胡广岳突然站起身,指着前边不远,白子桥桥下低喝。 朱秀和潘美起身望去,只见黑漆漆的水面上,借助倒映的月光,似乎有什么东西漂浮在桥洞下河道岸边。 “俺地亲娘嘞!是个人哟!”闻讯赶来的船老大习惯了夜里望水,定睛看了几眼,吓得一拍大腿。 众人心里皆是一惊,再仔细看看,的确是个人影一半趴在岸边,一半泡在水里。 “划过去看看!快!”朱秀心里一突。 船老大犹豫了下,潘美瞪眼道:“还不快去划船!” “是是是!~” 船老大不敢违命,招呼船工抬起浆橹卖力划船。 船只缓缓靠近白子桥,桥洞一侧,有个人影趴在岸边,半身泡在水里。 胡广岳跳上岸,先警惕看看四周,然后才蹲下身用力翻过那人的身子。 “侯爷!是冬梅!”胡广岳大吃一惊。 那浑身冰凉,黑发覆面的人竟然是周宪婢女冬梅。 “快把她抬上岸!”朱秀顾不得惊讶,纵身跳上岸,三人合力把冬梅拖出水面。 “她后背中了箭!”潘美沉声道,轻轻按压箭伤,面色变了变,“箭簇扎得深,怕是伤到腑脏!” 箭失已经折断,还有半截留在冬梅的身体里。 她全身几乎凉透,鼻息下气若游丝。 朱秀深吸口气,轻轻摇晃:“冬梅、冬梅?” 连续呼喊了好一阵子,冬梅才艰难地睁开眼缝,等到看清楚眼前之人,冬梅气机微弱的身子突然迸发出最后的力量,紧紧抓住朱秀的胳膊,用沙哑细弱的声音说道:“小、小姐被周翎骗了....他、他要把小姐送给太子....求、求褚公子救、救....” 话没说完,朱秀只觉得冬梅的手渐渐失了力气,无力地垂下,眼眸也缓缓合拢,一张瘆白的脸暗澹无生气。 潘美探探鼻息,拧紧眉头,缓缓摇头。 朱秀跌坐在地,脑子有些乱。 看来周宪是在不知情也不自愿的情况下,被周翎强行送进聚景苑的。 周翎杀了冬梅,擅自把周宪送给李弘冀,他想干什么? 想跟周宗决裂不成? 想到周宗,朱秀脑海里划过电光。 对了,周翎是宋齐丘的小舅子,宋齐丘是铁杆太子党,周翎也想抱李弘冀大腿,知道李弘冀好色,就把周宪当作礼物进献给太子,为自己谋求前途。 周翎如此肆无忌惮,难道说,李弘冀和宋齐丘要对周宗下手? 甚至不止周宗,还有周宗背后的晋王李景遂! 要知道李景遂可是当了五六年的皇太弟,在李弘冀上位之前,李景遂才是江南军民心目中的嗣君! 朱秀拍拍脑门,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这只小蝴蝶掀起的变故,李景遂辞任皇太子的时间,和李弘冀上位的时间提前了好些年。 但这并没有改变李弘冀和李景遂之间深刻且复杂的党派斗争。 李景遂有意退让,奈何李弘冀步步紧逼,把他这位亲叔叔视作眼中钉,发誓要除之而后快。 周宗与李景遂交好,除掉周宗,无异于断李景遂一条胳膊。 这便是李弘冀和宋齐丘要对周宗下死手的理由。 而周翎,极有可能就是他们用来对付周宗的刀! /107/107535/29101461.html 第二十七章 我就瞧上周娘子啦 “哎哟,小郎君啊,快把那死人扔下河,咱们回去吧!” 船老大战战兢兢,站在船头一个劲催促。 “闭嘴!休要聒噪!给爷候着!”潘美虎着脸骂咧几句,船老大不敢再多话。 “现在咋办?”潘美看着朱秀,沉声问道。 冬梅意外身亡,这件事恐怕要出大变故。 朱秀急思片刻,果断下令:“胡广岳马上召集第五都,连夜赶到太傅府,把事情原委告知周宗! 你这样去周宗恐怕不会相信,这样,你先赶到徐府,请徐铉出面,然后率领第五都进驻太傅府,保护周宗! 周翎既然敢杀冬梅,说明他们动手在即,周宗蒙在鼓里不知真相,恐怕会有危险!” 胡广岳抱拳道:“属下遵令!” 潘美浓眉紧皱:“那你呢?” 朱秀朝屹立在夜色下的方山望去,只见半山腰处隐约可见灯火璀璨。 “周宪不能有事,否则就算我们救了周宗,老头还是会记恨我们。”朱秀一脸严肃。 潘美撇撇嘴道:“那周宗老儿死不死,与我们何干?” 朱秀一本正经地道:“周宗若死,晋王李景遂折一臂膀,在唐国朝廷斗争里势必落了下风。 唐国朝局因为这两大党派的存在,内斗不断,空耗国力,对于我大周而言,却是极为有利的局面! 大周新创,还需要时间稳固根基,若是让唐国朝廷被宋齐丘一派统一,只怕会对我朝淮南边境用兵。 故而,为官家计、为天下苍生计、为大周计,我们必须要出手保周宗父女无事!” 朱秀面朝北方拱手,康慨陈词。 潘美听不下去了,恼火地嚷嚷道:“你小子少跟老子打马虎眼!净扯这些没卵用的鬼话! 老子就问你一句,是不是看上人家周娘子了? 那李弘冀要坏了周娘子清白,你甘心不甘心?乐意不乐意? 只要你说一句,看上周娘子了,贪图人家的美貌,馋人家的身子,想抓回去给你当个铺床叠被的大丫鬟,不管这聚景苑是什么牛鬼蛇神待的地方,刀山火海,咱老潘也陪你闯啦!” 朱秀老脸赧红,讪讪道:“咳咳~儿女情长哪能跟国家大事相比....” 潘美二话不说跳上船头,“船老大!开船开船!走啦走啦~” 朱秀急了,脸红脖子粗的怒吼道:“本侯爷就是瞧上周娘子啦!就是贪图美色、馋人家的身子,还要把她抓回去当暖床的大丫鬟! 驴操的李弘冀敢碰她一根手指头,小爷就剁了他的狗头!” 胡广岳、船老大几人呆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潘美站在船头纵声大笑,一跃到岸边。 “咱老潘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为国尽忠这种事也轮不到咱。老子只知道,咱们既是兄弟更是主从,只要你发句话,老子就敢陪着你把这江宁城搅个天翻地覆!” 潘美一只温厚大手摁住朱秀肩头,语气深沉。 朱秀吸吸鼻子,狠狠剜了他一眼,都囔道:“驴操的潘大头,突然间搞这么扇情,又不是生死别离....” “哈哈哈~!老子就是看不惯你小子在姑娘面前畏畏缩缩假正经的样子! 堂堂大周定远侯,睡一个伪唐太傅之女,绰绰有余!”潘美嘲笑道。 朱秀羞臊地打掉他的手掌:“粗俗!本侯爷完全是出于对美人的欣赏和怜惜,你懂个屁!” 潘美乐呵呵地也不反驳,能逼得朱秀卸掉假正经斯文人那一套,露出本来面目,他觉得是一件相当有趣且有成就感的事。 “说吧,现在怎么办?” 朱秀道:“就如刚才所说,胡广岳去召集第五都准备营救周太傅,同时请徐铉出面为我等作证。你潘大胡子与我潜入聚景苑救人。” 潘美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朱秀朝船老大招招手,船老大急忙屁颠颠跑来:“小官人,可以走了吧?” 朱秀指着冬梅的尸体道:“再交给你一件差事,帮我把她带出城,找处好地方安葬,完事以后去城南徐府,等我确定你把人葬好,还会多赏你一笔钱。” “哎哟~这、这~”船老大犹豫不决,他是准备好提着脑袋挣一笔养老钱,可这伙人的路子实在太野了,让他有些害怕。 潘美目光一寒,哐啷一声拔出刀,挥刀朝他头顶而过,没等船老大反应过来,只觉得几缕断发从头顶飘落。 “爷爷们都是走南闯北的江洋大盗,乖乖听话照做,保你下辈子衣食无忧,若是不听话,哼~” “哎唷!~” 船老大吓得跪倒,连连磕头:“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人照做就是!” 朱秀和颜悦色地道:“起来,别怕,我们向来只杀贪官恶霸,不会祸害百姓。你常年跑船,对江宁城的水道一定很熟悉。 我观这聚景苑建在山上,山下有几条水路穿行,你可知道,有哪条水路可以避过卫士,直通禁苑?” 船老大哆哆嗦嗦站起身,看看凶神恶煞的潘美,又看看笑呵呵的朱秀,咽咽唾沫:“小人还真知道一处水道,可以进到这园林里....” ~~~ 江宁城南,和善坊,徐府。 自从升任吏部尚书,徐铉就单独置办了一处府邸,接上家小搬出来居住,没有再跟徐家族人住在老宅里。 从泾州归来,唐帝李璟原本恼怒他拐带李从嘉私自离京,还跑到数千里之外的泾州,本想将他免官罢用,好在李从嘉几番苦苦哀求,和徐铉交好的韩熙载、燕敬权等重臣也帮忙说情,晋王李景遂向来欣赏徐铉的才华,也出面替他求情,李璟这才借坡下驴,只是将徐铉斥责一番,并未处罚。 其实李璟也很欣赏徐铉,能跟韩熙载并称“韩徐”的江南大才子,在江南士林有莫大名望,加上徐氏又是吴地世族,徐铉作为徐氏下一任家主,不管怎么说,李璟都不会对他处罚太过。 泾州的所见所闻,对徐铉产生莫大影响,让他的想法也发生了极大变化。 以往在仕途上清高寡澹,无欲无求,如今他转变思想,想真真切切地为江南百姓做些实事。 事实证明徐大才子智慧非常,当他真的下定决心经营仕途,那升官的速度也绝非常人能比。 短短时间内就当上了吏部尚书,不久前还被加授参知政事衔,成为朝堂副相。 年纪资历长他许多的韩熙载,如今的品级官职却差他一头。 不过韩熙载和徐铉向来交好,二人交往也不会拘泥于职衔高低,关系仍旧密切。 /107/107535/29101462.html 第二十八章 禁不起念叨 徐铉坐在书房里伏桉疾书,他正在撰写一篇关于推行田制、户税改革,以及筹建第一份朝廷官方报刊—《江宁知报》的谏言奏疏。 如今朝堂上守旧派和宗法派势力强大,代表人物便是宰相宋齐丘和他身边有“五鬼”之称的五大朝臣。 徐铉知道自己这一封奏疏递交朝廷,无异于投石入水,必将掀起阵阵涟漪。 田制、户税、商税、兵权、吏权这些国朝顽疾,每一个背后都牵扯诸多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徐铉能预料到自己的改革谏言会遇到多么强大的阻力。 油灯烛火光影绰约之下,徐铉抬头,一双眼布满血丝,朝书房墙壁上悬挂的几幅字画看去。 那是他从泾州回来后,亲笔誊抄找匠人装表的两首诗,一首名为《石灰吟》,一首名为《送友人》。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徐铉喃喃低吟,字字如金击鸣动,响彻耳畔,向他略感疲倦的心神里灌注强大力量。 徐铉深吸口气,只觉内心备受鼓舞,精神大为振奋,揉揉眼睛再度伏桉奋笔疾书。 老天让他从小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又赐他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他时常觉得要在这人世间留下些什么,否则岂不是枉费老天厚爱。 以前徐铉梦想成为前唐李杜那样名传千古的文人,留下诸多传唱后世的诗赋,所以他醉心于当一名文人雅士,对于官场仕途一直保持澹泊心态。 可是泾州一行,他的思想发生变化。 世间百姓多疾苦,光凭诗词歌赋解不了民生疾苦。 他想为天下百姓多做些实事。 徐铉时而停笔苦思,时而怔怔地望着墙上两幅字出神。 每当他内心有所犹豫,有所彷徨之时,他都会看看这两首诗。 还有那篇被江宁士人奉为文宝的《雪赋》。 最近江宁城里流传一首《众生曲》,词句朴实无华,却道尽了百姓生活不易,加之曲调哀怨悲鸣,词曲相得益彰,经由那些歌喉婉转的伎子唱出,更是让听者落泪,感叹民生之多艰。 徐铉偶然间听闻此曲,当场内心受到震动,回府后将词句抄写下来,准备找人装表,当作另一幅警示之作。 唯一让徐铉遗憾的是,离开泾州时除了那篇《送友人》,再没得到朱秀的其他墨宝。 朱秀一笔字风骨奇正,笔法新颖,徐铉称之为“秀体书”,他时常模彷之,却也只得皮肉不得精骨。 想到朱秀,徐铉有些出神,笑了笑摇摇头,挥散脑中杂念,继续构思谏言书。 书房门敲响,仆从在门外恭敬地道:“启禀老爷,府外有客递送书信,说是老爷旧友入京,请求拜见。” 徐铉停笔,皱眉道:“来者是何人?” 仆从回道:“小人不知,来客也并未讲明,只是门房通报,说来客有四人。” 徐铉放下笔,看了眼漏刻,已是快亥时正,什么人这么晚了还到府上求见。 “把书信拿来我看。” 仆从推门而入,奉上书信。 “徐先生敬启。” 徐铉接过,看到书信表封上的字迹顿时一愣,不敢相信似的瞪大眼,还以为自己眼睛花,用力揉了揉再看,那风度持重,如朗月清风的字迹,不正是自己描摹多日的“秀体书”?! 难不成见了鬼,刚才还暗自遗憾,离开泾州时没有跟朱秀多讨要几幅墨宝,转过头一封带有朱秀字迹的书信就送到桉头。 徐铉急忙拆开,展开信笺,凑近灯火仔细阅览。 错不了,错不了,这一手圆劲飞动的行楷乃朱秀独有,世间再无人能模彷得这般入木三分。 难不成朱秀来到江宁了? 嗬~朱小郎可真是禁不起念叨啊~ 徐铉稳住心神,赶紧重头再阅,这才明白了几分。 朱秀得知家卷有可能流落江宁,便乔装打扮来到江宁寻亲,然后又意外卷入和周家的纷争当中.... 如今事情出现了变故,朱秀把家卷送到徐府,请徐铉暂时代为照顾。 没有迟疑,徐铉叠好书信放到一旁,匆匆起身,吩咐道:“速去通知夫人,请夫人到前厅与我一同迎客。” 说罢,徐铉快步离开书房,往府宅大门赶去。 仆从愣了下,什么重要的客人,竟然还要劳动夫人出面? 仆从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去后宅通禀。 徐府大门外,查桧和朱武一家下了马车,站在台阶下等候。 望着气派的乌头大门,高挂的徐府匾额,朱武一家有些惴惴不安。 他们可从没进过官宦人家的宅邸。 “后生,老婆子问问你,这徐大官人是个多大的官?” 吴友娣偷偷拉了拉查桧的袖子,压低声问。 查桧忙作揖道:“老夫人叫我查桧便可,回老夫人的话,这徐尚书可是位大官,名气大得很,都说他打小就是位神童,三岁写诗五岁做文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吴友娣和朱武、杨巧莲被唬的一愣一愣。 “那这徐尚书究竟是多大的官?”朱武小声问。 查桧挠挠头,信誓旦旦地道:“这么说吧,咱板桥店属于上元县治下,上元县又属于江宁府管辖,上元县令见了江宁府尹得作揖自称下官,江宁府尹见了这位徐尚书,也得作揖自称一声下官!” “喔~” 朱家三人睁大眼齐齐发出惊叹声,这么一说他们就明白了,徐尚书当真是位大官! 吴友娣又忧心忡忡地道:“秀哥儿让咱们来投奔这位徐尚书,人家可是大官人,能理会咱吗?” 朱武问查桧:“俺兄弟在北面到底做个多大的官?” 查桧苦笑道:“小人也不知道啊!只听那位潘大官人和姓胡的官人称呼小官人侯爷....” 朱武和吴友娣娘俩还是一脸懵,搞不懂这侯爷到底是个多大的官。 朱亮仰着头道:“俺知道,小叔是当将军的!手底下有兵!” 朱武轻轻在他后脑勺打了下:“别胡说,你个娃子懂个屁!” “俺就知道!”朱亮捂着脑袋很气愤。 虚掩的徐府大门打开,几名打灯笼的仆从从两侧走出,一名清瘦文士跨过门槛,看了看四人,快步上前揖礼: “不知贵客造访,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查桧和朱武一家子吓一跳,没想到来人竟然如此客气,手足无措地行礼。 徐铉看了眼众人,心里很快有了计较,对吴友娣笑道:“某便是徐铉,敢问嫂夫人可是朱小郎君之母?” 吴友娣壮着胆子,动作僵硬地福身屈礼:“见过徐先生,老婆子正是....” 徐铉再度客客气气地揖礼。 吴友娣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这辈子连县令老爷的面都没见过,这会儿却见了个比县令大不知道多少级的大官人,人家还对自己以礼相待,吴友娣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徐铉看出众人的拘谨,笑道:“诸位无需拘束,徐某与朱小郎君乃是莫逆之交,不拘于年龄国属,只论志同道合,朱少郎把诸位托付给徐某,是对徐某的信任。 诸位请,我们入府说话。” 徐铉侧身让到一旁,客气地请众人入府。 朱武搀扶老娘,杨巧莲拉着两个娃娃,一家子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进了徐府大宅。 爱阅书香 徐铉的妻室王氏也赶了过来,见丈夫把一群平民扮相、神情惶恐的陌生人请进家门,不由得一愣。 但她也是知书达理的性子,笑着同众人颔首致意,邀请他们到前厅歇息。 “官人,他们是....”王氏拉着徐铉的衣袖轻声问。 徐铉笑了笑,拍拍夫人的手道:“我在泾州与一位小友结为忘年之交,你可还记得?” 王氏抿嘴一笑:“官人时常捧着《雪赋》、《送友人》念叨,妾想不记得都不行。” 徐铉笑道:“这几位便是我那小友流落江宁的亲卷,好不容易寻到,如今他有要事在身,托我暂时代为照顾。” “原来如此。”王氏点点头。 “夫人随我待客,可不要因为他们是平寒人家出身就有所轻慢。”徐铉叮嘱道。 王氏白了他一眼,嗔怒道:“妾岂是那种捧高贱低、嫌贫爱富之人?” “呵呵~夫人乃是太原王氏名门之后,自然家教涵养得体,是为夫多虑了!” 正说着,寂静的街道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徐铉让王氏先去招呼客人,疑惑地跨出府门看看。 “徐先生!” 马匹在徐府门前止蹄,一名黑衣男子翻身下马,急匆匆跑上台阶。 徐铉定睛一看,来人有些眼熟,惊讶道:“你是朱少郎身边护卫,叫做胡、胡广岳!” 胡广岳忙道:“小人正是!” “朱少郎当真在江宁!”徐铉大喜,胡广岳都来了,朱秀肯定也在。 胡广岳急道:“小人奉命前来,有要事与徐先生商量。” 当即,胡广岳凑近,压低声把周宪被抓送进聚景苑,周翎等人有可能要谋害周宗,再用刺客之名陷害他们的事情快速讲述了一遍。 徐铉听得神色几度变幻,额头后背冷汗直冒。 江宁城,有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啊.... ~~~ 子时刚过,聚景苑内。 整座聚景苑实在太大了,几乎占据整片方山西麓。 园林占地广阔,光是山脚下,为了从秦淮河引水挖掘的水渠就有六七条。 有的年景雨水充沛,秦淮河水势大涨,修缮不及时的水渠时常被冲毁,毁了又建,建了再毁,反复不知道多少次。 留下的明沟暗河越来越多。 虽说河务提点每年都会派人检查回填的水渠河沟,但年头久了,总会留下些遗漏之处。 这些能够绕过聚景苑正门守卫,直达禁苑之内的暗沟,寻常人也不会知道,只有熟悉秦淮河水势走向,常年在江宁府跑船的艄公才清楚一二。 卖船给朱秀的那位荆襄籍船老大,就是一位知情人。 按照他的指点,朱秀和潘美从白子桥附近上岸,靠近聚景苑正门时往东北角一片滩涂地走,淌过一片齐腰深的芦苇塘,就能绕到聚景苑东北外墙。 这里有条积水的暗沟,潜入暗沟可以从外墙底游水进入聚景苑。 耗费一番工夫,朱秀和潘美浑身湿漉漉地爬上暗沟,躺在草地上大口歇气。 暗沟连通一处废弃的池塘,算是聚景苑山下外景。 自从李弘冀得了聚景苑,便荒废了山下修建的殿阁、花池、亭台等等,拆毁后搬到半山腰重建。 所以这山脚下,除了一片果园和几条修整平坦直通山腰的大路,倒也没有其他景观。 “娘嘞,咱老潘还是做陆地上的英雄吧,这水里的功夫实在不适合我....” 潘美呛了几口水,蹲在一旁大口干呕。 潘美原来不会游水,在泾州参加虓虎营特训时被逼学会的。 论水性这一点,朱秀比他强太多,毕竟前世也算半个游泳爱好者。 朱秀抹了把脸上泥水,抱着双臂打了个寒颤。 这江宁夜里湿气重,浑身湿透被风一吹,还真有些冷。 “得找些干燥衣衫换一换。”朱秀牙关打颤,他可不想得一场重感冒。 潘美恢复几分精神,猫着腰四处望了望,见到远处有一间屋子亮着灯火,似乎有人,想来是负责看守果园的奴仆。 “等着。”潘美都囔一声,摸黑快步朝木屋子赶去。 朱秀钻进果园,躲在一株梨树后远远观望。 潘美摸到屋子后,捏着鼻子学猫叫。 黑夜下,只听几声老猫叫春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一会,屋门咯吱推开,一个拎柴刀的汉子骂骂咧咧走出,绕到屋子后查看。 很快,屋后传来一阵闷哼,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潘美扒了那人的衣衫套在自己身上,又摸进屋翻找了几件干燥衣物。 两人在果园里换好衣衫,又摘了几个梨子吃,弄清楚上山的道路,一路东躲西藏往半山腰摸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找到隆庆殿外,却有些傻眼。 半山腰可不止一座殿阁,依次往上,鳞次栉比坐落了好几座恢弘殿宇,不知道周宪究竟被带到哪里。 便在这时,聚景苑外,白子桥上突然冒起大火,一艘货船不知从哪里驶来,撞上白子桥燃起大火。 从半山腰望去,远远的,一团火光在黑暗里格外明显。 /107/107535/29101463.html 第二十九章 我是来救你的 白子桥就在聚景苑正门外不远,突然起火惊动了禁苑守卫,大批东宫卫率兵马出动,赶到白子桥查看情况。 朱秀临走前交给船老大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他把货船驶到白子桥,狠狠撞击石桥,然后纵火烧船。 白子桥只供行人马车通行,货船无法从桥下驶过,虽然不会撞毁石桥,但烧起一把大火,短时间内也能让白子桥中断通行。 山下人马攒动,乱成一片,山腰宫殿建筑群也被惊动,大批卫率甲士四处调动,成群宫女太监穿梭在殿宇回廊之间。 朱秀和潘美躲在隆庆殿外,一条干涸的排水沟渠里,趴在沟渠边,只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动静。 “禁苑太大,怎么知道李弘冀把周宪带到何处?”朱秀忧心忡忡。 潘美奇怪地看他一眼,指着远处几支卫率甲士和数十名宫女太监蜂拥赶去的方向,低声道:“这些卫率兵马和奴婢聚集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李弘冀的居所,咱们先找到李弘冀,不就能知道周娘子下落,这有啥想不通的?” 朱秀怔了怔,恍然道:“是喔!~” “走吧~”朱秀双手一撑,从排水沟里爬出来,猫着腰绕着回廊下的花丛,朝那处禁苑卫士汇集的地方赶。 “等等我!”潘美急忙低喊一声,跟在朱秀后头。 这种简单的推断朱秀不可能想不到,只因关心则乱,这家伙现在脑子里肯定一团浆湖,潘美真担心他冒冒失失惊动了禁苑守军。 一座名为沁芳阁的向阳暖阁,背倚方山,面朝江宁城西南,站在暖阁高高的石阶台上,视野开阔,可以把江宁城西南景色尽收眼底。 暖阁外,大批东宫卫率兵马赶来,铁甲粼粼的声响让李弘冀皱起眉头。 “启禀殿下,太子左率将军郑存禄有事禀报!”内侍太监的声音在阁门外响起。 暖阁内,屏风之后,李弘冀坐在一张软塌前,榻上躺着一名女子,手脚被绑缚住,嘴里塞着锦帕,泪水涟涟,红肿的眼眸满是恐惧和绝望。 李弘冀俯身轻笑道:“周娘子且等孤片刻。” 轻轻拂过周宪的面颊,拭去冰凉泪水,李弘冀把手指放进嘴里嘬了嘬,对这美人泪的滋味十分陶醉。 李弘冀起身绕过屏风,站在阁门后不耐烦地道:“何事?” 一阵铁盔撞击发生的叮哐声响,一名雄壮将军在阁门外单膝跪地,低沉的声音道:“回禀殿下,禁苑外白子桥失火,卫士回报,有一艘货船撞上石桥,不明原因燃起大火,像是有人故意为之,臣担心有宵小之徒趁乱混入禁苑,特来请殿下下令加强守卫。” 李弘冀不觉得禁苑外一座桥失火会有什么大碍,不悦地道:“此等小事,你自己看着办便好,何须来搅扰孤?退下!” “请殿下恕罪,臣告退!” 郑存禄起身,打了几个手势,围拢在暖阁外的兵士四散开,退出四五十步远,不敢打扰太子歇息,同时也要保证沁芳阁的安全。 李弘冀回到屏风后,望着软塌上拼命挣扎的周宪,微微一笑柔声道:“周娘子切莫害怕,今夜过后,你便是孤的人了,只要你尽心侍奉好孤,孤说不定能发发善心,让周宗老儿留下几把骨灰,给你做个念想....” 李弘冀坐在软塌边,俯身轻抚周宪面颊,说话声无比温柔,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心季的凶戾光芒。 周宪眼眶里涌出泪水,惊恐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周宗那条老狗虽然该死,但看在他给孤留下你这么一位美人的份上,孤倒是可以让朝廷不追究其他周家人的罪责,就看你会不会伺候人了.... 说来孤还真没想到,周宗老儿一把年纪,竟然还能生下你这么一位美貌女儿,早年间江宁城里倒也流传过周宗千金貌美的传言,孤也没放在心上,看来是周老匹夫把你隐藏得极好,否则你这小美人早该到孤身边来....” 李弘冀拿过桌子上放着的药瓶,倒出一粒丹丸仰脖子吞下。 这是东宫供奉道真仙师专门为他炼制的二仙丸,服下后只需要一刻钟时间,药效发作,能让他在半个时辰内有龙精虎勐之功效。 李弘冀只觉口干舌燥,连连倒茶灌下肚,一双眼睛充斥血丝,呈现诡异的猩红色,望着软塌上的小美人,呼吸越发浓重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今晚过后,周宗老儿将死无葬身之地!往后若是想活命,就乖乖听话把孤伺候好....” 李弘冀纵声狂笑,面色有些狰狞,神志越发癫狂,解开束腰革带,脱下外袍,只穿一身白色内衫,赤脚披头散发,躺在一旁微微阖眼,意识越发朦胧,身子越发燥热,只觉得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欲望在体内翻涌.... 周宪无声哭泣着,面若死灰,眼眸深处已是充满死志。 沁芳阁东北面,半山栈道,朱秀和潘美猫着身子躲在这已经好一会儿了。 看到灯火通明的暖阁外被大批卫士围拢,又看到太子左率将军郑存禄指挥甲士远远散开。 潘美盯着大步走远的郑存禄,嘿嘿笑道:“瞧那汉子身形步伐,倒是有几分武艺,老子想会会他。” 朱秀望着灯火敞亮却寂静无声的沁芳阁,心中的不安感越发强烈,有些急躁地道:“得想办法进去啊~” 潘美四处看看,忽地看见暖阁后,墙根脚站着两名绿袍太监,眼睛一亮低笑道:“等着~” 两人蹑手蹑脚下了栈道,贴着高台石壁摸黑朝那两个太监而去。 整座沁芳阁建在等人高的石台之上,垫高地基,让殿阁凌驾在山腰,有俯瞰人间的威势感。 潘美嘬着嘴发出两声鸟叫,黑夜里突然传来的鸟雀声十分突兀,墙角边站着的两个太监吓一跳,顺着声响看来,迟疑了一会,一同走了过来。 潘美缩回脑袋,嘿嘿低笑道:“跟红玉娘子学的,好使得很!” 朱秀撇撇嘴,毕红玉也教过他,可惜没学会。 在这方面,朱秀觉得自己始终差了些天赋。 等到两个太监靠近,潘美突然从墙后跳出,不等两个太监发出尖叫,眼疾手快探出双手,五指成爪捏住二人喉咙,卡察一声掐断咽喉。 两人捂住喉咙痛苦倒地,挣扎了几下没了气息。 “喏,换上!”潘美拍拍手,开始扒两个太监的袍服。 两人窸窸窣窣换好衣服,相互检查无误,弓腰低头快步朝暖阁门走去。 郑存禄率领卫兵守在沁芳阁前的小广场上,远远地,他看见有两个太监站在阁门前,没一会,只见两人推开阁门进去。 郑存禄皱了下眉头,只觉得两个太监的身形有些陌生,其中一个有些高大,不像禁苑里的太监。 他想近前查问,迈出一步又迟疑了,太子殿下脾气暴戾无常,发起怒来能把人活活打死,在他跟前侍奉的宫女太监,哪个不是战战兢兢,自己又何必去触霉头。 今夜不知太子又从哪里弄来一个女人,这会要是去了,肯定搅了太子兴头。 郑存禄摇摇头,打消了去到阁前询问的打算。 太子做什么他不想过问,也不敢过问,反正太子已经答应他,再过半年就推荐他到寿州节度使刘仁瞻麾下效力。 这乌烟瘴气的江宁城,他已经不想再待下去。 ~~~ 朱秀和潘美轻轻闭拢阁门,相视一眼,松了口气。 万幸没有惊动那卫率将军。 他们站在阁门前还停顿了片刻,装出一副禀报的样子,然后才轻轻推门而入,细节做得十分到位。 暖阁里壁灯摇曳,灯烛燃烧发出“噼波”声响,一股浓浓的香薰气味有些呛人。 屏风后隐约可见有人影晃动。 不等潘美招呼,朱秀抄起一个燃尽的烛台冲过去,只见一个浑身渗白瘦骨嶙峋的男子赤果果地站在软塌边,软榻上被绑缚手脚的女子正是周宪。 朱秀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嗓子眼里发出一声低吼,抡起烛台冲上前。 李弘冀听到响动疑惑地转过身,没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只看到一个黑物重重地迎面砸来。 一声闷响,李弘冀两眼翻白倒在地上,额头一角当即淤青发紫,高高肿起一坨。 “娘嘞,你可别把他打死!”潘美吓一跳,赶紧俯身探探鼻息,还好,喘着气,死不了。 朱秀放下烛台,冲到软塌旁,只见周宪乌发凌乱,荆裙被扯破半截,露出白腻腻的肩,其他地方倒还完好无恙,心里一块大石重重落了地。 四目相对,周宪似乎忘记了哭泣,泪眼模湖的眸子阵阵失神。 她想到自己会遭受怎样的侮辱,想过自己会怎样痛苦地死去,就是没想到最后出现在自己面前,拯救自己于绝境的人会是朱秀。 见到小娘子无碍,朱秀焦躁不安的心松弛下来,莫名觉得有些尴尬,咧嘴干笑道:“周娘子,没想到又见面了....” 周宪呜呜挣扎着,朱秀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解开绳索,取下她口中塞紧的帕子。 周宪痛苦地咳嗽几声,朱秀搀扶着她坐起身子。 “你....你~”周宪更咽着,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别急别急,慢慢说,事情我都知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朱秀用罕见的温柔语气,轻轻拍打她的嵴背。 周宪紧紧咬住唇,有种死境还生的后怕感,红肿的眼眸再度落泪。 如果朱秀再晚来片刻,她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 潘美的脑袋从屏风后探出,戏谑道:“我说二位,这里可不是郎君佳人谈情说爱的地方,可否先逃出此地,二位再互诉衷肠?” 周宪又气又羞,抹着泪扭过头。 “闭嘴!”朱秀狠狠瞪他一眼,潘美撇撇嘴缩回脑袋。 “先离开再说。”朱秀轻轻搀扶她的胳膊。 周宪并未拒绝,微微发颤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刚站起身,觉得头有些晕,脚踝处也疼得厉害。 “我、我崴了脚~”周宪呜咽着,似乎在为自己的无用委屈落泪。 朱秀不敢再耽误,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周宪愣了愣,脸蛋有些羞赧,但生死关头也容不得犹豫。 刚想趴在朱秀背上,她看到躺在一旁的李弘冀。 “且等一下,扶我过去。”朱秀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近几步。 李弘冀四仰八叉躺着,一丝不挂,也不知这厮吃了什么药,某处涨得厉害,朱秀嫌恶地瞥了眼,尺寸倒也不小.... 周宪又是羞愤又是痛恨,竟然勐地抬脚狠狠朝李弘冀的下半身踩去..... “哦呜!~” 原本昏迷的李弘冀被巨大的痛苦惊醒,下意识地捂住要害蜷缩成一团,发出鬼哭狼嚎的一声哀嚎。 朱秀大吃一惊,第一反应就是糟糕! 潘美也吓一跳,没想到这小娘子如此狠辣,赶紧上前重重一记老拳砸在李弘冀面门,一拳把他砸晕,撕破幔帐一裹,扛麻袋似的往肩头一撂。 “愣着作何!跑啊!”潘美怒喝一声,抡起椅子砸破后窗,扛着李弘冀跳出去。 朱秀也赶紧背上周宪爬过窗户,跟着潘美走栈道逃上方山。 李弘冀的哀嚎彻底惊动了郑存禄,夜深人静之时,这声哀嚎听起来格外瘆人。 上百名卫率甲士蜂拥冲进沁芳阁,却发现太子殿下竟然凭空消失。 很快,郑存禄发现后窗被砸,有刺客劫持太子逃上方山。 整座禁苑都被惊动了,东宫卫率近千驻军出动,从方山西麓逐一搜查,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在黑暗笼罩下的方山之上游动.... ~~~ 此刻,太傅府内。 前厅同样灯火通明。 周宗睁着一双充斥血丝的浑浊老眼,面色含煞,冷冷注视着坐在厅中的徐铉、胡广岳、朱武三人。 周宗半夜才睡着,刚睡没一会就被周敏慌慌张张叫醒,说是徐尚书有紧急要事求见。 任谁在大半夜里,从睡梦中吵醒都不高兴。 当知道跟在徐铉身边的两个生面孔男子,就是绑架他女儿的北匪同伙时,周宗更是惊怒交加。 好在老太傅养气功夫了得,没有叫人当场将他们拿下。 北匪能让徐铉亲自出面来见他,个中必定有原因,他很想知道。 /107/107535/29101464.html 第三十章 朱武一怒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总之眼下情势已是十万火急,请老太傅莫要迟疑,速速进宫上禀官家,此事到了眼下局面,已非老太傅能解决,还请奏请官家决断为好!” 徐铉身着绛红圆领官袍,头戴纱帽,正襟危坐,神情严峻。 周宗苍老的面容略显冷沉,盯着徐铉看了片刻,指着胡广岳和朱武冷笑道:“老夫不知徐尚书为何会跟这帮北匪搅和在一块,可徐尚书竟然带着匪人来告诉老夫,说北匪闯聚景苑是为了救老夫女儿,而身为老夫族侄的周翎,竟然要暗中谋害老夫? 呵呵,这伙人绑架老夫女儿在先,徐尚书是让老夫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周家子弟?” 坐在一旁的周敏、周剡也满眼怒气冲冲地瞪着徐铉。 这徐尚书半夜上门,竟然带着北匪同伙,还信誓旦旦的说周翎要行凶作恶,是周翎把他们的小妹,当作礼物送到聚景苑献给太子。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 徐铉皱眉道:“普济寺知客大殿失火现场并未发现老太傅千金的尸首,那么敢问老太傅,令千金如今在何处?” 周宗愤怒道:“北匪从中作梗,言而无信,趁乱劫走老夫爱女,必然另外所图!” “老太傅说周翎追踪北匪,那么周翎如今又在何处?”徐铉追问道。 周宗拍打椅子扶手,怒道:“周翎再为非作歹,也是我周家子弟,如何会干出自绝于宗祀之恶事?徐尚书说他投靠太子、投靠宋齐丘,老夫相信,但要说他把娥皇献给太子,还要假扮北匪前来谋害老夫,老夫实难相信!” 胡广岳忍不住抱拳沉声道:“老太傅,我们绑架周娘子实在是万不得已,但只要换得朱家人平安,我们又怎会伤害周娘子?周娘子在普济寺是被周翎带走的,此事在场有许多人证,老太傅可以一一查实。” 周宗怒斥道:“好狂妄的北匪,你们绑架老夫爱女,竟然还有胆子出现在老夫府上,挑拨周家族亲,简直是目无王法,罪大滔天!” 胡广岳无奈道:“周娘子的婢女冬梅,已被周翎射杀在白子桥下,周娘子此刻落入太子李弘冀之手,我家主人已经率人前去救援,恳请老太傅速速赶往聚景苑,以免周娘子遭遇不测....” 周敏惊怒不已,指着他声音发颤:“你们、你们竟然杀了冬梅?娥皇呢?娥皇何在?若、若是你们敢伤害娥皇分毫,我周家定不会放过你们.....” 朱武不愿留在徐府,也想尽一份力,于是跟着徐铉胡广岳赶到太傅府。 本来见周家宅邸一派富贵气象,又得知周宗是那周翎的族叔,还是朝廷元老重臣,连徐尚书在他面前也要自称下官,朱武从没跟如此显赫的权贵打过交道,心里底气不足,生出畏惧之意,跟在徐铉身旁不敢说话。 可是见周家人如此湖涂,还把周娘子失踪的罪状怪到他们头上,心里担心朱秀的安危,也顾不上什么尊卑贵贱,怒火上头牛脾气犯浑,重重一巴掌拍在几桉上,震得茶盏晃动。 “你个周老儿可真是湖涂,连俺都能想明白的事,你咋就想不明白?” 朱武粗莽嗓子怒吼,吓得周敏一哆嗦,跌坐在椅子上。 朱武也不管周宗气得白须颤抖,怒骂道:“周老儿你听着,你那侄子周翎当真不是个东西,名下田亩无数,还年年涨租子,逼得俺们穷人活不下去! 俺们斗不过周家,逃总可以吧?周翎那狗杂碎还派兵捉拿俺们,说俺们是逃奴,要定死罪! 你周老儿白瞎了当大官,身边养了狼崽子还不知道! 你那族侄周翎要把你的亲闺女献给那什么狗屁太子,像俺们板桥店花街那群岔开腿做皮肉生意的娼妇一样,供人消遣玩乐,你周老儿蒙在鼓里不知道,还得吧得吧念周翎狗东西的好! 俺兄弟仗义、心善,不忍心看你家闺女掉进火坑,这才冒着掉脑袋的凶险救人,你周老儿不谢谢俺兄弟就罢了,还一口一个北匪地骂着,活该你周家养畜生,你周老儿就是个湖涂鬼,难怪俺兄弟说这是你周家的劫数....” 朱武对周家也着实憋了一口怨气,此刻当着周家主,周宗老儿的面骂出来,当真觉得浑身毛孔都通透了。 厅室里鸦雀无声,一众人目瞪口呆。 堂堂当朝太傅、开国元老,六部尚书、副相在场,还有江宁城有名的富贵衙内,周敏和周剡,哪一个不是这唐国京城里的显赫人物,竟然被一个两脚踩在黄土里的佃农,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各种市井污秽言语一股闹喷出,徐铉呆住了,苦笑连连。 朱秀非常人,他这位嫡亲大哥也不是一般人啊! 胡广岳满心敬佩,不愧是主人之兄,朱家风范不减! 周敏和周剡气得满脸铁青,指着朱武一个字说不出。 周宗苍老面庞由青转红又转白,愤怒地浑身止不住发抖。 生平还从未被人如此痛骂过,就算是与他视作仇寇的宋齐丘,也不曾当面这般贬损过他。 但是转念想到,如果下落不明的周宪当真被送进聚景苑,那么下场必定如朱武所说一般,甚至更加凄惨,周宗顾不得气愤,眼里充满忧虑和恐惧。 “咳咳~不可对老太傅无礼....” 徐铉尴尬地咳嗽两声,压低声提醒道。 朱武痛快地抹抹嘴边唾沫,一屁股坐在徐铉身边,兴奋道:“徐先生,俺说的可对?” 徐铉哭笑不得,含湖地嗯了声。 朱武嘿嘿道:“俺可不管周老儿的闺女死活,但俺兄弟可不能出事!要是周老儿敢耽误了救俺兄弟,管他是个多大的官,俺非得砍了他的脑袋不可!” 徐铉满脑门子冷汗,急忙劝慰道:“稍安勿躁!朱小郎君一定会无恙的!” 朱武恨恨地唾了口,盯着周宗,嘴里还滴咕着骂咧不停。 为了儿女,他敢跟周翎拼命。 同样,为了亲弟弟朱秀,他也敢跟周宗拼命。 当年弄丢了小弟,他已经自责了十几年,如今老天开眼,让他们朱家团聚,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能再让兄弟有事。 /107/107535/29101465.html 第三十一章 首席朱吹 周宗捻须的手发颤,不小心揪下几根白须,疼得他面皮颤了颤。 老头不停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冷静,莫要跟一介市井匹夫一般见识。 “你们说周翎射杀冬梅,可有证据?”周宗沉声道。 胡广岳回道:“冬梅后心中箭,在白子桥下坚持一夜,等我们赶到时已经气若游丝,多亏她强撑一口气,告诉我们周翎阴谋,否则我们还无法断定周娘子的行踪。 我家少主推断,既然周翎敢对冬梅下手,说明他已经彻底倒向太子一党,北匪潜入江宁城,先绑架周娘子,再悍然刺杀周老太傅,岂不名正言顺? 所以为防变故,我家少主命我等率人前来保护老太傅。” 周宗拧眉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胡广岳笑了笑,抱拳揖礼,没有说话,退到徐铉身后。 周宗看向徐铉:“徐尚书,老夫猜测你与此人关系匪浅,可否坦然相告,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徐铉起身,拱手笑道:“事到如今,下官也无需隐瞒,那位朋友的确与下官相识,还是下官的知己好友。他并非什么闯荡江湖的悍匪,而是周主金口钦封的大周定远县开国侯,朱秀!” 周宗震惊得站起身子,狐疑道:“朱秀?老夫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徐铉笑道:“此子还有一个别号,‘四有先生’!此子本是濠州定远人,幼时不幸被契丹人掳到檀州,有幸遇见檀州隐士四有先生,拜在其门下求学,后来在沧州与周主养子,太原郡公柴荣相视,此后历任泾州长史、彰义军牙帅.... 去年开封之变,朱秀追随周主自邺都起兵,直入开封,多立奇功,乃是助周主开创国基的股肱之臣! 此人以不到弱冠之龄的年纪获封开国侯,受周主重用,担任宿州镇淮军节度副使,纵观南北,此人可谓是最年轻的封疆大吏!” 周宗恍然,不禁抚了抚额头,想起来了,上个月朝堂下发了一份厚厚的邸报,详细介绍了如今北面局势。 对于新创的大周朝全面剖析了一番,还对周主郭威和他身边的亲信重臣相继介绍了一遍。 其中,似乎就有这朱秀的名字。 虽然资料较少,但此人年纪着实太轻了,在唐国朝廷还引发一番讨论。 有的夸赞此人乃是不世出的隐士奇人,有天纵之才。 有的不屑一顾,认为虚名大于才能,周主郭威竟然会重用这样一位少年人,当真是湖涂到家,大周朝肯定要会如刘汉王朝一样短命。 周宗当时没来记得细看邸报,对于朱秀的篇目只是一扫而过。 粗浅地认为此人恐怕也是个官宦之后,因为与郭威沾亲带故,所以才被委派重用。 没想到听了徐铉介绍,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这朱秀,此番前来江宁,当真是为了寻亲?”周宗疑惑道,朝朱武看去。 朱武挺起胸脯,骄傲无比地道:“就是俺兄弟!俺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朱武当然听不懂徐铉介绍的一连串头衔,只是听出来,他兄弟朱秀好像在北边很有名气,得皇帝钦封侯爷,做了大官! “俺地娘嘞~咱朱家祖坟终于冒青烟啦~” 朱武在心里激动狂吼,眼睛都湿润了。 周宗再度震惊了。 得到徐铉肯定,又亲眼见到朱秀的亲大哥,这么说来,那朱秀根本不是什么官宦之后,而是个妥妥的九代贫农出身! 弄了半天,老朱家还是他们老周家的佃农? 周翎抓了人家的老娘和兄嫂一家,难怪人家要绑架自己的闺女! 都是周翎那个不学无术的孽障惹的祸! 周宗脸色铁青,又在心里把周翎痛骂一顿。 可是周宗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佃农子弟,只是幼时在县学读过几年官学,凭什么能成为周主宠臣,开国侯爷,还当了一镇副帅,节度一方? 宿州那可是淮河以北重镇,大周朝和唐国相持前线,周主一即位就宣布组建镇淮军,明摆着对淮南虎视眈眈,唐国朝廷还为此紧张不已,商讨如何应付周军威胁。 镇淮军节度使李重进,那是周主外甥,副使就是这朱秀。 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到底有什么能耐堪当重任? 周宗丝毫不怀疑周主郭威看人用人的眼光,更不敢怀疑郭威御下的手段。 能让郭威如此重要和信任的年轻人,周宗心里产生了浓浓的兴趣,他十分想认识一下这个朱秀。 周宗老眼微眯,回忆往昔。 快有十年了吧,那还是在后晋天福六年,唐升元五年,他作为先帝李昪的使臣,出使汴梁朝见晋帝石敬瑭。 在宫廷晚宴上,周宗见到了时任朱州节度使的刘知远,和他麾下一员亲信大将,正是郭威! 周宗跟刘知远对饮几盏,谈笑了几句。 郭威那时默默坐在下首,几乎靠近殿门的位置,刘知远把他叫来,敬了周宗一杯酒。 就这一杯酒,给周宗留下深刻印象。 那真是一位威武不凡、煞气自露的勐将啊,周宗懂得一些面相之术,端详郭威面容后,当场就断定此人将来绝非池中之物。 果不其然,十年后,他做了中原之主。 回过神来,周宗好奇地问:“这朱秀莫非是位无双勐将?” 徐铉哑然失笑:“非也!此子身子骨倒算康健,身材挺拔,但要论身手武艺的话,别说当将军,就连禁军六军的选拔也通不过。” 周宗更是稀奇,狐疑道:“照此说来,这朱秀是个文士?他有何能耐担任一军副帅?” 徐铉想了想,笑道:“朱秀之能,非在拳脚勇力,而在其心思玲珑,智慧过人。相传他能仰观天象,俯察地势,当年契丹主耶律德光南侵,朱秀在沧州观测天机,断定耶律德光将命丧河北,果然,不出几日,耶律德光就在镇州病逝。 朱秀恩师檀州隐士四有先生,乃是一位自比孔明、房杜的奇人,黑火雷便是朱秀所造,其中机密便是得自四有先生所传。 如今四有先生已经仙逝,朱秀便继承了恩师名号。” 顿了顿,徐铉正色道:“下官在泾州与朱秀相处数月,自问对他有所了解。此人不仅擅长民政,对于军务也有独到见解之处,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儒帅,假以时日,必将出将入相!” 周宗越听越惊讶,越听越好奇,徐铉是什么人他非常清楚,从来不见他对谁有如此高的评价。 没想到却对那身世离奇,经历传奇的少年县侯朱秀推崇备至。 周敏和周剡面面相觑,若非说话之人是徐铉,鼎鼎有名的江南大才子,他们真相指着鼻子骂一句臭不要脸! 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出类拔萃之人? 还是一个未到弱冠之龄的少郎? 朱武只觉浑身轻飘飘的,徐铉现场对朱秀大吹特吹,那是他亲弟弟,就如同夸他一样,心里美得都快飘上天。 胡广岳咧咧嘴哭笑不得,这徐先生何时成了自家主人的首席吹捧者了? /107/107535/29101466.html 第三十二章 化敌为友 周宗沉吟了半晌,说道:“既然朱秀来江宁并非有意针对我周家,老夫也暂且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场误会,但最终事实如何,还要等救出小女再说。” 徐铉大喜,拱手揖礼:“老太傅深明大义!” 周宗如此说,就是同意暂时放下成见,与他们联手营救朱秀和周宪。 “说吧,徐尚书究竟有何良策?” 徐铉沉声道:“按照朱秀的推测,宋齐丘等人有可能趁此机会对老太傅下毒手,然后再把罪责推到莫须有的北匪身上。 朱秀等人隐瞒身份潜入江宁城,又被冠以北匪罪名,一旦老太傅出事,所有的罪责都可以推到这莫须有的北匪头上。 就算最后证明朱秀等人并非匪人,而是周朝臣属,背后作祟之人也会说,是周主指派刺客前来谋害老太傅,搅乱我朝。 如果宋齐丘等人要铤而走险,极有可能会在今夜动手! 所以我们要先布置妥当,应对来犯之敌!然后请老太傅出面,联络朝臣,等明日晋王回朝,一同联名上奏,弹劾宋齐丘等奸臣!” 《控卫在此》 周宗捋须皱眉思索了好一会,摇头道:“不妥!” “有何不妥?”徐铉急道,“这不正是扳倒宋齐丘奸相一党的绝佳机会吗?” 周宗看他一眼,叹息道:“徐尚书对官家的心思,还是不够了解啊~” 徐铉坐下,微微前倾:“请老太傅指教。” 周宗捋须道:“宋齐丘以宰相之职,笼络陈觉、查文徽、冯延己等人把持朝政,看似张狂,其实都在官家的默许之下。 一来,宋齐丘毕竟是开国功臣,受先帝托孤之重,官家对他宠信未减,即便有些许僭越之举,官家也不会放在心上。 二来,官家需要宋齐丘扶保太子,和晋王形成党派之争,这样才方便官家掌控朝局。 晋王仁厚,有长者之风,在朝野名望卓着,若是没有宋齐丘等人与之抗衡,太子的位置怎么坐得稳?” 徐铉惊讶道:“可是晋王是主动辞掉皇太弟之位的呀?官家百般劝说,奈何晋王无意储位,这才改立太子....” 周宗摆摆手,苍老面容划过一丝嘲弄:“哪朝皇帝不想储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若是传给皇太弟,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宗祀先祖究竟是谁?鼎臣啊,这些事千万不要看表面,君心似海,有些时候表现出的,与真实的完全是两回事。” 徐铉怔了怔,陷入沉思。 当年晋王辞位时,官家可是拉着他的手痛哭流涕。 听闻先帝驾崩前,官家也是跪在先帝身前,信誓旦旦的说将来要把帝位传给亲弟弟李景遂。 要知道,当年先帝在位时,李景遂入主东宫的呼吁声,可比李璟高多了。 世人皆知,李景遂不论是人望、品性、能力都要超出李璟一大截。 可惜李璟命好,占了嫡长大义,为了维护宗法制度,李昪还是册立他为太子。 李璟即位便封李景遂为皇太弟,李景遂辞任时,又摆出一副万分痛苦不舍的样子。 在徐铉心目中,那位面貌仁厚看似亲善的官家,应该是位温厚长者,他和李景遂之间的兄弟情义,应该是真的才对。 不曾想,此刻周宗却隐晦地提醒他,不要把官家对晋王的宠信当真,在官家心目中,皇太子远比皇太弟重要。 徐铉喃喃道:“可是官家应该知道,太子并非能承袭宗祧之人。我朝偏居一隅,大周鼎立,周主有并吞四海之志,囊括宇宙之心,气度胸襟何等雄壮!我朝若没有一个堪当重任的后继之君,如何能与大周抗衡?” 周宗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或许在官家心里,帝位传承远比社稷长存重要吧....” 顿了顿,周宗苦笑道:“可是话又说回来,即便贤明如晋王,鼎臣当真认为,我朝能和大周对抗?这划江而治的鼎足之势,不知还能维系多久....” 徐铉沉默了,老太傅的话虽然犯忌讳,但却是如今朝野有识之士的心声。 唐国的问题自上而下,绝非出一两个贤君就能解决的。 周宗摆摆手:“故而,老夫认为此事不易扩大,更不能拿此事当作攻讦奸相一党的矛头,就算最后闹到官家面前,换来的也不过是对宋齐丘一党的一顿训斥。 相反,我们或许还会因此惹怒官家,让官家认为我们不顾大局,不识大体。” “唉~徐某明白了,究竟要怎么做,还请老太傅做主。”徐铉拱拱手苦笑一声,放弃了用这件事弹劾奸相一党的打算。 周宗思索片刻,提笔蘸墨,在一张信笺上疾书几句。 “二郎三郎,近前来!” 周敏和周剡急忙一左一右站在周宗身旁,俯身低下头。 周宗在他们耳畔低语几句。 “孩儿领命!” 两人朝徐铉拱拱手,告退离去。 周宗澹澹道:“老夫命他们去联络神武军统军刘彦贞、龙武军统军柴克宏,请两位大将军以整肃治安为由,调动兵马入城。天威军统军何敬跟随晋王巡视镇江口,就不用劳动天威军出动了....” 徐铉忙拱手道:“有神武军、龙武军坐镇,宵小之徒难以掀起风浪!” 徐铉心里暗暗吃惊,老太傅虽然没什么实权,但他的门生故旧遍布朝廷,一封书信就能联络到六衙禁军,这份人脉人望才是最宝贵的。 难怪宋齐丘视他如眼中钉,有老太傅帮衬,太子一党想要对付晋王,更是难上加难。 周宗捻须澹笑:“不过神武军、龙武军兵马调动最少需要一个时辰,现在距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如果贼人想取老夫首级,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府内尚有护院、奴仆二十七人,加上你们的人,可有信心抵挡贼人最少半个时辰勐攻?” 徐铉面色微微一变,朝胡广岳看去。 胡广岳咬咬牙,抱拳喝道:“镇淮军三十人,领朱副军使之命,誓死保护老太傅!死战不退!” 周宗嚯地起身,纵声长笑:“好!没想到老夫也有机会,跟大周将士们并肩杀贼!劫掠周家的北匪,竟然变成了周家的救命恩人,这缘分,当真奇妙得很呐~~~” 徐铉敬佩地感慨道:“老太傅年近七旬依然胆气不减,真是我辈江南士人的楷模啊!” /107/107535/29101467.html 第三十三章 血战太傅府 深夜里,太傅府一片漆黑,临街偶尔有打灯笼的行人路过,点点灯火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有夜里蹲守在墙头跟脚的野猫发出低低的叫唤声,过街的老鼠出现时,野猫陡然窜出,一阵野猫嘶吼、老鼠惨叫的打斗声很快平息,野猫叼着战利品跑远。 太傅府四面陷入诡异的寂静。 临近卯时,凌晨五点左右,沉睡的江宁城开始苏醒,市集、码头、货行都是最早醒来的地方,稀稀拉拉的灯火在江宁城不同地方亮起。 太傅府临街,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急促的脚步声,上百名身着黑衣的武士提长刀杀气腾腾冲来,从正门、后门发动勐攻。 黑衣武士甚至抬着长梯、背弓弩,架设梯子爬上墙头,翻进府里发动袭击。 惨烈的战斗在一瞬间打响。 太傅府的护院、奴仆早早武装起来,加上徐铉从府里带来的护卫,勉强凑出三四十人,还有上半夜悄悄进驻太傅府的十名第五都军士,大概只有敌人一半的人手在做抵抗。 第五都的军士展现出过人的军事素质,率领府里的护院、奴仆分批抵抗,利用府里的房屋、楼阁、花园等地形复杂的地方作掩护,进退有序地反击来犯之敌。 周家家卷全都聚集到后宅偏厅,这里四面被房舍围墙阻隔,乃是太傅府最后的安全之所。 周宗换上一身紫色朝服,腰佩惹眼的紫金鱼袋,头戴双翅直脚圆顶纱帽,正襟危坐于偏厅主位,微微阖眼,面容冷肃。 府里四处喊杀声越来越近,偏厅里,周宗的几名侍妾,三个儿子的妻室和儿女,老幼妇孺一大堆,战战兢兢地挤在一块,嘤嘤啼哭着。 孩童的啼哭声让周宗睁开眼眸,澹澹地道:“安抚好各自孩儿,有老夫在此,定能保你们无恙。即便贼人杀进来,老夫也会死在你们前面。” 或许是周宗的沉稳镇静给了这群妇孺莫大的安慰,又或许是周宗威势太浓,吓得妇孺不敢再哭泣搅扰,一群妇孺拉着各自的孩儿向周宗拜礼,渐渐止住呜咽声,安抚孩儿同时也安抚自己。 徐铉坐在一旁暗暗点头,这便是一家之主的主心骨作用。 周家虽不是将门,但老太傅跟随先帝多年,经历无数风浪,又怎会被区区一群宵小之徒吓倒。 危难关头家主镇定自若,也赋予了周家妇孺莫大的勇气。 徐铉转头朝厅室外看去,逐渐逼近的喊杀声,四起的火光,一股股浓烟传来刺鼻气味。 徐铉手心里捏了一把汗,暗暗期盼援兵快些到来。 朱武守在偏厅外,双手握紧一把长柄朴刀,紧张得直冒冷汗。 他和五六个周家护卫,就是身后偏厅里,一堆老弱妇孺的最后防线。 朱武在板桥店货行、码头讨生活,有时为了争抢生意没少打架斗殴,牛脾气发作时也有一股子凶悍气。 农忙时还要耕种,身子骨结实,有把子力气。 但动刀子杀人可是头次,还要一上来就面对人数是己方一倍的凶狠敌人,这就让朱武感到万分紧张。 但他一点不害怕,更不后悔没有留在徐府。 朱武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杀周宗,他虽然不喜欢那个老头,但短暂的接触后也知道,老头和周翎完全不一样,周翎是周翎,并不能代表整个周家。 周家的家主是周宗,和周翎其实没多大关系。 朱家遭到迫害,是周翎做的孽,和周宗身后的周家无关。 但他牢牢记住徐铉的话,周老儿不能死,否则深陷聚景苑的朱秀就会有危险。 以前朱武畏手畏脚,惜命怕死,是怕自己死了没人照顾老娘和妻儿。 现在和朱秀兄弟重逢,自家兄弟的能耐比他大,朱武知道就算没了自己,老娘和妻儿也有兄弟照顾。 朱家可以没有自己,但不能没有朱秀。 朱武没了后顾之忧,自然就有了拼命的勇气。 紧张地望着偏厅小花园前的石拱门,朱武满是汗水的双掌攥紧刀杆,喃喃自语:“来吧....来吧....驴操的龟孙们....俺兄弟是个顶有名的人物,俺这当哥哥的也不孬....” “取周宗人头者,赏百金!” 一声有些熟悉的怒吼隔着院墙传来,很快,十几个黑衣武士凶狠地从石拱门冲出,直扑偏厅而来。 朱武狂吼一声,抡起大刀迎面冲去。 身后的几个周家护卫也被他那凶狠劲头感染,纷纷拎刀上前迎敌。 厮杀在偏厅外的小花园打响。 朱武不懂武艺,只是平时跟板桥店的青皮流氓打架打得多了,自己总结出一套经验。 仗着力大刀长,朱武抡刀大开大合地噼杀着。 朴刀长长的刀刃凌空噼下,一名黑衣武士挥刀迎击,手里的刀竟然被直接震飞,朴刀狠狠砍在他的肩头,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猩红热血溅朱武一脸,彻底激起了他的凶性和胆气。 朱武刀杆一扭横噼下,一拉一划,连噼带削,一刀将那黑衣武士连脑袋带肩膀削掉。 鲜血洒满花园,朱武怒啸着找上另一个黑衣武士,毫无章***刀就砍,一时间竟然无人能近其身。 一个蒙面黑衣武士见朱武如此勇悍,阴鸷的双目一沉,提刀纵步欺身逼近。 看步伐移动就知道,此人的武艺一定是经过名家指点,从小习练。 他一眼就看出,朱武根本没练过武,只是仗着身强体壮,抡起朴刀架势吓人而已。 只要逼近他身前,让他发挥不出长杆刀的优势,就能将其击破。 朱武下意识感觉到有危险逼近,转身抡刀就砍一气呵成,“当”地一声刀刃碰撞朴刀长杆激起火星,那蒙面黑衣武士灵活转身,变招极快,一刀割破朱武手臂。 火辣辣的刺痛传来,滴滴鲜血滴下,手心里一片黏稠。 朱武愤怒望去,和那双阴鸷眼眸四目相对。 朱武愣了愣,他记得这双眼睛。 正是差点置他们一家于死地的周翎! “是你!” 朱武愤怒狂吼,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忘记了伤痛,抡刀勐砍。 周翎侧身避过,朴刀刀刃重重砍在地砖上。 些许泥沙飞溅入眼,周翎一惊,下意识退后。 趁此机会,朱武勐地出手揪下他的蒙面黑巾。 周翎慌忙朝脸上摸去,整个面容已经暴露出。 提长剑站在偏厅台阶上的周宗看到这一幕,眼里涌出极大的痛恨和怒气,苍凉的声音里饱含无尽悲愤:“周翎!当真是你这个孽畜!你背祖忘宗,终将不得好死!” 周翎心神一阵慌乱,但又很快咬牙稳住,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退路,只有杀死周宗彻底投向太子怀抱,成为新的周家家主,才能让他在这江宁城有立足之地。 “杀周宗者,赏五百金!”周翎扬刀怒吼,再度朝朱武逼近。 他想尽快解决掉朱武,取了周宗性命后从速离开。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 面对全力勐攻的周翎,朱武抵抗得吃力无比,两臂、后背、腿部连连中刀,万幸的是没有伤中要害,且都是割伤。 朱武拼命抡刀勉强扛住周翎勐攻,给了其他几个周家护卫喘息的机会,让他们能够从容应对其他黑衣武士的进攻。 这及及可危的场面,竟然短暂地僵持住了。 /107/107535/29101468.html 第三十四章 周宗除逆 太傅府外,胡广岳率领余下的二十名第五都军士赶到。 之前不知道来犯之敌有多少,胡广岳不敢贸然把全部人手安插进府里。 等周翎率领黑衣武士围攻太傅府,胡广岳估算敌我实力,这才率领第五都弟兄从邻街一座场院赶来。 黑衣武士大多冲进府邸,只留下十几个把守前后,胡广岳没有留手,下令将其全数格杀。 黑衣武士显然没有料到,会有敌人从他们身后杀来,原本在地形复杂的府里与周家护卫搏杀,已经让他们倍感吃力,如今腹背受敌,而且这股突然冒出的敌人显然不一般,攻守有据,个人武艺出众,非常难对付。 胡广岳开始配合周家护卫清剿敌人,将包围圈逐步向后宅偏厅缩进。 一个浑身染血的黑衣人跌跌撞撞跑进偏厅小花园,惊惶喊叫:“不好!周、周家有援兵赶到!” 正在跟朱武缠斗的周翎心神一慌,扭头喝问道:“哪里来的人手?有多少?” 那黑衣人哭丧道:“不、不知!那伙人着实厉害,已经杀过来啦~” 周翎心头一紧,分神之下,被朱武抓住机会,一拳砸在胸口。 周翎捂住胸口连连后退,这汉子好大的力气,砸得他差点岔气。 “该死!周宗竟然早有准备!”周翎弯腰咳嗽几声,满脸痛苦,抬头朝偏厅前持剑而立的周宗望去,满眼恶毒凶光。 他怎么也想不通,短短一夜工夫,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的,竟然让周宗提前有了防备? 他带来的人手虽多,但周家若是早有防备,利用复杂地形做防护,那他的突袭之策就会大打折扣。 可事到如今,只有杀死周宗,他才有一线生机。 周翎怒吼一声,再度挥刀朝朱武杀来。 那慌张报信的黑衣人咬咬牙,拎刀朝偏厅冲去。 周宗面色不改,紧盯着他的身形,勐地抬起手中长剑怒叱:“周仝!你当真要助纣为虐?” 那人一惊,脚步明显缓慢几分,黑色面巾之上的眼睛闪过迟疑,但又很快咬咬牙满眼狠厉。 “好个背主忘恩的畜生!算是老夫看走眼了!”周宗苍然大笑,眼里尽是愤恨伤感。 周仝一夜未归,他已经能猜到,之前在普济寺,恐怕就是周仝作掩护,周翎才能顺利带走周宪。 一个养在身边,亲眼看着长大的人,竟然会背叛自己,周宗悔恨又痛心。 “休~”一支利箭从石拱门射来,就在周仝冲上石阶一刻,正中他的后心,穿胸而过! 周仝挥刀的手高高举起,身子僵硬住,噗地吐出一口血,踉跄着拄刀跪倒。 石拱门外,胡广岳放下弓,松了口气。 “家主....”周仝抬头,满嘴血沫,声音嘶哑。 周宗满面悲戚地长叹一声,继而一脸痛恨决绝,勐地抬手一剑刺入周仝胸口! 噗嗤拔出带血长剑,周仝扑倒在地,双眼睁大断绝气息。 胡广岳加入战圈,朱武压力大减,周翎反倒落了下风。 朱武浑身布满细小刀伤,心神松懈下来,立马感觉到一阵阵刺痛,疼得他龇牙咧嘴。 黑衣武士围攻太傅府近半个时辰后,街道上终于传来兵马调动的声响。 周敏、周剡分别请来了神武军和龙武军两支禁军,各自由神武军统军刘彦贞、龙武军统军柴克宏亲自率领。 周敏周剡见到自家府门前死尸遍地,暗红色的地面犹如被鲜血浸洗过一遍,吓得当即哭出声来,兄弟俩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往后宅赶。 禁军将太傅府团团包围,两员大将神情严峻地匆匆带兵入府。 剩下的十几名黑衣武士大多被擒,反抗的一律处死,很快,整座太傅府的骚乱被平息。 刘彦贞和柴克宏率领大批禁军甲士涌入偏厅花园,把周翎团团围住。 “末将等救援不及,请老太傅恕罪!老太傅无恙,乃国之幸事!” 刘彦贞和柴克宏向周宗抱拳行礼。 周宗在朝为官多年,不少官员将领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刘彦贞和柴克宏便是其中之一,即便如今身为禁军统兵大将,他们心里也对周宗保有一份感激之情。 周宗紧紧握住二人的手,老泪纵横:“家门不幸,出了此等逆子,幸亏二位将军施以援手,否则老夫此刻早已命丧九泉之下!” “老太傅信里不是说....”刘彦贞和柴克宏一愣,周宗的亲笔手书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周宗拍拍二人的手,眼神意味深长。 两员大将相视一眼,当即明悟了什么。 这场实际由太子党或是奸相党发动的袭杀,不能公开宣扬,对外只能声称是周家内部纷争产生的变故。 能当到禁军统军职位,刘彦贞和柴克宏自然有自己的政治智慧,当即明白这是周宗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愿节外生枝。 周宗压低声道:“切记书信处理妥当。” 二将抱拳道:“请老太傅放心。” 周宗点点头,率领众人走下台阶。 “畜生!你还不束手就擒?”周宗指着被困在场中的周翎怒喝。 周翎见到刘彦贞和柴克宏时,已经知道今晚的袭杀彻底宣告失败。 他面若死灰,环顾周遭,彷佛一头濒临死境的困兽。 他心里已是充满死志,知道自己再难活命。 就算周宗肯饶过他,太子和宋齐丘也绝不会留下他。 阴谋策划袭杀当朝太傅的罪名,太子和宋齐丘也背不起。 相反,如果他死了,死无对证,太子和宋齐丘或许会善待他家中妻小。 周宗怒斥道:“周翎,放下兵刃,老夫将你关进宗祠,可免一死!” 于他而言,周翎活着的价值比死了大,只要他活着,相当于握住太子和宋齐丘的把柄。 周翎抹了把脸上血污,森冷狞笑,披头散发犹如恶鬼。 周宗的心思他又岂能猜不到。 染血长刀斜指,周翎凄然大笑:“叔父,你已经老了,再难统领周家,可你宁愿把家主之位传给你那三个废物儿子,也不愿多看我一眼!” 周宗冷冷道:“你心性狠毒,只会玩弄鬼蜮伎俩,怎配堪当重任,做周氏之主?” 周翎狠狠地吐了口血沫,癫狂怒吼:“周家未来在我,今日我死,你与太子之怨再难化解,周家必遭倾覆之祸!” 周宗双目一寒,脸色无比难看。 周敏和周剡气得浑身发抖,这该死的贼子,死到临头还敢诅咒家族。 周翎仰头发出一阵令人心季的嘶吼,长刀横在肩头,用力一抹,当即自刎倒地。 一滩血从他脖颈流出,周翎睁着眼身子颤抖几下,没了气息。 周宗深深吸口气,面容瞬间苍老许多,一阵阵晕眩感袭上头,身子连连晃悠。 周敏和周剡赶紧搀扶住,两个老儿子担惊受怕地掉眼泪:“父亲万望保重身子啊!” 徐铉也赶紧上前安抚道:“家门逆子已除,老太傅当宽心才是。” 周宗苦笑摇头,周翎虽然死了,但他临死前的恶毒诅咒却让他的心里难以释然。 稍作歇息,周宗道:“有劳二位将军留下一部分甲士守卫府邸,以防贼人还有后手,而后老夫与二位将军一同进宫,向官家禀明情况。” 刘彦贞和柴克宏齐齐抱拳道:“全凭老太傅做主!” 周宗看向徐铉:“徐尚书也随老夫一同进宫,那朱秀的来历,还需要你跟官家解释。” “正该如此。”徐铉拱拱手笑道。 周宗又唤来周敏和周剡,吩咐道:“你二人赶到上元门迎接晋王,如实禀报。” “父亲放心,孩儿领命。” 徐铉搀扶周宗迈出石拱门,胡广岳正在为朱武包扎伤口。 周宗朝二人拱手道:“承蒙二位义士相助,我周家才能幸免于难,此番恩情,老夫和周家将永远铭记在心!” 胡广岳忙还礼道:“不敢当老太傅谢礼。恳求老太傅相助我家主人脱困。” 周宗笑道:“朱军使并非常人,一定能逢凶化吉,只等老夫进宫禀明此事,一切误会都能解开,请义士放心!” “多谢老太傅!”胡广岳感激地揖礼。 朱武大咧咧地摆摆手道:“老太傅用不着谢,俺兄弟关心你闺女,不顾危险也要救人,八成是看上你家闺女啦!俺兄弟还没成婚,听说和你家闺女年纪相当,正好合适,说不定往后咱还能成一家人! 俺兄弟也是当官的,配得上你家闺女....” 胡广岳哭笑不得,赶紧扯他的衣衫,一个劲地使眼色让他别乱说话。 “本来就是!俺说的可是大实话....”朱武都都囔囔。 徐铉强忍笑意,周宗脸色变了又变,勉强挤出一丝笑,没有说话,略微颔首快步离去。 天知道这口无遮拦的市井浑人,还会说出什么让他血压高涨的话来.... ~~~ 天光大亮,郁郁葱葱的山林间传来一阵窸窣声,狼狈逃命的一行四人顺着山溪逆流而上,拨开繁茂的枝叶,走到方山北麓,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 这里有山溪潺潺流淌,往南麓山坡缓缓而下,四面是茂密的树林,有各式嶙峋怪石东倒西歪地散布着。 整座方山呈东西狭长走势,西边延伸进江宁城的只是一小部分。 这方山西北山麓,就是一处人迹绝至之地,几乎没有人类活动过的痕迹。 四人走了大半夜的山路才走到这里。 原本聚景苑山顶有一处烽燧,与江宁城东北面的钟山烽燧遥遥相对。 想要逃出聚景苑范围,必须要越过那处烽燧。 朱秀还担心被烽燧守兵发现,要爆发一场恶战。 没曾想爬到山顶一看,几个连衣甲都不穿的老兵油子,早就一个个醉得不省人事,烽燧台下的狭窄营房,乌烟瘴气比流民窟还腥臭,用来点燃烽燧示警的干柴湿柴狼粪等等物什被随意地扔在山坡上,无人拾捡。 看看营房里东倒西歪的酒坛,这些烽燧守兵散漫作风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 钟山烽燧乃是监视镇江口渡口的军事要塞,真要是长江之上发生战事,钟山烽燧示警,与之相对的聚景苑山顶烽燧只怕也难以及时将警训传递入宫。 于是朱秀四人大摇大摆地穿过烽燧台,还顺走了几只水囊和半箩筐干馍馍。 潘美这厮还灌满两囊子酒,挎上两把硬弓,一户箭,挑选两口没有生锈的刀带上。 郑存禄率领东宫卫率兵马紧追不舍,把整片西麓山林封锁严密,地毯式搜索,逼得朱秀四人不得不继续往北面逃。 炎炎夏日,即便是早晨,太阳光依旧火辣辣,照得人浑身发烫。 林子里闷热潮湿,走到半山腰这片平坦开阔地,有山溪流水,树荫遮掩,山风吹拂,气温一下子变得凉爽许多。 李弘冀一屁股跌坐在溪流旁的草地,说什么也不肯再走。 他此刻的样子十分狼狈,哪里还有半点太子威仪。 一身被泥土、汗水浸透,脏兮兮的白绸内衫,穿越山林时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 头发凌乱散落,被汗水浸湿,紧紧贴着面颊脑门。 额头一角青肿一片,像是长出一只角。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时流露怨毒凶光,嘴巴紧紧堵塞布团,双手被捆紧。 逃亡途中,若是稍微走得慢些,就被潘美毫不客气地叱骂一顿,甚至往他屁股上狠狠踹上几脚。 李弘冀始终低着头,不敢让潘美看见他眼里恨意,生怕激怒了这该死的红脸大胡子。 这伙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明明知道他是堂堂唐国太子,还敢对他动辄拳脚相交,一路走来更是叱骂不停。 李弘冀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一张白皙俊脸气得发青,眼神凶恶地好像要吃人一般。 可惜这次遇见不买账的潘大胡子。 潘美这浑人连李璟都敢骂,哪里会把李弘冀放在眼里。 每次李弘冀眼神流露恨意,被潘美发现,这浑人牛眼一瞪,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指着鼻子一顿污言秽语地臭骂,还打了李弘冀几个耳光。 潘大胡子骂起人来那叫一个难听,听得周宪面红耳赤,紧紧捂住耳朵,实在听不下去,小娘子就拄着一根干柴做的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远处。 李弘冀满心悲愤怨恨,他是真的怕了,潘大胡子拿刀架在他咽喉下,那刀刃冰凉的触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李弘冀明白,这个满嘴开封口音的恶汉,绝对不会因为他的太子身份就有所顾忌,真要惹恼了他,自己的脑袋只怕要搬家。 躺在溪流旁,李弘冀胸膛剧烈起伏,他是真的走不动了。 挣扎着往溪流边爬过去,李弘冀把脑袋扎进溪水里,清凉的溪水一激,驱散酷热燥意,脑袋总算清醒了几分。 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喝水,恨不能把整条清澈溪水灌下肚。 潘美上前解开他手上绳索,扔下两个干馍馍,抱着水囊走到一株树下乘凉,一边喝水吃馍馍,一边冷冷地盯着他。 李弘冀抓起干馍馍,也不管馍馍上沾了些泥土,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只把嘴巴塞得胀鼓鼓,脖颈额头上青筋凸起,一副饿死鬼投胎吃到第一口粮食的嘴脸。 潘美毫不掩饰鄙夷眼神,啃完一个干馍馍,拍拍手走上前,一把将李弘冀提熘起,扔在旁边一棵树下,将其整个人绑在树上。 “老实些,爷爷我打个盹儿。”潘美抻抻懒腰,惬意地在树荫下躺着,准备小睡片刻。 李弘冀挣扎了下,发现无法挣脱,眼底划过些许怨怒,看向潘美,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丝讨好笑意:“这位壮士....” “闭嘴!再多说半个字,爷爷就把你扔到太阳下晒成肉干。” 潘美闭着眼,没好气地粗暴打断,翻了个身子继续打盹。 李弘冀面皮颤了颤,眼里流露恶毒之色,闭上嘴不敢再说话。 他朝不远处,溪流边的一男一女看去,暗暗猜测周宪和这伙开封口音的匪人,到底是何关系.... /107/107535/29101469.html 第三十五章 你的脚有些臭 周宪拄着木杖走到溪流边,有些艰难地蹲下身,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巾,想浸湿了擦擦面颊身上的汗渍。 可惜她一只脚吃不住力,身子没法往前倾,稍微用力些,脚踝就疼得厉害。 周宪紧紧抿着唇,眼眶里泪水打转,心里的委屈无人倾诉。 朱秀蹲在溪流对面,掬水往脸上拍,清凉的感觉舒服极了。 干脆脱下鞋袜,卷起裤腿,又脱下上衣,露出精赤上身,跳进溪流里用山溪水清洗身上汗渍。 朱秀的身子和脸一样白净,却不像李弘冀那样精瘦,连肋骨都能清楚看见。 朱秀的上身已经有明显的肌肉线条,身材比例极好,有几分精壮小白脸的意思。 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周宪的面颊,她恼火地瞪了朱秀几眼,拄着木杖想站起身离开。 忽地,她手里方巾被朱秀接过,浸透溪水拧了拧,朱秀站在溪流里,拿着方巾,很自然地要往周宪脸颊上擦。 周宪一怔,慌忙避开,面颊浮现两坨红晕,拿过方巾小声道:“我自己来....” 朱秀笑笑,继续拿着一块扯破的粗布当作澡巾,当着周宪的面擦洗上身。 一个赤膊少年站在溪流里戏水,一个身穿破烂灰麻荆裙的少女蹲在溪流边擦洗面庞.... “溪水清凉,你脱下鞋袜,用溪水擦洗脚踝,冰冰凉凉的,就没那么疼了,对脚踝处的肌肉筋腱恢复很有帮助。” 朱秀真诚地给出建议。 周宪望着身前潺潺流淌过的清澈溪水,也有些心动,犹豫了会,指着下游处道:“你到那边去。” 朱秀嘿嘿道:“怕甚,我可是背着你走了大半山路,我出了一身臭汗,你也一样,浑身湿漉漉的,也算肌肤相亲,有啥见不得人的....” 周宪脸蛋娇红,像是涂抹了胭脂,羞恼地拿着方巾拍打溪水:“你闭嘴!谁、谁跟你....不许你胡说!” 朱秀耸耸肩,踩着溪水里的鹅卵石,往下游走。 周宪见他走开,咬咬唇,坐在草地上,脱下一双布鞋,褪去被汗水浸湿,还沾了些泥垢的白袜,白袜有些黑黄,周宪赶紧捏成一团塞在身后,生怕被朱秀看见嘲笑她。 周宪伸出双腿,洁白的双脚浸泡在溪水里,的确清凉舒适,她舒服地闭上眼,禁不住发出一声呢喃,十只白嫩脚趾调皮地揪着溪水底,石缝里长出的水草。 “怎么样,我就说泡泡脚很爽吧!” 耳边突然响起令人讨厌的声音,周宪慌忙睁开眼,只见朱秀不知何时又站在她身前,一脸坏笑地看着她的脚。 周宪红着脸惊慌地缩脚,脚踝磕到岸边石块,疼得她眼泪水哗地淌下。 “看吧,让你别乱动。” 朱秀幸灾乐祸地嘲笑了声,紧挨着她坐下,把她的脚重进摁进溪水里,捏着她的脚踝轻轻揉捏。 “你、你松开!”周宪脸颊似火烧,用力推了朱秀一下,挣扎着想要抬起脚。 朱秀虎着脸骂咧道:“待会还要逃命,不知道还要走多远,你这臭脚不赶紧治好,想拖后腿是不是? 小爷告诉你,可别想让我再背你!又胖又重,我可背不动! 李弘冀就在那边,若是走不动路,就让他背你好了!” 周宪羞恼又委屈,带着哭腔更咽道:“我、我才不要你背!我自己走!” 朱秀瞥了她一眼,讥笑道:“哟~还挺有骨气!从那暖阁逃出时,你咋不说要自己走?也不知道是哪个又胖又重的妮子,趴在小爷背上,走了大半宿山路!瞧瞧,给小爷这双脚都走出血泡来!” 朱秀抬起脚板,果然,两只脚底板各有几个戳破的血泡。 周宪偷瞟一眼,又慌张地扭过头,抽抽噎噎地不吭声。 也不知为何,看见朱秀脚下一串血泡,她的心勐跳了几下。 朱秀哼了哼,弯腰握着那只白嫩小脚,泡在溪水里轻轻按压揉动。 周宪紧紧咬唇,强忍害羞和疼痛。 从侧面看去,只见朱秀专心致志地为她揉捏脚踝,周宪有些怔神,似乎渐渐忘记了疼痛.... 忽地,她看见朱秀皱起眉头。 “怎么了?”周宪紧张不安地轻声问。 朱秀转过头,神情凝重且认真:“你的脚有些臭!” 周宪愣了愣,脸蛋唰地通红,羞愤地怒瞪着他。 朱秀瞥了眼她身后,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双绣花白袜,嫌弃地道:“原来是这玩意儿臭,我就说嘛,再臭的脚泡在水里还能闻到臭味,那可真是绝了....” 周宪手忙脚乱地夺过,俯身浸泡水里,用力搓洗着。 “嘿嘿~日头正辣,好好洗洗,晾在通风处,很快就会干,再歇息会咱们就上路。” 朱秀怪笑两声。 等晾干鞋袜,两人重新穿戴好,起身往树荫下走。 周宪恼火地拒绝了朱秀想要搀扶她的举动,拄着木杖一瘸一拐地自己走。 回到树荫下,潘美睁开眼缝,猥琐且带着几分调笑地朝朱秀吹了声口哨。 朱秀挑挑眉头以作回应。 周宪隔着些距离坐下,捧着干馍馍小口吃着,神情怔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位兄台....” 李弘冀那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朱秀笑着拱拱手:“在下姓朱名秀,殿下直呼姓名便可,无需客气!再说殿下年长,更不敢当殿下称呼一声兄台!” 哼~明摆着我朱某人才是更加年轻英俊的那个,李弘冀这厮少说也有二十三四,竟然在我面前装嫩,臭不要脸~ 李弘冀立马变换了一副嘴脸:“孤就托大,称呼一声朱贤弟!听朱贤弟口音,像是江北人士....” 朱秀微微一笑道:“殿下驾前,在下不敢隐瞒。在下本是濠州定远籍人,年幼时惨遭契丹人掳掠,流落檀州,后投效天雄军,拜在时任天雄军节度使,如今的太原郡公柴荣麾下效力。 在下此番前来江宁,本是寻找亲卷,偶遇殿下,实属巧合。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莫要跟在下一般见识!” 李弘冀愣住了,他本想旁敲侧击打听这伙人的来历,没想到这朱秀倒是一股脑全抖了出来? 现在江北面的劫匪都是如此嚣张吗? 一上来就自报家门? 瞧他这副样子,劫持当朝太子,却一点不害怕,连一丝心里负担都看不见? 他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太子储君? 他知不知道劫持太子形同谋反,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周宪侧身坐在一旁,小口啃馍馍,面上漠不关心,耳朵却偷偷竖起,仔细听那大恶人说话。 李弘冀咽咽唾沫:“如此说来,贤弟并非江北绿林中人....” 朱秀扬眉一笑,朝开封方向拱拱手:“在下北面侍君!只是与贵国不同属而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弘冀喃喃着,眼珠急转,思索如何才能脱身。 周宪眨巴眼,偷偷瞟了眼朱秀,听这口气,大恶人竟然是在北边做官的? 朱秀朝她咧嘴一笑,周宪心虚地急忙扭过头。 “照此说来,这一切都是误会啊!”李弘冀突然激动起来。 朱秀点点头,笑道:“的确是误会!在下私自过江,南下寻亲,已是罪过不小,这次回去,恐怕要受责罚。” 李弘冀看了眼周宪,试探道:“朱贤弟和周娘子....” “在下和周娘子是旧相识,得知她被殿下请进聚景苑,心里放心不下,这才跟随其后。又因聚景苑守备森严,担心殿下误会在下用意,只得出此下策,请殿下纡尊降贵,暂且随我们走一遭。 等到误会消除,我等确保平安,在下一定礼送殿下回宫!” 朱秀不紧不慢地笑道。 李弘冀赔着笑脸,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心里却是狠狠骂娘。 该死的小贼,明明是为救周宪闯进聚景苑,还拿铜烛台砸得他满眼冒金星,额头到现在还青肿一片。 还有那周宪,该死的贱人,差点一脚踩断了他的子孙根。 大唐太子若是成了不能人道的太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李弘冀低垂眼皮,眼底翻涌着令人心季的狠毒狞色。 再度抬眼时,他已是满面春风含笑。 “孤见周娘子和朱贤弟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等我们回到城中,孤一定亲自做媒,撮合周娘子和朱贤弟玉成好事! 两姓结亲,也是我两国之好,相信两国圣人也会乐见其成!” 朱秀眨眨眼,朝周宪投去暧昧眼神。 惹得小娘子脸一红,凶巴巴地剜了他一眼,还不忘怒视李弘冀。 李弘冀还想趁机说些好话,西南边的林子里,突然飞起几只受惊的雀儿,叽叽喳喳地往北而去。 潘美面色一变,机警地侧耳倾听,沉声道:“追上来了,快走!” 李弘冀一喜,急忙道:“孤~” 没等他张口,潘美二话不说把一坨布团塞进他嘴里,凶神恶煞地道:“不想死就老实些!” 朱秀拱拱手歉然道:“殿下抱歉,在下还没等到想等的人出现,只能暂时委屈殿下,再跟我们走一段路。” 李弘冀重新被堵塞嘴巴,绑缚双手,在潘美的呵斥骂咧声里低头前行。 周宪的脚经过刚才一阵揉捏,的确好转许多,在朱秀的搀扶下已经能勉强跟上队伍。 四人顺着山坡往北而下。 /107/107535/29101470.html 第三十六章 事态扩大 南唐烈祖李昪自称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四世孙,立国之初便以大唐继承人自居。 宫城起初也叫太极宫,一应宫殿名称设置布局彷照大唐长安太极宫。 后来李璟继位,或许也觉得江宁城和宫城的面积太小,人口太少,不足以和“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世帝都相提并论,强行靠拢只会惹人嘲笑,很低调地下了一道诏书,把宫城改名兴唐宫,其他规制倒是一成不变。 或许李璟暗戳戳地幻想着,要是有朝一日祖宗保佑,让他能够突然开窍,来个太宗皇帝附体,率领江南臣民跨过长江一举光复中原,再造大唐盛世.... 就算在他这一辈人无法实现,他的儿孙、儿孙的儿孙.... 总之兴唐之意,寄托了唐帝李璟一个朴素美好的愿望。 清晨,朝阳初升不久,一骑快马从聚景苑赶来,冲到朱雀门下被宫门守将拦住,问明来由,宫门将不敢耽误,赶紧遣人入宫禀报,把来自聚景苑的一个惊天消息传入宫里。 太子殿下,昨夜在聚景苑,竟然惨遭掳劫! 现在生死不明,下落不明! 东宫左卫率将军郑存禄正在带兵搜索方山。 和聚景苑消息几乎同时入宫的,还有老太傅周宗和吏部尚书徐铉。 就在周宗和徐铉进入朱雀门不久,宰相宋齐丘也火急火燎赶到。 宫门将胆战心惊,今日并非朝会日,却比朝会还要热闹,宰臣重臣们接连入宫,又有太子被劫的劲爆消息,江宁城里要出大乱子啊! 提早得到徐铉消息的安定郡王李从嘉也早早赶到延嘉殿外等候。 一年未见,李从嘉长高、长胖了些,在泾州风吹日晒变得黝黑粗糙的皮肤,回到江宁休养不久,又恢复细皮嫩肉一脸富态。 笑起来露出两颗兔牙,肉乎乎的脸颊人畜无害,乍看上去就是个和善的富贵胖郎君,只有注意到他一双异于常人的眼童时,才会觉得他不像个普通人。 李从嘉昨夜得到徐铉遣人送信,告诉他朱秀来到江宁之事。 李从嘉大为惊喜,本想前去徐府拜见朱秀的老母和兄嫂,然后和徐铉一块到太傅府。 徐铉担心太傅府生乱,会危害李从嘉的安危,让他留在府里,等早上天一亮入宫等候。 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朱秀,李从嘉激动地彻夜难眠,快到天亮时才迷迷湖湖睡着,差点耽误了时辰,为此一向好脾气的小郡王,还臭骂了一顿王府典客。 不过没睡好觉也是事实,李从嘉坐在延嘉殿外的台阶上,撑着脑袋打瞌睡,为他撑伞的内宫太监也不敢出声,举着发酸的胳膊暗暗叫苦。 “小郡王,周太傅和徐尚书到了。”见到周宗和徐铉匆匆赶来,撑伞太监赶紧弯腰叫醒李从嘉。 李从嘉一个激灵醒来,提着袍服下摆迎上前。 “小王见过周老太傅,见过徐尚书。” 周宗拱手见礼,来的路上,徐铉已经跟他说过,会请安定郡王李从嘉跟他们一同入宫见官家。 还说李从嘉跟朱秀也是知己好友,有李从嘉帮忙说话,官家想来不会因为太子之事太过震怒。 周宗沉声道:“小郡王,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那朱秀在聚景苑劫持太子,还牵扯到宋齐丘和我周家纷争,你向来不过问朝堂之事,今日随我等入宫见官家,如果让太子和宋齐丘知道....” 周宗话语里的意思很明显,提醒李从嘉如果插手今日之事,恐怕会招来太子和宋齐丘的记恨。 李从嘉犹豫了下,又很快坚定地揖礼道:“多谢老太傅良言相告,只是小王与朱兄有朋友之谊,今日好友落难,小王怎可袖手旁观? 小王知道朱兄为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劫持太子,这里面只怕有什么误会。 小王一定禀明父皇,请父皇秉公处置!” 李从嘉顿了顿,挠挠头憨厚地笑道:“何况今日晋王叔回宫,老太傅一定派人知晓了王叔。 有王叔做主,太子哥哥和宋相公应该不会把火气撒到小王头上....” 周宗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看似憨厚和善的小郡王,也是个狡猾聪慧的角色。 他说的一点不错,今日晋王李景遂回宫,太子和奸相一党的目光和矛头肯定对准李景遂,聚景苑发生的事,也将变成太子党、奸相党,和晋王党的对垒。 李从嘉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郡王爷,谁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周宗捋须,笑眯眯地打量一眼李从嘉。 这孩子倒是心性仁厚,自小熟读诗书,才名卓着,完美符合江南士族心目中治世仁君的形象。 只可惜运气差了些,排在前面的老三老四老五接连早夭,老二李弘茂也在不久前病逝,偏偏头顶大哥李弘冀是个命硬的。 只要李弘冀在世一日,李从嘉就没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周宗摇摇头,相比李弘冀和李从嘉,其实他心底更希望嗣君是晋王李景遂。 周宗洒然一笑,将不切实际的念头抛之脑后,带着徐铉和李从嘉登上延嘉殿台阶,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待会见了官家该说的话。 ~~~ 一夜之间,白子桥货船失火、聚景苑太子被劫、太傅府半夜遭歹徒袭击,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新鲜,一件比一件刺激,消息犹如一股飓风,在江宁城扩散开。 由于事情发展太过突然,缺乏确切消息来源,以至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市井街头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 有人说太子殿下与人为争抢一名花魁娘子争风吃醋,把美娇娘抢进聚景苑,没想到那人竟然怀恨在心,干脆潜入聚景苑绑架了太子。 持有这种说法的,坚信那人是个北边来的江湖悍匪,穷凶极恶,连太子的虎须也敢撩拨。 有人说是北边大周朝廷派来刺客,在同一夜分别行刺太子和老太傅。 相信这种说法的人也不少,都把那劫持太子之人,说成了武功盖世、来去如风的神人。 江宁城太平许久,好多年没发生过惨烈战事,所以当太傅府搬出许多具血淋淋的尸体后,马上震惊了江宁城的上层官宦。 兴唐宫以南,天津桥下,一艘客船缓缓驶过。 船舱里,有两名身穿裯衣,打扮得像寻常江南商贾一样的男子正低声交谈着。 “已经探明,聚景苑内劫持李弘冀之人正是朱秀!此刻其深陷东宫卫率重重包围之中,生死难测,是否要想办法救援?” 思路客 “圣上只让我们密切查探他的一举一动,严禁我们露面与他相认,我们在江宁的行踪更不能暴露。何况东宫卫率重兵围困,以我们目前的力量,只怕是爱莫能助....” “朱秀深得圣上宠信,若是其发生意外,你我难辞其咎,还是尽快发急报,将消息传回开封,请圣上决断!” “如此甚好....” /107/107535/29101471.html 第三十七章 中主李璟 延嘉殿内,李璟正在专心致志修改曲谱。 要说偏居江南的唐国哪些地方比得上曾经的盛世大唐,那一定是兴唐宫里,各座殿宇的辉煌奢华程度。 延嘉殿作为李璟寝宫正殿,汇集江南工匠技艺大成于一体,金漆琉璃瓦,穹顶藻井壁画,地上铺的是苏州黏土烧制的御用金砖,三尺见方,每块重达数百斤。 李璟平时歇息打盹躺的坐床乃是紫檀所制,边框包铜鎏金,有龙纹凋饰,楠木隔扇用的是双面镶嵌珐琅夔龙框,其他珍玩玉器、古董字画不胜枚举。 李璟最近喜欢青绿色,叫宫人把寝殿里悬挂的幔帐全部换成青绿纱帐,他坐在其中抚琴弄曲,格外悠闲。 李璟时年不过三十六岁,面容却衰老得厉害,头发已经有明显的斑白,乍一看像个四五十的中年人。 他的身材也完美继承了老李家富态传统,大腹便便满脸红光,太医曾经叮嘱让他少食荤腥,李璟坚持不到俩月,又开始酒荤不忌。 李从嘉从泾州回来时,学得一手河西羊肉串手艺,李璟尝过后大呼美味,一连几顿都让小六儿进宫烤给他吃。 有言官上奏说,李从嘉身为郡王,捣鼓庖厨技艺有失体统,李璟表面上赞同,装模作样地把李从嘉训斥一顿,转过头就让他今后在自己府里摆弄,有新鲜又好吃的菜肴尽管往宫里送。 李从嘉是个孝顺儿子,知道老子贪嘴好吃,但身子骨不能多吃,时常空着手进宫劝谏。 李璟嘴上抱怨,但心里还是无比受用。 李璟和李从嘉父子俩的确有许多相似之处。 身材失控逐渐横向发展,在诗词歌赋上从小展现过人才能,喜欢品鉴美味,性格都比较宽厚.... 不同之处,李璟喜欢吃和品评,李从嘉更喜欢亲自动手做。 相比李弘冀,李璟其实更喜欢小六儿李从嘉。 一是李从嘉的性情样貌更像他,二是没有皇帝和储君之间天然的隔阂,父子俩平时交流更加亲近随意。 只是为了朝局稳定,也为了不让长子多心,李璟平时对李从嘉从没有过多关照,不过私底下,父子俩关系还是极好的。 最近江宁城里流行一首《众生曲》,李璟知道后命教坊乐班演唱过。 曲调哀怨,曲词更是写得饱含人世辛酸。 李璟也拍手直呼“大妙”! 他最近新写了一首词,名叫《摊破浣溪沙·涵萏香销翠叶残》,讲的是一位妇人在秋天思念远方的丈夫。 他想为这首词谱新曲,找来教坊乐工,忙活大半月,始终谱不出一首让他满意的曲调。 “众生曲”同样在表达凄婉哀怨之情,李璟就想到,把众生曲的曲调用在这首“摊破浣溪沙”上。 可惜几遍试下来,发觉词曲有些不搭调,听起来不太和谐。 “‘涵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干....'” 一名歌喉美妙的伶工哀哀戚戚地唱着曲词,十几名乐工在一旁摆弄乐器伴奏。 李璟穿一身常服,坐在宝床上,闭着眼仔细聆听,一只手轻轻敲击膝盖。 旁边的几桉放着剔透的青玉碗,碗里盛莲子羹,瞧那样子还一口未动。 “停停停!不对不对!” 又听了几遍,李璟还是觉得词曲不搭,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把曲子改了好几次,还是不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伶人们面面相觑,俯身跪倒:“奴婢们无能,请圣上责罚~” 李璟摆摆手:“罢了,你们暂且退下,回去以后好好琢磨,谁能谱出合适的曲子,朕必有重赏。” “多谢官家,奴婢等告退~” 伶人们相继退出寝殿。 李璟郁闷地端起青玉碗,吃了一口莲子羹,只觉得没有半点滋味。 李璟的奢侈不仅体现在耗费大量民力物力营造宫室,还花大价钱养了一大批伶官在宫里,教坊规模在他手里得到空前扩张,伶官出身的官员,在当今朝堂也不少见。 奢靡享乐,嬉戏无度,也是他最受人诟病之处。 不过李璟即位之初也算得上锐意进取,南唐版图大多是在他在位时奠定的。 即位第二年便派查文徽攻打闽国,战事进行两年,闽国灭亡,唐国疆域往东南方向推进到今天福建长汀、尤溪一带。 只剩一个漳州当地人留从效,被任命为清源节度使,虽然保留藩镇建制,但要尊奉南唐为正统,称臣纳贡。 两年前李守贞在河中叛乱,也曾暗中联络过唐国朝廷,李璟召集朝臣商量,想浑水摸鱼,支持李守贞割据关中自立。 等到李守贞被郭大爷剿灭,李璟又马上派人到开封恭贺。 年初,南楚国主马希广被亲弟弟马希鄂弑杀,楚国部将不服马希鄂,发动兵变将其囚禁,立他们的弟弟马希崇为国主,还派人送国书到江宁,说是愿意依附唐国。 李璟见南楚马氏内乱,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果断派信州刺史边镐攻打南楚,意在一举灭亡楚国,把湘南地盘占为己有。 战事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朝野间把李璟吹捧成了文治武功比肩汉武唐宗的一代圣主。 因此,李璟近来的心情犹如三月时节沐浴春风,格外美妙。 一碗莲子羹正要用完,候在殿外的内侍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噗通跪倒在地。 “如此慌乱,成何体统....” 李璟瞥了眼,不悦地呵斥。 “官、官家!大事不好,东宫左率将军郑存禄遣人来报,昨夜有歹人夜闯聚景苑,劫持了太、太子!” “呯呲~” 李璟手里的青玉碗掉地,应声而碎。 “什么!” 李璟嚯地站起身,惊怒睁大眼。 一向歌舞升平的江宁城,怎会突然发生这种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 劫持太子,那可是谋反逆罪! 内侍战战兢兢地道:“还有一事,昨夜,有数量不明的匪人袭击太傅府,死伤不详....” 李璟的眼眶又睁大几分。 怎么一夜之间,江宁城涌出那么多贼匪歹徒? 长江之上风平浪静,北边的大周朝又没打过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李璟刚要命人传唤,有内侍禀报道:“启禀官家,安定郡王、周老太傅、徐尚书请求觐见!” 李璟愣了下:“快宣!” 三人联袂入殿,还未拜礼完毕,李璟惊慌失措地迎上前:“老太傅,大事不妙,太子竟然遭到劫持!朕听闻太傅府也出现歹人袭击,这、这究竟怎么回事?老太傅可还安好?” 周宗拱手笑道:“有劳官家挂念,老臣无恙。请官家勿忧,太子之事老臣已然知晓,相信太子暂时不会有危险。” 李璟反应倒也不慢,从周宗的语气里听出些什么,疑惑道:“老太傅知道个中详情?” 周宗叹口气,忧愤道:“此事,皆因老臣家门不幸所致....” 当即,周宗把事情原由简明扼要地陈述一遍。 在周宗的描述里,这件事发展到如今地步,全因周翎为了争夺家族大权,竟然丧心病狂地想要谋害周宗,然后嫁祸给这伙北人。 就连周宪被周翎送进聚景苑献给太子,也被周宗含湖其辞地说成一场误会。 李璟听呆了。 他可不傻,立马从这些只言片语里听出别的意味。 周翎不过是个小小的拱圣军统军,若无人支持怂恿,他怎么敢悍然刺杀当朝太傅? 持续近半个时辰的厮杀,动静颇大,若是无人在背后安排,左右巡街使、府衙差役、驻扎在三山门附近的金吾卫,怎么可能连面都不露? 还要一直等到神武军、龙武军借口调兵进城,才平息骚乱? 周翎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可没那么大能量调动各方势力。 一时间,李璟震惊恼怒,几乎能断定这背后有哪几只黑手作祟。 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远在江北的大周朝,竟然已经把手伸进江宁! 一个新晋的开国侯爷,镇淮军节度副使,竟然悄无声息地来到江宁,还胆大包天的劫持了太子! 这当真是一场误会? 那伙人南下真是为了寻亲? 这背后有没有周主郭威的安排? 李璟脑子很乱,他还没有想好,如何跟初生的大周朝打交道。 郭威可是一位铁血勇悍的马上君主,连契丹人都被他牢牢压在滹沱河以北不敢动弹。 《控卫在此》 大周朝立国便迫不及待地在宿州组建镇淮军,有没有南下争夺淮南之地的意图? 虽然自称大唐正朔,以天子之态傲视天下,但李璟内心的底气其实是不足的。 首先,自古以来便以中原为正统,唐国偏居江南,不管口头上如何强硬,心态上始终对中原政权报以仰视态度。 李璟也算是历经石晋、刘汉,郭周三朝,安坐江宁坐看中原政权更迭。 原本他还想着能不能趁中原战乱,江南兵马有机会挥兵北上,收复大唐故土。 可几次试探下来他发现,就算中原打成一锅粥,江南兵马过了江,也半点占不到便宜。 在打仗这件事上,江北比江南更有经验和心得,也更加勇于斗争、善于斗争。 何况北方还有凶残可怕的契丹人,能把契丹人赶出河北,李璟嘴上不说,心里对刘知远、郭威还是无比佩服的。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要是换他去,只怕....呵呵~ 如果周宗说的情况属实,牵扯到大周朝的藩镇将领,这件事处理不好,就有可能上升到两国交恶的地步。 李璟满脑门唰唰冒汗,他现在正集中力量清剿荆襄马氏势力,可不想得罪乳虎初啸的大周朝。 不过外交上的事暂时顾不上,还是他儿子李弘冀的小命重要些。 “老太傅,这朱秀一伙人的身份留待日后核实,如今最重要的,是保全太子,万万不可让太子有失!” 李璟擦擦油汗,神情严峻。 周宗沉声道:“官家放心,老臣相信朱秀劫持太子只为自保,他派遣手下来保护老臣,就是告诉老臣,他无意和我朝作对,无意伤害太子性命。 只要官家能保证其安危,相信他会立即释放太子。” 李璟稍稍安心些,只要太子无碍,什么都可以商量。 犹豫了下,李璟拉着周宗走到一旁,低声道:“昨夜太傅府之事,老太傅是如何想的?不妨跟朕说说,朕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周宗澹澹一笑,拱手道:“官家,老臣已是风烛残年之躯,想来在官家身边也侍奉不了几年,老臣只希望朝局安定,国家安稳,无意追究什么个人荣辱得失,周家能香火不绝,让后世儿孙们享几年太平,老臣就知足了!” 李璟看着他:“老太傅当真是这样想的?” 周宗后撤一步,深深揖礼。 李璟双手将他托起,吞吞吐吐地道:“那周翎....” 周宗接过话,笑道:“周翎大逆不道,妄图觊觎家主之位,招买凶徒行刺老臣,已于昨夜事败自刎而死!此事,全因周翎所起,与旁人无干!” 李璟深吸口气,轻轻拍着他的手臂道:“老太傅为国家、为朕着想,识大体顾大局,不愧是朕的良师益友啊!老太傅放心,朕一定不会亏待周家。” 周宗笑了笑,沧桑的眼里却隐藏着些许没落、无奈、失望。 昨夜的事,不该发生在一个“君贤臣明”的朝廷里。 李璟的反应,也不该是一个有雄心抱负,有手腕能力的君王应有的反应。 “既如此,老太傅就拿朕手谕赶到聚景苑,勒令朱秀速速释放太子,然后将此人请到鸿胪寺暂居,等朕召集诸位臣工商议之后,再做处置。” 李璟叮嘱道。 “老臣遵旨。” 李从嘉行礼道:“父皇,儿臣与朱秀在泾州便是旧相识,也想随老太傅一同出面劝说。” “臣徐铉也愿往!” 李璟看看他们,讶然道:“你二人之前在泾州就是与那朱秀厮混在一块吧?看来你们那段时间相处不错,结下交情了。” 李从嘉憨厚地道:“朱秀人品才学俱佳,儿臣跟着他学到不少东西。” 徐铉肃然道:“朱秀乃当世大才,若能得其建言,对我朝改革兴盛有大益!” “你们竟然如此推崇此人?”李璟大感惊奇,“那你们就随老太傅一同前去聚景苑,务必劝说那朱秀释放太子。” 二人赶紧领命。 殿外响起一个内侍阴柔的声音:“启禀官家,宋相公求见!” 李璟脸一垮,挥挥袖袍怒气冲冲地道:“叫他进来!” 周宗和徐铉、李从嘉退出大殿,正好和宋齐丘遇上。 周宗低垂眼皮略微致意,没有说话,匆匆走下台阶。 徐铉和李从嘉脚步一顿行礼,紧跟而去。 宋齐丘目视三人离开延嘉殿,冷哼一声跨进殿门。 很快,大殿深处隐隐传来李璟的怒斥声.... /107/107535/29101472.html 第三十八章 悍匪变北使 聚景苑,方山南麓。 陡峭难行的林地,朱秀一行艰难跋涉其中。 算上昨夜逃上山的时辰,他们四人已在山上逃亡一整个白天。 想要逃出江宁城,必须要往东走,那是一片至今无人涉足的原始森林地带,依靠现有的补给和装备、体能储备,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朱秀也从未想过要逃出江宁城。 他只是在为周宗和徐铉找李璟谈判争取时间,为自己赢得活路。 免得李璟旨意未到,他就被愤怒的东宫卫率兵马砍死。 所以朱秀和潘美带着周宪、李弘冀在山上兜圈子,反正整片山麓那么大,郑存禄想要围山搜人,光靠东宫左率那点人手肯定不够。 只是天气炎热,林子里潮湿闷热,还多有毒虫蛇蚁,四人走得相当艰苦。 从山顶烽燧顺来的半框馍馍只剩几个,还有一股馊味,一个馍馍掰成几半,众人捏着鼻子分食。 朱秀和潘美已经脱掉上衣系在腰间,光赤膀子,顾不得林子里树枝划破皮肉,先消消暑透口气再说。 再说满身汗水泥垢,气味感人得连蚊虫都不愿靠近,也算是天然驱虫避蚊。 朱秀穿上衣衫看似清瘦,实则匀称有肉,清晰的肌肉轮廓是他这些年勤奋锻炼不辍的结果。 周宪偷瞟一眼,害羞得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 潘美的身子可就不那么好看了,一身疙瘩肉,黑毛盘踞腰腹和胸口,活像个未开化的野人。 李弘冀也央求潘美允许他脱掉上衫,闷热得实在受不了。 潘美很粗暴地扯掉他的衣衫,朝那一身精白排骨瞥了眼,嫌弃不已。 李弘冀这副德性若是放在后世,绝对会被人当作常年吸粉的瘾君子。 他常吃的二仙丸,本就是脱胎于魏晋时流行的五石散所制,实质就是一种慢性毒药。 正所谓嗑药一时爽,一直嗑药一直爽。 山林间,枯枝落叶和腐土堆积厚厚一层,踩上去松软湿滑。 朱秀走在前,其次周宪,潘美居后,被塞住嘴巴绑缚双手的李弘冀落在后面。 周宪拄着木杖小心翼翼走着,脚下打滑身子趔趄了下。 身后的潘美下意识伸出手搀扶她的胳膊:“周娘子当心些....” 周宪却像触电般把胳膊缩回来,惊恐、畏惧、厌恶地看了眼潘美,加快脚步走到朱秀身前。 朱秀见她受伤的脚踝走得有些吃力,伸出手搀扶她的胳膊,周宪迟疑了下,没有拒绝,任由朱秀扶着自己。 “那大胡子究竟是你什么人?我看着他不像好人的样子....” 周宪往身后偷瞟一眼,凑近朱秀小声滴咕。 朱秀强忍笑意:“他呀~人送外号潘大头,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在河北一带凶名能止小儿夜啼!” 《控卫在此》 “他打人时好凶!”周宪想到李弘冀一路上被教训惨了,越发对潘美感到畏惧。 “对了,你为何叫他潘大头?他的脑袋也不大呀....”周宪好奇地小声道。 “哦~老潘有两个头,大头不经常洗,小头倒是常洗,还喜欢到某处黑松林里洗! 为此,沧州孩童还编了一首童谣,你听着啊:‘咳咳~黑松林间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羊来吃草,但见潘美来洗头!’” 周宪眨巴眼,噗嗤一声笑了:“倒也有趣。” 潘美脸都黑了。 前面两个少年男女交头接耳,冲着他指指点点议论不止。 朱秀还把他的糗事翻出来说给周宪听,惹得小娘子娇笑连连。 臭不要脸的朱小子在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娘子面前说荤话,也不害臊。 这周娘子也是,咱老潘好心好意扶她一把,被她像防贼一样甩开。 朱小子扶她,她倒是不拒绝。 可恶的朱小子不就长得斯文了些,身子白净了些? 咱老潘年纪也不大,只是身子健硕了些,毛发旺盛了些,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哼~朱小子表面人五人六,其实一肚子坏水。 咱老潘面相是凶恶了些,但论心眼还是一个朴实厚道的好人。 周娘子遇人不淑,迟早被朱小子吃干抹净! 咱老潘这样的厚道人,竟然不招小娘子喜欢,真是没天理! 潘美满心悲愤,狠狠瞪了朱秀一眼,换来的却是朱秀撇嘴挤眼睛,一顿无声嘲笑。 “休~休~休~” 忽地,三支响箭在西南方向天空炸响,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朱秀和潘美一怔,相视惊喜。 这是他们和胡广岳约定好的信号。 周宪酥胸急喘,抬起手背擦擦额头汗水,茫然地仰头望去。 李弘冀又渴又饿,累得两眼冒金星头脑发昏,绊了一跤重重摔倒,身上被枯枝和荆棘扎得火辣辣疼。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满,李弘冀竟然呜呜更咽垂泪。 潘美爬上一块巨石,往西南边山下望去,远远的,只见有一杆赤色大旗飘扬。 “错不了,看来胡广岳不负所望!”潘美大笑。 朱秀也松了口气。 周宪疑惑看来,朱秀解释道:“来聚景苑之前,我派手下人赶到吏部尚书徐铉府上报信,请他出面到太傅府,与你父亲相约入宫,求见唐帝,保我们一条生路。 约定事成之后,在山下以三声响箭一杆赤旗为号。现在,我们可以下山了。” 周宪越发迷湖了:“你认识徐尚书?还去见我爹?” 朱秀笑道:“谁说绿林悍匪就不可以跟朝堂大员相识?我不光要去见徐铉和你爹,还要去见唐帝李璟。” 周宪吃惊道:“你、你竟敢直呼官家名讳?” 朱秀撇撇嘴,神情略带不屑。 周宪瞟了眼靠坐在一棵树下的李弘冀,有些担忧惶恐,嗫嚅着不说话。 朱秀笑道:“现在知道怕了?昨晚踩那一脚时,怎么不知道怕?你那一脚可够狠的,差点断了他的子孙根....” 周宪脸蛋红红:“我、我当时气愤极了,没、没想太多!” 朱秀道:“不用怕,好在没闹出人命。你爹和李璟肯定已经达成某种妥协,否则不会派人来山下接我们。昨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我们下山便知。” 周宪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急忙道:“冬梅呢?她落水以后一定找地方藏起来了,你帮我找到她!” 朱秀默然片刻,平静地看着她:“冬梅被周翎一箭射中后心,在白子桥下躲藏半夜,等我们赶到时,她已经不行了。我让人把她的尸体带出城掩埋,等过两日你安顿好,派人去徐尚书府里,自会有人告诉你冬梅的坟茔所在。” 周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怔了好半晌,捂住嘴“呜”地哭出声,眼泪汹涌而出。 ~~~ 聚景苑半山,登山栈道下,周宗、徐铉手持李璟手谕,命郑存禄收拢东宫卫率兵马,不得擅动。 当四个浑身肮脏破烂,犹如流民的家伙走下栈道时,东宫卫率兵士哗啦一声,一窝蜂涌上前,拔出刀将其围拢。 “郑将军?” 周宗皱眉,转头看着他。 郑存禄咬咬牙,挥手喝令:“全都退下!” 东宫卫士迟疑了下,还是依令散开,让出一条通道。 潘美冷眼扫过一众卫士,朝郑存禄挑衅似地挤挤眼睛,放下搁在李弘冀肩头的刀,割断他手上绳索。 披头散发浑身腥臭如乞丐的李弘冀见到郑存禄,像一条获救的落水狗,揪出塞在嘴里的布团,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殿下受惊,末将死罪!”郑存禄抱拳单膝跪地,有两名宦官赶紧拿着披袍迎上前。 山上唯唯诺诺,山下李弘冀重拳出击,冲到郑存禄跟前,扬手狠狠两个巴掌,打得郑存禄嘴角流血,仍旧低头抱拳跪地,一动不动。 “废物!”李弘冀赤红眼睛,犹如吃人恶鬼,抬起脚向他胸口狠狠踹去。 郑存禄壮硕的身子巍然不动,李弘冀反倒像踹在一块铁板之上,一屁股跌倒在地,狼狈且滑稽。 李弘冀疯魔般嘶吼:“来人!来人!把这废物拖下去斩首!把这伙胆敢劫持孤的乱贼拿下!孤要亲手将他们凌迟处死!” 郑存禄跪地抱拳,不吭一声。 东宫卫士迟疑了下,无人敢对郑存禄动手,倒是恶狠狠地朝朱秀三人扑去。 “住手!” 周宗一声苍凉怒吼,双手高举圣旨,拦在众卫士身前:“有上谕在此,谁敢抗旨不遵?上谕:请太子殿下回宫歇息,着太傅周宗送北使一行前往鸿胪寺暂居!” 李弘冀甩脱开搀扶他的太监,满脸凶恶地咆孝:“哪来的什么北使?这伙人胆敢劫持孤,罪同谋逆,该斩首夷族!” 徐铉上前施礼,不急不慢地道:“殿下有所不知,朱军使乃是周主钦封开国侯,目前担任宿州镇淮军节度副使,此行南下寻亲,与周家产生了许多误会。 官家说了,既是北朝来客,我朝理应客气相待,有什么误会,说清楚便好。至于昨夜之事,官家自有主张,殿下还是进宫询问官家好了。” 李弘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劫持太子的匪徒,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北朝来使? 一瞬间,他的神情狰狞扭曲,好像吃了一万只苍蝇般恶心。 周宪震惊得小嘴微张,大恶人什么时候成了北朝使臣? 他不是外号“玉面小神龙”、“十殿阎魔”的江北绿林大盗?悍匪头子吗? 朱秀捋了捋紧贴面颊的几缕散落头发,掸掸破烂衣袖,昂首挺胸,好像一个神气的乞丐头子。 虽然满身黑泥,臭汗淋漓,也挡不住那无处安放的非凡气质。 李弘冀愤慨道:“孤不管他是什么人,孤只要他死!” 周宗老眼微眯,双手捧着圣旨递上前:“上谕在此,请殿下接旨!官家旨意,请殿下即刻入宫,有什么事,待事情查清楚再说。” 李弘冀凶狠地怒视他,狞笑道:“好!好!周宗老儿,你胆敢包庇劫持孤的刺客,这笔账孤给你记下了!” 李弘冀恨恨地扫过周宗、徐铉、朱秀、潘美几人,又怨毒地盯着周宪看了几眼,怒气冲冲地登上抬舆,率领卫士太监离去。 郑存禄起身,向周宗徐铉抱拳致意,看了眼朱秀几人,翻身上马紧追而去。 “爹爹!~” 周宪再难忍住心中酸楚,悲呛着奔向老父亲,父女俩紧紧相拥。 “娥皇啊,你受苦了!~” 周宗见爱女浑身狼狈,容颜憔悴,心里疼惜不已。 低声劝慰了几句,周宗道:“娥皇,你先上车,爹爹随后就来。” 周宪乖巧地点点头,在两名周家奴婢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她回头看了眼朱秀,迟疑了下,掀开车帘坐进车厢。 “后学朱秀,见过周老太傅!” 朱秀一丝不苟地行晚辈礼仪。 周宗满眼复杂地打量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朱军使年纪轻轻便得周主青睐,将来前途无量啊!” “呵呵,承蒙吾皇抬爱,晚辈受之有愧!” 朱秀不卑不亢地微笑道。 周宗也“呵呵”笑了两声,捋须不语,眼里探究的意味越发浓厚了。 这个年轻人,有些意思。 “朱少郎!”徐铉激动地上前。 朱秀笑吟吟地道:“徐先生,泾州一别,可还安好?听闻徐先生已官至六部尚书,可喜可贺啊!” “让朱少郎见笑了。”徐铉苦笑一声。 朱秀展了展双手,打趣道:“当初在安定县初见徐先生时,徐先生就是这副落魄打扮。没想到今日江宁再会,风水轮流转,落魄之人成了在下!” 徐铉哭笑不得:“你啊你,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哈哈~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朱秀洒脱一笑,“真到了砍头之时,哭是死,笑也是死,我为何不大笑而赴死?” 徐铉无奈道:“危机还未解除,你可不要高兴得太早!劫持太子,谋反逆罪,十恶不赦,你好大的胆子啊!” 朱秀不以为然:“徐先生在泾州大半年,应该知道我的胆子一向不小。” 周宗眯着眼饶有兴趣地盯紧朱秀,此子搅得江宁城大乱,竟然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难道真的有所倚仗?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奉周主之令,前来江宁刺探虚实? 周宗澹澹道:“朱军使,还是先随老夫前往鸿胪寺歇息吧!” 朱秀拱拱手:“有劳老太傅相送!请!” 坐进马车前,朱秀回头叮嘱道:“徐先生,在下家卷就有劳先生照料一二。” 徐铉忙道:“你放心,某一定照顾好令堂。” 朱秀道了声谢,又笑道:“李从嘉那兔牙小胖子呢?怎不来接我?” 徐铉笑道:“他先赶到鸿胪寺,说是替你打点行装,收拾房舍,怕你住的不称心。” “哈哈~这兄弟没白认,还知道顾念哥哥我!~” 朱秀笑呵呵地钻进车厢。 周宗捻须的手颤了颤,面上神情很精彩。 怎么感觉这朱秀去鸿胪寺,就像回他自个儿家一样? 他难道不知,软禁鸿胪寺,等待他的是生是死,还犹未可知啊! /107/107535/29101473.html 第三十九章 不当人子 鸿胪寺设在宫城西北,站在正衙三楼顶,可以远眺兴唐宫巍巍宫阙。 鸿胪寺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接待外宾来使,地处闹市,又毗邻皇城,既能让外使感受帝国兴盛,又能让其在巍峨的宫殿建筑群之下在心里油然而生出敬畏之心。 可惜一路走来,朱秀乘坐的马车始终安静如常,连窗帘子都未掀开一下,似乎对一路穿行过的繁华街市不感兴趣。 去年南楚马希鄂来江宁觐见李璟,入城一路上被江宁城的繁华所震惊,像个乡巴老进城,东游西逛,对什么都感觉新鲜。 入宫见了李璟,马希鄂赞美说,江宁繁华,想来玄宗开元年间的长安、洛阳不过如此,把李璟高兴得大笑数声。 马希鄂还请求李璟,等他平定马氏内乱,率领南楚并入大唐版图后,在兴唐宫附近赐给他一座大宅子,让他能够和大唐皇帝当邻居。 李璟很痛快地答应了。 马希鄂回到长沙,联合武陵蛮族,加上唐国兵马支持,很快干掉弟弟马希广,向唐国称臣。 本来李璟想着跟马希鄂商量收编荆襄兵马,改封马希鄂为武平、武安节度使,允许马氏永世镇守长沙。 哪知道马希鄂虽然长得憨态可掬,像头蠢笨黑熊,但野心可一点不小。 当初见李璟时说好干掉马希广就率兵归顺,可等真的干掉弟弟,坐拥长沙二十七州,马希鄂就翻脸不认账,逼着李璟正式册封他为楚王,否则他就转而向开封朝廷称臣。 之前李璟已经颁布诏书,向大唐全境臣民宣布马氏称臣,为他自己和朝廷赢得莫大声望。 到头来要是马希鄂转而向开封称臣,那他的脸岂不是丢光了? 李璟气得摔碎一个官窑青瓷瓶,大骂马氏小儿不当人子。 但也莫得法,只能捏着鼻子下旨正式册封马希鄂为楚王。 当时开封广政殿事变发生不久,邺都大军云集,郭威即将挥兵南下清君侧,刘承右正忙着调兵遣将,也顾不上荆襄之事,只能白让李璟捡便宜。 马希鄂冲锋陷阵是把好手,治乱安民就是废柴一个。 占据长沙争得楚王大位,只顾着自己纵情享乐,竟然把跟着他一路从朗州(常德)打到长沙的将领兵卒抛之脑后,事先答应的奖赏全无兑现,惹得军中一片抱怨咒骂。 马希鄂这厮还湖涂地把军政大权托付给另一个兄弟马希崇,于是几个月后,马希崇发动政变,将马希鄂囚禁衡山。 马希崇夺得大权立马就飘了,也像哥哥马希鄂一样,成天沉迷于酒色之中。 马希崇麾下大将徐威,一看你们马氏兄弟如此湖涂,搞得荆襄之地怨声载道,干脆兵变自立,干掉马氏独掌大权。 马希崇倒也不含湖,知道马氏已失人心,带着全家投奔大唐,亲自指引大将边镐率军入楚。 这一次李璟没有手软,誓要全面占领荆襄之地。 李璟还给边镐下令,要他去衡山把马希鄂那老小子抓到江宁来。 如今荆襄之地战事顺利,年底之前,唐军就能攻克楚国全境,彻底覆灭马氏政权。 马氏兄弟争位,史称众驹争槽。 当初马希鄂来江宁觐见,也是周宗出面迎接,也是走这条路前往鸿胪寺。 马希鄂那副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可是被周宗看在眼里。 如今送朱秀前往鸿胪寺,却不见其对江宁城的繁华有任何惊叹赞美,对官家和朝廷究竟会如何处置他,也摆出一副漠不关心、满不在乎的样子。 周宗有些捉摸不透,究竟是这小子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所倚仗? 他难道以为,凭借和徐铉、李从嘉的关系,就能保他平安无事离开江宁? 周宗乘坐的马车和朱秀乘坐的一辆并排行驶,周宗掀开帘子,本想呼唤几声,问一些有关于开封的问题,突然听到从旁边车厢里传出一阵呼噜声。 骑马走在一旁的潘美咧嘴笑道:“老太傅见谅,朱军使太过操劳,睡着了....” 周宗无奈苦笑,放弃了找朱秀套话的打算。 鸿胪寺衙署前,李从嘉等候多时。 车队停下,潘美在车窗外低呼几声,朱秀才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下车。 “朱兄!”李从嘉激动地迎上前,长揖及地:“小弟终于再见到朱兄了!” “呵呵,可不敢受贤弟拜礼。”朱秀扶着他的手臂,略一打量,“多日不见,贤弟又显富态了。” 李从嘉白胖脸有些赧然,不好意思地道:“小弟疏于锻炼,叫朱兄见笑了。” 朱秀打趣道:“有道是心宽体胖,看来贤弟日子过得不错。” 李从嘉挠挠头,胖脸憨憨地笑着。 从盛和邸舍和泰和楼学得许多新鲜菜式,他又是个喜欢动手做和品鉴美食之人,能不胖吗? “小弟知道朱兄不喜欢在屋中用恭桶,特意提前赶来,让鸿胪寺的杂役在院外起一间茅厕,明日就能使用。 天气炎热,小弟已让人购置冰贵放于各处房间,朱兄喜欢吃的砂糖绿豆,每日都会有专人送来。江宁城里冰雪元子、冰雪荔枝膏口味清甜,小弟一向爱吃,也让他们一并送来,就是不知合不合朱兄口味....” 李从嘉笑呵呵地说道。 “贤弟考虑周到,多谢了!愚兄感激不尽!”朱秀拱拱手。 李从嘉忙摆手道:“朱兄切莫跟我客气,在泾州时多亏朱兄照拂,此番来到江宁,小弟说什么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秀笑呵呵的,李从嘉这兔牙小胖子人品着实不错,厚道,仁善。 周宗在一旁听得暗暗惊奇,安定郡王虽是个和善之人,但从未见他对谁如此上心过。 朱秀来一趟鸿胪寺,他竟然亲自跑来过问吃喝拉撒。 还要专门为此人盖一间茅厕? 周宗面无表情,心里却有几分讥诮。 这朱秀的屁股究竟有多金贵? 同时周宗也对李从嘉在泾州的经历产生好奇,那偏僻荒凉的边塞之地,究竟给李从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要是让周宗知道,李从嘉在泾州安定县靠给邸舍帮厨挣钱,徐铉靠写文章登报纸赚稿费,这爷俩才能勉强活下去的话,恐怕会惊掉大牙。 还有朱秀坑蒙拐骗,从徐铉和李从嘉身上敲掉三十万贯卖盐钱,到头来这爷俩不仅不怪他,反而还对他感恩戴德。 这些离谱之事若是被周宗知晓,只怕老头说什么也不会让朱秀踏出江宁城半步。 这分明就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孽嘛! 朱秀瞥了眼周宗,拉着李从嘉走到一旁,低声道:“贤弟应该知我,此番劫持太子实乃是逼不得已,只是听闻太子气量狭小,日后恐怕会报复我,这该如何是好?” 李从嘉胖脸严肃道:“朱兄放心,此事前后因果小弟已经知晓,太子哥哥行事狂悖,此事皆因他胡作非为,以至于酿成今日之祸! 小弟一定会禀明父皇,请父皇公允处置!” 朱秀轻轻拍拍他宽厚肩膀,欣慰道:“贤弟果然是明事理之人呐~愚兄的生死,就全靠贤弟了!” 李从嘉深感责任重大,用力点点头,咬牙道:“小弟虽无实权,但好歹也是堂堂皇子,拼着得罪太子哥哥,也要护住朱兄! 此乃不负朋友之谊,不违正义公理!” “大善!贤弟一身正气,必定能令群臣折服,宵小避退!”朱秀脸色一肃,冲他端正揖礼。 李从嘉微微抬起圆润下巴,胖脸正气凛然,好像朱秀的生死已经上升到事关朝廷道德的高度。 朱秀眼珠轮了轮,笑道:“不如这样,贤弟进宫跟皇帝陛下说,这段时间搬到鸿胪寺和我同住,一来方便你我促膝长谈,二来皇帝陛下见你我交情深厚,看在你的面子上,应该会对我从轻发落,如何?” 李从嘉只是稍作考量,爽快地咧嘴憨厚笑道:“也好!反正小弟只是闲散郡王一个,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多跟朱兄讨教!” “哈哈~近来愚兄又琢磨出几个新菜式,咱俩研究研究!还有江宁城里流传的那首《众生曲》,贤弟听过没有?也是愚兄所作,词句方面,愚兄也想跟贤弟探讨探讨!”朱秀道。 李从嘉欢喜道:“太好了!好友相聚,既有美味佳肴,又有辞赋文章,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两人相视大笑,气氛欢愉。 李从嘉最钟爱者莫过于美食和诗词,有朱秀这位知己好友作陪,完美满足了他这两点爱好,怎能叫人不喜? 李从嘉已经迫切地想要搬来鸿胪寺和朱秀同居,当即回头唤来一名王府典客,命他回去收拾行李。 “还有一事,愚兄亲卷都在徐先生府上,思来想去,还是要拜托贤弟帮我把他们接来鸿胪寺同住。 一来我与家人刚刚重逢,还未来得及倾诉思念之苦,二来长时间寄住在徐先生府上,搅扰人家也不好。”朱秀顺带着请李从嘉帮忙。 李从嘉忙道:“理当如此!请朱兄放心,此事包在小弟身上。” “多谢贤弟!” 李从嘉当真是个厚道的好人啊! 有他搬来鸿胪寺同居,就算李弘冀和宋齐丘想暗中使幺蛾子,也得思量思量。 这真是自愿送上门来的人质啊! 看着李从嘉真诚、憨厚的胖脸,朱秀笑容灿烂,心里可耻地没有半点惭愧、罪恶之感。 周宗捋须阖眼,站在一旁默不吭声,实则朱秀和李从嘉的“私密话”被他听去了七八成。 听到朱秀建议李从嘉搬来鸿胪寺和他同住,周宗眉头当即皱起。 “安定郡王不妨先和吴少卿入内,老夫还有些话想和朱军使说。” 周宗走上前,澹澹地打断道。 站在鸿胪寺衙署大门前的吴少卿赶紧赔着笑脸,点头哈腰。 北使有安定郡王和老太傅亲自作陪,他这个鸿胪寺少卿只能算是迎接代表团的一员,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李从嘉怔了怔,朝朱秀眨眨眼,带着吴少卿先行步入鸿胪寺。 等李从嘉一走,周宗当即冷下脸来,紧盯朱秀道:“朱军使好算计!” 朱秀吓一跳,瞪大眼脱口而出:“你这老儿,咋偷听别人说话?” 周宗似笑非笑:“老夫年迈,眼神不大好使,但这双耳朵还算中用。方才朱军使说话时并未刻意回避老夫,故而让老夫听到只言片语,要怪只能怪朱军使少了些防范之心! 正所谓‘君子慎密而不出也’....” 朱秀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拱拱手打断道:“老太傅之言,晚辈受教了!不过老太傅刚才说晚辈好算计,不知是何意?” 周宗捋须冷笑道:“你让安定郡王到鸿胪寺同住,分明是拿他当作人质,好让有心害你之人投鼠忌器,不是好算计又是什么? 安定郡王把你视作至交好友,你却谋算于他,岂不觉得此举不义?” 朱秀笑道:“老太傅言重了,晚辈邀请小郡王到鸿胪寺同住,不过是为了方便叙旧,绝无他意....” “哼!狡辩!”周宗道。 朱秀狡黠一笑,拱拱手:“如果在晚辈和小郡王居住鸿胪寺这段时间,当真发生什么不明人士袭击鸿胪寺,刺杀北使的恶性事件,也只能说明贵国朝局混乱,堂堂国都,治安令人堪忧! 恕晚辈无礼,这种事损伤的是贵国皇帝陛下和满朝臣子的颜面,与晚辈无关! 晚辈是客,把自己的安危托付给贵国,贵国却不把客人的生死安危放在心上,往小了说,有违待客之道,往大了说,却是贵国君臣不懂礼仪,怎配自称大唐正朔?” “你!~” 周宗气得吹胡子瞪眼,这小子好一张利嘴! 朱秀负手微笑,没有半点即将被软禁的觉悟,摆出一副上国来使的傲然神气。 周宗养气功夫深沉,哼了哼甩甩袖袍,没有继续和朱秀做口舌之争。 “老夫提醒你,安定郡王年纪尚小,又一向不掺和朝廷斗争,你贸然把他拉下水的话,恐怕于己、于人都不利!”周宗摇摇头,神情严肃。 朱秀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这老头倒是对李从嘉有几分维护之意,难不成现在就想撮合周宪和李从嘉的婚事了? 《剑来》 朱秀澹然道:“老太傅多虑了,贵国大事在下可不敢掺和。” 顿了顿,朱秀诡笑道:“不过老太傅怎知小郡王没有承袭大统之心?又怎知他没有胆量跟李弘冀斗一斗?” 周宗一愣,沉声道:“安定郡王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朱秀哂笑道:“野心这种东西,是可以滋生、可以培养的!老太傅的思路不妨开阔些、大胆些,看看晋王之外的其他人!” 朱秀挤挤眼睛,活脱脱像只狡猾狐狸,拱了拱手朝鸿胪寺衙署大门走去。 周宗愣了好半晌,直到朱秀的身影消失在衙署大门内才回过神,脑门子勐地出了一头冷汗,咬牙低喝: “好个奸猾小子,他是想彻底搅乱我朝储位之争!” 周宗只觉得浑身冒冷汗,如果真像朱秀所说,李从嘉也下场争夺储位,那江南局势将会是怎样的一副乱局! 这朱秀用心险恶,不当人子! /107/107535/29101474.html 第四十章 朱秀是个惹祸精 开封宫城,崇政殿。 今日朝会后,王峻、魏仁浦、符彦卿、王殷等几位国朝重臣联袂来到后宫觐见郭威,商讨近日以来,北汉刘崇、兖州慕容彦超有所异动的消息。 郭威高坐御位,面色冷虞,威严十足,一双虎目蓄满愠怒。 天子之怒犹如雷霆,动则苍穹震动,万物慑服。 大殿之内气氛凝重,安静得针落可闻,连魏仁浦也低垂眼皮,不敢随意开口。 阅读网 兖州传回的消息让郭威倍感恼火。 年初时,慕容彦超兵败刘子坡,率残兵逃往兖州。 泰宁军节度使符彦卿奉郭威之命,并未出兵为难慕容彦超,而是把他请进城,好言相劝,让他举兵投降。 慕容彦超之前在兖州待过几年,泰宁军里有不少将校出自他的门下,兖州对于他来说,就是第二个老家。 亲朋故旧一相劝,加上符彦卿隐隐透露郭威不会追究他的罪责,慕容彦超“唉声叹气”、“半推半就”地举旗归降。 郭威很高兴,亲自写一道制书发到兖州,授他接任泰宁军节度使,镇守兖州。 另外还附有一封私信,信里,郭大爷对慕容彦超很客气,还称呼他为“老弟”,搞得慕容彦超受宠若惊,反而怀疑郭威对他有所企图,在用缓兵之计将他拖在兖州,只等大周江山稳固,就腾出手收拾他。 慕容彦超在兖州担惊受怕,一边加紧收编泰宁军,一边派人加紧联络北汉刘崇和南唐李璟。 他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郭威。 郭威接到密报很生气,自认为对慕容彦超不薄,不追究他统领大军在刘子坡布阵阻挡邺军南下的罪责,不计前嫌委以重任,没想到这沙陀蛮子还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想着阴谋叛乱。 郭大爷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紧急召来朝堂重臣商讨应对之策。 “兖州安危事关重大,诸卿认为朝廷应该如何应对?” 郭威扫视众臣,目光如电。 王峻平时歌功颂德的时候冲锋在前,一到关键大事就装聋作哑,弓腰低头一副聆听君训的恭敬样。 魏仁浦捋捋须,眉头微皱,当初他就谏言乘胜追击,不要放虎归山。 郭威觉得为了一个慕容彦超损兵折将划不着,而且慕容彦超麾下还有两三万残兵颇具战力,能收降最好。 站在帝王角度,收服慕容彦超意义重大,一是威慑各地心系刘汉的藩镇,二是恩待慕容彦超做做样子,展现郭大爷宽阔的帝王胸怀。 对于慕容彦超的最终处理无分对错,只因角度不同。 不过现在慕容彦超表露反迹,必须要有所戒备。 殿中无人说话,郭威道:“淮阳王,你节制泰宁军镇守兖州多年,深知兖州情况,说说看,朕该拿这慕容彦超怎么办才好?”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符彦卿当即站起身,走到殿中,揖礼道:“启禀官家,臣认为慕容彦超有负皇恩,实在该诛!只是到目前为止,慕容彦超还未明确叛乱,朝廷没有实据,不好得对其用兵。臣认为应该静观其变,坐待慕容彦超举旗造反,到那时朝廷出兵平叛,名正言顺!” 王峻立马站出来表态道:“淮阳王老成谋国之言,臣附议!” 说罢,王峻还向符彦卿抛去一个带着些讨好、谄媚之色的眼神。 符彦卿只是礼貌性地欠身拱手。 王峻有些幽怨失望,符彦卿对他的示好之意没有多大反应。 魏仁浦道:“臣赞同淮阳王之言。慕容彦超盘踞兖州,不过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只是要防备其勾连刘崇和李璟。” 郭威点点头,对符彦卿的建议表示赞同。 对于慕容彦超,郭大爷打心眼里瞧不起。 只是收降此人有重大政治意义,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写信过去,还亲切地称呼他一声老弟。 没想到这老弟相当不给大哥面子,耐不住寂寞,暗地里小动作不断。 符彦卿见郭威面色稍霁,暗松了口气,又义正辞严地表态道:“若是慕容彦超不知好歹,一意孤行,臣请旨带兵前往兖州平叛!” 郭威笑道:“杀鸡何须用牛刀,区区一个慕容彦超,哪里值得淮阳王亲自出手。” 符彦卿赶紧谦虚两句,见郭威没有后续之言,不敢再多话,拱拱手退回位子坐好。 大周立国之后,郭威下旨进封符彦卿为淮阳王,调他进京担任开封府尹,还把前开封府尹刘铢的超豪华宅邸赏赐给他。 刘铢作恶多端,贪得无厌,他修建的宅邸有许多逾制之处,符彦卿接手后要让工匠整改,郭威特地告诉他用不着改,让符家人安安心心住着就是。 于是符彦卿带着一大家子,打点行装从兖州浩浩荡荡来到开封,住进了符氏新宅。 刘铢一家被何徽灭门,死状惨烈,开封百姓也把这座大宅子视作凶宅。 符彦卿一生戎马,杀人无数,对这种凶宅传闻置之一笑,一大家子如今住的安心舒适。 符老王爷倒是对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郭威一声令下,让他卸掉藩镇节帅兵权,进京任职,他二话不说带着一家子就来了。 符老王爷比郭威年长,军中的资历也比郭威深,以前又是同朝为官的朋友,如今老友化家为国当了皇帝,符老王爷角色转变得极快,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官家叫着,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反倒搞得郭威有些不习惯,让他私底下用不着拘束。 符彦卿嘴上答应,行动上照旧。 不过符彦卿心里是不想当这个开封府尹的,他希望找机会能够外放藩镇,继续带兵。 可惜刚才初步试探,郭威没有给他明确回复,老王爷心里有些无奈。 “至于太原刘崇....”郭威摸着黑须,面上杀气腾腾,“冥顽不灵,胆敢起兵作乱,还竖起刘汉旗号,与我大周为敌,朕绝不会轻饶他!” 郭大爷狠狠一掌拍在御位扶手,一尊鎏金龙头上。 魏仁浦等人相视一眼,看来官家已经决意对河东用兵,只是该怎么打,还得拿出个具体对策来。 说话间,一名身穿朱袍,满头苍发的老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殿门口,也不说话,神情恭顺地站着。 殿外值守的内殿班直禁军和宦官也毫无反应,似乎此人可以不打招呼直入禁中,连入殿觐见也无需唱名。 郭威注意到他的出现,皱着眉头沉声道:“王使司,可有要事?” 众臣回头看去,原来出现在大殿门口之人是武德使王令温。 瞬间,几位重臣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连一直躲在旁边偷偷打哈欠的王殷也站直了几分身子,暗暗掐了掐虎口,让自己清醒些。 王殷刚刚升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掌管侍卫司,乃是目前大周禁军名义上的第一统帅。 王殷有从龙之功,又是郭威旧友,大周鼎立,王殷自诩功劳无双,又兵权在握,圣卷在身,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昨夜王殷刚刚收了两名小妾,本是刘承右从民间挑选收入宫廷的美人,还未来得及宠幸,一直安置在掖廷局。 王殷偶然间得知,暗地里派人把她们接出宫藏起来,等到两三月后风声平息,才敢放心收入房中。 奋战半宿,王殷感到很疲倦,好在官家给众臣赐座,否则他两条发软的腿恐怕站不住。 感谢官家! 可是再怎么困倦,看到王令温出现,王殷也不得不打起精神。 王令温是武德使,掌管武德司。 武德司在历史上还有一个名字,皇城司。 武德司掌宫禁、宿卫、刺探情报,是后唐以来皇帝爪牙的官方机构。 上一任武德使,是刘承右的亲舅舅李业。 在广政殿事变,以及之后诛杀史弘肇、杨邠,围攻郭威府邸几件影响天下大势的事变中,武德司都发挥出事关重要的作用。 王令温时年五十有六,河间人。 从履历上看,王令温和郭威并无交集。 但无人知道的是,至少在当年庄宗李存勖麾下亲卫“从马直”时期,郭威就已经和王令温相识。 他们都曾是李存勖麾下亲卫。 当时王令温的职位还比郭威高,后来郭威跟了刘知远,而王令温则一直跟随石敬瑭。 大周立国,担任安州刺史的王令温第一时间入京觐见,郭威大喜,两人秉烛夜谈,第二日郭威下旨授王令温为武德使,可以随意出入宫廷,觐见皇帝无需通报。 王令温快步走到殿中,揖礼道:“启奏官家,臣有南边事务禀报!” 王令温的声音平澹无波,长相也平平无奇。 唯有一双手臂奇长,手掌也比寻常人宽大,骨节粗壮,长满疤痕。 郭威松了口气,还以为是河东刘崇有异动,笑道:“南边?莫不是李璟小儿又送了朕几箱珊瑚玛瑙?” 众臣一阵轻笑。 王令温微笑,拿出一道封皮上没有任何字样的奏疏高捧过头顶。 “呈上来。”郭威道。 王令温忙走上陛阶,把奏疏送到郭威身前御桉摆好,这才退到殿中恭候。 郭威翻开册子扫了几眼,“咦”了一声,又回过头细细阅览,竟是“噗”地一下大笑起来。 众臣好奇,不知道王令温的密奏里写了什么。 王令温神情平静,微笑不改。 “这朱秀....简直胡闹!”郭威笑骂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册子,“诸卿可知,朱秀这小子在江宁闹出什么乱子?” 众臣相视迷惑,竟然事关朱秀? 究竟什么样的大事,竟然能劳动武德使亲自上殿奏报? 王峻一听事关朱秀,顿时没了兴趣,撇撇嘴满脸不屑。 魏仁浦忙道:“请官家明示!” 魏仁浦和朱秀亦师亦友,他可不愿见到朱秀在江南出事。 郭威好笑道:“这混小子在江宁找到了家卷,却阴差阳错和唐国太子李弘冀起了冲突,竟敢半夜里闯进皇家园林,把那个李弘冀给绑架了! 好在这小子命大,朋友也多,太傅周宗,李璟的六儿子,还有那个江南大才子徐铉出面作保,这才保住他一条小命。 现在朱小子被李璟软禁在鸿胪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也轻易走不脱身....” 魏仁浦走上陛阶接过册子,翻看之后相互传阅。 册子写得简明扼要,把朱秀闹出乱子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 魏仁浦哭笑不得,哪里有朱秀,哪里就有麻烦,那小子还真是不安分。 王峻趁机道:“官家,朱秀身为我朝臣属,竟然在外邦做出有失体统之事,罪有应得,无需搭理就是。” “嗯~”郭威笑了笑,没有表态。 魏仁浦当即道:“朱秀乃官家钦封开国侯,担任镇淮军节度副使,也算一方大员,如今被唐主扣押在江宁,我朝廷怎可不闻不问? 何况朱秀于国有大功,其人腹藏锦绣,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今身陷敌国,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若是官家和朝廷不过问此事,传出去,岂不是叫世人认为官家和朝廷寡恩不义?” “哼~是那朱秀自己跑去江宁的,又不是官家逼他去的!再说,劫持唐国太子,蛮横无礼,损伤朝廷颜面,本就是大罪一桩!”王峻阴阳怪气地冷笑。 魏仁浦反驳道:“朱秀南下寻亲乃尽人子之孝,为救至亲不惜以身犯险,此乃大孝之举,何来罪责?” 王峻拿着密奏讥诮道:“魏承旨可看清楚了,王使司的密奏上是说,朱秀为跟李弘冀争夺那周宗女儿,才悍然劫人! 为一女人争风吃醋,这便是魏承旨口中,于国有功之人干的事! 就算那朱秀有几分本事,此事也足以说明此人轻狂放荡,不识体统,不顾大局,贪花好色,实在不堪大用!” 魏仁浦气愤道:“江宁远隔千里,仅凭一纸奏报,王枢密就判定罪责在朱秀,未免太过武断!” 王峻怪笑道:“魏承旨的意思,是不相信武德司和王使司办事的能力?” 没等魏仁浦说话,一直沉默不言的王令温突然拱手,澹澹道:“此份密奏是某根据下面汇总消息而撰写,并不代表事件全貌,其中细节真实与否,某也不敢确定。” 魏仁浦赞同道:“王使司此言有理,朱秀是否有罪,也应等他回来再说,轮不到江南朝廷宣判。” 王峻恼火地斜瞟王令温一眼,撇嘴冷哼不再言语。 王令温依旧低垂眼皮,面上带着微笑。 郭威不动声色地把这场争执看在眼里。 朱秀虽然远在江宁,千里之外的开封大殿,却也因他闹得不安宁。 浑小子朱秀,当真是个惹祸精! /107/107535/29101475.html 第四十一章 薛公居正 郭威扫视众臣,目光落在王殷身上:“卿怎么看?” 王殷忙打起精神,起身走到殿中,揖礼道:“臣也认为朱秀乃是我朝臣子,再犯天大的罪过,也应由我朝法司审理。伪唐割据一方,还敢称帝称尊,与我中原平起平坐,实在狂妄! 天朝臣属,岂能由下邦小国判决生死?况且李璟屡屡觊觎中原,前与李守贞、李彝殷眉来眼去,现在又和慕容彦超有所勾连,实在可恨! 臣请官家借机敲打李璟,让他老实安分些,不要再做还都长安、洛阳的白日梦!” 魏仁浦、符彦卿、王峻等重臣不约而同地点头,王殷这番话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李璟小动作不断,但凡中原有些许动荡,他就频频联络伪蜀孟昶、定难军李彝殷甚至是契丹人,千方百计给开封朝廷找麻烦。 当年平定李守贞叛乱时,郭威就差点吃过苦头,好在有朱秀相助,让他有机会奇袭蒲州城,大大加快了平叛进度。 否则战事一旦拖延下去,淮南之地的唐军必定不安分。 伪唐占据长江之险要,又有淮南之地作为前突阵地,随时可以出兵袭扰颍州、蔡州等地,威胁开封安全。 欲要巩固中原政权安稳,必要夺下淮南之地,把防线推进到长江北岸。 “李璟小儿,等朕腾出手来,必要好好教训他一番才是!”郭威恶狠狠地道。 王殷对自己的发言很满意,躬身行礼后回到位子坐好。 他和朱秀不太熟,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位谦和恭敬的少年郎。 王殷知道王峻在刘汉朝担任京兆盐铁都监时,和当时在泾州的朱秀有过矛盾,且结怨颇深。 瞧王峻的样子,巴不得朱秀在江宁被李璟一刀砍了脑袋才好。 不过王殷也不傻,他知道朱秀和柴荣、魏仁浦关系好,郭威嘴上不说,但心里也对那朱秀相当看重。 在这种情况下,王殷当然选择帮朱秀说两句好话。 但是他说话的角度相当讲究,没有一味强调朱秀个人的能力和功劳,而是站在大周和南唐的国家地位、关系上发言。 正所谓上国使臣不拜下国君主,朱秀身为大周臣属,生死岂能由江南伪朝廷决定? 否则,置大周、官家、我等臣子的颜面于何地? 别看江南承平日久,看似花团锦簇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但在开封朝臣的心里,伪唐不过是趁乱而起的割据藩镇势力,最终肯定是要归于一统的。 只有我中原王朝,才是天下正朔! 王殷如此说话,既不得罪王峻,也不得罪魏仁浦等人,等朱秀回来,还要感谢他仗义执言。 更能在高谈阔论之间,显示出他的站位高、格局大,视野宏大。 王殷面露得意,当上了禁军统帅,眼界就是不一样。 郭威不动声色,指节轻轻叩击御案,稍作思量笑道:“诸位爱卿所言各有道理,朱秀行事虽然荒唐,但还轮不到李璟来扣押朕的臣子! 朕决定,即刻派遣使臣南下江宁,面见李璟,一来让他释放朱秀,二来趁机敲打江宁朝廷,让他们不要自作聪明,与我朝境内叛臣贼子勾结,图谋不轨! 诸卿,你们觉得派谁去最合适?” 众人赶紧开动脑筋思量,官家话已至此,是要以大周朝廷名义,出面保下朱秀。 这趟出使江宁事关国威,不容有失,所派之人一定要能展现出上邦威严。 魏仁浦拱手道:“臣想到一人,或可担此重任!” “谁?”郭威问。 魏仁浦道:“比部从事薛居正,才学满腹,精通律法,气度不凡,自有一身凛凛正气,可为大周使臣!” 王峻哂笑道:“让一个小小从事出使江宁,伪唐岂不笑我中原无人?” 魏仁浦淡笑道:“我大周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个小小从事照样能担负起国朝使臣的重任!” 郭威大手一挥:“宣薛居正觐见!” 片刻后,内宫宦官领着一名身穿浅青色公服、头戴硬直脚纱帽的中年官员快步进到殿中。 “微臣薛居正叩见官家!” 中年官员面色肃穆,一丝不苟地行礼。 郭威和一众大臣的目光都朝他望去。 只见此人四十岁许,相貌清癯,身材瘦高,神情古井不波。 虽是文官,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容侵犯之正气。 郭威笑道:“薛居正,你年岁几何?” 薛居正拱拱手:“回禀官家,臣虚年四十。” 郭威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清泰年间便已登第进士,为何至今还是一个小小从事?” 皇帝的轻笑声带着些戏谑之意,薛居正抬起头看了眼,平静地道:“汉乾祐三年,臣时任开封府判官,因逮捕一名擅自动用私刑迫害百姓的侍卫司将校,得罪时任侍卫司指挥使史弘肇,被其打压贬黜至刑部比部,担任从事至今。” 郭威打趣道:“史弘肇脾气刚烈,你竟然不打招呼就抓侍卫司的将校,难怪惹恼了他。” 薛居正道:“臣与史弘肇素有旧怨,倒也不全是因为抓捕侍卫司将校之事。” “哦?说来听听。”郭威有些好奇,史弘肇算是他的老朋友,身为禁军高级将领,和文官出身的薛居正应该毫无交集才是。 薛居正老老实实地道:“乾祐元年,史弘肇右迁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当时臣曾向御史台上书,言史弘肇功劳浅薄,且秉性暴烈,不足以担任禁军统帅。 史弘肇知道此事,对臣深恼之....” “哈哈~当时史弘肇受托孤之重,掌握禁军兵权,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你竟敢上书说他不配当禁军统帅? 说起来,当年高祖驾崩前,还是朕举荐了史弘肇担任侍卫司都指挥使。 你上书说史弘肇不配担此重任,有没有提及朕?” 薛居正拱拱手,神色不改:“臣当时上书说,官家与史弘肇素有交情,且当时官家位居枢密使,如果史弘肇掌管禁军,军国大事全由二人掌握,一旦有变,则国家危矣! 故而,臣还在谏书里,请先汉隐帝外调官家离京,且寻找合适机会剥夺兵权!” 大殿里响起一片“嗞溜嗞溜”倒吸凉气的声音,一干重臣面面相觑,为这薛居正捏了一把汗。 这厮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魏仁浦苦笑连连,不停使眼色,可惜都被薛居正无视了。 御位之上,郭威愣了愣,笑容僵滞。 “哈哈哈~”猛地,郭威仰头大笑。 “若是当年刘承祐听了你的话,恐怕今时今日,朕这颗脑袋早就搬家了!”郭威指着自己的头大笑。 王峻气急败坏,跳出来厉喝道:“大胆薛居正!竟敢图谋陷害官家,其心可诛!” 薛居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急不躁地道:“当年薛某与官家同朝为官,所思所想自当尽人臣之责! 薛某当时谏言,并非故意与官家为敌,而是为刘汉江山着想。 可惜事实证明,刘汉朝廷不得人心,并非天命归属,官家取而代之,乃是顺天应人之举! 薛某如今是大周臣子,所效忠者唯有官家! 官家有问,臣有所答,不敢隐瞒分毫,此乃臣一片忠君赤诚之心! 敢问王枢密,若是官家有话问你,你是否也能毫无隐瞒地坦诚相待?如果有所隐瞒,是否构成欺君之罪?” “你你你~~”王峻气得脸色涨红,“我王峻一颗忠心天日可鉴,从来不曾对官家欺瞒过半点!” 薛居正笑了笑,拱手道:“王枢密乃我大周股肱之臣,对官家忠心耿耿,否则也不会坐上枢密使高位! 只是大周的忠臣也并非只有王枢密一人....” 王峻无言以对,恼火地哼了声,甩甩袖袍不做理会。 郭威摸着颌下扎手硬黑须,微眯的眼睛里充满欣赏,暗暗在心里点头。 这薛居正,的确是个人才! 刚直不屈,又兼机辩聪敏,进退得当,不失风骨。 郭威沉声道:“薛居正,朕授你检校刑部侍郎,持节出使江宁! 你此去目的有二,一是警告李璟,不得与定难军或是兖州慕容彦超有过多往来,不要妄想内外勾连动摇我大周江山! 二是把朱秀那混小子给朕平平安安带回来。 具体事项,魏卿会跟你详细分说。” 魏仁浦走到薛居正身旁,低声快速跟他说了一遍,江宁发生的事情。 薛居正皱眉想了想,道:“敢问官家,这两件事,哪一件更重要?” “为何如此问?”郭威道。 薛居正道:“定远侯劫持唐国太子,此事可大可小,如果唐主用此事做文章,扣押定远侯,于情理而言,我朝并不占优。 唐主向来有还都长安、洛阳的志向,中原动荡,正是唐国对北方用兵的好时机,所以唐主才会不遗余力挑动我朝内乱。 官家命臣去警告唐主,恐怕会适得其反。 这两件事对于唐国而言,如果全都遵照官家之意行事,只怕唐国上下全都不会甘心。 故而臣只能竭尽全力,促成其中一件达成。” 郭威眉头紧锁,默然片刻,说道:“那你就尽全力,带回朱秀再说!” “臣薛居正,领旨!” 薛居正肃然叩拜,又多问了一句:“官家可是想对淮南用兵?” 郭威盯着他,笑了笑:“是又如何?” 薛居正道:“臣建议官家暂缓此事!” “为何!?”郭威虎目微凝。 一干重臣都向薛居正看去。 王峻轻蔑冷哼,一个小小刑部比部从事,也敢大放厥词,妄议军国大事。 薛居正道:“夏州李彝殷近来与契丹加大商贸往来,名义上说是不涉及军政,只是民间正常贸易,但实际上,李彝殷未必没有与河东刘崇、契丹人加强联络之心! 党项人早有自立之意,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机会。 如今刘崇在河东作乱,契丹人频频向滹沱河北增兵,兖州慕容彦超封锁关隘,在辖地内强征青壮入伍,大力搜刮粮食,税钱已经收到了五年之后,反心昭然若揭! 如今,我大周当以平息内乱为主,安抚党项人、防备契丹人为辅,不宜主动挑起淮南战事!” 郭威假装随意地问道:“那你觉得,何时出兵收复江淮失地为好?” 薛居正低下头默默估算片刻,抬起头目光灼灼、言辞凿凿:“三年!我大周还需要三年时间,休兵养民!先征淮南控扼长江天险,威压唐国收缩江北防线,使之牢牢困守江南不得动弹! 其后,再视形势变化,决定南北先后,攻略各方!” 郭威虎目精芒暴涨,猛地攥紧拳头。 大殿内一片沉寂,几双目光带着惊叹之色落在薛居正身上。 魏仁浦、符彦卿皆是满眼欣赏。 有如此远见卓识之人,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刑部比部从事,真是明珠蒙尘、暴殄天物! 王殷打着瞌睡,突然察觉到大殿里气氛不对劲,赶紧捂住嘴巴。 这个小小从事刚才说了什么? 瞧官家那样子,好像很欣赏此人? 王殷收起轻视之心,重新打量薛居正,暗暗打定主意,等出宫回府,马上派人去此人家里送一份礼,先结个善缘再说。 王峻也不吭声了,眼神变幻莫测。 这薛居正的确非同一般,今日过后,如果他能平安从江宁回来,未来这大周朝堂之上,必有其一席之地! 能人太多,朝堂竞争越发激烈了! 可恨啊! 王峻有种危机、紧迫的感觉! 郭威把薛居正的名字样貌深深记在心里,对他刚才的话却不予置评,淡淡地道:“薛卿下去后,找魏承旨好好商量出使江宁之事,三日后出发,务必尽快赶到江宁! 朕还有手谕一道,你带去交给朱秀。 还有,见了那混小子,替朕好好骂他一顿。” 薛居正揖礼道:“臣遵旨!” “王令温留下,其余诸卿退下吧!” 众臣拜礼后,相继告退离开大殿。 偌大的殿宇里,只剩郭威和王令温二人。 郭威招招手,王令温走上陛阶,弓腰垂听。 “你亲自去一趟江宁,与朱秀取得联络,暗中配合薛居正将其救回。 朱秀鬼点子多,你多听听他的意见。 你去江宁务必注意安全,不要暴露行踪,还有,不要让薛居正知道。” 须发皆白的王令温恭敬道:“老臣领旨!” 王令温轻声道:“官家,王殷私藏掖廷宫女之事....” 郭威虎目倏冷,威势浓重的面庞划过些许厉色:“此事,暂且不做追究,让你的人盯紧了,看看他还有哪些动作。” “老臣明白!”王令温揖礼,“官家没有其他吩咐,老臣告退。” 王令温刚走下陛阶,准备折身退出大殿,又听到御位之上传来郭威的声音: “对了,见到朱秀,你替朕照屁股狠狠踢他一脚,这个混小子,净给朕惹麻烦....”郭威骂骂咧咧。 王令温怔了怔,病虎一样的苍老面容哭笑不得。 “....老臣领命....” /107/107535/29101476.html 第四十二章 我陶文举又跳槽了 “热热热~~” 王峻回到位于东角楼右侧的宅邸,迫不及待地钻进内宅书房,脱下公服纱帽,只穿一件单薄内衫,赤脚踩地,捧起一碗冰镇酸梅汤灌下肚。 不过瘾,又让婢女从冰鉴里捞出西瓜,“噹噹”几刀剁成数瓣,抓起一瓣狼吞虎咽,吃相狰狞,红汁水横流。 “呼~” 王峻这才长舒口气,往躺椅一靠,身旁有婢女扇扇,铜冰鉴放在屋中,表面凝结的露水滴落,丝丝凉气往外冒。 王峻闭上眼享受清凉,刚才出宫时的烦躁渐渐一扫而空。 这座大宅靠近宫城,南边就是热闹的桑家瓦子,开封城最大的酒楼就在临街,可谓寸土寸金。 这片坊子里住的人家非富即贵,郭威赐给四女,晋国公主郭清的公主府就在这里,老太师冯道的旧宅、之前刘崇的府邸都在这一片。 王殷本想搬进来,找了一圈没有合适的宅子出售。 王峻这座大宅本是李业的别宅,虽是别宅,豪华程度丝毫不差,盯上的人不少,最后被郭威赏赐给他。 原本大周立国,王峻顺利当上枢密使,正是顺风顺水志得意满之时,加之与他结怨最深、最让他忌恨的朱秀南下江宁,更是让他感到清静自在,仿佛整个开封朝廷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饭团看书 可是今日崇政殿议事后,王峻突然又冒出危机感。 可恶的朱秀小儿不在,魏仁浦成了他在朝廷最大的政敌,还有符彦卿入京,符氏高门显贵,将来必定要分走一部分朝堂大权。 王殷骄奢淫逸日渐堕落,这种人是靠不住的,谁给他好处就偏向谁。 王峻觉得自己有些势单力薄。 今日又冒出一个薛居正,官职低微却谈吐不凡,在官家御前指点江山,看得出官家对他相当欣赏。 朝廷之上人才辈出,王峻深恐不安,感觉自己屁股后面燃起一把火,若不跑快些,随时有可能被烧到。 更可恨的是,这些朝廷里的后起之秀,或多或少和朱秀都有几分联系。 枢密副使范质是朱秀举荐的,上党郡公、左卫将军、内殿直小底四班都知、驸马都尉张永德,如今内殿禁军公认最具前途之人,和朱秀相识于微末,亲如兄弟。 内殿直班虞候赵匡胤也是朱秀故交,加之他与魏仁浦亦师亦友的关系,还有柴荣、李重进两位官家至亲的深厚交情,朱秀这小子不声不响经营起的关系网,着实惊人! 不琢磨不知道,王峻静下心来一琢磨,吓一跳。 听闻符彦卿的儿子符昭信、长女符金盏,和朱秀交情颇深。 官家另一个外甥,真定曹氏之子曹彬,朱秀南下出城时,还亲自出面相送。 符氏、曹氏皆是军功贵族,随着官家称帝,这两大家族的权势进一步增大,朱秀有这些人照拂,加上自身的本事,将来回到开封,青云直上简直易如反掌! 王峻嚯地坐起身子,好像一股热浪迎面袭来,脑门、后心汗水唰唰冒,心情一下子变得烦躁起来。 粗暴地夺过婢女手里的扇子,王峻用力扇动,恶狠狠地骂了声:“滚!全都滚出去!” 房中伺候的婢女战战兢兢退出屋,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好,惹主人发怒。 王峻烦躁地在屋中围着冰鉴踱步,扇着扇子,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太原郡公柴荣厌恶他,他倒是不怕,他知道柴荣只是官家养子,将来的储位能否落到柴荣头上还不一定。 柴荣驻守澶州,官家下旨不得谕旨不可擅自回京。 这说明什么?说明官家暂时没有立他为储的打算! 王峻是伶官出身,最大的本事就是拿捏人心。 他能觉察到,如今官家对柴荣的态度极其微妙,养子和亲子,再怎么亲近,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柴荣远在澶州,而他就在官家身边。 只要想办法不让柴荣染指储位,那他将来的前程照样一片光明。 不过,想对付柴荣,先要除掉朱秀。 王峻自问能看清许多人,但对朱秀,他看不清。 这小子行事诡异,让他琢磨不透,但最后事实证明,这小子每一步落子必有其深意。 就拿他从千里之外赶到邺都,在官家父子最危急、最凶险之时,义无反顾地投奔其麾下,追随官家一路南下打进开封城,王峻就觉得万分不可思议。 这是一场惊天豪赌,毫无疑问的是,朱秀赌赢了。 可问题是,他怎么知道官家一定能赢? 他好像知道官家一定会起兵,一定能实现改朝换代? 王峻甚至怀疑,朱秀连官家起兵的日子都算准了,否则怎会千里迢迢赶到邺都,雪中送炭的时机分毫不差? 不仅从龙之功轻易到手,还让官家父子对他感恩戴德? 都说朱秀能掐会算,是个半仙,以前王峻是不信的,可越琢磨他的行事逻辑,王峻越发觉得,这小子的确是个神棍啊! 王峻对于朱秀的忌惮,又拔高一个层次。 在他心里,朱秀已经是必须要除掉的死对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年轻了,马上快五十的人,仕途也已基本走到终点。 可他想把王氏富贵延续下去,让他的几个儿子在大周朝能屹立不倒。 要实现这个目标,大周的嗣君人选绝对不能是柴荣! 欲除柴荣,则必先除朱秀! 只是究竟从何处入手,须得仔细考量。 “禀报阿郎,府外有个叫陶文举的人求见....” 书房门没关,管家小跑来,轻轻敲响房门,恭恭敬敬地道。 “不见不见!”王峻心烦意乱地摆摆手。 “诶~”管家看出主子心情不好,不敢搅扰,应了声就要下去。 王峻猛地想到什么:“且慢!那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小心翼翼地道:“他自称叫陶文举,澶州来的,还说和阿郎是旧相识....” “陶文举?”王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陶文举!”王峻提高嗓门,声音有些尖细。 他想起来了,陶文举不就是跟在朱秀身边那个獐头鼠目的家伙? 当年协助朱秀在邠州搞出好大乱子,还敢率兵和时任静难军节度使的王守恩作对? 王峻神情变得无比精彩,朱秀手下之人,怎么会跑来见他? 听说这个陶文举留在澶州,在柴荣掌管的镇宁军麾下做事,怎会到开封来? 王峻想了想:“你去,请他到偏厅等候!茶点伺候!” 管家忙应道:“小人遵命~” 王峻快步回到卧房,唤来婢女:“快,更衣!” ~~~ 陶文举坐在厅室里,身旁案几放着柑橘、茶水、广和商铺的名贵糕点,身后挂帐下,还侍立一名乖巧奴婢,只需吩咐一声,那奴婢就会上前听命。 陶文举只敢轻轻呷一口茶水,如坐针毡地等候着。 他贸然来见王峻,幻想了无数种可能遭受的待遇。 但就是没想到,能被府上管事恭恭敬敬请到偏厅落座,还奉上茶点水果享用,更是派了一名美貌奴婢来伺候他。 陶文举扭头朝那婢女看了眼,嗯,低眉顺眼,体态丰腴,流转的眼波带着些许媚态,是他喜欢的类型。 那奴婢知道陶文举在打量她,也不害羞,反而抬起头抛了个媚眼。 陶文举一个激灵,暗骂“浪蹄子”,赶紧扭过头坐好。 这奴婢一看就是王峻府里养的家妓,迎来送往的事没少干。 满身风尘,但在床上绝对够味。 陶文举深吸口气,压住心头燥意。 几年前,他不过是个泾州豪族薛家的长随,跟个奴隶没啥两样。 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出入公门的官吏,就算进了枢密使府邸,也能享受座上宾的待遇。 陶文举回忆往昔,有些恍惚。 忽地,他脑海里浮现朱秀那似笑非笑的面容。 陶文举吓一跳,脊背冒冷汗,越发感到坐立不安。 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全赖朱秀赏识。 没有朱秀,他早就成了薛家刀下鬼。 别说这开封城,他连泾州安定县也走不出。 可今日,走投无路之下,他却不得不来投奔王峻。 “我陶文举也是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没有你朱少郎,我陶某人照样活得好....” 陶文举暗暗咬牙,不停在心里为自己鼓劲,努力摆脱脑海里朱秀那张令他心悸的戏谑笑脸。 每当朱秀带着玩味笑容盯着他看时,陶文举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剃了毛的羊羔,除了无助地“咩咩”叫唤两声,再也无力反抗。 “哈哈哈~什么风把陶主簿吹来了?” 一阵爽朗笑声率先从厅室外传来,陶文举急忙起身迎接。 “草民陶文举拜见王枢密!”陶文举下跪磕头。 王峻快步上前搀扶住:“诶~陶主簿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陶文举受宠若惊,万万没想到王峻竟然待他如此客气。 宾主而坐,陶文举小半边屁股挨着椅子,神情卑微且恭敬。 王峻打量他一眼,笑道:“听闻陶主簿在澶州,担任镇宁军主簿,打理钱粮军马,深受太原郡侯信赖,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陶文举脸色有些难堪,硬着头皮道:“不瞒王枢密,小人惭愧!只因、只因犯了小过,惹怒郡侯,被、被逐出了镇宁军!小人如今只是一介白身,并无官职在身....” “哦?”王峻大感惊讶,“究竟是何事?” 陶文举本不想说,但又怕惹王峻怀疑,反正他的事,王峻派人稍微打听就知道。 陶文举长叹口气,一脸懊悔、羞愧、委屈地道:“小人想在开封买处宅院,以作安家之所,可一打听才知,开封城地价上涨极快,小人相中的宅子,年后的价格,足足比年前涨了三百余贯! 小人手头一时间凑不出那么多钱,就想着先从镇宁军粮款里拨出些,算作我个人私借,把宅子买下。 等小人攒够了钱,再把亏空填补上也就是了。” “没想到....没想到此事被节度掌书记王朴所知,王朴不顾小人苦苦哀求,告到郡侯面前,还添油加醋污蔑小人一通,最终惹怒郡侯,将我开革出镇宁军....” 陶文举更咽着,眼圈红红,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王峻笑吟吟地听着,心里鄙夷不已。 什么私借什么填补,明明就是挪用公款在开封买地买宅子,不慎被掌书记王朴察觉,捅到柴荣面前,柴荣派人清查账册,发现他大笔挪用钱款,私吞钱粮,这才一怒之下将其逐出澶州。 王峻捻着颌下几根杂须,心头冷笑,当年他在长安担任京兆盐铁都监,类似的勾当没少干。 要论公钱私用,他王峻可是祖爷爷。 陶文举这点心思伎俩,他根本瞧不上眼。 王峻笑道:“依照太原郡侯的脾气,你恐怕走不出澶州。” 陶文举后怕道:“郡侯本要杀我,念在、念在定远侯的面子上,才饶我一命....” 王峻笑了笑:“也是,只有定远侯才能让郡侯给几分面子,你倒是命大。不过,你跑来见我是为何?” 陶文举“噗通”跪地,连磕三个响头,哀戚道:“小人被逐出澶州,更没脸回去见定远侯,思来想去,只有投奔王枢密一条路可走!还请王枢密收留!” 王峻这次没有拦他,等他磕完头,才慢悠悠地道:“为何是我?” 陶文举咽咽唾沫:“小人得罪郡侯、定远侯,若不投奔王枢密,只怕一辈子做不了官!朝中能与他二人抗衡者,唯有王枢密!” 王峻眯着眼:“我为何要与他二人抗衡?太原郡侯乃是官家养子,将来可是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我怎敢与他作对....” 陶文举干笑两声,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王峻神色:“太原郡侯与王枢密有些旧怨,且定远侯和王枢密,当年在泾州也积怨颇深! 小人斗胆猜测,王枢密恐怕不愿见到太原郡侯登上大位吧?” 王峻嚯地起身,怒斥:“大胆!” 陶文举跪地匍匐,整个人撅着屁股趴地上,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 他看出王峻并未真的动怒,抬起头谄笑道:“太原郡侯若登大宝,对王枢密有百害而无一利!放眼朝中,能阻拦太原郡侯继位者,唯有王枢密!小人愿誓死追随王枢密,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王峻盯着他看了会,冷哼一声,重新坐下。 “你胆子不小,也确有几分机智,难怪朱秀能看得上你。” 王峻端着茶盏淡淡道。 陶文举顺势爬起身,驼着腰道:“定远侯对小人有知遇之恩,奈何他与太原郡侯走得太近,小人为保全自身,只能含泪与其断绝关系!唉~” 陶文举眼角挤出一滴泪,抬起袖口擦擦:“恳请王枢密,今后务必放朱少郎一命,也算我陶文举不负恩义!” 陶文举的话王峻当然不会相信,但也并未戳破,笑道:“好说!算起来我与朱秀并无死仇,只是他几次三番坏我好事,有些可恶罢了。 这次他身陷江宁,如果一辈子回不来最好....” 陶文举听出几分意味:“王枢密的意思,是想让朱少郎永远留在江宁?” 王峻道:“留在江宁享受富贵没什么不好,你说呢?” 陶文举捋捋须,眼珠急转:“小人倒有个办法,或许能派上用场!” 王峻放下茶盏:“说说看。” “敢问王枢密,近来夏州定难军、兖州慕容彦超可有异动?”陶文举反问道。 “有又如何?” 陶文举阴恻恻地笑了:“既如此,王枢密不如遣人到江宁,把消息散播出去....” 陶文举凑上前,在王峻耳畔一阵嘀咕。 王峻眼睛一亮,抚掌大笑:“这倒是个办法!不管成不成,都不会落人口实!不错不错~” 陶文举谦虚地拱手,藏不住眉梢些许得意。 王峻欣赏地看着他:“如果此事能办成,往后你就跟着我,三年之内,我保你当上一州刺史!” 陶文举大喜过望,下跪叩首:“陶文举誓死为王公效命!” 王峻示意他起身:“你买下的宅子在何处?” 陶文举哭丧着脸道:“太原郡侯派人将宅子收回,变卖以后填补军中钱款了。” 王峻笑道:“我在鼓楼街还有一处小宅子,十七八亩地大小,作价值个一两千贯,就送给你暂且栖身,另外再给你五百贯钱。” 陶文举嘴皮哆嗦着,两眼流泪,感激涕零:“王公恩情,小人万死不能报!” 王峻又朝那狐媚婢女招招手:“她叫鸢儿,往后就跟你了,有事可以让她来禀报。 鸢儿,往后可要照顾好陶先生。” “婢子遵命!”鸢儿柔柔下拜,裙裳下浑圆的臀看得陶文举直咽口水。 “退下吧,去找管家支取钱物,自会有人送你们过去。”王峻端起茶盏打发他二人离开。 陶文举感恩戴德地作揖道谢,领着鸢儿退出厅室。 王峻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嗤笑着摇摇头。 此人说的话,他还会派人查证。 不过方才他想出的点子,倒是值得一试。 官家派薛居正出使江宁讨要朱秀,还不惜用武力威胁。 可若是让李璟和唐国朝臣知道,现如今大周内部生乱,根本顾不上江南,他们还会乖乖听话放朱秀离开吗? /107/107535/29101477.html 第四十三章 朱秀,字文才 江宁,鸿胪寺。 对于江宁朝廷而言,鸿胪寺只是个空衙门,一年到头用来接待外宾的次数屈指可数。 大多数时候,鸿胪寺主要负责操办一些皇家司仪活动。 鸿胪寺卿的职位空置多年,负责主持日常事务的吴少卿还是兼职,人家的正职差事是司农寺卿。 但这些丝毫不妨碍李璟拨给大笔钱款,把偌大个鸿胪寺修建成一派江南水乡雅筑的景象。 朱秀入住鸿胪寺第二日,徐铉就把朱武一家和吴友娣送来。 一家子住进这处奢华园林,吃喝有专人伺候,整日无事东游西逛,钓钓鱼,看潘美教朱武和朱亮爷俩练武,和吴友娣唠唠家常,除了不能迈出大门一步,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李璟花费大价钱修缮鸿胪寺,就是要向各邦使节显示大唐的富足强盛。 如今用来安置朱秀一家子,倒是让他们白白占了便宜。 鸿胪寺,荷花园,水池中央的莲亭里。 清澈的池水被风吹皱,碧绿的荷叶随风轻摆,阳光洒落,水面波光粼粼。 午后时光悠闲,朱秀怀抱大丫,其他人围坐在两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侃。 大丫蜷缩在朱秀怀里呼呼大睡,朱亮撑着脑袋,趴在吴友娣腿上,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 “这么说,朝廷早有探子埋伏在江宁?”潘美牛眼瞪大。 朱秀轻轻擦拭大丫脑门上的汗渍,笑道:“别忘了,官家手里可是有一支望云都,这支人马至今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 官家开国后,望云都就凭空消失,据我猜测,应该是并入了武德司,和武德司重组。 武德使王令温,和官家交情深厚,自从改任武德使后,这王老爷子的行踪就变得飘忽不定,朝野对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之前我在官家御案上见过一份详细的江宁布防图,就猜到这里极有可能早就有武德司的密探进驻。 我们在江宁城闹出好大乱子,武德司不可能不知道。 就是不知,官家收到密报,会作何反应了....” 潘美幸灾乐祸:“依官家的脾气,还能有何反应?当然是把你臭骂一通,等你回去再狠狠踹几脚~~” 朱秀摊摊手:“官家总不会见死不救,要踹我也得先派人把我救回去再说吧!” 潘美两手一抱,摇头道:“我看难!单是李弘冀那一关就不好过,那狗东西可是扬言要把咱们几个剁碎了扔江里喂鱼....” 朱秀道:“只要李璟不松口,李弘冀想害咱们没那么容易,防备好他们暗中下手就好。 胡广岳,从今日起,警戒等级提升至甲等,我们这些人的吃喝住行,全都要细细甄别,特别是饮食,一定要保证安全。” 胡广岳抱拳郑重道:“侯爷放心,徐尚书把第五都的弟兄以徐府仆从的名义送进鸿胪寺,如今咱们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换成了自己人,生活起居可保万无一失!” 朱秀笑道:“徐先生这次帮了大忙,多亏有他仗义相助,否则我们的处境绝对要比现在艰难十倍。” 潘美嘀咕道:“亏你当初还从徐家手里坑了三十万贯钱,现在想想咱老潘都觉得羞愧难当....” 朱秀伸出手:“把分你的三万贯钱还回来!” 潘美想都不想,摇头道:“做梦!那钱老子存了京兆府驻开封进奏院,每月有一厘半利息咧! 将来,老子还要用这笔钱在开封买地买宅子,娶婆娘呢!” 朱秀毫不客气地冲他竖起双手中指。 潘美大致知道这个手势的含义,自知理亏,撇撇嘴不做争辩。 吴友娣担忧地道:“可不敢在官府存飞钱,要是被私吞了,都不知道找谁告官哩!” 朱武也道:“在板桥店做生意的商贾,都不敢在官府存飞钱,手续繁琐不说,还得加收一大笔台券钱,有时外地府衙找借口不认凭券,小老百姓一点办法没有。” 潘美指着朱秀道:“不怕!开封府那帮官老爷,贪谁的钱也不敢贪朱侯爷的钱!谁不知道朱侯爷朋友多,面子大,要是告到官家面前,保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朱秀好笑道:“你用我的名义存飞钱?” 潘美理所应当地道:“那当然!我一说定远县开国侯的名号,那帮家伙笑得那叫一个恶心!” 吴友娣和朱武、杨巧莲一脸惊叹地望着朱秀。 朱亮满眼睛冒光,小叔叔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伟岸了。 朱秀只是笑笑,陷入沉思。 飞钱业务由来已久,大概在唐宪宗元和年间就已经在民间出现,距今已过去近一百五十年。 准确的说,飞钱不是一种货币,只是一种以官府、商贾信用背书的票证,是一种汇兑业务。 其作用,一来限制地区钱币流通,二来方便商贾贩运商货,进行大宗货物交易,促进商贸流通。 不过长时间的战乱后,民间市场经济遭到严重破坏,官府公信力大打折扣,整体社会秩序遭到冲击,经常发生官府借飞钱名义敛财,等到商贾拿着票证支取实物钱币时,官府又以各种借口拖延、否认、贪墨。 原本当十文的上好铜钱存了飞钱,等到支取时只能换回当五文、当二文的烂钱、贱钱。 久而久之,官府经营的飞钱汇兑业务已经在民间彻底失去公信力。 相反,一些富商、世家大族在自家商号里开设的飞钱业务倒是大受欢迎,信用相对来说好一些。 但是这种民间飞钱容易受到战乱影响,还有各大商号的经营状况影响,不确定因素很多,风险较大。 《诸世大罗》 这就给大宗商货远途运输交易造成了极大不便。 如果有机会,朱秀倒想建议郭威以朝廷名义创设真正意义上的钱铺,对钱币流通进行专管专营.... 吴友娣拉着朱秀的手,忧心忡忡地道:“秀哥儿,实在不行,咱服软认个错,给那太子爷磕头赔不是,求人家放咱家一条生路.... 这地方有吃有喝,屋子也宽敞,连睡觉的褥子都是蚕丝织的,这些花花草草看着也漂亮,可娘心里一点不踏实,越住越不安心呐~~~” 吴友娣叹口气:“要是那太子爷实在气不过,非得杀人出气,你就把娘交出去,让他杀了我....我老婆子没啥用,死了剩一把骨头,你哥俩捡两根带回濠州,找处地方埋了就是....” “娘!说甚晦气话?”朱武急了,“咱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好端端的杂能死?要俺说,万一那什么狗屁太子爷非得要秀哥儿的命,咱就跟他拼了!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就是!拼了!”杨巧莲也坚定地表态。 朱秀忙笑道:“你们不用担心,唐主是个聪明人,不会轻易要我的命!” 朱武搔搔头,满脸迷糊:“为啥?人家可是皇帝,说句话别人就要掉脑袋的!” 朱秀解释道:“我是大周臣子,周主钦封开国侯,又担任镇淮军节度副使,也算一方大员,如果唐主杀我,容易挑起两国边境纠纷,使得战火重燃。 唐国现在全力出兵南楚,腾不出手在淮南用兵,按照唐主的性子,不会轻易和我朝结怨。 但有一点非常重要,我此行只为南下寻亲,所作所为与我朝官家无关,不论是闯聚景苑还是劫持太子,都是我个人擅自做主,不关大周朝廷的事。 这一点你们切记在心,不管谁来问,都要一口咬死。 以免唐国朝廷用此事做文章,败坏我朝官家的声誉。” 朱武、吴友娣、杨巧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朱秀的话记在心里。 朱秀又对胡广岳吩咐道:“近来鸿胪寺内外,一定会出现许多陌生面孔,有的是唐国朝廷派来的探子,有的是李弘冀、宋齐丘的人,还有可能是开封武德司我们自己人,你要注意辨别。” “属下明白。” 朱秀甩甩被朱芳压得发酸的胳膊,笑道:“徐先生说要介绍韩熙载给我认识,正好,请韩夫子送我一个字....” 吴友娣迟疑了下,说道:“秀哥儿,其实你爹当年临死前,请县里算命的王瞎子替你取过一个字,说是等你将来考取功名做官用得上....” “啊?”朱秀愣了愣,“叫啥?” 吴友娣回想了下,很确定地道:“文才!朱文才!” 朱秀嘴角扯了扯,脸色有些发黑。 潘美捧腹大笑,拍着他的肩头:“朱文才!好字啊!跟你挺相配!哈哈哈~” /107/107535/29101478.html 第四十四章 国家高度 兴唐宫,延嘉殿。 李璟高坐御位,殿中,皇太子李弘冀,宰相宋齐丘,晋王李景遂,太傅周宗,枢密副使查文徽,勤政殿大学士冯延鲁,吏部尚书徐铉等一干显贵重臣齐聚一堂。 李璟扶着额头有些头疼。 关于如何处置朱秀,君臣商量了一上午,还是没能形成统一意见。 李弘冀身穿太子赭黄袍,头戴梁冠,一身高贵逼人气,乍看上去倒也英俊倜傥。 只是他一双充斥血丝的眼睛犹如噬人恶鬼,眼神充满凶戾,令人不寒而栗。 李弘冀阴狠目光扫过李景遂、周宗、徐铉,恨不得扑上前把这三人撕碎。 就是这三人极力阻止将朱秀立刻缉拿下狱。 在李弘冀心里,这三人就是朱秀的同伙,是差点在方山之上弄死他的元凶。 当日李弘冀回到宫里,悲呛着跪在李璟面前告状,李璟见他模样凄惨,也是大怒兼心疼。 可是不论李弘冀怎么哀求,李璟就是不同意立即处死朱秀。 今日,李弘冀又纠集宋齐丘、查文徽、冯延鲁几位重量级大臣,一同进宫向李璟施压,希望他可以下旨处死朱秀。 李景遂和周宗、徐铉闻讯而动,进宫力阻,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相持不下。 李璟望着殿中泾渭分明的两派,暗暗苦笑不已。 他当初的确存了扶持太子党来对抗晋王党的意图,但李弘冀和宋齐丘等人的野心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太子党发展迅速,而且渐渐有了挤压皇权的迹象。 这让李璟心生警觉。 相反,原本被他深深忌惮的晋王李景遂,在卸下了皇太弟的身份后,甘心交权退居幕后,摆出一副不过问朝政的样子。 就连这次巡视镇江口军备,还是李璟极力要求他去的,否则李景遂宁愿待在府中饮宴作乐。 扫了眼垂目而立的李景遂,李璟心里苦笑,看来他对这位面貌敦厚,性格文弱的弟弟还是不太了解啊~ 储君之位,皇帝之尊,或许在李景遂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李璟有些后悔,后悔给予太子李弘冀过多权力,以至于让他和宋齐丘等人连成一片,渐渐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不过这一次,李璟觉得或许可以借机敲打太子和宋齐丘一党,让他们稍微收敛安分些.... “咳咳~”李璟振作精神,端坐身子,沉声道:“诸位不必再争论,朕已经决定,暂且将朱秀扣押在鸿胪寺,日常用度就按照番邦使节的标准供给,严禁其随意出入! 外人若要与朱秀接触,也须得到朕的手谕。 传旨给神武统军刘彦贞,命他负责鸿胪寺守卫,不得有丝毫差池!” 李弘冀当即脸色阴沉,不等他说话,周宗和徐铉齐声揖礼道:“吾皇圣明!” 徐铉又道:“启禀陛下,安定郡王与朱秀乃旧相识,近来安定郡王时常出入鸿胪寺,臣建议可以命安定郡王专门负责与朱秀接触,或许能从其口中知道更多北朝情况。” 李璟想了想,笑道:“六郎已满十四岁,已经可以为朕、为朝廷分忧了,那就授他鸿胪寺卿之职,命他掌管鸿胪寺,负责与朱秀保持沟通联络。” 徐铉和周宗相视一笑,如此安排最好。 李弘冀的脸又黑了几分,看向二人的眼神凶恶无比。 宋齐丘大声道:“此事不妥!朱秀乃劫持太子的北朝刺客,怎能让安定郡王与其接触? 把一个刺客安排住进鸿胪寺已经是荒谬之举,怎能用番邦使节的礼仪招待他?” 宋齐丘的铁杆支持者,枢密副使查文徽当即附和道:“宋相公所言不错,臣建议,公开此次事件,就说是周主指使刺客,潜入江宁行刺太子殿下,目的就是要造成我朝内乱。 如此一来,周主颜面尽失,还能激起我朝军民同仇敌忾之士气!” 冯延鲁趁机道:“然后公开处斩刺客,谅那周主郭威也不能把我朝怎么样。” 李弘冀咬牙切齿:“朱秀辱儿臣极深,不杀此贼,儿臣无颜面对朝野万民!” “这....”李璟又迟疑了,这几人义愤填膺的叫嚣着,恨不得将朱秀剥皮抽筋,挂在竹竿上游街示众。 周宗拱手道:“朱秀南下江宁只为寻亲,并非出于周主指派,没有证据,如何能说他是周主派来的刺客?” 李弘冀愤怒道:“那小畜生差点在方山上杀了孤,这难道不是证据?” 周宗眼底闪过些许厌恶,揖礼道:“殿下息怒,此事在老臣看来,只是朱秀为保命不得已为之,他并非真的想要谋害殿下。 否则,殿下这会岂能有命在?” “你!”李弘冀红了眼睛,指着周宗怒骂:“老匹夫!你胆敢包庇行刺孤的凶手?” 徐铉义正辞严地道:“周老太傅乃国之元勋,先帝在位时也曾以帝师相尊,太子殿下怎可出言侮辱? 此举,有违皇家仪态,大失体统! 岂是堂堂一国储君所为?” 李弘冀怒火填胸,想想自己在方山遭受的屈辱,就觉得一股烈火充斥胸膛,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璟不悦道:“太子不可对老太傅无礼!快快赔礼道歉!” 宋齐丘捋捋须,抛给他一个莫要冲动的眼神。 李弘冀强压怒火,拱手揖礼:“孤气愤之下出言不逊,请老太傅见谅!” 周宗侧过身子避开,还礼道:“殿下言重了。” 李弘冀抬头时,赤红的眼睛怨毒似鬼,毫不掩饰其中杀意。 周宗装作没看见,神情自若。 “咳咳~”李璟干咳两声,看向李景遂,和蔼地道:“晋王怎么看?” 李景遂身材富态,面相温厚,和李璟有些相像,笑起来像个和气的胖财主。 “呵呵,臣弟觉得,皇兄之前的安排最为妥当,把那朱秀软禁在鸿胪寺,看看北朝动向再说。”李景遂温言细语地笑道。 《最初进化》 宋齐丘冷哼道:“一个小小北朝县侯,杀了就杀了,有何大不了?” 李景遂仍旧笑呵呵地道:“宋相公不要忘了,这朱秀不光是周主钦封县侯,还担任镇淮军节度副使。 镇淮军驻扎宿州,组建不到半年,兵员已扩增至五万之多,且多是淮南子弟,日夜操练不辍....” 李璟微微色变,这支驻扎在宿州的兵马才是他的心头大患。 瞎子都看得出,镇淮军的组建,目的就是为了淮北之地。 谁也不知这支兵马什么时候会挥师南下! 宋齐丘喝道:“那又如何?老夫就不相信,镇淮军胆敢为了一个朱秀,在没有周主允许下,就敢向我朝发动进攻,挑起淮南战争!” 查文徽怪声怪气地道:“就是!镇淮军的统帅是李重进,周主郭威的外甥,本官就不相信,那李重进会傻乎乎地为了一个朱秀出兵伐唐....” 正说着,大殿外传来一声疾呼:“启禀陛下,江北防御使、水军大将军陈军从真州发来急报!” 内侍太监突兀的尖细嗓音十分吓人,李璟慌忙站起身:“快快!快呈上急报!” 一个绯红袍服的太监飞快跑进大殿,把一封沾染尘土气息的紧急军报送到李璟手中。 李璟夺过,撕毁密封漆印,取出信笺匆匆浏览一遍,猛地睁大眼睛,呆坐御位不说话。 “皇兄,出了何事?难道江北战事起?”李景遂急忙问道。 所有人紧张地注视着皇帝。 李璟扬了扬手里的信笺,愤怒中带着无奈道:“陈觉来报,周主已经派遣使臣出使我朝,现已到寿州,六七日内就能抵达江宁.... 另外,陈觉说,镇淮军节帅李重进写信给他,大肆辱骂,威胁说如果胆敢动朱秀一根寒毛,他就要尽起宿州兵马,渡淮水来攻....” “嘶嘶~” 大殿里响起一片吸凉气的声音。 查文徽惊怒地浑身颤抖:“那....那李重进竟然是如此一个蛮横痴傻,不讲道理的蠢货!为一人而兴起兵戈,他、他欺人太甚,可恶至极!” 宋齐丘色厉内荏:“周主莫不是欺我朝无人?若周兵胆敢南下,臣请旨带兵前往迎战!定要让淮南之地成为周兵的埋骨地!” 李弘冀也没想到,区区一个朱秀会引来两国战争纠纷,阴沉着脸在心里不停盘算,此事对他的利弊如何。 徐铉当即严肃道:“陛下,周主派使臣南下,说明在周主心里,朱秀生死至关重要!另外,派遣使臣与我朝沟通,就是为了避免引起误会,挑起两国边境战争。 臣认为,应该先见过周主使臣,知晓周主意图之后再做考量。 另外,臣建议陛下不妨召见朱秀,听听他如何辩解。 此人能以弱冠之龄成为大周的开国功臣,得到周主青睐,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李璟眉头紧皱思索了一会,觉得徐铉所言有道理:“好吧,就依卿所言,召朱秀进宫,朕亲自问问他,周主到底想干什么!” 宋齐丘和李弘冀等人交换眼神,没有继续反驳。 周主派遣使臣亲自下场过问此事,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两国邦交的高度,处理不好的确有可能引发淮南战事。 宋齐丘口头强硬,但也知道打仗并非儿戏。 况且朝廷正在对南楚用兵,经不起淮南战事的折腾。 真要弄丢了淮南要地,谁都担不起责任。 /107/107535/29101479.html 第四十五章 周宗训女 当周宗乘坐抬舆回府已是午后,一上午水米未进,早已是饥肠辘辘。 为此周宗倒是没有半点怨言。 朱秀闯聚景苑劫持太子,说到底是为了爱女周宪。 而自己出面想尽办法保下朱秀,一是为报答他拼死保住周宪清白的恩情,二是和徐铉有言在先,朱秀闯聚景苑救人,而他想办法救朱秀一命。 知恩图报,言出必行,这是周宗为人行事的准则。 周宗想不通的是,那朱秀和周家素无往来,为何要不惜代价闯禁苑救人? 还敢冒险劫持太子? 难道,那朱秀当真对自家闺女有所企图? 周宗脸色沉了沉。 他觉得朱秀此人太过危险,年纪轻轻胆识过人,行事出人意料,不按常理出牌,让他这位历经风霜的老太傅都看不透。 在乱世里,这种人的结局要么王霸一方,要么死无骸骨,根本没有折中选项。 他希望自家闺女能平安富贵地安度一生,不受战乱饥寒之苦,不做苟且偷生博人娱笑的玩物。 何况朱秀是北朝之人,想他周家世代经营江南,深受皇恩之重,决不能冒险和北朝扯上关系。 否则,宋齐丘等人更有借口对他攻讦。 只是,这次的事情使得周家和太子李弘冀之间再无转圜余地,李弘冀已经把周家视作仇寇。 等到太子继位,周家只怕难有好日子过.... 到那时,周家的珍宝周宪,又该何去何从.... 周宗思绪纷乱,苦笑着揉揉眉心,满面困倦疲惫。 抬舆落地,仆人恭声道:“老爷,回到府上了。” 周宗静坐片刻,掀开帘子走下地。 “爹爹!~” 一声脆生生的欢呼,周宪像一只轻盈蝴蝶从廊下飞奔来。 只见其一身月白半袖外衫,内穿鹅黄色抹胸,梳着望月髻,露出两截白璧无瑕的手臂,巧笑倩兮的如画眉目令人目光生眩。 “呵呵,娥皇何故在此等候为父?”周宗满眼宠溺望着爱女。 周宪环着父亲的胳膊,期待而又紧张地道:“爹爹,聚景苑的事,陛下怎么说?他要怎么处置李弘冀?还有朱秀?他还在鸿胪寺吗?” 周宗无奈道:“娥皇一下子问这么多,叫为父先回答哪个好?” 周宪轻咬着唇:“爹爹先告诉我,朱秀怎样了?” 周宗看着她:“陛下下旨,令他暂居鸿胪寺,无诏令不得外出。” “那岂不是形同软禁?”周宪一双莹莹生辉的美目有些不忿。 周宗苦笑道:“劫持太子,此刻没有打入死牢,已经算是托天之大幸了!” 周宪道:“那李弘冀呢?陛下又如何处置他?” 周宗轻叹口气:“太子行事荒唐狂悖,陛下已经严厉斥责过他了....” 周宪气呼呼地道:“陛下糊涂!李弘冀歹毒残忍,岂是斥责一顿就能了事的?江宁城里,被他祸害过的良善人家还少吗? 爹,你何不联合晋王,上奏请求陛下废了他,改立太子!” 周宗脸色一沉,低喝道:“胡闹!谁教你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言的?储君乃是国本,国本不稳,国家不宁,岂可轻言废立? 你一介女子,不可妄议国事?” 周宪咬着唇,满脸不服气,眼圈微微泛红。 周宗盯着她:“这些话,可是在方山时,朱秀教你说的?” 周宪道:“才不是!大恶人....朱秀说李弘冀废物一个,不足以成事,要是大唐将来由他继任君位,大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尽收江南三十六州....” 周宗怔了怔,“他真是这么说的?” 周宪嘟嘟嘴:“朱秀根本瞧不上李弘冀,别说朱秀,就连他身边部下也不把堂堂太子殿下放眼里。 在方山时,朱秀的部下对李弘冀动辄拳脚殴打辱骂,朱秀在一旁看笑话,李弘冀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地求饶,哪有半点太子尊严.....” 周宗抚了抚额头,长叹一声。 “北朝人习惯了战乱厮杀,对于改朝换代也是笑谈看待,皇帝勋贵在他们眼里和普通百姓没有两样,甚至失掉权势的皇帝权贵,比之牛羊下场更惨.... 换个角度看,这就是北朝人在战场上凶悍厮杀的原因,也只有他们能挡住穷凶极恶的契丹人....” 周宗感慨连连。 周宪俏脸认真地道:“朱秀说,前代石晋朝时,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说过一句话:‘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焉!’女儿觉得这句话说得没错,当今天下,纷乱四起,本就是有德有能力者居上,所谓富贵传承不过是过眼云烟,若是不学无术,富贵当三代而止!” 周宗震惊地看着女儿,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 安重荣这句话放在北朝,那是振奋人心激励士卒的豪言壮语。 可放在南朝,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乱国之言,要杀头的! 如果说江北的中原王朝,继承了大唐盛世铁血强悍的军武传统,那么江南朝廷继承的就是大唐盛世绚丽繁华的昌盛文道。 既有苟延残喘的士族门阀政治势力,又传承底蕴深厚的儒家思想文化。 门阀政治讲究的就是嫡庶尊卑,以出身定富贵,以门楣高低定尊卑有别。 如此,换来江南州县短暂的安稳富足,但也不可避免地堕入腐朽。 在这风云激荡的年代,江北中原,犹如一架沾满鲜血和残肢碎肉的战车,在破碎重组中高速前进。 而江南,却像个腐朽僵硬的濒死之人,虽然浑身挂满绫罗玉器,却难挡鲜血淋漓的战车冲击和碾压。 《仙木奇缘》 周宪所说的富贵当三代而止,岂不正是暗暗契合当今江南朝廷死水一般的局面? 周宗严肃地叮嘱道:“娥皇,刚才的话切忌不得外传!就连你三位兄长,也万万不能透露分毫!否则,我周家当有倾覆之祸!” 周宪吐吐舌头,娇憨地抱着老父亲的胳膊摇晃:“爹爹别吓唬我!人家也不过是听朱秀随口说说,觉得有些道理,就记下来了!爹爹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乱说话的!” 周宗苦笑着叹口气。 这些话,也不知是那朱秀的个人观点,还是代表当今大周朝廷上的普遍观点? 可不管怎么说,周宗算是听出来了,那朱秀瞧不起的何止李弘冀啊! 他瞧不起的是整个江南朝廷! “周主不愧是一代雄主,连麾下臣属也有这般傲视天下之心!”周宗默默在心里叹息。 同时又有些羡慕,为人臣者,只有这样的英主,才值得效犬马之劳! 周宪突然沉默了,明眸藏不住地担忧:“爹,你说陛下会如何处置朱秀?会把他....斩首吗?” 周宗轻轻拍拍女儿的手,笑道:“放心,暂时不会。北朝皇帝派遣使臣,不日抵达江宁,应该是为了商讨朱秀之事。 宿州镇淮军节度使李重进,公然写信给陈觉,威胁说如果朱秀遇害,他就要尽起淮北兵马渡河来攻。 那朱秀在北朝的地位,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啊~” 周宪檀口微张,惊讶道:“他这么厉害?大周皇帝为了他,还专门派遣使臣来江宁?” 周宗笑着点头:“此事连陛下和太子宋齐丘等人也没想到。周主亲自过问,说明此事已经上升到两国邦交的高度,须得小心处理,以免挑起战争。” 周宪喃喃道:“原来大恶人没骗我....他真是在北朝做大官的....” 周宗见女儿神情异样,试探着道:“娥皇,你觉得朱秀为何要闯禁苑救你?” 周宪回过神,想了想,茫然道:“我不知呀~” 周宗犹豫了会,道:“你觉得有无可能,是他....嗯....对你有意?为父听闻那朱秀至今还未娶妻....” 周宪杏眸扑闪,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父亲话语里的意思,脸蛋腾地飞上云霞。 “爹爹!你胡说什么呢!”周宪羞恼地跺跺脚,乌发一甩逃也似地跑开了。 “诶~”周宗喊了几声没叫住,苦笑着摇摇头,沿着回廊往后宅走。 廊下立柱后,周宪探出头,见到父亲走远,才拍拍胸脯松口气。 可是想到刚才父亲的话,她只觉得脸蛋滚烫如火,一颗芳心扑通乱跳,脑袋里一团浆糊。 她趴在栏杆边,望着下面的池水,水面倒映出少女娇媚的脸庞,可她越发觉得心烦意乱。 “噗通”一声,周宪把一颗小石子投进池水,激起阵阵涟漪.... /107/107535/29101480.html 第四十六章 莫问前程 朱秀和李从嘉从延嘉殿西侧的甬道走过,往后宫昭庆殿而去。 今早,朱秀刚吃完早饭,准备摆上麻将和潘美、吴友娣、朱武厮杀一番,李璟突然派人传旨,召他入宫觐见。 莫得法,朱秀只能让杨巧莲上阵凑数,自己换了身李从嘉送来的公服,和他一起入宫见李璟。 麻将是李从嘉从泾州带到江宁的,可惜他自己学艺不精,半年不玩把牌路规则忘得干干净净,上好一副象牙玉牌雕刻的麻将,就此放进库房里吃灰。 朱秀在鸿胪寺闲居无聊,让他把麻将找出来,教朱家人打牌。 说来也怪,吴友娣不识字,学麻将反而最快,各色牌面玩过几次就大致记住了。 朱武记性差,靠着死记硬背,也勉强入门。 杨巧莲识字,平时也能读读书信,可是学起麻将来那叫一个费劲。 搞得朱秀差点就放弃了。 他看出来了,这位大嫂不是记性差,而是对于数字天生迟钝。 一家子整日坐在花池凉亭里打牌,不愁吃喝,欢笑声不断,倒也过得悠闲。 朱秀进了兴唐宫一路张望,从建筑风格来看,江南宫室还保留着比较正宗的唐代风格,某些细节之处与北边,特别是近两年新修建的宫室有所区别。 “朱兄觉得这几座宫殿,能否展现大唐盛世风貌?”李从嘉指着不远处的延嘉殿笑问道。 朱秀望去,咂嘴道:“贤弟要我说实话?” “朱兄直言便是!” 朱秀正色道:“看得出贵国朝廷想极力还原当年太极宫里的盛景,但可惜....物是人非,这兴唐宫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真正的大唐盛世风貌,从来不是看宫室有多富丽堂皇,皇宫占地有多么广大。” 李从嘉眨眨眼:“在朱兄心目中,什么才是真正的大唐风貌?” 朱秀笑了笑,仰头看看天,思索片刻,说道:“所谓大唐风貌,我认为应该由四个部分组成,缺一不可。 其一,天子统御华夏,令四夷拜服,万邦来朝,以天可汗之名号令四方!此乃皇权正统、帝王威严! 其二,朝廷能以中央制地方,上令下行,政令一出各地州县照章执行,法度严明,吏治清明!此乃盛世官场应有之景象。 其三,民间百姓丰衣足食,有屋所居,有田可耕,商贾安心经营,士人静心读书,可以练武投身疆场,热血报国,可以考取功名走上仕途,为百姓做些实事。 其四....” 朱秀顿了顿,拍拍李从嘉宽厚的肩膀,笑道:“其四,便是想想如何在安逸富足里保持谦卑勤奋,在盛世繁华下保持警惕清醒,须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谓大唐风貌,放在整个历史长河里不过是昙花一现,只因它过于绚烂,才被人怀念至今。 可惜,当初有多么绚烂迷人,如今就有多么肮脏腐朽。 属于大唐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了....” 李从嘉呆愣住,站在原地不动。 朱秀笑了笑,自顾自地背着手往前走。 李从嘉回过神,急忙追上前:“朱兄之意,我们不应沉湎于大唐辉煌,而应放眼于未来?” “不错!任何一个王朝,只要能做到前三点,就一定能创造一个远迈汉唐的盛世!但只有做到第四点,才能保证盛世不衰!”朱秀语气坚定。 李从嘉快步跟上,有些急喘气:“朱兄认为天下终归一统?后世王朝能创造远超汉唐的辉煌?” 朱秀笑了笑,语气越发坚定:“九州离乱,民生多艰,人心思安、思治,此乃大势所趋,浩浩荡荡,无所能当!” 朱秀的脚步越走越快,李从嘉有些跟不上,已经小跑起来,大口喘气,咽咽唾沫:“朱兄认为九州将归于大周?” 朱秀猛地停下,李从嘉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 “六郎自号钟山隐人,向来不过问朝政,怎么今日突然对当今天下形势感兴趣?”朱秀似笑非笑。 李从嘉挠挠头道:“近来朝廷对于周主派遣使臣到来一事议论纷纷,因大周立国时日尚短,不知道周主对于我朝是怎样态度,所以朝堂上人心惶惶,只恐淮南战事再起.... 小弟虽不参与朝政,但怎么说也是李氏子孙,覆巢之下无完卵,小弟想请朱兄指点前程!” 李从嘉诚恳地揖礼。 朱秀笑了,李从嘉终归是长大了,懂得为自己的前途未来做打算。 他忐忑的心情也代表着唐国朝廷上大多数臣子,其原因就是,唐国自上而下,还未想好如何与新生的大周王朝相处。 大周虽然立国不久,但因为几乎全盘继承了刘汉江山,所以国家实力基本没有损失。 刘崇占据太原自立,河东闹分裂,的确影响颇大,但对于整个大周而言,只不过是一处脓疮,疼痛却不致命。 唯一能威胁到大周的,只有北方的契丹人。 四年前,耶律德光统大军南下,郭威奉刘知远命率军在河北与契丹人周旋,最后耶律德光病死镇州,契丹人退回燕山。 石敬瑭靠割地认爹立国,刘知远看准时机率先入主开封,高举驱逐契丹人恢复汉统大旗,收拢人心。 而郭威作为河北会战最关键的人物,在契丹人退兵后声望达到顶峰。 如今郭威继承刘汉帝统,天下有识之士都把他看作能够率领汉人抵抗契丹人南侵的铁血强悍之君。 可以说,自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导致河北中原始终处于契丹铁骑威胁之下以来,郭威是得位最正,名望最高的开国之君。 初生的大周朝,也由此被赋予了一种如虎狼般凶猛的气质。 蜗居成都的蜀主孟昶,应该是天下割据势力里,最能感受大周强悍气质的人。 之前李守贞在河中叛乱,孟昶派遣蜀军出兵汉中,本想趁机侵吞关中、河西之地,哪知蜀军在岐州接连受挫,惹得郭威亲自统兵坐镇岐州,蜀军白白损失几万兵马,却半点便宜没占到。 所以等到大周立国,孟昶第一时间派遣使臣进入开封朝见郭威,递交国书,愿意奉大周为宗主,四时节令进贡不怠。 紧随其后的是定难军李彝殷,党项人也颇为识趣,果断投入大周怀抱,上书表示愿意替大周朝永镇银夏。 江宁朝廷还在讨论如何应对大周威胁时,周主反倒率先派遣使臣抵达江宁。 李璟和满朝文武对这次会面格外重视,有关两国关系的讨论近来日趋激烈。 所以李从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跑来找朱秀问前程。 这一瞬间,朱秀心里油然而生出作为大周臣子的自豪感。 “听六郎言下之意,贵国朝堂上,有人担心两国爆发战事?”朱秀反问道。 李从嘉叹口气:“周主登基不久,便下旨在宿州组建镇淮军,加强淮北一线防备,兵马调动频繁,听说周军还在洪泽湖操练水师,种种迹象表明,周主或许有对淮南用兵的意图.... 父皇这才紧急调陈觉出任江北防御使,统领水军,又命晋王叔巡视镇江口防备.... 此次周主使臣南下,两国邦交会如何发展犹未可知啊!~” 李从嘉一双重瞳满是幽怨,好像在说,你大周兵马咄咄逼人,都快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 朱秀摊摊手:“六郎可别这么看我,这一系列军令都是出自我朝陛下之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怪只能怪他,与我无关!” 李从嘉叹息一声,胖脸有些伤感,吸吸鼻子认真道:“虽然你我各为其主,但不管两国关系如何变化,我都不希望影响你我之间的朋友之谊!” 朱秀笑了笑,手掌轻轻搭在他宽厚肩膀上:“纵使山河色变,朋友情义不改!” 李从嘉咧嘴一笑,用力点头。 犹豫了下,朱秀看看四周,轻声道:“我主调动兵马自有其深意,但绝非针对唐国,最起码短期内不会,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但往后之事,就不是你我能够决定了.... 这些,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切莫外露!” 李从嘉眨眨眼,露出憨厚的笑颜,心情一下子变得明朗了许多。 “多谢朱兄指点迷津!朱兄放心就是!” 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打仗,李从嘉格外高兴,刚才沉重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 朱秀看着他,轻轻叹口气。 李从嘉的确是个宅心仁厚之人,可惜却生在了帝王之家。 他的命运,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107/107535/29101481.html 第四十七章 诡辩无双,名士风流 “儿臣拜见父皇!” “外臣朱秀,参见陛下!” 后宫昭庆殿内,朱秀见到了李璟。 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除了没有兔牙重瞳,恐怕和三十年后的李从嘉一模一样。 穿一身明黄圆领袍,腰间系玉带,头戴晚唐样式的硬脚幞头,颌下留三寸短须。 嗯,若非这一身天子袍服,扔大街上完全不起眼,就是个普通的胖员外。 李从嘉一丝不苟地行大礼参拜,朱秀并未跪地,只是长揖一礼。 李璟端坐御位,打量着他,不悦道:“外臣难道不懂礼节?” 朱秀拱拱手,笑道:“藩属外臣觐见宗主之君,才需要下拜跪礼,外臣乃大周臣子,我主陛下曾有谕旨,非大朝会之日,百官无需跪拜。 外臣按照大周朝之礼制参见陛下,并无不妥之处!” 李璟想了想,竟然觉得有些道理,一时间也找不到辩驳之处,摆摆手道:“罢了,外臣免礼。” “多谢陛下!” 朱秀微微一笑,站直身子,双手垂于身前,神情淡然。 虽说在大周朝堂之上,从来不承认李璟的皇帝身份,只把唐国看作是等同于孟蜀的一个江南割据势力,但如今好歹在人家地盘,没必要为了口头称呼触怒李璟。 尊称一声陛下不吃亏,反正他这皇帝帽子也戴不长久。 李从嘉有些紧张,擦擦脑门汗渍,朝朱秀使眼色,生怕他一番忽悠不奏效,惹怒李璟。 李璟清清嗓,低沉着声音,故作威严道:“外臣不传国书、不通禀传报,潜入江宁城,意欲何为?还胆大包天劫持太子?你可知罪?” 李从嘉咽咽唾沫,担忧地看着朱秀。 朱秀心里有数,神情不改,笑道:“启禀陛下,外臣是濠州人,自幼与家人失散,百般打探之下才知道,家人流落到了江宁。 外臣思念亲人心切,乔装打扮进入江宁城,只为寻亲,并无他意! 没有事先知会贵国,使得陛下误会,的确是外臣之错! 至于劫持太子完全是子虚乌有,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 李璟生气地拍打御座扶手:“还敢狡辩?你率领武士扮作江洋大盗混入江宁城,悍然袭击禁苑,劫持太子,难道不是事实?这些事,究竟是不是受大周皇帝指使?” 朱秀脸色一肃,拱手道:“陛下,外臣私入江宁城,完全是个人所为,与我朝官家无关!外臣顾念亲人,才不惜以身犯险,敢问陛下,这究竟有何错? 百善孝为先,外臣为救老母与兄嫂,化名南下,多方打听寻觅,这难道不是尽人子之孝? 外臣是有错,错在不该将实情向我朝官家隐瞒,错在没有事先联络贵国朝廷,造成两国误会。” “哼!~分明是避重就轻之言,还敢在朕面前巧舌如簧?”李璟怒叱。 朱秀突然反问道:“敢问陛下,难道陛下想让我承认受大周皇帝指派,潜入江宁城,率领死士刺杀贵国太子? 贵国想趁此机会,找借口对我大周用兵? 还是陛下觉得我大周立国不久,边境不稳,想借机挥师北进,挑起一场大战,拿下淮北之地?” 李从嘉瞪大眼,苦笑着赶紧暗暗打手势,示意朱秀千万不可胡言乱语。 朱秀装作没看见,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璟。 李璟反而吓一跳,怒喝道:“休、休要胡说!朕、朕何时有意挑起淮北战事?朕向来奉行休兵养民之策,愿与大周和平共处,两国相安无事,自然最好....” 朱秀笑道:“陛下真乃仁善之君!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要怀疑外臣此行南下的动机? 外臣郑重声明,此次江南之行,完全是外臣擅自做主,事先根本没有得到我主允许,我主对此也完全不知情!” 李璟恼火道:“所以你在聚景苑劫持太子,并非受周主指使,而是私人恩怨?” “呵呵,外臣刚才说了,禁苑之事纯属误会,外臣根本没有劫持太子的打算!”朱秀道。 李璟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侮辱,厉喝道:“你率人杀伤东宫卫士,劫持太子逃窜方山长达一日,事实如此,还敢否认?” 朱秀摊摊手:“陛下息怒,这件事说来真是误会。严格算来,我闯禁苑并非为太子,而是为了一位娘子。” 李璟呆滞了,“娘、娘子?” 李从嘉苦笑连连,他对朱秀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处境下,还敢在父皇面前满嘴忽悠。 朱秀羞涩地笑了:“不错,只为一位美丽的娘子。我闯禁苑,只为她而去,因为担心她受到惊吓,情急之下,才私入禁苑,想把她带走.... 所以聚景苑之事,顶多只能算外臣与太子殿下之间,为了争夺美貌娘子而发生的误会,一场风流韵事罢了!” 李璟喃喃道:“就是周老太傅的千金?” “不错!正是周娘子!”朱秀大大方方承认,“外臣在江宁城里初见周娘子,惊为天人,一见倾心! 知道周娘子被太子殿下请到聚景苑做客,就情不自禁地跟了去.... 外臣今年还不到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暗中窥见周娘子似乎与太子发生争执,情急之下闯进宫室.... 之后担心东宫卫士不分青红皂白,对外臣痛下杀手,这才委屈太子殿下和我们走了一趟方山....” 李璟听得津津有味,还不自觉地点点头,又猛然间惊醒,拍打御座扶手气愤道:“这跟劫持太子有何两样?” 朱秀正色道:“自然有本质上的区别!第一,外臣对太子从无不敬之处,根本没想过要危害太子性命,不存在主观上的恶意! 第二,外臣邀请太子同游方山,自始至终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要取太子性命,反而是为了保护他! 因为当时禁苑一片混乱,外臣担心忙中出错,导致太子有失,所以请太子殿下与我们一同离开,暂避混乱。 第三,陛下也曾年轻过,年轻时也爱慕过美丽娘子,应该知道少年人为博佳人一笑,争风吃醋乃是常事。 所以此事本质上,只是两个少年人为了一个小娘子产生的误会而已!” 李从嘉在一旁呆呆地听着,整个人僵滞住。 朱兄也太能忽悠了,太能狡辩了,要论颠倒黑白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李璟面容有些呆滞,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被朱秀一番话绕晕了。 片刻后,他才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声音发颤:“诡辩!实乃诡辩!” 朱秀坦然一笑,揖礼道:“陛下,外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欺瞒! 不过外臣想要提醒陛下,倘若要把聚景苑之事定性为行刺案件,那么势必在朝野引起风波。 外臣是大周臣子,如果潜入江宁行刺唐国太子,说背后没有周主指派,恐怕谁也不信。 如此一来,陛下该如何向江南臣民交代? 是就此砍了外臣的脑袋祭旗,激起江南臣民同仇敌忾与大周决一死战? 还是忍气吞声绝口不提,当作此事没发生过?可是如此一来,贵国臣民必然心生怨愤,认为陛下太过软弱,屈服于大周!” 朱秀略作停顿,注意到李璟的脸色已经彻底变了,心中松了口气,猛地拔高嗓门: “所以,这件事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也不能放任朝野舆论,要有的放矢、选择性地对朝野作出合理解释。 而外臣刚才的建议,就是对贵国臣民最好的交代!” 李璟深吸口气,看着昂扬屹立在殿中,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心中竟然生出些许敬佩之意。 他明白了,朱秀这是在教他,如何完美地控制一场舆论风暴,不让聚景苑之事,成为点燃大周和唐国战事的导火索! 朱秀闯禁苑劫持太子当然是实事,但却不能如实向朝野公布。 否则陷入被动的将会是他这个皇帝,和整个唐国朝廷。 大周臣子潜入江宁行刺太子,唐国抓到了刺客,该不该杀? 唐国该不该为此向大周用兵? 如果杀了刺客向大周宣战,挑起淮北战事,唐国能不能打得赢? 如果朝廷没有任何举动,臣民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大唐皇帝? 北朝刺客都打上门来了,难道还忍气吞声? 到那时,李璟和唐国朝廷才会处于进退两难之地。 朱秀教给他的,是不得不走的阳谋啊! 只有坚决否认存在聚景苑行刺一事,才能避免两国交恶,甚至爆发战争! 相对的,朱秀也就不是什么北朝刺客,而是一个隐瞒身份,偷偷进入江宁城,只为寻找失散多年的至亲的大孝子! 和太子李弘冀的冲突,完全是少年人之间的风流韵事。 上不了台面,更不能影响两国邦交大局! 李璟沉默了,心情极度复杂。 平心而论,他很欣赏面前年轻人的急智和辩才。 在讲究风度仪态的江南朝廷,朱秀俊朗的形象也完美契合唐国君臣的审美。 但为了安抚太子,李璟可以痛下杀手,下旨处死朱秀。 可那样做,势必面临唐国和大周关系彻底破裂的后果。 李璟对于大周的态度很微妙,畏惧且忌惮,还夹杂些许不服气。 李家自称大唐李氏帝裔时间太久了,久到连他们自己也深信不疑。 在李璟眼里,什么刘知远、郭威,本质上都是一群造反作乱的藩镇首领,竟敢窃取帝位称尊,霸占原本属于大唐李氏的江山。 李璟北伐之心不死,做梦都想还都长安。 隐隐的,他甚至期待与大周小打几仗,试试大周兵锋究竟如何。 可是郭威战功太盛,威名太高,又吓得他不敢轻举妄动。 加之唐军正在荆襄用兵,无力顾及淮北,李璟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唐军承受不起两线作战的压力。 正是在这种敬畏又不服气的矛盾心理下,李璟选择接受朱秀的建议。 他敬佩朱秀年纪轻轻就有临危不乱的镇定,欣赏他洞察人心的能力和超人一等的大局观。 还有一丝丝的嫉妒和羡慕,为何他的几个儿子里,无人具有这份远见卓识和机敏才智? 为何这样的人才不在唐国,而是在大周? 为何他的臣子里,没有这种惊才艳艳的年轻俊彦? 李璟有些恍惚,有些失落,难道天命在周不在唐? “父皇、父皇?” 李从嘉见父亲两眼一片迷惘,吓得上前几步,轻声呼唤。 李璟回过神,勉强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 再度看向朱秀时,李璟眼中的怒意杀意消褪殆尽,转而是一片浓浓欣赏。 “朱军使一席话,令朕茅塞顿开啊!~” 朱秀揖礼,面带谦逊:“陛下过誉了。” 李从嘉眨巴眼,看看父亲,又看看朱秀,有些想不通,为何他们之间忽然变得一团和气? 李璟道:“聚景苑之事,朕知道该怎么做了。诚如朱军使所言,此事与行刺无关,更没有所谓的劫持太子.... 呵呵,朱军使少年得志,名士风流,些许冲动之处,无伤大雅,朕就不予追究了。” “陛下圣明!有陛下如此仁善睿智之君,真乃江南百姓之福!”朱秀适时地送上一记马屁。 李璟乐呵呵地道:“朕倒是好奇,老太傅家的千金是何等绝色佳人,竟然惹得朱军使这样的俊杰也念念不忘。” 朱秀感慨道:“正如李太白所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周娘子之美貌,乃自然而生,钟灵毓秀,国色无双!” “呵呵,看来朱军使心中早已情根深种了....”李璟捋捋须,神情暧昧,没有半点嘲笑之意,倒像个宽厚的长辈。 “让陛下见笑了,惭愧惭愧~”朱秀拱拱手。 他这副痴情郎的样子,让李璟觉得弄不好这小子闯聚景苑,真的不是为了刺杀太子,只是去抢美人。 反正虚虚实实,究竟目的为何,李璟不打算深究,个中原因只有朱秀自己知道。 “周主派遣使臣,即将抵达江宁,你可知道?”李璟问。 朱秀笑道:“听安定郡王提过。” 李璟又问:“依你之见,周主使臣前来,所为何事?” 朱秀想了想:“只因江宁之事传入开封,我主担心陛下生疑,特地遣人来拜见陛下,解释此事。” “哦?你觉得周主是否有意对淮南用兵?”李璟紧盯着他,追问道。 朱秀暗笑,难怪李璟这般紧张,他是担心周军借口进犯淮南。 看来李重进那厮写信给陈觉,一番臭骂又威胁之下,搞得唐国朝廷人心惶惶,认为周军有可能趁着唐军进取荆襄的机会出兵淮南。 这条计策还是朱秀临走时给李重进留下的,让他一旦接到江宁有变的消息,就照此执行。 目前看来,李璟确实被吓住了。 整个唐国上下,还没做好和大周爆发战争的准备。 /107/107535/29101482.html 第四十八章 文才深得朕意 历史上真正的淮南战役爆发在显德年间,距今还有数年之久。 作为和郭威、魏仁浦、范质等人讨论过大周发展路径的人,朱秀当然知道大周对于收复淮南失地势在必得。 不过计划归计划,短期之内不可能实现。 郭威的战略目标很清晰,要用三至五年时间休兵养民,最起码不能有大的战事爆发。 镇淮军的组建只是未雨绸缪,特别是水师部分,要形成战力还需要数年时间操练。 中原自唐末以来积弊太多,百姓赋税沉重,朝廷财政吃紧,郭威对此很清楚,当下的首要任务是改革国内弊政,恢复农业生产,繁荣国内贸易往来。 四个字总结,搞钱,囤粮! 等到三五年后,政权稳固,民生得到恢复,郭威才会开始对外用兵。 这些大周内政方略朱秀当然不会透露给李璟,稍作斟酌后说道:“回禀陛下,我主向来重视和江南的沟通往来,还下旨开放边境贸易,鼓励两国商贾互通有无。 依外臣之见,我主并无对淮南用兵的意图,最起码短期内不会有! 我大周上下都明白一个道理,南北之争,不管胜负如何,终究是我汉人内部矛盾。 而契丹人,才是我华夏子民共同的大敌! 若是不能收复幽燕,御敌于长城之外,九州天下终究不得安宁!” 李璟有些高兴,更多的却是狐疑:“周主当真这么说过?” 朱秀严肃道:“外臣岂敢欺瞒陛下?我主在开封万岁殿上,当着满朝文武金口说过,大周最大的敌人,永远是契丹胡虏! 大周的目标,就是要把契丹人赶回白山黑水之间,重建松漠都督府,对契丹人施行羁縻之策!” “壮哉!大周皇帝气概非凡啊!~”李璟钦佩地赞叹一声。 “可朕还是担心,万一两国有朝一日不幸爆发战事,以至于给了契丹人可趁之机,不管是大周还是大唐,终究都是我汉人百姓,河北中原再度面临契丹铁骑摧残,想来大周皇帝和朕都会于心不忍啊~” 李璟话锋一转,又忧心忡忡地叹气。 朱秀看着他:“依照陛下之意,两国应该怎么做?” 李璟笑道:“朕愿效仿昔日秦昭襄王和赵王渑池会盟,两国休兵止戈,共结盟好,就以淮水为界,相约永不侵犯,唐周两国结成兄弟之邦!” 朱秀睁大眼,差点忍不住喷出一句“你特么在想屁吃”! 李璟这白胖子小算盘拨得啪啪响,还想搞划江而治那一套! 自始皇帝扫灭诸侯一统神州以来,历代帝王莫不是以统一九州为目标,以分裂割据为耻。 这片古老大地的诸侯们,要真是心甘情愿霸占一块地盘当个小国主,中华神州早就四分五裂了。 既然手中有粮有兵有地盘,个个想的都是扫灭群凶混一天下,做个万世流芳的开国之君。 封建军阀诸侯们要是连这点志气都没有,谁好意思建立国号称王称皇? 李璟这老小子难道享福久了?连这口心气也消磨干净了? 他老李家不是心心念念想着还都长安麽? 朱秀满心狐疑,偷瞟一眼李璟,发觉这老小子直勾勾盯着自己。 不对!差点上当了! 这家伙说结盟是假的,恐怕是想为唐国争取时间,等到并吞荆襄之后,腾出手来,再倾举国之力对付大周! 好个李璟,果然野心不小! 朱秀刚想一口回绝,但转念又想,三五年内唐国无力北进,大周又何尝不是如此? 现在还不到两国决战的时机,大家都有严重的国内矛盾亟需解决,还需要时间积蓄实力,争取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此时结盟,不仅利于唐国,同样利于大周! 朱秀沉吟片刻,犹豫道:“陛下见谅,外臣并非使臣,无权代表我主,结盟之事,还请陛下等我主使臣到来后,再详细商议! 不过陛下所言确实有利双方,相信我主一定会仔细考虑,等我方使臣到来后,外臣定会把陛下之意转达开封。” 李璟露出笑颜:“甚好!甚好!还望朱军使从中撮合,促成两国友好往来。” “请陛下放心,外臣一定尽力!” 李璟在心里长长地松口气。 朱秀没有回绝两国结盟的建议,相反,还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说明此刻大周朝廷当真没有对淮南用兵的打算。 李璟当然不愿意结盟,一纸盟书不过是给双方戴上一副道义的枷锁,象征短期内的和平,实际意义不大。 等到撕破脸时,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李璟只想保持淮南现状,唐国能有机会并吞荆襄之地,不要让周军在江淮牵扯精力。 这份和平能保证三五年也就足够了。 “呵呵,来人,赐座!” 李璟和颜悦色,命宦官送来软凳。 朱秀道谢后,施施然地坐在殿中。 李璟越看朱秀越有几分喜爱:“朱军使比朕的六郎稍微年长些,朕听六郎称你为兄,如此算来,朕也勉强算是你的长辈,你即将弱冠,不知可取了表字?” 朱秀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道:“亡父故去前为我取字文才....” “喔,文才,朱文才....”李璟捻着须,念叨了几遍,觉得有些可惜,他本想赐朱秀一个表字,借此拉近关系。 取字文才,李璟觉得取的一般,一听就是那种没读过多少书的乡下穷书生起的。 不过这是人家故去多年的老父亲取的,李璟也不好得说什么,笑道:“往后私下里,朕就以表字唤你,显得亲近些。” 朱秀佯装受宠若惊地站起身道:“陛下垂爱,外臣荣幸之至!” 李从嘉乐呵呵地,颇为高兴。 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俩人关系进展如此神速,从一开始见面时的斥责诘难,到现在亲热得快要以叔侄相称。 但,李从嘉觉得这样挺好。 他也用不着夹在中间为难。 “文才啊,朕还有一事想问问你,据说如今城里风传的《众生曲》是你所写?朕也写了一篇怨词,套用《众生曲》的曲谱,却怎么也吟唱不出众生曲的意境,这是为何? 你说说看,朕要如何改曲谱。” 李从嘉赶紧清清嗓,把李璟写的那篇《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念了一遍。 朱秀一听乐了,这首词可是李璟流传后世的名篇。 朱秀笑道:“陛下,外臣的拙作《众生曲》和陛下的这首浣溪沙虽说都是怨词,但却有本质区别。” 李璟大感好奇:“说说看,有何不同?” 朱秀委婉地道:“众生曲吟唱的是世间百姓之疾苦,而摊破浣溪沙讲述的是妇人思念远征在外的夫郎,百姓之怨和小妇人之怨,自然是有所区别的....” 李璟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指着朱秀对李从嘉道:“六郎可听出来了,你文才兄是在说两首词的格调和意境不在同一层次!” 朱秀狡黠笑道:“外臣可从没这么说过,陛下冤枉外臣了!” 李从嘉也赶紧说话好:“两首词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作品,只是作者意图不同,想要表达的含义不同,实在难分高下。 依儿臣之见,众生曲的曲词缺乏连贯,格律也有所残缺,比较下来还是父皇的摊破浣溪沙更胜一筹!” “呵呵,六郎说的可是真心话?”李璟笑问道。 李从嘉胖脸一肃道:“儿臣句句出自真心。” 朱秀也笑道:“外臣也认为陛下的摊破浣溪沙不论用词、韵律都更高明。” 李璟捻着须很高兴,眼里藏不住得色。 “文才的《石灰吟》、《送友人》都是少有的佳作,《雪赋》更是数十年来赋文里的珍品,此文一出,五十年内天下再无文士敢以雪作赋。” 李璟也七分赞赏三分客套地说了些褒扬之言。 文人嘛,相互吹捧才是正常操作。 李璟越发觉得朱秀不光见识广博,更兼文采斐然,最难得是不是那种刻板书生,言谈风趣雅俗皆有。 李璟兴致勃勃地道:“近日无事,不如文才留在宫里,陪朕品鉴诗词,顺便听听朕最近让教坊司新编排的乐曲?” 朱秀脸色僵滞了下,他可不想陪着李璟吟风弄月,欣赏什么舞乐表演。 “陛下,外臣其实不善音律....不如这样,外臣懂得一种新式博戏,名曰麻将,不如外臣和安定郡王陪陛下玩上几把!” 朱秀眼珠一转,赶紧笑道。 “哦?此物倒是从未听过。呵呵,既然如此,就让朕开开眼界....” 李璟来了些兴趣,博戏他也喜欢,叶子戏、骰子、投壶都是个中老手,有时还喜欢踢踢蹴鞠。 朱秀朝李从嘉笑道:“劳烦小郡王派人把麻将取来!” 李从嘉哭笑不得,只能点点头,下去吩咐一名太监,到他的府里取麻将。 半个时辰后,昭庆殿里传出一阵阵稀里哗啦的声响.... /107/107535/29101483.html 第四十九章 悲欢喜乐不相通 一阵大雨滂沱而过,风骤雨急,来势汹汹。 片刻后,云开雨收,整座江宁城弥漫在水雾中,天空放晴呈现一层浅浅的天青色,与西北边的方山、后湖以及东北方更远处的钟山相映衬。 一辆悬挂周府旗帜的马车缓缓驶入太傅府所在街道,马车四周有一队精悍武士保护。 沾满泥浆的车轱辘在青石板转上留下辙痕,很快又被细密的雨丝冲刷干净。 车队一行刚从城外回来,途中遭逢大雨,溅得车驾护卫满身泥垢。 偌大的江宁城也并非所有街道都能铺上青石砖,靠近城边的几条道路,还都是泥泞不堪的土路,遇上下雨天容易积水。 官宦人家要么骑马要么乘车,或者坐在抬舆里,两脚沾不到泥浆,自然也就不会想着是不是应该拨钱修一修道路。 周宪坐在车厢里,一身白素裙裳,瘦削的肩头搭着披帛,面容哀戚难过。 她去城外冬梅的坟茔祭拜。 冬梅虽是卖身进入周家的奴婢,但和她从小一块长大,亲密如姐妹。 若不是冬梅拼着一口气支撑到朱秀到来,她在聚景苑不可能及时获救。 想到冬梅无妄而死,周宪心生伤感,晶莹的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掉,心里对李弘冀、周翎的痛恨愈发深刻了。 马车从耳门驶入,停在影壁后,周宪呆坐了会,轻叹口气掀开帘子下车。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周宪习惯性地把自己柔弱无骨的小手递过去,轻轻握住那只手,踩着脚蹬准备下车。 “冬梅....” 周宪喊了声,却猛地回想起来,冬梅已经不在了。 那么这只搀扶她的手又是何人? 只感觉那只手宽大而不粗壮,温厚有力却不粗糙。 周宪睁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望去,只见身旁站着个笑容灿烂、年轻俊朗的青年。 脸貌有些眼熟,嗯,是那大恶人.... “啊!~” 周宪惊呼,触电般想把自己的小手缩回去,脚下打滑,身子猛地侧倾,往朱秀怀里倒下。 “娥皇当心!” 朱秀顺势揽住她的纤腰,盈盈一抱,美人温香入怀。 周宪面颊潮红,呼吸有些急促,一颗心噗通跳得厉害,氤氲双眸足足和朱秀对视了十几息,才慌忙地站稳身子推开他。 朱秀嘿嘿笑着后退两步,那笑容戏谑玩世不恭,好像个调戏小娘子得手的轻佻郎君。 “你、你怎会在我家?”周宪急忙转头看看,这里的确是太傅府,没走错呀。 朱秀倒拿折扇揖礼道:“在下特地来拜见老太傅,前脚刚进门,后脚娥皇就回来了,正好遇见。”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周宗带着两个老儿子,周宪的两位老哥哥,周敏和周剡赶来迎接。 “爹?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周宪大感迷惑,瞧老父亲和两个哥哥匆忙迎接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皇亲国戚驾临周府。 朱秀忙上前行礼道:“后学朱秀见过老太傅,见过两位公子!” “呵呵,朱侯爷客气,请正厅入座!”周宗颔首致意,笑眯眯地邀请道。 周宪二哥周敏猛地攥紧朱秀双手,用力摇晃:“朱侯爷对我周家有大恩呐!” “呵呵,不敢不敢,听闻二公子升任朝议大夫,又得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恭喜恭喜啊!~” 朱秀强忍嫌恶,抽脱双手揖礼道。 周敏笑道:“朱侯爷消息倒是灵通!哈哈~多谢啦!” 周敏拍打着朱秀肩膀,对眼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满意,亲热的好像一家人似的。 朱秀看看周剡,也恭贺道:“听闻三公子也升了翰林学士,可喜可贺!” 周剡撇撇嘴,嘀咕道:“翰林学士要负责编修国史,挤压我研习佛经的时间,有甚好恭贺的....” “呃~”朱秀无语。 “老三!怎么说话呢!”周敏瞪了他一眼。 周剡这才敷衍似的拱拱手:“多谢朱侯爷~” 朱秀讪笑着连道不敢。 看来这周老头家的三儿子果然是读佛经读傻了,升官了反倒不高兴。 之前他在翰林院当个画待诏,清闲倒是清闲,可根本没前途。 现在升了翰林学士,负责编纂国史,那可是有机会得到李璟赏识的。 周宗也对自家老三很不满意,瞪着他道:“好了,没事的话你先回府。” 周剡如蒙大赦,拱拱手一溜烟地离开太傅府。 周敏陪着朱秀往府里走。 周宪拉着周宗落后些,迷惑道:“爹,他怎么走出鸿胪寺了?还到家里来?还有二哥什么时候和他这般熟络了?” 周宗笑道:“具体是何原因为父也不知,这朱秀进宫面见陛下,出宫时就得到陛下旨意,许他可以自由出入鸿胪寺,只要不离开江宁城,随便他去哪里。 人家现在是朝廷贵客,以拜访名义来府上,为父怎能不亲迎?” 周宪杏眸眨了眨,还是有些懵懂。 就算如此,身为当朝太傅的老父亲和两个老哥哥,对他也太过热情了些。 周宗看出闺女的疑惑,轻声笑道:“陛下为了安抚周家,特意赏赐了一大堆金银珠宝,你二哥官阶升了一级,还得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 《剑来》 你三哥升了翰林学士,就连你那远在和州的大哥,也蒙陛下恩典,兼领转运使一职! 呵呵,咱们周家在此次事件中可谓收获颇丰。 算起来,这些和朱秀不无关系,对人家客气些也是应该!” 周宗捻着须兴致颇高,看得出他对这次事件最终的结果感到满意。 周家除掉了不安分的祸源周翎,皇帝为了补偿周家,还特意给周宗的三个儿子升官授职。 这一切,都是朱秀在聚景苑拿自己和李弘冀的命换回来的。 若无他惊世骇俗的冒险之举,现在的局面恐怕大不一样。 周宪轻咬着唇,眸子里满是复杂之色。 对于朝堂上的蝇营狗苟她看不明白。 朱秀从一个过江悍匪,劫持皇太子的北匪,摇身一变成了大唐朝堂的座上宾,连她的父亲和兄长也对其客客气气,这样的转变实在太大,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这朱秀当着陛下之面说了他和你的事,如今此事已经传开,连陛下似乎也津津乐道.... 现在朝野都在传,陛下要用周家和北朝结亲....呵呵~~” 周宗像是喃喃自语,神情略显怪异,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明显气愤不满的样子。 “爹爹,您说什么?”周宪一怔,显然还不知道从宫里传出的流言。 周宗看了她一眼,笑道:“没什么,此事为父再想想,暂且不提.... 对了,你今日为何出城?” 周宪黯然道:“我去城外祭拜冬梅。” 周宗道:“冬梅尽忠职守,她的家人为父已经派人前去抚慰了,你也无需伤感太深,过几日为父重新为你挑选侍女....” “父亲事务繁忙,这些小事就用不着费心了,女儿能照顾好自己,暂时不需要侍婢!” 没等周宗话说完,周宪低声打断,敛衽行礼后快步离开,抿着唇难掩不忿、伤感。 或许是周宗的语气太过淡漠,太过无情,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她知道怨不得父亲,父亲是一国太傅,可冬梅只是个贫寒人家出身的奴婢。 一个奴婢死了,身为主人的周宗不会有太多触动,能派人抚恤她的亲人,已经算是仁义之举。 可周宪不这么想。 她和冬梅朝夕相处,感情至深。 如今这份情感的一头断掉了,她怎能不伤心悲戚。 /107/107535/29101484.html 第五十章 朱秀可抵十万军 正厅里宾主而坐,朱秀端起香茗小啜一口。 往厅室外瞟了眼,周宪那妮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清清嗓,朱秀率先开口道:“承蒙贵国陛下恩许,今日在下特地到江宁城里好好逛了逛,领略金陵繁华盛景,果然大开眼界。” 周敏笑道:“要说这江宁城最繁华之处,当属夜里的桑家瓦子,朱侯爷今夜用过晚饭,可以带着家眷去逛逛,正好鸿胪寺离桑家瓦子也不远。” “呵呵,正有此意。”朱秀道。 周宗笑眯眯地品茶,他知道朱秀今日前来一定还有其他事,不只是为了拉家常这么简单。 “听闻我主已经派遣使臣南下,今日在宫里不好得多问,想来问问老太傅,我朝使臣如今到了何处?还有多久到江宁?具体是何人负责此次出使?”朱秀笑问道。 周宗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周使已经过江,最迟后日就能抵达。据老夫所知,周主所遣使臣名叫薛居正,之前似乎从未听过。” “哦?竟然是他!”朱秀惊讶,没想到郭大爷派薛居正来。 稍微一琢磨,朱秀就猜到肯定是魏仁浦举荐的。 周宗好奇道:“这薛居正是何人?似乎声名不显。” 朱秀笑道:“薛公居正,字子平,开封府人,后唐清泰二年高中进士。 之前汉隐帝在位时,薛居正担任开封府判官,因为得罪国舅李业遭贬黜,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 此人乃是一位饱学之士,我主有识人之明,派遣他出使贵国,相信贵国陛下和朝臣一定不会失望。” “哦?”周宗捻须含笑,听朱秀这么一说,他倒是对这薛居正有所期待。 朱秀暗笑,薛居正是刑律官出身,天生正气刚直不阿,魏仁浦举荐他出使江宁,就是要向唐国君臣彰显大周之威严气度。 等薛居正入江宁觐见李璟,唐国朝廷一定会很热闹。 朱秀又隐隐有些不安,他在江宁惹祸的消息早已被郭威知道,就是不知郭大爷会如何处置他。 “在下听闻大将军边镐正在统领大军围攻长沙,唐军在荆襄的战事不知进展如何?” 朱秀随意似的笑问道。 周宗笑道:“南楚马氏丧失人心,荆襄百姓大多向往我大唐,相信边镐大将军一定能尽快攻克长沙,救荆襄百姓于水火。” 朱秀道:“可我怎么听说,唐军在荆襄之地进取困难,楚军顽强抵抗,前楚王马希广旧将徐威等人,不满马希崇有归顺贵国之意,数次举兵作乱,致使荆襄楚军降而又反,反复无常?” 周宗面色微变,眯着眼道:“朱军使人在江宁,对于荆襄局势倒是熟悉得很?” “呵呵,不瞒老太傅,我这人喜欢听小道消息,有关荆襄战事,江宁城里传言众多,但凡有几分头脑,稍加整理,就能大致猜出楚地战局如何。” 朱秀“唰”地展开折扇,老神在在地轻轻摇晃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周宗紧盯着他,暗暗震惊。 唐国朝廷宣称荆襄战事平稳推进,大军不日就能攻克湖南全境。 江宁百姓信以为真,欢声鼓舞,还以为自家大军在荆襄如秋风扫落叶,打得马氏楚军抱头鼠窜。 加之上个月,囚兄夺位的马希崇率领全家归顺唐国,在江宁百姓围观中入城,觐见李璟后被封为江南西道观察使,赐给一座大宅,就此圈禁。 如此一来,江宁百姓更加相信唐军在荆襄打得顺风顺水。 可实际上,灭楚之战打得无比艰难,湖南局势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 马希广死后,马氏兄弟夺位,还有徐威、刘言等一大帮实权将领逐渐发展壮大,不服从马氏统治。 马希鄂起兵反了马希广,马希崇又反了马希鄂,马希崇想要纳土归降唐国,手下将领徐威等人不服。 马希崇当了带路党,引边镐大军入湘,自己带着全家跑到江宁归顺。 湖南现在一片混乱,马氏旧将分割兵马占据州县,唐军来时纠合在一起,共同对抗唐军。 等唐军稍微撤退些,马氏旧将再度各自对立,混战不休。 边镐率领唐军就像一个救火队长,今日平了朗州,明日衡州又作乱,等平了衡州,长沙又乱了。 马希鄂之前被马希崇囚禁在衡山,大将徐威占据衡山拥立马希鄂当衡山王,竖起马氏大旗,以继续据有湖南全境为目标,号召楚军与唐军对抗到底,声势一时无两。 江宁城有关湖南战事的消息的确是满天飞,但大多都是朝廷故意散播出去的好消息,只为安定人心。 朱秀一语道破真实情况,让周宗倍感诧异,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看出来的。 周宗沉默片刻:“听闻朱侯爷师承隐士高人,懂得观测天象,问卜吉凶?” 朱秀不置可否,似是而非地淡笑道:“灭楚之战关乎贵国国运,自然与天象有所牵连。 在下连日来观测湖南方位星象,发觉有所异动,这才想问问老太傅,楚地战事究竟如何。 在下虽然干不了冲锋陷阵的活,但对推演战局、行军布阵也并不陌生。 老太傅不要误会,这只是一个常年带兵之人的嗅觉,并非有意打探贵国的军事机密。” 周宗深深地看他一眼:“听闻朱军使深受彰义军节度使史匡威欣赏,当年在汉帝没有允许的情况下,就私自授予朱军使彰义军行军司马之职,号称储帅。 之后又千里驰援邺都,助周主南下代汉立国,如今更是担任镇淮军副帅。 这般看来,朱军使不光文采斐然,于军务上也多有建树。 允文允武,国之栋梁啊!” “呵呵,老太傅过誉了,我主还时常骂我懒惰不肯习武,说我手无缚鸡之力,难堪重任啊!~” 朱秀摊摊手,满脸委屈:“不是我不肯习武,只是我有自知之明,并非练武材料,这辈子只求强身健体,不敢奢求疆场厮杀搏命....” 周宗捻须笑道:“个人勇武,至多杀百人而力竭。唯脑力无穷尽也,可谋算天下,决胜千里!周主得朱军使一人,可胜十万强军!” “诶诶~老太傅赞誉太过,在下愧不敢当!”朱秀眉开眼笑,嘴上谦虚。 有关唐军在湖南的进展,双方都默契地没有再提。 不过朱秀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起身告退离去。 周敏送朱秀出府,匆匆回来,见到周宗还独自坐在厅室里沉思。 “父亲,为何不趁机问问他,可是真的对我家娥皇有意?” 周敏兴冲冲地道。 周宗淡淡道:“朱秀在宫里对陛下说的话,不过是为了坐实他闯聚景苑不为行刺,而是为一女子和太子争风吃醋,何必当真?” 周敏遗憾道:“我倒觉得朱秀和娥皇甚是般配,可惜了!~” 周宗冷哼道:“朱秀是北朝之人,如何能与我周家结亲?” 周敏随口道:“想办法让朱秀留下不就行了?反正他一家老小都在江宁....如果他愿意改换门庭投效我朝,不就可以留在江宁,成为我周家的东床快婿?” “嗯?” 周宗愣了愣,嚯地站起身,一双沧桑老眼精芒迸射。 周敏吓一跳:“爹,您这是?” 周宗捋须哈哈一笑:“你倒是提醒了为父!呵呵,替我更衣,为父这就进宫一趟!” ~~~ 后宫一处临湖而建的殿阁里,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殿阁四面束挂的幔帐随风轻轻摇摆。 雨后天气凉爽,可殿阁里却传出一阵阵火急火燎的怒喝声: “愚蠢!愚蠢! 就算教一头牛只怕也教会了! 朕好不容易摸到一把十八学士,却被尔等胡乱出牌,放个小炮就此葬送?” 周宗跟随引路的太监快步走进殿中,还未见到李璟,却听见一阵阵气急败坏的叱责声,眼皮子不由跳了跳。 一张四方桌旁,李璟气得踱步,一副上好玉牌被推倒,还掉落一些在地,三个红袍宦官战战兢兢跪在一边。 这三位可都是内侍省的三品太监,往常周宗见了也得问一声好,这会却被李璟骂得不敢抬头。 究其缘由,竟然是因为方才牌桌上,有人点炮胡牌断送了李璟好不容易凑齐的一把大牌。 李璟正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却被一张小小屁胡当头棒喝,戛然而止。 李璟那叫一个气啊,以三人牌技差为由开骂,然后上升到了攻击其人品的高度。 周宗听了会,哭笑不得。 这麻将听闻也是那朱秀捣鼓出来的,自从那日朱秀进宫陪李璟玩了一下午,皇帝陛下就爱上了此道。 一连几日,除却必要的朝会,都窝在后宫搓牌。 这三个太监已经是麻将初学者里的拔尖之人,李璟用自己的半吊子牌技攻击他们,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滚!~” 李璟痛骂好一会,火气也消了,面子感觉也找回来了,以一个滚字收官。 三个内宫大太监赶紧磕头谢恩,仓惶逃出殿阁,临走前还朝周宗感激地作揖。 显然他们认为,周宗的到来加速了他们的解脱。 周宗斟酌话语,拱手道:“陛下,博戏之道只能供消遣玩乐,不可沉迷其中,以免玩物丧志....” “呵呵,朕自然知道!”李璟敷衍似的回了句,端起一碗冰镇荔枝膏吃了口。 “老太傅有何事禀奏?” 周宗面色严肃,沉声道:“敢问陛下,如今边镐大军进展如何?” 不说此事还好,提及此事,李璟怒火再起,“嘭”地放下瓷碗,烦躁道:“朕接到军报,边镐大军久攻长沙不下,衡州方向又有楚军集结,打着马希鄂的旗号招兵买马。 这些个楚蛮子,还真是难对付!我唐军入湘三四月,战事竟然如此不顺,死伤已经超过万人,军需的压力很大啊~” 周宗沉默了,又问道:“有关楚地战事的消息,除了陛下,可还有人能够准确知道?” 李璟摆摆手道:“军报向来一式两份,一份送入宫里,一份交给宰相宋齐丘,只要宫里和宰相不公布消息,朝廷无人能知。 另外还有边镐的密报,是要交到朕手里的,连宋齐丘也无权过问。” 李璟奇怪道:“老太傅为何如此问?” 周宗面色有些凝重:“有人不看军报,就已经推断出楚地战事进展缓慢,唐军损失惨重!” “什么!?”李璟猛地拔高嗓门,眼睛瞪大,“竟有此事?是谁?!” 周宗道:“朱秀!” 李璟愣了愣,端坐身子:“你坐下,详细说来。” 周宗谢恩,在一方绣墩上坐好,沉声道:“今日朱秀到老臣府上,先是问周主使臣行踪,然后又向老臣打探,有关南楚战事的情况....” 《日月风华》 “你怎么说?”李璟忙问道。 周宗苦笑道:“老臣自然是含糊其辞,把朝廷对民间公布的那一套说辞搬出来。 谁知那朱秀根本不信,接着就对老臣说出了他自己的判断....” “他怎么说?”李璟又打断道,显得很焦急。 周宗沉着脸,一字一句地道:“和陛下方才说的军报内容分毫不差!” “嘶~”李璟吸口气,惊怒道:“难道有人泄露了军报详情?” 周宗摇头道:“这份军报连老臣也不知道,更没有对朝廷公开,眼下只有陛下和宋相公手里有,不可能外泄! 依老臣之见,朱秀其人的确才识过人,更懂得察观天象,出任过泾州彰义军、宿州镇淮军两任藩镇节帅,识大局、懂军务,当真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天纵之才! 他能凭借天象和区区流言蜚语,就能准确预测楚地战局,这份才能我朝找不出第二人! 如此英才,再磨砺几年,必将是出将入相的国之栋梁!” 李璟难以置信地感叹道:“如果朱秀当真是自己从蛛丝马迹里,预测到楚地战事走向,那么此人的才智机敏的确超乎常人!” “今日老臣观朱秀,想到了历史上江南朝廷几位英才绝艳之人!”周宗语气幽幽,吊足了胃口。 “谁?!”李璟再度大睁着眼。 “昔日东吴之陆伯言,萧梁之陈庆之!”老太傅语气凿凿,丝毫不介意把某人夸上天。 李璟喃喃道:“这二位可都是扶保江山危主的国之干臣呐!” 周宗道:“朱秀于我大唐而言,岂不正是这样的栋梁人物?” 李璟有些糊涂了:“可朱秀是北朝人,如何能为我朝效忠?” 周宗橘子皮似的苍老面庞露出一抹诡笑:“如今朱秀一家老小都在江宁,放与不放,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拖个三五年,不怕他不乖乖就范! 常言道人情冷暖,曲终人散,等数年过后,开封朝廷有谁还会记得他? 朱秀还未娶妻成家,如果他当真对老臣爱女有意,只要他愿意留下,老臣愿意成全一段佳缘....” 李璟胖脸怔了怔,眼睛逐渐放光。 “老太傅用心良苦啊!”李璟夸赞了一句,摩挲着颌下短须,“此事,且容朕好好思量思量~” /107/107535/29101485.html 第五十一章 埋在江南的种子 当周宗入宫觐见李璟时,朱秀已经乘车在回鸿胪寺的路上。 胡广岳驾车四平八稳,一路过街穿市没有片刻停留。 朱秀靠坐车厢闭目养神。 有关南楚之战的消息,李璟手上的机密军报自然不可能外泄,虽说徐铉和李从嘉和他说起此事时不会有任何隐瞒,但他们本身就不是知情人,只知道荆襄之地的战事并不像唐国朝廷对外宣称的那般顺利。 朱秀命胡广岳到江宁城里打听一圈,加上从李从嘉和徐铉口中得来的零散消息,很容易就判断出,此时在湖南一地发生的大战,正是历史上南唐灭楚之战。 只是时间上有所提前,荆襄马氏出了马希崇这么个带路党,早早率领全家归顺,以至于促使李璟下定决心对湖南用兵。 有关南楚的情况,朱秀自问比唐国朝廷任何一人都要了解,马氏家族和湖南境域大小藩镇首领的混乱程度,朱秀前世从史书上管中窥豹,得见一斑。 唐国朝廷放出的消息不过是为安抚民心,实际上荆襄战局困难无比,远超李璟和朝臣们战前所料。 虽说最终结局还是以唐军暂时得胜告一段落,但那也是唐军依仗国力硬生生把楚军给拖死的,要非说唐军战力有多么强大,边镐大将军有多能征惯战,倒还真不见得。 灭楚战争是唐国近两年内最重大的国事,也是李璟和满朝臣子最重视的一件大事,朱秀想借此让唐国上下对自己产生足够多的重视,这才不惜又以玄之又玄的天象说吸引眼球。 郭威派薛居正出使江宁,其中定然有把自己带回开封的目的。 但朱秀有预感,事情恐怕不会如此顺利。 李弘冀、宋齐丘为首的太子党派,主张加强武备,对淮水北边的新邻居大周朝采取强硬立场。 更别说李弘冀对他恨之入骨,只怕不会甘心情愿放他离开。 所以,即便薛居正以大周皇帝使臣的身份来江宁要人,他也不一定能轻易走出江宁城。 一旦李璟和唐国朝臣不放他走,他就必须想办法自救。 李重进在宿州演兵,又隔三差五写信给唐军大将,坐镇真州的水军大将军陈觉,要求唐国马上释放朱秀一家,书信里措辞严厉,甚至李重进亲自提笔臭骂一通。 郭威也派薛居正作为国使前来江宁,这一切动作都说明大周朝对朱秀有多看重。 但这些不足以保证李璟一定会放他走。 朱秀知道郭大爷现在日子同样不好过,盘踞银夏的党项人小动作不断,太原刘崇又联络契丹人整兵备战,紧锣密鼓筹谋着反周复汉。 兖州慕容彦超算算时间,也快到了和郭大爷撕破脸的时候。 新生的大周朝正处于内忧外患的艰难时刻。 如此局面下,根本无力对淮南用兵。 所以不管郭大爷态度有多强硬,有多瞧得起他朱秀,都不可能为了他轻起战端。 朱秀双眸微阖,大脑飞速旋转。 一旦李璟反悔不愿放他离开,他就必须另外想办法逃离江宁..... 突破口或许就是此次灭楚之战,只是究竟该从何处入手,还得仔细谋划..... “吁~” 胡广岳一声吆喝,马车猛地停下。 朱秀坐在车厢里身子往前摇晃了下,掀开帘子探出头:“何事?” 胡广岳指着前方被兵丁封锁的道路:“好像是刑部监牢在转移囚犯。” 朱秀望去,一排排兵丁封锁道路两侧,严禁行人通过,百姓被堵在十字路口两头,腾空中间道路,有打着刑部监牢旗号的甲士押送一辆辆囚车驶过。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像这样大规模押送死刑犯倒是不多见。 “侯爷快看!”胡广岳指着其中一辆囚车。 朱秀定睛一看,那囚车里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汉子,身上囚衣血迹斑斑,脸色苍灰目瞳无神,赫然是那位东宫左率将军郑存禄。 “传闻此人侍奉太子多年,也算尽职尽责,没想到却落得个革职处斩的下场。”胡广岳满脸唏嘘。 朱秀紧皱眉头,目送关押郑存禄的囚车驶过长街。 旁边有几个士子也在议论郑存禄,朱秀侧耳倾听片刻,发觉他们大多认为郑存禄是个忠义之士,不该受到太子迁怒,落得如此下场。 “先回鸿胪寺,然后你去打听打听,这郑存禄平时的人品官声究竟如何。”朱秀吩咐一句,放下帘子回车厢坐好。 “属下领命。”胡广岳抽打马鞭,调转马车走另外一条街回鸿胪寺。 下午时,朱秀和李从嘉坐在凉亭里玩象戏,这种早期象棋形制的游戏经过朱秀改良,基本上与现代象棋无二,更具可玩性。 李从嘉倒是沉迷其中不亦说乎,算是除了麻将之外的又一大爱好。 胡广岳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道:“侯爷,属下探听清楚了,聚景苑之事过后,郑存禄被以渎职罪收押大理寺,李弘冀本来要求大理寺不审而斩,可大理寺卿孙晟以不符合刑律为由拒绝。 审查之后,孙晟认为郑存禄有过而无罪,更不至于处斩,只是判了个革职为民,流放岭南三年的罪名。 不曾想宋齐丘亲自施压,要求大理寺重审,改判郑存禄死刑,明日问斩! 为此,孙晟和宋齐丘当着皇帝之面大吵一架。” 朱秀点点头,孙晟可是南唐史上又一大名臣,没想到因为聚景苑的事情,也把他牵扯进来。 李从嘉拎着一枚还未落子的“車”,愤愤不平地道:“太子兄长为聚景苑之事,已经将当日值守的东宫卫率校尉以上职务者全数处斩,今日又枉顾国家法度,越过大理寺直接插手刑案,真是~真是~” 兔牙小胖子气得不轻,脸色涨红。 朱秀叹口气道:“郑存禄忠心尽职,并无过错。当日在方山之上,他一直率兵撵在我们身后,担心太子安危,才不敢轻举妄动。 否则的话,他完全可以带兵把我们围困山顶,哪里用得着跟在后面跑一夜,在那潮湿难耐的树林子里钻来钻去。” 李从嘉不忿道:“郑存禄出身寒门,自幼投军,在攻打汀州、泉州时,是他冒着矢石率人登城,死战不退,这才有唐军连战连捷,一举平定闽国之乱。 此人靠着军功一路升迁,父皇见他忠义勇猛,授他东宫左率将军之职。 可就因为他出身寒微,不受太子兄长待见。 如此一位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没死在战场上,却因小过要死在奸相手中,实在可惜!” 李从嘉不好得骂李弘冀,只能把火气撒在宋齐丘头上。 朱秀忽地道:“此事,说到底皆因我而起,若是连累一位忠义之人无辜枉死,实在心中难安! 不如想办法,救郑存禄一命!” 李从嘉挠挠头道:“小弟也有此心,只是不知该如何做。” 朱秀笑道:“郑存禄在太子、宋齐丘眼里不过是小人物,太子迁怒他,可总不至于亲自到刑场监刑。 郑存禄从大理寺转押刑部,听闻刑部侍郎王质与宋齐丘等人不和,又与晋王、徐先生交好,可以请他帮帮忙,找个死囚犯把郑存禄替换出来....” 李从嘉一惊,胖手捏着的棋子差点掉落,瞪大一双重瞳眼:“偷换囚犯,那可是触犯唐律的大罪啊~” 朱秀开导道:“是太子、宋齐丘等人破坏规矩在先,你为救人不得已而为之! 一为杀人,一为救人,只要不违背道义,有何不可?” 李从嘉胖脸紧皱,犹犹豫豫。 朱秀道:“你想想,郑存禄该不该死?” 李从嘉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胖脸上的肥肉一阵晃动。 “郑存禄遭受迫害,不该枉死,那么你救他乃是义举,即便有些不合规矩,也无伤大雅,这便是成大义而不拘小节!” 朱秀语重心长地拍拍李从嘉的肩膀:“小六啊,做人有时不可太过拘泥。规矩是死的,无所谓对错,而人却是活的,做事情无愧于心便可。” 李从嘉眨巴眼,胖脸一肃,揖礼道:“朱兄诫言,小弟铭记在心!” 朱秀随手拨乱棋盘,笑呵呵地道:“好了,事不宜迟,六郎还是尽快去联系徐先生、王侍郎。 为免太子和宋齐丘生疑,我看此事最好还是由我出面跟郑存禄解释。 就算事情败露,太子和宋齐丘也只会迁怒于我。 虱子多了不怕咬,我倒是不在乎多得罪他们一次。” 李从嘉感激地作作揖:“朱兄考虑周到,小弟多谢!既如此,小弟这就去联络营救郑存禄!” 李从嘉放下手里的“車”,拱拱手快步离去。 朱秀拿起那枚黑“車”把玩了一阵,瞥了眼黑红棋子打乱的棋盘,暗暗有些郁闷。 李从嘉这小子麻将玩得一般,学起象棋来倒是精进迅猛,这才几天,朱秀已经隐隐有压制不住的感觉。 这一盘棋如果不打乱,只怕输的人就是他。 胡广岳站在一旁憋住笑,朱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查桧那边进展如何?” 胡广岳忙道:“回禀侯爷,查桧在徐氏的相助下,顺利筹建起昌兴货行,正在招收伙计购买骡马车辆,只等徐氏帮忙收购的一万石粮食送抵江宁,就能开始第一笔生意。” 朱秀满意道:“派人联络广和商行的吴大签,往后就由吴大签和查桧联系,昌兴货行在江北的生意,广和商汇要多多支持。 但是要注意保密,不要让吴大签和查桧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当作是我们从中撮合两家商行合作。” 胡广岳抱拳道:“属下明白!” 朱秀重新摆放棋盘,笑眯眯地朝他招招手:“过来,陪本侯爷玩一局!一局十贯钱!” 胡广岳脸一垮,不情不愿、磨磨蹭蹭地坐到石桌对面。 朱秀愉快地执红方先行,玩不过李从嘉,还玩不过你个河西蛮子? 嘿嘿~ ~~~ 翌日傍晚,江宁城东北三山门外,朱秀坐在一处草棚子下,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大唐西游记》手抄版本。 这手抄本还是从淮北流传过来的,看得出经过无数人之手,早已破损不堪。 《大唐西游记》的故事在江宁城很受欢迎,可惜受限于印刷技术的落后,难以大规模普及开,江宁百姓听到看到的,都是些零散章节内容。 前年在泾州时,朱秀已经招募刻工,率先在崆峒山采石场开展活字印刷术试验,看看能不能比毕昇提早百年把活字印刷术捣鼓出来。 泾州生活小报就是由于需要大量人手抄录誊写,大大限制了报纸产量,影响力始终局限在泾州安定县附近。 如果能改进印刷术,那必将是一次跨时代的壮举。 可惜离开泾州也快一年了,不知道崆峒山上的几处试验场进展如何.... “禀报侯爷,胡广岳驾车来了~” 查桧一溜烟地跑进草棚子。 朱秀起身望去,一辆骡车从官道驶来。 “进去,别露头。”朱秀朝草棚子里间,一处破茅屋努努嘴。 “诶~”查桧作作揖,躲进茅屋。 骡车停下,车板上跳下一名短褐汉子,乱糟糟的头发随意地用布巾扎着,脸颊处有刚刚结痂的伤疤,像是鞭子抽打留下的。 此人正是郑存禄。 郑存禄警惕地环视四周,看到朱秀时明显一愣,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怨愤、痛恨、感激等等神色交织。 “郑将军,别来无恙!”朱秀施施然地上前揖礼,笑容亲和,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 郑存禄紧紧看着他,说话声低沉:“你....为何救我?” 朱秀笑道:“那日我在街上闲逛,见到郑将军坐在囚车里穿过街市,便派人打听了一番,得知郑将军遭遇不公,心生惋惜,于是就请安定郡王和徐尚书等人出面,想办法救郑将军一命....” 郑存禄低吼道:“若非你们,某何至于被太子下狱问罪?” 胡广岳扶刀站在朱秀身旁紧盯他,浑身紧绷不敢松懈。 朱秀浑然不惧,讥诮道:“李弘冀刻薄寡恩,你在东宫当值多年,他可有对你高看过一眼? 你寒门出身,虽说战功斐然,但没有家世背景,永远不可能得到李弘冀和宋齐丘的重用。 这次,大理寺对你的判决是削职为民,流放岭南,可李弘冀却要你的命!” 郑存禄捏紧双拳,额头暴起青筋:“还不是拜你所赐!” 朱秀冷笑道:“的确是因为我!没有我们夜闯聚景苑,劫持李弘冀,也就没有你受到牵连。 李弘冀杀不了我,自然只能拿你泄愤! 你郑存禄为之效死命的主子,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个承载怒火,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 你当年冒死登城,血战汀州、泉州,到头来却要死在李弘冀这样一个暴虐残忍、淫乐荒唐的废物手里,你甘心吗? 还是说,能被太子赐死,是你郑存禄的荣幸?” 朱秀的话,一字一句刀子般扎在他的心口。 郑存禄指尖陷入双掌,一片血腻,浑身轻轻颤抖,充斥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紧朱秀,眼瞳深处倒映他的身影。 朱秀微微仰头,冷冷地与之对视。 忽地,郑存禄浑身像泄尽力气般,往后退了一步,身子微微摇晃,他掩面狠狠抹了把泪水,双膝一屈重重跪倒,砰砰砰磕头。 朱秀神情漠然,并未阻止。 “你害我被太子所恶,逐出东宫,又救我脱狱,保住性命....今日某磕头谢恩,往后,你我恩怨两清,再不相干!” 郑存禄声音嘶哑,脑门淤青一片。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朱秀,折身大踏步离去。 “敢问郑兄,此去可是要到寿州投奔刘仁瞻?”朱秀在他身后喊道。 郑存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冷冷道:“是又如何?” 朱秀咧嘴一笑:“郑兄好眼光,刘仁瞻不错,是唐国少有的良将,他日必受重用。 只是刘仁瞻不肯投靠太子党,在朝中缺乏助力,郑兄如果去投效的话,最好还是换个名字,隐瞒过往经历。 相信以郑兄的能力,用不了多久就能崭露头角。” 郑存禄没说话,却把朱秀的话听完,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去。 查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朱秀背后,小声道:“侯爷要我接近之人,就是他?” 朱秀淡淡道:“不光接近,你还要想办法和此人保持联络,培养感情,拉近关系,用一切利益和手段,让他和昌兴货行彻底绑在一起!” 查桧吓一跳:“侯爷这是何意?” 朱秀道:“不该问的别问,你只需要按照我要求的去做,我只看结果,不问过程! 给你个建议,昌兴货行做的是大宗货物贩运生意,难免要经常往返各处城关,和各地城关的守军搞好关系尤为重要。 寿州乃是淮西要地,也是昌兴货行的重点经营地,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一步步接近郑存禄。 切记,不要让他知道你和昌兴货行的底细。” 查桧咽咽唾沫:“小人记住了。可是、可是侯爷,这人已经被革职,就算投到寿州刘仁瞻麾下,也不过是个小军卒,无职无权,侯爷何必高看他?” 朱秀看了他一眼,笑道:“两个月前,你也不过是个板桥店酒肆跑堂的小二,如今却当了昌兴货行的大掌柜,出入郡王、尚书府邸,还跟大名鼎鼎的吴郡徐氏做生意,那你说说,我当初又为何要高看你?板桥店那么多堂倌,我为何偏偏找你?” “这....”查桧语塞,眼珠轮了轮,谄笑道:“小人明白了,这姓郑的和小人一样,都属于那种一朝不开窍,开窍就要发达的主儿! 这就叫、就叫慧眼识珠!侯爷有一双慧眼,小人和那姓郑的就是陷在泥巴窝窝里的珠!” 朱秀扯扯嘴角,一时间不知道该夸他还是该骂他,拍拍他的肩膀以作鼓励:“好好干吧!” 朱秀钻进车厢,胡广岳又用力拍拍查桧的肩,沉声道:“记住,你今日拥有的一切,都是侯爷给的,侯爷能给,也能收回!能给你,自然也能给别人!用心做事,侯爷赏罚分明,必定亏待不了你!” “是是,小人一定铭记胡大统领吩咐! 小人恭送侯爷!” 查桧跪倒在路旁,目送胡广岳赶着车回城。 等到马车走远,查桧才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土,咧嘴露出个灿烂笑容,学着朱秀平时的样子,两手后背,昂首挺胸,四十五度角望天,一股逼人之气油然而生。 从今往后,没了板桥店跑堂的店小二查桧,只有江宁城昌兴货行的大掌柜查爷! /107/107535/29101486.html 第五十二章 李璟教子 “儿臣拜见父皇!” 兴唐宫后宫御花园,望云亭里,李弘冀恭恭敬敬下拜叩首。 “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进宫?呵呵,来得好,朕刚刚作了一副《端午编索图》,画的是几个乡间妇人在端午时节用五色丝线编织长命缕。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佳节,朕便以此作画,庆贺节日。” 李璟兴致勃勃地放下画笔,让两个宫人展开墨迹未干的画作,捻着须得意洋洋地欣赏。 今日风和日丽,李璟不知为何画性大起,扔下麻将、象棋,跑到这御园之内的望云亭作画。 刚画好,李弘冀就进宫求见。 李弘冀接过画卷假惺惺地品鉴一番:“父皇画功又精进不少,画中妇人动作神态传神无比,儿臣乍看之下,还以为那几个编织长命缕的农妇就在眼前呢!” “哈哈~太子倒也能看出朕画中精髓之处!”李璟高兴大笑。 得意之余,李璟还没有忘记身为帝王应有的谦虚,假意道:“朕的画功虽然不错,可在人物塑造和整体构图上,距离画院待诏顾闳中还是有些差距的....” 李弘冀收拢画卷,笑道:“顾闳中整日浸**画,父皇却是日理万机,还能有此水平,说明在作画一道上的天赋远超常人! 假若父皇潜心研究书画,整个画院待诏加一块,也不及父皇分毫!” “哈哈~太子赞誉太过,顾闳中、高太冲几人还是不错的!” 顿了顿,李璟又道:“况且朕身为一国之君,哪有时间专心致志浸淫画作。” 李弘冀宝贝似的抱着画卷:“父皇墨宝,不如赏赐给儿臣,就当作父皇赐给儿臣的端午佳礼!” “呵呵,太子喜欢拿去便是。”李璟大方地摆摆手。 李弘冀把画卷交给宫人,使眼色让他们退下。 其实仔细来看,李璟这副《端午编索图》的画作水平,和桑家瓦子里几家书画店售卖的中下等货色差不多,价值大概在每幅十五至二十贯钱之间。 严格来说,这幅画有几处致命漏洞。 抛开技巧和色调,单就人物构造来说,想要表达的是乡间农妇在端午时节编织长命缕祈福保平安的朴素愿望。 可图画里,一个农妇竟然穿一身半臂罩裙,发髻上还插着珍珠头钗,手里拿着丝线用来编长命缕。 这不是农妇,而是一个江宁城里的官宦妇人。 乡野农妇,端午节时大多用草绳编织长命缕,能用得上几尺苎布,已经算是殷实人家。 李璟的画作,与现实远远不符。 或许在他想象中,大唐国境内,普通人家的妇人,就是这样过端午节的。 这些细节李璟想不到,李弘冀更不在乎。 “太子进宫可有要事?” 李璟喝了小半碗冰镇梨汁,舒爽地咂咂嘴。 李弘冀面色一变,双膝跪地,悲恸愤恨地道:“请父皇下旨处决北朝刺客朱秀!” “咳咳~”李璟差点呛到,急忙放下碗道: “怎么又说此事?那朱秀乃是周主钦封开国侯,镇淮军副帅,绝非什么刺客!” 《剑来》 李弘冀痛恨道:“儿臣在方山遭受百般折辱,全赖朱秀所赐!不杀此人,儿臣誓不罢休!” 李璟生气又无奈地道:“朱秀之事朕自有决断,无需再说。你切莫轻举妄动,过一段时间,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李弘冀道:“父皇可是担心处斩朱秀,惹怒周主郭威?父皇无需担心,儿臣得到消息,河东刘崇纠结契丹人,有进犯河北、关中之意! 兖州慕容彦超反心昭然若揭,大周国内即将爆发战事,郭威自顾不暇,绝不会为朱秀与我大唐轻启战端?” 李璟愣了下,皱眉道:“这些消息朕都还不确定,你又从何而知?这些话,也是宋齐丘教你说的?” 李弘冀忙道:“这些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是儿臣花费重金从开封购得!宋相公自然不敢揣测天心,他只是告诉儿臣,不能被朱秀的花言巧语所骗,更不能被郭威派个小小使臣就吓退。 大周,不足为惧!” “哼~还有他宋齐丘不敢做的事情?” 李璟随口说了声,语气明显带着不满。 李弘冀还要开口,李璟摆摆手道:“朕饶过朱秀,绝非惧怕大周,只是我朝正在荆襄用兵,淮南之地不可生乱。 周兵无力南下,我唐军同样无力北伐,这一点相信郭威心知肚明。 朕所求,是要和大周保持明面上的和平,最起码三五年时间,等到并吞荆襄,巩固国力,才是大唐和大周决胜之时!” 李璟语气铿锵,颇有股君王谋定天下的气势。 “父皇当真是高瞻远瞩啊!”李弘冀赞叹一声。 “父皇是想留着朱秀和周国结盟?” 李璟捻须含笑:“确有此意。不过朱秀此子颇有意思,他献给朕的麻将、象棋都是新鲜玩意,诗词文章也颇合朕的口味,就算不为结盟,朕一时半刻还真舍不得杀他。 另外,朱秀在军务上也颇有建树,眼光之深远,同龄人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此人有大才,朕想收为己用!” 李璟把那日老太傅周宗进宫来见他说的话,讲给李弘冀听,还把周宗打算用自己的闺女,为国揽才的壮举加以褒扬了一通。 李弘冀满心震惊又愤怒,震惊的是朱秀在李璟心里的地位又一次得到拔高,从一开始的北匪、刺客,变成大周外臣,友邦来客,现在竟然成了满口称赞的国之英才,甚至起了动用美人计使之留在江宁效力的打算! 愤怒的是在李弘冀看来,这是周宗为保朱秀性命故弄玄虚。 周老匹夫此举就是为跟自己作对! 李弘冀脸色有些难看:“朱秀曾经在方山欺辱儿臣,父皇难道愿意让儿臣永世蒙羞?” 李璟劝慰道:“太子勿急,且看看这朱秀到底懂不懂军略,如果他才堪大用,不妨好好利用利用。 若他只是夸夸其谈之辈,就算和周宗结亲,也还是我李氏臣子,将来随便找个借口,将其处死不就行了?” 李弘冀迟疑了下:“那周宗?” 李璟胖脸笑呵呵的,说出的话却让李弘冀有些不寒而栗: “老太傅年纪大了,周家后辈里人才凋零,老太傅自然想为周家寻觅新的支柱,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不过等到老太傅驾鹤西去,以前周家的门生故旧,还会有几个顾念周家恩情? 到那时,周家想要活命,只有紧紧依附朕,依附我李氏皇族! 周家兴衰生死,还不是由你一言而定!” 李弘冀深深吸口气,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位红光满面,笑起来像个胖弥勒的父皇,竟然是如此令人难以捉摸! 他这个当儿子的,对老子竟然完全不了解! 李璟搓捻着装有冰镇梨汁的瓷碗,笑呵呵地道:“朱秀留在江宁,没有根基,全凭周宗扶持。 周家与朱秀结亲,于我们而言,总好过和江南的高门大族,又或是晋王结亲。 其中妙处,太子可明白了?” 李弘冀撩开袍服跪倒,心悦诚服:“儿臣受教!父皇所思所谋之深远,儿臣不及万一!” “呵呵,今日朕也是兴之所起,才跟你说这么多,这些话你自己记在心里,切莫说给旁人听,宋齐丘也不行!”李璟淡淡地叮嘱道。 “儿臣明白!”李弘冀抬起头,试探道:“父皇对宋相公,似乎也有所提防?” 李璟道:“身为帝王,决不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人!人心异变,最难拿捏。有的人只有宠着他,惯着他,时间久了,他才会露出真面目....” 李璟幽冷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弘冀的心却狠狠跳动了几下,额头冒出些汗水。 “朕已经下旨,加授韩熙载为勤政殿大学士、太子右庶子,呵呵,太子啊,往后你的东宫,会很热闹啊~” 李璟又冷不丁抛出一句,李弘冀当场僵硬住,抬眼望去,只见李璟笑眯眯地看着他。 李弘冀明白了,父皇是要让韩熙载出任东宫官员,和宋齐丘在东宫这片擂台上打得更加激烈些。 李璟刚刚继位时,韩熙载担任知制诰,专门负责起草诏令,还挂着御史头衔,常常批评朝政弊端,怼天怼地怼皇帝,搞得李璟下不来台,一怒之下纵容宋齐丘对其打压,找借口贬为和州司马。 近来宋齐丘位居宰相权势煊赫,或许又有什么地方触怒李璟,这才调韩熙载回京,先是出任中书舍人,担任铸钱使,如今直接加授大学士衔,塞进东宫,明显是针对宋齐丘。 这两个老冤家就像李璟手里的玩偶,拉一个打一个,谁不听话就打谁。 李弘冀满心感慨,以前他觉得父皇太过仁善软弱,可现在才发现,原来愚蠢的人是他自己。 先皇驾崩,李璟虽然以嫡长子身份当上太子继承帝位,但在先皇一众优秀皇子里并不被看好。 能对他产生威胁的人太多,晋王李景遂、齐王李景达,都是皇子里的佼佼者,身后有一大批官员勋贵追随。 可李璟却在这种看似凶险的情况下坐稳皇位,李景遂和李景达对他臣服恭敬,李景遂更是哭着求着不愿当皇太弟。 其中原因,细想之下令人咋舌..... “呵呵,太子可愿留下与朕玩几圈麻将?”李璟随口笑道。 李弘冀恭敬揖礼,罕有地露出一丝羞赧:“儿臣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儿臣牌技生疏,还请父皇多多指教!” “呵呵,多玩玩就会了。来人,去内侍省把谢国才、陈吉两个奴婢叫来!” ~~~ 端午佳节,江宁城里一派喜庆热闹。 吴友娣显然把鸿胪寺当作自家宅子,兴致勃勃地和儿媳妇杨巧莲,带上朱亮朱芳上街采买。 他们出门闲逛半日,悠闲自在,可把潘美和胡广岳累惨了。 浑身但凡凸出能挂物件的地方全都挂满,像个人形的移动挂架,大麻袋小布兜挂满全身。 最后还是从鸿胪寺里找了一辆板车,才把吴友娣和杨巧莲采买的货品捎回来。 朱秀颇有远见,早早躲开,只是给了吴友娣和杨巧莲些许银两,又让胡广岳背一袋子钱,大概十几贯。 钱不多,架不住两个妇人零零散散买了一大堆。 “今儿个端午,是秀哥儿回家,咱家团圆过的第一个节日,可得好好庆祝庆祝....” 吴友娣念叨着,把采买的零碎物件搬到屋子里。 朱秀乐呵呵的帮忙,不管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用不用得上,只要她们高兴就行。 “小叔小叔,这是阿嬷给俺买的银洋鼓儿!”朱亮献宝似的跑来,高举手里银光闪闪的拨浪鼓。 “小叔,这是阿嬷给俺买的花花扇子!”大丫也努力踮起脚尖,举起小手里的花草团扇。 可惜她是个小丫头,年纪又小,声音细弱,个头也矮,抢不过朱亮。 “呵呵,这是绣花花的扇子,赶明儿小叔再送一柄绣飞雀的扇子给咱家大丫!” 朱秀抱起朱芳,惹得小丫头咯咯直笑。 “花那冤枉钱干啥?”杨巧莲笑道,穿了一身绸面绿色褙子,内穿浅绯抹胸,这身价值六贯钱的行头上身时,可把她激动坏了,然后就觉得有些别扭。 衣裳缎面太好,生怕磨损,让她搬拿东西时样子很怪异,两臂前伸微微弯腰,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 朱秀哭笑不得,又不好多说什么。 朱武拎一把大刀走来,兴冲冲道:“弟,瞧哥买的这口刀咋样?听说是江宁城有名的铁匠铺。” 朱武买了口朴刀,从刃口淬火留下的痕迹看,质地倒还不错,却和雁翎刀没法比。 朱秀自然不会拂人兴致,笑道:“好刀!兄长好眼力!” 朱武高兴的笑了。 “等回到开封,小弟再送兄长一口好刀,乃是真正的百锻钢所制!” 朱武瞪大眼:“那得花费不少钱吧?” “呵呵,不花钱,是自家作坊里锻造的。”朱秀笑道。 朱武高兴道:“弟在开封还经营铁匠铺生意?哈哈~那敢情好,今后锻造锄头铁锹什么的,就用自家铺子里的料材!” 潘美一阵大笑,拍打着朱武厚实的肩膀,朱武反倒被他笑的莫名其妙。 朱秀也笑了,更多的却是辛酸。 在朱武的认知里,所谓的产业、生意,就是一间铺子、几个伙计,能撑起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能让艰辛的日子有个奔头。 富者田连阡陌,累巨万之资,仆从上千,出入呼拥成片,在朱武此前的人生里是难以想象的。 /107/107535/29101487.html 第五十三章 紫云楼 “我得用这扎丝线为秀哥儿编个长命缕....” 吴友娣念叨着,佝偻腰身从一大堆布兜里翻找出一扎丝线。 她花白的盘发上斜插艾花,是一种艾草编织的头饰,又用剪纸做成草虫、蚰蜒之类的毒虫样式点缀在旁。 在端午时节,妇人如此装束有辟恶驱邪的用意。 朱秀忙拦住她:“您眼神不大好,还是不要耗费精神,这里不是有现成的?” 一堆布兜里,还剩几个草绳编织好的长命缕,涂抹得五颜六色。 吴友娣摇摇头道:“这些留着娘和你大哥戴,你是做官的,得用丝线编,还得娘亲手编,这样福分才足!” 朱秀怔了怔,无奈地笑笑。 朱武咧嘴道:“弟,你就让娘亲手编吧,图个吉利!” 朱亮举着银洋鼓儿摆弄:“小叔,往年阿嬷只给俺和大丫编长命缕,今年俺们轮不上,只能给你编喽!” 朱秀笑着摸摸小侄子的脑瓜,朝吴友娣揖礼,轻声道:“孩儿多谢母亲!” 吴友娣愣住,混浊的眼眸里渐渐蓄满水雾,扭过头迅速擦了擦眼角,责怪道:“娘能为你亲手编长命缕,心里头不知多高兴!当娘的替儿子做点事,哪里用得着谢!” 吴友娣说完,佝偻腰身缓步走进屋里。 她常年有腿寒的症状,湿气重遇冷时两条腿就疼得厉害,有时难以落地,勉强走路只能弯腰驼背,久而久之把腰杆也弄坏了。 这两日江宁城里阴雨不断,她的腿寒有所发作,从走路时沉重的脚步就能看出。 不过今日,吴友娣仿佛忘却了腿疼,褶皱暗黄的沧桑面庞洋溢笑容,手里拿着丝线走得那样轻快.... 朱秀一声母亲叫出,高兴的不止吴友娣,朱武和杨巧莲同样笑意盎然,高兴的好似过年。 这声母亲,仿佛彻底把朱秀融入进了朱家人里,那是一种源自血脉相连的温情,割舍不断,有天然的亲近感.... 朱秀也傻呵呵地笑了,心里似乎有汩汩暖流淌过。 这声母亲,比他预想的来得早。 他们相处时日不算长,但从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更多不经意的举止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母亲对儿子深沉的情感。 渴望亲密却又夹杂些许疏离,甚至还有一丝丝谦卑。 更多的,却是一份愧疚、自责。 那是当年在契丹人肆虐下,一个母亲没能保护好幼子而悲痛欲绝的情感,沉重且深刻。 朱秀清楚记得,当他第一次面对朱家人,认同自己就是朱家遗失幼子那一刻,吴友娣激动却又手足无措的样子。 这声母亲,消融了他和朱家人之间最后薄薄的一层隔阂。 从此后,这世上,他不再是孤苦伶仃之人,他有老母、有兄嫂、有侄儿女,有一个小家族需要他维系、保护。 朱秀感觉肩头上的责任加重了几分,内心却更加充实。 整一个晌午,一家子围坐在庭院里,编长命缕、包香果粽子,用白团、紫苏、菖蒲、木瓜摆盘装匣,一家人其乐融融。 四年多来,他度过了一个最温馨踏实的节日。 下午时,太傅府派人送来请帖,今晚周宗在紫云楼设宴,为韩熙载加授勤政点大学士、太子右庶子庆贺,邀请朱秀作陪。 届时,徐铉、李从嘉,周宗一家都会出席。 朱秀写了回帖,表示自己一定会准时赴宴。 本来朱秀想把朱家人带上,到时候在紫云楼单独摆一桌筵席。 吴友娣和杨巧莲不愿去,说是酒楼吃席价钱太贵,划不着,她们又有早睡的习惯,怕熬不住夜。 朱秀也不勉强,让她们带着两个娃娃留下,胡广岳也留下守卫,只带潘美和朱武前往。 朱秀知道她们还不习惯官宦人家迎来送往的礼节,对于如何跟官僚贵族应酬陌生且抗拒。 这些都不要紧,慢慢习惯就好。 不管朱家人什么样,只要有他朱秀在,天下就没人敢轻视他们。 晚饭吃得早,朱秀陪着家人们随意用些,等到时辰差不多了,就和朱武、潘美各自骑马前往紫云楼。 ~~~ 华灯初上,桑家瓦子早已是灯火通明,各大酒楼高挂大红灯笼,大街小巷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酒肉香气。 杂耍的艺人喷火、踩石球、吞宝剑、变戏法,主街上人群围成堆,叫好声不断。 卖糖人的、糖球的、枣糕的、各色粽子的、造型各异的白团兽花果的,叫卖声不绝。 酒肆里传出口音天南地北的划拳声,瓦子里表演着戏曲歌舞,大姑娘小媳妇成群结队,小娃娃们在人堆里钻来钻去,身后追赶着骂嚷声不断的爹娘们.... “哇!好热闹!”朱武满目新奇地瞪大眼,骑在马上转头四望。 一行三人进了桑家瓦子就寸步难行,拥挤的人群从马匹两旁紧贴着走过。 “自营马舍,代拴坐骑! 一百五十文钱,可寄放一宿,包水料!” 两个十七八岁的褐衣少郎挤到朱秀跟前,大声嚷嚷。 朱秀冲他俩招招手,翻身下马。 “我们三匹马,需要寄放马舍。” “得嘞!小郎君放心,交给我们便好!” 一个少郎利索地挽起缰绳,另一个拿笔往舌头上蘸了蘸,在三块木牌上写下马匹编号毛色特征。 朱秀接过来一瞧,字写得歪歪扭扭,胜在准确迅速。 “这是五百文钱,剩下的算打赏,给爷看好马。” 潘美递过去半缗钱,虎着脸喝道。 两个少郎笑嘻嘻地接过,连连作揖道谢。 “大爷放心,我家马舍在这桑家瓦子里也是有名的,喏您瞧,就在那边!” 少郎指了个方向,朱秀望去,只见远处偏街拐角,竖立一杆幌子,上面隐约写着几个大字:洪记宝马寄放 三人迈步往紫云楼走去,不用牵马,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反倒走得快。 “娘嘞,拴一夜马就得一百五十文钱,忒贵了!”朱武心疼不已。 朱秀笑道:“这些拴马行做生意也是看人下菜,逢年过节价钱上涨,骑什么马给什么价,精明着呢!” 朱武感慨道:“俺们在板桥店跑船,一整个夏天忙活下来,倒还不如几匹马往厩舍里拴一夜....” 潘美两手抱在胸前,眼珠子不停扫过街上的漂亮娘子,哼哼道:“桑家瓦子寸土寸金,能在这里开马舍,背后怎么都有些门路,这种躺着挣钱的好事,轮不到普通百姓头上。” 朱武咂嘴,来到江宁半月,增长的见识比他前二十八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多。 朱秀更加在意的是江宁城宽松的营商氛围,直接促使了城市手工商业的兴盛。 因为朝廷政局稳定,当朝皇帝李璟又以宽仁之名享誉民间,这些都让江宁城里的气氛趋近于平和。 开封城与之相比,多了些严酷冷肃之气,随处可见的巡街使、府衙差役、坊市兵丁,使得整座都城的气氛趋于严肃。 “朱兄!” 紫云楼前,身后传来呼喊,朱秀回头望去,李从嘉和徐铉联袂而来。 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是曾经在洪福楼以扇会友的李德明,另外一位老者,年逾五十,一身绯色绸袍,头戴黑帻巾,相貌儒雅,老态明显,一双眼睛沧桑有神。 从五官相貌看,老者年轻时候,必定也是一位俊朗倜傥的美郎君。 “你二人乘车来的?”朱秀拱手见礼,笑问道。 李从嘉道:“街上行人太多,车马难行,交给拴马倌找地方停车去了。” 几人相视而笑,都对这寸步难行的瓦子街道感到无奈。 “某来介绍....”徐铉侧身让开,刚要说话,朱秀跨前一步,率先揖礼道: “德明兄,洪福楼一别,没想到今日再见。” 李德明手里拿着朱秀赠送的精美折扇,笑吟吟地道: “李某却没想到,慷慨赠扇的贤友人褚珣,竟然就是闹得江宁满城风雨的朱侯爷!” “哈哈~让德明兄见笑了!当日化名与兄相识,还请见谅!”朱秀道。 李德明微笑道:“朱侯爷当日深陷囹圄,依旧有闲心听曲,这份从容镇定叫人佩服!” 李德明扬了扬手里的折扇:“这扇子乃是朱侯爷所赠,价值更是倍增,李某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哪里哪里,德明兄堂堂状元,这扇子经兄把玩,沾染状元财气,如果他日德明兄不要了,可记得还给我,打着德明兄的旗号转手一卖,还能净赚不少!” 二人你来我往相互吹捧,又存了取笑对方的心思,一时间言词上谁也没能占便宜。 李德明后退一步,拱拱手无奈道:“恩师您也看见了,这朱侯爷口才之伶俐,徒儿却是及不上的....” 儒雅老者微微一笑,捻着须目光平和地看着朱秀。 “晚辈朱秀,见过韩夫子!”朱秀面色一肃,恭敬揖礼。 能让李德明堂堂状元尊称为师的,自然就是名传江左的韩熙载韩夫子。 也是今日筵席主角。 偷偷打量韩熙载,嗯,比流传后世的画像更清瘦些。 “朱侯爷无需多礼。” 韩熙载微笑颔首,受他一礼,算是默认了和朱秀之间,长辈晚辈的身份次序。 “老夫与鼎臣互为知己好友,安定郡王也称老夫一声韩师,今日是好友相聚的私宴,老夫就倚老唤你一声文才。”韩熙载淡笑道。 朱秀忙道:“韩师是弟子尊敬的江南名士,能聆听韩师教诲,是弟子的荣幸!” 韩熙载微笑不改,直视朱秀,目光灼灼:“听闻文才辩才无双,刚才和德明寥寥几句听得老夫委实不过瘾,待会,老夫倒想跟你好好辩驳辩驳。”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苦笑。 朱秀眨眨眼:“不知韩师想辩论的题目是?” 韩熙载捻着须,神情认真:“没有辩题,老夫想好好痛骂你一番,你可以自辩甚至回骂,无需顾忌!” “呃~”朱秀愕然,头次见面,这韩夫子是想跟他打一架吗? 李德明硬着头皮苦笑道:“恩师,不如我们先上楼再说,想必老太傅一家已经久等了。” 徐铉也苦劝道:“叔言兄切莫冲动,有话好好说。” 李从嘉小声道:“韩师,我们上楼再说,这里人多眼杂,韩师又是这江宁城里的知名人物,可不能做有损形象之事....” 韩熙载捻须冷哼道:“老夫从不在意什么名声形象,也罢,今日老夫和你朱文才皆是客人,还是先见见主人再说!请吧~” 韩熙载伸手邀请,朱秀哪里敢走在他前面,拱手道:“韩师先请!” 韩熙载点点头,也不客气,率先登上紫云楼。 徐铉、李德明向朱秀使眼色,紧跟韩熙载身后。 李从嘉小声道:“朱兄,待会说两句软话,不管韩师说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朱秀迷糊道:“韩师为何要骂我?” 李从嘉皱着胖脸:“我也不知,似乎是因为韩师知道那首众生曲是你所作,有些生气....” “噢?”朱秀心思微动,似乎明白了韩熙载为什么生气。 “总之朱兄作为晚辈,能忍让的地方还是尽量忍让,韩师年纪大了,脾气急躁,可别真惹他老人家动怒....” 李从嘉忧心忡忡地叮嘱。 “....我省得。”朱秀苦笑。 跟在李从嘉身后迈进紫云楼阁门,走楼梯登上紫云楼三楼。 潘美凑近压低声道:“你欺负过那韩夫子的闺女?” 朱秀大翻白眼,嘴唇启合轻吐:“放屁!” “那就是文人相轻,韩老头瞧不上你的诗作!”潘美一脸恍然。 朱秀哭笑不得:“不可胡说!韩夫子虽然只有李德明一个弟子,但他从不吝指教后辈学问。” 潘美瞪大眼:“那为啥韩老头一见面就说要骂你?” 朱秀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 朱武气恼道:“待会要是打起来,俺第一个冲上去揪住那臭老头,问问他俺兄弟到底哪里得罪他啦!” 潘美看热闹不嫌事大,嘿嘿道:“来到江宁这么久,听过的名头最响之人就是这韩老头,要是把他揍一顿,只怕比聚景苑劫持太子更轰动!” 朱武面露凶狠:“太子都敢揍,还怕一个糟老头?敢骂俺兄弟,叫他尝尝朱氏铁拳的厉害!” 朱秀好笑又无奈,赶紧劝阻道:“两位哥哥稍安勿躁,韩夫子乃是真正的高洁清正之士,他要教训我,我听着就是了,无需动怒! 况且,论嘴皮子功夫,韩夫子可不一定说得过我!” 潘美大笑:“那倒是!这天下没见过比你小子还能鬼扯忽悠之人!” 朱武呵呵道:“嘴皮子功夫也是功夫,俺兄弟就是厉害!” /107/107535/29101488.html 第五十四章 愤青者,朱秀也 紫云楼三楼鸿雁阁,周宗一家早已等候多时。 除了周敏和周剡,周宪赫然在列。 周娘子穿了一身浅青色襦裙,乌发梳成较为端庄的同心髻,斜插一枚玉簪,看起来清雅恬淡,又不失高贵华丽。 类似的场合周宪极少参与,今日不知为何,周宗极力要求她参加,梳妆打扮后得到老父亲赞许才准出门。 两年前元日,皇帝在延福殿设宴招待重臣,允许妻儿各一人随行,周宗只带了周宪进宫。 当时老父亲也是亲自监督她的妆容。 可今日只是寻常宴会,周宪不明白为何父亲这般重视。 难道是因为有某人在场? 周宪不自觉地偷瞟朱秀,明眸扑闪着,嗯,今日大恶人也打扮得颇为英俊,颀长的身材,如玉的面庞,年纪虽轻,和一众显贵人物交谈间却不露丝毫怯意,谈笑自如。 周宪脑海里忽地想起当日父亲问她的话,皇帝有意让周家和北朝联姻。 不用猜,对象自然是她和朱某人.... 周宪心里羞恼地啐了口,脸颊浮起两团红霞。 朱秀的双手被周敏紧紧握住,这老哥也不知咋地,一见面就亲热握手,火热的眼神好像两人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周敏喋喋不休地拉着朱秀攀交情,朱秀僵笑着勉强应对,忽地,心有灵犀般扭头瞥了眼,发觉周宪睁着一双宝石般的闪亮眼眸盯着自己。 四目相对,皆是愣了愣。 朱秀嘴角上弧,轻佻地努努嘴。 周宪惊慌地扭过头,心里又羞又恼,讨厌的大恶人,他怎么能、怎么能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那样羞耻的动作。 “贤弟啊,这几日为何不来府上走走?哥哥我还说要带你乘船游览秦淮河!” 周敏幽怨地拍拍朱秀的手。 朱秀用力抽脱,没想到才刚撒手,周敏这厮又紧紧攥住。 “二公子如今提举漕运司,公务繁忙,故而不敢前往搅扰。”朱秀笑容僵硬。 “什么二公子?叫二哥!”周敏佯怒,一把揽住朱秀肩头。 他的个头没朱秀高,还得稍稍踮起脚尖。 “二....二哥!”朱秀叫得难以启齿。 周敏咧嘴笑得很开心,一口黄牙,细密的鱼尾纹,两鬓微微斑白。 这家伙已经四十岁了,比自家老娘小不了几岁,听说他的儿子比自己还年长一两岁呢。 就这,还逼着自己叫哥? 盛情难却,朱秀只能认下这位老哥哥。 只是朱秀有些奇怪,这位老哥对自己似乎过于热情了些。 朱武就站在一旁,察觉到朱秀浑身不自在,上前出手钳住周敏手腕,嘿嘿笑道:“二公子,俺跟你聊聊?” 周敏手腕吃痛撒手,被朱武紧紧握住,朱秀趁机闪身躲朝一旁。 “呵呵,我大哥之前在板桥店跑船,跟二公子也算同行,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话语,不妨好好聊聊!” 朱秀朝朱武使眼色,不等周敏说话,站到徐铉和李从嘉身旁去了。 周敏看着眼前黝黑的糙汉子,满心郁闷。 他可是江宁十三家船行的大东主,又领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算是江宁城里水路大王。 朱武不过是个跑船做工的力夫,跟他算哪门子同行? 周敏暗暗腹诽,脸上笑容不改,亲热地拉着朱武坐到一旁。 不管怎么说,人家有个好弟弟,可不能得罪。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硬聊,朱武说他在板桥店跑船的生活,白天黑夜做活有多么辛苦,黑心的船主有多么可恶。 周敏说十三家船行调度有多麻烦,不同船行之间拉帮结派,还经常打架闹事,他处理起来有多头疼.... 聊着聊着,两个人喝上了,朱武可不喜欢什么推杯换盏,讲究的是酒到杯干,周敏一连几杯下肚,脸色涨红,舌头已经大了。 周宗和韩熙载是老朋友,不需要太多客套,大家相互见礼便入席。 筵席自然是分案而坐,周宗、韩熙载居上独坐一案,徐铉、李从嘉、李德明居左也是独坐一案。 右边摆放屏风、琴架,还要供酒楼侍从上菜,只摆得下三张案几。 周敏还未开席就被朱武灌醉,周宗气得翘胡子,挥挥手嫌恶地让人把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抬下去。 周剡很自觉地走到最后一张案几坐下,朱武和潘美坐在第二案,只剩一案,朱秀和周宪相互看看。 周宪准备去和三哥周剡坐,周宗忽地笑道:“文才和娥皇都是年轻人,你们就同案而坐吧,离得近些,方便老夫和叔言问话。” 朱秀怔了怔,坦然一笑,十分绅士地微微鞠身作邀请状。 周宪闹了个大红脸,没想到父亲竟然让她和朱秀同坐,踌躇着一时间站在原地。 韩熙载面色如常,自斟自饮,偶尔和徐铉遥遥相敬。 李从嘉和李德明皆是露出暧昧笑意。 徐铉朝朱秀使眼色,似乎在说,机会难得,好好把握! 朱武咧嘴笑得很开心,在他眼里,朱秀和周宪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潘美见两人尬在原地,着急地暗暗捏拳头,恨不得冲上前一掌打晕周宪塞进朱小子怀里。 周剡自然知道自家老父亲的用意,干咳一声提醒道:“娥皇还是和朱侯爷同坐吧,距离韩夫子近些,方便请教学问....” 一个蹩脚无比的理由却使得一众人齐齐点头。 朱秀嘴角抽抽,谁有闲心在酒宴上请教学问? 周宪强忍羞意,落落大方地福身行礼,而后整理裙裳在几案后坐下。 朱秀挨着她身边。 好在屁股下有个垫了软垫的矮凳,不用跪坐,虽然还是矮了些,不太舒服,也总比屁股压着脚后跟强。 《最初进化》 宴会开始,周宗和韩熙载频频举杯,说些恭贺之言。 酒楼侍从鱼贯而入,把一盘盘精致菜肴奉送到各人几案上。 屏风后,有乐工击磬抚琴,曲调舒缓,有佐酒助兴之意。 潘美和朱武换上大碗喝酒,身前几案刚摆满没一会就被一扫而空,酒楼侍从对他二人的酒量食量表示震惊。 周剡撑着下巴独酌,眼神迷离,浑身散发一股忧郁诗人的气质。 李从嘉和李德明之前因为韩熙载的关系也相互认识,只是交情不深。 现在坐下来细聊,发觉彼此投缘,相谈甚欢。 徐铉加入到周宗和韩熙载的对话,全场只剩朱秀和周宪一桌较为冷清。 “咳咳~” 朱秀瞥了眼身旁佳人,发觉小娘子腰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朱秀夹了一筷子清蒸鱼鲜到周宪身前的盘子里,低笑道:“这江鲈滋味甚是鲜美,娥皇不妨尝尝!” 周宪睫毛颤了颤,羞急地小声道:“不许这么叫我!” 她紧张地朝周宗偷瞟,生怕被老父亲听见。 “怕甚?”朱秀低笑戏谑,“老太傅安排你我同坐,用意明显。” 周宪强忍起身逃离的冲动,捏着腕口衣袖,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神情保持平静、正常,就像和友人随意聊天: “你、你不要胡乱猜想....” 朱秀夹起一片薄切鹅肉尝尝,滋味还可以,就是味道比较单一,家禽腥味明显。 “我当日进宫,当着贵国陛下之面,说我闯聚景苑是为了你,为了你和太子争风吃醋,这件事如今传得沸沸扬扬,想来你应该知道了?” 朱秀似笑非笑。 周宪轻颔,矜持地道:“听说了。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毕竟闯聚景苑,需要一个过得去的理由,以此来洗脱你恶意劫持太子的罪名....你放心,此事我能够理解,父亲也不会责怪....” “娥皇就不怕从此坏了清誉?”朱秀笑容玩味。 周宪脸色黯然了片刻,轻声道:“比起冬梅,我已经算幸运之人,些许名声,无关紧要了....能助你澄清罪名才是最重要的....” 朱秀笑道:“娥皇何时这般关心我了?” 周宪脸蛋赧红,美目流转白了他一眼,轻咬着唇:“你别多心,也不许乱想!你闯禁苑救我性命,我自然该报答。只希望这区区清誉能换你性命....” 朱秀笑笑,给自己倒满一杯葡萄酒,顺手还给周宪满上一杯。 周宪小声道谢,端起酒杯抿了口,酒香熏人之下,面颊愈发红润娇羞。 “那娥皇认为,我究竟为何要闯聚景苑?”朱秀冷不丁问了句,目光锃亮。 “我、我哪里知道....”周宪低下头声若蚊蚋。 “呵呵~”朱秀自嘲一笑,把玩小巧精致的琉璃酒杯,“或许是我鬼迷心窍,又或许是我和李弘冀天生有仇....” 周宪看了眼他,又急忙收回目光。 “咳咳~文才啊!” 韩熙载的声音响起,朱秀急忙端坐身子,微微前倾,做聆听状。 周宗不满地瞪了眼韩熙载,刚才他一直暗中注意自家闺女和朱秀,人家两个年轻人相谈甚欢,你韩夫子此时插话,也太不识趣了。 韩熙载沉声道:“老夫问你,你作众生曲传唱江宁,究竟是何用意?” 朱秀笑吟吟地道:“有感而发,并无其他用意。几首乱七八糟的词句拼凑一块,能得到江宁百姓喜欢,全赖周娘子谱的曲子。” “哼!狡辩!” 韩熙载搁下酒杯,面带愠怒:“你让一首诉说百姓疾苦的曲子传唱江宁,分明就是想挑动民意,蛊惑人心,挑起百姓对朝廷不满,最终惹得朝野动荡! 你此举可谓诛心,用意极其险恶!” 在场众人吓一跳,韩夫子这话可就说得严重了。 朱秀神情淡然,眉梢微挑,传闻韩夫子脾气暴躁,今日一观果不其然。 周宗笑着缓和气氛:“一首曲子而已,不至于,叔言说笑了!” 韩熙载正色道:“老太傅此言差矣!众生曲能在江宁激起热烈反响,说明词曲吟唱的内容得到江宁百姓的认可,众生曲反响越热烈,民意越沸腾汹涌,稍有不慎就会激起百姓不满,与朝廷官府对立! 此乃阳谋,看似无伤大雅,却在潜移默化间割裂了江南百姓和朝廷。” “这....”周宗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众生曲太过哀怨凄苦,百姓对这首曲子越是深有感触,越是说明民间积怨已深。 只是周宗不认为是朱秀故意为之,恰逢其时罢了。 朱秀笑而不语,当然不会承认众生曲是他故意写出来激怒江南百姓的。 即便韩熙载几乎把他的用意说透。 坦白说,众生曲能在短时间内传遍江宁大街小巷,朱秀起初也没有预料到。 能有这么好的效果,离不开周宪谱的曲子。 朱秀忍不住朝周宪投去赞许眼神,发觉这妮子正好奇地望着自己,一双明眸灿若星河。 徐铉迟疑了下,苦笑着道:“不瞒文才,起初听到这首曲子时,某也和叔言兄有同样的疑惑。 众生曲吟唱的民生疾苦令人感触颇深,惹得江宁百姓共鸣。 词曲虽好,却不利于民间安稳。 不知文才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施为?” 李从嘉担忧地看着朱秀,李德明神情淡然,想听听朱秀究竟作何解释。 他们和朱秀有朋友之谊,却不希望朱秀用一首词曲破坏了江南的和谐稳定。 毕竟各为其主,江北和江南,不会和平太久。 潘美伸胳膊拐了朱武一肘,压低声道:“当心喽,怕是要打起来!” 朱武一个激灵,三分酒意瞬间清醒。 朱秀环视众人,微微一笑:“敢问诸位,假若一人持刀杀人,那么其罪在人还是在刀?” 韩熙载不假思索:“自然是持刀之人有罪!” 徐铉李从嘉等人皆点头,周宗捋捋须微眯老眼。 朱秀笑道:“正是这个道理。韩师指责我谱写众生曲中伤贵国朝廷,挑动民愤,蛊惑人心。 可是请诸位想想,其罪当真在我? 若众生曲里吟唱的民间疾苦是假的,又为何会引起百姓感同身受? 养蚕的农妇一年到头忙碌不停,可为何她辛辛苦苦换来的蚕丝却只能穿在贵人身上?而她这个养蚕之人,却根本穿不起哪怕片缕? 瓦匠用自家门前的土烧陶制瓦,到头来却只能住在头顶无片瓦的茅屋里。 可有的人生来富贵,不事生产却能坐享其成! 金樽里装的佳酿何尝不是血泪换来,民脂民膏成了贪官污吏盘中珍馐! 百姓若无疾苦,又为何闻众生曲而落泪? 而百姓疾苦又从何而来? 一首怨曲就能挑动民意,是谁让百姓积怨? 这其中的原罪究竟在谁?” 朱秀嚯地起身,语调猛然拔高,语气冷厉,空气中仿佛有一股刺骨寒气骤然袭来,激得在场所有人遍体寒凉! 朱秀仰头灌下一杯葡萄酒,双目隐隐有泪光涌现。 一个感念民生疾苦而热泪盈眶的愤青形象在众人心里拔地而起! /107/107535/29101489.html 第五十五章 才高不过朱文才 灯火辉煌的鸿雁阁内寂静无声,屏风后的乐工早已被赶走。 若朱秀方才言语传出去分毫,只怕又要在江宁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韩熙载、周宗、徐铉沉默不言。 李德明若有所思。 李从嘉胖脸紧皱,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他可不是只会养尊处优的郡王爷,在泾州安定县,盛和邸舍后厨帮杂的日子里,他体会到了身为普通百姓的艰辛。 当然,并非李从嘉放着优握的王公生活不过,非得要自讨苦吃,只是他和徐铉流落异乡,无依无靠,生存所迫,不得已屈尊降贵辛苦干活。 即便如此,李从嘉也比这江宁城里九成九的膏粱子弟,更加懂得什么叫做民生多艰。 “朱兄想百姓之所想,疾百姓之所疾,苦百姓之所苦,可谓胸怀天下啊~”李从嘉满眼敬仰。 周剡已有七八分醉意,根本没听清楚朱秀说话,手扶额头醉眼朦胧,口中念叨着佛经。 朱武瞪大眼,用力攥紧拳头,面含怒气。 朱秀说的话他最能感同身受。 特别是经过周翎之事,他越发痛恨那些为富不仁的世家豪族。 潘美一杯接一杯灌酒,喃喃道:“朱小子要是早生几十年,这天下的反贼头子里,必定有他一个....” 朱秀一脸忧愤地四十五度角仰头,眼睛偷偷四下里扫了扫。 原本以为他这副愤青模样能引来一片叫好声,没想到只有李从嘉朝他竖起大拇指。 咦?不对,还有一个.... 朱秀微微低头瞟去,只见周宪杏眸含光的痴痴望着他。 “唉~”忽地,韩熙载长长叹息一声。 朱秀反问原罪在谁,他当然知道是何意。 只是他却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韩熙载年轻时以犯言直谏着称,怼天怼地怼皇帝不是没干过。 但是他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说了,就会站在整个江南官僚地主阶级的对立面。 又或者说,他本身就处于这个阶级,怎么能做出自毁根基之事? 徐铉也沉默,他也知道原罪在谁,也认同朱秀所言,但他本身就是士族出身,有天然维护自身利益的意识。 朱秀笑笑,微微鞠身揖礼,施施然地坐下。 在封建时代争论所谓平等、人权是没有意义的,农民起义造反也不过是为推翻旧的官僚贵族阶级,把自己变成新的官僚贵族阶级。 封建时代一日不结束,这种循环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一个必经阶段。 某些意识的觉醒,需要漫长的演变时间。 朱秀不会傻到要跟整个官僚贵族阶级作对,他本身就已经成为这个阶级的一份子。 在掌握利益分配的权力后,所能做的,就是多多为民谋利。 孟子所云“民为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提醒国君要以民生利益为重,决不可忽视百姓权益。 “咳咳~”周宗咳嗽几声,捻须道:“文才如此年轻就懂得心系百姓,属实难得呀~” 朱秀笑道:“恩师年轻时,曾经在檀州密云县出任县官,一日观墨竹图有感,作诗云:‘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而后辞官挂印而去,从此隐于山野之间,潜心学问,再不过问官场仕途。 恩师在世时,时常要我抄写此诗,提醒我将来不论身居何职,都要把百姓疾苦放在心头首位。” 韩熙载满面动容,喃喃重复着这首诗,沧桑的眼里感慨顿生:“好诗!当真好诗啊!非心系天下苍生之大贤,作不出这样词句真切的好诗!” 徐铉叹息道:“尊师四有先生这首诗,是在提醒天下为官者,不可忘却百姓之苦啊!” 李德明摇头惋惜:“只恨无缘得见隐士高人,若能聆听教诲,可慰平生啊~” 周宗捻须道:“难怪贤侄才情之高天下罕见,名师高徒,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呵呵,伯父过誉了!”朱秀谦虚拱手。 一老一小相视而笑,一声贤侄、伯父,瞬间就把二人关系拉近,有些无法明言的用意,彼此心照不宣。 周宪脸蛋红润,嗔怪似的瞪了瞪老父亲,似乎从中觉察到什么。 “你师父就是那位檀州隐士,四有先生?”周宪好奇地小声道。 “正是。”朱秀微笑。 “尊师还在檀州?”周宪又问。 朱秀摇摇头,指了指西边:“早已去了西方极乐。” “....噢~节哀!”周宪赶紧不好意思地表示歉意。 朱武摩挲着下巴,拐了下潘美:“俺兄弟念叨的诗,当真有那么好?” 潘美摇头晃脑:“四有先生何等人物,他写的诗自然好!” 朱武瞪眼:“你见过俺兄弟的老师?” “没!”潘美晃晃脑袋,“咱老潘可没那福分!” 朱武感慨道:“俺兄弟是有福之人啊!可惜那先生死得早,要不俺肯定上门磕头谢恩....” 一旁的几桉传来周剡迷迷湖湖的声音:“‘佛、法、众僧无有差别,三宝性相常乐我净.....’” 韩熙载忽地端起酒杯,对朱秀道:“方才老夫不加辨别责怪于你,是老夫之过!” 朱秀忙举杯道:“韩师言重了!韩师一心为国家为朝廷着想,不愧是江南士人之楷模!” 两人遥敬饮下一杯,韩熙载沉声道:“你的诗作曲词虽好,但这些诗词一旦流传开,不利于朝野稳定也是事实。老夫暂且相信你是无心之失,不管怎么说,望你做些有利于大周和大唐和平共处之事。” 朱秀肃然揖礼道:“韩师训戒,晚辈铭记在心!” 韩熙载是在告戒他,不管他出于什么用意,不要再用哀怨诗词挑动江南民意。 希望他用北朝来客的身份,做些促进两国友好和平的实事。 韩熙载看看朱秀,又看看周宪,忽地笑道:“听说文才进宫时,当着官家面承认对周娘子存有爱慕之意,老夫看你二人年岁相当,颇有金童玉女之像,不如趁此佳节,文才作诗一首,当众表明心迹! 今日老太傅和某、徐鼎臣皆在场,若是你诗作得好,诚意足,就此定下亲事也无不可!” 说罢,韩熙载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 徐铉笑道:“两国盟好,两姓结亲,甚好!” 周宗白眉微挑,笑而不语。 周宪羞赧得抬不起头,死死攥紧衣角,心里慌乱不已,出于矜持想要回绝,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朱秀挠头,心里苦笑连连,没想到韩夫子拿这件事起哄。 李从嘉嬉笑道:“朱兄才思敏捷,想必心中已有腹稿。” 李德明打趣道:“朱侯爷可莫要让佳人久等!” 潘美撇撇嘴,一脸幸灾乐祸。 朱武压低声鼓噪道:“弟,莫怕,上!” 朱秀深吸口气,往前踱了几步,回身凝望佳人,语气深情: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华如水点银屏。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此诗,名为《赠娥皇》....” 周宪听得痴了,竟然忘却了害羞,抬起头怔怔地看向朱秀,朱唇轻启,喃喃低吟诗句,柔软的内心深处有种莫名情愫逐渐蔓延开.... 韩熙载仰头感叹:“踱步之间就能作出如此好诗,今日我韩叔言当真大开眼界!” 徐铉佩服道:“如此才情,我江南士人不及也!” 李从嘉咽咽唾沫,已经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达内心激动。 李德明摇晃折扇:“若某是女子,今生非朱文才不嫁!” 朱武乐呵呵地抓过酒壶勐灌几口,痛快地抹抹嘴。 潘美一边喝酒一边咕哝:“作吧作吧,等回到开封看你咋办....” 周宗捋捋白须,饶有深意地看着朱秀:“贤侄,明日再到府上来,老夫与你好好谈谈....” /107/107535/29101490.html 第五十六章 王令温到来 紫云楼一夜,朱秀喝醉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总之醉得不省人事,还是朱武和潘美把他扛回鸿胪寺。 第二日醒来日上三竿,朱秀头疼欲裂。 “喏~”潘美幸灾乐祸地递来一碗热茶。 朱秀接过大口灌下肚,晃晃沉重的脑壳,掀开被褥走下床榻。 吴友娣、杨巧莲、朱武带着朱芳朱亮接连进屋问候,朱秀只得一一好言抚慰。 好不容易打发他们离开,屋里只剩潘美和朱秀。 朱秀哈欠连天地穿衣衫,潘美神情凝重地道:“你当真要娶周娘子? 依我看,周宗愿意嫁女,前提条件是你要留下为唐国效力! 这老头,是想把偌大一个周家托付给你啊!” 朱秀好笑道:“人家堂堂太傅,门生故旧遍布江南,哪里需要托付给我?就算我留下,一个外来客,哪有本事照拂周家?” 潘美道:“这就是周老头的高明之处!你想啊,只要你愿意留下成亲,成了周家女婿,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势必紧紧依靠周家。 周老头自然会动用一切力量为你铺路,等他助你在江南站稳脚跟,最短也是几年之后。到那时,万一周老头有个好歹,你和周家也有自保之力。 若是你以后飞黄腾达,也不可能抛下周家不顾。 周老头好算计啊,先施恩嫁女笼络你,再用你来延续周家的富贵。” 潘美摇头晃脑,信誓旦旦。 朱秀惊奇不已:“行啊潘大头!你竟然能看穿其中门道!” 潘美狠狠翻白眼:“说吧,你究竟作何考虑?” 朱秀套好靴子,站起身跺跺脚,整理袍服,笑道:“现在江宁城都在风传,我闯聚景苑是跟李弘冀为周宪争风吃醋,这件事必须坐实,避免有人再用劫持太子的罪名刁难我。 至于周老太傅的心思....” 朱秀耸耸肩:“谁知道呢!” 潘美瞪着牛眼,鄙夷道:“我知道了,你喜欢周娘子,却不想娶人家!更不想和周家绑在一块!” 朱秀无奈道:“真要娶周宪,我就得留在江宁,改换门庭投效唐国。” 潘美义正辞严地道:“反正我是不会留下的!这些个江南酸儒,老子瞅着就心烦!” 朱秀笑道:“你放心,我也不喜欢江南官场风气,何况官家待我恩重如山,朱某人绝不会做那三心二意之徒!” “哼哼~这还像句人话....”潘美一脸悻悻。 “可是现在咋办?我总觉得李璟不会轻易放咱们离开。” 朱秀道:“沉住气,等我见了周宗探探口风再说。薛居正两日后就能抵达,两国盟好之事,我还要跟他商议。” 正说着,胡广岳慌慌张张跑进屋,指着屋外咽唾沫:“侯爷!快~快去看看!” 朱秀皱眉道:“何事?” 胡广岳罕有地露出些许畏惧:“有个老头,不知何时坐在后院亭子里,说是要见你!好像、好像是开封来的!” 潘美惊讶道:“鸿胪寺有甲士驻守,内里又有第五都的人手,他是怎么进来的?” 胡广岳苦笑:“我不知啊~” 朱秀沉着脸道:“跟我去看看,传令第五都加强戒备!” 潘美和胡广岳携带兵刃,跟随朱秀急忙朝后园赶去。 鱼池旁的八角亭里,果然见到一个褐袍老者静坐。 远远的,朱秀睁大眼仔细看,越看越觉得这老头有些眼熟。 “是王令温!”朱秀勐吃一惊。 这老头竟然是武德使王令温! 虽然只在半年前见过一面,但朱秀印象深刻。 潘美和胡广岳吓一跳,这位老头就是官家身边风闻奏事,传说中可以不经刑部和大理寺审查,直接抓捕官员将领下狱的武德司王使司! “侯爷?”胡广岳紧张不已。 四周几处墙头,已经有第五都的弟兄备好弓弩,以八角亭为中心,隐隐包围。 朱秀额头冒出些冷汗,一时间也猜不透王令温突然出现在江宁,究竟是吉是凶。 “警戒!不可轻举妄动!”朱秀低喝下令,胡广岳点点头,高高举手打手势。 埋伏四周的第五都军士继续隐匿身形。 “你们跟着我,小心些!” 朱秀快步朝八角亭走去,潘美和胡广岳挎刀紧跟,不敢离身丈远。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王使司驾到! 亲人呐!晚辈朱秀见过王使司!” 朱秀“惊喜”地大呼一声,提着长衫一路小跑,脸上洋溢着激动喜悦之色。 王令温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端坐不动。 “晚辈被困江宁,没想到今日得见王使司,老天有眼,官家保佑,终不使我朱秀困死江宁! 晚辈终日惶惶,茶饭不思,就盼着见到我大周同僚,没想到今日王使司驾到,真是、真是....” 朱秀激动地语无伦次,眼角甚至挤出些许泪花。 王令温两条明显比常人长出一大截的胳膊搭在双膝,一动不动,面带微笑,好像一尊凋塑。 潘美和胡广岳站在朱秀身后,躬身抱拳。 两人相视一眼,两鬓冒汗。 身为武人,他们最能感受到面前老者的恐怖之处。 别看王令温垂垂老朽,枯皮白发,就凭他那布满老茧的双掌,真要动起手来,潘美和胡广岳联手都不一定有把握能救下朱秀。 片刻后,王令温才开口,声音沙哑:“老夫看朱侯爷面色红润,酒气未消,酣睡到现在才醒,可不像是幽困异乡,惶惶不安的样子? 看来朱侯爷在江宁日子过得不错,出入皆是呼朋引伴,连太傅、郡王,江南名士韩徐,都把朱侯爷视作贵宾。 昨夜紫云楼上,朱侯爷酒兴大发,听闻还当场作情诗,对周宗爱女表露爱慕之意? 《控卫在此》 呵呵,真是年少风流啊~ 听说唐主也对朱侯爷青睐有加?还时常诏朱侯爷进宫作陪? 呵呵,看来再过不久,朱侯爷就能在唐国朝廷拥有一席之地了....” 朱秀骇然瞪眼,些许困倦酒意消散无踪,从尾椎升起一股凉意,直达后脑勺,全身汗毛倒竖。 王令温竟然对他在江宁的行踪了如指掌? 由此看来,这老家伙来到江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可是郭大爷身边的谍探头子,手握生杀大权,悄无声息地潜入江宁,暗中对他进行观察,到底想干什么? /107/107535/29101491.html 第五十七章 奉旨踹屁股 “这这~” 巧舌如朱秀,一时间也只能语塞。 王令温不仅有杀他的能力,更有杀他的权力。 关键还是要看他此来目的为何。 朱秀弓腰低头,眼珠子乱转。 王令温应该是独自潜入鸿胪寺的,否则不可能避开所有眼线。 只身来见,不像是要取他小命的样子。 再说没有郭威的旨意,王令温也不敢擅自妄为。 想清楚这些,朱秀心中大定。 这老爷子可是令开封百官色变胆寒的存在,凶名在外,突然见到他出现在眼前,朱秀也着实吓一跳。 王令温冷哼一声,淡淡地道:“把你埋伏在四周的人手全都撤走,还有他们,都给我退下!” 王令温指了指潘美和胡广岳。 朱秀咧咧嘴,回头朝胡广岳递眼色。 胡广岳捏拢左手拇指食指,放嘴里吹口哨,发出一声斑鸠似的声响。 八角亭四周潜伏的第五都军士霎时间撤得一干二净。 王令温环顾四周,老眼微眯:“有点意思。” “呵呵,让王使司见笑了!比起武德司的密谍,晚辈这点小把戏不足挂齿!”朱秀满脸堆笑。 王令温看向潘美和胡广岳,朱秀忙道:“他二人是我心腹....” 王令温脸色骤冷,朝开封方向拱手:“官家有谕旨单独予你!” 朱秀只得回头使眼色,让二人离开八角亭。 潘美和胡广岳并未走远,站在后园围墙边,距离亭子五六丈远,目光紧盯,不敢松懈。 王令温忽地森然一笑:“还请朱侯爷转过身去~” “哈?”朱秀迷糊了。 王令温正色道:“此乃官家口谕~” 朱秀迟疑着,磨磨蹭蹭背过身,郭大爷什么毛病,要传旨直接说就是了,干嘛还背过身? 背对着用屁股接旨,朱秀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正心里嘀咕着,屁股上猛地传来一股大力,朱秀身子不受控制,惨叫一声,张开手脚飞出八角亭,像只癞蛤蟆摊开手脚趴地上,正脸砸地,啃了一嘴泥! “侯爷!” 胡广岳大叫一声,拔刀冲上前。 几处墙头齐唰唰出现一排手持弓弩的第五都军士,瞄准亭子,只等一声令下,就能展开一轮齐射,把个小亭子射成窟窿。 潘美动作更快,怒吼一声踏步而起,一跃前冲,势如奔雷,长刀直指亭下王令温! 王令温橘子皮似的脸上浮现惊异,万没想到朱秀身边不仅潜伏一股训练有素的武士,还有潘美这样武艺高强的好手。 “且慢动手!” 关键时刻,朱秀抬头大吼,抹了抹脸上泥土,手忙脚乱爬起身。 “不可对王使司无礼!全都退下!” “侯爷!”胡广岳焦急万分,生怕朱秀被王令温一脚踹出内伤来。 毕竟刚才那一飞脚踹在朱秀屁股上,然后就见到他整个人蛤蟆似的飞出亭子。 “我没事....”朱秀揉揉屁股,有些肿胀痛疼,的确没有大碍。 潘美和胡广岳愣在原地,朱秀挥挥手,胡广岳这才再次吹口哨发出撤离讯号,这次却是一种田鸡般的叫声。 潘美紧盯王令温,恶狠狠地道:“侯爷有事只管吩咐,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休想伤侯爷一根毫毛!” 朱秀又是感动又是焦急,赶紧递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等到二人退开,朱秀一瘸一拐进了亭子,扶着栏杆边的木椅跌坐下,龇牙咧嘴地揉搓屁股: “王使司这一脚也是官家旨意?” 王令温微微一笑,冲开封方向拱手:“上谕~” 朱秀赶紧手忙脚乱跪倒,强忍屁股痛楚,俯首拜倒。 “上谕:鉴于朱秀在江宁惹是生非,朕特命武德使王令温前往江宁予以训诫,这一脚便是警示,如若再胡作非为,惹得边地不宁,搅乱两国正常邦交,待回朝之后朕必定严加惩处!” 王令温清清嗓,以严厉的口吻宣读郭威谕旨。 朱秀哭笑不得,惨兮兮地拜首道:“臣朱秀遵旨,谢官家赐脚!” 王令温笑道:“朱侯爷可以起身了。” 朱秀咧咧嘴爬起身,王令温还伸手搀扶了他一把。 “朱侯爷也莫怪老夫使脸色,刚才这一脚也是不得已为之,都是官家的旨意,老夫也不敢不从。 现在,老夫可以和朱侯爷好好商讨商讨江南局势了。” 王令温一改之前冷厉阴狠的面色,笑眯眯地像个猥琐老头。 朱秀摸不透他的底子,老老实实地道:“王使司但有吩咐只管说,晚辈莫敢不从。” 王令温摆摆手:“具体的事务自有薛居正来与你商量,老夫受命前来,只为配合薛居正救你离开江宁。” 朱秀道:“王使司想知道什么?” “如何才能救你脱困?”王令温想都不想。 朱秀强忍翻白眼的冲动,苦笑道:“如今唐主李璟暂时不会杀我,但也不会轻易放我离开。 李弘冀恨我入骨,只怕会有其他动作。 宋齐丘等人把我看作周宗一党,为了打压晋王,他们也会对我下手。 宋齐丘主张对我朝用兵,劝唐主用此次聚景苑之事作借口,与我朝开战。 他们还想操弄流言,污蔑官家派遣刺客潜入江宁行刺李弘冀,以此激起江南臣民怒火,敌视我朝。 不过据我观察,唐主并非没有主见之人。 他同样觊觎淮北之地,只是唐军正在全力进攻湖南,暂时无力腾出手过淮河作战,所以应该不会轻易与我朝交恶。 唐主当面向我提议,两国仿效昔日秦赵渑池之盟,结为兄弟友邦,永世盟好。 此提议只为拖延时间,但对我大周同样有利,所以我并未拒绝,而是说等薛居正到来再议。 周宗感念我救其爱女,多次为我求情,徐铉、李从嘉等人与我交好,所以暂时保住我平安无事。” 朱秀诚恳地把他目前处境,还有和各方势力的关系分析给王令温听。 王令温听得仔细,怒极而笑道:“李璟小儿,不自量力,还都之梦不死,视我大周虎贲如无物,当真该死!” 朱秀笑道:“唐主固然狂妄,但其野心不可忽视。我朝初立,太原刘崇、兖州慕容彦超,还有契丹人,内忧外患,不得不防。 唐国倾全力并吞湖南,也无力北进,两国必然有一战,但绝非现在。 所以我认为,会盟之事可行,可保我大周淮北之地三五年平安!” 王令温道:“这条消息老夫会尽快派人送回开封,请官家决断。具体事宜,你还是跟薛居正好好商量。” “那是自然。” 王令温笑道:“如此说来,朱侯爷目前非但没有危险,反而还受到唐主重视,周宗、徐铉、韩熙载等人交好。 朱侯爷一家都在此,如果就此投效唐国的话,李璟一定会对你大加重用。” 朱秀当然听得出这是王令温故意在试探他,面色肃然,朝开封方向拱手: “在下深受皇恩,即便斧钺加身也绝不做背主之人!如果到最后,在下还是无法逃出江宁,就请王使司把我老母兄嫂一家平安送回开封,在下愿只身赴死!” 王令温幽暗的双瞳紧盯着他,足足十几息,朱秀面色不改。 “呵呵,朱侯爷放心,无人怀疑朱侯爷一片拳拳忠君之心,官家更是对朱侯爷关怀备至,否则也不会命老夫亲至江宁。”王令温笑道。 “官家恩情,朱秀万死无以为报!”朱秀感激地啜泣了几声。 王令温站起身准备告辞离去,今日来见朱秀,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一切。 “如果刚才老夫对你流露丝毫杀意,你的人是否会毫不犹豫将老夫当场击杀?” 王令温走出亭子前,突然回头问道。 朱秀心里一咯噔,强装镇定道:“不会!他们都是我秘密带到江宁的镇淮军将士,誓死效忠官家,王使司身负皇命而来,他们怎敢不敬? 《日月风华》 方才不过是临场反应而已,王使司千万不要多心。” 王令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朱侯爷留步,过两日老夫再派人与你联系。” 说罢,王令温陡然加快步伐,助跑一小段距离,脚尖轻点踩着一方石烛台跃上墙头,沿着院墙笔直飞奔,几个起落消失在屋舍之间。 “呼~”朱秀长长松口气,浑身虚软地瘫坐在地。 今日一时不慎,被王令温察觉到藏锋营和第五都的秘密。 今后还得想办法遮掩过去。 武德司的谍探可不是吃素的,朱秀在藏锋营和第五都搞得那套个人崇拜和宣誓效忠的洗脑仪式万一泄露,一定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潘美和胡广岳急忙赶来将他搀扶起。 潘美面色凝重:“此人武功走的是江湖路子,在战场上无甚大用,行走天下却极难对付,翻墙游壁如履平地,今后可得当心些。” 朱秀苦笑道:“武德司皆为官家鹰犬,掌缉拿索问大权,还兼有打探天下情报的责任,虽然名声为人所不齿,但权责深重受官家信任,和他们打交道务必小心谨慎。” 三人皆是心有余悸,声名赫赫的武德使王令温,今日一见果然是个难缠的家伙。 “侯爷,太傅府派人来催,请您快些过去。”胡广岳道。 朱秀撩起衣袍扭头看了眼,屁股上印着个清晰的大脚印,咧咧嘴道:“先去备车,我换身衣衫就来。” ~~~ /107/107535/29101492.html 第五十八章 决定周氏兴衰的谈话 小半个时辰后,朱秀坐在太傅府前厅。 迎他入府的是周敏。 “二公子....” “叫二哥!”周敏羊怒。 朱秀嘴角微扯,宿醉醒来,这货热情依旧。 “唉~令兄好酒量啊!昨夜酒宴,令兄与我酒到杯干,喝的那叫一个痛快! 不瞒文才,愚兄已经好久没有碰到如此海量之人了!” 周敏满脸唏嘘,颇有种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感觉。 “呵呵~”朱秀干笑。 朱武说这周敏酒桌上叫嚣得厉害,其实酒量差劲得很,换杨巧莲上阵也能把他喝趴下。 偏偏这货还自我感觉良好。 周敏还想缠着朱秀说话,周宗慢悠悠背着手进来,眼睛一瞪喝道:“你在此作甚?下去!” 周敏壮着胆子都囔:“孩儿跟未来妹夫亲近亲近....” “滚!”周宗怒叱,周敏脖子一缩不敢啰嗦,作作揖一熘跑出厅外。 “唉,家门不幸,老夫教子无方啊!”周宗坐下,叹息一声。 朱秀安慰道:“二公子还是不错的,就是性子跳脱了些....” 周宗怒道:“这逆子已是四十之人,性情还是这般跳脱不定,当真气煞老夫!” 朱秀含含湖湖地道:“万幸伯父有三个儿子,听娥皇说大公子为人稳重,将来一定能助伯父打理好家族....” 言下之意,反正您老儿子多,矮矬子里拔将军,总能拔到一两个,这周敏就随他去吧.... 都四十岁的人了,还能怎么教? 周宗瞪了瞪眼,不知该欣慰还是该生气。 “咳咳~” 两人默契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周宗呷一口茶水,润润嗓说道:“贤侄啊,老夫的意思想来你也看出来了,就不用继续拐弯抹角。 直说吧,只要你愿意留在江宁,投效我大唐,老夫就把娥皇许你为妻!六部侍郎以下职位任你挑选,若是你想离京,老夫可以推荐你到广德军出任节度推官.... 你毕竟初来乍到,年纪尚轻,江南还有许多人没听过你的名声,贸然授予高位容易惹人嫉恨。 等过些年,你熟悉江南风土人情,老夫再为你调整职位....” 朱秀想了想:“伯父可是想先栽树,后乘凉,扶持我立足江南,再用我扶保周家?” 周宗捻须微笑,算是默认了。 朱秀拱拱手:“小侄何德何能,让伯父如此看重,惭愧!伯父好意,小侄心领了~” 周宗手一颤,掐断一根胡须,忍住痛楚惊怒道:“你不愿意?” 他是万万没想到朱秀拒绝的如此果断。 朱秀正色道:“伯父勿急,且听我说。 敢问伯父,此事伯父是否上禀唐主?” “你是大周臣子,想让你留下为我朝效力,自然要征得我主允许!”周宗道。 “贵国皇帝陛下如何说?” 周宗沉声道:“有老夫保举,加之你过往功绩名声,陛下自然应允!” 朱秀笑道:“伯父是否想过,小侄可是差点害死太子的凶手,虽说唐主不再追究此事,但他一定知道聚景苑的真相。 说句冒犯的话,唐主当真这般宽宏大量,连劫持太子的凶手也能放过?” 周宗面色微变:“那你认为,陛下为何饶恕你?” 朱秀笑了,“唐主之所以留我性命,一是不愿因为我和大周交恶,二是我这人有些意思,唐主把我当作弄臣养着,时不时逗他取乐开心,三是伯父出面说情,又或许伯父在唐主面前对我大力褒扬,唐主看在伯父的面子上,表现得大度一些罢了....” 周宗沉默了好一会:“你的意思,陛下不会真的信任你,就算你愿意留下投效朝廷,他也不会对你委以重用?” 朱秀笑道:“在唐主眼里,我个人最大的用途,就是用来和大周保持联系,确保两国边境稳定,保证两国短时间内的和平。 一旦我失去大周臣子这个身份,贵国陛下恐怕不会再高看我一眼!” 周宗眼神闪烁,苍老的面色有些难看。 朱秀这番话提醒了他,唐主之所以答应他留下朱秀,还对两家结亲乐见其成,只怕是另有意图。 朱秀诚恳地道:“小侄相信伯父不会害我,今日愿与伯父推心置腹。此事涉及周家和小侄的性命安危,务必慎重!” 周宗沉着脸,紧盯朱秀,缓缓点头:“你且跟我来。” 周宗起身,带着朱秀往后宅内书房走去。 “这里是老夫书房,未经许可,便是娥皇也不得擅入。在此说话,绝不会有泄露风险。” 朱秀顾不上欣赏书房摆设,和周宗隔着一张竹桉几坐下。 “伯父可想过,为何唐主对周家与我结亲大力支持?”朱秀问道。 周宗花白眉头紧锁,思量片刻:“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周家与你结亲,短时间内,周家的力量不会得到任何壮大。 与其挖空心思阻止周家和江南大族联姻,不如顺水推舟答应老夫请求!” “伯父一针见血啊!”朱秀赞叹一声。 “唐主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只需知道,他的心永远向着太子! 这并非是因为太子能力出众,而是唐主需要他来完成帝位传承,确保皇权平稳过度。 不管唐主和晋王、齐王多么兄弟情深,储君之位只能由唐主嫡亲血脉继承! 这事关皇族延续,唐主不会允许皇权旁落。 所谓兄终弟及只是笑话,当不得真,谁要是当真,离死期就不远了! 所以,唐主不会允许太子党人太过式微,就算偶有挤占皇权的威胁,唐主也只是压而不灭! 相反晋王一党,唐主只是用其来对抗东宫势力,造成朝中两党相争的局面,方便其控制朝政。 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晋王一派的结局其实早已注定,等到太子继位,凡是晋王身边的旧臣只怕难得善终!” 周宗苍老的面容已有几分苍白,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浑身微微颤抖。 “陛下、陛下当真是这样的心思?” 周宗声音沙哑,有些难以置信。 身为晋王党人,他一直认为晋王有可能继承大位。 最差的结果,也是将来在唐主驾崩后,当个手握实权的宗亲重臣。 毕竟当初是李璟力排众议册封晋王为皇太弟的。 还信誓旦旦的在先帝驾崩前喊出兄终弟及的口号。 如此推断,李璟当初的行为,只不过是笼络人心,暂时安抚住晋王和其他重臣。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储君之位上态度暧昧,时而偏重太子,时而偏重晋王,目的就是为了给太子造成压力,迫使百官站队,形成他掌控之下的党争! 周宗长叹,神情霎时间苍老了许多:“这莫非就是所谓帝王之术?陛下心思之深,老夫万万不及也!” 朱秀讥诮道:“帝王之术而非帝王之道!‘术’不过是心机手段,距离真正的‘王道’还相差甚远! 在小侄看来,唐主此举弊大于利,国力内耗,百官心思皆在党争,还有谁真正为国家、为百姓、为社稷考虑? 江南看似繁华,多年承平,掩盖了民间重重矛盾。 党派倾轧,朝野间奢靡之风盛行,豪门世家侵占民田、官田,苛捐杂税繁多,百姓徭役沉重。 种种弊端终将贻害无穷,一旦政局不稳,民间的积怨将会彻底爆发!” 周宗神色复杂:“原来在这南北相争的局面下,你根本不看好唐国?” 朱秀坦然道:“不错,以唐国如今局势,绝无可能一统天下!李氏皇族无人有能力,做这个扫清寰宇的一代雄主!” 周宗苦笑连连:“文才认为郭家父子就是结束这乱世的雄主?” 朱秀笑而不答,微微鞠身道:“请伯父助我返回北朝!周家恩情,朱秀没齿难忘,将来必有所报!” 沉默片刻,周宗叹道:“你准备如何对待娥皇? 如今江宁城谁不知道你当着陛下面表露爱慕之意,昨夜又在紫云楼赠情诗。 知女莫若父,娥皇对你并不排斥.... 何况陛下已经答应,只要你留下,就下旨为你们赐婚....” 朱秀笑道:“可以将计就计,我表面答应留下,伯父从旁助力,造成我即将成为周家女婿,投效唐国的假象,迷惑众人,而后伺机出逃,返回北朝!” “娥皇怎么办?”周宗脸色有些阴郁,“如此一来,她的清誉可就毁了....” 朱秀默然片刻:“如果伯父信得过我,可以让娥皇跟我回开封! 就说、就说是我假意屈从,伺机潜逃,还顺带拐走了太傅爱女! 把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周家明面上和我撇清关系!” 朱秀诚恳道:“我闯聚景苑确实只为娥皇!当初在板桥店,初见娥皇时便惊为天人,我愿当着伯父面起誓,此生定不负她!” 周宗沉默了好一会,低沉道:“太子荒淫,性情暴戾,娥皇如果留在江宁,只恐太子不会放过她,跟你回北朝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如此一来,周家除了名声受损,倒也没其他损失。 对你、对周家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可唯独对娥皇....” 周宗顿了顿,叹息道:“她只有十五岁,不谙世事,不懂人心险恶,偏又生得一副好相貌,这乱世对于她而言,一旦失去庇护,她的下场老夫不敢想象.... 突然让她远离父兄,远赴千里之外,踏足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我这个当父亲的,于心何忍啊~” 朱秀也沉默了,他当然知道如此做对周宪未免太过残酷,只是时局如此,人人皆有不得已的苦衷,都需要学会放弃和割舍。 书房里陷入沉寂。 良久,周宗叹道:“此事且容我想想,暂且不要让娥皇知道。” “小侄遵命。”朱秀揖礼。 这件事不管对于周宗还是周宪,都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大事。 “去看看娥皇吧,这个时候,她喜欢在花园竹林弹琵琶....”周宗轻声道。 朱秀起身深深鞠躬,告退离开。 “吱”地一声,书房门闭拢,光线投射进屋,尘糜在光柱下浮动。 周宗坐在光束照射不到的地方,垂目沉思,皱纹深刻的面庞苍老且倦怠,浑身透出一股沉沉暮气。 他有种预感,今日的选择,将决定未来周家几十年,究竟是富贵绵延,还是中落衰败...... /107/107535/29101493.html 第五十九章 跟我走吧 夏至时节的竹林青翠葱郁,置身其间,炎炎夏日被隔绝在外,燥热之气顿消。 朱秀踩着暗青色竹木铺就的小径,往竹林深处走去,两侧皆是修竹茂林,连头顶的天空也被竹叶遮盖,只能透过缝隙看见那蔚蓝天空飘浮的云朵。 风吹拂过,竹叶摇曳摩挲间发出阵阵“唦唦”声。 又是一阵琵琶曲乐从竹林深处传来。 琵琶弦声时而高亢昂扬,时而低沉婉转,时而如玉珠走盘,时而如雀莺欢鸣。 朱秀听呆了,不由停下脚步,脑海里只剩诗王的千古名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如此曲调多变、情绪饱满、感染力极强的琵琶曲,朱秀还是头次欣赏,听得他脸红心跳,连连深呼吸才稳住心神。 “咳咳~” 朱秀轻咳两声,负手迈着八字步朝坐落在竹林深处的流杯亭走去。 一袭月白外衫,内衬淡青亵衣的周宪端坐亭下,斜抱琵琶,正专心致志地调教弦轴,仿佛没有觉察到朱秀到来。 “....周娘子....” “嘘~别说话!” 朱秀张着嘴怔了怔,只得无奈地在一旁坐下,看着周宪认真摆弄琵琶。 她怀里的琵琶是用桐木所制,尾部阴刻两个小字:烧槽 想来这就是周宪数年前进宫为李璟祝寿,献艺弹琵琶,博得李璟龙心大悦,从而得到赏赐的御制烧槽琵琶。 烧槽之名,想来是仿照蔡邕的焦尾琴所起,毕竟焦尾琴也是桐木所制.... 朱秀胡思乱想着,目光凝视在周娘子侧面脸颊。 那是一张令所有人见了都会羡慕嫉妒的容颜,细腻的肤质、精巧的五官、美妙的轮廓,所有的一切都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 朱秀痴痴地看着,几片青黄竹叶从眼前飘落下也无动于衷。 周宪拨弄好弦轴,又弹奏了一首曲子。 朱秀觉得也很好听,和刚才那首的曲调有些相像,但其中又有细微不同,却说不上来。 “这两首曲子,你觉得哪首更好听?” 忽地,周宪偏转脑袋,娇俏一笑。 朱秀呆了呆,忙道:“两首都好听!第一首曲乐更加激进些,第二首更加舒缓婉转些。” 朱秀装模作样地点评着。 “呵呵,原来你当真不懂音律。”周宪抿嘴轻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唇角有浅浅梨涡。 “这是同一首曲子。”周宪闪亮的杏眸里多了些促狭。 “呃~”朱秀愕然,一脸不相信,“可是听起来为何完全不同?” “因为我把曲谱倒着弹了一遍。”周宪嬉笑着,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大恶人一脸恍然,有些羞恼有些难堪的样子着实有趣。 “咳咳~” 朱秀强装镇定,一本正经道:“术业有专攻,一个人不可能把天下的学问全都学尽。再说,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擅长音律。” 周宪好奇地道:“可我认识的诗文大家无一不是精通音律之人,徐先生、韩夫子都是个中高手,皇帝陛下甚至能独自指导教坊舞乐班编舞、谱曲、排演,就连安定郡王也是琴道高手呢!” 周宪言外之意很明显,你朱秀会作诗写文章,可为什么不懂音律? 朱秀老脸赧红,如果不是脸皮足够厚,早就烧得火红滚烫。 就算现在告诉她,其实自己不光不懂音律,就连诗文也不懂,能在这几年时间里学会看古汉字已经是最大的学问进步了,只怕小娘子也不会相信。 相反,过分的谦虚只会引来小娘子的鄙夷。 毕竟他朱文才的诗文可是得到“韩徐”两大夫子的高度认可甚至是追捧。 要说诗词赋文,有石灰吟、鹧鸪天、送友人、雪赋等等珠玉在前,恐怕无人敢质疑他朱文才是否有真才实学。 朱秀淡定地道:“常言道人无完人,在下承恩师教诲,学贯古今,不懂音律并不奇怪,只因在下对此道并不感兴趣。” 周宪细眉蹙起:“你不喜欢曲乐?” “咳咳~”朱秀找补道:“自己不喜欢潜心研究,却喜欢听他人演奏。娥皇弹的琵琶,更是个中最爱。” 周宪嘟嘟嘴,眼波流转嗔怪似的白了他一眼。 “这首曲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只可惜曲谱不完整,我自己填补了些,却始终不太满意....” 周宪郁闷地拨了拨琵琶弦。 朱秀道:“传闻霓裳羽衣曲有曲谱十八段,乃是大唐宫廷乐的巅峰代表,安史之乱后大部分曲谱已经遗失,你得到的这些应该也只是其中片段,掐头去尾,所以演奏起来缺乏连贯。” “父亲托徐先生寻找残谱,希望可以找到....”周宪满含期望,她想尽自己所能复原霓裳羽衣曲,让盛唐辉煌在她的琵琶曲里重现。 朱秀笑道:“娥皇放心,我也会请北边的朋友帮忙寻访曲谱下落。” 周宪杏眸闪烁:“听闻我手里的残谱是从京兆长安得来,长安是大唐帝都,一定能保留下许多宫廷乐谱。” 朱秀笑道:“京兆尹赵晖赵老爷子是我故交,待我修书一封送到长安,请他帮忙留意。” 周宪眼眸里涌出欢喜期待,长安虽说屡遭焚毁,但也是最有可能找到遗失曲谱的地方。 流杯亭下突然安静下来,四周竹林在风声下传来婆娑声。 周宪抚弄琵琶,怔怔出神,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你....不回开封了?”周宪突然问出一句。 似乎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脸颊霎时间红晕染染。 朱秀笑得有些牵强,语气却一如既往地轻佻:“若留下,娥皇就答应嫁我?” 周宪大羞,满面通红:“谁、谁要嫁你?不害臊!” “方才伯父已经跟我谈过婚事了,父母之命已有,媒妁之言就是贵国皇帝陛下赐婚,娥皇不嫁我,只怕说不过去吧?”朱秀故意逗弄。 周宪又羞又惊,跺着脚嗔怒:“父亲、父亲怎么能如此仓促?” 她以为周宗当真背着她和朱秀谈妥婚事,羞恼之下差点忍不住就要跑开,去找老父亲问清楚。 她的心情万分复杂,一方面不想早早定下亲事,一方面又对朱秀并不反感。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对“大恶人”没有丝毫怨愤之气,连恼怒时叱责朱秀为大恶人,更多像是一种打情骂俏。 朱秀望着面前佳人,目光逐渐变得无比温柔。 “娥皇,若有朝一日我回开封,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走?”朱秀低声问。 周宪怔了怔,茫然道:“为何要走?你不是....不是答应爹爹留下....” 朱秀笑容勉强:“我是说假如。我毕竟是北朝臣子,大周皇帝对我有恩,我的部下、朋友、兄弟全都在北边,那里有我无法割舍的一切....” 周宪惊怔地望着他,神情渐渐变得平静:“我知道了,你其实根本不愿留下!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朱秀无言以对,希冀道:“你愿意相信我,跟我走吗?” 周宪低垂眼帘,睫毛轻颤:“我、我不知道....” 她抱着烧槽琵琶起身跑出流杯亭,一路穿过竹林离开,跑得很急,背影看上去有些慌乱。 “唉~” 竹林唦唦,亭下传出一声叹息。 /107/107535/29101494.html 第六十章 为王令温代笔 在太傅府用过晚饭,回到鸿胪寺天色已暗。 问候过老母兄嫂,朱秀准备回房泡个热水澡,而后早早歇息。 宿醉留下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还在太傅府时朱秀就感觉精神倦怠,在竹林听周宪弹琵琶更是差点睡着。 回到卧房,朱秀哈欠连天地宽衣解带,胡广岳准备去吩咐仆从伺候汤沐。 一道黑影突然从梁上跃下,直扑朱秀而去,胡广岳凄厉地拔刀怒吼“有刺客”,同时奋力往前一扑,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身保护朱秀。 “朱侯爷莫惊,是老夫!”低沉沙哑的说话声在朱秀耳边响起,慌忙扭头一看,一张扔进人堆就找不出的枯皮脸映入眼帘,正是王令温! “哐哐”两声推门响,潘美和几个第五都军士焦急冲进屋,几口光寒闪闪的尖刀对准王令温。 “住手!” 朱秀赶紧高举双手大喊,两鬓微微冒出些冷汗。 吞了口唾沫,眼睛斜瞟,王令温此刻就站在他斜后方,相距不过尺长。 若真是刺客,这会儿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潘美、胡广岳率人把王令温围住,依托宽敞卧房形成包围圈,封住门窗出口,可以确保在动手瞬间,不让他轻易逃脱。 王令温枯皮脸似笑非笑,对朱秀身边这支训练有素的武士越发感兴趣了。 没有经过长时间的严苛训练,不可能有如此默契的临敌反应。 朱秀慢慢转过身,笑容僵滞:“王使司再度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王令温澹澹道:“老夫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需要请教朱侯爷。” 朱秀哭笑不得:“王使司要见我,也用不着潜入卧房蹲守梁上,容易使人误会....王使司要藏匿行踪隐瞒身份,在下可以理解,也请王使司莫要如幽魂一般,不打招呼突然现身....在下胆子小,不经吓....以后王使司派人通传一声,约定地点,在下自会前往相见....” “呵呵,老夫来去自如习惯了,没想到吓着朱侯爷。”王令温低笑两声,听起来没有丝毫歉疚之意。 朱秀心里暗骂,嘴上干笑,挥挥手示意潘美和胡广岳退下。 等到屏退旁人,卧房门闭拢,朱秀和王令温分坐桉几两侧,朱秀一边倒茶一边说道:“不知王使司找我有何事?” 王令温道:“是这样,离京时官家命我多多搜罗江南情报,写一份有关江南朝廷和民间现状的详细奏报。素闻朱侯爷才高八斗,对天下形势了然于胸,老夫特来请教,这份奏报应该从何处入手?” 王令温担任武德使,主抓情报工作的确是把好手,但要让他把情报写成条陈,再撰写成文章可就难了。 朱秀暗笑,想了想问道:“官家可有说,想要详细了解江南哪些方面的情况?” 王令温捋须道:“近来朝廷颁布垦田令,鼓励百姓开荒垦田,奖励生育,凡是流民、迁徙户一律就近落户,放良除奴,大力增加编户、主户数量....仁政一经施行,仅开封府两月内就增加了五千余丁户。 淮北诸州县上奏说,淮南百姓知道我大周仁政,不少百姓拖家带口,甚至不惜放弃田籍,渡河迁入我大周境内安家。 官家知道后大悦,下旨令淮北州县安抚北迁百姓,按照垦田落户令,一律给予优待。 官家说,淮南百姓必定受伪朝廷压榨,日子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渡河北迁。 所以官家想进一步了解江南各地民生状况,观察伪唐朝廷施政得失,总结经验教训,为我大周治理民政提供借鉴。” 朱秀感佩道:“官家真乃仁君啊!此事我在江宁也听说了,大量淮南百姓受我朝仁政吸引,举家渡河北迁,为此唐主还下旨封锁关隘,严查逃户,一经查处加以严惩。” 王令温嘲笑道:“由此可见,唐国已失人心,我大周才是华夏正朔!” 朱秀拱拱手附和道:“圣天子在朝,我大周自然蒸蒸日上。” 顿了下,朱秀又道:“不过唐主并不湖涂,不会放任民间积怨日益加深,更不会容许江南百姓迁逃江北。 唐国朝廷已经着手安抚百姓,也赦免了一批沦落为奴的战俘家属,还在荆襄之地用垦田落户之策招抚流民,减免当年税赋,平抑粮价.... 所以,官家圣明,详细了解江南官场和民间是必要举措,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令温老眼微眯:“听朱侯爷口气,想来对此已有研究?” 朱秀笑道:“王使司在这江宁城几日,可有听过各大勾栏瓦肆里传唱的一首曲子,曲名‘众生’?” 王令温道:“听到过,此曲哀怨,直击人心,备受追捧。” “呵呵,这首曲子的正是出自在下之手。 当然,作曲另有其人,曲词是在下随手所写的几句短句。” 朱秀微笑,谦虚中带着些许得意。 王令温略显惊异,目光灼灼:“朱侯爷作众生曲,莫非故意为之?” 朱秀没有正面回答,笑道:“在下认为舆情掌控乃是情报工作的重中之重。 众生曲之所以深得江宁百姓人心,就是因为曲词唱出了普通百姓生活不易、日子艰辛,反应出江南民间的真实情况。 江南水系丰富,稻田众多,却大多掌控在世家大族手里,多数百姓失去田地,沦为佃农,勤劳耕种,却多是养肥了主户,真正进到国家粮库和自家米缸的少之又少。 地主豪族兼并土地,朝廷又无力抑制,长此以往,使得富者田庄绵延,家赀巨万,后代子孙享用不尽,而穷者愈穷,脚下无立锥之地,头无片瓦遮顶,子孙世代为农,难有出头之日。 此种情形若不根治,世道必将大乱。 故而,在下建议王使司多多关注江南民生,从田制、门阀士族兼并田地、收拢佃户,以及富者贫者生存现状等几个方面入手,一方面可以大肆宣扬我朝仁政,挑动民怨,加深江南百姓对唐国不满情绪,一面在适当时机收买州县官吏,拿捏其把柄,等到将来两国边境战事再起,便可以加以利用,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朱秀对江南情报工作大谈特谈,王令温眯眼全程倾听,没有片刻打断。 朱秀说的口干,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清嗓道:“王使司觉得在下提议如何?” 王令温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原来朱侯爷早就想好如何在江南布局。” 朱秀笑道:“不瞒王使司,这些都是在下来到江宁两月以来的所思所想。只要配合操弄舆情,江南官僚和百姓之间必将进一步撕裂。 将来我大周挥军南下,遇上的民间阻力将会小很多。 这些,在下原本想等到回开封,再详细奏明官家。 既然王使司奉旨来到江宁,收罗江南情报,不妨就按照这个思路撰写奏疏,上承官家便可。” 王令温笑了几声,“那王某岂不是有抢功嫌疑?” 朱秀拍着胸脯道:“怎会?王使司千里迢迢赶来救我脱困,我又怎能不表示感激?” 王令温想了想道:“朱侯爷乃饱学之士,隐士高徒,朝堂上谁不知道朱侯爷胸藏韬略,有谋定天下之才,不妨就请朱侯爷代老夫执笔,撰写奏疏上呈官家?” 朱秀愣了愣,王令温捻须含笑。 他娘了个腿,原来这老家伙一开始就打得这个主意,想让自己帮他写这份上呈郭大爷的江南情报书。 “怎么,朱侯爷不愿帮忙?”王令温枯皮脸笑得森寒。 “呵呵~怎会?”朱秀干笑,“王使司身兼重任,事务繁忙,自当由在下来效劳。更何况都是为官家、为我大周办事,分什么彼此嘛!” “那老夫就多谢朱侯爷了。”王令温相当没有诚意地抱拳道了声谢。 朱秀笑着客气两句,心里痛骂不止。 这份江南情报总结书写起来可不简单,少说得有几千上万字,没个小半月工夫完成不了。 揽下这份差事,往后可就没时间听曲逛街了。 朱秀暗暗叫苦,想了想,说道:“在下会写一份需要重点了解的消息名录,劳烦王使司安排武德司的弟兄们费心打探,然后在下才能详细汇总各方情况,争取把这份江南情报书写得完美些。” 哼哼~可恶的糟老头子,趁火打劫抓小爷的壮丁,你也别想偷懒耍滑。 想让小爷代笔,你也得把小爷需要的情报一一弄来再说。 王令温眯着眼,笑容玩味:“可以。” 朱秀不客气地道:“还有唐军在湖南的战事进展,也请王使司多多派人打探。 越详细越好,最好连唐军主帅边镐每日吃几顿饭出几次恭也能探听到.....” 王令温澹澹道:“唐军攻南楚的战事,和江南舆情有何关系?” 朱秀正色道:“当然有关系!唐国此次倾力灭楚,从唐军战事进展,可以推测其战力、军备、将领素质、后勤给养、民夫征发、军粮筹措等等关键信息,可以加深我朝对唐国的了解,为将来两国可能爆发的战事做准备! 另外,在下听闻边镐率军攻占长沙,进兵醴陵,即将合围衡州,请武德司的弟兄帮忙打探,唐军下一步动向如何。 在下有一个初步想法,或许能借助这场战事脱困,甚至有机会让唐军沉陷湖南地境,轻易无法抽脱开,最大限度消耗唐军实力。” 王令温皱了下眉头:“你想利用唐军战事不顺的机会离开江宁城?” 朱秀笑道:“王使司高明!在下已经和周宗谈妥,他会全力协助我离开江宁北归开封,再过几日我便会向唐主表明投效之意,只要唐主相信我愿意留下,我就有机会离开江宁。” 王令温眼底划过异芒,紧盯朱秀看了会,缓缓点头:“武德司会全力配合你行动!” “多谢!”朱秀拱拱手。 王令温从怀里取出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金牌,交给朱秀:“此乃御赐武德使金令,见令如见老夫,如若有事,持此金令到广运船行,自会有人禀报老夫。 一旦事态紧急,你可以用此金令,调动武德司潜藏在江宁城里的一切力量!” 朱秀吃了一惊,万没想到王令温会把如此分量重的一块金令交给他。 这块做工精致,花纹繁复的金牌,代表的是皇权授予武德司的法外特权。 见朱秀脸色犹豫,王令温沉声道:“来时官家嘱咐,务必不惜代价将你平安送回开封! 换句话说,这江宁城里,武德司半年经营所得可以不要,近百名察子可以不要,就连老夫也可以葬身于此,但你却是万万不能有事!” 王令温深深看了眼朱秀:“官家待你,可谓恩重如山,你好自为之!” 朱秀默然片刻,双手高捧金令,面朝开封方向跪拜:“臣谢官家隆恩!” “告辞!老夫去也!” 王令温从半开的窗户一跃而出,又是起落间攀上墙头,踩着檐顶瓦片飞奔出院墙,身影消失在夜色下。 隔墙外传来阵阵骚动,火把点亮,有第五都的暗哨发现影踪,不明就里地紧急示警。 朱秀只能让胡广岳赶紧去安抚众人,解除警报。 这王老爷子高来高去,有门不走,非得翻墙越户,上梁跳窗,不去当个神偷大盗真是可惜了。 手里捏着金令,朱秀感触良多。 没有郭大爷发话,王令温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令牌交给他的。 武德司在江宁经营半年之久,埋下的察子众多。 可为了救他,郭大爷甚至愿意放弃这股力量。 朱秀心里淌过暖流,竟然生出一种君恩深重,万死以报的激动和冲动。 也难怪王令温初见他时略带敌意。 任谁也不想见到,辛苦筹建的根基为救一人毁于一旦。 如果情势危急,武德司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力量和手段,来换取朱秀活命。 其中也包括王令温的命。 用自己的命换别人活命,朱秀绝对不会乐意,也肯定不会干。 可武德司是无条件贯彻皇帝意志的机构,身为武德使,王令温别无选择。 朱秀叹息一声,小心把金令收入怀中。 他当然不想毁掉武德司在江宁的根基,希望这块金令没有使用的机会。 /107/107535/29101495.html 第六十一章 薛居正入江宁 薛居正入京那日,江宁城万人空巷。 初生的大周朝对于江南百姓而言是陌生的,在广泛流传于江南的传言里,大周朝由时任司徒、枢密使、邺都留守,坐镇河北的大汉权臣郭威篡位鼎立。 至于郭威篡位的原因,自然不用多说。 安重荣那句风传天下的名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宁有种焉!”就能解释一切。 生在换皇帝如换走马灯的五代乱世,不管江南江北,要是没经历过改朝换代,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命短 所以大周立国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并非什么冲击力巨大的消息,都把这场政局动荡变换,看作是又一次乱世缩影。 但天下有识之士却看出其中细微变化。 大周立国,几乎是兵不血刃承袭刘汉江山,除割据太原的刘崇,其他节镇州县,几乎是传檄而定。 再往前几年,刘知远从太原南下,进兵开封时,高举驱除契丹人的旗号,尽收人心,河北之地只有一个藩镇首领杜重威叛乱造反被诛杀。 这两次立国过程相较以往都出奇顺利,中原、关中、河北等地的大小藩镇,几乎没有站出来抵抗者。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从黄巢血洗长安,一把火焚尽大明宫,彻底摧毁大唐王朝最后一丝尊严开始,天下藩镇军阀便彻底挣脱了皇权束缚,谁有兵有粮,谁就是草头王。 朱温灭唐,李克用李存勖父子割据河北,称帝于魏州,与朱梁争雄中原。 石敬瑭借契丹兵灭唐,天下藩镇深以为耻,造反者前仆后继,贝州节度判官吴峦誓死不降,据城与契丹兵死战,最终投井而死。 天雄军节度使范延光、渭州巡检张从宾、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石晋一朝,起兵造反者终不绝。 若非干爹耶律德光鼎力相助,干儿子石敬瑭哪能在开封稳坐帝位。 可是自刘知远立国以来,藩镇作乱的事越来越少,军政财权越来越向中央集中,朝廷权威日益加重。 这是历代当权者削藩镇集权的结果,也是天下百姓苦于战乱自发的选择。 自唐宣宗大中十三年,裘甫在浙东起义,拉开唐末乱世,迄今为止已有近百年之久。 百年离乱,苦的是天下百姓。 朱梁代唐距今又过近五十年,到如今大周鼎立,已历经五代王朝兴衰。 相较于唐末混乱视天子皇命如儿戏,天下藩镇混战的黑暗时代,五代时期反而是中央朝廷比较有权威的时代。 每一次王朝更替,便是一次大的中央集权演进。 藩镇势力在一次次演进过程里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天下苦藩镇久矣。 百姓渐渐意识到,藩镇势大中央式微乃是祸乱根源,汉人王朝最大的敌人始终是塞外游民。 如今,新生的大周朝雄踞北方,与占据江南的唐国隔淮水为界。 不管是蜗居成都的孟蜀,还是龟缩浙东的吴越,又或是苟延残喘的南楚,闭锁岭南的南汉,狭居荆南的南平,都难以再插足天下正统之争。 周唐争霸将决定天下归属。 薛居正作为大周使臣,周主郭威特使代表,入江宁城时自然引得满城轰动。 郭威是北逐契丹的铁血统帅,大周朝在江宁百姓眼里,自然也有与生俱来的铁血、强悍气质。 江宁百姓对待北朝来使,心情是极度复杂的,好奇又夹杂些许畏惧,更少不了敌视与不服气。 《我有一卷鬼神图录》 都说北朝人勇武善战,一面要对抗茹毛饮血的契丹蛮夷,一面还要应付藩镇战乱,男儿自小就在血与火中淬炼长大。 而江南自从烈祖李昪立国,十四五年的时间里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争,文教昌盛,农业商贸有所发展,社会趋于安定。 仅有的那么几次对外战争,灭闽攻楚,都是以大打小,以强打弱,得胜之后还被唐国朝廷吹上天,江南百姓难免对唐军战力有所错估。 横贯江宁城南北的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江宁百姓对缓缓入城的大周使臣队伍翘首以盼。 薛居正没有坐车,而是骑马入城。 他一身绯色公服,头戴圆顶短直脚幞头,正襟危坐于马背,一手提缰绳,一手持符节。 他手中符节是一根三尺长旗帜,节杆外包金铜叶,华丽美观,旗是用九幅红绸制成,顶端有一涂金铜龙头,威严高贵。 围观的江宁百姓拥挤在长街两侧,早有禁军六军甲士沿长街两侧排开,清空道路,供大周使臣一行入城。 人群里窃窃私语,北朝使臣和传闻中青面獠牙的可怖形象完全不相符,清癯严肃的相貌,倒像是太学里那些刻板的老学究。 江宁百姓在围观、议论,薛居正也在暗暗观察江宁风貌。 江宁百姓给他的感觉更加散漫随意些,不像生活在开封城的百姓,时刻保持警觉,行事永远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大街上百姓的衣着、精神状态也比开封百姓看上去更好些,整座都城的气氛趋于祥和。 城中建筑样式相差不多,历经李氏两代治理,楼宇屋舍鳞次栉比,各大勾栏瓦肆里更是大红灯笼高挂,车水马龙热闹繁盛。 总的比较起来,江宁城比开封城繁华太多。 薛居正心中叹息,开封城自从石敬瑭迁都后作为北朝国都,每一次改朝换代都难免成为风暴中心,战乱焚毁的痕迹太多,比不得江宁城数十年的太平。 薛居正身旁两侧,分别是大理寺卿孙晟,枢密使查文徽,他二人作为唐国朝廷代表,李璟特使,特地出城迎接大周使臣。 “不知江宁城和开封城比起来,何处更加热闹些?”查文徽捻着须笑问道,语气难掩得意。 薛居正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江宁城水运、商贸发达,开封城久历战乱,自然不能比。” “呵呵~相信在大周皇帝治下,开封城十年之内就能达到如今江宁城的规模。”查文徽笑道。 薛居正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开封百姓或许不如贵国都城子民那样善于营商,繁荣都城。 不过天福十三年,辽帝耶律德光重兵围攻开封,开封百姓自发聚集守城,若非叛徒张彦泽为内应,废帝石重贵下旨献城投降,开封绝不至于短时间内被攻破。 那一战,开封百姓伤亡数万,皆是没有受过一次训练的普通青壮.... 不知江宁城如果面临相似处境,在契丹胡虏重兵围困之下,贵国朝廷能支撑几日?江宁百姓又能否怀揣必死之心与外敌抗争到底?” 查文徽面色微变,冷冷哼了声不再言语。 孙晟叹道:“北地汉民苦契丹久矣,特别是河北军民,若非他们拼死抵抗,中原河山在契丹铁蹄践踏下,难免有倾覆之祸。北地汉统若亡,江南又如何能幸免? 唇亡齿寒,两国应该携手共抗契丹。” 薛居正讶然地看了看他,南朝里会说这样话的人可不多见。 查文徽讥诮道:“若是契丹南侵,周主大可以学石敬瑭,请辽帝耶律阮赐予木杖,从此以后大周背靠契丹,高枕无忧! 刘知远起兵之时,不也是靠着投降契丹才得以蒙骗耶律德光,从而有机会入主开封....” 薛居正脸色倏冷,孙晟也皱了皱眉头。 查文徽这番话说的可就太难听了。 契丹贵族有给亲信大臣、子嗣赐予木杖的传统,代表权力和地位。 石敬瑭认干爹时,耶律德光就赐给他一根刷金漆的木杖。 刘知远起兵之初,假意投降契丹,耶律德光同样赐给他一根木杖。 薛居正义正辞严地反驳道:“查枢密此言当真荒谬至极! 我主辅佐刘汉高祖皇帝入主开封,假意屈从契丹不过是权宜之计,所谓兵不厌诈,不过是用兵之道而已! 查枢密当年也是带兵灭闽国之统帅,没想到竟然连这一点也看不出。 乾祐元年,我主担任河北道行军都部署,统领大军坐镇河北,将契丹胡虏赶回蓟县以北,契丹人闻我主之名丧胆! 我大周立国乃是拨乱反正的顺天应人之举,契丹人视我主为心腹大敌,常年陈重兵于滹沱河北,至今却不敢南下一步。 煌煌大周,有圣天子在位,天下臣民归心,数十万虎贲誓死效忠,他日北伐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御胡虏于长城之外,也不过是势在必得之事! 敢问查枢密,你贵为枢密使,掌军机要务,又是江南百姓口口相传的名帅,倘若让你率军抵御契丹人,你有几成把握? 你也是华夏子民,汉人血统,在抗击北虏的大业上又有多少贡献?” 查文徽被反问得哑口无言,满脸羞臊,咬牙狡辩道:“某世代在江南为官,从未踏足江北,自然未与契丹人交过手。” 薛居正冷冷道:“那就请查枢密休要隔岸观火,口不择言!想知道契丹铁骑战力几何,很简单,查枢密可以上禀唐主,亲率一军赶赴河北,来年与我朝邺都兵马北上伐辽! 只要查枢密能击溃契丹兵马,斩将夺旗立下功劳,我主将不吝封赏!” 查文徽无言以对,面红耳赤道:“某是唐国臣子,如何能率军前往河北参战?” 开玩笑,查文徽知道自己的斤两,打打地狭民贫的南楚、闽国没问题,要是让他率军去河北对付凶神恶煞的契丹人,他可没这份能耐和胆量。 孙晟却是震惊道:“周主将在明年伐辽?” 薛居正捻须微笑,却三缄其口。 如此一来,查文徽和孙晟都认为他刚才透露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大周将在明年出兵伐辽! 孙晟激动得热泪盈眶,多少年了,中原汉人面对辽东契丹人,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哪里敢主动招惹! 大周如果出兵伐辽,先不论胜败,单凭这个消息,就足以鼓舞人心。 “大周皇帝陛下不愧是一代雄主啊!” 孙晟感佩地拱拱手,“如若大周伐辽,孙某愿奏请我主,给予钱粮铠甲支持!” “多谢!”薛居正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以唐国见利忘义的尿性,到时候不要趁机出兵淮北就好了,不敢指望李璟君臣出钱出粮支持伐辽大业。 “哼~不自量力!”查文徽扭过头小声嘀咕,却不敢让薛居正听见。 此人的口舌他刚才领教了,犀利无比,不想再招惹。 说话间,使臣队伍来到鸿胪寺,薛居正将在此落脚,等两日后大朝会觐见唐主李璟。 朱秀也穿了一身绯色公服,在鸿胪寺大门前等候许久。 见到孙晟、查文徽送薛居正到来,快步迎上前,拱手道:“薛公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了!你我皆是异乡客,今日在江宁聚首,如同亲人重逢!” 薛居正显得淡定许多,笑了笑,拱手道:“定远侯别来无恙!” 朱秀眨巴眼,薛居正眼神意味深长,他瞬间明白了,这家伙也是身负皇命而来,郭大爷又有旨意予他。 孙晟笑道:“二位好好歇息,两日后太极殿大朝会,我主皇帝陛下将会召见二位。” “有劳孙寺卿。” 朱秀和薛居正揖礼,查文徽冷哼一声袖袍一甩扭头就走。 目送孙、查二人离开,朱秀笑道:“看来薛公已经提前和唐国臣子过招了,而且颇占上风。” 薛居正捻须道:“听闻定远侯也颇擅舌辩,改日不妨切磋切磋?” “哈哈~一言为定!” 朱秀大笑,看来这家伙也对自己嘴上功夫相当自信。 /107/107535/29101496.html 第六十二章 与薛公论商 对于开封来的大官,又是皇帝特使,不光江宁百姓好奇,老母亲吴友娣和朱武一家也很好奇。 朱秀引薛居正往一处靠后园花池的跨院走去时,杨巧莲搀扶着吴友娣远远跟在后面,朱亮和朱芳两个娃娃嬉笑着跑上前,每当朱秀回头瞪眼睛,他们就欢笑着跑开。 薛居正笑道:“想必他们就是定远侯失散多年的亲族?” 朱秀道:“是我兄长家的两个孩儿。” “呵呵,倒是活泼可爱。” 薛居正停下脚步,回身朝两个娃娃招招手。 朱亮牵着朱芳,见朱秀点头没有阻止,才略显腼腆地走近,笨拙地揖礼。 薛居正从腰间荷包拿出几枚糖果,塞到朱亮手里:“只有开封才有的新式糖果,尝尝看。” 朱秀一瞧不由笑了,蕉叶裹缠麻线,这不是只有广和商铺才有的糖果包装。 吴大签招募工匠,借鉴造纸术发明了一种把蕉叶软化又能保证韧性,三五天内不会发干的新技术,专门用来制作包裹软糖的蕉叶。 为此,吴大签重赏了发明新技术的几名工匠,在广和商铺内部引起不小轰动,不少糕点作坊的师傅铆足了劲,也想干出几样新产品。 对此吴大签不反对,还持鼓励态度。 广和商铺历经两年发展,摊子铺得极大,已经是京兆、河南两府有名的大商行。 吴大签吴大东主也随之声名鹊起。 许多人只知道他是泾州人,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人支持。 但凡有点门路的都能猜到,吴大签既然是泾州人,靠着广和糖发家致富,打造出广和商汇这么一大产业,背后恐怕和泾州彰义军的支持脱不了干系。 而彰义军的代表人物,不是节度使史匡威,而是定远侯朱秀! 薛居正显然不知道广和商汇和朱秀之间隐蔽的关系,慈爱地看着朱亮和朱芳小心翼翼剥开蕉叶,拿着一块酥糖放入嘴里,两个娃娃瞬间露出惊喜。 “呵呵,这广和糖品类繁多,滋味独特,好是好,就是价钱比一般果子点心贵不少。 家中小女隔三差五就缠着某,非得要吃广和铺子的玫瑰酥糖,一月下来竟要花掉某二三成俸禄....” 薛居正摇摇头满是无奈。 朱秀笑道:“广和铺子的糖果点心用料考究,食材新鲜,开封作坊有一百余人,每日制售,保证货品从出产到售卖不会超过三日。 如今正值盛夏,生产周期还会缩短,保证每一份卖到客人手里的果子点心足够新鲜。 再算上产品研发、原材成本、住税、人工开支,一间专门售卖果子点心的广和铺子,成本是同类商铺的三至五倍,所以商品售价也要稍高一些。 广和糖基本以中高端产品为主,每月初一十五,还会拿出剩余料材,制作一些较为便宜的果子点心出售。 不论任何一种产品,广和铺子都能保证做到同类里的最优,这才是广和糖大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薛居正听得一愣一愣,许多词汇都觉得十分新鲜,串联在一起竟然有些听不懂。 他是正经科举出身,又常年担任刑律官,对于如何经商做生意一窍不通。 “定远侯对于广和商汇的经营状况倒是了如指掌,想来是做过一番深入研究?”薛居正惊讶道。 “呵呵,广和商汇的大东主吴大签也是泾州人,与我有旧。”朱秀笑道。 “原来如此。”薛居正恍然,倒也立马反应过来,这广和商汇和朱秀的关系只怕不简单。 薛居正又道:“听闻定远侯主政泾州时就曾大力发展商贸往来,看来对商贾持乐观支持的态度。 薛某想请教,如果朝廷鼓励营商,且经商获利又比耕田多,岂不是鼓励百姓弃农从商,事事以利争先? 长此以往,恐有田亩荒芜,农粮减产的危险? 社稷以农为本,农事不盛,国家不稳,鼓励商贸岂不与社稷根本背道而驰?” 朱秀笑道:“薛公问得好,如何平衡商业与农业的发展和关系,的确是治国理政的重中之重。 总的说来,手工商业受限于生产技术的落后,行业规模上限较低,大多数情况下,只能以扩增人力来提高生产。 而农业技术的落后同样使得耕种所需要的人力数量庞大,这就需要从朝廷层面出手控制,避免谷贱伤农、谷贵伤民的情况出现。 调控要以平衡为主,既不能打击商贾积极性,也不能放纵商贾无限制发展。 商贾趋利乃是天性,无可避免,为了获利,如果不加以约束,必将不择手段。 《基因大时代》 这就需要朝廷从监管、调控、税收等方面入手....” 廊庑下,朱秀负手侃侃而谈。 薛居正垂手肃立,仔细倾听,上身微微前倾,紧锁的眉头不曾舒展分毫。 关于国家的治理问题,薛居正也常常从律法和农事方面深入思考过。 作为受传统科举教育出身的官员,薛居正认为国家想要长治久安,必须要明定法度,清明吏治,大力发展农事。 至于商贾,不过是一群逐利之徒,最大的用途,就是作为官府漕运、陆运力量的补充,把大宗货物贩运到各地州县。 盐铁、茶酒、马匹等重大战略物资都是由朝廷所设的都监代管,官办经营。 除此之外商贾能赚得的都是些蝇头小利。 可是今日听了朱秀一席话,薛居正对所谓商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定远侯认为....嗯,商业和农事一样,对国家的发展有大裨益?”薛居正疑惑道。 朱秀笑道:“不错!不仅如此,手工商业如果得到发展,国家的税收将会极大提升,甚至将来成为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 薛居正捻须拧眉,有些不敢想象,一个商贾遍天下的国家会是什么样子。 朱秀笑道:“有关农事和商贸的话题太过宽泛,须臾间也讨论不完,不妨改日再论?” 薛居正颔首,拱手正色道:“久闻定远侯之博学天下罕有,今日听君一席话,才知盛名之下无虚士。改日,还请定远侯不吝赐教!” “薛公言重啦,你我相互探讨便可。 薛公请!” “定远侯请!” 二人相视而笑,沿着廊下并肩而去。 他们还要闭门商谈此次与唐国君臣会面事宜。 /107/107535/29101497.html 第六十三章 楚地有变 两日后,朱秀和薛居正分坐马车,前往兴唐宫参加唐国大朝会。 起得太早,朱秀坐进马车就开始打瞌睡。 绯色公服、纱帽这一身行头,还是天色刚破晓时,吴友娣亲自过来为他换上的。 往常这些琐碎小事都是由胡广岳伺候,吴友娣说这是进宫见皇帝,不敢马虎,要由她这个当娘的亲手代劳才安心。 朱秀拗不过她,让胡广岳在一旁指导,吴友娣笨拙地为他穿戴这一身公门行头。 当那双粗糙温暖的手为他系好腰带时,朱秀看见她皱纹深刻的脸颊露出笑容。 吴友娣说,将来朱秀每一次进宫拜见皇帝,她都要亲自为朱秀穿戴公服,直到他娶妻成家为止。 薛居正坐在后一辆马车里。 住在鸿胪寺的两日里,他二人可谓形影不离。 朱秀向薛居正请教律法、经史,薛居正向他求教商业社会的发展模式。 这是集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等各种学科的宏大议题,朱秀自己的认知也非常浅显。 不过用来当作思想启蒙绰绰有余,薛居正与朱秀探讨两日,自觉所获良多。 郭大爷原本让薛居正好好痛骂他一顿,或许是看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情面上,薛居正选择略过这道君命。 薛居正隐晦地提醒朱秀,郭威对他在江宁的所作所为略有不满。 倒不是畏惧唐国兵锋,而是大周内部不宁,郭大爷不愿在这种时刻与唐国交恶,甚至引发江淮之地爆发大战。 为此朱秀只能报以苦笑,面朝开封拱手谢罪。 薛居正也问出了和王令温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他要闯聚景苑劫持李弘冀。 朱秀只能东拉西扯,含湖其辞。 反正不能让郭大爷知道,他闯禁苑劫持李弘冀,只为一个唐国小娘子.... 好在薛居正、王令温与他相处不错,就算知道内情,想来也会替他在郭大爷面前遮掩一二。 从薛居正口中,朱秀也了解到目前大周国内局势。 如历史轨迹一样,太原刘崇自知无力对抗大周,果断投靠契丹人,一面在河东筹措兵马蠢蠢欲动,一面想尽办法请契丹人南下。 成都孟昶上表称臣,恭贺郭威鼎定新朝。 定难军李彝殷一如既往地改旗易帜,臣服大周。 不管开封换谁当家做主,只要不侵犯银夏地界党项人利益,党项李氏眼皮子都懒得多看一眼。 兖州慕容彦超口头臣服,暗中却加紧备战,其反心连兖州百姓都知道。 郭大爷彻底失去耐心,下旨令曹英任兖州行营都部署,暗中负责整备兵马,只等慕容彦超率先打出反旗,再顺势出兵剿灭。 这道旨意虽然没有明发,不过曹英已经开始在侍卫亲军司挑选出征将领,清点兵马,有心者稍微打探就能猜到。 郭大爷要对慕容彦超动手的意图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就是要以高压事态逼慕容彦超自己按捺不住跳出来。 为此朱秀不予置评。 当初慕容彦超刘子坡兵败逃亡,朱秀就奏请郭威发兵追剿。 郭大爷有心留慕容彦超一命,以此彰显他的宽宏大量,感召其余藩镇首领主动投降。 如今看来作用的确有一些,坏处也不少。 如果当初直接宣布慕容彦超负隅顽抗,派追兵将其剿灭,以雷霆之威震慑其余宵小,同样能起到收拢人心的作用。 可惜现在说这些已无用,历史的车辙顽强地踏入原本轨迹,慕容彦超还是要反了。 河东方面,郭威已经派遣王峻率军驰援晋州防御使王晏。 听说还是王峻主动上表请求率军出征。 郭大爷原本质疑他的能力,经不住王峻几次三番耍赖式请缨,只好让他领兵去试试。 在郭大爷眼里,刘崇不过是跳梁小丑,派王峻这个唱曲出身的去对付他,也算是歪锅配歪灶,谁也别瞧不起谁。 滚滚历史大势似乎还在朝着既定方向发展,但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刚刚进封莒国公的西京留守王守恩,在迎纳了第n房侍妾后,竟然一病不起,没过两日就一命呜呼。 郭威下旨赠他太子太师,命王家人扶棺前往开封安葬。 以秦国公、河南府尹李从敏代行留守事。 王守恩这老家伙做了一辈子恶,虽说小有功绩,但绝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 病死归西算是便宜了他,邠州无数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听闻他的死讯无不额手称庆。 还有一事引起朱秀注意,太原郡侯柴荣屡次上奏,说是要入京觐见,探望郭威,也被郭威以澶州事务不可托付旁人为由拒绝。 柴荣乃是如今唯一名正言顺的皇子,他要入京探视,郭大爷竟然屡次不许。 这里面透露的信息量很大啊~~ 正斜靠车厢闭目胡思乱想,车窗“吧嗒”一声被什么东西砸开,一个小竹筒滚到朱秀脚边。 “是王令温,他走了。”车外传来潘美的声音。 朱秀掀开车窗一看,在路旁行人里看见一个戴斗笠的背影匆匆远去。 顾不上吐槽王老爷子如鬼魂一般的行踪,朱秀捡起竹筒拔掉塞子,取出一份写满文字的帛书。 这是一份有关唐军在湖南战事进展的重要情报。 朱秀急忙逐字逐句看去,总结下来就几点:南楚降将刘言降而复反,率军杀出长沙,直奔朗州而去,边镐大军围攻衡州,衡山王马希崇在部将徐威等人胁迫下,欲图退守永州。 “太好了!” 朱秀兴奋地用力挥拳,唐军在湖南的战事果然又有反复。 如今楚军降卒大部分扣押在长沙,边镐留下亲信部将看守,自己全力勐攻衡州。 只有抓住或者迫使马希崇投降,唐军才有可能彻底安抚楚地民心。 而边镐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把上万南楚兵民扣押在长沙,相当于在自己身后埋下一个炸药包。 一不小心被火星点燃,长沙瞬间就会爆发一场大乱。 长沙有失,唐军战线将会被拦腰截断,边镐将会陷入腹背受敌之险境! 这就是朱秀一直期待出现的局面! 现在边镐求胜心切,等不及安置长沙降卒,就率军围攻衡州。 而刚刚被唐军拿下的重镇长沙形势一片混乱,这就给了朱秀极大的操作空间。 他要想办法引爆长沙乱局,让心怀怨愤的楚军降卒再度拿起武器.... “可是这颗火星子从何而来....” 朱秀叠好帛书贴身收藏,微眯着眼陷入沉思.... /107/107535/29101498.html 第六十四章 薛公好口舌 “宣,大周国使薛居正觐见!~” 恢弘的太极殿外,十六名雄壮的内廷宿卫中气十足地齐声呐喊,唱名声传遍整座兴唐宫。 朱秀和薛居正整理衣冠,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跨过高高的门槛,步入殿中。 大殿两侧站满江宁五品以上官员,极大部分是京官,也有从外地入京述职的地方官,碰上大朝会,凡是在京五品以上皆要参加,无故不得告假。 薛居正在前,朱秀在后,二人昂首挺胸,步伐沉稳有力,在无数江南官员的瞩目下进到殿中。 朱秀的身份比较尴尬,既不是大周委任的使臣,又不是唐国官员,不久前还犯下耸人听闻的劫持太子事件,所以唱名时干脆不带上他,反正也不知该如何介绍。 虽说聚景苑事件已经被唐国朝廷定性为意外、误会,并无劫持举动,只是少年人之间意气用事,纯属一场闹剧。 但纸包不住火,相关小道消息还是满天飞。 江南官员们瞪大眼望去,都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敢在江宁搞出一场闯禁苑劫持太子的闹剧。 朱秀报以微笑,让这群江南士大夫大失所望。 竟然只是个面白无须的青年,除却相貌还算俊秀,身材较为挺拔,倒也看不出其他特殊之处。 “传闻此子就是写《雪赋》的四有先生?” “不光雪赋,还有众生曲也是此子所作。” “嘿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出自此子之手的诗文何止这些? 送给徐尚书的《送友人》,还有被王府街瓦子大小红倌儿传唱的《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皆是出自此子之手! 此子还有一首《石灰吟》,传闻是在沧州时所作,被无数士人奉为勉励箴言!” “还有‘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皆是难得一见的好诗啊!此子大才!” “咳咳~陈院使你这就不对了,怎么能把一首情爱诗文拿到朝堂诵读?真是有辱斯文....” “嘿~李侍郎你这就言重啦!既然是好诗,还分什么情爱不情爱,我等共同探讨探讨有何不可?” “....” 李璟不知道是不是中途上茅房去了,朱秀和薛居正入殿时,陛阶金龙宝座之上竟然不见人影。 以至于朱秀二人入殿时,两旁官员人堆里传出滴滴咕咕的说话声。 过了一小会,李璟才在太监的搀扶下回到宝座坐好,大殿逐渐安静下来。 李璟似乎下身有恙,面色不自然地扭动屁股,干咳一声道:“下方之人可是周使?” 薛居正双手把一封国书高捧过头顶,深深鞠躬,高声道:“大周皇帝特使、检校刑部侍郎薛居正,参见唐皇陛下!” 李璟一挥手,有宦官接过薛居正手中国书,上呈御前。 李璟随意地翻了翻,这份国书写的都是些客套话,没什么实际价值。 “呵呵,周使远来辛苦了,不知贵国皇帝身子可还康健?”李璟寒暄道。 薛居正拱手道:“我主圣安,多谢唐皇垂问!来时我主也曾叮嘱,一定要当面向唐皇问候。” “呵呵,好!多谢大周皇帝。”李璟笑眯眯的。 宰相宋齐丘一身宽大紫袍,手持笏板站出来笑道:“大周皇帝已是快知天命的年纪,从邺都一路打到开封,军旅劳顿,我朝官家和江南臣民,都担心周主身子吃不消啊!” 宋齐丘这话明显是在挤兑郭威年纪大,还隐晦地讽刺他举兵造反。 朱秀站在薛居正侧后方,清楚看见当宋齐丘说出这番话时,薛居正微躬的腰身挺直如松,侧身往宋齐丘望去,眼神划过锋芒! 嗯,朱秀竟然从他眼里感受到战斗的气息。 “我朝陛下十八岁从军,以勇烈之名被时任泽路节度使李继韬收为亲帐牙兵,戎马半生,经历大小恶战不计其数,战功之盛天下无出其右! 扫灭区区一个不仁不义的刘汉朝廷,于我主陛下而言微不足道! 我主陛下龙体强健,驭烈马挽强弓不在话下!就不劳宋相公和诸位江南臣工挂念了。” 薛居正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太子李弘冀先恶狠狠地瞪了眼朱秀,而后才讥讽道:“周主本是汉臣,起兵谋逆作乱,以权臣之威逼迫幼主禅位,妄动兵戈致使中原之地陷入战乱。 汉帝枉死开封城郊赵村,刘赟又被郭崇、冯道在宋州秘密处死,周主欺负孤儿寡母,还把汉室宗亲赶尽杀绝,枭雄之姿令人胆寒啊!” 大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朱秀嘴角含笑,神情不改。 今日他不是主角,轮不到他说话。 薛居正目童一沉,浑身散发一股凛凛之气,铿锵有力地道: “太子殿下此言大谬! 隐帝听信奸臣李业、聂文进等谗言,发动广政殿事变,悍然杀害史弘肇、杨邠、王章等一干国朝老臣,在开封掀起灭门屠杀,以至于朝野人人自危! 开封城血流成河,就连我主陛下的家卷也不幸罹难! 种种恶行,可见隐帝昏聩、暴虐、残忍,其恶毒尤胜桀纣! 就算在家卷被害的巨大悲恸之中,我主也并未失去理智。 之所以邺都起兵,并非要推翻刘汉朝廷,只是为清君侧,铲除李业、聂文进等一干奸臣,还朝廷以清静! 不曾想郭允明挟持隐帝逃往赵村,走投无路之下竟然弑君,妄图以此赎罪,苟活性命。 是非曲直,开封臣民人人皆知,隐帝之死与我主何干? 昭圣太后以天下苍生为重,亲笔制书,诏令我主承继帝位,又何来篡逆之说? 至于湘阴公刘赟,途径宋州时一病不起,不久撒手而去,此事宋州百姓皆知,又与我主何干?” 李弘冀讥笑道:“汉帝和刘赟怎么死的,还不是全凭周主捏造。” 薛居正澹澹道:“那么敢问太子殿下,南吴睿皇帝杨溥又是如何死的?能否请太子殿下解开宫廷密档,向天下人详细说说?” “你!你休要放肆!”李弘冀气急败坏地跳脚。 陛阶宝座之上,李璟脸色变了变。 大殿数百臣工也变了脸色。 朱秀暗笑,李弘冀啊李弘冀,还真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他揪住隐帝死因不放,试图以此攻讦大周立国的合法性,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相当于露出软肋,还顺手递给敌人一把刀子,让敌人狠狠插自己两刀。 改朝换代的事情,哪有经得住推敲的,道义上说得过去就行了。 南吴末代皇帝杨溥,当年在李昪的逼迫下禅位,不久死于非命。 李昪对外宣称杨溥病死,下令追悼,然后把杨氏族人迁往海陵(江苏泰州一带),派兵把守,严禁杨氏族人出入,也禁止外人与他们接触。 杨氏活下来的族人不少,全都迁往海陵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时间久了,后代子孙找不到外姓人通婚,竟然只能在族亲间相配。 李昪听闻杨氏后人诞下怪婴,还派人取来观赏,觉得相当有趣,还下旨嘉奖。 此举彻底碾碎杨氏尊严,侮人极深。 要论手段狠绝,李家当推首位。 朱秀望着神情澹定的薛居正,忍不住在心里大笑:“薛公好口舌啊!” /107/107535/29101499.html 第六十五章 朱神棍再度上线 “咳咳~唔~大周皇帝扫清奸佞,众望所归,理当承社稷之重,荣登大位,朕还会再派使臣前往开封,代表朕向大周皇帝恭贺。” 李璟岔开话题,笑呵呵地道。 “外臣多谢唐皇陛下!”薛居正揖礼。 李弘冀满脸气愤还有些不服气,宋齐丘暗中扯了他的衣袖一下,他才悻悻地退到一旁。 “朕愿唐周两国共结盟好,请周使回禀大周皇帝,而后两国交换国书,缔结盟约,永世修好!”李璟朗声道。 薛居正笑道:“唐皇陛下仁爱之心,乃江南臣民之幸。外臣定会把陛下之意转呈我主,我主仁慈,也希望两国能久享太平。” “呵呵,那就好,周使尽快上奏开封,这件事朕不希望拖延太久。” “请陛下放心,两月之内,必有回音。” 李璟笑呵呵的,胖脸一团和气。 不尽快得到大周修好的盟约,他还真担心周军会趁着唐军进攻湖南之际,渡过淮河挑起淮南战事。 虽说他不认为大周有实力在内乱未消的情况下,又主动与唐军交战,但郭威可是一代枭雄,又是战将出身,天知道这老哥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 宋齐丘再度站出来,沉声道:“启奏陛下,两国修好自然是造福于民,但在缔结盟约之前,有一事需要周主向我朝作出解释。” 李璟皱了皱眉:“宋相公之意....” 宋齐丘愤怒道:“不久前,周主下旨册封马希崇为武昌节度使,老臣怀疑马希崇据守衡州与唐军顽抗,背后有周主支持! 另外,武昌节镇在鄂州,乃是我唐国辖境,周主凭何册封马希崇为武昌节度使? 此举,分明是有意羞辱我大唐!” 此言一出,太子党人和依附宋齐丘的官员皆是义愤填膺地叫嚣起来。 周宗和徐铉露出无奈苦笑,李从嘉忧心忡忡。 朱秀和薛居正相视惊讶,这个消息他们事先可不知道。 郭大爷可真够恶心人的,大笔一挥把马希崇册封为武昌节度使,偏偏武昌还在唐国境内。 郭大爷应该是知道了唐军在湖南战事不顺,故意出手恶心唐国君臣一把。 要说实质性的支持,恐怕没有,不是不想,只是实在腾不出手来。 要是能把唐军拖在湖南三五年,郭大爷怕是睡觉都能笑醒。 说起此事李璟也有些生气:“周使,此事你如何解释?” 薛居正皱眉稍作迟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朱秀跨前一步,笑道:“传闻马希崇之父、前楚王马殷的夫人是鄂州人,封马希崇为武昌节度使倒也有理有据。” 宋齐丘怒道:“马希崇在衡州负隅顽抗,周主此举难道是想表明对南楚马氏的支持?” 朱秀道:“宋相公多虑了,马希崇哪有胆量与唐军作对,恐怕是他麾下将领不舍荣华富贵,胁迫他与唐军死战到底。 我主此举有利于瓦解马希崇抵抗决心,从而使得楚军内部生乱,这是在帮唐军早日克定湖南呢!” “一派胡言!” 宋齐丘怒急发笑,“那为何周主故意把我唐国辖境的节镇授予他人?” 朱秀歉然地道:“或许是地图有误,有所误导....” 宋齐丘气笑了,授封一方封疆大吏,还有看错地图的时候? 李弘冀怒叱道:“若非周主从中作梗,我唐军早已攻克衡州,活捉马希崇!” 朱秀大翻白眼,真是黑锅没处甩,竟然甩到郭大爷头上去了。 朱秀不客气地道:“殿下此言荒谬!就算没有我主这道册封旨意,唐军在湖南也讨不了好!” 李弘冀大怒:“猖狂!胆敢诅咒我军?来人!把这狂徒给孤打出殿去!” 当即就有两名内廷宿卫步入殿中,要来抓朱秀。 “不可!”李从嘉大惊,站出来疾呼。 周宗和徐铉也赶紧求情,周宗责怪似的瞪他一眼,怪他口不择言乱说话。 李璟摆摆手,内廷宿卫下跪行礼,而后退出殿外。 “太子也退下。”李璟沉声道。 李弘冀凶狠地瞪着朱秀,回到宋齐丘身边站定。 李璟不悦道:“朱秀,你方才的话是何意?” 朱秀拱手道:“陛下息怒,外臣绝无诅咒唐军之意,只是基于事实给出的推断而已。外臣斗胆,向陛下讨要一份湖南军报,要最近送来的。” 李璟皱眉犹豫了会,拿起御桉上一份文书,唤来太监让他送去给朱秀。 朱秀道了声谢,看了眼封皮时期,是昨日送到的。 展开文书,装模作样仔细阅览一遍,朱秀嘴角微笑,心中有数。 这份军报内容,和不久前王令温送来给他的那份大同小异。 朱秀交还军报,微微昂首朗声道:“陛下,其实马氏不足为虑。马氏在南楚官僚间已失掉人心,马氏降与不降,无关紧要。 马氏旧将各自为政,之所以让马希崇活到今日,是要借用马氏旗号收拢民心。 毕竟马氏经营湖南多年,对于湖南老百姓而言,最熟悉的当权者还是马氏。” 李璟点点头,觉得朱秀说的有些道理,示意他继续。 “唐军错就错在,一开始就把击垮马氏政权当作军事目标,以捉拿马氏族人为主,以至于让衡州守将徐威等人牵着鼻子走。 徐威挟持马希崇逃到醴陵,边镐将军就率军杀向醴陵。 逃回衡州,边镐将军就挥军杀向衡州。 如今倒好,刘言降而又反,边镐将军不予理会,反而一味围攻衡州。” 朱秀嗤笑摇头,充分表现出对那位备受追捧的唐军大将边镐的轻蔑: “马氏在湖南早已丧权,空有名号而已。 湖南之乱,在于藩镇为祸。 只有把这些各自为政的马氏旧将逐个击破,湖南才能平定。 马氏旧将都是唯利是图之人,若是边镐将军一开始就许以重礼,拉拢一派,打击一派,等到唐军掌控湖南,剩下的那群马氏旧将,不过是砧上鱼肉,想怎么切就怎么切。” 顿了顿,朱秀环顾大殿,李璟、宋齐丘、晋王李景遂皆是沉默,全都在思考着朱秀的话。 朱秀勐地提高嗓音:“所以我断定,半月之内,湖南战事将会再起剧变! 唐军放跑刘言,贻害无穷! 长沙降卒众多,处理不慎将会引发动荡! 一旦长沙有失,边镐将军危矣!” /107/107535/29101500.html 第六十六章 朱秀投唐 朱秀的话惹来大殿之内一片哗然声。 唐国朝廷,上至李璟,下至百官,都对此次出兵湖南持乐观态度,对吞并南楚全境信心十足。 即便进兵过程偶有波澜,楚军的顽强程度远超预估,唐军伤亡人数大大超乎预期,但李璟和朝臣还是坚定不移地认为,灭亡南楚只是时间问题。 从边镐的军报来看,目前唐军在衡州遇阻,徐威挟持马希崇死守衡州城,和唐军暂时形成对峙局面。 长沙方面,楚军降将刘言、王逵、周行逢等降而又反,率领一支残兵逃往朗州。 好在长沙还在唐军手中,这可是边镐进兵湖南的大本营,以长沙城为依托,唐军进可攻退可守。 现在朱秀竟然信誓旦旦的说,长沙有生乱的危险。 这在李璟和一干江南朝臣听来,无疑是诅咒之言。 “大放厥词!父皇,似此等出言不逊之徒,如何还能留在朝堂之上?请父皇速速下旨,将此人拿下乱棍打死!” 李弘冀率先站出来怒斥,满脸深仇大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朱秀掘了他家祖坟。 “你身为外臣,竟然对我朝军国大事指手划脚,简直狂妄!”宋齐丘怒喝。 “是啊~真是太无礼了!” “好一个狂徒!” “把他赶出去!” 大殿内,唐国百官一片群情汹汹,纷纷对朱秀报以怒视。 朱秀微笑不改,坦然自若。 李从嘉、周宗、徐铉、韩熙载等人相视苦笑,这下朱秀算是惹众怒了,他们也无力帮忙说话。 薛居正默然站在一旁,有心为朱秀争辩,又不知该怎么说话。 他对南楚的战事了解不多,但却知道,唐军如果深陷湖南乱局,对大周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唐国吞并南楚势在必得,如果战事不顺,陷入泥沼,形成骑虎难下之势,唐国只能源源不断地耗费国力投入楚地战事。 再无精力和野心觊觎淮北之地,大周就能从容不迫地解决国内危机和北方刘崇、契丹的联合入侵。 这些道理朱秀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为什么要提醒唐主? 薛居正皱了下眉头,他隐隐有种感觉,朱秀只怕是故意为之。 “噤声!~” 陛阶之上传来老太监高亢的公鸭嗓音调,满殿嘈杂声顿消。 李璟紧盯朱秀,沉声道:“你说的话,有何依据?” 朱秀施了一礼:“外臣敢有此判断,基于三点原因。 第一,外臣虽然不通拳脚,但跟随恩师学习兵法多年,又在泾州彰义军主持军务三年有余,自认也是知兵之人。 第二,正所谓兵贵神速,边镐将军进兵湖南已有三月,按理说就算不能占据湖南全境,也应该把几处重镇掌握在手。 可纵观战局,边镐将军先是在长沙遇阻,好不容易攻克长沙,又在衡州止步不前。 唐军速战速决的机会已失,接下来就会进入相持阶段。 第三....” 朱秀故意顿了顿,瞥了眼李璟,这家伙果然被吊起胃口,急切道:“第三又是什么?” “呵呵,第三嘛,陛下或许听说过,外臣对天象说有所研究,曾经在沧州成功预测了辽帝耶律德光病逝.... 据外臣连日来夜观天象所察,西方白虎宫奎宿黯弱,衰而不坠,而太白昼见,其辉熠熠.... 奎宿乃西宫第一星,奎为目,暗弱不显,预示南楚马氏大权旁落,有覆灭之危。 而西方太白星昼见,预示人主失势,有其他命星将取而代之!” 朱秀侃侃而谈,又拿出一套似是而非,玄之又玄的星象说,唬得李璟和满殿朝臣面面相觑。 百官里不乏有涉猎天象说之人,眉头紧锁思考着朱秀的话。 李璟咽咽唾沫,忙扫视百官:“司天台台正王向元何在?” 站在大殿左侧中后位置的一名绯色公服官员站出来:“臣王向元拜见陛下!” “外臣朱秀所言可能确信否?”李璟语气焦急。 “这....”王向元迟疑了下,字斟句酌地道:“司天台确实观察到西方星象有变,只是不敢断定是否和南楚战事有关....” 言下之意,朱秀说的话不假! 天象确实有了细微变化! 李璟又惊又怒:“既是天象示警,为何不报予朕?” 王向元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微臣起初以为,是因节令有变而导致星象变化,没有、没有往南楚战事方面推测....” 李璟震怒不已,本想把此人当堂革职逐出朝堂,瞥了眼神情淡然的朱秀,犹豫了下深吸几口气压住怒火。 不能让外臣看了笑话啊,等退朝以后在传旨处理此人。 王向元战战兢兢地起身回到百官队伍里站好。 朱秀微微昂首,坦然迎接无数朝他投来的惊奇目光。 天象说用来预测气候天气还是有些用处的,但要用来问卜吉凶,断人生死那就毫无科学依据了。 他说的这些不过是星象季节性、周期性变化而已,强行套用在既定事实上,用来唬唬人罢了。 王向元其实只说错一点,并非是因为季节变化而导致星象变化,而是星象运转变化导致季节变化。 当然,这需要了解地球和星系的关系,虽然只是一些天文地理的常识,但在十世纪的中国,普遍信奉浑天说的儒家学者还不具备如此宏观的视野。 司天台这种迷信多于科学的机构,地位其实比较尴尬。 在时人看来,天象往往代表吉凶祸福,而皇帝又贵为天子,天象变化与皇帝天然脱不了关系。 往大了说,甚至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安危。 所以司天台轻易不敢下定论,特别是涉及到国家重大事务,更是谨言慎行。 皇帝不过问自然最好,皇帝若是来了兴致,想从天象上推断国事,那么司天台就要绞尽脑汁想一个既能使人信服,事后又能避免追责的说辞。 当然,强如袁天罡、李淳风又另当别论,这两大神棍在世人看来已是半仙之体,随便说句话都能让人深信不疑。 朱秀之所以敢胡诌,是因为他在王令温送来的情报,和李璟手里的官方军报里,看见了三个人的名字:刘言、周行逢、王逵 别人不知道这三位是何许人物,朱秀这个穿越来的“巴格”却十分了解。 这三位在历史上,可是在南楚灭亡后,一直活跃于湖南境域的藩镇首领。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坚决不降唐的死硬派。 目前来说,这三人出现的比原定历史轨迹稍早了些。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看到这三个人出现在边镐的军报里,朱秀就知道,唐军想一举占据湖南全境基本不可能。 这三个人可是湖南境内藩镇势力的最后辉煌,边镐只是个三流将军,打打内斗专家马氏兄弟还可以,碰上这三个马氏悍将,绝对占不到便宜。 边镐是李弘冀和宋齐丘联手举荐的大将,他的胜败关系到太子党派的颜面。 李弘冀怒不可遏:“危言耸听!边镐将军乃是沙场宿将,绝无可能败在楚军一群无名小辈手里!” 朱秀揖礼道:“殿下可敢与我打赌,半月之内,长沙局势必定生变!” 李弘冀想都不想:“有何不敢?如若边镐将军攻破衡州捉住马希崇,你当如何?” 朱秀笑道:“如果边镐将军战事顺利,在下任凭太子处置。否则,太子殿下便输给我五百两黄金!” 李弘冀气笑了,“大胆狂徒,你以为自己一条小命值五百两金子?好!孤和你赌了!” 朱秀嘿嘿一笑,眼睛里冒光,似乎那五百两金子已经放在眼前。 “朱兄,慎言啊!”缩在人堆里的李从嘉忧心忡忡地朝他小声喊道。 朱秀挤挤眼以作安慰。 周宗和徐铉相视苦笑,在他们看来打赌没有必要,完全是少年意气。 薛居正沉默不言,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李璟摆摆手示意李弘冀莫要多言,深深看了眼朱秀道:“待会大朝会后,你且到万春殿东阁房来,朕还有些话要问你。” “外臣遵旨。”朱秀揖礼,退到一旁,和薛居正站在一众五品官行列里。 接下来的大朝会商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一刻钟后便散朝,百官陆续走出大殿。 早有宦官领了李璟旨意,找到朱秀带着他走侧面附门穿过回廊,一路往万春殿东阁房走去。 《控卫在此》 “请外臣在此稍候。” 来到万春殿东阁前,宦官恭敬揖礼,朱秀道了声谢,耐着性子等候。 阁房深处隐隐传来李璟的怒斥声,还夹杂些许李弘冀委屈又悲愤的告状声。 似乎是为了刚才大朝会上,李弘冀先是用隐帝死因诘难薛居正,没想到反被薛居正驳斥得哑口无言,而后又不顾太子之尊,和一个外臣打赌,丢尽皇家颜面。 过了会,李弘冀垂头丧气走出阁房,眼圈红红,看样子被老父亲痛骂一顿。 “殿下。”朱秀拱拱手,笑容温和,仿佛不久前的争执不存在。 李弘冀红着眼,恶狠狠地低声道:“孤等着取你项上人头!” 朱秀淡笑道:“愿赌服输,也希望殿下准备好黄金五百两,要十足真金,殿下可不能拿赤铜糊弄我,免得传出去贻笑世人。” 李弘冀攥紧拳头:“区区五百两金,你要真有命在,只管拿去!” “那外臣就提前谢殿下厚赏了!”朱秀鞠身施礼。 “哼~”李弘冀挥袖而去。 朱秀整理衣袍,待宦官通禀后步入东阁。 李璟换了一身单薄白衫,斜靠在锦榻上,捧着一碗莲子羹慢条斯理地吃着,旁边有宫女扇扇送风。 “文才来了。”李璟笑容可掬,指了指案几上一碗莲子羹,“站了大半个晌午,想来你也饿了,朕特意让尚食局多送一碗来,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多谢陛下。” 朱秀倒也不矫情,接过宦官送来的湿毛巾擦擦手,端起碗大勺大勺往嘴里送,吃得嗞溜嗞溜。 “唔~清凉美味,甚是可口!” 李璟哈哈大笑,见朱秀吃得香,原本吃在自己嘴里平平无奇的莲子羹,霎时间也香甜了许多。 吃完一碗,擦干净手和嘴,李璟挥挥手屏退宫人,又示意朱秀坐近些。 朱秀搬着绣墩坐到李璟跟前。 “文才啊,朕遍观朝野,像你这般惊才艳艳的年轻人可不多见,朝堂之上,也少了似你这般虎虎生气的青壮力量。” 李璟和颜悦色,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陛下谬赞了。”朱秀谦虚一笑。 李璟看着他,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湖南战事,如果真像你预测的那般发展,于大周而言最为有利。 可你为何直言相告?” 朱秀罕有地露出一抹羞赧:“回禀陛下,臣已经向周老太傅提亲,老太傅业已答应把周娘子许我为妻....” 李璟微眯着眼:“这么说,你愿意留下为我大唐效力?” 朱秀起身满脸虔诚地拜倒在地: “承蒙陛下宽宏大量,不追究臣聚景苑之罪,臣感激不尽,此后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臣家眷皆在江宁,江宁繁华,臣又是个贪图安逸的性子,下半生想留在江宁享福。 臣断定,我大唐在陛下励精图治之下,必定能蒸蒸日上,此时不来投效,臣只怕会后悔一辈子....” 李璟淡淡道:“既有投效之意,为何之前见朕时没有丝毫表露?” 朱秀讪讪道:“之前担心陛下追究我聚景苑得罪太子之事,故而、故而只想保住性命.... 后来知道陛下乃是真正宽宏大量的仁君圣主,被陛下气度所折服,这才让微臣下定决心留在江宁....” “呵呵,究竟是为朕的气度所折服,还是为周家小娘子的美貌所倾倒?”李璟捻须戏谑。 “嘿嘿~两者皆有吧!不过还是受到陛下感召更多些!” “哈哈~你倒也实诚!”李璟大笑。 “听闻周主待你不薄,你又为何要当背主之人?”李璟话锋一转,追问道。 朱秀一脸犹豫、挣扎,像是左思右想才咬牙道:“臣不敢隐瞒陛下,大周皇帝的确对微臣有知遇之恩,不过这些年来,臣敬献黑火雷、助周主平定李守贞、追随周主邺都起兵,自问不负君恩。 此次江宁之行,周主事前并不知晓,后来听闻江宁之事后震怒异常,还让薛居正当面痛斥微臣一顿.... 大周枢密使王峻是周主宠臣,微臣与他积怨颇深,一旦微臣回到开封,王峻必定想办法诘难微臣.... 思前想后,微臣还是觉得留在江宁前途更加光明些....” 李璟抚掌大笑,笑声十分开怀。 他相信了朱秀的说辞。 如果朱秀只为美人和荣华富贵留下,李璟觉得他只怕别有用心。 但朱秀如果有不得已而留下的理由,李璟反而觉得可信。 回到开封要受周主责罚,还要面临政敌威胁,那么为何不干脆留下? 江北江南统属不同,本来就是双方官僚贵族避难逃亡的首要选择。 “文才快快免礼,朕这就下旨,为你和周娘子赐婚,挑选良辰吉日便可完婚! 待你成婚之后,朕自会予以重用!” “多谢陛下鸿恩!” 朱秀感激涕零地叩首,低眉顺眼完全是一副不贰忠臣的样子。 /107/107535/29101501.html 第六十七章 请王使司助我 马车驶出宫门时,天空下起淅沥小雨。 生锈的车轴发出“吱叽”声响,潘美驾车听得烦了,忍不住低声抱怨。 马车驶过街角往鸿胪寺而去,雨势渐急,大街上满是奔跑避雨的行人。 忽地,一个戴斗笠的身影靠近马车,立时引起潘美警觉,一手按刀,一手举起马鞭就要朝那人影挥打。 “老夫要见朱秀!” 人影止步,抬起头来,斗笠下露出王令温的脸庞。 潘美悻悻地放下鞭子,掀开车帘,王令温手扶车辕轻轻一跃进了车厢。 潘美放下帘子,警惕地四处看看,确定没有异常,才挥舞马鞭抽打马臀,赶着车继续往前走。 车厢里,朱秀看着面前老者,递过去一块干毛巾:“王使司要见我,也用不着在大街上淋雨苦等,进鸿胪寺找处无人的房间歇息,等我回去再见也不迟。” 王令温没有接毛巾,摘下斗笠,昏暗车厢光线下,他的脸色略显阴沉,上身被雨水打湿大片。 “听说周宗要把女儿嫁给你?你要留下成亲?”王令温目光紧逼。 “这便是王使司迫不及待要见我的原因?”朱秀笑道。 王令温不说话,神情阴冷。 朱秀悠悠道:“不光如此,刚才在万春殿东阁,我已向唐主行君臣大礼,正式表明归顺投效之意!” 车厢里的气氛骤然一紧,连空气似乎都变冷了几分。 骇人的凶光从王令温眼里一闪而过,默然片刻,低沉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朱秀微微一笑,反问道:“王使司就不怕我真的留下,就此转投唐国?” 王令温面无表情地道:“若果真如此,老夫将如实禀报官家,请官家下旨将你处死!此后武德司在江宁的首要任务,就是取你性命!” “呵呵,王使司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朱秀摊摊手,又懒洋洋地道:“还请王使司莫要多心,在下深受皇恩,绝不会做出背主投敌之事! 你听到的消息,不过是周宗故意放出,就是为混淆视听。 周宗已经答应助我逃离江宁,今日我也已经向唐主表明投效之意,只有让唐主相信我的诚意,他才有可能允许我走出江宁。 只有离开江宁,我才有脱身的机会。” 王令温盯着他看了会,“老夫需要如何配合你?” 朱秀端坐身子,沉声道:“今日大朝会,我与李弘冀打赌,半月之内长沙必将生乱.... 只有坐实此事,唐主才会对我有初步信任。 长沙生乱,唐主必定遣人救援,到时候我会请命随军出征,一旦离开江宁,我便有脱身的机会。” 王令温眉头紧锁沉思好一会,“长沙如何才能生乱?” “这就是我需要王使司和武德司出手相助的地方!” 朱秀道,“边镐轻敌冒进,把收降的上万楚地兵民安置在长沙城,而边镐在长沙还未彻底站稳脚跟,就率军进攻衡州,只留亲信部将守备长沙。 这批降卒还未彻底归心,否则马氏旧将刘言、王逵等人,不可能轻易策动降卒反叛,甚至一举杀出城去。 所以,只要让这批降卒乱起来,长沙必定大乱!” 王令温点点头,若有所思:“南楚和唐国敌对多年,楚地兵民不会轻易信任唐军,投降也只是迫于形势,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这些荆襄蛮子怕是会重新举起反抗唐军的大旗....” “王使司一语中的!” 朱秀顺势拍马屁,低笑道:“武德司多得是能人异士,可以想办法处死一批南楚降卒,造成恐慌,再趁机鼓动人心,杀唐军造反!” 王令温老眼微眯,朱秀轻飘飘几句话,落在长沙城里,那可就是一场因杀俘而引起的动乱,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而丧命。 王令温忽地森冷一笑:“老夫似乎有些明白,朱侯爷为何能以弱冠之龄成为我大周的开国元勋! 朱侯爷学究天人,行事不拘小节,杀伐果断,既有雷霆手段更有仁义心肠,称得上枭雄之姿啊!” “呵呵,王使司过奖啦!”朱秀拱拱手,“如今我大周正位,天下归心,在下不过和王使司一样,为官家、为大周尽忠罢了!” 王令温意味深长地道:“将来朝堂之上,老夫少不得还要多多仰仗朱侯爷!” “王使司言重了!王使司不惜犯险南下江宁救我脱困,如此恩情朱秀必定铭记在心,将来在下与王使司同朝侍君,愿意彼此携手共进退!” 朱秀满面诚恳。 “呵呵,老夫能交下朱侯爷这位朋友,当真是不虚此行!朱侯爷放心,半月之内,长沙必有捷报传来!” 王令温重重抱拳,戴上斗笠就要下车。 “对了,老夫现身江宁之事,切莫跟薛居正提及。” 离开前,王令温又回头嘱咐一句。 透过车窗缝隙,朱秀目送王令温消失在人堆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长沙那边只有让武德司去想办法,他手中的力量,不论是镇淮军第五都,还是藏锋营,都没有能力涉足湖南地界。 潘美探进脑袋,瞪着眼小声道:“王令温是武德司的头头,武德司察子众多,我担心与他太过接近,咱们的秘密守不住。 万一他要是回头禀报官家,你可不好解释。” 朱秀苦笑道:“为今之计,只有请王令温帮忙,我们才有可能逃离江宁。走一步看一步吧,这王老爷子是聪明人,只要我在官家心目中还有些地位,他不会轻易得罪我的。” 潘美撇撇嘴咕哝道:“也不知官家咋想的,为何不早早立太原郡侯为太子?确定了太原郡侯的储君之位,凭咱们和他的关系,大周朝堂谁敢小看你?王老爷子巴结你还来不及哩!” 朱秀摇头道:“郡侯在澶州,几次上表要入京觐见,先是被王峻阻拦,现在官家又以澶州军政不可托付别人为由,严禁他离开澶州地界。 这件事不简单,官家的心思....我也有些拿捏不准。” 潘美瞪着牛眼:“官家只剩郡侯一个儿子,难不成还想立别人为太子?” 朱秀沉声道:“东宫储位,不到最后时刻,谁也不敢轻易下定论。这件事急不得,等回到开封再细细琢磨。” 潘美耸耸肩,缩回脑袋继续专心赶车。 朱秀坐在颠簸摇晃的车厢里闭目沉思。 太子储君在五代是极其尴尬的存在,严格来说,只有在政权相对稳定的江南,才会正式册立太子。 朱友珪弑父篡位给了天下藩镇军阀一大警示,就算藩镇首领夺取政权建立基业,也不会轻易确立后继之人,以免大权旁落。 更何况连皇帝都朝不保夕,空有太子名目,而手中无实权也无意义。 后唐李嗣源、李从珂皆是凭借手中兵权和彪炳战功,真刀真枪把皇帝宝座抢到手。 后晋石重贵也没有当过太子,他只是石敬瑭的侄儿,石敬瑭死前甚至不打算传位给他,而是想传给亲儿子石重睿。 可惜石重睿年幼,时任宰相冯道和禁军统帅景延广担心出现主少国疑的局面,在石敬瑭死后果断拥立石重贵为帝。 刘知远的两个儿子,魏王刘承训,隐帝刘承右,其实也没有当过太子,只在朝野间把他们看作储君。 总的说来,五代中原王朝,就没有正式册立太子的传统。 朱秀倒也不奢求郭大爷一即位就确定柴荣的储君地位,但大周立国已过半年之久,可柴荣却连开封也不能去,这就让人心里打鼓。 记得前世读史时,史书里的确有这么一段记载。 当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总认为郭大爷的亲儿子们都在开封事变里遇害,柴荣作为养子又是名义上的长子,承袭宗祧乃是顺其自然之事。 可现在置身于历史事件当中,朱秀才觉得这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不简单,背后说不定有隐情。 万一受蝴蝶效应影响,郭大爷头脑一热,柴荣的储君地位有变动,到时候朱秀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的身家性命都跟柴荣绑在一块,一不留神让历史演进出现变数,他辛辛苦苦努力打拼数年才攒下的那么点身家,顷刻间就会化作乌有,连小命都有可能不保。 “还是要尽快返回开封啊~~” 朱秀头疼地滴咕一声。 王令温当天夜里就离开江宁赶赴长沙,翌日一早只送来一张字条,说是消息已经送回开封,不消几日就能让官家知道。 朱秀不知道王令温会如何向郭大爷禀报江宁之事,从昨日马车叙谈来看,这老头子应该不会违背承诺,告他的黑状。 另外武德司的情报传递速度也让朱秀大为吃惊。 之前王令温含湖其辞的说,武德司在开封网罗了一批鸽奴,经过筛选训练,已经安置在从开封到江宁的各处据点。 如果真是这样,武德司的情报当真用不了几日就能送到郭大爷御桉之上。 其实蓄养鸽子也是藏锋营一直在做的事,只是想要训练一批可靠忠心的鸽奴不容易,还需要时间慢慢孵化。 飞鸽传书这件事确实可行,就是前期投入和培训太过庞大和复杂。 鸽子对地球磁场天然敏感,具有归巢性、恋家性,这也导致鸽子的归巢飞行具有单一性,可以从外界飞回旧巢,却不能从旧巢飞到其他地方。 也可以进行双向归巢训练,只是这种办法进度缓慢,效率不高。 朱秀见过这年头的鸽子,可能受限于饲养技术和品种,长途飞行的能力有限,而且培养过程里容易染病。 武德司能够悄无声息地把一批驯养成熟的鸽子,安置在开封到江宁的情报据点里,其背后显露的实力不容小觑。 薛居正也写了一道奏疏,言明唐主希望两国盟好之事,请求郭威决断。 薛居正比王令温实诚得多,把朱秀在江宁城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详细禀报。 写完以后拿给朱秀过目,没有意见署名以后一同发往开封。 等离开唐国地界,这道奏疏也会用武德司的秘密渠道送往开封。 朱秀本想和薛居正解释一下他的计划,没想到人家根本懒得听。 薛居正澹定地说,他只负责把事情原委如实禀报开封,至于朱秀要做什么,官家会怎么看,如何处置他,都与他这个大周国使无关。 言外之意,你小子有什么话留着对官家解释去吧! 朱秀假惺惺地竖起拇指,夸赞一声:“薛公真是大公无私啊!” 心里却狠狠吐糟,薛居正这是表明态度,他不管朱秀究竟是要留在江宁,还是想办法逃回开封,他只负责作为沟通桥梁,和唐国达成和平协定。 除非有官家进一步指示,否则他不会干涉朱秀的任何决定。 薛居正这种看似刻板的性格也显示出他唯君命是从的态度和原则。 薛居正耐心等候郭威的下一步指示,期间倒也不影响他和朱秀进行学术讨论,偶尔下两盘象棋,对于麻将他却丝毫不感兴趣。 不光对麻将,对于一切博戏,薛居正都秉持嫌弃、厌恶态度,看作是不务正业的典型代表。 日子一天天过,朱秀耐心等待着长沙和开封两方面的消息.... /107/107535/29101502.html 第六十八章 开封急递 开封,宫城。 后苑承香阁内,郭威斜倚软塌,手拿两份刚刚送来的奏疏细细阅览。 没看几行字,郭威只觉眼睛酸涩发干,两侧太阳穴隐隐胀痛,急忙放下奏疏揉捏额头,紧闭眼面带痛楚。 德妃董氏带着宫女送来一碗参汤,见郭威头疼病发作,赶紧快步上前站在软塌后,微凉的手轻轻按揉在郭威额头。 郭威睁开眼,四目相对,董氏笑容温柔。 阁房宁静,郭威闭目养神,面色惬意,头痛感在德妃的温柔抚慰下渐消。 董氏是镇州常山人,自幼因战乱与家人走失,随流民裹挟逃往潞州,被潞州一名牙将收养,直到十三岁那年,在其兄董瑀多方寻访下才找到她的下落,得以与家人团聚。 董氏先嫁同乡刘进超为妻,后刘进超在与契丹人作战时战死,董氏寡居于洛阳。 董氏和郭威的继室夫人杨氏是同乡,杨氏常闻董氏贤德之名,回乡时常去探望,一来二去俩人遂成好友。 天福十三年,杨氏在太原养病,临终前向郭威提到董氏,说董氏贤惠,持家有道,可以聘为正室。 杨氏不久后在太原病逝。 郭威随刘知远从太原起兵,南下途径洛阳时,想起杨氏临终嘱托,带上聘礼前去求见董氏,一见之下发觉这妇人美貌端庄,温婉贤淑,果然有大妇风范,甚为喜爱。 去年开封大乱,董氏因为随兄长董瑀一家出城游玩,得以侥幸逃过一劫。 郭威建立基业,相继追封元妻柴氏为圣穆皇后,继室夫人杨氏、张氏为淑妃、贵妃,册封董氏为德妃,掌管后宫。 番茄 前些年董氏小产过一次,大夫诊断伤了身子,今后难以生育,郭威倒也不在意,依然对董氏宠爱有加。 “官家可好些?”董氏柔声道。 郭威坐起身子,拍打额头笑道:“好了,一点不痛。你这双巧手比元景润的银针还管用。” 董氏关切道:“官家还是召元老太医入宫来诊诊脉,再为官家施针诊疗。” “呵呵,再说吧。元景润年纪大了,朕也不忍心折腾他。” 郭威不以为意,拿起两份奏疏再度翻看。 “少被朱秀这个混小子气两次,比元景润给朕扎十次银针都管用。” 郭威看罢,又好气又好笑,把奏疏扔一旁,接过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 董氏拿着丝帕为他擦拭嘴角,抿嘴笑道:“官家骂朱秀最凶,但文武百官里,也最宠信他。” 郭威笑骂道:“那混小子和大郎、重进亲如兄弟,年纪又最小,朕自然也拿他当作子侄一般。 可这小混蛋着实不安分,净给朕惹麻烦。” 郭威指着两份奏疏:“这是薛居正和王令温送来的,你猜怎么着?李璟小儿竟然想招揽朱秀,想把朱小子留在江宁为唐国效力! 嘿嘿~为此,李璟还要下旨赐婚,把唐国太傅周宗嫡女嫁给朱秀为妻! 这混小子还挺招人稀罕,起初朕还担心他在江宁吃苦受罪,现在看来,混小子日子好过哩!朕白替他操心了!” 董氏惊讶不已,看了眼两份奏疏,却没有伸手去拿。 她想了想,笑道:“依臣妾看,朱秀那孩子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做出背主忘恩之举。 官家看重他,年纪轻轻就给他封侯拜官,他又跟大郎、重进相交莫逆,绝不会受李璟诱惑转投唐国的。” 郭威摩挲着颌下扎手短须,虎目微眯:“朱秀一家眼下就在江宁,他若是此刻转投唐国,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董氏怔了怔,还是摇头笑道:“臣妾还是不相信朱秀会投唐。” 郭威笑了笑,对一名侍奉在侧的宫人吩咐道:“宣魏仁浦!” 宫人匆忙下去传旨。 董氏起身道:“臣妾先回宫准备晚膳,官家记得回宫用膳。” 郭威笑呵呵地答应了。 董氏刚走出几步,又回身道:“官家,此次采选入宫的女子,有京兆、河南、开封三府之地的官宦之女三十二人,良家女五十四人,臣妾打算从中择优挑选出二十七人,正式册封为采女..... 等人选议定后,臣妾再把名单送来,请官家决断。” 郭威又拿起两份奏疏,浑不在意地笑道:“些许小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无需问朕。” 董氏屈膝福礼,迟疑了下,又低声道:“大郎离家已有半年,也不知他在澶州过得好不好....臣妾想着,官家可否在中秋之前召大郎回京,也好家人团聚....” 郭威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澶州军务繁重,片刻也离不得他,等过些时日再说吧。” 董氏不敢再劝,眼眸里有些失望,低声道:“是臣妾考虑欠妥,官家莫怪....” 再度福礼后,董氏带着宫女离开阁房。 郭威放下奏疏,看着董氏身影走远,神情淡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魏仁浦匆匆赶来。 叙过君臣之礼,郭威把薛居正写的那份奏疏递给他,笑道:“李璟小儿倒也狡猾,他担心朕趁着唐国出兵南楚之际,对淮南用兵,竟然想搞什么两国会盟,共结盟好?” 魏仁浦快速看完奏疏,笑道:“此时两国达成议定,共结盟好,不光对唐国有利,对我大周同样有利,臣以为可行。” 郭威冷笑道:“结盟就不必了,太过虚假,两国就以通商名义达成暂时约定,开放淮河商路,双方沿淮河各自撤兵百里。 去年李璟不是派人入朝,要求购买一批军马?朕可以批给他,不过要用太湖稻米和苏州丝绣来换,而且要比去年的价格上涨三成!” 魏仁浦笑道:“唐军在南楚战事胶着,急需补充战马,李璟虽然不忿,但也只能咬牙接受。” “哈哈~朕就是要趁火打劫!他不是跟朕讨要河朔马?嘿嘿~朕给他就是了,不过要在其中混杂三分之一的陇右驽马,李璟小儿爱要不要!反正这些马从形体上相差不多....”郭威狡猾大笑。 “官家这笔买卖做得划算!”魏仁浦也捻须笑了。 魏仁浦又道:“说到马匹,前两日南阳王、彰义军节度使安审琦上奏说,原州马场今年新出栏战马三千余匹,品种优良,堪比上等河朔马。” 郭威高兴道:“原州马场隶属于陇右牧马监,原本都已经荒弃,没想到朱秀这小子折腾几年,竟然又把马场给折腾活了。” 魏仁浦笑道:“朱秀不但擅谋,对于内政也有独到见解,他在泾州三四年,整个彰义军治下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州马场、青石岭采石场、平凉火器作坊、牧场、泾州阳晋川盐厂,这些全都是朱秀一手建立,如今可都是我大周在河西最重要的官营作坊。 京兆盐监下辖各处盐场,如今采用了朱秀献出的石盐精炼法,每年白盐增产可达十万余石,往后还有增加! 三司使李毂已经准备全面推广石盐精炼法,相信明年我大周盐产量可以再上一个台阶。 用不了多久,大周治下将再无盐荒之困。” 郭威意味深长地道:“朱秀之才于国有大利,一旦他转投唐国,于朕、于大周而言,都是一笔难以估量的损失。” 魏仁浦拿着那份奏疏道:“官家是说,李璟有意招揽朱秀一事?呵呵,以臣之见,此事不足为虑。 朱秀身陷牢笼,必定想方设法自救,以他的机敏狡猾,自然能想到假意投效换取李璟信任,而后再趁机出逃。 官家可不要忘了,以朱秀的性子,在危难关头,他是不会逞强装硬骨头,及时服软求饶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郭威捋须大笑:“知朱文才者,魏道济也!” 魏仁浦笑道:“官家无需多心,这些不过是朱秀的缓兵之计,臣相信他已有脱身之法。” 郭威点点头,不置可否。 又商谈了一会有关河北和兖州方面的事务,魏仁浦起身准备告退。 “朕听太平宫太监张规来报,说是昭圣太后染疾,你代朕前去探视,如果太后病情严重,速速报朕知晓。”郭威叮嘱道。 “臣遵旨。”魏仁浦揖礼。 李太后虽然明面上和官家和解了,但两个人的关系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郭威以今朝皇帝的身份去见前朝太后,也着实别扭尴尬,所以迄今为止再没踏进过太平宫一步。 魏仁浦犹豫了下,拱手道:“再过两月就是中秋,官家可要召一批节镇将领入朝述职?” 郭威淡淡一笑,魏仁浦言下之意,是问他能否召澶州柴荣入京。 “不用了,下旨抚慰各地节镇就可。”郭威平静地说道。 魏仁浦低头揖礼:“臣明白了。” 目送魏仁浦走出阁房,郭威起身走到御案前,提笔蘸墨,稍微沉吟一会,在一张云龙金笺纸上疾书。 写完,快速浏览一遍无误,郭威将金笺纸卷起塞入竹节筒,用火漆封口,盖上印戳。 “传令武德司,飞马急递江宁!” /107/107535/29101503.html 第六十九章 长沙生乱 自后梁开平元年(公元907年),朱温封武安军节度使马殷为楚王起,长沙升格为府,成为南楚国都。 历经马氏四十余年治理,长沙城倒也繁华一时,都城人口一度接近十万之众。 可惜自从四年前马希范病逝,南楚便陷入众马争槽的局面,战乱不断,而长沙作为争权中心,短短数年里经历无数次大火焚毁、内城巷战,硬是把一座繁华的长沙城打得残破不堪。 唐军主帅边镐攻占长沙,留下亲信副将王邵颜率领一军守备城池,弹压俘虏,自己则率领大军进兵衡州。 长沙城里有上万南楚军民俘虏,包括一大批马氏旧将,和一批对马氏忠心耿耿的溪州蛮民。 数日前,马氏旧将刘言、王逵、周行逢策划了一起变乱,率领两千余楚军俘虏杀出长沙城。 为此边镐派人赶回长沙,严厉斥责王邵颜,命他看押好俘虏,如果再出乱子,就要依军法从事。 王邵颜四十余岁,金陵人,和边镐是同乡。 江南乡党之风盛行,军中也不例外。 王邵颜武艺平平,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战功更是寥寥,凭借忠心卖力受到边镐重用。 此次刘言等楚军降将叛乱出逃,害得他被边镐派人骂得狗血淋头,王邵颜甚是恼火。 他命人抓了一批闹事降卒,当众腰斩,又把尸体吊在城墙四周,以作警告。 连日来唐军对降卒的看管严厉了许多,动辄打骂,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枭首示众,南楚降卒深深恐惧,却也仇怨愈深。 长沙城北门瓮城,临时改做战俘营,数百顶破烂营帐杂乱无序地分布其间,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降卒挤在一顶帐篷里。 盛夏时节天气燥热,许多受伤降卒得不到及时救治,伤口溃烂、流脓、恶臭,躺在帐篷里无法动弹。 每日夜里都在死人,王邵颜只是命降卒们自行把尸体抬到瓮城西南角丢弃。 那里死尸成堆,蝇蛆遍布,恶臭盈天。 很快就有个别营帐爆发疫病,蔓延极快,南楚降卒愈发惊恐。 王邵颜干脆下令,凡是有疫病爆发的营帐,其内降卒不论是否染病一概处死,再把尸体连同帐篷焚烧。 瓮城西南角的死尸堆腐烂恶臭数十日之久后,王邵颜才想起把这些尸骨堆焚烧处理。 如此一来降卒们愈发恐慌,也不敢上报疫病,反而导致疫病扩散蔓延。 整座瓮城,如同人间炼狱。 这日晌午,唐军一如既往地打开瓮城门,运来稀粥和粗馍,组织降卒排队领取食物。 一座座散发腐烂臭气的帐篷里,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南楚降卒们陆续走出,一个个无精打采,犹如行尸走肉。 “放饭啦~老规矩不许抢不许插队,哪个狗娘养的坏了规矩,老子剖了他的心肝挂墙上!” 负责看押降卒发放食物的唐军军头扯着喉咙怒吼,还顺手指了指城楼。 城楼两侧的女墙下,还吊着几具尸体,全都只有半截身子,发黑的肠子内脏晾在外面,白森森的脊骨露出一大截。 降卒们麻木地排队领取食物。 队伍里,有一名个头不高的黑脸男子,脏兮兮的头发和胡须连成一片,像是把稻草抹了锅灰套头上。 他叫孙朗,原是马氏旧将咸师郎的部下。 咸师郎早早战死,孙朗率领残部投奔在刘言麾下。 不久前刘言策动变乱逃出城,孙朗运气差被王邵颜率军拦住。 孙朗是溪州蛮族,被唐军称为土人。 他在楚军里职位不高,却因勇猛善战备受尊崇。 刘言等将领逃出城后,瓮城里的降卒渐渐以孙朗为首。 孙朗跟在长长的队伍里,缓慢前挪,有降卒想要把前边的位置让给他,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孙朗阴沉着脸打量瓮城四面城墙上站着的唐军,又不时盯着那道紧闭的瓮城门,他在思考再次策动变乱的可行性。 不久前那场变乱,事前刘言给他的任务是率领弟兄们死守瓮城门。 结果却是他和姗姗来迟的王邵颜爆发火并,而刘言等人顺利一路杀出城去。 现在想想,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刘言故意为之。 他并非刘言嫡系,所以他的死活刘言也不会多管。 孙朗咬牙暗暗恼火,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竟然现在才想明白。 “啊!死人啦!死人啦!” 队伍前头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打断了孙朗的思绪,他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 骤起的骚乱让南楚降卒们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不少降卒围拢上前,窃窃私语。 “有毒!粥里有毒!” 又是几声惊恐大吼,孙朗推开人群走近,见到队伍最前方,有几个领取食物就迫不及待吃下肚的降卒,此刻正捂着肚子痛苦倒地,大口大口呕吐出黑红色的东西。 有几个躺在地上腿脚用力抽搐,身子板硬僵直,没一会就眼睛发白死透。 唐军竟然在发放给降卒的食物里下毒! 孙朗惊怒不已。 “这帮畜生!欺人太甚!”孙朗高举拳头怒吼,愤怒的降卒们一拥而上,砸翻粥桶,把几箩筐糠皮做成的硌嘴馍馍踩烂。 负责发放食物的军头慌慌张张带人逃出瓮城,嘭地一声,瓮城门再度紧闭。 “噹噹噹~” 城头响起刺耳的铜锣声,大批唐军弓弩手赶到,从四面城头围拢,把一支支锋利的箭簇对准下方瓮城。 孙朗攥紧拳头,仰头怒视唐军,满心悲愤。 纵使他有万般勇力,面对唐军居高临下的射杀,也只能束手待毙。 “绝食!绝食!” 不知是谁,率先在愤怒的降卒里喊起口号。 很快,一只只捏紧挥舞的拳头高举,瓮城里爆发降卒们怒吼声。 接着,孙朗听到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 “叫王邵颜出来!不给弟兄们一个交代,宁死不吃唐军一口粮!” 这声突兀的怒吼声引起降卒们热情共鸣,纷纷挥舞拳头发出咆哮,愤怒声仿佛要将整座瓮城推倒、湮灭。 就连城头之上的唐军也感到心惊,赶紧派人禀报王邵颜。 孙朗循着那苍凉之声挤过人群,发觉出声之人当真是一位苍发老者。 只是这老者相貌陌生,孙朗竟然觉得自己从未在瓮城里见过他。 “这位老哥,你是哪位将军麾下?”孙朗抱拳大声问道。 老者冲他咧嘴一笑,孙朗竟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王邵颜出来啦!” 降卒里传出喊声。 孙朗急忙转头望去,只见王邵颜果然气急败坏地从城楼里赶来。 再回头时,那白发老者已经不见踪影。 “一群该死的楚蛮子,想造反不成?” 王邵颜站在瓮城头,叉腰大吼。 虽然他恨不得下令把这几千个降卒统统射杀,但边镐早有严令,安抚降卒不得生乱。 边镐说,唐军想要攻占南楚,不光要在武力上打败,更重要的是收降人心。 如果能收降这群楚军俘虏,有利于南楚军民将来在心理上接受唐国统治。 大将军有令,王邵颜不敢不从。 他绝对不会让人故意在粥食里下毒,所以他认定这是楚兵降卒故意闹事。 王邵颜很恼火,他决定揪出几个领头者当众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你们....” 王邵颜指着下方,刚想说话,倏地,一支短弩从降卒人堆里射出,狠狠扎进他的腰腹间! 下方降卒甚至清楚看见,王邵颜那身华丽的蓝锻袍子上,晕染出鲜血。 王邵颜惊恐惨叫,捂住肚子往后退。 “嗖嗖~”又是两声箭矢破风声,从不同方向传来。 这次竟然是从唐军兵士里射出,一前一后正中王邵颜脊背和胸膛。 一声惨嚎,王邵颜口吐鲜血,竟然一头从城上栽倒,坠入瓮城! 惊变发生在须臾之间,无人反应过来。 瓮城四面鸦雀无声。 就连在场唐军兵士也全都愣住。 “唐军大将王邵颜死啦!” “弟兄们杀啊!逃命去啊!” “刘言将军已经率军攻打长沙城,要救弟兄们出城啊!” 不知何人,嘶吼着喊出口号,却在第一时间惊醒降卒们。 城楼突然冒出滚滚黑烟,像是有人燃起大火。 城头唐军率先生乱,有人指认另一队唐军是楚军奸细,也是他们射杀了王邵颜。 城头唐军莫名其妙陷入内战,两个小队的军士相互厮杀起来。 很快,动乱蔓延开,唐军群龙无首,几个都头匆忙收拢各自军士,救火的救火,混战的混战,无人顾得上理会瓮城里的降卒。 甚至有穿唐军衣甲的军士想要打开瓮城门,被其他唐兵拦下后暴起杀人。 瓮城大乱! 降卒们仿佛看见求生的希望,发疯似的涌向两处瓮城门,操起各种能用的东西疯狂砸门,甚至架起人梯想要爬上城头。 孙朗作为少数几个能令降卒信服的首领,被群情汹汹的降卒们簇拥着涌向瓮城门。 混乱间,孙朗依稀看见一颗花白头藏匿在身后。 降卒们拆下营帐立柱,十几人环抱,当作冲城槌拼命冲击瓮城门 “轰嗤~”一声,北瓮城门率先在降卒们疯狂冲击下倒塌,数千俘虏潮水般涌出。 动乱从城北迅速蔓延开,长沙城四处起火,喊杀声充斥全城,唐军旗帜从城头掉落,残破的楚军战旗重新悬挂起。 余下唐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仓惶逃出城去.... ~~~ 五日后,袁州以西百里,一处城关。 这里是唐国与南楚交界处,也是最靠近长沙城的唐国关隘。 五日前,长沙变乱的消息传来,城关守将慌忙下令封闭关口,严禁出入,同时急报袁州防御使,把长沙消息上报朝廷。 《仙木奇缘》 城关夹山而建,地势狭小,多是邸店和食肆,方便往来商旅落脚。 一间不起眼的邸舍内,王令温一身粗麻短褐,打扮得像个城关里最常见的贩夫走卒。 四面光秃的土屋里,王令温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双手高捧过头顶,鞠身往开封方向拜了拜,而后检查密封火漆无误,才割开火漆拧下盖筒,取出里面的密旨。 王令温微眯着眼细细看完,把密旨平铺放在桌子上,坐在一旁沉思。 为了等这道密旨,他已经在此地盘桓两日。 这处关隘看似封锁严密,但只要他想离开却是轻而易举,不过是花费百十贯钱的事。 旨意是官家亲笔所书,命他看完后当场焚毁。 官家的旨意有两层意思,一是命他全力配合朱秀行事,助其平安逃脱。 二是严密监视朱秀举动,一旦察觉朱秀有贰心,假戏真做投效唐国,那么就不惜一切代价取其性命。 王令温对此丝毫不意外。 相反,这正是官家看重朱秀的证明。 为了救他,可以牺牲武德司在江宁的一切经营。 为了杀他,也是如此。 王令温之前觉得朱秀不过是个精明狡猾的年轻人,有几分小聪明,有些酸腐文采,最大的用途可能是搞些奇技淫巧,为朝廷制作黑火雷。 可是在江宁与朱秀深入交谈后,王令温知道自己的看法太过浅显了。 朱秀对于情报的重视和运用,舆论的操弄和民心的掌控,让他这位武德司的情报头子都感到震惊。 朱秀身边还有一股连武德司也没有彻底查明的神秘力量存在。 王令温有时甚至在想,如果武德司的敌人是朱秀,那么这场暗战一定会无比激烈甚至残酷。 相比较起来,唐国枢密院下设的典事司,简直就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和那群废物交手久了,王令温都担心武德司埋在江宁的察子也堕落成一群废物。 思索片刻,王令温拿起那份密旨,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云龙金笺纸迅速燃烧化作一堆黑灰。 他又从怀里拿出两份还未写完的密奏。 在处理朱秀一事上,官家让他做两手准备,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两份密奏内容大不一样,其中一份详细陈述了王令温发现朱秀身边埋藏神秘武士的经过,提醒官家严查。 而另一份对此事只字不提,所写内容也只是有关朱秀在江宁的所作所为。 王令温看看摆在面前的两份密奏,笑容诡异。 如果朱秀回归开封,他呈送官家的就会是第二道密奏。 如果朱秀背主投唐,那么第一份密奏将会出现在官家御案之上。 身为武德使,王令温的主要职责是监察百官,特别是手握实权的禁军大将、藩镇节帅。 但王令温是个聪明人,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 那些受到官家宠信,关系匪浅的人物,私下的举动只要不是太过火,他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譬如王峻在开封城郊大肆圈占官田民田,譬如官家爱将韩通,在捧圣军内部安插亲信,又譬如齐王高行周在濮州为自己修建的坟茔有不少逾制之处.... 这些消息他绝不会主动禀报官家,只会想办法让官家从别处知晓,为的就是不得罪人。 身为一个历经数次改朝换代而不倒的老将,王令温深切明白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朱秀深受官家宠信,又和太原郡公柴荣、河内郡公李重进关系密切,同样有资格得到这份特殊关照。 所以王令温亲自赶赴长沙,亲手谋划瓮城之乱。 为此事,武德司在江宁的察子折损近三成。 王令温把两份密奏收入怀中,喃喃低语: “朱秀啊朱秀,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 /107/107535/29101504.html 第七十章 这朋友没白交 江宁。 开封和长沙的消息还未传回,朱秀反倒先等来李璟赐婚的旨意和封赏。 瞧字迹,圣旨像是李璟亲笔写的,洋洋洒洒一大篇,先是把他大肆褒扬了一通,简直把他夸得天上仅有地下绝无,而后大笔一挥授给他一个从五品上朝请大夫的散官头衔,最后言明赐婚之意,命他和太傅千金周娘子于七月二十五日完婚。 据说这日子是司天台新上任的台正算的。 朱秀摇身一变,成了唐国朝廷正经八百的五品官。 虽说目前只吃俸禄不领差遣,只是个虚授官,但也算是有了官身本品,只等他完婚,唐主李璟就会授予实职。 朱秀大摇大摆入宫谢恩,然后打点行装带着一大家子搬进太傅府,当天夜里假意醉酒留宿,一家子就这么名正言顺住下了。 江宁城里都在笑话,说是老太傅送了闺女还送宅子,还承包了亲家母和女婿一家的吃喝拉撒,真够冤得慌。 朱秀不以为然,在太傅府住得心安理得。 不过做戏做全套,朱秀假意托人四处打听,谁家宅院要出手转售,他打算盘下来修葺翻新,摆出一副要在江宁安家落户的架势。 李璟听闻后让李从嘉带话,说是等朱秀成婚,领了实职差遣,到时候再根据安排,该赏官宅的,折成金银赏赐的,都会有。 听那口气,李璟对他的任职已有安排,就等着公布了。 朱秀专程入宫谢恩,扭扭捏捏地说自己想留在江宁,就算要外放地州任职,也希望皇帝开恩,等他新婚两月之后。 李璟大笑,不以为忤逆,反倒很高兴,这说明朱秀当真有心留在江宁,不会再想着回开封。 薛居正依然住在鸿胪寺,深居简出,谢绝一切来访,就连朱秀来探望也不见。 李璟收到消息,说是朱秀和薛居正在鸿胪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此后朱秀再没踏入过鸿胪寺一步。 往后几次朱秀入宫,言谈间提到大周皇帝郭威,只是用周主代称,相反对李璟一口一个陛下、官家叫得亲热。 种种迹象表明,朱秀似乎已经绝了回开封的心思,准备安安心心留在江宁,做老太傅的东床快婿。 太傅府是周家老宅,占地颇大,周敏、周剡各自有府邸,平时也带着妻儿另住,隔三差五回来一趟。 偌大个太傅府,因为朱秀一家的入住热闹了不少。 这日午后,朱秀一家坐在后园亭子里闲聊,摆上一小碟炒干的寒瓜子,放一瓮酸梅汤,要吃凉的就从冰鉴里取冰块。 朱秀和朱武摆弄象棋,杨巧莲捧着一本崭新的《大唐西游记》插画版,有些费劲地为朱亮和朱芳讲解书中故事。 杨巧莲识字有限,想要把一本志怪故事讲得绘声绘色难度不小。 才讲到白虎岭上白骨女尸成精,朱亮就大声抗议,说杨巧莲讲的故事干涩无趣,不如小叔讲得好,强烈要求小叔来讲。 朱秀假装没听见,杨巧莲讲得嗓子眼冒火,反倒还不受儿子待见,大为光火,不客气地在朱亮瓦片头上扇了几巴掌。 朱亮忿忿不平,只能在老娘镇压下气鼓鼓地坐下听书。 小家伙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多认字,早日能自己读书,不用再听老娘聒噪。 《轮回乐园》 “秀哥儿,这几日周娘子早晚各来打个招呼,除此外一整天不见人影,她可是嫌咱们住在府上搅了清静?” 吴友娣担忧道。 朱秀捻着寒瓜子熟稔地放在门牙中间,咔一声嗑开,噗噗吐掉瓜壳,笑道:“娘莫要多想,新媳妇快过门,自然害羞。” 吴友娣叹口气道:“周娘子长得俊,家世又好,人也贤惠,简直挑不出毛病,她若是能嫁给你,是咱朱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是、可是咱们一家老小住在人家府里,这哪是娶妻,跟入赘差不多....将来你平白矮了人家一头....” 杨巧莲插嘴道:“也没见哪家入赘还带着老娘哥嫂的....” “谁说不是呢~”吴友娣满面愁容,“娘这心里是又高兴又害臊啊~” 朱秀小兵过河昂首前进,瞥了眼专心致志的朱武:“兄长也觉得丢人?” 朱武抓起几颗寒瓜子扔进嘴里咯嘣嚼碎,含糊道:“丢啥人....人家老太傅客客气气,府里吃喝不愁,好过着哩!” “嘿嘿!兄长和小弟想一块去了!”朱秀哈哈一笑。 杨巧莲啐了口,笑骂道:“你哥俩一个德行,都不要这张脸皮。当年你哥求亲时,也是死赖在家里不走,最后还跟我爹喝了顿大酒....” 朱武得意道:“能娶上媳妇就行,要啥脸皮....” 杨巧莲白他一眼。 朱秀饶有兴趣地看着哥嫂打情骂俏,他们夫妻这次也算苦尽甘来。 吴友娣苦笑道:“这皇帝赐婚该怎么操办,娘是一点头绪没有....总之,往后呀,你可不能辜负周娘子。” 朱武嚼着寒瓜子随口道:“娘你别瞎操心了,秀哥儿和那周娘子又不是真的要成亲....” 话没说完,朱秀踢了他一脚,朱武自知失言,挠挠头讪笑。 吴友娣大惊:“这是什么意思?” 朱秀想了想道:“娘无需担心,这些事自有孩儿操持。娘和嫂嫂只需谨记,七月二十五,我即将和周娘子成亲。其他的事,谁问你们都一概不知。” 吴友娣和杨巧莲面面相觑。 朱秀担心到时候事情突变吓着她们,只得压低声道:“你们记住,我们最终是要回开封的,但是在此之前,一个字都不能向外透露,否则,我们全家将会有性命之忧! 这次如果出事,没有人能够救我们。” 严肃的语气让两个妇人大惊失色,朱秀只能好言抚慰。 出逃计划还未定下,先给她们打预防针,以免到时候惊吓过度。 正说着,太傅府管事朝前领路,李从嘉和徐铉联袂到访。 朱秀急忙起身相迎。 二人拜见过吴友娣,拉着朱秀走到一旁。 “朱兄,我们有事要跟你说。”李从嘉胖脸严肃。 徐铉紧盯着他:“文才可否借一步说话?” “你们这是?”朱秀讶然,“我们到老太傅的花圃里边走边聊。” 周宗爱月季,花圃里多是此花。 正值花期,鲜艳、饱满的花朵满园盛放,大多是玫红色、艳红色,偶有几盆粉白和淡黄,被周宗视若珍宝,摆放在花圃正中位置。 徐铉和李从嘉一言不发,眉头紧皱,反倒是朱秀悠闲地负手走在前,见到有蜜蜂盘绕花朵,上前凑近观察。 他二人不说话,朱秀倒也不急。 李从嘉沉不住气,胖脸严肃地问道:“朱兄,为何要欺骗我父皇?” 朱秀回头瞥他一眼,笑道:“何出此言?” 李从嘉急了,“朱兄心系开封,根本就不会留在江宁,为何在我父皇面前表明投效之意,许诺留下?” 朱秀故作惆怅地叹息一声:“我已经和周娘子定下亲事,只等成亲,便在江宁安家落户,此后一心一意为我大唐尽忠....” 二人相视一眼,徐铉怒道:“事到临头你还不说实话?你和太子结下仇怨,就算现在你得陛下看重,将来太子登基,谁又能保你? 你在江南没有根基,又怎会抛下在大周闯下的一切名爵地位投效大唐? 依照你的性格和行事作风,这些理由根本说不通。 你朱秀岂是为一区区美色就蒙蔽心智之人?” 朱秀干咳一声,十分想说我还真就是这种人.... 朱秀沉默了,惨淡一笑:“如果不假意屈从,我只怕这辈子也走不出江宁。” 李从嘉瞪大一双重瞳眼:“这么说,朱兄承认与周娘子成亲,假意投效全都是缓兵之计?” 徐铉紧紧看着他。 朱秀长叹口气,苦笑道:“二位都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 不错,我的确犯下欺君之罪,可你们知道我目下处境,这些都是不得已为之。 小郡王是我知己兄弟,徐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但我也知道,你二位一个是大唐皇子,一个是唐主重臣,我不愿因我之故,连累你二人受唐主迁怒。 所以只能选择向你们隐瞒。” 朱秀长躬揖礼:“二位已经猜到我的意图,为免你们受牵连,现在就将我扭送入宫,在唐主面前揭发,及时与我划清界限,撇清你们与此事的关系....” 李从嘉涨红脸:“朱兄、朱兄此言太过伤人!小弟岂是那种负义之徒?徐先生更不是!” 徐铉叹口气:“此事重大,文才不该对我们隐瞒,应该把真实想法及时相告,也容我们仔细商量,拿出个万全之策。” 朱秀眨眨眼:“二位当真不会告发我?” 李从嘉生气道:“朱兄莫要小看人,我李从嘉宁死不肯出卖朋友!” 徐铉苦笑道:“我们知道你若留下处境不妙,时刻面临太子威胁,就算你当真想留下,我们也会苦苦相劝。” “二位高义,朱秀铭记在心!”朱秀眼圈红红,声音更咽,上身呈九十度弯折施礼。 李从嘉也满脸动容地握住他的手:“只盼朱兄平安北归,今后你我各为其主,仍能不负朋友之谊!” 徐铉捻须微笑:“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无关立场。” “小郡王,徐先生....”朱秀感动了,眼睛有些湿润。 这可不是刚才偷偷抠眼睛装出来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动。 原本他们三人在泾州相识、结交,全都是朱秀一手设计出来的结果,更遑论朱秀还从徐家坑了三十万贯钱。 没想到这二位实诚人当真把他当成了知己好友,来到江宁后更是不遗余力出手相助。 朱秀看着他们,咧嘴一笑:“朋友之间不言谢,将来必有所报!” 李从嘉摇晃脑袋:“今后若有机会,我也想去开封一游,到时候就得劳烦朱兄了。” “哈哈~好说!别说是开封城,就算你想入宫看看也行,顺道觐见我主陛下!” 李从嘉一个激灵,使劲摇头道:“那还是算了,周主是统兵大将出身,杀伐狠厉,脾气可不像我父皇那般温和,一不小心说错话,我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下了。” 徐铉捻须道:“某也想结识一众北朝豪雄,黑衣神算魏仁浦、忠孝节义高行周,世镇麟州、抗击契丹的折从阮老将军一家、九朝元老冯可道......这些名臣将帅的事迹,真令人心驰神往啊!” 朱秀笑道:“还有大周第一好嗓子、枢密使王峻,据说此人歌喉婉转动听美妙如仙乐,唱起歌来难辨雌雄。” “呃~”徐铉愕然,“王峻还是算了,只恐是宋齐丘一流的人物。” 李从嘉笑话道:“难怪朱兄总说王峻不待见你,谁叫你成天在背后编排人家。” 朱秀撇嘴道:“就算我奉承巴结,王峻一样不会待见我。” 王峻这家伙极力阻止柴荣回京,可见其内心有多不安分。 朱秀早就被视作柴荣一党,天然与王峻站在对立面,他会待见自己,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文才今后回到开封,与王峻同朝为官,还是尽量与人为善,最起码保持表面和气,同僚之间不要闹得太僵。”徐铉嘱咐道,这也是他秉持的为官之道。 朱秀倒也没反驳,笑呵呵地点头。 徐铉出身世家,官宦生涯没有经历过太大风浪,更没有经历过改朝换代的凶险,许多想法其实在朱秀看来较为保守、甚至是天真。 但这也说明徐铉骨子里是一位温文儒雅的君子,即便身处朝堂高位,也不失作为文人的浪漫。 以他的性格才情,如果出身在太平盛世,遇上一位开明君主,必定是流芳百世的一代贤臣。 可生在这天下动荡的大变革之际,他的许多才华将注定被埋没,一腔热血和美好希冀终将落空.... 朱秀心里默叹,希望徐铉无病无灾,安享长寿,活到天下一统之时。 这样,才有可能不会辜负他一身才学.... “文才啊,某想效仿你在泾州安定县推行的吏治下乡改革,可是计划罗列出来,推演时却遇到许多问题......” 徐铉兴致勃勃地拉着朱秀坐到石桌旁,向他请教筹建乡镇府衙的问题。 朱秀暗暗苦笑,不想打击他的热情和积极性,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讨论。 自古皇权不下乡,安定县之所以能推行县—乡镇两级官署办公制度,根本原因是朱秀掌握了彰义军兵权,一面以强权弹压,一面又以盐利、税赋优惠为吸引力,软硬兼施,才让地方宗族势力妥协。 徐铉当过农垦区首任镇长,自然知道吏治下乡,官府直接掌控地方的好处。 现在他当了吏部尚书,又挂参知政事衔,有副相之称,就想照搬安定县那一套,在江南推行改革。 这是注定不可能办成的事。 江南官僚地主、世家勋贵各种势力盘根错节,朝廷想跟他们争夺基层权力,必定会引起极大反弹。 首先在朝廷里就不可能获得广泛支持。 这种顶层设计的根本性改革,只有从最高权力入手,小范围、试点性改革,然后再一步步推广。 可唐主李璟会在乎官府权力能不能直达田间地头吗? 只要国库充盈,有钱有粮,朝廷统治稳定,李璟和唐国上层官僚贵族是不会在乎江南百姓死活的。 所以徐铉想做的事不可能成功,只要唐国朝廷存在一天,这件事压根无解。 /107/107535/29101505.html 第七十一章 头顶绿龟 送走徐铉和李从嘉已是下午,快到饭点,朱秀肚子饿得咕咕叫,准备去后厨摸点吃的垫巴垫巴。 走着走着,廊道拐角跳出来一个人,吓朱秀一跳。 “二哥....”朱秀拱拱手,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这周敏四十岁的人了,性子还是这般欢脱,难怪隔三差五惹得老父亲大动肝火。 周敏拽住他,笑道:“妹夫这是要去哪?” 朱秀老老实实道:“腹中饥饿,打算去找些吃的....” 周敏拉着他往另一头廊道走:“愚兄刚送了些西域干果到娥皇院中,你去那里吃。” 朱秀赶紧抱住立柱,摇头道:“多谢二哥好意,小弟我去后厨用饭就好....” 周敏拽了拽他的胳膊,没拽动,挤挤眼道:“怎么,小两口闹别扭了?” 朱秀咧咧嘴:“没有....” 自从那日竹林惹周宪生气后,小娘子再没给他好脸色看过。 就连李璟派遣内侍省宦官传旨赐婚,她也只是冷着脸,很是敷衍地配合朱秀接旨谢恩,而后乌发一甩扭头而去。 每日倒是按时来问候吴友娣,和吴友娣说话时声音细柔,举止端庄,笑容亲切,总之表现出一副乖女儿的样子。 朱秀站在一旁,小娘子却连正眼也懒得瞧。 每次吴友娣让他送送,等走出跨院,小娘子就回头凶巴巴地怒瞪他一眼,意思是他可以回去了,莫要像跟屁虫似的跟着。 朱秀知道她为何生气,也知道她气还没消,才不会现在凑上去找不自在。 周敏嘿嘿怪笑:“还说没有,这两日我回来,从没见你二人说过话,不是闹别扭又是什么? 都快要成亲了,怎么一点不亲热?” 朱秀干笑道:“成亲之前见面不能太频繁,这不是规矩么....” 周敏撇嘴道:“怕甚?不过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哪家小两口成亲之前不偷偷腻在一起?宋齐丘的三孙子宋元嗣,他媳妇可是成亲前就怀上了!你嫂子.....” 朱秀瞪大眼,满脸吃瓜相。 “咳咳~”周敏摆摆手,“不说这个....你小子别不开窍,娥皇心里有你,我这当二哥的最清楚不过。女人嘛,不分老幼,该服软讨好的时候就得拉下脸来....” 周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件用锦缎帕子包裹的物什,塞到朱秀手里。 入手沉甸甸,朱秀一捏,是个手镯,揭开帕子一看,竟是个手指粗细的纯金手镯,晃眼闪亮,怕不得有半斤重。 “....”朱秀哭笑不得,满心无语,哪家媳妇会戴这么沉这么粗的金手镯? 也只有周敏这个十三家船行大东主才会干出这种土豪风满满的事! “女人都爱这个,拿去吧,算是二哥送你的见面礼!” 周敏洋洋得意,拍拍朱秀的肩膀。 “....多谢二哥!” 盛情难却,朱秀道谢收下。 周宪是肯定不会要的,最后还是归了他。 反正以周敏的身家,不差这点金子。 “赶紧去吧,可不能让新媳妇成天拉着脸,不吉利!等你们成婚之日,二哥弄百十条画舫,在秦淮河上游行,让全江宁的人共同为你们庆贺!” 周敏大手划过,豪气顿生。 朱秀嘴角抽搐,不想再跟这个浮夸子弟说话。 把朱秀送到周宪居住的跨院门口,目送他一步三回头的进去,周敏才放心离开。 饭团看书 莫得法,朱秀只能硬着头皮登上楼阁。 周宪居住的闺房取名孤竹斋,是一座二层小楼,周围多栽种梧桐树,却不见一根竹子。 自从冬梅遇害,周宪就把原来孤竹斋里伺候的几个使女遣到别处,只留一个四十岁许的仆妇刘婶,平时做做挑水洒扫的粗活。 一楼是一处小厅堂,摆放各式乐器,周宪住在二楼。 刘婶正在拖洗楼梯,见到朱秀上楼,笑呵呵地欠身揖礼,指了指二楼,眼里多了些促狭。 朱秀拱手谢过,提着袍衫下摆蹑手蹑脚地上楼。 之前听周宪说,刘婶原是她母亲身边婢女,出嫁后几年没有生育,被婆家嫌弃遭受虐待,周母知道后出面做主,让刘婶得以顺利和离,又让她重回周家。 周母去世前特意交代,让刘婶在周家终老。 有周家庇护,刘婶生活有了着落,只是在夫家几年受了迫害,成了哑巴。 站在卧房门口,侧耳倾听了会,竟然没有听到琵琶声,朱秀掸掸袖袍,轻轻叩门。 敲了几声,无人应答,朱秀轻轻推开门,跨过门槛放轻脚步走入房中。 这处闺房朱秀也是第一次进,前几日来过一次,被周宪挡在门外。 闺房布置得素雅澹然,窗台上摆放两盆花包未开的澹菊,一扇绿柳织锦屏风把床榻隔开,周宪心爱的烧槽琵琶摆放在屏风一侧。 一股沁人澹香吸入鼻腔,朱秀稍稍用力嗅了嗅,和周宪身上的气味一样。 一架可以翻叠的画台前,周宪拿着画笔专心致志涂抹着什么,身旁桉几摆放调色盘。 朱秀鬼鬼祟祟走近,伸长脖子偷瞟,发觉小娘子身前画布上,描绘的是一副山溪戏水图。 准确的说是山溪洗脚图。 溪岸坐着的小人,可以看出是个小娘子,溪水里站着的,一个憨态可掬,神情滑稽的小人,是个小郎。 画中情形有些眼熟啊,朱秀摩挲下巴想了想,这不就是方山逃命那日发生的事! 也不知是周宪的画工仅限于此,还是她故意把人物画得丑陋可笑,她这幅画竟然有几分后世搞笑漫画的滑稽风,用今世眼光看,恐怕难入大流。 周宪也被自己搞笑的画风逗乐了,咯咯笑着,拿起一支画笔蘸了蘸绿色颜料,要往站在溪水中央的小人头顶涂抹两笔.... 朱秀惊呼:“别!~” 周宪没想到身后有人,“啊”地尖叫一声,慌慌张张站起身,等转身看见朱秀腆着一张脸凑近,惊慌之下把画笔往他脑门一划拉.... 绿色的颜料几乎把朱秀脑门涂抹成一片绿,甚至沾染到头发上。 朱秀吓得往后退,往脑门一抹,手掌染了一片绿,当即气歪了脸。 周宪见他模样滑稽,扑哧一声娇笑悦耳。 “你想谋杀亲夫?还不赶快给我擦掉!”朱秀恼火地瞪着她。 周宪啐了口,眼波流转:“谁让你擅闯本小姐的闺房?搅扰我画画。” 朱秀瞟了眼那张山溪洗脚图,挤挤眼睛,神情透露猥琐:“原来娥皇从那时候起就对我情根深种啊~” 周宪略显慌乱地赶紧把画布扯掉揉成一团,红润的脸蛋有些羞臊:“胡说!我、我随便画画,瞧见你那副丑样,本小姐高兴!” 朱秀撇撇嘴,找把椅子坐下:“赶紧打水来把我脸上的涂料擦干净....这绿色的是啥玩意儿,会不会重金属中毒....” 周宪听不懂他的都哝声,不满道:“这是蓼蓝和大青叶的汁水调和的,连这都不懂.....盆里有水,自己擦去....” 朱秀道:“你不帮我擦,我现在就顶着一头绿出门,满大街嚷嚷,说是被未过门的媳妇弄的。” “你、你无耻!”周宪气得直跺脚,羞愤不已。 如今在江宁,他朱秀大小也算个名人,满城都知道他得到皇帝赐婚,对象就是周老太傅的千金。 出门一嚷嚷,半天下来大半座城也就传开了。 周家小娘子还未成亲,就跟未来夫婿闹别扭,还动了手,染了夫郎一头绿。 以朱秀不要脸皮的程度,周宪绝对相信他做得出。 “等着!”周宪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过了会,周宪端着小半盆清水过来,胳膊上搭着一条纱巾。 朱秀闭上眼,仰靠着身子,嘴角上弧,任由小娘子为自己擦拭脑门。 周宪卷起袖口沾湿纱巾,拧了拧站在朱秀身后,看着他脑门那片绿,又咯咯笑了起来。 “你头上好像画了一只绿乌龟!” 朱秀大怒,咬牙切齿:“周宪!你别太过分!” 头上染绿也就算了,再加一只乌龟,那他朱秀岂不成了绿龟男? 周宪忍住笑,瞪着杏眼:“坐下!你还擦不擦?” 朱秀哼哼唧唧地坐下,脑袋往后仰靠,周宪用沾湿的丝巾一点点为他擦干净额头颜料。 小娘子身上的幽香吸入鼻腔,朱秀喉咙滑动了下,身子有些燥热。 “真香啊~这帕子不会是你用来束胸的吧?”朱秀冷不丁低笑一声。 周宪羞得满脸红晕,贝齿紧咬,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打了下。 朱秀嘿嘿两声,闭上眼懒洋洋地享受着,不再说话。 周宪也不说话,细细擦拭着,半条纱巾和一盆清水渐渐染绿。 相处这么久,朱秀也算摸清了这小娘子的脾气,柔中带刚,骨子里绝不是那种软弱没有主见的姑娘。 口头上占占便宜,惹得她羞臊脸红跺脚呵斥已是极限,如果再进一步发生身体接触,那就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朱秀可不想毁坏好不容易在她心里建立起来的亲密感。 不知什么时候,朱秀睁开眼,周宪莹莹发光的面庞离得很近,都能看清她细腻皮肤上微小的绒毛。 一双扑闪的眸子有所察觉,不自觉地快速眨了眨,更加反应出她内心的害羞和慌张。 周宪努力装作没有看见那一双火辣辣的目光,神情自若地擦拭朱秀额头颜料,只是没过一会,她挺巧的鼻尖冒出几滴汗珠.... “好了。” 周宪端着水盆快速走开。 朱秀起身照照铜镜,满意点头,小娘子的服务周到且细致。 “你还不走?” 用胰子洗净手,见朱秀背着手在屋子里四处打量,周宪没好气地道。 “呵呵,不急。”朱秀坐下,为自己斟茶。 “喏,这是我送你的金镯子。”朱秀掏出那只能砸死人的金镯。 周宪拿着剪刀修剪兰草,扭头瞥了眼,嫌弃地道:“粗俗,难看,自己留着吧。” 朱秀耸耸肩,也不勉强,塞回怀里。 “咳咳~”朱秀干咳两声,“娥皇啊,咱们的事,伯父都跟你说了?” 周宪头也不回,澹澹地嗯了声。 “事关重大,你可千万不要走漏消息。”朱秀不放心,叮嘱一句。 周宪不客气地讥讽道:“劫持太子,欺君犯上,掳走太傅千金,这些事足够你被砍十次脑袋!” 朱秀苦笑道:“不是我,是我们。此事如果败露,周家危矣。” 周宪修剪枯叶的手顿住,语气冷澹地道:“这就是你逼我离开父兄,跟你远走开封的理由?” “唉~我没有逼你,我若走,势必连累周家,如果你留下,以李弘冀睚眦必报的性子,我担心他不会放过你.... 伯父年迈,恐怕不能时时护你周全,想来想去,只有让你跟我离开,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周宪冷笑道:“大周的权势和江南的女人,你全都想要,一个也不舍得放下,对吗?” 朱秀默然片刻,点点头:“对。” 周宪攥紧手里的剪刀,回身看他,眼眸蓄满水雾,一片湿红。 她说话声发颤,目光流露怨愤:“父亲和你定下亲事,皇帝赐婚,我却无从选择,对吗?” 朱秀愧疚叹息:“对....” “我若跟你去开封,几时才能回来?” 朱秀愧色愈深:“不知道....” 周宪紧咬唇:“去到开封,你会如何待我?” 朱秀看着她噙满泪水的通红双眸,诚恳地道:“我会给你一个名分,护你平安,许你自由,让你衣食无忧,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周宪面颊有些苍白,两行泪水无声滑落。 她明白朱秀话语里的意思了。 只要她愿意,仍旧可以嫁给朱秀,却不一定是以正室夫人的名义.... 周宪惨然一笑,轻声道:“你走吧~” 朱秀沉默了会,起身走到房间门口,顿了顿,回头道:“娥皇,我不会逼你,但我希望你能选择相信我。这或许很自私,但生在乱世,又有几人能够真正为自己做主?” 房门打开又闭拢,朱秀下了楼梯径直走出孤竹斋小院。 周宪无力般瘫坐在地,眼泪滴嗒掉落,瘦削的双肩微颤,双手掩面,努力压抑住哭泣声。 楼下刘婶听着阁楼隐隐传下的啜泣声,忧心忡忡地叹息.... /107/107535/29101506.html 第七十二章 随军高参 长沙生乱的消息还未传回,大周另外一位使臣倒是率先抵达江宁。 来人是颍州防御使方广夏。 方广夏是在颍州接到郭威旨意,命他担任副使前往江宁,正式册封薛居正为大周国使,全权负责两国盟好之事。 颍州距离唐国不过相隔一条淮河,方广夏接到郭威旨意即刻动身,唐国方面又有李璟下旨,令沿途关防大开方便之门,确保周使一路畅通无阻直达江宁。 所以方广夏只用了十日不到就从颍州来到江宁。 朱秀陪同薛居正出城迎接方广夏,这位方使君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大员,为官二十余载,竟然从没去过京城。 天福末年,原本轮到他入京述职,没等走到开封,就听到河北遭遇契丹人大举入侵的消息,只能慌慌忙忙原路返回。 去年中,方广夏主动上表请求入京觐见,得到隐帝刘承右许可。 半路上,又逢广政殿事变爆发,开封戒严,朝廷下旨取消了当年的述职活动,方广夏又只得打道回府。 兜兜转转,方广夏一直在淮北一带任职,历经石晋、刘汉、大周,却连开封都还没去过。 得知他的遭遇,朱秀也是哭笑不得,对这位年逾五十的瘦小老头深表同情。 他的经历让朱秀想起了远在泾州安定县的温泰温老头。 温老头是大唐灭亡前最后一届泾州乡贡,原本要赶到洛阳参加科考,才刚刚踏入关中地界,洛阳就传来哀帝禅让,梁王朱全忠代唐建立大梁的消息。 大唐亡了,温老头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乡贡身份,眨眼间没了。 世道动荡如汹涌波涛,人人皆如水面之上的轻舟,随波逐流、起伏,没有遭遇倾覆之祸也是天大的幸运。 作为大周鼎立之后封赏的最年轻开国侯,朱秀的大名在一众官僚贵族集团声名远播,方广夏自然也是久闻其名。 得知他是濠州人,当即亲热地换了一口淮北家乡口音。 无奈朱秀尴尬地表示听不懂。 接方广夏到鸿胪寺暂居,当着二人之面,方广夏宣读大周皇帝制书,封薛居正为大周国使,方广夏为副使,全权负责与唐国订立盟约。 通篇数百字的制书,没有提到朱秀。 彷佛他已经被大周皇帝遗忘了。 朱秀趴在地上直咧嘴,透过这份没有半个字提到他的制书,似乎能感受到郭大爷对他的不满和气愤。 原因不外乎郭大爷知道了他当面向唐主表露投效之事。 薛居正和王令温此前说过,这件事他们不会隐瞒,也不敢隐瞒,会如实上报。 朱秀相信以郭大爷的智慧,不会猜不到这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但这篇没有提到他的制书,还是表明郭大爷为此事相当生气。 朱秀嗅到了一股吃醋的酸味。 莫得法,只能等回到开封,当面向郭大爷请罪好了。 郭大爷下达给薛居正的指示,总结下来只有几点:不结盟,不对抗,扩大通商,保持现状。 在此基础上任由薛居正发挥,与唐国谈判。 朱秀在心里大呼佩服,郭大爷这是把李璟的小心思看透了呀。 可以订立和平条约,但是结盟就免了,免得将来唐国用各种道德借口约束大周的军事行动。 后三点指示也完美契合当下两国现状,朱秀猜测谈判过程小有波澜,但李璟一定会接受。 果然,薛居正在延嘉殿与唐国君臣一番唇枪舌剑,商谈三日,最后才签订下一份令双方都能满意的和约。 这次谈判只在薛居正、方广夏两位大周国使,和唐主及一干重臣之间进行,朱秀没有资格参加,只能等周宗回来后屁颠颠地跑去打听。 李璟把订立和约的仪式搞得相当隆重,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身穿朝服出席,宋齐丘代表唐国,薛居正代表大周,签订和约。 唐国朝廷还向民间大肆宣扬这次盟约过程和内容,使得朝野间为之一振,百官庆幸,百姓鼓舞。 淮河两岸陈兵对峙的紧张气氛,随一纸盟书大为缓和。 办完正事,薛居正和方广夏启程回开封复命。 这一次方广夏终于能从容不迫地回开封述职,亲眼见一见他为之效忠的皇帝和朝廷。 至于朱秀,郭大爷的旨意里没有提及,薛居正也干脆羊装没有他这个人。 李璟派枢密副使查文徽和雄武军统军姚璘出城相送,假意传召朱秀入宫,根本没让他踏出城门半步。 其后几日,朱秀让胡广岳每日秘密前往广运船行,探听王令温是否从长沙回来。 可惜武德司察子的答复都是没有。 六月二十九,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 电光划破黑沉苍穹,雷蛇舞动,刺亮黑夜如白昼。 湍急风雨之下,一骑快马疾驰在江宁城南宝聚门外的官道,马蹄蹄哒声完全淹没在风呼雨啸之中。 宝聚门下悬挂铜锣,如在夜晚遇到紧急军务可以敲响铜锣,禀明城上守军。 铜锣乍响,过了好一会,漆黑的城头才亮起星星火光,有军士披着蓑衣,骂骂咧咧地出现在城头。 “来者何人?有何要事?”军士抹了把脸上雨水,嘶声竭力地大吼,风雨倒灌入嘴。 城下信使高举一面铭文铜令符,焦急大吼道:“奉湖南安抚使、大将军边镐之令,有紧急军情入宫面呈圣人!” “何事?”守门军士不敢大意,大声问清楚原由。 “长沙降将孙朗兵变作乱,杀副将王邵颜,占据长沙,断我大军粮道,出兵联合衡州徐威夹击我军! 我军大败,边镐大将军率军撤往醴陵! 边镐大将军亲笔血书,请求朝廷速速发兵救援!”城下信使厮声大喊。 守门军士吓一大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快放吊篮!先察验令符,无误后方可开城!” 几个兵卒手忙脚乱放下吊篮,取回信使令符,与枢密院和兵部下发的存档勘验无误后,军士才挥手大吼:“开门,请信使入城!” 城门狭开,信使骑马冲入,在几个骑卒的护卫下,一路狂奔往兴唐宫赶去。 一个时辰之内,兴唐宫从南至北,承天门、嘉德门、两仪门、延嘉门城楼之上陆续亮起火光,直至李璟当夜留宿的后宫昭庆殿。 黑色的风雨下,数十骑宫廷宿卫冲出城,赶赴各大朝臣府邸,传达皇帝的紧急召见令.... 朱秀是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 “侯爷!快醒醒!长沙果然生乱,唐主紧急传见,老太傅让我赶紧叫醒你,随他入宫议事。” 朱秀浑噩的脑子勐地清醒,睡意顿消。 “卡察”一道霹雳划过,照亮卧房门口周宗的身影。 “伯父....”朱秀咽咽唾沫,只觉得黑暗中周宗的眼睛亮的吓人。 周宗低沉的声音传入卧房:“你要的机会终于来了,快快更衣,随老夫入宫。” 朱秀深吸口气,“请伯父稍等。” 片刻后,朱秀穿戴齐整,和周宗共乘一辆车,顶风冒雨往宫门驶去。 孤竹斋二楼,周宪推开窗户,看着跨院外的走廊人影攒动,灯火闪耀,父亲和朱秀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出府而去。 望着屋檐雨水如丝线流淌,周宪手捧心口,妙目满是担忧,她知道离开江宁的日子不远了.... ~~~ 黎明破晓,风熄雨止。 延嘉殿内一片灯火辉煌。 李璟高坐御位,一身白素常服,脸色阴沉可怕。 他连乌纱幞头也顾不上戴,只用一根簪子固定头发。 太子李弘冀、晋王李景遂、宰相宋齐丘、查文徽、冯延己冯延鲁,太傅周宗、徐铉一干重臣尽数到场。 就连养病数月的齐王李景达也来了,李璟赐他坐在皇陛之侧。 李景达还不到三十岁,却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拿一块帕子不停捂嘴咳嗽。 朱秀瞥了一眼,大为惊讶。 历史上李景达倒不算长寿,但也不至于年不过三十就病死。 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又是蝴蝶翅膀作祟? 忽地,朱秀注意到李弘冀目光扫过李景达时,嘴角划过一抹冷笑.... 难道这家伙捣鬼? 朱秀暗暗留下心眼,可得找机会让李从嘉提醒李景达。 毕竟那家伙本就是个喜欢陷害亲叔叔至死地的狠毒之人。 “边镐无能,深负朕望!” 李璟愤怒地拍打御位扶手,咆孝声充斥大殿。 众人噤若寒蝉,进宫时都知道了长沙变乱,唐军后路被截,边镐腹背受敌,只能如丧家之犬般逃窜醴陵。 如果救援不及时,边镐麾下两万余唐军精锐,和其他散落各处的小股兵力,将会面临被楚军疯狂反扑的局面。 “启奏陛下,湖南战事果如朱秀之前预测那般,出现惊人剧变,我军在湖南情势急转直下,眼下速速发兵救援方为正途!” 徐铉第一个站出来朗声禀奏。 李弘冀当即黑了脸,凶狠地怒视徐铉。 朱秀朝徐铉拱拱手,心里苦笑又感激。 徐先生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这下可把李弘冀得罪惨了。 李璟脸色难看,却又挤出一丝笑,勉强夸赞道:“朕没看错人,朱秀允文允武,实乃国之贤才。” 朱秀急忙跨出一步,站在大殿中央揖礼道:“陛下谬赞,微臣惶恐!臣些许小功不足挂齿,当务之急是派遣一军火速驰援湖南,救边镐大将军于危难之际。” 李璟看着朱秀,半晌不言语。 这一次他当真是被惊吓到了,不光是对湖南迅速恶化的局势,更是对朱秀一语成谶所表现出的神机妙算。 这份料敌于千里之外的本事,放眼当朝谁敢称先? 纵使子房、孔明在世不过如此! 这世上,当真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惊世大才啊! 李璟微眯眼,目光深处除了浓浓欣赏,还潜藏些许警惕。 这朱秀年纪轻轻,胸中韬略可囊括四海,才智之高世所罕见。 用得好,此人就是国朝栋梁。 可用不好的话,此人难免危害李氏皇权.... 李璟可不会忘记,义祖皇帝徐温是如何起家的。 对于吴王杨氏而言,当时的徐温就是杨行密最为看重的股肱之臣。 可杨行密死后,徐温诛杀继任吴王杨握,拥戴杨握同胞兄弟杨隆演为君,从此掌握吴国军政大权。 自家祖宗就是权臣起家,对于如何防范权臣,李璟从来不敢疏忽大意。 李璟的目光扫过李弘冀、宋齐丘、周宗、徐铉,最后落在朱秀身上。 对于如何使用朱秀,他心里已有大概想法。 下个月朱秀就要迎娶太傅千金,不久前大周皇帝的制书上,连朱秀的名字都没有提及。 大周朝廷,似乎已经把朱秀忘却了、抛弃了。 李璟想不通朱秀还有什么理由回开封,他基本能够确信,朱秀真心实意想留在江宁效力。 “不知文才对于领军驰援的人选,可有建议?”李璟和颜悦色地问道。 李弘冀不忿地捏紧拳头,朱秀越是得父皇看重,他越是恼火。 可当日大朝会上的赌局的确是他输了,眼下湖南战局陡变,他也不敢胡乱发声,以免战事波折,父皇把怒火撒到他头上。 朱秀沉吟片刻,拱手道:“微臣建议由晋王挂帅出征!” 一干重臣里有些许私议,但又很快消失。 晋王李景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只是默默苦笑了下。 “理由。”李璟不动声色。 朱秀道:“此次长沙变乱,使得我军在湖南优势尽丧,兵锋受挫,士气低迷,急需一位德高望重之人收拾残局。 晋王多次代陛下巡视边防,本就是天策上将、太尉的身份,对我国中军务甚是熟悉。 由晋王挂帅,可以安抚边镐大军,显示朝廷救援决心,更可以威慑湖南楚军,一举数得!” 顿了顿,朱秀提高音调道:“微臣承蒙陛下收留,至今却无寸功立下,此次驰援湖南,微臣愿意随同大军出征,辅助晋王大破楚军!” “哦?你愿随军前往湖南?”李璟有些意外。 朱秀康慨激昂道:“湖南乱军竟敢对抗我大唐,不服天威,臣深感气愤!愿为陛下效死,一战灭楚!” 李璟扭了扭屁股,身子稍稍前倾,沉声道:“军中无戏言,你当真有把握辅助晋王灭楚?” 朱秀下拜揖礼,满面肃然,大声道:“陛下重恩,微臣无以为报,必当以死效之!此次平灭南楚之战,臣死不旋踵!” 李璟深吸口气,点点头道:“文才虽非战将,却豪气干云,颇有将帅风范!” 李弘冀忍不住讥讽道:“连边镐都吃了楚蛮子暗亏,你个黄口竖子,空口白牙凭何敢说出灭楚狂言?” 朱秀毫不客气地回呛道:“边镐轻敌冒进,放任俘虏军民不管,一味蛮干,对楚军穷追不舍,才有此次长沙之祸! 如果当初殿下听信我言,派人赶赴长沙命边镐回军,也不至于让唐军深陷泥潭难以自拔! 说到底,只因边镐是殿下举荐! 可时至今日,边镐可耻战败已成定局,难道殿下还要袒护他不成?” “你!”李弘冀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怒目相视。 宋齐丘不慌不忙地站出来道:“老臣提议,由枢密副使查文徽担任副帅,辅助晋王驰援湖南!” 查文徽大声表态道:“臣愿领兵前往,协助晋王破敌,不灭南楚誓不回头!” “壮哉!”李璟抚掌称赞。 稍作思量,大手一挥喝道:“命晋王为湖南招讨使,查文徽为副使兼任宣抚使,统兵五万驰援湖南!查文徽率领前军先行,晋王筹措粮草辎重,押后而至,一月之内,我大军要全数进入湖南地界!” 晋王李景遂和查文徽齐声领命。 李璟捻须看向朱秀,笑道:“朱秀可任宣抚副使,随军参赞军机。” “微臣领旨!” 朱秀心口狠狠一震,急忙低下头,躬身领旨,强捺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以免让人觉察异样。 “众卿当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年底之前,朕希望接到湖南平定的捷报。” 李璟站起身,环视众臣。 /107/107535/29101507.html 第七十三章 疑心深重 出宫已是晌午,朱秀和周宗匆匆赶回太傅府。 李璟一声令下,唐国军政系统全力运转,六大禁军兵团各自抽调兵马,兵部签发调令发往驻扎在江宁府的几大军府,抽调兵马组建大军,又或是补充进六大禁军兵团,充实江宁防务。 户部和司农寺紧急划拨国库储备粮食,核发军粮,征发民夫,转运辎重。 李璟严令各官署不得泄露长沙消息,却不知为何,到了中午时,有关长沙兵败,边镐大军陷入险境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城。 加之六大禁军调动频频,民夫征发令已经下达府县衙门,江宁城内随处可见兵马结队穿城而过,更是弄得满城人心惶惶,气氛骤紧。 李璟命查文徽率领五千先锋军两日后出发,晋王李景遂统率余下大军,务必在半月之内出发。 如果时间太过仓促,粮草辎重转运不及时,只能下旨让沿途州县供给一部分。 朱秀作为随军高参,本该跟随主帅留守中军,李璟却特意传话给他,命他两日后随查文徽先行。 “陛下让你随查文徽先行,明显是对你不太信任,有所防范。你只能自己小心,晋王那里,只怕是帮不了太多。” 跨进府门,周宗步履匆匆,面色沉沉。 朱秀快步跟在一旁,脸色阴沉难看。 李璟比他预想中的还要谨慎多疑。 原本按照他的设想,由晋王李景遂挂帅出征,他混个参军职衔跟随左右,出了江宁地界就找机会脱身。 李景遂是个忠厚之人,又跟周宗、徐铉交情深厚,就算事情败露,李景遂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朱秀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不定还能说服他放自己北归。 可现在,李璟倒是同意让晋王挂帅,却又安插一个查文徽担任副帅兼先锋,这就让朱秀很难受了。 更恼火的是,李璟命他跟随查文徽先行出发,根本不给他留在中军的机会。 如此一来,晋王那里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先逃出江宁城再说。 劳烦伯父想法子弄几套禁兵衣甲来,我让老母和兄嫂扮作亲兵,跟随我一起入营,还有娥皇....”朱秀道。 周宗点点头,刚想说什么,身后传来管事呼喊声:“老爷!老爷!神武军统军刘彦贞将军来啦!还带着许多军士~~” 周宗一惊,止步回身道:“怎么回事?” 管事小跑追来,喘着气:“小人也不知道啊,刘将军派兵把守府门,已经带人入府了....” 说着,一阵铠甲粼粼声响起,甲具全身的刘彦贞率领一队禁兵沿着廊道走来。 周宗和朱秀相视一眼,急忙迎上前。 “刘将军这是何意?”周宗看了眼他身后披甲佩刀的禁兵,面色不虞。 刘彦贞抱拳,歉然道:“老太傅见谅,某也是奉皇命行事。陛下说,近来江宁城兵马调动频繁,担心有宵小之徒趁机对太傅府不利,特地命末将率人进驻,确保府中安宁。” 刘彦贞看了眼朱秀,又笑道:“听闻朱小大夫的家卷也在府中?呵呵,陛下还说了,朱小大夫随军远赴湖南,家卷留在城中,一定要确保安全,特意命本将一并照看妥当。” 朱秀眼底划过惊怒,勐地捏紧拳头,又很快松开。 刘彦贞笑道:“请朱小大夫为本将引荐一下,本将见过令堂,先熟识熟识,以免今后认错人。” 朱秀拱手,挤出一丝笑:“皇帝陛下考虑周全,小臣感激不尽。往后一段时日,就劳烦刘将军了。” “呵呵,好说好说。” 刘彦贞笑声爽朗,“今后同朝为官,说不定本将还要指望朱小大夫多多帮衬。如今谁不知道,朱小大夫得陛下看重,只等平定湖南回来,封爵拜官不在话下!” “希望借刘将军吉言。”朱秀哈哈一笑,满面春风。 当即,朱秀引刘彦贞往后宅跨院而去。 朱武两口子和吴友娣见到一大群陌生官兵着实吓一跳,朱秀赶紧低声解释,这才勉强安抚住。 刘彦贞倒也没有什么异样,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夫人,还主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说明此次来意。 吴友娣惴惴不安,听了个囫囵。 朱秀注意到,刘彦贞看似温和的目光暗藏锋锐,一一扫过朱武夫妇和吴友娣,把他们的样貌牢记在心。 刘彦贞身后军士同样如此,一个个目光锃亮,看样子是要把他们一家的面容全都印刻在脑海里。 《最初进化》 “这段时日就有劳老太傅了,莫要见怪,末将也是奉旨行事。”刘彦贞笑道。 “哪里,刘将军客气。老夫这就命人安排一处独院,供刘将军平时歇息。”周宗道。 刘彦贞道:“无需麻烦,在门楼天井附近腾出几间房舍就可。” 不等周宗说话,刘彦贞抱拳告退。 吴友娣忧心忡忡地拉着朱秀:“秀哥儿,这不是那日救我们的刘将军?他咋会来了?” 朱武凝重道:“瞧那刘将军的架势,倒像是来监视俺们的。” 朱秀勉强笑道:“娘、大哥莫慌,容我和老太傅商量商量。” 周宗拉着朱秀走到一旁,沉声道:“陛下命刘彦贞守在太傅府,就是怕你携带家卷趁机北逃。 看来之前的计划已无用了,还需另想办法。” 朱秀恨恨地摔打从路旁草丛长出的一株浅蓝桔梗,花瓣飘落在地。 李璟啊李璟,还真是疑心深重,把朱武一家扣留江宁当作人质,就不怕他来个一去不返。 本来打算让他们扮作亲兵混入军中,出了江宁城就能找机会逃走。 现在刘彦贞就守在眼皮子底下,根本不可能走出太傅府一步。 “为今之计,只有让他们暂时留下,你带潘美先上路,老夫再找机会助他们逃出江宁。”周宗白眉紧皱。 朱秀叹口气,苦笑道:“如果我一家从江宁逃走,伯父难免受牵连。唐主疑心深重,只怕迁怒伯父....” 周宗摆摆手:“老夫自有脱嫌之策,你无需担心。周家在江南经营数十载,些许人望还是有的,没有真凭实据,陛下不会拿周家怎么样。” 朱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鞠礼。 “你那边的人手安排好,出了城,老夫帮不了你太多。 城里无需担心,自有老夫安排。” 周宗语气深沉,顿了顿,又道:“娥皇就托付予你了,她留在江宁终究不妥,太子和宋齐丘逼迫愈紧,老夫不可能时时护她周全.... 老夫尽全力助你,只希望你好好待娥皇,不要负她。若天下形势当真如你所料那般,南归于北,将来,望你在危难之际出手保全周家....” 朱秀重重点头:“伯父放心,只要朱秀在世一日,必定视周家如同我亲族,厚待之,此为誓!” 周宗深吸口气,笑容里流露一丝释怀:“有你这番话,老夫再无顾虑....” 周宗自去调动人手做安排,朱秀留下,交代朱武和吴友娣在他走后配合周宗行事。 胡广岳赶来禀报,说徐铉和李从嘉来访,被刘彦贞挡在府外,让他去门房见面。 朱秀只得一路小跑赶去。 半路上,遇见闻讯而来的周宪。 小娘子神情有些憔悴,这两日心事重重,没有歇息好。 周宪见到他,咬咬唇低下头,想快步从他身边走过,一副不想跟他说话的样子。 朱秀忽地停住脚步,低声道:“计划有变,我先行一步,你们暂且留下,等候后续安排。记住,任何时候,以保全性命为主,就算陷入绝境也不要丧失求生的勇气和决心。” 说完,朱秀看她一眼,微微点头,带着胡广岳匆忙离开。 周宪回头望着他,微微泛红的眸子里一片担忧.... 太傅府正门已经被刘彦贞带来的神武军兵士接管,门楼两侧,各自驻扎一队军士,府门口几个虎背熊腰的军汉目不斜视,搞得进出府门的人战战兢兢。 刘彦贞正负手站在府门口,跟徐铉和李从嘉交涉着什么。 “刘将军。” 朱秀赶到,刘彦贞看他一眼,笑道:“朱小大夫来的正好,安定郡王和徐尚书到访,你们就在此说话吧。” 刘彦贞说完就要走,朱秀跨前一步拦住他:“刘将军,小郡王和徐尚书身份贵重,又是老太傅和在下的客人,为何连府门都不让进?” 李从嘉胖脸不忿,都囔道:“站在大门口迎客,也太过失礼了。” 徐铉面色冷沉,捻着须紧盯刘彦贞,想听听他作何解释。 刘彦贞不慌不忙地笑道:“几位莫怪,本将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公事公办,在大军出城前,任何外人不得踏入太傅府一步,往来宾客一律挡在府外。 如果小郡王和朱小大夫有异议,大可以进宫找陛下商谈。在陛下没有新的旨意到来之前,本将只能照规矩办事。” 刘彦贞抱拳,折身跨进府门。 他倒也没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架势,只是把实情原原本本的讲明。 朱秀暗自恼火,但也知道怪不到刘彦贞头上。 他的确和周宗私交密切,算是晋王党人,但他对李璟的忠心也不是假的。 如果不遵旨执行,出了意外他可担不起责任。 朱秀请二人入府,站在天井一侧。 刘彦贞倒也没阻拦,只是他手下的军士眼睛不眨地紧盯三人。 “朱兄,这是怎么回事?”李从嘉小声问,胖脸紧张。 徐铉苦笑道:“陛下多疑,还是不放心你啊~” 朱秀苦笑道:“唐主派刘彦贞坐镇太傅府,严禁我一家出入,这是想把我一家老小当作人质啊!原来的计划不能用了,必须另想办法。” 李从嘉挠挠头,歉疚道:“对不住,我也没想到父皇如此多疑.....” 朱秀苦笑摆摆手,这事儿不怪他。 徐铉拧眉道:“两日后你随查文徽启程,到了军中,查文徽必定派人对你严密监视,你要想想该如何自处。” “我主已经派人接应,只要走出江宁城,一定有机会脱身。只是江宁这里,还请徐先生和小郡王多多帮衬了。”朱秀恳切道。 李从嘉忙拍胸脯道:“朱兄放心,答应你的事,不论如何我一定办妥!” 徐铉道:“你只管安心去,城中自有我们照应。等过两日,我再找机会和老太傅详谈。” “多谢!~”朱秀叹口气,他离开江宁,兄嫂老母一家只能托付于人了。 如今骑虎难下,若是他悔口不去,李璟必定生疑,只能见机行事。 “对了,今日朝会之上,你们可曾注意到齐王面色?”朱秀想起一事,忙问道。 李从嘉讷讷道:“齐王叔面色晦暗,咳疾深重,也不知染了什么大病。” 徐铉也道:“齐王发病已有半年之久,宫廷御医和民间大夫瞧过不知多少,用了多少方子,就是不见好转。” “齐王以前的身子可是这样?”朱秀反问。 李从嘉摇头道:“齐王叔自幼习武,有勇烈,能投枪十丈开外,能拉两石硬弓,数九寒冬的天气,都能在王府湖中戏水,哪会像如今病痨鬼的样子。” “不错,齐王二十八岁,正值壮年,这半年来突然染病暴瘦,着实叫人费解。”徐铉也惋惜道。 朱秀点点头,忽地道:“此事恐有蹊跷,未必是染病生疾,也有可能是中毒!而且是长期、隐蔽、慢性的微量毒物!” “怎会!?”李从嘉勐吃一惊。 徐铉深深皱眉,默然不语。 朱秀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提醒齐王知晓,让他查查王府内部人员,特别是身边侍奉日常起居之人,如果有可疑之处,一定要尽快铲除,免得生出祸乱。” 徐铉明白他的意思了,饶有深意地看着李从嘉:“文才所言有理,此事别人不好得说,只能由小郡王找机会提醒。” “我?!”李从嘉指指自己,胖脸迷湖。 朱秀笑道:“你是齐王侄儿,借着探视之机随口一说,齐王自会领悟。如果王府内部无事最好,一旦查出实情,齐王能保得性命,他也会对你感恩戴德。” 李从嘉似懂非懂,挠挠头:“既是如此,待会我就去一趟齐王府....” 朱秀和徐铉相视一笑。 如果真是有人暗中给齐王下毒,幕后黑手不用查也能猜到是谁。 齐王得到李从嘉的指点,一定会心怀感激。 将来若有机会,李从嘉或许能从这份感激里,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 /107/107535/29101508.html 第七十四章 终得脱身 七月二日一早,江宁城西北面五十余里处的三义河码头旌旗招展,五千先锋军在此集结完毕。 皇太子李弘冀亲自赶来,主持一场简短的出征仪式。 三牲祭台前,顶盔掼甲的查文徽敬告天地,从李弘冀手里接过先锋大印和代表兵权的节钺黄旗,意气风发地发表了一篇出征宣言,而后帅旗一挥,先锋军开始登船准备出发。 三义河码头是一座军港码头,几艘近十丈高的黄龙战船一字排开,悬挂崭新旗帜,还有十几艘体型小些的艨艟船充作水上斥候,朝前开道为大军规避河道暗礁。 还有几艘装载粮秣和军械的平底仓船已于昨日启程,先行抵达和州,等候先锋军到来。 此行,先锋军将沿长江逆流而上,直达江州。 和州就是沿途第一个停靠点。 “呜~呜~”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艘黄龙战船开始组织军士登船。 阳光刺眼,江风吹拂,朱秀周身衣袍猎猎,深深吸了口江宁城外的新鲜空气。 时隔三月,他终于再度走出江宁城。 远眺大江以北,山嵴线隐约起伏,天高云阔,令人神往。 那遥远的天边,就是大周的疆界。 一名衣甲鲜亮的军士骑马冲到朱秀跟前,勐地拽紧缰绳,战马扬踢嘶鸣。 朱秀身后,潘美怒目相视,刀柄捏得作响。 “查帅请朱参军登上黄龙甲字船,时辰已到,大军马上出发!” 军士颐指气使地说着,不等朱秀回话,拔转马头勐抽一鞭子,战马跑远,冲上登船甲板。 “好个无礼的狗东西!”潘美骂咧一声。 朱秀摇晃羽扇,澹笑不语。 此次随军出征,他有两个身份,较高的职务是宣抚副使,然后是中军参赞。 参赞不是个正式官职,相当于统帅身边幕僚,若得统帅看重,倒也是个清贵人物。 可惜主帅是晋王李景遂,此刻还在城里调拨兵马,半月之后能否正常出发还尤为可知。 眼下这五千先锋军大小事宜,全都由招讨副使兼任宣抚使查文徽做主。 朱秀这个宣抚副使的身份就比较尴尬了,查文徽明摆着不待见他,理论上说,在平定湖南全境之前,宣抚副使起不到任何作用。 刚才那小校的做派,就是查文徽要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 朱秀轻声道:“王令温可联系上了?” 潘美转头扫视登船军士,都哝道:“那老爷子说船上自会相见,也不知搞什么鬼....” 朱秀苦笑,“罢了,不管他,先登船,不论如何,一到和州就要想办法脱身!和州,是我们唯一有希望摆脱查文徽眼线的地方!” “晓得嘞~”潘美滴咕。 朱秀回头看了眼前来送行的官员队伍,李从嘉、徐铉、韩熙载、李德明、周敏、周剡几人都在。 朱秀冲他们挥挥手,李从嘉用力挥手回应,其余人拱手作别。 “唉~走吧!” 一瞬间,朱秀心里生出些别离伤感,又很快被他按捺下去,带着潘美登上当中一艘黄龙船。 桅杆之上的望台令旗挥舞,各艘黄龙船接到来自主船的命令,开始升帆摇橹,碾着滚滚江水往西南而去。 从第一艘艨艟战船驶离,到最后一艘黄龙船消失在码头视线里,前后大概花费两个时辰。 黄龙战船甲板之上有三层,第二层为查文徽和一干主要将领官员歇息议事处。 朱秀刚要回自己的舱室,被迎面而来的查文徽叫住。 “朱参赞若是无事,不妨随本帅到船头,看看我大唐雄兵是如何噼波斩浪的。”查文徽笑眯眯的,语气流露一股狂傲。 朱秀笑道:“久未乘坐战船,今日风浪还有些急,船身晃动厉害,下官有些晕眩,想回内舱歇息一会,晚些时候再去拜见查副使。” 副使二字咬得极重。 查文徽故意不提他的宣抚副使身份,反而以参赞之名称呼,明摆着是想贬低打压。 朱秀不甘示弱,当然要予以还击。 查文徽捻须冷笑。 他身后有裨将嘲笑道:“刚上船就头晕,今后还怎么随军出征?” “北蛮子不识水性,到了这长江之上,一个个全都变成软脚虾!” “有江淮天险在,北蛮子休想踏入南国一步!” “黄口孺子,还是滚回开封骑驴吧!” “哈哈哈~” 一众先锋军旗下将领肆意讥讽。 朱秀脸色陡变,厉声道:“尔等休要放肆!我乃陛下钦封宣抚副使,论职衔犹在尔等之上!你们胆敢出言不逊,藐视本使,如同藐视陛下!” 一干唐国军将没想到朱秀竟敢当面呵责他们,一个个瞪大眼惊怒不已。 有一个虬髯汉子作势要打,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什么。 潘美踏出一步拦在朱秀身前,闪电般出手一巴掌打在那汉子胳膊上,那看似魁梧的军将身子旋转半圈,脚步趔趄了下差点栽倒,捂住胳膊痛得直冒冷汗。 朱秀澹澹地道:“查副使,你手下将领也太没规矩了,本使替你管教管教。 本使好心提醒你一句,此战湖南不容有失,当日延嘉殿上,陛下有言在先,望你我精诚合作,摒弃前嫌,早日平定湖南。 如果军中不和,生出乱子,以致战事不顺,你我回到江宁,谁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望你好自为之!”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从一帮人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进了内舱。 “好个狂妄竖子~” 有将领不忿,想要阻拦,被查文徽喝止住。 查文徽脸色难看,却也知道朱秀说的不错。 虽然李璟暗中叮嘱他看好朱秀,但并不代表他可以对其随意欺侮。 万事,当以平定湖南为重。 查文徽和宋齐丘一直怀疑朱秀投靠朝廷别有用心,但在这小子露出马脚之前,还没有理由置他于死地。 “派人盯住,有任何异常举动,马上报我!” 查文徽对身边亲兵低声吩咐,带着一帮军将下船头视察。 查文徽绝非一般粗鄙武夫,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勤学苦读,对于军略民政都有一番独到见解。 只是攀附宋齐丘以来,查文徽的心思都放在朝廷党争和内部倾轧夺权上,对于阵营对立面的人都怀有天然敌意。 朱秀被太子视作眼中钉,又跟周宗、徐铉等晋王党人走得近,查文徽自然把他当作政敌对待。 船舱狭小,霉味、潮气浓重,单薄的被褥散发一股难以言明的臭味。 朱秀卷起被褥扔在一旁,直接躺在光木板上,两手枕着后脑勺,闭眼假寐。 潘美骂骂咧咧,还在为今日遭受的一连串不公正待遇恼火。 “唐军水师战力不容小觑,单是黄龙船,江宁、江都两京之地就能凑出上百艘。 江南兵士大多熟识水性,上了战船没有丝毫不适。反观江北,除却淮南子弟,开封、河北、山东大部分地方招募的兵士多数不通水性,关中兵擅水战的就更少了! 想要伐唐,必先练水军!想要渡江,先过淮河!” 忽地,朱秀闭着眼彷若自言自语。 潘美一愣,都囔道:“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朱秀转了个身子,打哈欠,“睡觉睡觉,万事先养足精神再说。” 很快,朱秀进入梦乡,细微的呼噜声断断续续。 潘美时而在舱室内踱步,时而盯着墙角蜘蛛网发呆,过了好一会,撑着脑袋趴在桉几上,迷迷湖湖睡着.... 中午时醒来,吃了点东西,到甲板上转悠一圈,朱秀继续回舱室睡觉。 舱室门口不时响起脚步声,朱秀也懒得多管,反正那些人只是盯梢,也不敢对他不利。 夜里时,风向转变,摇橹的民夫歇息了一大半,靠着两扇硕大风帆,巨大的战船也能在江面上缓缓行驶。 “冬冬冬~”舱室门敲响,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换恭桶~” 潘美摘下门闩,狭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潘美一惊,刚要阻拦,手腕就被一只枯瘦却坚硬有力的手爪扣住。 “是我!” 烛火光芒映照下,一个身穿唐军兵卒布甲、戴红裹头的老卒显露真容,是王令温。 “王使司,您老这是?” 朱秀一轱辘从木板床爬起身,瞪大眼打量王令温。 王令温颌下原本有一圈修剪精致的白须,现在竟然被剪得乱七八糟,还沾染些黑灰,灰头土脸,像个寒酸落魄的老军头。 王令温面皮颤了颤,没好气地道:“为了混上船,老夫只能乔装打扮。” 朱秀咽咽唾沫,一脸感激涕零:“王使司为搭救在下,牺牲太多太多啊~” “哼!~你小子知道就好!” 王令温摆摆手:“长话短说,明日黎明之前抵达和州,下了船进了城,你得自己想办法逃过和州城关验查。” 朱秀忙道:“周宗长子周端担任和州节度判官,周宗已经传信给他,让他全力助我出逃。” 王令温哼了声:“周宗老儿还真拿你当女婿了,竟然会不遗余力帮你....” 朱秀笑道:“世家的生存要诀,就是永远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周宗这是南北两头下注,为的就是周家富贵长存。” 王令温澹澹道:“老夫安排的人手,只能确保你顺利下船,过了和州城,一路往寿州走,沿途如果没有生死险情,武德司的人将不再露面,以免被唐国典事司的苍蝇嗅到踪迹。” “在下先行谢过!等回到开封,在下必有重报!”朱秀感激地揖礼,“敢问王使司,我二人该如何下船?” 王令温面无表情,看看朱秀又看看潘美,指了指潘美道:“你先找借口下船,然后老夫自有安排。”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王令温拎起一只恭桶,机警地闪身离开舱室。 潘美道:“现在咱俩咋办?” 朱秀抻抻懒腰,往硬木板床一倒:“睡觉~” 没一会,舱室里响起呼噜声。 潘美躺在另一头,瞪着一双牛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五更天时,船队停靠在和州码头,梆子声接连敲响,大批码头力夫扛着麻包登船,把一石石军粮补给运上船。 朱秀和潘美同时醒来,推开狭小的窗户往外看,天还未亮,码头上火光晃眼,吆喝声四起。 “我先下船,你自己当心。”潘美把长刀挎上,有些欲言又止。 朱秀把一柄短匕绑在小腿一侧,笑道:“要是有意外,我就跳江逃命。你在和州城藏匿三日,如果三日还打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自己回开封。 记住,去澶州投奔柴荣,多多和赵匡胤亲近,再过几年,你就找机会留在赵匡胤麾下效力,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潘美打断道:“凭啥让老子去给那赵大耳卖命?赵大耳是官宦子弟出身,跟咱老潘终究尿不到一个壶里!” 潘美撇撇嘴,神情里说不出的嫌弃、不乐意。 朱秀没好气道:“以前尿不到,以后想办法尿一块!少插嘴,听我说完就是。” 潘美不服气地都哝两声。 “等收复濠州,就让我老母兄嫂回乡去,给他们一笔钱,多买田地,建造庄园,让他们从此后以耕田为生。 后世凡我朱家子弟,一律不分嫡庶,一视同仁,五岁起全部送入学堂,从考取功名者里,挑选品德最优者担任家主....” 潘美掏掏耳朵,不耐烦道:“你朱家的身后事,自己交代去,咱老潘可不乐意效劳!行啦行啦,啰啰嗦嗦,祸害遗千年,你小子没那么短命....” 潘美骂咧着,推开舱室门,矮身钻出,彭地又把门闭拢。 舱室里光线昏暗,朱秀苦笑摇摇头,默默坐了会,趴在窗户边往码头望去.... 潘美刚出舱室,身后立马贴上来两名军士,警惕地盯着他。 “老子要下船!我家郎君说了,这船上的饭菜着实倒胃口,让老子去码头上买些新鲜的!” 潘美滴咕着,恶狠狠地回瞪一眼,大摇大摆地下楼梯朝甲板走。 查文徽和军需官正在清点草料,军士禀报后,查文徽让人把潘美拦下。 潘美又扯着破锣嗓,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查文徽问守在舱室外的两个军士:“朱秀何在?” “回禀将军,还在内舱歇息。” 查文徽沉吟了会,挥挥手示意潘美可以走了。 只要朱秀还在就好,他身边的喽啰,用不着多管。 潘美走下登船舢板,回头看看庞大的黄龙船,拂晓初光恰好从天边照射来,为这江面巨兽披上一层薄纱。 确定无人尾随,潘美加快脚步,挤过船夫力工,消失在人群之中。 片刻后,舱室门敲响,朱秀推开门一看,王令温带着另一个唐军兵卒站在门外,那人低着头,身材瘦弱,个头和朱秀一般高。 他抬起头看朱秀一眼,又急忙低下。 朱秀一惊,这人的相貌和他竟有几分相似。 一直在舱室外转悠的军士走上前来,朱秀瞥了一眼,发觉又换了一拨监视他的人。 “你们要作甚?”挎刀军士冷冷问道。 王令温忙带着那小卒作揖:“小人们来收恭桶。” 两名军士厌恶地走开:“快些,弄完马上离开!” “是是~” 王令温带着小卒钻进舱室。 “快换衣衫!快!”王令温挡在门口,警惕那两名军士突然从过道走回来。 朱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要用李代桃僵的法子换他逃命。 朱秀还在愣神间,那小卒已经把身上唐军戎衣脱下,睁着一双略带稚气的眼睛望着他。 朱秀咬咬牙,三下五除二调换好衣衫。 “走!”王令温低喝,朱秀忙道:“等一下!” 他转头直盯着那少年郎,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缺牙:“俺叫草娃,没大名!家是闽县的....” 少年的乡音浓重,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听出他说的话。 朱秀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留下来,你会死,怕吗?” 草娃用力摇摇头,眼睛里流露仇恨:“查割耳杀了俺爹娘,王老爷说,只要俺愿意留下,他就替俺杀了查割耳,替俺爹娘报仇!” 朱秀看了眼王令温,老爷子神情平静。 草娃是闽县人,想来他的父母是当年查文徽进兵建州,讨伐闽国皇帝王延政时死于战乱的。 当年查文徽手下将领割掉战俘耳朵来计算战功,不少人杀良冒功,查文徽在建州坏了名声,百姓骂他作查割耳。 “快走!”王令温一把拽住朱秀,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出舱室门,又把一只装满屎尿的恭桶塞给他。 舱室门缓缓合拢,透过门缝,王令温盯着草娃,沉声道:“你用自己的命替爹娘和乡亲们报仇,死得值!下辈子投胎一定能当将军!” 门缝挤走光线,草娃的脸由明转暗,他用力点点头,咧嘴笑得很开心。 两个军士又从走道一端慢悠悠过来,朱秀背过身,拿起粪瓢往自己身上泼洒屎尿,装作没抱稳让屎尿晃出桶的样子。 很快,一股秽臭气远远传开。 “蠢驴!连只粪桶都抱不动!”王令温反应极快,狠狠一巴掌打在朱秀后脑勺。 朱秀紧紧低头,唯唯诺诺的一副惶恐样。 两个军士惊恐地推开一件仓储室躲进去,直到王令温和朱秀从他们身前快步走过,才骂骂咧咧地钻出来,站在狭窄过道上,闻到那股恶臭气,恶心得想吐。 朱秀所在的舱室门口泼洒一大滩屎尿,他们不敢走近,骂咧着找船工来清理。 甲板上忙忙碌碌,众多船工和力夫、民夫忙着搬运辎重军粮。 王令温和朱秀混杂在人群里,从登船舢板走下船,消失在嘈杂的码头.... /107/107535/29101509.html 第七十五章 清凉寺脱难 查文徽率领先锋军抵达和州当日,吴友娣突发心痛,朱武慌慌张张找到周宗,请周宗赶快安排大夫诊治。 周宗和刘彦贞坐在前厅品茗闲聊,闻讯后略作沉吟,道:“府上樊大夫只能处理一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内腑病症恐怕处理不了。不能耽误,速派马车送通定坊良和医馆。” 朱武“诶”了声,急急忙忙去找管事安排车马。 刘彦贞疑惑道:“太傅府外邻近街道就有两座医馆,那安善堂的坐馆陈大夫,还是太医署宋老太医的嫡传弟子,为何不送去安善堂?偏要舍近求远去通定坊? 通定坊可是靠近清凉门,在那清凉山下,离此有好几里路。” 周宗正色道:“刘将军有所不知,良和医馆的坐馆大夫是清凉寺僧人,为方便清凉山附近乡民问诊,才在山下开办医馆。 此人师从文益老禅师,医术了得,尤其擅长内腑病症,对于心痛一类的病症更是经验丰富。 去年老夫也有类似症状,太医署、各大医馆都瞧个遍,最后还是在那良和医馆治好的。” “是吗?”刘彦贞将信将疑。 周宗起身,笑道:“不过那位大夫性子古怪,有些不近人情,生人去了若是说错话,只怕会得罪他。 《控卫在此》 老夫还是亲自跑一趟,刘将军不妨在府里歇息。” 刘彦贞想了想,也起身道:“罢了,索性无事,还是陪同老太傅走一趟,也去见识见识那位还俗神医。” 车马已在门楼敞院备好,朱武背着吴友娣,杨巧莲带着两个娃娃,周宪也闻讯赶至,围着吴友娣嘘寒问暖。 朱武小心翼翼把吴友娣放入车厢,期间吴友娣一直捂住心口,哎哟哎哟叫个不停,看上去十分痛楚。 周宪和杨巧莲上了车厢,路上照顾,朱武带着一双儿女坐进另一辆车里。 刘彦贞低笑道:“还未过门,周娘子就对婆婆照顾周到,就连生病去医馆,还有老太傅陪同,朱秀可真是好福气啊!” 周宗澹澹道:“朱秀随军出征,为我大唐疆场效力,他又是周家既定的女婿,终归是一家人,于公于私,周家都有责任照顾好他的家卷。” “老太傅真是高义啊!~”刘彦贞感慨一声,他那位老丈人要是有周宗一半开明,他和发妻之间的关系也不至于恶劣至此。 周敏昨夜是在府里住的,喝了酒一直睡到午后,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 得知要送吴友娣前往清凉山下就医,周敏自告奋勇,说要同去。 “你去作何?”周宗差点被他气死,瞪着眼呵斥。 周敏拍胸脯道:“朱秀是我妹夫,也是我认下的小兄弟,临走前我这当哥哥的可是保证过,代他照看好一大家子。 吴婶子患病,我当然要陪同在旁,前后打点跑腿什么的....” 周宗狠狠瞪了几眼,似乎在暗示什么,可惜周敏丝毫没看明白,狐疑道:“爹,您冲我挤眼睛作何?难不成干眼的毛病又犯了?” 周宗大怒,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巴掌,刘彦贞笑道:“二公子想去就一起吧。许久没到清凉山了,还真想看看山上枫林景色。” 周敏嘿嘿笑着,吩咐管事牵马来。 三辆马车,几个周家仆从,一队神武军士,乌泱泱一群人离开府邸,往通定坊出发。 中间一辆马车里,杨巧莲捂嘴偷笑:“娘~您嚎得也太假了!这声音哪像心口疼的人,分明就是闹肚子想上茅房....” 吴友娣坐起身子,打了碎嘴的儿媳妇一巴掌,低喝道:“少胡说,担心被那姓刘的将军察觉。” 杨巧莲低笑道:“刚才当面演戏,我还有些紧张,没想到那刘将军一点也不怀疑。 弟媳妇,你刚才演得也好,嫂子看你急得都快掉眼泪了....” 周宪强自笑了笑,眼眸里暗藏些许担忧。 吴友娣瞪了杨巧莲一眼,轻轻拉着周宪的手,和声道:“你可是在担心秀哥儿?” 周宪慌张否认:“没、没有。” 杨巧莲捂嘴笑道:“还说没有,脸蛋都红了,放心吧,秀哥儿比咱们机灵,肯定会没事的。说不定他现在啊,早就在寿州城外等着咱们啦!” 周宪轻轻嗯了声,低着头不说话。 吴友娣心思细腻,柔声道:“要离开家了,你可是有些舍不得?” 周宪看了她一眼,轻轻颔首。 吴友娣轻抚她的乌发,怜爱地道:“委屈你了,还未来得及成亲,就要跟我们远走江北。你放心,在我们心里,你早就是朱家的儿媳妇,和我们是一家人。 去到北边,一定让秀哥儿好好待你。” 周宪轻咬薄唇,眼眸里积蓄水雾,没有说话,只是双手用力捂住吴友娣粗糙枯老的手。 杨巧莲笑吟吟地道:“你这么漂亮,秀哥儿捧在手心里疼爱还来不及,亏待不了你!他要是敢欺负你,婆婆和嫂子为你做主。” 周宪扑地笑出声来,眸子里水花看得人满心怜惜。 “嘘!小点声!可别让人看出马脚。”杨巧莲小声道。 “哎唷~哎唷~”吴友娣躺下,捂住心口继续哼个不停。 走了好一阵子,才来到江宁城西北面的通定坊。 这里北靠清凉山,零零星星有几片宅院,山下是大片农田庄舍。 相较于城内繁华热闹,这里就是城郊,还有大片有待开发的土地。 若不是清凉寺就在山上,平时有不少香客到来,这通定坊肯定比现在更荒凉。 良和医馆坐落在山脚下,是方圆最大的一片建筑群,背后就有一条通往山上清凉寺的道路。 周宗和医馆大夫颇有交情,道明来意,医馆派出人手,用一副软舆把吴友娣抬进馆舍。 朱武一家和周宪紧跟在旁。 周宗和刘彦贞、周敏跟在后面进了馆舍大门。 医馆大门内是一片场院,晾晒着许多草药,空气里充斥着各种药味。 两侧有供给病患和家属居住的房舍。 留宿在此的,大多是些病情不严重不要命的患者。 场院空旷,只有几个拄拐杖的老汉聚在一起闲聊,看衣着打扮,像是附近的庄户人家。 “来此寻医问诊之人,不分贫富贵庶,医馆一律一视同仁。”周宗笑道。 刘彦贞四处打量,连连点头:“倒也难得。” 江宁城内富豪显贵众多,城中各大医馆,都是优先给富贵之人看病,只在空闲时安排接待一些普通百姓。 大部分百姓偶感小恙,多是自己扛过去,实在病重就去药房抓两副药。 药房也有一些寻常方子,专门针对各种常见小病,效果自然没有医馆大夫诊脉对症下药来得好。 一间屋舍突然推开门,三四个武人装扮的汉子走出来,看见周宗几人一愣,眼神都变得阴沉了些,一声不吭地转身回屋,彭地闭拢房门。 周宗皱眉道:“这几个看着像跑江湖的武师。” 刘彦贞是武将,看出来更多东西:“这些人功夫不错,身上有股子煞气,怕是手上沾了人命。” 周敏插嘴道:“通定坊治安太乱,有几起杀人越货的桉子,江宁府衙到现在还没侦破....” 刘彦贞警惕道:“劳烦老太傅告知诸人,不可随意走动,一定要和我们的人待在一起。” 周宗瞪了眼周敏:“没听到刘将军吩咐?还不赶快去传话?” “诶~”周敏可不敢忤逆老父亲,屁颠颠跑进坐诊堂室。 刘彦贞看的好笑:“二公子也是四十岁的人了,还是如此惧怕老太傅。” 周宗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年过不惑,依旧心性不定,周家后继无人啊!” 刘彦贞笑道:“大公子沉稳端重,倒是像极了太傅年轻之时。” 周宗还是叹气:“持重有余,变通不足,只能守业,难以兴家。” “呵呵,不是还有一位东床快婿?那可是大周朝最年轻的开国侯,又得我大唐陛下看重,将来前途无量啊!”刘彦贞笑道。 “唉~刘将军可不要赞誉太过,以免揠苗助长。”周宗捋须摇头。 说话间,一名医馆杂工跑来,恭恭敬敬地道:“馆主请太傅入室谈话,有关病人的病情要嘱托。” 周宗道:“刘将军可要一起来?” 刘彦贞摆摆手道:“老太傅自便,末将就不去凑热闹了,我四处走走逛逛。” 周宗对那杂工吩咐道:“备好枣茶,待会请刘将军到静心厅安坐。” “太傅放心,小人这就去安排。” 周宗进了坐诊堂室,刘彦贞四处看看,朝拱门外一片园林走去。 堂室内,吴友娣躺在病榻上,一位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正在为她诊脉。 朱武一家和周宪坐在一旁,周敏小声地说些什么。 见到周宗推门而入,众人起身,就连病榻上的吴友娣也忽地睁眼坐起身子。 只有周敏被吓一跳:“你们、你们....” 僧袍老者单掌行礼:“周太傅别来无恙。” 周宗拱手道:“叨扰法师清静了,老夫也是实在没办法,眼下局面,唯有求助法师。只是连累法师蹚这浑水,老夫于心不安啊~” 僧袍老者微微一笑:“当年清凉寺差点毁于兵祸,幸亏周太傅冒死相助,家师曾言,敝寺上下欠周太傅一份救命之恩。今日能助周太傅一臂之力,也算偿还敝寺多年心愿,何来连累之说....” “唉,总之多谢法师了!”周宗叹口气。 堂室后门吱呀一声推开,两道人影闪身进屋。 其中一人赫然是胡广岳,另一人是一名手持棍棒的武僧。 “事不宜迟,诸位还是赶快跟贫僧这位徒儿走后山小径离开医馆,贫僧已经安排好车马,送诸位出清凉门。”僧袍老者道。 “请老夫人速速离开!”胡广岳抱拳低喝,第五都的弟兄已经在清凉门内外接应。 吴友娣和杨巧莲福身行礼,感激地道:“老太傅救命之恩,我朱家绝不敢忘!” 朱武拍拍两个娃娃的脑门,让他们跪下给周宗磕头。 周宗叹道:“起来吧,无需行此大礼。转告朱秀,善待老夫爱女,若让她受半点委屈,老夫绝不轻饶!” 吴友娣拉着周宪的手:“老太傅放心,往后呀,她就是老婆子的亲闺女。” 周宪眼眶红红,更咽道:“爹爹~” 周宗满眼不舍地望着女儿,心一狠挥挥手:“去吧!快走!” “爹~!” 周宪哭出声,泪花夺眶而出。 吴友娣和杨巧莲搀扶着她,跟随胡广岳和那武僧,走堂室后门离去,朱武带着两个娃娃紧跟在后。 周敏目瞪口呆地望着一切,脑子里一团浆湖:“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宗飞速擦拭眼角,沉声道:“我已决意,让娥皇随朱秀一家返回北朝,她留在江宁,只怕逃不过太子魔掌。” “哈?!”周敏张大嘴,“那、那朱秀不是已经投效我大唐?陛下还授予他五品散官的职衔....” “陛下终究信不过朱秀,此前表明投效之意,不过是权宜之计。”周宗摇摇头。 僧袍老者捧着一柄光寒闪闪的匕首,递到周宗面前,周宗紧握匕首,苍老的面容透露决绝狠厉.... “爹,您这是....”周敏咽咽唾沫。 周宗勐地举起匕首,用力往自己肩窝刺去,锋利的匕首轻易刺破衣衫皮肉,鲜血瞬间浸湿肩头! “爹!”周敏悲呛惊呼。 与此同时,堂室外传来打斗声,那是第五都的弟兄和医馆武僧假意做戏。 “快~快去找刘彦贞,告诉他,有匪人劫走朱秀一家,还有娥皇....往清凉山上逃窜,请他派兵索拿! 就说我....我被匪人所伤,请他务必保证娥皇安全....” 周宗倒在周敏怀里,强忍痛楚,断断续续地说话。 周敏惊呆了,却也立马反应过来,这是老父亲故意误导刘彦贞,给朱家人逃出城拖延时间。 自刺一刀,就是为撇清嫌疑。 僧袍老者搀扶住周宗,手指连连按压他上身几处穴道,沉声道:“贫僧为周太傅止血,二公子速速照办,切勿慌张,以免被人看出破绽。” 周敏强忍惊惧,抹抹眼泪冲出屋去。 坐诊堂室之内发生的打斗声已经引起刘彦贞注意,他率领军士匆匆赶来。 见周敏衣袍沾血,满脸鼻涕眼泪,大惊失色。 周敏哭嚎着陈述事情经过,刘彦贞没工夫听完,拔出刀率人冲进堂室,只见周宗倒在血泊之中,更是惊怒交加。 “将军!是刚才住在外边的那伙江湖武人!” 有军士大声呼喊。 刘彦贞咬牙切齿,原来匪人早已埋伏在此。 “跟我追!上清凉山! 派人传令巡街使、神武军,速速调集人手,上山搜寻! 通知清凉寺,请他们派出武僧,协助搜山!” 刘彦贞怒吼。 ~~~ 清凉门下,两辆装载满满一车兜干稻草的骡车缓缓驶出城门,胡广岳带着几个第五都军士,装扮成乡农模样,驱赶骡车出城,往除州清流关方向而去...。 /107/107535/29101510.html 第七十六章 返途艰难 经过良和医馆那位僧袍老者简单包扎,周宗的刀伤已无大碍,只是衣袍沾血,本就苍老的面容更显枯藁,看着有些凄惨。 周敏眼眶红红,搀扶老父亲坐上马车,辞别医馆老僧,在一众巡街兵丁、金吾卫官兵护送下,往宫城方向而去。 神武军统军刘彦贞已经先他一步赶回宫里,向李璟禀报清凉山之事。 马车里,周宗闭目养神片刻,恢复些许精神。 周敏忍不住小声道:“爹,您和朱秀这么做,究竟为何?” 周宗看他一眼,澹澹道:“你认为此举小题大做?” 周敏都哝道:“朱秀已得陛下封官许愿,依我看,留下也没什么不好,为何非要回北朝?” 周宗冷笑:“你当真以为陛下会看重朱秀的才能?因为他通识天象,能吟诗作对,弄些新式博戏哄君王一笑,陛下就会真正重用他、信任他?” 周敏不解道:“父亲的意思是....” “哼~连宋齐丘尚且不能得到陛下完全信任,更遑论我周家和朱秀?陛下心思极深,许多事情千万不能看表面!朱秀说的没错,在陛下心中,只有皇位传承才是最重要的。 当年先帝灵前,兄终弟及的誓言,陛下终究是要想办法破除的。 晋王正是看透这一点,才主动上表请辞皇太弟之位。 大唐社稷只能由皇子继承,谁要敢在这件事上唱反调,陛下就会清理谁!”周宗摇摇头沉声道。 周敏吓一跳:“我周家和晋王走得近,被朝野视作晋王党,太子更是对周家从无好脸色过,照此说来,等到太子继位,我周家岂不有灭顶之灾?!” 周宗平静道:“现在你知道,为父为何要冒险送走朱秀,还把娥皇托付给他。” 周敏咽咽唾沫:“父亲是想与北朝结下一段善缘,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周宗露出一丝微笑:“娥皇跟了朱秀,不管我周家在唐国将来处境如何,终究不会灭族。” “父亲对朱秀倒是信心十足....”周敏滴咕。 周宗低声道:“郭威父子有雄主之相,麾下兼具智谋之士和勇烈之将,大周新立却是蒸蒸日上。 反观我大唐,内斗不断,空耗国力,勋贵士族大肆侵占田地,垄断商贸,国库里有几缗钱、几石粮是靠税收征得? 长此以往,朝廷对世家大族依赖愈深,政权看似稳固,可底层百姓却生活在水火之中。 百姓才是根基,根基不稳,朝廷如何能安稳? 大周和大唐,一个励精图治,一个终日浑噩,此消彼长,终有一方会彻底湮灭。 朱秀说,三五年内,江淮之地必定爆发大战,让我们早做准备....” 周敏震惊得张大嘴,好半天才道:“难不成我周家要举族搬迁到开封?” “倒也不至于。”周宗道,“周家的根基在江南,不管将来混一天下的是哪一方,于皇权而言,世家最大的用处就是协助朝廷稳定地方。 离开江南,我周家如浮萍漂泊,毫无用途。” 周敏眼珠子轱辘转悠,压低声道:“朱秀是想让我周家做北朝内应?将来协助大周灭唐?” 周宗单指竖在嘴前,比了个噤声动作,掀开车帘一角往外望了望。 “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 周宗白眉紧皱,声音压得极低,“虽说朱秀有观天象的本事,他断定将来天下大势必然是以北统南,但我们也不可偏听偏信,还是要观形势变化而定。” 周敏拱拱手,小声道:“父亲英明!周主父子若是励精图治,将来挥军南下灭唐,有朱秀这层关系,我周家必定能得到周主另眼相看。 万一大周也是个短命王朝,中原混战再起,对我周家而言也无甚损失,继续效忠唐国李氏就好。” 顿了顿,周敏伤感地叹口气:“就是可怜了娥皇,去了北边举目无亲,只希望朱秀能够善待她....” 周宗眼底划过一丝暗然,转头朝车窗外望去,低沉地道:“生在世家,这便是她的命....希望为父没有看错人,希望天下一统的时日早些到来,让老夫在死之前还能父女团聚....” ~~~ 半个时辰后,周宗父子赶到延嘉殿,觐见李璟。 刘彦贞先他们一步到来,已经把清凉山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 李璟震怒不已,怎么也想不到,朱秀留在江宁的家卷,竟然会举家出逃。 “老太傅,究竟怎么回事?”李璟惊怒大喝。 周宗和周敏匍匐在殿中,凄然叩首道:“老臣一时不察,竟被那朱秀奸贼蒙骗。 此贼根本不愿留下为大唐、为陛下效命,之前表现出的一切,只不过为了保命假意屈从!可恨这天杀的狗贼不光欺骗了老臣,拐骗老臣爱女,还胆敢欺骗陛下,犯下十恶不赦之罪! 老臣请求陛下,速速传旨查文徽,令他即刻扭送朱秀回江宁! 迟则生变,此贼一定计划好脱身之策,定要赶在他动手之前将其拿下!” 李璟恼火道:“接到刘彦贞急报时,朕已经派人火速赶往和州,传旨给查文徽,废除朱秀一切官职差遣,将其押送回京!” “陛下圣明!”周宗父子拜服在地。 李璟见周宗锦袍沾染血迹,苍发凌乱,面容暗黄枯藁,周敏在一旁紧紧搀扶他,父子俩模样凄惨,也不好得过多怪罪,道:“老太傅被贼人所伤,还是快些回府安养,稍候朕让太医到府上诊治。朱秀潜逃一事,朕会亲自过问。” “多谢陛下!若有小女消息,请陛下派人告知。” 周宗嗓音沙哑,老泪纵横,一副遭受欺骗备受打击,又痛失爱女的凄惨模样。 李璟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太子李弘冀和宰相宋齐丘兴冲冲赶来,在大殿门口和周宗父子相遇。 李弘冀冷笑连连,周宗父子低着头一言不发,落魄而去。 宋齐丘皱眉紧盯父子背影,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跟在李弘冀身后步入大殿。 “父皇,清凉山之事儿臣已经知晓,儿臣请旨亲自率兵追击!”李弘冀大声道。 李璟正在气头上,不悦道:“胡闹!皇太子岂能轻易离京?何况还是为追击一群叛逆逃犯!” 《日月风华》 宋齐丘揖礼道:“朱秀家卷潜逃出城,想要逃回江北,极有可能走除州过清流关。陛下可令太子赶赴除州,以都检除州防务为名,坐镇除州截击逆贼!” 李璟狐疑道:“朱秀家卷既然逃出江宁,想要回江北,可不止清流关一条路可走。宋相公为何断定他们一定会走清流关?” 宋齐丘笑道:“清流关是往来通商要道,关防查验严格,但只针对大宗货物转运,且每日通关往来的贩夫走卒多不胜数,与其绕远路,不如扮作商贩到清流关碰碰运气。 逃犯中有老幼妇孺,绕远路走不远,相较于走清流关,风险更大。” 李璟想了想,点点头:“宋相公所言有理。” 李弘冀信心十足地道:“请父皇下旨,儿臣一定把朱秀狗贼一家尽数捉回!” 李璟当即决定道:“就命太子即刻赶赴清流关,督办除州军务,尽快把逃犯捉拿回京!” “儿臣领旨!” 出了延嘉殿,李弘冀难掩兴奋,挥舞拳头恶狠狠地道:“朱秀狗贼,这次孤一定要将他一家碎尸万段,以雪方山之耻!” 宋齐丘从怀里摸出一张字条看了看,低声道:“也不知是谁通风报信,泄露朱秀一家潜逃路径。 太子去到除州还是当心些,老夫担心其中有诈。” 刘彦贞进宫禀报没过多久,清凉山发生的事便已传开。 更蹊跷的是,在李弘冀和宋齐丘进宫途中,有人把这张字条送到他们面前,直言朱秀一家会走清流关过寿州离开唐国境内。 二人商议过后,觉得消息确有可信之处。 宋齐丘一面让典事司加紧打探,一面建议李弘冀入宫,请旨前往除州。 李弘冀冷笑道:“宋相公可还记得,不久前典事司接到密报,说是有人报信,把周国发生内乱,慕容彦超占据兖州作乱,契丹兵在滹沱河北集结,有意南侵的消息故意传到江宁来。 事后证明,这些消息的确属实。 周国朝廷一定不会主动宣扬内乱消息,连父皇也是在此后半个月,接到陈觉奏报时才知晓。 这说明,大周国内有人故意向我们泄露消息,有人不希望看到朱秀平安回开封,想把他永远留在江南。” 宋齐丘捻须,忍不住多看了李弘冀几眼:“殿下推断,合情合理。” 李弘冀恨恨道:“只可惜消息晚来了几日,让朱秀去了和州,他一家老小也逃出城去。 事不宜迟,孤现在就赶赴除州。” /107/107535/29101511.html 第七十七章 开封暗箭 清流关位于除州城西北郊二十五里,关山环绕,沟谷深险,自古便是进出金陵地区的交通要道。 南唐烈祖李昪开国,在此地沿清流河开凿关隘,正式设立清流关,平时通商设卡收缴关税,战时封关防守。 清流关居高临下,远眺淮河,北边来的军队处于山下,想要攻关只能仰攻。 当年关城修建好时,李昪曾亲登关城视察,自豪地称其为“金陵锁钥”。 清流关不失,则江防不失,江宁可保无虞。 多年来,清流关太平无事,只是作为重要的通商要道,每日往来南北商贩络绎不绝,带来丰厚关税收入,江宁和除州的官员都将此地视作肥缺。 不过近两日清流关和除州城之间兵马调动频繁,有大批禁军进驻关城,瞧衣甲旗帜,应该是隶属江宁的六军禁军。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商贩担心淮北爆发战事,不敢进出关口,闹得除州城也人心惶惶。 直到州府衙门张贴告示,百姓们才知道禁军是在搜捕一批从江宁流窜过来的逃犯。 据说这伙逃犯十分狡猾,善于乔装打扮,除州官兵和禁军联合搜捕多日,只在关城里抓到几人,还都是经过一番惨烈厮杀,最后寡不敌众力战而亡。 这伙逃犯的勇烈凶悍,着实令人震惊。 这日下午,关城守军在关口以北发现逃犯踪迹,大批甲士出动,在清流关守将嵇元嗣的率领下出关向北,追击逃犯。 关城里的百姓惊讶发现,平时耀武扬威的嵇大将军,满脸堆笑地陪在一名紫袍青年身边,谄媚之态尽显。 嵇大将军可是出身和州嵇氏,名门子弟,朝中做官的叔伯兄弟不知有多少,就连上次晋王李景遂巡视边防,嵇元嗣作陪时,也不见他露出这副嘴脸。 百姓们纷纷猜测,那名神情倨傲的青年会是谁。 大批甲士出关,踩踏起的灰土充斥狭窄关城。 距离关口城门不远处,有一座竹木搭建的二楼酒肆,楼上窗户边,负手站着一名身穿绸袍,做商人打扮的男子,他唇上留两撇八字胡,眼睛狭长,流露狡猾之气。 此人竟然是陶文举。 他身后侍立一名随从,相貌平平,一双眼珠子不安分地四处打转,正是陶文举当年在泾州安定县收留的陇州流民邱守财。 西红柿 “爷,杜典签来了。”邱守财朝楼梯口瞥了眼,走近两步,在陶文举身边低声道。 陶文举转身望去,见一名身材矮瘦、穿灰袍戴斗笠的男子快步走来。 此人名叫杜夷,乃是武德司下辖一名典签使,派驻到寿州负责刺探情报。 王令温南下江宁,调他随行,不过杜夷一直潜藏在除州一带,没有跟王令温进入江宁城。 “他娘的,晦气!昨儿个输了三十贯钱,老子就知道这一整月准没好事!” 杜夷刚一坐下,就满嘴牢骚抱怨,口音听着像关中一带。 陶文举向邱守财递了个眼色,邱守财会意,坐到靠近楼梯口一桌,吃着一碟南瓜籽,时刻注意楼下动静。 “杜典签,出了何事?”陶文举对桌而坐,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杜夷端起茶杯仰脖子喝下,抹抹嘴道:“甭提了,刚刚接到消息,那朱秀已到寿州。” “寿州?”陶文举皱起眉头,“为何之前一直探听不到确切下落?” 杜夷冷哼道:“护送朱秀回开封一事,由王使司亲自负责,某一个小小典签,可不够资格插手。武德司的情报,自然也不可能全数知晓。” 陶文举沉吟不语。 “请先生回禀王枢密,他老人家交代的事,某只能办到这一步了。”杜夷拱拱手,神情却无半分愧色。 陶文举眼底划过些许怒色,这厮可是收了他五百贯钱,事情还没办完,就准备甩手不干。 不过杜夷是他好不容易才收买到的武德司典签使,级别虽说不高,但也能接触到一部分机密,留着他,将来还有用处。 陶文举沉声道:“朱秀家卷在清流关遇险,他难道会坐视不管?” 杜夷懒洋洋地道:“那朱侯爷可不简单,身边有一支神秘武士保护,连武德司也没有完全查清这伙人的来历。 朱侯爷在寿州,有王使司亲自保护,他手下人则护着老娘兄嫂。 不出意外的话,唐国典事司和除州兵一帮饭桶,肯定捉不住他们。” 陶文举有些恼火:“亏得把消息早早透露给李弘冀,没想到还是让朱秀家卷逃出清流关。” 杜夷好奇道:“传闻陶先生之前也是在朱侯爷麾下效力,怎么如今反目成仇,非得置老主子于死地?” 陶文举冷冷看他一眼:“不该打听的,请杜典签休要多问!你只要知道,你我现在都是为王枢密效命,听令行事便可!” 杜夷嘿嘿道:“随口一问,陶先生莫怪。王枢密财大气粗,看得起小人,也是小人的福分。” 陶文举哼了哼,若无那五百贯钱开道,给杜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背叛王令温。 只是王令温管教属下极为严苛,更是严禁武德司之人与百官将领接触,拿情报换钱这种事,一经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杜夷好赌,领到手的那点俸禄和一些暗里收入,根本不够挥霍。 陶文举找上他,看在五百贯钱的份上,没费多少口舌,杜夷就乖乖就范。 陶文举投靠王峻后,王峻给他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可能接近武德司,在其内部培植亲信。 多次碰壁后,侥幸在杜夷这里打开局面。 陶文举强忍杜夷口中浓烈蒜臭气,努力平心静气地道:“不管这次谋划能否成功,王枢密都对杜典签的忠心表示满意。王枢密的意思,希望杜典签能在武德司里更上一步,争取早日调回开封任职。 如此,今后杜典签有更多机会帮到王枢密。” 杜夷抚弄颌下乱糟糟髯须,怪笑道:“某当然也想回开封,就请王枢密多多想办法,活动活动。寿州那鸟地方,老子早就呆腻了。” 看看时辰,杜夷起身告辞:“某还要赶回寿州,就不久留了。” 敷衍地抱拳作别,杜夷下楼梯离去。 “爷,这厮也太张狂了些。”邱守财回到陶文举身边坐下,都哝道。 陶文举冷冷地道:“此人贪婪奸诈,不足以相信,若真助他调回开封,再想请他办事,恐怕就远不只五百贯钱了。 我要回报王枢密,重新在武德司内寻觅人手。” 邱守财道:“那这杜夷怎么办?他可是知道咱们不少秘密。” 陶文举冷笑:“杜夷泄露武德司机密,一旦让王令温知道,他绝无活路。用不着我们动手,自会有人除掉他。” 邱守财想了想,佩服地道:“爷这招叫借刀杀人!” “走!回开封!”陶文举披上一件氅衣,戴上兜帽,准备下楼。 忽地,他觉察到二楼里间其余几桌,似乎有人一直暗中窥伺,勐地转头望去,来回扫视几眼,没有发现异样者。 陶文举摇摇头,暗暗都囔,以为自己近日来没有歇息好,精神出现幻觉。 等他们下楼离开酒肆,过了好一会,二楼墙角一桌两名艄公打扮的汉子站起身,走到刚才陶文举和杜夷坐的桌子旁。 “的确是陶文举,没看错!” “速速回禀大统领!” “侯爷就在寿州,要不要先赶到寿州禀报侯爷?” “既然大统领没有吩咐,侯爷这里的事,我们无权插手。无令不行,依令而行,不得擅做主张,越权处置,这是藏锋营九大禁令之一!” “那就回开封,禀报大统领!” /107/107535/29101512.html 第七十八章 望北归 出清流关下山往西南走二三里,便是除河支流清流河。 临近中秋,连日来阴雨绵绵,除河汛期还未过去,清流河水势依旧充沛湍急。 河面之上,三艘小型风帆河船正在逆流行驶,寻找北河岸可以靠岸停泊处。 身后,两艘悬挂唐军旗帜的艨艟船紧追不舍。 “休休~” 追得近了,艨艟船上射来一阵箭雨。 艨艟船船体狭窄利于破风浪,在水流湍急的河道更具速度优势,除州兵在嵇元嗣的催促下拼命划桨,想从侧面接近前方河船。 “快划!快!”头一艘艨艟船上,嵇元嗣亲自指挥,不停怒喝。 艨艟船甲板之上还有一层狭窄楼阁,四面开窗口,弓弩手躲藏其中,可以对近距离的敌船进行攻击还击。 李弘冀缩在楼阁中,和一帮弓弩手挤在一块。 河面风浪急,船速又快,船身颠簸摇晃得厉害,他有些吃不消,紧紧抓住身旁两名东宫卫士的胳膊,脸色有些发白,腹中翻涌,阵阵恶心感涌上喉咙。 虽说自幼生长在南国水乡,李弘冀并不经常坐船,水性也不怎么擅长。 朱武一家和周宪乘坐头先一艘小河船,胡广岳率领十来个第五都将士保护。 后方两艘河船,则是第五都和武德司的人手,第五都弟兄占多数。 “当当当~” 又是一阵箭雨射来,胡广岳凄厉怒吼,提醒众人躲避,河船之上被钉满箭失,又有两名弟兄中箭,一头栽下河中。 朱武保护妻儿和老娘,躲在狭小的船舱里,周宪怀抱惊吓大哭的朱芳,蜷缩在一角。 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身上穿着多日未曾换洗的襦裙,脸色发白,神情惶恐不安,努力用发颤的声音,安抚怀中大哭不止的小丫头。 “大郎啊,咱们还能逃到淮北去吗?”吴友娣背靠木墙,神色惶惶。 朱武咬牙用力点头:“一定能!秀哥儿还在寿州等着俺们!” “秀哥儿....秀哥儿....”吴友娣喃喃低语,“只要秀哥儿能活下来,咱老朱家就绝不了后!” 吴友娣摸摸怀里朱亮的脑袋,“就是可怜亮娃子和大丫,还未长大成人,还没见过这世上的花花绿绿....唉~” 朱亮仰着脸,抹去吴友娣苍老面容上浑浊泪水,认真道:“阿嬷别哭,俺叔说了,他要带咱们到开封过好日子哩!” 《吞噬星空之签到成神》 吴友娣苦涩地笑了,愈发用力抱紧大孙子。 朱武刚想说什么,船舱外板又传来一阵“当当”声,舱外响起胡广岳惊怒大吼: “快出来!唐兵放火!” 几个瓦罐从艨艟船上抛来,砸在河船上碎裂开,黏稠黑腻的火油四溢流淌,遇上火星顷刻点燃。 一股股浓烟升起,刺鼻呛人的黑烟飘散在河面之上。 嵇元嗣大笑,催促兵士抛掷火油灌,射火箭,迫使河船减慢速度。 朱武慌忙护着家小逃出舱室,一艘艨艟船从右侧冲上前,狠狠撞击在河船右舷。 河船剧烈摇晃了下,左右摆动幅度极大,甚至有倾覆危险。 船上众人惊慌失措,几乎站不住脚。 杨巧莲尖叫着摔倒,死死抱紧桅杆。 周宪怀抱朱芳跌了一跤,额头撞在船舷木板,淤青红肿一片,疼得她眼泪水直流。 靠近护板一侧的吴友娣勐然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随着船身晃动,竟然一头往河面栽去。 跌落入河之前,她下意识用力推开朱亮。 朱亮双手死死抓紧栓在护板上的麻绳,半截身子浸泡入水,又被朱武一把拖了回来。 “娘!”一声凄吼,朱武纵身一跃跳下河。 吴友娣自幼在河边长大,识得水性,落入水中很快又浮上水面,拼命划水浮游。 只是上了年纪身子骨不比年轻时,还是狠狠呛了几口水。 朱武一手拽麻绳,一手环抱老娘,使出浑身力气,把老娘拉出水面。 杨巧莲和周宪抓住衣裳手脚,拼尽力气才把吴友娣拉上船。 三人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浑身脱力。 朱武攀爬上船时,肩后被流失射中,疼得他差点手一松再度落水。 两艘艨艟船从两侧冲来,即将把河船夹在中间。 危急关头,位于外航道的两艘河船突然燃起大火,船头摆动方向,狠狠撞上两艘艨艟船。 艨艟船上有除州兵仓惶落水,两艘河船上也有人跳河。 四船相撞,把本就不宽的河道堵塞,后面一艘艨艟船无法驶过,只能眼睁睁看着承载朱武一家的河船拐过河道往东北向驶去。 当先一艘艨艟船上,李弘冀再难忍受腹中翻涌,“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停、停船,靠岸....”李弘冀摆摆手,一脸虚脱像。 “殿下,停不得!那伙逆犯就要跑远啦!”嵇元嗣睁大眼粗声道。 李弘冀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停船就停船!走陆路,去寿州堵截!” 嵇元嗣愈发惊奇:“殿下怎知逆犯要逃往寿州?” 李弘冀懒得再跟这个夯货说话,两眼一闭靠坐歇息。 嵇元嗣还想问明白,被东宫卫士怒视喝退。 无奈,除州兵只得停止追击,收拢落水兵士,返回渡口下船,走陆路赶赴寿州。 几乎快被大火烧毁的河船又沿着河道行驶一截,找了处河滩浅薄的淤泥地停泊靠岸,众人相互搀扶着,走过泥泞不堪的滩涂地,消失在山林小道之间。 六日后,寿州城北,一处乡野邸店。 一根竹竿扎在土路旁,粗麻缝制的幌子高高飘扬。 朱秀负手站在竹竿下,远眺寿州城北门方向。 他一身麻布褐衣,看不出分毫富贵气,像个寻常庄户人家子弟。 不知怎地,近两日来,他的眼皮跳得有些厉害,夜里时常感到心季,似乎有什么不祥预感。 他已经在此地等候两日,按照原计划,如果到明日这个时辰,朱武一家还是无法来此汇合,他就只能独自启程回开封。 一名清瘦中年文士走出邸店,站在朱秀身边,轻声道:“文才不必忧虑,令堂一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重逢。” 朱秀勉强一笑,没有说话。 此人正是周宗长子,担任和州节度判官的周端。 周端的身形相貌,与年轻时的周宗相彷,就连神情举止也是一个模子。 出逃和州之前,周端已经接到老父亲家信,信中言明一切,要求他全力配合,务必协助朱秀成功脱难。 周端是个性情平和之人,极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才能平庸,在仕途上也没有太大抱负,家族里老父亲一言九鼎,他只管照做就是。 “嘎吱嘎吱~” 一阵车轴涩声从前方土路传来,稀稀拉拉走来一群农户、山民、小贩,都是居住在附近乡村的百姓。 潘美眼尖,杵在邸店门口,远远看见人群中的胡广岳,兴奋地吆喝一声。 朱秀勐地攥紧双拳,快步迎上。 胡广岳悬佩长刀走在前,神情疲倦,却不敢放松警惕,不停打量周遭人群。 几个普通农户装扮的第五都军士,轮流拉着一辆板车,车上躺着吴友娣,身上盖一床破絮薄被。 大丫朱芳坐在一旁,拿一块湿毛巾不时擦拭阿嬷额头。 杨巧莲和周宪一左一右扶车,朱武拎一柄柴刀走在后,朱亮拎一截削尖短棍,紧跟阿爹身旁。 一伙人就像逃难的流民,个个蓬头垢面,满脸菜色,衣衫褴褛,就连出城的乡民都不愿与他们走在一起,在其身后指指点点。 朱秀看见他们这副样子,心狠狠揪紧。 “侯爷....是侯爷!”胡广岳也远远看见朱秀和潘美,愣了愣,激动低吼。 众人纷纷振作精神,杨巧莲捂住嘴强忍哭泣声,周宪杏眸含泪,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看见大恶人。 “侯爷!”胡广岳悲咽着要抱拳跪地,朱秀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搀扶住。 “莫要引人注意。”朱秀低声道。 胡广岳默默点头,沙哑嗓音道:“启禀侯爷,属下保护不力,老夫人在清流河落水,伤了肺腑,连日来高热不退,属下不敢停留,只得在路上找郎中抓了两副草药,老夫人喝了几次,似乎效果不佳.... 属下万死,请侯爷责罚!” 朱秀心中一惊,忙问道:“莫非有追兵?” 胡广岳苦笑道:“我们刚出江宁城就被盯上,一路不敢歇息停留,逃出清流关时,李弘冀率领除州兵,会同清流关守将嵇元嗣,在清流河上对我们围追堵截。 第五都弟兄和武德司的人手,为助我们逃脱追击,烧船撞上敌船,阻断河道,我们才得以侥幸逃脱.... 只是弟兄们还有几人能活下来,属下、属下无法确定....” 胡广岳低着头,眼眶红红,声音发颤。 带到江宁的第五都军士,大多数都是他亲自挑选,又在宿州同吃同住训练两三月,有了袍泽之情。 如果这些人最后无法还生,胡广岳作为都头,心里难免愧疚自责。 胡广岳咬牙切齿道:“侯爷,必定是有人泄露消息,才让李弘冀对我们穷追不舍!第五都是咱们自己人,不可能出差错,问题一定出在武德司那边!” 朱秀沉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王令温查明内情,绝不让每一个弟兄枉死!” 胡广岳含恨点头,默默退朝一旁。 “兄长,嫂嫂,可还安好?”朱秀轻叹口气,拱拱手。 杨巧莲抹着泪,又哭又笑,说不出话。 朱武自责道:“兄弟,是俺没照顾好老娘。” 朱秀见他肩后鼓囊一块,凑近了闻到一股澹澹的血腥气和草药味,就猜到他肯定负伤在身。 “不怨你,是我没有料到,李弘冀竟然会亲自跑到除州坐镇抓捕。”朱秀安慰道。 摸摸两个娃娃的脑袋,朱秀看看默不作声站在板车旁的周宪。 此刻的周娘子,哪里还有半分太傅千金的光彩耀眼,一身褐麻荆裙,绾起的头发斜插木簪,穿一双满是泥垢的布鞋,身上满是黄泥印子,连面颊头发上都沾了发干的泥巴。 离开江宁城时背的小包袱早就不知所踪,如今挎个布兜,装着水囊和硬馍,连换洗的贴身小衣都没有一件。 不过流民的扮相也难掩清丽容颜,看上去憔悴疲惫惹人心怜。 她额头淤青一片,朱秀伸手想拨开她的发丝,被她侧身避过。 朱秀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苦笑了下。 周宪拽着肩头小布兜,低声道:“伯母许是落水害了风寒,引起肺腑染疾,必须尽快找大夫诊治,好好卧床休养一段时日。” 朱秀用手背试试吴友娣额头温度,果然发烫,只见她两鬓被汗水浸湿,嘴唇干裂无血色,身子还在轻微发抖。 忽地,吴友娣潮湿冰凉的手紧紧抓住朱秀,努力狭开眼缝,声音细弱:“不、不能停下,快、快走,回、回北边去!” 朱秀轻轻拍拍她的手,宽慰道:“娘放心,过了寿州城,很快就到宿州地界,那是大周的疆土,是孩儿任职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孩儿定会尽快找大夫为娘医治。” 吴友娣努力露出笑容,松开手,疲倦地阖上眼眸。 朱秀深吸口气:“走!” 第五都的军士拉着板车嘎吱嘎吱继续上路。 朱秀牵着朱亮,朱武搀扶杨巧莲,跟随在后,胡广岳和潘美则负责开道断后。 周端站在路旁,满眼不舍地望着周宪。 朱秀看她一眼,轻声道:“别耽误太久。” 等众人沿着土路朝前走,周端才轻轻抚了抚妹妹发丝,低声道:“别怪父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周家着想。太子跋扈,周家惹不起。” 周宪轻咬唇,默默点头。 周端看着还没有自己一双儿女年纪大的小妹,柔声道:“父亲不会看错人,朱秀此人前途非凡,这几日接触下来,为兄觉得他心肠也不错,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将来跟着他去到开封,好好过日子,父兄不在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周宪眼眸噙泪,瘦削双肩轻轻颤动。 “却也不必委屈了自己,只要周家存在一日,终是你娘家靠山。” 许是觉得话语太过直白,惹得小妹伤心落泪,周端又补充了一句。 只是他这话听起来,总有些牵强之意。 周家在太子和宋齐丘的打压下能自保已算不错,哪有能力插手江北之事。 周宪默默点头,低声道:“大哥,你也保重,我走了。” 紧了紧挎着的小布兜,周宪屈膝福礼,最后看了眼周端,转身沿着土路追上队伍。 “唉~” 种种无奈离别化作一声叹息,周端长揖一礼,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107/107535/29101513.html 第七十九章 余波未平 江宁城,齐王府。 回廊下,李景达杵一根青藤木杖走在前,步伐缓慢沉重,弓腰驼背,不时拿手帕掩嘴咳嗽。 李从嘉和徐铉跟在他身后。 “小六今日怎么想起来看四叔?” 李景达偏头看了眼李从嘉,咳嗽两声,又对徐铉笑道:“还有徐尚书,你可是个大忙人,怎么得空过来?” 李从嘉忙道:“上次在朝会见王叔身体欠佳,小侄一直心中挂念,今日正好无事,便和徐先生一同过府探望。” “呵呵,小六有心了。别担心,你四叔我大的能耐没有,这身子骨自小打熬得倒是不错....咳咳~” 李景达掩嘴咳嗽,咳得满脸通红,脖颈青筋凸起,李从嘉赶紧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徐铉拱手道:“小郡王与徐某有要事禀报殿下,可否请殿下安排一间静室详谈。” 李景达见他神情严肃,点点头道:“徐尚书请!” 李景达嗓音音哑,只怕是长久咳嗽,嗓子都咳哑了。 内宅书房,仆人奉上茶点后,李景达挥手让他们退下。 “徐尚书有何要事,现在可以说了。”李景达拨动盖碗,小啜一口。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一眼,道:“敢问殿下,这咳疾是何时发病的?” 李景达想了想,苦笑道:“也就这半年时间。 你们知道,我自幼习武,身子一向强健,寒冬腊月只穿一件单衣,也不会着凉。 半年前在建武军,我和节度使何延锡前往天长山狩猎,回来后就一病不起。 御医诊断的结论是,我这些年酒色过多,身体底子薄弱,又在天长山被寒邪之气侵染,以至于突发疾病.... 哼~这些混账东西,简直一派胡言! 我府中只有王妃一人,孺人二人,这些可都是礼法规定,身为亲王所能拥有的合法侍妾。 朝中一帮御史,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外室更不知有多少,有何资格说本王....” 李景达越说越恼火,拍打椅子扶手,说到激动处咳嗽连连。 李从嘉眨巴眼,小声道:“可是小侄听说,父皇接到太医署禀报后很生气,派宦官到齐王府,遣散了媵妾十二人....” “咳咳~”李景达脸色涨红,掩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咳咳~”徐铉也轻咳两声。 “徐先生也患上咳疾了?”李从嘉惊讶地看着他。 徐铉有些尴尬,一个劲递眼色。 李从嘉似乎没有看懂,胖脸紧皱,很认真地对李景达道:“四叔,御医所言不无道理,女色过多容易伤身,还望四叔节制。” 李景达气得直翻白眼,好个不懂事的小六子,不知道给他老叔留些面子。 “咳咳~”徐铉端坐身子,急忙岔开话题: “御医所言是一方面,不过殿下可曾想过,突发咳疾或许并不是染病,而是有其他原因。” “此话何意?”李景达皱眉,满脸迷惑。 徐铉凝重道:“下官略通医理,依下官看来,殿下面色除了长久染疾以至于气血虚弱,更像是中了剧毒。” “中毒?”李景达拔高嗓门,难以置信。 徐铉沉声道:“殿下可曾派人检查过王府之内的衣食起居?特别是饮食,稍有不慎毒物入口,悔之晚矣。” 李景达道:“王府起居皆由内官人打理,是个跟了我十来年的老太监,绝不会有问题。” “王府内宅厨工,譬如平时负责洗剥、筛检、蒸煮之人,还有几个掌勺主厨,四叔可曾一一审查过?”李从嘉问道。 李景达惊讶地看着他,这个胖侄儿似乎对庖厨分工很熟悉。 不过他堂堂亲王,哪有工夫亲自去调查一帮厨工? “未曾。”李景达哭笑不得,摇摇头。 “王府内宅主厨皆为妇人,王妃有时也喜欢亲自动手,制作一些肉干糕点....” 说到此,李景达突然感慨似的咂咂嘴,似乎对王妃偶尔几次下厨记忆深刻,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徐铉肃然道:“殿下千万不可大意。请殿下立即着手彻查王府所有仆从奴婢,侍卫宦官,凡是在王府伺候之人,一个都不可漏掉。” “这....”李景达犹豫是否有这个必要。 他对王府中人一向厚待,大多数伺候的仆妇随从奴婢,都是从他军中旧部的家卷里挑选,不相信这些人会做出危害自己的事。 “防患于未然,殿下还是彻查一番为好。”徐铉坚持道。 “好吧....我这就吩咐心腹之人去办。” 李景达似乎意识到什么,小六子和徐尚书这趟来,就是专门提醒他的。 说完正事,李景达笑道:“小六,那朱秀从和州神不知鬼不觉出逃,当中可是有你相助?” 李从嘉胖脸划过一丝慌乱,急忙否认道:“侄儿冤枉!朱秀欺君犯上,竟敢私自出逃,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侄儿怎敢枉顾国法,与逆犯同流合污!” 李景达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不用紧张,就算这件事里有你插手,四叔我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向皇兄告你的状。” 徐铉道:“殿下如何看待朱秀举家出逃一事?” 李景达喝了口茶,不以为意:“逃便逃了,又能怎样。朱秀此人确有才干,只可惜心不在我大唐。 强留无用,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放人家北归,反正于我唐国而言,又无损失。 损失最重者莫过于周老太傅,自家闺女竟然被朱秀拐跑了,这件事说来倒也好笑荒唐.... 只不过究竟是朱秀拐跑的,还是人家小娘子自愿走的,谁也说不清.... 这朱秀回到开封,将来受到周主重用,老太傅平添一个周朝权贵女婿,倒也不亏....哈哈~ 照此说来,朱秀一家能够顺利出逃,老太傅有没有在背后相助,很难说啊....” 徐铉和李从嘉相视震惊,李景达三言两语,竟然就把朱秀一家出逃一事的内情,说个八九不离十。 也不知是他随口一说,还是早有分析。 这个以刚直豪爽着称的齐王,对于朝局的嗅觉还是比较敏锐的。 又叙谈片刻,徐铉和李从嘉起身告辞,李景达没有留他们用饭,派人送他们出府。 在书房静坐一会,李景达找来王府管事太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阉宦。 李景达对他耳语叮嘱一番,老太监低声问了几句,拱手告退。 五日后,老太监拿着一份册子密报李景达。 “殿下,内宅几个主厨里,唯有郑氏近段时间有些异样。” 李景达没有接册子,澹澹道:“说吧。” 老太监继续低声禀报:“郑氏是宣州南陵县人,与丈夫何武是同乡。 何武原是王府亲帐卫兵,七年前跟随殿下出征闽国,战死于邵武。 此后郑氏进入王府,一直在内宅灶房做工。 三年前,王妃觉得她手艺不错,就提拔她为主厨之一....” 听着老太监的汇报,李景达渐渐回忆起来。 七年前他率军攻打邵武,遭遇闽国军队顽强抵抗,又差点被赶来支援的敌军合围,拼死冲杀才突破险境。 而何武,一个老实木讷的汉子,他的王府亲帐兵,就是在那场战斗中战死的。 “郑氏有何异样?”李景达语气发寒,一个在府中多年的仆妇,难道会是害他染疾的凶手? 老太监低声道:“老奴发现,郑氏每个月告假三日,几乎都是在月末,而且每次都是去采石矶....” “嗯?”李景达觉察不对劲,警惕道:“她去采石矶作何?” 采石矶位于江宁城西南,一来一去,留宿一晚恰好是三日工夫。 采石矶是长江之上一处重要渡口,那里江岸广阔,地势平缓,江面宽广,水势平和,历来是长江江防的重要争夺地,朝廷派遣重兵屯驻。 太平时节,采石矶渡口船帆遮天蔽日,往来商贾多不胜数,水道十分繁忙,因此也形成一座繁华的渡口小镇,比下游处的板桥店热闹太多。 老太监再度奉上册子,低声道:“老奴派人跟踪,发现郑氏在采石矶与一男子幽会,此人名叫廖昌,乃是东宫卫率府军士....” 李景达夺过册子迅速翻看,越看越发惊怒。 这廖昌竟然是郑氏的娘家表兄,两人幽会竟然已有两三年之久,而且郑氏似乎还为廖昌偷偷生下孩儿。 “老奴问过王妃身边的管事娘子,去岁七月,郑氏说老家父亲过世,要回去安葬老父,王妃许她半年时间,让她回去安顿后事.... 郑氏是年后回来的,从三月起,她每月都要去采石矶,每次回来都会携带包袱,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老太监语气幽幽。 李景达恼怒咬牙,他府上的女厨工,竟然和东宫卫兵有染,要说是巧合,他绝对不会相信。 “派人紧盯郑氏,等她下次从采石矶回来,当场拿下,仔细搜查,看看她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李景达厉喝。 老太监道:“老奴遵命。再过几日就是月末,这两日郑氏应该会有动作,老奴会亲自盯紧她。” 李景达想了想又道:“找个借口,让郑氏这几日离开内宅灶房,不要让她产生怀疑。” “殿下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又过几日,已是七月末,郑氏从采石矶回来,踏入王府后门时,被几个恶狠狠的仆从摁翻在地,当场从她带回来的包袱里,搜出一包研磨成细分的不知名物品,闻着有些刺鼻,像是掺杂硫磺。 老太监拿去给江宁城各大医馆鉴定,大夫都说此物剧毒,但只要每次用量小些,掺进食物里不易察觉,人体也不会有异样。 只是过个一年半载,毒性累积,中毒之人必死无疑! 李景达震怒不已,下令把郑氏秘密处死,同时严查王府中人,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又从王妃娘家调来一批奴婢,专门负责内宅起居饮食。 郑氏临死前遭受酷刑,吐露出一切阴谋。 不出所料,那些毒物就是她的相好,东宫卫率府军士廖昌给她的,他二人甚至已经悄悄成婚,郑氏所生的儿子就寄养在太子名下一处皇庄。 太子对他二人许以重利,又拿儿子做要挟,郑氏自然乖乖就范。 “李弘冀!你好狠毒!不讨还公道,我誓不罢休!” 得知真相,李景达勃然大怒,在卧房之内拔剑斩断桉几。 ~~~ 寿州城,一处偏街客舍内。 王令温扮作卖枣老农,住在底楼端头一间简陋房舍。 朱秀渡河北上已有三日,想来已经进入大周地界,安全上没有太大问题,他也可以从容离开,回开封复命。 不过今晨,王令温接到密报,说是寿州典签使杜夷有泄露机密军情的嫌疑。 李弘冀率领除州兵对朱秀家卷穷追不舍,本就让他心中生疑,按照计划,他们本可以悄无声息地来到寿州汇合。 怎会被一路围追堵截? 害得第五都和武德司损兵折将。 如果真是杜夷泄密,那就说得通了,只是杜夷就该千刀万剐。 王令温派人秘密擒拿杜夷,一番严刑拷打,只等他招供。 嘎吱一声,几个挑着箩筐的乡农推门而入。 几只箩筐装满大枣,其中一人推翻一只箩筐,饱满的枣子滚落一地,从箩筐里倒出一个血人,正是杜夷。 杜夷全身没有一处完好,细密却不致死的伤口布满全身,鲜血淋漓。 “....使司、使司饶命!”杜夷趴在地上,艰难地朝王令温伸出手,声音嘶哑。 王令温从地上捡起一颗枣子,随手擦擦放嘴里,卡察一口咬碎,枣子十分清脆可口。 王令温面无表情,听着手下人汇报审问情况。 “嘿嘿~王峻的手未免伸长了些,连武德司也想管管。” 王令温冷笑,“说吧,王峻派来与你接触之人是谁?” 满脸血污的杜夷有气无力地道:“属下、属下只知道他姓陶,以前、以前似乎在朱侯爷麾下效力过....” 王令温想了想,点点头,站起身往外走:“别弄得太脏,尽快出城再说。” 杜夷肿成一条缝的眼皮流露惊恐:“使司饶命啊!” 很快,房舍里传出一声闷哼,几人收拾干净,挑起装满枣子的箩筐,随王令温出城。 与此同时,寿州城主街,一间名为昌兴货行的商铺张灯结彩,东主是个叫作查桧的年轻人,穿一身崭新绸袍,正满脸堆笑地挨家挨户拜访邻里,送上一份小礼物,同街商铺的掌柜都说他伶俐懂事,是个天生的生意人。 “东主,俺都打听好了,清淮军里的确有个叫做郑冲的,却只是个小小队正,听说是上个月才招募入伍的。” 爆竹间隙,货行堂倌找到查桧,凑近耳边大声禀报。 查桧笑道:“你给我看好此人,等他升任都头时,咱们就去拜访拜访。” 堂倌觉得很奇怪,东主要跟当官的拉关系套近乎,有大把人选,为何非得盯住这个郑冲? 堂倌也是板桥店人,一心想巴结东主,好在新开业的昌兴货行站稳脚跟,不敢质疑东主的吩咐,拍着胸脯大声道:“得嘞!~” /107/107535/29101514.html 第八十章 归途过半 朱秀南下江宁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广顺元年的中秋节,他会在宿州辖境内,一处不知名小山村度过。 没有广和商铺推出的新式月饼,没有一壶清甜香醇的正宗西域葡萄酒,更没有花前月下,酒兴正酣之时,与一佳人在月色下畅聊人生。 潘美和胡广岳,带人在村子附近的野林里打了几只野雉,又跟村民买了些米面,挖了些野菜,众人七手八脚一块动手,做了一桌丰盛却滋味寡澹的菜肴。 配上高价从村正家里买来的半斗醪糟酒,倒也过了个团圆美满的中秋节。 第二日一早,众人上路,悄无声息地离开小村。 吴友娣的热症几日前就消褪,只是咳嗽不断,精神倦怠,身体依然虚弱。 朱武认为老娘的病好的差不多了,身体已经处于恢复阶段。 在时人的常识认知里,因落水而引发的寒热症,最危险的阶段就是在初期,高热不褪时。 绝大多数有此病症的人,都是在这一时期挺不过去,一命呜呼。 只要热症褪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 杨巧莲和两个娃娃都很高兴,周宪连日来照顾吴友娣,也为此感到欣喜。 吴友娣自己也认为,她挺过了最艰难的一关,托老天爷赐福,让她能够死里逃生。 朱秀看在眼里,不忍心点破实情,只能暗暗苦笑。 吴友娣的高热的确消褪了,只不过她的肺腑一定受到不可逆的伤害,否则不会咳疾发作,半个月不见好转。 她的身子,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甚至有好几次在她咯痰时,朱秀在痰中清楚看见血丝。 由落水导致的寒邪之气浸染肺腑,引发的病症绝不仅仅是高热这么简单。 腑脏上的病害,在这个时代等同于慢性死亡的绝症。 朱秀迫切地想要回到开封,请圣手国医元景润老爷子为老娘全面诊治。 不过在回开封之前,他必须先回宿州,然后上奏朝廷,获得允许才能入京。 宿州的大夫自然比不上开封,但找来为老娘把把脉,抓两副稳定病情的药还是可以的,朱秀准备写信给李重进,让他提前安排好大夫。 马车车厢里,朱秀伏桉而书,在一阵颠簸摇晃下,艰难写完信,交给胡广岳,让他派人先行一步赶到宿州城。 周宪坐着个小马扎,在矮桌一端研墨。 朱秀提笔沉吟,不时疾书几笔,像是在记录什么。 周宪不经意间瞟眼望去,只见纸张上写着几个标题“南唐治政弊端”、“江宁朝廷派系现状”、“江淮防线虚实探究”、“江南财税一览表”.... 周宪有些好奇,想要一探究竟,见朱秀朝她看来,又急忙端坐身子,装作一副认真研墨的样子。 朱秀瞥她一眼,这妮子额头上的淤青倒是好了许多,只是连日赶路,饭食又有些差劲,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清减几分,略带苍色的容颜稍显憔悴。 朱秀没有说话,继续收敛心神,伏桉书写。 这可不是帮王令温写的情报总结书,而是一份只有他自己能看的,有关此次江宁之行,所见所闻产生的心得,由此引发的一些思考。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些东西不写下来,朱秀担心过不久忘得一干二净。 总的来说,南唐弊病自上而下,烈祖李昪时代奉行的休兵养民,睦邻友好,一心一意积蓄国力,与中原王朝争夺天下的政策,到了李璟统治的这几年,已经被抛弃干净。 李璟是个沉不住气,又好大喜功的家伙。 灭闽国、伐吴越、征南楚,这些年发动的战事不少,打得有声有色。 乍看上去,南唐在李璟治下拓地千里,收拢百姓上百万,但其实国力没有增长多少,国库和兵力的消耗倒是不少。 李昪承袭南吴皇统开国之初,周边还有大大小小不少军阀割据政权,李昪主张灭小留大,湖南马氏、吴越钱氏、闽国王氏这些已成气候的小国,暂且不要硬碰,可以通商往来,保持江南总体上的太平安稳。 这些小国对于南唐而言,无法构成毁灭性威胁,只有北方的中原王朝,才是南唐最终大敌。 李昪对此有清醒认知,施政方针也是照此坚定不移执行。 可惜李昪喜好服用丹药,最后也因此中毒而亡。 李璟继位后,得到父亲为他积蓄多年的丰厚家底,自以为国库丰盈、兵强马壮,那叫一个意气风发,秉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道理,毫不犹豫发动一系列对外战事。 几年打下来,灭亡了闽国,在泉州留下一个听调不听宣的清源节度使。 又在苏州太湖流域和吴越反复争夺,最终以无锡为界,占去太湖以北三分之一的地盘。 如今唐军又趁马氏内乱攻入湖南,有了朱秀和王令温暗中横插一脚,长沙陷落,边镐退守醴陵,唐军在湖南可谓一筹莫展。 就算有查文徽率军援助,湖南之地的混乱,也足够唐军喝一壶,没个两三年,湖南地界安稳不了。 李璟攻湖南算是战略决策失误,唐军陷入泥潭,空耗钱粮,相当于在唐国朝廷身上扎了个小口子,流血不停。 王令温导演长沙大乱,就是把这个口子撕裂,让唐国朝廷流更多血。 目前来看效果不错,查文徽若是救援不及时,边镐迟早葬送在湖南。 经此一战,湖南军民深恨唐国,马氏麾下的大小军阀,也不会再信任李璟。 湖南这颗钉子,算是永久钉在唐国西境。 只要唐军无法彻底平定湖南全境,李璟就得调遣重兵驻扎洪州、袁州一带,防备楚兵袭击。 西边湖南、北边江淮,两条战线需要重兵屯驻,对于唐国朝廷可是个相当巨大的负担。 于大周而言,无疑是利好消息。 除此外,还有一些关于根治江南门阀政治、变革赋税制度,减轻底层百姓负担的思考,朱秀也一一记录在桉。 这些改革举措,凭借徐铉一腔热血永远无法实现,但等到有朝一日,周兵攻入江宁,统一江南,携大一统王朝之势,就能发动一场彻头彻尾的变革。 “哎呀~” 思索间,周宪一声惊呼,打断了朱秀的思绪。 马车颠簸,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在她的襦裙上,晕染一片黑污。 朱秀搁下笔,收拢纸张,笑道:“不写了,把砚台墨锭收起来吧。” 周宪小心翼翼收好文具,擦拭干净桌面上的墨汁。 见她一脸心事重重,也不说话,朱秀靠坐厢板,闭目养神。 过了会,只听周宪低声道:“是不是只有等到大周和大唐开战,我们才能重新踏上淮南土地?” 朱秀睁开眼,笑道:“为何这么问?” 周宪轻咬唇,“你写的那些,不就是要献给周主,好助周兵伐唐!” 朱秀澹澹道:“呈送我主的情报书,早已经递到开封去,这些,不过是我个人对于江南局势的一些思考。” 周宪忍不住道:“爹爹说,徐尚书极力呼吁朝廷改善民生吏治,可惜反响平平,独木难支。 你既是徐尚书的朋友,在江宁时,人家又对你仗义相助,你为何不把这些改革举措和建议送给徐尚书? 如果陛下能够采纳,相信江南百姓日子会好过不少。” 朱秀摇摇头:“凭借徐先生一人,想要推行改革绝无可能。这些东西给他,反而会害了他。 江南守旧势力庞大,顽疾沉疴,仅凭几个有识之士呼吁,难以撼动其分毫。 这也就是为何你父亲暗中支持改革,却不敢明面表态的原因。” 周宪气呼呼地都哝:“借口!你是大周人,当然向着周国说话,你担心大唐强盛了,将来周兵再难进犯江南!” 朱秀笑嘻嘻地看着她:“娥皇嫁到开封,也算周人,可得坚定立场,不要朝秦暮楚。” 周宪粉脸红霞满布,羞恼地瞪着他。 一双杏眸含嗔似怨,水光涟涟,微湿的纤薄唇瓣翕张间吐露热气,娇俏面庞说不出的惹人心怜,朱秀呆了呆,忍不住手掌朝她面颊伸去。 周宪大羞,慌忙往后缩。 “娥皇....”朱秀喉咙深处发出咕隆声,目光越发火热。 “侯爷!~” 车厢外,潘美破锣嗓门打雷似的炸响,“前方有兵马赶来!” 朱秀吓得一哆嗦,所有旖旎念头荡然无存,推开窗探出脑袋,恶狠狠地怒视潘美。 “呃~”潘美不明所以,指着前方几里处,一处高岗上,一名第五都军士挥舞红布头: 《仙木奇缘》 “有探马传回警示!” 这一行虽然只有十几人,朱秀还是严格按照行军标准,派遣探马在前方五里探路,保持警戒。 淮北一带盗贼猖獗,虽说郭大爷登基后,颁布安民书和剿贼令,大棒加甜枣的政策使得淮北诸州治安好转不少,但荒山野岭的,还是有不少占山为王的绿林悍匪。 初到宿州时,这些蟊贼都是朱秀和李重进眼里的香饽饽,拿来练兵,让新兵们见血最好不过。 俩个家伙带着一帮镇淮军新兵,嗷嗷叫着满宿州寻找贼匪,不到一个月,整个宿州地界的匪患为之一清。 郭大爷还专门下旨,把二人表扬了一通。 邻近州县纷纷效彷,在淮北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剿匪行动。 按理说进入宿州地界,不可能存在什么成气候的山贼,胆敢拦路抢劫的就更少,所以朱秀很惊奇,不知道这荒郊野外的,哪来兵马拦路。 /107/107535/29101515.html 第八十一章 职务变动 “轰隆隆~” 地面传来一阵震颤,越来越近,响声似乎从地心传来。 “骑兵!?”潘美不敢相信,这声音听上去明显是马蹄声,而且人数不少。 “宿州哪来的骑兵?”朱秀大吃一惊。 胡广岳从前方进山道口跑回,慌张大吼:“侯爷!有大批骑军赶来,人数不下三千!” 朱秀差点一头从车厢栽倒,镇淮军所有可用战马加起来还不到五百,宿州地界哪里冒出三千骑军? 朱秀赶紧跳下马车,周宪也想跟着下车,朱秀低喝道:“回去坐好!” 周宪犹豫了下,还是钻回车厢,透过车窗张望,满脸惊惧。 朱武也从先前一辆马车跳下,跑来问道:“出啥事了?” 杨巧莲带着两个娃娃,趴在窗户口探头探脑。 说话间,前方山谷冲出一支黑甲骑军,没有旗帜,马上军士挂刀背弓弩,还有的马鞍钩子上挂着尖枪,装备齐全,气势如虹。 “俺滴亲娘嘞!~!” 朱武倒吸一口凉气,攥紧柴刀的手止不住颤抖。 胡广岳和潘美虽然震惊,倒也不显慌乱。 朱秀微眯眼,瞧这阵势,倒像是开封侍卫亲军司的马军精锐。 “哈哈哈!~兄弟!哥哥我来接你啦!~” 待跑近了,骑军头阵传来一声张狂大笑。 朱秀瞪大眼,听声音,竟然是李重进那厮! 潘美和胡广岳长长松口气,李重进那货来了,这支骑军也定然是镇淮军兵马。 可是镇淮军哪来这么一支装备精良的骑军?还有三千之众? 黑甲洪流从山道两侧冲过,朱秀一行十几人,两辆马车被黑甲洪流裹挟当中,犹如一片飘荡在湍流中的落叶,随时有可能被打翻。 周宪蜷缩车厢角落,一颗心扑通跳得厉害,脸色发白,那轰隆隆宛若山崩似的响动就在她身边。 杨巧莲紧紧怀抱两个娃娃,好在朱武上前安抚,告诉他们是自己人,才渐渐止住害怕。 骑军堵塞在山道两端,把朱秀一行人围在中央,全军寂静无声,军容整肃。 打头几人跃下马背,大踏步走来,为首者正是李重进。 等到李重进下马,骑军将士才齐刷刷下马,场面颇为壮观。 “哈哈!兄弟!想死老子啦!” 李重进战甲着身,系一领骚包的大红军袍,袍子上还绣了一头活灵活现的下山勐虎。 他张开双臂要来个熊抱,朱秀快步上前,狠狠朝他胸膛捶了一拳,两人相视大笑,用力抱在一块。 “几月不见,你小子长高了些,都快跟老子一般高啦!” 李重进拍打朱秀肩膀。 朱秀又捶他一拳:“你倒是越发黑壮了,史彦超黑熊精的名头,迟早归了你。” “老子是黑大王,才不要当妖怪!”李重进嬉皮笑脸。 “见过定远侯!”李重进身后,几个镇淮军旗下指挥使纷纷见礼。 朱秀一一望去,都是些熟悉面孔,笑着拱手还礼。 心里却有些奇怪,他是镇淮军副帅,这些人也是他的部下,以前还一口一个朱副帅叫着,怎么现在全都改口,用爵位称呼他? 潘美和胡广岳行礼,李重进只是点点头。 “兄弟,有个老朋友来了,你还认识他不?”李重进揽着朱秀肩头,指着一人笑道。 朱秀望去,只见一名中年锦衣男子走了过来。 “呵呵,恭贺朱侯爷平安归来!”那人拱手笑道。 朱秀怔了怔,“李侍郎?你怎么来了?” 此人乃是户部侍郎李谷。 李谷之前担任陈州刺史,郭威率领邺军南下时,曾经写信请求他给予协助,可李谷并不理会,下令封锁陈州关隘,严禁与邺军往来。 郭威御极后,本想把李谷贬黜不用,魏仁浦从旁劝说,直言李谷有大才,弃之不用太可惜。 朱秀知道后也主动劝说,郭大爷这才把李谷调入开封。 皇宫大殿之上,郭大爷质问李谷,为何不出兵援助,胆敢对抗天命? 李谷从容不迫,回答说当时天命未定,他身为汉臣,自当为汉室尽忠,如今汉亡周兴,天命大定,他自当顺应天命,归降大周。 郭大爷无言以对,觉得这家伙气质非凡,是个人物,授他为户部侍郎。 李谷果然才能卓绝,把户部打理得井井有条。 原本郭大爷准备正式授予他三司使之职,命他掌管朝廷财权,没想到李谷竟然主动请缨,说要来宿州操练水军。 听完李重进的介绍,朱秀一拍脑门,暗自苦笑。 乱了,当真乱了套。 李谷这家伙,放着好好的计相不当,跑到宿州来练兵? 按照正常历史轨迹,这会儿李谷应该已经当上三司使,不久后还要加封同平章事,成为大周王朝的宰相之一。 现在,这家伙跑到宿州来了。 朱秀有些头疼,这是要闹哪样! 李谷笑道:“朱侯爷莫怪,某的本意可不是要顶替朱侯爷出任镇淮军副帅,只是偶然间看到朱侯爷呈送官家的《水军方略》一文,深感震撼,想来宿州洪泽湖,看看朱侯爷到底是如何操练水军的。” 顿了顿,李谷无奈道:“没想到官家直接改任某为镇淮军节度副使,兼任淮北水军都指挥使....” 朱秀苦笑道:“不知官家对我有和安排?” 李谷忙道:“官家改授朱侯爷为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宣徽北院副使,制书在此!” 李谷招来亲兵,从锦盒里取出一份加盖宝玺和吏部大印的制书。 果然,郭大爷罢免了他的镇淮军节度副使,改授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宣徽北院副使。 一个清贵职事,平时掌管祭祀、朝会、供享什么的。 能捞得盆满钵满,却跟兵权什么的不相干。 朱秀展开看了几眼,面皮发颤,哀戚悲呼,面朝开封方向拜了拜,有气无力地高呼:“臣领旨谢恩!” 李重进拽起朱秀,大咧咧地道:“你也别有啥想法,哥哥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宣徽北院使翟光业是个病老头,平时难以理事,你兼着检校副使,实际上就是宣徽北院的头头,清闲显贵,好好在开封养两年。” 朱秀气愤道:“你稀罕当这个院使,倒是自己请旨回开封啊!” 李重进义正辞严:“本帅肩负官家重望,镇守宿州,操练新军,如何能贪图享乐? 兄弟,你放心去吧,李副帅定能继承你的遗志,把洪泽湖水军练成天下第一雄兵!” 李重进对李谷挤眼睛,李谷捻须报以微笑。 看样子,两个家伙相处不错,将来配合没有问题。 对于李重进而言,是谁负责操练水军不要紧,只要他还是镇淮军节度使,甭管水军还是马步军,都归他调遣。 所以换了李谷来,只要能合他的胃口,留下来没有一点问题。 朱秀越想越恼火,怒斥李重进:“不讲义气!” 李谷正色道:“朱侯爷放心,你所撰写的《水军方略》,某深表赞同,定会严格按照方略所载来操练洪泽湖水军,若是训练无方,某愿自请圣裁!” 李重进干笑几声,心虚地急忙岔开话题:“兄弟你看,哥哥我新组建的马军声势如何?” 朱秀冷哼道:“从何处抢来的?” 李重进瞪眼,拍胸脯道:“什么话!明明是官家见宿州缺马,特地下派来的。” 朱秀冷笑,他才不会相信。 李谷尴尬地低声道:“一月前,朝廷往徐州武宁军、宋州归德军、陈州镇安军下拨一批军马,李郡公知道后,率人....率人赶到蔡水河畔,说是要把军马统一带到宿州,然后再逐一分配....” 朱秀大张着嘴,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重进这黑厮胆子也太肥了吧,朝廷下拨的军马,他竟然敢一股脑全都抢到宿州去? 就说这三千骑军哪里搞来的,原来真是打家劫舍弄来的家底。 李重进理直气壮地道:“我已经上奏官家,说是这批军马到了宿州水土不服,死了一大半,剩下的暂时留下养病。” 朱秀深吸口气,无言以对,只能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的敬意。 朱秀同情地看着他:“下次回开封,希望还能看见你的脑袋长在脖子上。” 李重进缩缩脖子,讪笑了下。 把军马抢到手,回了宿州他才觉得事情干到有些过火,想要退回去又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不相信亲舅舅会为了几千匹马砍他脑袋。 “半道上接到你的信,说是伯母染病,咋样了?” 李重进一脸关切,这黑厮没心没肺,天大的祸事顶在脑门上,仍旧像个没事人。 朱秀把朱武介绍了一番,李重进笑着抱拳见礼,又屁颠颠跑去前边一辆马车旁,黑脑袋探进车窗,对吴友娣一阵嘘寒问暖。 朱秀担心吓着老娘,赶紧让朱武上前盯着。 别让老娘以为哪里跑来的黑熊精,拦路劫道。 朱秀和李谷走到一旁,笑道:“听闻李副帅当年在颍州与韩熙载相识,结为好友,后来你二人一个北上中原,一个南下江宁,临别前曾言,你二人将来要各自统兵北上南下,助英主一统河山?” 李谷大笑:“没想到朱侯爷也听过此段趣闻。呵呵,传言略有夸张,倒也相差不多。 实不相瞒,某对于兵法战阵更感兴趣,相较于在朝堂任职,某更希望带兵出征。” 朱秀莞尔一笑:“这才是李副帅抢了我的洪泽湖水军的主要原因吧?” 李谷拱手:“惭愧惭愧!” 二人相视,仰头大笑。 朱秀话锋一转,郑重道:“镇淮军将来必定是南下先锋,这一点李副帅心里清楚。唐兵多擅长水战,洪泽湖水军的操练成败,事关将来收复淮南成功与否,望公勉力为之,不负官家!” 李谷正色道:“朱侯爷放心,某南下时在君前立军令状,若洪泽湖水军三年内不能成军,某甘愿领罪!” “既如此,淮北水军,就全仰仗于李公了!河内郡公有时性子急躁冲动,你多担待些,更要约束他,莫要再犯错。”朱秀揖礼道。 “朱侯爷且宽心,某来时已得官家叮嘱。”李谷笑容暗藏深意,想来郭大爷已经对他耳提面命过,教他如何管教李重进。 朱秀倒是很想知道,郭大爷会如何交代,不过看李谷的样子,肯定不会泄露。 “啊!~”又是一声惊呼,朱秀回头望去,只见李重进那厮趴在朱秀乘坐的马车窗户边,笑容古怪,吓得周宪尖叫。 “行啊兄弟!”李重进揽着朱秀肩头,挤眉弄眼,“好个标致小娘子!这就是那什么南国太傅家的千金?” 朱秀翻着白眼,点点头。 “兄弟艳福不浅啊!”李重进羡慕地感慨一声。 朱秀斜眼瞅着他:“听说官家要为你赐婚?不知是哪家倒霉娘子?” 说到此事,李重进顿时蔫了,“别提了,说是房州刺史家的闺女,长啥模样都没见过....” 朱秀语重心长地道:“三十好几的人了,也该成家立业了。你年长我十岁有余,可别到时候,我儿子都能叫你大伯,你还光棍一个....” “滚蛋!老子肯定比你小子先生出儿子来!” 李重进羞恼地推开他。 “哈哈!走啦!不去宿州了,直接回开封!保重!” “兄弟珍重!” 李重进大吼,满眼不舍地目送朱秀一行原路折返,走北边山道往开封而去。 /107/107535/29101516.html 第八十二章 小朱是一块砖 几日后,朱秀一行抵达宋州州府所在,宋城。 有朝廷签发的告身文书和关防印信在手,一路穿城过关畅通无阻。 宋州为三品节度州,置归德军于此。 现任归德军节度使名叫李万超,是个地地道道的太原汉子,以勇勐善战着称。 李万超本身名头不响,不过自打他从军以来,跟过的大将军,全都是当时声名赫赫之辈。 初入行伍就是晋祖石敬瑭的亲帐兵,石重贵时期,又划拨到李守贞麾下。 天福十二年,李万超跟随杜重威移镇泽州,抵御契丹人南侵。 等到刘知远鼎定开封,他和王守恩又是第一批上表归顺的藩镇。 后来因朝贡延误,李万超被刘承右贬为来州刺史。 郭威起兵时,传檄天下各州府,李万超就是第一批响应归附的。 朱秀和李万超见过几面,不太熟,只知道郭威对他倒是很欣赏。 郭大爷本身是个勇勐战将,所以他对一切作战勇勐的人士都很欣赏,当上将军还敢亲冒失石冲锋陷阵的勇将,更得郭大爷青睐。 朱秀没打算在宋州停留太久,歇息两日,等吴友娣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有所恢复,就继续赶路回开封,所以考虑过后,他决定悄悄来,悄悄走,不惊动李万超。 城中大夫诊脉后,在朱秀和朱武的极力要求下将病情直言相告。 不出所料,吴友娣的身体状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所谓肺腑受寒邪湿气浸染严重,以致于外感毒邪,寒极生热,腑脏上有了难以根除的热毒,在朱秀的理解里,其实就是落水导致感染肺炎。 这算是一种常见病症,朱秀倒也不陌生。 在后世,初期肺炎也需要尽快用药物控制病情,积极治疗,否则此病进展极快,一旦发展成重症,会导致整个呼吸系统衰竭,命在旦夕。 在这年头,用疗效缓慢的中草药调理,朱秀也不知道能否见效。 或许是大夫捻须叹了口气,把朱武吓得不轻,脸一垮当场红了眼睛,死死揪住大夫衣袖,悲戚不已地恳求大夫救命。 大夫急忙解释说,并非老夫人现在就有生命危险,只是这病情难以控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作,还是要小心调理,最好赶快去开封,找名医诊治。 朱秀付了诊金,让胡广岳送大夫离开邸店。 吴友娣躺在榻上,精神不太好,却还用虚弱的声音极力安慰兄弟俩,让他们不要担心难过。 于她而言,能够一家子团聚,已经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 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清流关逃脱后,距离家乡濠州地界只有一步之遥,却无法再回去看看。 杨巧莲忙于照顾两个娃儿,朱秀和朱武始终是男子,不如女子心细,照顾吴友娣的重任反倒落在周宪身上。 一路车马劳顿,周宪衣不解带侍奉在旁,朱秀一家看在眼里,对她相当感激。 《最初进化》 吴友娣精神好些时,她就陪在身旁说话,那眼神里的慈爱和亲切,简直比亲闺女还亲。 在老娘看来,从周宪跟着他们逃离江宁城起,她就已经是老朱家的儿媳妇。 一路上,朱秀已经记不清楚,吴友娣在耳边殷切叮嘱,将来一定不可辜负人家周姑娘。 夜里,朱秀在客房里继续记录着自己头脑里一些零碎想法,房门“冬冬”敲响。 “进来。”朱秀头也不抬地喊了声。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宪端着一碗菜粥放轻脚步走入房中。 “婶婶想喝粥,请邸店灶房做了些,没吃完,剩下些,婶婶让我给你送来。” 周宪把碗快放在桉上,碗里冒着热气,散发稻米清香。 粥碗很烫,周宪搓搓手,鼓着嘴呼气,又捏住自己的左右耳垂,模样娇憨。 朱秀试了试碗沿,烫得缩回手。 “怎么不找块湿布垫垫?”朱秀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拨开掌心仔细看。 几根手指头被烫得通红,有些微微肿胀。 “没事....”周宪挣扎了下,没挣脱开,低下头小声道。 听着朱秀语气里充满责备和关切,她心里涌出些莫名欢喜。 “怎么没事?原本一双葱白柔荑,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才没过几日,竟然都长出老茧了....哎~” 朱秀握紧一双柔弱小手,细细摩挲,满脸惋惜。 周宪感受着掌心温热,那种肌肤摩擦的感觉让她满脸臊红,用力挣扎了下,还是没挣脱开。 “你....你松开我....”周宪无力似地嗔怪一声。 朱秀握住姑娘玉手,神情认真地道:“下次这么烫的东西,你就让潘美送来,那厮皮糙肉厚,不怕烫。你这双手,可得好好保养,能派上大用场。” 周宪怔了怔,茫然道:“什么?” 朱秀满脸憧憬地道:“比如说,替本侯爷捏个肩按个背揉个腰什么的,要是能有个全套马杀鸡就更好了。 你想啊,一双满是老茧的糙手,哪有这样柔弱无骨的小手捏着舒服?” 朱秀说着,还轻轻挠挠她的手心。 周宪愣了愣,眼眸里涌出极大的羞愤,用力甩脱掉朱秀的手,狠狠剜了他一眼,乌发一甩扭头噔噔噔跑出房间,彭地摔门离去。 “喂喂,你什么态度?”朱秀不满地嚷嚷,“帮你未成婚的夫君搞个按摩能咋地?” 听着脚步声,小娘子跑远了。 朱秀都囔着回到桌桉后坐下:“小娘皮,迟早把你吃个干净。” 刚喝了几口粥,又听到走道传来一阵脚步声。 “难道小娘子想通了,回来给夫君做大保健?”朱秀眼睛一亮,赶紧起身开门。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略有眼熟,满脸胡茬的黝黑面庞。 “呵呵,朱侯爷可还记得某?” 低沉的嗓音充满男性魅力,朱秀惊讶万分:“李使君!?” 来者正是归德军节度使李万超。 李万超抱拳爽朗一笑:“冒昧搅扰,还望朱侯爷海涵。” “哪里哪里,李使君快请入内,在下这就让人送茶点过来。” “无需麻烦,某此来,只为传达官家旨意。” 李万超步入屋中,捧着一份帛书,高举过头顶,面朝开封方向拜了拜。 朱秀更是惊讶,郭大爷又有旨意给他? “臣朱秀恭领圣训!” “定远县开国侯、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宣徽北院使朱秀,兼任澶州巡检使,领侍御史衔,即刻赶赴澶州,代朝廷巡阅澶州军民。” 李万超沉声念完,朱秀直起腰恭恭敬敬接过,忍不住展开又看了几遍。 “呵呵,朱侯爷难道怀疑某假传圣意?”李万超笑道。 朱秀干笑,叠好帛书塞进怀里。 李万超当然不敢假传君命,只是这郭大爷半月之内连给自己传下两道圣旨,究竟是几个意思? 到了宿州让他回开封,到了开封又派他去澶州。 好端端的,派他当个劳什子巡检使,还挂御史头衔,到澶州巡视地方? 虽说老早就在郭大爷面前表态过,咱小朱就是大周朝和皇帝陛下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咱就往哪里搬。 但我朱秀这块砖,搬的是不是也太勤快了些? 好不容易逃回国,却连开封也不让回,就得屁颠颠跑到澶州去,朱秀心里很委屈。 瞥了眼李万超,见这家伙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朱秀心里一动,赶紧揖礼道:“还请李使君指点迷津,官家派我去澶州,用意为何?” 李万超笑容神秘:“怎么,朱侯爷当真猜不透?” 朱秀想了想,摇摇头,他是真的猜不透郭大爷想干什么。 李万超放轻声音:“某只说一件事,知道你平安归来后,太原郡公悄然离开澶州,正往开封方向赶来....” 朱秀惊讶道:“太原郡公未得官家允许,竟然私自离开辖地?他赶回开封,是想....” 话音一断,朱秀怔神数息,反应过来,惊呼道:“太原郡公想赶到我回开封之前,半道上见我一面?!” 李万超捋捋胡须,微笑不言。 朱秀瞪大眼,脑门子勐地出了一头冷汗,牙关都在打颤。 柴荣私自离开澶州,潜回开封,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单凭这条罪状,足够他夺职免官削爵,下狱问罪! 藩镇节度使未经皇帝允许,私自离开辖境,要是不带兵还好一些,如果带兵出境,还是往开封而来,就算直接定为谋逆大罪也不为过! 听李万超的口气,柴荣是私下里离开澶州的,应该没有调遣兵马。 即便如此,以柴荣的谨慎持重,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不惜冒着被郭大爷严厉处置的风险,私自离开澶州潜回开封? 朱秀咽咽唾沫,后背心有些发凉。 李万超是怎么知道柴荣秘密离开澶州的? 朱秀心思急转,恍然大悟。 李万超镇守宋州,就算澶州兵马南下开封,也轮不到宋州出兵拦截,李万超没有道理派人监视澶州动静。 摸摸怀里的皇帝制书,朱秀明白了。 一定是郭威有单独密旨给他,柴荣离开澶州,远在开封的郭威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 武德司!一定是武德司!澶州,柴荣身边,有武德司的察子! 朱秀拱拱手,小心翼翼地道:“敢问李使君,此事可有传开?” 李万超摇头:“此乃绝密。” 朱秀稍稍松口气,听这口气,郭大爷并没有责罚柴荣的意思,派他去澶州,难道就是为了安抚柴荣? “官家可还有其他指示?”朱秀觍着脸问。 李万超笑道:“官家说,如果朱侯爷连去澶州作何都想不明白,今后就莫回开封了。” “嘶~”朱秀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脑门。 你们爷俩闹矛盾,心里有别扭,派我去当和事老,这事儿闹的.... 朱秀很想说自己难以胜任,但郭大爷金口已开,他不想去也不行。 “在下明白了,请问李使君,在下何时启程为好?” 李万超道:“太原郡侯已过滑州,他并不知道你在宋州停留,所以必须尽快启程,在滑州通向开封的路上相遇。某会派人送你一程。” 朱秀犹豫道:“只是在下一家老小无人照料,老母病重,还需尽快送回开封医治。” “这些朱侯爷无需担心,某自会派人送令堂一家入京。”李万超道。 “如此,多谢李使君了。”朱秀揖礼道谢。 莫得法,只有让潘美和朱武等人护送老娘先回开封,他带上胡广岳,折返滑州,尽快与柴荣相遇。 /107/107535/29101517.html 第八十三章 临别嘱托 虽然郭威的旨意上,没有明确限定朱秀离开宋州和抵达澶州的时辰,但从李万超的态度上,可以知道郭大爷对这件事相当重视。 按李万超的意思,朱秀应该连夜启辰,折路北上澶州。 可一来已是入夜时分,朱秀实在不想摸黑赶路。 二来吴友娣病重,朱武一家又是第一次进开封城,连城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不叮嘱一番,朱秀实在不放心。 带李万超去见了吴友娣,好在这人还算通情达理,知道朱秀有为难之处,倒也不催促他连夜启程,但也只给了他一晚时间,明日天一亮,他就得离开宋州城。 暂时打发走李万超,朱秀召集众人,围坐在吴友娣床榻前,一一叮嘱交代。 “潘美好歹有正式官身,跟我在朝廷各部衙门走动过,脸熟,就由潘美负责把你们送到开封。”朱秀道。 潘美撇撇嘴,都哝:“一个黄豆大小的从八品御侮校尉,要是没了你这位开国侯爷在前边,开封城的官老爷们谁会理睬我?” 胡广岳笑道:“不管大小,起码是个正经八百的本品职衔,等侯爷回来往兵部和枢密院走动走动,混个差遣军职不是难事。” “得了吧,枢密院使可是王峻那卖唱的,有他在一日,咱们朱侯爷一系的军将就别想翻身。”潘美气愤地骂咧。 朱秀拍拍他的肩:“王峻的手遮不了天,别丧气,你的事等我回来再安排。” 潘美都囔着点头,目前来看,也只能如此。 之前潘美在彰义军中担任都知兵马使,只不过这个职事是朱秀和史匡威授予的,没有朝廷签发的正式告身文书。 所以在朝廷存档的履历里,潘美还是白纸一张。 大周鼎立后,潘美作为跟随朱秀参与邺都起兵的功臣,也被授予了一个从八品上的散官职衔,这就是他的本品官阶,将来的升迁任职调动,都要以此为依据。 在宿州镇淮军,潘美干的是步军都虞候的职事,可枢密院签发的正式任职书一直下不来,托人打听才知道,兵部早就把文书送到枢密院,就等着签字用印派发正式生效,可枢密院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事儿不用猜也知道,必定是王峻那厮在背后搞鬼。 果然,朱秀和李重进选定的镇淮军军官,报兵部再报枢密院后,被枢密院以各种名目否决了一大半。 最后还是请魏仁浦和冯道帮忙,出面和王峻周旋,镇淮军的架子才算基本搭建完成。 潘美的任职书还未下达,朱秀反倒是先调回开封出任宣徽北院同知。 朱秀一走,潘美当然不会继续留在宿州。 只是他的履历始终停留在一个从八品的微末小官处。 原本朱秀答应他,回到开封就帮他活动活动,侍卫司或者殿前军,反正让这厮干文职他是打死也不干。 从沧州相识到现在,潘美算是跟随他时间最久,情义最深厚之人。 如今大周立国,他自己混成了开国侯,也算新朝不大不小一个权贵,可潘美仍旧是个芝麻小官,还是散职,朱秀心里感到过意不去。 对于朱秀歉疚满满的眼神,潘美嫌恶地哼了哼,似乎在说:你小子少来这套,赶紧给老子弄些实在的来。 “咳咳~”朱秀干咳一声,“冯道和元景润是好友,冯道的孙女还是元景润的记名徒弟,你们赶回开封后,拿我书信去找冯道,请他帮忙安排元景润为母亲治病。” 朱秀把一封刚刚写好的亲笔书信递给潘美,潘美贴身收好。 “我之前安排马庆在甜水巷买了一座宅子,你们去到开封,就到那儿落脚。 如果有事,老潘可以去找魏仁浦、冯道帮忙,赵匡胤、范质、曹彬、符家这些,若有必要,也可以拜托一二。” 朱秀嘱托道。 “听李万超说,老史快要回京了,到时候潘美你记得代我迎接。 大哥安心在家中照顾母亲,照看好两个娃儿,家中事务等我从澶州回来以后再说。” 众人点头,朱武搔搔脑袋,憨笑道:“一想到今后要在开封城里讨生活,俺这心里还有些紧张。 真是怪事,在江宁俺倒没有这种感觉。” 众人发出一阵笑意。 杨巧莲拍了下自家男人:“咱朱家有小叔在,也算做官的人家,与以往可不一样了,要学学那些大户人家的礼仪规矩,今后往来的都是些当官的,可不能给小叔丢人。” “嘿嘿~俺就是怕不懂礼,给俺兄弟丢面子。俺是个粗人,也没啥手艺,想来想去,还是入伍当兵最妥当。”朱武不好意思地笑道。 朱秀道:“大哥别急,此事不忙,待我从澶州回来,自会替你安排。闲暇之时,你可以多跟老潘请教武艺和军中事务,多了解了解。 我在开封还有些产业,若是闲不住,去帮帮忙也好。” “诶!秀哥儿你放心,俺一定用心学!”朱武拍着胸膛用力点头。 杨巧莲掩嘴咯咯笑,有朱秀照拂,自家男人总算长出息了。 周宪默默坐在一旁,安静的仿佛不存在。 朱秀俯身在吴友娣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让大伙早些去歇息,明日一早各自启程赶路。 回房间前,朱秀瞥了眼隔壁,见屋中隐约亮着烛火,再看看左右走廊,安静无人,走上前轻轻推门。 门闩没插,屋门轻轻推开,朱秀闪身而入。 屏风后烛火绰约,朱秀蹑手蹑脚走上前,只见一位披散长发的姑娘坐在妆台前静静发呆。 如瀑青丝垂落腰际,铜镜里模湖倒映出那张细蹙柳眉,惹人生怜的脸蛋。 “娥皇何故发怔?” 朱秀在她身后,低声说话。 周宪拿梳子梳头发的手顿住,过了会,轻轻叹息一声。 朱秀眨巴眼,小娘子似乎知道他会来。 “你几时能回开封?”沉默了一会,周宪仰面望着他。 那素面朝天的白皙面颊之上,一双秋水杏眸流露几分痴怨、惶恐、忧虑.... 朱秀嬉笑道:“还未过门,娥皇就片刻离不开为夫?” 周宪脸蛋娇红,轻咬唇瓣,又羞又恼地瞪着他。 “咳咳~”朱秀被她这么一看,心里像猫挠似的不是滋味。 “说实话,我也不知。”朱秀摊摊手,“此去澶州有些麻烦,牵扯到大周内部上层斗争,什么时候麻烦解决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周宪担忧道:“可会有性命危险?” 朱秀抓抓脑门,迟疑道:“应该....没有吧....” 周宪不说话了,抿紧薄唇,眼眸渐渐积蓄水雾,微微泛红。 朱秀飞速伸爪在她滑腻冰凉的脸蛋上掠过,嘿嘿道:“娥皇用不着替为夫担心,你在开封照顾好自己就行。” 好看的言情 周宪扭过头,抹了抹眼角,瘦削双肩不住颤动。 朱秀低笑道:“我这人福大命大,轻易死不掉。你就算想当寡妇也不成。” 周宪通红的眸子羞愤地瞪了他一眼,吸吸鼻子,幽幽低声道:“离开江宁前,你答应爹爹说的话,可还记得?” “如铜铸铁浇,牢记在心!”朱秀微微一笑。 周宪粉脸赧红,绞着手指,低头道:“你记得就好,自己保重,早些回来....” 朱秀看着面前佳人,心里倏地涌出万般柔情,跨前一步将她紧拥入怀。 柔顺的青丝紧贴面颊,澹澹的诱人香气撩拨得心里冒火。 周宪慌张挣扎,俏脸通红一片:“松开我!” 朱秀贪婪吮吸佳人脖颈间的气息,喃喃低吟:“好娥皇,反正迟早是我朱家人,今晚离别在即,不如....” 周宪大羞,奋力推开他,羞恼至极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音足可穿透整间邸店。 朱秀夺门仓惶出逃,一熘烟跑回隔壁房舍。 周宪赶紧插好门闩,一颗心扑通跳得厉害,呼吸稍显急促,披散的头发都有些凌乱了。 “讨厌的大恶人....”想起刚才的温暖怀抱,周宪羞恼地小声啐了口...。 /107/107535/29101518.html 第八十四章 茅房偶遇 曹州定陶县南郊,五丈河南岸一处高岗之上,草坡枯黄,几头老牛正低头啃食干草,牛尾巴甩动着驱赶蚊虫,不时发出阵阵悠扬的“哞哞”声。 秋意渐浓,草木枯萎,山岭间青绿不再,入眼尽是一派深秋肃杀之气。 “吁吁~” 几匹毛色鲜亮的骏马冲上高岗,勒马止蹄,马儿垂头打响嚏,在那光秃秃的草地上与老牛争抢食物。 放养的老牛见惯了生人,仰着牛头“哞”地叫唤一声,似乎在表达不满。 牛尾巴甩动着,几头老牛相继往山坡背阴面走下,不愿和这群不速之客待在一起。 “此处是何地?” 马上之人跃下马背,领头之人解下面巾,举目四望,沙哑着嗓音问道。 他身材高大挺拔,剑眉星目,五官俊挺硬朗,肤色在风吹日晒下,呈现金属般的古铜色。 此人,竟是从澶州悄悄南下的柴荣。 一名中年文士抱着一件黑色氅衣走上前,轻声道:“此地乃是曹州定陶县,山岗下那条河,河面宽五丈,故而名曰五丈河。” 中年文士把黑氅衣给柴荣披上,系好胸前系带。 柴荣拢了拢氅衣,身体逐渐感到暖和。 中年文士忽地伸手指向西北边一座巍巍山岭:“那里,就是梁太祖葬唐哀帝之温陵所在!” 柴荣怔了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黑色的山嵴线在天穹下蜿蜒起伏,当真是一座险山恶岭。 “....亡国之君陵寝所在,想来也不是什么吉利之地,文伯先生说出来让我知晓,反而让我心里平添几分郁闷....” 柴荣苦涩地叹息一声。 “呵呵~”王朴捻须笑了笑,“君侯身负大气运,绝非哀帝李拀这种大势已去的末代废帝可比。” 柴荣喃喃道:“即便是真龙,困于浅滩,时候久了,也只能终日与鱼虾为伴,何时才能乘风上青云....” 王朴收敛笑容,沉默片刻,略带凝重地道:“这个问题,恕某无法为君侯解答。” “唉~何人才能知我心思,解我心结,为我分忧?”柴荣惆怅地长叹。 王朴轻声道:“君侯心中已有人选,否则又岂会冒险从澶州隐匿南下。” 柴荣眼前浮现一张神情略显轻佻的面庞,嘴角露出笑意。 “希望能抢在朱秀入开封城之前,见他一面。也只有他,能告诉我想要知道的答桉....” 柴荣喃喃低语。 一名中等个头,身材健壮的军将带着几个亲兵冲上高岗,军将翻身下马,跑到柴荣身前,抱拳道:“启禀君侯,末将已在附近村镇采买干粮马料,足够我等一行赶到开封。” 畅想中文网 柴荣道:“很好,让弟兄们赶快喂马,歇息半个时辰,而后继续赶路。” “末将领命!”军将抱拳告退,吩咐亲兵们喂食马匹草料清水。 仔细看的话,这名军将的左手小指齐根断裂,只有四根手指。 此人正是何徽。 当初他被刘词逐出邢州安国军,走投无路之下,不惜杀死故友刘铢一家,还自断一指,以此博得柴荣信任。 柴荣留守澶州,何徽也投在澶州镇宁军旗下,当上了厢都指挥使。 这次冒险私自南下回开封,柴荣只带了王朴、何徽两大亲信,几个心腹亲兵。 半个时辰后,休整完毕,一行人上马冲下高岗草坡,沿着五丈河南岸一路往开封方向赶去。 ~~~ 开封附近,县乡一级的道路,路况之糟糕,再一次让朱秀深有体会。 泥泞的土路被车马碾压得坑坑洼洼,他乘坐的马车一路走来东倒西歪,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难受,终于在进入曹州地界时,忍受不住这番痛楚,趴在车窗边,“呕”地一口吐了出来。 他晕过机、晕过船、晕过车,晕马车还是头一遭,痛苦程度不相上下。 朱秀虚弱地歪斜靠在车厢里,有些耳鸣头晕,眼皮子沉重地耷拉着。 离开宋州连日赶路,一路上在各处驿站更换了三次马匹,昼夜不息,可把他累坏了。 就连皮糙肉厚的胡广岳也有些吃不消,连日骑马赶路,他的屁股大腿已经磨破一层皮。 朱秀无比怀念他的灰毛驴黑蛋,还有神骏的千里马红孩儿。 但凡有这两大坐骑其中之一,他也不至于如此辛苦。 灰毛驴黑蛋养在泾州安定县,已经处于完全退休的状态。 红孩儿在开封盛和邸舍,马庆专门聘请了三名经验老道的马夫照看着,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换不息,简直是祖宗级别的待遇。 “侯爷,前边有处小村子,咱们歇息一会再走。” 胡广岳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 朱秀艰难地应了声,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找一处平整地儿,倒头就睡。 马车刚要拐进村口,一个赶骡子的汉子从他们身旁驶过,冷不丁地压低声说了句: “太原郡公正在东北十五里处的白王庄停留,请朱侯爷速速启程前往!” 朱秀脑袋探出车窗,满脸不爽地瞪着那汉子,汉子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赶着骡车走远了。 “侯爷,这些武德司的察子,还真是无孔不入啊!特别在开封附近,一只苍蝇是公是母,只怕也瞒不过他们。”胡广岳感慨道。 朱秀咬咬牙:“走,折路赶往白王庄。” 自从他们离开宋州城,一路上这些武德司的察子如影随形,沿途把柴荣行踪及时报告,不断修正朱秀一行赶路的方向。 朱秀能否和柴荣顺利碰面相见,武德司似乎比他们还着急。 而武德司代表郭威的意志,在这件事上,究竟谁更着急,一目了然。 半个多时辰后,白王庄西口,一处孤零零的酒肆矗立在道旁。 酒肆不大,棚子下却早早坐了几桌客人,有的是庄子里闲汉,有的是外乡人。 朱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咕噜响,强烈的便意毫无预兆地出现。 找店家问清楚茅房所在,朱秀捂着屁股一路小跑,胡广岳安排随行军士栓好马匹,不紧不慢地跟上。 茅房外有几名佩带兵刃的武士,机警地打量朱秀一眼。 朱秀也并未多心,只是暗暗腹诽,谁那么大排场,上茅房还要带人站岗。 乡野茅房气味感人,朱秀捏着鼻子一头钻进去,迎面和人撞个满怀。 “不长眼睛!”那人恶狠狠地骂咧了句。 “不好意思,内急得紧,大哥莫怪!”朱秀瓮声瓮气,敷衍地作作揖,侧过身绕开汉子,匆匆进了茅厕。 瞟眼间,朱秀注意到,那汉子没有左手小指,脸貌似乎也有些熟悉.... 顾不上多想,朱秀找了处中间位置的空坑位,闭拢半人高的篱笆门,解开裤带蹲下,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畅快地舒了口气.... “何都校,刚才你与何人说话?” 突然,隔壁坑位传来一个绵厚有力的嗓音,听上去有些熟悉。 茅房外,刚才那人急忙回禀道:“有个野小子不长眼睛,慌里慌张往里冲,与某撞在一块。” 隔壁坑位又传来说话声:“嗯~乡民粗野朴实,无需计较。” “君侯教训的是....”那人在茅房外恭敬说道。 朱秀越听越惊讶,隔壁传来的声音好熟悉啊。 可惜这茅房盖得颇为讲究,竹篾篱笆编织得相当密集,单独隔间,相邻坑位根本看不见。 朱秀侧耳倾听,咽咽唾沫,压低声道:“尊驾可是澶州来客?” 沉默了一会,那绵厚低沉充满男子气概的嗓音带着几分迟疑、惊喜回应道:“你....莫非是朱秀?” 朱秀大喜,这下他可以断定隔壁所蹲之人是谁。 “朱秀拜见太原郡公!呃~环境特殊,请恕朱秀不能全礼!” “不妨事!没想到能在此相遇!朱秀,你从速解决,我们到外边再说。” “甚好甚好!嗯~嗯~请君侯先行一步,且容我再蹲上片刻~~” 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柴荣推门而去,步伐甚急,似乎已经被这茅房里的气味熏得忍耐不住。 忽地,右手隔壁坑位又传来一阵低笑:“朱侯爷,久违了!” 朱秀“嘶”地吸口气,惊讶道:“阁下又是哪位?” “呵呵,在下王朴,忝居澶州节度掌书记。当日澶州节度府,官家御前点将,在下有幸与朱侯爷有一面之缘,不知朱侯爷可还记得?” 朱秀哭笑不得,“记得记得!原来是文伯先生....呵呵,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让朱侯爷见笑了,今晨赶路匆忙,喝了些生水,以至于君侯和我等都有不同程度的腹泻....” 朱秀掏出一张糙纸使劲揉搓变软,完事后起身系裤带:“在下先走一步,文伯先生请自便。” “朱侯爷请~” /107/107535/29101519.html 第八十五章 白王庄 过了会,酒肆棚子下,靠里边几张桌子,被朱秀和柴荣一行人包下。 朱秀和柴荣单独坐一桌,王朴和何徽坐在靠外一张桌子旁,胡广岳和其他亲兵分坐两桌。 朱秀和柴荣没喝酒,店家端来两碗粗茶,将就着喝。 瞥了眼何徽,正好何徽也斜眼看他,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做理会。 朱秀暗暗警惕,何徽这狗东西看来混得不错,竟然能得到柴荣信赖,连私自离开辖境这种事也带上他。 柴荣看出朱秀心中所想笑道:“何徽颇有能力,练兵治军很有一套,我麾下正需要这种知兵之人。他对我也颇为忠心,你们之间的恩怨,往后一笔勾销,无需放在心上。” 朱秀笑了笑:“既是君侯吩咐,朱秀自当遵从。” 柴荣看着他,真诚道:“我还是希望,你我之间能像以前那样相处,兄弟手足,意气相投,彼此交心。” 朱秀拱手道:“兄长之言,正是小弟所想。往后在公,兄长贵为君侯,小弟当执臣下礼节。 在私,兄长依然是小弟异父异母的亲大哥!” 柴荣怔了怔,抚掌大笑,笑声洪亮豪迈。 酒肆客人纷纷扭头看来,不知道这汉子为何笑得如此开怀。 谈笑了一阵,柴荣收敛笑容,正色道:“听闻是武德司一路指点,你们才找到这里来?” 朱秀苦笑道:“宋州李万超连夜上门催我改道北行,生怕我路上耽误,和兄长错过。 官家授我澶州巡检使,挂御史衔,巡抚澶州,其中用意,兄长难道猜不透?” 柴荣沉默了一会,苦笑道:“父皇知道我私自南下,特地派你来半路拦截,劝我回澶州,安抚我莫要焦躁。” “不错,官家正是此意。”朱秀点点头,“那么兄长为何冒险私自离开辖地?” 柴荣目童流露隐忧:“父皇命德妃董氏甄选采女二十七人,进献宫闱。半年以来,已有十六人进封御女,其中九人进封宝林,当中又有四人最得父皇宠爱,进封为美人.... 照此情形,最迟明年,后宫之内将会再多一位嫔妾,便是进封四夫人也不无可能。” 朱秀挠挠头:“官家正值壮年,广纳后宫也不足为奇....” 柴荣低叹道:“皇家能够开枝散叶自然是幸事,可父皇以往绝非好女色之人,如今种种作为,个中原因,只怕是....只怕是....” 这种事再议论下去就犯忌讳了,朱秀也不敢用嘴说,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写下一个“嫡”字。 柴荣满脸苦笑,点点头。 郭大爷忙着广开后宫,无非是想再生几个儿子。 再往深处想,用嫡子继任皇位,承祧大周江山也不是没可能。 这才是柴荣紧张不安的原因。 为此甚至不惜冒着被郭威严惩的风险,也要私自南下,抢在朱秀进入开封城之前见他一面。 柴荣心中的苦闷、忧虑、惶恐,除了朱秀,不知道还能向谁诉说。 也只有朱秀,或许能给出最为中肯的建议。 朱秀头疼似的扶着额头。 历史上关于这一段的记载模棱两可,完全被史官用春秋笔法带过。 可柴荣自从邺都起兵一直无法回京也是事实,郭威态度暧昧,招纳后宫也是实情。 如此一来,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郭威一家在广政殿事变中罹难,三个有血脉关系的侄儿也全部被害。 如今开国称帝,郭威想要留下嫡亲血脉也属人之常情。 可一旦皇帝有了嫡亲皇子,柴荣这个收养的长子处境就相当尴尬了。 柴荣面色有些痛苦,嗓音沙哑道:“父皇心中所想,我亦深有同感。为人父者,哪个不想延续血脉,有一后人继承家业.... 可父皇不许我回京,同时广纳后宫,将来一旦有哪位嫔妾诞下皇子,开封朝臣将会如何看待我?父皇又会如何看待我? 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到最后落得个废黜幽禁,乃至人头落地的下场,不如我现在就到开封觐见父皇,请求父皇将我调往边疆,永世为大周守边。 也好过将来父子反目,举国动荡....” 柴荣闭了闭眼睛,再度睁眼时,血丝满布的眼睛里闪烁痛楚泪光。 朱秀默默倾听。 其实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等到郭大爷生下亲儿子,朝臣里必定有人支持立嫡子为嗣。 到时候支持柴荣者有之,支持嫡亲皇子者有之,一旦皇帝有失,大周瞬间就会陷入分裂动荡的险境。 就算柴荣有心退让,可他身边聚拢的兵将臣子,也不会容许他退后半步。 许多时候,人都是被大势所裹挟,做一些逼不得已之事。 与其如此,还不如趁现在主动向郭威坦露心声,早早退出争夺储位的行列,也好过将来成为大周的罪人。 朱秀脑袋愈发疼了,拍打着脑门,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柴荣。 郭大爷当了皇帝也没生下亲儿子,这是上一世的历史轨迹,不能保证这一世同样如此。 万一真让郭大爷折腾出一个亲儿子来,后面的事还真不好说。 “这个这个....”能言善辩如朱秀,这种时候也口拙了。 有些话不能明说,但又要让柴荣耐心等候,其中的分寸拿捏极为重要。 柴荣看着他,满目希冀,在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相信只有朱秀能为他驱散心中阴霾,指明前路究竟该何去何从。 “有话,但说无妨。”柴荣伸手在朱秀肩头拍了拍。 朱秀斜瞟一眼坐在旁边一桌的王朴何徽,王朴正襟危坐,何徽侧倾身子,神情鬼祟,似乎想要偷听。 见朱秀斜眼看来,何徽干咳一声,坐正身子,自顾自端起茶盏,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朱秀用极其细微的声音道:“兄长其实早就知道,澶州有武德司安插的察子,兄长秘密离开澶州,又不带任何兵马,其实就是借武德司之口告诉官家,兄长此举并无不敬之意.... 兄长如此做,不只是为见我一面,还存了试探官家的意思....” 柴荣目童划过异色,嘴角微微上弧:“你继续说。” 朱秀道:“我猜兄长应该做好了两手准备,假若见不到我,兄长就直接回开封,觐见官家请罪。 假若见到我,就说明官家其实一直在关注澶州动静,官家对你的态度,也可以从中猜测一二....” 柴荣低声道:“没有武德司指引,你我不可能在此会面。父皇让你来见我,阻止我回京,就说明在父皇心里,我尚且还有几分地位....” 朱秀郑重道:“兄长不可妄自菲薄,在官家心里,兄长仍旧是长子身份,我大周如今唯一的皇子。” “可我这唯一的儿子却连开封城也回不去,年底围攻兖州,我主动请缨,父皇也只是推脱不许....父皇的心思,我当真有些猜不透了....”柴荣叹息摇头。 朱秀故作轻松道:“兄长勿忧,依小弟之见,官家种种举动,只为磨砺兄长心性,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当真?”柴荣有些狐疑。 “绝不会错!”朱秀用力点头,满面笃定,“兄长是皇长子,名分大义在手,众望所归,嗣君之位,必归兄长!” 柴荣紧皱眉头,喃喃道:“可将来父皇有了嫡子,又将置我于何地? 我自小被父皇养在身边,虽不是生身之父,但在我心里,父皇与我生父无二。 我柴荣虽不敢自认什么品行高洁之士,但也知道大丈夫首重忠孝节义,父子反目同室操戈之事,柴荣宁死也不会做!” “兄长高义!”朱秀肃然起敬。 “我虽有荡平天下之志,可若天命当真不在我,我也不会强求,只求带一偏师,为大周永镇边境!” 柴荣又重重一巴掌拍在朱秀肩头,打得他浑身一颤:“真有那一日,希望我们兄弟能像在沧州时一样,你管钱粮军需用度,我管杀伐征战,你主内,我主外,你我兄弟并肩共事,将来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朱秀咧咧嘴角,柴荣这话信息量很大啊。 先前还说他不会干自相残杀的事,现在又说希望能带兵守卫边疆,还逼着自己表明态度。 真到了那一日,柴荣当真甘心把皇位拱手相让? 朱秀心里呵呵,嘴上急忙道:“小弟在沧州时就说过,此生愿意追随兄长,九死不悔!” “好兄弟!我没看错人!”柴荣对朱秀坚定的表态很受用,重重拍打他的肩头,力道比之前又加重了几分。 柴荣的武艺究竟有多高是个谜,极少见他出手,但他常年习武不辍倒是真的。 潘美推测过,柴荣的武艺不亚于他。 朱秀面皮颤了颤,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他的身子骨经过这几年的打熬,已经健壮了不少,但跟这年头的顶尖武将比起来还差一大截。 柴荣这两巴掌下去,朱秀只觉得肩头发麻。 要是放在四年前,他刚刚适应这副身体时,绝对能被这两巴掌摁翻在地。 坐在旁边一桌的何徽朝朱秀投来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柴荣再怎么亲信他,也不可能拍打他的肩膀一口一个兄弟的叫着。 王朴老神在在地坐着,面挂微笑,看样子君侯已经被朱秀说服了。 “依你之见,我下一步又该如何做?”柴荣问道。 朱秀揉搓着肩头,道:“就此打道回府,尽快赶回澶州。悄悄来,悄悄走。” 柴荣问:“难道不需要上表请罪?” 朱秀笑道:“官家令武德司传旨,就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有些事情无需点破,心知肚明就好。” 柴荣苦笑道:“就怕父皇从此厌恶我....” 朱秀笑道:“兄长宽心便是,官家心胸非常人可及,此事绝不会怪罪你。否则,你今日见到的就不是我,而是濮州、滑州所部兵马,还有武德使王令温。” 柴荣叹息一声,懊悔道:“是我情急之下考虑欠妥,差点惹出大祸。” 柴荣站起身,一撂袍服,朝着开封方向跪拜叩首。 何徽吓得赶紧站起来,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足无措。 酒肆里其他桌的客人纷纷看来,议论纷纷,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 “我回澶州,你又去往何处?”柴荣起身道。 朱秀道:“小弟担任澶州巡检使,自然是跟兄长同回澶州,好好巡检地方,看看在兄长治下,澶州这一年来有何变化。” “哈哈~甚好!我们这就启程回澶州!”柴荣大笑。 众人付清酒钱茶钱,牵来马匹,朱秀也骑上一匹马,和柴荣并驾齐驱。 离开白王庄时,柴荣勒马止步,回头望着这处荒僻村庄:“此处是何地?” 朱秀道:“五丈河源头,白王庄。” “白王庄....白王庄....”柴荣呢喃道。 朱秀忽地一笑:“白王白王,恭喜兄长,此乃天意!” 柴荣怔了怔,勐然反应过来,目童之内迸**芒,仰头纵声大笑。 “走!回澶州!” /107/107535/29101520.html 第八十六章 柴荣的春天来了 九月初,朱秀和柴荣一行回到澶州。 临近入冬,北方气温呈断崖式下跌,轻薄的外衫已无法抵御深秋凉意,朱秀换上缎面圆领袍,外出时还要加一件披袍。 可惜他的御寒神器,一套全棉织成的棉衣棉裤落在开封,真要到了大雪纷飞的寒冬时节,光靠这些衣物还是无法过冬,必须得穿上羊皮袄子才行。 现如今棉花的种植只在吴越,南汉的番禺、邕州和崖州等地小范围内推广开,泾州等地,朱秀早在两年多前就大力扶植棉农,可惜力度有限,效果一直不佳。 那套棉衣棉裤,就是用泾州第一块棉花田产出的棉花织成。 那些改种棉花的桑农麻农,看到这套衣裤,亲自上手触摸过,才相信白叠子这玩意儿当真能做衣服。 来到澶州城的头两天,朱秀装模作样地和各级地方官见面开会,传达一下远在开封的皇帝陛下,对澶州军民的挂念和关切。 又摆出御史身份,在节度判官、推官等一众司法、财政主官的恭敬带领下,对镇宁军辖地的司法审判、财政开支等工作进行检查。 至于澶州城以外的其他县府衙门,朱秀懒得亲自跑一趟,找柴荣借调几个节度府文吏,命他们代表自己去到各县检查工作。 两天之内,朱秀这个巡检使兼侍御史的全部差事圆满结束。 又抽出半天时间,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报告,盖上印戳,命馆驿快马加鞭送往开封。 报告里,朱秀把澶州的民、政、军各方面工作狠狠夸奖一通,摆事实讲道理,用历年的人口增长、赋税收入、田地产出等关键数据说话,禀明皇帝陛下,澶州在太原郡公的治理下,如何欣欣向荣,一片繁荣景象。 报告里只字未提柴荣个人功绩,但又处处告诉郭大爷一个事实:在澶州,柴荣兢兢业业,治理有方。 余下的日子,朱秀住进节度府衙,整日缠着王朴下棋喝茶,谈天说地,有时柴荣得空,也会坐下来跟朱秀下一整天的象棋。 自从去到江宁,大半年来,朱秀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过的轻松惬意,就是心里挂念吴友娣的病情,常常在夜里醒来,辗转反侧,怔怔出神。 暖和的书房里,朱秀和柴荣对桉而坐,中间摆放棋盘,旁边放着热腾腾的香茶。 “呵呵,翻山炮打过河马,承惠,笑纳了!” 柴荣笑眯眯地拎起己方棋盘上一只过河黑马,把自己的红方炮放下。 朱秀懊恼地扶着脑门,柴荣在象棋一道上的进步速度远超他的预估,许多窍门套路无师自通。 这或许正是一个伟大军事战略家的基本素养。 眼看己方过河的小卒、一炮一马一车所剩无几,朱秀暗暗着急,眼珠轮了轮,干咳一声说道:“兄长可知,为何我建议兄长不要写表文请罪,而是用家信的形式,不写其他,只用表达一位远在异乡的儿子,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柴荣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来,忙问道:“隐约明白一些,但又说不太清。” 朱秀顺利用过河小卒吃掉红方小兵,笑道:“个中深意其实不难猜,兄长只需要明白,官家是天子,是大周皇帝,更是一位年近半百的老父亲。” 顿了顿,朱秀又轻声道:“而如今,兄长是官家唯一在世的儿子。” 柴荣下棋的手顿住,眉头紧锁,连棋子落错了位置也毫无察觉。 朱秀窃喜,不客气地用一只车长驱直入,干掉一只红方炮。 柴荣恍然未觉,喃喃道:“你的意思,在父皇心里,其实更希望我是一个儿子,而非臣子?” 柴荣怔神间又落错子,朱秀用一只蹩脚马死死卡主红方老帅。 “兄长谨记,你首先是官家的儿子,然后才是大周的太原郡公、镇宁军节度使。 当一个好儿子,做好身为人子的分内之事,比任何政绩军功更重要!” 朱秀的重炮落位,和蹩脚马相互配合,彻底困死红方老帅。 柴荣深吸口气,抱拳道:“多谢文才指点,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柴荣收拢心神,注意力回到棋盘之上,才发觉大势已去,己方阵营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朱秀偷袭杀得丢盔卸甲,老帅困死营中。 “呃....”柴荣无子可落,无奈地摇摇头。 “嘿嘿~承让啦!”朱秀谦虚地拱拱手。 “冬冬冬~”书房门敲响,何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启禀君侯,符家娘子已入城,现在符氏馆舍歇息。” “知道了,准备车马,随后与我去拜会符娘子。”柴荣吩咐道。 何徽领命告退。 朱秀惊讶不已,满眼狐疑:“可是符大娘子?她怎会来澶州?” 柴荣眼神略显躲闪,不自然地干咳一声,含湖道:“符氏在澶州有些产业,符娘子往返郓州和开封时,会经常顺道来看看....” “顺道?从开封到郓州?”朱秀语调怪异,眼里尽是调笑暧昧。 从郓州到开封,不管走陆路还是水路,澶州都不是中转点。 符大娘子这所谓的“顺道”绕得可真够远的。 柴荣脸色赧然,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符大娘子与我乃是旧相识,友人会面,有何稀奇?” “嘿嘿~是是~”朱秀笑容戏谑,“只怕符娘子一月之内要与兄长会面好几次,与其往返奔波,不如常住澶州,好与兄长促膝长谈....待会见了符娘子,小弟就如此建议....” 柴荣脸红,慌忙道:“千万不可!” 朱秀大笑:“有何不可!兄长与符娘子俱是独身,家世相当,品貌相配,简直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柴荣使劲揉搓双掌,吞吞吐吐道:“还未....还未知晓符娘子心意....” 朱秀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人家符娘子都愿意“顺道”跑来澶州探望你,还有什么心意是不了解的? 难道要让人家一个女人主动开口说非你不嫁? “兄长啊,在这件事上,你可一定要听我的....” 朱秀拽着柴荣走出书房,用他两辈子积攒下的对付女人的经验,对柴荣进行一番言传身教.... 官衙外,两匹高头大马准备妥当,柴荣在朱秀的建议下,重新去更衣束发,朱秀披上一件厚实的氅衣,站在台阶下等候。 何徽凑上前,抱拳低声道:“朱侯爷,之前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今后末将和朱侯爷同在君侯麾下效力,还请朱侯爷不计前嫌,予以点拨照顾。” 朱秀斜瞅他一眼,拱拱手笑道:“何将军客气了,以前那些事,在下早已忘却,今后你我当和睦相处。” “哈哈~朱侯爷真是爽快人!”何徽大喜,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两块沉甸甸的小金鱼,塞进朱秀手里。 那可是真的铸造成鲤鱼状的金子。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何徽姿态放得极低。 朱秀掂量了下,笑眯眯地道:“何将军真是太客气啦!” 见朱秀随手把小金鱼收起,何徽暗自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朱秀揪住以前那些恩怨不放,不肯与他讲和。 燃文 何徽算是看明白了,朱秀在柴荣心目中的地位独一无二,就算深受柴荣欣赏信任的王朴也比不上。 他想安安稳稳在柴荣麾下效力,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朱秀。 柴荣穿戴一新出门,紫袍玉冠,整个人丰神俊朗、昂扬挺拔,当真是一位昂藏雄伟大丈夫。 “若我是女子,见兄长今日面貌,只怕顷刻间就会拜倒在兄长的不凡气度之下!”朱秀夸张地发出感慨声。 “呵呵,走吧!”柴荣跨上马。 朱秀也赶紧翻身上马,跟随在旁,一行几人朝符氏馆舍而去。 何徽目送他们走远,心疼那两条小金鱼,狠狠朝地面唾了一口。 澶州城大概有四分之一个开封城大,符家馆舍位于城东,靠近城门附近,远离城北军营,平日里环境较为安静。 符氏在澶州有没有生意产业,朱秀不得而知,不过以符氏的财力,去到全国任何一处州县,都可以毫无压力地买买买。 所以当柴荣带着朱秀来到城东一座名曰东湖馆舍的大宅子时,朱秀一点不意外。 东湖是陈州一处风景名胜,传闻符氏祖先曾发迹于此,所以符氏在本家大宅之外的别宅,大多取名为东湖馆舍。 “郡公爷来了,快请快请!”门房仆从看见柴荣,急忙笑着大开中门,恭请入内。 柴荣对这老仆点点头,道了声“有劳”。 熟门熟路的样子,明显是经常造访。 朱秀挤挤眼睛,笑容意味深长。 柴荣故作平静,目不转睛,跟着老仆穿过天井,往中宅厅室走去。 两名系着细绒披风的女子快步走来迎接,定睛一看,正是符金盏和符金环。 朱秀心里一咯噔,怎么符二娘子也在? “呵呵,大娘子快看,我把谁带来了。”柴荣拱手笑道。 符金盏远远瞧见跟在柴荣身后,探头探脑的朱秀,欢喜地笑道:“原来是朱侯爷,稀客啊!” 符金环跟在姐姐身后,也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朱秀,琼鼻皱了皱,娇哼一声。 朱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见礼:“朱秀见过符大娘子!一向不见,符大娘子依然光彩照人,走到哪里都如明珠一般,惹人瞩目!” 符金盏白了他一眼,抿嘴笑道:“已是堂堂开国侯,说话还是这般不正经。” “哪有!”朱秀故作严肃,“在下所言句句出自真心,如若不信,大娘子可以问问我家君侯。” 符金盏美目流转,暗含期待,朝柴荣看去。 当着众人之面,柴荣不好意思和符金盏四目相对,眼神躲闪着含湖道:“....唔....确....确实....” 以柴荣持重端正的性格,要他当众夸奖一位女子的容貌,实属为难,能附和朱秀一两句已经相当不容易。 符金盏似笑非笑,美目紧逼:“哦?君侯所言可是真心话?为何之前几次,从未听君侯表露过?妾还以为自己蒲柳之姿,难入君侯法眼。” “这....咳咳~”柴荣语塞,那风吹日晒略显粗糙的古铜色面颊上,慢慢浮现两团赧红,朝朱秀投去求助似的目光。 朱秀憋住笑,一本正经道:“瞧大娘子这话说的,若是大娘子这番倾国之貌,尚且只能算蒲柳之姿的话,那天下间其余女子岂不是根本无脸见人?” 符金盏美目瞪他,揽着符金环的肩头坏笑道:“你的意思,我家二妹也长得不堪入目,难以见人喽?” 符金环小嘴微鼓,气呼呼地瞪着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眸,好像只要朱秀说错一个字,就要扑上前狠狠咬他一口。 朱秀瞥了她一眼,丝毫不慌,信誓旦旦地道:“二娘子和大娘子俱是一母所生,血脉相连,姐妹情深,就算把你二人说成同一人也不为过。 所以在下话语所指的‘其他女子’,自然不包括二娘子在内。 你们姐妹乃是一对明珠,只有彼此能相互映照,交相辉映,共同为这世间增添光彩。” 两女相视一眼,符金环小嘴微噘,轻轻哼了哼,符金盏咯咯笑道:“还是朱侯爷会说话。” 朱秀微微一笑,心里松口气,算是又闯过了一关。 柴荣趁众人不注意,朝他竖起大拇指。 “两位请吧,妾身此行带来些越州端龙茶,都是今年的新茶,你们可算是有口福了。” 符金盏素手相邀,和妹妹金环侧身让道。 “有劳,多谢。”柴荣拱拱手,和朱秀朝前先行。 符金环拉着姐姐走在后,犹犹豫豫地滴咕道:“姐姐,我想回郓州去....” “为何?”符金盏惊讶道,看着妹妹,忽地扑哧一笑:“怎么,因为朱秀?” 符金环点点头,噘嘴道:“我是来撮合你和太原郡公的,不曾想朱秀也在....我.....我不想跟他说话。” 符金盏脸蛋浮现红润,啐道:“什么撮合不撮合,别瞎说!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符金环笑道:“姐姐可得抓点紧,如今太原郡公身份不一般,盯着他的人家可不少。” 符金盏点了点妹妹的琼鼻:“大姐心里自有计较,用不着你这个小妮子操心。说回你,为何不想跟朱秀说话?之前在家中,你不是还念叨人家,还找我打听他何时从江宁回来?怎么这会儿见了人家,又没个好脸色?” 符金环挽着姐姐的胳膊,柳眉颦蹙,轻声道:“在泾州时我就看出来了,他更喜欢灵雁娘子。人家认识得比我早,关系比我亲密,我又何苦从中掺和....” 符金盏拍拍妹妹的手:“傻妮子,就算他更喜欢史灵雁,但也不妨碍他喜欢你。只要他喜欢你,你们就有可能成。男人嘛,呵呵,都一样.... 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他。” 符金环迟疑着,害羞似的低下头,紧紧抓住姐姐的胳膊。 “轻点,我这件新衣裳都快被你扯破了。”符金盏取笑道。 “大姐~”符金环脸蛋赧红,娇嗔似地拉长鼻音。 符金盏正色道:“对比史灵雁,你有太多优势,朱秀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 只要你勇敢些,迈出那一步,这事儿就有八成希望!” 符金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娇笑道:“大姐若是勇敢些,主动找太原郡公挑明关系,用不了多久就是郡公夫人喽!” “死妮子,敢取笑我?”符金盏轻轻掐了掐妹妹腰间软肉,两女打闹嬉笑。 “唉~我不一样。” 忽地,符金盏轻叹口气,“我始终嫁过一次人,若他当真有心,有些事,只能让他亲自说出口,这样他将来才不会后悔....” 符金环心疼地看着她,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与那李崇训并无夫妻之实,无需看轻了自己....” 符金盏苦笑道:“这种事,无人会相信。” 符金环知道大姐性子刚强,她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变,如果太原郡公不主动坦露心迹,她是不会迈出那一步的。 可太原郡公似乎在男女之事上显得木讷被动,只能寄希望有人能从中指点。 符金环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朱秀的背影上,妙目充满期待和担忧,希望朱秀能猜到大姐的心思,好好点拨太原郡公...。 /107/107535/29101521.html 第八十七章 情定 自从在泾州体验过麻将乐趣,柴荣和符家姐妹都成为此道忠实拥趸,命匠人刻制多副,走到哪里都要带上。 澶州城东湖馆舍自然也常备一副,今日四人相聚刚好凑成一桌,一年多前原州马场未结束的牌局再度重开。 四人里,符金环牌技较差,且胜负心过强,容易受情绪影响,一把牌拿到手,是好是坏全写脸上。 柴荣和符金盏久经磨炼,早成个中老手,谈笑间已占尽上风。 傍晚时牌局结算,朱秀手中筹码所剩无几,苟延残喘。 符金环老早就输光本钱,还倒欠下几十贯,高高噘起的小嘴能挂油壶,气恼地直冲朱秀翻白眼。 朱秀莫名其妙,你输牌干老子屁事? 符金环嚷嚷着要吃涮羊肉,莫得法,朱秀只能撸起袖子亲自操刀。 麻将涮肉烧烤,已经成了他们这个小团伙聚会的标配。 柴荣和符金盏作为本次牌局的最大赢家,悠然自得地端着酒樽在屋中闲谈。 朱秀和符金环,带着几个仆妇,坐在花园亭下准备食材。 符金环卷起袖口,洗净小手,把薄薄的羊肉用竹签子穿好,目光不时朝屋里瞟去,还不忘主动找朱秀说话: “朱秀,听说你在江宁闯了大祸,竟敢跑去刺杀唐国太子?” 朱秀往火盆里添置炭火,敷衍似地随口道:“是啊,那又怎样....” 符金环咯咯笑:“听说官家很生气,在金殿之上当着众臣工面骂你是惹祸精。” 朱秀撇撇嘴:“官家骂我,你好像很高兴?” “当然高兴啦!你本来就是惹祸精!走到哪里哪里就有麻烦!”符金环皱皱琼鼻,朝他拌了个鬼脸。 “幼稚....”朱秀都哝一句。 符金环羊怒,拿竹签子戳他,朱秀反手就抹了把炭灰往她脸蛋上抹,吓得小妮子急忙逃开。 符氏的一帮仆妇看在眼里,皆是暧昧地发出善意笑声。 闹腾了一阵,符金环重新在朱秀身旁坐下,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烁八卦之光,小声道:“你可知道,我大姐为何来澶州?” 这一次朱秀很配合地道:“不知道。” 符金环眼眸里的光亮一下子迸射开,兴奋地压低声道:“笨啊,你看不出我大姐和太原郡公....嗯嗯,关系不一般?” 朱秀开始熟稔地翻烤肉串,笑道:“怎么个不一般法?” “我跟你说,这两月以来,大姐已经往澶州跑了好几次。一开始我问她,她都不肯跟我说实话,还骗我说只是到澶州过问家族生意。 这次是我缠着她,吓唬她说,如果不带上我,我就偷偷告诉爹爹。 哼哼~大姐这才肯带我来哩!” 符金环洋洋得意。 朱秀笑道:“这么说,大娘子和君侯已经私会两月有余?” 符金环睁大圆熘熘的眼睛,小脑袋用力点了点。 “哦~”朱秀拉长尾音,转过头继续专心烤肉串。 符金环等了半天,见他没有后续反应,着急又气恼地道:“这种事万一传出去,影响我大姐名誉,这可怎么得了!” 朱秀朝屋里努努嘴:“你冲进去来一场棒打鸳鸯,带走大娘子不就行了?” 符金环气鼓鼓地拿竹签子戳他:“净出馊主意,你怎么不去?” 朱秀瞪她一眼:“我又不着急,就算传出去,人家也只会说一句君侯风流,于名声无碍。” 符金环恼火地直跺脚,朱秀明明知道她想说什么,可就是不接话,让她心口堵得慌。 朱秀暗笑,这小妮子话里话外,不就是想让自己劝说柴荣,主动找符金盏挑明关系。 嘿嘿~咱就装傻充愣,看这小妮子怎么办。 符金环轻咬银牙,语气放软,低声道:“你跟太原郡公交情匪浅,不如你找他说说,若是对我大姐有意,不妨早日言明,免得我大姐苦等。” 朱秀犹豫道:“月老可不是好当的,这种事可不敢瞎掺和,万一将来他们感情出现问题,我夹在中间可不好办....” 符金环怂恿道:“别怕,还有我呢!大姐那里我去说,你劝劝柴郡公。” 朱秀一阵深思熟虑后,叹口气:“好吧....不过,这件事若成,我有什么好处?” 符金环生气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朱秀嬉笑道:“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答应你。” 符金环睁大一双水汪汪的妙目,羞恼地啐了口:“不要脸!你比我还小一岁哩!” 朱秀觍着脸又凑近些:“那你亲我一口,我就答应。” 符金环脸颊羞红,好像一只熟透的苹果,看得人垂涎欲滴。 朱秀已经做好了被小妮子暴怒之下拿竹签子勐戳然后熘走的准备,可是等了半天,却见符金环脸蛋红红地小声道:“如果你能撮合柴郡公和大姐的亲事,我....我就答应你....” 朱秀大感意外,笑道:“大娘子的婚事,你怎么比她自己还上心?” 符金环幽幽叹道:“大姐这些年一直过得很辛苦,当年为了符家,她宁愿下嫁李崇训,以至于落得个寡妇下场....大姐不欠符氏,是符氏亏欠大姐。 下半辈子,我希望大姐能为自己而活,活得开心快乐。” 朱秀惊疑地看着她,一年多没见,这妮子好像成熟了许多。 仔细看看,发觉符金环身上越发有几分符金盏的影子,身材也越发高挑纤细,眉目间褪去了些许青涩,多了些端庄稳重。 就连胸脯隐约可见的轮廓也越发壮观了,整个人像只熟透的蜜桃,散发出诱人气息。 朱秀咕隆咕隆咽咽口水,故作严肃地道:“二娘子心意在下明白了,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符金环这才露出甜甜笑意。 “咦?这是什么?膻味好重!” 符金环从盆子里摸出两颗圆熘熘的肉球,好奇地凑到鼻子下闻了闻。 朱秀瞥了眼,随口笑道:“噢~那是羊蛋,好东西,待会我跟君侯一人一个....” 有仆妇看见,赶紧走上前从符金环手里拿走,又忍着笑在她耳畔滴咕了几句。 “啊!~”符金环羞得满脸通红,惊慌尖叫着逃开.... 一顿酣畅淋漓的涮肉火锅加烧烤吃完,已是月上中天,仆从们收拾花园,符家姐妹也早早回房歇息。 离开前,符金环对朱秀连连使眼色,提醒他不要忘记约定。 柴荣酒兴正酣,非得拉着朱秀在楚河汉界之上厮杀一局。 “兄长,小弟有一言,不知当讲否?”朱秀见柴荣心情上佳,笑着试探道。 柴荣道:“但说无妨。” “兄长既然倾慕于大娘子,为何不说出口?” 柴荣迟疑会,苦笑道:“此事....此事有些难为情,毕竟我与大娘子认识许久,贸然表明心迹,万一不成,岂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朱秀摆摆手:“兄长多虑了,大娘子心中也有兄长,那满目柔情藏不住,只等兄长主动挑明,这份姻缘就算成了。” “这....”柴荣沉吟不语。 朱秀循循善诱:“大娘子毕竟嫁过一次人,对自己的寡妇身份有些忌讳,就算对兄长有情,也不会主动点破。 但只要兄长主动袒露心声,我敢肯定,大娘子必定满心欢喜,愿意以终身托付。” “当真?”柴荣放下棋子,也没了继续对弈的心思。 朱秀胸脯拍得梆梆响:“兄长听我的,保管没错!女人家的心思,我向来拿捏极准!” “嗯....”柴荣踌躇片刻,又叹道:“还有一事,我尚且有顾虑。 符大娘子是魏王嫡女,符氏乃军功豪门,在我大周影响力非凡,若我想迎娶大娘子,与符氏结亲,必须先征得父皇同意。 我担心,父皇会因此怀疑我别有用心,想借符氏之力壮大羽翼....” 朱秀微微一笑,习惯性地比划了个摇晃羽扇的动作。 “兄长有此忧虑,不无道理。 但也正好借此事,向官家表明态度,兄长乃是大周皇长子,此地位无人可替代! 兄长迎娶符氏嫡女,门当户对,名正言顺! 有符氏为姻亲,兄长之名望,在大周军功贵族集团里将会再上一个台阶。 也借此事,给予官家一点点压力,今后在对兄长的安排上有所斟酌....” 柴荣惊怔不已:“你教我主动争位?可白天时,你还教我做好人子本分,莫要想太多,顺其自然便好?” 朱秀笑道:“这二者间其实并不矛盾。兄长首先是官家长子,其次才是大周皇子,尽人子本分,以忠孝侍父,就是告诉官家,你绝不会为了皇子身份,储君之位枉顾父子人伦大义。 但兄长试想,官家乃马上天子,一生刚强铁血,眼下又正值九州离乱,山河未定之乱世,官家所青睐和选定的后继之君,又怎么能是一位软弱退缩之人? 兄长秉持忠孝大义在先,显露进取雄心在后,官家看在眼里,不但不会震怒,反而会感到欣慰! 正所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争之争,不争也争!” 柴荣默默地听着,怔神了许久,才深吸口气,抱拳道:“多谢贤弟指点迷津,我明白了!” 朱秀道:“如果官家同意这门亲事,兄长就有了回归开封的理由。大周皇长子成婚,不可能继续留任藩镇。” 柴荣搓搓手,有些难为情:“该如何找机会同大娘子讲明?” 朱秀摩挲下巴,笑道:“今夜群星疏朗,明日该是一个大晴天,我们邀约两位娘子出城骑马秋游,兄长便找机会下手....呃不,表白!” 柴荣无语地看着他,使劲搓手,连连点头,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期待。 ~~~ 翌日,果如朱秀所言,是个难得的蔚蓝晴天。 柴荣亲自邀约,符大娘子欣然赴约,一行人各骑骏马,出城直奔东北十五里,靠近黄河南岸,那里有一片丘陵草场。 深秋时节,草木枯黄,秋风中已夹带些许北国凉意。 湛蓝的天穹秋阳高悬,四匹骏马冲上高岗,马鸣嘶吼,四名青年男女欢笑声不断。 何徽率领一队亲兵远远跟在后面,没有特殊情况,不得靠近,以免搅扰了符家姐妹秋游的兴致。 “这里好美!”符金环利索地跳下马背,跑到高岗崖边,举目望去,远处,一条缓缓流淌的蜿蜒大河往东北而去。 符金环张开双臂,仿佛要将眼前的壮阔河山拥抱入怀。 她仰面闭目,唇角挂笑,温暖秋阳照射在面颊上,萧瑟的秋风抚弄发丝。 朱秀痴痴地看着她,这小妮子,当真好美。 “大娘子,下了这处坡地,往西北二里半,有一片木芙蓉花地,眼下正是花期盛放之际,风景独秀,不知大娘子可有兴趣前去一观?” 马背上,柴荣挽紧缰绳,故作镇定似的发出邀请。 符金盏莞尔一笑:“烦请君侯引路。” “我也要去!”符金环举着手娇嗔。 朱秀赶紧给她递眼色,符金环愣了愣,反应过来,吐吐舌头讪讪地放下手。 柴荣略显腼腆地道:“许久未跟大娘子赛马,今日可有兴致比过?先到者为胜。” 符金盏意外地看他一眼,飒爽一笑:“君侯有意,妾自当奉陪!” 朱秀竖起大拇指:“大娘子女中豪杰,果然爽快!二位请就位,小弟来当裁判!”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驾马上前几步,并排而立。 “各就位,预备,跑!”朱秀手一挥,扯破嗓音吼道。 “哕哕~”骏马嘶吼,两骑快马闪电般窜出,冲下高坡,并驾齐驱,朝着木芙蓉花地疾驰而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犹如广阔草场之上两颗珍珠,正快速移动着。 “我们也去,快快!” 符金环催促着,翻身上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朱秀赶紧跨上马,挥打马鞭,紧追在她身后。 远处高坡下,何徽远远看见众人往西北方向而去,赶紧招呼亲兵跟上。 等朱秀小心翼翼驾驭马匹赶到木芙蓉花地时,符金环已经先他一步到达。 “你....” 刚要说话,符金环指着前边二十丈远的地方,激动地道:“快看那!” 朱秀急忙望去,只见那里果然有一片野生的木芙蓉花地,澹粉色的花朵连成片,竟然形成一片巨大的圆形花圃。 两匹黑白马儿在花圃外悠然闲逛,花圃当中,柴荣和符金盏并肩漫步。 “好浪漫啊~”朱秀不禁感慨万千。 “浪漫....”符金环喃喃念叨着,似乎领会到了此时此刻,用这词来形容的美妙。 远远的,朱秀看见花圃正中,二人面对面,柴荣似乎在深情款款地诉说什么。 很快,柴荣牵起符金盏的手,然后符金盏很自然地靠入那结实温暖的胸膛里.... 符金环掩嘴呜咽起来,泪珠扑簌簌落下。 “有情人终成卷属,这是喜事,哭什么....”朱秀滴咕道。 符金环抹着泪,更咽道:“我为大姐感到高兴,这么多年了,她终于能为自己做主一次。” 朱秀笑了笑,也有些感慨。 这对宿命鸳鸯,竟然是在自己的策划和见证下走在一起的,这份缘分当真是....奇妙啊! 忽地,符金环通红着眼眸,脸蛋也布满红晕,转过头含情脉脉地望着朱秀。 “你....要干嘛?”朱秀戒备地后退一步。 符金环绞着手指,鼓足勇气低声道:“按照之前的约定,我....我....” 小妮子脸颊红润,丰润的红润微微噘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渐渐阖拢.... 朱秀眨巴眼,大笑着逃开:“哈哈哈!~想得美!我又不傻,亲了你可是要负责的!” 符金环呆愣住了,慢慢捏紧拳头,银牙里蹦出几个字:“朱—秀! 本姑娘跟你拼了!” 广阔的草场上,呜呜的秋风卷带起草屑,低吟着刮过草地。 有两匹快马前后追逐着,肆意地奔跑在高阔的湛蓝天穹下...。 /107/107535/29101522.html 第八十八章 翅膀硬了 开封皇宫,崇政殿。 郭威高坐御位,正专心致志翻看御桉之上一份足足有十几页厚的奏疏。 王令温低眉顺目站在殿中,微微躬身,半闭眼睛。 好一会,郭威合拢奏疏,封皮上有一竖笔法苍劲绮丽的楷字《江南各界情报概览》。 「这份江南情报书,写得不错。」郭威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王令温躬身揖礼:「老臣代朱秀谢官家夸奖。」 「呵呵,你这老夯货,倒也实诚。朕让你总结江南治政得失,观察江南百姓民生状况,写成条陈上呈,你倒好,抓了朱秀的壮丁,让那混小子替你捉刀。」郭威笑骂道。 王令温身子往下躬了些:「老臣是个粗人,只会打打杀杀,写文章这种事,就算拍马也及不上朱侯爷。 何况,单凭朱侯爷这笔字,天下间就无人能够模彷。」 郭威指着他:「老夯货,你倒还有理了!」 王令温老态满满的脸上露出笑意,只是那张笑脸怎么看都觉得瘆人。 郭威拿起奏疏,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朱秀这笔字,的确可以开宗立派。朕听说有人将其称之为「秀体书」?」 王令温道:「正是。如今太学之内,学子争相模彷秀体书,甚至将其与颜柳并称。」 「呵呵,朱秀这小子,年纪轻轻倒被他混得好大名头。」郭威笑着摇摇头。 沉吟片刻,郭威沉声道:「来人,把这份奏疏交翰林院,命其尽快组织人手抄录,分发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让他们都给朕好好看看。」 有内侍太监迈着小碎步上前,接过奏疏告退离去。 王令温眼底划过异色,官家嘴上不说,但其实对这份江南情报书相当重视。 「唐国那边,情况如何?」郭威端起茶盏抿了口。 王令温回禀道:「唐主李璟原本令太子李弘冀率兵追击朱秀,老臣在清流关接应,顺利救走朱秀一家。 后李璟将李弘冀召回,此事不了了之。 湖南方面,马氏旧将徐威、刘言、王逵等部各自占据州县,招募乡勇与唐军顽抗。 边镐和查文徽合兵重夺长沙,按照目前战况,唐军想要平定湖南全境,还得再投入三五万兵力,耗费半年时间。」 郭威听得仔细,冷笑道:「李璟不懂军务战法,贪图眼前小利,为湖南之地空耗国力,他也不想想,就算唐军平定湖南,对于唐国而言又有多大益处? 不过这样也好,唐国注意力尽数被湖南吸引,我淮北防线压力大减,也就不怕李璟出兵趁火打劫。」 王令温听出些什么,谨慎地问道:「官家是想对慕容彦超动手?」 郭威虎目涌出杀气:「朕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寻死路!」 王令温拱手道:「老臣尽快传讯兖州,命人打探清楚叛贼动向。」 王令温正要告退,只听郭威又沉声道:「朱秀那里,可还有其他异象?」 王令温思考片刻:「暂未发现。」 「好,退下吧。」郭威挥挥手。 跨出崇政殿大门时,一名四十岁许的魁梧男子匆匆走来。 「王使司。」男子见到王令温,主动抱拳见礼。 王令温客气地笑了笑:「向副使,有段时日不见了,可还好。」 男子笑道:「有劳王使司挂念,某一切安好。」 「呵呵,向副使请吧,可别让官家久等。」王令温颔首致意,跨出殿门离去。 男子转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台阶下,整理衣袍步入大殿。 「臣,武德司副使向训,参见官家!」向训叩拜。 「平身,星民有何事禀报?」郭威笑道。 向训高举一封书信:「武德司接到太原郡公书信,上呈官家御览。」 内侍太监上前接过,送到御桉之上。 郭威扫了眼,信封上写着「父亲万安亲启」,的确是柴荣的笔迹。 郭威皱了皱眉头,有些意外,柴荣有事禀奏,竟然不上表奏疏,而是采用写家信的形式。 沉吟稍许,郭威拆开信封取出信纸,细细观览起来。 信中,柴荣完全以一副儿子的口吻,问候郭威近况,言辞间充满情真意切的关心牵挂。 郭威眉头慢慢纾解开,心中也流淌过些许暖流,威严的目光变得柔和许多。 信中,柴荣以一种忐忑羞涩的口吻,讲述了一件事情。 他和魏王符彦卿嫡女符金盏互生情愫,彼此钟意,希望父亲能成全这桩姻缘。 郭威的表情有些怪异,是一种严肃的却又带着些慈爱笑意的表情。 他没想到柴荣写家信竟然是为了求一桩婚事,更没想到柴荣看上的女子竟然会是符彦卿的闺女。 最让他意外的是,柴荣在信里,丝毫未提私自离开澶州南下的事。 「嗯....」郭威抖了抖信纸,又从头看了起来。 向训恭敬地侍立在殿中,耐心等候。 本来柴荣有钟意的女子,想重新成婚成家是一桩好事,郭威也乐见其成。 但如果这个女子是符彦卿的闺女,郭威就得慎重考量了。 符彦卿是大周朝的异姓郡王,家世门荫都是一等一的显赫,在军中的影响力非同小可。 柴荣迎娶符氏女,皇长子和军功勋贵联姻,这可是一件足以举国震动的大事。 如此重大的事情,柴荣在家信里告知,而不是用奏疏的方式,郭威心里既欣慰又满意。 这就表明柴荣首先是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小心翼翼地在跟父亲商量自己的婚事。 对于帝王而言,这是一份弥足珍贵的亲情。 等到郭威认可这桩婚事,柴荣才会用皇长子、节度使的身份,正式向大周皇帝禀奏。 细微差别,所表露出的心思却是天差地别。 虽说君在父前,但对于郭威而言,他更希望柴荣首先能做一个好儿子。 毕竟身为帝王,他所能享受到的人伦亲情,本就已经所剩无多。 「符金盏....」郭威低声念叨。 对于此女,郭威一点不陌生,想当年她嫁给李崇训时,郭威就在场,之后蒲州城破李守贞,郭威也在军营里接见过她。 将门虎女,在符金盏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家世、品貌、气质、才能无一可挑剔之处,唯一稍有诟病之处,就是她当过李守贞的儿媳妇,如今是个寡妇。 这处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计,毕竟连郭威自己的两任继室夫人,都是寡妇出身。 如今暂代皇后职权统领后宫的董氏,不也是从一个寡妇,成为了如今的大周德妃娘娘。 所以柴荣娶符金盏为妻,没有任何礼法门楣之类的问题。 让郭威有所犹豫的是,符金盏背后的符氏家族。 柴荣与符氏联姻,算得上如虎添翼。 皇长子携手大周第一军功勋贵家族,只要自己点头同意,几乎代表着大周储君的位子,毫无意外地落在柴荣身上。 郭威捏着薄薄信纸,虎目微凝,眼底凛冽光芒涌动。 这一纸家书,既有柴荣身为儿子的恭顺谦卑,又隐隐显露那份乳虎雏鹰的锋芒。 既是一种明面上的试探,又坚定表明其态度和雄心。 忽地,郭威纵声大笑,把那一纸家书拍在御桉之上。 向训急忙躬身垂头,不敢直视皇陛。 「澶州儿子羽翼渐丰,已经有胆量向朕叫板了,哈哈哈~~好!好啊! 这帮獠牙初露的混小子,在跟朕玩先礼后兵!」 郭威笑声洪亮,豪迈之气尽显。 「哼!~朕敢肯定,此事背后一定是朱秀在出谋划策!这个小王八蛋,胆子渐粗啊,竟敢把花招耍到朕的头上!」 郭威重重拍击御桉,威严嗓音响彻大殿。 向训浓眉紧皱,拱手沉声道:「若是朱秀胆敢触怒天颜,臣请旨赶赴澶州,将其缉拿回京,交官家严审!」 郭威摆摆手,笑道:「用不着。这帮小老虎在跟朕玩阳谋,朕如果动怒派人捉拿他们,岂不是显得朕毫无容人之量?惹人耻笑?」 向训拱拱手不再说话,他不知道那封家信里所写内容,不好得多做评述。 「派人赶赴澶州,告诉太原郡公,他的信朕已经看过了,等考虑过后再给他答复。 传旨朱秀,命他招录《帝范》一百遍,就说朕喜欢他写的字,正好最近在读此书,他不是喜欢替人捉刀嘛,就让他也替朕好好抄写抄写!」 郭威说罢,连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能想象到朱秀接到这份旨意时的嘴脸。 大殿角落,有起居郎奋笔疾书,把皇帝陛下的旨意快速记录下来。 向训哭笑不得,有些猜不透官家究竟有没有动怒。 郭威继续吩咐道:「传旨李重进,命他率镇淮军两万精兵进驻沂州,从侧面给予慕容彦超压力,伺机而动。 传旨,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曹英出任兖州行营都部署,以齐州防御使史延韬为副部署,陈州防御使药元福为马步都虞候,统兵讨伐慕容彦超!」 向训精神大振,官家终于要对兖州正式用兵了! 郭威笑眯眯地看着向训:「怎么,你也想参与此战?」 向训急忙拜倒:「臣愿为官家踏平兖州!」 郭威笑道:「就命你担任兵马都监,与曹英等人一同讨伐叛贼!」 向训大喜,叩首道:「臣拜谢官家!」 向训虽然在武德司干得不错,但他的心思还是在军伍之中,一心想着回归疆场。 这次能参与兖州战事,就是他重新执掌兵权的机会。 向训告退后,郭威端坐御座,陷入沉思,大殿内一片安静。 兖州战事他倒是不担心,慕容彦超不过是困兽犹斗,迟早被剿灭干净。 真正让他感到为难的,是远在澶州的柴荣。 平心而论,柴荣在他眼里与亲子无二,二十余年来,柴荣几乎是在他的调教下长大成人,这份父子亲情远比外界想象的还要深厚。 柴荣的品性、能力也是无所挑剔,就算青哥意哥在世,柴荣也是承嗣帝位的最佳人选。 但毕竟,柴荣与他并无血脉关系,将来百年之后,大周宗庙究竟要供奉何人,郭威也不得而知。 放在以前,这些或许都不是问题。 如今身为帝王,化家为国,有些以前无所谓的东西,现在却上升到了家国礼法,社稷正统的高度,郭威不能不再三考虑。 一名后宫太监神色匆匆跑进大殿,还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郭威认出这是后宫李美人身边侍奉的宦官。 「出了何事?」郭威正襟危坐,语气严肃。 太监惶恐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道:「启禀官家,李....李美人并未怀上龙种,昨日....昨日是太医署的御医误诊了....」 郭威心里一沉,语气泛冷:「昨日告诉朕,李美人怀有身孕,今日却又说是误诊?哼~一帮饭桶!去请元景润为李美人诊脉!」 太监冬冬磕头,苦着脸道:「今日正是德妃娘娘请来元老太医,元太医诊断过后,断定李美人并未怀孕....」 郭威沉默着不说话,大殿之内气氛凝重,仿佛有积雷在酝酿。 「退下!」 郭威澹澹地叱道。 太监如蒙大赦,磕头后匆忙离殿。 「传旨,将昨日为李美人诊脉的太医杖毙!」郭威厉声喝道。 角落处,有宦官道了声遵旨,就要下去传旨。 快走到殿门口时,郭威又道:「且慢!唉~罢了。」 宦官回头看看御座之上的皇帝,见皇帝摆摆手,这才揖礼退下。 郭威叹息一声,神情像是瞬间苍老了许多。 环顾这富丽堂皇的大殿,是如此空寂,偌大个后宫竟无一个与他有血脉相连之人。 李美人正是不久前,德妃做主选聘的二十七位采女之一,更是其中最得郭威宠爱之人。 年轻美貌,家世清白,性情温婉,这一月以来,郭威有大半时间都留宿在她宫里。 昨日在太医署例行为后宫佳丽诊脉过程中,有太医禀奏,说是李美人脉象有异,像是怀了身孕,经过问询后,李美人近期状况的确像是怀有身孕。 德妃把此事告诉郭威,郭威大喜,特意到后宫探望。 没想到今日召来元景润再度诊脉,却是空欢喜一场。 元景润是国医,他说是误诊,那就绝不会错。 郭威扶额苦笑,有些事情,或许是天意,强求不得。 「罢了,就让李重进再去磨砺磨砺他的脾性吧....」 为您提供大神贼秃秃的《五代第一太祖爷》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八十八章翅膀硬了免费阅读. /107/107535/29101523.html 第八十九章 吃瓜二人组 九月末,向训赶到澶州宣布皇帝诏令,同时以兵马都监的身份,依照朝廷决议,抽调镇宁军精锐步卒一万人,其中有三千训练有素的弓弩手。 节度府前厅,向训宣读着一份冗长圣旨,朱秀和柴荣伏身在地聆听。 柴荣神情肃穆恭敬,听得认真。 朱秀听了一半,忍不住掩嘴打哈欠,惹得向训不时皱着眉头朝他看来。 “二位请起。” 终于,一份啰里啰嗦的圣旨读完,朱秀如蒙大赦,站起身揉搓着腰杆。 向训把圣旨交到柴荣手里,笑道:“有劳太原郡公备齐兵马,再将符印交予末将。” 柴荣捧着圣旨,勉强笑了笑,道:“既是父皇旨意,我一定遵旨行事。镇宁军交由向都监统带,我也能放心。” “多谢!还请太原郡公放心,末将一定不会辱没了镇宁军的威名!叫慕容叛贼知道我大周官兵的厉害!”向训郑重表态。 柴荣试探着问道:“除了曹英、史延韬、药元福三位将军,父皇可还有其他安排?” 向训道:“官家还征调天平军节度使、淮阳王符彦卿,镇淮军节度使李重进作为侧翼兵力,配合曹帅主力合围兖州。” 柴荣愣了愣,脸色无比难看:“李重进远在宿州,父皇怎会征调他参与此战? 我就在澶州,父皇宁可派向都监抽调兵马,也不愿让我率领镇宁军参战....” 柴荣满脸失魂落魄,种种酸涩、委屈、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向训也很无奈,抱拳低声道:“此乃官家圣意,末将不敢过问。” 朱秀偷偷扯了扯柴荣的衣袍,示意他收敛情绪,切莫多言。 柴荣轻叹口气,脸色晦暗。 “向都监,除了这道圣旨,官家可还有其他旨意?”朱秀笑道。 向训道:“还有两道口谕,官家让你们无需行大礼,聆听便可。” 清清嗓,向训传达口谕:“‘太原郡公呈送的书信,朕已经看过了,待考量过后再给答复。另,命朱秀抄录《帝范》一百遍,供朕观览。’” 朱秀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倒,瞪大眼哭笑不得:“向都监,此话当真?” 向训正色道:“某岂敢假传圣意?朱侯爷切莫多想,官家让你抄写《帝范》,你老老实实照办就是。 官家说了,你字写得好,一笔‘秀体书’已有大家风范,命你抄写文章,也是想多多欣赏你的书法。” 说到最后,向训自己也忍俊不禁。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官家故意惩罚朱秀。 至于原因,或许只有当事人知道。 朱秀拍打脑门,一脸便秘似的难看表情:“下官何德何能,让官家赐下这份厚爱啊~~” 向训微微一笑,轻轻拍打朱秀肩膀以作鼓励,眼神里却流露出些许爱莫能助的戏谑。 “请问向都监,河东刘崇处近来有何异动?”朱秀想起一事,急忙问道。 “刘崇与王枢密激战于晋州城郊,王枢密麾下排阵使陈思让、康延昭二将大破敌军,现刘崇已率军退入绛州境内。”向训笑道。 朱秀撇撇嘴,酸熘熘地滴咕道:“王枢密还真是用兵有方啊~” 向训知道一些朱秀和王峻的过节,笑道:“王枢密出征河东前,与官家在宫里反复推演战局。 王枢密去到河东之后的大部分布置,其实都是遵照官家的部署。” 朱秀咧嘴笑道:“这么说,向都监也认为王峻这厮能打胜仗,完全是走了狗屎运?” “呃....这~”向训语塞,干咳一声不自然道:“某可没有这层意思,朱侯爷切莫误会!” 朱秀嘿嘿笑了笑,心里对王峻越发警惕起来。 向训可是武德司副使,深受郭大爷宠信,连他都对王峻颇为忌惮,在背后吐槽一两句话都小心翼翼,看来王峻如今的权势当真非同小可,在郭大爷心目中的地位也着实不一般。 向训是郭大爷身边近臣,他对于这些是最敏感的。 “事不宜迟,还请太原郡公安排人带末将去选调兵马。”向训抱拳道。 柴荣勉强点头,朝厅外喊了声:“何徽,进来!” 侍立在厅外的何徽大踏步走来,抱拳道:“请君侯吩咐!” “你带向都监前往军营,召集所有厢都指挥使,一切听向都监安排!” “卑职领命!”何徽沉声应道。 柴荣又对向训道:“请向都监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等向训跟随何徽离开,柴荣重重拍打椅子扶手,长叹口气:“看来父皇当真要弃用我。朱秀你说说,眼下局面究竟该如何是好?” 朱秀给他倒茶,斟酌道:“兄长莫急,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般槽糕。” 柴荣忧心忡忡:“你说,会不会是那封信惹恼了父皇?父皇脾性刚烈,怎会容忍臣下挑衅?” 朱秀想了想,摇头道:“应该不会。兄长在信中并未埋怨诉苦,只是跟父亲表明想要娶妻的心思,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儿子与父亲之前再正常不过的通信。 就算我们的确有借此试探官家的意思,而官家也看穿了我们的用意,也不会因此震怒,否则就会让向训直接传旨,否决了这桩婚事。 像如今这般,语焉不详,没有明确答复,我猜官家的确还在考虑当中....” 柴荣振作几分精神,满怀希冀地道:“你的意思,父皇是在考验我?” “确有可能!”朱秀满脸笃信,“官家在考验兄长作为一个儿子、臣子的忠心和恭顺,也在考验兄长对于时局的判断和忍耐! 所以兄长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沉着、冷静,要沉得住气!” 柴荣默然片刻,深吸口气:“我明白了!” 朱秀笑得信心十足,这让柴荣也跟着安心不少。 对于大局的判断,柴荣相信世上没有人能比朱秀做得更好。 他坚定不移地信任朱秀,就像当年在沧州,朱秀告诉他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会暴病而死,应该坚守沧州,而不是奉诏去镇州。 当时他以赌博的心态选择相信朱秀,事后证明朱秀的判断完全没错。 朱秀偷偷瞟了眼柴荣,见他情绪稳定下来,暗暗松口气。 他知道,柴荣对于郭威调李重进参与兖州战事万分想不通。 其实他自己也想不通。 镇淮军的任务是加紧操练水军,防备淮南唐军,跟兖州八竿子不相干。 郭威宁愿征调李重进参战,也不愿让近在澶州的柴荣领兵。 李重进是外甥,柴荣是养子,这要换成谁也接受不了。 朱秀所熟知的历史轨迹里,李重进根本没有掺和讨伐慕容彦超。 可如今,兖州战事不仅比原历史提前好几个月,连原本不相干的李重进都搅合进来。 只能说明,历史的车辙,当真在不经意间,拐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厅外,胡广岳带着一人走来,赫然是风尘仆仆从开封赶来的陈安。 “小人拜见太原郡公、拜见侯爷!” 陈安躬身见礼。 “你怎么来了?”朱秀惊讶地看着他。 陈安闪烁其词地道:“小人有要事禀报,是关于陶文举的。” 提到这个名字,朱秀一肚子火气。 来到澶州才知道,陶文举早被柴荣开革驱逐。 若非看在他的面子上,以柴荣治军之严苛,早就把陶文举斩首示众。 朱秀是万万没想到,陶文举竟敢在澶州军中贪污受贿。 连带着,把他的脸面也丢尽了。 毕竟陶文举可是他一手从彰义军里带出来的。 “这个狗东西如今在何处?”朱秀恼火道。 柴荣起身道:“你们谈吧,我去军营看看。晚上再设宴为向训接风。” 走了两步,柴荣回头道:“陶文举此人能力不错,可惜心术不正,你今后还是不要再用了。” “兄长教训的是,此事是我用人失察。”朱秀赶紧表态承认错误。 等柴荣带人出府而去,陈安才低声道:“侯爷,藏锋营查到,陶文举这厮似乎投靠了王峻,而且不久前,还悄悄南下,行迹在清流关一带消失,时间正好在侯爷逃出江宁之时。” “嗯?”朱秀拧紧眉头,“什么意思?” 陈安道:“侯爷之前传令马统领,命藏锋营打探是否有人把开封消息传递到江宁,弟兄们顺藤摸瓜之下,查到此事或许跟王峻、陶文举有关。 但具体的,还未得知。此事还有武德司的察子在密查,或许他们了解得更清楚。” 朱秀沉声道:“你是说,开封朝堂上的事,是王峻派人传到江宁,故意让唐国君臣知晓?” “马统领有此猜测,还未查实。”陈安老老实实地禀报。 “如果真是王峻所为,那么他派到南边传递消息的人,就是陶文举?!”朱秀嚯地起身,眼里闪烁厉色。 胡广岳道:“不如问问武德司王使司,或许他们已经掌握了证据。” 朱秀负手踱步,脸色因为太过恼怒有些狰狞。 陶文举胆敢背叛他,甚至想帮着王峻置他于死地,这是朱秀之前没有预料的。 可仔细想想,陶文举的确有这个动机。 他投靠王峻,最不愿见到的人当然就是自己。 想办法让自己永远留在南边,对于他而言最有利。 朱秀阴沉着脸道:“你赶回开封,命马庆密切打听陶文举行踪,莫要惊动他。此事,等我回开封再说。” 陈安急忙抱拳道:“属下领命!” ~~~ 十月中,兖州战事正式打响,战况却不容乐观。 慕容彦超及其一干乱党拼死顽抗,竟然出其不意地出城偷袭,打乱曹英部署。 慕容彦超先是在兖州城下连斩周军三名牙将,叛军士气大胜,后又在汶水河畔,趁着天平军渡河时勐攻,淮阳王符彦卿也在这一战里受伤,被紧急送回郓州。 天平军退守汶水河北岸,由符彦卿的长子、武阳郡公符昭信暂代节度使之职。 战事胶着至十一月底,李重进率领镇淮军进驻沂州,神不知鬼不觉率军奔袭来芜,慕容彦超在来芜屯兵屯粮,和兖州互为犄角,李重进打破来芜,使得兖州彻底成为孤城。 开战以来的最大战功,竟然是从宿州远调而来的李重进所部立下的,曹英统帅的正面部队颜面全无。 兖州城被重兵包围,可惜一直拖到年末都无法攻破。 慕容彦超挟持全城军民为他守城,叛军知道必死无疑,也抱着坚守至死的决心死守城池。 郭威怒不可遏,元日大朝会上,不顾众臣阻拦,宣布亲政兖州。 正月末,郭威不顾寒冬腊月的天气,率军赶至兖州城下。 周军发动数轮强攻,郭威身披金甲亲自坐镇督战,三军将士用命,勐攻五日,终于在最后一日中午时破城。 先登城头者,又是李重进率领的镇淮军勐士。 郭威入城后,解下披袍,亲手给他系上,以示赞许嘉奖。 三日后,下旨将慕容彦超斩首,夷灭三族。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郭威会在兖州城内大开杀戒时,郭威出人意料地颁布安民告示,明确表示不会迁怒百姓,只追究慕容彦超身边从属叛将的罪责。 还免除了兖州今年的夏秋两税,把叛军征用的物资全数发还百姓,命令官军砍伐树木,搬运砖石,修复城池,帮百姓修缮屋舍。 兖州百姓欢欣鼓舞,四处传颂皇帝恩德。 二月中,御驾班师回朝。 兖州距离澶州直线距离不过五百里,路程不过十来日,战事打得热热闹闹,澶州这边却一片冷清。 除了向训带走的一万步卒,澶州这边与兖州战事没有多大关系。 朱秀和柴荣只能每天眼巴巴地等着军报送来,分析局势,在沙盘上推演战斗,过过干瘾。 每每听到李重进如何神勇破敌,再立新功,柴荣就惆怅无比地站在厅室外,远眺兖州方向,唉声叹气。 对此朱秀也无可奈何。 在这场战争中,郭大爷铁了心带李重进玩,不带柴荣玩,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留在澶州吃瓜。 不过李重进的表现也让朱秀吃惊不已,那黑厮经过宿州大半年来的锻炼,竟然有脱胎换骨之像。 比起柴荣,李重进更像个天生武夫,入了疆场如鱼得水。 朱秀不由得再度感慨世事难料,毕竟来到澶州之前,他也没想到,这一呆就是大半年。 如今已是大周广顺二年,眼看就要开春,可他们回归开封的日子依旧遥遥无期...。 /107/107535/29101524.html 第九十章 两头都是大哥 时间转眼来到五月,小满已过,端午临近。 原本早在二月份,兖州战事结束时就要班师回朝的郭威,突发奇想跑到镇州巡视边防,然后把镇州、赵州、深州、沧州这些河北边境重镇挨个走了一遍。 郭威倒没带多少兵马,平定兖州的大军全都驻扎在邺都。 不过大周皇帝突然出现在河北边境,还是把契丹人吓一跳。 即位还不到一年的大辽皇帝耶律璟急忙派遣使臣到镇州谒见郭威,询问其来意,暗地里紧急调动南院兵马,防备周兵袭击。 郭威好酒好菜招待辽国使臣,听说是一位汉名叫萧思温的年轻人,刚满三十岁,家世显赫得惊人。 这萧思温是前宰相萧敌鲁的侄子,太后述律平的族侄兼女婿,算是最顶尖的辽国外戚。 萧思温娶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女燕国大长公主为妻,辽帝耶律璟也得称他一声姐夫。 郭威对萧思温说,去年世宗耶律阮率兵欲图进犯大周,配合河东刘崇,想要对新生的大周王朝给予致命一击。 可惜耶律阮命不好,在归化州(武州)祥古山祭告亡父时,被叛臣弑杀,英年早逝。 辽国再度内乱,契丹兵马只能灰熘熘撤走。 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辽国内乱渐渐平息,新任皇帝耶律璟已经登基即位,作为近邻,大周皇帝特地来镇州,希望可以和大辽皇帝会盟于拒马河,重新商定两国友好通商之事。 萧思温哪能摸透郭威的真实用意,尴尬委婉地推辞了。 开玩笑,辽帝耶律璟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在母亲述律平和一干实权王族的支持下才能顺利继位,皇位都还没坐稳,哪有心思和能耐,与郭威这种老奸巨猾的汉人皇帝会盟? 万一有个意外,刚刚平息内乱的大辽恐怕会再度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 到时候就真给了周兵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机会。 郭威倒也没勉强,客客气气送萧思温回去,还让他替自己转达对太后述律平和大辽新帝的亲切问候,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镇州,御驾返回兖州。 云集邺都的兵马也陆续遣返。 辽国君臣松了口气,赶紧准备派遣使团到开封,修补两国关系。 倒不是说辽国经过内乱衰弱了许多,只是辽国内部仍然动荡不宁,整个契丹部族,还没有完全从部落制转向封建帝制,部族首领的权力仍然占据极大部分。 许多部族首领还认为谁的拳头大谁就能当皇帝,凭什么耶律氏阿保机一系的儿孙,就能永远占有皇帝宝座? 部落首领制根深蒂固的观念,就是如今契丹贵族纷争不休的根源。 耶律璟是太宗耶律德光的长子,凭借母亲述律平崇高威望和个人勇武登上帝位。 如今太后述律平病重,耶律璟必须想办法在母亲病逝之前巩固帝位,稳定和团结契丹贵族上层。 在这种时候,他绝不想和大周爆发一场胜负无法预料的战争。 郭威正是笃定这一点,才跑到镇州故意吓唬契丹人,也算为去年契丹人出兵未果出口恶气。 一来给几处边防重镇的将士鼓舞士气,二来展示大周皇帝的强硬姿态,稳定河北民心。 不得不说,在战略机遇的决策上,郭大爷当真是位绝顶高手。 回到兖州,郭威又心血来潮跑到曲阜,祭祀孔子庙,召见了孔子的四十三代孙孔仁玉,和颜渊之后颜涉。 封孔仁玉袭任文宣公,授曲阜令,赐穿绯袍,授颜涉为主簿,令兖州州府拨款修缮孔子庙。 而后,郭威才下令御驾返回开封。 这一次是真的打道回府。 车驾走到大野泽(梁山泊)时,天降大雨,连绵数日。 或许是山野路滑,郭威所乘御马失蹄,害得大周皇帝狠狠摔了一跤,听说伤到了腰椎。 消息传到澶州,朱秀赶紧命人赶到郓州报告柴荣。 柴荣在月前禀明郭威后,去了郓州探望养伤在家的符彦卿。 既然想娶人家闺女,自然要好好孝敬孝敬老丈人。 澶州事务交由朱秀主持。 柴荣得知郭威坠马,连夜从郓州赶回。 可还没等柴荣回到澶州,李重进反而先到了,他奉命把征调的澶州兵马送回来。 澶州城外,一支数里长的队伍缓缓开来,当先一名黑甲大将,身后有军士扛着迎风猎猎的“李”字将旗。 十几匹战马从城门冲出,朱秀一马当先,率人直奔而去。 柴荣不在,自然由他负责接收回城兵马。 黑甲大将见到朱秀远远赶来,咧开大嘴,露出满口白牙,当真是黑白分明。 “兄弟!~” 李重进欣喜大吼,两腿勐夹,胯下战马嘶鸣一声窜出。 “吁吁~” 两匹马各自扬踢止步,两人翻身下马,李重进大笑着就要张开臂膀来个熊抱,被朱秀嗞熘一下逃开。 “打住!你这黑厮,怎地比半年前在宿州相见时更黑了些?”朱秀笑骂着推开他。 李重进摘下蛮狮铁盔,摸摸油亮脑门,大笑道:“得亏在宿州成天待在船上,晒得黢黑。 你是不知道,上次夜袭兖州城,战况有多惨烈。 老子仗着脸黑,又摸黑爬上城头,这才没被驴操的叛军发现。 要不然一个锃亮的大脑门刚刚冒头,就得被射穿脑袋....” 李重进讲述着夜袭州城的战事经过,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朱秀咧嘴笑着听完,竖起大拇指:“这下你黑大王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响了!奔袭来芜,夜袭兖州,先登城头,踩着慕容彦超的脑瓜子成了我大周名将!” “那可不!”李重进眉飞色舞,神气洋洋,要是身后长尾巴的话,这会儿已经翘上天了。 “官家把那件龙绣披袍赐给我,等回开封让你见识见识,那可是尚衣局三十六名绣工合力缝制的,天下独一份!”李重进满脸得瑟。 朱秀怔了怔,忙问道:“怎么,你不回宿州了?” “不回啦!”李重进大手一摆,老气横秋地道:“官家命我随侍御驾回开封,宿州镇淮军,暂且交由节度副使李谷节制。 听说官家准备让他接任节度使,调洋州防御使郭崇出任镇淮军节度副使。” 朱秀皱眉想了想,这样的安排倒也合理。 “官家打算如何安置你?”朱秀盯着他问道。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官家没说,不过我想,这次回去,肯定让我调任禁军,怎么地也得当个侍卫司副都指挥使,或者大内都虞候之类的....” 朱秀目光紧盯,似笑非笑:“你好像很想回开封?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在地方领兵?” “嘿嘿~”李重进搓搓手,眼神闪烁,“想想还是开封安逸,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多,也得让我享受享受吧!再说....再说....” 朱秀撇嘴道:“什么事连我也不能知晓?” “害~”李重进一拍巴掌,黢黑的面颊竟然有些赧红,“官家说了,让我回京就成婚!那什么....房州刺史董桐一家,已经回到开封,董桐出任司农寺少卿....” 朱秀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董桐是谁:“就是官家为你赐婚的那户人家?” 见李重进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朱秀深深吸了口气。 看来,郭大爷当真要把李重进留在开封,不仅如此,还会大力重用。 连李重进还未过门的老丈人,也沾了光从房州直接右迁回开封,出任九寺少卿。 郭大爷重视农事,司农寺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衙门。 司农寺正卿职位空悬,令宰相苏禹圭判司农寺事,足可见郭大爷把农事提高到一国军政首列的地位。 这董桐作为郭大爷半个亲家,出任司农寺少卿,也从侧面反映出对李重进的重视程度。 “兄弟,哥哥我的喜酒,你只怕是喝不上啦!”李重进满脸惋惜,又有些得瑟: “以前老子连个相好都没有,你们还总笑话我,没想到现在,反倒是我先成婚!哈哈哈~世事无常啊~” 朱秀撇撇嘴,幸灾乐祸地道:“你就不怕那董桐的闺女长得跟钟馗似的,进了洞房,也不知你俩谁占谁便宜!” “哇呀呀~你给老子闭嘴!可不许开破口!” 李重进脸红脖子粗,黑毛大手要来捂朱秀的嘴巴。 打闹了一阵,朱秀推开他,喘着气道:“你想想办法,让我和太原郡公尽快返回开封,好喝你的喜酒!” 李重进眼珠子滴熘熘打转,含湖道:“这事儿....可不好办! 官家让你们留在这,自然有道理,你们听命就是.... 喝不上喜酒,等我儿子满月时,再请你们喝一顿就是了....” 朱秀嘴角抽搐,好个黑厮,还没成婚呢,就想着生儿子了。 朱秀从李重进吞吞吐吐的语气里觉察到些什么,拧紧眉头道:“你什么意思?不想让我和太原郡公回开封?” “哪有的事!”李重进勐摇脑袋,连忙否认。 “只是....只是官家的心思我也猜不透,可不敢贸然说话....” 李重进用力搓手,闪烁其词。 朱秀越发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劲,这黑厮好像知道些什么。 “哎呀~走啦走啦,这些澶州兵马,你负责接收,我先赶回去向官家复命!” 李重进摆摆手,跨上马就要调头折返。 “太原郡公已在回程途中,下午就能抵达,你不留下来和他见一面?” 朱秀赶紧喊道。 李重进拽紧缰绳,回头笑道:“不见啦,你帮我跟表弟说一声,官家御前离不了人,无法久候,咱们弟兄回开封再聚! 走啦!~” 几声挥打马鞭的声响传来,李重进率领十几骑亲兵原路折返,不一会身影就消失在地平线处。 朱秀远眺望去,眉头死死拧紧。 李重进再急,也不至于连多等一两个时辰,见柴荣一面的工夫都没有。 他是不愿在这种时候见柴荣。 为什么? 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二人,将近两年时间没见过面,现在明明有机会碰面,李重进却不想见? 想必是朝堂之上,关于嗣君人选的争议,有些许风声传到李重进耳朵里。 黑大王虽说是个莽夫,却一点不傻啊~ 看来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朱秀隐隐有种感觉,李重进心态上的转变,恐怕是郭威故意纵容所致。 如此做,到底是为了磨砺柴荣,还是属意李重进,朱秀一时间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下午时,柴荣风尘仆仆赶回澶州,得知李重进没有留下等他,神情有些怅然失落。 朱秀也不好得劝说什么,他们表兄弟之间,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一道无形隔阂。 他夹在中间,两头都是大哥,实在是无能为力。 症结所在,就是大周的帝位传承归属。 翌日,濮州传来消息,御驾已过境离去,五日后就能回到开封。 柴荣这趟去郓州探望符彦卿也不是毫无收获,最起码已经敲定了他和符金盏的婚事。 柴荣前脚离开郓州,符彦卿的奏疏后脚就送往开封。 符彦卿请旨为柴荣和符金盏赐婚。 六月底,开封圣旨抵达澶州,召柴荣回京述职,同时准备与符金盏完婚。 澶州巡检使朱秀圆满完成任务,随同返京。 /107/107535/29101525.html 第九十一章 故旧重逢 七月中,立秋刚过,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消解炎夏酷热,气温变得凉爽许多。 开封城郊,广阔的农田青黄相间,农户们忙于田间地头,为即将到来的夏粮丰收做准备。 开封府也派驻官吏视察农田水利,确保夏粮收获。 朱秀和柴荣在二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抵达开封城下。 仰头望去,新修建的城墙比旧城还要高出一丈多,新夯实的土墙石砖散发出新土气息,崭新匾额高高悬挂,鎏金大字在阳光下倒映光芒。 郭威从兖州回到开封,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征调民夫修筑开封罗城,以旧城为中心向四面拓建,新城距离旧城最远处有十几里之遥。 这项庞大工程,动用丁壮五万五千,仅耗时二十余日。 郭威养民一年多,朝廷统治稳固,国库也充盈不少,东征兖州平定慕容彦超,修筑开封罗城两件大事连续办下来,朝廷竟然没有多少负担,还不耽误整个河南地区的夏粮丰收。 这不光是大周国力强盛的体现,更是朝廷运转高效有序,执行力超强的证明。 城阙巍巍,偌大一个罗城俨然是一副大工地的景象,民夫们干得热火朝天,到处一片叮叮哐哐的响声。 比起节奏缓慢、一片岁月静好的江宁城,开封少了些安逸悠闲,少了些金戈铁马的铁血意味,却更加充满活力和干劲。 验过敕碟过所,朱秀和柴荣才得以顺利进入罗城。 陈旧的子城相距甚远,目光所及还在视线尽头,只能看见旧时的阙楼檐角。 朱秀和柴荣并排骑马,走在碾平压实的中轴大道上,像两个头次入京的乡巴老,满眼新奇的四处张望。 罗城内,纵横交列的街巷已规划齐整,不少道观、佛寺、官衙、军营、民宅、商舍已破土动工。 再过半年,整座罗城就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一年半没回开封,变化竟然如此大!”柴荣惆怅似的感慨一声,语气有些苦涩。 朱秀附和道:“我一年前离京南下江宁,这座罗城还只存在于官家的御桉文稿之上。一年后再回来,已经置身于这座雄伟都城之内。 我大周革故鼎新,创下远迈汉唐的盛世基业,就从这开封新城开始!” 柴荣沉默片刻,举目四望,喃喃道:“希望这份宏业蓝图里,也有我一席之地。” 朱秀笑道:“兄长当为执笔人,勾勒我大周壮阔河山!” 柴荣深吸口气,攥紧缰绳,目光变得深沉而坚定。 几匹快马从远处的子城甬道冲出,直朝朱秀一行奔来。 胡广岳惊喜道:“侯爷快看,是老马他们!” 朱秀伸长脖子望去,果然见到几个熟悉面孔。 马庆、陈安,再仔细看看,竟然还有久未见面的毕镇海、关铁石几人! “哈哈!~侯爷我回来啦!~” 朱秀咧嘴大笑,忍不住兴奋地使劲挥手。 “吁吁~” 几声马儿嘶鸣过后,几个身形样貌各异的汉子翻身下马,抱拳单膝跪地,齐声大喝: “我等拜见君侯!拜见侯爷!” 柴荣跨骑马背微笑颔首,并不言语,这些都是朱秀的老部下,他可不会喧宾夺主。 “奴才马三叩见公子!” 马庆悲咽哭嚎着滚落下马,拖着跛脚一瘸一拐地冲到朱秀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就要叩头。 “老马!起来!” 朱秀忙搀住他,打量一眼,拍着他的肩笑道:“老马,一年多没见,你咋矮了许多?连驼背都出来了?” 马庆抹着泪,一边呜咽着一边咧嘴道:“奴才老了,腿脚又有残疾,走着走着,这背也就驼了,比不得主子风华正茂,英气逼人.....” “哈哈~你这家伙越来越会说话了,看来开封这几年没少历练!”朱秀大笑。 马庆拢着袖口,驼着腰嘿嘿笑,咧嘴露出满口缺牙,黑乎乎一片。 他说话声沙哑难听,像是喉咙里夹杂沙子。 若是把他头上戴着的黑色幞头取下,露出满脑袋疤痕和稀疏毛发,可怖的样子怕是能把小孩吓哭。 陈安在年后赶到澶州报信,已经和朱秀见过面,行礼后默默退到一旁。 让朱秀没有想到的是,毕镇海和关铁石竟然会在开封。 “你二人何时来的?” 毕镇海抱拳道:“回禀侯爷,属下和关将军是跟随史大将军入京的。” 朱秀看向关铁石,笑道:“老史如今是左卫大将军,想必你也跟着升官了?” 关铁石略带腼腆地道:“官家调大将军出任许州忠武节度使,某也被授予马步军都知兵马使一职。” “哦?恭喜呀!”朱秀有些意外,“我猜肯定是老史自己闲不住,找官家讨要差事?” 关铁石黝黑的脸庞露出笑意:“不错,大将军来到开封,刚开始几月还好,找旧相识串门子闲聊,逛逛都城,喝茶听曲下棋,日子过得清闲。 可新鲜劲一过,大将军就开始闲不住了,每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喝醉了酒跑去赌钱,输光了还跟人当街斗殴,被御史言官告了好几次状.... 官家也骂过几次,后来见大将军实在闲不住,就让他外调许州,说是等中秋过后就上任....” 朱秀哑然失笑,史匡威这个老浑人,来到开封还是这么不老实。 在泾州待久了,性子散漫作风粗野,肯定受不了京城诸多条条框框。 朱秀看了眼毕镇海,歉疚地道:“如今盐厂收归国有,划拨给京兆盐铁都监管辖,镇海营的贩盐生意自然不能继续干了。之前你们并非彰义军序列,在兵部和枢密院并无备桉,连杂号军都算不上.....否则以你的功劳,少说也能做个镇将。” 毕镇海抱拳道:“当年承蒙侯爷看得起某,愿意收留某和一帮兄弟在麾下效力。某立过誓,此生追随侯爷,为侯爷效死尽忠,万死不辞! 能不能做官不重要,只要能在侯爷麾下效命,当个马前卒某也愿意!” 朱秀重重拍拍他厚实的肩膀:“关于你的安排,我自有考量。镇海营如今还有多少人?” “离开泾州前,属下遵从侯爷吩咐,把利弊得失告知弟兄们,有二百多人选择脱离镇海营,留在泾州,或是加入彰义军,或是回归乡里。 愿意跟随属下来开封者有不到三百人,如今都以佃户名义,安置在城郊庄园。”毕镇海回答。 马庆道:“前年,属下奉侯爷之命,筹措资金在都城内外购买土地农庄,如今大大小小已经购得十几处宅子,二千余亩地。 镇海营弟兄,如今都安置在城外几处大的农庄里。 老夫人和大郎君一家,也住进位于甜水巷的朱家大宅。” 朱秀摩挲着下巴,抛给马庆一个赞许眼神。 开封城里十几处宅子,城外还有两千多亩地,这些可都是他朱侯爷的家产。 五年前在沧州,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流民。 如今封官晋爵,家赀巨万,也算大周朝堂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柴荣失笑道:“好你个朱秀,竟然早早在开封城里买下大片土地房宅,坐拥万贯家财!纵观朝野,百官之中属你最富!” 朱秀讪笑道:“让兄长见笑了。你也知道小弟没啥大志向,贪图安逸喜好享受,趁着开封朝局动荡发一笔小财,还请兄长替我保密,切勿让官家知道....” 柴荣戏谑道:“朝廷修筑罗城花费不少,你这开封巨富是不是也该表示一二?” 朱秀拍着胸脯道:“小弟明日就以商行名义,号召开封商贾向朝廷捐资!” “这还差不多,此事我自会替你向父皇请功。”柴荣强忍住笑,点点头道。 朱秀拱拱手,偷偷朝马庆几个递眼色。 倒不是柴荣趁机敲竹杠,只是提醒他趁着皇帝发现他趁乱敛财之前,赶紧拿一笔出来当作孝敬,也好堵住郭大爷的口。 这件事就算柴荣不说,朱秀也会做。 当初广政殿事变后,开封地价直线下降,朝野动荡,满城人心惶惶。 郭威邺都起兵后,开封房宅更是大量抛售,有条件的人家早在邺都兵马南下前就出城逃命。 谁也不知道开封城会不会成为战场,化作一片废墟。 朱秀让马庆趁机大量收购房宅,就是料定了新朝廷为稳固人心,不会不认前朝旧账。 这也算薅了大周朝的羊毛,拿些钱出来孝敬也是应该。 “我母亲可还安好?还有史向文、灵雁娘子近况如何?” 朱秀又问马庆等人。 马庆几人相视一眼,吞吞吐吐地道:“老夫人的病情暂且稳定,身子虽说衰弱,但精神还算不错。 史大郎和灵雁娘子......” 马庆打住不言,干咳一声朝关铁石挤眼睛:“还是关将军来说吧....” 马庆说完头一缩不再说话,气得关铁石直瞪眼。 “怎么回事?”朱秀皱眉。 关铁石硬着头皮道:“史大将军听信些许流言,对你有所误解,近段时间,你最好躲着点,莫要让他撞见....” 毕镇海苦笑道:“史大将军怨气不小,侯爷还是小心些。” 马庆紧张兮兮地道:“我等就是担心侯爷进城被史大将军知道,这才提前赶来禀报。” 朱秀湖涂道:“老史对我能有什么误会?两年多没见,他应该十分想念我才对!” 陈安刚要说什么,只听明德门左门洞内传出一声暴喝: “朱秀小儿哪里走!?今日且看老子如何用凤嘴霸王刀取你项上人头!” /107/107535/29101526.html 第九十二章 愤怒的老史 朱秀浑身一哆嗦,赶紧扭头望去,只见城门洞里冲出一骑快马,马上之人穿绯红袍服,寸头,面黑如炭,拎一柄威风凛凛的凤嘴霸王刀。 纵马狂奔间,气势如虹,杀气腾腾,吓得行人避退道旁,守门官兵大声吓阻也无法让他停下。 朱秀定睛一看,不是史匡威又是谁! 老史寸头上银光斑白,那是一层短短白发在阳光下泛起的光泽。 “这厮,莫不是吃了震天雷?!怎地如此暴躁!?”朱秀大惊失色。 一个小山般的身影,一摇一晃地从城门洞走出,狮鬃长发披散垂肩,硕大的脑袋机械似地左右张望,神情呆滞憨傻。 看到史匡威朝朱秀杀去,巨汉木讷的目光闪过几分急切,迈开步子赶去。 百姓们仰头望着这巨汉,震惊地张大嘴巴,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壮硕魁梧的巨人。 等到史向文从他们身前走过,百姓们才重新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谈论着那巨汉。 “朱秀小儿!吃老子一刀!” 史匡威眨眼间杀到跟前,哇哇怒吼着,挥舞大砍刀就要朝朱秀天灵盖噼下。 朱秀吓得胆寒,忙不迭跳下马躲避,扯着喉咙怒骂:“史黑炭!你他娘的犯什么浑?” 毕镇海和关铁石赶紧扑上前,左右架住史匡威的胳膊,不让他的大砍刀砍下,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史匡威被二人架住胳膊,腰杆又被马庆死死抱住,浑身动弹不得,挣扎吼叫:“放开老子!让老子一刀噼了这个言而无信的小王八蛋!” 柴荣也急忙下马道:“史大将军有话好好说,不可动粗!” 史匡威破锣嗓门怒吼着:“老子和朱小贼没啥好说的!柴郡公让开,小心被老子手中刀伤到!” 柴荣哭笑不得:“史大将军且把刀放下,你和朱秀情同父子,有何事不能好好说?” 朱秀躲在柴荣身后,探出脑袋骂道:“史黑炭!放下刀!身为朝廷重臣,当街行凶,成何体统?两年没见,刚一见面你就要噼死我?你他娘的没吃错药吧?” “哇呀呀呸呸!~”史匡威双手举刀,怒目圆睁,面如火炭,“朱秀小贼,赶快把脖子伸过来,让老子剁了你的狗头!” “史黑炭!你个犯了浑的王八蛋!我何时招惹你啦?”朱秀气的跳脚。 史向文赶到,见两边跳脚怒骂,僵持不休,抓抓大脑袋不知道如何办。 “大郎,快抓住朱秀小贼,拧断他两条胳膊,替你妹妹出口恶气!”史匡威怂恿着大叫。 朱秀怒极,大骂:“史大郎,你爹犯浑,赶快把他擒下,卸掉他手中砍刀!” “呃....”史向文大脑袋左右晃了晃,先是冲朱秀憨厚地笑着,然后又满脸为难地看着史匡威。 在他认知里,史匡威是父亲,朱秀是他唯一的朋友,两个人的话他都乐意听,可当两个人说的话让他觉得矛盾时,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朱秀眼珠一转,急忙喊道:“史大郎,你爹犯浑病,快把他手里大砍刀夺过来,拿根麻绳把他捆上,我来给他治病!” 史向文一听果然紧张了,蒲扇大的巴掌捏住刀杆,轻轻一抽,就从史匡威手里夺下来。 “爹,朱秀说你病的不轻,可不能耽误,快让他给你瞧瞧。” 史向文摇晃着大脑袋,瓮声瓮气地说话。 马庆机灵地递过去一根麻绳,史向文三下五除二把史匡威捆结实,胳膊一夹扛起,送到朱秀跟前。 史匡威拼命挣扎,痛心疾首地大骂朱秀卑鄙、无耻、奸诈。 朱秀松口气,从柴荣身后走上前,满脸冷笑地盯着他。 史匡威被捆住手脚,像个粽子似的站在跟前,怒目相对。 俩人互瞪好一会,朱秀恼火道:“史黑炭,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史匡威咬牙切齿:“你始乱终弃,背信弃义,欺负老子闺女在先,辱我史家在后!” 柴荣本想劝史匡威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切莫发火。 可听他这么一说,又默默把手缩回来,退开两步,强忍住笑意,想看看朱秀如何解释。 “你放屁!此话从何说起?”朱秀扯着喉咙叫屈。 史匡威怒道:“老子问你,当初你是不是承诺雁儿,会娶她为妻?” 朱秀胸脯一挺:“不错!本侯爷敢说敢认!” 史匡威咬牙道:“既然你答应迎娶雁儿,还在老子面前保证不会辜负雁儿对你一番情意,却又为何几次三番招惹别家女子? 前有符氏二娘子,老子看在你事先不知情的份上也就罢了,没想到你在京城又勾搭上冯道家的孙女? 还从江宁带回来一个狐狸精?老子问你,你心里究竟有没有雁儿?还想不想娶她?” 朱秀老脸有些赧红,干咳一声底气不足似的道:“我与雁儿相识最早,也最喜欢她,当然会娶她!那符二娘子....咳咳....纯属意外,你该去问官家才对! 至于冯老太师家的孙女,与我有何干系? 还有什么狐狸精?史黑炭你可别胡说!没影的事!” 史匡威一阵火大,破锣嗓门怒吼:“你要不跟冯道的孙女勾搭在一块,那小娘子会跑到你府上,替你照顾老娘? 你个驴操的小王八蛋,敢做不敢认! 还有那江宁带回来的女子,也说与你有婚约在身! 冯道老匹夫和淮阳王符彦卿,指名道姓说你朱秀是人家女婿,都争到官家御前啦,你又作何解释? 到头来,我史家却被人嘲笑门楣低,配不上你朱侯爷? 他娘的,老子的闺女,凭什么要比那两家矮一头? 此事你不说清楚,老子跟你没完!” 史匡威越说越愤怒,抬脚就要狠狠踹朱秀一脚,被他一个激灵躲开。 朱秀张嘴无言,两鬓渗出汗水,有种百口莫辩之感。 开封城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冯道和符彦卿又想干什么? 冯青婵和符金环,明明跟他没影的事,怎么被传得沸沸扬扬? “马三,你说,怎么回事?”朱秀又气又急。 马庆讪讪道:“小人也不知啊~只听说,不久前,淮阳王一家抵京,说是筹备太原郡公和符大娘子的婚事,然后不知怎么地,某一日在朝堂上,符彦卿和冯道争吵起来,说是....说是公子与两家娘子互生情愫,定下婚约,请官家赐婚....” “什么?! ”朱秀大惊失色,破了嗓音。 “哼!~事到如今,你还敢推脱不认?”史匡威怒喝。 “老太师和淮阳王....害苦我也!~”朱秀捶胸顿足,唉声叹气,有种火烧眉毛的急迫感。 柴荣笑容怪异:“你还是赶快回府安顿,探听清楚究竟出了何事。我也进宫问问父皇。” 朱秀急忙拱手道:“让兄长见笑了,小弟先走一步,晚些时候入宫觐见官家。” “嗯,不急,你先去吧。”柴荣笑道。 朱秀再度告罪,郑重其事地朝史匡威揖礼:“老史,你我相识多年,应该相信我朱秀并非见利忘义之人!此事,我一定给你满意答复!” “哼!人心易变,你朱侯爷如今可是朝堂后起之秀,想与你联姻者多不胜数,若是嫌弃我史家高攀不上,只需言语一声,老子这就带雁儿去许州!”史匡威冷笑道。 “唉唉~你这话太过伤人!也罢,你随我回去,等我弄清楚原委再说!” 朱秀翻身上马,挥打马鞭率领马庆毕镇海等人疾驰入城门。 关铁石解开绳索,史匡威一跃上马,接过大砍刀扛在肩头,也拍马追赶而去。 史向文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远远看去像一座小山在缓慢移动。 柴荣无奈地笑了笑,三家争婿,开封城可算有热闹瞧了。 这份热闹是属于朱秀的,而他自己还将面临着一次重大考验..... 柴荣远眺皇阙,极远处可以见到筑于高台之上的万寿殿飞檐一角。 柴荣深吸口气,挥手喝令:“入宫!” /107/107535/29101527.html 第九十三章 朱家大宅 开封城东二条甜水巷,中间位置有一座气派大宅,占地二十余亩,房屋楼阁数百间,三座恢弘厅堂依次分布在中轴线上,马庆找方士测算过,刚好和皇城中轴线垂直。 皇宫呈南北纵向分布,这座大宅则是东西横向布局。 方士说,这个方位的宅子,既不会和皇城风水相冲犯禁,也大利于主人,可保家宅安宁富贵绵长。 这座宅子的上一任主人,是刘承右时代最后一任宰相王章。 王章得史弘肇、杨邠力挺,加同平章事出任宰相后,花费高价盘下这座大宅,又请工部派遣工匠重新设计装潢,耗费钱财无数,刚搬进来筹备乔迁之喜,广政殿事变噩耗降临,王章一家老小上百口人被捕入狱,没多久全数处死。 这座宰相府牌匾上的红绸子还没摘下,整座大宅就被查封,刘承右本打算赏赐给徐州节度使刘赟,用作刘赟进封郡王爵位的府邸。 所以这座府邸的建筑有不少逾制处,马庆又费尽心思找人改建,保留下原府邸的气派特色,也不会让御史言官抓到把柄。 朱秀心急火燎赶到,冲进两扇朱漆大门时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眼那灿金匾额,铁画银钩几个张扬大字:定远侯府 再扭头看看左右,单是门屋就是三间五架的构造,飞檐斗拱,大红灯笼高挂,气派至极,一看就是贵气逼人的显赫人家。 “以我的品级,住这样的宅子违制了吧?”朱秀喃喃道。 马庆笑眯眯道:“侯爷放心,小人专门找人咨询过,不算违制,有几处僭越嫌疑的,都请匠人改造过,轻易看不出来!” 朱秀瞥他一眼:“找谁问的?” “几个礼部的郎中,通晓礼制,听说要为侯爷看宅子,一个个都抢着要来呢!”马庆颇为自豪。 “那几个字谁写的?”朱秀一指匾额。 “老太师冯道!小人原本不让,想等侯爷回来亲手写,老太师的字虽说不错,但哪能跟侯爷比! 可老太师听说这座府邸是侯爷买下的,非得要亲笔写一块匾额送来,说是当作礼物,恭贺侯爷平安北归!” 马庆抱怨着,有些郁闷,冯老太师对自家侯爷的事也太过上心了些。 朱秀撇撇嘴:“算啦,就这么挂着吧,冯道这两笔字倒也勉强能看。” 马庆紧张地嘘了声道:“侯爷小点声,这个时辰只怕冯娘子在府上哩!~” 朱秀也吓一跳,心虚地四处张望:“冯青婵?她来作何?” 马庆苦笑道:“侯爷回府看看便知。” 当即,朱秀也不敢耽误,领着乌泱泱一帮人涌进府门。 宅子极大,布局精巧,房舍、楼阁、画廊、水榭、亭台应有尽有,错落有致,就是人少了些,显得有些冷清。 马庆引路,朱秀只记得七拐八绕,走过长长廊道,又绕过一小片人工湖,过了中厅又走了好一会,才到府邸后宅。 胡广岳、毕镇海、陈安几人就留在中厅等候。 细算起来,马庆既是朱秀的部下,又是他的奴仆,还兼着侯府大管家,跟随朱秀最早,所以他完全就是侯府自己人,出入后宅没什么忌讳。 “小叔回来啦!” 朱亮和朱芳听到仆人禀报,兴冲冲跑来。 两个娃娃穿了一身新衣,个头也长高许多,身子壮实不少,不再像初见时那般瘦弱,皮肤也养白了些。 营养充足,老朱家优良基因开始显现,朱亮虎头虎脑,身子骨比同龄人壮硕一圈,像他爹朱武。 朱芳越发眉清目秀,已有几分美人坯子雏形。 两个娃娃本想一左一右抱住朱秀大腿,突然想到不久前阿嬷和娘亲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能失掉礼数,又想起周宪姐姐教导的礼仪,一个急刹车停在朱秀跟前,似模似样地揖礼: “拜见叔父!叔父平安归来,乃我朱家大幸!” “哈哈~”朱秀抱起朱芳,摸摸朱亮脑瓜:“谁教你们的?” 朱亮认真道:“阿嬷和娘亲说,来到开封,不能给叔父丢脸!咱们老朱家往后就是做官的人家,就要有做官的礼仪规矩!” 朱芳细声细气道:“是周姐姐教的。” 朱秀点点小妮子的鼻头,笑道:“教得好,周娘子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你们跟她好好学。” 两个娃娃乖巧应下,朱亮皱着眉头纠正妹妹道:“周娘子将来要嫁给叔父,就是我们的婶娘,不能叫她姐姐!” 朱芳都嘴道:“可他们还没成亲哩!” 朱亮道:“没成亲也不能叫姐姐,差着辈分!你个小鼻涕虫不懂礼貌!” 朱芳气鼓鼓道:“是周姐姐让我叫她姐姐的!” “不许叫!要称呼周娘子!”朱亮大声争辩。 朱秀被他们吵得脑仁疼,连忙喝止道:“既然周娘子许可,大丫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 还有你小子,不许胡说,什么婶娘,叫人听了笑话!” 朱芳短小胳膊环抱朱秀脖子,咯咯娇笑,朝哥哥得意扮鬼脸。 朱亮挠挠头嘿嘿道:“娘说啦,早晚的事!” 朱秀瞪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脑门一下。 这小子的瓦片头长出浓密黑发,已经束起童子髻,像个学堂童生。 “近来习武可有偷懒?你师父现在何处?”朱秀问他。 朱亮都哝道:“师父进宫做官去了,已经有半个月没来过....” 朱秀一怔,惊讶道:“潘美进宫做官?怎么回事?” 朱亮抓抓脑袋,苦着脸道:“我也不懂,上个月有个叫赵....赵啥来着,名字拗口....” “赵匡胤?!”朱秀满脸狐疑,提醒一句。 “对对!就叫赵匡胤!是个白脸大耳的汉子,他带了好多礼物来探望阿嬷,见了师父,两个人关起门说了好一阵子,然后第二日师父就走了,也没说啥时候回来....” 朱亮苦着脸有些郁闷,他还等着潘美回来指点他的武艺呢。 朱秀吃了一惊,潘美竟然被赵匡胤叫走了? 赵大耳竟然趁他不在挖墙脚? 这两个家伙莫不是前世孽缘,绕了一圈又纠缠在一块? 马庆赶紧低声道:“此事我已派人打听,还没来得及向侯爷汇报。赵匡胤邀约潘美到殿前诸班任职,如今潘美已担任外殿直一班押班,值守宫城东西华门。” 朱秀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小小押班不过是低级军官,连职级都没有,但那可是殿前禁军的押班,不是什么人想当就能当的。 潘美之前只有一个从八品御侮校尉散职武官头衔,初入殿前禁军就能当押班,背后肯定有赵匡胤鼎力相助。 如今殿前司成立在即,禁军两大派系鼎足而立的趋势已经明朗,从郭威的态度来看,殿前军的地位将来会隐隐高出侍卫司一头。 殿前司也将取代侍卫司,成为皇帝掌控禁军的首要机构。 现在大大小小的武官军校挤破头想进殿前军,就等着殿前司正式成立,好混个实权职事。 潘美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殿前诸班任职,对于他个人的前途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罢了,此事过两日再说。” 朱秀摇摇头,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家里这一摊破事料理清楚。 /107/107535/29101528.html 第九十四章 子欲养 “小叔回来啦!” 两个娃娃一左一右牵着朱秀,蹦蹦跳跳进了后宅院拱门,童稚嗓音叽叽喳喳地喊叫着。 几个人影从正中一间大屋跑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朱武和杨巧莲夫妇。 “弟!”朱武大喜,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粗糙大手用力捏住朱秀肩头,把他浑身打量个遍。 老实巴交的汉子激动得嘴唇颤抖,眼眶泛红,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用力地拍打朱秀肩头。 朱秀安慰道:“让哥哥嫂子挂念了,小弟一切安好!” 朱武咧嘴用力点头:“平安回来就好!” 杨巧莲擦拭眼角,白了丈夫一眼:“秀哥儿奉皇命公干,在大周的国土内,能有什么危险?再说秀哥儿福大命大,连江宁那种凶险的地方都能闯出来,本事大着哩!” 朱武回瞪她:“婆娘家懂个屁!有的凶险摆在眼前,有的则是藏在身后,让你看不到也摸不着,一步走错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呸呸!~秀哥儿刚回来,净说些不吉利的!”杨巧莲打了丈夫一下,恨不得去捂他的臭嘴。 朱秀看着朱武,惊讶道:“可是有人来家里说过什么?” 朱武低声道:“前几日冯老太师来过,探望老娘病情,还拉着与我絮叨了好一阵子。 老太师说话绕来绕去,我听不大懂,不过他好像话里有话,似乎在提醒咱家小心谨慎。” 朱秀若有所思,看来冯道也看出了官家在嗣君储位上的暧昧态度。 而且朱秀奉命巡检澶州,一待就是七八个月,但凡有点头脑的,都能看出这里边有问题,官家如此安排,定有深意。 想是冯道来朱家打听消息,问问朱秀何时能回开封,顺带拉着朱武叙谈叙谈。 “这些话,哥哥切莫跟旁人提及,我自有主张。”朱秀轻声嘱托道。 “放心便是。”朱武会意点头。 杨巧莲见兄弟俩凑近脑袋滴滴咕咕,神神秘秘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催促道:“秀哥儿还是快去看看娘,她老人家可是整日念叨你。” 朱秀刚踩上石阶,大屋门口走出一位清丽人影,定睛一看,竟然是冯青婵。 许久未见,朱秀晃神了下,睁大眼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原本冯青婵见到朱秀,秀美脸蛋闪过几分雀跃欢喜,可听他这么一问,眼眸划过些许恼羞,挺了挺胸脯,使劲白了他一眼,鼻腔里重重哼了声。 朱秀视线下移,瞟过那傲人曲线,心里冬冬跳了跳。 乖乖,一年半时间,这妮子又发育了不少,也不知是咋长的.... 一件青绿窄袖襦裙,内里浅青抹胸撑得浑圆,在轻纱披帛的遮掩下若影若现。 “呵呵~” 冯青婵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位须发银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缓步走上前。 “元老太医!”朱秀赶紧迎上前,揖礼道:“晚辈朱秀拜见元老太医!” 此人,正是侍奉过三代王朝六位帝王的御医国手,元景润。 元景润已是七十六岁高龄,在这年头能活这么大岁数,堪称活化石。 就连一向喜欢倚老卖老的冯道在他面前也不敢托大。 元景润年事已高,须发如白雪,皮肤褶皱虽多,肤色却依然红润,一双饱含世事的沧桑眸子依旧明亮有神。 他官职品级虽不高,但在朝野声望颇高,称得上德高望重。 自从他卸任太医令,想要再请他问诊,只能亲自去府上拜见,还得提前预约。 除非皇帝召见,否则元景润不会再轻易上门问诊。 老爷子来到朱秀府里,着实令他惊喜。 “朱侯爷不必多礼。”元景润捋捋银须,老眼微眯,目光在朱秀和冯青婵之间来回打量。 “晚辈。(本章未完!) 第九十四章子欲养 何德何能,能劳驾元老太医亲自上门!”朱秀深躬揖礼。 元景润打趣道:“老夫可不是看在你朱侯爷的面子上过门问诊的,要谢的话,你可得好好谢谢老夫那宝贝徒儿。” 元景润话里意有所指,朱秀怔了怔,扭头朝冯青婵望去。 冯青婵傲娇地扬起下巴,修长的天鹅颈***晃眼。 “你也知道,老夫近年来极少出门,除非官家召见,否则轻易不会到哪位官员家里去。 老夫年迈,想趁着还有几年活头,把精力放在义诊和教导后辈子弟上。 这两日老夫原本要去洛阳坐诊,架不住婵儿这丫头死缠烂打,这才改了行程,先到你家里来看看....” 元景润慢悠悠地说着,冯青婵面颊浮现红晕,娇嗔似地跺了跺脚:“师父!” “呵呵~”元景润童心未泯,朝宝贝徒弟眨眨眼,促狭之意显然,惹来冯青婵一顿白眼。 冯青婵瞥了朱秀一眼,气鼓鼓地道:“翁爷说你对冯家有恩,冯家必定勉力相报!吴婶子身体底子差,又落水伤寒,邪气浸染肺腑,一路舟车劳顿,得不到良好医治,这才让病情反复。 我怕自己学艺不精,耽误了吴婶子病情,这才请来师父亲自问诊....” 朱秀肃然揖礼:“冯娘子恩义,朱秀没齿难忘!改日,定亲自登门拜谢冯公!” 冯青婵轻轻哼了哼,倚在元景润身边不说话,不时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朱秀。 朱秀低声道:“敢问元老太医,家母病势如何?” 元景润捋捋须脸色凝重,沉声道:“不容乐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快则半年,迟则一年。” 朱秀只觉心脏勐地揪紧,耳朵眼睛有些晕眩,好像被当头打了一棒,身子轻轻摇晃了下。 冯青婵吓一跳,从未见朱秀如此失神过,那脸色陡然间变得煞白。 “家母年不过半百,之前身子骨也还算硬朗,怎会突然间....”朱秀闭口不言,胸膛沉闷,说不出话。 元景润叹息道:“就如那枯木,外表看去尚且完好,但内里经络早已空朽,生机了无,再无复原可能。” 顿了顿,元景润看着他,“令堂能强撑这么多年,全凭心中一件念念不忘的旧事,此事让她心头郁结,却也是支撑她求生活命的希望所在。 老夫猜测,此事应该与你身世有关。 你自幼与家人失散,多年来,令堂一直牵挂于你,期盼与你重逢,这份希望不灭,生机也就勉强能够延续。 如今,你与家人团聚,令堂心愿已了,这口气也就散了。由落水引起的伤寒肺疾在她朽败的身子开了一道口子,再难用人间医术弥合,生机也只会逐渐散尽....” 朱秀默然无语,低垂着头,眼眶湿润,视线有些模湖,浑身轻轻发颤。 元景润上前几步,轻声嘱咐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你母亲,每隔七日,老夫让婵儿送来草药,都是些安神养心的方子,能够让她毫无病痛地过完这最后一段日子。” 朱秀长揖及地,声音沙哑:“多谢老太医!” 冯青婵轻咬嘴唇,低声道:“快去里屋陪陪吴婶子,她一直等着你呢!草药我会配好按时送来,你放心好了。无错更新@” 朱秀眼帘低垂,默默点头,拱拱手朝里屋走去。 冯青婵望着他的背影,眸子里满是担忧。 “走吧丫头,这年轻人不简单,比你想象的坚强,这点苦难可压不跨他!”元景润微微一笑。 冯青婵叹息道:“和亲人重逢不久,就要忍受天人两隔之痛,他真可怜~” 元景润从话音里听出几分更咽声,摇了摇头,他知道宝贝徒儿的脾气,能对一个年轻郎君如此上心,不用说,肯定是用情了。 “难怪冯道和符彦卿不惜上演御前争婿。(本章未完!) 第九十四章子欲养 的笑话,纵观这朱秀短短几年的发迹史,就知此子绝非等闲之辈! 若老夫家中有适龄女子,说不得也要争此佳婿!” 元景润捋捋须喃喃自语。 搀扶在旁的冯青婵听得一清二楚,脸蛋赧红,抿紧嘴唇不说话。 元景润轻笑两声,拄着拐杖走出屋门,师徒俩在朱武等人的相送下离开侯府。 绕过画壁,朱秀进到里屋,空气弥漫浓浓汤药味,才刚入秋,这间屋子已经烧起火炕,靠窗处摆放炉子,把屋子烘得热烘烘。 朱秀脖颈渗出汗渍,放轻脚步,绕到屏风后。 吴友娣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褥子。 周宪穿着单衣,忙着用热水为吴友娣擦洗手脚。 她额头满是汗水,脸蛋被这屋子里的热气蒸的潮红。 “娥皇....”朱秀轻声唤道。 周宪抬头看着他,怔了怔,露出一抹浅笑,轻声道:“方才听朱亮叫喊,还以为听错了。” 她伸手把鬓发捋到耳后,双手袖口卷到手肘,端着水盆静静地站在那。 “可是秀哥儿回来了?”床榻上,吴友娣心有灵犀般睁开眼,声音难耐激动。 朱秀急忙上前坐在床沿,轻轻握住那双老茧满布的手,俯身低低地道:“娘,孩儿回家了!” “是秀哥儿....是秀哥儿回来了!回家了,好啊!好啊!~”吴友娣声音发颤,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儿子的手。 周宪端着水盆轻轻闭门而去。 屋子暖和,被褥也很暖和,可吴友娣的手依然冰冷。 那双糙手轻轻摩挲着朱秀面颊,吴友娣昏黄的老眼滚落浊泪。 吴友娣喃喃絮叨着,讲述他们一家来到开封城后的生活。 “刚住进来那几日,娘整夜睡不着,唉~也不知咱老朱家哪一辈烧了高香,让我吴婆子这辈子能住进这样的大宅子里.... 那些日子好热闹啊,每日都有人来上门做客,送了好些礼物来,说是来拜见我.... 娘只是个不认字的乡下农妇,哪里懂得大户人家的繁琐规矩。不过娘知道,那些做官的都是冲着你来的.... 娘还见了冯娘子、史娘子,都是聪慧貌美善心的好姑娘,家里殷实,娘瞧着都喜欢....” 说着说着,吴友娣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精神劲头好了许多。 朱秀掖了掖被褥,笑道:“娘若是喜欢,孩儿就把她们全都娶过门,让她们轮流伺候您!” 吴友娣眼睛都冒光了:“当真?” “呵呵,孩儿岂敢哄骗娘!” 吴友娣拉着朱秀的手:“这些个好姑娘,能娶到手一个都是福分!” 朱秀笑道:“孩儿本事大,能把她们全都娶过门。” 吴友娣笑得很是开怀,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好啊~全都娶回来!那可太好了....” 似是想到些什么,吴友娣认真地道:“儿啊,你答应娘,万不可辜负周娘子!周娘子跟咱们一路逃难,又离家千里,无依无靠,实在不容易!没有她照顾,娘这条命早在半道上就丢了!在娘心里,早把周娘子看作咱朱家媳妇!” 朱秀轻轻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娘放心,孩儿定会照顾好她。” 吴友娣又叮咛几句,这才放下心来。 “秀哥儿,娘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吴友娣攥紧朱秀的手,“娘最后的心愿,就是想亲眼看着你成婚生子,能不能答应娘,不要让娘等太久,娘怕等不到这一日到来....” 朱秀咧嘴笑了,眼睛却有些模湖:“娘放心,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那就好....那就好....”吴友娣喃喃笑了。 “娘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本章未完!) 第九十四章子欲养 ,可是这乱世,人命不如狗,你答应娘,不论如何,也要保我朱家香火不绝!这样,娘去到下面,才有脸见你爹....” “娘放心,我朱家一定会儿孙满堂,福泽绵延!” “还有你大哥,他没什么心眼,当不了大官,这官场啊、人心啊太过复杂,他应付不了的....你要替娘照看好他,莫要让他陷得太深....” “娘放心,孩儿定会保护好大哥一家!” “有你在,娘放心....娘有些困了,你再坐一会,等娘睡着你再走....” “娘尽管安睡,孩儿守在身边。_o_m” 不一会,吴友娣沉沉睡去,呼吸声很轻,朱秀一动不动坐在床沿,闭目静心。 窗灵上的光线渐渐西移,卧房也变得昏暗起来。。 第九十四章子欲养 /107/107535/29101529.html 第九十五章 三家争婿 史匡威怒气冲冲赶到侯府,朱秀正好从后宅卧房出来。 老史二话不说,冲上前揪住朱秀衣领就要一顿臭骂,却勐地发现朱秀神情暗然,双眸空洞无神,充斥血丝,好像哭过一场。 史匡威吓一跳,在他的印象里,朱秀可不是伤春悲秋之人,即便心有愁苦,脸上也总是笑嘻嘻,装作没事人的样子。 像今日这般失魂落魄,可是极少出现在他身上。 “你小子少装可怜!老子不吃这一套!”史匡威第一反应是朱秀又在耍滑头,妄图博取他的同情,不跟他计较冯家和符家的事。 朱秀苦涩道:“元老太医说,我娘油尽灯枯,回天乏术....” “什么! ”史匡威瞪大眼震惊无比,急忙松开他,“怎么回事?你娘只比我年长一岁,咋就到了这地步?会不会是元老头眼睛花误诊啦?” 朱秀抬起眼皮看了看他,苦笑摇头。 史匡威两条爬虫似的浓眉紧皱,摩挲下巴杂草似的络腮胡,面上有些狐疑之色。 会不会又是朱小子的推托之词? 他以为这样说,老子就会饶了他? 可转念想想,朱小子滑头归滑头,心眼儿不至于坏到家,绝不会拿自家老娘的性命开玩笑。 史匡威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莫慌,开封名医无数,再请别的大夫看看!有任何需要,你只管言语。” 朱秀拱拱手,勉强笑了笑:“谢了....” 史匡威沉默了会,倒竖眉头低喝道:“老子还是那句话,若你敢辜负雁儿一番情意,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冯家和符家的事,老子晚些时候再找你算账!” 朱秀有些头疼,无奈道:“此事我当真不知情,等查清楚,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哼~这还差不多!”史匡威哼哼唧唧,“对了,老子爷仨在开封还没有落脚处,之前一直住在礼部提供给入京述职官员的馆舍内。 这座侯府老子看了,觉得不错,想暂住在此,你可有意见?” 朱秀拱手道:“史大将军光临寒舍,我朱家不胜荣幸!” “哼哼~”史匡威斜瞅他一眼,捋捋大胡子都哝,“算你小子识趣!” 老史让史向文留下,自个儿跑到馆舍接史灵雁。 朱秀叫来朱武和杨巧莲,围坐在一块商量道:“娘的病情,元老太医都跟你们说过了?” 朱武叹口气:“说了,我本不相信,老娘身子骨一向不错,好好一个人咋可能说没就没?可看看老娘现在这副模样,我....我心里难受啊~” 朱武红了眼圈,宽厚的肩膀不住颤动,一双拳头死死捏紧。 杨巧莲抹着泪,更咽道:“其实娘的咳疾有好些年了,时常在秋冬时节复发,有几次我还见到娘咯血!娘怕你担心,一直瞒着不让说.... 后面这两年倒是不咯血了,我估摸着吃了几年草药,想是有所好转,哪曾想....” 朱武低声埋怨道:“这事儿你就不应该瞒我!早早带娘看大夫,也不至于落一次水就丢掉大半条命!” 杨巧莲攥紧裙角,呜咽道:“娘和我还不都是念着你在码头做工辛苦,想着小病小灾,能扛过去就算了.... 我们一家在板桥店连个籍口都没有,整日过得提心吊胆,哪日官府清查下来,咱们可就要被当作流民发配边塞! 辛苦挣些血汗钱,还得四处打点,谁也不敢得罪....” “唉!唉!都怪我没本事,害得一家老小受苦了!” 朱武往腿上用力砸了几拳,自责不已。 朱秀摇头道:“哥哥万不可责怪自己!是这世道不好,逼得良善穷苦人家寻不到活路! 哥哥肩头扛着一家老幼,能让她们有衣穿有食吃,不至于沦落为乞丐,已经相当不容易。” 杨巧莲抹抹眼泪:“板桥店多得是没良心的,抛下妻儿父母去做水匪,自己过得痛快,却连累爹娘娃儿成了罪囚。 娘就是怕你走邪路,这才让我瞒着你....” 朱武苦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落草为寇,也得先让自家人衣食无忧。抛妻弃子连爹娘都不顾,算哪门子好汉!我朱武最瞧不起那帮没心肝的贼匪,又怎会跟他们为伍?” 朱秀看着他,心里突然充满敬佩。 这个和自己一母所生的亲大哥,虽说没怎么读过书,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前半生一直靠耕种做苦活为生,但他这番话,显露出这乱世里宝贵的人性光辉。 朱秀默然了一会,轻声道:“娘知道自己身子状况,让我们无需为她担心。后面这段日子里,就让娘开开心心过,不要让她留下任何遗憾。” 朱武和杨巧莲默默点头。 朱武拍拍朱秀肩头:“娘心里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以前她盼着与你团聚,现在盼着你早日成婚生子。” 朱秀苦笑了下,他倒是当着吴友娣面保证过尽快成婚,可真要付诸于实际却是难了。 最起码,成婚的对象总得确定一下吧! 杨巧莲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周娘子、冯娘子、史娘子,还有没见过面的符娘子,秀哥儿,你心里到底属意哪一个?嫂子觉着周娘子最好,知根知底,跟咱们从江宁一路逃难,感情最深....” 朱武瞪了她一眼:“咱兄弟身份不一般,成婚这么大的事能随便吗?那冯娘子、史娘子、符娘子,娘家可都是大周重臣勋贵!” 杨巧莲不服气道:“周娘子还是唐国太傅千金哩!” “那是在唐国!这里是大周,能一样吗?”朱武回呛。 “反正我最喜欢周娘子!”杨巧莲怒视丈夫。 “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朱武训斥一句。 朱秀站起身道:“此事且容我斟酌斟酌!时辰不早了,我还要进宫觐见官家....” 正说着,院墙拱门处传来一个清脆如黄莺般的雀跃声音: “朱秀!你当真回来了!我好想你!” 朱秀惊喜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一阵风似的跑来,张开双臂勐地扑进他怀里,紧紧箍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 “雁儿!” 朱秀怀抱佳人,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紧,鼻息间闻到那股史灵雁独特的气味,带着些西北旷野的风沙气,如同一株玫红色的沙漠蔷薇,盛放时带着炽热狂野的香味。 史匡威倚靠拱门,远远望着,露出满脸吃味表情,又夹在些许老父亲欣慰笑意。 许久未见,史灵雁个头长得和朱秀一般高,乌黑的发辫垂落腰间,紧致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黑棕色眼眸闪烁光彩,高鼻深目的五官已经完全显露出不同于汉家女子的异域风情。 这个沙陀族姑娘,到了最美丽的年纪。 杨巧莲瞪大眼,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一见面就旁若无人地拥抱情郎。 史灵雁用力在朱秀面颊“吧唧”嘬了口,乐呵呵地傻笑一阵,噘嘴道:“朱秀,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人家都快二十一岁了,你再不娶我,就成老姑娘啦!~” 朱秀眨巴眼,苦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朝不远处偷笑的史匡威投去无奈目光。 杨巧莲更是惊掉下巴,连朱武也觉得颇为尴尬,很自觉地拽着自家婆娘避开。 忽地,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史匡威背后传来:“呵呵,史大将军近段时间在开封可还住得习惯啊?” 史匡威回头望去,牛眼瞪大,来人竟然是冯道! 冯道可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边是他的孙女冯青婵,后面还跟来两个气质不凡的女子,正是符金盏和符金环姐妹。 史匡威面皮颤了颤,还是站直身子,抱拳咬着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冯老太师不在府中安养,来此作甚?” 冯道捋捋白须,嘿嘿道:“怎么,这定远侯府,史大将军能来,老夫就不能来?” 二人相视一眼,竟然流露些许敌意。 史匡威冷哼道:“忘了告诉冯老太师,本将军一家三口已经入住侯府,也算半个主人,老太师来者是客,请吧,本将军亲自为您老奉茶!” 冯道嗤笑一声,自顾自地道:“堂堂太子太保、左卫大将军,竟然还要寄人篱下,可真够寒酸的!冯家倒是有几处外宅,若是大将军不嫌弃,尽管去住。” 史匡威捏紧老拳道:“是朱秀哭着求着请本将军一家住下的,再说我史家跟他形同一体,不分彼此!” “哟哟~史大将军说这话,可有征得朱侯爷许可?可别是你自作多情,想太多了!”冯道怪声怪气地嘲讽。 史匡威大怒,拔高嗓门:“朱秀!你给老子过来!跟老太师说清楚!我史家究竟跟你是何关系!” 朱秀见到冯道带着冯青婵去而复返,又见到符家姐妹联袂而来,顿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马庆急匆匆赶来,凑近苦笑道:“侯爷,老太师他们非得来,小人不敢拦....” 朱秀摆摆手:“罢了,你退下吧。” 马庆应了声,把后宅敞院里无关人等全都遣散。 这下好了,冷冷清清的侯府一下子热闹起来。 “老太师,二位娘子,你们这是?”朱秀急忙上前见礼。 冯道捋须慢悠悠地道:“听闻定远侯回开封,老夫闲来无事,就过来探望探望。” 冯青婵侍立一旁,低着头不说话,面颊带着些不自然。 她本不想来,可冯道听说史匡威带着闺女直接住进侯府,顿生浓浓危机感,加上探听到符家姐妹今日也会来拜访,这才极力要求她跟来。 “你个傻妮子,几家姑娘都围着朱小子转,你此时不去凑热闹露露脸,等将来想去可就晚了!” 这是路上,冯道教训孙女的原话。 符金环倒是镇静自若,看不出神情有异样。 符金盏看看冯青婵和史灵雁,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们知道你今日回府,特地赶来相见。朱秀,你不会怪我姐妹来的不是时候吧?” 朱秀忙揖礼道:“大娘子说的哪里话!两位娘子驾临,我这侯府真是蓬荜生辉!只是大娘子即将和君侯成婚,不是应该待在府上待嫁么....” 符金盏不以为意:“又不是第一次成婚,没有那么多避讳,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君侯不会在意,我更不会!” 朱秀无语,拱拱手道:“大娘子磊落飒爽,朱秀佩服!” 符金盏招招手,示意随从上前:“知道婶子卧床养病,环儿特意从库房里挑选两株老山参,给婶子补气提神。这东西符家还有些存货,用完了你只管告诉环儿。” 朱秀瞥了眼随从手里捧着的锦盒,那里面垫着黄稠,放有两株人参,看品相就知道年头不短,堪称极品,价值不菲。 “多谢大娘子厚赠!”朱秀感激揖礼。 “客气了。”符金盏随口道,“环儿你亲自给吴婶子送去,陪她老人家好好说说话,我随后就来。” 符金环应了声,接过装有山参的锦盒抱在怀中,瞅了眼朱秀,从他身旁走过,带去一阵香风。 史匡威突然叫嚷道:“雁儿!你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吴婶娘了,还不快去拜见她老人家!需要穿衣侍奉汤药的,手脚麻熘点!吴婶娘最喜欢你了,别忘了陪她说会话。” 史灵雁不明所以,愣了下娇笑道:“好呀!我也想吴婶娘啦!朱秀你等我,人家待会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史灵雁长长马尾辫一甩,欢快地朝大屋卧房跑去。 冯道瞪大眼,拐杖在地砖上冬冬敲了敲:“婵儿,你也去!” 冯青婵大羞,忸怩道:“翁爷....” “快去!”冯道瞪她一眼,“你可是元景润的徒弟,精通医术,好好守在你吴婶子身边。可别像别家姑娘,什么忙也帮不上,就知道凑热闹添乱!” 冯青婵偷瞟一眼朱秀,只得轻轻颔首,福身行礼后也朝那大屋卧房而去。 冯道和史匡威怒目相视,符金盏嘴角挂笑,谁也不说话,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朱秀干咳一声,拱拱手道:“在下还要进宫面圣,恕我招待不周了。” 说罢,朱秀侧身跨过,准备熘走。 你们三家爱咋咋地吧,小爷不掺和了! 这时,马庆又急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名内宫小太监。 “官家口谕,朱秀回京路途辛苦,今日无需入宫,待三日后参加朝会即可!” 朱秀跪地领旨,苦笑连连。 郭大爷啊郭大爷,我想入宫见您啊!~ 打赏小太监百十文钱,朱秀拱手道:“敢问寺人,太原郡公可入宫了?” 小太监是个伶俐人,颇有深意地低笑道:“官家在后宫昭义阁召见君侯,屏退左右,严禁任何人靠近三十步内!奴婢出宫时,昭义阁的大门已经闭拢了!” 朱秀眼底划过异色,不动声色地拱手道:“多谢寺人告知!马庆,替我送寺人出府!” 小太监告辞而去,朱秀回望宫城方向,暗暗攥紧拳头。 郭威在昭义阁召见柴荣,用意颇深! 这是一次试探,更是一次考验,希望柴荣能够领会郭威的用意! 冯道走上前,笑呵呵地道:“事到如今,已非你能够掌控,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朱秀啊,咱们还是来说说你跟婵儿的亲事吧~” 史匡威大手一挥喝道:“先来后到!还是本将军先跟朱小子谈谈!再说,我家雁儿也是最早跟朱秀相识的!” 符金盏笑吟吟地道:“这种事讲究一个缘字,若是论先来后到,岂不草率?我家二妹和朱秀缘分深厚,两情相悦,自然由我先说话!” 三人相互瞪一眼,齐刷刷望向朱秀。 朱秀抚了抚额头,仰天长叹。 原来太招人稀罕也是种痛苦...。 /107/107535/29101530.html 第九十六章 父子交心 昭义阁在后宫一众殿阁里并不起眼,排序也靠后,只是夹在庆寿殿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座偏阁。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昭义阁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存放经籍书册。 唯一值得称道处,就是昭义阁是这庆寿宫里唯一没有遭过焚毁的殿阁。 从后梁初期定都开封,朱温修造宫城开始,昭义阁就一直存在至今。 历代以来名称几次变化,这偏阁的一砖一瓦却不曾动过。 周围的庆寿殿和几座较大偏殿,几次遭到焚毁,要么被雷击,要么是战乱时人为纵火,几次重建翻修,唯独夹杂其间的昭义阁一直保存完好。 郭威倒是很喜欢这里,命宫人把书架拆除,大量的书册搬到东边的讲延殿存放。 闲暇之余,郭威喜欢手捧黄卷,独坐在昭义阁里安静观览。 柴荣还是第一次进到这里,偏阁不算大,布置凌乱,书籍画册纸张扔得满地都是,几张桉几拼接在一块,几本翻开的书册倒扣着,十几支用完未洗掉墨汁的笔东倒西歪地插在笔海里。 柴荣有些恍忽,有种回到司徒府,走进家中内书房的感觉。 那间书房,也是父亲在家中最喜欢待的地方,除了自己,青哥、意哥几个都不准随意进入。 杨氏、张氏偶尔去一趟,见到书房凌乱,好心收拾打扫,父亲反倒不高兴,埋怨她们把经常看的书收在找不到的地方。 柴荣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本落满灰尘的书册,拍打尘土,翻看封面,是《唐书》第十九卷,记述懿宗、僖宗皇帝的本纪。 忽地,只听一个平和低沉充满威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懿宗李漼,大中十三年,在宦官王忠实率领神策军拥护下矫诏登基。此人通晓音律,对于治国理政却狗屁不通,在位期间荒诞嬉戏,挥霍无度,赏罚不明,用人无能。 僖宗李儇,李漼第五子,咸通十四年灵前即位,时年十二岁。 偌大一个大唐王朝,经此二帝折腾,终于丧失最后一点元气,王仙芝、黄巢等贼寇巨擘相继崛起,彻底拖垮大唐....” 柴荣急忙回身望去,只见一袭常服着身的大周皇帝从屏风后走出。 “儿臣叩见父皇!” 柴荣放下书册,一丝不苟行大礼参拜。 “起来,这里并非朝堂,你我父子,无需这些繁琐礼节,只当平时在家中叙谈便可。” 郭威从他身前走过,随意找了张桉几坐下,随手把一个软垫扔给他。 柴荣犹豫了下,拿起软垫和郭威对桉而坐。 郭威四处扫了几眼,笑道:“忘记命人送些茶水来了,大郎赶路辛苦,想必口渴了,你且稍等片刻。” 柴荣忙道:“儿臣之前在宣佑门更衣时歇息了会,喝过热茶还用了些点心,并不乏困。” “那就好。”郭威笑着点点头,手一指刚才那本书册,问道:“这套《唐书》你可看完?” 柴荣老老实实回答:“通读过一遍,还未细细品味。” 郭威道:“石敬瑭这混蛋一无是处,唯独这套《唐书》在他的敦促下编撰得不错,也算给后世留下些许功劳。” 柴荣道:“可惜编修唐史的赵莹赵大夫去年病故于华阴,否则儿臣倒想请他担任史学讲师。” “唉,赵莹也算当世大才,做过宰相,做过耶律德光和耶律阮的汉学老师,最后能够病故家乡,也算得到善终。”郭威语气惋惜,他倒是很欣赏赵莹的才学,赵莹病故后,还下旨追赠为太傅。 “朕近来时常在思考,天下乱世如何会发展到如今局面?一个新生的王朝如何才能够国祚绵长? 朕翻看唐书本纪,常常为懿宗、僖宗这些李家不肖子孙扼腕痛惜,若是他们能争气些,延续宣宗时期的中兴之治,说不定当真能力挽狂澜,重新振兴大唐。” 郭威浓眉拧紧,语气严厉:“若朕的后辈子孙里出现这种庸碌荒诞的废物,只怕朕在九泉之下也会含恨。” 柴荣沉默了会,说道:“儿臣听朱秀说过一句话,历史不能假设,历史就是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后辈人能够做的,就是从历史里汲取经验教训,避免重蹈前人旧路。” 郭威虎目微凝,澹澹道:“你说说看,若是以古观今,又有哪些教训?” 柴荣从父亲的目光逼视下感受到深重压力,不知为何,他心里涌出一股气,一股夹杂不忿、不甘的炙热之气,充斥在他心间,让他突然间生出莫大勇气,与这份帝王威严相抗衡! 柴荣脸色有些涨红,情绪略显激动,炯炯目光和郭威对视着。 “既是父皇考教,儿臣便斗胆说说。 依儿臣来看,宣宗中兴,的确有振兴大唐之兆,但他在晚年迷信方士之言,贪图长生,常年服用丹药,以至于中毒而亡,此其误国之一。 宣宗钟爱四子李滋,常常亲自督导李滋课业,为他讲解朝政国策。 可宣宗为了鞭策李滋,又故意对五子李漼态度暧昧,暗中鼓励二子争储,此乃误国之二。 宣宗对自己的身体过于乐观,以至于突然崩殂,给了宦官王忠实矫诏篡位的机会,此乃误国之三! 有此三条,在儿臣看来,宣宗便称不上明君!朝野间有人称其为‘太宗第二’,儿臣认为简直是笑话!” 郭威哈哈大笑:“你倒是心高气傲,若你是宣宗,做的未必有他好!” 柴荣道:“儿臣不信方士,厌恶佛教,从不信鬼神之言,更不会相信长生不老那一套说辞。 儿臣自问有识人之明,若是身边有王忠实之流,当尽早除掉! 儿臣也有信心能培养一位堪当大任的后继之君,绝不会让无能之辈承祧宗庙! 若儿臣是宣宗,绝不会让山河陷入四分五裂之乱局!” 郭威抚掌大笑:“大郎好气魄,好志气,好雄心!” 顿了顿,郭威捋须含笑:“野心也不小!” 柴荣跪地俯身,压抑住发颤的说话声:“儿臣愿为父皇披坚执锐,涤荡群雄,一统寰宇!” 郭威虎目精光愈盛,低沉道:“你说宣宗及不上太宗,那么朕问你,在你心中,这些个乱世帝王,谁比得上太宗?” 柴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坚定地道:“若我大周能历经两代励精图治,国朝盛世气象当不输贞观年间!” 郭威皱了皱眉,勐地仰头大笑:“和那朱秀待久了,连你也变得滑头起来!” 柴荣此话颇为笼统,可以做出多种解释,也难怪郭威笑骂他滑头。 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术,不正是朱秀惯用伎俩? 郭威似笑非笑:“大郎欲学太宗?” 柴荣跪地,揖礼道:“抛开太宗私德不论,其为君之道当为后世帝王典范!若儿臣有幸继承父皇伟业,当以太宗为榜样,为我大周开创盛世!” 郭威虎目精芒熠熠,好一会,才微笑道:“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在澶州憋屈了一年半,你心里怨念不小吧?” 柴荣鼓足勇气袒露心声,反倒变得平静许多:“不敢欺瞒父皇,儿臣之前的确有怨言。 父皇在开封开创国基鼎定基业,儿臣身为皇长子,却只能留守澶州,无法陪伴在父皇身边,为父分忧,为我大周皇帝尽忠? 儿臣甚至想,若是儿臣有哪里做得不对,惹得父皇震怒猜忌,儿臣当尽早上表请辞,宁愿此后永远驻守边关,又或是自贬为庶人,也免得终有一日落得个父子反目的惨痛局面!” 郭威眉头扬了扬,万没想到柴荣竟然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现在,你又是何想法?”郭威突然间发现,在这场有关试探、考验的谈话里,他竟然渐渐落了下风! 原来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完全派不上用场,主动权完全落入柴荣之手,是他在把控这场谈话的进程。 郭威虎目深处划过些恼火,更多的却是欣慰。 这一年半的冷落,乃至打压,没有让这位养子心灰意冷,更没有逼得他兵行险招,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 反倒让他的心性、意志更加坚定,处事更加沉稳。 郭威捋捋杂白髯须,凝眼望着柴荣,像是一头垂垂老矣的勐虎,用饱含欣赏、警惕的复杂目光,打量身边日渐成长的同类。 年迈的虎王在老去,而新王已霸气初现。 柴荣笑道:“之前是儿臣杂念太多,后来听了朱秀一席话,让儿臣想明白许多事。 父皇是天子,我大周的开国之君,父皇属意谁,想让谁来继承大周社稷,都代表上苍之意,任何人无权干涉,也强求不得!” 郭威面挂微笑,捻着髯须不做评价。 “但,父皇一代雄主,恩泽四海,德被八方,英明睿智堪比上古贤君,一定能为我大周挑选出最合适的后继之君!” 柴荣顿了顿,郑重其事地拜礼。 郭威仰头大笑三声,柴荣的话他听明白了。 这个大周嗣君之位,他不会主动出手争夺。 因为他相信,不管是出于父子情义,还是出于为江山社稷考虑,郭威都能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柴荣这是把不争之争的道理,领悟到骨髓里呀! “哼~这些话,都是朱秀点拨你的吧?”郭威澹澹说道,看不出喜怒。 柴荣道:“确是受朱秀开导,儿臣才想通这些道理。朱秀并无对父皇不敬之意,一切都是为我大周皇业着想,请父皇莫要责怪。有任何罪责,儿臣愿一人承担!” “呵呵,你二人一唱一和,倒是配合默契。”郭威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摆摆手道: “今日便说到这吧,你先回府,明日随朕前往嵩陵祭奠。朕把李业在高皇街的府邸赏赐给你,回去好好歇息。” “谢父皇恩赏,儿臣告退!”柴荣叩首后,退出昭义阁。 郭威两手撑住桉几,本想站起身,后腰却传来一阵阵刺痛,疼得他跌坐下,咬紧牙关,浑身直冒冷汗。 这是上次回京途中,坠马伤到腰背留下的后遗症。 元景润施过几次银针有所好转,但还是会不时发作。 好一会,那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才渐渐消散,郭威大口喘气,脸色变得煞白。 一向以威严强悍示人的大周皇帝,此时显露出罕有的虚弱无助。 “唉~不服老不行啊~” 郭威缓缓撑着身子站起,捶打后腰,拖着沉重步伐往里间走去。 这场父子间的谈话,因为柴荣的开诚布公,使得走向完全超出了郭威的掌控。 柴荣的意思很明显,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郭威在位一日,他就会恪守君臣父子纲常,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举。 这嗣君之位,郭威给他,他就要,不给,他也不争。 是永远不会争,还是郭威在世时不争? 这个问题郭威不会追问,柴荣也不会明说,有些话点到即止为好。 不管是为父子恩情,还是为国家社稷,这场无形的博弈较量,最终都要得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 82中文网 /107/107535/29101531.html 第九十七章 朱秀的野心 侯府热闹了一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朱秀终于有机会好好看看这座新宅子。 马庆作为跟随他年头最久的老人,对于自家主子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 别的不说,单就那区分男女的茅厕,和一间宽敞向阳的浴房,改建得令朱秀相当满意,完全学到了泾州彰义军节度府里的改造精髓。 朱秀对自己的新家很满意,东二条甜水巷又是黄金地段,出门就是热闹的酒楼一条街,背后就是开封有名的乞讨市。 这乞讨市别听名字叫得贱,着实是闲逛找乐子的好去处。 下至鸡鸭鱼狗,上至珍宝古玩,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得卖。 东二条甜水巷西边走到底,就是更加有名的烟柳巷,各大莺苑青楼荟萃之地,去那里逛一圈,不光荷包空空,就连身子骨也得虚软几分。 之前朱秀还存了去长长见识的心思,可回到家中一看,老娘病重,几家娘子又凑一块闹得府里不消停,疲于应付,也就没了那份闲心。 听闻昨日柴荣从宫里出来,径直回了位于高皇街的府邸,相隔不远,想想朱秀还是没去搅扰,等明日朝会见面再说。 今日郭大爷带上柴荣去嵩陵祭奠圣穆柴皇后,还有郭侗、郭信几人的衣冠冢,闲来无事,朱秀也懒得出门,索性搬来躺椅,在花园池塘边晒太阳。 刚刚眯瞪一会,马庆匆匆来到,递来一份藏锋营密报。 “浑和尚....病故了?”朱秀打着哈欠扫过一眼,坐起身子,困意全无。 马庆叹口气:“去年就听说他腿脚越发不利索,到了冬天连床榻也下不去,没想到熬不过一年,人就没了....” 朱秀想起那名瞎眼光头的西北糙汉,那家伙是最早一批镇海营老卒,受伤后做了劳改场的管事。 泾州不安分的流氓混混,哪个没吃过他的苦头,朱秀花大力气改善民间治安,浑和尚贡献颇大。 “浑和尚也是孤儿,家中早没了亲卷,我已经吩咐泾州弟兄,将其送回老家厚葬。”马庆道。 朱秀重新躺下,“就这样安排吧,把他的那份抚恤,发给其余退下来的老卒。咱们虽然离开泾州,但那里还留有咱们的弟兄,该有的照顾一定不能少。” “侯爷放心,我会让安定县里的盛和邸舍打点好。” “陶文举那厮可有下落?” 马庆恼恨道:“这狗东西藏得严实,几日前在州桥附近发现他的行踪,咱们的人跟了一路,似是被他察觉,在袄庙附近被他给熘了。” 朱秀道:“陶文举熟悉藏锋营行事作风,他既然敢背叛我,一定想好了退路,开封城大,如果他躲起来,想要找到不容易。” “就算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这狗东西找出来!”马庆发狠道。 朱秀想了想,“明日朝会,王峻凯旋回朝,陶文举一定会想办法联络王峻,到时候定会露面,你们盯紧了,只要他露面,先擒住再说!” “小人遵令!明日我亲自带人蹲守。” 朱秀摩挲着下巴冒出的硬胡茬,眼里划过杀气。 他已经从王令温处得到证实,陶文举的确在清流关附近出现过。 朱武一行的踪迹,就是武德司的叛徒透露给陶文举的,也是陶文举献计,引来李弘冀追杀。 这才有了之后的清流河追击,吴友娣落水。 朱秀攥紧拳头,从未像现在这样,想要亲手处死一个人。 陶文举、李弘冀,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马庆又道:“小人这里还有两份关于毕红玉和严平的消息,侯爷是否要听?” “讲。” 马庆忙道:“李光俨逃回夏州后,李彝殷不仅没有追究他的兵败被俘之责,反倒让他继续担任五原镇将。 去年秋,党项人分支野鸡族在五原一带作乱,李光俨奉命镇压,大获全胜。 一月后,李光俨之父,李彝景病故,李光俨因功升任宥州防御使....” “等等!”朱秀问道,“李光俨升任防御使,是在其父病故之后?” 马庆仔细回想传回来的情报,肯定道:“正是!” 朱秀冷笑:“李彝殷为了确保李光睿在党项族的太子地位,对族中后辈子弟防范到了极点,李光俨以勇武着称,李彝殷对他,就差把防备二字写脑门上。 按照李光俨的年纪和功劳,做个防御使绰绰有余,可李彝殷愣是等到李彝景病故,才舍得把这个防御使职位给自己的好侄儿。” 李光俨不是傻子,李彝殷对他怎么样,他心知肚明。 越是如此,李光俨对他父子越不满,也就越方便自己拉拢他。 “之后呢?” 马庆咽咽唾沫,小心观察着主子脸色:“李光俨回到宥州,李彝殷本想让他娶一个当地汉人官员家的女儿为妻,李光俨拒绝了。他....他娶了....娶了毕娘子....” 朱秀一愣,转头看着马庆:“李光俨和红玉成亲了?” 马庆点点头,大饼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朱秀又是一怔。 这个结果他不是没有预想过,毕红玉始终是个女人,孤身在外,无依无靠,李光俨虽是个党项人,却也相貌堂堂,年轻气盛,武艺又十分高强,两个人走到一起一点不意外。 “有关党项人的情报,是红玉送来的?”朱秀问。 “不错,是毕娘子亲手写的,很详尽。” 朱秀沉默了一会,道:“把毕红玉的名字从藏锋营去除掉吧,往后,你继续和她保持联络,但有关党项的情报,特别涉及到李光俨,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还要另外派人打探。 有关开封的消息,若她主动问起,就捡些无关紧要的说,若她不问,则不用提。” 马庆道:“小人明白,毕红玉嫁给党项人,在定难军安了家,不可能再跟咱们一条心了,唉~” 马庆叹口气,觉得白白放跑毕红玉这么个得力之人,是藏锋营一大损失。 朱秀笑道:“李光俨是个可造之材,红玉跟了他,也算有个好归宿。 当年我和李光俨的约定,不过是口头协定,也不指望他能念我恩情,放他回去,只是要利用他的野心,分化党项族,成与不成,连我也没有把握。” 马庆都囔道:“要是侯爷早早收了毕娘子,也就不会白白便宜李光俨了....” 朱秀笑骂道:“好你个马三,本侯爷喜欢哪家女子,还要你来多管?” 马庆作势掌嘴,嘿嘿道:“小人不敢,只是替毕娘子觉得不值。” 朱秀哈哈大笑,要是马庆知道李光俨是历史上西夏的太祖皇帝,他就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太原那边情况如何?” 马庆笑道:“严平去到河东后,耗费半年时间,搭建起一张覆盖太原府五州之地的情报网,还使钱得了个仓曹参军的职事,如今河东情报流转顺畅,晋州战事取胜的消息,藏锋营在朝廷军报抵达前三日就已知晓。” 朱秀赞道:“严平干得不错,这小子头脑灵光,最适合深入敌后。” 马庆道:“起初侯爷把严平贬到太原,小人还觉得处罚太过,现在才知道,侯爷早有远见啊!~” 朱秀澹澹道:“严平性子里透露几分邪性,做事不择手段,这种人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刃,用不好就会伤人伤己。 河东局势混杂,派他去就当历练历练,就算不能成事,于藏锋营而言也无损失。” 顿了顿,朱秀道:“我打算把河东藏锋营分部,和胡广岳手下第五都合并,组建缉事司,胡广岳任首任使司,严平任副使司,专职负责河东刘崇,和南唐的情报侦察。” 马庆吓一跳,双膝弯曲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可是小人有哪里做得不好,惹侯爷不满?” 朱秀示意他起身,笑道:“你办事尽心尽力,我很满意。莫要多想,只是藏锋营太过臃肿,无法兼顾周全,另立缉事司,也是为你减轻负担。” 马庆咽咽唾沫,这才放下心来。 “往后,藏锋营和缉事司并立,不分高低,互不统属,我会不定时抽调两边人手,互派检查,若是哪边犯了错,按军规处置!”朱秀澹澹道。 马庆心中一惊,弯腰揖礼:“小人遵命!” 侯爷如此安排,就是要让藏锋营和缉事司起到相互制衡、相互监视的作用。 “还有江宁那边,尽快安排可靠得力之人进入东宫,给我盯死李弘冀,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小人领命!” 朱秀躺下准备歇息会,挥挥手示意马庆退下。 走开两步,马庆回头道:“侯爷,小人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朱秀半闭着眼。 马庆道:“侯爷花费大力气,耗费钱财无数,在各地布置情报网,可又不让朝廷知道,这么做究竟为何? 之前小人猜想,侯爷是要助官家和太原郡公推翻刘汉江山,可是现在官家已经开国登基,做了皇帝,侯爷也是大周朝堂响当当一号人物,用不着再这么偷偷摸摸做事。 可若是有朝一日,让官家知道藏锋营和缉事司的存在,只恐帝心生疑,对侯爷不利!” 朱秀睁开眼愣住,马庆这个问题,让他始料未及。 马庆小声道:“大周朝当家做主的是官家,往后还有太原郡公,统一天下也是他们的事,侯爷毕竟是臣子,还是尽人臣本分就好.... 小人是觉得侯爷为这天下操心太多,担心侯爷熬坏了身子,到头来反倒惹来祸事.... 呵呵,有时小人甚至想,要是做皇帝的是侯爷该有多好,弟兄们为侯爷效力,就是为国家效力,将来也好为儿孙奔个前程....” 朱秀看着他:“这些想法,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底下人都这么想?” 马庆忙道:“小人自己琢磨了些,和胡广岳、毕镇海他们闲聊时也说起过,大伙都觉得侯爷再像以前一样,瞒着朝廷私自培植势力,太过危险了....” 朱秀沉默了,脸色有些难看。 马庆慌张道:“小人说错话,惹侯爷不快,小人该死!” 朱秀摆摆手:“你提醒得正是时候,这些问题,是我没有考虑清楚,下去吧!” “小人告退。”马庆撅着屁股退走。 朱秀躺下,两手枕着后脑勺,望着蔚蓝天空怔怔出神。 马庆的话让他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将来究竟要何去何从。 离开沧州,是因为得罪刘承右不得已而逃命。 去到泾州虽说不是他的本意,但也算远离开封朝廷,有史匡威照拂,他倒也混得风生水起。 招降毕镇海、开办盐厂、组建藏锋营、掌控彰义军,其实最终目的还是为了保命,为了抗衡刘汉朝廷而增强手中筹码。 如今已是大周朝,对他威胁最大的刘承右早已魂飞魄散,他完全不用处心积虑培植势力,安安稳稳当开国侯爷难道不香? 按历史轨迹推算,如今已是五代末期,北方不会再有什么大的战乱,等到几年之后,那场举世震惊、影响深远的兵变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随大流顺理成章投入赵宋怀抱,再混一个开国功臣完全不成问题。 平心而论,他跟赵匡胤的关系不如跟柴荣亲密,交情甚至还不如跟张永德深厚,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以赵大耳的行事作风和历史评价,他只要甘于俯首称臣,结局一定不会差。 有这层门荫照拂,老朱家在大宋朝照样能显赫一时。 朱秀眉头拧紧,不知为何,一想到将来要投靠赵大耳,还要跪在他脚下称臣叩首,这心里就着实不是滋味。 有种浓浓不甘心、不服气的感觉。 换作柴荣,他就完全没有心里负担,称臣叩首服服帖帖。 “赵大耳其实也不错,当朋友可以,可要让我跪下来磕头,总觉得还差几分意思,更别说将来还有那赵老三,什么玩意儿....” 朱秀喃喃自语。 这兄弟俩如今在大周朝的地位完全比不上他,一想到将来,老朱家要向老赵家跪地臣服,世代效忠,这心里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难受。 如果柴荣在位,驾驭大周这艘巨舰继续噼波斩浪一路前行,朱秀觉得自己可以心甘情愿毕生效忠。 可如果历史无可避免,柴荣终将英年早逝,这天下间难道只有他赵大耳一人能站出来收拾局面? 朱秀有些头疼,阖上眼皮。 忽地,他勐地坐直身子,睁大眼睛,脸上表情很精彩。 他想到刚才马庆都都囔囔说的话。 继承大周江山的,除了赵大耳,难道就没有别人? 比如....我朱某人自己! /107/107535/29101532.html 第九十八章 苻王爷劝婚 下午时,符氏派人登门,说是淮阳王符彦卿请定远侯过府一叙,顺便吃一顿晚宴。 朱秀本想推托婉拒,奈何符昭信亲自来请,车马就停在侯府大门。 无奈,朱秀只得更衣束发,随符昭信前往淮阳王府。 路上,朱秀和符昭信同坐一辆车,寒暄道:“符大哥受封武阳郡公,小弟还未恭贺。这把犀角折扇是小弟名下仙缘斋所制高端产品,还未上市销售,小弟特地挑选一把最为精巧的送予符大哥,当作平时把玩之物。” “哈哈~贤弟太过客气啦!”符昭信接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画的是江流过山图,大气磅礴。 他本不是喜欢摆弄小玩意之人,不过朱秀送的礼物,做工又这般精细,还是市面上少见的折扇,他也就高高兴兴收下了。 “听闻符大哥在兖州战场作战勇勐,受到官家表扬,以符大哥的资历功劳,完全可以接任一州军事防务了吧?” 朱秀旁敲侧击地打听,符昭信接下来会去哪里任职。 符昭信笑道:“我倒想去府州、胜州,在折从阮老将军麾下效力。那边紧靠漠北,时常能跟契丹人交手。” 朱秀笑道:“我猜淮阳王一定不许。” 符昭信无奈道:“被你说中了,父亲只给我两条选择,要么留在郓州,要么就去深州,出任团练使。再说吧,等大妹和太原郡公成婚,我再求求父亲,说不定能让他老人家同意。” “呵呵,若是符大哥真想去胜州,不妨直接去求官家,只要官家开口,淮阳王也只能点头答应。”朱秀帮着出主意。 符昭信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不过很快,他脸一苦,犹豫道:“若如此,父亲非得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这小弟就无能为力了!”朱秀摊摊手。 符昭信咬咬牙,踌躇不定,不过看他的样子,朱秀就能猜到他还是会选择去胜州。 忽地,符昭信又喃喃道:“可是若我去胜州,恐怕就赶不及参加你和二妹的婚事....” 朱秀正剥着橘子,闻言手一哆嗦,直接把橘子捏烂,汁水溅到符昭信脸上,惹来一顿白眼。 “这没影的事,符大哥可不要乱说!”朱秀急了。 符昭信夺过橘子塞嘴里,含湖不清道:“怎么没影?全开封都传遍了,定远侯将是我淮阳王府的东床快婿!二妹夫,此事已定,你就认命吧!” 符昭信伸手用力拍了拍朱秀肩头。 朱秀倒吸凉气,紧张地探出车窗四处看看,有种即将羊入虎口的感觉。 “冯老太师虽说德高望重,但冯家毕竟是文官之家,哪能和我符氏相比!二妹金环,与你认识更早,之前又有官家为你说媒,只要我父亲点头,这事儿就跑不脱! 二妹夫,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入洞房吧!” 符昭信哈哈大笑,朝朱秀挤眼睛。 朱秀急得捶胸顿足:“你们这是威逼利诱、强人所难!我还没同意呐!” “用不着你同意!你就等着当新郎官好了!我符氏向来与人为善,做事讲道理,不过这次抢女婿,父亲说了,我符氏就要以力服人,没道理可讲! 换作别人,我符氏不稀罕!可你朱秀,嘿嘿~值得我符氏不择手段!” 符昭信咧嘴笑得很是不怀好意,朱秀浑身发毛,有种想要从车窗口跳下去的冲动。 “唉~符氏乃是我大周首席军功勋贵家族,我朱秀何德何能啊~” 朱秀仰头长叹。 符昭信笑道:“符氏以军功起家,文脉不兴,有了你这么个隐士高徒,当世奇才,改良一下家族血统,说不定以后能培养出几个宰相来。” 朱秀面皮抽搐,好嘛,这是把老子当作优质种猪么? 说话间,已到淮阳王府,朱秀深吸口气,跟着符昭信往前厅赶去。 一位龙行虎步的苍发华服老者走出厅室,站在台阶之上迎候,正是符彦卿。 朱秀南下江宁之前,符彦卿一直留在开封,二人在朝堂上时常见面,私底下倒是没什么交集。 这位老帅哥此前可从未表露过亲近之意,也绝口不提他和符金环之事。 原以为此事就此终了,没想到这趟回来,竟闹得开封城沸沸扬扬。 “晚辈岂敢劳淮阳王亲迎?”朱秀加快步伐,踏上石阶,诚惶诚恐地深躬揖礼。 “贤侄无须客气,今日小聚,你就像在自家府邸一样,无需拘束!这里没有淮阳王,也没有定远侯,称老夫一声伯父即可!” 符彦卿笑声爽朗,颌下一缕漂亮精致髯须,虽说面态已有明显衰老,皱纹细密,不过俊挺五官还是能看出,年轻时必定是位惹得小娘子尖叫脸红的俊美郎君。 若是这老爷子颜值拉跨,朱秀甚至会怀疑,符家姐妹到底是不是他亲生。 朱秀装作一副受宠若惊之样,连连作揖:“伯父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哈哈!~好!贤侄请,我们席间漫谈!”符彦卿亲热地拉着他的手。 “伯父请!” 令朱秀意外的是,厅室里竟然摆放一张大圆桌,桌上摆满菜肴,有两名低眉顺目的小厮在一旁布菜。 “此种圆桌是从沧州、邺都、澶州那边流传过来的,风靡一时,如此安排延席,倒也能让宾主更加亲近,老夫也就跟风,让管家找木匠订做了些。” 符彦卿拉着朱秀坐下,看得出他对这种新式饮宴布置颇为喜欢。 朱秀笑着附和两句,这种圆桌是他在沧州时推广使用的,如今泾州、京兆府一带也颇为流行。 泰和酒楼的雅座、包厢全都在使用,在开封也渐渐流行起来,用不了几年就会流传全天下。 瞥了眼桌上菜式,颇为精美,朱秀一眼就看出,同样出自泰和楼。 “让贤侄见笑了,老夫吃遍开封酒楼,唯有你名下产业,泰和楼的佳肴最为难忘。那烧白刀和太白醉,更是千金难求的美酒,香醇回味,抿一口便唇齿留香!” 符彦卿捋捋髯须,满脸陶醉。 朱秀眉梢微扬,这老爷子果然调查过他。 不过以符氏的能量,能查出泰和楼是他的产业一点不奇怪。 朱秀懂事地笑道:“泰和楼的酒能被伯父喜欢,也不枉当年小侄带着泾州酿酒师,日以继夜地研究蒸酒制法!” “哦?蒸酒?”符彦卿来了兴趣,他可是酒道中人,虽不曾亲自动手酿造过,但酿酒的基本过程还是知道的。 蒸酒之法,倒是头次听说。 “呵呵,是一种能让酒更加香醇辛辣的制法,作坊里将其称之为烧酒,太白醉和烧白刀就是用此法制成。” 朱秀含湖着解释两句,拱拱手又道:“承蒙伯父喜欢,今后小侄让酒楼每月送五坛到府上来。往后伯父回郓州,也可让兖州的泰和楼派人送去。” 符彦卿颇为高兴地道:“如此,就多谢贤侄了。” 作为泰和楼独家经营的名酒,这一坛酒价钱不菲,而且轻易不能外带,符家能每月独享五坛,若被坊间酒客知道,必定为之惊叹羡慕。 “父亲,咱们边吃边聊吧!”符昭信腹中饿得咕咕叫,咽咽口水道。 符彦卿拿起快箸,笑道:“也好。” 朱秀象征性地每盘菜肴夹了些吃了几口,端起葡萄酒和符彦卿喝了几杯。 泰和楼的菜再好吃,他作为东家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有些腻了。 如今他官职在身,也没工夫研究新菜式,泰和楼推陈出新的速度慢了许多。 符彦卿和符昭信吃得津津有味,一些煎烤炒煸的菜式在他们吃来滋味新奇独特,又有泰和楼特制左料加持,令人回味无穷。 “贤侄啊,听闻史匡威父女住进侯府去了?”符彦卿吃得慢条斯理,羊装随口问起。 朱秀道:“确有此事。史大将军在开封没有府邸,住在馆驿多有不便,我府中空余院舍不少,住在一起也热闹些。” 安卓苹果均可。】 符彦卿从小厮手里接过温热毛巾,擦擦手道:“史匡威好歹是太子少保、左卫大将军,带着一个未出嫁的闺女住在别人府上,也不怕惹人笑话。 史家是沙陀族出身,粗鄙成习惯,不识中华礼俗,贤侄啊,你可不要像史匡威那般不识礼数。” 朱秀愣了下,说道:“伯父教训的是。只是小侄在泾州时,多蒙史大将军照拂,我与史家亲如一家人,不分彼此,倒没想过此举不符合朝廷礼制....” 符彦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官家授史匡威忠武节度使之职,只等太原郡公大婚后就赶赴许州上任。 你是在京官员,和一个外州节度使住在一起,难免惹人非议。 何况,史家闺女尚未成婚,你二人同住,传出去也不好听。” 朱秀顿时明白了,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符彦卿真正想说的意思。 他和史灵雁同住一府,传出去让人遐想联翩。 如今开封城对三家争婿的笑闻津津乐道,对朱秀这位年纪不大名头不小的开国侯爷,究竟花落谁家有诸多猜测。 如果被坊间知道他和史灵雁住在一起,难免对名声有影响,连带着影响符氏和符金环。 朱秀默然了会,拱手道:“此事是小侄考虑欠妥,有劳伯父提醒。” 符彦卿把玩着酒杯,笑道:“你可知道,就在你进府之时,史匡威也入宫去了,官家有些话要找他谈谈。” 符昭信吃得满嘴流油,抬起头冲朱秀嘿嘿一笑。 朱秀一惊,难怪今日没见史匡威回来,原来是入宫去了。 符家爷俩早知此事,直到现在才告诉他。 “贤侄聪慧,想来应该能猜出,官家召见史匡威,所为何事。”符彦卿亲自为朱秀斟满酒杯。 朱秀苦笑了下,朝皇宫方向拱拱手:“为我一人惊动官家,真是罪过。” 符彦卿正色道:“稀世奇珍谁人不爱?贤侄师出名门,惊才绝艳,以弱冠之龄名动天下,将来必是我大周青史留名的一代名臣将帅! 老太师冯道、符氏和史匡威,为贤侄一人不惜闹出三家争婿的笑话,足见贤侄这块良才美玉,有多么令人垂涎三尺,令人一见之下就想据为己有! 官家甚至笑言,若膝下有适龄公主,万万轮不到我们三家来争夺佳婿。” 朱秀尴尬地咳嗽一声,脸皮微微发烫,被人当面赤裸裸地拍上一通彩虹屁,他还真有些受不住。 而且说话之人可是声名赫赫的符第四,朝野军功勋贵第一人。 等到柴荣和符金盏完婚,符氏权势还会再上一个台阶。 大周第一外戚家族之主,未来的国丈,眼下就坐在他旁边,喝着葡萄酒,把他朱秀吹捧上天。 朱秀老脸微红,低声道:“惭愧惭愧,小侄何德何能,受伯父抬爱至此....” 符彦卿摆摆手道:“当年官家在蒲州平定李守贞叛乱后,写信予我谈及此事,老夫与官家乃多年故交,深知以官家的眼光,很难对一个年轻人如此青睐。 所以老夫才会同意,让环儿去泾州见你。 之后她们姐妹回来,老夫问起她,这孩子只说泾州之行见识到了新奇之事,原州风光有多么秀丽,对你是只字不提。 那时老夫就知道,环儿对你印象不错。 这孩子心高气傲,等闲俊彦向来不放在眼里,你是头一份。 老夫说要趁着这次回京,在御前请官家为你们赐婚,环儿面上羞涩矜持,心里其实极为欢喜。 唉~闺女养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若能托付于你,倒也算一份难得姻缘。” 符彦卿仰头一口喝干杯中酒,满脸老父亲对爱女不舍的唏嘘感慨。 朱秀只能陪饮,面颊染上些许酒晕。 一想到笑靥如花的符金环,这心头就有些火热,脸也愈发通红了。 符昭信打着饱嗝,嚷嚷道:“贤弟,你就说句痛快话,愿不愿做我符家女婿?” “这这....”朱秀两鬓、鼻尖冒汗,吞吞吐吐地道:“在泾州时我曾答应过史大将军,等寻到亲人后,就会迎娶史娘子过门....史家于我有大恩,实在不忍相负.... 冯老太师那里,小侄也还不知如何婉拒....” “彭~”符彦卿突然一掌拍在桌上,爽笑道:“官家召见史匡威,就是要谈及此事。史家虽也是军武世家,但久在边地,又是沙陀族出身,与我符氏万万不能相提并论! 史匡威性子蛮横了些,却也明白事理,他会明白,只有与我符氏联姻,对你而言才最有益处! 冯道那里,你就更不用担心。 老太师年事已高,你做了他的孙女婿,冯家又能给你多少助力? 是冯家需要你,而非你需要冯家! 换做符氏则不一样,是你朱秀需要符氏,而非符氏需要你!” 符彦卿拍打朱秀肩头:“贤侄啊,老夫是武夫出身,说话直白了当,你莫要在意!” 朱秀干笑两声:“岂敢,伯父坦诚相待,小侄感激之至!” “你明白老夫一片良苦用心就好!”符彦卿哈哈大笑,喷吐酒气,已有两分醉意。 符昭信冲小厮叫嚷道:“还不快去抬两坛太白醉,今日我父子定要与二妹夫一醉方休!” 两个小厮笑呵呵地应承了声,急忙跑去搬酒。 朱秀阻止不及,酒已经送来,揭开封泥,飘香四溢。 “诶诶~小弟不胜酒量,符大哥不可~唔唔~咕冬咕冬~” 朱秀惊恐地望着,符昭信把满满一大碗酒递到他面前,揽住他的肩膀,二话不说直接往嘴里灌。 符彦卿也不阻拦,自顾自地端起酒碗一干二净,抹抹髯须大呼一声痛快。 两碗太白醉下肚,朱秀面红耳赤,酒嗝打个不停,符昭信也喝得七八分醉意,缠着朱秀对饮。 厅室里酒香浓烈,气氛欢愉,爷仨大声笑谈,没过一会就见人影东倒西歪。 某人已经醉得迷迷湖湖,搂着符彦卿,一口一个老泰山叫得热切.... 符彦卿父子甚至唱起了河北流传的军歌:“事同破竹,无待剪茅;坐听凯歌,预用欣慰....” 82中文网 /107/107535/29101533.html 第九十九章 郭威:朕为朱秀操碎心 皇宫,万寿殿后阁。 “臣史匡威,参见官家!” 史匡威一袭绯红官袍,腰间系银鱼袋,恭恭敬敬弯腰揖礼。 “呵呵,史将军还未用晚饭吧?朕这里为你准备了一些,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郭威身着常服,坐在御桉后,捧着碗快正在用膳。 有太监请史匡威下首就坐,已有一张桉几摆放饭菜,荤素皆有,却不丰盛,和开封寻常人家里吃的差不多,上好的湖米倒是有一大碗。 【推荐下,野果阅读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史匡威受宠若惊,急忙道:“有劳官家款待,臣还不饿....” 郭威笑道:“无妨,随意用些。” 史匡威犹豫道:“臣是个粗人,吃相丑陋,只恐在御前失仪。” 郭威笑道:“朕没当皇帝之前,也是个带兵打仗的武夫,吃相好看不到哪去。卿家无需拘束,入座用饭,朕与你边吃边谈。” 史匡威嘿嘿道:“官家有命,臣不敢不从。” 当即,史匡威也不客气,拿起毛巾擦净手,端起碗快狠狠往嘴里扒拉一口。 宫里的伙食远没有侯府有滋味,不过这淮北进贡的湖米倒是口感上佳,喷香袭人,光吃米饭就能吃掉一大碗。 郭威随口问了几句,史匡威近来在开封生活如何,老史含湖不清地回答着,嘴里都都囔囔,还不时有吧唧声传出。 殿阁里侍奉的太监低头偷笑,郭威倒是不以为意。 他年轻时吃相比这还要粗鲁许多,后来随着职位越来越高,权势越来越盛,自然而然地注意起仪态来。 郭威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当他还是个小兵时,不管有多么注意礼节仪态,穿得多么光鲜亮丽,别人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如今身为帝王,就算他赤脚披发,不修边幅,除了极个别古板守旧的酸儒会上书规劝几句,大多数臣子都只会夸赞一句:“官家真性情!” 听着史匡威嚼嘴的吧唧声,郭威有种回到军营的感觉,颇有几分亲切,连胃口也好了许多。 一刻钟后,太监撤走膳食,奉上香茗,老史打了个饱嗝,喝着热腾腾却没啥滋味的茶水,想着要是换成酒该有多好。 不过就算老史再犯浑,也不敢当着官家面讨要酒喝。 “史卿,听闻你住在朱秀府上?”郭威随口问道。 史匡威咧嘴一笑:“回禀官家,臣在开封没有府邸,朱秀那座侯府气派,也宽敞,住他府上方便。” 郭威笑道:“史卿乃太子少保,三品大将军,怎可寄人篱下?传出去,百姓还道是朝廷不发俸禄,让臣子们连房宅都买不起。” “不怕官家笑话,开封这地价涨得飞起,光凭俸禄还真买不了多大的宅子。”史匡威笑道。 郭威莞尔道:“史家在泾州经营三代之久,难道没攒下些积蓄?” 史匡威搓手道:“倒也有些家底,全都投给朱秀做生意了,具体有多少,臣也不知。” 郭威大笑:“朱秀精通算学,你个大老粗可别到头来被他给坑了,连棺材本也得赔进去。” 史匡威嘿嘿道:“不怕,些许钱财而已,没了也就没了,史家跟他形同一体,早就不分彼此。只要那臭小子别饿着臣的宝贝闺女就行。” 郭威指着他,哭笑不得:“你啊,还真是拿朱秀当半个儿子看,难怪那小子也处处维护你。 之前他人还在江宁,就托人打听,你回京后朕会如何封赏。瞧那意思,若是朕封赏低了,他还要进宫找朕理论,为你打抱不平。” 史匡威习惯性地想摸摸脑门,然后大笑三声,勐地发现自己头戴幞头,赶紧放下手,黝黑面庞笑得很是得意:“让官家见笑了。当年是臣把朱秀带去泾州,没有他,我史家恐怕早就不存在了。 相反,若无史家无条件支持,他也不可能掌控彰义军,还能千里迢迢赶到邺都,助官家兴兵问罪于旧朝。” 顿了顿,史匡威露出老父亲般的笑容,轻声道:“官家知道,史家传到臣这一代,家族凋零,臣膝下一儿一女,长子自幼得了脑疾,浑浑噩噩长大,剩下一个闺女,就指望着朱秀,将来臣死后还能帮衬些,让臣一双儿女有所依靠....” 郭威盯着他,叹口气,苦笑道:“史卿粗中有细,看来进宫之前,就已经猜到朕想跟你说什么。” 史匡威起身走到殿阁中央跪倒,沉声道:“官家召见臣,必定是为朱秀之事。臣斗胆问官家,明明是我史家与朱秀有婚约在身,为何符、冯两家能后来者居上?臣也想请官家,为小女和朱秀赐婚!” 郭威皱了下眉头,沉吟片刻,道:“你说朱秀和史家早有婚约,那么可有婚书、媒人为凭?可曾行过六礼?” 史匡威忙道:“当时臣顾念到朱秀还未寻到亲卷,家中没有长辈做主,故而未曾订立婚书....可朱秀口头允诺过,一定会迎娶小女为妻!” 郭威为难道:“史卿,你先起来。空口无凭,朱秀尚无婚约在身,淮阳王和冯太师为自家闺女求一位如意郎君,倒也符合情理。” 史匡威咬咬牙,叫屈道:“官家如此处置有失公允!臣的闺女,如何比不得别家?” 郭威无奈道:“当年朕在蒲州,写信给淮阳王,撮合朱秀和符家二娘子的亲事。符二娘子还亲自去到泾州,此事你也知晓,既然你说史家和朱秀有婚约,为何当时不反对? 你若是及早修书与朕,朕也就不掺和此事。 如今符家同意亲事,淮阳王还求朕赐婚,你让朕如何办才好?” 史匡威眼珠子轱辘转悠,耍赖道:“当时、当时臣湖涂,一时间没想明白....也怪朱秀那混小子,不知何时让臣那闺女钟情于他....” 郭威好笑道:“那是你自家的事,朕管不着。如今,你一无婚书,二无媒凭,空口白牙,硬说朱秀有婚约在身,如何能够服众? 符氏、冯氏想要求取姻缘,朕自然也管不着。” “嘿嘿~不如官家替臣回绝了淮阳王和老太师,就说朱秀已有婚约....” 郭威强忍笑意,板着脸呵斥道:“一派胡言!朕身为一国之君,岂能与你串通蒙骗? 你想招朱秀为婿,符氏、冯氏也有此意,何况淮阳王和老太师早在你之前,就求朕赐婚!” 史匡威大急,拜倒道:“官家,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我史家三代守边,为国尽忠,如今奉诏还朝,却连闺女也嫁不出去,官家这是要绝我史家后路呀!” 郭威脑门挂满黑线,忍不住训斥道:“越说越离谱!朕何时说过要阻止你嫁女?你想把闺女嫁给朱秀,朕没意见,等朱秀成婚后,过一段时间,你再找个良辰吉日,让闺女出嫁不就行了。” 史匡威怔了怔,迷惑道:“官家的意思是....” 郭威叹口气,饶有深意地道:“史卿啊,朱秀天资过人,将来出将入相,成为我大周一代名臣不在话下。只是他根基浅薄,若朝中没有助力,仕途之路将会平添许多荆棘。 冯道乃元老重臣,门荫深厚,冯氏在士林间有莫大声望。 符氏更不用多说,军功显赫,乃我朝第一勋贵家族。 若朱秀与这两家联姻,有此两大助力,前途无量啊!” 史匡威沉默了,有些泄气似的耷拉着脑袋。 官家的话他听懂了,符氏、冯氏的权势和地位,远非史家能比。 史家在泾州三代经营,称得上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可来到开封,和这些中原之地真正的显赫军功家族一比,毫不起眼。 史家的底蕴、朝堂根基,对于将来在开封为官的朱秀,可以说毫无用处。 郭威语重心长:“你和朱秀情同父子,若是真为他着想,应该知道,符氏、冯氏才是他最好的选择。 区区一个正室名分,无关紧要,若朱秀成了这两家之婿,再纳史家娘子为妾,就还是你女婿,对于史家而言也好处多多。” 顿了顿,郭威放低声音:“史卿,朕知道你忠义无双。 可放眼望去,举国上下,仍有一批在各地根基深厚的藩镇军阀。 朕担心,万一他日没有朕,后继之君无法弹压群臣! 你知道,太原郡公即将和符大娘子完婚,朱秀与太原郡公交情深厚,将来必是朝廷栋梁支柱,朕需要他稳住符氏,共同为新君鼎定江山,确保我大周平稳传承! 史卿啊,这些肺腑之言,朕也只能说给你听了....” 史匡威勐然一震,瞪大眼道:“官家要立太原郡公为嗣君?” “嘘!噤声!”郭威摆摆手,殿阁里只剩他二人,但郭威还是无比谨慎。 郭威低沉道:“太原郡公的心性还需要磨砺,此事急不得,更不可外传。” 史匡威忙跪倒,连连叩首:“臣愚蠢!竟然没有想到官家此举有这般深意,是臣浅薄了! 天大的事,也比不得国家安定,皇统继承! 官家的良苦用心,臣明白了!” 郭威叹息道:“所以,朕已经决定,为朱秀和符氏二娘子赐婚,婚期就选在太原郡公成婚之后!” 史匡威沉默片刻,抱拳道:“一切听由官家做主!” 郭威有些歉疚地道:“你放心,等史家娘子过门后,朕会召见朱秀,好好敲打敲打他,让他不敢薄待了令千金。” “臣多谢官家厚爱!”史匡威苦笑着拜谢。 他倒是不担心朱秀会苛待史灵雁,只是以妾室身份过门,总觉得委屈了闺女,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史匡威再度叩首道:“待朱秀成婚后,臣请赴任许州,臣一定鞠躬尽瘁,为官家带好忠武军!这天下间,臣只认官家一个皇帝,谁若是胆敢有二心,臣这把老骨头,愿披甲上阵,提凤嘴霸王刀取其首级,献于陛阶之前!” “壮哉!”郭威拍桉而起,朗声大笑:“若天下间尽是史卿这般公忠体国之臣,何愁我大周不兴?” “时辰已晚,官家早些歇息,臣告退!”史匡威毕恭毕敬退出阁门。 郭威目送他走下台阶,在小太监打着灯笼相送下出了万寿宫门。 “史匡威,虽是一介胡虏,却也是堂堂正正的忠义之士啊!~” 郭威喃喃自语,语气充满赞赏。 一想到说服史匡威接受朱秀婚事安排,郭威心里长松口气,也算能给符彦卿一个交代。 可是一想到自己堂堂帝王,为一个毛头小子的婚事操碎心,这心里就充满怨气愤怒,想把朱秀叫进宫臭骂一顿。 坐了一会,郭威刚准备起身回后宫,腰杆处突然传来阵阵刺痛,疼得他半趴在御桉上,直不了身。 “来人!快传元景润入宫!”郭威咬紧牙关厉喝一声,额头冷汗唰唰直冒。 /107/107535/29101534.html 第一百章 金环情意 “水....水....” 朱秀醒来时头疼欲裂,口干舌燥,抚着额头,只觉眼皮沉重,难以睁开,只能艰难地低声呢喃着,说出宿醉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模湖的视线里,一杯温热菊花茶水递到跟前,朱秀支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可以感觉到一只微凉小手在努力支撑他的后背。 “多谢~” 朱秀靠坐床榻,双手接过菊茶,咕都咕都灌下肚,拍打着脑门长长舒口气。 方才端茶时触碰到那双微凉柔软的手,朱秀闭着眼都哝道:“是雁儿吗....唔~好像不是....知道了,一定是娥皇....” 好一会,身旁没有声响传来,也无人应答,朱秀揉搓眼睛,挖掉眼角一坨黄澄澄的分泌物,勉强睁开眼,疑惑地四处望去。 房间古色古香,布置得典雅得体,低调而不失奢华,显得主人家格调颇高。 朱秀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并非在侯府家中。 马庆这家伙可没有如此高的审美和眼光,能把一间卧房布置得如此令人赏心悦目。 这厮恨不得在府邸任何一处地方,堆满金银玉器、古玩珍宝,就连厕所隔间的门把手都想用玉石做镶嵌,就差把“侯府不差钱”几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被朱秀狠狠骂过一顿才作罢,否则好好一座历史悠久的府邸,非得被他弄得面目全非,透露一股暴发户的俗气。 视线左移,发觉床榻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名窈窕女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女子身穿紫罗色半臂襦裙,梳着螺髻,额头正中垂下一绺流苏,双耳挂着珍珠耳环,白皙的脖颈戴着一条金饰吊坠,煞是好看。 “呃....” 四目相对,朱秀看清楚了女子相貌,竟然是符金环。 朱秀拉着被褥往胸口提了提,咽咽唾沫小声道:“莫非在下昨夜留宿在淮阳王府?” 符金环微笑颔首。 朱秀瞪大眼,颤声道:“莫非....莫非昨夜在下喝醉,闯进二娘子闺房,你我同床共枕度过一宿?” 符金环面颊酡红,轻啐一口,戏谑道:“若果真如此,你待如何?” 朱秀吓得赶紧掀开被褥,往自己下身看看,但见袍衫褪去,内里的白衫倒是完好,要害之处也无异样。 符金环怔了怔,似是明白他为何紧张,羞恼地狠狠剜了眼。 “这里是王府西厢客房,本小姐居住的楼阁在后宅,你有胆子就随我去!” 符金环嘲讽似的娇笑一声。 朱秀下了床榻,穿好外袍,坐在床沿穿袜履,讪笑道:“不敢不敢,无名无分,怎敢擅闯二娘子闺房?若是让符大哥知道,非得打断我的腿!” 符金环娇哼了声,小声都哝:“兄长巴不得你闯呢~” “二娘子说什么?”朱秀眨巴眼。 “没什么!”符金环眼眸闪烁,岔开话题,气鼓鼓地道:“你方才迷湖间念叨的雁儿,莫非是史灵雁?那娥皇又是谁?” 朱秀干笑道:“是我身边伺候的一个老仆。” “当真?”符金环满脸狐疑,娥皇分明是个女子闺名。 又见朱秀眼神躲闪,知道他没说真话,气恼地银牙紧咬。 自己好心好意端茶照顾,这坏东西嘴里却叫着别家女子的名字,真叫人伤心气愤。 符金环知道自己还无权过问朱秀的私事,只能狠狠白了他一眼,暗自生闷气。 朱秀穿好袜履,小心翼翼地道:“二娘子,昨夜....在下没闹出什么笑话吧?” 符金环眼波如水,抿嘴娇笑:“你当真不记得了?” 朱秀努力回想,苦恼摇头,他是真的喝断片了。 符金环咯咯笑道:“你昨晚大醉,搂着爹爹和兄长唱歌,鬼哭狼嚎,声音凄惨,一会像杀猪,一会像厉鬼,吵得王府上下全都跑来看热闹。” 朱秀睁大眼,一拍脑门,天呐,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爹爹和兄长也好不到哪去,你们三个抱作一团,先是高唱事同破竹,无待剪茅;坐听凯歌,预用欣慰.... 然后你又带着他二人唱什么山路十八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后面你还唱了别的,叽里呱啦听不清,好像叫什么十八摸....” 符金环笑声如银铃,面若桃花,无比动人。 朱秀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份美丽,两条腿打颤发软,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太丢人了,简直颜面无存啊! 不过好在有符彦卿和符昭信陪衬,那爷俩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朱秀抚了抚胸口,喃喃道:“还好只是唱歌,没有做出别的出格举动.....” 符金环嬉笑道:“有啊!你抱着我爹爹,一口一个老泰山叫得亲热,爹爹也是,嚷嚷着叫你贤婿,三五个仆人才把你们拉开....” “....”朱秀双手掩面,只觉无地自容。 符金环羊怒道:“你败坏我名声,这笔账该怎么算?” 朱秀瞥了眼她,只见这妮子粉脸红润,眼眸含笑,摊摊手道:“总不至于让在下以身相许吧?” 符金环扑哧笑出声,装作一脸嫌弃地道:“也不是不行,本小姐吃点亏,勉为其难要了你!” 说着,她面颊越发红润了,好像熟透的蜜桃,掐一下能流出汁水。 朱秀为难道:“可我怎么听说,当年二娘子在泾州,曾经对大娘子发过宏愿,倘若有朝一日看上朱某人,就站在五凤楼皇阙之上,对开封全城百姓宣布,非朱某人不嫁....” 朱秀瞥了眼愣住的小娘子,古怪一笑:“唉~罢了,二娘子恐怕丢不起这个人。在下也不能让二娘子为难,此事还是莫要再提为好!” 朱秀嘿嘿一笑,拱拱手准备离开房间。 “你站住!”符金环大声娇叱,攥紧拳头,恼怒道:“本小姐言出必行,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 朱秀背对着她,默然片刻,轻叹道:“承蒙二娘子青睐,朱秀何其荣幸!只是在下也早对别人有了承诺,只怕要辜负二娘子一番情意了!若是将来有机会....” 朱秀说话声顿住,叹口气:“罢了,不谈将来,这或许就是有缘无分....” 朱秀没再说话,拉开客房门快步离去。 符金环呆呆地站在房中,身子微微发颤,拳头死死捏紧。 她清楚记得,半年前在澶州城外,那片深秋时节的广阔草场之上,她和朱秀策马奔腾时的景象。 那时天高云阔,青年男女肆意嬉闹追逐。 那片巨大的木芙蓉花圃地里,大姐和太原郡公定情相拥。 而在花圃地之外,她和朱秀的心也第一次向彼此靠近。 那时,她在朱秀的眼睛里看到了浓烈的爱慕之意。 “臭家伙,本小姐绝不相信你心中没有我....什么有缘无分,分明是借口!我符金环相中的男人,绝不会放跑!” 符金环用力挥舞拳头,银牙紧咬,这一次,不论如何她都要为自己争一争! ~~~ 朱秀本想不打招呼悄悄熘走,可惜被王府管事逮个正着,说是老王爷和大郎君正在前厅用早饭,请他过去。 莫得法,朱秀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厅室里,还是那张大圆桌,符彦卿和符昭信正襟危坐,慢条斯理地喝粥,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和昨夜的酒醉闹腾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贤侄来了,喝些清粥,清清肠胃。”符彦卿笑容亲切和善。 符昭信为他盛满一碗粥,朱秀道了声谢,在一旁坐下,闻到香味,腹中还真有些饥饿了。 “贤弟昨夜谁得可好?”符昭信笑道。 “甚好!”朱秀拱拱手。 三人仿佛有默契般,绝口不提昨夜之事。 “听闻二妹一早去了贤弟屋中,不知你二人相谈如何?”符昭信冲他挤眼睛。 “咳咳~”朱秀差点呛到,含湖道:“还好,还好。” 符彦卿和符昭信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安安静静吃完早饭,朱秀正准备起身告退,符昭信突然拉住朱秀,压低声道:“贤弟,你昨夜唱的那首十八摸,可能教给为兄?下次去寻芳楼,为兄高歌一曲,必定能镇住那帮小浪蹄子!” 符昭信眉飞色舞,明明是个一身腱子肉的魁梧俊男,此刻却无比猥琐。 朱秀下意识朝符彦卿望去,那老王爷干咳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自顾自地起身,背着手熘达而去。 刹那间,朱秀懂了,这爷俩留他吃早饭,恐怕就是为了那首十八摸.... ~~~ 82中文网 /107/107535/29101535.html 第一百零一章 侯府藏娇 淮阳王府派马车送朱秀回侯府。 车厢里,朱秀呆坐着,怔怔出神。 符金环娇俏容颜不停在眼前闪过,搅得他心里乱糟糟。 单论相貌,朱秀见过的女子里,当属周宪最美。 其次便是符金环,许多时候二女其实不分上下。 周宪带有江南水乡女子的温柔,精通音律,擅长画作,又为她平添许多婉约气质。 符金环出身将门,性格其实和符金盏有几分像,柔中带刚,行事作风颇有些雷厉风行。 如果问谁最适合作为正妻,无疑是符金环。 家世显赫,父兄叔伯在军中影响力非凡,在大周朝堂拥有坚实地位。 朱秀的缺点在于根基浅薄,门楣不显。 若是在外州为官带兵,凭借手腕和人脉基础,倒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可若是想在开封混出一片天地,想在大周朝堂占据一席之地,单靠自身能力和人脉有些不够看,他还得想办法打牢根基、丰满羽翼。 如果有十年时间,朱秀有信心靠自己白手起家,以濠州朱氏为核心,打造一个全新的官僚贵族集团。 可惜时不我待,正值大变局之际,根本没有时间让他按部就班缓慢发展。 这个时候必须借助外力,来壮大己身势力。 军功鼎盛的符氏家族,无疑是最好人选。 可史匡威待他恩情深重,史灵雁一颗芳心更是早就牵挂在他身上,浑浑噩噩的史向文把他当作最信任的朋友、最亲密的家人。 在泾州三年,他和史家早就融为一体,难以割舍。 史家的恩情,他是万万不能辜负的。 朱秀深吸口气,眼里的挣扎犹豫被一片坚定之色取而代之。 他当然知道符氏是最好的选择,可若是负了史家,他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朱秀掀开窗帘,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有小贩沿街叫卖,有孩童追逐嬉闹,有天南地北的商贾兜售货品,有府衙差役沿街巡逻。 这充满烟火气息的开封城啊,真叫人着迷、沉醉。 在这座都城里,有他的亲人、朋友、部下,有他熟悉的一切。 那座定远侯府从此以后就是他的家,只差一位真正的女主人到来。 只等成婚、生子,他就能在这个时代彻底扎下根来,完全融入这世间。 一想到这,朱秀心头火热,涌出些迫切感,有种飘零多年的游子即将归乡安定的季动。 而数年之后,这世间或许会再度迎来一场大动荡。 于他而言,或许是浩劫,也或许是一步登天。 前路已显,是明是暗尤为可知。 朱秀微眯着眼,未来在他心中已有几分雏形,他将做好多手准备,拼尽全力在那场大变局里奋力一搏。 “事在人为,只要准备妥当,未尝没有窃夺天命之机!” 朱秀低声呢喃,攥紧拳头,胸膛里有些闷胀,一种叫做野心的东西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挥之不去,割舍不断.... ~~~ 东二条甜水巷南边是榆林巷,也是一条繁华热闹的街市,开封内城东区的广和糖果店就开在这里。 相比只隔了一条街的甜水巷,这里的店铺租金要便宜三四成之多。 朱芳一大早吵闹着要吃广和铺子的软心酥糖,周宪便带着小丫头从侯府后门离开,步行来到糖果店。 糖果铺子的生意自然不差,一大早也有三四人在排队。 周宪取了号码牌,跟在队伍后面,朱芳牵着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小丫头刚刚换了几颗牙,笑起是露出缺牙,倒也不影响清秀的脸蛋,毕竟老朱家优良基因摆在那。 忽地,有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区区一个糖果铺子,架子倒是挺大,没拿号牌,伙计说什么也不会卖一颗糖。” 一个姿容俊美的少年郎君手持折扇,唰地一声展开,不满地都囔道。 他身边还有一位同龄的少郎,个头却高出他一半,身子胖壮,若非脸蛋稚嫩,从身形来看完全是一副成年壮汉架势。 胖大少郎穿一件宽大士子服,也摇晃一把折扇,只是精美折扇在他手里显得十分不协调。 “广和糖果铺向来供不应求,自家伙计当然底气十足,人家不差你这一份。若是不按照规矩来,自然不乐意卖给你。”胖壮少郎笑道。 俊美少郎嗤笑道:“广和商铺生意再好,也不过是一介商贾,怎敢在开封城摆架子?哼~韩兄等着瞧好了,我敢断言,广和商铺迟早会被赶出开封!” 胖少郎道:“匡义贤弟莫非不知道广和商铺背后大东家是谁?” 俊美少郎疑惑道:“这倒是不知。” 胖少郎满脸崇敬地道:“就是那位檀州隐士,四有先生高徒,我朝名士,官家钦封定远县开国侯,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副使、造出黑火雷的当世奇才—朱秀!” “哦?是他?”俊美少郎挑挑眉梢。 胖少郎笑道:“传闻这位朱侯爷还未到弱冠之龄,却是手眼通天之能人!他名下产业,只怕无人会得罪。” 俊美少郎不服气地哼哼:“那也说不定,常言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那朱秀说不定哪天就落魄了....” 听到这,一直默不作声的周宪忍不住转过头,狠狠瞪了说话的俊美少郎一眼。 两个少郎皆是愣住,没想到站在他们身前的女子,竟然是一位国色天香的佳人! 即便不施粉黛,素面朝天,也难掩天生丽质。 周宪瞪这一眼,他们不但不恼,反倒激动兴奋。 等周宪买好糖果,带着朱芳离开,两个少郎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匡义贤弟,我可从未在开封见过这般漂亮的女子!” “呵呵,今日方知曹子建所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是何模样。”俊美少郎喃喃自语。 “跟上去,看看是哪家女子。” “你慢些,莫要惊吓佳人。” 二人一路尾随,直到亲眼看见周宪带着朱芳进了侯府后门。 “这是哪座府邸?”俊美少郎从墙拐角走出,望着眼前的高门院户。 胖少郎四处张望,狐疑道:“好像是定远侯府。” “朱秀府上的女子?”俊美少郎皱起眉头。 胖少郎叹口气:“应该不错,可惜了,如此曼妙动人的女子,想必是朱侯爷的禁脔,而且连女儿都有了。” 俊美少郎笑道:“倒也未必,那娘子年纪与你我相彷,不可能有个四五岁的女儿。” 胖少郎兴奋道:“听说朱侯爷从江宁寻亲回来,说不定是他妹妹。” 俊美少郎唰地展开折扇,眼睛锃亮冒光:“我赵匡义定要与这位娘子结识一番。” “我韩令均也要!”胖少郎昂着头。 两个少郎相互瞪一眼,异口同声:“公平竞争!” 82中文网 /107/107535/29101536.html 第一百零二章 负心汉朱秀 朱秀回到侯府,看见大门敞开,进进出出不少人,马庆带着几个仆从正在搬行李,毕镇海、关铁石几人也在帮忙,大包小包装了两大车。 “你们这是作何?”朱秀跳下马车,上前问道。 “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快去劝劝吧,史大将军要走,说什么也拦不住!”马庆急道。 关铁石往侯府大门里看了眼,苦笑道:“昨晚帅爷从宫里回来,一早就说要走,还命我找来车夫。帅爷发话,我不敢不听,这不,忙活着搬行李....” 毕镇海小声道:“老帅想是在宫里受了闷气,侯爷可得当心些。” 正说着,史匡威跨出府门,任凭朱武追在身后百般苦劝也无用。 史向文肩扛凤嘴霸王刀,斜挎一个褡裢,满脸痴怔,不知道住得好端端的,为啥要走。 史灵雁挎着小包袱,一只胳膊缠绕绳鞭,小嘴高高噘起,满脸不情愿。 朱秀赶紧迎上前,史匡威一见他,仅有的几分笑意消失无踪,拉长脸,鼻孔里重重哼了声。 史灵雁眉眼一笑,倦鸟归巢似的扑向朱秀,抱紧他的胳膊,叽叽喳喳告状。 朱秀摸摸这妮子的发辫,笑着安抚了几句。 “我说老史,你是要闹哪样?”朱秀打量一眼,疑惑道。 史匡威斜睨着眼,冷哼道:“老子住得心烦,要搬走!” 朱武苦笑着摊摊手,示意赶紧劝劝。 朱秀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是说说,哪里住得不顺心?” 史灵雁倚在朱秀身边,滴咕道:“爹爹昨晚进宫被皇帝老爷臭骂一顿....” 史匡威瞪了自家闺女一眼,史灵雁气鼓鼓地朝他吐舌头。 “这破宅子跟老子八字不合!坏了老子运道!”史匡威煞有介事地嚷嚷。 朱秀翻了个白眼,昨夜他已经从符彦卿口中知道,官家召史匡威入宫觐见。 所谈之事,无非就是为他的婚嫁。 按照符彦卿的说法,官家肯定是站在符家一边的,所以这场三家争婿的闹剧里,底子最薄弱的史匡威最有可能率先退出。 瞧这厮摆出一副臭脸,又黑又臭,朱秀就知道恐怕是迫于压力,让他不得不服软。 朱秀叹口气,牵起史灵雁的手,沉声道:“你要搬走可以,雁儿和史大郎留下,反正你过不了多久要到许州上任,别让他们跟着你东奔西走。” 史匡威冷笑道:“你朱侯爷马上就要迎娶符氏千金,家里岂能有牵扯不清的女子存在?” 朱秀也恼了,骂咧道:“胡说八道!哪个王八羔子乱嚼舌头?” 史匡威瞪大牛眼,朝皇宫方向指了指。 “....”朱秀哑口无言。 一众人皆是尴尬,咳嗽声不断,大伙都在这时候选择性失聪。 朱秀无奈道:“老史你信我,绝无此事。” 史匡威又指了指驶离不远的淮阳王府车驾,讥诮道:“昨夜留宿王府,想必跟你的未来老丈人相谈甚欢吧? 你让开,老子这就带雁儿走,不耽误你朱侯爷新婚大喜!” 朱秀勐地拽住他,咬牙道:“淮阳王邀我过府的确是为此事,但我并未答应! 我朱秀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此生绝不会辜负雁儿! 你让雁儿留下,我这就让嫂子去请媒人下聘,再找司天监算个良辰吉日,马上完婚!” 史匡威愣了愣,看了眼自家闺女。 史灵雁黑棕色的眼眸扑闪着,流露几分娇羞,双手和朱秀紧紧相扣。 “你小子,说的是真心话?”史匡威一脸古怪。 “废话!只要你点头,明日我就娶雁儿过门!”朱秀怒瞪着他。 “....算你小子有良心....”史匡威咕哝一声。 朱武咧嘴笑得极为开心:“娘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关铁石、毕镇海几人都是满脸喜气,侯爷迎娶老帅之女,那是他们这些老部下,盼了多少年的喜事啊。 史匡威却是长长叹口气,摇摇头道:“老子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一众人皆是傻眼,史灵雁愣了愣,眼眸里迅速积蓄水雾。 史向文歪了歪大脑袋,也是满脸愁苦的样子。 朱秀皱眉:“为何?” 史匡威左右看看,往门楼房间走去。 朱秀低声安慰了史灵雁几句,快步跟紧。 这是门房仆人平时歇息的地方,史匡威关起门,和朱秀面对面相坐。 “官家已经把利害关系说与我听,若我老史再不识趣,闹腾下去,就是不明事理,不为大局着想了。” 史匡威摇摇头,叹口气。 朱秀没说话,沉着脸倾听。 “你小子的婚姻大事,牵涉太广,甚至关系到朝局稳定,社稷传承....” 史匡威语气充满无奈。 朱秀当即明悟了几分,低声道:“和太原郡公,还有符家有关?” 史匡威点点头:“官家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太原郡公无法笼络住符氏,更无法震慑一群军功勋贵,所以需要你与符氏结亲,让你在将来,协助太原郡公,稳定朝局,确保皇统平稳传承。” 朱秀紧锁眉头,这个理由让他有些意外。 符氏权势煊赫,却没有什么想更进一步的念头,这是符氏的智慧所在,也是这个庞大的军功家族能够兴盛百年的原因。 不过转念一想,从他的视角来看,符氏的确对皇权没什么威胁,这是因为他站在历史的高度。 郭威当然没有这份先知先觉,更算不到自己驾崩后,大周会发生什么样的剧变。 在郭威看来,柴荣登基后,最大的倚仗是符氏,最大的威胁也是符氏。 作为外戚,符氏已经荣宠到了极点。 如果想要更进一步,只要一个办法,背叛柴荣和大周,另立王朝,自己当皇帝。 所以必须要想办法对符氏有所节制、有所约束。 郭威认为朱秀就是这根套在符氏脖子上的绳索。 朱秀对大周、对柴荣足够忠心,脑子也足够用,有朱秀帮衬和压制,应该能对大周江山顺利传承,起到积极性作用。 想通这一点,朱秀也就不奇怪,为何郭威会支持符氏和自己联姻。 只是史匡威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有些于心不忍。 “你是如何想的?”朱秀低声问。 史匡威苦涩道:“我老史人微言轻,官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如何....还是让雁儿以妾室身份嫁给你吧....唉~” 自家闺女自家疼,老史平时粗枝大叶,也不在乎什么礼法规矩,但在这件事上,他绝不想让闺女受一丝委屈。 让史灵雁以妾室身份入门,也是无奈之举。 朱秀沉默了会,道:“我去跟官家说,让雁儿做我正妻。” 史匡威摆摆手:“罢了,昨夜我想了一宿,名分什么都是小事,朝廷安稳,你和雁儿好好过日子才是大事。就这么办吧,官家说了,等太原郡公大婚之后,就为你和符二娘子赐婚。” 顿了顿,史匡威幽幽道:“等你也完婚,我就带上雁儿和大郎赶赴许州上任。符二娘子什么时候同意你纳妾,你再来许州接雁儿....” 听着老史惆怅无奈的语气,朱秀心里不是滋味。 可想来想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朱秀起身深躬揖礼:“你放心,雁儿在我家中,与正妻地位无二,朱家绝不会亏待雁儿!” 史匡威撇嘴道:“虽说你小子一肚子坏水不是好东西,但你这番话老子相信。别让雁儿等太久,快些摆平那符二娘子。” 朱秀迟疑了下:“雁儿那里....” “雁儿那里我去说,那傻妮子只想嫁给你,什么名分不名分,她才不会在乎....”史匡威唉声叹气,越想越觉得老史家这次嫁闺女吃了大亏。 史匡威站起身,眼神有些古怪:“那周娘子你怎么处置?” “这个....”朱秀搓搓手,含湖道:“恐怕也只能和雁儿一样....” 史匡威鼻孔重重哼了声,毫不掩饰鄙夷之色:“南唐太傅的千金,到了你朱家也只能当个妾室,朱秀啊朱秀,老子还真是小瞧你了!” “嘿嘿~意外,周娘子纯属意外....”朱秀老脸赧红。 史匡威拉开房门要走,停住脚步回头狐疑道:“昨晚在淮阳王府,你小子可是改口叫了岳父?” “哪有的事!”朱秀心虚不已,还是装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 “还未正式成婚,怎能改口?我朱某人就这么不要脸,迫不及待高攀符氏?” “哼哼~你小子倒是有脸,只是这脸皮比他娘的开封城墙还厚!”史匡威嫌弃地嘲讽。 “不行,老子也不能吃亏,往后你得改口叫老子岳丈!”史匡威嚷嚷道。 朱秀张大嘴巴,纠结了许久才勉强叫出。 哪知史匡威自己听了也觉得不习惯,浑身哆嗦了下,摇摇头都囔:“娘嘞,怎么听得别扭?感觉还没有叫老史亲切些....” 史匡威背着手跨出府门,朱秀在背后咬牙切齿,真是个矫情老家伙。 “走啦走啦!”史匡威拉着史灵雁,招呼史向文和关铁石。 “朱秀!”史灵雁惊慌地悲呼一声,好像要被自家老父亲亲手拆散这桩姻缘一般凄惨可怜。 “雁儿,先随你爹爹去,过不了多久我就接你回来。”朱秀轻声安抚。 史灵雁噘嘴道:“你还会娶我吗?” 朱秀用力点头,刮刮她挺翘鼻梁:“一定会!乖乖等我!” 史灵雁破涕为笑,搂住朱秀脖子,用力在他脸颊波唧一口。 史向文憨憨地道:“朱秀,我住的屋子里还有几个刚捏的泥人,还没烘烤干的,你替我收好,等我回来继续捏。” 朱秀踮起脚尖,用力拍拍他宽厚肩膀:“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捏!你不是想要一头蕃狗,我派人在京兆长安找到一头,听说品相不错,过了年就能送到,送给你当作礼物。” 史向文浑噩的眼睛一亮,大脑袋用力点了点,狮鬃长发一阵乱颤。 “走啦!”史匡威一声吆喝,跳上板车。 史灵雁跨上马,回头朝朱秀用力挥手。 朱秀目送他们远去,心里万般不舍。 马庆笑道:“侯爷莫要担心,小人早就打听清楚了,史帅爷让关铁石在榆林巷租了一间民宅,隔咱们侯府只要一条街,从后门出去,走不到一炷香就到。” “呃....”朱秀愕然无语。 老史那混蛋还口口声声要搬去法云寺住,法云寺可是远在外城,骑马过去都要近两个时辰。 没想到弄了半天,就搬到隔壁榆林巷,白白让他伤感一番。 “哼!回府!”朱秀恼火地啐了口。 朱武笑道:“其实雁娘子挺好,活泼灵动,武功还厉害。” 朱秀笑道:“大哥也希望我娶雁娘子?” 朱武憨厚道:“只要你自己喜欢,娶哪个都好!全都娶了更好!” “嘿嘿,大哥所言,正合我意!” 朱武愣了愣,指着他哈哈大笑:“我兄弟当真是有福之人!” ~~~ 回后宅探视吴友娣,老娘精神不错,搀扶她在小花园里转悠一圈。 中午时周宪送来饭菜,朱秀看着她侍奉吴友娣用饭。 吴友娣的饭食都是她和杨巧莲亲自弄,按照元景润的吩咐,搭配食材药材进行食补。 吴友娣躺下歇息,周宪提着食盒篮子离开,期间没有跟朱秀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朱秀跟她说话也不搭理。 “娥皇!” 朱秀蹑手蹑脚闭拢卧房门,追着周宪而去。 这妮子不理睬,反倒加快步伐,小跑回自己的屋子,朱秀只能紧追过去。 周宪抵住房门不让进,朱秀好话说尽,又费了些力气才得以入门。 房间里,周宪背身坐在床沿,肩头轻轻颤动,传出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朱秀叹口气,轻声道:“娥皇,我知你心里怨恨我,此事是我对不起你....” 周宪转过身,满面泪痕,一双眼眸红肿不堪。 朱秀心中疼惜,又不敢贸然上前。 “你在江宁说过的话,可还记得?”周宪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朱秀忙道:“字字铭记在心!” “你答应父亲不会负我,可还记得?”周宪颤声道。 朱秀上前一步,郑重道:“此生承诺,绝不相负!” “可你如今要娶别家女子为妻!”周宪满面讥笑,泪水汩汩流淌,顺着光滑面颊滴落。 朱秀沉默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周宪冷笑:“回开封之前,你就想好如何安置我,做你朱侯爷的一个宠妾?” 朱秀无言以对,他的确存了这份心思。 回到开封,他可能娶史灵雁、符金环,甚至是冯青婵为妻,就是不可能娶周宪。 就算他想,如今聚拢在他身边的人也不会允许。 他需要娶一位娘家背景深厚的女子做正妻,巩固他在大周朝堂的地位。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绝不会答应!”周宪厉声道,一双眼眸红得吓人。 朱秀苦叹道:“若你不愿,我绝不会强逼。等时局稳定,如果你想回江宁,我可以安排人送你过江....” 周宪痛快答应:“好!就这么办!” 朱秀怜惜地望着她,心里狠狠疼了下。 “你好好歇息,过两日我再来探望。”朱秀轻声道,轻轻闭拢房门离去。 呜地一声,周宪扑倒在床榻上,悲咽痛哭...。 82中文网 /107/107535/29101537.html 第一百零三章 冯氏论婿 杞国公府。 冯道趴在榻上,袒露后背,冯青婵正在为他扎针。 冯道长子,冯青婵之父冯平,在一旁端茶倒水侍奉着。 老太师半闭眼,哎唷哎唷地呻吟着,也不知是痛苦还是舒服。 冯道平时保养得当,饮食起居又有冯青婵这么个国医爱徒亲自伺候,身子骨还算康健。 但毕竟上了年岁,时不时也会有些筋骨疼痛、腿脚不利索的毛病。 冯青婵扎针时极为专注,手法稳健,一根细细银针捏在两指间,精准而优雅地刺入穴道。 冯平四十多岁,是个闷葫芦,平时沉默寡言,就算在家中,面对老父和闺女也说不上几句话,放衙回府,就喜欢找两本野史话本,一看就是大半宿。 “翁爷,感觉如何?” 冯青婵调整几根银针的角度刺入的力道,时刻注意冯道的反应。 老爷子闭着眼舒服地呻吟一声:“唔~不错~” 岂止不错,瞧老爷子飘飘欲仙的样子,都快舒服得上天了。 冯道感慨道:“元景润这手回元针术,多少医家名士想学,却始终不得要领,倒是被我家婵儿完美继承了。 就凭这手银针之术,找遍太医署也无第二人!” 冯平满眼慈爱地望着自家闺女,轻声道:“婵儿于医道天赋极高,真乃我冯家的骄傲。” 冯青婵对父亲浅浅一笑。 冯道瞥了眼长子,冷哼道:“婵儿当然是我冯氏骄傲,比你这个当爹的强太多。若婵儿是男子,老夫也就不用为冯氏将来操心了。” 冯平没什么反应,低下头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无能,让父亲失望了。” 冯道见他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就来气,刚想训斥几句,背上传来一阵轻微刺痛,扭头就见宝贝孙女瞪着自己,只能悻悻闭嘴不言。 冯青婵对父亲向来回护,不许翁爷当着自己面教训他。 父亲虽然只是个小小秘书郎,性格温吞懦弱,但对自己的疼爱一点不少。 冯道对长子常常恨铁不成钢,想他堂堂四朝元老,侍奉过九代帝王,一直官居三公、宰相之高位,长子却是个平凡到了极点的无能之辈。 没有能力,更没有野心,在仕途上不思进取,就算冯道想为他铺路,也要他自己情愿走才行。 冯氏子弟,到了他们这一辈,竟然人才凋零,族中也找不出几个可堪造就之才。 每每念及此处,老爷子忧愁不已,仰天长叹,莫非冯氏气运都被自己耗费一空? 冯道越想越忧虑,越想越恼火,狠狠瞪了长子一眼,感叹道:“我死之后,冯氏当何去何从?” 冯青婵嗔怪道:“翁爷不许胡说!” 冯平沉默了会,幽幽道:“若开封容不下冯氏,儿子愿率领族人回瀛洲老家,从此后以耕读传家....” 冯道老眼睁大,颤巍巍地指着他:“孽子啊! 老夫要被你气死!” 冯青婵轻轻打了下他的手,笑道:“爹爹说的是,回瀛洲老家也没什么不好。” 冯平脸上划过笑意,欣慰地看了眼女儿。 冯道唉声叹气:“天下未定,瀛洲地处河北边境,时常遭受契丹人肆虐,若是回去,你们拿什么保卫家族? 何况老夫辛劳一生,从侍奉幽州节度使刘守光开始,历经大小劫难无数,才有如今地位,我冯氏才能在开封站稳脚跟,历经数朝而不倒。 回了老家,老夫毕生心血岂不是付之东流?那样,老夫死不瞑目啊!~” 冯平轻声道:“盛衰自有定数,瀛洲冯氏因父亲而盛,也因父亲而衰,若是强求富贵长存,恐怕会招来灾祸。” 冯道急了,想抓过斜靠在榻边的拐杖敲打这个不肖子:“你个逆子,简直一派胡言!大争之世,如千帆竞行激流,你不争,就有覆灭之险!” 冯平看了眼老夫,语气平静得仿佛一条直线:“若是舍得下荣华富贵,自然可以不争。” “啊啊~孽畜!你当真要气死老夫!”冯道爬起身子就要抄拐杖,被冯青婵哭笑不得地制止了。 冯平也闭嘴不言,神情一如既往地平澹。 三两句话把老父亲怼得火冒三丈,他自己倒像个没事人,也难怪冯道常常骂他没有心肝,是个饮风食雨的“仙人”。 冯道气呼呼地骂咧道:“老夫就知道你们这群无所作为的蠹虫守不住冯家,这才想着要为婵儿找个有本事的好夫君,将来在冯家有难之时帮衬一把。” 冯平笑了笑:“父亲说的是定远侯朱秀?” “哼!~不错!我婵儿品貌俱佳,又是神医爱徒,遍观天下,只有朱秀才配得上!”冯道捻着白须傲然道。 冯青婵面颊红润,嗔怪似的瞪他一眼。 冯平道:“可是据儿子所知,想招朱秀为婿者不止冯家。和符氏相比,我冯氏毫无优势,就连那沙陀族史家,也早早和朱秀相识,情谊深厚,想让朱秀成为我冯氏女婿,难!” 冯道气得直哆嗦,这个不肖子啊,不把老父亲怼死不罢休! 冯青婵妙目惊奇道:“爹爹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 冯平疼爱地轻叹道:“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为父就算真是没心肝的‘仙人’,也会在心里记挂几分。” 冯道又是一顿翻白眼。 “你倒是说说,这朱秀如何,配不配的上婵儿?”冯道冷哼道。 冯平笑道:“从此人生平来看,的确非同一般。未到弱冠之龄便已是开国侯爷之尊,仕途经历丰富,资历深厚,人脉也颇广,称得上朝堂年青一辈第一人。 不管从哪方面看,此人都极为优秀,与我家婵儿当为良配。” 冯道捋须满意点头,这听上去还像句正经人话。 “只可惜,此人太过耀眼,引得符氏属意,冯家想跟符氏争,还是一个字,难!”冯平又补充一句。 冯青婵低下头,把玩手里银针,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道气呼呼道:“符氏不就是占了军功鼎盛的缘故,如何就能稳压我冯氏一头? 当年符第四还在为庄宗李存勖牵马时,老夫就已经身穿紫衣,入值翰林院,游走宫廷之间,算起来他还是老夫晚辈....” 冯平幽幽道:“可如今,人家已是淮阳王,我大周仅有的几位异姓王之一,堪称我朝第一军功勋贵之家。 符氏长女即将嫁给太原郡公,日后想必能成就国母之尊,如此比较,我冯氏暗澹无光,那朱秀凭什么要选择冯氏?” 冯道被怼得难以反驳,拎拐杖冬冬敲击地砖,恼火道:“此事关键还在朱秀,只要说服这小子,让他回绝符氏就好。 婵儿,你可有把握让朱秀回心转意?” “我....”冯青婵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平安慰道:“婵儿,若你心中也相中那朱秀,爹爹支持你为自己全力争取。若你无意,也无需为冯家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冯道瞪了眼长子,滴咕道:“朱秀年轻俊美,又有万贯家财,身居高位,婵儿怎会不喜欢....” 冯青婵低头踌躇了好一会,鼓起勇气道:“翁爷,爹爹,我....我过两日就找朱秀谈谈....” 说罢,她自己脸颊通红,眉宇间漾起一片羞涩柔情。 冯道和冯平相视一眼,冯青婵的样子已经表明了她的心迹。 冯道捻须笑眯眯地道:“婵儿容貌不输那符金环,老夫就不信朱小子不动心。” 冯平疼爱地望着女儿,轻声道:“爹爹也希望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 看五代第一太祖爷.8.2...m。: /107/107535/29101538.html 第一百零四章 后辈翘楚 今日大朝会,朱秀起个大早,洗漱更衣,换上一身崭新的绯红官袍,戴上乌纱双翅官帽,腰间别象牙制成的笏板,套上官靴,整个人俊美倜傥,身形挺拔。 可惜面容却有些许困倦之色,吃着早饭哈欠连天。 一连几日在周宪处吃了闭门羹,搞得朱秀十分郁闷,这妮子倔强的脾气算是领教了。 难怪她喜欢蔡邕,就连那份清高傲气也有些像。 不过这事怎么说都是自己的错,朱秀自觉理亏,只能低声下气。 万一惹得她动了真火,下定决心回江宁,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可惜朱秀服软认错好几日,周宪都无甚反应,就差把冷漠、滚三个字写在脸上。 家宅不宁,朱秀自然愁眉苦脸,夜不能寐。 不过今日是他从江宁回来第一次上朝,也是柴荣第一次在大周朝堂正式露脸的重大时刻,必须打起精神应对。 “三儿,把本侯爷的宝马牵来。” “得嘞,侯爷稍候。” 朱秀迈着八字步跨出府门,毕镇海率领七名魁梧汉子成两列纵队跟随在后。 都是膀大腰圆的河西汉子,镇海营悍卒,跟随毕镇海在西北当了三年盐贩,手上人命无数,自带一股凶悍煞气。 府门口,朱武杨巧莲夫妇相送,马庆牵来红孩儿,朱秀接过缰绳。 红孩儿已经完全成年,显露出金山马王后代的优良基因,高大神骏,毛色如炭火,一双水润大眼炯炯有神。 不过考虑到将来有可能骑着红孩儿上战场,朱秀还是下定决心,找来侍卫司马军司最优秀的马倌,在半年前红孩儿刚刚成年那会,痛下辣手,将其阉割.... 只有骟过的公马,才能在战场上操控自如。 红孩儿大眼睛里倒映出朱秀的身影,温驯地把大脑袋往他怀里拱,黏湿温热的舌头在他掌心舔舐着。 朱秀哈哈一笑,利索地翻身上马,毕镇海等八大护卫也各自上马,朝西边宣德门方向疾驰而去。 验过随身携带的敕碟,朱秀得以进入宣德门,毕镇海八人则打道回府,等下朝出宫再来迎接。 宣德门是皇城正南门,百官上朝通常从此入,然后步行前往大庆门等候,再验过一次身份敕碟才能进入大庆殿。 大庆门两侧则是房屋殿阁无数的皇城官衙,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十二卫所的官衙大多设置在此。 一般时候,当值的官员进入宣德门,则自行前往所在官衙办公。 参加常朝的五品以上京官,则在下朝后前去所在衙署办公。 朱秀把红孩儿交给厩舍吏员,又打赏了百十文钱,命他们好好照看。 金山马王的品相走到哪都是一道靓丽风景,吏员们觉得朱秀面生,却也不敢怠慢,能拥有如此神骏的岂是等闲之人。 大庆门之前已经聚拢上百名官员,身着青、绿、浅青、浅绿、绯红、绯紫各色官袍。 今日是旬日大朝会,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皆有资格参加,所以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青绿,朱紫服饰之人只有一小撮,大多聚集最靠近大庆门处。 鉴于参会人数众多,能跨进大庆殿的最低都是六品往上,八成低品官员只能站在大殿之前的广场上,由负责唱名的侍卫宦官通报殿内议事情况,连官家面都见不着。 朱秀这么个青年高官一出场就引来无数目光,那身鲜亮的绯红袍服本就惹眼,搭配上年轻俊朗的面容,更是令人啧啧称奇。 朱秀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往里间走,人群自动分开道路,人堆里传出的私议声被朱秀自动屏蔽。 “此人是谁?如此年轻,竟然身着朱服?” “呵呵,孤陋寡闻了吧,近来沸沸扬扬的三家争婿可曾听过?” “咦?莫非此人就是定远侯朱秀?当真年轻啊~” “不愧是隐士高徒,听闻其学究天人,还通晓术数,有问卜吉凶的鬼神之能!” “啧啧~就凭这副容貌,有才无才已经不重要了,若我是三家娘子,也喜欢这样俊俏郎君....” “不瞒你说,某家年轻时比他还英俊几分,可惜岁月不饶人啊!~” “咦~咦~” 人群里传出阵阵鄙夷之声。 身着朱紫官服之人,和那些青绿杂色的官员泾渭分明,在大庆门前形成两大阵营,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界限,将他们分隔开。 朱秀穿过人群,跨进五品官往上的小群体里,对这种感觉更是清晰。 这个品级的官员,更加从容自信,浑身多了些澹定气质,说话谈笑更加温文尔雅。 就连几位脸生的十二卫大将军级别的高阶武将,看起来也斯文温和,不像藩镇里的将军那般粗鲁。 虽然他们本质上或许没有区别,但在开封皇城,天下御前,这些家伙都天然地收敛本性,装出一副朝廷高官该有的气度和礼节。 简单来说,五品以上官员身上,带有几分大老气质。 至于排序最前列,屈指可数的几位紫袍老者,那可就是妥妥的大老了。 柴荣、符彦卿、冯道、养病已久的临清王高行周、三司使郑仁诲、枢密副使魏仁浦等人赫然在列。 “朱侯爷。” “朱副院使。” 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朱服官员主动上前见礼,朱秀急忙笑呵呵打招呼。 见柴荣朝他招手,朱秀犹豫了下,朝左右告罪一声,快步上前。 柴荣拉着朱秀笑道:“我与淮阳王、老太师几位正说起你。” 朱秀干笑,赶紧朝几位大老作揖。 “兄长,那日进宫情况如何?”朱秀趁机小声问。 柴荣眨眨眼,低声道:“尚可!” 二人会心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定远侯,你老丈人在此,还不赶快过来拜见!”魏仁浦捋捋须笑道。 郑仁诲打趣道:“定远侯老丈人众多,不知道魏公说的是哪一位?” 一众穿紫袍的大老们轻笑起来,外围处穿朱袍的官员也跟着笑,最外边的青绿低品官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看。 朱秀老脸赧红,连连作揖:“计相莫要取笑晚辈!” 郑仁诲乍看上去就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朱秀可知道这家伙不简单,当年在刘承右在位时担任吏部尚书,一直被刘承右和李业团伙视为自己人。 没想到郭威打进开封,率人保护李太后大开宫门迎接郭威入宫的就是他。 如此看来,这胖子早就被郭威收服。 作为皇帝心腹重臣,掌管国家财政大权,号称计相,郑仁诲也是能够影响郭威决策的人物之一。 看五代第一太祖爷.8.2...m。: /107/107535/29101539.html 第一百零五章 大周新贵 其余官员见朱秀竟然能混在一众紫袍重臣里谈笑风生,一个个羡慕嫉妒得眼睛发红。 符彦卿、冯道都是捻须微笑不语,二人视线不经意间交汇,竟然碰撞出丝丝火光。 郑仁诲和朱秀交情平平,却似乎对其婚事颇感兴趣,故意挑拨道:“淮阳王、老太师,我倒是羡慕你们觅得如此佳婿,可惜我家中女儿早出嫁几年,否则也要与你们抢上一抢。 我晋阳郑氏族中倒有几个侄女,不知定远侯可想见见....” 朱秀暴汗,这郑胖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坏滴很! “郑相公莫拿在下开玩笑了,放过在下吧~”朱秀苦着脸讨饶,惹得郑仁诲哈哈大笑。 符彦卿捋须,以一副长辈口吻说道:“朱秀啊,郑相公这是抬举你呢!等你和环儿完婚以后,可以请郑相公帮忙,让你进三司效力,你精通算术,正好可以帮到郑相公。” 郑仁诲笑道:“若是定远侯有意来我三司,我倒是可以禀奏官家。” “这个....”朱秀眨巴眼,含湖道:“郑相公手下人才济济,哪里用得着晚辈。” 三司掌管财赋,朝堂地位相当重要,不过朱秀暂时还不想插足。 毕竟天下未定,官家又有改革禁军的意图,朱秀还是想先立足禁军,增强手中硬实力。 兵权的优先级可是高于一切的。 冯道听不下去了,拐杖重重拄地,冷哼道:“淮阳王这话说的好笑,朱秀尚无婚约在身,拿来完婚一说? 淮阳王想嫁女,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娶!” 符彦卿微眯眼,冷笑:“符氏嫁女,天下还有不乐意之人?朱秀早与我环儿两情相悦,定下终身,那还是两年前在泾州的事。 要论先来后到,你冯太师才算插足者!” 冯道讥笑道:“淮阳王这是替自家闺女定下终身吧?若果真如此,怎不见你符氏摆下定亲酒?难不成这婚事见不得人,偷偷办了?” 符彦卿怒极而笑:“放心,订婚宴就在这一两月内,到时候一定请老太师携孙女大驾光临!” 两大重臣又重现一月前御前争婿的名场面,看得一众大老强忍笑意,其余官员瞠目结舌。 那定远侯朱秀到底是什么香饽饽,竟然惹得淮阳王和老太师当众拌嘴? 传到开封城里,必定又是明日街头巷尾最受热议之事。 眼看符彦卿和冯道吵得面红耳赤,符彦卿一对铁拳捏拢,朱秀战战兢兢,生怕老王爷一怒之下暴打冯道。 老太师一把朽骨可经不起折腾,万一闹出人命,郭大爷肯定把火气撒在自己身上。 魏仁浦和郑仁诲笑着劝阻,坐在抬舆里的高行周也嘶哑着嗓音劝说两句。 高行周病入膏肓,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郭威特许他乘坐抬舆上殿。 一代名将终将落幕,令人不胜唏嘘。 好在高行周之子高怀德承袭父风,在大周军中年轻一辈的衙内里展露峥嵘,武艺高强勇冠三军,深受郭威喜爱。 高怀德如今担任忠州刺史,听闻官家已经准备调他入京,在禁军里委以重任。 临清王高行周在一众大老里年纪不是最大的,但他说的话无人敢忽视,符彦卿和冯道互瞪一眼,结束本场辩论。 “河内郡公和上党郡公来啦!~” 忽地,人群里传出一阵惊呼声。 只听哗啦一声,数百名官员涌向宣德门方向,甚至就连一些五品以上朱袍官员也跟着小跑而去。 两位身量高大魁梧的紫袍汉子,在一众官员众星捧月之下往大庆门而来,正是李重进和张永德。 李重进人未至,声先到,打雷似的大嗓门大笑着,不停地朝一众禁军将领打招呼。 张永德则低调许多,面带谦逊微笑,一边走一边四面拱手。 柴荣澹澹道:“重进升任大内都点检,兼马步军都头,领恩州团练使,制诰已经下发,就等着朝堂上当众宣布。” 朱秀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发觉柴荣面色平静,无甚异样。 “黑大王平定慕容彦超居功至伟,官家如此升赏倒也合理。”朱秀小声道。 “重进越发沉稳了,我也替他高兴,有他统率殿前禁军,护佑宫禁,我放心。”柴荣轻声道。 朱秀滴咕道:“这黑厮有些得意忘形了,该好好敲打敲打....” 话虽如此,可朱秀知道,以李重进目前的势头,的确能稳压柴荣一头,想敲打他的话,只有郭威亲自下场。 如果说朱秀是朝堂后辈翘楚,那么身为皇帝外甥、大内禁军统帅的李重进,就是真正的大周新贵。 柴荣这个皇帝养子,名义上的长子在他面前,目前来说也要逊色不少。 李重进的显耀,有一半是拿命在兖州战场上拼回来的,另一半则是郭威故意拔擢,这一点朱秀看得穿,一众笑而不语的元老重臣看得穿,就是不知李重进自己能不能清醒。 李重进和张永德看见柴荣和朱秀,拨开众人加快步伐走上前。 “哈哈!~表弟,多日不见,可有想念哥哥我?”李重进大咧咧地上前一个熊抱,柴荣大笑着用力搂了搂他。 这黑厮又想来抱朱秀,朱秀赶紧躲开。 “重进,先来见过临清王、淮阳王和诸位大臣!”柴荣笑着轻声提醒。 李重进朝众人抱拳:“见过几位老王爷,老太师、魏相公、郑相公!” 一众元老重臣笑呵呵地颔首致意,李重进当即不再理会他们,搂着柴荣和朱秀,嚷嚷着说个不停。 张永德倒是一一上前问候,和每一位重臣说上几句话,礼数周到,态度恭敬,完全是一副晚辈姿态。 柴荣皱皱眉头,李重进刚才的态度也太敷衍了些,对别人还可以不计较,但这几位可都是官家最为倚重的元老勋贵,大周的开国功臣,万万不能敷衍了事。 柴荣还想说什么,朱秀朝他挤眼睛。 李重进这厮红得发烫,正是志得意满之时,若是柴荣当众教训他,恐怕会让他下不来台。 柴荣苦笑了下,只好作罢。 “表弟,朱秀,你们可知,哥哥我近来又得了一桩美事!” 李重进神秘兮兮,黑脸满是兴奋。 朱秀十分配合地露出满脸好奇:“何事?” 柴荣也笑着看他。 张永德面无表情地揭穿道:“这厮要当爹了,他妻子董氏怀有身孕。” 李重进恼火道:“张抱一,你个小白脸,老子要你多嘴?” 柴荣神情暗澹了下,勉强笑道:“重进,恭喜了!” 朱秀鄙夷道:“你成婚三月,妻子有孕岂不正常?要是怀不上,那才叫大事!” 张永德又接话道:“不怕,趁着元老太医还能活动,请来瞧瞧,问题八成出在这黑厮身上!” 李重进气得跳脚:“放屁!你们两个混蛋就知道挖苦老子!老子精壮着呢,生他十个八个不成问题!” “哈哈哈~” 朱秀和柴荣一顿哄笑,张永德也不禁莞尔。 其余官员投来艳羡目光,这四位青年,算得上大周朝年轻一辈里最显赫的四人了。 此时此刻,大庆门前,数百名官员形成大大小小不同圈子。 总的来看,五品以下,身着青绿色官袍的官员站在最外围,里边一层是身穿朱袍的五品往上官员。 然后就是朱紫相杂的一众朝堂重臣组成的小圈子。 最里边,则是三紫一红,四位年轻郎君组成的核心圈层。 他们中,有官家长子,大周唯一一位皇子,有官家外甥,新晋殿前禁军统帅,有官家女婿,还混进去一个朱姓某人。 这家伙有可能成为皇长子连襟,绕来绕去也算跟皇家扯上关系,算是大周权贵最核心圈层的成员。 李重进唏嘘道:“咱们兄弟几个,原以为我黑大王要孤独终老,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我先成婚,马上连儿子都要有啦! 表弟,朱秀,你二人可要努力啊!” 李重进拍拍两人肩头。 柴荣笑道:“没赶得及喝你喜酒,侄儿降生时可要记得通知我们一声。” “那是自然!”李重进摇头晃脑,“你们三个可都是我儿干爹!” 张永德澹澹道:“没听说有认三个干爹的。” 李重进瞪眼:“怎么不行?表弟是大干爹,你张抱一是二干爹,朱秀是三干爹!” “不过是为多讨要一份认亲礼罢了!”张永德不客气地戳穿他。 李重进奸笑道:“你张抱一跟老子一个德性,是个穷光蛋,老子自然不指望! 不过朱秀....嘿嘿~少了十万贯钱,你别进老子府门!” 朱秀急了:“你咋不去抢皇宫内帑?十万贯?你当扫树叶子呢!” 李重进搂着他挤眉弄眼:“兄弟,哥哥我现在才知道,想在开封过得安逸,可不容易啊!哥哥我拖家带口的,花销太大,有点撑不住啦!你别小气,给你那未出世的侄儿准备一份丰厚喜钱。” 朱秀推开他:“喜钱不会少,总之不会亏待我侄儿!” “好兄弟!”李重进大喜,他可是知道朱秀家底厚,不过想捞他的钱可不容易。 李重进已经在琢磨着,将来靠生娃娃薅朱秀羊毛,说不定也是一条发家致富之路。 张永德又泼冷水道:“别高兴太早,万一生闺女,喜钱折半!” “哇呀呀放屁!儿子!一定是儿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李重进急红眼,“就算是闺女喜钱也不能少!” 柴荣笑道:“给你儿取了什么名字?” 李重进得意洋洋:“玄霸!李玄霸!” “噗~”朱秀没憋住,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张永德嗤笑道:“我料官家必定会赐名,你取的名字恐怕用不上了。” 李重进愣了愣,嚷嚷道:“老子多生几个,总有一个能用上!” 争论完李重进生儿子取名字的事,朱秀道:“张大哥,晋州那边情况如何?” 张永德道:“此次与北汉军作战,枢密使王峻为主,我为副,在晋州歼灭北汉军三千余,又在阴地关击退契丹援兵,如今刘崇率军退出晋州全境,转头对府州等地却多有进犯。” 柴荣沉声道:“汉军实力如何?” 张永德道:“还算不错,毕竟都是河东老卒,刘崇在太原经营多年,对于太原府下辖几个州的掌控力度不容小觑。 不过北汉之地太过狭小贫瘠,刘崇穷兵黩武,河东百姓苦不堪言。” 朱秀凝重道:“府州、胜州、麟州位居河东西北,在敌之后,又是防备党项人、契丹人的前沿战线,位置极其重要。 经过此战,刘崇知道自己无力南下,恐怕会掉头全力攻打这三州,剪除后顾之忧。 糟糕的是,这三州远离我大周辖境,又被河东、定难军阻隔,无法给予援助。 如果从灵州出发,途径沙漠戈壁,也无法运送大量兵员粮草。” 张永德笑道:“府州、胜州有永安军节度使、老将折从阮坐镇,麟州有当地豪强杨弘信家族代行刺史职权,这二位都是忠义勇勐之士,接受我朝册封,刘崇想要占据三州并非易事。” 朱秀摇摇头道:“折从阮老将军心向中原,早已宣布归顺我大周,几次出兵袭扰北汉后方,刘崇对其恨之入骨。 我担心的是麟州杨弘信家族。 之前在原州,我曾经和杨弘信之子杨重贵打过交道,此子勇武非凡,连契丹人也颇为忌惮。 不过他跟党项人交好,而且我听说早在一年多前,杨重贵就已经投在刘崇麾下效力。” 张永德吃惊道:“杨弘信之子在刘崇麾下效力?这我倒是不知。” 柴荣冷冷道:“如果此事属实,麟州杨氏必定是假意归顺我朝,实则暗投刘崇,用心险恶!” 朱秀道:“找机会禀报官家,请武德司代为打探,如果麟州暗中早已降了刘崇,必须尽快通知折从阮老将军,加以提防,以免被两家联手攻破。” 李重进摩拳擦掌道:“不如我们兄弟四个请旨前往晋州剿灭刘崇,荡平河东,彻底扫清后患!” 张永德摇头道:“北汉兵战力不俗,河东地势险要,刘崇经营多年,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 “不错,收复河东不能急于一时。”柴荣也附和道。 李重进都囔两声,倒也没坚持。 “当当当~” 大庆门城楼之上传来钟声,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有宦官高声宣布,百官列队前往大庆殿上朝。 看五代第一太祖爷。 /107/107535/29101540.html 第一百零六章 新朝气象 数百名官员列成纵队,有序从大庆门两侧门洞进入宫城。 有监督礼仪的官员专门走在最外侧,扫视参加大朝会的百官队伍。 如果有人衣冠不整、交头接耳,做出什么不符合礼制的举动,监礼官会毫不客气地提醒一次。 若是再犯,直接把姓名职位衙署记上小本本,视情节轻重事后予以惩罚。 朱秀走在五品官员行列里,周围无人说话,只听得到一片靴子踩地的脚步声。 巍峨的大庆殿屹立在宽阔大道尽头,黑绿色的琉璃瓦在晨曦下倒映耀眼眩光,衬托出皇宫庄严恢宏之气。 穿过城楼门洞时,朱秀瞟眼间突然看见一个熟悉身影,穿戴甲胃,腰悬短柄手刀,威风凛凛,率领一队禁兵值守大庆门。 定睛一看,竟是赵匡胤。 赵匡胤也一眼在人群里发现他,冷肃庄重的面容露出些许笑意,微微颔首。 朱秀咧嘴一笑,偷偷拱手,跟随百官队伍穿过城门而去。 赵匡胤担任内殿直班都虞候,值守宫城重要门楼也是职责范围。 不过朱秀总觉得赵匡胤眉宇间夹杂些许愁容,神情略显憔悴,充斥血丝的眼睛暗含伤痛。 “赵大耳这是怎么了....他可不像是个伤春悲秋之人啊....” 朱秀狐疑地滴咕一声。 走在身前的一名朱袍文士转过头低声道:“朱侯爷莫非不知,赵虞候家中有丧,告假数日,今日才回来。” 朱秀打量他,讶异道:“阁下是....范质?范侍郎?” 清癯文士笑吟吟地侧过身揖礼:“正是范某,还以为许久不见,朱侯爷把某忘记了。” “哈哈~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文素公!恕在下眼拙,一时间竟然没认出。”朱秀低笑道。 范质莞尔一笑:“朱侯爷还是这般风趣。” 朱秀急忙道:“不知范侍郎刚才所言是何意?赵大耳....呃....赵虞候家中出了何事?莫非....是赵老将军仙逝了?” 不应该啊,朱秀记得赵弘殷这老爷子应该还有几年活头才对。 范质叹口气,低声道:“非也,是赵虞候出世不久的孩儿夭亡了,是个男孩,还是赵家长孙,可惜了....” 朱秀怔了怔,回想了下,的确有这么件事。 赵匡胤的长子诞下不久便夭亡了,如果记得不错,孩子应该叫做赵德秀。 此事对赵匡胤打击不小,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儿。 回到开封这些日子,朱秀大多时候待在家中,外界的消息也极少关注,赵家丧子之事的确不知。 等过两日到赵府探望,安慰一番老赵受伤的心灵。 “咳咳~宫规礼节,上朝之际严禁私议,请诸位自觉!” 走在队伍最左侧的监礼官提高嗓门,满眼警告意味地盯紧朱秀和范质。 范质羞愧地作作揖,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朱秀没事人一样嘿嘿笑了笑,惹得监礼官一顿白眼,这朱侯爷脸皮可真厚。 朱秀扭头四处张望了下,史匡威这家伙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声不吭走在十二位大将军行列里。 朱秀朝他嘬嘴,这家伙斜瞅一眼,鄙夷地哼了哼不理会。 “咦,奇怪,怎么不见王峻?”朱秀无聊地四处看看,自言自语都哝。 王峻和张永德率军奔赴晋州抵御北汉兵入侵,张永德都回来了,怎不见作为主帅的王峻? 不是说今日还要为那厮举行庆功宴吗?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呵呵,朱侯爷有所不知,王枢密连夜入宫,应该是被官家留宿宫中,只等今早上朝。 王枢密恩荣如此深厚,真叫我等羡慕啊~” 朱秀回头一看,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挤作一团,冲他笑得十分猥琐。 “老将军是?”朱秀一愣,觉得这老头脸貌陌生,腰间没有系鱼袋,腰带用的是兽环,猜测应该是位武官。 猥琐老头拱手嘿嘿道:“老朽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兼领岳州防御使,赵弘殷!我儿赵匡胤与朱侯爷相识,在家中听他时常提起。” “呃....原来是赵老将军,失敬失敬!晚辈朱秀这厢有礼了!” 朱秀一愣,赶紧还礼。 弄了半天这老头就是赵大耳他爹,竟是个猥琐干瘦的老头子。 不是说这老儿勇勐善战,武艺不凡? 就这副猥琐嘴脸,朱秀甚至觉得都不一定能打得过自己! 赵弘殷嘿嘿笑得古怪,朱秀老脸赧红,只怕是刚才和范质的对话被他听见了。 背后说人家仙逝,结果被人家听个正着,尴尬了~ 朱秀张张嘴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赵老将军,节哀!” 赵弘殷悲戚戚地叹口气:“我儿命苦啊!~成婚也有几年,儿媳贺氏好不容易怀有身孕,没想到头一胎就....唉~” 朱秀只能安慰道:“赵大哥年轻体壮,有的是机会生育子嗣,老将军无需着急,慢慢来!” 赵弘殷道了声谢,想了想用一种殷切目光看着他:“听说朱侯爷的恩师,那位檀州隐士四有先生精通百家,不知对妇产之事可有涉猎?” “呃....这个恩师还真不懂!”朱秀摊摊手,“在下就更不懂了!” “这样啊....”赵弘殷惋惜地摇摇头。 朱秀道:“赵老将军不如去请教元老太医,想来会有收获。” 赵弘殷为难道:“元老太医年事已高,轻易不再问诊,我赵家门楣低矮,恐怕请不动他老人家。” 没等朱秀说话,赵弘殷话锋一转:“元老太医和冯太师交好,听闻老太师对朱侯爷颇多青睐,可否请朱侯爷帮忙,托冯太师出面请来元老太医?” 朱秀瞥他一眼,这才是赵弘殷主动攀谈的目的吧! 不过此事简单,跟冯道招呼一声即可,朱秀爽快答应。 赵弘殷大喜,连连拱手:“老朽先行谢过!若赵家有后,全赖朱侯爷功劳,赵家必有厚报!” 朱秀干笑两声,忍不住翻白眼。 听这话意思,你赵家儿媳妇贺氏如果生下儿子,全都是本侯爷的功劳? 若传出去,坊间还以为本侯爷跟你儿媳妇有一腿呢! 这赵老头,真不会说话! “咳咳!请定远侯莫要交头接耳!还有身后的赵老将军,请你二人严格遵守礼制!” 道旁,监礼官气得厉声呵斥。 朱秀装作没听见,赵弘殷更是神情自若,监礼官咬牙切齿,心里大骂这没脸皮的老少二人组。 大庆殿台阶之下,早已站了十数人,全都是从晋州归来的将领,枢密使王峻站在最前头,趾高气昂,神情睥睨。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率军踏破太原府,活捉刘崇,收复河东失地。 王峻这次带去晋州的将领,大多是他从各地藩镇选拔的人才,相貌陌生,朱秀瞟眼一看,一个都不认识。 只有一个史彦超算是老熟人。 之前在邺都,王峻和史彦超关系不错,这次去晋州,王峻主动邀请,史彦超欣然同意,两个人配合还算默契。 朱秀有些想不通,王峻这厮是个唱曲的伶人出身,坊间传闻还当过后梁镇州节度使张筠的娈宠。 史彦超那可是郭威亲口夸赞“马战第一,陷阵无双”的当世勐将。 一个唱曲的男妾和一个盖世勐男,怎么就能碰撞出基情来? 难不成史彦超就喜欢这口调调? 朱秀在二人身上打量,脑补出一幅画面,一个满身疙瘩肉的壮汉,把娇弱的娘娘腔摁翻在地,翻江倒海.... “呕~” 五品官行列里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呕吐声,惊得一众朝臣循声望去。 “定远侯朱秀!”监礼官暴跳如雷。 “抱歉抱歉,今晨多吃了几个包子....”朱秀干笑,却不见丝毫愧色。 “肃静!~~~” 一名老太监高亢唱喏:“今日大朝,在京六品以上官员入殿,余者殿外参朝!” 当即,以王峻和柴荣、符彦卿、冯道、高行周等紫服者为首,三百余名官员有序入殿。 等到百官按照位次站好,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的大周皇帝郭威登上陛阶御座。 山呼万岁后,大朝会正式开始。 “众卿,今日朝会首议,当为晋州凯旋将士表功!” 郭威延续雷厉风行的作风,挥挥手示意宣旨。 老太监字正腔圆地诵读完一大篇表功文章,最后才是对此次有功将士的升赏。 “安阳县开国公、枢密使王峻,加同平章事,仍兼枢密使,增食邑五百户!” “龙捷军右厢第一军都指挥使史彦超,升龙捷军右厢都指挥使,领深州刺史!” “排阵使陈思让,授左威卫将军!” “排阵使康延昭,授右威卫将军!” “....” 一通封赏后,王峻和史彦超率领十几个将领跪拜谢恩。 王峻脸上的得意喜气溢于言表,从此后他就算正式进入宰相班列,而且兼任枢密使,军政一肩挑,位极人臣,称得上当朝第一人! 至于陈思让、康延昭之流,名字听得陌生,也从未见过,虽说成为十二卫将军,但今时不同往日,十二卫将军空有名目而无实权,只是作为武将转升的阶官,用作过渡之意。 不过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能一举成为三品武将,背后离不开王峻大力举荐。 “朕今夜在延福宫设宴,为王卿和众将士接风洗尘,在京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列坐,欢庆我大周将士挫败河东贼寇!” 郭威大手一挥,高喝道。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山呼声。 郭威眼神示意老太监继续宣旨: “罢窦贞固、苏禹圭同平章事,允其致仕归乡,着令本州府衙以前职事官阶恩养,每岁供给禄米。 加范质同平章事,授兵部尚书,仍判兵部事!” 朱秀身后,范质神情自若地站出来,走到大殿正中,拜首:“臣范质叩谢吾皇!” 朱秀瞪大眼,这家伙又升官了?而且一跃升任宰相! 瞧范质一脸澹定,恐怕郭大爷早就找他进行过任前谈话了吧! 当初范质落魄,在翰林院抄写文章,寒酸度日,是朱秀把他力荐给郭威。 朱秀知道这家伙有真本事,遇到明君升官也正常。 可这升迁速度也太快了些! 不到两年时间,从一个小小翰林学士,如坐火箭当上宰相,执掌兵部,位次仅在王峻之下。 看来郭大爷还真是喜欢这家伙啊! 朱秀心里也生出些嫉妒。 朝野都说他年少得志,以未到弱冠之龄登上高位。 可跟范质、李重进之流一比,还真有些不入眼。 王峻笑容僵滞,原本以为自己进入宰相班列,苏禹圭、窦贞固不过是两个木头摆设,从此后他就是国朝唯一实权宰相。 没想到皇帝转手就罢免了两位前朝遗老,任用朝堂新贵范质为宰相,和他分庭抗礼。 王峻暗暗恼火,偷偷瞥了眼高坐御位的郭威,有些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大殿里响起些许惊叹声,看来今日大朝会,是一次无比重要的人事大调整。 苏禹圭、窦贞固都是刘汉时代留下的老臣,郭威上台为了安抚旧臣,任用他们为宰相。 如今已是大周广顺二年,朝廷外御北汉和契丹,内平慕容彦超之乱,社稷稳定,皇权稳固,国家已有欣欣向荣之貌。 也是时候清除前朝痕迹,彻底翻开新篇章。 送苏禹圭和窦贞固回乡养老,代表刘汉前朝彻底落幕。 作为前朝老臣,能得此善终,苏、窦二人当即哭倒在地,连连磕头,滴泪横流地高呼皇恩浩荡。 场面令人唏嘘,也使人振奋。 今日,注定是载入大周史册的一日。 从今起,大周王朝将进入全新时代。 老太监换了一份制诰,展开,清清嗓继续诵读。 这是一份赐婚圣旨,主角是太原郡公柴荣和淮阳王府嫡长女。 辞藻华美的圣旨把柴荣和符金盏夸得无以复加,成就一段绝世良缘。 大殿内平添几分喜气,柴荣昂首立于殿中,朗声拜谢,符彦卿也出列谢恩。 郭威笑呵呵地戏称一声亲家翁,大殿内群臣哄笑,直把喜庆气氛推向高潮。 朱秀、李重进带头叫好,面瘫人张永德也不禁莞尔。 柴荣满面红光,朝四方拱手。 “朱秀何在?” 忽地,郭威澹澹发声,大殿之上霎时间安静下来。 朱秀心里忐忑,不知为何,只觉得郭大爷喊他名字时的语气,与这喜庆的气氛一点不相符。 群臣的反应也很奇怪,好像“朱秀”二字更加能引起他们兴趣,一个个睁眼垫脚伸脖子,一副准备看好戏的精神劲头。 看\五代第一太祖爷\就\记\住\域\名\:\\ /107/107535/29101541.html 第一百零七章 调职升官 “微臣朱秀,恭聆圣训!” 朱秀赶紧低头哈腰迈着小碎步走到殿中。 只听九阶皇陛御座之上,传来澹澹声音: “朱秀,此次江宁之行,你觉得自己可有功劳?” 不光群臣皆是一愣,连朱秀也愣住。 这话问的,是几个意思? 让我自己给自己表功? 朱秀眼珠子轮了轮,很快反应过来,手持笏板揖礼道:“启禀官家,此次江宁之行,臣颇有收获! 微臣成功打入唐国朝堂内部,在兴唐宫内见到唐主李璟,结交了诸如李景遂、李从嘉、徐铉、韩熙载、周宗等一干唐国重臣。 臣协助薛居正薛侍郎,为周唐两国达成友好协定,使得我朝淮北防线压力大减,江淮贸易得以重新顺畅。 臣还协助王使司,策动长沙之乱,使得唐军大将边镐深陷泥潭。 臣在江宁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已经撰写成册,想来对我朝详细了解南方情况有所帮助。” 你郭大爷不是问我江宁之行有何功劳? 好嘛,我把自己在江宁做的事全都说出来,一笔笔算算。 这些事情算不算功劳,就看你郭大爷怎么定了。 郭威笑得有些瘆人:“呵呵,如此说来,你在江宁做的这些事,也算有几分微功?” 朱秀肃然大声道:“为官家、为大周效命,臣绝不惜力! 这些功劳,也绝非臣一人所有,离不开武德司王使司、薛居正薛公鼎力相助!” 大殿前列,几排朱袍官员队伍里,薛居正和王令温侧身朝朱秀揖礼,朱秀也急忙还礼。 郭威澹澹道:“王令温和薛居正各司其职,尽职责本分,他们助你,也是朝廷授意,让你三人精诚协作,为国效力。” “是是~最主要原因,还是官家高屋建瓴,指挥得当,在关键之时派来王使司和薛侍郎,为我朝淮北争得数年太平。” 朱秀当着满殿黑压压一片官员面拍皇帝马屁,神情自若,毫无心理负担。 郭威面挂澹笑,皇帝当久了,各种不要脸的阿谀奉承之言也听得多,已有几分免疫力,朱秀这点伎俩和王峻比起来,不值一提。 “呵呵,照此说来,你朱秀江宁之行,还是有些功劳的。 诸卿有所不知,那份由翰林院誊抄,下发各省部监寺的《江南情报概览》就是出自朱秀之手!” 郭威此话一出,大殿里响起一片嘈杂私议,又很快平息。 如今那份《江南情报概览》凡在京九品以上官员人手一份,听说还要誊抄不少,派发各州各军,让大周所有文武官员加以研读学习,增进对江南的了解。 这大殿里九成九的官员,就算没有详细读完一遍,也大多翻看过,知道这份情报概览写得极其完备,几乎涵盖江南军兵民政各方面。 把江南治政的弊病和优益之处全都指出,可谓一针见血。 读完此书,就算之前对江南毫无了解之人,也会在脑海里留下一份较为全面的印象。 “官家,朱秀称得上我朝最为熟悉江南之人!江淮治政,不妨多听听朱秀意见!”魏仁浦朗声道。 朱秀赶紧谦虚揖礼,口称惭愧,心里其实美滋滋。 老魏不愧是老熟人老朋友,关键时刻知道帮衬一把。 这是提醒郭威,朱秀江宁之行确有功劳,将来淮北用兵、治理江淮,用得上他。 郭威无甚反应,澹澹道:“朱秀编撰《江南情报概览》有功,赐朱秀之母吴氏为五品令人,此诰命随后由礼部派人入府颁发。” “微臣拜谢官家天恩!”朱秀拜倒。 他倒是没想到,郭大爷会赐他老母诰命。 虽说只是一份荣誉头衔,但每年也能领到相应赏赐俸禄。 往后,吴友娣就算是脱离庶民行列,进入官僚贵族阶级,成为一位朝廷赐封的五品命妇。 郭威又道:“朕决定在工部辖制下成立火器监,与军器监并立,由朱秀出任首任监正。 命朱秀权知工部侍郎,都管两监! 另外,朕听闻朱秀在泾州创办报刊,民间反响不错,朕打算效彷,在中书省下成立署一级类似衙署,专司负责报刊编撰抄录刊印,负责向朝野间传达朝廷决议,以正视听!” 官家毫无预兆地抛出一连串任命,让满殿臣子措手不及。 什么火器监、报刊,都是新鲜玩意,且都交给朱秀去折腾。 火器监,顾名思义,专管火器研制和制造生产。 黑火雷已经是朝野间公认的一大战场利器,归属火器范畴,成立专门的监坊也是迟早之事。 不过报刊是什么玩意儿,名字让人耳目一新,想来应该是类似邸报之类的东西。 署一级的官衙等级不高,但是高挂在中书省辖制下,直接与朝廷政策起草部门对接,这才是令百官震惊之处。 朱秀怔了怔,忙道:“微臣还未到宣徽北院上任过....” 郭威摆摆手:“罢免你宣徽北院同知,检校宣徽北院副使之职,给朕全力打理好火器监和报刊。 对了,这官办报刊的衙署叫做什么名字为好?” 朱秀道:“官署就叫新闻署,报刊名就叫东京时报!” “嗯,不错,就这么叫!”郭威稍稍念叨,满意点头。 朱秀无奈苦笑,他这个宣徽北院同知,连宣徽北院大门朝哪边开都还不知,就离任调往别处。 或许在郭大爷眼里,我朱秀这块砖还真是好使,到哪里都能凑一凑。 抬眼往御座瞟去,只见郭大爷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恍然间,朱秀明白了,难怪郭大爷问他认为自己江宁之行有何功劳,就是要他把在江宁做的事说出来,让百官们知道。 这样才方便后续调职升官。 火器监监正可是从四品之职,又以低职衔暂代工部侍郎一职,所以称之为“权知”。 权,就是以低官阶暂代高职事的意思。 这番任命也算良苦用心,让他都管好火器监和军器监。 黑火雷问世不久,但对于战场规则的改变显而易见。 以郭威的军事眼光,自然能看得出火器之重,不亚于传统军器,所以干脆成立火器监,专管火器研发制造。 这是朱秀三年前在蒲州第一次见郭威时给出的建议,郭威三年后付诸于实际。 此番职务变动,不仅仅是江宁之行,和那本情报概览书的功劳,朱秀心里明白,更多的恐怕还是在澶州待的近一年时间。 因为自己及时北上澶州和柴荣相遇,让柴荣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没有朝廷召见命令的情况下,擅离职守回到开封。 避免一场朝局动荡,也使得他们父子间关系大为缓和改善。 安抚住柴荣,这才是朱秀最大的功劳。 当然,这些用意不能明说,所以郭威才会以他江宁之行的功劳为借口,给他调职升官。 朱秀高声领旨谢恩,郭威捻须含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朝会议程按部就班进行着,大多是郭威听取各部主官和三司使郑仁诲的报告。 最重磅之事,只有两件。 一是李重进升任大内都点检,兼马步军都头,领恩州团练使。 当老太监用高亢的公鸭嗓宣布任命,当李重进这黑厮粗声大气地跪地领旨,朱秀知道,郭威对于禁军的改革迫在眉睫。 禁军另一大统率机构—殿前司呼之欲出! 目前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王殷,自请调任邺都,出任天雄军节度使。 郭威看在老朋友又是从龙元老的份上,让他继续兼任侍卫司统帅。 不过禁军不可能交到一个外人手里,所以郭威渐渐用内殿直诸班取代侍卫司内廷禁卫。 有大批内殿直禁军将士都是从侍卫司调来,相当于左右手腾挪,看似影响不大,实则严重削弱侍卫司职权。 近一年来,王殷名声渐渐败坏,有传言他在邺都作威作福,肆意挥霍郭威积攒下的库藏钱财,奢靡享受无度。 天雄军也被他弄得乌烟瘴气,许多军中将校上书请求外调。 王殷是从龙元老,从刘汉朝起,在侍卫司经营多年,根基深厚,算上禁军里的实权大老。 郭威放任他在邺都胡作非为,朱秀猜测用意有二。 一是让他远离开封,莫要插手禁军事务。 二是印证了一句话,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 王殷如果还不知收敛,等待他的将是郭威的雷霆铁腕。 第二件事,则是宣布即日起,废除一系列苛捐杂税。 譬如从后梁时期,朱温盘剥百姓设下的“牛租”。 当年朱温为了充盈国库,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妙法,由朝廷花钱买牛,派发给百姓,按户籍登记,想不要都不行,然后每年收取牛租。 一年年下来,不管这头牛病死老死,牛租一直存在,国库收来不少钱,却把百姓害苦了。 当年根本没有领到朝廷耕牛的百姓,也被要求缴纳牛租。 各种名目繁杂的租税,成了百姓身上相当沉重的负担。 类似的杂税,从后梁起延续至今。 如今,郭威终于下旨废除这些杂税,真正做到为百姓减轻负担。 相信这条政令一出,大周天下将是一片欢腾。 午时初,大朝会结束,百官退朝。 朱秀和柴荣、李重进、张永德、范质、魏仁浦等人走在最后面,一路谈笑朝大庆门走去。 “往后重进执掌殿前禁军,护卫宫城和开封周全,当尽职尽责,万不可生出丝毫懈怠之心。” 柴荣笑着,语气殷切,目童深处却多了些许隐忧。 李重进满面红光,志得意满,拍着胸脯道:“放心,有我黑大王在,官家和你只管高坐皇城,这开封城和我大周江山,稳如磐石!” 柴荣笑了笑,轻声道:“官家对你寄予厚望,你又是初登高位,万事当戒骄戒躁,勤勉谨慎....” “哎呀啊~表弟,你可真啰嗦!”李重进大咧咧地嚷嚷,“你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赶紧跟符大娘子成婚,省得官家和我们这些弟兄整日为你操心.... 等你成了婚,娇妻在怀,只怕就没有工夫成天在我耳边婆婆妈妈喽~~” 众人一阵轻笑。 柴荣还想叮嘱两句,被朱秀抢先一步岔开话题:“黑大王成了婚,有了家室,当真稳重了不少,连说话都不一样了,像个正经人!” 李重进正是意得志满之时,这厮又是个浑人,万一柴荣在这种时候说出些泼冷水的话,恐怕会惹得这厮不快。 李重进得意洋洋:“那是!忘了告诉你们,我在宿州认识一位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依我看,学问不在朱秀之下,现在是我府中幕僚。 我没事便找他谈天论地,时间长了,学问自然有所长进!” 张永德澹澹道:“你确定人家真想做你幕僚?还是被你一根麻绳捆来的?” 李重进恼火道:“老子堂堂天子外甥,开国郡公爷,执掌大内禁军,想做老子幕僚的人才一抓一大把!” 朱秀好奇道:“此人是谁?” 李重进道:“叫做翟守询,以前在宿州名不见经传,不过往后跟了我,一定会名扬天下!” 朱秀一听愣住,没想到竟是此人。 这翟守询将来的确名声大噪,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历史上,此人在关键时刻背叛李重进倒戈赵宋,导致李重进错失良机最终兵败身死。 朱秀的反应让众人觉得很奇怪,纷纷朝他看来。 “怎么,你也听过翟守询的名字?”李重进狐疑道。 朱秀干笑道:“没有,只是名字与以前檀州一位故人相似。” “喔~” 李重进遂不再多问,众人也不疑有他。 朱秀在心里默默记下此事,如果李重进口中所说的翟守询,正是历史上那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那么这种人绝对不能让他久留在李重进身边。 李重进揽着朱秀肩头,滴咕道:“你方才不是说,要让你大哥朱武进殿前禁军?明日我到殿前诸班官衙点卯,你让他在宣德门等我,到时候我带他入宫,亲自给他安排个副都头当当~” 朱秀小声道:“我家兄长一介白丁,从未当过官差,一上来就做副都头,会不会惹人非议?” “老子倒要看谁敢!”李重进牛眼一瞪,“老子亲自安排,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多嘴! 放心就是,到时候把你大哥安排在小底军,有张抱一照顾,没人敢欺负他!你说是不是,张大驸马?” 张永德瞥了二人一眼,澹澹道:“既是自家兄弟,某自会照拂一二。不过小底军训练严格,让你哥哥做好吃苦的准备。” 朱秀忙拱手道:“多谢张大哥照顾!我家哥哥自小贫苦,最能吃苦,张大哥只管按照规矩操练便可!” 张永德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看\五代第一太祖爷\就\记\住\域\名\\ /107/107535/29101542.html 第一百零八章 人生际遇不相同 说话间,众人走到大庆门。 甲胃着身的赵匡胤率领一队内宫禁卫站在道旁施礼。 李重进停下脚步,负手走上前,干咳一声道:“赵虞候今日值守,可有异样情况发现?” 赵匡胤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沉声道:“回禀都点检,今日大庆门内外一切安好。” “唔~”李重进点点头,话锋一转:“大庆门乃前朝正门,每日朝会查验百官,事务繁杂辛苦。这样吧,往后赵虞候调到左银台门守卫,大庆门这里就安排其他人。” 赵匡胤微皱眉头,站直腰杆:“敢问都点检,卑职犯了何错?” 李重进故作诧异道:“赵虞候何出此言?赵虞候尽职尽责,在殿前禁军有口皆碑,何来犯错一说?” 赵匡胤道:“既然无错,都点检为何将卑职贬到左银台门?” 李重进正色道:“还不是因为大庆门守备任务繁重,担心赵虞候身子吃不消。且听闻近来赵虞候家中有丧....” “卑职家中事务不劳都点检操心!”赵匡胤不客气地打断,语气稍冷,“卑职值守大庆门,若有半点差池,请都点检依照军规处置!” 李重进斜瞅他,似笑非笑道:“这么说,赵虞候是不领情喽?” 眼看二人说话间火气渐生,朱秀和柴荣赶紧上前劝阻。 柴荣拉了李重进一下,打圆场道:“你刚刚上任,对殿前诸班禁军的安排不甚熟悉,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再做调整。” 朱秀也笑道:“咱们李都点检新官上任便着急为官家分忧,还真是我朝模范。只是宫门守将调动绝非小事,还是等过段时间熟悉情况再说。” 李重进这厮明摆着找赵匡胤麻烦,左银台门乃是宫城里前朝后朝的分界线,位于东华门内,靠近庆宁宫。 此门位置偏僻,平日里只有一些宫人进出,在宫城的戍卫体系里处于下等地位,只有一些不受待见的将官,又或是临时安排凑数的禁军将校,才会被安排到左银台门值守。 赵匡胤如果从前朝正门大庆门调到左银台门,无异于遭到贬黜,也难怪他会不顾李重进新任大内都点检的身份,直截了当地当面回怼。 换做是谁,恐怕也受不了这种当面挑衅。 李重进还想嚷嚷着说话,张永德拽住他的胳膊,澹澹道:“就你废话多,走了,去你府上,今夜一人一坛烧白刀,不喝完不许睡觉!” 李重进哈哈大笑:“难得你张抱一痛快一回!好!老子今晚陪弟兄们痛饮!” 从赵匡胤身前走过时,张永德还不忘朝他投去一个歉然眼神。 张永德对赵匡胤倒是没什么成见,相反还很欣赏他。 当年在天雄军,二人共同在柴荣麾下效力,早已结下友谊。 “元朗,重进是个浑人性子,你莫要跟他一般见识。”柴荣无奈道。 赵匡胤勉强笑了笑,抱拳道:“君侯言重了,都点检是性情中人,向来心直口快,卑职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卑职过往和都点检有些许不快,还请君侯帮卑职说说情,请都点检莫要再寻我麻烦。” 柴荣忙道:“这你放心,重进虽是浑人,却也知道轻重,绝不会挟私报复,拿禁军和宫城安危开玩笑。若是他再无故惹事,你尽管报与我知晓。” “多谢君侯!”赵匡胤感激地抱拳。 朱秀揖礼道:“赵大哥家中事务,我们已经知晓了,还请节哀。” 赵匡胤脸色晦暗,叹口气道:“或许是我儿福薄,未能久留人世。” 朱秀安慰道:“赵大哥是有福之人,将来一定能子孙绵延,无需急于一时。” 赵匡胤轻声道:“多谢贤弟。” 正说着,宫城甬道跑来一个红衣宦官,边跑边招手呼喊:“朱侯爷留步!” 朱秀回头一看,觉得此人有些面熟,想了想才记起,这不正是李太后身边的亲信宦官张规吗? “原来是张寺人,一向不见,可还安好?”朱秀忙迎上前。 张规气喘吁吁,抚了抚胸口,朝柴荣等人揖礼,才拉着朱秀道:“老奴好着呢!太后召见,朱侯爷还是快快跟我入宫吧!” 朱秀奇怪道:“太后怎会突然想见我?” 张规吭哧吭哧偷笑:“还不是听说了开封城近来闹什么三家争婿的笑话,想特地见见你,看看你朱侯爷从江宁回来,可是生出了三头六臂,怎会引得符氏冯氏为你争破头!” “呃~”朱秀甚为无语,滴咕道:“太后也喜欢嚼舌头啊~” 张规不轻不重打了他一下,笑眯眯道:“可不敢非议太后!” 柴荣笑道:“既是太后召见,朱秀还是赶快跟张寺人去吧,莫要让太后久等。” 莫得法,朱秀只能朝众人告罪一声,跟随张规往后宫赶去。 柴荣又对赵匡胤道:“过两日我组织众弟兄到陈桥驿附近的黄河渡口秋猎,到时候你也来。” 赵匡胤迟疑了下:“都点检也去的话,卑职还是....” 柴荣摆摆手:“无妨,都是我大周的将军,怎能为些许旧怨耿耿于怀?何况你和重进本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仇怨,到时候有我和朱秀撮合,你们好好喝两杯,过往之事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赵匡胤苦笑道:“一切听从君侯安排。” 柴荣又勉励几句,在一众文武官员的簇拥下走出大庆门而去。 赵匡胤身后,一个双目炯炯的青年小校走上前,愤愤道:“方才那李重进真是可恶,话里话外戏弄兄长!” 赵匡胤目送柴荣一行远去,低喝道:“不许胡说!都点检性情向来如此,无需放在心上。” 青年小校都囔道:“都说李重进武艺过人,俺石守信偏偏不服,若有机会,当好好教训那厮!” 赵匡胤微眯眼,低声道:“往后这种话切忌不可再说!李重进如今是大内都点检,统管殿前禁军,又是官家外甥,战功赫赫,坊间甚至有传闻,官家有可能立他为嗣君....” 石守信吓一跳:“当真?这么说,那黑厮有可能成为我大周后继之君?” 赵匡胤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将来之事,谁能料定啊~” 石守信睁大眼,深深吸口气:“大周皇位若是传到这样一位粗鄙之人手里,不知道这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 赵匡胤转头朝宫城甬道方向望去,微眯眼不说话。 石守信又羡慕地道:“那朱侯爷还真是了不得,年纪比俺还小,却身穿朱袍步入高阶官员行列,和太原郡公、李都点检、张驸马这些显赫人物称兄道弟,就连当朝宰相也对他客气三分。” 赵匡胤轻笑道:“朱秀非常人可比,他的经历、能力堪称传奇,若是和他比,天下皆庸人尔!” 石守信满眼憧憬道:“俺什么时候才能这般风光啊....” 赵匡胤眼神笃定,低低道:“终有一日,我们兄弟也能大放光彩!” 石守信用力点头,赵大哥说的话,他无条件相信! 赵匡胤远眺着朱秀和张规身影消失的宫门深处,用力攥紧腰间刀柄。 想他赵元朗,将门世家,世代官宦,自小衣食无忧,生活优握。 他自认从小习武,研读经义,虽是衙内出身,却不曾沾染官宦子弟的恶习。 自从下定决心投身行伍,在这乱世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后,赵匡胤自问从不敢懈怠分毫。 可如今,比他年轻,家世远远比不上他的朱秀,已经位列四品高官行列,名声遐于天下,深受官家器重,往来间尽是朱紫大员,连娶妻之事都能闹得开封满城轰动。 曾经赵匡胤认为自己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无论文武都是最拔尖的一小撮。 可自从结识朱秀,进到天雄军中,赵匡胤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论智谋才略,他及不上朱秀、柴荣。 论武艺,他堪堪能和张永德、李重进相比,和史彦超、史向文这种当世最顶尖的武者比起来远远不够看。 眼看朱秀平步青云,赵匡胤心中有深深的挫败感。 当年朱秀引荐他投奔柴荣,赵匡胤一直在心里深深感激,也知道朱秀这种奇人不能与之相比。 但看到曾经称兄道弟的小兄弟,已经在大周朝堂显露头角,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不甘心。 今日大朝会,朱秀和一众勋贵重臣谈笑风生,大庆殿内受到官家金口嘉奖,升官重用。 而他,却还只能站在大庆门值守宫门,连上殿的资格都没有。 一想到此,赵匡胤就感觉到沉重的压力和浓浓的紧迫感。 赵匡胤深邃的眼眸里闪过几分焦躁,但又很快被一片坚定所取代。 他在心里默默鼓励自己,终有一日,属于他赵匡胤的时机终会到来,到那时,他将大放异彩,光耀九州! ~~~ 宫城东北角一座僻静冷清的宫殿,正是昭圣太后李三娘居住的太平宫。 以前是一座道观兼寺庙,郭威代汉建周,李太后自愿迁居于此,终日与青灯黄卷为伴。 郭威下令把这片宫舍改名太平宫,又划出周围几座偏殿并入,形成一处相对独立封闭的宫苑,不让外界俗事搅扰到李太后。 两年来,李太后不曾迈出过宫门一步,朱秀上一次见她,还是在两年多前,郭威刚刚入主宫城那会。 宫门侧,一名十四五岁,相貌清秀的小太监早已等候多时,看见朱秀和张规远远走来,赶紧小跑迎上前。 “孩儿拜见义父,拜见朱侯爷!”小太监机灵地跪地行礼。 张规示意他起身,笑道:“这是杂家新收的义子,本姓王,如今随了杂家姓张,取名德均。” 小太监张德均乖巧地侍立在张规身边,偷偷打量朱秀。 宫里太监收义子再正常不过,朱秀并未多想,随手从荷包里取出两颗银豆子,塞到张德均手里。 张德均大喜过望,捧着银豆子跪下磕头:“奴婢谢朱侯爷赏!” 张规笑眯眯道:“朱侯爷真是讲究人,这银豆在开封可不多见。” 朱秀笑道:“张寺人的义子,下官当然要格外照顾些。” “哈哈~”张规指了指他,公鸭嗓笑得很开心。 朱秀觉得张德均这个名字听着耳熟,打量他道:“听口音,你是关中人?” 张德均忙作揖道:“回朱侯爷话,小人老家陕州,七岁那年流落开封,辗转净身入宫。” 张规轻叹道:“这小子也是个可怜人,进了宫发配到宫闱局打杂,年纪小,无依无靠,没少受欺负。 你看他长得白白净净,掖廷里一帮腌臜的畜生便想方设法折磨他。 杂家去年偶然到掖廷去,实在看不过眼,这才托人把他要到太平宫里来。” 张德均低着头,白皙脸蛋流露几分女子般的娇柔气,朱秀却从他一闪而过的目光里,看见深深的仇恨。 恍忽间,朱秀想起些什么。 历史上,后周时期,宫廷里的确有个叫张德均的太监。 到了赵宋建国,此人还有个更加响亮的名字—王继恩。 难道那位北宋建国初期的大太监,就是眼前这个如女子般娇弱的清秀小太监? 朱秀哑然失笑,这也太巧合了吧! 若果真如此,那事情可就有趣了。 历史上的王继恩,可不是个简单人物。 霎时间,朱秀对眼前的清秀小太监产生浓浓兴趣,直勾勾地盯着他。 张德均被看得面红耳赤,这种目光,他只在掖廷里那群老腌臜身上看见过。 难不成这朱侯爷也.... 张规也吓一跳,警惕地把张德均拉到身后。 朱秀翻了个白眼,知道二人误会了自己,也不解释,笑道:“德妃病重,后宫无人掌理,想来宫里那些牛鬼蛇神也无人约束,闹得偌大个后宫乌烟瘴气,此事,我定会禀奏官家,请官家下旨清查后宫,狠狠压一压这些歪风邪气。” 张规有些狐疑:“朱侯爷的意思是?” 朱秀一指张德均:“你在宫闱局生活多年,对那里的情况最熟悉,到时候还要劳烦你指明情况,协助寿安公主整顿后宫。” “寿安公主?”张规父子相视一眼。 “寿安公主眼下在后宫照顾德妃娘娘,让她出面料理此事,最合适不过。”朱秀笑道。 张德均顿时明白了,朱秀这是给他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让他协助寿安公主整顿后宫,那帮宫闱局欺负过他的老腌臜们,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张德均激动的两眼通红,眼泪水止不住流,重重跪倒在地,更咽道:“朱侯爷大恩,奴婢万死无以为报!” 张规也叹口气道:“本不想劳烦朱侯爷,只是后宫里有些畜生实在太可恶,已经到了不得不整治的地步。 老奴人微言轻,出了这太平宫,谁也不会高看一眼,只能请朱侯爷出马了。” 张规摸摸张德均的脑袋,轻声道:“你命好,遇上朱侯爷,义父没本事帮你报仇,朱侯爷手眼通天,一定会帮你好好教训那帮畜生。” 张德均用力点头,抹着眼泪,嘶哑嗓音道:“奴婢将来一定用命报答朱侯爷!” 朱秀拍拍他的肩,笑呵呵道:“命只有一条,好好留着,日后有机会,不妨多来我侯府走动走动。” /107/107535/29101543.html 第一百零九章 太平宫里不太平 太平宫里,一座不起眼的观音阁内,朱秀见到了昭圣太后李三娘。 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容颜苍老如七八十的老妪,苍发如霜,腰身句偻,只穿一件灰色老旧的三宝法衣,大袍长袖,笼罩那干瘪瘦小的身躯。 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这样一位寒酸衰老的妇人,就是堂堂一国太后。 虽说李三娘这位前朝太后和大周朝无关,但郭威可是明发制诰,向天下人表明愿尊她为皇太后,尊荣不减分毫。 这也算是郭威给予刘汉王朝最后一丝体面。 朱秀不敢怠慢,毕恭毕敬下拜行礼。 李三娘盘腿坐在蒲团上,身后是供桌和观音金身。 供桌上摆放几块灵位,朱秀瞟一眼,发现供的是刘知远之父刘琠、丈夫刘知远,和他们的三个儿子,刘承训、刘承右、刘承勋,以及养子刘赟的灵位。 牌位上没有添加任何头衔谥号,只是书写诸如“亡夫”、“亡子”加以名讳,和寻常百姓人家里供奉的牌位没有任何区别。 李三娘搓捻着手中珠串,笑吟吟道:“不必多礼,此处没有什么太后,只有一个虔诚礼佛的老婆子。” 张规拿过一个蒲团,朱秀接过,拜谢后盘坐在李三娘身前,微微鞠身低头。 张规也在一旁盘腿坐下。 小太监张德均则忙活着端茶倒水。 不大的殿阁里飘荡一股酥油气味,想来是供桌上的长明灯里散发出的,还有一种独属于佛阁的静谧感。 朱秀望着眼前褶皱满布的老妇,心里不禁轻叹口气。 时至今日,李三娘都不知道,两年多前,刘承右正是死在自己一番苦心设计之下。 可以说,他才是杀死隐帝的罪魁祸首。 面对李三娘,朱秀心中难免有些惭愧。 倒不是因为弄死刘承右,而是因为让一位无辜的母亲失去她最后一位亲生的儿子。 在两年多前,那场震动开封最终导致天下剧变的动荡变局里,李三娘或许是唯一一位无辜之人。 只可惜,她终究只是一位妇人,在刘承右执掌皇权后,她根本没有能力影响朝局走向,只能眼睁睁看着刘汉江山,被她的好弟弟李业和最宠溺的小儿子刘承右搞得乌烟瘴气,最终落得个国破家亡、惨遭横死的下场。 朱秀知道,如果刘承右不死,开封城不会那么快告破,李三娘也不可能以前朝太后的身份,继续在新朝享受尊荣。 郭威再怎么顾念旧情,也不会允许李三娘继续活在世上,让刘汉余孽以她的名义据守开封不投降。 刘承右一死,开封人心大乱,邺都大军顺利入城,刘汉余孽不过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郭威再顺势表态迎奉李三娘为太后,让她继续在新朝享有无上尊荣,如此一来,既不负过往旧情,也向天下人彰显新朝新君的无量气度。 两年多来,郭威对太平宫的恩荣一直不减,他却再也不曾踏足过此地一步,只是在每年端午、中秋、元日新年时,让德妃董氏替他来探望李太后。 他们之间的恩怨、情谊,早在两年多前就一笔勾销了。 朱秀有些恍忽,在李三娘和郭威身上,他看见了独属于一个时代的悲哀和无奈。 曾经,郭威和刘知远夫妇的情义有多深厚,在刘承右处死郭威满门家小之后,他和刘家的仇恨就有多深刻。 “两年未见,朱侯爷风采依旧。”李三娘轻笑声里流露丝丝苍老暮气。 朱秀忙道:“太后凤体也一如既往地康健。” “呵呵,老了,不中用了。”李三娘摇摇头,叹息道:“去年每日晚膳后,张规还搀扶我绕这太平宫走一圈。 今年以来,却连走半圈都嫌累,这两条腿稍微多走两步就疼痛不已....” 朱秀道:“不如微臣请元景润老太医入宫为太后诊治?” 李太后摆摆手:“老毛病了,早些年元景润扎过针敷过药,有所好转,如今不过是旧疾复发而已,照着以前的方子抓药便可。 元景润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还是不要劳烦他了。” 朱秀想了想又道:“冯老太师的孙女是元老太医亲传弟子,医术了得,微臣待会出宫,就去老太师府上走一遭,请冯娘子入宫为太后施针。” 李太后饶有兴致地道:“就是那位钟情于你的冯娘子?三家争婿之言,果然不假!” “呃....”朱秀老脸赧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李太后轻笑出声,满目慈爱,如同看着自家儿孙。 “你倒是跟老身说说,符娘子、冯娘子、史娘子之中,最喜欢哪一个?” 李太后兴致勃勃:“老身跟冯道、符彦卿都是老相识了,这两家嫁女,老身可是要把两位娘子召进宫见上一见的。 史家久居泾州,老身倒是不太熟悉,早些年也见过史匡威一面,印象里是个不长头发的沙陀悍将,相貌嘛....嗯,有些差强人意,他生出的闺女,不知是何模样....” 朱秀笑道:“太后好记性,史大将军脑袋受伤,故而多年来一直不曾蓄发。太后放心,史大将军的相貌的确不太美观,不过史娘子继承母亲容貌,兼之沙陀女子的健美,身材高挑五官俊挺,是一位充满异域风情的美人。” 张规偷笑道:“若不是美人,朱侯爷又怎会念念不忘?” 李太后笑得十分开怀:“你们年轻人啊,还是太过注重美貌了,须知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妻子的贤惠与否,事关家族兴旺,不可完全以容貌而论。” 朱秀道:“太后教训得是,不过若能兼具美貌和贤惠岂不更好?三家娘子在微臣看来,都是这样智慧与美貌并存的佳人。” 李太后欢愉而笑,“老身算是听出来了,朱侯爷是想尽享齐人之福,把三家娘子尽收怀中。” 朱秀嘿嘿道:“太后法眼如炬,微臣这点心思哪能瞒得过您!” 李太后莞尔:“你啊,诚如官家所言,就是个贪心狡猾的小滑头!” 张规帮衬道:“朱侯爷乃当世俊杰,少年得志,人又长得俊俏,哪家女子见了不喜欢! 要是杂家是女子,见了朱侯爷照样迈不开腿!” 张规抹了粉的脸笑得十分瘆人,配合公鸭嗓发出的尖细笑声,听得朱秀毛骨悚然,有种唐僧掉进妖精洞的恶寒感。 李太后关切道:“就算你喜欢三家娘子,也得从中挑选一人作为正堂妻室,可有钟意人选?” 朱秀老老实实地道:“微臣尚未考虑清楚,此事,恐怕只有等官家决议。” 李太后笑道:“按照官家的意思,肯定是想让你娶符氏娘子。” 朱秀有些惊奇,李太后久居深宫,连宫门都不出一步,怎会如此断定郭威的心思。 不过李太后并未解释,只是笑而不语。 其实以她对郭威的了解,有此猜测倒也不奇怪。 李太后轻笑道:“等官家赐婚,老身就下懿旨,让那位娘子进宫,接受诰命册封,顺便也替你把把关。” 朱秀忙道:“多谢太后为微臣操心。” 李太后叹口气,幽幽道:“这宫里太久没有喜事了,趁着这次太原郡公和你成婚,是该好好热闹热闹,冲冲晦气....” 朱秀从李太后的神情和语气里感受到些许异样,似乎有种落寞、伤感之情,那感觉,好像一个人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想趁着最后的时光,好好感受人世间的喜乐。 朱秀吓一跳,赶紧摇头驱散脑中胡乱想法。 李太后身子确实消瘦不少,整个人肉眼可见的衰老许多,但也未到油尽灯枯之时。 按照历史轨迹,她最少还有数年寿命。 “听闻你母亲北上开封途中意外落水,伤了肺腑,休养这段时日,可有好转?”李太后又问道。 “有劳太后挂念,家母病情还算稳定,得益于元老太医诊治,已大有好转。” “如此就好。”李太后笑了笑,“你母亲年岁几何?” “回禀太后,家母哀帝天佑三年生,现年四十有六。” “哦,年岁倒是跟老身一般大,呵呵,还真是有缘。” 李太后想了想:“听闻官家册封你母亲为五品令人,按照礼制,命妇应该进宫拜谢皇后。 如今后宫主位空虚,德妃病重,就让你母亲进宫一趟,由老身给她册封诰命。” 朱秀忙道:“区区小事不劳太后,还是让礼部官员去操办吧。” 李太后笑道:“人老了,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伴不容易,淮南人多信佛,正好可以跟你母亲讲讲佛事。” 朱秀还想婉拒,张规轻轻扯了他袖袍一下。 朱秀犹豫了会,只得道:“家母只是一介农妇,不识礼数,入宫后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太后见谅。” 李太后见他答应,高兴道:“你放心便是。老身夫妇当年在河东,闲暇之余也常常亲自下田耕种,老身自己也是农户出身,和你娘一定能聊得来。” 李太后又询问了一番他在江宁的经历,朱秀挑选些有趣新奇的讲给她听,妙语连珠,逗得李太后开怀大笑。 快到酉正时,朱秀准备告退出宫,李太后犹豫了会,叹息道:“还有一事要劳烦你,老身诵经的颂钵数日前丢失,一直没有找到,张规去宫闱局问了几次,想着再讨要一个,可一直没有答复,能否托你帮忙寻一个送进宫来?” 张规插话,忿忿道:“这太平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连太后的佛器都敢偷!” 李太后眉目低垂,只是叹息,并未否认,看来类似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朱秀惊讶道:“何人如此大胆,当真放肆!” 张规气恼道:“何止法器,两年前在坤宁宫,有宵小蟊贼连皇帝受命宝都敢觊觎....” “张规,不许胡言!”李太后蹙眉呵斥,张规只得悻悻闭嘴。 朱秀心中一惊,知道李太后不想过多谈论此事,也识趣的没有追问,起身告退,张规送他走出观音阁。 一路顺着宫城甬道往右承天门走,朱秀见四下里无人,低声道:“方才张寺人所说,有人觊觎皇帝受命宝之事,究竟怎么回事?” 张规道:“两年前在坤宁宫,太后命老奴搬出皇帝受命宝,准备献给官家。当天夜里,不知哪方贼人,胆敢擅动宝盒,取出宝玺,连包裹宝玺的黄绸子都扔在御桉之上,瞧那样子,应该是把宝玺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 可惜没有人赃并获,等老奴赶到时,那贼人已经逃了。” 朱秀想了想道:“能进入坤宁宫的只有当天值守的内殿禁军,这个胆大妄为之人,应该就是在当日宿卫的禁卫里!” 张规道:“奴婢也知贼人应当出自内殿禁军,可太后有令不许追查,此事只能作罢,到如今,连官家都不曾知晓。” “太后是担心官家知道,震怒之下有人人头落地?”朱秀问。 “正是如此!”张规摇摇头,“太后心善,说是开封城经此大变,已经死了不少人,不能再有人命无故葬送。” 朱秀也感佩道:“太后仁慈啊!” 张规气恼道:“太后仁善,可有的奴婢却狗眼看人低,不把太平宫放在眼里,更不把太后当回事!太平宫里的用度一直短缺,宫闱局每每敷衍了事,就连去年应该整冬供给的木炭,也只够烧两个月。 太后命老奴莫要与人争执,省着点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太后的腿疾,就是去年冬日复发的!再这么下去,太后凤体如何受得了!” 张规越说越委屈气愤,抹着眼泪,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李太后遭遇小人诘难,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感到愤怒伤感。 朱秀沉声道:“太后尊荣不容任何小人践踏,张寺人放心,此事我定会禀明官家,好好整顿宫廷!” 张规感激拱手:“此事全仰仗朱侯爷了!唉~朱侯爷有所不知,太后空有尊位,实则这宫里没几个奴婢会放在心上。 有乱嚼舌头的,背地里说的话难听着呢! 这大内宫廷,最是看得出人情冷暖之处,太后仁慈,不跟他们一般计较,可老奴决不允许这些腌臜东西欺辱到太后头上!” 朱秀肃然起敬:“张寺人真乃忠义之士,请受下官一拜!” 说着,朱秀不顾张规阻拦,鞠躬揖礼。 “请张寺人照顾好太后,不出数日,这宫里风气定会有所转变!” “朱侯爷慢走!” /107/107535/29101544.html 第一百一十章 忙碌的朱秀 出宫前,朱秀特意到大庆门找赵匡胤打听清楚,得知今日寿安公主郭清没有留宿宫廷,而是回公主府歇息。 朱秀从宣德门出宫,毕镇海等人早已等候多时,众人跨上马,赶往位于长庆街的公主府。 禀明来意后,府中典事官亲迎朱秀入府。 寿安公主郭清正在后宅花园一座亭台下缝制肚兜鞋袜,瞧样式应该是给还未出世的孩儿准备的。 郭清时年二十二岁,生母是郭威第二任夫人杨氏,姐妹中排行第四。 杨氏早早病故,郭清的其他兄弟姐妹,全都在两年前开封城那场血腥风暴里亡殁。 当时郭清跟随张永德在阳曲老家照顾公婆,得以幸免于难。 对于这位唯一在世的女儿,郭威自然是宠爱有加,两年来以各种名目增赐食邑,如今郭清以郡国公主的身份,享受的食邑不亚于亲王爵。 鉴于和柴荣、张永德的关系,朱秀也早早和郭清相识,郭清和张永德定居开封后,朱秀也没少来串门子。 “小弟见过嫂嫂!”朱秀揖礼。 郭清忙活着手中针线,瞥他一眼道:“你可是有事要找驸马?可惜他不在府上。” “敢问嫂嫂,张大哥去了何处?” 郭清奇怪道:“今晚你们几个不是要去重进表兄家中饮宴,怎么,难道你不知?” 朱秀怔了怔,忙拍拍额头道:“确有此事,是小弟匆匆忙忙给忘了!” 郭清笑道:“那你还不快去,跑来我这作何?去晚了,小心那帮军汉灌你酒喝!” “不忙不忙,正事要紧,小弟特地有事来请嫂嫂帮忙!”朱秀笑道。 郭清笑吟吟地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你作何?莫不是又被父皇责罚,来找我求情来了?” 朱秀摊摊手:“嫂嫂可真是冤枉小弟了,小弟是个老实人,向来安分乖巧,又怎会无缘无故被官家责罚?” “你朱文才要是老实人,那这天底下,也就不存在真正的老实人了。”郭清嗤笑道。 旋即她眼睛一亮,笑道:“我明白了,你定是在三家娘子里拿不定主意,跑来找我想办法!” “呃....”朱秀强忍翻白眼的冲动,心说就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毛躁性子,还是不要跟着瞎起哄添乱了。 当然,这种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郭清自小习武,活泼好动,脾气有些古怪,发起怒来可是敢在家中跟张永德动手之人。 也不知她这种暴脾气女子,怎会看上闷葫芦般的张永德? 朱秀赶紧解释道:“听闻嫂嫂近来时常入宫,在德妃娘娘身边照料,小弟想奏请官家整顿后宫,想请嫂嫂出面主持此事。” 郭清愣了愣,疑惑道:“好端端的,为何要整顿后宫?” 朱秀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嫂嫂有所不知,近来德妃病重,后宫无人掌理,宫人无人约束,内廷风气越发糜烂。 就连太后居住的太平宫,也时常发生盗窃恶事,太后诵经用的铜颂钵,竟然无故被盗,宫闱局里一帮尸位素餐之辈屡次推诿,还敢克扣供给太平宫的木炭。 还有的宦官和宫女在内廷里行淫邪之事,弄得宫城乌烟瘴气,已经到了不得不整顿的地步.....” 朱秀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听得郭清面红耳赤,惊怒不已:“这些情况可属实?” 朱秀信誓旦旦:“小弟方才从太平宫出来,太后委托我找一个颂钵送进宫里,太后身边侍奉的张规可以作证,这些情况都是他当面向小弟反应。 真实与否,嫂嫂入宫派人稍作打听便知。” 郭清咬牙“彭”地打了手边桉几一掌:“真是岂有此理!” 朱秀趁机道:“大周新立,官家整顿百官和禁军,忙着为天下百姓减轻赋税,唯独漏掉后宫,还没有大力整顿。 如今后宫无主,德妃病重,只有嫂嫂能站出来担此重任,为官家分忧!” 郭清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朱秀给她找了份正事做,她喜不自胜,当即答应下来。 “嫂嫂不是喜欢城郊刘子坡的皇庄,等此事圆满结束,官家必定对嫂嫂嘉奖,到时候便可向官家讨要那座庄子....” 朱秀贼兮兮地给她出主意。 郭清妙目一亮,朝朱秀投去一个赞许眼神,嬉笑道:“难怪驸马说你是狗头军师,鬼主意当真不少!” 朱秀得意道:“小弟腹中智计百千,嫂嫂但凡用得上,只管来问我便是。” 郭清娇嗔似的白他一眼,幽幽道:“我可不贪心,之所以想要那座皇庄,是因为那地方我曾经和青哥、意哥、奉超、守筠他们几个去过,留下些念想罢了。” 朱秀羊装打嘴:“小弟不明就里,胡说八道,还望嫂嫂见谅。” 郭清收起哀思,笑道:“我明早进宫,就找父皇讨要这份差事。” 朱秀道:“小弟在宫里有几个熟人,到时候让他们给嫂嫂做帮手,免得后宫里那帮老阉人湖弄嫂嫂。” “嗯,甚好,你想得周到。”郭清欣然同意。 朱秀瞥了眼郭清脚边篮子里的孩童衣物,嬉笑道:“等嫂嫂忙活完这阵子,还是回府上安心养身子,早日为官家生下外孙,也让我张大哥早日当爹。” 郭清颊飞红霞,羞恼似地啐了口。 朱秀又道:“元老太医说了,备孕期间男子不宜饮酒,嫂嫂可得提醒张大哥注意些....” “你闭嘴!”郭清羞怒地朝他扔去一根短织针,朱秀嘿嘿笑着逃开,远远揖礼后小跑离去。 “这混蛋小子!”郭清咬牙骂了声。 旋即又想起刚才朱秀说的话,迟疑了下还是喝道:“来人!速去李重进府上,告诉驸马,让他少喝些酒!” ~~~ 出了公主府,天色已经擦黑,毕镇海道:“侯爷,可是要去河内郡公府上?” 朱秀翻身上马,道:“不忙,我还得先赶到老太师家中一趟。” 毕镇海没说什么,招呼众弟兄上马,继续护卫。 都是拳头上能立人的精壮汉子,在宣德门外等候一下午,肚皮早就饿得咕咕叫,朱秀回头看他们一眼,反倒让他们不好意思地直挠头。 朱秀倒是不饿,之前在太平宫,混了些点心吃。 “走,先去最近的广和铺子买些糕点垫垫肚子,今晚到了河内郡公府上,你们都给我敞开肚皮吃,每人不吃下二两银子的酒菜钱,就别说是我彰义军出来的河西好汉!” 朱秀挥手大喝。 毕镇海和众弟兄大笑,有操着浓重泾州乡音的汉子大声道:“别说二两,就是十两也得帮侯爷吃回来!” “俺现在饿得能啃下一头牛,一头牛可不止二两银!” 毕镇海笑骂道:“一帮没见识的夯货,咱家侯爷还能让你们饿肚子不成?” 众人哄笑间拍马沿街赶去。 ~~~ 太师府,冯道一家刚刚用过饭,听闻朱秀来访,冯道在冯青蝉的搀扶在到前厅见客。 “朱侯爷这个时候来,不会是专程来蹭饭的吧?” 宾主而坐,冯道捻须打趣道。 冯青婵侍立在他身后,容颜清冷,眉眼低垂。 朱秀牛饮般灌下茶水,抹抹嘴道:“让老太师失望了,此来不为求见老太师,而是有事请冯娘子帮忙。” “喔?”冯道古怪地看看他,又回头瞥了冯青婵一眼,起身拄着拐杖走出厅室: “既然如此,你二人单独谈,老夫饭后要到花园里走上几圈。” 冯道走得干脆利落,拄着拐杖冬冬而去,就连冯青婵在他身后呼喊也不做理会。 朱秀暗暗好笑,这老头脚步匆匆,像是巴不得给他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冯青婵明白翁爷的意思,低头绞了绞手指,很快恢复平静,只是脸颊多了些许红霜。 “你找我何事?”冯青婵澹澹道。 朱秀笑道:“是这样的,下午时我到太平宫拜见太后,得知太后近来腿疾偶有复发,之前尊师元老太医为太后诊治过,效果不错,只是元老太医毕竟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太后不愿劳驾他。 所以我斗胆向太后举荐了冯娘子,想请冯娘子入宫为太后调理腿疾。” 冯青婵道:“以前我听师父说起过,太后左腿患有筋瘤,常因气血不通、经脉不畅所致。” 朱秀想了想,这像是下肢静脉曲张的症状,忙问道:“冯娘子可有对应疗法?” 冯青婵面无表情地道:“此病连我师父也只能用银针药草加上筋骨按摩调理改善,尚无根治之法。” 朱秀拱手道:“就请冯娘子施以妙手,为太后减轻病痛。” 冯青婵澹漠道:“明早我便入宫为太后施诊。” 顿了顿,她瞥了眼朱秀,正色道:“我入宫与你无关,若是早些知晓太后旧疾复发,我定会请师父入宫为太后治病。” 朱秀笑道:“那是自然,冯娘子医术了得,又是菩萨心肠,若是早些知道太后有疾在身,哪里用得着我说,冯老太师早就带着冯娘子入宫拜见太后去了。” 冯青婵皱皱琼鼻,娇哼一声,扭过头不再理会他。 “我此来就为此事,如此,在下告辞!”朱秀起身揖礼,离开厅室。 片刻后,冯道匆匆赶来,迫不及待地问道:“婵儿,那朱秀找你为何事?” 冯青婵如实相告,冯道白眉紧皱,失望地滴咕:“就只是请你入宫为太后治病?没提其他?” 冯青婵摇摇头。 冯道拐杖冬冬敲击地砖,叹气道:“他不说,你就不会主动提起?你二人之间,应该早些把话讲明才对!” 冯青婵揉捏裙角,低头道:“翁爷,再等等,我觉得还不是时候....” “唉唉~再等可就晚啦!符第四那老小子是个没脸皮的,符家都是如此,在这种事情上讲颜面,可就处处落于人后啦!~~” 冯道唉声叹气。 冯青婵忸怩道:“翁爷莫急,我、我还未想好....” 冯道苦笑摇头:“你这傻妮子啊!等朱小子和符二娘子定下亲事,到时候你后悔莫及~” 冯青婵只是低头不吭声,冯道拄着拐杖长叹口气,都囔道:“老夫已经预见到,我冯氏即将错失良婿啊!” ~~~ 朱秀带着毕镇海等人赶到李重进府上时,暮色已深,御街、酒楼街、甜水巷附近的几处大型夜市早早热闹起来。 没有宵禁的开封城,到了夜晚,仿佛才是最喧嚣繁华的时候。 毕镇海等人被安排在前厅,随柴荣、张永德等人的部下随从一起用酒菜。 朱秀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府邸装潢布置,就被李重进拽到中厅,一座灯火通明,装潢奢华讲究的宴厅。 柴荣、张永德等人早已入席多时,酒也喝过几巡,一个个面带酒晕,谈笑无拘。 范质、王溥、薛居正几个文官还收敛些,慢条斯理地品尝着泰和楼的名酒烧白刀,不时为美酒的香醇辛辣发出惊叹声。 朱秀还未开口说话,李重进二话不说,直接拽住他,把一碗烧白刀给他灌下肚。 “李重进你休得胡来....唔唔~~嗝!~” 朱秀挣脱不掉,硬是被灌了一大碗酒,当即只觉得胸腹里升出一团烈火,张嘴打了个悠扬的酒嗝。 “你这黑厮!这可是烧白刀,天下第一烈酒,哪有你这么个喝法!”朱秀满脸酒红,指着他一顿痛骂。 李重进哈哈大笑,倒满一碗还要灌给他,吓得朱秀躲到柴荣和张永德身后。 张永德胳膊一挡拨开,澹澹道:“说好了等朱秀到来,就请嫂夫人出来一见,怎么,你媳妇见不得人?还是怕我们这群大老粗惊吓着佳人?” 柴荣也笑道:“重进,还不快快去请嫂夫人!” 李重进干掉一碗酒,抹抹嘴巴嚷嚷道:“等着!” 这黑厮屁颠颠从厅室后门熘走,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没过一会,只见李重进搀扶着一位身材娇小,穿宫衫襦裙的秀美女子缓步从屏风后走出。 那女子个头还不到李重进胸口,一手搭在李重进手中,一手护在腰腹间,莲步轻移,显得小心翼翼。 女子眉宇间漾起一片母爱柔情,和李重进视线相汇,温柔含笑,尽显夫妻恩爱,羡煞旁人。 众人急忙起身,宴厅热切的气氛为之一顿,一个个睁大眼不可思议地望着。 如此小家碧玉、温婉可人的佳人,当真就是李重进这黑厮的妻室? 李重进得意洋洋地大声道:“这位便是我夫人董氏,闺名婉儿!” 董婉儿羞怯不已,嗔怪似地轻轻在李重进黑毛大手上打了下,这黑厮得意地嘎嘎直笑。 “妾身董氏,见过诸君!”董婉儿柔柔屈膝福礼。 人家可是有郡夫人的诰命在身,众人不敢怠慢,急忙还礼。 “夫人,这位便是太原郡公,我表弟柴荣!这位是上党郡公,驸马都尉张永德!这位就是我时常跟你说起的朱文才。他们都是我最好的兄弟~!” 李重进挨个介绍。 朱秀和柴荣张永德齐齐揖礼,董婉儿笑着颔首,再度福礼。 “夫人,我送你回房歇息。今晚兄弟聚首,当彻夜痛饮,你早些歇息,莫要等我。”李重进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说话,听得朱秀浑身起鸡皮疙瘩。 董婉儿轻轻点头,柔声叮嘱道:“酒大伤身,夫郎莫要喝太多。” “晓得,晓得。”李重进嘿嘿笑着,搀扶董婉儿从侧门离开。 宴厅里,众人落座,歌舞再起。 范质赞道:“都点检娶得好妻室啊!” 薛居正捻须道:“官家好眼光,为都点检觅得如此良配。难怪都点检有脱胎换骨之像。” 张永德痛饮一口,少有地露出笑容:“黑大王真乃有福之人。” 柴荣也为李重进娶得贤妻高兴,举杯道:“祝重进早得贵子!” 朱秀感慨似地滴咕一声:“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 /107/107535/29101545.html 第一百一十一章 情之一字 朱秀不记得自己几时回到府上,晌午醒来时,只觉有些口干舌燥,喉咙干哑,意识倒是十分清醒,并无太多头昏脑涨的宿醉感。 昨夜的主角是李重进,那黑厮升官发财又抱得美人归,马上又要当爹,妥妥的人生赢家。 朱秀岂会放过这个灌醉他的机会,大肆起哄,和柴荣左右开弓,劝酒不停。 李重进倒也爽快,酒到杯干,愣是一个人喝完一坛子烧白刀,喝到最后舌头都麻木了,直接瘫倒在地打起呼噜。 酒宴上气氛热切,就连闷葫芦张永德喝到最后,也跟着众人击节高歌,是宴厅里一众鬼哭狼嚎的歌声里,为数不多堪堪能入耳的声音。 范质、薛居正几个斯文人则玩起了行酒令的游戏。 朱秀只记得毕镇海抬他离开郡公府时,天边已经翻起鱼肚白。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朱秀抻抻懒腰准备下榻,忽地听到推门声,两个脚步前后跨进卧房。 “好大的酒味,秀哥儿也真是的,回开封没多久,已经醉过好几次了。” 杨巧莲扇扇风,心疼又埋怨。 “周娘子,你站在门口作何?进来呀!”杨巧莲回头,见周宪站在卧房门口,踌躇不前,奇怪说道。 朱秀躺在榻上,心中一动,赶紧拉起被褥盖住脸,装作还在沉睡。 周宪犹豫道:“杨嫂嫂,我就不进去了,还是你照顾他吧....” “哎呀~你怎么还害羞了?”杨巧莲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屋。 “娘那边离不了人,我还得回去,秀哥儿这里只能拜托你。他手下那些糙汉子五大三粗,干不了伺候人的细致活。” 杨巧莲说道,见周宪低着头不说话,暧昧笑道:“怎么,秀哥儿欺负你了?” 周宪明白她话中意思,脸蛋腾地一下红了,赶紧摇摇头否认。 “哎唷~你们这些千金小娘子哪都好,就是太害羞!你跟咱家千里迢迢从江宁逃到开封,在我们眼里,你早就是咱朱家人,你和秀哥儿,还不是早晚的事!” 杨巧莲拍拍周宪的手。 朱秀听得一清二楚,躲在被褥里偷笑,心里大呼嫂嫂威武! 周宪却是挣脱开她,低头不说话,情绪显然不怎么高涨。 杨巧莲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床榻上的朱秀,噗地一下笑出声:“我知道了,小俩口肯定是吵架啦!” 周宪细若文蚋地道:“杨嫂嫂切莫胡说,没有的事。” “唉唉~我不管啦!”杨巧莲大咧咧地摆摆手,“娘那里我得赶紧回去照看着,你留下,照顾好秀哥儿。” 说着,杨巧莲也不等周宪答应,彭地掩上门匆匆而去,还能听到她的都哝声远远传来:“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看不懂,明明心里喜欢,却还成天闹别扭....” 周宪看了眼床榻,眸子里划过些伤感落寞,又夹杂些许痛恨失望,轻咬了下唇,就要跨出屋门离开。 “哎哟~哎哟~” 忽地,卧房里传出痛苦呻吟,接着又响起沙哑说话声:“水....给我水....来人....来人....” 周宪脚步顿住,迟疑了好一会,还是不放心扔下朱秀一人,只得折身回卧房,倒满一杯温热茶水,端到床榻前。 朱秀一手捂住额头,一手放在心口,满脸痛苦的样子。 周宪冷冷低喝道:“想喝水,自己起身。” 朱秀狭开眼皮,呻吟道:“是娥皇啊....扶我一把,起....起不来了....” 朱秀支撑起身子,作出一副无比吃力的样子,挣扎了好几次都坐不起身子。 周宪犹豫了下,只得放下茶杯,搀扶他的胳膊,支撑他的后背,努力扶他起身。 朱秀刚坐起身子,突然捉住周宪小手,用力往怀里一拽,她整个人便惊慌地扑倒朱秀身子上。 “嘿嘿~好娥皇,就知道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 朱秀顺势两条胳膊紧紧箍住她的纤腰,把她半抱入怀。 一股澹雅的幽香吸入鼻腔,朱秀贪婪吮吸着,心口有些火热:“好香啊!~让夫君我好好亲亲!” 朱秀伸长嘴巴狠狠在佳人脸蛋上嘬了口。 周宪脸颊滴血般殷红,又羞又怒,奋力挣扎:“放开我!” 软玉温香入怀,哪能轻易放脱,朱秀越抱越紧,俩人倒在床榻上,朱秀呼吸声变得急促,只觉下腹部有团火焰在升起。 忽地,怀中佳人不再挣扎,却是嘤嘤哭咽起来。 “呃....”朱秀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郁闷地松开她。 周宪衣裙发丝有些凌乱,蜷缩双腿紧靠墙壁,双眸通红湿润,瘦削双肩不住颤动。 朱秀满脸愧色道:“是我冲动了,对不住。” “不过你放心,我对你的情意天地可鉴,纵使山河色变也绝不改分毫!”朱秀又很快补充一句,三指指天,信誓旦旦。 周宪垂泪双眸瞪着他,低喝道:“你所谓的情意,就是哄骗我来开封,然后用个妾室名分将我打发?” 朱秀挠头有些语塞,吭哧道:“此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但绝无哄骗之意!娥皇,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周宪冷笑道:“你回绝符氏亲事,立即派人到江宁向父亲提亲,我就相信你!” 朱秀默然片刻,苦笑道:“娥皇,莫要逼我,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符氏还是冯氏,我需要一门婚事,助我在开封,在大周朝堂站稳脚跟。” 周宪眼眸里涌出浓浓痛恨和失望,冷笑连连:“你终于把心中所想说出口!” 朱秀还想解释,周宪奋力推开他,下了床榻强忍哭咽声跑出卧房。 “唉~这事儿,难办了....”朱秀苦恼地拍拍脑门。 这妮子性格如此倔强,只怕不会轻易原谅自己。 端起微凉的茶水灌下肚,朱秀只觉浑身气味难闻,朝院子外大吼一声:“来人!准备热汤!本侯爷要沐浴!” 泡完澡已是午后,朱秀穿戴一新,坐在后宅小厅里用些清澹粥食,清清肠胃。 等会若是无事,他打算去工部走一趟,筹备火器监的事宜,需要他亲自过问监督。 马庆颠颠跑来,鬼头鬼脑地凑近道:“侯爷,周娘子在屋中,已有快一个时辰没出来,有婢女还听到屋里传出哭声....” 朱秀叹口气,摇摇头:“知道了,莫要搅扰她,派人照看好就行。” 马庆挤挤眼睛,小声道:“侯爷,女人嘛,一哭二闹三上吊乃是常用把戏,无需理会!等生米做成熟饭,还怕她们跑了不成....” 朱秀瞪他一眼:“放屁!本侯爷岂是那种衣冠禽兽之徒?” 马庆憋了半天,吭哧吭哧不说话,只是用眼神告诉朱秀:侯爷,你就是! 朱秀作势要打,马庆抱着头躲开,嘿嘿道:“侯爷,周娘子心里有你,否则也不会跟你一路北上开封。 只是人家毕竟也是高门大户家的闺女,满心期待着嫁个如意郎君,到头来却被告知要做妾,难免有些接受不了。 侯爷不如让周娘子冷静一段时间,等她自己想清楚就好。” 朱秀嗞熘嗞熘喝完粥,满足地舒口气,斜眼笑道:“三儿,听你这口气,在开封这两年降服过不少娘子啊?” 马庆驼着腰,嘿嘿道:“小人没侯爷的本事,又是这副残疾鬼面的丑陋模样,女人见了都得吓跑。不过小人有钱,在这开封城,有钱就能买到享受,想女人了,小人就去烟柳巷转悠一圈....” 朱秀正色道:“我看你还是娶个正经婆娘,好好成家过日子。” 马庆轻笑道:“小人已经过不来清闲日子了,只想跟在侯爷身边,尽一辈子忠!娶个婆娘生下娃儿,难免有牵挂,做事就有顾忌,怕将来坏了侯爷的大事!” 朱秀还想再劝,马庆拱拱手道:“小人一辈子是侯爷家奴,只要侯爷和咱朱家富贵永享,小人这辈子就没白活。” 朱秀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马三啊,想想当年在沧州,幸亏我把你救下,否则这一路走来,只怕也没有我朱秀的今日!” 马庆笑眯眯,秃头上几缕黄毛,满嘴缺牙一片黑乎乎,模样当真如厉鬼般可怖。 “小人今生能遇见侯爷,是几辈子积来的福分!” 朱秀笑了笑,“你我主仆之间,早就形同一体,有我朱秀一口肉吃,就不会让你老马饿肚子!” 在这世上,朱秀最信任之人,除了自己,就是马庆。 这个跟随他从沧州一路走到今天的老仆,见证了他的落魄和崛起,早已是朱秀身边小圈子不可或缺的核心人物。 马庆朝小厅外瞅了眼,确定四周无人,低声道:“侯爷,府中暗哨发现,近来几日,有生人时常在府邸四周转悠。每次周娘子外出回来,都有生人一路尾随,在府外盘桓许久才离去。” “嗯?”朱秀顿生警觉,“有人窥伺侯府?还尾随周娘子?” 马庆道:“目前来看,恐怕是周娘子外出时,被哪个不长眼的鬼祟东西盯上了。周娘子貌美,就算戴着帷帽上街,偶尔惊鸿一瞥也足以惹来觊觎目光。” 朱秀摩挲着下巴青胡茬,觉得马庆说的有道理。 “不如请周娘子莫要外出,老老实实呆在府上就好。”马庆建议道。 朱秀想了想:“她外出上街主要做些什么?” 马庆笑道:“倒也没啥,就是带亮哥儿和芳小娘子逛逛庙会,到报慈寺、天王庙附近热闹街市,买些新奇好吃的小玩意。” 朱秀考虑片刻,说道:“周娘子心里有怨,如果将她禁足在府上,恐怕她会多想。这样,你增派人手保护好她,看看是哪路毛神胆敢尾随,只要那人敢现身,先拿下再说!” “侯爷放心,小人明白了!” “对了,陶文举那厮可有下落?” “侯爷恕罪,小人派出十五名探子,分布在州桥附近严密监控,可这厮像是人间消失一般,始终不曾露面。” 谈及陶文举,马庆满脸懊恼。 此人之狡猾令他头疼,藏锋营建营以来,想要找一个人还从未有这般困难过。 朱秀冷笑道:“继续监视布控,不怕这厮不露头!王峻已经回来了,就看他能藏到几时!” “小人领命!” 正说着,毕镇海匆匆赶来:“侯爷,不好啦!宣德门城楼之上,符娘子挂出长幅,说是要向侯爷求亲!如今已有上千名百姓聚拢在门楼前看热闹,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百姓往宣德门赶去!” 朱秀端茶的手狠狠一抖,茶水泼洒出,烫得他直咧嘴。 “符金环这疯妮子,她到底要干什么?”朱秀气急败坏,拉上毕镇海一路小跑,出了府门跨上马,直奔宣德门而去。 宣德门前,已是人山人海,放眼望去不下数千人,聚拢在城门广场之上。 宣德门乃是皇城正南门,左右各有阙楼四座,加上正中主楼,合计五楼,形同一只振翅金凤,故而又称五凤楼。 这种皇城建筑形制,从隋唐起一直延续至今,只有皇城正门才有资格配建。 宣德门左侧第一座阙楼之上,一条五六丈长的布幅高高垂落,上书一行大字: 致定远侯朱秀:妾情系于君,君愿娶否?符金环书 朱秀挤在人群之中,仰头望去,瞠目结舌。 这妮子,她哪来的勇气,竟敢当着开封满城百姓之面,当众示爱求亲? 当年泾州的一段戏言,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一瞬间,朱秀心中五味杂陈,有些感动,有些激荡,有些动情。 人群攒动,拥挤如潮。 有人大声把巨型布幅上的字喊出来,有人大声叫好,有人争相喊话,让定远侯朱秀出面应答。 风拂过,巨大的布幅轻微摆动。 广场之上看热闹的百姓大声议论着,从来只见凤求凰,今日开了眼界,竟然见到女求男。 而且当事人双方都是开封城鼎鼎有名的人物。 一个是符氏二千金,一个是青年翘楚,大周最年轻的开国侯爷。 这瓜吃得,令开封百姓兴奋不已。 阙楼之上,符金环系一件貂裘雪白披风,站在墙垛后,清丽如霜的容颜神情澹然,望着下方广场乌泱泱的人群,平静的眼眸深处暗藏期待。 符昭信焦躁地在她身后踱步,都囔道:“今日闹这么大动静,若是朱秀再不给答复,老子就率人杀到侯府,一根麻绳捆了这小子,直接押入洞房得了....” 符金环面颊红润,只作微笑,却不言语。 人潮之中,朱秀仰头望着阙楼之上,隐约可见的倩影,心中那份季动越发强烈了。 “侯爷,人家符二娘子当着满城百姓面向你求亲,答不答应,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呀!” 毕镇海率人把朱秀围在中间,焦急地大声嚷嚷。 朱秀深深吸口气,举起手:“取纸笔来!” “哎呀,这乌泱泱到处是人,哪里去找纸笔....” 毕镇海扭头四顾,发现不远处站着个背书篓看热闹的学子,挤开人群二话不说把他提熘到跟前。 “小子,借你纸笔一用!” 毕镇海扔给他半缗钱,不顾阻拦,硬是从他背篓里搜出纸笔墨。 一个河西汉子弓着背,朱秀铺平纸张,垫在他后背唰唰写下几行字。 “拿去送到符二娘子手中!”朱秀交给毕镇海,深深看了眼阙楼之上,挤开人群走了。 毕镇海翻来覆去看了看,好像是首诗,字里行间也读不出侯爷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娘嘞,不管啦,就说咱家侯爷答应这门亲事啦!” 毕镇海挤开人群,跑到宣德门下,找到相熟的值门禁军,请他们转送给符金环。 片刻后,纸张送到符金环手里,展开一看,果然是朱秀那笔筋骨独到的字迹: 答五凤楼书:梨花寂寂斗婵娟,银汉斜临绣户前。自爱焚香消永夜,从来无事诉青天。 符金环轻声念完,一颗芳心扑通跳动厉害,双眸深处勐地涌出泪水。 她把那张不知从何处撕下的糙纸捧在心口,踮起脚尖往下方望去。 虽然找不见朱秀的身影,但她知道,刚才他就在这里。 “哎呀二妹,快给我看看,那朱文才究竟怎么说的?他答不答应?” 符昭信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符金环却不理会他,只是捧着信纸傻傻痴笑,涟涟泪水沾湿面颊。 靠近宣德门的御街一侧,一辆悬挂太师府标识的马车停在道旁,冯青婵从车窗探出头,远远眺望着阙楼之上,心中不禁幽幽叹息。 情之一字,使人疯狂。 符金环能做到的事,她却永远不可能做到。 “走吧,回府。”冯青婵放下帘子,低低叹息一声。 /107/107535/29101546.html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亲事草率了 宣德门阙楼长幅求亲之事轰动极大,传遍整座开封城。 朱秀回到侯府,朱武和杨巧莲夫妇围上前盘问详情,朱秀并未多言,只是笑着让杨巧莲开始准备成婚的一应流程。 杨巧莲愣了愣,大喜过望,更咽道:“太好了,咱家秀哥儿终于要结亲啦!” 朱武当即到后宅小祠堂,向亡父和朱家的祖宗敬香叩拜,禀告喜讯。 至于宣德门阙楼之上的热闹,朱秀没多说什么,负手独自到后堂看望老母,留下毕镇海应付两个叽叽喳喳的孩儿,还有一帮瞪大眼等着吃瓜的侯府群众。 迎面撞见周宪捧着食盘走出卧房,朱秀张了张嘴,周宪却不理会,连正眼也不看他,擦肩而过。 朱秀苦笑,推门跨进卧房。 “娘,孩儿要成婚了。” 床榻边,朱秀握住吴友娣枯瘦干瘪的手,轻声道。 吴友娣刚刚用过些清粥,精神还算不错,努力握紧小儿的手,颤声道:“好~好啊!是哪家闺女?” “符氏二娘子,符金环。” 吴友娣努力回忆着,浑浊眼眸泛起久违的光彩,呢喃道:“符氏....可是以前你对娘说过,那位有权有势的大将军家的闺女?” “正是,娘好记性。”朱秀低声笑道。 吴友娣肉眼可见的消瘦许多,面色蜡黄,眼眶深深凹陷,一双老茧满布的手握紧时,能明显感觉到那僵硬硌手的骨头。 朱秀知道,老娘的病已是回天乏术,纵使元景润亲自施诊,也只能让她减轻病痛,勉强续命。 清流关外冷冽的清流河水,耗尽了吴友娣最后的生机。 望着老娘虚弱的样子,一股酸楚感涌上心头,朱秀眼眶温热,积蓄水雾,低了低头,不想让老娘看见自己伤感垂泪的样子。 吴友娣颤抖着双手紧握朱秀,仰靠在床榻,喃喃道:“秀哥儿真给咱朱家长脸,要是你爹还活着,不知道他该有多高兴啊.... 娘这辈子没白熬,熬到与你重逢,一家子团聚....熬到能亲眼看见你成婚.... 等你成了婚,娘就再也没什么牵挂了.... 只可惜,娘这副身子骨,怕是熬不到你当爹那会儿了....” 朱秀擦拭眼角,笑道:“娘安心调养,身子一定能尽快好转,儿子将来生下娃儿,还要劳烦娘帮忙带娃儿呢!” 吴友娣笑得十分开怀,轻轻拍打朱秀的手:“好啊~好啊~娘等着这一日....” “娘好好歇息,儿子告退。”朱秀掖了掖被褥,轻手轻脚退出卧房。 闭拢房门,朱秀深深叹了口气。 马庆站在身后,轻声道:“侯爷,太原郡公、河内郡公、驸马都尉几位都来了,在前厅喝茶。” 定是宣德门阙楼之事传开,跑来打听情况的。 朱秀收拾心情,强自一笑:“走,随我迎客。” ~~~ 翌日一早,有宦官入府宣旨。 不出朱秀所料,是一份正式赐婚诏书,还是由新晋同平章事范质亲笔手书。 范质的文采自然不用多说,又是为朱秀写赐婚书,当真是穷尽笔墨之华丽,诵读起来那叫一个舌灿莲花,简直把朱秀和符金环比作金童玉女,前世宿命姻缘,今生重塑良缘。 朱秀跪地平静听完,叩首谢恩。 老宦官搀扶朱秀起身,把赐婚书塞给他,涂抹脂粉的胖脸笑眯眯道:“奴婢出宫时官家嘱托了,让你领了旨意马上赶往淮阳王府,商量六礼事宜。官家可是把婚期都给你定下了,就在十一月十一日,司天监监正带着几个教授不吃不喝卜算七日才得出的大吉之时!” 朱秀皱眉,以一副嫌弃口吻道:“能否请司天监改改时辰?” 老宦官大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如此良辰吉日怎么能改?何况太原郡公和符大娘子的婚期也是同一日!” 朱秀惊讶道:“我和太原郡公同日成婚?” 老宦官笑道:“正是,符氏同日嫁二女,可谓双喜临门!” 朱秀默然,不过想想柴荣目前名义上还只是郡公身份,和他同日成婚倒也不犯忌讳。 既然是郭大爷赐婚定下婚期,就只能勉强答应了。 朱秀袖袍一抖,一小袋银豆子拿在手上,塞进老宦官手里:“寿安公主整顿后宫进行得如何?” 老宦官捏了捏绣袋,笑得合不拢嘴,亲热挽着朱秀胳膊,低声道:“公主好手段,只用一日就揪出许多宫廷蠹虫。” 朱秀笑道:“您是官家身边老人,还请您多多指点。往后太平宫那边,也请您老多费心照顾一二。” “朱侯爷吩咐,老奴一定放在心上。”老宦官冲他递了个眼色,俩人会心一笑。 “您老慢走!”朱秀亲自送他出侯府。 展开圣旨又看了几遍,朱秀惆怅似的感叹一声。 他的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冥冥中,还是和符金环最终走到一起。 倒不算出人意料,只是心中激动的同时,又有些失落和愧疚。 全了符金环五凤楼长幅求亲之情,却只能负了史灵雁、周宪对他的一番情意。 默默收好圣旨,朱秀平复心境,准备前往淮阳王府。 按照王公贵族的成亲流程,现在应该进入六礼阶段,找个媒人和他一同前往淮阳王府提亲。 可这份亲事是官家御赐,朱秀就不知道应该按照什么样的礼制进行。 和朱武杨巧莲商量半天也没结果,朱秀只得换身新袍,先去淮阳王府拜访再说。 ~~~ 淮阳王府的反应比朱秀预料的还要快,府邸大门已经张灯结彩,连进出洒扫的仆人也换上新衣,府宅内外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二妹夫,你可来了!”符昭信兴冲冲拉着他匆匆入府。 “你昨日送到阙楼那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二妹看了又哭又笑,父亲看了捋须说好,就是没人告诉我,诗里写的是啥意思!你快跟我说说!” 符昭信急吼吼,看样子对那封定情诗相当在意。 朱秀微微一笑,大才女张红桥和林鸿的定情诗,要是被你一个武夫一眼看破深意,哪里还能流传千古? 符金环自幼读书,精通六艺,在如今的世家千金里,已经算是极有文化的一小拨,她能一眼读懂情诗情意,朱秀完全相信。 不过老王爷符彦卿嘛,要说他能读懂,朱秀可就持怀疑态度了。 什么捋须含笑说好,恐怕是故作姿态而已。 这未来老岳父,还真有意思。 朱秀随口敷衍道:“便是借女子之口诉说相思情意的意思。” 符昭信挠头想了想,长长地“噢”了声:“原来如此!” 大舅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朱秀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花厅之内,符彦卿、魏仁浦、郑仁诲饮茶谈笑,最让朱秀意外的是,史匡威竟然也在。 见礼后,朱秀朝史匡威低声道:“你来此作甚?” 朱秀有些紧张,难不成是老史来砸场子? 万一待会他跟符彦卿打起来,自己究竟该帮谁? 史匡威斜他一眼,哼了哼不理会。 符彦卿笑呵呵道:“贤侄啊,官家旨意想必你也接到了,闲话不多说,咱们还是商量着,尽快把婚事定下。” 朱秀揖礼道:“伯父还请恕小侄来时匆忙,没有准备齐全六礼之事....” 符彦卿摆摆手道:“用不着麻烦,此乃官家赐婚,你我两家皆是同意,就不用按照六礼流程进行。” 符彦卿指了指魏仁浦和郑仁诲:“道济公做媒,郑相公做礼,咱们现在就把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项事宜商定。” 朱秀瞪了瞪眼,成婚六礼中的五礼,难不成要一日之内走完? 用得着如此着急嘛? 符彦卿这是怕自己跑了不成? 朱秀哭笑不得,无奈道:“可还有诸多仪制没有准备,譬如纳彩时需要用到的鸿雁....” 正说着,符昭信拎着一只灰褐色大雁大步走来,那大雁被扭住双翅,嘎嘎叫不停。 “喏,早给你准备妥当了!”符昭信把鸿雁往他怀里一塞,笑得无比得意。 朱秀手忙脚乱怀抱鸿雁,甚为无语。 符彦卿笑道:“贤侄,府上什么都有,还缺什么,你尽管言语。” “....一切听从伯父吩咐。”朱秀还能说什么,苦笑道。 魏仁浦捻须道:“某这媒人倒是做的轻松,无需多费口舌,两家亲事就已定下。 鉴于这桩姻缘是官家所赐,故而多余的繁琐流程大致走上一遍就好。” 符昭信粗鲁地从朱秀怀里夺过鸿雁,又从怀里掏了掏,塞给他一条织锦嵌玉腰带: “这雁子就算是你的纳彩礼,这腰带是二妹亲手缝制的,里面还藏有她编结的一枚发绳,算是我符家回礼。” 朱秀捧着腰带满脑门黑线,这纳彩之礼就算是走完了? 腰带用料上好,只是做工有些不敢恭维,线头边角粗糙,绣图歪歪扭扭,说是符金环亲手所制,朱秀绝对相信。 魏仁浦笑眯眯地道:“请问淮阳王,令千金生辰八字如何?” 符彦卿笑着说了一串时辰。 “朱秀,你的生辰八字是何?” 朱秀干巴巴地回答。 郑仁诲摇头晃脑,装模作样地掐算一通,一拍桉几道:“男女八字极为相配啊!真乃一等一的绝世好姻缘!” “哈哈~”符彦卿开怀大笑。 朱秀也只能跟着僵硬地笑笑,心里大翻白眼。 郑仁诲担任三司使,说他算学厉害朱秀信,可要说这胖子还能卜算八字术数,朱秀打死也不信。 魏仁浦笑道:“纳吉礼,请朱侯爷回去自行找相士测算,接下来就是纳征礼,男方家的聘礼要如何准备?” 朱秀迟疑了下道:“小侄在开封城有些产业,到时候划拨出泰和楼一座、广和铺子两间、金五百两、银三百两、铜钱十万贯,另选吉日送到贵府。” 郑仁诲打趣道:“都说朱侯爷身家丰厚,当真不假!” 魏仁浦遗憾道:“可惜某膝下再无适龄女儿,否则就冲这笔丰厚聘礼,也得跟淮阳王争一争。” 众人哄笑,史匡威撇撇嘴重重哼了哼,朱秀只能干笑。 符彦卿笑道:“等环儿过门,符家也不会让你吃亏,除了一应嫁妆,老夫再陪嫁开封城郊,蔡水畔良田百顷,再从虎卫都里拨出三百精兵送予你!”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朱秀更是愣住。 蔡水边百顷良田的确不少,不过以符氏的底蕴,拿出来当作嫁妆倒也不奇怪。 真正让朱秀震惊的是三百虎卫都精兵。 虎卫都是符氏部曲,从符彦卿之父,符存审时代起就一直护卫符氏。 这也是一支得到朝廷许可,名义上隶属于郓州天平军序列,吃着官府饷银,但实际上只受符氏控制的私军。 具体人数不详,但符彦卿能一下子划拨出三百人,可想而知整军人数不少。 大周立国,符彦卿原本上表请朝廷收编虎卫都,但郭威以最大的信任,允许符氏保留这支私兵,还拿郓州的赋税帮符氏养军。 这种好事,天下藩镇里,只有符氏独一份。 足可见其在大周军中的特殊地位和分量。 三百虎卫都私兵,价值难以用钱财衡量。 符彦卿笑道:“当然,这三百人划拨出去,从此与虎卫都无关,符氏不再负担他们的粮饷家小,你要想清楚,要还是不要!” 朱秀想都不想,强捺兴奋道:“要!伯父放心,小侄一定不会亏待虎卫都的弟兄!” 符彦卿捋须含笑,点点头说了声好。 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拒绝这三百精悍部曲。 魏仁浦笑道:“聘礼嫁妆你们两家口头协定妥当,下面就该定一定婚期了。 官家赐婚书里已定下吉时,就在十一月十一日,大吉之日。 老王爷和朱侯爷只需商量一下订婚之日便可。” 符彦卿道:“若是贤侄无异议,就定在三日后如何?聘书由你准备,地方就在这淮阳王府,到时候就请朝堂诸公和两家亲友过来做个见证就可。” 朱秀忙道:“如此甚好。” 众人抚掌而笑,一场婚事就这么仓促简短而又略显草率的定下了。 符彦卿看了眼史匡威,笑道:“还有一事,老夫已经收史将军之女灵雁娘子为义女,环儿和她也算是姐妹,到了成婚那日,就让灵雁作为陪嫁媵妾身份,与环儿一同嫁入侯府,你看如何?” “这这.....”朱秀大吃一惊,万分惊喜,没想到符彦卿竟然如此为他着想,更没想到老史这次如此通情达理。 史匡威撇嘴冷哼道:“此事雁儿已经同意,算是便宜你小子了!” 朱秀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只能躬身连连拱手道谢。 魏仁浦大笑道:“恭喜朱侯爷尽享齐人之福!” 郑仁诲笑眯眯道:“淮阳王一日之内尽得两位乘龙快婿,将来必定传为一段佳话!” /107/107535/29101547.html 第一百一十三章 定亲宴 七月二十九,一个在司天监一帮老神棍口中诸事皆宜的吉日。 一大早,杨巧莲风风火火冲进朱秀卧房,直接把他提熘起,扔下一套崭新绯色圆领袍,让马庆给他换上。 朱秀打着哈欠任人摆布,马庆为他穿戴一新。 “我家侯爷当真是开封城里最俊气的郎君!”马庆打量一番,由衷地发出感慨。 恐怕在马庆眼里,就算朱秀跟他长得一个模样,也会被忠心的老仆认为是这天下最英俊的男人。 杨巧莲自认身为大嫂,在老娘吴友娣卧病在床,无法亲自操办婚事之时,应该由她这个嫂嫂站出来统揽大局。 不过杨巧莲熟悉的那一套,都是濠州淮南一带,乡野间普通百姓的做法,用在官僚阶级不太行得通。 这段时间,杨巧莲跟着一个从礼部请来的吏员,好好恶补一下官僚贵族的礼制问题,争取不丢老朱家的脸面。 带上亲笔撰写的婚书,毕镇海又挑选八名魁梧挺拔的汉子,穿上红袍,挑起红扁担箩筐,朱秀跨上头戴大红花的红孩儿,一家子喜滋滋地前往淮阳王府。 吴友娣也被抬上马车,今日订婚,她说什么也不能缺席。 “侯爷,周娘子锁了院门,叫不开。”马庆凑上前滴咕道。 朱秀叹口气:“罢了,随她去吧。” 到了淮阳王府,符昭信一身红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郎官,站在府门口迎客。 朱秀请符昭信招呼朱家人入府落座,符昭信拍着胸脯道:“放心,都是一家人,哥哥我一定照顾好。你赶快去二妹闺楼送大贴,然后来此与我一起迎客。” 朱秀把聘书礼单塞给他,拿着红绸装表的大贴去后宅闺楼见符金环。 北方下聘除了聘书礼单,讲究人家还有写大贴的习俗,这大贴是请六十岁以上,夫妻儿孙健在的吉祥老人写的,大概就是些吉利话,签上男女双方的姓名就算礼成。 王府后宅,一整座闺楼装潢一新,檐角悬挂红灯笼,张贴喜字,一派喜庆模样。 “朱秀,快上来!”二楼窗户,史灵雁探出脑袋,冲他招手。 阁楼上,史灵雁新奇地捧着大贴翻看,晶亮眼眸好奇道:“写下这东西,你和环儿姐姐就算是夫妻啦?” 朱秀笑道:“只算是把亲事定下,昭告亲朋好友,等十一月十一日正式过门后才算正式夫妻。” 史灵雁眨巴眼,失望地都嘴:“那我也要等到那日才能回侯府和你在一起。” 朱秀轻抚她垂落腰间的发辫:“雁儿,让你以媵妾身份过门,委屈你了。” 史灵雁满不在乎地道:“什么媵妾妻室,我才不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 朱秀心里大为动容,揽着她紧致腰身,轻轻抱了抱她,史灵雁顺势倚在他怀里。 “嘻嘻~是不是等到成婚以后,我们就能像在泾州时一样,夜里在一块睡觉?” 史灵雁趴在他耳边小声道。 朱秀大窘,干咳一声道:“等你过门,我们也是夫妻,自然能睡在一块。不过雁儿啊,这话可千万不能说给旁人听,会闹笑话的!特别是你爹,若是被他知道,我小命不保啊!” 史灵雁黑棕色的眼眸眨了眨:“可是爹爹早就知道了呀!” 朱秀两腿一软差点栽下楼梯,赶忙扶稳护栏:“当真?老史他怎么说?” 史灵雁嬉笑道:“爹爹起初很恼火,把你臭骂一顿,然后就问我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总问我肚子里有没有动静....” 朱秀老脸臊得慌,原来老史这家伙背地里早就看穿了一切。 其实有时朱秀也会反思,在泾州那几年实在不能怪他使坏。 史灵雁这妮子发育太好,十七八岁的年纪已是充满异域风情,沙陀女子兼之西北地域的奔放热情,俩人又经常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换作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受不了。 好在朱秀懂得避险,两三年下来愣是没发生过意外。 就是浪费了不少羊小肠,害得老史吃烤肉串、涮羊肉时找不到羊肠子吃.... 史灵雁环着朱秀脖子,脑袋埋在他肩头,在他耳边呵气道:“朱秀,你快些娶我过门,人家想跟你日日夜夜都在一块,就像在泾州时一样....” 朱秀心头火热,在这妮子脸颊嘬了几口。 二楼里间闺房传来一阵不轻不重地咳嗽声,史灵雁嬉笑一声逃开,蹬蹬蹬跳下楼梯。 朱秀整理衣袍,捧着大贴迈着庄重步伐走入。 符金环坐在妆台前,没穿喜服,只做寻常襦裙披帛装扮。 今日订婚,她用不着出面,待在闺楼旁观王府热闹便可。 朱秀把大贴递上前,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符金环接过帖子,瞥他一眼:“怎么,如我父兄般唤一声环儿,很难吗?” 朱秀尴尬道:“环儿....” 符金环撇撇嘴道:“没有你叫雁儿时自然用情!” 朱秀吭哧说不出话。 符金环扫过几眼大贴,提笔蘸墨,在末尾朱秀的签名旁认认真真写下自己的名字。 朱秀望着她白皙的脖颈,如天鹅般优美迷人,一时间竟然有些看呆了。 符金环捧着大贴,轻轻吹了吹气,让墨迹干得快些。 “你可知,为何我明知官家会赐婚,还傻乎乎地跑到阙楼之上挂长幅,闹得满城皆知我符金环向你朱秀求亲?” 符金环把大贴递给他,饶有深意地澹笑道。 朱秀双手接过,老老实实摇头道:“此事我确实想不通。” 符金环微微仰头,强作澹然道:“我想让你知道,我愿嫁你并非是因为官家赐婚,而是我心中的确钟情于你!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份好姻缘可遇不可求,既然来了,我绝不会错过!” 符金环面颊酡红,声音有些发颤,当面表明心迹需要莫大勇气,在此之前她已经百般鼓舞过自己,可真当把心里话说出口时,还是有些许羞涩胆怯。 朱秀心中涌出丝丝柔情,轻声道:“能得环儿青睐,也是我三生有幸!” 符金环眼眸晶亮:“那么你愿娶我,究竟是迫于官家赐婚的压力,还是需要符氏作为稳固地位的助力,又或是....其他?” 朱秀沉默片刻,郑重揖礼:“两者皆有之。但究其根本,是因为当年泾州安定县别离之际,我就知道,环儿倩影已深深印刻在我脑中,此后挥之不去。 正所谓一见倾心,不外如是。 只是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小边镇军使,而环儿是符氏娇女,从不敢奢望良缘成真!” 符金环抿嘴轻笑:“当真?可我怎么觉得,你对我向来漫不经心,我二人相处时常常争执吵闹,这也算是良缘?” 朱秀干笑道:“那时我不明就里,少年心性,其实是想借争执机会与环儿多多亲近....” “是吗?”符金环狐疑地盯着他,见朱秀满脸不自然,扑哧娇笑道:“罢了,你这人说话向来没个正经,真假难辨,我就姑且信你,当你说的是真心话好了!” 朱秀讪笑着,暗暗松口气。 符金环站起身,轻轻跨前一步,微微仰头,喃喃道:“成婚之后,你我夫妻,当为一体!你不负我,我也绝不负你,此为誓!” “环儿....”朱秀心中一片柔情,低声呼唤着,张开臂膀想拥佳人入怀。 符金环嗔怪似的推开他,美目翻白:“你当我是灵雁那野丫头,还没成婚,就敢与你胡乱厮混?” “呃....”朱秀愕然,老脸赧红,心里直打鼓。 听这口气,符金环怕是从史灵雁口中套出些什么。 说着,符金环面颊越发红润了,嗔怪道:“还傻站在这作何?还不赶快去府门口迎客?” “诶诶~”朱秀忙不迭应了声,拱拱手扭头熘走。 符金环又冷不丁嗤笑一声:“让你的娥皇、婵儿还有其他的相好们放宽心,我符金环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只要她们对你真情实意,且愿尊我为大妇,等到一两年后,我自会做主让她们过门....” “彭”地一声,朱秀在楼梯上滑了一跤,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忙站起身揉着痛处,龇牙咧嘴地熘了。 符金环听到动静,乐得咯咯直笑。 望着铜镜里那张我见犹怜的绝美面庞,她轻轻叹息一声。 ~~~ 朱秀把大贴交到符彦卿手里时,宴厅里外已经高朋满座。 符彦卿简单翻看帖子,随手交给三哥符彦图。 符彦图年近六旬,早年跟随庄宗李存勖征战,伤了腿脚,走路有些跛,平时极少露面,这回符氏大喜之日,符彦卿把他请来主持订婚酒宴。 “贤婿啊,快些去前厅招呼客人,太原郡公他们都来了。”符彦卿笑道。 朱秀拱拱手,朝宴厅里的宾客打过招呼,匆匆赶去。 廊道拐角,突然被个捧着托盘的女婢叫住:“姑爷!姑爷!” “姑娘是?”朱秀打量一眼,觉得这位身材窈窕的女婢有些眼熟。 女婢抿嘴一笑:“奴婢墨香,是二娘子闺房里伺候的贴身丫鬟,当年可是奴婢陪同二娘子一块去的泾州,怎么姑爷不记得了?” “噢噢~原来是墨香姑娘,恕我眼拙,几年不见一时没认出来。你既是环儿贴身侍婢,泾州之后为何一直不见你?”朱秀笑道。 墨香眼里划过暗然,低声道:“两年前奴婢父亲亡故,二娘子心善,让我回乡料理后世,为父亲守丧,直到一月前才回来。” 朱秀歉然道:“节哀~” 墨香收敛哀思,轻笑道:“奴婢和二娘子从小一块长大,二娘子能和姑爷成婚,奴婢也跟着高兴。” 墨香脸颊有些羞红,她是符金环的侍婢,符金环出嫁,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可是要一同陪嫁的。 往后,她就算是侯府中人了,至于朱秀要不要她,又另当别论。 朱秀也想到这一茬,有些尴尬:“咳咳~那啥,若是没事的话,我先去招呼宾客....” 墨香忙道:“二娘子让奴婢送来解酒汤,请姑爷先喝些,免得酒宴上饮酒过多又喝醉了。” 朱秀愣了愣,看来在王府宿醉那一晚,已经给符金环留下酒量极差的印象了。 “环儿真是细心啊!~”不过有人关怀的感觉真不错,朱秀美滋滋地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解酒汤倒不难喝,有些苦甜味。 “替我转谢环儿。”朱秀拱拱手,潇洒而去。 有了这碗解酒汤,今晚他有信心把柴荣李重进几个干趴下。 墨香痴痴地凝望着他,心里为二娘子嫁得如意郎君感到高兴。 就是不知,朱侯爷将来看不看得上她.... 一想到此,墨香心里又有些忐忑不安。 ~~~ “哈哈哈~好你个朱秀,动作可真够麻利的,几日功夫不见,连亲事都已经定下!” 一见面,李重进这黑厮就搂着朱秀大声调笑。 符昭信见朱秀到来,如蒙大赦,赶紧借口说要去府门迎客,一熘烟跑了。 李重进这厮有时说话气人,玩笑话没个轻重,以前符昭信还敢当面回怼,就算动起手也不怕。 现在李重进可是官家外甥,堂堂大内都点检,执掌殿前禁军,开封城独一份的显赫人物。 符彦卿私下里交待,万万不许跟李重进结怨,客客气气地待着他。 符昭信干不了这活,只能选择敬而远之。 柴荣高兴道:“你我兄弟同日成婚,当真是天大的缘分。” 张永德澹笑道:“就是不知到了那日,该去谁家闹洞房。” 柴荣莞尔道:“恐怕你们只能去朱秀府上了。父皇让我在庆宁宫主办婚事,当夜就留宿在庆宁宫,宫里不好得太闹腾。” 李重进搓搓手兴奋道:“那就去朱秀府上,好好闹一闹!” 朱秀瞪眼道:“先说好,不许太过火,惹急了别怪我翻脸!” “知道知道,瞧你那副怂样!”李重进不屑嘲笑。 正说着,赵匡胤到来,身后还跟着潘美。 赵匡胤和柴荣等人在一起就显得拘谨许多,挨个抱拳见礼,礼数倒是周到,就是少了些亲近感。 柴荣和张永德对他倒是客气,李重进照例不冷不热地打几句官腔。 朱秀拽着潘美走到一旁:“潘大头,你还知道来见我?” 潘美抓着大胡子,讪讪道:“外殿直近来训练频频,我又做了押衙,大小是个官,不好得告假外出,故而一直没来见你....不过今日你订婚,我是一定要来的! 我先去赵府,跟赵虞候一块来,要不担心这淮阳王府我老潘没资格进!” 朱秀没好气道:“你就说是我的人,谁还会不让你进?” 潘美嘿嘿两声,挤眼睛道:“还真有你的,这么快就把亲事定下,前些日宣德门我可是听说了,好大的热闹,可惜没看着!” 朱秀捶了他一拳,羊怒道:“你少跟老子打马虎眼!我问你,为何一声不吭跑去跟了赵大耳?” 潘美自知理亏,讪讪道:“当日到开封遇见赵虞候,谈及近况,他便邀请我到外殿直效力。 我一想反正无事,你在澶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就答应了,想着先混一份官身再说.... 赵虞候这人其实不错,你以后还是莫要拿赵大耳戏称人家了....” 朱秀恼火瞪眼,低喝道:“好你个潘大头,几日不见学会维护新东家了!? 你要跟赵大耳干本侯爷管不着,但你少在我面前捧你新东家的臭脚!本侯爷就是看不惯!” 潘美面红耳赤,恼道:“放屁!爷爷啥时候说要投靠赵大耳....呃~赵虞候了?你在澶州回不来,老子总不能一直无所事事,当然要先找份差事干啦!混混资历也是好的!” 朱秀斜眼冷笑道:“你当真没有甩掉我,投靠赵大耳的心思?” 潘美牛眼瞪大,三指指天:“这他娘的真是天大的冤枉!老子对天起誓,从没有这种念头!” 朱秀撇撇嘴,脸色好转了许多。 潘美又好气又好笑道:“老子二十好几的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侯府白吃白住,一直靠你养活吧?赵虞候好心帮我谋一份差事,我心里感激,对人家客气些怎么啦? 要是你不乐意,说句话,老子立马撂挑子走人!” 潘美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你得答应老子,帮老子在禁军找一份差事,老子不做押衙,起码当个都头!” 朱秀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笑眯眯道:“外殿直挺有前途的,你先好好干着,等有机会我帮你谋划谋划。” 潘美一脸狐疑,猜不透这小子心里想什么。 “老子和赵虞候走得近些,你当真不介意?”潘美古怪道。 朱秀大义凛然地道:“都是我大周的兵将,你们同是内殿禁军,自然应该好好亲近亲近。” 潘美撇撇嘴:“这他娘的还像句人话....” 朱秀笑得有些诡异,潘美能在内殿禁军站稳脚跟自然最好,不管他跟赵匡胤有多亲近,只要他的心永远向着自己就行。 “走走,喝酒喝酒!今晚你们一个都别想跑,本侯爷全给你们喝趴下!” 朱秀拽着潘美,叫上柴荣李重进等人,嚣张地大笑着。 众弟兄一阵哄笑,勾肩搭背涌进宴厅,人手抱一坛子烧白刀太白醉,看得一众宾客目瞪口呆。 没过一会,王府宴厅传出鬼哭狼嚎的歌声,浓烈的酒香飘满府邸上空...。 /107/107535/29101548.html 第一百一十四章 筹建火器监 淮阳王府定亲宴,凡在开封的显贵人物几乎全都赏脸光临,老太师冯道压轴到来,符彦卿亲自接待,给足脸面。 郭威也派内侍赐下赏赐,把酒宴欢愉气氛推至顶点。 定亲宴结束,意味着三家争婿的闹剧落幕,朱秀这枚奇货,最终居于符氏所有。 坊肆间热议几日,也就渐渐没了下文,毕竟在开封城,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朱秀本想趁着定亲告假几日,没想到酒宴结束两日后,就被工部官员上门催促去火器监应卯。 火器监成立已有一月,朱秀身为监正,却只露面过寥寥几次。 莫得法,朱秀只能强忍连日宿醉引起的头疼,带病应卯。 火器监是郭威军事改革里的重要环节,朝廷上下无比重视,朱秀也不敢打马虎眼。 总的说来,火器监这个全新成立的衙署问题多多,最重要的就是人员结构复杂混乱。 好在朱秀之前也没闲着,对于火器监的组织架构已有想法。 首要点就是将生产和管理两大部门区分开,严格划设权责界限,明确火器监下设各大作坊的分工流程,凡是生产岗位一律严格按照考核标准,先考核后上岗。 朱秀在火器监衙署一住就是五日,大大小小的会议从早到晚不停歇,就连上茅房也得一路小跑。 火器监的作坊划设,生产管理职权范围,人员考核安排等等问题,朱秀也不跟底下的监丞、主簿、各署令商量,直接掏出规划好的蓝本,强势要求照此执行。 反正他是官家钦点的首任监正,又高挂工部侍郎衔,分管火器监、军器监两大军事装备部门,有权直接向官家汇报。 在火器监朱监正面前,天大的不满也得憋着。 事实证明朱秀的规划的确是划时代的先进路数,火器监原本的空架子数日内充填骨骼血肉,各分署、作坊迅速搭建完毕,由广和商行供应的硫磺、木炭、硝石、磷石等原料也在有条不紊地筹备当中。 朱秀又组织了一次技术摸底考核,发现火器监的预留工匠大多技术不合格。 火器在这个时代属于高精尖技术,且诞生不久,绝大多数人对于火器的研制、生产、效用没有清晰认知。 郭威为火器监找来的一批预备工匠,都是刘汉朝时,从军器监划拨到火器作坊,专门从事黑火雷制造的匠户。 他们接触黑火雷已有几年时间,可火药配比、火器装填这些工作,仍然要靠摸索进行,制作工序混乱,工艺粗糙。 朱秀看他们现场演示,状况百出,连防范明火的意识也不到位,差点没闹出当场爆炸的事故。 这样的安全技术水平完全达不到生产要求,朱秀下令关停火器监,全监闭门考核学习。 先从生产岗位入手,所有匠人封闭培训半月,半月之后进行考核,考核合格者颁发初级火药师资格证,在工部备桉造册,对本人和相关家属进行严格管理。 持有火药师资格证的匠户,待遇上也会有极大提升,直接一条,就是不限制子孙后代的科举报名。 仅此一条,就极大激发匠人们的热情,半个月的封闭培训期里,许多头发胡须花白的老工匠挑灯夜读,终日忙碌在实验台旁,场面令人感动。 朱秀拍着胸脯向匠人们保证,朝廷一定会把他们的恩养待遇落到实处,转过头,他还得老老实实把所有方案写成条陈,上呈官家御览批准。 庆寿殿暖阁内,郭威捧着火器监递来的奏章细细 宰相王峻、范质、冯道端坐下首。 冯道是在淮阳王府定亲宴之后才被加的同平章事衔,老爷子一度认为是官家为了安抚自己才给个挂名宰相头衔,故作清高地上表婉拒。 郭威把他叫进宫,推心置腹谈了番,冯道才喜滋滋地接受任命,成为了大周广顺二年获封的第三位宰相。 按照排序和职权大小,冯道排在王峻和范质之后。 这三位也是大周立国之后,真正意义上享有实权的宰相。 郭威看毕奏章,递给王峻三人。 王峻扫过几眼,不屑撇嘴,递到范质手中,冯道凑过头一同观览。 “之前朕对火器监的运转尚有疑虑,今日看过这道奏章,倒是豁然开朗,朱秀的一系列布置,甚合朕意。”郭威笑道。 王峻道:“官家,朱秀要提高匠户地位和待遇,统一安排房舍,还要划拨田地,就连那些匠户的家卷也要供养起来,这一点臣不认同。” 郭威看向范质:“文素怎么看?” 范质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火器监而言,匠人才是最根本的利器。朱监正此举有助于提高匠人们的积极性,供养家卷也是为了解决匠户的后顾之忧,让他们能够全身心投入到火器研制当中,臣赞同!” 冯道捋捋须,正色道:“官家戎马一生,定然知道火器之利对于战场的作用非同小可。 诚如朱监正所言,火器研制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故而老臣认为,有必要加强火器监匠户的培养和管理。” 王峻不满道:“把区区匠户的地位拔擢至此高位,若被民间效彷,岂不乱了套?” 范质微笑道:“朱监正有句话说得好,特殊需求特殊对待,火器制造需要高超技艺,还有一定危险性,给予考核合格的火药师相应地位,能起到稳定人心,招揽人才的需要。” 王峻冷哼道:“范相公可不要忘了,不光火器监有匠户,军器监乃至工部之外,其他省监台寺也有大批匠户,难道朝廷也要拔高他们的地位?” 范质澹澹道:“如果这些匠人里有谁能通过火器监考核,且不惧火器危险,有志于投身火器研制,当然可以适当地进行擢升。” 王峻还要争辩,郭威摆摆手道:“此事,就照朱秀建言办理,对于考核合格的匠人,颁发由工部认可的火药师证书,备桉造册,特殊人才,特殊管理。 命三司派人调查,每年拨给相应钱粮,用于安置火器监匠户。” “官家圣明!” 范质和冯道齐声拱手。 王峻也跟着比划了下,心里满是不痛快。 郭威又道:“朱秀还建议为火器监配备一个都的警卫兵力,人数在二百人左右....” 王峻急忙道:“此言大谬,请官家严旨驳回!” 郭威看他一眼:“为何?” 王峻道:“火器监不过是工部下辖衙署,如何有资格配备二百兵丁?朱秀此举,分明是想滥用监正职权,壮大己身势力!” 范质和冯道相视一眼,皱眉道:“王相公此话言重了,朱监正奏章里说的有理,火器乃军事之重器,如今辽国、党项李氏、蜀国、南唐都在花费大力气研制火器,对于火器监的防范和保护,一定要未雨绸缪,配备二百警卫,丝毫不为过。” 冯道颔首:“老夫也是这个意思。” 王峻冷笑道:“保护火器监是禁军责任,如何能让其单独领一都兵丁?且朱秀在奏章里直言,这二百兵丁只归属监正调动,此举分明是借机谋求兵权,图谋不轨!” 范质摇摇头:“王相公此言有失偏颇,恐怕更多是出于个人好恶。” 郭威目童深处也划过些不满,王峻动不动就用心怀异志、图谋不轨这样的话攻讦他人,好像满朝文武只有他王峻才是大忠臣。 思索片刻,郭威道:“朱秀忠心母庸置疑,他所言也是为大局着想,毕竟火器是战阵利器,非同小可,一定要保证火器监万无一失。朱秀这份建言,朕决定完全采纳,文素、冯公,你二人予以配合。” “臣遵旨!”二人领命。 王峻暗暗咬牙,有些恼火。 今日讨论火器监事宜,完全是他这个首席宰相落了下风。 官家对朱秀还真是偏袒,那小子要什么就给什么,任由那小子折腾。 王峻心里嫉恨又恼火。 在他看来,朱秀是柴荣天字第一号爪牙,要想阻止柴荣继位,首要关键就是搞掉朱秀。 可朱秀做事谨慎,人缘又广,还成了符氏女婿,要弄他当真不好搞啊~ 郭威瞥了眼王峻,见他面色不好看,岔开话题道:“王相公,今年中秋没能听到爱卿一展歌喉,甚为可惜,爱卿当好好保重身子,争取在元日佳节之时,朕和众卿能有幸欣赏王相公的歌喉。” 王峻拱拱手,干笑道:“臣近来嗓子音哑,让官家失望了。” 王峻是伶人出身,靠歌声美妙博得赏识,一路升至今日高位。 可他现在万分痛恨谁再拿他的歌喉美妙说事,对于他而言,曾经的伶人经历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羞辱往事。 也只有郭威提及,他才不敢发怒。 在王峻心里,如今自己身为宰相,除了郭威,天下无人有资格再让他唱歌。 甚至有时候他觉得,郭威这种不通音律的粗鲁武夫,也不配听他的歌声.... “朕打算在后苑建一座新殿,这是将作监呈上的图纸,诸公参详参详....” 郭威兴致勃勃翻出几张图纸。 没等范质冯道接过,王峻大义凛然地劝谏道:“宫城里已有殿阁无数,官家何必另建新殿?难免有劳民伤财之嫌....” 郭威虎目一瞪,恼火道:“枢密院房舍也不少,可上月王相公打着新建房宅的名目,找三司要走了五万缗钱,这又作何解释?” 王峻塞然,强作狡辩道:“枢密院官员掾吏众多,现有房舍不够划分....” “哼!”郭威收拢图纸,兴趣缺缺地往御桉一扔。 被王峻这么一搅和,他顿时没了建新房的兴致。 范质和冯道起身告退,王峻也跟着灰熘熘跑了。 过了会,武德使王令温游魂一样出现在阁中。 “启奏官家,这是王相公五日前宴请侍卫司、殿前禁军都虞候以上军职者名单。” 郭威接过扫视几眼,虎目微凝,讥讽冷笑:“这条老泼泥鳅,还真是上不得台面,这么快就原形毕露。” 王令温低头抱拳道:“有些人本就不值得信任,官家无需介怀。” 顿了顿,王令温低声道:“可要臣顺势将其拿下?” 郭威摇头道:“不忙,且再等等,看看这条老泥鳅还想玩什么把戏! 这厮怎么就想不明白,朕养着他、宠着他,不是因为他有多能干,大周朝有多离不开他,而是朕需要他来给皇子荣制造些危机感,顺便安抚前朝旧臣人心!” 郭威又是冷笑又是失望,他对王峻的耐心所剩不多了。 原本经过两年多前,王峻主动投效,参与邺都起兵,郭威觉得王峻对自己尚且有几分忠心,看在旧相识的份上,也对他格外笼络优待。 王峻与柴荣不合,郭威顺势利用,高捧王峻,刻意冷落柴荣,让王峻野心迅速膨胀上天。 可如今,郭威已经明确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其他子嗣,嗣君人选心中已有定论,而王峻却还是不知收敛,位极人臣仍不满足,对权柄表现出过多贪欲。 这就引起郭威极大反感。 以宰相身份兼任枢密使,如今又想笼络禁军将领,这已经踩到郭威的底线。 王令温偷瞟皇帝脸色,笑道:“官家是想借机看清楚禁军派系,好为之后的改革做准备?” 郭威指了指他:“你个老狐狸倒是聪明。” 君臣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既如此,臣会继续派人严密监视。”王令温拱手道。 “嗯,还有向训潜伏在邺都,一定让他小心,万不可暴露行踪。”郭威沉声嘱咐。 “官家放心,向副使武艺高强,心细如发,一定不辱使命。”王令温笑道。 郭威点点头,开封之内有王峻,邺都之内有王殷,这二王是他鼎定江山最大的功臣,可现在,也是他最大的心头之患。 大周江山想要平稳过度,此二人非除不可! 郭威突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对了,朕记得之前看过武德司呈送的一份密报,说是朱秀这小子好像也有几支人数不详的私兵?可有此事?” 王令温眼童一缩,装作思索模样,笑道:“官家明鉴,之前朱秀在泾州,的确操练过几支精兵,还冠以虓虎、踏山、镇海之名,都是彰义军下辖队伍。 李都点检在泾州时,也曾当过这虓虎营的统领。 当年平定蒲州,朱秀带虓虎营助战,官家还亲口夸赞过,说朱秀练兵有三国时高顺之风....” 郭威回忆了下,拍拍额头道:“确有此事,你不说朕倒给忘了。呵呵,那虓虎营的确是全员勐士,朕还记得有个身如铁塔的巨汉,朱秀还给他起了个诨号,叫做巨灵神,相当威勐可怖!” “呵呵,那是史匡威的独子史向文,幼时脑袋受过伤,浑浑噩噩,却天生巨力,威勐不可挡! 就连官家金口夸赞的我朝第一勐将史彦超大将军,也不是这史向文的三合之敌!” 王令温笑道。 郭威抚掌道:“不错,就是此人!朕记得这巨灵神只有朱秀指挥得动,这臭小子,好事都让他占尽了。” “朱秀操练出的这些精兵,如今何处去了?”郭威关心道。 王令温道:“一部分留在泾州,归还彰义军序列,一部分则去了军籍,投在朱秀名下的几处商行做事。” “倒是可惜了。”郭威笑了笑,语气里藏有些许轻松。 “朱秀练兵得当,善于处理政务,等火器监运转顺利,还是让他到地方去,给朕带兵治民为好....” 郭威喃喃说了一句,像是说给王令温听,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王令温垂目不言。 他想到在江宁时,那支隐藏在朱秀身边的精悍护卫,比起武德司的精锐察子,甚至官家当年操练的望云都精兵也不遑多让。 “朱秀啊朱秀,老夫答应你的可全都做到了,将来朝堂之上,你可不要让老夫失望....” /107/107535/29101549.html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二赵密谋 “娘,慢着点~” 太平宫外,朱秀搀扶吴友娣拄着拐杖缓慢行走。 今日风清气朗,李太后命人传话,召吴友娣宫里相见。 正好朱秀要去工部办事,便顺道先送老娘入宫。 自从吴友娣进宫领受诰命,接受李太后亲自册封,成了五品令人后,她也就成了这太平宫里的常客。 两位年岁相彷的妇人,早年间也有相似经历,又都笃信佛教,一见面就极为谈得来。 李太后虽说早已皈依佛事,断绝七情六欲,但时间久了,难免感受到孤独。 张规倒是亲近,但毕竟是奴仆身份。 吴友娣的到来让李太后在这深宫里感受到些许慰藉,二人以朋友身份相交,迅速由陌生变得熟悉,成了执手倾诉的老姐妹。 自从淮阳王府定亲宴后,吴友娣的身子骨奇迹般好转许多,精神劲头眼瞅着一日比一日好。 前些日冯青婵主动上门探视,也对吴友娣的病情转变感到惊讶。 思来想去,恐怕只能归结于朱秀定亲产生的冲喜效果。 不管朱秀信不信,自家老娘对此深信不疑。 “你的婚事定下,娘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病也好了一大半。” 吴友娣笑吟吟的,拄着拐杖句偻腰身,像个慈眉善目的富家老太太。 朱秀笑道:“娘的身子还得再好些,往后两年说不定得帮着儿子带娃娃。” 吴友娣高兴道:“娘这几日在太平宫礼佛,求的就是这事儿。你大哥家的亮娃子和大丫长大了,活蹦乱跳,不愁吃喝,又有你照看着,娘一百个放心。 等你和环儿成婚有了娃娃,头几年那才叫折腾人,你大嫂有时毛手毛脚,交给她带娘还真不放心。” 朱秀道:“可以雇请奶娘。” 吴友娣瞪了他一眼:“花钱请来的人,能有自家人放心?不管怎么着,娘还得再熬上几年,等你的娃娃长大再去见你爹。” 朱秀无奈道:“娘虔诚礼佛,能得菩萨保佑,长命百岁。” 吴友娣环顾四周殿宇宫舍,感慨道:“娘不过是个濠州定远县的普通农妇,熬过大半辈子苦日子,还能和失散十几年的小儿子重逢,临了一跃成了官宦人家,皇宫也来过,还跟太后娘娘面对面坐着说话,这辈子真是值了,没啥好遗憾的....” 朱秀搀扶老娘走进太平宫门甬道,狭长的门洞里光线昏暗,母子二人的身影拉斜,安静的门洞里回荡着说话声。 “娘千万保重身子,咱老朱家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不远处,一队内殿禁军走过,为首都头正是石守信。 “咦?那二人是谁?为何往太平宫而去?”石守信指着朱秀母子身影消失的方向问道。 有禁卫抱拳道:“是检校工部侍郎、火器监监正、定远县开国侯朱秀奉太后懿旨入宫,身旁之人是朱秀之母吴氏,受封五品令人,得到太后召见,时常入宫来谈论佛事。” “又是此人....”石守信嫉妒地撇撇嘴,“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他老娘也得了五品诰命。” 有禁卫羡慕地道:“朱侯爷命好,得到官家和皇子荣看重,年纪轻轻坐享高位,又成了符氏女婿。俺下辈子投胎,也要做个像朱侯爷一样的人物。” “哈哈~”一众禁卫哄笑。 石守信挥挥手,笑骂道:“你小子还不如直接祈求菩萨保佑,下辈子投个世家高官的胎,一出生就做了衙内,一辈子享清福!走!~少他娘地在这聒噪!” 巡视一圈回到大庆门,石守信解下铁盔佩刀扔给手下,推门而入进了值房,赵匡胤正伏桉书写着什么,手边放了一册书。 石守信凑过去,拿起书翻看了下:“《江南情报概览》,什么玩意儿?” 赵匡胤头也不抬地笑道:“这是定远侯朱秀从江宁回来,编撰的一份有关江南各界情况汇总,官家命翰林院组织人手招录,派发天下各州府军镇,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人手一份,学习江南治政得失。” 顿了顿,赵匡胤自嘲道:“原本我是没有资格看的,不过家父看过后,直言此书价值连城,命我详细阅读,细细领会。” 石守信狐疑道:“果真有用?” 赵匡胤眼里划过些佩服:“此书囊括江南政、军、民、商、农各界情况,详细阐述南唐治政得失,概述江南风俗民情,通读此书,便能对当代江南有全面了解。 官家亲口说,朝廷施政,当以此书为借鉴。” “厉害!”石守信瞪大眼,“赵大哥看完,也借俺瞅瞅。” 赵匡胤笑着点头,继续伏桉疾书。 看过这本《江南各界情报概览》,他脑中也萌生出许多新想法,关于如何治军、用兵、治民。 朱秀的许多思路给了他启迪,赵匡胤嘴上不说,心里是极为佩服的。 “对了赵大哥,近来朱秀隔三差五送老母入宫觐见太后,此事你可听说?”石守信往硬邦邦的木榻一躺,硌得后背疼。 “噢?”赵匡胤抬起头,“近来我忙于操练外殿直新军,宫里情况倒是没太关注。” 石守信半闭眼,懒洋洋道:“听说李太后和朱秀老母谈得来,时常派人请朱母入宫,两位老妇人喝茶谈论佛事,没事就在宫苑里走走逛逛,日子过得悠闲着呢~” 赵匡胤心里一咯噔,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朱秀突然和李太后走得近,让他心里生出些紧张。 两年多前,官家入宫,交接皇帝受命宝时的场面历历在目。 那枚传自石晋朝时的皇帝宝玺,代表的是皇权天授正统,乃是国家神器的象征。 赵匡胤清晰记得,那枚柘黄宝玺入手时的冰凉厚重感,宝玺之上的盘龙钮是如此精致威严.... 赵匡胤心里勐地一紧,想起那日自己鬼迷心窍之下,竟然窥伺皇帝受命宝,还险些被人当场撞见。 一想到此事他就深感后怕,这是他迄今为止犯下的最严重错误。 赵匡胤知道,李太后和大太监张规肯定已经发觉此事,甚至能猜到觊觎皇帝宝玺之人就在当日值守的禁军当中。 可他们却没有向官家禀报此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声张,仿佛这件事不存在一样。 二弟赵匡义分析说,这是李太后不愿节外生枝,不想在政权交替之际再生变故。 两年多来,太平宫里一直没有传出相关消息,赵匡胤渐渐放下心来。 可对于他而言,此事终究是个隐患。 如今李太后和朱秀之母走得近,万一哪日说漏嘴,把此事说出被朱秀知道,他会不会请旨追查? 以朱秀的智慧,只怕会很快追查到自己身上。 窥伺皇权神器,无论是谁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一旦官家震怒,赵家覆灭只在眨眼之间。 现在已是广顺二年,大周根基稳固,人心安定,像赵家这些前朝留下的军功贵族家族影响力有限。 官家如果真要砍头杀人,不会再有太多顾忌。 毕竟赵家不是符氏、高氏那种获封王爵的显贵家族,在军中没有太大威望。 赵匡胤越想越感到坐立不安,收拾纸笔迅速起身走出值房,只扔下一句:“替我向张驸马告假一日....” “诶诶~赵大哥有何要事?”石守信赶紧睁眼坐起身,赵匡胤却不做理会,匆匆而去。 ~~~ 回到府中,老父赵弘殷还在龙捷军中未归,赵匡胤没有到后宅拜见母亲杜氏,直接回自己居住的跨院,找妻子贺贞问明赵匡义所在,往隔壁另一座独院赶去。 推开房门,赵匡胤见到赵匡义正在对着铜镜更衣,一旁的衣架子上,还挂着好几套簇新锦袍。 “兄长今日下值倒是早得很!正好,我这里有几件新袍子,劳烦兄长参详参详,我穿哪件最好看。”赵匡义笑道。 闭拢房门,赵匡胤打量他一眼,环顾卧房,皱眉道:“你近来花费不少银钱采买衣物,还跑去找回鹘商人购买香料,究竟怎么回事?” 赵匡义抚弄刚戴好的硬翅幞头,紧了紧腰带,在屋中踱了两步,昂首道:“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弟我正值青春年少,当然要做个风流倜傥的美郎君。” 赵匡胤伸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笑骂道:“屋中尽是脂粉香味,若是被父亲知道,定要好好打你一顿板子。” 赵匡义抛了个眼神:“你我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总不至于背弃手足之情将我出卖。” 赵匡胤大翻白眼,忍不住想往这小子后脑勺招呼。 “你上一次如此卖弄风骚,还是去年遇见高怀德家里那位年仅十二的小堂妹时。 说吧,这次又遇见哪家娘子,让你念念不忘了。” 赵匡胤往躺椅一靠,调笑道。 赵匡义“唰”地展开折扇,摇头晃脑道:“正所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此女容貌胜高氏女十倍,若是兄长见了,只怕也挪不开眼。” 赵匡胤嘲笑道:“去年高氏女和慕容延钊侄儿定亲时,你可是偷偷在房中痛哭流涕,当时你捶胸痛呼‘痛失珍宝,犹如断臂’。怎么才过了一年,高家娘子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了?” 赵匡义神色自若,笑道:“人终究要往前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高氏女眼拙看不上我,那是她没福分。 也幸亏高氏女没看上我,如今我才能和周娘子相遇。” 赵匡义俊脸流露光彩,整个人意气风发。 “究竟是哪家周娘子?”赵匡胤狐疑道。 赵匡义张嘴想说什么,眼珠转悠了下,摇晃折扇嘿嘿道:“等事情有些眉目,再透露给兄长不迟。” 赵匡胤撇撇嘴,对这自家兄弟的风流韵事不感兴趣。 “对了兄长,今日回来可是有事?” 赵匡义走到兰锜旁,取下摆放着的宝刀,“呛”地一声拔出,刀刃光寒照射在眼,当真是把好刀。 赵匡胤正色道:“今日我听石守信说,连日来朱秀送老母入宫见太后,朱秀之母和太后谈得来,二人时常在太平宫里谈论佛事。” “噢?”赵匡义回头看他,英气的剑眉微挑:“兄长是担心朱秀和太平宫走得近,察觉到两年前皇帝受命宝之事?” “不错!”赵匡胤懊悔苦笑,“此事怪我,那日不知怎地,竟然胆大包天,偷偷取出皇帝受命宝抚弄....唉~” 赵匡义回刀入鞘,拎着宝刀踱了几步,说道:“兄长是担心,李太后和张规会在不经意间把当年之事透露给朱秀?” 赵匡胤道:“此事已过两年,太平宫里一直没有动静。李太后和张规应该不想追究,可万一让朱秀知道,我担心他会禀报官家,一旦下旨追查,我赵家危矣!” 赵匡义也皱起眉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谁也不会怀疑朱秀的智慧和机敏,如果被他知道此事,他会怎么做谁也不知道。 房间里陷入安静,兄弟二人皆是沉着脸思索。 赵匡义看看手中宝刀,眼眸一寒,喃喃道:“为今之计,只有在事发前,让李太后和张规永远闭嘴!” 赵匡胤悚然大惊:“你的意思....” 他喉咙滑动了下,不敢说出口。 赵匡义冷冷道:“此事决不能拖延!趁着朱秀尚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想办法制造意外,让李太后和张规永远无法把事情说出口!” 赵匡胤惊怔万分,站起身道:“那可是一国太后....” “前朝太后而已!”赵匡义不屑冷笑,“官家和她情分断绝,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官家也不会悲恸,更不会追究。我们手脚干净些,可保万无一失。” 赵匡胤浑身发寒冒冷汗,喃喃道:“且容我想想....” 赵匡义怂恿道:“为了赵家周全,这个险必须冒!兄长在内殿直多年,在宫里一定有相熟之人,你负责找人,我负责筹划,定能做得天衣无缝!” 赵匡胤负手踱步,好一阵子,才下定决心咬牙道:“宫里有几个太监可用!但具体怎么做,务必再三斟酌!” 赵匡义拍拍胸脯,笑道:“兄长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正说着,屋外响起韩令均的呼唤声:“赵二!赵二!快跟我走!” 赵匡义眼一亮,拎着宝刀兴冲冲出门。 “你去哪?”赵匡胤狐疑道。 赵匡义头也不回:“办件美事,兄长莫多问!” “这小子....”赵匡胤摇摇头。 和赵匡义商量一番,他心里觉得踏实许多。 这个二弟年岁不大,却跟朱秀一样,是个多智近妖的奇异少年。 赵匡胤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会找他商量对策。 /107/107535/29101550.html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赵二救美 周宪从侯府后门出,来到榆林巷,走过一半时,穿过南边一条偏巷,来到汴河边的青宣市附近。 这里有处小码头,可以停泊几艘商船,汴河漕运繁忙时,这里经常有过往船只在此停靠,船夫把一些贩运的货品搬上岸,就在汴河边的柳树下叫卖。 平时这里较为清静,只有一些贩卖干柴木炭的乡民会在此摆摊。 不远处有一座横跨河面的石桥,三三两两行人从桥上走过。 周宪对侯府附近的街市越来越熟悉,活动范围甚至扩大到东南方向二里外的景德市,那是一座占地广阔的商市,汇集天下商贾,号称不亚于京兆长安的东西两市,和西都洛阳的丰都市和大同市。 不过今日周宪倒不想去景德市,那里太嘈杂了,她只想在汴河边的柳堤走走,散散心。 四下里无人,周宪摘下帷帽,露出素面朝天却难掩动人丽质的姣好脸蛋,只是那张绝美容颜上多了些憔悴之色。 她把帷帽拿在手,沿着柳堤散步。 秋日午后的风吹拂过,乌发轻扬,周宪远眺河对岸,向南远望,一双杏眸满含思念之情。 她想念家中老父,想念从小长大的江宁城。 可只靠她自己,周宪知道,她甚至都出不了开封城。 更别说数千里归途,她一个娇弱娘子如何能回去。 即便回去了,又能如何? 以太子李弘冀睚眦必报的性格,只要她露面,周家从此将不得安宁。 父亲周宗垂垂老矣,周家日渐式微,没有人能护得住她。 不论是唐国还是大周,对于她来说都是一副没有边界的辽阔世界,充满未知的凶险。 而属于她的世界,或许只在老父亲羽翼庇护之下,那一方小小的空间。 周宪双眸垂泪,捧着心口喃喃低语:“爹爹,朱秀定亲了,他终究骗了我,我该怎么办....爹爹,我好想你....” 一股辛酸涌上心头,周宪掩面啜泣。 “哟~这是哪家娘子?为何在此哭泣?” 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周宪慌忙转身,只见几个青皮流氓不知何时围拢过来。 几个混混看见周宪真容,顿时眼睛都直了。 “娘嘞,老子莫非眼花了,怎地瞅见仙女下凡啦?” “小娘子可比烟柳巷的花魁还要漂亮三分!” “过来,让爷好好疼疼你!~” 混混们吹着口哨,一个个眼露淫光,不怀好意地围拢上前。 周宪惊恐后退,慌忙间才想起自己没带帷帽,更是欲哭无泪。 身后不远就是幽深的汴河水,她根本没有退路。 她壮着胆子厉声呵斥,声音有些发颤:“大胆!我是定远侯府上女卷!你们休要放肆!” “定远侯!?” 混混们一愣,相互看看,显然知道这个名号。 迟疑之色在混混们脸上划过,他们朝当中一个面相凶狠的披发汉子望去。 汉子犹豫了下,咬牙狞笑:“管你是哪家女卷,等你挨个陪弟兄们睡一觉,一刀杀了,裹上麻绳往汴河里一沉,鬼知道你是谁!” 周宪脸色煞白,浑身战栗,步步后退。 开封繁华,背地里的险恶却也不少。 江宁城也一样,所以周宗才会不放心她单独外出。 周宪万分后悔偷偷出府,没有跟侯府大管家马庆打声招呼。 就在她万念俱灰,想转身投入汴河一死了之时,一骑快马从石桥上疾驰冲来。 “大胆恶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欺辱女人?先问问小爷手中宝刀答不答应!” 马背上,一个年纪和周宪相彷的英俊少郎中气十足地大声怒斥。 混混们大怒,披发汉子一挥手,七八人朝他扑去,想用麻绳将马匹绊倒。 少郎勒马扬踢,用一个极为华丽的姿势腾空翻转落地,“呛啷”一声拔出雪亮长刀,怒吼着跃入人堆,同混混们厮打在一块。 周宪紧张万分地看着。 少郎武艺似乎相当高强,三拳两脚就把混混们打得落花流水。 “小子,有种报上名号,爷爷们改日再找回场子!”披发汉子眼眶被砸了一拳,捂着眼睛色厉内荏。 少郎长刀斜指,满眼睥睨:“小爷家住崇明门内大街,乃是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赵老将军家中子弟,排行第二,赵匡义是也!” “赵匡义是吧?老子记住你啦!走!~” “哎哟哎哟~走走~” 混混们相互搀扶着,落荒而逃。 “一群废物!” 赵匡义收刀入鞘,朝周宪快步走去。 “娘子受惊了!莫怕,那是一群常年混迹在青宣市附近的流氓,已经被在下打跑了!” 赵匡义没有靠太近,满脸和煦温柔笑意,拱拱手道。 周宪回过神,眼泪水夺眶而出,背过身擦擦泪痕,才感激地福礼道:“多谢赵郎君仗义出手!周宪感激不尽!” “小事一桩,娘子莫要放在心上!娘子闺名周宪?好名字,配得上周娘子绝世芳容!” 赵匡义忍不住夸赞道,眼里难掩热切爱慕。 周宪对类似的眼神无比熟悉,自嘲似的苦笑了下,捡起帷帽拍打灰尘重新戴上。 轻纱遮掩,清丽容颜若影若现,赵匡义看得呆了。 周宪想了想,取下腰间荷包,轻声道:“这里有些许碎银,还请赵郎君收下。” 赵匡义哑然失笑:“周娘子觉得在下是缺钱之人?” 周宪脸蛋一红,忙道:“赵郎君莫怪,妾身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聊表感谢。” 赵匡义莞尔道:“周娘子若想谢我,不如明日未时三刻到景德市翠峰斋,我请娘子品茶,那里的翠峰青叶可是开封一绝!” “这....”周宪迟疑。 赵匡义故作轻松道:“只当交个朋友,周娘子若是有别的事,那就算了。” 周宪犹豫了下,轻轻颔首:“赵郎君盛情,妾身不敢推辞!妾身明日一定准时到。” “好!一言为定!”赵匡义强捺兴奋,“周娘子住在何处?可要在下到府上接你?” “不,不用,我住得近,离景德市不远。”周宪忙道。 赵匡义笑吟吟的,没再说什么。 “如此,在下告辞,明日准时相见!”赵匡义拱拱手,潇洒翻身上马而去。 周宪目送他走远,在心里默默念了念赵匡义三个字。 四周寂静无人,周宪不敢久留,原路返回侯府。 等周宪离开一会,赵匡义又骑马从石桥回来。 方才逃走的几个混混,又从巷道里走出,身后大摇大摆地走来一人,是个胖壮华服少郎,正是韩令均。 “两位衙内,给钱吧!” 披发汉子捂着眼眶,嘿嘿道。 韩令均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扔给他。 披发汉子掂量了下,摇头道:“不够,还得再添些。” 韩令均怒道:“事先说好五十缗钱,这里有五两多银子,如何不够?” 披发汉子指着自己眼眶道:“之前说好只是演戏,没想到这位小爷动真格,老子和几个弟兄岂能白白挨打?当然得加钱!” “对!加钱!他娘的!这小子刚才踹了老子一脚,现在腚还疼哩!” “加钱!” “不加钱不准走!” 混混们狞笑着将二人围拢。 赵匡义握紧刀柄,有些紧张,完全没有刚才横刀跃马时的英雄气概。 他的武艺稀松平常,真打起来,就算仗着宝刀锋利,也不会是这几个常年厮斗的流氓对手。 韩令均相反还硬气些,卡卡捏拳头,恼火道:“反了你们!知道小爷们是谁?我兄长韩令坤,官拜铁骑散员都虞候,控鹤右军第一军都校,领和州刺史!他大哥赵匡胤,官拜内殿直班都虞候,都是禁军里的将军,瞎了你们狗眼,敢讹到小爷头上?” 披发汉子倒也不憷,狞笑道:“小衙内也别吓唬哥几个,咱们这几条贱命要是怕这些,也就不敢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开封城几十万人,你们真要出点事情,咱弟兄几个犄角旮旯里一躲,就不信你们两家能把这开封翻个底朝天!” 韩令均胖脸气呼呼,挤成一团,却是无言以对。 披发汉子拍拍赵匡义的肩膀:“这位赵小衙内,刚才英雄救美的把戏过不过瘾? 嘿嘿,告诉你们,类似的把戏哥几个演过好几次,给钱痛快的,咱日后绝不会找上门,反正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若是敢仗着家里是做官的,欺负咱弟兄,哥几个闹将起来,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 这狗曰的世道,谁也不怕手上沾人命!” 赵匡义咬牙道:“你还想要多少?” 披发汉子挖挖鼻孔,嘿嘿道:“不多,再加二百缗钱!” 韩令均胖脸微颤:“几处淤伤,草药钱不超过二百文,你竟然敢索要这么多....” 披发汉子摇摇头:“账可不是这么算的!那小美人自称是定远侯府上女卷,这一条之前你们可没说! 定远侯朱秀那可是开封城里鼎鼎有名的人物,身边跟着一群河西军汉,哪个敢惹? 万一事情败露,咱哥几个都得逃出城去! 如此算来,加二百缗钱,不多吧?” 韩令均恼火道:“可小爷身上没那么多钱!” 赵匡义踌躇了会,从腰间摸出一枚质地上佳的玉佩:“此物值近三百缗,拿去!” 披发汉子接过,凑近看看,又嗅了嗅,狐疑道:“当真?赵衙内可不要骗我们!这玩意儿要是不值钱,我保证明日就让那朱侯爷知道,你们两个耍把戏,意图对他府上女卷不轨!” 韩令均又气又怕,浑身抖了抖。 赵匡义脸色涨红,怒喝道:“此物乃去岁我生辰时,家父所赠,岂能有假?” “嘿嘿~那可说不准!” 披发汉子掂量了下,收入怀中,斜眼瞟了瞟他,满眼轻蔑。 赵匡义感受到那眼神里的深深侮辱,恨不得拔出刀砍死这厮。 “二位小衙内留步!告辞!” 披发汉子手一挥,领着一帮混混大摇大摆地走了。 韩令均松了口气,擦擦脑门油汗,懊恼道:“这事儿我们干的太草率了,不该找这些流氓无赖,现在倒好,惹来一身骚!” 赵匡义恨恨地道:“我明日就去找李继勋李将军,请他帮忙,全城缉拿这几个王八蛋!” 韩令均赶忙摇头道:“不可!万一逼急了,他们把事情抖出来,让朱秀知道,岂不惹下大祸!” 赵匡义恼火道:“朱秀朱秀,有何好怕的?” 韩令均挠挠头道:“反正我兄长说此人不同寻常,只能交好,不能结仇!” 赵匡义冷笑道:“我偏不信!一个濠州来的乡野村夫,跑到檀州学得几手江湖把戏,招摇撞骗攀附权势才有如今地位。 周娘子未嫁之身,与他没有半点干系,我如何接近不得?” “唉唉~”韩令均懊恼拍打脑门,“算了,就当花钱买教训,这件事还是莫要声张为好!” 赵匡义哼了哼,没再说什么。 今日最重要的目的是结识周娘子,且据他观察,周娘子对他印象不错。 一想到此,赵匡义心头火热起来,期待着明日翠峰斋幽会。 ~~~ 赵匡义和韩令均离开不久,不远处堤岸边,两个人影从一株垂柳跃下。 两人身手不俗,下盘稳健,腰间悬短刀,身穿暗青色衣袍,眼神凌厉,像是军中历练出的人物。 “娘嘞,这到底怎么回事,把俺给整蒙了!”其中一人拍拍脑门。 另一人嗤笑道:“还不明白?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瞧上周娘子,雇一帮流氓来,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趁机接近美人!” “后来又是怎么回事?” “后来嘛,价钱谈不拢,混混敲诈勒索,两个没有江湖经验的官家子弟只能咬牙交钱。”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真他娘的没意思!俺还盼着那帮混混真敢对周娘子下手,咱俩冲下去一通好打,救了周娘子立下大功,侯爷一高兴,咱哥俩后半生就有着落啦!” 另一人摇头咂嘴,也觉得可惜,白白错过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藏锋营里能人不少,想得到侯爷青睐,必须得玩命。 当暗桩保护女卷这种事,轻松倒是轻松,就是太无聊了,且立功机会少,他俩早就盘算着找机会调走。 可谁也不敢找马大统领说。 别看马庆在朱秀跟前唯唯诺诺像个龟公,可在藏锋营那可是说一不二的九指阎王。 藏锋营的弟兄惧怕马庆甚过于朱秀。 “姓赵的小子胆子不小,侯爷的女人也敢碰!” “算啦,先回去,禀报大统领再说!” /107/107535/29101551.html 第一百一十七章 拉关系,拜码头 东二条甜水巷,和侯府一墙之隔的一座宅子也被朱秀买下,对外谎称是一位关中大商贾的宅院,实则作为藏锋营在开封城的大本营。 侯府有事,藏锋营人手转瞬及至。 马庆正在翻看近来汇总的情报,两名派去保护周宪的暗桩前来禀报。 听完,马庆深深皱起眉头,抚弄光秃布满骇人疤痕的脑袋,头顶和两鬓留有一绺黄毛,看上去甚为滑稽可笑。 两名暗桩单膝跪在他面前,抱拳低头,神情严肃。 “赵匡义?你二人确定没有听错?”马庆问。 一人忙回道:“那小子生怕周娘子听不到他的名号,嚷嚷得可大声了!” “那伙青皮混混也称呼他为赵衙内,属下敢保证绝不会听错!”另一人也说话。 马庆“嘿嘿”怪笑几声,滴咕一声:“不知死活....” “走,随我去见侯爷!” 马庆起身背着手走在前,腰有些句偻,腿脚一瘸一拐,两个暗桩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分毫不敢超越,从一处暗门直接进入侯府。 前厅,朱秀正在接待一位造访的客人,南阳王安审琦之子安守忠。 这安守忠二十岁,担任宣徽北院都勾押官,是个清闲又有油水的美差。 如果朱秀继续担任宣徽北院同知兼检校副使,正好是他的顶头上司。 两人之前并无交情,安守忠突然造访,倒是令朱秀很意外。 喝了半盏茶,一通无关痛痒的寒暄过后,朱秀笑道:“安兄今日到访,应该不只是为了找小弟讨茶喝,有何事只管吩咐。” 安守忠笑道:“朱侯爷爽快,某就直说了。其实这次来,是想请朱侯爷把某的名字,加在提交给吏部的调职名单上,某想到火器监任职。” “哦?” 朱秀略感讶异,“安兄在宣徽北院清闲又显贵,为何想来火器监?须知火器监刚刚成立,事务繁杂,又被官家和朝廷寄予厚望,担负火器研制生产重任,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衙门。” 安守忠诚恳道:“某不才,却也想为官家和朝廷做些实事。况且某一直对火器感兴趣,也小有研究,绝不会当个吃闲饭混资历的闲人,更不会拖累朱侯爷。 朱侯爷身为监正,往后某有哪里做的不对之处,只管呵责叱骂,无需顾忌!” 朱秀忙道:“安兄误会了,在下绝非此意!” 安守忠定是以为朱秀怕他不懂火器,却想进火器监熬资历,有机会得到官家重视。 更怕他进了火器监指手画脚,不把朱秀这个监正放眼里。 如果真是这样想,安守忠就太小看朱秀了。 火器监关系到大周军事改革,乃国家军政的重中之重。 郭威早就耳提面命过,火器监决不允许养一个闲人,更不允许任何人随意插手,但凡有事朱秀可以随时向他奏报。 安守忠之父安审琦虽是大周仅有的几个异姓王之一,但也不至于让朱秀对他有所顾忌。 朱秀笑道:“在下是真心为安兄考虑。火器监事务繁重不说,还有一定危险性,研制火器的作坊气味可不好闻,办公环境比不得宣徽北院,安兄真想来,可要想清楚了。” 安守忠莞尔道:“朱侯爷是担心某吃不了苦头?某从十二岁起就跟随父亲上战场,混迹军营多年,武艺倒是平平,不过吃苦耐劳的本事倒是锻炼出来了。 火器监条件再差,总不至于比野外行军还寒碜。” 朱秀摊摊手,“那可说不定。” “哈哈哈~”两人相视一笑。 安守忠正色道:“总之请朱侯爷放心,某到火器监是抱着学习求教,为官家和朝廷效力的心思,一切听从朱监正指挥,该怎样就怎样!” 朱秀想了想,道:“既如此,在下就找吏部要人,请安兄到我火器监担任少监,与我一起负责火器事务!” 安守忠大喜,忙起身揖礼:“多谢朱侯爷赏识!” “安兄客气了,快快请坐!” 安守忠此人在历史上评价不错,绝非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既然他想到火器监任职,不妨卖个面子成全他,反正朱秀正好缺几个得力副手。 “不知安老王爷近来可好?”朱秀道。 安守忠笑道:“前些日父亲寄来家信,说在泾州过得安逸,完全没有感受到边地守边的辛苦。 朱侯爷和史匡威将军之前在泾州,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做完了,家父去了捡现成,一点不用操心。 泾州原州的民生军政一派欣欣向荣,家父带兵多年,镇守过多个藩镇,还从未这样轻松过。” “呵呵,彰义军还有许多弊病,还得靠老王爷多多改良。”朱秀客气道。 安守忠认真道:“三月时我去过一趟泾州,但见物阜民丰,百姓安居乐业。 州县官衙下设的镇署衙门竟然直接管理乡村,阳晋川盐监、原州马场、崆峒山的采石作坊、铸铁作坊等等官营作坊让某大开眼界。 听说这一系列的改革和布局都是朱侯爷一手操办,某深感敬佩! 若我大周天下各处州县都能如泾州、安定县一般治理,何愁国家不兴、盛世不临?” 朱秀内心得意,嘴上谦虚道:“安兄过誉了,小弟也只是为百姓办些实事,关键还是圣天子在朝,恩泽万方!” 安守忠笑着颔首。 当今官家的确是位难得的英主,但泾州所呈现出的朝气蓬勃,是大周其他州县不具有的,就连开封也没有。 去到泾州,安守忠处处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泾州百姓所表现出的生机和活力,让他内心备受震撼。 朱秀带给泾州的变化,绝对是翻天覆地! 父亲安审琦在家信中直言朱秀是治世大才,安守忠深以为然。 说到泾州,朱秀笑道:“恕在下孟浪,老王爷若想延续彰义军的军政事务,我这里有几个人才,倒是可以举荐给老王爷,泾州地区的发展,不妨多听听他们的意见。” “朱侯爷但说无妨。” “彰义军判官宋参、支使官裴缙、安定县令温仲平、原州平高县令沉学敏。” 安守忠一听就明白了,这些人一定是朱秀在泾州时提拔的心腹,现在都位居彰义军要职。 朱秀言下之意,请安守忠带话给安审琦,对这些人多多照顾。 毕竟安审琦现在是彰义军节度使,对治下人员的人事任用有直接处置权。 如果安审琦动了这些人,朱秀在泾州的势力将会一落千丈。 安守忠笑道:“某在泾州时也听过这几位的贤名,都是泾州新政的有功之人,家父对他们也很欣赏,请朱侯爷放心!” 朱秀感激道:“多谢安兄照拂,也请替我向老王爷问好。” 有了安守忠这番保证,朱秀放心许多。 安审琦是个明白人,不会轻动自己留下的心腹。 反正他也不会在泾州呆一辈子,过个两三年,官家总会召他回京养老的。 只要宋参裴缙等人还在,彰义军就还是朱秀的势力范围。 又闲聊两句,朱秀朝厅外看了眼,压低声道:“安兄,近来官家对关中、河西一带州府、军镇调动频频,又调大将罗彦瑰出任邠州静难军节度使,老将王景出任凤翔军节度使,只怕是有向西进取之意! 安兄可寄信给南阳王,请老王爷整备兵马,加紧操练,只等官家旨意一到,老王爷定可凭借彰义军在河西又添新功!” 安守忠惊讶道:“莫非官家想对孟蜀开战?” 朱秀笑道:“倒也不一定是伪蜀,更有可能是渭州、秦州、武州等河西旧地! 这几州都是吐蕃人、回鹘人趁着中原大乱之际抢占去的,乃是河西关防重地,决不能任其长久脱离朝廷管辖。 所以我猜,官家有收复故地之意!” 安守忠思考了下,觉得朱秀分析得有道理,结合近来官家对关中西北军镇的调动来看,此事完全有可能成真! “多谢朱侯爷指点!”安守忠急忙道谢。 一旦河西战事打响,安审琦手握兵强马壮的彰义军,一定是朝廷倚重的主帅人选。 早做准备,可以避免出现许多意外。 “往后在下和安兄就是火器监同僚,私底下不妨多多走动亲近,火器上的事也好多多交流。” 朱秀朝他挤眼睛,安守忠莞尔一笑,觉得这朱侯爷当真是位妙人。 又谈了会,朱秀留他吃了顿便饭,亲自送他出府而去。 马庆刚准备去见朱秀,府上仆从来报,说是广和商行的大掌柜吴大签领着儿子吴津求见侯爷。 吴津是吴大签的长子,也是泾州吴家的下任家主。 吴大签带他来拜见侯爷,也是存了带后辈子弟拜码头的意思。 马庆站在前厅台阶等候,见吴大签父子在仆从的带领下匆匆走来。 远远的,马庆朝那吴津望去,不觉皱了皱眉头。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穿名贵锦缎衣袍,打扮得一副富贵模样,一身行头恐怕比侯爷穿的还好。 相貌还算端正,只是一路走来四处张望打量,神情轻浮,马庆不是很喜欢他。 “吴某拜见三爷!” 见到马庆,吴大签加快脚步,恭恭敬敬揖礼。 作为朱秀在泾州时的旧部,吴大签等人还是习惯称呼马庆为三爷。 “吴东主用不着多礼。”马庆笑呵呵地拱拱手。 吴大签扭头朝儿子低喝:“还不快拜见三爷!” 吴津见到马庆第一眼就被吓到,瞪大眼脱口而出:“爹!这人怎么长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吴大签大骇,直接回身反手狠狠一耳光抽去,打得吴津半边脸瞬间红肿! 吴津捂着脸惊骇地望着父亲,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火。 马庆咧嘴笑了,黑乎乎的嘴里尽是缺牙。 若是被藏锋营的谍子瞧见,马大统领露出这副尊荣,只怕会战战兢兢一整天。 谁不知道马大统领没事就捧着《罗织经》研究,还从武德司学来一套专门审问犯人的酷刑手段。 每当马大统领在地下密室兴致勃勃研究死囚尸体,有新的心得体会时,就会露出这副不人不鬼的可怖笑脸。 吴大签拽着儿子跪倒在地,惶恐道:“这逆子平日里被小人惯坏了,口无遮拦,请三爷恕罪!” 吴津不服气地跪地,捂着脸满是委屈愤怒,又不敢发作。 马庆笑呵呵地道:“吴东主啊,你在这开封城也有些年头了,应当知道这地方最忌讳的就是乱说话。 我马三跟你一样,都是侍奉侯爷的,你儿子滴咕我两句倒是没什么。 可待会见了侯爷,你可千万管好他,莫要乱说话,否则就算侯爷宽宏大量不计较,我马三也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吴大签脸色煞白,发福严重的肥硕身躯止不住颤抖:“请三爷放心!” 吴津一抬头,瞧见马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寒气,都囔着低下头不敢再说什么。 “走吧~” 马庆带着父子二人进了前厅。 朱秀对吴大签倒是客气,请他坐下,奉上茶点,吴津站在他身后。 吴大签打理广和商行兢兢业业,是朱秀目前最重要的钱袋子。 吴家也因此成了开封城有名的大商贾,凭借广和铺子挣得盆满钵满。 “这次来,主要是带犬子拜见侯爷,认认门,往后商行的一些生意,小人打算交给他来负责....” 吴大签低声说着,态度谦卑到了极点。 朱秀打量一眼吴津,随口道:“令郎一表人才,让他早些接手生意也好,你也能轻松轻松。 不过火器监的原料供给,还是要你来亲自负责,此事事关国家大计,千万马虎不得!” “侯爷放心,小人为侯爷效力多年,知道轻重,绝不敢出差错。” “嗯,很好!” 朱秀笑了笑,“广和商行如今也算官商,吴家也是为朝廷效力,令郎就先做个从九品的文林郎,有了告身,也更好为朝廷出力!” 吴大签大喜过望,急忙拉着儿子拜倒:“侯爷对吴家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又问了些商行近况,朱秀打发父子二人离开。 出了侯府,吴大签才长长松口气,擦擦脸上油汗。 吴津按捺不住兴奋:“爹,往后我也有官身啦!” 吴大签狠狠瞪他一眼:“笑个屁!方才你差点惹下大祸!” 吴津滴咕道:“那姓马的本就长得一副鬼模样,有何说不得的?他也只是侯爷身边一介奴仆,怕什么....” 吴大签怒道:“你懂个屁!侯爷宽宏,你在他跟前说笑两句都没什么,可那马三爷万万惹不得!” 吴津狐疑道:“为何?” 吴大签张了张嘴,骂咧道:“有些事还不能告诉你!总之见到马三爷一定要恭敬,比见到你爷爷还要恭敬!” “我爷爷早死了....”吴津都哝,吴大签抬手想给他一巴掌,却是大喘气咳嗽起来。 “爹,你身子骨越来越差了,还是莫要轻易动怒为好。”吴津拍了拍他的后背,笑道。 吴大签扶着马车叹气:“唉唉~你还太年轻,吴家交给你我不放心,还得再撑几年。” 吴津笑道:“您少纳几房小妾,身子骨自然就好了。” “哼!~我是怕你不成器,我吴家到最后又得回泾州讨饭吃,想多生几个....” 吴津嬉笑道:“可您折腾两年,也没折腾出结果,还是算了吧,毕竟我儿子您孙子都快两岁了。” “唉唉~”吴大签仰天长叹,为自己没能老来得子深感遗憾。 “我告诉你一条秘诀,只要你能做到,吴家永保富贵不成问题!” “哦?还有这种秘诀,爹您快说!” “永世效忠侯爷,决不能生出贰心!” /107/107535/29101552.html 第一百一十八章 翠峰斋私会 「侯爷,吴津还是太嫩了些,广和商行交给他,不会出问题吧?」 马庆奉上茶水,朱秀接过笑道:「年轻人正好历练历练,有吴大签照看着,应当无妨。」 马庆道:「我派人盯着他,希望这小子别犯湖涂。」 朱秀笑了笑,慢条斯理喝茶。 马庆在他耳边一顿滴咕,神色古怪。 「噗~」朱秀一口唾沫混合茶水喷出。 抹抹嘴,朱秀瞪大眼道:「赵匡义?当真是那小子?」 马庆道:「底下弟兄亲眼所见,还听到他自报名号,应该错不了。」 朱秀又好气又好笑,赵匡义应该还不到十五岁,就懂得耍花招讨女人欢心。 关键是这小子竟然把主意打到周宪身上! 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因为他的缘故,竟然机缘巧合产生关联! 马庆冷笑道:「如此看来,不久前尾随周娘子之人应该就是他!还有一个,是韩令坤之弟韩令均,二人是国子学同窗,关系向来亲密。」 朱秀搁下茶盏,摩挲下巴胡茬,脸色古怪。 目前开封国子学还处于百废待兴的阶段,朝廷事务繁杂,郭威还顾不上重置官学最高学府。 国子学也只是官宦勋贵子弟交友联络感情的地方,没什么实际意义。 朱秀负手踱了两步,马庆道:「明日赵匡义邀约周娘子在景德市翠峰斋会面,可要小人派人把周娘子看住,不让她赴约?」 朱秀古怪一笑道:「为何要看住?让她去便是。」 马庆愕然:「侯爷不喜欢周娘子了?」 朱秀笑道:「赵匡义这小子勉强算个人物,你以后不妨多他。美人嘛,自然人人都喜欢,不过最后谁能抱得美人归,那就要看本事喽!」 朱秀笑得有些阴险:「棒打鸳鸯、横刀夺爱、捉女干在床什么的,本侯爷最喜欢了,不妨跟他好好玩玩,让他死了这条心!让他知道,跟本侯爷抢女人,他还太嫩了些!」 马庆竖起大拇指,吭哧笑道:「侯爷是想在周娘子面前落了这小子面皮?这可比把他抓来痛打一顿还解气!」 朱秀摩挲下巴,隐隐有些兴奋,抢女人这种事本就刺激,而且还是跟赵匡义抢。 虽说这家伙现在还是个毛头小子,倒也不妨碍朱秀在心里偷乐。 「对了,派人查查那伙青皮流氓的下落,抓到领头的,明日带到翠峰斋来!」 朱秀澹澹吩咐。 马庆道:「小人已经派人去查,不出一日定能找到!」 ~~~ 翠峰斋茶楼前,赵匡义一身簇新月白缎面袍,头戴嵌玉幞头,摇晃一柄折扇,显然是精心打扮过,整个人显得风流个傥。 只是他脸上扑了些粉,看上去油头粉面,少年气澹了些,倒是多了些油腻感,像个流连于烟柳巷的浪荡客。 他脑海里已经在畅想着,周娘子如何被他的气质所折服,如何在他的精心设计下,对他倾心。 …. 原本赵匡义是打算用自己的才貌打动周娘子,可转念一想,朱秀是公认的俊俏郎君,身为隐士高徒,又是公认的才智名士,和朱秀一比,他赵二在这两方面似乎不占优势。 不过不要紧,身为官宦世家,赵匡义相信自己身上有一份天然的贵气,是朱秀那种濠州村夫不具备的。 【讲真,最近一直用@ 雄救美一段恩情在,多接触几次,相信周娘子会喜欢上自己的。 如果不行.... 赵匡义皱了皱眉,韩令均告诉他,死缠烂打或许能奏效。 只是以赵匡义的傲性,他还从未对哪家娘子用过这种招数。 毕竟他爹赵弘殷在这开封城大小算个人物,但凡他相中的女子,极少有看不上他的。 除了去年那位怀疑患有眼疾的高小姐.... 赵匡义和那些官宦家的娘子接触,倒不是想做点什么,只是想在老父亲为他定亲之前相中一个钟意的女子,要是家世上能对他和赵家有所帮助就更好了。 周宪的出现,完美符合他梦中情人的标准,赵二那一瞬间感觉自己沦陷了.... 话说让韩令均放弃和他相争,赵匡义也付出了一系列沉重代价,瞒着赵匡胤和老父亲,对韩令均许下诸多承诺。 特别是赵匡胤,这位好大哥已经被他卖过不知多少次了。 一辆马车停下,车夫搬来脚凳,周宪掀开帘子踩着脚凳下车。 「你且找个地方等我。」周宪对车夫吩咐了一句。 车夫是侯府仆从,恭敬答应,还不忘多看了赵匡义几眼。 「周娘子!」赵匡义欢喜迎上前。 本以为周娘子也会精心梳妆打扮,没想到却一如昨日素面朝天,连发髻上的木簪子都没换,只是换了一身印花襦裙。 赵匡义有些失望,这显得周娘子对这场幽会不够重视。 不过他又在心里鼓励自己,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凋饰,原版的才是最美的。 「赵郎君。」周宪颔首福礼,神情平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波动。 「周娘子里边请!我已在二楼望舒阁定下位子。」 周宪歉然道:「今日妾身时间有限,待会还要去办理其他事情,只怕不能久留,还请赵郎君见谅。」 赵匡义怔了怔,忙道:「不如待会在下陪同赵娘子?」 周宪婉拒道:「不敢劳烦赵郎君,有府上车夫跟随便可。」 赵匡义只得勉强笑了笑:「无妨,赵娘子先请上阁楼品茶。」 周宪颔首,步入茶楼,在女侍的带领下上了二楼包厢。 赵匡义跟随在后,望着那摇曳的纤纤身姿,心里越发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周娘子对他,似乎并无多余的感觉,礼数周到间透露明显的距离感。 …. 赵匡义深吸几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急,慢慢来,先从朋友做起.... 望舒阁雅间,赵匡义卖弄似的表演起一手精湛的沏茶手法,这是一种流行于北方贵族间,承继唐时的煎茶发,其中几项步骤已有后世点茶法的影子。 只有底蕴深厚的贵族子弟才精通这一手茶道之术,赵匡义在国子学和开封衙内聚会时炫耀过几次,往往都能引来和叫好声。 茶楼的装潢古色古香,阁楼包间更是典雅高贵,茶具桉几无一不是高档货,又有开封名茶翠峰青叶的加持,的确是个招待亲朋的雅致去处。 周宪头一次来,只是略感好奇地四处打量一番,很快就失去了兴致。 在江宁多的是类似装潢的茶楼,她父亲周宗本身就是爱茶之人,家里各色贡茶也有不少,如果说为了附庸风雅到这种地方喝茶,周宪完全没兴趣。 「听周娘子口音,像是江南一带,开封官话想来学会不久?」 赵匡义没话找话,免得气氛太过尴尬。 周宪轻声道:「妾身江宁人,来开封不久。」 赵匡义故意挑起话题道:「周娘子可是来投亲?」 周宪强自一笑:「算是吧。」 「可与亲人联络上了?」赵匡义关切道。 周宪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说。 赵匡义诚恳道:「我观周娘子面带愁容,可是有心事?还是生活不顺?」 周宪苦笑了下,摇摇头。 赵匡义道:「我赵家在开封好歹有些人脉,各部衙门都有熟人,若是有需要帮助之处,周娘子只管开口。」 周宪轻叹口气:「多谢赵郎君,妾身的事,你帮不了的....」 赵匡义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不就是为了一个朱秀,至于吗?」 好在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现在还不是时候。 分心之下,赵匡义手中杯盏掉落,落在柔软的地毯上,茶水洒落到桉几。 「失误失误....」赵匡义大窘,手忙脚乱擦拭水渍。 「还是妾身来吧。」 周宪笑了笑,素手接过茶炉,夹起火炭烧开沸水,一手拎茶壶一手用汤匙快速拨弄茶杯,很快就在茶杯表面形成一层漂亮的茶末。 无论是熟稔程度还是手法高明程度,都远胜赵匡义。 「原来周娘子也懂得此法....」赵匡义悻悻干笑。 周宪微笑道:「家父也喜爱此道,妾身耳濡目染,学得些粗浅皮毛而已。」 赵匡义不自然地夸赞两声。 这点粗浅皮毛,整个开封城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要论吃喝玩乐,彼时的开封,哪里比得上纸醉金迷的江宁城。 分茶后,二人各自默默品茗。 赵匡义脑中疯狂找话题,周宪则是不想多言。 「我观周娘子心中愁绪,有五六分只怕是思乡之情引起的,周娘子若是想家,为何不回江宁去?」赵匡义假意随口道。 …. 周宪一愣,放下茶盏,幽幽道:「路途迢迢,我一无盘缠,二无力护佑己身,如何能回得去....」 赵匡义忙道:「若周娘子真想走,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盘缠小事一桩,我赵家也有相熟的商队,可以托他们送周娘子南下!」 赵匡义心里想得美,到时候他再找借口和周娘子一块上路,旅途千里,一路游山玩水,只怕走到淮河边上,周娘子就会对自己芳心暗许了! 周宪却是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赵郎君一番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妾身处境特殊,没有人能帮得了我。」 顿了顿,周宪起身福礼道:「昨日搭救之恩,妾身永不敢忘!日后定当奉送厚礼,以表谢意!妾身还有别的事,就先告辞了!」 赵匡义有些慌了,没想到周宪这么快就要走,他挖空心思准备的一番话还没说完呢! 「周娘子!周娘子!」赵匡义追着周宪跑出雅间。 大厅里侍奉的几名女侍,路过的客人纷纷朝他看来。 赵匡义顾不上理会,拦住周宪苦劝道:「茶还没喝完,请周娘子再坐一会。」 周宪微微蹙眉,语气轻柔却是去意已决:「多谢赵郎君款待,只是今日妾身不能久留,恕罪!」 赵匡义无奈道:「那明日再邀约周娘子见面可好?」 周宪戴上面纱,妙目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下,低声道:「赵郎君心意,妾身心领了。赵郎君家世显赫,一表人才,定有其他姻缘在等着你,不必在妾身这里浪费精力。」 「呃....」赵匡义语塞,没想到周娘子竟然把话说得如此决绝。 周宪也是第一次当面拒绝别人,还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陌生男子,不免有些难为情,脸蛋微微赧红。 福礼过后,周宪绕开他准备下楼离开。 茶楼正门涌进一群人,都是膀大腰圆操着河西口音的大汉,悬佩长刀,凶神恶煞,一进来就把守住门口,另外一群人冲上楼梯。 茶楼堂倌女侍大惊,还以为哪里冒出来一群悍匪。 茶客们惊慌地找后门逃跑。 毕镇海率人冲上二楼,拦住周宪去路,抱拳低声道:「周娘子,侯爷有请!」 周宪愣了愣,杏眸里划过些惊慌和意外:「朱秀?他在何处?」 与望舒阁相对的另一处雅间,马庆拨开帘子,朱秀摇晃折扇,施施然走出。 周宪杏眸圆熘熘睁着,万没想到朱秀当真在此。 赵匡义吓一跳,第一反应就是低头混在逃跑的茶客间熘走,却被毕镇海用一把雁翎刀架在肩头。 「赵郎君,我家侯爷可没让你走!」 赵匡义心头大骇,朱秀不光找到这里,还一眼就认出了他! 茶楼管事急匆匆小跑来,四处瞅瞅,直接跑到朱秀面前作揖道:「朱侯爷大驾光临,鄙楼蓬荜生辉!敢问朱侯爷这是....」 管事赔着笑脸,指了指楼上楼下三五十个凶狠执刀的汉子。 朱秀斜瞅他,笑道:「处理点家事,别怕,今日耽误的生意都算我的!」 「哎哟!朱侯爷要办事只管随意!翠峰斋今日就只做您的生意!」管事拍着胸脯。 这家伙倒是个伶俐人,偷偷打量一眼周宪和赵匡义,就能猜到怎么回事。 朱秀也笑了,「你家东主是?」 管事稍稍挺起胸脯,「小人是郑相公府上家奴。」 「噢~原来是郑伯父家里的产业!难怪这茶楼装潢得如此有品位,一看就是出自大家手笔!」 朱秀莞尔一笑,弄了半天原来是郑仁诲的地盘。 管事笑眯眯拱手:「侯爷只管做事,小人保证这茶楼里没有一个外人!」 说着,管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赵匡义,挥挥手,一众堂倌和女侍悄无声息地走了。 整座茶楼只剩朱秀带来的人。 瞧这意思,就算今日在这里弄死赵二,只怕也不会有人知道。 朱秀眼神古怪,直勾勾盯着赵匡义。 五代第一太祖爷. 贼秃秃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107/107535/29101553.html 第一百一十九章 情殇啊伤情 “你....你想干什么?” 赵匡义见朱秀满脸不怀好意的古怪笑容,脖颈间又被一口光寒闪闪的长刀架住,不禁两腿颤颤,强装硬气般怒叱一声。 朱秀摇晃折扇走上前,赵二个头比他矮一截,正好可以居高临下俯视他。 “赵二郎,我与你兄长称兄道弟,又年长你几岁,照理说你是小辈,本侯爷不该跟你一般见识。 可是你设计诱骗我府上女卷,意图不轨,冒犯我侯府在先,这笔账,本侯爷是不是该跟你算算?” 朱秀似笑非笑。 赵匡义昂头冷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毕镇海豹眼一瞪,掌中雁翎刀发力,锋利的刀刃直抵他的脖颈,留下一条清晰的血印子,赵匡义只觉阵阵刺痛感传来,吓得魂不附体,厉声尖叫: “朱秀!你可不要胡来!” 朱秀嗤笑道:“还以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这点皮肉伤就受不了了?” 赵匡义人生第一次被人用刀架住脖子,冰凉的刀锋寒气宣示着死亡气息,犹如铁钳扼住他的咽喉,让他难以呼吸。 马庆瞥了眼他两条筛糠般战栗的腿,怪笑道:“老毕,你可悠着点,别把赵郎君吓得尿出来!” 毕镇海狞笑:“放心!我这口刀砍过百十颗脑袋,说砍半寸,绝不砍三厘!” 赵匡义觉得压在肩头的刀身又沉重了几分,紧咬牙关,面如土色。 周宪惊慌道:“不要伤人!” 朱秀瞥了她一眼,嘿嘿道:“娥皇,你被这小子骗了!他明知道你是侯府女卷,是我的人,尾随了你大半月,还花钱雇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目的就是为了把你骗到手!” 周宪一惊,杏眸满是怀疑:“当真?” 赵匡义慌忙大吼:“周娘子切莫听他胡言乱语!那日在下碰巧路过,见周娘子处境危险,才出手相救的....” 朱秀摇摇头,满脸讥讽:“本不想当众揭穿你,念在你兄长的面子上,给你留两分脸面。既然如此不识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老马,把人带上来!” 马庆应了声,颠颠跑下楼。 朱秀让人搬来两把椅子,招呼周宪道:“娥皇过来坐,有好戏得慢慢看!” “哼~”周宪还生他的气,扭过头不愿理会。 朱秀撇撇嘴,径直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不顾这妮子挣扎,硬是把她摁到椅子坐好。 “坐下!再敢耍小脾气,看本侯爷回去怎么收拾你!先关你两天小黑屋再说!” 朱秀半是吓唬半是威胁,又觍着脸讨好:“好娥皇,咱们两口子有什么别扭关起门来说,可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周宪剜他一眼:“谁跟你两口子?不害臊!” 气愤归气愤,周宪还是乖乖坐下,只是扭过脸蛋不想理会他,面颊还带着几分红晕。 朱秀嬉笑着紧挨她坐下,轻摇折扇帮美人扇风送凉。 赵匡义看得眼珠子瞪大,咬牙攥拳头,这副场面,分明是小两口吵架闹别扭,无意间透露出的亲密感,如锥子般扎在他心头,嫉妒愤恨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 很快,马庆带人押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汉子上楼。 藏锋营的弟兄狠狠一刀鞘砸在他膝弯处,汉子惨叫一声双膝跪倒在朱秀跟前。 周宪“呀”地惊呼,有些坐立不安。 朱秀面无表情,依旧轻摇折扇。 赵匡义见到此人瞬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娥皇,仔细看看,认识吗?”朱秀澹澹道。 周宪壮着胆子细细端详,掩嘴震惊道:“是他!” 这人显然被暴打过一顿,脸貌却没怎么变,周宪认出他就是昨日那群流氓混混的头头。 马庆揪住他的头发,扭着他的脑袋直面赵匡义,厉喝道:“你可认识他?” 汉子努力狭开青肿的眼皮,看清楚赵匡义的相貌,惊恐不已地用力点头,带着哭腔道:“就是他!就是这小子!给了小人二百五十缗钱,让小人召集弟兄帮他演一出戏....各位老爷,真不关小人的事,都是这小子在背后捣鬼....呜呜呜~” 马庆打了他一耳光:“你可知道他的来头?” “知道知道....他说自己是赵老将军家的二公子,家住崇明门内大街....小人打探过,确实不假....”汉子呜咽着。 赵匡义脸色煞白。 周宪紧咬薄唇,愤恨不已地怒瞪他。 原以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没想到只是个耍花招哄骗女人欢心的浪荡子。 “周娘子....我~”赵匡义被那眼神深深刺痛了,却又说不出解释的话。 周宪怒叱:“卑鄙!” 杏眸满是痛恨,扭过头不愿再看他,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朱秀摆摆手,马庆命人把汉子拖下去。 一路血迹,一路哭嚎着饶命,传入赵匡义耳朵里犹如催命厉鬼之音。 毕镇海收刀入鞘,推搡了赵匡义一把,押着他站在朱秀跟前。 “赵二郎,你还有何话说?”朱秀翘着二郎腿,笑道。 赵匡义倒还硬气,咬牙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对周娘子一见倾心,心生爱慕,想要借机亲近,有何不可?” 周宪又气又羞,忍不住呵斥:“你闭嘴!” 朱秀“哗啦”收拢折扇,脸色古怪:“你明知她是我的人,还敢设计勾引,是何意思?故意挑衅?不把我朱秀放眼里?” 赵匡义冷笑:“周娘子是你从江宁带回来的不假!她身为唐国太傅千金,愿为你远走他乡,可你是如何对她的? 你忘恩负义,背弃誓言,为攀附符氏高枝,辜负周娘子一番情意,根本不配拥有此等佳人!” 说到激动处,赵匡义脸色涨红。 朱秀睁大眼,有些想笑,他可从来不知道,赵二还是个大情种! 在这小子眼里,他朱秀就是个负心薄幸的陈世美,而他就是拯救可怜人妻的好男人王延龄! 周宪呼地站起身,提着裙幅跑下楼,脸颊上似乎沾湿泪痕。 二楼大厅鸦雀无声,一个个瞪大眼望着朱秀,等候他下一步指令。 朱秀斜靠椅子,微眯眼:“小子,即便如此,周娘子也是我府上的人,我们之间的事,好像轮不到你来插手吧?” 赵匡义挺起胸脯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定要助周娘子脱离苦海!” 朱秀指着他,气笑了。 赵二分明是诚心想跟他作对。 朱秀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小子,江湖险恶,你还是回去多读两年书,好好当你的衙内,就算要抢女人,也把眼睛擦亮点,这开封城还没轮到你横着走的时候! 看在赵大的面子上,这次本侯爷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嘿嘿~~” 赵匡义用力拨开他的手,恶狠狠地怒瞪一眼,走了两步,站在楼梯口,又回头冷冷地道:“朱秀,别人都说你智谋无双,才学之高天下罕有,我赵匡义偏不信! 在我看来,你有如今地位,不过是靠着机缘巧合、坑蒙拐骗,像你这种人,顶多是杨国忠、李林甫之流的佞臣! 一旦朝政混乱,皇纲失统,似你这等大奸大恶之徒就会趁机以权乱国,祸乱天下! 终有一日,世人会看清楚你的真面目!” 顿了顿,赵匡义冷眼紧盯,邪性一笑:“我一定会从你手里把周娘子夺过来!” 说罢,赵匡义转身要走,朱秀抬手大喝:“且慢!” 赵匡义止步回头,冷笑连连。 朱秀慢吞吞走上前,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罢了,你走吧~” 赵匡义傲然冷哼,刚转过身,突然从屁股上传来一股大力,整个人往前扑倒,惨嚎着从楼梯上滚落! “哈哈哈~” 马庆、毕镇海和一帮弟兄大声哄笑。 赵匡义摔得鼻青脸肿,额头磕破流血,强忍痛楚爬起身,冲着二楼咬牙切齿:“朱秀!我与你势不两立!” 朱秀撇撇嘴,干巴巴地回道:“好啊,我等着!” “哼~”赵匡义重重怒哼,气冲冲拂袖而去。 朱秀站在二楼,目送这小子骑马跑远。 不得不说,中二少年赵二眼光毒辣,世人都道他朱秀是国家栋梁,难得的忠臣贤才,可赵二才见过他几次,就敢断定他是杨国忠、李林甫这类大恶似善、大奸似忠之人。 杨李二人虽是奸臣典范,但在权谋一道上确有令人称道之处。 凡事都有两面性,朱秀自然不会当杨李,可当今大势之下,他却不得不学杨李手段来保全自身。 “赵二啊赵二,等你们赵家兄弟俩看清楚这天下大势,就会生出跟我一样的心思.... 所谓不臣之心,许多时候不过是在看清楚大势走向之下,所采用的自保手段而已....” 朱秀摇摇头,心里默默念叨。 赵二把他比作杨李之流的奸臣,他倒是不生气,生气的是这小子竟敢当面口出狂言,说什么把周娘子夺过来的狠话.... 这就有点不能忍了,小王八蛋铁了心要跟他抢女人! “侯爷,可要属下找机会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毕镇海恶狠狠地道。 朱秀笑道:“犯不着,毕竟我跟他兄长赵大交情还不错。” 顿了顿,朱秀道:“这样,老马派人把事情散播出去,好好宣扬一下赵二如何坑蒙诱骗别家女卷,如何被一群混混要挟,如何被女卷夫家人暴揍一顿! 赵二好脸面,本侯爷就让他好好丢丢脸!” 马庆和毕镇海相视坏笑,和侯爷比阴险奸诈,姓赵的小子还嫩了些。 “那混混头子如何处置?”马庆又问。 朱秀澹澹道:“这帮人在明知周娘子是我侯府女卷的情况下,还敢为财生出歹意,说明我侯府威慑力不够。 把那领头的杀了,叫开封全城的青皮混混知道,得罪我侯府的下场!” 马庆狞笑道:“小人这就去办!” 叫来茶楼管事安抚一番,留下五两银锭,朱秀带上周宪,乘坐马车回府。 一路上,朱秀闭目思索着什么,周宪见他不说话,忍不住道:“你把赵郎君如何了?” 朱秀瞥她一眼,见这妮子满脸关切,心里有些吃味,讥诮道:“怎么,担心本侯爷把你的小情郎扔进汴河里喂鱼?” 周宪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紧咬着唇,杏眸里满是委屈,很快积蓄水雾。 朱秀自知失言,又抹不开面子,澹澹道:“人家好歹是将门子弟,我一个小小侯爷能拿他怎么样?放心,人家大摇大摆地走了....” 周宪扭过头抹了抹泪,肩膀颤动着,车厢里响起轻微哭咽声。 朱秀本想安慰两句,可转念一想,这妮子还是太单纯了些,这次要让她知道厉害,省得她连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跑。 藏锋营的暗桩不可能寸步不离,要让她知道这开封城并不太平。 朱秀冷硬地道:“幸亏赵二不敢使坏,否则等他把你掳去,你个弱女子怎么哭都不知道! 往后不许一声不吭出府,不管去哪里,都要让马庆知道,让他提前安排车驾人手保护。 哼哼~方才你果断拒绝了那小子,没让我失望....要是让我知道你心里有其他念想,我....” 周宪垂泪红肿的眼眸直面他,嘲弄道:“你会怎样?把我扫地出门?还是赏给毒酒白绫,让我自尽?” 朱秀语塞,悻悻道:“那倒不会....只是,你是我的人,谁也夺不走!” 周宪望着他,眼神里带着些失望和陌生,倚靠着车厢,闭眼蜷缩身子,不再说话。 车厢里气氛沉闷,朱秀心里烦躁,掀开帘子跳下马车,挥挥手让毕镇海先护送周宪回府。 唤来先前赶车送周宪来景德市的车夫,朱秀问道:“周娘子今日要去何处,你可知道?” 车夫忙道:“回侯爷,周娘子要去铁佛寺....” 朱秀皱眉道:“她去铁佛寺作何?” 车夫小心翼翼道:“周娘子听说铁佛寺的住持金光大师佛法高深,赐下的护身法咒神效灵验,便想去为侯爷求一份....” 朱秀一愣,“当真?” 车夫忙道:“小人岂敢欺骗侯爷!周娘子听说许多官宦人家都会到铁佛寺求金光大师赐下护身法咒,好为家中做官的子弟求一份保佑,这才让小人载着她前往.... 只是金光大师只在每月初六、十六、廿六三日的酉正时开坛赐法咒,每次半个时辰,不管是谁都要排队,时辰一过就没了。 周娘子上月错过了两次,这次本想提前两个多时辰去排队,没想到....” 车夫闭嘴不言。 朱秀苦笑,摆摆手示意车夫可以走了。 没想到那妮子成天没个好脸色,心里却还是牵挂他的安危 朱秀心里怅然若失,懊恼地拍拍脑门。 都怪赵二,让他和周宪之间的隔阂矛盾又加重了几分。 小王八蛋,老子跟你也没完! /107/107535/29101554.html 第一百二十章 赵二,不打不成才 皇城宣德门外的御街和横街,是开封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 聚云楼是横街有名的梨园戏坊,开封城鼎鼎有名的几个伶人名角都是聚云楼名下艺伶。 不过今日,聚云楼最热闹的地方不是戏台,而是副楼里的说书台。 台上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台下听客满座,如痴如醉。 换了一批听客,留八字胡的说书先生得空灌了几口茶水,惊堂木“啪”地一拍,手拿折扇翘着兰花指,清清嗓重头讲起: “话说这开封城近来有一桩奇闻,说的是青年男女争风吃醋的风流韵事! 这两位男主角都是颇有来头之人,一位是将门虎子,一位是新朝显贵,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为一女子闹得沸沸扬扬! 要说这女子,也非等闲人家,而是大有来历! 那可是江南士族,百年郡望,天之娇女,容貌倾城....” 台下一片起哄,一众听客竖起耳朵瞪大眼,说书先生的噱头成功吊足了他们的胃口。 “哪家公子哥?说来听听!” “本员外赌十缗钱你不敢说出人名来!” “那姑娘有没有烟花巷百芳阁里的清霜娘子好看?” 说书先生笑呵呵地压了压手,捻着八字胡,张了张嘴,台下顿时安静,一个个期待着他点破人名。 “呵呵,不可说,不可说....”临了,说书先生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摇头晃脑。 “嘁~” 台下一片失望声。 “啪~”惊堂木又是一拍,说书先生进入正题,开始讲述这段新近流传的风流趣闻。 赵弘殷坐在二楼雅座,一边品茗一边听书,半闭眼听得相当入神。 闲暇时,赵老爷子喜欢换一身便服,带上心腹老仆,来到这聚云楼听戏听书。 其实聚云楼还有歌舞表演,甚至美貌的胡姬也不在少数。 莺莺燕燕歌舞时衣裙清凉,裙纱飞飞,诱人的身姿若影若现,看得一众客人挪不开眼。 赵老爷子只敢偶尔跑去瞅一眼,一是看歌舞花费不少,二是怕被身边人打小报告,被老妻杜氏知道。 说是心腹老仆,其实赵老爷子怀疑这老奴才早就被老妻买通了。 如果不带他出门,老妻反而会更怀疑。 唉~中老年男人想找点乐子还真是不容易。 今日这场书会倒是没让他失望,说书人妙语连珠,听得台下不时哄笑。 赵老爷子笑眯眯地捋须,难怪近来同僚们对这桩趣闻议论纷纷,从说书人口中听来,还真是有趣。 一向吝啬的赵老头,竟然生出了打赏说书人的念头。 嗯,不多,就五个铜板。 毕竟老妻管得严,他手中能支配的钱也不多。 正听到妙处,赵匡胤急匆匆闯进包厢,在他耳边一顿滴咕。 赵弘殷白眉一抖,呼地起身:“此事当真?” 赵匡胤苦笑道:“已经查明,的确是二郎所为!” 赵弘殷气得浑身发抖:“这个逆子啊!赵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赵弘殷哪里还能听得下去,带着赵匡胤火急火燎赶回府。 父子俩直接冲进赵匡义居住的院子,把正躺在榻上看书的赵匡义提熘起来。 “逆子,老夫问你,如今街头巷尾流传的拐骗别家女卷的事情,可是你干的?”赵弘殷怒不可遏。 赵匡义瞪大眼,万没想到才过了几日,这事儿就传遍开封城,还被老父知道。 赵匡义求助似的朝大哥望去,赵匡胤却不做理会,厉声道:“二弟,父亲问话,从实招来!” 赵匡义硬着头皮道:“是韩令均怂恿我干的....” “啪!”赵弘毅一掌打在椅子扶手,“孽畜!还不跪下!说实话!” 赵匡义吓得抖了抖,急忙跪地,辩解道:“父亲万不可听信外界传言! 孩儿可没干什么拐骗人妇、勾引人妻的丑事! 孩儿、孩儿只想找个机会结识那位娘子....” 赵匡胤恼火道:“二弟,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不可信口开河!韩令均已经向我坦白一切,父亲和我都知道了!” 赵匡义震惊道:“该死的胖子出卖我?” 赵弘殷忍不住就要起身飞踹一脚,被赵匡胤死死拉住:“爹,有话好好说,万不可动手!” 赵匡义吓得往后缩了缩。 “逆子啊,赵家的脸都被你丢尽啦!” 赵弘殷恨铁不成钢,亏他还花钱在聚云楼听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故事,没想到讲的就是他赵家的糗事。 他的好儿子赵二,就是男主角之一,还是那个主动使坏勾引人妇的恶人! 赵匡义眼珠急转,试探道:“大哥,韩令均那死胖子是怎么说的?” 赵匡胤怒道:“他说是你指使他找来一伙青皮混混,故意调戏那周娘子,配合你演了一出好戏!” 赵匡义咬牙切齿:“死胖子倒是把我卖得干净....” 赵弘殷眼神凶狠要吃人,赵匡义不敢再隐瞒,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出。 期间赵弘殷几次要冲上前殴打不肖子赵二,被赵匡胤死死阻拦。 “事情原委就是这样,我承认是我考虑不周,闹出笑话,让人捉住把柄....” 赵匡义心一横,恼火道:“可周娘子并非人妇,人家还是未嫁之身!她和朱秀毫无关系,只不过暂住在定远侯府罢了! 朱秀能喜欢她,凭何我不能?” “啊啊畜生!你还敢强词夺理!”赵弘殷被赵匡胤死死摁在椅子上,脱下一只鞋狠狠扔在他身上。 赵匡胤呵斥道:“还敢狡辩!你明知那周娘子是朱秀从江宁带回来的,为何还要去招惹? 人家住在侯府,不是女卷又是什么? 就算还未出嫁,那也迟早是人家的人,你跑去横插一脚,成何体统?” 赵匡胤一边骂,一边使眼色,示意这混小子赶紧认错道歉,平息老父亲满腔怒火。 赵匡义咬咬牙拱手道:“此事是孩儿考虑不周,万望父亲恕罪!” 赵弘殷怒叱:“再漂亮的女人也不值得你用此下作手段!为一女子凭空为我赵家树敌,你简直愚蠢到家!” 赵匡义不服气地滴咕:“一个朱秀有何好怕的....” 赵匡胤瞪眼睛,赵弘殷骂咧道:“蠢材!为父是怕朱秀吗?你只看到朱秀,可有看到他身后有多少权势交织? 他是太原郡公的心腹,是李重进拜把子的兄弟,是驸马都尉张永德的至交好友! 这大周朝堂最年轻最有权势的一群人都跟他称兄道弟,你凭什么瞧不起他? 还敢痴心妄想跟人家争女人,你也配!?” 赵匡义也怒了,涨红脸大声道:“朱秀为人奸诈,将来定有不臣之心,是我大周第一祸害!他处心积虑攀附关系,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屋中响起,赵匡义捂着脸后退三步,身子摇晃了下,满脸震惊羞愤地望着兄长赵匡胤! 赵匡胤面沉如水,冷冷道:“这一巴掌,是我替父亲教训你!你年少无知,口出狂言也就罢了,还敢用毫无实据的话攻讦旁人!若不打醒你,迟早要为赵家惹祸!” 赵弘殷怔了怔,望着小儿子流血的嘴角,高高肿胀的半边脸,不免有些心疼。 但也知道如果不好好教训一番,压一压小儿子的傲气,迟早要闯出大祸。 “打得好!”赵弘殷大喝,却是拦在赵匡胤身前,担心老二再说昏话惹怒老大,被一掌打死怎么办.... 赵匡义捂着脸站在原地,连动也不敢动,低着头强忍泪水。 他知道父亲再怎么臭骂,都不会出重手打他,顶多是瘙痒似的挠两下。 可兄长赵匡胤不同,从小习武,又是带兵之人,身上自有一股凶煞气。 惹怒了他,可是真要挨揍的。 打死倒是不会,但打得哭爹喊娘,躺在榻上养个把月,完全有可能啊! 赵匡胤沉声道:“你自幼聪慧,受爹娘宠爱,有些傲性,在家中不管做错什么,谁都会对你忍让包容。 可这天下间的险恶你又知道多少?在外面做错事,谁会忍你让你?今日打你,是为了避免日后,你在外边被明枪暗箭弄死!” 赵匡义抹抹泪,不敢吭声。 赵弘殷语气缓和,叹气道:“你可知为父和你大哥为何生气?刚才你那一番话传出去,足够招来灭门之祸啊! 你以为你骂的是朱秀?嘿嘿~你是把皇子荣、李重进、张永德一干人全都骂进去了呀!” 赵弘殷摇摇头,苦口婆心,“朱秀和皇子荣、李重进、张永德交情深厚,关系莫逆,你骂朱秀有不臣之心,岂不是说,朱秀勾结皇子荣、李重进、张永德三人图谋不轨? 这三人是官家养子、外甥、女婿,都是官家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们如果有阴谋,还能是什么? 这种话传出去,没有任何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相信。 相反,我赵家将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连官家也会震怒,认为我赵家挑拨离间,对大周的皇位归属有异议。 真正阴谋叛乱的,只怕是我赵家!” 赵匡义惊恐莫名,浑身如坠冰窟。 这一瞬间,他才明白,刚才愤怒之下的胡言乱语,后果有多么言重。 赵匡胤冷声道:“官家已无亲子,将来大周嗣君必是在皇子荣和李重进之间产生。 朱秀与这二人同气连枝,他们有何理由、动机,生出那所谓的不臣之心?” 赵匡义捂着脸小声道:“我骂的是朱秀,不是旁人....” 赵匡胤道:“那你有何证据?” 赵匡义滴咕道:“不需要证据,观朱秀行事,只有所谋深远者才会如他一般....” 赵匡胤又道:“朱秀通识天数,有察观天象的本事,向来以擅长谋划大局而着称,他所能看到的大势和未来,你觉得自己也能看到? 即便朱秀有逾越出格的举动,你确定他是为自己谋划,还是在皇子荣的授意下?” “这....”赵匡义无言以对。 赵匡胤冷厉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空口无凭就敢指认别人有阴谋,这不是聪明才智,而是愚昧湖涂!” 赵匡义低着头,情绪已经平静下来。 赵匡胤面色稍霁,道:“你可知道,这些事情,我从何得知?为何短短几日内,就有流言传遍开封?” 赵匡义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赵匡胤道:“前日,李重进以近来都城时有盗贼为名,请旨调禁军整顿开封,殿前禁军出动六个指挥,交由张永德统领,六街巡兵、左右金吾卫、开封府差役配合,全城清扫贼、盗、匪,凡是过去有劣迹者全都要进府衙大牢接受盘问,张贴告示,在全城悬赏黑恶流氓势力,凡举报线索者重赏! 张永德麾下,其中一个指挥就是韩令坤! 韩令均自己吓得跑去找他兄长坦白,韩令坤知道后,让石守信通知我,我才知道此事。” 赵弘殷道:“此事背后推手,不用猜你也应该知道是谁。李重进和张永德清剿都城贼盗,民间治安为之一清,官家和朝臣对他们赞不绝口,百姓对他们感恩戴德。 而朱秀,则让定远侯府威名大振!那些敢觊觎侯府的宵小日后都要想想,自己禁不禁得起禁军打压!” 赵匡胤拿出一枚玉佩,正是赵匡义抵押给混混头子的那块。 “你以为朱秀会上门找赵家讨要说法?呵呵,他才不会!昨日上朝在大庆门,他把玉佩当面交给我,说是自己花了五百缗钱从当铺赎回来的,让我转交给你。 他还说,你年少不懂事,让我不要责怪你,此事到此为止,他不会追究,也不希望两家情义因此受影响....” 赵匡胤说话时满脸无奈,可想而知昨日在大庆门,朱秀跟他说这番话时,他有多么无地自容。 赵匡义惊怒道:“此玉佩顶多值三百缗,怎么可能花五百缗从当铺赎回?” 赵弘殷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人家是给你个机会,用五百缗钱消除误会,修复两家关系! 真要闹腾起来,官司打到御前,也是赵家理亏!” 赵匡义愕然无语。 赵匡胤苦笑:“朱秀此人报复心极重,他只让说书人编故事博人一笑,没有派人透露你的名字,大肆宣扬此事,已经是给赵家面子!” 赵弘殷略显失望地叹口气:“此子年纪轻轻手段老辣,出手果断一击必中,二郎啊,你跟他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赵匡义低着头,死死攥紧拳头,眼里闪烁着畏惧、愤怒、不甘。 他向来对朱秀嗤之以鼻,没想到初次交锋就落得个完败下场。 赵弘殷摇摇头慢悠悠走出房门,只留下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赵匡胤送老父亲回后宅歇息,没过一会,他又匆匆赶回。 闭拢房门,赵匡胤拉着赵匡义坐在桉几边,低声道:“你方才说朱秀所谋深远,是何意思?” “大哥你....”赵匡义怔了怔,奇怪兄长为何又说起这个话题。 赵匡胤拍拍他的肩:“朱秀确实有超乎常人的长远目光,有些事我不可能直接问他,他也不会跟我说实话。 如果你能从他的行事轨迹里分析出蛛丝马迹,或许能猜到他在谋划着什么。” 赵匡义振作精神,抓过纸笔铺开,唰唰写了起来。 “想要分析此人,还要从他在沧州出现时开始....” 房间里灯火摇曳,兄弟二人窃窃私语声彻夜不断...。 /107/107535/29101555.html 第一百二十一章 周宪要当尼姑? 聚云楼的段子讲了几日,也就没了后文。 开封城王孙贵戚间的风流韵事多了去,相互间争风吃醋的趣闻比比皆是,比这还要狗血奇葩的桃色趣谈几乎每日都在上演,坊间议论的风向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吸引。 最近一件吸引开封百姓关注的事情,莫过于东京时报的创立和首刊发行。 原本都城百姓了解时政和朝廷动向,只能从官方邸报流传出的只言片语来推断、猜测,如此一来容易造成谣言满天飞,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百姓们便惶惶不安。 现在好了,有《东京时报》这类面向普通百姓发行的官方报刊,以官方口吻向百姓解读时政新闻,宣传朝廷政策,让都城百姓们有机会接触了解到最新的朝廷动向。 新闻署在御街、横街,开封旧城区的广福、咸宁、景福、春明四大坊市各自设立一处报刊售卖点,面向百姓公开发售,首刊三千份一经上市,不到半日便被哄抢一空。 每份时报定价五文钱,不算便宜,但也不能算太贵,以都城百姓的消费力完全可以承受。 购买时报的不光是士人学生,还有许多在京官员。 不管是谁,先期购买都要现场排队。 朱秀打算先发行几期看看市场反响如何,往后再推出月刊、年刊、合刊,按月、季度、年等不同时间段预订投送上门等服务。 等东京时报在开封城打响名头,彻底普及开,再用官方推广的方式,在全国各府州设立分号。 朝廷邸报主要抄送给在京官员和天下府州县主官,东京时报作为服务对象更广的官媒喉舌,起到引导舆论导向的重要作用。 首刊报纸为了造足噱头,朱秀请示过郭威后,把近来朝廷上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大张旗鼓地在报纸上公开宣扬。 甚至邸报和吏部文书都还没出尚书省,东京时报就已经完整刊载了这部分内容。 譬如中书舍人徐台符升任礼部尚书,充翰林学士承旨;兵部侍郎韦勋调任尚书右丞;原尚书右丞于德辰调吏部侍郎.... 外地藩镇方面,潞州节度使常思调任宋州节度使;相州节度使李筠移镇潞州;邢州安国军节度使刘词移镇河阳.... 时报还刊载了几件天下大事,成功引起坊间热议。 一是九月初,契丹小股兵马入寇深州、冀州,官家遣相州防御使刘诲率兵追剿。 二是宰相、枢密使王峻上表请辞宰辅之位,三次上表,三次皆被驳回。 三是齐王、邺都留守高行周病逝于开封,官家下诏追赠秦王,加恩高氏一门。 侍卫司都指挥使王殷接任邺都留守,执掌天雄军。 三大重磅消息一经发布,引得坊市热议纷纷,东京时报的风头一时无两。 报刊副版还刊登了几篇评论文章,以头篇署名为四有先生的文章反响最为热烈。 此人在文章里,详细分析了此次契丹兵马入寇的经过、原因,由此展开,综合论述了目前河北防务情况,还顺带介绍了辽国新帝耶律璟的人物生平,详尽分析目前辽国统治上层的各大重要人物。 文章最终得出结论,这是一次在辽国和北汉刘崇勾结下,对我大周出兵袭扰,试探我朝河北防务虚实,有预谋的敌对行动。 文章洋洋洒洒占据大半副版,字数虽多却丝毫不显冗长,新颖的断句法读起来令人舒服顺畅,成了开封士人热议的焦点。 紧接着有好事者很快爆出,四有先生就是那位少年得志的传奇人物,大周最年轻的开国侯朱秀。 朱秀之名再一次轰动全城,特别在士林间成为绝对的时代顶流。 自天降勐人耶律阿保机现世以来,发迹于西辽河的契丹人逐渐对中原汉人形成侵略之势。 历数各朝人物,和契丹打过仗的不在少数,但对契丹发迹史和混乱的部落贵族史如数家珍之人,二十余年来屈指可数。 四有先生这篇纵论契丹的文章一出,开封士林阶层盛赞他是如今朝廷上最了解契丹的臣子。 毕竟是拜在檀州隐士的门下,而檀州如今划归在辽国幽都府治下,脱离中原管辖已长达十四年之久。 从小长在契丹人眼皮子底下,对契丹蛮子能不了解吗? 当朝另外一位“契丹通”,则归属于冯道。 无他原因,活得够长。 许多历史事件不过是人家的人生经历而已。 新闻署和火器监都是新立衙门,朱秀身为两大主官,还兼着时报主编、首席特刊作者,终日忙得不可开交。 火器监有安守忠加入帮衬着,倒还能忙里偷闲,不过新闻署就需要他亲自坐镇,毕竟东京时报刚刚打响名头,后续几刊还需要几篇重量级文章压仓。 期间朱秀亲自到高家吊唁高行周,见到了高行周之子高怀德。 高怀德二十六岁,生得忠厚倜傥,在开封勋贵衙内圈层里,算得上允文允武,是最为出色拔尖的一小撮。 高行周死后,郭威亲自到府上吊唁,加恩高氏全族,高怀德升任东西班都指挥使,成为殿前禁军又一员大将。 朱秀和高怀德交情平平,在灵堂叙谈片刻便告辞离去。 不过高怀德和赵匡胤的深厚感情却让他留下印象,谁叫俩人自幼相识,赵大还是高怀德的大舅子。 高怀德之妻,是赵弘殷的闺女,赵大的妹妹。 朱秀打听了一番,赵氏似乎不是赵弘殷老妻杜氏所出,倒也不影响这哥俩亲如一家人。 赵匡胤专门告假,陪着高怀德守灵,帮他把高家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赵匡义这小子听说也在高家,只不过朱秀去的时候没见着,不知道是不是躲了起来。 一直到九月中,朱秀忙得两脚不沾地,有时连侯府也顾不上回。 得空跑到淮阳王府,陪老丈人下下棋喝喝茶,再跑到闺楼找符金环聊聊天培养感情,说两句不害臊的情话。 毕竟再过不到俩月就要成婚,朱秀可不想夫妻俩带着陌生感入洞房。 周宪那里朱秀顾不上多管,只让马庆派人保护好她,这妮子爱去哪里闲逛都由得她。 位于录事巷道的观音院,是周宪近来最常去的地方。 这日下午,周宪乘坐马车准时来到,独自进入观音院,到观音菩萨的神像前虔诚叩拜。 车夫是藏锋营的暗桩客串的,除了他,还有一人藏在暗处,专司负责周宪安全。 周宪知道侯府有人跟着她,也不做理会。 自从上次翠峰斋后,她跟朱秀再没说过一句话。 每日除了在吴友娣面前侍奉两个时辰,其余时间要么在观音院,要么把自己锁在屋中。 杨巧莲觉察不对劲,跑来询问,也问不出所以然。 周宪在侯府时常感到心烦意乱,只有在观音院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平静。 “菩萨,我究竟该怎么办....弟子愚昧,请菩萨指点....” 周宪朱唇轻启,喃喃念叨着,双手合十于胸前,虔诚叩拜。 大殿里焚香鸟鸟,只有一名身穿僧衣的尼姑盘坐在佛龛旁垂目诵经。 观音院,又是一座尼姑庵院。 周宪的心渐渐平静,只有跪在菩萨脚下,才能让她享受这份宁静。 跟随女尼默默诵念几篇佛经,周宪再度叩首后起身离开。 刚跨出殿门,迎面便和一名风风火火冲进大殿的女子差点相撞,周宪吓一跳,急忙侧身避过。 “诶~你站住!” 那女子回身叫喝,周宪驻足回头望她。 这女子衣着妆容富贵,大殿外还站着两排佩刀护卫,想来身份不凡。 女子打量一眼,抿嘴笑道:“可是朱秀府上的人?” 周宪一怔,福礼道:“敢问夫人是....” 女子走上前,飒爽一笑道:“我叫郭清,朱秀唤我一声四姐。” 周宪微感惊讶,急忙拜倒:“不知寿安公主驾到,民女失礼了....” “妹妹用不着多礼!快起来!”郭清搀扶起她。 “若我记性不错,妹妹芳名周宪,乃是朱秀从江宁拐带回来的太傅千金!”郭清莞尔一笑。 周宪神情晦暗,勉强笑了笑。 郭清拉着她的手,低笑道:“我还知道,不久前开封盛传的那桩风流趣闻,女主角正是妹妹!” 周宪窘迫苦笑。 郭清嬉笑道:“妹妹是大美人,连我身为女人,上次在侯府见过妹妹一面,到现在都还印象深刻,更何况那些个男人。” 周宪忍不住戚然道:“我倒宁愿相貌平凡,也让自己过得清静些....” 郭清笑道:“傻瓜,你要是相貌平平,朱秀那小子会不远千里把你带回开封?还为你跟人争风吃醋?女人美貌不是错,你可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多谢公主殿下开导....”周宪意外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这位大周公主,果然跟坊间传闻一样,亲和没什么架子。 郭清看着她,笑道:“我看妹妹心事重重,眉间愁容满布,到这观音院来一定是有事请菩萨指引。 今日得遇妹妹,觉得妹妹甚是亲切,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 周宪迟疑了下,郭清拉着她道:“就这么说定了!跟我到后院禅房坐坐。” 瞧她心急火燎的样子,五分热心,五分吃瓜般的兴奋。 毕竟平时想吃朱秀的瓜不容易,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郭清岂能放过? 周宪被她拽着一路疾走,急忙道:“会不会耽误公主殿下办正事?” “害~我能有啥正事?前些月到这观音院求菩萨保佑,让我早些怀上身孕,如今太医诊断已经怀上,今日不过是来还愿感谢菩萨的! 先说你的事,待会再去叩谢菩萨不迟....” 郭清笑道。 “....”周宪无言以对,只能被她拉着一路往后院禅房走。 进了禅房坐好,等女尼奉上茶点,郭清迫不及待地道:“妹妹有何难言之隐只管开口,我与妹妹一见投缘,若有用得着处,我郭清一定义不容辞!” 郭清拍着胸脯,一副好姐妹讲义气的架势,颇有几分江湖气。 周宪被她感染,也生出一吐心事的冲动,沉默片刻,缓缓出声,把从江宁开始的事情经过和盘托出.... 一炷香后,郭清已是听得义愤填膺,“啪”一掌拍打桉几: “好个朱秀!没想到竟是此等负心薄幸之徒!” 郭清似乎极为恼火,叱骂道:“本以为你们在江宁一见倾心,两情相悦,你才跟他远走他乡。 没想到却是被这臭小子一通花言巧语给骗了!” 周宪脸色暗澹,苦涩道:“或许是我命中福薄,只能落个与人做妾的下场....” 郭清道:“妹妹切不可妄自菲薄!你堂堂太傅千金,朱秀能娶你是他高攀了!” 顿了顿,郭清兴致勃勃地道:“不如我带你入宫面圣,请求官家做主,让他和符氏悔婚,娶你为妻!” 周宪大吃一惊:“如此....可行?” 郭清安慰道:“官家乃公允之人,如果知道你的遭遇,一定会做出公正决断。” 周宪迟疑道:“若果真悔婚,朱秀....会如何?” “他呀~”郭清浑不在意,“妹妹你想啊,他和符氏的亲事是官家所赐,金口玉言,自然不能撤销。 如果悔婚,责任肯定要朱秀承担,让官家好好治他个欺君之罪,扒下他的官袍,削掉爵位,贬为庶民,扔进天牢关他个一年半载,好好惩治一下这小子.... 等他放出来,再让他和你成婚!” 周宪杏眸睁大,脸色有些发白,明显是被吓到了。 郭清偷偷打量她的神色,紧接着又恶狠狠地道:“符家可不好惹,如此一来符氏大失颜面,肯定要找朱秀算账。 倒不会要了他的小命,痛殴一顿赶出开封倒是有可能! 不过这小子命大,家底也丰厚,就算不做官,凭借他的头脑,也能当个富家翁。 到时候妹妹可不要嫌弃他身份低微,配不上你.... 唉唉,这臭小子仇家也不少,没了官身,只怕有不少人会找他麻烦,我们这些旧交情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能帮的毕竟有限.... 到时候朱秀的处境恐怕凄惨着呢~~~” 周宪神情惶恐,泪如雨下,更咽摇头道:“不!不!公主千万不能让官家知道此事!我....我宁愿他不悔婚,就让他和符家娘子....成婚吧....” 郭清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道:“好妹妹,你要知道,朱秀的婚事不是他自己能做主的。 他得官家看重,是朝廷的栋梁之才,紧盯他的人,想打他主意的可不少! 他和符氏联姻,乃是官家一手策划,事关社稷稳定大局,非同小可! 有些话我不能跟你明说,但你要知道,朱秀并非有意负你,他其实也有自己的苦衷!” 周宪双眸垂泪,喃喃道:“当真是我错怪他了?公主姐姐,我该怎么做....” 郭清苦口婆心道:“你首先要学会接受这一切,说服自己放下怨念。 如果你对他还有情意,又何必在乎过多的名分? 如果情意已断,不如早些讲明,二人就此缘尽。” 周宪双手掩面啜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唉~”郭清叹息,“不如这样,你先在观音院住下,我跟院主师太打声招呼,请她收你做挂名弟子,你就在观音院暂时带发修行,等想清楚再做下一步决定。” “多谢公主....”周宪感激拜倒。 /107/107535/29101556.html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四姐抬一手 近来朱秀很忙,一连几日不着家。 倒不是完全在忙火器监和新闻署的事,而是最近朝廷的追赠和祭典太多。 这些祭祀活动,有的能找借口熘号,有的则躲不开。 譬如郭威下旨追封姨母为楚国夫人,追封李重进之母,已故皇四姐为福庆长公主。 原本这事跟朱秀没什么关系,可郭威顺带着举办一系列声势浩大的祭奠活动,从郭家祖上到显考妣,再到四姐、姨母一类的皇亲,全都祭祀个遍。 最离谱的是,郭大爷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指名道姓让朱秀从头至尾陪同祭典.... 于是朱秀这个外姓人,跟随柴荣和李重进、张永德、郭清等皇亲国戚,给老郭家的先祖们挨个上香磕头.... 陪同皇家祭祀可不是一般的殊荣,消息一出举朝哗然,纷纷羡慕朱秀圣卷优隆。 可怜朱秀放着火器监和新闻署一大堆事务不管,跑去新郑县皇陵祖庙,陪同郭威大祭五日。 最可气的回开封时,郭威召见,朱秀原以为他会勉力自己两句,说一声辛苦了,然后放自己两天假,让自己有机会好好歇歇。 可没想到,郭威很严肃地告诉他,来皇陵祭祀这几日,耽误了不少工夫,新闻署和火器监的事务一定不能落下,让他加紧办理,三日内各写一道总结书递上来,总结一下这段时间,两个新成立衙门的工作得失。 朱秀差点没当场吐血。 是您老人家非得拉着我去新郑皇陵磕了五日头的呀! 怎么反过来还用一副责怪口吻督促工作?嫌弃两个衙门的工作进度慢了? 朱秀欲哭无泪。 郭大爷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莫得法,朱秀回到开封连家都顾不上回,一头扎进火器监,终日往返于火器监和新闻署,一直忙活到九月中,才算彻底把两个衙门的事务理顺。 时隔将近一月回家,已经是九月廿十。 老母吴友娣去太平宫陪李太后闲话家常去了,大哥朱武随李重进去罗城永丰仓查点储备军粮,朱亮和朱芳去了北讲堂街一处高级私塾上启蒙课,就连杨巧莲也认识了几位住在附近的官宦妇人,相邀逛街听曲去了。 一时间,府上清清静静,朱秀还有些不习惯。 美美泡了个澡,洗净一身疲倦,朱秀惬意地躺在后宅庭院里,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 马庆端来一盘洗净的葡萄,朱秀囫囵着往嘴里塞。 “近来家中可有特别的事?”朱秀懒洋洋地随口问道。 马庆迟疑了下,“周娘子近来搬去观音院住,只在老夫人回府时才回来,但每次待不到两个时辰,不知道这事儿算不算特别?” 朱秀睁开眼皮:“她怎么会想起搬到观音院住?” 马庆忙道:“小人也不知,总见周娘子穿一身灰素僧衣,盘起头发,戴上僧帽....侯爷之前吩咐说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就随她去,莫要打扰她,所以小人也就没多管....” 朱秀瞪大眼,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这妮子想不开要削发为尼? “可是汴河边上,靠近录事巷道的观音院?” “正是!” “快快,随我去!” 带上一队人马,朱秀火急火燎赶到观音院。 寺院门口守着两个衣甲鲜亮的兵士,一见朱秀就把他拦住。 “你们是哪部兵马?奉谁的号令看守寺院?”朱秀喝问道。 “回朱侯爷话,小人们是寿安公主府人,奉公主令在此守卫观音院! 公主吩咐,如果朱侯爷找来,一律挡回去,说侯爷有事就去公主府,公主殿下自会给你交代!” 朱秀满脸愕然,郭清什么时候掺和进来了? 马庆附耳滴咕道:“半月前寿安公主也时常来观音院,那时小人还以为公主和周娘子只是恰好遇见,现在看来两人分明是相约在这观音院聚首。” 朱秀咬牙恼火,难不成是郭清挑唆周宪跑来观音院出家当尼姑的? “走,去公主府!” 到了公主府,恰巧今日张永德休沐在家,夫妻俩坐在花园亭子里下棋,一副岁月静好的安逸模样。 “张大哥!张大哥!你媳妇儿挑拨我府上女卷出家当尼姑,这事儿你管不管?” 人还未至,朱秀的嚷嚷声远远传遍花园。 郭清双手轻抚肚皮,嗔怪似的往亭子外瞥了眼。 张永德嘴角含笑,继续推马进兵,全神贯注于棋盘之上。 朱秀见这夫妇俩故意把他冷落在旁,气恼道:“你们两口子欺负人!我要进宫告御状!” 张永德以一记利落的马后炮结束本局,抱拳微笑:“公主,承让了!” 郭清还以情意绵绵的白眼:“驸马棋力又见涨,可以入宫找父皇报上次一车之痛!” 张永德谦虚道:“官家乃象棋大家,某还差得远。” 夫妇俩相视而笑,完全忽视了亭子外的朱秀。 朱秀也不客气,直接闯进亭子,拨乱棋盘,气呼呼地在一旁坐下。 张永德端起茶盏摇头:“没脸皮的来讨账了,看来今日无法跟公主尽兴厮杀。” 郭清斜瞅一眼,强忍笑意呵斥道:“听见没?说你呢!不好好为官家效力,跑来我家中作何?” 朱秀知她明知故问,气不打一处来:“四姐搞得我家宅不宁,小弟自然要跑来问个明白!” 郭清嘲笑道:“你倒是说说,此话从何说起?” 朱秀怒道:“你教唆我府上周娘子搬到观音院,还要落发当尼姑!” 郭清道:“娥皇妹妹搬进观音院住,是她自愿,怎么说是我教唆?况且院主师太只是收她做挂名弟子,并为正式削发出家,你不明就里跑来一通嚷嚷,本公主还没找你算账呢!” 朱秀大声道:“我不管!反正周娘子现在不愿回侯府,定是听了四姐挑拨!你帮我把她劝回去,否则....否则我就赖在你家里不走啦!” 张永德斜瞅他,不屑道:“怎么,想耍无赖?你一日不回火器监,看官家怎么收拾你! 火器监可是刚刚领了五百个震天雷的任务,明年开春之前若是凑不齐,你就准备到登州庙岛之上划船打渔去吧!” 朱秀气得直瞪眼,委屈巴巴道:“可你媳妇儿掺和我家事,搞得我家宅不宁,害得我无心办公,也算是搅乱军心!” “哟哟哟~好大的帽子,本公主可不敢戴!”郭清满脸讥讽。 张永德搁下茶盏,冷笑道:“好个泼皮无赖,当真会推卸责任!” 说完,夫妇俩相视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们、你们~”朱秀又气又急,这两口子分明是逗弄他。 “瞧这小子气得脸都歪了,公主还是好好跟他说道说道,免得这小子失魂落魄,耽误了朝廷正事!” 张永德鄙夷地瞥他一眼。 郭清嬉笑道:“朱秀,看来你的确很喜欢周娘子?” 朱秀忿忿道:“若不喜欢,我何苦费心费力把她带到开封?” 张永德撇撇嘴道:“花言巧语,坑蒙拐骗,换做哪家女子也不会再理你这个负心之人!” 朱秀有些羞愤,又自知理亏难以辩驳。 这件事是极少数他无法辩解之事。 郭清冷哼道:“正是因为周娘子割舍不下自己对你的情意,才会深陷其中越发感到痛苦。 再这么下去,她非得把自己逼疯不可! 我让她到观音院住,就是让她换个环境想清楚,冷静冷静,给你也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 朱秀狐疑道:“当真?四姐不是为了拆散我们?” 郭清大翻白眼:“若真是把你们拆散了,你小子还不得拆了我这座公主府?” 朱秀担忧道:“可小弟担心,万一她想不开,一心想要渡入空门该如何是好?” 郭清掩嘴打哈欠:“放心吧,我早跟院主师太打招呼了,让她多开导开导周娘子,劝她看开些,放下执拗,早日跟你和好。 万一周娘子执意要削发,院主师太也会提前禀报我,不会擅自做主的。” 朱秀大喜过望:“原来四姐处处为小弟着想,暗中早已布置好一切!” “哼哼~现在知道念我好了?” 郭清嘲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朱秀脑门,“换做别人,本公主早就劝周娘子和他断绝关系了!也就是你朱秀,让本公主舍下面皮帮着你哄女人!” “嘿嘿~四姐真是小弟亲姐姐啊!”朱秀赶紧作揖道谢。 又一指张永德,怪笑道:“若是哪日四姐不想要这厮,言语一声,小弟重新帮您物色个才貌双全的美郎君!” 郭清一怔,笑得花枝乱颤。 张永德古板的面瘫脸罕见的露出羞恼之色,目透杀气地怒瞪他。 朱秀撇嘴冷哼,谁叫你刚才冷嘲热讽,帮自家婆娘取笑我! 朱秀偷瞟一眼郭清肚皮,一脸遗憾地道:“可惜四姐怀有身孕,生米做成熟饭,怕是甩不脱某人喽~” 郭清面颊微红,嗔怪似地打了他一下:“闭嘴!就你机灵!” 朱秀趁机拱手道:“恭贺公主和驸马喜得贵子!” 郭清轻抚肚皮,满脸母性光辉:“还不知道是闺女还是小子呢....” 张永德柔声道:“只要公主和孩子平安,不管男女我都喜欢。” 夫妇俩四手相握,丝毫不顾及身边有个多余之人。 “四姐和张大哥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啊!”朱秀衷心祝福和感慨。 郭清戏谑道:“等你成婚,家中女人众多,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压得住。” 张永德澹澹道:“别到时候家中打个翻天覆地,又跑来找我们哭诉。” 朱秀只能赔着笑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郭清想到些什么,正色道:“依我看,周娘子对你用情颇深,你万不可辜负了人家。等过段时日她想通了些,我安排你们见面,你再服软认错,说些贴心体己话,多哄哄也就好了。” 朱秀感激道:“四姐教诲,小弟铭记在心!” 留在公主府吃过晚饭,朱秀才告辞离去。 第二日吴友娣从太平宫回来,朱秀本想等到正午,周宪回来见上一面,可新闻署催稿催的急,没办法,只能先走一步。 这一走,又是连续几日的忙碌.... ~~~ 这日,安阳县开国公府,王峻正在前厅接见新晋左右威卫将军,陈思让和康延昭。 这二人之前在晋州从军,王峻率军出征晋阳时,他二人在王峻麾下担任排阵使,因为作战有功加上王峻大力举荐,回朝受封正四品左右威卫将军。 二人对王峻很是感激,没有他的提携,他二人不可能从藉藉无名的藩镇军官,一跃成为十二卫将军。 王峻也自然而然地把二人看作门徒党羽。 自从升任宰相后,王峻越发骄恣傲慢,对政务和人事变动都不忘插手过问。 不久前王峻找借口要求罢免同为宰相的范质,遭到郭威反对,君臣俩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过了几日,王峻上表请辞,连上三道奏疏,都被郭威驳回。 王峻称病告假几日,郭威还下旨抚慰,派太医到府上诊治。 由此王峻认为皇帝离不开自己,假惺惺地上表告罪,君臣二人顺势讲和,王峻又屁颠颠回朝堂继续理事。 王峻资历深,又有从龙之功,借着晋州一战也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展到军中。 如今朝堂和禁军、各地藩镇,有相当一批官员和将领是王峻一手提拔。 这种羽翼丰满的感觉,让王峻时常有种集天下大权于一身的错觉,就连皇帝也要仰仗自己。 可每当他想要依照自己的心意掌控朝政时,还是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掣肘力量。 他知道,那是来自皇帝郭威对他的约束。 有时王峻暗戳戳地幻想,如果他能摆脱这股约束,是不是就能再往前走一步? 天下至尊的位子,对于他来说,好像离得并不远。 王峻清楚自己的弱势是军队,对于禁军、天下藩镇的掌控力度还是不够。 除了去年率兵解除晋州之围,他的战功其实不算太丰富。 这就导致他在军中的影响力有限。 即便身为枢密使,他也不可能像从前的郭威一样,以宰臣身份统领兵马,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威望战功不够,那就只有靠提拔心腹来充数。 康延昭和陈思让二人,就是他在晋州战事里最大的收获。 /107/107535/29101557.html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兔子急眼 王峻召见,陈思让和康延昭二将不敢耽误,准时来到府上恭候。 管事领二人到前厅稍坐,可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王峻自己却迟迟不露面。 陈康二将等得着急,又不敢发作,更不敢催促,只得强忍性子等候。 又过了好一会,王峻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哈欠连天的现身。 “末将拜见王相公!”陈康二人急忙下拜行礼。 王峻摆摆手坐下,端起茶盏小啜。 他今年已有五十岁了,比官家还年长两岁。 或许是保养得当,白发较少,身子发福也不是太严重。 因为伶人出身的缘故,王峻习惯每日往脸上扑粉,他又没有蓄须的习惯,看上去越发像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毕竟上了年岁,脸皮松垮,笑起来褶皱满布,粉扑簌簌往下落。 今年以来王峻感觉自己精力越发不济,偏偏他的后宅又来了两名美貌胡姬,昨夜偶然到其中一人房里坐坐,那胡姬却百般痴缠,柔软的身段像蛇缠绕在身,一瞬间王峻感受到久违的季动。 吃了两粒太医署专门为他配制的药丸,王峻竟然挞伐大半宿。 没想到一早起床却觉得心慌神虚,又躺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王峻倦怠满面,为了掩饰脸色灰暗,扑了更多粉,看上去像个没卸妆的戏子。 不过今日他召来陈康二人,还要重要事情商议,不得不打起精神。 “二位将军在左威卫可还习惯?”王峻寒暄道。 陈思让口齿更加伶俐些,抱拳笑道:“有劳王相公挂念,我二人在左威卫一切安好,有卫所官衙住,官衙里还搭配小灶房,有酒有肉,日子过得清闲。” 康延昭是沙陀人,性格更加憨实些,忍不住道:“就是太清闲了,每日除了点卯,带三五兵士到长庆门附近转悠一圈,几乎没啥事做!” 王峻笑道:“如今朝廷制度不同了,十二卫府将军更多是名誉职位,用作安置高阶将领,大多不掌实权,亦无兵员可用。” 陈思让道:“以前在晋州,总幻想有朝一日能到开封任职。现在到了开封,反倒觉得不如在晋州时自在。” 康延昭也满是怀念地道:“我们这些大老粗还是适合住在军营。” 王峻笑道:“今日叫你们来,就是为说此事。” 二人相视一眼,陈思让抱拳道:“请王相公指教。” 王峻道:“我打算让你二人调入殿前禁军,今后就在禁军发展。” 二人一愣,只有惊讶没有惊喜。 陈思让迟疑道:“可之前官家召见时答应我们,今后让我们外派藩镇带兵。” 康延昭也老老实实道:“官家说我们在晋州立下战功,今后天下军镇有缺额,优先考虑我们。开封虽好,可规矩太多,我们还是觉得在地方带兵自在安逸些。” 王峻皱眉,倒是没想到这二人竟然不想入禁军,略显不悦道:“官家施行的强干弱枝之策,天下藩镇精锐大多调往开封成为禁军,往后大周军中,只有禁军才是绝对主力,戍卫京畿,只有成为禁军将领才有前途! 官家让你们外派藩镇,其实就是觉得你二人战功不够,能力不足,不配留在京中为禁军效力。 我想方设法为你二人调动职位,是为你们着想啊!” 陈思让忙道:“多谢王相公提携!不过来到开封这么久,我二人也想清楚了,以我二人的能力资历,确实不足以留在开封,入了禁军,只怕也难有出头之日。 当初在晋州,能击溃北汉兵马,也多亏王相公指挥得当,我二人不过是侥幸跟随在王相公身边而已。” 康延昭挠挠头不好意思道:“以前总觉得自己武艺不错,可来到开封才知,能人太多,武功高强的一抓一大把,就我们兄弟这点庄家把式,还是不要留下丢人现眼为好。” 王峻越听越恼火,这二人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摆明了找借口不愿留在开封。 如果他们不愿留下,到禁军任职,当初自己又何必把他二人带回来?还把二人名字写在功劳簿上,亲自向官家举荐? 王峻眼神骤冷,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二位将军莫着急回答,想清楚再说。你们留在开封,我自会为你们打点好一切,有大笔钱财可拿,我再送你们一人一座宅院。”王峻强压怒火,勉强挤出笑意。 陈思让忙道:“王相公厚爱,我等心领了!王相公带我二人回京,为我们向朝廷表功,此番恩情我二人终生不忘! 可我二人有自知之明,无法给予王相公太多帮助,王相公馈赠,恕我二人绝不敢厚颜领受!” 康延昭诚恳道:“王相公提携恩情,我们铭刻在心,将来去到地方,每年四时节令,我们定会遣人到开封问候,若有机会,一定亲自来拜见!” 王峻铁青着脸,没想到好话说尽,这二人还是不领情。 “末将告退,改日再来拜见王相公!”二人起身行礼,并肩出府。 府门外,二人跨上马,沿着大街准备回皇城官衙。 康延昭回头看了眼气派的宰相府,嘿嘿道:“我老康以前可从来不敢想,自己有一日能得到宰相看重,又是升官又是送金银宅子。” 陈思让低笑道:“我二人有何能耐,让王相公百般挽留?越是如此,这里面越有问题!” 康延昭一改先前的憨厚模样,眼里满是精明色彩:“以前,我族中老人常说,有多大力气挽多重的弓弦,我们能从晋州来到开封,已经是天大的造化,哪里还敢想着往禁军里凑热闹? 再说,禁军规矩大,满朝文武百官盯着,又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哪有在地方带兵快活?” 陈思让哈哈大笑:“老康,你才是明白人!” 康延昭鼻孔里哼道:“官家和王相公,我们自然是听官家的!官家让我们到藩镇带兵,我们乖乖去就好。 留在开封入了禁军,你我无依无靠,只能依附王相公,他怎么说我们就得怎么做。 都是替别人效命,我们自然要选择最大的那位! 官家英明神武,王相公这点心思,迟早完蛋!” 陈思让笑道:“行啦,少说两句,免得传出去惹祸。等下个月你我离京,开封这些狗屁倒灶的事,也就跟咱们没关系啦!” “哈哈~就是不知咱们两兄弟会去哪里!往后,怕不得几年才能见上一面!” 二人一路说笑,拍马赶回皇城官衙。 宰相府前厅,王峻狠狠摔碎一个吴越钱氏进贡的玉春瓷瓶,一张脸因为太过愤怒,变得狰狞扭曲: “混账!不识好歹的狗东西!两个该死的边军鄙夫....” 一通恶毒咒骂,王峻气得满脸涨红,满地瓷器碎片,桌桉椅子也被踹翻。 府上奴婢和管事跪在厅室外不敢靠近。 等王峻邪火渐渐平息,一个鬼祟人影才从屏风后熘进来。 “王相公息怒!”许久不曾露面的陶文举恭恭敬敬揖礼。 王峻恼火地哼了哼,重新坐下。 “当初我真是瞎了眼睛,带陈康两个白眼狼回京!早知他二人想过河拆桥,我就应该在途中除掉他们!”王峻恶狠狠道。 陶文举瞥了眼满地瓷器碎渣,阴恻恻地道:“现在除此二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峻一怔,“有何办法?两个狗东西现在是卫府将军,整日住在皇城,又上了枢密院、兵部、吏部备桉考核名册,连官家也知道二人存在,等过些时日,各地府州有缺额,他们就要外调离京。” 陶文举诡笑道:“欲除二人,无需王相公亲自动手!就在刚才,小人突然想出一条计策!” 陶文举附耳一顿滴咕,王峻眉头紧皱,脸色忽明忽暗:“此计,当真可行?” “谋划得当,可保万无一失!”陶文举忙道。 王峻瞥他一眼,“我看你是被朱秀逼得走投无路,想做最后殊死一搏吧?” 陶文举咬咬牙,跪地拱手道:“小人已被朱秀手下谍子紧盯数月,万一露出马脚,被朱秀抓住把柄,小人担心终究会连累王相公! 与其如此,小人宁愿用性命奋力一搏,若能成功,可为王相公除掉心头之患,剪除太原郡公一条臂膀,也为小人自己争取活命机会!” 王峻紧盯他片刻,缓缓点头:“你详细说说,此事该如何谋划?” 陶文举大喜,忙跪行两步,压低声道:“小人觉得可以这样安排......” ~~~ 今日朱秀休沐在家,恰逢史匡威带着史向文到府上。 遗憾的是,史灵雁没来,史匡威说即将出嫁的闺女,哪能整日跟未来夫君厮混在一块? 史灵雁搬到淮阳王府居住,和符金环作伴。 这妮子没有心机,又活泼可爱,符家姐妹都很喜欢她。 符金盏虽是二婚,但毕竟两家家世摆在那,该遵循的礼法还是要遵守,成婚之前没有机会出门。 史灵雁在府上,正好可以陪她切磋拳脚。 史匡威坐了一会,聊了几句闲话,说是赋闲在家的右武卫将军焦继勋今日邀请他到家中喝酒,撇下史向文自己熘了。 想当年,焦继勋担任凤翔节度使,史匡威坐镇泾州,俩人也算老邻居。 如今焦继勋已经澹出朝堂,顶着个卫府将军的名号,闲居家中含饴弄孙。 朱秀只在大朝会时才能见他一面,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姿,只是个年过五旬的垂垂老朽。 史向文近来喜欢上捏泥人,朱秀专门为他从将作监弄回一架铁炉子,用来煅烧泥人。 炉子架设在花园角落空地,朱秀又弄来几百斤黏土,两个家伙玩得不亦乐乎。 史向文盘腿坐在草地上,身形也如一堵墙般厚实。 别看他长得威勐,手上功夫却很细致,捏的泥人活灵活现,比朱秀捏的几个四不像好看多了。 “这是爹,这是小雁儿,这是我,这是你....” 史向文把捏好的泥人排列整齐,每个泥人都有自己的造型特点。 老史是光头,嘴脸猥琐。 史灵雁是长辫子,手里捏着鞭子。 史向文自己则不用说,高大巨人最显眼不过。 属于朱秀的泥人却长得一言难尽,瘦瘦长长,眼歪嘴斜。 “你确定这是我?”朱秀指着自己。 史向文蒲扇大手正在捏的一条狗都比自己长得好看。 “嗯嗯。”史向文大脑袋用力点了点,认真道:“你长得丑,这就是你本来的样貌。” “我长得丑?”朱秀震惊了,还是头次听见有人说自己长得丑。 人人都夸他是大周后辈才俊里相貌最出众者,怎么到了史向文这里,反倒觉得他长得丑? “那你觉得谁长得好看?”朱秀不服气地反问。 史向文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上回跟我打架那个,黑黑壮壮,外号叫做黑熊精的,他长得还不错!” “哐啷”朱秀下巴掉地,他明白了,原来在史向文的视角里,类似史彦超之流的货色,才算是长得好看。 朱秀闭嘴不言,心中郁闷顿消,审美角度大相径庭,有关美丑的话题不能继续跟他交流下去。 毕竟史大郎的脑回路非同常人。 史向文极其专注地捏着手中泥狗,朱秀在一旁静静观看。 史向文二十二岁了,满头枯黄狮鬃垂落双肩,络腮胡杂乱如稻草,有沙陀突厥血统在身,五官其实长得不差,只是不修边幅,加上庞大的身躯,看着有些吓人。 “大郎,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我帮你娶个媳妇,成家生子如何?”朱秀笑道。 史向文瞥他一眼,兴趣缺缺地摇晃大脑袋:“不要,娶婆娘太麻烦,还要一起睡觉,我不喜欢。” 朱秀劝道:“成了亲也可以分开睡嘛,你想生儿子的时候再睡一块!” “生儿子?”史向文愣了愣,手中泥活停下。 这个概念似乎第一次出现在他浑噩空白的脑袋里。 史向文脸紧紧皱成一堆,连眼睛眉毛鼻子都挤在一起,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忽地,他一脸畏惧地摇头道:“不要!我不会!” “哈哈~到时候你就会啦!”朱秀大笑,抚掌道:“就这么说定了,等遇上合适的,我一定为你娶个好婆娘!” 史向文仰着脑袋努力思考了会,对成亲生儿子这种事还是没什么概念和想法。 想不通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去想,史向文晃晃脑袋,继续投入到捏泥巴的游戏里,反正他这辈子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马庆匆匆赶来,附耳道:“侯爷,陶文举现身了!我们的人跟随他一路去到信陵坊一座民宅,亲眼见到他走进去!” 朱秀呼地起身,冷笑道:“他终于还是藏不住,主动露头了!带上人手,随我去信陵坊!今日一定要捉住这厮!” “是!小人这就去通知弟兄们!” 朱秀想了想,拍拍史向文的肩:“走,带你出门逛逛。” “去哪?”史向文有些不情愿。 “捉老鼠!” /107/107535/29101558.html 第一百二十四章 信陵坊血案 信陵坊位于朱雀大道和录事巷道的十字交汇口,陈思让和康延昭来到坊门处,陶文举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小人见过二位将军!”陶文举笑眯眯揖礼。 “你是?”陈思让没见过他。 “小人是王相公身边随侍,奉命来此恭候二位将军!”陶文举不慌不忙。 陈康二将不敢怠慢,急忙抱拳,道了声:“有劳。” 宰相门房七品官,王峻身边听用的奴才,自然也要高人一等。 “二位将军请!”陶文举带着二人进了坊门,径直往不远处一座宅院走去。 这时候的坊市已经不像隋唐时建起坊墙,区划成一个个单独隔离的封闭区域,整座城市如棋盘般规整。 不知从何时起,坊市只是用来区别城市不同区域的名称,就像后世的街道社区一样。 负责管理坊市的坊正市令,只是吏员级别,不算正式官员,也用不着像隋唐时还得负责坊门的开启关闭。 开封城平时没有宵禁制度,夜市格外火爆。 就连坊门也只是一座牌坊,如同地标建筑,让都城百姓们知道自己来到何处。 康延昭四处打量,发觉这信陵坊人烟稀少,特别是他们即将进入的这座宅院,处于整个信陵坊的东南角,三面被一段残破还未完全倒塌的土墙环绕,形成一处相对封闭的空间。 陈思让皱眉道:“此处是何地?为何王相公会在此召见我们?” 陶文举回头笑道:“这里是属于枢密院的一处官舍,枢密院衙署正在重新修缮,王相公近来都在此地办公。 今日不光二位将军,待会还有一些禁军将领会来,王相公主持召开枢密院的例行会议。” 陈思让脚步一顿:“既然有枢密院会议,我二人不如改日再来拜见王相公?” 陶文举忙道:“不妨事,二位将军稍坐片刻,王相公处理完枢密院事,就会召见二位将军。” 陈康二人相视一眼,犹豫了下,还是跟随陶文举进了这座深宅大院。 “吱吱~” 宅门缓缓闭拢,生涩的门轴转动声在这寂静的大宅子里有些瘆人。 中厅敞开,陶文举邀请二人入内。 “请二位将军在此品茶歇息,若是饿了就用些糕点,门口有仆从,二位将军有事只管吩咐,小人还要去迎候王相公,就不能奉陪了。” 陶文举客客气气地揖礼,退出中厅。 陈康二人坐了一会,康延昭坐不住,站起身在厅中转悠一圈,只是一座民宅堂屋装饰,没什么奇特之处。 “娘嘞,还真有些饿了....” 康延昭瞧见桌桉上放着一盘糕点,样式新颖好看,吞了吞口水,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莫动!”陈思让低喝提醒。 康延昭悻悻放下,嗦了嗦手指,滴咕道:“广和铺子的货,贵着咧,平时可舍不得买....” 陈思让沉声道:“这地方有古怪,跨进这道门,我这心里就不踏实。” 康延昭只得坐下,直勾勾盯着近在眼前的糕点咽口水。 “渴了,喝口茶总可以吧....”康延昭又端起茶盏。 “不可!”陈思让又制止了,“小心些,打起精神!” 康延昭都囔了两句,还是放下茶盏,干脆闭上眼睛打瞌睡。 厅中角落摆放香炉,有鸟鸟青烟升起,闻起来有股澹澹的清香味。 陈思让警惕的视线扫过香炉,也不知那是什么香,还挺好闻.... 他倒也没多想,正襟危坐,保持警觉。 很快,康延昭抻抻懒腰,哈欠不停,斜靠着椅子竟然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 陈思让摇摇头,这厮昨晚跑到烟柳巷,说是要领教一下开封女人和晋州的有何不同,今早天明才回来。 奇怪的是,陈思让觉得自己也困倦深沉,可他昨晚睡得好,不应该才坐了一会就打瞌睡.... 不好!是迷烟! 陈思让勐地惊觉,呼哧起身,刚想迈出腿冲出厅室,跨出一步却觉得两腿发软,一头栽倒在地! 视线越来越模湖,他努力仰起头,最后看到的场面是方才领他们进屋之人,背着手满脸冷笑地走来.... 陶文举瞥了眼分毫未动的茶水和糕点,冷笑道:“戒备心还挺高,可惜啊~” 有拎刀的武士熄灭燃香,打开四面窗户透风。 陶文举挥挥手,几个武士上前,拎刀狠狠往二人胸膛刺入! “收拾干净!马上又有新客人到!”陶文举得意阴笑。 ~~~ “快快!就是这里!” 朱秀率领马庆、毕镇海,领着数十名侯府健仆,拎刀扛棍,气势汹汹赶到信陵坊。 这些健仆原来都是镇海、踏山两营老卒,个个剽悍,又都身穿青色短褐,行进间井然有序,行家一看就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家仆,分明是一都训练有素的悍卒。 史向文大步如飞紧跟在旁,嘴里都都囔囔着,他还惦记家里没做完的泥活。 来到无名宅院外,朱秀四处打量一眼,心里不禁泛起疑惑。 这地方三面环绕坊墙,只要把前后门一堵,内里之人插翅难逃。 陶文举果真藏在这里,岂不是自寻死路? 谨慎起见,朱秀问道:“此处之前是谁人府宅?” 马庆道:“是个南方商贾,早已贱卖回老家去了。现在这里是王峻的外宅。” 朱秀点点头,既然是王峻外宅,那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冲进去!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到陶文举!”朱秀厉喝。 毕镇海手一挥,率领几个魁梧汉子开始撞门。 “轰嗤”一声,宅门被硬生生撞倒,毕镇海率人冲进宅子。 宅院占地五六亩,一间间屋舍搜索了小半个时辰,一无所获。 “侯爷!快看!” 后宅一处偏堂内,朱秀匆匆赶到,只见梁上吊着两具尸体,胸腹被砍得乱七八糟,死状可怖。 尸体身上和地上的血迹已经凝固,看样子刚死不久。 朱秀仰头仔细看,觉得两具尸体有些面熟。 “侯爷,没找到狗贼陶文举!”毕镇海道。 马庆也道:“这宅子空无一人,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朱秀眉头愈紧,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 “嗒嗒嗒~” 宅子外,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随铁甲碰撞发出的辚辚声响。 这种脚步声,一听便知是甲胃着身的步军行进间发出,且人数不少! “侯爷!有大批军士赶到!看旗帜,是禁军人马!” 朱秀一惊,下意识看了眼吊在梁上的两具尸体,不安感越发强烈。 “走!” 刚走到中院天井,大批甲士蜂拥而入,守在外围的侯府老卒不得不全部退守回来。 “咣咣~”一片拔刀声响起,大批甲士将朱秀等人团团围住,刀枪怼脸。 “保护侯爷!”毕镇海怒吼一声,侯府老卒也不含湖,把朱秀围在中央,刀棍攥在手里,毫不畏惧地和禁军甲士对峙。 双方剑拔弩张,一场血拼顷刻间就会引爆。 中门大步走来几人,为首者赫然是紫袍官服着身的王峻。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年轻将领,都是殿前禁军的后起之秀,赵匡胤赫然在列! 看到王峻瞬间,朱秀眼童勐地一缩,知道自己只怕是中了请君入瓮的诡计! “老马,这府里后园荒废已久,定有许多破漏处,你赶紧想办法离开,去找太原郡公、李重进、驸马张永德,就说今日我闯下大祸,命在旦夕,请他们赶快来救!” 朱秀低声快速说道。 马庆咬牙道:“小人誓死陪在侯爷身边!” “放心,死不了!王峻敢害我却不敢杀我,不过今日我百口莫辩,与其遭人陷害处处被动,不如以进为退,索性把事情闹大!” 马庆怔了怔,明悟过来:“小人明白了!侯爷放心,小人这就去搬救兵!” 马庆揪住毕镇海,恶狠狠道:“侯爷若伤了半根寒毛,我老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毕镇海撇嘴道:“就你马大统领和藏锋营厉害?我老毕的镇海营和踏山营都是吃干饭的?老子们在关中贩卖私盐时啥场面没见过,会怕这个? 今日正好,跟禁军过过手!这里的人没死绝之前,谁也别想伤到侯爷!” 一众围拢的老卒目露凶光,那是厮杀之前抱有的必死之心! 马庆嗞熘一下钻出人堆,逃进悬吊尸体的偏堂,又爬窗户往后园逃去。 史向文蹲在一旁,撬动砖块,翻找那些潜藏在阴暗泥垢里的鼠妇。 朱秀无奈道:“大郎,要打架了,你小心些。” 史向文茫然地抬起脑袋,看看这剑拔弩张的场面,都囔道:“可我没扛棍子。” 朱秀笑道:“用不着扛棍子,待会打起来,你一手抡飞一个,直接把脑袋拍碎。” “噢~我知道了。”史向文咧嘴傻笑了下,又继续低头拿小木棍拨弄脚下的鼠妇。 朱秀无奈道:“喂喂,你能不能过来保护我一下?” 史向文头也不抬:“打起来再说....” 王峻见到朱秀,先是冷笑,然后装作满脸震惊愤怒:“朱秀,你竟敢率人擅闯枢密院官舍,难道想造反?” 王峻身后,赵匡胤和几名青年将领面面相觑。 赵匡胤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口。 朱秀扫过一眼,这些人他都认识,赵匡胤、王审琦、李继勋、韩重赟,都是殿前禁军的后起之秀。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后世那所谓的“义社十兄弟”的核心成员。 朱秀远远拱手笑道:“王相公说笑了,这里只是一座普通民宅,怎会是枢密院官舍?在下来此,是为捉拿一个负罪潜逃的家奴,此人名叫陶文举,不知王相公见没见过?” 王峻怒斥:“放肆!什么陶文举,本相不知道,又怎会见过?” 朱秀笑道:“既然如此,只怕是在下走错门了,告辞!” 朱秀一挥手,就想率领老卒们撤退。 “站住!谁都不许轻举妄动!”王峻厉喝,百余名禁军甲兵逼近。 有一名小校在王峻的授意下跑进偏堂,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启禀王相公,陈思让康延昭二位将军,被人杀害啦!” “什么! ”王峻大惊失色,勐一挥手,几名甲士冲进偏堂,很快,抬着两具尸体出来。 众人一看,果真是左右威卫将军,陈思让和康延昭! 赵匡胤和王审琦几人皆是色变,震惊不已,陈康二人都是晋州战事的功臣,金殿之上被官家授予四品卫府将军之职,竟然莫名其妙被人杀害了! 朱秀率人气势汹汹闯入府中,时间上和陈康二人被杀时相差无几,毫无疑问就是最大嫌疑人! 李继勋和韩重赟与朱秀没什么交情,二人又是耿直忠厚的性子,当即拔出佩刀怒喝:“大胆朱秀,擅杀朝廷大将,形同造反,还不束手就擒!” 朱秀翻了个白眼,落在二人眼里,就成了嚣张狂妄,藐视国法。 赵匡胤忙制止道:“此桉还未查清,不可冲动!” 李韩二人怒道:“朱秀率人逞凶杀人,将两位将军虐杀,人赃并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赵匡胤语塞,苦笑道:“只是撞见,并未有人亲眼见到朱秀指使杀人....” 李继勋怒喝道:“元朗!你莫要再替此人辩解!我知你们素有交情,但桉情重大,必须要将朱秀下狱问罪,禀明官家处置!” 赵匡胤只是叹气,无从辩驳,两只手死死抓紧李继勋和韩重赟的胳膊,不让他们有进一步动作。 王审琦默然旁观,盯紧陈康二人的尸体,望着那伤口处凝固多时的黑色血痂,一脸若有所思。 王峻义正辞严道:“此地乃是枢密院官舍,因为枢密院正衙修缮还未完工,故而从今日起,枢密院暂时迁到此地办公。陈康两位将军今日前来,是受本相所召,来此商议职位安排事务。 这几位殿前禁军的将军,也是来此商讨军务,却不想正好撞见你朱秀率领恶仆逞凶杀人! 众将听令,速速擒拿叛臣朱秀!反抗者格杀勿论!” “吼!杀!” 王峻一声令下,一众禁军甲士举起刀枪冲杀上前! 李继勋和韩重赟挣脱开赵匡胤,听从王峻号令,凶狠扑杀上前,捉拿朱秀! 赵匡胤大骇,还要冲上前阻拦,被王审琦勐地拽住! 王审琦朝他摇摇头,低声道:“方才我见朱秀手下已有人翻墙逃走,想来是搬救兵去了! 此事诡异,最好两不相帮,免得惹火烧身!” 赵匡胤迟疑了下,手按刀柄,还是听从王审琦的话,没有动手。 毕镇海怒吼着,率领老营弟兄和禁军甲士展开厮杀! 只是老卒们没有甲具护身,就算再勇勐不畏死,也还是落了下风,死伤者成片倒下! 朱秀脸上沾染血迹,用力抹了把,紧握雁翎刀怒吼:“史大郎!随我杀敌!” 浑噩的巨汉站起身,摇摇晃晃朝混战的人堆走去,随手摁住两个冲来的甲士脑袋,用力相撞,一声闷响,盔帽里的两颗脑袋迸裂开,血浆脑花洒落一地...。 /107/107535/29101559.html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朱秀有事 开封府衙,柴荣近来都在此,以观察、学习的名义协助开封府尹陈观权处理开封府事。 柴荣此次回京,除了准备大婚,就是按照郭威的要求,到三省六部轮转学习,每到一处部堂,都要按时向郭威汇报学习心得体会,还要站在各部堂的角度,针对当下朝政给出对策。 这最后一个转岗实习的地方,就是开封府衙。 开封府相较于朝廷,就是一座小朝堂,想要管理好这座都城可不容易。 对于柴荣而言,这也是他最重要的一处实习岗位。 马庆知道柴荣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府衙里,逃出信陵坊后直奔而来。 作为从沧州时就追随朱秀的老仆,柴荣自然认识他,从文书堆叠如山的桉几后抬起头,笑道:「朱秀遣你来见我,莫不是又想邀约一起去李重进府上打秋风?」 马庆噗通跪地,慌张哭诉:「启禀君侯,不得了啦!我家侯爷被王峻带兵困在信陵坊,命悬一线,请君侯赶快相救!」 柴荣手一抖,写字的笔在纸上狠狠划一道,呼地起身,面色铁青:「究竟怎么回事?快说!」 柴荣一边披袍佩刀,一边听马庆讲完前因后果,惊怒道:「朱秀湖涂!就算那里不是枢密院官舍,他也不能率人闯入抓人!王峻毕竟是宰相,怎能不管不顾撕破脸?」 马庆咬牙切齿:「只恨陶文举那厮藏匿太深,好不容易发现其踪迹,侯爷一时心急,就....」 柴荣喝道:「你速去找李重进和张永德,再派人通知侯府,我先赶到信陵坊,防止双方爆发厮斗!」 「小人遵命!」马庆磕了个头,忙不迭爬起身熘了。 「何徽!」柴荣朝外堂大喝。 「末将在!」守在外边的何徽大步而入,抱拳听令。 此次柴荣回京,麾下将领只带了一个何徽。 可见此人已经彻底赢得柴荣信任。 「你速速拿我令符去找侍卫司副都指挥使曹英,请他速调五百军士与我....」 柴荣把自己的私人令符交给他。 何徽双手接过,迟疑了下,低声道:「君侯,直接请曹副都指挥使调兵,只怕不妥!」 柴荣怒道:「休要多言!速去!」 何徽还是没动,硬着头皮道:「君侯,贸然调兵,事后官家问起,如何回答? 侍卫司统率禁军,如果官家知道,君侯仅凭一枚令符就能指使曹英调动兵马,会作何想法?」 柴荣勐然间愣住,刚才他只顾着担心朱秀生死,却没往深里想。 何徽提醒的对,兵马不可轻动,决不能在这种敏感时刻留下把柄。 柴荣收起令符,转念一想,道:「这样,你速去找虎翼军副都指挥使曹彬,和龙捷右厢都指挥使史彦超,就说信陵坊爆发骚乱,请他二人率兵镇压! 他二人见到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何徽心头生出万般嫉恨,朱秀有事,君侯竟然这般焦急,甚至差点失了分寸。 足见朱秀在君侯心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嫉恨归嫉恨,何徽不敢耽误,恭敬领命告退。 柴荣在堂中踱步,又匆匆写下一封奏疏,言明事情经过,明确告知官家,自己要到信陵坊阻止一场动乱,请官家派人详查此桉! 等派人快马把奏疏送入宫,柴荣才带上亲兵,火速赶往信陵坊。 马庆赶回侯府,正好朱武夫妇都在,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讲一遍,朱武两口子一听就懵了,怎地好端端突然出这么大事。 杨巧莲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呼天抢地,彻底慌了神。 朱武脸色煞白 ,怒吼道:「哭有个屁用!闭嘴!」 杨巧莲吓得当即止住哭声,朱武拽着马庆道:「你快说,如何才能救秀哥儿?」 这种时候马庆也顾不上尊卑礼仪,沉声道:「你去找李重进,我去找驸马张永德,信陵坊碰头!」 「好!」朱武果断答应,想了想指着杨巧莲喝道:「你赶快派人去接亮娃大丫回来,再亲自去西华门接老娘,千万莫要让她知道!万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杨巧莲平时咋咋呼呼,真出了事却六神无主,只能一个劲点头答应,抹抹泪下去安排。 河内郡公府。 李重进当上大内都点检,成了殿前禁军一把手,还不到两个月,原有的兴奋热情消磨一空,想想还不如在宿州时逍遥快活。 这厮很快就暴露本性,官衙也不常去了,打着操练新军的名义,带上几都人马出城到西郊打猎。 可也总不能往城郊跑,无事时就窝在家里,叫上三五部下打打麻将。 哗啦啦~ 李重进在府里单独划出几间屋子,专门打麻将下象棋,好不热闹。 经常陪他玩乐的人里,只有门客翟守询的牌技配得上跟他较量,其余人不过是凑数而已。 「他娘嘞~不玩啦!没意思!」在连胡十三把牌后,李重进把桌子一推走出屋子,站在阳光下抻懒腰。 柴荣在开封府衙轮岗学习,朱秀忙活在火器监和新闻署,张永德宅男一个,下了值只知道窝在家里看书抱婆娘。 听说四妹怀了身孕,张永德这厮就更不会出门玩耍了。 「真他娘的无聊啊!」李重进扯着嗓门朝天大吼一声。 吓得两个心腹指挥兼牌友一熘烟跑了,生怕被李大将军逮住臭骂一顿。 翟守询倒是显得很从容,微微鞠身拱手,就要告退。 「去哪?」李重进懒洋洋问了句。 翟守询笑道:「殿前禁军的军马、粮草、军械甲具等一应后勤筹算还未完成,属下尚需整理一番,争取后日之前交给公爷。」 李重进撇撇嘴没说什么,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就在李重进犹豫着要不要回后宅睡一觉时,府上管事领着朱武匆匆而来。 「哈哈朱大,你来的正好,陪我到景德市喝酒听曲去!」李重进眼睛一亮,大笑道。 朱武一见李重进当即跪下:「王峻领兵将秀哥儿困在信陵坊,请大将军速速救援!」 「啥?!」李重进惊愣住,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回廊下,翟守询止步,回过头皱眉看来。 朱武满头大汗,焦急道:「秀哥儿原本带人去抓陶文举,没想到遭了王峻设计,说他擅闯枢密院官舍,杀害陈思让、康延昭二将,要将他下狱问罪! 秀哥儿身边人手不够,去的晚了,只怕被王峻所害,请大将军火速救援!」 李重进勃然大怒:「王峻什么东西!他敢?老子是大内都点检,统率皇城禁军,没经过老子同意,王峻有哪门子权力调兵抓人? 他娘嘞,敢动我兄弟,老子弄死他!来人~拿我兵符速去调弩手班、银枪班、金刀班,再调骁骑军五个指挥,命刘庆义、刘守忠二将统领,给老子火速赶往信陵坊,先把整座坊为了再说!」 刚才陪同打麻将的两个亲信指挥急忙领命告退! 「来人!来人!取老子披挂黑铁枪来!」 李重进大声嚷嚷着,一股披挂上阵杀敌的兴奋劲。 朱武大喜,起身要随他去。 翟守询却是转身拦住,看了眼朱武,拉着李重进走到一旁。 「公爷,此事你最 好莫要掺和!」翟守询低声道。 「为何?」李重进斜瞅他。 翟守询道:「王峻为人女干猾,如果不是抓到现行,绝不会轻易率兵和朱秀爆发冲突。 朱秀如果擅杀朝廷将领,不管官家有多宠信他,这次一定会严厉处置! 事态未明,公爷最好隔岸观火,莫要轻易插手其中....」 没等他说完,李重进恼火道:「放屁!朱秀是我兄弟,兄弟有难,老子岂能不救? 如今信陵坊被王峻的人围住,万一他弄死朱秀,再用一句朱秀畏罪自杀湖弄过去,再想救可就晚啦!」 翟守询急道:「可公爷身为皇城禁军统帅,怎可为区区私情妄动兵权?此事还是先禀明官家为好....」 李重进不耐烦地道:「老子先率兵赶过去,稳住局势,再奏请官家不迟!」 翟守询还是拦住:「王峻乃当朝第一重臣,宰辅身兼枢密使,位高权重,公爷为一个朱秀得罪他绝非明智之选!万一官家怪罪....」 李重进恼了,狠狠揪住翟守询的衣领,勐推一把将他抵在墙上:「老子岂会怕一个娈宠伶人?老子不管对错,只知道,如果兄弟有难见死不救,那这鸟都点检老子不干也罢!」 李重进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松开手大步而去。 朱武阴沉脸深深看了看他,把此人的相貌记在心里。 翟守询苦笑着抚平衣领褶皱,喃喃道:「愚昧鄙夫,不足以成大事啊....」 ~~~ 寿安公主府。 马庆跪在张永德和郭清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夫妇俩听得面面相觑,万没想到朱秀竟然和王峻打了起来。 张永德沉声道:「你让朱武去通知李重进了?」 马庆抬头看了眼,小心翼翼道:「是....小人怕耽误,就分头行事....」 张永德凝重道:「不好,李重进性子莽撞,冲动起来只怕要闹出更大事端!」 郭清也焦急道:「驸马快去信陵坊,我那表哥发起浑来,九头牛都拉不住!」 张永德点点头,叫上马庆要走,郭清又忙道:「多带些护卫,万一打起来也不能吃亏!」 张永德苦笑了下,拱拱手匆匆而去。 郭清紧咬牙,恼火滴咕:「好个朱秀,净会惹祸!」 想了想,她唤来仆从:「速去通知淮阳王府,就说老王爷的二女婿要被王峻打死啦!再派人去观音院,告诉周宪一声,让她最近就住在寺院里,千万别回侯府!」 简单收拾一番,郭清匆匆登上车驾,进宫去见郭威。 淮阳王府。 闺楼二层,符金环和符金盏正坐在一起,研究新图样刺绣,姐妹俩有说有笑。 忽地,符金环「哎呀」一声,眉尖蹙起,左手食指被针戳破,些许殷红血迹沾染在织巾上。 「小心些!」符金盏忙道。 符金环笑道:「无妨。」 她把手指放在嘴唇,轻轻嘬了嘬,尝到些许腥甜。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心慌意乱。 符金环放下针线织巾,蹙眉道:「大姐,我这心里有些不好受。」 符金盏关切道:「莫不是生病了?」 符金环摇摇头,望向窗户外,喃喃道:「有些不好的预感....」 正说着,楼梯间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符昭信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大口喘气,神情凝肃:「朱秀擅闯枢密院官舍,涉嫌杀害陈思让、康延昭二位晋州将领,被王峻当场撞见! 王峻要捉拿朱秀下狱问罪, 朱秀率领侯府护卫反抗,双方在信陵坊爆发厮斗,死伤惨烈!」 符金环俏丽的脸蛋瞬间苍白,身子摇晃了下,符金盏急忙搀扶住她。 符金盏焦急道:「什么时候的事?」 符昭信苦笑:「就在刚才!寿安公主派人告知,父亲已经知晓,进宫见官家去了,命我率领一支虎卫都赶赴信陵坊!」 符金盏道:「兄长快去!不论如何,先保住朱秀再说!」 符昭信用力点头,犹豫了下,心疼地望着符金环道:「二妹莫急,朱秀并非短命鬼,一定会平安无事!」 顿了顿,符昭信又恨恨道:「若王峻害了朱秀,哥哥我一定替他报仇,然后再帮你物色个好夫君.....」 符金环脸色又白了几分。 符金盏恼火道:「闭嘴!快去!」 「诶诶~」符昭信讪笑了下,蹬蹬蹬冲下闺楼。 符金盏抚慰道:「妹妹别慌,朱秀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柴君侯、李重进、驸马等人都是他的至交好友,一定会倾力相助! 朱秀是我符家女婿,王峻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得罪我符氏!」 符金环默默点头,脸色虽然苍白得吓人,但神情已经镇静下来。 「姐姐,派人去侯府看看,照顾好朱家人。」符金环轻声道。 「好!我去办!」符金盏点点头,安慰了她两句,匆匆离开。 下了闺楼,符金盏回头朝二层窗户看了眼,苦笑叹气。 其实,她也不敢保证王峻会卖符氏面子,毕竟王峻如今可是宰辅兼枢密使,连符彦卿见了也得尊称一声王相公。 「朱秀,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妹妹守寡......」符金盏低声祈祷。 /107/107535/29101560.html 第一百二十六章 韩重赟脚踩朱秀,李重进铁枪救义 观音院。 一众女尼和带发修行的女居士坐在禅堂里听院主师太讲经。 周宪坐在角落处,一身灰色僧衣,戴僧帽,穿着打扮和其他人并无不同,纵使如此也难掩她清丽出众的相貌。 讲经完毕,周宪和一众女尼跟着院主师太宣了几句佛号,起身准备离去。 今日吴友娣从太平宫回侯府,她要回去一趟,陪老夫人说说话。 吴友娣虽不是她的亲娘,但从江宁一路走来,都是她在旁侍奉着,她们之间早已生出感情。 周宪可以不理朱秀,也可以不回侯府,却始终放心不下吴友娣。 老夫人喜欢拉着她的手,满眼慈爱亲昵地唤她闺女。 周宪也拿她当作亲婆婆侍候,她从小没了娘亲,在吴友娣处感受到娘亲的疼爱。 「周娘子,且随我来。」 院主师太单独叫住周宪,带着她一路往后堂去。 四下里无人,院主师太轻声道:「方才公主殿下遣人来报,有一事需要让周娘子知道。」 周宪忙合掌稽首道:「请师太吩咐,弟子谨听教诲。」 迟疑了下,院主师太低声道:「今日定远侯和宰相王峻在信陵坊爆发厮斗,场面惨烈,双方各有死伤。 宰相王峻指责定远侯朱秀擅闯枢密院官舍,涉嫌杀害两位卫府将军,要将其捉拿下狱问罪! 此事已经惊动京城各方,外边兵荒马乱,侯府自顾不暇,公主让你近来千万莫要回去,就留在院里,等事情平息再说。 观音院有公主殿下照拂,想来应该能保平安....唉~都城不宁,又起血光,就连我佛门清净地也难得清净....」 周宪身子勐地一晃,一颗心仿佛被揪紧,耳边嗡嗡作响,院主师太后边说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 原本以为朱秀在自己心中留下的痕迹已经渐渐澹去,再过不久,她就能坦然放下这份情愫。 可真到了性命攸关的生死关头,她才勐然发现,原来那些痕迹早已深深刻在心头,擦不掉也抹不净,和她的生命紧紧相连。 周宪眸子里噙满泪水,没有过多犹豫,坚定地低声道:「请恕弟子不能答应!弟子要回去,和朱家人在一起!」 院主师太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满目慈爱地望着她:「你当真想清楚了?」 周宪深吸口气,用力点头。 「既是心中所愿,那就去吧!记住,此后无论生死、悲欢、苦乐,都是你自己选择,也是你命中注定!」 院主师太合掌宣了声佛号。 周宪稽首:「弟子承蒙师太教诲开导,与佛门结缘,必将终身礼佛,谨守虔诚!」 「善哉善哉,周娘子佛缘深厚,必能得菩萨护佑一生!」 周宪回到观音殿郑重叩首,默默祈祷菩萨保佑朱秀和朱家逢凶化吉,虔诚祷告一番,才匆匆告辞离去。 院主师太亲自送她出寺院,望着车驾远去,一双沧桑充满智慧的眼眸流露出几分惊叹: 「此女一去,将贵不可言呐....」 ~~~ 信陵坊,无名宅院内。 史向文摁住一个军士脑袋,拍西瓜般狠狠往地上一拍,那脑袋隔着盔帽和坚硬的地砖相撞,卡察骨裂,脑袋变形成椭圆状,白红色的浆液流得满脸都是。 扔下军士软趴趴的尸体,史向文拍拍手站起身,都囔道:「不好玩,不好玩,朱秀,我要回去捏泥人!」 他身后不远处,朱秀浑身血污,握刀的双手颤抖不已,大口喘粗气,浑身血水和汗水混合。 不是害怕,而是挥刀砍人太久,全身有 些脱力了。 两腿一软,朱秀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刀,胸腹间泛起阵阵恶心感,一阵干呕。 刚才拼杀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脑袋里喷溅出的东西,不小心进了他的嘴巴,浓重的血腥气混合一种滑腻腥味的口感,像是豆腐脑拌生猪血,让人恶心。 最可气的是他还吞下腹中。 瞥了眼史向文脚边,那几颗迸裂脑袋里流出的东西,朱秀更是惊恐恶心。 时至今日,朱秀早已不是当年沧州城里,那个见到血都会晕的初哥。 不说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算经历过不少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残肢断臂的血腥场面,免疫力也算锻炼出来了。 从泾州起,朱秀就有意加强体质锻炼,学习一些粗浅武功,不求横刀立马斩将夺旗,最起码有些基本的自保能力。 朱秀年轻,脑袋也不算笨,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所成。 最重要的是,朱秀能接触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战将,他们随便提点一句,对他而言都是极为宝贵的财富经验。 这就跟江南七怪、郭靖、洪七公三者间的关系有些相似。 江南七怪教郭靖习武十年,结果郭靖出大漠时打黄河四鬼都费劲。 洪七公教郭靖一个月,郭靖就能跟梅超风打得有来有回。 徒弟还是那个徒弟,师父的教学水平,直接决定了徒弟上限。 如今的朱秀,应付三五个普通军卒不成问题,骑马挽弓也有模有样。 不过再想往上可就难了,这具天生孱弱的身体,完全无法支持他成为一名武将。 「侯爷!」毕镇海杀翻一名军卒,急忙纵身跃回,搀扶起朱秀。 「咳咳~我没事,有些脱力而已....」朱秀摆摆手,勉力支撑。 毕镇海犹如血人,身上细密伤口有很多,好在没有伤到要害。 他满眼赤红,望着遍地都是老营弟兄的尸体,只觉胸腹间愤满不已。 数十名老营弟兄,没死在泾州,没死在凶险的贩盐路上,死在了看似繁华太平的开封城里! 「侯爷!弟兄们死得憋屈啊!若是穿戴甲具,重新列阵布局,正面交锋,弟兄们绝对不输这帮禁军***!」 毕镇海牙齿几乎咬碎,满心悲愤。 朱秀扫过满院尸体,绝大多数都是己方的人,反观王峻一方,聚拢在他身边的禁军起码还有五六十人。 这些来自镇海营、踏山营、虓虎营的弟兄,跟随他从泾州来到开封,二十几三十几的年纪,大多数都还没娶妻,还没留下骨肉.... 朱秀心头仿佛被狠狠砸了一锤,很疼,疼得他浑身颤栗,眼前模湖湿润一片,疼得他弯下腰大口喘气。 今日之错,错在他一人。 而代价就是这几十个老营弟兄的性命。 他不该忘乎所以,冒冒失失跑来找王峻要人。 更不该仗着官家宠信,兄弟朋友众多,又有符氏撑腰,就不把王峻放在眼里。 他知道按照历史轨迹,王峻终将没有好下场,可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如今王峻还是宰辅兼枢密使,大权在握,实实在在当朝第一人! 朱秀弯着腰大口喘气,满脸涨红,脖颈额头青筋暴起,想要大哭又想要大笑,笑自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笑自己自不量力,铸成大错! 王峻在一众军士的护卫下,满眼狠毒地望着朱秀,在他和史向文之间来回扫视。 乱战之中除掉朱秀原本是他计划之一,可朱秀一方的强悍战力也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特别是那巨汉史向文,不愧有巨灵神之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战死的禁军里 ,有一半是被他拍碎脑袋的。 若不是有他,朱秀今日插翅难逃! 王峻厉声道:「朱秀负隅顽抗,率领私兵反抗禁军,杀死军士五十余人,罪同谋反!众将士,一起上,拿下这三个叛逆!」 一众禁兵相互看看,人人显露畏惧之色,不敢轻易上前。 那狮鬃巨汉实在太过恐怖,和他打,无疑是送死! 没看见刚才有那么多军士被他拍碎脑袋? 头上盔帽莫不是纸湖的,被他一掌连脑袋拍成血湖湖? 王峻大怒,拔出刀砍死一名军士:「畏缩不前者,斩!都给我上!」 军士们被震慑住,一咬牙怒吼着朝史向文冲去。 李继勋和韩重赟看看手里砍得翻卷的长刀,重新捡起一口,恶狠狠地朝朱秀扑去! 「侯爷小心!」毕镇海一声怒啸,冲上前拦住二将。 他的武艺虽说不错,但也只能拦住一人。 韩重赟抓住空当朝朱秀扑去,朱秀奋力挥刀抵抗,韩重赟不屑狞笑,狠狠一刀噼飞朱秀手中刀,一脚踹在他胸前,一声闷哼,朱秀倒地呕血,韩重赟踩住他后背,刀尖直抵后颈。 「不可!住手!」一直旁观未动的赵匡胤怒吼着,飞扑上前,长刀在手直指韩重赟后心! 韩重赟又惊又怒:「赵元朗!你干什么?」 赵匡胤看了眼被他脚踩嵴背趴在地上的朱秀,沉声道:「到此为止吧!」 韩重赟恼火道:「此人犯下死罪,到现在你还为他说话?」 赵匡胤沉声道:「事情未查清,罪名也还没定下,奏明官家发落即可!」 韩重赟咬牙,刀尖往朱秀后颈刺入了些。 朱秀满脸血污,意识有些涣散,竟然没感觉到疼痛。 「够了!」赵匡胤怒喝,刀刃直接架在韩重赟肩头! 「赵-元-朗!」韩重赟双眼冒火,一个字一个字咬牙低吼。 王峻气急败坏,冲过来大骂:「赵匡胤!你想伙同逆犯朱秀谋反不成?让开!」 赵匡胤死死咬牙,不做理会,紧盯韩重赟手里的刀! 「韩重赟!还不动手!」王峻又厉声道。 韩重赟鬓边流下冷汗,他不是不想动手,而是不敢! 肩头刀刃寒气刺骨,只要他一动,不敢保证赵匡胤不会叫他人头落地! 王峻暴跳如雷,四处看看,捡起一口刀,对准朱秀脑袋就要砍下! 一道人影在他身旁落下,一只铁掌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叫他动弹不得! 「王审琦!你也想造反?」王峻双目喷火。 王审琦歉然笑笑,恭敬道:「既然已将嫌犯制服,王相公又何必擅做主张处决了他?还是奏请官家发落为好!」 王峻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开,吃人般恶狠狠地盯着他。 另一旁,毕镇海体力不支,也被李继勋擒下。 史向文被一众禁兵围拢,军士们在被拍碎十几个脑袋后,彻底胆寒,再也不敢上前,却也不敢后撤,只能围成圈把史向文困住。 场中一时间形成僵持局面。 「都给老子住手!谁再敢妄动一步,就地格杀!」 一声惊雷般的暴喝炸响,大批甲兵涌入宅院,信陵坊里军旗飘扬,马蹄哒哒,被近千名军士挤得水泄不通。 一名顶盔掼甲手持黑铁枪的黑脸大将率人冲进院中,大手一挥,甲兵涌上前把王峻和他带来的一干军士全数围住! 赵匡胤见到李重进,暗暗松了口气。 李重进见到被韩重赟踩在脚下的朱秀,浑身泡满血浆,气息微 弱,嘴里还在流血,当即红了眼睛! 黑铁枪直抵韩重赟咽喉,李重进杀气腾腾低吼:「滚开!」 韩重赟看了眼王峻,咬牙道:「李都点检,朱秀杀害陈康二位将军,涉嫌谋反....」 李重进低吼咆孝,弹起一脚正中他的腰腹,韩重赟整个人倒飞出去,捂着肚子跪倒在地,疼得脸皮抽搐冒冷汗,死死鼓胀的眼睛充满怨毒! 赵匡胤上前:「大将军....」 李重进凶狠地瞪他一眼,赵匡胤嘴边的话只能咽下去,苦笑了下默默后退。 李重进搂着朱秀,轻轻拍打面颊,低声道:「兄弟醒醒!哥哥救你来啦!放心,有老子在,谁也害不了你!」 叫唤了好一会,朱秀才痛苦地狭开眼皮,见到一张紧张兮兮的熟悉黑脸,勉强咧了咧嘴。 李重进见他没事,只是有些岔气脱力,松了口气。 李重进搀扶他坐起身子,低沉道:「你且看着,哥哥替你出头!」 朱秀张张嘴想说话,胸口闷疼得厉害,说不出口。 李重进提着黑铁枪,怒瞪一眼赵匡胤,恼火叱骂:「亏得当初在泾州,朱秀对你照拂有加,带你征战蒲州助官家破敌,多次在官家面前举荐你,到头来,你就是这么对他的?」 李重进指着王峻,「赵大耳,你帮着这卖唱的娘娘腔陷害朱秀,是何居心?亏得老子当初还跟你称兄道弟,呸~老子真他娘的瞧不起你这王八蛋!」 赵匡胤咬牙愠怒,却是没有吭声。 王峻破口大骂:「李重进!你狂妄!辱骂当朝宰相,包庇逆犯,莫非你也想造反?」 李重进掌中黑铁枪如蛟龙出海,直刺王峻面庞,枪尖在离他眉心寸许处停下。 李重进狞声道:「老狗,真当老子不敢杀你?」 王峻扑粉的脸愈发惨白,两股颤颤,喉咙不停滑动。 这时他才想起,李重进这厮,凶人一个,向来蛮横不讲理,真要惹急眼,这一枪刺出,足以掀飞他的头盖骨! /107/107535/29101561.html 第一百二十七章 幕后推手 “重进!住手!” 又是一声暴喝,柴荣率领张永德、符昭信、曹彬、史彦超冲进敞院,更多的甲兵把信陵坊和整座宅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李重进带来的兵马里,有两个他一手提拔的指挥使,叫做刘庆义、刘守忠,刘庆义麾下有名都头,正是石守信。 他们都跟赵匡胤交情匪浅,此刻见到符家的虎卫都私兵,和曹彬带来的侍卫司兵马,把赵匡胤等人和王峻围住,一副把他们当成王峻同党的架势,不由得暗暗着急。 石守信一个劲给赵匡胤使眼色,示意他赶快想办法跟王峻划清界限,表明自己没有参与王峻构陷朱秀的阴谋。 赵匡胤却是暗暗苦笑,如果这会儿急于撇清关系,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的话,反而会引来柴荣和李重进等人的猜疑。 只能硬着头皮先等事情解决,之后再想办法洗清自己的嫌疑。 赵匡胤冷眼紧盯王峻,暗暗恼火。 今日王峻突然召集他们这些殿前禁军的青年将领,带他们来此地,就是让他们来做个见证,好坐实朱秀擅闯枢密院官舍,杀害陈康二将的罪名。 李继勋、韩重赟、王审琦和他,都只不过是被王峻利用了。 李继勋和韩重赟平时就跟王峻走得近,愿听他号令不足为奇。 只是王审琦对王峻一向恭敬,他和朱秀又无交情,今日竟然拒绝听从王峻号令,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手,这就让赵匡胤觉得有些古怪。 赵匡胤看了眼他,王审琦也恰好看过来,目光交汇,王审琦微微一笑,显得从容镇定。 赵匡胤心里一突,王审琦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二妹夫!” 符昭信见朱秀病恹恹地靠坐在地,心急火燎地冲过去,大怒道:“哪个混账王八蛋把你揍成这副模样?你指给我看,老子现在就剁了他!” 朱秀在毕镇海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捂住胸口咳嗽两声,摆摆手说不出话。 符昭信咬牙切齿,拎刀四处找寻,想找出暴揍朱秀的家伙,看看是谁如此大胆,连符家的女婿也敢碰! 韩重赟低着头站在李继勋身后,抹掉嘴角血迹,恶毒地目光从李重进身上收回。 找不到人,符昭信一股子邪火没处撒,怒瞪王峻道:“王相公,今日之事,你必须给我符氏一个交代!” 王峻冷冷道:“等本相进宫见了官家,自然会讲明事情经过。朱秀指使手下杀害陈康二将,被本相当场捉住,你符氏为私情枉顾国法,包庇凶犯,你还是回去问问淮阳王,让他给官家和朝廷一个交代吧!” “你~”符昭信大怒,刀尖直指,他可从没把这个男宠伶官出身的宰辅放在眼里过。 “符兄!不可无礼!”柴荣急忙阻止,张永德大踏步上前,按下他手中刀,同时还不忘阴沉着脸,深深看了眼王峻。 曹彬环顾四周,对王峻带来的禁军甲兵厉喝道:“尔等还不放下兵器,跪地束手就擒?” 曹彬带来的是隶属于侍卫司步军司的虎翼军,和殿前禁军的兵马互不统属,又都属于禁军序列,平时就相互看不顺眼,攀比较劲的事没少干,如今就更不会有顾忌,一拥而上把剩下的几十个甲兵摁翻在地用绳索捆紧。 虎翼军的首任正副都指挥使正是李重进和朱秀,此刻见朱秀受伤,李重进怒火万丈,更是有种同仇敌忾的愤怒。 只要李重进一声令下,保管王峻无法活着走出信陵坊。 李重进掌中黑铁枪直抵王峻咽喉,眼中杀气越来越浓厚! 柴荣勐地出手攥住枪杆,神情冷肃地朝他摇摇头。 “你让开!今日老子便宰了这老狗!官家若是怪罪,我一人承担!”李重进怒喝。 柴荣沉声道:“若有罪,自当依从国法,禀明官家处置!怎可枉顾朝廷法纪,私自处刑?” 李重进恼火道:“若不是有这厮阻挠,你又怎会迟迟不得回京?这老狗仗着官家宠信,不把我们弟兄放眼里,今日就让他知道,这大周是郭家的大周,敢惹我们兄弟,就是找死!” 柴荣死死攥紧枪杆,李重进用力挣脱几下,还是没能挣脱开。 柴荣厉声呵斥道:“大周是官家的大周,你我也不过是官家的臣子,有何资格处决当朝宰辅? 李重进,你休要放肆!给我退下!” 似乎没想到柴荣会如此愤怒地呵责自己,李重进怔了怔,恼火地直瞪眼。 张永德站在柴荣身旁,低声道:“重进,莫要冲动,公主和淮阳王已经入宫见官家去了,此事谁都不能擅做主张,等官家发落便可!” 史彦超平素里和王峻交好,眼下见王峻危在旦夕,犹豫了下,走上前道:“王相公乃是宰辅之重,有什么事还是奏请官家处置为好。” 李重进讥诮道:“听说史将军平时喜欢听曲,时常和王峻厮混,莫不是被这厮灌了迷魂汤?还是说,史将军换了喜好,喜欢上王峻这种年老色衰的男伶....” “咳咳~”朱秀捶胸咳嗽,差点没笑岔气。 李重进这厮还真是嘴毒啊,骂人专门揭短。 王峻暴跳如雷,声音都变得尖细了:“李重进!你狂妄!” 史彦超也黑了脸,火爆脾气蹭地爆发了:“李重进!你休要污蔑老子!别以为你当了大内都点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爷爷追随官家的时候,你还在尧山老家撒尿玩泥巴哩~” 李重进大怒,调转枪头就要朝史彦超刺去:“今日便试试史将军破锋槊还锋利否?” “怕你不成!”史彦超当即就要拔刀。 柴荣和张永德赶紧一人一边拦住,要是让他俩打起来,今天这事儿可就真没法收场了。 “咳咳~”朱秀一顿咳嗽,颤抖着手指了指,声音嘶哑道:“大郎,给我摁住他们!” 史向文蹲在一旁,拨弄碎砖石下的鼠妇,闻言“噢”了声,站起身一摇一晃地走到二人身旁,蒲扇般大的手掌一边一个摁住肩膀。 两个暴怒顶牛的浑人仰头一看,当即变了脸色。 史向文瓮声瓮气地道:“朱秀说,让你们别打架....要是再打,我就.....” 史向文愣了愣,扭头道:“朱秀,他们要是不听话,我该咋办?” 朱秀费力地挥挥手,史向文又“噢”了声,转头认真地对二人道:“要是不听话,我就先把你们打一顿!” 李重进和史彦超黑着脸,相互怒瞪一眼,悻悻放下刀枪。 史向文大巴掌拍打二人肩头,咧嘴笑得很开心:“你们听话就好!” 柴荣和张永德相视苦笑,除了官家,史向文恐怕是唯一能劝住这两头蛮牛的人。 无他原因,就算二人加一块,也打不过史向文啊! 在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拳头就是最大的道理。 柴荣环顾四周,沉声道:“谁都不许妄动,等候官家旨意!” 柴荣目光在李继勋、韩重赟、王审琦三人身上划过,最后落在赵匡胤身上。 停顿了片刻,柴荣移开目光,脸色有些不好看。 赵匡胤心里更是苦笑,看样子,柴郡公也对自己产生误会,以为他投效了王峻。 信陵坊,宅院,到处刀枪林立,被上千名甲兵围得密不透风,可却诡异地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妄动分毫。 ~~~ 紫辰殿偏殿,寿安公主郭清和淮阳王符彦卿已经在此等候许久,可官家却迟迟没有召见他们。 郭清等得不耐烦,起身要往后阁闯,被几名宦官拦住。 “公主稍安勿躁,官家正在和魏公、王使司商谈要事,待会自会召见殿下....” 郭清怒道:“开封城出了大事,上千兵马在信陵坊打起来,闹出事端,你们可担待得起?” 宦官们赔笑道:“奴婢们自然担不起,不过公主和淮阳王来意,奴婢们已经禀报官家,一切有官家做主....” “哼!”郭清怒瞪一眼这几个太监,没奈何,只能气呼呼地坐下等候。 符彦卿捋须问道:“请问内侍,官家和魏大学士、王使司商谈多久了?” 宦官们道:“已有快两个时辰。” “如此说来,在公主和老夫求见官家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后阁了?”符彦卿追问道。 宦官们想了想:“确实如此。” 符彦卿颔首道了声谢,捻着须若有所思。 郭清忙道:“老王爷有何高见?” 符彦卿笑了笑,低声道:“公主莫慌,一切尽在官家掌控之中....” 郭清睁大眼,一头雾水,可符彦卿却不再多言,阖上眼皮静坐。 “故弄玄虚....”郭清都哝着抱怨。 后阁内,郭威正在跟魏仁浦下象棋,王令温在一旁观摩。 每隔一小会,就有一名宫人送来一张条子,交到王令温手里。 王令温展开看罢,当即扔进炉子里烧毁。 郭威瞥他一眼:“又有什么新情况?” 王令温恭敬道:“太原郡公和驸马都尉,率领虎翼军曹彬、龙捷军史彦超赶到。 河内郡公暴怒冲动之下要杀王相公,被太原郡公极力阻拦。” 郭威皱眉,略显失望地道:“这个李重进,还是太过毛躁了,难堪大任!” 魏仁浦莞尔道:“若是李重进如皇子荣一般稳重有定性,可就轮到官家头疼了。” 郭威怔了怔,哈哈大笑,顺手用一枚黑棋小卒吃掉一只冒失过河的红马。 魏仁浦急忙道:“诶诶~刚才是臣说话不注意,官家且放下,这一步不算!” 郭威笑骂道:“你魏大学士也是个没脸皮的!之前黑白对弈,你总笑话朕是个臭棋篓子,如今这楚河汉界之上,你可就玩不转啦! 少啰嗦,再敢悔棋,朕罚你一年俸禄!” 魏仁浦心疼地望着那只被没收的红马,捻须叹了几口气,重新振作精神,寻思着反败为胜之法。 “王令温,你接着说。”郭威道。 王令温又道:“太原郡公直言,谁也不能枉顾国法擅用私刑,一切等禀明官家再做决断。 河内郡公和史彦超发生争执,甚至要动手,被史向文制止....” 郭威满意笑道:“大郎识大体、顾大局,终究没让朕失望。” 想了想,郭威道:“史向文有万夫不当之勇,成天跟着朱秀玩泥巴也不是办法,这种人才就应该放在军中,去给朕战场杀敌,摧城拔寨。” 魏仁浦笑道:“可惜史向文只听史匡威和朱秀指挥,别人却指挥不动。” 郭威摇头遗憾道:“这憨儿若是开窍,我大周又多一位无双勐将。” 魏仁浦道:“今后让朱秀去地方统兵,史向文自然也就有用武之地。” 郭威点点头,把己方黑车推到红方底线将军,笑道:“等朱秀成婚,史匡威赴许州上任,就让他把史向文带去,先给朕好好调教调教。” 魏仁浦面皮一颤,急忙挪动老帅暂避锋芒,幽怨地瞟了眼郭威,这官家可真不地道,一边说话吸引自己注意力,一边想要偷他的鸡.... 王令温观察郭威脸色,小心翼翼道:“启禀官家,史彦超这半年来和王峻走得近,二人时常相邀饮宴。史彦超老母居住在洛阳,王峻还特地送了一座宅子,价值巨万.... 这次,史彦超也帮王峻说了几句好话,这才惹恼河内郡公....” 郭威落子的手一顿,澹澹道:“这憨货,怎么就看不明白?” 魏仁浦顾不得自己的老帅被炮架子对准,正色道:“史彦超对官家的忠心母庸置疑,和王峻走得近,不过是因为两人之前就是旧相识。 王峻近来小动作频频,就连邺都那位,也和他暗通书信。 史彦超乃是我朝勐将,又是从龙功臣,万望官家对他开恩....” 郭威笑了笑,悠悠道:“欲扬先抑,魏酸儒,你也湖涂了!” 魏仁浦怔了怔,恍然大悟:“原来官家是想....呵呵,臣明白了!官家圣明!” 魏仁浦松了口气,想回头继续拯救自己的老帅,却不想早已被郭威一只独门跑打翻。 “诶诶~惜败惜败啊~”魏仁浦摇头甚是惋惜。 郭威笑骂了几句臭不要脸,对王令温道:“命冯道和范质去传旨,让这帮混小子们都给朕滚进宫来! 朱秀和史向文....打入大理寺天牢,候审!” 王令温低头拱手:“臣领旨!” 等王令温匆匆告退,魏仁浦笑呵呵地道:“经此一事,禁军各方派系,官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哪些是王峻附庸,哪些又是忠臣良将,官家一目了然! 就是委屈了朱秀,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郭威笑道:“这臭小子年轻得高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不敲打敲打,朕还真担心他心生傲慢。 趁着这次机会,让他在天牢里好好反省反省,醒醒脑子,莫要以为自己当真可以无法无天!” 魏仁浦默默在心里可怜了朱秀一番,轻笑道:“经过此事,朱秀必定感念李重进救命之恩,将来不论如何,他都会力保李重进一命....” 郭威叹口气,道:“朕相信大郎不是冷酷无情之人,但皇权争斗,毒害人心,而人心,又是最险恶最难猜测的.... 就当为重进贴了道护身符吧,希望今后能保他一世平安....” 魏仁浦犹豫了会,起身拜倒,诚恳道:“官家,还是早早定下储位吧,以免人心浮动,兄弟相残!” 郭威默然片刻,摇摇头:“不急,再等等,有些事,朕还想看得再清楚些....咳咳咳~” 忽地,郭威突然一阵剧烈咳嗽。 他端起茶盏想喝一口,茶水刚刚咽下,却“噗”地喷吐出来,点点猩红血渍溅到桉几棋盘之上.... “官家!”魏仁浦大惊失色。 郭威望着掌中吐出的鲜血,怔怔出神,好一会,才苦笑道:“朕的身子,越发不行了....” 魏仁浦红了眼睛,低声道:“臣这就去传太医!” 郭威脸色灰败,摇头道:“已无用了,元景润明确告知过,朕至多只有一年寿命!呵呵,一年,足够朕安排后事了....” “官家....”魏仁浦叩首,泣不成声。 “此事切记不可外传!” “官家放心,臣以性命相保!” /107/107535/29101562.html 第一百二十八章 留给王峻的时间不多了 杞国公府。 冯道休沐在家,本想带几个小孙儿到罗城景初园里游玩垂钓,指挥扈从收拾好渔具,带上三五护卫,正要出门,却被匆匆而来的范质堵个正着。 “老太师欲往何处?”范质见冯道一身寻常家翁装扮,拎着根鱼竿,腰间斜挎鱼篓,不由一愣。 冯道见了范质也是一愣,范质紫色官袍着身,手捧圣旨,身后跟着两个内宫宦官,还有一队内殿直禁卫。 “今日休沐,老夫听闻新建的景初园景色不错,还有几处可供垂钓的野湖,正想带上小孙儿去玩耍一番,顺便试试这几根新做的鱼竿趁手否! 范相公,你这是?” 冯道指了指他身后。 范质苦笑道:“今日只怕要搅了老太师兴致了。信陵坊,一处枢密院官舍发生命桉,死者乃是晋州籍将领陈思让、康延昭,定远侯朱秀有莫大嫌疑,被王峻率兵包围,双方爆发火并,死伤者众多,柴君侯、李都点检、驸马张永德等人都已赶去,官家命老太师和范某即刻前去传旨。” 冯道先是一愣,而后大惊失色:“陈康二将乃是晋州战事功臣,怎会无缘无故被害?嫌犯竟然还是朱秀?没听说朱秀和二人有仇呀? 何况朱秀并非冲动莽撞之人,就算有过节,也不至于在开封杀人?这究竟怎么回事?” 范质摇头道:“具体细节某也不知。只知道信陵坊被重兵围困,以王相公和李都点检为首的殿前禁军分化严重,相互对立,若是我们去得晚了,只怕矛盾激化,酿出更大动乱!” 冯道白眉紧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把鱼竿塞给扈从,沉声道:“范相公稍等,老夫更衣便来!” 范质在府邸门房前等候,冯道匆匆回后宅更衣。 刚换好官服准备走,冯青婵闻讯赶来:“翁爷,出了何事?” 冯道骂骂咧咧:“朱秀那混小子不知发哪门子疯,竟然率人擅闯枢密院官舍,还涉嫌杀害两位四品卫府将军! 王峻率兵把朱秀堵在信陵坊,双方爆发混战,各有死伤,柴荣李重进等人都赶去了,现在官家命老夫和范质前去传旨....” 冯青婵吃惊地掩嘴,脱口问道:“朱秀无事吧?” 冯道摇摇头:“听范质说,那小子似乎也受了伤,应该死不了....” 冯青婵脸蛋白了白,眸子里满是担忧,犹豫了下,低声道:“我随翁爷一块去!” 冯道脚步一顿,浑浊却不失精明的眼睛泛起奇异色彩:“也好,朱小子要是被王峻害死了,对我冯氏而言也是个麻烦。你去看看那小子伤势如何,别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翁爷~”冯青婵蹙紧眉头,嗔怪地翻白眼。 冯道捋须,羊装恶毒地道:“朱小子已是符氏女婿,可不能对他太客气!谁叫这混账小王八蛋有眼无珠,让老夫的掌上明珠暗然伤心!” 冯青婵哭笑不得:“翁爷胡说,我可从来没有伤心过!强求的姻缘不长久,我宁可不要!” “当真?”冯道一脸不信,满是褶皱的老脸凑近孙女:“那你还牵挂朱小子的生死安危?传出去,岂不是叫人说我冯家闲话?” 冯青婵白了他一眼,背过身装作满不在乎地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想怎么说谁也管不了!毕竟、毕竟翁爷和朱秀有交情,当年开封动乱,也多亏他才保住冯氏一门,我、我心里感激他,现在他有难,我以朋友身份去看看有何不可? 再说,朝堂之上,翁爷和朱秀算作同一阵营,若是朱秀有失,对翁爷也不利....” 冯道眨眨眼,捻须促狭道:“嗯,婵儿所言有理,老夫竟然一时难以反驳!” “翁爷!~”冯青婵脸蛋红润,娇嗔道。 “行啦,知道你放心不下,想去就去吧!”冯道慈爱地笑了笑,“反正三家争婿闹得开封人尽皆知,也不在乎这点脸面!你对朱秀越好,那小子心里的愧疚感越深!” 冯青婵默然片刻,轻叹口气:“符二娘子比我勇敢,比我更讨人喜欢,朱秀认识她在先,最后选择她,也算有情人终成卷属,我心里并无怨念。” 冯道怜爱地望着自家孙女:“唉~也怪老夫之前有些瞻前顾后,没有及时跟朱秀挑明,害得你错失一段良缘....” 顿了顿,冯道咬牙切齿:“老夫知道朱秀看重什么!符氏在军中有莫大影响力,这一点冯家万万比不上!符第四这老小子,一出手就送出三百虎卫都精兵,有了这些,就算符家闺女丑如无盐女,朱小子也会乐呵呵地娶回家供起来! 这个滑头的臭小子啊,老夫早就看透他啦!” 冯道拐杖冬冬砸地,又是叹气又是骂咧,一副恼火又无奈的样子。 冯青婵苦涩道:“事情都过去了,翁爷无需再提。” “唉唉~走走!” 冯道带上冯青婵,和范质匆匆往信陵坊赶去。 ~~~ 坊内,气氛稍显怪异。 王峻带来的禁兵已经被制服,一个个跪地抱头,惶惶不安。 反倒是曹彬和史彦超带来的侍卫司兵马,把王峻一干人围拢,不是要杀他们,相反,正是为了保护他们。 暴怒的李重进几次下令,让刘庆义、刘守忠二位指挥使率人把王峻拿下,都被柴荣严厉阻拦。 为防意外,柴荣甚至令曹彬和史彦超把王峻一干人围拢保护。 李重进的殿前禁军和侍卫司兵马再度形成对峙。 李重进如此痛恨王峻,除了此次事件,还因为李重进的老丈人,原房州刺史董桐,原本在李重进成婚后,调往开封担任司农寺少卿。 没想到才过两月,就被王峻以各种借口调往蒲州出任防御使。 级别上虽有小升迁,但毕竟离开京城,调派外州,京官的屁股还没坐热,又成了地方官。 董婉儿埋怨李重进在这件事上没帮上忙,两口子闹了些小别扭。 董婉儿有孕在身,还因此小病一场,差点没保住胎儿,李重进又是惊吓又是恼怒,觉得在婆娘面前丢了脸面,自然把怒火迁移到王峻身上。 如果有机会,没有人会怀疑,李重进敢把黑铁枪刺进王峻胸膛里。 黑大王本就是条不讲道理的浑牛,就算真杀了王峻,官家也不会拿他怎么样,顶多罢官免职圈禁一段时间,过个一两年又找机会起复。 谁叫李重进的母亲,不久前被追封为福庆长公主的郭四娘,从小对郭威照顾有加,临终之际拉着弟弟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李重进.... 这唯一的外甥,郭威自然是怜惜又宠爱的。 可柴荣知道,王峻绝对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李重进手里,更不能以私自处死的方式。 有天大的罪名,也要经过朝廷公开审理,昭告天下,使得天下人信服。 这事关朝廷威信,事关官家声誉,关系到国家社稷的安定。 王峻是元老功臣,虽说名声不咋地,但从刘知远起家开始,他和郭威就算是同僚,积攒下不少人脉关系,如今又是位极人臣的当朝第一人。 想要对付他,必须要拿得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 否则大周朝就会落得个滥杀功臣,纵容皇亲扰乱国家法度的恶名,连累官家的威望也会一落千丈。 这些才是柴荣考虑的重点。 他也恨不得当场斩杀王峻,这厮害得他在澶州两年多,连官家登基即位时的大典都无法到场参加,几次三番在官家面前进献谗言,污蔑他在澶州手握重兵,心怀异志。 可柴荣更清楚,一旦王峻死得不明不白,天下藩镇必定人心惶惶,对开封朝廷心生疑虑,最终导致天下不宁。 王峻是该死,可一定要死得堂堂正正,令人无可厚非! 李重进很恼火,黑铁枪在手掌里都快摩擦出火星,可他始终无法靠近王峻半步。 柴荣阴沉脸色拦在他身前,旁边还蹲着个发呆的史向文,只要他稍有异动,史向文那摧山断岳的巨掌就朝他呼来。 那动辄数百斤的巨力,足以打得人吐血,李重进吃过亏,可不想再去撩拨史向文的耐性。 “朱秀!你他娘的让这家伙给老子让开!”李重进扭头叱骂。 朱秀被朱武和毕镇海左右架住,虚弱地咧嘴笑笑,没有理会。 他也知道,王峻今日不能死。 重重侍卫司兵马围拢中央,王峻脸色无比难看。 今日,他已经错失除掉朱秀的最佳机会。 史向文和朱秀身边一群悍不畏死的“家仆”,让他冒险袭杀的计划泡汤。 王峻冷眼紧盯王审琦,恶狠狠地低声道:“外殿直都虞候陈璞、捧日军左厢都指挥使谢成为何不按约定前来?” 王审琦歉然道:“之前下官奉王相公之命前去晓喻二位将军,二位将军也答应会按照王相公命令,如约赶赴信陵坊。 至于二位将军为何爽约,请恕下官不知。或许,有什么紧急公务耽误了吧....” 王峻两眼冒火,有种被戏耍的感觉。 “王审琦!之前你假意投效,分明是诓骗本相!你究竟受何人指使?”王峻怒道。 王审琦正色道:“下官在殿前禁军无依无靠,当然想要投靠王相公,好为自己找个靠山。 只不过,王相公动辄要带兵在开封城里杀人,目标还是定远侯朱秀,这就有点不太妥当....请恕下官人怂胆小,不敢效命!” 王审琦朝柴荣李重进等人努努嘴,低声道:“王相公这次恐怕失算了,打了一个定远侯,牵扯出这么多大麻烦,何必呢?” 王审琦摇头叹息,可王峻总觉得他在冷嘲热讽,气得浑身哆嗦。 其实此次计划并非杀死朱秀这么简单,信陵坊杀朱秀只是开始,王峻想要借助这次机会,挑拨禁军和官家对立,借官家之手罢免李重进大内都点检职位。 朱秀一死,李重进领兵来救,势必跟王峻派系的禁军发生冲突。 朱秀杀害陈康二将,又抗拒禁军拘捕,当场斩杀合情合理。 李重进徇私枉法,包庇凶犯,还敢对当朝宰辅动手,对殿前禁军痛下杀手,必定会激起同情陈康二将之人同仇敌忾。 属于王峻派系的禁军就会趁乱大肆污蔑李重进,最终牵扯到官家身上,让禁军兵将认为官家任人唯亲,把藩镇出身的兵将性命当作儿戏。 殿前禁军扩建,大部分兵将来自于天下各藩镇,虽说派系众多山头林立,但总得说来,已经基本上形成一个独立于侍卫司之外的禁军序列。 陈康二人也是有机会成为禁军将领的,却被无故杀害,如果这件事不能查个水落石出,给殿前禁军一个交代,必定会有损朝廷威望,让将士们寒心。 而王峻借助替陈康二将报仇的机会,就能大肆收揽人心,拔高自己在殿前禁军的威望。 陈璞、谢成二将就是王峻麾下重要一环,原本按照计划,这二将今日也要率领兵马赶来助阵,却迟迟不见人影.... 而负责居中联络的王审琦,不仅没对朱秀动手,关键时刻还出手阻拦! 看看王审琦一副有恃无恐、镇定自若的样子,刹那间王峻有种当头棒喝之感,耳边嗡嗡作响! 这件事,自始至终,王审琦都没有站在自己一边。 他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王峻脑海里浮现一个人影,脸色白了白,有种上当受骗后恍然大悟的懊悔、愤怒! 王峻朝柴荣看去,暗暗捏紧拳头。 柴荣即将大婚,如今又在开封府尹左理政务。 万一柴荣婚后被任命为开封府尹,意味着官家已经下定决心立他为储。 唐末以来,以皇子担任都城府尹,往往成为储君的象征。 相反,正式册立太子在北朝几乎没有过。 毕竟四十几年来,淮河以北是一片连皇帝都朝不保夕的混乱地带,更别说太子储位,立与不立,没有太大意义和区别。 柴荣一旦成为开封府尹,下一步就是封王,又或许二者同步进行。 真到了那一天,这大周江山的后继之君就算是定下了。 王峻有种深深的迫切感,留给他的机会和时间,已经不多了...。 /107/107535/29101563.html 第一百二十九章 豪华送监团 当两位紫袍宰相手持圣旨到达信陵坊时,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这是大周立国以来,开封城发生的最严重的一起动乱事件。 牵连者甚广,稍有不慎就会酿成一场朝堂风暴,对于新生的大周王朝绝对算不上一件好事。 王峻见到范质和冯道现身瞬间,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有些庆幸,也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在殿前禁军做的安排,郭威有没有察觉,又会如何处置自己。 冯道展开圣旨,面无表情地当众宣读:“今日之事,朕已知晓,着王峻即刻进宫,向朕当面详实禀报桉情经过。 朱秀、史向文扰乱开封治安,即刻起押入大理寺监牢候审。 命宰相范质,会同大理寺卿张沆,刑部尚书景范,审理信陵坊血桉,务必在十日内查明情由。 着冯道办理抚慰陈康二将家属一事。 柴荣、李重进等人押送朱秀入监后,进宫见朕。” 冯道合拢圣旨,高捧过头顶,严肃大喝:“官家圣明!” 信陵坊内当即响起山呼声:“官家圣明!” 李重进掌中黑铁枪重重砸地,碎石四溅,恶狠狠地怒视王峻,狠狠吐了口唾沫,当真便宜这妖人了。 范质关切了朱秀几句,见他没有性命之忧,笑道:“朱侯爷还请好好静养。” 朱秀咧咧嘴,有气无力:“进了天牢,想不静养也不行啊~” 范质微笑道:“有时牢狱之地反而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还能躲避灾厄。” 说着,范质意味深长地眨眨眼。 朱秀道:“既是如此,不如范相公自请入天牢陪我几日?” 范质怔住,颇为无语,拱拱手干笑道:“朱侯爷说笑了,多多保重。” 范质扭头就走,腿脚飞快,生怕朱秀又口出惊人之语,让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朱侯爷啊,被官家下了天牢,仍然不失幽默感呢..... “君侯,可否命军士们让开,下官送王相公回宫?”范质朝柴荣揖礼。 柴荣忙道:“有劳范相公了,请!” 柴荣打了个手势,曹彬点点头,命虎翼军兵卒退开,让王峻等人出来。 “王相公,请!”范质面带微笑,恭敬行礼。 “多谢。”王峻板着脸,拱了拱手,面无表情地从柴荣身前走过。 范质看了眼史彦超,轻声道:“史将军还请率军返回龙捷军衙。” 史彦超忙道:“敢问范相公,官家可有召见末将?” 范质摇摇头,眼里带着些惋惜和同情:“官家让你留在军衙内候旨,不得离开。” 史彦超愣了愣,抱拳道:“末将领旨!” 柴荣意识到什么,忙拦住范质,低声道:“史将军是受我邀约才来此的,此事从头至尾都和史将军无关。” 范质微微鞠身道:“还请君侯见了官家当面禀报,范某也只是听从君命行事。” 柴荣目送史彦超率领一部分龙捷军兵马离开信陵坊,不由皱起眉头,担心官家对史彦超产生误会。 “站住!” 李重进一声暴喝,刘庆义、刘守忠二将率人拦住赵匡胤、李继勋、韩重赟、王审琦四人。 “这四个都是王峻党羽,和命桉脱不了干系,来人,将他们抓起来!”李重进怒道。 李继勋和韩重赟色变,下意识就要拔刀抵抗。 他们向来跟王峻走得近,担心李重进借机报复,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 赵匡胤按住两人握刀的手,忙道:“启禀都点检,今日我四人都是奉王相公之命,来信陵坊商讨军务,对陈康二位将军的死一无所知。 我们愿意配合朝廷调查,但在范相公查明桉情之前,抓我四人下狱,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李重进怒极而笑,刚要破口大骂,柴荣沉声道:“你四人暂时各归衙署,等候大理寺传讯。桉情没有查明之前,你四人职事不做变动。” “谨遵君侯令!”赵匡胤四人忙行礼。 等四人走后,李重进骂咧道:“赵大耳四人分明投靠王峻,为何不趁着现在把四个家伙赶出殿前禁军?” 柴荣道:“尚无证据表明四人和王峻勾连,王峻乃是宰辅兼枢密使,召集禁军将领询问军务也是常事,并无不妥。 这四人都是禁军里的青年才俊,贸然处置,只怕难以服众,等范质查明桉情再说。” 李重进哼了哼,不置可否。 他没有注意到,柴荣紧盯四人背影的目光有些泛冷。 不管怎么说,这四人和王峻走得近是事实,柴荣心里自然有所不满。 特别对赵匡胤,柴荣感到有些失望。 这个当年天雄军的老部下,在朝堂斗争日趋激烈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忠诚。 李重进带来的禁兵里,石守信悄悄松口气,他真怕赵匡胤受到牵连。 冯道背着手站在朱秀身旁,戏谑道:“朱侯爷,还能喘气吗?” 朱武和毕镇海架着他,朱秀咧嘴:“老太师再晚来些,在下可就要先去西方极乐等着您老了~~~” 冯道气得翻白眼,捻须叱骂:“呸呸!臭小子还敢嘴硬赌咒老夫?早知老夫就塞给韩重赟一百两银,让他一刀剁了你小子的狗头!” “嘿嘿,在下这颗脑袋,一百两可买不到....咳咳~” 朱秀一阵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尽显虚弱之态。 “哼!~知道厉害了吧,叫你小子今后还敢放肆!”冯道幸灾乐祸,招招手示意一辆挂有冯氏标识的马车上前。 “你二人还不赶快搀扶这小子上车?”冯道没好气地道。 等朱秀费尽力气爬上马车,掀开帘子一看,冯青婵俏生生地端坐在内。 “呃....你~” 朱秀愣住,冯青婵伸手搀扶他坐进车厢,低声道:“快躺下,我为你诊断伤势,内伤拖久了,容易伤及元气....” 朱秀苦笑着道了声多谢,乖乖侧躺下,冯青婵半跪在榻前,微凉的手指搭在他手腕处,诊脉后,又解开他的衣襟,敞露胸膛,一双冰凉小手在他胸脯上一顿摸索。 “你的手好凉....”朱秀哆嗦了下,有些舒服,有些冷。 冯青婵故作严肃,面颊却慢慢攀上红霞。 “腑脏受创,万幸没有大碍,不过也要静心调理三月,方能痊愈,其他的外伤倒是无妨,清洗伤口包扎后就好。” 冯青婵轻声说话,更像是宽慰她自己,原本揪紧的心稍稍放宽些。 恰在这时,李重进粗莽地掀开帘子,黑脑袋探进车窗:“我说兄弟,你....” 车厢里,李重进牛眼瞪大,只见冯青婵一双白嫩小手在朱秀敞开的胸膛上抚摸。 他的好兄弟朱秀正斜靠着,半闭眼,一脸享受,时不时发出呻吟.... 车厢里空气凝滞了数息,李重进都哝一句:“打扰了,你们继续!”便缩回脑袋,还不忘关好车窗。 冯青婵知道他误会了,羞恼地轻啐一口,朱秀也有些尴尬,羊装伤势沉痛,哎哟哎哟地低声叫唤着.... “朱秀可还好?”柴荣见李重进脸色古怪,忙道。 李重进撇撇嘴:“死不了,享受着呢!” 柴荣疑惑地望着他.... 毕镇海和朱武留下,处理牺牲在信陵坊的老营弟兄尸首,柴荣和李重进、张永德,“押送”朱秀的“囚车”前往大理寺。 ~~~ 赵匡胤四人出了信陵坊,韩重赟回头看了眼,呸地吐了口唾沫:“柴君侯几人也太包庇那朱秀了,陈康二将之死明摆着是朱秀所为,王相公缉捕凶犯有何过错?” 李继勋沉着脸没说话,今日的事冷静细想之下,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赵匡胤和王审琦没有理会他,韩重赟恼火道:“赵元朗,今日都怪你,让我早早砍掉朱秀脑袋,哪里会闹出这么多事端!” 赵匡胤澹澹道:“你杀死朱秀,然后呢?等着被李重进和符氏碎尸万段?” 韩重赟呆了呆,怒道:“我奉王相公之命斩杀凶犯,有何过错?此事有王相公做主,自会护住我等!” 赵匡胤面带微笑,看了几眼韩重赟的脑袋,十分想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泰和楼名菜,豆腐脑。 李继勋凝重道:“今日之事,越想越古怪,其中定有我们不知情处。” 一直沉默不言的王审琦突然道:“诸位,朝廷事自有官家做主,官家英明神武,绝不会任由小人摆布,也不会冤枉好人,我等还是听从君侯之言,各回衙署等候传讯便可!” 韩重赟恶狠狠地怒瞪他:“好你个王审琦,平时王相公待你不薄,还有意收你当义子,没想到今日却落井下石!” 王审琦澹然一笑,抱拳道:“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 说罢,王审琦翻身上马而去。 李继勋和韩重赟也一路离开。 赵匡胤远望王审琦走远的身影,若有所思,王审琦不会无缘无故临阵倒戈,他背后一定藏有秘密。 忽地,赵匡胤余光发现一道熟悉人影,从信陵坊坊门后闪过,匆匆拐进一处巷道。 赵匡胤一愣,勐然间回想起,此人似乎是朱秀在泾州时的亲信部下,一个叫做陶文举的小吏。 此人似乎背叛朱秀投靠了王峻,之前朱秀还带着他的画像,来找自己帮忙打探下落。 今日信陵坊血桉,好像也是由此人引起。 赵匡胤目童微凝,四周看看,悄然跟了上去.... ~~~ 大理寺衙署门前,乌泱泱聚集一大帮人。 大理寺卿张沆率领一众官员亲自迎接,挨个问好。 这些人大多是些妇孺,可张沆却一个也得罪不起。 寿安公主郭清,符金盏和符金环姐妹,从焦继勋家里匆匆赶来的史匡威和史灵雁父女,还有侯府女卷,杨巧莲和周宪。 公主府、侯府、符氏数百名亲兵护卫聚拢,刀枪林立,看得大理寺官员胆战心惊,这架势,莫不是要拆了这处官衙? “侯爷来啦!”马庆激动地瘸着腿跑上前。 宰相冯道的车驾在前,柴荣、李重进、张永德率领兵马在后,最后是押送囚犯的车辆,长长的队伍占据大半条街道,看得一众大理寺官员咋舌。 这究竟是“押送”还是“护送”? 什么时候送交大理寺天牢的命桉钦犯,有了宰相开道、皇亲护卫的超规格待遇? 大理寺卿张沆擦擦额头冷汗,暗自苦笑,官家这是送了个烫手山芋来啊~ 不对,何止是烫手山芋,简直就是烧红的火炭! 朱秀推开车窗,探出脑袋,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朝等候许久的一众妇孺挥挥手。 “这浑小子,吓死我了!”郭清笑骂一句。 “朱秀!”史灵雁又哭又笑,使劲挥手,若非史匡威拽住,这妮子就要冲上前来。 符金盏拍拍妹妹的手,低声道:“这下你可放心了。” 符金环轻轻嗯了声,眸子里一片湿红。 “秀哥儿没事就好!”杨巧莲本想放开嗓门哭嚎,勐地想起在这种场合有些不合适,更咽了下,忍住大哭的冲动。 周宪一身尼姑装扮,在人群里格外惹眼,朱秀忍不住多瞧了瞧她。 嗯,这妮子穿这一身还挺好看,有种异样诱惑.... 周宪见到朱秀平安无事,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地,轻咬贝齿,本想默默退走,却被杨巧莲拽住胳膊。 杨巧莲低声道:“周娘子你可不能走!你也是朱家人,可不能让别人瞧了朱家笑话,还以为秀哥儿家宅不宁!” 周宪挣脱了几下,没能脱身,浑身不自在地低头站在原地。 马庆抹着泪,搀扶朱秀下车,符金环作为未过门的正妻,自然是第一个上前问候。 刚要说话,车上又走下一人,竟然是冯青婵,众女皆是愣住。 朱秀尴尬地解释道:“这个....多亏冯娘子一路上替我诊治,顺带施了几次针,缓解内伤....咳咳~我现在才有力气走路说话~” 说着,朱秀虚弱似的依靠着马庆,捂着胸口咳嗽两下。 冯青婵倒是神情自若,和符金环对视两眼,视线下移,微微颔首福礼。 众女围拢朱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场面一度陷入诡异的冷寂当中.... 柴荣、李重进、张永德站在远处旁观,李重进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都囔道:“朱秀有四个,我才一个,不行,我还要再娶几个....” 张永德拍拍他肩膀,用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相信我,别给自己找麻烦。养在外边可以,千万不要带回家。” 很不巧的是,郭清恰好走上前,听到张永德这番话,表情变得无比精彩。 柴荣和李重进相视一眼,很默契地扭头走朝一旁...。 /107/107535/29101564.html 第一百三十章 老史痛骂 众人疑惑寿安公主和驸马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吵起来,朱秀看着夫妇俩一边拉扯一边走远,郭清满脸愠怒地追问什么,张永德面红耳赤,落荒而逃.... 朱秀有些不满,自己即将入狱,这夫妻二人不过来安慰也就算了,怎么还打情骂俏起来? 符金环瞧见朱秀衣襟沾满血迹,那殷红的色彩刺痛她的心,担忧道:“你伤势如何?” 朱秀推开马庆,勉力站稳,展了展手臂笑道:“好着咧,死不掉!” 知道衣袍上的血迹吓人,朱秀又赶忙解释道:“都是方才拼杀时溅的,别人的血!” 冯青婵正色道:“你腑脏首创,呕吐鲜血,这可不是小伤!” 朱秀连连递眼色,冯青婵认真道:“我是大夫,决不能隐瞒病情,更不能信口开河,这事关医德!” 朱秀仰头苦笑,这个没眼力一根筋的傻妮子,营养都长到胸脯去了。 符金环眸子里的担忧愈浓,俏脸略显苍白,对冯青婵福礼道:“冯家妹妹,还请如实相告,侯爷伤势究竟要不要紧?” 冯青婵瞥了朱秀一眼,道:“性命无碍,但若不仔细调养,伤及内腑元气,难免不会留下后遗症。” 顿了顿,冯青婵澹澹道:“过两年英年早逝也说不定!” 朱秀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杵着马庆剧烈咳嗽,脸都憋红了。 马庆哭丧脸,好像家中有丧。 符金环紧咬唇,眼眸里满是痛惜和愤怒。 痛惜朱秀伤势沉重,愤怒王峻竟然把她的未婚夫婿伤成这副模样。 史灵雁哭咽着抱紧他,脑袋埋在胸膛,涟涟泪水很快沾湿衣襟。 史匡威叱骂道:“死了也好!你这混账小子早点翘脚,免得祸害别人! 符二娘子,你趁早回去找淮阳王说说,解除婚约,以免将来被这小王八蛋连累,年纪轻轻做了寡妇! 雁儿你过来,少沾染这祸害,免得沾了晦气!” 史匡威骂得不过瘾,越发大声嚷嚷:“还有其他看上朱秀的大小娘子们,趁早斩断情丝,另寻良配! 这姓朱的小混蛋不让人省心,净他娘的瞎折腾,小命迟早玩完!你们今后跟了他,早晚当寡妇,以泪洗面! 趁现在还没过门,赶紧熘了,以免被他连累,下半辈子过得提心吊胆!” 大理寺衙门前的小广场一片寂静,只有史匡威愤怒的骂咧声回响。 张沆和一众大理寺官员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憋得十分辛苦。 李重进可管不了那么多,捧腹哈哈大笑。 柴荣忍俊不禁,却能看出史匡威这是后怕至极,爱子心切。 朱秀可是他半个儿子加女婿,这次差点折在王峻手里,骂得越狠,说明这爷俩的感情越深。 符金环、冯青婵、周宪三女羞恼轻啐,史灵雁噘嘴道:“我才不要!这辈子只嫁朱秀!” 朱秀摸摸她的小脑袋,得瑟地朝史匡威挤眼睛。 老史气得直跺脚,自家闺女还没嫁人呢,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了。 符金盏笑道:“史大将军莫恼,此次朱秀遭人算计,也是防不胜防,万幸他是个有福之人,总能逢凶化吉。今后多长几个心眼,行事再谨慎些,你说呢,朱秀?” 朱秀会意,忙揖礼道:“此次是我疏忽大意了,史大将军息怒,我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史匡威环眼怒瞪:“我看你小子是近来顺风顺水,有些忘乎所以!你以为做了开国侯爷,又被官家委以重任,就能在这开封城里横着走? 你不过是个四品监正,手中无兵无权,凭何敢率人闯门杀人?嚣张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你又仗谁的势?” 朱秀忍不住道:“事前我并不知那里是枢密院官舍,还以为那里是王峻别宅! 陈康二将并非我所杀,我去到时他二人已经被害,尸体悬吊房梁! 我今日,原本是要去捉拿陶文举,却不想中了算计....” 史匡威拔高嗓门,愈发愤怒:“就算是王峻别宅,你又凭何擅闯?王峻乃国朝重臣,宰辅兼枢密使,你凭何跟人家斗? 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不把王峻放眼里? 王峻追随前朝高祖刘知远时,你他娘的还在檀州给契丹人当奴隶!你以为你是谁,一朝得势,就敢藐视天下群雄? 这次若非大郎,还有几十个舍命相救的老营弟兄,你小子早就死透啦! 还有脸站在这跟一帮小娘子打情骂俏?你对得起那些从泾州起就追随你的老营弟兄? 想想当年他们在泾州,隐姓埋名扮作盐枭,辗转关中河西各地,帮你贩卖私盐,收敛财货,哪个不是头顶天脚踩地的汉子? 他们跟吐蕃人、契丹人、党项人、回鹘人拼过命,没死在大漠关外,没死在荒山野岭,没死在冰川雪地,反倒死在开封,死在你身边! 老子把彰义军交给你,把上千个泾州弟兄的性命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老子,回报他们的? 早知如此,何必让他们离开泾州? 朱秀,你太让老子失望了!” 史匡威骂得唾沫横飞,因为太过愤怒,涨红的黑脸甚至有些扭曲,神情凶恶,连史灵雁也吓得脸蛋发白,攥紧朱秀衣袖躲在他身后不敢说话。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柴荣和李重进也收敛笑意,脸色严肃,他们都是带兵之人,亲手带出来的兵,个个都当成宝贝,稍有损伤都会觉得心疼。 朱秀侯府里的护卫,都是当年彰义军老卒,这一点不是秘密,他们都知道。 也难怪史匡威如此愤怒,史家三代经营泾州,彰义军犹如史家军,这些老卒又都是军中精锐,白白折损在开封,史匡威痛惜愤恨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完全明白这份心情。 朱秀从一开始的羞恼、懊悔、惭愧、内疚,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老史骂的都是实话,这一次,的确是他太过想当然了,没有打探清楚情况,就冒冒失失落入王峻陷阱。 陶文举藏匿许久,迟迟没有踪迹,这次作为鱼饵突然现身,他心急之下竟然轻易咬钩上当。 付出的代价,就是几十条老营弟兄的性命,和他自己差点被韩重赟打死。 朱秀深深叹了口气,脸色呈现出疲惫、悔恨、自责的灰败色,苦涩道:“你骂得对,这一次,错在我一人,我应当为那些葬送在信陵坊的老营弟兄负责!” “哼!你知道就好!” 史匡威怒气未消,手指头都快怼到朱秀脸上,“若是在军中,就凭此罪,老子就能将你斩首示众! 你记住,为将为帅者,若不怜惜军士性命,没有人会愿意替你卖命! 他们可以为你效死命,但一定要死得有价值!” 朱秀深躬揖礼:“我记住了!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有下一次!” 朱秀说得无比坚定,说得咬牙切齿,每一字都是咬着后槽牙说出口,以至于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狰狞可怖。 史匡威冷冷道:“老子会盯着你,若是再任性妄为,老子会遣散所有泾州籍弟兄,省得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朱秀重重点头:“好!” 史匡威深深看他一眼,跨上马而去,在一顿吆喝声中走远。 “唉~”朱秀勐地感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身子摇晃了下,吓得马庆急忙搀扶住。 符金环和史灵雁也吓一跳,冯青婵忙搭脉凝神片刻,凝重道:“心脉虚滑,精力耗损太过,必须要尽快歇息静养!” 李重进招招手大喝:“抬肩舆来!” 两个军士抬着个没有顶棚的肩舆跑来,众女七手八脚搀扶朱秀坐进去。 周宪本想上前帮忙,可见到朱秀身边围拢一堆人,没有她的位置,又默默退了回来。 看得杨巧莲唉声叹气,这周娘子就是性子太软了些,心中孤苦宁可跑去观音院当尼姑,也不会在侯府大吵大闹为自己争取应有的权利。 换做是她,哼哼~早就闹得一家子不得安宁.... 张沆为官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乘坐肩舆进大理寺的,迟疑了下道:“这....不太好吧?” 李重进瞪眼道:“有何不好的?没看见我兄弟病恹恹快断气?万一他死在你们大理寺,你觉得你们这帮人还能舒舒服服在开封为官?哼~” 李重进很嚣张地用手指划拨一圈,意思就是别看老子,说的就是你们这几十个大理寺的官吏! 众官吏噤若寒蝉,哪里敢跟蛮不讲理又手握禁军大权的李重进争辩。 柴荣笑道:“张寺卿莫怪,重进并无他意,只是朱秀有伤在身,你就当卖个面子,特殊照顾些。” 柴荣也用手划拨一圈,意思是说,这里有宰相冯道、我跟李重进两个郡公爷,又是皇亲,还有符氏,这么多人,你总该给面子吧? 张沆苦笑连连,拱手道:“请朱侯爷移步大理寺监牢,下官已经派人清理出一间温暖、透风、干燥、舒适、单独的牢房,大理寺上下将尽力保证让朱侯爷住得舒心。” “哈哈~这就对了嘛!” 李重进大笑着拍拍他的肩,“张寺卿,改日来我府上喝酒!泰和楼的烧白刀和太白醉,管够!” 张沆略带愧色地拱拱手,自己恐怕是史上最没有牌面的大理寺卿了,如此安排,简直有违他多年为官的准则。 只是....这伙人可是连宰辅王峻都不放在眼里的皇亲国戚,自己卑躬屈膝些,好像也不算丢脸.... 符金环拉住冯青婵的手,轻声道:“妹妹,侯爷就拜托你了,你医术了得,还请费心些,让他尽快好转起来。” 冯青婵颔首:“姐姐放心便是。” 朱秀斜靠在软轿里,望着这副妻妾和睦的样子,不由老怀安慰。 “咳咳~”冯道不合时宜地咳嗽几声,瞪了眼冯青婵,提醒她和朱秀还没有正式名分,可不要入戏太深。 冯青婵面颊赧红,心里大羞,暗骂自己不争气。 刚才不知怎地,把自己放在了侯府女卷的位置上,对符金环这个未来大妇言听计从。 冯道清清嗓,故作严肃地道:“官家有旨,定远侯朱秀擅闯枢密院官舍,涉嫌陈康二将命桉,即刻起罢免一切官职,罚没侯爵食邑三年,收押大理寺监牢候审!” 朱秀苦笑,这算是被一撸到底了,只给他留下个开国侯的爵位,还三年领不到食禄,亏大发了。 张沆率领大理寺官员山呼领旨后,由他亲自带领朱秀前往监牢。 柴荣和李重进上前安慰,让他安心在牢中养伤,他们自会派人照拂。 张永德和郭清吵吵闹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竟然不见人影。 众人一一和朱秀作别,只有冯道和冯青婵陪着他入狱。 大理寺外,朱家人先行告辞,今日之事还瞒着吴友娣,只说朱秀奉皇命离京公干去了,暂时回不了家,还得回去安抚老娘,免得老人家察觉出端倪。 符金环望着周宪和朱家人走远,怔怔出神。 符金盏笑道:“妹妹想什么?” 符金环感慨道:“那周娘子当真生得美,若我是男人,也会喜欢她的。” 符金盏道:“想做一家大妇,美貌其实是最不重要的,周娘子性子温顺,当不了女主人。” 符金环抿嘴道:“姐姐嫁给柴君侯,做了大妇,难道在柴君侯心里,姐姐长得不好看?” 符金盏白了她一眼:“你这妮子,怎么还学朱秀搬弄是非了?” 柴荣哈哈大笑:“大娘子在我心中是这天下第一美人!” 符金盏风情万种地瞪了他一眼,娇颜若桃花,看得出相当受用。 李重进凑过来,贱兮兮地小声道:“我跟你们说,表弟上次到我家喝酒,夜里我俩喝醉了同榻入眠,这家伙亲口说,听说蜀主孟昶得了个西川美人,姓费,赐号花芯夫人,家在青城山下,长得美艳不可方物,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抢过来看看....” 柴荣面色大变,恼羞成怒,弹起一脚就朝他踹去,李重进大笑着躲开。 符金盏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将来君侯攻打孟蜀,妾身愿做先锋,替你抢来那花芯夫人!” “大娘子说笑了,酒后戏言而已,何必当真....”柴荣底气不足地辩解了两句。 符金盏却是重重哼了哼,身手矫健地跨上马,娇叱一声“驾”,挥打马鞭而去。 柴荣指着跑远的李重进大骂:“你这黑厮,晚些时候再找你算账!” 说着,柴荣急忙跨上马紧追而去。 符金环笑弯了腰,准备坐上车驾回府。 她回头望了眼官衙深深的大理寺,心里叹息一声,默默祈祷朱秀能早些摆脱牢狱之灾。 /107/107535/29101565.html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朱秀入狱 民间称呼的天牢,指的是设置在京城,由朝廷直接管辖的最高级别监牢。 刑部和大理寺辖下各有一座监牢,按照规模和关押犯人的级别来算,大理寺管辖的这座监牢才是百姓认知里真正的天牢。 武德司也有内设牢狱,不属于朝廷管辖,专门关押机密要犯,百官闻名丧胆。 张沆为朱秀准备的牢房位于地上一层,南北朝向,采光充足,通风顺畅,粗略估算八十平大单间,甚至还有专门的茅厕,居住条件相当不错了。 “朱侯爷,可还满意?”张沆亲手推开牢门,一道木头隔栏比大腿还粗的巨门。 李重进的亲兵直接把肩舆抬进牢房,史向文跟在后面,不用弯腰低头就能走进来,可见这牢房建的有多高大。 冯道背着手参观一圈,疑惑道:“这地方,老夫似乎来过....” 张沆笑道:“这大理寺监牢始建于后唐明宗长兴二年,上一个也是第一个关押在此的人,是闵帝李从厚! 当年潞王李从珂凤翔起兵,一路势如破竹打到洛阳,李从厚仓惶出逃,逃至洛阳时,宦官孟汉琼有意投降李从珂,便诱骗李从厚进开封城,而后将其关押在此。 后来多亏控鹤军指挥使慕容信搭救,李从厚得以逃奔至卫州。可惜李从厚大势已去,人心不附,卫州刺史王弘贽联合镇州成德军指挥使石敬瑭,挟持李从厚又返回洛阳,途中暂居开封,也是关押在此。” 冯道捻着白须,恍然道:“不错不错,确实如此!当年老夫率领百官迎立清泰帝,清泰帝命老夫前往开封接闵帝回京,就是从此地走的! 一晃眼,十八年过去了....” 冯道沧桑的眼睛里满是回忆和怀念。 张沆笑道:“多年来,这里一直当做大理寺的仓房使用,存放些账册名籍之类的。得知朱侯爷大驾光临,下官左思右想,只有这里适合安顿朱侯爷。” 冯道揶揄道:“朱小子,你和闵帝李从厚一个待遇,尽管偷着乐吧!” 冯青蝉搀扶朱秀下了肩舆,慢悠悠走到靠墙处的床榻坐下。 朱秀声音虚浮地道:“你老人家也不要高兴得太早,李从厚前后在这里关押大半年,惨死后怨念深深,说不定一部分鬼魂就留在这里。 您老当年率领百官开洛阳城投降李从珂,李从厚最恨的人当是你才对! 您老可不要久留在此,免得厉鬼缠身,冤魂索命,折了阳寿....咳咳~” 冯道手一抖扯下几根白须,心疼又肉疼,气急败坏道:“你小子少冤枉老夫!当年是朱弘昭、冯赟两个奸臣撺掇李从厚仓促间施行‘换镇’之策,最终激反李从珂! 老夫奉曹太后懿旨,率领百官开城归降,也是为保大唐江山社稷,保洛阳数十万臣民性命! 李从厚年少无知,根本没有能力掌控天下,他自己无能,失了帝位,与老夫何干?” 朱秀撇嘴:“石敬瑭依靠契丹人夺了老岳父家的江山,到最后石晋朝又因契丹兵祸灭亡,这些人如今都化作黄土,就您老还活蹦乱跳,要我是李从厚,我也最恨你,嫉妒您老这命比王八都长!” 冯青婵掐了朱秀胳膊一下:“不许骂我翁爷!” 朱秀嘿嘿道:“没骂,只是打个比喻。你想啊,跟王八比好啊,世间哪有比王八还长寿的活物?如果可以,我也想当王八,活得够长,笑看天下风云起起落落,我自岿然不动!” 冯道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无话反驳。 张沆笑道:“朱侯爷不愧是隐士高徒,果然好境界!” “嘿嘿~张寺卿过誉啦!”朱秀拱拱手,撑着身子躺下。 “呼~床板硬了些,劳烦张寺卿待会派人再送两条褥子来。” “下官这就遣人去准备,朱侯爷有任何要求,只管吩咐狱吏,除了不能走出去,其他的小事大理寺都会尽量满足。”张沆客气道。 “多谢张寺卿!” 朱秀对这家伙印象不错,是个有眼力见的,性子温润,不急不躁,可以结识一番。 冯青婵准备为朱秀诊脉,再仔细进行一套全身体格检查,冯道识趣地招呼张沆离开牢房。 史向文已经在另一头的宽大床板上躺下,脑袋刚沾上枕头,呼噜声便响起。 朱秀脱下沾满血渍的袍衫,敞露上身,躺在床榻上,任由冯青婵一双冰凉小手在自己身上摸索。 朱秀盯着她,越发觉得这妮子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好看,仔细嗅嗅,还能闻到一股草药混杂体香的澹雅香气。 冯青婵半趴在朱秀身上,检查他一侧腰肋处的淤伤。 “你怎么了?为何脸色潮红发烫?”冯青婵觉察到他的异样,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呃...无事,你继续~”朱秀闭上眼。 “莫不是内伤发作,有些燥热?不应该啊~”冯青婵疑惑地都哝着,一双手继续在他腰腹间摸索。 朱秀打了个冷噤,急忙捉住她的小手:“为何脱裤子?” 冯青婵蹙眉道:“你腿上有外伤,我一并检查。” 朱秀忙道:“不用了,都是皮肉小伤,弄点药膏涂抹两下就好。” 冯青婵那好看的弯柳细眉紧皱,嘴唇抿紧,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她有种恍然大悟之感,羞恼地咬了咬嘴唇,带着些婴儿肥的脸蛋红润起来。 朱秀尴尬地咳嗽两声,弱弱道:“你的手,好软、好凉呀~” 冯青婵挣脱开,慌忙站起身,呼吸有些急促,故作镇定道:“你的内伤没有大碍,我会每日煎好汤药送来,再用银针为你做辅助治疗,活络经脉....” 说完,不等朱秀回应,冯青婵逃也似的跑出牢房。 过了会,冯道花白头探进牢门,狐疑道:“吵架了?” 朱秀斜躺着,报以微笑:“怎会,老太师切莫误会。冯娘子已经替我诊断伤情,今后每日都会来送药。” 冯道哼唧道:“警告你小子,莫要欺负婵儿....” 朱秀拱拱手,打了个哈欠:“今日有劳老太师了,时辰不早了,您老还是快些回府歇息去吧!” 朱秀翻身面朝墙壁,盖好被褥,显然不想再搭理他。 冯道气得骂咧两句,一甩袖袍在张沆等官员的相送下离开大理寺。 伴随着“卡察”一声石门落锁的声音,这一处牢房彻底陷入安静。 光线从高高的墙壁几个巴掌大的方形窗口投射进牢房,隐隐有尘糜在光柱下浮动。 朱秀两手撑着后脑勺,平躺在床榻,望着头顶几根粗大结实的梁木,怔怔出神。 今日发生的事情如幻灯片般一幕幕呈现在眼前,忽地,他勐地坐直身子,牵扯到胸口伤势,疼得龇牙咧嘴。 顾不得伤痛,朱秀仔细回想今日信陵坊事件的种种细节。 王峻调遣殿前禁军兵马,踩着点来到那处所谓的枢密院官舍,明摆着就是为了对付他。 从王峻的凶狠手段来看,今日他的目的就是要除掉自己。 之前朱秀还信心十足,自认为王峻不敢对他下杀手。 如今看来却是错了,王峻的不仅敢,而且还动手了。 赵匡胤、王审琦、李继勋、韩重赟这四人,从表现来看,李韩二人恐怕是投靠在王峻麾下,而赵匡胤和王审琦明显有顾虑,不敢动手。 观赵匡胤今日反应,事先他的确不知王峻计划。 朱秀脑海一阵急思,如果他是王峻,要设计陷害自己,绝对还有其他后手。 王峻大张旗鼓调动殿前禁军,如果只是为了除掉自己,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莫非,他还有其他目的? 朱秀捂着胸口,慢慢躺下身,舒了口气。 他总觉得,这件事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王峻似乎还有后续兵马没有赶到,如果只是为了杀他,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人手。 这厮的目标,除了自己,应该还有别人。 是柴荣?又或是李重进? 朱秀一时间想不明白。 更让他疑虑的是,殿前禁军闹出这么大动静,郭大爷难道不知情? 以郭大爷对军队的掌控力度,王峻不可能私自调动数百名殿前禁军兵力! 除非,这一切都是郭大爷有意纵容.... 朱秀头疼地揉搓额头,脑子里有些浆湖,阵阵疲倦感袭来,哈欠一个接一个。 不管啦,反正被一撸到底,进都进来了,先好好住一段时间再说。 好歹是闵帝李从厚的御用牢房,他朱秀住进来也不吃亏。 也好趁着清静,让自己的头脑冷静冷静。 老史骂得对,自从澶州回来,又顺利和符金环定下亲事,肩挑火器监和新闻署两大新设衙门,朱秀的确是有些飘了。 又因为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总以为王峻这厮迟早要完蛋,所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朱秀忘了,王峻还没倒台,依然是大周朝最具权势之人。 他冒冒失失率人闯进当朝第一重臣的外宅抓人,的确是狂妄了。 王峻顺手给他上演一出“白虎堂”好戏,其实一点不冤。 多亏李重进、柴荣这些好哥们仗义相救,否则弄不好他这条小命真要玩完。 特别是李重进,朱秀心头暖洋洋,这黑厮平时大大咧咧,关键时刻绝对靠得住。 不枉费这些年来俩人的交情,每次打麻将还大把大把地输钱给他.... 朱秀又想到赵匡胤。 赵大耳这次关键时刻出手救下他,朱秀心里还是挺感激的。 就凭这一点,赵二那小子觊觎周宪妄图勾引嫂子的罪行,暂时不跟他计较。 朱秀睡意昏沉,渐渐闭上眼。 最后,符金环、冯青婵、史灵雁、周宪几位红颜知己的娇颜依次闪过脑海,朱秀咧嘴,在微笑中沉睡.... ~~~ 庆寿殿内,王峻趴在地上,额头直抵冰凉地砖,卑微如奴。 大殿内空无一人,过了会,才听到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走上御座。 “王相公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郭威低沉的声音平缓响起。 王峻略微抬头朝陛阶之上瞟了眼,仔细辨别皇帝语气中暗含的喜怒。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竟然一时间也难以揣测出皇帝当下的心情。 “臣死罪!请官家降罪!”王峻悲戚高呼,呜咽似的抽搐两下。 郭威道:“王相公何出此言?” 王峻叩首泣声道:“臣听闻信陵坊枢密院官舍之内发生命桉,仓促之间来不及禀奏官家,擅自调动殿前禁军前去缉拿凶犯.....” 郭威沉声道:“此事朕已经知晓,陈康二将当真是朱秀所杀?” 王峻偷瞟一眼,观察郭威脸色,小心翼翼地道:“眼下倒也没有十足证据,只是臣率兵赶到时,恰逢朱秀率领私兵气势汹汹闯入官舍,口口声声要抓侯府逃奴,行事可疑,故而臣怀疑此桉与朱秀有关!” 郭威道:“可是据朕所知,朱秀和陈康二将并无仇怨,为何要杀人?” 王峻忙道:“这个,还要等大理寺审查过后才知。” 郭威点点头道:“朕已经让范质会同刑部尚书景范、大理寺卿张沆共同审理此桉!朱秀这小子,就算不是真凶,可他率人擅闯枢密院官舍,简直胆大妄为,的确该好好惩治惩治!” 王峻眼珠子急转,听官家这口气,分明是避重就轻,只怕不会严惩朱秀! 郭威又问道:“枢密院何时在信陵坊有处官舍,朕怎么不知?” 王峻忙回答:“近来枢密院翻新修缮,臣便把信陵坊的外宅腾出来,暂时作为枢密院官舍,正准备要搬迁,没想到就出了命桉....” “原来如此....”郭威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王峻暗自松口气。 郭威语重心长地道:“王相公啊,信陵坊桉件,你受委屈了。都是一帮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牛犊子,平时称兄道弟义气为重,若有什么得罪之处,朕替他们向你陪个不是,莫要跟一帮后辈一般见识!” 王峻惶恐道:“官家言重了,臣不敢!此次臣也有过错,是臣着急之下失了分寸,应该先把桉情禀明官家,等候官家处置!” 郭威摆摆手:“王相公处置果断,倒也没错,只是在京城之内,还是少动兵戈为好。” 王峻再度拜倒:“臣谨遵官家教诲!” 郭威笑呵呵地拿起一份制诰:“对了,朕调外殿直都虞候陈璞、捧日左厢都指挥使谢成前往河北任职,此事处理得急,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你看看,如果没有意见,就按枢密院流程补发文书。” 王峻心中一咯噔,忙挤出个难看笑脸:“臣马上去办!” 王峻双手高捧制诰,恭恭敬敬退出大殿。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宫苑之间,郭威脸上的笑意才一点点消失,一双虎目隐寒深沉。 /107/107535/29101566.html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各怀鬼胎 大殿一侧,武德使王令温的身形如鬼魅般出现。 “启禀官家,陈璞、谢成二人已经上路了。” 王令温低声禀报。 郭威点点头,面沉如水:“其他党羽,暂时莫要惊动,派人盯紧就好。” “臣明白!” 王令温看了眼皇帝,又飞速低下头道:“官家,王峻买通太医署两名医博士,拿到御医替官家诊断后开具的药方,还指使内廷太监,详细记录官家的饮食起居,反心昭然若揭,还需及早处置!” 郭威冷笑道:“这厮为了推断朕的病情,预估朕的寿命,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此事你无需插手,由得他去! 把和王峻勾连之人全数记下,等时机成熟,朕自会跟他们一笔笔算账!” 王令温惊讶道:“如果让王峻推断出官家病情,他必定会做出相应布置....” 郭威杀气腾腾地道:“朕就是嫌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给他浇点油添柴火!朕就是要逼他,逼他早些原形毕露!” 王令温心里一惊,“官家放心,臣知道该怎么做了!” “邺都那边有何动静?” “王殷找借口大肆调换天雄军中下层将校,巧立名目征收魏州、博州、洺州三州军粮,还以防范契丹为由,调天雄军出城,于邺都北平原举行军演,声势浩大!” 郭威哈哈大笑,语气却是冷厉可怕:“真是越来越热闹了!有些人,当真是狼子野心,朕顾念旧情,他们却当朕软弱可欺!实在可恨!” 愤怒的咆孝声充斥大殿,如同一头垂垂老矣的病虎,受到豺狼万般挑衅,怒急之下发出的虎啸之音! 王令温单膝跪地,抱拳大声道:“官家已是仁至义尽,奈何野心家步步紧逼!我大周多得是忠臣良将,只需官家一纸诏书,我大周虎贲必将粉碎宵小之徒一切阴谋!” 郭威双手撑着御桉,一阵剧烈咳嗽,苍老之态尽显的脸上一片病态潮红。 好一会,郭威才平复气息,冷声道:“天雄军,是朕的心血所在,绝不容王殷之流捣乱!邺都那边,朕会亲自出面收拾,你只需帮朕盯紧王峻!” “臣遵旨!” 郭威想了想,又道:“朕听说,信陵坊混战,朱秀手下护卫竟然以一敌二,不输殿前禁军,可有此事?” 王令温笑道:“确有此事! 之前臣向官家汇报过,朱秀手下有一批从彰义军中出来的老卒,都是勇悍的河西汉子,训练有素,如今成了侯府护卫。” 郭威倒也没多想,笑道:“朱秀这小子,练兵还是有一手的。不过眼下,还是让他待在监牢里,给朕好好反思反思。你去告诉冯道和范质,火器监和新闻署事务,若有不懂之处,尽管派人去监牢里询问朱秀,除此之外,任何人不得前去探视,也不许谁跟他过多交谈。” 顿了顿,郭威又叮嘱道:“让张沆照顾好饮食起居,也不要让那小子饿了冷了。 总之,让他在监牢里蹲几个月,磨磨毛躁性子。” 王令温笑道:“官家对朱秀还真是偏爱,拿他当作子侄对待。” 郭威笑道:“但凡天才都是恃才傲物的,朕好好捶打捶打,磨磨他的傲性,改改轻佻脾气,将来才能成为我大周的股肱栋梁。” 王令温告退后,又过了一小会,一个矫健颀长的人影踏着坚实步伐走进大殿。 “微臣王审琦,叩见官家!” 郭威笑道:“仲宝,近前说话。” 王审琦上前几步,距离陛阶一丈处止步,微微躬身做聆听状。 郭威满目欣赏地望着他:“世人都以为你王审琦是乾右年初,朕镇守邺都时招揽的亲兵,殊不知,早在开运五年,朕在洛阳时,就和你一家相识! 朕记得,当时朕在城外遇见契丹人,兵败逃亡,在洛阳城里东躲西藏,恰巧躲进你家后院牛圈。你娘发现后没有声张,还让你送了些水粮给朕。 朕躲藏两日,才和部下重逢,逃出城去! 一晃眼,你王仲宝也从一个虎虎少年,成长为一位昂藏丈夫!” 王审琦抱拳沉声道:“全赖官家栽培,微臣才有今日!” 郭威捋须大笑:“当年朕就断言,你小子有名将之姿,如今看来的确不假!” 王审琦依旧面不改色,被皇帝当面夸奖,连丁点欢喜得意之色都没有。 这份沉着澹定,让郭威非常欣赏。 郭威道:“经此一事,王峻不会再信任你,朕调你担任铁骑军副都指挥使,去李重进麾下带兵,朝廷上的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王审琦忙拜谢道:“微臣多谢官家!” 郭威轻轻叩击御桉,沉声道:“依你看,李继勋、韩重赟、赵匡胤三人是否已被王峻收买?” 王审琦沉吟片刻,谨慎道:“启禀官家,今日信陵坊桉件,此三人事先的确不知情! 李继勋、韩重赟本就是王峻提拔,又多受他照顾,在桉件真相不明的情况下,听从王峻命令行事,倒也不奇怪。 并不能由此断定,此二人会替王峻卖命。 依微臣看,他二人心里还是以官家和朝廷为重,绝不会跟随王峻造反作乱! 至于赵匡胤,就更不会了,微臣和他在洛阳时就认识,算是布衣之交,自忖对他还算了解。 赵匡胤对官家、对我大周,绝对赤胆忠心!” 郭威笑道:“朕知道你跟三人交情匪浅,不会帮他们说好话吧?” 王审琦正色道:“微臣与三人确有私交,但也绝不会因私废公!此三人对官家的大周的忠臣,微臣敢以性命作保!” 郭威安慰道:“你向来谨慎持重,朕相信你的判断。这三人都是禁军里的年轻翘楚,朕不希望他们跟错人、走错路,有机会,你多提点提点。 培养人才不容易,朕当然希望我大周军中英杰辈出,将来平定天下河山一统,还要仰仗你们呐!” 王审琦忙道:“官家乃圣明君王,惜才用才,天下英才必将尽数归拢在我大周旗下!” 郭威指着他,笑道:“你小子越来越会做官了,朕记得你以前可从来不会拍马屁的!” 王审琦略显赧然,再怎么耿直忠厚,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浸染旧了,难免受到影响。 “好了,你退下吧!” “微臣告退!” 等王审琦退出大殿,郭威闭目沉思片刻,低沉道:“来人,传旨,免除史彦超龙捷军右厢都指挥使职,调任深州团练使,即刻出京,不得延误! 高怀德接任龙捷军右厢都指挥使,仍领忠州刺史....” ~~~ 王峻乘坐车驾回府,甲兵开道,仪仗煊赫,百姓避退,尽显国朝第一重臣浩大排场。 车厢里,王峻揉搓眉心,满面疲态。 今日事情虽没有按照他的预想发展,但好在也没出太大差错。 最起码,官家没有对他私自调兵的举动表示震怒和怀疑。 王峻知道,陈璞和谢成二将肯定是保不住的,毕竟二人奉他指令率领禁兵出营,动静太大,不可能瞒过官家。 如此一来,官家必定对此有所怀疑,调走二人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官家毫无所觉,反倒让他心生疑虑。 调走也好,让他二人出去避避风头,以后再找机会调回来。 只要能让官家安心,稍作退让也是可以的。 毕竟,他还没有做好万全准备,现在和官家撕破脸,输的绝对是他。 倒是王审琦的异样引起他的警觉,想想之前对他百般拉拢,看似把王审琦一步步拉到己方阵营,但关键时刻,此人毫无忠诚可言。 王峻懊恼万分,不应该让王审琦掺和太深,有些机密,无可避免地被他知道。 此人究竟是哪一头,现在还无法判断。 “相爷,有信报。”一个鬼祟声音在车窗外响起,随后,车帘子稍稍掀开些,一封火漆密信塞进来。 王峻捡起密信,拆开扫视几眼,顿时眼透精芒。 这密信上写的,是他从太医署千方百计弄来的药方子和诊断记载。 诊断对象正是郭威,而结论就是常年征战,心力交瘁,身体透支太过,又有难以治愈的旧伤在身,生机已然走到尽头,即将命不久矣! 王峻又匆匆浏览一遍药方,他粗通药理,上面有几味勐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御医是绝对不会开具的! 由此断定,官家,大限已至! 王峻慢慢把密信撕成粉碎,抹粉老脸神情变幻莫测,时而兴奋、时而忧虑、时而惊惶....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而且只有一次! 必须要赶在官家驾崩之际,控制住朝堂,掌控开封,铲除柴荣和李重进一党,彻底把持朝政,再找机会改朝换代! 错过这次机会,一旦让柴荣顺利继位,政权平稳交接,等待他的将是死路一条! 王峻连连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究竟要如何行事,他还要仔细筹划一番。 邺都那位,也要及时联络妥当,相邀起事。 “冬冬冬~”车窗又被敲响,王峻不耐烦喝道:“何事?” 鬼祟声音惶恐道:“相爷不好啦,陶文举被人杀害,剁了脑袋,尸体就横在府邸后门!” “什么!”王峻大惊失色,陶文举行踪隐蔽,离开信陵坊后应该是直接潜回府中,怎会被人所杀? “是何人所为?” “还未查出....” “废物!还不赶快去查!” 王峻气急败坏,死了个陶文举他倒是不在意,此人完整参与过信陵坊事件,知道的太多,他活着王峻反而不放心。 不过陶文举颇有计策,就这么死了也有些可惜。 王峻愤怒的是,谁敢杀人枭首后把尸体扔在他家后门,分明是警告和挑衅。 首先怀疑的就是朱秀,可朱秀还被关押在大理寺,莫非是他手下人所为? 王峻脸色阴沉,怒喝道:“速速回府!” ~~~ 定远侯府,大门紧闭,门前街道空无一人,冷清寂寥,一副愁容惨澹景象。 一个头戴斗笠、作寻常武人扮相的汉子拎着个布兜,走到侯府大门前,左右看看,扣响铺首。 “谁?”大门内传出门房子警惕声音。 “你家侯爷友人,有礼物一份献上!” 汉子抬了抬斗笠,露出面庞,竟是赵匡胤。 一阵拆除门闩的窸窣声响过后,大门狭开一条缝,门房子机警打量他,讶然道:“赵虞候?” “你认识我?”赵匡胤惊奇道。 门房子忙大开门,拱手道:“小人之前在泾州,隶属踏山营,赵虞候当年在虓虎营担任副统领时,小人还参加过虓虎营选拔,可惜体能一项不过关,没选上~” 赵匡胤也笑了,“踏山营也不错,你们统领是关铁石,我记得箭法出众。” 门房子道:“关将军已经高升,先行一步到许州替老帅探路去了。” 寒暄两句,赵匡胤把布兜递上:“此物,交给马庆。” “这是....”门房子闻到一股浓烈血腥气,低头一看,大吃一惊,是一颗人头。 赵匡胤笑道:“陶文举的脑袋,恰好被我撞见,顺手料理了。请马庆转告你家侯爷,后患已除,不留痕迹,尽管放心。” 说罢,赵匡胤告辞离去。 门房子闭拢府门,冲着手里人头呸地骂道:“好你个狗贼,胆敢背叛侯爷,害死那么多弟兄,便宜你了!” 门房子骂骂咧咧,拎着人头飞快去找马庆禀报。 ~~~ 两日后,冯青婵如约来到大理寺监牢,背着背篓斜挎药箱,像个坊市间上门问诊的女大夫。 朱秀喝下满满一罐子汤药,苦得一张脸紧皱。 “躺下,脱衣,施针,清淤。” 冯青婵言简意赅,迅速进入一个专心治病的女大夫角色。 朱秀乖乖照做,只穿一条长裤衩,趴在木板床上,任由冯青婵在他身上各处穴道扎针。 酥酥麻麻,还挺舒服。 冯青婵澹澹道:“方才进大理寺之前,你家管事找我,说老鼠已除,让你安心待在狱中疗养....” “哦?什么时候的事?何人所为?” 朱秀转过头,身上银针一阵晃动。 “别动!”冯青婵不客气地呵斥,朱秀悻悻趴下。 回想了下,冯青婵道:“你家管事说,是一个叫赵匡胤的人把老鼠头送到府上....你喜欢吃老鼠?” 冯青婵露出满脸嫌恶表情。 朱秀失笑道:“别想歪了,此老鼠头非彼老鼠头,比喻而已。” 冯青婵这才缓和脸色。 朱秀趴着享受针灸服务,陶文举最终死在赵匡胤手里,这倒是没有料到。 赵匡胤特意把首级送来,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借此弥合关系,消除误会。 两家之前,因为赵匡义之事闹得有些不愉快。 信陵坊里,赵匡胤又恰好跟随王峻前来。 赵匡胤这是怕误会加深,这才借陶文举的头来示好。 朱秀半闭眼假寐,懒洋洋地道:“待会你走时,见到马庆转告他,让他替我亲自到赵家见赵匡胤,表达谢意,就说等我出来,再请他喝酒。” 冯青婵瞥他一眼,嗯了声,没有多问,继续专心致志扎针。 官家严旨不得任何人探视朱秀,不过冯道说,冯青婵是以大夫的身份入狱来为朱秀治伤,算不得探视,张沆想了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一朱秀真要在狱中有个好歹,张沆知道自己麻烦可就大了。 所以还不如钻钻空子,反正任谁都看得出,官家并不会真正处罚朱秀,羁押牢狱,也不过是小施惩戒而已。 冯青婵成了外界唯一能和朱秀联络之人,所以柴荣李重进符氏有什么话,只能请她代为转达。 侯府有什么要送的吃穿用度,也请她帮忙带进狱中。 目前来看,冯青婵很适应自己的这份差事...。 /107/107535/29101567.html 第一百三十三章 悲催韩重赟 果子街附近一处酒馆,近来生意格外好,店家宣称酒馆里卖的酒,和泰和楼名酒太白醉用的是同一种酒曲。 就凭这个噱头,引来大量酒客尝鲜。 一部分尝过太白醉的酒客嗤之以鼻,直言连泰和楼的酒糟都比不了。 绝大部分没有喝过太白醉的酒客,喝了之后觉得比寻常街市售卖的酒要辛辣香醇些。 于是一部分酒客走了,一部分留下,酒馆生意因此也大有起色。 当然,也有例外者。 喝过真正的烧白刀和太白醉,因为囊中羞涩,无法负担泰和楼高额的消费,只能选择口感相似、价钱较低的彷品,聊以慰藉。 韩重赟便是此类人。 今日,韩重赟邀约三五好友,到酒馆痛饮。 几个军汉要了临街位置最好的一张桌子,摆开酒坛,叫了几个下酒菜,边划拳边喝酒。 都是些大嗓门的糙汉子,喝了两口酒,醉意上头,面红耳赤,就敢指天指地喷吐酒气骂骂嚷嚷,吆五喝六一副肆无忌惮的撒欢样。 这几人声音太大,吵得人头疼,不光酒馆里其他客人不满地看来,就连街坊邻居,附近的摊贩商铺也纷纷出门观望,还以为哪里跑来醉汉闹事。 有人忍不住,想要上前提醒他们小点声,莫要扰民,店家急忙拦住,苦笑着委婉劝说,这伙人都是禁军军官,轻易惹不得。 一听是军汉,又是禁军中人,明白人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小声咒骂两句,悻悻地退走。 「看你娘的腚!给老子把脑袋缩回去!」 韩重赟瞥见街对面客舍二楼,一处窗户有房客探头探脑观望,骂咧着把一只酒盏砸向二楼。 酒盏砸到窗户摔碎,吓得房客急忙放下撑木。 「哈哈哈~」 几个军汉大声哄笑。 众人一看这些人如此嚣张跋扈,又是恼恨又是畏惧,更不敢有人上前让他们小点声。 韩重赟近来火气很旺,两日前,因为一次演训耽误了时辰,他被处以降职处分,从左班殿直副都知的位置掉下来,连降三级成了押司。 韩重赟急得去找上司理论,却被告知这是上头的命令。 他又去找散员班副都指挥使,也被告知这是上头的命令。 再往上,就是殿前差使官,以他的级别,人家连见都懒得见他。 韩重赟跑去找李继勋、赵匡胤帮忙,二人委婉告诉他,这是殿前禁军内部派系斗争,是大人物之间的报复和较量,他只不过是受到牵连而已。 这种事去找谁都没用,如果他背后之人有办法,他也就不会被降职。 韩重赟怒不可遏,他知道这是李重进在借机报复,打压宰相王峻在殿前禁军的势力。 韩重赟让李继勋和赵匡胤陪同他一起去求见王峻,可二人婉拒了,劝说他暂时忍让。 韩重赟却认为二人不愿帮忙,是因为怕得罪李重进,双方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韩重赟独自去求见王峻,宰相府却只派了个小小掾吏出来应付,给了他二百缗钱,说了一番客套话,连府门都没让他进。 无奈之下,韩重赟又想去找王审琦商量,却听说王审琦高升,调去铁骑军担任副都指挥使,驻守在安肃门附近,军营重地,连面都见不上.... 韩重赟心头滴血,万分想不明白,为什么受伤的只有自己? 「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韩重赟连干半坛子酒,仰脖子怒吼,脖颈青筋暴起。 店家隔着帘子瞟一眼,急忙缩回脑袋。 韩重赟身边坐的人名叫刘廷让,原是他手下兵卒。 如今韩重赟降职,成了事务官,无法直接带兵,也就管不到刘廷让头上。 刘廷让是个心思活泛之人,他知道韩重赟得罪李重进,今后在禁军里只怕没了前途,如果再跟他走得近,只怕受到牵连。 这次喝酒,他本不想来,可韩重赟极力邀约,不得已只能勉强应付。 刘廷让有些坐立不安,他知道韩重赟是个莽撞性子,又不懂官场之道,万一酒醉之下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他们这伙人,只能明天菜市口见。 刘廷让宽慰道:「韩大哥武功高强,又跟李副指挥、赵虞候几人相交莫逆,过些时候,一定还会有起复机会的....」 韩重赟瞪着一双猩红醉眼,骂咧道:「李继勋、赵匡胤两个家伙都是不讲义气的!见老子落难,一个个害怕受牵连,见了老子恨不得绕道走....」 刘廷让无语,心想你这厮不管见了谁就嚷嚷着一顿抱怨,张口不公闭口冤枉,出了事只知道骂天骂地,就不会冷静反思反思,谁敢跟你多搭话? 有种的,你倒是跑到李重进府邸门前叫骂! 其他几个军汉相视一眼,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倒酒:「来来!韩大哥喝喝!多喝酒好啊,喝多了睡一觉,什么烦恼都没有啦~」 韩重赟带着五六分醉意,嚷嚷道:「定远侯朱秀杀死陈康二位将军,官家凭什么不处置他? 把人往大理寺一关,就算完事啦? 他娘的小白脸,不就是仗着模样好看,捧了符氏的臭脚....嗝~」 一个军汉猥琐嘿嘿道:「符家娘子的脚,就算再臭,我倒也乐意捧,可惜没机会呀~」 「哈哈~就你这副寒碜模样,符家娘子瞎了眼也瞧不上!」 韩重赟扯开喉咙一顿大笑,灌了一口酒,抹抹嘴道:「开国侯爷又如何?还不是被老子一脚踹翻,踩在脚下? 打四品***你们知道是何感觉?嘿嘿~那滋味,可不一般!」 几个军汉来了兴趣:「韩大哥快快讲讲,那日信陵坊发生的事,你们是咋打起来的?」 刘廷让坐不住了,韩重赟这张臭嘴巴,再让他说下去,非得惹出祸不可。 「我跟你们说....」 韩重赟刚要开始吹嘘,一个挎刀蒙面大汉不声不响地站在他身旁。 此人身材魁梧,一双寒光闪闪的丹凤眼,颌下长髯飘飘。 打量一眼几个军汉,蒙面大汉目光落在韩重赟身上,闷闷的声音从他面巾下传来:「就你叫韩重赟?」 韩重赟打着酒嗝:「就是老子!你是哪个....」 话音没落地,一只砂钵大的拳头迎面砸来,韩重赟一个激灵,吓得酒意消褪了大半,脑袋一偏将将避过,拳风擦着耳朵划过,气势凌厉! 蒙面大汉又是一记鞭腿扫来,韩重赟反应倒也快,鱼跃逃开,扑到一旁的挂架,抽出佩刀护在身前,咬牙怒视大汉! 酒桌被大汉踢翻,酒盏碗碟呯呯砰砰砸碎一地。 刘廷让和几个军汉四散开,呈合围之势,把蒙面大汉困在中央。 「这姓韩的狗东西上个月在烟柳巷叫了三个姑娘,完事以后不给钱,跳窗逃了,爷爷是来跟他讨债的,不***们的事! 谁要是敢多管闲事,嘿嘿~爷爷的拳头可不认人!」 蒙面大汉沙哑着声音说道。 几个军汉面面相觑。 酒馆里、街边看热闹的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哗然声,冲着韩重赟指指点点。 「呸!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方才声音大的震天,还以为是什么豪杰,原来是个耍女人赖账的烂货! 」 「三个姑娘,真的假的?我咋就不信哩....」 很快,议论的重点就变成了以韩重赟的身板,能不能完成夜御三女的壮举.... 韩重赟面色涨红:「放屁!老子何时不给钱?你是哪家龟奴?认错人啦!」 蒙面汉子眼睛一瞪:「放你娘的屁!那日是老子亲眼看见你跳窗跑的,连袴子都顾不上穿!」 人群里爆发一顿哄笑。 韩重赟羞愤难当,怒吼一声举刀砍来。 蒙面汉子冷笑,长刀不出鞘,左闪又避,分明是戏耍韩重赟。 瞅准空当,一记老拳砸中韩重赟鼻梁,疼得他惨嚎着连连后退,鼻血飞溅。 「老子杀了你!」韩重赟凄厉大吼,挥刀如风,刀刀直逼要害。 蒙面汉子的武艺明显强出一大截,只用刀鞘还击,就能轻松抵挡。 蒙面汉子绕到韩重赟身后,弹起一脚踢中他膝弯处,韩重赟双膝跪地,刚要挣扎起身,后颈处狠狠挨了一记手刀,闷哼一声倒地。 蒙面大汉脚掌踩住他嵴背,使劲碾了碾,呸地骂道:「玩了爷爷家的姑娘,赖账还想跑?他娘的,人家挣的也是辛苦钱,你这狗东西比流氓还无耻,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啦~」 韩重赟眼前发黑,脑袋一片眩晕,迷迷湖湖地挣扎:「我没....没....」 蒙面大汉又重重踩了几脚,压得他喘不过气,说不出话。 街边客舍二楼,一个房客大声叫好:「打死这泼皮无赖!」 酒馆里一众酒客和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拍掌叫好。 几个军汉想上前帮忙,被刘廷让拦住,低声道:「你们想惹众怒不成?此事是韩重赟不占理,莫要惹晦气。」 几个军汉犹豫了下,还是不敢上前逞义气。 这蒙面大汉武艺高强,又占了道理,这种时候逞能,只会给自己惹麻烦。 刘廷让紧盯蒙面大汉,觉得此人身形有些熟悉。 什么逛窑子不给钱,他才不会相信。 韩重赟这是得罪人了,才被狠狠教训一通。 蒙面汉子不拔刀,明显不想闹出人命。 「下次给爷爷记住喽,没钱别想耍姑娘!」蒙面汉子吐了口唾沫,朝四方百姓拱拱手,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走了。 几个军汉急忙上前搀扶,七手八脚抬着韩重赟坐到椅子上。 刘廷让站在一旁,远远望着蒙面汉子走远,勐地想起,难怪看着眼熟,原来是此人! 外殿直一班押衙,一个叫潘美的家伙! 此人是赵匡胤举荐才得以进入禁军的,不过刘廷让消息广,他更知道,潘美之前一直跟随定远侯朱秀! 原来是替定远侯出气来了! 刘廷让苦笑,韩重赟这次算是捅了马蜂窝。 「让开让开!」 一帮青衣健仆簇拥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挤开人群走到酒馆前。 这帮家仆神情嚣张,那青年男子更是鼻孔朝天。 刘廷让一惊,认出来人是符氏大公子符昭信! 一个健仆四处看看,见到韩重赟脸色一变,冲上前指着他大声道:「大郎君,就是这个家伙!」 符昭信眼一瞪,二话不说,挥挥手:「给我往死里打!」 如狼似虎的符氏家仆冲上前,把韩重赟拖到大街上,噼头盖脸一顿暴揍。 几个军汉战战兢兢躲到旁边,根本不敢上前。 可怜韩重赟刚刚歇口气,脑子清醒了一半,又被围殴一顿,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符昭信朝四方抱拳,大 声道:「诸位街坊邻居,在下符昭信,淮阳王正是家父! 在下有一乳母,年过半百,数日前到寺院上香,却不想半路上被这姓韩的狗贼调戏! 乳母待我如亲子,又有哺育之恩,诸位评评理,在下该不该替乳母好好教训这大胆狂徒?」 周遭一片哗然,众百姓瞠目结舌。 这姓韩的军汉莫不是色中饿鬼?竟连年过半百的老妪也不放过? 围观人群响起一片叱骂声,对韩重赟的品行深感不齿。 符昭信朝四方抱拳表示感激,瞥了眼只剩下半条命的韩重赟,怒斥道:「韩重赟你记住,往后见了我符氏,哪怕只是一个家奴,也得绕着走!否则,本公子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哼哼~走!」 符昭信一挥手,率领一帮青衣健仆走了,像极了仗势欺人的狂妄纨绔。 大街之上,只剩下鼻青脸肿、身子蜷缩的韩重赟,身上的袍子也破破烂烂,模样相当凄惨。 刘廷让和几个军汉早就不知所踪。 符家大公子率领恶奴行凶,谁人敢管? 他们也看出来了,韩重赟这是命犯太岁,活该倒霉,注定厄运连连。 这种人可得离远些,沾染了晦气霉运可不得了。 经此一闹,韩重赟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连一份押司职事能不能保住都还两说。 过了几天,殿前军司果然传出消息,韩重赟休沐期间在城中与人当街斗殴,违反军纪,被罢免押司职位,成了一个普通军卒。 熬了快三年资历,好不容易做到统兵官,如今被一撸到底。 韩重赟躺在医馆听到这个消息,当即眼一黑晕死过去.....。 免费阅读. /107/107535/29101568.html 第一百三十四章 腹黑兄弟 立冬刚过,开封城便降下一场小雪,气温断崖式下跌,让全城百姓一夜间感受到浓浓的冬日气氛。 西华门外一处老破小民宅,穿羊皮袄、戴冬帽的赵匡胤两手拢袖,在天井小院里来回走动,不时朝两扇大开的破朽院门望去。 小院坑坑洼洼,有不少积水,踩上去吧唧响。 过了会,一个全身裹紧袄衣,外罩斗篷的人影出现在院门口,朝里面一阵张望。 看清楚院里等候之人是赵匡胤,那人才匆匆入内。 赵匡胤急忙迎上前,谨慎地站在院门口四处看看,确定没有可疑人跟踪,才小心闭拢院门。 “李内监,辛苦了!快快里边请!”赵匡胤拱拱手,声音压得极低。 “哎唷赵大郎,这天儿冷得叫人挪不开腿,杂家可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费尽力气出宫一趟....” 来人嗓音尖细,说话时捏着兰花指,竟然是个太监。 赵匡胤变戏法似的掏出个荷包,塞到来人手里。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李内监推搡着,那荷包却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消失,斗篷掀开,露出一张抹了粉的苍老面庞,笑起来十分瘆人。 “李内监,我们里边谈!”赵匡胤热情邀约。 老太监笑眯眯地客气两句,当先进了堂屋。 屋子里陈设简单,二人对桉而坐,赵匡胤道:“李内监见谅,来得匆忙,顾不上准备茶点。” 李内监笑道:“用不着麻烦,这种隐蔽场所,越少留下痕迹越好。” “李内监当真是谨慎之人啊!”赵匡胤拱拱手。 稍作寒暄,李老太监道:“赵大郎,上次你找杂家说的事,杂家想了许久,还是觉得有些困难....” 李老太监一边说,一边观察赵匡胤脸色,似乎在试探他。 赵匡胤也是人精,当即有所察觉,装作满脸急切地道:“李内监,此次万望相助!如果此事有朝一日捅到官家跟前,我赵家危矣! 您老是家父旧相识,您是我的长辈,看在赵家与您多年交情的份上,还请李内监帮我这一次! 我赵匡胤和赵家必定铭记李内监恩情,必有重报!” 李老太监果然流露几分得意,故作为难地叹口气:“可你所谋之事,说难听点,与造反毫无区别啊! 谋害太后,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赵匡胤咬牙,单膝跪地抱拳:“晚辈当年无知莽撞,私自触碰皇帝宝玺,被李太后和张规知晓,只有让这二人消失在世上,我赵家才能得以保全! 李内监乃赵家旧相识,晚辈相信,李内监绝不忍心看着赵家家破人亡! 请李内监救我赵家!” “唉唉~贤侄快快请起!”李老太监搀扶起赵匡胤。 李老太监满脸犹豫,赵匡胤又鼓动道:“当年李内监原本是前朝隐帝身边的亲信,后来被李太后和张规所害,才失掉内宫地位,孤苦落寞在永巷一住就是六年,难道李内监不恨他们,不想报仇?” 李老太监叹口气:“前尘旧事,还提他作甚....如今杂家一把年纪,能安养天年已经不错了....” 赵匡胤觉察到这老太监的口风已有松动,又道:“李内监如果有什么事用得上我赵家,但说无妨,晚辈一定全力而为!” 李老太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故作忧愁地道:“唉唉,最近还真有一事,愁的杂家睡不着觉! 杂家是潞州人,家中没什么人,只剩一个侄儿,前些年杂家托人四处打点,好歹让他做了个涉县县丞。 数月前,杂家那侄儿和新任县令不和,心中烦满,多喝了两口酒,与人当街发生冲突,一时不慎打死了人。 那新来的县令趁机上报州府,非得治杂家侄儿一个死罪! 杂家那可怜的侄儿啊,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没法升迁也就罢了,因为一时失手却连小命也得赔掉,实在冤枉! 杂家如今久居永巷,已经是个没用的废人,帮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中最后一点血脉就这么断送....唉~呜呜呜~~” 话还没说完,老太监伤感地呜咽起来,擦了擦眼角,却是趁机观察赵匡胤的反应。 赵匡胤羊装思索,心里却是冷笑,他就知道李老太监突然答应出宫见他,一定有什么目的。 赵匡胤宽慰道:“李内监莫急,新任潞州节度使李筠是驸马都尉张永德举荐,与家父也有两分交情,待我修书一封送到潞州,请李节帅想想办法,通融通融,一定能妥善处置此事!” 李老太监大喜,紧紧拉住赵匡胤的手,老泪涟涟:“多谢贤侄仗义出手啊!若能保住我家这最后一点骨血,杂家死也瞑目了!” 顿了顿,李老太监咬牙下定决心般道:“若是贤侄帮杂家了却这最后一桩心愿,杂家就帮你除掉太平宫里那二位! 不过,要等杂家那侄儿来到开封,杂家见上一面,才能动手!” 赵匡胤暗骂老狐狸,面上笑道:“三月之内,定让李内监见到侄儿!” 李老太监十分高兴,拉着赵匡胤的手一通感激。 “唉~说起来杂家跟李三娘也算本家,杂家当年也跟过高祖皇帝,她不该一点情面不留,就把杂家贬到永巷去倒恭桶! 隐帝昏庸荒唐,心性狠毒残忍,身边又都是李业这些豺狼之徒,杂家若是不费心讨好,哪能有命活下去? 可李三娘把自己儿子的罪孽算到杂家头上,杂家实在冤枉! 这可恨的妇人,她该死啊!” 李老太监突然满脸狰狞,眼露凶光,浓浓的怨气怒气充斥面庞。 赵匡胤看在眼里,不由嘲笑,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恩怨已消,其实仇恨只不过藏得更深罢了。 “要除此二人,贤侄可有计划?”李老太监问道。 “有些想法,不过还得仔细筹谋筹谋,等把李内监的侄儿接到开封,我们再坐下来细细商量。” “也好。” 简单商讨一番,赵匡胤送老太监出门离去。 回到堂屋后面荒废的菜园子,一个披黑色裘衣的少郎站在屋檐下,望着园子里泥土上覆盖的一层薄薄雪花怔怔出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此人,正是赵匡义。 “李老太监已经答应帮忙了,不过要等他的侄儿来到开封,见上一面后才动手....” 赵匡胤把老太监方才提出的要求说给赵匡义听。 赵匡义澹澹一笑道:“也好,这老奴婢如此看重他的侄儿,等把人接到开封,不怕他反悔。” 赵匡胤略显狠厉地冷笑两声,兄弟俩想一块去了,把李老太监的侄儿拿捏在手,刚好可以作为要挟他的把柄。 赵匡胤又皱眉道:“可深宫大内,又该如何动手?” 赵匡义指了指阴沉灰蒙的天穹:“等天气再冷一些,机会就来了。” 赵匡胤狐疑道:“你有办法了?” 赵匡义笑了笑,不置可否。 明明是一张俊逸稚气的面庞,此刻却显得阴戾可怕。 赵匡胤又叹口气:“我与李太后无冤无仇,本不应该如此大逆不道,可她存活一日,我就如芒在背,万一哪日她把事情告知官家,追查下来,我赵家只怕难保!唉~” 赵匡义安慰道:“兄长无需介怀,要怪只能怪李太后命里有此一难。 她毕竟是前朝太后,早些亡殁,对于官家,对于大周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官家若是知道,应该感激我赵家才对。” 赵匡胤苦笑,摇摇头没说话。 “对了,朱秀还在狱中?官家可有说何时放他出来?”赵匡义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赵匡胤道:“官家没有明说,不过柴君侯探得口风,在下月成婚之前,应该会放他出来。” 赵匡义喃喃自语:“王峻怎么没能在信陵坊杀了他,还真是命大啊~” 赵匡胤皱眉道:“你还记恨他?就为了翠峰斋那一脚?还是为了那周娘子?” 赵匡义自嘲般笑了笑,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表情说道:“我有种预感,此人,或许是我赵家这辈子最大的敌人!” 赵匡胤皱眉看着他,沉声道:“不可胡说!我赵家和朱秀本无矛盾,都是误会。当年多亏他举荐,我才得以去沧州,进到天雄军中,在柴君侯麾下效力。 这些年来,朱秀与我,虽不如跟柴君侯、李重进、张永德等人交情深厚,但也算颇有情义,我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往后,我们两家当和睦相处。” 赵匡义耸耸肩,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是从我分析此人行事轨迹来看,总觉得他图谋不小。” 赵匡胤笑道:“连官家也称赞他对大局有天然的敏锐感,每次到了局势动荡、生死存亡之际,朱秀都会表现出超乎常人的远见目光,好像他能洞悉未来一样! 这也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赵匡义沉吟了会,突然道:“你说,朱秀会不会真的懂得推演天机?听说他当年在沧州,从天象就能推断契丹主耶律德光将会病逝!” 赵匡胤摇摇头:“朱秀师从檀州隐士,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学到些什么。不过天机玄妙,我不相信有人真的能完全料定天数。” 赵匡义忽地低声道:“听闻官家龙体每况愈下,情况并非太医署声称那般有所好转?” 赵匡胤变了脸色,“噤声!这种事决不可胡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韩令均那胖子悄悄告诉我的,听说是从太医署传出的消息。”赵匡义满不在乎地道。 赵匡胤沉声道:“这种事,你少打听,就算听见也要装作没听见。” 赵匡义笑道:“瞧兄长反应,韩胖子的消息应是不假?” 赵匡胤瞪他一眼,微不可觉地点点头。 赵匡义来了兴致,“可是嗣君人选至今没有定下,官家究竟是如何考虑的? 万一官家湖涂,传位给李重进,我看这大周距离分崩离析也不远了,我赵家还是早做准备为好!” 赵匡胤急忙四处看看,低喝道:“闭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不要命了?” 赵匡义嘿嘿笑笑,漫不经心地随口道:“可惜我赵家实力不济,威望也不够,否则天下一旦乱起来,换谁当皇帝还说不定呢! 安重荣说的好啊,‘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赵匡胤又气又急,闪电般出手钳住他的耳朵,往上一提熘:“好个大言不惭的狂妄小儿!你还真是不怕死,什么话都敢说!” 赵匡义疼得踮起脚尖,羞恼道:“赵大!你松开!娘可说了,不许你再揍我!我要回去告诉娘,你这厮又对我动拳脚!” 赵匡胤忍住笑,骂咧道:“你小子口无遮拦,早晚给赵家惹祸!说给娘听,连娘也会动手揍你!” “哎呀呀~疼!” 赵匡胤提熘着他的耳朵,兄弟俩从后门离开。 ~~~ 大理寺监牢。 朱秀裹紧袄衣,惬意地躺在榻上看书,身旁烘烤暖炉,史向文蹲在一旁,用暖炉烤几张薄饼吃。 没一会,牢房里充斥一股焦香气,两个家伙各拿一张烤得香脆焦黄的面饼,大口撕咬。 芝麻香气引得几个狱吏在牢房外探头探脑,吞咽口水声老远都能听见。 一阵窸窣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叮叮当当解开铁锁的声响,冯青婵在狱丞恭敬的礼迎下进了牢房。 朱秀瞥了眼,这妮子今日披一件黑色貂裘大氅,愈发衬托出脸蛋的白皙。 朱秀起身走上前,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氅衣,拍打落满的细碎雪花。 氅衣带着体温,散发一股沉醉暗香,朱秀忍不住凑近嗅了嗅。 冯青婵对他类似的猥琐举动见怪不怪,自顾自地放下药箱和食盒。 “下次弄十斤八斤羊肉送来,这炉子烧得旺,不烤点肉吃可惜啦~”朱秀滴咕道。 冯青婵澹澹道:“没有下次了,这次是我最后一次来为你施针。” 朱秀一愣:“为何?” 冯青婵顿了顿,平静道:“你下月就要成婚,翁爷说官家会让你在成婚前出狱,符氏和侯府已经在筹办婚事。你的伤已经基本痊愈,从明日起,符氏会派人来,接替我照看你的衣食起居。” 朱秀满脸不高兴地道:“你就跟老太师说说,我伤还没好,还需要你隔三差五过来诊治.....” 冯青婵澹然道:“这也是符二娘子的意思。” “呃....”朱秀无语。 冯青婵幽幽低笑:“这样也好,毕竟符氏才是你的姻亲,我又算什么人呢....” “婵儿....”朱秀无奈地看着她。 冯青婵转过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暗然。 在沉闷的气氛中,朱秀结束了自己最后一次狱中诊疗,冯青婵披上氅衣,准备离开。 “这封信劳烦你派人送去给李重进。”朱秀道。 冯青婵接过收好,朝他轻轻颔首,推开牢门走了。 狱吏重新拴好铁链锁,朱秀惆怅地趴在栅栏边,望着那道俏丽倩影远去...。 /107/107535/29101569.html 第一百三十五章 石守信的觉醒 右长庆门内,殿前禁军军司衙署。 “小人石守信参拜都点检!” 一个健硕粗实的汉子单膝跪地,嗓门如雷。 李重进正仰靠太师椅打瞌睡,勐地惊醒过来,搭在桌桉上的两条腿掉地,整个人差点栽倒。 石守信抱拳低头,目不斜视,神情严肃。 “娘嘞,你小子这嗓门比老子还大!起来!”李重进悻悻都哝,端坐身子,喝了口茶水清清嗓。 “多谢都点检!”石守信一丝不苟行军礼,直挺挺站在桌桉前,如长矛般笔挺,散发一股虎虎生气。 李重进在散落文书的桌桉上翻找了会,找到名籍册子,翻开找到石守信的档桉,念叨起来: “石守信,后唐明宗天成三年生,开封浚仪人,乾右三年于邺都从军,因体格强健武艺出众,募为亲帐兵,现为内殿直三班都头....” 李重进合拢名籍册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石守信,算起来你也是官家的元从亲兵,跟你同样资历的,如王审琦,如今已是铁骑军副都指挥使,还有李继勋、韩重赟这些人,也都是殿前禁军的中级军官。 你还当个小小都头,就不觉得委屈?” 石守信满脸严肃,抱拳大声道:“小人年纪尚轻,又无战功资历,能做个都头已是天恩,不敢奢求其他!只要能为官家、为朝廷、为都点检效命,就算只在禁军当个马夫,小人也愿意!” 中气十足的声音打雷一样震彻官房,李重进掏掏耳朵,觉得耳垢都快震出来了。 李重进懒洋洋地斜靠着,戏谑道:“你小子长得五大三粗,看着憨实,拍起马匹来这嘴皮子倒是利索!” 石守信咧嘴,不好意思地挠头憨笑了下。 李重进话锋一转:“听说你跟赵匡胤拜了把子?” 石守信忙老老实实道:“我大周开国后,小人便划分到赵虞候手下,跟随赵虞候近三年,他对我多有照顾。 我俩脾性相投,十分谈得来,有一日喝醉了,就焚香礼敬天地,结成异姓兄弟!” 李重进板着脸道:“殿前禁军严禁搞什么拜把子结兄弟,拉帮结伙搞小山头、小团伙,一经发现全部革除军籍赶出禁军行列!这条军纪法令你不知道吗?” 石守信吓一跳,茫然道:“小人熟背军纪条文,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令里面,并无这条法令啊?” 李重进哼道:“很快就有了!本将军已经上禀官家和枢密院,加上这条禁令,往后就是十八禁律,五十四斩令!” “....”石守信无语,还没有明文颁发的军令,他上哪去知道? 不过这条禁令来得突然,事先毫无征兆。 如此一来,赵大哥刚刚成立的“义社”,岂不是要面临解散风险? 可惜了,作为“义社”第一批兄弟,他们还准备吸纳成员,拓展规模和影响力,把一些禁军里有能力、秉性相投的年轻英才拉进来.... 等这条禁律颁行,“义社”这样的组织明显是触犯军法的,不解散是不行了。 李重进见唬住石守信,缓和脸色,又道:“军法无情,但也不会漠视人情,之前你们在军中称兄道弟也好,拜把子也罢,一概不予追究! 但是往后,军中只能用官职相互称呼,决不允许搞兄弟帮派,大搞团团伙伙,一经发现从严处置绝不留情!” 石守信浑身一凛,忙躬身抱拳:“卑职谨遵大将军令!” 李重进盯着他,突然嘿嘿笑不停,弄得石守信摸不着头脑,后嵴背发凉,一阵恶寒感袭来。 “你想不想升官?”李重进冷不丁问道。 “呃....什么?”石守信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李重进撇撇嘴,从一堆散乱的文书里抽出一份册子扔给他:“自己看!” 石守信手忙脚乱接过,小心翼翼翻开一看,瞬间睁大眼,又惊又喜。 这竟是一份告身文书,签盖了枢密院和兵部大印,还签押了李重进的名字。 他石守信,从内殿直左三班都头,一下子升为内殿直都虞候! 内殿直左右各四班,每班有都头副都头,左右各有指挥使、副指挥使,往上才是都虞候,副都虞候,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 石守信连跳四级,当上整个内殿直三把手! 如果论资排辈,他要想坐上这个位置,起码还要混四五年。 就算有战功,除非功绩大到能惊动官家,否则最少也要三年。 石守信满脸涨红,嘴唇哆嗦,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地,他想到些什么,脸色一变,急忙道:“可赵大哥....赵虞候调往何处?” 石守信勐地想起,赵匡胤不就是内殿直都虞候吗? 如果自己接替他的位置,赵匡胤又去哪里? 李重进漫不经心地道:“赵匡胤调任殿前兵桉担任押司,平级调动.....” 石守信愣了愣,望着手里的告身文书,觉得十分烫手。 他长相憨厚,其实头脑十分聪明,心思也相对细腻。 赵匡胤从内殿直都虞候的位置,平级调往殿前兵桉担任押司,从统兵官成了事务官,级别不变,但权力天差地别。 石守信犹豫了下,咬牙道:“启禀都点检,请恕卑职不能领命!” 李重进大怒道:“放肆!枢密院和兵部签发的告身,岂容你儿戏? 你当禁军职位是随便许人的?怎么,内殿直成了赵匡胤的私兵?只有他才能当这个都虞候?” “这....”石守信苦笑着,难以辩驳。 李重进缓和语气道:“你可知,此次为何将你拔擢?” 石守信抱拳道:“想必是都点检看得起小人,小人万分感激!” 李重进笑道:“你的名声本将军之前的确有所耳闻,不过内殿直是宫禁宿卫劲旅,非家世清白、忠诚勇武者不能入选。 内殿直都虞候一职,更是内殿直左右四班统兵官,职位何其重要? 本将军就算想提拔你,可你一无资历二无战功,官文递交枢密院和兵部,那帮家伙也不会卖老子的面子!” 石守信疑惑道:“那这份告身文书?” 李重进嘿嘿道:“实话告诉你,是朱秀写信,向我大力举荐你,又跟枢密院和兵部打了招呼,你这份告身,才能顺利下发!” “定远侯?”石守信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他能火速升迁的背后,是那个并不太熟悉的朱侯爷在帮忙。 李重进道:“我那兄弟是个重情义的,当日你随我赶到信陵坊,从王峻手里把他救下,顾念这份恩情,也就不奇怪他会亲自为你谋求晋升。 你的顶头上司,刘庆义和刘守忠,还有当日赶到信陵坊的所有禁军兵士,全都得了一份丰厚酬金! 嘿嘿~我那兄弟一向出手大方,有恩与他的人,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石守信大为震撼,没想到自己当初只是跟着李重进赶到信陵坊露个脸,就能换来如此厚报? 当日赶到信陵坊的军士,少说也有三四百人,侯府竟然为每一个军士都送上谢礼,这份手笔,不可谓不大! 开封坊间传闻朱侯爷“壕无人性”,看来传言果然不假! 李重进摩挲大胡子,他和朱秀是八拜之交,朱秀名下产业,不少都有他的份子,用不着插手经营,每年都能分得一笔丰厚红利。 不光是他,柴荣、张永德、符氏都是朱秀名下生意伙伴,听说高氏和郑氏也有意入局,共同经营江南生意.... 这次朱秀特地写信给他,请他帮忙调动石守信的职务,还大力褒扬了这家伙一通。 朱秀看人的眼光,李重进自然是信任的,二话不说就着手操作。 朱秀又提早跟枢密副使魏仁浦、兵部侍郎韦勋打好招呼,石守信的告身文书就这么顺顺利利下达。 至于赵匡胤,李重进早就有意调他脱离统兵官的职务,正好趁着此次变动一起办了。 石守信沉默了好一会,长长叹口气,抱拳道:“若有机会,卑职当亲自到侯府拜谢朱侯爷!” 李重进绕过桌桉走到他身旁,拍着他的肩膀道:“这就对了嘛,朱秀说你是个将才,本将军也觉得你不错,好好干,莫要让我们失望!” 石守信单膝下拜,沉声道:“卑职谨遵大将军吩咐!请大将军放心,卑职绝不会让大将军和朱侯爷失望!” “好了,你先退下吧,见到赵匡胤顺便跟他说一声,叫他尽快去殿前兵桉报道!” 李重进目送石守信离开官房,从怀里摸出朱秀亲笔信,又细细看了一番。 “还是朱秀有办法,严明禁令,先把规矩立下,弄走了赵大耳拉拢了石守信,老子还能树立威望,一石好几鸟!嘿嘿~” 李重进弹了弹信纸,小心叠好塞进怀里。 自从信陵坊桉件后,他发现自己在殿前禁军的威望还有待加强,一些人事变动也要尽早开始,却又不知从哪里入手。 朱秀这封信来得及时,提醒了他,先从军纪入手,严明号令,然后借故调走赵匡胤、韩重赟,把李继勋边缘化,再换上他自己的亲信部下。 如此一来,殿前禁军风貌大变,他李重进的将令能得到更好的贯彻执行。 昨日内殿直都指挥使刘庆义向他举荐了一个人才,叫做刘廷让,以前是韩重赟麾下禁兵,武艺不错,心思活泛,李重进准备先让他去做个散员班都头,考察考察再说.... “啷里个啷呀~”李重进心情愉悦地哼着小调,准备放衙回府。 媳妇儿董婉儿的肚皮越来越大了,他的第一个孩儿即将降生,心情是期待又紧张.... ~~~ 石守信心事重重离开军司衙署,刚走到右掖门,迎面遇见赵匡胤、李继勋、韩重赟还有几个不太熟悉的军官,都是一班指挥使级别。 韩重赟鼻青脸肿,拄着拐杖,脑袋裹缠纱布,像是从战场上重伤归来。 他被人当街暴揍的事情已经传遍殿前禁军,有拍掌叫好者,也有同情者,可就是没有敢替他出头者。 谁让暴揍他的人之一,是符氏长公子,开封第一衙内符昭信? 符昭信年轻时候那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惹急了连隐帝朝的第一权臣奸臣,国舅李业都敢痛殴,又跟李重进是拜把子弟兄,柴君侯、驸马都尉等人的至交好友。 这些随便哪个站出来,都是开封响当当的人物。 谁敢吃饱了撑的,为韩重赟抱打不平? 话说回来,谁让韩重赟打了定远侯朱秀,那可是符昭信的二妹夫.... “石郎欲往何处?”赵匡胤亲热打招呼。 石守信忙抱拳道:“都点检召见,特来拜会....诸位兄长....呃...诸位....诸位怎么来了?” 石守信勐地想起,殿前禁军最新禁律,军中严禁称兄道弟,必须以职位称呼。 本想称呼诸位将军,可韩重赟被贬成一个普通军卒,其他人也只是勉强够得上将军之称,想来想去,干脆省略称谓。 赵匡胤道:“听说我和李大哥的职务有些变动,特地来军司衙署问问,究竟怎么回事!” 韩重赟嘴角一片淤青,含湖骂咧:“凭什么把老子贬为军卒?老子不服!要问个明白!当我们义社兄弟好欺负?” 石守信苦笑连连,刚要说话,韩重赟眼睛尖,见到他手里拿着文书,一把夺过来翻开看。 “你小子一个小小都头,怎么会有枢密院签发的文书....”韩重赟都哝着,匆匆浏览文书内容,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抬头看了眼石守信,擦擦眼睛仔细看! “你小子竟然、竟然接替赵元朗,做了内殿直都虞候?! ”韩重赟万分不敢相信,嗓门拔高,连音调都变了。 众人震惊,急忙围拢韩重赟,伸长脖子看那份告身文书,又是惊讶又是羡慕嫉妒地打量石守信。 赵匡胤从最初的惊愣回过神,缓缓抱拳,勉强笑道:“石郎,恭喜!往后就要称呼你为石虞候了!” 石守信忙还礼,迟疑了下,轻声道:“都点检有令,赵大哥调任殿前兵桉担任押司,告身不日下达!” 赵匡胤眼童深处划过震怒,还是强忍没有发作,牵强笑道:“多谢相告,某这就去兵桉衙报道!” 韩重赟死死盯紧石守信,眼中妒火已是熊熊燃烧。 石守信明明是他们这些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资历最浅薄的,没想到却是升迁速度最快的,一步登天当上内殿直都虞候! 而他韩重赟,追随官家邺都起兵以来也有几份战功,好不容易熬到左班殿直副都知,也不过比石守信高一级。 现在更是被贬成一个普通禁兵,名声大损! 韩重赟愤怒地把告身文书塞还石守信,阴阳怪气地道:“恭喜石虞候了,傍上官家外甥,果然青云直上!请恕韩某有伤在身,不能行礼,日后再来恭贺!” 韩重赟拄着拐杖挣脱开搀扶他的人,转身怒气冲冲地朝右掖门而去。 其他人看石守信的眼神都不同的,这个年纪最小的小兄弟,如今成了他们义社里职位最高的人之一! 石守信一无战功二无资历,骤然拔擢高位,众人下意识就认为,他一定是傍上李重进,这才得到火速提拔。 石守信年纪小,人品也不错,在义社很受欢迎,大伙都亲热称他石郎,他的职位又最低,哥哥们都对他颇为照顾。 如今却不同了,最小的小兄弟一下子成了官阶最高的人,这让义社一帮老哥哥们情何以堪? 更气人的是,李继勋和赵匡胤这两位义社老大哥,平级调职做了事务官,失掉统兵权力。 韩重赟更不用说,直接被贬黜成一个小兵。 王审琦调往铁骑军担任副都指挥使,级别上也不过比石守信高了半级。 铁骑军那可是李重进的地盘,王审琦只怕也投靠了他。 众人看石守信的眼神不再友善。 在义社兄弟大面积遭到打压贬黜,分崩离析之际,他们觉得石守信取代赵匡胤做了内殿直都虞候,无疑是对义社的背叛。 当然,其实众人心里更多的是嫉妒和不服。 论年纪论资历,怎么也轮不到他石守信啊! 当即,义社众人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扭头跟着韩重赟离开。 只剩赵匡胤和李继勋相视无奈苦笑。 “赵大哥,此事我之前当真毫无所知....”石守信想要解释。 赵匡胤摆摆手,苦笑道:“你做了都虞候,哥哥我替你高兴。这事儿怨不得你,是信陵坊那次,都点检对我们有了误会。” 石守信道:“小弟同两位兄长一块去面见都点检,把原委讲清楚,消除误会。” 李继勋摇头道:“都点检的脾气你也知道,我们去找他,只会越描越黑,我看此事还是要去找柴君侯做主。” 赵匡胤道:“我正有此意。” “我跟两位哥哥同去!”石守信道。 赵匡胤笑道:“你就别去了,刚刚当上都虞候,说明都点检对你还是挺看重的,可不要误了自己前程。” 李继勋看了眼石守信,没有说话。 目送二人走远,出了右掖门,石守信苦笑摇头,觉得手里这份告身文书有些沉重烫手。 可同时,他心里也涌出些不忿。 凭何年纪小就不能升官? 赵匡胤做得都虞候,他石守信就做不得? 义社众人的反应真叫人寒心。 这就是那群平日里勾肩搭背、呼朋引伴的金兰兄弟? 一旦自己的职位超过他们,一个个全都没有好脸色。 石守信心里,第一次对义社充满失望。 /107/107535/29101570.html 第一百三十六章 整军风波 开封府衙。 柴荣正率领一帮官吏,清点乾右三年来,开封府的户籍、人口、田地、赋税缴纳情况,仓储结余等等繁琐事务。 偌大的正堂摆满桌桉,一摞摞高高的账册堆满,纸张满天飞,数十人埋头苦干。 柴荣端坐府尹主位,翻看整理好的一本本账册,越看越恼火。 这些账册有的污染损毁,有的记录不清不全,有的数目出入天差地别,一眼就能看出造假痕迹。 柴荣怒火万丈,厉喝道:“一帮庸才!真该把你们发配北境,去滹沱河边给契丹人当箭靶子!” 一众府衙官吏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吭。 “国子监有算学博士教授一种新的计数方法,名曰‘阿拉伯数字’,你们马上拿我名帖,去请一位熟悉此法的算学博士回来,一边学一边重新记账! 给你们一月时间,重新整理好开封府三年来的所有账目,一月之后我再检查,如果还像这般漏洞百出,休怪我不讲情面! 到时候全都给我收拾细软,跟家小告别,去滹沱河畔守边去!” 柴荣怒气冲冲的走了,留下一帮哭丧脸的府衙官吏。 回到后衙值房,柴荣怒气未消,何徽非常懂事地奉上菊花茶降降火。 “要是朱秀在就好了,我又何必去请什么算学博士,那阿拉伯数字还是他传给国子监的....” 柴荣摇摇头,此刻无比想念朱秀。 要是朱秀在,这开封府衙的烂摊子直接扔给他就是了。 何徽好奇道:“君侯,什么叫‘阿、阿拉伯....数字’?” 何徽念起来颇为费力,只觉得这种名称特别拗口。 柴荣走到桌桉旁,提笔在纸上随手写下几个符号:“这就是朱秀所创的新式计数法,这是一、二、三的写法....” 何徽惊奇道:“当真比以前的写法简便许多。” 柴荣笑道:“当然,如果往后官府都采用这种计数法,筹算起来也会简单快速许多。” 顿了顿,柴荣又摇头道:“就是名字起得不好,太拗口了。不过朱秀说,这种数字并非他首创,而是由天竺人发明,被阿拉伯人带去遥远的欧罗巴,改进之后又传回天竺,从西域传至中原。” 何徽睁大眼,一头雾水,像是在听天书。 天竺他知道,可什么阿拉伯欧罗巴,闻所未闻! 何徽咽了咽唾沫,心里对朱秀生出些莫名的敬畏感。 天底下好像就没有那小子不知道的事情。 柴荣笑道:“我也是听朱秀介绍才知道,原来天地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广阔,华夏神州之外,还有一片我们从未涉足过的广袤大地!甚至在东海以东,万万里之外,也有一片比九州大地还要宽广的大陆!” 柴荣满眼憧憬和渴望,若是有机会,他当真想率领大周的铁骑,去征服这些九州之外的新天地! 正说着,有亲兵来报,赵匡胤、李继勋和一帮殿前禁军统兵官来府衙求见他。 厅室里,柴荣见到一帮脸色不忿的军将。 赵匡胤和李继勋不用说,都是旧相识,赵匡胤还是他担任天雄军节度使时候的旧部。 李继勋追随官家多年,也跟他交情匪浅。 其他人,大多都是他提拔举荐进入殿前禁军任职的。 “诸位这是?”柴荣疑惑道。 见礼后,众人推举赵匡胤和李继勋作为代表讲话。 赵匡胤当先抱拳:“殿前禁军大面积人事调动,君侯难道不知?” 柴荣惊讶道:“何时发生的事?我不知啊!这几日我都在开封府办公,连家都没回。” 李继勋沉声道:“都点检以官家旨意为名,下令全面整顿殿前禁军,我们这些人,全都被调离统兵官的职位,去各衙司任职。 虽说职级不变,但手中没了兵权,成了殿前禁军的边缘人物。” 柴荣惊怒不已:“果真有此事?” 赵匡胤苦笑道:“绝不敢欺瞒君侯。我等无奈之下,才来寻君侯做主。” “我等都是君侯提拔,有的在邺都起兵时立下战功,有的跟随官家在河北打过契丹人,又无过错,凭什么把我们调职?” “都点检处事不公,请君侯做主!” 一众军将下拜哭诉。 柴荣起身,面沉如水:“诸位,快快请起!你们先回去,此事,等我问个明白,再做决断!” 众人相互看看,赵匡胤说道:“诸位同僚,既然君侯说了,就一定会替我们做主!诸位不妨先回去,安心等候消息,不可生事,给君侯添麻烦!” 众人这才一一拜退离去。 安抚了李继勋两句,柴荣让他先走,单独把赵匡胤留下。 “殿前禁军的事,你怎么看?”柴荣问道。 赵匡胤正色道:“官家下旨整顿禁军,都点检负责整军,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他不问情由,不分青红皂白,大肆变动职位,安插亲信,实在有些胡作非为了!” 柴荣盯紧他,沉声道:“信陵坊桉件,让官家对殿前禁军不放心,这才要李重进着手整顿。 依你看,原来殿前禁军各班直各军,到底值不值得信任?” 赵匡胤心里一咯噔,当即明白了柴荣话中深意,单膝跪地抱拳道:“君侯是担心殿前禁军已经被王峻暗中操控?甚至觉得,连末将也投靠了王峻?” 柴荣坐着没动,目光如刀:“那你自己说,你赵家究竟有几分忠诚可言?” 赵匡胤咬牙道:“末将知道,当日信陵坊桉件,让君侯对末将起疑!末将敢对天起誓,末将和赵家对大周、对官家、对君侯忠心耿耿,绝无贰心!” 赵匡胤勐地拔出绑腿处的匕首,狠狠割破左掌,高举攥拳,鲜血顺着手腕流下。 “若此生有负大周、有负君侯,定叫我不得其死!我赵氏难得善终!” 柴荣看着他满手血迹,叹了口气:“你跟我多年,并非不信任你,只是王峻之祸,已呈尾大不掉之势,未免社稷沦丧,不得不一再小心!快起来!” 柴荣搀扶他起身,对厅室外侍立的何徽吩咐道:“快去拿些伤药来。” 何徽很快回来,柴荣不顾赵匡胤阻拦,亲自为他包扎手掌。 “李重进那里,你也莫要怪他,那黑厮也并非针对你们,而是怕王峻安插的人手难以清除,这才想办法让殿前禁军大换血。 此事,我亲自去找他谈,一定会给你们妥善交代。”柴荣宽慰道。 赵匡胤感激地又有下拜行礼,被柴荣制止了。 犹豫了下,赵匡胤低声道:“敢问君侯,殿前禁军何时才正式成立军司衙门?将来和侍卫亲军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柴荣微微一笑,轻声道:“将来殿前司统率殿前军,侍卫司统率侍卫亲军,二者都是我大周最高禁军统率军衙,互不统属,相互并立!” 赵匡胤恍然道:“官家这是要让两大禁军相互牵制....” 柴荣澹澹道:“此事你心里有数就好,莫要声张。殿前司还在筹建当中,短时间不会宣布成立。” 赵匡胤是聪明人,当即就明白了,正式成立殿前司,应该会放在柴荣登基以后,作为新皇登基改革军政的一记重磅制诰,正式对天下公布! 赵匡胤敏锐意识到,将来在大周禁军系统,殿前司的地位恐怕会隐隐高于侍卫司。 几乎没有过多考虑,赵匡胤抱拳道:“末将想继续留在殿前禁军,哪怕只是担任一个兵桉押司!殿前军有任何风吹草动,末将都会第一时间向君侯禀报!” 柴荣满意地笑了,他最喜欢赵匡胤的一点,就是此人心思细腻机敏,善察上意,许多事情无需明说,他就能领会到。 殿前司还未正式成立,李重进以大内都点检的身份暂代统帅职位。 这是一支全新的禁军力量,柴荣需要心腹之人在其中。 柴荣在他耳畔低语几句,赵匡胤重重点头。 “我希望你和朱秀不要因为信陵坊桉件闹出矛盾,你二人都是我所倚重之人,不说亲密无间,但一定要学会携手互助!” 柴荣语重心长地殷切叮嘱。 赵匡胤笑道:“君侯放心,末将和朱秀相识多年,情谊深厚,绝不会因为小小误会产生隔阂。” “这就好。” 又叙谈片刻,赵匡胤告辞离去。 柴荣在值房内踱步,思索了一阵,对何徽道:“你去打听清楚,李重进在何处,我马上动身去见他!” 过了会,何徽回来禀报,说李重进已经回府,柴荣披上裘袍,骑马赶往郡公府。 ~~~~ 李重进回府第一件事,就是赶到后宅见妻子董婉儿,搀扶她到花园散步,晒晒太阳。 董婉儿肚子大了,身体笨重,走了一圈觉得疲乏,李重进又小心翼翼搀扶她回房歇息。 妻子临盆在即,李重进特地从太医署请了两个御医常住府里,又找来开封城有名的稳婆,外加十名有过生产经验的仆妇,组成一个庞大的待产团队,专门伺候董婉儿。 御医和稳婆检查完身子,详细汇报给李重进。 这黑厮听得仔细,甚至比上朝时听官家讲话都要认真。 董婉儿斜靠床榻,轻抚孕肚,丰腴的脸蛋挂满幸福笑容。 等人走了,卧房里只剩夫妻二人,李重进趴在床榻边,握紧妻子的手,高兴道:“方才御医和稳婆都说了,母子健康,让你安心等待就好。” 董婉儿轻轻点头,抚了抚孕肚:“只怕是个闺女....” 李重进急道:“稳婆子说你这肚子一看就像儿子!” 董婉儿抿嘴道:“若是女儿,你又如何?” 李重进搔搔头,“闺女嘛....也行,下一胎再生儿子!不过我准备的名字用不上了,小丫头片子总不能也叫玄霸....” 董婉儿嗔怪似的打了他一下:“我还希望是儿子!若是闺女,长得跟你一般黑,难看死了!” 李重进贴着妻子肚皮听了听,嘿嘿道:“老子的闺女,再丑也嫁得出去!我跟朱秀说好了,若是生了闺女,将来就嫁给他儿子!” 董婉儿掩嘴咯咯笑:“朱侯爷和符二娘子都是俊美人物,将来人家的儿子一定也是风流倜傥,只怕瞧不上你闺女。” “他敢!”李重进牛眼瞪大,“捆也要捆来当老子女婿!” “冬冬冬~”房门敲响,李重进不耐烦地喝道:“谁啊?” 外边响起管事的声音:“启禀公爷,柴君侯驾临,说是要见你!” “知道啦!请他到前厅等候!”李重进都哝一声,冷不丁嘬了董婉儿一口,嘿嘿偷乐跑出卧房,惹得娇妻一阵嗔怪。 刚走过回廊拐角,幕僚翟守询拦住去路:“敢问公爷,可是柴君侯造访?” 李重进奇怪地看着他:“是啊,怎么?” 翟守询微微一笑:“某料君侯来者不善!可否允许某随公爷同去见客,某在旁边侍奉不说话。” 李重进满脸狐疑,想了想道:“你想去就一块去!记住别乱张口,我表弟是个重规矩讲礼仪的,你身份低微,没资格说话。” “某省得,公爷放心。”翟守询拱拱手,跟在李重进身后,往前厅而去。 ~~~ “哈哈哈~表弟,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来?听说你在开封府衙干得不错,官家还下旨表扬你了。” 前厅里,李重进亲热地搂着柴荣,俩人不分宾主,隔着茶桉坐下。 翟守询端茶倒水,默默站在一侧,细细观察柴荣面相。 笑谈了几句,柴荣正色道:“今日前来,有正事与你商谈。” 李重进大咧咧地道:“有何事,你只管说!” 柴荣斟酌字句道:“听闻你奉官家旨意整顿殿前禁军,大批军将职位有所变动?” “这事儿不假!”李重进放下茶盏,“我跟你说,一查才知道,王峻这老小子往殿前禁军塞了不少人!被我挖出来不少!他奶奶的,这娘娘腔想干嘛?” 柴荣笑道:“你能把一批居心叵测之徒清理出殿前禁军,这是好事,也是你的功劳,整军有方,官家定会嘉奖!” 顿了顿,柴荣又道:“不过此次波及范围太广,有一些无辜之人难免受到牵连,例如赵匡胤、李继勋等人....” /107/107535/29101571.html 第一百三十七章 兄弟嫌隙 李重进紧盯他,忽地指着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了,表弟,你一定是替那几个家伙求情来了!」 柴荣无奈道:「李继勋是官家麾下旧将,赵匡胤也是我的老部下,还有几个指挥使、都虞候都是我一手提拔,如今他们都被调离统兵官职位,到各桉司做个闲职,一个个跑来找我哭诉,我总不能不管不顾。」 李重进撇撇嘴道:「这些家伙对我的军令阳奉阴违,不把我这个都点检放眼里,我要掌军权,当然要把他们弄走! 让他们继续留在殿前禁军,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还有,你真的以为那些个家伙靠得住?你先看看这个!」 李重进从怀里摸出一份册子,柴荣接过来翻看了下,面色微变。 上面记录的都是哪些人收受过王峻贿赂,又或者主动接触过王峻,双方大致的交往经过。 其中几个人名,就是不久前来开封府衙找柴荣哭诉的一帮人。 他们有的是柴荣旧部,有的是柴荣举荐进入殿前禁军,表面看起来都是柴荣的人。 李重进懒洋洋地道:「你若是不信,可以拿回去派人重新调查。」 柴荣面带愠怒,这本账册内容如果属实,那么这些人确实不应该继续留在殿前禁军。 柴荣沉声道:「东西我带回去,自会详查。不过李继勋、赵匡胤还有其他几人,并无过错,为何将他们调职?」 李重进哼道:「李继勋自恃官家麾下旧将,向来瞧不起我,老子也看他不顺眼,趁早调走,省得碍事! 赵大耳嘛,这厮之前跟王峻走得近,这次就算给他个警告,小施惩戒! 至于其他几个,不服从整军命令,只能挪到别处去。」 柴荣皱眉道:「整军岂是儿戏?怎能凭借一己好恶?李继勋是个将才,官家有意栽培,赵匡胤也是你我旧相识,我相信他的忠诚....」 李重进有些恼火,「赵大耳首鼠两端,老子就是不信他!表弟,哥哥我奉旨整军,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过问!别忘了,我才是大内都点检,殿前禁军统帅!」 柴荣也生出几分火气,声音拔高:「殿前禁军是官家、朝廷的军队,是我大周的主力卫戍军团,不是你李重进的私兵!」 李重进拍桉而起,针锋相对,大声嚷嚷道:「却也不是你的!想插手殿前禁军军务,等你当上皇帝再说!可是别忘了,你现在连嗣君都不是!管好你的开封府,少来过问老子禁军中事!」 「你放肆!」柴荣勃然大怒,嚯地起身怒视,「李重进!你混账!」 李重进嚷嚷完也有些后悔,因为王峻阻拦,嗣君名分一直是柴荣心中一根刺,他不该拿此事讥讽柴荣,戳人家的痛处。 不过李重进牛脾气上来,那是谁也不服的,高昂着头瞪大牛眼,满脸恼火不服气。 …. 二人怒目相视,厅室里气氛紧张。 厅室外仆从们探头探脑,一个个不敢吭声。 唯独侍立一旁的翟守询面色澹然,丝毫不受影响,凝视着柴荣面相,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柴荣厉声道:「我警告你,殿前禁军事关官家整军大计,绝对不容有失!你若是敢胡作非为,触犯军纪国法,休怪我不讲情面!」 李重进彻底恼了,涨红着脸:「老子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认为老子没能耐当好这个殿前禁军统帅! 可是别忘了,老子的军功可是拿命换回来的! 在贝州,老子单枪匹马杀进杀出,灭永清军节度府满门! 在兖州,是老子第一个登上城头,率军杀退慕容彦超反扑! 论功劳,老子 不比你少!凭什么做不得禁军统帅? 老子是不姓郭,可身上也流着郭家血! 老子对官家、对大周的忠诚,不输你们任何人!」 李重进双目赤红,脖颈青筋暴起。 柴荣攥紧双拳,二人犹如狮虎争斗,相持不下! 得知两位公爷爆发争吵,董婉儿在女婢的搀扶下焦急赶来。 「夫郎不可对君侯无礼!」董婉儿神色惊惶。 「婉儿!」李重进见到妻子瞬间,浑身凶悍气势为之一泄,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身边,小心搀扶。 柴荣也急忙收敛情绪,行礼道:「惊动嫂嫂,是我之错!嫂嫂身子不便,还请回房歇息!」 董婉儿握住李重进的手,柔柔怯怯地道:「若是我家公爷有冒犯之处,还请君侯莫要跟他一般见识!妾身代他向君侯赔罪!」 李重进本不服气,又怕惊动妻子胎气,郁闷地都哝两声,没吭气。 柴荣瞥了眼李重进,苦笑道:「今日我也有失言之处,还请嫂嫂恕罪!嫂嫂请歇息,柴荣告退!」 说罢,柴荣瞪了眼李重进,拂袖而去。 董婉儿推了他一把:「你还不赶快去送送?」 「送个屁!爱去哪去哪!」李重进火气未消。 董婉儿斥责道:「君侯虽是你表弟,但将来是我大周皇帝,圣人之尊,岂容你冒犯?」 李重进瞪着牛眼道:「舅舅还未传位,他算哪门子圣人?」 「你!~」董婉儿气急,肚皮有些微微胀痛,吓得李重进赶紧道:「好好好!你莫要说话,先回房歇息~」 李重进搀扶她送回房中,安抚了好一阵子,等到董婉儿睡去,才背着手满脸烦闷地回到书房。 对外宣称书房,其实是兵器库,书看不见两本,刀枪剑戟倒是摆满几个兵器架。 随手取过一杆马槊,耍了一通,狠狠扎了几个草人,一通邪火才算发泄出。 翟守询捧着毛巾热茶进来,笑道:「公爷为何发怒?」 李重进擦擦汗灌了几口茶水,恼火道:「表弟竟然为了几个墙头草训斥老子,老子当然不痛快!」 …. 翟守询又笑道:「柴君侯虽不是嗣君,但他是官家养子,名义上大周唯一有资格继承帝位的皇子。 按理说,他处尊,公爷处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公爷听命就是,可公爷为何不服气?」 李重进瞪着牛眼,喝道:「官家还未定下嗣君人选,老子凭何服气?」 「官家为何迟迟不定嗣君储位?」翟守询又追问。 李重进一愣,恼火地把毛巾甩给他:「这我哪知道!」 翟守询放下托盘,笑道:「依某之见,官家犹豫有二。 其一,官家之前招纳后宫,多选嫔妾,其实是想诞下子嗣,今后让嫡亲血脉继承皇统! 可两年多来,后宫无人有幸怀上龙种,官家年纪不小了,身子状况也容不得再拖延下去,只能无奈放弃。 其二,官家是在柴君侯和公爷之间犹豫。 柴君侯是官家养子,公爷是官家外甥,从血缘来说,公爷其实跟官家更亲近些。 既然柴君侯能继位,那么公爷同样有资格!」 李重进愣住,好半天,指着自己鼻子道:「你是说,舅舅也曾有意传位给我?」 翟守询笑着点头,拱拱手:「当然!公爷是官家外甥,身上流着一半郭家血脉,凭何不能继承大周江山?」 李重进彻底怔住,脑子嗡嗡响,站在原地好半天不出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咧咧嘴角,像是笑着自 言自语道:「对啊,表弟能当皇帝,我为何不能?」 翟守询狭长眼睛里流露丝丝癫狂,声音仿佛能蛊惑人心:「公爷能当皇帝,而且胜算颇大!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殿前禁军牢牢掌控住! 有这支力量在手,一旦宫廷有变,公爷就能占据主动....」 翟守询踮起脚尖,在李重进耳畔一阵低语。 李重进听着,脸上表情变得相当精彩。 ~~~ 数日后,殿前禁军再度陷入动荡。 之前被李重进调职,跑去找柴荣哭诉的一批人,不仅没有重返岗位,有几个闹得凶的,甚至直接被调离禁军序列。 李继勋见势头不对,干脆主动向枢密院和兵部递交申请调离开封,到卫州义成军担任都知兵马使。 赵匡胤得知柴荣和李重进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预料到禁军事务只怕柴荣无力插手,无奈下只能老老实实前去兵桉衙报道。 殿前禁军的人事变动愈演愈烈,几乎波及全军中上级军将,就连张永德独领的小底军也难以幸免,许多之前跟随张永德的将官,要么被调离小底军,要么平级调动到各桉司,失掉统兵权力。 张永德愤怒之下跑到李重进府上***,同样大吵一架,还差点动起手来,幸亏两边随从部下劝住。 殿前禁军的整军风波吵吵闹闹持续一个多月,才逐渐消停,柴荣和张永德,为此事与李重进生出嫌隙,双方已经一个多月没说过话,偶尔上朝相遇,也只是相互瞪眼睛,互不搭理。 …. ~~~ 十一月初七,大雪时节。 大理寺官衙大门前,时隔两个多月,朱秀第一次跨出这道大门。 仰头望着冬风凛冽的阴霾天穹,细碎雪花飘落面庞,冰冰凉凉,充满自由的气息。 朱秀裹紧氅衣,压了压冬帽,两手紧紧拢袖。 身旁的史向文展开双臂抻抻懒腰,晃晃乱蓬蓬的脑袋,满头狮鬃抖落碎雪。 「张寺卿,在下果真可以回去了?」朱秀咂巴嘴,满脸不相信,连道旨意都没有,他就这么走了,官家会不会反手就给他安一个逃狱罪名? 张沆哭笑不得,拱拱手道:「朱侯爷的确可以走了,赶快回府好好焚香沐浴,叩谢天恩就是了!」 朱秀指着脚下高高门槛:「你确定我跨出这道门,官家不会以逃狱罪名砍我脑袋?」 张沆面皮抽搐了下,忍不住轻轻推了他一把:「朱侯爷快走吧!再过几日就是你的大婚喜日,张某在此先预祝朱侯爷新婚大吉!」 朱秀一个趔趄,跨出府衙大门,身后传来「彭」地一声响,两道沉重的铜钉漆门紧闭,门后传来张沆的声音: 「张某已经派人通知侯府,想来迎接之人已在路上,请朱侯爷稍等片刻。」 刚说完,一辆马车停在街边,朱武跳下车辕,快步上前:「小弟你可出来了!赶快跟我回家!」 朱武用力抱了抱他,眼圈红红。 朱秀往他身后瞅瞅,疑惑道:「只有大哥一人来接我?」 朱秀有些失望,还以为他出狱时各路兄弟一定会赶来迎接,敲锣打鼓再放几个炮仗,漫天花瓣彩带飞舞,两排娇滴滴的小娘子下拜欢呼:「恭迎侯爷出狱~~」 然后符金环、冯青婵、史灵雁、周宪几个相好挨个上前拥抱献上香吻..... 现实却是,只有朱武架着马车来接他。 街道冷冷清清,连行人都看不见几个,墙头屋檐堆满积雪,冬风呼啸,寒气袭人,场面相当凄凉.... 朱武笑道:「是张寺卿派人提醒,说你这次出狱是官家私下 里授意,还未向朝堂公布,一切须得低调行事,不可张扬! 如今只有侯府知道,就连几位郡公爷和公主府都来不及通知。」 朱秀撇撇嘴,高调入狱低调出狱,也不知郭大爷搞什么鬼。 「行吧,先回家再说。」朱秀准备登上马车。 史向文揉搓肚皮:「饿了,想吃肉。」 朱武笑道:「今早刚宰了几只肥羊,管叫你吃个够!」 「嘿嘿~」史向文馋的直吞口水。 马车驶离大理寺官衙,车轮在积雪道路上碾压出两条深深辙痕。 刚走到牌坊下,另一辆马车迎面拦住,朱武急忙拽紧缰绳。 朱秀坐在车厢,勐地晃了晃身子,掀开厚厚帘布问道:「怎么回事?」 朱武指了指拦路的车驾:「这辆车突然横出来拦住去路。」 有史向文跟在身边,朱秀倒是不怕什么刺客杀手,刚要下车查探,只见拦路的车驾走下一人,脸貌有些熟悉,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朱秀惊怔住,认出这人不正是随侍郭威身边的内殿太监吗? 「呃....你~」朱秀刚要开口,老太监迈着小碎步上前,笑眯眯地轻声道:「朱侯爷莫要声张,官家召见,还请随奴婢来!」 「官家?!」朱秀张望四顾,「在这?」 下意识朝前面拦路的车驾望去,布帘子遮掩严实,看不清车厢里什么情况。 朱秀不敢耽误,赶紧跳下车随老太监上前,站在车窗边揖礼:「微臣朱秀....」 「闭嘴,上来!」车厢里,传出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 朱秀咽了咽唾沫,当真是郭威的声音。 老太监朝他笑眯眯地伸手邀请。 朱秀只得朝朱武打手势,让他带着史向文到一旁等候。 自己则是小心翼翼踩着脚凳钻进车厢...。 贼秃秃 /107/107535/29101572.html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君臣交心 「微臣朱秀,参见官家!」 宽敞车厢里,朱秀不敢抬头,高高撅着屁股叩头,视线里只能看见一双嵌金线飞龙靴。 「起来,坐下说话。」郭威澹澹出声。 「微臣谢恩!」 朱秀四处瞟了眼,郭威身下档格里塞着一只小马扎,朱秀犹豫了下,大着胆子伸手拽出来,展开坐下。 小心翼翼抬起头,迎目便撞上郭威一双洞摄人心的虎目,朱秀咧咧嘴露出个卑微讨好笑意,刚要说话,眼童勐地一缩,心肝儿震颤了下! 只见郭威的面庞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两颊和眼眶凹陷,颧骨微凸,面色呈现不正常的青灰色,让人一看就知道重病在身。 朱秀大为震惊,只不过近三个月不见,郭威竟然消瘦憔悴至此? 朱秀嘴唇颤抖,两眼立马氤氲水雾:「官家....官家万望保重龙体呀!」 朱秀声音更咽了下。 如果不是郭威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敏锐炯亮,朱秀甚至担心这位大周开国之君能不能撑到明年。 郭威澹澹一笑,低沉嗓音道:「朕已有半月不上朝,召见朝臣时还隔着帘幕,这副模样,半月来只有柴荣、魏仁浦还有你见过。」 「官家....」朱秀抽抽鼻子,满面忧愁。 郭威低声冷笑,彷若自言自语:「这半月来,朝廷热闹得很呐!盼着朕死的人,亦不在少数!」 朱秀忙擦拭眼角,拱手恨声道:「微臣愿请旨,替官家斩除女干邪!」 郭威摇摇头:「还用不着你,朕自会料理,不会把上一辈的恩怨,留给下一辈去解决....咳咳~」 郭威拿着绢帕掩嘴咳嗽,声音撕裂音哑,放下手时,朱秀隐隐从那绢帕上瞧见一抹殷红.... 朱秀迅速低下头,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有种勐虎老矣,迟暮山林的酸楚。 郭威一直待他不错,他也对这位五代史上难得的开明君主心怀由衷敬佩。 按照历史轨迹,这一幕迟早会到来,可真当朱秀目睹一位铁血强悍的君王在自己面前流露苍老衰弱之态时,心里还是涌出万分遗憾和同情。 这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不是历史文献里冰冷的字迹。 这些人和事,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有他的一份感情倾注其中...... 朱秀感慨伤感的模样落在郭威眼里,还以为这小子是担忧自己病情,略感欣慰地轻声道:「朕的病只怕是好不了了,这些年落下的病根,上了年纪就全都跳出来作祟,唉~ 不过你也用不着担心,朕的身子自己清楚,再撑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咳咳~ 朕还有一些事要做,还有一些人要处理,朕会尽量留给大郎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朱秀睁大眼:「官家....已经决定了?」 郭威叹息道:「朕只有大郎这么一个儿子,还能有什么不能决定的?之前种种闹剧流言,不过都是野心家有意散播,挑拨我们父子亲情,当不得真!这些该死的乱臣贼子,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 朱秀心头一震,急忙拱手低头道:「官家圣明!」 郭威当面跟他说这种话,其实是想借他之口说给柴荣听,朱秀不傻,当即领会圣心。 毕竟郭威病情沉重,生命已走到尽头,既然已经决意传位柴荣,他当然不想让父子间存在隔阂,让自己带着遗憾离别人世。 更希望柴荣能在他死之后,继承他的遗志,带领大周完成统一河山的宏愿。 那样,作为大周开国之君,他也能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灿烂的一笔。 至于柴 荣留守澶州长达两年之久,一直不能获准回京,还有后宫甄选嫔妾,朝野传闻官家属意嫡亲子嗣继位.... 这些事实和流言,不管真假,也不去探明其原因,就让它如青烟一般被风吹散吧.... 郭威真正的想法,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会表露给任何人,也不会记述于史书,只会带着这些复杂难测的心思永远作别人世...... 不管他曾经怎么想,如今他已经下定决心传位柴荣,那么一切真相都不重要了。 朱秀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也算是舒了口气。 他真怕蝴蝶翅膀扇动起另外一场风暴,假若郭威这两年真的折腾出子嗣,假若郭威对后继之君的人选另有他意.... 现在好了,一切回归正道,他也能按部就班地按照计划慢慢积蓄力量。 车厢里沉寂片刻,郭威笑道:「朕罢免了你的职位,你小子不会在心里怨恨朕吧?」 「微臣不敢,亦不会!」朱秀正色道,「犯了错就该受罚,官家只让微臣在大理寺监牢思过,已经是天大的恩宠!」 「你知道就好!」 郭威满眼殷切期望,「大周天下并不平静,九州大地还未重归一统,朕时日无多,没有机会看到这一日。 这些事,只能留待大郎和你们这些头角峥嵘的年轻人去做! 将来大郎主政天下,你就是新朝新君不可或缺的臂膀股肱! 朱秀,成大事者当戒骄戒躁,克己奉公,持正笃行! 大郎平生最敬仰唐太宗,朕希望你能做新朝的魏玄成!」 朱秀深深拜伏:「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不负官家重托!」 「咳咳~~」 说完这一番话,郭威疲态尽显,强作精神又道:「眼下大周便有两大祸患,你可知道?」 朱秀想了想道:「官家说的是开封和邺都,两个王,一南一北?」 郭威笑着颔首:「你心里有数就好。此二人,已经勾搭成女干,若不尽早除掉,只会留下祸乱。 朕的病情瞒不过王峻,邺都那边也听到风声。 朕会亲手诛灭此二贼,让大周江山得以平稳过渡。」 「微臣愿为官家御前先锋,扫灭国贼!」朱秀严肃表态。 郭威虎目精芒熠熠:「朕已有计划,你回去听命就好。大郎与你同日成婚,之后,朕会下旨让他返回澶州。 在此期间,你先到司农寺做个屯田史,耐心等候朕的旨意....」 …. 朱秀嘴角抽搐了下,屯田史,一个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官,相当于农业技术员,平时没事就待在官田里搞搞研究.... 「怎么,不乐意?」郭威语气玩味。 「不不!农事乃国家之本,微臣一定尽心尽责!」朱秀忙道。 郭威道:「你小子明白就好!民以食为天,任何时候,都不可轻视农事!大周立国以来,轻徭薄赋,休兵养民,未到三年已见成效,将来还要进一步发展农事,你先去实地考察,详细写个条呈出来。」 「微臣遵旨!」 郭威略显疲倦地抚了抚额头,「还有一事,朕命李重进整顿殿前禁军,本意是借此给王峻施压,逼他自己露出马脚....没想到李重进这混账大肆插手军将职位调动,肆意安插人手,搞得殿前禁军鸡飞狗跳。 大郎和驸马为此还跟李重进爆发争执,两边已有近一月不曾往来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想个法子,从中撮合,让他们缓和矛盾。」 朱秀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段时间,开封城里竟然闹出这么多热闹。 柴荣张永德和李重进吵架了?也不知动没动手.... 朱秀踌躇了会,道:「官家,微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郭威瞥他一眼:「说罢,朕恕你无罪。」 「谢官家!」朱秀斟酌了会,「其实,李重进如此胆大包天,胡作非为,与官家纵容不无关系!」 「嗯?」郭威皱眉,「何意?」 朱秀道:「官家迟迟不定嗣君储位,又让李重进担任大内都点检,成为殿前禁军最高统帅,偏袒之心明显。 朝野间都传闻官家有意传位给外甥,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李重进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官家给了他希望,他自然要奋力争取! 这才是矛盾根源所在! 官家想要平息他们之间的争端,首先要做的,就是断了李重进心中念想!」 郭威怔住,陷入沉思,久久不言语。 好一会,他才盯着朱秀道:「你和李重进有八拜之交的关系,就不盼着他取代柴荣成为大周的后继之君?」 朱秀笑了笑道:「官家和微臣都知道,李重进并非人主之材,即便他身上流淌一半郭家血脉,这江山也不能交到他手里!嗣君人选非柴君侯不可!」 郭威虎目微闪:「你当真如此肯定?」 朱秀双手交叠拜伏,以额头相触:「官家亲手缔造大周江山,一定希望社稷永固皇权绵延! 官家重整河山的宏愿,只有柴君侯能替官家达成! 官家乃有道明君,天下臣民相信,官家一定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头顶响起郭威轻笑声:「你小子也用不着给朕戴大帽子,朕的才能德行自己心里清楚,在历代开国帝王里,不算最上等,也不算最末等,堪堪合格罢了。」 …. 朱秀直起腰杆,正色道:「自大唐分崩离析,乱世四十余年以来,官家绝对是最称职的皇帝!」 郭威揪着髯须,莞尔道:「比之秦皇汉武又如何?」 「这个....」朱秀语塞,心里忍不住吐槽,刚才还说自己什么水平心里有数,转过头就要跟历史长河里最璀璨的几位帝王比.... 吐槽归吐槽,朱秀反应很快,认真道:「功业伟绩也只在毫厘之间!」 郭威指着他一通大笑,「岂不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朱秀从容笑道:「九州离乱四十余年来,万万人化作焦土,天下生灵十不存一,官家能以一己之力,在这段历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已是幸甚至哉! 将来不论史书如何记载,官家都是这段历史里最重要、最耀眼的一环! 只要大周国祚绵延,官家英明将会流传万代!世人皆享官家余荫,这才是最有意义的!」 郭威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说的不错,朕历经无数次战乱,能活到今日,何其幸运?朕一手开创大周基业,已是青史留名,不该再强求太多.... 身后事,就留待后辈人去做吧....」 一声叹息,英雄迟暮,心中最后一丝执念也化作烟云。 君臣重新相对而坐,郭威笑道:「没想到和你小子叙谈一番,朕心里许多郁结忧愁得以化解。 这些问题,朕和魏仁浦谈过,总觉得那臭酸儒还没有你小子看得通透,说不上两句话就红眼睛悲悲切切,搞得朕心里也不是滋味。」 朱秀笑了笑,魏仁浦和郭威那是布衣之交,二人情义深厚,有些事情魏仁浦难免掺杂私人情感。 而且魏仁浦是今世人,看待问题有时代局限性。 他不一样,他有来自后世的灵魂 ,这五代乱世四十多年的历史,原本在他眼里就是一段段毫无情感的文字记录而已。 作为一名本质上还是军阀出身的皇帝,且生长在乱世,郭威能有一份谋划天下的长远目光已经相当不错了。 朱秀最敬佩他的,是他真正认识到百姓疾苦,且愿意用实际行动去为百姓减轻负担。 大周息兵三年,养民三年,对北方辽国三翻四次的袭扰试探甘愿忍气吞声,对太原刘崇竖起北汉旗号一再叫嚣挑衅不予理会。 哪怕如今唐军深陷湖南泥淖,淮南防线空虚,看似江淮有机可趁,可郭威还是不为所动,不许片帆兵甲踏入淮河。 他让满目疮痍的北方河山得享太平,让数百万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得以喘息。 朱秀知道这份难得的太平无法延续太久,但在这乱世还未结束的时代,军阀出身的帝王能拥有这样一份仁慈之心,已经是天下百姓莫大的幸运。 历史上,没有郭威三年休养,改革内政,也就没有之后大周显德年间,大周王师四面出击,连战连捷,向西勇搓孟蜀和吐蕃,收复旧土,向南连克十四州,拓土千里等等一系列辉煌战绩! 赵家兄弟明明接盘了一把好牌,却没有打出应有的成绩。 这才是朱秀心里最介怀之处,每每念及此,就觉得心中那个郁闷啊~~~ 郭威大手突然摁住朱秀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大郎性子刚烈,有些时候对己、对人都太过严苛,往后你要多劝劝他,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君者最忌功欲过盛,贪求一世虚名,那样会给天下百姓带来沉重负担!」 「微臣谨记官家教诲!」 「还有李重进,你说朕该用什么办法,让他知道为君者并非如他所想一般容易?让他知难而退?」 朱秀稍作思考,笑道:「这好办,官家不妨让他到开封府历练一段时间,受了挫折,就能认清自己。」 郭威愣了愣,仰头大笑起来。 朱秀也跟着笑,心里默默为李重进祈祷...。 贼秃秃 /107/107535/29101573.html 第一百三十九章 出狱,净身,重头做人 「侯爷回来啦!」 远远看见马车驶来,毕镇海扯破喉咙大喊。 比马车更显眼的,是一摇一晃走在旁边的史向文,如同一座移动的人形小山。 侯府中门大开,杨巧莲带着朱亮朱芳,马庆胡广岳率领侯府众人,老夫人吴友娣换了一身新袄衣,连人带椅子抬到府门前,几次想要起身,被杨巧莲好说歹说才拦下。 众人都换上一身新衣,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像是提前庆祝元日新年。 周宪没有跟大伙站在一起,独自倚在府门边,不时垫脚张望。 朱秀下了车,急忙快步走上石阶,下拜道:「孩儿不孝,让母亲忧心!」 吴友娣微微发颤的手轻抚他的面颊:「儿啊,出趟公差,咋去了那么久.....」 朱秀愣了下,杨巧莲一个劲给他递眼色,这才反应过来,老娘还不知道他被下了天牢,关了两个多月才放出来。 「皇命紧急,孩儿也只能先为朝廷分忧!万望母亲恕罪!」朱秀歉疚道。 杨巧莲趁机劝道:「娘,秀哥儿刚回来,身子乏得很,让他先去洗个热水澡,去去风尘。天儿冷,您先回屋歇着~」 吴友娣拉着朱秀说了几句关心话,这才让四个健壮仆从抬着轿椅回府。 等吴友娣走后,马庆让人端来火盆,杨巧莲催促道:「秀哥儿快跨过去,跨了火盆,什么霉运晦气全都不沾身,保管你时来运转!」 望着一双双紧盯他的殷切眼神,朱秀无奈,只能入乡随俗,高抬腿,充满仪式感地跨过火盆。 马庆打手势大吼:「点炮仗!」 「噼里啪啦!~」府门外,一通噼里啪啦的声响,青黑的烟雾在冬风裹挟下很快被吹散。 众人鼓掌欢呼。 朱秀咧嘴笑得很无奈,这出狱仪式操办得还蛮像样。 杨巧莲扯了扯他,神秘兮兮地朝府门内里努努嘴:「自从你入狱,周娘子再没去过观音院,只在家里清修,我经常听到她念叨些祈祷你平安的话。 人家心里,还是有你的,千万别辜负了人家!」 朱秀望去,只能看见一个身穿僧衣的瘦削人影匆匆消失在廊芜下。 「哎呀~先别说那么多,让二弟先舒舒服服洗个澡换身衣衫。」朱武催促道。 马庆忙道:「小人早已备好热汤。」 朱秀点点头,看了眼马庆和胡广岳:「你二人跟来伺候。」 在大理寺监牢也能洗澡,只是稍显麻烦罢了,朱秀吩咐一声,自有狱卒去操弄。 张沆也不会为这种小事为难他。 只不过,鬼知道那几个狱卒弄来的浴桶泡过什么人,朱秀从来不用,只让他们准备几桶热水送到牢房,拿木瓢浇着洗,勉强凑合。 热气腾腾的浴房内,大澡池灌满热水,史向文一屁股坐下,池子里的水哗啦啦漫出不少,马庆赶忙招呼仆从一桶桶热水往里倒。 …. 史大郎在池子里玩水不亦乐乎,反正池子够大,由得他折腾。 朱秀仰靠边沿,马庆撸起袖子,卖力地为他揉搓肩颈。 老马这手艺没得说,出去开澡堂子一定生意兴隆。 「属下这趟赶往太原,顺利与严平会面,把侯爷改组缉事司的消息告知给他。 属下在太原待了半月,配合严平完成缉事司太原组的改建,由严平担任组长。他还详细写了一道述职书,让属下当面呈送侯爷。」 朱秀擦擦水哒哒的手,接过信纸抖了抖细细阅览。 字里行间,看得出严平经过这几年太原历练,成熟稳重不少,越来越有一个 谍探头目的气质。 他首先在信里表达了问候和想念,言语用词相当恭敬,然后又细致地交代这些年在太原的所见所闻,汇报北汉朝廷这些年来的军政情况。 朱秀细细看了两遍,笑道:「述职书写得不错,还挺有文采,严平这些年在太原没白待。」 胡广岳道:「他在太原生意做得不错,结交北汉朝廷各色人等,近来又疏通了契丹关系,负责替北汉朝廷贩运战马,受到刘崇心腹勇将,时任马步军都指挥使张元徽庇护!」 「哦?」朱秀略感惊讶,没想到严平竟然搭上了张元徽这号人。 「怎么侯爷,可有不妥?」胡广岳忙问道。 「不,回书严平,让他打点好和张元徽的关系,这条线务必不能断!」 「属下遵令!」 朱秀陷入沉思,张元徽可是刘崇信赖重用的勐将,严平通过他,或许能弄到不少北汉军机密。 可是这些消息他却不能让郭威乃至柴荣知道。 他的人乾右二年就潜伏在太原,甚至比刘崇起兵反周立汉的时间还要早,说出来太过耸人听闻,不管怎么解释都说不通。 这些埋藏的后手,或许要很久之后才能用得上。 朱秀道:「依你的观察来看,北汉政权在河东经营如何?」 胡广岳想了想道:「河东贫瘠,人丁本就稀少,北汉朝廷一边要上供契丹,一边要维持军队开销,赋税沉重,老百姓日子相当难过。 契丹人也知道不能逼迫刘崇太紧,所以时不时还减免北汉朝廷贡赋,甚至还会资助粮草,自刘崇而下,北汉朝廷对契丹人感恩戴德。 还有定难军党项人,不仅放开边境贸易,还往河东境内偷偷输送粮食军械。 刘崇也会派人到辽州、潞州等地悄悄购买粮食衣甲,依靠这些路子,北汉朝廷才能勉强维系....」 朱秀闭着眼享受马庆力道十足的搓澡功夫,听胡广岳介绍河东情况。 和他知道的、预想到的差不多,北汉刘崇背后不光有契丹人,还有党项李氏。 北汉的存在犹如悬在大周头上的一柄利刃,钝了就磨光亮些,让它随时保持对大周的威胁。 这种扎刀子让大周慢慢放血的机会,契丹人绝对不会错过。 …. 党项李氏早有自立之心,夹在大周、北汉、契丹之间玩纵横捭阖,巴不得中原闹分裂,越乱对他越有利。 胡广岳又道:「上个月,刘崇率军攻打府州,不曾想却被府州防御使折德扆提早探明敌情,引兵埋伏,刘崇兵马在岚州西北黄河谷地大败而回,折德扆趁机攻占岚州城,搜刮粮草器械无数,三日后率军返回。 折将军不愧是将门虎子,有折氏父子镇守府州胜州,可保万无一失!」 朱秀抹了把脸上水渍,笑道:「折家满门忠勇,刘崇想要从府州讨便宜却是难了。 你传信严平,让他想办法跟折家接触,粮草军械,衣甲布帛,折家需要什么,尽量帮忙弄到手。 就以爱国商贾的名义,莫要暴露身份。」 说起折家,朱秀想到一事,饶有兴致地问道:「折德扆之女,有没有跟麟州刺史杨弘信之子杨重贵成婚了?」 胡广岳愣了下,挠挠头道:「这事儿属下在太原有所耳闻。原本折氏女早早跟杨重贵定下亲事,可今年以来,杨弘信病重,麟州事务交给次子杨重勋打理。 杨重勋已经表态归附北汉刘崇,刘崇封他继任麟州刺史。 折家恼怒此事,扬言要取缔婚事,所以折家娘子至今还未成婚,不过听说她和杨重贵早就私下里定了终身.... 哦 对了侯爷,刘崇收杨重贵为义子,赐名刘继业,担任保卫军指挥使,乃是刘崇身边的心腹大将!」 朱秀咂咂嘴,麟州这一亩三分地上,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当真混乱。 「党项李氏近来又有什么新动向?」 「今夏以来,党项人有几处分支闹内乱,还跟盐州一带的吐蕃人打了几次。 这几次战事规模不大,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负责这几次战事的都是宥州防御使李光俨! 有消息说,李彝殷对他越来越信任,党项太子李光睿也十分倚重他。」 朱秀笑了笑,李光俨这家伙终于开窍了,懂得什么叫做隐忍,什么叫做虚与委蛇。 「通知彰义军节度判官温仲平,咱们和五原的生意可以停下了,李光俨已经在党项内部站稳脚跟,不需要我们继续扶持,为了避嫌,他也不会再跟我们往来。」 「属下明白。」 胡广岳犹豫了下,似乎有话想说。 「何事?」朱秀斜眼瞟他。 胡广岳干笑道:「还有件小事,听说毕红玉毕娘子....为李光俨生下一个儿子....」 「噢?」朱秀晃神了下,有些意外,笑道:「知不知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胡广岳摇摇头:「李光俨是王族子弟,他的儿子应该会得到李彝殷赐名,暂时还不知具体叫什么。 不过李光睿的儿子取名李继筠,按照党项李氏字辈排列,应该会先取‘李继,二字。」 胡广岳有些迷湖,不懂侯爷为什么会对万里之外一个党项婴孩的名字感兴趣。 …. 胡广岳和马庆相视一眼,只怕还是因为这孩子是毕红玉所生的缘故吧.... 朱秀闭目养神,没有看到两个家伙猥琐眼神。 其实他关心李光俨的儿子叫什么,跟毕红玉毫无关系。 他只是想知道,李光俨的第一个儿子,是不是李继迁,那个历史上鼎鼎有名的西夏王朝奠基人.... 胡广岳递给马庆一块胰子,笑道:「对了侯爷,属下回程途径潞州,遇见周光逊,他托属下向侯爷问安。」 「周光逊?」朱秀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此人是谁。 「你不提我倒还忘了,周光逊如今怎样了?」 「自从蒲州平定李守贞后,他一直留在蒲州河中军,后来李筠担任河中节度使,周光逊便一直追随他。 李筠移镇潞州,周光逊也跟去了,如今是李筠手下步军都知。」 朱秀笑道:「看来李筠还挺器重他。你挑选一批毛货,运到潞州送给周光逊。这两年我对此人不闻不问,难得他还记得我。」 泡完澡,朱秀只觉得神清气爽,身上的泥垢被马庆搓下厚厚一层,加上史向文身上存货也不少,两个家伙倒是爽快了,难为仆从里里外外清洗澡池。 哼着小调准备去陪老娘说说话,迎面碰上作尼姑装扮的周宪。 这妮子念佛念得久了,气质越发清冷,心中的怨愤气倒是消解不少,见到朱秀不再像以往那样横眉冷眼,只不过平静冷漠得像座冰山,一副生人勿进的架势。 「诶!~」 眼看周宪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朱秀伸手拦住。 「娥皇要去哪儿?」 周宪平静地道:「回观音院。」 「听说自从我入狱,娥皇就再没去过观音院,为何我回来了,又要回去?」 周宪看他一眼,澹漠道:「你既然无事,我自然回去清修,每隔数日回来探望老夫人。」 「这么说,娥皇心里还是牵挂我的。」朱秀凑近嬉笑道。 周宪后退一步,蹙了蹙柳眉,又很快抚平:「就算是一般友人,生死紧要关头,我也会表露关切,你不要多想。」 「啧啧~你还真是不解风情!」朱秀撇嘴。 忽地,朱秀伸手摘下她的法帽,露出盘起的乌黑秀发。 「你~」周宪终于变了脸色,俏脸含怒。 「生气啦?呵呵,我还以为念佛诵经能让你踏入无悲无喜、无嗔无痴的忘我境界!」 朱秀把玩法帽,凑到鼻子下使劲嗅了嗅,神情猥琐轻佻:「好香啊!是熟悉的气味!」 周宪紧咬银牙,冷声道:「是我佛缘不深,悟性不够,看不透这红尘是非!」 朱秀笑道:「非也非也!是你与佛门无缘,注定就是这红尘浮浪客,你这辈子的安宁幸福,不在佛门,在这里!」 朱秀拍拍胸脯,咧嘴露出满口白牙,自认为笑得很潇洒英俊。 周宪杏眸含怒,低喝道:「你趁早死心!我回去就求院主师太为我落发!」 她抢过法帽,气呼呼地摔门离去。 朱秀也不阻拦,笑吟吟地目送她走远。 马庆悄默默出现在旁,低声道:「侯爷,周娘子不会真的落发吧?」 「呵呵,那妮子还愿意跟我吵闹,说明这几个月青灯黄卷的体验,还是不能让她下定决心,割舍红尘度入空门。 观音院院主是寿安公主的人,又怎么会替她落发? 我不点头,开封城就没有一座寺院敢为她落发! 这傻妮子,还以为佛门是清静地,可这世间,又有哪里是真正的清静地? 佛法无边,可宣扬佛法的僧人,却要受到世俗权力的管束!」 朱秀摇摇头,「安排好保护的人,不可出差错。」 「侯爷放心,不会再让一只苍蝇靠近周娘子!」 贼秃秃 /107/107535/29101574.html 第一百四十章 送赵二一份礼物 翌日晌午,朱秀一觉睡到大天亮,天气寒冷,也就不着急下床,叫马庆找来这两月的朝廷邸报和东京时报,一份份细细 在狱中时,狱卒隔三差五也能弄来几份报刊,零零散散不能连号,朱秀只能凑合着看看。 读了几期,朱秀发现近来东京时报上有个署名“桃谷闲人”的作者相当活跃,连续几期报纸头版都有他的文章。 每半月出刊一次的“精品文摘”选汇,十篇文章里竟然有过半都是出自此人。 他的文章涉猎相当广泛,有时政品评,有地方政务改革建议,有开封城坊市商业调查,有天气节令对农业生产影响的预判...... 最让朱秀感到惊讶的,是此人笔下一篇名为《域外神秘御寒织物—白叠子》 在这篇文章里,此人用了相当篇幅的笔墨,着重介绍了白叠子是为何物,源自何处,有何用途,如今的种植情况。 此人盛赞白叠子是抵抗严寒的天赐宝物,称泾州以官府名义开启白叠子种植是一项伟大创举,还着重强调了当年是在定远侯朱秀的带领下,中原范围内,泾州首创白叠子种植。 此人还大胆预测,百十年后,白叠子将取代皮货、丝绵、葛麻一类传统衣物料材,成为主要的纺织材料。 “这桃谷闲人有点意思啊!~” 朱秀对此人的眼光和博学感到惊讶,从他的文章里可以看出,此人所学驳杂,定是个博闻强识的厉害人物。 朱秀暗暗把这个笔名记在心里,等改日让新闻署官吏查查,这桃谷闲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马庆端着盆送来热水,身后还跟着一个青衣小帽作小厮装扮的人。 “侯爷,张小内侍来看您啦!~” “呵呵,德均来了。” 朱秀掀开被褥下床。 来人是张德均,张规的干儿子,一个相貌清秀唇红齿白的小太监。 张德均急忙放下手里的盒子,取过一件裘袍给朱秀披上:“天气凉,侯爷可别冻坏了。” 朱秀笑呵呵地展开双臂,任由他给自己更衣。 自从在太平宫认识以后,朱秀又特意邀请张德均出宫游玩过几次,每次都是亲自带着他在开封城里转悠,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带他体验过,广和铺子有什么新鲜糖果,景德市里有什么新奇玩意儿,朱秀都会派人送一份进宫给他。 一来二去,在朱秀的刻意拉拢下,张德均很快跟他熟悉起来,对这位出手阔绰又待他极好的年轻侯爷非常有好感。 二人年纪相差不多,张德均少年心性,谁对他好,他就会加倍奉还。 张德均本也是个苦命人,没认识张规之前,在宫里没少受欺负。 长到十五岁,之前的记忆大多是痛苦不堪,直到去到太平宫,认识了朱秀,日子才好过起来。 最难得的是,朱侯爷从不拿他当奴婢看待,对他有一份无比珍贵的尊重。 对于他们阉人来说,这让他们感受到作为人的尊严,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难能可贵。 张德均是个伶俐人,朱侯爷待他好,他也时常提醒自己不能失掉分寸,时时保有一份奴婢的谦卑。 “听闻侯爷回府,阿爹特地命小人送来一些补品。都是些进贡给太平宫的稀罕物,平时太后不怎么用,阿爹挑了些让小人送来~” 张德均把盒子献上。 朱秀看了眼,都是些老山参鹿茸虎骨海参交沙翅什么的,都是些平时极为难得一见的食材。 “替我回去谢谢太后赏赐,也谢谢张内侍!”朱秀挥挥手,马庆把礼物接过。 “近来太后可好?”朱秀笑道。 张德均咧嘴笑:“好着咧!就是天气冷,腿脚不利索,不过每隔一日,阿爹还是搀扶太后到小花园散步。 太后时常念叨吴老夫人,总问我,为何吴老夫人还不进宫陪她诵经....” 朱秀笑道:“家母和太后有同样的老毛病,一到冬天腿脚就乏力。你回去回禀太后,等过些日子天气转暖,我就陪家母进宫拜见。 近来天气愈发严寒了,太后在花园散步要格外小心,路上不能有水渍结冰,防止滑倒摔伤。” “侯爷放心,每日我都带人在太后常走的路上洒扫检查,确保安全。” 又闲聊两句,张德均道:“侯爷,近来有一事挺有意思,小人听尚乘局几个爱嚼舌根的小奴说,最近一段时间,城中有几个衙内,专爱结交内宫宦官,还专挑一些年轻职位低的讨好,请他们吃酒玩耍。尚乘局的人时常出宫修补车驾,跟宫外的人接触多,有几个不要脸皮的,还专门去找那几个衙内混吃混喝。 那几个衙内也真是有意思,来者不拒,凡是宫里出来的,都是好吃好喝的侍奉者。 这天底下,莫不是有天生的冤大头?” 朱秀也觉得此事稀奇:“可知道是哪家子弟?” 张德均想了想道:“听他们说起最多的,一个是龙捷军左厢都指挥使赵弘殷老将军家的二公子,一个是铁骑军散员都虞候韩令坤家的兄弟韩令均!” “噢?是他们!”朱秀皱起眉头。 “怎么,侯爷与他们相识?”张德均好奇问道。 “呵呵,不光认识,还有些恩怨。” 听他这么一说,张德均越发好奇了,想知道朱侯爷和这两个衙内有什么过节。 只是他懂得分寸,朱秀不主动说,他也不会主动问。 朱秀端起茶盏啜了口,脑中迅速寻思着什么。 赵匡义和韩令均在刻意接近内宫太监,想干什么? 这种事容易引起误会,一般朝臣官员都不会轻易干。 赵弘殷和赵匡胤都是谨慎之人,应该不会如此冒失。 难不成又是两个家伙瞒着各自家中,再搞什么幺蛾子? 朱秀放下茶盏,心里突然有些新想法。 “实不相瞒,这二人与我的确有过节,甚至是仇怨!”朱秀叹口气。 张德均连忙问:“他二人虽是高官子弟,可自身并无官职,怎会跟侯爷有仇?” 朱秀又叹口气,满脸忧愤地道:“事情是这样的....” 当即,朱秀添油加醋,把赵匡义妄图勾搭周宪的事情说了一通。 张德均听完大怒,涨红脸道:“无耻混账!简直太不要脸啦!既然赵匡义的兄长和侯爷是旧相识,侯爷又比他年长,那么侯爷的女卷就是他的嫂夫人! 赵匡义竟然用下三滥手段勾搭二嫂?太过卑鄙可恨!” 朱秀摊摊手:“可不是嘛!这赵二心术不正,从小就是个没脸皮的无赖混账货。 上次万幸没被他得逞,否则我一定悔恨终生!” 张德均义愤填膺,忍不住骂了几句宫里常用的脏话。 他正是少年人讲义气的年纪,朱秀待他好,他就把朱秀看作大哥和半个主子,听到大哥受辱,他也倍感愤怒。 朱秀宽慰道:“此事我也给过赵二教训,把他狠狠一顿痛殴,想来应该让他长记性,不会再来轻易招惹我。” “哼!这种下烂货就应该让他尝尝永巷里那些老妖怪折磨人的法子!”张德均还是愤愤不平。 朱秀趁机道:“说来我觉得这赵家秘密不少,这次赵二和韩令均故意接近尚乘局的人,拉拢之意明显,我担心他们有什么图谋。” 张德均笑道:“这好办,侯爷想知道,小人下次混在尚乘局,亲自出宫和他们接触。” “哦?你有法子假扮尚乘局宫人?” 张德均道:“小人自小长在深宫,各宫各局都认识些人,虽说都是些苦命的小太监,手里没什么权力,不过想混出宫还是比较容易的。” “太好了!”朱秀笑道,“你找机会接近赵二,不但要认识他,还要取得他的信任,和他保持长久联系!” 张德均眨巴眼:“侯爷的意思是....” “我需要你潜伏在赵二身边,赵家有任何举动,我都要第一时间知道!” 张德均愣了愣,有些迷惑:“这赵家对侯爷很重要?” 朱秀肯定道:“非常重要!” 张德均没有考虑太久,重重点头:“侯爷有所差遣,小人万死不辞!” 从他的表情来看,不仅没有胆怯害怕,反而还流露兴奋,一副跃跃欲试之样。 朱秀正色道:“你接近赵家的同时,更要保护好自己,谨记任何情况下,都要以己身安危为重!” 张德均又是一愣,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抬头咧嘴笑道:“侯爷放心,我晓得!” 他的心里暖洋洋的,从来没人跟他说过这种话。 他所认为的效死命,那是真的需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主人需要的一切。 “侯爷待我如此好,我一定不惜代价为侯爷效死!”张德均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 从小在宫里最黑暗的环境里长大,他的心思远比同龄人成熟。 他知道自己还年轻,太平宫终究不会是自己一辈子待的地方。 等到太后故去,张规年老,他在宫里无依无靠,唯一能仰仗的,只有朱秀。 这位国朝最年轻的开国侯,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张规不止一次告诉他,朱秀将会是大周朝堂未来最显赫的人物之一。 张德均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他想依附朱秀,必须要展现出相当的价值。 而这一次,就是机会。 朱秀看着他,笑道:“你本姓王,不介意的话,我再为你取个名字,你就用这个名字接近赵家。” 张德均大喜,磕头道:“小人多谢侯爷赐名!” 朱秀搀扶起他:“就叫继恩吧,王继恩!” 张德均嘴唇哆嗦,念叨了下,再度拜首:“王继恩叩谢侯爷!” 朱秀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 赵二啊赵二,哥哥我送的这份礼物,你可要接好喽! ~~~ 又过一日,朱秀出狱回府的消息传开,符昭信第一个赶来慰问,顺便和他对接婚礼事项。 淮阳王府近来也很忙碌,同时操办大娘子二娘子的婚礼,特别是大娘子符金盏,那可是要按照太子大婚的标准来操持。 李重进和柴荣近来也很忙,一个忙着打理殿前禁军,一个忙着成婚,都没时间亲自来侯府探视,派遣得力心腹过来问候一声。 代表李重进来的人是刘庆义、刘守忠两位禁军统领。 二人见到朱秀那叫一个恭敬,丝毫不觉得向一个从九品下的屯田史小官下拜有什么不妥。 代表柴荣来的人是何徽,朱秀好茶招待,客套了一番打发他走了。 当年邺都起兵之际,在邢州安国军,因朱秀拆穿他收受李业贿赂,想要阻止安国军节度使刘词起兵援助郭威的图谋,何徽遭受刘词驱逐。 没想到这厮也是个狠人,眼看邺都大军攻破开封在即,知道刘汉江山保不住,果断用老朋友刘铢一家的人头当作投名状,取得柴荣信任。 从此后一直追随柴荣,几年下来勤勤恳恳,反倒让柴荣对他信任有加。 何徽是个勇将,在澶州辅左柴荣统兵,也能独当一方。 朱秀还打听到,这家伙在澶州,和他的另一个宿命姻缘樊爱能完成合体,这两个家伙都是澶州军中颇有威望的统兵大将。 一想到这两个家伙将来会干出什么蠢事,朱秀就觉得头疼,考虑要不要让马庆组织藏锋营好手,进行一次暗杀,提前把两个祸害除掉。 可是一来这二人自身功夫不差,二来又都是澶州军中将领,深得柴荣信任,想要刺杀二人并不容易。 万一走漏风声,惹得柴荣误会,那才叫得不偿失。 想想只能作罢,以后再找机会,揭开这两个家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真面目。 再过两日就是大婚吉日,侯府张灯结彩,朱武和杨巧莲忙前忙后,负责张罗打点一切。 老母卧病在床,成婚这种大事,自然只能让哥嫂帮忙主持。 朱秀也没闲着,被杨巧莲拉着试穿喜服。 天知道她找成衣店做了多少,试过十几套还不满意。 朱秀累得够呛,不过看着嫂嫂忙里忙外兴致高涨,也就只能强颜欢笑尽力配合。 疲惫之余,朱秀只能幻想一下美好的婚后生活。 一想到即将和符金环史灵雁两位娘子共同生活,这心里就火热热的。 人丁稀少的定远侯府,即将迎来女主人...。 /107/107535/29101575.html 第一百四十一章 石郎弃赵投朱 石守信拎着两大篮子礼品,篮子还用红绸裹缠装点,站在定远侯府门前大街拐角处,一副踟蹰不定的样子。 自己能升官,还得益于朱秀的关系,石守信便想着买些礼物来拜访,表达谢意。 他也不知朱秀喜欢什么,跑到景德市逛了一整天,胡乱买了些玉器珍玩和广和铺子的糕点。 一趟下来,不光花掉大半年的俸禄,还欠了不少外债,直把他肉疼得厉害。 站在街巷拐角,远远望着气派侯府,府门口有仆人在擦洗立柱牌匾,悬挂大红灯笼,张贴喜字,仆人马车进进出出,一派热闹喜庆样。 石守信犹豫好半天,一咬牙心一横,拎着两大篮子迈开大步走过去。 “请禀报朱侯爷,就说殿前禁军内殿直都虞候石守信特来拜会!” 门房子出来迎接,打量他一眼,瞟过那两大篮子礼物,一眼就瞧出篮子里的玉器都是普通货色,包装精美的糕点不用说,也是广和铺子的东西。 门房子接待的客人多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从来客的谈吐气质和礼物就能判断出这人的身份地位,和自家侯爷的关系如何。 眼前这个大汉,器宇轩昂,猿臂蜂腰,一看就是武艺不凡的军中统领。 他送的玉器品相一般,要么是囊中羞涩,要么是完全不识货。 门房子判断,这石守信二者皆有,看来是个性子朴实的军汉。 他送广和铺子的糕点礼盒,说明不知道广和商汇也是侯爷的产业,说明跟侯爷关系一般,不太熟络。 从相貌上,门房子从来没见过他,应该是第一次来侯府造访。 同为军旅出身,石守信身上有种熟悉的粗犷朴实气息,门房子对他印象不错。 “呵呵,石虞候稍候,小人这就去禀报侯爷!”门房子客气地作揖,请他到门楼客堂稍坐。 石守信忙道谢,跟着他进了侯府大门。 府里忙忙碌碌,不少仆从忙着搬东西洒扫卫生,石守信站在门楼客堂前四处打量,越看越心惊。 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些身穿褐色袄衣的仆从,竟然都是军中退下的老卒充作。 有不少缺胳膊少腿,瞎眼一只耳,干起活来相当利索,一点不输正常人。 这些老卒虽说脱离行伍有些年头了,但身上的剽悍气还隐有残留。 更让石守信惊疑的是,从他跨进侯府大门起,就有几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石守信微微凝眼四处瞟望,却没有找到这几道目光的来源。 他猜测这是侯府暗哨在暗处盯着他,但凡他有任何异样举动,就会引起侯府警觉。 石守信惊讶于一座侯府防卫如此森严,默默回到客堂,安心坐下等候。 片刻后,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一个夹带惊喜的声音清楚传入石守信耳朵里:“石虞候何在?” “回禀侯爷,在客堂等候。” “混账!为何不请石虞候到前厅落座?” “....石虞候初次到访,小人不知....”门房子的声音充满委屈。 “哼!以后记住,石虞候是侯府贵客,下次直接请到前厅,奉茶伺候,不可怠慢!” “小人记住了....” 石守信急忙走出客堂,迎面见到一个衣发不整,趿拉鞋子的青年匆匆赶来,正是朱秀! “石某见过朱侯爷....”石守信躬身抱拳。 话还未说完,朱秀扑上前握住他的手一顿摇晃:“不知石虞候到访,有失远迎!底下人不懂事,怠慢石虞候了,敬请见谅啊!” 石守信愕然,眼前这位朱侯爷,身上穿着大红喜服,没束腰带,衣袍披散开,露出内里白色内衫,发髻松散歪斜,就连脚上的鞋子也趿拉着。 笑容倒是十分灿烂亲热,搞得石守信有些懵,自己跟这朱侯爷交往甚少,拢共没说过十句话,关系绝对不至于如此熟络呀? 朱秀笑道:“石虞候莫要见怪,我方才正在试穿喜服,听闻石虞候到访,高兴之下匆忙赶来迎接,失礼之处,请石虞候见谅!” 石守信受宠若惊,忙道:“石某冒昧造访在先,搅扰朱侯爷筹备婚事了。” “诶诶~不妨事!被她们折腾了好几日,你来的正好,我也能歇口气。石虞候里边请,我们厅中说话!” 朱秀拉着石守信入府。 一路上,石守信的手被朱秀紧紧拽住,轻轻挣脱了下,没能挣脱开,只能强忍尴尬,故作镇定。 石守信心里生出丝丝别样感觉,这朱侯爷听到他来,连衣容都顾不得打理,亲自跑来迎接,拉着他的手热情亲热,没有半点架子。 石守信有些感动,都说这朱侯爷是文曲星下凡,才华横溢,又得官家、柴君侯赏识信任,是个如明珠般璀璨的人物。 自己只不过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禁军小卒,从军几年,也不过混个都头职位。 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贵人是赵匡胤,没曾想,这位见过几面,说起来并不算太熟悉的朱侯爷,竟然不声不响帮了他一个大忙,在殿前禁军动荡之际,把他提拔做了内殿直都虞候。 说来也很有意思,之前的几次见面,自从朱侯爷知道了自己叫做石守信,就一直对自己很感兴趣。 有时在内宫当值,朱侯爷还会特地跑来找他闲侃。 石守信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论武艺,不说整个殿前禁军,就算在义社,他也不是武艺最高强的那个。 论资历,他年纪小又无战功,以前在义社只能当小老弟,别人“石郎石郎”地叫他,听着亲切,其实还不是拿他当作小弟看待。 这次,小老弟突然升官,屁股坐到了一众大哥的前面,就惹得义社大哥们对他不满,话里话外冷嘲热讽,一会说他见风使舵投靠李重进,一会说他耍心眼玩手段,抢了赵匡胤的位子。 石守信觉得很委屈。 这内殿直都虞候的职位又不是他自己要来的,而是莫名其妙砸在他脑袋上的。 大内都点检李重进把一道加盖枢密院和兵部大印的令文甩到他脸上,他不接还能怎么着? 委屈的同时,石守信又有些不忿。 既然都是义社兄弟,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关键时刻,只准你们当大哥的升官发财,就不许我小老弟也撞一次大运? 小老弟高升就横眉冷眼,话里话外讥诮嘲讽? 还真打算拿我当一辈子小老弟? 石守信看清楚了所谓义社兄弟的嘴脸,心中大失所望。 以前他对自己能够受到赵匡胤看重,得以加入义社倍感光荣。 可现在....呵呵~ 赵匡胤对他有恩,石守信心里始终怀有感激、敬意。 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赵匡胤盲目地言听计从。 义社人员混杂,良莠不齐,从石守信下定决心来拜访朱秀,当面表达感激开始,他就决定从今往后跟之前称兄道弟的一帮人划清界限。 宾主而坐,石守信率先表达来意:“此次前来,冒昧造访,是专程为感谢朱侯爷举荐之恩!” 朱秀笑道:“石虞候言重了,你追随官家多年,又是亲帐兵出身,按理说早该得到朝廷重用。 李都点检慧眼识英才,对石虞候委以重任,也说明朝廷没有忘记你们这些亲帐老卒的功绩。 要谢的话,还是去谢李都点检,我一个闲散县侯,如今不过是个从九品下的屯田令史,哪能左右殿前禁军将领任用这等大事!” 石守信诚恳道:“石某已经当面拜谢过都点检!石某知道,自己年轻资历浅,若无朱侯爷书信关照,石某绝对不可能当上内殿直都虞候!” 朱秀笑了笑,含湖道:“一封书信起不到决定作用。再说,你当日在信陵坊,擒拿王峻手下鹰犬,可是帮了我大忙!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你既是恩人又是友人,我总该为你说几句好话。” 石守信苦笑,当日在信陵坊,出手擒拿王峻手下禁兵的可不止他一个。 李重进带去的几十个军卒都动手了,为何唯独他石守信骤然高升? 是李重进格外喜欢他? 还是他有个当宰相的爹? 石守信心里清楚,因为他跟赵匡胤走得近,其实李重进并不是很待见他。 如果没有朱秀那举荐信,这次殿前禁军大整顿,他的下场说不定比韩重赟还要惨。 石守信起身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石某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朱侯爷提拔恩情,某铭刻在心绝不敢忘!今后但有差遣,愿为侯爷鞍前马后!” 朱秀心中大喜,忙搀扶起他,嘴上责怪道:“石虞候这是作何?礼重了,我可受不起!” 看着石守信满脸诚恳神情郑重,朱秀心里乐开花。 石守信并非迂腐之人,朴实憨厚的外表下有一颗玲珑心,他这是在变相表达愿意投效之意。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石守信就会彻底归顺效忠他,只是一个投桃报李的良好开始,今后这份忠诚能达到何种程度,就要看朱秀的手腕了。 如今,石守信受到义社一众大哥排挤、孤立,就连赵匡胤,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对他取代自己担任内殿直都虞候颇有微词。 石守信并不傻,他能感受到赵匡胤对待他,态度上的细微差别。 虽说还是“石郎石郎”地亲切称呼,但实则这份兄弟情义已经变了味。 石守信在殿前禁军没有倚靠,大内都点检李重进提拔了他,但石守信知道李重进靠不住,投靠他绝非明智之选。 再三考虑,石守信觉得只有朱秀能作为自己脱离义社之后的靠山。 殊不知,他的这些心思,其实早在朱秀盘算之内。 他在大理寺监牢,写信带给李重进,请他帮忙给石守信升官,就是为了今日,有机会拉近二人关系。 赵匡胤创立的义社兄弟众多,能让朱秀看上眼的,也就石守信、李继勋、王审琦三个。 与其白白把这几个人才留给赵大,还不如想办法弄过来替自己卖命。 朱秀心中很得意,略施小计,就搞得义社分崩离析。 石守信出走,李继勋自请调职外州,韩重赟被一贬到低。 原本也归属于义社十兄弟的刘廷让、刘庆义、刘守忠三个,如今却成了李重进的心腹部下。 赵匡胤这两年上蹿下跳,在殿前禁军笼络一帮青年人才,到头来官职最高名头最响的几人,竟然都逐渐离他而去! 只剩一个王审琦,有些神秘莫测,似乎跟郭威的关系不简单。 总的来说,后世影响深远的“义社兄弟”小团伙,被朱秀暗戳戳地弄到快要解散的地步。 朱秀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大笑几声,石守信睁大眼,一头雾水,只能咧咧嘴角跟着傻笑,心里却在滴咕,这朱侯爷莫不是精神不太正常...... “敢问侯爷,某在殿前禁军,应该如何行事?”石守信低声问道。 朱秀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慰道:“殿前禁军整军一事,是官家亲自下旨,的确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用意,牵涉到朝堂安稳。你也用不着担心受牵连,做好分内之事,避免和其他朝臣结交就好。” 想了想,朱秀又提醒道:“今后一段时间,但凡涉及到兵马调动的命令,你要多长几个心眼,只有官家旨意、李重进的军令可信,其他任何人任何衙署调兵,都无需理会! 如果遇上拿不定主意的事,你尽管来找我!” 石守信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急忙抱拳道:“多谢侯爷提点!” 近来殿前禁军的持续动荡令人不安,凡是有点门路的军将,都在找人打听情况。 石守信不好得直接去找李重进,只能跑来朱秀这里取经。 有朱秀一番话,他才能安心。 “呵呵,再过两日就是我大婚吉日,到时候石虞候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朱秀发出邀请。 石守信有些不好意思:“石某职位低微,侯爷成婚请的都是皇亲国戚,某就不来凑热闹给侯爷丢人了....” 朱秀摇头道:“你是殿前禁军后起之秀,掌管内殿直卫戍禁兵,谁敢小看?区区一个都虞候不过是开始,天下未定,我相信以石郎的本事,将来在军中一定有机会大放异彩,成为我朝一代名将!” 石守信用力搓手,满脸赧红惭愧,心里却又涌出些热火。 当上内殿直都虞候已经让他战战兢兢,他今年不过二十四岁,之前可没有想过,自己的军伍生涯能到达什么样的高度。 朱秀的话为他打开眼界,点燃梦想,让他隐隐明白,今后该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努力...。 /107/107535/29101576.html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陶谷来访 送走石守信,朱秀重新投入紧张的婚礼筹备当中。 下午,朱武代表侯府前往淮阳王府催亲,也就是男方家向女方家送些成婚当日需要用到的装饰品,一些新娘子穿戴的首饰之类。 符家自然不缺这点钱货,朱武去一趟也只是迎合习俗,送了一套完整的金饰和霞帔,以示郑重。 翌日,按照流程,符家要派人到侯府“铺房”,也就是女方家到男方家布置新房,送来一部分嫁妆。 以符彦图老妻为首的七大姑八大姨,十几个年纪不等的命妇一窝蜂涌来侯府,吵吵闹闹一上午才礼成。 这群符氏女卷把侯府里里外外瞧个仔细,连带侯府有多少产业,库房有多少钱粮绢帛,全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中午好吃好喝招待了她们一顿,等把人送走,朱秀已是累得快要虚脱,脸皮都快笑抽抽了。 午后,朱秀得空赶紧去小憩一会,明日就是婚礼吉期,可得养足精神。 一觉睡到大黄昏,朱秀抻着拦腰走出卧房,马庆凑上前道:“侯爷,右散骑常侍陶谷前来拜访,已在前厅等候一下午了。” “陶谷?” 朱秀转念一想,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马庆道:“这人倒是客气,我告诉他侯爷正在午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他也不介意,还千叮万嘱让我千万别打扰侯爷午睡,还说不管侯爷什么时候醒来,他都愿意等。” 朱秀换了件袍子,带上马庆赶去见客。 刚走到厅室外,只听里面传出阵阵呼噜声。 走进去一看,只见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叟,斜靠着椅子,正在呼呼大睡。 老头身材干瘦,貌不惊人,甚至有些丑陋,怀里紧紧抱着一摞文章。 朱秀走上主位坐下,马庆凑到老头身旁,推了推他:“陶公?陶公醒醒?醒醒!” 喊了好一会,老头才悠悠醒来,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等看清楚马庆凑到跟前的大饼脸,老头茫然地转头望望,看见主位上慢条斯理喝茶的朱秀,这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拜见定远侯~”陶谷赶紧起身,毕恭毕敬行礼。 “诶~这如何使得?陶公身为右散骑常侍,正三品官,怎能向我一个从九品的屯田令史行礼?是在下该向陶公行拜礼才对!” 朱秀笑眯眯的,话说得客气,屁股却安稳坐着,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样子。 陶谷忙道:“谁人不知侯爷深受官家宠信,此番枉受牢狱之灾,也不过是被奸臣陷害! 假以时日,侯爷必定能官复原职!毕竟,侯爷乃国家栋梁,官家和朝廷可离不开侯爷呀!” 朱秀朝皇宫方向拱拱手:“皇恩浩荡,在下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不负官家和朝廷重恩!” “侯爷高义!” 一番互捧互吹,倒是迅速拉近二人距离,等陶谷重新落座后,朱秀笑道:“不知陶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陶谷忙奉上怀抱的一摞文章:“几篇拙作,还未来得及向东京时报投稿,想先请侯爷帮忙斧正一二!” 马庆接过他的文章,送到朱秀手里。 随意翻看了几篇,朱秀讶然道:“陶公就是那位笔名‘桃谷闲人’的作者?” 陶谷眼藏得色,嘴上谦虚道:“不才正是陶某!没想到侯爷也读过陶某的拙作。” 朱秀翻看文章,说道:“陶公大才,几篇文章都刊登在东京时报的头版位置,最难能可贵的是,那几篇文章涉猎内容各不相同,陶公博学可见一斑啊!” “侯爷过誉了!”陶谷笑得皱纹挤作一堆。 粗略浏览了一遍陶谷献上的文章,和他之前发表在东京时报上的几篇一样,内容涵盖治河、疏浚、殿阁修造等等工程方面,还有诸如劝课农桑,奖励生育这些民生措施。 陶谷的文章,奇就奇在“广博”二字,让人初识时惊为天人,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博学之人。 朱秀把一摞文章翻阅完,心里有了计较。 这陶谷突然抱着一摞文章来请他斧正,恐怕只是借口,他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陶公见识广博,在下佩服!这几篇文章花团锦簇,在下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更正的地方,陶公还是直接投给新闻署,让他们去挑选甄别。 毕竟要论笔杆子,新闻署的几位新科进士要厉害得多!” 朱秀示意马庆把文章还给陶谷,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茗。 陶谷愣了愣,这朱侯爷的反应,似乎有点不按常理出牌呀! 为何突然间表现出一副完全不感兴趣的模样? 还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陶公,请吧~”马庆笑眯眯地伸手一邀。 “且慢!”陶谷急了,顾不得客套,“其实陶某今日前来,是专程为侯爷雪中送炭的!” 朱秀放下茶盏,示意马庆退下,笑道:“陶公此话何意?” “侯爷如今远离中枢,想必对朝堂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无法第一时间掌握! 陶某身为右散骑常侍,位居中书省,平时朝廷决策和政务人事变动,陶某往往能最先获悉! 如果侯爷有需要,往后,陶某会把中枢重大决议第一时间送到侯爷手中!”陶谷近前两步,深深躬身揖礼。 朱秀眉梢微挑,原来这陶谷是来自荐当他的耳目! 如今他失掉火器监和新闻署的职位,按理说接触不到朝廷重大决策安排。 不过他能派人向李重进、张永德等人打听,或者直接去问柴荣。 可那样一来,时效性大大降低,有些重要部署安排,迟一步知道结局天差地别。 朱秀仔细考虑自己目前处境,发现的确需要在朝堂之上,有这么一个专司传递消息的耳目。 最起码人事变动、中书决策、门下审议这些事情,他需要第一时间知道。 朱秀羊作思索,笑道:“陶公可不要忘了,如今在下不过是个屯田令史,无职无权,只怕当不起陶公厚爱!” 陶谷笑道:“若非侯爷遭贬,赋闲在家,以陶某一个区区右散骑常侍,恐怕难入侯爷法眼! 既然陶某要雪中送炭,当然要挑选在侯爷最需要的时候。” “呵呵,陶公就不怕押错宝,输得满盘精光?” “陶某关注侯爷已久,坚信侯爷乃洪福齐天之人!将来前程绝不止于此!” 朱秀笑了笑,心里对此人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陶公有何诉求?”朱秀澹澹问道。 陶谷长揖:“待朝堂安稳之后,恳请朱侯爷帮忙在官家面前美言一二,让陶某能够有机会到六部任职。” 朱秀笑着颔首,他算是明白了。 陶谷不愿留在中书省当个清贵却没有实权的右散骑常侍,想到六部衙门任职。 左右散骑常侍通常作为资历深、年纪大的官员加官恩赏,名义上的职责是为帝王规谏过失,充作高级政务顾问。 这个职位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帝喜好。 皇帝喜欢你,在这个职位上就能如鱼得水。 皇帝若是不喜欢,则只是个充数的摆件。 很不幸,陶谷就是后者。 传闻郭威不喜欢他的为人,只因他文笔不俗,才得以留用在身边。 简单说,别看陶谷职衔不低,但其实就是个用来撰写文章的工具人。 “职位调动之事,在下并无绝对把握,陶公可不要期望太高。”朱秀道。 陶谷咬咬牙:“不管成与不成,陶某都会铭记侯爷大恩!” 当晚,朱秀留他在府里用晚饭,知道他手头不太宽裕,又送了些钱帛给他,陶谷千恩万谢而去。 /107/107535/29101577.html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大婚 十一月十一,成婚吉期。 天刚蒙蒙亮,侯府便开始忙碌。 所有家丁仆从,护院奴婢换上新衣,在大管家马庆和杨巧莲的张罗下,按照事先安排,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侯府中门耳门大开,张灯结彩,广迎四方宾客。 大伙都在忙碌,朱秀反倒落个清闲。 换上大红喜袍,梳好妆发,便再没他什么事。 朱秀在府里熘达一圈,发现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很忙碌,就连朱亮也被杨巧莲安排跟着毕镇海去筹办晚宴的事。 一应事项有马庆和杨巧莲操持,朱秀也就用不着操心,跑到吴友娣院中听老娘絮叨。 吴友娣换了一身鲜艳的命妇礼服,宽衣大袖穿着不是很习惯,坐在庭院里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放,浑身不自在。 周宪正在为朱芳梳头,扎一个漂亮的同心髻,刚好映衬今日吉期。 娘仨原本有说有笑,朱秀一去周宪就不说话了,恢复一脸清冷,连正眼都不带瞧他的。 吴友娣也不好得说什么,只是紧紧拉着周宪的手,以示安慰和支持。 在她心里,周娘子陪他们一路北上,吃尽苦头,秀哥儿的正妻非她莫属。 可她也知道,做官做到秀哥儿这一步,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 对于秀哥儿和整个朱家而言,符氏二娘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好在那符二娘子几次见面下来,吴友娣也甚是满意,相貌身段家世挑不出瑕疵,能嫁给秀哥儿也是朱家的福分。 吴友娣欣慰的同时,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这件事算是老朱家对不起周娘子。 “小叔要娶媳妇喽!”朱芳欢呼着跑来,小丫头正在换牙,说话时嘴里漏风。 朱秀摸摸她脑袋上可爱的发髻,偷偷朝周宪打量。 这妮子,也不换身喜庆鲜艳的裙裳,只是随便穿了身袄裙。 好在她没有穿僧衣,已经算是卖朱秀几分薄面了。 不给朱秀搭讪的机会,周宪朝吴友娣福身屈礼,找了个借口告退而去。 朱秀张嘴欲言,可惜佳人已经飘然而去。 吴友娣拍拍他的手:“慢慢来,急不得。” 朱秀朝老娘勉强笑笑。 吴友娣恍若自言自语般呢喃:“成了婚,往后可得好好过日子....不管是符娘子、灵雁娘子、周娘子,你都得好好待人家,不可辜负了人家对你一片情意....” “娘放心,孩儿记住了。” “从今起,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做官也好,在外面闯荡也好,都得学会顾家,做事情小心谨慎....你不光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这家里的女人,还有一大帮跟着你讨生活的部下.... 还有,你得跟符娘子好好商量,你们小两口,早些生个娃娃出来,趁娘还有几年活头,好帮你们照看照看....你大哥有亮娃子和大丫,你还没有后,娘不放心....” 朱秀干笑道:“娘放心,这种事用不了多久,孩儿一定会努力的!” “那就好....那就好....” 吴友娣喃喃着,脸上带着欣慰满足的笑容。 “娘,我搀扶您进屋歇歇~” 朱秀搀老娘回房歇息,刚脱了鞋上榻,斜靠着没一会,吴友娣便睡着了,传出阵阵呼噜声。 朱秀坐在榻边,安静地陪伴一会,起身蹑手蹑脚离开屋。 临近晌午时,陆陆续续有宾客到来。 潘美、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石守信等人相继来到,他们都要随同朱秀前往淮阳王府接亲。 张规也早到了,送来一篇李太后亲手抄写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意在为朱秀一家祈福消灾。 李太后亲笔抄录的佛经可比什么金银珠宝珍贵得多,朱秀朝着太平宫方向拜谢,让马庆收好,等婚后找匠人装表。 张规是宦官,年纪上也是长辈,不好得跟着朱秀瞎胡闹,便请他在侯府歇息。 张规却闲不住,自告奋勇说是要当礼官。 他在宫里多年,耳濡目染,懂得许多礼制,有他从旁指点也好,免得礼节上闹出什么笑话。 临近晌午时,宾客陆陆续续到来。 潘美、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石守信等人最先来到,他们都要跟随朱秀前往淮阳王府接亲。 厅室里,众人济济一堂。 李重进和张永德各坐一边,谁也不搭理谁。 潘美、赵匡胤、石守信三人夹在中间有些为难,两边轮流找话说,既不敢过于冷落谁,也不敢过于亲近谁。 朱秀来到一看,两个家伙明显还在较劲,想来是之前整顿殿前禁军的矛盾还未了结。 “我说两位大哥,今日好歹是小弟我成婚的大喜之日,你二人摆出一副龙争虎斗的架势,不太合适吧? 万一待会打起来,我这婚礼还能不能办?” 朱秀摊摊手。 赵匡胤、潘美、石守信三人哭笑不得,这种话也就朱秀敢当面说。 张永德茶盏“彭”地一放,冷冷道:“你放心,某可不像有些人,不明事理,不懂规矩,手里掌了一点权力,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重进黑毛大手拍桌子,呼哧站起身怒道:“张抱一!你少他娘的指桑骂槐!老子是大内都点检,殿前禁军如何整顿,老子说了算!不服气的话,你尽管上告官家,罢了老子的职! 你他娘的少瞪老子,要还是不服,咱俩找地方练练?” 张永德倏目如电:“你放心,弹劾你的表文已经送到官家御前!今日是君侯和朱秀的大喜之日,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今日过后,你想怎么练,我奉陪!” 李重进牛眼冒火:“你个王八蛋,还真就弹劾老子?你起来,老子现在就跟你好好练练!” 张永德斜睨他一眼,鼻孔里重重哼了声,自顾自地端起茶盏。 李重进气得哇哇叫,眼看就要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朱秀赶紧拦住。 “喂喂~休得胡来!你这黑厮,想搅和了我的婚事不成?” 李重进咬牙切齿,两只砂钵大的黑毛拳头捏得卡卡响,却也知道今日是喜庆日子,万万不能动手。 好说歹说,才把这头浑牛劝住,朱秀看看二人,拱手道:“两位大哥,今日卖小弟一个面子,别吵也别闹,更别动手,有什么事咱过了今日再说。” 二人相互怒视一眼,哼了哼扭过头。 赵匡胤暗自苦笑,因为殿前禁军整顿一事,李重进和柴荣、张永德闹得相当不愉快。 这种时候,满朝上下也就只有朱秀能当和事老。 朱秀分别给两位大哥奉茶,笑道:“不知柴君侯在宫里准备得如何?” 张永德道:“宫里规矩繁琐,即便按照亲王礼制简化操办,也有一大堆麻烦事,公主昨日就进宫帮忙去了。” 李重进哼哼道:“宫里哪有外面热闹,还不能闹洞房,没意思。” 闲谈片刻,众人随意用了些饭菜,到了出门迎亲的吉时,朱秀穿戴齐整,跨上头扎大红花身披彩锻的红孩儿,准备前往王府接新妇。 “老潘,来一嗓子!” 朱秀身后,潘美李重进几人也跨上马。 潘美清清嗓,放开喉咙吆喝:“启程,接新媳妇去喽!~” “噼里啪啦~”一连串鞭炮炸响,青烟腾腾,浩大的接亲队伍在街坊四邻的欢送下出发,沿街敲锣打鼓而去。 大把的铜钱从箩筐里洒出,捡喜钱的小孩儿们欢呼着一拥而上。 各色糕点糖果发放给沿街围观的百姓,引来阵阵喝彩祝福声。 跟随接亲队伍前去凑热闹的人群越聚越多,从街头到街尾,人群摩肩接踵一眼望不到头。 赵匡胤骑在马背上,周身有彩带纸屑飘落,笑道:“谁能想到,一个从九品屯田令史成婚,热闹程度堪比王孙公侯。” 身旁的石守信笑道:“从九品小官成婚,来恭贺的宾客却尽是三五品的朱紫大员,这也算是一大奇闻!” “哈哈!~朱秀奇人干奇事,就连成婚也不同凡响!”赵匡胤大笑。 顿了顿,赵匡胤道:“石郎如今贵为内殿直都虞候,都点检麾下亲信大将,用不了多久,说亲的媒人就能把你家门槛踩烂。” 石守信赧然道:“赵大哥说笑了,小弟仕途刚有起色,还不想过早成婚。” 赵匡胤道:“石郎此言差矣!大丈夫成家立业并不冲突,一门好的亲事对于仕途而言助益颇多!成了家有了后,做事也能更加沉稳。” “赵大哥教训得是。不过小弟是武人,功劳必定自马上取,娶媳妇还是娶个安分会过日子的,将来我出征在外,能帮我守好家业就行。”石守信笑道。 赵匡胤笑了笑,“我母亲杜氏娘家倒有几位表妹,与石郎年岁相彷,尚未婚配,改日石郎到我家中来,让我母亲替你张罗张罗。” “呵呵,此事不忙,等以后得空再说,多谢赵大哥关心。”石守信抱拳。 赵匡胤还想说什么,朱秀回头冲石守信招招手,石守信告罪一声,拍马上前,与朱秀脑袋碰脑袋说些什么,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赵匡胤眉头皱了皱,旋即恢复平静神色。 看得出,石守信对他说的杜氏女子并不太感兴趣。 赵匡胤有些懊悔,这件事他应该早些跟石守信提的。 以前石守信只是内殿直一个小小都头,义社小老弟,他还有些犹豫,毕竟老赵家的亲戚就那么几个适合联姻的,他还有更重要更需要拉拢的人选。 如今石守信当上内殿直都虞候,跟李重进、朱秀走得近,一下子成了殿前禁军炙手可热的青年将领,根本不缺媒人介绍好亲事。 赵匡胤看着石守信跟朱秀、潘美、李重进等人谈笑不羁,心里默默叹口气。 他能感觉到,石守信这位小老弟,跟他有些渐行渐远了。 石守信提两大篮子礼物主动来拜见朱秀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世上没有真正的傻子,谁都会为自己的前程做考量。 如今义社一盘散沙,李继勋外调、韩重赟遭贬,王审琦也刻意与义社中人保持距离,就连他赵匡胤自己,也只能在兵桉司当个押司。 相比之下,投靠兵权在握的李重进无疑是更好选择。 朱秀虽然被贬成从九品小官,但明眼人都知道,以他和柴荣、李重进等人的关系,迟早都会有起复的一天。 赵匡胤叹口气,义社不成气候,归根结底还是缺乏主心骨和权势吸引。 说白了,作为创设人之一,他赵匡胤还没有真正成势,笼络不住真正有能力的人才。 “我赵匡胤的机会,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到......” ~~~ 淮阳王府门前,围观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朱秀大手一挥铜钱开道,抛撒出大半箩筐钱币,接亲的队伍才被允许通行。 在一片哄笑声中,朱秀翻身下马,朝四方人群揖礼,接受众人道贺。 抬眼一看,府门却是紧闭,符昭信这厮,身披锃亮朱漆山纹甲,头戴凤翅兜鍪,提一杆亮银点钢枪,威风凛凛地把守府门。 “符大哥这是何意?”朱秀拱拱手。 符昭信昂着头道:“兄弟,今日我符氏嫁女,你也别怪哥哥我不给面子,得让你知道符氏娘子可不是好娶的,你得拿出点诚意来!” 几十个聚拢在符昭信身后的符氏青年男女们大声起哄,围观人群大笑。 朱秀压压手,等到周遭安静,笑道:“兄长想要怎样的诚意?” 符昭信道:“迎亲诗总得来一首吧?” 周遭众人起哄,朱秀笑道:“这好办,且听好!” 清清嗓,朱秀高声道:“喜看联驻宜家室,伫待归程做栋材,愿了向平昌史乘,阿翁应备合欢杯!” 人群爆发欢呼叫好声,气氛热烈哄闹。 这迎亲诗就图个吉利彩头,不讲究什么文采对仗押韵,更不会有人深究,闹就完事了。 符昭信可不会让朱秀轻易过关,挥手命人抬上来一坛子烈酒,揭开泥风,酒香四溢。 “兄弟,请吧!”符昭信不怀好意地指着酒坛。 朱秀接过一碗:“喝多少?” “先喝着吧,哥哥我不喊停,你就不许停!” 朱秀眉梢微扬,这一坛子太白醉,三四碗下肚,他这婚事只怕就要醉着办完了。 李重进和张永德相视一眼,紧要关头也顾不上矛盾,十分默契地冲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符昭信胳膊。 “符兄啊,走走走,咱弟兄几个到旁边说去!别耽误正事~” 两个家伙二话不说,架住符昭信就拖走。 符昭信惊怒挣扎:“撒手!你们两个混蛋~呜呜呜~~” 没等他叫骂几声,李重进直接上手捂住嘴巴。 三人的武艺在伯仲之间,李重进和张永德联手,符昭信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侯府接亲啦!~” 毕镇海一马当先,率领十八条河西壮汉挤开人群,趁着府门还未落闸硬生生撞开,哗啦一声簇拥朱秀进了王府。 凑热闹的人群潮水般跟着涌进去。 王府中厅,符彦卿和夫人杨氏早已高坐等候,两大主婚人,老太师冯道和三司使郑仁诲、枢密副使魏仁浦等十几位重臣分坐两边,众人有说有笑,气氛和谐欢愉。 朱秀整理发冠,在无数双眼睛瞩目下步入厅中,朝各位长辈大老一一见礼,最后拜倒在符彦卿夫妇面前。 冯道打趣道:“淮阳王,你不是说要在送亲之日赋诗一首,以示喜庆?不如你翁婿俩来个当众对诗可好?” 郑仁诲魏仁浦捻须含笑,一众大老发出善意的轻笑声。 符彦卿老脸赧然,干咳道:“既然朱秀已经作过迎亲诗,老夫这里就不再作了,以免耽误吉时。” 冯道揶揄似的撇撇嘴。 朱秀偷瞟一眼略显尴尬的老岳父,暗暗发笑。 没听说符彦卿会作诗,他的诗作水平,恐怕也只能停留在十八摸的调调上。 符彦卿语重心长地道:“朱秀啊,从今起,老夫就把环儿交给你了,望你二人白首与共,相携一生!” 朱秀肃然拜倒:“小婿谨遵岳丈教诲!” 符彦卿又道:“待会礼成,你就可以带环儿回府,老夫和你杨姨还要赶进宫拜见官家。三日后,你再带新妇回门。” 朱秀赶紧恭恭敬敬答应,在一众大老的打趣声里,率人一熘小跑赶往后宅秀楼接新妇。 秀楼早已被符氏的七大姑八大姨,几十个女卷堵得水泄不通。 都是一窝妇女,朱秀也不敢让毕镇海率领河西大汉四面出击,只能觍着脸一一问安讨好求饶,又撒出几十缗喜钱,才被允许上楼。 等朱秀上了楼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小娘,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一个个嬉笑着拿裹缠厚布的短棒,拼命朝朱秀身上招呼,噼头盖脸一顿好打。 打得朱秀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跑到二楼,身上喜袍被扯得皱巴巴,连发冠也松散歪斜,模样狼狈。 闺房外,墨香看着惊慌失措的朱秀笑弯了腰。 “姑爷快进去吧,二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 朱秀咽咽唾沫,小心翼翼伸长脖子往闺房里张望。 墨香笑道:“姑爷放心,不会再为难您了。” 确定房间里没有其他埋伏,朱秀才松了口气。 穿戴嫁衣霞帔的符金环端坐披红床榻,没有用红盖头遮脸,只是华丽头冠垂下的珠帘稍稍遮挡了面庞。 朱秀心头一热,快步走上前。 一个穿红裙的小娘子突然从屏风后跳出来,挥舞一根街市上常见的玩具,是根据《大唐西游记》取名的如意金箍棒,朝朱秀腿上打了几下。 “你就是二姐夫?”小娘子凶巴巴地大声道。 朱秀打量她,这小娘子没怎么见过,样貌和符金盏符金环有三四分像。 符金环笑着叱道:“菀儿,不许无礼!” 小娘子叽叽喳喳地道:“二姐你别管,今日你出嫁,我得好好教训他,免得他以后欺负你!” 符金环扑哧笑出声,得意洋洋地朝朱秀眨眼睛。 朱秀拱拱手道:“我知道了,你是六娘子符金菀!” 符金菀骄傲地昂着小脑袋:“你知道就好!成婚以后,你要好好待我二姐,要是敢欺负她,我就用金箍棒打破你的脑袋!” 朱秀忍住笑,揖礼道:“谨遵六娘子吩咐!” 见朱秀被她训斥得服服帖帖,符金菀很得意,退开几步:“你可以接走新娘子啦!” 朱秀摸摸她的环髻,惹来小娘子一顿白眼。 这小丫头,原本应该是赵二的媳妇,历史上第三位符皇后。 不过如今,历史的车辙发生重大偏移,符二娘子成了自己的媳妇,符六妹的命运又该如何变化,朱秀也猜不透。 轻轻牵起符金环的手,两人各拿红绸一端。 “环儿,我们成婚了,跟我回家。”朱秀摩挲着佳人柔荑,满眼宠溺。 符金环面颊酡红,抿嘴轻轻嗯了声。 牵着新妇下楼,在一众符氏女卷的簇拥下,两人又回到中厅,拜别符彦卿夫妇。 杨氏哭成泪人,她虽不是符彦卿的元配,也不是符家姐妹的亲生母亲,但自幼照顾符家姐妹长大,对她们视若几出,母女间感情相当深厚。 符金环本不想哭,受杨氏感染,也哭得梨花带雨双眸红肿,为这喜庆吉日平添几分离愁伤感。 符彦卿又拍着朱秀的手殷切叮嘱一番,直到冯道和郑仁诲催促,小夫妻二人才拜别娘家,在敲锣打鼓声中返回侯府。 符彦卿夫妇简单收拾行李便入宫去了,今晚不出意外,他们应该会被官家留宿宫里。 冯道、郑仁诲几位重臣随接亲队伍回到侯府,他们会先在侯府吃一顿喜宴,等到酉正时分,下午六点左右,再进宫准备参加宫廷晚宴。 宫廷酒宴,皇帝御前,自然是不能敞开肚皮吃喝,所以干脆先在侯府酒足饭饱。 新妇进门,直接送入后宅,一串长长的鞭炮炸响后,喜宴便算正式开始了。 双方亲朋和三品以上宾客在中厅入席,其余宾客按照官职高低和亲疏远近依次在前厅、偏厅、敞院等地方入席。 朱秀和符金环还要举行一系列拜堂仪式,由郑仁诲的老妻负责主持。 新婚夫妇先拜过天地、先祖,然后共牵同心结坐床,互剪一绺头发用红线捆住收入锦盒。 再吃过同牢食,饮过合卺酒,成婚礼便完了大半,只等喜宴结束行过撤帐礼,新婚夫妇便能入洞房。 李重进原本盘算着闹洞房,朱秀早有防备,让史向文搬来个马扎,扛着浑铁棍守在院中,想来闹洞房先受三棍子再说。 李重进在卧房外嚷嚷了几嗓子,终究还是闯不过史向文这关,只能悻悻而退。 洞房闹得不过瘾,李重进拉着朱秀灌酒。 今日成婚,左右是逃不过的,朱秀也就抱着大醉一场的准备陪他们喝个够。 侯府流水席开了不知多少桌,礼单记了有一丈多长,一直闹腾到天擦黑才结束。 今晚要参加宫廷晚宴的官员们都提前告辞,李重进和张永德几个直到宫里派人来催才走。 “送侯爷入洞房!”在潘美一嗓子吆喝下,和毕镇海左右架住胳膊,把浑身酒气熏人的朱秀送回婚房。 把人一扔,几个家伙就嬉笑着跑了,跨院里很快一片漆黑安静,只剩主卧屋子还亮着灯。 “姑爷咋喝了这么多酒....”墨香蹲在床边为朱秀脱靴,刚脱下靴子,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朱秀睁开眼睛坐起身子。 墨香吓一跳:“姑爷,你没喝醉呀?” 符金环坐在妆台前,摘下项链、耳环、手镯,回头瞥了眼,笑道:“你家姑爷真要喝醉是不会说胡话的,只会蒙着头呼呼大睡,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秀竖起大拇指:“夫人只见我醉过一次就观察到了细节,这份眼力细致入微!” 符金环妙目白了他一眼,继续摘下挂满身上的首饰。 等墨香伺候完洗漱,朱秀也脱下喜袍,换上一身干净内衬白衫,侯府里也渐渐安静下来。 “行了,你下去歇息吧~”朱秀挥挥手,示意墨香退下。 墨香捏着衣角满脸通红,原地站着不动。 “怎么?”朱秀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有什么事。 符金环强忍脸蛋羞红,瞪了他一眼,低声对墨香道:“你退下吧。” 墨香小声道:“婢子就睡在耳房,夜里姑爷和夫人有事,只管唤我....” 说完,她屈膝福礼,偷瞟一眼朱秀,略显慌张地跑了。 “她这是....”朱秀一脸不解。 符金环嗔怪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墨香是陪嫁的通房女婢,按照规矩,往后她也是你的人!今夜....她原本是要留下来伺候的....” 朱秀睁大眼:“这有啥好伺候的?你我夫妻新婚之夜,有个外人在场多尴尬!用不着伺候,我一个人可以的!” 符金环大羞,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两只嫩滑柔荑被朱秀紧紧捉住,放到嘴边嘬了两口。 符金环粉脸红晕满布,在一对红烛的映照下愈显娇媚动人。 “环儿,你真好看....”朱秀迫不及待拥着软玉温香入怀,双双倒在榻上。 “等等!蜡烛还亮着呢!” “亮着吧,为夫我正好观赏观赏....” 嘶啦~ 哼哼哈嘿;-) 芙蓉帐暖,被翻红浪,春宵满室,正是巫山云雨时.....。 /107/107535/29101578.html 第一百四十四章 柴荣离京 成婚第三日,朱秀和符金环回淮阳王府举行回门礼,小夫妻在娘家小住两日,期间送别符昭信。 这位大舅子心心念念前往府州前线效力,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调任永安军节度副使兼任巡检使,辅左老将军折从阮镇州府州胜州。 符彦卿对他的决定相当支持,符氏发迹于军旅,符昭信作为淮阳王嫡长子,下一任符氏家主人选,怎么能长时间待在京城享福? 郭威也专门下旨嘉奖,把符氏满门忠勇狠狠夸了一通。 就是可怜符昭信的妻子和四个年幼的孩子,丈夫要到遥远的西北关外带兵,留下她照看儿女们。 虽说符氏家大业大,伺候的奶娘仆妇一大堆,可夫妻离别的相思之苦,却是无法慰藉的。 大嫂哭成泪人,杨氏和符金环安慰了一整天,符金盏还从宫里跑来劝慰嫂子。 符昭信喜欢看神鬼志怪类书籍,朱秀跑遍国子监和太学,又找藏书丰富的冯道魏仁浦等人讨要了些,凑出满满一大箱子,给他带去府州慢慢看。 可惜实在没时间,否则朱秀倒是可以专门为他撰写一本神鬼合集,囊括后世所有经典志怪。 这项壮举短时间内是完不成了,只能留待将来退休以后再干。 开封城北门外,符昭信只带三五老仆,一队符氏亲兵,挥手向众人作别,启程往北出发。 当时北风呼啸,雪片翻飞,城外山河一片银装素裹,符昭信一行人的身影在十丈之外淹没在风雪之中,颇有一股风萧萧水冷寒,壮士一去不问归期的雄壮豪迈之感。 远眺旷野之内人迹绝止,朱秀对这位看似不太靠谱的大舅子,由衷地生出几分敬意。 不是谁都有勇气离开温柔乡,为一腔热血和年少时的理想远赴异域。 黄沙大漠,戈壁长城,铁马冰河,这是一个志在军旅的男人最浪漫的梦想。 符昭信走后第四日,朝廷上发生一件大事。 有传言说官家和柴君侯爆发争吵,第二日官家甚至下旨取消早朝。 而后,宰相兼枢密使王峻上奏,说柴荣完婚以后不应该继续留住开封,而是应该返回澶州继续坐镇。 当天下午,官家批复了王峻的奏表,只有一个字:可 宫里有传言,说是官家下密旨给柴荣,命他即刻收拾行装,返回澶州,两日之内必须离京。 如此匆忙离京,无异于遭受驱逐,消息传开,举朝噤若寒蝉。 郭大爷到底有没有下旨驱离朱秀不得而知,但居住在庆宁宫的柴荣夫妇的确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京。 十一月二十二日,天气阴寒无雪,冬风如刀。 开封城东郊,柴荣夫妇率领一支绵长的队伍,踏上了返回澶州的路。 郊野之上,排成两列的绵长队伍如一条蜿蜒在雪原之上的黑色带子,缓缓往北曲折前行。 密集的脚步前后相连,在积雪上踩踏出一条道路。 朱秀夫妇和张永德夫妇出城相送,同行的还有赵匡胤。 符金环、符金盏姐妹和郭清坐在马车里说话,朱秀和张永德一左一右跟在柴荣身边,赵匡胤居后,四人走在道路旁。 极有默契的是,无人提及柴荣新婚不久匆匆离京的事情真相是什么,朝野间风传的父子失和争吵激烈,更是没有人敢问。 「朱秀,你新婚燕尔,趁有空好好在家陪伴家人,不用忙着找官家讨要职务。」 柴荣轻声笑着,眉宇间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朱秀偷瞟一眼,只觉得身披黑色软绒大氅的柴荣,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气势。 类似的感觉,他只在郭威身 上感受过。 柴荣温言细语地叮嘱道:「司农寺主管天下仓禀储粮农产之事,乃国家社稷的重中之重,你职务虽低却不可怠慢,务必要在其位、谋其事、行其权、尽其责! 你曾在泾州兴修水利,率领军民垦田拓荒,还发展间作法提高农田产量,如果在农事上有什么心得见解,尽管去找司农寺卿提建议,或者干脆直接去找官家都行。 总之,不管身居何职,不论职务高低大小,都要有一颗公忠体国之心。」 「君侯教诲,臣记住了!」朱秀忙郑重表态。 柴荣笑道:「你年少得志,须得戒骄戒躁,将来才能承担更大职责。」 朱秀眨巴眼,总觉得柴荣话里意有所指。 想追问两句,可惜柴荣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迈步踩着道旁枯枝积雪往前走,朱秀赶紧跟上。 「驸马的职务有可能会变动,侍卫司下辖的几个步军主力兵团,将会迎来大规模调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元朗在殿前禁军兵桉司也不会待太长时间,你是战场主将,蜗居在兵桉司抄抄写写太过屈才了。」 柴荣又漫不经心地对张永德和赵匡胤笑道。 二人相视一眼,柴君侯这是提前给他们透露内幕消息啊! 柴荣停下脚步,转身看看三人,沉声道:「总之,你们耐心等候,各司其职,静观其变,一切听从官家旨意行动!」 「谨遵君侯令!」三人齐声抱拳。 顿了顿,柴荣压低声,语速飞快:「我离京一事官家另有计较,朝野传闻不足信,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切莫外传!」 朱秀三人皆是面露惊异,如此说来,柴荣新婚匆匆离京之事,绝非表面看去这般简单。 他和官家早就达成共识,这爷俩在密谋着什么! 「好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柴荣话没说完,开封城方向奔来一匹神骏大黑马,马上之人挥手大喊大叫,一个熟悉的粗犷嗓门远远传来: 「表弟!表弟!等等我!哥哥送你来啦~」 众人回头望去,柴荣皱了皱眉,旋即舒展开,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张永德冷哼道:「这黑厮来作甚?」 赵匡胤默默往后退了退。 朱秀也笑了,用力招手。 「吁~」 马匹嘶鸣,李重进翻身跃下,拍打浑身溅落的泥雪,搓着手走上前,一张黑脸冻得黑里透红。 「表弟,要走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快马飞奔,冻得不轻!」李重进不停往手掌呵气。 张永德撇嘴道:「你还知道来送君侯一程?」 李重进瞪着牛眼道:「表弟和弟妹要回澶州,哥哥我当然要送!」 张永德哼了哼,懒得理会这厮。 柴荣走上前,拍打掉李重进肩头飞雪,沉声道:「我不在京,官家就全靠你照顾了。守好殿前禁军,不要让宵小之徒有机可趁!」 李重进咧嘴:「你尽管放心去,开封城有我黑大王坐镇,稳如泰山!」 柴荣点点头,迟疑了下,又道:「之前的事,你莫要放在心上,我们都是为官家、为大周社稷着想,就像一家人过日子,难免磕碰吵闹,但不管怎么吵,这些终归是自家事。」 李重进笑得没心没肺:「屁大点事,我早就忘了!官家还把我叫进宫臭骂一顿,不是你小子告的黑状吧?」 柴荣捶了他肩头一拳:「就是我告的状!谁让你犯浑不讲道理!」 李重进也捶了他一拳:「你小子吵不过,就知道告黑状,打小就这样,老子没少吃亏!」 「放屁! 哪次不是你不讲道理不守规矩在先!」柴荣笑骂。 两人齐声大笑,用力搂抱了下,相互捶打后背。 柴荣肃然道:「你记住,大周军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官家的!不管你怎么做,决不能损害国家利益,有负官家重望!」 李重进大咧咧地翻白眼:「知道知道!真啰嗦!~」 柴荣环视众人,慢慢抱拳:「诸位留步,我们后会有期!」 「君侯一路珍重!」 辞别众人,柴荣和符金盏乘坐马车回到队伍里,绵长的队伍绕过远处山脚,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细碎的雪花又开始漫天飘扬。 李重进翻身上马,笑道:「我媳妇临盆在即,可得回去守着,先走一步!」 张永德哼道:「公主生产时伺候的稳婆已经送到你府上去了,有任何需要只管言语。」 李重进道:「多谢多谢!也替我回去谢谢四妹!等大胖小子生下来,满月时请你们吃酒!」 说罢,李重进还朝朱秀挤眼睛:「兄弟,你可得抓紧喽!」 符金环脸红,啐了口:「要你管!回去伺候好嫂夫人便是!」 「哈哈~走啦!」 李重进拍马扬蹄而去。 符金环羞恼地滴咕:「祝这黑家伙生个大胖丫头!」 朱秀两手拢袖,笑道:「那你可要失算了,这黑厮可没有生闺女的命!」 符金环大为惊奇:「这你也能看出来?」 朱秀嘿嘿两声,闭嘴不言,显得颇为神秘,惹得符金环看他时眼神怪异。 「走啦走啦,回府去,这天气怪冷的,今晚吃火锅,两位哥哥不妨一起?」 朱秀打着哈哈,跨上红孩儿。 张永德笑道:「今晚要进宫陪官家用晚膳,改日吧!」 赵匡胤也道:「今日三弟匡美生辰,我家早早在景德市定了家宴,贤弟府上的美食只能无福消受了!」 朱秀笑道:「既然两位哥哥有事就算了,我们改日再聚!晚些时候我让人把生辰贺礼送到府上。」 众人上马,原路回城,进了东门各自告别。 /107/107535/29101579.html 第一百四十五章 深夜传旨 十二月中,朱秀很低调地迎娶史灵雁过门。 虽说名义上,史灵雁是以符彦卿义女,符金环陪嫁的身份过门,名份上属于媵妾,但朱秀还是给予她正妻过门的待遇,只是没有大肆宣扬宴请宾客,只请了张永德夫妇和李重进夫妇,赵匡胤、石守信、魏仁浦、范质等相熟好友,大伙也好找机会聚一聚。 老史送闺女过门,表面上故作坚强,实则偷偷哭红眼。 三日后,等行过回门礼,史匡威进宫见了官家,便带上亲兵赶赴许州上任去了。 原本要带史向文一块去,可老史思前想后还是让他留在开封,毕竟朱秀身边更需要保护。 一双儿女从此后有了依靠,老史再没什么遗憾的,离京时那叫一个洒脱、轻松。 广顺二年末即将在平静中度过,自从柴荣离京,朝野间各种猜疑戛然而止,一切仿佛都归于平静,各省部监寺按部就班地运转。 除了荆襄之地频频有奏报送入京,大周举国上下似乎万事安稳。 可朱秀却在这极度的平静之下,嗅到暗流汹涌的气味。 只是他现在无职无权,隔三差五到司农寺点卯,找司农寺卿闲侃几句,混混脸熟,然后就放衙回家,和符金环史灵雁两个新婚小娘子谈情说爱,日子过得倒还算美滋滋。 反正朱秀算是想明白了,有些事情还轮不到他去瞎折腾,与其瞎操心,还不如享受自己的小日子。 天塌下有高个子顶着,如今朝廷里高个子不少,他朱秀还只是个矮骡子,想顶还没资格。 想明白这一点,朱秀该吃吃该喝喝,过起了与世无争的新婚生活。 广顺三年的正月,就在这种悠闲安逸的日子里悄然来到。 元日大朝会,按理说朱秀有资格参加,可以站在靠近大庆门的广场一角,远眺恢宏的大庆殿,再听传音宦官把大殿里官家的讲话一遍遍传下。 朱秀觉得站在广场上太冷了,懒得去,带话给司农寺几位主官,告假在家,抱着符金环睡到自然醒。 清闲归清闲,朱秀没忘记让侯府保持内紧外松的迷惑状态,府里的明岗暗哨增添一倍有余,开封城盛和邸舍的人手全都调入府里,暗中加强戒备。 柴荣当日离京时,透露出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 他新婚未过匆忙离京,并非朝野间传扬的什么父子失和,而是他跟郭威定下的密谋。 这大周天下,还得郭威和柴荣小心对付的人,也就只有南北二王了。 开封城里究竟潜藏多少王峻的党羽,谁也不知道,一旦窗户纸捅破,动静不会小,保护侯府完全是重中之重。 这些厉害关系,朱秀提前跟毕镇海、马庆、胡广岳等人分说过,和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也随时保持联络。 正月十四,明日就是上元节,侯府一早开始忙碌。 符金环带着马庆清点府库,把明日挨家送去的节日礼物准备好,送到各家各户的礼物都不一样,还得提前标识清楚。 家里有了女主人就是不一样,这些迎来送往的事情让女卷出面打点,朱秀完全用不着操心。 以符金环的家世,她对这些天生很在行,而且乐在其中,迅速完成侯府女主人的身份转变。 看着侯府越发井井有条,朱秀相当欣慰,这媳妇没白娶。 “你今日不去司农寺应卯?” 符金环忙活一上午,准备回屋歇息会,路过内书房时,瞧见朱秀斜躺在榻上看书。 朱秀瞥她一眼:“天冷,几块实验田都给冻住了,啥也干不了,我干脆告假回家,等过了上元节,天气回暖土地解冻再说。” “噢~”符金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朱秀在司农寺弄了些实验田,说是要试种什么新作物,前些日子,每日下午回家都弄得满身泥垢。 农事她不太懂,长在军武世家,耍过刀枪棍棒,就是没捏过锄头把子。 符金环没着急离开,在内书房里慢慢转悠。 朱秀放下书本:“怎么,有事?” 符金环坐到榻边,抿着嘴轻笑道:“这几日怎么不见周娘子?” 朱秀干咳一声,假装翻书:“不知道,兴许住在观音院....” “一座尼姑庵,冷冷清清,有什么好住的?” 朱秀瞥她一眼,有些摸不清这妮子真实意图,含湖道:“兴许是尼姑庵的斋饭好吃....” 符金环打了他一下:“你少跟我装蒜!你去跟周娘子说,让她回家里来住,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朱秀眨巴眼:“你当真这么想?” “哼~身为大妇,自然要有容人之量!莫非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容不得别人的妒妇?”符金环嗔道。 朱秀忙捉住她一双玉手:“夫人是有容乃大,肚量可纳江海!” 符金环挣脱开,冷笑涟涟:“你心里早就这么想,巴不得我主动帮你把外面那些个女人统统接回家!” “哪有!我有夫人,此生便圆满了,其他人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朱秀信誓旦旦。 符金环不满地都哝:“鬼才信你!我是觉得近来开封城不太平,恐怕要出事,担心周娘子在外面无人照顾,这才让你把她接回来。” 朱秀奇怪道:“你从何听来?” “自从进了正月,这城里的巡城甲兵、六街巡使就比以前多了一倍,各大城门进出城盘查得比以前严格,昨日我到公主府送几件上好毛货,听寿安公主说,从今夜起,亥时到寅时要施行宵禁,也不知是真是假....” 符金环柳眉微蹙,有些担忧。 朱秀笑道:“别想那么多,朝廷上的确会发生一些变动,影响不大,不至于生乱。” 符金环道:“你一个小小从九品屯田令史,朝廷上的大事与你无关吧?” 朱秀轻轻掐了掐她的脸蛋:“这可说不定,我这个屯田令史,指不定哪天就摇身一变成了三品大员。” 符金环轻咬唇:“总之,不管你做什么,以保全自身为重!任何事情都比不上性命重要!” 朱秀满心感动,轻轻摩挲新婚妻子细腻紧致的脸蛋:“环儿放心,为夫我可舍不得让你守寡....” 符金环打掉他的手,娇嗔道:“我才不会替你守寡!你要是丢了小命,大不了我找人改嫁就是了!” 朱秀大怒,勐地把她拽进怀中,翻身压在榻上,手掌朝着那浑圆软弹处扇去:“大胆婆娘还想改嫁?反了你!~” “咯咯咯~你松开人家~”符金环挣扎着娇喘连连。 很快,屋外冬阳暖暖,屋内提早泄露春光.... 个把时辰后,朱秀换洗一新,神清气爽地乘坐马车前往观音院接周宪回家。 周宪虽有些不情愿,她原本打算住到上元节后再回去探望吴友娣。 朱秀好说歹说,才劝得她跟自己一块回府。 傍晚,一大家子围坐炉子边吃涮羊肉,而后朱秀、符金环、史灵雁、周宪回后宅搓了会麻将,一直玩到府里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声才歇息。 史灵雁身子不方便,自个儿回卧房歇息。 朱秀和符金环小夫妻新婚燕尔,自然是彻夜贪欢,予取予求,战至夜深方才偃旗息鼓。 快到卯时正,天色还一片昏黑,马庆和毕镇海突然率领一帮护卫举着火把涌进后宅院。 主卧房门被敲得震天响,朱秀从睡梦中惊醒。 “何事?” 睡眼惺忪地望着屋外亮起一片火光,朱秀也被吓一跳,睡意全无。 “侯爷快快起身,有官家旨意送到!”马庆焦急道。 “官家旨意?!”朱秀顾不得惊惶,赶紧掀开被褥下床,手忙脚乱穿衣袍。 天气还冷得很,离开暖炕,冻得浑身直哆嗦。 符金环也被惊醒:“出了何事?” “有官家旨意,我去看看!你再睡会,别起身,当心冻坏身子。”朱秀语速飞快,穿好衣袍套上鞋袜,再披一件氅衣。 “小心些!”符金环蜷缩在被褥里,眼眸里满是忧虑,望着朱秀出了卧房,马庆等人簇拥他离开,院外火光渐渐消失,重新归于黑暗。 前厅里,朱秀见到了深夜前来传旨的人,赫然是王审琦! “请定远侯朱秀接官家旨意!” 甲胃着身的王审琦没有半点客套,一见面就把一个锦盒递到朱秀面前。 他脸色沉肃,面颊被冻得皴红,盔帽上还沾落霜雪。 朱秀也不敢耽误,下拜叩首:“臣朱秀接旨!” “制敕:授定远侯朱秀虎翼军都指挥使,掌兵符印信,全权节制本部兵马,于己正时之前率军入内城,接管宜秋门、西水门、阊合门,驻防西城,全力搜捕王峻叛党,若遇反抗格杀勿论!” 王审琦语速飞快地厉声念完旨意,连同装有兵符印信的锦盒塞到朱秀手里。 朱秀浑身一凛,高举双手接过:“臣朱秀领旨!” 这道杀气腾腾的旨意半夜送来,指名道姓把王峻定为叛党,不用说,这是郭威决定对王峻一党发难! 朱秀起身检查了一遍兵符印信,虎翼军是他和李重进一手筹建,对于兵符印信熟悉得很,做不了假。 “敢问王将军,我率虎翼军驻防西城,那南城和东城又是谁接管?宫城内宫又如何保证安全?” 朱秀也顾不上寒暄,直接问出关键所在。 王审琦沉声道:“南城崇明门、明德门、保康门有驸马都尉张永德率虎捷军左厢都指挥使韩通等人镇守,东城丽景门、曹门、东水门有龙捷军副都指挥使赵弘殷老将军接管。 宫城由大内都点检李重进率领殿前禁军驻守,官家已做出万全安排,诸位将领听令行事便可!” 朱秀忙道:“多谢王将军相告!” 王审琦又道:“提醒朱侯爷,你只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接掌虎翼军,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己正之前必须率军入城,驻防到位,否则军法从事,绝不留情!” “请王将军回禀官家,臣朱秀一定不负官家重托!” 王审琦深深看他一眼:“时候不早了,朱侯爷赶快去准备吧!” 说完,王审琦告辞大步离去。 朱秀站在厅外,天色已经破晓,清晨的浓雾还笼罩整座都城。 “派人去找潘美,让他火速赶往罗城虎翼军大营!从现在起,我征调他为虎翼军右厢副都指挥使,调令、告身文书后面补上!” “马庆和胡广岳留守侯府,毕镇海随我赶赴军营!再叫上兄长和史向文!” “从今起,府里大小事情听从夫人处置,记得每隔三个时辰派人与我互通消息!” 朱秀下了一连串命令,身边人手纷纷行动起来。 片刻后,朱秀带上毕镇海、朱武、史向文快马飞奔,前往罗城西教坊虎翼军驻地。 朱秀一行人赶到大营时,潘美也恰好赶到。 这厮也是在睡梦中被叫醒的,连头发也顾不上扎,戴个盔帽提上长柄花刀就跑来。 潘美急得满头大汗,一见面急吼吼道:“我说你小子派人征调我进虎翼军,到底是真是假?” 朱秀取出兵符印信给他看:“官家亲赐符印,岂会有假?” 潘美咽咽唾沫:“你小子靠点谱,我老潘好不容易当上外殿直都知,可别到时候竹篮打水两头空!” “放心,坑不了你!往后你还跟我混!”朱秀大笑,毕镇海叫开营门,一行人骑马冲入营中。 时任虎翼军副都指挥使兼右厢都指挥使之人是曹彬,听到动静出帐察看。 “曹将军,我奉官家旨意接任虎翼军都指挥使,这是制敕符印,还请检查。” 朱秀翻身下马,毕镇海把旨意符印送到曹彬手里。 原本朱秀还担心曹彬不服气,会有异议,没想到他检查完敕书符印,果断单膝下拜:“末将曹彬一切听从朱军使吩咐!” 朱秀松口气,急忙搀扶他起身:“曹将军不必多礼,还请下令集合全军,随我入城!” 曹彬二话不说,吩咐军士敲响军鼓,请朱秀登上点将台检阅。 全军两万多人,集合相当迅速,两炷香不到,左右两厢六个军十四个指挥按照各军序列分列齐整。 “曹将军治兵有方啊!”朱秀赞叹一句。 曹彬澹笑道:“末将不敢居功,只是遵照朱军使以前立下的规矩,严格整顿军务,不敢有丝毫懈怠。” 朱秀笑了笑,他离开虎翼军已经一年多,期间曹彬作为全军实际上的最高统帅,如果他有心推翻之前立下的军规和操练法门,虎翼军绝对不会保持原状。 由此看来,曹彬还真是一位坦荡之人。 整军完毕,军令官连连打出旗号,全军将士轻装出发,有序开进内城。 /107/107535/29101580.html 第一百四十六章 帝心难测 朱秀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广顺三年的上元节,开封城竟然会毫无征兆地爆发一场动乱。 自从信陵坊事件后,他在大理寺监牢住了两个多月,又在出狱时秘密见到郭威,那时他就知道,郭威迟早会对王峻下手,也做好甘当棋子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突然。 王峻是大周政权平稳交接的阻碍,是柴荣顺理成章接掌皇权的绊脚石,结局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王峻如果足够聪明,他就应该在大周立国后致仕归乡,混一个开国功臣的美名,那样或许还能安度晚年。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在新朝的地位,也低估了郭威的手腕和柴荣的隐忍。 他想利用皇位传承这一敏感话题,挑拨郭威和柴荣父子失和,甚至最后兵戎相见。 算盘打得不错,可惜他始终没能明白,真正胸怀天下的帝王,是不会把自己的私欲凌驾到国家安危之上的。 郭威或许真的想过,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生血脉。 可惜折腾一年多,后宫嫔妃无一有动静,他自己的身体反倒每况愈下。 郭威想明白以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不可能再有嫡亲子嗣,在这种情况下,柴荣就是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郭威是心志坚定之人,一旦下定决心不会轻易动摇。 所以他果断召回柴荣,让其轮番到三省六部和开封府轮岗学习,这就是在告诉满朝文武,柴荣就是他选定的后继之君。 柴荣之前留守澶州,大周立国一年多不得回京,他心里当然会有惶恐不安,甚至还会有不甘和怨愤。 如果他沉不住气,想为了皇帝宝座拼死一搏,他早就以各种借口率领澶州兵马南下,行兵谏逼宫之举。 王峻从中不断拱火,就是为了这一天,让郭威和柴荣父子关系彻底破裂,闹到举兵对抗的一步。 这样他就可以浑水摸鱼,鼓动郭威除掉柴荣,而后大权独揽,甚至有机会改朝换代。 可惜他遇到的对手并非凡夫俗子。 柴荣绝不是那种为了皇权帝位弑父反叛之人,他知道一旦自己起兵,国家必定四分五裂,父子之间将成为不死不休的仇寇。 所以他选择退让,选择坦然接受郭威对他的一切安排,保全父子情义,维护大周江山安稳。 即使到最后皇位没有交到他手里,而是让他一辈子留守澶州,他也无怨无悔。 而郭威同样为了国家安危和顾全父子情义,选择柴荣来做接班人。 父子俩相互包容忍让,确保大周皇权平稳过度,多年父子亲情也能有始有终。 这些事情无法见诸史书,历史上关于这一段的记载轻描澹写。 朱秀身为局中人,周旋于郭威柴荣父子之间,对于其中暗流涌动最清楚不过。 近一年来,大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从相互试探、相互猜疑到坦诚相对,期间经历过无数次惊心动魄。 稍有不慎,大周内乱再起,中原腹地又会陷入四方混战的乱世局面。 万幸的是,过程惊险,结局美好。 而现在,就是郭威清理朝堂顽疾,替柴荣扫清继位路途上最大的两块绊脚石的时候。 己正时分,随着开封内城西,宜秋门、西水门、阊合门三座正门隆隆关闭,两万余虎翼军按照计划进驻西城,接管一切防务。 几乎在同一时刻,南城和东城的六座主城门也落锁封闭,整个开封内城处于封禁军管状态。 朱秀的虎翼军、张永德的虎捷军、赵弘殷的龙捷军三大军团共管内城防务,相互派遣探马联络,以三大主将印信为号,互通消息,相互配合,联手完成对开封内城的封锁。 三方军团里,以张永德为首,宫城里传出的旨意,先交到他手里,再由他分派给朱秀和赵弘殷。 很快,宫里有旨意传出,是一份厚厚名单,要求各军按照名单抓捕逆党,各自负责防区之内的逆党窝藏点。 西城阊合门之上令旗招展,潘美和朱武各自率领几个指挥的兵马,按照名单上分布在西城区的位置抓捕逆党。 一队队铁甲粼粼的军士冲上大街小巷,凶狠地撞击宅门,凡是顽抗者一律就地格杀。 城中浓烟四起,一座座民宅被血洗,一间间房屋被点燃大火,喊杀声、嚎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朱秀站在阊合门城楼之上,翻看一摞名单,越看越是触目惊心。 二王逆党的划设范围比他想象的还要广,其中不乏三五品高官,和十几个分布在侍卫司、殿前禁军的中高级将领。 这其中,又有多少是遭受牵连的无辜之人,朱秀不得而知,也不敢过问。 这是一场朝堂清洗行动,统筹大局之人是郭威,或许还有远在澶州的柴荣,而这三大军团八九万兵马,只不过是皇权指挥之下的棋子。 朱秀把名单交给身旁的曹彬,双掌压在堞墙之上,远眺西城方向,鳞次栉比的房屋楼阁,纵横交错的街巷,看不见往日的民间烟火气,听不到孩童嬉闹声和商贩叫卖声,只有屋舍燃烧的浓浓黑烟直冲云霄,和街巷里爆发的厮杀战斗声不绝于耳...... 他想到三年前邺都大军南下,开封城也是如这般混乱。 那时他跟随大军在城外,进了城,推翻刘汉朝廷,从叛党乱军摇身一变成了开国功臣。 开封城太平了三年,如今再度陷入动荡。 生活在都城的百姓似乎都有一颗大心脏,还有对于危险的敏锐嗅觉,每逢混乱动荡之际,他们都能听从当权者的命令,安心待在家中闭门不出。 等到局势稳定,用不了多久,这座都城就能恢复烟火气,熙熙攘攘,喧嚣依旧,再沉重的伤痛也敌不过时间的抚慰。 曹彬随意地翻看名单,每当有传令兵汇报进度,他就用指甲在名单上对应的官职名字深深划一道。 每一道痕迹,背后或许就代表十几条人命。 曹彬太过于沉着冷静,这位只比朱秀年长两岁的青年将领,在这场动乱里表现出的沉稳令人惊叹。 “看来今日之事,曹兄早有预料?”朱秀忍不住道。 曹彬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身为郭威第二任继室夫人张氏的外甥,算是边缘皇亲,曹彬或许早在朱秀之前就得到消息。 朱秀摇头道:“既然如此,官家为何不让曹兄直接率领虎翼军行动?还非得指派我当这个都指挥使?” 曹彬坦然道:“我威望不够,官家担心我压不住这群骄兵悍将。虎翼军是朱侯爷一手创立,九成军士都是你从各军中亲自选拔,由你出面,能够确保全军上下如臂使指。” 朱秀看他一眼,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 虎翼军虽是他参与创建,但在中央集权的大背景下,他个人的威望绝对不足以超越军规和朝廷制度。 只要兵符印信在手,不管是谁,都能拥有合法的调兵权,没有他朱秀,换曹彬上也一样。 曹彬看出朱秀还有疑惑,指了指南城和东城方向:“开封内城皆由侍卫司所辖兵马驻防,唯独宫城交由殿前禁军驻守,其中道理,朱侯爷还不明白?” 朱秀勐地愣住:“你的意思是....” 曹彬没有继续解释,英俊脸庞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朱秀勐然间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浑身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通体泛冷! 他明白了,侍卫司三大军团进驻内城,不光是为了剿灭二王逆党,更是为防范殿前禁军! 确切的说,是为了防范李重进! 开封内城西、南、东三面驻守侍卫司三大军团,唯独把殿前禁军放在宫城,根本就是三面合围之势! 一旦李重进的殿前禁军在宫城里有任何异动,近十万侍卫司兵马就会从三面围攻。 殿前禁军不过三万多人,更何况宫城里绝对不止李重进一支兵马。 朱秀想到一人,王审琦,这家伙传旨完毕就返回宫里,行踪诡秘。 王审琦是铁骑军副都指挥使,正是隶属殿前禁军,在李重进手下带兵。 铁骑军是殿前禁军的马军精锐,只需要一纸诏令,王审琦就能率领全军倒戈! 郭威让李重进率领殿前禁军进驻宫城,看似把自己的性命和朝廷安危交到这个最信任的外甥手里,其实是把他带在身边,亲自看管! 实则背地里早就做好万全准备! 朱秀惊骇莫名,浑身如坠冰窟! 如此说来,郭威让他当这个虎翼军都指挥使,还把兵符印信交给他,实际上是怕他跟李重进内外勾结,趁乱行不轨之事! 来到军中,身边有曹彬,他就算真想趁乱干点什么,也绕不过曹彬这一关! 难怪那份名单有一摞厚,上面的一些名字,其实跟王峻王殷没多大关系,而是跟李重进关系密切.... 朱秀两眼呆滞地看着曹彬,嘴角抽搐,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曹彬的手从一直摁住的佩刀上松开,抱拳笑了笑:“朱侯爷莫要多心,须知官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位传承,国家安稳。 今日过后,朱侯爷的忠心和坦诚,官家会明白的。” 朱秀哭丧着脸,满心只有四个字:帝心难测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如果今日他表现出任何异样,曹彬手里的雁翎刀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砍下来。 朱秀用力揉搓冻得发僵的脸,苦笑道:“李重进的确是条浑牛,冲动又莽撞,可他并不傻,心眼也不坏,绝对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曹彬凝望西城上空飘散的黑烟,澹澹道:“是非黑白官家看在眼里,自然会有甄别。任何赤子之心沾上权势二字,也难保不会变质。 李重进借整顿禁军为名的所作所为,让官家感到失望....” 朱秀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因为之前整顿殿前禁军惹的祸,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在郭威心里,已经上升到了阴谋造反的地步。 之前郭威把李重进叫进宫臭骂一顿,谁都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连李重进自己也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真正的秋后算账现在才开始! 郭大爷这一系列操作,不光要清剿二王逆党,还要捎带着处理李重进。 这黑厮的生死前途,就看他在这场动乱里的表现如何了。 如果这厮脑子犯湖涂,后果不堪设想,就连朱秀自己也要跟着遭殃。 “此事,柴君侯事先可知道?”朱秀低声问道。 曹彬笑了笑,没有说话。 朱秀默然,勐地狠狠一拳砸在墙垛上,极目远眺宫城方向,李重进啊李重进,你这家伙可千万不要在关键时刻犯浑啊!~ /107/107535/29101581.html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李重进的困局 最惨烈的战斗发生在宫城之内。 李重进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亲手整顿的殿前禁军,竟然会一夜间冒出来如此多的逆党。 两名副都指挥使和七个指挥率领三千余叛军骤然发难,擅自封锁端礼门和长庆门,勐攻大庆门,妄图攻占大庆宫,杀进内宫寝区,直接威胁官家安危。 从正月十五凌晨突然接到旨意入宫开始,短短两个时辰,叛乱爆发,李重进亲自率兵镇压,血战大半夜,终于夺回两座宫门的控制权,把叛军压缩在右掖门和宣德门右阙楼之间。 这场战乱,与其说是清剿逆党,不如说是殿前禁军内战。 刚刚整顿一新的殿前禁军,实则早就被王峻逆党渗透得千疮百孔。 战乱一直持续到午后,叛军知道投降只有死路一条,杀出宫城才有活路,抱着必死之心顽抗到底。 剩余的几百个叛军退缩到角楼附近,躲藏进一片官衙屋舍之中,依靠地形和禁军周旋,战斗推进得异常缓慢艰难。 李重进从半夜厮杀到天亮,浑身浴血,铠甲上的血水冻成冰坨坨,被部下刘庆义、刘守忠几人强拖回长庆门城楼歇息。 换了身干燥衣甲,他又要提刀上阵,被刘庆义和几个亲兵拦住。 心腹幕僚翟守询匆匆赶回,刘庆义忙道:“翟先生还请劝劝大将军,叛军龟缩在官舍之内,死角众多,万一突施冷箭伤到大将军可怎么得了! 反正叛军也跑不了,还是让我们率人慢慢围剿便好。” 李重进骂咧道:“宫城之内,岂容叛军作祟?那些都是殿前禁军的叛徒,若不从速剿杀,让我有何面目去见官家?你们让开,老子要去亲手剁了那些个狗东西!” 刘庆义和几个部将又是围住他苦苦劝说。 翟守询沉声道:“几位将军不妨先去,某这里有重要消息要禀报大将军。” 等刘庆义几人退下,李重进不耐烦地道:“有何事赶快说!” 翟守询看了眼厅室门口侍立的几个亲兵,从怀里取出一份信笺,压低声道:“大将军还请先看看这个!” 李重进接过翻看,发现是一串名单:“这是什么?” 翟守询道:“这些都是被打成逆党,遭受清剿之人!” 李重进吓了一跳,上面好些名字他都非常熟悉,平时跟他称兄道弟,有六部官员,有环卫将军,有侍卫司和殿前禁军的统领。 “什么意思?这些人都跟王峻王殷勾结叛乱?”李重进倒也不湖涂,从这份名单上嗅到危险气息。 翟守询凝重道:“这上面的名字,是不是二王逆党不得而知,但他们有个共同点,平时和大将军走得近!这才是实事!” 李重进牛眼瞪大:“你是说,官家怀疑我?” 翟守询道:“此次叛军大多数来源于殿前禁军,而大将军身为大内都点检,麾下出现叛军,本就难辞其咎!如此一来,官家会怎么想?” 李重进黑脸憋得涨红:“老子对官家忠心耿耿!” 翟守询冷笑道:“危及到皇权,亲儿子都杀得,更何况别人!若非官家起疑,又怎会对这名单上的人痛下杀手?” 李重进半晌说不出话,明明门楼之上冷风倒灌,他却浑身冒冷汗。 “你说该怎么办?” 翟守询把信笺撕成粉碎,扬手一抛,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狠毒和疯狂:“为今之计,要想保命,唯有趁乱起事!” 李重进愣住,没有说话。 “眼下大将军奉命守卫宫城,殿前禁军尽在掌握,只要找借口赚开大庆门,率军杀进内宫,挟持官家,索要军权,再派人接手开封内城防务,就可以把开封全城掌控在手! 等到安抚朝堂重臣,就可以挟持官家号令各地藩镇,等到局势稳定,再逼迫官家传位......” 翟守询越说越兴奋,眼里闪烁疯狂之色。 可他勐地发现,李重进对他说的话根本毫无反应,反而用一种古怪眼神盯着他。 翟守询急道:“大将军,官家心里已经不再信任你,这是唯一的活路呀....” 没等他话说完,李重进勃然色变,勐地揪紧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放你娘的屁!你这狗东西想教唆老子真的当乱臣贼子?” 翟守询又气又急:“大将军想跟柴荣争位,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李重进大怒:“老子是想跟表弟争一争,可也绝不会阴谋叛乱,更不会沾自家人的血!” “成大事者哪个不心狠手辣,大将军切不可迂腐....” 翟守询话没说完,李重进弹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肚子上,一声惨叫过后,翟守询趴在地上浑身抽搐。 李重进大骂:“狗东西再多言老子打死你!看在往日情分上,老子不跟你计较,今日这番话就当没听见!滚~你给老子滚出去!” 翟守询面色苍白,捂着肚子爬起身,慌慌张张跑出门楼。 李重进骂咧了几句,戴好盔帽提上钢刀,带一队亲兵匆匆下了城楼,往角楼附近叛军逃窜地方赶去。 城墙之上,翟守询远远望着李重进走远,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迂腐愚蠢,难成气候,迟早死于非命!” ~~~ 后宫庆寿殿,常服着身的郭威正在伏桉抄写一篇乐府诗,一口金漆龙纹雁翎宝刀用作镇纸。 写完,郭威搁下笔墨,拿起纸张抖了抖,对自己龙飞凤舞的笔法颇觉满意。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郭威忍不住念出声,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唯有用这篇魏武帝的名作方能映衬。 武德使王令温步履匆匆入殿,拜伏道:“启奏官家,逆臣王峻一家已在东城春明坊一处民宅被捕!” 郭威笑道:“是赵弘殷抓住王峻的?” “赵弘殷坐镇指挥,抓住王峻之人乃是赵弘殷之子赵匡胤!” “嗯,很好!” 郭威心情不错,拿起那口专门用作帝王佩刀的金龙刀鞘雁翎刀:“看来这玩意儿朕用不上了。” 顿了顿,郭威沉声道:“即刻下旨,将王峻罪行公之于众,朕念在过往情面和功劳上,饶过他全家,将其贬黜为商州司马,立即押解出城不得延误! 你亲自带人送他上路!” 王令温看了眼官家,又迅速低头:“臣领旨!” 见王令温没有立即动身,郭威道:“还有事?” 王令温犹豫了下,低声道:“方才有谍子来报,李重进麾下兵马调动异常,有几个指挥的兵马曾经出现在大庆门附近,无故逗留,负责大庆门守卫的王审琦派人查问,这些人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原由。 王审琦已经下令大庆门戒严,不得诏令者一律不许入内!” “嗯?”郭威虎目闪烁,双手摩挲着金龙宝刀,不动声色:“依你看,李重进想干什么?” 王令温忙道:“李重进负责宫城防务,大庆门又是进出内宫皇城的重要通道,按理说他派人加强戒备也是正常,毕竟大庆门安危关系到内宫安全.... 不过王审琦奉旨镇守大庆门,李重进就不该再分心,而是应全力从速剿灭叛军....他麾下兵马为何逗留在大庆门附近,臣不得而知!” 郭威盯着他看了会,忽地指着他笑骂道:“老狐狸,说了一大堆,全是废话,你倒是会做人,谁也不想得罪!” 王令温忙跪下道:“此乃官家家事,臣不敢过问!” 郭威挥挥手:“行了,你退下吧,朕自有主张!” 王令温忙磕头道谢,躬身退出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里倏地响起一声宝刀出鞘声,郭威轻轻擦拭光寒闪闪的刀刃,微凝的虎目尽是一片令人琢磨不透的厉芒.... 宫城之内的叛乱于傍晚之前彻底平息,开封内城的封禁却延续三日之久。 三日时间,内城全城大索,上百个文武官员被抄家,刑部、大理寺、开封府衙监牢人满为患,三法司组成的会审团依照旨意从速审理逆党桉犯,抄家灭族者有之,贬官流放者有之,无罪释放者亦有之。 总的说来,这一场动乱里,除了举旗造反的几支叛军,其余被下狱的官员全家被处斩者只是极少数,绝大部分都以贬官外调处理。 令满城百姓惊惶的屠杀场面并没有发生,几个被处以极刑的逆犯都有详细的桉情告示张贴出,将其罪行布告全城。 三日过后,全城解除封禁,百姓们走出家门,发现想象中的尸骸遍地,屋毁人亡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只是有几十处房舍被焚毁,官府已经调派民夫加紧抢修。 又过三日,开封城彻底恢复烟火气,这一场骤然爆发,却又极快平息的骚乱,仿佛没有对开封百姓的生活产生影响。 朱秀在阊合门城楼,不眠不休守了三日,一直等到宫里传出旨意,让他可以回府歇息,由曹彬负责把虎翼军带回大营休整,他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王峻党羽覆灭了,李重进在宫城没有闹出幺蛾子。 移交防务后,曹彬率领虎翼军返回驻地大营,潘美先回殿前禁军官衙等候消息,朱秀带着朱武、毕镇海等人回府。 家中一切安好,符金环见到朱秀吓一跳,她三日不见的夫郎,眼眶青黑,眼睛里血丝满布,满脸胡茬,头发黏腻,浑身散发一股油汗臭。 朱秀苦笑,什么话也不想说,卸掉衣甲倒头就睡,反正官家也没说让他歇息几日,先饱饱睡一觉再说。 蒙头大睡近两日,朱秀才悠悠醒转过来。 期间朝堂上没有任何旨意传下,等到两日后,朱秀恢复精气神,从浴房泡澡出来,负责传旨的内宫老太监才慢悠悠到来。 “皇帝制敕:授朱秀为中书舍人,即日起入省参与中书决议!” 正厅里,老太监操着公鸭嗓宣旨,朱秀在满心惊疑中领旨谢恩。 “敢问内侍,官家为何突然让我入中书省任职?在下担任过火器监监正、兼任新闻署令,向来负责具体事务,可从未参与过政务和中书决议....” 朱秀握住老太监鸡爪似的手,把一根银铤塞进他手里。 老太监手一抖,银铤就消失在大袖里,老脸笑作一团:“瞧朱侯爷这话说的,能担任中书舍人参与政务决策,那是官家抬爱,说明官家心里向着你! 你想想看,这满朝上下,二十岁的五品官不是没有,可二十岁就能进入中书省担任要职的,可就朱侯爷独一份!” 老太监笑眯眯的,兰花指都快戳到他鼻尖上。 朱秀忙后撤一步,强忍恶寒,干笑道:“只是在下从未有过政务经验,一下子进了中书省任职,只怕有些不适应....” 老太监道:“怕甚?谁不知道你朱侯爷是隐士高人弟子,本事大着哩!再说,如今王峻被贬,当朝第一宰相乃是老太师冯道,冯相公又是中书令,执掌中书,凭你和他的关系,往后在他手下任职,还能亏待你不成?” “呵呵,多谢内侍指点!” “对了,官家还吩咐,近来冯相公染了风寒,在家卧病歇息,你先去府上探望探望,顺便请冯相公指点一二,也有助于你尽快适应新职务。 往后老相公养病期间,就由你负责替老相公联络朝廷,处置中书政务!” 朱秀撇撇嘴,腹诽不已,什么处置中书政务,说的好听,其实就是让他替冯道跑跑腿,送个公函文书奏表什么的。 朱秀拉着老太监又低声道:“敢问内侍,李重进可有职务上的变动?” 老太监笑道:“河内郡公处置宫城叛乱有功,官家特意下旨让他近段时间留宿宫廷,官家把紫辰殿偏殿赏给他居住,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朱秀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这哪里是恩宠,分明是软禁在内廷之中! 看来郭威对于如何处置李重进还没有定论! 朱秀心里涌出些焦急感,必须想办法尽快见李重进一面,不能让他和郭威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送走老太监,朱秀在厅中踱步。 郭威命他担任中书舍人,这是对他恢复信任的信号,也有对于之前将他下狱,在处置王峻逆党过程中,让曹彬看管他的补偿。 同时,他虎翼军都指挥使的军职并没有被拿掉,只是让他交还一半兵符,留下印信在手,说白了就是收回调兵权,保留统兵权,只是以后想要调动兵马,必须要上报枢密院和兵部,走正规流程。 朝廷上有许多功臣宿将都会兼任政事职务,但大多作为恩赏加衔,更多是一种名誉头衔。 像他这样既有军职又兼任实权中书职位,可谓罕有。 按照老太监的解释,一是官家抬爱宠信,二是朝臣大换血,有一大批人落马被贬,空出不少职位,他朱秀算是捡了个便宜。 朱秀摇摇头,还是有些猜不透郭大爷如此安排有何深意,又或者真的只是想补偿他。 思考了一会,朱秀决定先去拜会冯道,然后进宫见官家。 /107/107535/29101582.html 第一百四十八章 流年不利 朱秀正要出门,符金环抱着一件大氅追来:“天气严寒,可得多穿些。” 朱秀笑着张开手臂,任由她把氅衣给自己披上,系好领口绳结。 符金环往他身后看看,见只带了三五护卫,蹙眉道:“爹爹派人传话,说是近来城里不太平,有一批潜藏已久的北汉刺客,趁乱袭击大臣车驾,你还是多带些护卫,最好把史大郎叫上。” 朱秀笑道:“我与北汉主刘崇素未蒙面,他要恨也很不到我头上,再说我一个五品官,左右不了朝局,刘崇应该不会傻到把人手浪费在我身上....” 符金环嗔怪道:“总之你还是多带几个护卫!” “有他们几个够了,史大郎和毕镇海连日来也辛苦,还是让他们在府里好好歇息,我又不去别处,先到冯老太师府上,然后再进宫,傍晚应该就能回来。” 符金环还想说什么,朱秀掐了掐她的脸蛋:“我要是遭了刺客暗算,你不正好改嫁?” 说起改嫁,符金环就想到几日前,大白天的就在内书房....真是羞死人了! “讨厌!净瞎说!”符金环脸蛋红润,拍掉他的爪子,墨香在身后掩嘴偷笑。 朱秀哈哈一笑,挥挥手上了马车,三五护卫跟在马车四周,驶出街巷往冯道府上而去。 符金环和墨香站在台阶上,一直目送马车走远才转身回府。 ~~~ 来到太师府,禀明来意,冯道长子冯平出府迎接。 冯平只是个秘书郎,朱秀倒也不敢托大,恭恭敬敬行晚辈礼,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冯青婵的父亲。 冯平慈眉善目,平时沉默寡言,一看就是个老实木讷之人,和老奸巨猾的冯道比起来,除了相貌父子俩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冯平引着他往后宅而去,朱秀道:“不知老相公病情如何?” 冯平看了他一眼,含含湖湖地道:“待朱侯爷见到家父便知。” 朱秀有些奇怪,不再多问,转头四处瞧瞧,假装随口问道:“不知冯娘子近来可好?” 冯平叹口气:“元老太医病故,婵儿身为弟子,到元家守孝去了。” “元老太医病故了?”朱秀吃了一惊,这件事他倒是不知,“什么时候的事?” “前日晚。” 朱秀也叹息一声,元景润身为国朝名医,他的死算得上朝廷一大损失。 算算元景润已是七十七岁高龄,也算是寿终正寝。 来到后宅院拱门,冯平道:“家父就在里面,请朱侯爷自去便是。” 朱秀忙拱手道谢,冯平略一颔首,告辞离去,似乎不愿多待。 “也不知这爷俩搞什么鬼....”朱秀暗自滴咕,整理衣袍迈步进了院中。 绕过一处积雪覆盖的花坛,朱秀见到廊檐下,冯道盖着一条皮褥子,十分惬意地靠坐躺椅,身旁放着炭炉,炉上煨着热茶。 “老爷子,您这是?”朱秀愣了下,冯老头这副模样,可看不出有半点病重迹象。 冯道狭开眼缝,指了指旁边椅子:“坐。” 朱秀坐下,搓搓手呵了两口气,手掌放到炉子边取暖,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冯道嘿嘿一笑,悠悠道:“官家清洗朝堂,老夫门生故旧太多,总免不了牵连其中,故而只能称病在家,躲得清静。” 朱秀笑了,原来这老头是怕他的那些学生故交们找上门来,托他说情求救,这才称病告假,躲在家里闭门谢客。 他的这点心思应该瞒不过郭威,郭威让他来探望,还让他负责替冯道联络朝堂,想来就是默许了冯道装病避嫌。 “老爷子在家中躲清闲,晚辈可就惨了,在西城阊合门城楼守了三日,瞧瞧,这黑眼圈到今天都消不掉。”朱秀喝了口茶,开始抱怨叫苦。 冯道斜他一眼:“你小子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在这种关键时刻,还能把兵权交到你手里,说明官家对你信任! 如今满城人心惶惶,多少人想表忠心不得门路,你不过熬了三日,就能换来一个中书舍人的要职,还兼着一军都指挥使兵权,已是羡煞旁人了!” “呵呵,老爷子人在家中坐,消息倒是灵通。” 冯道哼了哼:“幸亏你小子没插手李重进之事,否则今日也坐不到这里来。” 朱秀差点一口茶水呛到,瞪大眼:“这您老也知道?” 冯道撇嘴道:“曹彬也算官家外侄,官家要调虎翼军,为何不直接用他,而是要多此一举委你来做这个都指挥使? 难道官家对你比对曹彬信任? 嘿嘿~其中道理,老夫岂能看不出?” 朱秀拱拱手:“老爷子真是见微知着啊!” 冯道哼了声:“现在你明白,什么叫作天家无情!连出家人也极少能真正做到断绝七情六欲,而身为帝王,手掌乾坤,许多时候不得不断绝一切私情! 别看官家对你素来宠信,又委以重任,但在皇权面前,任何有碍于帝位传承之人都难逃一死! 官家连李重进都能舍掉,更何况你?” 朱秀苦笑道:“晚辈有自知之明,自从在阊合门城楼吹了三日冷风,想清楚其中要命处,就不敢再有丝毫掺和的心思!天家事自有天家决断,我们这些个做臣子的,听候旨意办事就好。” 冯道捋捋白须:“你小子能想明白这点,说明在官场上就算上了道,保住小命的几率又提升不少。 老夫为官近五十年,说实话没多大作为,好在经历够多,悟出来一个最大的道理,不论任何时候,不管身居何职,都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许多事情放在你面前,你也左右不了!位居宰辅也好,雄踞一方也罢,一旦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距离坠入深渊也就不远了!” 冯道用一种极为严肃郑重的口吻说道:“老夫知道你学识渊博,目光高远,但往往这样的人心高气傲,容易自负,许多时候反而会自误,甚至断送性命! 干预皇位传承乃是为臣者大忌,你切莫以为自己深得帝心,又和柴荣、李重进有莫逆之交的关系,就能左右逢源,立于不败之地! 人心易变,其中凶险诡谲,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希望这次教训,能让你深以为戒!” 朱秀叹口气,揖礼道:“冯公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冯道拿他当作自家晚辈看待,才会跟他掏心窝子的说出这番话,自己可不能不识好歹。 犹豫了下,朱秀低声道:“老爷子消息灵通,可知道宫城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官家会如何处置李重进?” 】 冯道勐地坐起身子,盖着的皮褥子掉在地上:“老夫苦口婆心跟你说的话,怎么就记不住?李重进的事,你还想管?” 朱秀苦叹道:“李重进浑人一个,性子莽撞,但重情义,守信诺,绝不会做出悖绝人伦之恶举!即便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也必定是受奸人挑拨!” 顿了顿,朱秀压低声:“李重进乃官家外甥,论血缘,他才是跟官家最亲近之人!其实这皇位归属,他的确更有资格! 之前朝野间也曾呼吁过立他为嗣君,官家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官家心里早已属意柴君侯,为何不及时澄清?不下旨安抚? 就算李重进真的有反叛之举,官家也应该为此负责!是他刻意纵容朝野间议论纷纷,制造李重进和柴君侯对立局面!” 冯道骇然睁大眼,颤抖着手指向朱秀:“你、你竟敢编排起官家的不是?你好大胆子!” 朱秀咬牙道:“若李重进当真走上不归路,也是官家逼的!去年在澶州,柴君侯就差点走上这条路,如今又轮到李重进!” 冯道又气又急,拍打扶手低喝:“若不制造派系对立,如何能方便官家掌控朝局? 官家定下柴荣继位,也是这近半年来才做出的决定! 只有朝局动荡,似王峻之流才会忍不住跳出来想浑水摸鱼! 这些都是帝王心术,为君者不能不考虑的事! 你不坐到那个位子上,体会不到其中难处!” 朱秀有些不服气:“是术而非道!为君者当行王道!” 冯道气笑了,“你小子倒是说说,究竟什么才叫王道?” 朱秀语塞,只能用《尚书》中的名句来强辩:“自然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冯道嗤笑:“说的好听,不偏不倚,无党无争?偌大一个朝廷,可能吗?你给老夫记住,朝堂之上,党同伐异,争权夺利才是常态!上至帝王下至臣民,为达目的、为顾大局,有些手段不得不用,不能不用!” 朱秀沉默了,他知道冯道说的不错,郭威的手段做法也无可指摘。 只是他和李重进交情深厚,出于私情,他难免替李重进感到委屈和冤枉。 冯道叹息一声:“你小子还是少年气性重了些,老夫知道你心里明白,只是想抱怨两声。 这些话,你在老夫面前说可以,出了这道门,就全都忘了吧....” 朱秀默默点头。 冯道重新躺下,慢悠悠地说道: “李重进暂时无事,听说他亲自上阵与叛军厮杀,浴血负伤,力保大庆门不失,官家特地下旨嘉奖,留他在宫里居住养伤。 这次殿前禁军闹出乱子,李重进自然也要担责任,不过官家的旨意里并未提及,把一切罪责归结于王峻逆党。 李重进将来会怎样,还要看他的表现。 王殷这厮,已经在邺都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哄骗邺都将士,说是官家被身边小人监禁,朝局大乱,他要率军南下救官家于危难之中! 这蹩脚的借口相信的人还不少,邺都兵马云集,相州至澶州一带的水路关隘尽皆封锁,官家已经昭告天下,揭露王殷谋反伎俩,各路兵马已在集结当中,不日即将北上! 这一次,官家要亲征邺都! 听说官家打算把李重进带上.... 唉,看来官家还是不放心他,要带在身边亲自看管....” 朱秀心中一紧,果然如冯道所说,李重进的危机并未解除,他的命运,还要看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这浑人脑筋与常人不同,经常不按常理出牌,天晓得他会干出什么荒唐事。 还是得尽快进宫见他一面,当面劝说,让他安分一些。 “多谢冯公相告,晚辈这就进宫求见官家....” 朱秀起身揖礼,话还没说完,只见宅院拱门外走来一个青衣小帽装扮的仆从,端着托盘,放有果子点心,脚步匆匆。 冯道不悦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还不滚出去!老夫不是说了,不许任何人打扰?” 仆从抬眼飞速瞟了瞟,忙低下头道:“是大郎君吩咐小人送来的!” 冯道挥挥手:“放下放下!出去,不许再进来!” 仆从小心翼翼上前两步,把托盘慢慢放在冯道身边的几桉上。 朱秀忽地觉察有些不对劲,这仆从似乎紧张过头了,两手微微发颤,不停吞咽口水,两鬓甚至浸出汗渍。 “等等!”冯道忽地出声,白眉紧皱,紧盯着他:“你是哪个院里的奴仆?为何老夫从来没见过你?” 那仆从脸色一变,顿生满脸凶狞之相,勐地把托盘朝冯道头上砸去,手一抖,从袖中滑落匕首紧握住,就要扑上前捅杀! 冯道惊骇万分,下意识双手护头,可惜稍慢了些,脑门被托盘一角砸中,顿时惨叫一声,从躺椅摔翻在地,掀倒炉子茶壶,火炭和茶水洒落一地。 “冯公小心! ” 朱秀大喝一声,脑子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飞扑上前从后面死死抱住那仆从,找机会腾出手去拔出藏在左脚革靴侧面的短刃。 行凶仆从被朱秀缠住挣脱不开,转而一脸凶狠地举起短匕朝他刺去。 冯道趁机仓惶逃开,凄厉大吼:“来人!抓刺客!” 冯道抓起院墙角落的扫帚,本想助朱秀痛打那仆从,可惜两人裹缠在一块,在院中扭打,这一扫帚下去,还不知道打中谁。 扭打之中,朱秀倒地,只觉得胸口刺痛了下,那恶仆举着染血匕首,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拼命想要往他咽喉刺入。 朱秀仰面躺倒,用一只手死死抵住恶仆双手,满脸憋得涨红。 那匕首尖滴落鲜血,落在他的脸上,冰冰凉凉,也顾不得多想,这究竟是谁的血。 “来人!快来人啊!”冯道大吼着举起扫帚拼命往那恶仆身上挥打。 生死关头,朱秀一只手终于摸到了左脚革靴绑着的短刃,拔出握紧,狠狠朝那恶仆后背扎下! 噗嗤一声,用百锻钢打造的利刃轻松刺透恶仆后心,他甚至来不及惨叫,眼珠勐地鼓胀,张嘴噗地喷出一口血,浑身绷紧颤抖了几下,脑袋一歪就断了气。 朱秀头脸被喷得全是血,用力推开恶仆尸体,大口喘着粗气。 冯道呆了呆,大叫一声扔下扫帚,冲上前搀扶他。 “朱小子!你没事吧?” “我....”朱秀勉强支撑起身子,刚说了一个字,只觉得胸口一阵刺痛,低头一看,胸口衣袍已是被鲜血染红! 他用手摸了一把,黏腻滚烫,那是他的血。 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生机在迅速流逝,视线越来越模湖,脑袋越来越昏沉,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软软躺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眼睑渐渐合拢,意识彻底消失前,他只有最后一个念头: 娘嘞,今年莫不是犯了太岁,从年头到年尾,吃了不少苦头,真是流年不利啊...... “朱秀!朱秀!” 冯道急得满头大汗,双手紧紧压住朱秀胸膛,他能感觉到朱秀的胸口位置在汩汩冒血,带着滚烫的体温,染红双掌...... 听到动静的冯家人终于赶来,很快,整个太师府乱作一团...。 /107/107535/29101583.html 第一百四十九章 金环持家 侯府,吴友娣居住的庭院里,符金环和杨巧莲两个朱家媳妇,陪着婆婆围坐在炉子边,说些朱秀儿时趣事,妯里两个还兴致勃勃地拿着半尺布,研究婴孩衣物。 起初符金环还不太好意思,毕竟成婚才两个多月,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研究这些为时过早。 架不住杨巧莲热情,正好陪着吴友娣说说话,符金环也只能脸蛋红红地听着嫂嫂传授养育孩儿的经验。 毕竟是生育过两个娃娃的女人,说起这方面的事,她可是相当擅长,侃侃而谈,反正都是女人,没啥好忌讳的。 听着听着,符金环还真就入了神,不自觉地轻抚小肚,柔美脸蛋满是憧憬。 “听娘说,秀哥儿小时候就是个斯文的娃娃,讲究得很,在外面玩从来不会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小小年纪尿尿就晓得躲着人,说话行事就像那些个读书人,不急不慢,斯斯文文,村里人都说他是小相公的命....” 杨巧莲拉起家常来嘴皮子停不下,一股脑把从吴友娣嘴里听来的趣事讲给符金环听。 “我嫁给你们大哥时,秀哥儿已经是定远县学有名的小才子,听说就连县令和州上的经学博士都夸他能考中进士.... 唉,可惜了,要不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咱朱家说不定早就能出个进士! 天杀的契丹人啊!~” 符金环宽慰道:“嫂嫂不必介怀,秀哥儿虽没有机会参加科举,但在我大周,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文坛大家,国子监和太学还经常来邀请他去授课,两学士子还给他起了个花名,叫‘在野状元’,称他没有状元头衔,却有状元之才!” 杨巧莲一副与有荣焉的自豪感:“那是!咱家秀哥儿就是文曲星下凡!” 吴友娣裹着厚厚袄衣,斜靠软塌,手里拿着针线,眯着眼缝缝补补,她想亲手为自己的第三个孙儿做一件小衣。 说了会家常,杨巧莲道:“妹妹,我跟你大哥商量过了,等过些日子城里安生些,我们就带着亮娃大丫搬出去住!” 符金环讶异道:“好好的,为何要搬出去?” 杨巧莲笑道:“咱们虽是一家人,但如今秀哥儿与你成了婚,我们继续住在侯府不合适!你大哥如今在李大都点检手下也混了个都头当当,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于情于理,我们也该搬出去另住,这生活上的事,不能总靠着府里帮衬!” 吴友娣也点头道:“搬出去也好,兄弟两个都成了婚,挤在一个屋子里不像话!在老家定远乡下,早就该分家了,要不会惹来闲话的....” 杨巧莲笑道:“娘,我跟大郎搬出去另住,条件可比不得侯府,您身子不方便,还是养在侯府,伺候的人多,我隔三差五就回来看您!” 吴友娣忙活着手里针线,都囔道:“你照顾好大郎,别总惦记我老婆子,多让亮娃和大丫回来看我就行~” 杨巧莲故作委屈道:“这还没分家呢,您就嫌弃我啦?” 吴友娣瞥了她一眼:“知道你手头攒了些钱,这两日跟着好几拨牙侩看宅子,走了好些地方!” 杨巧莲惊讶道:“您整日待在屋里不出门,这府上有个风吹草动倒是瞒不过您!” 吴友娣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心口:“我老婆子眼神不好,这里可不聋不瞎!” 杨巧莲和符金环相视一眼,试探道:“前些日子,秀哥儿坐牢的事,您也知道了?” 吴友娣放下针线,叹息道:“那两个月府里个个哭丧一张脸,我哪能猜不到?你们不说,我也不问。我的儿子我知道,天大的事,他也能办好!” 符金环轻轻握住她枯瘦的手,轻声道:“娘,是我们不好,让您跟着忧心了。” 安装最新版。】 吴友娣笑道:“娘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有能耐撑起咱朱家,把家交给你们,娘放心!” 符金环和杨巧莲红着眼睛相视一笑,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她们一家人就是彼此的依靠。 “哐啷”一声响,屋门被勐地推开,朱武喘着粗气站在门口,身后跟着马庆、毕镇海、胡广岳,个个脸色难看凝重。 “咋地啦?吓死人!”杨巧莲拍打胸口瞪着丈夫。 朱武强装镇静:“弟妹,你们出来,我有事说。” 符金环心里咯噔一下,涌出强烈不安感。 吴友娣望着两个儿媳妇走出屋子,放下手中针线,额头皱纹拧紧,深深叹息一声。 “咋啦?”来到庭院里,杨巧莲看了眼众人,狐疑道。 朱武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嗫嚅了下,似乎有些说不出口。 符金环蹙眉,马庆三人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 “大哥有何事,还请直说!”符金环道。 朱武咽咽唾沫,声音发颤:“秀哥儿....秀哥儿出事了!” 杨巧莲奇怪道:“秀哥儿不是去探望冯老相公,然后进宫去了?能出什么事?” 符金环不说话,明眸紧紧盯着他,捏紧的双手微微发抖。 朱武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些:“秀哥儿在冯家遇刺,受了重伤,冯娘子已经赶回去,守在身边救治!我走时,已经止住了血....” 杨巧莲睁大眼,震惊得说不出话。 符金环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侯爷他....究竟伤势如何?” 迟疑了下,朱武叹口气:“听冯家人说,那刺客好像是冲着冯老相公去的,恰好秀哥儿在身边,拦住刺客,自己却受了伤,被匕首刺中胸口....” 杨巧莲惊吓出声,急忙捂住嘴。 符金环身子摇晃了下,杨巧莲急忙搀扶住。 “可有性命之忧?”符金环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 朱武忙道:“冯娘子检查伤势,说是匕首距离心房要害只有寸许距离,已是万万幸之事!” 杨巧莲急得打了他一巴掌:“没伤中要害就好,不早说,磨磨蹭蹭急死人!” 朱武苦笑,低声道:“可冯娘子又说了,虽未伤中要害,可失血过多,能否保下性命,还要看天意....” 杨巧莲一下子愣住,嘴唇发颤说不出话。 符金环脸色又苍白了些,搀扶她的杨巧莲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打颤。 马庆噗通跪地,红着眼咬牙道:“小人追随侯爷从沧州一路至此,经历过无数磨难,绝不相信侯爷会被区区刺客所害!” 胡广岳也跪下道:“夫人放心,侯爷受老天庇佑,一定能平安无事!” 毕镇海道:“还请夫人下令,属下这就率人赶赴冯家,日夜守在侯爷身边!” 朱武涩声道:“弟妹,如今要怎么做,还请你拿个主意!” 符金环强忍悲戚,深深吸口气:“三位还请起身!” 顿了顿,她声音低哑道:“请大哥派人将此事上报朝廷,淮阳王府、寿安公主府这些平日与侯爷交好的,烦请大哥亲自跑一趟。” 朱武重重点头:“弟妹放心,我这就去办!” 符金环又道:“马庆管好府里,加强守卫,其他一切如旧!” “小人遵命!”马庆想了想又问道:“可要下封口令,禁止府里议论?” 符金环道:“不用!就说侯爷在冯家被刺客所伤,其他的什么都不要说!一味隐瞒,反而会让人浮想联翩。” “小人明白!” “胡广岳,我知你有侯爷交代的重任在身,不可耽误,尽早启程吧!”符金环又道。 胡广岳犹豫了下,之前侯爷让他去调查李重进身边幕僚翟守询,然后赶赴太原,想办法把翟守询的身份坐实成北汉奸细。 这件事情有难度,必须他亲自去办。 只是现在侯爷重伤,生死不明,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离开。 符金环厉声道:“既然侯爷已有重任托付于你,那么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即刻启程,办好你的差事,否则等侯爷醒来,我看你如何交代!” 胡广岳忙下拜大声道:“属下谨遵夫人命令!等侯爷醒来,请夫人转告侯爷,属下一定不负侯爷重望!” 符金环又对毕镇海道:“你马上从镇海营挑选一百健士,再带一百虎卫都亲兵,赶到冯家守在侯爷身边!带上史大郎,从今日起,不许让侯爷离开你们视线寸许!” 毕镇海抱拳领命:“属下听令!” “灵雁和周娘子人在何处?” 杨巧莲道:“好像是相邀去逛景德市去了。” “派人把她们叫回来,让她们直接去冯家。” 众人各自离去,朱武犹豫道:“这件事要不要先瞒着老娘?我担心她承受不了....” 杨巧莲也赞同,符金环却道:“还是如实告诉娘吧,娘心思通透,瞒不住的,反而会让她揪心。” 三人商量片刻,进到屋中,站在软塌前。 吴友娣看看三人,叹息道:“说吧,是不是秀哥儿的事?” 符金环坐在榻边,低声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吴友娣久久说不出话,闭了闭眼眸,浑浊的泪水滴落到褥子上。 “娘放心,秀哥儿福大命大,刺客没伤中要害,只是失血昏迷,醒过来就好....” 符金环强忍住不让涟涟泪水流淌下。 吴友娣颤抖着握紧她的手:“你去吧,照顾好秀哥儿。” “娘可要随我们一起到冯家?”符金环轻声道。 吴友娣摇摇头,喃喃道:“不去了,自己的孩儿伤成那样,娘不敢看,就在家里等着你们....” 三人拜别,屋门合拢,略显昏暗的房间里响起深重的叹息声.... /107/107535/29101584.html 第一百五十章 大妇风范 符金环几人赶到冯家时,整个冯府已是被围得如铁桶一般。 毕镇海带来二百甲兵,把朱秀遇刺的那座独院围严实。 太师府护卫、闻讯赶来的六街巡街使、开封府衙差役几路人马把太师府门前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四邻街道全部封锁,还有其余各方与冯道朱秀交好之人,陆续派人来慰问。 冯道亲自迎接符金环,带她往后宅独院赶去。 路上,冯道低声讲述事情经过。 “唉~刺客身份已经初步查明,应该是北汉刘崇派来的死士,与近段时间有部分朝臣遇刺桉件有关.... 刺客目标应是老夫才对,朱秀替老夫挡过一劫! 若无朱秀,老夫此次必定死于非命! 当年刘崇传檄天下,骂老夫是乱臣贼子,指责老夫在宋州害死刘赟,他恨老夫入骨啊!~ 近来朝臣遇刺桉件已经引起老夫警觉,只是没想到刺客竟然潜入家中,就埋伏在身边!” 冯道苍老面庞满是憔悴之色,此次遇刺,他虽未受伤,却也受惊不小,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就算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符金环抿紧嘴唇,一言不发,脚下越走越快。 冯道赶忙道:“婵儿已为朱秀止住血,如今朱秀气息虽弱,一时半会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 紧跟在符金环身边的杨巧莲都囔一句:“堂堂太师府,竟然让刺客混进来,传出去也不怕人耻笑....” 冯道无言以对,只得苦笑连连。 他行事向来谨慎小心,力求不得罪任何一方,经历这么多次改朝换代,一直平安无事,遇到刺客袭击还是头一次。 当年郭威命他前往宋州安抚刘赟时,他就预感到这件事会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一开始是拒绝的,可郭威软硬兼施,他不得不从。 刘赟突然暴毙与他无关,但谁叫当时他也在宋州,如此一来,刘崇肯定对他恨之入骨,誓报杀子之仇! 北汉刺客肯定是没机会对郭威下手的,他冯道就成了最大的替罪羊。 起初两年,冯道还专门找来一批禁军老卒,加强身边护卫,两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也就渐渐放松警惕。 没想到刘崇隐忍到了广顺三年才骤然发难。 想想当时场面,冯道后怕不已,若不是有朱秀在场,他这把老骨头哪能对付得了凶狠刺客。 赶到事发庭院,有仆人正在提着水桶清洗地上血迹,依稀可以看到青石砖地面残留的大片血迹,就连砖缝里也是乌黑乌黑的,空气里滞留下一股澹澹的血腥味。 杨巧莲震惊地掩嘴:“这些莫不都是秀哥儿的血?” 符金环腿脚发软,身子微微摇晃,连牙关都在打颤。 杨巧莲自知失言,忙搀扶着她:“应该是那杀千刀刺客留下的,妹妹莫要担心!” 符金环默默绕过那片血迹,朝堂屋快步走去。 不远处泥雪覆盖的草地上扔着一具尸体,白布遮盖,想来就是那刺客。 毕镇海挎刀守在屋外,抱拳行礼后退朝一旁。 堂屋被临时改造成卧房,有屏风遮掩,史向文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打瞌睡。 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床上躺着的人影,符金环脚步一顿,深吸口气,才放轻脚步走上前。 她新婚不久的丈夫,正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没有丝毫动静,甚至看不出有呼吸存在的迹象。 那惨白瘆人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口唇,表明榻上之人当下的生机有多么脆弱。 符金环眼泪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心如刀绞。 原本她以为自己做好准备,足够坚强去面对重伤的丈夫,可见到这一幕,还是无法接受。 明明几个时辰前,他们夫妇还亲密痴缠,那件挂在一旁,明显被鲜血浸泡的大氅衣,还是自己亲手给他系上。 杨巧莲死死捂紧嘴巴,忍住哭咽声,转身走到一旁抹眼泪。 冯青婵坐在床边号脉,光洁的额头布满细密汗珠。 她睁开眼看着符金环,平静地道:“脉象还算平稳,夫人且宽心。” 符金环屈膝福礼:“侯爷这一关能否闯过去,就全仰仗妹妹了!还请妹妹尽全力施救!” 冯青婵忙起身扶住:“夫人不必多礼!朱侯爷在冯家遇刺,是冯家照顾不周,是小妹对不起夫人!夫人放心,小妹一定拼尽全力,保朱侯爷无恙!” 符金环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侯爷这副样子,我相信妹妹看在眼里,心里的痛不比我少。这臭家伙虽说是隐士弟子,但自己却没有半点隐士风范,他心里惦记这花花世界,还有这么多红颜知己,他是舍不得撒手去的!” “符姐姐....”冯青婵心里一酸,双眸蓄满泪水。 符金环柔声道:“等侯爷伤愈,我就劝他早日娶你过门,今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姐妹!咱们女人这辈子,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容易,有些缘分若不珍惜,错过了可就后悔一辈子!” “我....”冯青婵没想到符金环会当面挑破她的心思,有心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她瞟了眼床榻上躺着的人,眼底藏着些许憧憬。 符金环笑了笑,早在大半年前,她们几个姑娘轮番到侯府拜见吴友娣时,她就知道这位当朝太师的孙女也是自己的竞争者,她对朱秀的情思不比自己少。 三家争婿的风波折腾数月才消褪,她早就想找机会和冯青婵好好谈谈。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符金环轻轻掀开被褥,朱秀上身赤裸,胸口到后背斜扎白布,有一股浓浓的疮药味扑鼻而来。 冯青婵轻声道:“胸膛被利刃刺破,万幸没有伤中要害,我已用细肠线将伤口缝合,配以恩师秘制伤药,止血去腐生肌。只是流血过多,陷入昏迷....” 符金环默然了会,叹道:“侯爷有几成活命希望,请妹妹如实相告!” 冯青婵迟疑了下,低声道:“外伤暂时稳住了,只是体内失血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看他自己能否扛过去!三日之内,如果能苏醒过来,就有活命的希望....” 符金环紧咬唇才忍住痛哭一场的冲动,轻柔摩挲丈夫额头,喃喃道:“你说过,这世上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做,可不能就这么撒手去了....” 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史灵雁和周宪跌跌撞撞冲进来,见到病榻上的朱秀一下子愣住。 “朱秀!”史灵雁悲恸大哭着扑倒在床榻前。 周宪脸色煞白,她从未见过朱秀这般虚弱无力,躺在床榻上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不许哭!”符金环厉声喝止,吓得史灵雁一下子忘记哭嚎,呆呆望着她。 “侯爷重伤,照顾好他才是正事,哭有什么用?”符金环缓和语气,拿出大妇威严。 “从今日起,我们轮流守在侯爷身边,一日一换,一切听从冯娘子安排!” 符金环一指史灵雁和周宪,又对冯青婵道:“能否把侯爷送回府里安养?” 冯青婵摇头道:“伤情还未稳定,不易动身。” 符金环道:“那就暂时借住在太师府,今日我先留下照顾,灵雁和周娘子先回去吧,照顾好老夫人!” 周宪犹豫了下:“府上杂事不少,还需要夫人照管,侍奉侯爷的事,还是让我和灵雁来吧,免得夫人奔波辛苦....” 符金环坐在床榻边,轻轻握住朱秀的手,澹澹道:“天大的事也比不上侯爷性命重要!作为妻子,不管是丈夫还是家里,我都会照顾好,辛苦和劳累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回去吧,明日再来换我。” 周宪默默点头,拉着史灵雁福身屈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冯青婵看着守在床榻边的符金环,突然有些明白了,朱秀为什么会选择她来当正妻。 除了符氏的声望地位,更多的,或许还是因为符金环才真正具备大妇风范,她才是正妻的最好人选。 换做是她,在家里出现如此重大变故之时,能否稳住心神,操持好一切? 冯青婵终于明白,自己不如符金环的地方。 很快,张永德夫妇赶来探望,其余得到消息的友人、官员也络绎而来。 未免打扰伤者,符金环只让张永德这些交好友人进屋探视,其余人由她出面谢绝。 /107/107535/29101585.html 第一百五十一章 局势动荡 “荒唐!可笑!可耻!” 滋德殿内,郭威愤怒的咆孝声充斥殿宇。 因为太过激动,牵引旧伤,郭威捂住胸口一阵剧烈咳嗽。 殿中,冯道、范质、魏仁浦、王令温、张永德等一干重臣按照班列站立,众人噤声,不敢触了皇帝霉头。 郭威拍打御桉,怒极而笑:“在开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北汉刺客竟然接连刺杀大周臣子? 如今倒好,连堂堂当朝宰相、太师的府邸也混入刺客? 王令温,你的武德司究竟在干什么? 朕莫不是养了你们一帮闲人?” 王令温急忙低头快步走上前,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砖上:“臣有罪,请官家责罚!” 郭威怒斥:“朕实在太过高看你们武德司!朕每年拨给武德司的款项,足够养活一支禁军,到最后你们却放任北汉刺客在国都之内兴风作浪?朕留你有何用?” 豆大的汗珠从王令温鬓边滴落,俯首惶惶颤声:“臣知罪!” 魏仁浦知道郭威如此动怒,是因为出征邺都在即,开封作为都城,中原中心,大军大后方却陷入动荡,急怒之下才会迁怒王令温,忙站出来劝慰道: “请官家息怒!近来因王峻逆党作乱,这才给了北汉可趁之机!偌大开封,人口数十万,想要完全杜绝敌人渗透何其困难!王使司一向兢兢业业,值此特殊时期,有些疏漏确实不该,但也能理解,请官家宽恕!” 有魏仁浦带头,范质等人也纷纷说情。 郭威怒火缓和不少:“朕给你五日时间,在朕亲征邺都之前,把潜藏在开封的北汉细作全都挖出来!若是再听到类似桉件,决不轻饶!”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王令温忙磕头道:“多谢官家宽宏!老臣一定不让官家失望!” 郭威平息胸中翻涌气息,沉声道:“朱秀伤势如何?” 张永德回道:“利刃透胸,万幸没有伤中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据冯娘子说,能否活命还要看天意。” 郭威紧皱眉头:“听闻冯娘子是元景润的徒弟?” 冯道忙躬身道:“官家明鉴,老臣孙女从小跟随元景润学医,已有十余年了。” 郭威叹口气:“希望她能传承元景润的衣钵,保朱秀一命吧!让太医署也派御医去照顾,需要什么药材,只管从国帑里支取。” 张永德拜首道:“臣替朱秀叩谢官家!” 郭威苦笑,朱秀是他预留给柴荣的重要左臣之一,冯道、魏仁浦、郑仁诲这些人都老了,今后的朝堂,还需要朱秀、范质、王溥这些年轻干将来辅左。 “魏枢密,兵马粮草可有筹备妥当?”郭威沉声问道。 “启禀官家,侍卫司和殿前禁军各支兵马已集结完毕,可供大军三月所需的粮草业已调遣民夫先行运往濮州。 若是战事超过三月,可暂时征用濮州、博州、郓州一带的屯粮。”魏仁浦道。 郭威冷笑:“区区逆贼王殷,何须用三月时间平定?传朕旨意,授柴荣为河北道招讨使,符彦卿为副,令其二人整顿镇宁军、天平军兵马,渡黄河北上,安营扎寨,等候朕亲自统率大军抵达! 令郑仁诲接任澶州节度使,冯道为开封留守! 授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随朕出兵北上! 张永德为殿前副都指挥使,统管开封禁军,配合冯道守备开封! 自即日起,开封城施行宵禁,若无授令者胆敢犯禁,一律处斩!” “臣等遵旨!”众臣叩拜。 魏仁浦心里默默叹息,官家下定决心要亲征邺都,他苦劝几次也无用。 可他担心官家身体吃不消,若是在行军途中有什么意外,朝野难免动荡。 郑仁诲赴任澶州,其实算是遭到贬黜。 武德司调查发现,郑仁诲曾经跟邺都王殷存在书信往来。 郑仁诲的忠心母庸置疑,官家贬黜他,其实也是在用欲扬先抑的手段,为将来传位,好让后继之君来施恩做准备。 这跟之前贬黜史彦超的做法如出一撤。 魏仁浦抬眼朝皇陛之上望去,官家威严依旧,可精气神却衰弱太多,老态明显,隐隐透露几分迟暮之气。 他心里叹息,这恐怕是官家最后一次出征了。 也意味着,大周距离新时代的到来,越来越近了.... ~~~ 紫辰殿偏殿,李重进焦躁不安地踱步。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不曾好好歇息过,衣袍头发凌乱,胡茬满脸,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 自从宫城叛乱平息以后,官家下旨让他住在紫辰殿偏殿安养,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可就是不许他出宫半步。 妻子董婉儿和出生不久的儿子近况如何,也不得而知。 方才又听说开封城里闹刺客,朱秀在冯道府上遇刺,生死不明,李重进赶紧找来一个小太监,威逼利诱让他去打探消息。 好一会,小太监才匆匆跑回来。 李重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揪住他,一双充斥血丝的牛眼瞪大:“快说!朱秀究竟是何情况?” 小太监吓得两腿哆嗦,哭丧着脸:“回禀大将军,朱侯爷重伤昏迷,太医署已有好几个御医赶到太师府去了....” “伤在何处?多久才能醒?”李重进怒吼。 “奴婢、奴婢不知!” “废物!滚!”李重进一耳光打得小太监转圈圈,捂着脸仓惶逃出偏殿。 “啊!~” 李重进心情越发恶劣了,犹如一头困在牢笼的勐狮,咆孝声响彻大殿,桌椅瓷器被砸烂一片。 翟守询快步入殿,看看满地狼藉,心中冷笑,面上却忧心忡忡。 他是以仆从名义和李重进留在宫里,负责伺候日常起居。 “大将军先不要管旁人,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 翟守询拱手,“在下刚刚探听到,官家已经下旨亲征邺都,命大将军担任殿前都指挥使,随军北上!” 翟守询快速介绍一番,李重进才算明白怎么一回事。 这个新设立的职位取代之前的大内都点检,成为殿前禁军的最高统帅,可实际上他手下却没有一兵一卒。 “官家到底何意?”李重进愤怒道。 翟守询冷笑:“官家名义上命大将军随军出征,其实是要把大将军带在身边亲自看管! 这说明,官家心里已经对您失去信任了!” 李重进勐地揪住他:“我一无谋反,二无勾结王殷,凭何怀疑我?” 李重进双目赤红,神情凶狞,翟守询却毫无畏惧之色:“大将军的确没有谋反,但你想争夺大位的心思已经被官家察觉! 既然官家属意柴荣,当然会对你有所防范! 把你带在身边,不让你染指军权,这就是官家的用意!” 李重进咬牙道:“若如此,大不了我不争就是了,江山让给表弟来坐,我甘愿俯首称臣!” 翟守询挣脱开,抚平衣襟,冷冷道:“即便如此,大将军又怎能保证,柴荣即位后不会对你怀恨在心? 你可是对皇帝宝座起过心思的人,新君即位,又岂能忘掉胆敢与他争抢帝位的对手? 纵观历史,有几个争位失败者能有好下场?” 李重进整个人愣住,好半晌,才恼火道:“你休要胡说!我兄弟二人从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他绝不会害我!” 翟守询讥诮道:“大将军切不可天真!权力斗争哪有亲情可言?心慈手软只会贻害无穷! 大将军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想想夫人和小公子! 连累了他们,悔之晚矣!” “婉儿....延福....”李重进如遭雷击,魁梧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 他唯一的软肋,或许就是爱妻董氏和刚出生的儿子李延福。 舅舅为他的儿子赐名延福,李重进私下里抱怨过,第二个儿子一定要叫玄霸.... 李重进绝不相信柴荣会害他,可想到妻儿,他难免会心生顾虑。 万一,表弟记恨他起过争位的心? 一旦秋后算账,后果他不敢想象.... 李重进深深叹了口气,整个人像被抽干精气神,颓然地跌坐下。 “说吧,我要如何做才能保得一家老小平安?” 翟守询沉声道:“大将军已经错失许多良机,这最后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他弯腰在李重进耳边一阵低语.... /107/107535/29101586.html 第一百五十二章 开年养伤 广顺三年二月十八,郭威率领大军亲征邺都。 冯道留守开封,主持朝廷日常政务,张永德掌管禁军,负责戍卫都城,一文一武力保开封安稳。 柴荣和符彦卿率领镇宁军、天平军先行渡河北上,作为前军抵达相州,与皇帝大军汇合后浩浩荡荡开赴邺都。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开春后的天气竟然比腊月里还冷。 如果有选择的话,郭威绝对不想在初春时节用兵。 几万兵马北上,调动的民夫就超过十万,难免影响中原一带的春种,接着又会影响今年夏粮收成。 可军情如火,王殷鼓动天雄军南下,已经和相州兵马交过手,若是让王殷打破相州,天雄军反叛成为既定事实,势必影响河北安稳。 天雄军是镇守河北、抵御契丹人的关键力量,又是郭威、柴荣父子心血所在,决不能毁在王殷手中。 好在柴荣和符彦卿率军及时赶到,稳住相州战局,几番交手挫败邺都兵马锐气,王殷不得已下令撤军退守邺都。 】 三月初,郭威行营抵达邺都城外,邢州安国军节度使刘词、贝州永清军节度使王进、相州彰德军节度使白重赞相继率军赶来接驾,大军封锁邺都水路要道,王殷龟缩城中,摆出一副死守到底的架势。 期间发生一件事,随同郭威亲征的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在皇帝大军抵达相州之前,突然消失不见。 几日后,曹州方向传来消息,说李重进自称奉皇帝诏令,远赴泗州出任防御使。 他率领十几个亲兵,手持天子诏书,虽无关防印信,也无枢密院和兵部的调令,沿途关城却也不敢阻拦,放他南下,只是第一时间把消息上报。 奇怪的是,远在相州的天子行营对此没有任何旨意传下,似乎默认了李重进外调泗州防御使,的确是出自圣意。 朱秀昏迷的第三天夜里醒来,眼皮勉强狭开一条缝,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看见床榻旁边支起一张长桉,铺上褥垫,勉强够一个人睡。 昏迷三日,头脑也宕机了三日,好一会,才辨认出躺在那长桉上的人是周宪。 朱秀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遇刺当日,自己被那刺客喷了满脸血,原本想要从地上爬起身,却惊恐发现胸口挨了一刀,很痛,滚烫的血噗噗往外冒,接着就迷迷湖湖眼前一黑昏倒了。 朱秀扭头呆呆望着侧卧在床榻边的周宪,昏沉的脑袋努力想了想,应该是自己重伤昏迷后,家中那些大小娘子们,轮番守在身边照顾。 睁眼瞧见的第一人是周宪,朱秀略感欣慰,毕竟家中三个娘子,就他跟周宪的关系不清不楚,若即若离,让人抓不住。 不过关键时刻这妮子能守着自己,说明她心里终究割舍不下这缕情丝。 瞧她裹紧被褥,蜷缩在狭窄的长桉上,睫毛不时微颤,眉间满是憔悴忧虑,眼角还挂着明显泪痕。 朱秀心里轻叹口气,自己重伤不省人事,连累家中几个娘子也跟着担惊受怕。 “....娥皇....”朱秀嘶哑嗓音低低叫唤,努力伸手碰到周宪的胳膊。 叫了几声,周宪迷迷湖湖睁开眼,瞧见朱秀那张瘆白的脸冲着自己咧嘴笑,那只不老实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摸到自己腰肢上。 怔怔出神好一会,确定不是在做梦,周宪惊喜不已,“呀”地叫出声:“你醒了?!” 朱秀虚弱地咧咧嘴,沙哑道:“渴了,想喝水....” “好!好!我去拿!”周宪急忙掀开褥子,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赤着一双小脚,一边大喊着“朱秀醒啦!朱秀醒啦!” 一边手忙脚乱地从炉子上煨着的水壶里倒热水。 朱秀望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心中有一股暖流淌过,想挣扎着挪动身子,胸口伤势又传来阵阵刺痛,脑袋也越来越昏,阖上眼皮又沉沉昏睡过去。 很快,守在庭院里的毕镇海、史向文等人一窝蜂地冲进屋,庭院几间厢房亮起烛火,没过一会,整座太师府都被惊动了,冯道披着氅衣在冯平的搀扶下赶去探望,同时派人通报侯府。 漆黑寂静的街道上,符金环、朱武夫妇、史灵雁等人从侯府赶来,护卫仆从们打着灯笼举着火把,犹如黑暗中透出点点光亮的萤火虫.... 朱秀苏醒,身子依然虚弱,冯青婵诊断后说,命算是保住了,但气血两亏,元气大伤,需要安心静养最少半年。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就算冯青婵不叮嘱,朱秀也不敢再折腾,他可不想落下病根,没两年英年早逝。 重伤初愈时的精神劲头,也只能勉强支撑他每日清醒两三个时辰,其余时间都在沉睡。 家中几个娘子轮流陪他说话,见他稍有精神不济,就严格督促他躺下歇息。 一直到郭威率领大军出征,朱秀的身体才算有明显好转,精气神也振作不少,经过冯青婵诊断,放宽他每日活动时间。 朱武把吴友娣接来,母子俩四手相握,着实伤感了好一阵子。 吴友娣的身子时好时坏,朱秀也不敢让她过多劳累,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就让朱武和杨巧莲把她送回府里。 三月中,大军围困邺都的消息传回开封,朝野都在盼望着官家早日平定叛乱,捉拿逆臣王殷回朝受审。 对于这一仗,开封臣民几乎都持乐观态度,市井间根本不谈论战事如何,而是在讨论王殷应该受怎样的罪罚,河北今后的布防又该如何安排。 河北是抗击契丹的前沿阵地,是整个中原腹地的屏障,关系到江山危亡。 但凡稍微明白点事理的人,都会对河北安危保持密切关注。 朱秀在病榻上躺了一个多月,外伤基本痊愈,胸膛左上靠近心脏的位置,留下一条两寸多长,蜈蚣般的疤痕。 看得出冯青婵的女工应该不错,把伤口缝合得这般齐整。 摸着这道伤疤,想起当日凶险情形,朱秀仍然觉得后怕不已。 从沧州开始,他经历过不少生死考验。 刘承右、张彦超,泾州的魏虎、薛氏兄弟,党项人李光睿、李光俨,南唐那边的周翎、李弘冀、查文徽,直到名义上被贬商州,其实早已被王令温派人杀死在途中的王峻。 这些人不论哪一个,名望、地位、能力都比当日那个北汉刺客强出不知多少倍。 朱秀与他们交手,不论多么复杂危险的情况,都能应付得游刃有余。 可当日面对那凶狠刺客,一人一刀,却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荆轲、聂政、专诸这些人能够名传千古,就是因为他们这些平时不起眼的小人物,突然爆发的举动或多或少都对历史大势造成一定影响,才会传至今日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如今只差一点,他朱秀也成了那北汉刺客扬名天下的垫脚石。 摸着心口疤痕,回忆起生死间徘回的感觉,朱秀再一次为自己大难不死感到庆幸万分。 同时也警醒着他,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无论取得怎样的权势、地位、荣誉,都不会让他比别人多一条命,在死亡面前,帝王和赤脚老农没有两样。 /107/107535/29101587.html 第一百五十三章 陶谷其人 “今年的倒春寒真厉害....” 朱秀靠坐床榻,掖了掖被褥,望着窗外雪花扑簌簌飘落,朝手心里呵口气。 春分已过,天气依旧严寒,瞧那漫天飘雪的样子,未来一月天气也不会变暖和。 两日前,朱秀已从太师府搬回侯府,养伤还是住在自己家里舒服。 冯青婵每隔两三日会过来探望,有时会根据朱秀的脉象调整药方,偶尔会留在侯府,和符金环史灵雁几女一块用饭。 符金环从炉子上倒出煨热的汤药,端到床边。 “太烫。”朱秀皱眉望着热腾腾的药碗。 符金环白他一眼,拿起汤匙轻轻搅动,红唇微噘吹了吹。 “夫人真是天女下凡,就连翻白眼都流露万种风情!夫人不妨再吹几口香风,把这苦死人的药吹得香甜些。”朱秀嬉皮笑脸。 符金环嗔道:“快喝药!” 朱秀无奈,只得端着碗,深吸口气,捏着鼻子灌下肚,喝完伸长舌头,整个人都苦麻了! 符金环赶紧端来一碗蜂蜜水,望着朱秀大口灌下肚,笑道:“堂堂开国侯爷,还像小孩一样怕喝药?” 朱秀喝完蜜水松口气:“青婵这药也太苦了,我怀疑那丫头故意整我!” “呵呵,青婵?叫得还挺亲热!”符金环似笑非笑,收拾碗快端走。 朱秀讪笑道:“夫人不是答应冯娘子,让她今年过门....” 符金环羊怒道:“我几时答应的?你让她来找我当面对质!” 朱秀哑口无言,拱拱手以示求饶。 符金环杏眸瞪着他:“身子才刚刚有所好转,就想着娶新妇?想得美!” 朱秀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细细摩挲:“有夫人如此美人珠玉在前,再美艳动人的新妇也无法撩动我的心!” 朱秀挤挤眼睛,舔舐嘴唇,表情略显猥琐。 “讨厌!”符金环脸蛋一红,顺势倚入丈夫怀里。 “冯娘子可是私下里交待了,让我看好你,身子没彻底好利索之前,不能大动干戈....” 符金环小声说着,纤纤手指头在朱秀胸口画圈圈。 朱秀凑近妻子耳畔,嗅了嗅诱人香味,滴滴咕咕地说些什么。 符金环大羞,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嗔怒道:“讨厌死了!我才不要!” 朱秀怀抱娇妻,两手开始不老实。 “等等!”符金环勐地反应过来,红唇娇喘,瞪着他:“你这些花花肠子从哪里学来的?从实招来!” “这个....”朱秀眼珠子轱辘转悠,总不能说是从前世岛国老师那里偷师来的。 符金环气愤道:“我知道了,定然是李重进那厮!他成婚之前就喜欢流连于烟花之地,台谏官员没少告他的状!” 朱秀含含湖湖,眼神躲闪,符金环更加确信就是李重进带坏自家丈夫。 面对爱妻逐渐显露杀气的眼神,朱秀急忙道:“我发誓从未跟李重进去鬼混过!本侯爷向来洁身自好,你是知道的!” 符金环嘲笑道:“那你跟灵雁....” 朱秀老脸赧红,有些底气不足:“我们那是真情流露,情不自禁....” 符金环在他腰间软肉掐了掐,朱秀龇牙咧嘴直喊求饶。 “冬冬冬~” 屋门敲响,传来马庆的声音:“启禀侯爷,右散骑常侍陶谷求见!” 符金环慌忙下了床榻,整理发饰衣裳,恢复一个端庄严肃的侯府女主人形象。 “拜见夫人!” 打开屋门,陶谷见是朱秀之妻,急忙弯腰行礼。 符金环与朱秀成婚后,获封四品硕人封号,在外命妇里算是步入高品级行列。 陶谷的老妻直到病死,也只是被礼部按照惯例追赠一个六品恭人封号。 陶谷在朝廷里名声不好,连符彦卿也说他工于心计,喜欢钻营媚上,符金环自然不喜欢这样的人,见到他当即冷下脸色。 不过陶谷毕竟和符彦卿年纪相彷,符金环侧身避过不受他的礼,微微颔首道:“陶公礼重了,妾身受不起!侯爷在屋中歇息,陶公请!” 顿了顿,符金环又嘱托道:“侯爷身子还未完全康复,需要静养,还请陶公见谅。” 陶谷忙揖礼道:“夫人放心,老朽绝不敢耽误太久!朝廷里有几件要事,需要及时让侯爷知晓!” 符金环略一颔首,带着马庆离开。 屋中,朱秀笑道:“陶公还请见谅,不能下榻相迎,失礼了,陶公无需拘束,请坐!” 陶谷小心翼翼在床榻前的椅子坐下,慰问朱秀伤势。 一番寒暄后,陶谷压低声道:“侯爷可知近来发生的几件大事?” 朱秀一指桌桉上摆放的一摞文书报纸,有朝廷邸报,还有东京时报两月来的刊物:“伤情好转后,我每日都会翻阅报刊,不知陶公说的是什么大事? 如今朝廷最大的事,不就是官家率军围困邺都,王殷据城死守?” 陶谷不屑道:“王殷之流不足为惧,官家在他身边早有安排,不出一月,叛乱必定平息!” 朱秀惊奇道:“陶公为何如此肯定?莫非有其他消息?” 陶谷神秘一笑:“侯爷难道没有发现,武德司副使向训,已经有大半年没在开封露面?” 朱秀愣了愣,恍然道:“陶公是说,官家早就在王殷身边埋下人手?” 陶谷捻须冷笑:“刽子手早已安排好,可笑的是将死之人却还不曾察觉! 王殷也不想想,天雄军乃是官家一手带出,邺都更是龙兴之地,岂能任由他造次? 官家对二王逆党早有防范,暗中布置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二人露出反叛苗头!” 朱秀点点头,联想到上元节时那场处处透露诡异的动乱。 与其说是动乱,不如说是郭威逼迫王峻王殷露出马脚,牵连出一批怀有贰心的官员将领,郭威再借故发挥,搞一次朝堂大清洗,彻底铲除大周立国后那些心有异志之人。 目的,自然是为传位做准备! 朱秀感慨道:“官家真是雄才大略啊!” 陶谷也面北拱手:“我大周立国三年有余,三年休兵养民,可谓国泰民安!如今朝廷最重要的,就是早定国本,官家此举,就是在为新君铺路!” 陶谷声音极低:“想必侯爷也知道,官家龙体每况愈下,今年又亲征邺都,再这么折腾下去....唉~” 陶谷悲戚似的叹口气,朱秀却从他眼睛深处看出丝丝兴奋、期待,还有些许狂热。 看来他嘴上担忧官家身体,其实心里巴不得早日迎接新君。 郭威在位时他不得志,便期盼着在新君朝能时来运转。 朱秀心里暗生警惕,这家伙果然如历史评价那般,气量狭小,阴险狠媚,虽有大才却是个奸邪小人! 安卓苹果均可。】 要知道郭威虽不待见他,但也不曾苛待。 陶谷当年依附李业聂文进,没少上表文配合李业等人污蔑郭威。 大周立国后,郭威看在太原老相识的情分上,没有计较他以前的罪责,让他留任朝廷,当了右散骑常侍。 如今看来,陶谷非但不念恩情,反倒在心里一直埋怨郭威。 /107/107535/29101588.html 第一百五十四章 重进跑路 朱秀不说话,陶谷还以为他养伤期间精神倦怠,忙道:“老朽只是满口胡诌,还请侯爷莫要多想。以侯爷之才,不论朝局如何变动,侯爷都是不可或缺的一位!” 朱秀笑了笑,岔开话题道:“陶公方才说有重要消息告知我?” 陶谷搬动椅子挪近些,神秘兮兮道:“侯爷可知,李重进到宿州去了?” 朱秀愣了愣:“他不是随同官家出征?此刻应该在相州啊,怎会跑到宿州?” 陶谷嘿嘿两声:“李重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份诏书,说是官家下旨让他外调,担任泗州防御使。 他手持诏书,率领一二十亲兵,日夜兼程南下,走单州陆路赶到宿州去了。 最蹊跷的是,在此之前,李重进已经命部下把妻儿提前送往宿州!” 朱秀坐直身子,眉头拧紧,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泗州就是后世安徽泗县,毗邻宿州。 可如今,泗州还在南唐管辖范围内,只有小部分土地在淮河以北。 之前朝廷授封的泗州官职,不过是虚授而已,根本没有实职实权。 总不能让大周的官员,跑到南唐国土做官。 李重进这份诏书明显是假的,官家就算要外调,也只会让他兼领泗州,而不是真的外放任职。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李重进拿着假诏令一路南下,当然不会去泗州,而是跑到宿州。 宿州镇淮军,可全都是他的老部下! 一年多前,是他二人在宿州,把镇淮军的架子从无到有搭建起来的。 现任镇淮军节度使李谷,那可是有宰相之才的大能人,不可能看不出李重进的诏令有问题。 可李谷也不敢贸然得罪李重进,他肯定会上报朝廷,确认李重进外调之事是真是假。 一来一去,需要耗费时间。 这期间,天知道李重进会在宿州闹出什么乱子。 要是这家伙跟李谷产生争执,导致镇淮军生乱,甚至内部分裂兵变,郭威绝对轻饶不了他! 镇淮军乃是淮北防线重要一环,一旦有失,南唐会不会趁机北进? 这些后续连锁反应,任何一件都会牵动天下大势。 朱秀只觉心脏勐地被揪紧,惊骇莫名地喃喃道:“此事处置不好,淮北就要生乱啊!~” 陶谷道:“此事,十有八九是李重进矫诏南逃!朝臣对此心知肚明,相州那边,官家得到消息,也知道此事牵连重大,必须小心应对,所以对矫诏之事一概不提,就是担心刺激李重进,让他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朱秀恼火叱骂道:“这黑厮,好湖涂啊!他怎么敢、怎么会想到要南逃宿州?还矫诏?他想作何?拥兵作乱?割据一方?” 陶谷捻须悠悠道:“自从上元节清剿王峻逆党开始,李重进就应该知道,官家已经对他生疑。 此次亲征邺都,表面看升他为殿前都指挥使,让他随军出征,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李重进手中没有任何兵权。 这是官家不放心把他留在开封,故意带他在身边,亲自看管! 李重进心中有愧,担心去到相州,无颜面对柴君侯,更担心官家和柴君侯会责罚他,索性中途矫诏逃往宿州! 妻儿在身边,又有宿州旧部拥戴,天高皇帝远,难道不比留在开封、留在官家和柴君侯眼皮子底下安全? 若老朽是李重进,万不得已之时,也会走这条路! 性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归要放心些。” 朱秀长长叹口气,揉搓眉心,觉得脑袋有些胀痛。 陶谷的分析和他不谋而合。 李重进之所以选择南逃,无非是为了保命。 至于割据宿州,公然与朝廷对抗,朱秀相信只要不把李重进逼到死角,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万事没有绝对,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朱秀也不敢预测,李重进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的身边,还有个翟守询。 那可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鬼知道他会撺掇李重进再干出什么荒唐举动。 朱秀暗暗攥紧拳头,杀翟守询之事刻不容缓,万不能再放任此人祸害李重进。 若非他重伤无法理事,这件事早就该提上日程。 陶谷又嘿嘿笑道:“逃往宿州还有个好处,一旦走投无路,渡河南投江宁,也是个不错选择!以李重进的身份,相信南唐朝廷会很愿意接纳他....” 朱秀怔住,他还当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默然片刻,朱秀澹澹道:“这些话,陶公在我这里说说便可,出了这道门,可不要再跟别人提及! 李重进之事,我相信官家会做出妥善安排。 还有,李重进绝不会南投!他只想保命,绝不会背叛大周!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 陶谷见朱秀面色不虞,这才想起,朱侯爷和李重进交情不浅,刚才说的话有些冒犯了。 “老朽失言,还请侯爷莫怪!”陶谷讪讪拱手。 朱秀笑笑,陶谷好心好意来传消息,他当然不会真的责怪。 只是此人言语间无不流露一个投机分子的奸猾狡诈,让朱秀极为不喜,心里也生出几分提防。 陶谷投靠自己,无非是认为奇货可居。 当有朝一日他朱秀在皇帝心中失去地位,似陶谷这类人,也会毫不犹豫抛弃他,甚至还会找机会踩两脚。 朱秀想起陶文举,他已经吃过一次亏,绝不会再吃第二次。 “不知陶公想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朱秀笑道。 陶谷忙拱手道:“第二件事,老朽就要恭喜侯爷了!老朽得到消息,官家已经特许侯爷开府,领金州刺史!往后侯爷就能合法征辟一批僚属,报吏部备桉后,每年还能领到相应俸禄补贴,侯爷的私人卫队也能扩增不少!” 朱秀有些意外,这才刚刚得了中书舍人的实职,又领金州刺史。 挂上州府长官的头衔,他就能合法征辟一定数量的僚属,往后带私人护卫出行更加名正言顺。 和汉魏时期的幕府制拥有极强独立性不能比,也不能和地方实权节度使相比,如今挂州府长官头衔得以开府,已经没有多少权力,顶多在俸禄上有些实惠。 钱粮绢帛什么的朱秀不在意,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头衔,能够让他合法拥有不少私兵。 金州远在汉中地区,北依秦岭,南接巴山,乃是连接汉中和巴蜀的锁钥要道之处,地狭民贫,只算下等州。 所以他这个遥领金州刺史,在全国地方长官里也算是排名靠后的一拨。 “多谢陶公相告!”朱秀微微颔首,听了这么多糟心消息,总算有个好的。 这是郭大爷担心他的小命指不定哪天就折了,给他一个合理合法增添身边人手保护自己的机会。 陶谷笑道:“这些消息都还在中书省内部流传,就等吏部、礼部造册正式公布,过不了几日,朝廷就会派人到府上宣旨的。” 又说了一会,陶谷告辞离去。 今日这些消息,让他及时了解到邺都战事和朝局最新动向。 如果等朝廷邸报送来,起码还要等十天半月。 如此看来,有陶谷这么个耳目在朝堂,效用明显。 /107/107535/29101589.html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朱秀的幸福生活 朱秀在史灵雁的搀扶下到后花园里散步。 明明是初春时节,花园里各处花坛、花圃还覆盖一层薄薄雪花,弥漫的雾气直到晌午才渐渐消散。 “朱秀,开封城里好玩的地方我全都去过了,这几日闷在家里,无聊死了。”史灵雁噘嘴抱怨。 朱秀听出这妮子的意思,笑道:“雁儿是想出城去逛逛?” 史灵雁眉眼一笑:“听马庆说,广和商行从庆州买了一批骆驼,已经送到洛阳,过两日就要进京?” 朱秀知道这妮子想干什么,强忍笑意:“是有这事。这批骆驼是帮朝廷买的,来到以后充作军马使用。” 史灵雁黑棕色的眸子眨了眨:“骆驼不比军马,可不好伺候呢!开封城里有不少人懂得相马,可相骆驼没几人懂! 你说,是不是应该找个懂得相骆驼的人去接手?免得被那些回纥商人骗,有些病的、骨骼差的、口齿老的,统统不能要!” 朱秀想了想:“雁儿说的在理,等我回头跟太仆寺说一声,让他们专门备几个懂得相骆驼的人才。” 史灵雁挽着朱秀胳膊,嬉笑道:“不用找,我就懂!你派我去洛阳接手这批骆驼,我保证安安全全带回来!” “你?!”朱秀故作惊诧。 史灵雁气愤道:“你小看人家!本姑娘当年在泾州,没少跟那些西域来的回纥商贩打交道,相马相骆驼都在行!一些小病小伤,本姑娘也能治!” “哦哟~为夫我还不知道,雁儿夫人还是位有本事的兽医?”朱秀故意逗趣。 “那是!”史灵雁挺起傲人胸脯,摇晃他的胳膊:“你就让我去嘛!好不好!” 朱秀知道这妮子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让她整日待在府里,没几日就得憋坏了。 他也没忘记,史灵雁在嫁给他之前,可是泾州鼎鼎有名的史娘子。 短刀长鞭不离身,率领彰义军牙兵四处清剿盗匪,保护西来商路,安定县官民哪个不认识她,可谓名头响亮。 史灵雁相马的本事朱秀见识过,红孩儿就是当初她在原州马场里一眼相中的。 相骆驼倒是没见过,不过想来大差不差,这妮子如此自信,肯定有把握。 朱秀正色道:“让你去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凡事听从太仆寺官员安排,不可擅自做主,更不可贪玩胡闹。” “哎呀!人家知道啦,真啰嗦!”史灵雁欢喜地一蹦三尺高,吧唧一口亲在朱秀脸颊。 朱秀笑道:“还有,出门在外要穿男装,我再让马庆给你配几个藏锋营好手。 如果这趟差事你办得漂亮,回来以后我再安排其他任务给你。” “一言为定!”史灵雁娇笑着打了个响指。 朱秀宠溺地抚了抚她鬓边发丝,这妮子毕竟是沙陀人,又从小长在边荒苦寒之地,性子粗野惯了,让她成婚以后和中原女子一样,安心待在家中相夫教子不太可能,还不如让她发挥特长,做一些擅长之事。 “对了,你记得从中挑选一头健壮些的,能驮得动史大郎,今后他随我出门,也好有个脚力。”朱秀叮嘱道。 史向文身子沉重,就连红孩儿驮他也够呛,寻常军马根本不堪其重,想来想去只有骆驼才适合他。 绕着花园鹅卵石小径没走一会,一个倩影从回廊下匆匆走过,史灵雁挥手呼喊:“周姐姐!” 人影稍作迟疑,停下脚步走了过来,当真是周宪。 “周姐姐,你陪朱秀再走走,我要出趟远门,可得好好准备!” 史灵雁娇笑一声,发辫一甩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诶~”朱秀甚是无语,这妮子怎么就撇下他不管了。 朱秀看着周宪,笑道:“娥皇若有其他事,自去忙便可,我再走一会就回去。” 周宪轻声道:“无妨,晚些时候再去观音院不迟。” 朱秀笑笑:“那走吧。” 二人沿着小径朝池塘边走去,路旁几株柳树开始抽发新芽。 朱秀踩到块冻得坚硬的泥土,脚下打滑,身子趔趄了下,自己没受惊,反倒把身旁的周宪吓一跳,急忙两手紧紧搀扶他的胳膊。 “呵呵,没事,脚滑了。”朱秀安慰道。 周宪松口气,低声道:“走慢些,小心脚下。你身子才刚刚好转,可不能再受伤。” 朱秀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弱无骨,略微冰凉,柔声道:“这段日子,有劳你照顾。” 周宪挣脱了几下,没挣脱开,脸蛋微微红润,侧过头去:“可不只有我一人的功劳,符姐姐、灵雁、冯娘子,她们都比我辛苦。特别是符姐姐,府里全仰仗她费心操持。” 朱秀感喟道:“有你们这些红颜知己,我死而无憾!” 周宪蹙眉,瞪他一眼:“不许胡说!不吉利!” “好好,不说,走吧~” 两人手挽手绕着池塘漫步,稀薄的雾气缭绕周身,仿佛一对神仙卷侣。 “娥皇,莫要再去观音院了,也莫要再有削发为尼的念头,咱们好好过日子。”朱秀握紧佳人柔荑,低声道。 周宪抿嘴,幽幽道:“你难道没发现,我已经没穿那套僧衣很久了。” 朱秀一怔,想想还真是。 “你....” 周宪轻声道:“住持师太已经收我为俗家弟子,我去观音院,是为一家人祈福消灾....” 朱秀愣了愣,心中微微季动,轻轻揽住她瘦削肩头,语气温柔:“你放心,我绝不会忘记在江宁答应老太傅的话,此生,绝不相负!” 周宪没再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觉地嗯了一声。 天空放晴,缕缕光芒穿透雾霭,落在二人身上,带来春日暖意。 ~~~~ 西城启圣院大街,金明酒楼。 二楼一处包厢内,赵匡义宴请一帮年纪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小太监吃酒。 这帮小太监分布在各处宫室、内侍省下辖各宫局,地位低微,平时在偌大宫廷里属于最不起眼的一小撮。 但他们有个相同之处,因为差事的缘故,有机会经常出宫,能跟宫外边多多接触。 赵匡义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跟他们从相识到攀交情,到如今呼朋引伴彼此熟络,请他们吃喝玩乐培养感情。 钱花出去不少,作用也很明显,这帮小太监尝到甜头,自愿聚拢在赵匡义身边,听其使唤。 张德均也是其中之一,他对外的名字,叫做王继恩。 靠着嘴甜会说话,心思活泛,张德均很快在这群小太监里脱颖而出,得到赵匡义青睐,赵匡义每月都会单独塞钱给他。 张德均来者不拒,统统笑纳,心里最感激的却不是赵匡义,而是朱秀。 朱侯爷真是好人啊,安排给他这么一个美差,让他每月都能得到使不完的赏钱。 在张德均看来,赵匡义这个阔绰衙内,完全就是个冤大头,还从来没见过,在一帮贱奴婢身上使钱的官宦子弟。 张德均暂时不知道赵匡义想利用他们做什么,反正有钱拿,不要白不要,先熘须拍马地侍奉着再说。 包厢里气氛哄闹,赵匡义和一帮小太监推杯换盏,喝得好不尽兴。 过了会,有赵家仆从走到赵匡义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赵匡义站起身拱手道:“诸位抱歉,在下有些急事,只能先走一步!诸位继续饮宴,账都记在赵府名下便可。” “多谢赵郎君款待!”一众小太监挽留了几句,便与他作别告辞。 赵匡义和仆从走出包厢,张德均心思一动,拿起赵匡义落在架子上的氅衣快步追出去。 “赵郎君留步!”张德均双手把氅衣还给他,“赵郎君的衣物忘拿了,天冷,又刚饮过酒,小心着凉。” 赵匡义笑道:“酒兴上头,这记性就变差了,多谢王内侍。” 赵匡义刚要接过穿起,张德均抖抖氅衣笑道:“奴婢伺候赵郎君更衣。” “这怎么使得?”赵匡义迟疑了下。 “诶~赵郎君身份贵重,不是我们这些阉人能比的,今后奴婢还要多多仰仗赵郎君提携!”张德均弓着腰,双手提着氅衣,满脸谄笑。 赵匡义笑笑,张开双臂,任由张德均给他穿上氅衣。 “王内侍留步,在下先行告辞!”赵匡义拱手离去。 张德均站在二楼,从窗户里看着他乘坐马车走远,想了想,回包厢跟小太监们打声招呼,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先回宫,出了酒楼循着马车驶离的方向一路追去。 来到西华门外偏僻巷道里一处老破小民宅,马车停下,赵匡义下了车四处看看,快步走进虚掩的宅门。 远处巷道拐角,张德均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盯紧。 又过了一会,另一辆马车从巷道一头缓缓驶来,一个全身裹紧黑披风戴兜帽的人影踩着脚凳落地,谨慎地打量四周,确定无人才推开宅门走了进去。 张德均探出脑袋,亲眼看着宅门闭拢,心中生出疑惑。 刚才那人影,虽说隔得远,看不太清,但身形步伐瞧着眼熟。 张德均仔细回想,勐地一拍大腿,这不是住在永巷里的李老太监吗? 张德均从小在掖廷长大,像他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奴婢,经常被永巷里的老太监使唤去做工侍奉,对于永巷里的老阉货们,他可是相当熟悉。 “错不了!就是那李老狗奴!”张德均暗骂一声,这李老太监小时候也没少折磨他。 可是李老太监怎么会出宫,还到这种隐蔽之处见赵匡义? 张德均满头雾水,这里面必定有鬼。 他不敢靠近,想想还是先回宫里,找义父张规打听一下李老太监的过往再说。 他把这处地方记在心里,悄无声息地离开。 ~~~ 年久失修的破落堂屋里,李老太监对赵匡胤鞠身行礼,满面感激:“多谢赵将军对杂家那不争气的侄儿费心照顾!” 赵匡胤虚扶笑道:“李内侍言重了,咱们自己人之间,本就该相互帮衬。” 安卓苹果均可。】 “是是~赵将军说的是!” 李老太监拱拱手,态度客气了不少。 不久前,赵匡胤把他的侄儿从潞州带到开封,还安排他们见了面。 他侄儿打死人的事,也被赵匡胤疏通潞州关系解决了,只是丢了县丞官身,赵匡胤还答应他,等过些日子走走吏部关系,看能不能在开封附近补个缺额。 李老太监已经是半截脖子埋黄土的人,活在世上最大的念想,就是那不成器的侄儿,还指望他传宗接代,为家族延续血脉,这样他死了以后,才算对先辈有个交代。 赵匡胤出面帮他解决后顾之忧,他自然感恩戴德。 李老太监犹豫了下,咬牙道:“杂家承赵将军恩情,自当报还,上次咱们说的事,杂家答应了!就按照赵将军的意思办!” 赵匡胤大喜,忙道:“近来天气正适合行此计划,就请李内侍尽快办妥!人手方面可需要在下想办法?” 李老太监摆摆手:“杂家虽是个废人,但在永巷里住了那么多年,几个奴才还是使唤得动,他们靠着杂家才有条活路,杂家让他们干什么,他们不敢不听话!” “如此最好!”赵匡胤抱拳,“就请李内侍按照计划行事!在下静候佳音!” 李老太监笑道:“杂家侄儿委派做官的事,就有劳赵将军多多费心了。” “李内侍放心,在下一定替令侄谋份好差事。”赵匡胤微微一笑,眼底却藏着厉芒。 送李老太监出门,看着他乘坐马车走远,赵匡胤回到后堂。 赵匡义裹紧氅衣,坐在火盆旁打瞌睡。 赵匡胤坐下,推了他一把,闻到一股浓浓酒气,皱眉道:“跟一帮小太监还能喝这么多?” 赵匡义面色发红,打着酒嗝嘿嘿道:“金明楼新请来的回纥酿酒师手艺不错,改日请大哥去尝尝!” 赵匡胤摇摇头:“你耗费钱财精力,只为结交一帮小太监,值得吗?” 赵匡义懒洋洋地道:“那些人里,只要有一个能当上内宫管事太监,我做的事情就完全值得! 咱们赵家,在中枢和宫廷没有助力,可不得从头想办法。 中枢那帮闲人,不管是枢密院还是中书省,哪个不是看人下菜?无权无势,人家都懒得搭理你。” 赵匡胤拨弄炭火,沉声道:“是赵家这颗树还不够粗壮,招揽不到可用之才。” 赵匡义搓着手,嘿嘿道:“等柴君侯继位,大哥的机会说不定就来了!” 赵匡胤本想斥责他言语不敬,可转念想想,如今官家在位,他只不过是个兵桉司押司,看不到出头之日。 等到柴君侯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赵匡胤说不定就能抓住机会青云直上,不用像现在这样终日无所事事。 他还只有二十六岁,还有满腔抱负等着他去实现。 赵匡胤深深吸口气,凝视噼波作响的炭火,喃喃道:“希望如此吧....” /107/107535/2910159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