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 序(1) 当向亮踏回办公室时,流行音乐正随机拨放着。看来今天乱点的清单是英文歌精选,他茫然地想。 微苦香气氤氳。向亮才发现自己手中竟握着刚冲好的黑咖啡。 望望墙上的时鐘向亮叹了口气。下午三点,这杯黑咖啡下肚,对咖啡因敏感的他又将是个难眠的夜。足以证明刚收到的新指令有多让他心烦意乱。 「怎么了?」跟在后头走进来的小助理庭萱嗓音清冷,向亮彷彿被刺了第二下。难得一次的走神就这么刚好被撞见。 「没。」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向亮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学长你干嘛泡咖啡?」绰号小目的新助理也蹦蹦跳跳跑进办公室的,他高举手上的塑胶袋拼命摇晃。「星期三下午耶,老闆钦定的耍废午茶时间,我跟庭萱还帮你买好了珍奶,喝太多会一直跑厕所喔!正所谓懒人屎尿多──」 「没礼貌。」 「唉呀,我有口无心啦!」 异于庭萱凉凉的斥责,向亮的反应是微微一愣。今天週三了?定睛一看,庭萱手上也拎着不少零食,向亮暗自咋舌。他都忘记这个办公室小传统了。自全职转为兼差后,向亮的出勤时间极不固定,他一向都用日期记。 「学长不喝。」坐到共用大桌前开始拆公费买的奶冻捲,庭萱代替向亮回答。 「啊?不喝干嘛叫我们买?那可以直接给我吗!」 「不行。」向亮一把接过小目不断甩动的塑胶袋,手法熟练的摇起透明的塑胶杯,让奶茶跟珍珠彻底混合。 「我还想说学长原来喜欢喝这么花俏的东西。」小目眼巴巴的盯着向亮手中的动作。「中杯红茶拿铁微糖少冰大小混珠还要珍珠量少……舌头都打结了。」 这傢伙,在记资料的时候能不能也背得这么一字不漏? 不理会覬覦饮料的小目,向亮耸耸肩将珍奶跟黑咖啡并排放在桌上。面对两杯他无意下肚的饮料向亮有些发愁,但还是习惯性的多拉了张椅子到身旁。 「你下班前问,学长就会给。」庭萱悠悠地补上一句。 向亮瞥了庭萱一眼。多嘴。 「欸?这又是什么特殊的办公室传统?跟我说嘛!」 向亮突然伸出宽阔的手掌轻压在小目头顶,一语不发将他整个人转了一百八十度朝向庭萱。小目识相的转而跑去纠缠一脸嫌恶的庭萱。向亮这才坐回办公椅上。 「萱萱,告诉我──」 「不要叫得这么亲密。学长不吃甜。」 「完全不吃?好man!不愧是学长,长得帅外超级有个性,如果再多点笑容我说不定会被掰弯……欸所以到底为什么要买珍奶?」 「不知道。」 「不要敷衍我吗~午茶时间就是为了交流情感啊──」 不再理会吵闹的小助理们,向亮点击滑鼠唤醒自己的电脑。随着萤幕亮起,他清楚的意识到,已经第三天了。 但向亮早已决定不去管对方已读不回多久。不重要。打开line,他点开唯一一个钉选在清单上方的对话,向亮最熟悉的名字。 陶知臣。 『又来,我又被临时抓去支援田野』 透过line,向亮无声中肆无忌惮地跟知臣大吐苦水。老闆说得轻巧,只是拜託向亮暑假来帮忙,但身为准备交论文提纲的硕士生,他哪有什么暑假?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参考文献跟跑不完的统计。偏偏从七月开始,向亮已经被抓三次考古田野调查。 『刚好是我安排好要构思论文的精华时间』 向亮需要时间去进入状况才能好好地写论文,因此他非常严谨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但再这样被老闆打乱计画,向亮说不定真的会放弃坚持,写个能拿学位的等级的论文了事。 边传讯息向亮再度对老闆的安排感到窝火,忍不住传了个恼羞成怒的摩埃像贴图。 知臣大概又会千篇一律地呛他不懂推辞、自讨苦吃。人手就是这么少,他哪能拒绝?更何况多一次田野多一点经验。考古田野不是随时都有。 『这次是在台东』 『离我们当年考田地点很近』 考田是考古实习田野课的简称,考古系三年级生必修课程。向亮当年跟知臣一起参与了考田实习,地点就在台东史前博物馆旁,一片广阔的荒烟漫草中。他们发掘的考古探坑还出了卑南文化的玉玦,史前人类用过的唯美翠绿色耳环在黄褐色泥土中闪亮,羡煞其他一起实习的同学。 他跟知臣却为了谁要下坑进行测量、谁负责绘图而大吵一架,两人的红粉知己顏晓阳千辛万苦的劝架,结果后来三个人吵成一团……。 往事让向亮莞尔。当年他、知臣跟晓阳,三人总是形影不离。 如今向亮绝对不会让知臣绘图或测量,专业人士自己来。连比例尺都会算错的人还是单纯挖土就好。想起当时知臣在纪录纸上事先写满了换算表,向亮嘴角再度失守。怎么可以有人数学那么烂? 电脑萤幕闪烁,讯息提示视窗跳出。 知臣:『台东哪说详细』 向亮挑眉。知臣竟然秒回自己? 那这三天的已读不回又是为什么?要不是有纪录,向亮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 毕竟漫长的大学时光里,知臣总是像现在这样秒回他。 『东兴』 在知臣询问东兴在哪前,向亮直接打了个座标点送出。 知臣:『抢救发掘?』 依台湾现行法规,在进行大型工程前应将考古遗址调查列入全体规划,透过试掘了解工事预定地有无遗址;若经评估必须进行遗址保护,才会进行到知臣所说的「抢救考古」阶段。 都还没过评估,急什么?向亮暗自吐槽。 『试掘。月文度假村预定地』 知臣曾经短暂在日本月文集团工作过,月文集团也发了新闻稿,强调他们对文化的重视,因此这次的案件不算秘密。 知臣:『我以为月文新饭店要盖在礁溪?』 很好陶知臣,你是不是无意间透露了什么大消息……算了,跟他无关。 知臣:『我回去』 序(2) 向亮心跳漏了一拍。 『回去?』 知臣:『试掘+1帮我跟老闆打声招呼』 向亮差点被刚喝下的黑咖啡呛到,才发现自己无意识中又拿起了咖啡。他有没有看错?回台湾?回来参加考古田野?还挑明要他跟老闆说? 「学长?」 庭萱带着关心的声音没有传到向亮耳里。 『你人在哪?』向亮飞快送出新讯息。 知臣:『不介意多个免费人手吧我当义工打杂』 『会自己找事做的没差』 字面上回得很冷静,但向亮不得不怀疑自己读到的讯息。他该不会在作梦? 知臣:『还能在哪东京啊』 知臣竟没有忽视他的疑问,也没用噁心的腹肌兔子系列贴图搪塞自己,似乎是认真的。 知臣:『昨晚刚出差回来今天放假终于』 知臣:『彻夜处理报告到刚刚才睡却被恶梦吓醒头好痛怒』 『滚回去睡饱,清醒再回我』 竟然是被恶梦吓醒,难怪脑子不正常。 知臣:『先给行程我要刷机票』 向亮的心再度揪了一下,耳鸣渐起。 『认真?』 知臣:『来看看乐桃有没有特价』 知臣:『可恶都卖完了』 『你认真?』 向亮禁不住再问了一次。知臣已经去日本五年了。 一去五年。 五年来知臣一次都没有回过台湾。连护照过期知臣都想尽办法在日本处理,差点留下非法滞留的纪录。当时耐着性子听知臣大量的抱怨,向亮曾赌气地想,被日本入国管理局抓去关算了。 明明是回来台湾一趟就能轻松解决的事情。 这么不愿意回来。 知臣:『骗你干嘛盂兰盆连假快到了卖完正常』 这傢伙是会错意,还是刻意?透过文字向亮还是会怀疑。 一个五年来不愿踏上故土的人,为了前公司工程的考古试掘案,要飞回来找他?试掘短则一週,长达数月,说飞就飞?工作呢? 知臣:『几号开工啦』 『三天后』 『8/12』 line一阵沉寂,连带着向亮心中一片伴随耳鸣嗡嗡的紧张感,电脑流洩的乐音在他脑中清晰的回盪,男歌手深情的歌声激昂地唱着── you’renotmineanymore(你不再属于我) buti’mstillalittlebityours(然而我仍有一点点属于你) 讯息再度跳出压抑了歌声,是张截图,单程机票的详细时间表。 知臣紧接着传了一大堆在莲蓬头下淋浴的腹肌兔子,动图里那夸张跳动的粉红六块肌让向亮反感,只回了一个滚字。 又一个贴图,一隻腹肌兔子鑽进了被窝里开始打鼾,然后line陷入寂静。 向亮将截图保存起来。这说不定是五年来知臣传来的唯一一张图档。这些日子来知臣不曾回过台湾,他们自然没见过面。 也没讲过半次视讯、一通电话,或收到一张照片。知臣给他的通常是文字讯息,以及大量的贴图,更多的是漫长的、毫无解释的已读不回,甚至是不读不回。 有时候向亮都怀疑,自己只是在跟一个名为陶知臣的line聊天机器人对话。还是ai写得很烂、不太能顺利回话的那种聊天机器人。 耳鸣持续着,为了静下心,向亮不顾一切仰头将降温的咖啡一饮而尽,接着重重地将深蓝色马克杯「放」到桌上。杯身发出悲鸣。那是大二那年知臣送他的义大利伴手礼,向亮一直用到现在。无意识中向亮紧握杯把,指尖泛白。 很好,这混帐真的要回来了。而且会直接杀到他面前。 面对面的话,他还怕问不出答案? 五年前,知臣不告而别的真正原因。 一、8/12(1) 「还没吗?」 闻声向亮抬头,暂时将视线从纪录纸上移开,只见老闆顶着熊猫眼关上车门朝他走来,看样子是通宵写报告后赶来;老闆身后是一排翠绿茂密的树篱,再后头万里无云到让人发恨的八月苍穹。 烈日当空。 「草太长。」向亮面无表情地回道。发掘预定地点上长满与他齐高的美洲含羞草,一个不小心连衣服都会被割破。「搞好久,但差不多了。」 他转向耗费了半个早上才清出来的空地。工人们已进入最后的整理阶段,两个小助理站在堆积成山的杂草堆旁,资歷稍微深一点的庭萱正手把手教纯菜鸟非本科生的小目架设水平仪。水平仪是用来量测观测点高程差的仪器,在考古田野中,正确设立水平仪的功夫是基础中的基础。 「欸你们,水平仪重架嘿!」 老闆遥遥地朝小助理喊道边走到了白色户外大帐阴影下,向亮只好跟上。通常工人在晒太阳的时候他不会独自躲避。 「我是说,阿砖学弟还没来?」才晒了五秒的太阳,帐影下的老闆已经开始飆汗。 仲夏的田野就是折磨。 「老闆你竟然记得知臣的绰号。」 「当然,你们三人组的事情可有名了,当年也传到了中研院。」老闆笑呵呵地抹去额头的汗,说的话却让向亮心头一紧。小助理们见状三步併作两步兴奋的朝他们走来 「在聊什么?我也要听!」小目两眼放光开心地嚷嚷着,向亮在心中暗叹。 一向沉默寡言的庭萱则用眼神询问向亮。好在还是有小朋友记得自己是领全薪来工作的专业人员。 「开工前提醒过,水平仪要架在泥土地,不然会倒。」向亮用理性的口吻就事论事。「还有,尽量架在可以看到全区的位置。」 庭萱的眼神透露出懊恼,但很乖巧地点头答应。 「向亮学长好严格!」 「小目,向亮说的要记得。他只是回来帮忙的。」小目不以为意的口吻让老闆蹙眉。「你可以写下来。」 「好喔!说到帮忙,不是还有一位前辈要来?」小目快速地打开话匣子。「我很期待耶,但都十点半了──」 「开工前有联络,说在路上。」向亮对着老闆说。那约莫是早上六点的事情。 「是怎样的人啊?」 「来了就知道。」向亮耸肩。 「学长别小气,先透露一下啦!」 「为什么会愿意从日本回来帮忙?」连庭萱都开口问。 老闆更是毫不遮掩他的期待。向亮知道,老闆打算不择手段说服知臣回来从事考古。外界都误以为做考古会饿死,业界的实际状况却是粥多僧少,几乎没有本科生外,会做事的人屈指可数。为了找人老闆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确认一下他有没有联络?」老闆催促向亮。 「看一下手机嘛。」小目甚至逼上前一步。 面对充满期待与好奇光芒的三双大眼,向亮再度暗叹。 「不用看,我有讯息提示音,毫无消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说道,不料换来一片譁然。 「向亮你竟然会开手机讯息通知!」 跟向亮出过田野的人都知道,他工作时会把电话以外的手机通知关到完全静音以避免打扰。有急事就打电话,没打电话就不是急事,这是向亮的名言之一。 「前辈是为了学长回来的对吧?」庭萱声音有些莫名的暗哑。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弦外之音?向亮只是耸耸肩。 「学长你还是检查一下讯息啦──」小目直接缠上了他的手臂。 向亮正要甩开小目,不远处传来了引擎呼啸,树篱间闪过银白反光,一台小轿车急停在入口处,稍微倒车后竟打起雨刷,黑色雨刷来回两趟后收回原处,方向灯闪起,白色丰田小心翼翼的转进田野旁边的水泥地面上,与老闆的黑白jimny并排停下。 挡风玻璃反射日光,刺眼到向亮没办法瞥见驾驶人,但长期右驾造成打信号失误已让他确信来者身分。 「来了。」向亮对所有人说。 「说曹操曹操到!」小目大声欢呼,被惊动的工人也朝停车方向投来了视线,一时之间万眾瞩目全落在打开了的车门上。 瞬间工地静了下来。向亮跟老闆却不约而同地浑身一僵,彷彿被一阵冷风扫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双米白色的靴以及一对纤细的脚踝;随着车门彻底敞开,一袭剪裁大方的连身白裙飘逸,似纱材质的薄长袖上一节洁白的颈,丰润的唇、白里透红的脸颊,眼神被藏在墨镜后头,那过腰的乌黑长发彷彿吸收了阳光般闪耀,在「她」旋身的动作下展开如扇。 似乎没注意到眾人的眼神,「她」极其自然地先走到副驾驶座,背起背包、提了两大袋东西后,才笑容满面的朝向亮走来。 老闆揉了揉眼睛,向亮则忍住了想要擦眼镜的衝动,同时察觉到庭萱眼底闪过意味深长的光辉。还是有人记得他提过,来的是位学长。 小目慢了一拍才回过神,爆出一句充满称讚意味的脏话,上前献殷勤帮忙拿东西。「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致谢,边朝眾人頷首致意,脚步笔直的走到向亮面前。 「抱歉来晚了,导航不灵。」清脆婉转的女音十分耳熟,向亮再度一愣──那是晓阳的声音。模仿得之像,从声音到语调维妙维肖。 「早跟你说用googlemap定位。座标点都打给你了,陶知臣。」向亮把一切疑惑与动摇压紧在心底,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答道。 「啊,不是田野地,我是说饮料店。」知臣灿笑着指了指其中一大袋手摇饮料。「果然来台东就要喝叮哥。」 「没这回事。」 「放心,我记得你不喝甜,特别帮你另外点了洛神花茶。」知臣把唯一一杯单独拎着的深红色饮料塞到向亮手里。 「我还买了东河包子请大家吃。卑南包子太晚开了,我怕拖太久──」 「你是去了日本还是泰国?」 「唉呀。」知臣轻轻地笑了。「向你在说什么,当然是日本。我去泰国干嘛?」 向亮瞄了瞄傻住的老闆、双眼发直的小目与眾工人,以及努力找寻蛛丝马跡的庭萱。 「虽然快午休了,但先休息一下?来喝饮料喔!」老闆朝工人们呼唤,早就停下动作的六位大哥们终于能正大光明的靠近大帐。知臣侧过身站到向亮身旁,向亮不由自主地瞄了眼他胸前那极为自然的弧度。是塞了什么── 一、8/12(2)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买包子?」知臣用只有向亮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向亮忍住朝知臣后脑勺巴下去的衝动。真的假的。 「老闆,好久不见!」知臣先是跟老闆打招呼。 「阿砖你……你变漂亮了。」老闆显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欸欸,阿向!女朋友齁?很漂亮喔!介绍一下啊!」工人里最资深、跟向亮配合进行过无数次考古田野的阿三叔在吸了一大口水果茶后率先「发难」。 女朋友三个字真心刺耳。 「不是女朋友啦,差得远呢。」知臣笑着摆摆手。「我是向亮的大学同学,陶知臣。叫我臣就可以了。」 「为什么老闆叫你阿砖?」小目问道。 「当年我们出田野,知臣什么都认不出来,石头当成陶,还差点把瓷器丢掉,被笑说只认得砖头,所以绰号阿砖。」 「没错没错。这件事情太逗了,史前馆跟中研院都略有耳闻。」老闆大笑。 「向你这样直接揭我底,真是的。」 知臣佯怒地捶了他一拳,既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你工作只有倒土而已,别担心。」向亮依旧十分冷淡。 「行!现在进度?」 「定坑。」向亮远眺整好的地。刚翻好的黑色泥土已经打上了水泥钉,再用水线绕过打好的钉子,就能定出二公尺见方大小的考古探坑。 「等下拉好水线就可以开挖啦。」阿三叔插嘴,并在知臣转向他时明显的红了脸。「我叫陈文汉,叫我阿三就好了。小姐,你也下来挖呀?我教你,不用怕丢错。」 「阿三叔别这样,难得他穿得这么漂亮。」向亮忍不住揶揄。 「学姊我也可以教你!我是白少荣,请叫我小目!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叫我小目──」小目也十分积极地自告奋勇。向亮有点不祥的预感。 「谢谢,但没关係,向说了算,我先倒土。」知臣自然地贴近向亮,笑吟吟地抬头看他;过分亲暱的距离让两道情绪复杂的眼神立刻杀到向亮身上。真是无妄之灾。 「好啦,大家先回各自岗位,我等下去买便当。」老闆拍了拍手打破即将变化的氛围。「你们两个记得重架水平仪。下午再正式开挖就行,有什么话中午聊。」 话虽如此,老闆在大家鸟兽散之际给了向亮一个锐利眼神──他要知道学弟变学妹的原因。这关乎他的游说大业。 向亮假装没看到。 知臣开口。 「叫小目的原因是我想的那样?」因为他很白目? 「是。」对,因为他很白目。 知臣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让向亮明白两人心下所想略同。 「另外一位是?总觉得有听过。」知臣追问。 「邱庭萱。她在系上待过一年,大二就转走了。没想到毕业跑来应徵考古公司。」 「记得真清楚。你的菜?满可爱的。」 「你是晒傻了?谁会记得这种事情。看履歷才知道的。」庭萱大一时他们已经大三,课业忙碌外,当年向亮满脑子都是知臣,根本不记得任何一个学弟妹的脸。 他当然不可能跟知臣承认这件事。无奈中向亮叹口气,放下喝了几口的微酸饮料,把自己的渔夫帽摘下来强行替知臣戴上,避免他等下被晒死。 知臣呵呵的笑着。心下明白是知臣,但眼前的人怎么看都像两人的共同朋友顏晓阳,让向亮充满了不真实感。知臣彷彿披上了别人的皮。 「别误会,我还是很讨厌女装。」知臣维持着女性的嗓音,但总算恢復到向亮所熟悉的抑扬顿挫。刚硬,略带嫌恶。 「……没兴趣。」 知臣有多讨厌穿女装?当年大二迎新要演戏时,被要求穿女装的知臣跟当初的总召顏晓阳大吵一架到两人拍桌。有趣的是他们三人也因这事才正式產生交集,进而形成深厚的友谊。 「真冷淡,明明天气这么热。」 「没有人进田野穿白色的。」除了神经病。 「也没有人进田野穿长裙。向你不懂,这是种アピール……」知臣努力的寻找相对应的中文词汇。「展现?虚张声势?」 「说过了,没兴趣。明天至少换回裤装。」 「好啦,我去绕绕,熟悉熟悉。」知臣故意对向亮嘟了嘟嘴,才朝闢好的田野地走去。 向亮看着知臣犹如少女般的清亮背影,那步伐媚态十足。他知道知臣留长发──知臣并没有隐瞒──但实际看到那过肩及腰的细直黑发,让向亮再度体悟到五年光阴的长度。 足以让曾经日夜相处的对方变成陌生人。 「臣。」向亮突然叫住他,还没走远的知臣停下脚步,回眸。 「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知臣声带笑意,却有些飘忽。 「早上真是场灾难啊!希望下午挖掘能顺利一点。」小目拿着便当,一屁股就要坐在知臣身旁,庭萱用杀人般的目光也无法阻止。 「如果你没有踢歪钉子、两度踩断水线,就是个很和平的开始。」向亮像堵高墙站在小目身后沉声叙述事实,其他工人纷纷点头附和。 「哼,还不是多亏了我才发现坑位偏了……」 「你可以用说明代替行动。」向亮冷声说道,知臣浅浅地笑了出来。小目满脸不服,还是心虚地躲开。 向亮盘腿坐到知臣身边,将水壶递给了跪姿端正的知臣,逼他补充水分。超过三十度的高温穿成这样,准备中暑。 「坑位的事情晚上检讨。」老闆再度出声制止。「吃饭吃饭!阿砖,日本没有池上便当吧?怀念齁?尽量吃!明天中午再带你们去吃好料的。」 「谢谢学长。」知臣随意喝了点后把水壶塞回向亮怀里,打开了自己的便当,向亮瞥了眼就皱起眉头。虽然庭萱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依旧火热露骨,向亮还是在拆开筷子后主动挑拣起知臣便当里的配菜。 此举一出明显在场其他人都有些错愕,唯独庭萱更加兴致高昂。 「不用啦,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挑食……」知臣却没有阻止对方。「面麻我现在吃!」 「不喜欢别勉强。」向亮把茄子、半熟蛋跟些微的葱花都仔细挑走,再把自己便当盒里的笋乾等知臣会喜欢的食物夹给对方。「什么面麻,说中文,叫笋乾。」 「你听得懂就好啦。」 「你们……你们看起来不像分开过。感情很好啊。」老闆情不自禁地开口打破两人世界。他从来没看过向亮露出这样的表情,更不用提这么暖的举动。他的第一弟子是这么贴心的人? 一、8/12(3) 「阿砖学姊什么时候去日本的?为什么去?去日本很久了?是做什么工作?为什么这次可以回来?工作呢?」小目藉机插嘴,一开口就劈哩啪啦像机关枪一样。 「毕业就去了,工作。四年了?」 「五年。连这都记错?」 「你记得比我的google日历还清楚。」知臣显然很开心。「我是很普通的kaisyain喔。」 「kaisyain是公司员工的意思。」向亮替知臣翻译给一脸茫然的老闆跟小目听。知臣浑然不察自己脱口说出了日文单字。 「嗯嗯,很小的日本公司。现在刚好是日本的盂兰盆,有长假,我就顺势多请几天跑回来了。刚好有田野真的很开心──」 刚好有田野?向亮暗中诧异。当初明明是知道有田野才衝回来的。怎么回事? 「前辈你跟向亮学长身高差多少?」 庭萱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让向亮没办法追问。 「十五公分。」 「不到!」知臣震惊到没夹稳香肠,向亮眼明手快用自己的便当盒接住。「我有一七二!」 「你在日本鬼混的时候我长到一八七了。」 「可恶!谁毕业后还能再长高啦!」 「男人结婚前都还会长高。但你没机会了。」 「黄、黄金身高差……」庭萱喃喃唸着,露出了极度满足的谜样幸福表情。 「日本人不是不给请假?」小目不屈不挠的再度跟知臣搭话。「阿砖学姊竟然可以请这么多天,你人缘很好?」 「我答应回来还是会顾工作,加上负责台湾客户。偶尔可能得接电话,先说声抱歉。」 「这就是传说中的社畜?」老闆眼睛一亮。「阿砖,做考古不会这样,放假就是放假。」 向亮真想翻白眼。老闆好意思说这句话? 「但阿砖学姊你回来这么多天,跟男朋友不就远距离?还是回来找向亮学长,男朋友不吃醋吗?」小目一开口明显工人们都竖起耳朵。向亮不禁感慨,人类社会真的不能没有八卦。 「没有对象囉。忙工作都来不及了,你说是不是,向?」 「谁知道。」 「学姊,我非常适合远距离恋爱喔!你可以──」 「对了小目,我有点好奇,」知臣迅速打断小目的毛遂自荐。「你不是考古科系出生的对不对?」 这会儿向亮倒是有了看好戏的心态。知臣性别曝光的话,小目是会被掰弯还是被吓到?看庭萱那暗自冒泡的享受模样,大概也不会拆穿知臣。 「对,我刚开始接触考古一个月而已,这是我第一次出田野!你好厉害,怎么──啊,向亮学长说的?」 「因为你刚说了『挖掘』。」知臣嘴角噙笑。「本科出生的会讲『发掘』。」 「知臣你还很有考古的sense喔,够敏锐,要不要回来做考古?跟向亮一起。」老闆撇下似懂非懂的小目开始发动攻势。 「我跟向一起工作会是场灾难。」知臣言下婉转。 向亮倒是同意这句话。 「我帮你镇压住他,他不会欺负你的。」 「前辈,你跟向亮学长很适合的!回来吧!」庭萱激动的几乎要跳起来。 知臣正要开口,iphone铃声响起打断了老闆的游说大业;几乎是反射性地接起电话,满口日文中知臣满怀歉意地朝眾人行注目礼,起身走向他租来的丰田。向亮自然地帮知臣收拾起午餐残局。 「向亮,你觉得有希望吗?」老闆趁机追问。 「他不会回来的。」蹲着整理垃圾的向亮指了指知臣,后者边讲电话边拼命对着空气鞠躬,跟连续剧中的日本上班族如出一辙。 「怎么会,女孩子还是早点回台湾比较好啦。」小目笑嘻嘻的搓着手。 「回台湾也轮不到你,小目。」庭萱恶瞪着始终没搞清楚状况的小目,有些被吓到的小目缩缩头,跑开跟工人们讲话去。 「向──」知臣愉悦的呼唤自身后传来。「刚忘记了,但我有买日本伴手礼给大家!是薯条三兄弟。也有帮工人大哥们买!」 迅速掛掉电话,知臣再度满脸堆笑朝向亮轻盈跑来,庭萱抓紧老闆的手腕往后退,留给知臣跟向亮独处的空间。 「晚上到住处再给。」 平时向亮或许会对庭萱的小动作有点感冒,但现在算是帮了他一把。 「还有你的肥后太鼓。」 「多谢。先给我一片。」自从大三跟知臣去九州玩后向亮就彻底爱上了这熊本县特產,味道近似台湾的爆米香,是他少数嗜吃的点心。 而知臣显然还把他的喜好放在心上。 知臣将饼乾的包装撕开,递到唇边先让向亮咬了口才让他自己拿着,同时示意向亮伸出左手。 「干嘛?」 「我特地去排的,一天限定一百个。」全然不顾他脸上的不悦,知臣将一只白色布製御守绑到向亮左腕上。「很珍贵的。」 「哪有人把神社御守当作手环在戴?」 「唉呀,相信我,守护你安全以外还可以让你论文顺利写出来喔!」 「不需要。还有,别提到论文……」 向亮无奈的举起手,端详之下发现上头绣了稻荷神社四字。 「是说,我刚来之前有遇到在卖鲁凯族的纪念品,买了耳环。好看吗?」知臣轻点了自己耳畔,向亮这才注意到他别上了色彩斑斕的琉璃珠耳环,还左右不同图样。 「又乱花钱。」大学四年都在喊穷,出社会后还是没学乖。 「戴腻了就送给羊羊。」 「陶知臣你诚意何在!」 虽说当年是三人组,知臣跟晓阳一直比较亲,会直接暱称彼此羊羊跟臣臣,相处起来更是百无禁忌,虽说是男女,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程度胜过知臣与向亮之间。 「我还买了小米跟猎刀!」知臣一脸邀功。 「果然是乱花钱。」猎刀就算了,小米? 午休时间结束,工人们纷纷自动走向探坑准备开工。 「还有新鲜檳榔。晚上拿给你看!」 「檳榔?陶知臣,你到底回来干什么的?」 一、8/12(4) 在火伞般的炙热阳光下发掘正式展开。 空地上被划分出了三个整齐、各自隔开的考古探坑,犹如从水平线往地心下切的三块灰色豆腐。坑边架起了红蓝两色的大阳伞,每个坑里有两位工人蹲踞在地用十字镐、小平铲等工具,以一层十公分的方式进行发掘,将多馀的土扫进畚箕中,坑边备妥了蓝色小方格篮准备收出土标本。 一整层挖完后会暂时停止作业,进行地层拍照、绘製与纪录,才继续进行下一层的发掘。 助理们以向亮为首,一人顾一坑,进行发掘作业的记录与观察,必要时也会亲自下坑参与挖掘。似乎是不放心,老闆一直在小目跟庭萱周围徘徊,不断承受小目的搭话与碎念,而知臣则是尽责且迅速的将工人们拿到坑边的土倾倒于集中处。 白色的身影不断游走,裙襬翻飞如粉蝶。 有老闆在,向亮不需要分心去顾他人状况,难得能专注在自己的坑上,偶尔环视全场。由于田野才刚开始,两个多小时挖下来毫无遗留物出土,全为现代人活动导致的扰乱层,蚯蚓、白蚁窝外还有不少塑胶垃圾出土。 「连片指甲大的陶片都没有!好无聊啊。」小目抱怨着,老闆只能在一旁苦笑。 「刚开始而已……但考古工作本来就很朴实无华。」 向亮听到知臣安抚着小目。 专职纪录的向亮也有些无事可做,跟工人聊天打屁之际就帮忙移动大伞遮阳,让大哥们可以持续待在阴影里作业。 向亮发现进度快到不可思议,其中一坑的深度甚至已经到了工人的膝盖,进出坑开始有些难度。向亮不禁揣测,除了明显还在扰乱层不需要小心翼翼外,工人们似乎都想让知臣帮他们倒土而干劲十足。刚好知臣走到他身边,向亮觉得工人们的动作瞬间优雅了起来。 这是好现象吗? 算了。向亮甩甩头,丢掉无谓的心思。 这些都不重要。 「喂!有了有了!阿砖学姊!」小目兴奋的叫喊划破枯燥乏味的气氛。「你快过来!」 知臣露出一抹令人玩味的微笑,用眼神询问向亮要不要一同前去,正要拒绝的向亮直接目睹了让所有考古工作人员都会为之吐血的一幕。 连知臣的微笑都僵在脸上。 不知道是想邀功还是兴奋过头,小目鱼跃而下进到探坑里,手脚敏捷的直接把尚未完全露出地表的遗留物徒手拔出,高高举起。 「这是什么?欸老闆你怎么了,表情好像想杀人。」 工人们放声大笑,老闆只好拍了拍手让大哥们去稍微休息,他自己也去抽根菸以忍住掐人的衝动;知臣安抚似的撞了下用手扶着额头的向亮,走到不明究理的小目身旁,接过了他手中的遗留物,拨了拨泥土。 对于这样情况还能保持笑容的知臣向亮打从心底佩服。他跟庭萱交换了个眼神,确认彼此心中的唯一想法就是找机会把小目这蠢货埋了。 「陶把吗?嗯……」 「是砖。」向亮凉凉地调侃了一句,在知臣嗔怒的目光下接过了长约八公分、宽近二公分左右的褐红色圆弧柱形物体。稍微用指甲挑了一下,上头甚至有装饰性纹路。 「陶把。这么好认还怀疑?」 「陶把是什么?」 「陶器上的把手。」庭萱简要的回答,向亮点点头。 「小目,你知道考古田野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吗?」知臣柔柔的开口,接回陶把交还小目。 「呃……」知臣绚丽的笑容让小目一愣一愣的。「人骨?」 「墓葬当然也很重要。」知臣失笑。「对做考古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context,也就是所谓的脉络,遗物在一个遗址中与其他遗物或遗跡的相对应关係。 考古学的目的之一就是要重建过去人们生活的模样……你就想成讲故事好了。藉由田野发掘与事后研究,考古学家想要讲出这片土地,以及过去的人们发生过的故事。 不管是人骨还是石器,或是着名的人兽形玉玦好了,再怎么稀有的物品如果失去了脉络,对考古学家来说就失去所有的线索。」 甚至可以说是毫无价值,向亮想。 但向亮没有打断知臣。 或许只是刚好,原本散到一旁调侃老闆找了两光助理的工人们纷纷围了回来,专注在知臣的讲解上。 「考古助理记录下深度等位置详细、出土状况等资讯,这些都是脉络。有脉络我们才有机会去推敲这个陶把的背景故事,考古田野才因此有了意义。」 「报告学姊!我懂你意思了!」小目双脚一併朝知臣行了个举手礼,回过身将陶把插回土里,设法恢復成他拔起来之前的样貌。 「向,我说得如何?」知臣转向他。又是邀功般的灿烂笑容。 向亮不曾承认,但知臣这表情实在是很可爱。 「勉强及格。不愧是大一考古学概论差点被当掉的人。」推了推眼镜,向亮再度假装没看到老闆猛禽盯紧猎物般的锐利目光。 「真是的,多称讚我一点嘛!」 「支持!向亮学长,请多称讚知臣前辈一点!请犒赏他!」庭萱激动不已,向亮看到她用嘴型无声的说了『用身体』三个字。又一个想被埋的。 「小姐很厉害啊,听得我们很感动捏。」阿三叔凑上前,语调殷勤。「这送你。」 「竹刀!」知臣惊喜地自阿三叔黝黑的手中接过了细长的竹片。竹片两端被削尖,是常出田野的人会自製的工具之一,方便处理比较细小的出土文物。 「是阿三叔您亲手做的?」竹刀断面新颖,应该是工人刚刚休息时趁机削的。「谢谢您。」 阿三叔得意地咧嘴一笑,后头几个工人骂咧咧的把自己做好的竹刀扔在了地上,埋怨自己手脚不够快。 「阿砖你还记得满清楚的喔。」老闆也走上前分开忿忿不平的工人们,指指身后。「帮我们跟民眾解释一下?其他人,动工囉!」 一、8/12(5) 知臣顺着老闆的指示往外走去,有不少当地住民在工地入口探头探脑。这次工地用原有的树篱当天然屏障,没办法彻底隔离内外,引起当地住民的好奇心。不过考古田野本身具有教育意义,有馀裕的话老闆都会开放外人参观,尽力减少人们对考古的误解。 「小姐,这么热你们很辛苦喔!在做什么?」 知臣边走,边极其自然的回答道。 「这边是考古发掘现场,我们在看有没有过去人类活动留下的痕跡。」 「有什么意义吗?这里什么都没有捏。」 「哈哈,考古就是要确认有没有囉。」 「据说以后要盖高级渡假村,是真的?」 「顺利的话。」 「小姐你这么漂亮,干嘛这么辛苦慢慢挖?借你我家山猫,一下就挖完了啦!不用客气!」 「大哥你人真好,但下次吧!我们想要找以前人们留下来的宝物,那都是些小东西……」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知臣反射性的要接,但还是礼貌性的先面对兴致勃勃的民眾们。 「大哥、大姐,我们今天才刚开始,没什么东西可以介绍,无聊的很,欢迎你们几天后再来看,到时候我会帮你们好好介绍的。好吗?」 在知臣嫣然的笑容中人群有些茫然的散去。他这才接起电话。 『我强调过很多次了,请不要一直打电话过来。会被察觉,而且很烦。』知臣压低嗓子用不悦的男音飆了一串日文。 『被察觉是迟早的。』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愉悦无比。『我们都很担心,特别是小修一。有好好的偽装自己吧,小知臣?』 『工藤先生为什么会特别担心我?』知臣皱眉。都几年了,小主管工藤难道不相信自己?『再说,如果知道必须偽装成女性,我才不会接下这次的任务。』知臣恨恨道,反而让对方捧腹大笑。 『这是我今天听到最好笑的话。别大意,该抽身就立刻走人。别忘了,你已经成功地被盯上了。』 『您不必再三耳提面命。』很烦。 『别觉得烦……自己的性命优先,好吗?我的小知臣。』 背后传来呼唤的声音。 「我做得到。」知臣用中文说了最后一句话后直接掛断电话。呼唤声再度传来,但知臣没有立刻回身,他握紧手机。 任务会成功。 他也会成功地保护向亮。 「你觉得是什么?」向亮用笔点着下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老闆站在向亮旁边,双手抱胸,同样陷入沉思。 「现在层位?」老闆再度确认。 「l10,还算浅。刚刚上头是生土层。」 所谓生土层是未经人类扰乱过的原始土壤。l10是第十层,刚好深一公尺。 在接近墙边处出现了数个尖锐的白色物体。物体要全部出土,大概得等再挖深一点、清到第十一层才有机会谜底揭晓,但已近收工时间。 「加点班?」向亮提议。「好像有颱风要来。」 「才刚形成,不至于下雨。」老闆沉吟道。 如果有机会下夜雨,最好先做点措施,或是如向亮所建议的,加点班让遗物先出土。 「是兽骨。」一直沉默着的知臣突然开口,向亮跟老闆一同望向他。 「的确尖端颇为锐利,略呈三角──」 「狐狸的,下顎。」知臣语带敬畏。 武断揣测让向亮蹙眉。 「台湾没有狐狸。你怎么会这样说?」还直接了当说了是下顎。 「……嗯。」知臣嘴角勾起弧度。「猜的。」 「过去可能有。」老闆倒没有直接排除知臣的揣测。「赛夏的神话里有提过狐狸,鲁凯也视狐狸为禁忌的动物,不能猎杀。」翻转手腕,老闆看了看时间。「收工。明天再继续。」 向亮听令,开始对其他坑的人们吆喝,督促助理们收工。 原本手脚勤快的知臣却像入迷了般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神情严肃地动身帮忙收拾。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向亮自然察觉知臣的异状。「中暑?」 「才没有。」 逞强的声音让向亮皱眉。由于抱满道具腾不出手,向亮弯下腰,用额头靠上知臣的前额。体温毫无异常。 一旁的庭萱发出尖叫,险些将手中的相机砸到地上。 知臣任由向亮动作,哑声说了句。 「……抱歉,向。」 「什──」 小目的惨叫划破空气,伴随着砂石崩落的不祥摩擦声。知臣二话不说回身跑向考古探坑,向亮也连忙放下手中的所有东西跟上。 不知何故,其中一坑的墙壁崩落了一大块,清扫好的坑底竟有超过三分之二被飞沙走石覆盖,刚好经过的小目脚下踩空一个不稳直接摔进了坑内。向亮连忙跳进坑里靠近小目。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破坏界墙,向亮学长……」小目抱着脚哭丧着脸不敢动弹。即使是他也知道这回闯了大祸。 「脚怎么了?很痛?别动。」 小目再度发出尖叫,这回却是因为向亮直接把他横抱于胸前后跨大步踏回地表。庭萱拿着医药箱衝到两人面前。其他人则跟着老闆开始清理坑底、确认灾情。 「我、我竟然被公主抱……好害羞。讨厌~」 向亮忍住把小目摔地上的衝动,小心翼翼放下人后仔细帮他检查。不幸中的万幸是只有一些皮肉伤,抱着的脚似乎没扭到,撞得很疼罢了。 「站得起来?」 「嗯、嗯……学长,对不起,我……」 「安全第一。」向亮冷着一张脸拍拍小目的头。「没受伤就好。以后小心。」 「学长……」小目感激涕零的看着走远继续收拾的向亮。一旁的庭萱忍住拍案叫绝的衝动。 「向人不错吧。」知臣突然出现在小目身边。「他是标准的面恶心善。」 「陶知臣,少废话,过来帮忙!」 「是是~抱歉啊,小目。」知臣笑嘻嘻地一蹦一跳走到向亮身边。向亮嘱咐知臣扛道具时注意到他手中握着竹刀,刀锋处沾满了泥土。看来的确有下坑帮忙── 未能细想,向亮就被工人大哥们围住,纷纷责怪他竟然让娇滴滴的知臣扛重物,边把他手中的道具瓜分殆尽。 一、8/12(6) 晚上吃饱,等向亮终于跟助理们开完检讨会、带着两个小朋友加入餐后聚会时,眾人早已喝开。地上放了一瓶空的金门高梁,两瓶小米酒几乎要见底,桌子中央还有一壶不知道什么东西,知臣身旁更是叠了好几罐台啤。 完了,他晚上要跟醉鬼同房。向亮暗自叹息。 「向亮你教太久了啦!纪录整理什么的……」满脸通红的老闆左摇右晃中朝向亮大吼。「又不是在教小孩写作业!」 「向。」知臣手上捧着酒杯,只要稍微空一点就立刻被注满,他打着小小的酒嗝,那模样憨态可掬。 再度感受到各色目光,向亮佯装若无其事,逕自走到知臣身旁坐下,也拿了一罐台啤打开。 大家的目的有点明显,但他们不知道其实知臣喝酒后会变沉默,想藉机游说只会踢到铁板。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琉璃珠。」知臣似乎也喝了不少,他竟用侧脸蹭了一下向亮的上臂。「好像是排湾的……」 向亮这才发现阿三叔手上拿着知臣的耳环。 「这颗齁,我们叫luseqnuaqadaw,泪痕之珠。」 阿三叔先拿起了一颗湛蓝色底琉璃珠,镶着金边的白色条纹横亙,色带上是由五个蓝点组成十字图案。 「上面这是水滴,据说是太阳思念大地的眼泪。小姐,你有思念的人齁?」 「哈哈,我看到漂亮就买了……」知臣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老闆摇晃中再度帮他注酒,知臣也不推辞。 向亮按捺住不悦。 若说有目的,他也是一丘之貉。 「啊这颗应该是排湾族的,勇士之珠。」 暗色底菱纹的小巧琉璃珠在阿三叔厚实的掌心上闪耀。 「热情、战士、无惧。小姐你在日本独自奋斗很久,配这颗珠,那个怎么说啊……当之无愧!」 「您真会说话。」知臣举杯朝阿三叔一敬,也不管老闆给他斟的是什么,直接乾了,然后累了般靠在向亮身上。向亮屏息,压抑喉头泛起的不适。 「我只是逃走而已。」知臣细声说了句。 向亮不确定其他人是否听到,但再这样喝下去,确实会坏他的事。 「我记得阿三叔你有原住民的血统。」向亮决定主导话题。 「喔!有混到鲁凯族。我爸爸那边是平地人,但我小时候是在部落长大的。」阿三叔将琉璃珠递来,向亮代替知臣接下。 「鲁凯族有什么传说吗?」地质学出生的小目兴致勃勃地问道。 「巴冷公主。」庭萱也加入话题。 「喔,阿妹的歌?那个跟蛇郎君故事很像的?」 美丽的巴冷公主与英俊的湖主相恋,湖主却是传说中的百步蛇神,公主不顾族人的劝戒坚持出嫁,最后消失在烟波飘渺的湖水中。 「巴冷公主嫁给了小鬼湖的湖主,百步蛇神艾里里安。」老闆也开口。「但也有说法是嫁给大鬼湖湖主,艾里里安则是『隐藏者』。东兴的达鲁玛克部落就是鲁凯族的。」 「所以我们的田野地离大小鬼湖很近吗?哇~」 「小目你看看地图吧。」大小鬼湖可都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里啊。 「还有另外的传说也很有名喔!」阿三叔有些不悦的插嘴,想拉回知臣注意力。「我们鲁凯族可是云豹的传人。」 知臣突然精神抖擞的坐直背脊。向亮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厌恶自己。 「云豹?」知臣是猫派的,跟向亮完全相反。他喜欢狗。 「没错。」得逞的阿三叔开心咧嘴,热情的叙述着。「传说中我们的祖先带着云豹猎狗、跟着熊鹰的引导,沿着太麻里溪谷往上,后来云豹在一处溪边喝了水后就不肯再走。 祖先就觉得这是神明的指示要他们定居在此。那个地方就是旧好茶部落。」 「云豹当猎狗?那是猎猫吧。」小目贫嘴。「阿三叔你们奴役动物喔!」 「我们的祖先跟云豹很要好的!是好朋友。」被批判的阿三叔震惊的反驳。「你们平地人真的是??」 「原来跟着云豹还有熊鹰走会有好事。」知臣瞇起眼,目光朦胧。 「好事?」 「就,可以回家?」知臣笑着。「找到回家的路……人总是要回家。」 老闆两眼放光。 「回家的确是好事。阿砖你──」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知臣毫不遮掩地叹了口气后接起电话,直接离席。 向亮跟着站起身。 「我跟知臣先去休息。日本还是有一小时的时差,他也累了。」 语毕向亮跩着正在讲电话的知臣就往房间里走,阿三叔明显露出惋惜的表情。 「等下,学长,你跟阿砖学姊同房?」小目激动到跳起来。「同房间?同张床!不──」 「床是分开的。」向亮狠瞪了想入非非的小目一眼,小目瞬间乖得像隻小狗。「晚安。」 还是迟了一步。原以为知臣能清醒着自行洗澡、吹头发应该就没事,待向亮洗好澡出来时,知臣却已在靠窗的床边捲成一团睡得香甜。果然还是喝太多了。 结果两人整天下来都没能正经的说些什么。遑论问话。 知臣卸了妆的脸庞清秀依旧,但无庸置疑是张男性的脸。看着那张并未改变太多的睡顏,白色被单下起伏的胸膛,向亮认命耸肩,走到床边帮知臣的手机插上电后做起了自己的事情,没多久后也爬上另外一张床,背对着知臣睡去。 他留了盏小灯在浴室附近,避免喝到微醺的知臣半夜醒来连厕所都找不到。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向亮熄灯后没多久,知臣缓缓的坐起身、下床。但他没有去昏黄小灯所在的厕所,而是绕到向亮的床边。没有任何犹豫,知臣爬到向亮身边,躡手躡脚的跨在他身上,左右手各自抵在向亮耳畔。 「周向亮。」 昏暗中知臣用饱富磁性的嗓音低唤对方,深情款款凝视着向亮的睡脸。 向亮熟睡着,毫无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知臣突然打了个呵欠,直起上半身后小心翼翼的躺在向亮右侧。他一度蠕动着身躯试图朝向亮靠近,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前停下动作。很快的,均匀的鼻息落地,知臣再度睡去。 向亮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落地。 他翻身躺平,侧过脸看着依旧把身体捲成一团的知臣,思考良久后还是分了点被子给知臣避免人着凉。这会儿对方是真的睡得沉了,彻底没有反应。向亮决定,如果知臣开始打呼,就要把对方直接踹下床。 向亮没有跟任何人同床的慾望。 但人都想爬他的床。 第一个爬上他床的是初任女友,那只交往过三个月、现在连名字都忘了的女性。前女友一度扬言要告他伤害罪,后来自知理亏的撤告。另外一个是他尝试交往的男友,熊一般的壮硕身材,才一个月就试图爬床,这次是向亮要告对方伤害,在对方声泪俱下的哀求中勉强放弃。 两次经验都让他苦不堪言。向亮试图回想前男友的脸,发现对方容貌早已模糊。 在那之后,向亮就决定不再踏入亲密关係。 毕竟太少人能接受无性恋者。即使能接受,他又何苦让性慾折磨对方?知臣的远走高飞,加上两次交往经验,让向亮体悟了不少事情。 例如他不需要性,也不需要亲密关係。 向亮需要的、想要的,不是这些。 回想起今天整天。除去喝酒微醺之际,知臣没有主动触碰自己。果然,虽然知臣一直以来表现的毫不在意,大三那件事情还是深深的伤到了彼此。 但若说知臣是因此离开,时间点完全不对。 偏偏向亮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大三事件后,向亮瞒着所有人去諮询了好几次心理医生,才知道自己可能是无性恋者。 黑暗中向亮看不到知臣的脸,那头仍泛着湿气的柔顺长发铺散在床上,有些甚至滑下床沿。向亮伸出手,撩起知臣的长发,满手细滑软润的触感。都是真发,不可能是为了这次扮女装才留的。定是多年下来刻意蓄发的积累成果。 向亮不喜欢长发的知臣。恍若他人。 「原本的模样不好吗,臣……」 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 向亮再度睡去。 二、8/13(1) 「向向!你快说说臣臣啦!」 晨光中拎着知臣早餐走进房间的向亮一愣,发现黄鶯出谷般的女音来自于知臣的手机。知臣把手机立在墙边,正在跟晓阳视讯,但看知臣一点一顿的后脑勺,明显还在打瞌睡。 话说回来,晓阳以前会叫自己向向?他忘记这件事情了? 「小羊,你真早起。」向亮走到知臣身旁,直接一巴掌搧在对方后脑勺,知臣发出惨叫后连暴了好几句脏话。萤幕上的美丽女子爽快的大笑出来。 知臣乔装假扮的晓阳是柔弱优雅的文青少女,实际上的晓阳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汉子,顶天立地,豪气干云,说一不二。 「什么办法,我早上有演讲,你家臣臣又要我教他化妆。」视讯那头晓阳笑着抱怨。 「暴力向!此仇不报非君子。」知臣哭丧着脸接过向亮买给他的早餐。玉米蛋饼、萝卜糕、鸡排堡不加蛋跟大冰奶,他喜欢的全都有。 「谢谢……」知臣不甘愿的嘟囔着。 「可以不化妆,多睡三十分鐘。」向亮趁隙落井下石。 「我也觉得。」晓阳透过萤幕跟着附和。「不但扮女装,还是扮成我?臣臣你当年跟我吵到差点掀桌耶。太反常了,噁。」 「我也觉得很噁啊。」知臣恨恨地挠搔着凌乱的长发。「你们以为我想?当然是逼不得已才假扮成你,羊羊。」哀怨地先啃起了最方便吃的鸡排堡,知臣另一手接过向亮递给他的环保筷。「黑心企业,黑心老闆,我讨厌日本……」 好机会。 「知臣你到底──」 「向亮学长救命啊!」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向亮,小目在外头哭喊向亮的名字。 「学长!完蛋了啦,相机开不了机!」 房内一瞬沉默。向亮也不多说什么,尽责的转身离去,开啟与鸡飞狗跳小助理们奋斗的一天。 晓阳跟知臣不无同情的目送向亮哑然背影。 「我赌一杯珍奶,向向的小助理忘记帮相机充电。」隔着萤幕,晓阳做出最合理却也最让人抓狂的猜测。 「甭赌,我直接买给你,喝个《再睡五分鐘》之类的……」知臣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在晓阳面前毫无形象。「你害我一大早就想喝红茶拿铁加混珍,臭羊羊。」 「叫向向买给你啊,反正他每次都会特别帮你跑腿。你从大学到现在还是喝一样的东西?都不腻吗?」 「欸我五年没喝了!」 抗议中知臣拿起装蛋饼的透明袋子,不用筷子直接吃了起来。 「谁叫你都不回来,活该。」晓阳毫不留情的批判道。 知臣恍若未闻的嗑着早餐,似乎也懒得反驳了。 「臣臣,你有没有告诉向向你的工作内容?偽装成我的原因?」 「我也没告诉你工作内容。还有原因。」 知臣打开萝卜糕的盒子。他口风很紧的。 「我至少知道是为了工作。」晓阳皱眉。「臣臣,你又要什么都不说了?」 是什么都不能说。知臣暗想,不流露于言表。再者,说了又有什么意义? 「就是为了不让向也被盯上,老子才如此牺牲。」知臣哀怨至极。他何尝不想大口喝茶吃便当?得装得一副淑女样,胸前还要塞两团热死人的布,连下坑去动土都不方便。「臭老闆,可恶,气死我。」 「……被盯上?被谁?还是什么?」 「いのち。」 「inochi?」 视讯上的人影视线飘动,似乎是想伸手拿手机查单字。 「别查了,羊羊。」知臣摆了摆手。 「当年的事情呢?」晓阳突然压低嗓子。「你终于回来了,不如跟向向好好谈一谈?」 「他没找你问?」知臣闻言没太大反应,极其自然的回话。 离开台湾当天收到的简讯知臣一直还留着。 但也就只是留着。 「少来了,臣臣,你难道不了解向向?」晓阳悄声说道。「他只想听你说。毕业后我们几乎没有联络。」 知臣吃早餐的动作瞬间停顿。却只是那么难以察觉的一秒。 「太多事情了,我不确定你在说哪一件。」 「……无论哪件事情,你们聊聊,好不好?」面对这样的知臣,晓阳一向爽朗的嗓音难得染上忧伤。「毕竟你──」 「没什么好谈的,羊羊。」知臣当机立断遮住晓阳之后的任何话语。「别担心,没事的。都过去了。」 快速清空向亮的爱心早餐,知臣咳了几声,接着转成和晓阳如出一辙的优美女嗓,掛起笑容。 「我们开始吧。」 严格来说他并没有要偷听的意思。 靠着门板,向亮没有立刻跟着小目离去;心急的小目竟也没发现向亮停驻在客房门口。 日文的inochi,汉字写命,性命之意。 知臣说的是「命被盯上」。如此中二的台词却说的过份认真。日文文法可以省略主词真是件麻烦事。谁盯上了知臣的性命? 房内陷入了沉默。或许两人还有说话,但隔着门板听不清楚。向亮在小目折返跑回来朝他哭么前轻手轻脚地迈开步伐。 老闆远眺晨曦下略呈剪影状的山脉,黑眼圈的严重程度有增无减,看来又是喝了个通宵。向亮瞧见庭萱偷偷拿土色帖中的色票去对老闆熊猫眼的顏色,打算稍后再私下问她今天的色号。用色号纪录老闆熬夜严重程度是助理们的小乐趣之一。 空气透明到闪闪发亮,几乎无风。根据报导,昨日深夜颱风已经形成,海面上的暴风雨吸饱炙热的水气不断成长、扩大,朝台湾这蕞尔之地缓步前进。由预估路径来看,花东首当其衝,他们的田野工作早晚会因风雨暂停,有了时间上的压力。 偏偏一切并不顺利。 「没办法了吗。」 才要开工就出了状况。首先是小目一大早再三保证有充电的单眼相机,在向亮换了颗电池后立刻復活。一路被耻笑的小目到了工地后迫不及待地再打开相机发现,又黑屏了。 从住的民宿到田野地点不过十五分鐘的上坡路程,不可能将电池耗尽。然而无论庭萱跟小目怎么换电池,萤幕就是绝望的全黑。 「会不会是有手挡在镜头前面啊?啊哈哈开玩笑的──」 二、8/13(2) 全场静默。小目丝毫不察的继续敲着相机的各种按键。 会在俗称鬼月的农历七月说这种话,小目这绰号实至名归。 知臣靠近小目,从脸颊緋红的小目手上接过相机。知臣今天穿着白色长版露肩上衣、米色内搭裤,整体依旧是曼妙飘然的风格,只比昨天的长裙好上一点,与考古田野格格不入,但对工人大哥跟小目而言有十足的「打气效果」。 仍然是向亮异常陌生的清亮外貌。 「唉呀,开了。」 一行人不信邪凑上前,果然在知臣的手上相机就能正常运作。交给向亮后也可以普通拍照;他连带发现小目公器私用偷拍了好几张知臣背影,全部删掉。 然而只要不是他们两个人拿着,相机就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最后只好由向亮负责背相机。 怪事不只这一件。昨天忙着检查小目伤势没能注意,今天向亮才能细细查看昨晚崩塌的界墙。理论上深度才一公尺,地质结构没有特别松散,不可能这个阶段就大规模崩落。 如果小目是个吨位重的壮汉或许还说得过去,偏偏小目是个比知臣还要矮上一截的小个子。 「老闆,这是人为的切面。」 话一出现场陷入更为诡譎的气氛,每个人都默默的做着手上的事情,不似平日欢笑快活。向亮蹲在地上检查,虽然明显留下了小目的脚印,但离坑边约一个手掌的距离留了道与地面呈现七十五度左右的斜面,像是有人刻意插了好几铲下去过。 说是好几铲,但细看土壤上留下的连续痕跡,宽度更接近竹刀。 「嗯。不太可能自然產生这种斜面。」老闆认同向亮,但真正让老闆下定决心的还是小目的话。 「学长,水平仪架不起来啦,你的神之手快来。」 小目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声嚷嚷着。 老闆跟向亮对望一眼,老闆叹口气朝工人们走去,嘱咐阿三叔去买金纸准备祭拜,向亮则来到助理们身边。 「脚架软脚。」庭萱简明扼要的说。她脸蛋有些苍白,想来还是会怕。 知臣怀抱水平仪,但现况是连脚架都还站不稳,没人敢把仪器本身放上去。明明拴紧了一脚,在做细部调整时另外两脚就会松脱、滑落变短。 「拜託老闆买雷射水平仪啦……」 「两码子事。」向亮白了一眼小目。这脚架昨天用好端端的,没道理今天就老化到固定不住。 「要拜吗?」庭萱小声询问暂时放弃的向亮。 「嗯,拜完再试试看。今天……可能会找到祖灵。」 祖灵是田野中对出土墓葬的暱称,也是敬称。 「哇赛!可以看到真正的死人骨头!」小目惊叫,向亮在心里扶额。庭萱空洞的表情则完美詮释了眼神死三个字。 「向,你能用左手单手调整看看?」知臣天外飞来一笔的要求到。 「单手?单手又不方便。」左手有什么特别的?向亮突然意识到,左手手腕上绑着昨天知臣给的稻荷神社御守。昨晚洗澡前他解开后就收在口袋里,今早知臣却气呼呼地再绑了一次,向亮只觉得他发神经。 这么说来,他刚接相机的时候也是伸左手── 被向亮拒绝的知臣倒也没说什么,直接转向庭萱。 「庭萱,你要不要再尝试一次?这次一定没问题。」 「前辈?」庭萱表明不乐意。「可以等到烧完金纸嘛?」 「别怕,没事的。先架好,其他前置作业才能继续。顺便教我怎么架,好吗?我都忘了。」 知臣语调中有种不容拒绝的氛围,却也充满温柔的肯定与鼓励。接着,在与知臣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庭萱竟真的架好了水平仪。 另一边阿三叔迅速地买到金纸回来,老闆也找了个相对安全的点,呼唤所有人站到他身后,先是插上了三根点燃的香,面朝叠嶂山峦他操着台语喃喃念了一大串话,等三根香燃烧殆尽后才开始烧金纸。 金纸份量不多,小助理们还是上前帮忙,大哥们则回到帐下,蓄势待发。经验老到的阿三叔跟其他工人讲解起人骨处理的注意事项,老闆则开始检查人骨专门用具。 「刚刚学长用台语说了什么?」 烧金纸蒸腾的灰烟与热气中知臣发问。 「阿砖学姊听不懂台语?我可以教你!」 「听得懂一点……」 「没说什么。」向亮的话语压过两人的声音。「说了我们是谁,在做什么,希望可以顺顺利利,大致如此。」 「可这边都祖灵,台语听得懂?」 「心诚则灵。」向亮瞟了眼有些失落的知臣。不会台语罢了,这有什么好介意的?「用中文说也可以,老闆南部人习惯说台语罢了。」 表定七点开始的田野,因各种不可抗力,正式开工时指针呈现九十度,早上九点,整整延后了两个小时。八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朗照大地,流金鑠石,蝉鸣噪耳,早上一连串的诡异事情再加上几乎无风的状态,人人的动作都有些萎靡。老闆暂时离开,似乎打算去买些饮料来提振气势。 「学长学长,怎么办,我找不到字牌箱。」 小目苦哈哈的跑到向亮身边。 字牌被用来标示地层或考古现象的编号以及拍摄日期。蓝色基板上有卡槽可以放蓝底白字的小字牌,通常会连同黑白相间的指北板一起收在字牌箱里。 拍照的时候若没有放字牌,田野工作结束后要整理照片就会无法做判断。就像一大叠课本,若没有写上所有人的名字,几乎难以分辨所属于谁。 「忘在民宿?」 「不!相信我,我道具上车后真的有清点!」小目激动地拿出了向亮为他特别製作的「田野出门前最终确认清单」,的确字牌那一项是有打勾的。 「小目,你这张清单,上面的日期是8/12,昨天……」 「欸?骗人?真的耶!这什么魔术?」小目惊恐不已。「所以我是写错日期还是真的没带?」 「字牌在后车厢喔。阿明哥开的那台。」知臣突然冒出来,有效遏止了向亮掐死小目的衝动。阿明哥是另外一个工人,资歷仅次于阿三叔。 「不可能,我刚都找过了……」 「再找一次,一定会有。」知臣的语调莫名肯定。小目狐疑地望着他,摸摸鼻子后再查看了一次。很快向亮就看到小目欢天喜地拉出了一个灰色的提箱,兴高采烈朝他们衝过来。 「有了!有了有了有了!被推到比较里面!谢谢阿砖学姊!」 「前辈你为什么知道?」庭萱似乎是为了喝水也来到了他们附近,跟昨天炽热兴奋的目光全然不同,这会儿她看着知臣的目光带着审视。 二、8/13(3) 「嗯,猜的。」 又是猜?向亮皱眉。同时他突然想起,都到l12了,昨天下工前即将出土的兽骨却不见踪影。翻阅纪录,l10的部分确实写了疑似兽骨四个字。 一层十公分,昨天牙尖都露出来了,没道理十公分清完毫无收穫。 而且纪录着疑似兽骨的点,就是界墙被小目踩崩的位置。 向亮绕到了该处再度蹲下检查。 「怎么啦阿向?」 注意到向亮的举动,挥汗如雨的阿三叔暂时停下动作。 「阿三叔,这里昨天是你处理的?」 「对呀,好不容易清好,界墙就这样垮下来。」阿三叔苦笑着。「老闆真的请到了个活宝助理。」 「昨天是不是有像牙齿的东西?」 「有,但今天挖了齁,啥都没有。可能只是小石头吧,看错。」 向亮不无失望地站起身。阿三叔实际发掘经验比他还丰富,值得信任。 「阿向,今天真的热得异常。」阿三叔也直起腰,大把汗水自他褐色肌肤渗出。「下午会很惨喔。」 「今天这样算异常吗?阿三叔。」 驀然出现的知臣主动搭话,阿三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嘿啊,都没有风,好不可思议。」 「台湾不是一直都这么热?」知臣问向亮。 「不,这应该是颱风的影响。」 「嗯……这边夏天吹什么风啊。白天应该是山风?啊不对,是谷风。」 「你好意思问。西南季风。」 「我想想。」知臣退开几步,四下张望确认方位后,面对山岭他站稳,将手背在后面。向亮不确定知臣要做什么。 「太阳照射山坡,累积热量,空气因膨胀而上升,形成了风。」 「你在背小学课本?」 「风从谷底起,穿越草丛、穿越田地,穿越屋宅,擦身而过,向上去吧……」 阿三叔目瞪口呆的看着知臣。知臣轻闭双眼,用愜意的语调喃喃自语。 「摇动枝叶,拂过树梢,向上去吧,吹上山巔吧……起风了。」 「小姐你……嗯?」 树梢开始晃动,草木沙沙。知臣张开了眼,说时迟那时快四周颯颯作响,应着尖锐的呼啸声空气开始流动。 「风好凉。」知臣有些恍惚的笑着,他绑起来的马尾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黑发如缎。「真好。」 「这是言灵吗,前辈!」庭萱一把抓住知臣手臂。 向亮这才意识到全部人都在侧耳倾听知臣的话语。 「庭萱,冷静。」知臣犹如硬被打醒般一时失语,向亮只好出声帮忙。 「言灵是啥?」小目代替大部分的人提出疑问。 「言灵的概念源自于日本神道教,认为语言有神奇力量、有灵魂,只要话说出口就会造成影响,无论好坏。」庭萱口若悬河地解释。 向亮也知道言灵的概念,这词常在动漫里出现。特别是跟妖怪、阴阳师相关的题材。 「所以话语可以用来诅咒别人,也可以用来祝福别人。前辈用言灵招来风了吗?今天早上架水平仪的时候也是,前辈说『绝对没问题』后,我就成功架起水平仪了!」 平时惜字如金的庭萱变得滔滔不绝,她那副崇拜的模样让知臣十分退缩。 「还有小目找不到字牌的时候!前辈你──」 「……言灵呢,那个,要用日文说才有用。」知臣终于拾回了自己声音。「必须是日本神道教的信徒。」 「这个概念并不限于神道教。」向亮开口。「语言本来就有力量。」 「外国人也可以成为神道教的信徒!」 「只是巧合。」知臣訕然抽回手,视线回避有些失望的庭萱。「颱风前本来就会气压不稳。」 庭萱还想追问,偏偏这时老闆恰好回来,她顾的那坑工人也在叫她的名字,庭萱只好转身离去。知臣靠近向亮,一语不发的拉住他左手,阿三叔识相的移开目光继续工作。 微风习习,带着一些沁凉的水气。 不知道为什么,向亮彷彿可以隔空感受到知臣的心脏怦然跳动,好似受到了威胁而心有馀悸。 因此即使手腕逐渐变热、冒汗,再加上逐渐累积的不适都妨碍着他,向亮还是隐忍着,任凭知臣扣住他的左腕与腕上的御守,直至知臣心跳平復。 「老闆订的餐厅大概要开三十分鐘。」边查看google地图,向亮撞开走到副驾的知臣,后者才惊觉自己又忘了台日驾驶方向不同一事,获得向亮的耻笑一枚。 「路很复杂?吃啥?」知臣坐上驾驶座后戴上墨镜,把空调转到最大。 「我也要坐阿砖学姊开的车!后座有位子吧!萱萱你干嘛掐我?欸欸欸欸呃呃呃呃会死会死会死真的会死──」 「不会,差不多就是开下去到市区左转。」 不顾后头吵成一团,向亮用力关上了门。他还是瞄了眼后座,意外的发现其实堆了不少东西,除了登机箱以外还有一只登山包。 知臣突然伸手帮向亮扣上安全带,遮断了他打量后座的视线。 「热炒店的样子。喔有原住民风味餐。」 「开喝!」 「嘖。不能酒驾。」向亮查看手机,头也不抬的殴了知臣肩膀一拳。 知臣也不以为意。 「要等老闆他们?」 「先去没差。」 知臣咧嘴一笑,向亮很快察觉到不妥却为时已晚。 他们开不到二十分鐘就抵达了餐厅。 「你以为演头文字d吗!」向亮下车时一阵晕眩,忍不住飆了一串脏话。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连续甩尾。向亮怀疑有一两个转弯车轮根本是离开地面的! 「吾辈名藤原知臣!唉呀我一直很想学漫画里去榛名山飆车朝圣,但日本罚太贵了……」知臣兴高采烈地用指尖转着车钥匙走向餐厅。 「可以先入座?预约的名字是?」 「是用我的名字订的喔。」浑厚的男音传来,满头斑白灰发但顶着一张娃娃脸的男子出现在两人面前,知臣跟向亮同时惊喜的叫出来人。 「小将老师!」 「将酱!」 二、8/13(4) 被称为小将的男子笑容如阳光般灿烂,让那张不符年龄的侧脸更加年轻。小将是两人大学时的导师,考古系的教授。包括晓阳在内,当年考古实习田野就是由小将率军,带领他们在台东进行为期两周的发掘计画。学生们私底下都借用人类学畅销书标题《天真的人类学家》,戏称小将为天真的考古学家。 「向亮变更帅了喔!」小将笑着勾住向亮的肩膀,却是礼貌性的看着知臣。「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知臣呢?」 「不是女朋友,是知臣。」向亮一脸你活该的表情指着哭笑不得的知臣。 「老师,是我!陶知臣。」 「欸?知臣?你是知臣?你……」小将怔愣了半晌后訥訥的吐了一句。「变漂亮了喔,知臣。」 知臣满脸欲哭无泪。 「将酱你怎么会在台东?」 「我想买释迦,但今年释迦好贵,开车绕了好几间店还是买不下手。」 「小将老师,那些是卖给陆客的啦。」向亮憋着笑。 「什么?原来是这样?」 「将酱你只是为了释迦开车下来台东……?」知臣满脸不可置信。看来小将思考的跳跃程度跟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的假的。」 「嘿咩,现在是释迦產季啊。而且向亮你老闆打给我,说要我帮忙挽留知臣──啊。」 小将连忙遮住嘴巴,一脸遮掩不住的尷尬。事情果然不单纯。 向亮终于忍俊不住,知臣只能苦笑。 看着不断上桌的热炒,知臣吞了吞口水。这种配台啤最适合了。 「留到晚上吧。」向亮倒了满满一杯芭乐汁给知臣。「禁止酒驾。」 店里不少人心虚地移开目光。 「你们感情还是一样好。」小将感慨道。「可惜顏晓阳不在这里,不然就可以再现臣亮顏三人组了。」 知臣跟向亮同时被那古老的绰号呛到。当年他们三人都很讨厌这暱称,偏偏所有人都记得。 「《出师表》的臣亮言?」庭萱憋笑到浑身发抖,小目只好私底下用手机查什么是出师表。竟然用古文当梗,该说不愧是台湾第一学府的人吗? 「没错没错,臣亮顏三人组,当年你们在系上可出尽了锋头。」小将万分怀念。「到现在系上都还有人在传你们的名字。」 「据说你们在考古田野的庆功宴上还打了一架?」老闆也跟上话题。「中研院的人津津乐道这件事情。」 向亮背脊一僵。老闆的话却让知臣跟小将同时捧腹大笑。 「有有有,我不过出去拿箱粉红酒,回来时就乱成一团。」小将笑到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后来连其他不认识的客人也开始互揍,桌子都掀了,店主还差点跑去报警……」 「羊羊被吓个死。」知臣笑到差点拿不住筷子。 「我倒是没料到向亮喝醉后酒品这么差,会揍人。」小将抹了把眼角。「人不可貌相啊。」 「什么学长你打了阿砖学姊?」小目震惊到差点拍桌站起。 「真假?阿向来我这里上班后喝醉过,没出过事啊。」老闆有些怀疑。 「也不是这样啦。」笑红了一张脸知臣朝眾人挥了挥手。「唉呀,向,你干嘛这张脸?都过去了。」 向亮不解地看着笑弯腰的知臣。他知道知臣跟晓阳爱喝,为了照顾他俩向亮那个晚上滴酒未沾。他不在乎任何人的误解,但向亮没料到再提起时,知臣竟然能笑得如此轻松。 「将酱,羊羊她现在过得风生水起呢,今天也跑去演讲。」知臣声调愉悦的转移话题。 「你呢,知臣,你在日本过得如何?在做什么工作?从毕业后就没看过你了,晓阳跟向亮还分别回来过几次。」小将的口吻有些哀怨。当年知臣跟向亮可是他的得意门生啊,晓阳倒是跑去修社会学系的课,小叛徒。 「我现在在东京一间小杂志公司,偶尔会出外採访,或是跟外国的公司合作一些案子。」 向亮有预感,这对话即将让知臣食不下嚥,非常主动地帮知臣夹菜。庭萱又露出了谜样的满足笑容。 「他常出差,东奔西跑。」向亮接过话头,让知臣可以稍微吃点东西。「过得很充实。」 「家人会不会很想念你?」 「知臣家人常去东京找他。」向亮继续替藉机努力吃饭的知臣回答。「现在飞日本很便宜,又可以住在他家省饭店费。」 「还是会想家吧,阿砖学姊。」小目飞快地扒饭却不忘插嘴。「你大概多久回来一次?」 「其实放长假都可以回来。」知臣很诚实地说。「但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回台湾。」 「五年来第一次?!」桌上一片譁然。 「你中途都没有回来过?五年耶?为什么?」老闆愕然。不只老闆,除了向亮以外听者无不震惊。 「工作忙,配合不上,就……」 「日本比台湾好吗?薪水?」 「怎么会,当然是台湾比较好。」知臣诚恳的笑着。向亮没有忽略知臣提到台湾时眼底柔和的波光。「薪水普通,但东京物价也高,换算后相去不远。」 「你觉得台湾比较好干嘛留在日本?」小目的话难得抓到重点的一针见血。 「知臣,你要不要考虑回来读研究所?」小将放下柳橙汁,正经八百地开口。老闆露出被抢先了的复杂表情。 「我今年接了系主任……不是要帮你开后门的意思,而是当上系主任后更有体悟,缺乏后进,愿意留在考古圈的本科生更是太少太少了。我说服了很久才说动向亮读硕士。」 「或是直接回来作考古?」老闆连忙抢话。「薪水什么的都好谈,你跟向亮熟应该听过行情了。我这边很缺人。」 「欸,要不是因为你,向亮就会在台北母校读研究所了!」小将瞪了一眼积极的老闆。 「不我不会。」为了公平起见向亮还是开口澄清,但槓上的两位中年男子充耳不闻。 「什么话,要不是因为我向亮根本不会去读硕班。」 「一副都你的功劳的样子,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 「学姊,回来当我同事嘛。」小目直接了当的话语盖过了开始用起台语伴嘴的老闆跟小将。「考古很好玩啊!」 「前辈会不会想家?或是想谁?前辈会想念向亮学长……跟晓阳学姊吧?」在向亮直勾勾的目光下庭萱心不甘情不愿的加上最后一句。 二、8/13(5) 「习惯就好。」知臣的口吻淡然。 「前辈果然会想念向──」 手机铃声打断了庭萱,知臣火速接起手机,如释重负般一个欠身后就往外走,无言地听着电话内容。 「向亮学长,你也帮忙说服学姊吗。」小目不无可惜地看着知臣远去的纯白背影。「没在一起感情还能这么好。是因为远距离所以分手?这么温柔的人,学长你捨得~」 「温柔?知臣?」那只是表面上。 「学长开口,知臣前辈一定会愿意回来的!」庭萱也加入小目的战线。 「那是你们不认识知臣。」向亮不动声色,一如往常地冷冷回应。「他很固执的。」 这样的固执──甚至可以说是偏执,是只有向亮跟晓阳知道的知臣。犹如月球背面。 「但学长,你也希望学姊回来吧?」 「并不会。」向亮毫不犹豫地说出违心之论。「我去洗手间。」 「我知道你在里面说我坏话。」 知臣站在餐厅外头,背靠墙壁,握着手机,浅笑着看向亮走近。 「我有说错?偏执臣。」 知臣勾着嘴角,不置可否。 「多此一举。」知臣把手机萤幕朝向亮晃了晃,上头显示来电者是周向亮。向亮耸耸肩,掏出自己手机将电话掛断。 「跪下磕头感谢大爷我出手相救。」再待下去知臣大概会被生吞活剥。 「哈哈,没想到是鸿门宴。东西很好吃就是了,刚刚那道炒水莲……」 「老闆连小将都搬来了。小将大概没料到老闆是想说服你进公司,以为是单纯的回台湾,所以游说方向错误。」 「嘛,差不多的意思。」知臣收起手机,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 「向……回台湾前,梦到将酱当时用台语跟我说,『你不会说台语,你不是台湾人』。我还因此被吓醒。」 「有这件事?」 于是向亮也背靠着墙壁,跟知臣并肩。 看来知臣不打算谈打架的事情。 更精准地说,是向亮狠狠的揍了当时想拥抱他的知臣,这件事情。 当时知臣捧着脸颊跌坐在地的模样歷歷在目。向亮想伸手补救,然而倒下的却是过度震惊到眼前发黑的自己,晓阳大声嚷嚷着── 之后在医院醒来,向亮第一次看到晓阳掉泪;脸上贴着纱布的知臣不住柔声安慰惊吓不已的晓阳,并避开向亮的视线…… 「真实事件啦。毕业典礼,下午拨穗完聊天的时候。」 无论知臣怎么想,向亮确定了,现下知臣依旧不想讨论这件事。跟当年一样。 向亮也就顺着他。 「你也知道小将是天真的考古学家,有口无心。」小将从以前开始就十分脱线。「我平常在台南工作,也被笑台语有台北腔。」 「会不会讲天差地远。我没有生气……小将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不会是因为这种烂理由离开台湾吧?」太蠢了。 「你跟羊羊说了一样的话。」 知臣噗嗤笑了出来,眼神却深沉胜海。 「向。」 「安爪?」向亮故意用台语回答。 「你也希望我回台湾?」 「重要吗?我的想法。」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重要吗。」知臣重复向亮的话。「嗯。这重要吗。」 「我的话,随你。你爽就好。」向亮看了看时间,把身体推离墙壁准备走回室内。「进去吹冷气吧,等下该回去了。」 「向。」 知臣用声音拉住了向亮。用他原本的嗓音,视线依旧定在远方。 「我爱你。」 「……我知道。」向亮大步流星往内走去。「一直都知道。」 知臣没有立刻跟上。向亮身后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想必这次真的是知臣日本公司来电。 向亮没有怀疑过知臣的心意。 因此,对向亮来说,知臣不回台湾的理由并不重要── 他要问的,只有知臣为什么要在毕业当晚不告而别。 『陶先生,您有在听吗?』 『……没有,但工藤先生,请不要担心。』注意到轻灵的脚步声,知臣侧过视线。『我有访客,先这样,失礼了。』 不顾小主管工藤的反对,知臣直接掛断电话。他很确定来者听得懂日文。 「打扰你了?」庭萱站在刚才向亮所在位子。 「……向是个不错的男人吧。」知臣微笑着,用女音开口。他不是第一次被对向亮有兴趣的女孩找碴。 「知臣前辈在的时候,是。平时只是个深藏不漏的冰山兼虐待狂。」 然而眼前的学妹又有些不同。 「我似乎见过你。」 庭萱报出她的学号,知臣恍然大悟。 「羊羊的直属学妹,但不熟?」 庭萱点点头。她跟晓阳只见过一次面,当时知臣也在场。 「我跟向亮学长共事了两年。」庭萱切回正题。 「没有心动?」 庭萱眼神飘了一下,知臣失笑。诚实的孩子。 「找我有事?」 庭萱点了点左颧骨的位子。 「当年挨揍,据说有留疤。」 「你知道的真不少。」 当年,眼见晓阳跟向亮大方地拥抱彼此,藉着酒意知臣也鼓起勇气想靠近向亮,却突如其来的被揍了一拳。除了留下道浅浅的疤痕外,也彻底打碎了他告白的衝动。向亮倒下前知臣清楚对上他眼底的惊慌。 因此知臣不怪向亮。 是自己的错。他不应该有任何非分之想。 那可是周向亮,聪明绝顶的男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事实也证明,向亮一直清楚,但丝毫不为所动。 「我是个腐女,知臣前辈。」 知臣耸耸肩。大学时他跟向亮常被两种类型的人纠缠:想告白的,跟意淫他们互动的。 「你们不是还有个脸书社团?」 好像叫「万年支持臣亮配」之类的,是个让知臣难以啟齿的名字。 「我是管理员。顺带一提,成立者是晓阳学姊。」 顏晓阳你这内贼! 「前辈喜欢红茶拿铁吗?」 面对突然跳跃的话题知臣挑眉,点头承认。这并不是秘密。 「老闆为了减少员工离职率,每周三下午有个午茶同乐时间,他会出钱让大家买零食。」 「略有耳闻。」 星期三下午也曾经是他跟向亮、晓阳固定窝在系馆交谊厅的时间。或许是向亮建议老闆的。 「向亮学长从不参加。但他每次都会让我们买一杯加了混珍的红茶拿铁,放着。办公室只有他的话,学长就会自己去买。」 知臣收敛微笑。看来庭萱终于切入重点,她私底下来找自己的真正理由。 二、8/13(6) 「他从来不说原因,也从来不喝。」 面对一语不发的知臣庭萱顾自地说下去。 「他还会拉一张椅子过来。每个星期三,只要他在办公室,一定。」 「有意思。你觉得为什么?」 「他在等人。」庭萱垂下了视线。那仪式般的行为,无论晴雨不曾间断。若庭萱曾对向亮心动过,每週三下午事实就会提醒她一次,断念吧。 知臣突然走上前,拍了拍她的头。庭萱一愣。 「可惜要让你失望了,学妹。」恢復粲然的笑容,知臣低下头,改用细不可闻的男音贴在庭萱耳边说了句话。话语的内容让庭萱久久不能回神。 「向亮前女友也喜欢喔。红茶拿铁。」 知臣再怎么喜欢向亮都没有用。 向亮最终选了别人。 下午仍吹着不疾不徐的清风,偶尔几片阴影掠过,替过热的大地降温。 午后可说是一切顺利──原因无他,大部分的坑乾净到不可思议,没有遗物出土,也没有任何值得纪录的现象。无论是助理还是工人都间到发慌。 趁着午后的小休息助理们凑在一起讨论。 「没有灰坑,陶片也屈指可数,这么乾净正常吗?」 连知臣都有些怀疑。 「总有这样的日子。」向亮喝着水答道。 「阿砖学姊,灰坑是什么?」 「灰坑,考古现象的一种,简单来说就是史前人类的垃圾堆。」庭萱尽责的当小目的字典。 考古现象是人类活动遗留下来的痕跡,例如烧火的馀烬,其价值不亚于人造器物,一样可以帮助考古学家重建史前人类生活的样貌。 「没有现象很普通。」向亮回忆着事前地表调查的结果。「连陶片都没有倒是真的有点……」 「阿向!小姐!出水了!」阿明哥的声音传来,向亮连忙放下水壶提早结束休息回到坑边。又是界墙崩塌的那一坑,在东北角底部冒出滚滚泥浆,逐渐往其他三角漫去。 「这出水速度不妙。」通常水都是缓慢渗出,眼前的光景却像喷泉一般;工人们显然跟向亮一样,也是首次遇到这么快的出水速度,都有些发愣。「有带抽水机吗?」 庭萱跟小目面面相覷,后者连忙跑去车边确认。 「我第一次看到坑冒水。」知臣不无好奇地蹲下身子细查看。「这旁边有河流?旧河道?」 「旁边是大南溪跟利嘉溪。挖到地下水层,出水正常。」不正常的是这淹水速度。但向亮不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 「有点浅?」 向亮耸肩。泥黄色的水汩汩冒出。双手空空跑回坑边的小目只是摇摇头。 「困扰?」 「怎么会。用纸盒都可以捞。考古基本上是马盖先的概念。」 「一定要这么克难吗?」听到纸盒两字小目傻眼。 「嗯……会停。」 知臣不顾庭萱如狼似虎的眼神,紧盯着持续冒水的东北角底部。 「很快就会停。」知臣再度强调。「水会回到该去的地方,不影响发掘。」 突然爆出的电话铃声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知臣缓缓起身、撢了撢几乎一尘不染的衣襬后接起电话,往停车处走去。 几乎就在知臣离开坑缘的瞬间,水停了。潮湿的坑底迅速被晒乾。 「阿向,小姐到底是什么人?」阿三叔敬畏不已。 「普通人。」向亮迅速回答,却不再肯定。 『请不要如此气愤,工藤先生。』 电话那头对知臣作出了严厉警告,知臣无所谓的耸耸肩。 『我只是想试试,日本那一套在台湾会不会有效。』 『陶先生,有效又如何?你看不到吧?』电话里头的对方崩溃大喊。『看不到的情况下招惹对方是最危险的状况!请住手。依照你的说法,客户在地的『朋友』也有来帮忙吧?开始相互融合了?』 『客户都来阻挠跟挑衅了。』知臣替自己辩解。『不露两手,被轻视的话──』 『至少离开你男人。』 他不是我男人。知臣暗忖。 『……再一下下,确保安全后,我就走。』 『再强调一次,请以你自己的性命优先。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你,陶知臣先生。』 『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工作优先的,请不要过度担心──竟然掛我电话!』 知臣不可置信地看着暗掉的萤幕。被最注重职场礼节的日本人掛电话?天要下红雨了。小主管工藤是真的很担心自己,他知道……但…… 站在车旁知臣望向那个男人。短发、高挑、俐落到没有一丝多馀的背影,坐镇指挥的绝对自信与出眾的专业能力,站在群山之前的向亮比起五年前更加帅气可靠。 彷彿感受到知臣的注视向亮突然回头,两人在空中四目相对,谁也没有逃避谁。 远远的向亮用嘴型说了两个字,知臣心头一紧。 祖灵。 小目努力地盯着泥泞的坑底,眉毛挤得可以夹死苍蝇。 「不行,我看不出来。」小目还是放弃了。「祖灵在哪?」 「正中间。」向亮用笔点了点纪录纸上的图。「一点点骨质遗留的现象。」 知臣也瞇起眼睛。果然在一片褐黑的土壤里出现了两道几釐米弧形突起,色泽几乎无异于周围的泥土。 「学长这样也看得到啊……太佩服了。」 「下方的陶片群是陪葬品?」知臣问。靠近南墙出现了一批凌乱的破碎陶片,看似把一个完整的陶罐故意砸坏后再集中起来。 「八九不离十。」 「史前人干嘛把好好的陶罐砸坏后丢在死人旁边?」小目大惑不解。 「是覆盖在下半身。」向亮再度看看手錶,差不多该收工了。「庭萱,准备拍照。小目去帮忙,别光用眼睛看。」 庭萱早就拿好了红白相间的金属标竿排到坑边当拍照时的比例尺,小目被提醒后也连忙开始准备字牌。 「臣,晚上会下雨吗。」向亮驀然开口。 二、8/13(7) 「……你想知道什么?」 语气里有向亮才察觉得到的戒备。 「字面上的意思。会下雨,就要作雨备。」 知臣于是拿出了手机,开始查看每小时气象预报跟云图。竖起耳朵默默在听的阿三叔跟庭萱不约而同的露出失望表情。 「颱风没什么移动的样子,应该还好?毕竟大部分还留在土里,安全。」 「嗯。但还是,保险起见。」向亮斜了眼有些吃惊的小目。「臣,给你解释。」 「保护考古遗跡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挖出来。」面对两位有些懵懂的小助理知臣补充。「留在土里,保持原貌。」 「不挖要怎么研究?考古学家不就失业了?」 「非挖不可的状况很多。」知臣解释道。「就像现在,月文要盖饭店,一定会造成破坏遗跡,考古学家就得登场。」 「我还是不懂。」小目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考古学家不会很想要这些资料吗?」 「会,但很多事情不要一探究竟比较好。」 「跟人一样?」庭萱开口。 知臣薄唇抿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这小腐女脑。 一笑生百媚,庭萱跟小目竟同时心跳漏拍。 「或许是。」 知臣望着坑底。明天中午前整个墓葬应该就会出土了吧。 「潜藏在内,深埋地心,被大地之母保护……无论是阳光,水,即使只是空气──一旦接触,就会破坏。」 「也没你说的那么脆弱。」 冷如碎冰的嗓音自后头传来,向亮拎了一綑灰色的防水布回到三人身边。用防水布盖住考古探坑,导流雨水至低洼处,多少可以防范雨水对探坑的破坏。 「不管是人,还是考古遗跡,都没那么脆弱。」知臣与向亮四目相对,后者一字一字清楚说道。「少动嘴多动手,弄好下班。」 向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分隔两地数年,向亮仍深信自己是全世界最了解知臣的人。但眼前所见让他多年来根深柢固的莫名自信动摇了。 浴室里头已经持续传来吹风机的嗡嗡声好一阵子。向亮伸手捡拾散落一地的物品,在他拨开护照、拿起压在底下的六号大小的透明标本袋时,手不禁微微颤抖。 兽骨。他将标本袋高举在空中,透过灯光端详呈现v字形的白色遗骸。 照知臣的说法,这是狐狸的下顎。没有丝毫尘埃,乾净到不可思议的锐利牙齿及牙床。虽然不是完整的狐狸头骨,但标本全体状态非常的完美。 向亮几乎确定,这就是本来l11要出土却人间蒸发的生物遗留。 为什么会出现在知臣的背包里? 他该不会在作梦吧?这种事情…… 话又说回来,知臣的背包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向亮记得知臣刚掏了一堆卸妆用品后就把这只marcjacobs的包包放在书桌正中央。定睛细看,睫毛膏、化妆水等,知臣包包里的东西呈扇形向外洒落,并非杂乱无章的四散。 简直就像有隻手将背包从书桌上猛力扫下。混乱中向亮一边把东西一一放回背包里,又发现了不合理的事情。包包内夹层的拉鍊是打开的,里面还放了日本居留证。知臣应该是把护照、日本居留证连同狐狸下顎一起收在足以放置a4资料夹的夹层里。即使背包摔到地上,兽骨也不可能这样大喇喇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更不要提知臣如果要偷走考古遗物,绝对不会草率放置。 彷彿。 吹风机的声音停下,知臣咕噥着一些向亮听不清楚的话,向亮连忙把所有东西收好、归位。但他不禁这样想。 彷彿是有人要让向亮亲眼确认,是知臣拿走了兽骨。 再加上白天一连串的事情,连一向理性思考的向亮都感到毛骨悚然。 「啊……好累……」知臣碰的一声甩开浴室大门,蒸气裊裊,他穿着民宿提供的浴袍摇摇晃晃的绕过向亮,中间还夹杂了几声呻吟。 「累死我……」知臣浑身脱力的倒向自己床铺。「安──慰──我──」 「你又没出多少力,累什么。」 「真的有累……你看我手脚发软。」 向亮嗤之以鼻。 「那是喝太多了,陶知臣。」 「不要叫我全名啦,多危险……」知臣半瞇着眼,试图移动身体立刻唉声连连。「肌肉痠痛……夭寿……」 「怎么可能。」但那唉声低吟听起来很真实。 「真的啦……」把头埋在棉被里知臣哑着嗓子闷声嘟囔。「太认真工作了……」 「当偽娘这么累?」向亮决定先洗澡,洗澡时再好好想想他刚刚的发现。 考古学者眼中的宝跟市场价值完全不同,向亮不认为知臣会做出盗墓这种事情.更何况是偷一副史前时代的野兽下巴?他需要时间缓衝、思考。 「向──」 「向──……」 「向──」 「有话快说!」向亮对鍥而不捨的知臣低吼。 「过来。」似乎是真的累了,知臣的声音细如蚊蚋,在向亮耳里却无比清晰。向亮仰天长叹,走回知臣床边坐下。 知臣艰难的抬起手,在空中胡乱挥了一阵后在离向亮只差几公分的地方落下。昨晚也是,知臣并没有碰到他。 若知臣想要单纯、无性需求的拥抱,现在的向亮可以忍受。 同样的错,他有自信绝对不会再犯一次。 然而知臣却不敢再度尝试。 「怎样?」 「……无线充电。」 「呵,无线充电也要接触,隔空无用。」 「真的没力了……」 向亮再度叹息。在知臣身边真的会消耗掉他一整年的叹气额度。 「为什么?我可没虐待你。」更不用说田野里每个工人都抢着要替知臣作事情。 向亮伸出手轻抚知臣的头,用指尖梳开他瀏海。知臣满足的闔上眼,耽溺于难得的接触。 「精神紧绷……」 「你自找的。」 「嗯……」知臣半掩的眼朦胧而充满睡意,好似定在向亮身上却又十分茫然。「向……」 「到底怎样。」 「称讚我……认真工作……」 「喔,好棒。」向亮耸耸肩,知臣蹙眉。 「敷衍混蛋。」 「怎么会。」他修长的指尖戳了戳知臣纠结的眉头。「我从来不敷衍你。」 「真的?」 「嗯。只有你。」 「我知道。」知臣嘿嘿的笑了几下,却像力气用尽般很快的收起唇边的弧度。 「向你是不是……有事情问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 「总觉得……有……」 向亮没能开口,只是持续地摩娑知臣的脑袋与脸庞。没沉默多久,知臣的呼吸归于平静和缓,陷入了梦乡。看着他终于舒缓的眉间,向亮心里五味杂陈。 向亮当然有事想问。 但他若贸然开口,知臣会不会又突然消失? 像五年前那样。 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向亮迅速把知臣包进被窝里、调整冷气风向避免吹到知臣,然后抢先一步来到门前转开门把。 「哇靠自动门!」小目原本要喊得惊天动地,却在向亮冰冻三尺的眼神下硬生生把惊叹音量减半。向亮小心翼翼的闔上门,避免惊醒知臣。 「说。」向亮压低嗓音,让小目有被威胁的错觉。 「学长你有预知眼?怎么知道我要来──」 「说重点。」 「好啦我知道我打扰你跟阿砖学姊的甜蜜时光──」 「晚安。」向亮忍住翻白眼的衝动决定关门。 「学长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小目不顾一切的把手卡进即将关上的门缝里。「拜託救救我,相机好像没插记忆卡。」 「没──」向亮为之气结,但为了知臣他硬把声量降到最低。「没插记忆卡,今天一整天是怎么拍的?」 「相、相机好像有暂存记忆体……总之向亮学长,拜託用你的神之手拯救我们吧。」 向亮按捺住想用小目口中的神之手拍死他的衝动,保持冷静跟着小目往外走,将心情恢復为工作模式。 先算了。向亮告诉自己。 他不是要原谅知臣窃盗兽骨这件事情。嫌隙已生,药石罔效。 那又如何?若他对知臣的感情能因任何事而有一丝丝减损,或许彼此都会轻松许多。 然而向亮不得不承认,在搞清楚知臣当年拋下他远行的原因前── 他得先釐清这次知臣回来的真正目的。 三、8/14(1) 卫星云图上显示颱风已来到了花东外海。跟昨天的万里无云不同,今早天气阴晴交替,蝉鸣时起时落,预告着变化。 向亮以不适合为由拒绝知臣想要处理墓葬的要求,知臣也不再说什么,静静的蹲在坑畔,流光闪烁的大眼注视着阿三叔用精细工具沿着明显的人骨轮廓进行清理。 「没想到连空气喷枪都用上了。」配合着类似勾针的特殊器具,阿三叔动作利索地清除多馀的碎土与细沙。 「空气喷枪是墓葬专用。」向亮回答知臣,边盯紧着他的侧脸,后者浑然不觉般专注在工人们的一举一动上。 知臣的打扮比前两天都还来的精緻。头发用白色缎带编了发辫,淡雅的眼影、润泽的红唇,一样是长版白色基调的合身上衣跟浅色的内搭裤,散发出来的氛围截然不同,成功的让小目跟一帮子工人看酥了的骨头。 但知臣几乎没有笑容。寧静,肃穆,严阵以待。 其他人只当作是知臣对祖灵的尊敬,但向亮却想到全副武装这个词。 「看这状况,你觉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知臣问道。 「有陪葬品看起来像墓葬,但姿势不太像。」庭萱主动攀谈。虽然不像小目那般热情,但庭萱显然也喜欢知臣。才两天就跟所有人处的如此之好,向亮有些感慨。一直以来他跟庭萱几乎只进行必要对话。 墓葬本身头骨朝下,右手朝东边伸去,看起来像是趴在地上。 「史前人会用玉来作箭头喔?感觉好浪费。」小目在一旁整理标本,再三检视透明夹链袋里头长不过三公分,尖端断裂但仍十分美丽且锋利的玉鏃。 「美石谓之玉。」老闆开口。「对以前的人来说,玉不过就是漂亮的石头。这里离玉石產地也不远,合理。」 「但还是满稀有的吧?」 「或许有仪式的用途。」 「我猜我猜。」小目自顾自开始推测。「会不会是这个人在落跑,从后面被射了一箭?直到我膝盖中了一箭!」 「箭鏃的位置接近胸口,乡民你别来乱。」向亮不禁叹了口气。如果这几天下来田野的种种不顺是因为祖灵,祖灵不高兴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小目这口无遮拦的天兵。 「学长也知道ptt的梗,宅!」 无视屁孩的评论,向亮把纪录翻回l10疑似兽骨的那一页,再度确认了狐狸下顎理当出土的位置。两页纪录对照下来,狐狸下顎的确是在右手手骨延伸出去的方向。 逃跑中的人自身后被射了一箭向前扑倒,手中的兽骨因此朝前飞了出去── 画面自然浮现且前所未有的清晰,向亮吓了一跳。 田野结束后,考古学家当然会依据资料来推断史前时代的模样;但在现场的天马行空,对向亮来说不过是资讯不足的妄想,因此他从不臆测。 「差不多了──」知臣才开口,斗大的雨滴打在他环抱膝头的手上。他起身,掌心朝上,厚重的雨珠接二连三的落下。 「惨了!祖灵要被洗脸了!」小目在坑边急得团团转,衝到别坑想拔起巨大的遮阳伞,施力过度直接跌倒,庭萱连忙上前帮忙,现场登时一片混乱。 「阵雨罢了,冷静。」向亮即时开口。颱风就是这点麻烦,前一秒瀑布大雨,后一秒若无其事的放晴。老闆抓了海绵后也亲自下到坑里面,打算加速墓葬的处理速度,跟天抢时间。这具墓葬的保存状况不算太差,但也没有好到足以接受颱风雨洗礼的程度。 还在衡量整体状况的向亮腰部突然被戳了一下。 「向,抱歉,我处理工作。」知臣摇了摇掌心的手机。 「去吧,本来就没指望你。」 闻言知臣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抹微笑,毅然决然走向停车的地方。小目又大呼小叫了起来,雨势突然加大,现场又陷入新一波的手忙脚乱,向亮无暇顾及知臣去向。 背对着向亮与整个田野现场,知臣主动打电话回公司,暗自祈祷不是老闆接。 『谢谢您的电话,陶先生。』工藤小主管欣慰的声音自麦克风处传来。 『我去拔掉刺。』 『终于。请把御守带好。那是老闆特别为你准备的──』 『御守在该在的地方,请不用担心。』知臣回眸一眼,确认雨中正在指挥的身影。没问题的,他早上有再确认一次,御守确实地绑在对方左手腕。 『暂时不联络,敬请见谅。掛了。』 『等、陶先生!』 知臣果决地切断了对方心急的声音,仰望大雨渐歇的绵延山峰,他即将前进的方向── 那是号称护国神山的,台湾中央山脉的一部份。 雨停天青,空气袄热难耐。向亮翻开背包正要找水壶,就见小目满脸讨好屁颠屁颠地朝他跑来。 「说,又怎么了。」 「捲尺不见了。」小目可怜兮兮的模样像极了老闆养的米克斯,那条黑白相间的狗。但狗比小目可爱上太多太多了。 「老实说,是没带还是不见了。」 「我自己的没带,然后把庭萱借我的弄不见了……」 向亮无言以对。绘图是田野工作中重要的一环;光靠相机纪录现场状况仍有失真的可能,因此助理必须藉由绘图尽可能的把需要的资讯记录下来。由于要等比例缩放,绘图时必须测量,捲尺自然而然成了必备工具,出田野身上带个两副都不为过。向亮很确定,出发到台东前,两位小助理身上都有两副捲尺。 小目超越了向亮的认知,把自己的两副用丢后还可以再把别人的两副搞到消失。 「下不为例。」向亮省略掉叹息,直接把捲尺掏出来扔给小目。同时他发现,水壶并没有在田野包里──这么说来,早上搭知臣车的时候似乎有拿出来。 真的掉在车里,就得等知臣回来了。 向亮不作他想地走到知臣租的丰田旁边往副驾的位子看,却先注意到后座空上许多。 登山包不见了。 「阿砖还没回来?」 三、8/14(2) 向亮被吓了一跳,有些心虚的转头发现是老闆站在他后头,一脸担忧。 「都下午了。午餐也没回来吃。」午餐时老闆还炫耀似地拿出专门替知臣选的便当──没有茄子跟葱花的,向亮不好意思告诉老闆,里头的豆干知臣也不吃。 「他忙吧。」 「向亮,阿砖他离开了好几个小时,没有把车开走。不奇怪吗?」 这倒是。虽然没到荒郊野岭的程度,但田野地点的确是在人烟稀少的山脚下。向亮想到兽骨、言灵跟知臣白色的背影。 古怪的点多到族繁不及备载。 「随他去,不影响田野就好。」喝水的想法早就消失殆尽,向亮想离开却被老闆挡住。 「阿向,你不担心?他有联络?」 「知臣的话,消失个半年才可能有异状。」向亮掏出手机瞄了一眼。「没。」 「他往山里走了?阿砖穿得那么漂亮,进山不方便,该不会──」 「老闆,你别想太多,那么大一个人,丢不了。」眼看两个小助理都在朝这边探头探脑,向亮拍拍老闆肩膀想回到工作岗位,再度被拦住。 「向亮,你来我公司快四年了。」老闆双手搭在向亮肩膀上,神情认真到让向亮想躲。 「你专业素养培养得快且精准,工作认真,态度极佳,不摸鱼、不抱怨,更不会意气用事。」 「呃……」向亮难得有些怔愣。「谢谢?」 「只有极少的时候,我会看到你稍微松懈下来,那就是在查看讯息,或回讯息的时候。之前在离岛出田野时,你甚至特别半夜开车出去,就是为了到有讯号的地方回line,是不是?」 「我──」 「知臣就是你一有空就会立刻回讯息的人吧?」 向亮沉默。 「阿向。」 阿三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现在老闆身边,还有庭萱跟小目。 「小姐帮了很多忙啊。不管是小姐还是先生,有他在一切顺利很多齁。」 「阿三叔你早就知道……?」 「啊你们年轻人不是常说,这么正一定是男的?那也没关係啊。」 「欸,男的?」小目本来似乎也想说点感性的话,阿三叔的发言让他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男的?」 「前辈在的这几天,学长好相处很多。」庭萱淡淡的表示。 「颱风要来了。」老闆松手回头。「确认一下也好,去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揍人事件过后,他跟知臣一直都相安无事,彷彿无事发生。难道真的是从那时开始,一切早已变调了? 独自一人在越发狭小的路上走了一阵后,向亮在路旁站定后打开地图定位,顺便瞄到了时间,近下午四点。或许他该顺便看看卫星云图,确认颱风状况。 向亮其实漫无目的。眾人推测知臣朝山的方向走,但这实在是个非常笼统的线索。一路上他左顾右盼,空中沉闷潮湿,花草树木异常寂静,偶尔一两隻不知名的鸟发出尖锐的鸣叫。 用line点了好几个贴图发过去,不读不回。其他人同样无消无息,意味着知臣没回田野地。向亮并不赞同眾人要他出来找知臣这件事情,他们不了解知臣。他相信知臣不会主动涉险;在安全的前提下,如果知臣这个隐性工作狂选择不联络,意味着连他,周向亮,都会干扰到知臣。 这箇中奥妙难为外人道也。 隻身远赴日本后,知臣其实不常回他讯息。现在的感觉很像是知臣在日本的时候…… 曾经向亮给line给的非常大方──在大学时期,只要修系外的课,他跟知臣几乎每堂课都会被搭訕,被异性,也被同性。 跟知臣想方设法地婉拒不同,向亮从来不拒绝。 因为他根本不用line,或绝大多数的社交软体。不读不回甚至不删,任凭讯息数量累积到999。唯二看的就是知臣的讯息,以及跟知臣、晓阳的三人群组。向亮跟晓阳从来不私底下传讯息,原因无他,天天见面、早中晚三餐都一起吃,还可以话癆至此,三人中唯有知臣。 曾几何时,那个连待在同个空间、两人独处时都爱用贴图洗版他的知臣,变得会对他不读不回。 胡思乱想中路面逐渐变得崎嶇不平,一旁的芒草甚至比向亮高出不少,但凭藉着他足以自傲的身高,仍略可窥见路旁是下切的溪谷,隐约有水声潺潺。 向亮原本打算当作在山里散散步、忙里偷间,却也不知不觉认真地走了不少路。 到底,他们三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大概是毕业吧。彷彿一夕之间就散了。 这么说来,下定决心跟前女友乱刀斩乱麻,也跟line有关。 提分手后又主动联络说想谈復合,他们约在咖啡厅,却在向亮暂时离座后回来之际发现前女友竟然动他手机,貌似想查看line未遂。一度他深刻怀疑自己,为何答应跟做出如此没脑举动的女人交往。拒绝上床这件事情如果是导火线,擅动手机这件事情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这女人消失在向亮的人生中,徒留一笔过往纪录。 毕业后除了感情问题,入伍、求职等事接踵而来,等向亮察觉知臣的联络方式被前女友成功封锁时,竟已过了大半年。 他解开了封锁,却发现半年下来知臣不曾传过隻字片语。 当下那笔墨难形的巨大失落向亮无从倾吐,他打算将其永远藏在灵魂深处,最后带进坟墓。 豆大的雨滴打在向亮头顶,将他从思绪中点醒。值得庆幸的是水滴没有绵延成大雨。 算了,这都不重要。道路开始转弯、爬升,向亮再度打开手机确认自己所在位置。手机残馀电量有点危险外,指针刚超过四点。时间流速没有他认知的快,但似乎也该折返了── 一抹白影在馀光中摇曳,向亮下意识地回头,发现不远处有一朵白百合。洁净的花冠优雅的绽放,花蕊鹅黄,翠绿的花茎几乎高达向亮腰际。 凝神细视,路边长了一整排的白百合花,越往前头延伸越为密集。除了吸引向亮注意力的那朵以外,大部分的植株还是比较贴近地面,完美无瑕的白色花朵此起彼落地挺立着,犹如树丛中一条白色锦缎。 三、8/14(3) 这就是台湾野百合?向亮小心翼翼地打量精巧的花瓣,好似光视线就能伤害到这脆弱虚幻的美丽存在。 有位骨灰等级的考古系老教授曾经说过,做考古的人通常比较擅长跟死人相处。的确,向亮对活人的文化兴趣不大,但为了研究那些不会说话的遗物,他多少还是知道些原住民相关的知识。 对鲁凯族而言,百合花是崇高的精神象徵,是当年巴冷公主嫁给蛇王时开于湖畔的圣花。 向亮沿着路往前走,花越发密集。今天因为颱风下了几场急雨,却没有任何一株花朵散发出颓丧之气,彷彿才刚盛放不久。 夏天是百合花的季节?随着技术进步,花店里一年四季都可以见到百合花的踪影,向亮不曾细思过这个问题。 他停下脚步。原因无他,路旁的百合花带突然消失,取代而之的是往有些陡峭的斜坡开去,向亮好奇地站到小路边缘,抓住树干往溪谷的方向看去,眼前绝世的光景让他一时失神。 整片小坡开满了野百合,大量六角形的喇叭状花朵形成一整片娇嫩的花毯,摇曳生姿。这景象他必须拍下来给知臣看。讚叹之馀向亮松开拉着树干的手正要掏手机,却再度有了新的发现。 西斜的日光下柔软的花毯不断的延伸,无以数计的百合花逼到了溪边,然而就在靠近奔腾水畔的位置,一摊怵目惊心的殷红呈现着某种似曾相识的规则向外扩散,而在那血红边缘的人影显得过分苍白而无力。 「知臣!」向亮失声大喊,差点摔了手机。 知臣的黑发凌乱,发辫松脱,白色的缎带染上了黑红的液体。他双眼紧闭,嘴唇发紫,似乎不省人事。 「臣!知臣!可恶!」向亮将手机随便一塞试图要下斜坡,旋即想到他或许应该直接报警,再度抽出手机想拨打紧急电话。 「醒一醒,知臣──」将耳朵贴紧手机,向亮企图腾出双手走下斜坡。那个出血量,再加上可能有撞到头,呼唤不回,状况很不乐观。 「陶知臣!」 向亮绝望的大喊声响彻山谷。 耳边响起一串无法判读的细语,有那么一瞬间向亮的身体彷彿停顿在空中,旋即一阵天旋地转,后腰一道突然其来的猛劲把向亮直接推下山谷。 头痛欲裂。似乎是发出了呻吟,视野中模糊的轮廓靠近,冰凉触感贴近额头,陌生的字音传来,疼痛消退如潮落,向亮的意识迅速聚焦。 有那么一秒向亮泫然欲泣。天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到底又是为什么他会错过? 他遍寻不着答案。 向亮错过的那人开口。 「还痛?」半悬在空中的大手温柔地阻止向亮想起身的衝动。但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 「臣……」 眼前恢復清晰,是知臣的脸。看来自己的眼镜还牢牢的留在脸上,省去不少麻烦。 「你没事……?」 知臣面无表情的打量了向亮好一阵子,终于收回了手,默许向亮动作。 刚清醒时的痛楚犹如幻觉,向亮坐起身,握了握手确认身体机能。周身还有点沉重,甫睡醒那般,意识尚未彻底统帅四肢的分离感,但大致无碍。 眼前的知臣长发收拢于左侧,身上纤尘不染,没有一丝狼狈,彷彿并非置身于山中,而是刚走进东京的高级餐厅那般整齐。发带消失了,但向亮很清楚,知臣毫发无伤。 那他摔下来前看到了什么?一场白日梦? 「回答我两个问题。」 知臣从态度到口吻都是前所未有的疏离。 看吧,老闆。向亮暗自埋怨。我打扰到他了。 「第一,你看到了什么。」 回想这个动作抽动了某条脑神经,让向亮脑子隐隐发胀。他这样摔下来竟安然无恙,真是命大。视野里一片透白。 「整片的……百合花。」 「白花?」 「白……还有红……」思绪开始统整。向亮很确定,看到知臣的时候,他身旁是有血跡的。仔细思考这距离,他应当看不到知臣的唇色跟发带这种枝微末节──就算他是眼镜仔也不可能。但那红色的图案…… 图案。 向亮想起来了,知臣身下的图案,五角星外面一圈圆。那是稍微有接触过日本动漫作品的人都知道的符号── 日本史上最知名阴阳师,安倍晴明的驱魔图腾,桔梗纹。 「第二,你叫了我全名?」知臣不待向亮回答,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嗯。」 知臣目不转睛地看着向亮,却是陷入了沉思。向亮开始找自己的手机,四下张望,眼前是一片乱石滩,他们在的位置还有绿草如茵,乱石滩再过去想必就是河道。 没有百合花毯,没有血跡。向亮发现手机就在身畔,萤幕全黑,强制开机失败。没电?坏了? 「我换个衣服。」知臣突兀的开口,起身稍微拉开了距离。向亮的目光随着知臣的动作游走,登时被吓得浑身僵硬。 向亮刚顾着往前看,没注意到身后竟是峭壁下的一处凹陷,天然形成的小山洞。岩壁满是青苔与不知名的爬藤植物,在山洞的正前方竖立着一座形状特殊的建构物。 左右两根支柱,上方横亙着二根横樑。 红漆因岁月的侵蚀而斑驳,但形状完整到不可思议。 毫无疑问的是日本神社特有的标志,神道教的象徵── 鸟居。 向亮摘下眼镜按摩了一下眉眼后再戴上,确认自己不是在日本某处,而是身处台湾山中。 知臣就站在鸟居正下方,从登山包里掏出衣服的动作有股说不出的自暴自弃感,以带点挑衅意味的姿态开始宽衣。他扔掉耳环,褪下的女款上衣也随手扔在地上,露出精实的胸膛跟腹肌线条。向亮赫然发现知臣右大腿上方绑了刀套,刀本身长度不过手掌,之前都用轻飘飘的上衣巧妙遮掩住。 下半身的内搭裤原本就是便于行动的紧身材质,知臣没有换掉,上身竟是换上了一种松垮的日式传统衣物──没记错的话叫甚平──他先是把右边衣角绑在左侧里头,再将左边衣角覆盖在上并绑在右侧,原本过大片的布料瞬间变得贴身。 在知臣把甚平下襬扎整到裤头里时向亮上前,捡起他乱丢的衣服,折好后塞进了登山包里。 「顺便把傢伙给我。」知臣咕囔了一句,在甚平外头套上了轻薄的防水风衣,清一色的白。要不是知臣把头发扎了起来,这片山区大概会有新的白衣女鬼传闻。 向亮不多问,掏出登山包里头那把长约二十公分的含鞘工作刀扔给知臣。凭向亮浅薄的原住民知识无法判断,但根据知臣的之前的说法,这是跟纪念品店买的鲁凯族猎刀。 向亮故意丢偏,知臣动作敏捷地接住,熟练地松开五彩系绳后绑在腰间,长刀向左。 在向亮视线的死角知臣清点甚平里的傢私,那是他在日本就预先准备好的标准配备。没想到真的要派上用场。 「俺にかかってこい。」整装完毕的知臣站在鸟居前,面向黝黑的山洞,英气蓬勃的宣告。 三、8/14(4) 这句日文还在向亮听得懂的范围。 意思是「衝着我来」。严格来说用语有些粗暴,翻成「衝着老子来」或许比较恰当。 现在的知臣没有分毫女性气息,即使留着长发,顶多被说成美男子,绝对不会被误认。 这比较接近向亮熟悉的样子,就差── 「长发好烦。」彷彿听到向亮的心声,知臣瞥了他一眼。 「剪掉。」恢復原本的样子。 「呵,谁知道一留五年,还稍微派上用场。」知臣自嘲道。「去看看?」 「当然。」恐惧感消退后,向亮对鸟居的好奇心油然而生。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有鸟居?两人并肩通过了红色的结构,进入山洞。 传说中,鸟居是分隔神圣与世俗的界线。鸟居后就是神的领域。 以前两人结伴去九州玩时,知臣曾在过鸟居后感到不适。他从以前就多少有这方面的体质。 「有祠。」 山洞并不深,知臣的低语在四壁中回盪。洞窟底部设有人为削平的基座,样式极为简朴的小巧社殿孤零零地端立于上,高度略低于成年人的胸口,像一间被遗忘在崇山峻岭内部小小的木屋。 这不起眼的小木屋,是当年远渡来台的异国神明的居所。 「本殿还留着。保存的真好……也没被改为他用的样子。」 「维持一定的湿度下的确有机会妥善保存。」 向亮也端详着满布青苔的木製小屋,紧闭的小门是对开的形式,前面还有几阶被青苔霸佔的阶梯。 「代表这里真的曾是神社?」洞口的鸟居不仅仅是装饰。 「嗯。」知臣頷首。「你对台湾的神社知道多少?」 「没研究。我们一起去过的金瓜石神社外,大概就圆山饭店的忠烈祠,原本是台湾神社?」 知臣不置可否,屈膝跪坐于神殿前,姿态端庄严肃,却示意向亮往后退一步,不让他太靠近神殿。 「日治时代,日本政府为了强化国家体制,大兴土木盖了不少神社,特别在战情白热化后,为了推动皇民化运动,进行一街庄一神社以深入台湾各地,加深民族认同。」 「一街庄一神社?」 「可以理解成一个行政单位至少要有一间神社,具体怎么划分我还真忘了。日本政府想藉此取代台湾的在地信仰……」 知臣耸耸肩。当年为了整併信仰、强化统治,日本政府可是做了不少难以想像的事情。 「由政府出资,或民间募款,盖好盖满。」 「这间看起来不像官方出资。」向亮质疑。「盖在这种荒郊野外没什么意义。」 知臣嘴角勾勒弧度,像是在称讚向亮,眼底却没有笑意。 「没错。官方出资的神社多半是拜开拓三神──大国魂命、大己贵命与少彦名命,以及平定台湾之神,北白川宫能久亲王。」 「谁跟谁跟谁?」 「哈哈,没关係啦。我要说的是──」 知臣朝前伸出手,竟以迅雷不禁掩耳般的速度直接打开了紧掩的神殿小门;完全反应不及的向亮瞠目结舌,遑论出声阻止。再怎么废弃也是神社,这不会出问题吗? 再者,是他眼花,还是知臣刚刚根本没有碰到社殿? 他是用什么手法打开门的? 知臣平静地打开手机手电筒朝里头照去,用科技驱赶阴影。社殿里头空无一物,像是被打开的木盒,毫无特别之处。 「这里祭祀的都不是那些神,应该是稻荷神。嗯……果然,没有御神体。」 「gosintai?」向亮模仿着知臣的日文发音。 「中文直接念御神体,神所寄宿之物。以台湾来看就是神像、佛像。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去九州玩,在参拜大神社的时候看过镜子?那也是御神体。」 知臣动作轻柔的把小门掩上后站起身。 「你为什么会知道是稻荷神?」 「猜的。」 感受到向亮无言的不服,知臣苦笑着解释。 「首先是鸟居的形状。鸟居大致可以分成神明系跟明神系。」知臣走到鸟居下,仰首查看鸟居的正中央,理论上应放置社名匾额(额束)的部分空无一物。 「其实满好分的。神明系通常很朴素、上方横梁是水平的;明神系的鸟居装饰比较多一点,最上方的横梁带有弧形,有点像台湾寺庙的飞簷,会往上翘。」 向亮随着知臣的解释再度仔细观察鸟居,果然是有浅浅的弧度。 「再者,就像你说,这里不太可能是官方设立的神社。信仰这种东西,不完全是由政府在推动,民间也会有自己的力量,来台发展的日人自行引入。而日本民间最有名且广泛的信仰──」 「稻荷神社。」向亮喃喃接话。 「没错,仓稻魂命、宇迦之御魂神、保食神等,别名之多……普遍印象以狐狸为神使,通称为稻荷神。」 知臣抬头。不知道社名真的麻烦。 「您又是谁呢……?」 「臣?」向亮不太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欸,考古学家。」 「做什么?」讨人厌的叫法。 「本该没有御神体的神社,被硬塞了御神体,你觉得会怎么样?」 「这跟考古学家什么关係?」向亮拒绝回答这种无意义的假设问题。 知臣放声大笑,踏出了鸟居。 「那你说,当时被千里迢迢从日本迎来的神明们,都去哪了?」 知臣背起了地上向亮帮他整理好的登山包。 「被国民政府拆了,或改建成忠烈祠?」 「那是建筑物本身。里头的神明呢?」 向亮回答不上来,只能看着知臣那陌生的背影。 知臣仰头望天。暮色时分,向晚时分的风在溜达,水声淙淙。对知臣来说,要找的对象──「客户」不在真是困扰。向亮的出现更逼知臣得速战速决。 「我们换个地方,别待在这里。变成空壳的感觉真差。」 「臣,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向亮跟上知臣的步伐,两人回到了乱石滩上。 「……日本客户里很多跟神社相关的人,再加上我的老闆喜好。」 知臣一脚高一脚低踩在大小不一的石头上。山里的夜晚来得早,还有天光,他想趁早寻觅安全的点先扎营,却被向亮一把跩住手腕差点跌倒。 「不能再往前走,该回去了。」向亮强势地低头逼视知臣。「所有人都很担心。」 「向,信我一回。我们今天铁定回不去。」 知臣轻而易举的挣脱向亮的箝制,正色说道。 「找地方提早休息比较实际。」 「有颱风──」 「颱风不会影响。」 现在的情况比颱风还要可怕。但知臣咬咬牙把这句话吞下肚。 「臣,你到底为什么回来?」向亮退开一步,用看着陌生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知臣。 三、8/14(5) 知臣同时注意到向亮穿着黑色长裤与红色防风外套,不禁咋舌。在这片山区,顏色不对是会出大事的。 「你有衣服能换吗?」 「没有,你不要岔开话题。」面对知臣认真的问话向亮有些晕眩。气晕的。「你不是回来帮忙田野,天杀的,你另有目的。」 「我是回来帮忙的。」知臣篤定道。「虽然得一直接电话,但我表现的不够好吗?」 向亮陷入一种危险的沉默,知臣毫不掩饰的叹口气。每次进入这种状况,他们都知道彼此无法说服对方。跟一个人相处到一个地步就会了解,人跟人之间有些部分永远无法和解,即使是再亲密再重要的人也一模一样。 「所以我说,向,信我一回。我是回来工作的,帮你出考古田野是我工作的一环。」 知臣再度转身,那氛围让向亮明白,这次再不跟上,知臣不会等他了。 「走吧。再不扎营,真的要天黑。」 知臣找了一处略高于河床的地方,蒐集了些乾草树叶,在逐渐变得漆黑的大地上点起了小小的火苗。当向亮发现知臣烧了些状似艾草、有驱虫效果的植物后,确信知臣果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早已习惯在山上过夜这件事情。 星辰点起了暗夜,在昏暗的火光下两人补充了点水份,吃了知臣带上山的杂粮棒权充一餐。 整片山区闃静到不可思议。风无声的吹着,鸣虫噤声,夜鸟不啼。明明离河不远,若不仔细侧耳,水流悄冥。 万籟死寂。火堆发出了细微的爆裂声,知臣将帆布展开后绑在一旁的小树上,形成一个可以导开水的小斜面后铺上睡垫,大小勉强可以躺下两人。 「你睡,我守夜。有必要再交换。」知臣的态度不容分说。有些赌气的向亮也不多话,蜷缩在垫子的一端背对知臣。 知臣莫可奈何地看着向亮在火光下明暗的背影,发现不全然是赌气,而是这垫子对向亮来说实在是太短了,向亮不把自己缩成乌龟就会有很长一段身体露在睡垫外。知臣暗自莞尔。明明只要睡斜一点就没问题。 月亮爬出了山巔,一轮亮晃晃的满月让小小的火堆相形失色。 「是什么工作,需要你大老远跑回来考古?」 不知过了多久,向亮闷闷的嗓音传来。 「抱歉,客户机密。」 再度只剩下呼吸声。 「……我没有要敷衍你。」 「我知道。」向亮飞快地打断知臣。 向亮很想说,难道我还不够了解你? 眼下的事实是,的确如此。 那他不问现在的事情总行了吧? 「你五年前──」 「向,我有事情想问你。」 被打断的向亮沉默以对。 知臣盘腿而坐,仰望银盘月,今晚的夜空万里无云。 因为紧张,知臣冒起冷汗。 「你为什么跟前女友分手?」 背对着知臣向亮瞪大眼睛。包括交往,连同分手,他没跟任何人提过前女友的事情,这也是交往时前女友颇为不满的一点。知臣怎么知道?那他也知道前男友的部分? 「……她想上床,我不想,就这样。」 可以的话,向亮不想深入这个话题。 「你喜欢她?我记得是高中同学。」 「认识很久,被告白,以上。」 「这样就可以了?」 「当时没想太多。」为什么反而是他被詰问? 「是嘛。」 说听不出来知臣的消沉是骗人的。向亮心头千头万绪,等到意识到时话早已脱口而出。 「我太晚才察觉。」 当时还年轻,太嫩了。然而错过,真的就是转瞬之间。 「太慢才釐清我真正想要的。」 「……真正想要,的?」 知臣重复着向亮的话语,那股飘然感染了向亮。 「为时已晚。对方已经跑到我望尘莫及的地方。」 日本不远,一张机票,有时候几千块就可以买到。 但等他知道知臣身在日本时,向亮就清楚明白,他们的人生道路已然岔开。像是在t字型路口,各自左右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两人都是头也不回的个性。 「欸──远距离不行?」 「……不行。」严格来说,向亮曾经认为可以。 在知臣远去之前。 「即使不想上床?」 向亮没有立刻回答。曾经他很抗拒被知臣触碰,兄弟般的勾肩搭背也不行。在跟他人交往时也证明了,亲密接触果然会带给他不适与反胃感。 向亮拒绝在跟知臣相处之间產生那种感觉。再些微也不行。 他绝对不要让自己觉得知臣噁心。 偏偏知臣只要稍微主动靠近自己,那种感觉就会席捲而来。让向亮正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正是大三的揍人事件。他竟然反射性了伤害了知臣。 向亮曾数次思考、反省过,甚至为了减低对知臣接触的抗拒,向亮尝试着跟他人交往──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做出利用别人真情的渣男的行径。而岁月漫漫,五年的光阴让向亮多少习惯了触碰一事,学会不去甩开别人?? 不去甩开知臣。 但性行为依旧是大忌。 「向,我大概没办法放弃性爱这件事。」知臣望着完美无瑕的圆月。「性慾这种,撸一枪可以解决,情慾不行。」 知臣理性而冷静地陈述这些年下来他的体悟。 「我会想抱我爱的人。」 「正常。」 不需要性的只有自己。 从认识开始,向亮就知道知臣是个热爱肢体接触的人,刚开始熟稔之际看他跟晓阳每天打打闹闹,向亮一度以为两人是男女朋友,后来发现错得离谱外还被整整笑了三年。 向亮不曾料想过,知臣明艳如火的情感会延烧到他身上。 这些年来,向亮时不时的会想,啊,当这把无妄之灾般的火焰远远离去时,原来会这么的── 「冷。」 好冷好冷。 身上传来轻薄的触感,向亮才发现他不小心流露了心声,知臣以为他在说物理上的冷,把自己的外套盖到他身上。 「我倒是快热死了,好闷。」知臣语调轻快地埋怨着。「要不是手机死了,真想看看现在湿度。亚热带气候真不是盖的,伟哉台湾。」 「谁叫你变成温带住民。」 「温带也很辛苦!乾燥很痛!嘴唇会裂一圈!」 「是是是……」睡意逐渐袭来,向亮闔上眼睛。 知臣帮向亮盖上外套,确认对方回头也无法看到自己动作后,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写了一串文字,最后画上桔梗纹,架起结界。听到向亮的呼吸声逐渐缓下,知臣知道自己写的咒起了效果。让对方陷入沉睡,一方面是让向亮补充体力,更重要的是让自己可以全心御敌。 冷汗涔涔但知臣腾不出手去擦。 有「人」在注视着他们。 就在知臣的正前方,一步之遥。 跟老闆签下了十年的卖命契约,换来的相关能力似乎仅限于日本相关的神灵,十足的黑心企业。知臣几乎看不到本土的魑魅魍魎,但感受得到。 好在除了看不见外,包含咒文等都还是有一定的效果。 不然来到知臣正前方,低头弯腰望着他的「人」,应该已经碰到他们了。 更可怕的是,自从向亮找到他后,知臣就不断的、不断的听到呼唤他的声音。 呼唤时而甜美,时而低沉,回盪在蓊鬱的山林间,诱惑知臣心智,勾引着他。 他应该更早警告向亮不要用全名叫自己。现在可好了,因为他天真的判断,那些看不见的什么都知道了自己全名,确定了他陶知臣的身分,彻底出师不利。他辛苦偽装成女性的功夫全部付诸流水。 今天的月相是满月?手机没信号外又处于半当机状态真的是很烦。没事先查清楚这点大概又会在事后检讨报告里被质问。小主管在这方面非常的严格。 知臣甚至开始怀疑,头上顶着的是真正的月亮?知臣边抵抗着回应呼唤的衝动,决定一探究竟。 他抬起手,朝月亮指去。 四、8/15?(1) 「蠢──蛋──」 知臣气嘟嘟的缩成一团,任凭向亮帮他擦拭着右耳耳垂伤口造成的血跡。好险没有滴到下头的白色衣服。 「明明知道指月亮会割耳朵,干嘛不信邪?你看,异位性皮肤炎急性发作。」 嘴上是这么说,但知臣的耳看起来像极了真正的割伤。 「我想说满月是圆的又没有利刃,割不动。」似乎碰到了伤口,知臣倒吸了几口气。 如果胸坎中的心疼是假的就好了,向亮想。他用随身携带的小毛巾沾了溪水后继续帮知臣清理。满脖子血跡,怪吓人的。 「你傻,披萨刀就是圆的,切得多俐落……不要一脸恍然大悟的惊吓模样。」向亮真的是又气又好笑。 天方濛濛亮,风呼啸着,山谷间狭隘的天空中云飞快远去,阴晴不断交替。透亮的曙光中向亮清楚看到知臣一夜之间累积出来的恐怖眼袋,只能叹息。 「干嘛不叫醒我?」 「我不睏。」 「骗肖。」 知臣无奈耸肩,不多做解释。与其说是不睏,不如说是吓得不敢睡。能对应是一件事情,怕不怕是另外一件事情。 知臣很怕,比独自一人面对还要更加恐惧。 他怕自己守护不了向亮。 「这么说来,你昨天到底为什么会出现?」知臣这才想起来他少问了最重要的环节。呼唤他的悦耳嗓音在黎明前终于歇停,知臣方能抓回思绪。 「老闆叫我来的。」 「我知道。我是说你跳下斜坡的原因,那是个鲁莽愚蠢的决定。」 「我没有跳下去。」向亮不悦的反驳。「是被推的。」 知臣挑眉,神情瞬间冷了下来。 向亮也意识到不对劲之处,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是谁推的?他很确定当时那条小路只有自己一人。而且被推的位子甚低,不太像是成人的高度。 知臣要向亮自己把衣服掀起,他自后检查向亮的背,忿忿地骂了一句。 「干嘛?」向亮皱眉。骂得真难听。 「好大一块瘀青。」知臣恨道。动手的王八蛋竟然在向亮身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印,十足挑衅意味。他一定要找到方法清掉这标志。知臣恼怒之下又用日文飆连串的脏话,杀气腾腾。 瘀青?向亮压了压后腰昨天被推的位子,并不会痛。 「不痛没差,干嘛骂成这样,神经病。过久就消掉了啊。」 知臣突然拍了拍向亮肩膀,感慨道。 「好险你喜欢狗。」 向亮自己看不到,但瘀青呈现犬科生物爪印的形状。万一真的找不到方法,向亮应该也不会介意到哪去……吧。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向亮将衣服扎好。「我们今天总该想办法脱离山区了吧?」 两人共同仰望阴晴不定的天空,不疾不徐的风轻拂着。在颱风前进山无异于寻死。但现下看来,颱风或许还在海面上逗留。 「你说得出来昨天掉下前的具体位置?」知臣侧了向亮一眼。 「呃……」 「跟我走。」知臣武断地下了结论。「比你一个人安全。」 「为什么不在原地等待救援?」向亮反问。「我们的位置离人工道路并不远。」 「说过了,我是回来工作的。」 「臣──」 「不能让客户等太久。」知臣用到此为止的语气硬生生地截断对话。 事到如今,向亮大概也能推测出来,知臣口中的「客户」不是人类。向亮于是乎闭上嘴,跟着知臣在绵延不绝的巨大岩石上跳上跳下。以一个彻夜未眠的人来说,知臣的动作轻巧俐落到不可思议,举手投足间未有任何倦意,他坚毅的侧脸让向亮联想到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没有迷路。向亮知道,知臣肯定地朝前迈进,依照着自己参不透的法则,或是顺着谁的指引,在寻找他口中的客户。两人沿着时窄时宽的溪岸向上游走去,清澈的水流欢腾嘈杂,大地生机盎然,鸟叫虫鸣不绝于耳,昨晚的过份静謐彷彿一场梦;时间甚早,树林里水气迷茫,等到太阳彻底抬升超过山头,云雾会迅速蒸发。 时间?向亮确认了手錶,指针还是停留在四点十分左右。 他抹抹脸,压抑住各种胡思乱想,埋头跟着知臣的脚步走。 「据说台湾的山比日本的美丽。」 像是察觉到向亮的不安,知臣自然地开啟话题。眼前突然变得宽敞,他们走上了一处未被整治过的氾滥平原,原本崩云般的乱石消失,遍地好走的浑圆小石。虽然不甚明显,但两侧看得出向上抬升的河阶地形。远处的群山连峰陡峭入云,裸露的山脊衬托出植被的翠绿,一隻鳶影如黑点般盘旋上升,日光照射之下大自然熠熠生辉。 两人暂时驻足,稍作喘息。 「见仁见智。」 「嗯。我没爬过几座台湾的山,但今天似乎可以找到答案。」 「……你感觉满高兴的。」在这诡譎的状态下。 「高兴?我可是工作模式全开中。看我这身白衣像女鬼一样,死人都可以被吓活。」 向亮切了声。 「原来你有自觉。」 「没办法,保命要紧。」 知臣不再往前方的山系走去,而是转身朝向河阶所在。天然台阶上近水源侧一片绿油油的草本植物,点缀着浅紫淡黄的小花,但只要走的路线是往上切,很快就会进到杂树林里。完全推敲不出知臣决定路线的逻辑,向亮仅是默不作声地跟上。 「向,我最爱你这种不求甚解的地方。」 「闭嘴。」 「我如此的真心诚意。」知臣一手放在胸前,另一隻手朝天,一脸悲壮,活像是个话剧演员。向亮无视戏精上身的知臣,双眼放空直接绕过他。 「你心情真的不错。」错身而过时向亮丢下一句。绝对不是他错觉。 「欸,有吗?」知臣呆了一下,连忙跟上已经拉开距离的向亮。「怎么说?」 「你自己的心情还问我?」 现在两人之间的氛围像极了大学时期,知臣老是胡言乱语,跟晓阳一搭一唱,向亮负责在两人闹得过火前泼冷水。谁叫他是负责吐槽的眼镜君呢。 「你明明老爱说你最了解我。」 「能走在台湾山区,你其实很开──」 「噗啊!」 知臣一个措不及防直接撞到紧急煞住脚步的向亮,夸张地大喊出来。但看他抱着鼻子在跳的模样似乎是认真的因为撞到鼻樑在痛。 「下次可以至少打个手势?我──我的妈……」 四、8/15?(2) 凑到向亮耳边抱怨的知臣顺着向亮的手势看去,原本滔滔不绝的怨言变成一句单纯的惊叹。他跟向亮面面相覷,双唇张闔数次后默契十足的说出同一个词。 「「美国林务局。」」 两人同时一愣,指着彼此鼻尖。 「你还记得!」 「废话,那很抖耶。」 美国林务局,全名『我是个美国林务局的山难搜救员』,原先是美国知名论坛的恐怖系列文,在两人大学时代被乡民翻译并转载于ptt飘版,引起空前绝后的讨论热潮,自然不会被飘版忠实观眾知臣错过。平铺直叙的文笔叙述着在美国森林里一则则让人细思极恐的小故事。由于太过写实、让人发毛,被知臣强制推坑的晓阳跟向亮读完后合力抨击知臣,不同的是晓阳是用嘴损他,向亮直接物理上殴了他一拳。 其中最有名的桥段是楼梯。彷彿从实际建筑物上把楼梯切下、运来,原封不动置于森林深处。不能接近、不能好奇、不能探究,一旦与楼梯接触,一定会发生坏事。 两人眼前看到的不是楼梯,是张沙发,位于前方一百公尺左右。 孤零零的红色双人座沙发满是补钉,耗损严重却也看得出来是被细心呵护的。 「比、比楼梯好一点……?」 「用你那缩放自如的眼球仔细看,向,那张沙发超眼熟。」 「什么鬼,我眼睛没有放大镜功能。」话虽如此,向亮的确也感觉到汗水自颈部滑下。 脏红色的沙发、斑驳的金穗,被重新修整的扶手呈现诡异的弧度,上面用紫色顏料画满了说不上来是什么图案的花纹。 那是系上交谊厅里的老沙发,大学时期三人课堂间的空间最爱窝着的地方。那扶手就是知臣不小心踩断后向亮想尽办法亲自钉回去的,晓阳兴致高昂地画了很多莫名的符号并宣称是骨头,不容他俩的出声质疑。 就算台东山区里出现沙发,也不可能是这张;若世界上有第二张一模一样的沙发,向亮跟知臣愿意请全台湾人吃鸡排。 向亮踉蹌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一直都知道情况诡譎,但沙发的出现把事实血淋淋地塞到向亮鼻子底下。 他们遇到魔神仔了。 「可能就是张长很像的弃置沙发。」知臣迅速恢復冷静,抓住向亮手臂。人的体温让向亮脑子一醒。 知臣不着痕跡的再度确认向亮手腕上的御守后丢下背包。 「我去看看。」知臣沉稳的下令。「顾好,在原地等我。」 「臣──」 「没事,我不会太靠近,或触碰。」知臣保证的语音尚未落地,人已走远。向亮只好几度深呼吸,平復心跳后他却发现眼前景物迅速模糊── 起雾了。 知臣气急败坏地走上前,自怀里抽出咒纸夹于食指与中指之间,以确保不会被向亮看见的角度持符逼向凭空出现的沙发。 「再说一次,衝着我来。」 无论是对日本的神妖,还是台湾的鬼怪而言,化形都是雕虫小技。但读取人的记忆、进一步动摇人的化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是随随便便办得到的事情。 「不要搞这种小把戏,会降低您格调。」 在离沙发三步之外知臣驻足,压低嗓音朝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威胁道。 「直接出来。现阶段还可以谈。」 馀光中氤氳顿起,知臣二话不说射出了符咒,白色的长方形纸条顺着知臣的手势直接没入了沙发满是坑洞的绒布上。 有那么一两秒知臣怀疑老闆给他的咒是否失效,说时迟那时快高频的惨叫声划破空气,大雾漫生,红色的沙发化作一滩混沌的泥水后持续尖叫着,为了避开符咒,污浊的泥水分裂成无数块后四处逃散。 有点弱,逃走还要先起雾??知臣习惯性点了怀中的咒纸数量。看来沙发充其量只是警告,对方还没使出真功夫──彼此彼此就是了。 暂时化解了危机,知臣回头,打算先回到向亮身边。 一片迷茫中突然窜出的知臣还是让精神紧绷的向亮心脏狂跳,同时也安心下来。 「这雾也起太快。沙发到底?」 「已处理。」知臣紧盯着向亮,那双乌溜的眼在白雾中闪闪发亮。 「处里?how?」 「不重要,我们走。」知臣有些心急地想抓住向亮手腕却被闪开。 「走?这雾能见度不到一公尺,太危险了。」向亮由衷抗拒。 「再不走,来不及。」 「或许这雾起得快,散得快。」向亮压抑着烦燥试图说服知臣。「我们都知道,你常常因为太急着下决定而坏事。」 知臣听不进去。 「求求你,跟我走。」出乎向亮意料之外,知臣竟然选择软下声音、迅速放低姿态。 「拜託你。」 或许知臣有他的考量。按捺住恐惧,向亮微微頷首,背起登山包要跟上知臣的背影。 见状知臣脸上迸出欣喜的笑容,快步向前,然而能见度极低、完全不知道地形的情况,向亮不敢也不打算跟上知臣的速度,却又不能被拋下,顿时左右为难。 「快一点。」知臣在几步前停下,焦急地踱步,向亮勉强看得到知臣反覆来回的剪影。 「我知道不能让你客户等,臣,但──」 「来不及。」知臣大手一伸,直接拉住向亮左手腕把他往前猛扯,害向亮一个不稳差点跌倒,知臣却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着实吓坏向亮。 「你的手。你的手。」知臣痛嚎着捧着自己冒烟的右手掌。「是什么!」 手?向亮注意到自己左腕处散发着难以察觉的金色光辉──那是知臣给的御守。今早也强行绑上了他的左腕。 向亮突然懂了。 对上「知臣」那双空洞无神的眼,向亮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吞了吞口水,想尽办法保持镇定要拉开距离。「知臣」眼见事跡败露,歪头咧嘴,那毫无血色的唇间透着一片黝黑。 「你不是知臣。」 这是调虎离山计。 然而,除了冷静下来外,向亮完全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 乔装成知臣的什么收敛起笑容,再度靠近向亮。向亮退一步,「知臣」就往前两小步。 「拜託你。」 「──放肆!」 四、8/15?(3) 向亮人生头一次感受到小说动漫作品里形容的杀气,像触电般刺得他的皮肤微微发疼。 随着这声暴喝,狂风铺天盖地而来划破浓雾,一道人影从天而降,知臣二话不说一侧脚狠狠踢在假知臣腹部,直接把假货踹飞、撞到树上,惊天动地的巨响中知臣已窜上前,扼住假货的脖子将对方钉在树干上,用尽全身之力收紧掐住对方脖子的右手。 假货双眼暴突,脸部开始发黑。 「我说过了,衝着我来。」 不同于手上的动作,知臣的嗓音温柔无比,犹如诉说着情话。 「我要说什么语言才听得懂,嗯?日文?中文?台语?」 过度惊吓让向亮一时之间动弹不得。 现在的知臣,比魔神仔更可怕。 那是再认真不过的杀意。 假货咬紧牙关双手试图扳开知臣的桎梏,徒劳无功,身体几度像蚯蚓般不自然地扭动,知臣伸直手臂避免身体被触碰,没有任何一丝要饶过对方的意思。 「听不懂人话?」知臣竟然温婉地笑了,左手自怀中掏出一个短短的物体──那是再普通不过的蓝色打火机,随便一家便利商店可以买到的那种。 明明是空洞的双眼,向亮却清楚感受到假货惊慌失措,数度试图开口都被知臣施力掐断话语。 「我用行动表示如何?」 知臣将左手向一旁伸出,点火。 「山を一つや二つぐらい、燃えてしまえば?」 「臣!」 知臣双肩一震,腕上劲力顿减,假货藉机寻回了声音,张开了血盆大口── 「遮住耳朵!」知臣连忙朝向亮大吼,为时已晚,自假货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嗡鸣声。 金属嗡鸣响彻云霄。终于噪音稍停,昏黑的眼渐渐聚焦,视野恢復清晰。向亮发现自己背靠着树跌坐在地,双手紧掩着耳。知臣双手撑在亮上方,用身体形成屏障,在不做接触的情况下将向亮护在自身与树墩之间的空隙之中。 选择保护向亮的知臣没有办法遮住自己耳朵,近距离的巨响衝击下让知臣產生了严重耳鸣,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清楚映入向亮眼帘,有那么几秒向亮眼前再度花白── 心痛到向亮无法思考。 「被逃走了。」知臣仍故作镇定,用漫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机械轰鸣再起,却是在离两人有段距离处。确认向亮安然无恙后,知臣滑坐到向亮身旁,往外探去,登时面色铁青,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清香,胜过了原本腐草泥土的新鲜潮湿味道。 向亮注意到他们身处一片满是蕨类的缓坡,躲藏的位置虽说是树墩,但却是在被连根挖掘出土树木的残躯后头。满心不祥的预感,向亮也跟着朝树根后的光景望去。 他瞬间理解知臣愤恨到满眼血丝的原因。 这片没有登山道路、鲜有人跡的缓坡上,厚重的木块大量四散,压在翠绿色的蕨类与片状乱石之上。原本该顶天立地的大树被人类摧残、分解;向亮目测了一下,木头被裁切成边长二、三十公分的四立方体,少说也有三四十块,纷落在不会妨碍作业的地方。 链锯声起起落落,两个做工人打扮的男子正在作业,大量木屑随着他们的动作喷溅、悬浮于空气中,在透过树梢枝叶间隙射下的阳光里闪烁着最后的金辉。 盗伐。 山老鼠。 知臣跟向亮确认了彼此嘴型说出的字眼,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向亮彷彿又能隔着空气听到知臣的急促的心跳。 他们亲眼目睹的,是正在被分尸的千年神木,台湾山林里价值连城的宝藏,甚至应该说是山林本身。 山老鼠离两人约五十公尺,天不怕地不怕地专注切割颓萎的树干。略呈圆形的树干即使倒躺大地依旧胜过一人身高,浅色的树芯处被鍊锯锯成了阶梯状,似乎是先由其中一个人将树分解成细长条后,再交给另外一个人去处理。 噪音喧嚣。 知臣目露凶光,向亮想抓住知臣肩膀避免他衝动行事却只捞到背带,为时已晚。知臣挣脱沉重的登山包、解开腰间的猎刀自树墩后站起,踏着即将爆发的怒意接近两位盗採者。 那一刻知臣甚至忘记向亮的存在,发红的眼里只有伤害台湾大地的敌人背影。 「大哥。」知臣轻描淡写的开口,声音竟尔穿透了链锯引擎发动声。 两个山老鼠同时停下动作,手持链锯缓缓转过身来。 「借根菸。」 被突如其来的知臣打扰,山老鼠诧异的互看一眼,暂时停下了手上动作,引擎一旦歇息山林立刻恢復成隐含不详的寧静。 「小兄弟,你从哪来的?」其中一位肤色偏黑、五官轮廓深邃,看似有原住民血统的年轻男子放下工具,戒慎恐惧朝看似手无寸铁的知臣走来,大概正在揣测一身突兀白衣的知臣是人是鬼。 「菸癮上来了,但菸跟赖打都弄丢了,刚好看到大哥你们。」 知臣没有停下脚步,持续朝两隻山老鼠前进。另外一位原地不动、平地人脸孔的男子在后头威吓性地挥舞手中的电锯,知臣无辜地眨眨眼,毫无杀伤力的笑容荡漾开来。 有些放松下来的原住民小哥似乎感同身受,伸手往怀里掏去。 「没带啦,干,山里点火危险。」 原住民小哥听到伙伴充满警告的嗓音,手上的动作瞬间迟疑,就在这剎那知臣跑了起来,在飞喷的草屑泥点中他窜到原住民小哥面前,蹲低后右手手掌猛力往上推,细不可辨的碎裂声中小哥鼻樑由下而上被击中,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血自鼻腔中蜂涌而出,连哼都没能哼上一声就失去意识。 在平地人大哥发楞之际知臣已奔到他面前,大哥大吼挥舞起电锯试图自保,主动朝杀气腾腾的知臣劈来,知臣一个侧身险险躲过发动的链锯,右手手刀高起直落砍在大哥紧握链锯的手,巨石砸手般的痛楚让大哥哀嚎着松开十指。 链锯落地的瞬间知臣钳制住对方手腕,将大哥往自身一扯逼他不由自主地朝知臣膝盖撞来。 知臣无情的一次又一次抬膝攻击大哥柔软的腹部,对方的杀猪般的惨叫一时间盖过了机械运转的噪音,呕吐与哀号声交替数回后知臣才松手,大哥像块破布一样被扔在地上,知臣还补踢了一脚让他不要压在神木木块上。 接着知臣弯腰,想关掉落地后徒然空转的链锯。就在这时候,向亮看到了知臣斜后方几步的距离内出现了第三个人,手持猎枪要瞄准知臣背影。 「陶知臣!」 四、8/15?(4) 向亮爆喊出声的瞬间毫不犹豫的以扔标枪的动作射出手中的猎刀,五彩的绑绳在空中狂舞,连鞘工作刀不偏不倚地打到试图狙击知臣的人的脑门,对方惨叫之际枪口偏离。 知臣的动作彷彿整个人飞了起来。 知臣箭步上前,抓住猎枪枪管一转逼迫对方松手的剎那一个踢脚正中来者门面,鼻血喷溅如泉,猎枪被甩到远处,知臣衝上前左右膝盖压住男子前臂,位置之精准,男子想用手腕抓住知臣却差之毫米,知臣高高抡起拳头。 「等、等下,小兄弟,有话好说──」 知臣的脑海里没有等一下这个概念,跨坐在男子身上铁拳左右开弓,每一击都重重地往对方脸上招呼,破碎的惨叫哀号不绝于耳,血腥味碾碎树木的清香,向亮看到满是血光的拳不断挥舞,三步併作两步跨上前一把抓住丝毫没有停手之意的知臣。 高举的拳头被揪住的瞬间顿了一下,知臣头也不回,旋即爆出强劲力道要设法挣脱,向亮竟要用双手才能堪堪剎住知臣动作。 当知臣凶神恶煞地回首时,向亮想,果然很可怕。偏执的知臣。好在知臣残存的理智让他不至于出手攻击向亮。 再可怕向亮也要阻止,因为那不是别人,是知臣。 「再打下去会出人命。」 向亮用尽全身力气三度跩住想继续痛殴对方的知臣,用平稳的声调叙述道。 「这些人死不足惜,但,臣,你想清楚了?」 你真的要杀人吗? 杀红眼的知臣视线停留在向亮双手腕上。染在知臣指节上的血顺着皮肤纹路下滑到向亮虎口,眼看就要沾到向亮腕上的纯白稻荷神御守,知臣眼底终于绽出了情感的光辉,忙不迭地甩开向亮后侧翻了一圈让自己冷静下来,杀神般的模样消失。 注意到知臣视线走向,向亮先是擦掉自己手上所有的血痕,避免污染到神圣的御守。 浑身沾满枯枝落叶的知臣也不起身,缩在地上,像个受伤的小男孩,红通通的眼眶不再是恨意,而是饱含情感的水气,喉头滚着呜咽声。 向亮打量着转眼之间被知臣打倒的三具身体,寒意爬上他脊椎,强作镇定向亮确认起每个人的状况。除了鼻青脸肿的第三个人还喘着粗气外,刚开始发现的两位相较之下伤得不重,失去意识一时半刻似乎不会醒来。 也不手软,向亮猛踹了一脚还勉强清醒的人侧腰,剧痛终于让第三人失去意识。想到这山老鼠竟然想朝知臣开枪,向亮忍不住又送了对方一脚,施力过猛搞得他脚踝隐隐作疼。 向亮从随身携带的田野包里掏出了尼龙束带,一一将三人的双手用束带束紧,从他们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扔到知臣身旁,然后拾起刚为了救知臣扔出去的鲁凯族工作刀,找到山老鼠塞满木材的包包,抽刀开始破坏背带。 山老鼠会将神木分解成小块后,部分丢河里佯装成漂流木,部分会肩背下山。据说上好的木材,一公斤一万块台币起跳。 向亮没有足够知识去分辨眼前这棵是哪个树种。 无论是什么树,都是台湾重要的资源。 裂帛声接连响起,向亮一一割破山老鼠的背包后开始破坏工具,确保山老鼠绝对不能带东西下山──至少这趟不行。山老鼠最恶名昭彰的,就是他们前仆后继、让执法人员防不胜防的无赖态度。 向亮一连串的动作总算是吸引了知臣的注意,恢復理智的知臣神情丕变,褪去受伤幼儿的样貌,冷静地盯着向亮的一举一动,一时半刻还不愿起身。 最后向亮从山老鼠们带的行囊里掏出水壶,看起来是装了山泉水。可惜食物都吃完了,剩下大量塑胶垃圾。他拎着瓶子回到知臣身边,替知臣处理红肿胀痛的双手。关节处有些破皮,但大部分的血跡还是来自于他人,向亮终于松了口气。洗净知臣双手后向亮染湿了随身携带的小毛巾,敷在知臣手上。 「我没事。」知臣哑着嗓想抽回手,被向亮狠狠一瞪。 「现在处理才不会继续肿下去。」 知臣陷入沉默。向亮拉来知臣的登山包,掏出里头的简易医药箱想帮他上药再度被拒,这次向亮没有坚持,收拾之际发现知臣一脸坏心,正把他搜出来的三支手机都插到土里,还抬脚拼命踩确定电子用品垂直深入大地。 「干嘛?」 「……以后会长出手机树。」 「并不会。」虽然他把手机翻出来就是要为难盗伐者,但知臣做得这么彻底还是让向亮在心底暗自发笑。向亮走上前,拍了拍知臣脑袋,拉起神情萎靡的知臣。 还有一个可能是知臣不想让他现在可以碰手机查定位。但,算了,他周向亮就捨命陪君子吧。 「要让他们自生自灭?」知臣的身子晃了晃才站稳。「这样……好吗?」 「看山神要不要帮他们。」 向亮冷酷道。 「而且你这刚痛扁完人的傢伙,说什么鬼话?」 知臣乾笑着,那一抹明亮却很快的消沉下去。背起行囊知臣走到了被锯倒的大树前。 那树围少说也有两人合抱大。 千年来屹立于此,挺过狂风、抵挡暴雨、熬过地震,经歷了无数光阴的古老生命被人类的慾望一刀两段,一点一滴被人类蚕食鲸吞,横躺在自己的残骸之间,却继续培育生命。 树干上爬了青藤、生了苔,比较潮湿的凹槽长了蕈类,昆虫啃食、鸟类停歇、走兽攀爬,逐渐腐朽仍继续支持着整个生态系。 贪婪也是种需求。 神木一视同仁,以别的方式延续着山老鼠的生命。 再三犹豫后知臣还是将手贴上了充满链锯锯痕的树干断面,心疼地摸着那些坚硬的痕跡。他看到右下角有一片黄色的警告牌,满是灰尘的牌上印着台湾林务局的警告标语,押的时间已是两年前。 面对这些狡猾的恶意,再怎么努力都如螳臂挡车。 「对不起……」知臣无意识地悄声道,一次又一次。「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 四、8/15?(5) 向亮站在知臣身后。向亮当然无法原谅这些非法之徒,若方才他阻止不及,知臣真的痛下杀手,向亮也心无波澜。这些人是咎由自取。 他只怕知臣事后因杀人而内疚。 然而,如果他能及时拉住知臣,向亮会选择袖手旁观;他事发时不如知臣那般激动,现在也不如知臣那般伤痛。向亮像是个旁观者,站在有点距离的地方看着这一切。 而知臣像是要替他宣洩愤恨一样,往往比常人反应更加剧烈。 看着知臣背影,他指尖那样轻柔的动作描绘着年轮,向亮知道知臣没听进去。 「臣,你不要道歉。」这本来就不是知臣的错。「但你可以好好考虑要不要回台湾。你证明了你可以保护台湾的大自然……台湾会需要你。」 假扮成知臣的什么──姑且就称为魔神仔吧──大概是来讨救兵的。 他说了来不及、拜託、求求你。 找上向亮而不是直接求知臣,是因为观察到知臣的态度,以为掌握住向亮,知臣就会乖乖就范,不料向亮是知臣的逆鳞,魔神仔替自己换来了一顿暴打。不过直接找知臣仍旧是一顿暴打吧。 无论如何,从结论来看,知臣大概是照魔神仔想要的,阻止了山老鼠。 「睽违已久走在台湾山林里,很开心吧?」 话一出知臣回头看他,却陷入更深的沉默。 「在日本遇到同样的事情,你会这么激动吗?」 知臣思考了很久,缓缓摇头。 「你不用现在回答,臣。」向亮沉住气。「好好考虑,不会有损失的。」 「……嗯。」 知臣垂下眼,几秒后再抬起头时收敛情绪,恢復成工作模式。 「给我听清楚,这不是我的工作范畴。」 知臣自树干上收回手后恶瞪着空无一人的斜坡,横眉立目地咬牙道。知臣自然比向亮更清楚,他被魔神仔利用了。 「没有下次。」 斩钉截铁的声音尚未落地,知臣再度迈开步伐,朝缓坡坡顶方向走去。 知臣脚步透着虚浮,脸色也有些苍白。向亮想开口叫知臣稍作休息,转念一想,他连现在几点几分都不知道,轻易提案会不会又破坏了知臣的计画? 「臣,你知道我们人在哪吗?」向亮换了个问题试探。 知臣瞟了向亮一眼,眼底的心虚非常扎实。他们似乎被魔神仔强行移动到了完全不相关的地方。 「不知道在哪,但是确实朝着目的地方向走。」知臣弱弱地回答道,震了一下身子调整登山包位置。 「目的地?」 从疏密不一的树干间可以一窥对面的山峰与稜线,千变万化的云彩向世界的另一端飞快而去,时阴时晴。 「就客……工作机密。」知臣惊觉自己差点说溜嘴,硬生生改变说法。向亮叹了一口气。彻夜未眠又两度大显身手,知臣差不多要体力耗尽了吧? 向亮正要开口提议,异变再起,山林骚动。 大风将至。 满山遍野疯狂的颯颯呼啸让两人心惊胆跳,知臣再度挡到向亮面前。大量的树叶被吹落、盘旋而下,大风似乎自远处逕直地要朝两人扑来,连树干都被摇动,轰隆风声与簌簌树涛盈耳,但狂风始终未至。 几片金黄的树叶在半空中旋转,与声响成巨大反差的温柔暖风拥抱似地吹在向亮跟知臣身上,特别是知臣,风像是要缠绕住他般不断在他身旁打转,小小的树叶三番两次点在他身上,不知所措的知臣暂且放下右手解除警戒。 那真是个错误的决定。 唰唰唰唰唰,大雨落下,伴随一阵劈啪作响,最后哗啦一阵,被淋成落汤鸡的知臣傻在原地,呆呆看着乾燥清爽的向亮。 定睛一看,下的不是雨水,是大批大批不知名的浆果,围着两人黑色、红色交错洒落一地, 正当两人以为终于结束时,咚──啪嘰啪嘰,噠噠噠噠。 掉下了两颗巨大的释迦,以及四隻活蹦乱跳的鱼。 风顿止,四下寧静中就听见鱼不断跳动,啪噠啪噠啪噠。 「三小……?」 知臣难得脱口而出的台语发音十分正确,抹了抹脸上的水他低头检视满地狼藉。首先是释迦打在地上竟然没有烂掉,像是刚从高级水果礼盒中拿出来的那般漂亮,散发着浓郁的蜜香。 但知臣不吃释迦。也不爱吃鱼。 向亮不曾忘记知臣非常挑食这点。 沾满水渍的黑色浆果闪闪发亮,应该是桑葚,红色的向亮叫不出名字。活蹦乱跳的四条鱼两大两小,像是要展现自我生命力般不断地弹尾扭身让向亮更难断定品种。无论如何,应该不是菜市场会陈列的鱼类。 「为什么要泼我水……」知臣万分哀怨。 「我猜……」 蹲在地上检视从天而降的赠礼,向亮挑起一颗滴着水的桑葚,半开玩笑地说。 「洗水果?」 「不要闹了……」知臣有气无力瞪着那四隻活力四射的鱼。 「向,台湾山区通常会遇到什么动物?」 「山羌、水鹿、獼猴、蛇、黑熊……」本来想说老鼠,但怕再触动知臣尚敏感的神经,向亮就此打住。 「遇到鱼很正常对吧?」知臣似乎心存侥倖。「天上掉下来的那种。」 「不正常。」 「会不会有毒啊……」知臣眉头纠缠道快打结了。山里的野味不能随便乱吃,更何况这种来路不明的。「算了吧,我们走──」 知臣正这么说,微风又拂过向亮耳际。 只见最大条的那隻鱼像被人从地上捞起般笔直的甩到了知臣脸上,鱼尾连续甩了知臣好几个轻轻的耳光后又摔落在地。这会儿鱼不动了,呈纺锤状的身体侧躺在地,青绿的背、银白腹部,身侧有着椭圆云纹斑点排列,嘴一张一闔。 这鱼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在教科书上看过照片。 那双鱼眼瞪着知臣,好像无言的在说,吃我吃我吃我。 连向亮也感觉到那股吃我吃我的意志,默默看着脑子已经转不过来知臣。浆果留下当播种,鱼放着横竖一死。 「我吃我吃,我吃总行了吧!」 暖风再起,眼看第二隻鱼也有些浮起,知臣连忙挥舞着手大喊。话语一出,四隻鱼瞬间都一动也不动,安详地躺在地上,散发出一种乐天知命的满足感。 凹不过的知臣退到没被打湿的地方,懊恼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抹了把自己后捧着脸,透过指头缝隙端详这一地被迫签收的回礼,哑然失笑。如果在日本知臣就会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在台湾,他只能猜应该是山神,或是被他恐吓一顿的魔神仔。他可是威胁对方自己要把山烧掉喔? 随着自己瘫软在地的动作,疲倦感铺天盖地地袭来,知臣知道自己真的累了。 「向,拜託你处理?」 「当然。你休息吧。」向亮已经开始蒐集乾净的浆果。天外飞来的果子之多,堆叠了两三层,被水这样一浇,能安心下肚数量还真的不少。 「有山刀也可以处理鱼。」 知臣把打火机扔给了向亮,自暗袋掏出了一个纸包装物体后同样扔了过去,向亮分别接住。白色和纸小袋子里充满了白色砂状结晶,包装上写着お清めの塩,净盐。 「这东西……」 这看起来就是认真从神社求来的,估计跟向亮左手腕上的御守来源相同。 「可以这样用吗!」拿净盐来烤鱼会不会遭天谴?还是被诅咒? 四、8/15?(6) 「唉喔,老闆不会生气啦。」知臣语意不清的嘟囔着揉揉眼,也不顾潮湿的长发,将身体蜷起后枕着登山包,闭上眼。 那姿态像极了在母亲腹部中的胎儿。 「鱼烤好再叫我……我小睡一下……」 忙着处理的向亮就此噤声。本来打算不再开口让知臣好好地睡,没料到以为已经睡下的知臣突然爆出哀号。 「这该不会是樱花鉤吻鮭吧!」雪霸国家公园里的超级保育鱼! 向亮无言以对。他也有想到这点。 「七家湾溪有点……远……应该不……」但他们身处何处?向亮放弃了无力的安慰。「你睡吧,别想了。」 「烤鱼好吃到天理不容……」 「嗯,有加盐嘛。」 两人皆心知肚明那鱼肉之鲜美,并不是因为有盐调理的关係,非常有默契闭口不谈。 阔叶树密林的缓坡终于来到尽头,不知不觉中林相开始有些微变动。知臣期待着摆脱遮蔽视线的树林,下意识地箭步如飞。 「你只睡这样行吗?」向亮不动声色加紧脚步追着知臣。知臣前前后后不过睡了他烤鱼的时间;即使是手机快充服务,也点时间电也只能充个五分饱,遑论人。知臣没有开口,步伐轻快的背影像是在哼着歌,用行动回答向亮。 「天空!」鑽出树丛的知臣满足地深呼吸,大大伸了个懒腰。向亮拚着一口气也走完缓坡最后一段,不着痕跡地喘着,远眺眼前大放光明的景致。 天地间晴朗明亮,一碧如洗,透蓝的苍穹下群山璀璨夺目。 左侧山壁岩肌裸露,较高处有些许绿意,陡峭向上延伸至云烟里;正前方的道路地面杂草丛生,凹凸不平的绿毯意外的宽广,足够让一台小轿车通过,而右边再度是低矮灌木丛与崩壁交错的险峻山坡。他们正走在某座山的山腰处,被包围在层峦叠嶂的台湾山系中。 莫名被其中一座山头吸引,向亮情不自禁往前几步绕过正在伸展的知臣,像是想靠近一些般走到坡边。他极目远眺,瞇眼凝视着阳光下雄浑壮阔的山巔,心驰神往。 好想知道山名。突如其来的衝动让向亮想再度跟知臣确认所在地,回过头来却发现知臣状况不对。 「啊……啊啊啊啊……」 知臣已不復几分鐘前开心愉悦的放松模样,他的视线与向亮同方向,瞠然自失,神情狂乱惊恐,浑身哆嗦如秋风中落叶,手状似想有所动作却颤抖到不能自己,双膝一跪重重扣在坚硬的大地上,知臣呼吸笨重凝滞,眼神仍像是被磁石吸住般直勾勾地盯着遥远的青山巔峰。 被恐惧掳获的知臣想转移视线却不断失败,唇乾舌燥,脑海中开始有异声侵入,那是潜藏在他自己的呻吟声中他人的声音── 眼前一片漆黑。 向亮俯身抱住了知臣,将他扎实的护在自己的怀里,强行截断知臣与山的对视。 知臣的体温比向亮熟悉的更加炙热,彼此的心跳都急促到不正常,充耳的狂跳声掩盖住知臣脑海里其他脉动。向亮咬牙忍下所有不适,一语不发用力抱紧犹如惊弓之鸟般即将失去理智的知臣。 知臣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或许那就是向亮会被莫名吸引的原因,映照在他眼底的绝美山色似乎在知臣瞳孔里反射出截然不同的样貌。 无所谓。向亮将知臣脑袋压在自己胸前,不顾自己怦然过头的心跳,拼命抵抗松手的衝动。那生命的鼓动确确实实地打在知臣意识上,异声开始抽离。 不要怕。 向亮说不出口,但他希望知臣不要怕。 不要怕,我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 漫长而心揪的沉默中知臣的呼吸声终于缓和下来,他颤巍巍抬起手,软软环抱住向亮的腰,随即烫伤般猛然松手,小力挣脱了向亮的臂膀。向亮也不勉强,跪坐在知臣正前方。 知臣视线飘忽不定,也不知道是想避开向亮还是避开什么,整个人恢復镇定。 「怎么了?」 「……我没事。」知臣的唇几度抽动,最后还是只吐出这句。他突然开始翻起登山包,一阵手忙脚乱后将包包深处的小米、檳榔一股脑地掏出,竟然还拉出了一小瓶高梁。 知臣焦急地四下张望,衝回才脱离不久的树林,找了张手掌大的翠绿叶子,回到边坡处放置在地,接着毕恭毕敬将小米跟檳榔粒摆在树叶上,左乔右整了老半天才满意地停手,站起身知臣深呼吸,要向亮站在他身后。 知臣再度深呼吸,义无反顾地再度望向那如诗如画的绵延山岭。他动作僵硬地扭开了瓶盖,伴随着清脆的开瓶声酒香飘散,知臣来回将酒洒在地上,无色的酒水围着摆放整齐的供品绕了几圈直至见底。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知臣抿了抿唇,心一横正想动身离去。 滴哩──滴哩滴哩──…… 悠扬细锐的尖啸响彻山谷,由远而近。随着鸟鸣知臣跟向亮不约而同抬头望去,知臣再度脸色发青,随后逐渐转为苍白。 天边的一抹黑影逐渐放大,远远近近的鹰啼昭告了天空霸主的到来,乘着上升气流猛禽很快地飞到两人正上方,盘旋翱翔,一圈又一圈的打转。 艳阳下美丽的飞羽根根清晰分明,棕白条纹交错的躯干、尖端发黑的褐羽,宽广双翼。 知臣一脸想逃。 鹰的阴影投射在大地上,一圈又一圈围绕着向亮跟知臣,有好几次直接划过了知臣的脸。 滴哩──滴哩哩…… 最后,鹰朝路的另一端,也就是他们即将前往的方向,飞去。 向亮忆起知臣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喝酒聊天时阿三叔说的故事。 祖先跟着云豹与熊鹰的引导,最后走到了神明指示之地定居。 看知臣的表情,他一定也想起了那一晚的事情。恍若隔世的对话。 知臣自己还说了,原来跟着熊鹰走,会有好事── 会找到回家的路。 一脸后悔的知臣回望着来时路,那片鬱鬱苍苍的树林看起来极为安详与寧静,似乎在估量着要不要打道回府。但知臣最后瞥了眼向亮,铁下心来朝路的另一端走去。 山道峰回路转,逐渐变窄、倾斜,踩在裸露光滑的岩肌上,必须抓住左方山壁上的麻绳才能安全前进,右侧山坡崩落的情况越发剧烈。向亮跟着知臣,看着他高高竖起的马尾随着步伐摇曳,格外生分的背影。 变天了。不久前还蔚蓝的青天被云朵遮蔽,转瞬间铅重的阴影涂抹于低垂的云雾边际。 「又是树林。」知臣埋怨了一句。向亮的视线越过知臣,果然开放路段来到了尽头,小径消失在铁杉树林里,进到树荫底下的瞬间竟难以分清方向。 枝干崎嶇而高耸的杉树林像天然的笼,罩在两人头上,雨滴打落叶尖的叮咚回响,树梢传来像弹珠弹地般连续而急骤的雨声,唯有几颗水珠得以穿越层叠茂密的树叶,迅速消失在肥沃的土壤上。下雨了,阵雨却降不到地上。 「有人。」 知臣冷不防紧急剎车让向亮直接撞上他的登山包,要不是知臣脱口而出的内容太过震撼向亮真的会送他一拳。向亮连忙学着知臣的动作侧耳倾听,还真的捕捉到了好几道嗓音,隐约可听到是在讨论突如其来的骤雨跟下山的行程。 然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向亮来不及有所反应,知臣一把扣住他手腕拔足狂奔。 「臣,你冷静!」大惊失色的向亮试图反抗却仍被知臣拽着走,他只能想尽办法跨大步避免被拖倒在地。 「知臣!」 四、8/15?(7) 「跑起来!跑啊!」知臣朝他大吼,眼底尽是向亮无法理解的刺眼光泽。「碰到活人的话,就能破解你──」 「那些真的是人类嘛!」气不过的向亮猛力一拽,被打断奔跑节奏的知臣身子一歪差点就跟向亮撞个满怀,知臣用极度违反人体工学的动作煞住自己身体,怒瞪着不愿配合的向亮。 「一路上我们碰到的都是……」向亮一时找不到确切的词汇,那些都是什么?「现在才突然出现活人,你不觉得奇怪?」 「不是说了信我一回?我会再跟你解释!你也受够这些鸟事了吧?」知臣急到连连跺脚,闪电般出手擒住向亮要逼他再度狂奔起来。 一连串的爆裂声转移了两人视线。那是被凹折到极限、处于要断不断状态的青竹哀号声。 知臣立刻转变姿态,再度把向亮挡在身后,但他无法挡住向亮全部视野。 两人眼睁睁的看着一根修长翠绿的孟宗竹像火车平交道栅栏般,边发出脆裂声边自高处缓缓下降,以拋物线的弧度挡在两人正前方,细长的竹叶不住抖动。 竹篙鬼。 根据向亮的飘版阅歷,遇到竹篙鬼只能折返或等待;强行跨过的话竹子会突然弹起,把试图过路的人打到魂飞魄散。 这下知臣真的暴怒了,嘴里不乾不净的一串国骂,唰的一声向亮腰间一轻,知臣竟用极为老练的手法飞快抽走绑在他腰间刀鞘里的鲁凯族猎刀。 『给我滚开!』刀尖直指着碗口粗、横在他欲前进路线上的长竹上,知臣用日文咆哮。 「所以我就说,那绝对不是真的人,你看──」 「向,这是片树林,杉树林,根本就没有竹子!」知臣咬牙切齿,没有持刀的左手在向亮看不到的角落开始屈指结咒。「这竹子就是为了阻碍我!代表那些是真正的人类!」 「阻碍你?理性一点,臣。」向亮尽量用安抚的态度面对抓狂的知臣说,一边飞快地扫过四周,向亮不得不部分同意知臣的话;竹必为群生,然而这整片林子里除了挡在两人面前的这根竹子外清一色的铁杉,连草本植物跟蕨类都十分稀少。 「我一直很理性冷静!但只要让你碰到真的人──」 算准时机知臣右手猛不期然射出猎刀,散发着浅白咒光的银色刀身毫不留情的刺向前,竟向切豆腐般俐落地将粗壮的孟宗竹一分为二,被强行劈断的竹子喷飞上天,难以言形的嘶嘶声响像极了竹子发出了惨叫,向亮眼前一片腥红。 知臣左手食指跟中指扣紧竖起,在向亮面前凌空劈下,强行驱散恶意,向亮的世界恢復正常色调。知臣立刻再度拉起他飞奔向前。 然而在衝出树林之际知臣满脸懊悔的缓下动作,向亮终于得以喘息。 已经听不到人声了。遑论人影。 「可恶……」知臣用力捶着自己大腿,满脸纠结与愤怒,确认了没有赶路的必要后他用左手抹了把脸。接着使劲甩了甩手,像是要甩去残留在手上的秽物。 兔起鶻落间知臣恢復冷静样貌,变脸快到犹如戴上面具。一个反手,迅捷的金属摩擦声,知臣用向亮肉眼抓不到的速度将猎刀归剑入鞘。 「好吧,算了。」 知臣耸耸肩,换成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什么算了,你给我说清楚!」轮到向亮大为光火,他掐住知臣双肩逼视知臣,愤瞪着大气不喘一下的知臣。 「让我碰到其他人会怎样?为什么强调是让我?」 「没,我搞错了。」知臣无辜的神情明显是装出来的。 「陶知臣!」向亮气得牙痒痒。 「所以我说了,不要叫全名,多危险。」虽然早已形跡败露──即使不想承认,知臣也知道他早就被客户玩弄于股掌之间。 懊恼的知臣想拨开向亮的牵制却失败,一部分的原因是向亮这会儿是真的用尽吃奶之力抓着他,一部分是因为他捨不得用力。 「如果碰到其他人这么重要,打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在原地等待救援!」 「此一时彼一时。」这句是实话。 「不要想蒙混过去,臣,说清楚。」向亮要胁道。「你不能老是什么都不说。」 这下知臣为数不多的耐性终于宣布告罄。 「老话一句,很多事情不知道比较幸福。」他不知道用什么手法金蝉脱壳,向亮双手一空,知臣跟他拉开了距离,俊俏的脸寒冷生冰。 「我要确保你的安全,就这样。」知臣撢了撢肩头,整顿了一下自己。他想清点身上傢俬库存量,但在向亮雪亮的虎视下知臣暂且放弃,强忍着不安。 「你──」 「会错意让你白狂奔了一趟浪费体力,我很抱歉。」 向亮一时语塞。知臣道歉了?在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的状况下?知臣寧愿道歉也不想说明,一副天塌下来他扛得住的死德行。但向亮想知道的就是为什么天会塌下来啊! 「我们先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吧。」 说着知臣逃也似地蒙着头往前走,向亮怒意不减却说不出话,嘖了声后跟上前。 阴鬱的云层低矮茫然,昏暗的气氛中他们鑽出了一人多高的草丛,水气迎面而来。 湖。 水面清浅,波澜不兴,狭长平和的水面如镜,映照着沉重的天空与环绕的山脉。湖畔一侧为湿地,芒草堆密集如阵、难以立足,另一侧为临水而生的灌木,往上延伸成山坡。 四周环山不再险峻,空气有些稀薄。 若艷阳高照的话肯定是绝美如画的深山祕景,然而在一片灰白间,本该明艳的湖水透着神秘与不近人情。 任谁看着知臣就能明白他知道这个地方。 知臣发出绝望的呻吟,伸出手粗暴地拉了拉向亮红色的防风外套。 向亮不开口,浑身上下散发着无言的怒意,等待解释。 「小鬼湖。」如果可以的话知臣真想抱着头蹲在地上。 「不可能,离太远。」他们可是从东兴上来的,才走不到一天的时间怎么可能抵达海拔两千多公尺的小鬼湖?为了出田野,向亮是有细读附近资料的。 向亮下意识的反驳让知臣又怒火攻心。 「不可能?什么叫不可能?你是在质疑我的工作能力?」知臣阴阴地说着,一路累积下来的情绪化做话语后一发不可收拾。 「小鬼湖是鲁凯族的圣湖,在这里红色跟黑色是禁色,会触怒湖主,触犯禁忌者会发狂致死,随时准备进山所以我一直穿着白色。」 知臣又用力扯了一下向亮的外套,手被向亮打掉。向亮终于知道几天下来知臣坚持一身白的原因,也明白知臣叫他换衣服的理由。 说不慌是骗人的。 「但我没事。只是传说。」向亮故作镇定。 四、8/15?(8) 「你当然没事。」知臣恶狠狠的继续碎念。「为了让你没事我努力的要绕过小鬼湖,猎刀跟御守也都放在你身上,就是要让你没事。结果呢?好不容易遇到活人,你为什么不配合一下?刚刚如果你没有停下脚步跟我吵,一定就可以顺利追上那些人、解开你的印记状态,你就可以平安的跟别人一起下山了!我也能继续完成工作!」 「你趁早跟我说明白的话,至于如此?」 知臣不屑地笑了。 「不要再拿客户机密那套搪塞我。」向亮嗓音乍听之下平静,但那是即将引爆的信号。 「我真的都跟你讲清楚了,你还走得下去?」 「别小看我。」 「说清楚有用?能改变什么?你难道不怕?」 知臣的口吻之讽刺。 「向,比起一路上遇到的事情,你真正害怕的是我吧?」 向亮怒极反笑。 「怕你?为什么?」 「别装模作样了,有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少自以为是了!」 咆哮回盪在山野之间,惊飞了一批躲藏的林中鸟,知臣瞪大眼睛退后一步。 他从来没有听过向亮如此愤怒的怒吼。 「你又懂什么?你知道我什么?」向亮怒吼着。这些年来大量的文字交流,重要的事情却隻字不提,向亮对知臣生活的真正样貌近乎一无所知,知臣也对向亮的感情生活绝口不问。 过往的心结没有解开,新的生活没有交集,向亮不只一次放下姿态尝试沟通,却总是被知臣已读不回的忽略,或四两拨千金的带过。 到底是谁在推开谁?是谁在怕谁? 「一副都是为我好的嘴脸!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陶知臣,你他妈的老是恣意妄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自以为掌握住状况,自以为只有你自己受伤!」 「我──」 面对向亮的咄咄逼人知臣愕然退后。他的确没想过向亮有可能会动摇。 或是受伤。 「你问过我了吗?你解释过了吗?没有解释过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接受?没问过你凭什么觉得不可能改变!」 「向,你冷静,我──」 「工作是小杂志公司跑採访是骗我的吧?每次说出差就消失都是在干这种危险的事?擅自跑到遥远的地方去,擅自变成我不知道的样子!」 「向!」 气到浑身发抖的向亮握紧拳头,要不是在这荒郊野岭就医不便他真的会发狠卯知臣几拳,看能不能让知臣自我的脑长点教训。 「连问都不问,我要怎么告诉你!」 「……向?」 然而看到知臣那惊慌到不知如何面对他的模样,向亮瞬间心软,所有的怒意转为浓到化不开的哀伤。向亮一直不是情感丰厚的人,而这些年来唯一让他牵肠掛肚的蠢蛋却不留隻字片语,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扬长而去,然后死活不肯再靠近自己。 「臣,你当初到底──」 喵呜。 哈欠声伴杂着兽鸣。知臣像是溺水者抓住稻草般向声源转过头去,向亮还是死死盯着他。 「向,有猫。」知臣想逃的脸变成认真的愕然,这微妙的神情变化让向亮意识到不适合继续现在的话题。叹口气他也转过头去。 一头猫形野兽端坐在离两人约五公尺的芒草丛上。 大猫。 目测超过一公尺长的身长,白色的腹、偏短的前肢直立在前,修长嶙峋的躯干是黄褐色毛底,双脚黑色不规则的圆形大斑,同样满是斑纹的粗壮长尾像手套般盖住爪子,身侧、颈侧的黑云斑浓密发亮,肩颈与额头有带状黑色纹路,短小镶黑的耳朵,粉色鼻头,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然而牠张开嘴露出了满口利牙,尽情地打了个哈欠,举止典雅慵懒。 「应该不是猫。」向亮的表情跟知臣一样微妙。「我跟猫科不熟,但这……」 大猫倏然转看向亮,金色的虹膜、细长乌黑的瞳孔让向亮差点迷失。 「这该不会是云──」 「石虎!」 知臣大喊,盖过向亮想说的话。 「是石虎!」 「……好,也可能是石虎。」向亮不得不动摇。毕竟跟只存在传说中的生物比起来,知臣的猜测比较合理。现在研究指出石虎的分布仅存在苗栗与嘉义,但过去是遍及全台以外,反正山都是连起来的。 呵。 两人同时愣住,然后确认起彼此的眼神。他们都听见大猫极为鄙视地笑了。 「……向,石虎会笑吗?」 「我跟猫科不熟,但铲屎官都说猫会笑。」向亮有些退缩。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但,嗯,石虎应该不会。」 呵呵。 「牠笑我。」知臣紧张了起来。「呃,那牠可能不是石虎……」 大猫翻了翻白眼,那活灵活现的模样让两人傻眼,旋即紧张了起来── 大猫站起身,长鞭般的尾甩动,拉长身子牠用力伸起懒腰,巨大的猫爪大大打开,白森森的利甲清晰可见。 金属犀利的摩擦声再起,知臣抽出猎刀不知道第几次挡在向亮身前,向亮心悸再起。他由衷抱持着恐惧,但向亮不是怕知臣见佛杀佛的杀神状态,而是怕他这副身先士卒不顾一切想保护自己的模样。 向亮不是老弱妇孺,是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他理当可以跟知臣共度难关。 跟遇到竹篙鬼时不同,知臣并未杀气腾腾的把刀尖指向呈现站姿的云豹,反而是带着敬意将猎刀反握横在胸前,像是要让云豹证明验身。 云豹不慌不忙,走上前一步,往山的方向看了看,灵活到像有自己生命的大尾不断扭动,在空中拉出一个又一个的圈。 「向,你还跑得动吗?」知臣吞了吞口水,低声确认。 「再说一次,不要小看我。」面对眼前不寻常的状况向亮打算遵从知臣指示。 不料云豹突然旋身,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几步,驻足,扫了他们一眼,再转回去又走了几步。那眼神如勾,连向亮都能辨读出那讯息。 云豹要他们跟着牠走。 知臣反其道而行,维持着横刀胸前的姿势悄悄往后退去。 再走上几步的云豹回首,一脸诧异看着警戒心高昂的两人,露出鄙视的神态。于是牠好整以暇地坐回地上,舔舔爪子,梳梳脸毛,復舔舔爪子。 这隻大猫的表情怎么可以如此生动? 稍一分神,不得了,云豹动作丕变像道黑色的闪电,身手矫健朝两人狂奔而来。知臣猎刀朝空虚划一刀,半空中云豹轻巧地扭腰避开,知臣手朝后胡乱推了向亮一把,向亮二话不说飞奔出去如脱韁野马。云豹的姿态并不凶狠,带着玩弄猎物的愉悦心态与知臣对峙,知臣再度虚晃了几下逼开云豹后同样拔足狂奔追上向亮。 四、8/15?(9) 虽然清楚不能将背暴露给猎食者,但知臣担心魔神仔事件重演,这可能又是要分开他跟向亮的诡计。 向亮头也不回奋力奔跑,他听得到知臣追上来的足音,但当云豹神不知鬼不觉飞窜到两人面前时,他才切身体验到野生动物行动之间可以多么悄然无声。 云豹张牙舞爪朝向亮扑来,知臣速度更快,他持刀右手直接挡在云豹的血盆大口前,左手奋力一拨让向亮偏离野兽的攻击范围。然而知臣并没有砍向云豹,他做好被撕咬丧命的准备眼睁睁的让凶相毕露的云豹扑到他身上。 这是被宣告绝种的生物,台湾山野中的圣兽,知臣不愿为了保命而伤害牠。 意识到这点向亮喉头爆出不成声的悲鸣,险险站稳脚跟后立刻朝知臣跟兇猛大猫衝了回去。 知臣只觉得自己的脸跟脑袋都被巨大的肉球巴到,却不会痛──不知何故云豹收起了爪牙,像特技演员一样四隻全立在知臣肩头,沉甸甸的身子压下来让知臣双膝一软险些站不住,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他脚下的地面支撑不了一猫一人的重量,竟分崩离析。 飞砂走石中知臣像踩在棉花糖上不断下陷。原来他们一路奔逃到另一处山坡边缘,大量枯枝败叶让人难以判断真正的地形,逃命中的两人都以为这里依旧是平路── 啪的一声,向亮抓住知臣手腕,云豹豹尾却毫不留情的抽在向亮背上,害他随着惯性也向前倒去。 飞溅的树叶中向亮拉着知臣却无法挽回颓势,伴随着砂石叶渣两人顺着山坡不断急速翻滚、滑落,头晕目眩中知臣听到云豹远远地开口。 那不是任何一种语言,但云豹确实以两人能听懂的方式,开口说话了。 ──去拔掉刺。 黑暗袭来。 迷迷糊糊中向亮觉得手脚末梢有些寒冷,四肢百骸却大抵温暖。没有痛觉。雨点滴落,刚好打在向亮额头正中间,意识迅速转醒。 雨滴纷纷,尚未绵延成大雨。 「知臣……?」 疲软的回应就在耳际。向亮找回力气,抬手一摸,发现知臣倒躺在他身上,被知臣身体覆盖之处无比温暖。 云豹没有追上来。 「抱歉……向……」知臣设法撑起身离开向亮,微微一翻侧躺大地。 「你没事吧?」向亮坐起身,扶着额头他发现自己并不如预期那般疲惫。 没有回答。 「臣?你受伤了?」这下向亮彻底清醒,他慌张地察看知臣状态,立刻发现猎刀插在离两人不远的地面上,刀身闪着锋利的银光。该不会在滚落时被伤到了?然而除了变得脏兮兮以外,向亮没看到任何伤痕血渍。 「不是……」知臣好半晌都爬不起来,好不容易在向亮的搀扶下抬起身体,却立刻弓起身来疯狂乾呕。 「我没事……」反胃噁心感中知臣努力尝试深呼吸,却引发更多的乾呕反应,他吐出几口黑水,虚弱不已。 「这哪里没事了?」向亮焦急却束手无策,只能让知臣靠着自己肩膀喘气。「又怎么了?这次又是什么?」 「没什……」 想到不久前的争吵,知臣硬是把逞强的话语吞回肚里,吶吶道。 「只是……太多了……我……噁……」 「太多?」 知臣强忍着不适,再三犹豫最后还是说了出口。 「祖……灵……」 向亮反射性地抱紧知臣,几度深呼吸后开始打量周遭。 向亮无从确认知臣口中的祖灵是考古界中习惯的死者代称,还是真的在说原住民所尊敬的祖灵;无论是前者或后者,向亮完全看不到。 他发现两人正在一间石板屋前。 细细的雨帘下四周充满着日落向晚的金橘光辉,石板屋整体完整而精緻,门窗皆在却紧掩,无法望进屋内,屋顶多处冒着裊裊炊烟。 整间屋子彷彿在呼吸。 夕阳馀暉中成排的石板屋静静佇立,小路蜿蜒。 聚落。 「向,水……」拚上一口气知臣推开向亮后哀声说道,向亮连忙替他翻找登山包,扭开瓶盖让知臣小口小口喝下清水。一路上他们水喝得很省,但现在向亮管不了这么多,一再督促知臣,要他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喝了水后知臣呼吸总算缓了过来,他用尚在发抖的指尖关上水壶后交给向亮,并在向亮收拾时缓缓起身。在知臣的坚持下,登山包还是交由知臣背,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打量起杳无人烟的聚落。 櫛比鳞次的石板屋沿着山坡阶段形往上盖,许多屋顶飘着炊烟。在知臣的同意下向亮试图呼喊,朝着小径、朝着人家大声呼唤,无人回应。几间石板屋门大开着,知臣朝里面探头,屋子正中央的炉火红光跳跃,内部的建材被油烟熏得乌黑发亮,长年被持续使用的证明。 「旧社。」 「旧社?」 「你不知道?嗯……」旧社有许多定义,向亮思考后简洁的说。「原住民过去居住过的聚落遗跡。」 然而眼前的光景与其说是遗跡,更像是现存的部落。除了表面上空无一人以外,处处是生活的痕跡。屋内生动的炉火外,家屋前掛着野兽的骸骨,明显被打理过、青苔不生的石板。 彷彿直至刚才都还有人在的温度。 人们只是临时被召集到他处、暂时离开家罢了。 雨时不时打落石板地,遍地深黑色的圆点。暂时还不到需要避雨的程度。 「无论如何,离客户很近了。」 知臣的话让向亮心头一惊。这又意味着什么? 「自己小心。」 两人踏在铺整的石板路上,步伐轻松的往高处走去。没有亲眼目睹简直难以想像,以前的人们有这样的心思与技术将村落内的道路全部安上美丽平整的石板,来往行人并非踩在泥土上,而是如现代都市般好走的平整石砖地。 房屋开始出现雕刻装饰,越往上走,装饰越发华丽,繽纷的色彩毫无日月侵蚀的痕跡。 要不是知臣三不五时面色铁青的在空无一物处左闪右躲,向亮一时还以为他们只是在逛某个保存完整、观光客绝跡的偏僻原住民文化园区。 路的尽头,他们来到了一处与他栋规模截然不同的巨大石板屋前的广场上。 「头目家?」 四、8/15?(10) 对旧社不甚了解,但向亮点头同意知臣的猜测。位于至高处,视野极佳的石板屋有着双门六窗,屋顶同样飘着白烟。屋簷的装饰是白百合与黑白色百步蛇的彩漆木雕,地板上放置大大小小装饰着左右对称百步蛇纹的陶罐,庄严、威武不失温馨的居所。 门的两侧有跟向亮差不多高的扁平木柱,上头有着巨型浮雕,裸身俊美的男子头上有羽毛头饰,一手持猎刀一手握长矛,凛然身姿顶天立地地远眺部落。 知臣屈膝跪下,再度翻找起他的登山包。向亮注意到一旁有一石製矮棚,上前查看──是头颅架。或称呼为敌首架。 间距相同的圆石头上放置了削平的板岩,再取距离放置圆石,如此重复三层。石棚每一格都还留着森森的头骨,少则一颗,多则三颗,空洞的眼眶虚无地望着前方。跟一度被解构收在博物馆的馆藏,或实际考古田野里从泥泞中清出来的头颅给人的感受完全不同,向亮心惊胆跳地检视成排的白骨,心头满是敬与畏混合的复杂情绪。 突然一只位于高处的头骨像是没被摆好般摇了几下,竟尔直接滚落头颅架,向亮大惊失色连忙伸出右手去接,避免这珍贵的文化载体摔在地上。 那是不加思索的反射动作。 知臣一本正经的嗓音自背后传来是始料未及的事。 严肃冰冷、公事公办的嗓音让向亮胸腔内阵阵针刺般的剧痛。 「我这次回台湾,是奉老闆之命回来执行任务。」 等知臣注意到向亮反射性出手接住掉落的头骨,为时以晚,于是他抓住最后机会将五张符咒射到相对应位置,这才对向亮的背影开口。 非闹到这种地步不可,就来吧。 让他将计就计。 「我的工作内容是,要将日治时期被请来台湾的神明大人带回日本。」 向亮没有回头,温柔地捧着头骨,确认其完整后放回架上。 「让您久等了,稻荷神大人。」知臣双手捧着他自向亮的考古田野「借」来的狐狸下顎,话声转软,示好意味浓厚。「知臣来迎接您了。」 「真让我意外。」向亮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意外的成分,眼瞼半掩他微笑着转身,站定后明眸圆睁注视着知臣以及他手中的下顎,那曾经是自己一部分的物体。 向亮面上是双不属于人类世界的金灿狐眼。 他并没有靠近知臣。 「我以为碰了这傢伙??」 向亮敲了敲左胸膛,心脏的位置。附身在向亮身上的稻荷神用向亮的语气、向亮的嗓音开口。 「你就会大发雷霆、失去理智。被神附身可是很危险的。」 「恕我直言,稻荷神大人,长年失去信徒的您神力所剩无几。比起神明您更接近妖怪。」 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被附身的确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负担,轻则重病,严重者丧命。 更不用提,据老闆自己的说法,神明都是些任性的傢伙,心情好就让被附身者长命百岁,心情不好就诅咒被附身的倒楣鬼家破人亡。 知臣小心翼翼的放下骸骨。他的心中不是没有敬意。 「更何况您一直被用错误的方式祭祀。」稻荷神的神使是狐狸,因此狐狸常被视为稻荷神的化身,然而两者并不相等。不熟悉这件事情的台湾人似乎将顎骨当成神体放进了社殿,几年的祭祀下来混合成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状态。 无论如何,眼前的「神明」力量并不强大。跟知臣以往遇见的神明相比可说是云泥之差;口中尊称为稻荷神,但在知臣眼里,对方更像是隻单纯而迷惘的小狐狸。存在于台湾山林,却不真正属于此处。 敬意之外,更多的是无法克制的怜悯。 知臣的工作,就是要在对方酿成大错前,带祂回家。 「让人火大的说法。你想说我很弱吗,人类?」 「您不弱,毕竟您还是在向身上押了我解不开的印记。但您一直在找机会想附身向或我吧?明明同是稻荷神,御守却能让您无法动作。」 还得经由接触骸骨才能窜上人类身躯。 「久未经祭拜、被人类遗忘的您,本质上已成了截然不同的存在。」 「我是稻荷神!我还是神明!我不是妖怪!」才没几句话就让对方露出马脚,再也无法装成熟,小狐狸气得猛跺脚,让向亮做出那样幼稚的动作真让知臣觉得扎眼。 「你这娘娘腔!不男不女!猪头!丑八怪!」知臣彷彿可以听到狐狸的吱吱叫声。这什么小学生等级的骂人方法? 知臣在心里咒骂老闆千百遍。再有要穿女装的工作,他就要辞职。 「您有一件事情说对了。」 「嗯?什么什么?快说!」 向亮的脸瞬间闪闪发光,那双狐眼认真的充满期待。知臣有些哭笑不得,孩子个性的神明是最难搞的。他确定狐狸下顎妥妥的摆在登山包上不会掉。 「碰了那傢伙,我的确会大发雷霆。结!」 随着大喝声知臣两袖一甩双手结印在胸前,先前佈下的五张符咒应声迸出白光,凛冽的灵气喷出,五角星形完成、结界架起。 放开咒印,知臣摆出拳击的架式,不同于结界放出的阵阵纯净的白光,黑色的烟雾凝聚在他的手脚上。 不久前知臣的公司收到通知,异变了的稻荷神开始跟负面的灵融合,久而久之变成了刺一般的存在,给台湾当地的神灵带来困扰与不良影响;因此知臣的最终任务就是拔掉刺。 不择手段。 「神明大人,最后通牒。」知臣长吁气把肺部清空,再深深吸气。「请您跟知臣回日本。」 临行前老闆清楚说过,必要的话,弒神。有弒神需求的任务,困难度跟危险度都是最高等级,执行者要做好牺牲的觉悟。 无论是牺牲自己,还是旁人。端看何者伤亡人数最少。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你讲话绕来绕去,是在拖延时间要架结界?」 耻笑中向亮再度拍拍胸口。 「你一路上把这傢伙保护的如此严密,连让他受点凉都捨不得,现在这具躯体状况极佳,你觉得我打不过你?你又捨得伤害他?让我见识见识!」 四、8/15?(11) 小狐狸驱动向亮身体扑向知臣,面对铁一般的拳头知臣保持防御架式到最后一秒猛然侧身出拳,硬拳勾起即将碰到向亮腹部时却停顿下来,小狐狸尖锐的痛叫震天价响,慌张的往后一蹦想拉开距离。 知臣物理上动作停顿,却把手上凝结着专门对付暴走灵魂的黑色咒气轰在小狐狸身上。 根据老闆的说法,一下就够了,这会让指定攻击的灵魂痛不欲生,看来是真的。 「万事攻心为上。」知臣冷酷道。「只镇其魂,不动其身,」 可惜的是这一下没能将小狐狸揍离向亮身体,祂顽固地佔据这个身躯。果然还是有点道行。 「可、可恶!」向亮齜牙咧嘴不住喘息。「你怎么可能会这种招数?你是台湾人耶!」 「老闆亲传。」想到老闆得意洋洋的表情知臣就想翻白眼。「现在还来得及,稻荷神大人,放开向乖乖就范,考虑饶您不死。」 「狗眼看人低!」高高在上的姿态成功激怒小狐狸,向亮二度朝知臣攻来,知臣敏捷地一把揪住向亮手腕,顺势转手使出擒拿,转眼间向亮就被逼迫跪坐在地背对知臣,单手制住,知臣心狠手辣聚起黑气,用腾出来的手硬拍在向亮背上。 「嘎──咳咳、咳……」 「选择黏在向身上是聪明的,神明大人。」知臣无情地开口。进山后小狐狸针对向亮的各种骚扰早就把知臣的耐心耗尽,若不是顾忌向亮的身体而有所收敛,知臣早已把这不神不鬼的存在灭得乾净彻底。 有着老闆的许可,即使弒神,知臣也无所畏惧。 「您没有胜算。」 「我不要回去!随便把我从日本拉来台湾,又轻易地拋弃我!」透过向亮的喉咙小狐狸悲戚地大喊,知臣在不弄痛向亮身体的角度下紧紧束缚住祂,小狐狸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快跟他们成为朋友了,我要留在这里!不公平!」在脖子可以转动的范围里向亮发狠瞪着知臣,美丽的狐眼委屈的蓄满泪水。要不是祂老是针对向亮,知臣或许会心软。 「您是日本的神明,稻荷神大人。」 知臣的话语越发残酷,用言灵的力量攻击、动摇小狐狸。 「您本来就不属于台湾,理当回去日本。」 「那你是台湾人,你为什么不回台湾!」 知臣瞬间恍惚。 这句话偏偏是用向亮的声音、向亮的语气。 胜负已分。 一瞬的犹豫与松动决定了生死。没放过这剎那机会,向亮挣脱知臣桎梏的同时抽刀── 猎刀刺穿了知臣右侧腹。 要不是知臣闪躲即时,被小狐狸附身的向亮本来是要把他捅个透心凉。 向亮松手跳开,知臣在向亮的大笑声中苍白着脸跪在地上,抓住猎刀刀柄。笔墨难行的剧痛窜遍四肢,知臣半张着嘴,却叫不出声。 任务即将失败。 太大意了。知臣竟没注意到向亮有把刀收回来。 「活该!哈哈哈哈!你活该!」向亮指着知臣的鼻子大笑,补踹一脚,知臣呜了声后捧着腹部向前倒去,连忙单手撑地避免动到刀。目前还没有太多出血,剧痛让知臣脑子一片空白,呼吸困难。 「百年下来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我才不要回去日本。」向亮乐不可支。「反正你爱的这具身体穿错衣服触怒了祂,本来就活不成了,你们就相亲相爱一起死在这里吧。」 祂……? 知臣努力聚焦意识。虽然很讨厌,但任务失败,有人可以接替自己。 可是还有向亮。 向。 知臣抬头想再看一眼向亮,视野却一片模糊。好像下着雨,身体开始发冷,血滴到地上。 老闆会生气吧。 『请再一次照亮我的夜。』 「嗯?你在说啥?」久违的日文让小狐狸倍感生疏。 知臣开始祈祷。他松开猎刀刀柄,用染满血跡的手按在地板上。 日本的神明极度排斥污秽,特别是血秽,视为大忌。 然而所有部下里,唯有身为外国人的知臣可以用血招唤老闆。同事们一直很好奇,老闆却从不解释。知臣私底下想过,这会不会是身为外国人的他的特权。 神明的怜悯。 很抱歉用如此骯脏之身呼唤您。知臣在心里用日文诚心默念。 『在此奉上此身,在此献上此命。』 「你想干嘛?」向亮皱眉,却没有再度戒备。不可能成功的。 陷入自己世界中的知臣听不到小狐狸的声音。知臣奋力挤出了一连串的真言,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作最后挣扎。 『请回应我的呼唤,请协助我克服万难,降妖除魔──』 机会只有一次。知臣在意识逐渐消散下正确地喊出了老闆的名讳,用血画出了五芒星。 『恭请宇迦之御魂神大人降临,万魔拱服!』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知臣拔出了一直预备在大腿刀套里的短刀,扎在红色五芒星正中央,刀尾上掛着的神铃清澈摇响。 歌声响起。 ──通过吧 ──通过吧 「不可能!不可能啊!」小狐狸的惨叫再度响彻云霄。「你怎么可能成功!」 铃鐺不动,铃声却持续奏响,儿歌靠近了知臣。 ──这是往哪里的小路呢 ──是往天神神社的小路呢 熟悉的神力开始积累、溢出,净白的光辉往知臣聚集。温柔的氛围让知臣直想掉泪。 奉上此躯,做为媒介,恳求祂降临此地,降妖除魔。 献上此命,作为代价,哀求祂些许怜悯,拯救向亮。 代替知臣自己,保护向亮。 ──去的路很简单,回来的路很可怕 即使伤势有转圜馀地,连日积累的伤与疲乏,此时此刻的知臣是不可能在承受天神附身后还能存活。等待着神明附体的剧痛中知臣在心理拚命祈祷,用老闆──稻荷神大人的语言,也就是日文,拚死祈祷。 请您救救向亮。 知臣已经准备好通过那条路。 回应着呼唤,迥异于这片山野的神力喷薄而出,知臣感激涕零地听到那悦耳欠揍的嗓音。 『回应你的呼唤,我来到此处。』 祂声带笑意。 让人毛骨悚然的儿歌继续着。 ──通过吧 ──通过吧 小狐狸的悲鸣越发剧烈,大地震动。 『想死还太早了点,我的小知臣。』 正想安心睡去的知臣赫然察觉不对。 四、8/15?(12) 净光绕过了知臣衝向向亮左手,以左腕上的御守为中心神气团团包围住向亮,哀号中有颗色泽惨澹的毛球自向亮胸膛前喷出,在知臣面前地板上不住打滚挣扎。 『……宇迦……大人?』知臣艰难地呼唤老闆,呼声充满绝望。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知臣瑟瑟发抖,他想大叫却提不起气,心底一片绝望。「为什么是在向身上??」 知臣的老闆,宇迦之御魂神,也就是世人俗称的稻荷神大人,拒绝以知臣的身躯降临,而是附身在向亮身上;神力不敌日本国钦定的正一位稻荷神、统帅全世界稻荷神的高等存在,充其量只是土地神等级的小狐狸直接被逼出向亮身体。 『这时候要叫我梓。教过几次了,嗯?』明明是同一个躯体,被梓附身的向亮散发出截然不同的正气与神力。 祂微笑着靠近知臣,弯腰,伸手,直接拔掉刺穿知臣的猎刀。 知臣发出不亚于小狐狸的惨叫,血并未四溅,刀被梓抽出的同时伤口直接癒合,染满知臣鲜血的刀身在梓手上消逝,银光一点一滴化成灰烬。 伤口虽然癒合,但痛觉尚存,正常的刀伤到痊癒前该痛多久,知臣就会痛多久。梓拔除短刀的动作让知臣痛到差点失去意识。 儿歌褪去。 在场暂时没有人需要通过那条路。 『好脏好脏。而且小知臣,你太让我失望了。痛死你。』梓用粗暴中带着宠溺的动作揉揉知臣脑袋,知臣意识迅速恢復清晰。 梓这才转身,面对痛到滚不动的小狐狸。 『日安,我自己。』梓优雅地微笑。 『您……您是……』面对同被尊称为稻荷神却是真神的梓,小狐狸一脸不可置信。这会儿祂想逃也为时已晚,除了知臣的结界并未消失外,在神力一等一的梓面前小狐狸只是隻不伦不类的跳樑小丑,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 『他怎么可能呼唤得了您……』 小狐狸结结巴巴说着日文。 『我家小知臣对你手下留情,你就得意忘形开起染房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我不知道他侍奉您……他哪有手下留情!』 『小知臣不是说了,他奉我命前来迎接你?』 梓往前踏了一步,小狐狸吓得肝胆欲裂,参差不齐的狐尾炸毛。 『除了我,谁有资格派人来迎接你?』 『这不公平!不公平啊!我在台湾待了这么久,凭什么随便派一个人就想把我带回去?』 想到当年被迫窝在船舱里那绝望与痛苦,以及来到陌生大地上遭遇的排挤与欺侮,小狐狸真的哭了出来。 『本来就很少人来看我,后来就完全没人!我好不容易喜欢上这里,祂好不容易愿意跟我说话了!不要!不要回去!我不要我不要!』 小狐狸抱着自己的尾巴将头埋在里头放声大哭。 梓似乎感到困扰,远远看了结界外的山头一眼。 听到小狐狸的话知臣再度寒毛直竖。他这才想通小狐狸口中的「祂」是谁。 『你其实没有选择的馀地。』梓静静地说道。虽然身为被召唤至此处的异国神明,但梓依旧有十成把握祂可以掌控情势。 因为这件事情上,台湾的土地神是不会出手的。 小狐狸对他们来说,是刺。 熊鹰跟云豹的出现,都是为了让知臣早点到达目的地,替他们拔掉刺。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我不过就很寂寞而已!我就想跟祂说说话而已!』 小狐狸继续嚎啕大哭。 『当年不想来,但我还是努力回应信徒!我有回答大家的祈祷!但信徒不要我了!大家都走了,把我丢在山里!其他同伴要不被砸坏了,不然就是被改成奇怪的东西!我是稻荷神我不要变成忠烈祠!我不是故意丢下神社逃走的!』 小狐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试图动之以情。 在知臣的眼里,这光景彷彿是神明在祈求神明的怜悯。 小狐狸卑微到让知臣心痛。 『冷静下来,我自己。丑态毕露,难看之至。』梓蹙眉,那绝美的神情让小狐狸一时忘记哭泣。『这样吧,我有个提议。』 『提议?』 『的确,人类负你许多。』梓对着小狐狸,同时也对着群山说。『就当作回老家一趟。我们并非毫无准备。』 『我……我不懂……』 「以前或许没有,但现在,有人在等您回去。」知臣连忙补充。他要加速这对话的进行速度。 『没错,为了迎接你,我部下们简直忙翻了。』梓说道。 知臣可以想像,在他努力爬山跟魔神仔斗法的同时,小主管工藤带领着同事们马不停蹄准备迎接流浪已久的小神明。 『可是我……我想跟祂……』 『回家玩一趟,看看我部下们帮你准备了什么。』丰富到祂都快吃醋了呢,梓暗想。『若真的不喜欢,我再让小知臣负责送你回来。』 知臣方意识到这才是老闆所说的「提案」,瞬间有种被老闆卖的错觉。一定是错觉。 『……这傢伙很讨厌我。他到时候一定会反悔,不愿意带我回来!』 「我来当您信徒。」狠下心知臣开口,瞬间梓跟小狐狸都吃惊地看着他,梓眼底滑过不满的精光,但知臣无暇顾及。 「我当您的第一信徒,至死方休。」反正知臣本来就侍奉着梓,等同侍奉着所有的稻荷神。梓明明最清楚这点还会吃醋不满,他也是醉了。 「真的?」 知臣点点头,只希望赶快搞定这破事。 『你没有太多选择。』梓酸溜溜地丢下最后一句话,拿起了知臣恭敬摆放的狐狸下顎。 小狐狸紧瞅着知臣,暗金色的身躯开始分崩离析,悉数朝梓手中的骸骨飞去,由梓亲手封印。一方面是限制住小狐狸的活动,一方面也是让祂休生养息。 远渡重洋在异乡奋斗、挣扎了百年有馀,小狐狸不过就是个身心俱疲的小小稻荷神。那幼小的神力回到了自己的残骨上,渐趋平息,陷入睡眠。 任务终于告一段落。 『怎么样,小知臣,我很帅吧?』梓兴高采烈回头要跟知臣邀功,却迎上知臣怒不可遏的咆哮。工作的事情解决,知臣终于可以对老闆发难。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四、8/15?(13) 『哪样?』梓还要想一下才会意,不满地嘟起嘴。『啊,你是指附身这傢伙?是说他长得真不错,有我容貌的万分之一,小知臣你很会挑喔。』 『请快点离开向!』知臣焦急地想起身却仍痛到不住抽气。『向没有任何灵力,他承受不了这样的连续附身!』 就算向亮有灵力,被梓附身后半个月起不了身都算幸运。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梓叹了口气。虽然透过御守祂一直都知道,实际上看到自己的关门弟子面对心上人就失去冷静的模样,还是让梓心有戚戚。 『明明是你拜託我救他。』梓忍不住多埋怨了几句。『我帮他净化了小傢伙的妖气跟附身的后遗症,还擦掉了小傢伙在他腰上按的印记耶,你竟然吼我。』 说着梓想要掀开向亮的衣服让知臣确认犬科足印已经消失,在知臣杀人般的目光下只好放弃动作。 『这完全是两件事情!』知臣朝梓嘶吼。 『好啦好啦,真是的,我知道了。』梓无奈的耸耸肩,往前一步走出向亮身体,现出了祂的真身。化为人形的梓穿着华美的紫色狩衣、手持乌骨木扇,未戴乌纱帽的长发垂肩,一身打扮活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平安时代贵族,祂的容貌更胜日本知名作家紫之上笔下的美男子光源氏。 梓现身的同时,被脱离的向亮笔直的倒在知臣身上,两眼紧闭、面色苍白、双脣发紫。 「向!」知臣悲鸣,他不顾浑身上下的痛楚紧紧抱住向亮。向亮浑身冷得像冰块似的,呼吸微弱,意识不明。 「向!向你醒醒!」知臣怒火攻心。『我是拜託您救他不是弄死他!』 『我救他的灵魂又不是救他的性命。』梓理所当然地拿扇子敲着掌心,一脸无辜。『这里的祂不会再针对这傢伙,小知臣,你应该坦率地感谢我──』 『向死了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了!』知臣怒道,他不住拍着向亮脸颊企图唤醒他。 天尚亮着,火烧云盘据山头,大地一片肃静,知臣苦喊向亮的声音远近回响。 『对我来说,只有你的性命重要啊,小知臣。』梓不解地歪着头。『再说,这傢伙害你痛苦这么久,我还净化了他的灵魂,已经是大放送了。』 知臣脑海里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是他害的。 向亮变成这样,是他害的。 『早知道就不要遇见您!』 知臣吶喊,那声音有着说不尽的悔恨,竟让梓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小知臣?』 梓多么希望自己听错了。知臣却再度悲鸣,粉碎梓的最后一丝希望。 『早知道会害惨向亮,我就不应该遇见您!』 遇见梓是知臣在日本发生过最美好的事情。 这分明是知臣亲口跟梓说的。 『要是知道会变成这样,您当时还不如让我死在山里!不要救我!』 抱着向亮冰冷的身体,知臣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梓伤心的表情还是打痛了知臣的心。但他拚了命忍下道歉的话。 此时此刻,向亮的生命更为重要。 『小知臣,我知道你现在很慌乱,这不是真心话。』收起扇子梓沉声说着。『我猜,你是希望透过这些话,激我出手?』 被说中的知臣只是任凭泪水滑下。 顷刻间大雨到来,滂沱而下。知臣慌张地脱下自己的防风外套想盖住向亮,旋即想到登山包里备有雨衣,手忙脚乱地替向亮穿上。 『可惜了,亲爱的小知臣,我帮不了你。』嘈杂的雨声中梓冷若冰霜的话语传来。『这是我范畴外的领域。』 知臣咬咬牙,决定不再期待梓,将好不容易封印住的狐狸下顎用事先准备好的防水袋包好收进怀里。抽起绑了神铃的小刀,知臣果断放弃整个登山包,在大雨中背起向亮。 『小知臣,神明都是些任性妄为的存在。』梓伤透心的嗓音穿梭在雨丝之间。『但我想,无论是我还是祂们,比起道歉或制式的感谢,神明们偶尔还是想被甘ったれる。』 祂们?amatareru?陌生的日文单字让知臣有些迟疑,但他现在没心情或馀力去安慰梓。 「向,醒醒,我们下山,我们现在就下山。」 成年男子的重量让其实身受重伤的知臣眼前发黑,但他咬牙迈步。 「你要问什么我都回答你,向,醒醒。」知臣不死心地持续呼喊向亮。被大雨浇灌又背着失温的向亮,知臣浑身上下迅速发冷,彷彿温度都被向亮吸走一般。 「你想要我问什么我就问什么,不要死。」 他巴不得所有的温度都传给向亮。 『我好不容易帮你治好的伤口,会再度裂开喔。』梓亦步亦趋跟着知臣,收敛起伤心的神情。知臣无力回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前进。 「你想跟谁在一起都好,你醒醒,向。」 昏天黑地中知臣只能尽力不让向亮身体拖地,同时持续呼喊着向亮。 「拜託你,向,拜託,不要死……」 大雨淹没了知臣的哀求。他一度考虑先进石板屋避雨,然而成排站在屋前注视着他们与梓的半透明身影让知臣迅速打消念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梓的存在,祖灵们不像方才会试图靠近。 知臣像是预支了来生的体力,边叫着向亮他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大雨落地后匯聚成流,石板道湿滑无比,几度打滑知臣都勉强稳住身,然而踉蹌前行的他终究还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背上向亮的重量更差点让知臣直接气绝。泥水草屑灌进知臣口鼻,但他无力闪躲。 『唉呀,好悲惨。』 梓满眼辛酸看着不断挣扎想再度起身的知臣。祂近年来唯一收的得意门生竟放着聪明的脑不用,真让梓觉得自己悲惨无比。 但祂到底还是心疼知臣。 『你何苦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如此卑微?小知臣。他可是一边享受着你的爱,边选择了别的女人喔?那个一直纠缠你的女人还得意洋洋地传简讯宣告胜利,才害你逃离台湾的,不是吗?』 「……都过去了。」 知臣努力不让梓的话渗透自己。儘管那些都是他亲口告诉梓的实话。 『都过去了,那,你的心为什么还是碎的呢?我的好知臣。』 四、8/15?(14) 初遇时梓对知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心,碎得真彻底。 至今依旧无法反驳神明的话,知臣只好选择无视。 「向,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我都听你的,不要死,求求你……」 咬紧牙关背着向亮,知臣终于撑起上半身。雨势一时变小,但并未停歇。 一身乾爽的梓来到知臣面前蹲下,跟知臣四眼相对。 『小知臣,你要不要变成日本人?』 『哈啊?』知臣不知该作何反应。 梓十分认真。 『一句话,你愿意成为日本人,我就出手帮你,还有你的他。』 这不是梓第一次问知臣,但通常都在喝酒寻欢的场合,没人把梓的话当真过。 『身为正一位的日本神明,在我面前答应成为日本人,你就是日本人──』梓托着腮帮子信誓旦旦道。祂不打算跟知臣解释神明之间的外交问题。 『我就能在这里,出手帮你们。』 要不是认识梓这么久,知臣真的会怀疑眼前的是西洋中的恶魔,正覬覦着他的灵魂。 但,对梓说谎,这辈子,一次就够多了。 「……我生是台湾人,死是台湾鬼。」 知臣知道自己会后悔。 无论如何,他都会后悔。 他还是说出了最真实的心声。 『我到死都不可能成为日本人。』 闻言梓浑身颤慄。祂就是喜欢知臣这一点。知臣永远会带给祂新的刺激。 『既然是台湾人,你为何如此抗拒?』为此梓愿意冒着外交危机,再给知臣一点指示。祂意有所指。 偏偏知臣就是听得懂梓的言下之意,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站起身的稻荷神。 『既然生于斯长于斯,为何如此客气?小知臣。恳求神明并不是罪。』 梓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的肩,挑明知臣不要再逃避祂身后的存在。 『你看得到吧。』 沉重的风雨中知臣嘴唇数度蠕动,但他无法再说出违心之论。 鑽出树林亲眼目睹祂存在的知臣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全靠向亮拉回了他的神智。 一路上祂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知臣跟看不见祂的向亮。 在祂派出的熊鹰与云豹的带领下,知臣跟向亮穿越了诸多阻碍,来到了祂的面前。 梓身后的,与当时同一座山头。 山头上盘踞着小狐狸极度想亲近的对象。 黑白双色的细密鳞片排成相继错落的三角纹、三角形的头部、吻端上翘,粗壮的身躯巨大到彻底盖住山巔,百步蛇吐着蛇信。 祂一直都在那里,看着。 为什么看得到?知臣不解,满心恐惧。他明明看不到任何一位台湾的神明。唯有这个百步蛇神,自从映入眼帘后就不曾消失过。 『你可以任性一点。』 无视着知臣求救的眼神,梓不再开口。 背上低温的躯干让知臣挤出残存的勇气。 面对着巨大的百步蛇神,知臣戒慎恐惧的开口。 「我……」没有精力多馀思考的知臣用中文啟齿。他最熟悉的语言。「我本来以为……随时都可以回来……」 他是台湾人,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随时都可以理解,毕竟是自己的故乡……」 雨水抹去他的泪水,却没带走他的哭声。 知臣觉得自己无比的窝囊。 「但我错了……我离开后才知道,一切不是理所当然。不是……」 知臣喜欢日本。但他对日本的喜欢是从了解开始。为了留在梓身边,他拚命学习日文、背诵日本地理与歷史,以及所有神道教的知识。 他从来没有这么努力去了解台湾。 「我对台湾根本一无所知。连县市都背不齐。」 百步蛇在听。百步蛇在看。 知臣目睹祂时只能依样画葫芦拿供品祭拜,但他说不出任何的祷词。 不会台语、不会任何的原住民语言,对台湾山野一无所知,面对着祖灵、面对山神,自己说这些有用吗? 「在日本,我可以很轻松的说自己是台湾人,从来不会有人质疑我。我……」 因为是家,是故乡,走出家门分不清楚东西南北、大路不识一条,知臣还是可以顺利活在这片土地上。不知道台湾歷史,不对台湾做出任何贡献,知臣依然可以自称台湾人。 本该如此。 曾几何时,知臣惊觉,自己不再了解台湾。他可以对日本神明种类与由来细数家珍,对台湾的乡野传奇却支支吾吾说不上几个。 因为情伤知臣逃离故土,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拋下的是更重要的东西。 游子们心中的根。 更甚者,他侍奉着日本的神明。 渐渐的,知臣不敢大声说自己是台湾人。 他有什么资格称自己是台湾人?到底,又怎样才算是台湾人?参加过元旦升旗?投过总统大选?吃过黑白切?踩过浊水溪的河床?爬过玉山走过五岳? 没资格自称台湾人的他,凭什么乞求台湾神明的帮助? 「我……」 颈部传来沉重的触感,知臣茫然发现是自己的长发。 留起长发、为了工作男扮女装,他乔装成崭新的模样,以不曾展现过的陌生姿态重临故土。 知臣将自己从台湾的祂们眼皮底下藏了起来。 背对一切,他只是不断、不断地在逃避罢了。 终于他无处可逃。 百步蛇神无言面对着知臣,抬起了头。 知臣小心翼翼让向亮靠在自己同样冰冷的身上,空出了手,拔出小刀,挽起潮湿厚重的长发用力割断。 他发狠连割了两三次,离开台湾大地那天就不曾剪过的黑发段段掉落,知臣变回了原本的短发模样。他扔下了小刀,在不让向亮滑落的状况下朝百步蛇神跪拜,五体投地。 「我什么都做!」知臣痛哭着,将额头在石板地上磨蹭。「台语也好鲁凯族语也好,县市地理方位也好……从现在开始……什么都……」 知臣再度失语。他该做什么?他要做什么才对? 他该承诺什么,才能得到台湾山神的垂怜? 梓在一旁直摇头,但祂已经不能再帮了。在这里,梓是局外人,是旁观者。 「求求您,救救向亮!拜託……拜託……救他……救他就好……」 山神默默吐着蛇信,依旧沉默。 天色暗了下来,一时舒缓的雨势再度加强。 面对没有回应的神明,知臣绝望但不懊恼。他本来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被梓煽动才孤注一掷。 知臣动作僵硬地再度背起向亮、步履蹣跚。 向亮还有呼吸,还有救。他完成了任务,他一定也能成功保护向亮,他── 他听到了叹息。 紧接着硕大无朋的蛇尾迅速来到眼前,知臣右脸被重重的抽了一鞭,整个人连同向亮往左侧倒去。 ──傻小子。 跟云豹一样,百步蛇用不属于任何语言的话,以超越一切的姿态,确实地说了知臣一句。 无风无雨,歌声高昂,红色基底、装饰繁复的传统服饰在场上飞舞,人们手牵手开心地跳着舞,绝美的鹰羽与百合花装饰在人们身上。半阴半晴的天空下祭典正盛大举行,围观者眾。 知臣目瞪口呆地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人们围绕着鞦韆载歌载舞。 一旁建筑物上掛着红布,上头的白字清楚的写着「小米收穫祭」几个大字。 人们发现了浑身湿透的知臣跟向亮,不少路人上前关切,其中一人发现向亮失去意识后开始大呼小叫。 八月十五。收穫祭。 知臣豁然开朗。难怪他看得到百步蛇神!今天正是向神明表达感谢的收穫祭,神明出来观礼了!要不是体力耗尽,知臣真想仰头大笑。 「天啊,你们怎么了?」 精神一放松,一切开始模糊,分不出眼前来者,知臣最后咕噥一句「帮忙叫救护车谢谢」,彻底失去意识。 五、尘埃落定(1) 『来,啊~』 人在病床上的知臣用死鱼眼面对笑嘻嘻的梓,试图躲避祂用叉子递来的凄惨块状物。 『您对苹果做了什么?』刚刚还在桌上、现在消失的物体,在知臣的认知里是苹果。 苹果是如何被切成尸块样?先不提梓是用刀高手,祂即使受伤也不会流血啊!上面血红到发亮的液体是什么? 『没礼貌,负心汉,这是苹果兔子!』 『苹果兔子的尸块?』 『姆!真是的!吃就对了!』 梓一怒之下直接把叉子戳到知臣嘴里,害他以为自己的门牙被梓的怪力折断了。好险苹果的味道还是苹果,没有因为死状悽惨而变味道。但他讨厌吃苹果啊。 一身衬衫笔挺的梓似乎很享受化身人类当看护一事,非常「尽责」。 『我真的不饿,不劳您费心。』知臣努力抿紧嘴逃避尸块二号的同时婉拒梓,让梓大失所望决心报復。 『小知臣,你在山神面前剪的头发。』梓没有坦承祂趁知臣睡死的时候有稍微替知臣整理一下。知臣的砍法让他一头狗啃般的乱毛,难看至极。 知臣用变轻松的脑袋蹭了蹭枕头,感受那久违的刺刺感。 『不会再长了喔。』梓恶毒的说。『那也是祭品的一种。』 『我会秃头的意思嘛!不要啊……』 这反应让梓愣了半秒后拍案叫绝。知臣胸前蜷曲的毛绒金球也不屑地嗤笑一声,小狐狸伸出黑袜前爪用力拍打知臣的脸,不准他停下抚摸的动作。知臣只好抬起疲倦的手持续摩娑着小狐狸耳根。 才一天多的时间,小狐狸就在知臣的照顾下脱胎换骨,原本分岔、打结的毛变得浓密灿烂,过于闪耀的金亮身影让知臣一直很想戴墨镜保护自己可怜的眼睛。 这件事情让梓极为吃醋,不断想方设法吸引知臣注意力。 谁来救救他。知臣欲哭无泪。他讨厌狐狸! 单人病房的门被打开,向亮用脚轻踢门把外头探头探脑的小护士们隔绝开来,手提无数大小塑胶袋来到知臣身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向亮总觉得知臣胸口有团金色的毛球,一晃眼就消失无踪。梓也放下手中想屠杀另一颗水果的小刀。 「向你是我的救世主!」 「干嘛一副如丧考妣的脸……」向亮把知臣拜託他买的鸡排、珍奶、小笼包、猪血糕、大肠包小肠等族繁不及备载的台湾小吃尽数交给口水都要滴出来的梓。梓谢也不谢,放好东西后就开始大吃特吃。 向亮把特大杯高雄木瓜牛奶放在靠知臣的桌上,帮知臣调整位置让他坐起来。 「为什么只有我还得病懨懨躺在床上?」知臣忍不住抱怨。同样被紧急送往屏东医院,有严重失温症状的向亮没几个小时就痊癒下床,知臣直接昏迷到隔天中午。 「问你囉。」 「我没事了啦。」他想甩动打着点滴的右手,三道杀人般的目光扫来,知臣瞬间萎缩下去。 被梓治疗过,现代医疗器材当然找不到任何知臣受伤过的证据,但他的虚弱缺血是铁打般的事实。为了让知臣能好好休息,院方还特别排出了间小单人房给他──更有可能是为了让他们能顺利工作。知臣、向亮跟梓三人同时出现造成了不小骚动,想一睹风采的男女老少差点把走廊堵住。 「向,木瓜牛奶没了!」知臣哀号。 「你喝那么快干嘛?」向亮拉过椅子还没能坐下,再度站起来将吃喝完的垃圾处理掉。 知臣只能把委屈往肚里吞。抢不到梓护住的食物,小狐狸直接乾了知臣的600cc现榨木瓜牛奶,他连1cc都没喝到!梓憋笑不住差点把炸得酥脆的鸡心喷出来。 「别那张脸,晚上再买给你。」向亮难得出言安慰知臣。 「晚上我要自己出去买……让我出院……」 知臣接过向亮帮他拿回来的电脑以及租车的钥匙,含混地说了声谢谢。 「东部还在下大雨,车很难开。」让梓看着知臣逼他休息,向亮回了台东东兴田野地一趟,跟老闆交代一下后把知臣的车开回屏东。 今年的第一个中型颱风形成后自花莲外海登陆,撞到中央山脉后短短几个小时内烟消云散。东边有雨西边晴,花东严防豪大雨中,在山的另一侧的屏东只是晴时多云偶阵雨。 田野地这几天因为大雨停工,向亮艰难地走到知臣车边时,辛酸地看着三个水坑。之后要抽水清理,想到就头疼。 「难为你了。谢谢。」知臣迫不及待地掀开电脑,打开google地图。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走了那些路。向亮也凑上前。 「我需要正式帮你介绍一下老闆吗?」知臣埋首于电脑前突然想到,向亮不置可否地掏出了梓给他的名片。 名片上写着「东梓azumaazusa神云杂志社?东日本分部」,背景是漂亮的稻穗浮水印,简洁典雅的艺术设计与高级的用纸,堪称艺术品的高级名片让知臣再度称羡。身为部下,他们的名片上没有稻穗浮水印外,根本是公司印表机随便打出来的省钱货色。 嘛,他们大部分的客户都不需要拿名片就是了。 看来向亮是相信了知臣说的工作内容,不再怀疑他。知臣偷偷松了口气。 『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都只有工作,成天抱着电脑的死阿宅。』梓哀怨无比。『怎么都不想想要带我去哪里玩?我难得能出国耶。』 『会开模拟器打碧蓝航线的人没资格说我。』知臣不以为意的吐槽。第一次看到梓打电动时知臣差点对神明想像幻灭。『让我出院,我现在就带你出去玩。』 『这是医生决定的,不是我。』梓双手一摊把责任推卸殆尽,知臣嗤了声,转头问向亮。 「向,老闆有说什么吗?让他担心了。」 五、尘埃落定(2) 「老闆没担心,他压根没注意到我们消失了两天。」不单是老闆,小助理们也都若无其事窝在民宿躲雨,看到向亮出现还很吃惊,彷彿他不是这次田野的主要角色,那皆非装出来的模样。 知臣瞪了一眼分明动了手脚的梓,梓得意地耸肩,佯装不知。 转过电脑萤幕,向亮在地图上点出了他印象中自己被推下山坡的地点。知臣瞪着正前方,却不是对电脑。 或许是错觉,向亮似乎又看到点点光芒,金色光团心虚地闪了几下。 收回视线,知臣接着点了鸟居的位置、七家湾溪、小鬼湖跟几个知名的旧社地点,最后把山老鼠常出没的几个点也押在地图上。 「你确定鸟居在这里?」向亮不禁咋舌。那离他记忆中的地点千差万别。 「不确定,我认为罢了。」看着凌乱的标註地点知臣直接放弃,那根本无法连成一条合理的路线;比起努力去揣测魔神仔帮他们瞬间移动了几次,知臣想直接把小狐狸抓起来打屁股逼问答案。 他们走的不全是真正的山路,而是虚虚实实、游走在两个世界之间。 「时间上,我们在山里待了一天左右?」 「只确定有过一夜。我自己的感觉像至少待了一天半。」在旧社的天光,感觉上时近黄昏。 「向,你的记忆到哪里?」 「我接住了头骨……再睁开眼就是医院的天花板。」 梓发出意味不明的好听笑声,知臣不解地侧了他一眼。 「你觉得那是哪一个旧社?总之应该不是旧好茶。」虽然是云豹跟熊鹰带的路。「旧好茶还是有活人住的样子。」 「嗯……当初似乎流行过天花,有一两个被灭村的旧社并不奇怪。」 知臣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向亮还在等他开口。 「抱歉,向。我接下来得跟老闆讨论,会全是日文……」 「需要我回避?」 知臣用眼神徵求梓的同意。 『不用。』梓的笑容依旧十分意味深长。『反正他听不懂吧?但我不会说的喔。』 『请至少告诉我那是哪座山?我的推测是大武山,或大母母山。』这两座山都是跟鲁凯族、排湾族信仰息息相关的圣山,出现百步蛇神也十分合理。 『你干嘛不自己问山神?』梓漫不经心地说,猪血糕只咬一口就开始把上头的花生粉抖掉。暴殄天物啊! 『当下怎么可能想到这些……』 『真不明白,你脑袋如此聪明,在他身边就不动脑。』梓瞧了一眼深坐椅上开始阅读自己论文参考文献的向亮。 『他可比你有脑袋多了。』例如现在。 梓突然出手,朝知臣电脑萤幕与他胸膛之间的空隙做出了一个抓后扔的动作,向亮注意到却一语不发,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书籍。本来想回答知臣却被甩到病房角落的小狐狸哼哼唧唧,不敢再多说什么。 『向本来就比我聪明。』知臣不以为意。反而是确定老闆不打算让他知道真相一事让知臣很难受。他最讨厌被吊胃口的感觉。 『山神大人是传说中巴冷公主的丈夫,阿达里欧?还是隐藏者艾里里安?』知臣不死心。那是救了向亮一命的山神大人,他希望多了解对方。 也答应过了,会多了解对方、多了解台湾。 『你觉得是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梓模稜两可的回答。『不要忘记言灵的力量。你呼唤了,即可。』 出现了,老闆的打马虎眼。要不是在梓的眼皮底下,知臣早就传讯息跟小主管工藤抱怨了。 『那个充满祖灵的旧社是在卡里亚拉圣地?死者部落?还是如向推测的,是因流行病灭村的旧社?』 在日本民俗学者移川子之藏的纪录里,鲁凯族族人过世后,灵魂会依序经过几个湖泊、回到雾头山、北大武山,最后来到「死者部落」定居。据传无论是圣地卡里亚拉或祖灵归处的死者部落都在小鬼湖附近,学者推测这是当地有关于衣着与狩猎禁忌的原因之一。 『确信是你口中祖灵生活的地方,足已。』 梓盯着不断踢动后脚想要回答的小狐狸,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让知臣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您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 『小知臣,你不需要知道任务以外的事情。』梓严肃说道。祂知道知臣不是因为好奇才一直追问,但寻求唯一答案本来就会让人贴近危险。特别是知臣。 『更何况任务已平安结束。』 『……如果我不请缨前来,这傢伙的骨头被考古工作者收走,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倒简单。毕竟是毫无防备碰到类似御神体的东西,会被作祟。如果是我,被这群没礼貌的人挖出来放在仓库里,让碰过我的人发发烧、拉拉肚子,金钱运变差,计画主持者……』梓不着痕跡瞄了眼向亮。『先倒霉个三五年,再看我心情,家破人亡之类的。』 小狐狸拚命反驳说祂才没有那么狠心,似乎是不想让知臣对祂印象变差才想设法澄清。知臣只能叹气。比起妖魔鬼怪,各路神明才是最棘手的。 『您很过分。请不要为难考古学者。更不用说这些人察觉不妥后有进行祭祀。』 『那钱连课一单手机游戏都不够。』梓嫌弃道。 小狐狸一脸茫然,听不懂一单是多少钱;知臣打算私底下再告诉祂,那大约可以买四十杯高雄木瓜牛奶。 「……向,你们以后田野祭祖,金纸多烧一点。」 「没头没尾的突然说些什么。」 梓低低地笑了。问不出个所以然的知臣叹口气打算闔上电脑,突然收到了小主管工藤来的电子邮件。 知臣读着那封宣告归期的邮件。小主管工藤为了梓竟然买了头等舱的票!等下,为什么只有一张机票?他是要坐梓大腿上,还是反过来?为了逃避现实知臣正式盖上电脑。 『……梓大人。』 梓正高兴地抽出一支糖葫芦,知臣傻眼。向亮也一口气买太多了吧? 『由我执行这次的任务,是对的吗……』 五、尘埃落定(3) 『与其讨论对不对,我倒觉得效果不错。』梓喜滋滋的大口咬下,却差点被糖葫芦坚硬的透明糖壳崩断牙齿。这什么连神都陷害得到的陷阱? 『效果。』知臣露出死鱼眼。 『啊?我认真的。首先是没有你,即使是小修一也不可能顺利在第一时间回收下顎。你就会看到你宝贝男人与他的愉快伙伴们上吐下泻到集体送医院,然后倒霉三年。若更不顺利,小修一就会直接放弃下顎吧?』 修一是小主管的名字,工藤修一。太多人叫工藤了,梓都直接叫下面的名字。 『再来是沙发,跟把你带去揍人的傢伙,日本人大概会直接中计。同样是山中神怪,型态相去甚远,会失去警戒心。』 『是吗?』 『但你用性命把我叫来这件事情,回去会被小修一唸一辈子。』 知臣唉叹连连躺回床上。又要写报告跟开会了。光想就累。不想也累。 『还有在旧社,其他日本人大概会进石板屋躲雨,然后就去陪你们的祖灵了。』 祖灵。 想到百步蛇神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他,知臣有些黯然。他太菜了,没办法正确回应神明外,还私心满满大老远把梓请来,只为了救向亮跟帮他擦屁股、完成任务。 『我说错话,又不是原住民,但山神大人最后还是帮了我……』 『因为你就是个傻子,笨得可以。』梓毒舌道。虽然满可爱的。『眾所周知的蠢蛋。』 知臣撇撇嘴,突然忆起当时梓说了个他听不懂的单字,只好再度打开电脑。 甘ったれる,撒娇,但跟普通的撒娇用法似乎又不一样。知臣左查右查看不出个所以然,硬着头皮问梓。 『是要我撒娇的意思?跟山神大人?』 『都回家了还躲躲藏藏、不敢造次,怕成那样,看了就火大。』梓很确定百步蛇跟他心情是一样的。 正确答案──台湾山神殷切期待的,是听到知臣说,救他们。 偏偏知臣不断强调救向亮,硬把自己排除在外。 明明踏上了故土,却还不敢回家。 意味着知臣的回家之路还很漫长。 罢了。梓也还不想轻易奉还知臣。 『都提醒你可以任性一把。比起把我叫来,跟自家的神明撒娇一下不就得了?但你还是得把我叫来,你只能跟我撒娇。』 知臣无视梓的前后矛盾。 『我不会撒娇。』知臣严正抗议。『从来不也办不到。』 『是是,你只对你男人撒娇,我们都知道,这叫做「爱到卡惨死」。』 听到台语向亮抬起头,知臣一时之间惊愕道不知该先吐槽哪个点。 『我不会跟任何人撒娇!』知臣严词反驳,用力过猛腹部一阵绞痛。『您那台语从哪学来的?好的不学尽学这些。』 『小修一。你以前教他的。』 知臣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原来是他坑了他自己。 『你倒是不问,那个考古现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梓好奇道。『很精采喔。』 知臣摇摇头。 『没有人应该知道考古现场的真相。』腹部的痛楚加剧疼得知臣不断抽气。『那是神灵……才真的是,只有您们可以知道的事。』 梓露出邪魅的笑容。他甚爱知臣抓的分寸。 向亮起身查看状况。 「你该休息了。」向亮对知臣说道。 「向,我明天下午的飞机回东京。」 知臣把刚刚收到的电子邮件内容化为结论告知向亮。 「嗯。」向亮的语气平淡。「我会送你去机场。」 「认真?」而且向亮竟然不怀疑他能不能出院。 「送机小事。谁知道你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知臣想在向亮身上找寻蛛丝马跡,向亮替他拉好被子后就坐回位子上继续看书。 「睡吧。」 一无所获,知臣听话的闭上眼,疼痛让他不住皱眉。见状梓把小吃们一股脑推开,椅子拉上前以非常彆扭的姿势趴在知臣病床上,打算跟着假寐。知臣无奈看着这不明所以的举动,伸出手握住梓那略显低温的大手。 『性骚扰。』梓满脸开心。 『梓大人,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说那种话。』梓清楚那是知臣的违心之论,但知臣还是诚挚地道歉。『我对您说谎了。』 『没关係,这下我知道了,对你而言我的重要性仅次于他,对吧?快承认你爱我,小知臣。』梓漫不在乎的说道。 『您当然很重要。您的重要程度仅次于我家人、向、羊羊、我家门口卖蛋饼的阿婆……』 『卖蛋饼的阿婆?蛋饼是什么?你这花心的傢伙!我要跟小修一告状!』 知臣莞尔。 『您真笨,梓大人。别担心,有朝一日我真的死去,一定是为了您奉上这条性命。』 梓的这种个性才是知臣真正的救赎,是他能咬牙忍下一切在日本闯荡的唯一理由。 为了梓,知臣的确愿意走上那条小路,前往天神的身边。 『我才不要你的命。』梓认真嫌弃起来。『又脏又无趣,现在肚子上还有刀疤。』 「太好了,这样听起来我可以长命百岁,被您嫌弃性命。」 知臣疲倦地笑道。 就是要你长命百岁,梓在心里嘀咕,不爱惜自己性命的傢伙。所以说知臣笨,笨到所有的神明都知道。 笨到没发现自己被深深爱着。 『等下,你刚说了我是笨蛋吧?诅咒你喔?』 「晚安。」知臣闭眼转过头去。他真的睏了。 『真的会诅咒你喔!你才笨蛋,你全家都笨蛋!气死我!』 八月十七号下午,桃园机场第二航厦人潮汹涌。两小时内知臣跟梓的班机即将起飞。 向亮安静地替去洗手间的知臣看行李。 『来,给你。』梓突然把一隻全新的手机递给向亮,向亮受宠若惊地接下。 『小知臣说他弄坏了你的手机。』 向亮稍微检查了手机状况,一边在心底暗骂,知臣果然有搞鬼。 『好啦,诚实招来,你记得多少?』 五、尘埃落定(4) 心头一惊,向亮缓缓抬头,对上那双狡猾的眼。 他其实有点怕梓。 『您在说什么?』 『你果然听得懂我们的对话。』梓慧黠地眨眼,唇角勾起美丽的弧度。『让我猜猜,你日文听力还行,但不太会说?因为说比听更难练?』 向亮一语不发。多说多错。他的确瞒着知臣练习日文好几年了。 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没机会提到。知臣大概还以为他的日文程度跟两人分开时差不多。 『别装了,你都记得,也都听得懂吧?在山里发生的事情,还有医院里听到的事情。』 『山里的事情您清楚就好,我没什么兴趣。』 向亮当然记得。除了被附身的时间以外,他意识一直都清晰无比。他一直试图回应知臣撕心裂肺的哭喊,想抱紧知臣伤心到发冷的虚弱身体,但梓那双残酷的狐眼瞪在他身上,向亮完全动弹不得。 也因此,托梓的福,向亮听到了他毫不知情的内幕。被自己前女友骚扰一事,知臣大概撕裂了嘴他也不会说。 『真的是聪明的傢伙。』 『谢谢。』虽然向亮一点也不高兴。『我有事想要请教您。』 『喔?真有胆量。允许你问。』 『您为什么要让知臣穿女人的衣服?』能让知臣心服口服乖乖当偽娘的,只有梓的命令。『为何要强迫他?他讨厌那样。』 『日本有个习惯,会让身体虚弱的男孩子穿上女装,避免被神注意到后提前带走。』 梓饶富兴致地回答。 『不管是日本还是这里,那些东西对同样状态不明的人,出手前都还是会犹豫一下。是个颇好用的保护手段外还很有趣,小修一去工作我也都逼他穿女装。不要叫全名也是一样的道理。名字是最强力的言灵、最短的咒。只要不知道名字,妖魔鬼怪就很难出手。』 向亮似懂非懂,听起来应该是要保护知臣。一如推测。 『你以为只是这样就大错特错,知臣答应的真正原因当然是为了要保护你。』梓想到这一点心下酸溜。这傢伙到底哪里好?『他以女性姿态一出现,立刻就吸引了所有目光吧?』 『……转移到他身上。』向亮喃喃说道。知臣此举,吸走所有想害他的那些存在的注意力。 梓抿起微笑。在梓看来,向亮唯一的优点就是脑子灵光。 『我也有事告知。』 『是?』 『不要太责怪他。他不能回台湾,是因为必须待在我身边。』 向亮静静听着。 『离我太远,他就会像这次,死を召し出す。』 一看就知道向亮没听懂,梓轻笑着,不再解释。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会吸引、招来死亡。知臣只知道自己跟梓签了卖身契,并不知道背后真正的原因。 百步蛇神会帮知臣一把同样基于此因。 祂们想保住这条烈焰般热情的生命。 无论向亮有没有听懂,他现在是全世界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人类。 『契约还有六年。你撑得住吗?』 契约? 「向,你们在聊什么?」偏偏知臣这时候冒出头来。 「说你去厕所弄真久。」 「洗手的时候发现头发好像怪怪的,好像又长长了,才过几天耶。」知臣不解的摸了摸自己发脚,没注意到梓的窃笑。「我该过安检门了。」 向亮帮知臣拉行李,知臣也不多说什么。反正到安检门没几步路。 「结果这次我才回来一下下。」知臣埋怨着。「我还有二十几天有薪假。」 安检门前大排长龙,知臣无奈的想从向亮手上接过行李去排队。 「陶知臣。」 「干嘛?」 「你当初为什么突然离开台湾?」 向亮终于问出口。 知臣一脸恍然大悟──这就是向亮一直想问的问题──旋即有些害臊地别过头去。 向亮已经知道答案了。 但他要亲口听到知臣说。 「你前女友在毕业舞会当天早上传讯息告诉我说,你答应跟她交往。」五年过去了,心中酸楚不减。 「就这样?」向亮这才把行李交给知臣。 「当时很衝动。」他输不起。知臣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接过行李。「就这样。」 「明明没输。」 「嗯?」 『你们两个,要不要乾脆交往看看?』梓突然天外飞来一笔。 话一出知臣真的喷了出来,梓嫌恶地退开。 『哈啊?梓大人,』知臣终于忍不住。「哩喜爹恭三小?」 『没礼貌,这句台语我也听得懂,小修一也有教我。我还知道「北七」的意思。』梓不住拍着差点被知臣口水喷到的袖子,恼怒不已。『啊──好脏好脏。我怎么会有这种部下?』 『您在打什么歪主意。』 『我好歹是全知全能的稻荷神,为了可爱的部下在努力结缘。给我上,小知臣!』梓一不做二不休,抢走了知臣的行李闪到一旁。 知臣掩面,用力抹了好几次脸。然后他一脸悲壮地抬起头,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逼近向亮。 向亮的心疯狂地跳了起来。 知臣单手扶着向亮衣领,却是踮起脚,用极为缓慢的速度靠近他。 周遭的人都停了下来。 向亮意识到知臣的心跳声比自己还要夸张。 知臣吻上了向亮。明明预留了足够时间给向亮躲避,但两人的唇还是贴在一起了。 乾燥、颤抖而短暂的吻。 知臣飞快退开。 「噁心?」知臣强顏欢笑。 「下不为例。」 「……各退一步?」 「いいよ。(好)」 知臣不可置信地傻了半晌,脸上终于绽放出夏花般的笑容。 这是五年来,知臣第一次由衷地笑了。 然后知臣转身。 「再连络。传line。」 知臣头也不回地走了。 「嗯。顺风。」 知臣只是朝后挥了挥手。梓开始拼命敲打知臣的肩膀,逼问各退一步的意思。向亮目送知臣跟梓打打闹闹的模样。 向亮还在抚平自己的心跳与耳鸣。 但是他没有逃开,或揍人。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觉得知臣噁心。 真的是太好了。那股想哭的衝动,向亮打算晚点自行消耗掉。 五年的等待,五天不到的相处,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分离。 就在知臣即将过安检门时,向亮看到梓的身影变得半透明,而知臣的头上坐着一隻光芒万丈的金色小狐狸。一旦瞇眼想细看,光辉消失,知臣跟梓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安检之后。 他不禁揉了揉眼睛。 向亮现在彷彿大梦初醒。 手机震动,知臣竟然已经传简讯来了。 向亮哑然失笑。算了,何苦追究? 就当作了场白日梦。 ※ 「嘿学长嘿!」小目兴高采烈的甩着摩托车钥匙,庭萱已拿好安全帽在门外等候。「又到星期三下午啦,今天也会帮你买中杯红茶拿铁加──」 「今天不用了。」坐在自己电脑前向亮一脸无奈,掏出蓝芽耳机戴上。「以后都不用买了。我不喝含糖饮料。」他补上一句。 两个小助理不约而同地大叫,连庭萱都不断追问原因让向亮有些讶异。来不及安抚,听到电话接通声,向亮连忙把吵闹不休的庭萱跟小目推出办公室,毫不留情地甩上门。冷气都快跑光了。 耳机里头传来了大笑声。 「干嘛不买,我好想喝!」 夹杂着电子杂音,但确实是知臣在说话。 「你已读不回好几天突然打来就为了说这句?」 「当然不是,我有这么无聊?」知臣还在大笑。 「有话快说。」 向亮发誓以后在办公室他绝对不接知臣的电话。 但他同时知道,自己最后一定都还是会接起来。 「向你好冷淡,我好不容易回到有网路的世界──」 「掰。」办公室门突然被撞开,老闆满身大汗地跑进来,向亮反射性地切断通话。知臣立刻传了大量害羞肌肉兔贴图洗版以表达不满。这贴图作者的品味真让向亮不敢恭维。 然后知臣传了一句话给他。极为简短的话。 「阿向听说你反常了该不会想辞职──欸你脸也太红,怎么了?冷气不够冷?」 「没事啦,老闆。」 向亮用身体遮住萤幕,挡住自己回给知臣的最新讯息。 他只回了三个字。 『我也是』 六、尾声──曾经,星火燎原 夜幕低垂的桃园机场,忙碌的天空上飞机不断起降。 「不用找了。」晓阳随手塞了好几张百元钞,在计程车司机乐不可支的道谢中用力关上车门,扯紧皮夹她拔足狂奔,沿路吸引无数注目。 高跟鞋让脚很痛、衣着让她跑起来极度不方便,但晓阳只恨自己长不出翅膀不会飞──赶不上怎么办?来不及怎么办? 她索性踢掉高跟鞋,眼眶含泪中赤裸着脚、抓着裙襬在机场里飞奔,终于来到了出境大厅。 「陶知臣你这混帐东西!」 那道身影已经深陷排队人龙里,晓阳不顾一切放声大喊,吓傻了周遭的所有人。她看到队伍最前端的他已经将护照递给检查人员了。 「羊羊?」闻声回头看到晓阳,知臣明显慌了。 「你这天下第一字号大蠢材,玻璃心,王八羔子,我顏晓阳他妈的怎么会交到你这种垃圾朋友!」穿着华丽的黑色礼服,盛装打扮的晓阳衝到最接近知臣的位置破口大骂,保安衝了过来。 「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不要碰她!」知臣低声威胁想架住晓阳的保安,保安竟真的被知臣的气势煞住。 安检人员低头看了看知臣手中机票。 「先生,你的班机延迟了。」 「呃……有吗?」知臣不解地看着对方,注意到名牌上的名字,光实。姓光名实? 「去解决。」名为光实的保安人员直接拉开红龙要知臣出去。「不要后悔。」 知臣只好硬着头皮,在眾目睽睽之中走出队伍、来到晓阳身边;知臣用眼神逼退那些想拍影片的路人,一边脱下了身上的薄外套让晓阳穿着。 「陶知臣你搞什么东西?」晓阳打掉知臣想搀扶她的手,扯着知臣衣领逼他跟着自己来到比较偏僻的座椅区。「从实招来!」 「羊羊,冷静。你的鞋呢?」知臣心疼地看着晓阳通红的双脚,要晓阳坐下后脱下鞋让晓阳穿上。晓阳意外的并没有抗拒。 「陶知臣,你说要走是什么意思?」抓着知臣的外套,晓阳美目怒瞪着眼前的男人。 「就……」知臣视线飘忽。「我临时买了张机票,想说去走走……散心??」 「不当我舞伴就算了,你答应过毕业舞会上至少要跟我跳隻舞,连这么小的约定你都要食言?」 被晓阳骂到抬不起头的知臣毫无辩解馀地。见状晓阳头一晕差点瘫倒,知臣连忙扶住她。 「冷静,羊羊。」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臣臣,你要去哪?」 「对不起,现在的我真的没办法……」知臣看着手中的机票。几个小时前,他随意走到柜檯问了下一班班机的空位,刷了卡,就这样。 机票上写着札幌新千岁机场。 「日本。」 「就这样突然跑出去?早上才刚毕业典礼,下午系上小毕典拨穗,晚上你就决定要走?你脑子有洞吗?」 知臣乾笑,失魂落魄看着手上的机票跟护照。 「钱呢?行李呢?到底怎么了,你就传了封道别简讯,一句解释都没有!天下第一渣!」 「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出去散散心。日本观光签证三个月而已,最多……」 晓阳奋力摇头。直觉告诉她,知臣会像断了线的风箏,一去不回。 「到底怎么了?又跟向向有关?」 「没啦……今天小毕典,我被将酱教授说了,我不会说台语,不是台湾人,我想说那乾脆踏上寻找自我的旅程……」 闻言气到快脑充血的晓阳巴不得痛揍知臣一顿,把那张好看的脸打成猪头。 「你不会是因为这种烂理由离开台湾吧?什么叫台湾人?你拿台湾的护照、有台湾的身分证,还有台湾的投票权,你不是台湾人谁是台湾人?」 唸着唸着,晓阳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吸鼻子极力隐忍。她才不要为这种烂朋友掉任何一滴泪。 「不要敷衍我!你跟向向到底怎么了?」 知臣叹了口气。摸索一阵后他掏出手机,交给了晓阳。他们三人都知道彼此的手机萤幕锁密码,晓阳驾轻就熟的点了进去。 她瞪大眼睛。 「他们在一起了。」知臣万念俱灰的说道。 这些年下来有个喜欢向亮的女孩一直在倒追向亮,同时在私底下不断骚扰知臣,视知臣为头号情敌。 在向亮面前知臣绝口不提此事,很偶尔才会跟晓阳说到这个烦恼。 「这……或许……对方……说谎?」 晓阳翻着对方传来的讯息,嘴唇逐渐发白。 「你也认识向亮。」知臣收回手机。「这种事上,有人敢说谎?」 「臣臣,你问过向向了?」晓阳悄声说道。 果不其然,知臣摇头。 「问问他好不好?」晓阳央求道。「问清楚,好吗?」 「我累了。」知臣单手搂住晓阳,抬头望着明晃晃的机场天花板。「够了。」 「向向或许在等你告白?」 晓阳不死心,泪水滑落她精緻的脸庞。 「你喜欢他,他心知肚明──」 「向心知肚明。」 知臣毫无起伏的附和着晓阳的话。 「但他还是接受了那女孩的告白。意味着,我再怎么喜欢他,都没有用。」 「臣臣,不要这样,你去问问他,不要逃啊?你们好好谈谈──」 「我没办法。」 知臣瞪大眼睛,让天花板上过于明亮的白色灯光持刺激他的瞳孔。 「我再怎么喜欢他,都没有意义。」 他闭上眼。 「好好保重,羊羊。你今天非常的美……抱歉,但现在还来得及参加毕舞,你赶回去吧。」 「那些都不重要!」 「你担心过头了,羊。」知臣苦笑着起身,单脚屈膝跪在晓阳面前,握住她冰冷的手。「顶多三个月,我就回来了。好吗?」 知臣擦掉了晓阳的泪水。 说不动固执的知臣,晓阳最终只能把自己那张能在国外领钱的提款卡硬塞给他,一路跟着知臣再回到安检门前,泪眼婆娑中目送那哀莫大于心死的决绝背影消失在她面前。 这几年来,晓阳不断詰问自己,当初她是否该更强势点,不要松开牵着知臣的手。 * 「以上,就是五年前,我目送垃圾臣出国的故事。」 讲到口乾舌燥的晓阳一口气乾了剩下的饮料,姿势之豪放,向亮还以为晓阳点的是啤酒。 「这餐我请客。」向亮訕然道。 「不用,姊有钱。」晓阳霸气回答,直视眼前睽违已久的友人。同样留在台湾发展,自从知臣离开后这是两人头一次私底下碰面。一个垃圾一个渣,男人喔。 她顏晓阳真的是交友不慎,反省反省。 「呃,别客气,这是我欠你的。」 「哼。」想到就来气,晓阳恨恨地戳了眼前的法式吐司。「别说什么欠不欠。但我跟未婚夫──我跟光实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知臣离去后晓阳失魂落魄地站着,下班的光实主动上前跟她攀谈。 如今她左手无名指上象徵订婚的银戒闪闪发光。 「记得发喜帖给我。」这会儿向亮倒是由衷地笑了,真心祝福。「恭喜你。」 「不要岔开话题,我已经说了,换你。」晓阳斜了眼向亮。「各退一步是什么意思?说清楚讲明白,大姐头我考虑饶你们一命。」 刚好送来了向亮点的猪排丼,害向亮有种正在被日本警察审问的错觉。 「知臣不讲?」 「那个没丁丁的傢伙叫我来问你。到底?」 好啊,知臣这傢伙。向亮暗地里嘖了一声。都强吻他了还不敢确定?真的是没种。 向亮点点头。晓阳欢天喜地地用台语骂了一整串脏话,吓到隔壁桌一直在偷看她的男大学生。 「他接受没有肌肤之亲,我接受远距,我们都各退一步。」 「我的老天鹅啊,你们终于在一起了!这卦我从大一吃到现在,终于啊!谢天谢地,感谢上苍??」 向亮有点彆扭,拿起了筷子,但晓阳没有要饶过他的意思。 「你真的可以接受?臣臣说不定这辈子不会回来台湾喔,就这样定居日本。」 想到梓说的六年,向亮停顿了一下。 「短时间的确如此。」 「向向,我跟臣臣比较好,不代表我不关心你。」晓阳语重心长的说。「你真的可以?你们谈过了?拜託你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会啦,我会找时间再跟臣好好谈这件事情。」 「不只是远距的问题……向向,你真的喜欢知臣?还是只是想把他的心留在自己身上?」 晓阳自然知道梓的存在。除了向亮,知臣说最多的就是老闆。 「……或许。」 「或许?向向,你不要勉强自己。乾脆地拒绝他也好,让垃圾臣死心,放过彼此。」 「……那傢伙,老是说爱我。」向亮的目光飘忽不定。 包含知臣在内,向亮被不少人说过爱。向亮其实很迷惘,他只知道那是股很灼热的情感,但在自己身上似乎找不到这种情感。 严格说来,向亮不是不爱知臣,但两人口中的爱截然不同。 「我每每会想,知臣对我的热情总有一天会消失。火总有一天会燃烧殆尽。」 「……陶知臣的话,很有可能。」晓阳没有温柔到编织谎言安慰向亮。 向亮苦笑,食不下嚥他放下筷子。 「所以知臣想跟我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向亮双手一摊。「如果哪天他不要我了,我再走。就这样。」 晓阳呆呆地看着向亮,良久才回神。 「向向你……你才是真的长情的那一个。」 晓阳从来没想过向亮会说出这么美的情话。 「每次在看bl漫画,我都会想到你们。」晓阳长吁了口气,往后靠在椅背上。「比漫画更厉害的剧情。」 「现实本来就比虚构的剧情更为精彩。」向亮说道。 因为虚构情节需要逻辑因果,现实生活不用。 「嘛??天啊,我根本追连载追了八年的读者。」晓阳埋怨着,但泛起笑容。未来依旧曖昧不明,她却终于有种放下心中大石头的感觉。 「给我稿费。」 跟谁诉说后,向亮心头反而轻松了不少。 「刚还说要请我吃饭。」晓阳瘪嘴,很快的又忍俊不住。「不过,就算哪天你们分手了,相处模式也不会变吧?」 向亮倒是没想过这问题,稍加思索。 「不会吧,就这样。」 「哪样?」 「你知道的这样。」向亮端起咖啡。「一如往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