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夕成灰》 竞夕成灰 第1节 《竞夕成灰》作者:四字说文 文案: 【攻受控都慎入,虐攻虐受都有,泼天狗血文!!】 【攻控看了直呼受配吗,受控看了直呼攻配吗,只有我看了我说磕到了!!!】 【慎入、慎入啊!!!】 四年前渭梁河边,霍皖衣刺了谢紫殷九剑。 一千四百多个日夜,噩梦缠身。 再相见时,竟已是嫁入相府的当夜。 “朝夕竞会,往事成灰。” 主受,破镜重圆。 被受变成坏种的疯批攻x死不悔改(后来改了)的受 破镜重圆、强强、he 荆棘客 第1章 铜镜 “你无情无义,合该夜不能寐、噩梦缠身,永不得安宁!” “霍皖衣,你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债?!” “与你为友,是我今生做过最大的错事!” ——“霍皖衣,我要杀了你,让你用血来偿我满门性命!” “霍皖衣……” “霍皖衣!” “霍皖衣。” 陌生的声音将他从无边的梦魇中惊醒。 蜷缩在角落被枯草盖住的人影微微一动,他行动有些迟缓,却还是脊背挺直地坐直身子,血迹斑斑的破旧囚服遮掩下,偶尔露出白皙如瓷的肌肤,衬着那张艳丽的脸。 就算被打入天牢即将赴死,霍皖衣还是光彩照人,一如往昔。哪怕已不是那个先帝的宠臣,最趁手的武器,他的眉梢眼角,依然带着足以刺伤他人的锐利。 漆黑的眼眸里耀映着发亮的烛光,霍皖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直呼他姓名的那位狱卒,神情里无悲无喜,近乎麻木。 然而他低声发问,语声缓缓,带着刺骨的冷意,仿佛他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霍皖衣。 “你叫我?” ——他官拜二品,受封尚书仆射,为先帝犯下无数罪孽。 若是当今天下还是先帝的天下,那霍皖衣此人,还是风光无限的高官重臣,百官都要避其锋芒,更遑论这区区一个看守天牢的狱卒? 但天下已不是先帝的天下。 如今的天下,属于另一个主人,属于改朝易代的胜者。 霍皖衣知道自己是个将死之人。 面对他这个将死之人,狱卒在短暂的震慑之后,怒不可遏道:“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霍皖衣!” 手掌重重拍上栏杆,激荡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天牢里。 “霍皖衣!你杀我兄弟,害我手足,现在被关在这天牢等死,都是你的报应!” “不、不,这些报应还不够!霍皖衣,像你这样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就应该要生不得生,要死不能死,凭什么你还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死?!” “我的兄弟——我的兄弟!被你设计陷害,被你打入天牢,受尽折磨而死!” 狱卒叫嚷着,声音穿破这一隅死寂,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霍皖衣在梦里听过的话都又说了那么一遍。 然而霍皖衣凝视他,神情无所动容,眼底幽深一片。 “所以呢……?”霍皖衣甚至启唇发问,艳丽的容颜浮现出令人憎恶的笑意,“我还是在这里,心安理得的,等着新帝将我赐死。” “我就是没有受到折磨,连一块板子都没挨过,”霍皖衣歪头看他,“你要是不服,可以奏请新帝将我凌迟,或者折磨到死——喔,我忘了,你这样的身份,连踏入皇宫都没有机会,又谈何上奏呢。” 温柔缱绻的尾音落下,念出的心思却字字句句险恶。 “你——!” 狱卒赤红着双眼,忽然从腰间取下挂着的钥匙,双手抖颤着拿了其中一把,咬着牙,解开了紧锁着霍皖衣的那扇牢门。 “哐啷——” 狱卒推开牢门,大步迈进,备好的匕首被他握在手里,在接近霍皖衣时,他抬起手臂——刀刃在烛灯下洒一片冷光。 他狠心下刺,不管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惩处,只想现在就撕破霍皖衣满脸嘲讽的皮囊。 这个人的心都是黑的。 骨头都冷。 狱卒低头,居高临下地挥下匕首。 而霍皖衣凝视那冰冷的刀刃,仍旧不为所动。 “放肆!” 有人从门外冲了进来,用力将狱卒押下,勒着人的臂脖以巧劲震掉他手中的匕首,再一踹腿弯,教那狱卒跪倒在地。 霍皖衣侧首看去,见那道身手极佳的黑影让开,露出门口的人影。 刚才发出声音的就是这个人了。霍皖衣淡淡收回目光。 那人臂弯枕着拂尘,帽子压低,半躬着身,颜容严肃地高声唱喏:“奉圣上口谕,罪臣霍皖衣,免除死罪刑罚,令其三日后与谢相完婚——若有不从,就地格杀。” 语罢,这位传话的公公脸上又挂上讨好的笑意:“恭喜您了,谢相夫人。” 霍皖衣长长的睫羽抖颤一瞬。 “谢相?”他迟涩地发声。 很快有人从旁侧走近,向他呈上了谢相求娶相送的聘礼。 一块破碎到再也拼不回去的铜镜。 霍皖衣低着头与这铜镜里的自己对望。 良久。 他喉间滞涩着,发出一声难堪的笑音。 ……谢紫殷还活着。 被他刺了九剑,丢进冰凉河水中的人,竟然还活着。 霍皖衣在两日后的黄昏被送进了丞相府中。 新帝朱笔亲赐的喜事,却因为他的满身罪孽而变得不那么欢喜。 他没能走正门踏进这座陌生的府邸。 霍皖衣一路行去,隔着高高的院墙,听到的不过是众人粉饰太平的恭贺之声,说尽好话,甜言蜜语——真心不真心的,谁都不在乎。 明明是新婚。 他却连谢紫殷的面都没见过。 没有人送亲,他也没得一顶八抬大轿,至多换上了喜服,被人按着盖上了盖头,又浑浑噩噩被推进觥筹交错的喜宴里。 直到绸带一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霍皖衣才忽然发现,他躲过了被赐死的命运。 ——那本该是命中注定的,先帝一倒,成千上万的“忠臣良将”要随之而去。 霍皖衣认为自己也该是先帝的忠臣。 而他到底没有死,他甚至站在人人庆贺的,得了新帝允肯的喜宴里,接受众人的祝福。 那些祝福或真或假,霍皖衣都不在乎。 他在唱喏声中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在喜乐声中又被送回洞房。 霍皖衣无端想起当初。 十九岁的谢紫殷,温柔雅致,君子如玉,可以说是盛京才子中最得人心的一个。 他们初见于楼阁顶层,能览尽盛京的地方,在初春,枝头新蕊相探,他至今还记得是哪只栏杆被谢紫殷莹白的手抚过,哪枝绿芽受过谢紫殷的凝看。 他无疑爱过谢紫殷。 但那种爱比起权势、地位、名利,比起帝王的恩宠,赏赐所带来的尊严而言,微不足道。 他还记得当初走马观花,盛京的繁华也配衬不了谢紫殷的美好。 世人都爱侠客、诗人,而谢紫殷让无数文人为之心折。 霍皖衣那时也不过十八岁。 ——可他已经是帝王的武器,帝王的心腹,一把出鞘必要见血的利刃。 他们很短暂的,在初春、盛夏,仲秋,许诺过毫不作数的生生世世。 谈一辈子尚且天真。 更何况海枯石烂? 永永远远这种话,霍皖衣觉得自己是不会相信的。 他迷恋谢紫殷的完美,享受和谢紫殷相处的每个刹那。 但快乐总有极限。 而霍皖衣更是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小人。 他心狠手辣,他卑鄙歹毒,他能为了权势名利做无数人神共愤的恶事,并且至死不悔。 竞夕成灰 第2节 爱过的又能在心底占多少分量。 至少霍皖衣认为自己绝不会因为谢紫殷而感觉痛苦。 只是痛苦这种事情在不痛时并不让人感觉到痛。 它唯有真真切切开始痛了,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会痛的。 霍皖衣刺了谢紫殷整整九剑。 他在谢紫殷失踪的第九日终于开始痛苦。 但他不懂得后悔,也不需要后悔,只需要让时间将痛苦敉平。 他依旧是帝王最锋利的刀剑。 能够悍不畏死,能够犯尽罪孽,更能将刺过谢紫殷九剑的事情当作一桩功绩。 他是带着让谢紫殷死的决心刺下的那九剑。 ——谢紫殷不该活着,如果还活着。 那也该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魔鬼,是誓要报仇雪恨的仇人。 而不再是谢紫殷了。 盖着的红绸忽然一动。 霍皖衣醒过神来,眼珠随着盖头被揭开的寸寸变化而动。 然后他看到了谢紫殷。 在煌煌烛灯里,阴影落于肩侧颈腕,光亮所照耀之处,大红色的喜服衬得谢紫殷眉间朱砂熠熠生辉。 而他下意识去看谢紫殷的手。 掀开这块盖头的,是一柄开了两指宽长的折扇,一角鸢尾花欲开未开,跃然纸上。 谢紫殷随着他的目光垂下了眼帘。 “这是一把新扇子。”谢紫殷无需他问,已经先给了答案。 霍皖衣睫羽发颤,他抬头凝视谢紫殷一如那年初春的脸。 漂亮极了。 让他想起世间许多美好的字词,而他又曾亲手将之摧毁。 他见过无比狼狈的谢紫殷。 有着要这个人死得彻底的险恶用心。 可很快,他又意识到这已不是当初了。 谢紫殷同他斟了杯酒,示意他饮下。 酒樽交错时,霍皖衣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 他也有和谢紫殷饮下合卺酒的时候。 ——是美梦噩梦都无法梦到的。 谢紫殷放下酒樽,手指抚在他的颊侧,温热得好似这个人——没有被丢入过隆冬时节的冰河。 然后他的脖颈被这只手牢牢嵌住。 谢紫殷紧扼住他的喉咙,像握着他苟延残喘、摇摇欲坠的性命。 霍皖衣被迫弓身,胸腹里翻江倒海般窒息。 他浑噩恍惚。 却还是听到谢紫殷在他耳边轻笑:“……霍皖衣,你的命,被我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叭叭叭写狗血,谁能相信这居然是一瞬间的灵感呢,叭叭叭叭继续写。 喜欢写一些美人搞美人的刺激剧情。 提示:攻受以前的事情和先帝有很大关系,所以不影响他们he。攻以前良善现在坏种,受从头到尾都是坏种,绝不洗白。 关于设定:全架空所以不需要考据,所有相关都是瞎编。 最后:收藏!收藏!收藏鸭!!开坑太多,我先磕头谢罪。 第2章 异梦 深红色的帷帐摇了一夜。 天光蒙蒙时,谢紫殷敞着衣衫从榻上起身,撩开床帐走了下来。 红烛还未得燃尽,依旧含光摇曳,烛芯绯红。 床帐撩起后的景色凌乱不堪,霍皖衣枕着绣满金丝作衬的棉被,未被遮掩的肌肤几无完好,好似落于天牢的那段时日,真的受过许多难以言说的酷刑。 也许是觉得撩开的床帐吹来的风有些让人发冷,霍皖衣指尖微颤,纤密的睫羽抬起,幽深无光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视线无意识地移转,最终还是落在了谢紫殷的背影上。 “……谢紫殷,你拿我的命捏在手里,就是为了叫我立刻死在这里么?” 他声音发哑,压低的声音仍是缱绻勾人的,如同他秾艳的眉目,受过一夜风雨摧折,也还是光彩夺目的。 谢紫殷执着一支线香转过身来,胸膛被霜白的里衣半遮半掩着,干干净净,毫无瑕疵。 待走得近了,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间朱砂灼眼得很:“要是我做的事能让你立时就死了,那便是你霍皖衣命该如此,与我何干。” 霍皖衣似有若无地看他眉间,侧首发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谢相大人当真要用这种手段取我的命——看来是我浅薄了。” 谢紫殷不接他这番话,挽起床帐靠坐在旁,借着未尽的烛火点燃线香。 霍皖衣便又问:“你怎么身上干干净净的?这一夜我都要死了,你看着却很精神。” 线香新出的灰被抖落在香炉里,谢紫殷淡淡道:“你只知说痛,哪儿来的力气还手。” “你不知道怜香惜玉,”霍皖衣似笑非笑地接话,“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谢相大人,你把我当仇人对待,是不是太不讲道理?” 谢紫殷反问:“不做仇人,你和我还能做哪种人?” 霍皖衣一顿。 他抬眼凝望着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如玉侧脸,片晌方道:“也是,我和谢相,只能做不死不休的人。” 谢紫殷不置可否,顺手将线香插回熏香炉中,不过是短短片刻,白烟飞空,袅袅而上。 一时静默 ,天光渐盛。 霍皖衣道:“我还未问你,新帝怎么舍得让你迎娶我这样的罪人?” 他说起这件事时忽而想笑,语调里都带着几分熟悉的恶意,“难道谢相大人功高震主,不得不选个自断后路的法子,只为了消解新帝的疑心,避避这风头……” 然而他再多的恶意于谢紫殷来说都似寻常。 他说得多,谢紫殷也不过赏他一眼,再多便无,谢紫殷只从容反问:“你说呢?” “我说……你要娶我,既是想折磨我,也是想向新帝投诚。毕竟谢相大人站得太高了……明明是被我刺了九剑丢进河里,连命都没有了的人。如今一活过来,居然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谢相。” 霍皖衣望向谢紫殷时的神情难说真假,总是带着几分痴迷,他笑意盈盈:“再厉害的人物,也要对着帝王低头,你现在是风光得很,也难保事情做多了,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下场。” 谢紫殷垂下眼帘来看他。 “我如果是和你一样的下场……”谢紫殷低声发问,“那你真正的下场,岂不是会比我更难堪?” 霍皖衣眨了下眼睛,错开谢紫殷的注视,慢声道:“我在说你的明日,或许就是我的今日。” 他落下话音,谢紫殷已撑着手臂向他倾身靠近。 罩在上方的身影颀长,几乎让霍皖衣看不清其余景物,眼里只容纳得下半敞衣衫之后的风光。 “而我在说……如果你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下颌被骤然紧掐,痛得他呼吸一瞬滞停了,也无可挣扎,“那你的明日,只会变得比今日更难堪。” 霍皖衣被这挟制的力道刺得眼眶发红,他深吸了口气,短促的喘息,却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惧怕一样随性:“看来谢相很信任现在的陛下。” 谢紫殷收了几分力道,转而从腰腹穿过将他搂进怀中,两方心跳相贴,倒让谁都听不到那些心跳,唯有弥漫的香气氤氲满室,帷帐震颤着抖落下两绺流苏。 霍皖衣是真的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他声音哑得厉害,又好像不知道什么叫退让,反而一再发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谢紫殷餍足一场,心情又好了几分,闻言淡笑着应了:“你说得很对。” 他乱成泼墨的长发被谢紫殷绾在指间,顿了顿,谢紫殷继续道:“你帮先帝做了这么多事情,唯独在这改朝易代的时候,你没帮上半分的忙。先帝可谓是吐丝自缚,退无可退。他驾崩之时,你还在为他除去所谓的逆臣。” 谢紫殷贴在他耳边轻笑:“你猜,先帝是如何驾崩的?” 这数年来,霍皖衣为先帝做过的阴私险事不计其数。 纵然谢紫殷只是稍微透出那么一两句话来,他也能轻易窥探出其中的真相。 ——新帝如何登基。 ——先帝为何驾崩。 这真相既不让他意外,也不是早有预料,霍皖衣怔了片晌,道:“看来与其说你相信现在的皇帝,不如说他更相信你。” ——“他敢亲手弑君,你还能这样面不改色担下这份从龙之功,谢相大人,以我之见,你与陛下不是亲兄弟,也要胜似亲兄弟了,左右双相,你占其中之一,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然而就算如此又能怎样呢?霍皖衣抬手抚在谢紫殷的胸膛上:“而我,杀过很多亲兄弟,也杀过很多胜过亲兄弟的兄弟……谢相,与我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异梦而处,午夜梦回不会觉得可怕吗?” 谢紫殷拂开他抚来的手指,眉眼间不见半分阴霾,反而一如往昔温柔,风姿清隽:“我已经死过一次,还需要怕什么?” 霍皖衣张口欲答,谢紫殷又道:“你不如和我说一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霍皖衣问。 谢紫殷坐起身,懒懒靠在床前,道:“听闻传旨的公公说,你故意激怒看守你的狱卒,想要一死了之。” 霍皖衣怔了怔,漫不经心地笑出声来:“怎么能说是我想一死了之呢?我要是能活着,怎样也不愿意死,我霍皖衣从小到大都惜命得很——可陛下迟迟不肯赐我死罪,也不见有人来劫狱救我,以我的名声,未被什么绝世高手潜进天牢取走性命,已经是幸运。” “我不是想一死了之,只是他说话不好听,我不喜欢。我也学不会忍气吞声,反正也要死了,还不许我过过嘴瘾?” 谢紫殷道:“我第一次听人将找死二字说得这样复杂。” 霍皖衣道:“我不是找死,是没办法活下去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竞夕成灰 第3节 “你找乐子的方式也算别具一格,”谢紫殷垂眸看他,指尖落在他艳丽姣好的脸庞上,“若他的匕首划的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脸……那就太可惜了。” 霍皖衣的下颌还留着青紫的指印,颜容显衬出难得的脆弱,他笑得浅,闻言追问:“那要是他们去得晚了,匕首是划破了我的脸——谢相大人还打算娶我么?” 谢紫殷讶然:“你怎么还会问这种天真的问题?你若没了这张脸,我何止不会娶你。” “我会还你一十八剑,把你丢进河里,亲自、亲手,杀了你。” 霍皖衣也不觉受伤,反而笑得更深:“谢相好无情啊。” 谢紫殷不应他,又问:“天牢无人对你用刑,为何传话的人同我说,你满身血迹?” “谢相大人……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 霍皖衣叹息着回答:“我自己对自己用刑不够吗?人总要想些事情来做,我折磨折磨自己,难道还会犯什么王法?” 谢紫殷道:“霍皖衣,看你的样子,若我不来救你出去,陛下迟迟不发诏赐死,你也是能自己玩死自己的。” 这话说得很是。 霍皖衣脸上笑意盈盈,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窝进谢紫殷的怀里。 他枕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怀抱,视线凝在谢紫殷凸起的指骨上。 “现在不一样了,夫君,”他像是一心求死又十分惜命的疯子,“我玩不死我自己,只有你才能把我玩得没命。” 话音几乎是将将落下,帘帐就已经被扯散开来。 烛火燃尽,天光盛极。 霍皖衣并不知晓自己做了桩打破规矩的坏事。 站在门外的少年紧握着腰间的玉佩,抿着唇,听着屋中还未罢停的声响,扯出个很不自然的笑容:“谢相今日不上朝吗?” 为了衬应喜事着了身粉衣的侍女犹豫片晌,轻声回答:“陶公子,谢相今日告假。” 陶明逐点了点头,心中晦涩,勉强道:“我还未见过谢相迎娶的新夫人。” 解愁眉头微蹙,低首道:“公子不若晚些时候再来?现下就算是等,也是等到有空闲了才能相见。” 陶明逐道:“也好。” 他不甘心地往解愁身后望去,像是要透过这紧闭的房门看到里面一样。 “代我向谢相问一句好。陛下登基之前,他也是难得留在府里,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了,我想和他再叙叙旧。” 末了,陶明逐临走前又道:“新夫人未必就是整个相府的主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说在这府里,哪怕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轮不到他做主说话。解愁姐姐,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解愁不知听没听进这句,只是依旧垂首:“陶公子慢行。” 作者有话说: 把谢相很行打在公屏上。 浅走个宅斗打脸支线,嘿嘿。 第3章 游鱼 繁花缀枝,阳光正合适,一池游鱼摆着尾巴来回逡巡,间或仰起头来,咬一口新洒下的饵食,舒展光滑的鱼鳞在阳光下粼粼生辉。 池中浟湙潋滟,倒影一袭浅紫,衣袖连云,飘飘来还,探出的腕指青紫遍布。 还是痛了的。霍皖衣看着水中的游鱼有些出神。 谢紫殷和当初全然不同。 除了那张始终让霍皖衣目眩神迷,为之拜服的皮囊,其余的都已不相像。 他们许诺生生世世的时候,还未想过之后要如何。 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霍皖衣难得无助。 他面对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游刃有余,轻蔑嘲讽。 唯独在谢紫殷身上,颇有种使劲力气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刺了谢紫殷九剑,没能拿走谢紫殷的命。 ——霍皖衣想,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该是谢紫殷来拿我的命。 拿这条作恶多端、无尽罪孽,兴许下了阴曹地府也要永世不得超生的烂命。 也不知道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可笑的,霍皖衣竟也能笑得出声。 他笑过了,忽而敛下笑容:“来了也不说话,不会是在想着将我推进池子里吧?” 身后来人的脚步蓦然停住。 霍皖衣转身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神情微妙的脸,以及一身白得刺眼的衣衫。 “……你是?” 陶明逐打量他片刻,并不答话,只皱着眉问:“你就是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霍皖衣又有什么紧要?我先问你,你却一字不答,你来问我,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我姓陶,陶瓷的陶。府上的人都叫我陶公子。”陶明逐抬起下巴,纵然于身高上和霍皖衣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如此神态,已仿佛是在俯视他。 霍皖衣嗤笑一声:“陶公子年岁不大,和我应该也没什么话好说。恕不奉陪了。” 他端起桌边饵食欲走,陶明逐却伸手阻拦。 “霍皖衣,你喂死了几条鱼。” 霍皖衣毫不动容,反而言笑晏晏:“岂不正好?” 陶明逐道:“像你这样的人,害死了太多人命,想来也的确不会为了几尾游鱼的死而伤心。因为你霍皖衣伤人时尚能面不改色,更何况用这双手喂死几条鱼。” 霍皖衣一挑眉:“陶公子话里有话。” “我有说错吗?”陶明逐冷笑,“你随自己心意喂食这些游鱼,不管不顾它们死活,我向你指出你的错误,你反而不知悔改,还大言不惭……霍皖衣,你怎么配做这相府的主人?” 掌权数载以来,霍皖衣还是第一回 听到有人这样说话。 高高在上,指责的语气连先帝都要说声刺耳。 只可惜先帝已经是一抔黄土,霍皖衣还活着,且绝没有就此变得可怜脆弱的觉悟。 他被陶明逐这番话逗得发笑,幽深的双眼漆黑无光,衬着艳丽的容貌,反而令人不敢直视。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不知我不知鱼之乐?” 霍皖衣唇边挂笑,淡淡道:“你说我不顾游鱼死活,焉知游鱼就只求生而不求死?陶公子……你非游鱼,游鱼非你,我今日投饵喂鱼,是一番好心,游鱼贪吃丧命,是自己的命数。” “……你看这满池游鱼,池塘虽大,它们在其中游行自在,可不跳脱而出,怎么能知晓天大地大,哪里才是真正的自由?你说我害死了它们,兴许它们还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它们怎能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世界并非这小小一座池塘呢?” 陶明逐双眸圆睁,有些无措:“你这是强词夺理!是歪理!”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强词夺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公子到底需不需要听我的道理。我观你言行,似乎是对我颇有微词,那我的理由只会是歪理,而不是道理。你的看法于我而言,更是无关紧要。” “可你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你就是不配嫁给谢哥哥!”陶明逐怒声大喊。 霍皖衣神情冷淡,抬手将一碟饵食尽数倒进水池之中,游鱼丝毫不觉腹中鼓胀,纷纷聚在一处抢食,间或又有一两尾肚皮翻白,漂于池面。 他嗤笑:“我就是心狠手辣,阴险歹毒。可你奈我何?谢紫殷就是娶了我,天地高堂都拜过,洞房花烛也过了,你就算再不服气,也要服气。” 陶明逐抿着唇看向晃动的池水。 “我会让他休了你的!”陶明逐道,“我可以让他抛弃你!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霍皖衣有些讶异:“原来是你把一个该死的人救活了。怎么,在最冷的天里从河中捞起来一个将死之人,那滋味儿很不好受吧?” 陶明逐死死盯着他,却不见他有任何动容心虚,陶明逐怒不可遏地抬起手—— “你敢打我呀?”霍皖衣漫不经心地笑,“那你一定要打准一点,最好让我这张脸再也好不起来,否则谢相为了我这张脸,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不知悔改,心肠狠毒!霍皖衣,你会有报应!” 霍皖衣浅笑:“难道我现在还不够报应?” 陶明逐道:“你刺了他九剑,他恨你、恨得要死,你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他现在都是为了折磨你,你迟早会为了以前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才说要让他抛弃我吗?怎么又开始说迟早让我付出代价?陶公子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付出代价?” 陶明逐转而用手推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霍皖衣推进池中。眼看着霍皖衣摇晃着又站稳了身体,陶明逐心有不甘,却也没有推第二回 的勇气。只得道:“我不想和你再说什么,霍皖衣,你今天说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告诉谢哥哥,让他知道你从头到尾都这么阴险毒辣,卑鄙无耻!” 霍皖衣笑道:“那我真是佩服你,竟然能记得这么多的话。我倒也可怜你——” “你可怜我?” “是啊……”霍皖衣缓缓坐在桌旁的石凳上,扳着手指道,“我刺了谢紫殷九剑,可他还是向皇帝请了赐婚,将我正大光明迎进了相府。你救了他,可你还是无名无分住在相府里,以后见了我,还需称我一声谢相夫人。” 陶明逐几乎要被他的这番话刺到发疯,冷笑道:“是吗,我觉得你更可怜一点。霍皖衣,从前你风光无限,谁不怕你?现在你雌伏人下,毫无尊严可言,更是被关在这相府里不能出去,你就像你喂死的那些鱼一样,活着也是受罪!” 急喘两声,陶明逐又道:“你是被明媒正娶,可那又如何!你未脱罪,纵然嫁了进来,也还是个不明不白的身份,就算我无名无分,但在陛下面前,在谢相面前,我的身份都比你更高!” 霍皖衣眼帘微抬,淡淡应了:“我又不和你争,你急什么?你说得不错,我现在毫无自由,更无尊严。所以我迟早会走出这里,重回朝堂,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但谢紫殷却知道。连他都不一定拦得住我,你又算什么?” 陶明逐道:“霍皖衣,你十足无耻。” 霍皖衣站起身来,就着如此姿态,居高临下道:“难道你不无耻吗?挟恩图报,无名无分住在这府上,不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来我这里耀武扬威了。陶公子,我再如何,现在都是谢紫殷的夫人,来者是客,我给你两分薄面,也只有这两分。” 说罢,霍皖衣错身离去,留下了空空碗碟,满池树影。 陶明逐泄愤般将石桌上的碗碟摔碎,脱力靠坐着,双拳紧紧握起,咬得下唇泛白,眼底如同淬了毒般漠然。 解愁远远望见霍皖衣的身影,急忙上前为他掸尘,撩开帘子跟着进了屋。 屋中线香燃了半截,一室香气流转,教霍皖衣的精神舒缓许多。 他靠坐在软榻上,随手抽了本书册翻过两页,忽然问:“陶公子住在相府多久了?” 解愁心下一惊,分辨了片刻霍皖衣的神色,谨慎道:“陶公子没有住多少时日……相府是最近才迁到此处,以往这里是一座大宅,住了四五户人家。现在是谢相升任后由陛下亲赏的,建成也不过月余。” 论起察言观色,霍皖衣比任何人都是只高不低,他对那陶公子到底住了多久并不在意,只是一些事情到底影响他的心情。 挨着谢紫殷的事情,霍皖衣想,自己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虽然谈不上吃醋,他也配不上这两个字。 但有这样一个人仇视自己,且和谢紫殷关系千丝万缕,到底让霍皖衣觉得掣肘。 竞夕成灰 第4节 他无意为难解愁,原本的问题也就换了一个:“谢紫殷对他……态度是好是坏?” 解愁立即道:“谢相对陶公子的态度不好不坏,因为新帝登基,谢相事忙,几乎不在府中居住,是以陶公子也极少见到谢相……平时相处来看,谢相也未有偏颇过。” 霍皖衣睫羽微颤,手指无意识地在矮几上摩挲。 他似笑非笑地发问:“那要是陶公子死了,谢相会处置凶手吗?” 他话音甫落,解愁已跪倒在地,一身正红官服的谢紫殷从屋外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迟早会回到公司上班的。 新帝:(泪目)天底下竟有如此爱岗敬业的人才! 第4章 锋芒 谢紫殷进了屋,腰间环佩作响,路过解愁时不见迟疑停顿,径自走到小榻前撩衣而坐,素手莹玉,香烟蒸然。 待姿势坐得足够舒服了,谢紫殷方道:“你跪什么?我这个相府,可没有一定要跪的规矩。” 解愁伺候谢紫殷的时日并不算长。 她从来摸不准谢紫殷的性子,天天谨小慎微地做事过活,求的也只是个心安。 是以陶明逐的示好她从来都不应,挑拨更是当作耳旁风。 但从谢相夫人嫁进来的第一夜开始,解愁就感觉到了什么是风雨欲来。 现在是刚吹的第一轮风。 已让很多人觉得冷了。解愁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垂着头道:“请大人恕罪,奴婢……不慎腿软。” 谢紫殷却也没请她起身,只从怀中取出那把折扇,轻飘飘扇了两次风,再合拢来,指腹在扇骨流苏的交环处反复流连。 霍皖衣道:“谢相好大的规矩。” 谢紫殷便笑:“我的规矩算什么大规矩,以霍仆射来看,怕是天底下所有的规矩,都没有先帝定下的规矩来得大。” “可是先帝死了,现在的谢紫殷却是个活人。”霍皖衣意有所指。 谢紫殷不甚在意,仔细端详着手中折扇,淡道:“夫人为你求情,你不抓紧机会起来,是想跪到什么时候?” 解愁骤然放松,忙道:“谢夫人恩、谢相爷恩。奴婢绝不敢再犯。” 她即说即起身,退出房门了才转身离开,未忘记打下帘子,嘱咐值守的仆役们放尖眼睛。 解愁一走,谢紫殷才将目光落在霍皖衣的身上。 折扇似臂搁般打在案几上,乍然发出声脆响,惊得屋外的丫鬟打了下颤,立刻站得远了些。 “你很怜香惜玉。”谢紫殷语声慢慢。 霍皖衣道:“我虽然怜香惜玉,但不比谢相大度纵容,你忍得大喜之日有人素衣素饰,我忍不得。” 谢紫殷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霍皖衣亦很直白:“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事情何其多,难道每个让你不喜欢的都要被你除去?” 他偏头看向谢紫殷。 霍皖衣想,这个人的确和当初太不相同了。 一句话里都能满是尖刺,可见对他不是恨之入骨,就是厌之入骨。 可他们之间是一笔糊涂账。 ——他不否认自己对谢紫殷有所亏欠。 但亏欠难道就必定要偿还? 霍皖衣这辈子能接受不得超生、遗臭万年,却偏偏觉得自己学不来什么是偿还,什么是后悔。 他会为谢紫殷感到痛苦。 但痛苦仅此而已。 痛苦若是能让人如此直接就痛得死去,那痛苦才算是真正有所分量的。 他的痛苦并不能让他死去。 所以霍皖衣的痛苦并不是重要的,如同谢紫殷对他来说,也仅仅是有几分重要的旧相识。 他们都曾天真过。 也很快不再天真。 霍皖衣凝视谢紫殷片晌,他极浅地笑了笑:“是呀,否则你如何被我刺上九剑,险些连命都丢了?” 折扇隔着案几探了过来,挑起他的下颌。 谢紫殷一手执扇,迫使他将头仰起得更厉害了,神情几乎是带着挑剔的,从眉心到嘴唇,一一打量得极其仔细。 那颗朱砂痣光彩熠熠,霍皖衣匆匆看过,仰头时呼吸不觉间放轻。 他听到谢紫殷含笑说话,温柔又让人齿冷:“你总是提醒我以前的事情,霍皖衣,你想激怒我,还是想教我难过?” 难过。 霍皖衣在沉默中回忆这字词的意义,咀嚼其中是否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深意——他短暂地出神,随后脸上浮现出一种比之笑容更动人的神情。 “我说的话,还能有让谢相难过的资格吗?”他轻声发问。 谢紫殷便隔着这把折扇看他。 他们开始得很美好,谢紫殷曾说,隔花看美人,时时看花,都像在看他。 于是霍皖衣说:我喜欢鸢尾花,像蝴蝶,我也喜欢蝴蝶。 他当时有多少喜欢的东西,能想到的,都会说出口。 而他以后又有多少不喜欢的东西——纵使想到了,也不再会有人听了。 霍皖衣想,自己还是喜欢鸢尾花。 在以为谢紫殷死后,他过了那么几日浑噩的日子,讨好他的官员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这个消息,特意送了他一盆鸢尾花。 彼时霍皖衣还没有那么丧尽天良,至少他如此认为。 他端详那盆鸢尾花,最终只说:我喜欢蓝色的那一朵。 而他在新婚之夜匆匆瞥过。 谢紫殷的折扇上,画着蓝色的鸢尾花。 哪怕只是展开了两指宽长的扇面,他还是轻易看到了,就像他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在无数惊才绝艳的文人中,一眼就望见谢紫殷一样。 他们是孽缘吗。 或许是的。 谢紫殷道:“没有资格,你就不会做了吗?” “我还是会做的,”霍皖衣眼底没有笑意,“因为除此之外,我和谢相大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折扇往上又抬起半分。 霍皖衣的喉结与散开的衣领展露无疑,如同解了盔甲,引颈就戮的俘虏。 他轻喘一声,忽而道:“你能让那位陶公子住进府邸,是因为他对你有救命之恩?” 谢紫殷反问:“与你何干。” 霍皖衣笑意盈盈:“这当然与我有关,若是救了你的命就可以挟恩图报,那我杀了你再来救你,你岂不是也要欠我一条命。报别人的恩,不如来报我的恩。我总归也是谢相的枕边人……关系亲近许多不是?” “可惜救我的人不是你,”谢紫殷收回折扇,屈指在扇骨上轻敲出脆声,“霍皖衣,真要算来,你才是真的欠我一条命。如果没有我向陛下请旨,你如今应该是在阴曹地府和先帝作伴。” ……“霍皖衣,”那声音放得极低、极轻,“四年前,渭梁河边,也是你欠我的命。” ——他洗不尽剑上的血。 隆冬飞雪,渭梁河边却不见结冰,河水照旧淌流而下,潺潺水声鸣彻。 霍皖衣站在雪中,持了沾血的剑,艳色横生的脸上扑满白霜,睫羽结了层薄雪。 也不知道他究竟望着河面在看什么。 ……遗憾未能亲眼见到谢紫殷气绝? 还是后悔没有多刺几剑? 停在他身后的府兵不敢发问,皆是神情肃穆,持枪而立。 霍皖衣觉得冷。 那是他最深刻的感觉,哪怕裹着披风,颈间白绒将纷纷扬扬的大雪挡去,他依旧站在这水声潺潺的河边,觉得彻骨的冷。 冷到他不愿去收回手里的剑,不想让它回到鞘中。 只是这不愿之中,真正想的,还是洗不尽的血。 霍皖衣不想见到那些血。 他清晰地记得,他刺了谢紫殷整整九剑,他应该是恨,应该是怨,总之是世间最厌烦的感情,才会让他刺下这九剑,最后将人推入这冰河里。 但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的冷。 霍皖衣在渭梁河边站了许久。 于旁人而言,他是在确认谢紫殷是否真的死了,还会否有活过来的可能。 唯有霍皖衣自己知道。 他只是冷。 冷到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眨一下眼睛,雪花扑簌落下,像是在掉泪。 可霍皖衣怎么会有泪。 他心狠手辣,他卑鄙无耻,帝王令下,他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亲手接下了这个任务。 竞夕成灰 第5节 反正已经是个注定遗臭万年的佞臣。 霍皖衣不介意自己更坏一点儿。 他吸了口气,终于能握着剑动身,看也没看,就将那把剑塞回剑鞘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裹着雪一般的冷。 “谢紫殷死了,”他说,“你们先回去复命。” 然后他回到谢紫殷的卧房,翻箱倒柜去找皇帝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摔碎了玉盘,打碎了花瓶,扯烂谢紫殷还留存于世的画作,铺展在案桌上,将将与他共同完成的墨宝。 ——所有都结束了。 霍皖衣想。 他看着空荡荡的,被他害得凌乱不堪的房间,想起谢紫殷真的死了,汹涌而来的空虚让他感觉窒息。 他走出去时,大雪已经停了。 街边灯火零星,没有行人身影,不闻声响,空荡荡孤寂冷清,好似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隅安宁。 霍皖衣陡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靠在床前,借着些微月光,窥探到谢紫殷笼在黑暗里的轮廓。 他伸出手,放到谢紫殷的鼻尖。 有温热的呼吸扑洒在手指上。 即将收回手时,谢紫殷握住他的手腕,于黑暗中睁开了深深双眸,光彩流转。 他们一时沉默。 霍皖衣哑然无声,片晌才道:“你为什么醒了?” 谢紫殷道:“我忘了代陛下传话。” 霍皖衣挑眉:“说什么?” “说你对先帝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虽然以前风光,可如今时移世易,也该收敛心思,好好做你的丞相夫人。” 霍皖衣道:“陛下对你倒是很好。” 隐在阴影里的朱砂色泽依旧明艳夺目,他垂眸看着谢紫殷俊美温柔的面貌,忽然笑了:“可我就算收敛再多的心思,也还是会想要逃。” 他眼底带笑,对谢紫殷轻声发问:“谢相能挡住我想逃走的心吗?” 谢紫殷就着握腕的姿势坐起,倾身抵在霍皖衣身前,抬起左手抚过泛红的眼尾,神情近似专注。 良久,谢紫殷应下了话,语声柔柔,语意却冷。 ——“我不需要挡住。” “霍皖衣,我要了你的命,就能困住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 谢相:我要命要脸就够了,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霍皖衣:我的心也挺好看的。 谢相:你想怎么死? 第5章 心思 十日后小雨,天色沉沉,不见半分明光,乌云聚在高处,只洒下如丝如线的细雨。 很像自己入宫觐见先帝的那一日。 ——那也是个雨天。 霍皖衣从芸芸众生中走出来,必然要有一番大作为,成就让人企及不到的地位。 他记得当时自己堪称喜悦。 旁人苦读十载,就为了金殿传胪,得见天颜,与他的目标何其相似。 只是霍皖衣的出身并不算好。 他不能读书,纵然才情斐然,也终究比旁人差了一等,落了下乘。 霍皖衣不认为自己天生该低人一等。 他不轻视自己,更不轻视旁人,最初的想法莫过于也做个人人敬仰的大官,亦或传道天下的善人。 然而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握在手中,就容易将人改变。 霍皖衣还记得那个雨天。 他穿过宫门,踏过石廊,得以在朦朦雨幕中觐见天子,跪伏在一门之隔的殿外。 然后他见到了代表着权利巅峰的帝王。 彼时天子高坐龙椅,身着朝服,不怒自威、英武伟岸的气势震慑住了他。 什么是天子? 得天独厚,众心所向——谓之君权神授,方为天子。 霍皖衣跪倒在地。 那一年,他十五岁。 已经尝到了何谓权利,何谓地位。骨子里熊熊生长而出的,即是烧之不尽的野心。 他记得高坐其上的帝王发问:“霍皖衣,朕闻听你盛名天下,是世上难得的少年俊才,如今朕有一事需得你相助,不知你愿或不愿?” ——天子圣言,无人会说不愿。 于是霍皖衣愿了。 他从那个茫茫雨天开始,成为了帝王手中锋利的刀剑。 沾了忠臣良将的血,也斩过贪官佞臣的头,他是帝王最趁手的一把兵器,而帝王给他地位、给他权势,让霍皖衣这个名字,再也不是寂寂无名。 霍皖衣变成了霍大人。 从前轻贱他的,再不敢冒犯,从前蔑视他的,只敢讨饶,从前怨恨他的,早成了黄土。 霍皖衣拥有了所有。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拜倒在帝王身前。 帝王说:“谢紫殷若是成了文人之首,天下大儒都该如何自处?” “……霍卿,你说,世上怎能有人身居世族,又有如此盛名?” 话音落定,出鞘的即是锋芒毕露的杀机。 廊下珠雨断丝,霍皖衣回过神来,将衣衫拢紧,在无端觉察出的冷意中转身。 然后对上了陶明逐飞扬的眉眼。 还是熟悉到让霍皖衣觉得刺目的一抹白。 陶明逐笑道:“你也喜欢看雨吗?” 顿了顿,陶明逐又道:“我忘了,你被关在天牢里太久,自然什么都喜欢。” 说完,也不需要他再应半个字,陶明逐和他错肩离开,于耳边丢下一声冰冷的嗤笑。 霍皖衣静默片晌。 解愁在这静默中无端紧张:“……夫人?” “他有恃无恐。”霍皖衣道。 不是真正的蠢人,也不算心机深重,但行事如此“别具一格”,霍皖衣能想到的理由,唯有“有恃无恐”。 为什么陶明逐能有恃无恐呢? 霍皖衣想,这证明陶明逐在谢紫殷处事的态度上非常自信。 笃定了谢紫殷不会出手。 只是现在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谢相,要让陶明逐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如此心安理得,毫无惧意的“有恃无恐”? 霍皖衣坐在屋中,旁敲侧击谢紫殷可能有的把柄。 解愁低着头,谨慎至极:“谢相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 霍皖衣道:“你胆子太小。” 解愁不语。 霍皖衣道:“那帮我找个戏班子,我想听戏。” 解愁便答:“此事奴婢需请示谢相。” “难道我不算是这相府的主人?”霍皖衣冷了脸,“还是这种道理,需要谢相亲口对你说?” 戏班子很快被请进了府中。 霍皖衣点了个回目,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屋中听戏。 戏没唱完。 唱到一半,霍皖衣就漠不关心地叫了停。 戏班主问:“贵人有什么指教?” 霍皖衣偏头轻笑:“我有一桩买卖要和你谈,待出了门,你我都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天色将要擦黑的时候,戏班主领着戏班子出了相府。 解愁将人送到门口后又站了片刻,才吩咐关门下钥,等谢相回府。 她回到屋里,先是和霍皖衣谈过几句话,躬身退出屋子时,她的手都还在发抖。 解愁站直身子挡在门外。 竞夕成灰 第6节 她眸光涣散,痴痴出神。 ——霍皖衣从赌场直接上了二楼。 原本守在二楼的看守想要拦他,打眼见到他帽纱下的颜容,吸了口气,左顾右盼着小心翼翼将他迎进房中,对着面挂有山水彩画的墙叩了两下。 做完这一切,看守方抱拳离去,留下霍皖衣一个人坐在屋里。 这里很熟悉。 霍皖衣随意找了张座椅坐下,靠着木桌,指腹来回抚摸着桌上花纹。 他不过等了片刻,那面挂着画的墙便动了,从里推开,走出个黑衣金领的人影,长发未束,似乱不乱地搭在肩侧,正正衬了那张意味风流的脸。 那人看见他,也不吃惊,反而撩开衣袍坐在他对座,斟茶扬眉:“你还能走出相府,谢紫殷对你看得也不算严。” 霍皖衣道:“我如果想走,总会有机会走,相府不比天牢,看得再严也走得出去。” “霍大人话里有话啊,是,相府不比天牢,可霍大人前些日子不就关在天牢里吗?可不能怪兄弟没来救你,劫狱的事情不多,劫天牢的几十年也出不了一桩,为了身家性命,兄弟这段时日也是夹着尾巴做人,也是有难处的。” 霍皖衣指尖一顿:“展抒怀,你不来劫狱,也不来看我,还算什么兄弟?” 展抒怀道:“还活着就很算霍大人的兄弟了。先帝一死,我们都知道事情糟糕透顶了,所谓树倒猢狲散,最大的树倒了,我们只会更倒霉,不会变得更好。再者说,我们后来又接到风声,谢紫殷不仅活着,还成了新帝身边的重臣……” “我们要是想见你,那是避不过谢紫殷的,一旦被他知道我们的下落,不要说来看你,就连我们还能不能活着,这家赌坊还能不能有,可都是未知之数。” 霍皖衣道:“听你的意思,我还要赞赏你急流勇退,有勇有谋了?” “哪里哪里,”展抒怀一打扇子,笑得一派风流,“只要霍大人好,我们就好。谢紫殷娶了你,那是奇耻大辱,兄弟们可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为你报仇。” “报仇?”霍皖衣嗤笑出声,“展抒怀,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才会让你有自信在我面前满口谎言?” 展抒怀道:“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你是商人,无利不起早,我是罪人,过得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被新帝发作。你以前和我称兄道弟,自己甘愿放低身份唤我一声霍兄,是因为我有权势。如今你说要为我报仇,这难道是什么划算至极的买卖?” “你都知道了,”展抒怀叹息,“那你还来做什么?我没有直接赶你出去,也没有报官说罪人畏罪潜逃,更没有告到相府上让谢紫殷来拿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啊,霍大人。” 霍皖衣蜷起手指,淡淡道:“如果我能进宫,去见新帝一面……那我就能重新站在朝堂上。” 展抒怀道:“可你没有机会去见新帝。” 霍皖衣道:“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展抒怀问。 霍皖衣道:“新帝登基,不出两月,必然会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这是我去见新帝的最好时机。” “谢紫殷会让你去?” “他不会。” “那这怎么算是个最好时机?” “展抒怀,你经营着这家赌场,并不单单只是在骗钱的时候聪明,”霍皖衣面带笑意地冷嘲,“你认识的人何其之多,稍微运作一时,足以让我见到新帝。” 展抒怀摇扇扑风,闭目深吸了口气,叹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就算我能想办法让你见到新帝,但其中风险并不是一星半点儿——我可以说是在刀尖舔血,在找谢相的麻烦。” 展抒怀道:“要是我犯在谢紫殷的手上,他不将我剥皮拆骨,都不能说是谢相了。” 霍皖衣道:“真要剥皮拆骨,我不该已经死了?” “谁知道谢紫殷在想什么呢,”展抒怀道,“以前看不懂他,现在更看不懂。明明请个旨意,叫你游街示众、受尽唾骂,再把这脑袋一砍,就能算是报了仇。可他偏偏不这么做,请了旨意,却不是赐死你,而是赐婚……” 展抒怀越说越想叹气:“我真的帮不了你,我现在得罪你无所谓,得罪了谢紫殷,就算我是奇人异士有三头六臂,那也是难逃一死。” 霍皖衣道:“何必将话说绝,你开着赌场,却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扇面骤然合拢,展抒怀起身,沉思片晌,道:“赌也可以,只不过在赌之前,谣娘还有话告诉你。” 展抒怀话音落下,暗门再开,从门后走出一位婀娜多姿,眸如秋水的女子。 乌发粉衣,十指纤纤,与霍皖衣对视刹那,已是笑意嫣然,款款行近。 然而在她即将靠得更近时,霍皖衣比她更快地伸出手来—— 谣娘握着匕首的手被截住了手腕。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忘了说。 蓝色鸢尾花的指代意境有两个,这里指代的是: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 谢相: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走了吧。 霍皖衣: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走了吧。 新帝:两位爱卿这么聪明,还不快快来合作上班? 谢相霍皖衣:想得倒美。 新帝:qaq 第6章 命数 那是一双沉入幽渊里的眼睛。 带着浓郁而不可散尽的黑,盛着无光无亮的暗影,于荒凉荆棘中凝出冷意。 ——“展抒怀,你想杀我?”视线移转,落在另一侧的人影,霍皖衣轻笑,“说你聪明,你似乎又变得愚蠢许多。” “谣娘。” 展抒怀开了口,谣娘别过头,不甘不愿道:“松开我。” 霍皖衣松开她手腕:“以为你会聪明一点儿。” 谣娘顿时转回头看向他,盈盈美目中心绪难明,只脸上浮现出半分不甚好看的笑意:“是,我不聪明,展哥也不聪明,我们所有人和你霍大人比起来,都不聪明。” “霍皖衣,你要我们有用时,就让我们有用,不需要时,也从不过问。你现在要求展哥为你做事,你又能拿出什么报酬?”谣娘字字句句掷声有力,“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再是你霍皖衣能够只手遮天的天下!” 霍皖衣神色间毫无动容,闻言反问:“所以呢?” “我们不会帮你,你聪明,你比谁都厉害,那你就自己去帮你自己。” 霍皖衣轻轻颔首:“展抒怀,这也是你的意思?” 屋中有一瞬沉默。 展抒怀深深吸了口气,捏住折扇的手指尖泛白,好一会儿才答:“谣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赌一场也不愿么?”霍皖衣问。 “不是我不敢赌,霍兄,而是我不想和你赌了。” 展抒怀走到谣娘身边,顺手接过匕首,将它随意搁置在桌前。 “以前我们没有选择,你是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你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你,”展抒怀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想做的事情,未必是最有利的事情。为你做事,要付出太多的代价。” 霍皖衣道:“因为我是个罪人?” 展抒怀还未回答,谣娘已先一步开口说话:“因为你是个疯子。” 谣娘对上他那双几无情绪的眼眸,只觉得齿冷心寒。 她问霍皖衣:“你不明白吗?你今日来寻我和展哥,难道真的能避开谢紫殷的耳目?你做得到的事情,难道谢紫殷会想不到?” 她又立刻自答,“不,你当然明白。只是我和展哥的性命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和你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更不是什么知己朋友。所以就算谢紫殷知道,你也还是会来见我们,因为你不在乎。” 面对这声声句句的质疑发问,霍皖衣艳丽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笑意。 他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天下间谁都不足他疯,霍皖衣一旦发疯,什么事都做得,这种事谁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愿随意挑破——好似说了这个真相,就会惊醒什么噩梦。 然而霍皖衣已经是无数人的噩梦。 他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像是被初春骄阳融化的冰雪,丝丝泛冷,又缠绵悱恻。 ——“我的确不在乎。我需要在乎谁呢?你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比起展抒怀来说,你确实更像个聪明人。但你的聪明毫无用处。” 霍皖衣站起身来,眸光闪动,居高临下地扫视四周,末了,轻而又轻地发笑:“你敢对我动刀,是真的想要杀我,却还不够心狠真的来杀我。你怕,你怕谢紫殷还在乎我,我死了,他会不计代价毁掉你们。” “但你又想——如果霍皖衣真的死在这里呢?”他语意里竟依旧轻松,“那过去的事情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只要把尾巴藏得够好,谢紫殷没有那么在乎,你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谣娘心底重重一沉。 她错愕仰首,与霍皖衣死寂幽深的双眼四目相对。 霍皖衣微笑道:“谣娘,你应该知道,和我合作过而又不再与我合作的人,只有死人。” 垂在身侧的手不住地颤抖。 “谣娘!” 展抒怀慌忙握住她的右手,源源不断的暖意从相握的手掌中传来,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霍兄……”展抒怀语声急切,“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你!但是谢相——” “我敢来见你们,自然有我的底气。”霍皖衣侧过头来,目光落停在那幅山水画上,“当初画它时,还没有这样的心境,下一次,我帮你们换一幅,可好?” 他温声发问,却教展抒怀恍似听见了当初的霍皖衣——还未失势沦落天牢时,还是帝王宠臣,权倾朝野的尚书仆射时,霍皖衣也是相同的语气。 不曾需要回答。 因为霍皖衣自己就是答案。 入夜时相府中多点了两盏灯,解愁从小门处将霍皖衣迎回书房,风声寂寂中,谢紫殷靠坐棋桌一侧,衬于灯花琉璃之下的眉眼俊美雍容,似有琼玉拥光。 霍皖衣踏进屋来,解愁立即退下,屋门合拢,留下两人默然而对,屋中香气幽幽,烛火生炽。 今日谢紫殷着了身浅紫长衣,广袖薄衫,轻纱罩紫,交相辉映下眉间朱砂摄人心魂。 如此静寂沉默,竟谁也不愿先一个开口。 ——这叫霍皖衣想起那年初识,谢紫殷盛名天下,却的确是个寡言之人。 他自十五岁得见天颜,从此后可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皆有一番衡量。 唯独这衡量落在谢紫殷的身上,便没有任何作用。 竞夕成灰 第7节 想应时自会应话,不想应时,纵然他再能言说,也还是得不到谢紫殷半句回答。 然而当时他们天真又年轻。 若再有四年,于如今相识,霍皖衣想,仅凭谢紫殷这寡言少语、心思莫测的模样,就足以让自己退避三舍,再不愿近。 只可惜他们相识得太早,开始得太快,结束得太过惨烈。 以至于如今沉默,都仿佛初见时最惊心动魄的那一瞬间。 霍皖衣想到这里时已忍不住笑意。 他尾音上扬,轻飘飘问:“谢相在等我?” 谢紫殷也不看他,眸光微敛,眼帘半垂,淡淡道:“霍皖衣,你很有恃无恐吗?” 有恃无恐。 霍皖衣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这四个字的意义,忽觉是有些熟悉的,因则他才思虑过陶公子的有恃无恐是何理由,未成想再转眼一看,这四个字又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他讶然:“谢相何出此言?我何曾有恃无恐呢。” 谢紫殷问:“你难道还不够有恃无恐?” 霍皖衣道:“谢相说我有恃无恐,总要说清楚什么才算是我有恃无恐。在谢相面前,我自认还算懂事听话,少有犯错,谢相又怎能说我是个有恃无恐的人?” “懂事听话,少有犯错?” “我未将相府闹得天翻地覆,难道还不算懂事?”霍皖衣反问,“我于榻间也算温柔小意,难道还不算听话?” 他甚至有几分委屈:“谢相的要求何其之高,连我如此懂事听话的人,都要被说上一句有恃无恐?” 谢紫殷偏头看他:“你不知道?” 霍皖衣走近了坐于一旁,趁着谢紫殷偏头看来,立时将脸埋在人颈侧,讨好道:“谢相什么都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谢紫殷,你不能欺负我,我人都是你的,你要是还欺负我,我想到自己命苦,就会做出很多坏事。” “你威胁我?” “我不敢威胁,”霍皖衣道,“谢相风姿卓然、举世无双,琼林玉树,怀瑾握瑜——我若是敢威胁谢相,那是于天下人作对,我又有多少胆量呢?” 谢紫殷低低笑出声来,震颤着传进霍皖衣的耳朵:“怀瑾握瑜?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还算高尚吗?” 霍皖衣耳尖有些发麻,他低着头从谢紫殷身上退开,转而道:“就算谢相不是那么高尚,那也总比我这个卑鄙小人好。” 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霍皖衣感觉有些痒,他避开手指的轻抚,却又被谢紫殷捏住下颌,不得不抬起头直视那张让他目眩神迷的脸庞。 谢紫殷道:“你不是卑鄙小人,你只是格外无耻。” 霍皖衣佯装不解:“我无耻在何处?” 谢紫殷垂眸看他,烛光映衬之下,竟也让霍皖衣从俊美精致的眉目里,看出几分意动的风流。 他问出了话,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好像在这样惊人的美色前,自己失去了所有能掷下的底牌与筹码。 谢紫殷很认真在看他。 隔花看美人纵然梦幻,而将美人置于灯下来赏,谢紫殷想,这才更有一番风情在。 霍皖衣或许对自己究竟长着怎样一张脸毫无所觉。 他爱看旁人的面容,以此窥探,于是看得出美丑喜怒,却忘记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四年前,谢紫殷从霍皖衣的眉眼神情里看到了盛京繁华。 于是从此沦陷,再不得脱逃。 ——而四年后,霍皖衣失势落下,当初的繁华眉目,又成了今日艳色横生的殊绝秾艳。 依旧心动。 只是受了九剑,如同心上受了九九八十一剑。 千疮百孔,满是血污,想起来时,只记得痛,记得恨,记得每个日夜入骨的思念——要折磨他,要还之千万倍的痛。 谢紫殷指下缓缓用力,在霍皖衣呼痛之前,垂下头去,以一种极强势的姿态吻上了那双唇。 作者有话说: 谢相老颜狗了。 霍皖衣:我不是吧。 谢相:你觉得呢。 霍皖衣:哈哈,我也是颜狗! 第7章 旋涡 伸出床帐的手腕间青紫满痕,解愁只看过一眼便不敢再看。 霍皖衣从床上坐起,呆呆望了片刻红得刺目的床帐,叹息着阖眼。 ……他有的底气,莫过于谢紫殷爱他的那张脸。 人讲说“色衰而爱驰”,好颜色终究不长久,于是爱慕亦终有尽头。 然而霍皖衣却想——我并不在乎。 他与谢紫殷之间,是一笔还不清的债,也无需去还的债,偿不了罪,也无法改变。即使是这时光倒流回当初,也不会改变他的任何抉择。 就算只是爱这样一张脸。 霍皖衣也觉得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 他从贪婪走向知足,行过来的路,是天牢里的不见天日,绝望中的等候赴死。 霍皖衣比谁都清楚。 这已经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属于他。 然而他绝不会引颈就戮,当真臣服于这桩命运。 或许这是他人生中犯下无数罪孽的报应,冥冥之中,总有所偿还。 ——可那又如何? 纵然这都是他的报应,那只要这些报应没有叫他立即就死,但凡还活着,霍皖衣就不愿束手就擒、甘心认命。 霍皖衣不会心甘情愿俯就认输。 他想要嬴,不择手段。 只是意乱情迷时也会不由自主去想……现在的霍皖衣和谢紫殷,到底要如何收场。 是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才如同“色衰而爱驰”般终有尽头? 亦或他们没有尽头。 今日陶明逐多饮了两杯酒,醉倒在院中的石桌旁,不许任何人来搀扶。 解愁得了消息,依照以往的规矩亲自去请,却被陶明逐拉住手,神态骇人地追问:“你怎么也不帮我?莫不是你知道什么?还是说你不知道我对于谢相而言有多重要?” 谁会顾得上醉鬼在说什么话? 解愁道:“陶公子,您喝醉了,还是快些回屋休息吧。” 陶明逐却不肯松手,指上用力,掐得肌肤发红,让人忍不住蹙眉叫痛。 她呼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然而陶明逐却骤然吼道:“你痛什么!” 解愁被推开后仰,险些摔倒在地,堪堪站直了身体,便见得陶明逐赤红着双眼,神情间全然无这张面孔应有的青涩温和,反而歇斯底里、形容狠厉。 “你痛,你再痛能有他痛吗!”陶明逐重重拍桌,摇晃着站起身来,语调又放慢许多,“我倒要问问霍皖衣。” 一个醉鬼跑不了多快,只是左右的仆婢都不敢真的去拦。 谢相究竟对陶公子是个什么态度,下面的人都看不清楚,可看不清楚,就要少说少做,事事都当作自己不曾看到过。若是谢相在乎,少犯错的人也少受惩罚,若是谢相不在乎,自己也没有做出什么有违规矩的坏事。 没人敢拦,所以陶明逐就着酒意冲进了卧房,正对上霍皖衣懒坐小榻,眼尾泛红的模样。 陶明逐冷笑道:“你倒是清闲。” 霍皖衣一挑眉,并不答他,而是向跟来的解愁发问:“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解愁还未来得及回答,陶明逐先道:“你不用问她,你不如去问问谢相,听他如何告诉你。或者我现在告诉你,霍皖衣,以我的身份,相府里的任何地方我都去得,包括这里。” 周遭站着的仆婢大气不敢出,立于最前方的解愁更是脸色煞白,脚步不稳当先软倒,一时间屋里屋外的人跪了一地。 霍皖衣低垂着眼帘,拇指按揉着手腕上的淤青,淡笑道:“我又不介意你来,你又何必向我解释。” 陶明逐原本想继续示威的话语滞在喉中。 顿了顿,陶明逐道:“你就算介意又有何用。” 霍皖衣道:“如今是我不介意,我自然不用去想介意是否有用,我只需知道,我不在乎,如何对我都无用。” 陶明逐冷声发笑:“这么说来,是不是相府的主人对你而言也并不重要——霍皖衣,那我让你走,你能走吗?” “陶公子身份贵重,很不一般,能将他谢紫殷想要囚禁起来的人放走,还不怕惩罚,看来我若是想走,还需仰仗陶公子。” 霍皖衣藏于睫羽后的眼眸幽幽冷寂,却叫人窥不见半分,只能看到他勾起的唇角,隐然而发的笑意。 陶明逐一仰首,带着几分酒气道:“不错,就算我放你走,就算我杀了你,谢相都不会处置我。我和你相比,身份自然贵重无数,你要是想走,我不用你求,直接就可以放了你。” 霍皖衣便问:“陶公子何以有如此身份?因为你是谢相的救命恩人?” 陶明逐道:“不止如此。” “那是怎样一个如此?” 然而陶明逐并没有就着这个问题回答,反而道:“霍皖衣,我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你到底要不要走。”陶明逐又追问。 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屋内燃尽的熏香炉上,眼底好似生出些寂寥。 周遭跪着那么多的人,他和陶明逐谁也不曾叫起,解愁趁此时机,壮着胆子道:“夫人昨夜向谢相求的那套笔墨已经送到了,不知夫人打算何时取用?” 竞夕成灰 第8节 她用尽了勇气,在这诡谲压抑的气氛里,选择在此时此刻言声。 霍皖衣和陶明逐都看向她。 而解愁不敢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对视,低下的头放得更低,摆出一个卑微至极的姿态。 霍皖衣松开那块被越揉越痛的淤青,语气轻柔:“等陶公子走了,自然就可以取用。若有人碍了我的眼,又哪儿来的灵感作画。” 他说罢,好似才发现屋内屋外都跪了一群人似的,讶然道:“你们怎么都跪在这里?今日陶公子确实来得不巧,可你们这一跪,倒显得陶公子欺负了你们一样。这岂能是我相府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陶明逐截住他的话语,不由高声,“谁才是客,谁才是主人,你霍皖衣不要颠倒黑白,忘了身份!” 霍皖衣始终未将目光放到陶明逐的身上,兴许是觉得那片白色不吉利得很,总之怎样也不想将人入眼,纵使是望着屋中大红色的花纹装饰,亦觉得心情轻松,远胜过看一抹白。 他微笑道:“陶公子,相府是谢紫殷的相府,这里自然只有我和谢紫殷才是主人。你难道要说,陛下的赐婚不能算数,只有你说的才算?” 陶明逐张口欲答,霍皖衣又道:“且不说算不算数……如果不是谢紫殷亲自去求这一纸赐婚的旨意,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静默片晌,在陶明逐又一次想要开口时,霍皖衣站起身来,扬声道:“你们别跪了,以后要记住,这座府邸是谢相的府邸,若是你们的双腿总用来跪客人,那跪来跪去,客人也就被跪成了主人。” “霍皖衣,你!” “我什么呢?”那双眼睛于天光中微微眯起,绽放出叫人心颤的光,“陶公子有什么不服的吗?” 陶明逐气结:“他很痛,你根本不知道!” 霍皖衣不甚在意地反问:“我的确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陶明逐道:“枉他请旨赐婚,把你从天牢里救出来!” 霍皖衣失笑:“你不是说他救我是为了折磨我吗?” “你但凡有一点儿悔意,也说不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 “我若有所悔意……”霍皖衣压低声音,叫这句话只有陶明逐与他才听得到,“那你认为,你还会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他说得语声温柔,却让陶明逐自心底生出一片寒意:“你什么意思?” 霍皖衣答:“他当然会痛,我刺了他九剑,他当时那么爱我,他只会比被刺了九剑还要痛。可痛的是他,又不是我,我一点儿也不痛。所以我就算知道他痛又能怎样呢?” “我可不想以身代之,去尝那些痛,”他语调飘飘,却满是恶意,“他痛就好,只要痛的人不是我。” 陶明逐睁大双眼,定定看他良久,豁然转身,拽住解愁的手腕,厉声道:“你听到没有?这样的人凭什么留在这儿,还要你唤他‘夫人’?解愁,你要和我一起去告诉相爷,让他知道这个人无药可救,不配做相府的主人——解——” 声音戛然而止。 解愁挣开了陶明逐的手。她退后半步,仰起头,以一种绝无仅有的冷静神情,注视着眼前的人。 解愁道:“陶公子,这里是相府,不是陶府。” 陶明逐怔住,转过头去,一眼望见的,还是霍皖衣艳丽的眉眼,堪称漠然的神色。 “……霍皖衣,你要不要走?” 霍皖衣纤密的睫羽罩出一层暗影,而眼眸融于影里,空空又寂寂。 而霍皖衣却笑了:“我只字未提要走,自然是不走。” 霍皖衣步步走近了,站在他身旁轻声道:“陶公子,别让我抓到你有恃无恐的缘由……我讨厌别人和我争,权势如此,地位如此……谢紫殷,亦如此。” 陶明逐喃喃道:“……你知道?” “我为何会不知道呢?”霍皖衣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谢紫殷爱我这张脸,就绝对瞧不上你这种长相,你能有恃无恐,必然有比救了他的命更重要的理由。可这本不重要。” 霍皖衣道:“重要的是,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挑衅我在谢紫殷心中的地位——哪怕是憎恨,也不能比我更多,陶公子,你认为呢?” 陶明逐站在原地,不知为何,身处斜阳光照之下,却仍觉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陶明逐:我其实拿的不是情敌剧本。 陶明逐:我是负责撒狗血的。 霍皖衣:我是负责撒狗粮的。 陶明逐:……狗贼! 第8章 山水 这一笔水墨勾勒出山峦河流,绵延弯折,便如霍皖衣这一生,从起初的颠沛流离、不得拯救,一笔画到日落之后,空荡荡而无所依,归处难寻。 于人生的无数条岔路而言,霍皖衣走过所有人以为的错路,却还固执认为这并非是错——哪怕是错的,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最后。 墨色烟云渲染,他提笔勾出最后两缕柳枝。停笔赏画,先看他极钟爱的险峻高山、茫茫河流。 谢紫殷进屋时,霍皖衣已将画卷收好,系上细结。 他偏头看人,讶然道:“你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谢紫殷一身官服未解,红衣玉面,指间摩挲着扇骨玉坠,道:“陛下半月后会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 这句话好似是再寻常不过的谈话。 然而这话是与霍皖衣来谈,那寻常也就变得不寻常。 窗棂外繁枝照影,洒在谢紫殷的肩侧耳畔,霍皖衣怔怔看了片晌,忽然问:“你在提醒我?” 他是真的超出意料,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读不懂谢紫殷在想什么了。 “你居然会提醒我新帝的去向?”霍皖衣道,“谢紫殷,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紫殷却随性自在:“我就算不告诉你,你也迟早会知道的。” 霍皖衣道:“可你本就可以不告诉我。”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双眼含笑:“我就想告诉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他几有一瞬无法言语。 好似心间压着些难以排解的东西,叫他五脏六腑都有些为此抽痛。 然而这种感觉独独只有一瞬。 等到霍皖衣真切想去感受时,却连自己先前是什么感觉都不再记得。 “谢紫殷……你有时是很过分的。”他轻声道。 谢紫殷便问:“我过分在哪里?” 霍皖衣道:“你现在分明是个坏人,却偏要让我以为你还有良心。” 谢紫殷摩挲着玉坠的手指一顿:“和你比起来,世间任何人都有良心,我自然也会有。” 霍皖衣道:“你又想说我无耻?” “我不想说你无耻,”谢紫殷道,“你霍皖衣想做的事情,很难有做不成的事。既然你迟早都会做成的,我又何必耗费那么多心力去阻止你?”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谢相真了解我。”霍皖衣道,“而我却并不了解谢相。” 谢紫殷神情不变地反问他:“你需要?” 霍皖衣顿了顿,道:“至少很久以前,我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 谢紫殷只是微笑。 ——他们心照不宣,未将言语说得清楚明白。 霍皖衣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 ——而如今的谢紫殷,已经不是当初的谢紫殷。 也许真正的谢紫殷早就死了。 死在被刺过九剑丢进河水中的时候,死在心死成灰,对霍皖衣的背叛失望透顶的时候。 如今坐在霍皖衣眼前的人,只是有着同样皮囊的另一个人。 不是他的谢紫殷。 只是权倾朝野的谢相。 他们曾于盛京繁华街巷里共赏花灯,听过游书,见识山河锦绣,诉尽心中丘壑。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一再翻覆。 纵使登过最高的楼,许过极真切的承诺,应下终身乃至永远,可灯火终有熄灭之时,满街行人亦会离散,留下无人问津的街巷,烛灭过时的花灯。 也许下一个赏灯时节,行人依旧如织如云,花灯依然竞相盛绽。 ——但有的东西,会永远留在那里。 霍皖衣将画交给解愁,嘱咐她托人送去展抒怀的赌坊时,并未避开谢紫殷。 他做完这些事,沉默着坐到了谢紫殷的身旁,偏头看着谢紫殷窝在小榻里懒洋洋的样子,视线偶尔会落在那枚红玉上。 谢紫殷的兴趣其实很不明显,但霍皖衣自与他相识以来,早就窥探到他的一二爱好。 譬如玉坠。谢紫殷很爱红色,是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挂上坠子,谢紫殷必然会用上红玉。 霍皖衣在最初知道时心动得很。 他喜欢谢紫殷,尤其是每次望见那双手把玩红玉,都觉得自己在欣赏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这些想法他从未说起。 直到后来,他也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只是现在时日正好,阳光和煦,霍皖衣在枝影繁复的花纹下凝赏美景,依然不敢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他已习惯不说出自己的爱与恨,又把它们看得很轻,随时都能说出口去。 而他还是觉得它们陌生。 霍皖衣只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新帝比之先帝,赢在何处?” 他又一次失算。 因为谢紫殷转眼看他,神情间竟有几分温柔:“……我等了这么久,直到现在你才开口问我。” “……等?” 竞夕成灰 第9节 谢紫殷道:“以你霍皖衣的为人,直到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难道还不算迟吗?” 霍皖衣抖颤着睫羽,半晌,他轻声发问:“谢相会告诉我么?” 谢紫殷不答,只探出手来,在他腕间抚摸,偶然用力间,浸出一抹绯红。 霍皖衣便追问:“谢紫殷,你会说么?” “夫人这么急着问,却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一定要答?”谢紫殷似笑非笑,“就算我要应,你难道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霍皖衣道:“你什么意思?” 谢紫殷沉吟片刻,道:“为什么不求我呢?霍皖衣。” 说得这么柔情似水。 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放低身段去求,就必然能得到谢紫殷的回应。 ——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霍皖衣想。 他从不信有这样轻松的事情。 他已习惯用复杂难明的手段去达成所有,因为他想做的事情,只会布满荆棘陷阱,教人一朝沦陷,而不会是坦荡大道,只需他走上去,就可抵达终点。 但是霍皖衣又想,这样的谢紫殷太特别。 让他以为自己还活在四年前,仍拥有一切,包括已面目全非的良知。 他定定看着谢紫殷,两人四目相对,窗外枝影摇曳。 霍皖衣张了张口,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想说的,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又轻,泛着哑意:“……我求谢相告诉我。” 他说:“谢紫殷,我求你。” 天地颠倒,霍皖衣求到了深夜。 星子漫天时分,他堪堪下地,倚在窗前浅饮一口热茶,喘着气,痛得浑身都在发颤。 谢紫殷从他身后揽住腰肢,凑在他耳边道:“我还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霍皖衣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么蠢的时候。 他恨自己犯蠢,更恨自己对谢紫殷总是失算,闻言嗤道:“我连命都快没了,还需要知道什么事?” 谢紫殷摩挲着腰间里衬,挑眉耳语:“先帝年岁已高,却始终把持朝政不愿放权于太子,几位皇子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勾心斗角,为夺嫡大业耗费心力。先帝未必不知,可先帝纵容他们争权夺利,又叫你做了什么?” 霍皖衣眨了眨眼。 先帝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坏的皇帝。 至少对于霍皖衣而言,先帝给了他身份,地位,名誉,权势,让他从一个悲惨可怜,无人问津,甚至是被轻贱蔑视的可怜虫,变成了教人不敢夺锋的霍大人。 先帝用他,信他,让他做无数见不得光的事。 或许是因为知遇之恩。 霍皖衣从不认为先帝做错了多少事情。 ——唯有那么一桩事。 可那已不重要。 谢紫殷的手指顺着腰侧向上轻抚,摩挲着霍皖衣的肩膀,语调如在奏琴鸣曲,轻柔和缓:“先帝倒台之前,只想着要如何料理这些皇子,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他派遣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与他的皇权有关——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禅位,天下间还有一桩事,能够让他的江山易主。” 霍皖衣一字一顿地启齿,和着谢紫殷的声音:“……改朝易代。” 若是彼时先帝能觉察到暗处燎原般的野心—— 可世间诸事谈论如果,皆是木已成舟。 谢紫殷道:“执棋的人还以为天下间所有都是棋子,仍在棋盘上自怡自乐,拨弄乾坤。殊不知棋局里早有执棋之人落子。这个天下,已成了较量的战场,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然而先帝并未能及时醒悟。 斗来斗去,太子未能继位,先帝也未赢棋。真正的赢家,却是如今的新帝。 霍皖衣道:“新帝胜在会忍,能忍,更沉得住气,守得住野心。如他这样的人,若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 “所以他迟了时日登基,也迟了时日敬告天地。夫人,你猜一猜,陛下为什么会迟?” “他在等。”霍皖衣不假思索,“等藏在暗处的人露出马脚,等心怀不轨,不愿臣服的人递上屠刀。” “但他没有等到。你以为缘由?” “他们怕了。” 霍皖衣抬眼看向明灭星海,粼粼清光,语声笃定道:“一个有如斯野心,却又异常能忍的帝王,他们不得不怕。” 谢紫殷轻笑:“这便是新帝胜过先帝的地方——或者我们该说,这就是陛下,能下旨为你我赐婚的缘由。” 第9章 新帝 偕陵山上落针可闻。 禁卫团一身劲装行走于流水车马之间,比照函件,对应各车官员,理事一丝不苟,连拉车的骏马也仔细察看过,唯恐迎来豺狼虎豹祸乱。 展抒怀为霍皖衣召雇的马车亦藏于其中,距离不近不远,隐隐能透过车窗望见车外境况如何。 霍皖衣坐于上,神态自然,竟有几分轻松。 反观不必去“以身涉险”的展抒怀,却是飞快摇扇,间或长叹一二声,和着车外悄悄无声之景象,又教人心神更乱。 然而合该于此时、此地最为紧张难安的人,却漠不关心般,慢悠悠为自己斟茶煮水,品茗观书,甚至于见到书中有趣之处,还会笑出声来,以示自在。 展抒怀道:“霍皖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霍皖衣今日着了身浅紫长衣,外衫如蝉翼般薄,素色罩身,衬配那张秾艳昳丽脸庞,映出举世无双之绝色。 闻言,他抬起双眼,将目光自书册中移转:“我为何要担心?” 展抒怀道:“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霍皖衣道:“我自然知道这次的机会很难得。” 展抒怀蹙眉反问:“那你还看什么书?喝什么茶?我难道费心费力帮你,陪你赌这一场,就是为了看你坐在这里品茗读书?” 霍皖衣问:“这有何不可?” 展抒怀叹息一声,道:“你就这么自信新帝必然接纳你的投诚?” ——倘使今日还是昨日之日,前朝盛时,霍皖衣身居高位,无数人对其俯首叩拜,那他投诚于谁,皆是如甘霖恩赐。 只今日之日已非昨日,霍皖衣亦不再是能把持朝政的霍仆射。 他如今是罪人、是阶下囚,亦是笼中雀。 展抒怀又道:“如若新帝并不认为你霍皖衣有什么大作用……你今日赌的东西,十倍百倍也还不给我。” 然而霍皖衣的神情还是没有变化的。 与其说是自信,霍皖衣轻笑:“我不算自信,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担忧也无用了。” “为这一次机会,我在谢紫殷那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于一个将利益看得极重的人来说。 霍皖衣想,自己给出的代价委实巨大,大到时至今日,他就算无法成功取信于新帝,也还是没有更多的心神去紧张亦或担忧。 与四年前的谢紫殷打交道,至多是看到一个惊才绝艳的温文君子,岸芷汀兰,一眼即可看真心。 只可惜。 如今已非当初,四年后的谢紫殷,遥看出尘绝世,近观……一堆烂心肠。 想至此处,霍皖衣厌烦地合上书页。 他想到犯蠢的自己便心烦意乱。 似乎以任何方式下场输给谢紫殷都值得接受,唯独在感情这方面输一步、差一招,就让人觉得痛苦。 分明刺得那么深那么重了,连生死的界限都跨过,偏巧他们还要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一眼望去,他就觉得亏欠了。 若不是自己对于亏欠二字从来冷淡,内里更是无情无义。 或许现在早就对谢紫殷言听计从,要星星就摘下星星,要月亮就摘去月亮……哪怕是要命,还会心怀愧疚地给这条命。 只是霍皖衣到底是霍皖衣。 天生的坏人,生性冷淡,从来都没什么良知,更不懂何谓愧疚、亏欠、偿还。 他适合欠债,但从不还债。 展抒怀被他骤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将要开口时候,马车已顺着队伍行至禁卫军身前。 负责查验马车的禁卫军眉间沟壑深深,神情严肃冰冷,教人望一眼,便先就紧张。 这禁卫伸手拉开车帘,明光透映下,正与霍皖衣双眸相对。 禁卫依旧冷着面容:“出示你的请函、户籍文件。” 展抒怀发誓,这一刹那,纵然这位禁卫的神情依旧,可是声音,却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霍皖衣无疑拥有一张好脸。 许多人都曾被他的脸骗过,而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张多么好的脸。 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最后就会忘记自己。 霍皖衣明显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最擅长看别人,看任何人,有些能一眼就看出,有些稍微看得长久——但他从不来看自己,以至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张脸又能让自己得到什么,他意识得还不算深。 对霍皖衣而言,这张脸唯二的作用,大抵就是让自己看着赏心悦目,让谢紫殷对此痴迷难抑。仅此而已。 偕陵山的篝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晨,百官拜谒,恭迎新帝驾临,整座偕陵山人声鼎沸,呼传“万岁”的声音传了很远。 霍皖衣顶着个为偕陵山祭祀洒扫主殿的名头得以登山。 其中展抒怀运作得尽心竭力,不忘感慨走运。 霍皖衣的这张脸如此特殊,理应是人人都见识过,也认得的。 竞夕成灰 第10节 然而当初的霍皖衣如何高不可攀,只看他能在面圣时不跪即可见一斑。如斯人物,哪怕是招摇过市,也无人敢认真去窥探他的容颜。 更何况霍皖衣所做的事情大多见不得光。 他行于黑暗之中,周身皆与阴影为伍,能时常看到他,窥见他容貌的人,屈指可数。 也得益此事,霍皖衣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山。 省去了展抒怀再为他寻个江湖人士来易容的时间。 新帝登临,偕陵山一时喧嚣无比,主殿里工匠侍从们往来如梭,脚不沾地,唯恐错漏一处引来帝王震怒。 霍皖衣倚柱而看,略有出神。 上一回来偕陵山时,是他与谢紫殷一起,他承的圣意,代天子巡视偕陵山。而谢紫殷是为了同他一起。 许多事情从前并不觉得如何重要惊奇。 因则人很少思考如若失去。 ……灯花燃起的时候,新帝叶征等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霍皖衣进了大殿,未与新帝相接视线,驾轻就熟地跪伏在地,先道一句:“拜见陛下。” 叶征华服宽袖,墨发高束,与霍皖衣隔了几有十几步的距离,却还是能轻易看到这个昔日之重臣,今日之罪人——究竟是何风采。 叶征沉声道:“霍皖衣,你竟也敢来见朕。” 新帝未曾叫起,霍皖衣便依旧跪着,他亦不抬头,字句清晰地应话:“臣自知有罪,罪无可赦,可臣也知陛下贤明,自然就敢来了。” 叶征不语,旋身登阶而上,坐于椅座:“……你狼狈之时,朕却未见,只知前朝的霍仆射被关入天牢,不日赐死即是。是谢相向朕求了恩典,要留你一条性命。你如今来见朕,可曾告知谢相?是否得到允准?” 新帝问得自然轻巧,好似仅仅只是想问这些问题。 然而霍皖衣想。 若是新帝当真只是想要问这种问题,那新帝绝不会坐到现在的这个位置上。 唯有狠心的人才能成大事。 与其说新帝是在问,不如说,新帝是在试探。 以未必要答案的问题来试探霍皖衣的答案,正正合衬霍皖衣的心思。 ——毕竟霍皖衣这些年来,都是被先帝一次又一次试探而过的。 霍皖衣立时道:“哪怕谢相不知,如今也该知道了。” “哦?”叶征淡淡一笑,“这从何说起?” 霍皖衣道:“臣光明正大而来,自不愿遮掩,臣既未遮掩,如今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高坐在上的帝王不辨喜怒。 只闻得一声:“依你所言,岂不是人人皆知了?” 霍皖衣答:“人人皆知,好过人人不知,天下间的人唯有知道才懂得何谓不知道,若都不知道,那天下间便不再有知道。当秘密被所有人都知晓,它便成为了更深的秘密,而若秘密始终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那它已不算秘密。” 他终究抬起头来,与遥坐椅座的帝王对视,神情无水无波:“正如陛下……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有着勃勃野心,忍耐至今方谋得大业时,不正正藏住了您最重要的秘密?” 殿中一时死寂。 侍立在侧的宫人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死死低垂着脑袋,惊惧着应该会有的帝王之怒。 ——然而叶征却未发怒。 谓之新帝,重于新,也在于新,叶征站起身来,一步步迈下玉阶。 若他是先帝,霍皖衣即是冒犯,是死罪。 可叶征便是叶征。 新帝凝观眼前的前朝旧臣,淡淡道:“朕有什么秘密?” 霍皖衣眼底空空洞洞,出口的话语却满是深意:“陛下不曾忍耐。” “哦?”叶征一字里也带着笑意。 霍皖衣道:“先帝驾崩得太是时候。” 叶征仍未发怒,反而唇角挂笑,忽道:“谢卿连这件事都告诉了你?” 霍皖衣一怔。 叶征道:“朕杀了先帝,即是秘密,亦不是秘密。正如你所说的——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是朕杀了先帝,他们就会忘记,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 这位年轻的,执掌着天下人性命的帝王,以一种堪称轻柔的声音向他发问:“霍皖衣,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吗?” 霍皖衣确实不知。 以他所见,新帝要杀先帝,唯有取而代之这一种缘由。 ——然而叶征的缘由,并不如此。 他诚实回答:“臣不知。” 于是招来叶征的轻笑声。 “霍皖衣,七日后,替朕走一趟昶陵。”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的十佳员工终于来上班了!(苍蝇搓手) 谢相:一上班就让我搞异地恋? 新帝:(装听不见) 第10章 观花 一轮月华如霜。 霍皖衣冒着夜色回往偕陵山道观的客房,推门而入时,脚步忽然顿住。 静默月光之下,人影纤纤颀长落照竹墙,灯花悄落,隔着明灭烛火,霍皖衣最先见到了谢紫殷。 倘若这是个合适的时机、地点,那如此相见,霍皖衣尚不至于停顿脚步。 但这时机地点皆不适合。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屋中不仅是谢紫殷一人。 霍皖衣目光微转,看向坐在一侧正襟危坐,却亦十分如坐针毡的展抒怀。 对上他的视线,展抒怀不太自然地扯出了下嘴角。 霍皖衣没打算为展抒怀解围,但还是先开口道:“谢相怎么在这里?” 谢紫殷今日着身乌衣,墨发高束,与往日繁复华丽、黼黻文章的模样截然不同,反而显出几分出尘清冷的意味。 他这样发问,谢紫殷便挑起眼帘看他:“我不该在这里?” 霍皖衣笑着走进:“我与谢相是什么关系,还能有不该的时候么?” 他撩开衣摆坐在谢紫殷身边,正与展抒怀对坐。 展抒怀挤了挤眼睛。 谢紫殷瞥过一眼,神情兴致缺缺,道:“展抒怀,你还是太自在了。” 这句话语的分量不重不轻,就连语调也未有多少清晰明显的变化。 展抒怀却立即道:“谢相言重了,在下一点儿也不自在。” 谢紫殷轻嗤道:“不自在?” 那双眼睛又看向霍皖衣:“不自在到能够帮他登上偕陵山?” 一室沉默。 少顷,展抒怀道:“……难道谢相不知?” 谢紫殷探出手,尾指勾起霍皖衣肩侧青丝,懒懒发笑:“我知道是一回事,你帮他又是另一回事。展抒怀,如今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你不明白?” 展抒怀感觉自己的心脏颤了两颤。 展抒怀强撑着道:“这不是因为谢相和霍兄还在藕断丝连……” “嗯?” “……旧情难忘?” “哦?” “……”展抒怀闭了闭眼,豁出去般,“不然还能是什么?” 谢紫殷道:“你说得也不错。” 展抒怀倏然望来。 谢紫殷眼底古井无波,语调轻缓地发问:“你还打算在这里坐多久?” 剪去一丝灯芯,烛光又明。 霍皖衣窝在椅子里为自己斟了杯茶,笑道:“谢相耍了好大的威风。” 谢紫殷道:“我不如霍大人威风。” “哪里,”霍皖衣顺着谢紫殷的话意,微笑继续,“如果没有谢相允肯,我怎么能真的见到陛下呢?这都是谢相的功劳,是我向谢相求来的恩赏。” 谢紫殷一手撑颌,闻言,指尖又在桌上敲出几声脆响。 “霍皖衣,你比以前更会说话,也更会说谎。” 霍皖衣挑眉:“人是会变的,以前如何,现在未必会一样。但至少在谢相面前,霍皖衣只会是霍皖衣。” 谢紫殷道:“你已经变了,又怎么还会是霍皖衣?” 烛火似乎在静寂里裂出声响。 霍皖衣细细听罢,却只听到交缠的呼吸,山谷中的虫鸣。 他缓缓靠近,嘴唇几乎贴在谢紫殷的耳边,他笑着反问:“如果我不是霍皖衣了,谢相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又能找谁报仇呢?” 竞夕成灰 第11节 ——他声音好听,每个字连在一起,就像丝丝串串受着惊雷而砸落的雨。 谢紫殷忽然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翻倒按在冰冷的木桌上。 烛台倾倒,滚落在地。 火光骤熄。 偕陵山下了一阵急雨,天边乌沉沉的,衬出一线透亮的白。 谢紫殷衣襟微敞,指间把玩着剔透红玉,懒洋洋地倚在门前看雨。 廊前行过一个个人影。 偶然有人望见他,也不敢靠近,只隔着涟涟无休雨幕,在屋檐下对他低头行礼。 谢紫殷还是钟情看天边的乌云。 他的唇有些薄,唇色也略淡,下唇却隐隐透出几分殷红的艳色来。 谢紫殷想。 他还是不喜欢偕陵山。 ……这里承载一国之君的信仰,是清净之地,是世人拜谒,万心所向。 而他又有七情六欲。 他并不清净。 他总会做一些从前绝不会做的事情。因为什么呢? 只能因为他恨霍皖衣。 恨这个人无情无义,恨这个人无耻冷心,又恨四年前的渭梁河边,一剑又一剑。 霍皖衣是真的想要他死。 可走在黄泉路上,谢紫殷并不想死。 所以他走回人间,像披着躯壳皮囊行走在世的孤魂野鬼。 谢紫殷已经不是谢氏大族的谢紫殷。 他孤身一人。 他漂泊不定。 他无处可去。 也无家可回。 在皇权的倾轧之下,所有人都为帝王的猜疑付出惨痛可无可挽回的代价。 他眼睁睁看着家族一夕间如山倾倒崩塌。 谢紫殷想,就算新帝彼时闯进寝殿,不曾提剑杀了先帝,他自会动手弑君。 也许身为谢紫殷时,他学忠君爱国,学如何为人臣子,学得极出色。 然而教给他“忠君”这二字的人,已被皇权侵蚀而至的锋刃所毙命。 他从地狱里回返人间。 而他已一无所有。 ……雨急急而来,滂沱隆隆。 张开的伞面承着雨珠,响声几乎要盖过祭祀时的唱喏。 然而帝王在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 天意便需得给这位“君权神授”的天子回应。 急雨戛然而止。 霍皖衣立在廊下,与人群隔得极远,微眯着眼睛,视线掠过看不清面貌的天子,定定停在谢紫殷的背影上。 展抒怀摇着扇呼出一声哈欠:“昨夜没来得及问你,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新帝已经答应了?” 霍皖衣道:“我会在六日后离开盛京。” 展抒怀哂笑:“看来霍大人风采不减当年,所谓取贤用能——”余下的话语未出,展抒怀看尽他的神情,转而道,“谢相究竟是什么想法?” 远处人声喧嚣,似在因戛然而止的雨高呼“万岁”,在圣明贤德的赞誉声中,这改朝易代的事迹,似乎已变成百年之前的旧事,而非眼前。 ——人们喜欢忘记。 而霍皖衣想,他有太多事情忘不掉。 以为自己忘了,梦里又会记起。 他几乎是在叹息:“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明白,谢紫殷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他们曾经是宿敌,那谢紫殷无外乎是想要和他于朝堂较量。 可他们并非宿敌。 如果他们曾经即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的仇人,那谢紫殷无外乎是要利用权势将他压低,教他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可他们并无血仇。 如果他们曾为挚友,那谢紫殷算是在为他重回朝堂铺下坦途大道。 ——可他们不是宿敌,不是仇人,却亦已非挚友。 若是当初走马观花,折下的第一枝红叶碧桃赠的不是他。 霍皖衣想。葽要 也许自己会比如今更遗憾。 遗憾于人生最快活的时光里,没能与谢紫殷遇见。 ——他的确满身罪孽,也许阎罗王亦亟不可待要取他性命,判他不赦大罪。 但他还是会想。 还好他遇见过谢紫殷。 那枝红叶碧桃赠给旁人算什么好。 他就要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好处,天下第一的偏爱。 只是偏爱他的人被他亲手刺了九剑。 他分明从茫茫无所依,受尽冷眼,一步步走到足可俯视众生的绝顶高处。 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 好似尝过的苦都不算是苦,行过的苦难不算苦难。 盛京城外有四十六棵桃树,每逢时节,那里开满桃花,是处风景秀丽的桃花林。 彼时清风徐徐,飞马踏泥,霍皖衣还记得,十九岁的谢紫殷穿着一身靛蓝锦衣,从王公贵族的车马间策马行出,风姿灼人,眉间朱砂晃眼。 ——自己为先帝做过多少事,走过多少地方?唯独在盛京,他见到了举世无双的谢紫殷。 他们并肩而行,走过四十六棵桃树,路过如织行人,驻足在积了满地花瓣的青石板上,不约而同望见了那枝红叶碧桃。 它探出头,挂在眼前,红得像一团烫人的火焰。 霍皖衣记得谢紫殷在耳边问他:“霍大人喜欢桃花么?” 名动天下的谢氏嫡子,必然要继承谢氏百年大业的谢紫殷,应该高高在上,如同那张在繁花枝叶落下的影里,霍皖衣唯有仰首才能看清的清冷眉目。 可谢紫殷的声音很温柔。 霍皖衣也记得自己的答案。 他对谢紫殷说:“如果是谢公子眼前的这枝桃花,那我是喜欢的。” 他意有所指。 以为着,以谢紫殷的性子,必然听不出他的深意。 然而他失算了。 他在谢紫殷含笑的眼睛里看到几分讶异,衬着那张脸,又教他更看清谢紫殷的眼底。 周遭环佩叮啷,琴筝曲奏,乐声飘飘而起,随风回旋。 那一瞬间的喧嚣鼎沸,好似忽然而起,要盖过这一句不该被霍皖衣听到的话语。 而他到底听得清晰分明。 以至于之后的日日夜夜,梦还回时,亦会反复想起。 他们四目相对,在风中花前,衣摆晃然交错,如翅羽跃飞,金晖似水流曳。 谢紫殷语带笑意地同他说—— “霍大人何出此言呢?” “谢紫殷的眼前可没有桃花,只有霍皖衣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大美人小美人! 第11章 昶陵 霍皖衣乘马车赴往昶陵。 他未被新帝授下任何官职,孤零零走,又独自抵达昶陵城郊,以过路旅人的身份开函进城,按照新帝的旨意,递了封帖子送往昶陵的荀家。 荀家见过帖子,叫人来迎,礼数周全可谓恭恭敬敬,捧来的茶水也算精致。 霍皖衣坐于客座,与荀家家主会了面,道:“贵人托我行事,不知家主能可足多少助力?” 荀子元道:“荀氏区区一族,算不得家大业大,昶陵偏僻一隅,更不比盛京繁荣。但贵人有念,荀氏自然竭尽全力,在昶陵地界,我等必然尽心尽力,给足大人所要的助力。” 是很漂亮的场面话,也许真心实意。 竞夕成灰 第12节 然而霍皖衣并不在乎这是否真心亦或假意,他要的只是荀氏在面对他时的态度——以此来推断那张递出去的帖子里写了什么,再以此揣测新帝的心意。 但霍皖衣面上做得很好,他动容道:“荀家主如此忠心,霍某实在惭愧。” 荀子元亦来察观他的神情。 只是霍皖衣并非以往的任何一类人,他即是他自己。 荀子元自没能看出霍皖衣究竟是真的动容,还是假意客气——这让人不得不提起戒备来谨慎应对:“霍大人言重了,论忠君、论尽心,荀氏尚需向各大人学习,霍大人如此说,才是真让我等不胜惶恐。” 霍皖衣顿了顿,笑道:“那便不与家主说场面话了。” 他吹开一片漂浮水面的茶叶,饮了口淡茶,清香留颊,唇齿还香,就连心情也舒缓不少。霍皖衣语声慢慢,轻声发问:“敢问家主,罗志序是何人?” 霍皖衣与新帝讲说的话太少,实在难以揣测新帝究竟有什么想法。 他知道得太少,了解得不够,又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仔细思索,唯有在抵达昶陵后经由新帝的旨意去抽丝剥茧,寻觅新帝七窍玲珑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秘密。 ——他还是知道得太少。 因为经历的事情不够多了。 他为先帝做过许多事,可先帝倒下,霍皖衣就成为了一个毫无能力的弃子。 新帝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为了把控朝政,改朝易代,又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桩桩件件事,霍皖衣可谓一无所知。 他被关入天牢,新帝登基前后是否惊险,动用过何种力量,他无从猜测揣摩。 以至于他如今抵达昶陵。 却只知道自己要去寻一个名为“罗志序”的人。 而这个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官是民? ……他都不知晓。 这即是新帝对他的考验。 霍皖衣想。 他被无数次考验过来,一次又一次向先帝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于是成为了先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剑。他敢于付出代价,于是先帝也愿分享秘密。 但先帝已经死了。 霍皖衣从十五岁开始效忠的帝王,以凡人都逃不过的生老病死这一轮回结束了所有。 连带着霍皖衣为了权势名利所附赠而出的一切心血。 他要从头来过。 就要将新帝给出的考验完成得很好。 要足够出色,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有把握自己人生的力量。 ……这样一个道理,霍皖衣在十五岁时就学得极透彻了。 荀子元不知道眼前这位“霍大人”心中的千思万想。 对于罗志序此人,荀子元只道:“罗志序……是我昶陵城的上一任刺史。” 霍皖衣沉吟片晌,道:“既是刺史,便可掌管昶陵一界所有事务,如此可看,这位罗刺史,与荀家必然打过交道。” 荀子元敛容道:“不错,罗刺史在任六年,与我荀家自然也有所交流来往,只不过此人性情古怪,行踪诡异,常宿在花街柳巷,鲜有安居府邸之时,我等家风甚严,便不曾有过多往来。” 霍皖衣道:“如今罗刺史可还在城中?” 荀子元道:“此事不明,罗刺史自卸任以来行踪更难捉摸,若是未走,如今时辰,也该是宿在昶陵城中最大的花楼里……若是霍大人想寻,在下可遣一名家仆打探。” “……只是,”荀子元面带惭愧,“罗刺史未必愿意离开。” 霍皖衣一顿。 他淡笑:“荀家主所说霍某自然理解,只是霍某亦非孤家寡人……要一探花楼,也该修书一封,先做解释。” 语罢,在荀子元惊异的目光中,霍皖衣要来一纸笔墨,挥毫写下一封请罪信,托人投寄去往京城谢相府邸。 荀子元立即向侍候在旁的侍女努了努嘴,在侍女追出门后连声赔笑:“原来霍大人与谢相……这……是我等思虑不周了,还望霍大人莫要见怪,予荀氏将功折罪的机会。” 霍皖衣讶然道:“荀家主此话何意?霍某自然是通情达理之人,绝非仗势欺人的恶客,只不过我与谢相新婚燕尔,托陛下旨意不得不两地分隔,难免害疾相思。霍某未说荀氏有罪,亦不见怪,荀家主又何必将自己架在火上烤,省得心烦意乱。” 然而荀子元已被‘谢相’的名头惊了个心颤,立即道:“话虽如此,这也是霍大人与谢相宽容我等,乃是一番好心,我荀氏岂能就此倚仗人势不去作为?来人——” 家仆们鱼贯而入,躬身道:“家主。” 荀子元观探片刻霍皖衣的神情,道:“去城中寻罗刺史,不管是在哪里寻到,都要将罗刺史给我请回府里!就算是在青楼,也要把罗刺史从里面拖出来!带到霍大人面前!” 一番话说得急切,较之前的场面话倒是多了不少真情实意的紧张。 霍皖衣长身玉立,在旁笑意盈盈看罢,方不慌不忙地开口:“荀家主不必忧心,霍某虽然时间宝贵,也还是等得起的。” 荀子元额角微跳。 与霍皖衣对视的刹那间,骤然读懂这句话的未尽之意。 荀子元咬了咬牙,怒道:“还不快去!两日内、不,一日内!明天日落之前,我必须要见到罗刺史!” 家仆们连声应是,陆续而出,少顷,厅堂内只剩下荀子元与霍皖衣两个人。 霍皖衣依然笑意盈盈,道:“荀家主一片忠心赤忱,霍某叹服。” ……荀子元咬紧牙关,面上显出两分笑意,道:“不比霍大人机警,若无大人提醒,我等怕是要错失良机,贻误贵人大事。” 霍皖衣但笑不语。 ——这绝非是荀子元自己的意思。 霍皖衣眼底光彩不胜,幽幽死寂,他望向荀子元时,心底已推测出这种种缘由。 荀子元能成为新帝的线人之一,绝不会是个不顾大局、贪图利益的短浅小人,此人必然有超绝常人之处,能得新帝赏识,且定然忠心耿耿,不会因小失大,打乱新帝的旨意。 如此一个超出常人优异,且忠心至极之人,没有故意向同为“帝王棋子”的人设下陷阱、布下障碍的必要。 唯有一种可能,会让荀子元做出这种与身份极为不符的事情。 ——新帝授意。 唯有新帝在名帖中授意荀子元如此试探,或者刁难他,荀子元才可能拐弯抹角来算计他,故意浪费时间,意有所指地刁难,让他不得不做出应对。 然而新帝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霍皖衣能应对这些刁难,把握住最佳的时机,跨过这道新帝给出的第一座难关。 只是。 只是——霍皖衣想,新帝应该没能想到自己会选择说出谢紫殷的名号。 ……他应该是最不可能以谢紫殷的名号行事的人。 霍皖衣自有傲骨,从来如此。 可偏偏他今时今日就做出了超乎预料的选择。 盛京的皇宫巍峨耸立,光彩流转,斜枝探影而下。 叶征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谢卿,你以为霍皖衣会如何应对?” 谢紫殷坐于对座,指间翻动棋子,闻言浅笑:“也许霍皖衣会搬出自己谢相夫人的身份呢。” “哦?”叶征挑眉,“谢卿,霍皖衣曾如何风光,只需借天子之势,用自身权柄,如今他失势跌底,做这种事,难道不会觉得耻辱?” 棋子落置时发出声轻响。 谢紫殷垂下眼帘,道:“陛下,你所了解的霍皖衣,是四年前的霍皖衣。天下尚且会变,更何况是人?” 叶征端详着棋盘上的棋路走向,忽而道:“那谢紫殷变了吗?” 谢紫殷抬眼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依旧璀璨夺目,易教人弥足深陷。 然而谢紫殷无知无觉般引人沉沦,吸引了一个又一个迷途魂魄,落魄行人。 他反问:“陛下觉得呢?” 叶征沉默许久,一声叹息:“谢紫殷,你还是放不下他,就如同我,放不下当初,放不下三弟……” “谢卿啊,”叶征于更深的沉默后缓缓开口,向一个漠然冷淡的神祇发问,“人对于疼痛的记忆,究竟会保存多久?又要到什么时候,回首追忆时,才不会觉得这么的痛?” 枝影摇曳着拂过谢紫殷肩侧,勾出红色官服的一绺花纹暗痕。 谢紫殷执着白子,偏首轻叹:“叶征,记得住疼痛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疼痛。记不住疼痛的人,才不会觉得痛。而我们……恰好是会痛的人。” 作者有话说: 新帝:给新上任的心腹一个下马威,没问题吧。 霍皖衣:心腹,你确定? 谢相:心腹,你确定? 新帝:你俩啥意思!(怒) 第12章 困语 天晴,风光正好,院中繁花似锦。 罗志序还是城中刺史时,得以踏进荀氏府邸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卸任之后,更不曾和荀氏一族打过何种交道,堪称是“君子之交薄如水”。 此次他眠宿花楼,对酒论曲,过得逍遥自在,却又被荀氏遣人请了又请,言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需得商议。 ——还能有什么重要之事? 罗志序瘫坐在软榻上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荀氏有如何重要的事需得“商量”。 他摆手挥袖不愿去。 却架不住这几个家仆一请再请。 他只好舍去软玉温香,和这群莺莺燕燕不舍道别,跟着几位家仆踏进了荀氏府邸的大门。 路上罗志序也自然打听究竟所为何事,只这些家仆做事可行,听风听雨的本事却少得可怜,更何况一个赛一个的嘴严,罗志序直言发问也好,旁敲侧击也罢,不过只得了个简单答案。 ——有人相寻。 竞夕成灰 第13节 走到院中时,罗志序停下脚步,这一眼看过去,顿时就对有人相寻这件事大感兴趣。 罗志序见到了霍皖衣。 于他看来,坐在院中石桌旁斟茶自饮的,乃是个不折不扣的花中美人。 论花美人美,说假话,说甜言蜜语,人人都会说。 但能让罗志序真正觉得适合的,这些年来,也就见到了眼前的这一个。 以至于罗志序一眼望来,什么荀氏的商议,可能有的陷阱,需得提起的戒备——通通不值一提了。 他脸上显出笑容,往花中美人的方向靠近。 在距离霍皖衣几步后,罗志序开口问:“是你要见我?” 霍皖衣不紧不慢地饮下这杯茶。 那双眼睛落在罗志序的脸上,依旧沉沉不见光,然而霍皖衣的声音里又有几分笑意:“不错,是我要见罗大人。” 罗志序便道:“美人是有要事相求?” 意料之中的轻浮。 霍皖衣唇角笑意未减,眼底却又增几点冷意深色:“罗大人何必将话说得如此轻佻?我既能动用荀氏之力——盛情邀请罗大人,我有几分力量,罗大人难道不知?” 罗志序笑容一敛。 道:“守在门外直到我点头应邀,你们无礼在先,现在却又要我有礼在后?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霍皖衣道:“罗大人所言甚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个道理也并非是霍某示意。只是荀家主体谅霍某的迫切,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此事为罗大人带来不便,霍某亦可让荀氏给罗大人一个交代。” 他言语自然,周身气势更是非凡,罗志序仔细打量片晌,哂笑道:“听你的意思,你在荀氏,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霍皖衣摇首:“霍某于这芸芸众生中从来不算什么人物,只是在其位、谋其事,司其职、忠其主,仅此而已。谈人物,也许霍某还不及罗大人十分之一。” 这番话倒是出乎罗志序的预料。 罗志序挑眉道:“哦?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霍某听闻,罗大人曾贵为此地刺史,昶陵虽不及盛京辽阔繁荣,却自有一城风采。罗大人既然曾为刺史,辖管一城事务,哪怕是无功无过,亦比平常人出色许多。” 罗志序大笑出声:“好一句无功无过,也出色许多!” “这位霍……公子,观你言行气度,绝非常人,与我屈坐于此,要谈的,应当不是这种恭维之话吧?” 霍皖衣道:“霍某只是好奇,怎样的人物能让昶陵不在先帝的眼里。” ——石桌上蓦然搭来一双手。 罗志序脸色微沉,丝毫不见笑意,眼眸紧盯:“……你是什么意思?” “罗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霍皖衣淡笑,“谁都知道先帝掌权时,天下城池有何风吹草动,治法变革,皆在先帝眼中,受先帝调度。偏偏昶陵是个例外。” 先帝活得越久,对于权势的渴望与独占欲就越深——霍皖衣在先帝堪称疯狂的,一次又一次向朝廷大臣出手,以此来巩固皇权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这份渴望。 权势,让他自己从卑微可怜于不如乞丐的蝼蚁,变为人人都要避其锋芒的刀剑。 权势,也让先帝不断沉浸在旋涡之中。 那段时光,人人自危,朝廷动荡,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先帝强烈的忌惮,随之而来的,即是无休无止地试探。 但是很多时候先帝的试探并不是想要结果,想试探忠诚,想消除忌惮。 ——先帝的试探,是催命符,是夺命的冷刃,是早有预料、只需走个过场。 先帝不在乎这些人是否忠心耿耿,是否始终如一。 也不在乎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 先帝只是要让他们死。 就像先帝毫不犹豫地要将谢氏一族毁去。 要谢氏一族消失于滚滚长河里。 但昶陵这座城很古怪。 它好像在世界上,在先帝的手里,可先帝的眼中从没有昶陵。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曾递过一张折子,而先帝亦从不过问。 ——为什么? 霍皖衣曾也思索。 只是谢紫殷的死让他耗尽心神,让他疲惫难忍,他被噩梦反反复复折磨,逐渐感觉到何谓痛苦。便再也没了机会去探查这份“古怪”。 他如今得以正大光明坐在此处询问。 对上罗志序的眼睛,霍皖衣的眼底只有如幽潭死水般的空。 罗志序呼了口气,瘫坐在石凳上。 “昶陵何曾例外?”罗志序问。 霍皖衣道:“罗大人若想问,可以直说。” 罗志序道:“你究竟是谁?” 林荫下空空茶碗倒影漆黑,零星溅出几分幽光。 犹如霍皖衣望来的眼睛。 他轻声道:“罗大人,我自称霍某,我自然是姓霍。” 罗志序愣怔看他。 随着罗志序豁然起身的动作,霍皖衣抬起头,道:“罗大人明白了?” 罗志序看着他,脸色竟有些发白:“你、你是霍皖衣!” 霍皖衣颔首:“自然是我。我还能是旁人?亦或者,还有谁能如我这般?” 罗志序道:“你竟然没死。” 高大的身躯一瞬又落座而回,手肘撞在石桌上,却好似没能让罗志序觉得疼痛。 “……霍皖衣竟然没有死,”罗志序喃喃开口,“你被关入天牢,我以为你死了,可谢相又向陛下求娶你,这事情天下皆知,谁都觉得你还是会死、必然会死。” 这番话并不算复杂。 以霍皖衣的敏锐,他不会不知道这些话意,可他偏偏又要问:“为什么?” 罗志序道:“谁都知道,你在四年前杀了谢紫殷。” 霍皖衣道:“的确。” 罗志序叹道:“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如果谢相请旨娶你,不会是为了救你,只会是为了折磨你。” “然而让许多人都失望了,”霍皖衣浅浅笑起,“我没有死,也没有受折磨。我活得好像比先帝在时要稍微轻松那么一些。” 也只是那么一些。 因为和谢紫殷是算不清的糊涂账,了不完的债和罪。 之于从前,是在火坑里,在悬崖边。之于如今,大概是没有了退路,于是只能这样过活。 罗志序道:“谢相没有杀你,霍皖衣,你是否很得意?” 霍皖衣皱了下眉,反问:“罗大人为何忽然态度如此古怪?” “我如何不古怪,”罗志序缓缓站起,语声低沉,透着极明显的苦意,“你霍皖衣曾经是先帝的走狗,为先帝杀害无数忠臣良将!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罗志序双目圆瞪,满是恨意地看向他:“霍皖衣!你该死!天下间那么多的忠臣能士,为了天下敢于洒尽热血,易命金阶,只为了天地昭昭、乾坤郎朗!他们虽死无憾、虽死无悔我,堂堂正正,对得起天地苍生,对得起黎民百姓!” “而你!而你——” “而你霍皖衣,你忝为正二品大员!你不为朝廷建言进谏,不为百姓谋福祉,只无情冷血地做一条走狗!为先帝铲除异己、戕害忠良!你看看你的双手,沾满鲜血,再看看你这张脸,再好看,也丑陋不堪,就如同你做下的种种恶行!” “你!霍皖衣!” ——“我如何?” 霍皖衣轻抬眼帘,眸底无波无光,声音轻飘飘截住罗志序所有的未尽之言。 “我从来都是卑鄙小人,无耻冷血,我从来都是甘做走狗,乐见地狱。你奈我何?” 他依然轻轻笑着,好似在谈论曲乐般随性温柔,“我是双手沾满鲜血,其中可有你的?我再面目可憎,与我朝夕相对的莫不成是你?” 他亦缓缓起身,视线与罗志序齐平,身形高挑,语调柔缓:“我是不建言进谏,难道你建言进谏过?我是未谋福祉,难道你谋过?我是正二品大员,难道你不是官?我是先帝的走狗,你却不如我,你岂不是不如狗?” 罗志序厉声道:“霍皖衣——你!” “我是未死,但所有的罪都别来找我,”霍皖衣嗤笑,“我如果真要有罪,只对谢紫殷一个人有罪。我戕害忠良?罗大人,你自己都说,我是为先帝戕害忠良。怎么,他们忠君,连命都送了,是高义。我忠君,让他们送了命,就是无耻?” 他一段话歪理邪说,惊得罗志序迟迟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说: 罗大人:等等你不是还找我有事吗,你怎么和我吵起来了? 霍皖衣:我可以摆烂,我可以找谢相吃软饭,你可以吗? 罗大人:???? 第13章 往昔 六年前,盛京。 天牢。 受霍皖衣弹劾定罪的江州巡抚莫礼涯就被关在这里。 他被弹劾“渎职”“养患”“走私”等等六大罪名,奏折摆在帝王的案桌上,生死也就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但莫礼涯明白,他的生死早就被写下了结局,如今还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地过活,只是皇帝还需要他活着,而很快,皇帝不会再需要他活着,而只需要他去死。 莫礼涯扪心自问,自己这辈子究竟做成多少事情,作为一个臣子,作为一个从二品大员,他又是否真的做到了在其位、谋其事。 ——答案是:有。 然而他可以认为自己有。 却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有,也无法改变帝王的心意。 竞夕成灰 第14节 朝堂百官,谁不知道霍皖衣手掌大权,却更是帝王的一条忠心走狗,霍皖衣只会听从一个人的命令,为一个人做事。 霍皖衣如此不顾情面地弹劾他。 只能是因为皇帝想要除掉他。 ……不顾情面,的确。 霍皖衣与莫礼涯同为江州淮鄞人,他们算是旧相识,虽然在他们相识之前,他们从不曾见过。 但朝堂之中的关系,总是盘根虬结,错综复杂。 也许今日的敌人是明日的朋友,也许昨日的手足是今日的仇人——和霍皖衣搭上一个相近的关系,又是无数官员心向往之的好事。 他们嘴上说着霍皖衣不择手段、狼心狗肺,凑到一处十句话里三句在骂。 可谁不想乘霍皖衣的风呢? 那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凡是霍皖衣想要做的,都尽可大胆去做。 霍皖衣的东风就是这么强悍。 教人避其锋芒,又亟不可待去接近。 莫礼涯能在同为淮鄞人这件事上和霍皖衣搭上关系,堪称是乘了东风,得了数之不尽的好处,叫诸多同僚见到他,皆是眼红心苦,恨不能取而代之。 ——只不过很快他们就都不想取而代之了。 因为莫礼涯被霍皖衣弹劾了六大罪状。 帝王雷霆震怒,无一人敢为他求情,堂堂从二品大员,不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亦是门生众众,地位不凡。 然而山崩于岳,山不崩,而石崩。 叩拜认输的,只能是莫礼涯。 霍皖衣的背后是天子,这个人代表了皇权的剑锋所向。 莫礼涯脱下官帽跪倒在地的时候就知道。 他是这次的剑锋所向。 一扇小窗外的天光蒙蒙。 莫礼涯听到有人低声言语,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转身。 霍皖衣从幽深漆黑的过道走出,站在监牢之外,一身锦衣华美,容颜艳丽如昔。 莫礼涯道:“没想到霍大人还会来见我。” 霍皖衣道:“我没有不见你的理由。” “但是你也没有来见我的必要,”莫礼涯苦笑着靠在墙边,别过头,“要我死的人不是你,我们见或者不见,都不重要。” 霍皖衣静了片刻,问:“你怎么知道要你命的人不是我?” 莫礼涯道:“这种事情随便问谁都知道。霍皖衣要是真能只手遮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用得着背这么多骂名?” 霍皖衣便笑:“看来莫大人很体谅我。” 莫礼涯摇头长叹:“我这不叫体谅,只是物伤其类罢了。” “哦?”霍皖衣轻声道,“物伤其类?” 天牢里静得可怕,烛火哪怕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裂响,也会砸破这落针可闻的死寂。 莫礼涯就在这样的静寂里哑然失笑:“说物伤其类也不太对,但这样说却也很适合我和霍大人。” “将死的是我,”莫礼涯道,“霍大人如今还是如日中天,自然比我要好不知道多少倍。” “只不过霍大人好归好,却比我还要可怜。” 霍皖衣看向他,眼底里隐隐窜动着火光。 “我……有什么可怜?” 莫礼涯道:“做帝王的刀剑不是易事,因为刀剑总会生锈,利刃也会断折,今天的霍皖衣足够锋利,能为陛下斩去荆棘,铺平大道,但以后的霍皖衣也许会迟钝、锈折,世上会多出第二把更锋利的刀剑来取代他。” “到了那个时候,现在为陛下做过的事情都是罪孽,得到报应的也只会是霍皖衣一个人。” 莫礼涯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且说现在,我若是死了,还有人为我痛心难过。而霍皖衣死了,也许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难过。” 因为身为帝王心腹的霍大人,是个人尽皆知的孤家寡人。 他比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更孤独。 世间说帝王孤独,可帝王还有后宫佳丽,膝下子孙。 而霍皖衣,他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亲族,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会因为他的死而难过的人。 他或许有过朋友,可朋友也在他的忠心为君里死得干净透彻。 霍皖衣将自己活成了个纯臣。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纯臣。 他唯有仰仗帝王的信任才得以在世间苟活。 一日又一日。 于是刀只能天天去磨,刃不敢锈折,做事不敢迟疑,要做世间独一无二最锋利的,能一击毙命,能快如闪电。 莫礼涯最后问了霍皖衣一句话。 问的是:“霍大人,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天子需要的刀剑利刃,你说,会有多少无法让帝王付出代价的人,来要你付出代价?” ……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那时想。 然而命运,从始至终都爱折磨他。 要他降生于世,先受尽冷眼、受过苦难,怕痛于是千百次被施加着痛,不愿哭,于是哭到直至流尽眼泪,越舍不得的,越会失去,越想拥有的,越要亲眼看着它损毁。 两年后的霍皖衣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那句话。 ——代价。 而他还是帝王手中锋利的刀剑,致胜的兵器,可他的代价已经提前开始被反复透支。 他爱上了谢紫殷。 于是他开始被天意捉弄得要去付出代价。 但他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 一无所有的霍皖衣敢于做任何事,但凡能让天子点头,他可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再多的代价在霍皖衣的眼中都不算代价。 他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他不会害怕失去,他不恐惧损毁,因为他不曾拥有完整的,不该被损毁的东西。 可是命运,惯爱让他痛苦。 他一无所有,然而命运让他与谢紫殷兜兜转转相遇。 他害怕失去,所以命运要他亲手送谢紫殷去死。 他不恐惧损毁。 命运就要他亲手毁灭——毁灭于这世间,霍皖衣得到的第一份完整的东西。 真心。 天子算什么天子! 高坐在上的帝王只知道争权夺利,为了巩固皇权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为猜忌、怀疑,就要送无数人去死,教无数人用命来填,却怎么也填不尽。 天子是与命运为伍的刽子手。 他没有时,不曾管他要一次,而他终于有了,便要他尽数交出,亲手损毁。 霍皖衣领命而出时,雨下得很大。 他麾下是有几个能人奇士,但他们关系平平,谈不了心,讲不了秘密。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雨,只觉得天大地大,他无处可去。 如果没有爱上谢紫殷该多好。 如果谢紫殷不是生在谢氏大族,如果霍皖衣没有被命运反复折磨。 也许他们与世上两情相悦的人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可完美的东西一旦破损,它就变得独一无二了起来。 让得到又失去的人只懂得追忆它残存的光彩。 霍皖衣为了这件事想过许多计划。 缜密的,万无一失的。 而他到底没有用这些计划。 他挑选了最愚蠢、最幼稚,最错漏百出的计划——一个聪明人必然看得出来陷阱的计划。 ……然后他成功了。 他思虑过多少个日夜。 霍皖衣想过谢紫殷会察觉,会逃走,会反击,甚至会与他同归于尽,做一对糟糕至极的情人。 却没想过谢紫殷会察觉不到。 当线人传来的消息证实谢紫殷已入陷阱时,霍皖衣只觉得荒谬。 他给了他那么多机会。 一个又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 他保不住谢氏大族,那是帝王必然要覆灭的家族,除却用命来填帝王的猜忌疑心,没有第二个选择。 ……可他还想保住谢紫殷。 只是他们之间,兜兜转转,像一个个的错误连在一起,交织错结,看不出原本的源头,也不知道会纠缠到什么时候,又哪里才会是尽头。 霍皖衣毕生以来,第一次选择的愚蠢办法。 竞夕成灰 第15节 却没有被最该躲过的人躲过。 是谢紫殷比他所选的方法还要蠢吗? 霍皖衣想。 ……他愣怔着站在街上,积雪深深,万千灯火尽灭。 他眼下一片冷凝。 不是渭梁河边雪化而生的冰水。 是他早已流尽的眼泪。 霍皖衣绝望地回答。 ……不是谢紫殷更蠢,最蠢的人是他自己。 他机关算尽,不知害过多少人。 于是天意要给他报应,要他偿还,所以才用这么浅显的,而他唯有在木已成舟时才会想起的方法告诉他。 霍皖衣在雪地里蹒跚前行。 他读到的答案比他亲手刺下那九剑更教他觉得痛。 ……他爱他。 因为爱他,于是哪怕错漏百出,亦十分完美。 不是霍皖衣的计划骗到了谢紫殷。 是因为他爱他,所以单单霍皖衣三个字,就足够骗到他。 作者有话说: 写个回忆章。 命运:先帝的锅我不背啊。 先帝:朕已死,有事烧纸。夭夭 第14章 仇意 天色阴沉,好似有雨将至,惹得满城百姓行色匆匆。 霍皖衣安坐酒楼雅座,推开窗眺望压低乌云,天边青黛,执杯而饮,笑道:“荀家主不必忧心,虽说我与罗大人确实不欢而散,但以陛下的意思,难道还指望着我们能相谈甚欢?” 荀子元坐于他身前,隔着桌,面对满桌茶点甜糕,却不觉香甜,只以为涩口,闻言干巴巴道:“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我是什么意思,荀家主不比我更清楚?我是奉陛下之命才来到昶陵,我要做些什么,却不曾被授意。我也许是来昶陵见识见识风土人情,也许是来昶陵遍尝此地美食——见罗志序,只是陛下给我的唯一一句话,却不代表这句话一定有什么深意。” “人最忌想得太多,”霍皖衣懒洋洋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偏头继续看向窗外,“我既然和罗大人谈不出什么花儿来,那不谈也可以。我就在这昶陵……醉生梦死一段时日再走,难道不是更好?” 他一番话语说罢,荀子元更觉头痛,为难道:“可是……陛下之意并非如此。” “陛下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会知道,”霍皖衣道,“我不是天子近臣,更没有得陛下全然信任,一些事情不该我知,于是我不知,没有说与我听,我也依旧不知。荀家主既然知道,那不妨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不过……” 他回眸与荀子元对视,一双眼睛漆黑幽邃,仿佛永远也没有望得见底的时候。 “荀家主还要想清楚,陛下究竟愿不愿意让你告诉我。” 荀子元深深吸了口气,咬下半块甜糕,叹道:“霍大人既然明白,就不要为难我了。” 霍皖衣笑道:“荀家主,昔年我为先帝行事时,亦曾这样进退两难过。” “霍大人风采之盛,岂是我可媲美?”荀子元道,“我身为荀氏家主,早就没了争权争势的野心,更何况霍大人不是普通人。烫手山芋不是人人都做得成的,我对霍大人,可谓是束手无策。” 霍皖衣道:“那却是荀家主自己要想的问题了。左右受苦受折磨的人不是我霍皖衣,进退两难拿不准主意的也不是我,荀家主既然没能避开我这个烫手山芋,就只能尽心竭力,想好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了。” 这段话说得无情轻巧,荀子元合上眼,一声长叹:“霍大人呢?你就不怕自己在昶陵一事不做、一事未成,致使陛下一番心思白费,雷霆震怒,降罪于你我?” “荀家主说错了……”霍皖衣不知想到何事,盈盈笑意覆面,教他一身乌衣作衬的艳丽眉目更增几分光彩,“陛下到时候只会降罪于你。” 荀子元问:“这是为什么?” 霍皖衣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说法,区别于陛下究竟会真的降罪给谁。论此事,不算我的错,也不能是陛下的错,那就只能是荀家主一个人的错。若说我失职,陛下不曾传下任何一个旨意,皆是口头传言,再说我递来的拜帖,指名道姓说的是荀家主一人能看——那我自然对其中内容一无所知,又怎能怪得了我?” “再者说,”霍皖衣垂下眼帘,端详着窗下绯红花纹,思绪绻绻,幽幽道,“我可是丞相夫人。” 荀子元沉默良久。 道:“……霍大人,言之有理。荀某拜服。” 急雨轰轰然落了一整夜,哪怕天光放亮,也只是比深夜时稍微多出那么一线光亮,沉沉乌云依旧压顶,城中间或淌水走过三三两两人影,很快又变得空荡。 霍皖衣就是在这种时候收到了谢紫殷的回信。 他为震慑荀子元,曾搬出过谢相夫人的名头,众目睽睽下写了封寄去相府的请罪信。 ……霍皖衣想,他应该得不到谢紫殷的回信。 他也并不需要谢紫殷回任何话。 可那封信还是得到了回音,不辞辛苦、辗转千里,就为了送到他的手里。 霍皖衣从未有过近乡情怯这样的感觉。 他对故乡的印象很深,因为给了他太多苦痛,他又真的过得很决绝,所以不知道近乡情怯这种情绪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这是霍皖衣数不清第几次为谢紫殷,为谢紫殷所做的事而心动。 ——哪怕这一次,只是因为薄薄的一封信笺。 他拆开信封时,屋外急雨变得细密绵柔,于是他使人搬了张太师椅放在廊上,坐在椅子里,靠着廊柱听雨,再一字一句去读谢紫殷的回信。 谢紫殷的字迹有些变了。 但霍皖衣一眼看去,还是能想起谢紫殷的那些习惯。 如何起笔,如何收笔,包括谢紫殷敛去的笔锋。 “霍皖衣,你倒是很会借我的势。” ——谢紫殷只回了这样一句话。 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落款。 而这样一句话,辗转千里,就这样送到了霍皖衣的手里。 霍皖衣低着头,抬起手指在这几个字上慢慢抚摸,一字又一字,好似能够听见谢紫殷漂亮温柔的声音。也许谢紫殷当时笑了。霍皖衣想。 他借着谢紫殷的势,在这府邸里过得有滋有味,舒适至极。 要是人人都如他这样,那也是乐不思蜀,懒怠归去。 可霍皖衣突然发现。 他很想回去。 他想念谢紫殷。 哪怕现在他们已不如当初。 霍皖衣掀开袖子看自己腕上将要散得看不出颜色的淤青。 他会觉得痛,也曾经很怕痛。 但如今承受这些痛,却让他觉得快意。 他欠了谢紫殷,没想过要怎么去还,更对还不清这份亏欠感觉疲惫,于是索性不还。 可既然总要吃到这份苦,那霍皖衣想,自己就当作是在还。 痛三分还半分。 他从不天真,不会以为自己痛一分即可还一分——他和谢紫殷之间,一个欠债,一个要债。 而他易地而处,如果被刺九剑的人是自己。 千万倍的痛再如何被偿还,都还不够。 一辈子都还不够。 霍皖衣到底没有再寄信去盛京。 在绵绵细雨里,他站在窗前看天光一点点暗下,直至天地清明,只剩下雨声。 昏暗的房间里点了盏烛灯。 霍皖衣走回床边,一解发上束带,缓缓撩开床帐—— 一道冷光乍现,从里而外刺来! 霍皖衣偏过头避开。 避开这一刹那,霍皖衣旋身回返,用力推翻桌椅,一阵刺耳声响,将绵绵雨声盖过。 那人不敢再动,不出片刻,荀子元已经带着一群人冲进了屋。 荀子元示意侍卫上前,再撩开床帐,一道人影坐于其中,面色冷凝,眼里更是布满恨意,那道目光凶狠地砸向霍皖衣,当先冷笑:“生死关头,你竟然最先护着你的脸,霍皖衣,你越活越回去了。” 霍皖衣回以一眼,挑眉道:“原来是你,孟净雪。” 荀子元惊道:“这人是孟侍郎的嫡子?!” 孟净雪这才转眼看了看荀子元,道:“家父当不起这个侍郎,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提及此事,孟净雪又冷冷道:“不过现在的霍大人也是个罪人了。不仅是个罪人,还是一个嫁给了男人,冒着天下间所有的口诛笔伐,委身人下的罪人!” 霍皖衣道:“孟公子还是这么恨我……可是再恨,孟公子也没潜入天牢里来要我的命。” 他一句话刚刚开口,荀子元已经暗道不好,连忙使了使眼色,教各侍卫离孟净雪更近一点,随时防止这位昔日的礼部侍郎嫡子暴怒而起,将如今的丞相夫人毙命于荀府。 那边孟净雪已然是勃然大怒,道:“霍皖衣,你不要脸!你害死我父亲,害死我孟府满门!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要你的血来为我孟府满门偿命!你被关在天牢,我做不到来杀了你,却也日日夜夜盼着你死,我连棺椁都为你选好了……不,你霍皖衣怎配死了也安生?我要丢你进乱葬岗里,让你的尸体被豺狼分食——” “可我还活着,”霍皖衣轻笑,言语间没有一丝一毫温度,“我不仅活着,还嫁给了谢紫殷,他被我杀了一次,还愿意请旨救我,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孟公子?各人真的有各人的命,你爹是自作孽不可活,天要收他……至于我,我也作孽,可天不收我,你拿我又能怎样?” 孟净雪死死盯着他,忽然暴起扑来,又被在就安守在侧的侍卫压下,困缚双手。 霍皖衣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孟净雪道:“霍皖衣,我迟早会杀了你!” 竞夕成灰 第16节 “可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霍皖衣嗤笑开口,尾音冷得像是会凝结出霜冰。 “那你就来要我的命啊!”孟净雪吼道,“你灭我满门,就留下我的命,就是为了折磨我吗!” 霍皖衣道:“我哪里折磨你?我何曾折磨过你?孟净雪,我当初不杀你,是因为陛下不要你的命,也许是他想要你来杀我,所以他不要你的命,却不是我霍皖衣不要你的命,也不是霍皖衣要你满门的命。这个道理,我已经对你说过很多次,你却一次也不听。” 孟净雪咬着牙不语。 霍皖衣一字一顿向孟净雪发问:“就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就要为了你,不要我的命吗?”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霍皖衣:我的情敌是救命恩人,谢相的情敌是要命仇人,这有可比性吗? 谢相:你哪儿来的情敌? 陶公子:啊对对对。 第15章 旧曲 霍皖衣到底没有要孟净雪的命。 他自认与孟净雪之间谈不上谁对谁有亏欠,谁需要还谁的债,他们比之陌生人还要更陌生一些。 若是以前,他们也至多是有过几面之缘,说过的话大概加起来也不足百句。 唯一不同的事情。 不过在于孟净雪曾经向他说过:“喜欢”。 只是喜欢这种东西最没有用。 无论当时的霍皖衣有没有爱上谢紫殷,他对于爱情这两个字,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多感觉。 孟净雪对他说喜欢时,他只反问:“你喜欢我什么呢?孟公子。” 彼时孟净雪说:“霍大人风采出众,卓然众人,这都是我喜欢霍大人的理由。” 霍皖衣便轻轻发笑:“你看到我过得风光,又是否看到我被人厌恶恐惧的地方?” 孟净雪是有几分诚意的,对上他的眼睛,孟净雪说:“我看到了,但我不怕。”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 霍皖衣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回答毫不动容。 他只是看着孟净雪认真的神情,嗤笑着应话:“是吗?可你迟早会怕。” 于是孟净雪也真的怕了。 他没有给任何机会,以雷霆手段替帝王完成了任务,数罪并罚,将堂堂礼部侍郎关入天牢。 孟净雪得知此事,趁夜闯进了霍府,站在院中向霍皖衣厉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做!” 霍皖衣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了。 他对这些事情总忘得很快。 一个人的心里只能装下有限的人和事,多出来的,只会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霍皖衣仅仅记得,在他回答之后,孟净雪浸着眼泪问他:“可我喜欢你,你害死我的爹娘,我还怎么喜欢你?” ——他不需要孟净雪的喜欢。 霍皖衣毫不动容地想。 他只喜欢自己,只爱自己,霍皖衣这一生,从睁开眼看到世界的刹那,就注定了要为自己而活。 他竭尽全力站到高处,做帝王最宠信的狗,不是为了在旁人面前低声下气,瞻前顾后。 霍皖衣已经站得足够高了。 所以他在高处,只懂得要把握自己的权利、地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除非帝王令下,他身不由己。 否则他辛辛苦苦做这么多事,还有什么意义? 霍皖衣依旧不记得自己的第二个答案。 但他并不在乎。 那夜之后,孟净雪几次三番想要来暗杀他,可是天底下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武功,足可让孟净雪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他的命。 一次又一次,霍皖衣甚至厌倦。 他也曾坐下来向孟净雪阐明桩桩件件事情缘由为何。 ——皇帝想要孟府满门的命。 就仅此而已。 简单至极。 没有任何理由,天子想做便做了,而他领了命,就达成帝王的要求。 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霍皖衣认为,自己就算被千夫所指污蔑成佞臣,他自始至终,到底还是最忠心的那一个。 但孟净雪如果能听得进去,再想得多些,也就不会时至今日还在对着他叫嚷喊杀。 没意思极了。 荀子元做主将孟净雪押进了昶陵的监牢之中,言说要请示陛下,才可决定到底要如何对待——这位前朝侍郎的公子。 霍皖衣照旧闲来无事,他没打算再去见罗志序,自己整日在昶陵游逛,偶尔上饭馆吃些小菜,惬意得让荀子元的目光日渐幽怨。 大抵又过了几日,阳光烈烈,荀子元忍无可忍:“斗胆请教一下霍大人,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做事?” 霍皖衣讶异道:“你在问我么?荀家主,我不是说了,我就是来这里醉生梦死的。陛下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还是说……”霍皖衣早有预料般轻笑,“荀家主终于打算告诉我了?” 荀子元闻言眼皮直跳,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被霍皖衣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个滋味儿绝不好受。 荀子元以前只听说过霍大人的“丰功伟绩”。 如何被先帝称赞为“”绝世英才。 如今切身体会到了何谓不得不做、不得不顺着霍皖衣的心意做,其中感受,堪称微妙。 荀子元叹道:“我若不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应对?” “陛下之所以要您打听罗志序的下落,归根结底,是为了得知两个人的下落。” 霍皖衣挑眉道:“陛下倒是对这二人的去向毫不心急。” 否则怎能授意荀子元在这里当拦路虎,一次下马威不够,还要多找几次麻烦。 只是荀子元也没能料到,自己身为昶陵本地人士,不仅没能按照新帝的旨意让霍皖衣协助自己做事,反而几天下来,倒是将权势拱手相让了许多。 荀子元想到这里,也是颇为惭愧。 苦笑道:“说不急,也算是心急的,只是这两个人的去向大抵就在附近,且我等严加防守,凭那二者身份,他们插翅也难飞。” 霍皖衣问:“那我来见罗志序,岂不是打草惊蛇?” 荀子元摇首:“却不是。罗大人和这二人有旧不假,却和陛下关系更深。原本陛下以为,罗大人是此事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想来,霍大人应该会给几分薄面。” ……“谁能料到,霍大人不仅没有给面子,还将罗大人说得哑口无言,”荀子元抬头望天,手指搓磨着额角,头痛道:“却也是我没有料到,罗大人竟对霍大人的意见如此之深,连陛下的命令也抛之脑后了。 “说到底——”霍皖衣偏头浅笑,“意思是我和罗大人,还算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荀子元点了点头。 又慌忙摇头摆手,惊道:“您是谢相夫人,家在相府,以后牌位也摆在相府。哪里能是一家人。” 霍皖衣道:“我只是借谢相的势罢了,未必就和谢相是一家人。” 荀子元默然。 荀子元问:“您信这句话吗?” 这句反问倒是出人意料。 霍皖衣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荀家主,你真是我见过的……难得的有趣人。” 他这些年日日夜夜耗费心机,殚精竭虑。 所见的不是蠢人就是聪明人。 应对蠢人有的是耗费心力的时候,应对聪明人亦是如此。 反而是荀子元,既让霍皖衣觉得聪明,又觉得不聪明。 他语罢,转而又问:“罗志序既然和陛下关系匪浅,那不是能让他代陛下行事,将这二人的下落排查清楚,直接点兵捉拿?” 荀子元道:“事情难就难在这里。罗大人与陛下的关系并无几人知晓,而捉拿这两人,决不能大张旗鼓,教旁人知晓,且必须要一次即成。若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霍皖衣眨了眨眼:“可我既没有身怀绝技,亦没有什么绝世武功,纵然来到此处,也没办法轻而易举带走这两人。” 荀子元颔首:“这是自然。但是霍大人,你比千军万马都要来得有用。” “哦?”霍皖衣问,“此话怎解?” 荀子元道:“这两个人霍大人也认识。他们一个叫庄易喻,一个叫潘才熙。” 霍皖衣望来的目光晦暗哑沉,让人心慌。 荀子元顶着这突然而至的压力,勉强道:“他们与霍大人……” “有仇。” 霍皖衣淡淡道,“他们恨我,恨到我都不得不记住他们两个了。” 两年前,先帝尚在,科举殿试时,钦点了庄易喻为状元,潘才熙为探花。 二者是同乡,又年龄相仿,更是志趣相投的知己友人。 竞夕成灰 第17节 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然而先帝将庄易喻放在宫里当起居郎。 又将潘才熙放在宫外做翰林编撰,不出半年,提拔了潘才熙为太仆寺卿。 这两人宫里宫外,都需反反复复同霍皖衣打交道。 可这交道难打的厉害。 霍皖衣是出了名的无情冷血,不吃好处,只听皇命。 不过一个月,潘才熙的堂弟被卷入一场舞弊案,甚至牵扯到了人命。 潘才熙等人求到了霍皖衣面前。 但这件事霍皖衣看也没看,直接搁置在旁。潘才熙的折子递进皇宫,又被政敌压在了最底下,皇帝迟迟没能看到。 若仅如此便也罢了。 偏偏事情追查到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无数案件,波及了朝堂上大小官员共十四人。 风声刚刚传出,翌日,霍皖衣一本奏折直接参到了天子面前。 霍皖衣是什么人? 他简在帝心,是天子近臣,他的折子可以不通过内阁验查批阅,为了讨好他,天子身边多的是将折子一层层往上放的人。 更何况霍皖衣这本奏折参完不算,还在朝会上又参一本。 帝王雷霆震怒,十四个官员战战兢兢,摘下官帽跪倒在地,个个如鹌鹑般。 面对桩桩件件无可辩驳的真相,潘才熙只能听候帝王对堂弟的发落。 ——因为牵连甚广,潘才熙的堂弟被判了流放。 然而两个月后,潘才熙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探查出自己的堂弟是被栽赃陷害,其实质不曾真正接触过其中的任何一案,且他是代替临王的次子在受罪。 潘才熙没有再去求霍皖衣,他联系庄易喻,求庄易喻这个能可面见天子的知己替他一诉冤情,将真相大白天下。 ——庄易喻却没能传达到这份声音。 因为在庄易喻做好准备,仅差一步就可以一诉冤情的时候,霍皖衣进宫了。 霍皖衣对天子说:“臣观状元郎文采斐然,非池中之物,岂能让他日日夜夜居坐皇宫,不如让状元郎出外为官,为百姓谋福祉。” 轻飘飘一句话,庄易喻被天子下旨外放。一旬后,潘才熙也被降职外放。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好久没见到谢相了,想那个。 谢相:? 新帝:? 陶公子:身为一个大夫,我要警告你俩,身体才是本钱!不可以挥霍无度! 霍皖衣:啊?我说我想吃饭。 第16章 客来 自被外放贬官之后,庄易喻二人可谓是闻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想方设法弹劾霍皖衣,一直持续到霍皖衣被打入天牢,先帝驾崩。 他们对霍皖衣深恨不已。 也许是恨他断了他们的前程,也许是自诩才高出众,却最终还是落个泯然于众的下场。 霍皖衣道:“陛下想要我如何做呢?” 荀子元轻咳一声,道:“其实霍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让您随便行事,只要让这两人听到你在昶陵的风声,想来怎么也要找机会来见您。” “见我?”霍皖衣奇道,“恐怕不是来见我,是来要命吧?” 荀子元道:“……事无绝对。” 霍皖衣道:“他二人是文弱书生,苦读多年,一朝中试,哪怕被外放了个一年半载的,也学不来什么奇诡功夫,怕是带不得刀剑动我,只能换种法子了。” 荀子元道:“洗耳恭听。” “说出来岂不是失了意义?”霍皖衣道,“再者说,荀家主还有什么猜不到的么?” 荀子元默然。 良久,荀子元问:“那是否还需要我派来的几位侍卫……” “当然不用。” 霍皖衣懒洋洋看天边云色,笑道:“若是要动手,我给足他们机会。一次机会都不给,岂不是太过分了。” ——昶陵的酒楼雅间、饭馆单座里,照样有霍皖衣的身影。 他尝过昶陵的美食,对盛京的口味倒是怀念得更深。 他虽出生淮鄞,却对淮鄞毫无惦念心情,非要说来,霍皖衣认为自己对淮鄞应当是仇恨居多。 江州淮鄞,才子辈出,能者无数,有着钟鸣鼎食之家,亦有诗书簪缨之族。 而霍皖衣,却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他生于淮鄞,身份低,于是屡遭冷眼,家世错,于是人人可轻贱嘲骂。 霍皖衣从很早之前就发誓。 一定要走出淮鄞,去天下英豪汇聚之地。 ——他要站在最高峰,将一切曾轻视他的,被人奉上高台的人踩在脚下。 霍皖衣做到了。 他如今能可悠闲地坐在昶陵城最大的酒楼中,一间单独的雅间,温和舒适的座椅。 配上浅然熏香,微风淡茶。 霍皖衣正阖眼小憩。 大抵两盏茶后,有人推门而入,隔着圆木桌站在了霍皖衣身前。 他睁开眼,仔细看了看来人,挑眉道:“原来是你啊,罗大人。” 罗志序沉着脸坐下:“你猜到是我。” 霍皖衣道:“我没有猜,只是在想,如果这件事真有有人相助,那求助谁都不如来求助你。所以来见我的人会是你。这一点,我从未猜过。” 罗志序讽笑:“霍大人实在才高智绝,算无遗策。” 霍皖衣撑颌浅笑,眼底幽深无光:“要是你来见我,是为了说这种话,那你不用来见我了。我自有另外的方法完成任务,你并非不可取代的。” 闻言,罗志序嘴唇动了动,膝上双手捏拳,青筋毕现,如在忍耐什么。 不过片刻,罗志序展颜笑起:“霍大人说的什么话,大家同为一人做事,自当好、好、合、作。” 霍皖衣轻轻应一声,然后站起身来,侧首居高临下地看着罗志序。 他道:“我其实从不与人合作。先帝在时,我一人统管所有事务,都能将任务完成得很好。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信你,于是让你来同我一起解决事情。你如果反反复复、举棋不定,教我以为你废物到帮不成事,还要给我惹事。” “那就休怪我再让你体会体会,我霍皖衣是个多么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他语罢一顿,带着几分笑意发问:“罗大人,你能懂我的意思么?” 对于霍皖衣而言,言说他阴险狠毒,他亦可笑纳此说。 只是从前身居高位,得皇帝宠信,万千恶言都落不到他的耳里,恨他入骨的亦不敢争势。大家粉饰太平,拜他求他,无论从何处相见,都要卑躬迎笑,唯恐他一本奏折参到陛下面前——甚至于以霍皖衣的地位,奏折亦不需要,他自己一人足以铲除异己。 可这位年纪轻轻的尚书仆射,从登位直至先帝驾崩,一次也没有为自己“铲除异己”过。 他的敌人遍布天下。 有才有能的,有权有势的,民心所向的——比比皆是。 而霍皖衣错过了在最后的时机铲除他们。 如今也就要承担无数的风险。 也许他行走到任何一座州府城池,多的是人想要他的命。 但霍皖衣偏偏不想坐在相府里毫无意义的过一生。 他活着就是为了争权夺势,为了掌控自己——除此之外,霍皖衣的追求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唯一求过的人是谢紫殷。 他连先帝都不曾求。 罗志序沉默着领路,走在前方,霍皖衣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看这人宽阔的肩膀背影,就能看出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情不佳,正在强忍怒火。 因为霍皖衣的态度,罗志序只能顺着他的话许诺:“我自然会为了陛下好好办事,你与我合作时,我不会抱有成见。” 多简单的一句话。 可是对于深恨霍皖衣的人而言,要他们说出这种话,无异是在他们的心头割刀子。 天边斜阳余晖扑洒而至,青石板上映出一道赤红。 霍皖衣跟着罗志序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儿,最终,他们两人在一座废弃的庭院里停下。 罗志序道:“就是这里。” 霍皖衣眨了眨眼,正欲开口照着他们的戏本配合,颈下便是一凉。 有把刀颤抖着放在他的颈侧。 他听到有人说话,语气里有几分得意:“霍大人,我们终于见面了。” ……到底是没有握过刀、拿过剑的文弱书生。 霍皖衣想。 嘴上得意,手却抖得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霍皖衣才是那个执刀的人。 竞夕成灰 第18节 他这般想着,从拐角处又走出来一个人。 霍皖衣认出他来,笑意盈盈道:“潘探花,许久不见了。” 谁料潘才熙骤然大怒,厉声吼道:“你住口!” “如果不是你!”潘才熙声音尖嘶,“我还是太仆寺卿……还在盛京……我光耀门楣……让族人对我家另眼相看,都是你!是你害得我和庄兄被降职外放,连累家人!” 每说一句,抵在霍皖衣颈侧的锋刃就颤一分。 庄易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错……霍大人,你当初害我们被降职外放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下场?” 霍皖衣不语。 潘才熙急道:“你不是牙尖嘴利、最肯诡辩吗?怎么现在又不肯开口说话了?难道你被谢紫殷搞了几回,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低贱罪人,不配和我们说话!” 霍皖衣想,好没意思的两个人。 本以为外放后磋磨的时光足以让这两人心智成熟,可文采再出众又如何,科举时的试题答得再好,再引经据典,再有见地——纸上谈兵就是纸上谈兵。 殿试时写的文章也只是挥毫泼墨随意写就。 身处局外,便是理智果敢,聪敏机智之辈,身处局中,便如他曾经一样,是个愚蠢庸才,事事不成。 而他越沉默,潘才熙两人越觉得被他所轻视。 在潘才熙下一句话开口之前,霍皖衣忽然颈侧一痛,好似有什么从身体里涌出。 是庄易喻情急之下手中用力没能把握好力道。 这利刃划得不深,却还是浸出一丝血迹挂在霍皖衣的颈侧。 庄易喻的刀握得更加颤抖,似乎再也握不稳般。 潘才熙也被这道血痕唬了一大跳,强撑着继续嘲笑道:“别以为你不出声就没事了!我们两个拜托罗兄骗你来此,就是为了报仇!不过我看你现在这种模样,想来也不太受谢相喜欢吧!怎么也不见几个护卫,倒是留着你满城招摇……好在你遇见的是我们,我们只想要你的命。” “遇到别人……他们未必只想要命了!” 潘才熙话音刚落,一直在旁沉默的罗志序道:“等等。” “罗兄?” “他被荀子元奉为座上宾,我将他带来,逃不过荀子元的眼睛。若是他迟迟不归,恐怕荀子元会来此地查探,到时候你们带的那些东西,岂不是再也没人知道的地方了?” 这番话提醒了两人,庄易喻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有些胆战心惊:“说的也是,罗兄提醒的很是。潘兄,要事紧要。” 潘才熙并不甘心:“不行!这些事情固然重要,但放走他,难保他不会对荀子元说些什么!反正已经来了,想做的时候也没顾着后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报了仇!左右我们都是在逃,还不如先了一桩心愿!” 说得很有道理。 然而庄易喻却不敢下手。 他们都是书生,读礼读文,大谈四书五经,却不懂要如何去杀人。 庄易喻不敢动,潘才熙等了等,劈手将刀抢过。 就这么一刹那。 离了刀刃的挟制,霍皖衣得以脱身,反而先旋身踹了潘才熙一脚。 潘才熙骤然被踹倒在地,短刀砸落在地。 庄易喻直接被这个前所未见的场面吓得往后连退几步,腿一软,自己也坐倒在了地上。 霍皖衣俯身捡起那把短刀,阳光映照而下,刃边血迹刺目。 霍皖衣道:“要杀我的人何其多,我若是能被一把刀制住,那我早就死了。” 他语声方落,罗志序突然动身,快步走到庭院门前,将大门一开,躬身行礼:“见过谢相。” 霍皖衣一顿。 他回眸看来,庭院四周是斑驳围墙,绿叶绕墙,贴在门框左右,衬得朽烂的木门颇有几分古意。 罗志序行礼说话,随后让在一旁。 谢紫殷站在门外,一身浅紫长衣,腰间玉佩翠色生生,眉间朱砂耀眼。 霍皖衣手里的刀突然落下。 作者有话说: 新帝:我钓鱼,你们懂吧。 谢相:我的命你拿去钓鱼? 新帝:你的命?(大惊) 谢相:霍皖衣的命是我的,那不就是我的命吗。 新帝:哦,那没事了。 霍皖衣:我的刀怎么没拿稳? :你被美色震撼到了。 霍皖衣:哦,那没事了。 第17章 碎镜 夜色蒙蒙,落了场小雨,池前水光粼粼,涎玉沫珠,一盏碧叶旋打池面,偶尔响起几声雨滴砸落的脆响。 谢紫殷就坐在房中的太师椅上,外纱垂地,手中折扇轻敲,阖眼沉默。 霍皖衣挑开熏香炉的香灰,又接一支线香点燃,置于炉中。 他做完这些事,方开口道:“没想到谢相大人还会来此。” 谢紫殷闻言,依然折扇轻敲掌心,懒懒道:“我若不来,如何欣赏霍大人始终如一的风采?” 霍皖衣道:“我哪儿有什么风采。” “若是相爷不来,我还算是有些风采,只是相爷来了,我便是萤火油灯,岂能与相爷争辉?我自不是对手。” 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脸庞看不清神情。 仅有光晕蔓延在眉骨下颌,将谢紫殷几近完美的骨相映得让人心旌神摇。 “我头一回听你这么谦虚。”谢紫殷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左右你都敢借我的势来解自己的急,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怕的?” 谢紫殷缓缓睁开眼,眸光与烛影相映:“还是说霍大人现在想说,自己良心发现,于是对我有所愧疚,心甘情愿做小伏低了。”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话语霍皖衣已听过太多。 但这由谢紫殷开口说,总让他觉得陌生。 霍皖衣想自己是个很爱吃软吃甜的性子,一旦碰到些苦的,心里就不大能接受。 只是他奢求不了谢紫殷对他很好。 因为他们比之破镜难圆。 更如一面碎镜。 就像那面在天牢里,谢紫殷送给他的铜镜。 ——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和谢紫殷之间的秘密。 但他是知道的人。 他被一面铜镜刺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痛。 霍皖衣有片刻出神,然后他轻叹一声:“谢紫殷,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他又哑然失笑,绕过木桌,一掀衣摆,在谢紫殷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坐到了谢紫殷的腿上。 外纱交叠,乌影摇曳。 霍皖衣凑近发问,呼吸倾洒:“你以前怎么就不了解我?” 他们不忌讳谈从前。 这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从霍皖衣为先帝机关算尽开始,每个人都忌讳听到从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手段,如何威风,如何让他们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这是人人都忌惮又深觉愤怒的过往。 然而谢紫殷就是很不相同。 明明是亲身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杀机。 却还能面不改色提起从前。 好像那九剑不曾存在,渭梁河水温暖如春。 ——但霍皖衣明白,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不是谢紫殷原谅他。 而是谢紫殷已强大到不再需要折磨自己。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曾被他毁得彻彻底底。 只是命运和天意,最想折磨的人不是谢紫殷,而是霍皖衣。 所以要让他今生最大的债主从鬼门关里走回来。 然后找到他。 要他付出一生一世的代价。 ……这代价其实也好。 霍皖衣想。 他对任何人都觉得心安理得,唯有在谢紫殷面前,他受一分苦,就觉得还了些罪。 虽然杯水车薪,永不解渴,也还不清他的罪。 谢紫殷撩起他肩侧墨发,顺着他的呼吸声静默了片晌。 谢紫殷道:“现在了解你也为时不晚。” 竞夕成灰 第19节 霍皖衣问:“为什么不晚?” 谢紫殷弯折着他一绺发丝,意味深长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都不晚。” “……谢紫殷,”霍皖衣忽然放低声音,“你现在很了解我,可我已看不懂你了。” 他像是在剖白心迹般温柔。 然而谢紫殷轻轻笑着,反问道:“你需要了解我吗?” “为什么不需要呢,”霍皖衣道,“相爷是我的夫君,我要了解我的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我对相爷的所有都一无所知,府中大小事务又该如何处理?谢紫殷……” 他的唇几乎贴到人耳垂上。 霍皖衣又道:“我这个谢相夫人若做得不好,被人参一本事小,被以此休了事大。” 谢紫殷侧眸看他,神情冷淡,不为所动:“你觉得我会信?” 霍皖衣道:“凭什么不信。我能借到你谢相的势,凭的就是这个名分。” 谢紫殷道:“我以为,霍大人应迫不及待想与我坏聚好散,正了名声,正大光明站在朝堂上。” “……正了名声?”霍皖衣失笑,“我还有什么名声可正?我现在的名声已是糟糕透顶,谁见了我,都得说我是个佞臣贼人,我要是连谢相这棵大树都靠不住了,那岂不是要被他们分而食之?” 谢紫殷道:“就像潘才熙说的那样?” “哪样?”霍皖衣不假思索地反问。 然后怔愣着,想起先前在那座废弃的小院里潘才熙说过的话。 霍皖衣秾艳的眉眼落在灯火里。 他仰头问:“谢相都听到了?” ——“可我现在只属于一个人。”霍皖衣说。 他笑意盈盈:“我和谢相,可是有名有实的关系,他们想要动我,也要看谢相给不给这个机会。” “我说的是不是?哥哥?” 腰间倏然一紧,霍皖衣整个人腾空而起,被重重摔进了床榻。 他睁眼望去,先看到墙上正摇曳的灯烛火焰。 忽然覆来一片暗影。 他双眼微阖,望见清雅如兰的紫。 那是一面完好无损,做工精致的铜镜。 它的花纹雕刻得很好。 霍皖衣捧着它,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至极。他不由转头去看谢紫殷:“谢公子,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谢紫殷额前发丝散乱,闻言,抬起头看向他,淡笑道:“还算喜欢?” 霍皖衣道:“你送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有过不喜欢。” 他将铜镜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迈步走到谢紫殷面前坐下,忽然问:“你知不知道铜镜在我们江州淮鄞有什么寓意?” 谢紫殷眉间朱砂艳丽,神情动了动,唇边挂笑道:“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在我们淮鄞,有个故事。讲说两个相爱的人,他们因一面铜镜结缘,却苦于身份不能相守,只能每日都在铜镜后存放纸条寄信,写满心中情思。他们日复一日,隔着铜镜鸿雁传情——直到其中一人因为家中的安排,被迫嫁给了别人。” “然而十年后,世道混乱,群雄逐鹿,这位男子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了一国大将。而这时,嫁去的女子因为战乱,竟要被她的夫君变卖以换取钱粮。在集市上,她遇见了已成为将军的那个人。” 霍皖衣定定看着谢紫殷。 良久,他笑着继续:“女子自然不敢和这位将军相认,她以为将军现在的身份,一定也是妻妾成群,身边莺燕无数。而她已在多年的磋磨中认了命,就连当初的满纸才情也变得模糊难辨。她不肯相认,却还是被她的夫君作主,变卖给了将军。” “只花了五两银子。” 谢紫殷听得认真,又问:“然后呢?” “然后?”霍皖衣轻缓道,“所有人都以为将军买下她,是为了当初的情谊,不忍她受苦。就连她也如此想。于是她去到将军府时,便拜谢将军,言说自己赚够钱财,就会为自己赎身,恳请将军给她时间赚取银钱,待她赎身,她自会离去。” “然而将军却并非只是因为不忍她受苦,将军将她带回,是想要娶她。” “你说……这个时候,世人是否又要谈论谁配不上谁了?”霍皖衣轻笑,“从前他们谈论这位男子配不上这名女子,后来他们谈论将军不该娶一个有过丈夫的女人。只是从前他们怕了流言蜚语,怕了不般配三个字。这次,将军说什么也不肯退让。” “不仅如此,这次成婚,将军办得风光热闹,将所有能请到的人都请来,甚至还特意向皇帝请旨,得了皇帝的赐婚,在众人恭贺下迎娶了他心爱的女人。” ——“也就是在成亲当夜,”霍皖衣声音一轻,“将军送来了真正的聘礼。” 他望进谢紫殷的眼睛:“你猜是什么?” 谢紫殷不动声色:“是什么?” 霍皖衣道:“一面碎了的铜镜。” “那面他们曾借此鸿雁传情的铜镜,因为战乱而碎裂,却不知道为何,还是被将军发现,好生珍藏了起来。” 霍皖衣的声音又轻又柔:“他们因铜镜结缘,以铜镜寄情,女子看到这面碎掉的铜镜后,失声痛哭。然而将军同她说,送你铜镜,是想要你知道,我的心一如往昔。” “他们成婚五十年,白头到老,同棺而眠。” 他并不知晓,自己彼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艳羡。 “后来,在我们江州,尤其是在淮鄞地界,若是有人想要求娶自己心爱之人,就必然会送上一块铜镜。这寓意着求娶之人向天地发誓,发誓自己的心永远一如往昔。” 然后他看到谢紫殷似笑非笑的神情。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谢紫殷如此回答。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彼时山盟海誓,他日砒霜利剑。 ——在天牢里,谢紫殷赠来的聘礼,是那面亲手所做的铜镜,碎得无法还原。 他曾天真以为和谢紫殷有永远。 但人世间没有永远。 于是那个“永远一如往昔”,只让他觉得难堪。 作者有话说:第一章 的聘礼送镜子:碎镜不重圆是吧。 这一章看送镜子:他真的好爱他,我哭死。 第18章 秘密 茶水微温,瓷盏拨开水面,波纹曳动,泛起些许涟漪,轻之又轻。 荀子元躬身站在一旁,埋着头,鬓发被汗水濡湿,显出十二分的紧张。 直到那盏茶被重新置于桌上。 谢紫殷打开折扇轻扇两下风,懒懒道:“这份功劳到底该算是谁的呢?” 荀子元被他问得心脏猛跳。 不敢有任何迟疑,荀子元忙道:“在下只是做了一些小事,说不上有什么功劳。真要有功劳,那都是谢相的功劳。” 谢紫殷道:“我不过来了一日,功劳便算在我的头上,岂不是不公平了。” “但正因为谢相在这里,我们才有分功劳的时候。” “哦?那若我不来,你是想说——你会辜负陛下的信任了?” 荀子元被堵了一句,干巴巴道:“这、这……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谢紫殷合上扇子,半睁开眼睛,好似还未睡醒般,语调又柔又慢:“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的意思。若要我来猜,我又猜不准。荀家主是想为难我?” 他问得太像在设陷阱,仿佛每走一步、每答一句,都是在让荀子元往火坑里跳。 荀子元苦着脸,沉默一会儿,道:“谢相,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 谢紫殷问:“荀家主错在何处?” 荀子元道:“在下应该从一开始就为霍大人尽心尽力做事。” “荀子元,你真是个聪明人。” 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折扇随手甩到桌前,他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整理起袖摆。 “我是这个意思么?”他问。 荀子元一时愣住。 好半晌,荀子元才找到声音:“……那谢相的意思是?” 谢紫殷道:“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荀家主一个人的功劳。” 荀子元无措至极:“什么、什么功劳……是我?谢相……这件事,本来就该是霍大人负责……功劳又怎么会是……” 指间摩挲着袖摆线纹,谢紫殷轻笑:“我说是,就是了。难道你还要来质疑我?” 荀子元差点一头栽下。 荀子元道:“……谢相说的是,这件事就是在下一个人的功劳。” “很好,”谢紫殷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立刻写折子?” 霍皖衣撩开床帐起身走到桌旁,他伸手为自己斟了杯茶,稍微抿一口,颈下都隐隐作痛。 他强忍着这几分痛意将茶饮完。 将将放下茶盏,谢紫殷已推门进屋,探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霍皖衣道:“……我就不该同意来昶陵。” 谢紫殷将他搂进怀中,垂眸道:“嗯?” 霍皖衣道:“要是知道冷落了谢相,我便会加倍受罪,那我一定会告诉陛下,我与谢相新婚燕尔,实在不该分开。” 谢紫殷笑道:“又没有真的要你的命,你还有什么不敢受罪的?” “要命是一回事,痛又是另一回事。” 他答。 于是搂在腰间的手忽然微微收紧,他一时吃痛,满身颤抖。 谢紫殷道:“的确,所以我还活着……但我依旧很痛。” 竞夕成灰 第20节 屋中静得让人害怕。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他低着头,从身后谢紫殷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听到他说:“那我们也还挺公平的。以前你比我痛,现在我比你痛。” 谢紫殷便轻声笑了笑。 那只手从腰间往上抚摸,最终停在他的喉间,搓揉着那片肌肤,教人一瞬觉得温柔,又一瞬痛得刺骨,无可言说。 谢紫殷反问:“谁说你现在就比我更痛了?” 霍皖衣道:“那就当谢相比我更痛罢。” 他说得这么无情。 聪明人似乎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说这种话,可霍皖衣是人尽皆知的聪明,他却偏要说蠢人才会说的话。 谢紫殷的指尖在他喉前流连片刻:“好无情啊,霍大人。” “我有情你就不会痛了吗?”霍皖衣问。 “霍大人说得很是,”谢紫殷没有半分生气的迹象,那双眼睛里甚至盛着些许笑意,“无论霍皖衣有没有情,他都刺了我九剑,他都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贪心的人?” 谢紫殷在他耳边温柔低语,像是对情人的呢喃:“要了我的心还不够,居然还要我的命。” 霍皖衣藏在阴影里的双眸缓然睁大。 他望着桌前木纹,空荡荡又死寂的眼底忽然蔓出光彩。 而光彩消散得极快。 霍皖衣在这刹那,已感知不到任何痛苦。 他的心口像开了道闸门,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涌出去,让他无比空虚。 ……“贪心又怎么样。”他颤抖着唇瓣说话。 “反正我再贪心,我也还是要到了谢紫殷的心。” 他飞快眨眼,将早已流尽的泪意藏了回去,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搭在谢紫殷颈后,对上那双能窥探他所有,却窥探不到真心的眼睛。 “他爱我。他爱到就算被我要了性命,也还是舍不得真的让我死。” 他这样说。 直到桌上茶盏落地,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似要毙命般俘虏了他。 而他就此沉沦,落魄失魂。 潘才熙和庄易喻就被关在荀府的地牢里。 荀子元倒是也没有薄待他们,好吃好喝的供着,被褥也是新换的,就连地牢里的砖瓦都极整洁,不见半分脏污,烛光也算明亮,并不似真正的监牢般昏暗压抑。 但这对曾经的状元与探花而言,已是种非常难忍的折辱。 庄易喻做状元的时候,那是很有一番雄心壮志的。无论是他呈上的考卷,还是他平日里的言行举止,都能看出此人有着远大的志向,不俗的品格。 这也是彼时他能被先帝钦点为状元的缘由。 他才华横溢,又有拳拳爱民之心。 ——但今日已非昨日,权倾朝野的霍皖衣尚是罪人之身,他们也只能是苟延残喘。 只不过他们并非因为追随先帝才被清算。 而是他与潘才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足以动摇现在的朝廷社稷。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带着这些出逃,不管去哪里,先要保住这个秘密,以此来换取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譬如权势、地位,尊严或钱财。 甚至他们还幻想过更多的东西。 长久以来的磨砺并没有让他们意识到过往经历的深意。 也没能让他们体会到自始至终,他们不过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伪君子。 他们自以为君子。 却对自己被降职外放耿耿于怀,以至于在逃命的时候,还放不下要寻人复仇,甚至不惜折返来自投罗。 确实是蠢得无药可救了。 荀子元领路走在前头,尽心尽职地为谢紫殷提着灯照亮前路。 当那一抹浅紫广袖的身影走进二人眼底时,潘才熙最先拍上铁栏,大声道:“谢相!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件东西到底在哪儿,你不能对我们下手!” 谢紫殷隐在光华阴影里的朱砂痣妖冶华美。 闻言,他瞥了眼潘才熙,轻笑:“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我要找东西。” 潘才熙一怔,继而喊道:“不可能,你们设计抓我兄弟二人,不就是为了要找那件东西——” “哦?”谢紫殷轻抚颊侧,淡淡道:“我本来是要找什么东西,但是看到你们,我又觉得这个东西不重要了。反正谁拿到了都是一个下场,我又何必在乎这件东西的下落。” 他说得认真,语调虽轻缓带笑,却还是让潘才熙嗅到了杀意。 潘才熙几乎立刻就腿软了。 那双手紧紧抓着铁栏,潘才熙的腿却发软,可以说完全站不直身子:“……谢相、谢相是在说笑吧。” 谢紫殷道:“我对你们有说笑的必要吗?” 他打量着潘才熙的狼狈模样,目光落在旁侧沉默的庄易喻身上,道:“你们一个是当年的探花郎,一个是当年的状元郎,合该有片大天地来闯荡,怎么如今沦落成这个样子?” 庄易喻动了动唇。 潘才熙吼道:“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因为霍皖衣——如果不是他,庄兄不会被下旨外放,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从一个太仆寺卿变成一个小小县官!” “他怕我们状告他不为我潘家翻案,就是因为他自私自利,才会导致那一次的冤假错案……如果他不做这些,我和庄兄早就翻案了!乾坤郎朗、日月昭昭,还天地一个公道!” “公道?”谢紫殷走近两步,侍卫随行在侧,两道影子罩在墙上,无端压抑。 “你的公道是什么呢?你连谁在保护你都不知道,还敢说这些?” 潘才熙怔愣:“……什么?保护。” 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地泥泞残渣,他轻笑:“你以为自己真的能翻案?这个案子为什么结下,由谁发起,谁逃过了一劫,逃过一劫的人是什么身份,你从未想过么?” “若是没有霍皖衣帮你们请旨外放,单凭你们违逆先帝旨意这一点,就足以被发作斩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当时不懂也就罢了。先帝将你们外放,为的也是磨一磨你们的性子,好让你们分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可惜,先帝押错了宝,你们两个烂泥扶不上墙,不仅没悟透他和霍皖衣的意思,就连真正的仇人是临王都不知道,还在成天做要复仇的春秋大梦。” 潘才熙心跳如雷,张口欲答。 忽而胸前一凉。 瞬息短暂,先觉得冷,他才望见光。 ——是谢紫殷收剑回鞘时的剑光,剑被送回侍卫的剑鞘里。 而谢紫殷站在那里,依旧如松骨清俊,神光翩然。 谢紫殷神情淡淡,转眼看向庄易喻,微笑道:“只剩下你了,状元郎,说罢,你们将东西藏在哪儿?不说,我也可以现在就送你上路。” 作者有话说: 谢相:早就想宰他了,说话太难听。 被关在另一间牢里的孟净雪瑟瑟发抖。 当年的案子其实也很简单,临王搞的,先帝有证据但没立即发作,然后临王拖一大票人下水逼迫先帝立马交牌,先帝就交牌了导致有冤情。结果这俩没悟到这里头的意思屡屡想翻案,然后先帝和霍皖衣就把他俩搞出盛京,等他俩磨砺够了回来帮着搞临王。结果先帝都g了新帝都登基了临王也嗝屁了,这俩也没悟出来。 第19章 盛京 桌上摆着一碟缺了角的糕点。 叶征手里紧握着一块牌位,正细致体贴地为它擦拭不会有的尘埃。 ——又过了这么多个日夜。 做了皇帝,也躲不过生老病死,救不了已逝之人。 叶征静静看向上面雕刻的文字。 直到谢紫殷走进这间书房。 叶征道:“其实这件事情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就算全天下都知道这秘密,也至多是又生出对朕登基不满的声音。” 谢紫殷撩开衣摆坐于对面,抬手将折扇轻叩,道:“但既然能够截下,总好过他们扯着这张烂虎皮找陛下的麻烦。” “朕还怕什么麻烦。” 叶征的手指抚摸在牌位凹陷进去的字上。 “以前,朕要活命,所以敢做的事情不多,忍耐的事情不少。如今朕已经成了皇帝,却还要为了名声不敢做,天天忍。这没有意思。” 谢紫殷道:“做皇帝很苦,但这是陛下自己的选择。” 叶征道:“朕做皇帝就是为了不吃苦。” 谢紫殷道:“可现在陛下还是要吃苦,只有把所有苦头都吃尽了,才能让自己不吃苦。” 叶征深吸口气,将牌位轻轻放回供台。 白烟袅袅升腾,挂在墙上的水墨画张扬恣意,落款印着“叶忱”的红泥。 叶征就这样抬头赏画。 ——即使这幅画日日夜夜都能见到。 历朝历代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在天子的见思斋中,供着一个名为叶忱的人。 叶征道:“听荀子元的密报,你刻意让他将功劳都算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谢紫殷道:“是。” 叶征问:“你在担忧朕借此功劳让霍皖衣重回朝堂?” 竞夕成灰 第21节 折扇自手中轻拍,谢紫殷淡笑道:“若是担忧,自一开始,臣就不会给霍皖衣机会,让他得以面圣。” 叶征道:“那就这个机会让他安心为朕做事,难道不美?” 谢紫殷顿了顿。 “让他现在就回到朝堂,只会引起前朝官员的不满。且对于如今的局势而言,让他隐于暗处,秘而不发,才是对陛下,对他来说,最有利的事情。” 他解释得清清楚楚。 然而叶征却笑:“你是为了朕,还是为了霍皖衣?” 谢紫殷难得又沉默了片刻。 他反问:“陛下怎么能怀疑臣的一片忠心呢?” 叶征道:“因为叶征最欣赏谢紫殷的地方,就是他的偏心。” 谢紫殷道:“我也没有多么偏心。” 叶征笑出声来,神色不见郁结,反而衬出些许飞扬神采:“三弟在的时候我也很偏心,可偏心又如何呢,人若是没能有所偏爱,一生活下来浑浑噩噩,便会很无趣。” 谢紫殷道:“这一次的行动原本也只是秘密行事。但要避开可能有的耳目,霍皖衣还是不适合出现在呈上来的任何一封密信上。” 叶征道:“若是能借此揪出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人呢?” 谢紫殷道:“那不如写一写我,就说谢紫殷渎职,私自离开盛京。看看有没有谁会参我一本。” 叶征哑然失笑:“你现在谁敢参你!” 顿了顿,叶征又叹息道:“再等一段时日,将先帝留下来的那群人料理干净了,我们便可以随意传递密信,不用再躲藏暗示了。” 谢紫殷颔首应答:“已是近在眼前。” “不说这些,你动手杀了潘才熙,可是把庄易喻吓了个够呛。” 叶征敛容正座,又道:“吓到庄易喻便罢,就连荀子元也被你吓得不行,生怕你两个都杀了。不过要我说,都杀了也无所谓,反正那个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试试霍大人……” 喉间泛出一声轻叹,叶征继续道:“谁知道,试他没试出什么,反倒是荀子元被翻来覆去地刁难。他可是递了密信回来,说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务必派个好相处的。像霍大人这样的烫手山芋,他不敢沾第二次。” “归根结底,还是借了你的势。” 叶征皱眉发问:“谢紫殷,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该不死不休,他偏敢借你的势,你又让他借。你们也都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谢紫殷垂下眼帘,指尖把玩着扇骨玉坠,眉间朱砂微动,良久,唇角勾起,道:“可你也说了,我对他很偏心。” “痛还是会很痛,但是疼痛未必就可以因为我折磨他而消解。” 谢紫殷低声道:“我只会以自己的方式排解痛苦,而施加痛苦并不是我所擅长。” 叶征亦沉默许久。 叶征道:“你能这样想也好。” 谢紫殷便转移话题道:“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理?” 叶征道:“随便放在哪儿都行,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真的被发现了,世人皆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道身影在天光的映耀下笼了层光晕。 叶征轻嗤出声:“不过就是先帝是我的生父罢了。我连弑父弑兄登上皇位这种事都敢做,还怕别的什么?”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夕阳落下。 去昶陵游山玩水一段时日,霍皖衣想,自己到底没做成什么大事。 他做过的比之危险的事情数不胜数。 甚至要危险无数倍。 ——可霍皖衣都能完成得很出色,堪称漂亮。先帝没有不满意的时候。 而霍皖衣很不满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昶陵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也未让他觉得自己完成得多好,甚至感觉自己大抵真的就是去游山玩水、纸醉金迷的。 尤其是荀子元百里相送他们时,那副神情。 恨不得他们再也不要来昶陵。 ……至于那件东西,霍皖衣在这段日子里见过数次。 是一只木盒。 里面装了一个秘密,但看起来他们谁都不在乎这个秘密。 木盒子有些时候在谢紫殷的手里,有些时候就直接被放在脚底,还有些时候他会看见解愁在用它拍蚊子。 一个承载了秘密的东西居然能如此没有价值。 霍皖衣拿捏不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不通透,霍皖衣便将此暂时搁置,他回到屋中,撩开帘帐,忽然问解愁:“怎么不见陶公子?” 解愁登时怔住。 大抵谁也聊不到他会询问陶明逐的下落。 毕竟陶明逐的行事堪称乖张,对他这个真正的相府主人态度亦是差到极点。 若人人都处于霍皖衣的身份,那陶明逐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敌人。 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解愁有些惊讶,但还是认真回答:“陶公子回家了……不过临走前,陶公子说,等到他查阅好医书,就又会回来。让相爷……” 她忽然停下声音。 意识到自己失言,解愁垂下头慌忙道:“没什么了,夫人。” 霍皖衣道:“让相爷不用太想他?” 解愁飞快抬眼看向他。 那一眼里充斥着被猜到未尽之言的惊惶与诧异。 霍皖衣却神情冷淡地发笑:“随便猜猜罢了。他还能说什么好听话呢?” “不过……” 霍皖衣又问:“陶公子的家住在哪儿?” 解愁抿住唇沉默。 霍皖衣道:“我只是问问罢了,难道还会去他家里寻麻烦?我和谢相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看得也清楚。陶明逐在我眼里……亦只是一个医者。” 他到底是相府的主人。 能可这样平静说话,不仗势逼迫,已十分难得。 解愁犹豫片晌,低声回答到:“陶公子是坪洲泰杨陶氏的人,他们家族世代行医,如今的族长正是陶公子的祖父。陶公子自从救了相爷之后,就一直跟在相爷身边,这一次是被族中同辈亲自请回去的。” 霍皖衣挑眉:“如此说来,陶公子其实出身不凡。” 解愁道:“……是。” 霍皖衣道:“这样想,若我不是有谢相怜爱,怕是不能成陶公子的一合之敌。只可惜啊,人与人之间总是说不准的。身份好的,未必比我得宠,身份差的,未必如我出色。” 解愁一时无言。 倒是他话音方落,谢紫殷挑开帘帐走了进来,接道:“天下间亦没有比霍皖衣更容色无双的人。” 谢紫殷如此走近,解愁立即行礼离开,留下散发着熏香的房间,与两个人。 霍皖衣微眯着眼睛抬头看去:“陶明逐回去查阅医书——谢紫殷,你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治之症罢?” 他开门见山地发问。 而谢紫殷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 谢紫殷甚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谢紫殷只是顺势倒在软榻上,以一个十分慵懒惬意的姿势躺靠着扶手,微笑道:“孟净雪来刺杀了你……这还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 霍皖衣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谢紫殷道:“他堂堂孟府嫡子,做事居然能如此胆大又毫无心眼,实在是至真至诚之人。” 霍皖衣眉峰一动,定定看向谢紫殷的眉眼。 望着谢紫殷时,他总感觉隔着纱雾在看,看不真切。 “你做了什么事?”他毫无迟疑地问。甚至极笃定。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中折扇。 静了片晌。 他听到谢紫殷清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哦?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在还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不留神看见了孟公子。又因为心情不太美妙,所以不小心废了他一只手——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小孟:你有病吧转头看见我就整我。 谢相:我本来想杀了你的。 小孟:…… 同样是情敌: 【陶公子】被无视 【小孟】被废手 霍皖衣:我真的好善良好温柔,我真的,我哭死。 陶公子:…… 小孟:…… 第20章 天音 竞夕成灰 第22节 “那孟净雪与你岂不是无冤无仇。” 谢紫殷道:“当时兴许是无冤无仇,但如今看来,我们不仅有仇,这仇还不算浅。” 霍皖衣问:“深在哪儿?” “他想要你的命。” “天下间想要我命的人太多。” “所以我也不能一时间都杀得干净,”谢紫殷尾音微扬,似笑非笑道,“不过我又为何要阻止他们呢。你霍皖衣的命难道是什么贵重东西……你的命不贵重,可我要你的命,你的命也就贵重了。” 谢紫殷的目光投来,眼底仿佛盛着浓郁至极的黑暗。 “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注定是要来折磨的,有人要你的命,有人要你付出代价,这么多的人恨不得你过得不如意,要你痛苦。” 霍皖衣静了片刻。 他问谢紫殷:“那你是为了什么?” 谢紫殷浅浅笑着,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活着?” 霍皖衣道:“你不是说想要我的命?” 谢紫殷道:“不错。” 扇面被徐徐展开,露出鸢尾花的一角,隐隐透着几分蓝。 “我活在这世上……”他听谢紫殷低声说话,“我还活在这个世上……” “霍皖衣。” 他突然又听到谢紫殷如此唤他。 他看折扇上的鸢尾花瓣,又抬眼去看谢紫殷的神情。 ——而他读不懂谢紫殷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只听到谢紫殷轻笑:“我活在这世上,多活一天,都是对你的折磨。” 霍皖衣睫羽颤了颤。 谢紫殷道:“我若死了该多好。我如果死了,你霍皖衣至多午夜梦回时觉得可惜,我唯有活着,你才会觉得痛苦,你才会受折磨。” “如果我是个死人,那霍皖衣就也愿意死——可谢紫殷还活着,你只能苟延残喘,只能为了活命付出更多的代价,霍皖衣,我要你受着折磨,日日夜夜面对我,看到我活着,就想到曾如何杀了我。” 他望着谢紫殷的眼睛。 须臾。 就像一眨眼。 谢紫殷俊美的容颜勾出的不是情意温柔,是沉沉的红,让人溺毙于此的深沉。 他看见谢紫殷眉眼间朱红的痣。 又看那双眼睛里积满的尘灰。 他们到底谁比谁更空虚空洞一些呢?霍皖衣浑噩地想。 他从不问那九剑痛不痛。 因为他心知肚明。 再爱他,谢紫殷也会千疮百孔。 一颗真心。 能可被九剑刺成什么模样? 如果还能完好无损,谢紫殷即是圣人,他甚至不配受折磨。 霍皖衣迟迟道不出一句话。 他至多在谢紫殷离去时开口:“我想出府看一看,好吗?” 谢紫殷道:“随你。” …… 于是他们错身而过,像四年前的渭梁河边。 霍皖衣呆呆站了许久。 他颤抖着睫羽,掉下一滴眼泪。 ——他早已流尽眼泪。 剩下的到底是眼泪还是血泪,他已分不清楚。 却每一滴都要为谢紫殷而流。 赌坊里人来人往,二楼却窗明几净,安静得落针可闻。 展抒怀倚窗而坐,叹息道:“你为什么又来见我。” “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霍皖衣道。 展抒怀问:“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帮你?” 霍皖衣不答他,自顾自道:“这个人叫陶明逐。” “……”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展抒怀怒道,“我在说我不想帮你!” 霍皖衣便抬起眼帘,淡淡道:“我帮新帝做成了事,他不提拔我,是因为我还不到现身人前的时候。但我已做了一件事,就会有更多事需要我做。” “你确定不再和我合作了么?展抒怀,我上次来时似乎也提过——到底是什么人,才不用和我合作。” 展抒怀愣住。 摇扇的手顿在半空,展抒怀睁大眼睛:“霍皖衣,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 展抒怀道:“你咄咄逼人,毫无风度……你心里有事?” 霍皖衣嗤笑出声:“我一直都如此,什么时候我又给了你我很有风度的错觉?” 展抒怀“啧”了声,道:“好,陶明逐是谁?” “谢紫殷的救命恩人。” “哦?” “亦是我的情敌。” “……啊?” 展抒怀瞪圆双眼,连姿态风流这四个字都抛之脑后,只顾得上张大嘴巴。 “霍皖衣,你……” “节、节哀?” 霍皖衣蹙眉道:“是情敌,又不是情人,你这是什么反应?” 展抒怀伸出食指,左右摇晃道:“错!大错特错!救命恩人,这是什么,是大恩情!更何况有救命之恩的人还喜欢他……你想想、霍皖衣,你仔细想想!” “要是这位陶、陶……算了,要是这人以救命之恩要挟谢相呢?譬如……某个深夜,他去找到谢相,说谢相,我怕冷,能不能去你的床上暖暖。谢相如果拒绝他,他就可以说,我救了谢相一命,谢相还怕我做坏事吗。” 展抒怀越说越是深以为然,拍案叫绝:“那可谓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万花丛中一点绿。” 霍皖衣静了许久。 展抒怀摇头晃脑品味半晌自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著作。 忽而感觉浑身都凉飕飕的。 更何况这座房间之死寂,让人连呼吸都听不到几声。 展抒怀战战兢兢扭头。 霍皖衣不知道已看了他多久,一对上他的视线,霍皖衣便冷笑道:“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展抒怀往后一缩。 “是你要我帮你查的,我只是合理推测,再说了,救命之恩本来就是很大的恩情。只要运用得当,可以为自己换多少好处,你难道不清楚?哦,你不清楚,你霍皖衣什么时候救过人的命呢?” 霍皖衣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未救过?” 展抒怀哇了一声,又道:“好,你救过。那你就该知道这个身份能做成多少事,更何况这个姓陶的还喜欢谢相,是你的情敌,那可是个劲敌。不过你让我来查他,是不是也想到了他的危险?” 然而霍皖衣却答:“没有。” “啊?” “我只是好奇他手里究竟有什么与谢紫殷有关的秘密。”霍皖衣道,“至于他是不是强敌,值不值得我提防,我从未想过。” 展抒怀道:“你好无情啊,霍大人……要是他真的和谢相有什么呢?”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展抒怀想过霍皖衣可能有的许多回答。 然而霍皖衣只是沉默了很久。 他轻笑:“我配说什么吗?” ……那是相识这些年来,展抒怀第一次听到霍皖衣如此自嘲。 遥遥人声相传,霍皖衣立于山脚,眺望山上人潮,流云屋檐。 他自淮鄞赶赴盛京时,财物空空,只能四处借宿。 太极观收留了他很长一段时日。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去。 说近乡情怯么,淮鄞才是他的故乡……然而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太极观。 他在这里得到过短暂的温暖。 短暂到好像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样。 竞夕成灰 第23节 霍皖衣站了片刻,还是拾阶而上,他与回往的人群错肩而过,又与前往山顶的香客顺流而上。 太极观一如往昔。 只是霍皖衣与当初相比,可谓是面目全非。 他心事重重,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转而凭借着记忆去往后山小亭,怔怔坐在亭中看莲荷浮水,游鱼追影。 直至有人在他身后开口:“……霍大人?” 霍皖衣稍微迟疑了一瞬。 他转身看去,最先看到青色的衣袍,簪下的流苏,然后才看到那双带着讶异的眼睛。 霍皖衣有些恍惚。 好似时光逆流回当日,他在山脚的河边救了一个人,一个郁郁不得志,想要投河而死的人。 霍皖衣道:“……你?” 那人便微笑:“许久不见霍大人,不如手谈一局?” 霍皖衣颔首,又道:“丹洛,没想到你还在这太极观里。” 丹洛双眸明亮,闻言一笑:“当初霍大人救我一命,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于是观主问我,想要走怎样的前路。我言说,既然前路是路,后路是路,那我足下所行便也都是我的路。而我站在这里是在走路,我离开这里亦是在走路——” “所以我留下来了。如今我道号玉阳,就拜在观主门下。” 霍皖衣道:“算是得偿所愿么?” 他问着,石桌上已布好棋盘,盛着黑子的棋篓被推到他面前。 丹洛道:“是得偿所愿。因为我以前的愿是想要活着,过得很好,是以我身为女子,更想要出人头地,做出大事业。只是我郁郁寡欢,辜负岁月,直至这滚滚流水而去,我沉入河底……那滋味,实不好受。人若能活着,便不要去死了。” “如今我在观中,也会遇到许多与我曾经一般的人。若能为他们答疑解惑,了却杂念,舍弃忧心,亦不失为我的大事业。” 霍皖衣便又颔首道:“这样也好。” “是以……” 丹洛忽而开口。 “我看到霍大人,便觉得你心中有事。不知是什么样的事,让我看到你这般模样?” 霍皖衣道:“无解之事。” “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无解,可无解亦有解。老君曰,天下万物生于有,而有生于无——正如此刻,霍大人的重重心事,是否本有解,而霍大人却不知如何解?” “亦或者知道如何解,却知道不能如此解?而人间诸事,未必都好得,有舍才有得。” 他却轻笑:“我其实借着别人的名头在观里供着牌位。你猜,我供的是谁?” 语罢,霍皖衣落下一颗黑子,声响清脆。 随着遥遥远远钟声回荡,犹如天音。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供的是谁。(下一章不会开奖) # 千疮心 第21章 尘泥 指上捻散开深灰色的尘灰。 谢紫殷站起身来,用手帕仔细将指尖的淤灰擦拭干净。 他转过头,眼底深得令人心惊。 抖如筛糠的官员轰然跪下。 “谢相、谢相……罪臣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就算再给罪臣天大的胆子,罪臣也不敢做这种事啊!” 谢紫殷居高临下,淡淡道:“你还想再有天大的胆子?” “不……不……” 那官员已不知是悔是怕,脸上涕泪横流:“罪臣不敢,罪臣真的不敢……谢相大人……求您看在、看在谢氏曾与罪臣有旧的份上——” 话音戛然而止。 “啊!” “啊啊——谢紫殷,你疯了!” 嘴边裂开的伤口浸出鲜血,形容狼狈的官员瞪大眼睛看向他,宛如在看一个可怖的魔鬼。 谢紫殷垂下眼帘:“你知道便好。” 他面无表情,将长剑随手丢给身侧的侍卫,又道:“我不喜欢别人说谢氏。这世间已经没有盛京谢氏。” “先帝……先帝是对的!”那官员忽然叫嚷出声,“你谢紫殷有了权柄,只会比任何人都更过分、更擅权……先帝……先帝啊!!” 官员伏地痛哭,握拳捶打着冰冷的石板:“若是先帝在,何至于此,我何至于此啊!” “带刘大人下去。”谢紫殷神情间毫无动容,只道,“天下间求死的人不少,我定然奏请陛下,让刘大人早日去与先帝团聚。” 那名官员哭嚎着被侍卫左右架着胳膊带走。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 火把照亮了去路归途,亦将四野荒凉映耀得清清楚楚——然而此处不闻虫鸣,不闻鸟啼。只有沉郁难解的黑暗与死寂。 谢紫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他挺直腰背,像松柏驻地,如翠竹般端正笔直,落在火光与阴影中的双眼明明灭灭。 良久。 谢紫殷忽然叹息一声,道:“以后这种无药可救的人,还是别让我来了。” 从不远处的树影中走出来一袭大红长衣的身影。 刘冠蕴道:“我也不想见这种人。” 谢紫殷淡淡笑道:“好歹和刘相是同姓故交,怎能不见呢。” 眼尾皱纹飞横,刘冠蕴捋着胡子摇首:“正因为是故交,才不能相见,更何况我如今的年纪,等朝局稳定了,自会退隐归乡,又何必多生因果。” 谢紫殷道:“以刘相之才,陛下怕是不会舍得让您退隐归乡。” 刘冠蕴道:“话虽如此……但谢相之才可谓冠绝一世,这朝堂本该只有一个丞相,刘某不才,忝居其位,已是不美,又怎能长长久久如此?” “明君惜才,与刘相,应该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谢相这番话可是将我高高架起,不敢轻言走下了。” 于是谢紫殷在火光摇曳的影里微笑。 “我是最不值得做这‘唯一’的人。若无刘相,这丞相之位,我还未必会要。” 叶征拄着额头沉默许久。 “烂了。” 叶征说:“都烂了。” 年轻的新帝蓦然起身,袍袖飞扬,勃然大怒道:“全烂了!” “先帝、先帝!” “朕抓了十二个人!”叶征简直怒不可遏,“他们口口声声说先帝是如何的圣贤明君,好像朕才坐上这个位置,就已经是德不配位!” 谢紫殷上前两步,垂眸道:“以臣看来,陛下已然改朝易代,实在不必为前朝臣子忧心。既然他们心怀先帝,那便赐他们一死,与先帝团聚。” “左右已失了这些人心,便干脆不要了。耗费心力去收回,也只收得回能收的,不能收的,用尽方法也无用。陛下现在着眼未来,看的是真正的光明坦途,如此间的小人心思,实不用在意。” 他话音方落,叶征视线转来时,刘冠蕴亦上前道:“臣以为谢相说的极是。先帝之臣,不缺对陛下忠心赤忱之人,这些不忠之人,以旧主名义行谋逆之事,实乃罪大恶极。既然他们连先帝的面子都能拿来利用,还有什么是这群人做不出来的?” “陛下——”刘冠蕴眼神清亮,掷地有声道,“我等已走向另一条光明坦荡之路,这十二个人,屡教不改、行事乖张,足可赐死。” 叶征立于高高的台阶之上。 新帝看向这最忠心的两位臣子,良久,叹息般开口:“开科考罢。” 谢紫殷彻夜未归。 霍皖衣一个人坐在房中,数着蜡油淌流而下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一次又一次。 霍皖衣想。 这远算不上是什么寂寞。 因为比这更寂寞的滋味都已经感受过。 他经历太多空荡荡的,没有人陪伴的黑夜。 就算觉得冷也依旧如此。 闲来无事,霍皖衣干脆让解愁取来笔墨,坐在桌前提笔练字。 以字而言,霍皖衣写得自然比不上出身世家的谢紫殷。 他自幼没有学过多少东西,在江州淮鄞,他是个古怪身世,平民百姓还好,凡是世家大族,都会对他冷眼相待。 而他其实就是出自世家大族。只他的身世比所谓不堪的还要不堪。 霍皖衣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 他的记忆里有高高的院墙,宽敞的庭院,然而却没有一个能和他谈天说地,嬉戏玩闹的人。 他要自己想办法果腹,还要想办法捱过炎热夏季,捱过冰冷的冬天,又要去偷听一墙之隔的朗朗书声,听夫子如何解答那些疑惑,又对天下有着怎样的向往。 而在霍府里他无牵无挂。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无法生育的八公子,他们从乞丐窝里捡来了他。 再后来,他们买来更好的。 于是霍皖衣顷刻间失去本就不曾拥有的一切。 竞夕成灰 第24节 他孤零零住在霍家,无处安身,无处可去。 十一岁那年,霍皖衣已在各个世家大族间受尽冷眼、嘲讽,甚至羞辱。 他如同被游街观赏的动物,因为这尴尬的身份被耻笑评判。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们一厢情愿带着他招摇过市,彰显自己是何等“仁慈”“善良”。 他们给他穿华美的衣裳,背地里却讥嘲他很肮脏。 ——无所谓他的生死。 他们只需要他在活着时证明他们的善良,所以哪怕他遍体鳞伤,险些渴死冻死,饿死病死……那都是寻常。 那一天,他被领出那座小院。 他看到了衣着华贵的许多人,他们让霍皖衣选择要跟谁回去。 ——他居然还有选择的时候。 可霍皖衣谁也没有选。 他只想要离开。 但他知道八公子的秘密,这是霍府不能让人知晓的丑事。 于是他们开始做选择。 ——在一个深夜。 由一个家仆开始,他们言称府上丢了贵重的财物,然后将霍皖衣从房间角落里拽出,按在地上,狠狠抽打他的身体,责问他是不是偷盗了东西。 那时霍皖衣就明白了。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他沉默。 他厌倦,懒怠否认,不想反抗。因为早就看清这场局就是要他的命。 就算反抗,他又能反抗到什么时候呢? 霍皖衣还记得当时,他抬眼望向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教他厌烦的表情。 他们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却偏要他有罪。 他们鞭打、践踏他,用泥灰涂抹他的伤口,言说他就是这么肮脏。 他是低贱的,不能被好好看待的人。 ……想要走么?哪里这么容易。霍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他要付出代价。 而霍皖衣偷盗了府上贵重的财物,不仅要付出想离开应该付出的代价,还要付出财物遗失的代价。 他们对他口诛笔伐,大声谩骂,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一旁。 脸上的神情冷漠又高傲。 一身华服之下,是比谁都更肮脏丑陋的躯壳。 他们的骨头一定都是黑的。 霍皖衣想。 他被打得浑身都很痛,好像眼底的红都是浸出来的血。 他定定看着。 看霍府的家主,看另一个差一步就做了他父亲的男人。 ……他对他们没有过任何希望与期待。 他只想离开。 但权势之下压迫而来的是什么呢? 压得人沉沉压抑不能喘息,高山般厚重,让他不得脱身。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肆意编排他、羞辱他,这十二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已过得比什么都不如,却还是会因为他活着,就得到无休无止的训斥与蔑视。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住在华美的房间里,享受美味,而他只能吃剩菜剩饭,狼狈地躲雨避雪,有时甚至还要去挖院中的青草作食,凿雪止渴。否则便会饿死渴死。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高高在上,无所谓他的生死,无所谓他过得是否快乐,是否如同一个正常人。 因为有权势—— 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是肮脏的贱种,不知道父母是谁,流落在街头的可怜乞丐,得以被他们看中带回府上,却从未回报,理应被他们惩罚。 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活得这么痛苦,归根结底都是理所应当。 所以霍皖衣—— 无所谓活着,还是死了,无所谓受过多少羞辱诋毁,是否遍体鳞伤。 ……权势。 权势啊。 霍皖衣手中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垂下眼帘,定定看着满纸凌乱的墨痕,嗤笑着,将它们卷成一团丢在地上。 他颓然坐倒,呆呆望着朱红色的房梁。 所以他爱恋权势,他要做人上人,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让所有曾轻视自己的人,自诩高洁的人,不想与他这种低贱如尘泥的人比肩的人——都只能仰望他。 ……他们不配与他比肩。 因为他会永远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 霍皖衣轻之又轻地笑出声来。 他彻夜未眠。 一如他掌权那日,他向当时的帝王弹劾江州霍氏一百三十三条罪责。 世家大族,抵不过天子一怒。 ……斩首当日,霍皖衣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良久,绽放出一个令他们毛骨悚然的艳丽笑颜。 作者有话说: 小陶:等等不是说没有铲除异己过吗。 :这是铲除异己吗,这不是报仇吗。 小陶:…… 小孟:…… 第22章 断折 窗外隐隐在刮一阵风。 霍皖衣一夜未眠,如今困意翻涌,更是呆呆望着房梁出神。 风还是吹得有些急。 霍皖衣想…… 后来呢。 后来江州淮鄞再也没有了霍府。 所谓世家大族,在皇权面前也毫无抵抗的力量。 他们一夕倾倒。 霍皖衣冷眼旁观他们的潦倒崩溃,看这高楼瓦解崩塌。 讲说快意么。 那的确还算快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 他浅浅呼吸,手下又多出一团揉皱的纸张。 谢紫殷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 好像他四年前的风光已经被看够了,如今便只剩下狼狈与彷徨。 更要一一被谢紫殷看到。 霍皖衣收紧手指,若无其事地将地上的纸团捡起,连带着刚刚的那团一起握在手里,然后转头道:“你……” 他没能将话说完。 因为谢紫殷的眼睛看来,他在其中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想说的话一瞬就说不出口了。 谢紫殷看他片刻,打量四周,在燃尽的蜡烛上多看了一瞬。 谢紫殷道:“没睡?” 霍皖衣便答:“不想睡。” “你还有这么任性的时候?”谢紫殷轻笑,“我是不能睡,你反而不想睡。” 霍皖衣道:“若是谢相大人愿意与我交换一下,我心甘情愿不能睡,谢相大人更能想睡就睡个够了。” 然而谢紫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深深。 良久。 谢紫殷道:“一夜不睡,想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霍皖衣道:“我难道非要想了什么才可以不睡吗。” 竞夕成灰 第25节 谢紫殷走近两步,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 自己原来这么冷,冷到谢紫殷的手触碰而来时,竟会觉得滚烫。 任由谢紫殷从他手中取走那两团纸团。 一张张打开,墨痕凌乱,字不成字,白白辜负浪费了这两张好纸。 屋中静了片晌。 谢紫殷道:“你觉不觉得有个人很浪费?” 霍皖衣呼吸一滞。 他好像回到了四年前,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以至于他分不清哪里才是梦境。 霍皖衣回答:“那我也可以赔。” “你打算怎么赔?”谢紫殷问他,“我府上的每张纸页可都是上品,你买得起,还是做得出来?” 他陡然清醒。 原来时光不会倒流而还。 霍皖衣垂下眼帘,他说:“请谢相大人指点。” 谢紫殷却突然道:“三日后,你进宫面圣。” 没头没尾。霍皖衣抬头去看,只看到谢紫殷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是个会越行越远的背影。 当袖摆如同振翅的蝶翼从门框飞出时,霍皖衣忽然动了。 他往谢紫殷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 然后他撞进一个怀抱。 苍穹青光之下,他被抵在冰冷的墙边,颈侧被咬得发疼,教他眼眶飞红,呼吸凌乱。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 最终却只是颤抖着开口:“谢紫殷……我疼。” 六年前。 盛京。 霍皖衣踏入大殿,稍稍抬眼看过殿上正襟危坐的帝王,他撩开衣摆,跪地俯身。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高坐在上的帝王已笑着开口:“霍卿快起,你将事情办得这样漂亮,朕心甚慰。不知霍卿想要何赏赐?” 霍皖衣便谢恩起身,垂着眼眸道:“臣不需要赏赐。” “哦?霍卿为何不要赏赐?” “臣能为陛下做事,已是天大的赏赐。臣不贪心,不爱贪求。” 帝王怔了怔,忽而朗声笑道:“霍卿啊霍卿,你啊,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人,怎么能不贪心,”皇帝肃容道,“人不贪心,便无欲求,人无欲无求,即不知如何行走。霍卿,你能做成这么多事,。便是因为你有欲求。人有欲求, 必然会生贪念。你如今说你没有想要的,并非是你真的没有,而是你还未发现。” 高高在上、执掌着无限权势,能一言定人生死的帝王,却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辈,耐心劝解他,好似要为他这个徘徊在人世漂泊无依的孤魂,寻一处能够安身的地方。 ——霍皖衣想,传道受业解惑的,分明该是夫子。 可陛下坐在高台龙椅之上,仍能如个长辈一般同他讲人有贪心才是正常。 霍皖衣读了许多的书,为了能够站在帝王面前,他付出了太多心血。 而他读过的那么多书里,没有一本写着一个帝王会如此对待自己的臣子。 陛下对他很好。 纵然这件事过去许久,霍皖衣日日夜夜行走在黑暗里,纵然他被人说是皇帝的走狗,说他是奸佞,说他只是皇帝最锋利的兵器,他迟早会被舍弃。 霍皖衣想,自己十分明白。 他是兵器,而兵器会锈折,人心是最不可测算的东西,昔日让他要贪心的帝王未必真的要他贪心。他越是当真,越容易犯错,越可能丢命。 可霍皖衣依然怀念那个时候。 他这十几年走来,过得都很不快乐。 从没有人教过他这些道理,不是他们不会,而是不会有人开口。 在江州淮鄞,人人轻视他,他知晓的道理都来自一墙之隔的声音。 在盛京,他读许多书,从书中去见道理,便不再有过任何人同他讲这些事情。 无论在旁人眼中的帝王是何等残暴不仁,何等心狠手辣。 在霍皖衣的心里。 他始终记得那个时候的每句话。 而也正如陛下所说的那样,他的确有了贪欲。 在求权的路上,霍皖衣自认是一帆风顺。 唯独他的贪欲落在了谢紫殷的身上。 盛京谢氏,百年大族,谢紫殷的身份是即使如他身处权势顶峰,也无能为力胁迫要求。 而他也不想做。 从醒悟自己爱上谢紫殷的那一刻开始,霍皖衣便走进了旋涡。 他有了贪欲。 人为什么会有贪欲,因为想要的东西并非那么容易获得。 想要就会有,那每个人都不再有贪欲。 唯有想要而不容易有,有过又失去,人才会有无穷无尽的贪心。 而他有过又失去。 他不切实际、天真幻想,以为会有永远。 于是忘记什么是皇权,什么是帝王,什么是命运。 直到帝王的旨意敲醒了他。 命运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他们只是要联手让他一次比一次绝望。 这样好像就能观赏他的痛苦。 他在旁人面前有多无情冷血,狠毒漠然,便要在谢紫殷的身上尝到同样的痛苦。 然而即使如此。 霍皖衣从未想过假如不曾爱上谢紫殷,自己将会如何。 爱过谢紫殷的人,只会觉得快乐。 因为所爱活在光里,一眼望去,便看见谢紫殷温柔的眼睛,于是痛苦都变得无足轻重。 ……但他亲手把谢紫殷推进黑暗。 不再有光在他的世界里。 霍皖衣的世界只剩下沉郁的黑色,不见底的暗,不会再有光亮照在他的身上。 他要终日与黑暗为伍。 霍皖衣想。 他就是这么没有良心,他就是如此丧心病狂,他就是这么无情无义,卑鄙无耻。 他就是个小人。 他的确很肮脏。 那又如何呢。 ——只要自己能活着。 昏暗的晚霞从窗边透出几分颜色,洒落在床榻一侧。 长出两块淤青的手腕懒懒搭在霞光里。 霍皖衣半梦半醒,困得厉害,手指蜷缩了几下。 谢紫殷伸手撩开他颈侧的墨发。 霍皖衣的声音很轻:“……你不会咬伤了吧?” “……没有,”谢紫殷的指腹抚上他颈侧,轻轻摩挲,“要是咬伤,你现在应该死了。” “我不想死。” 霍皖衣忽然说。 “嗯?” “我从来都不想死。” 他抬眼看向谢紫殷,眉目秾艳得有无限风情,嘴里却谈着生与死的话题。 谢紫殷笑道:“谁想死呢。难道我想?” 霍皖衣怔怔看了片晌。 他忽而哑着嗓子说话:“你不要死。” 抚摸着颈侧肌肤的手指蓦然停下。 谢紫殷低声问:“什么?” 霍皖衣困意浓浓地重复:“你不要死……” 他已要睁不开眼睛,只固执地又说了一次:“谢紫殷……你不要死……” 竞夕成灰 第26节 夜里开始下起绵绵细雨。 解愁站在长廊上,等谢紫殷走出屋时,她上前道:“相爷,晚膳是否要叫人备下?” 谢紫殷道:“备着吧,夫人醒了就传膳。” 解愁低头应是。 顿了顿,解愁又道:“陶公子寄来的信收到了,他说,医书上有……” “不用管他,”谢紫殷截住她的话语,语气冷得好似这与自己无关,“有没有救,我比他更清楚。” 这句话的话意让解愁心惊。 她抬头看了眼谢紫殷的神情,慌忙低头,心跳快得发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谢紫殷道,“要死的迟早会死,能活的总归能活。” 她脸色渐渐苍白。 她小声应是,往后退了两步,正欲离开。 谢紫殷忽然又叫住她。 解愁道:“相爷有什么吩咐?” 谢紫殷没有看她,那双以前温柔似水的眼睛,如今望着雨,却深得恍似幽渊。 谢紫殷道:“不要告诉夫人,这件事,我不会重复第三次。” 解愁抿了抿唇,她颔首:“奴从未向夫人提起过。” 她话音落了,盈盈一拜,退步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陶:我这么努力,你摆烂? 解愁:我在瓜田里天天吃瓜,嗝 第23章 又雨 雨将歇未歇,淅淅沥沥落了几日。 让霍皖衣想起当年面见先帝时,亦是这样不眠不休的雨,沾过屋檐青石,翠草繁花,雨珠摇摇欲坠结挂在树梢枝头。 车马停在宫门前,霍皖衣走下马车,早就候在门外的内侍立刻动身行礼,迎他进去。 细雨洒落在伞面。 霍皖衣踏在白石板上,一步步前行。 这四周模样寻常,与当初的景色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换了几种花,移栽了两棵树,一眼望尽的前方,终点,不再坐着那个会为他答疑解惑的帝王。 如今风景依旧,江山却已换了主人。 见到新帝时,雨下得更急,滂沱嘈杂得仿佛天上地下只剩下了雨。 然而踏进那座熟悉的宫殿。 天地又变得十分安静。 霍皖衣顿了顿,他俯身跪拜。 叶征道:“朕应该早些时候见你,但现在见你,或许正是最好的时候。” 新帝身着华服,不戴冠冕,步步拾级而下,站在霍皖衣的身前。 霍皖衣便听得新帝说:“霍皖衣,你对先帝的忠心,天下人都看得分明。但如果朕要用你,你就要比对先帝时还要忠心,朕要你有千百倍的认真,尽心竭力做每件事。” ——年轻。 霍皖衣想。 现在的陛下终究年轻,处事说话,总带着滚烫热血,直白天真。 如若这是先帝—— 先帝只会说:朕用人不疑,既选择了你,便会信你。 可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口中应答:“臣自当鞠躬尽瘁。” 他不在乎谁坐在龙椅上。 他最先要在乎的是自己。 哪怕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他要遗臭万年,做个人人厌烦的权臣奸佞。 他霍皖衣只要活着一日,便要一日的滔天权势。 彼时他初见先帝,已有豪情壮志、无限野心。 如今不过换个天地。 霍皖衣缓缓抬起头,他与年轻的新帝对视片晌,掷地有声地开口:“陛下想要的,臣都会为陛下达成。” ——他不会是天生的忠臣纯臣,为君王死而后已的伟人。 他只会是贪生怕死的权臣佞臣。 嘴上可以为君王死而后已的小人。 但不会有人真的挖开他的心来看他是否真诚。 他说得轻巧,理所应当。 叶征端详他许久,忽然道:“你觉得朕对先帝是什么看法?” 霍皖衣顿了顿。 他仍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新帝,眸底幽深不剑光:“臣不知,亦不曾揣测。” 叶征回身登阶,又再叫他起身,待他站起,叶征方道:“朕很恨先帝。” 霍皖衣垂眸不语。 叶征道:“朕想要改变这个朝堂,但先帝留下的顽疾太多,已到了朕不想以寻常手段改变的时候。” “朕要做一件事。” 叶征的眼睛看得很远,神色冷淡地继续道:“朕要毁掉先帝的一切东西。” 在霍皖衣的沉默里,叶征偏头问他:“你觉得朕要做什么?” 霍皖衣道:“乱世改朝易代,皆是如此。” 叶征道:“可这是太平盛世。” 霍皖衣轻轻颔首,他漫不经心微笑,似乎又居于高处俯视众生般脱离俗世。 他说:“而乱世之前总是太平盛世,每个乱世之后,也都是太平盛世。” 如日中天的高氏,终究已被新的姓氏取代。 若这真的是乱世。 动荡的朝局只会由鲜血来涂平,远没有如今太平。 然而要明悟这种道理,先要让握着权柄的人懂得放弃。 ——谁会轻言放弃呢。 世上多的是要孤注一掷的人。 霍皖衣问:“陛下需要臣做些什么?” 叶征道:“朕要你参加此次的科举。” 殿外大雨瓢泼,声响几要盖过所有。 然而新帝一字一句果决坚定,不曾被雨声冲散一字。 霍皖衣睫羽微颤,良久,他道:“臣这个身份……” “那就换一个身份。” 叶征道。 雨又丝丝密密落了两日。 展抒怀一纸信笺,在天气晴朗的一个傍晚请来了霍皖衣。 就在熟悉的赌坊二楼。 推开窗户,依旧看这些旧景,只有他们两个人。 折扇徐徐摇动,展抒怀道:“你让我查的人不太好查……不过,我也不是一般人,还真让我查到一些事。” 霍皖衣在对座撩衣坐下,斟茶浅酌,道:“查到些什么?” 展抒怀道:“陶氏,在坪洲泰杨可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名声虽然在别的地方不太响亮,但在他们整个坪洲,谁都听过陶氏的赫赫威名——尤其是泰杨人,都说陶氏是神医世家。” 霍皖衣道:“继续。” “因为陶氏从来都只学医,祖上往前看过两百年,还曾有过武功高强的真神医,相传悬丝诊脉这种手段都是得心应手。再近一些,就是出过御医,掌管过整个太医院。开过的药房、治过的病不计其数。” 展抒怀摇着扇,说得也算是事无巨细,“啧”声又道:“而陶明逐是这一代的医府继承人,不出意外,再有两年,陶明逐就必须回到泰杨去接手家中的医府。” 屋中静默了一瞬。 霍皖衣神色平静,浅浅抿一口清茶,挑眉道:“还有呢?” “还有?” “霍皖衣,你麻烦大了!”展抒怀忽然大喊。 又急急道:“你现在的身份这么尴尬,别人陶公子又是什么神医世家,祖上也是荫蔽子孙积德行善的,你这种作恶多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怎么和别人争?你争得过吗?” 霍皖衣道:“我争不过。” 竞夕成灰 第27节 他承认得如此迅速果决,毫不迟疑。 展抒怀登时愣住:“啊?” 纤密的睫羽掀开,露出霍皖衣死寂幽惘的一双眼睛。 衬着那张昳丽殊绝,艳色无双的脸,无端让人心悸。 霍皖衣微笑道:“我为什么要争呢?” 展抒怀反倒被他问住:“他不是你的情敌?” 霍皖衣道:“你难道真的以为谢紫殷会看上他?” 展抒怀无语至极:“就算看不上,你也比不过别人啊,他救了谢相的命,你又做了什么?真要说,你现在的这个情敌是你自己找的。你要不刺那九剑,不做那件事,这个情敌根本就不会出现。” 霍皖衣漫不经心道:“那我岂不是要十分痛心悔恨。” 展抒怀:“……” 头痛至极。 展抒怀道:“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霍皖衣道:“我想什么?展抒怀,如果你的脑袋可以装点儿风花雪月之外的事情,你就应该想到这件事之外更重要的东西。” 展抒怀沉默,展抒怀站起身,躬身一礼,假笑道:“请霍大人赐教。” 霍皖衣屈指弹了下茶盖。 他垂下眼帘,轻声问:“为什么陶明逐还会留在谢紫殷身边?” 展抒怀道:“因为他救了谢紫殷的命啊。” 霍皖衣道:“一个神医世家的继承人,会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留在相府,半点儿事都不去做吗?” 展抒怀挠了挠脸,又坐下来,道:“那就是他在偷偷做事咯。” “——对,他在偷偷做事。” 霍皖衣凝视展抒怀的眼睛,好似看到人的心底:“他为什么要偷偷做事?他在偷偷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一个学医的医者才会做的?” 展抒怀顿觉悚然。 一惊:“你的意思是……” 展抒怀道:“他在偷偷对你下毒?” 霍皖衣道:“如果陶公子想要毒死我,那我一定盛情邀请他来此,让我们兄弟同生共死,不负你我兄弟之情。” 展抒怀讪笑道:“我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合上折扇,展抒怀正襟危坐,敛容道:“你认为这件事应该与谢相有关?” 霍皖衣颔首道:“除此之外别无解释。更何况他走之前甚至故意留话,让我知道他虽然回了坪洲,却并非只是回去应对家族事务——他还要查阅医书典籍。为了什么?” 展抒怀道:“你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霍皖衣道:“不用再查他。展兄,我需要你帮我另一个忙。” 展抒怀问:“你又要我做什么?” 霍皖衣眼底映了一片青翠颜色,倒影茶盖花纹,如丝纠缠,如绿雾朦然。 他沉默良久。 淡淡道:“为我找到所有你能找到的医书。” 展抒怀瞪大眼睛。 展抒怀惊道:“你打算弃笔从医?” “我怎么能是打算弃笔从医呢?”霍皖衣面带笑意,笑意却不进眼底,“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有什么难解的病症,要让这个神医世家的继承人耗费这么多心力。” 展抒怀小声发问:“……那如果是不治之症呢?” 霍皖衣的目光一瞬落来。 好似一柄开锋后磨得极锋利,却头一回出剑的利刃。 让展抒怀的心跳也随着刃光破空的瞬间而停顿。 霍皖衣移开视线,仔细端详窗棂枝影,晴空朗日,最是光明。 而他身处黑暗。 而他仍在地狱。 纵然阳光洒落,他亦会说好冷。 但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想。 他之所以游荡人间,他之所以还在攀折权势。 都是因为千般万般的不甘心。 良久,霍皖衣轻笑:“就算我死了,谢紫殷也不会死。” 他说。 “我不会让他死。”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的两位肱骨大臣呀,你们怎么都要死不活的呢?朕的江山要亡啊(泪汪汪) 霍皖衣:我死后可以给你托梦。 谢相:我死后可以诈尸。 新帝:……我真的栓q 第24章 山高 遥遥山高水长,雁飞南往,马儿嘶鸣,回荡群山褐影之间,泉流无声静处。 ——秋意已浓。 霍皖衣躬身退出帝王营帐,转而叫住来往的宫人询问:“谢公子在何处?” 宫人行礼欲答,霍皖衣却越过那低下去的头颅,看见站在人群之中的灼然生辉的谢紫殷。 他眼底含笑,将宫人抛在身后,直直向人群里走去。 他又见到谢紫殷了。 霍皖衣想。 一身锦衣华服的谢家公子,当之无愧的天潢贵胄。 他不见他时,总怀念初见时候。 他见到他时,便满心欢欣。 可又总觉得还差一点、还差一些,他已站在权势中心,却依旧觉得无法伸手触碰到谢紫殷。 是因为自己站得还不够高么? 还是因为谢紫殷站得太高。 高到他无可企及,只能仰望,高到他只能等谢紫殷低头看他。 他不喜欢这样。 可他终究很喜欢谢紫殷,即使这个人在霍皖衣的一生中,是最重要,也最难拥有。 他读过两情相悦。 却很难读长相厮守。 谢紫殷身处人群之中,霍皖衣靠近时,听见的是周围人声鼎沸,交谈言笑,恭维言语。 几位世家公子围聚在谢紫殷周围,笑道:“那我们岂不是要讨个彩头。” “谁要是第一个猎到鹿,谁就能请谢兄去家中做客?” “那不行,”一位世家子不服,“有萧兄在这里,谁还能在秋狩上比得过他?要我说,不如选夜里的诗会,谁若得了头筹,谁就能和谢兄秉烛夜谈。” “你们倒是想得很好。” 霍皖衣的声音从他们耳侧飞入,所有声响便瞬息凝滞。 众人神色讪讪,颇不自在地拱手:“见过霍大人。” 霍皖衣也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谢紫殷的身上。 他看这双多情的眼睛。 看着谢紫殷双眼微眯,浸出隐晦的,好似只有他们才会得知的暧昧笑意。 谢紫殷慢慢唤他:“霍大人好。” 短短四个字,却每个字都砸在霍皖衣的心上。 他与谢紫殷避开人群行出,在山泉池边停下脚步,驻足看叶落水中,转旋流走,飞入远处苍穹。 谢紫殷问他:“霍大人寻我有事?” 霍皖衣漂亮的双眼光彩熠熠,他眼底折映万千水色,泉流飞波。 他顿了顿,才侧头看向谢紫殷:“找你就是一等一的大事。” 他们的距离其实十分的近。 他偏头看过来,谢紫殷便能看到他眼底清光,琉璃晖影。 然而谢紫殷仅仅只看了一眼。 谢紫殷垂着眼帘,目光停在他的唇上。 竞夕成灰 第28节 谢紫殷笑道:“那我换一个问法……霍大人,你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霍皖衣道:“我想你。” 谢紫殷道:“天底下很多人都会想我。” “但是你想我,”谢紫殷轻飘飘继续,“我十分高兴。” 折下的树叶笼出一片树荫,一叶红枫跌转,静静落在来时的小路上。 谢紫殷向他凑近些许,在粼粼波光映衬之下吻住了他。 他们因为一个吻而意乱情迷,因为太年轻。 年轻到有一个吻,就以为有永远。 临别之前,霍皖衣叫住谢紫殷,道:“我能否请谢公子教我写字?” 谢紫殷盈盈笑道:“霍大人的字迹难道不美?” 霍皖衣道:“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自然要取长补短,学无止境。谢公子以为呢?” 于是谢紫殷又向他走近。 那只会执笔写字作画的手,能抚琴鸣筝的手,一旦用来抚摸他的肌肤,就教他心动。 谢紫殷垂眸看他,指腹摩挲着白皙的脸颊,轻声道:“世上怎么没有十全十美?我眼前的霍皖衣,就是十全十美的。” “不过你想要见我,我亦时时刻刻想见你。霍大人,我等你。” 他们彼此等过一次又一次。 唯有最后一次。 等得足够绝望,足够心冷,足够让一辈子这三个字变得可悲。 足够让爱变成恨。 让永远。 变成最锋利的刀刃。 霍皖衣从噩梦里陡然惊醒,他坐起身,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他坐在床榻上,指下是柔软薄被,榻边尚燃着一支新换的线香。 而他呼吸急促嗅不到一丁点儿香气。 他满身冷汗,视线触及空荡荡的枕侧,杂乱的心跳忽然停滞。 屋里没有任何声响。 就连擂鼓般的心跳也一瞬死寂。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 他在无声黑暗里回忆那场噩梦——梦里多愉悦欢欣,梦外就有多绝望刺骨。 他不会痛苦。 霍皖衣想。 他只会觉得可惜,不会觉得痛苦,他至多认为犯了一点点错。 ……但他不是真的不会痛。 以为谢紫殷死后的日子究竟过得有多漫长。 每天闭上眼睛看到什么,睁开眼睛又会想起什么,他都历历在目。 他有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活在什么时候。 世间是否从没有过谢紫殷这个人。 他还是不会后悔。 因为皇权倾轧之下,他已做出最好的选择。 ——只是命运不愿意善待他。 于是他要失去,他要痛苦,他要站在无可转圜的位置,千万次的失去。 千万次的回头。 千万次的不再拥有。 四年时光。 ……已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烈阳骄然照空,高悬天上,行人如织来来往往。 谢紫殷坐在酒楼客座,饮了杯酒,神态间满是倦怠:“你怎么会想要和我联手?” 孟净雪端坐一旁,白衣墨发,手中握着短刀,冷冰冰道:“你凭什么不和我联手?” 谢紫殷道:“我如果想要霍皖衣现在死,他还能活到这个时候吗?” 孟净雪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死?” 谢紫殷偏头看他,兴致缺缺地应道:“你被我废了只手,还能来见我,看来是一点记性都没长。” “霍皖衣害死了我爹娘,”孟净雪死死握着刀,他咬着牙问,“他也害死你了,你不能因为自己还活着就原谅他。” 谢紫殷失笑:“我什么时候原谅了他。” 孟净雪道:“那你就和我一起找他报仇!他不应该过得这么自在,还有……他也不该能继续为新帝做事,他这样的人,但凡做了皇帝的走狗,就只会乱咬人,根本不讲良心。” 谢紫殷斟了杯酒慢慢酌饮,闻言挑眉:“就我所知,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就是皇帝的走狗了。” “……你说这么多,谢紫殷,你是什么想法?” “我是什么想法?”谢紫殷道,“我废了你一只手,你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想法?” 孟净雪抿唇,道:“你是不是对霍皖衣还有旧情?” 谢紫殷道:“就算有,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孟净雪道:“他害死过你一次!如果不是有人救你,你早就死了。谢紫殷,不能因为你还活着,你就给他机会,你要是真的死了,他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机会,哪怕他现在装得很好,他也不可能在乎你。他以前——” “霍皖衣的以前,我比你更清楚。”谢紫殷放下酒杯,慵懒地靠着椅背打开折扇,“你和我之间没有任何好谈,我来见你,只是因为你说要见我。我很好奇你想说什么,但如果你想说的只是这些,我便奉劝你一句。” “孟公子,霍皖衣现在的命是我的,我要如何用是我的事,若是有人想要霍皖衣的命,我可保证,这个人,绝对会最先死。” 孟净雪怔愣片晌,怒而起身:“你就是在偏帮他,因为你还爱他!” 谢紫殷神色不动地抬眸,反问:“我是还爱他,你呢?你还爱他吗?” “我不爱他!” 孟净雪脸色涨得通红:“从他害死我孟府满门的那天起,我就不爱他了!” 谢紫殷道:“那你就恨他罢,每一天都恨他,下到阴曹地府还要恨他,转世轮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恨他。” 孟净雪眉头一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我见俗世蠢人太多,如果桩桩件件事都要解释,那我迟早会被你们这种人蠢死。当然,孟公子未必是真的蠢人,只是一个人因爱生恨事小,分不清轻重事大。要是天底下的俗人都如孟公子这样坚定果决,想来做官也会轻松许多。” 孟净雪听他话意微妙,咬了咬牙,转身道:“既然你不和我合作,那我就先告辞了。希望你不会后悔你今天的决定。” “我也一样……”谢紫殷遥遥举杯,轻笑,“希望你下辈子……也不后悔今天的决定。” 孟净雪冷哼一声,踏步推门而出。 迎着日光,白衣公子已非昔年风光,孟净雪在烈阳下渐渐走远。 谢紫殷在窗边看了片刻,又放下窗。 他坐在酒楼客座,无所事事般,换着饮了两三种酒,依旧不觉得醉。 大抵过了一刻。 孟净雪又被人押了回来,弯膝跪倒在谢紫殷面前。 “……谢紫殷,你这是什么意思!放开我、放开!” 押来他的侍卫用剑鞘压低他的头颅,喝道:“闭嘴!谢相面前,岂容你喧哗吵闹!” 孟净雪颤抖着身体,喉间发哑:“谢紫殷……你……你……” 他没看到谢紫殷的半分神情。 他只听到酒水倒入杯盏的声音,伴随着谢紫殷随意至极的语调响起。 谢紫殷说。 “我分明不是好人,你怎么偏偏要来寻我合作呢?你这样相信我,我现在要拿你的命,都觉得有点不舍得。” “不过我也心善,会给孟公子一个机会。只要你做成这件事,我就不杀你,如何?”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善良。 谢相:我心善。 众人:啊对对对。 谢相:孟净雪难道不是蠢货吗。 小孟:…… 第25章 寻情 夜色深。 满城火树银花,盛京笼罩在五色的焰火之下。 吆喝售卖着的摊位烛灯明亮,光彩照耀处,人人皆是面带笑颜,新衣又穿。 这即是盛京一季一次的天街盛会。 往年这个时候,先帝都会亲临盛会,与民同乐——直到前几年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帝王临会的场面,已很久没有出现过。 竞夕成灰 第29节 如今又是一季天街盛会。 霍皖衣跟随着谢紫殷的背影踏入阙楼,偏头下观,一眼看尽盛京繁华,灯火如旧璀璨,流光溢彩。 他们登上阙楼至高之处,清风幽幽,灯影摇曳,左右无人的静默沉寂。 霍皖衣几乎瞬间就想到当年。 也是在这个阙楼,同样的盛会时节,只有彼此两个人。 他们看灯火,人潮翻涌,身处喧嚣鼎沸的盛京,却只想世上唯有他们。 他怔愣了会儿,若无其事地开口:“来这里做什么?” 谢紫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仅仅偏了偏头,向他伸手:“过来。” 于是他走到谢紫殷身边,艳丽的眉眼被烟火倏然照亮,又随烟火陷落而蔓出阴影。 霍皖衣有薄情的唇。 他生得昳丽多情,却偏偏心肠歹毒。 谢紫殷的指尖在他脸侧停了片刻,或许想要抚摸,亦或许恨不得划一道伤口。 却到底什么也没有做。 谢紫殷收回手,淡淡道:“我喜欢看灯,你不知道。” 霍皖衣不在意地接话:“我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谢紫殷道:“所以我在看灯。” 霍皖衣便问:“灯有什么好看?” “我喜欢看灯,灯就好看了。” 他听谢紫殷如此回答,便觉得落在眼底的璀璨灯火,竟也如他寂寞。 静了片晌,霍皖衣道:“陛下准备亲临天街盛会吗?” 谢紫殷道:“陛下会来。” 他又问:“相爷不打算陪着陛下共赏盛会?” 谢紫殷懒懒倚靠栏杆,红衣赤痣,眸深如夜,闻言,似笑非笑般应他:“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 这句话的话音刚刚终尾,新帝的身影已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在众人簇拥下登临阙楼。 幽寂的阙楼瞬息间嘈杂吵闹起来。 多少官员凑到谢紫殷身边,拱手施礼,言笑晏晏,举止间极尽谄媚。 霍皖衣退后两步,稍微离得远了一些,他倚在角落的圆栏旁,眺望楼下华景,空洞枯寂的眼睛里终究有了几分凡尘人气,光色氤氲。 他也曾如此风光。 但此时回想那些风光时日,亦不觉得有多快意。 比之孤独地站在人群之中听尽谗言夸赞,声声句句吹捧。 他还是更喜欢听谢紫殷一字一顿告诉他。 ——“永远”。 哪怕永远的界限只有一年。 他也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永远。 霍皖衣又看过一时明亮光彩,直到新帝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叶征道:“你也喜欢看灯?” 他滞涩一瞬,旋即轻松笑答:“陛下喜欢?” 人群三三两两散在阙楼上,看似空荡,却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们,无数双耳朵在听他们谈话。 新帝一身玄衣金绣,华贵雍容,眼睛映着楼外烛灯,金光熠熠:“难道不是谢相喜欢?” 叶征言罢,转头道:“谢紫殷,你给朕过来。” 那道被簇拥在旁的人影便转过身来。 谢紫殷走近道:“陛下寻臣有什么要事?” 叶征问:“你的夫人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看灯?” 谢紫殷没有看他,只道:“如果什么都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叶征道:“这难道是秘密?” 谢紫殷道:“不是秘密,但如果人不愿知,就会一直不知。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人生在世,装糊涂比真清醒有用,所以陛下也该让别人能装一装糊涂。” 叶征哑然失笑,偏头看他,问:“谢相的意思是你犯了欺君之罪?” 霍皖衣却道:“臣说不知,就是真的不知。” 他答得取巧,也未惹新帝发怒,叶征至多又笑了几声。 但这笑声将将落尽,新帝忽然后退两步,急急道:“什么人!” 有一道刀光从上而下劈来。 它特别亮,在缤纷的灯火里绽放。 霍皖衣意识到这是有人行刺,在这天街盛会,最容易行刺成功的时候——新帝不比先帝忧虑,明显没有带上多少侍卫随行。如此才能有人轻易潜入阙楼来行刺。 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时机。 霍皖衣的眼角余光瞥到许多人后退,亦有人咬着牙冲上前来作挡。 他不想丢掉这个机会。 他的目光从新帝的面容上滑过——没再迟疑。 在罗志序吼叫着冲上前的刹那,霍皖衣已经先一步上前作挡。 他为先帝挡过一刀。 知道如何才能伤得不如那次重,又不会轻到白挨一刀。 他这样想。 然后他向前,伸手—— 却又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霍皖衣心跳一滞,他顺着那扼住自己腕部的力道看去,看到的是一只熟悉的手。 而他没能看到更多。 因为他被拽得向前踉跄,刀已劈下,从他上臂肩前划出一条伤口。 鲜血浸流,叶征看了拽他的人一眼,神情有些微妙,厉声道:“还不快抓住刺客!” 刺客单手执刀,是短刀,墨发凌乱遮盖眉眼,只让人看到刀上的血红。 “我要为先帝报仇!”刺客高声大吼,“先帝才是盛世明君!你不是!你不配做皇帝!” “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也是为先帝而死!我还有无数同僚相助,迟早有一日,你会从皇位上滚下来——” “唔——” 凌空射来的箭矢穿透刺客执刀一侧的肩膀,刺客闷哼一声,冷汗瞬息浸透衣衫,罗志序冲上前去将刺客按倒在地,与此同时怒吼:“你们还在看什么!护驾、护驾!” 众人手忙脚乱慌作一团,叶征倒是平静:“先回宫罢,这件事,所有人都要给朕一个交代。” 官员们面如土色,神情间都有些慌张。 反而是以前声名不显,最近才赶回盛京重新上任的罗志序态度极佳。 罗志序道:“陛下,臣打算再盘问盘问这个刺客。” 叶征看了过来,打量片刻,颔首道:“这件事交给罗卿,朕很放心。” 罗志序先躬身一礼,告辞而退。 众人见叶征不动,也不敢开口,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叶征的目光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良久,新帝叹息一声,在官员们的簇拥追逐下离开了阙楼。 太痛。 霍皖衣想,自己明明能挨一刀,不算太重,要挨得有利可图。 但他现在痛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和床榻间的痛不同。 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好像人都要跟着这一刀烧成灰烬。 ——他有挨这一刀的理由。 因为他要往上爬。 总要爬到一个教自己心安的位置,哪怕付出很多代价。 然而在他动身挡刀时,谢紫殷拽住他手腕的这一刹那,霍皖衣意识到,他挨再多刀,都没有理由。 ……这是新帝的局。 一场注定要让人受伤,也必须有人受伤的局。 新帝要用这件事做更大的事,所以哪怕不完美,一看尽是瑕疵,它也仍旧有作用。 而没有霍皖衣,也有另外的人。 他在这个局中挨一刀最不值得。 不值得。霍皖衣抖颤着睫羽,他好似流尽了泪后,终究要开始流尽他冰冷的血。 他觉得很痛。 谢紫殷捏住他手腕的力道重得惊人,他甚至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痛在伤口,还是痛在手腕,是伤口更先变得狰狞,还是骨头更先被捏断。 霍皖衣终究还是哭了。 竞夕成灰 第30节 他兴之所至,亦未哭过。因为自认流尽了眼泪——所以坚持一份幼稚天真的冷漠,绝不在谢紫殷的眼前落泪。 可他还是痛,他满眼是泪,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受不住这种痛。 他轻喘着气、发着苦音,他对谢紫殷说:“……我疼,谢紫殷,我疼。” 重叠焰火影中,灯花飘摇的阙楼丹楹刻桷,衬得谢紫殷俊美的面容又添几分侈丽。 谢紫殷将他的手往怀里拉近,半搂半抱着,垂下眼帘端详这一条伤口。 看得很仔细,却不见谢紫殷有多少动容神色。 霍皖衣又痛苦地喘了几口气。 他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意识到这大抵是伤得有些重,再也撑不下去。 他动唇开口:“……疼。”只说这一个字。 于是谢紫殷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力道,转而在上摩挲。 谢紫殷抬起眼帘,眼底漆黑无光般幽沉,眉间朱砂与最后一场烟火辉映。 天地一瞬间的万籁俱寂。 谢紫殷轻笑道:“疼啊……” 他垂下头,凑到霍皖衣的耳边:“让我猜猜,你原本是想让它落在这里,竖着一刀,以那把匕首来说,伤口不会太严重。” “可是你没想到我居然会拉你一把,这一刀居然从手臂直接划到肩膀。” “你是聪明人,我猜到你要挡这一刀,也必须是你来挡这一刀。” 他带着些许怜惜,指下抚摸过霍皖衣的嘴唇,下颌,最终停在冰凉的眼尾,摩挲那片泪痕。 他吻了吻霍皖衣的眉间。 ——他如此温暖,如斯柔情,似珍爱一个宝物般轻声细语,低声呢喃。 “但霍皖衣,我是真的想让你死的。” 这是霍皖衣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你这样显得我很傻。 谢相:四年前我也挺傻的。 霍皖衣:啊……今天天气真好,啊痛痛痛。 第26章 林间 冰凉。 这触感让霍皖衣想起隆冬时节还未结冰的河水。 冷得刺骨,划破肌肤,将源源不断的冷意铺满身体,直至失去意识,成为黑暗的俘虏。 他感觉呼吸困难。 好像自己已身处没顶的河水中。 他张开口,又觉得好像无法呼吸,水波正随着他陷落的身体不断涌来。 他陷得越来越深。 霍皖衣抖颤着身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聚拢又散开的光,费了点儿力气,他才打起精神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里十足陌生。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摆设,有人伏在他的床边小憩。 那也是张陌生的脸。 霍皖衣呼吸一滞,他挣扎起身,被包扎好的伤口隐隐作痛,而他浑然不觉,翻身下床,动作间牵扯到肩膀,痛得他额前生出几滴冷汗。 他默不作声地往屋外走去。 在手即将触碰到房门时,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唔,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阿爹!” 那是与之很相称的声音。 天真,不谙世事,欢快而纯粹——但对于霍皖衣而言,这好像是无数年以前的事情。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 听到这种声音。 他被少女小心翼翼地推回床榻,坐下,她望着他的眼睛在笑:“你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去找阿爹,阿爹会告诉你的……还有,你伤得不是很厉害啦,阿爹说不会影响你去科举。” 她很快跑到门前,拉开门,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次的科考直接就是殿试喔,是送你来的哥哥说的,他说你醒来之后就告诉你这件事,说你一定会开心的。” 清光从高高的天空洒向大地,碧空如洗。 她背着光站在那里,认真地重复那句话:“他让我说……唔,说——你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 少女并不知晓这四个字对霍皖衣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想,这一定是个很美好的祝福,或者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了结果。 于是她飞奔出去之前,又满脸欢欣地说:“这真是太好了!你等着啊!千万不要再受伤了,我去叫阿爹——” 霍皖衣坐在床边出神。 这不是祝福,也不是好事。 是诅咒。 是惩罚。 是他如今所受的折磨,终于开始变成折磨。 他确实得偿所愿了。 新帝重开科考,而他得以脱离相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许也要以一个陌生的身份重新生活——然后他走回朝堂,以陌生的名字,像一个陌生人,站在谢紫殷的面前。 他又将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生来就该在权势的旋涡与洪流里,活在猜忌与算计中——朝堂即是他的归乡。 而他得偿所愿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我冀望自由吗? 霍皖衣扪心自问。 答案是冀望。 而我冀望得偿所愿吗? ……他无法得偿所愿,因为他贪婪,他阴险,他已不是只要权势的霍皖衣了。 先帝说过的话都在成真。 人不可能不贪心。有了欲望才懂得贪心,不贪心,只因为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他要得太多。 收留他的人姓章,在山里别人叫他章猎户,膝下只有章欢一个女儿,平日里也和天南地北来往的人打许多交道,对于霍皖衣的处境,却也没有多么犹豫就点了头。 章猎户道:“阿欢虽然什么都不懂,我却明白,你非富即贵,在我们这儿不需要任何好处。既然送你来的人只要我收留你,那我拒绝反而会拖累阿欢。” “我这件事做得还算聪明。”章猎户擦了擦手上的汗。 临近亭午,他才打猎回来就被章欢匆匆叫来,现下他豪饮一碗水,咳嗽两声,又道:“那位公子说,你现在的身份就是刚来盛京赶考的学子,走山路时遇到了野兽,被我救下。等科考大开,你就去盛京城中赴考,至于你的身份,自然会有人为你打点干净。” ……“这是他留下的两封书信。” 信笺被推到霍皖衣的手旁,他偏过头看了眼,终究拿起信笺,拆开一封。 里面是身份文书,上写着他是昶陵人士,由荀家主荀子元举荐入京,函下落的是昶陵的官府公章,姓名那儿却一片空白。 霍皖衣放下这封信,转而拿起第二封信笺。 那里面依旧是身份文书。 除却相同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在姓名部分,写下了霍皖衣三个字。 这第二封信笺中还有一页信纸。 霍皖衣展开时,谢紫殷漂亮的字迹瞬间跃入眼帘。 谢紫殷只写给他一句话。 唯一的一句是:烧了第一封信。 霍皖衣指下用力,不自觉将手中的信纸揉皱。 他看着这一句话,像命令,又像猜透他心底所想,随笔挥就的答案。 他不想做另外的人,他只想做霍皖衣。 可是谢紫殷带给他捉摸不定,带给他百般猜疑。 他以前,一眼就能望到谢紫殷的眼底,看到那人的心。 火热滚烫,温柔深情。 可他如今站在谢紫殷面前,就像个残兵败将,溃不成军。 他看不到谢紫殷的心,哪怕真的握到那颗心,他依旧觉得两手空空。 ……也许谁都比他自信谢紫殷还爱他。 唯有他自己,最不自信,最不相信,最恐惧。 他感觉到谢紫殷的爱。 却先感觉到空虚,感觉到一种无可挽救的绝望心情。 霍皖衣豁然起身,他揭开灯罩,将第一封信烧了个干净。 竞夕成灰 第31节 然后他拿起剩下的那两张纸页,踏出门去。 他从章欢身边走过,又折返回来,问她:“从这里去盛京城中需要多久?” 章欢歪着头回答:“你要去盛京吗?不行啊!送你来的哥哥说,在开科考之前,你都不可以去盛京——” “但我有很重要的事。”他说,“我要去见一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章欢却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捂起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那位哥哥说了,你最会骗人,他说你什么都没有了,要阿欢好好照顾你。你怎么还会有最重要的人?” ——她问得合情合理,不谙世事的锋利。 像直入心底的尖刀。 霍皖衣抖颤着身体,良久,他昳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颜。 他温声细语地说:“虽然我失去了一切,但我还是会有最重要的人。” 章欢撅起嘴,难得的很坚定:“我、我不能跟你说……你可能,是在骗我!我答应了那个哥哥,不会被你骗,因为、因为阿欢总是被说笨,阿欢不笨,所以阿欢不会跟你说。也不会告诉你走哪条路!” “而且、你,你受伤了,你不能走太远的路。”章欢说,“哥哥说你很厉害的,绝对不能对你心软!”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霍皖衣还未回头,便先听到孟净雪的声音:“她说得对,谢紫殷现在不会想见你。” 山里鸟啼虫鸣,风一起,树叶簌簌作声。 霍皖衣和孟净雪就站在院中,隔了好几步的距离。 章欢踮着脚,好奇地问:“你们认识吗?你是谁呀?” 孟净雪看向她,冰冷的神情居然有了些许缓和,他点头:“我认识他,是送他来的人让我来这里的。” 章欢眼睛顿时亮起,她跑到孟净雪身边,喊道:“我没有被骗!你要告诉那位哥哥,阿欢做到了!” 孟净雪笑着答好。 霍皖衣道:“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孟净雪便对他微微颔首,带着他走出院子,站在院外的山道上。 章欢守在不远处盯着他们。 孟净雪道:“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他看着孟净雪认真的神情,沉默片晌,轻嗤道:“你有什么需要和我道歉?” “我以前喜欢你,却不敢正视是先帝害死了我孟府满门。于是我很恨你,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没有在先帝的手里保护我的家族。其实这没有道理,你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先帝的臣子。皇帝说什么、做什么,臣子如果反对太过,那不得善终的比比皆是。” 孟净雪真的很认真在向他解释,显然已深思熟虑过。 “所以我不是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我只是不敢,我没有能力向先帝报仇,于是我选择来要杀你。我一次次失败,又痛恨自己,可我不想承认自己无能,我只能一直告诉自己,我恨你,而你太阴险歹毒,我实在很难对付你。” 孟净雪道:“我帮谢紫殷做了一件事,他让我告诉你,从今以后,嫁给谢紫殷的霍皖衣在天街盛会为了救驾,身负重伤。你如果出现在盛京,你只是你自己——就算有人要说你是谢相的夫人,他也会否认,所有人都会否认,所有的人也都会默认,你就是你。真正的霍皖衣身负重伤,一直在相府里。” ……“霍皖衣,”孟净雪叹息着开口,“新帝借我这一刀,以不高明的手段,做了最高明的行动。整个朝堂,很快就要风云变幻,所有支持先帝的余孽,都会被肃清。之后的江山,新帝会稳坐其上,新入朝的官员,将是真正为民生而想,为君上所思的人。” 霍皖衣静默一会儿,问:“你之后要做什么?” 孟净雪道:“不管做什么,我已经没有资格恨你了,也不想纠缠你。霍皖衣,我其实很欣赏谢紫殷。” “你欣赏他什么?”霍皖衣问。 “我欣赏他活得这么痛苦,还能让你也为他痛苦。” 孟净雪笑着说罢,向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对了,”孟净雪大笑着往远方行走,抛下一句,“好好养你的伤,别像我一样,也只剩下一只手能用!” 作者有话说: 小孟:哈哈你们都好痛苦,我开心! 霍皖衣:我从0开始是吧。 谢相:你从0开始也是0。 霍皖衣: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小孟:不是,你俩就无视我呗? 第27章 难客 霍皖衣最终还是留在了山里。 晨起看雾,夜里看星,闲时捧书翻阅,斟酌字句。 于他而言,在这山中居住倒算得悠闲。 章猎户每逢天气晴好便会进山猎兽,章欢也时常去帮忙。 时常留下霍皖衣一个人在屋里。 他便会翻阅典籍,思索此次的科考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没有信心自己绝对能高中一甲。 常人说寒窗苦读十年,然而天底下,多的是苦读二十年、三十年,考得头发花白却连三甲的门也迈不进去的人。 霍皖衣做官,是得了先帝的赏识。 他没有去科举,就已成为帝王的心腹,手握权势,甚至日渐壮大着,变得权倾朝野。 ——那时便有许多官员对他不满。 人人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入得帝王的眼,付出心血才走上现在的位置。 而霍皖衣似乎什么也没有做。 就轻而易举站在了他们最想要的位置上。 人心种种想法,霍皖衣清楚的知道。 他在山中小住了半月。 这日,章猎户与章欢又早早进山狩猎,闲来无事,霍皖衣搬了张椅子放在院中,捧着书坐下,吹着清风思索。 ——他必须要做一甲。 霍皖衣想。 如果他不是一甲,那他这一刀就是真的白挨,他会浪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是新帝和谢紫殷给他的机会。 ……亦是他必须证明自己有用的条件。 若他名次平平,纵然能取用做官,那也只说明他可以,并不证明霍皖衣无可替代。 他必然要做无可替代、绝无仅有,极出色的。 无论是做一把刀,还是做一个人。 他抚着书页,低语道:“……新帝不了解我,但谢紫殷一定了解我。” 正因为谢紫殷了解他。 能在这种关键时候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此次的大开科考,与先帝在时的科考,必定全然不同。 一定是他这种不曾应过试的人也有一争之力的方式。 新帝的朝堂缺少追随新帝的官员。 多少人的心底还在想念先帝——不是因为先帝是个明君,而是因为先帝在,他们尚能维持荣华富贵,顺着先帝的心意过活。 能在先帝数年肃清下活到现在还未倾塌的,未必贤良。 亦可能比倾塌覆灭的更蠢毒。 但那也无可奈何,霍皖衣捻着书页一角出神。 先帝做事向来比较“随心所欲”,先帝谁也不信,谁也不在乎,今日怀疑这个人便要找出把柄,找不出把柄,也要捏造把柄。 逃过先帝肃清的,也许是因为太蠢,也许是因为太毒,总之良善之辈屈指可数。 然而新帝登基,从前面对先帝的那一套不再管用。 一个新的帝王,一个要做明君的帝王,不会容忍蠢人留在朝堂,更不会容忍贪官污吏。 这群人必须要做个选择。 是夹起尾巴做人,装作自己清廉公正,还是鱼死网破,干脆用前朝老臣的身份和新帝打上擂台。 真的愚蠢。 霍皖衣轻声嗤笑。 新帝与先帝,并不是父亲传位于儿子,儿子篡位于父亲——他们在天下人眼里都不是父子,更无亲缘,新帝在以前堪称不闻其名。 若他们之间有着亲缘,高氏的天下还属于高氏,那这群人用前朝老臣的身份、用先帝的名头来压如今的皇帝,那才有用。 可现在不是高氏的天下。 现在的江山改姓叶了。 只可惜这些在先帝时期养废了脑子的官员,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同。 这群人自以为先帝还很有用。 然而先帝已经没有用。 就算如今新帝直接将所有前朝官员判下死罪,史书上也不会写新帝的不是。 因为属于高氏的历史,已经结束在先帝驾崩的那一瞬间。 霍皖衣合上典籍,起身搬动椅子。 竞夕成灰 第32节 他刚刚如此动作,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他没有迟疑,用最快的速度往旁边避开,一道人影就冲着他刚才在的方向倒下,正正栽进藤椅里。 霍皖衣立时松开手,往后又退了两步。 他趁此时机观察这位不速之客。 身形消瘦,看起来还算年轻,一身蓝衣,料子也不普通。 最后,霍皖衣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间成色纯粹的玉佩上。 “哗啦——” 那人翻倒起身,目光涣散一瞬,在看到他时,眼睛骤然睁大,视线紧紧落在他脸上。 天光映照明亮。 霍皖衣秾艳昳丽的容颜确实教人十二分的惊艳。 此时此刻自己是为什么会闯进院中的已不重要了——那人的神情已是震撼。 “美人,你长得真好看。”那人眼神痴痴缠绵,说出的话柔肠百转。 霍皖衣神色不动,垂眸思索这把椅子能不能直接将人砸死。 那人见他毫无反应,表情收敛了几分,温柔道:“这里是你的家吗?美人住的地方果然符合美人……这里的……弓箭?铲子?” 胡言乱语的夸赞语调节节攀高,充斥着不可置信:“那是什么?” 霍皖衣顺着那人指向的方向看了眼。 淡淡道:“狼皮,你不认识么?” “……哈哈。”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彻底收敛了自己满身的不正经,肃容道:“在下姓莫名枳,家父勤泠首富莫在隐……这位朋友,你若肯帮我一个小忙,我保你荣华富贵,前途无量。” 霍皖衣兴致缺缺,但还是问:“什么忙?” 莫枳道:“我在被人追杀。” 霍皖衣毫不迟疑道:“我帮不了你,你还是走吧。” “别别别!”莫枳连忙摆手,“虽然是在被追杀,但是他们不敢杀我,因为他们真正的目标不是我!是另一个人!” 霍皖衣挑眉:“哦?” 说起这件事,莫枳认为自己属于是倒了大霉。 莫枳长叹:“我明明在勤泠过得逍遥自在,顶着我爹首富的名头,在勤泠可是横着走竖着走倒着走,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但我有一名笔友,他,才华横溢,他,志向远大,他与我!引为知己,互为知音,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然后有一天他邀我来盛京,我就来了。” 莫枳字字句句悔恨不已:“可我们还没到盛京,他就找我借了八百两银子,说有急事要回家。我不疑有他,直接豪言相赠,他是带着八百两银子跑了,第二天夜里,本公子就被一群蒙面大汉追杀。” “我问他们为何追我……结果是因为我用八百两送走了他们的目标。” 莫枳言罢,硬是挤出点泪花,对着霍皖衣道:“美人,你说,我是不是太善良,太倒霉了!” 霍皖衣沉默。 霍皖衣道:“我很难相信莫在隐的儿子会是个蠢货。” 莫枳:…… “也许我真的是个蠢货。”莫枳斟酌着回答。 霍皖衣轻轻颔首:“那真不巧,我有三不救。” 莫枳大喜,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话意:“美人,你果然是个世外高人!每个世外高人都有规矩,你的是什么规矩?” 霍皖衣道:“不救蠢人,不救太聪明的人,不救聪明得太蠢的人。” 莫枳一愣。 莫枳指向自己:“我算哪种?” 霍皖衣反问:“莫公子以为呢?” …… “事已至此,那也没办法了!”莫枳道,“反正我赖在这儿,追杀我的人马上就到了,我们就一起被抓回去吧。” 霍皖衣眯了眯眼睛:“……你知道我是谁?” 莫枳啊了声:“也是,还没问美人的名字?” 霍皖衣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想着拉我下水?” 莫枳道:“这有什么,你这间竹屋这么大,肯定不止住你一个人,我是看了,这里放着的工具不止一类,且每一种都至少有一对相同的,证明这里至少是住着两个人。” “要是等和你一起住的人回来,我们三个一起被抓,那岂不是不美。” 莫枳微微笑起,恣意风流:“不如我们两个做苦难鸳鸯,等他来英雄救两美。” 霍皖衣道:“两美?” 莫枳颔首,一指他:“人美,”又指了指自己,“心美。” “如何?”莫枳问,“我说得对不对?与其大家都被抓,等不来人救,不如你现在就留下消息,让他来找人救你。” 霍皖衣偏头道:“你倒是很自信会有人救我。” 莫枳道:“因为我最会观察美人,你纤纤玉指,必然不曾做过重活,这样的美人怎么会用得了如此残暴的工具……所以和你住的,一定是个男人。” 说到这里,莫枳眼睛微微发亮,凑近道:“要不美人你跟我吧,我肯定比这种人更知情识趣,既然大家都是断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霍皖衣没有应声,他起身走进屋中,找出笔墨,立时为章猎户留信。 指望章猎户来救他们不切实际。 但愿谢紫殷还愿意救他。 他写完信,莫枳站在他身后便道:“来了。” 正如莫枳所说,这封信刚刚被藏好,院中就闯进一群蒙面大汉。 莫枳高声道:“我也不想跑了,本公子逃跑了三次,次次都被抓,你们也不乐意给我找个美人,我就自己来找——” “嗷!” “住手!美人要有风度!啊不是!你用砚台砸我就很过分了,花瓶更不行!” 被捆住双手带走时,霍皖衣盯着莫枳眨巴眨巴的眼睛,冷笑道:“你最好祈祷我被救出去之前就死了,否则我必要你后悔!” 莫枳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求饶道:“算我错了嘛,不会有事的,我这也是下下策,我逃了三次,也就你这里还有点机会——要真得救了,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霍皖衣意味深长道:“那最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莫枳: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霍皖衣:我要你死。 莫枳:??? :这是谢相的情敌? 莫枳:我不是,我属于全天下的美人! 谢相:看,他配吗? 第28章 莫枳 也不知绕过多少条路。 他们两人被推入一座府邸,关进了同一间屋子里。 莫枳眼看着房门合上,挠着脸感慨:“还好我聪明。” “要不是我天天吵着要美人作陪,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会分开。” 他顺势坐在一旁,倚桌而笑,诚恳道:“分隔两地,那该多寂寞啊,美人你说是吗?” 霍皖衣不应他的话,只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绳索已解,又敢让他们两人同在一处,看来这群蒙面怪人对他们倒是很放心。 想来也是。 从这行人带走他们时的干脆利落来看,比之一般的府兵护卫,身手都还要好上几分——不过亦没有多么上等,大抵是经受过一定训练,却也没如何精进过的。 莫枳便不乐意起来:“我和你说话,你为什么都不理我。” 霍皖衣道:“我没什么话想和你说。” 莫枳道:“可是我有很多话想说……我这段时日真的是无聊透顶了!这群人一直追我,可都蒙着脸,长成什么样子我也看不清楚。他们但凡有一人如你这般貌美,我肯定也不跑了,跟他们回去都成。” “可惜啊……”莫枳长叹一声,“我一腔深情付流水……他们还是不愿意摘下面罩给我看看长相。想我莫枳,好歹也是勤泠州首富唯一的儿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想看看美人,他们还不愿满足我。” 霍皖衣撩衣坐下,抚着颊侧道:“是么?” “什么是么?” 霍皖衣道:“我已说过,我不相信莫在隐的儿子会是个蠢货。” …… 莫枳清了清嗓子:“但我也承认了,我就是个蠢货。” 霍皖衣嗤道:“一个蠢人能如你这样细心,那天底下多少人要变成蠢人都不如了。” “哦,你的意思是……”莫枳拍掌弯眼,笑意盈盈:“你很欣赏我的聪明!” “我就知道,我的魅力谁也逃不过……爱我的人不计其数,追求我的人更是从勤泠州渡口排到了我家门口——崇拜我的人,更是像漫天的星星,数不胜数。” “没办法,唉,真的没办法,”莫枳摇头感叹,“虽然我出门在外,逢人就叫莫在隐是我爹,但我自己亦是十分有名……。” 莫枳眨了眨眼:“美人,你这么好看,你崇拜我,爱我,我反而要觉得受宠若惊……你也不用担忧,虽然你也是名花有主,但我根本不介意这些。我先前就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话音戛然而止。 霍皖衣微笑着将匕首封回鞘中。 “你这是什么时候拿的?!”莫枳惊问。 竞夕成灰 第33节 霍皖衣道:“写信的时候。” 莫枳道:“我没看到。” “要是能被你看到,我又何必带它?” 莫枳沉默了一会儿。 他干巴巴道:“我说话是随意了些,但你怎么就开始动刀了?” 霍皖衣道:“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我不介意帮你闭嘴。” 莫枳道:“我说话的方式怎么了!我就是人自信了些,心肠还是很善良的嘛!” “——那真不巧,”霍皖衣轻笑,“我的心肠非常毒。” 莫枳连笑都不敢笑了。 他瞥过霍皖衣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那你说说你叫什么,我也不想张口闭口都叫你美人……我这不是不认识你嘛!” “霍皖衣。” 莫枳:“啊?” 霍皖衣挑眉:“听不懂?我的名字叫霍皖衣。” 莫枳瞪大眼睛:“霍皖衣?!” 他左顾右看,稍稍压低声音,倾身道:“你怎么和那个煞神同名同姓?” “煞神?” 莫枳道:“当然,你难道不知道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要知道什么?” 莫枳吸了口气,倒在椅背上仰头吐息:“霍皖衣,干过的坏事太多了,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偏偏又一直没有死。在勤泠州,我们都叫他煞神——毕竟他在位时,勤泠州的大小官员都被他弹劾了一遍,一个月换一个,换得大家苦不堪言呐。” 说到这里,莫枳又坐直身子,盯着霍皖衣道:“你和霍皖衣同名,那也是太巧了。要不是我知道他身受重伤养在相府里,我差点儿都要以为你是真的霍皖衣了。” 霍皖衣撑颌浅笑:“莫公子一路逃命,却还有闲情逸致听这种事?” 莫枳道:“他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我就算不想听,也架不住一路上都有人在传啊。” 霍皖衣道:“我在山上,倒是没有听到多少,莫公子不如讲一讲?” “——好!”莫枳拍桌站起,摆出个说书的架势,满脸终于可以一展宏图的喜悦,“且说那日天街盛会……新帝登临阙楼,一赏盛京风光,那一日,张灯结彩、焰火缤纷,人们喜气洋洋贺此盛季,谁料想,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狗皇帝纳命来’!” “当即是刀光剑影,噼里啪啦,哐啷啷啷响彻云霄!” 霍皖衣笑意不变,将这段被传唱天下的故事一字不漏地听罢。 霍皖衣道:“那这位霍皖衣岂不是忠君爱国之典范?” “错!” “大错特错!” 莫枳又坐回座椅,懒洋洋靠着:“霍皖衣心里想什么,大家都清楚。只是他运气不行,挨一刀反而挨得自己起不来了。这叫什么,刺客都得说一声不中用呀!” “不过话说回来——”莫枳双眸紧紧落在他的脸上,“天底下的断袖何其多,你我是,谢丞相这么个帝王心腹也是,反正世人也不敢评判谢丞相这个旷世奇葩……不如我们也效仿一二,共谱一段佳话。” 霍皖衣两字落音,干脆简短:“免谈。” 莫枳又遗憾叹息不已:“这谢丞相也是,胆子是真的大。你说,他怎么还敢娶霍皖衣……我不是说你啊,他怎么还敢娶霍皖衣回去?也不怕睡到半夜,被这人爬起来掐死。” 霍皖衣却忽然轻笑出声。 他问:“霍皖衣又不恨他,为什么还要爬起来掐死他呢?真要担心,也该是霍皖衣担心半夜会不会被谢相大人掐死吧。” 莫枳讶然道:“那要是没有仇,怎么在皇帝下令要他死的时候,霍皖衣毫不留情地捅了他九剑呢。” “这事可不是什么秘密,”莫枳倒了碗茶抿上几口,又道,“天下人都知道谢氏是无辜的,先帝非要谢氏的命,谁也没有办法,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啊,谁又能有办法呢?就算当时是太子求情,也抵不过先帝的猜疑。我爹常说,这件事即是皇权无上的象征。” “经此一事,多少世家大族被谢氏惨状所震慑,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那先帝是舒心了,多的是人却是如坐针毡。不过我却在想,这个霍皖衣——他为什么要刺这九剑呢?” 霍皖衣轻轻道:“……也许是他心情不好。” “那他可真是太狠毒了。”莫枳咂舌,“心情不好就捅人九剑,他一个人怎么比阎罗王还恐怖。” 霍皖衣抬眸与莫枳对视片晌。 他抚着桌边凹凸纹路,一颤睫羽,艳色横生的脸上浮现出盈盈笑意。 霍皖衣道:“不错,他就是这么狠毒,他宁愿谢紫殷死,也不想要谢紫殷活着。” 莫枳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 忽然一拍手心,了然道:“难不成是——” 他直接截断了莫枳的未尽之语,转而岔开话题到:“说了这么多闲话,莫公子还是老老实实说点儿真话吧。” 莫枳装傻:“啊?本公子一直都在说真话。” 霍皖衣道:“有一位知己知音是真,赠八百两银子是真,但友人自行离去是假,你一无所知是假。” “何以见得呀,”莫枳摊手,“我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你这是诬陷好人。” 霍皖衣倦怠至极地反问:“你觉得你究竟是蠢货,还是个聪明人?” 莫枳委屈道:“我是蠢货,我被骗得好惨。” 霍皖衣道:“那就对了……你是蠢货,与你做知己的人只会也是个相同的蠢货,能和你成为知音,更说明你们蠢得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该说,你们蠢得一模一样。” “那问题便让在下不得其解了——”他带着几分恶意笑问,“一个和你一样蠢的人,如何骗走你八百两银子,不告而别、躲过追杀?一个和你一样蠢的人,如何知道要以书信骗你,避开旁人搜查,还能成功骗走这八百两银?” 莫枳看向他,眼睛闪闪发光,亮得惊人。 莫枳动容不已:“美人……你真是我见过最让我惊讶的人!” “我见过这么多的聪明人,你是第一个,长得这么漂亮,又能如此聪明的!” 莫枳捂住自己的脸,他感叹道:“糟糕!我的心跳得好快!” “我奉劝你快说。”霍皖衣冷冷打断他的感慨。 莫枳有些失落:“我难得这么动心,你怎么一点儿道理也不讲。此时此刻,你正该为我的这次心动负责……美人,都是上天赐予我们缘分,让你我相遇。我认为你我应该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你喜欢什么?金银财宝我有。” 顿了顿,莫枳满脸的深情:“还是说……你要我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说: 莫枳:我的一颗真心! 谢相:我看看。 莫枳:…… 第29章 奇人 莫枳简直要被自己的一腔痴情所打动。 然而面对如此英俊温柔,潇洒富有的他,霍皖衣的神情竟比霜雪还冷漠。 霍皖衣道:“我不介意让你挖出来看看。” 莫枳无言。 莫枳沉默。 莫枳赔笑道:“要不算了?” “我转念一想,其实以我的身份,我应该属于全天下的美人,不能单单只和你在一起。”他说,“这样他们会吃醋,会伤心,多少追求我的人要去跳河。” 霍皖衣便问:“那你想好怎么好好说话了么?” 莫枳道:“……好说。” 他又斟了一碗茶水,指尖沾上水渍,在木桌写下道道水痕。 “我们确实是知己知音,且相识许久。” “他祖上有人做过盛京的大官,因为得罪先帝,被判流放到坪洲的闰地,之后家族一蹶不振,他亦失去了学子资格,不再能参加科考。” “然而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莫枳说到这里,表情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真诚,“我在勤泠,之所以能呼风唤雨,是因为我爹是莫在隐。只要我能活得和王八一样久,我可以坐吃山空几百年,不用做任何努力。” “但他不同,他确实很聪明,有魄力,有毅力,他在坪洲坚持了很久。直到新帝登基——他决定拼一把。” 屋中有瞬间静寂。 气氛似幽幽沉凝。 莫枳低声道:“然而在他动身之前,他发现坪洲刺史做了件大事。这件事细说下来,只是这位刺史做事不够牢靠,自己露出了马脚。只可惜我这位朋友,观察得太仔细,而一个秘密凡是被人发现,总有人期望知晓的人保密。” “而在隐藏一个秘密这件事上,最有效的保密人,最教人安心的唯有一种——死人。” “他不得不离开坪洲来寻我。他不想牵连我,可我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我不怕被牵连,我也不能坐视他被灭口,所以我一手打点,避过这群耳目送走了他。” …… 顿了顿,莫枳轻笑:“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桌上水迹已去。 霍皖衣垂眸看桌面如旧模样,淡淡道:“桓勿言?” 莫枳颔首:“除却勿言之外,他们家还有勿听、勿信、勿看,你瞧瞧,先帝是个什么人呢,害得人就连给自己的后世子孙取名,也要再三告诫他们,勿言勿听,勿信勿看。” 霍皖衣忽而道:“这么说来,你们的仇家,岂不是坪洲刺史?” 莫枳道:“自然。” “但是你完全不用担心啊美人,”莫枳眨了眨眼,“我爹可是莫在隐,有他在,千难万难的事情都能摆平。你放心,这群人就算抓我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否则我们早该在什么地牢里受苦受难了。” 霍皖衣挑眉:“可你什么时候才能被救?” 莫枳道:“这取决于救你的人什么时候来。” 霍皖衣轻笑:“不是说你爹能摆平这些事情?” 莫枳道:“我爹摆平的是那位刺史,我们负责摆平面前的问题。” 顿了顿,莫枳忽然问:“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 竞夕成灰 第34节 他问的话没头没尾,霍皖衣也兴致缺缺:“考虑你什么。” 莫枳道:“我认为自己还是很不错的。” 霍皖衣道:“是么。” 莫枳瞪大眼睛:“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还见到过比我更好的?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有钱,还不仗势欺人,我简直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好不好!” 霍皖衣道:“你说的这么多话里,除了有钱,一句也不对。” 莫枳:…… “再者说,”霍皖衣幽深的眼睛望向窗外,良久,霍皖衣低声道,“我已见过世上最好的人。” 莫枳是在地上醒来的。 他们商量好,一人睡一夜地板,保全彼此的清白。 虽然名声上可能已经糟透了,但至少莫枳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他本来是打算和美人同床共枕的。 盖着棉被纯睡觉的那种。 只是他刚刚解开衣带,霍皖衣的匕首就铮然出鞘,抵到了他的脖子上。 莫枳举起双手:“我睡地上。” 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莫枳又道:“但是只是我睡地上太不公平了,明天你也睡地上,我去睡床。” “毕竟我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我还从没有这样睡过觉。” ——他腰酸背痛睡了一晚。 醒过来时,见到霍皖衣的第一眼,他说的是:“我以后出门,绝对要让家里的护卫扛一张床。” 霍皖衣道:“……莫公子的觉悟,实在独特。” 临近亭午,莫枳推开门,大摇大摆走出房间。 守在门外的两人立刻伸手拦路。 莫枳道:“本公子饿了,要吃盛京最贵的酒楼里最好的饭菜。” 两位蒙面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头领说了,只要是莫公子的要求,我等都必须满足。” 莫枳点点头,满意道:“你们头领是谁?这么为本公子着想,本公子要好好奖赏他。” 蒙面人不答,转而从腰间取下半截短哨,隔着面巾吹响。 哨声骤然而出。 尖锐似鸟鸣破空。 “这个好玩儿,”莫枳微笑,“做工倒也精巧,虽说看着简单,材质却也还算上乘……是出自哪儿呢,让我想想。” ——“啊……”他恍然大悟一般,“是在勤泠一家新开的工坊做的,我认识这个手法。” 隔着面巾,看不见这两位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神情。 但莫枳万分笃定。 他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几分被预料到的动摇。 于是莫枳又笑了起来。 他道:“坪洲刺史为什么会在勤泠的工坊定制东西?看来你们的主人不是坪洲刺史,也不是坪洲人,是勤泠的人,且是个很有胆识的人。明知我的身份,却还敢对我动手,能在盛京地界追捕我,证明他的势力不小,他很可能也在盛京。” “我开始很期待见到你们的主人了,”莫枳含笑感慨,“希望他是个美人。” 丰盛美味的饭菜到底还是被端上了桌。 以莫枳的做派,他只会吃最好的,委屈自己这种事,他实在是不擅长。 哪怕今日关押他的人对他冷言冷语,他也敢将主意打到最值钱的酒楼。 莫枳坐在桌前仔细品尝美食。 他不忘评价:“盛京的口味倒是比勤泠稍淡一些。” 然后吃了另一盘菜。 莫枳:…… “这盘比较淡,这盘又这么咸,”莫枳对一旁站着的蒙面人发问,“你们确定是去的最好的那家酒楼?” 蒙面人冷声回答:“是。” 莫枳转而问霍皖衣:“你们盛京就是这个口味?” 霍皖衣不答,只道:“你倒是很清闲。” 莫枳问:“什么意思?” 霍皖衣反问:“你就不怕没人来救我们?” 莫枳一惊,冲蒙面人的方向努了努嘴:“他还在呢,光天化日,你怎么就这么说出口了。” 然而他只得到霍皖衣一声冷笑:“难道他们不知道?” 莫枳哽住。 莫枳道:“他们肯定知道。” 霍皖衣道:“那就开门见山说罢,不一定会有人来救我。” “为什么?” 莫枳痛心疾首,“你这么一个大美人,谁会舍得不救你?” 霍皖衣淡淡道:“被我杀过一次的人。” 莫枳:“啊?” 霍皖衣道:“从鬼门关回来找我索命的人。” 莫枳:…… 天光大盛,明亮清澈,然而莫枳却抖了两抖。 莫枳冲着一旁的蒙面人道:“能不能帮我把窗户关了……好冷。” 他又向霍皖衣求饶:“你别说这种事,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怕鬼的。” 霍皖衣挑眉:“人说不做亏心事,莫怕鬼敲门。怎么,难道你和我一样也做了亏心事?” 莫枳摇头。 “但是我爹说了,”他又道,“像我们这种商人,一辈子总要做几件亏心事的。” “如果没有人来救我们……” 莫枳羞涩一笑:“那我们就做一对亡命鸳鸯,同生共死……黄泉路上好作伴。” 霍皖衣道:“我还不打算死在这里。” 莫枳道:“……放心,他们不会对我们出手,别看这些人明面上在为坪洲刺史做事,实际上还是有自己的主人。现下看来,他们的主人倒是更想和我合作。” “哦?”霍皖衣放低声音,“何以见得?” 莫枳道:“我长得帅。” 霍皖衣轻轻“嗯?”了声。 莫枳又道:“我长得帅,他肯定很羡慕我,要不就是嫉妒我,再不然他也是个断袖,想在本公子身上找点追求人的刺激。否则怎么能从勤泠追到盛京……害得我连回家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可想而知,此人对本公子情根深种,执念异常深刻。” 霍皖衣未语。 一旁的蒙面人却忍不住了:“莫公子,做人还是要点儿脸吧。” 莫枳大惊。 莫枳转头看向这人,怒道:“你一个把脸都蒙起来的人,还好意思让我要点儿脸?!” …… 书房窗外摆放着一枝即将枯败的花。 谢紫殷抚着玉质的臂搁,正靠在椅背上阖眼小憩。 直到解愁急匆匆踏入房中。 解愁躬身,双手捧着一封信笺,低头轻声道:“……相爷,山上来了一封急信。” 作者有话说: 莫少:这个奇人说的就是我吧。 :是的。 莫少:我是不是特别讨人喜欢。 :对呢。 莫少:哈哈那他们完蛋了。 莫少:我是个大骗子!(欢呼)(大喊)(扭来扭去) :…… 第30章 棋局 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断尾求生,弃子存局,一步步行来,更似是无解之局。 ——已经过了五日。 想要的神兵未曾天降,不想要的事情倒是一桩接着一桩。 譬如…… 原本的同处一室,变成了分居两方。 莫枳对此据理力争、大声抗议。 但毫无成效。 以至于如今他面对这看似无解,实则自己一败涂地的棋局,长吁短叹不已。 竞夕成灰 第35节 霍皖衣道:“你若是不想下棋,不必为难自己。” 莫枳道:“我想下,只要是和你一起,我对什么事都是很有兴趣的。” 霍皖衣抬眸,轻笑道:“我要你死呢?” 莫枳毫不迟疑:“只要是你陪我死。” “这样啊……”霍皖衣捻着棋子沉吟片晌,带着几分浅淡笑意,“可我很惜命。” “那在下斗胆问上一句……” 莫枳道:“救你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霍皖衣挑眉:“我还以为莫公子已经习惯在这里生活。” “我怎么可能习惯这个。” “我在家的时候多的是人伺候我,被关在这里,既不能游山玩水,也不能找朋友喝酒听曲儿,太清闲了,无趣得很。” 霍皖衣道:“我说过,未必会有人来救我。” 莫枳道:“那你只能和我朝夕相对、白头到老了。” 霍皖衣放下棋子,背靠着椅背,微微仰头:“莫在隐不管你么?” 莫枳道:“就算他管我,也没有这么快啊,我爹好歹是勤泠首富,一天到晚忙得人影儿都见不着。再者说……我做人虽然很善良,但对我爹来说,我大抵就是个混世魔王。他可能还不会信我被人追杀。” “毕竟在勤泠,我能横着走,怎么还能被人从勤泠追到盛京?” 莫枳说及此处,摇头叹息:“所以我必须要拉个人上贼船,这不就拉到你这个大美人。可你说说,怎么到现在还没人救你。” 霍皖衣道:“我住在山上,一看便知道无财无权,谁又能为我牵线搭桥,从一州刺史手里要回我来?” 莫枳吸了口凉气。 “对啊。” 他好似才想起来般敲了敲掌心:“就算你家男人知道报官,那官也不一定敢和刺史对着干啊。更何况关我们的人能把手伸到盛京,那他在盛京里的人脉关系必然非比寻常——那我们岂不是没救了?” 莫枳神情几分惋惜,语调却飞扬欣喜:“美人,只能委屈你和我日夜相对,直至白发苍苍……” 霍皖衣嗤笑一声:“要是和你朝夕相处,白头到老,我宁愿先杀了你。” 莫枳:“啊?” 莫枳大惊:“你这话好没道理!明明是该说那我宁愿死了,你怎么是宁愿我死?” 霍皖衣道:“我讲自己很惜命,难道你没听清?” 莫枳道:“我只是没当真。没想到你却是这么的认真……我们之间认真的东西,怎么就这么不同。” 他红着眼眶,声声句句情深意切:“我对你!唉……你却是!唉……我们之间的缘分……唉!” 霍皖衣神情冷淡至极,眼看他不再继续,直截了当道:“想好自救罢。” 莫枳委屈:“你好无情。” 霍皖衣道:“说我无情的人很多,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莫枳眼睛一亮:“那我说你深情,我会是第一个吗?” 霍皖衣却还真的偏头想了片晌。 道:“不会。” 莫枳问:“谁对你说过这种话。他是瞎了吗?” 霍皖衣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双眼睛里难得流转着几分光彩。 夺目璀璨,潋滟幽芳。 霍皖衣轻笑:“我一往情深的人。” ——这时日该如何来算呢? 霍皖衣想。 他被囚禁于此,对于外界究竟有什么变化一无所知。 他本该顺着谢紫殷的意思,留在山中,做好十足的准备,重新回到朝堂——以一个霍皖衣从来没有开始过的身份,好像这样就能将以前的所有抛在身后。 然而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出鞘的利剑,都不能重来。 他之所以活着。 就是因为谢紫殷无法遗忘。 他不能寻求原谅,他亦不需言说苦衷。 他之所作所为,究竟因为什么,又背负多少秘密——他是皇权倾轧时最锋利的刀刃。 负责将帝王所疑心的所有斩断消磨。 帝王不会问询他的想法。 不会思索他是否曾在短暂的一瞬间,有过反抗的,有过不舍的,有过发疯的念头。 他权倾朝野。 世人说他一手遮天,一字谏言比旁人千万句都要有用。 可他无能为力。 可他眼睁睁看着,连说个不字的机会都没有。 谁能比他那时更绝望呢。 他权倾朝野,而他两手空空。 莫枳闲来有说不尽的话语,讲说的故事更是精彩纷呈。 根据莫枳自己的说法,作为莫在隐的儿子,天下诸事都要了解得清清楚楚,不管是才子佳人的爱情佳话,还是痴男怨女的复仇故事,都得倒背如流,随时信手拈来。 莫枳如今最想给霍皖衣讲一个故事。 莫枳说:“就是讲一个美人,他的夫君总是外出,他天天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最后和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双宿双栖,成就一段佳话。” 霍皖衣对此兴致缺缺,反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没有道理么?” 莫枳也问:“哪里没有道理了?人生苦短,当然要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霍皖衣微微颔首。 “那我也想为莫公子讲一个故事。” 莫枳含笑拱手:“美人愿说,那真是再好不过,在下洗耳恭听。” 霍皖衣道:“说一个人,他正事不做,成日观花逗鸟,就算被关在屋中,又冷又饿亦不知要逃跑。活得糊里糊涂,还想有佳人作伴,最后便被一刀捅死了。” …… 脸上笑意凝滞,喉中一声难吭。 莫枳沉默良久,眼看着霍皖衣重新坐倒回椅上,捧书翻阅。 原本该是教人好生欣赏的美人美景。 偏偏霍皖衣的袖摆下,露出一角被压在底下的匕首刀柄。 莫枳眼前白光闪烁,这瞬间,心底忽而感觉如坐针毡般难受,一股寒气直往头顶冒去。 搭救他们的人迟迟没有来。 似乎也打定主意不再来了。 莫枳扳着手指数过天数,不得不承认:“也许我不该带你来的,没想到真的没有人来救你。” “不过——”莫枳忽而皱眉,“我还是不太相信。” 对上霍皖衣又极死寂的双眼,莫枳问:“真的没人救你?还是说你其实早就暗恋本公子,决定就这样将错就错,和本公子长长久久下去了?” 霍皖衣闻言,神情依旧淡淡,不见任何动容。 沉默良久,霍皖衣忽然道:“我认识莫在隐。” “砰——” 莫枳翻倒在地,连连“哎唷”两声,狼狈至极地从地上爬起,反复掸着衣间灰尘。 霍皖衣道:“不用装了,这里没那么多灰。” 莫枳的动作一顿。 他讪笑道:“啊……对,你说你认识我爹,嗯,我爹好歹是勤泠首富,很多人都认识。美人,你说话可以说清楚一点儿, 不然你这样吓到我,我要是有个好歹,你岂不是又要孤独寂寞,无人作陪。” 即使如此,莫大公子的话语还是废话一堆。 霍皖衣轻笑摇首:“我的意思是,我认识莫在隐,莫在隐也认识我。” 莫枳愣在原地。 “真的?”莫枳惊道,“我爹从来没说他认识这么漂亮的!” 霍皖衣道:“我不仅认识莫在隐,我还知道,莫在隐也不会来救你。” 莫枳道:“……怎么能这么想!我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霍皖衣挑眉:“他要是想救你,早就能救你出去,他不救你……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 他根本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你将所有的事情都隐瞒下去了。一种,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他认为你可以自己解决,所以干脆将你的事情搁置。” “你认为该是哪种呢?”霍皖衣轻声发问,“你真的有向他求救过么?” 莫枳叹息着坐在椅上,耸了耸肩:“好吧,我承认,我没有向他求救。” “我知道这群人不会要我的命,而我也不想让我爹牵扯到什么官场争斗里来,所以我自始至终都没指望他来帮我。我现在就是在和他们比,比谁更有耐心。” 霍皖衣颔首道:“他们关押你,是想要桓勿言自己现身来救你。” 莫枳道:“是,所以只要桓勿言和我一样聪明,看出其中的利害关系……譬如,坚持不现身。那他会安全,我亦会十分安全,毕竟这世上,可没有人敢真的关我多久。” “只是我也想早些出去……这不就遇见了你。可是救你的人还没来……他难道比我爹还要忙?” 霍皖衣不答,反而道:“他们真正想找的人,其实现在就在盛京。” ——笃定的一句话,像云雾拨开时直射而来的朝霞金晖。 莫枳捧着脸,隔了这很远的距离去看他,莫枳道:“美人,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猜到了,可我却不算很走运,因为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可你心中想的另有其人。” 竞夕成灰 第36节 霍皖衣难得给了一个好脸色。 他浅笑道:“何必想这么多呢,究根结底,莫公子方才说的话,还是有几分值得我欣赏的。” 作者有话说: 莫少:谢相情敌人呢,断线了? :(谢相正在重新登陆……) 莫少:糟了,下一章我的真面目(很帅的大骗子)就要被拆穿了,我是不是会掉粉! 霍皖衣:把你括号里的东西删了吧,看你不是很担心掉粉的样子。 第31章 自救 细雨绵绵,又下了两日。 然而救他们的人依旧没来——也许真的不会再来。对之存以希望,无异于是在自寻烦恼。 霍皖衣想。 谢紫殷没有任何救他的必要,亦或者该说,他不能事事都指望他。 他们远不如四年前般无话不谈,两情相悦。 他们看向彼此。 最先看到的是四年前的风霜刀剑,渭梁河边刺骨的雪,空茫茫的霜白,教人齿冷胆寒的决绝。 他或许还存着几分天真念头。 于是他当初只接手了处死谢紫殷的任务。 他可以不在乎世上的任何人。 他可以是刽子手,是负心人,是毁掉谢紫殷的温情陷阱,是砒霜剧毒,是不见血的刀刃。 他这一生。 只能亏欠一个人,也唯有被这一个人憎恨,才会感觉自己是罪有应得的。 ……他身处地狱。 他不见光明。 酒饮过三盅,莫枳依旧双眸清澈,好似能一眼望见底。 霍皖衣合上手中的书籍,终究做了决定。 他道:“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 莫枳问:“你打算做什么?” 霍皖衣答:“自救。” “你要怎么自救?”莫枳笑着追问。 ——其中利害关系,真要算来,其实和他并没有任何牵连。 他以前不认识桓勿言,也不知坪洲刺史有什么秘密,他亦才结识莫枳,他被囚困于此,引不出任何人,至多只是在陪莫枳消磨时光。 而他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消磨自己的时光呢? 他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科考在即,若是日日都在这件事上费工夫,他还如何确保自己的名次必在一甲之中? 霍皖衣看向又斟了杯酒豪饮的莫枳。 他无言起身。 走出门外,霍皖衣对看守他们二人的蒙面人道:“我要见一见你们的主人。” 蒙面人各自对视。 其中一人道:“主人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 霍皖衣叹了口气,他微笑反问:“非要让我如此做,你们才会答应?” 他话音刚落,已转身回屋。 衣袖翩飞流曳之间,刀刃出鞘,光芒近似于无,却盛绽出一瞬如闪电的绝艳光彩。 酒杯摔落在地,碎裂成了几块。 莫枳仰着头,冰冷的刀刃已贴到颈下,再近半分,都可破皮见血。 …… 莫枳眼底还是晃着几分笑意:“美人,你这个办法……我想到了,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果断。” “不过他们可会些武功,”莫枳反而为他担忧起来,“若是他们不知轻重伤到了美人,那我可要心疼,不仅心疼,心还会疼碎,到时候还说不出究竟是杯子碎得更彻底,还是我的心碎得更彻底了。” 霍皖衣看向门口,握着匕首的手稳得惊人。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他亦是沾过很多血的人。 霍皖衣轻笑出声:“我的确不是很会武功,但在他们面前取走你的命——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 他语罢垂首,语声是莫枳仅此一次听到的温柔:“我以这种手段取了性命的人,不说千个百个,数十个,还是有的。他们府上护卫,可比现在的人还要多。” 莫枳脸上未有笑意,眼中笑意却盈盈渐深。 这刀刃抵在颈边,莫枳反而眨了眨眼,道:“那我真是太佩服美人你了,怎么人长得这么美,话说得这么漂亮,连使刀的手法也这么令我心动。” “美人,我们可不会像谢紫殷和霍皖衣那样,捅几剑就不死不休了。你若是也划我九刀,我只要不死,我也还是会很喜欢你的。” 霍皖衣指间用力,刀刃贴近一丝,冷意丝丝缕缕刺进皮肉。 守在门口的蒙面人立时有了动作。 然而霍皖衣握刀的手太稳。 纹丝不动,没有迟疑,好似这只白皙无暇,骨节分明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握刀的。 两个蒙面人不敢再动。 霍皖衣淡淡道:“你都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对我说这些话?” 莫枳笑着道:“我怎么能是知道你的身份呢,我不是说了,霍皖衣在相府里好好养着伤……这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这个霍皖衣,难道还真能是他?” 匕首微微上挑。 莫枳被迫仰起头,完全露出自己脆弱的,能被轻易刺破的咽喉。 霍皖衣的语声略低,笃定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早就知道。” 莫枳眼眸弯弯:“哦?我怎么就知道。” 霍皖衣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你调查清楚了,你的势力也不算小。我早说过莫在隐的儿子不会是个蠢货,你不可能对我全然不知,你连我的底细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敢妄自向我求救——莫公子,你早知道我是谁,刻意来向我求救,要的不是我来帮你,你是想要谢紫殷来帮你。” “只可惜——”霍皖衣自嘲般冷笑,“谢紫殷没有来帮我,你见不到他。” 直至此刻,莫枳才真正收敛了所有浮夸笑意。 这幅玩世不恭维持好几日的姿态,终究被另一种含笑的神情取代。 莫枳还有些闲情逸致,为这番推论鼓起掌来。 莫枳道:“是,我知道你是谁,特意赶到山上来向你求救。本来以为谢紫殷不杀你,是对你旧情未了,你在他的心里多少有些位置。” “没想到啊……霍大人,他不来救你,你还要想法子自救,我是不是很不走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捷径,偏偏这个捷径,还是走不通的。” 珠线丝连的雨在窗下溅起几滴水珠。 乌云沉沉天色,略显阴暗的房间里,霍皖衣秾艳的面容藏在昏昏黑暗中,像在夜色里藏身的繁花,就着烛灯浅光,偶然窥视到花瓣翅尖,光华流转,衬得人丰姿冶丽,身影间浮翠流丹。 霍皖衣漂亮的声音在房中响起:“你说过这么多话,唯有今日说的,最叫我欣赏。” 莫枳浅笑:“我可是从头至尾都很欣赏霍大人。” 霍皖衣道:“那莫公子可以开口了。” 屋中静寂片晌。 莫枳叹息一声,向那两位不敢妄动的蒙面人说到:“……你们只能答应了,告诉你们的主人,如果不来,或者不让我们去见他,那或许会有非常可怕的后果。” “毕竟这个人的身份可不好解释。”顿了顿,莫枳又道,“顺便让你们主人给我换一种酒,这种不会醉,饮着不够过瘾。” 天光又放晴一日,骄阳照地,院中青草茵绿,莫枳靠着廊柱直喊热,又多叫了两盆冰,指使着一人给他扇风,另一人为他倒酒,顺便抬脚搭在矮凳上,整个人懒洋洋躺在廊上的长椅中,好不惬意。 霍皖衣行来时,莫枳抬眼看他,委屈道:“自从拆穿身份,你对我就更冷淡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说我知道,这样说不定霍大人还会和我将错就错、见招拆招,假装是个无权无势,能够被我随意调戏的小美人。” 说至动情处,莫枳捂脸假哭片晌:“……可现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若是真的对我有情,”霍皖衣忽然开口,“那有幸见到谢紫殷时,你可以向他求娶我。” 莫枳:…… 莫枳飞快放下双手,抬眼看他:“啊?可以?” 霍皖衣微微颔首。 “只要莫公子的人头在脖子上生得比较牢固,”霍皖衣漂亮的脸上带着几分恶劣笑意,“在谢紫殷砍下你脑袋的时候,你还能撑着不死。” 莫枳沉默。 莫枳挠了挠脸:“我的脑袋还是不能受这么重的伤。” 霍皖衣道:“那莫公子的这些话可以不用再说了——再演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若是演得太投入,当真被谢紫殷听到些什么……纵然他不想救我,也说不准心情差了,想起你觊觎他的所有物,干脆将你抄家斩首呢。” 莫枳语气敬畏:“这就是霍大人以前过的日子?权倾朝野,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但也总有求不得的事情。” 霍皖衣截断余下话语。 绿叶挂梢头,红花探枝,自敞开的窗户前伸来几寸枝叶,花里清香阵阵,随风而漫。 屋中有人转动茶壶,行云流水,似画一般烹茶煮饮,眉眼清润柔和,周身气势却有些凌厉。 竞夕成灰 第37节 莫枳大摇大摆走在最前头,和霍皖衣一起踏步而入。 那人已排放摆好三碗将将烹好的茶水。 袅袅轻烟之中,花香茶色相映,衬得人影朦朦。 珠帘随风摇曳。 莫枳挑开帘子走得更近,先站在对面细细打量片晌,忽而回首道:“霍大人,这位也是个难得的美人……不过还是见到霍大人时,最让我觉得惊艳。” 他说罢,倒在垫子上,也不好好坐着,手肘撑地,含笑道:“敢问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可曾娶亲?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莫公子说笑了。”那人眼底平静无波,转而与霍皖衣对望。 四目相对,似两面幽潭死水。 而此人眼底有光,更像是深沉静寂。 唯有霍皖衣的眼底。 装不进一丝的光,只有看不见底的死寂幽深,带着窒息般的黑暗。 那人道:“霍大人,今日有幸得见,阮某在此以茶代酒,恭谢霍大人赏光。” 霍皖衣举杯还意。 莫枳惊道:“我呢?怎么不叫我?” 作者有话说: 解愁:(焦急祈祷中) :瓜王,你在祈祷什么? 解愁:夫人再不回来,我怕他被谢相搞死。 :嘿嘿。 :嘿嘿嘿嘿。 解愁:…… 第32章 宣清 那人眼睛一转,目光落在莫枳身上:“今日与阮某交谈者,应当不是莫公子。” 莫枳道:“确实不是我,但你好歹关了本公子这么久,现在见了面,却又单单报个姓氏,是在轻视本公子不成?” “哪里,”那人闻言浅笑,赔罪道,“在下阮宣清,莫公子大人大量,切莫与我计较。” 莫枳这才满意。 莫枳扬眉,坐直身来,伸手取了一只茶碗,揭盖而嗅,叹道:“很香。” “阮美人,你这么有闲情逸致烹茶请客,看来是打算要放我走了?” 阮宣清浅淡笑意不变,转而道:“与阮某合作的人未说放弃,阮某又怎么放你走?” 莫枳道:“和你合作的不就是那位坪洲刺史?听他的哪儿有听我的管用。” 指尖敲案,阮宣清举碗颔首,仔细啜饮几口热茶,方道:“我与刺史大人是合作,没有谁听谁的话这一说。我与莫公子差不多,亦算是个商人,莫公子知道,我们的说法是在商言商,若是在合作时就不给彼此面子,以后再谈生意,岂不是更难做得下去。” 莫枳道:“可你也不能关我这么久,我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被你关住的这段时日,我真是消瘦憔悴得厉害,再这样下去……” “据我所知,莫公子在那座府中过得还算惬意。山珍海味,美酒甜点,每一次都要花费我数十两银子,过得比我可要舒适多了。” 莫枳道:“我是勤泠首富的儿子,平日里过的日子可要比这奢侈得多,你既然要关我,就要做好多伺候我的准备。你若真的舍不得那些银钱……” “美人生得这么好看,也很合本公子的心意,”莫枳调笑道,“你若是每天能来陪我一回,我亦可以为了美人委屈自己少花些银两。” 阮宣清脸上笑意不减:“承蒙莫公子抬爱,只是阮某情趣平平,怕是要辜负莫公子一片好心。” 莫枳未再言语,只隔着矮几与之对饮一口香茶。 阮宣清道:“霍大人想要见我,可是有话想说?” 霍皖衣正撑颌懒懒坐在一侧。 他食指轻抚杯盏花纹,寸寸观赏,青瓷秀美,一看便是上品。 闻言,霍皖衣道:“阮公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今日便要离开。” 阮宣清道:“可放你离开,莫公子更要折磨我那些可怜的属下,这样不好。” 霍皖衣道:“你们不过是要让桓勿言现身,有时候真的未必要有,因为假的东西,反而会比真的有用。” “哦?霍大人有何见解?” “你们之所以想要用莫公子引出桓勿言,看重的便是他们之间的知己情谊,以你们所想,若是莫公子被擒,天长日久,桓勿言再如何笃定,也会担忧莫公子的安危,届时他再如何清醒聪明,也不一定抵得过关心则乱四个字。” 霍皖衣一字一句如针挑剖刺,将人心阐明。 他抿了口茶,姿态间竟有几分随意:“然而正如莫公子所想的——你们确实没有多少胆量敢真正关住他多久,也许是十日,也许是一月,却绝不会又更长的时间让你们等待。他终究背着莫在隐的名号。” “一州刺史辖管整个州府,可人间权势,亦要看到人脉几何。莫在隐或许不是个官,可他胜在钱财无数,许多能够用钱买通的事情,他都可以插手。他未必需要做官,因为只要是人,就总会因各种各样的利益被打动……而莫在隐,就是这个拿得出同等利益的人。” 阮宣清含笑斟茶,与他隔桌示意,饮罢茶水,道:“那依霍大人的意思,我应该如何?” 霍皖衣道:“用假的东西取代真的东西。” 阮宣清问:“如何取代?” 霍皖衣道:“放走我和莫枳两人,假装真正的莫枳还留在这里,每日造出假象,让桓勿言以为你们已经丧心病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已开始不顾莫在隐的面子,在折磨莫公子。这样,原本就会关心则乱的人只会心更乱。他现身的时日,岂不是早早便来?” 阮宣清颔首道:“这不失为一个方法。” “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勾出与温柔面容全然不同的凌厉,“若是桓勿言不上这个当,我已将二位放走,岂不是让这桩买卖一败涂地。” 霍皖衣道:“这该是莫公子烦恼的问题。” “烦恼什么?你当着我的面给这人出谋划策!”莫枳急道,“我还在这儿呢!” 偏头看过一眼,霍皖衣淡淡道:“背着你也会这么说,当着你的面说,已经算是很给你面子了。” 莫枳道:“你这样还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霍皖衣摩挲着茶盖,指腹触及温暖,倒让他生出几分暖意。 他道:“我和莫公子毕竟非亲非故,我也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会帮衬你两句话。可你也听到了,阮公子不愿给你这个机会,我再如何说,也是空话。” 莫枳却道:“我可以不走,但我必须保证桓勿言的安全!” 按在茶盖上的手一顿。 他认真端详莫枳的神情,难以从中看到任何虚伪造作,如此看来,这才最像莫枳游戏花丛背后真正的模样。 霍皖衣叹道:“我真的越来越欣赏你了。” 莫枳不置可否:“你早就该好好欣赏本公子,我可比谢紫殷好。” 这句话音方落,霍皖衣已轻笑出声。 他语声里裹挟着几分低哑,浮荡回转于茶香浅烟之中:“我之所以欣赏莫公子,就是因为你在某些时候,还算聪明。所以聪明人只该说聪明话,若是说了让我觉得难听的蠢话,我便不想欣赏。” 莫枳抬了抬下巴,望向对座的阮宣清,不快道:“现在再怎么说也没用了,你瞧瞧,这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你都拿他没办法,我拿他更没有办法。” 霍皖衣静默片晌。 他长长叹一口气,终究道:“罢了。” “罢了?” 霍皖衣道:“看在莫公子还算让我欣赏的份上——” 他的目光落在阮宣清眉眼柔和的面容上。 霍皖衣道:“阮公子知道我是谁。” 阮宣清道:“本来不知道,一听莫公子传的话,我仔细想想,便知道了。没想到霍大人已是如此境地,竟还能用出金蝉脱壳这种手段。” 霍皖衣便眨眨眼睛,睫羽盖住他眼底无波静寂,而他淡淡笑起:“这种奇谋不是我一人之力就可完就。阮公子想,会是谁在帮我,又有谁能够帮我?” 阮宣清闻言沉默,又新起一炉茶烹煮。 半晌。 阮宣清道:“霍大人是想说……谢相在帮你。” 霍皖衣道:“除了他,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敢帮我呢?” 阮宣清不由得道:“可霍大人递出去的书信,归期可是遥遥无期。也许霍大人与谢相之间,算是彼此两清?” “两清啊……”霍皖衣摇首,他抬起眼帘,眼睛如光华跌转,璀璨多彩,“我和谢紫殷之间,永远也无法两清。因为我会欠他一辈子,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每天都多欠一点,于是欠到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他们之间最适合如此。 做不到一如往昔,也要比任何人都更纠缠不休,理不清关系。 总要混乱不堪,如同一团无解的死结,交织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都是绞缠的丝线,想要分开,也求不到解法,寻不得源头。 霍皖衣笑意深深,他问:“阮公子有没有这个胆识与我打一个赌。” 阮宣清问:“霍大人想要和我赌什么?” 霍皖衣道:“你放我自由,赌一赌我是否真如我所说这般……还算有些重要。” 阮宣清道:“那我要如何看出输赢?” 霍皖衣转过头看向莫枳。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那就要看我们之间,谁先找到桓勿言了。” 莫枳一怔。 三人于屋中静默许久,直至烹茶的炉火熄灭,满室茶香四溢。 阮宣清道:“霍大人的意思,是想和我比上一比?” 霍皖衣道:“不错,如果我在谢相的心里没有多少分量,那桓勿言在你们设置的假象中,必然会先一步被你们迷惑。可若我在谢相的心里还算有些分量——那借他的权势而言,找到桓勿言,让他避过这次危险,便还算简单。” 他问阮宣清:“阮公子有与我打这个赌的胆量么?” 阮宣清深吸口气,笑意温和:“霍大人话都说成这个样子,我还有说不的道理?若是当真如霍大人所说,只要你还在谢相心中有所分量,那我早些放霍大人归家,说不定反而是在救我自己一命。” “莫公子,”阮宣清转而对莫枳说话,“你请了一个很好的客人。” 莫枳端起茶,如同饮酒一般将之一饮而尽。 他喘息两声,目光停在霍皖衣的脸上,良久,他低声道:“我不喜欢欠谁人情,尤其不喜欢欠你这种人。聪明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心软这一回?” 竞夕成灰 第38节 霍皖衣未曾看他,只垂着眼帘观赏碗中茶叶浮漂,如翠叶浮水,悬于其上。 “……我哪儿能说是心软,”霍皖衣意味不明地轻笑,他说,“我只是很想回家。”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没有家。 (还是他):我想回家。 小陶:你不要回来啊!!! 第33章 和音 这长街上熙熙攘攘,多少行人如织,街巷之间,遥遥飘出米酒香气。 已至夏季,阳光热辣,霍皖衣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他刚刚抚过一朵花。 露珠挂在指尖,却也转瞬即失,好似从来没有停留过。 “公子?”抱着花篮的人小声发问,“你要不要买花?” 霍皖衣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甚开心的笑容。 他笑得很淡。 但他语气温柔:“……不用了。花很好看,但不适合我。” 他将阮宣清说得心动。 因为他顶着谢紫殷的名头,天底下凡是知道的人,都不敢不给他几分薄面。 然而他分明该是最不应该做这种事。 他凭什么来借谢紫殷的权势? 这让任何人来说,都极不公平。 总叫他占了便宜。 总让他有所利益。 阮宣清能和他定下这个赌,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赢过他,而是阮宣清默认了,自己会输在这场赌局里。 ——天下间哪儿有这样的事情。 他分明已经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做了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行。 在旁人眼里。 他却依旧是谢紫殷的心上人。 霍皖衣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深夜。 闪电照亮了帝王无情的面庞,雷声轰鸣,惊得好像整个盛京都在为之颤抖、哀嚎。 痛么。 太痛了。霍皖衣想。 而他不置一词。 高坐在上的帝王,一个字,一句话,即能定人的生死。 好像君权神授的君王。 确然就是个神了。 凡人挣扎痛苦,狼狈不堪,在君王的眼中究竟算作什么? 是芸芸众生必须经历的磨难。 还是君王闲来寻乐的消遣? ——他在一道道圣旨、密令中做一把出鞘的利剑。 他自认不需救赎。 他活到现在,做的事情无论对错,都是为了活命,为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得有尊严。 为此,他不在乎任何人是否失去。 帝王想要栽赃陷害的,他去陷害,帝王想要灭门抄家的,他便递上屠刀。 直到陛下告诉他。 “朕以为谢氏一族有谋逆反叛之心。” ——他明白,高坐在上的帝王别不认为谢氏有谋逆反叛之心。 可帝王需要他们有。 如果谢氏没有,那谢氏也一样会有。 最开始,帝王忌惮谢紫殷背后的谢家,连试探他的态度,也要以一句“文人之首”来捧杀他所爱。 天下间谁不知道文人相轻。 帝王偏偏要金口玉言说谢紫殷可能成为“文人之首”。 帝王说:“这让天下大儒如何做。” 帝王说:“这让朕的太子如何自处?” ——要谢紫殷的命,要整个谢氏一族以谋逆反叛的罪名覆灭。 那才是帝王真正的想法。 除此之外的任何话语,都只是锋利的刀剑出鞘之前,必然要有的借口。 雷雨落下,还要先响几道雷。 皇权倾轧之时,未必听得到雷声——它无前兆,无预示,因为人心就是如此,说变就变。 霍皖衣于是明白了。 命运的齿轮一直都在转动,从不因他受过的磨难而怜悯他,让他从此劫难尽消。 它只是想要折磨、玩弄他,让他为此痛苦不堪,狼狈可怜。 让他是个可悲的人又极可恨。 这样天底下就多出这样一个人。 ——遗臭万年,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雷雨急急而至,闪电反复照亮空荡荡的大殿,照亮了帝王深邃的眼睛。 霍皖衣跪倒在地。 他竭力压抑颤抖,装得好像对所有事物都毫不动容的淡然。 他说:“臣愿接下此令。” 他又说:“谢紫殷爱慕于臣,臣……可以不知不觉要了他的命。” “霍卿,朕以为,谢氏一族谋逆反叛之事,更适合你。” “陛下——” 雷声之中,霍皖衣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好似都不是由他倾吐出口。 “若不是臣,谁能轻易取走谢紫殷的命呢?” 骄阳滚烫热烈,而霍皖衣站在长街上,一如那个雨夜般齿冷心寒。 他深吸口气,急促的喘息几声。 他一步步往前行去,炎热天气里,竟也生出一身的冷汗。 霍皖衣停在了相府门前。 就如此走进去,新帝的心思就算白费,世人再想装不知道其中曲折,也会装不下去。 他不能就这样走近。 至少不要让人发觉他和相府有任何关系。 他侧身往旁边的小路走了两步,眼前忽然走来一道人影。 白衣墨发,神情骄矜,一看之下便是个眼熟的人。 霍皖衣没有仔细去看,往后退了半步,刻意和陶明逐错开。 陶明逐也未注意到他。 那道人影很快和他错过,随着身后落轿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人踏在地上,脚步声熟悉至极。 陶明逐唤道:“谢哥哥,你回来了。” 于是他确认那就是谢紫殷的轿子,是那顶红盖金绸,最衬那人一身红色朝服的轿子。 谢紫殷垂眸扫了眼,道:“你怎么出门了?” 陶明逐道:“我闲来无事就出门走走,你才从宫里回来,药肯定凉了,你先来我屋里歇着,我再给你诊诊脉。” 谢紫殷道:“近日事情繁多,之后再说罢。” 他没有动身,隐隐听到陶明逐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走进了府中,人越行越远的缘故。 霍皖衣想,这真让人觉得狼狈。 明明自己好像才该是这府上的主人,却偏偏更像个毫无关系的过客。 和阮宣清打这么个赌,嘴上说得笃定,其实他心里没有那么坚决。 他也会怕。 怕人世间的情爱消磨,哪怕这是他本应领受。 但世上哪里有人会不贪心。 竞夕成灰 第39节 未得到时,总想拥有,但凡拥有,就只想得到更多。 人心的欲望是无底洞,越往里填补,越是欲壑难填,越让人贪婪。 霍皖衣略站了站,他浅浅吸一口气,抬头转身。 然后他一眼就望见了谢紫殷。 那身红色的朝服纡朱曳紫,浮翠流丹,在阳光映耀之下,谢紫殷眉间朱砂润光,整个人都似笼在清光里般圣洁无瑕。 谢紫殷就站在原地,左右无人,空空荡荡,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半晌,霍皖衣才动身走到谢紫殷面前,他状似从容:“怎么还不回府?” 谢紫殷道:“你认为呢?” 霍皖衣顿了顿,道:“陶公子不是让你喝药,怎么不喝?” 谢紫殷却没有回答。 反而问他:“你就打算和我站在这里说话?” 他其实离开相府的日子并没有多长久。 但再踏入相府时,霍皖衣却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以前在这里居住的日子都是在做梦,如今才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池水渟膏湛碧,百花争艳,池中高耸的假山棱角尽显,洞开的一角洒出光来。 解愁已整理摆放好一切物件,微微低头,恭请他们进屋。 随后将门悄然合上。 霍皖衣还未来得及说话,脚下已是站立不稳,被谢紫殷打横抱起,投身进帷帐翻覆之间。 像风雨云来,涌尽山海。 比什么时候都要痛,但尝到这分痛,所有的折磨却又都像消失无踪。 不知时辰,霍皖衣睁开眼睛,床帐早被挂起,他最先望见窗外天色,余霞成绮,院中的树探出枝叶,在晚霞中泛出焰火般的红。 他迟钝地抚摸自己的手腕,上面牙印深得快要见血,青紫可怖。 受刑也没有这般狠。 霍皖衣却笑得出声。 他别过头,看着站在桌旁饮茶的人影,衣衫齐整,墨发如瀑,唯有发冠有些歪斜,但不过片刻,便被谢紫殷取下,任由这其中盘绕的发丝就此垂落,凌乱得极美。 谢紫殷回身走到床边坐下,低头道:“笑什么。” 霍皖衣道:“我以前……去大理寺……咳……”他嗓音沙哑得厉害,还是继续,“见过当时的人受刑,很惨……但我比他们还要惨一些。” 谢紫殷问:“他们甚至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有些连命都会丢在刑罚里,你难道还能比他们更惨?”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和别的人比起来,本就是更惨。” 他伸手去摩挲谢紫殷的手背,慢慢抚上那凸起的骨节。 霍皖衣道:“……相爷再这样下去,大概就会要走我的命了。” 谢紫殷任他在手上游移抚摸,静了片晌,道:“你这么惜命,我再怎么玩,你也不会就这么没命。” “相爷真了解我,”霍皖衣泛红的颊侧落在阴影里,“所以能不能再为我这个蠢人解惑——谢紫殷,你怎么一见到我,就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他语罢,贴近谢紫殷的身体,将伤痕累累的颈后也展露给他看。 “我若是死了,”霍皖衣轻笑,“那我可能就是被你咬死的。” 谢紫殷垂着眼帘看罢,淡淡道:“只要现在还活着,就不必说这些。” 霍皖衣道:“我可以不说。” “那相爷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来救我么?” 然而他没有等来谢紫殷的答案。 他等来的是谢紫殷从颈后抚摸他的手掌,移至下颌时将之钳住抬起,迫使他仰起头,泛红的眼尾在晚霞的盛景里点缀得容颜艳耀夺目。 谢紫殷道:“霍皖衣,不要做蠢人,也不要说蠢话,更不要以为你在我这里,还有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 谢相:你没有恃宠而骄得寸进尺的资格。 霍皖衣:…… 小陶:啊对对对。 小孟:啊对对对。 第34章 今生 解愁轻叩两下门,缓缓推门进屋,将新置办的衣物放在床边,低头沉默着,任由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 隔着垂落而下的纱幔,屋中静默片刻。 霍皖衣问:“陶公子是什么时候回的盛京?” 解愁答他:“五日前。” 霍皖衣忍着痛从床上坐起,状似随意般追问:“相爷天天都要喝药么?” 解愁一怔。 她飞快抬眼似想去观察那双眼睛,可视线触及到红色的纱幔,视线便如被烫到般收回。 小心翼翼的,解愁应答:“……也不是每日都会。” “几日?” 解愁道:“这……奴婢也说不准。平时都是陶公子为相爷配药……若是陶公子不在,相爷也就一次都不会喝。” 霍皖衣捻着被褥一角沉默。 良久,他问:“相爷现在在哪儿?” 等他沐浴更衣,那个赌注,也该向谢紫殷说清道明。 …… 霍皖衣却没能立刻见到谢紫殷。 他先见到了在池边等他的陶明逐。 之所以说是在等他。 因为陶明逐看到他时,已向他走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陶明逐说,“我差点高兴得都要把你忘记了。” 霍皖衣问:“陶公子想说什么?” 陶明逐道:“你不是已经得到你最想要的?” 霍皖衣便轻轻笑起。 他反问:“敢问陶公子,我究竟想要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么?” 陶明逐道:“你难道不想重回朝堂?” 霍皖衣道:“我的确想。” “那你就应该离开,走得更远一点,不要来和我们牵扯。你越是牵扯,无论对你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可我喜欢,”霍皖衣偏头微笑,“我就是要在这里留住我的位置。” 陶明逐抿了抿唇,忽而冷笑:“你喜欢留在这儿就留下来吧,反正你也是受折磨。” 他的目光落在霍皖衣的侧颈,又滑向淤青满布的,不被衣物遮盖的手腕。 陶明逐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就你现在这身体,经不住多少折腾。” 而他歪着头,轻哼一声,转身道:“可我是不会提醒谢哥哥的。” 谢紫殷在书房里。 博山炉熏着浅香,香气似他微阖双目的神情般清冷,也有些薄淡,氤氲在这静谧一室。偶尔他轻抚臂搁,玉色与白皙的手指交相辉映,衬得宣纸上洋洋洒洒的字迹墨色浓郁。 他才下了早朝不久,却也未着朝服,一身罩纱浅紫,马尾高束,几缕长发垂在肩侧,贴着脖颈弯折出一个弧度。 霍皖衣走进屋中,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他嗅到清浅香气,顿了顿,走近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紫殷道:“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却问:“你查到了多少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这件事?” 谢紫殷睁开眼,睫羽掀开,眼底笑意冷淡:“你凭什么认为,我调查过这件事?”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霍皖衣不甚在意,又道,“既然相爷没有查,那么这件事情,还是由我来向相爷解释。” 谢紫殷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霍皖衣道:“因为和我一起被囚禁的人是莫在隐的儿子。” “勤泠首富莫在隐,”谢紫殷调整了下姿势,依旧懒懒窝在椅中,指尖轻点,“他只有一个儿子,寄予厚望,堪称溺爱……你是想说,这样一个被娇宠长大的人,会和你一起被囚禁?” “事实就是如此。” 谢紫殷道:“他知道你的身份。” 霍皖衣道:“他知道。” 谢紫殷叹道:“那便是想要见我,可是见我有这么多方法,怎么偏偏选一个最没有用的手段?” “因为谁也想不到在相爷心里,霍皖衣其实没有多少分量。” 竞夕成灰 第40节 霍皖衣语声冷静地继续,“所以他失策了,我不得不想办法自救。虽然还是借着相爷的名头得以逃出来,但看在莫公子的份上,我觉得还是要和相爷说一说,该如何应对这件事情。” 然而谢紫殷静了片晌。 那道身影忽然倾身靠近,十指交叉抵着下颌。 谢紫殷道:“霍皖衣,你很想我来救你么?” 迎上他看不出任何思绪的眼睛,霍皖衣轻声回答:“不想。” “相爷,我是一个没有资格的人,”霍皖衣道,“摒弃不合时宜的妄想,寄希望于自己,才是我这种人最应该做的事情,也是我最该懂得的道理。” 除此之外。 他无法给出第二个答案。 什么是谢紫殷想要的,他已不能分辨,无法预判,做不到一眼就看得清楚,于是开始浑浑噩噩,不知面目。 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谢紫殷凝视他片晌,轻笑道:“夫人懂得的道理不少。” 霍皖衣道:“这不就是相爷需要我懂得的道理?” 他一句话落了尾音。 谢紫殷起身,绕过桌案,忽而探出手来——以一种极强势的姿态将他按在桌上,手臂环过腰间,迫使他身躯后仰,倒进谢紫殷的怀中。 “等等——” 他的气息显得有些凌乱,“你为什么不喝药?” “嗯?”谢紫殷俯首在他耳侧低语,“你还会关心这种事情?” 霍皖衣便轻之又轻地笑。 他说:“我关心自己的夫君,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谢紫殷道:“你这种离经叛道的人,还会做天经地义的事?” 霍皖衣的目光停留在窗棂上。 盘旋反复,端详那块凹进去的花色纹路,曲折缠绕得,如同他和谢紫殷一样。 “我和谢紫殷比起来,还不够离经叛道。” 他的笑音很低,那些笑声从胸腔里震动发出,似乎连带着谢紫殷的身体都同他一般颤抖。 霍皖衣道:“相爷说是么?旁人对待仇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谢紫殷倒好,”他如在谈论话本故事里的人物,带着丝缕调笑意味,“他不杀自己的仇人,反而对自己的仇人又亲又咬,夫君,你说他是不是更离经叛道一些?” 宣纸散落在地,书房里多燃了两盏香,解愁打开窗户,等屋中气味散开了,方指使着在旁侍候的仆婢将物品归整,问询过谢紫殷,才点头吩咐下去传膳。 霍皖衣软得已经不能动身,他窝在窗下的软榻上,能借着窗外观赏到书房外的风光,景色是好,却让他越看越觉得困倦,疲惫至极。 他打了个哈欠,手指慢慢抚摸到谢紫殷的衣摆,他用了点力气,枕靠到谢紫殷腿上。 他想要睡一觉。 但谢紫殷的指尖温热,在他脸侧来回轻扫,挠得人浑身发麻。 霍皖衣闷闷道:“……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 于是停在颊侧的手指又用了力道。 谢紫殷问:“莫在隐的儿子想见我,他是想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了,”霍皖衣道,“他想要救一个叫桓勿言的人,当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看陛下是否要将坪洲刺史革职。毕竟桓勿言掌握的秘密事关这位刺史大人,我想,莫枳是想要一劳永逸,所以才想要借我来牵线搭桥。” 谢紫殷道:“打算什么时候见他?” 霍皖衣道:“我又不知相爷会不会见他,所以只是稍稍借了相爷的东风,至于之后的事情,那都是相爷的事,我又岂能过问。” “你还很有精神,”谢紫殷嗤道,“话说这么多,也不嫌累。” 霍皖衣道:“要是觉得我话多,那只能是因为我的话让相爷觉得不好听。” “……毕竟方才我的话也多,”他语意模糊,“相爷不是很喜欢听?那时可没有叫我闭嘴。” 谢紫殷静静看他。 霍皖衣又道:“其实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谢紫殷一定调查过这件事,”霍皖衣慢声说话,“他知道我不会遇到危险,所以他不打算来救我。他甚至可能猜到莫枳之所以寻到我,是因为要见他。他不想救我,也知道我能够自救。” “我猜得对不对?” 谢紫殷忽而对他笑了。 他大抵很久没有看到过谢紫殷这样笑。 久远到四年前,他见到谢紫殷这样笑容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这张脸很适合带笑。 他听到谢紫殷问他:“那你猜得到我此时此刻的心么?” 霍皖衣怔愣片刻。 他恍惚浑噩,完全读不懂这一句话里究竟有怎样意义。 他问:“什么?” 于是他被谢紫殷托着腰身抱在怀里。 他们贴靠着亲密无间。 隔着冰凉的衣物,霍皖衣却听到了滚烫震响的心跳。 谢紫殷道:“它还在跳。” ……“所以我不喝药,也还是会活着。” 兜兜转转。 他原来只是回答了他反复问过的那句,不曾以为会有答案的问话。 霍皖衣想。 这人世间如何能做到这么不公平。 让他这样罪孽滔天的人,非要撞上谢紫殷这样克杀他的克星。 他忍得了所有恶意。 因为是从旁人的冷嘲蔑视中一路行来。 可他经受不起谢紫殷更多的温柔了。 他不会被恶意摧毁。 却会被这些温柔一点点蚕食,最终崩塌得躯壳灵魂都会溃散。 他没有得到过多少温柔。 倾灌盖满的,却都源于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他真的好温柔,我哭死。 小陶:啊? 小孟:啊? 荀家主:啊? 众官员:啊? 新帝:(朕也)啊? 第35章 同谋 与莫枳等人相见的事情还未能提上日程。 霍皖衣在府中多留了几日,便不可避免地又撞上了陶明逐。 他们之间理应没有多少话好说。 更没有什么好话可谈。 可这次他们撞面,不是意外,而是陶明逐亲自找上门来。 彼时霍皖衣坐在屋中软榻里,懒洋洋不愿起身。 陶明逐端着汤碗走进,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轻轻将汤碗放在桌上。 冷声说:“补补身子吧。” 霍皖衣仍不愿动,疲倦道:“我现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没胃口。” “没胃口?” 陶明逐冷笑着靠近两步,讽刺道:“你为什么会没胃口,还不是因为你这胃口太大了。既要像以前一样有权有势,又要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你的心能装这么多东西,真是让本公子大开眼界。” 霍皖衣抬起眼帘凝视这道身影。 ——而陶明逐毫不退避地与他对望。 顿了顿,霍皖衣侧开眼眸,道:“陶公子说的话很有道理。” 陶明逐道:“既然我说的话这么有道理,你要不要听?” “有道理和要不要听是两回事。”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听。” “……我就是很贪心,”霍皖衣不为所动,“我是贪婪,胃口大,那又怎么样呢。我只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已。” 陶明逐轻声道:“好一个遵循本性。” 竞夕成灰 第41节 “但你的本性遵循起来有很有趣么,我看你饱受折磨,才好心好意要帮你逃走,可你不走,你不仅不走,你还要走回来。我该说你是自甘堕落?还是别的。” 霍皖衣道:“陶公子何必问我,我就算真的是自甘堕落,那堕落的也只是我。” 陶明逐却盯着他的面容。 像是要抽丝剥茧把他的所有都看清楚,那双眼睛甚至可以说是澄澈,和他空洞的,虚无的,缀满黑暗与恶念的眼睛截然不同。 “可你自甘堕落,害的人不止有你,还有谢紫殷。” 霍皖衣道:“那又关我什么事。” 他不甚在意,堪称漫不经心地反问:“我需要在乎谢紫殷么?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我难道还要为了他好,而让自己更不好一些?” 然而陶明逐却没有发怒。 和初遇时很不相似,如今站在霍皖衣面前的陶明逐,竟显得几分陌生。 他们默然对视。 陶明逐道:“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他感觉到有一根尖刺很短暂地扎了下心。 但霍皖衣还是道:“陶公子尽可在乎,我虽然不喜欢旁人与我争抢,但陶公子这种怎么也抢不过我的人,我还不至于这么提防。” 陶明逐审视他的神情,无法从中看出任何瑕疵。 他伪装得一贯很好。 骗过了先帝,骗过了世人,也许迟早有一日还会骗过自己。 陶明逐浅浅吸了口气。 “霍皖衣,”陶明逐忽而开口,“你好自为之。” 一句话落了尾音,陶明逐转身欲走。 ——话题应该就此结束了。 他和陶明逐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可陶明逐刚刚走出一步,霍皖衣便开了口:“等等。” 那道身影没有转身。 陶明逐看着门外的阳光,眯着眼睛问:“什么事?” 霍皖衣缓缓坐起身。 他下意识蜷缩手指,唇开了又合。 然后他还是问出声:“……谢紫殷,有什么病?” 陶明逐就在这种时候笑出声。 他看着陶明逐转过身来,目光交汇,从中读出了几分让他诧异的得意。 陶明逐道:“你还是没忍住,还是问我。”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打算问了,”陶明逐踱步回来,往桌边靠坐,仰头道,“真让我意外。以为你会问的时候,你不问,以为你不会问了,你反倒问了。” 霍皖衣呼吸一滞。 他最擅长察言观色,看人的神情揣度这人的心神思绪。 ——而在陶明逐的神情里,他看见自己也无可理解的微妙心情。 像如释重负,亦或像疑问尽消。 霍皖衣追问:“到底是什么病?” 陶明逐没有立刻应答。 那双眼睛深深看他,澄澈的双眸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沉凝。 半晌。 陶明逐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霍皖衣睫羽轻颤,纤密柔长的睫羽掩下所有眸光。 他问:“什么叫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陶明逐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脸,“我查遍医书,也没看出来他这究竟算什么病。我回家的这些时日也询问过家中长辈……也是一无所获。” “……他病在哪儿?” 陶明逐道:“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他分明病了,可我诊脉却诊不出任何不对。但他还是会吐血,会夜不能寐,偶尔还会有心绞痛的症状。” 这桩桩件件事情,陶明逐历历在目。 ——而他一无所知。 霍皖衣静了许久,他哑声问:“一直如此?” 陶明逐道:“从我救了他之后就是这样。我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但我似乎只从阎罗王的手里抢回了半个谢紫殷,剩下的可能还留在阴曹地府里。” “我听解愁说,他时常要喝药。” 陶明逐道:“喝药总比不喝要好,他一旦心绪起伏太大,就容易心脏绞痛或者吐血。” 顿了顿,陶明逐摩挲着木桌,状似无意道:“上次我见到他吐血,还是在请旨要娶你的前两日。那可真是吐了太多血,我差点以为他人都要活不下去了。‘’ “可他就是活下去了,连我都不敢相信。” “霍皖衣……” 陶明逐忽然敛容正色,严肃得前所未见,“谢紫殷对我来说,是一个病人。我不能坐视我的病人就这么因病而死,所以我要尽我所有的努力来救他。” “而我留在府里——”他截住陶明逐的话语,颤抖着手指,几乎听不见般低哑发问,“会让他因病而死么?” “我不知道。”陶明逐却道。 “我最开始是这样想的,你是害得他成为这样的罪魁祸首,他见到你,也许心绪永远都不会平静。但我也说了,他吐血是在请旨的前几日,之后他还算平静,至少我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陶明逐歪着头,靠在桌上又叹了口气,“我赶你走,我不想让你害他没命,但你留在这里他也没有没命,与之相比,我反而觉得他做这个丞相很没有意思。他越是思绪重,病就越重。” 霍皖衣头一回笑不出声。 无论是漫不经心,还是假装无意,他笑过数次,真真假假像戴着面具。 可如今面具都戴不回去了。 他觉得痛。 他捧着空空如也的面具,脸上浮现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陶明逐道:“也许你应该留在这里,奢望你们两个能好好听我这个大夫的话,那是我太天真。” 霍皖衣道:“我请一个人……收集了全天下所有能收集到的医书典籍。” “你早就知道?”陶明逐问。 霍皖衣道:“我只是知道他可能在生病。” 陶明逐耸了耸肩,突然站起身,往窗边的花盆望了一眼。 然后他双手端起花盆走回软榻旁,将之递了过来。 对上那双眼睛,霍皖衣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陶明逐将花盆放在桌上,再将插在其中的花枝提起,霍皖衣的目光随之望去,便看到底部深褐色的泥土,泛着极其深的黑色。 ——谢紫殷没有好好喝药。 “你知道……”他轻声,笃定。 “我知道啊,”陶明逐抱臂冷笑,“可我有什么办法,他要是听我的,我早就把他的病治好,回家里继承我的医府,好好救更多的人了。只可惜,我头一个救的人就是他,依照我们陶氏的家训,我必须要把他治到痊愈。” “……真见鬼,我当初是看他外伤比较重,想着糊弄一下家里才救的人。谁知道外伤治好了,内伤一大堆。好不容易都弄好了,居然还有个谁都不知道的病。” 霍皖衣很浅地笑:“难为陶公子了。” 陶明逐道:“是很难为,霍皖衣,我确实喜欢他,但我比你想象中更自爱,我不喜欢和别人抢来抢去,也没兴趣去纠缠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霍皖衣呼吸一顿。 他抬眼去看陶明逐的神情。 “我不想让你回来,”陶明逐依旧冷淡,“但你回来了,那便留下罢。” “也许我比你更清楚一个道理。谢紫殷从来没打算放你走,你但凡走得远了,他都会想法子让你回来。” 然后他们于无声静寂中对视。 良久,霍皖衣低声道:“谢谢。” 陶明逐挑眉。 “你还会道谢?” 霍皖衣道:“得了空,我们去见见我那位友人,医书典籍总归有陶氏没有收集到的,也许我们能从中入手,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陶明逐仔细打量他。 问到:“你是打算和我合作,为谢紫殷治病?” 霍皖衣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陶明逐道:“我以为你巴不得他死。” 霍皖衣道:“我确实想要他死,他如果死了,那该多好……” 耳边突兀地出现几声轻咳。 他聚起视线看去,便见到陶明逐飞扬的眉眼,带着笑意。 “不好意思……只是,你和谢紫殷说了一样的话。我觉得你们两个……大概都病得不轻罢。” 作者有话说: 嘿嘿,狗血来咯! 小陶:我说过我不是情敌! 竞夕成灰 第42节 第36章 一线 酒楼里最浓的就是酒香,飘扬游荡,于喧嚣宾客间穿梭来往,留下丝缕醇香。 莫枳坐在酒楼的雅间里。 他在喝酒,但心事重重,总往门外望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的确在等人。 自霍皖衣离去之后,他和阮宣清两个便开始提心吊胆地等。 他们各自有各自担忧的事情。 却也不能说是后悔做了这样的选择。 阮宣清和那位坪洲刺史,本身也不是什么歃血为盟的好交情,不过是有着利益来往,为着想要得到的好处才暂时合作。 是以阮宣清会点头放霍皖衣走,是件再正常、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莫枳却要担忧桓勿言。 如果时间稍微耽误得长久,那桓勿言指不定哪天就熬不住了,现身于人前。 那他的多番努力会是白费。 好在霍皖衣没有耽误太久时间,相反,不过几日,莫枳便收到了霍皖衣的传信。 他带着传信去见了阮宣清。 ——谢紫殷要见他。 于是事情便如此尘埃落定了。 正如霍皖衣所说,在谢紫衣的心里,兴许他还是有点分量的。 阮宣清未曾迟疑,直接作主放了莫枳离开。 只不过是临走时,莫枳居然还转头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阮宣清隔着一面珠帘,面容模糊,语意诧异地反问:“为什么还要见面?” “因为我喜欢。” 莫枳回答,“我喜欢你这样的美人,所以想经常见到你。” 清水煮沸的声音咕嘟咕嘟响起。 阮宣清笑着告诉他:“有缘自会再见。” 短暂追忆至此处,莫枳回过神来,他继续饮酒,入口的酒足够浓烈,让人回味无穷,更让他觉得甘醇可口。 他爱酒,却在阮宣清的地盘上喝了好些时日的茶。 明明讲说换种佳酿好生品尝,结果兜兜转转,阮宣清以太过昂贵无力支付的缘由一口回绝,甚至还强迫他多饮茶水静心。 ……这般想来,他不该想再见到阮宣清的。 他理应更想见到霍皖衣。 这般想着,门外忽而传来几双脚步声,很快的,从敞开的大门前,迈入一个躬身弯腰,几乎要将身躯埋进地里的身影。 “贵客请……”酒楼的掌柜满脸谄媚,态度恭敬谦卑,就差直接跪倒在地为来人掸去尘灰,“就是这里了。” 莫枳立时正襟危坐。 他端正颜色,与随之出现的人影对视。 莫枳蓦然睁大了眼睛。 谢紫殷一身浅紫华服,眉间朱砂熠熠,超然似鹤骨松姿,不浊不俗,恍如脱凡出尘。 眼见着谢紫殷撩衣落座在对侧,莫枳动了动眼珠,艰难至极地将目光——落在随之而来的霍皖衣身上。 他们这般重逢,隔得时日不久,四目相对,霍皖衣却从其中看出几分幽怨。 幽怨什么呢? 霍皖衣挑眉,无声向莫枳发问。 莫枳便冲着谢紫殷的方向挤眉弄眼。 但这番眉眼齐动,来来往往,霍皖衣却读不出一字,眉心渐渐皱起。 就在此时,谢紫殷忽然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与谢某的夫人眉目传情?” 清泉悦耳声。 但落在莫枳的耳中,却让这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倒吸一口凉气。 莫枳表情惶然,下意识答:“不敢,本公子……不是,小民只是见到谢相大人风姿卓然绝世,惊艳不已……是小民失礼。” “哦?” 他们分明平起平坐于这桌前,然而谢紫殷却需垂下眼帘,以一种居高临下地姿态将他仔细打量。 “莫公子想要见我,是想要什么?” 话题直接入了正题,未有一字寒暄。 霍皖衣沉默着坐在谢紫殷身旁,半靠着桌,伸手为他斟了杯酒,再为自己斟上一杯,握在手里把玩。 觉察到莫枳求助般的视线,霍皖衣却轻笑,无声地回以口型:“爱莫能助。” 莫枳稍稍张开口,正欲说话。 谢紫殷又道:“谢某的夫人很好看吗?” 莫枳:“……啊?” 谢紫殷道:“莫公子的视线,似乎一直都停在不该停留的地方。” …… 酒楼里分明飘着醇香美酒,气息清冽,可称之为甘甜清新。 但莫枳却突兀嗅到了几分醋意。 他小心翼翼去看谢紫殷的神情,目光不再敢放到霍皖衣的身上,讪笑道:“……小民失礼了,失态了,谢相大人大量……” “说正事。”谢紫殷冷冷应他。 “小民这就说正事!” 莫枳像见了什么天敌一般打了个激灵,立时道:“小民之所以想求见谢相大人,既是为了小民的知己桓勿言……也是为了新帝陛下。” 谢紫殷没有应话。 莫枳平复着自己激荡的心跳,竭力让自己的话语说得动人:“桓勿言的祖父,是先帝登基之初,头一场科举的状元,后因为人太过刚直,受先帝厌弃,被贬流放……小民的知己亦承袭这份刚直,因发现坪洲刺史邹承晖有营私结党、暗置私兵的秘密,被邹承晖派人追捕。” “……他不愿连累亲族,亦不愿连累小民,故而一直逃避小民追问,是小民逼迫他说出实情,作主助他逃离,但小民身后亦有亲族,民不与官斗,纵然小民身后是勤泠莫氏,可巨富之家无权便也无势,钱财之能并非万能,小民……迫不得已,才来求见大人。” 莫枳说完这番话语,起身长揖到底,久久未起,几乎屏住呼吸。 屋中一片死寂。 门外是酒楼喧嚣,哗然谈笑,门内却好似落针可闻,让人心如擂鼓,越发紧张。 气氛沉凝,杯盏忽而被一只手推至身前。 霍皖衣贴附在谢紫殷身侧,气息交汇:“喝一杯?” 谢紫殷拿起酒杯,却也未饮,反而就着这只手,以尾指轻抚他颊侧肌肤,轻笑道:“为他求情?” 霍皖衣道:“我不会为任何人求情。” 他随口继续,“我连为了自己都不懂得求情,怎么还可能帮别人。” ……这确实是个明显至极的道理。 饮罢醇酒,谢紫殷放下酒杯,淡淡道:“你要我发作邹承晖?” 莫枳眼前一亮,急忙道:“小民两人都深信新帝是盛世明君,绝不会坐视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为人不正的官员留在朝堂,继续贻害百姓,戕害天下生计……” “新帝是明君。” 谢紫殷冷冰冰打断莫枳的话语,似笑非笑道,“可我未必是个好官。” 声音戛然而止。 莫枳感觉自己的呼吸瞬息凝滞。 然而霍皖衣就在此时笑了。 发出笑音,当视线尽皆落在他脸上时,他秾艳漂亮的颜容带着笑意,越发显得昳丽绝色,难与之争辉。 霍皖衣道:“莫公子,以前是我在自救,如今风水轮流转,该是你自己救自己的时候。” 他偏头看向谢紫殷,眼底隐隐聚拢了些许光彩。 “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谢紫殷凝视他片晌,意味深长地反问:“还有力气付出代价么?” 霍皖衣睫羽一颤。 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莫枳意识到与谢紫殷的交锋绝不轻松,和面对其他人时不同。 譬和霍皖衣交谈,能被这个人看得清楚,利益没有冲突,于是合作会十分轻松。 但是谢紫殷是不一样的。 如今坐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权贵,是新帝登基时亲自赐旨擢升的丞相。 这是屈指可数的心腹权臣。 谢紫殷本身就有左右他人命运的力量。 ——莫氏在谢紫殷的眼里,分量未必很重,莫枳的身份放眼天下,也只有如谢紫殷这样的权臣,才能将之轻视,甚至无视。 莫枳骤然出声:“陛下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事,究其本质,便是想要根除先帝留下的顽固旧疾,如邹刺史这样的人,便是先帝在时一手提拔的‘旧疾’,他留在朝堂一日,便多做一日的坏事。” “他结党营私、暗置私兵,就算再细心也会露出马脚,桓勿言能发现——陛下、陛下必然也能发现!”莫枳脑中灵光乍现,急急道,“陛下知道,可是陛下没有立刻发作,是因为陛下还在等,等更多的人浮出水面,等邹承晖忍耐不下去,联系更多与他一样心有反意的旧臣,届时再将其一网打尽!” 竞夕成灰 第43节 所以……所以。 莫枳瞪大眼睛,声音略高过那些喧嚣嘈杂:“桓勿言在盛京,以邹刺史的人脉,在盛京却这么些时日也未听到风声,阮公子更是对此次合作没有多少兴趣……桓勿言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是因为,陛下知道这整件事……陛下,也在帮助我们?” 这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来,莫枳大口大口地呼吸,似溺水般急促喘息。 他圆睁双眼,盯着谢紫殷俊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面容。 良久。 谢紫殷取下腰间折扇,缓缓敲叩桌沿。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笑起,语声懒倦:“……还算聪明。” 在莫枳虽有预料却仍觉震惊的注视下,谢紫殷站起身来,斜阳晚霞笼罩,映衬得他发冠两侧垂落的玉珠翡绿,棱角绯色摇曳。 修长的手指将折扇寸寸展开,那朵鸢尾花跃然入眼。 谢紫殷道:“看在你还算聪明的份上,莫公子,事实如此,你还想谢某做些什么呢?” 不知是被这一瞬惊艳,亦或是谢紫殷周身气势太过强盛。 莫枳迟迟未能言语。 直至谢紫殷转身踏出房门,他才找回声音。 “……丞相大人!”他唤道,“如果没有、没有我帮桓勿言逃跑,这件事,是不是会更轻松一些,因为陛下也会帮他?” 谢紫殷侧首看他。 还未开口,霍皖衣已道:“是你害得我和你一起被囚禁,陛下才帮了他。” 莫枳一怔。 霍皖衣却似笑非笑地继续:“桓勿言不靠你,走不到盛京,你若不来拖我下水,也还请不动谢相大人进宫传话。若没有这件事,桓勿言还不至于这般安全。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作者有话说: 莫少:原来谢相也是个大美人!(狂喜) 莫少:相府一定不缺醋吧! 谢相:缺个死人。 莫少:(跪下了) 第37章 心苦 长街之上喧嚣依旧,人潮涌动,接踵擦肩般热闹。 霍皖衣撩开轿帘的一角。 天光从外透来,将他秾艳昳丽的脸庞映出霞色,衣襟缀嵌的玉珠泛起柔光。 他同谢紫殷坐在轿中。 身前的矮几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茶点水果,偶尔会嗅到其中传来的清香。 霍皖衣望着窗外风景。 他沉默片晌,在轿子摇摇晃晃的前行中,忽而开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紫殷亦在看窗外的风景,那双幽深的眼睛倒映了街巷人群,色彩绚烂。 闻言,谢紫殷收回视线,反问道:“回答你什么问题?” 霍皖衣道:“我告诉莫枳的答案,究竟是不是对的?” 谢紫殷唇角挂笑,慵懒道:“你认为是不是呢。” “我认为是对的。” “那便是对的,”拇指抵着扇柄摩挲,谢紫殷靠坐轿厢,偏过头又道,“可那又如何呢。” “我是为了陛下才会插手这种事情,虽说邹承晖有营私结党之举,可他未必是条最大的鱼,他需得引出更多的鱼儿,桓勿言的生死,可轻可重,我只是认为他理应重上两分。仅此而已。” 如此轻巧的一番话语。 甚至是无情冷漠的。 而谢紫殷的神情毫无瑕疵,纵然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那张脸上,亦看不出任何破绽。 可霍皖衣又问:“难道没有一个理由,是因为我?” 摩挲着扇柄的动作细致温柔。 如同谢紫殷含笑看来的目光,除却笑意,其中如何情绪,没有半分能被窥探。 “我为什么要有理由是因为你?” 这句反问不无道理。 他与谢紫殷之间,能说得上多少旧情?再深刻,也被他刺得七零八碎,不能还原。 但是霍皖衣还是动身。 他坐到谢紫殷身旁,倾身,侧脸抵着华贵的衣物,紧紧贴着谢紫殷的手臂,轻声道:“谢相大人不是喜欢我这张脸?我以为……你多少会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想过救我。” 语调柔情得好像他们即是暧昧难分的情人。 任由泛着凉意的扇骨拍打自己的侧脸,霍皖衣由着谢紫殷的动作,艳色横生的脸庞笑意盈盈:“能不能对我说一句实话呢?夫君,你进宫面圣,将桓勿言算计进这场局中,让他这个并不重要的人变得重要……是因为这么多理由中,有一个,是要保证我的安全。” 那只折扇一点点从他颊侧滑下,停在凸起的喉结。 谢紫殷不知何时已看向他。 迎着这双眼,霍皖衣骤然被谢紫殷压低身体,倒在软垫上,受下一个不算温柔的吻。 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月光洒下,枝头繁花、梢上冷月,池水摇晃着都倒映一湾月华。 霍皖衣走进屋时,谢紫殷正站在窗边看叶间月光。。桃妖。 解下发冠后盘绾的发丝散落,合着未被盘绕过的墨发融成夜色一般的飞瀑,垂附在腰间。 听到脚步声,谢紫殷侧过头,凌乱的发丝微微卷曲,勾缠得这张俊美面容如白玉雕琢,眼底隐隐现出碧蓝光彩。 ——是窗下的那几只花瓶的颜色倒影而来。 视线扫过那些花瓶,霍皖衣坐在桌旁,道:“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相爷。” 谢紫殷道:“什么事?” 霍皖衣意有所指:“书房外的花盆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倒了许多药汤,也不知是谁如此浪费药材,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他说罢,又好似自己并未有任何含沙射影,神态自然地继续:“相爷以为会是谁呢?” 谢紫殷的目光落定在他的脸上。 “你道是谁?” 霍皖衣却撑颌凝望,似笑非笑道:“总之不会是我,只会是一个该喝药,却不愿喝药的人。” 谢紫殷转过身,向他走近,低垂着眼帘,居高临下道:“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喝药?”他直截了当地问。 他们彼此对视片晌。 谢紫殷淡淡道:“我不是说过,就算不喝药,我也不会死。” “所以便不喝了么?”霍皖衣道,“可我命握在相爷手里,相爷这般不愿喝药,我总是担心自己将来是否又会被别的人要走性命。” “看在我近日以来还算听话的份上,谢相大人……能不能好好喝药呢?” 然而谢紫殷看向他时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亦只能看得见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 霍皖衣道:“相爷不愿?” 谢紫殷道:“这莫非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原来相爷是在乎这个。” 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的笑意竟有几分勾人的艳丽。 霍皖衣道:“……我求相爷了。” 屋中静默片晌。 谢紫殷淡笑挑眉:“仅此而已?” “……相爷还需要我如何求?”霍皖衣恍然大悟般,“难道还需要我给出什么好处?” “你以为呢?” “原来相爷要我求的不是态度,而是好处。” 霍皖衣沉吟片晌,意味深深道:“相爷想要怎样的好处?” 谢紫殷道:“你难道不能自己测量?” 霍皖衣道:“我就算可以测量,亦测不出相爷的心究竟如何。要是我给出的筹码不对,岂不是让我和相爷都失望一场。既然相爷有想要的好处,不如直说,我能做到的……都会做的。” 他靠在桌前,手指舒展,一眼望去,满是淤青痕迹。 循着谢紫殷垂下的眼帘,他亦低头来观赏这伤痕。 累累伤痕,是霍皖衣这一生都还不清的债。 他们唯有纠缠着,从不死不休,到死也不休。 霍皖衣已有付出任何代价的觉悟。 他满身罪孽,行走于此世间,早有偿债生生世世的觉悟。 而他只愿偿债给一个人。 所以谢紫殷想要的,他都可以给,不会不甘,不会后悔。 又静寂许久。 他突然听到谢紫殷叹息:“这么好看的手,怎么会受伤呢。” 竞夕成灰 第44节 霍皖衣一怔。 旋即失笑,轻声道:“不知道是谁折磨的我,他不懂得怜香惜玉,只有相爷才懂。” 他话音落下,谢紫殷已坐在他身侧,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谢紫殷的手很温暖,指腹轻柔地从他的指间滑过。 虽然这双手时常赋予疼痛,可被谢紫殷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依旧叫他心动。 谢紫殷低声笑了。 “伤成这样,还敢同我说什么好处都会做?” 屋外好似有风。 吹得花枝震颤,竹林簌簌作响,湾湾月华亦在随风飘荡,于池波流转间流入窗棂,在墙边铺出摇曳月光。 霍皖衣一时被这句话的笑音勾得心跳渐乱。 他嗅到谢紫殷衣袂间浅淡的香气。 是淡淡的花香。 他睫羽颤抖,应道:“……只要相爷愿意,我也可以不受伤。” 谢紫殷凑近来看他。 他们呼吸交缠,暧昧得好似从来都这般亲密。 谢紫殷懒懒道:“不巧,我不愿意。” 霍皖衣的手还在被轻抚按揉,淤青带来的疼痛微乎其微,只让他觉得指尖发麻。 他轻声问:“相爷的意思……还是想要我受伤?” 谢紫殷忽而道:“霍皖衣,你应当十分期望我死。” 霍皖衣顿了顿。 他说:“是。” “那我为什么还要喝药呢?”谢紫殷的声音像是微风一样轻。 可每个字落音时都很沉。 压在霍皖衣的心底。 让他的心跳从鼓噪到静寂,又重重的,好似不能再跳动了。 “因为你还活着。” 谢紫殷唇角挂笑,顺势将他搂在怀中,握着他的手腕慢慢摩挲。 “所以我说什么你都做?” 霍皖衣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 谢紫殷道:“纵然我对你随意施为?” ……霍皖衣的呼吸一滞。 他的目光落在谢紫殷的侧脸,片晌,他道:“我什么时候没有过。” 谢紫殷道:“那你是否能比从前更主动一些?” 霍皖衣颤了颤睫羽。 他轻声应答:“……只要相爷愿意喝药。” 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 良久。 他听到谢紫殷低不可闻的笑音:“霍皖衣,你明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的确知道。” 霍皖衣回答,“但我很在乎谢紫殷会不会喝药。” …… 夜里床帐摇曳,就连月华也难以在其中攀附,只能随之晃动漾流。 霍皖衣的眼下凝了好几颗晶莹的泪珠。 他仰望窗外夜景。 下颌又被一只手捏紧,目光不由得回转,重新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借着夜色,他只看到谢紫殷眉间泣血般的朱砂。 “我给的好处……相爷认为是否足够?”他这般颤抖着语调发问。 谢紫殷依然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一旦被他所擒获,就感觉使不出任何反抗的力道。 是因为亏欠太多所以不愿意抗拒么。 ……还是因为太爱他。 天光蒙亮时,解愁急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白衣的陶明逐。 他们踏入屋中,解愁唤道:“相爷……” 陶明逐便先截住那句话。 陶明逐道:“我听说相爷终于愿意好好喝药了,特地来守着相爷喝药。” 这句话刚刚说完,已有四位侍女各自捧着药碗走进屋中。 谢紫殷正在对着镜子簪戴玉冠。 闻言,他一正衣冠,面不改色地将四碗药汤一一饮尽,淡声道:“少来这里扰人清梦。” 语罢,解愁立时为他打帘让步。 陶明逐瞥了眼放下的床帐,暗自叹了口气,跟着谢紫殷走出屋子,目送他在蒙蒙天光中赴往早朝。 作者有话说: 小陶:我有个问题啊,你们俩说希望对方死是你们独特的表白吗。 谢相:不是。 霍皖衣:不是。 小陶:哦,那就是了! 第38章 医书 天气晴好,陶明逐坐在亭中看游鱼嬉戏,追逐来往。 他困倦至极地打了个哈欠。 循着霍皖衣方才的话语,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摆弄着桌上茶壶:“……我应该不用再离开。” 陶明逐道:“这是当然,你以前就不想走,现在更不会想走,明明有了这么个难得的机会,还没清闲多少时日,你便又回来了。” “烦啊,”陶明逐靠着栏杆长叹不已,“说是重新开始,可你又住回了相府,那还不如不把你送走。” 霍皖衣转而道:“关于他的病,你有几分把握?” 陶明逐道:“没有把握。”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病得这么古怪。说他是病入膏肓,他却也看着康健精神,把脉也瞧不出什么不对。说他没有生病吧,他又会心痛吐血……好在你劝他喝药,他到底的听进去了。” “喝药总比不喝好,能稳住一点病症,便很不错了。”陶明逐揉揉脸,“罢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相府里诸事清净。 霍皖衣翻开书册一页,认真品读,为着越来越近的科考,他的心神必然要分出几分。 但这其实令他迷惘。 霍皖衣想。 他如今和谢紫殷,究竟算是个什么样子,怎般关系? 说关系好,他们却半点儿不好,说关系坏,他们又十分亲近。 以往他权势滔天,和谢紫殷偷一点欢愉,都觉得快活。 如今他一无所有。 分几分心神为权为势,都感觉心中惴惴,难以安宁。 他思绪混沌,又翻了两页书页,实在无法继续,轻叹着将书册放回。 霍皖衣坐在桌前,整个人窝进宽大的座椅里。 有脚步声传来。 解愁立于门外,低首道:“……夫人,有一位公子,自称姓展,在府外求见。” 展抒怀是头一次进相府。 他领着好几箱医书拜访,走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解愁讨要一碗清水。 “我才从外地赶回来,这天热得我……霍大人,我为了你的事情这么忙前忙后,不说你感不感动,我反正是将自己感动到了。” 一边说着,展抒怀撩开衣摆,大张着腿落座一旁,靠在椅背上直喘气,折扇摇得飞快。 他脸色发红,鬓边汗珠淌流,神色间显得有些狼狈。 霍皖衣打量他片晌,道:“……我只让你为我搜寻典籍,你这幅样子,怎么像是逃难回来的?” “别提了!”展抒怀说起这件事就来气,“我是去找这些医书典籍的,但找它们哪儿有这么简单!听到什么风声我都要去问,不是高价买,就是想法子智取,遇到性子拧的,和他对阵四五回都是常有的事儿。” 霍皖衣一顿,蹙眉道:“你为何不找人誊抄一份带回来?” 竞夕成灰 第45节 展抒怀道:“要真是这么容易,我早就完成了!还不是因为这群人一个个漫天要价,以前拿来垫书桌,扔进角落里吃灰的,一听我在找,拿出来就是往高了叫价,非要说这是什么传家宝。不是出钱就是出力,还欠了一堆人情。” “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谁?”一道声音突兀地从门口响起,打断了展抒怀滔滔不绝地讲述。 霍皖衣道:“陶公子来了,正好可以验一验这些医书品质如何。” “还用验什么品质——”展抒怀接过解愁递来的清水,急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陶明逐偏头看他一眼:“是我不放心。” 展抒怀皱眉:“……你是?” “陶明逐。” 这名字乍一听好生熟悉。 展抒怀摇着扇,在口中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忽而瞪大眼睛:“陶明逐!你就是那个情敌!” 陶明逐挑眉:“我就是那个情敌?” 展抒怀扼腕长叹:“你说你一表人才,怎么能干这种勾当,谢相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你就算再喜欢,也要自尊、自重。爱情就是成全,俗话说得好,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本公子有做这么过分的事情?”陶明逐嗤笑出声,“你的态度,也怪得很。” 展抒怀问:“哪里怪?” 他将目光投向霍皖衣,重复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霍皖衣静静看他片晌:“你有话便直说,解愁,带陶公子去看看那些医书。” 解愁听命应声,领着陶明逐踏出屋门,往库房而行。 留待二人的书房之中,便只剩下落针可闻的静寂。 展抒怀心跳渐快,强笑道:“……你、你别这么看我啊,搞得我好像帮你的忙是在做错事一样。” “你的确帮了我的忙,你做的好事,我都记在心里。”霍皖衣淡淡开口,“只是我有两个问题需要展兄为我解惑。” 展抒怀心跳得更快,他问:“什么问题?” 霍皖衣道:“我让你寻医书典籍,你确实在帮我,但这件事远不用你亲自过问,更何况你还是亲力亲为。这是第一个疑惑。” “第二个疑惑是,展兄分明最初听闻陶公子此人时毫无恶感,为何今日言辞犀利,对陶公子态度如此严厉。” 眼底寂寥的墨色亟不可待地遮掩住所有光华。 浓重的黑里倒影了展抒怀的狼狈模样。 展抒怀抿了下唇。 他合拢折扇,缓缓坐回座椅,叹息道:“好吧,我承认,这些医书典籍不是我亲自去找的,找它们虽然花费了不少功夫,但还不至于让我这么疲惫。我确实是装的。” 霍皖衣微笑道:“你有事求我。” 展抒怀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求你。” “什么样的事?” 展抒怀道:“……我想见莫公子。” “莫公子?”霍皖衣挑眉,“你的消息也很灵通,知道我和莫枳见过面。” 展抒怀扯了扯嘴角:“因为我和阮宣清合作过。” 霍皖衣道:“看来这天下间的人还是不够多,否则怎么出现一个,就有一个旧相识。” “……话是这么说,”展抒怀语气低沉,“但是那次合作不欢而散,我被阮宣清坑了把,赔了三万两银子进去。自那之后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合作,只是偶尔有些消息上的往来。不过看他的样子,我们也是不可能再合作了。” 展抒怀又道:“他的这次行动确实隐秘,但近日莫公子的行事实在高调,我略一打听,稍作试探,套了套话,就知道了这些事情。” 顿了顿,展抒怀满脸赔笑道:“……所以我来请你,不,我求你,牵牵线,让我和莫公子谈一谈?” 闻言,霍皖衣深深看他片刻,嗤道:“你以为莫枳是真的行事高调?” 展抒怀摇头:“我不以为,他说这么多,应该就是想要我来见你。” 霍皖衣道:“所以你们两个,心安理得借着我的风传达消息,还要让我从中思量,找个法子让你们见面?” 展抒怀连呼冤枉:“我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 霍皖衣轻笑:“这都不算胆子大,那就没有更大的胆子了。” 展抒怀咳嗽两声,讨好地笑道:“看在你我兄弟一场,这件事你是不是可以帮个忙,搭条线?” “我爱莫能助。”霍皖衣毫无迟疑地作答。 展抒怀双目圆瞪。 “为什么?!” “我已得罪了谢相大人,”霍皖衣懒懒道,“现在还能有精神坐在这里,还说得出两句话,已经是我命硬。我怕再借上两次谢相的势,命都会被自己借没。” 展抒怀小声问:“真的不行?” 霍皖衣道:“莫枳要见你,他自己想办法就是,你又何必上赶着去见他。” 展抒怀连连摇头。 那把折扇又被他展开,摇得劈啪作响:“你是不懂,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他爹是莫在隐!我俩就是皓月与萤火,天鹅和野鸭,他要见我,我不上赶着见他,我还在这儿等,我可等不下去。” 霍皖衣无言。 展抒怀道:“更何况我要是诚意足够,以后要谈合作,还能和莫首富谈一谈,指不定就一飞冲天,我这小赌坊也不用开了,直接做个豪富,那时和谣娘一起好好过日子,不比现在好?” “……你倒是一片痴心。”霍皖衣沿着桌边轻点指尖,“这件事,我也不是不能够帮你。但是你需知道,如果我帮你,我会付出更多的代价——而我未必然有这么好的性命去付出这些代价。” 展抒怀试探着发问:“我再去请几个神医等着,时时刻刻为你吊命?” 霍皖衣闭了闭眼,正欲答话,鼻间忽然嗅到一缕浅淡花香。 夜里共眠就是伴着这样的香气入睡。 霍皖衣心神一动。 他还没开口唤人,眼看着那道身影踏入书房,展抒怀手中的折扇啪嗒落地。 “嗯?” 谢紫殷一身红色朝服,玉冠墨发,微微侧首,嵌珠顺势垂落两侧,藏入青丝。 “你要为谁吊命?”语调几近温柔。 …… 展抒怀神色僵硬地回答:“我是说……我说,呃……我要为我自己吊命。” 这句话说出口来,展抒怀便有些轻松,当即又道:“谢相大人,您是不知道啊,方才在这里,小人与霍大人方才叙旧,霍大人三句不离谢相您啊!你们二人的深深情谊,真是小人拍马难及!可谓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说话的调调怎么像我? 展某: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对着霍皖衣口花花,我是对着谢相拍马屁,你是找死,我是找前途! :他是莫在隐的儿子。 展某:……莫哥,您就是我亲爹!您说得对,我就是学人精! 莫少:我没说啊。 第39章 请求 论胡说八道、胡言乱语的功底,展抒怀当真是一骑绝尘。 讲说的如此丰富。 反倒让人看出他内心不安,焦急难受。 然而霍皖衣并不认为展抒怀是在惧怕谢紫殷。 或许是惧怕,但惧怕的是关于谢紫殷的事情,而非谢紫殷整个人。 他眼看着谢紫殷走了过来,起身就要让开位置。 谢紫殷却按了下他的肩膀,随手拾起桌上的书册翻阅几页,方道:“我听闻……展公子带来几箱礼物。” 展抒怀连忙道:“回相爷的话,是。” 谢紫殷道:“展公子,你的身份本就不该亲身来我相府,你既来了,便也罢了,可你又附赠拜礼,岂不是要教人弹劾我私收贿赂?” 这句话的语调是带着笑音的。 展抒怀却好像心处寒冰之中,骤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人,小人不敢,这、这不是什么拜礼——” “是我托他收集的医书典籍。”霍皖衣道。 谢紫殷合上书册。 “收集这些东西做什么?” “相爷何必明知故问,”霍皖衣道,“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相爷不该比什么人都更清楚?” 谢紫殷意味深深看他片晌,轻笑道:“我不过问上一句,夫人便有千百句来应我,这是为何。”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在看清那双眼中倒影的自己时,霍皖衣移开了视线:“是相爷自己没有好好说话。” “我没有么?” 谢紫殷笑着将书册放回桌案,侧首问展抒怀:“既然是夫人要你寻的医书典籍,那便不算是拜礼了。不知展公子收集到了多少,可是费了很多心力?” 拿捏不准的语气。 展抒怀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这究竟是句再寻常不过的疑问。 还是这位高高在上的丞相设下的陷阱。 ——只不过是疑问也好,是陷阱也罢,铺出来的路已经近在咫尺,不跳上去,亦没有退路。 展抒怀只得强压着自己心中不安,恭敬答道:“回相爷……小人共收集医书典籍两千余本,无论是何出处,有何名声,小人俱有收集。为着夫人所托,小人理应如此,不敢说费有多大心力。” 竞夕成灰 第46节 谢紫殷道:“如此,展公子也是尽心尽力为夫人做事了。” 展抒怀道:“哪里哪里。” “那我便不知——夫人怎能有如此大的威势权柄,教展公子这般尽心竭力为他做事。” 一句话落下尾音。 心中揪起,展抒怀浑身冷汗连连,额角汗珠直冒:“这……这……” “有言说风水轮流转,从前展公子不得不为他做事,是权势所迫,”谢紫殷慵懒的语调自屋中轻旋回荡,“如今霍皖衣既无权势,又无地位,是如何说动展公子为他做事?” 展抒怀齿关打颤,求助般望向霍皖衣。 然而霍皖衣摇了摇头,与之错开视线。 屋外间或传出几声鸟啼。 微微清风拂过,将屋中稍显浓郁的香气吹散许多。 可展抒怀对上谢紫殷的眼睛,毫无情绪,却又让人倍感压迫。 顶着莫大的压力,展抒怀抖声道:“……因为、因为,夫人是相爷的夫人。” 谢紫殷轻轻笑了笑。 他语声之缓慢,温柔亲和,却犹如钝刀割肉,让人心冷齿寒。 ——“哦?我以为,展公子很清楚,我和霍皖衣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展抒怀道:“话、话虽如此,但是在所有人眼中,现在的霍皖衣,就是谢相的夫人,他背靠相府,又有谁敢真的为难他?” “……这样说来,”谢紫殷的指尖滑过霍皖衣的脸颊,“你借了我很多势。” 霍皖衣静了片晌,道:“我若不借你的势,我还能借谁的?” “是,你该借我,”谢紫殷淡淡应了,“可是有借有还,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你不能白白借我的,你需要付出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这个?你要我做什么?” 谢紫殷道:“我暂时还未想好——等我想到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他言罢,转了话题,淡淡询问展抒怀:“你想求夫人为你做什么事?” 展抒怀眼睛微微睁大。 “你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字字句句还向着他、讨好他,那便是有求于他。既然你有求于他,便也该知道你能否求得成,还是要看我愿不愿意给这个机会。” 谢紫殷捻起霍皖衣耳边发丝,绕进指间把玩。 “展公子以为呢?” 展抒怀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回相爷的话,小人的确有求于夫人……”展抒怀道,“是、是勤泠首富莫在隐的公子,莫、莫公子近日在盛京游玩,小人想让夫人帮忙,让小人和莫公子见上一面,好让小人能和莫公子谈谈生意,赚、赚点儿小钱。” 谢紫殷立于阶上,不过一两阶的高度,居高临下的气度却依旧强势得惊人。 他无言听罢,似笑非笑道:听展公子的说法,莫枳身在巨富之家,如何看得上这点儿小钱,生意又怎能谈成呢?” 展抒怀只好赔笑:“相爷说的是,不过小人没那么多钱财,只能盼着这次见面能让生意谈成,先做些小小合作,待钱财赚足了再大力合作也不迟。” “展公子耐心甚足,既不担忧合作不成,亦不担忧买卖赔本,”谢紫殷语声缓慢,意味深长道,“就好像展公子心知,只要见到了这位莫公子,就必然能将生意谈成。” “如此自信,倒是让我也心生好奇,不知展公子的底气从何而来。” 展抒怀张了张口。 诸多言语哽在喉中,让人不能吐露分毫。 谢紫殷却追问到:“展公子不打算说实话么?” 展抒怀眼神闪躲,无声静默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开口:“就算小人不说……想来相爷也已经知道了。” 而屋中沉寂,展抒怀一句答话落了音,只听到谢紫殷一声轻笑。 “我知道与否并不能左右展公子的心思。” 谢紫殷踱步走下台阶,站在展抒怀面前,淡声道:“就像展公子明知霍皖衣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还愿意为此牵线搭桥,以为诸事皆可瞒天过海。” 展抒怀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下,展抒怀膝盖发软,轰然跪倒在地。 谢紫殷挑了个座椅坐下,仰靠着椅背,指尖轻点扶手,懒倦道:“莫枳想见的不是你,是霍皖衣,纵然你说得隐晦,但在你们之间,你才是真正牵线搭桥的人。霍皖衣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生意只是个幌子。” “……一个能可时时刻刻把握住机会的人,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说得这桩生意似乎十分紧要,与莫公子见面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偏又要来求一个不易求的人。” 静默片晌,展抒怀无言以对,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谢紫殷整了整衣袖,十指交叉,继续道:“想见莫枳,有无数种方法,你也明知道这是个不如何的理由……若是在之前莫枳还未有自由,那你们见面还需牵线搭桥,还算合情合理。不过如今莫公子逍遥自在,于这盛京倒是抛头露脸、高调至极,想要见他的人,不说排满整个盛京,几条街巷那倒也是有的。” “说你急迫,你却偏来求最不容易求的人。说你有诚意,你本可以递上拜帖自己求见莫枳。你却不做,只想着让霍皖衣来为你们牵线搭桥——那便是莫枳想要见他。你们生意人的往来事务,却要牵扯一个不在其中的人,展公子以为,我会天真到察觉不出这种疏漏么?” 展抒怀哑声道:“相爷敏锐非常,小人无话可说。” 谢紫殷道:“却也不是我敏锐,只是展公子一见到我,心里就害怕。怕什么呢?陛下初登基时,我亦未有发作你们,既然默许你在天子脚下做这种勾当,我还算是有几分念着旧情的。亦或者展公子自己也知道,与我之间,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展抒怀默然。 谢紫殷的目光转而落在霍皖衣的脸上。 他淡淡道:“你心知肚明。” 霍皖衣道:“可我没有点头。” 于是谢紫殷俊美的颜容难得浮现出几分笑意。 “所以展公子还活着,还能跪在这里同我说话。”他如此轻声。 展抒怀一身衣衫已被汗水浸湿,闻言,更是打了个冷战。 霍皖衣道:“我知道莫枳想要见我,是因为他想见桓勿言。除了来找我,他不知道该怎样联系到桓勿言此人,更不敢直接求见相爷,怕影响大局。他是出此下策,不得不找我,你也确实是想与他合作,在莫在隐的面前留个影子,好让你之后的生意更好做。” “你带着谣娘,总不想一辈子都开赌坊,也是想做个正儿八经的商人,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但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帮你或不帮你,真正的选择并不在于我,而在于相爷。” 顿了顿,霍皖衣叹息道:“你若直说还好,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意图隐瞒,也难怪相爷不给你这分薄面,反倒让你这般狼狈。” 他起身拾步下阶,走到谢紫殷身前,蹲着身,伸出手来,抚在谢紫殷有些凉意的手背上。 仰头看去,谢紫殷眉间的朱砂痣颜色殊绝,夺目耀眼。 “看在展抒怀为相爷收集了这么多医书典籍的份上,”他轻声开口,“相爷原谅他一时糊涂,给他一个机会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我只是要见桓勿言,为什么整得我像是要找霍皖衣偷情? 展某:我尽力了啊! 展某:但是相府,真的不缺醋啊! 第40章 不和 这块牌位被叶征细致地擦拭过一次又一次。 他总是会想起叶忱。 不是想起苟延残喘、相依为命的那些日日夜夜。 而是想起他和叶忱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绝对是叶征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无法遗忘的噩梦。 他还记得叶忱握紧他双手时的体温。 滚烫,温暖,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拯救了他。 可惜那个时候他尚不知晓。 这份滚烫与温暖,在同一个夜晚里,会变得比他身处的绝境更冰凉。 因为叶忱死了。 身中数箭,就倒在他的身前。 叶征愣愣看着那双往日灵动飞扬的眼睛,逐渐涣散无光,变得晦暗。 他应过叶忱无数个心愿。 “活下去。” “为娘翻案……” “活下去……” “为了我。” 于是叶征活了下来。 他在鬼门关和无情的刀剑擦肩而过,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依旧什么都失去。 见思斋中轻烟袅袅。 谢紫殷拾步而入时,正巧撞见叶征将手中的牌位放回供桌上。 他顿了顿,道:“陛下。” 叶征回过身来看他,神情已不见半分脆弱惆怅:“你来了,那便先与朕手谈一局。” 叶征钟爱与谢紫殷对弈。 他们最开始结识,也是因为一场无解的棋局,而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解法。 这其实是很古怪的事情。 可这幅棋局就好似天生就为了等这刹那。 叶征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这段时日,听说谢相大人有好好喝药。” 谢紫殷浅浅笑起:“其实喝与不喝也没什么区别。” “不在乎你的病么?”叶征问,“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有这样的毛病,只是我劝你也不管用,陶小公子都求到我面前来了,我也只能告诉他,我对谢紫殷也是束手无策。” 竞夕成灰 第47节 “你这样的人——” 叶征无奈摇首,“自己不想做的事,就算再怎么折磨你、威胁你,你也不会做。” 谢紫殷道:“因为臣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如何做,为何而做,究竟想要什么后果。” 白子应声而落,叶征眉峰微挑,道:“那你现在愿意喝药,是因为你得到了想要的?” “或许可以如此说,”谢紫殷捻着棋子沉吟片晌,又笑道,“反正喝与不喝,结果都是一样,略施小计,得到几分好处,那便算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叶征悠然反问:“当真?” 谢紫殷道:“听陛下的语气……是认为臣说得不对?” 叶征道:“真要是喝不喝都无所谓,你还瞒来瞒去做什么。” 这句话说得倒是一语中的。 一针见血得令谢紫殷无言了许久,不由失笑:“陛下不愧是圣明之君,这么一点儿疏漏,都被陛下发现了。” 叶征瞥他一眼:“你总是把人当傻子,但天底下多的是聪明人。” 谢紫殷拨弄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叹息道:“我怎么敢把别人当傻子呢。我就是以前太相信,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若他们是初相逢,那叶征只会伤怀于勾起他的往事愁绪。 然而已认识这么久,叶征已分得清他什么时候在当真,什么时候只是随口一提。 叶征神情不动,又搁置一子,道:“这么说,让你做一朝丞相,反而还是让谢大人屈尊纡贵了,这下场,反而是太差?” “哪里……”谢紫殷笑着摇首,一理袖摆,轻声道,“臣只是有感而发。” 叶征道:“若是我们早相遇几年,也许你我境遇都会有所不同。” “这是自然。”谢紫殷道。 他着一身朝服,红衣艳艳,眉间朱砂耀目,恍似谪仙。 手中棋子敲响棋盘。 谢紫殷又道:“只是有件事仍然不会改变。” “什么事?” “我与陛下……还是会成为最懂彼此的知己友人。” 临近申时,太阳渐渐西下,斜映而来的阳光温热昏黄,窗棂外的青叶亦被映照得有些泛黄。 罗志序得了口谕前来拜见。 踏进见思斋时,罗志序先向叶征行礼,再向供桌的方向深深一礼,方将目光投向坐在桌前的谢紫殷,淡淡道了声:“谢相安。” 棋盘上局势已明。 谢紫殷慢慢将棋子捡拾,放回篓中,语声里几分懒倦:“罗大人也安好。” 叶征一声轻咳。 “你们两人私底下有何恩怨,朕不想过问,但在朕面前,决不许你二人争锋相对。” 罗志序撩衣而坐,道:“臣与谢相没有什么私仇旧怨。” 叶征狐疑:“可每每你们相见,都是气氛微妙,又是为何?” “……这个,”罗志序板着脸,“也许是因为臣出言不逊,得罪了谢相。” 叶征道:“你的确很像会出言不逊的样子。” “但谢相和你无冤无仇,你又怎么会对他出言不逊,还将他得罪了?” 罗志序这句回答,反倒是让不怎么过问这等私事的叶征有了兴趣。 然而真要说,罗志序倒不知该不该提。 沉默片刻,罗志序道:“陛下若是真的想知道,臣自然会说。” 叶征挑眉,偏头看向谢紫殷,微笑道:“谢卿,你应当不介怀朕知道这件事罢?” 最后一颗棋子回到篓中。 白皙的手指抚在篓边,和褐色的棋篓相映,凸起的骨节便如同笼了层薄光。 谢紫殷神色淡淡:“陛下想知道,那便可以知道。臣又没有多少秘密。” 叶征问:“那你和罗卿,究竟有什么事?” 罗志序依旧板着脸:“臣虽然没有对着谢相出言不逊,但对着谢相的夫人,倒是出言不逊了好几次。” “哦?” 叶征眨了眨眼,“是说在昶陵的时候?” 罗志序道:“陛下圣明。” 叶征道:“这种事情,难道是霍皖衣向谢卿告了罗卿一状,害得你们现在相见,好似见到了仇家似的。” “没有。”谢紫殷眼帘微垂,道,“只是昶陵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着大局着想,臣设了几个眼线在霍皖衣四周。” “是以这种小事,亦被臣所知晓。” 叶征恍然大悟:“因为罗卿得罪了霍皖衣,所以你心里开始对罗卿不满。” 谢紫殷淡笑:“怎么能说得上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谢紫殷道:“霍皖衣是臣救下来的一条命,他的命,他的人,都属于臣。只有臣可以说他无情冷血,卑鄙无耻,哪怕言说他肮脏下贱,那也只有臣可以说。旁人说了,是在挑衅臣的权柄,是在轻视臣。” “臣以为——为着臣的威势名声,这种事虽是小事,却也是紧要的大事。” 对上叶征递来的眼神,罗志序绷着脸,回以一个更无奈的摇首。 叶征只好道:“……你说得对,谢卿身有傲骨,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但是……”叶征委婉继续,“能否看在朕的面子上,稍微也给罗卿一点面子,他当初所说所做,虽然……是出自真心,但这亦是朕的命令,是朕想要看看霍皖衣的心性能力,才出此下策。” 顿了顿,叶征道:“如果谢卿真的要怪,那最该怪的人是朕,罗卿不懂你,朕懂你。你不高兴,你尽可以说,朕一定补偿。” 罗志序不忍,在旁边接话:“陛下,当时在昶陵,臣是出自真心说了那些话,但是臣说不过霍皖衣,反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分明是臣在吃亏。” 叶征无言扶额:“这……” 罗志序道:“臣可以向谢相赔礼道歉,但臣不认为自己说的事情有错。” 叶征道:“……你……” 罗志序道:“而且臣没有说嬴。” 叶征无奈,叹着气道:“谢卿,朕开始很理解你的心情。” 煌煌天光之中,夕阳慢慢落下,穹苍处铺出一片霞色金晖。 屋中静默。 手指转而摩挲着自己腰间扇柄,谢紫殷道:“陛下以为,臣如今的态度,是否合情合理许多?” 叶征不由颔首:“太合情、太合理……” 罗志序愕然道:“陛下?” 叶征转头看向他,语重心长道:“罗卿,不是因为你说得对或错,说输了还是说赢了……还是怪朕,朕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就该想到这种事。” “在霍皖衣看来,罗大人应当还是个聪明人,”谢紫殷忽而开口,“只是他不知晓,罗大人如果真聪明,就绝对能找得出更多的话反驳他,而罗大人不反驳,不是因为知道何谓见好就收、点到即止,而是因为罗大人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谢紫殷的目光落在罗志序涨红的脸上,他神情带笑,眼底却无任何笑意,语气冷淡至极,“先帝在世时,就会轻松料理了昶陵一应官员,还会轮得到罗大人平安退隐?” 罗志序豁然起身道:“谢紫殷,你!” 叶征大感头疼,连忙伸手将人拽住:“……罗卿,先坐下,不要失礼。” 罗志序喊道:“陛下,谢相这个态度,根本就是不将臣放在眼里!” 他话音方落,谢紫殷已站起身来,眼帘垂低,居高临下地看他。 “想要我将罗大人放在眼里,那桓勿言的这桩事,便交由罗大人处置了。” 谢紫殷脸上转而有了笑意。 他向叶征俯身一礼,语调尾音微扬:“如此,臣便先告假几日,谢陛下恩准。臣告退。” 不等叶征出声挽留,谢紫殷已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这样想请假就请假,我很没有尊严。 谢相:怎么能这么说,我请假了。 新帝:我没批准。 谢相:我没听到。 新帝:…… 第41章 偏锋 “……你倒是很清闲,还会在这个时候喝酒。” 谢紫殷自他身旁落座,香气氤氲而至,连带着鼻尖的酒味都清浅许多。 “嗯?” 霍皖衣眼帘微抬,目光移转过来时,疏懒的神色间便带了几分笑意,他道:“这是展抒怀送来的谢礼,相爷放心,他名义上所赠的人是陶公子,不是相爷,更不是我。毕竟相爷不能收受贿赂,我亦是个重伤未愈的人……这酒也算好喝,相爷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不过一句话,你却解释这么多。” 谢紫殷眼看着他伸手取杯斟酒,道:“看来霍大人很了解我,已知道我一句话的意思里,究竟有多少个未说的秘密。” “秘密?”霍皖衣将酒杯递了过去,“我不知道什么秘密,我只知道相爷是不能吃亏的人。若我不好好解释,那相爷误会我很清闲,我岂不是冤枉?” 谢紫殷接过酒杯,道:“你难道不清闲?” 竞夕成灰 第48节 霍皖衣道:“我清闲,可我也不清闲。” 谢紫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日日快要接近科考的时候,我却一分把握都没有,”霍皖衣道,“我若是时日长久,莫说十年寒窗苦读,遍览典籍,通读史书,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亦可读得。” 他轻张唇,饮下一口醇酒,又道:“可我没有那么多时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谢紫殷含笑反问。 霍皖衣眨了眨眼,好似无辜:“我没有任何意思。” “还是说……相爷希望我有什么意思?” 他甚至轻巧地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与他这般的人说话,没有十足的耐心总是不能成事,若没有绝对的睿智,亦不能从他这里得到半点好处。 本该是他有所求,需得讨好谁,偏偏霍皖衣说一番话来,只字不提自己有想要求的什么事情,似乎他已认定谢紫殷必然懂得他的意思。 他若无其事抛回问题,杯中的酒水渐渐被饮去。 谢紫殷端详他片晌,轻笑道:“你又想付出什么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放心,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他游刃有余地接话,将酒杯放下,起身顺势坐倒在谢紫殷的怀里,拿过那只还未饮过的酒杯,他微微低下头饮了一口,抛下酒杯,再送去一个难得主动的吻。 这个吻有别于往日,可触碰到谢紫殷,都会让他心底生出一种意乱情迷的心绪。 霍皖衣唇上沾着的不知是酒水还是其它,泛红的唇水色温润。 他放轻了呼吸,伸出手去,抚摸到谢紫殷的衣襟。 ……他自会付出代价。 霍皖衣想。 然而他即将解开衣襟的手被另一只手所握住。 他当真有些发怔。 谢紫殷紧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地强势——却是为了阻止他。 霍皖衣问:“……相爷要做什么?” 谢紫殷静静看他,反倒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霍皖衣……你要做什么?” “相爷不是要我付出代价?” 霍皖衣的尾音勾人,语气理所当然:“我这不就是在付出代价?还是说,相爷觉得我这么做还不够有诚意?”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除此之外,还能付出什么? 他有未尽之言,可谢紫殷听得懂。 握住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谢紫殷反而将他推开,和他维持着半步距离,淡淡道:“说起代价,你只能想到这些?” 霍皖衣道:“难道这不是相爷最想要的?” “我为什么会最想要这个?”谢紫殷敛着眼帘,俊美容颜竟显出几分风流薄情的冷淡,“我最想要的……分明是你的命。” “我的命……” 霍皖衣自口中咀嚼这三个字,品味不出是什么味道。 他便问:“那我要付出的代价该是什么?我的命若是没了,岂不是白白付出?那相爷到底要什么,是我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还是一只耳朵……但相爷不能要这些,”霍皖衣轻轻地笑,“真的要成了那样,我连科考的第一关都跨不过去,谈何高中一甲?” 谢紫殷道:“那便之后再收。” 这话比之前的任何话语都来得轻巧,仿佛是一开始就决意了的。 霍皖衣无言沉默,手指下意识蜷缩。 谢紫殷追问到:“你不舍得付出这些代价?” 霍皖衣的目光落到那张脸上。 他看过无数次的脸,魂牵梦萦,或白玉雕琢俊美风流,或满面血污状似疯癫。 那双眼睛眨了眨,霍皖衣道:“我既然说可以付出任何代价,那便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谢紫殷便轻轻颔首,神色间几分懒倦:“那再好不过。” 屋中静寂了一会儿。 霍皖衣动身,将方才被他抛到地上的酒杯拾起,细心地为之擦拭不曾见到的尘灰。 一遍又一遍。 他们沉默,一人站着,一人坐着,酒气蒙蒙在侧,却谁都不为之而醉。 谢紫殷微微坐直身体,手指抚到腰侧扇柄,摩挲片晌,忽而侧过头去,看向霍皖衣半侧过去的身影。单薄又脆弱,笼在夜晚的烛光里,那身浅紫衣衫华贵雍容,却更衬得霍皖衣眉目楚楚,秾艳绝色。 就着烛灯,他们之间似有一线阴影沟壑,从上至下的,自他们中劈开一道跨越了四年的天堑险峰。 “盛京香火最盛的是哪一处?”谢紫殷忽然开口询问。 他不该不知道答案,霍皖衣心里微动,应道:“太极观。” 谢紫殷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那为什么先帝时香火最盛,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呢?” 霍皖衣道:“陛下也喜欢?” 谢紫殷无言,起身一掸衣袖,移步而出。 “……相爷。” 霍皖衣自身后叫住他。 谢紫殷道:“我已经给了你答案,还想要我说什么?” 霍皖衣却问:“今天喝药了吗?” 似乎就是要应和这句话,霍皖衣话音刚落,解愁领着几位婢女走进屋来,低头行礼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垂眸看她。 解愁虽未抬头,却已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令她如芒在背,立时就跪倒下来。 解愁道:“……还请相爷息怒,每日喝药,是相爷昨日亲口吩咐的。” “我又未说什么,你怕成这个样子?”谢紫殷看她片刻,似笑非笑开口。 解愁不敢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 霍皖衣便走上前,伸手将药碗一碗碗取出,放在桌上。 他道:“你们先退下吧。” 几个婢女如蒙大赦,慌忙去牵跪倒在地的解愁。 解愁却不敢有丝毫动作,沉默着等候谢紫殷发落。 视线就凝在霍皖衣伸出的双手上。 谢紫殷忽而兴致缺缺道:“还跪着做什么。” 解愁这才有了力气起身,在几位婢女的搀扶下匆匆站起,告退离开。 霍皖衣递来第一碗药汤:“喝药吧,相爷。” 谢紫殷道:“我不想喝。” 霍皖衣顿了顿,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可是相爷答应了我要喝。” “那又如何呢,”谢紫殷的神色似笑非笑,语调又轻又冷,“我若不喝,兴许就早死那么一两日,也免得以后你要给我一只手、一条腿、一只耳朵。我谢紫殷若是早死,你岂不是比谁都轻松。还在乎我喝不喝药做什么。” 霍皖衣一时哑然。 他看着谢紫殷的眼睛,无法从那幽深的眼底看出任何心绪。 他后退几步,认真去看谢紫殷的整张脸,他问:“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你霍皖衣不是很聪明?猜得准那么多人的心思,怎么就猜不准我的?我要是事事都告诉你,岂不是无趣。你喜欢猜,那你就猜个够。最好猜一猜,我是要你的左手,还是你的右手……要你的左腿,还是你的右腿,我究竟是要你一只耳朵,还是两只耳朵。” 每一句尾音落下,谢紫殷都向他走得更近。 那道被阴影划出来的天堑险峰,就被这一步步走来的身影抹平消散。 谢紫殷走到他面前时,光就浮在谢紫殷的头顶,金晖洒落,他不再嗅到酒气,而是近在咫尺的浅香。 谢紫殷最后道:“你就猜这些。” 他捧着药碗,眼看着谢紫殷又要转身离开,忽然道:“我不猜。” 谢紫殷停下脚步。 霍皖衣道:“是你先说那些话吓我,我才回敬你的。谢紫殷,你明知道我现在猜不到你的心思,我对你而言,不就是这么些用处,除了我这个身体,我还有什么代价能够付给你?” 于是谢紫殷回身向他看来。 谢紫殷道:“我吓到你了么?” 他被一步步逼近,手中的药碗都快捧不稳。 谢紫殷接过那只药碗放到一边,拽住他的手,将他拖到卧房的铜镜前。 正对着那面铜镜,他被谢紫殷掐住脖子,睫羽抖颤着,只能看到镜中重叠的人影。 谢紫殷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说我要你的命,不是在吓你,而是我最想要的……就是霍皖衣的命。而我谢紫殷要的,是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性命……我能把你救出来,就能把你推回去,我说过,你没有得寸进尺的资格。就算我真的要你的命,这是否是你可以付出的代价,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霍皖衣,你要记住,你的所有现在都只属于我,我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包括你的心,你的命,你没有的,和你仅有的。” 作者有话说: 论老公不会说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霍皖衣:谢邀,习惯了。 论老婆不会说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谢相:谢邀,我也习惯了。 小陶:我也习惯了。 竞夕成灰 第49节 谢相:关你什么事。 小陶:(叼着玫瑰)(被刺扎到)(匆匆离场) 第42章 当年 球自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映着冬日的第一缕阳光,好似生出条华彩艳耀的拖尾,在人群喝彩声中,正正砸入中心。 “漂亮——!” 安小侯爷双目放光,不住鼓掌,扇面都快被他拍得稀碎:“你快看、快看!阿霍,你看到没有?这人太厉害了,真不愧是本侯爷重金买来的天字第一号杀手。” 周遭的人声鼎沸,扰得霍皖衣心绪不宁,耳边更是嗡嗡作响。 可是安小侯爷沉浸在狂喜之中,半点儿也没有发现这位便宜损友的状态不对。 折扇的扇面是被彻底拍得碎裂。 安小侯爷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啊!阿霍,你看啊!我可是和那几个人打了赌,我买下的人一定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夺魁,那就是丢了本侯爷的脸面。不过现在看来嘛……本侯爷怕是要狠狠赚上一笔!” 他摸着脸嘿嘿坏笑,等了片刻,还是没听到霍皖衣回话,不由得转过头,一看之下,却惊了个倒仰。 谢紫殷不知何时坐在了他们这间隔栏雅间里,正伸手搂着霍皖衣的腰身,将人抱在怀里。 “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嘘——”谢紫殷执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霍皖衣睡着了,侯爷还是不要吵他的好。” “怎么就睡着了?不会是病了吧?”安小侯爷大感不解,伸手欲往霍皖衣的额头上碰。 “啊!” 安小侯爷捂住自己的手背,眼眶发红道:“你打我做什么!谢紫殷,别以为你是谢家嫡子就可以打本侯爷!本侯爷一生气,谁劝都不好使!” 谢紫殷不动声色地收回折扇,笑道:“侯爷何必动怒,要知道霍大人日夜忙碌,难得清闲一日,莫不成侯爷还想惊扰了别人休息不成。” 安小侯爷一听就急了:“那不可能!” “阿霍可是我的知己至交。” 安小侯爷说起这件事来煞有介事,已然忘记这个知己至交是他自己自吹自擂,自封而定,霍皖衣从头至尾也没有承认过这件事情。 但谢紫殷深知应该如何应对。 只听谢紫殷道:“这是自然,也不怪霍大人总是将侯爷的喜好记得这么清楚,无论去哪儿都会记得给侯爷带些礼物,这般的情谊,让谢某也深为感动。” 顿时蹴鞠也没什么吸引人了,周遭的欢呼声也不再让安小侯爷沸腾欢呼了。 安小侯爷自以为矜持地点了点头。 实则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 “谢紫殷,没想到你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安小侯爷感叹不已,“你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本侯爷肯定也愿意和你做知己至交的。” 谢紫殷却道:“那却不必。” “为什么?” “谢某的心不够大,装不下那么多人。” 安小侯爷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怒道:“装本侯爷是委屈了你不成?你倒是让别人给本侯爷腾块地方!” 真是妙语连珠。 谢紫殷失笑道:“可是侯爷尊贵,分量比之旁人都重上许多,为了装下侯爷,谢某怕是要把自己的整颗心都给腾空了,岂非太过无情?” 细说来,安小侯爷是缠人了些,哄却是很好哄的。 闻言,他满意点头,大度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本侯爷也不强求。” “不过……” 安小侯爷拿着自己那把破折扇挡着脸,做贼般凑近,问道:“霍皖衣抱起来舒不舒服?” 谢紫殷眼神微动,似笑非笑道:“侯爷何出此问呢?” 安小侯爷努了努嘴:“他长得不好看?” “……人间至美。” 安小侯爷一摊手:“那不就得了!” 说罢,他又嘿嘿笑起,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偏做出个风流子的模样:“我们在这儿偷偷摸摸的,谁也不知道,你抱一会儿,我再抱。” 谢紫殷想也未想:“不行。” “为什么不行!”安小侯爷怒道,“从你出现开始,你就一直拒绝本侯爷,你是不是对本侯爷羡慕嫉妒,你你你别太过分!”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身前陡然响起一句语带冷意的声音:“因为我不想被侯爷抱。” 安小侯爷瞪大眼睛。 他看向还窝在谢紫殷怀里的霍皖衣,震撼不已:“那你就可以被谢紫殷抱?!” 霍皖衣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谢紫殷的怀抱,若无其事道:“哪里,我不过是刚刚被侯爷吵醒。” 安小侯爷登时气势就弱了下来:“我我我、这,我吵醒你了?” “不然呢?”霍皖衣眼波横飞,眉眼秾艳得勾人,“我还在睡梦里,就听见一句又一句的‘本侯爷’,不想醒也要醒了。” “那不是因为谢紫殷一直抱着你嘛。” 安小侯爷扁着嘴:“你说,是我在你心里重要,还是谢紫殷在你心里重要。” 霍皖衣顿了顿,道:“当然是侯爷重要。” 话真的假的,也就霍皖衣自己心里清楚。 可这不妨碍安小侯爷犹如斗胜的公鸡,得意洋洋地瞥了眼谢紫殷,故作矜持道:“这种实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说得这么直白,有些人的心都要碎了。” 得意着故意说了这么些话,安小侯爷心底邪火尽出,干脆站起身来,道:“本侯爷要出去走走,你来不来?” 霍皖衣道:“我才醒,还想休息一会儿。” 安小侯爷不疑有他,摇头晃脑,倍感舒爽地踏步离开。 如今四周还是喧闹得很,蹴鞠球追来倒去,从地上滚落。 霍皖衣和谢紫殷无声对视了许久。 他红着耳朵别过头:“一直看我做什么。” 谢紫殷垂着眼帘看他的手指,忽而伸手握住,轻笑道:“霍大人最是聪明,可否听到我方才与安小侯爷的谈话?” 霍皖衣道:“我只听到安小侯爷说什么要抱我,吓得我直接就醒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可他这样说了,就算是谎话,那也只能当成真话来听。 眉间朱砂痣微微一动,谢紫殷顺着他的话意道:“那我有一句话,霍大人必然没有听到。” “哪句话?” 谢紫殷的手指按揉着霍皖衣温热的手背,静了片晌,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到:“我说霍大人是人间至美。” 无人能否认谢紫殷的声音得天独厚,悦耳得比喝什么酒都更易让人沉醉。 以这样独一无二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只要稍微放轻语气,便会给人一种温柔宠溺的感觉。 更何况这句话的声音这般低。 低得好似天上地下只剩下霍皖衣和谢紫殷两个人。 他们自成天地。 霍皖衣忽然觉得抚在自己手上的指尖烫得厉害。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又被谢紫殷牢牢握住,半点儿也动不得。 谢紫殷道:“霍大人觉得我说得不对?” “……你,”霍皖衣眼尾都飞出一片绯红,“你是多喜欢这张脸?” 谢紫殷眸底深深,唇角带笑道:“倾慕人品是贵重高洁,难道爱慕皮囊便成了下乘?天下间能有霍大人这般美貌的人又有几个?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品貌,自然担得起被人爱慕的分量。” “还是说——”握着他的手用了几分力道,霍皖衣被迫靠得更近,每次呼吸都似在与谢紫殷交融。 他不太容易脸红,这样被压低着躺在桌案,还是让霍皖衣脸色发红。 “霍大人想给谢某更多的好处,好让谢某不止贪恋这一副皮囊?” “……你。” 霍皖衣抿了抿唇,“你还想我给你什么?” 谢紫殷道:“一生一世。” 明明冬时的风该是要刺骨几分,可在这两心相近的时候,风吹过来,只吹平燥热跳动的心跳,让霍皖衣不至于被自己的心跳胁迫得理智全无。 可他细细思量,真情实意地想了很久。 他闭上了嘴,却还是没能管住自己,在谢紫殷的注视下轻轻颔首。 于是谢紫殷的身躯压得更低。 风华无限,惊才绝艳的谢家嫡子,他不可高攀,却又时刻惦念。 被吻住的时候,霍皖衣想,这应当是种恩赐。 而谢紫殷的垂青让人沉沦深陷,就算是无底深渊,亦敢去尝这一分的甜。 他意乱情迷,唇上温热泛甜,被这个吻激荡得无力挣扎,无处可逃。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们牵着手走出围场,漫步在月华笼罩的山间。 霍皖衣忽然道:“你只要一生一世,那如果下辈子,我们又遇见了呢?” 谢紫殷偏过头看来,眼底好似凝着月光,让他一眼即弥足而陷。 “……那要看霍大人是否如今生一般貌美。” 霍皖衣道:“你还是只喜欢我的脸。” 竞夕成灰 第50节 谢紫殷含笑道:“哪里,若没有这张脸,我不会喜欢霍大人。但有了这张脸,我才会因为喜欢而逐渐了解,才会越来越喜欢,直至爱上霍皖衣这个人。” “再者说,霍大人喜欢我什么?”相似的问题被抛到霍皖衣面前。 霍皖衣和谢紫殷并肩前行。 他借着月,去看谢紫殷完美无瑕的侧脸。 霍皖衣道:“我也喜欢你的脸,但我爱的是谢紫殷这个人。” 他何止想给谢紫殷一生一世。 那时的霍皖衣想。 他只要想到这个人,就期望时间有永远。 作者有话说: 一个回忆章。 安小侯爷:后来我才发现他俩有一腿,我还是太年轻了qaq 以前的谢相:直球之王。 现在的谢相:不会说话。 以前的霍皖衣:羞羞答答(大雾) 现在的霍皖衣:非常开放。 展某: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43章 雨时 这般又下了一场雨。 雨势不大,细细密密的,洒在屋檐瓦片上的声响亦很轻柔绵密,又让人听出一点点急切。 霍皖衣就坐在廊前看雨。 他有时会喜欢听雨声,丝丝缕缕灌入耳中,像清泉过石,悠悠流淌。 而他并不是真的很喜欢雨。 因为这一生于霍皖衣而言,雨都是绝望的。 总是会在绝望时听到雨声,于是有些时候甚至分不清楚,这绝望究竟来自于人,来自于天意,来自于命运——还是来自于一场落下的雨。 他抬着眼帘看得很认真。 雨丝牵连如珠落,砸在地上,飞溅起几滴水花,又没入虚无。 唯有池水的涟漪反反复复,荡漾开时,意味着这正下着一场急切的,细密的雨。 等解愁领着几位婢女捧着药碗行来,霍皖衣方站起身,道:“我带着她们去。” 解愁低声应是,为霍皖衣让开了位置。 谢紫殷近些时日难得没有去上早朝。 这不是件正常的事。 但偏偏谢紫殷给出的答案出乎霍皖衣的意料——“我向陛下告了几日假。” 倒也只字未提叶征根本没有点头答应。 谢紫殷少有如此任性。 从他们相识至今,谢紫殷与其说是不曾任性,不如说是从不会确切展现自己的内心。 若是在四年前—— 霍皖衣还有自信,能在层层面具下窥探到谢紫殷的真心。 然而这只是“如果”。 他和谢紫殷之间的如果,早在四年前被他一次又一次,刺得七零八碎,刺得甚至粉碎。 霍皖衣迈入书房时,谢紫殷正在提笔作画。 他颔首示意,婢女们便将药碗一个个搁置在桌,低头退下。 霍皖衣捧着药碗走到谢紫殷身旁,也没有开口打扰。他只是借着这安宁至极的时光,又仔细端详起谢紫殷的脸庞。 从眉峰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唇,霍皖衣一点点打量,直到谢紫殷偏过头来:“又该喝药了?” 霍皖衣道:“相爷现在就喝么?”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你捧着这个药碗,难道不会嫌手酸?” 他不由得笑:“只要是为相爷捧着,那捧上多久,我都是心甘情愿,绝不会觉得手酸。” 谢紫殷道:“你又有事要求我?” “没有,”霍皖衣将药碗递过去,轻声道,“反正我说什么相爷都不相信,那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相爷不必想太多。” 他当然明白自己和谢紫殷之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 就像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当年的事情究竟如何演变成那样的地步,可知道归知道,要不要原谅,能不能放下……或者说,霍皖衣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做好解释的准备。 他无从解释,不敢解释。 如同他这一生,总是在帝王的命令下做坏事,又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受得住任何人说他有罪,说他狠毒,反正他对他们毫无愧疚,他只认为自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真要说来,他霍皖衣理应是个忠臣、纯臣。 史书工笔之下,他至多也是个“愚忠”的忠臣。 然而他不能是个名留青史、流芳百世的忠臣,他成了奸佞,成了野心勃勃的权臣。先帝的错误要由他来背,因为他还活着,先帝的仇人要向他来索命,因为他还活着。 可他喜欢活着。 眼见着谢紫殷将四碗药汤一口口饮尽,霍皖衣脸上笑意盈盈:“相爷在作什么画?” 他一边问,一边用绢布去为谢紫殷擦拭唇角。 手腕被人擒住,他怔了怔,对上谢紫殷意味深长的双眼。 谢紫殷道:“夫人这般殷勤可人,难道真的别无所求?” 霍皖衣眼神闪动,笑道:“我求相爷不行么?” “你想求我什么?” 檐下的雨如珠而落,敲碎几分静寂。 霍皖衣道:“……我最近仰仗相爷做了许多事。没有相爷默许,我见不到陛下,没有相爷相助,昶陵之行我亦走不通畅,就连莫公子的事情……我都是凭着相爷才走到今天。” 然而正最该是谢紫殷得寸进尺,讲出条件的时候。 他凝视那双无法看透的眼睛,却只得到谢紫殷一句:“蠢人也走不到今天。” 霍皖衣睫羽颤动一瞬:“相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说,我都是凭借自己?” 谢紫殷松开他手腕,随意道:“你如果事事都靠我,那从一开始就不会想法子离开。” 霍皖衣道:“相爷觉得我可以离开么?” 那只手重新执笔作画,铺展的宣纸上墨色深厚,将巍峨耸立的群山勾勒。 谢紫殷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以为呢。” 霍皖衣道:“我以为相爷不会想要我离开。” “我关不住你一辈子。” “……没有关不关得住这种说法,”霍皖衣却好似要争个输赢,“比如废掉我的手脚,剜去我的眼睛,让我除了相府无处可去,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与能力。” 墨迹在群山的头顶划出一道横。 不知这是不慎添出的一笔,还是本该落于此处的点睛之笔。 谢紫殷偏头看他:“霍皖衣,在你眼里,我有这个必要以这种方式困住你?” 霍皖衣怔了怔。 他放轻声音:“……我……是为什么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问个什么。 好像这个问题只是他突然想出来的,连自己的心里究竟在问什么也不清楚。 但偏偏谢紫殷听懂了。 如同四年前,他一眼就能看见谢紫殷的真心那样。 他也被轻易读懂。 就连他自己都还在浑噩不定,于迷雾中跌跌撞撞,追寻前路。 谢紫殷却道:“我关不住你一辈子,也没有想过关你多久。” 霍皖衣道:“谢紫殷应该很恨我。” 谢紫殷也不否认:“我的确恨你。” “……那是为什么呢,”他的眼睛里好似凝出泪意,“你总是让我想不通,感觉我变得很不聪明。” “因为你是霍皖衣。” “……因为?” 谢紫殷搁下毛笔,伸手在他眉间轻抚,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直至脖颈……锁骨。好像要经由这细致的抚摸,去触碰到他的所有。 谢紫殷道:“我爱的霍皖衣,是睿智绝伦,惊才绝艳的美人。他不会甘心困于一隅,也不会放弃自己掌握权柄,他有野望,有魄力……他狠心,甚至歹毒,他阴险,亦或该说他无情无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知道自己很坏,所以死不悔改。” 霍皖衣缓缓睁大了眼眸。 他头一次听到谢紫殷如此评判他,每个字都真切刻骨,温柔又扎人。 可是他还是折服于这种温柔。 他眼里聚起更多的泪意,欲掉未掉,昳丽绝艳的容颜便呈现出一种脆弱。 竞夕成灰 第51节 ——“这就是我爱的霍皖衣。” 谢紫殷低声轻笑,“也是我恨的霍皖衣。” 所以。 “所以……” “如果霍皖衣不是这样的人,那我也不知道我该恨什么了。恨你刺了我九剑么,我却更觉得自己愚蠢。因为错信了你,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败给你,因为我对霍皖衣永远都不会再相信。” 一个人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甜蜜,又这么让人心碎。 霍皖衣想。 他到底该是觉得心碎,还是觉得心醉。 他眨了眨眼睛,遏制不住泪意,无声无息地开始落泪。 谢紫殷收回手,静静看着他哭泣的面容。 那双眼睛里没有温柔,没有心疼,更不见任何恨意或者嫌恶。 谢紫殷的确是很平静地在看他。 像一潭死水,在凝视一潭被雨声惊醒,从而涟漪四溢的死水。 谢紫殷道:“霍皖衣,你还是很爱我。” 霍皖衣别过头去,眼尾绯红,泪珠在睫羽上挂了一会儿,悄然下坠。 “你亏欠我,你对不起我,你看着我就是在受罪。我不需要困住你,因为你会自己困住你自己。” 谢紫殷的手从他腰间穿过,像是在拥他入怀。 这只手抚过折扇。 作过画。 弈过棋。 甚至曾为他奏过一曲。 霍皖衣感觉心都要被这个人碾碎。 他的腰带被谢紫殷解开,衣衫大敞,撩起的衣摆扫过书桌,差点让笔架翻倒。 “……别。”他轻道,“我喜欢这幅画。” 于是谢紫殷抱着他来到窗前。 他面对着窗外的雨丝,明知不会有人在这雨天里行走,却还是紧张,手指颤抖着去解开里衣,却频频出错。 谢紫殷覆了过来,动作细致温柔地为他解去衣扣。 那道声音就在他耳边,低哑悦耳,比雨声更轻柔:“你无论走得多远,都会记得回来……霍皖衣,我放你走,因为你一定会回来。我不喜欢以任何手段困住任何人,我只要你心甘情愿,就像四年前——” “无论霍大人手中握着多少权势,被多少人叩拜,他的心里、眼里,都只会有我。你可以不再是帝王的兵刃,但你从天牢里被我救出来时,你就注定了,要成为我一个人的。无论是忠诚的狗,还是能赏玩的物,你都唯我所有。” “所以我还需要怎样困住你么?我只需要在这里,你就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回来。” 作者有话说: :能不能请谢相说实话,为什么不搞囚禁play。 谢相:懒。 :…… 霍皖衣:我希望作者明白我的人设是流尽了眼泪。 霍皖衣:你数数我哭多少次了,你不觉得ooc? :谢紫殷还爱你(恶魔低语) 霍皖衣:qaq 霍皖衣:你这是作弊! 第44章 旧衣 从他们坐在这里开始,莫枳便在唉声叹气,好好儿的曲声也和着他的叹息变得凄凉。 明明是热闹情景,楼下说书声配着曲乐,万军阵前激昂乐,一将筑得功劳高——这般让人荡气回肠,心潮涌动的故事,却在莫枳的叹息中一塌糊涂。 他在这儿坐着叹气,霍皖衣也不理他,认认真真翻阅着手里的《周易》,为三日后的科考第一试做着准备。 …… 莫枳本来沉浸于此,左思右叹,一看霍皖衣这个模样,顿时有些不爽。 莫枳道:“你也给我想想办法。” 霍皖衣神情不动,头也未抬:“想什么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哪儿有这么尽力的,”莫枳道,“你多求求相爷,让我和桓勿言见一面,我现在见不到他,我是吃不下饭、喝不了酒,睡觉都不安生。” 霍皖衣翻了一页,道:“我可听说你是成日吃着山珍海味,一天逛四五次花楼。” 莫枳叹道:“是了,我就是在用这种东西抚平我内心的伤口……” 霍皖衣道:“既然已经有办法抚平伤口,我还需要帮你想什么办法。”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不是。” 原本想好的词句直接被霍皖衣这两个字给打回,莫枳一口气哽在喉间,既出不去,也咽不下,难受得他直拍桌子,手忙脚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闷下去才舒通郁气心火。 莫枳心痛不已:“我们居然不算是朋友!那几日,我们亲密无间,我们无话不谈……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忘记你,我连床都让给你睡!” 但是、但是! 莫枳的眼神满是幽怨,他哽咽道:“你好狠的心……”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 他放下书籍:“莫公子,你耽误我这么多时间,只是为了说这些?” “只是?”莫枳瞪大眼睛,“这叫什么只是!我要见桓勿言,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 霍皖衣道:“阮宣清虽然放了莫公子自由,但明面上的说法,是要用莫公子引出桓勿言此人,你现在还天天惦念着去见桓勿言,不是要带着他一起往火坑里跳?” 莫枳道:“这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莫枳又斟了杯茶:“我可以偷偷去见他,阮宣清会帮我的。” 闻言,霍皖衣挑眉笑问:“你们合作了?” 莫枳脸上挂着点儿本就如此的笑意:“不然还能怎样,他见识不俗,虽说关了本公子一段时日,到底也是因为和那位刺史合作。现在有更好的合作对象,他自然要挑选合适的。你放心,这些事情阮宣清一个人就办得成,霍公子,霍大美人……你只需要帮我求求谢相就好。” 把求来求去的事情挂在嘴边,像这种事很轻巧似的。 霍皖衣无言了片刻,重新拿起书册,淡淡道:“既然莫公子喜欢求人,那还是自己去求罢。” “啊?” “自己去求不是更有诚意么,”霍皖衣道,“上次见到相爷时,莫公子也是妙语连珠,不知说了多少好听话。莫公子有如此大才,何不自己上阵?” 他话音刚落,楼下陡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那说书人一拍桌,猛灌一碗烈酒,又激昂不止地叙说起这跌宕起伏的故事来。 楼下热闹非凡,楼上莫枳却闭紧了嘴巴。 霍皖衣道:“莫公子怎么又不说话了?” 莫枳道:“我无话可说,我说什么,我但凡有胆子去求谢相大人,我还在这儿求你做什么。” “原来莫公子心里明白。” 语罢,霍皖衣掸掸衣袖起身,捧着书册道:“那霍某就先回府了。” “等等!” 莫枳拧着自己的大腿,泪花滋溜而出:“真的要这么狠心吗?” 霍皖衣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片晌。 “莫公子,哭不出来也不用强求。” 莫枳:“我是真的想哭,但是从小到大本公子都很坚强,实在哭不出来。” 霍皖衣道:“不用去见桓勿言。” 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霍皖衣将之放在桌上,道:“这是桓勿言写给你的信。今日出门来见你,也就是为了这桩事。” 莫枳笑不出来:“那你不早说。” 霍皖衣眉眼带笑,是个近似于恶劣的笑容:“谁让我一来,莫公子就直叹气呢。我想着自己说话是不中听的,自然就没有开口。” 走出茶楼,天色已经渐暗。 霍皖衣自从走出天牢以后就在相府里生活,如今的盛京究竟变化成什么模样,他却是头一回有时间来游逛观赏。 他孤身一人走在长街上,行人与他错肩,两边渐渐新支起几家铺子,吆喝售卖着胭脂水粉,糖人小吃。 路过某个熟悉的地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仰首望去,曾经显赫高贵的侯府已不再是那片废墟,而是改换面貌,里面售卖着布料衣裳,看管店面的掌柜笑语晏晏,对着来往的客人热情招呼。 “姑娘要不要进来看看?”那位年轻掌柜笑着喊,“姑娘这样好的人才,自然要配上适合的衣服,我们店里最近新进了两块布料,是从勤泠那儿买来的,盛京还只有我们才有呢!姑娘要不要试试?” 那被她唤停步子的女子抿唇一笑,到底走了进去,认真挑选起来。 踟蹰片晌,霍皖衣也动身,随着往来的人群走进了那家铺面。 这家店只占了当年侯府一个角落的位置,却已比许多店铺都宽敞不少,里面摆放的布料繁多,花饰更是丰富,那掌柜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应承那个,一会儿又同这个说话。虽说如此,脸上却不见丝毫疲态,反而很是欣悦。 霍皖衣想,这也很好。 安小侯爷如果还在,想着自己的家里变得这么热闹,肯定比谁都更高兴。 他伸出手来,没有抚摸任何一块面料布匹,而是在墙上轻轻摩挲。 隔着一段无可追溯的时光。 他就算回忆过去,也想不出任何值得快乐的东西,他只觉得空虚。 竞夕成灰 第52节 那位掌柜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回头道:“这位公子……想要买哪种布匹?” 霍皖衣对上她的眼睛,轻笑道:“你们店里什么布料最得人喜欢?” 掌柜便也笑着回答:“公子的话就说浅了,我们店里啊,最得人喜欢的料子不说十件八件,五六件也是有的,公子且随我来看看,若是公子也喜欢上了,那便是缘分。” 她说完,忙领着霍皖衣走去一角柜台前:“四儿,将我们店里那几匹布料拿出来看看。” 被她唤作四儿的女子展颜应是,手脚麻利地取出几匹布料,一一呈放在柜台上,供来人细赏。 掌柜掩唇道:“这几匹布料价格不低,寻常时候也不会摆放出来,我看公子气度不凡,身上的衣物料子也绝非凡品,是以公子想看,我便也让它们出来见见客,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然而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匹布料上,久久未能移转。 他隔着些许距离,指向那匹布料,低声道:“……这是六年前,西平州芊织坊出的料子?” 掌柜讶然道:“没想到公子这般识货,是了!这就是芊织坊出的料子……您也知道,芊织坊的手艺巧夺天工,当年不知多少人为了一块布都要争抢呢!我们这店里还留着些布匹,却也没人能再纺织得一样……” 霍皖衣道:“芊织坊自从被一把大火烧尽,手艺便就此失传了。” “公子知道得还真不少!”掌柜的叹了口气,语气里也有着几分惆怅,“是啊,芊织坊的手艺,莫说是在西平州,哪怕是在盛京,甚至放眼整个天下,怕也是无人可比的。只可惜芊织坊受了安侯府的牵连……” 末了的几个字被吞了回去,只模模糊糊传出个大概,声响更是轻得近似于无。 这种话要是放在先帝在时,但凡传出,不说是抄家灭门,自己的项上人头那是肯定不保的,好在如今已不是先帝的天下,新帝登基,百废俱兴,从前的事情如今再说出来,也至多是说了个人人皆知的隐秘,再算不得是会砍头的大罪。 只是多年来的讳莫如深还是让她下意识住了口。 霍皖衣的神情掩在散落而下的墨发里,让人看不清半分端倪。 他伸手抚在那匹布料上,也没人阻止他,说些什么他赔付不起的糊涂话——也许是看他的通身衣饰,已断定他是付得起金银的贵客,自然不会有人阻拦。 霍皖衣轻轻抚过片晌,抬起眼帘道:“掌柜在这里做生意,心里不会怕么?” 他问得很隐晦,掌柜却明白他的意思,闻言笑道:“要是怕,就不会在这儿了。” 霍皖衣低语道:“的确。” “这个料子……我全都买下,掌柜可愿割爱?” 带着布匹走出这家店铺时,天色已是黑沉沉一片,街边亮起许多灯光。 霍皖衣最后回望这从前的侯府一眼。 他眼底深深,看不出情绪。 却好似还裹着那年的炽热火焰,望进深处,还能看到于火中挣扎哭泣,哀嚎求饶的身影。 ……“阿霍。” 他耳边好似又响起安小侯爷的声音。 只是带着苦意哭音,让他想起那张满面血污又带着泪的脸。 他见到安小侯爷的最后一面就是在大火里。 那位娇惯着长大的侯爷一句痛也没说,只问他:“……我这么听话,陛下为什么还要杀我……?” 那双眼睛太亮,火光闪烁着,顷刻就把所有都吞噬掉了。 作者有话说: 先帝:因为朕是昏君。 霍皖衣:…… 先帝:朕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霍皖衣:……陛下,地府的信号是有点差,你的梗过时了。 第45章 小试 锣鼓声响起,遍传盛京街巷。 是清晨。 盛京的长街上却已人头攒动,或是踮脚、或是推搡,或拥挤摇晃,皆在望向同一处。 ——今日是科考小试。 与先帝在位时的科考流程不同,今年新帝登基,又因上次盛京天街盛会的“刺杀”一事,前朝数多官员被牵连其中,革去官职,更有皇亲牵扯其中,除爵卸位,数不胜数。 现下官位空缺,新帝贤明,愿唯才是举,故而大开科考,将其分为小试、大试、殿试,皆在盛京应考。 无论出身如何,来自何处,只要手持举荐信,身家清白,过得了层层筛查者,皆可入广学府中应试。 小试只看文章如何,见解是否合情合理,百人一堂,只取一半,即五十人。 大试则既看文章,又听作答,五十一堂,却只取十人。 及至殿试——那已是天下文人士子心心向往之地,一应试题皆由天子送发考核,朱笔御批,谁高中一甲,谁得获进士,谁又差这一脚,混个同进士。 种种考核虽看似轻巧,与往年的科考相比,堪称简单。 但其中的重重考验,又怎能是一朝一夕便可应对?若无十足苦功,单单是半瓶水晃荡,那也是应付过小试,躲不过大试,何谈进入殿试,得见天颜? 及至天光更盛,便有更多的人呼喊着赶来。 车马连串,挤停在一处,时不时走下或衣着不凡,或风尘仆仆的文人士子。 那些本就居于盛京的公子们,更是领着书童仆从浩浩荡荡前来。 寒门子弟站于一侧,出身大族、家中富有闲钱的,站于另一侧。 虽无任何规定,可千百年来的习惯,到底让寒门与世族间还划着沟壑,难以逾越。双方不约而同划清界限,各自找寻自己的相熟之人,看起来照旧热闹,哪一方都是相谈甚欢。 偶尔还会得见哪家公子挤入人群,候在广学府外,有女子掷出香帕,正正落在其面上,只听得佳人娇笑:“等你中试,我就嫁给你!” 闻声,四周笑声大作,间或传出几声调笑般的嘘声,更有人高喊:“齐小妹子放心,杨兄害着羞呢,我帮他说了!他若是中试,必然上门提亲……哎唷!” 人群嘈杂不止。 霍皖衣赶来时,广学府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抬眼望去,广学府门缓缓开启,正从中走出一位头戴彩冠的中年官员。 那官员甫一走出,四周便倏然静寂无声,再无人谈笑高喊,推挤嬉闹。 双目扫过周遭,那官员沉声道:“听传声而入,你们报名时,已有个号告知你等,一炷香后,叫到与你对应个号时,径自入府,找到与你对应之座位。” “考核一共三日,每日接考三百人,若今日未叫到你之个号,便明日再来。试题不通,人人不同,莫起歪心,莫行邪道,谨听陛下圣言,此次科考三试,任何一试中,徇私舞弊者,夷三族!” 话音落下,依旧是落针可闻,无人敢言。 官员满意颔首,道:“接下来,各位学子需听好,今日接考三百人,个号若在丁一之后者,便可以先行回家,待明日再来,个号在庚三之后者,后日再来。一炷香为限,若有弃权者自便,若有应考天顺府、上虞府者,便无需再至此处应考。” “诸位学子,明白否?” 有声响起此彼伏应来:“明白!” 一炷香规整时间,霍皖衣眼见天色尚好,挑了个清静位置坐下,却没有再翻开那本周易。 小试的试题未必是帝王的喜好。他微微眯眼。 但于霍皖衣而言……他若连过小试、大试这两者的自信都没有,那还谈什么心在一甲? 他不过是想到夷三族这件事。 原本以为新帝登基,不会运用如此重的手段。 但一位帝王有此胆识魄力,为了公正公平敢于以此为基石,却也的确让许多学子心神大定。 这既是新帝登基后的首次科考。 更是改朝换代之后,学子们第一条能可直达天听的捷径之路。 谁人不想好好把握其中机遇? 待一炷香燃尽,广学府外立时人潮涌动,根据着个号叫传而出,陆陆续续有学子进了府,霍皖衣是乙六十七,唤他进去时,他似在人群处瞥见了章欢的面容。 他微微蹙眉,也未去细看,只是略有疑惑地走进府中,在两位官兵的监视看管下,被引领着走到院中,坐在了桌前。 上方坐着三位考官,桌上白绢展开,其上又压着一只长条木盒。 如此席地而坐,无人言语,霍皖衣便也垂着眼帘静默等待。 直到三百号人个号叫罢,他抬眸一扫四周,估算着此处便只有百号考生,另两百人应也如此各自分为一百,在另外两座院中应考。 果不其然,三百号叫罢,主考官捋着胡须道:“桌上木盒便放着诸位考生今日之试题,天知地知你知,就连我等亦不知晓。诸位学子,开始罢。” 语罢,鼓锣声震响—— 与此同时,天顺府、上虞府,两家亦是敲锣齐响,鸣声直冲云霄,响彻整个盛京。 说是小试,却也足足从辰时考到了戌时,就着烛光答题的学子满眼血丝,还不肯罢手,非要将自己满心豪情壮志写下,任凭夜色深深,越发难以视物。 戌时六刻,方有人传声停笔。 众学子这才得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行礼拜别诸位考官,一个比一个狼狈地往府外踏去。 双腿灌铅般沉重。 多的是人远远缀在霍皖衣身后,龇牙咧嘴地往前走。 霍皖衣倒是身姿挺拔,脚步轻快,好似这段时间的席地而坐,于他而言毫无不适之感。 他先一步走出府门,黑夜挂空,星子点点,长街上灯笼亮起,他辨别了片刻方向,往莫枳为了答谢特意给他买来的宅院处行去。 ……这也是好事。霍皖衣想,若是自己没有结识莫枳,没有自救,没有为莫枳带去桓勿言的信,今日要回的,兴许就是谢紫殷为他置办的府邸——他已不想再仰仗谢紫殷更多,虽说他债多不压身,可在谢紫殷面前,他总想再好几分。 不过自己想必也是个好不起来的烂人。 霍皖衣摇首轻嗤,嘲笑自己竟也能如此矫情。 他急急往前行去,盼着早些回府休息,却在一个拐角处,被陡然窜出来的人影惊了一跳。 他踉跄两步,被来人牢牢扶住。 即使多日未见,相处时日亦短,但声音语调还是让霍皖衣认出了来人。 章欢道:“我来送您回去!” 他被章欢扶着臂膀,有些讶然:“章欢……你怎么在这儿?” 章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有余力空出一只手挠头:“我和阿爹今天下山来见谢公子,我问谢公子你在哪儿,谢公子说你来广学府考试……还说,他不能让解愁来伺候你,就请我来帮你的忙呀!” 竞夕成灰 第53节 霍皖衣动了动指尖,错开眼道:“……我住得不远,就在这附近。” “啊?” 章欢挠着脸问:“你怎么不回谢公子的家呀?” 霍皖衣道:“我自己住。” 章欢哦了声,又笑道:“那我带你回去,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怎么走路都走不稳了。是不是和阿爹一样,你也喝醉了!” 霍皖衣叹了口气,一边为章欢指路,一边在这怪力少女的搀扶下前行。 他道:“我是去考试,又怎么能喝酒?” “对噢!”章欢恍然大悟:“你真厉害,居然在参加科考!像你这样的人,一定很有才华……对了,你这么厉害,是不是会考个状元?!那我以后岂不是认识状元了!” 霍皖衣被她跳脱得思绪弄得有些想笑。 他忍俊不禁,眉眼间的艳意竟被纯粹的笑意掩盖:“……我未必会得状元。” 章欢问:“为什么?你难道不厉害吗?可我觉得你很厉害啊!你在山里住着的时候,天天都有在看书……我好佩服你的!” 霍皖衣道:“因为殿试时便有不成文的规定……长得最好看的,就算他的文采堪称状元,为了契合探花郎皆是俊俏男子的小小‘规矩’,他也会被指为探花。” 章欢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凭什么长得好看就只能当探花!我可知道,探花是最差的!” “哪里……”霍皖衣哑然失笑,“世上多少人为了一个进士出身寒窗苦读,十载二十载,甚至三四十载地赴考,若是一甲探花都算是最差,那未能考中进士的人呢,被称为同进士的人呢?难道他们文采比最差更差?” “可是他们如果很好,就也会考得上啊!”章欢不服。 也许是夜色很好。 又或者是和章欢说话,总让霍皖衣觉得没有那么复杂,他欣赏章欢的纯粹,话语里的耐心出奇的好:“他们也许是缺了一分运气,每个人都会有喜好……考官也一样。也许他们正好遇到了不能欣赏他们的考官,这并不意味着,人人都很差。” “就好比我……如果我落榜了,没能考上,你会觉得我很差么?” 章欢立时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当然不会了!你是最厉害的!” 作者有话说: 新帝:爱卿终于开始搞事业了!泪目! 谢相:…… 新帝:你什么表情? 谢相:(微笑) 莫少:大试是还要面试是吧,那本公子去岂不是直接拿第一名,我太帅了! 小陶:……哪儿来的自恋狂。 第46章 短曲 霍皖衣喜欢清静。 莫枳为他挑选的宅邸不大,堪堪供他一人起居消遣。但胜在偏僻,环境清幽,左邻右舍都是些不爱热闹的人。 如今夜色深沉,霍皖衣回到府中,四处静寂,偶尔听得几声虫鸣。 章欢扶着他进了屋,两人各自找了个座椅坐下。 直至此时,霍皖衣才抚上自己的膝盖,不轻不重地按揉。 若要说坐上这么长的时间毫无感觉,那绝无可能,只不过他常年居高位,又是个在外不愿服软的性子,就算有千万分苦,他亦要展现出千百种甜来。 再怎么看,回了屋,总要更放松些。 章欢便坐在他对面,模样倒显得有些如坐针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神情欲言又止。 霍皖衣问:“……你是想说什么?” 章欢眼神躲闪,半晌,勉强应道:“我、我想说……对不起。” 霍皖衣有些讶异:“怎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上次……明明是你住在我们家里,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害得你被坏人抓走了。” 提及这件事,章欢自责得不行:“要是我不贪玩,我和阿爹都可以早点赶回去的。都怪我。” “知道、知道你被坏人抓走的时候……我吓坏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等阿爹去找人帮忙。可是我很害怕,害怕你被坏人欺负……” 她的言语真挚又纯粹,是霍皖衣难以听到的声音,不带有丝毫算计,不曾藏着多少尖锐的利刃,自始至终,章欢倾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她最真心的想法。 霍皖衣一时无言。 他讽笑过天下无数人的天真、单纯,并认为此是愚蠢。 他在这人世间,诞生于恶意,也活在旁人的嫌恶里,甚至被人所恨。他以为天真快乐,诚实善良,是这人世最无能,也最不值得拥有的东西。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应对旁人的善意。 他应对得了利益裹挟下的好意,因为他取得好处,亦会赠予,彼此都是各取所需。 但是在章欢面前,他无话可说。 因为他对她而言无利可图,她对他而言更无可索取。 他们毫无利益牵扯,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念念不忘的前尘。 霍皖衣沉默了很久,他感觉自己也有些无措:“……你不需要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那些坏人……哪怕你在,他们也还是会来带走我。他们很厉害,你们两个对上他们没有丝毫胜算。与其说自责你没有赶回来救我,不如说……你应当庆幸。” 霍皖衣凝视章欢泛红的眼眶,一双死寂空洞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他微笑轻声:“庆幸你们没有在那个时候赶回来,否则,会有更可怕的下场。” 章欢抿了下唇。 她跟着点头,却又用手指擦了擦眼泪:“可是,我还是会很难过。因为、因为只要是坏人,他们就对别人不好,那天,我听、我听谢公子说,你被坏人关起来了……” 每句话都是她的真心实意。 霍皖衣无法不听。 章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阿爹说我就是个小麻雀,不去山林里玩儿,整天都不快乐。我想到你被坏人关着,哪里都不能去,就觉得特别难过。” 霍皖衣睫羽发颤。 他无意识地蜷缩着手指,错开视线,道:“你不用为我难过的,其实我过得还很好。” 只是这种好于章欢而言便已十分不好。 她还想再说,霍皖衣竖起一根食指:“……不用再说。” “章小姑娘,”他昳丽的容颜在灯下生花,“我不是个好人,你不用为我而觉得难过。我这辈子,下场只会比你想象中更悲惨,所以……你真的不用为我难过。” 他让别说,章欢就真的听话不说了。 但他每说一句话,章欢就绷住嘴唇,既不理解,又倍感受伤地看他。 好似很想追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没有原因。 霍皖衣留章欢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送人离开。 他孤身站在院中,星华洒在他的肩头,比之月光,这些光芒堪称微弱,几近于无。 仰着头,霍皖衣看到的星子闪烁。 他想。 任何一个知道他的人,都会认为他的每个下场都理所应当,越悲惨越值当。 唯有章欢这样不谙世事,从未进入过权利旋涡,看过无底洪流的人,才会因为他与她相识,而为他的下场觉得难过。 霍皖衣不需要任何人来同情。 可在这人世间,他却还能得到一分纯粹的善意。 他轻笑一声,眼底也有了丝笑意。 然后他喃喃自语:“……等大试的时候,我定要雇一顶轿子。” 否则这样席地而坐数个时辰,纵然是铁石,也要为此弯折了。 小试一连考了三日。 广学府一日应考三百人,三日即是九百人,更不要说还有天顺府、上虞府,各自应考的人数众多,可谓是热闹非凡。 三日小试一过,盛京重回正轨,少了清晨便堵在学府前的文人士子,又多出几家铺面来。 这般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 据传上虞府第二日应考时,有位学子当着考官的面将自己的试题撕毁,涕泪长流,言说自己实在作不出答案,却又心有不甘,愿意当场另作一篇制艺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而新帝大开科考,弃乡试会试,改为小试大试,本就是为了绕过这冗长的制艺,只专注看这天下士子究竟有何独到见解,怎样为国为民排忧解难。 制艺做得再高,没能答上题,那也都是空话。 这考生当即被拖出考堂,赶出了学府大门,任由他跌坐在地哭嚎不幸,也是于事无补。 霍皖衣倒是清闲,挑了家茶楼,倚在窗边读书品茗,放松消遣。 他如今和谢紫殷需得毫无牵连。 名义上的相府夫人还在府中养伤,他递上去的推荐信,也是荀子元盖章承认的那封。 名字已经一样,为着新帝他们的一番苦心,霍皖衣也不能顶着相府夫人的头衔入朝——更何况这是为了他自己。 一旦不能见面,霍皖衣少了说话的人,成日便与书册为伴。能如今日这般坐在茶楼饮茶,那也是难得一次,多数时候,他还是在自己的那座小宅院里消磨时光。 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去处。 说书人讲的故事,从大将军力克敌匪,孤身骑马闯入敌营,豪取贼匪首级,已经是说到了班师回朝,皇帝礼遇,公主芳心暗许。 接下来又当如何? 竞夕成灰 第54节 说书人神秘一笑,摇头晃脑道:“却不知那公主一颗芳心暗许,大将军在民间,其实尚有一位红颜知己——” 楼下人群嬉笑出声,间或有人高声应和:“那岂不是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了!” “嘿!客官说得巧妙,只这后事如何啊!便有一语,需知两心相许自不易,红袖添香在此时,要问神仙哪处有,太平盛世啊——全都是!” 喝彩声阵阵传来,此起彼伏,热闹至极。 霍皖衣靠着窗,又饮了口茶水,仔细翻阅着手里的《周易》。 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里夹着莫名的曲调,一句又一句涌进窗内的茶楼。 他微微眯眼。 隔间里似乎上来了两个人,正在推杯换盏,大谈此次的小试。 其中一人道:“以文兄之才,想来此次大试亦是轻巧取胜。可惜我文采稍低,未能与之比肩,否则能和文兄共处朝堂,共谋天下大事,该是何等幸事!” 另一人却明显不服:“什么文兄刘兄鸽子兄的,要我说,这次的小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你难道不知道,很多高官的族人都在这次小试,他们要是进不了大试,谁信呐!” 那人道:“朱兄此言差矣,新帝治世,绝非前朝可比。圣明之君高坐庙堂,我等为民为国,方才是知己相对,知音相和。”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我可比你懂!新帝、新帝难道就不是皇帝?这些高官权臣,谁不是仗势欺人,有着权势,眼睛就只望着天!” 那人似苦笑了一声,叹道:“没想到朱兄心里竟有如此多不平之事……也罢,二人相交,最重投契,我与朱兄,看来是不得投契,志不同,道不合——” “朱兄,在下这就告退。”那人起身离去,推门声不甚明显,却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霍皖衣站起身来,推开门,正与那从隔壁雅间走出的人相遇。 那人容貌清俊,温雅端方,着了身翠青长衫,手里与霍皖衣一般,还捧着一册书。 见到霍皖衣推门而出,那人被他这张艳丽的脸惊艳,晃了下神。 不过仅是片刻,那人便拱了下手,道:“这位公子……” 言下之意,却是猜到霍皖衣不是巧合而来,更似是刻意推门而出,与之相见。 霍皖衣眼带笑意,似极满意这份聪明。 他侧过身,让出个位置,邀请道:“兄台方才的言语,霍某深以为然……不知霍某是否有幸,能与兄台一谈?也许于兄台而言,值得投契相交之人,便是霍某呢?” 那人略有吃惊,却未多作迟疑,干脆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霍兄,请。” 作者有话说: 来了,那个男人来了。 展某:是情敌吗(狂喜) 莫少:那我岂不是有机会了(狂喜) 第47章 尺涧 隔门一关,绕过屏风,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自始至终温雅,一派君子气度,彬彬有礼:“鄙姓梁,名尺涧,敢问霍兄姓名?” 霍皖衣道:“在下霍皖衣。” 凡世间人,对这样一个名姓,大抵都不会觉得陌生。 梁尺涧怔了怔,道:“……霍兄,竟与那人同名?” “世上奇事无数,如我这般同名同姓,也只是沧海一粟。”霍皖衣道,“还是因这三个字,梁兄便无意与我相交了?” “哪里哪里,霍兄言重了。” 梁尺涧连声告罪,伸手为各自斟了杯茶,道:“是我一时失态,还望霍兄不要怪罪。” 霍皖衣含笑举杯,两人茶杯相碰,他轻抿一口方问:“方才与梁兄对谈的是何人?” “是我一位同乡,新帝圣明贤德,广开科考,为我等学子大开方便之门,我们便是从勤泠赶赴而来,却不想虽为同乡,却不能志同道合,反而意见相左。” 言及此事,梁尺涧摇首叹息,不忍道:“其实朱兄为人并无大错,只是既要考取功名,便应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像朱兄这样的性子,耿直有余,却过于冲动。我与朱兄既然非是知己知音,便只能好聚好散了。” 霍皖衣道:“我听梁兄言语,似对陛下十分推崇。” 梁尺涧笑道:“不止我对陛下十分推崇,此次前来参试的人里,又有几人不念着陛下的这份恩情?陛下此次开科考,或许在顽固守旧的人眼里可称是‘大逆不道’,是忘了祖宗基业……” “可是真要说来,”梁尺涧饮了口茶,意味深长道,“这算什么大逆不道?” “梁兄意有所指啊。”霍皖衣抬手为他斟茶。 梁尺涧道:“霍兄不也听出我的言外之意?” 他们二人目光相接,皆是沉默。 半晌,霍皖衣轻笑出声:“不错,梁兄的意思,聪明人自当懂,可不够聪明的人,纵然懂了,也爱装糊涂。” 新帝登位,所谓的改朝换代,又岂是从前父亲传位于儿子这般简单。 龙椅的主人换了新的。 朝堂便也要重新来过——连同从前的忌讳、爱好,甚至罪行,都将以新帝的喜好来评判。 要谈说新帝大逆不道,那才真正是贻笑大方。 ……大逆不道,逆的又是什么?忘了祖宗基业,难道这高氏的祖宗,也是叶氏的祖宗么? 这个道理,未必所有人都不懂。 偏偏有些人懂,他们情愿不懂,在这流言蜚语里装糊涂,倒去做推手。 好像以为如此言语,即可移天换日,把已改过的朝代,再改回从前。 但这已不可能。 答案显而易见,呼之欲出。 梁尺涧脸上也带着几分笑意:“霍兄也是聪明人,却不是装糊涂的聪明人。” 霍皖衣道:“梁兄以为,人不装糊涂,反而更好么?” “非也,”梁尺涧执杯而饮,意犹未尽,“装糊涂也要看是在装什么样的糊涂,有些人懂却不说,是聪明,有些人懂却不说,反而是在自寻死路。” “这般说来,真聪明的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不该糊涂。” “然也。” 梁尺涧手一拍桌,道:“霍兄与我,都是不装糊涂的人。” 霍皖衣道:“那我与梁兄岂不就是朋友?” 梁尺涧淡淡笑了,他举杯示意:“那霍兄何不再与我碰杯?” 待碰杯后各自饮罢,梁尺涧道:“不知梁兄府邸何处?若得闲暇,某必当拜会。能与霍兄同游盛京,一赏天子脚下人情风貌,当是一桩美事。” 霍皖衣挑眉轻笑:“梁兄以为我是盛京人士?” 梁尺涧怔然:“莫非不是?” 霍皖衣道:“我乃是昶陵人士,今次参考方在盛京落脚……不过,梁兄亦问得不差,我的确在盛京有一小小府邸,虽无多余厢房招待贵客,却有宽敞小院,能可与梁兄倚桌而坐,对弈闲谈。” 梁尺涧灿然而笑:“如此甚妙。” 桌案上纸页垒得如山一般高。 揉着眼睛,各位考官可谓是挑灯夜读,竭力抵抗这昏沉睡意。 主考官严泰是此次的三府总考,责任最是重大,他是日夜手不释卷,吃饭亦要翻阅学子作答的试卷,力求寻到出彩之人,为朝廷多作贡献。 然而他翻来覆去,看过不知多少试卷,感想之愤怒,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这倒不是因为出彩的人太少。 而是科考由来已久,写制艺的习惯如同刻在骨子里。 许多试题,学子们答得出来,却偏偏答得眼花缭乱,看个许久,方才切中题中真意。 更加之考官们堪称废寝忘食般审阅。 又如何让严泰不恼。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是啊……我看了半天这位考生的答题,仔细一瞧,呵……竟才对照着题目答了几句话!剩下的全是在放屁!” “你这还好,且看看我这个……辞藻华丽,行文优美,读阅来实在赏心悦目,但仔细瞧瞧,竟是一个问题也没回答,比狗屁还不如了……唉。” “这篇好,称得上奇思,就是法子偏激了些,要是派去刑部,说不定还有些建树。” “……真要说奇思,谁能比得上前任大理寺卿姚心池,那才是个狠毒人物。” “嘁,论狠毒,还有谁狠得过那位!” “咳咳!”一名考官使了使眼色,“噤声!谁叫你提那个人的。” 热闹一阵,屋中又重归寂静,仅剩翻阅纸页的声响,间或传来些许走动声,低低交谈着。垒得如山高的纸页一张张被抽出,印了红章的置于一处,被盖蓝章的被弃在一旁。 过了两刻,便又多垒起两座山来。 正当此时,忽而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那赶来的官兵还未及开口,众考官往门前一看,立时起身,放下手中试卷,行礼道:“见过刘相——” “诸位大人免礼。” 已近初秋时节,夜里难免寒凉,刘冠蕴走入屋中,一身朝服未去,因着年事已高,早早儿就披上了一件外袍。 众人让步,恭请他坐于上首,束手站立在旁,俨然是静听吩咐的模样。 刘冠蕴道:“诸位大人继续看罢……本官是奉命前来,仅作监督之职,尔等取用何卷,皆凭尔等眼力……本官不会多作评判。” 一干官员还是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嗯?”刘冠蕴笑眯眯捋着胡须,“还是说,诸位想要本官请谢相前来?” “不敢不敢!” 他话音刚落,已有官员动身阅卷,额角冷汗尽出。 “刘相说笑了……” “是啊,刘相在此,我等心中甚安……” 竞夕成灰 第55节 眼见着考官们重新翻阅试卷,刘冠蕴满意颔首,眼尾皱纹略深,与他神情呼应,又似在思索什么。 严泰此时捧着纸页,低声道:“刘相大人……” 刘冠蕴回过神来,应声发问:“严大人有何要事?” 严泰道:“……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等?” 刘冠蕴道:“本官已言明,此次本官只是监察,并无任何吩咐。” 严泰又将声音压得更低:“……那您的表侄孙?” “哦?” 刘冠蕴面色不变,依旧笑意深深,“以尺涧之才,难道还能过不了这一小试?” 严泰道:“这……” “莫不是真过不去?” “自然不是,”严泰低首,“只是……此次小试亦有排名,我等已先行做了排名,若之后无更出彩的试卷,便由这几人争夺透名。梁公子亦在其列……不过——” “不过什么。”刘冠蕴沉声,“有话直说即是。” 严泰道:“不过梁公子的做题虽妙,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之更绝妙者亦有,所以梁公子,怕是……排不上头名。” “排不上便排不上罢。” 刘冠蕴不甚在意道,“他最是骄傲,别看他平时谦虚,心气儿其实高得厉害。他若是技不如人,自会认输。谁要是帮他赢了,他反倒更觉丢脸,指不定要怎么坏事。” 严泰闻言,放下心来,笑道:“那我等便安心了。” “说来……刘相却是不知,此次小试还有桩奇闻,这争夺头名的人中,竟有一人与那霍皖衣同姓同名——” 刘冠蕴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此人如何?” 严泰躬身道:“绝妙之才,纵观三府,此人皆是前三之列。” 刘冠蕴闻言,笑眯眯道:“将他的试卷拿来,我且一观。” 待那试卷于刘冠蕴手中翻过,静默片晌,刘冠蕴将此试卷交回严泰手中。 他阖眼思索了一会儿,道:“严大人,此人文采、见解,行事手段,皆是上乘。” “便点他做头名罢。” 严泰惊讶不已:“……刘相大人,这外间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 “怕什么。” 刘冠蕴又合上双眼,老神在在:“真有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难道还需我们担心?谢相一人足可摆平……不过,会不会有流言蜚语,还不可知。” 言下之意,严泰心头猛跳。 以谢紫殷的权柄,这天下间的流言蜚语,还未必敢在他眼底传出。 严泰立时拜下:“谢刘相大人指点……” 作者有话说: 预计明日入v~明天更新6000字噢,宝贝们支持正版!么么!一直都是日更哒! 论霍大人拿到头名算不算走关系: 刘相: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谢相:不要低看我的底线。 新帝:不要以为朕不是皇帝! 霍皖衣:我不可以拿头名吗? 小陶:等等,在入v之前让我问个问题,为什么别人都有称呼,作者一直都是对霍皖衣连名带姓地叫。 :难道我要喊阿霍吗。 安小侯爷:我不同意! :我喊小霍? 谢相:? :我喊霍霍? 霍皖衣:? :你看,我也不知道喊什么qaq 小陶:…… 第48章 放榜 藕带添珠花。 展抒怀两手展开这条长带,语气莫名道:“……你怎么买了这个料子?” “难道我还买不得?” “买得、买得。” 展抒怀来回将之翻了好几面,沉吟片刻,又道:“可这不是芊织坊的料子?” 霍皖衣嗤道:“我不配?” “……怎么脾气这么差,”展抒怀嘀咕,“我也没说什么,这不是好奇吗,你居然还会买这种料子……也不怕触景伤情。” 霍皖衣道:“怕触景伤情,就不会买了。再者说,我看起来是会触景伤情的那种人么?” “不是。” 展抒怀不假思索:“你这么一说我就反应过来了,你肯定不是念旧情才买的,你就是钱多……欸,管谢相大人要了多少私房钱?” 谁知霍皖衣仅是冷笑一声,翻开书页,一字也不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没有意思。” 展抒怀撇了下嘴,将手中的玉带丢进霍皖衣怀里:“把你的好宝贝收好。” “对了,我有个问题……”展抒怀抽出折扇打开,“先帝当年可是以谋逆罪将整个谢家满门抄斩,就连旁支也没能幸免于难,现在新帝登基,也不见为这谢家平反……” “但也无人说谢紫殷是谋逆罪臣之后,不配做这丞相。”霍皖衣语声平静,淡淡道,“你问,也该问为什么从新帝登基到现在,也无人参一本谢相大人德不配位——更无人说谢家曾是谋逆之家。” 展抒怀道:“因为世人都知道谢家是被冤枉的?” 霍皖衣道:“不止如此。” 展抒怀挠了挠头:“还能有什么?哦……我知道了!” 他神神秘秘凑近些许,低声道:“因为改朝换代,谋逆过先帝的,和如今的陛下又有什么关系。” 答得还算聪敏。 霍皖衣微笑道:“昔年先帝孤注一掷,以谋逆大罪将谢氏一族尽数诛灭,本就是世人皆知的冤案。可无人敢在那个时候为谢家说一句话,但自那时开始,除却先帝的心腹朝臣,惧于其威势的那些官员,旁人都不曾说过谢家一字不是。” 展抒怀道:“那现在还不翻案,也是因为前朝事前朝毕?” 霍皖衣浅浅吸一口气。 他又翻一页,道:“……既然前朝的谋逆大罪不算是谋逆,那便不需要翻案了,应当得到奖赏。” 以如今谢紫殷的权柄而言,此人既是帝王心腹,亦是朝堂重臣。 权利握在其手中,牢固且不可撼动。 霍皖衣捻着书页一角的两指无意识地摩挲。 展抒怀问:“怎么还有奖赏?” 霍皖衣道:“……展兄,如果你实在不懂,可以在与莫公子见面时,好好问问,而不是浪费我的时间。” 明目张胆地赶客。 展抒怀大感震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这院子:“这可是……哦,这不是我为你买的。” 他起身讪笑:“那我先走了,告辞。” 这人一走,院子里安静到几乎有些死寂。 霍皖衣倒着实享受这份静寂。 从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虽是热闹,恭维谄媚者络绎不绝,却没有一刻这般安宁。 先帝晚年昏庸,想杀的人每日都在增加。 而他受着所有人的追捧示好,却没有皇权为他作刀。 霍皖衣被刺杀的次数比任何人都要多。 若是先帝驾崩之时,霍皖衣不在天牢,而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可能与先帝一同黄泉作伴。 多少人想杀先帝,却无能为力,只能为了杀他苦下功夫。 好在真正的霍皖衣身在相府。 ——他只是个与霍皖衣同名同姓的人。 安安静静看了许久,霍皖衣合上书册,正欲回屋,门前忽而有人轻叩出几声响。 他移步而去,隔门问询:“谁?” 外间传来句极温和的应答:“霍兄,是梁某。” 出乎意料的来客,教霍皖衣一时怔然,他拉开大门,眼底就映下梁尺涧翠青色的身影。 “梁兄怎么来了?”边问,边侧身让步,引着梁尺涧进来。 梁尺涧随着他往里走去,含笑道:“梁某不请自来,还望霍兄见谅……” 然而话锋一转,梁尺涧又叹息一声:“还是因为朱兄。” 初见之时,梁尺涧曾言与这位‘朱兄’乃是同乡。虽无多少真情友谊,同乡之谊还是有着几分的。不过两人志不同、道不合,难以为友,故而再无深交。 “本以为朱兄也是不屑与我相交,这段时日,我亦是不与朱兄相谈,谁曾想朱兄却以为我捧高拜低,短视肤浅,将我一顿编排。” 言及此处,梁尺涧连连摇首,苦笑道:“我们住的客栈,乃是为赴京赶考的学子特意备下的。里头住的都是与我们一般的读书人,虽不至于偏听偏信,但些许风言风语,古怪眼神,梁某还是感觉得到的。” 闻言,霍皖衣笑了笑,道:“如此说来,梁兄是来我这儿暂且避难的?” 竞夕成灰 第56节 梁尺涧道:“是避难,也不全是。梁某还是心有挂牵,想着早些时日来拜访霍兄,这才前来叨扰。” “梁兄何必见外,”霍皖衣不动声色,“来者是客,霍某既先出口要与梁兄结交为友,便断没有随随便便出尔反尔的道理。” “甚妙。” 梁尺涧含笑道:“不知霍兄近日有何打算?” 霍皖衣道:“揭榜在即,霍某自当是静等时机,盼望着自己的名次莫要太低。” 纵然小试不比殿试,前三名便可在盛京大出风头。 但既有排名,文出高低,那谁也不愿意自己排在下头,都想高居其上。 霍皖衣也不能免俗。 亦或者应说,以他的行事手段,心性野心,名列前茅方是他的目标。 考中不过尔尔。 能问鼎头名,方才不算丢脸。 他说得委婉,梁尺涧却也不是听不懂这言外之意,遂笑道:“不瞒霍兄,梁某也是日夜祈盼,若是名次太低,梁某也是无颜面对家中长辈,可谓是寝食难安。” 然而霍皖衣眼帘微低,落在其衣襟袖摆:“可以霍某来看,梁兄怕是吃穿不愁,备受宠爱。” 换言之…… 梁兄不用装了,看你的模样也与寝食难安搭不上边。 “哎呀,”梁尺涧朗声而笑,“霍兄看得这般仔细,倒让梁某像个骗子似的。” 霍皖衣道:“是梁兄自己太过谦虚。” 梁尺涧道:“我家中规矩森严,家训便是自谦自省,谨言慎行。面对旁人,我尚需端正仪态,小心言语。可在霍兄面前,偶尔放纵一次,也无伤大雅。” “能得梁兄信任,霍某十分感动。” “感动便免了,”梁尺涧靠着石桌沉吟片晌,道,“初见时,霍兄直言邀请……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观朱兄为人,说些难听话,怕是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他今日为当初言语编排诋毁于我,毫无君子风范。难保他日不会因这件事,又迁怒于霍兄。” 想起那位朱兄,光天化日之下,言辞亦十足激烈。 可见其人心性不佳,秉性不善。 霍皖衣顿了顿,道:“梁兄不用为我担忧,这件事往大了说,是这位朱兄自己口不择言,对陛下不敬,往小了说,也是藐视朝堂。左右都是此人犯了大罪,就算问罪问责,也不该我与梁兄担忧。” 梁尺涧问:“霍兄不怕?” 竟也有些意味深长。 霍皖衣道:“闲言碎语罢了,又变不成什么刀剑来刺我。就算听着刺耳,又有多少人敢当着面说?” 他说到这儿,眉眼间带上些许笑意,殊艳昳丽。 “好比梁兄听到那些言语,亦不过是转个身在背后说说,谁会当真在眼前说出口?” 梁尺涧道:“可受人误会也不快活。” “天下间不快活的事情何其多,”霍皖衣不甚在意道,“若这些人因三言两语就要将你我定罪,那他们与那位朱兄相比,亦没什么高超之处,。反而更如一丘之貉,否则怎样能这般轻易就同流合污。” “霍兄倒是看得通透。” 梁尺涧语声带笑,“这是否也算所谓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呢?”” 霍皖衣道:“无论如何,你我都无法将每个人的看法扭转。” “说的极是。”梁尺涧颔首,“不过……若是放榜那日,霍兄名列前茅,可要请我喝酒。” 霍皖衣并未推辞:“自然。”窅殀、 他答得泰然,倒让梁尺涧怔了怔。 片晌。 梁尺涧低声笑罢,道:“看来霍兄很是自信。与霍兄相比,我倒显得一般了。” 直到晚霞染遍穹苍,梁尺涧方起身告辞。 送行之后,霍皖衣回到屋中,换了件外衫,打算出门吃个晚饭。 谁知他刚走出门,门前街巷居然停着一辆做工精致的马车。 霍皖衣抬眼望去。 那轿帘被一柄折扇挑开,谢紫殷懒懒靠坐其后,露出的脸俊美风流,好似一幅画般。 见他默然不语,谢紫殷道:“看什么?上来。” 惊讶片刻,霍皖衣还是登上了马车,撩开帘子进去。 只是他还未坐下,已先被谢紫殷抱了满怀。 他惊讶一瞬,忽而唇齿被那柄折扇压住,下意识将之含在齿间。 谢紫殷眉目带笑,语声温柔发哑:“真乖,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这里很安静,一点点声响,可都会被别人听见。” 碧空如洗,晴昼万里。 今日正是小试放榜之时,自晨光微亮,便已有人群围压的势头,不出片刻,更是里里外外围堵得水泄不通。 更有甚者,连家中长凳也拖了出来,踩在凳上直仰头。 那些心思活泛的商贩,早早儿就立了个铺子,兜售起包子面条,打着新鲜美味的口号,吵吵嚷嚷,却要比交头接耳等候放榜的学子们更大声。 一辆马车不近不远停在街边。 撩开帘子,透出里面一双人影,正是霍皖衣与梁尺涧。 手中拨弄棋子,梁尺涧端详片晌霍皖衣的神情,淡笑道:“今日霍兄请客,可要带我去盛京的三宝楼,听说里面的招牌菜名唤‘海纳百川’,是盛京最有名的菜品。只是一口便让人回味无穷。” “梁兄就这么确信我会请客?”霍皖衣反问。 “反正我是拿不到头名了,”梁尺涧不甚在意地应他,“我一贯不认为自己的文采有多惊世绝佳,顶多算个中上等,上上等是够不上边儿的。” 梁尺涧放下棋子,舒一口气,又道:“所以我今日,可是指望着霍兄请客,一试盛京美食。” 霍皖衣却没相信。 “我以为梁兄还是来避难的。” 梁尺涧不由得沉默。 “……难啊,”他皱眉摇首,“平日里他们对我冷嘲热讽,也便罢了。今日放榜,我若是还留在那儿,怕是要被他们挖苦死了。” 笔墨文字中长大的人,说话未必都是尽善尽美的。 梁尺涧还算能将闲言碎语抛之脑后的。 可世上不是你不想不愿,就不会被人找麻烦,既然不想被人破坏心情,那便只能出来避难。 梁尺涧道:“所以我来寻霍兄,也是迫不得已。” 他三番两次叨扰,心里亦是甚感不安。 霍皖衣倒不在乎这些:“都说是朋友,梁兄就不用这么见外了。” 一语落了音,街巷忽而传来惊呼声。 是官兵出行,正来此张贴小试的名榜。 名榜从左至右地铺平展开,最后一块张贴上时,人们蜂拥而去,往最上头送去目光。 眼慢的还在看。 眼尖的已拍着大腿喊开:“小试头名!霍皖衣!是霍皖衣!” “谁是霍皖衣?”人群里无数个声音跟着喊。 好似一叠叠声浪从中涌出。 由远及近,透过人潮人海传到了马车之中。 又是一颗棋子落定。 梁尺涧听着马车外的询问喊叫,微笑道:“看来霍兄必然要请客了。” 霍皖衣道:“梁兄不好奇自己的名次?” “不好奇,因为我必定名列前五。” “哦?何以见得?” “如果我没有名列前五……霍兄,那我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马车上,和你闲情对弈,而是跪在我家的祠堂里吃板子。” 他语声悠然,坦坦荡荡,不闻丝毫不快。 霍皖衣轻笑:“以梁兄才情,名列前五还是说得太少,何不大胆几分——名列前三如何?” 梁尺涧勾起唇角,正欲作答,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冷嗤。 “这名字你觉不觉得耳熟?”那发出嗤笑声的人在问。 另有人答:“当然耳熟,不是和那个什么霍皖衣一样吗。” “你说这霍皖衣……真的不是那位霍皖衣?” “这可说不准。” 又有第三个声音钻出来:“说起来也很古怪,怎么偏巧有个人叫霍皖衣,还拿了头名。” “嘁!该不会是那些考官……揭封的时候看到这名字,故意给的头名吧!” “那可不好说,倒是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霍皖衣这名字听着就觉得晦气,谁家父母会为自己孩子起这种名字?” “……还真是!难道真的是那个霍皖衣?” 有一人咳了两声:“就算是吧……我们还能告他不成?” “哼,不过是贴着那个谢相罢了,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还不能让考官们给个交代!” “说得对!我们人多,怕什么,难道还能为了一个丞相,就责罚我们所有人吗!” “去学府找他们要说法去!” “快……我们都去!今天谁要是不去,那就是怕了这些徇私舞弊的贪官污吏,不配入朝为官!” 竞夕成灰 第57节 这番言论越说越急,不少人随之响应,吆喝着要去学府里问一问考官。 霍皖衣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 梁尺涧却撩开帘子,语调和缓道:“诸位不是糊涂了?纵然这只是小试,前三名的文章亦是会张贴出来的,诸位若有什么疑惑,何不看过这位霍皖衣作过的文章再说——就这么随随便便叨扰考官,怕是会落得个不尊师长、藐视官员的罪名。” 他字句声音虽温和,其中深意却铿锵有力,不容忽略。 短短一段话,就将方才还群情激奋的学子们叫停了脚步。 其中一人道:“……这位兄台所说,亦有道理。” 最先出声的那人却挤出人群,冷眼瞪视:“我当是谁,原来是梁兄。” 梁尺涧的目光落在此人脸上,略略拱手,神色也冷淡许多:“原来是朱兄。” “既然是朱兄领头,那我便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了。”他语声跟着变冷,“我奉劝诸位,什么人的话该听,什么人的话不该听,我等读圣贤书,晓君子义,可以良善正直,却决不能偏听偏信。” 朱易才吊着眼睛道:“梁尺涧,你在说什么!” 这人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显出刺耳,霍皖衣借此时候看他。 能递上引荐信的人,模样至少要白净周正,这位朱兄远看来,也算是个清秀白净的书生。但是他眼睛细长吊梢,颇有几分阴狠,全无什么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 他形容不佳,这般说话时的神情几分怨毒,梁尺涧却不退让:“朱易才,我的意思你不明白?你事事只爱背后编排人,却不肯正面对质,这岂是君子所为?” 朱易才冷笑:“哦……你是在生气我把实话说出来了!兄台们可知……这位梁兄,他与我皆是勤泠人士,看中我的名气,他与我一路上是称兄道弟,说与我是同乡。等到了盛京,结识的人多了,他便又对我说与我志趣不同,就此与我断交。” 梁尺涧道:“我为何与朱兄不再是朋友,朱兄不应该比我更明白理由?” 朱易才的眼神略有躲闪,可他依旧仰着头,尖声道:“我将你当朋友,才把自己的真心话说与你听,谁想到你别有想法,呵!这也便罢了……那日,我可是亲眼见到你跟着一个美人进了屋……梁兄,你倒是艳福不浅啊!” “……朱易才,”梁尺涧声音极冷,“你说话如此口无遮拦,更是随意恶言诋毁他人,你这样的品性,若是真入朝为官,才是百姓之苦!” 朱易才张大嘴巴,深觉被这句话羞辱,怒意上涌,面红耳赤道:“你——” 他气得不行,干脆破罐子破摔:“梁尺涧!你就非要和我作对吗!今天放榜,你倒是在这马车里坐着,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 梁尺涧不为所动,淡笑道:“我有没有考上就不劳朱兄费心了。倒是朱兄这般急切,莫非朱兄没有考上?” 朱易才涨得脸红脖子红。 被说中痛点,朱易才直想毫无风度的骂娘。 但周遭站着的都是些自恃清高的“君子”,任谁听他骂上一句,都能立刻与他划清界限。 深吸口气,朱易才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 他道:“我有没有考上,就不劳梁兄挂心了。倒是我更关心梁兄那日见到的美人……梁兄,梁大才子,不知道你这样的人物,是从哪家花楼里结识了那种美人,名号是什么?” “不是我管得太宽。”朱易才眉梢眼角都写着得意,“只是担忧梁兄日夜沦落温柔乡里,连圣贤书都不读了,只去读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词小调,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情。” 梁尺涧眉心紧皱,正要回敬,霍皖衣却先一步从马车中走出。 他一步步行下马车,站在朱易才面前,隔着三步的距离,不算很近,却也足以让彼此都看清面容神情。 朱易才瞥他一眼,并不去细看,模样十分不耐烦,颇有种霍皖衣打扰他表演的不满。 朱易才张嘴便问:“你是哪位?我与梁兄说话,还请这位兄台站远一点儿。” 霍皖衣的目光毫无情绪,落在朱易才的身上,犹如尖刀割肉,冷得教人心惊。 他唇边挂笑,眼底冷凝:“这位朱学子……你不是看到梁兄与什么美人相见么?难道你不认识我?” 朱易才瞪大眼睛:“你、你就是……” 霍皖衣淡淡道:“我就是你说的那位在花楼挂牌的美人,想来朱学子不认识我。我亦有名有姓,就算挂牌,也是挂霍皖衣三个字。” 朱易才轰然坐倒。 “你你你……你是霍、霍霍皖衣……” “啊,哪里,”霍皖衣漫不经心地浅浅笑起,“我是霍皖衣,却不是让朱学子害怕的那位。” “不过对于朱学子而言,我不是反倒幸运。朱学子以为呢?” 他最后一字落下尾音。 秾艳眉眼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来了,逆袭打脸之打脸! 原来这更是一篇爽文(大雾) 第49章 打脸 霍皖衣这三个字,已不是什么太过锋利的刀,让人胆寒的刃。 众人看他的眉眼面貌,并无从知晓他究竟是真的霍皖衣,还是仅仅同名同姓而已。 但无论如何,朱易才的反应都堪称心虚。 这种背后说人坏话却遭到对质的情况,朱易才从来没有遇到过。 也许这得益于他以前都是顺风顺水。 看不顺眼的人,背后编排几句,多的是人顺着他的话来说,只要那人咽下这口气,吃了暗亏,他便能得寸进尺,一步近一步,将这人逼得无处容身。 从进入书院开始,朱易才以这种背后编排人的手段,赶走了许多家世微弱的学子。 他凭着自己家中小有资产,每每都顶着才子的名头游走周边,渐渐的,在勤泠州,他还确实有了些名气。 原本以为他进入盛京之后依旧会顺风顺水。 可撞上的同乡梁尺涧,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以往他说什么,旁人只知附和,夸赞他有通晓天地之能,可是在梁尺涧面前,他言语出错,就会被指出,要求改正。他稍显放浪,便被说无君子之风,应谨言慎行。 朱易才就不明白了。 这梁尺涧到底是他爹还是他娘,要管他这么多东西? 更何况在他看来,梁尺涧入盛京之后,结识了那另外的学子之后,便对自己冷漠不少。上次他主动请客,梁尺涧却与他谈的是什么文兄有大才。 朱易才只想——我呸! 不过是和他一样捧高踩低的人。 还装成个正人君子的模样。 真要说来,还不如他这个小人呢。 朱易才虚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霍皖衣片刻,他冷笑着站起身:“好啊,你就是那个霍皖衣,怎么,拿了小试头名,你倒是很得意啊?哟,这梁兄还帮你说话……你们这关系,啧啧……” 梁尺涧跟着走下马车:“朱易才,还望你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哼哼,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且让大家看看,想想,揭榜之日,你们两人坐在同一个马车里,哟——这马车也没有多宽敞嘛。” 朱易才好似自己看到了似的,煞有介事道:“两个人坐一块儿,那是胳膊挨着胳膊,大腿贴着大腿……哎唷哎唷,这可真是太亲密了!” 阴阳怪气得很。 梁尺涧确实是个君子,这种胡说八道败坏他人名声的言语,对于梁尺涧而言,更是污言秽语,光是听听,便觉得耳朵受到了侮辱。 他冷着脸:“朱易才……你……” “这位……朱学子,”霍皖衣忽而开口,眉眼间凝着几分笑意,“听你的意思,你倒是个心直口快,耿直赤诚的好人。这般说来,朱学子定然是素有文采,品性高洁,不屑与那些势利小人为伍。” 漂亮得如同那张脸一般的嗓音缓缓响起。 每说一个字,朱易才的背就不自觉挺直一分,语气傲然:“正是!” 霍皖衣道:“那霍某便有一事不解了。” 朱易才问:“你有什么不解?” “既然朱兄文采斐然,品性高洁,那今日的排名榜上,朱兄不说名列第一,也该屈居第二罢?” 顺着他的指尖,朱易才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红榜。 朱易才涨红着脸:“……文采、文采这种东西,岂能用排名来定高低!” 找到借口,朱易才立刻又道:“且让大家评评理,自古以来,多少诗圣词仙才华横溢,却与科考无缘……这凡事皆讲求缘分,有时运气稍差,不能证明什么。” “哦?” 然而霍皖衣神色不变,泰然自若道:“如此说,朱兄排名不高,文采却还是力压群雄,比榜上的任何一人,都更有才华?” 朱易才道:“我可没这么说!” “那我便不懂朱兄的意思了。” 朱易才道:“我在说我自己运气不好,可没有说是别人文采不行。” “如此,”霍皖衣漫不经心地捻着指尖,淡淡道,“朱兄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运气不好?” 他好似设下了个陷阱。 朱易才自觉不是个蠢人,自然不会轻易就跳进这陷阱里。 只见朱易才面带得色,倒是掸掸衣袖,略一拱手,做了个十足的君子派头:“诸位……我等都是递过引荐信,得了允准方走入学府的人,既是身家清白,亦多有风采。能踏入学府大门,参与小试者,哪怕落榜无名,亦是读尽圣贤书,值得我等敬佩。” “霍兄,霍头名,你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想让朱某出丑,可朱某行端坐正,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他人!今朝你言辞犀利布下陷阱,却没想到我一身正气,绝不轻易受你算计……” 朱易才越说越是沉浸,他细长的眼睛勾起,形成个不甚良善的笑容。 “我等都是苦读数载,愿以满腔热血为黎民百姓谋福祉,纵然榜上无名,或名次不高,也不曾减少一丝一毫为国为民的大善之心。运气好或不好,文采高低如何,那都是世人的评判,既然生而为人,但求问心无愧!” 话至此处,理应有所喝彩声。 可是朱易才拂袖挺身,袖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到垂落在侧,也不听任何人喝彩。 他与霍皖衣隔着这段距离对望。 霍皖衣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变成笑面,却格外意味深长。 霍皖衣道:“没想到朱学子竟是如此舌灿莲花、高情大义之人。” 朱易才觉得哪里不对。 他皱着眉头,张开口,就快脱口而出一句不是。 竞夕成灰 第58节 但是话到喉间,朱易才又以为这才是真的陷阱。 他拿捏不准到底哪个可能是陷阱,干脆闭了嘴,死死盯着霍皖衣。 霍皖衣叹道:“可是朱学子未免太过糊涂。你又说梁兄非君子,捧高踩低,枉读圣贤书,又说能踏入学府的人,都是身家清白,颇有文采。你既不看榜上排名,又为何先来发问?” 声音一顿。 再出声时,其铿锵有力,字句清晰:“我虽为榜首,一字未言,不曾评判任何人。你,朱易才,却对我肆意编排,污蔑我之名声。你,嘴上冠冕堂皇,心里肮脏至极,我与梁兄结交,在你口中,便成了另有私情。” “难道天底下的人都只能与你朱易才相交,否则便是捧高踩低?难道天下间的所有学子都需唯你马首是瞻,否则便是枉读了圣贤书?难道你不曾与人共乘一车,你不曾与人论天说地?” 朱易才:“……你——” “我什么?”霍皖衣冷笑,“我身为一榜头名,在你朱易才眼里,不是踏入学府的都身家清白,文采不俗?那为何在你面前,我却被你字字句句侮辱轻蔑?” “你品性高洁,见到友人相交,却要污蔑别有私情。” “你文采不俗,旁人胜你许多,你只字不提,推脱于运气。” “你说自己读圣贤书,如今天子脚下,你大放厥词,乾坤郎朗,岂能只你说什么算什么?朱易才,你若疑人文采,自可一试高低,你若疑人品行,大可以身为镜。而你,两唇一碰便是诋毁之词,当面尚且如此,背地里又该如何过分。” “如果朱学子当真觉得自己俯仰无愧天地,无愧他人,”霍皖衣昳丽容颜下的笑容竟不显艳丽,衬着他白皙肌肤,反而有几分鬼魅,“不如我们桩桩件件事都在今日说清。免得朱学子说我等没有容人之量,眼高于顶。” 他言语如此,朱易才左顾右盼,见周遭人群投来的目光隐隐有些打量,深觉受辱。可真要他大大方方直言反驳,他却更怕被霍皖衣挑出别的错误。 朱易才耸着肩,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还说、说我!你你你不还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是刘相!” 所谓天子脚下,盛京之中,俗语来讲,扔块砖头砸中十个人,八个是皇亲国戚,堂堂丞相停轿街边,也算寻常。 在这人来人往街头,偏有一处里里外外围了这么多脑袋,自然吸引了刘冠蕴的注意。 落了轿子,刘冠蕴在侍从的搀扶中走出。 人群自然而然为他分开一条道路,躬身行礼,压低的身形并成一排,也算赏心悦目。 刘冠蕴行近了,目光在梁尺涧的身上一扫而过。 最后停在霍皖衣的脸上。 刘冠蕴的表情不喜不悲,可谓冷漠:“什么事,让你们在这儿站着。难道见过名榜,尔等都落榜了?” 他的语气不重,却无人敢答。 过了片刻,一个学子大着胆子应他:“禀相爷,并非如此……” 刘冠蕴道:“那又是为何?” 那学子没料想竟能得到一朝丞相的耐心问询,面上颇有些受宠若惊,当即将身躯压得更低:“……禀相爷,此事是这样……” 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已明。 刘冠蕴微微皱起眉头,看向抖如筛糠,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朱易才。 “……这位朱学子,”刘冠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你读圣贤书,可曾读过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只此一句话,就决定了朱易才的将来。 朱易才再也支撑不住,软膝跪倒在地,他低着头,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 “学生受教。”是咬着牙应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莫少: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谢相来吗,怎么是刘相。 刘相:怎么,是我,不满意? 莫少:…… 刘相笑眯眯:霍大人,许久不见了。 霍皖衣:…… 小陶:这就打脸完了? 谢相:没有。 小陶:…… 第50章 弹劾 闹剧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霍皖衣与梁尺涧两个人站在原地。 他们对视片晌,彼此都忍不住笑意。 梁尺涧道:“没想到霍兄竟这般伶牙俐齿,梁某惭愧,自叹弗如啊。” 霍皖衣道:“这难道是好事?” “伶牙俐齿,机敏果决,怎么不能说是好事?”梁尺涧含笑作了个请,“霍兄可要去看看?” 他指向的地方,名榜伫立,官兵们仍在两侧监守。 仍有人站在那处仰首。 不愿相信自己不在榜中的涕泪长流,在榜中占了一席之地的,亦是喜极而泣。 霍皖衣没有推辞,他举步走到名榜前,仰首看去。 他的名字就在最高的位置。 小试榜首,说出去,自没有状元之名来得响亮,但胜在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 纵然是小试。 霍皖衣的名字,也必将传遍天下。 只不知这究竟是好是坏呢。 霍皖衣轻笑。 梁尺涧听到他的笑声,讶然道:“霍兄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头名,终于开心了?” “非也。”他学着梁尺涧的语调说话。 又道:“我是想到自己的名字。” 梁尺涧道:“霍兄的名字如何?” 霍皖衣道:“我的名字响彻天下,怕是要让不少人头疼。”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 但梁尺涧立刻意会,也跟着笑道:“不仅头疼,还要吓到许多人,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家中奋笔疾书,要参本次的主考官一本。” 参什么? 霍皖衣并不去问。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名字并非只是一个名字,他从前做的事情,不会因先帝的死而被人忘记。他只要活在世上,就有数之不尽的人要他的命。 主考官点他做头名,便等同于和他站到一起。 有看他不顺眼的,亦有看主考官不顺眼的,两者取其一,或是叠加在一处,都足以写出一本奏折,参主考官点了‘霍皖衣’做头名。 这岂不是心向先帝,还在为前朝耿耿于怀? 无论此事真正的面目如何。 抓住政敌的一丝错谬,就此打击,方是波谲云诡的朝堂最寻常的手段。 霍皖衣深知其中关窍。 但主考官如何有这样的底气点出他的头名? 他一时没有思绪。 静默片晌。 梁尺涧道:“在下竟然排到了第二……考官大人们对我甚是偏爱啊。” 霍皖衣问:“梁兄觉得自己不配成为第二?” “然也。” 梁尺涧隔空点了点自己的名字,意味深长道,“我从不认为自己该在前三,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太差。倒是那位文兄……” 他微微皱眉,“以文兄之才,怎么反倒成了第四名。” 霍皖衣眨了眨眼,看到第四人的名字,笑问:“听梁兄的语气,这位文子卿应当才华横溢,举世难得?” 梁尺涧颔首。 “且其人正直豁达,是真正有高洁君子之风。只可惜……” “可惜?” “可惜太过死板,”梁尺涧温润的面庞浮现出几分无奈笑意,“就是不肯和我做朋友。” 霍皖衣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这么狠心?” 梁尺涧歪着头,轻声道:“可能是发现我骗了他吧。” 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 一顿,眉尾微挑,霍皖衣道:“梁兄是想说——你也在骗我?” 梁尺涧叹道:“然也,绝非我刻意为之。” 谁知霍皖衣静默片晌,竟露出个引人折腰的笑颜。 霍皖衣道:“梁兄放心,因为……我也在骗梁兄。” 明堂殿中文册书籍成堆,垒得如山高,一众官员身着朝服,坐于案桌前将书册卷宗分门别类,朱批勾红,蓝章雕印。 再有人捧着卷宗离开,或是传去另外几处,或是去旁侧平台桌案前送出卷宗,待此间人核审批阅完毕,在尾部落个小印,再向后间传去。 如此一步进一步,直至传到明鹭殿中,由谢相决意是启用,还是弃置,添红盖印,方算走完了流程。 煌煌明鹭殿中,谢紫殷正一手撑颌,懒懒将卷宗合上,随手甩在一侧。 竞夕成灰 第59节 不同于明堂殿冠盖如云的热闹,明鹭殿中,可谓静到了极致。 博山炉中熏香浅淡。 谢紫殷似是觉得困倦。 而他双眸深深,不见半分疲态,只似世间最深的幽潭死水,不见涟漪。 在新的卷宗呈上来前,谢紫殷尚能保有几分清闲。 他坐直身子,语声还是发懒:“小试放榜了?” 守在一旁的官员立时起身,躬身道:“回相爷,今日一早就放榜了……如今,应已过了四个时辰。” 谢紫殷又重新靠了回去:“谁是头名?” 那官员正欲开口,长廊上忽而奔出一个人影,捧着高高的卷宗踏进门来,熟练地将其摆放在桌案一侧,顺势对着谢紫殷一礼:“相爷——” 谢紫殷道:“今日这么多事?” 听不出情绪的疑问。 送来卷宗的官员道:“今日小试放榜,奏折便多了些,多数已递到真辨司。” “……合该他们头疼。” 谢紫殷随手抽出一本奏折,摊开扫了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有人弹劾严泰,他胆子极小,难不成还中饱私囊、贪污受贿?” 官员答:“啊……此事是因为严泰身为本次的科举主考官……点了一个名叫霍皖衣的人做头名。” “嗯?”谢紫殷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个叫霍皖衣的人,文采不够为第一?” 官员道:“……此事我等并不知晓,只是毕竟牵扯科考,兹事体大,我等未敢直接将这道折子递去真辨司,需得请示相爷。” 谢紫殷懒懒靠着桌子,细看罢这本奏折,云淡风轻道:“本次关于科考的所有奏折,弹劾严泰的,一并压下,都呈给本相定夺。若只是科考的奏折,直接呈给明华殿,交予刘相裁夺。” “是。”官员不假思索,立刻拜下应是,顿了顿,又道,“是否需要下官提点严大人一二?” “没有什么好提点的。” 谢紫殷漫不经心开口,“聪明人无需提点,蠢人根本不配被提点。” 官员最后行了一礼,退步离开。 明鹭殿中重归静寂。 “……严泰。” 无声中,忽而响起谢紫殷恍如自语的两个字。 那先前欲作答的官员一怔,偏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又重新坐回原位。 又过了片晌。 谢紫殷问:“他的胆子,怎么能点出霍皖衣做头名?” 官员立时站起:“回相爷,此次陛下请了刘相大人监督审阅。” “哦?” 谢紫殷倒在椅背上,声调低低,藏着点儿笑:“你的意思是,此人是刘相点的头名?” “下官不敢断言。” “你不敢断言,心里却已经认定了。”谢紫殷道,“这样的风口浪尖,本相该怎么办呢?” 他似在问询。 而官员抬起眼帘看他俊美颜容。 不曾见半分苦恼,只有灯烛映落而来的光。 奏折如雪花般飞往明华殿。 刘冠蕴老神在在道:“把奏折压给明鹭殿便是了。” 那送来卷宗的官员苦着脸道:“……相爷,是、是谢相让下官将这些奏折送来的。” 刘冠蕴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他摇首苦笑:“真是算不过他。罢了……你且放在此处。” 官员舒了口气,手脚麻利地将卷宗摆放在侧。 躬身一礼道:“下官告退。” 明华殿里的灯烛要比明鹭殿亮上许多。 刘冠蕴坐在桌前,他翻开一本奏折,略略扫了眼,便笑着又将其合上。 静默之中,刘冠蕴忽而叹息:“同朝为官,同在内阁,我是丞相,谢紫殷也是丞相——但天下人都惧他威势权柄,可知是为何?” “……陛下。” 刘冠蕴唤着这两个字,却唤的另有其人。 他双目明亮:“因为新帝会是个明君。” “新帝不会和陛下一样,新帝……才是臣真正想要追随的帝王。” 恍惚间。 刘冠蕴仿佛回到当年。 他也曾年少轻狂,在刘家的庇佑下读书识字,尽学四艺,是盛京有名的才子。 那时的先帝正当少年,还未曾登基。 刘冠蕴与之相见,是在画舫水波之上,诗文会中。 彼时,高太子素有文采,更是谦谦君子,颇有礼贤下士的明君之风。 高太子的地位不可撼动。 而刘冠蕴认识高太子的时候,见到的,却是难得一醉的少年储君。 刘冠蕴问他:“殿下为何会醉?” 高太子笑着打了个酒嗝,眉入鬓,面色绯红,嘘声道:“不要传出去。” 刘冠蕴道:“是。” 高太子道:“因为孤不喜欢做皇帝。” ——那是刘冠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高太子说这句话。 因为后来时光洪流掩埋而至。 他再也没有见过高太子。 只见到了无情的、杀伐果断的、再也不会醉的帝王。 他在高太子登基的那年高中状元。 始终记挂着少年储君那夜的呢喃:“……做皇帝很好么?孤觉得不好……做皇帝会很累。会很孤独。” 而他效忠的帝王没有过孤独。 那人高坐龙椅之上,轻易判决他人生死,一次又一次陷入权利欲望的漩涡之中。 于是刘冠蕴意识到。 他想要追随的帝王,就死在那个醉酒的深夜。 作者有话说: 先帝:朕也曾年少貌美…… 刘相:没那回事。 先帝:…… 严大人:谢相居然帮我压下弹劾,感动,给谢相磕头,砰砰砰! 刘相:他是不是没意识到原因? 谢相:是的。 # 天下音 第51章 坏事 ……无所事事。 小试放榜,霍皖衣得取头名,该是最为忙碌的时候。前来拜访他的人,不说万人空巷,亦该是接踵而至。 可偏偏现在的小院里十分安静。 安静到霍皖衣坐在桌前,都好似没有这么个人存在。 自从上次一别。 霍皖衣和梁尺涧已经有几日没有再见面。 展抒怀被他赶走,也没再来过。 这座小院就冷清起来。 按理来说,霍皖衣应当一如往常享受这份冷清。 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在这种难得的安宁里,感觉出寂寞。 他分明最习惯寂寞。 因为权倾朝野的霍大人,从没有不寂寞的时候。 是因为时日过得太久,于是将自己的心也磨得开始发软吗? 霍皖衣想,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正这么想着,没有合拢的大门就这样被人打开。 竞夕成灰 第60节 莫枳衣袂带风飞快走来,也不顾他的神色,径直走到石桌旁,撩衣而坐。 …… 莫枳抬头看他:“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霍皖衣问:“应该是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来做什么?” 莫枳挑眉反问:“现在天也亮着,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时候?” 霍皖衣道:“见得人,但莫公子怎么来见我?” 这说来又是一桩令人心碎的故事。 ——莫枳道。 他假意拭泪,痛心疾首:“自从那日收到桓勿言赠来的信笺,我是食不下咽,一想到他虽过得自在,却到底不能出门游山玩水,也见不到我帅气的脸,我的心,便好像被刀割一样。什么是心如刀绞啊!” 莫枳再三重复:“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这种心痛的感觉,原来就是心如刀绞!” 霍皖衣不冷不热道:“莫公子的心实乃顽石,否则刀子割了这么久,怎么还能让莫公子如此不减风采。” 这句话落在莫枳的耳朵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莫枳眉头一皱:“你是不是在骂我?” 霍皖衣道:“哪里。我不爱骂人,也很少骂人。” 莫枳道:“可我觉得你在骂我。” 霍皖衣脸上的神情倒真有几分无辜:“莫公子难道还不信我么?” 他问出口来,好像相信他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莫枳与他对视片晌,根本不为所动。 莫枳道:“不信。” 霍皖衣便挑眉:“你又想找我帮忙?” 何谓一针见血。 莫枳想,天底下的人要是都像霍皖衣这么聪明,那勤泠首富绝对没他爹的份儿。 莫家不仅不能成为首富。 他,包括他爹,都得被这群聪明人骗得家底儿都不剩。 莫枳肃然起敬:“你怎么知道我是找你帮忙?” 他不解:“我这种一点儿也不谄媚的态度,你也能猜出来我是想找你帮忙?” 莫枳拍着大腿沉吟片晌,幽幽道:“我还以为能用激将法让你上当。” 简而言之。 莫枳没想到这一出。 霍皖衣却是语气淡淡的:“看你没话找话的样子,就知道你别有所求。” 莫枳拱手:“受教。” 他又道:“那你能不能帮帮我?” 霍皖衣道:“不巧,我要为着三日后的大试好好准备,实在没有时间帮忙。” “准备?”莫枳瞪大眼睛。 他一指桌上的酒壶:“这是什么?” “酒壶。” “我知道这是酒壶,我问你,为什么会有酒壶。” “酒壶当然是用来装酒的。难道它还有另外的作用?” 听着霍皖衣理所当然的反问,莫枳被问得一怔。 他沉默片刻,道:“你为大试做准备,为什么还要摆一个酒壶?” 霍皖衣道:“我想喝酒。” 莫枳问:“喝酒也是准备?” 霍皖衣神色不变,颔首道:“自然。” …… 忍了! 莫枳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把,脸上挤出个笑容:“……看在共患难过的份上?” 霍皖衣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莫枳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有戏! 莫枳立刻有了精神:“也不是什么大忙,你知道的,我的知己知音桓勿言,他现在不能现身,更不能和我见面。我就是想知道……要用那位刺史钓的大鱼,还要钓上多久?” “原来你是想问这个。” 霍皖衣脸上带笑,道:“这取决于刺史身后的那条大鱼,究竟有多少耐心。” 莫枳道:“要是一直都很有耐心,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桓勿言。” 霍皖衣偏头看他:“这么说来,莫公子一定是想到了方法?” “不错,我打算找个人假扮桓勿言。” “你想找谁?” 莫枳不假思索:“阮宣清。” 霍皖衣道:“……他也会愿意?” 莫枳道:“我是谁的儿子,我可是莫在隐的儿子。我身后的势力虽说不及一州刺史,但我好歹也是豪富之家。做生意的,哪儿能不对我的钱心动。” 霍皖衣轻笑道:“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莫枳凑近了,压低声音:“……搬出去。”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 “莫公子,你以自己做饵,牵连了阮宣清也就罢了,怎么还要牵连我。” 莫枳道:“这宅子是我给你买的。” 霍皖衣道:“这宅子也是你报答我的。” 莫枳道:“你现在走,就算那位刺史狗急跳墙,也伤不了你。” 霍皖衣顿了顿,问:“你这么有把握?” 莫枳摇头:“我本来没有多少把握,但时间不等人,这次的科考想要做的事情不止广纳人才,否则上次的天街盛会,不会有这么大的阵仗搞出一次刺杀。以我所见,之后的朝局只会更加动荡。” “我不能给邹承晖更多的机会,他必须现在就死,否则之后的朝局出现变化,他很可能又隐匿不出,那再想揪出他,只会付出更多的心力——最重要的是,桓勿言的归期会更遥遥无期。” 莫枳凝视着霍皖衣的眼睛。 他一旦认真起来,便不再有那种风流浪荡的感觉,只剩下令人信服的自信。 “你必须现在就走,我要主动走进圈套,阮宣清看中我身后的利益,他会和我演这出戏。我们要让邹承晖以为阮宣清骗了我,实则,是他被我们所骗。” “言尽于此,”莫枳沉声,“你走吧。” 青天白日,霍皖衣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本应该有个去处,但现在不能回,好不容易享受了恩情回报,却又被收回。 无奈之下,霍皖衣只能去投奔了附近的客栈。 盘算着自己还剩下的银钱。 他纡尊降贵住了个地字级的客房,进了屋,便直接倒在床榻上。 值得庆幸的事情也有。 霍皖衣苦中作乐般在想。 至少现在能潜入房中暗杀他的孟净雪已经不想杀他。 否则就凭他这响彻天下的“小试头名”一称号。 从前那些想要拿他命的人,早就把窗户都给翻烂了。 霍皖衣没带上多少东西。 他靠在窗台旁,干脆拿起书册继续翻看。 可刚刚翻了几页,客栈楼下便突然传来吵闹的声响。 霍皖衣侧耳听罢。 忽然觉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有那么些耳熟。 不出片刻,他所在的这处房门便被人敲响——不,与其说是敲响,不如说,在两声敲门声之后,还未等他发问,房门便被猛地踹开。 霍皖衣皱着眉心,一看之下,也有些讶然。 只见几个身穿短打,臂膀结实的壮实男子站在门前,旁边还站着面带得意的朱易才。 朱易才哼笑道:“就是他!把他也给我带走!” “是!” 没有任何前言后语,不用霍皖衣发问,那几名男子已迈步走进。 意识到如今的处境绝非求救就可解决,霍皖衣干脆束手就擒。 只是在快被碰到的时候,他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都可以,”他还有闲心微笑,“但千万不要碰我……这不是我在威胁你们,而是我在很好心地提醒。” “装什么装!” 朱易才现在早已没了那日在街上的伪装,整个人面目狰狞,唾沫星子飞溅:“你不是很厉害吗!害得我在刘相面前出丑!等我把你和梁尺涧都玩腻了,我看你们还怎么去科考!” 竞夕成灰 第61节 …… 霍皖衣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 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去看朱易才。 心底不断在想。 是什么样的家族,才能教养出这样让他惊讶的奇才? 时间不容得霍皖衣再想。 那几个男子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擒住了他。 朱易才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顿了顿。 朱易才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绝称不上善良:“……要不就在这里把你给办了,反正也有床。” 他话音落下,客栈掌柜将将奔上楼来,一听到他的话语,脸色便有些不好。 隔了几步距离小声喊道:“朱公子,你要从我们客栈带人走,就赶紧带走吧!要是还留在这儿做别的,我这客栈还怎么做生意呀!” 朱易才闻言,脸色登时有些不好。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臭老不死的,开个客栈能耐死你了?要不是我爹当初救你一命,你还能在盛京开个这种小破客栈?” 他扭头又看了眼霍皖衣的脸,颇有些不甘心道:“算了,本公子现在没心情了!把他给我带走,回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一章应该叫找死。 莫少:不会是我找死吧。 :为什么这么想。 莫少:如果我不让霍美人走,他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我自首的话能不能活命? :你自首那才叫找死。 第52章 惊魂 有些事情。 高雅而言是风流,低俗而言便下流。 正如有些人。 风度翩翩,进退有礼,纵然玩笑随性也是自成风流,与之相谈舒快轻松。 ……至于另一种人。 便是不折不扣的无耻下流。 譬如朱易才此人。 霍皖衣被他关进一间小屋,由两人在外监守看管,形似于将霍皖衣软禁。 世上的蠢人何其多。 蠢到朱易才这种地步的,霍皖衣所见,堪称屈指可数。 究竟要以什么样的心境方能做出这种大事? 不说惊天动地。 也是品格败坏。 朱易才隔着门笑容得意:“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小试头名,文采比我厉害许多吗?” 门被狠狠踹了两下。 “现在不还是被我关在这里!有谁能来救你?我可是查过了,你一个昶陵来的小人物,也敢和我争!” 深吸口气,朱易才又道:“不过你放心,不止是你。梁尺涧我也不会放过!很快他就会来和你作伴!” 这份自信但凡用于别的地方,何愁大事不成呢。 霍皖衣也不紧张。 他撩衣坐下,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为自己倒了杯茶,他不饮,只是摆弄着茶杯,沉默听朱易才隔着一扇门胡言乱语。 “霍皖衣,你给我等着!”朱易才听不到他求饶,反倒把自己气得不轻,“今天晚上,我就让你哭着求我!嘿,我还要找几个人来,把你被我玩的样子画下来,以后传遍天下,让大家看看你这个头名有多下贱——” 霍皖衣轻轻放下茶杯。 直到朱易才满腹不快地离开,他都没有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无话可说。 对于朱易才这样的人,与之争论只是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紧关着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线光从外瞬息倾洒而至,也照亮了霍皖衣的侧脸。 站在门口的人怒不可遏:“你干的什么好事!” 霍皖衣偏过头,眸子凝在那人身上,看出此人的面容和朱易才有几分相似,不过比之朱易才要年长许多。 不出所料,此人应当就是朱易才背后真正的靠山。 ——朱易才的父亲。 这段时间里霍皖衣也想过。 能教养出朱易才这种人的家族、长辈,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 可如今一看,凡人只会有凡人的样子。 无论内里如何。 外表总是差不太多。 那人显然在气头上,拎着朱易才踏步进来,直接将人搡得往前踉跄。 “哎唷、哎唷!” 朱易才好不狼狈,神情难堪:“我怎么了我!你说过,我是朱家的儿子,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就是找人绑了两个人,玩玩儿怎么——” “啪——” 霍皖衣有些惊异。 没想到朱易才竟也会挨一记耳光。 “爹……你打我?”就连朱易才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满脸错愕,缓缓捂住自己的脸颊,吼道:“你凭什么打我!这么多年,我要什么有什么,你从来没有拒绝过!” 朱章平咬着牙:“因为你糊涂!” “我……我查过了,他和那个梁尺涧没有靠山!爹,你难道还不相信我?我以前玩的那些人,从没有一个是敢——” “你还敢说!”朱章平抬手又欲给他一耳光。 但这只手刚刚抬起,看见朱易才瑟缩畏惧的模样,说什么也落不下去了。 朱章平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朱易才,过了片刻,他转过头看向霍皖衣,神情冰冷:“……霍公子,我儿子是个不成器的,我一向娇惯他,将他养成了这个性子。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都请霍公子原谅。” 这并非是自以为犯错的道歉。 而是近似于命令。 正如霍皖衣所想,能教出朱易才这种无法无天的卑鄙小人,这整个家族,尤其是朱易才的父亲,是真真切切难辞其咎。 朱易才有多目光短浅,朱章平就有多么目中无人。 父子俩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同的是,朱易才还在随心所欲,朱章平却知道什么是利什么是弊。 霍皖衣道:“朱老爷看重我是科考小试的头名?” 唯有因为这个,才能让朱章平一反常态,不允许朱易才玩弄他人。 朱易才立刻道:“爹……你听我说,一个头名真的——” “闭嘴!” 朱章平呵斥罢,神情依旧是冷冷的:“既然霍公子知道,我也不用多做解释。虽说只是小试,但霍公子是如此多的学子中最为出彩之人,未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易才做的事情,确实不对,但也希望霍公子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聚财。” 他唤来管家,当着霍皖衣的面道:“去取千两银子,我要送给霍公子。” 这便是朱章平的诚意。 霍皖衣挑眉道:“朱老爷是想用千两银子将我打发了?” 朱章平道:“不是打发,而是我代易才赔罪。他做了错事,是我太惯着他,以后我会好好教导……” “朱老爷的教导未必然好。”霍皖衣忽而截住他的话语。 朱章平道:“霍公子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朱学子能有今日,不正是朱老爷‘好好教导’的功劳?若不是朱老爷放任自流,以势压人,让无数苦主无处申冤,无路可走,朱学子岂会像现在这样狂妄自大,不知轻重。” 这一字一句砸下来,朱章平脸上的冷意更重:“霍公子是在指点我?” 霍皖衣道:“我不会指点人。” 朱章平未语,朱易才却开口道:“你懂什么,那群人拿了钱就不再追究,不都是因为钱吗!反正我玩够了都会给钱,比他们写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句管用多了……再说了……你长得这么勾人,要是本少爷玩得高兴了,还会多给你银子……” 朱章平冷声道:“易才!” 朱易才悻悻住口,但是目光还是落在霍皖衣的身上,来回打量。 这种目光让人厌烦。 霍皖衣蹙了蹙眉,淡淡道:“朱老爷说了这么多话,不就是因为我身后并无靠山,而朱老爷却有钱财傍身。在朱老爷心里,我只是个小试头名,卖我一个面子,已经是天大的恩赏。我只能点头,不能拒绝。” 朱章平道:“霍公子是个聪明人。” “不错,”他干脆利落承认,“一个小试头名,说厉害,也没有太厉害。但这毕竟是盛京,是天子脚下,一个小试头名若真的被我儿子做了这种事,你的名声毁了事小,我朱家被追究的事却大。易才不懂,但我懂,霍公子也懂——” 霍皖衣神色带笑:“所以朱老爷想要我吃下这个亏,拿着千两银子,就算是封口了?” 朱章平道:“霍公子别无选择。” 霍皖衣偏过头去,叹息道:“我若不是这个头名,那我的下场绝非如此。” 竞夕成灰 第62节 朱章平把玩着指上的玉扳指,沉声发问:“霍公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已经赶回的管家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个红布托盘。 霍皖衣明白,这便是朱章平所说的千两银子。 他未动作,朱章平以眼神示意,管家就伸手揭开红布,露出下面一叠银票。 朱章平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如何?霍公子接受了吗?” 钱财动人心。 任何嘴上说决不罢休的人,在见识过这样的钱财之后,都会懂得“罢休”。 也不是没有遇到毫不动心的。 但是那些人,刚过易折,越是刚直坚贞,烈得比野马还难驯,就越容易被摧毁。 霍皖衣不难想象那些拒绝的人获得怎样的下场。 天子脚下尚且有人为蝇头小利争抢。 更何况天子难以触及到的他处。 朱氏父子在这桩事上无往不利,不知祸害了多少人。 如今把霍皖衣牵扯进来,不是朱章平想见到的——但朱章平也不会认为这很棘手。 说到底,无论怎样去查,霍皖衣都只是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人。 哪怕查得出他的荐书是昶陵荀子元落的印。 ——那又如何? 昶陵距离盛京的路程遥远,荀子元的手伸不到这儿来,就算能,那也未必是朱章平的对手。 朱章平胜在他就在盛京。 哪怕他不是盛京本地人,可常年经营,在盛京,他也有了一定的人脉。 荀子元威慑不了朱章平。 这才是朱章平真正的底气——他确实认为朱易才胆大,可他不以为得罪了霍皖衣,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 他底气十足,也料定霍皖衣不会拒绝他。 屋中一时静默。 朱易才左顾右盼看了片刻,突然又道:“爹……你就让我玩玩儿!他拿了我们的银子,更不好说什么,你就让儿子快活一下!” 他开口说话,周围的人都别过头去,只有朱章平无奈地看着他,叹道:“易才,你已经做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说得很是。 霍皖衣伸出手,随便取了两张银票。 迎上朱章平早有预料的目光,霍皖衣轻笑:“你愿意用千两银子来封口,不过是想着我这次认了,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处理了我。而我若是不认,你任由朱易才做了错事,但凡我活着,都要和你们不死不休。你不敢杀我,因为只要打听,客栈里的人都会说出是谁带走了我。” 朱章平的神色微变。 霍皖衣话音落下,院外忽然跑进来一个人影,那速度极快,跑来时,已经顾不得行礼,只一个劲儿喊道:“老、老爷,不好了,刘相、刘相大人来了!府上被官兵围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别名作死。 小陶:那下一章叫什么。 谢相:下葬。 小陶:…… 第53章 危局 “什么?!” 朱家父子齐齐失声惊叫,再顾不上和霍皖衣在此处纠缠,整理着衣衫便急匆匆要出门去迎,临行前,特意叮嘱管家将霍皖衣关在房子看紧。 府中上下被官兵把守,朱章平领着朱易才赶往门口,一路上汗水连连,心跳飞快。 方才有多得意威风也是方才的事。 对于朱家父子而言,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也摸不到一朝丞相的脚后跟。 能得刘相看顾,是殊荣一桩。 ——只是官兵围府,皆是神容肃穆,持着长枪列在路旁,更像是要捉拿他们父子两人。 朱章平两股战战,迎到门前,半点儿人影也未看清,就已跪倒下来。 朱易才连忙跟着跪下。 他俯首叩地,诚惶诚恐至极:“恭迎、恭迎相爷……” 话音落下,车辇轻响,侍立在侧的仆婢立时伸手向前,将人迎下车辇。 “免礼。” 声音苍老低沉,落在耳里,却有着不可撼动的威势。 朱家父子浑身一抖,忙把脑袋埋得更低,恨不能就此栽到地里。 见他们迟迟不愿起身,刘冠蕴瞥了眼身侧人影。 那人影含笑出声:“相爷已经叫起,你们为何还不起身?” 倒是个年轻温和的声音。 朱章平低着头,连声道:“不敢、不敢。” 慌忙带着朱易才站起了身,却忽而听到朱易才惊道:“怎么是你!” 朱章平心脏猛地一跳。 自那道年轻声音响起,朱易才心里就起了疑虑。 这声音熟悉,他必然听过许多次,只是碍于刘相在前,朱易才没敢直接抬头。如今站起身,不再行礼,他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却发现站在刘相身边的,不是梁尺涧又是何人? 他惊叫出声,朱章平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对。 然而现在再想堵住朱易才的嘴已经晚了。 不。 或许应当说,从被官兵围住府邸开始,就已经晚了,无药可救。 但朱章平还是硬着头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刘相看来的眼神平静。 那是双苍老的眼睛,里面却装着山川岁月,往昔今日,更见识过两位帝王。 朱章平煞白着脸。 只听刘冠蕴道:“这是本相的表侄孙,梁尺涧。” 明明是傍晚,今日天光大晴,却好似有雷鸣声轰然作响,贯彻天地。 晴天霹雳,莫过如此。 梁尺涧这个名字,对于朱章平来说绝不陌生。 自朱易才与梁尺涧结识以来,他便对儿子结交的这个朋友多加打探,彼时探听的结果乃是此人身世平平,他便不再上心,只是一如既往叮嘱朱易才,莫要玩得太过分,失了分寸。 ——即使朱章平心里明白,朱易才不知道何谓分寸,只会图自己开心行事。 但对于作威作福多年的朱家父子而言,身世平平的梁尺涧翻不出什么大浪,翻不出他们的掌心。想如何摆玩搓弄,就能如何。 谁也没料想到梁尺涧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当朝丞相刘冠蕴的表侄孙。 这样的身份,若是交给朱易才,他怕是能把天都翻过来。 偏偏有着这层身份的梁尺涧却不显于人前,甚至几次三番隐瞒遮掩。 朱章平暗恨梁尺涧的心机深重,故意引他们父子下套。 朱易才更是青出于蓝:“……梁尺涧,你骗我!你是不是故意瞒着自己的身份,欺骗我上当,好除掉我,让你自己的名声更进一步!” 话音落下,周遭的官兵眼神锐利,看向朱易才时,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而朱易才浑然不觉。 他一心以为梁尺涧故意设计陷害他,连刘相还在一侧都已忘了,只顾着瞪视眼前的人影。 梁尺涧倒是气定神闲,浅笑道:“朱学子何出此言啊?我不愿以这个身份结识朋友,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我是否要算计欺骗朱学子毫无关系。倒是朱学子这么着急,可曾想过如何解释另一件事?” 被梁尺涧轻易抛回来一句反问,朱易才后知后觉。 他左右看了看,对上其中一位官兵的视线时,吓得瞬间出了身冷汗。 “你、你,你说什么、我,我不知道!” 朱章平也道:“相爷,这其中应当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刘冠蕴声音哑沉,老态毕现,却让人更不敢轻视,“这位朱学子派人前来擒拿尺涧的时候,本相就在旁边。” 朱章平顿时又跪倒在地。 他拽着还想反驳的朱易才一并跪下:“相爷,此事、此事我们父子俩都是不知情的啊!必然、必然是府中下人自作主张,却不想得罪了相爷……草民、草民罪该万死……还望相爷大人大量——” 刘冠蕴盯视他,冷冷道:“时至如今,你父子二人还想狡辩!” 却不想朱易才咬了咬牙,直起身道:“相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爹无关。我是派了下人去请梁兄,但我没有让他们去擒拿梁兄!我和梁兄虽然有些误会,却没有深仇大恨,我为什么会害梁兄?相爷……一定是有人栽赃污蔑我,还请相爷明鉴!” 不得不说,朱易才毕生的机敏果决应当都用到了今日。 用在了此时此刻。 但梁尺涧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发问:“那么……霍兄在哪儿?” 朱易才的神情慌乱一瞬:“什么霍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尺涧道:“不知道?在你派人起来抓我的时候,还有一些人被你领去了盛京的某家客栈,来之前我们已探听过,你从那家客栈里,带走了一个人。” 竞夕成灰 第63节 “是,我是去带走了一个人,”也许是知道反驳这事无用,朱易才大方承认,但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我带走的不是什么霍兄,只是我的某位朋友。” “是么?”梁尺涧微笑,“那能否让我见见这位朋友?” 朱易才不语。 正自胶着难分,门外忽而又传来几声低低的交谈。 不一会儿,停靠的车辇旁又停放下一顶轿子。 那顶轿子做工精致,花色也不张扬,再怎么看去,也是顶普通的轿子。 可朱章平望向门口,见到这顶轿子时,说不出是为什么,心神大乱,比方才面对刘冠蕴时还要紧张无措,甚至可说是恐惧。 ——是一种预感。 直到那顶轿子的轿帘被一柄折扇挑开,着了身浅紫的人影从轿中走出,外纱霜白,广袖飞云,墨发流瀑。头顶的玉冠垂落朱坠流苏,霞光映来,照得他姿彩绝世,肤白如玉,眉间朱砂痣昳丽夺目。 朱章平浑身都软了。 他死死揪住朱易才的衣摆,声音都快听不见:“快、快跪好……不,趴、趴下来……” 朱易才皱眉不解,转头也看了眼。 这一眼,朱易才心神萌动,还没来得及赞叹半句,便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周遭的官兵方才已是肃穆至极。 此人踏过门槛,走进院中时,官兵们的神情却更加沉稳严肃,好似绷直了的长弓。 朱易才不明所以,观赏着美色般,愣愣看着那道人影一步步走近。 如香风从面前飞过。 刘冠蕴道:“什么样的风把谢相吹来了?” 谢相。 朱易才比朱章平软得更厉害,他几乎要化成一滩水,倒在地上半点儿力气也无。 天下间多少人畏惧谢紫殷。 若说见到刘相,他们还能硬撑着反驳,更有胆子喊冤。 可若是谢相站到他们面前,别说是反驳,哪怕是说一个‘不’字,都要用尽他们浑身力气。 朱家父子彻底失了声音。 他们木愣愣跪在地上,五体投地一般。 谢紫殷执着折扇摩挲,轻笑道:“顺路看看。” 只有四个字的答案。 然而不会有任何人言说谢紫殷的敷衍。 梁尺涧亦是脊背发凉,恭敬道:“……谢相大人。” 谢紫殷微笑着看向他。 那双眼睛幽深,并不清澈,却依旧让梁尺涧如芒在背,好似被倒影了所有。 谢紫殷道:“梁公子高才,能在小试中名列第二,很好。” 梁尺涧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深不可测的谢相话里有话。 他翻来想去,还是顶着莫大的压力答话:“谢相言重了……小民远称不上是高才,只是侥幸罢了。” 谁知谢紫殷淡淡笑着,并不顺着台阶下来:“梁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若是天底下有才有德的人都这般谦虚,那我这样的人,岂不显得狂妄?” 梁尺涧闭上了嘴。 他再伶牙俐齿,有雄辩之才,在一个有权有势,简在帝心的丞相面前,也只能装是哑巴。 他不言不语,谢紫殷也当真没有继续追问。 这位年轻的丞相漫不经心地掸掸衣袖,侧眸垂下眼帘,居高临下道:“朱章平,我听说你的儿子朱易才,十分有胆量,当着刘相的面,还敢擒拿梁公子。” 朱章平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谢紫殷道:“我又听说,在擒拿梁公子的时候,朱公子还亲自去客栈里抓了个人。敢问那是谁?” 朱易才已经被吓得快要哭出声来,朱章平不得不挤出一句声响:“霍、霍公子……” 谢紫殷语调懒倦:“哦……对,那个人姓霍,双名皖衣。叫霍皖衣。朱章平,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么?” 朱章平牙关打颤:“难、难道……” “自然不是,”谢紫殷轻笑接话,“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只不过,我听说朱公子甚是威风,扬言要玩腻这位小试头名。我实在好奇,所以顺路前来,特意看看。” 一语落下,朱易才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说: 刘相:人善被人欺啊。(受伤) 小梁:……? 谢相该来的还是来了。 来干大事了! 第54章 一剑 朱章平由两名官兵左右架着,双腿拖在地上,好似失了骨头。 他们往内院行去,昏迷的朱易才也被强行唤醒,跟着架起,狼狈地随行。 眼见着就要走到软禁霍皖衣的地方,梁尺涧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谢相大人,小民的身份……” 语意未尽,谢紫殷笑着问:“梁公子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 梁尺涧道:“至少现在不想。” 谢紫殷停下脚步。 他一停步,四周无人敢再进一步,就连刘冠蕴也抚着胡须,静静站着。 谢紫殷道:“两人结交,贵在坦诚。若是谎言一个接着一个,岂不是辜负了彼此?” 他这样的人说话,总是说了半句,又藏着半句。 里头的话意究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并非短短片刻便能读清。 刘冠蕴不曾出声相助,梁尺涧便只能道:“有时谎言也不一定都是错的。” “梁公子倒是个妙人。” 谢紫殷意味深长应罢,侧首道:“那刘相就先回罢……恕我不能相送。” 刘冠蕴并不意外,闻言,将外衣拢紧,道:“秋日天凉,谢相大人也莫要在夜风里久停。” “那是自然。” “若我倒下,该有千千万万人站起来了。” …… 院中究竟发生何事,留待在原处看守霍皖衣的下人们并不知晓。 那扇大门敞着,却是未锁。 因而管家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和霍皖衣隔了几步的距离,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告他。 “这位霍公子,小人知道你是小试头名,前途无量,但这能不能无量,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些运气。更何况人啊,有些时候运气好坏是拿不准的,也许你今日不拿这千两,明日好运气就到了头,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再者说,你能被我们公子看上,也是你的福气。我们公子阅人无数,能对你另眼相看,霍公子应当觉得庆幸,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得我们公子青眼。” “……霍公子,你也该仔细想想,就算你以后能风风光光,也得有机会,有性命风光,若是一不留神,太不走运,将自己的命都给丢了,岂不是不能风光了?” 说是劝告,字字句句却都是威胁。 眼见着霍皖衣不为所动,管家又道:“霍公子别想太多,我们老爷不会轻易动手,你若是领了这千两,老爷必然不会再来找霍公子的麻烦……不过,若是霍公子想得更通透些,陪我们公子几日,让公子舒心快活了,岂不是更美?” “到时候,莫说是千两,几千两也给得。老爷更可以帮霍公子再进一步,风光的日子岂不是来得更早?要我说啊,越是聪明人,越该知道什么是利,什么是弊——” “混账!” 朱章平急得满头是汗,重重一脚踹在管家的身上,将人踹得往前扑倒,蜷缩在地,不住哀嚎。 “老、老爷!”管家疼得脸色发白,还是强撑着起身跪好:“小的、小的这都是为了公子啊!” 闻言,朱章平更是浑身发抖。 这一路被官兵拖行,朱章平心里已想了无数个对策,偶尔想到些别的,都是极残酷的刑罚,让他更不敢说错半个字,唯恐自己当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谁知道提心吊胆了一路,临近此处时,管家的狂言竟就这么句句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怒极,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挣开了,也无胆量逃跑,反而气冲上头,直直冲去给了管家一脚。 “混账、混账!什么为了公子!就是你这个刁奴,为了一己私利,栽赃陷害我儿……”朱章平破口大骂,“你这个狗奴才,竟做出这种背主之事,我打死你!” 他抬脚狠狠踹了管家几下,将人踹倒在地,仍不解气,还欲再踹,候在两旁的官兵却快速出手,再次将他架着,不由他再动。 朱章平浑身都是汗,不知是因着紧张还是愤怒:“谢相大人……相爷……草民,草民的确不知情啊!” 一句话说到最后,快要喊破了音。 谢紫殷却未看他。 相隔不远,谢紫殷的目光落在霍皖衣脸上。 难辨其中是否情绪千丝万缕,只让人从中读出一点点笑意。 …… 四周目光汇来,霍皖衣无声吸了口气。 他往前两步,错开所有人影,在离谢紫殷更近的地方停步,一拜道:“……见过相爷。” 谢紫殷饶有兴致地看他片晌,笑道:“霍学子不必多礼。” 执着扇,谢紫殷伸手拍了拍霍皖衣的脸颊:“本以为小试头名会是个读尽书卷,满是书香气的翩翩才子。却不想竟是个妙丽美人。” 竞夕成灰 第64节 霍皖衣蓦然一滞。 同样的话意,以朱易才的言语来说,那必然肮脏至极,下流不堪。 可以谢紫殷的习惯道出,却如同不入凡俗的赞美之词。 但这句话来得太突然。 莫说霍皖衣没想好如何应对,梁尺涧也是愣在当场。 过了片刻,梁尺涧出声解围:“……霍兄可还安好?” 直至此时,霍皖衣才看到梁尺涧站在一旁。 他顿了顿,道:“梁兄难道也被抓来了……?” 先不轻不重告了一状。 梁尺涧展颜笑道:“非也,梁某是在求救的路上遇见了谢相大人……谢相热心,听说了此事,便直接带着梁某前来搭救霍兄——” “原来如此。”霍皖衣语声轻轻,似藏着千言万语,他道,“多谢相爷相救……” 谢紫殷道:“既然霍学子想要答谢本相,那便先记着此次的恩情罢。” 话音落下,谢紫殷转而道:“朱章平,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轻飘飘一句问询,却重如千钧,深深压迫而下。 朱章平早已软了手脚,此刻被架着站在一侧也无任何胆气,整个人好像在冷水里泡过似的,浑身汗水湿滑,双目通红,形容至极狼狈。 面对着谢紫殷的问话,朱章平哑着嗓子,一生傲气尽消:“……草民……无话可说。” “爹!” 同样被架在一旁的朱易才挣扎不已,细长的双眼眼球凸出,面容狰狞,“谢相、谢相大人!” 朱易才大喊:“我家里很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谢相,你别治我的罪,我只是犯了个小错,我还什么都没做……” 他越说越觉得这件事还有所转机,连忙道:“我给你钱,我把钱都给你!你拿了钱就走,你带着霍皖衣走!我不找他麻烦了……我再也不干了!” 他声声句句嘶吼,朱章平听在耳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嗯?”谢紫殷轻声嗤笑,语调慵懒地追问:“朱公子有如此多的钱财,家中产业可谓丰富……只是不知,朱公子愿意给出多少?” “所有、我所有的钱!”朱易才眼睛发亮,自以为有戏,“谢相大人,原来你也喜欢钱!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放过我和我爹,我就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世上谁能不喜欢钱财金银呢。” 谢紫殷把玩着折扇,一步步走到朱易才身前。 原本面容狰狞的人影满眼希冀,不断重复着:“我有钱……我把钱都给你!” 谢紫殷眼底含笑,静静看了片刻。 就在朱易才以为峰回路转的时候—— 谢紫殷忽而收了笑意。 他转回身去,神色间兴致缺缺,叹道:“好啊。” 朱易才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然而他的笑容在闪过的亮光之后陡然凝住。 朱易才瞪大了眼睛。 他错愕至极,双目无神地瞪视着前方,耳边只听到朱章平的惨叫:“啊——” “儿啊、儿啊!!”朱章平的哀嚎声就在不远处响起,“我的儿啊——易才,易才,你看看爹!” 朱易才忽然动了,他倒在地上,低着头,愣愣看着自己的腿间。 一片鲜红。 牢牢架住自己的官兵忽然退开,朱章平得以挣脱,可他已经失了站立的力气,只能强撑着在地上爬行,一点点爬到朱易才的身旁,将他抱在怀里,涕泪横流。 朱易才喃喃道:“……爹,我的……” “……别问了,别问了,我的儿啊——我的儿……”朱章平痛哭流涕,死死抱着他摇头。 空茫茫的视野里缓步走进一个人影。 朱易才迟钝地抬起眼帘。 谢紫殷执着剑站在他面前,剑锋沾血,衬得那张俊美出尘的皮囊更添几分危险。 眼前的人影身不沾尘,也未染血。 唯一与其手中剑锋相和的,是那颗生在眉间的朱砂。 朱易才终于感觉到痛了。 他腿间痛得让他连一个字都喊不出口,他瑟缩了身体,抽搐两下,就此彻底昏死过去。 “……易才、易才!!我的儿……” 谢紫殷冷冷道:“还没死。” 朱章平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头看向谢紫殷,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怒吼:“你要杀就杀了我们!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 “我能要你们的命,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谢紫殷握着剑,剑尖抵在朱章平的胸口。 朱章平的心跳都在这瞬间停跳。 然而谢紫殷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收了剑,将之送回身侧官兵腰间的剑鞘里。 “无趣。”他倦懒低声,侧首看去,“霍学子,你会不会更有趣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掐嗓子)东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东厂:???这篇文没我的戏份啊! 莫少:别在这理发店。 展某:莫少家里真有钱,在古代都5g冲浪呢。 第55章 相见 风吹得很轻。 霍皖衣跟在谢紫殷身后且走且停,满园月华清清,照影一泓粼光。 沉默片晌,霍皖衣道:“相爷怎么来了?” 谢紫殷道:“我若是不来,岂不是看不到霍大人这般狼狈的模样?” “我以为是相爷想我了。”霍皖衣眼中带着点儿笑,“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相爷也有许久未见了。” 谢紫殷停下脚步,回首看他:“是么?” 顿了顿,谢紫殷又道:“还未恭贺霍大人小试得获头名。” 未必人人都能将话说得极动听。 可谢紫殷说了。 霍皖衣便将它当作世间最动人的夸耀赞美。 他问:“那相爷会不会奖赏我?” 谢紫殷静静看他:“以霍大人的才智,也许不该由我来奖赏。” 霍皖衣转而道:“你打算如何料理朱家父子?” 谢紫殷反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霍皖衣道:“……如何做都好,只要相爷心情舒畅,那他们有什么下场,都是值得的。死而无憾。” “他们未必觉得死而无憾。” “只要我们这样想就好了,”霍皖衣神色淡淡,“再者说,在此之前,不知道朱易才折磨多了多少人,他犯的罪足够他接受任何一种惩罚。” 谢紫殷道:“说得不错,霍大人的觉悟,倒比我想象中更深刻。” 霍皖衣轻笑:“相爷话里有话。” “我从来都话里有话。” 谢紫殷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继续游逛这座小园。 “只看霍大人到底要不要听,又是否愿意听得懂。” 他意有所指,霍皖衣眨了眨眼:“在相爷眼中,难道我就没有听不懂的时候?” 谢紫殷唇边好似勾起一点笑意。 不甚明显,且极短暂,他看着前方的路,不曾偏过头来:“霍大人何必妄自菲薄。” 霍皖衣移转话题,问起:“敢问相爷近些时日有没有好好喝药?” 谢紫殷道:“如果我说没有呢?” 霍皖衣答:“我也不能对相爷如何。” 谢紫殷道:“那么有或者没有,并无区别。” 霍皖衣道:“有区别。” 他凝视谢紫殷的侧脸:“我的心会有区别。” 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 梁尺涧仰头望着府邸门口的牌匾,叹道:“……谢相大人,真是好大的手笔。” 霍皖衣道:“相爷说他这是惜才。” 竞夕成灰 第65节 “谢相大人都这么说了,还有谁敢说另外的话?”梁尺涧含笑道,“我倒是羡慕霍兄,能住上这么宽敞的宅子。” 他神情自在地开着玩笑:“早知如此,我便该头悬梁、锥刺股,不考上头名誓不罢休——这般,说不定谢相大人也惜才爱才,看中我将来不可限量,也白送我这么大一个宅子。” 霍皖衣道:“现在也为时不晚。” 梁尺涧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这就算了。我连小试的头名都拿不下,更何况大试殿试?人还是要知足。” 霍皖衣道:“那这座府邸……不如我也分梁兄一半?” 左右无人,梁尺涧却后退了半步:“我不敢要。” 霍皖衣道:“既然相爷将这座府邸赠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我要分给梁兄也无妨,梁兄何必害怕。” 梁尺涧仍是摇首:“将来过了殿试,霍兄就是要入朝为官的人。这座府邸将来就该是霍兄一个人的,就算我敢接下这一半,朝堂上的悠悠众口,无数弹劾,可都不会允许。” “和梁兄相谈,总是让霍某觉得新奇。” “新奇在何处?” “梁兄是聪明人,亦是不装糊涂的聪明人。而霍某见识过太多装糊涂的聪明人,装来装去,连自己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都分不清了。” “我自小到大都还算聪明,”梁尺涧难得没有谦虚,“因为我明白,我不能做个蠢人。我可以谦虚谨慎,却不能真的一事无成。” 霍皖衣静了片刻。 他亦轻笑出声:“我与梁兄缘分匪浅。” “……因为我自小到大,明白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不过,我未能明白什么是谦虚谨慎,我只知自己必然要成就大事业,绝不可一事无成。” 一双手轻轻抚摸着那块牌位。 有人急匆匆行来,踏入屋中:“……陛下,邹承晖死了。” “他身后牵扯甚广,却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 叶征将牌位放回供桌,顿了顿,又道,“他供出来多少?” 罗志序咽了下口水。 ——“全部。” “全部?” “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位莫公子见过他之后,他便把所有的事情都供了出来。包括证据,也一并交出,现在万事俱备,就等陛下决断了。” 叶征晃了下神。 他失笑:“没想到朕的天下,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莫在隐生了个好儿子。” 罗志序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叶征道:“莫要惊扰任何人,此事只告知刘相谢相两人即可。另外……朕听闻,霍皖衣此次小试得了头名?” 罗志序的神情有片刻古怪。 他垂首道:“确实,但……” “罗卿直说便是。”叶征走回桌前坐下。 罗志序道:“他的这个头名,是刘相亲自点的。” 叶征道:“如此,那便是他的文采就连刘相也很喜欢。” “……陛下!”罗志序踟蹰片刻,还是道,“这难道不是刘相为了讨好谢紫殷——” “不是。” 叶征打断他的话语,双眸静静凝视着他。 “罗卿,不是。绝对不是,也一定不是。” 罗志序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不是?刘相知道霍皖衣的身份,他亲自点了霍皖衣做头名!本来谁是头名,他们都还未定,可刘相一到,就定下来了!陛下……” “因为他是刘冠蕴!” 叶征皱眉大喝,明黄衣袍耀眼,发冠垂落的流苏轻晃,一眼望去,天子的威严展露无疑。 罗志序悚然一惊。 他绷住嘴唇,依旧很不服气的样子,却没有再多说,只是往后退了半步,深深往下一拜。 叶征道:“他是刘冠蕴,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罗志序,如果在你的心里,连刘相都不值得信任,那天下间就再也没有能信任的人。如果在你的心里,刘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谢卿,那么朕,就这么可悲么?” 他用词太重,罗志序惊愕不已,慌忙跪下道:“臣绝无此意!” “……朕一步步走到今天,仰仗的不是自己,而是所有愿意相信朕的人。无论是刘相,还是谢卿,他们绝无二心,而朕,也永远不会怀疑。朕不会是先帝,众叛亲离,昏庸到天下间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死。” “朕永远都不会是先帝,朕只会是自己。” 罗志序张着嘴,迟迟无法言语。 叶征凝视他许久,侧过头去,叹道:“你退下吧,谢卿……邹承晖的事情,交给谢卿罢。” “陛下——” “朕很生气,”叶征说,“这些时日你太过分。谢卿没有真的与你计较,可是朕,现在很想与你计较。” 他的语气很平静。 可这出口的每个字,于罗志序而言,都是不容拒绝。 见思斋里静了许久。 罗志序面露颓丧,哑声道:“臣……遵旨。” 眼见着罗志序缓缓退步离去,叶征又道:“不要让朕太失望。” 静夜小弦月,秋风吹露台。 霍皖衣坐在廊前,抬头看天边弯月,手指摩挲着自己指尖的淤青。 明日便是大试,近在咫尺。 他一步步接近朝堂,终将再度回到权利中心,在文武百官中徘徊算计,去争那一点点让他立足的利益。 这是他所求的么。霍皖衣想。 而他更加坚定——这就是他所求的。 说他野心太多也好,说他永不知足也罢,霍皖衣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前不知贪婪为何物,于是被先帝教导,人必然贪婪,没有人不存在欲望。 而他尝到贪婪带来的好处,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失去。 即使命运在冥冥中赐予他无数种折磨,看得见的,亦或看不见的,他都一并领受。 他从来都是别无选择。 夜风吹了一阵又一阵,霍皖衣起身,倚靠着廊柱合上了双眼。 他在无声静谧的夜里数过去了几阵风。 这般安静。 相府里香炉轻烟袅袅升腾,依然万籁俱寂一般。 谢紫殷一手撑颌,叹道:“陛下就这么将事情又交给了我。” “罗大人,你怎么连这种机会都把握不住?” 罗志序脸色沉沉:“你不想要可以交还给我。” 谢紫殷道:“我不想要,可这件事情是陛下亲口说要交给我,若我说不要,岂不是在抗旨?” 罗志序道:“你既然要领旨谢恩,就不用说这些话。” 谢紫殷讶然:“领旨与否,是我的事情,我说这些话,更是我的事情。既然都是我自己的事,为何我不能说,还要来看罗大人的脸色。” “谢紫殷,你别太过分!”罗志序怒喝出声,想到什么,又紧绷住了唇。 谢紫殷将手中书册扔下,淡淡道:“是么。说过分,我远可以比罗大人以为的更过分。不要再三挑衅我,这是我对罗大人的忠告。”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是好皇帝,谢卿刘卿都很好。 罗大人:那我呢qaq 新帝:……呃。 小陶:我证明谢相一直都在喝药。 谢相:喝药有用么? 小陶:呃……。 第56章 大试 锣鼓响彻,盛京行人如织,川流不息。 今日便是大试。 整个盛京怕是只有天街盛会时才有这般热闹,比之殿试,大试明显在百姓心中更易接近,而非遥遥不可及。 因而殿试之后,学子们的身份水涨船高,再不似小试、大试时,还能如个寻常人般游走街巷,四处谈笑。 凡是得了天子垂青的,不说权倾朝野,亦是前途无量。岂是凡俗百姓可接近? 是以小试、大试,方是盛京最为热闹的时候。 而因大试又比小试更高一等,虽说应考的学子人数变得少了,却又得了更多人的重视。 霍皖衣上次小试时应考于广学府,今日大试应考,便也该在广学府中。 一如小试时,在辰时,广学府大门尽开,官兵监守,官员高声宣读条条规则,令行禁止,不允有私。 与小试不同的是,大试一开,四处戒严,各学子还需签署一份书契,若有违背规则者,轻则革除功名,重则连累家族——如此强权镇压之下,是新帝不愿见到徇私舞弊的决心。 新帝确实不是先帝。 先帝会无数雷霆手段,不会给任何人一线生机。 竞夕成灰 第66节 在先帝眼中,凡事皆由他自己而定,是对是错,先帝自己说了才算数,朝堂之上,是先帝的一言堂,忠臣良将也好,贪官污吏也罢,只要先帝喜欢,谁人在侧他都敢酣睡入梦。 可先帝的多疑与对权势的掌控欲,足可毁灭任何人。 新帝不愿走这条路。昏庸无道,众叛亲离,人人畏惧,却无一人是真心尊崇,忠诚爱戴——他们面对先帝,或谄媚阿谀,或沉默不语。 再忠心的臣子,亦会凉去热血。 霍皖衣想,新帝终究让这世间改换日月,乾坤移转,又是新年。 这才让他意识到,属于先帝的天下,已真真切切不再了。 只是日月昭昭。 曾随着先帝作恶的霍皖衣还活在这世上。 他的名字传出去,还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他敢于不更名易姓的这般重活一遭。 随着个号被一一叫出,霍皖衣迈步走入广学府中,跟在官兵身后,绕过两座院子,在案桌前签署了书契,又被引入长廊,一步步走至考室。 小试时,学子们还在考官眼下应试作答。 如今到了大试,却是人人一间单独的考室,在外各有一名官兵监守。 今日先考笔墨文章,才情见识,第二日便要与考官相对而坐,摘问答疑。 新帝的巧思到底出人意料。 霍皖衣深吸口气,掸开自己眼前的试题。 “高山。” “人心。” “二月。” 三道试题呈现在眼前,如往年般,似是要人作三篇洋洋洒洒的制艺。 茶楼之上有两人对坐。 莫枳一边饮茶一边感慨:“我们就在这里等霍大美人出来,怕是会让他惊喜万分。” 他言辞笃定,每个字都是正正经经说出口。腰子— 然而坐在对面的展抒怀却说:“我觉得他不会惊喜。” “为什么?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他一出广学府的大门,就能见到我英俊的脸庞。你想想啊,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相貌平平的行人,只有我,只有本公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莫枳恨不得为自己喝彩:“你说这难道不让人觉得惊喜?” 展抒怀道:“莫公子确实风采卓然。” “但是——”他话锋一转,“霍皖衣这个人,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莫枳问:“你是想说,本公子虽然很英俊潇洒,但是霍皖衣未必能欣赏到本公子的英俊?” 展抒怀颔首,赔笑道:“莫公子实乃睿智之人,一点就通,更能举一反三,展某佩服、佩服。” 他说罢,又为莫枳斟茶倒水,一副殷勤模样。 莫枳摩挲着下颌沉吟。 “你说得对啊!” 莫枳忽然开口,惊得展抒怀差点一头栽到桌子上。 “……什、什么?” “阿展啊。” 莫枳随口唤了个令展抒怀震撼不已的称呼,也不顾人脸色,莫枳自顾自道:“我是说,你说得太对了!” “本公子仔细一想,他确实不能欣赏本公子的英俊容貌,毕竟他整日面对的都是谢相大人那样的,唔,如果本公子稍微长得那么漂亮一点……” 展抒怀一口茶险些喷出:“莫公子,您现在就很好,咱们谨言慎行。” 若是当真说出个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但凡隔墙有耳,他们明日就得齐齐刑场相见。 莫枳道:“我还想让霍大美人见见桓勿言的。” 说起此事,展抒怀道:“听闻桓公子现在已经回去了?那位邹刺史被严加看管,插翅也难飞。” “插翅也难飞?”莫枳嗤笑,“别说飞还是跑……他都做不成了。因为他死了。” “死了?!” “我说过自己不会让他活太久,他越活得久,越耽误我和桓勿言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就因为他的这件事,我的知己、知音,好兄弟,没能在本次的科考里大放光彩。” “啧,”莫枳皱眉摇头,“不对,就算桓勿言能科考,这次有霍大美人,他也是没戏。” 展抒怀干笑两声:“莫公子对霍大人倒是很……看好。” 莫枳一开折扇,徐徐摇动:“错,我是对美人都很看好。不仅霍大人,谢相大人我也很看好啊!如果他们两个打起来,我一定站中间,谁也不帮忙。” 展抒怀:…… 夜色深深时,广学府的大门终于打开。 不同于往年的科考,学子们不用几天几夜的作答文章,只需如此一日。 然而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学子坚持不住,出门时双脚发软,需得旁人搀扶着才能行进。 霍皖衣倒是轻松。 他早在小试时就做了决定,早早儿就雇了一顶轿子,现在他走出大门,身形轻快,几步走出,在人群里与数人错身而过,不出片刻便停在了轿子前。 轿夫压下轿子,挑开轿帘,霍皖衣正欲坐进,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他转过身,看着莫枳与展抒怀两人站在不远处,挑眉道:“……何事?” 莫枳道:“我们都在等你。” 展抒怀唯恐莫枳说出什么不当言辞,立刻道:“您可是小试头名,我们兄弟二人对您的文采十分倾慕,这正要请您去茶楼里坐坐,若是能得到您几句指点,想必我兄弟二人也能大有进境。” 广学府外还热热闹闹的,人群喧哗无比。 展抒怀一番话飞快说完,莫枳好似才认识他一般,惊讶道:“阿展啊,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能胡说八道。” 展抒怀偏过头:“莫公子,隔墙有耳,大街上更有啊!” 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莫枳撇了撇嘴:“好吧,我兄弟二人……不是,我什么时候是你兄弟?我和我小弟两个,想要请霍头名指点指点我们。有句话说得好,学无止境嘛。” 茶楼上便又多出一人。 三人围坐,霍皖衣自斟自饮,熏香浅浅,却也还是氤氲得满室芬芳。 霍皖衣问:“你特意来见我,究竟有什么事?” 莫枳也不和他多绕圈子,直截了当道:“我就是来道谢的,顺便也告诉你,我明日就要启程离京,回到勤泠。” 霍皖衣并不意外:“事情解决了,自该如此。” 莫枳佯装受伤:“……那你就不挽留我几句?哪怕说句明日请我吃顿早饭也行。” 霍皖衣道:“我就算想请,也没有那么多钱财请得动莫公子。” 莫枳道:“虽然我在阮宣清那儿把他吃得连声喊穷,可那是因为他有钱。如果是你请我,看在你的脸……面上,我也不会那么过分。” 他如此直白,霍皖衣便也更直白地开口:“我不想请。” 莫枳瞪大眼睛:“我们好歹是朋友。” 霍皖衣道:“朋友也不想请。” 莫枳哽咽:“你好无情!” 霍皖衣道:“我毕竟也帮了莫公子许多,你不曾请我也就罢了,还要我来请你?到底是谁比谁更无情?” 莫枳眼前一亮,伸手指向面前的茶碗。 莫枳道:“我不是在请你喝茶?” 霍皖衣不语。 坐在一侧的展抒怀不忍直视,扶额道:“莫公子,您好歹也是勤泠首富的儿子。” “那又怎么了,”莫枳理直气壮,“我爹的钱是我爹的,又不全是我的。我的钱那就更了不得了,我的钱必须得存着,不然我上哪儿逍遥自在,还怎么天天逛花楼。” 他话音落下时,门外恰巧传来茶楼掌柜的谄媚笑声:“哎唷!阮东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是啊,最近我们茶楼生意好了不少,这都是阮东家的功劳!” 隔着一块门板,那位阮东家的声音也是字句清晰地传了过来,好似刻意贴着房门在说话一般。 “若是掌柜没有真材实料,阮某给再多的帮助也是徒劳。” 屋中一片死寂。 霍皖衣唇角带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面露震惊的莫枳。 而展抒怀低着头等了半天,周遭都是静悄悄的。 他心生疑惑,抬眼一看。 骤然大喊出声:“莫公子!我们这是在二楼……你千万别跳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莫少口花花被正主逮到的这件事。 莫少:谢邀,我很英俊,因为太帅,匿了。 第57章 除名 临近大试,盛京城中细细密密下了场雨。 这雨势不急,凉丝丝的,落在霍皖衣白皙的手腕,飞溅出几滴雨珠。 进了广学府,不再有雨滴落下,领路的官兵神情肃穆,照旧将霍皖衣带去了昨日的那间考室——不同的是,霍皖衣昨日是在此处答题,今日,他要留在这里,等候考官们的召见。 这却是件很考验运气的事。 竞夕成灰 第67节 因为一个人的文采如何,见识高低,观其所作文章便可窥得一二。 然而文章才华,不过是沧海一粟。 寻常人能与为官者相对而谈,更能谈笑风生的,难之又难。 心性高低就需由此来看。 但有的人也许偏巧今日就不好运,作答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这桩事如此考验运气——霍皖衣偏偏是运气不佳的人。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坐在考室里的座椅上,十指交叉着,做了个与谢紫殷的习惯完全相同的动作。 而他只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随着前来传唤他的官兵走在廊间,霍皖衣摩挲着手指,心想前一位学子若非是文采斐然,就应是表现欠妥,否则断不会只用半盏茶的时间——快得霍皖衣都还未细细思考什么别的问题。 他这般想着,仰头看了廊外。 飞雨漫天,晶亮的雨丝从他眼前滑过,无声无息的坠落在地。 领路的人停下脚步。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他整理好衣衫,踏步走进。 这是个很普通的房间。 没有金子堆砌,没有华贵摆饰,只是摆放了几张椅子,考官们就端坐其上。 无数学子的将来就寄托于此处。 可它平平无奇。 霍皖衣的目光从上座的考官脸上扫过,他躬身施礼:“学生霍皖衣,见过诸位大人。” 说来他已有很久没有这样对官员施礼。 往常都是旁人谄媚恭维他,远远见到他,不是避开,就是急匆匆追来行礼。 他一直都是在帝王面前低头。 如今兜兜转转,又像个寻常人般低头施礼,倒让他有些新奇。 他的礼节自然挑不出错处。 左手边的考官沉声道:“起身,免礼。” 霍皖衣便直起身子,先仔细看了眼那位出声的考官。 大抵三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一双眼睛也正在细细打量他。对上霍皖衣的眼睛,这位考官也没有觉得冒犯,反而微微颔首。 “你叫霍皖衣?” 坐在最中间的考官低声发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霍皖衣看他一眼,恭敬道:“回大人,正是。” 这位考官无疑就是此次的主考官了。 他的年岁要比方才的考官大上许多,留着胡子,双眸有些暗沉。 和霍皖衣对视了片刻,主考官道:“你与一人同名同姓,不知你是否知晓,又如何看待此人?” 这个问题让另外几位考官都皱起眉头。 “张大人,这……怕是问得出格了罢?” “是啊,张大人,换个问题吧!” “此次是大试,我等不可马虎,更不可出错,张大人问此等问题,是否有些张扬了?” “张大人,换一个吧……” 不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位张大人却不为所动,双眸紧紧盯着霍皖衣,不愿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而霍皖衣并不觉得如何。 他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位张大人,不曾见过,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但霍皖衣不会天真的以为张大人口中的问题,就是普通的问题。 张大人确实是在问,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出格,之所以问,有可能是不喜欢霍皖衣,所以连带着对他也没甚好感。也有可能是对他本身就不喜欢。 无论从哪一面来看,霍皖衣想,今日的考试,都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过去。 他道:“回大人,学生知晓有人与学生同名同姓,但此人究竟如何,学生未曾接触过,故而不敢妄言。” 他答得诚恳,但给出这个答案,就如同没有回答。 张大人皱了眉头,还要再说,坐在右边的考官抢先道:“霍学子风姿仪度不凡,可曾想过将来为官,应当如何?” 霍皖衣道:“百姓所思,则我所思,陛下所忧,则我所忧。” 他又答得好听。至于是真是假,又有何重要呢。 然而没有人再问他问题。 因为主考官张大人直接道:“本官不同意取用此子!” “张大人这是何意?”一位考官讶然不已,“才将将开始,张大人怎么就不同意了?” “还请张大人三思。” “张大人……上一位学子,您说太过迂腐守旧,不同意便也罢了。现在这位霍学子还未答多少问题,您就直言不用,是否该给个让我们信服的理由?” “是啊,张大人——” 张大人一拍扶手,怒道:“本官说不许就是不许!” 那双眼睛重新落在霍皖衣的脸上,目光挑剔:“这个霍学子,长相太过艳丽,不适合在朝堂,只适合去别的地方。” 这句话说罢,屋中一片死寂。 张大人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错话一般,又道:“为官之人,要的是真才实学,实事求是。纵然话语再天花乱坠,不能好好做事,就不该算是一个好官。” “霍学子有没有真才实学本官不知,但霍学子的几句言语都敷衍、虚伪至极!且本官以为,霍学子以这样的长相做官,根本镇不住自己的下属,不仅如此,他与霍皖衣同名同姓,难保不会多生事端。” 张大人做了决定,如今说话,不过是看在几位考官的面子上,讲了理由。 因而他说完,又道:“所以本官不愿取用此子。” 手一伸,张大人拿了本册子,当着诸位考官的面,将霍皖衣的名字用朱笔划去。 “张大人……你这!” “这也太过武断……”一位考官低声。 然则他们谁也没有多说。 最先出声的那位考官面露复杂,对霍皖衣道:“……这位学子,请离开罢。” 霍皖衣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话语。 哪怕是张大人也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名字划去,他的神情也没有半分动容。 他既不制止,也不为自己辩解。 过了片刻,霍皖衣道:“学生明白了,谢过诸位大人指点。” 语声落下,他依旧躬身施礼,缓缓离去。 雨已经停下。 霍皖衣走出广学府的大门,正要回府,却见许多学子聚在一处,不曾离去。 不仅如此,他还在人群中看见了面红耳赤的展抒怀。 若他见到的都是陌生人,必然不会停步。 偏巧他看见的是熟人,还是个寻常时候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熟人。 霍皖衣向人群走近了,便听到展抒怀嚷嚷着:“那这个张大人也太过分了!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主考官?” 竟好似在仗义执言。 霍皖衣讶然道:“展兄,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出声,周遭的人都看向他,目光里或多或少带着些惊艳。 展抒怀闻声看来,瞪大眼睛:“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问完,展抒怀又道:“你不会也这么倒霉,分到了那个张大人做你的主考官吧!” ……确实如此。 此次大试,主考官并非只有一人,因为要当面考校的人数太多,朝廷特意给每个学府划分了六位主考官,等同于此次大试,单是广学府中,便有六个主考官。 而霍皖衣的运气实在糟糕头顶。 他遇见的主考官是张大人。 坐下来时,展抒怀先叫了两盘炒菜,他们在街上撞见,人多眼杂,展抒怀干脆将霍皖衣带来了这家酒楼,单独开了个雅间。 展抒怀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我才做完一桩生意,刚巧路过了广学府……本来是路过的,但我却听到几个出了门的学子在抱怨。” “说什么那个张大人脾气很是古怪。有个学子,因为回答问题时稍微慢了一点儿,就被那张大人说什么不够机敏,直接把名字给他划了!” “还有个学子,因为脸上有颗痣稍显大了,那个张大人就说他长相有缺陷,不允他通过!嘿,你说这人怪不怪,别人小试都进得去,那颗痣真要不对,还有他大试的机会么?”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展抒怀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罢,摇扇继续:“最离谱的是另一个学子,他被划掉名字的理由,是他进屋子的时候,是先说话后行礼!” “这张大人真的太过分了!”展抒怀道,“这是大试,是科考,又不是他给自己家选女婿,挑这么多似是而非的错,他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亦在沉思。 趁他思索的时候,展抒怀默不作声为他倒了杯水,等热菜一上桌,更是殷勤地夹了几筷子菜放到他碗中。 霍皖衣回过神时,展抒怀正夹着一只鸡腿放在他碗里。 “……你怎么这么殷勤?” “因为你要做大事了。” 竞夕成灰 第68节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做大事?” “怎么可能不做!”展抒怀睁大眼睛,“你名字都被划了,还一点儿也不着急,肯定是心里早就有打算了!” “其实我没有。” 展抒怀:“……那你这是?” 霍皖衣十分无辜:“如果不能做官,那我就回去做谢相夫人,难道不好?” 展抒怀:“……” 作者有话说: 张大人:你左脚先迈进门,我觉得不行。 考生:? 霍皖衣:长得好看是我的错? 谢相:不是。 展某: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吃软饭却要搞事业。(流泪) 第58章 不敬 “杨大人?” “……是孟大人啊!” 被唤作杨大人的官员一惊,匆惶回头,怀中捧着的卷宗险些落在地上。 “杨大人不是该将卷宗送给谢相么?”孟大人含笑发问,“怎么杨大人站在这儿动也不动?” 那官员道:“卷宗确实该是我送去……” 话语说到此处,杨大人面露难色:“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害怕。” “害怕?”孟大人不明所以,宽慰道:“在谢相面前说话,任谁都会觉得紧张,这不算什么,杨大人也是个‘熟手’了,不过是送上卷宗,答一两句话罢了,想来也难不倒杨大人。” 杨大人道:“以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今日,我手里捧着这卷宗,心底老不踏实,总怕自己得罪了谢相。” “莫非今日的卷宗有什么不对?” “……此事也不必瞒着孟大人,”他将声音放轻,低语道,“张其然被人给弹劾了。” “张大人?”孟大人面露惊色,“他不是都快告老还乡了么?陛下怜他多年来都在边陲之地任职,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特意恩准他回京来主考科举,也算了却张大人一番心愿……难道?” “嘘——” 眼见着同僚就要将话说出口来,杨大人急忙道:“可别再说……此事古怪得很。张大人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知道为什么,此次大试,他居然划去了半数学子……就连、就连本次小试的头名……” 他那声音放得更轻:“也被他划去了名字——” 天一放晴,明鹭殿的窗户便被支了起来,好让滚烫的阳光洒进屋中,除一除湿气。 谢紫殷依旧倒坐在桌前,腰间还特意枕了个靠枕,姿态随性悠然。 送来卷宗的官员大气也不敢出,躬身站在一边。 他懒懒翻开奏折,一眼扫过,难辨神情地按下印章,随手扔开了,再去翻阅下一本。 杨大人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 直到谢紫殷取出那本眼熟的奏折,杨大人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 谁知谢紫殷却没有翻开,反而问:“杨大人为何如此紧张?” 杨大人一惊。 他结结巴巴道:“下、下官……并未紧张,只、只是,只是……” 谢紫殷道:“这本奏折里写了什么?” 杨大人声音一顿。 随着谢紫殷将奏折翻开的动作,杨大人的心彻底提了起来。 不过是短短片刻,他的心里已经想好了无数个下跪的姿势,唯恐自己一会儿的表现不够真诚。 古怪的是,杨大人自己也不知道紧张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那日,他送来卷宗的时候,谢相大人当着他的面,特意问询了关于那位小试头名的事情。 杨大人想,哪怕此霍皖衣非彼霍皖衣,以谢相大人的性子来讲,怕也不乐见同名同姓的人就这般落了榜。 杨大人的心提得高高的,一晃荡都觉得头晕眼花,呼吸困难。 更何况谢紫殷读阅这本奏折的时间最长。 从右至左,怕是每个字都被看尽。 谢紫殷最后合上奏折,沉吟片刻,手指摩挲着纸页道:“还有多少人弹劾了张大人?” 杨大人诚惶诚恐:“除去与张大人共审大试的四位大人以外,还有十三人。” “哦?”年轻的丞相神情似笑非笑,“张大人的人缘,倒比我想象中差上不少。” 杨大人道:“张、张大人……是有些清高。” 说完这句话,杨大人飞快瞥了眼谢紫殷的脸庞,垂下眼帘的时候,正巧听到谢紫殷说话:“清高也好,不过一个人若是太清高,又需得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话语好似意有所指。 杨大人拿捏不定,试探道:“……谢相的意思是?” “既然张大人是个清高的人,那自然清者自清。” 言罢,在杨大人吃惊的目光注视下,谢紫殷堂而皇之地将奏折收了起来。 杨大人错愕不已:“相爷……” “如此大事,自然还是由本相直接呈给陛下更快。免得夜长梦多,坏了陛下的大事。” 入了夜,张其然小心翼翼离开府邸,乘轿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来得匆忙,也不要仆人搀扶,一条不短的小路,竟被他很快就走完。 站在屋前,张其然理了理衣摆,躬身施礼:“张其然求见王爷。” “进来。”屋中有人沉声应答。 张其然心神一松,拾步而入,在见到站在窗前的那道人影时,他险些克制不住地又要跪下。 “张大人不必多礼,”那道人影声音带笑,“您是本王的肱股之臣,何必次次都行此大礼?” 他不过说上这么一句,张其然却动容不已:“老臣、老臣惭愧……老臣年迈之躯,却能得王爷信服,为王爷图谋大业,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此刻烛灯更亮,那人影从阴影中走出,露出一双纯澈带笑的眼睛。 若是霍皖衣在这里,必然能认出此人。 ——此人与先帝同姓,皆是高家的子孙,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本应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然而因为新帝的出现,高家的江山就这般换了主人。 忠定这个封号,是先帝当初赐封给高瑜的。 晚年的时候,先帝也曾想过撤下这个封号——可当时先帝杀的人已经太多,有着亲缘的,几乎快要被先帝杀得一干二净。 先帝再任性,也不想用这种小事去挑战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底线。 是以忠定王的封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哪怕是新帝登基,也没有立时清算这个王爷。 原因也很简单。 忠定王自从得到这个封号之后,便人如其号般忠心,安定,从不让帝王担忧,更不曾被人抓住任何营私结党、心怀不轨的把柄,新帝登基时,他更是心悦诚服地跪拜。 只是此时此刻,忠定王高瑜站在这屋中,面前着的,差点对他行跪拜大礼的人,是朝廷大臣,是新帝的臣子—— 高瑜道:“张大人言重了。” 张其然却更为惭愧:“先帝在时,老臣被外放去边陲小城,一直不能为王爷做事,老臣心痛不已。现下得以回到盛京,都是凭着王爷的东风……可老臣已然年迈,所能做成之事,不及旁人为王爷所做的万分之一……老臣实在惭愧。” 高瑜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耐,但他依旧眉眼带笑道:“张大人不必见外。说来……张大人可曾将事情办妥?” 张其然立时道:“办妥了,王爷放心,臣划去这群学子的理由,听起来虽说荒诞可笑,但臣也有由头为自己辩解,且不说叶征会不会直接开罪于臣,单说此事,朝堂上定然会有许多人不满此次科考,到时候,王爷可趁机多拉拢一些官员。” 提起新帝,张其然直呼名姓,可见心中毫无新帝的位置。 高瑜满意道:“张大人办事,本王自是放心。这位新帝喜欢推翻先朝皇帝的传统,办一些闻所未闻,稀奇古怪的事,早就该栽个跟头,吃吃亏,才好让大家知晓,他不是真正的天子。” “君权神授么,”高瑜漫不经心,“本王出生那日,不也是天降异象?真要说,难道本王不该也是个天子?呵……那龙椅可不好坐,今次张大人帮忙,搅乱了此次科举,朝堂上必然乱作一团。我倒要看看,这位新帝要怎样拨乱反正。” 高瑜的话语里无形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张其然激动不已,连声道:“好、好!王爷与先帝同宗同源,合该做这天下之主!叶征一黄口小儿,不过是耍了些阴谋诡计才得以坐上皇位。只要让那群官员见过王爷,他们便会知晓,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待大事成,本王登基那日,张大人功绩累累,定能得封丞相。” “王爷,老臣不在乎当不当这个丞相,”张其然感动得老泪纵横,“臣只愿王爷得偿所愿,能一展宏图抱负……如同臣当初所读的文章,王爷之才,经天纬地,臣能辅佐王爷,便已是幸事。” 高瑜也动容不已,他双手伸出,握住张其然的手掌:“张大人为本王做的事情,本王绝不会忘,定然铭记在心。” 张其然哽咽道:“有王爷这句话,老臣万死不辞。” 两人一派君臣相得的模样,又讲了一会儿话,高瑜道:“夜深了,张大人也该回府,莫要让多事的人发现。” 张其然颔首,临行前,忽而道:“王爷……老臣此次,还划去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高瑜脸上依依不舍的神情立时凝滞。 他紧皱眉头,语气不善地发问:“你怎么划走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张其然道:“此人与霍皖衣同名同姓,臣深觉不喜……想着将事情闹大一些,便干脆把他的名字也一并划去了。” 高瑜脸色微沉:“张大人,你糊涂!你若是只对那些无权无势,无甚名声的学子做此事,那新帝过问于你,你还有所推脱的理由,你现在连小试头名的名字也敢划去,难道是想告诉天下人,你心有怨怼,不服小试的诸位考官么?!” 他话音刚落,夜空里忽而划去一道闪电,滚滚雷声炸响。 作者有话说: 出现了,朝堂文不能没有的大反派! 先帝:朕无语了都。 竞夕成灰 第69节 新帝:朕也无语了。 第59章 隐情 繁华城阙,天子脚下,笙歌悠悠曲调鸣,往来人群不息。 科考乃是天下学子毕生追求,多少人为此耗尽钱财血泪,只因它能直达天听,有改命换貌之能。 再穷困潦倒,一朝名誉盛京,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是这一次的科考却出了个天大的丑闻。 主考官张其然,自作主张,以一己之力,划去了半数学子的名姓,断绝了别人再进一步的可能。 其中就连小试头名霍皖衣也未能幸免于难。 正因一榜头名都被这般划去名姓,才更让天下学子齿寒愤懑。 虽讲说文人相轻,但这种轻,不在于蔑视轻视他人文采,更不能因为这四个字,就令真正富有大才的人明珠蒙尘。 然而张其然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使明珠蒙尘。 这既是在侮辱霍皖衣,更是在侮辱天下间所有的文人士子。 一时间群情激愤,大街小巷都开始流传着关于张其然的歌谣,还有好事者将张其然编入了故事里,让他被其中主角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没有半点儿朝廷大臣的模样。 “刘相大人!” 张其然一把骨头老得也与刘冠蕴不分伯仲,现下他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倒让刘冠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下官早就想要告老还乡,是陛下信任下官,任下官做了科考大试的主考官……下官从未想过此事会变成如此啊!早知道,借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做这种事了!” 张其然哽咽不已,脸色有几分苍白:“下官、下官划去这些人的名字,并非出于私心,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为陛下考量,为朝廷考量,所以下官才会划去他们的名字!” 他们同朝为官,谈不上有几分交情。 张其然是身处边陲的小官,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皇帝的面,就连佳节宴会,他也不能得到一张请柬,只能在四方恭贺的时候,老老实实对着盛京的方向叩拜。 而刘冠蕴从高中状元开始就是个京官。 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过盛京,始终在权利洪流的中心,官拜一品,引人艳羡。 但他们还是认识了很长时间。 刘冠蕴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帮不了你。” 张其然道:“刘相大人,您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您说的话,陛下一定会听……下官如今是个罪臣,实在没有脸面去面对陛下……大人看在你我也算共事多年的份上,便在陛下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好让陛下知道,下官自始至终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陛下!” 刘冠蕴道:“你如果真的为了陛下,就不该做这种显而易见的糊涂事。” “下官的确糊涂,”张其然毫不迟疑地接话,“可是下官若是真的心里存着坏心思,想要破坏此次的科考,那下官不该做得更隐秘些么?又岂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会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刘冠蕴缓缓开口。 张其然道:“……难道刘相不相信下官?” 刘冠蕴深深看他一眼,忽然抬手指向窗外的树枝:“你知道这棵树栽种在此处多久了么?” 张其然摇首。 刘冠蕴道:“从我高中状元的那年起,这棵树被我栽下,我天天看它,期盼着我在朝堂上,亦能如它一般经受风吹雨打,依旧日日茁壮。” 但是时光蹉跎了太多东西,树在阳光里,也还是会被风吹,被雨淋,见识雷电,被不断摧折。 它现在好好儿地站在这里。 可它经历过的一切不会被抹去,它见识过风雨雷电,正如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见识过人心易变,背叛出卖,反目成仇,比比皆是。 “所以我如何相信你?”刘冠蕴叹息,“我已不在当年。” 他已不是当年那位年纪轻轻的状元了。 好比先帝也不是他当年在画舫上遇见的高太子。 人都会被时光改变。 张其然从喉间溢出更多的哽咽:“刘相大人,刘兄,只有您能救我了。您就算不相信我,也要想是否有万一的可能……我若是冤枉,您此时不愿施以援手,日后莫不是时时刻刻活在悔恨之中?” 密信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扔进炉中。 火舌吞食而来,不出片刻,便将这封信笺燃烧成灰。 “这么能说话,怎么还做得出这种蠢事。”谢紫殷擦了擦指尖道。 霍皖衣道:“也许是对我一直有所不满。” 谢紫殷道:“你在盛京这些年,难道手伸得这么长,还能妨碍过他?” 霍皖衣沉吟片晌:“先帝很少过问牧州的事情。” “那你的手也伸不过去。”谢紫殷倒坐下来,靠着高枕。 霍皖衣道:“但我总觉得这位张大人是故意划去我的名字。” 谢紫殷道:“所以你认为他和你有仇?” 霍皖衣道:“纵然没有仇怨,也该对我有所不满。譬如我也可能杀过他的哪位知己兄弟。” “霍大人手里沾的人命不少,”谢紫殷轻笑,“这是否算报应一场?” 霍皖衣揭开熏香炉的盖子换了支线香:“相爷说是,那就是了。” 谢紫殷指尖摩挲着扇柄:“他和你没有仇怨。” “哦?相爷何出此言?” “霍大人睿智绝伦,这种小事还需要我来说明?” “……相爷言重了,”霍皖衣偏头看向他,“张其然和邹承晖有关系?” 谢紫殷道:“是,也不是。莫公子倒是钓出一尾出人意料的鱼。” “那依相爷的意思,他们有着关系,却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而是与他们有关系的,是同一个人?” 谢紫殷淡淡笑起:“我便说霍大人睿智绝伦,不过三言两语,你就什么都猜到了。” 霍皖衣道:“他们和谁有关系?” 谢紫殷顿了顿:“不知道。” “不知道?”霍皖衣倾身凑近,在他唇前停了片晌,低声道:“抓不住么?” 谢紫殷眼底光华流转,如水月流萤:“你猜?” 霍皖衣道:“我连科考的名额都丢了,哪儿还有心思猜更多东西。” 谢紫殷道:“可霍大人看起来心情尚佳。” 霍皖衣道:“因为相爷和陛下快要做成一件大事。” 他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 谢紫殷挑眉:“什么大事?”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问题,陛下要大开科考,本不用这么麻烦,这种造福天下学子的好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哪怕有些许变化,只要能给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前赴后继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他干脆倚在谢紫殷的肩侧,贴在人耳边道:“但是陛下好像将这件事做得太困难……为什么呢?因为陛下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科考,陛下想要更多。他要走一条很可怕的路,所以为了走这条路,就要先走一些看似寻常的路。” “我猜……”他意味深深,“你们早就知道张其然心怀不轨,才会把他从牧州召回盛京,甚至不顾他的学问高低,直接就下旨让他主考科举。” 谢紫殷偏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霍大人还猜到了什么?”谢紫殷笑着发问。 霍皖衣道:“你们想借着此次的机会,取消大试,再行一次科考。不过这次的主考官,会有谢相、刘相……以及所有陛下能信得过的官员。我说得对么?” 谢紫殷道:“我若说你说得不对,你也不会信了。” 霍皖衣眨了眨眼:“那就是我说对。” 谢紫殷把玩着他垂落在侧的头发,懒懒道:“你说得对……陛下不会放心将这次机会放手于他人,势必要让我们这群‘心腹’为他挑选人才,真正做到取贤用能。” “所以从一开始,这个大试就不会完成,”霍皖衣道,“所以科考的方式才会如此与众不同,启用的官员更是前朝官员占据多数——这一环扣一环的算计,只因为陛下不是个嗜杀的暴君,他兵不血刃,既是自信,亦是仁慈。” 这就是新帝与先帝最大的不同。 他们对待人与事,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与选择。累累白骨之上的皇位,有人将之占据,信奉其是无上的权势,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人将之当作责任,认为身居高位,便要为万民谋福祉,为太平天下殚精竭虑。 霍皖衣出神了片晌。 直到他被谢紫殷掐住下颌,被迫仰首,他回过神去看,眼睛里隐隐倒映着一幅俊美的皮囊。 “……相爷怎么了?”他无知无觉般问。 谢紫殷道:“我听霍大人说了这样一番长篇大论,怎么,你很欣赏陛下?” 霍皖衣往前靠近,挟制下颌的手微松,他顺势贴进谢紫殷的怀里。 他看不到谢紫殷的神情,于是能放心大胆说话:“没有相爷,陛下的局又怎能设计得这般巧妙?是相爷偏宠我,才会让我发现端倪,我对陛下是欣赏,对相爷才是真情实意地佩服。” 谢紫殷执着折扇轻轻拍在他腰间。 过了片晌,他听到谢紫殷似笑非笑地反问:“哦?原来霍大人也有真情实意呀?” 作者有话说: 张大人:意思你们也不想把这科举干好,我在送死呗。 新帝:对咯。 王爷:你真是个老6啊。 谢相:我老婆好香。 新帝:你什么毛病。 小陶:? 小孟:? 莫少:(举手)我也想闻闻! 展某:(跪地)(磕头)莫少……棺材已经为您选好了。 竞夕成灰 第70节 第60章 暗杀 科举出了如此丑事,任凭张其然多次上书喊冤,他也还是被罢官打入天牢。 这出乎张其然的预料。 在他看来,新帝之所以能登基,固然有一定手段,但与先帝远远不能相较,更何况他认定的皇帝自始至终只有忠定王爷一人,新帝就算有任何谋算心机,也不及忠定王爷千分之一。 然而这份自信只维持到张其然被当朝罢免的时候。 当他在帝王的雷霆震怒下不得不屈膝跪倒时,张其然仰面看到的,不再是年轻天真的新帝,他隐隐看到了那还未曾老去的先帝。 新帝的眉眼其实与先帝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知道他们并无任何亲缘,谁都会以为新帝就是先帝的血脉。 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多少人在以新帝的‘名不正言不顺’做文章,又有多少人自以为高家的血脉才能做天下之主。 但是那个瞬间张其然忽而意识到,只要掌握着权柄,高坐在龙椅上,无论新帝姓甚名谁,都无法改变这个人已经是天下之主的事实。 可笑这个朝廷被先帝的多疑猜忌压得喘不过气,却因此更加低着头,以至于先帝驾崩了,众人嘴里竟还会怀念——不仅因为对先帝惧怕,更因为新帝来得太突然。 谁都知道先帝驾崩后,江山会换个主人。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这座江山换了的不止是主人,更是主人的姓氏。 张其然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天牢的角落。 他仗着自己年事已高,曾以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对于年轻稚嫩的新帝而言,只能算是个年老糊涂所以才犯的小错。 可他错了。 张其然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牢,心里终于感觉害怕。 他从来没有进过天牢。 也无从得知天牢里究竟是个什么让人胆寒的景象。 先帝在时,多年前还有个大理寺卿姚心池,传言落在他的手里,三魂六魄都能被他折磨去一魂三魄,把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是疯了,便是痴傻愚笨,生不如死。 张其然一生都在边陲之地,只听过这些传言,少有当真。 但如今身处天牢,仅仅是这种幽深漆黑的环境,就足以让张其然疯狂。 他在角落动也不动。 直到有几声脚步声传来,烛灯落来的光芒照亮前方,张其然抬起头来,憔悴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惊喜的神情。 来人提着烛灯,周身黑色裹覆,仅露出双眼睛。 只凭着这双眼睛,张其然就已认出他的身份——暗卫十一。 十一是忠定王的属下,身手不凡,纵然如今世道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武功,飞檐走壁这等轻身功夫,暗卫之间会的也不在少数。 十一能潜入天牢,凭的就是这轻身功夫,当然,其中也没少去忠定王另外的安排。 天牢不比什么县衙牢狱,单单是会功夫并不能闯过重重关卡。 张其然心知肚明:“……王爷为了我出手了。” 唯有高瑜动用了自己在天牢的关系,才能让十一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孤身潜入。 十一道:“张大人,王爷托我来指点几句话。” 张其然懊悔不已:“臣有负王爷所托,竟还要连累王爷为臣打点,臣实在惭愧。” 十一不语,轻手轻脚地将门锁打开,闪身进来。 张其然以手撑地站起了身,他扶着墙壁,在十一靠近时摇首轻声:“不能救我,我如果现在走了,更是拖累王爷。” 十一道:“张大人放心,王爷另有安排,接下来的几句话至关重要,我仔细说与张大人听。” 张其然附耳过去。 就在这瞬间,烛光晃了晃,等张其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十一手里的短刀已经准确无误地扎进他的胸口。 张其然:“……你……呃……” “张大人,王爷说,您年事已高,若是被转交给大理寺审理,您怕是受不住那些刑罚。王爷怜您一番忠心,特意让我先一步了结了您,以免您受更多的苦。” 张其然瞪大了眼睛。 暗卫十一只是个暗卫,他说的每个字都语调平平,没有丝毫起伏。 可是张其然偏偏在这种语气里听到了忠定王的无情。 张其然张了张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齿间,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 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别苑里筝曲悠悠。 高瑜坐在软榻里,怀里搂着个轻纱半露的女子,调笑道:“还是你最知本王心意,他们都只懂得劝本王忍耐,但本王忍耐这么久,凭什么事事都要忍?” “王爷做事自然是马到功成,只要王爷愿意,那皇位不也是手到擒来。” 在那女子的娇声恭维中,高瑜脸上笑意更深,他低头,正要凑去一亲芳泽,屋中忽而落下一个人影。 “办完了?”高瑜立时改换神情,将女子推开。 暗卫十一低着头:“是,张大人已然毙命。” 高瑜冷笑:“什么天牢,说得像是个龙潭虎穴,本王却只需小小运作一番,十一便能轻松潜入……若不是现在还未到本王登基的时候,十一早就该去帮本王取走那小皇帝的性命。” 他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屋中却一片沉默,无人制止他。 半晌,高瑜又道:“待明日再看,这朝堂上将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哈,本王已经开始期待了……” 后半夜又下了阵大雨。 相府的后院小门开了条缝,从后露出只眼睛,解愁望了眼,将门拉开,把人迎进后院,低声道:“相爷还未就寝,你从另一条廊道过去,小心,莫要走错了路。” 那人应了声,登上廊道时收了伞,驾轻就熟地赶往相府书房,站在门外道:“相爷,有急信来报。” 得了允肯,他迈步而入,在看到谢紫殷的瞬间,他低首躬身,把怀中信件取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谢紫殷坐在椅上却未动身,在来人身旁,忽然探出一只手取走了那封信件。 一时错愕,那人猛地抬头,朝那只手伸来的方向看去。 明耀烛光金晖之下,霍皖衣精致艳丽的容颜落在阴影里,如黑夜里幽然誊抹的丹霞朱红,风姿卓越,美不胜收。 不过短暂滞涩,那人飞快反应过来,慌忙跪地叩首:“卑职什么也没看到!” 霍皖衣被他如此剧烈的反应逗笑:“怕什么,难道我长得很见不得人么?” “卑职、卑职不敢……” 霍皖衣道:“是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否则大人就不会害怕了。” “卑职不算什么大人,还、还请夫人恕罪。” “我很可怕么?”霍皖衣将信件放在案桌上,偏头问,“相爷,我有这么可怕?” 谢紫殷轻笑,伸手抽出信纸展开,随口道:“是我可怕。” “别跪着了,”谢紫殷又道,“我一句话没有说,你却好像我现在就想要你的命一般。我难道这么喜欢杀人?” 那人牙关打颤,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没再抬头。 霍皖衣问:“信上写了什么?” 谢紫殷顺手将信纸交到他手中:“张其然死了。” 霍皖衣一顿。 “他在天牢里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霍大人以为呢?” “看来陛下和相爷心中早有决断,这件事看似出其不意,实则局中人还在局中,只是他自以为自己身处局外,也许还在沾沾自喜自己连天牢都能去得,如此说,此人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谢紫殷不置可否:“顺风顺水的人若是时刻警醒还好,要是哪一天开始自鸣得意,随心所欲起来,那只会摔得更重。” 霍皖衣道:“相爷知道的道理不少。” 就着烛火将信件点燃,火光映在谢紫殷的脸上,衬得他眉间朱砂愈发耀目。 “退下罢。” 他未指名道姓,但那人立时应了声,如蒙大赦般急匆匆离开书房,从廊道一侧离去了。 屋中静了片刻。 谢紫殷道:“我还未恭喜霍大人。” “恭喜我?”霍皖衣挑眉,“难道我有什么值得恭贺的喜事?” 谢紫殷道:“自然是有,待此间事成,霍大人入朝为官,岂不是指日可待。” 霍皖衣笑着发问:“到了那个时候,我与相爷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谢紫殷讶然:“霍大人与我不是政敌,难道还要和我沆瀣一气?” 霍皖衣道:“哪儿有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政敌?” 熏香纵已燃尽,书房里仍然氤氲浅香。 和着谢紫殷悦耳低声的吟诵,将尽未尽般意味深长:“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霍大人以为呢?”他笑意盈盈。 霍皖衣道:“相爷都已在引经据典了,我还能说什么不好。” 谢紫殷轻轻颔首,指尖抚落在霍皖衣脸侧:“好好儿演,这一尾鱼纵然被斩去臂膀,也还是会抵抗到底。” “因为先帝的残党永远也杀之不尽。”霍皖衣意有所指道。 “不错,”谢紫殷顺着他的话里深意道,“只要新帝还坐在皇位上,这世上就不会少所谓的高家忠臣。不过……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忽而道:“相爷不会借此欺负我吧?” 指尖轻点他颊侧,谢紫殷歪着头,诧异道:“霍大人在说什么?你我除此之外,难道不该还有深仇大恨么。我就算欺负你,也是合情合理啊。” 作者有话说: 竞夕成灰 第71节 存稿呢结果忘记发文了!!!qaq 霍美人:我要和相爷做政敌,听起来有点难。 新帝:扯淡是吧,他对上你别说放水,直接就是泄洪。 霍美人:可以泄点别的东西。 新帝:? 众人:? 莫少:多说点,本少爷爱听! 第61章 畏惧 陶明逐走进屋子的时候,脸色难看得惊人。 霍皖衣看他一眼,问:“你怎么是这个神情?” “因为我心情不好。”陶明逐撩衣坐在他对面,随手将几本书籍扔在桌上。 “和这些书有关?”霍皖衣问。 陶明逐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冷笑:“当然,大有关系!我直到现在也没能查出来谢相大人究竟是什么病。” 霍皖衣道:“一无所获么?” “何止是一无所获,”说到此处,陶明逐的脸色更差了几分,“越看我越觉得这像个不治之症。” “毫无头绪?” “也不是完全没有。” “陶公子以为该如何?”霍皖衣问。 陶明逐道:“世上的病无非两种,能治的和不能治的,如果是后者,我们就可以先为相爷预备好棺材,再挑个风水宝地,好让他风光大葬。” “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陶明逐转过头问他。 这一眼撞进霍皖衣的眼睛里,看到无底的黑暗。 陶明逐撇了下嘴:“你不是希望他死么,怎么这么看我。” “因为我还不想让谢紫殷死,”霍皖衣道,“这很难理会我的意思么。” “很难。”陶明逐皱紧眉心,“你希望他死,又不想他死,好在你霍皖衣不是阎罗王,否则一个人生生死死,反反复复的,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霍皖衣不语,伸手将桌上的书册拿起翻阅。 陶明逐道:“你又不学医,你看得懂么?” 霍皖衣道:“我只是不学医,又不是不认字,有什么看不懂的。” “此言差矣,医书里讲的东西有深有浅,浅的你倒是能看看,但凡深上几分的,哪个不是晦涩难懂,就连我自己也要比照着医书典籍理会,更何况是你。” 陶明逐挠着下巴:,忽然唤他:“霍皖衣。” “陶公子想说什么?”他问。 陶明逐道:“如果谢相大人真的得了不治之症,你觉得是该给他个痛快,还是死马当活马医——” “那都不重要了。”霍皖衣打断道。 “怎么不重要。” “如果谢紫殷想要活命,他总会活下去。” 陶明逐道:“那他岂不是做神仙了,而不是做人。” 他说得不无道理,听起来很浅显易懂,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反而又觉得没劲,霍皖衣没再开口,陶明逐就坐在椅上沉默,他凝眸看着霍皖衣翻阅医书,好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两个怪人。”陶明逐喃喃自语。 散了早朝,众多官员起轿回府,期间不乏赶来与刘冠蕴打听圣意,揣测一二的官员,他们面上带笑,一个个亲热无比,恭维着说话。 “刘相,依您所见,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是啊刘相,我等糊涂,未必能理解陛下的深意,还请刘相大人为我等指点指点。” “……相爷就看在我等一片忠心的份上,为我等指条明路吧。” 这群人几乎要将刘冠蕴的去路堵死。 护送着刘冠蕴的两位仆人面露难色,又不敢用力阻拦,只能挡在刘冠蕴前面,嘴上请诸位大人离开。 官员们自然不会轻易罢手,便就这样僵持下来。 刘冠蕴倒是不急,他捋着胡须,老神在在道:“诸位大人实在是高看刘某了,论简在帝心,心思玲珑,那该是谢相大人才担当得起。我亦是个糊涂人,又怎么会知道陛下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这……刘相大人,您何必妄自菲薄啊!”一位官员噎了下慌忙又道。 “您要都是个糊涂人,天底下还有几个是聪明的。”另一位官员也赶忙恭维。 刘冠蕴便道:“都说人心难测,君心更难测。诸位既然不敢妄言揣测圣意,何不静下心来先处理好自己辖管事务,莫要因小失大,为此犯了错误啊。” “……这,刘相——” 眼看着刘冠蕴就要侧身离开,官员们都苦了脸,往旁边再堵住了去路。 刘相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入朝为官开始,就不曾见刘相与谁不和,如今这些官员有胆子拦路,也是因着刘冠蕴自前朝便流传着的“温和亲切”。 更何况现在他们为的是自家前程性命,若不是还记挂着自己的面子,就连直接下跪也是做得出来的。 他们紧追不舍,刘冠蕴停下脚步,沉声道:“本相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诸位大人还想本相说些什么?” 一位官员瑟缩了下,似乎意识到刘冠蕴这样的好脾气也会发火,他迟疑了片刻,没有再随着这几名官员堵路,而是侧身让开。 谁知就是这一侧身,那官员瞪大眼睛,腿肚子只打颤,险些软倒跪下。 “谢、谢谢谢、谢……谢相大人!” 他俯身拱手一礼,宽袖长衣,袖摆直直及地。 这声呼唤响起,原本围着堵路的官员们俱是一惊,好似凉气从脚底直往上冒。 一瞬间谁也顾不上堵路追问了,都是争先恐后转过身,朝着谢紫殷走来的方向行礼:“见过谢相大人——” 早朝结束,大殿门前本该是寂寥无比,偏巧此处热闹非凡。 谢紫殷才从见思斋出来,路过此处时,正正撞见刘冠蕴被一群官员围堵在殿前。 他闲庭信步般走近,腰间红玉的坠子摇曳生光。 “诸位大人快快免礼,何须如此客气。”他容颜俊美,神情带笑,就连声音也是温柔似水。 若是有谁不曾见过他的那些奇诡手段,冷酷心计,只会以为他是个比刘相还要温和许多的谦谦君子。 但新帝登基的那段时日,朝中近乎所有的官员都见识过谢紫殷的种种手段。 正因为见识过,有些官员甚至就连私下里,也不敢说谢紫殷的一字不是,好像自己说了,便会被谢紫殷知晓似的。 如今这样一个令官员们谈之色变的人物就站在自己面前。 一众官员脸色惨白,低着头连声道“不敢不敢”,直起身时,也还是垂眉低目,不与谢紫殷对视。 谢紫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问道:“刘相怎么也在此处?” 官员们的心高高提起。 刘冠蕴与他对视片刻:“走得慢了,还未来得及离开。” 还不等他们舒一口气,谢紫殷便道:“哦?那诸位大人也是走得慢了?” 众人不语,好似喉咙哽着说不出话,一个个唇间干涩,双股战战。 过了片晌才有人勉强开口道:“……是。” “原来如此,诸位大人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在下便亲自送一送各位了。”谢紫殷含笑道。 他语调依旧,话意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胆子小点儿的官员已是抖如筛糠,方才勉强答话的官员抖了抖:“……谢相大人说笑了,这、这种小事,怎能劳动相爷大驾。” 谢紫殷道:“那在下就不送诸位大人回府了。” 那最先就想走的官员顿时松了口气,当先施礼道了声“下官告退”,随即匆匆离去,在过大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剩下的官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留下来,纷纷告辞离开。 眼见着这群官员乘轿离去,刘冠蕴笑眯眯道:“谢相大人又耍了个好大的威风。” 谢紫殷浅笑道:“谢某何其无辜啊,是他们非要惧怕我,并非是谢某故意恫吓,这又怎么能说是谢某在耍威风。” 刘冠蕴一捋胡须:“那便是谢相大人风采卓然绝世,有出尘脱俗之相,谁人见了不心悦诚服。” 要是有谁此时此刻能够路过听上片刻,便会吃惊于刘冠蕴竟也是个十分会花言巧语的人。 然而左右除了刘冠蕴身旁的两位小仆再无他人。 谢紫殷把玩着腰间玉坠道:“刘相将话说得这样好听,是想说梁公子的事情?” 他开门见山,不再寒暄推脱,刘冠蕴便也直言:“不错,就是我那表侄孙的事。” 谢紫殷道:“梁公子又未做错事,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刘相亲自来说?” 刘冠蕴道:“若非他识人不清,招惹了朱易才这种人——” “若不是识人不清过,又怎么识人清楚?”谢紫殷语声温柔地打断他的话语。 刘冠蕴一时哑然。 谢紫殷笑道:“我明白刘相在担忧什么,可识人不清又如何,难道你我都没有识人不清过?朱易才这种人,若非是遇到了你我,不知还要作恶多少,又有多少有才有志的人为此前途尽毁。” “刘相大人不该以为这识人不清只有坏处,真要算来,也许还该是一份功德。”谢紫殷一句落了尾音,红色朝服相衬间,眉眼风流多情。 刘冠蕴长长叹了口气:“谢相不在意,是谢相的气度。” 谢紫殷眼眸睁大,状似无辜:“我何来气度,他们都说我心肠狠毒。” 刘冠蕴道:“人有千面,也许我在有些人眼中,一样狠毒。” “梁公子的事情,刘相的确不用挂怀。”谢紫殷转而道。 竞夕成灰 第72节 刘冠蕴看着他静了片刻,方道:“那我便安心了。” “……梁公子是个善良的人,”谢紫殷歪头轻笑,眉间朱砂妖冶夺目,“若是生在刘氏,想必更有一番作为。” 他望来的眼眸幽深无底,好似藏着无数的隐秘。 刘冠蕴陡然失神。 作者有话说: 谢相:他们都怕我。 梁神:我也怕你啊! 莫少:等等!同样是才出场,为什么我叫莫少,他叫梁神? 展某:对啊,为什么他们一个莫少,一个梁神,我就是展某? :梁神为什么是神! :首先,梁神是以后的神助攻,你们不是。 莫少:…… 展某:…… 莫少:那为什么不叫梁助,梁攻? :????? 刘相: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的家业让尺涧继承。 刘相儿子:?(我完全没有名字是吗) 第62章 合作 往香炉里插上几炷香,供桌后的三清神像被轻烟笼盖,恍似置身于仙境。 丹洛一身道士袍服站在霍皖衣身后,笑着道:“自从上次一别,与恩人也是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观中相见,可谓有缘。” 霍皖衣仰首看着巍峨神像片晌,转身道:“此事也出乎我意料,本以为我不会有时日来此处拜访……我供的牌位如何?” 丹洛道:“知晓恩人在太极观供了两尊牌位后,我便一直细心看管,恩人不必忧心。” 霍皖衣道:“我想去看看。” 供着牌位的大殿一如往常寂寥,丹洛先走进大殿,顿了顿,道:“牌位就供在此处。” 这里寥寥空荡荡,不见人影。 但莲灯煌煌,诸多牌位供奉在桌上,被灯烛映出无数重叠的影子。 霍皖衣一步步走到供桌面前,隔了半步距离,在其中一块长生禄位上凝住目光。 他看得十分认真。 丹洛觉察到他的目光,道:“太极观香火鼎盛,恩人所求,必能有所回应。” 闻言,霍皖衣淡淡笑了:“你现在乃是方外之人,按理来说应该脱凡出尘,怎么还会说这种凡夫俗子才会说的话?” “我是方外之人,亦是凡夫俗子。”丹洛应道。 霍皖衣收回手道:“那也不错,做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或许痛苦了些,但人生在世,祸福相依——” 他话音未落,山中忽然悠悠回荡起肃穆厚重的钟声。 他们不约而同地往门外看去。 只见得青山如黛,白雾隐隐,树林茵绿连绵,小径处渐渐行来许多人影。 丹洛道:“该是施主们祈愿求签的时候了。” “那我也该告辞了。” “恩人,”丹洛出声叫住他,“另一个牌位……” 霍皖衣道:“那个牌位没什么好,如若是坏了、烂了,丢掉便是了。” 他在太极观中供了两尊牌位。 一个名曰长生,一个名曰往生。 这座大殿只供长生禄位,日夜诵经祈福,为所供奉之人护佑福泽,延年益寿。 灵验的很。霍皖衣忽而笑得更深。 他最后向丹洛轻轻颔首,就此离开。 张其然被打入天牢不过一夜时间就惨遭暗杀,朝堂上一连吵了三天。 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所图是什么? 天子脚下,竟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天牢,将朝廷大臣一刀毙命,更是全身而退,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凡是有所思绪的,都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这次的风雨是由哪一方所掀动。 不出两日,朝堂上先后有四五位官员告假,早朝位置空出些许,谢紫殷站立的地方便空得更开,与其他人都隔了不小的距离。 今日的早朝上新帝又罢免了几位官员,一时间就连那些反应迟钝的官员都意识到了不对,人人自危。 唯有明堂殿一如既往忙碌,一众官员忙得脚不沾地,鬓发汗湿。 告假的折子层层堆叠得快成了座小山,但谢相发了话,所有告假的折子皆被赐了不允通过的印章。 临近亭午,谢紫殷离开明鹭殿进了宫。 见思斋里轻烟袅袅。 叶征端坐龙椅上,朝服未脱,神色间难掩疲惫。 见到谢紫殷前来,叶征手指点在桌案上的奏折上,冷笑道:“这群人惯会见风使舵,平日里耍心机,捧高踩低的本事不少,但凡用在正途上,何愁不能国泰民安,安享太平盛世。” 谢紫殷瞥了眼那堆奏折,垂眸道:“先帝在位时功劳不过都是催命符,如他们这般在先帝手里活下来的,能有一两个良心未泯的,已是不易。” 人心复杂,强求不得。 叶征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直到现在也没查出来他们两人背后究竟是谁,你可有猜想的人选?” 谢紫殷道:“能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如此干净,此人的权势必定不小,做得到这些事的,莫过于那些还未被发作的高家血脉。” 走下太极观的山路行人如织,霍皖衣拾级而下,在一处茶棚忽然被人唤停脚步。 他转身看去,只见忠定王一身玄衣,金线贴袖,衣饰富贵惹眼,令周围行人频频回望。 高瑜道:“还请霍兄上来与高某叙叙旧。” 霍皖衣看他不想叫破彼此身份,顿了顿,还是在仆婢的搀扶下走上马车,坐到了高瑜对面。 “不知王爷唤我有何要事?”霍皖衣开门见山问道。 高瑜脸上带笑,手里握着玉如意来回敲着掌心,叹了口气:“本王与霍大人许久不见,霍大人也不亲热一点儿,反倒对本王如此公事公办……你我交情,竟然是差了许多?” 他言辞轻浮做作,引得霍皖衣侧首轻笑:“王爷有话直说便是,先帝在时,我与王爷便没有什么交情可言,更何况现在。” 高瑜道:“怎么能说你我没有什么交情?霍大人从前权倾朝野,谁人不惧怕你三分颜色,倒是本王一直很能欣赏霍大人的美貌。那些官员一个个胆子甚小,纵然看到霍大人的绝世容颜,也不敢多作欣赏。” “哎呀……原本以霍大人的美貌,任谁都是见之不忘,偏偏先帝晚年昏庸,非要将朝廷官员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不是些废物,就是些蠢人,能得见霍大人美貌的屈指可数。本王有幸也在此列,难道不能算交情尚可?” “王爷的意思我不明白。”霍皖衣淡淡道,“以我所见,王爷若是另有所谋,便该直截了当说话,莫要总是谈一些过往云烟,无甚乐趣,也毫无意义。” 高瑜怔了怔,忽而放声大笑。 他边笑边捧腹咳嗽,一幅笑得十分真切的模样,浮夸虚伪至极。 “好、好!霍大人要本王直言,那本王也就不说这些肺腑之言。” 高瑜倾身些许,低声道:“我听闻霍大人被一位官员划去名字,未能通过此次科考大试。” 霍皖衣挑眉:“王爷怎知是我?” 高瑜道:“天下间谁人敢和你同名同姓?不怕千夫所指,也要怕遗臭万年。” 霍皖衣道:“也许偏巧有人就喜欢遗臭万年,毕竟史书工笔下,必然有霍皖衣的位置。” “霍大人又怎么骗得了本王。”高瑜成竹在胸。 霍皖衣道:“就算是我,那又怎样呢?” 高瑜道:“以霍大人的文采,若是就此被除名,真可谓是苍天无眼……本王甚是为你心痛啊。” “谢过王爷抬爱,”霍皖衣神色依旧冷淡,“命数如此,怨不得人。” 高瑜哼笑道:“你好不容易骗得谢紫殷放你出府科考,又岂会是一个轻易就认命信命的人?霍大人,你野心勃勃,从来都是如此。在你进入朝廷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你和我是同样的人。” “哦?同样的人?”霍皖衣挑眉道。 “不错……你与本王,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权势面前,一切皆应让路,譬如你当年听从皇命杀了谢紫殷——哪怕他现在没有死,你当初做过的就是做过,你为权势丢掉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回来。霍大人以为是否如此?” 霍皖衣顿了顿,露出一点儿笑意:“王爷看来真是很了解我。” 高瑜道:“不止如此,我还知道谢紫殷对你余情未了,否则他怎么会允肯你去科考?他明知你会由此踏入朝堂,却还是放任你做这些事,可见你刺他的九剑还不够深,一旦不痛了,他就又来犯错。” 说到此处,高瑜又贴近了些,手里的玉如意贴在霍皖衣的衣袖上,好似带着几分暧昧的暗示一般,缓缓摩挲起那片衣袖。 霍皖衣眉头皱起,不悦道:“王爷原来也是个断袖?” “哈?”高瑜压低声音道,“本王什么都爱,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只要本王觉得喜欢,那便都无所谓。”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很讨厌断袖啊。”高瑜双眉微扬,“可是霍大人分明自己就是断袖,怎么反倒对我这样不满……还是说,霍大人的心里,也还是对谢紫殷余情未了?” 霍皖衣从玉如意底下抽出衣袖,冷声道:“这与王爷无关。” 高瑜道:“有没有情也都无所谓了。霍大人,本王只想问你,难道你心甘情愿一直是这样的身份?谢紫殷一日在朝堂拥有此等权势,你就一日无法出头,只会被他狠狠压下,满身才华无处施展,再多的野心算计都是空谈。” “你难道不想重回朝堂,坐回当初的位置?”高瑜近似诱哄般说话,“把谢紫殷从高处拽下来,让他一无所有,让他苟延残喘,比什么都不如——这样,他就会对你低头,像摇尾乞怜的一条狗,那个时候,霍大人想想,你不是能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霍皖衣静静看他许久,轻声反问到:“王爷能帮我?” 高瑜清澈的眸底好似有晦暗的光,一闪而过,让人捉不到影。 “……自然能帮,”高瑜缓缓回答,“只要事成,届时霍大人要什么有什么,会比先帝在时更威风……霍大人以为呢?做丞相夫人有什么好,以霍大人的才情智慧,当然是该做丞相。” 于是映在高瑜眼中的人影笑了起来。 霍皖衣道:“好啊。” 竞夕成灰 第73节 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王爷是直的,他只是想恶心人而已。 :采访一下谢相,你觉得你老婆会把你关起来吗。 谢相:不会。 :如果他把你关起来了呢? 谢相:那我就不装了。 霍美人:(问作者)他装什么了? :…… 霍美人:回答问题。 :(信号不好,走了) 第63章 调查 流言传了多日,新帝下了一道圣旨,意在让此次大试的所有学子重新考过,为证公平,主考官也换了人选,最终批阅的人亦改换成六部尚书与刘相。 谢紫殷没有名列其中,他另有安排。 他要监考上虞府一日。 消息从早朝之后就传遍盛京,无数良驹奔行出城,把这则消息散布天下。 两日后重开大试,霍皖衣又回到了那座府邸。 他将高瑜赠给他的信物随手抛到桌上,不曾看上一眼。 先帝在位时,高瑜纵有野心,也不敢显露一分一毫,是以在霍皖衣的眼中,忠定王就只是个闲散王爷,一事无成,也不愿做出什么功绩——他从未觉得忠定王另有野心。 然而如今新帝即位,忠定王再也忍不下去了。 先帝压得人太重,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升斗小民,都被先帝的暴政连累得苦不堪言,难以喘息。 能有人此时此刻来改天换地,本就先嬴了民心。 霍皖衣想,若是忠定王早些时日生出谋逆反叛的心思,将之付诸于行动,也许新帝就会失去这份先机,纵然江山易主,也还是高家的子孙在做皇帝。 ——但是高瑜没有把握住这份机会。 而高瑜之所以没能握住,也许是因为他想得太多,总要十拿九稳了才可以出手。也许是因为他始终是高家的子孙,先帝掌权,他便不愿做谋逆反贼。 但以霍皖衣所想,高瑜错失良机,是因为他害怕。 哪怕他有野心,有城府,有不俗的心机,为了称王称霸谋划了数年——但是在先帝活着时,高瑜始终没有勇气去反叛。 讲说他谋定而后动,不如说高瑜十足的胆小。 合作。 这样的词句从高瑜的嘴里说出来,只让霍皖衣想要发笑。 从前霍皖衣没有将忠定王爷放在眼里。 如今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侧过头来,目光落在桌上的信物上。 那是高瑜亲手解下的一枚玉佩,言说是“本王一直以来的贴身玉佩”。 彼时高瑜说:“霍大人在本王的心里,比这枚玉佩的分量更重。” 若此时身处乱世,他霍皖衣是个要择良木而栖的谋臣,兴许会因为高瑜的一番话动容。 只是高瑜不是英雄,更不是枭雄。 忠定王没有拨乱反正的力量,霍皖衣也不是谋臣。 他生来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不懂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 故事里有许多君王礼贤下士,享幕僚爱戴,自此登顶为王的好结局。 但世间能得出个顺心如意的结果并不容易。 更何况如今是个太平盛世,新帝仁慈,而他前途坦荡。 霍皖衣捻了捻指尖。 他就连碰到高瑜的那枚玉佩都会嫌脏,但说合作,他亦有心情虚与委蛇。 因为高瑜来的时间太巧妙。 霍皖衣只得想到一个人——张其然。 喝得酩酊大醉,展抒怀漫步在街上,夜色深深,行人寥落,他摇摇晃晃向赌坊走去,将要埋进一只脚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衣裳。 展抒怀踉跄着被霍皖衣一路拖到邻近的酒楼里,雅间的门落上锁,展抒怀身子一轻,将就着趴在桌上不动了。 霍皖衣也不着急,慢慢坐下身来,斟了杯冷茶,执杯直直将茶泼在他脸上。 “啊!”展抒怀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有刺客!” “有刺客?展抒怀,你在梦里是什么皇亲国戚,需要我帮你喊几句救驾么?”霍皖衣的声音在他对座响起,清清冷冷,带着点儿嘲弄笑意。 展抒怀浑身一抖。 他醒了醒神,抬眼看了过去,顿时瞪大眼睛:“……霍、霍兄,你怎么在这里?” 霍皖衣道:“是我将你带过来的,我当然就在这里。” 闻言,展抒怀四处看了一圈,脸上的神情还有几分不可置信:“我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方才。” “……你把我带来的?”展抒怀错愕不已。 “这有什么不可以么?”霍皖衣反问。 “也没什么,”展抒怀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有如此神力。” 顿了顿,展抒怀嘿嘿一笑:“难道你也会点儿武功,有什么内力之类的……” “没有。”霍皖衣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 展抒怀纳闷:“那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把我带上来了?” 霍皖衣道:“我也没有想到,展兄,我只是稍微用力拽了你一把,你就直接跟着我走了。就连上楼,你都不忘记要自己提着衣摆,倒是省了我很多功夫。” 展抒怀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我?自己?啊?” “展兄自己也不知道?”霍皖衣状似讶然道。 展抒怀摇头:“我很少喝醉,根本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 霍皖衣抬手挥了挥身前,将无形的酒气挥散:“都说一醉解千愁,展兄是别有心事才会饮醉?” “那倒不是,”展抒怀打了个酒嗝,“我是心情好。” “哦?” “嘿嘿嘿……”展抒怀神神秘秘地笑,压低声音道,“我和莫首富互通信件,已经商议好了,下次莫家要是有什么新东西,都先从我手里出……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嗝,我怕是要发大财了!” 霍皖衣恍然道:“原来展兄也快是个富可敌国的有钱人了。” “哪里哪里。”展抒怀嘴上客气道。实则脸都快笑开了花。 “可是展兄能有今日的好事,是否也该算霍某也有功劳?”霍皖衣转而发问。 展抒怀不假思索:“当然有,要不是霍兄仗义——” “那再好不过了。”霍皖衣打断他的感叹,直言道,“我需要展兄帮我查一个人。” “好说好说。”展抒怀大手一挥,“你要查谁?” “忠定王,高瑜。” “……” “展兄怎么不说话了?” 展抒怀道:“我彻底酒醒了。” 他收敛笑意,清了清嗓子,诚恳道:“男人喝醉酒说的话不能算数,霍兄就当我没答应过。” 霍皖衣道:“我只知道酒后吐真言。” 展抒怀也直接道:“我真不敢啊。” “哦?这就不敢了?” “……我、我跟你说啊,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展抒怀道,“忠定王,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我上次帮你查陶公子,帮你找医书,那都是我努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像王爷这样身份的人,我怕自己还没查到什么,先就没命。” 霍皖衣倚在座椅上,淡淡道:“可是先帝已经驾崩,现在的天下姓叶,不姓高。” “但他还是王爷啊!”惊叫一声,展抒怀又放低声音,“瘦死的马比骆驼大。” “……” 静了片晌,霍皖衣缓缓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啊?”展抒怀愣了愣,“啊、这,你看,我都喝醉成这个样子了,你有什么话下次再和我说罢!我先走……” 眼看他起身就要离开,几步便走到了门前,霍皖衣神色不动,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做好这件事,说不定展兄还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正对着眼前的房门,展抒怀紧咬牙关,半晌,深吸口气,又折返回来坐下。 他无疑被霍皖衣捏住了命脉。 单单一句话就能将他吸引得舍不得再走,展抒怀直叹气:“你赢了。我都装得那么不在乎了,你怎么还敢用这种事来和我谈条件?” 霍皖衣秾艳的眉眼间萦着几分笑意。 “因为我还算了解展兄。”霍皖衣理所当然道。 展抒怀问:“你了解我什么?” 霍皖衣道:“你忘不了你爹。” 展抒怀带着醉意的眸子一瞬清醒,瞬息落寞,他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道:“啊?我忘了。” 霍皖衣道:“想要报仇,就要付出代价。其实展兄已经是个很聪明的人,你知道自己无缘科考,也没有入朝为官的心思,太平盛世,你又不能闭着眼睛就建功立业,掌握权势。于是你选择从商,富可敌国说来是金钱,实则也是权势。” 竞夕成灰 第74节 “霍兄什么都知道,我瞒不过你。”展抒怀神情不甚自然,“你先说说,为什么查忠定王爷的事情,会让我能见到陛下?” 霍皖衣眨了眨眼微笑:“因为我怀疑让我大试落榜的张大人背后——就是这位忠定王。” “啊?” 展抒怀这次是真的惊讶,他语无伦次道:“那、那这,你们,我,不是……那他不就是那什么……” 霍皖衣道:“他很可能指使张其然搅乱此次的大试,再遣人将张其然暗杀灭口,他做这些事必定有所图谋,你说,一个闲散王爷,再进一步也就是帝王。他除了图谋那个位置,还能图谋什么呢?” 展抒怀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他实在是吃惊:“那他怎么早不干事,现在才来捣乱?” 霍皖衣道:“他怕,怕先帝觉察到他的野心,先一步下手为强……你看,像他这样的人,只会欺软怕硬,实则是个懦夫。” “你这么说我也明白,”展抒怀面露难色,挠着头道,“但是……我觉得吧,这个欺软怕硬里面,我一个小小商户,应该也在被欺负的范围吧?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软——” “展兄……”霍皖衣不轻不重地打断话语,沉吟片刻。 他倾身凑近,低语道:“你怕什么呢,他都是个心有谋逆的反贼了,自然而然的,你的靠山,也就变成了陛下。” 展抒怀恍然大悟:“好像也是啊!” 作者有话说: 无语,刚刚看还挺早怎么突然五点半了(惊) 展某: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霍美人:你难道不是吗? 展某:用我的时候叫我小甜甜,不用我的时候就说我是工具人(泪目) 第64章 劝告 大试重开,盛京城内一连又热闹了几日。 临近放榜的时辰霍皖衣却还留在屋中。 他难得有些犯懒,倒卧在窗台边的软榻上小憩。 从小试开始,事情就是一桩接着一桩,现下能得几分清闲,已然不易。 但是再想要清闲都不得清闲。 因而霍皖衣只来得及休息了片刻,府苑的大门就被人敲得砰砰作响,甚至还伴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 ……是传信的人到了。 霍皖衣叹着气走下软榻,去门前打开大门,一眼望去,原本寂寥冷清的府邸门口,现在可谓是人头攒动。 见他出来,站得最前面的褐衣男子立时大喊出声,连连道:“恭喜呀!恭喜霍头名……您此次大试,又得了头名啊!”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喜讯。 报信的人也就是要讨一个喜银。他说完话,双手伸来,眼睛直溜溜盯着霍皖衣。 规矩向来如此。 霍皖衣将早就备好的喜银放进他手里。 这人一箩筐的好话顿时脱口而出,一听之下便知晓是下了好一番苦功,否则也说不得这般流利。 走完这必要的流程,一众人也开始跟着恭维,左边要头名题个字聊作纪念,右边的又高喊作诗,其中更不乏张口闭口便是“状元之位唾手可得”的夸赞言辞。 霍皖衣含笑谦虚几句便委婉送客。 目送那些人依依不舍回望了数次,又不得不远离的背影,霍皖衣轻笑一声,转而关上房门,从另一条小巷离去。 他所料不假。 若他现在不走,一会儿还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拜访他这位“榜首”。 一连两榜被定下头名,再近一步,那便是金殿传胪,三元及第——就算不是,为了新帝登基后的头次科举,这个彩头就算他不要,也会有人抢着送上去。 尤其是浸淫朝堂多年的官员们最是心照不宣。 无论大家是否心知肚明,霍皖衣将会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状元,怎么看都是触手可及的事。 是以这座府邸迟早会被前来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不如先行离开,权当作是避难。 出了巷子,大街上人潮涌动,并无人留意到霍皖衣的身影,反倒是他行走途中,忽而瞥见梁尺涧站在皇榜前,一身宝蓝长衣,广袖流云,好似翩翩谪仙。 霍皖衣走近唤他:“梁兄。” 梁尺涧回头看来,笑道:“原来是霍兄……听闻霍兄在此次大试也得了头名,报喜的人怎么没把霍兄府邸的门给堵上,反倒还让霍兄上街来了?”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避开他们。”霍皖衣又问,“梁兄在看什么?” 梁尺涧答:“看我是否榜上有名。” 他虽是这般回答,霍皖衣却留意到他的手中多了串不曾见过的珠链。 察觉到霍皖衣投来的目光,梁尺涧道:“……霍兄若是想问,那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罢。” 对坐于盛京的酒楼雅间,当着霍皖衣的面,梁尺涧将手中的珠链放在了桌上。 霍皖衣道:“这串珠链看起来做工精巧,不是寻常物件。” 梁尺涧含笑应道:“然也。” 他指尖还停在珠串间轻轻抚摸,神色竟生出几分陌生至极的寂寥。 “这是我赠给一个人的礼物。”他说。 霍皖衣怔了怔:“赠出的礼物怎么又回到了梁兄手中?” 梁尺涧道:“霍兄问得如此直白,反而让梁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什么梁某自己也不知道。”梁尺涧像是笑着般说道。 霍皖衣问:“是不知道,还是梁兄心知肚明,却觉得知道得还不够多?” 梁尺涧哑然:“何必将话说得这般明显呢。” 他拿起珠链反复拨弄其中,叹道:“三年前,我在一个地方救了一个人。我将这串珠链赠给了他——现在他将它还给我。仅此而已啊。” 霍皖衣道:“这些珠串如此圆润,当年也该是梁兄的贴身之物。” 梁尺涧眨了眨眼:“不过它从前有什么意义,如今被还回来,便也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在梁兄心中此人十分特别。”霍皖衣淡笑。 梁尺涧道:“已经不特别了。” “哦?” “这三年来我已将事情做得足够多,”梁尺涧弯了双眼,语声带笑,不闻半分悲伤,“他接受了,又怀疑我的真心。我不喜欢这样。” “我认为自己的真心十万分的宝贵。”他放轻声音笑着说话,“所以他不要,我也不会继续给。哪天他又想要了,我也不会再给。” 霍皖衣睫羽微颤,亦露出个含笑的神情:“梁兄倒是冷静自持。” “梁某的家训就是如此。” “可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霍皖衣沉吟道,“梁兄付出的这么多个日夜,只能就此一笔勾销么?” 梁尺涧笑道:“难不成我还要他还什么债?我曾经如何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如今又如何选择,依然是我自己的事。或许他欠我,但我不在意这些事了,便也无所谓他有没有亏欠我,又该不该来偿还。” 他这番话语说完,霍皖衣静默许久,道:“梁兄说得不错。” “还是该来说说霍兄。” 梁尺涧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霍兄今次得了头名,过些时日的殿试,只要霍兄不出大错,必然名列第一,成就本朝的第一个三元及第。” 霍皖衣浅笑:“梁兄果然也懂其中关窍。” “然也,”梁尺涧随手将珠链甩在一旁,抚着下颌道,“那位张大人稀里糊涂送了命,朝堂纵然乱了一阵子,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的言语里还有下文。 只是引而不发,两人对视片晌,相视一笑。 霍皖衣道:“若是与我们所想不差,那以梁兄此次大试第三的名次,殿试中你我怕是要被先后唱名了。” 梁尺涧立时配合拱手:“霍状元。” “小心隔墙有耳,”霍皖衣笑着还礼,“梁榜眼。” “……你说我们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知晓,岂不是要说我们德不配位,才不配名。还未通达殿试,就先将自己的名次给算好了,半点儿都不谦虚。”梁尺涧轻咳一声道。 “那又如何,难道以我的文采,我不配做这个状元?” “哪里哪里,”梁尺涧连声惭愧,“霍兄的自信,梁某不及十分之一。” “真要说来,我还是借了此次科考的光……否则怎样能说我便真的能三元及第。” 梁尺涧道:“纵然不能是三元及第,金殿传胪时,霍兄被陛下钦点个状元,那也是名副其实,绝无半分虚假。” 霍皖衣道:“梁兄高看我了。” “非也非也,不过霍兄亦莫要掉以轻心,今次的大试,上虞府内可是由谢相大人监考了一日。”梁尺涧说至此处,深吸口气,放轻声音道,“据说那日监考,竟有六名学子因为太过紧张惧怕,握笔都成问题。尤其被谢相一看,那是诗也做不出,字也写不来了。” “……梁兄的意思是?” “能在这一场中留下文章的人,心思智慧都不可小觑。” “看来谢相吓到了不少人。”霍皖衣笑道。 “不止是吓到了,”梁尺涧挑眉,“还有人答着题,突然膝盖发软跪倒在谢相面前的。” “谢相又不是豺狼虎豹,他们怎么会这么惧怕?” 梁尺涧意味深深地微笑:“凡是知道新帝如何登上皇位,那段时日又有谁在以什么手段辅佐……霍兄便会知道,这些做贼心虚的人见到谢相,怕是满头满脑都是被凌迟处死的惨像,哪里还能细细作答。” 意有所指的一番话响在耳边,霍皖衣捻着指尖,定定看了梁尺涧片晌。 他含笑发问:“听梁兄的意思,莫不是要劝我莫要与谢相大人走得太近?” 梁尺涧道:“我知晓霍兄才情高绝,能得到谢相垂青,也实属寻常。但正因如此,霍兄才更应该时刻警醒——谢相能走到今日,坐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便绝不是个只会爱才惜才的人。” 竞夕成灰 第75节 才高有能,便要为掌权者所用。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亦是种道理。 越是有才情智慧的人,越被看重,而这份看重之间,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计其数,绝非付出一星半点儿就可达成心愿。 梁尺涧生在梁氏,虽不及刘氏富贵,有着当朝丞相坐镇家族,却也是看过无数波谲云诡的险恶算计,更见过许多复杂人心,谢紫殷是个权臣,手段诸多,且足够心狠。 正因为他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谢相有多危险,才会冒着危险来劝告霍皖衣。 霍皖衣想,这位梁兄,实在是为人清正,是个彻头彻尾的君子。 若是有朝一日被梁尺涧发现他和谢紫殷的另一种关系,不知这位君子的脸上该是个怎样的神情。 他思及此处,失笑不已:“梁兄的劝告,霍某铭记在心。”他笑着答话,又道,“只是如果谢相强权压迫,霍某纵然想逃也逃不过。” 梁尺涧道:“梁某会竭尽全力相助。” 霍皖衣轻咳一声,偏过头去,忍笑道:“那霍某便期望着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强权压迫? 与其说这些,不如说他只会被谢紫殷压着。 作者有话说: 梁神:谢相不是好人。 霍美人:你说得对。 :关于梁神失恋的这件事。 梁神:从此成为事业批。 展某:放弃吧,你卷不过霍皖衣。 梁神:? 第65章 相心 “霍公子请看……这幅《流萤春夜图》可是百年前的名家真迹,小可祖上珍藏多年,只为一等有缘之人……本以为百年过去会明珠蒙尘,没想到竟在这盛京让小可遇见了霍公子这样的人才。” 说话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不顾周遭人的脸色神情,自顾自继续:“自知道霍公子连中两次头名后,这幅画便给小可拖了个梦,言称它流落世间,唯有才德兼备,绝妙无双之人才能成为他的主人。” 他说到这里,情真意切道:“霍公子就是这个人啊!” “嘁——”身后传来声明显的嗤笑。 “你笑什么!”那人捧着画怒目而视。 “我笑你编故事编得假,”发出嗤笑的人毫不退怯地接话,“霍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凭你三两句花言巧语,就会相信这幅画是什么名家真迹?” “你凭什么说我的不是?!” “我凭什么?”此人转过身,从侍女捧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掸开,得意道:“因为我的这幅《雪松图》才是真正的名家真迹,这是两百年前徐道子所画。至于你的这幅《流萤春夜图》么……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可见并非是什么名家大作。” 那人气得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这可是我祖上收藏许久——” “你祖上可要被你气死。”这人摇头晃脑出声打断。 “你、你说什么!” 这人道:“你祖上收藏的东西,你说送人就送人,可见你是个不孝子孙。呵……我劝你有心思还是好好儿把家里的事情做好,莫要学别人来送礼。你配么?” 那人“呸”了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是来送礼的,你难道就比我高贵?” “诶……我送的是名家真迹,自然要比你高贵。” 另一方站着的人影不由接话:“你们送的东西都不如我送的。” 那捧着画卷的公子哥转头看了过去,神情不悦道:“你送的是什么,能胜得过我?” 这人身穿黑衣,眉眼冷峻,虽然遮住了脸庞,却还是不掩他的英挺面容。 他站立于厅堂间,笔直似一束松柏。 暗卫十一道:“我奉命前来,赠给霍公子一件奇物。” “奇物?” “什么奇物?” “不要在这儿说大话了!”那公子哥嗤笑,“除非你送的是什么龙眼凤羽,否则哪一个算是奇物?” 暗卫十一瞥他一眼,不置一词,只抬手招呼着随行的婢女送上礼物。 那奇物也被放在托盘里,呈到霍皖衣面前。 周遭的人嘴上再不屑惊奇,也还是伸长了脖子来端详这究竟是什么奇物。 暗卫十一冷声开口:“此物乃我家公子精心为霍公子准备。” 说罢,他直截了当揭开那片红布。 “这、这是……” “好一尊白玉莲座!” “快看,那莲座边角环绕的,莫不是夜明珠?” “……真是好大的手笔!”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响起,暗卫十一眼神平静,不见丝毫得意。 霍皖衣蹙起眉心。 暗卫十一道:“霍公子放心,您担当得起。” 霍皖衣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片刻:“你们公子还有话要说么?” 暗卫十一恭敬道:“公子说……待霍公子高中状元,他会再赠一份厚礼。” 这座还算偏僻的府邸热闹了许久时候。 等霍皖衣将最后一位前来拜访的人送走,闭门谢客,天色都已昏沉变暗。 如果他身在世家大族,反倒不必经受这么多人的巴结。 因而仅是平时的身份,就已为他杜绝了许多本可以不必接受的巴结。 他紧紧关上大门,正要离开,门扉却又忽而被敲响两声。 霍皖衣道:“若是前来拜访在下,还请明日再来,如今天色已晚……” “我来拜访不可么?”隔着一扇门,熟悉的声音柔柔传来。 霍皖衣一怔,拉开大门迎着人进来:“相爷怎么来了。” 谢紫殷今日着了身素衣,仙风骨秀,如琼玉白枝,他被霍皖衣迎进院中,先回身闩好了院门,方道:“这处府邸应当是我为霍大人买下的,地契房契还放在我这儿,难道我不该想来便来么?” 霍皖衣眨了眨眼:“……相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答得有几分乖顺意味,引得谢紫殷看了他一眼,霜白的折扇落在颊侧拍了拍。 谢紫殷道:“话说得好听。” 霍皖衣道:“其实我一直说话都很好听,难道相爷不觉得么?” 谢紫殷笑而不语,执着折扇从他颊侧一直向下,滑过肩颈,没入衣襟里。 那把折扇将衣襟挑开,露出两道凸起的锁骨。 “……相爷想做什么?” 谢紫殷眉间的朱砂痣微微皱起:“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就算知道,也要问过相爷才是真的知道。” 谢紫殷笑了笑:“我听闻忠定王爷遣人赠了你奇珍异宝?” “听闻?”霍皖衣状似讶然,“什么传言会传得这么快……再者说,前来赠物的人可只字未提自己是忠定王的手下。” 迎上谢紫殷幽深双眸,霍皖衣侧眸浅笑:“相爷在我身边留了多少个眼线?” “一个……”谢紫殷慢慢道,“还是两个呢?” 折扇将衣襟拨得更开,谢紫殷探出手来,食指勾缠上他的腰间系带,歪着头又道:“也许是三个四个……?” 他们贴得越来越近,霍皖衣心头跳了一瞬,没能避开谢紫殷的吻。 幽寂的小院里,他像乘风而行游的雀鸟,明明天空无垠,却似被束缚翼翅,无处可去。 烛灯在黑暗中被火折子点亮。 懒懒靠着床榻,谢紫殷把玩着那盏忠定王赠来的白玉莲座。 霍皖衣就在他身侧昏昏欲睡,颈间痕迹凌乱:“若明日就是殿试,我这幅样子怕是见不了人。” “本相做事很有分寸,”谢紫殷调笑般接话,“就算见不了人,霍头名不也还是会被钦点状元,成就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 霍皖衣的声音轻了些:“……连相爷都这么说了,看来这状元之位我不想要也得要了。” 他明明是另外的意思,谢紫殷却好似不知道般,问道:“你不想要么?” “……想要。”他嗓音发哑,别过头去,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谢紫殷顺手丢下那盏莲座,靠下去与他贴近,轻声道:“高瑜和你说过什么?” “相爷是在问什么?” “你们交情平平,就算相见也谈不出什么,可他偏偏要赠你奇物,做得要说光明正大,却也还是遮掩几分,说他畏缩隐藏,偏巧我的眼线又什么都能看到。你说——”谢紫殷的声音温温柔柔响在他耳侧,“我该不该向霍大人求一个答案呢?” 霍皖衣只觉得颈后一片泛痒,他睫羽颤动,被谢紫殷从身后搂住了腰。 “忠定王想要我和他联手。” “联手?”谢紫殷沉吟道,“他以为你重回朝堂就能左右整个朝局?” 霍皖衣道:“听忠定王的口气,他应当还有些势力留在朝堂上,虽说没有多大气候,却还是能起一些作用。” 谢紫殷轻笑:“那他与你联手,想要对付的人是谁呢?” “……谢相大人明知故问?”霍皖衣反问。 谢紫殷懒懒的语调里透出些许无辜:“我怎能是明知故问,我派遣出的眼线又不能跟着霍大人走上马车,我又从何得知这场秘密谈话究竟谈的是什么。” 霍皖衣顿了顿:“忠定王与我联手想要对付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你。” 竞夕成灰 第76节 “果然是我。” 嘴上无辜说着不知道的人心中却早有成算,霍皖衣也不意外,对于谢紫殷日渐恶劣的性子,他好似已习惯了许多。 他又有些犯困,闻言打了个哈欠,闷在枕头里道:“相爷可别掉以轻心。” “我不会掉以轻心的。”谢紫殷笑着应他的话。 那只搂在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谢紫殷将他翻身压下,垂首在颈侧落了一个吻。 霍皖衣想也不想地求饶:“……相爷放过我罢,我就算是铁做的,也该被相爷折断了。” 他求饶得这么快,谢紫殷一顿,垂眸看他片刻,干脆下了床捡起扔到地上的那盏白玉莲座,靠坐在桌前道:“这份礼物忠定王确实是费了心的。这种品相大小的夜明珠,一颗也是价值十万两银子,这底座镶满,少说要用上百万两银。” “这么贵重?”霍皖衣讶然,他坐起身,隔着这几步距离与谢紫殷对视了片晌。 直到那双幽深的眼眸从上至下地在他身前扫过。 霍皖衣后知后觉地拢好衣衫,遮盖住身上堪称乱七八糟的痕迹。 朱砂色的痣在烛灯映耀间浸染艳色。 谢紫殷歪着头看他,意味深长地发问:“……你故意勾引我?” “我没有。”霍皖衣矢口否认,“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谢紫殷:“当真?” 霍皖衣轻轻颔首:“当真。” 谢紫殷笑了笑,将手里的白玉莲座往下一掷。 那盏白玉莲座被砸落在地,立刻四分五裂,镶嵌在底座的夜明珠颗颗滚落到四处。 谢紫殷道:“正好国库空虚,忠定王竟如此忠君爱国,至情大义,奉上百万两银子以充国库,本相动容不已。” 霍皖衣:…… 作者有话说: 咋回事..我就去吃了个饭啊!!又晚了_(:3」∠)_ 王爷:你清高,你了不起,我送出去的东西你说摔就摔啊! 谢相:百万两银子,你说你贪了多少吧。 王爷:这不是这篇文物价比较高吗,放别的设定我想都不敢想。 谢相:(笑而不语) 梁神:不是,我不是说谢相不是个好人吗,你们怎么滚一张床上去了。 霍美人:我失忆了。 梁神:? 第66章 玉生 芊织坊的大火好似绵延万里,无穷无尽。 它同侯府一起葬于火中。 霍皖衣不眠不休疾驰两日赶回盛京,越过城门,最先看到赤红泣血的苍穹。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那是先帝登基后烧得最烈的一把火。 霍皖衣松开缰绳下马,顾不上疲惫,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忽而顿住。 漫天的大火里,侯府几乎成了一座废墟。 安小侯爷就从火里一点点爬出来,爬下台阶,爬得满面血污,灰烬一身,养尊处优的双手断了指甲。 霍皖衣站在原地看着他挣扎。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因为霍皖衣杀了谢紫殷。 那也是安小侯爷第一次对霍皖衣发那么大的火。 霍皖衣还记得他看向自己时的眼神,不可置信,甚至于心痛。 安小侯爷问他:“你怎么忍心?” 追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霍皖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霍皖衣偏头避开那双眼睛的凝望。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安小侯爷并不了解我,所以一直以来,安小侯爷和我都不曾了解过。” “……好!霍皖衣,你好得很!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再也不要和你做朋友,本侯爷的知己至交里也绝对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他听到安小侯爷在身后大吼:“还有——霍皖衣!我恨你!” ……他这一生,究竟被多少人恨过? 霍皖衣数不清了。 在这句听过无数次的话语之后,霍皖衣离去的脚步顿了顿,他微笑着说:“是么,多你一个也不多。” 自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哪怕是在路上碰了面,也只会如见一个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再相见,再能开口相谈时候,竟是在漫天的大火里,他们今生会晤的最后一面。 …… 秋阳高挂,早朝却还迟迟未散。 张其然莫名身死,朝堂上的各位官员本就划分几派各执一词,如今大试结束,将要再行殿试,便又有人在朝堂上旧事重提,请陛下做个决断。 另一边又有官员上奏,言称张其然的儿子跪在皇宫门前,声声泣血,言称自己的父亲是蒙冤受害,闹得人尽皆知,非要讨个公道。 叶征高坐龙椅,垂眸看着阶下群臣,末了,目光落在了刘冠蕴身上。 画舫上筝曲悠悠,暗香浮动。 高瑜左拥右抱揽着妩媚女子在怀,神情无比惬意。 他就着端来的酒杯一口饮尽,哼笑道:“这世上确实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情。也没有用权做不到的事情。” 坐在他下方的年轻道士神色寡淡,眉眼清冷,闻言道:“施主超脱不去生死。” 高瑜不置可否:“你们道教不是不讲来世,只求今生?” “明性悟道,是谓我真。” “玉生道长颇爱讲些神神道道的怪言怪语,”高瑜随便在一侧的女子脸上亲了口,敞着衣襟,模样十分不正,“但你讲再多,也还是改变不了本王的想法。” 纵然他这样放浪形骸,玉生道长的神情还是不为所动:“贫道字字句句,为的是求真悟道,本心澄明。施主听与不听,信与不信,皆不在此范围中。” 高瑜道:“呵呵……本王就是欣赏玉生道长这一点儿,装得清高,其实只是还未遇到让道长动心的事物。等真的遇到了,什么求真悟道,什么本心澄明,都变成了笑话。人嘛……满足自己的欲望才是上道。” “凡人欲望,是人之常情。” “那道长说说,世上可有天意?” “信则有,不信则无。” 高瑜又是几声笑:“这话从一个道士的嘴里说出来,倒是更古怪了。不过就算这世上有天意,那天意也该擦亮眼睛,站在本王这一边。” “本王是命中注定的皇帝。”高瑜攥手成拳,沉声道,“本王会得到一切。” 晴光正好。 纵然只是在茶楼见面,梁尺涧也未忘规矩,赠来一支毛笔。 “梁某两袖空空,实在是送不出贵重的,”梁尺涧含笑道,“还望霍兄不要嫌弃。” 霍皖衣拿起毛笔端详片刻道:“梁兄所赠,哪怕只是一根青草,那也是重礼。” “哈……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话虽如此,可我与霍兄相隔却没有千里之遥,送青草也能算作重礼?” 霍皖衣道:“礼物不在贵重,心意到了就行。” 梁尺涧轻笑一声:“若我早些时日与霍兄结识,那前些时候遇见的烦心事便都不会有了。” “梁兄实在抬举我了,”霍皖衣将毛笔放好,“与我做朋友的人,十个里有八个会后悔。” “那不是还有两个。” “还有两个……一死一疯。” 他说话时的神情实在认真,梁尺涧怔愣一瞬,失笑道:“霍兄可把我给唬住了。” “听梁兄的口气,也不见多害怕。”霍皖衣道。 梁尺涧道:“也许是因为比起人言,我更相信我自己所了解的。哪怕我亲眼见到霍兄在我面前杀人作恶,我也不会就此以为霍兄便是这样的人。” 霍皖衣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状似随意地问:“梁兄就一点儿也不怕自己了解到的反倒是假的?” “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相信什么,什么才会是真的。”梁尺涧如此回答。 斜阳影顾而至,霍皖衣的侧脸镀了层光,让人分辨不清神情。 “我曾经或许有个朋友,”霍皖衣道,“只是他太天真,错信了我。” 然而梁尺涧只说:“人一生不可能永远都不错信于人。” 霍皖衣眨了眨眼:“梁兄说得不无道理。” 他们正自说着,忽听得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还不等人反应,房门便被猛地撞开,一道人影从屋外被推了进来倒在桌前,长长的额发遮住那双眼睛,只露出白皙的下颌。 “你这个妖道!妖言惑众!老子在这里好好吃着茶,求你给老子算卦了吗?!”推他进来的人壮实高大神色阴沉,仔细看去,眼睛里还藏着几分慌乱。 他在这里怒吼发狠,茶楼的掌柜和小二连忙前来安抚,一人扶起倒在桌前的道士,一人拉住壮汉的胳膊。 竞夕成灰 第77节 掌柜苦着脸道:“两位都是茶楼的客人……要是有什么误会,也请莫要在茶楼里这般……都吓到别的客人了。” “哎唷,”店小二瞪圆眼睛看着霍皖衣,着急忙慌道,“掌柜,这雅间里坐着的是霍头名啊!” “霍头名?那个霍头名?!”掌柜被惊得破了音。 赶来看热闹的客人们也齐齐将目光投来。 先前动手的人眉头紧皱,目光从左到右扫过,挣开掌柜的双手,大步走来道:“老子不知道什么霍头名!这件事反正也和你们没关系,谁也别来打扰老子!” 说完就伸手来抓那位道士。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人,就先被梁尺涧紧紧拽住了手腕。 他一惊,用力挣脱,却觉得手臂酸麻,使不出半点儿力气,反倒被这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越拽越紧。 此人脸色大变:“……你、你你你松手!” 梁尺涧下意识松开手道:“抱歉,失礼了。” 莫说此人,就连梁尺涧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双只会写词作画的手,是何时有了这等力气。 他挡了这次,那人的底气泄去许多,勉强道:“……既然你们要为他出头,那、那就算了!”话音落下,竟像是落荒而逃一般离开。 闹起事的人走了一个,便没了热闹,更何况这位霍头名显然不想与谁结识一番,众人都悻悻离去,只有掌柜多问了几句话,不出片刻,小二带着店中最好的茶水来赔罪,好话说了又说,见霍皖衣没有为此动怒,才松了口气离开。 如今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霍皖衣不曾开口,那位玄衣墨发的道士轻轻抬头,额发散开,露出一张清冷似雪的脸。 此时此景,本该是有人出口道谢,可这道士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梁尺涧的身上,看了许久也未发一言。 被这样一双眼眸看着,梁尺涧怔了怔:“……道长认识我?” 哪知道士说:“从前不认识,此刻开始便是认识了。” 梁尺涧道:“……敢问道长此话是何深意?” “贫道玉生,乃太极观第三十二代弟子,”这位道号玉生的道士微笑,他转过头,终于看向坐在一侧的霍皖衣,“霍公子,您认识贫道的师弟,她道号玉阳,俗名丹洛。” 霍皖衣颇有些讶然:“你就是太极观的下一任观主?” 玉生摇首道:“是与不是,皆看人生命理。” 梁尺涧忽而问道:“玉生道长名号应十分响亮,怎么还会被人……?” 他语意未尽,该问的却也都问出口来。 玉生淡漠的眼睛凝望而至。 “贫道只是在街边看见他作恶,所以跟上来告诫他,莫要多行不义必自毙。谁知他恼羞成怒直接动手,贫道不察,才会惊扰了二位。” 顿了顿,还不等梁尺涧说话,玉生又道:“然而就算今日没有此事,我也还是会与梁公子遇见,因为我与梁公子有缘。” 作者有话说: 他来了,他来了!他——我不说他是什么人。 来猜一猜。 玉生道长是什么: a.好人 b.坏人 c.亦正亦邪 d.疯批 第67章 殿试 “杨大人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杨大人回过头看去,见到同僚一身官服,手里捧着卷宗站在廊柱前,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是孟大人啊,”杨大人掸了掸衣袖,不太自在道,“也没什么……只是殿试快至,家父又在旧事重提,说我做官太早,反而丢了能三元及第的机会。” 三元及第何曾这般容易? 杨大人解释许久,反倒被指责“不求上进”说了一通。 明堂殿本就事务繁忙,头顶又压着个性子古怪的谢相,是以杨大人难得忙里偷闲逃了出来,一个人静静呆在廊前。 孟大人听罢,眉眼带笑道:“杨大人也别太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伯父越如此说,越是因为相信杨大人的风姿仪度不输他人,或许话语不甚悦耳,心却是为杨大人所想的。” “再者说……”他转移话锋,低语轻轻,“你我都还年轻,前景大好,若是伯父再三提及,惹了杨大人不快,孟某的宅邸纵然不甚宽敞,亦能让杨大人住得安心。” 一番交谈之后,二人辞别,孟大人捧着卷宗一路疾行,穿廊而过,踏入了明鹭殿中。 殿内明光熠熠,两侧侍立着宫婢内侍,绕过两扇巨大的山水屏风,孟大人见到了坐在桌前的谢相。 他双手递出卷宗,就势俯身:“请相爷过目。” 那只手便隔着案桌探来,随便取了一本奏折:“余下的放在这里便罢。” 孟大人应声说是,将卷宗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往后退去。 正要离开时,谢紫殷忽而询问:“孟大人在明堂殿多久了?” “回相爷,整两年。”他立时躬身施礼,字句清晰应答。 谢紫殷又问:“杨大人呢?” “与下官一样也是两年。” “哦?”谢紫殷翻开奏折轻笑,“一直留在明堂殿,是否会觉得太不公平?” “下官不曾这样想过。”应答的声音凝重许多。 谢紫殷道:“这么说来,孟大人是愿意任劳任怨——在这明堂殿做一辈子的录事官员。官居六品,便是孟大人毕生所求么?” 饶是孟大人自持冷静,还是被这句莫名而出的问询惊得心颤无措。 “下官……” 谁知谢紫殷却不听他言语,蓦然莞尔。 “怕什么,本相又不是豺狼虎豹,还能因你答错一个字便要治罪于你?” 那张俊美的脸上不分喜怒亦不明神情,静了片刻,谢紫殷道:“若我是孟大人,就绝不会甘心只做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人想要得到什么,便需为此努力。孟大人以为呢?” 话虽如此,落在孟大人耳中,反倒让他心神一松。 “谨遵谢相大人教诲……”他恭敬应声。 待孟大人离开,一直坐在旁边的官员迟疑着出声:“……相爷为什么要对孟大人说这些?” 闻言,靠坐在软榻上的谢紫殷淡淡一笑,手中抚着印章道:“朝堂会越来越乱,各方势力之间的擂台会越摆越多……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培植属于我自己的势力呢?” 他一番话语情真意切,好似心中想的就是这般。 殿试那日盛京依旧下了一场雨。 似乎是缘分使然,霍皖衣从这熟悉的长巷穿过时,又一次望见那些花叶连枝。 江山换了主人,风景依稀如昨。 霍皖衣眉目秾艳,一眼看过那些风景,面上就显出几分笑意。 大臣们各站两方竖排作列,皆是朝服戴冠,不怒自威。 人群就站在含元殿的长阶之下,学子们停住脚步,齐齐向着君王所在的含元殿跪地叩拜。 直到诸位学子站起身来,便有内侍高声宣读殿试规则,直至消息通达内外,学子们高声应是,方才各自归位。 霍皖衣的位置在正对着含元殿的地方,亦是百官所能望见的最前面。 他是两榜头名,不出意外,便是本朝的第一个三元及第。此般殊荣,任谁见了都眼红不已。 内侍又一句高声唱喏。 霍皖衣将此次殿试的题目在桌上铺展而开,垂眸观视,不由得一怔。 与含元殿外紧张地奋笔疾书的考生们不同。 殿内冷冷清清,绕过一侧的隔门,才可见到帝王的身影。 叶征正与谢紫殷隔桌对座,落子设局。 刘冠蕴亦在其中,不过却是手捧书籍,不曾分神去看那棋局走势。 “你出的题也太难了些。”叶征拈子抱怨,“若是谁都答不出来那该如何是好……就算答出来了,答得好便罢,若是答得不好,朕点人做一甲,都觉得害臊。” 谢紫殷执子放下,不为所动道:“陛下何必忧心,要是谁都答不上,也是他们该羞愧,而非陛下。” “你就不怕霍皖衣也答不上来?”叶征问。 “臣怎么会怕呢,”谢紫殷漫不经心地封堵出死路,在叶征满口的‘这盘不算’里轻笑,“臣之所以出这些题,难道陛下不知道是臣刻意刁难他的么?” 叶征干脆伸手将棋局打乱,见谢紫殷神情依旧,叶征心神放松,笑意盈盈地重新开了一局,落下第一颗棋。 “朕知道,”叶征偏头看向刘冠蕴,扬声道,“刘相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朕要他引经据典,他倒好,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典籍’,非要出个这样怪的题。” “深山狐见一物,以为神仙,叩首千次不得应,遂化魔作恶,涂炭生灵,百余年后,狐旧地重游,再进深山,惊又逢此物,怒而击之,反受其害,当场恶毙而亡。此物曰,苦守百年,幸尔为祸苍生,造化大功德。” 谢紫殷语声缱绻,似吟诵笙曲一般,将自己此次殿试列下的题目重读了一遍。 “谢相大人若是出家求道,方是前途无量。”刘冠蕴捋着胡须笑道。 叶征道:“那朕可以为谢卿建一座新道观。” “谢过陛下抬爱,”谢紫殷亦是笑道,“臣满心七情六欲,对出家可没什么兴趣。便不劳陛下破费了。” 叶征古里古怪地看他一眼,嘀咕道:“你让朕破费得还少么?” 纵然是说得小声,此间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声响可谓落针可闻。 “那都是陛下自愿的。” “……朕开始后悔了,”叶征叹息,“刘相是个和事老,只会坐在这儿两不相帮,朕一人对你一人,那还勉强算得公平。要是等你的心肝宝贝儿入了朝,朕就是一个对两个……自古双拳难敌四手——” “咳咳。”刘冠蕴忽然轻咳出声。 “……” 叶征的那句‘手’字出了口,余下的话语便被他生生咬紧牙关吞了回去。 竞夕成灰 第78节 “朕什么也没说。”叶征道。 此般棋局又来回行了两局,内侍进屋传讯,谢紫殷与刘冠蕴便站起身,从侧门而出,径自去了另一扇门后,穿行长廊,走进了审阅各位学子试卷的偏殿中。 依照此次的殿试规矩,阅卷考官由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八人组成,共同审阅此次殿试的所有考卷,将能入一甲的试卷依次排名呈上,由帝王钦点前三。 这如山高的试卷摆在桌上,几位尚书面面相觑。 “诸位大人还在等什么?”谢紫殷微笑出声。 礼部尚书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率先双手取出一沓试卷,找了个位置坐下,埋头审阅起来。其余几位尚书有样学样,也是各拿了一沓审阅。 然而两个丞相却如同甩手掌柜般,不审阅任何一张,反倒是阖眼休憩,颇像是不愿过问的姿态。 如此六位尚书熬得双目通红,审阅了整整一日,期间用膳喝水都是囫囵而就。 直到第二日深夜,方将试卷分门别类堆叠好了,老老实实递到了谢紫殷与刘冠蕴的面前。 刘冠蕴也认真看了几张,点头道:“本相自然信任几位大人,这二甲三甲便不用动了。” 他说完,只伸手将排在榜眼的那张试卷抽出,放在第四位上,才又闭上眼睛,一幅万事不管的模样。 尚书们面露苦涩,胆战心惊地将挑选出的试卷递到谢紫殷身前。 谢紫殷伸手拨弄几张,随手抽出张试卷,问道:“这是谁写的?” 工部尚书抬起头瞥了眼,一看之下,差点吓得心都飞走,眼角余光觑着刘冠蕴道:“是、是梁学子所作……” 谢紫殷轻笑一声:“梁学子的文采本相素有耳闻,如何担当不起榜眼的位置?” “……这。” “怎么能将梁学子的卷子放在第四名?”谢紫殷面露不悦,“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几位尚书的眼里都快流出眼泪,一个比一个委屈。 哪怕谁都知道这卷子是刘冠蕴自己放到的第四名,可谢紫殷这么说了,谁也不敢顶嘴——难道谢相没看到么,那当然是看到了的。 两位丞相之间有什么,他们就算是六部尚书,二品大员,在丞相面前也什么都不算,更何况这是牵扯到科举的大事,给十个胆子也没人敢出言置喙。 于是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原本就被放在第二的卷子,从放到第四,又变回了放到第二,只次于最上面的状元试卷。 ……丞相心思海底针啊。几位尚书面面相觑,都是满目茫然。 作者有话说: 我怎么总是看错时间!无语。 新帝:我对谢卿太好了,殿试的题都他出啊。 刘相: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陛下太懒了。 新帝:你这是造谣!(恼) 梁神:我被演了。qaq 第68章 状元 纵使一甲三人名次初定,谁是真正的状元,亦要由帝王钦定。 叶征高坐龙椅之上,将三人的试卷一一看过,目光凝在探花的试卷上片刻,呢喃道:“……文子卿?” 内侍立时躬身应答:“回陛下,此人乃是勤泠人士,虽家世不显,在文人士子中却有些清誉。” 叶征又看向另一张。 “……这梁尺涧的名次……”他语意不明,也不知是觉得名次太高还是太低。 内侍道:“是谢相大人提上来的。” 原来是谢紫殷的意思。 叶征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刘卿啊刘卿,棋差一着啊。” 秋日气爽,殿试已过三日,今朝便是鲤鱼跃龙门,金殿传胪的大好时日。 霍皖衣身着公服,与梁尺涧、文子卿两人错落而立,鼓声动时,跪地俯首,叩拜施礼,身后遥遥一堆人影。 迎着含元殿长长陡峭的台阶,帝王坐于殿中,左右两侧站列官员。 叶征抚着龙椅的扶手,沉声唱名。 遥遥远远含元殿,内侍的声音高高传至:“宣——霍皖衣入殿觐见!” 八个字,决断了本朝第一次科举的结局。 霍皖衣扬声应和,起身,与梁尺涧对了片刻眼神,方撩衣上行,一步步踏上金阶,往人世间权利汇集的至中心走去。 含元殿。 作为先帝的宠臣心腹,霍皖衣权倾朝野,合该对这里十分熟悉。 然而并不如此。 对于含元殿,霍皖衣可说是陌生。 他是先帝见不得光的一把刀,自然身处黑暗。 赴早朝,踏入含元殿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趋近于无。 如今他未变名姓,未换容貌,正大光明以殿试头名的身份踏入殿中,如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之变化,令他心生感慨。 “霍皖衣……拜见陛下——” 他面见帝王,垂眸不直视天颜,跪地叩拜,起身拱手持礼,其气度泰然,叫诸多官员不由侧目。 最叫人好奇的莫过于谢紫殷的态度。 世人皆知谢相有从龙之功,简在帝心,为天子心腹,能求得的东西不胜枚举,堪称是只手遮天。其权柄之盛,当世罕见。 然而谢紫殷身有如此殊荣,却只向帝王求了一件事。 ——求娶被关在天牢里的霍皖衣。 霍皖衣其人,是先帝走狗,千夫所指之罪人,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合该受千刀万剐之刑。 但谢紫殷偏偏就是只求了这一件事。 不仅如此,帝王赐婚,便意味着霍皖衣并非没有名分,糊里糊涂嫁去相府,而是有名有分,领了天子旨意的正室。 古来断袖分桃之风不在少数,皇亲贵族亦有人钟情此事。 可是为一个男人求帝王赐婚,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然而无人敢言一字不是,无人敢说这有违天理——言官御史尚闭口不言,更何况他们? 纵是荒唐,也已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余地。 偏巧在霍皖衣为救驾身负重伤的时候,又凭空冒出个同名同姓的人,更是在科举中一朝得魁,先后做了小试大试的头名,是个闭着眼睛都会被钦点状元的奇才。 这实在太巧。 任谁的心中都有蹊跷猜想。 但在面对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时,他们都没有胆量出言质疑。 一个是当朝丞相,官居一品,帝王心腹,得罪了只怕是官运到头,连人头都可能不保。 一个又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量,得罪了亦是给自己凭空树敌。 就是如此,众官员对此三缄其口,权当这位状元就只是同名同姓。哪怕见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要装作自己没见到,能做哑巴,便当个哑巴。 心念无数,却也只是瞬间。 察觉到部分官员投来的探究目光,谢紫殷偏过头去,双眸扫过,就惊退了无数双眼睛。 叶征道:“你的文章做得不错。” 无需呼名道姓,帝王唱名状元,指点一二,是历来的规矩。 如先帝,唱名一甲时是三人齐入,只留一字“善”,便算是天恩浩荡。 新帝此番,可谓做足了礼贤下士之风。 霍皖衣再俯首叩谢。 叶征道:“你文章气度不凡非常,担当得起一甲头名,状元身份。传,今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话音将落,即有内侍高声再传:“传陛下谕旨,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传陛下谕旨,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声音飘摇回荡于含元殿内外,殿外人影绰绰,皆是闻声仰首,目光停在含元殿的金阶上。 梁尺涧淡淡笑起:“不知我与文兄,谁才是榜眼呢?” 文子卿跪在他身旁,闻言抿了下唇,冷声道:“不敢与梁公子相较。” “……这,”梁尺涧苦笑,“在下又改不了自己的出身,文兄何必因为我的身份而与我不再结交。” 文子卿看他一眼,调转回头,依旧是沉默不语。 待帝王二次唱名,内侍高声传唤:“宣——梁尺涧入殿觐见!” 这句在旁人听来合乎情理,毫无意外,一些与梁尺涧有过几面之缘的学子,更是在旁悄声道喜。 就连文子卿也是一派泰然,仿佛早有预料。 唯独梁尺涧满眼错愕,有苦说不出地指了指自己,在内侍的又一声传唤中,他认命起身,步步迈上金阶,走几步便叹一口气,半点儿没有成为榜眼的喜悦轻松,反而步履沉重。 进了含元殿,梁尺涧跪地俯身,叩拜帝王,直起身时目光哀怨地望了刘冠蕴一眼。 刘冠蕴捋着胡须,迎上他的目光,缓缓摇首。 两人之间眼神交汇,做了场无声无息的交谈。 “怎么我会是榜眼?” “……我尽力帮你往下放了。” 但是他们棋差一着,没算过谢紫殷的九曲心肠,不得不认命。 直至金殿传胪结束,含元殿中众人退出。 竞夕成灰 第79节 内侍继续唱喏二甲三十七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六十一人,赐同进士出身。 未得召见的进士跪在含元殿外,再度叩拜。 一甲三人则要穿花过廊,在盛京城中骑马游街,以示新帝贤明,人才济济。 霍皖衣被宫婢引去偏殿沐浴更衣,换上红色的状元袍服,佩玉戴冠,容颜绝世,似比一身红衣更艳,铜镜边上的芙蓉花雕也要为之黯然。 他绕过屏风,仅仅走了一步,就见到谢紫殷倒坐在罗汉榻上。 同样是一身红衣,一品大员的朝服颜色要鲜艳许多,其中金线勾勒,纹绣精致,腰间玉佩光彩熠熠,映耀而来。 若非如此,霍皖衣还不能立刻在这空旷的偏殿中看到谢紫殷。 四处无人,他走近了,话还未出口,人已然被谢紫殷拽进怀中,搂着腰倚卧在罗汉榻上。 “……谢紫殷!” 头冠被人取下,青丝缭乱散落垂在肩侧,才整理好的衣冠顷刻变得凌乱。 “谁在叫我?”谢紫殷在他耳边轻笑,唇落吻于颈间,带来丝丝密密的麻痒,“原来是霍状元啊……怎么,做了状元,脾气就变了许多,胆量也见长?” 这声调笑叫人一时失神,霍皖衣定了定神,放柔语调:“相爷冤枉我了,只是我还有事未做,相爷能不能等我游街之后再来?” 谢紫殷一手搂着他腰身,另一手轻抚他面颊,低声道:“状元郎姿容甚佳,这身袍服若是在别人身上,不过是区区一件衣服,唯有穿在你的身上,才算是珍奇宝物,世间仅有。” 霍皖衣道:“相爷还是让我先起来——” “何必着急,”谢紫殷反而将他压得更重,不由得他动作,“等你入朝为官,身边不知又要多几双眼睛,到时想要亲近,也不好亲近了。”语调竟有几分怅然。 霍皖衣有那么片刻被他蒙骗,却很快反应过来:“相爷在说笑么?以相爷的权柄,谁能和您抢?就算真想派眼线监视我,也要看看能不能胜得过相爷的眼线。” 谢紫殷哑然失笑:“状元郎这么聪明,我都舍不得让你和我做敌人了。” 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轻声道:“相爷究竟想做什么?” 谢紫殷的手指缠绕着垂落在肩侧的发丝。 倾身而来时,霍皖衣耳边映下些许热气:“等霍大人忙完这些事情……莫要忘了来相府拜访本相。” 还不等霍皖衣应答,谢紫殷又带着笑意添了句话。 听到这句难得的直白言语,霍皖衣一怔,耳边颈后立时泛起艳丽的红。 与这处偏殿截然不同的另一处偏殿里,梁尺涧与刘冠蕴两人对坐无话。 过了片刻,梁尺涧扶额叹息:“……是我太天真。” 刘冠蕴笑眯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尺涧,是不是忽然觉得这朝堂也不是那么无趣了?” “何止不无趣了,”梁尺涧苦笑,“我结识的人,一个因为我是刘相的表侄孙疏远了我,另一个倒好,背后的靠山竟然是谢相大人。” “本以为我不用大出风头,避开这一次科考的风口浪尖……结果倒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刘冠蕴老神在在:“谁让霍皖衣必然是三元及第,风口浪尖,自然要多一个人跟着倒霉。” 梁尺涧闻言,颇有些无奈:“可倒霉的人是我啊……” 作者有话说: 梁神:都是丞相!凭什么谢紫殷就这么厉害! 刘相:我是人。 谢相:我是鬼。 梁神:哦,那没事了。 第69章 缘由 华服玉带,白马佩花,霍皖衣一行人穿街而过,一路不知收去多少痴痴芳心。 他行在最前头,仰望天穹碧绿,高耸楼阁,香风四处来,秋日明明。 霍皖衣心想他确实钟爱这盛京的美景。 幼时无从抉择自己生于何方,去往何处,哪里是归宿尽头——在那个不愿提及的地方,他受过人生所以为最多的苦,直到他终于能决断自己走去何处。 自他来到盛京开始,便再也没有期盼过回去。 霍皖衣读过的诗句里有过那么一句话。 ——“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然而对于他来说,他不爱他的“故乡”,他喜欢盛京的繁华喧嚣,十年如一日般热闹,却不钟情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满城恭贺喜悦声中,他们三人穿街过巷,直至到了时辰,又得帝王召见,方勒马停步,随着内侍的带领重入皇宫。 傍晚时分,霍皖衣三人走出宫门,站在大街上沉默。 此处接近皇宫,无令者不得进入,还想看些热闹的百姓只能站得远远儿地继续看他们。 梁尺涧率先打破沉默,笑道:“这一路上多少人夸赞霍兄容貌,文兄气质……” 他话音未落,文子卿冷笑一声,拱手道:“霍兄,在下先行一步。”便直接离开。 “……”梁尺涧无言,眼看他背影渐远,深深叹了口气。 霍皖衣道:“梁兄,你把人得罪得好狠啊。” 梁尺涧颇觉无奈:“霍兄就别笑话我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骗人怎么还能有不故意。” 梁尺涧道:“……是是是,霍兄故意骗我,我也故意骗霍兄。” “你怎能如此说,”这下轮到霍皖衣讶然,“我骗你乃是形势所迫,是不得不骗,哪里像你,你又没什么仇家要你的命。” 梁尺涧叹道:“霍兄,我说不过你,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罢。” 他们再去那座茶楼,照旧挑了个雅间坐下。 茶水斟杯,窗户支起,楼下人群喧闹声响此起彼伏,秋夜清风渐凉。 霍皖衣抿了口茶:“我和梁兄都骗了彼此,也就是我们都没有骗彼此,不如……将这件事一笔勾销?” “霍兄所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梁尺涧靠在桌边苦笑,“早知道你我都在隐瞒身份,还不如不隐瞒了。” 他略微倾身,压低声音悄悄继续:“我知道你就是霍皖衣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霍皖衣道:“我知晓梁兄是刘相大人的表侄孙时,也很吃惊。” 梁尺涧摇了摇头:“我最不喜欢别人因为表叔公的缘故对我好,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不说我是什么身份。为了避免有的人能查出我的家世,我还会伪造……咳,造一些假身份供自己行走天下,结识好友。” 一直以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只有在文子卿这里,他不慎露出马脚,被文子卿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虽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君子贵在坦坦荡荡,而不是遮遮掩掩。 于是文子卿直截了当与他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从此就算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能直接将他当空气的。 思及此梁尺涧大感遗憾:“早知道那日就不去见表叔公。” 霍皖衣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早知如此,初识时就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文公子了。” 梁尺涧道:“可我就是不想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 哪怕是幼时,那些玩伴也总是顾忌他的身份,生怕得罪了他。 霍皖衣道:“我也明白梁兄的难处。” 某些方面来说他们还是相同的。 “我幼时不似梁兄这样千娇万宠,人人都担忧得罪了你……我小时候,”他语声带笑,不闻得一丝一毫的伤怀,“我也是与众不同,因而人人都是人,唯有我不是人。他们可以随意轻贱侮辱我,作践我。” “让我饿肚子这种事再平常不过,有时他们心情不好,便会来对我拳脚相向……那个时候,府里最卑微的下人都能辱骂责打我。” 霍皖衣垂下眼帘,又浅浅饮了口茶,他依旧微笑:“有时这些下人在别人面前受了气,便会在我身上加倍讨回来。活着于我而言,几乎是个奢望。” 梁尺涧一时哑声:“……霍兄,你……” 世上没有多少人知晓霍皖衣的过去。 因为等他们认识霍皖衣的时候,他已经是帝王的兵器,帝王的心腹,一个没有善恶是非,不懂得何谓情义的工具。 他为帝王铲除异己,为帝王构陷忠良,纵非他所愿,他的双手也还是沾着数之不尽的人命。 世人知道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孑然一身。 却不曾知道他是否也曾颠沛流离,狼狈不堪,几次三番命悬一线。 霍皖衣有些意外梁尺涧的反应。 他顿了顿,轻笑道:“梁兄不会是在为我难过罢?” 梁尺涧无言。 “梁兄不用为我难过,”霍皖衣语气轻松道,“我就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天下间不会有人比我更无耻。他们恨我理所应当,我也不在乎他们恨不恨我。因为我做事从不后悔,我的命就是比别人的命更贵。” 梁尺涧也不知有没有听。 这个谦谦君子,理应与他这种无耻小人划清界限,再不来往,免得一身清誉尽毁,以后传出个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流言蜚语。 看着霍皖衣的眼睛,梁尺涧一贯温和的眼神显得有些认真:“前些时日我就与霍兄说过,哪怕我亲眼见到霍兄在我面前杀人作恶,我也不会就此以为霍兄便是这样的人。” 他说得太认真。 霍皖衣忽而笑出声来:“……梁兄,你这话……当时说来听听便罢,明知我的身份,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梁尺涧不为所动,又继续道:“因为我那时还说了另一句话。我说——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相信什么,什么才会是真的。” 屋中静寂无声。 “我不认为霍兄是那种人,所以我不认为那是真的。”这句话却掷地有声。 霍皖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一直以来都承受旁人的怨恨恶意,天底下无时无刻不缺人咒骂着要他去死——他实在是太少听到谁的相信。 竞夕成灰 第80节 “可我的确就是那种人。”他十分认真地告诉梁尺涧,他做过的事情从不会说自己没有做过,他总会承认。哪怕他满口谎言,哪怕他说自己对旁人没有罪孽,不曾亏欠。 但他做过他就承认。他只认为自己欠了谢紫殷,所以谢紫殷要的什么他都会给。 而他还是有野心。 任谁处于他的境地,都更倾向于认命,又怎么还会心心念念重回朝堂,掌握权柄? 偏偏他要这样。 偏偏谢紫殷又纵容他。 霍皖衣想着自己本来就是个不能狠下心去死的人,越是这样,就越发惜命,只想着长长久久活下去,如同附骨之疽,就赖在谢紫殷的身边。 他不敢去谢紫殷的心里,他自己很害怕。 梁尺涧又深深吸了口气。 梁尺涧干脆伸手为他倒了杯茶,靠着椅背叹道:“我其实不该是榜眼。” 他移转了话题,霍皖衣也不继续纠结,转而追问:“梁兄此话怎讲?” “我不想做榜眼,也不觉得自己配做榜眼,”梁尺涧拍着额头,一脸的惆怅无奈,“所以我和表叔公说,希望他能在最后的时候,将我的试卷再往下放上几名,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甲,只要别让我落个同进士出身就好……” “也不是我看不起同进士出身的人,”他嘀咕了一句,“只是我好歹也是小有名气,背靠刘梁二氏,若我只考了个同进士出身,我是真的抬不起头来。” “原本这是万无一失的。” 梁尺涧再度看向霍皖衣,眸中幽怨:“但你猜我为什么还是做了榜眼?” 霍皖衣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但是他不妄作揣测,笑道:“因为梁兄文采卓绝,引得人人击节赞叹,非要让你名列第二?” 梁尺涧摇首。 他靠着椅背,双手覆面,委屈道:“是因为谢相非要给我提甲!” “你是不知道啊,”在这件事面前,梁尺涧毫无君子之风,提及便是满腹委屈怨念,“这是什么?本朝第一次科举,一甲三人必然是风口浪尖,官场这个名利场,哪儿能是轻松就能混出名堂来?做二甲三甲,好歹不起眼,进士及第的人却是无数双眼睛盯着,做什么都会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梁尺涧本身也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他如果是,怕是进盛京的第一天就会将自己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 他偏偏不是这种人,却做了榜眼。 梁尺涧放下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霍皖衣:“谢相亲手把我的二甲头名提成了一甲第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霍皖衣动了动唇。 梁尺涧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也知道这是风口浪尖,你一个人就算扛得下来,那也要费许多心神。我这个倒霉蛋身世不凡,考中进士就再也瞒不下去,干脆让我跟你一起站在这风口浪尖……这样一来,刘相的表侄孙,新科榜眼,是不是比你这个状元更厉害?” 人世间何其不公平啊! 梁尺涧唉声叹气:“想出风头的人没有出到风头,不想出风头的人被迫出风头。有苦说不出啊……” 作者有话说: 才到家呜呜! 霍美人:没有人关心我以前过得如何。 梁神:泪目。 展某:你有一个悲惨的童年,所以你成为了坏蛋。 霍美人:对啊。 梁神:我突然不想哭了。 第70章 贪欲 夜色越深,明灯煌然,高挂的灯笼随风摇曳,长街上行人渐稀。 霍皖衣二人走下茶楼二楼时,忽而见到了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玉生道长坐在角落的桌前,手中执杯,似在自斟自饮,双眼却已望向他们,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上次相见,这位玉生道长对梁尺涧留下一句“你我有缘”。没有前因后果,亦无签文明白,不清不楚抛下这句话,让梁尺涧糊涂了好一阵子。 如今他又与他们同一个茶楼相见,看这个模样,梁尺涧迟疑道:“……他是在等我们?” 霍皖衣轻笑:“应该是等梁兄罢……毕竟梁兄才是玉生道长的有缘人。” 梁尺涧怔了怔道:“我还不想出家。” 他先一步向角落走去,对上玉生清冷淡漠的双眼,梁尺涧撩衣而坐。 霍皖衣正欲告辞,玉生却是叫住了他。 待他们都落座在此处,玉生抬起手为他们斟茶,道:“恭贺二位得中一甲。” 会在这种时候重逢,梁尺涧不认为这是个巧合,且看玉生道长的种种表现,更像是刻意为之。他注视着玉生的动作,问到:“玉生道长在等我们?” 玉生含笑看他:“是,我在等梁公子,却没有一定要等霍公子。”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如果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不如先告诉我。” “霍公子归心甚切,”玉生颔首道,“贫道其实只想告诉霍公子一句话——莫要轻敌。” 笼罩在灯烛光亮中的茶楼人影稀疏,寂静冷清。 玉生的话语衬应在这样的景致中,无端透出危险的气息。 他们彼此对视片晌。 霍皖衣微笑道:“玉生道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玉生道:“霍公子既然明白了,贫道便也就放心了。” “玉生道长似乎很关心霍某?” “贫道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己之力。”玉生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却,“人之一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天地之浩瀚广袤,岂是蜉蝣可看长短?能少一桩遗憾事,便少一桩。” 相府里灯火通明。 霍皖衣回到府中,正巧碰见解愁带着婢女往书房赶去。 “夫人,”见到他的身影,解愁迎上来行礼道,“奴婢正要去给相爷送药。” 她未多说什么,霍皖衣却习以为常道:“那便把药交给我罢,我送去给相爷。” “是。” 解愁话音甫落,候在一侧的婢女已将托盘递来交给了他。 霍皖衣问:“相爷这段时日有没有好好喝药?” 解愁低头答:“回夫人,奴婢不曾见到相爷不喝药。”言下之意也就是好好喝药了。 苑里秋风渐渐吹拂而来。 霍皖衣道:“你们都自去忙罢。” 说完,他披着一身的秋风,快步向长廊拐角后的书房行去。 夜幕笼盖中的相府听不到什么声响,霍皖衣走在廊上,伴着衣摆扫过地板所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他的脚步就仿佛成为了相府中唯一的声响。 谢紫殷在烛灯金亮的书房里翻阅着还未审阅的奏折。 宽大的椅子正正让他靠坐得舒服。 谢紫殷懒懒地展开奏折,多数时候,都是兴致缺缺地按下印章,整个人都似失了骨头般倦怠懒散。 霍皖衣捧着药碗走进书房,也不去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直直走到书桌前,将药碗递了过去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抬眼看他,伸来的手却不碰药碗,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 “堂堂新科状元怎么还来为我送药?”谢紫殷低声调笑,“莫不是想借此向本相行贿?” 霍皖衣挣了挣,腕上的力道却收得更紧。 “相爷将药喝完再说。” “你倒是坚持。”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霍皖衣心底微松,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相爷不怕苦么?” 谢紫殷道:“苦够了就不会再觉得苦。” 沉默一会儿,霍皖衣状似随意地发问:“是相爷将梁兄提了一甲,让他做了榜眼么?” “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谢紫殷放下药碗,指尖在桌面轻点,淡淡道。 霍皖衣道:“因为梁兄说这都是相爷为了我才做的。” 谢紫殷不为所动道:“你是新科状元,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莫要被旁人的言语左右了自己的看法。” “相爷说得很是,霍皖衣受教。” 霍皖衣顺着这句话意应了声,又道:“可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纵然梁兄不说,我也还是会以为相爷是为了我。” 谢紫殷看向他,轻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了你做事?” 霍皖衣道:“那就当我没有资格吧。” 他看起来半点儿也不难过,反倒笑意更盛:“相爷才说莫要被旁人言语左右自己的看法,虽然相爷于我而言并非是旁人,但既然相爷想要我不被左右看法,那霍皖衣只有坚信自己心中所想,认为相爷就是为了我才会做这些。” “若是你的自信能用在你答题时候,想来这个状元要更贴切些。” 霍皖衣眨了眨眼:“难道我不配做这个状元?” 奏折堆积成一座小小山丘,谢紫殷将方才审阅完的奏折重新垒砌好,挂回毛笔,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换到旁边的罗汉榻上懒懒倒坐。 “配,当然配。所有学子于殿试上的作答都不如你。” “那相爷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可是殿试的题目确实作答起来稍显困难,”霍皖衣无辜至极,“难道相爷不觉得?” 那双幽深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瞬。 竞夕成灰 第81节 明亮烛光映耀着霍皖衣举世无双的容颜,如同朱笔添抹最夺目的那缕艳色。 “我自然不会觉得,”谢紫殷把玩着腰间玉坠,轻笑道,“因为是我出的题。” 霍皖衣道:“相爷刻意刁难我?” 谢紫殷讶然道:“你既然觉得是刁难,便是你读懂了。你若读不懂它,它又怎么能算是刁难。” “相爷不愿我三元及第,做本朝的第一任状元?” “哦?”谢紫殷含笑看他,“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否则为何要出这么难答的问题?” 谢紫殷道:“霍状元,进入殿试并非意味着你必然能得中一甲,我作的题,是难是易,皆是为了陛下,为了本朝的江山社稷,岂会是为了单独的某个人而作。” “相爷明知对我而言,它就是最难的题。” “能在答你最难回答的问题时亦胜过旁人,这难道不好?本相可是代你向陛下证明了,你的三元及第,状元之才,是名副其实、毫无虚假,你担当得起。” “你不向本相道谢也就罢了,”俊美脸庞的神情似笑非笑,“居然还要质问本相……可惜本相还为你挡了许多拜访的人,早知如此,就该让状元郎回自己的府邸,好好儿和旁人谈天说地,结交相识。” 霍皖衣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垂着眼帘,神色几分乖顺,好似本就是如此的模样。 “相爷说得对,都是我的错,”霍皖衣道,“是我误会了相爷,我说错话,我让相爷不高兴了。” 然而谢紫殷凝视他片刻,不禁莞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相爷不是想听我说这些?” 谢紫殷道:“与其听你虚情假意说这种好听话,不如听点儿有用的——你打算怎么和忠定王合作?” 忽然而然谈到正事,霍皖衣愣了一下,轻笑道:“相爷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他说的话是出自真心,没有半分虚假。 只是过往时候谢紫殷相信他太多,那么一日握住了虚情假意,之后的日子就再也不会去看霍皖衣是不是真心,有没有说谎,左右都是不相信。 可霍皖衣还是这么说了,纵然谢紫殷听罢,只是回以懒懒语调的一句:“哦?状元郎这么听本相的话,倒是让本相受宠若惊。” ——谢紫殷没有当真。 也许这个反应全在霍皖衣的预料之中,闻言,他抖颤了下睫羽,依旧微笑:“我在相爷面前毫无秘密,生来是相爷的人,死去就成了相爷的鬼,我不听相爷的,还能听谁的?” 谢紫殷终究笑了声,放在桌上的折扇被执起轻敲,好似敲响屋中一瞬间的沉寂。 “霍皖衣,你说,我对你是不是太好?”谢紫殷忽而问他。 他们四目相对过不知多少次,从那年初见开始,就已注定他们是彼此的劫难,无从避开,满沾爱恨欲念,波折横生,不死不休的无穷无尽。 他看着谢紫殷幽深无底的眼睛,应答的话语几有些忐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谢紫殷这样好过。”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他见识多少人,就多在意谢紫殷一分。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生来有罪,以前受过多少侮辱诋毁,责打惩罚,都只让霍皖衣更加想要活下去,站到高处,不再受这种苦。 唯有谢紫殷爱他。★咬幺☆ 那是第一个爱他的人,亦是唯一的,最后的一个。 他想要活着,也想要被爱。 正如先帝说人必然有贪欲,以为没有,只是想要的还未出现。 作者有话说: 他好爱他。泪目。 第71章 小舟 小舟乘湖,水间秋日遥映,波光粼粼,倒影两岸青树,间分几许枫黄。 霍皖衣与展抒怀泛舟湖上,二人对坐饮酒,闲来对弈。 只棋局对过两回,展抒怀说什么也不肯再来。 “我可下不赢你,”展抒怀连连摇首,“你的胆子也是真的很大。” 霍皖衣斟了杯酒酌饮,笑道:“怎么说我胆子很大?” 展抒怀道:“你现在风头正盛,名头响亮至极,整个天下怕是都传遍你的名字……那些想要取你性命的人,还有几个坐得稳。” 霍皖衣道:“这又与我的胆子有什么关系。” “你还能说没关系?你敢和我在这湖上游游泛舟,就不怕谁派几个杀手,直接将我们溺毙在这湖水之中。”展抒怀嘴上这么说着,徐徐摇扇,却又不见丝毫胆怯。 霍皖衣捏着酒杯来回转动,道:“展兄这么惜命的人都不怕,我更不会怕。” 展抒怀道:“那你也不怕以后的日子?” 霍皖衣道:“真正的霍皖衣重伤未愈,还在相府养伤,我不过是与他名姓一样的另一个人罢了……展兄忘了么?” “以前你这么说还好,可你现在名声响亮,那些原本就恨你入骨的人,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向你复仇的可能。纵然传言说霍皖衣重伤未愈,却难保他们不会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冒险来看你。” “一旦看到了——”折扇蓦然合上,“他们就认得出你。” “纵然如此,既避不开,也就无需思虑太多,为自己徒增烦恼。”霍皖衣道。 顿了顿,他又道:“与其与我说这些事,不如谈谈你帮我的那件事做得如何了。” 展抒怀佯装叹气:“……还是躲不过去。” 想要调查一个王爷何等之难。 即使忠定王高瑜如今所处的境地,远非昔年风光尊荣,却到底占着‘王爷’的名头,还迟迟没有被新帝褫夺王位封号。 高瑜顶着忠定王的封号一日,他的身份就尊贵一日。 再如何不同往日,光是这个王爷的名头,就足够压得人不敢出口妄言。 “我在盛京的人脉说不上丰厚,但既然答应了要帮你,为着你提的好处,我也要尽力而为。”展抒怀端起酒杯畅饮而尽,啧声道,“所以……我不知许诺了多少好处、条件,才让那群势利眼答应帮我做这件事。” 霍皖衣道:“如此,我还应谢过展兄?” “免了,不用,千万不要谢。”展抒怀立时拒绝。 他摇着酒壶又往杯中倒酒,嗅着醇厚酒香,慢慢道:“因为我们还什么都没查出来。” “哦?”霍皖衣有些意外,“凭展兄的能力,居然也没探听到?” “蛛丝马迹没有,平日里谁都知道的倒探听出不少。” 展抒怀叹着气道:“这位忠定王,自被封号忠定以来,过的都是风流日子。若说纨绔,天下间没有比忠定王更纨绔的,但说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他却一次都没做过。在民间倒还有好些名声,甚至前些日子才有百姓为他立生祠,说是感念他的功德。” 闻言,霍皖衣轻笑:“……真正胆子大的人原来在这里。” 立生祠这种事放在从前,但凡被先帝所知晓,几乎都是牵家带族的大罪。轻则抄家灭门,重则连累亲族,或赐死、或流放,或三族内贬为庶人,不允入盛京。 不过也并非全然如此。 百姓为皇帝而立,那在先帝看来,是自己的功德造化一件,不仅无罪,还该大赏。 但为忠定王立生祠的这件事发生在先帝在位时。 那立生祠的百姓也好,被立生祠的忠定王也罢,都要为此承受天子盛怒。 ——忠定这个封号,还占了个王字。 高瑜身上流淌的血属于高氏,他与先帝是同宗同源,哪怕他取而代之坐上皇位,天下间会说他谋逆反叛,狼子野心,却不会有人说他血脉不正,不配成为这无边江山的主人。 先帝可以忍百姓为旁人立生祠,奏请得当,兴许还能得个赏赐。 而先帝绝不会容忍百姓为一个王爷立生祠。 这意味着忠定王拥有民心——而民心,往往意味着一个人可以谋逆反叛。 世上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拥有民心。 帝王君权神授,合该被天下人敬仰爱戴,民心所向,众心所归,只应是高坐龙椅的帝王,而不是其余任何一人。 仿佛为了应下霍皖衣所想般,展抒怀道:“忠定王当然没有答应,反而传出话来,说自己不需要什么生祠。若实在感念,可以书信予他致谢,也无需金银财宝、真迹古玩,感动得一众人泪水涟涟。” 霍皖衣听着他这语气,含笑问到:“你觉得忠定王是在做戏?” 展抒怀不置可否:“除了做戏还能做什么,他倒是装得很好,既然什么都不想要,那何必做了什么事都闹得人尽皆知。他往药铺投了两千两银子,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 “两千两?” “很多是吧,”展抒怀道,“其实也不算很多,我也是可以拿出两千两银子的,但也要看是用在什么事情上……这种事上,给两千反而少了。要做善事,为百姓着想,凭他的身份单单两千两怕是算少的。” 的确如此。 霍皖衣神情微妙,静了片晌道:“我大试夺得头名时,忠定王曾赠我一物。” “嗯?”展抒怀对他突然提及此事有些莫名,眨巴眨巴眼睛,饮了口酒追问,“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是价值百万两银子的白玉莲座。” “噗——” 第二口酒直接被展抒怀喷了出来,洒得一地酒渍。 “咳、咳咳!!咳咳咳!!!!” 展抒怀捶着胸口顺气,酒水呛在喉中,辣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 “你、你说什么……”稍微缓了口气了,展抒怀倒在桌前,气若游丝地问,“百、百万两……?” 霍皖衣颔首。 展抒怀一翻白眼,强撑着让自己坐直身子。 他喃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百万两银子的白玉莲座……那该是什么样啊……” “霍兄,霍大人,霍三元,”展抒怀忽而满脸赔笑,“那白玉莲座你给我看看呗,我从未见过世面,想知道百万两银子的东西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你见不到了。”霍皖衣却道。 展抒怀道:“别这么小气嘛,霍兄。咱俩的关系谁跟谁啊。” 霍皖衣道:“不是我小气,是就算我想给你看,我也不知道该在哪儿找回来。” “找、找回来……?” 竞夕成灰 第82节 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是让人心惊。 展抒怀敢发誓说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意思。 “你的意思不会是……你把它丢了吧?”展抒怀抱着一点点不该存在的期望追问,“百万两银子的东西……你说丢就丢了?” 湖面上轻风吹来,拂过霍皖衣翩翩衣袂,将他散落在肩侧的发丝也吹起,如丝缕尾羽摇晃。 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霍皖衣笑了笑,无辜摇首:“这不关我的事。” “送给你的东西你把它丢了,这还不关你的事?” 霍皖衣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才收到那尊白玉莲座,当天夜里它就被谢紫殷摔碎了。” “……” 木浆在湖水里划出一道道水波浪花。 小舟里沉默无声。 好半晌,展抒怀哽咽道:“……既然是谢相大人做的,那就算了。” 论暴殄天物,原来谢紫殷才是其类佼佼。 与展抒怀辞别后,霍皖衣转身走入巷中,从另外的小路绕回自己的那座府邸,趁着左右无人,他快步回府关门,锁上门闩。 这段时日来求见他的人数不胜数,避不开的酒宴他去了三回,按理来说事不过三,他该不用再去第四场。 偏偏这第四场是刘相做东,莫说是他,就连陛下也该给几分薄面应邀出席。 是以霍皖衣不想去也要去。 他今日出门去见展抒怀,为的就是打听忠定王的事。 ——高瑜绝不会放弃这次的机会。 纵然是个闲散王爷,纨绔随性,但出现在这等宴席中也不算突兀。 霍皖衣进了屋,亲自烧水沐浴,更衣熏香,忙完这些事情,他倒卧在床榻上轻轻呼出口气。 有些酒味。 他皱着眉心,床顶的花纹阴影如藤枝蔓延,一寸寸攀附在他的颊侧,衬得他精致的眉眼如花娇浓生艳。 明日就该是那场酒宴。 兴许该说这对旁人来讲是个结交权贵的大好时机。 对于霍皖衣而言,却是个怎么都避不开的‘鸿门宴’。 前些时日应付的不过是些寻常官员,他们试探他,亦不敢轻易得罪,但明日所见的,皇亲国戚,大官权臣,比比皆是。他们或许也不想得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却不会如前些时日的那些官员太看重他。 然而就算是鸿门宴,他也会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他合上眼睛。 不知又过了多久,霍皖衣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他望着窗棂外漆深的夜色,忽而翻身坐起,重新点燃烛灯,在案桌上铺开一张宣纸,研墨蘸笔,提笔落在纸面。 秋夜清凉,明月高空,他颀长的身影也一并映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出场暗杀的众人:啥时候轮到我们啊,好急啊! 还在闷声发大财的反派:是啊我们啥时候可以大干特干啊! 展某:那是一百万啊! 谢相:那又怎么样呢。 众人:好气啊,他怎么这么拽。 反派:好急啊,我也要这么拽。 第72章 酒宴 酒宴上觥筹交错,谈笑不绝,满室雕梁画壁。 霍皖衣赶来赴宴时正是酉时一刻,夕阳向西而行,在穹苍铺就一片霞色金晖,还未尽收的夕阳光色洒在地上,衬得霍皖衣一身浅紫衣衫如有赤红,容貌秾艳绝色。 他挑开轿帘下了轿,便有人迎上来笑着招呼:“霍三元来得好,您来了,我家老爷就放心了。” 来人正是刘冠蕴府中的管家。 早早儿管家就得了命令要候在府前,刘冠蕴再三叮嘱,旁的宾客再贵重也不用管家亲迎侍候,唯有状元霍皖衣,需得管家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由一丝错差亲迎入府。 是以管家一见到霍皖衣,先是松了口气,又恭敬道:“还请霍三元随老奴来。” 霍皖衣颔首道谢,随着管家引路往相府行近。 周遭尚有还未进府的官员、进士,正自交出请柬给候守的侍卫过目,偶尔有几人往霍皖衣这里投来目光,也是一瞥而过,未曾上前搭话。 进了府中,正中间的大堂并院子里已经坐了许多宾客,不同色彩的官服被夕阳笼罩,皆是隐隐透出些黄红色彩,酒香阵阵,朗笑低语声一阵阵传出。 管家却未领着霍皖衣直往那处走,反而带着人绕了另一条路,从廊上穿行而过,再穿过一座花苑,才停下脚步,回身施礼道:“霍三元,老奴就先引路到此处,您且放心,老奴就候在这外间,您有什么要事,皆可吩咐老奴。” 说完,他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开门口过道。 霍皖衣又道了声谢,踏步走出这道拱形院门,前方仅有一条笔直的石板路,不见任何岔道,两方绿树耸立,泛黄的树叶时不时从绿荫间落下,将地上的青草压得弯折。 他踏上石板一路前行,拐了个弯,眼前陡然出现一座水上凉亭。 梁尺涧与文子卿两人正坐于其中,自斟自饮,只是这么看去,倒像是井水不犯河水,虽不亲近,却也相安无事。 然而等霍皖衣走进凉亭撩衣而坐时,梁尺涧立时投来苦笑,靠着石桌凑近他道:“你再不来,我就要疯了。” 霍皖衣也压低声音:“……文探花还没原谅你?” 梁尺涧道:“别说原谅,他现在大概和我说话都不舒服。唉……” 他叹气的声音不轻不重,但是在这座凉亭里,堪称大声。文子卿往他这里看了一眼,端起酒杯,直接对霍皖衣道:“霍兄,此处风大,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微微施礼,径自离去了。 梁尺涧无奈摇首,扶额道:“罢了。也不是我要与他在这儿相见,是表叔公说,我们同为一甲,如今是炙手可热,若是早早儿就在外间待着,怕是陛下还没到,我们三个就先成了酒中醉鬼,仪态全无。” 不过纵然刘相为他们考虑了这些,文子卿和梁尺涧单独相处也是尴尬不已。 梁尺涧还好,他喂鱼、喝酒,靠坐石桌想想那位玉生道长的古怪之处,倒也还能消遣时间。可文子卿大抵对他还是心有不满,单单和他一同坐在这里都已如坐针毡。 霍皖衣笑道:“有句话倒是很适合你们两人。” 梁尺涧拱手:“还请霍兄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霍皖衣道,“只是这句话倒也十分贴合你二人——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 “行路难。”梁尺涧恍然,“文切题,题说文,倒确实和合衬。” 霍皖衣道:“既然梁兄知道,我便不多说了。” 朋友来往应自始至终一样,不要因为地位的改变而失去这段友谊。 “不说这些,”梁尺涧思索完这些烦心事,转而换了个话题,“那位玉生道长……” 他话音未落,忽而瞥见霍皖衣带笑的唇角,怔了怔:“霍兄在笑什么?” 霍皖衣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反问:“梁兄觉得玉生道长很古怪么?” “然也。”梁尺涧皱了下眉,“他出现的时机不对,事情也觉得没那么简单。霍兄,你是不知道,他已经来见了我八次,我还从未与一个人这么频繁地见过面。” 以至于梁尺涧近日总有种见面如吃饭的感觉。 一天见上两次面,通常还是那位玉生道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 “……原来如此,”听了梁尺涧的话,霍皖衣笑意更深,“梁兄难道没想过原因?” 梁尺涧道:“自然想过。他对在下这么紧追不舍,纠缠不分,难保不是心悦于我。” 霍皖衣眨了眨眼,讶然道:“没想到梁兄居然还会这么想。” 梁尺涧偏过头笑了笑,眉眼舒展,一如往常温和。 他道:“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我只担心他做的这些事另有缘由,若是什么阴谋诡计,我却未能看穿,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后悔也晚。” 霍皖衣正欲开口,相府管家忽而站在亭外道:“两位公子,刘相有请。” 天色已黑,相府内灯烛尽亮,一路上都有庭灯照耀,待走回来时的大堂,已然是宾客满座,皆有仆人、婢女侍立在旁。 他们二人被引向刘冠蕴所坐的那张桌子,隔着两步距离,霍皖衣便停下施礼。 梁尺涧亦停步躬身。 刘冠蕴看他们一眼,侧首道:“谢相大人看看,本朝人才济济不说,状元榜眼亦是一表人才,容貌非凡,可见陛下之贤明圣德。” 他这番话听起来实在太像是拍马屁。 可以刘冠蕴现在的地位,他实在不需要拍皇帝的马屁,更何况新帝现在并不在场。 刘冠蕴说这句话,为的还是给坐在对面的谢紫殷递话。 这张桌上坐着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宗正寺卿,待新帝驾临,主位上还会坐下一位辖管天下事的江山之主。 若是在平时,无人能与一国之君平起平坐,同桌用膳,纵然能有人得此殊荣,也不会是这般几人同桌。但今日的酒宴为的就是帝王与百官同乐,不分君臣,只分你我。 ——话虽如此,却也不会有人天真以为就是真的不再有君臣之别。 至多不过是他们可以和皇帝坐一桌用膳饮酒,谈笑说典。 为彰显帝王仁慈圣明,新科一甲自然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文子卿已比他们两人要早些时候坐下,就靠着宗正寺卿,莫看他平时自持冷静,甚至有些清高自傲,在这一桌高官权臣面前,文子卿也是胆战心惊,不敢多话,几乎不与任何人对视。 刘冠蕴递了话,谢紫殷便接着话头道:“梁榜眼于殿试上的作答精彩绝伦,让本相爱不释手,险些就要点你做状元了。” …… 他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六部尚书听得一愣一愣的,刘冠蕴更是无奈,对上梁尺涧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 若不是身后还顶着刘氏梁氏,头上还挂着刘相表侄孙的身份,换了任何一人,大抵都得在这句胡说八道面前跪下。 梁尺涧躬身而立,背后好似有一阵阵凉风吹来:“……谢相大人——” “不过与霍状元的文章相较,梁榜眼确实要稍逊一筹。”谢紫殷截下他的话语微笑道。 竞夕成灰 第83节 这话说是留了情面,当着这么多人说,却又好像没有几分情面可言。 但梁尺涧与旁人不同,他是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闻言,反倒舒了口气:“……恭谢相爷指点。” 他未抬头,自然无从得见谢紫殷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紫殷偏过头去,目光落到霍皖衣的脸上,过了片晌,谢紫殷道:“状元郎以为自己的文章担当得起这三元及第的殊荣么?” 竟比方才说与梁尺涧的话更像刁难。 莫说梁尺涧紧张,就连被刁难了一番好不容易坐到桌上的探花郎——文子卿,亦是为霍皖衣忧心。 说这是权臣给的下马威,倒是切合情理,总不会因为答错一句就受什么惩罚。 但道理如此,权势压迫之下,单单是望见谢紫殷的衣摆,都已让人心惊胆战,只恨不会读心术,无从思虑谢紫殷百转千回的心肠。 霍皖衣一直没有起身,这问题抛到他身上,他亦只是抬了下眼帘,旋即道:“回相爷,霍某以为……自己若担当不起这份殊荣,那霍某便不会被陛下钦点为状元,亦不会连中两元。” 他话音落下,座席中的礼部尚书倒吸一口凉气。 这声响稍微显得有些大,因而外间是谈笑声阵阵,吵闹喧嚣,此处却堪称安静,更何况霍皖衣方才答完问题,众人尚在沉默,这声音自然就人人都听见了。 礼部尚书立时假咳:“咳咳咳、咳咳!!咳!” 谢紫殷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笑什么:“坐下罢。” 两人齐齐施礼:“谢诸位大人。” 他们坐在文子卿旁边,和一众高官权臣泾渭分明般,好似隔了条无形的线。 霍皖衣纤密的睫羽在灯火中映出影子,挡住他眸底光华。 但他抬起头来,斜对面就坐着谢紫殷,这一眼看去,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张俊美的脸。 看了片刻,霍皖衣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紫殷今日竟没有着官服,而是穿着和他衣着颜色完全相同的那件浅紫衣裳,薄纱轻罩,眉间朱砂焕然。 作者有话说: 梁神:你俩穿情侣装是吧。 谢相:是啊。 梁神:…… 第73章 试锋 帝王亲至,酒宴上声响尽低,人人俯首施礼,待叶征入座,口道“免礼”,方恭敬应答,撩衣而坐。 叶征坐下来时,正对着坐在桌边的文子卿,那探花郎年岁不大,面上笑意温文,出身虽不显赫,却是个小有名声的温雅君子。想到案桌上呈来的种种卷宗,叶征道:“文卿得中探花,当可入朝为官,不知文卿志在何处?” 帝王问询,周遭立时静默,吏部尚书耷拉着眼皮,闻言,抬眼扫了眼亦十分惊异的探花郎,又收回目光。 入座问的第一人不是三元及第的霍皖衣,亦不是身家显赫的榜眼梁尺涧,竟会是个身世平平的探花郎文子卿——此事不仅出乎文子卿的意料,其余官员亦是心惊不已。 凡帝王行事,言语、动作,甚至于眼神,都似有深意。百官在朝,听帝王声音,观帝王动作,赌上一两分胆气,才可猜度君心——今日这一遭,远出诸位官员所料,自让人惊愕,不知如何应对。 文子卿陡然被帝王问询,惊诧一瞬,定了定心神,起身俯首施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志不在高,能为陛下分愁解忧,便是臣之志向。” “分愁解忧……”叶征神色不变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又笑道,“文卿之文采,朕甚是欣赏,尤其挂念你的那句‘石、狐皆不以己恶,谁之恶也’……” 文子卿此时是真真切切受宠若惊,他面色一红:“……陛、陛下。” 一人之策论文章,若能被旁人熟读记背自是大善,能得天子喜欢,甚至能背诵出其中语句,说是毕生之殊荣也不为过。 文子卿鼻尖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臣子一生,讲士为知己者死,为国为君死而后已,绝无怨尤。 那也要是选对圣明君王,而非暴戾专横的暴君。 叶征单单这一句话,足以让文子卿将他视为世间最圣明的皇帝。 文子卿再说不出半句话,心绪激荡间,叶征先道:“文卿坐罢。” 他出言谢过,喉间却仍有两分哽咽。 酒席中又静了片晌。 叶征移转目光,看向了坐在文子卿身旁的梁尺涧。 叶征微笑道:“梁卿……” 他话语刚一出口,梁尺涧立时站起,躬身道:“陛下。” 单是这等反应便已与方才文子卿的应对区隔开来。 叶征道:“梁卿所作,亦是文采斐然,无愧你一直以来的名声。” 这夸赞却不如文子卿的。 梁尺涧面上带笑:“能得陛下赞许,臣受宠若惊。” 叶征看他一眼,偏头问刘冠蕴:“他的表情是受宠若惊么?” 刘冠蕴起身施礼:“……以臣所见,梁榜眼这个表情,便是受宠若惊了。” “原来如此,”四个字的语调意味深长,叶征又笑了笑,道,“都坐下罢。” 两人依言谢恩坐下。 过了探花榜眼,叶征才唤到状元。好似对这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有所不满似的。 然而在座的哪个不是风霜刀剑的陷阱里闯过,自不会因为一个顺序便颠倒了谁的重要。 只是心中究竟有没有另外的想法,又是另一桩心事了。 叶征不出意外地开口道:“霍卿的文章,辞藻华丽,针砭时弊,正如妙笔生花、深似满天星斗——” 霍皖衣被他夸张的形容震了下,起身拱手行礼,低垂着眼帘道:“谢陛下爱赏,陛下谬赞了。” 叶征道:“霍卿何必妄自菲薄,你可是本朝第一位状元,更是三元及第。民间可流传你是文曲星降世,生来便是要辅佐朕的。” “……民间传言不可尽信,然霍某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解难,绝无推诿怨言。” 轻轻颔首,叶征神色虽淡,眼底却隐隐聚着笑意。 叶征道:“霍卿也坐罢。” 待霍皖衣重新坐下,叶征又道:“朕如今又得三位贤臣良才,实乃幸事。” 他话音弗落,谢紫殷当先站起身来,端起酒樽道:“此乃天意指引,国之大幸,是陛下圣明贤德,万世唯一。” 刘冠蕴亦起身举杯。 周遭官员同样纷纷起身,端起酒樽,齐声道:“陛下圣明贤德,万世唯一!” 酒宴才算真正开始。 觥筹交错间,梁尺涧喝了两杯酒便有些晕沉,旁人见此,顾忌着刘冠蕴在旁,皆绕过他去向霍皖衣等人敬酒。 说是敬酒,打探才是其本质。 霍皖衣没有在桌边,而是在一处缠绕着花藤的廊柱前醒酒,几位大人端着酒樽走来时,他将将送走一位大臣。 眼见着几位尚书也走向自己,霍皖衣眨了眨眼,面色不改,笑道:“见过各位大人。” 吏部尚书姓方,在前朝时候未入朝堂中枢,亦不曾见过霍皖衣的模样。 他方才在桌前便端详过这位状元郎,深觉此人哪怕文章做得奇丑无比,也能凭着这张脸点个探花。 虽如此想,方尚书却不会说出口,只道:“霍状元前途无量,本官甚是看好。” 霍皖衣脸上依旧笑意盈盈:“能得方大人信任,霍某倍感荣幸。” 一句相同的话从他嘴中说出,不知好听了多少,颇让人心旷神怡。 刑部尚书紧随其后,哑声道:“霍状元可考虑来我刑部做事?若霍状元喜欢,本官可向陛下申明,请陛下将霍状元指给刑部。” 霍皖衣道:“赵大人竟如此看重霍某,实让霍某惊讶不已……只是霍某文章作得尚可,甫一入朝便直入刑部,怕是要为赵大人添许多麻烦。” 赵尚书一贯严肃,闻言依然是沉着张脸,看去就像是在发怒:“霍状元何必谦虚,以你的文采,能力,若是低了,怎能三元及第。依本官所见,霍状元将来位极人臣,做丞相亦是游刃有余,更何况直入刑部,其中事务,想来霍状元一日便可上手,谈何麻烦。” 他这般明目张胆捧高霍皖衣,旁人也猜度不出他的想法。 只是方尚书和林尚书都吓了一跳,连忙往四处看看,生怕望见了谢相大人在附近,那便成了告状不是,不告状也不是。 霍皖衣亦有些讶异赵尚书的直言直语,但即使如此,他亦持礼守礼,毫无骄矜神色:“霍某不敢妄言自己前途,只是自在朝中,便应听从调度。赵大人的一番美意,霍某心领了。” 赵尚书道:“你当真不愿入刑部做事?” 霍皖衣道:“若要说实话,霍某以为,刑部人才济济,所做事务众多,却桩桩件件有口皆碑,难以高攀。若能入刑部,霍某自当竭心尽力。只霍某初入朝堂,所知之事甚少,为免伤及赵大人一番心意,只能忍痛推辞。” 他一番话洋洋洒洒说罢,这处角落却是一静。 直到此时,几位尚书大人端详霍皖衣的目光更加认真,尤其是神情严肃的赵尚书,看似冷漠,眼底却早已惊艳连连。 礼部的林尚书用手肘挨了下方尚书,低声道:“……这可不是个普通人。” 初入朝堂的官员,哪个不是夹起尾巴做人。 看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几个字,听着容易,要做得尽善尽美却是何其之难。 林尚书入朝为官时就是做人太傻,哪怕以为自己没说错话,也还是得罪了头顶的大官,直接一纸公文就将他下放到千里之外,直到新帝登基,他瞧准了朝中职位空缺,新帝陛下也算宽宏,立时抱着自己在偏远城镇做的功绩毛遂自荐,第二日就被擢升为礼部尚书。 堪称是白日飞升。 林尚书这是自有本事,能走到今天,亦是吃了许多大亏才有所成就。 在他看来,霍状元年纪轻轻,得中三元,竟然不骄不躁,谦逊有礼。其人更是长得赏心悦目,风度翩翩,让人见了就心神愉悦。 如今更是一番作答进退有度,就连赵尚书这个出了名的难伺候都颇为欣赏,这哪儿能是寻常人能达到的? 他正要再和方尚书讨论几句,眼角余光忽而瞥到一片浅紫色的衣角。 林尚书想也没想,瞬息便躬身施礼:“见过谢相大人。” 其速度之快,唬得赵、方两人都慢了动作,显得有些呆滞:“……见过谢相大人。” 这片衣角的主人确然是谢紫殷无误。 霍皖衣等几位尚书都行了礼才躬身道:“见过谢相大人。” 花藤枝影之下,霍皖衣一身浅紫,衬得他容颜无暇,艳而不妖,堪称清丽无双。 竞夕成灰 第84节 几位尚书躬身站在他身边,却无法吸引谢紫殷分毫目光。 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才漫不经心道:“免礼罢。几位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三位尚书应声而起,不约而同又看了霍皖衣一眼。 直到林尚书大梦初醒般提醒另外两人:“……谢相赶我们走了!”他们才匆匆离去。 四处静寂,霍皖衣倚在廊柱边,枝影贴在他颊侧,好似拈花一般:“相爷寻霍某想说什么?” 谢紫殷走到他面前,只隔了咫尺距离,那片枝影映在谢紫殷的发丝衣袍上,犹如蜿蜒蔓生的幽暗花纹,令谢紫殷看起来神秘而又危险。 他们四目相对,纵然仍有人往这个方向频频看顾,却无从看到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谢紫殷伸出手来——折扇挑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颈下肌肤。 “……我来调戏一下本相以后的政敌,”谢紫殷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霍状元生得如此好看,不知道还是不是……” 最后的几个字没入风中。极轻,却还是能被霍皖衣听得清清楚楚。 “……谢相大人,霍某是不是,您不是比谁都清楚?”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问的啥? 谢相:少儿不宜。 莫少:我不是少儿我成年了。 霍美人:他问我是不是处男。 莫少:(震撼)你俩玩得是真直接啊…… 第74章 冷雨 酒过三巡,忠定王高瑜姗姗来迟。 四处人影绰绰,高瑜快步走到叶征面前,跪地俯首道:“见过陛下。” 叶征执着酒樽微讶:“忠定王怎么来了?” “正值盛时,臣岂能缺席。” 只不过以忠定王的身份前来,终归有些怪异。叶征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忠定王有心便是好事。” 无论忠定王打的是什么算盘,人已经来了,总不好又将人赶出门去。倒是忠定王此次接了请柬竟会亲身前来,不得不让叶征更确信科考之事与他有关。 藏不住的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叶征酌饮醇酒,双眼微眯,静静注视着忠定王离去的背影。 ——那是霍皖衣的方向。 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么?或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试探他是否起疑? 那处角落冷清僻静,与喧嚣热闹的酒宴截然不同,好似是两方天地一般,各自分隔。 高瑜走近时却意外看到了谢紫殷的身影。 他顿住脚步,面上挂着笑意道:“原来是谢相大人,本王与谢相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今日能和谢相再次相见。不知谢相近来可好?” 闻声,谢紫殷转过身来看他:“谢某近来一直都很好,却不知王爷是否如谢某一样好。” 谢紫殷没有行礼,高瑜心里暗暗生怒,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没有让人看到半分不满:“本王也很好。” 霍皖衣见他们两人沉默不语,绕过谢紫殷的遮挡,对着高瑜行礼道:“霍皖衣见过王爷。” 在谢紫殷面前忠定王大可不必装作与霍皖衣两不认识。 高瑜点了点头,道:“霍大人不用向本王行什么礼,”他说,“如今在此的都是故人,更不该拘泥这些虚礼。” 他话说得好听,心中是否如此想的却不一定。 “谢王爷。” “不知王爷来此是想说什么?”谢紫殷问。 高瑜道:“听闻有位名叫霍皖衣的人中了状元,本王心下好奇,正好刘相有邀,本王也就来看一看这是位什么人物。” “没想到竟然就是霍大人自己。” 谢紫殷轻笑:“王爷倒是不意外。” 高瑜道:“谢相都能让他霍皖衣走到高中状元这一步,自然是心中颇有成算,既然谢相都不在乎,本王又为何要意外。” 谢紫殷道:“既如此,王爷可要与谢某的夫人叙叙旧?” 一声好字就这么被高瑜堵在了喉中。 高瑜心头不爽,扯了扯唇角道:“谢相大人都这么说了,本王怕是不能和霍大人单独聊聊。” 谢紫殷道:“有什么是谢某不能听的么?” 高瑜皮笑肉不笑道:“都是过往的事情,那时谢相大人身上的剑伤应该都还未好全罢。” 颇有些挑拨离间的味道。 谢紫殷看他片刻,意味深长道:“那就是秘密了?” 高瑜道:“如果是秘密呢,谢相会让开吗?” 谢紫殷道:“不巧,霍皖衣在我这里没有任何秘密。” “谢相大人倒是自信,”高瑜冷下声音,“但是你已经让霍皖衣重回朝堂,就不该再把他束缚起来。如果你不能好好对他,就换个人来对他好。” 谢紫殷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沉吟片晌,偏头道:“王爷这是何意?难不成王爷想取而代之,替谢某好好对待谢某的夫人?” 高瑜被他声音里的冷意震慑一瞬。 高瑜不悦至极:“本王不想,本王只是以一位故人的身份劝告谢相,你如果恨他,那就要折磨他,而不是宠他、捧他。如果你想好好对他,就别束缚囚困他。” “王爷怎么这么关心此事?”谢紫殷似笑非笑地与他对望。 夜色漆黑,那副俊美的皮囊却犹如剧毒的靡靡之花,在夜色的笼盖下显出惊人的白。 高瑜瞪他一眼:“这不用你管!哼,你不让本王和他单独说话,那就算了,不过本王可警告你,莫要做得太过分!” 说完,高瑜温声对霍皖衣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王。” 不等他们两人为此做出反应,高瑜就先行一步转身离去。 重回静寂的角落枝影繁复,小烛昏昏。 扇柄抵在下颌,谢紫殷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他以为我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蠢货?” 霍皖衣道:“应当是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谢紫殷道:“装成傻子就以为自己不是傻子了么。” 那双幽深的眼眸转而看向霍皖衣,谢紫殷又道:“他用这样低劣的手段,图的不过是我对他放低戒心,可怎么还要拉你下水呢。” “……”想起忠定王在那日的马车上说的话,霍皖衣眉心微皱,无从说出这个答案。 谢紫殷却好似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了什么。 了然道:“他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哪怕他拖你下水,我也不会为了这些惩罚你。我越是顾忌你,就越容易落入他的陷阱圈套……是这样么?” “相爷已经说得这么清楚,还需要我说对或不对么。” 霍皖衣回答时的声音有些无奈。 谢紫殷道:“可他算错了一件事,我就算对你余情未了,也并非不会惩罚你,更何况霍大人在我这里,委实毫无地位可言。” …… 那个余情未了不算什么。 霍皖衣几乎能猜出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 “还是相爷神机妙算。”霍皖衣错开了视线。 谢紫殷道:“可这世上最不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 他好像意有所指。 霍皖衣遥遥看向天边黑夜,几颗星子有些孤独地挂在天上。 “我为相爷准备了一个礼物。”霍皖衣忽而开口。 声音很轻,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像是根本不想要谢紫殷听到。 可谢紫殷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风故意吹到他的耳边一般。 “哦?”谢紫殷轻笑低语,“什么样的礼物?” 霍皖衣道:“我欠相爷的一幅画。” 那年盛京繁华,谢氏公子一首诗词名动天下,成了盛京人人皆知的少年才子,一时间谢紫殷会高中状元的言语流传开来,也惊动了帝王。 彼时帝王还未曾动念除去谢家,闻听这个消息,竟也是龙颜大悦,还特意传召了霍皖衣。 霍皖衣还记得那日见到的帝王,温和如一个长辈般地同他说:“霍卿啊,要是那位谢家公子真的高中状元,朝堂之上与你年纪相仿的官员也就有头一个了。” 霍皖衣却道:“臣不需要年纪相仿的同僚。” 皇帝一怔,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每日朕上早朝的时候,见到底下一群老脸,心情都不好了,早就盼着多几个年轻好看的少年郎,到时朕看他们,自己也年轻了。” “这样,霍卿,你既然说自己不需要,那等这谢公子高中状元,你就领一幅名家真迹送到谢府去,见见那个年长你一岁的谢家公子究竟是何模样……可别看了年轻好看的,就回来嫌弃那群大臣了。” “……臣遵旨。” 霍皖衣跪地俯首。 然而帝王的心思难以捉摸,时光流逝,霍皖衣数着日子,候盼科举来临——在那之前,宿命却已指引他与谢紫殷相见。 少年时最是情浓。 可惜那时皇帝已经愈发昏庸暴戾,常常于早朝之上,便会因为心情不佳而发作官员,更有一日,光是在早朝上,帝王就发作了六位大臣,扰得人心惶惶。 唯有见到霍皖衣的时候,帝王的脸上还是会带着笑意。 “朕最相信霍卿。” 竞夕成灰 第85节 “他们做事会失败,会让朕失望,可霍卿从来不会。” 皇帝就是这样同他说话。 霍皖衣从成为帝王的武器那一刻开始,就不断听到这些于旁人而言受宠若惊,甚至愿为此付出性命的夸赞。 他亦曾为此动容过。 也会因为得到帝王的信任而感觉心安。 天下间没有多少人能如他这般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 可权利再高,他高不过帝王。 所以皇帝动念要将谢氏一族诛灭时,他亦不能开口说话。 他不是真正的权臣,早朝上难有他的位置。 他好像手握实权,却不曾被满朝官员当成同僚——因为他自始至终只是帝王手里的刀,可以拨正逆乱,可以夺人性命。 却不像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盼望过谢紫殷高中状元时送出那幅画。 亦想过那沉闷的,他亦极少参与的早朝上,若有谢紫殷这样容貌的大臣站在殿中,该是怎样一幅风景。 可做梦只是做梦。 直到皇权倾轧而至,帝王用残酷的手段清洗了一个又一个世家,数不胜数的官员被栽赃陷害、满门抄斩,告老还乡的也未必能躲过帝王猜疑之下的清算。 多少人为此胆战心惊,可求饶也躲不开这鲜血淋漓地杀机。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而流血千里。 忠心耿耿的谢氏,一夕之间就此覆灭。 极盛而崩塌,只在帝王心念电转的刹那之间。 曾笑着说“朕喜欢看到年轻人”的帝王,转瞬就在那场大雨里冷声说——“谢氏有谋逆之心”。 从此雨水里载满血色,被他触及的,只有锋利的冷雨。 ……那幅画再也没能送出去。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咋回事又晚了!! 王爷:我装孙子是不是很有一手。 新帝:你是真孙子。 第75章 阴谋 “……你要送我的就是这幅画?” 纸上山云浓浅,远看苍穹青青,水流奔海,弯月高悬树梢,枝叶深深,影子洒向青石长路,蜿蜒淌向山间竹丛,好似有轻风吹拂,萤火幽幽。 谢紫殷一双眼睛比画中夜色更深,渊底无尽,教人沉沦。 他发问的语气太过低哑,叫霍皖衣失神片晌,垂下眼帘道:“原本应该赠你名家真迹……只可惜那幅画被我遗失了,再也没能找到。” 其实是没有丢掉的,但那日之后,他就着隆冬时节取暖的炉火,将那幅画一寸寸烧尽。那时极热,火光大亮,可他只觉得自己满心空空,浑身发冷,似乎这一生都不会再觉得温暖。 “我不需要名家真迹。”静了片刻,谢紫殷如此回答。 霍皖衣道:“如果是谢相大人赴考,状元之位定然是你的囊中之物……这幅画现在赠出,也算了一桩前尘往事。” “你我的前尘往事永远也无法了却。”谢紫殷将桌上的画裹好,低声道,“千百张画都不够。” 霍皖衣道:“这是我欠你的。” “你本可以不用欠我。” 如若当年他们相识之初,两情相悦之时,不曾因皇权倾轧、帝王疑心而刀剑相向,巧设陷阱——如果。 “相爷说错了,”霍皖衣却对着他笑了笑,秾艳的面容竟在灯烛映耀下显得有些苍白,“我从遇见谢紫殷开始,我就欠他了。” 世间无人在意霍皖衣过得如何,是否孤独,会不会午夜梦回时感到害怕。 唯有谢紫殷爱他。 那幅画被霍皖衣接过,放在书房里的画篓中。 谢紫殷道:“你将要入朝为官,想去哪里?” 霍皖衣道:“相爷没有为我想好么?” 谢紫殷垂着眼帘看向画篓,神色间带了两分笑意:“我向陛下提议……让状元郎先来我的明堂殿任职。” “在明堂殿……”霍皖衣挑眉,“相爷是想要在明堂殿时找我的麻烦?” “自然,我若不让他们知道你与我不合,你我要如何做敌人?” 霍皖衣道:“那还要请相爷手下留情,莫要假戏真做,真的把我欺负得太狠。” 谢紫殷的手从他腰间抚过,搂住他时,另一手扣在肩头,唇瓣贴近,热气阵阵涌去耳畔:“状元郎不说清楚,本相可不懂什么叫太狠。” 清晨山间云雾缭绕,依旧有数多香客往来不绝。 丹洛阖眼上香,对着三清神像念了句话,回身时睁开眼睛,蓦然一怔。 “师兄。” 玉生微笑颔首,手中抚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捡来的花枝,淡声道:“听师父说,师弟在观中日夜抄经,素服素食,俨然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了。” 丹洛与他的眼睛对了一眼,颇有些不敢直视:“师兄就别对我玩笑了,我只是近些时日经常出入殿内,为长生禄位诵经祈福,是以多行斋戒。” 玉生道:“如此也好。” 他应了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眼看他踏出大殿,丹洛忽然唤住他:“师兄。” “嗯?”玉生回首,晨光照在他发顶,好似镀了层光。 丹洛道:“师父一直在等师兄回来。” “我知道。”玉生清冷的眉眼间盈出笑意。 “师弟难道是在担忧我?”他笑了笑,忽而敛去所有笑意,淡淡道,“不用担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霍皖衣像是在做一场梦。 梦里山海翻涌,将他的神智搅乱,飘飘然而不知所终,无从攀附,只能如摇曳浮萍,随风而动。 他睁开眼时,正被谢紫殷一只手按住肩膀,整个人跪伏在榻上。 见他醒了,谢紫殷反倒收回手,翻身躺在他身边,懒懒道:“这次怎么不求饶了?” 霍皖衣嗓子发哑:“哪里还来的力气求饶。” 谢紫殷笑道:“那还有没有力气沐浴?” 霍皖衣软了力气倒进床榻,感觉浑身发麻:“也没有。” “和忠定王合作,也算是与虎谋皮,”谢紫殷望着床顶,忽而开口道,“他背后究竟还有什么势力,尚不清楚,如果掉以轻心,自作聪明,难保不会行差踏错,丢了性命。” 手指微微发颤,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谨听相爷教诲。” 发麻的肌肤除却麻意就是疼痛,他无声无息忍耐着,却忽然觉察到谢紫殷靠了过来,掌心抚在他背后。 谢紫殷问:“疼么?” 霍皖衣又颤了颤,睫羽低垂:“不疼。” 哪知谢紫殷低声笑出声来:“你当然不疼,就算觉得疼,也不会比我当初更疼。霍皖衣,我只要想到今后的日子你会十分得意,就不觉得有多开心了。” 霍皖衣问他:“相爷是后悔了么?” “后悔?本相不做后悔的事情,”谢紫殷道,“只是让你得意,享尽好处,总让本相感觉不快。你说该如何?” 霍皖衣道:“……就算霍某在朝堂上再如何得意,回到府中,也还是相爷说了算。相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岂会有反抗的道理?” 谢紫殷的指尖从他脊骨处轻轻向下,缓慢摩挲。 他听到谢紫殷问:“霍大人野心勃勃,难道不会有别的想法?” 霍皖衣反问:“就算我有,相爷难道还制不住我么?” “……制住你不难。”谢紫殷的声音渐渐放低,屋中静默无声,那句宛如气音的话语却依旧清晰,字句砸到霍皖衣的心里—— “可我制得住你的人,未必一生都制得住你的心。” “我——” “霍皖衣,”谢紫殷却打断他想反驳的话语,“就如同当年……我自以为拥有你的心,但我拥有的,其实只是个一戳就碎的虚影。” 这句话道尽最后一个字,尾音坠下,犹如拉扯着人往深渊而去。霍皖衣回头去看谢紫殷的神情。 谢紫殷已起身下床,一件件将衣裳穿好,凌乱的发丝散在肩后,那道身影在屋中站了片刻,谢紫殷轻笑道:“……不用将这些话放在心里。因为你我的心,已经不如当初完好,盛不下太多东西。” 他手中拿着玉冠,也不再戴,就此推门离开。 文子卿喝了很多的酒。 酒宴散时,无人与他作伴,单单留下他形只孤影,摇晃着步子回去。 他身世不显,文采也不如状元出色,既自叹弗如,又颇觉痛苦。他并不嫉妒,只可惜自己的文采还不够好,未能更进一步。 这种醉酒的时候文子卿便想到了梁尺涧。 那是他的好友。能谈天说地,读书赏文,曾也亲近得无话不谈。 只可惜梁尺涧的身份与他相较,犹如云泥。 文子卿虽不为自己的身世自卑,却也还是无法跨过那道心结,与梁尺涧继续结交。 倘若梁兄并不是刘相的表侄孙,身份没有这般显赫。 文子卿想,他会和梁尺涧做一生的知己好友。 可身份之间的差距教人心冷。文子卿无可排解自己心中的郁气,他知晓梁尺涧不在乎身份高低,但是他自己却不能对他们之间的差别视若无睹。 以后同朝为官,更是如此泾渭分明。 竞夕成灰 第86节 他喝得太醉,往前行走时偶尔踉跄,左右却也没个人搀扶,孤零零的,让他自己都有些想笑。 在家中时他也是如此,始终一个人过日子。睁眼到闭眼,一整日,他都像是个被遗忘的人。 文子卿深吸口气,拐过弯时,耳边突然炸响。 他饮醉了酒本就反应迟钝,待看清是什么炸响时——那是个酒坛从酒楼上掉下——他已无从反应了。 耳边尽是酒楼上的人在大喊:“公子快躲开!” 可他动也不动,呆呆望着那酒坛向他砸来。 在他身后碎裂了。 因为他被一双手拽远,离开了原先的位置,避开了这足以要他性命的酒坛。 文子卿眼神颤动,抬头看向救了自己的人,惊讶道:“……王爷?” 搭救了他的人正是今夜在酒宴露过一面的忠定王。 高瑜一身玄衣,气息微沉,温声道:“探花郎喝太醉了么?这酒坛若是砸在你的头上,你怕是性命不保。” 文子卿后知后觉,面色顿时羞红,拱手道:“多谢王爷相救……文某的确饮醉太过,竟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实在惭愧。” “错,文探花不是因饮酒太过,而是因为无人送你回府。”高瑜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左右看了看,道:“你家中怎么没有派下人来护送你?既是应邀参加酒宴,怎能不让你带个下人保你平安。” 闻言,文子卿脸色更是涨红。 高瑜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早在接近文子卿之前,他就已经仔细调查过这位探花郎的身世——不受重视,不得喜爱,哪怕得中探花,也只得到了一句夸赞。 分明身世平平,却不知他家中究竟如何作想,对他依旧不假辞色。 高瑜想至此处,笑意更深了几分:“是本王失言了。如此……不若本王送文探花回府罢。” “岂能劳烦王爷……”文子卿当即推脱。 高瑜道:“不劳烦,若是文探花与本王就此分别,在别的路上又出了事,那才是真的劳烦本王。” 他说完,直接伸手去搀扶文子卿,见人没有多做抵抗,高瑜眼底划过一道晦暗的光。 作者有话说: 如果我说慢慢会开虐了你们会打我吗qaq 谢相:这个设定不就是会虐吗? 霍美人:是啊。 道长:贫道可以剧透,是那种我爱你你爱我的虐。 莫少:所以虐的是个啥? 道长:天机不可泄露(神秘秘) 第76章 夜话 两日后,高瑜邀霍皖衣在一处城郊宅邸见面。 天色正佳,秋风吹拂落叶,霍皖衣赴约来临时,一线金色飘到他的发间,点缀了他耳侧青丝,犹如被照亮的细雨。 左右无人,荒野静寂。但在暗处必然隐藏着属于高瑜的暗卫。 未免高瑜起疑,被他所派的暗卫发现谢紫殷那群眼线的踪迹,这次霍皖衣却是孤身前来,说是胆大,确然胆量无匹。 高瑜眼蔓笑意,扬声道:“霍大人来了。” 霍皖衣拾步而入,先他一步踏过台阶,推门走进身前宅邸,只随风抛下一句:“王爷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罢。” 高瑜脸上的笑意一收,举步跟在他身后道:“霍大人也不与本王寒暄一会儿。” “我与王爷有寒暄的必要么,”霍皖衣淡淡道,“是王爷想要与我合作,而不是我想与王爷合作。你我之间的关系远不是我有所求,而是王爷有所求。” 高瑜在院中的花架旁站定,冷笑道:“但本王终归还是王爷,本王有所求也好,无所求也罢,但凡霍大人做得让本王不满意了,可是会前途难料。” 霍皖衣道:“王爷在威胁霍某?” 高瑜道:“是霍大人先在威胁本王。” 他停下脚步,还身与高瑜对视片刻:“是么,那是王爷误会霍某了。霍某不会威胁人,只会实话实说。” “霍大人实在伶牙俐齿。”高瑜道。 霍皖衣道:“不及王爷玲珑心肠。” “……好,好,”他如此不留情面,高瑜不怒反笑,“你将要入朝为官,可想好要去何处?” 霍皖衣道:“我已另有安排,王爷问晚了。” “哦?难不成你又被谢紫殷捏在手中,连自己去哪儿都不能自己作主了?” “王爷不必用话来激我,”霍皖衣漫不经心,“谢紫殷早有盘算,岂是我说一句不愿就能改变他的想法。” 高瑜道:“……所以本王才会来与你合作,否则不知你要被他磋磨到何时。” 霍皖衣险些被这句话逗笑。 他双眸微眯,轻笑道:“那我该向王爷道谢么。” 高瑜却很大度:“有什么好谢的,本王和霍大人的合作,是互惠互利,各自都能达成所愿的好事。没有谁偏帮了谁一说。” 霍皖衣不置可否:“王爷还想问什么?” 高瑜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抬头四处观望,过了一会儿,高瑜方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目光所及之处,宅邸破旧,青枝泛黄,一看便是荒废了许久。 霍皖衣未答,高瑜已经自顾自道:“曾经有一对兄弟住在这里。” “兄弟?” “呵……”高瑜忽然自喉间溢出声嗤笑,“谁能想到,当年穷困潦倒,住在这样破旧的宅院里朝不保夕的两兄弟,其中一人,竟能在之后多年里韬光养晦……登临九五至尊之位。” 牌位依旧如新。 叶征脊背挺直,不容自己有丝毫失仪,哪怕在这见思斋中的侍卫也好、内侍也罢,都是他精心择选而出的心腹,他亦坐得笔直端正,像无可摧折的刚直青竹。 他正细心擦拭叶忱的牌位。 坐在这至高之位的日子越长,叶征便越怀念当初他与叶忱一起的时光。 那个时候虽然朝不保夕,胆战心惊,为了活命时时刻刻都在处心积虑,费尽心机。 可偏偏也是那个时候,叶忱才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们一起活过了刀光剑影的阴谋陷阱,避开了无数次的追杀,逃亡流浪,像断线的风筝,没有归宿,不知会去往何方。 直到叶忱为他而死。 从前再苦,他们相依为命,还能在彼此身边汲取一点点温暖,捱过令人绝望的冬天。 可叶忱死了。 ——“为了救新帝的命,叶忱受箭而死。”高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霍皖衣道:“没想到王爷竟然消息如此灵通。” 他神情微妙,教人看不出究竟是赞许还是嘲讽。 高瑜便当他是在夸赞,道:“若无几分手段,本王怎么敢与霍大人谈合作呢。” 霍皖衣道:“王爷查到这些过往,又特地来讲与我听,是想告诉霍某什么?” 高瑜道:“一个从前如此狼狈的人,竟能摇身一变登基为帝,难道你不觉得古怪?” “就算古怪,这个位置也不是说坐便能坐的。既然陛下能坐上这个龙椅,便必然有其实力。” 高瑜眉头一皱:“但这很古怪,如果说他身后有高人指点,那这位高人怎么偏偏要指点他?如果说他身后无人指点,凭他的身世、过往,新帝都不该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其实高瑜说的不无道理。 然而闻听此言,霍皖衣神色不动,只笑道:“那又如何。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证明了除他之外,无人能坐。” “无人能坐?” 高瑜声音中似藏了几分薄怒,他拂袖冷嗤:“他坐得,本王也坐得!” “那王爷怎么不早些时候去坐,”霍皖衣道,“趁先帝还未驾崩,王爷多的是手段让他传位于你,王爷为何没有做呢。” 这一句话即戳中高瑜心底隐秘,高瑜心脏骤缩,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又道:“霍大人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霍某只是好奇,王爷对自己如此自信,怎么没有把握最好的时机趁此登基为帝?偏要到现在江山易主,民心尽在新帝掌中之时,才来思索如何谋逆篡位——” “住口!”高瑜气恼至极,“本王与先帝同宗同族,他是皇帝,本王自然也该是皇帝!谋逆篡位?真正谋逆篡位的人分明是叶征!” 心中所思所想,郁积太久,被霍皖衣如此一激,高瑜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勃勃野心,浓烈欲念。 但凡站在高瑜面前的人不是霍皖衣,怕是都会因为他的口无遮拦而胆战心惊。 然而哪怕听到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霍皖衣的神情也没有任何改变,既不显惊讶,亦不显轻视。平静得犹似一潭死水。 “他叶征算什么皇帝!他不姓高,本王才姓高!江山本来就是高家圣祖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让给外人?!” “本王以前不做,是因为本王忠心!本王不想谋逆篡位!” 高瑜怒喝几句,声音落停时,鼻息粗重,喘息声又沉又急。 说的这番话听起来忠心耿耿,霍皖衣是一个字也没信——除却高瑜真心想做皇帝之外,任何言语于霍皖衣听来,都只是高瑜粉饰太平,为自己编造的谎言而已。 一个人要想做皇帝,若无几个天降异象,不扯张似真非真的旗帜,总是不能让百姓服膺,高瑜要做的,不外乎是要将高家子孙的旗帜举起,好教自己的‘谋逆反叛’师出有名。 思及此处,霍皖衣理了理衣襟,意味深长道:“……王爷忠心耿耿,霍某实在佩服。” 趁着夜色还不算太深,梁尺涧去了趟相府。 彼时谢紫殷在卧房中小憩,解愁隔着屏风传话,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好在今日梁尺涧没有撞上谢紫殷心情极差的时候。 他得了允肯,解愁引着他到了书房便躬身退下,仅留下他一人。 梁尺涧深吸口气,踏步走进书房,也没有细看谢紫殷究竟在做些什么,先躬身施礼道:“见过谢相大人。” 指上玉坠好似水润般光滑,谢紫殷指间摩挲着,低声道:“免礼,梁公子请坐罢。” 竞夕成灰 第87节 梁尺涧心底微松:“……是,多谢相爷。” 等他在太师椅上落座,谢紫殷先道:“不知梁公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梁尺涧怔了怔,从他所坐的这个方向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门外的一顷天光——现下还未入夜。 他轻咳一声:“在下……是代刘相大人前来……向相爷赠一封请柬。” “哦?”谢紫殷挑了下眉,指尖微顿,道,“刘相大人有邀,谢某自然赴约。只是不知特地赠一封请柬,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梁尺涧回想起出门前表叔公笑眯眯的神情,并不觉得能在谢相面前留下只言片语的印象有何好处。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刘相大人说……在下、在下……” 剩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谁知谢紫殷反而笑出声道:“哦……谢某想起来了,刘相大人前些时日告诉谢某,若是梁公子入朝为官,便将梁公子调到我明堂殿任职。梁公子是想说这个罢。” “相爷敏锐,的确就是为了此事。”梁尺涧尴尬不已,勉强撑着点儿脸面没有失态。 谢紫殷抚摸着指下玉坠,眉间朱砂深艳,静了静,谢紫殷道:“梁公子需要本相为你做些什么吗?” 梁尺涧惊得连连摇首:“不、不需要。” 谢紫殷道:“那梁公子可需要本相为你大开方便之门,让你在明堂殿清闲一些?” 梁尺涧满脸赧然:“……谢相说笑了,在下科考为官,是为了心中盛世,而非是为了投机取巧,用身份做小文章。” “原来如此。” 霍皖衣力道松懈下来,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喉间低声漫笑,语调慵懒悦耳:“梁榜眼,刘相之所以让你来见我,为的,就是让我听到你说的这句话。” 梁尺涧一怔。 作者有话说: 王爷:我才是皇帝。 新帝:啊对对对。 谢相:你的梦想是什么? 梁神:做好官。 谢相:我为你转身。 莫少:我求你不要用这么好看的脸说这种梗……qaq 第77章 心疾 “能被探听到这么多消息,王爷的手段,着实令我叹为观止。” 随着这句话映入眼帘的,是谢紫殷似笑非笑的脸。 霍皖衣道:“论韬光养晦,想来忠定王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只是韬光养晦的时日太久,等候太长时间,将大好时机浪费了,反倒眼睁睁看着新帝登上皇位。 距离那九五之位仅是一步之遥,阴差阳错下错失良机,忠定王又岂会就此认命。 谢紫殷道:“晚一步是晚,晚半步也是晚,忠定王没能把握住最好的机会,自然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他掸开纸页,指尖点在一侧的尖角上,淡淡笑道:“不过……忠定王既然有胆量探听这种消息,拥有的势力倒是不可小觑。” 霍皖衣问:“相爷准备何时将这件事告诉陛下?” “哦?”谢紫殷抬眼看来,“霍状元似乎很关心陛下的安危。” 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霍皖衣怔了怔,道:“难道此事不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 谢紫殷懒懒道:“本相只是好奇……从前对先帝还算忠心耿耿,绝无二话的霍大人,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新帝的左右手,甚至比之当年,还要忠心许多……?” “相爷认为呢?” “我对霍大人知之甚少,还能如何认为。” 霍皖衣轻笑:“如果相爷对我都是知之甚少,那天底下也不会再有知我之人。” 谢紫殷反问:“是么?” 药味浓重得让人不禁掩鼻,屏住呼吸。 陶明逐蹲在沸腾的炉火前,瞥了站在不远处的霍皖衣一眼,没好气道:“你不喜欢闻这个味道就别站在这儿。”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纵然如此,也还是被浓烈的药味冲入口鼻,呛得他咳嗽几声。 “我只是想问你谢紫殷的病怎么样了。”他强忍着不适道。 陶明逐道:“要是说他很好,他不算好,要说他很坏,也不是很坏。没有到转瞬就会死的地步,你大可放心。” 霍皖衣又往炉边靠近一步,白皙的手指掩着鼻尖。 “那些医书一本也没用么?”霍皖衣问。 陶明逐给炉子扇着风,闻言顿了顿,手中摇扇道:“也不能说都没有用……虽然没有完全贴合的病症,其中相似的也有上百种,兴许这些相似之处就是破解这病症的契机。” 霍皖衣又道:“你有什么头绪?” “我认为也许他的病不在于身体,”陶明逐一边摇扇一边思索,过了会儿,他低声道,“也许在心里。” “心病?” 陶明逐颔首:“我见过的心疾也不少,但像他这样的,却是头一次见。不过我并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是因为心疾——就算是,那他的心疾也一定很重,重到不知该如何去医治。” 霍皖衣道:“陶公子难道没有把握?” “把握嘛……哈,我可以说没有。”谁知陶明逐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炉火最后烧尽一点余星,陶明逐游刃有余地将药炉提起,往桌上的药碗里倒下药汤,倾倒完了,便是满满一碗黑泞发苦的药汤。 “有句话叫心病还须心药医。”陶明逐道,“他的心疾总不会是因为我,我可不一定能救他。” 霍皖衣沉默片晌,嗤笑道:“陶公子不会以为是因为我罢?” 陶明逐耸了耸肩:“本公子可没这么说……其一,我还不能确定他的病是否是因为心疾而起。其二……心疾能让身体出现这种种不适,便已经不能说是简单的心疾,很有可能解开源头,也还是无法治愈。” “这世上的病不是每一个治好了就都皆大欢喜。” 陶明逐将药碗放在托盘上递了过去。道:“很多病治好了也还是会对身体留下一些隐患,未必尽善尽美。” 霍皖衣伸手接过,眉心微蹙,迟迟未有言语。 “——心疾?” 展抒怀瞪大眼睛,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话本里这种故事还不少,什么才子佳人被迫分离,遭人拆散,两人思念彼此,纷纷患上相思之病。” “那可是茶不思、饭不想,辗转难眠……日渐消瘦……” 他徐徐摇着扇,沉浸其中,喃喃道:“正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展兄才情之高,霍某佩服。”坐在一侧的人冷冷道。 展抒怀轻咳一声:“书读得多、书读得多。” “但我也没说错啊,”展抒怀道,“那些得了相思病的人也差不多是心疾之症罢?茶饭不思,辗转难眠,日渐憔悴……嘶……然后他们一见到对方病就好了。” 霍皖衣道:“你觉得谢紫殷有日渐憔悴么?” “呃……没有。”展抒怀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谢紫殷有茶饭不思么?” “应该也没有?” “……所以你不觉得自己在说废话?”霍皖衣冷笑。 展抒怀道:“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他是心疾,我告诉你相思病也是心疾,那他不是相思病,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病……我又不是大夫。” “对了,他府里不是养着个大夫,你那位情敌……” 霍皖衣转回头与他对望。 展抒怀讪笑:“……那位神医。” 霍皖衣道:“陶公子心里应当已经确认这是心疾,只是究竟是从何而来,尚不可知。” 展抒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嘀咕道:“那也许就是因为你啊。” “会因为我什么?”霍皖衣问。 “比如你捅了他九剑。” “……” 屋中一时静默。 良久,霍皖衣倚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腰前,他轻笑道:“你说得不错。也许就是因为我捅了他九剑。” 展抒怀道:“那要怎么治好谢相的心疾?你也让他捅上九剑?” “……你有脑子么?”霍皖衣忽而冷嗤出声,“我凭什么要让他捅我九剑,难道我不要命?” 展抒怀“嘶”了声。 他点头道:“对啊,你霍皖衣是什么人,你怎么可能不要命去救别人。啊对了,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还管他做什么……谢相大人权倾朝野,已经享受了许多人没享受过的,就算死了,也算死得其……” 霍皖衣起身打断他的话语:“你很闲么。” 展抒怀:“啊?” 霍皖衣淡淡道:“让你帮我调查的事,我奉劝你早些调查好。否则错过了机会,我就算将你举荐到陛下面前,你也只配我提一句‘展某’。” “啊……?” “诶诶诶、你别走啊!”展抒怀跟着他离开的脚步追出门去,“我刚刚说错话了,你也不用这么对我吧!还是不是兄弟了!” 匆匆七日,众进士跪在殿前领旨谢恩,正式步入朝堂。 除却霍皖衣与梁尺涧都被分在明堂殿任职,文子卿被分去翰林院做了修撰,其余等人皆被分到六部辖管之所。 他们不用入早朝,只需遵照各自任职之地的安排行事。 竞夕成灰 第88节 如谢相辖管的明堂殿,便以收纳卷宗,呈交奏折为主。 虽然如此说,奏折是否会被呈交到陛下眼前,也还是要先过几道规矩——并非人人的奏折都能送达。 单单是头一桩工序便要有三道印章,否则一概不可往上呈递。 五品以下官员的奏折只能先走明堂、明华两殿,呈递到谢相或刘相面前后,再由两位丞相裁夺是向上呈递,还是就此搁置。 大多数五品以下的官员都是两殿齐走,被明堂殿压下的,未必会被明华殿压下,反之亦然。但只说是运气,却也并非如此。 多数时候被压下的奏折,都是些狗屁不通的辞藻堆砌之作,不是为了拍皇帝的马屁,就是为了吹嘘自己的功绩,半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满篇奏折都写着想要升官,想要俸禄。 通常这种奏折会被最先的三人压下,几乎不会被呈递到二位丞相眼前——但也偶尔会有例外,譬如这位官员比较得陛下喜欢,或者比较受几位尚书看重。 但以平时明堂殿接手的卷宗奏折而言……少有人喜欢将乱七八糟的奏折递到明堂殿。 未被允肯倒是小事,若是重重审核过了,递到明鹭殿里,反而被谢相挑出差错,记下了名字,那才是大事。 饶是如此,霍皖衣两人头一天去明堂殿上任时,也还是被这忙碌得脚不沾地的同僚们震慑住了。 霍皖衣昔年权倾朝野,来这些地方时,都是趁无人之时、最空寂寥落之时。 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明堂殿。 人影层出不穷,错肩而过、低声交谈,人人都是神色匆匆,数多人影捧着高高的卷宗,宛如登萍度水一般在殿中行走。 这是两人首日任职,杨如深奉命候在门前,等他们被吓了一跳,才迎上来,拱手微笑道:“相爷有令,请两位随我来……先去明鹭殿中拜见相爷。” 霍皖衣还以一笑,拱手施礼道:“谢过这位大人。” 梁尺涧亦是如此。 杨如深口称“不敢”,还身领路之前,特意多细看了霍皖衣一眼。 这一看之下,杨如深眼眸微颤。 作者有话说: 杨大人:我靠这个人好眼熟啊! 第78章 勤泠 杨如深引着二人走入明鹭殿时,谢紫殷正倚着案桌浅寐。红色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仍压不过他眉间朱砂深深。 杨如深躬身道:“见过相爷,下官已将人带到。” 谢紫殷睁眼看了他们一眼,应道:“你先退下罢。” 杨如深应声离去,整个明鹭殿就变得落针可闻般静寂,隐隐有浅香流散。 霍皖衣二人施礼问安,听候吩咐。 谢紫殷道:“在明堂殿行事,少说,少听,好好做事便可。不要自作聪明,坏了规矩,更不要恃才傲物,竞相攀比。” 他公事公办,语调堪称冷淡。 两人立时道:“谨遵相爷教诲。” 谢紫殷轻轻颔首,懒洋洋继续道:“今次你们暂时跟在杨如深杨大人身后,见见他是如何做事,两日后正式上任,莫要坏了明堂殿的规矩,连累本相为你们解决错事。” 霍皖衣道:“不敢让相爷失望,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表忠心表得太快,梁尺涧愣了愣,慢了一步道:“下官定尽心尽力,不辜负相爷一番苦心。” …… 走出明鹭殿时,天光又亮了几分。 杨如深候在廊前,见他们出来,飞快地迎了过来,道:“莫要耽搁时间,你们且随我来。” 明堂殿绝不算小,反倒是宽敞明亮,各个地方都被划分得规规矩矩,两不相扰,却又牵丝连结,好似一环扣着一环。 杨如深在明堂殿时日也长,对于此地可说是如数家珍。 他年纪轻轻,却又见多识广,谈及明堂殿的桩桩件件往事时,倒是游刃有余,引人入胜。 他引着两人来回在明堂殿走了三四遍,力求两人能记住每个地方处理哪件事情。 “以后你们在明堂殿做事,送错了卷宗事小,因为这件小事被相爷开罪事大。不要以为这有多简单,有些时候,稍有差池,害得就是成百上千个人的性命,也是自己的前程。” 梁尺涧拱手道:“谢杨大人指点。” 杨如深笑着摇了摇头,道:“杨某可担当不起什么指点,二位一个状元、一个榜眼,都要胜过杨某万千。杨某之所以能在此时为二位引路,只是因为杨某占了个先机,比二位先到了明堂殿做事。若是身份调转,杨某怕也没有二位这般闲庭信步的气度。” 他字字句句好似恭维,可神情认真,反而真情实意教人动容。梁尺涧道:“杨大人谦虚了。” 杨如深道:“谦虚也好,不谦虚也罢,在这明堂殿里,最忌讳的反而是‘太聪明’。有时候你看到的奏折未必然该呈上,凡是和原本的规矩对不上的,一概不要向上呈递。” “以前就有一本奏折,前后递到明堂殿六次,每次都被压下,唯有第七次的时候,一位同僚自作主张将它呈递上去——那是前朝的事了,”杨如深神色微妙一瞬,又笑道,“结果被那时的丞相发现,那个呈递奏折的官员直接官帽不保,前程尽毁。” 因为呈了六次还未能呈上去的,自然有它不能过的理由,更何况此人是自作主张? 能呈递到更上一层的,皆要有印章为证,一门换一门,哪儿能一步登天,否则置其余同僚于何处? 梁尺涧对这件事也不陌生,他道:“梁某听家里人说过,递折子的官员是两殿齐走,却回回都被压了折子。原因是他的奏折毫无用途,乃是为了自己升官胡编乱造了功绩。” 这本奏折理应压下去,若是呈上了,一旦其中编造的功绩被陛下知晓,这就会是欺君。届时命都难保,还谈什么升官任职,前途无量? 然而那时递折子的官员没有思索明白,替他递上折子的官员亦是如此。 两人就这样各自毁了彼此前程。 勤泠,莫府。 莫枳自从离开盛京赶回勤泠,一天要思念二十次盛京的美食、美景、美人。想得他日渐消瘦,想得他抓心挠肺,想得他浑身燥热。 莫在隐知晓此事之后,特意来探望了他片刻。 探望到最后,莫在隐留下一句:“你长胖了,你病得不轻,好好喝药。”便无情地离去。 是真的无情。哪怕莫枳在他身后哭着喊着“爹,我没银子了”,也还是不能叫停莫在隐的脚步。 莫枳倒在榻上,叹着气张开了嘴。 侍女立刻将葡萄去了皮放进他的嘴里:“公子请慢用。” 莫枳嘴里吃着葡萄,神情恹恹。过了片刻,他忽而坐起身:“本公子回家多久了?” 侍女想了想,又摇头:“奴婢不知,公子自从回到府中,奴婢们便觉得度日如年,再也没有记过这些日子。” “度日如年?”莫枳大惊,“我在家里就让你们这么难过?” “哪里哪里,”侍女连忙摇头,狡辩道:“是公子在府中时,奴婢们觉得好生欢喜,每天都像过年一般。” 莫枳放下心来笑了笑:“你们都喜欢本公子,本公子明白……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本公子呢。我莫枳,生得俊朗非凡,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家财万贯,合该就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梦中情人……” 侍女木着脸,飞快为他剥了好几颗葡萄直接塞进他嘴里。 等他闭上嘴了,侍女才微笑道:“公子说的是……公子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临近用膳的时候,莫在隐又来探望莫枳。 只是他来的时辰不太巧,莫枳正吃着葡萄喝着酒,过得潇洒自在,好不快活。 莫在隐在他身后站定,冷声问:“你不是日渐消瘦、抓心挠肺、浑身燥热?” 莫枳含着葡萄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和他对视。 等葡萄咽下肚子,莫枳赔笑道:“是啊,可爹不是说我胖了吗,这证明我食欲也还不错……哎呀,我这不是病了,每天喝药多苦啊,我就吃点儿水果,听些小曲儿……” “再喝些小酒?” 莫枳:…… “是罢……。”莫枳迟疑。 “哼!”莫在意一拂袖,在莫枳惊喜连连的“爹你这就要走了?”的声音中,坐在了莫枳的身边。 莫枳瞪大眼睛:“爹,您每天都那么忙,怎么还不去忙?” 莫在隐道:“说一说吧,你去盛京遇到了什么。” 莫枳嘀咕:“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了。” “嗯?” 莫枳立刻把手里的酒壶也放在桌上,双手放在膝盖,端端正正坐好。 “回您的话,”莫枳说,“我、我……和谢相大人见了一面。” “谢相大人……”莫在隐低声呢喃,忽而眉头皱起,“你是说谢紫殷?” 莫枳连连点头:“就是他,对了,爹,我还认识了一个叫霍皖衣的人,他说他也认识你。” 哪知听到谢相的名号没太大反应的人,竟在听到他提及‘霍皖衣’三个字的时候骤然站起,神色苍白道:“你还见到了霍皖衣?!” “……是啊,爹……你怎么了?”莫枳有些讶然。 莫在隐急促地呼吸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深吸了口气,脸色依旧算不上好:“……他确实认识我。” 莫枳瞪大眼睛:“你们居然真的认识?”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霍皖衣在吓唬他,从来没当真过。 谁料没当真的反倒是真的。 莫在隐与他对视片晌,缓缓颔首,重新坐在他身旁。 “……那是在几年前,我去盛京与人谈一笔生意。在那里,我意外遇见了霍皖衣。” 莫枳满眼放光,耳朵竖起:“然后呢?” “然后……”莫在隐的神情在这瞬间有些茫然、错愕,或说空白。 等莫枳还想追问时,莫在隐脸上神色又变得平常,错开话题道:“你为什么会见到谢相大人?” 莫枳道:“你才叫了他谢紫殷。” 莫在隐道:“我只是向你确认是不是他。” 莫枳道:“我们家好歹富可敌国,你怎么看起来也有些忌惮他。” 莫在隐冷冷反问:“你看到他的时候,你很厉害么?” 竞夕成灰 第89节 “呃……”莫枳低下头,莫枳沉默,莫枳轻咳一声说—— “没有。” 如果不是常年累积的仪态风度支撑着他,他会在看到谢紫殷的第一眼就先跪下,再看那是个怎样举世无双的美人。 “但他长得真的很好看。”莫枳选择实话实说。 莫在隐叹了口气,也实话实说到:“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还能见到你活着站在我面前,真是前世积累的福分。” 莫枳问:“爹,你难道也和谢相打过交道?” “或许有过,”莫在隐道,“但我不能确认那是不是他。我唯一能确认的,是如今的谢相,绝非当年的谢氏公子。” 莫枳道:“他看起来是挺深不可测的。” “不在于他看起来深不可测,”然而莫在隐却摇首,“在于他如今的模样无论是怎样的,他的心都已非往昔。” 莫枳挠了挠脸:“……是说他阴狠歹毒?” 听到这个问题,莫在隐有些出神。 “不是阴狠歹毒。”莫在隐说。 莫枳问:“那是什么?” 莫在隐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沉默许久,道:“你与他相见时,是否觉得他阴晴不定,城府深沉?” 莫枳点了点头。 “……这便是了。”莫在隐叹息出声,“他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早就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让莫少出来缓解一下气氛。 莫少:你确定我是在缓解气氛,而不是在为虐身虐心剧情做预热。 :啊那怎么不是呢。 莫少:听哥一句劝,小虐怡情,大虐伤身。 :小虐be,大虐he。 莫少:你从哪儿听来的盗版!给老子忘了!我磕的cp不许大虐! :我骗你的,当然不会是大虐。 莫少:真的吗。 :真的。 莫少:我不信。 :其实我也不信。 霍美人:没关系,我不怕虐。 :谢紫殷还爱你。 霍美人:qaq 第79章 昔雨 那也是一个秋天。 莫在隐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 那也是个雨夜。 他回勤泠的路上遇见了山贼——像他这样的商人,为了避开被山贼劫掠,往往会选择与山贼合作,如‘上供’一般奉上山贼想要的金银财宝,免去路途波折。 但那日是个意外。莫在隐行走的那条山路,并非是原本的那条路。 莫在隐在西陵城谈成了个生意,却也遭到其余商贾的不满。 利益往来,从来说不上什么真情实意,更不用说推心置腹。越是亲近的朋友,越需要更多的利益,莫在隐一人谈成生意,便有更多的人失去利益。 他深知自己不能原路返回,至少要避开那些为了利益,能使出无数手段的‘暗箭’。 莫在隐确实避开了暗箭。 可他也在这场豪赌里,遇上了另一个危险。 他还记得,雨夜,风声很急,雨下得丝丝密密,珠串子般。 护卫们纵然身有一些武功,但双拳难敌四手。这片山头的山贼划地为王已久,只是来堵他的马车,就出动了近三十人。 莫在隐不喜欢让别人为了他拼命。 他和别的商人不同,他从不将自己的钱看得比别人的命重,也不认为自己是勤泠首富,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顾旁人。 但他此次确实有些大意,没有意识到这场生意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他拿下它,得到这个生意带来的好处利益,就注定要得罪许多人。 ——反正,莫在隐在山贼跳出来,堵住他的马车时,他没有多少迟疑,直截了当地便求了饶。 这不和骨气相关,只在于他觉得命很重要。 无论是他的,还是护卫们的,与命相较,金银财宝根本不算什么。 他被山贼们架着一路往山上去。 半路上,夜色渐深,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 领头的山贼骂骂咧咧地叫停:“奶奶的,真他娘的晦气,都给老子在这儿等雨停!” 他们留在一座破庙里,山贼们得了命令,将他们一行人捆得严严实实的,威胁道:“别想着逃跑!” 莫在隐连连点头,赔笑道:“不敢、不敢。” 脸面委实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莫在隐想。 那些山贼便满意点头,哼笑道:“你倒是很识时务。不像别的那些臭商贩,为了几十两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莫在隐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群山贼明显手中沾了不少的血,莫在隐不敢因丝毫差池而惹怒了他们。 等到山贼们聚起来说说笑笑,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时,莫在隐才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带的护卫就算有个中好手,也不能抵挡多久——加之如今雨夜,目光所及皆是绵密雨丝,浓浓深夜,可说是难以视物,就算要逃,也天地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雨夜,在山贼们的高声谈笑中,在山间隐约回荡着的哀鸣声里。 莫在隐遇见了谢紫殷。 他仍记得那时,谢紫殷一身翠青色的长衣,不束冠,不绾发,三千青丝顺着肩背滑落,雨珠就循着伞面微微下坠的弧度一颗颗掉下,洒进泥土。 谢紫殷孤身一人。 人多势众的山贼当然不会害怕,反倒依旧随意地坐倒在地,燃着篝火,勾肩搭背地调笑谢紫殷的容貌。他们自无所惧,莫在隐也没有认出这位孤身而来的人究竟是谁。 ——就算认出来了,后来莫在隐无数次地想,他也依旧不会以为一个人,能胜过这许多的山贼。 那时谢紫殷的肤色极白,苍白、病态的白,好似比雪还要刺人的冷,而他人更如一枝枯枝,轻易即可折断。 山贼们调笑他长得漂亮,说他羸弱不堪,领头的山贼解开腰间的锦囊,扔到谢紫殷脚边:“你小子长得还可以,怎么,想进来避雨啊?爷赏你几两银子,你给爷跳个舞,爷就放你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头儿真会说笑!” “是啊!老大,你这说的,难道他还能跳舞不成……” “这些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儿,最要面子,老大想要看美人跳舞,怕是不能如愿喽!” 说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被篝火映照在墙上的影子狰狞可怖。 莫在隐一瞬不瞬地看着,刹那间,他似乎察觉到那个人看了过来,可等他回望过去时,他什么也没看见,好似那只是场错觉。 然后他听到谢紫殷冷淡的嗓音:“我是王大当家请过来的。” “什么?!” 一众山贼哗啦啦站起身,领头的那个更是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谢紫殷道:“王大当家说你们还没有回寨子里,以为你又带着人出去逍遥快活了,不肯回来和兄弟们分享银子。” 那山贼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 谢紫殷垂下眼帘,反而去看他,宛如居高临下一般:“你们不是缺个军师?” 山贼喃喃道:“……头儿,大当家一直都说想要个军师啊!” “头儿……我们也有军师了?!” 那被称为‘头儿’的山贼抿了抿唇,涩声道:“你是我们的军师?” 于是谢紫殷就笑了。 谢紫殷道:“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可以现在就回寨子里禀报大当家。” 他作势要走,山贼们立刻冲过来拦他,手却不敢真的碰到他:“别别别……刚才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是啊军师,您可千万别和我们这种粗人计较!” “军师您要是喜欢,我来为您跳舞……”一位山贼用手肘挨了挨旁边的人,“我兄弟还能为您唱歌……” 谢紫殷偏过头来,伞下的双眸幽深无光,须臾,他浅笑道:“都是兄弟,怎么说得这么生分?” 破庙里的篝火燃了一夜。 夜很漫长。他们在破庙避雨,依旧有闲情逸致饮酒,捧着军师,一个个都豁尽本事。 莫在隐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也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天依旧很黑。但之后莫在隐再回忆时,认为那应当只是那时的雨太滂沱,于是乌云浓深,一如黑夜。 莫在隐在刺鼻的腥味儿中醒来。 他先是浑噩迷茫,等那种味道越来越明显了,他忽而惊坐而起,张望四周,便看见了那道翠青色的人影。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断裂,散落在旁。 莫在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那种腥味儿刺鼻得厉害,他触碰到的地面也触感真实——这不是梦。莫在隐意识到这件事,他心中惊喜万分,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往那道人影走近。 而等他走近了,他又蓦然顿住脚步。 雨声大得惊人,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打在枯枝梢头,打在莫在隐的身上……以及那道身影俊美的皮囊上。 莫在隐与那道人影的双眼对视。 那是双没有情感的眼睛,幽深又沉暗,如无底的深渊,雨水冲刷在那张皮囊上,将那颗眉间的朱砂痣冲洗得熠熠生光。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莫在隐想起谢紫殷,还是最先想起那张毫无瑕疵的脸。 竞夕成灰 第90节 然后他想起…… 想起那时他目光向下,望见那道身影执着一把短刀,一下、一下,又一下,划破了什么,他已看不清楚,因为凌乱狰狞,乱糟糟一团,短刀在里面反复割动,顺着雨水,丝丝赤红就从其中流出,散到雨里。 莫在隐愣愣看了片刻,他忽而意识到什么,举目四望。 ——于是哪怕再大的雨,遮掩得视线如何迷离,他也依旧看见这遍地的,再也不会起身的群群人影。 莫在隐经商许久,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可怖的景象。 他惊惧之间后退了几步,脚踩在什么湿滑的东西上,令他身躯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一点点站起身,向他走来。 那人一步步走近他,在隔了两步的距离停下。 分明有滂沱的雨,莫在隐却似真切看到了谢紫殷的眼神。 ——睥睨众生,带着毫无情感的漠然。 莫在隐声音发哑,艰难困涩地开口道:“……这、这位公子……你……” “……想问我做了什么?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那道人影却轻笑。 莫在隐答不出话。 谢紫殷反手拿着短刀,迎着雨举起来,似乎是想让莫在隐和他一起端详还未流尽的赤红。 “我只是对一些人说……大当家属意你做二当家。又对一些人说……某些人向大当家说了你的坏话。然后我告诉他们,只有证明自己很重要的人,才能得到我的帮助。” 短刀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冷光。 谢紫殷语调微扬,声音里有着温柔的残忍:“你可能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是他们的军师。只是他们的山寨,再也没有了。” 在来到破庙之前,他已先将山寨变成空空至极的荒地。 莫在隐又惊又惧,留下一个虚假的姓名之后,连自己的护卫是生是死也不敢追问,匆忙下山离开,用尽随身的银两买了匹快马,连夜赶回了勤泠。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在见过谢紫殷之后的第六个夜里,接到了谢紫殷送来的信函。 谢家公子的字迹风骨依旧。 可莫在隐却再也不会忘记,谢紫殷衣摆染血,执刀站在雨里的那个身影。 作者有话说: 莫在隐:他跟鬼一样。 第80章 猜度 迎来送往,又是一日黄昏。 明堂殿的人群散去,此处也就冷清下来,只剩下零散人影收整案桌。 杨如深临行前特意去看了霍皖衣一眼。 那张昳丽的脸总让他觉得熟悉。 好似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他曾见到过一张完全相同的脸。 可翻阅记忆,杨如深却无从回忆起那是真的,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心中藏着这件事,不好向任何人宣泄。 眼见着霍皖衣在明堂殿也算游刃有余,他暂时放下心来,和霍皖衣并肩离去。 走在出宫的长廊之上,杨如深试探地问起:“……我与霍大人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 霍皖衣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也许见过。 但那至多只是权倾朝野的霍大人行色匆匆而过,彼此看过一眼,就此都抛之脑后。 谁也记不得谁。 于是霍皖衣笑道:“自然是没有见过的,杨大人这么问……难道是觉得霍某眼熟?” 杨如深迟疑道:“……原来没有见过。”顿了顿,他也还以一笑,“的确见霍大人有些眼熟,还以为我们在哪里见过。既然不曾见过,那便是杨某的幻觉……霍大人不必挂怀。” “哪里,”霍皖衣依旧笑意盈盈,“能让杨大人觉得面善,也是我和杨大人的缘分。” 他们曾几何时相见,如今又再相逢,确然是场缘分。 然而彼此又两不相识,缘分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霍皖衣趁着黄昏晚阳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受封状元,又被送进各位进士梦寐以求的明堂殿任职,可谓是深受帝王倚重,风头无两。 不说是门庭若市,也该有数多官员拜访——偏巧他的府邸十分冷清。 不要说拜访,就连他花费银两招来的管家、仆婢,也个个沉闷至极,若他不主动开口,他们连半个字都不会出口。 ……这还是托了谢紫殷的福。霍皖衣想。 从上至下,无论是管家、仆人、婢女,就连厨房里掌厨的厨子,也都是谢紫殷亲自挑选而出,特意送到他府上供他驱使的。 话虽如此,只这份“随意驱使”里又有几分“权当监视”? 霍皖衣坐在卧室的圆木桌旁,犯困般揉了揉眉心。 他无多少时间清闲度日。 等梁尺涧挡下所有前去巴结讨好的官员同僚,接下来他再如何避开,也会无法避开。 实则霍皖衣这段时日并非没有遇到前来示好的官员。 只是他们不敢直言,更无底气强迫他点头,皆是旁敲侧击,委婉问询。 哪怕明知霍皖衣在闪烁其词,找着理由打发他们,他们也还是要欣然笑纳,言说一句“是某唐突了”。 与这些人打交道算不得什么。 这类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担忧,亦有几分野心,但这些担忧、野心,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对前途无量的状元死缠烂打——哪怕是示好,他们也不敢做得十分明显。 霍皖衣轻笑两声。 夜色笼罩之下,相府灯火通明,却死寂孤冷,宛似立于闹市中的一座孤岛。 谢紫殷靠坐在书房的案桌前,指间把玩着一枚成色透亮的绿珠。 解愁拿着茶壶侍立在侧,低垂着眉眼。 “……此事便是如此。”那日曾冒雨来传话的人正躬身站立,鬓边微湿,身躯起伏,好似紧张至极。 屋中熏香味浓,绿珠在指间反复转动,须臾,谢紫殷的声音响起。 “邹承晖还是死得太早,”他道,“若是交到我手上的时日再长一些……我会抓出更多的把柄。” 听起来夸夸其谈的语句,唯有谢紫殷说出口来,合情合理,无可指摘质疑。 那人将身躯弯得更低。 谢紫殷握住绿珠,轻笑道:“这位青珠儿倒是有趣……本相可听说,梁尺涧予他有大恩,曾救过他的性命——怎么,”他说这两字时笑音更深,“如今的世道不仅不知恩图报,还要恩将仇报了么?” “纵然是本相这样的人,”谢紫殷语气平淡下来,“面对陶公子这个救命恩人,也还是要给三分薄面的。” 只是三分薄面明显不够让陶公子满意而已。 解愁沉默着为他添了一碗新茶。 那人道:“……相爷的意思是?” “意思?” 谢紫殷道:“本相喜欢清高的人,更喜欢自命清高的人……既然这位青珠儿想好了自己的路,非要在一条道上走到死,那本相就帮他一把,让他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 “就算累了、倦了……哪怕腿也断了,爬也要一直爬下去。” 这番话语里并无什么杀机狠意,轻巧至极。 可偏偏就是这种‘轻巧’,令人汗毛直立,如芒在背般惊惧。 那人心脏猛跳,慌忙接道:“……是,属下领命,属下先行告退。” 人影匆匆而去。 夜色迷迷,谢紫殷饮了口新茶,忽而道:“你说怎么会有人和我一样呢。” 他未曾指名道姓,也没说究竟在问谁。 然而左右无人,只剩下解愁侍立在侧,这句近似叹息的询问,便只能解愁来应答。 “他和相爷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相爷要走的路和他要走的路,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可我们很像,”谢紫殷道,“解愁,你难道不觉得么?” 解愁依旧垂着眼帘:“奴婢以前不曾见过相爷是什么样子,奴婢如今见到的相爷,却是与他毫不相似的。” 谢紫殷道:“哪里没有相似?烂掉的心是一样的。” 解愁道:“就算心烂掉了,相爷还知道自己的心烂了,他却不知道。” 她话音将将落下,谢紫殷便笑出声来。 伴着绿珠烧灼在烛火里的轻微声响,谢紫殷低声道:“你对本相知道得越多,胆子却也越大了。” 解愁取出手帕擦去滴落的蜡油,她借着这个动作看了眼谢紫殷的神情。 然后她说:“因为奴婢知道除了夫人的事情,没有任何事能让相爷生气。” 谢紫殷道:“你说得很对,可殊不知,知道得越多……反而死得越快。” 他好似在警告什么,解愁却不闪不避与他对视。 “如果这句话放在以前,奴婢一定会怕,”解愁嗓音还是有些颤抖,然而她掷地有声——“但是现在,奴婢已经知道了相爷的打算,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紫殷笑道:“不怕本相为了保存秘密灭口?” 解愁道:“怕,但现在怕也为时已晚。” 竞夕成灰 第91节 “是啊……”谢紫殷倒坐回去,伸手又取来一只绿珠把玩,“怕也没用了。” 夜色中,那道人影颀长、清瘦,拂尘挎在臂弯,风吹拂时,拂尘飞扬起伏。 玉生抬起头望向天边弯月。 忽而他皱了下眉,手指捻起掐算片刻,静了静,又低声笑了。 “……有缘人。”玉生喃喃。 “明日会有雨,雨这么大,会不会让我遇到下一个有缘人?” 他念至此处,执着拂尘柄甩了甩,将拂尘换了个臂弯靠枕着,继续向前走去。 这条路又长又窄,青石板被月光照亮,透着冷寂的青。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言自语:“青珠儿……不是我的有缘人。梁公子是与我最有缘的人,我若多见他,对他是好是坏呢?” 他状似掐指捻算,实则双眸弯弯,只是做了个样子。 因为玉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对他不好,可对我很好便够了。” 做了决定,玉生慢悠悠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街巷于他而言好似只在眨眼,每一步踏下,他都不觉得疲惫遥远。 哪怕他真的走得很慢,这街巷需得走许久许久。 他却也没有再快上半步时间。 而他真的对梁尺涧究竟在何处了若指掌——当他停步于刘相的府邸前时,府前护卫高声询问:“……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吗?相爷有令,今日不见客,还请道长明日再来——” 玉生清冷的眉眼无悲无喜,他微微施礼,做足了派头:“贫道是想求见梁尺涧梁公子。” “梁公子?”护卫有些犯难,“梁公子他……” “贫道与梁公子有约,”玉生道,“月上中天之时,便是我与梁公子相见的时辰。” 他言之凿凿,护卫拿捏不准真假,只得入府询问。 不出片刻,梁尺涧从相府中走了出来。 若说平日里堂堂梁榜眼是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那与玉生一同离开,漫步在近郊野地的梁尺涧,可谓是一脸的见鬼。 梁尺涧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相府?” 玉生深深看他一眼,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梁尺涧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玉生道:“你是贫道的有缘人,贫道若想见你,便会来见你。” “……玉生道长,其实梁某一直有个疑问。” “有缘人但说无妨。” 梁尺涧问:“你是不是心悦于我?否则怎么堂堂出家人,太极观继任观主,竟会对我一个小小的榜眼……穷追不舍?” 玉生与他对视片刻,眨了眨眼。 “有缘人说得甚是有理,”玉生道,“既然你以为贫道心悦于你,那便是贫道心悦于你……不过此事是真是假,是好是坏,那便不好说了……” “其实……”在梁尺涧震惊至极的目光中,玉生笑着开口,“贫道只是想说……你识人不清,一次又一次,实在让贫道刮目相看。” “什么意思?”梁尺涧追问。 谁知玉生一甩拂尘,几步与他错肩而过,将他甩在身后,轻飘飘道:“不是说过了?天机不可泄露……” 作者有话说: 玉生:我当然喜欢你啊。(微笑) 谢相:我还爱霍皖衣啊。(微笑) 梁神:你俩……都这么变态吗? 第81章 惊梦 叶征迈步而入。 此地无星、无月,仅有几盏灯烛,幽幽沉寂,宛似无声狰狞的深渊,令人不敢久留。 但他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进,穿过狭窄的过道,叩响机关,石门沉闷地轰鸣,缓缓拉开屏障,露出石门之后更为漆黑幽寂的房间。 ……以及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 屋中只有一张小榻、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桌上摆放着如今时节最适宜的水果,个个品相绝佳,可它在这里摆了再多时日,也一个未少。 叶征将灯笼放在桌上,撩起衣摆坐在桌旁。 坐在小榻上的人影喉中嗬嗬作响,锁链将之牢牢捆缚,本就沉疴难愈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每一天都像是在与天争这一线生机。 但他其实早就该死了。 上至高官,下至宫婢,任谁见到这张疲惫年迈、满是狰狞的脸,都会认出他是谁。 ——先帝。 应当说,是被新帝囚困于此,不见天日,却还在苟延残喘的先帝。 叶征道:“不知父皇近日如何?” 好似自己就是个忠心不二,又极其孝顺的人子,叶征低下眼帘,语气柔和道:“忘了告诉父皇,您的好族亲高瑜——啊,也就是忠定王,如今正在想方设法谋反篡位,好取代儿臣,坐上这个您到死都不愿放弃的皇位。” 先帝该是恨他的,然而先帝沟壑深深的脸上却浮现出几分怒意:“他想得美!朕的儿子做了皇帝,他凭什么取而代之!朕在时他不敢谋反,现在倒是藏不住自己的狼子野心!征儿啊……”先帝缓和了语气,“你可莫要轻敌,将咱们家的江山拱手让人了。” 他说得太真诚,好像他和叶征之间毫无隔阂,是推心置腹,从来亲近的父子。 “父皇糊涂了……”叶征的声音在昏暗的屋中回荡,“如今的新帝在世人眼中,才是真正谋逆篡位的人。忠定王此番动作,不过是想正本清源,重新夺回高氏的江山罢了……毕竟我现在可是姓叶,不姓高。” 先帝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去,锁链摩擦着作响:“征儿……” “征儿?这里没有征儿,先帝,这里只有新帝叶征,一个与高氏毫无血缘的外姓人。做你的儿子太可怜,朕不屑做。” “高!征!”先帝呵斥出声,“没有朕,你根本不会降生在这个世上!” 谁知叶征闻言,反倒挑眉冷笑:“是啊……没有你,朕不会出生,亦不会因为是你的血脉而过得这么痛苦……” “早就没有高征了!”叶征忽而掀落灯笼,快步走到先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高征已经死了,他死在你的无情无义,你的刻薄寡恩,你的利欲熏心——他死了!因为你无耻、残忍,禽兽与你相比,都要自愧不如!” 先帝瞪大眼睛:“你——” “没有高征。”叶征冷声重复了这四个字,“朕留你一命,不是因为你我之间有父子亲情,也不是想有朝一日说破身份,好让朕这个皇帝名正言顺。” “朕为什么留你一命?因为只是一剑杀了你,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先帝颤抖着手指向他:“……你、你……你如此折磨朕,就、就不怕遭天谴……” “如果有天谴,天最想做的该是要你的命!” 叶征暴喝发作之时,整个人扑向先帝,双手死死拽住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抬起。 “你害死了忱儿……你还忱儿的命!”他额角青筋毕现,怒意汹涌,“你还好意思说天谴!说折磨!如果不是因为谢紫殷……我早就杀了你!闯入皇宫的那一天,我就会杀了你!” 他力道惊人,先帝被他攥住衣襟,喉间嗬嗬几声,呼吸迟涩道:“……朕……呃……” 叶征忽然松开了手。 “……我不能杀你,至少现在不能。”叶征缓缓直起身子,语声渐渐放轻。 先帝被他这时好时坏的脾气震慑片刻,又板着脸道:“你已经做了皇帝,纵然你不承认,你还是我高氏的血脉!你的孩子依旧是朕的孙儿……这江山、天下的主人,还是姓高!” “呵呵呵……”叶征后退半步,竟掩着唇吃吃笑出声来。 他笑得令人惊惧,丝丝语调阴寒刺骨。 “你错了,父皇……我这一生,不会娶妻,不会生子——百年之后的江山,绝对不会属于高家。” “你疯了?!”先帝错愕至极,“你不娶妻、不生子,岂不是要孤独终老!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又错了!先帝陛下!我永远不会是孤家寡人,因为我,叶征,有朋友,有知己,有贤良在侧,有忠臣辅佐……我不可能和你一样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先帝一拍床榻,锁链震响:“荒唐、荒唐!你是皇帝,岂能不娶妻生子,岂能把江山拱手让人!你要是不想当皇帝,又为什么要做这个皇帝!”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那知叶征又被这番话激出怒气,他大步迈近,一手攥紧先帝的衣襟,俯身与那双一瞬间惊惧不已的眼睛对视。 “你以为我想做这个皇帝?如果不是谢紫殷不想做……如今的江山就该姓谢!” “……你、你……谢紫殷、谢紫殷……你们两个……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做皇帝!谢氏一族皆是被朕以谋逆大罪斩首……他——” “哈……父皇,睁开眼睛看看吧!现在的天下不再是你的天下!是我叶征的天下!我要做的事情,我要信任的人,他想要如何就能如何。谋逆大罪?我都是谋逆弑君才得来的皇位,从前的谋逆又算什么?” “就算我不为谢氏一族平反,难道你就以为,史书之上写下的,便不会是你构陷忠良,以莫须有的罪名戕害谢氏一族的真相吗?!” 先帝张大了嘴:“你——” “你害死了忱儿!你害死了娘……我和忱儿的娘……你对不起她!我不想做你的儿子,更不想帮你延续你所谓的子嗣后代,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更不会让江山再次落到高家人的手里!” 叶征的手指攥得更紧,他双目赤红,字字泣血般怒吼:“当年你因为一纸批语就断定我和忱儿妨克生父!你骗了我娘,让她被你孤零零养在外面……可你却不善待她,还要为了这纸批语要我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就因为你害怕!害怕我们真的如批语所说是天生的煞星!你也不曾看得起我,从我识字之时,你便不断向娘说我不堪大用,才华平平,更让我谨记自己上不得台面的身份,莫要想着为王为皇,因为我不配!我做不到,我不如他们!” “所以我来做皇帝了啊……父皇……”叶征似叹息,更似咬着牙说话,“你说我不能做的,我都能做到……我要你看着我做皇帝,看着我开创新的太平盛世……看着我为忱儿、为娘平反!” 先帝骤然大喝出声:“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叶征吼道,“你为了要我们三人的性命,不知构陷多少罪名,你当初有那么多的胆子下令,现在又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你怕吗,父皇?你怕我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将亲子构陷为罪人,让他们年幼之时就颠沛流离,四处逃亡,说一说他们如何一次次避过险境,又是如何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死在百口莫辩的污蔑之中……再说一说,你是如何寡廉鲜耻,众叛亲离,就算立时死了,天下百姓也只会说你活该!” 先帝双目圆睁,嘶声力竭:“你住口!!” 叶征便真的住了口。 他松开手,先帝重重倒回床榻间。 “……你、你说来、说去……”先帝喘着粗气道,“忱儿也还是……不会死而复生。” 叶征紧紧抿了下唇。 然后他笑了笑,慢慢搓揉自己的手指,道:“朕比你清楚。父皇,你好好在这里做你的‘太上皇’,想要激怒朕,让朕给你一个痛快么?朕偏不给你。” 竞夕成灰 第92节 说罢,叶征利落转身。 “……征儿,”先帝却还是唤住他,“你这么恨朕,怎么还要提拔霍皖衣?” 叶征背对着那道人影,淡淡道:“父皇是什么意思?自己过得不如意,于是干脆想拉个人下水?” 先帝道:“谢紫殷……是不是不舍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朕以前从不在乎。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存着试探的心思——将诛杀谢紫殷的任务交给霍皖衣。”叶征主动帮他补全了那句话。 “父皇,霍皖衣确实是想要谢紫殷死的。但活下来的谢紫殷却知道,这份想要他死的决心,绝不是出于想要让自己活命。” ……“只是父皇还是有句话说错了,”叶征没有解释方才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又道,“朕提拔霍皖衣,是因为他有能力,有才华,不似父皇以前的朝中官员,个个都不顶用。” “父皇,如果当年霍皖衣接下的任务不是杀了谢兄,而是替你构陷谢氏,也许如今和你一样生不如死的人,的确会多上一个。” “只可惜,谢紫殷不能代替整个谢氏原谅父皇,却可以代替自己选择是否要原谅霍皖衣。在这一点上,父皇……你要受的折磨,是你该领受的,也唯有你会领受。” 作者有话说: 新帝:居然有一章是我的单独戏份(狂喜) 先帝:谢紫殷这就原谅霍皖衣了?朕不相信! 谢相:没有啊。 新帝:没有啊。 玉生:没有啊。 先帝:?你们要搞什么东西,朕害怕quq 第82章 前路 霍皖衣坐在宽大的座椅之中。 他漫不经心抚摸着手里的奏折,冷笑道:“试探虚实,怎么就试探到了我的头上?” 那人可说是恐惧的。 ……也许是慑于霍皖衣的权势,也许是惧怕霍皖衣狠辣的心计。 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大臣,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俯瞰世间,心里更有数之不尽的阴谋诡计。 人人惧怕他。 人人亦渴望他。 “……霍大人明鉴,”那人咽着唾沫艰难开口,“这、这也只是此人垂死挣扎罢了。” 在这波谲云诡的地方,帝王的一言堂,霍皖衣能始终站在权利旋涡的中心,便足以让众人仰望。 哪怕他满身污名,纵使他遗臭万年,就算他丧尽天良。 也还是会有人前赴后继而来,想借走他一缕东风。 然而从无人过问他有怎样的过往,他是否快乐欢欣,是否得到无上的权柄,因此随心所欲地顺心遂意。 霍皖衣没有软肋。 他高高在上,他无坚不摧,他在帝王的身边,却始终不曾被人超越、被人取代。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借着种种机会来试探。 可他们一无所获。 他们听说过霍皖衣的名字,听过天下文人对他的口诛笔伐,却不曾真正见到过他。 一个没有软肋的权臣——令人心惊胆寒,无从挣扎。 伴随着昏暗的烛,奏折被霍皖衣用力掷在桌上。 烛火闪烁一瞬。 霍皖衣昳丽的容颜上笑意鬼魅:“是么,那我很期待他能垂死挣扎到什么地步。” 杨如深意识到这新任的两位同僚绝非凡俗。 论说他们时,他下意识想到龙入浅滩这样大逆不道的词句。 可这却是他对霍皖衣和梁尺涧两人最深刻的感受。 才华只是这两人身上的冰山一角,若单单以才华论之,反倒是这足可压倒众生的才华成了拖累,掩盖去他们一身的灿烂光辉。 杨如深意识到这件事时,他正在和孟尤情比照明堂殿近日来的事务。 “霍皖衣不会困到这里更久,”杨如深道,“他会有更广袤的天地。” 孟尤情翻阅卷宗的手顿住,他转过头看向杨如深,微笑道:“杨大人的天地也很广袤,我们居一隅,却也可看天地,看苍生……与霍皖衣相比,我们并没有多少区别。” 杨如深怔了怔:“孟大人在安慰我?” 孟尤情眸光微闪,他反问道:“我与杨大人好歹也是多年交情,当初也是同榜进士,难道我在这里安慰杨大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 “孟大人这么说,我便不觉得意外了。”杨如深莞尔,“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与孟大人之间至多也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能得到孟大人的安慰,确实让我有些惊讶。” 孟尤情道:“可是当年我还为杨大人下过一个赌注。” “……赌注?”杨如深疑惑地睁大双眼。 孟尤情道:“我赌杨大人会高中状元……谁知道呢,那年有人做了状元,却狼狈不堪,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流落在偏远之地,至死也没回来。” 他们昔年赴京赶考,都立过大志向。 孟尤情与杨如深两人虽与一甲错肩而过,却留在盛京多年,哪怕新帝改朝换代,仍留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唯有当年那三个豪言壮语傲气凌然的人,因为轰动朝野的一桩大案,就此被贬谪出京。 若是霍皖衣也在此处,必能叫破那位状元的名姓。 ——庄易喻。 然而孟尤情提到这位状元的时候,神情近乎讽刺。 杨如深也没有错过这个神情:“孟大人似乎很讨厌庄易喻。” “因为他有雄心壮志,却眼高于顶。除却他自以为值得结交的,他对谁都是不屑一顾。” 孟尤情叹了口气,又道:“他的重情重义,说得好听才是重情重义,若是史书由我来书写,我只会说他感情用事,难堪大任。” 杨如深道:“孟大人是否也觉得当年他莫名被贬谪十分蹊跷?” 孟尤情道:“陛下的心思不过两种,一种是给我们看的,一种是给我们想的。看的便不用多想,想的就要多看。杨大人以为又有多少人想过这件事?” “多少人?”杨如深问。 “同榜进士里的所有人都想过。”孟尤情道,“唯有庄易喻和潘才熙没想过——但凡他们想过一刻,也许如今坐在明堂殿里的你我,才会是他们。” 杨如深动了动眼珠。 “孟大人是想和我合作?”他好似终于懂了孟尤情的意思。 于是孟尤情轻轻颔首,微笑道:“反正杨大人应该已经猜到霍皖衣的身份……我现在站在谢相大人的一方,杨大人能否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也和我站在一方?” 天边响彻惊雷时刻,大雨瓢泼而至。 长街上行人匆匆,撑着伞的亦要被风刮来的雨扰得不能视物。 霍皖衣就坐在高高的楼阁上看他们匆匆避雨,像游鱼在水中争游。 他一如当年般抚摸着手中的信件。 那是莫枳自勤泠寄来的急信——措辞直白,好像恨不得能快马加鞭赶回盛京,把这封信的内容在他耳边念上一遍。 霍美人你千万要小心,我问过我爹,他说现在的谢相是个疯子,可能还是个变态,我也是害怕你吃亏特意给你写信,你要是害怕就回信跟我说,我再怎么也要赶回来保护你。但是你最好不要让谢相发现我们之间眉来眼去,不然他醋意大发把我凌迟处死,你想救我都救不成,我爹也不行。 初时看到这封信时,霍皖衣委实震撼了那么片刻。 送来急信的展抒怀干脆也留在楼上,坐在霍皖衣对座,一边摇扇一边吃着碟中水果,嘴是半刻也未停过。 霍皖衣道:“你怎么敢帮他的?” 展抒怀满嘴塞着水果,闻言快速咀嚼了几下,含混道:“他爹是莫在隐!” 霍皖衣道:“他爹是莫在隐不假,可我的夫君可是谢相大人……权臣所能做到的事情,展兄应当十分清楚。就算莫在隐富可敌国,也做不到以商贾之身对抗朝廷。” 展抒怀把最后一口水果咽下肚子。 他道:“但是我送信给你,看在大家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未必就会被谢相大人抓住处死,但如果我不送信,我必定会被莫公子小心眼地报复,人财两空可不行。” 他说得不无道理,霍皖衣轻轻颔首,忽而道:“但你今日送信的时机很不巧。” “怎么不巧?”展抒怀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然后在他半眯着眼享受美味之时,雅间正中的屏风后绕出来一道浅紫色的人影。 展抒怀:…… 一口葡萄哽在喉里,展抒怀瞬间冷汗直冒,也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被吓的。 他飞快起身,向着那道人影的方向躬身施礼,险些当场跪地磕头:“……咳、咳咳咳!见过相爷。” 谢紫殷淡淡应了一声,从他身边错身而过,撩衣坐倒在霍皖衣身侧。 那只手取走霍皖衣手中的信件,谢紫殷掸开看罢,轻笑道:“莫公子倒是个妙人。” 展抒怀满脸扭曲地坐回椅子上。 方才的轻松惬意胡吃海塞已经消失无踪,如今剩下的是如坐针毡、心头惴惴。 霍皖衣道:“和相爷相比,天下间没有妙人。” 谢紫殷看他一眼,将信件随手丢到展抒怀身前:“你胆子不小。” “……”展抒怀硬着头皮道,“都是相爷英明神武,早早儿看穿了我的计划!” “你真是个聪明人。”谢紫殷道。 这句话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展抒怀浑身冷汗淋漓。 “……相爷谬赞了,哈哈。” “既然莫公子想要回到盛京,那就让他回来罢。总归留在勤泠没什么意思,莫在隐未必很会教养儿子,否则又怎么能教出一个对盛京‘归心似箭’的人?” 竞夕成灰 第93节 展抒怀立即拍马屁:“相爷说得是,相爷说得太对了!相爷英明!相爷睿智绝伦,在下甘拜下风!” 一番话说下来,霍皖衣忍俊不禁,道:“展兄,你说胡话的本事也见长。” 展抒怀眉飞色舞的神情顿了顿,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好似在控诉霍皖衣就地拆台的恶行。 霍皖衣倒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不问问我是真是假么?”谢紫殷忽而出声询问。 他们四目相接刹那,霍皖衣微不可查地蹙眉,语气毫无变化道:“相爷是个疯子,难道我就不是?” 谢紫殷道:“你如果是,那现在的霍皖衣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霍皖衣问:“所以相爷是想说……莫公子在信件里所说的是实情?” “无论是真是假,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就是前尘往事带来的报应——木已成舟,无可回还,你除了信我,按照我所说的来做,你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他凝望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许久,霍皖衣道:“所以谢紫殷要我不得不走的那条路,势必是我不愿接受的那条路。” “何以见得呢?”谢紫殷浅笑着追问。 霍皖衣道:“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被称得上是‘疯’。” 作者有话说: 谢相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这盘棋可以参考用刀里的教主,教主是下一盘棋把全江湖下进去,谢相是下棋把全天下都下进去。 格局突然很大。 第83章 灵光 夜里星子稀疏,明月高悬。 一封信件送回,莫枳趁夜离开勤泠,乘着马车摇摇晃晃赶赴盛京。 上次来时他还满心纠结,不知如何救下桓勿言的性命。 今日回返,莫枳便少了几分急迫,多了些游山玩水的随意——纵然他在信件里写下的事看似凶险,但莫枳也知晓这份凶险远不是他所能改变。 莫枳之所以要借口出勤泠,不过是贪图“快乐”二字。 他那驾豪华马车从城外驱入城内,一路上吸引了不知晓多少双眼珠,最后由莫枳亲口叫停,停在了盛京城最好的那家客栈前。 莫枳自勤泠离开,已有护卫先行一步入了盛京,为他预订了这家客栈的房间,现下莫枳要做的,便是进客栈沐浴休憩,寻些空闲再去拜访几位友人。 然而莫枳挑开车帘走下马车时,迎来送往的人群中,却有一双冰冷淡漠的双眼与他对望。 人影来去,衣袂翩飞,如斯热闹场景,那个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光是那身气质就足以从千万人中脱俗而出,不掩半分光彩。 莫枳被这道人影晃了下神,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挑眉颔首,似与那道人影打了个招呼。他随着护卫引路,将将要踏进客栈的大门,那道人影已走近在他身后。 “莫公子。” 声音又冷又轻。无端的,莫枳悚然一惊,背后凉气丝丝缕缕直往上冒。 他立时道:“你找本公子有事?先上楼再说。” 左右护卫开道,客栈的房间里亦有高手随时护守在侧,莫枳委实没有什么好怕。 等关了房门,他坐在桌前,主动斟了两杯茶,问道:“……不知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寻本公子有何要事?” 他确然没有半分惧色。 那道素色人影接过他推来的杯盏,淡声应答:“贫道玉生。” “原来是玉公子!”莫枳含笑,“玉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莫公子,贫道……道号玉生。” 莫枳顿了顿,后知后觉道:“你真是个道士?!” “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玉生微微低头,枕在臂弯的拂尘丝线与他满头青丝为衬,如生一袖霜雪。 莫枳纳闷了:“玉生道长,你一个道士寻我……是有什么要事?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我可和什么道法无缘,我是不会出家的!” 玉生道:“天下万物自无至有,自一而生,莫公子以为自己与道法无缘,而天地无穷矣,殊不知这正是有缘?” 莫枳坐得离他远了点儿,连连摇头道:“我不出家!我心有所属,就算现在还没两情相悦,以后也是会的!” 玉生却忽而微笑:“贫道方才不过是在玩笑,莫公子何须害怕。今日特地来寻莫公子,是贫道自己有一事相求。” 莫枳狐疑道:“真的假的?” 玉生道:“自然,贫道与阮施主相交多时,若论道缘,他远在莫公子之上——阮施主尚且没有出家,更何况莫公子你?” “……还好你没让他出家!”莫枳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你都这么说了,那本公子就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 玉生抚着拂尘素丝,静默片晌方道:“为我太极观添上香火三十万。” “……啊?” 又有一日黄昏,霍皖衣和梁尺涧同行出宫。 行路遥遥,梁尺涧叹道:“早知如此,在下就不来这明堂殿任职了。” 霍皖衣目不斜视,问:“梁兄觉得在明堂殿任职不好?” “好,但是见到的怪事、坏事太多,面对着那些奏折时,难免有种郁郁不得志的怅然。”梁尺涧道,“这群呈上奏折的官员,虽官职不高,都在五品之下,却也个个手握权柄。” “都说官字上下两张口,可这群人呈上的奏折,哪儿有半分合情、合理、合法度可言?不是吹嘘自己功绩,就是对旁人吹毛求疵,对自己尚且如此眼高手低……他们辖管之地的百姓又该过着怎样的日子。” 说及此处,梁尺涧又深深叹了口气:“我烦愁的便是这些。” 霍皖衣道:“梁兄心怀天下,有此担忧实属正常……只不过以霍某昔年所见,梁兄所担忧的事情,却是天下任何一座州府都存在的问题。” 梁尺涧道:“是以陛下想要的盛世,并非朝夕可得。” “梁兄自这些奏折中能看到天下苍生,便亦有人能看出,只要世上多几个人看到苍生,那陛下所想要的盛世,纵使不能朝夕即得,亦并不遥远。” 梁尺涧脚步一停。 他侧首看向霍皖衣,须臾,他道:“霍兄能说出这番话,倒让梁某觉得……霍兄心中早有此想法。” 霍皖衣道:“霍某不是善人,也不算贤良,梁兄这样想反倒是抬举霍某。” “霍某至多……是想到儿时的自己。” 因为受过太多的苦,却从未得到拯救。 所以偶尔会想,如若当初……如若在某个凄苦的冬夜,在某些饥饿的雨时,有那么一个人伸出手来。 是否霍皖衣的未来将截然不同。 他亦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他们转过弯,穿廊而出,走出宫门的时候,正巧遇见许久未曾碰面的文子卿。 梁尺涧下意识避开,遮遮掩掩落后了霍皖衣两步。 哪知道文子卿只是瞥他一眼,向霍皖衣点了点头,主动道:“许久不见了,霍兄。” 霍皖衣道:“不知文兄近来如何?” 文子卿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是文某身为臣子的荣幸。” 一如那夜酒宴时他向新帝说的话。 霍皖衣便笑了笑:“文兄对陛下一片忠心,实乃我辈楷模。” “霍兄谬赞,”文子卿略略拱手,“你我皆是同科进士,论才华,文某不及霍兄,论忠心,也未必远胜诸位同僚,只不过取巧而已。” 霍皖衣道:“文兄何必如此自谦。” 文子卿摇首轻笑,最后与他对视一眼,就此错身而过。 自始至终,文子卿与梁尺涧两人都未曾相谈半字——就算是视线,也不曾交汇刹那。 待他的身影越行越远,霍皖衣叹息道:“你们两个志趣相投,只是个身份,便要老死不相往来么?” 梁尺涧无奈道:“这句话霍兄不该问我,而应该问他。” 霍皖衣道:“说得也是。” 低声调笑间,屋中床榻轻纱笼罩,香气四溢,令人烦闷不已。 唯独高瑜极为钟情这种浓郁的香味。 他神情惬意地躺在床上,佳人在怀,袒露的胸膛汗水淋淋。 候在一旁的侍女又往熏香炉里多夹了几块香。 高瑜哑声道:“听闻你去见了玉生道长……?” 有道蓝色的人影坐在桌旁,闻言,起身柔柔施礼,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声音却藏着些许媚意:“……回王爷的话,是。” “呵呵……你去见了玉生道长,感觉如何?”高瑜拉长语调发问。 那人道:“玉生道长不喜欢我。” “你错了,”高瑜搂着怀中的女子,漫不经心道,“玉生不喜欢任何人。他只喜欢自己。不过——青珠儿,你这样矫揉造作,他更不会喜欢你。” 被称为“青珠儿”的人颤了颤眼珠,娇声道:“可王爷喜欢我。” “……是,本王是喜欢你,应该说,本王是非常喜欢你。” 高瑜大手一挥,那女子便依依不舍地下了床榻,将位置让给了这位青珠儿。 两道身影相合,青珠儿伏在高瑜怀中,神色可怜道:“玉生道长却一点儿都不喜欢我。” 高瑜道:“本王喜欢你,是因为你对本王有用,你对于玉生而言,就是个无用的废物。” “所以王爷也喜欢玉生道长。”青珠儿说。 高瑜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论喜欢,本王喜欢玉生要比喜欢你更甚。” “可是王爷只会抱我,不会抱他。” “争风吃醋呢?”高瑜的目光落在远处,眉心皱了皱,又笑道,“因为玉生不需要本王这样做。你们之间差得太远,他在天上,你就在地里。他是明月,你就是蚊蝇。” “……王爷!”青珠儿嗔道。 竞夕成灰 第94节 “本王说错了吗?” 青珠儿坐起身来,扭过头去:“没有说错,王爷心里只有宏图霸业,没有我。” “青珠儿,你为了本王的宏图霸业,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可以背叛,本王的心里,自然也有你的位置。” 高瑜的话虚伪至极,青珠儿却眼眸发亮,笑道:“王爷心里居然有我的位置?”顿了顿,他又嘟起唇,不满道,“那王爷的心里肯定也有玉生道长的位置。” 高瑜道:“行了……你如果不喜欢,等玉生回来时,你亲口对他说。” “不用等了,我已经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玉生清冷的声音便从屋外传入。 侍女立时打开房门迎着玉生进屋。 青珠儿抿着唇从床上下来,不情不愿道:“见过玉生道长……” 玉生垂着眼帘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在做正经事的时候,青珠儿怎么总是在做不正经的事?” 不知为何,他分明只是这样问了一句,青珠儿却脸色煞白,好像光是对上他,就十分胆战心惊。 “……我、我是在和王爷说玩笑话。”青珠儿低着头道。 玉生道:“那贫道希望青珠儿能一直说玩笑话……可不要哪天风吹得太盛,吹断了你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王爷:为什么要把本王写得像个断袖。 玉生:为了体现你为成大业不拘小节。 王爷:qaq你真懂本王,你是本王最好的幕僚! 玉生:呵呵。 第84章 流言 “唏律律——”马车一瞬间倾倒而下,霍皖衣身躯摇晃,右手紧紧抓住车门,才没有被这突然而然的意外甩下车马。 赶车的车夫惊魂未定从地上爬起,喘着粗气道:“大人没事吧?” 霍皖衣摇了摇头,走下马车,目光凝在不远处的石板上。 “那是什么?”他问。 车夫嘴唇翕动,好半晌才答:“好、好像……是个死人。” “死人?”霍皖衣蹙着眉,“你突然停下车马,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死人?” “不、不是!”车夫慌忙摆手,“小人是突然绊到了什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马儿也突然不听使唤。好在如今夜深,周遭没人,若是青天白日在巷子里乱闯,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霍皖衣深深看向那处石板,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有人想要我看到这具尸体。” 车夫道:“……这,大人要去看吗?不如让小人报官?” 霍皖衣嗤笑一声,迈步前行,道:“报官?难道我不是官?” 秋夜里的风吹得让人发冷。 车夫跟在霍皖衣身后被风吹得直打颤,他左顾右盼,惊觉这长巷里竟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丝儿别的人影不见,月光洒落而至,将周围的景色都衬得惨白。 越是接近那具尸体,车夫的脸色也就越苍白。 ——盖因那具尸体实在是太面目狰狞。 霍皖衣神情不动,走近之前便先观察了一遍尸体周围,不带血迹,更无脚印。走近时,尸体的脸被人划烂,已是面目全非,辨别不出究竟是谁。但衣衫齐整,不见有任何挣扎迹象,浑身上下唯一可见的伤口,便是脸上的刀伤。 “哎唷!这这这……杀他的人是和他有深仇大恨吗!怎么下手这么毒!” 车夫仅仅望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拍着大腿惊魂未定。 霍皖衣一言不发地蹲下,垂着眼帘,偏过头去以不同的角度认真观察。 这个人很年轻,身上穿的衣裳料子不算名贵,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随意买到的好料子。没有别的外伤,手指干净,有着薄薄的茧子——应该是个读书人。 霍皖衣起身绕到这人鞋边,发现此人的鞋底也干干净净。 “……大人,我们还是快报官吧!”车夫又怕又急,“您是官不假,但是这里就我们两个……要、要是那个凶手还没走远……那……” 霍皖衣道:“怕什么,如果凶手还在这里,我们到现在还活着,那就是凶手不想杀我们。” “这这这……” 他答得淡淡,车夫却被他吓得脸色惨白,抖颤着嘴唇四处张望,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犯下命案的凶手。 “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是该报官。”霍皖衣又笑道。 这回报官直接报到了罗志序的面前。 他自从昶陵回到盛京后,辗转换了几个官位,最终被叶征放去了顺天府里,做顺天府尹。 顺天府尹辖管盛京之事,如今出了桩命案,罗志序就从睡梦里被揪了出来,急急忙忙赶去殿中,与霍皖衣打了个照面。 罗志序脸色一沉:“怎么是你。” 霍皖衣倒不介怀他的态度,淡淡道:“霍某途经一条街巷,发现了一具尸体,故而前来报官。” 罗志序道:“除你之外可有旁人发现?” “除我之外,只有给我驾车的车夫看见了。” 罗志序眼带狐疑:“怎么这么巧就被你看到?” 霍皖衣道:“罗大人想要说什么?或者,霍某难道要说,因为霍某与那具尸体有缘?” “……哼,”罗志序拂袖坐下,冷声询问一侧的人影,“可曾派人?” 府卫抱拳道:“回大人的话,已经派了数人前去探查。” “既然如此——”霍皖衣掸掸衣袖,微笑道,“霍某就先告辞了。” “慢着。” 罗志序唤停他的脚步,沉声道:“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你岂能说走就走。” “罗大人这话说得不对,让这桩案子水落石出,那是顺天府该做的事情,而不是霍某该做。更何况……霍某在明堂殿还有许多事务压身。” 罗志序却不让步:“本官自会为你说清缘由,你且安心在这里等着。” “如果罗大人执意要让霍某留在顺天府里,不若先告知谢相大人。毕竟霍某如今在明堂殿任职,若不先告知相爷,恐另生事端。” “霍皖衣!你是在威胁本官?!”罗志序怒道。 霍皖衣神色淡淡:“不是霍某要威胁罗大人,而是罗大人几次三番寻霍某的麻烦,如今此案悬疑不定,罗大人却好似断定霍某一定涉案其中一般,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罗志序深吸口气,拍了拍案桌道:“本官绝无此意。” “那霍某如今要走,罗大人何必阻拦?” 罗志序道:“你为证人,自然不能说走就走,于此事上,本官绝无公报私仇之心。” 霍皖衣便轻轻笑了:“罗大人若是一早就直言相告,又岂会让霍某误会。也罢,霍某身为证人,确实要等候顺天府传唤……只不过,天色已晚,霍某总不能留宿于顺天府中。” 罗志序双眉紧皱,点头道:“……你是不能留下,这样,明日本官会亲上皇宫与陛下言明此事,届时若有需要,还请霍大人不吝赐教。” …… “罗大人突然这般客气,倒让霍某有些不自在了。”霍皖衣道。 这桩案子第二日就遍传盛京,不仅是百姓们心惊,就连罗志序这个顺天府尹也暗自惊神。 只因为这具尸体竟无一人认识。 仿佛此人是凭空出现在盛京城内一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无人知晓。 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人见过这个人。 哪怕面目全非,亦会有相识之人认出身份,可偏偏这具尸体无人与之相认。 摆在顺天府门前半日,路过的百姓被吓到不少,认识此人的,竟一个也没有。罗志序犯了难,又命府卫将尸体抬了回去,特意多请了几个仵作验尸。 更古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仵作验完,皆是异口同声,说此人身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样突然身死,极有可能是心悸而死。 换言之,可能是突然犯了心疾,也可能是—— “被吓死的!”一个仵作临行前压低声音道,“大人,依我看,此人如此年轻,不太可能身患心疾,所谓的绞痛之症,那也是有所预兆,可此人……啧,不见半分挣扎迹象,可想而知,事发突然,怕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这人便被阎王爷要走了性命……” 罗志序面色微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吓死?” 那仵作摇头道:“这又怎么能知道!也许是这人做过什么亏心事,半夜走在路上,忽而被冤魂索命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罗志序喝道,“什么冤魂索命,简直是胡说八道!陛下仁德贤明,盛京乃是天子脚下,岂容鬼怪在此兴风作浪!” 仵作被他的大喝声吓了一跳,连忙道:“是小人失言、是小人失言了。”说罢,告辞离去,路上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即便如此,再过了一日,这冤魂索命的流言犹如生了双翅膀,传得人尽皆知。 更有甚者,竟还有人编了奇诡童谣传唱。一时间盛京人心惶惶,皆在恐惧“冤魂索命”一说,太极观的香火更加鼎盛。 就连在明堂殿中,霍皖衣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此事的风声。 一些官员看准此事,更是频频呈上奏折,不是要弹劾罗志序无能,就是要让新帝祭祖以平民心。光是翻看这些奏折,梁尺涧就叹气了不知道多少次。 霍皖衣宽慰道:“梁兄何必为这些蠢人耗费心力。” “如果这种人只有一两个,我倒是不觉得如何,”梁尺涧将又一本奏折压下,叹道,“可偏偏是数十本这样的奏折!这群五品之下的官员,鼠目寸光至此,其辖管的州府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霍皖衣失笑:“他们确实愚笨,不说弹劾罗大人的奏折有多无理,便是请陛下祭祖的,说他愚蠢都是抬举他……该说是自寻死路,活够了。” 这天下都姓叶了,还哪儿来的“祖”给新帝祭拜?难道还要让新帝去祭拜高氏的开国皇帝? 说祭神都比祭祖好。梁尺涧揉着眉心:“……荒唐至极。” 霍皖衣道:“事有蹊跷,此人绝对不会是凭空出现……真要说冤魂索命,太极观镇守盛京多年,难道其中的道士便不会灭除邪祟了么?” 梁尺涧怅然:“只可惜你我皆知,此事并非冤魂索命,只是一桩蹊跷疑案。凶手所求为何尚不可知,流言却先行一步——” “不对,”梁尺涧皱起的眉头骤然舒展,他转头看向霍皖衣,二人目光相接,只听他道,“凶手要的,就是这个流言。” 霍皖衣淡淡一笑:“梁兄与我所想相同。既然凶手不肯留下只言片语,却又不曾掩藏这具尸体……那凶手要的,即是要被人发现。可为何要被发现?因为凶手真正的目的,就在于让盛京流传出这些奇诡流言……扰乱人心罢。” 作者有话说: 竞夕成灰 第95节 这一卷还有六章就ok啦,下一卷就是相爱相杀+大结局了。 谢相到底想做什么以及四年前的那九剑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嘿嘿我就不剧透_(:3」∠)_ 第85章 隐喻 人心、流言,是再合用不过的武器。 昔年先帝再如何昏聩残暴,想要处置一个人时,亦要找个由头方可成事。 盛京身处天子脚下,本应是龙气汇聚之地,邪祟不可近。 却偏偏在这种时候传出“冤魂索命”的流言。 人心自然动摇。 顺天府虽说全权接管了此事,但此事蹊跷古怪之处不止一桩,尸体无人认领,又岂能知晓凶手的动机?这般纠结着,也无从推断其下落。 另有一处蹊跷的是——“如果真的有凶手,那么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划烂这个人的脸?” 梁尺涧低声询问时,霍皖衣将最后一本奏折合上,低声道:“不错……如果此人真的是被吓死的,那为什么会被划烂面容,让人难以分辨?如果此人不是,那他身无外伤,没有中毒,周身致命之处皆不见伤痕,仵作验尸也没验出其余内伤……” 那为何凶手要在他死后划烂他的脸? 应当说,如果这个人曾受过凶手的折磨,那左右附近总该有人听到声响,或此人挣扎中留下些许痕迹,偏偏那具尸体整洁得很,至于那周遭是否留有线索,顺天府查探许久也是一无所获。 案子蹊跷,紧随而至的流言也是一样。 如今摆在顺天府面前的难题不是这个人为何而死,而是要怎样合情合理地堵住悠悠众口。 罗志序近日就是在烦恼这件事情。 他也算手腕强硬,在流言传出时就先一步抓拿了几人关进大牢,还是将百姓震慑了一段时间。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愈演愈烈的流言。 罗志序的强硬手腕反倒成了做贼心虚,冤魂索命一说,更是甚嚣尘上。 梁尺涧道:“陛下还未过问此事,想来凶手会传出更可怖的流言。” “梁兄觉得传出这些流言……对于凶手来说会有什么好处?”霍皖衣问他。 梁尺涧思索片晌,道:“凶手大抵是对陛下不满,心怀反意,否则为何传出的流言里都是‘冤魂索命’这种说法,好似想要证明陛下不是真正的天子,镇不住这些妖魔鬼怪。” 霍皖衣道:“那这个人纵算是心怀反意,传出这些纵然动摇了民心,也不会为自己取得更多的好处……梁兄以为呢?” 梁尺涧挑眉问道:“霍兄是什么看法?” 霍皖衣道:“想要让流言动摇民心,也想借此挑衅顺天府、挑衅朝廷,但霍某以为,如果顺天府迟迟给不出真相,凶手也还是会主动暴露自己……然而这样做,才是凶手最想达成的目的——彰显朝廷官员的无能。” “……如此,在霍兄看来,这个流言并不是凶手唯一的目的,而是动摇民心的基底。只要顺天府迟一日,流言就传得多一日,动摇的民心也就越来越多。到了合适的时候,无论顺天府是否查到了真相,凶手都可能暴露自己,好显现出朝廷的无能……也是陛下的无能。” 莫枳带着拜帖去了相府。 拜帖递到解愁的手中,引得她多看了莫枳两眼。 察觉到目光,莫枳挺直腰杆,自信微笑:“本公子是否十分英俊?” 解愁:…… “莫公子,”解愁将拜帖放进袖中,低头道,“相爷吩咐过……近日不见外客。” 莫枳脸上的微笑一滞。 “能不能通融通融?”他有些着急,“我好歹是勤泠首富的儿子,就这么被拒之门外,以后传出去我还做不做人?” 解愁为难道:“可相爷早先就吩咐过……” 莫枳道:“姑娘,你这么漂亮,温柔,善良,肯定不会忍心见到我孤零零站在这儿……风吹日晒,风刮雨淋……” 解愁张了张口,正要应一句话,身后忽而传来谢紫殷的声音:“让莫公子进来罢。” 莫枳踮起脚往解愁身后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了谢紫殷的身影。他微微一笑,提着衣摆几步走上台阶,躬身施礼:“小民见过谢相大人。” 谢紫殷却不看他,只道:“莫公子不必客气,你写在信中的话语丰富多彩,本相很是惊喜。” 莫枳:…… “啊?”他瞪圆眼睛。 来时有多么气定神闲,坐在相府时莫枳就有多么心惊胆战。 “那封信……只是小民开的一个玩笑,”莫枳干巴巴地解释,“没想到……霍、霍大人和相爷如此密不可分……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竟让相爷也看到了这封信。” 谢紫殷懒懒靠坐在太师椅中,闻言笑道:“莫公子不必紧张,本相所说,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莫公子满纸锦绣文章,何须自谦。” “……” 莫枳自小到大,被人夸长得好看的次数不少,却还是头一桩被说有锦绣文章。 “相爷谬赞了。”莫枳道,“都是相爷慧眼识珠。” 倒还是明明白白认下了这个夸奖。 他略坐片刻,鼓起勇气道:“其实今日来拜访相爷,是家父的命令。” “哦?”谢紫殷眼帘微低,轻声道,“莫在隐让你来见我?” 这直呼名姓的话语让莫枳的舌头险些打结。 他轻咳两声:“是……家父、家父说,与相爷昔年一别,已经许久未见,如果……”莫枳眼神渐渐飘忽,“如果我有做得什么不对的地方,还希望相爷多多包涵。” 谢紫殷微笑道:“莫公子机智敏锐,聪明果敢,哪里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莫枳却不敢认下这份夸奖:“……相爷折煞小民了。” 谢紫殷道:“本相从不说谎。说什么便是什么。” “……”莫枳皱着眉回忆了片刻上一次在盛京发生过的桩桩件件事。 从不说谎这四个大字,莫枳以为这本身就是个谎话。 他迟迟不答,谢紫殷也不见生气,反而道:“莫公子也来得很巧,本相正有一事,需要莫公子帮忙。” “帮忙?”莫枳指了指自己,有些困惑,“本……小民能帮到相爷什么忙?” 谢紫殷道:“当年一把大火将芊织坊烧了个干净,绝世的手艺失传,到底是件憾事。” “……不如就请莫公子想个办法,让芊织坊的手艺重现人间。” 莫枳愣住:“可小民对织锈一窍不通。” 谢紫殷道:“莫公子亦可向别人请教……至多一月,本相便要见到这个手艺重返人世。” 无端刮了阵狂风,吹得衣衫猎猎。 玉生站在风口上,衣袂飘飘,拂尘飞扬,一头青丝凌乱飞舞,衬得他淡漠的眼睛更生冷意。 霍皖衣回府的必经之路就在此处。 见到玉生时,风又大了些许。 霍皖衣一步步迈近,沉吟片刻,道:“玉生道长是寻我有事?” 玉生道:“霍公子一语中的,贫道便是在此处等你。”他话语落下,转动着拂尘底部的流苏穗子,又道,“贫道有两句话想要告诉霍公子。” “第一句是……莫为前路多伤神。” “第二句是——”他稍有靠近,压低声音道,“莫忘前尘。” 霍皖衣皱起眉头:“玉生道长的意思是……?” 然而玉生却一扫浮尘,高深莫测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霍皖衣道:“没有更多的话指点霍某这个愚人?” 玉生道:“众生皆苦,众生多难,众生皆愚,众生亦有大智慧。如同贫道所要追寻之大道,奇之又奇。” 他神神秘秘说了这几句话便要离去。 霍皖衣唤住他:“玉生道长。” “霍公子还有何见教?”玉生问。 “如今盛京城中流言四起,不知玉生道长听到多少?”霍皖衣道。 玉生道:“贫道听到了许多真真假假之事。” 霍皖衣道:“太极观身处盛京,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道观,不知玉生道长以为,如此流言继续下去,是否会让百姓以为太极观的诸位道长无能?” 抚着拂尘的手指微顿,玉生笑道:“霍公子问得好。流言蜚语虽不作刀作剑,却能杀人不见血。持身清正,自然百邪不侵,只可惜人言可畏。可说世间怨鬼,不如人心鬼魅。” “霍公子想说的话,贫道知晓,”玉生道,“但流言既出,能被动摇心神者,皆是心不诚、意不正之人。由此自有天意成全,是真是假,是好是坏,听天由命便是。” 霍皖衣却笑道:“玉生道长相信听天由命这四个字?” “听霍公子的意思,难道是觉得贫道不相信么?”玉生偏头看他。 他们于猎猎狂风中对视,皆是青丝翻飞,宽袖长衣,好似随时都会振翅而去。 霍皖衣道:“霍某不知玉生道长信与不信,霍某只知,我信命,却不信听天由命……正因为霍某信命,所以霍某开始想要逆天改命。” 玉生淡漠冰冷的眼中似乎闪过一道亮光。 那也许是狂风迷眼,忽然而然的错觉。 但玉生确然在这番话后浅浅笑起:“若不是卦象指引,言说霍公子不是贫道的有缘人……只以贫道所见,霍公子才应是贫道真正的有缘人……亦或是最有缘的那一个。” “既如此——”玉生双眼微眯,低语道,“贫道亦不曾信——我求真悟道,求得悟得的,远非天地大道……而是我之正道。” 作者有话说: 玉生:我什么都知道,我拿着剧本。 梁神:哦是吗。 玉生:翻开剧本,梁公子,我发现我喜欢你。 梁神:???? 莫少:那你看看阮宣清喜不喜欢我! 竞夕成灰 第96节 玉生:我看了,他说你做梦。 莫少:qaq 第86章 危机 是夜,一处偏院中高瑜歪坐椅中,双眼一瞬不瞬地盯视着眼前的人影。 “近些时日的流言蜚语不少,朝廷内外很是烦恼吧。”高瑜试探着开口询问。 霍皖衣就坐在他对面,闻言抬起眼帘,冷静幽深的眼睛与之对视,好似裹挟着无穷无尽的漆黑,令人心惊。 “王爷很在乎此事?”他微笑着反问,眉目一片淡然。 高瑜道:“本王心系朝廷社稷,当然会在乎此事。再者说,这种古怪事情闻所未闻,城中人人皆知,流言甚多,本王又岂能装作不知道?” 然而霍皖衣却漫不经心道:“如果王爷是忠君之人,那这番话,霍某是会相信的。” “霍大人是在怀疑本王?” “霍某没有怀疑王爷。”谁知他给出的答案与高瑜心中所想完全不同。 他气定神闲,引得高瑜惊疑不定地追问:“你为何没有怀疑本王?” “此间流言蜚语传得众人皆知,真正的获益者不正是本王?”高瑜低声说话,“以霍大人的聪明才智,想要推断出谁是这些风言风语的推手,可不算难事。” 霍皖衣静静凝视着高瑜,须臾,他道:“王爷不是杀死这个人的真凶,只是流言蜚语的推手。” 高瑜道:“为何本王不会是真凶?” 霍皖衣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如果王爷策划了这起案子,那发现尸体的人不会是我。” 他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却已经把事情说得清楚。 高瑜面带满意地看着他:“本王越来越喜欢霍大人了。” 霍皖衣抚摸着袖摆,轻笑道:“霍某担不起王爷的喜欢。” 高瑜道:“那霍大人觉得谁才会是真凶?” “原本霍某以为凶手的目的是推动这些流言,影响朝局,搅乱民心。可今日见到王爷,霍某方醒悟过来,自己想差了一步。” 他犹如死寂的深海汪洋,在烛光的映耀中闪动粼粼色彩。 霍皖衣又道:“王爷用这个案子做了借口,用流言影响朝局、搅乱民心的,不是凶手,也不是凶手的目的——这只是王爷的目的。而一开始霍某的那份感觉并不是错觉……凶手是刻意让霍某发现这具尸体,原因不在于别的。” “在于什么?”高瑜饶有兴致地追问。 “在于霍某。” 霍皖衣轻飘飘应答了四个字后站起身来:“凶手的目标是我,凶手故意让我发现,其真实目的还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高瑜兴致更高:“那这个凶手究竟想在霍大人这里得到什么?” 霍皖衣低声笑了:“如果霍某连这个也知道,那霍某岂不是成了神仙?” 然而高瑜却道:“焉知霍大人不是神仙呢?” “王爷谬赞了。” 惊动盛京的奇案原来初衷只是为了自己。只看这件事情,霍皖衣无从猜测起因是什么。 他趁夜回府,原本想着明日清晨就去顺天府告知罗志序。 谁知就在他快要回到府中时,在一条窄窄的长巷之中,他竟被潜伏已久的黑影绊住脚步,从身后勒住他的脖颈,匕首抵在脸侧。 那几个人显然对这周遭极为熟悉,挟制他的人力道极大,在将他拽上马车的时候,竟还低声笑了起来:“……霍皖衣,我们总算逮到你了!可别乱动……若是被我划烂了你的脸,谢紫殷可不会来救你。” 然后在响彻黑夜的车轮声中,他就此被带出盛京。 坐在马车上,霍皖衣被安置在角落,绑着双手,蹲在他面前的人影在跳跃的烛光里神情阴鸷,像是随时都会将他拆吞入腹,剥皮碎骨。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如何束缚霍皖衣。 因为这群人很有自信……霍皖衣的视线在马车中一扫而过。 他确认这些人彼此相识,感情极好,绑架他,将他带出盛京,绝对是这群人计划已久的。 而他们深知霍皖衣对于武学一窍不通,能提剑杀人,靠的也是一群属下。 所以他们干脆只绑住他的双手,连双腿都懒得捆缚,随随便便将他丢在一边也不担心他逃走。 此时此刻,先前用匕首挟制他的人就在他眼前。 “……霍大人,”这人的嘴唇扯开,露出个狰狞的笑颜,“我们好久不见了。” 霍皖衣微微蹙起眉心:“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哈……不认识我也是对的。” 阴鸷男子没有因为霍皖衣的回答而发怒,反倒语调轻松地继续开口说话。 “因为霍大人不会记得自己害过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血,霍大人的心都是黑的,怎么可能记得我们这些无权无势,被人任意搓圆揉扁的小人物。” 霍皖衣神情平静地与他对视:“看来我们有深仇大恨。” 阴鸷男子点了点头,干脆地承认:“不错,我们有很深很深的仇……我非常恨你,恨不得杀了你。从一开始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和兄弟们商量着去天牢劫狱,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让你死得更痛苦。” “哪知道新帝也是个糊涂蛋,居然没有处死你这个禽兽,反倒还让你做了个丞相夫人……呵呵……这件事要是被我大哥知道,九泉之下,怕是都能笑出声来。” 霍皖衣了然道:“看来你是为了这位大哥。” “……霍大人说得很是。”阴鸷男子深深看着他,似乎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霍皖衣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可这只会是一无所获。 因为就连霍皖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誉为“漂亮”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骨头。 “我和大哥相依为命,他聪明,有志气,村子里人人都说他将来会很有出息。” 阴鸷男子忽而回忆到:“可是我们家里很穷,大哥想要读书,考取功名,那是一桩很难的事情……但为了大哥的前途,我耗尽所有,倾其一切让大哥读书,进京赶考。” “你猜大哥怎么样了?”他忽然问霍皖衣。 然而霍皖衣只是看着他,睫羽都不曾颤动分毫。 阴鸷男子道:“他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我们终于可以过不一样的日子……大哥是个好官,他也对我很好,别的人做了官会变坏,但大哥不会,大哥始终很好,无论是谁见到他,都会说他是个好人。” “然后你猜大哥又怎么样了?” 霍皖衣没有应答。 “他死了。”阴鸷男子道,“被你罗织了十二桩罪名,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被砍首、流放、抄家。” 说及此处,他却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相反,他平静得让马车中的其他两人胆寒。 风雨欲来之前,总有晴日。 如今的阴鸷男子就如同风雨之前短暂的宁静。他不大呼小叫,诉说自己的痛苦,也不恶言辱骂霍皖衣的无情,他将所有的情绪藏在身体里,无人知晓他究竟在何时会爆发,将一切倾塌。 “我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会犯那么多的错,”阴鸷男子又道,“我不信大哥是这样的……于是我四处追查,我查来查去,最终还是查到了霍大人的头上。” 谁知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霍皖衣却出声说话了。 霍皖衣淡淡道:“你说的人是太常寺少卿汤屿?” 阴鸷男子脸上的神情变化一瞬,他死死盯着霍皖衣,咬牙低语:“你怎么记得?” “这还重要么?”霍皖衣靠在车厢上,微微仰起头,光落在他的脸上,衬得他好似是个恩赐众生的神祇。 他说话如此不动听,阴鸷男子不怒反笑:“好、好!霍大人说得很好,当然不重要了!因为我今日将你带出来,就是要让你跪在大哥的墓前赔罪!我要你把你做过的恶事桩桩件件说出来,让阎罗王听一听,谁真正该死,谁又是命不该绝!” “只可惜啊……”霍皖衣轻轻眨了下眼睛,“汤屿已经死了。就算阎罗王想让他借尸还魂,他也只是一具白骨了。” “你——” 这一次却是另一个人出声,那人比阴鸷男子年轻不少,双眼明亮,是个少年人。 他听到霍皖衣如此不知悔改,心里早就如火烧一般痛苦,恨不能直接一刀将这个人了结,免得让汤二哥更难过,反正他没爹没娘,天不怕地不怕。 他也很清楚,汤二哥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任何人都难过。如果这里有一个人最痛苦,那这个人非汤二哥莫属。 他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对霍皖衣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这个禽兽、畜生,狗官!你不要脸!都被人抓住了,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你不要以为汤二哥好说话你就能胡说八道——” “霍某可没有胡说八道。”霍皖衣眉目秾艳,如夤夜盛绽的繁花,引人沉沦堕落。 刹那间,少年被他的美貌惊晃了神,呆愣原地。 阴鸷男子沉着脸挡住霍皖衣望来的视线:“霍大人,这里可没有第二个谢紫殷让你勾引。” 霍皖衣静默片晌,忽而笑了。 “霍某受教了。”他语带轻嘲。 悄悄探出头看过来的少年双眼睁大,被他的笑容摄住心魂一般,心脏重重一跳。 作者有话说: 汤二:你是禽兽 霍美人:我是 汤二:新帝是糊涂蛋 新帝:朕是 汤二:你俩就摆烂??? 第87章 汤垠 汤屿以十二桩罪名被先帝打入天牢,判处斩首、抄没家产、亲族流放。 他不能被葬在盛京,是汤垠变卖所有家产,才得以让他在盛京城郊一处荒林里入土为安。 “我不是大哥的亲兄弟。”汤垠几人带着霍皖衣走到墓前,他目光悲哀地看着这座坟茔,木牌深深嵌在泥土里,就好似他和汤屿之间,纵无血缘,却也胜似亲生兄弟。 汤垠押着霍皖衣的身体,将匕首抵在那张昳丽无双的脸旁。 他不在乎霍皖衣披着如何艳丽的皮囊,他的目光定在汤屿的墓前,仅仅如此看着,心就痛得犹如刀绞。 “……他是个好官,他一生没有做错事,他帮了很多的人,造福百姓。”汤垠说,“我不管去哪里,都听到人们称赞他是个好官,他清廉、正直,他哪怕身在太常寺,也还是会为百姓伸张正义——” 竞夕成灰 第97节 他言及此处,站在一旁的少年忽而咬住嘴唇,眼泪在明亮的双眼中不住打转。 “可是他就这么死了。”汤垠有些茫然,“他被打入天牢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的官员,或者只是一个误会。我从未想过他会因为犯下十二桩重罪而死。霍大人,你想得到么?” 即使是被他用匕首抵住身体,霍皖衣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漠然。那双幽深的眼睛自上而下去打量这座孤独的坟茔——几乎可以想见,人人称赞的汤屿是怎样狼狈地被埋葬在这里。 然而霍皖衣毫不动容。 “世上的事情有太多是想不到的,”霍皖衣道,“人在出生之前想不到自己会降生于何处,在成长之时也不会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在临死之前,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人生中的每个刹那。” 贴在颊侧的匕首微微用力,汤垠道:“没想到霍大人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霍皖衣迫于这力道不得不仰起头,然而他投去的目光自始至终死寂,不见半分亮芒。 他甚至轻笑:“我现在这副模样,是否很像引颈就戮的阶下囚?” 汤垠却怔然:“……你什么意思?” 霍皖衣便笑出了声。他静静看着眼前所有,慢慢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威胁过。我坐于高处,览尽人间浮华,拥有世人艳羡的权柄。但是在百姓眼中,我是贪官污吏,在朝臣眼中,我是眼中钉肉中刺,在你们眼中,我甚至不如禽兽。” “霍大人倒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汤垠不由讽刺道。 霍皖衣道:“我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世人眼中有无数个我,而我只需要知道我自己是谁。当我说我个纯善之人,那我便是了。若我说我不是,那我也就不再是。汤公子,而你从我这里想要得到的,你倾其所有也不会得到。” “……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劫持我?”霍皖衣好像真的不懂,可他的言语之犀利,几乎一字字刺进汤垠的心里,剖开他隐藏的一切,“因为你以为如今凭借谢紫殷为生的我无可抵抗,我从前再如何呼风唤雨,现下都只是丧家之犬。我会害怕被人夺去性命,我会恐惧再次一无所有——于是你想要我为自己做过的恶事害怕,你要我恐惧你们,在这座坟茔前痛苦难堪、悔不当初。” 汤垠没有说话,那位少年却咬紧牙关大喊:“难道不该吗?!” 霍皖衣没有去看他:“但我永远也不会,因为我就是心狠手辣,不知悔改,我就算死了,亦是如此。” 而这一番话语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始终保持冷静的汤垠却真正爆发了。 他手中颤抖,根本不能握住这把匕首,他死死抿住唇,双眼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他的脆弱、紧张、无措,只不过短短片刻,他推开霍皖衣,自己却犹如被束缚的困兽一般,呜咽落泪。 “汤、汤二哥?!” “汤二!” 另外两人急匆匆冲到他面前,试图去握住他的手。可递去的双手都被他挥开,少年愣了愣,回过头怒视霍皖衣:“你对汤二哥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那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少年满脸不信,“你这个狗官,你——” “住口!” 汤垠忽然暴喝出声。 他们都被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看向他,少年更是哽咽着出声:“汤二哥……你怎么了?” 然而汤垠没有回应他的问题。 汤垠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霍皖衣的身影,这瞬息之间,好似有阵轻风吹来,吹动霍皖衣的衣摆。汤垠又掉下两滴泪:“……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一句又一句重复着发问,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重。 而他的狰狞映在霍皖衣的眼底,却好似星火闪烁又瞬息泯灭,不能掀动一丝涟漪。 霍皖衣道:“因为我就是禽兽不如。” 仅此一句,汤垠踉跄两步,忽而发狂着朝霍皖衣冲去,他高高扬起匕首—— “汤二哥!”身后的少年意图叫住他向下刺去的动作。 可是汤垠什么都不想听了,他恨眼前的人,他恨这个害死了汤屿的人,他要让霍皖衣为汤屿偿命,这让他时时刻刻都受尽折磨,而如今,让他心愿得偿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霍皖衣站在汤屿的墓碑前,他眼睁睁看着汤垠举着匕首向他冲来,而他不闪不避,眉眼间的艳色依旧动人心魄,好似这匕首刺到他的皮肉里,也只是如同吹了一阵秋风。 “汤二哥不要——” 在少年的尖叫声中,那把匕首擦过霍皖衣的身体,仅仅只划破了他的袖摆。 汤垠愣愣站在霍皖衣身前,握着匕首,像丢了魂魄。 “……你为什么不躲开?”汤垠涩声发问。 汤垠无法理解霍皖衣的这份泰然,生死一线之间,为什么这个最贪生怕死的人却毫不动容? 在他发问之后,霍皖衣终于动了。 那只执笔作答写下无数文章的手——轻易地夺走了他手中的匕首。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霍皖衣笃定道。 汤垠却不理解:“你为什么以为我不会?” 霍皖衣深深看进他的眼睛,良久,霍皖衣道:“正如你所说,汤屿是个好人,他善良,正直,清廉,纵然百姓的冤屈从不会通由太常寺解决,他却依旧会为百姓奔波劳累。” “……你、你怎么知道。”汤垠阴鸷的神情全然被茫然无措取代。 “一个善良温柔的人,一个至死也不愿意签字画押的人,绝不会有一个下得了手去杀人的兄弟。” 霍皖衣轻之又轻地说话。 这座孤独的坟茔前静默了刹那。 “当啷——” 匕首落地,汤垠大梦初醒地低下头追寻那片刀光,而他颤抖着嘴唇,忽然往前又走了几步,双腿一弯跪倒在汤屿的墓碑前,捂着脸失声痛哭。 “……大哥……为什么、为什么啊?!” 少年苍白着脸,狠狠瞪了霍皖衣一眼,也跑到墓前跪下,小声地宽慰着痛哭不已的汤垠。 而自始至终不如何出声的劲装女子抬起头,遥遥望向即将破开的天光。 “来了。”她喃喃道。 随着她的话语,一辆马车驶入她的视线,繁复的罩顶之下,一把折扇挑开车帘,露出了谢紫殷那张俊美非凡的脸。 堂堂谢相竟然孤身出现在这荒林之中,任谁来看,都应觉得古怪或者意外。 但沉浸在痛苦中的汤垠无知无觉,少年虽看到了他,却也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扫过一眼,低声道:“谢紫殷来了。”便不再搭理。 唯有劲装女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谢紫殷,看着那道身影缓缓而至。 她一直沉默,直到此时,霍皖衣踏上马车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谢公子,这值得吗?” 却是在问谢紫殷。 谢紫殷偏过头看了她片刻,好似终于认出她的身份——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就此走上马车,吩咐车夫掉头回城。 他没有答案,她却已经听到了答案。 坐在四平八稳的马车里,霍皖衣被解开手中的绳索,耐心细致地按揉腕上的红痕。 他看着谢紫殷,忽然道:“谢紫殷,你向新帝求娶我,你保住我的命,也没有让我流落世间,你又让我见到新帝,任由我借你的势去争权夺利,你还为我铲除威胁,除去了想要杀我的人,也废去了孟净雪的一只手……为了我,你也不顾刘相,刻意将梁兄放回一甲……” 他说了这么多,可谢紫殷为他做的事何止这几桩?霍皖衣一时无法开口再说什么,他凝视谢紫殷的双眼,却无从看到深处,只从其中看到了自己心底的不解。 霍皖衣道:“……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我之所以重回朝堂,竟几乎都是借着谢相大人的东风。” 他不由得追问:“你任我予取予求,难道没有穷尽的时候?” 没有期限,没有底线,亦没有终结。 他从不问这种话,可谢紫殷按揉着他手腕的动作依旧不曾迟滞。 过了片刻,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倚在车厢上,缓缓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紫殷的答案是:“没有么?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霍美人:你为我做了好多事情,我都是在吃软饭,你对我真好 谢相:希望你以后还说得出来 霍美人:qaq 霍美人: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谢相:不能 第88章 多事 大理寺中似乎永远也没有天亮。 就着烛灯,这里一丝一毫的风景都充斥黑暗、阴冷,让人想起寂寥孤独,永无止境地绝望。 彼时霍皖衣冷眼旁观,看那无数残酷可怖的刑罚从姚心池的手中倾泻而出。 大理寺是个无人想进的地方。 因为在姚心池统管之下的大理寺,最不近人情、最冷漠,不看金钱,不问权势,只凭一桩运气——若能在姚心池创下的刑罚中活下命来,即是走了大运。 如此残忍无情的大理寺卿自然在朝堂上无人亲近。 可偏偏皇帝很钟爱他的这份“铁胆忠心”。 帝王想要处死的人,他悄无声息将其处死,帝王想要陷害的人,他耗费心机不让人翻案。 如果说霍皖衣是帝王的心腹宠臣。 那姚心池也不遑多让。 他们唯一的区别在于霍皖衣是个纯粹的帝王走狗,除却拜服于君王,他无路可走。 但姚心池的背后还有如日中天的姚氏,他不是孤身一人,亦不能做个纯粹的纯臣——他注定要被帝王猜忌,亦或为此丢去性命。 只是在那个时候他们还远远不能预见将来。 姚心池坐在太师椅上,他手中摩挲着带刺的长鞭,瘦削的身体被宽大的袍袖长衣罩住,然而谁都知道,他看似单薄的身躯之下,是污泥满布的心脏与骨头。 他仰起头,下巴微微抬起,一如平常地笑道:“还是不招么?汤大人?” 汤屿就被他吊在刑房的中央。 竞夕成灰 第98节 旁边站立的侍卫面容冷肃,烛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反倒显得他很是温和亲切。 他这么提问,汤屿却不应答,只轻轻笑了笑,别过头去。 “汤大人已经如此狼狈,怎么还要死撑?”姚心池好心好意地劝道,“你只要承认,签字画押,那陛下感念汤大人多年来的功绩,说不定还会给汤大人留个全尸。” 然而汤屿还是没有说话。 曾几何时风光至极的太常寺少卿,如今是衣衫褴褛、伤痕满身,就连被帝王夸赞过的脸庞上,都斜斜挂着一条深深的伤口。 姚心池只好叹了口气:“没想到汤大人这么倔。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罢了……” 他漠不关心地摆一摆手,将目光落到霍皖衣的身上,兴致缺缺道:“反正汤大人明日就要问斩,这些刑罚再用下去也无用。霍大人以为呢?” 他问得认真,霍皖衣居高临下地看他片晌,昳丽的容貌不带笑意,冰冷至极。 “姚大人心中已有决断,何必问我。” “霍大人此言差矣,”姚心池道,“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您一句话,汤大人呀……也不是不能活命。” 霍皖衣轻笑出声:“以你姚心池的心计,这桩案子究竟是如何运作,难道你看不出?” “看得出,霍大人便不准备救了?” “我不需要救任何人,陛下想要的,便是霍某所求。姚大人赤胆忠心,霍某亦是如此。”霍皖衣眉眼妖冶,忽而俯下身来,一手搭在姚心池座下的椅背上。 姚心池挑眉:“霍大人?” 霍皖衣静静看他片刻,展颜道:“姚大人不必一次又一次试探我。我不会救汤屿,自然,也不会因为汤屿开罪姚大人……” “只不过——”霍皖衣忽而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道,“姚大人反复试探我,甚至想以此将我拉入局中,是不是太看轻霍某?” 姚心池心脏无端收缩,干笑道:“霍大人言重了。” “言重与否并不重要,”霍皖衣在他耳边呢喃道,“霍某给姚大人提个醒……这朝堂,是陛下的一言堂,不属于你,亦不属于我。但姚大人的命,霍某却可以想要就要。” 姚心池赫然瞪大双眼。 然而抛下这句话,霍皖衣神色平静地直起身,他遥遥看了汤屿一眼,淡淡道:“既然汤大人不愿画押,那便不画押罢。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陛下要的也不是谁人无辜,谁人可恨。姚心池……你今日的试探,终有一日,霍某会百倍奉还。” 话音落去,霍皖衣嗤笑一声,拂袖而走。 …… “如此说来,当年的大案并非你一手主导,他们要你偿命,反而是冤枉了你。” 谢紫殷执着扇柄轻拍膝头,神态慵懒,顿了顿,又微笑道:“只不过你若是会喊冤,那天底下这群嚷着要你偿命的人岂不显得很傻?” 霍皖衣倚着车厢,耳边车轮碾压枯叶的声响清脆,他听了须臾,道:“他们也不算冤枉了我。” 谢紫殷道:“那以你的意思,就任由他们为了汤屿寻你的麻烦?” 霍皖衣道:“事已至此,我就算说是误会又能如何?我又为何要说?单单因为他们要取我的命,我便要服软喊冤么?” “霍大人素有一身傲骨,”谢紫殷状似了然,意味深深,“谢某受教。” “……不知道相爷怎么会孤身前来?” “你知道本相会来?”谢紫殷问。 霍皖衣颔首:“相爷留在我身边的眼线不少,这种事情自然不会逃过相爷的掌控。真要说来……相爷怕是早就知道,不做阻挡,是料定他们不会要我的命?” 谢紫殷道:“也许本相不是料定了这个,而是根本不在乎霍大人是否会因此丧命。” 霍皖衣道:“夫君觉得我会信吗?” “你不信也没有什么错处。”谢紫殷向他勾了勾食指。 霍皖衣倾身凑近,衣襟被谢紫殷屈指勾缠。 谢紫殷道:“霍大人已是今非昔比,再也不是什么孤家寡人,本相又怎能让你随随便便就死?” 他一句话音温柔,但好似有什么深深话意,让人无从探查。 霍皖衣怔了怔。 “……听相爷的意思,是打算让我死得不这么随便?”霍皖衣笑着反问。 这处天光从车窗外映来,霍皖衣纤密的睫羽罩下一片阴影。 谢紫殷垂着眼帘,半晌才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我只是,想不到为什么要你活着。” 一碗酒可以喝上多少时候? 莫枳认为,自己如果是在观花赏月,那一碗酒便饮一晚。但要是放到现在,那他一碗酒根本就不用饮完——因为仅仅是应付这么个‘娇滴滴’的少年,他就胃口全无了。 说来这件事也是他倒霉。 自从他来到盛京,买下的宅子就不知被多少人踏破门槛,竞相拜访,连累得他府邸都不敢再回,只能整天在盛京神出鬼没地游逛,等夜深了才敢翻墙回府。 堂堂首富之子过得如此可怜,莫枳心酸不已,忍不得都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然而今日,他不仅心酸,还倒霉,倒霉透顶的那一种。 他在酒楼喝酒,包了个场子,正沉浸其中之时,忽而见到一个清秀的少年在巷口被人拦住去路,看起来要吃个大亏。 莫枳仗着自己在酒楼包场,为了过把高人的瘾,他轻飘飘喊了句“住手”,就迫不及待去看那几人的反应。 那几人确实被他唬住了,以为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为少年撑腰,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去。 ——若是仅此而已,那便罢了。偏偏那被莫枳以两个字搭救的少年性子极倔,站在巷口高声问了恩人许久,在莫枳忍无可忍地应答之后…… 少年就硬闯进酒楼,站在大堂里喊着要亲自给恩人道谢。 莫枳自然不肯,让掌柜的将这人打发走。 但掌柜的怎么也没能把人赶走,反而眼睁睁看着少年拿了把椅子,坐在大堂中间,不依不饶地要见恩人。 莫枳不得不承认,他活了这些年,头一回见到这么倔,这么烦人的人。 于是堂堂首富之子,只能被这么赶鸭子上架地见了这位少年郎。 被允肯上楼拜见恩人,少年欢喜非常,在看到莫枳的瞬间,双眼就掉下泪来,盈盈一拜,堪称婀娜多姿:“青珠儿见过恩人……” 少年名唤“青珠儿”,据他自己所说,他无父无母,也无名无姓。 这个名字还是收养他的人随口起的,说是一种‘代号’也不为过。 青珠儿望着莫枳,可说是眉目含情:“恩人救了青珠儿的命,青珠儿无以报答……只能以身相许……” “……等等!”这句话落在莫枳的耳中不啻于惊雷,他大惊,“本公子虽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惊才绝艳、令人痴狂——但本公子心有所属,救你也只是举手之劳,你可千万别以身相许。” 他确然真诚,谁知青珠儿听到他的拒绝,反倒哭闹起来:“那又该如何是好!奴、奴身无长物,亦无钱财能报答救命之恩……除却这身体,奴还能给恩人什么……如果、如果恩人嫌弃奴这副身体……奴还不如死了!” …… 一番话语道出,少年娇滴滴的模样映入眼帘,让莫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谢紫殷侧首听罢线人回报,指尖抚摸霍皖衣耳垂后的红痣,嗤笑道:“这桩轰动盛京的大案迟迟不破,罗大人的位子,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想要取而代之了。” 作者有话说: 梁神: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 莫少:我还是太帅了 高瑜:这就是本王笔直不弯的原因! 玉生:呵呵 第89章 孤意 天时地利人和,罗志序占了三样。 他得新帝赏识,任用他作了顺天府的府尹,看似风光,实则背后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寻个由头上奏弹劾,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拽下。 正巧出了桩“冤魂索命”的大案,顺天府接了案子,却没能立时破案、擒拿真凶,反倒让市井间流言四起,皆扰得人心惶惶。便正中某些官员的下怀。 顺天府尹的位置是个香饽饽,肥得流油。 只要不是什么秉性刚直,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清官,谁做了顺天府尹,那都是挥挥手便能敛财无数,可见这是个好位子,人人眼红。 现下案子迟迟不破,众人有了借口,弹劾罗志序的奏折雪花般飞去宫内,就等着早朝时新帝发怒罢免罗志序的官位。 罗大人过的是什么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暂且不说。 晨光大亮,天色晴好,相府里幽幽寂寂,不闻人声。 直到霍皖衣自床榻上坐起,接过药碗递到谢紫殷的身前,这屋中才响起声音:“……这碗药的味道怎么不一样?” 他发问的时候,陶明逐正从屋外走进,闻言道:“因为我改了改方子。” “改方子?” “一个方子如果用太久也不见成效,那只能换一个方子试试。” “或许还有一种说法你会更能体会我的心情,”陶明逐坐在椅子上翘起脚尖,耸肩道,“死马当活马医。” 以陶明逐的身份、骄傲而言,他绝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 霍皖衣心底一沉。 他转过头去看谢紫殷:“相爷最近病得更重了?” 谢紫殷已经将碗中的药汤喝得见底。再苦涩的药流进他的嘴里,亦不能让他皱眉半分。 谢紫殷没有答话。 “不如说根本就没有好过。”陶明逐便在一边冷笑着接话。 霍皖衣问:“真的毫无起色?” “有,但那么一点点起色对于谢相大人的病情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谢紫殷却微微一笑,道:“我还不会死,你说得这么可怕做什么。” 陶明逐沉下脸色。 “是,你不会死,”陶大公子阴阳怪气道,“但是人活着迟早都要死的,能多活一段时间不好么。” 莫枳再见到霍皖衣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 竞夕成灰 第99节 按理来说,他见到霍皖衣那张漂亮的脸,说什么都会心情愉悦,眉眼含笑。绝不会神色冷淡,一言不发。 可他确实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展抒怀坐在他身边侃侃而谈,说了好大一通话。 纵然其中几个故事令人拍案叫绝,乐不可支,讲故事的展抒怀都笑得前仰后合,莫枳也还是满脸颓唐,眼中带着几分生无可恋的绝望。 展抒怀有些纳闷:“莫公子,莫大少爷,您今日是怎么了?这好不容易来了盛京,怎么反倒更不自在了。” “唉。” “唉!” 连连叹息两声,莫枳摇着头道:“我上当了。” “上当?”展抒怀有些错愕,“您堂堂勤泠首富之子,心眼儿比芝麻还多,还会上当?” 提及此事,首富之子更是沉痛:“因为我太善良。” “……啊?” 莫枳只得细细讲完那日的一念之差、一言恩情,然后就被死缠烂打的整件事。 展抒怀肃然起敬:“您也是不怕麻烦,连前因后果都不问,就直接出言相助……” “这难道不好?本公子在勤泠素有美名,哪怕天底下的人都说我是个纨绔子弟,在勤泠你问问本公子的大名,那可都是赞美之词。再者说,一群人拦一个人的路,就算事出有因,那也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不说莫枳这番话语有没有道理,但凡他说的,展抒怀就没有不捧场的。 是以展抒怀立时拍手赞道:“好好好,莫公子说得有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展某醍醐灌顶。佩服佩服。” 莫枳道:“可就是如此善良的本公子居然就被人讹上了!” 真可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起来清秀可怜又单纯的少年郎,怎么活像个莬丝花,看似柔弱,却非要勒住人的脖颈才罢休。 “这个叫青珠儿的确实可疑!”展抒怀和莫枳同仇敌忾,不由道,“嘶……莫公子,你说,他会不会是知道你的身份,故意纠缠于你?” 莫枳眉头一皱,却听霍皖衣忽而出声:“自然是因为知道才会纠缠不休。” 他如此说,莫枳反而不服:“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得是为了本公子显赫的身世才来纠缠吗?就不能是因为本公子风流倜傥,俊俏无双,他对本公子一见钟情,所以才死缠烂打,非要向本公子以身相许。” 霍皖衣不为所动,只道:“莫公子才貌俱佳,世人皆知。” 莫枳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没有一个人见过莫公子的才貌之后会如此纠缠。” “……你这是好话还是坏话?”莫枳听着有些不对。 霍皖衣淡淡的:“是人话。” 莫枳问:“所以你是觉得……本公子虽然才貌双全,但这位青珠儿却应是贪图本公子的身家财富,才会对我死缠烂打?” “或许不止如此。” “啊?” 莫枳眨了眨眼,摇着扇道:“还有什么?” 霍皖衣道:“难道莫公子心中没有起疑?怎么一桩事巧之又巧,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又被莫公子纳入眼底……也许布局的人自己也没料想到,莫公子竟能如此配合地上钩。” “你是不是在贬我。”莫枳只抓住最后的问题。 霍皖衣道:“霍某是在实事求是地说话。” 莫枳道:“那他贪图我的钱财也行,就算是设局本公子也认了。现在重要的是……究竟要怎么摆脱这个哭哭啼啼的大男人。” 而如今让莫大公子头疼不已的青珠儿正跪在地上。 他跪的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高瑜,而是端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抚弄着拂尘的玉生。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玉生的声音又轻又冷,飘飘得像他们初见那时一般,高远神秘,无边无际。 青珠儿抿着唇,颇有几分委屈:“我也是为了王爷好。” 玉生嗤道:“为了王爷好,你就可以自作主张去接近莫枳,自作主张将自己暴露出来。你知不知道莫枳和霍皖衣相识?你胆大包天,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你擅自纠缠莫枳的举动,足以让霍皖衣猜出你的身份,到那个时候,你还怎么去接近梁尺涧?” 他说话时语气并不激烈,可越是平静,越让青珠儿胆颤。 “……梁、梁尺涧,不是玉生道长去接近吗?”青珠儿瑟缩着身体,哽咽道,“我就算被猜出身份,霍皖衣也不会知道我是王爷的人!梁公子的事情,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玉生垂着眼帘看他:“不关你的事?” 青珠儿眼眸微颤,强撑着道:“难道不是么?玉生道长自从见过梁公子以后,不也是经常去见他么。如果还和我有关系,那你去见他做什么……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去见梁公子,都只说些有的没的,根本没有为王爷做事!” “你怎么知道?”玉生漠然发问,起身走到他身前,在青珠儿撤回双手的刹那,靴底踩下,碾在他十指上。 “啊——!” 一瞬间冷汗直冒,青珠儿脸色煞白,抖声道:“……我、我……” “你在王爷这里倒是很受重用……连探子都敢往我的身边安插。青珠儿,你的胆量实在令贫道大开眼界,不知该如何应对你这个‘宠臣’才好。” 青珠儿不仅脸色煞白,连唇瓣也开始发白。 “玉、玉生道长,青珠儿错了,”他眼底含着泪求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 玉生轻笑一声,也不看他,冷然道:“我去见梁尺涧,的确什么也没说,也不曾为王爷做事。青珠儿,你需得明白一件事……我和王爷之间,是合作,是各取所需。并非是我要奉他为主,如你这般做个忠心耿耿,摇尾乞怜的狗。” “我见不见梁尺涧,皆与你,与王爷无关。我和他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我的事情。你胆敢伸手,就要想好后果。” 逐渐昏暗的书房里熏香味浓。 解愁咬着唇,颤抖着双手擦去书桌上新沾的血迹,仓惶道:“……相爷,您、您再这样下去……” “怕什么,”谢紫殷落在黑暗里的面容模糊,隐隐只听得到他一声轻笑,“我还不会那么快就死。” 解愁道:“可是……” 谢紫殷摆了摆手,解愁忍耐着止住声音。 他倒坐在宽大的座椅里,依旧一身红衣,眉间朱砂深深,衬着他唇角残留的血迹,更显得凄艳。 “我早就是个死人,活到现在,每一日也是在与天争命,与阎罗抢时机。” 谢紫殷轻轻笑着,俊美的容颜沾着血色。 “所以你放心,在我想做的事情未做完之前,我会一次又一次争过天意、抢过阎罗。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他最后一字落了尾音,解愁低着头,看着手绢上殷红的污迹,沉默许久,低声应了句:“是……解愁明白。” 作者有话说: 霍美人:老公你直接虐我吧你别吐血了我害怕 谢相:我不怕 陶公子:我服了你这个老6 隔壁教主:你和我一样找死是吗 有琴谷主:重点是他的大夫没我厉害 陶公子:???? 第90章 无心 汤垠想,如果人之一生,非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那只要一生俯仰无愧天地,那便是死而无憾,虽死不悔。 他与汤屿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弟,他清楚知道汤屿是个怎样的人——汤屿绝不会犯下十二桩罪责。天下间多的是人知道汤屿在蒙冤受难,可所有知道这些的人,都不曾为汤屿仗义执言。 然而汤垠并不恨他们。 因为汤垠明白,真正造成这一切的,是帝王,是皇权,是那个高坐在龙椅之上,却从不曾听黎明百姓心声的帝王。 人们都说那是九五至尊,一个高高的龙椅,无论是什么人坐下,这个人就拥有了将他人的命运握在掌中的权力。 汤垠和许多怨恨霍皖衣的人不同。他清楚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谁才是真正的源头。 他唯一痛恨的,是霍皖衣非要做刀、做剑,为帝王铲除异己,为帝王的野心殚精竭虑。 ——这凭什么呢。 汤垠不得其解。他无从体会霍皖衣百转千回的心思,在他眼中,霍皖衣便是为虎作伥的人,不是源头,亦非起因,却也手中提剑,斩向每一个帝王想要除去的人——纵然此人是忠臣良将,是世族贵胄。 但也正如同霍皖衣所说的那样。 汤垠从来不曾想过动手杀人。 就连动手伤人他都不敢做,更遑论取人性命?哪怕他敢,他也不愿如此。 因为汤屿绝不会想看到他这副模样。他们是兄弟,彼此最了解,如果他行差踏错,那以后奈何桥前,黄泉相见,他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善良的大哥? 霍皖衣轻易看透了汤垠阴鸷之下的软弱。 他没有借着谢紫殷的权柄去查探汤垠等人的下落,反而借此猜到了盛京近日疑案的某种真相。 在霍皖衣看来,汤垠几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他们有备而来,却并不是非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嘴上说得再残酷,汤垠终究还是无法破除自己的心头迷障,还在为了所谓的善良对他这个无耻小人手下留情。 正因为汤屿的留情,让霍皖衣意识到这桩疑案极有可能是一种警告。 自霍皖衣想清凶手真正的目标指向的是自己之后,他便一直在想,凶手究竟想借此事告诉他什么? 如今想来,这便是一种无声无息的警告。 能在他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取人性命,且不惊动他人,还能设局故意让他看见,这不会是一个人所做,而是一群人的手段。 而什么样的人才会故意以此来警告他? 霍皖衣想,除却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便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仇家。 纵然他在这世间的仇家数不胜数,但敢于如此做的,却不一定会有多少。 要知道口口声声对他喊打喊杀,几次三番刺杀、暗算他的孟净雪,也是个手上不曾沾过人命的“干净人”。 只不过这位干净人落入谢紫殷的圈套里,眼也不眨地给了他一剑,算是难得真正见过血的“仇家”。 这般一想,霍皖衣的不得不承认,能用尸体来警告他的真凶,一定与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且没有一个汤屿能在死后还能让他们冷静。 他们取人性命,已然疯魔。 没有立时就来向霍皖衣动手,唯有一个可能。 竞夕成灰 第100节 ——汤垠几人先一步蹲守在他周围,这群人还没来得及出手。 实则现在还想要在他这里报仇雪恨的人,都占了个“敌明我暗”的好处。 然而比起这些似有若无,可能暗藏危险的警告,霍皖衣心里却更在乎另外的事情。 ——谢紫殷的心疾。 陶明逐已经同他确认了谢紫殷患的即是心疾,不过究竟因何而起,唯有谢紫殷自己知晓。 但若是要他直截了当地发问,怕是会被谢紫殷轻易挡回,当作从未听过。 上次见面时,他托莫枳多调查心疾之症,得了闲暇,他也窝坐在明堂殿的一角查阅医书。 梁尺涧对他学无止境的精神十分钦佩,笑语晏晏:“霍兄实在是令梁某惊喜。” 霍皖衣问惊喜在何处。 梁尺涧道:“明堂殿内事务繁忙,霍兄却还能抽出时间学习医书典籍,梁某自叹弗如啊!” 倒有些感叹。 闻言,霍皖衣笑道:“若是梁兄想学,我这里还有几本医书,趁此时候,不如你我留在这里多多学习,难保不会习得个一技之长。” “免了,”梁尺涧摇首,“我若是学医,还不知要被表叔公怎样磋磨。说来……霍兄,这段时日朝堂可不太平,你是否向谢相大人打探过?” “并无。”霍皖衣道。 自从知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自己之后,霍皖衣便没有多看顾这桩案子。 虽说听到些许弹劾罗志序的风声,但霍皖衣自觉与此人关系平平,甚至可说尚有积怨,更不会为此多费心神,自然也没有去询问过谢紫殷的看法。 反观梁尺涧,嘴上说不爱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为官,实则还是心有牵挂,生怕这桩案子牵扯到新帝,让这个圣明之君失了民心。 “想要得到民心何其之难,可若说失去,那便是眨眼之间。”梁尺涧叹息着道。 霍皖衣道:“这桩疑案可大可小,只是流言伤人,世人也几多愚昧罢了。梁兄……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他这般说,梁尺涧岂有拒绝的道理:“霍兄但讲无妨。” 霍皖衣看他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是这桩案子流传的是‘’冤魂索命‘,那依我所见,案子只要一日不破,那百姓担忧的,反而多是鬼魅魍魉。” 说至此处时他们目光相对,梁尺涧忽而眨了眨眼,问道:“听霍兄的这个意思……难道是想说,魍魉诡事,该由太极观出面解决?” 霍皖衣道:“梁兄睿智,一点即透。” “……”梁尺涧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霍兄,你是觉得太极观的玉生道长言说是我的有缘人,所以此事我可以主动求助,让玉生道长破除流言?” “难道梁兄不觉得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方法?” “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与玉生道长的关系,实在不能说是熟悉。”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时时都说梁兄是他的有缘人,既然有缘,那梁兄所想,他未必不知。说不定他一直在等候梁兄求助,也未可知。” 梁尺涧垂着眼沉吟许久,苦笑道:“霍兄就别说笑话了。” 霍皖衣却摇头,认真道:“霍某可没有玩笑。上次见到玉生道长时,霍某已经询问过他十分愿意破除流言,只可惜我不是玉生道长的有缘人,并不能请动他……太极观的继任观主,岂是我这等泛泛之辈可以左右,梁兄,你若是有心,不如也自己去试试。” 他字字句句说罢,梁尺涧一时无言。 旁人饮酒,不是作乐,就是为了解忧。 谢紫殷以前饮酒,只是图酒气氤氲时的几分浅醉,如今他病症加重,便再不饮酒。 他改为饮茶,也只因淡茶、清茶,绝不饮浓茶。 有闲情逸致时,他亦会亲自挑拣茶叶,当作打发时间,陶冶身心。 霍皖衣从宫内回到相府时,他正窝在宽大的座椅里,无所事事般挑拣新进的茶叶。 他见霍皖衣回来,手中动作一顿,淡淡道:“你似乎不该回这里。” 霍皖衣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和他一起挑拣茶叶,轻声说:“本来应该回我的那座府邸。但是相爷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差,我自然也就没了心情,不想再回去。” 谢紫殷眉梢眼角都带着慵懒意味,闻言道:“霍大人说话这么好听,本相甚是受用。只可惜府中屋舍太少,怕是不能留霍大人在府中过夜。” 论睁眼说瞎话,谢紫殷说第二,怕是无人敢认第一。 霍皖衣险些被他的胡说八道气笑:“相爷不必为我忧心,霍某自有去处,就算是在这廊上睡下一夜,霍某也领受得。” “领受什么不好,偏偏领受这些东西。”谢紫殷掸开一绺茶叶,语调懒慢轻轻,“别人都盼着要好处,你倒好,没有好处连坏处也要。” 霍皖衣忽而道:“谢紫殷。” 他直呼谢紫殷的名姓——这种事,倒也很有一段时日没有如此做过了。 谢紫殷也不觉被他冒犯,只挑了下眉,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问:“你是否不想治你的心疾?” “……治与不治也无区别。霍大人,你难道听不出陶神医的言外之意么?” 谢紫殷的心疾,无药可医,亦是不治之症。 屋中静了须臾。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凝视着谢紫殷苍白的侧脸,他抿了下唇,道:“如果你真的是身患心疾,那为何会有这心疾,总该有个缘由。谢相大人,你对缘由难道一无所知么?还是说,你明知是什么缘由,却宁愿无药可救?” 谢紫殷捻着茶叶,忽而转过头盯视他眉眼情绪,唇边牵出两分笑意来。 谢紫殷道:“如果缘由是你,你会任我刺上九剑,丢进渭梁河里么?” 作者有话说: 好耶这一卷结束啦下一卷猛猛冲! 霍美人:你捅过我好多次了 谢相:…… 莫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小陶:……莫少,你该上车的时候不上车啊 # 是无情 第91章 无医 弹劾罗志序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上不知为此吵过几次。 这群官员弹劾他人时写下的奏折个个文采飞扬,引经据典,数百年历史可谓是信手拈来。 等到早朝时,叶征问询:“谁人能接下这桩案子?” 他们却也个个沉默,没有一人敢应承这桩奇案。 叶征高坐在龙椅之上,帝王冕毓下,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低沉冷厉的声音:“你们几次三番言说罗大人不配为顺天府尹,一桩案子时至如今也未破去,现下朕可以让你们取而代之,好好破除这桩冤魂索命的奇案。” “怎么?你们为何无人应声?”他轻轻笑着说话,却无端让人想起先帝。 当年高太子登基为帝,也有许多大臣仗着自己的威望名声,刻意不听从高帝的旨意。 每每高帝传下的想法,都会遭受几位大臣的竭力劝阻。 朝堂上根本没有高帝的声音,只剩下诸位大臣你来我往的试探、交锋。高坐龙椅上的帝王甚至被他们抛之脑后,好似只是龙椅上的装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高帝会忍气吞声的时候,高帝也是这般轻轻笑着说话。 那之后,几位大臣被以不同的罪名贬谪流放、抄家,甚至还有人被满门抄斩。 如今新帝也是这样说话。 朝堂立时静寂无声,就连呼吸声响也不由自主地放低、放轻。唯恐大声了,就引来帝王的注意。 叶征的手搭在扶手上,他居高临下,扫视台阶下低垂着脑袋,装作哑巴的诸位大臣。 他冷笑道:“无话可说么?” 帝王威压汹涌而至,无人胆敢应声。 这个病无药可救。 陶明逐不得不承认,他遍寻医书,求教长辈,最终得到的亦只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因为谢紫殷病在心里,病得太重。 除却这位病患自己,没有人能做到对症下药,挽救他摇摇欲坠,几乎要走到尽头的性命。 陶明逐抿着唇,刻意在霍皖衣府邸前的那条小巷里拦住了他。 正是黄昏,霍皖衣才从明堂殿出宫回来,官服未脱,眼见着陶明逐神情不对,他便轻轻颔首:“直接进府说罢。” 陶明逐跟着他走进府中,穿过长廊,他们在一座亭子里相对而坐。 陶明逐哑声道:“谢紫殷病得太重,我的药对他没有用。” 他开口最先说这一句话,不曾寒暄,或许也无从叙旧。 霍皖衣静了许久。 “……你认为他的心疾在我么?”霍皖衣问。 陶明逐道:“我不知道他的心疾会源于什么,我只知道,作为一个医者,我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霍皖衣道:“如果只是心疾,也会如此严重?” “一个人如果病在身体,不说百病百愈,也总有些药物能缓解病症,不至于让人立即丢了性命。可一个人如果病在心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陶明逐的话并非无的放矢,他凝视霍皖衣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他已经是药石罔效。” “药石罔效……”霍皖衣喃喃自语,忽而笑道,“那你同我说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就能救他。” 陶明逐道:“救与不救我也不好说。我头一回入世就遇到这么棘手的病人,想来以后再行医,也不会遇到更难的问题。” 他没头没尾说起自己的事情,在霍皖衣看来时,他叹了口气,放缓声音道:“我其实是想告诉你,你要做好谢紫殷随时会死的准备。” 放在桌下的手指痉挛着蜷缩起来,霍皖衣的神情好似有片刻恍惚。 但是在陶明逐的眼里,霍皖衣自始至终都十分淡然轻松。 “我要走了。”陶明逐道。 可是霍皖衣却问:“走去哪里?” 竞夕成灰 第101节 他听得出陶明逐的意思,这位天纵奇才般的’神医‘,已经被谢紫殷的心疾打击得失去信心。 果不其然,陶明逐道:“我要回族中继续学医……我治不好谢紫殷,他也不用再喝药了。” 霍皖衣道:“那些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么?” 陶明逐道:“已经是药石罔效,还哪儿来的用处……反正那些药也苦得厉害,折磨了他那么久,是该让他轻松下来,好好度过这段时日。” 他话语里有一种谢紫殷时日无多的绝望。 霍皖衣脸色渐渐苍白,忍耐着心口越发剧烈的绞痛,垂着头轻声道:“你觉得……谢紫殷,还能活多久?” “也许是一日,也许是十日,或许是一月,亦可能是一年。” 陶明逐给出的答案并非绝对,有长有短。短的不过十二个时辰,长的却已是一轮春秋。 “那我便放心了。”霍皖衣却在陶明逐惊诧的眼神中微笑。 “……放心?”陶明逐不解。 霍皖衣抚着心口,等绞痛之后的迟缓钝痛渐渐退去,他才出声指点迷津:“在事情完就之前,谢紫殷绝对不会死。” “那你知道谢紫殷到底想做什么吗?”陶明逐问。 “我不知道。” 然而霍皖衣偏头沉吟片晌,忽而笑道:“不过他想做什么,就不让他做成,他大概就能活得久一点了?” 梁尺涧冷着脸站在湖边。 他见今日天气晴好,特意寻了个闲暇时候出门踏青,谁料行至这处湖水边岸,他兴之所至,将将写下词阙时,就听见了青珠儿的声音。 自从那次与青珠儿不欢而散,梁尺涧就再也没有回想起这个人。 如今再见,梁尺涧却只看到一张陌生至极的脸。 他当初救下青珠儿时,只觉得青珠儿清秀可怜,有过几分怜惜,或许也有点浅薄喜欢。 但那种情动意动的感受并不浓郁。 可他还是向青珠儿许诺,留下了信物,那是他年纪轻轻,怀着赤忱时的头一回心动。 他不愿一时犹疑让自己往后失悔终身。 直到青珠儿退回了信物,梁尺涧也便意识到就此错过,他也不会失悔终身。 他拿得起放得下,绝不是个沉迷情爱,耽于心动的糊涂客。 他将青珠儿的事情抛之脑后,不曾想会再见到。也没有料到,再见到的时候,青珠儿从前落在他眼中的清秀可怜,竟然变得庸俗不堪。 青珠儿的确变了。 变得庸俗浮躁,矫揉造作,变得梁尺涧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曾经为了这样的人心动。 更令梁尺涧意想不到的是青珠儿还会纠缠他。 那双眼睛欲语还休,左右无人,青珠儿就直往他身上贴。 浓烈的香味儿顺着那双手飞来,梁尺涧当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甚至还捡了根树枝防身。 “你做什么?”他冷声问。 青珠儿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娇声道:“梁公子,您这就不认识青珠儿了么?” 梁尺涧道:“我认识你,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这般亲密。” 哪知晓青珠儿却捂着脸嘤嘤直哭。 “梁公子,当初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但你救过我的性命,这是真真儿存在过的事。您可以忘了我,青珠儿却不能忘了您。救命之恩,本就该以身相许……青珠儿不能许您一生一世,但是这身体……也可以给您……” “噗!” 从身后的竹林里蓦地传来一声笑。 静了静,那笑声反而更加猖狂:“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真的笑死了,阿展啊,快点掐一掐我,不行了,我要晕过去了。” 这些话语里对青珠儿的嘲笑分毫不减,惹得青珠儿真情实意掉了几滴眼泪。 “……谁、谁在那儿!” “咳咳。” 梁尺涧挑眉看去,见两道身影从竹林中迈步而出,一人白衣宽袖,衣上丝线精致,莲纹秀美。一人身穿黑衣,手里拿着扇子,还做小伏低地搀扶着白衣公子,却又不见丝毫奴颜婢膝之态。 见到那位白衣公子,青珠儿心底暗道糟糕,他转身即走,跑得飞快。 “……怎么这就跑了,”白衣公子不满道,“本公子有这么可怕吗?” 梁尺涧看向他,拱手道:“这位公子——” 一句话没说完,白衣公子直接洒脱至极地摆了摆手:“本公子姓莫名枳,出身勤泠,我爹莫在隐,是勤泠首富,我年方二十二,没有娶妻。” “……” “…………” 展抒怀适时为他解围:“梁公子,在下展抒怀,是……霍大人的朋友。” 莫枳一惊:“你怎么直接就把霍美人给亮出来了。” 展抒怀道:“因为梁公子也是霍大人的朋友。” “啊?”莫枳皱着眉仔仔细细打量了梁尺涧片刻,嘀咕道,“长得确实不错,但是和本公子相比不是差了许多?怎么这霍美人的朋友一个个的,比我的还要多?” 梁尺涧微微笑道:“莫公子品貌非凡,天下间自然是无人能及。梁某不过仗着有几分才华,是以才与霍大人做了朋友,有着几分交情。” 莫枳听罢,满意道:“不错,你很会说话,你姓梁,你叫什么?” 梁尺涧颔首,彬彬有礼道:“梁尺涧。” 他话音刚落,展抒怀惊叫一声,差点没有扶住踉跄身形的莫枳。 莫枳好悬没有摔倒,他站直了身子,张口就道:“原来是梁榜眼啊,失敬失敬,客气客气,哪里哪里,您真是如天上明月,皎皎圣洁……” 展抒怀:……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病怎么行,要两个人一起病。 谢相:一个人痛怎么行,要两个人一起痛。 小陶:…… 莫少:…… 展某:…… 第92章 惊魂 烛火就此明灭一瞬。 刀光之下,露出一张陌生至极的脸。 霍皖衣站在门前,不闪不避,他们隔着这盏刀光对望片晌,她收刀回鞘,颔首道:“霍大人,我们虽然从未见过,可你大名鼎鼎,我曾听过无数遍。” 霍皖衣道:“上回相见时姑娘并未同霍某交谈,不知此次,姑娘寻我又有何要事?” 这位身着劲装的长发女子,赫然是那日与汤垠二人同行的人。 她盯视着霍皖衣的容貌,声音极冷淡的:“我姓公孙,单名一个镶字。金镶玉裹的镶。” 公孙氏。 霍皖衣从回忆中寻找出类似的字词,后知后觉想起一桩先帝还在世时的往事。 世家公孙氏,府上出过丞相,有过司马,还曾出过两位贵妃,风光之盛,可说无人能及。 但在先帝的眼中,越是风光,越引人猜疑,越野心勃勃、暗藏杀机。 公孙氏并非一夕覆灭。 它是个庞然大物,先帝不能如同处置谢家一样随便安置缘由,先帝用别样的方式,将公孙氏一步步从内而外地瓦解,看它崩塌、倾倒,化为尘土,变成史书中薄薄的一页。 在霍皖衣为官之前,公孙氏就已是摇摇欲坠的废墟。 他有些讶然:“公孙家族竟还有一个活口么?” 以先帝历来的残暴不仁,绝不会容允公孙氏留下血脉。 但是公孙镶却道:“我是族中仅剩的一个。除我之外,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姓公孙。” 霍皖衣问她:“敢问公孙姑娘又为何要来寻我?” 公孙镶道:“汤垠让我告诉你,盛京流传的冤魂索命之案,真正的凶手与我们也曾打过交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汇聚于盛京,唯一的目的就是取走你的性命。” “可他们不会这样让你轻易就死,”公孙镶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想要折磨你,让你害怕,如果你再粗心大意,如同那夜一般被人轻易掳走,那你要面对的人,将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 她传的话让人有些惊讶,因为以汤垠的身份,他不该来提醒霍皖衣这个“杀兄仇家”。 公孙镶神情平静地传完这番话,站在门前,与霍皖衣对望。 静了片晌,霍皖衣道:“……善良不是一件好事。” 公孙镶深以为然地颔首:“我也这样想。但汤垠不觉得折磨你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天真,有些过分善良,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来提醒你,纵使你不是真凶,你也是真凶完就这种种的刀。” “公孙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兵器是没有错的。” 公孙镶眼神一冷:“什么?” 霍皖衣道:“神器之所以为神器,是它的主人只做善事。魔器只为魔器,是因为它的主人多行恶事。兵器本身没有善恶,它只随主人的心意而动。” “但是霍大人不是兵器,而是一个人。”公孙镶道,“兵器不分善恶,也没有喜怒哀乐,但霍大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应该通是非,明对错,不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也许公孙镶说的话是对的。霍皖衣想。 许多怨恨他、厌憎他,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之所以如此记挂、仇视他,就是因为他不是纯粹的刀,一个无从知晓是非对错的兵器。他是人,生于天地,读书明理,理应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应当知道大丈夫生于天地,自当俯仰无愧于心。 然而这些话至多只是听听而已。 霍皖衣淡淡笑道:“人各有志,霍某要走怎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都只与自己有关。” 他也可以做个仗义执言,雪中送炭的正人君子。 竞夕成灰 第102节 在风霜雪雨中为忠臣良将,为善人冤魂伸张正义,洗去满身的污泥——可是凭什么呢。 霍皖衣想。 凭什么要我为他们洗去这些东西? 他们与他两不相干,犹如陌生人,皆是这人间寥寥过客,谁亦不会与谁纠缠。 他在先帝面前的所有荣华富贵,名利地位,都是凭着自己一点点争取得来。他同样如履薄冰、胆战心惊,时刻会因帝王之怒而狼狈丧命。 他自己即在污泥之中,从不曾被洗净。 秋风吹时,落叶簌簌而至。 谢紫殷倚坐在廊前的长椅上,伸手接住一片枯黄的叶。 “你是说这位玉生道长为我算了一卦?”他低声发问。 提及此事,解愁神色微妙,好似心有余悸般回答:“……是,那位玉生道长说,相爷……相爷的卦象,是吉卦。” “既然是吉卦,你为何如此紧张?”谢紫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枯叶,呢喃道,“还是说……在你眼中,吉卦不如凶卦?” 解愁低首道:“玉生道长说,相爷想要做的事情,必然事事成功。所以是大吉之卦。” 谢紫殷不由笑道:“好一个大吉之卦。” “他是要见我?那就请他来罢。” 玉生挎着拂尘而来,哪怕是初次踏入相府,亦是如履平地般轻松,闲庭信步,仙姿凌风。 他与谢紫殷隔着两步台阶相见,对望片晌,玉生施礼道:“见过相爷。” 谢紫殷颔首道:“玉生道长为何要求见本相?” 玉生道:“因为相爷是贫道的有缘人。” “有缘人?”谢紫殷似笑非笑,引着玉生往廊上行走,穿廊过花,又含笑道,“玉生道长的有缘人应该不少。” 玉生眼皮也不抬,跟在谢紫殷身后慢声道:“可如相爷这般独特的有缘人……却是仅此一个。” 谢紫殷顿住脚步:“本相有什么独特的?” 玉生低低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眼帘抬起,神色淡漠道:“贫道与相爷是同一种人。” “同一种人……” 谢紫殷一字一顿念罢这四个字,挑眉道:“哪种人?” 玉生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宛如诉说一个秘密:“悟求真道的人。” “悟求真道的人?”谢紫殷道,“我从不信道。” 玉生轻笑出声:“信也好,不信也罢,人人皆有自己所求之道,所悟之真。谢相大人,你和我之间的确有缘,你想做的事情,也许我正能相助。” 谢紫殷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玉生道:“我不知晓,却能猜测一二,如果相爷需要我相助,那我必然竭尽全力,绝无二话。” “因为你与本相有缘?” “是,因为相爷是贫道的有缘人。” 惊梦坐起,霍皖衣沉沉喘息着,头脑昏沉,却不再能回忆起让他惊魂动魄的梦境。 那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让他好像身处深渊漩涡,无处可逃。 霍皖衣睁大了眼睛,去看这方天地,黑暗、幽寂,似乎随时都张开着深渊巨口,要将人一并吞噬进去,不留半点儿光亮痕迹。 那是场噩梦。 霍皖衣大汗淋漓,他抬起手,借着惨白微弱的月光,看到自己白皙无暇的手腕。 它有过淤青红痕,有过绳索捆缚。 霍皖衣眨了眨眼。 他突然很想谢紫殷。 从他得知谢紫殷的病无药可医开始,他就忽然举棋不定,满心茫然。 谢紫殷太了解他。 他能轻易被谢紫殷掌握住命脉,看到弱点,捏紧软肋——而世人以为他没有软肋。 他看不清谢紫殷到底在想什么。 也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他得到的未必是他想要拥有的。霍皖衣忽而有种莫名的心慌。 如果、他想,如果……我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事,走下的每一步路。 ——都是谢紫殷想要我走的呢? 如果,如果这所有的事情演变到最后,才是谢紫殷真正想要的结果。 那我又该如何? 他无从得知答案。守着这黑夜里的幽深寂静,霍皖衣静默着呼吸,身躯发颤。 几乎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眼前突兀地出现一道光。 那光亮很快扫来,却比以往孟净雪暗杀他的时候挥得要慢。 霍皖衣立时翻身下榻,躲开刀刃,只被风吹过颊侧,但仅仅片刻,他又被飞来的刀光晃了双眼。 有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将他的脖颈勒住。 力道很重。 “没想到霍大人这么警觉,”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再警觉也没用……姓汤的抓到了机会又不好好报仇,居然还把你给放了回来,真是好笑。” 霍皖衣没有答话,因为另外一道人影将窗户推得更开,蹲在窗台前扭头道:“还废什么话,赶紧带他走!要是晚了,被谢紫殷发现,我们两个都跑不掉!” “知道了知道了!” 还未过几日,霍皖衣便又被另一波人绑着双手,困在马车上。 马车轱辘轱辘不知要走去何方。 霍皖衣倚着车厢,借着车窗看向窗外的风景。 “你怎么不怕?”负责看守他的人吹了声口哨,坏笑道,“叫几声好哥哥,我帮你把绳子解开怎么样?” 霍皖衣抬眼看向他。 昳丽殊绝的皮囊举世无双,单单投来一道目光,就足以让人心旌神摇。 看守的人失神一瞬,正要再调戏他几句,车帘却又被人撩起,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许久,霍皖衣轻笑道:“……怎么是你啊,谣娘。” 作者有话说: 这次还是故意被抓的,以后都没这事儿了。 谣娘是展抒怀的老婆,出场过的。 第93章 出卖 四野寂寥,唯有一丛篝火明亮。 谣娘领着他走到火堆前,下巴一抬,霍皖衣就被人按着坐在了地上。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又冷又脏,像极了幼时在霍府里的那个角落,令他想起许多不美妙的事情。 但霍皖衣没有挣扎,他坐在那儿,目光停在谣娘的脸上,好似头一回认识这个奇特的,惊天动地的女子。 霍皖衣道:“我没有想到会是你。” “霍大人贵人多忘事了,很久之前,我与展哥为霍大人做事的时候,许多事都是我在做。” 谣娘冷淡地道出这一句话,又说:“不过想来霍大人也不会记得什么,毕竟谣娘也好,展哥也罢,在霍大人的眼中也并不重要,只是用来驱使的工具罢了。” “所以你向我出手?”霍皖衣问道。 他云淡风轻,仅有过片刻的诧异。谣娘冷嗤一声,道:“我难道不该向你出手吗?” “因为我总是指使展抒怀为我做事,是吗?” 这个问题从霍皖衣的嘴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轻巧,轻巧得令她发笑。 谣娘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淡声说:“你什么都很容易猜到,谁的心你都知道。以前你让展哥为你做事,那是因为你有权有势,我们不得不从。如今你还是让展哥为你做事,成天夸夸其谈,说些似真似假的玩笑,他相信你,我却不信。” 霍皖衣却道:“我这个三元及第难道还能作假么?” “三元及第?霍大人,你如今的确风光,但你的风光究竟自何而来,难道你不清楚?”火光映在谣娘赤色的衣衫上,照得她的眉眼凌厉锋锐,全然不似平常。 “如果没有谢紫殷,你也许早就被新帝赐死,和先帝一起在阴曹地府重逢。你们君臣相得,合该如此。” 霍皖衣道:“听来你十分恨我。” 她的确恨他,怒而失笑:“我当然恨你,我没有一刻不恨你。展哥明明可以过得很好,你却再三拖他下水,让他帮你做事,这桩桩件件,都是因为你。你凭什么?霍大人。你无情无义、无耻卑鄙,天下皆知!” 谣娘定定看着他的脸,深吸了口气,神色微妙:“你连谢紫殷都能动手要他的命,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你霍皖衣做不出来的?你骗展哥,他会信你,但我不会信你,霍大人,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这声响如同咬着牙落下尾音。 霍皖衣道:“所以你打算如何对付我?” 谣娘道:“他们都和你有仇,想要你的命。我与他们做了交易,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 “若我身死,你就不怕展抒怀发现你有不对?” “他发现又能如何,”谣娘倒映着火光的眸子璀璨发亮,“到他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然而霍皖衣神色不变,微笑反问:“若我没有死呢?” “你一定会死!” 谣娘不假思索地应答:“他们不像那个姓汤的心软懦弱,他们是真心实意要你的命。霍大人,你也不能怪我,你也知道,人各有志,我与你之间都有想要的东西。而你的存在阻碍了我,我只能让你消失。” 竞夕成灰 第103节 “你这样做,谢紫殷难保不会发现。” “霍大人放心,我已经将事情处理好了,不说谢紫殷不会发现,就连展哥也不会知道……我在今夜掳走了你,将你送到你那群仇家的手上。” 谣娘一步步向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须臾,她唇角勾起:“霍大人怕不怕?” 他抬起眼帘,眉眼间依稀含笑:“我若说不怕呢?” 谣娘道:“不怕也好,霍大人天不怕、地不怕,没什么能吓到你。但我很怕,从你再来见展哥的时候我就害怕,我怕你又让他为你出生入死,做尽可怕的事情。你倒是风光了,展哥却不知要受多少罪。” 霍皖衣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映耀,他眼底深深,话语也意味深长:“展抒怀应该珍惜你。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再能如你这般在意他。” “是,”谣娘直截了当承认,“我对展哥好,因为他对我好。但他还是会相信你,为你做事,霍皖衣,你但凡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让他为你犯险。” “我本就没有良知,你难道还不够懂我?”霍皖衣笑道。 于是谣娘在这刹那静默着,目光在他的身上反复流转,过了许久,谣娘道:“你凭什么,霍大人,你风光的时候,我和展哥不风光,我们害怕。 “你不风光了,我和展哥也在害怕。我们为你做事,也受你牵连,只和你共苦,不曾与你同甘……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还能是因为什么,”霍皖衣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我没有良心,我卑鄙无耻。” 秋夜里响了道惊天彻地的雷鸣。 玉生站在城门外的风口上,拂尘扫过他的袖摆,风吹得他飘飘如仙,好似瞬息便会举步登天,飞升羽化。 梁尺涧被他从府中叫出来,同他一起站在这风口上被风吹得衣衫猎猎。 这道惊雷一起,玉生抬起头,喃喃道:“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梁尺涧捂着耳朵发问。 玉生道:“救人的时机。” “救人?” “救霍大人。”玉生偏头看他,“他被人绑在城外的一座山中,我们现在动身,正好能救下他。” 梁尺涧怔了片刻,讶然道:“就凭你我?在下还是先告知相爷——” “谢相大人知道。” “……知道?”梁尺涧难得茫然不解,“什么是谢相大人知道?” 玉生抚着拂尘穗子,眉眼漠然,遥遥望着天外:“意思便是,谢相大人知道,可他不会去救人。而你我去救,才是这一局的天意。” ……有一滴雨。 篝火被砸落而来的雨滴打灭了一瞬火焰,但那只是一滴雨,微乎其微,不过片刻,一丛篝火便烧得更高,浑像被激怒后窜起头来。 霍皖衣静静看着篝火摇曳。 谣娘早已将他抛下离去,如今山野之间,只剩下他与那位马车上的男子。 那人黑衣飒然,足底踩在一块石头上,抻了个懒腰:“喂,这个……霍大人啊,你说你做人怎么做得这么惨,别人那么好看一姑娘都想要你死,啧啧啧……你这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啊?” 霍皖衣轻笑道:“我活着就是在做恶事,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我死。” “唷,听你这口气,你做过的亏心事不是一件两件?”那人起了兴趣,“缺德事没少做,讲这种话都不带脸红的,啧啧,我佩服。” “你不知道我是谁?”霍皖衣偏过头来。 那人摊了摊手:“我只知道你是什么三元及第,本朝的什么状元……哎呀,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也就是拿钱办事儿,为兄弟们打打头。至于你到底是谁嘛……我没问。”他甚至还摇头耸肩,以示自己什么也不清楚。 霍皖衣道:“我以为你也是我的仇家。” 那人往篝火堆里丢了两根枯草,挑眉道:“看不出来啊,你长得这么漂亮,还会有那么多仇家?” “也许是因为我叫霍皖衣。” “……喔!你就是霍皖衣!我想起来了,我二哥说过,以前有个霍皖衣和他有仇,这次的新科状元也叫霍皖衣,指不定就是同一个人。” 那人倒没有多惊讶:“这么看……你们两个就是同一个人?你就是霍皖衣。否则也讲不出什么道理会让他们都想要你的命。” 霍皖衣道:“的确如此。” “可惜了,可惜啊,”那人啧啧摇头,“你生得如此好看,要是随随便便就死了,那也太可惜了。要不我帮你逃跑吧。” 然而这句话听起来便无多少诚意。 霍皖衣也不曾动过逃跑的念头。 他移开视线,又去凝视熊熊燃烧的篝火,神色淡淡:“不必。” 那人问:“怎么就不必了?难道你还想死?” “我不想死,也不想逃。”霍皖衣道,“你们能悄无声息潜入将我带走,难道不曾想过缘由?” “……哦?什么缘由?” “我的府邸一直都在谢相大人的监视之下,”霍皖衣抬起手轻轻抚在颊侧,他微笑道,“你们如此轻易带我离开,不是因为我疏于防范……而是因为,我本就要走这一遭。” “唷,还真被你说中了啊。” 那人全然没有被抓住把柄的慌张,反倒又吹了声口哨,耸肩道:“反正这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只负责把你带出来。既然你本来就要走这一趟,可见你也不会死了。那也好,你这么漂亮,我可舍不得让你死。” 霍皖衣道:“你不怕我事后报复?” “报复就报复呗,我从小到大做的事情哪一桩不是会被报复的?”那人用舌尖顶着牙齿,忽然撸起袖子,让霍皖衣看他手臂上的伤痕,“这全是被仇家报复出来的。” 霍皖衣看了片晌,哑然失笑。“你很有意思,可让你带我出来的人,不正是你的兄弟?” “兄弟啊,就是用来出卖的,”那人浑不在意,“越亲近的兄弟,越好利用,背叛的时候得到的越多。喂,霍……霍那什么,你说,就你这样的人,应该很能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无名人士:谁能知道我后面那么有用! 梁神:谁能知道我为什么要半夜出门。 第94章 断游 空茫的夜色中零星又洒落了几颗雨滴。 那人说是在问询,语气却笃定至极,神色间甚至还留有几分桀骜。 霍皖衣微微眯起双眼:“你这样说,好似十分了解我。” “不敢谈了解二字,我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认为霍大人应与我是同一类人。” 也许他说的并没有什么错处。 出卖、背叛,总是亲近的人才能得到更多的利益,越是亲近,便越多利益。 他有大半张脸都沉在黑暗阴影里,霍皖衣看了片刻,淡淡道:“就算我与你是同一类人,可我们想要的东西却不绝对相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嘛!我懂。” 那人顺嘴接话,摇头晃脑地笑道:“这天底下又有谁和谁能一样。” 霍皖衣不置可否,转而问:“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很快吧。”那人站起身往远方眺望。 “不如同我说说,一共有多少人?” 那人眉眼带笑,扭头向霍皖衣看来:“你还有心情好奇这个?” “我自有退路,自然有心情好奇这些。”霍皖衣也同样站起身来,他双手被绳索捆缚着,并不能顺他心意掸去衣袖间的枝叶尘灰,这不禁让他蹙眉。 那人道:“大概是六七个人吧。我也不清楚,我毕竟只是帮人做事,收点儿钱财也就罢了。多的也不用过问。” “你是想说少知道一些事,就少一份危险?”霍皖衣含笑发问。 那人摊了摊手:“唷,你还挺懂我。没错,我对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都不感兴趣,我只看钱,也只看我自己的心情。” “——” 随着声响彻山谷的鸣叫,那人转回头看向远处:“人快来了。” 然而他话音落下,从山林间忽而窜出一道令他们两人都意想不到的人影。 那人影像是追着一只兔子奔来,两三下跃过灌木丛,以极快的、无人能反应的速度,倏然撞进离她最近的黑影怀里。 “砰!” 那人险些被她撞得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身形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下。 “对不起、对不起!” 她手忙脚乱从那人怀里退出来,眨巴眨巴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那人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帮你揉揉?” 这五个字将那人惊了一跳,又往后退却两步,自己给自己揉着心口道:“别别别!” “可你看起来好像很痛!”她说,“真的对不起,我是想追那只兔子……不知道怎么兔子没追到,反倒是把你给撞到了……要、要不这样,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不用,真不用!”那人连忙摆手,“你这力道虽然有些大,但还不至于要让我去看大夫。” “真的没事?” “当然没事,我可不是会逞强的人。” 她满腹疑惑地点了点头,忽而又走近道:“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真没事也就算了,要是受了伤,我是要负责的。” 那人惊愕万分,眼睛不由得瞪大,抿了唇,颇有些惊慌失措地望向霍皖衣的方向。 霍皖衣忍俊不禁:“章姑娘。” 她反倒被这突然而然的一声吓到,循着声音源头转过身:“……怎么是你呀!霍公子!” 赫然是章欢的模样。 霍皖衣不答反问:“已是深夜,章姑娘怎么还在追兔子?” “啊?那是我养的一只野兔,很可爱的。就是不知道怎么会从笼子里跑出来……” 章欢可怜兮兮道:“我很喜欢那只兔子,是爹那天去山里打猎,特意为我带回来的。” 然而纵然如此,章欢也还是没有忘记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眨了眨眼,后退两步,左瞧右看片刻,摸着下巴问:“你们两个是朋友吗?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山上?” 这次,霍皖衣却不打算为谁解围。 竞夕成灰 第104节 他眼底带笑,刻意道:“这你该问那位兄台。” 于是章欢的脸立刻调转过去,双眼一瞬不瞬地望向那道人影。 那人被她这样盯着,心脏重重跳起,忽然慌不择口:“我我……我叫方断游。” “……” “我好像没有问你的名字。”章欢也有些慌了,她挠了挠头,发髻上的珠花直晃。 方断游尴尬得脸色发红:“咳咳咳!” 霍皖衣道:“……你确实没有问方少侠的名字,但相遇即是缘分,方少侠这般主动说出自己的名姓,应是想要结识章姑娘。” 方断游连忙摇头。 但章欢眼睛一亮,歪着头,仔仔细细将方断游打量:“原来是这样啊!你居然是个少侠!难道……你就是那种行走江湖,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的侠客?!” 她语声惊喜雀跃,让人不忍心否认她的话。 方断游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含含糊糊“唔”一声。 章欢便当他承认了:“方少侠,真是失敬。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们这些侠客,要知道如果不是我爹不同意,我早就出去行侠仗义,做个人人敬仰的大女侠了!” “对了,”她双眸弯弯,笑道,“我姓章,单名一个欢字。我叫章欢。” “咳……”方断游眼神飘忽,“方……不是,章姑娘你好,我,我也不是什么侠客。就、就是走走江湖……咳……那个,霍、霍公子啊,你和章姑娘认识,那那那……” 他望向霍皖衣,挤眉弄眼,表情颇有几分狰狞。 霍皖衣饶有兴致欣赏片晌,道:“章姑娘,你该回去了。” “可是我的兔子——” “天色这么晚,一会儿说不定还要下大雨,你现在不回去,是想让你爹为你担心吗?”霍皖衣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地强势与笃定,“现在就回去,不要重蹈覆辙。” 这四个字让章欢下意识抿了唇,她点点头:“……好,那我这就回去……但是你们两个呢,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霍皖衣与方断游对视一眼,他道:“现在。” 章欢立即道:“我送你们下山!” “别别别,”方断游又急了,“霍公子说得对,现在天这么黑,你一个姑娘还是早点儿回家的好。” 章欢鼓起脸,有些生气:“我送你们下山而已!就一会儿!” “不用送了——” 遥遥的,有个陌生的声音穿过山林而至,随之从黑暗中走出一道人影。 玉生挎着拂尘,环视四周,淡淡笑着低头施礼:“诸位施主,有缘相聚,自会再逢,何必急于一时呢。” 章欢瞪大眼睛看着他。 “哇!你是个道士!”章欢惊奇道,“你能不能飞啊?” 玉生淡漠的眸子扫向她:“若贫道得造化功德,羽化飞升,当是能飞。” “那你现在能不能飞呀?” “贫道修行不够,尚不能如此,”玉生道,“不过贫道迟早能修得造化。” 章欢听不太懂他的意思,茫然地“噢”了声。 霍皖衣道:“章姑娘,如此,我们便先下山,你快些回家。” “好,我知道!霍公子、方少侠、会飞的道长,再见!” 章欢又笑起来,向他们挥一挥手,转身钻进山林树丛之间。 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玉生道:“走罢。” “等等,”方断游却没动,“你谁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知道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吗?” 玉生偏头看向他,眼底深深,神色薄情:“你们要取霍皖衣的命,我知道。” “哟呵,”方断游挑眉,“你知道,你还要带他走?” “贫道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既然来了,便一定能带霍大人走。” “你怎么带他走?” 玉生目光漠然,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交到方断游的手里。 方断游皱眉翻开,匆匆看罢,眉头皱得更紧。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就丢在山脚,我的有缘人大抵已经请了刘相大人出面,将这群祸乱盛京的恶人带去顺天府了罢。” 方断游犹自不解:“你怎么会知道?” “我已说过,你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我带走,只因为有人让你们神不知鬼不觉。”霍皖衣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 “……你们这图什么?!”方断游道,“早知道,你还来什么来,直接把人抓住不就行了?” 话音落下,便感觉到另外两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方断游问:“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玉生轻飘飘扫了扫拂尘:“福生无量天尊……施主,你需明心见性,造养修行,莫要再沉溺红尘,不得挣脱。” 方断游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那群人不会来这儿了,我是知道的。那也行,就这样吧,我呢,就回我的地盘儿,你们……自己玩儿吧。” “对了,下次要是还有人找我,只要钱足够,我还是会帮他们。” 玉生却道:“施主怎么会以为自己还能走呢。” 这让方断游想要离开的脚步倏然顿住。 “什么意思。”他转头看来。 霍皖衣道:“你是收钱办事,却也将我从府邸中掳了出来,岂能让你说走就走?” 方断游瞪大眼睛:“好哇,原来你们在这儿等着我!” “告辞!” 他话音飞快落下,立刻动身逃跑,窜出去的速度犹如那只不见下落的兔子,眨眼间就再也没了踪迹。 作者有话说: 天然克坏蛋。 方坏蛋:我不是坏蛋。 莫少:你脸上写着坏蛋两个字。 第95章 诀别 顺天府的大牢昏暗无比。 展抒怀顺着火光指引一步步走下台阶,在一间牢房前停了脚步。 狱卒冲他点点头,转身走远,守在拐角,只露出半个背影。 展抒怀沉默了许久。 他隔着铁栏,专注地望着牢房中的人影,如同初次相见般,一点一滴,一丝一寸都看得细致清晰。 “谣娘。”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叹息,“为什么?” 她是个爱美的女人。 她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簪芙蓉样式的头饰,双眸剪水,令人见之难忘。 展抒怀已经记不清她与自己度过多少个春秋。 他们总是相伴左右。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穿着囚服,被关在阴暗的笼子里,明媚的容颜苍白病态。 为什么? 他这样问,谣娘抬起头看向他,咬着唇道:“因为我讨厌霍皖衣。他总是让你做很多危险的事情,展哥,我不要你以身犯险,你不能受他摆布。” “可是谣娘……”展抒怀喉间又泛出涩意,“我已同你说过,我和霍大人之间是各取所需。我也需要他帮我做事,我不是事事都在为他而做,我是为了我,为了我们。” “可是凭什么啊,展哥!” 谣娘神色凄苦,仅仅是看到他心痛的眼神,就落下了眼泪。 “他让你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那么危险!我总是担心……担心你被发现,担心你被人抓住把柄……担心你受伤,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每次你一离家,我都会害怕,”谣娘捂着唇颤抖不已,哽咽道,“我怕突然有人闯入家中,说你得罪了哪个权贵……触怒了谁。我也怕听到你不好的消息……” 谣娘双眸含泪地看他:“我会很害怕啊,你知不知道,展哥。我每次都害怕,你只要一离家,我就好怕好怕。” 展抒怀心痛万分。 他做的事,十个里有八个是为了她。他总盼望给她最好的东西,让她无忧无虑。 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给到她的,不是快乐,而是恐惧。 展抒怀喉中哽咽,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谣娘悲声道:“展哥,我多想告诉你……不要再做了,那些事你都别再去做……不管是什么事,关于什么,我们都别管,别碰。我只想你好好儿的,我也好好儿的。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展抒怀嗓音沙哑:“我们可以的,谣娘。” “不……只要霍皖衣活着就不可以!”谣娘瞪大双眼看他,“他要利用你,想尽办法让你为他做事,你就算不想帮他,你也还是会因为他许诺的好处而心动。展哥,他太了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他不死,你永远都不会放下这一切。” “展哥,我们不能一生受制于人,尤其是被霍皖衣控制在手里。” 她几步挪到铁栏前,隔着铁栏向展抒怀伸出手,白皙柔滑的手指抚在他的脸上:“他那样的人,没有情义,没有良心,他轻易就能控制你,说不定他还很得意……得意你这么轻易就上了当,由他驱使。展哥,已经不能这样了,他不再是当初的霍大人,我们都不用受他控制了,你知不知道?” 他抓住她的手腕,只觉得好凉。 动了动唇,展抒怀低声道:“我帮他,都是因为帮他有用……我才帮他。” 谣娘却摇头道:“不,你不懂,你不知道……我不要你从霍皖衣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我只要你好好儿的啊,展哥……我宁愿和你一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什么富甲一方,享尽荣华,那些东西我并不想要。” 竞夕成灰 第105节 展抒怀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谣娘。” “反正到了现在,你和我都没有退路了,”谣娘噙着泪,“你去杀了霍皖衣,会有人为你带路,我们可以一起走,逃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谣娘?”展抒怀缓缓睁大眼,错愕道,“你是什么意思?” 谣娘抿了唇:“我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和他们合作,就算我被抓住,也还是会有人帮你……展哥,你杀了霍皖衣就好了,他本来就是该死的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 她忽而住了口,因为遥遥黑暗里,霍皖衣的身影渐渐行近,黑色的衣衫衬得他肤白胜雪,容貌昳丽绝艳。 展抒怀松开她的手,转而挡在她身前:“你怎么来了?” 霍皖衣眼眸深深,从他身后的阴影一扫而过:“她要杀我,我不该来么?” “霍——” “你不用急着说话,”霍皖衣打断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是我和谣娘不能说的。” 这句话落下尾音,霍皖衣淡淡道:“让开。” 展抒怀没有动。 “……让开吧,展哥。”身后传来谣娘有些发哑的声音。 展抒怀皱紧眉头,叹息一声,往旁边挪开两步,只留出个空来。 火光摇曳间,谣娘抬起头,神情漠然地与霍皖衣对视了片晌。 “你想和我说什么?”她扬声问。 霍皖衣道:“你十分想要我的命?” “难道还能有假,我很想要你的命,每天都想,每时每刻也想……只要展哥离开我,我就会发了疯地想。” 她亦不避讳,直言快语地回答他。 展抒怀神情苦涩。 “很好,”霍皖衣没有再看她,视线移转到一旁,静默须臾,他道,“你们走吧。” “……什么?”谣娘一怔。 她想过他会说什么,千百句都料想过。 无非是许诺出更多好处,无论能否达成,只要能哄骗一时便是一时。 却不曾想过霍皖衣会这样说话。 然而霍皖衣并不在乎她的惊愕,只微笑道:“你想杀我,但我不想死。所以我不能由着你要我的命。” “既然你是害怕展抒怀因为我而丧命,那你们就走吧。”霍皖衣道。 谣娘问:“走去哪儿?” “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 “……你会真心放我们走?”她却又嗤笑出声,“你这样的人,什么对你有利你才会做。我可不觉得你是真的要我们走……霍皖衣,你又在算计什么?” “算计?” 霍皖衣一掸衣袖,火光自他袖摆的花纹上一跃而过,落在他眼底。 他偏过头看向她,眸中却犹如有着幽渊万丈。 “我霍皖衣想要算计什么,总是会成功。谣娘,你难道还不够懂我么?你懂我,就应该知道,当我能用算计解决一桩事时,那谁也避不开我的算计。” “你怕么?怕这又是什么陷阱,我放你们走,其实是在害你们。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如此,但你有说不的资格么?你没有资格拒绝我,所以即使如此,那就算是陷阱,你们也要给我跳下去。” 这番话令谣娘怒而发笑:“你说得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霍皖衣,你这样说话,倒比你平时虚情假意的样子真实得多。” 霍皖衣笑了笑,将守在拐角处的狱卒唤来。 “放她走。”他说。 狱卒有些为难:“……这,霍大人,罗大人他,也没说可以放啊。” 霍皖衣道:“早晚都要放她走,现在放正合适。若有什么意外,霍某一力承担。” 狱卒拧着眉,好似掂量了下霍皖衣的分量,随之摇头咂舌,拿出钥匙,当真给牢房解了锁,将牢门打开。 直到此时,霍皖衣方看向展抒怀:“你还在等什么?” 展抒怀动了下嘴唇。 他在谣娘走出牢房时牵住她的手,哑声道:“你做了什么。” “……什么?”谣娘平静地回望。 “你不是这样莽撞的人,谣娘,你比我要聪明,你……” 谣娘灿然一笑:“因为我中了毒。” “中毒?!”展抒怀瞪大双眸,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中毒……” “那一日,我出府办事,就此撞见了他们,他们早就知晓我们和霍皖衣的关系,所以,他们让我喝下毒药,要我帮他们绑走霍皖衣。” 谣娘垂下眼帘,苦笑道:“然而他们棋差一着。” “那他们有没有给你解药?”展抒怀问。 “他们还没有给我解药。”谣娘道,“其实我也明白,我和他们合作,也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一时无言,哑声难说,心中酸涩至极。 “因为我恨霍皖衣,他总是利用你。”谣娘说。 霍皖衣道:“你们可以去陶氏族中求他们解毒。” 展抒怀怔了怔:“……你是说,让我去找陶公子解毒?” “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什么办法?”霍皖衣反问他。 展抒怀道:“你愿意让谣娘和我——” “我要你们的命又无用处。”霍皖衣嗤道。 顿了顿,他又说:“趁现在快走,晚了时日,怕是神仙难救。” “……霍兄——” “不再是了。”霍皖衣却道,“谣娘说得对,我一直都在利用你。我们从前不是朋友,更不是兄弟,现在、以后,也不会是。” 展抒怀望着他神色平静,毫无动容的脸。 “好,”展抒怀低声道,“霍大人,你要我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做到。” 霍皖衣浅浅笑道:“我答应你的事,也一样会做到。” 作者有话说: 展某要下线了,之后再回来。 第96章 他们 一桩案子悄无声息结尾,第二日顺天府尹的位置就换了主人。 罗志序被放回昶陵,临行前,特意去拜访了霍皖衣。 他们以往多有不对付的地方,谈不上谁对谁错,如今又或分别,罗志序会亲身登门拜访,着实令霍皖衣有些惊讶。 论亲近,他们更如陌生人,既无朋友之谊,也无同道之义。 他为罗志序斟了杯茶,撩衣坐在石凳上:“罗大人怎会专程来向霍某道别?” “我将回往昶陵,也许毕生不会再入盛京。” 罗志序也抬手为他斟茶,叹了口气道:“既然再也不会相见,那过往的恩怨,便当它一笔勾销。” “其实以霍某所见,霍某与罗大人之间并无什么恩怨。” “是。一直以来,是我看不惯你,而非你在得罪我。” “这样想,罗大人是又看得惯霍某了么?” “哈……”罗志序一手捏着茶杯,指腹来回摩挲杯沿,“我还是看不惯霍大人。” 霍皖衣却不恼,反而双眸含笑:“哦?那罗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还是看不惯你,但这段时日,我在盛京也想了许多事情。我不适合辅佐陛下,排忧解难的事,通常都是谢相和刘相在做。而我……大概不给陛下添麻烦,就是桩好事。” “罗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然而罗志序笑着摆手,摇首道:“我是在说真心话。我不适合留在盛京,这里波谲云诡,处处陷阱。” 他似有所悟:“其实谢相大人说得对,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拖累陛下。所以今次事毕,我便直接向陛下举荐他人,奏请回往昶陵。” “之后罗大人意欲如何?”霍皖衣问。 “在故乡清闲几日,再去帮荀子元料理料理昶陵事务,官帽都交了回去,就当我是先一步告老还乡了。” 霍皖衣难得有些怅然:“罗大人一腔赤忱,若能为官,必能造福百姓。” “哈……霍大人当初骂我不曾为百姓请福祉,怎么现在反倒夸我一腔赤忱,必能造福百姓。”罗志序言至此处,舒朗而笑,就着茶杯饮了口茶水,又道,“霍大人,从前是我心有偏见,看不到你半分的好,才会频频言辞难堪,令你为难。” 他突然说起这种事。 霍皖衣道:“……罗大人怎么好端端又说这些话。” “因为我是来赔礼道歉的。”罗志序倒是将话语说得很是直白。 他站起身,端着茶杯,低下头来向霍皖衣施礼。 霍皖衣站起侧身,避开了这一礼。 “罗大人不必向霍某赔礼,霍某这辈子,听过太多不好听的话。如果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要记挂在心,那霍某早就疯魔了。罗大人就算心有意,也不值当向霍某这样的人低头就礼。” 罗志序也未强求:“既然如此,那罗某便说一句告辞。” “天高路远,罗大人一路顺风。” “霍大人,万事小心。”罗志序离去时不明不白地抛下了这句话。 竞夕成灰 第106节 冤魂索命的疑案,原来并无冤魂作祟,而是人为。 那尸身无人认领的原因,竟是因为与他相识之人,便是真正的凶手! 案情布告天下之时,百姓们攒动人头,守在布告栏前交头接耳。 “真没想到啊,这一群人居然活生生把人给吓死了!” “嚯,你们看这上面写的,他们想的法子,可不是要把人给吓死……” “亏得他们还是相识之人,做事竟如此心狠手辣。” “那也说不准,不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声音字字句句传至酒楼上,好似惊起涟漪一片,杯盏内的醇酒摇曳生漪。 莫枳倒坐在椅中,骨头不似骨头,打着哈欠道:“所以现在没有人会再来要你的命了么?” “想要我命的人何止这些,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几粒尘沙,远不是全部。” 莫枳应着声儿,抬起眼帘看向他:“说起来,这群人也是够疯的。就因为别人听到他们谈话,就想发设法害死别人,直接将人吓死了。活像有着深仇大恨一样,甚至还将之毁容……” “因为恨我便是这群人唯一想要的。”霍皖衣道,“他们活在仇恨里,自然只想看到自己想要的。” 他倚着椅背,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眼帘,正有枝影从窗外打入,映衬着他霜白的肌肤,将秾艳眉眼叠出一层浅淡的花影。 这分明是秋天,却也还是有花枝绿叶挂树探窗,似是夏季。 莫枳问:“你就不害怕?” “怕有什么用,他们想尽办法要我的命,难道我还能未卜先知躲过去?” “让谢相大人给你几个武林高手都不成?” “天下间哪儿有武林高手。自三百年前不识卷被毁,世间就再无第二本绝世秘籍。” 霍皖衣懒声说罢,又道:“他们有心杀我,却被汤垠坏了好事。早知是如此,我何必费心神去想他们究竟是要借此警告我。” “也是,霍美人,你说你,聪明是聪明,谁知道啊,想了这么多反而是白想,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原以为凶手在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摆下一具尸体,是为了警告自己。 可不曾想,在罗志序的审问下,竟审出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那具尸体不是为着警告他,反而是个确然无辜的书生,好心好意收留了这群恶鬼,却没想到他们竟要暗杀新科状元。 这群恶鬼得知书生知晓了此事,干脆不做不休,暗地里算计着要如何取人性命。 书生半夜闻声,顿时吓得心疾发作,含恨殒命。 若不是因汤垠横插一脚,他们会在霍皖衣发现这具尸体时直接闯出来,将他一刀毙命。 霍皖衣道:“这件事,我还要谢过汤垠,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莫枳却摇了摇头,拉长音道:“不对啊……” “如何不对?” “你周围分明有谢相大人的眼线。” “那些人是眼线,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保护得了我?” “那你就随便别人找你报仇?”莫枳挑眉,“霍美人,你是长得好看,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心软的。” 霍皖衣哑然失笑。 莫枳又道:“要不这样吧,霍美人,你呢不如直接去找陛下,让他为你挑选几个个中好手护你周全。要是你不想呢,你就求求我,本公子别的没什么,就是钱多。我为你买几个身强力壮,懂些拳脚功夫的武夫,也还是能做到的。” “莫公子一番好意,霍某心领了。只是明枪易躲,暗箭也难防,我避得了一时,避不过一世。” 他话音落下,莫枳忽而隔着桌子凑近些许,蹙眉凝视着他。 霍皖衣问道:“怎么了?” 莫枳道:“你不会心里存着什么死志,想着要死就死,无所谓罢?” “……怎么可能,”霍皖衣笑着伸手斟茶,“我很惜命。” “那就好、那就好。” 莫枳放下心来,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了扫,忽而道:“展兄,他……去见那个什么陶公子,你……有把握吗?” “如果陶公子都对谣娘的毒束手无策,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也可以为阿展寻些绝世神医。” “莫公子有心,自己寻人便是,特意在霍某面前提上一句,是担心霍某不愿意?” “嘿嘿……”莫枳撑开扇面掩面而笑,掩饰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有话直说便是,霍某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情记恨谁。” 莫枳眨了眨眼:“他那个、那个……谣娘啊,这个姑娘要你的命,你都不恨她啊?” “可以啊霍美人,”莫枳一旦轻松下来就开始满口胡话,“你真是人美心善。” “人美心善?” 霍皖衣简直要被他的胡言乱语逗笑:“我哪里人美心善,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莫公子还不了解?” 莫枳道:“我确实了解你,但我了解的霍皖衣,就是挺人美心善的。” 霍皖衣道:“既然说我人美心善,为何方才又担忧我会记恨谣娘,不愿意你为她遍寻天下名医?” “……啊,这。” “怎么,无话可说了?” 莫枳一收扇子,赔笑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霍大人、霍美人,您就原谅本公子一点小小的小心机——” 霍皖衣看他一会儿,继续倒在椅中,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道:“我不会恨他们。我谁也不恨。” “以前我还是有恨着的人……” 霍皖衣说起这句话时,神色如有几分怅然:“当我手握权势,能让这份恨得到解脱时,我便亲手送了他们一份大礼。” “这件事我知道!”莫枳立刻举手回答,“你让他们被满门抄斩了——呃……” “现在才觉得害怕?”霍皖衣挑眉。 莫枳道:“不不不,没有没有,他们、他们这个是自找倒霉。他们活该。嗯……霍美人还是、还是人美心善。” 霍皖衣笑着摇了摇头,深吸口气,幽幽道:“我不想要谣娘的命。她这一生都是为了展抒怀而活,她要我的命,确实合情合理。我不愿怪她,也不想恨她。” “……因为她漂亮?” “因为曾陪在我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罗大人也下线了,罗大人不会再上线了。 看到不识卷三个字知道隔壁的就会发现,这篇文的世界观背景和用刀在一条线上。 教主一己之力把武林直接从高武设定干到了低武设定,但有个人还在走高武路线,他是谁,我不说。 玉生:你报我的身份证号码。 :嘿嘿嘿。 第97章 求道 玉牌被交到霍皖衣手中。 这又是一日清晨,明堂殿人影渐多,然而霍皖衣已不用再留待于明堂殿内。 ——新帝传令而至,调霍皖衣去了刑部。 轰动盛京奇案的真凶被擒,几乎所有功劳都被算在霍皖衣的头上。 罗志序书写奏折时,更是特意为他多美言了几句,诸多功绩加之于此,足可让霍皖衣从明堂殿离开。 晴天日好,秋意浓浓——“正是你离开的时候。” 谢紫殷如此开口,眉间朱砂夺目。 霍皖衣深深看他。 “我现在离开,也是谢相大人以为的好时候么?” 谢紫殷挑眉:“本相不明白霍大人是什么意思。” “谢相大人……”他唇下温热,泛着些许红,衬得笑意温柔,“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然而谢紫殷却轻笑:“本相不需要霍大人给什么。” “也许相爷可以直接从我这里取走想要的东西。” “霍大人以为是什么?” “我不知道,”霍皖衣垂下眼帘,那抹笑意很快于唇边消散,“相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毕竟走出这扇门,我和相爷之间就不再是现在的关系。” 直至此时,谢紫殷幽惘深暗的眸底才溢出两分笑意。 那只手握在霍皖衣的掌间,将玉牌牢牢扣于他掌心:“霍大人,去罢。他日与我为政敌,可莫要手下留情。” 霍皖衣低首道:“谨听相爷吩咐。” 刑部与大理寺并在一处,长街穿行,霍皖衣赶在赵尚书来前到了刑部。 赵尚书单名一个绝字,为人严厉,整个刑部在赵尚书的辖管之下井井有条,颇具风采,常受帝王褒奖,算得上是个很好的去处。 他站在刑部门前,仰头端详梁上牌匾。 晨光倾倒照来,尽数洒向他,映得青丝萦光,手中的玉牌犹如旋着一汪月光。 赵绝从轿子上走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他泛着光的身影。 好似他站在光里。 “……见过赵大人。”霍皖衣很快觉察到那双眼睛的注视,转身向赵绝行礼。 赵绝道:“霍大人不必多礼。” “昔日一别,没想到霍大人还是顺应缘分来了刑部。” 竞夕成灰 第107节 霍皖衣道:“这便是天意如此。” 他一语双关,引得赵绝眼中光芒闪烁,好似藏着笑:“说得好,我刑部能得霍大人在此,既是缘分,也是天意。” 霍皖衣随着赵绝一步步拾级而上,跨过刑部的大门。 此处与明堂殿截然不同。 他最先望见庄严肃穆,四四方方的庭院,周遭无人,黄了的枯叶堆在石板上,显得有些萧索,但他每踏一步,都好似自己踩踏着沉闷无声的岁月。 秋风从远处飘飘吹到他眉间,又错开去,吹拂扫动他肩侧的葳蕤青丝。 赵绝哑声道:“与明堂殿相比,我们刑部却要显得寒酸不少。” “哪里,”霍皖衣展颜浅笑,“下官见识浅薄,倒觉得刑部与明堂殿,都各有各的好,相较而言,下官反倒更喜欢这里。” 踏进殿中,赵绝扬手,和霍皖衣分而对坐。 “霍大人很会说话。” “霍某最会说的是真心话。” 赵绝道:“霍大人文采斐然,必然有奇思妙想,将事务交到霍大人手中,本官甚是安心。” 霍皖衣起身施礼:“赵大人谬赞了。” “是否谬赞,便由霍大人的功绩来看。” 赵绝轻轻抛下这句话,伸出食指指向桌旁高高堆起的卷宗。 时又过两日,文子卿被调任至大理寺,梁尺涧去了吏部。 展抒怀的信件从坪洲泰杨传到霍皖衣手中时,正是黄昏时候,天地静寂,只余残阳笼罩,晚霞若血,绯红满挂苍穹,落下一地赤影。 “谣娘已安。” 这是展抒怀寄来的千言万语中最想说的话。 霍皖衣一字字看罢,将信件合拢装回,乘着黄昏晚霞动身回府。 开了弓没有回头箭。 罗志序回到昶陵,展抒怀和谣娘远离盛京,也许很快,霍皖衣又会与莫枳道别。 他回身时眺望苍穹晚霞,不由得想。 如今的诸多变化,也许未必都在谢紫殷的掌握之中——但谢紫殷想要做的事,已经开始渐渐接近了他。 那或许是令人弥足深陷的阴谋,是地狱,是无尽的折磨。 亦或者那什么也不是。 只是在他一生中自以为快乐的时光里,再由命运刺下的一柄利剑。 他最后深深看了片刻苍穹的颜色。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神色平静地往前走去。 ——惊雷。 又是一夜滂沱而至的雨。 霍皖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做着噩梦,他无人相伴,于是梦里也孤独,只能一个人呢喃着那些话语:“……不……不要……不要走……” “不要死……不要死……” 电光时不时从窗外闪过,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而他双眉紧锁,深陷梦魇,不得逃脱。 “谢紫殷……谢紫殷……不要、不要死……不要走……我求你……”他摇首喃喃,浑身大汗淋漓,像离却河流的鱼。 过了片晌,他忽而惊叫坐起:“我没有!” 屋外雷声阵阵,闪电飞来横去,耳边不断回响着噩梦的低语,爆裂的雷声。 霍皖衣垂下眼帘,两滴泪从他的右眼落下。 他蓦地躺倒,又有一滴泪随着他的眼尾缓缓淌流,而他神色茫然,似毫无知觉,在又一连串的雷声雨声之中,静静闭上了眼睛。 好大的雨。 玉生站在塔顶,双臂大张,任由风雨吹拂,他衣袂飘飘,如同雨中谪仙,清冷的眉眼缀满了晶莹的水珠。 “雨——” “雷——” 闪电从他身侧倏然亮起,如撕开天穹的一道白光。 而他不闪不避,毫无惧色,反倒心情至极愉悦地大笑:“好、好!好乖乖……大雨,雷电,风啊……” “再也没有今日这样好的景色了。” 他脸上的笑意瞬息消失,眸底漠然无情,冷冷注视着天边的雨。 如斯黑夜。 “师兄。”丹洛登上这座塔,在他身后几步站定。 玉生在雨中回眸看来:“你怎么来了?” 丹洛道:“我听师兄们说师兄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这句话倒很像我会说的话。”玉生道,“玉阳师弟进境不俗。” 他好似在笑着夸奖。 然而雨水涧流之间,他眉眼清冷,青丝素衣,神色不见半分笑意。 丹洛静静与他对视。 过了片晌,丹洛道:“这么大的雨,师兄为何会在这里?” 玉生不答反问:“师弟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丹洛道:“师父说,师兄是有道之人,师兄明心见性,自知其道,亦追寻己道。” “哦?”玉生轻笑。 “师兄在这里,是为了追寻自己的道么?” 丹洛问他。 灿然苍白的电光又在他身边划破黑夜,裂开深渊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神如仙神时,更似妖鬼。 “师弟,我的道很好。”他没头没尾的说了这样一句。 然后走入檐下遮风避雨的地方,温声道:“回去罢。这么大的风雨,怕是要闪坏一些人的舌头。” “哗啦啦——” 瓷盘打碎在地,青珠儿捂住嘴跪伏在地上。 豆大的汗水从额前流下,他痛哼一声,再拿开手时,掌心里竟洇了一团血。 他舌根发痛,眼眸倏然瞪大。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玉生沐浴结束,款款行来,在他身后倾身而至,手指捏握住他的下颌。 “……啊……哈……玉、玉……”“邀焘” “别这么着急,青珠儿呀,你的舌头受了伤,就不要急着叫我的名字。” 玉生漠然的眼眸里竟生出些令人胆寒的笑意。 他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在青珠儿的耳边:“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儿的,不要因为风太大闪断了你的舌头么?” 青珠儿眼睛越睁越大,被挟制的下颌也在发痛,激得他眼泪直流。 “好好记住这次的教训,下一次,再被我发现你擅自行动,我一定会好好让你记得更深刻。” 这句话语声音低低,近似于情人间的呢喃,可青珠儿绝不会错听那字字句句里显而易见的杀意。 ——玉生是真的会杀了他。 青珠儿吓得肝胆俱裂,想要开口说话,却痛得无从出声,想要点头,亦被捏着下颌动弹不得——玉生手中的力道更重,令他有种要被就此捏碎骨头的错觉。 然而玉生又松开手,站起身道:“梁尺涧是我的东西,你不可以碰。今天只是给你一个忠告,来日再在他面前卖弄你肤浅的皮囊,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懂了吗?”他居高临下地问。 青珠儿连连点头,转身跪在他面前,双目通红,哭得满面是泪。 他端详了片刻这般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摆,淡淡道:“你这么乖,就不要总是做让我生气的事。王爷让你好好儿的跟着我,不是让你给我添乱。” 他话音落下,窗外电光闪过,响起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玉生回眸看向深深不见底的黑夜,有片刻失神。 “……你们两个人,谁才是能让我求到真道的有缘人呢?”他无声笑了,倒影在铜镜中的面容鬼魅如妖魔。 作者有话说: 疯批罢了。 第98章 此间 他厌倦了做梦。 如若人睡着了便会做梦,那每日与噩梦为伴,怕是一种折磨。 ——难道他命该如此受这折磨? 霍皖衣有些许憔悴。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静静看莫枳从袖中取出一件物品。 熟悉、太熟悉了。 那是一块布。 花纹不算独一无二的精致,料子也并非绝佳,然而仅仅是这个刹那,他望向它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它曾经属于谁。 如若没有当年的那场大火。 竞夕成灰 第108节 它合该随着芊织坊的名声传遍天下,做长衣,做裙衫,如那个人曾双眸发亮地许愿:“我要让本侯爷身上的这衣裳人人都穿得上!” 那种豪情壮志与旁人不同,透露着安小侯爷独一份的天真。 好傻。霍皖衣伸出去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凝视那块被莫枳托着的布料,神色恍惚了一瞬,笑道:“……这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莫枳叫嚷起来:“你这个反应不是认识吗,怎么还问我!” “……因为它不该出现了。”霍皖衣道。 那场大火烧尽了一切。 无论是安小侯爷,还是芊织坊,都随着帝王无尽的猜疑而湮没于火海中。 他无力阻挡改变这所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这般模样。 他亦有无数个不愿意的时候。 但不曾有人听过他的心,听过他的声音,问过一句“你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 莫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笑道:“但是现在它就是出现了,世上的事情,有些还是可以从头再来的。” “从头再来谈何容易,莫公子,你为了这件事,费了很多心神罢?” “哪里哪里,不用这么说,”莫枳被他说得有些赧然,摇了摇头,“我只是出钱而已,这个法子早就失传,我能做的,也只是让能工巧匠们费心费力将之复原……真要说费了心神,我是远远算不上的。” “……为什么要复原它?” 莫枳眨了眨眼:“你猜?” “我猜?莫公子,你不是无缘无故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你也不一定能知晓芊织坊与我究竟是个什么缘分,有何过往。” 霍皖衣睫羽微颤,他深深看来,那双眼睛幽暗得引人沉溺其中,不知挣脱。 “是谢相大人让你做的。”他笃定地回答。 他终究还是会猜到真正的答案。 莫枳毫不意外,反倒由衷地笑了起来:“你猜得对,的确是谢相大人让我帮忙复原。霍美人……你会不会很感动?” 感动于这大火烧尽的一切,谢紫殷还会想要让它复原。 可动容这两个字,霍皖衣无从启齿。 因为他接过这块布细细抚摸,却无端想起那面碎裂的铜镜——那个曾象征着他们情深意浓,千金之诺,永恒无穷的信物。 它再也无从复原,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良久,霍皖衣淡淡笑道:“谢相大人为什么要你做这些?” “我可不知道。”莫枳不出他所料地摇首。 霍皖衣道:“那我只能等谢相大人愿意同我说理由。” 秋风一吹,天地间好似换了个颜色。枯叶、棕黄,碧空如洗,穹苍云白浓深,厚厚结了一层积雪般。 行走在这条路上,霍皖衣站在曾经的侯府前,看着游人如织,似安小侯爷十分喜欢的热闹。 他和谢紫殷之间,但凡有那么一刻能如什么也未发生时从头再来。 那他们也就不会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一生都不知什么是后悔。 但午夜梦回,总有那么一个刹那,内心里的痴念就像层层大网将他笼罩,逼迫他说出心中真正所想,让他千百次将一颗真心捧到尖刀上,受尽折磨,洒透热血。 就算心再冷,他也还是会怕。 梦中惊醒之时,虽然无人问他,他却也自问自答。 ——我何错之有。 ——我不后悔。 这四年来,他日日夜夜如此走过,唯有在谢紫殷身侧酣眠,才难得清净。 但这清净也是过一时少一时,得一次失一次。 所有都会有穷尽之时。 信鸟盘旋于空,振翅而来,在解愁抬起手时飞了下来,站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叫了声。 解愁笑着看它,将它捧到桌上,轻轻取出绑腿上的纸条。 “好鸟儿,飞去罢……你不用再送信了。”她搓揉着它的脑袋,语声温柔,神情却有些哀伤。 她在廊前静静站了许久,眼看着鸟儿飞去,也还是不肯动身。 因为她知晓,这一动身,他们都再也没有退路。 ……可这退路早就被一刀斩断。 就算此时此刻她想抽身而退,也只会跌落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解愁深吸口气,转过身拿着纸条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将它递向坐在桌前的人。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桌前探来,接过纸条却未立即展开。谢紫殷道:“你的神色不对。” 解愁不意外他的敏锐。 她不躲闪他的注视:“因为我害怕相爷会后悔。” “我永远不会后悔。”谢紫殷道。 解愁抿了下唇:“事无绝对,如若相爷突然就后悔了,那——” “解愁,你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就该知道,如若选择了一条路要将它走到底,那无论之后会不会后悔,都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谢紫殷看向她的双眸漆深无底:“你不能退缩。” 解愁定定看他。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刻,她动了动,忽而舒展着眉眼,低首笑道:“解愁明白。” 翻倒纵横,是盘浩大的棋局。 高瑜拄着下巴,左手漫不经心撂下颗棋子,不耐道:“这盘棋有什么好下的,你再怎么挣扎,本王也还是会嬴。” 玉生坐在他对座,闻言轻笑:“王爷,两败俱伤不算嬴,蝇头小利亦不算嬴。要嬴,就需赢得多,赢得完美——最好要什么都是自己的,那才算是嬴。” “是吗?但等本王登上帝位,天下尽在本王手中……所有东西都会属于本王。” “然而王爷现在什么也没有。” “本王有民心,有幕僚,有暗藏的势力、兵马,这也叫没有吗?”高瑜并不发怒,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玉生笑得浅淡,说是在笑,不若说那薄情的脸上只是嘲弄。 “没有。” 高瑜道:“玉生啊玉生,你对本王有什么不满?” “贫道对王爷处处都是不满。” “嗯?因为本王放浪形骸,有辱斯文?” “因为王爷韬光养晦太久。” 高瑜神色一喜:“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本王应该快些为高氏报仇?” “不错,”玉生说起谋朝篡位的话语时亦云淡风轻,“王爷不该再等,现在的时机可遇不可求,越抓紧它,越容易达成所愿。” “霍皖衣还未掌握大权,我们怎能轻易动手。” “等他掌握大权时再做调度,怕是会横生枝节,王爷,成大事者,需得果断。我们不必一时便竖起旗帜反抗新帝,我们只需悄悄运作,将能够动用的力量动用起来……让他们为我们所用,受我们驱使,为霍皖衣铺平大道。” “王爷以为呢?”玉生低声轻笑。 高瑜眉尾挑起,讶然道:“你居然是想要我帮霍皖衣赶紧取代谢紫殷?” 玉生道:“王爷明智,的确如此。” 高瑜深吸口气,摆了摆手,道:“你容本王想想。” 他坐在石头上。 他含着树叶吹奏着曲声,秋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让他衣袂翩翩,飞如清清白云。 方断游正在等接他的马车。 那些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都栽在了顺天府里,他若讲义气,该是要去救他们。 然而方断游和他们做兄弟,一半的缘由都是想要钱。 他活得很通透,也过得恣意,没有钱财可赚,他便不沾手。就算有,也要看心情如何。 他看着马车遥遥行来,拍拍衣摆跳下石头,往前走去时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飞快转身想走。 可他慢了半步。 因为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姑娘唤住了他:“方少侠!”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走。 但一被她如此称呼,双腿就好似动弹不得了。 轻咳一声,方断游转过身来,微笑道:“章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啊。” “是啊!”章欢眼眸发亮,向他跑来,在他身前几步站定,“方少侠你怎么在这里!” 她踮着脚尖也还是比他矮了半个头。 方断游道:“我要回家。” 章欢歪着头:“方少侠是哪里的人,你回哪里去呀?” “西平州。”他言简意赅回答,立刻抽身想走,“章姑娘,我就不和你多说了,马车已经到了,我现在就得走。” 章欢却拉住他的手,鼓起脸道:“你还会不会回来啊?” 方断游被她拉住手腕,一瞬间脸红得像火烧般,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怎么拉我的手啊!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啊!” “……呜。”章欢却扁了扁嘴。 竞夕成灰 第109节 方断游只好道:“好好好,你拉着,你拉着。但是章姑娘,我真的要走了,我以后有空一定会回来的。” 章欢松开手,点了点头道:“好啊!等你下次回来,我就告诉我爹,我要和你一起出去行侠仗义!” “砰!” 正要踏上马车的方断游一脚踩空,摔倒在了马车旁边。 作者有话说: 霍美人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离开的,毕竟谢相的局很大,谢相也很大(……) 第99章 别离 “我一直在等你。” 他倚在门前,素衣墨发,拂尘枕挎在臂弯上,眉目清冷淡漠,如生薄情之貌。 梁尺涧不曾料想会在此处见到他。 一时惊诧:“……玉生道长为什么要等我?” 玉生侧首凝望:“贫道说过许多次,你是我的有缘人。” “可是梁某听霍兄说,玉生道长也说他应当是你的有缘人。” “无卦象指引,那便不是。” 梁尺涧道:“这样说来,我与玉生道长的缘分,仅仅是起于卦象。” “人生如浮萍漂泊,各有去处,各生所得。”玉生拾级而下,停步在他身前,微笑道,“卦象本是人生预言,怎能说仅仅起于卦象?” “玉生道长,梁某实在不懂你究竟有什么道,又如何想。” 他的目光落在拂尘上:“你是求道之人,我却不是。玉生道长,我是俗人,怎么能做你的有缘人?” 玉生脸上笑意更深。 “梁公子,你好似对贫道有所不满。” “非也非也。玉生道长名声显赫,与我交谈已是梁某高攀,又怎能说还会有所不满。” “梁公子说错了一件事,”玉生忽而伸手,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手腕,“贫道心悦梁公子,能与你对谈,应是贫道高攀。” 这番话语出乎所料,梁尺涧双眸微睁,惊道:“……你、你你……” 玉生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 “贫道从不说假话。梁公子曾问过,贫道是否心悦于你,才会三番两次与你相见。那时贫道便回答过,梁公子说是,那便是了。” “……” 梁尺涧怔愣着说不出话。 他活了二十二个年头,听过夸赞、恭维,受过巴结。却从未在别人口中听到过“心悦于你”四个字。 那并非是因为没有人心悦他。 只是那些人同他一般克己复礼,而他也习惯隐藏心事。 玉生的直白让他手足无措。 然而那只手力道轻柔地抓住他的手腕,却让他感觉无力挣扎。 玉生含笑道:“梁公子,盛京流传冤魂索命之事时,贫道就一直在等。” “……等什么?”梁尺涧哑着声问。 “等你来找我,梁公子,只要你一句话,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达成。” 她握着刀,回身眺望孤寂的长街。 盛极而衰的道理,公孙镶听过数次。早在公孙氏崩塌之前,她就已做好了公孙氏覆灭的准备。 但水满则溢,月盈而亏的道理人人都听得,也懂得。 却未必然就一定要接受。 昔年盛京繁华,公孙氏占了大半——那确实是令帝王忌惮的繁荣权势,公孙镶从八岁开始时就明白这个道理——君王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是以她十六岁那年,拜帖递来一张又一张,她却未接一次。 她不出嫁,不结交任何人。她不愿因公孙一族的崩塌而牵累任何人。 她做好许多准备。 却还是会在那日来临之际,感觉到彻骨的冰寒,痛彻心扉的绝望。 ——那是她的亲人,她的族人,流淌着和她相同的血,在同一片屋檐下朝夕相对,度过春秋。 她最后深深看了眼这繁华盛京。 她将一张纸条揉碎了,随着风将它吹散到天地之间。 公孙镶微笑起来。 无月之夜,便有繁星漫天,银河深远,如星点璀璨,长河粼光。 莫枳来与霍皖衣作别。 “我这就要回勤泠,桓勿言快要娶亲了,我得回去看看。”他虽然有着理由,却还是满心忐忑。 说不准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才来盛京,就又要离开,难免显得有些急切。 莫枳心里七上八下,霍皖衣闻言,却颔首淡淡:“那就回去罢。” “啊……”莫枳轻咳一声,“你、你不觉得我突然就要回去,太怪了吗?” 霍皖衣道:“你认为我会觉得怪?莫公子,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才会觉得我会以为你怪。” “我心里没鬼!” “有也好,没有也罢,反正那不是我的心,我猜不到究竟是什么样子。” “……霍美人,你真的没生气吧?你不觉得我——” “谢紫殷让你走的,我知道。”霍皖衣一句话截去他的所有声音。 莫枳瞪大眼睛看他。 纵然没有发问,他却也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莫枳的想法——“你怎么知道?!” 于是他眨了眨眼睛,错开目光道:“因为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巧合,也太快。也许对于我的报复,这才刚刚开始。” “报复?!”莫枳惊声,自己却被自己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谁?谁敢报复你!” 霍皖衣不答,只平静回望。 莫枳:“……怎么不说话?” 莫枳忽而瞪大眼睛:“你是在说谢相大人?!” 霍皖衣没有说他到底猜没猜对,只微笑道:“莫公子,之后的盛京绝对不是个好地方。你现在离开也好。” “不行!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莫公子何必追问。知道真相,亦不会改变现状。” “就算不能改变,那也不要做个糊涂鬼。霍美人,我好歹是勤泠首富的儿子,我爹莫在隐的名号在这世上还是很管用的,你要是说呢,我就可以帮你的忙,你如果不说……” “我不需要你帮忙。” “……”莫枳的话语戛然而止。 霍皖衣看他片晌,敛去笑意道:“我得到什么,都是我应该领受的。莫公子,对于我而言,活着与死去本无区别。” “只是这段时日太好,太快乐,让我几乎要忘记,我什么都不配得到。” “霍美人……你……” “莫公子,我亲手刺了他九剑,他恨我才是理所当然。” 霍皖衣仰首看天边银河,星火飞流,幽深的眸中映下片片星光:“他恨我,报复我,都是我应得的。我奢求的东西未必要有,因为我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给他。” “我从天牢里走出来,不曾为他做过一件事。桩桩件件,都是我自己想如何便如何。莫公子,其实我霍皖衣就是这样的人,为着一己私欲便不择手段,贪图半点儿利益就忘情负义。” “他该恨我,该折磨我,圣人尚且呼痛,更何况刺他九剑的人是我。” 莫枳不知自己该作出什么表情。 说不忍,他确有不忍之处,可霍皖衣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这桩桩件件事,无一个是冤枉。 “……那,我走后,你岂不是……”莫枳挠着头,颇有几分为难,“你,你们,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霍皖衣看他一眼,又继续望着天穹的银河星海,笑道:“只要莫公子记得自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便好。” “没关系?”莫枳瞪大眼睛,“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 “……霍皖衣!” “我不该有朋友,也不该有别的。”霍皖衣是认真在说话,他并不是赌气,或者在故意说丧气话。而是他真真切切就这么想。 “我还活在世上,并不是为了活着享福的,莫公子。我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我欠了谢紫殷太多的债,我必须要还给他。如果还不完,就还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 无有穷尽时候。 莫枳捂着脑袋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懂你们!搞不明白!本公子聪明是聪明,但你们的事情乱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绕着霍皖衣来回踱步:“不是朋友也行,你说不是,我说是,那就是了。霍美人啊……你们……啧,我该怎么说你才好……” “莫公子,你曾说过很多句玩笑话,我如今认真问你,倘若与你两情相悦的人刺了你九剑,情真意切地盼着你去死,你真的会原谅他吗?” 莫枳微微睁大眼睛。 他确然循着这个思绪思索,莫枳垂着头,沉吟许久,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一腔真心错付,恨不得永远都没有遇见过。” 是啊。 霍皖衣微笑起来,好似做出这相同事情的真凶不是他一般,云淡风轻道:“所以我将来有什么下场都是理所应当的。无论好坏,痛苦与否,究竟怎样折磨……都是我该领受。” 莫枳道:“……那你。” 竞夕成灰 第110节 “过一日算一日,还一分少一分。只是说真话罢,我宁愿生生世世都还不完。” 然而这句话说完,他又忽然笑了笑,呢喃道:“但对于谢紫殷而言,这辈子遇见我就够了。下辈子……都不会想再和我相见。” 莫枳看着他笼在星华之下的侧脸,眼尾发红,像盈着泪水。 莫枳不由发问:“你当时是真的想要他死吗?” 霍皖衣顿了顿。 他转眼望向莫枳,幽深的双眸星华璀璨,好似纯澈晶亮的水波。 “是的。我真心想要他死。” “为什么?” 霍皖衣道:“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莫枳却摇头:“你必然有个缘由。” “没有缘由,”霍皖衣以四个字做了回答,“莫公子,你该回勤泠了。夜黑风大,莫要着凉。” “……霍皖衣你就给我说真话——” 尤不死心的莫枳挣扎着被推出门,霍皖衣立时把大门关上。 “霍皖衣!!”莫枳在门外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你说真话啊!!别躲着!还是不是男人了!”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开门啊!开门啊! 霍美人:…… 展某:好老的梗了,莫少 第100章 毒杀 盛京一如往常,只是少了几个熟悉面孔,但秋意依旧,不会因聚散分离而慢却脚步。 枯黄的叶子盘旋落下,枕在青石板间,层叠铺出一条棕黄的小路。 赵绝确实十分欣赏霍皖衣。 以他挑剔的目光来看,霍皖衣也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刑部事务繁杂,他力排众议直接放权给霍皖衣,气魄非凡,无比果断。 然而盛名之下难得圆满。 霍皖衣站得越高,拥有的权势越多,那梦魇也就越来越如影随形,好似要侵蚀到他的身体里,让他不得安宁。 他并非没有掌过权势。 曾经的霍皖衣掌管过的事务之繁杂重大,是倾六部之力也只堪堪与他平手。 但今时不同往日。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飞叶随风飘落地面,他系好带子,披风罩在衣上,遮去官服的颜色,化作披风深黑的色彩。 又是一日。他不再收到展抒怀寄来的信,亦不曾听到莫枳的消息。 天大地大,人与人也就此失去联系。 “霍兄等了多久?”梁尺涧自屋中走出,掸掸衣袖,含笑发问。 “不过一刻。”霍皖衣道。 梁尺涧点了点头:“霍兄寻我是有什么事想说?” 霍皖衣道:“有一些事。” 再热闹的茶楼亦有空寂的时候,往常喧闹的茶楼如今却客人寥寥,说书人耍着扇子,频频打着哈欠。 “我也有些时日没有见到霍兄了。” 梁尺涧撩衣而坐,倚在桌前道:“霍兄在刑部可还安好?” 霍皖衣坐在他对座,解下披风搭在一旁,淡淡笑道:“我在刑部自然很好。不知梁兄呢,现如今去了吏部,可有什么想法?” 梁尺涧道:“方尚书是个好人,对我颇有些照顾。只可惜,方尚书大抵都是看在表叔公的份儿上,才给我几分薄面。我在吏部,实则没有碰过多少事务,倒像是个混吃等死的闲人。” “与霍兄相比,我实在清闲得很。”梁尺涧抬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又道,“赵尚书破例提拔霍兄的事,虽然细说起只是刑部自己的事情,但其中传言无数,就连吏部也已传遍了。” 霍皖衣道:“此事以梁兄所见是好是坏?” “机会难得,是好事,但危机四伏,也是坏事。” “唯有梁兄会觉得此事好坏参半。在刑部对我颇有微词的人不少,心底都念叨我占了天大的便宜,得了数不清的好处。” “世人茫茫,多的是追名逐利之人。心生野心的,自然只看好处,不见坏处。” 霍皖衣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听闻梁兄认识一个名唤青珠儿的人。” “……”他骤然发问,引得梁尺涧怔愣片刻。 “霍兄见过他?” 霍皖衣道:“我未曾见过,不过是莫公子向我提过一回,说是和梁兄见过一面,且你们好似都认识那位青珠儿。” 梁尺涧苦笑摇首:“我倒宁可自己不曾认识过他。” “青珠儿便是当初我与霍兄说过的……那个我救了一命的人。” “原来是他。”霍皖衣道,“那梁兄岂不是……” 他未问出口,梁尺涧又摇了摇头,道:“我并不觉得难过。只可惜当时救他,也不知自己是疯了还是病了,才会对这种人有所意动。” 霍皖衣道:“一个人并非只有一种模样,梁兄当时所见,不过恰好是见到了他让你意动的那一面罢了。” “他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梁尺涧忽而又道,“就连谁为他起的’青珠儿‘这个名字,他也记不清了。” “他那时的确十分可怜,却有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被青珠儿注视的时候,梁尺涧感觉自己的心在一次又一次的,重重地跳动。 因而那是双太过明亮的眼睛。 好像天底下的所有被他望见,都无所遁形。干净而纯粹,与之后梁尺涧再见他时,是截然不同的。 如若人能预知未来的所有事,那梁尺涧如今后悔的,莫过于他曾对这样一个人许诺。 ——天真纯粹,竟只是种伪装。 真正的青珠儿,是矫揉造作、颇具心机,是略有城府,故作天真。 与梁尺涧所想的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刻意接近莫公子,应当不是为了钱财。”梁尺涧道。 霍皖衣道:“他很古怪。” “霍兄的意思是……觉得他的身份不一般?” “他既然无父无母,当初就算和梁兄有过约定,在盛京,他也应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作倚靠。可他不仅身在盛京,还能巧合地与你相见——梁兄,你若是在府中受他拜访,那确然合情合理。只是你们相见却是在一处胡泊边岸,他能寻到你,其中缘由,绝不平常。” “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霍皖衣放下茶杯,目光似落在远方,他微笑道:“什么也不用做,我想,如果这位青珠儿身后另有主人,那他的主人,绝不会再放任。” 梁尺涧道:“可是霍兄,你说他为什么要去纠缠莫公子?”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道:“也许是他想为自己的主人排忧解难呢?” 晴日,大风。 高瑜冷着脸将果盘尽数扫落,在满地的碎裂声中冷冷开口:“你再说一遍。” 那人跪在地上,肩头高高耸起,几乎要被他吓得缩成一团。 “……王爷,这这也不是下官的错……都是那、那个刘相……他总是……” “废物!”高瑜猛踹他一脚,气急败坏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那人被踹得趴下,还是颤抖着支起身子跪着,浑身汗津津的,官服都好像打湿了水。 “求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下官、下官再想法子!” “你要想到什么时候?!本王让你早些时候收服文子卿,你都做了什么?!” “你要暗地里折磨他,再施以小惠小利,想的是好,但你怎么能做得如此打眼,反而被刘冠蕴那个老东西顺水推舟,做了个天大的人情!” 高瑜越说越气,顺手抄起桌上的酒樽,狠狠掷到地上。 那人吓得磕起头来,砰砰作响。 高瑜道:“本王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文子卿这个人,你若做不到让他为我所用,就要毁了他。” “是、是……下官遵命、下官一定办好此事。” 那人如蒙大赦地起身告退,边走边拭去额上汗水。 青珠儿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屋来。 他低着眼帘看到满地狼藉,撅起嘴道:“王爷又在发火了。” 高瑜正心火郁结,一见到他,脸色更是不好。 “你的舌头好了?”高瑜冷笑。 青珠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王爷!你都不哄哄我。” “你自己得罪了玉生,本王不要你的命都是格外开恩,你还想要本王哄你?” “我都是为了王爷好,那些事情,若是我不去做,怎会知道有没有用?是……我是不像玉生道长那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可是王爷,玉生道长根本就不在乎您的宏图霸业,只有我才在乎。” 他说到这个份儿上,高瑜忽的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笑道:“好青珠儿,你说的是。如果不是你在乎本王,你又怎会忘恩负义,连救你一命的人都敢出卖。” 青珠儿状似羞涩地低头,娇嗔道:“王爷讨厌,总是把这件事说出来……好像我是个很坏的人一样。” “你从来都不是好人,还怕别人说你是坏吗?”高瑜伸手将他搂在怀中,眸中光华璀璨,澄澈见底,与方才发怒的样子截然相反。 “我倒是不怕,只是担心会影响了王爷。” “在这个王府,本王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何须担心。青珠儿,你这般忠心,连恩人都敢毒害,本王实在对你满意得很。” 竞夕成灰 第111节 他低下头,附在青珠儿耳边低声笑道:“等梁尺涧死了,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满足你。” 青珠儿双眸发亮:“那我要王爷陪我……” “嘘——愿望说出来便是妄想了。”高瑜道。 青珠儿道:“王爷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 高瑜也不发火,只摩挲着他的肩膀,慢条斯理道:“但本王认为不可以给的,自然就不会给你。” “那……” “青珠儿莫要着急,”高瑜含笑,“事情还未做完,等下一回寻到机会,让梁尺涧体内的隐毒发作,取了他的性命,我们再说也不迟。” 面对心上人,青珠儿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一心痴恋高瑜,能得此人几次笑脸,就已心满意足。更何况此时此刻,是高瑜主动揽他入怀,还许了个诺言。 ——他曾经得到过一个人的承诺。但那并非他所需要的,轻易即可舍去。 青珠儿心中欢喜,垂着眼帘,静静窝在高瑜怀中。 然而他享受了不过片晌。 高瑜道:“这件事你可要藏好尾巴,莫要被玉生发现了。他卜卦算过,梁尺涧是唯一能让他羽化飞仙的人。若是他得知我们暗地里要毒杀梁尺涧,怕是你我都要吃上大亏。” “王爷,你可是王爷呀,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士——”青珠儿娇声安慰道。 屋外廊上,一位侍女低垂着脑袋,眸底闪过一道亮光。 作者有话说: 不作死就不会死。 ——已经作死了的某位炮灰张大人如是说。 王爷:你在内涵我? 青珠儿:你在内涵我们? 张大人:我是在嘲讽你们! (呜呜我还以为我更新了_(:3」∠)_) 第101章 奇意 曲声动,鸣筝曲,珠帘下书画成堆,笔墨生香。 玉生枕靠在桌前,阖眼闭眸,手执拂尘,一身白衣似雪。 “我们已有多少时日未见?” “一月,或是两月。” 发问的人轻轻笑了。“这已经是很久。” 是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 相识于微末,玉生曾为他们之间卜过一卦,但究根结底,得了个怎样的结果,玉生却笑而不答,只说——卜卦询问天意,只能算到旁人,算不出自己。 他还记得玉生当时的神情。 比之薄情,更似冷漠。仿佛一切与之有关的事物都已被遗忘。 恍如超脱尘世。 “没想到你还会记得要来见我。”他道,煮好的茶倒进杯中,传来阵阵清香。 玉生梳理着拂尘穗子,慢声道:“阮宣清啊阮宣清,我不来见你,还会见什么人。” 这句话语的语调微妙。 阮宣清却无动容,只道:“玉生道长日理万机,能来见我,也是阮某的福分。” 玉生轻笑一声:“阮大楼主,说违心话的样子可不像你。” “阮某说的话是真是假,玉生道长总归比我更明白,那究竟是否是违心话,又有何区别?” 他应得巧妙,玉生睁开眼看向他:“你啊你,和你做朋友,真是我这辈子最不知好坏的决定。” “玉生道长的朋友遍布天下,阮某岂能担得上一个’最‘字。” “好,”玉生干脆坐起身,伸手取过他手中的茶杯,淡淡道,“你与那位莫公子,如今是如何?” “你过问他的事情,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高瑜?” “那当然是因为你。”玉生眉眼含笑。 阮宣清道:“只是因为我?” 玉生道:“除此之外别无理由。阮宣清,我们相识时日太久,我究竟是怎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懂?” “我自然懂,正是因为太懂你,才无法确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懂我就该知道我从不说谎。” 他深深看了玉生一眼,重新提起茶壶倒茶:“那就当你是为了我罢。我与莫公子之间,偶有书信往来,仅此而已。” 玉生道:“这份仅此而已,阮宣清,你同我说实话,他能不能为高瑜所用?” 这个问题令阮宣清一时沉默。 他未答,玉生也不急着追问,讨要一个结果,仅是捧着茶杯酌饮,时而看向堆叠的书画,以目光细细描摹其中笔触,在静谧无声中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阮宣清道:“也许不能为王爷所用。” 玉生并不意外:“那能否为你我所用?” 阮宣清道:“你不是请他为太极观添上了香火三十万。这难道还不算为你所用?” 玉生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若我连这种情报都无从得知,那我还凭什么和王爷合作呢。” 玉生微笑起来:“阮大楼主确实不凡。” “恭维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虚情假意的,也没有多好听。”阮宣清放下器皿,倚靠在桌前,那双眸子静静看向玉生,“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 玉生换了个姿势倚着桌,指间仍拨弄着拂尘素丝,看起来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些惬意。 “你曾说卜卦问天意,不能问自己——那你是如何卜算出梁尺涧与你有缘?” “问我这个?” 玉生眼底好似凝着光,然而他神情淡漠,不见分毫情绪:“我认为他与我有缘,所以他就是我的有缘人。” 阮宣清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生着双漠然的眼睛,从没有人能从这双眼里看出他的任何心绪。阮宣清在这个刹那心底还有另外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因而玉生先他一步道:“莫公子肯为我太极观添上香火三十万,可谓是一件大功德。阮宣清,你我既然为友,那你说你是否也该为我太极观添些香火?” 阮宣清怔然:“三十万香火还填不饱你的肚子?” 玉生轻笑道:“太极观之宏伟浩大,岂是区区三十万香火就能足够?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三十万太少,你再添三十万,那还算勉强。” “高瑜钱财无数,你怎么不让他为你添香火?” 他们谈及高瑜时的态度极为轻松,世人仰望的王公贵族,在他们眼里却如空白纸页般形同虚设。 阮宣清如此发问,玉生静默片晌,情真意切道:“我嫌他的钱脏。” 阮宣清道:“添上香火的人善恶皆有,多的是不仁不义的伪君子,背信弃义的真小人,他们添上的香火,难道就不脏么?” “嘘——”玉生以食指抵在唇间,低声道,“我不知道,自然就不会觉得。可我知道高瑜的钱不算干净,自然就不想让他为太极观添香火。” “所以就要从我这里要走三十万香火钱?”阮宣清挑眉。 玉生道:“多年好友,这一点儿小小要求,难道你还会拒绝我?” 阮宣清道:“我不愿拒绝你。但是玉生,你近些时日做的事情,我虽不知道全部,却也听过几句……我问你,你会不会做坏事?” 玉生眨了眨眼睛。 他看着眼前的好友,手指卷起拂尘素丝,忽而笑出声来。 “……阮宣清,你做过的坏事那么多,怎么还会来看顾我。你放心……我做的,一定都是好事。” 霍皖衣同梁尺涧走出宫门时竟与文子卿打了个照面。 寻常时候相见,彼此间气氛诡异,总让三个人都觉得不适,匆匆见过便颔首道别,从不交谈。 唯独今日,文子卿好似是刻意在宫门前等人。 梁尺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即将要和他错身而过时,他忽而开口:“梁兄。” …… 这突然而然的一声呼唤令人怔在原地。 梁尺涧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他,目光茫然,视线又匆惶转向身后的霍皖衣,无声问询着。 文子卿却道:“梁兄不愿应我?” “岂敢岂敢,”梁尺涧在怔愣之后反应过来,拱手微笑,“不知文兄怎么忽然……唤我?” 文子卿道:“以前是文某太过执着,自视甚高、小肚鸡肠……” “咳咳咳!” 梁尺涧实在不愿意听这种’自贬‘之语,慌忙用咳声打断文子卿的话语,道:“文兄有话直说便是,不用如此贬低自己。” “……这桩事情还要说到前些时日。” 文子卿自被调任至大理寺中,不知受过多少欺压。 头顶的官员对他不满,纵然大理寺卿对他和颜悦色,总是细心点拨,但无奈人多眼杂,流言蜚语甚多,文子卿本就心高气傲,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几番流言传播之下,他在大理寺可谓无亲无友,孑然一人。 竞夕成灰 第112节 也因此他在大理寺受过的排挤不知凡几,同僚亦总是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故意刁难他。 前些时日,他吃了个大亏。本不是他的错谬,头顶的官员与几位同僚却咬准了是他的错,本就双拳难敌四手,文官更是言辞犀利,一人说上一句,压下来的帽子便接二连三,让文子卿无从辩解。 好在刘冠蕴彼时正巧来大理寺处理事务,旁听一场,竟是直接为他解围,更帮他理清事情根底,将真正犯错的人揪了出来。 说及此事,文子卿面露愧色:“……一直以来都是文某着相,若不是刘相大人不计前嫌相帮,文某怕是在那时便会被吵嚷得官帽不保。” 想他堂堂一甲探花,在大理寺中竟饱受欺凌,若还因此丢了官职,以文子卿的性子,怕是要吊死在大理寺门前才肯罢休。 他肯低头服软认错,梁尺涧一时有些唏嘘:“其实文兄只是刚直了些,但凡不是这样的性子,你我之间也不会闹得这般……不过我心中始终不曾怨过文兄,文兄大可放心。” 文子卿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梁兄,如若文某早些时日醒悟,也就不会浪费如此多的时日,平白错过。” 一段不算误会的事情说开,两人相视一笑,竟半天也没人再开口出声。 霍皖衣看了片晌,挑眉道:“既然这样,不如就让文探花请两杯酒,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梁尺涧眼前一亮:“霍兄说得极是。” 他看向文子卿,那双眼睛回望而来,难得又见到文子卿的笑脸:“那就谢过二位赏脸了。” 秋风绿水晴日,湖面涟漪四起。 谢紫殷反手执剑,长剑剑刃流光,与湖水交相叠映,片片洒在俊美眉目间,衬得他眼底水光幽幽,却更有凌厉之态。 “旁人送本相笔墨纸砚,珍奇古玩,唯有林尚书会赠本相宝剑。” 他含笑说话,眉尾挑起,无端让人觉得胆寒。 “为何?”他向林作雪发问。 林作雪早在他抽剑而出时就僵住身形,突然闻他发问,颈后顿时冰寒,凉气直窜:“啊……这……因为,因为相爷……功高劳苦,下官……” “林大人,”谢紫殷又唤了一声,居高临下看来,双眸薄然无情,语声却有依稀笑意,“你该不会是……想要本相为你杀人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我老婆出场了,但我不在 玉生:你老婆真好看 莫少:???????????奸贼纳命来!!! 第102章 不治 他孤身看月光。 天地如此广阔,山河浩渺,芸芸众生在山川河流之间被拟作尘沙。 而他,如是一叶漂萍,旋落于世,又无所归宁。 时日的长短已不那么重要。 霍皖衣站在院中,月华洒在他的身上,将他一身的衣饰映得发光。 他仰着头,观望月亮的眼睛始终如一。 是否会有人与他同赏这轮圆月,披上这片月华? 他无从去问,无可回答。 赵绝对他寄予厚望,短短半月,已经不知在奏折里为他写过多少句赞美之词。 在赵绝看来,他是个奇才,若不能为帝王所用,展现他的能力,那既是江山社稷的遗憾,亦是他的遗憾,若是真如此囿困了他,赵绝更要憾恨终生。 “年轻人就该如同飞鸟,飞到高空,飞入山河,你们或许见到的东西不够多,但你们想飞的心却会比任何人都更高。” 那是赵绝在一日黄昏时同他说的话。 彼时刑部里人烟寂寥,他们在黄昏残辉之下谈论朝局世事,赵绝便有了这一句感叹。 赵绝也问他:“你的心是否也想飞得很高?” ——但那个刹那,那个瞬息之间,霍皖衣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并不是飞。 他有过野心,生出过妄念,明白贪婪究竟是怎样的丑恶面目。 而他妄想,贪婪,不死去野心。却又好像逐渐忘却要如何去飞——因为飞得高,就越会失去。 于是他对赵绝说:“赵大人觉得权倾朝野,是否就十分快意?” 赵绝摇首道:“心飞得高,眼界才会宽广,但人站得太高,却容易失去判断。” 就好比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那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人,可却也是最易被蒙住双眼的人。 帝王最易受骗,也最易拆穿谎言。但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偏听偏信,又有多少帝王为了拆穿所谓的谎言而断送江山社稷? 就好比先帝。 身为高太子时,先帝礼贤下士,颇有明君之风。那时,天下有数之不尽的文人士子拜服于他,若高太子始终是高太子,那天下间将有无数君臣相得的佳话。 然而如果只能算作是一种幻想妄念。 太子继位登基,得到无上权势,掌握着旁人生死的时候,高太子就已经被权势蒙蔽双眼。 高太子终究不是先帝。 因为坐上龙椅的那个人,早就抛下高太子时的贤明宽容,温和仁慈。 霍皖衣轻笑道:“所以下官的心飞得再高,也不想站得太高。” “……但你不可能一直困在刑部,也不会仅止于此。”赵绝说,“你会登上朝堂,被帝王审视。当你官居四品,你将在每个清晨聆听圣言,有想飞的心,你的双脚就会不由自主站向高处。” “那在站上高处的时候,下官也会竭力看得更远。” 赵绝望来的眼神有着明显的欣慰。 静了片晌,赵绝道:“待哪一日,本官告老还乡,这刑部尚书的位子,就要让贤于你了。” “赵大人风采正盛,还能长长久久下去。”霍皖衣道。 “霍皖衣。”赵绝忽然唤他的名字。 在他静听之时,那张一直不曾有过笑脸的脸庞上,竟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赵绝道:“我一直属意你接替我的位置。你很适合,你也远不止如此。” 六部尚书已是位极人臣。 但赵绝为他所看的,却是更高更远,更深一步的位置。 ——当朝丞相。 风清日明,谢紫殷解下披风,和叶征一起站在窗前看院中树木,耸立云间,好似望不见头。 叶征道:“罗志序一走,朕忽然感觉寂寞了起来。” 他伸手指向那掉落着枫叶的树,疑惑道:“为什么最近朕常常觉得,它也很寂寞。” 末了,他追问一句:“你寂寞吗,谢丞相?” “陛下一开口就说了这么多句话,臣都快不知道该答哪句才好。”谢紫殷笑着应他,目光落在那枫树上,“再寂寞也要耐得住寂寞。这是陛下一开始就知道的。” “朕知道,朕说,这个位置让你来坐,你不肯。龙椅都搬到你身后了,你非要让开。” “因为臣不喜欢做皇帝。” “朕也不喜欢做。” “陛下要比臣多一份良心,这个东西难能可贵,世上少有。而作为一个帝王,却不能没有。否则百姓苦难无数,那是要造下无尽罪孽的。” 叶征偏过头来看他:“是,你还对我说——叶征,当你坐上皇位的那刻开始,你将不再是以前的叶征,你会是万民所向,人心所思,世人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你身。会有无数人揣测你的心思,审视你的作为,你会有忠臣良将,但你也避不开诸多猜疑。” “但那个时候,我告诉谢紫殷。就算我登上这个位置,我也还会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叶征。我永远不会改变自己,因为先帝走过的路,犯过的错,我都不想再犯。我不要众叛亲离,也不要孤家寡人,我希望我的前路总有知己相伴,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那纵然天下皆平,万民所向,也不会是我要的。” 谢紫殷看着那枫树半晌,手里搭着披风,侧身看向叶征笑道:“所以我也说,只要叶征一直是我所认识的叶征,那他就不会是孤家寡人。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可你的前路是什么样的,谢紫殷?” 叶征忽而这样问他。 谢紫殷静默片刻:“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叶征道:“因为我觉得你不对劲,你好像在盘算着别的东西,就连我也在你的棋局之上。” 谢紫殷道:“我纵然盘算着什么,也不会害到什么人,你不必担忧。” “与霍皖衣有关,是吗。” “是,也不是。” 他答得模棱两可,是显而易见不愿多谈的意思。 叶征便也没有多做纠缠:“你不想多说,我也就不多问。” 谢紫殷也道:“是时候为那些冤死的人翻案了。” “将这一桩桩由霍皖衣经手的案子交给他去翻案……谢紫殷,我有时很不能理解你在想什么。” “陛下有什么不理解的?”他笑问。 叶征道:“这既是功绩,也是擢升他官职的捷径,当然……这更是一个赎罪的好法子,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一出,谢紫殷眼底光华闪烁,眉间朱砂倏然皱起又蓦然展平。 他似笑非笑道:“陛下说得我自己都要信了。” “是吗。”叶征冷笑一声,“你不说真心话也不是一次两次,我这么问你,只是因为我已经确信你就是这么想的。” “……但我还是不明白,谢紫殷,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谢紫殷眼眸幽深,如此深不见底,凝望而至时,几乎让天下间的所有喧嚣都会被这双眼眸消弭。 “我当然是要报仇啊,陛下。” 他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但应答的话语里,没有一丝一毫笑音。 陶明逐一走,谢紫殷再没有喝药。 解愁捏着陶明逐留下来的纸条,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竞夕成灰 第113节 对于她而言,路已经走得和以前截然不同,陶公子的叮嘱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谢相而言,都已经毫无作用。 解愁抿着唇,认认真真又将这张纸条看了一遍。 她叹着气道:“……陶公子,你的确是一片好心,但是相爷他……他真的不想再治了。” 所以陶明逐留下的忠告毫无意义。 病人已经先一步放弃了自己。 解愁眼带忧伤地看着手中的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摩挲。 她还记得陶公子当时如何意气风发,扬言要治好谢相的顽疾,证明他无愧于陶氏这个姓氏。 想到这里,她便要想起那日离去时的陶公子。 他对她说:“病在心里,无药可医。” 解愁知道谁才是救得了谢相的良药,谁才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然而正如她此时此刻所想的。 ——谢相大人已经不想再治了。 无论是什么病症,是否能痊愈,对于谢相而言,都已不重要,也不在乎了。 解愁抱着双膝,咬牙将这张纸条丢进火里。 她守在灶前,呆呆望着火焰将纸条吞噬殆尽,就好似谢相下定决心的那个夜晚。他吐了好多好多的血,让她险些以为他会死去。 ——那是夫人嫁进来之前的时候了。 除却那次,她再也没看到他吐过那么多的血。 人要有多绝望才会放弃自己? 人要有多痛苦才会舍弃痊愈? 解愁望着那层层火焰,只觉得自己如今的心情,便是做了个天大的决定。无关乎对错,只是因为心中如此想了,于是便如此去做。 她站起身来,看着屋外的婢女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来往穿行。 这相府热闹过一段时日。 而它归于沉寂。 看不尽的黑夜越来越近。它吞没一切,罩在头顶,于是烛灯在它的注视下,也变得昏暗不已。 霍皖衣留在刑部,伸手抽出那堆被赵绝指明要翻案的卷宗。 他翻开第一卷 时,心头忽然作痛。 他深吸口气,迫使自己认真读阅这“前朝冤案”,然而仅仅看个开头,他就已记起当初是如何设计陷害,这冤假错案,到底因何而来,他都清清楚楚。 可他并不觉得喜悦快乐,一步登天。 他心头越发的痛。 而他捂住心口静默两息之后,突然自口中吐出鲜血,浸湿了衣摆。 作者有话说: 莫少大惊:我一走你就吐血,你太爱我了吧! 阮老板:? 霍美人:? 展某:? 玉生:? 谢相:? 莫少:好害羞…… 第103章 夜芒 这些卷宗里所记载的案情究竟真相如何,霍皖衣都是心知肚明。有些未曾过了他的手,有些却也是他所做,栽赃诬陷一个人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容易是容易在要破坏一个人的名声,给他莫须有的罪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难就难在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愿不愿意给他“清白”。 显而易见,先帝在那时没有想过给任何人清白。 因为他们的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都是由先帝一手造就。他们走在悬崖之上,用生命读懂了何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读阅这些卷宗时,霍皖衣不由得想起那些岁月。 他不曾见过旁人口中的“高太子”,也无从得知没有登基时的高太子,到底和自己眼中见到的皇帝有多少区别——实则,在弹劾那些官员时,不乏高太子刚刚登基时追随而来的人。 他们都有豪情壮志,一腔热血,却输给帝王的猜疑心。 霍皖衣还记得那时有位大臣被打入天牢,他去逼迫那人画押认罪时,那个官员看着他,颓唐笑道:“霍大人,我这辈子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但我后悔……我好后悔……高太子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高太子了!” 然后那位大臣在狂笑声中,涕泪长流,一头碰死在了天牢里。 霍皖衣明白,那是近似于信仰崩塌的绝望。 可惜再忠心赤胆,这个大臣也只被裹在草席里,随随便便就抛进乱葬岗,未曾入土为安。 霍皖衣彻夜未眠。 等第二日清晨,天光放亮,他才收好卷宗起身离开。 回到府中,他脱下衣服认真打量,果不其然见到衣摆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涸。叹息一声,霍皖衣喃喃道:“……原来不是错觉。” 那是一只略显纤瘦的手。 手的主人端起茶杯,轻轻嗅闻着茶香,满意道:“王爷这里的茶总是最好的。” 高瑜道:“墨先生喜欢王府里的茶,就要多来几次。本王见到墨先生,心里就欢喜。” 被他称为墨先生的人淡淡笑了:“王爷的话还是那么好听。” 高瑜道:“本王实话实说。” 墨先生便道:“玉生道长不是始终在王爷左右么,有他在,我们三人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墨先生说的哪里话!”高瑜立时恭维道,“有玉生,本王确实如虎添翼,可若是没有几位先生,本王便不能称得上是虎了。” 墨先生眉头一动,看向高瑜:“王爷真是太抬举我,但能得王爷如此信任,墨某实在动容,就在此以茶代酒,替钱兄、于兄两人谢过。” 高瑜朗声而笑,举起茶杯遥遥敬道:“和墨先生说话,本王心中愉悦啊!” 自决定取而代之成为新帝的那刻,高瑜便尽揽天下英才,从中挑选出了三人作为自己的幕僚。墨先生即是其中之一。 莫要看他们三人都无官身、无名声,却也是机敏之辈,设局的能为非同寻常。 若不是有这几人辅佐,高瑜还不能将势力扩展得如此庞大。 至于玉生,比起墨先生等人让高瑜敬重、依仗,高瑜对玉生更多的是忌惮。 若是能彻底掌控住玉生,那他的登基之路将无比平坦——这并非是他一人所想,而是墨先生几人先行说出的道理。 莫看玉生道长是个道士,但他身后是太极观,是百姓心中的神祇所在。 更何况玉生多智近妖,堪称算无遗策,能和玉生暂且合作,高瑜已是撞了大运。而他那时说动玉生道长和自己合作,更让墨先生等人坚信高瑜是有帝王之相的人,取而代之,做江山之主,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罢了。 又是一日。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不似是深秋。 霍皖衣咳嗽着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卷宗,赵绝就在他身旁看着:“听人说你一整夜都留在刑部查阅卷宗。” “下官想早些完就这些事务,”霍皖衣哑声道,“赵大人对下官寄予厚望,陛下更是如此,下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他说出口的理由让人无从反驳。 赵绝皱了皱眉头:“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这些卷宗你想用都可以拿,莫说是刑部的,就连其余几个衙门都能任你予取予求。” 这番话令霍皖衣有些讶异:“赵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已经下了旨,你啊,连中三元,早就是陛下眼里的红人了。好日子还在后面。”赵绝一贯严肃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生动不少。 霍皖衣看他片刻,忽而道:“赵大人是想着能早日辞官归隐,是以才如此高兴?” 赵绝道:“哪里哪里,霍大人可莫要冤枉本官。” 话虽如此,但霍皖衣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临近午时,赵绝摇头晃脑地说要回府用膳,霍皖衣站起身,捧着两本卷宗往另外几个衙门行去。 等事情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 霍皖衣在走回刑部的路上暗自思索,虽说新帝下了旨,令各部的卷宗都任霍皖衣调动,但他今日调取卷宗,却无一人有怨言微词,某些超出新帝旨意的请求,也不曾被人拒绝,甚至极其热情。 霍皖衣不认为自己的前途有这般坦荡,能让这么多的官员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他怀疑这其中不仅有新帝的原因,也有高瑜的原因。 至于这些人里哪些是高瑜的势力,他还暂时看不出端倪——但自己能从中讨到好处,那便要趁此时机,把握好这难得的机会。 他暗下决心。 而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几个人聚在一块儿,满身脏污,双眸凶狠。 “打听好了吗?” “打听到了!霍皖衣最近都是一个人!” “真的不用原先的法子?” “你这个蠢货,都告诉你了,已经有两拨人失败了!我们要是当第三个,那才是蠢得要死!” 被厉声喝问的人缩了缩脖子,撇着嘴道:“我也就是问问。” “不许问!!”那人吼道,“我再说一遍,这件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前的法子都不用,他们犯的错,我们不能再犯!” 四周沉默了片刻,那人忽然大喊出声:“想不想报仇!” “想!” 竞夕成灰 第114节 “想!” “我做梦都想!” 他一呼百应,欣慰地扫视这周遭的熟悉面孔,深吸口气,道:“我们不能再放过霍皖衣,让他逃跑。那两拨人,一个不肯下手,一个想折磨报复,结果两拨人没一个成功的。” “第二个还都被砍了!”有个人出声说话。 “没错,”他道,“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这次失败,就算被抓住,兄弟们也不要彼此出卖,知道吗?” 众人皆应:“知道!” 他换了个姿势蹲在墙边,压低声音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人举手道:“大哥,我磨好了刀,等明日我就在霍皖衣的回府的路上等着,他一来,我就假装路过,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捅他一刀!” “好!”他笑着点头,又叮嘱道:“若无十足把握,切记莫要出手。” 那人有些不服:“大哥,我肯定会成功的,你放心。” “少放屁!”他皱起眉头,“别在这儿自夸自大的,事无绝对。你要是失手一次,那霍皖衣肯定会提高警惕,到时候再想暗杀他就不好说了。你千万不要给我掉链子,听到了没?” 那人最怕看到他生气,闻言连连点头,赔笑道:“大哥莫要生气,我绝对认认真真,没有十足把握就不出手。” 他们一群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着找霍皖衣报仇雪恨才聚在一块儿。 被称为大哥的人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夜芒,也是他自己牵头将这群兄弟拉扯到一起,组建了这么个小小的组织,用来向霍皖衣复仇。 夜芒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霍皖衣。 如果要有人问他到底恨着什么,夜芒会毫不犹豫的回答,如果没有霍皖衣,他在江州淮鄞一定是举世无双的奇才,家族长辈捧着,同辈玩伴敬着。 ——他们都以为夜芒是个家破人亡的可怜虫,是霍皖衣害得他家破人亡。 哪怕他们知道了夜芒真正的身份,怕也还是会觉得夜芒是很无辜的。 但如果此时此刻,霍皖衣与夜芒相见,哪怕夜芒的脸上有着两道深深的刀疤,霍皖衣也还是会轻易认出夜芒的身份。 他们曾经见过。 在那年的江州淮鄞,在霍皖衣最狼狈无助,受尽众人羞辱的时候。 夜芒就站在公子哥们的中间,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如同野犬一样的霍皖衣。 那时他冷笑着,年纪轻轻的少年嗓音有些发尖,盯视着蜷缩在地上,浑身脏污恶臭的霍皖衣,皱着鼻子道:“你们就给我看这么个东西?上次见的时候,他不还穿着件像样儿的衣服吗?” 为了讨他欢心,送霍皖衣过来的下人臭着脸踹了霍皖衣两脚。 然后赔笑道:“好少爷啊,您是不知道啊!有些时候是要把他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否则全淮鄞都会以为我们府上养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狗呢!” 回忆到这里,夜芒微眯着眼睛,想着那时的霍皖衣如何狼狈可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快意地笑了起来。 他曾有一个姓氏——霍氏。 作者有话说: 炮灰来了,三章就下线的那种。 第104章 无用 夜芒打定主意要取霍皖衣的命。 他恨他。 这无关于霍氏的覆灭,只在于夜芒觉得自己之所以这么狼狈,都拜霍皖衣所赐。 如果没有霍皖衣,那他还是江州淮鄞霍氏一族的嫡系。 他前呼后拥、一呼百应,绫罗绸缎加身,随手抛下的都是价值百两的玩意儿。 而绝非是现在这样,朝不保夕,就连姓氏也不敢说出口去。 夜芒在逃亡的路上狠心给了自己两刀。 他想要活命,也想要报仇,尤其是当他知道霍皖衣竟然活下来,还活得很好。 夜芒连夜将兄弟们聚在一处,仔细商定接下来的刺杀行动。 等两日后的傍晚,他领着这群弟兄蹲守在霍皖衣府外。 本来他们想的是在那夜的第二日就埋伏起来。 但夜芒转念一想,认为还是需准备得更妥当些,所以他推迟时间,务必要让这次刺杀一击即成。 他可以继续过逃亡日子。 但他绝对不愿意见到霍皖衣风光。 在夜芒的心中,霍皖衣始终是当年不能得他正眼的肮脏野种,轻易就可以践踏摧毁。 而如今霍皖衣站得这么高。 他不愿,他每次想到,就心慌气短,烦闷不已。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没有一个人会一直都很走运。 夜芒微眯着眼睛,他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眼看弟兄们在四处埋伏好了,他冷下眼神,死死盯视着霍皖衣府前的长街,人群在他眼前来去,扎眼得很,可他却没有眨一下眼睛。 自己当然要亲眼见到霍皖衣死。 如若不是使刀的技巧不如兄弟,夜芒必然会自己亲自动手。 他这样想着,渐渐的,他自远处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那的确是霍皖衣。 在斜阳之下,霍皖衣一步一步走近他们。 夜芒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剧烈地跳动。 每一声,都像是砸在夜芒的四肢百骸,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抽刀出鞘,迈步走近。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一动不动,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只要一刀。 只要一刀! 他在心底无声的呐喊着,好似已经在这个刹那,看到霍皖衣被刀刺中后倒下的身体。 夜芒咬着唇,他浅浅呼吸,调转了脑袋看向一侧执刀的人。 那人拿着匕首,脸色苍白。 他们不是没有杀过人,他们杀过很多的人,只是霍皖衣和那些人比起来是不同的。他是他们的仇家,也是唯一的朝廷命官,他们如果杀了他,只会比现在更走投无路。 但是不能反悔! 那人立时动身,他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只要他走到霍皖衣面前,和霍皖衣错身而过,那在人群的掩盖下,纵然霍皖衣中了这刀,人们也不会很快发现谁才是真凶。 他们已经计划得很好,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夜芒这样宽慰自己。 眼看着男人越来越接近,手中的匕首若隐若现藏在长袖之后,夜芒瞪大眼睛,满目血丝,神色疯狂地呢喃:“……对,杀了他、杀了他……” 那把匕首铮然而出—— 夜芒的眼前充斥一片血色。 有那么一个瞬间,夜芒觉得他们成功了。 但他没有听到人群的尖叫。 他在喧嚣之中,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却让他汗毛直立的声响。 “当啷——” 匕首没有被刺进霍皖衣的身体。 相反,霍皖衣只感觉有人撞了他一下,然后在他转头看去时,那人已蹲在地上捡起掉落的东西,匆忙离去。 他没能看到那是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 霍皖衣在夜芒怨毒的注视下走进府邸。他的府苑无人看守,只有两座石狮子伫立在门前,用智慧又凌厉的目光看向来往人群。 “他娘的——”夜芒骂了句脏话。 站起身来,他避开人群,按照原先计划的路线带着一群弟兄匆匆离场。 而等他们回到平时躲藏的小院中,没能施行刺杀计划的人正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抖着手道:“……大、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夜芒冷着脸看他,蓦地冲上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废物!” “我要你有什么用!” “他什么都没发现,你居然还能做不到!废物!真是个废物!” 他被夜芒这一巴掌打倒在地,鼻腔温热,痛得他满嘴的血。然而夜芒犹不解气,骂骂咧咧地踹了他十来下才肯罢休。 “大……大哥……”他求饶呼唤,望过来的目光十分无助。却没有一人为他说情。 有人别过头不看,有人却好像在欣赏他的这幅惨样,脸上还挂着笑容。 夜芒的骂声还没有停止。 而他听够了:“好了!我不是没敢动手!是有人用石子儿打伤了我的手!” 众人一惊。 他伸手抹脸,看着自己沾了满手的血迹,心底发冷。 但他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道:“大哥,你相信我,我那么恨霍皖衣,我一定不会放弃。但是当时……我出刀的时候,突然有颗石子儿打伤了我的手,我惊惧之下才松手了。” 说罢,他撩起袖子,好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他手背上的伤口。 竞夕成灰 第115节 他说得不错。 夜芒看向他手背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说谎。 四周好似因为这个伤口静默了一瞬。 夜芒扯开脸笑道:“……原来是这样,大哥就说你不会犯错。这个……想来是霍皖衣身边还有什么会武功的人在保护他。他倒是好运。” 却只字未提对他的冤枉误会该如何解释。 他深深看了夜芒一眼,感觉到自己在这短暂的刹那,终于看懂了这个兄弟。 然而他们彼此都喜欢粉饰太平。 这场冤枉、屈辱、责骂、殴打,就在夜芒轻飘飘的一句’你不会‘中收场。 他也没有为自己多说什么。 只是在夜里入梦之前,他的目光扫过夜芒,双眸里露出了令人胆寒的阴狠恨意。 …… 霍皖衣做了一夜的噩梦。 他的梦境总是如此,或狰狞可怖,或寂寞孤独,茫茫一片黑暗,难以得见半分光明。 有时梦得太久,霍皖衣甚至会想,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世间。 世上的有趣事数不胜数,可他的梦却唯有噩梦。 他神色憔悴地走入王府,高瑜正命令侍女放下纱帐,披着宽袍走出卧房。 高瑜放浪形骸的时日已久。 约见霍皖衣虽是将人约在卧房,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放在高瑜身上,却也算寻常。 纵然高瑜不着调的样子实在显眼,但相见之时,高瑜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霍皖衣的脸色苍白。 “……霍大人这是怎么了?”高瑜关怀不已。 霍皖衣轻咳两声,自有侍女走上前来搀扶他坐在太师椅上。 “劳王爷关心了,霍某并无什么。” 高瑜几步走回坐倒在椅上:“霍大人如果有什么想要本王相助的,尽管直言,莫要隐瞒。” “霍某暂且不需要王爷相助,”霍皖衣轻声道,“是王爷相邀,这句话,应该霍某来说。” 他话语里毫不客气,高瑜也不恼,反倒很是欣赏:“霍大人说得是。” “霍大人啊,既然你这么直白,那本王也就开门见山。” “王爷请讲。” “你要多少时日才可以取代赵绝,接手刑部?”高瑜问。 “王爷是在担心霍某的能力?” 高瑜摇首勾唇:“不敢不敢,本王是在请教霍大人。” 霍皖衣道:“时日长短霍某不知,但刑部确然是霍某的囊中之物,此事王爷大可放心。” “你这么说,本王自然放心。” “但是霍大人,”高瑜倾身,距离拉近的同时,他的目光在霍皖衣脸上停驻了片刻,“你和谢相大人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王爷以为呢?” “本王怎样以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霍大人又如何想。” “霍某不曾想过,毕竟如何评判应该由谢相大人来说,霍某何来资格。” “错!”高瑜忽然道,“只要霍大人有心,本王就可以帮助霍大人脱身,从此扶摇直上。” “王爷的一番好意霍某心领了。” 霍皖衣神色淡淡,推开侍女递来的茶杯,嗤笑道:“但霍某更喜欢自己做事,而不是事事都依凭他人。” 高瑜有些不悦:“你如今的地位不也是靠着谢紫殷才拿到的吗?” “……王爷既然都如此说了,看来霍某还是早些看清自己的身份,免得拖累了王爷才好。” 他作势就要起身,高瑜忙道:“等等!方才是本王一时失言,霍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无论高瑜的态度是真是假,话语里又有几分敷衍,身为王爷,高瑜已摆出了低他一等的姿态。 霍皖衣自然不会在高瑜的王府得寸进尺。 他又坐回椅中,抚着颊侧道:“霍某能有今日,确实许多都仰仗着谢相大人。但霍某可以有今日,也是霍某的本事。” 高瑜道:“这是自然,本王也就是看中了霍大人的本事。” 霍皖衣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高瑜又道:“那霍大人打算什么时候不再仰仗谢紫殷?” “王爷不用着急,”霍皖衣幽深的双眸望向他,“也许很快就再也不能仰仗了。” 作者有话说: 夜芒以为的:我们的班子很强大! 实际上的:人均二五仔 高瑜以为的:本王有玉生和霍皖衣,谋朝篡位唾手可得 实际上的:玉生(疯批愉悦犯)霍皖衣(天天想老公) 高瑜:你们礼貌吗? 玉生:我很礼貌,你吗 高瑜:……我觉得你在骂我 第105章 出错 夜芒等人的行动较之前更为隐秘。 他们第一次出手就狼狈退场,接下来会有几次机会都是未知之数。 在出逃之前,夜芒打算再行一次刺杀。 他召集各位弟兄,让众人乔装改扮,在霍皖衣回府的路上埋伏。 有人扮成卖炸丸子的商贩,有人扮作路人。 而夜芒不敢去赌霍皖衣能否认出自己,他没有混入人群,而是换了个位置将周遭所有纳入眼底,时刻准备用暗号指引他们。 等霍皖衣步步行来,夜芒冷眼旁观,心内好似烧了把火,让他迫不及待想要动手。 但他已吃过一次亏。 机会来之不易,他不会想要有下次机会,就一定有适当的时机。 这个道理夜芒很清楚。 所以这次他是抱着必须要成功的决心在埋伏。 是以霍皖衣走过时,他咬紧牙,确认了时机,扬手道:“快!” 而在他抬起手的时候,弟兄们已经有了反应。 扮作商贩的人距离霍皖衣无疑是最近的。 他抄着匕首翻过铺子直取性命,还没碰到人,眼前却已浮现出大仇得报的场景。 ——可匕首就是没能刺到霍皖衣。 他翻身跨来,却如那日的刺杀一般,同样也被暗中飞出的石子儿打伤了手背。 他不愿就此罢休,忍着痛继续将匕首往前送去。 但第二颗、第三颗石子飞速而来,正正打在他的伤口上。 闷哼一声,他避开第四颗石子。 ——但还没有结束! 因为他避开的瞬间,扮作过路人的弟兄从腰间抽出弯钩银刃,斜斜地划破天光,几乎贴着霍皖衣的袖摆而去。 这刹那短暂。 霍皖衣在这混乱的声响中听出了什么,转过头看了过来。 那人一手握着弯刀,在霍皖衣的注视下怔愣片晌,居然就这么站着,直到另外的方向飞来几颗石子儿,他冷着面容来回避让,几步错落,身影消失在人海之中。 霍皖衣再回首时,长街人来人往,一如昔日。 …… 荒唐! 这太荒唐了。 夜芒气冲冲回到偏院,看着没能达成任务的几人,怒不可遏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飞石便是一种暗器。”一人道。 “大哥,阻挡我们的那群人武功未必有多高绝,但这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却是我们远远不能比的。如果非要对霍皖衣动手,不避开他们,我们如何也不会成功。” 夜芒吼道:“不就是暗器吗!你们先把他杀了,那暗器又能拿你们怎么样?!” 他吼出来的声音太过响亮,几人不约而同别过头去。 另一人冷笑道:“你懂什么,能有这样的准头,他们能打伤我的手背,就能打伤我的手臂,若我一意孤行,不及时抽身而退,那可能就打中我的头,直接要了我的命。” “要真会要你的命,早就要了!”夜芒又气又急,“你们怎么没想过这个道理?!” “不是我们没想过,而是我们不需要去赌。如果他们只是稍作警告,那我们何必用性命去赌?他们现在不要我们的命,未必是不能要,也许是不想要、懒得要。” “你要是觉得自己厉害,那你就自己去呗。”有人冷嗤一声。 夜芒道:“你!” 竞夕成灰 第116节 “别天天在这儿对我们大呼小叫的,”另一人也冷笑起来,“叫你一声大哥,是给你面子,但不是就意味着你能随便命令我们。” “用这个法子杀不了霍皖衣。” “我早就想说了,一次不成的时候就不该做第二次,好在这一次他们也只是警告,可能是为了不惊扰霍皖衣。” 说到这里,有人偏头问道:“对了,霍皖衣到底有没有发现你?” 那人握着弯刀打量,摇首道:“他应该只是有所感觉,但没有发现我手中带着刀。” 他们全然忘却夜芒的存在。 前些日子还在一呼百应的大哥,如今就名存实亡一般。 夜芒深吸口气,忍耐着性子,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四周沉默了片晌。 有人道:“现在霍皖衣的身份还是什么新科状元,三元及第的文曲星下凡……呵,要不我们将他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让百姓向新帝施压,罢黜霍皖衣的官职,将他赶出盛京……” “不错,只要离开盛京,我们多的是法子让霍皖衣死。”另一人不由接话。 “我也同意二位兄弟的法子。”又有人颔首赞成。 夜芒道:“可我们如何来的证据?” “为何需要证据?”提议此事的人微微一笑,眼中淬毒,“只要我们说出去,总会有人帮我们找证据。” 霍皖衣与前朝的霍皖衣竟不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而是一个人! 这个消息在短短两日就传遍盛京。 在盛京居住的人,多是人脉宽广、消息灵通,凡是流传而出的事情,随时都会变成天下皆知。更何况这件事让百姓们心中颇有些微词。 以前不去说,是无人提,也没有人想要多么计较此事。 但这事情一旦有人开口说了,便不会少些好事之人去思索、探查,找出霍皖衣就是前朝霍皖衣的证据。 一时间罢免霍皖衣的声音四处喧嚣。 有些文人自觉清正,不屑与霍皖衣为伍,更是日日宣言自己的“清白”,做足了清高雅士的派头,三番四次站在宫门外请帝王撤去霍皖衣三元及第的身份,将人罢免,赶出盛京。 反倒是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心思各异。 因着霍皖衣的身份在许多大臣的眼中都不算什么秘密。 得谢紫殷只手遮天般的庇佑着,凡是聪明人,都不愿强出头,在这混乱的漩涡里掺一脚,免得惹了一身的污泥,连累着丢了性命。 更何况霍皖衣与梁尺涧的关系亦是众人皆知,看在刘冠蕴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就这么急哄哄地出来落井下石,弹劾霍皖衣。 是以比之朝堂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声音,朝堂之上,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但外间的那些声音却不能一直都不理会。 今日这群人要的是个“真相”,来日也许就要的是其它。拖得越久,越让百姓不安,让那些自诩清白正直的文人越发声势浩大。 霍皖衣三元及第的名头太响亮,若无意外,天下文人墨客都要赞他才情不凡。 可一旦有了“污点”,这群人便又如同和他结了深仇大恨一样,个个都想冲上去踩一脚,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出尘脱俗。 这个道理朝堂上人人都懂,也深知不能拖得太久。 “现在正是时候。” 冷清的王府里,玉生正端坐于太师椅上,拂尘数百素丝垂落,尽数栖于他腿边。 高瑜两手端着茶碗,晕开茶叶饮了一口,挑眉道:“玉生的意思是……?” “此事流传甚广,虽未出盛京,但已是盛京人尽皆知。一个文人,失了名声如同失去性命。以前的霍大人不必在乎名声,因自他出身开始,他走的便不是文人的路。” 玉生懒懒抬起眼帘,微笑道:“但现在的霍大人却必须在乎名声。因为他是三元及第,是本朝的第一个状元,他从头来,走的就是文人的路。他走得好,那群孤高的文人就仰望他,崇敬他,将他当未来圣人一般捧着。” “可他若是走差了,他们便要觉得是他断了他们的路。” 高瑜道:“所以玉生是认为,本王不能放任这些流言继续下去?” 玉生道:“王爷最擅长利用流言,上一次的冤魂索命之案,王爷用流言逼迫顺天府尹,也逼迫新帝,致使顺天府尹纵然结了案,也不愿再接这桩重担,新帝失去一大助力。” 他言说至此处,双眸微眯,意味深长的继续:“是以王爷最懂得流言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今日的传言,也许就是他日毁灭旁人的利器。王爷,霍皖衣是和我们在一条路上的人,如若他被流言击垮,失去三元及第的荣光,那对于我们而言,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玉生说得确然有几分道理,”高瑜将茶杯放在一侧,“但玉生也知道,霍皖衣这个人性子孤傲,对本王一贯是不假辞色,纵算本王这一次帮了他,也未必会让他记在心上。” “事无绝对,这件事对他而言至关重要,霍大人再如何孤傲,也会懂得谁才是真正襄助他的人。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记挂着王爷?” “若他就是不能记挂呢?”高瑜含笑发问。 玉生道:“王爷为何要如此想?从前是霍大人未至绝境,他站得高,一些小事并不能动摇他内心想法,也不能让他立时就彻底为王爷所用。” “但是现在……王爷仔细想想,霍大人是否是已至绝境的时候了?百姓猜疑,文人不服,正是王爷施以援手的时候。若是再忍耐下去,等到谢紫殷出手挽救……那霍大人的心,岂不是要飞得更远?” 他话音刚落,高瑜猛然坐直身子,眼中光芒闪烁。 半晌,高瑜沉声道:“十一。” 一道黑影飞快掠入房内,跪伏在地:“属下在。” “捉拿散播流言之人,带回王府地牢严加看管!” “属下领命!” 作者有话说: 事实证明,这就是二五仔大集合! 玉生:我帮谢相保护他老婆 莫少:泪目 莫少:我老婆呢? 玉生:你老婆真好看 莫少:……奸贼! 第106章 救命 听过这些时日的风言风语,梁尺涧特意寻了个时候去见霍皖衣。 他们相识至今,却是梁尺涧头一回见到霍皖衣“倒霉”。 这桩倒霉事究竟缘何而起? 霍皖衣微笑道:“世上总归有人不愿乐见我顺遂。” 所以要多作障碍,生出荆棘,好让他前行的路陡峭难行一些,才不辜负对他的怨憎恨意。 “以霍兄如今的地位,他们就算生事,也未必能将霍兄拉下来。” 梁尺涧所言并不夸张。 正是百废俱兴之时,朝中人才紧缺,莫说霍皖衣是换了个身份重回朝堂,就算他一字不改,以真实身份示人,在如今时候,新帝怕也是要力排众议重新启用他。 甚至于或许不会让他再去走一次科考,一步步登上高位,而是会直接官复原职,让他实权在握,比之先帝在位时风光更盛。 只是这个道理未必人人都懂。 憎恶霍皖衣的人自然不会去思索朝局是个什么模样。 他们只想见到霍皖衣从高处跌落,摔个粉身碎骨。 梁尺涧叹道:“霍兄倒是坦然。” “旁人憎恶怨恨,对我而言并不如何,”霍皖衣撩衣而坐,淡淡笑着,“如若每个憎恨我的人对我施以报复,我都要惧怕不安,那此时此刻的霍皖衣将不复存在。” 不在天地间,而在炼狱中。 他有未尽之语,倒也不想说得太清楚,转而又道:“梁兄今日来见我,难道是担忧我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霍兄一语中的。”梁尺涧毫不否认,更是笑起。 霍皖衣道:“梁兄大可宽心,世上的事情总归是如此,要讲因果报应,那也轮不到他们来同我讲。” 梁尺涧挑眉看他:“……哦?” “那日山谷,我认识了一人,名唤方断游。他同我说,越是亲近的人才越好背叛,因为得利太多,伤害太大,是以若要背叛、出卖,旁人的作用总是比不过亲近之人。” “霍兄意有所指。” “我在这世间唯一算得上亲近的人,只有谢相大人。所以如果讲说因果报应,我只应得下他的。” 闻言,梁尺涧怔了怔,叹道:“你那时究竟是为什么呢?” “梁兄不该问我。”霍皖衣却道。 “为何不该问你?” “因为无论那时的缘由是什么,我确然真心想要他死。” 梁尺涧蹙眉怅然:“如果你真心要他死,怎么九剑也没能要了他的命?” 这屋中静寂片晌。 霍皖衣垂眸笑道:“也许是老天爷看不惯我,所以特意向阎罗王知会了一声,让谢相大人自阴曹地府重返人间,好来让我赎罪偿债。” 顿了顿。 他忽而道:“可是梁兄,我自始至终不认为自己有错或有罪。就算时光能够从一开始再来过,我也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 梁尺涧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唯有谢相大人是个例外。” “……也仅此而已了。”霍皖衣道。 他们在彼此的人生中相识得正好,年少时,纯粹而炽热。 但他们在人世间相识得太晚。 错过最好的时候,于是面对多疑残暴的帝王,面对无可逃避的杀机。 已至深秋,相府里却有一株花开得正好。 前来拜会的玉生身穿乌衣,墨发低绾,拂尘仍牢牢枕在臂弯。 谢紫殷静了许久。 竞夕成灰 第117节 他开口说话时,语声轻轻,却低沉悦耳。 玉生偏头听罢,含笑道:“贫道应承相爷的事,绝不会反悔,应做的,能做的,贫道便都去做了。” 话语这般,谢紫殷挑眉道:“此事是你一手运作?” “哪里,贫道只是抓准时机应声而动罢了。” “玉生道长虽曾言与本相有缘,只是方外之人,竟也会插手凡俗中事?” “近日之事,桩桩件件都与贫道有关,既然贫道是方外之人,那这些事便不是凡俗中事,而应当是贫道寻求真道的要事。” 谢紫殷的目光从玉生脸上一扫而过。 “寻求真道?” 玉生颔首:“相爷有所不知,贫道追寻真道十余年,今年却是最接近我之真道的时候。” “贫道有所预感,”他垂下眼帘,指间随意捻揉着拂尘,“也许今年的孟冬时节,贫道便可羽化飞仙了。” 谢紫殷道:“道长似乎胸有成竹。” 玉生道:“卜算天机者,若无一二本事,又如何悟求真道。” 谢紫殷淡淡笑了:“那在玉生道长看来,同为有缘人,本相与梁榜眼相较,谁才更合你心意?” 倘若这番话语是从高瑜口中说出,玉生难免不会觉得是“争风吃醋”。 然而这话是谢紫殷开的口。 他对于谢紫殷这个“有缘人”,最深刻的感受,还是他们互为同类。 纵然他猜不出谢紫殷的全部想法,却仍能看到那些与他如出一辙的疯狂。 玉生好似从生下来就是个疯狂的人。 他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泯灭良知——如若他不曾与玄门结缘。 正如谢紫殷。 如若将他们比作风筝,那他们都有为之牵绊的人与事。 所以振翅高飞之前,他们无从飞得太远。 玉生捻着拂尘素丝,静默须臾,微笑道:“梁公子是贫道于这世间唯一的有缘人。” 谢紫殷却没有追问他为何换了说法。 谢紫殷只是笑着应了一声。“哦?” 玉生道:“若要做个选择,贫道只会选择梁公子,而不会选择任何人。” “你所寻求的真道,莫不然就在梁尺涧的身上?” “非也非也。”玉生含笑摇头,“贫道悟求真道,为得大道,必然需梁公子相助。若无他,那大道无我。但若无他,那便无世间。” 他话语里轻飘飘的,语气听不出如何在意。 但他的话意倒让谢紫殷笑了笑,又道:“昔年有一谋士,献计一策,尽灭城中数万人。以玉生道长所见,你们岂不也是同类?” 玉生道:“正如他与贫道为同类,贫道与相爷,便也为同类。” “你求得羽化登仙、永生不死,这难道颇有趣味?”谢紫殷道。 玉生闻言,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若永生不死毫无趣味,昔年秦袖里就不会成为武林公敌,傀儡夫人也不会因此三次死而复生。谢相大人所求不在永生,是以永生于你而言毫无意义。然贫道从来都在寻求永生不死,是以贫道必然要尽心去求。” 屋中曲声骤停。 暗卫十一黑巾蒙面,裹着身风霜走进屋内,单膝跪地:“回禀王爷,属下幸不辱命,已将散播流言者尽数擒拿,还请王爷示下。” 高瑜推开怀中美人,满意道:“好、好!不愧是本王麾下最好的暗卫,十一,你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本王甚是惊喜。” 但他的话语说到此处,并未谈及赏赐一事,反而又道:“共有几人?” “禀王爷,共有十人,属下已调查过,这十人无一人是盛京人士,是在大抵一个月前出现在盛京,没有投宿过任何一家客栈,行踪诡异,飘忽不定。” 高瑜道:“这般说来,他们是冲着霍皖衣来的。” 他想到那“高高在上”的霍大人,不由得笑出声来。 “霍皖衣树敌无数,先帝在位时尚能得一夕平安,先帝一倒,想杀他的人便前赴后继地来了。” 顿了顿,高瑜道:“告诉他们,若有人机灵、警醒,愿意来与本王谈谈条件的,便可有一线生机。” 暗卫十一神情冷漠,闻听此言,恭声回答:“……王爷英明,这群人中确然有一人呼求王爷放他一条生路。” “呵,谁能不怕死呢。既然他先呼求,便先见他再说罢。”高瑜随意一拂袖,道,“将人带来。” 暗卫十一领命而去。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暗卫十一便将那最先求饶的人带来。 那人甫一入内,便直接以头抢地,顺势栽倒跪下,其速度之快,令左右侍奉的美人都面露讶异,红唇轻张,颇有些笑意。 高瑜倒是习以为常般,仅仅抬了下眼帘。 那人跪倒在地,一路上不知想了多少词句为自己保命,然则现下跪在高瑜面前,却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高瑜不悦道:“你要求饶,却不出声,难道还要本王哄你不成?” 这声响并无多么严厉冷漠,但落在那人耳中,依然不啻于惊雷。 那人浑身抖颤,尖声道:“王、王爷!小人可以为王爷分忧解难!” “呵,你知道本王有什么愁恼之事么?”高瑜冷声。 那人匆忙点头,又觉察不对,心下一惊,慌忙摇头道:“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小人、小人之所以会被带来,是因为霍大人!” 他的话语虽不如何,但其中的意思却让高瑜施舍了个目光。 高瑜道:“你想说什么?” 那人道:“启禀、启禀王爷!您、您若是想为霍大人破除流言……小人有一计,不但可以破除流言,还能洗清霍大人的污名,让霍大人真正坐实如今的身份!” 高瑜来了兴趣:“你有什么计策?” 见能保命,那人咽了咽口水,神色间带着几分疯狂道:“小人愿意去顺天府击响鸣冤鼓!” 不仅如此,他语带恨意,赫然是那日被夜芒当众羞辱过的人! 作者有话说: 每次存稿的时候:好急啊怎么还没写到揭晓真相的时候啊!! 剧情之神:不……要……急……该……写……到……的……都……会……写……到……的……先……走……剧……情 :(看着大纲)qaq好急好急我要写谢相欺负老婆 剧情之神:先……走……剧……情……不……走……剧……情……怎……么……虐……呢…… :_(:3」∠)_ 第107章 解冤 鸣冤鼓响,新任顺天府尹急匆匆赶来。 那击鼓之人站在顺天府前,神色严肃,颇有些坚毅之感。 待入了府,那人也是开门见山:“见过府尹大人,小人击响鸣冤鼓,乃是有冤情要诉。” 须知鸣冤鼓轻易不得击响。 从来敢于击响鸣冤鼓的人,都是身怀莫大冤屈,非此法不可求清白。 顺天府尹观此人面目,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沉声问道:“你有何冤屈?” 答案却出乎他意料。 那人低下头去,掩盖着自我神情,掷地有声地答:“小人,是要为霍皖衣、霍大人鸣冤!” 一语罢,顺天府尹面色微变。 霍皖衣的身份在满朝官员看来都不算是秘密。 但顺天府尹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会有平民百姓来为霍皖衣诉说冤屈。 ——霍皖衣哪儿来的冤屈呢,他从前做的事不假,如今偷梁换柱变作旁人的事情也是真的。可偏有人要来为他鸣冤,反倒显得他确然无辜起来。 顺天府尹不敢轻易受理此案。 本着不得罪任何人的想法,顺天府尹先写了份奏折,直接递到了新帝的御案上。 他是顺天府尹,自有直达天听的资格。 不用走别的地方,他可以直接请帝王拿捏分寸,给出个恰当的指示。 如此,哪怕有人不想让霍皖衣洗刷冤屈,也不会记恨到他的头上。 这桩事倒也做得合情合理。 奏折摆在叶征面前时,叶征果不其然朱笔御批,写下准奏二字。 便是允肯顺天府彻查此事,还霍皖衣清白的意思。 只是无人知晓,在叶征写下这两个字后,竟又道:“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为他鸣冤?” 坐于下首的人微微一笑。 谢紫殷一身朝服朱色,衬得他殊丽俊美,举世无双。听得叶征的询问,他悠然道:“我自有人相助。” 叶征道:“原来你另有路数,怪不得此事一出,你反而不慌不忙。只不过你如此做,倒是骗过不少朝臣,他们还当你与霍皖衣情断情绝,以后两不相干了。” 这句话本是叶征随口一说。 然则他说罢,却见谢紫殷的神色微妙,不由得心头一跳,惊道:“你不会真的要和霍皖衣一刀两断罢?”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向他:“陛下此言差矣。臣与霍皖衣,早在四年前就已一刀两断……不,应当说,是情断义绝了。” 叶征更是怔然:“……你在说笑吗?谢紫殷,你和他情断义绝,怎么还要让他步入朝堂?把这么多好处都让他占了,你这哪里像是情断义绝?” “可天底下绝没有不允许我如此做的道理。”谢紫殷双眸微眯,静默须臾,含笑道,“陛下放心,哪怕是我死了,这朝局也还有霍皖衣能辅佐你。” “……呸呸呸!” 叶征神情不悦,冷声道:“朕不想听到这种话。谢紫殷,如果你要死了,朕立时让霍皖衣为你陪葬。” “陛下怎么能如此任性。” 竞夕成灰 第118节 “我们两个到底谁在任性?”叶征道,“无论你要对霍皖衣做什么,你都必须活着。而霍皖衣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你还活着。” 他言语说至此处,也不介意敞开天窗说亮话。 叶征直言:“如若当年他刺了你九剑真的让你死了,那我登基时,也就不会有第二个谢紫殷为他求情,他早就死了。” “可他活着,定然是一把好手。” “天下贤才千百,难道朕非要启用在前朝都臭名昭著的官员不成?” 谢紫殷沉默片刻,微笑道:“兵器在善人手中是神兵,在恶人手中是魔器,这种道理,难道陛下不懂么?” “但霍皖衣不是兵器,他是一个人。” “陛下,你说错了一件事。”谢紫殷淡了笑意轻声开口,“皇权之下,世家大族尚且会一夕倾覆坍塌,更何况一个人呢?” 他不曾怨恨霍皖衣没能在洪流中救下谢氏一族。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无论是当年的公孙氏,还是谢氏,亦或是侯府,那些繁盛之后崩塌毁灭的,绝不是以一个人的力量即可挽救。 太子尚且会被废为庶人,更何况他人。 霍皖衣只是在皇权无数次的倾轧里选择了活下去。 没有什么如果。 没有是他直言进谏就能改变的结局。 哪怕霍皖衣抗旨不尊,设法相救,也只会是在刑场上再多上一个被行刑的人。 谢紫殷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旁人怨恨憎恶,言语提及,都恨不得让霍皖衣死无葬身之地。 他却在第一面见到那人时,最记得那双幽深又光华璀璨的眼睛。 他从不曾后悔与霍皖衣相遇。 他们当时都太年轻。 所以帝王的一纸诏书、一道口谕,就足以让他们方寸大乱,错失生机。 他从不恨他,始终如是。 王府内笙歌燕语,间或传来高瑜的朗笑声。 霍皖衣走进屋里时,高瑜还深陷温柔乡内不舍得离去。 “王爷寻我,是有什么话要说?”霍皖衣问。 高瑜便枕着纤纤玉臂道:“本王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十一。” 他唤出暗卫,吩咐道:“带霍大人去地牢里看看那份大礼。” 暗卫十一领命,站起身来,倒是语声恭谨有礼地在前为霍皖衣引路。 这一步步行去,不知转过多少个长廊,下了几次台阶。 他们走过的地方愈发湿冷、阴暗。 直到暗卫十一在一处铁栏杆前停下脚步,对着漆黑冗长的道路拍了两下手。 就有人循着声音探出个头,也是黑巾覆面,看不清长相。 那人不曾询问,看了眼暗卫十一取出的令牌,便干脆利落地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霍皖衣跟着继续前行。 为了让他看得更仔细些,还有人从黑暗中走出,特意拿着火把在前方照明。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牢房前。 那里面只关押了一个人。 暗卫十一几人彼此对视,点了点头,反而就这么离开,站在远处。 他们有心让霍皖衣单独与这人交谈。 而这地牢哪怕再如何漆深黑暗,单凭他们如此行为,霍皖衣便也料想得到,这里关押的人,必然是个他所熟悉的人。 他这般想着,原先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影忽而动了。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栏杆蓦然响动! “哗啦——” 铁链重重砸在栏杆上,发出的响声刺耳尖锐,令远方的守卫也偏了下头。 但离得最近的霍皖衣却不闪不避,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唯有那双眼睛更为幽深不见底,隐匿着无数思绪。 霍皖衣正定定地看着眼前贴在栏杆上的人脸——他有些意外,却也并不惊讶。 他堪称平静。 然而他平静,夜芒却并不平静:“霍皖衣!你怎么在这里!?” 霍皖衣道:“霍二公子,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你。” “别他娘的废话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噢……我知道了!抓我的人是忠定王!你……你原来和忠定王也有关系,哈哈哈哈……没想到啊,先帝死了,你反倒活得更有滋有味儿了!这老天爷可太不公平!” 霍皖衣也不在乎夜芒的言辞有多难听,他反而微笑道:“毕竟俗话说祸害遗千年,这才刚开头,霍某自然是会活得越来越好。” “你——” 夜芒咬着牙怒瞪他,怒而反笑:“好啊,你倒是承认得这么轻巧,不过你凭什么还姓霍?霍氏可都被你害得满门抄斩了!” “这个问题霍某也不知道,”霍皖衣眨了眨眼,“我分明奏请陛下将霍氏满门抄斩,怎么霍二公子还活在这世上?” 夜芒不语。 霍皖衣道:“无论霍二公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也不会再好活了。” “……霍皖衣,你、你难道要杀了我吗?!” “霍二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就算要杀你,难道不也是合情合理吗?你不愿我好过,我也不愿你好过。霍氏究竟是如何被我一本奏折参倒的,难道霍二公子还不清楚吗?” 他说是权倾朝野,却懒怠用权,更不曾排除异己。 唯有一次是在先帝未曾授意时,他主动递了本奏折上去。 那本奏折改变了整个江州淮鄞。 让风头极盛的霍氏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鲜血淋漓的代价——从那之后,自诩文人桃源的江州淮鄞,就再也没有了那些高高在上,所谓人才济济的诗会大典。 他们怕了。 被霍皖衣一本奏折参下来的结局太惨烈。 杀得让他们胆颤,心慌,再不敢顶着簪缨世族的名头想如何便如何了。 祖上做官又怎样,朝中有人又如何? 想要靠奏折救人不易,但凭着奏折参倒一个家族却是历历在目,轻松得好似那本就是帝王的心意。 然而在淮鄞的几个世家大族都心知肚明。 霍皖衣参倒过的人何其之多。 唯有霍氏,是他真心实意,亲手毁灭的。 夜芒当然也知道。 他一时说不出来,面色苍白,眼底更是溢满恨意:“那又如何,反正你的名声也坏了!” “我不在乎名声。霍二公子当年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是么?” 那个当年于霍皖衣而言亦是印象深刻。 他曾被夜芒绑在马后拖行数十米远,哪怕世人见不到这桩情景,却也有人私下传言,说霍二公子飞扬跋扈、不堪造就。 但就算名声如此,也没有改变霍二公子当年的种种做法。 一如霍皖衣手握权柄时的每个“当年”。 作者有话说: 他真的很懂老婆很理解老婆也很体谅老婆。 但这不妨碍他要整老婆。 嘿嘿嘿,疯批,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第108章 重见 人有说时来运转。 当年的霍二公子与今日的霍大人,便是这时来运转的一桩写照。 彼时彼刻,他们谁也料想不到会有这般时候。 从前意气风发的霍二公子,沦落到如今,却是个阶下囚、笼中鸟,生杀大权都被他曾万分看轻的霍皖衣握在手里。 他们并不相似。 但他们也都不曾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后悔。 哪怕夜芒现在能被霍皖衣左右生死,他依旧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江州淮鄞是个洞天福地。 霍二公子从睁开眼看到这世间,身边便围绕着无穷无尽的恭维、谄媚。 对于他而言,霍皖衣连一条狗都不如。 在夜芒看来,是霍家给了霍皖衣性命,否则在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中,霍皖衣难保不会因为种种意外而死去。 纵然留在霍家的霍皖衣受尽折磨欺凌。 ——但那又如何呢。 夜芒可不认为那有什么。 竞夕成灰 第119节 没有霍家,霍皖衣早就死了——霍皖衣留在霍府里,那便时时刻刻要警醒谁才是自己的恩人。 所以哪怕有人侮辱欺凌、叱骂贬低。又如何呢? 那是霍皖衣应该领受的。 风吹了很久。 新的奏折又摆在叶征面前。 顺天府尹第一回 接下的案子,便是这桩属于霍大人的冤案。 据击响鸣冤鼓的人所言,他们想要报复霍皖衣,是以选择了这样的法子。喊冤的人不曾参与此事,只偶尔听过几句,而他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于是自己出去打听,最终发现……现在的这个霍皖衣,并非是当初与他们结仇的那一位。 霍大人是无妄之灾。 顺天府尹在奏折里暗示了这样一句话。 只是他未必不知究竟那证词里有几句真,几句假。 ——重要的只在于帝王愿不愿意就此揭过。 借着这桩案子彻底将如今的霍皖衣,与那个从天牢里走出的霍大人,分成两个人。 而它本就在谢紫殷的意料之中。 叶征深深叹了口气,合上奏折,抬起眼,眺望窗外的那棵仍在落叶的树。 深秋过了,便是初冬。 冬天足够的冷。 渭梁河却还是不会结冰,哪怕大雪湮没,它也还是流淌着冰冷的河水,潺潺经过天地间的雪色。 许久,叶征喃喃自语:“……谢紫殷啊,你究竟想做什么?” 顺天府意会了帝王心意,当即广而告之地结了案。 不出半日,霍皖衣的身份便得了个惊天般的逆转。 流言更是消散得干干净净。 转而流传出什么霍皖衣是文曲星转世,这桩案子乃是神仙“渡劫”的话来。 这其中多少势力为他开天辟地,霍皖衣隐隐有所觉察。 但高瑜所做,到底不能被他轻易放过,若不领情还恩,只怕高瑜更生疑心。 虽然霍皖衣在高瑜的面前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堪称冷漠。 但时日长了再如此,难免让高瑜不悦。 霍皖衣还记得自己为何要与高瑜合作,追求所谓的“自由”。他还未到与之撕破脸皮的时候。 念着这份“恩情”,待流言缓和了两日,霍皖衣难得主动登门拜访了高瑜。 这切实难得,高瑜心下暗喜,嘴上亦道:“本王实在是受宠若惊。” 霍皖衣无意与他说这些:“若无王爷,霍某怕是还要多被流言困扰几日,投桃报李,霍某今日冒昧拜访,又怎能担当得起王爷一句受宠若惊。” 高瑜道:“听霍大人的语气,是要与本王好好合作了?” “霍某从来都是真心在与王爷合作。” “真心?”高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霍大人还有真心这种东西?” “有或没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是否需要。” “好一个本王是否需要。” 高瑜挑眉轻笑:“照你的意思,真心也好,假心也罢,本王都不得不要了。” 霍皖衣道:“王爷且放宽心,此事过后,从前种种,便当作不曾有过。” “本王可没有亏欠过霍大人什么。” “霍某所说,王爷心知肚明。” 屋中静默须臾,高瑜大笑道:“那本王还要谢过霍大人原谅本王当年轻佻。” “如此闲话也不多说,”高瑜又道,“那个叫夜芒的,听十一说霍大人把他放走了?” 霍皖衣道:“不是放他走,而是让他多活一段时日。” “噢……霍大人是想让顺天府将他抓回去?” “他们兄弟几人聚合在一处,说是同心协力,其实都心怀鬼胎。如今他能脱逃,却不会相救。等再有一日,王爷便将他另外的兄弟放了,他们再进顺天府里相见……” 等那个时候,怕是同笼之鸟,却要自相残杀了。 夜色深。 秋风吹拂,轿子行走在被夜色笼罩的长街上,四处的流苏被吹得更加摇晃。 夜芒双眼狠厉,闪烁着幽暗的光。他走在街上,视线正盯着远处行来的轿子,手指无意识地捏拢。 霍皖衣为了羞辱他,竟然直接将他放了出来! 这对夜芒来说并不是得了生机,反倒让他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 他和霍皖衣分明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如若他有这样好的机会,必然要让霍皖衣生不如死,狼狈不堪。 可霍皖衣分明有这样的大好机会,却做出了这等傻子都做不出的糊涂事! 这便是霍皖衣对自己的折辱! 夜芒想。 因为在霍皖衣的眼中,自己并无多少威胁,是以他才如此轻巧地将自己放过。 只可惜弟兄们还被那个忠定王关在地牢里。 夜芒咬着牙,伏着身子,目光沉凝。 他不能去搭救他们,若是去了,怕是自己再也没有活路。 且这些人中又有多少能真正为自己所用?夜芒紧皱眉头,想起那两次失之交臂的刺杀,暗恨霍皖衣的好运道。 ——除此之外,他更觉得弟兄们心思不正。 若是一开始他们都肯听从自己的,绝无二话,那霍皖衣早就死了! 何至于现在霍皖衣还活着,他们却生死不明,他更是要狼狈躲藏着,唯恐被忠定王的人马发现。 不错,霍皖衣的确放过了他。 但正因为放过他的人是霍皖衣,而非忠定王,才让夜芒确定霍皖衣是在故意折辱他。 在夜芒看来,这是霍皖衣和忠定王之间的把戏。 所以他非要在此地等一个人不可。 ——等到那顶轿子越来越近,就在眼前了! 夜芒如离了弓弦的箭矢般直射而出! 他双臂张开,拦在轿前。此处四周无人,唯有几盏灯火照明,他坚定的神情映在灯烛明光里,眼底的癫狂清晰可见。 他拦住的轿子停了下来。 不等轿夫发问,亦不等轿中的人开口,夜芒飞快出声:“谢相大人!我知道一个与霍皖衣有关的天大的秘密!” 他话音落下,眼看着轿帘被一把折扇撩开,露出谢紫殷俊美的容颜。 “哦?”谢紫殷语带笑意,“既然是秘密,那就先上轿慢慢说罢。” 夜芒一怔,旋即心下狂喜。 他没料到谢紫殷竟会这么好说话!甚至竟主动相邀,让他上轿详说此事。 想来霍皖衣在谢紫殷心中的分量必然不低。 思及此处,夜芒想到自己知晓的那桩秘密,可谓是激动不已,好似已看到了霍皖衣一无所有的未来。 他坐在轿中,一双眼来回打量谢紫殷的神情。 谢紫殷好似不觉,只带着两分笑意询问:“霍二公子知道什么?” 夜芒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道:“……相爷竟然知道我是谁?” “这个问题倒是让谢某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折扇轻敲膝头,谢紫殷笑意懒懒,“霍二公子以为,谢某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我隐姓埋名多年,除了我自己,谁都不会知道。”夜芒道。 谢紫殷道:“可天下间的奇事数不胜数,譬如霍二公子是如何逃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夜芒道:“以谢相大人的聪明才智,应能猜出缘由。” “谢某可猜不出这其中缘由。” “……相爷是在说笑么?” “昔年先帝下旨将霍氏满门抄斩,霍皖衣不在其列,但霍二公子必然是在的。可当时霍二公子能怎么活下来呢?” 夜芒冷笑一声:“我现在不是要和你叙旧的。” “谢某与霍二公子也不曾有旧。”谢紫殷浅浅笑了笑,转而道,“你是买通了监斩官,用别人替了你,我猜得对么?” “你怎么会知道?!”夜芒悚然一惊。 谢紫殷道:“也许是我猜到的,又或许……霍二公子应听说过一句话,叫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夜芒动了动唇,攥紧手指道:“你还要不要听霍皖衣的秘密?” 他不愿再与谢紫殷谈及当年的事情。 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看他片刻,淡淡道:“霍二公子直说便是。” 夜芒道:“他和忠定王两个人别有关系,你怕是不知道吧?” “哦?” “我刺杀他的时候总有人阻碍,这些人究竟是你的人,还是忠定王的人,谢相大人可曾知晓?” 谢紫殷的目光在他面露得意时一扫而过。 竞夕成灰 第120节 “所以,霍二公子想对谢某说什么呢?” “……谢相大人,”夜芒低声说话,“你对霍皖衣再好,你也得不到他的心。他没有真心,只有野心。终有一日,你会因为对他太好,而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一字落了尾音。 天边骤然惊雷。 作者有话说: 谢相:就这? 夜芒:???? 第109章 隐意 “死无葬身之地?” 这声音随着突然而来的雷声响起,谢紫殷带着笑意反问他:“我难道不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么?” 四年前,渭梁河边,他便是那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了。 夜芒怔了怔,立时接话:“你竟然还记得,那为什么还要帮他?” 谢紫殷道:“谢某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倒是霍二公子,你与谢某之间的关系,似乎还不足以分享秘密。” 夜芒深深看他一眼:“没想到堂堂丞相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虫。” “霍二公子的这句话,谢某愧不敢当。” “不是我说你,谢相大人,你现在的身份可不比当初,新帝信任你,给了你无上的权势、地位。你本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夜芒确实不懂得谢紫殷的想法。 世上太多人为权势、名利争斗,算计得头破血流,为达目的,出卖亲友知己,背信弃义。 就好比当初的霍皖衣。 那也是为了名利地位不择手段,连身边的人都可以舍弃。 在夜芒看来,如若自己坐上谢紫殷现在的位置,能可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岂不是天下间第一得意事。 而与之相较的,则是如今的谢紫殷,半点儿也没有权倾朝野的样子。 夜芒说的话便是他自己所想的。 然而谢紫殷却道:“谢某如今,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亦或者,霍二公子以为,谢某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番话倒是出乎夜芒的意料,他惊道:“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谢紫殷问。 “你若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霍皖衣为什么还会和忠定王纠缠不清?你连霍皖衣都掌控不了,你还能掌控别的?” ——言语如此犀利,却也不是夜芒不想活命,而是他性格使然,自幼如此。 且他今日当街拦路,便是为了在谢紫殷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待来日吹风生芽,谢紫殷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事迹,难免不会想起今日的谈话。 也是抱持着这种想法,夜芒才会如此直言快语,好似他就是个一心为谢紫殷着想的人罢了。 谢紫殷脸上笑意不减:“那依霍二公子来看,谢某要怎么做,才算是掌控了霍皖衣?” 夜芒道:“让他不敢做出任何有悖于你所思的事情,这才是真的掌控了。谢相大人,你好歹是一朝丞相,莫不然你从未想过?” “哪里,”谢紫殷叫停了轿子,轻声道,“谢某只是觉得霍二公子还不够了解谢某。” “……什么?”夜芒愣怔。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专注认真,又意味深长。 “你怎么会以为,霍皖衣所做的事情,有悖于谢某所思呢?” “……你、你的意思是——” 夜芒睁大眼睛。 他一瞬间想起很多自己打听到的那些消息,但他现在才醒悟过来,已是太迟。 落了轿,夜芒被侍卫从轿中直接拖了出去,按倒在地上。 而此时此刻的夜芒却不挣扎了。 他只是缩在地上,冷声发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我知道了,他完了!他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再得意,也就是如今得意了……太好了……霍皖衣,我要在阴曹地府里等你!!” 在他的阵阵狂笑声中,轿子又再起轿前行。 谢紫殷放下轿帘,只留下一句淡不可闻,却冷淡至极的话语:“废了他。” 辞别高瑜,出了王府,霍皖衣迟疑片刻,还是往相府走去。 这桩事来得急也消失得太快。 若其中没有几个推手,流言消散绝非如此轻易。 实则自从那次之后,他们之间少有相见。 霍皖衣想,若是谢紫殷不想见他,那他们确然没有多少机会相见。 因为谢紫殷有千万个道理不见他。 而他想要从这千万个道理中得到一次允肯,绝非易事。 秋时夜也寒凉。 霍皖衣避开了长街人群,转而去了另一侧的偏门叩响门扉。 寻常时候解愁都会在这里候着。 她是相府的仆婢里最接近谢紫殷的人,诸多事务,她亦知晓。 这偏门不是真正的偏门,因为在不知秘密的人眼里,它只是一扇小门罢了,但在知晓它作用的人眼中,它便如同是个密室的暗门一般。 他叩响了门,解愁的声音就隔着门扉传来:“……是谁?” 霍皖衣答:“是我。” 解愁不会错认他的声音。 是以门内静了片晌,解愁才道:“……奴婢需得先问过相爷。” 得了霍皖衣的应答,解愁又匆匆赶往书房。 没过多久,那扇小门被从里面拉开,露出解愁的脸。 解愁道:“霍大人请进。” 她不可再唤他“夫人”,因为如今的霍三元便是霍三元自己。 那个所谓的霍皖衣,如今是缠绵病榻,再无人得见的相爷夫人,却不是新科状元。 流言四起时,解愁也为此担忧过。 但现在的霍大人是清清白白,担忧尽去的同时,解愁也意识到有些事情已悄无声息地改变。 譬如霍皖衣的身份。 她在前方引路,停在书房门前,低头让步。 无需通传,霍皖衣踏入书房,等解愁轻手轻脚将门关上了,也公事公办般低头施礼:“……见过相爷。”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 “霍大人怎么不在刑部忙着为旁人洗冤翻案?” 霍皖衣道:“臣来见相爷,是有一事想说。” 他们好似一瞬间就陌生了起来。 谢紫殷摩挲着扇柄,道:“何事想说?” 霍皖衣答:“臣是来谢过相爷相助的。” “本相何时相助过霍大人?又是何事相助?” “何时何事,相爷心知肚明。臣亦知晓。” 谢紫殷道:“如果是你我都知晓的事情,那为何本相不知晓?” 霍皖衣道:“相爷说不知,那便是不知。但臣以为相爷知晓,所以臣还是要谢过相爷。若无相爷从中运作,这桩事哪里能这般迅速收尾。” 这番话说来,好似恭维谄媚。 然而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这些东西。 霍皖衣一句话落了尾音,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道:“左右也有忠定王爷为你收拾残局,你谢过他,再来谢我,也不怕得罪了人。” “真要得罪,那也是两方都得罪。领情这种事,领一方是领情,两个都领便成了结仇。”霍皖衣道,“只不过臣不怕结仇,只怕相爷连臣想要领情,都不允领情。” 谢紫殷道:“如此说来,若我不承认自己有相助于你,便是我害了你,让你没能如愿领情?” 霍皖衣道:“臣不敢威胁相爷。” “而我认为你是在威胁。” “……这般,相爷想要臣如何赔罪?” 烛光之下的扇骨莹润泛光,折扇被谢紫殷叩在桌上。 这声轻响低不可闻。 谢紫殷淡淡道:“夜色深了,留宿一夜再走罢。” …… 解愁候在卧房门前许久。 天色蒙蒙亮时,霍皖衣才拉开房门,鬓边发红地走出房间。 解愁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其中关系。 她一直在看霍皖衣的神情,以至于霍皖衣觉察时,便看见一双有些呆滞的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 竞夕成灰 第121节 他挑眉道:“解愁?” 解愁沉默。 霍皖衣道:“解愁。” 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低头道:“奴婢一时失礼。” “也无妨。”霍皖衣理了理衣摆,状似随意地问道:“相爷最近身体如何?” “……” 再随意的语气,落在解愁耳中,依旧是猝不及防。 她看不出霍皖衣到底是个什么神情,却也不敢在谢紫殷不曾授意之时,应答实情。 是以解愁只能勉强道:“……相爷的身体,很好。” “当真?”霍皖衣问。 解愁道:“……千真万确,请霍大人宽心。有奴婢在——” “正因为有你在,我反倒不是那么宽心。” “……”解愁一时无言。 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如何动听,但解愁却知晓,那并非是霍大人刻意针对。 更何况霍皖衣又道:“你对他忠心,有什么都会帮他隐瞒。” 然而即使他所说的是对的。 解愁也只能否认道:“霍大人说笑了。” “别让他伤害自己。”霍皖衣忽而道。 解愁怔然。 不等她应答,霍皖衣又道:“不管谢紫殷想如何报复我,对我做什么,都是我应得的。” “但是如果……如果他就算报复我,也还要伤害自己,那我会觉得很不值得。” “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报复都该领受。他无论选择哪条路,让我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于我而言,是他给的,我便一并领受。” 解愁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陶公子离去之前,曾笑着同她说过那样一句话——“这两个人若是哪天能好好说话,也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彼时她还未理解其中缘由。 然而此刻她听闻这几句“剖心之语”,恍然了悟。 “好好照看相爷。”霍皖衣最后说到。 解愁眼底藏着千万思绪,无从说,只能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回答:“……奴婢知晓。” 霍皖衣颔首离去。 天色正蒙蒙,而他背影渐远,如同与云雾相融。 作者有话说: 他好爱他。 第110章 翻案 事情这般了结,朝堂内诸多官员闻风思索,亦隐隐皆有些许明悟。 至少现在看来,霍三元还是新帝眼中的红人。 能在朝堂中站稳脚跟这许多年的,哪一个不是敏锐非常。 纵然这桩案子牵扯诸多,流言蜚语甚广,但新帝始终不曾出言问询,只做不知,这本就是一个微妙态度——不会有人真的以为新帝并不知晓这件事。 霍皖衣不是旁人,他是当朝第一个状元,起点高,名声响亮,任何关于他的风吹草动,新帝都不可能不知。 而新帝知晓,却不曾过问,所谓帝王心思,让人难以揣度。 众人心中究竟作何思索,霍皖衣无意通晓。 他处理完毕诸多堆积的事务,坐于刑部,伸手掸开奏折纸页,开始提笔誊写。 昔年大案小案无数。 有人是真切无辜,有人却是罪有应得。先帝确然昏庸,却不算嗜杀,只不过疑心病重,越至晚年,被其主动算计栽赃的官员便越多。 霍皖衣所要为之翻案的,便是真正无辜的那些官员。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这无关于他要借此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只在于霍皖衣自己。 他从前站得高,但满身枷锁。 如今难得有这么一桩事由他全权负责,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无人强迫,无人要挟,亦不怕错办了事而身首异处。 他未曾感受过这种来自于帝王的信任。 因则当年,无论先帝嘴上说过多少句“霍卿最懂朕心意”,也还是会提防他、戒备他,让他做尽恶事,犯下诸多罪行,只因为先帝的心里只当他是一把刀。 刀怎么能得到天子的信任? 他唯有闭上眼睛,关上耳朵,永远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思索旁人种种,事情是非错对。他只需要听一个人的声音,看一个人的旨意。 他要做一往无前、锋利无匹的刀。 所以先帝说的每句好听话,他听过便罢。 纵然他们也曾很短暂的,好似交心过一个刹那。但那是帝王偶然施舍而来的恩泽,却不是刀将化而为人的预兆。 霍皖衣自始至终都只是先帝手中的一把刀。 要他斩向何处,他便动身出鞘。 哪怕他刀刃锈卷,亦只会得到个弃之不用的下场。 …… 霍皖衣为一众前朝官员悍而翻案的事震惊朝野。 莫说诸多官员措手不及,就连叶征自己,也不曾料到霍皖衣的动作竟能如此之快。 他还未得风声,霍皖衣已直接一本奏折递到他面前。 为了这桩事,他确实知会许多官员莫要为难,只是当奏折放在御案上时,叶征不免有些唏嘘感叹。 “若当年霍大人是在刑部,想必冤假错案,都要少上许多。” 他已细细看过霍皖衣呈上来的奏折,连带着那些可一力翻案的证据。 ——叶征不得不为之唏嘘。 若是当年他即是帝王,身边有着霍皖衣这样的良才辅佐,他自当将江山社稷做得更好。 可惜当年坐在龙椅上的是先帝。 纵然身旁有良才良将,先帝却也是刚愎自用、残暴不仁,百年基业尽要毁于一旦。 叶征没有将心里话全部说出口,但霍皖衣似有所觉,垂首含笑道:“陛下谬赞了。是陛下贤明圣德,苍天感念,方能让这些冤情昭雪沉冤。” “想来若是这些人泉下有知,亦会感念霍大人此番为之翻案。” “臣不敢领受,”霍皖衣道,“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做、所行,皆是陛下的恩德。与臣全然无关。” 他无意去思索因果轮回,谁为谁解冤平反,得功德造化。 在霍皖衣看来,他本就是丧尽天良,来世也做不得人,反倒要任人宰割。 功德也好,阴德也罢,无论那些官员是否留待在黄泉路上,又是否能知晓他为其平冤昭雪……于霍皖衣而言,那都不重要。 如若他在乎这些,当年就不会为了活命听从先帝的命令。 若他是持身清正,刚直果敢之人,那他宁肯折断脊骨,也不会为先帝的猜疑而就此无声相和。 ——正因他坚信自己无情无义、卑鄙无耻,自己阴险歹毒,绝非善类。 他才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稳稳伫立。 先帝不信他,却要用他。同僚惧怕他,却要恭维他。世人都憎恨他,世人却也不敢得罪他。 他答得快,满心索然,叶征也觉察得到这份心绪。 是以叶征沉默了片晌,叹道:“那朕便不再多说。你既呈上这许多证据,足可为他们翻案,朕便将这个案子再交于大理寺,着大理寺三日内宣告天下,为他们正名平反,以慰这群贤良忠臣的在天之灵。” 霍皖衣依然垂着头,闻言,他躬身施礼:“臣……谢陛下恩典。” 两日后。 勤泠,莫府。 莫枳肩上扛着一袋行李,在府邸的大门前被拦住了去路。 “你们凭什么拦着本公子?”莫枳皱紧眉头,“我现在要出门!难不成你们不愿意让我走?” 伺候他的侍女满脸木然,难得诚恳:“公子想走,奴婢们自然舍得,但老爷已有吩咐,公子回了勤泠,便不能再出府。一日也好,一年也罢,只要老爷没有允肯公子离开,奴婢们就不会放公子走。” 莫枳瞪大眼睛,不满道:“他凭什么关住我!我已经及冠了,我想去哪儿,做什么事,都应该随我高兴!” 侍女不为所动:“公子莫要为难奴婢们。” “我不是想为难你们,”莫枳对美人天生就温柔亲切,他换了个笑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姑娘,你就放我走吧,好不好?你也知道,我的知己桓勿言,他现在娶了妻,再也不能和我出去游山玩水,我呢,成天呆在勤泠也不是个事儿,要是能出去走走,那才是为我好。” 莫枳比她更为诚恳:“你想想啊,如果我一直被关在府上,难保我的心情不会越来越差。要是我的心情差呢,你们的日子便也不好过了。” 然而侍女还是那副表情,不见任何动容:“未听到老爷的命令,奴婢们不敢放行。” 莫枳道:“可我的好兄弟霍皖衣最近可做了大事,你知不知道,他一口气为六个官员翻了案!” 侍女道:“公子从知晓此事开始,就反反复复重复了两百遍,现在这句话,是奴婢听到的第两百一十一遍。” “……不是,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很厉害吗?他一个人在盛京,突然为这么多人翻案,肯定是出了大事,我和他是好兄弟,我如果不去帮他,谁去帮他?万一他有个急事,我却帮不了他,我这辈子都会于心不安。那我可能就会生病,然后就不想娶妻生子……” “娶妻生子?你确定?”他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莫在隐从他身后的长廊走出,冷声开口。 竞夕成灰 第122节 “什么?”莫枳装傻。 莫在隐轻哼道:“你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会不知道你?” 莫枳转了转眼珠,走到他面前,赔笑道:“爹,你既然都知道——” “我知道你是个断袖。” “……” “能不能不要说出来!”莫枳恼羞成怒,“还有那么多美人看着我呢,你怎么就揭我的短!” 莫在隐冷着脸:“做断袖让你觉得很丢脸吗?” “也不是,就是你说了这件事,我再调戏她们,她们不就不会害羞了吗。” 莫在隐道:“你现在调戏她们,她们也不会害羞。” 歘! 好锋利的言语,莫枳捂住心口,感觉一刀正中靶心。 “奴婢们已经习惯了。”侍女在旁平静地又补了一刀。 莫枳哽咽道:“你们对我太坏了,我很难过,我要去盛京!都给本公子让开!” 他大喝出声,守在门前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却没有被他所震慑,反倒把门挡得更严实了。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莫枳直使眼色。 莫在隐冷冷道:“你从前能收买他们,是因为我并不是真的要关住你。” 莫枳扭过头看向他,神色一变:“所以现在是真的想要关住我?” “不错。” “爹!为什么?!”莫枳急道,“你让我回勤泠,我回来了,桓勿言现在成了家,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我心上人也在盛京,我——” “没有为什么。” 莫在隐理了理袖摆,凝视莫枳片晌,道:“你的心上人是谁,我也知道。如果你想以后再见到他,那在我允肯你离开之前,你决不许逃。” “……爹!” “我是为你好,枳儿,你太年轻,太不冷静。你就算聪明,也没有盛京的那群人聪明。那是天子脚下,奇才汇聚之处。你能在盛京安让无恙一时,却不能一直都安然无恙。” 顿了顿,莫在隐又道:“你分明知晓为什么会让你回到勤泠,既然知道,便不要任性。” “任性?”莫枳一指自己,他难得觉得委屈,“我从来不任性!我把桓勿言当兄弟,所以我帮他的忙,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把霍皖衣当兄弟,他现在也许很需要我帮忙,我……” “霍皖衣没有兄弟!”莫在隐脸上的神情又冷又沉,他骤然截断莫枳的话语,拂袖转身,“你要和他做兄弟,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看住他,决不许他离府,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 “……是!”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很想快进到虐恋情深,但是不走剧情真的会显得很怪,所以宝贝们就耐心看会儿剧情qaq 第111章 升官 残阳之下,一道影子翻飞腾挪,几次拳脚舒展,身形渐慢,从晚霞映照中露出神容不解的一张脸。 汤垠有一事不解,难解。 在他想来,霍皖衣绝非善人,当年不是,如今也不会是。 然而偏巧就是这个他以为不是善人的人,又会为前朝的六位官员翻案。 这不是件小事。 那些被“抄家灭门”,扣上“乱臣贼子”名号的官员这般被他轻易翻案,便等同于在说先帝做得不对。 诚然新帝与先帝无甚关系,改朝易代也是寻常。 但像霍皖衣这样直截了当为前朝官员伸冤,确然震撼了许多人。 汤垠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双目闪烁,遥遥望向天际,满身淋漓热汗。 公孙镶就在此时从屋顶上轻身飞了下来,停在他身侧不远处。 “你有心事。”公孙镶说。 他点头:“我有一事不解。” 公孙镶问:“什么事?” 汤垠道:“公孙姑娘应该知道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霍皖衣递上奏折,为前朝六名官员翻案,如今已得了新帝允许,那六位官员如今便正得清名了。” “这是好事。”公孙镶道。 昔年先帝所做之事,天下未必人人都觉得是对的。但就算有人认为这是错的,先帝到底是天子。他所说的话,无人不敢听从,他要做的事情,总会有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这些官员在绝望中含冤而死,想来那时,也没有想过会有人为他们翻案。 汤垠明白公孙镶的意思。 但他仍旧不懂:“可是霍皖衣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孙镶道:“这算是他的功绩一件,兴许便是因为这个。” “可我觉得远不止如此。”汤垠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公孙镶凝视他片晌:“那你为何不直接去问呢?问一问霍皖衣,他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说得不无道理。 然而汤垠的神情却忽而有些微妙。 他偏过头,微微蹙起眉头,说:“可我前些时日才绑走过霍皖衣,就算那是他故意引我上当……我也不敢再进盛京了。” 公孙镶也是一时无言。 汤垠忽然又问:“公孙姑娘……你认为,当年我大哥的事情,会是因为什么?” 他曾有的阴鸷神情已很少见到,这样低声询问公孙镶的时候,反倒显得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 公孙镶和他对视片刻,摸着腰间的剑柄,轻声道:“具体因为什么,我并不知晓。但……就我所知,当年的事情,也许不是霍皖衣做的。” “……不是他。”汤垠蹙起的眉头渐渐展平。 公孙镶有些讶然:“你好似一点也不惊讶?我还以为你会不相信。” 汤垠道:“也许是因为我也始终不太相信是霍皖衣做的那件事。” “为什么?” 这下轮到公孙镶追问出声。 汤垠挠了挠脸颊:“……大哥还在世的时候,曾向我说过霍皖衣的好话。我是相信大哥,觉得他应当不至于将一个坏人看作好人。”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并不是太想要霍皖衣的命。 他是愤怒的,也不解,却也记挂着当初汤屿说过的话,于是他心底总有个声音,劝告他莫要冲动,莫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汤垠就是这样带着满心的矛盾来了盛京。 把霍皖衣掳走之前,他就没有想过要杀了他,更没想过要让霍皖衣真的付出什么代价。 他很想知道真相。 只是霍皖衣面对他时不曾为他解答,反而冷漠至极地说着“汤屿已经死了”。 他该当更愤怒的,他也确然出刀。 但当霍皖衣说出另外一句话时,汤垠便知晓,自己再也没办法孤注一掷地出刀了。 因为汤屿绝不会想看到他杀人。 哪怕那个人可能是他们的仇人,是害死了汤屿的人。 公孙镶闻言,有些动容:“你……” 汤垠道:“公孙姑娘,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帮你什么?”公孙镶问。 “我想再见霍皖衣一面,问清楚当初的真相……你能否帮我递个话?” 公孙镶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汤垠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笑意,他一如当年:“因为我那天看见有只信鸽飞到你手上。而那只信鸽呢……来自盛京。” “你就这么确信是谢紫殷送过来的信?” “我可没说,”汤垠阴谋得逞般,眉梢眼角都挂着得意,“是你自己说的。” 公孙镶哭笑不得:“你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汤垠道:“既然公孙姑娘也承认了……那能不能帮我这一次?” 沉吟片刻,公孙镶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我可以试试。” 霍皖衣为前朝官员平反的这桩事,沸沸扬扬闹了好些时日。 朝中大小官员竟无一人上书弹劾他没事找事。 不仅如此,反倒是许多人呈上去的奏折都将他夸奖了番,盛赞他的胆魄,更甚者,连霍皖衣素来刚直的话也说了出口。 叶征头一回在奏折里见到“霍大人素来刚直”这几个字时,着实愣了许久。 任何人若是如霍皖衣这般大胆翻案,评价大抵都是褒贬不一。 有人捧着,便会有人骂他没事找事,偏巧这次谁也没有参他一本,递到叶征面前的,无一例外,皆是夸赞霍皖衣人品贵重的奏折。 霍皖衣想着这件事还是逃不了两个人的手笔。 高瑜是有求于他,要他帮忙谋朝篡位,自然会竭尽全力帮他铺路。 可谢紫殷到底是为了什么? 竞夕成灰 第123节 他难以在这种种事件中找出真正的答案。 ——如若这是四年前,无需谢紫殷说,他便能猜到谢紫殷到底要做些什么。 哪怕他是真的猜不出来,谢紫殷也会事无巨细地向他阐明。 但那只是如若。 是四年前不曾有过那九剑之后的一种可能。 霍皖衣就这般在众人的吹嘘夸赞中接到了新帝的旨意。 那是道升官的旨意。 新帝升任他做三品官员,等公文拟定,他就能在早朝时候进入皇宫大殿,瞻仰天颜。 放在以前,多少会有些官员嘀咕他升官升得太快。 但此时此刻,在多方势力的默许下,霍皖衣才将将做个三品官员,便也不算太快。 只不过这件事放在别的人眼里,那也是白日飞升。 等第二日天色一亮,霍皖衣赶去刑部,刚进得屋中,便看见赵绝带着几分笑意的面容。 霍皖衣怔然。 赵绝道:“恭喜霍大人升任三品大员,以后你我朝堂相见,本官更要自惭形秽了。” 霍皖衣拱手道:“赵大人说笑了。能与赵大人同朝共事,是霍皖衣的福分。” 他们说话不需要思索是真是假。 只要彼此都听着舒心悦耳,便能相视一笑。 赵绝连声说了几个“好”字,他道:“现如今刑部的事务又需多交几成到霍大人手中,劳烦霍大人多费心神了。” “赵大人客气了。”霍皖衣往前两步,从赵绝手中接过两块新的玉牌。 赵绝道:“我本该退位让贤,只可惜时机不对,还要辛苦霍大人再多等一段时日。” 他忽而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霍皖衣眨了眨眼,道:“下官一点也不急着要做什么刑部尚书。” 赵绝微微笑道:“你不急,我却急了。霍大人,我昔年科考入仕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官居刑部尚书,只觉得自己能做个翰林院修撰便足够。但人在朝局之中,避无可避,不是有人要害你,就是有人要提拔你。” “……霍大人,你还要多做些功绩出来,让天下人看看你的实力。这般,我才好早些时候退位让贤,交出这个位置,好好回去颐养天年啊。” ——那是突然而至的刀光! 翠绿色的人影倒挂在树上,收敛了刀锋,抱着树干慢悠悠地翻身跳了下来。 他扎起马尾,几步跑到河边洗了把脸,抬头往牧州的方向看去。 这里是西平州。 说是方断游的老巢也不为过。 他在这个地方接过的任务不知凡几,赚到的金银更是无数。只不过他花钱如这小溪一般,哗啦啦流得飞快,每次都是赚一笔就直接花得干干净净,住的房子比他的脸还要白净。 真要说,方断游也不是西平州的人——他究竟是哪里的人,他也不太清楚。 从记事起方断游便天南地北地闯荡。 和人拜过把子,也被好兄弟捅过刀,不过他睚眦必报,没过多久就把一帮子兄弟出卖给了别人。 那时方断游便意识到了,善良是没有用的,兄弟也不算什么。 再亲近的人,只要有利可图都会背叛。 至于说什么血浓于水,方断游不屑一顾。他从未看到过,也不曾拥有。 他顺手扯了根杂草放在嘴里。 沿着溪流,方断游抻了个懒腰往牧州走去。 他的新任务落在牧州,那地方没什么油水可捞,方断游其实并不想去。 但他近些时日都不敢回盛京,怕被那个叫霍皖衣的逮到关进大牢里。 虽说进了牢房,方断游也有的是法子跑出来,但多关一日,他便少一日钱财进兜。这对方断游来说,是十分不可忍受的。 “呸——” 方断游将嘴里的杂草吐了出去,他抱臂前行,跳来跳去的,一派吊儿郎当。 若是被章欢看见,必然就能发现……他根本不像个大侠。 作者有话说: 阿方啊,你可是有个好重要的剧情线呢! 方断游:看完剧本之后我想说我不想演 第112章 投名 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窗外秋风瑟瑟。 霍皖衣从府外走进时,高瑜正坐在墨先生对座执子弈棋,双眸带笑,一身玄衣金绣,华贵非常。 见到他来,高瑜道:“霍大人来得正好,且看看这局棋里,本王与墨先生孰高孰低,孰胜孰败?” 霍皖衣几步走到棋盘前,垂眸观视片晌,淡淡道:“王爷,须知观棋不语。霍某不好妄作评判。” “本王允你随意评说,这有何难。”高瑜摆了摆手。 “如此,”霍皖衣道,“王爷是否想成高取胜?” 高瑜问:“何为成高取胜?” 霍皖衣答:“若王爷是想要在这局棋中做高人、做胜者,那便是成高取胜。” “谁能不想嬴棋。”高瑜道,“本王当然要做高人,更要做胜者。” 霍皖衣道:“那在此局棋中,王爷既不是高人,更不会是胜者。” 高瑜眉头皱起。 “王爷且看你眼前的这盘棋局。” 顺着霍皖衣的话语,高瑜低头看向棋盘,倏然怔愣。 “……本王输了?”似有些不信。 霍皖衣道:“事实即是如此,王爷看到了吗,这是无可挽救的败象,前后两条路都不能再走,纵然孤注一掷,对方也还有余力应对。方才王爷游刃有余,现在却已败势尽显了。” 高瑜哑然。 直至此时,与高瑜对弈的人影才抬起头来看向霍皖衣。 他们四目相对,都是同样幽深的眼睛,但墨先生的眼中似乎藏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心绪。 两人对望片刻,各自颔首。 无需一句言语、交谈,墨先生修长的手指挪移到棋篓中,将手中的棋子颗颗放下。 然后道:“在坐下来与王爷对弈之时,我便已看到了王爷的败象。” “不过刚刚开始,墨先生如何看出本王会有败象?”高瑜问。 墨先生敛下眼帘:“因为王爷想要赢下这局棋。” “想赢难道是错吗?” 墨先生道:“想赢不是错,但棋局不是想赢就能赢,棋子也不是想如何运用,便如何运用的。” 高瑜问:“以墨先生所见,本王就输在这颗想赢的心上?” “王爷,野心与实力缺一不可,”那双眼睛又在高瑜的身上落下目光,“你亟待得到,就要付出更多的力量。若你的力量不够,那你的野心只会是野心,想要成就的,也不会得到。” 高瑜道:“本王的力量不止于此。” 他们交浅言深,谈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的话题,但总归避不开霍皖衣的敏锐。 墨先生也不打算真的什么也不提及。 在高瑜回话后,墨先生又道:“若方才与我对弈的人是霍大人,那也许这局棋正如王爷所料想的那般,墨某会节节败退,不敢求一丝生机。” 高瑜神色却不见不悦,反而很是欢喜。 高瑜道:“看来墨先生已经认可了本王的选择。” 墨先生道:“墨某只是认为霍大人比之墨某想象中的,更为出色一些。” 高瑜道:“嗯?此话怎讲?” 站起身来,墨先生掸掸衣袖,眺望着窗外风景:“棋局上的输赢并非是真正的输赢。有人嬴下棋局,未必是真的得胜,有的人输了棋局,却反倒会取得转机。” “墨某今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转机。” 这一句话落了尾音。 墨先生转头看向霍皖衣,又道:“霍大人不若与墨某手谈一局?” 语声轻柔,似是询问。 然而霍皖衣却明白,这并非的询问,反倒是不容拒绝的邀请。 ——他想要真正走进高瑜的权势中心,就必须得到高瑜那三位幕僚的认可。 墨先生显然是几位幕僚中最得重用的人。 越是核心的人物越难攻克,但只要他处理得当,高瑜的秘密亦会因此向他展开。 正如他们所说的。 棋局不重要于输赢,越想求胜攀高的,反倒越容易粉骨碎身。 迎上那双眼睛,霍皖衣微微一笑,他颔首道:“自当应邀。” 适时此,高瑜朗声大笑:“好、好啊!本王不愧有天命加身,左右有二位先生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无人应答这番感慨,视线所及之处,棋盘上,已是一子落下。 随之脆响声声,眨眼之间,好似就此在棋局中交锋了数次。 竞夕成灰 第124节 高瑜亦是屏息凝神。 然则几番对垒之后,墨先生却忽而开口:“这天下未必然人人都有资格称王称霸。” 霍皖衣道:“既有说君权神授,那谁能握住天意,谁便成了天命。” 墨先生道:“霍大人也信神鬼?” 霍皖衣又落下一颗棋子:“天下间无人不信神鬼。” “何以见得?”墨先生含笑发问。 霍皖衣答:“人说轮回,便先信了神鬼。讲因果报应,便也是信了神鬼。说人生命运、天理昭昭,日月乾坤,都与神鬼之说有关,又如何能说自己不曾信过。” “善,”墨先生捏着棋子轻声笑道,“我十分相信,亦觉人生在世,众生苍茫,既是神鬼之相,也是凡俗之相。” 高瑜靠在一侧的软榻上,闻言,忽而道:“墨先生这番话应该说给玉生听。” 墨先生道:“玉生道长早就参悟了这些话语,我又何必说与他听。” “那这般说话,难不成……墨先生也打算出家寻道?”高瑜挑眉。 墨先生神色冷淡,不为所动道:“正如玉生道长所说过的,人生在世,每人皆有自己的道。往前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己求道。” 屋外秋风更盛。 玉生快步踏入王府,不曾进屋,反而停下脚步站在廊下,回首与吹拂而至的秋风静静相望。 他闭上双眼,唇角含笑,一身道袍被秋风吹动,好似飘飘欲仙。 王府里来往的人都不敢打扰他的清静。 从他身旁路过时,更是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慢慢离去。 在高瑜的王府里,玉生道长比高瑜这个王府主人好似还要高贵许多,至少有些仆婢或许不怕高瑜,却一定会怕他。 正如现在的玉生站在廊下,一树前,风吹拂,周遭的仆婢来往轻声,偶尔转头望来,好似看不出他的身影,只觉得他已与这般景色融为一体。 以前高瑜问过这桩奇象是因为什么。 玉生轻笑道:“天人合一,我亦与天地合一。” 而他今日站在此处,却不是心血来潮。盖因他收到传信,言说霍皖衣今日前来王府拜会高瑜,墨先生也在其中。 谈及墨先生此人,玉生既想说其聪明敏锐,亦想说其愚蠢天真。 不过那也无妨。 于他而言,这桩桩件件事,是对是错,是善是恶,得到什么亦或失去什么,都与他所追求的道毫无关联。 他之所以与高瑜合作,不过是高瑜能给他最大的力量。 若他能触碰到皇权—— 玉生神情不变,却睁开了双眼。 “什么人。” 这三个字自他口中说出,清清冷冷,不带任何情绪。 从身后走来的婢女身形一颤。 她梳着辫子,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放着几个茶杯,一壶茶壶,闻言,神色间带了几分惊惶,浅色的衣衫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玉生道:“原来是你啊,流萤。” 流萤浅浅吸了口气,笑道:“我见玉生道长在这里站了许久,想着秋风有些凉,便来……请玉生道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这是个听起来很合衬的理由。 却不该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敢做这种事。 可玉生却只深深看她一眼,随之微笑道:“那就谢过流萤姑娘了。” 流萤神色稍稍放松,她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树下的石桌前,将茶杯放到桌上,斟满这一杯热茶,低头恭谨道:“请玉生道长饮茶。” 玉生应了声,走到桌旁,端起茶杯时,耳边忽而响起流萤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太快太急,又太轻。 混在秋风里,好似是一个幻觉般,让人无从捉摸。 然而只是如此。 ——即便如此。 玉生也好似完全听到了那声话语。 因而他双眸微眯,脸上的神情在顷刻间变得冰寒,不生半分温柔,犹如霜雪。 流萤说罢,往后退了两步,抬眼见到他的神情,心下微惊。 不出片刻,玉生脸上又浮现出些许笑意:“没想到流萤姑娘竟能如此挂念贫道,贫道十分感激。” 动听的话语信手拈来,流萤并不相信。 她之所以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图了什么。 也许是玉生曾经为她求过情。 即使那份“求情”只是随口一句话,一个眼神,但于她而言,也是记挂在心里,不得不报的恩情。 流萤低着头道:“只愿玉生道长得偿所愿。” 玉生道:“众生皆有所愿所求,你求了我的,那自己的又在何处?” 流萤一时怔住。 “莫要报恩于我,因而恩情于我反倒是枷锁,我悟求真道,世上诸多俗事,能不与之牵扯,便不与之牵扯。” “这桩事,贫道还是要承你的情。流萤姑娘,若我求道即成,你亦会有功德造化,福生无量天尊。” 玉生话音落下,秋风再来时,他已拂袖转身,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玉生:呵呵,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谢相:棋局开始越来越有意思了。 莫少:你俩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剧情? 谢相&玉生:(翻开剧本)我们没有正常人的剧情。 第113章 思虑 清晨,天未大亮,朝堂上却已分列两方,早有朝臣站立。 刘冠蕴执着笏板站在最前方,与谢紫殷并立在金阶之下,是除却帝王以外最高的位置。 六部尚书稍矮一头。 霍皖衣站在赵绝身后,与之还隔了个官员。 如今的朝堂犹如这两位丞相的位置般各有其派,赵绝所在的刑部,却也是难得中立,各不得罪,亦各不相帮。与刘冠蕴惯常说和的性子极为相似。 这虽是霍皖衣头一回上早朝,却也不算陌生。 他当年也曾隔着一扇屏风站在殿后,看过朝堂上的唇枪舌剑,笑里藏刀。 能站在此处的人最低也需官居四品。 寻常的争锋已不算什么,字字句句的陷阱方是朝堂争斗的特别之处。 霍皖衣同样执着笏板站在金阶下。 低垂着眼帘,耳边传来各部官员上奏表情的声音,偶尔也会听到谢紫殷淡淡的两声应答。 不身居朝堂,不来这早朝走过一遭,怕是无人能看出谢相大人究竟是如何简在帝心。 堪称一相摄政,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便是这般的全然信任,也没让谢紫殷变成一个滥用权势的奸佞,的确教诸多官员刮目相看一回。 ——然有谁敢不如此呢。 谢相大人的奇诡手段早让他人闻之色变。 秋时骄阳渐渐挂空。 一场朝议下来,众人散去,赵绝打了个呵欠,耷拉着眼皮,转过身来,看向霍皖衣道:“霍大人,头一回上早朝感觉如何?” 霍皖衣随着涌出的人潮与他一道走下石阶。 沉吟片刻,霍皖衣道:“陛下风采正盛。” 赵绝道:“二位相爷又如何?” 霍皖衣答:“二位相爷风采亦盛。” 赵绝道:“仅此而已?” 他们停步于阶下,人群渐远,霍皖衣微笑道:“赵大人想要下官回答什么?” “二位相爷的风采远非常人可及,天子之下,尚有此等珠玉在前,难道霍大人只看到一时极盛的风采,却未见到其他?” 赵绝的话语意有所指,令霍皖衣哑然失笑。 他道:“赵大人说得很是。” 赵绝道:“前路漫漫,霍大人可莫要半途而废。” 霍皖衣道:“这是自然。” 比起奏折里写的“素来刚直”,他更该是“素有野心”。 但是权势于霍皖衣而言并非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他可以不要它,也可以不拥有。 只不过他活了这些年,也不曾想过除却权势,自我还想追寻什么。 他或许该什么都想要,这般才能让自己活于世上没有那么无趣。 可他又不再想要太多的东西。 竞夕成灰 第125节 霍皖衣辞别了赵绝,却没有回府,而是转身向另一道门走去。 他来得刚刚好。 不偏不倚,正巧遇见了他想见到的人。 跨过门槛走出来的人影在看见他时怔了片刻,刘冠蕴道:“霍大人怎么在这里?” 霍皖衣垂首施礼:“见过刘相,下官……是有一事想要请教相爷。” “请教可不敢当,”刘冠蕴笑眯眯道,“许久不见霍大人,霍大人倒是越发让人惊讶了。” “……不知相爷为何惊讶?” 霍皖衣竟是这般恭谨谦和,让刘冠蕴频频侧目:“我惊讶的就是这个。” “霍某理应如此,相爷无须惊讶。” 刘冠蕴道:“霍大人是有什么要事需要求助于我?否则怎会如此讲究情理。” 霍皖衣眨了眨眼,状似无辜道:“听刘相的意思,难道霍某以前不曾讲究过情理?” 他问出口来,刘冠蕴坦然回视,二人对望不语,无声胜有声。 顿了顿,霍皖衣道:“霍某以前的确不太讲情理。” 刘冠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无论霍大人有何事相求,都让我们先上了车马再说罢。” 霍皖衣点头应是。 皇宫门前只剩下了刘冠蕴的车马落停于此,华盖红厢,流苏点缀,远远儿望去,犹如一座小亭。 刘冠蕴先坐上马车,仆婢便又伸出手来,将霍皖衣托扶上去。 车帘降下,两人于马车中对坐,案几花色寥寥,摆放着诸多水果糕点,却不太像是刘冠蕴的口味。 见他目光落在那堆糕点上,刘冠蕴含笑:“霍大人如果想要尝一口,也是可以的。” 霍皖衣的视线一触即收:“刘相大人说笑了,霍某对于这些并不钟爱。” 刘冠蕴道:“本相也是如此。都是为了家中的孙儿,否则以本相的才学,这里应该摆着诗书典籍,而不是瓜果糕点。” 不动声色地打趣。 霍皖衣微微笑起:“刘相大人着实幸福。” 刘冠蕴道:“霍大人年纪轻轻,又前途无量,也让本相很是羡慕。” 霍皖衣道:“相爷言重了。” “既说言重,霍大人何不开门见山?”刘冠蕴又道。 马车中骤然一静。 过了片晌,霍皖衣轻声道:“今日不过是下官头一次上早朝,却已能看出朝堂上各分其派,个个都有着自己的算计。这般混乱的朝局,若说只是先帝遗存的顽疾,怕是太过片面。” 闻言,刘冠蕴道:“那在霍大人的眼中,这各自为派的毛病是如何而来?” 霍皖衣道:“未必然人人都喜欢拉帮结派,在朝堂上寻志同道合之人。他们各自为派,多为利益驱使。而利益之说,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时,从前还是现在,都是亘古不变。” 刘冠蕴道:“强权镇压,可行否?” 霍皖衣道:“可。” 刘冠蕴又道:“以利诱之,又可行否?” 霍皖衣颔首:“可。” “……既然都可,”刘冠蕴眯着眼睛笑呵呵的,“那霍大人还担忧什么?” “……”妖~精 浅浅吸了口气,霍皖衣道:“无论是强权镇压,还是以利诱之,总不能只叫陛下来做。” “除却陛下,本相与谢相大人也是能做的。” 刘冠蕴随口答了这句,忽而一怔,目光落在霍皖衣不显端倪的脸上,笑道:“你是想问谢相?” “相爷睿智,下官……确实是想问谢相大人。”霍皖衣只得承认。 刘冠蕴道:“你旁敲侧击说了这许多话,原来就是为了问关于谢相的事情。” “还望相爷能为下官解惑。”霍皖衣道。 刘冠蕴道:“若是本相知晓的事情,为你解惑也可。只不过,若你想要知晓的是连本相也不知道的,那本相唯有爱莫能助四字。” 霍皖衣又沉默了片晌。 他道:“下官自从进入朝堂,便不曾遇到什么风雨。” 刘冠蕴颔首道:“的确。” “纵然真正的身份被人传出,下官在朝中却也不曾听到多少风言风语,可说静谧非常。” “不错。” “……刘相大人觉得,此事是否合乎情理?” “如何不符情理?”刘冠蕴不紧不慢道,“你是本朝状元,更是三元及第的不世天才。世人传你文曲星降世,谁若敢对你妄加揣测,那就是在责怪本相、责怪谢相,更是责怪陛下。” 霍皖衣道:“但就如今下官得到的奖赏而言,说是白日飞升也不为过。” 刘冠蕴道:“你自有能力,就算是白日飞升也合情合理。须知礼部尚书林作雪,他昔年也只是偏远之处的一方官员,是陛下登基后,他毛遂自荐,有着足够的功绩,方被直接破例擢升为礼部尚书。与你相较,你们都胜在’功绩‘二字上。” “然而下官的功绩却是陛下授意安排。” 霍皖衣叹了口气:“在此期间,无数官员为下官行了便利,不曾以势相压,不曾用权刁难。刘相大人觉得,这也是合乎情理的吗?” 刘冠蕴一皱眉头,到底没再装作听不懂:“本相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这种种功绩,都有谢相从旁相助,否则你不会如此顺利就升任三品官员,得以进宫朝议。” “是。这即是下官想要知道的。”霍皖衣答。 谢紫殷究竟想要什么,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让他走到这一步上? 给他权势,给他名声,这些从前的霍皖衣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好似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他的身边。 刘冠蕴沉吟许久,摇首道:“本相也不知道。” 霍皖衣道:“相爷不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么?” 刘冠蕴道:“如谢相那样的人物,他不想让人知晓的事情,何曾有过痕迹。” 霍皖衣晃了下神。 他不由想起四年前的桩桩件件,从来有迹可循,时时都让霍皖衣觉得有机可趁。 只可惜谢紫殷那样的人物。 也还是败给了一个情字。 杀人不见血,执刀无需刃,单单是情之一字,已能让人剜心刺骨。 他心头隐痛,却也只是轻笑:“……相爷说得不错。” 刘冠蕴道:“既然你我都不知晓,那也唯有等候谢相大人揭晓谜底了。” 宫内静得落针可闻。 叶征坐在窗前看秋风簌簌,而落叶纷飞。 自罗志序一走,这皇宫便冷清许多。 叶征想,若是谢紫殷心中没有藏着那么多事,背地里还在算计什么,想来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寂寞。 他思及此,忽而起身走到桌前,掸开纸张,提笔写了几个字。 便在此时,忽而有内侍在外尖声道:“陛下……霍皖衣霍大人求见。” 作者有话说: 刘相:你俩到底要怎么。 霍美人:不知道。 叶征:朕也不知道!!(急了) 第114章 暗语 霍皖衣得了允肯,踏入屋中,躬身施礼道:“臣,拜见陛下。” “霍卿免礼,赐座。” “谢陛下。” 坐于上首的帝王气势沉稳,与当初所见相较,又添几分威严。 霍皖衣应声起身,于一侧的太师椅上落座,还未及出声,叶征先他一步发问:“霍卿今日入宫,可是有何事要说?” “回陛下,臣自升任三品以来,还未当面答谢陛下深恩——” “所以霍卿今日是来答谢朕?”叶征语气轻轻,好似有两分笑意。 霍皖衣道:“是。” 叶征道:“霍卿说朕于你有恩,但这恩情从何而来,霍卿也该明白。朕给了你机会,而你把握住这机会,如此,怎能说是深恩?” 霍皖衣神色不动,垂着眼帘回答:“若无陛下恩赐机会,臣又如何能走到今日?” “朕于你如说是深恩了,那谢相于霍卿而言,那恩情岂不比海更深。” 霍皖衣道:“臣当时时自省,不忘谢相大人的恩情。” 他应答的话语全然挑不出错。 叶征也并非想要挑他的错处,不过是随心调侃一二。 闻言,叶征道:“那朕就放心了。” 霍皖衣道:“不敢让陛下忧心。” 叶征微一颔首,有些促狭道:“你谢也谢过,便先告退罢。” 霍皖衣不动。 竞夕成灰 第126节 “……我就知道你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谢我。”叶征说着话,不再端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架子,反倒是整个人窝进宽大的龙椅中,懒懒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霍皖衣道:“臣有一事不解。” 叶征问:“何事不解?” 霍皖衣道:“臣自在天牢中被救出,便一直顺风顺水,不曾遇到多少危机险情。如今步入朝堂,更是连连升官,不过一段时日,臣已是官居三品,能可入宫朝议。若说是陛下赏识,却也先需有谢相大人的允肯。” 然而正因有着谢紫殷的允肯,他才能平步青云,直入朝堂。 甚至于许多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官员都不及他风光。 谢紫殷救了他,也让他风光,把不该给的自由给了他,也把不该给的名声给了他。 这桩桩件件事合在一起,不由得会让他惊讶、诧异。 为何要给他这些东西? 要说是余情未了,他自己都不敢心安理得贪这分好。 要说是恨他入骨,他却不懂这样的报复究竟有何意义。 叶征显然也想到这其中关窍,或者该说——“我一早也想过,更问过,但是霍皖衣啊,我要是能从谢紫殷的嘴里挖出什么真话,那你也自会知道那些真话。” 一言以蔽之,叶征知道的事,霍皖衣都会知道。 可是叶征不知道的事,霍皖衣怎样也都不会知道。 这并非是秘密需得先有君王知晓。 而是这真相也好、秘密也罢,都要霍皖衣先一步知道了,叶征才能问出它。 霍皖衣沉默片晌:“原来陛下也不知道。” 他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叶征脸上,突然道:“陛下知道谢紫殷的病么?” “病?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叶征说,“但他究竟是什么病,到底如何,我却也不是很清楚。” 霍皖衣移开视线:“臣听那位陶公子说,谢紫殷的病是心疾。” “心疾?” “所谓心疾,总有根源。若不破除根源,那心疾便会一直存在。” “……你的意思是,心疾与你有关?”叶征挑眉。 霍皖衣道:“除此之外,谢紫殷还能因为什么存有心疾呢。” 他恍若自语。 世上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谢紫殷的心疾究竟哪个才是其根源,霍皖衣说不绝对。但若说这心疾没有他的缘由,他也不会相信。 正因为他明白谢紫殷罹患心疾的根源就在自己身上。 他才无所适从。 叶征吸了口气,道:“如果这样说,你和谢紫殷之间岂不是无解?” “……臣不知。” 叶征道:“心疾的根源如果是你,那便与四年前的事相关。想要治好他的心疾,不能破去四年前留下的心伤,那也只是空谈罢了。” 而正如他们所想的。 要怎样才能破除四年前的伤痛?那九剑,渭梁河边,年少时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背叛。 刻骨铭心。 无可转圜。 亦或者当真需要自己也被刺上九剑。 试一试何谓绝望,死无葬身之地。呼求不得,生不如死。 霍皖衣忽而沉默。 叶征道:“你打算如何?” 霍皖衣道:“臣不知。” 叶征道:“他罹患心疾,你才是罪魁祸首。你若不知,那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救他?” 这话语说中霍皖衣最深的心事。 他睫羽微颤,低声道:“他不喝药,也很少见我。” 叶征道:“你还是很在乎谢紫殷。” 霍皖衣道:“我嫁给了他。”他是谢相夫人,哪怕身份未必然所有人都知晓,却切实存在。 这轮到叶征沉默。 过了一会儿,叶征叹道:“但是现如今谁人都知道,你只是霍三元,霍大人,不是当年先帝在时的权臣霍皖衣,更不是嫁入相府的霍皖衣。你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你。” 天下间将再也没有那个霍皖衣存在。 只能在史书上看到寥寥几笔带过的,作恶多端、良心泯灭的,与如今的霍三元同名同姓的奸佞。 说至此处,叶征道:“你就算不管他,不在乎他,由得他久病不愈,因病而亡……那也是合情合理。因为无人知晓你们的关系。” 他静静投来一双目光,眼底幽深而晦暗。 叶征道:“……怎么不说话?” 霍皖衣道:“哪怕天下间所有人都不知道,知道也装不知道,但我的心始终都会知道。” 叶征道:“你分明可以走另外的路。” 霍皖衣道:“陛下难道允可我去走那些路?” 叶征一怔,摇首笑道:“我答应了谢紫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保你平安。所以你不必担忧,哪怕你立时放弃,安安心心做你的三品大官,和谢紫殷划清界限——” “应承谢紫殷的时候,陛下是陛下,还是叶征?” 霍皖衣忽而发问。 屋中瞬息沉寂。 叶征也与他对视,四目相接,似有千般言语。 片刻之后,叶征轻笑:“应承他的时候,我当然留了个心眼儿,如果我是帝王,应承他,岂不是就得君无戏言,一言九鼎?” 言下之意,叶征是没有以帝王的身份应承的。 霍皖衣也不意外:“那臣又从何划清界限、立时放弃呢?” 叶征道:“你是怕朕会找你的麻烦?” 霍皖衣道:“臣不怕麻烦。” 叶征道:“你不怕?那你为何不肯?” “因为我不想,我不情愿。我做不到,更不曾要做。” 叶征笑道:“其实真要说来,谢紫殷怎么会发现不了我故意以叶征的身份应承他。” 霍皖衣眨了眨眼。 他亦是轻笑:“看来相爷有天罗地网,如是神仙,我是插翅也难逃。” 又是两日晴天,秋意深深,枫红漫山。 此时正值黄昏。 残阳尽洒,天边偶得一线金光,碧空如洗,天地静默。 一顶寻常模样的轿子摇摇晃晃行来,停在长巷前。 霍皖衣从中走出,孤身前往相府。 见他的人还是解愁。 他依旧没有走正门,而是叩响那道暗门,被解愁迎进相府。 解愁道:“……相爷有事,还不曾回府。” 但多的话语却不同他说了。 究竟有什么事,去往何处,没有谢紫殷的允可,解愁便是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丝毫。 霍皖衣却也并不十分关切。 他最为在乎的还是谢紫殷的病。他未再进一步,只是站在门口同解愁低声说话:“陶公子走后相爷再也没有喝药,是吗?” 解愁点头应是。 霍皖衣道:“我近日看了许多医书典籍,虽然不能为相爷治好心疾,却也可以试着帮他调理调理身体……以后,每过两日,于黄昏时候,你便来我的府上,我将药膳交给你,如何?” 这番话语完全出乎解愁的意料,闻言,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夫人,您……” “相爷少有好好照看自己的身体,陶公子一走,自然更无人照看。”霍皖衣倒显得很是平静,“你放心,药膳由我亲手来做,不会假手于人。” 解愁道:“可是夫人……” 霍皖衣却又问:“解愁,相爷有好好休息过吗?” 解愁一时哑然。 那当然是没有的。解愁的沉默便是答案——以谢紫殷如今的心境,他心事重,想得太多,莫说心疾,就连休息睡觉的时间都极少,每日睡得晚,起得又早,好似要把时间全部都奉献给朝堂和那桩不愿再医治的心疾上。 最近的那次安稳沉眠,还是上次夫人回府。 那日相爷是告了假的,睡到天光大亮。 解愁无从拒绝,她低头道:“……是,奴婢会听夫人吩咐。” 霍皖衣便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很好,不过这件事不能告诉相爷,我会将药膳做得不那么显眼,最好不让他注意到。” “……是,夫人,”解愁心中动容不已,面上却还是沉静的,“奴婢亦会好好思索,怎样让相爷用下药膳。” 霍皖衣道:“那再好不过,我先走了……照顾好他。” 解愁眼见他要走,抿了抿唇,忽而道:“夫人,您也要照顾好自己……这样,就、就是相爷所求。” 竞夕成灰 第127节 …… 霍皖衣背对着她,神情不明。良久,他浅浅笑了笑,就此离去。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还关心谢紫殷啊。 霍美人:他是我老公。 新帝:你俩可以离婚,我向他保证过不找你麻烦。 霍美人:那我真的离婚? 新帝:我会让你死。 霍美人:那没事了,我也不想离婚。 新帝:你俩是真的烦人。 解愁:(泪目)夫人要为相爷做饭,他们是真爱,我哭死。 莫少:能不能剧透一下,再不揭晓答案,我就要哭死了! 解愁:呃……不能呢。 第115章 是非 风平浪静之下隐有暗潮涌动,朝堂各派追名逐利,有人忌惮,亦有人铤而走险。刑部诸事繁忙,霍皖衣还记挂着为展抒怀的父亲平反一事,索性夜深不回。 只每逢两日,他会先回府中备好药膳,亲手交到解愁手上后,再回返刑部,继续查阅与那桩案情相似的卷宗。 他挑灯夜读,在各处调取卷宗,如此坚持了数日。 展父确实是蒙冤而死,这件事于展抒怀而言是解不开的心结。 纵然展抒怀明面上游戏人生,颇有些逍遥自在,实则心底还是忘不了当初那惊人剧变,总盼望着要为父亲正名。 霍皖衣应了他的请求,便不忌讳去做。 谣娘所做的事若是放在以前,也许霍皖衣并不会如此简单就一笔盖过。 可人即是会变的。 每一次遇见的、发生的,但凡由此经历过,人心也就会有所改变。 纵使变得细微,微不可见。它却切实存在。 正如霍皖衣一直以来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而他真的不曾后悔吗。 他的确死不悔改。 可一个人的心事太多,兜兜转转,总有一刹那的迟疑、犹豫,捉摸不定。 然则如今事务无数,霍皖衣还没有多少时候能思索这些事情。 他坐在屋中,就着烛灯翻阅件件卷宗,偶尔抬起眼帘,眺望窗外深沉夜色,一轮月华,即使有刹那茫然,瞬息浑噩。也仅此而已了。 如今他最该思索的,还是如何为展抒怀的父亲翻案。 这件案子……从前究竟如何发作,展父又从其中被栽赃陷害了多少罪名? …… 又一日清晨,刑部中人影寥寥,好似万籁俱寂。 孟尤情早早儿赶来刑部交付卷宗,从他屋前走过时,偏过头留意了一眼,便心下震撼。 等卷宗交出,孟尤情原路返回,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迈步而来。 站在门前,孟尤情施礼道:“……见过霍大人。” 他抬起眼帘看向来人,有些讶异:“孟大人?” 孟尤情才是真正的讶然。 他们少有见过,甚至不曾如何交谈,被霍皖衣这般直接叫出姓氏,孟尤情含笑道:“没想到霍大人竟然知道下官?” 霍皖衣道:“孟大人在明堂殿声名赫赫,又有谁人不知。” 孟尤情撩起衣摆走入屋中,离他近了,脸上笑意更深:“也是霍大人心细如发,否则就算知道,也不能这般轻易就认出下官。” 霍皖衣打量孟尤情片晌,神情不动,道:“孟大人言重了。” “不知孟大人有何要事?”他问。 孟尤情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闻言,孟尤情踱步走到一张太师椅前,也不客套,直接便坐了下来:“下官不曾料到霍大人竟是如此……尽职尽责。” 霍皖衣睫羽微动:“哦?孟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该尽职尽责?” 孟尤情道:“不敢,只是下官明白,以霍大人的身份,本不该如此。可霍大人竟还是尽职尽责,全心全意,不止得了谢相大人的青眼,也有赵大人倾力举荐。” “……” 一顿,霍皖衣道:“孟大人话里有话。不知我是怎样得了谢相垂青?” 孟尤情脸上笑意不减,只压低声音道:“一纸诏书,陛下亲赐的姻缘,霍大人以为呢?” 果不其然。 孟尤情的话语并不委婉,可说直白。却也不出乎他的意料。 实则在孟尤情主动与他交谈时,霍皖衣的心底便有此意料了。 ——平白无故的试探。 霍皖衣被这样试探一番,倒不见气,反而笑道:“孟大人实在聪慧。” “哪里哪里,”孟尤情抚着袖摆,道,“其实很早的时候,孟某就有此推断——于是再早些时候,孟某便确认了霍大人的身份。” 比之好友杨如深,孟尤情的心思说是深沉也不为过。 早在那时孟尤情就已经认出,霍皖衣即是霍皖衣,不是两个人,而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 霍皖衣道:“孟大人如斯聪慧,今日刻意说破,是为着什么?” 求名求财亦或求得利益。 “都不是,”孟尤情无需他说出口,已直言否认,“孟某在明堂殿任职多年,从来都深知谢相大人的性情诡谲,难以揣测。霍大人身后既有谢相撑腰,孟某又何来胆量以此相胁,要什么名利钱财。” “哦?”霍皖衣挑眉,“那孟大人是为了什么?” 孟尤情道:“孟某很能理解霍大人。” “……理解我?” 孟尤情道:“世上多的是愚忠愚孝之人,愚忠的丧了命是忠臣,愚忠的活了命是奸臣,霍大人且说说,这公平不公平?” …… 要说公平吗,那好似是不公平。孟尤情先由这句话开了个头,霍皖衣哑然失笑。 他觉得这位孟大人倒也有趣。 “孟大人觉得呢?”霍皖衣反问。 孟尤情道:“很不公平。从来都是皇帝想如何说就如何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臣子的不愿意,是抗旨不尊,违逆皇命。做臣子的尽心竭力,又是愚忠。好话坏话都让他们说了,谁又能体会到做臣子的不易。” 霍皖衣道:“孟大人……很是直白。” 敢于端坐在刑部评判帝王,这种胆量非是常人可比。 而孟尤情确然有无匹胆量:“若陛下不是圣明之君,那孟某说什么都是错的,合该被治罪、斩首。但若陛下是圣明之君,孟某便不会有此下场。” “孟大人却不怕被人参一本不敬帝王?”霍皖衣问。 孟尤情道:“真不敬,孟某不敬的也是先帝。可先帝又如何?不过是名字都被自己毁了,只剩下个姓氏。只是这姓氏却也在江山易主时散了个干净,如今既不能说他是高帝,也不能直呼其名,说他是罪人,却也不合情理。唯有说声先帝而已。实则他又算什么帝王——” 这番话里好似藏着未尽深意,孟尤情双目含笑,低声道:“霍大人以为呢?” 霍皖衣道:“孟大人倒像是在为从前的什么事情打抱不平。” 孟尤情却摇了摇头:“孟某也只是仗着陛下贤明,而先帝已是一抔黄土才有此一说。若是放在从前时候,先帝在时,这些话孟某在心里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孟大人不仅想了,还说出了口。” 孟尤情道:“因为霍大人便是这样的人。” “奉旨做事是奸佞,抗旨不尊便成了反贼。”孟尤情笑着继续,“是以孟某从不觉得霍大人有什么错处,唯有可惜世人总是一叶障目。” 霍皖衣道:“孟大人这般说话,好似是在同情我。” “何来同情啊,”孟尤情矢口否认,“孟某不会同情霍大人,因而霍大人并非全然无错。但孟某以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了错,未必等同于有罪。至少于孟某而言,昔年霍大人身处其中漩涡,能可保住性命已是不易。至于究竟是错误,还是罪孽,那也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评判。而现在的许多人,都还不够资格。” 霍皖衣沉吟片刻,微笑道:“再如何说,从前的霍皖衣也不再是我。” “所以啊,于自己有利时,人人义愤填膺,扬言要除却罪人。可若利益颠倒,他们便是知道也装不知道。” “易地而处,为了活命,这样的选择又如何好说是对是错?” 孟尤情一番话语犹如剖心赤忱,令霍皖衣一时无言。 他合上卷宗,亦难得认真道:“无所谓对错是非,亦无所谓他们恨不恨我,恨我应当,不恨我亦是如此。” 秋风扫落叶,坪洲陶府,一派欢欣。 陶明逐从屋中大步迈出,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汗。 他对上展抒怀满是期待的眼神,点头道:“毒素已经去除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服药,辅以药汤调理,想来用不了多久,身体便会痊愈。” 展抒怀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太好了!太好了!陶公子,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我、我来坪洲时,还带了许多银钱……陶公子,我把这些全都给你!谢谢你,谢谢你救了谣娘!” 陶明逐白他一眼,皱着眉道:“我好歹是神医世家的传人,你和我说什么金银财宝,我难道是那样贪财的人吗?” “好、好……是我说错话,陶公子当然不是贪财的人!”展抒怀脸色发红,仍在激动,“可是我总要答谢你!陶公子想要什么?!你说,我都可以给!” 陶明逐道:“我要你闭嘴。” “……”展抒怀立刻捂住嘴巴,连连颔首,示意自己十分听话。 陶明逐抻了个懒腰,双臂环抱:“你也别急着去见谣娘,她虽然已经苏醒,但现在还没什么精神,需得好好休息。你这个吵闹的样子,怕是会影响到她休养身体。” 竞夕成灰 第128节 展抒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陶明逐道:“除非你发誓你会安安静静的。” 展抒怀立刻举起手来,做了个指天为誓的动作。 “很好,”陶明逐满意道,“你非常好。” ……“如果我的第一个病人有你这么听话就好了。”陶明逐离去时臭着脸嘀咕道。 作者有话说: 孟大人:霍大人,求带飞。 杨大人:没想到你心思这么多,我觉得我是最傻的。 莫少:停一停,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才是? 谢相: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不太行。 第116章 针对 为展父翻案的路并不好走。 霍皖衣调出的卷宗少说也有三四十桩,却只寻出几缕头绪,当年的案情究竟如何,竟迟迟不能看破真相。 好在赵绝听说此事后也为他出谋划策了一番。 若刑部的卷宗调用不足,真辩司、明堂殿、明华殿内也有能调用的卷宗。 只不过调取这些卷宗并非易事。 不是一开口就必然能调出这些卷宗来的。 真辩司、明华殿两个地方倒还好说,刘相大人素来温和,凡是有所求,只要直言相告,不太过分的,大抵都会应允。 但明堂殿却不那么简单。 谢相大人的性子阴晴不定,难以琢磨,要想从明堂殿里调出各式各样的卷宗,难度上也就远胜过真辩司、明华殿两处。 赵绝道:“真辩司和明华殿,倒是好走。我近日清闲,可以走一趟真辩司。但这明堂殿……” 霍皖衣目光移转,轻声道:“下官自会前去。” 赵绝道:“可需要我相助?” “……赵大人已助我良多,”霍皖衣含笑道,“这桩事,不过是下官的私事。” 那是他应承过展抒怀的事。 亦是霍皖衣许诺过的。 ——纵然于他而言,誓言诺言未必然就一定会成真,这世上也多的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他答应了,若能完就,那就再好不过。 稀里哗啦地落一阵秋雨。 坪洲,陶府。 谣娘从床上坐起身来,接过展抒怀递来的药碗,却没有喝药,反而沉吟片刻,道:“……我想回盛京。” 展抒怀怔了怔:“怎么想要回盛京?” 她眼底光芒闪动,神色间带有几分悔意。 谣娘道:“我不该做那件事,展哥,现在想想,霍皖衣是过分,我也很过分。你……”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更有怅然:“你是不是心里一直都把霍皖衣当朋友?” 展抒怀无言。 于是她便知晓了答案。 他们相识得不算太早,却也一起过了很多年。她什么都没有,唯有他陪在身边,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直一直都只有彼此。 而展抒怀有怎样的心结,他不曾说过,她也未能知晓。 “展哥,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展抒怀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你该喝药了,别想那么多。” 她颔首,就着这个姿势将药碗中的药汤饮尽。 然后道:“可如果不是我,展哥和他……也不会这样。” 展抒怀道:“你是忧心我的安危,这我明白,霍皖衣也会明白。谣娘,你我在一起这些年来,是我对你不够好,我有隐瞒你的事情,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展哥……你……” “好了,你好好休息,”展抒怀道,“回盛京的事情暂且搁置罢。” 谣娘不解:“为什么?” 展抒怀道:“霍皖衣不想让我们回盛京,那就不要回去。” 谣娘道:“可以后你们就再也不相见了吗?” 展抒怀深吸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又或许哪一日,我们又不得不见面。” “……”谣娘闻言,忽而挣扎着想要下床。 “谣娘?” 她放下药碗,认真道:“那至少让我们书信一封,将你我心中所想都告诉他。” 展抒怀静静看着她。 过了片刻,展抒怀似下定决心一般道:“我也会将我心里想的事,都告诉你。” 盛京。 骄阳似火,好似不是秋时,而是仲夏。 梁尺涧站在巷口神容冷肃,是少有一见的冷淡模样。 盖因为他又见到了青珠儿。 若说以前的青珠儿是天真可怜,那现在的青珠儿便只剩下矫揉造作,原本纯粹的眼睛,如今也满沾数不尽的欲望。贪婪得令人心惊,而不再是令人心动。 梁尺涧认为自己与青珠儿没有任何话好说。 他们如若有什么话可谈,那也不会是好话,只会是恶言恶语,相看两厌。 可青珠儿堵住他的去路,一双眼沉沉看他,似有万语千言要说——只不过他着实不太想听。 “让开。”梁尺涧只说了这两个字。 青珠儿道:“我不让,梁公子,你以前那么喜欢我,现在却又很讨厌我。我很伤心。” 梁尺涧不想与他多说,错身就走。 谁知青珠儿却拉住他的袖摆,一瞬间泪眼朦胧:“在你的心里我就那么讨厌吗,一句话都不想同我说了。” 梁尺涧侧首看他,心中唯有冷意,而无怜惜:“松手。我与你没有任何话好说。” “就因为我拒绝了你?”青珠儿追问。 “青珠儿,你纠缠莫枳的事情难道以为我会不知道吗?上次你追来见我,不正是莫公子替我解围,还是说……你有话可以解释你这段时日做的好事?” 青珠儿眸底一亮,他羞涩道:“梁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在乎我做的事情……你果然心里还有我。” 梁尺涧神情更冷,用力将袖摆从他手中抽出。 “没有。” “我奉劝你一句,少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梁尺涧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离去,将青珠儿抛在身后。 而阳光洒落,照在青珠儿白皙清秀的脸上。 他望着梁尺涧的背影,眼底朦胧泪意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神色间透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实在倒霉。 梁尺涧回到相府,头一桩事便是净手洁面,去除霉运。 早知晓走这条路会遇见青珠儿,他合该去刑部等霍皖衣出来,再一起回府。 这般再如何也错开时间,想来便避过青珠儿了。 梁尺涧呼出一口气,倒在软榻上,双眼放空,思绪不由得转来转去,想起那道脱凡出尘的身影。 …… 梁尺涧又开始叹气。 自上次玉生道长情真意切同他说了一番话以来,梁尺涧着实纠结了一段时日。 话语好听,说得真诚,他分辨不出真的假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十分真实的骗局。 若说要骗他,梁尺涧自认没什么好被骗的。 若说是真的,他更不知该如何应对玉生。 思及此,梁尺涧摇头笑了笑,扶着额又坐起身。 然而就在此时,他眼前骤然发黑,头脑一瞬间昏沉得厉害,叫他晕眩欲呕,立时软了力道,倒进软榻中。 他周身冷汗尽出,想要出声唤人,却难以使力呼唤。 心跳如擂鼓。 也不知过了多久,是几声呼吸长短,头晕目眩的感觉忽而又这般消失,好似从未来过。 陡然一身轻松,梁尺涧怔愣许久。 一枝花还在窗前探头。 即使是到了秋季,谢紫殷的书房外也还是要盛绽这许多繁花。 他不是爱花惜花之人,却习惯了观花、赏花。 竞夕成灰 第129节 ……那是在许多年前。 不过那也不再重要。 他懒懒坐在椅中,指尖在案桌上轻点,闻听着下座的人字字句句,好似全心全意地答谢,神色却不显半分动容。 林作雪洋洋洒洒说了许久,恨不能将这位相爷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前后三千两百年,独一无二、绝无仅有,举世无双,人见人爱,谁见都为之心折。 拍马屁,林大人一向厉害。 谢紫殷倒不在乎这些话是好话还是坏话,难听亦或好听。 他换了个姿势,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林作雪好似十分激动的模样。 “哦?” 终于,他轻声开口,语调慵懒:“这么说,林尚书很是感激本相帮你杀人?” “……这。” 林作雪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就发抖,连背好的词句都忘了个干净。 “下、下官……自然,自然感激,谢相大人……您……呃……” “行了,”谢紫殷道,“夸不出口就不用夸了。本相难道指望着你的好话过活?” 林作雪讪笑道:“是……相爷指点的是。真是让下官醍醐灌顶,让下官知情晓意,让下官——” 意犹未尽之时对上谢紫殷的眼神,林作雪立时噤声。 谢紫殷道:“林尚书既然这么感激本相,那不如就用行动来报答本相的恩情。” 林作雪张口欲说个’好‘,可一想起眼前这位谢相大人的诸多手段,心头下意识抖颤了两下。 “但凭相爷吩咐。”林作雪硬着头皮道。 谢紫殷的目光轻飘飘落于他脸上,好似在打量。 片刻后,谢紫殷往后倚着椅背,语声轻,疏懒至极:“本相有个政敌。” “……啊?” 林作雪瞪大眼睛。 政敌?林尚书大吃一惊,惶然道:“世上怎么会有人敢和相爷作对!相爷才高八斗、文采斐然,相爷谦谦君子,待人和善,相爷——” “林尚书。” “……下官在,但凭相爷吩咐,相爷说什么是什么。”林作雪像被火燎到一般跳将而起,深深施礼道。 谢紫殷道:“本相的这位政敌,姓霍,双名皖衣,如今在刑部任职。林尚书,你听过这个名字罢?” “听、听过,”林作雪满面震惊,根本无法遮掩,“那不是霍三元吗?” 谢紫殷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他含笑道:“不错,他即是本相的政敌——林尚书,你明白本相的意思了吗?” 林作雪倒吸一口凉气。 倒是明白,却不是很敢,林尚书在心底苦笑。 可应对谢紫殷远比应对什么霍三元困难。 林尚书飞快在心底计较了一番,他依旧躬身,谦卑道:“下官明白,必不负相爷所托。” 作者有话说: 林尚书:相爷说什么是什么,你要我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谢相:你打打霍皖衣。 林尚书:????? 第117章 有求 林作雪的动作极为迅速。 他本着“奉命行事”,不得罪谢相大人的心思,头一回在奏折上做了文章,狠狠参了一本近日炙手可热的霍三元,霍皖衣。 这桩怪事莫说霍皖衣自己不解其意,旁人也是摸不着头脑。 为此,赵绝还特意寻到林作雪询问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林尚书想破头才想出来几个理由,好说歹说将赵绝送走,转头又迎来了吏部尚书。 林尚书心里苦啊。 可又能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这份苦。 反观霍皖衣,他得知礼部尚书林作雪忽而参了他一本,弹劾他几桩罪责之时,确然也十分讶异。只不过他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是何时、何地,因为怎样的事情得罪了林尚书,干脆就先将此事搁置。 他现下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为展父翻案。 至于林尚书是否对他有所误会、怨气,那也是押后再谈。 前两日他收到坪洲来信,信由谣娘执笔,字迹娟秀,所说的话语也十足温柔。 而霍皖衣迟迟没有回信。 他不知说什么,也不太想说。 在这盛京,繁华是真的繁华,人亦孤独。越是看得多,越失去得多。 这个道理他和展抒怀都应该懂得。 趁着天气正好,秋风和煦,霍皖衣为着展父的案子四处奔波,先去了趟明华殿。 刘冠蕴坐于明华殿中,见到他骤然来访,神情却不惊讶。 反而语声亲切道:“霍大人怎么来了?” 霍皖衣躬身施礼,开门见山地回答:“回相爷,下官是有一事想请教相爷。” “有事请教?”刘冠蕴道,“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霍大人亲身跑这一趟?” 霍皖衣道:“下官想调取明华殿近年来的所有官员卷宗。” 刘冠蕴问:“霍大人想做什么?” 霍皖衣道:“前些时日,下官在刑部整理卷宗时,发现有桩案子也许另有隐情。是以下官想多调取相关案情的卷宗,看看那是否是桩冤案。” 明华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间或有秋风吹来,撩动发丝衣摆,将人衬得衣袂飘飘,别样风流。 以这般风景去看,霍皖衣不似凡人,秾艳昳丽,天下殊绝。 刘冠蕴沉默片晌道:“霍大人倒是刚直不阿。” 这刹那,霍皖衣不由微笑:“刘相大人说笑了。” 他与刚直不阿毫无关系。 世人言他自私自利,从来如此,何曾有过刚直? 刘冠蕴看来的目光依旧平和沉静,像一汪深深潭水,却不令人心寒畏惧。 “……既然你是为着这种事想要调取卷宗,本相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霍皖衣又施礼道:“谢过刘相大人。” 刘冠蕴温和道:“要寻求真相并非易事,霍大人有这份善心,很好。” 他怔了怔。 世间无数人言说他的无情无义,冷血阴狠,这段时日,他却听过几次说他心善的声音。 霍皖衣道:“刘相言重了。” 他无善心,少做善事,也不坦荡,既当不起刚直二字,也无可说善良。 离开明华殿时候,天光极盛。 碧空如洗,道旁枫红如火,秋风至,又添几分凉意。 他还要去明堂殿走上一回。 孟尤情早得消息,特意在明堂殿前等他前来,在前引路道:“上回见面时霍大人便说过想要调取各处卷宗,下官想着霍大人迟早会来走这一趟,果不其然,今日霍大人便来了。” 霍皖衣看向他:“孟大人竟也牵挂此事?” “不敢说是牵挂,”孟尤情摇首一笑,“只是在明堂殿任职日久,难免也想为冤假错案喊喊冤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明鹭殿前,长廊上前后无人,殿中屏风隔断,无从看出其内风景。 将人送到此处,孟尤情也不久留,先辞别了霍皖衣,再对着明鹭殿躬身施礼,做全了此等礼数,孟尤情方退步离去。 已至此,霍皖衣隔着屏风亦俯首道:“……下官霍皖衣,求见谢相大人。” 不出片刻,有人影自屏风后行出,和霍皖衣对视一瞬,那是个面生的年轻官员,脸上带笑:“谢相大人允了,还请霍大人随下官来。” “请。”霍皖衣颔首。 这年轻官员带着霍皖衣绕过屏风,却未直行而去,反倒是带着人走了另一条小廊,穿行过数十步,在一处假山林立,碧波摇曳的水塘小苑停下了脚步。 循着那官员的目光看去,谢紫殷正倚着廊柱坐在池旁,与池水隔着半人高的距离,手中的饵食颗颗撒入水中,瞬息便有涟漪晃荡,晕开一圈圈水环。 “就是此处了。”官员道。 其实也无需这官员开口,霍皖衣自也知道,不过他亦守礼数,微笑道:“多谢大人引路。” 那官员躬身道:“不敢、不敢。”便又连连告辞,退至转角处,转身离开。 如今池边静谧,霍皖衣步步行去,在谢紫殷身侧停下。 谢紫殷也不回头看他,只道:“你看这些游鱼,说它们可悲,却只需吃喝玩乐,说它们快乐,却又困于一隅。” 他们又是一段时日没有见面。 霍皖衣没有立即回答谢紫殷的话语,因而他正在看,看谢紫殷的气色是否有所变化。他为他精心准备的那些药膳,总该有所作用。 他这般想,目光就在谢紫殷的脸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 竞夕成灰 第130节 谢紫殷的气色与以前相较,确实有所改变,变得稍微好上那么一点。 该说这变化轻微,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那其中有何变化。他准备的药膳,好似杯水车薪,却又着实有着用处,否则这时日也不见多么漫长,亦是有了零星变化。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霍皖衣放松不少。 他微微一笑:“我若是游鱼,未必然有悲欢。” 谢紫殷不带情绪地反问:“是你无悲欢,还是游鱼没有?” “相爷若要我有,那我便有,若要我没有,那我就没有。” 他这样说话,实在好听。好像自己确然是个听话的、至真至诚的、毫无私欲的人。 可天下间没有毫无私欲的人。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懂得何谓欲望,人从来贪婪。 也不知谢紫殷是否想到这其中悖论。 总归谢紫殷也只是轻笑一声,道:“霍大人的话说得好听,不过如此相较,岂不是显得本相太过不近人情了?” “下官不敢。”他说。 “敢与不敢也是变作游鱼之后才知道的事情。”谢紫殷道。 霍皖衣道:“无论什么时候,下官都听凭相爷吩咐。” “哦?”谢紫殷好似因这句话笑了笑,然则他细看去时,却只能望见谢紫殷不显表情的侧脸。 “霍大人既然愿意听凭本相吩咐……” 谢紫殷转过头来看向他,眼底幽深漆黑,犹如深渊漩涡,引人沦陷——“那本相若是吩咐你去死呢?” 死吗?霍皖衣在这瞬间心脏好似停跳了。 但那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因为太短暂,几乎叫他不明白那究竟是为着恐惧、错愕,还是为着早有预料而觉得尘埃落定一般的解脱。 他总是思索谢紫殷到底要向他做出怎样的报复。 ……无论是什么,霍皖衣认为,自己都已有了觉悟。他甘愿领受,也不会因此记恨、后悔。从前他什么都想到自己——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深刻的觉悟,这样孤注一掷的心。 可那还是自己不能说出口的。 因为谢紫殷未必会相信,也未必会听。 是以霍皖衣睫羽微颤,带着两分笑意回答:“我的性命,不是一直都在相爷手中吗?” 所以是生是死,都是凭着谢紫殷的一句话。 “那我要你去死呢?”谢紫殷追问他。 他一顿,道:“如果相爷想要我的命,我自然会给。” 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却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你来见我,是想说什么。” 一番话说到正题,霍皖衣放松了些许:“我想要调取明堂殿的卷宗。” “做什么事?”谢紫殷问。 “……我想为展抒怀的父亲翻案。当年的案子确然是个冤案,只是他所涉及的罪名太多,若无十足的把握,不能轻易为之翻案,更不能轻言无辜。” 谢紫殷静默着,秋日天光映落,照在他们彼此面容上,衬托得二人好似天地间最相和谐、也最相配。朝服玉冠,腰间环佩,皆是相得益彰。 不知过了多久,谢紫殷移开目光,道:“你确然是个好人。为几个人翻案正名,得了好处,就开始想着为更多的人翻案。你这般心善,本相倒是第一回 见。” 霍皖衣不语。 “他那心上人要取你的命,你也是大度,说原谅便也原谅了,说放过也自放过。如今还要为着展抒怀的父亲翻案,讲说你善良,也是合情合理了。” 霍皖衣无从解释,垂下眼帘道:“……还请相爷准下官调取卷宗,相爷若是应允,下官……都听相爷吩咐。” 然则谢紫殷却未为难他。 “随你。”谢紫殷从袖中取出一支令牌,扔到霍皖衣脚边,淡淡道,“凭着这枚令牌即可调取明堂殿的大部分卷宗。若有不足,可以再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谢相的棋开始收网了。 坏消息:收网还要收一段时间。 好消息:谢相对老婆很好。 坏消息:谢相对老婆很好。 第118章 清白 天地之浩大,江河之于人生,广阔无垠、深邃遥远,总是在静默无声中奔涌翻覆,激起层叠巨浪,时时冲刷着如是微尘的芸芸众生。 盛京的湖水平静无波。 已过六日,霍皖衣将为展父平反的折子递了上去,如同碎石击水,只这一封折子,也是激起千层浪来,举朝震惊,竟无多少人敢相信这是他所做出来的事。 ——盖因他不该主动为谁人翻案,无论是以他从前的身份,还是以他现在的身份。身处刑部,本该收敛锋芒,少管闲事。因则这个地方看似权利汇集,却也波谲云诡、处处隐藏陷阱。 难说何时会因什么事得罪权贵,是以在多数官员看来,霍皖衣白日飞升,做了三品大官,更该藏去锋芒,低调行事。又岂能这般任性恣意,说为谁翻案,便为谁翻案? 可事情已经发生,递上去的折子直入宫中,不仅摆在了帝王的御案上,亦传遍朝堂。 以霍皖衣如今的身份,他的奏折的确不需经由真辩司或明堂、明华两殿,他可以直达天听,谁也阻碍不得。纵然能拦下他的奏折,也不能拦下他亲身拜见帝王,为那姓展的人翻案。 随着这桩案子被道出往年种种,数之不尽的罪责、负罪而死的官员,桩桩件件事,皆受霍皖衣调查而出的真相揭露——无罪蒙冤,方是昔年此案的真相。 当年此事闹得也不小,倒也是一桩与先帝授意全然无关的冤案。彼时先帝并未故意冤枉谁,应是展父得罪了小人,被故意构陷报复,才会得此下场。本是多年来都无人问津,哪知晓今日却被霍皖衣悍然翻案,又怎么诸位官员不言震撼。 再说新帝见了奏折,便已下令让大理寺严加审查,想来不出几日,真相便会传遍天下,要世人都知晓这含冤而死的众人,竟是清白身。 风声很快即传。 远在坪洲的展抒怀闻听到风声时,已又过两日,真相已明。大理寺未曾故意刁难,反而大理寺卿好似在为了讨好霍皖衣,不仅大开方便之门,更是几次拜访,事无巨细,皆是尽数写明,合在奏折里递进宫中。 “展哥,你在看什么?”谣娘从展抒怀身后走来,站在他身侧问道。 展抒怀看着盛京方向道:“霍皖衣……为我父亲翻案了。” 谣娘惊讶道:“霍大人居然动作如此迅速!我们在坪洲都知晓此事,想来天下间也定然传遍了罢。” “不错,”展抒怀轻轻颔首,转而看向谣娘,“他一翻案,我父亲的名声便不再是个罪人……如今我父亲清清白白,天下人都知晓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再无人说他不好,说他有罪。”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 在父亲蒙冤而死时,他就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无论是自己还是旁人,总该有个人仗义执言,为本就无错的父亲证明清白。 他一生说快乐,却并无多少快乐可言。 父亲蒙冤而死的事情积压在他心中,迫使他想要得到权利,得到财富,拥有人脉——这般也许就能为父翻案。 期盼多年的事终于得到实现,展抒怀一时百感交集,几欲哽咽:“……这很好。父亲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谣娘亦十分高兴:“能还父亲清白,这真是件好事!此事遍传天下,从此我们便能为父亲换个安息之地……之后每逢祭祖时候,都能正大光明祭拜父亲。” “对,我还要为父亲另择一处,他不该葬在那里……”他轻吐一口气,忽而下定决心般又道,“谣娘,我打算回盛京。” “你想回盛京了?” 他看着她,神情很是认真:“如若没有这些事,我们和霍兄应当说是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但我们情理上终究矮他一头,谣娘,你说是吗?” 谣娘微微仰起头,笑道:“……是的,展哥。” 他们从前确然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彼此利用。但霍皖衣从未想要过他们的命,更不曾以什么手段真切害过他们,是以情理之中,他们到底要错上一分。 得了谣娘的应允,展抒怀面带笑容,低声道:“……好,你就留在坪洲,若盛京无事,我自会书信于你让你前来,如若有事,你也不要任性,莫来寻我。” 话说至此处,谣娘张了张口,到底还是点头。 展抒怀道:“我还要先去西平州一趟,那日莫公子书信而来,曾提及新的芊织坊仍在西平州重建……我想去带几件衣服回来,赠予霍兄。” 谣娘笑道:“好,展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我会一直等你的书信。” 因着霍皖衣为展父翻案一事与大理寺卿有所交集,那大理寺卿呈上去的两封奏折里,便是一封澄清真相,一封鼓吹霍大人的“丰功伟绩”,其遣词造句令人瞠目结舌,怕是林尚书看了,也会惊呼道比不上此人能说会道。 叶征坐在御案前,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封奏折,摇首道:“这大理寺卿为了夸霍皖衣,可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能夸得出’霍大人素来刚直‘这几个字的人,着实很不一般。” 谢紫殷就倚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中。 他凝视窗外风光,手指不经意地摩挲杯盏,轻声说:“高瑜的人。” 能这样大肆鼓吹霍皖衣的,不是有利可图,就是另有隐情。显而易见,如此不遗余力,不计较好处,那便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背后的那份隐情。 叶征颔首道:“他行事倒是愈发高调,好似是抓准了朝堂里忠定王的势力不算微小。” “再如何庞大,也大不过皇权。”谢紫殷语声疏懒。 叶征道:“但积少成多、以小博大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譬如陛下?” “譬如你我。” 他便笑了笑:“陛下还是这么在乎臣口中的说法。” “因为这个皇位不是我想要的,”叶征合上两封奏折,端起甜汤抿了一口,“是你不想坐,所以我才坐的。而你我会一直都是知己好友,这永远都不会变。” 然而谢紫殷却道:“世上哪儿来的永远。” 叶征道:“你不相信永远?” “臣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信不过所谓的永远。”谢紫殷淡淡道,“也许好事总是会分崩离析,瓦解坍塌,坏事却才能长长久久,一如往昔。” “但是谢紫殷,我一句话就能堵得你说不出第二句来。”叶征面色严肃。 “什么话?” 叶征清了清嗓子:“你对霍皖衣的心,难道不是永远?” …… 船在湖心,如履平地一般。 霍皖衣和梁尺涧二人对坐在小舟上,隔着案几,手中各执一樽酒樽。 “饮酒么?”梁尺涧问他。 竞夕成灰 第131节 他摇首:“我不饮酒。喝醉了误事也伤身,不如满灌清湖水,以水代酒,也不饮它,再将它送还湖中。” 梁尺涧思索了片刻这几个动作:“意义是什么?” 霍皖衣道:“你将酒樽交到我手中,那总该有个法子让它有它自己的作用。它既是酒樽,便是器皿,不用来盛物,还能用来盛什么?” “风也可以盛。” “那梁兄就盛风,我盛湖水。” 梁尺涧哑然失笑。“罢了,霍兄,我们还是开门见山。” “梁兄请罢。” “你为之翻案的人,是展抒怀的父亲?” “不错。” “……霍兄,我便知晓你是个心善之人。纵算以前你不心善,现在你亦有所改变了。” 霍皖衣执着酒樽从舟下舀起湖水,水波荡漾,散去涟漪。 他做着这些动作,神情却漫不经心:“我一时好,一时坏罢了。不过我坏的时候总比我好的时候多,时日也更长久些。梁兄,你觉得我心善,只因为我未坏到你的头上。” 梁尺涧道:“我不和你辩论这个。对了,前些时日我见到了青珠儿——” “你以前的心上人?” “……呕。”梁尺涧夸张地扶着船边干呕。 霍皖衣笑道:“好,不这么说,你见到青珠儿……然后呢?” 梁尺涧道:“他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霍兄,我觉得不对劲,他好似在刻意接近我——但是当初,也是他非要离开。” “也许他后悔了。” “也许他另有所图。”梁尺涧接着道。 霍皖衣道:“梁兄既然也知晓,那便也是见招拆招……再者说,文兄今日和梁兄可有联系?” 梁尺涧皱了皱眉,道:“他早些时候被表叔公调去明华殿任职了,我很少见到他。” “能见为何不见。知己好友,难觅难求啊。” 梁尺涧瞬间就抓住了他言语里的惆怅:“霍兄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梁兄委实敏锐,”霍皖衣道,“我如今也不知该怎样是好。若是我能读心,再难的心思我也能想出法子应对。可惜我不会读心,无从应对。” 谁知梁尺涧跟着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样。” “嗯?”霍皖衣挑眉,“梁兄有什么不知如何应对的难题?” 梁尺涧摇首道:“那位玉生道长,言语里十句好似有九句都是假话,每每听他说话,我都深觉紧张。总觉得……再这般下去,哪一日若是他说自己是男人,我也要怀疑他在说假话了。”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俩谈恋爱真的麻烦 莫少:就是就是 梁神:我什么时候助攻?我也开始急了 第119章 枷锁 呈放在桌上的菜式一应俱全,品种丰富。谢紫殷倚坐在桌前,垂眸看了片晌,忽而问道:“你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本相?” 解愁收回去的手微微顿住,顷刻间,她后背便生出冷汗。 但她的神情没有变化,依旧如常,只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些,轻声回答到:“没有。奴婢不曾隐瞒相爷什么。” 谢紫殷深深看她,似笑非笑道:“是吗?” “相爷明鉴,奴婢哪儿来的胆子隐瞒相爷?”解愁微笑起来,坦坦荡荡,一派泰然,“若是连奴婢都会隐瞒相爷,有了自己的隐秘。那奴婢不就是不在乎自己的命了吗?” 好刁钻的反问。她嘴上应答得如此笃定,实则心跳已经作乱。 若不是双手藏在袖中,怕是轻易就会被谢紫殷瞧出她的紧张,那十指都掐得指甲发白。 她既不承认,谢紫殷便也没有多作纠缠:“没有最好。” “还请相爷宽心。”她舒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静待谢紫殷用完午膳。 可谢紫殷还是没有动作。 他的眼睛凝视着她,过了片晌,忽而又道:“你不是见过霍皖衣吗?” 解愁道:“是,奴婢前些时日的确与霍大人见过面。” 相府里发生的事情多数都是骗不过谢紫殷的。 解愁在与霍皖衣相见时,就已料到会被发现——不过她是可以去见他的,这并未违反相府的规矩。 时光无声无息于静默中流逝。 不知又过了多久,谢紫殷淡淡道:“你觉得霍皖衣想要什么?” 解愁无从回答。 她听过霍皖衣的答案……但那个答案,说出口去,也未必会取信于人。 这般想着,解愁道:“奴婢不该妄加揣测,奴婢并不知晓。” 谢紫殷道:“权势、名利、地位,人生在世,所求不过这三种东西。或许有人求了另外的,却也逃不过这三件事。解愁,想要走的路,选择了,就要走到底、走到黑。走到尽头。” 也许尽头什么都化为虚无,也许尽头会有自己所求的。 解愁动了动唇。 然而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了。 谢紫殷也不用再听她说话——他拿起筷子,夹下一片鱼肉,低声道:“我们快要走到尽头了……” 如是一刻惊雷。 她低垂着脑袋,不再抬头。心中无声重复着他所说的那句话。 这条谢紫殷想要走到尽头的漫长前路,它究竟是好是坏,他们谁也不能知晓。 唯一知晓的,莫过于他从求娶霍皖衣那刻开始,就早已踏上了那条路。不曾回头,不曾迟疑,没有一丝一毫心软过。 也许是因为心在四年前受过伤,片片碎过,始终不曾愈合。于是它不会发软,只会一直痛着。 霍皖衣又应邀去见了高瑜。 如今的王府于他而言并非陌生之地,端坐其中的幕僚,他已结识了三个。 他们没有名号,高瑜亦只是尊称他们为“先生”。 其中以墨先生最受高瑜信任。他能左右许多高瑜的想法与行动,且另外两位幕僚也隐隐以他为首。 相较之下,霍皖衣却是高瑜眼前威望最低的幕僚。 不过虽说如此,他倒也从未认为自己是高瑜的幕僚,他与高瑜之间,归根究底,只不过是各取所需。 高瑜要利用他谋朝篡位,他要博取高瑜的信任。 这日,霍皖衣坐在王府中,墨先生正与另外一位幕僚弈棋。高瑜在旁卧坐,姿态潇洒,神情惬意,时不时张嘴吃下侍女喂来的水果糕点。 “霍大人,你现在又做成件好事,名声可谓响亮。本王可是听说,许多百姓都称赞你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官。恨不得要为你塑金身,给你添几分香火。” 霍皖衣道:“王爷说笑,这桩事若无王爷从旁协助,霍某也无法这般迅速为人翻案。” “霍大人何出此言啊?”高瑜笑问。 “大理寺卿……是王爷的人。”霍皖衣淡淡道。 高瑜道:“你如何看出大理寺卿是本王的人?” 霍皖衣道:“凡用心去看,自能看出。大理寺卿对霍某的态度过于热忱,更是旁敲侧击问过霍某与王爷相识了多久。可见大理寺卿既是王爷的人,亦不是很受重用。为得王爷青睐信任,他不得不选择试探讨好霍某,看看霍某能否帮他美言两句。” 这番话语说得高瑜心生喜悦,含笑道:“他倒也乖觉,做事虽说错过一回,但这一次他却也做了好事,能帮到霍大人,也是他的本事。” “就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多信任他一分。” 高瑜反问:“霍大人以为呢?” “霍某以为,大理寺卿对王爷的忠心天地可鉴,”霍皖衣嘴上说得情真意切,心中却漫不经心,毫无动容,“王爷若是乐意,那便赏他两分信任。若是不愿,也怪不得谁。再者说——” “这位大理寺卿如此忠心,哪怕王爷不给他多少好处,他也是会为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 他最后一字落了尾音,高瑜面容带笑,连声道“好”。 又扭过头去,拊掌道:“墨先生可曾听见?霍大人说的这番话,与你前些时日说的,可谓是一模一样啊!” 那正在专心弈棋的墨先生闻言,偏头看了看高瑜,又将目光移转回棋局。 墨先生道:“墨某并不意外。” 高瑜道:“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聪明的人自然想到的事情也是一样。很好。霍大人……你之后的路怕是要更险一些,因则本王探听到那礼部尚书林作雪,好似刻意针对于你,竟还写了什么奏折弹劾你,罗列的罪责本王也是闻所未闻……不过他到底是礼部尚书,若本王轻易动用势力打压了他,怕是隔天就会被新帝发现。” 这番话语听起来像极了在向他解释。 霍皖衣未曾指望过要谁来帮他,高瑜的这番解释,他便是听过便罢。 只是面上亦得装作动容模样:“王爷言重,这桩事霍某自会自己解决……不用劳烦王爷。” “你是本王的人,被林作雪这样刁难,怎能让本王安心?本王又如何不管。” 高瑜说话间眼眸闪烁,听似情真意切,实则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他知他虚伪,他也自知虚伪。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睫羽盖住眸底心绪,微笑道:“若这种事情都要劳烦王爷,岂不是显得霍某太过无用?” 话至此处,高瑜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这如“三请三辞”的话说罢,霍皖衣深觉高瑜虚伪不堪,闻言,也只是笑而不答。 休沐日,天光晴,太阳挂于高空之上。 霍皖衣从王府离开,回到府中,忽见信鸽盘旋府上。他抬起手,那信鸽就飞到他手背站好,任由他解下绑在腿上的信壶。 这封信是谣娘送来的。她上次送信道谢,这次亦是一样。 竞夕成灰 第132节 霍皖衣未尝在乎这些。 他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好话。仅有的好,也都是从谢紫殷那里偷来的。 因为偷的只能一时,不能一世。 所以命运要他不得不还,还了,又读懂何谓失去。 信鸽被他放飞离去,他便倚在廊柱前,抬头望天,看天色青,明日朗朗。 他很想见谢紫殷。 ——意识到心底这微弱的声响,霍皖衣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世人都不爱珍惜。 拥有时肆意挥霍,随性辜负,明知人生是过一日少一日,却还不愿珍惜每时每刻。 等失去了才知晓不该辜负挥霍这所有。 正如同他,曾竭尽全力要走出相府,去触碰所谓的权势,站回他最熟悉的位置。 当时自己为何会那么迫切想要离开? 他不知道了。 他一夕跌落地狱,以为十死无生。偏偏又活了下来,受了太多谢紫殷送到手里的好处。 而他确然有改不掉的毛病。明知不对,也还是要任性。 他早该意料到世上没有全然不会改变的事情,谢紫殷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来,自然也另有所图。 可自己就是不去这般想。想过也抛之脑后——以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惜以为是错觉,才是他真正的错觉。 ……他离开了相府,离开了谢紫殷。站在朝堂上,冷眼看朝臣们变换无数的面目,他深知朝堂险恶,人心难测。却也直到这种时候才意识到,他走出了相府,心却困于一隅,不得逃脱。 千般万般思念,任性过的、自私的、贪婪的念头,就像一根根丝线纠缠他的心。让他每想一次,就被勒疼心脏,痛得浑噩恍惚。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他会去而复返,身心都困于那处,他又为何步步走去朝堂,将本该珍惜的每时每刻,都化作虚无。 霍皖衣忽而想起谢紫殷曾说过的那些话。 他不由哑然。 谢紫殷嘴上说着他合该回到朝堂,做原本的霍大人,一如当初年少相识。 可他们的少年时候本就是糊涂账,欠得太多,毕生都还不完。 他早该明白。 谢紫殷从前没有困住他的心,于是他刺他九剑,自以为做对了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以他现在终于困住他的心了。 他身在其中,心更受枷锁。 作者有话说: 我好急啊怎么还没更到谢相收网的回目,我写得可开心了!(oao) 最新消息:存稿到131章了,嘿嘿所以131就基本收网结束虐恋情深了~ 第120章 空欲 “他又为别人翻了案。” 汤垠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迷茫更甚,他不解道:“为什么?” 夜深人静处,零散星光点缀着窗棂,他这般询问出声,和他同居一室的少年惺忪睡眼,喃喃道:“……为什么?” “他为这么多人翻案,”汤垠恍如自语,“大哥说他是个好人……难道他当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山间风声急切,吹动竹林簌簌声。一间竹屋中,博山炉上轻烟升腾,飘飘然,如入仙境。 一页写满经文的纸张飘飞而起,摇摇落在地上。 随之又有一页飞起,一页、又一页,短短片刻,这间竹屋已飞满经文纸页,唯有在飘摇落下的纸页缝隙间,窥得一道脱凡出尘,乌衣墨发的背影。 三百页。 他抄了三百页经文,笔墨尽,却依旧未能平复他的滔天杀意。 最后一页经文被他攥进手中,皱成一团。 自知晓高瑜想要毒杀梁尺涧后,他表面不显端倪,照常来往于王府,随意应付高瑜日渐庞大的野心。 可谁也不知他再凝视高瑜的眼睛,心底唯有厌烦、杀意,亟不可待摧毁的破坏欲。 他要羽化登仙,飞升成神。 高瑜凭什么断了他的前路? 三百页、整整三百页!可再多的经文,也让他静不了心。 散落的青丝几乎将玉生清冷的容颜全部遮掩,只留有那双孤冷淡漠的眼。 纵然满心杀机,他还是不动声色。 竹屋大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丹洛步步踏入屋中,打量他片刻,环视四周,见得满地狼藉,遍布着经文纸页,叹息道:“师兄,你的心又不静了。” “假使心能静,你自看到我心静,”玉生转过头来看她,“然,你看到我心不静,自是我心不能静、不可静。” 丹洛垂下眼帘,轻声道:“师兄何不抄写另外的经文?” 玉生不答反问:“你为何来此?” 丹洛答:“我见此处竹屋灯亮,料想是师兄回来,所以特意前来拜见。” “你是将来的观主,不必将我捧着。”玉生道,“我终究要羽化登仙,这凡俗事务,都要交付于你。” 屋中静默了一瞬。 丹洛一身道袍,梳着发髻,臂挎拂尘,本该是清冷脱俗相,她却神容苦涩,有着两分哀伤。 “我不愿接任观主。”她说。 玉生眉峰微动:“这是你最开始选好的路。师弟,虽说人各有志,莫要强求,但你已选了这条路,自当走到最后。若反反复复,不明确本心,又如何追寻你之真道?” 丹洛无言。 那年她颠沛流离,恨不能一死百了。若不是霍皖衣救了她,她如今应当也是黄土一抔,无人为她立碑,黄泉路上亦是满心不甘。 她活了命,拜入太极观中,于是在那个雨后,天气晴晴的亭午,她在师父的带领下见到了她的师兄。 师父说,玉生是有病的。他病得很重,可那并非是病,而是他在追寻他的道。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她留在太极观,就是要接任原本该是玉生的位置。 她第一次见到玉生,玉生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这个陌生至极的师兄语带笑意地说:“见到师弟以前,我便在梦中见过师弟了。” 那是随口而说的话吗? 丹洛因之错愕一瞬。可当她的目光与玉生的双眸相对时,她意识到——那不是随口说的,为着拉近彼此距离的好听话、玩笑话。 是真的。 玉生真的在未曾见过她之前,就已在梦里见过她。 ——正因如此,玉生才会有下一句话:“由此可见,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啊。” …… 丹洛无声叹息着,她忽而心绪不平,愈发不安。 自玉生寻到所谓的“有缘人”之后,她便感觉天地间也多出了什么东西。好似冥冥中,一个与之关联的命运越行越近,又越来越遥远。 是幻梦亦或是错觉? 丹洛动了动唇,她认真注视玉生的双眼,说出了她从最开始就想说的那句话。 只有几个字而已:“……师兄,我求你收手罢。” 莫再追求真道。那真道未必然是真,也未必然一定会达成。 然而玉生看向她的眼神淡漠又冷。 好似终年不化的积雪,淬着寒冰的夜色,让她望之,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生道:“太极观以后是由你来掌管,这是你选择的命,你要走的路,我若收手,你该如何自处?再者——我绝不收手。因为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得偿所愿时,你亦会有造化功德。” “福生无量天尊。” 玉生念罢这句,忽而展颜微笑:“师弟,你来这里,即是我之真道指引。若是你不愿,那就是毁了我的道……师弟啊,你舍得毁掉我的道吗?” 丹洛无从应对。 她不敢,更不该。 她沉默着站在原地,玉生便拿起桌旁的拂尘,枕在臂弯,与她错肩而过,言说告辞。 这刹那,好似命运的丝线彻底打了个死结。 “真道……”丹洛望向这空空如也,又凌乱不堪的竹屋,久久未有言语。 天光新。 长街上游人如织,而霍皖衣就站在一条巷口。他在等人。 他到底还是想要去见谢紫殷。 若是找不出理由,那他就不再需要理由,而是直接去见谢紫殷。 他做着打算,守在巷口等候了许久,直到那顶熟悉的轿子从长街穿过,在散去又聚拢的人潮中消失踪迹。 霍皖衣立时转身,从小巷穿道而行,先一步堵在了这顶轿子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他将轿子堵在相府门前的路口。 竞夕成灰 第133节 这条长路不会有行人,而他能站在这儿,也有谢紫殷曾吩咐过不用拦他的缘由。 那顶轿子停了下来。 谢紫殷执着折扇撩开轿帘,他与之四目相对,道:“我有话想和相爷说。” 静默片晌,谢紫殷从轿中走出,几步行到他身前,居高临下道:“想说什么?” 他晃了下神,目光在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上徘徊。 “我想知道相爷究竟想做什么。”他如此直白地发问。 谢紫殷却微笑道:“若我告诉了你,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是相爷自己的乐趣,还是我们的乐趣?”他又问。 谢紫殷道:“就算只是我一个人的乐趣,那也是乐趣。” 霍皖衣道:“相爷如若想要乐趣,大可直接告诉我,只要是相爷要的,我都可以给。” “你错了,夫人,”谢紫殷倾身靠近,唇边吐出的呼吸瞬息温热,散去了便只剩秋意寒凉,“我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寻。凭你给我,那才是毫无乐趣。” 霍皖衣耳后泛起绯色,他脊骨发麻,双眸似有一瞬迷蒙,他下意识道:“那我于相爷而言算是什么?” “没有霍皖衣,也就没了乐趣。”谢紫殷却答得很快。 他退后半步,纤密的睫羽掩去眼底心绪:“所以我是相爷的乐趣所在吗?”他这样问。 谢紫殷好似思索了片刻。 那只执扇的手骨节分明,较之从前的苍白,倒也多了两分血色。 “你可以这么认为。”在他的注视之下,谢紫殷神容不改,轻声答说。 “……那相爷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要什么,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乐趣?” 他还是不死心去追问。 因则人与人就是这样,本可以不追问的,无话不谈的,在命运的捉弄折磨里,兴许也就变得有了隔阂,生了龃龉。曾经不是秘密的,如今都成了秘密。 如若他不曾问,更不去追问,那或许能得到的答案,就变成毕生的未解之谜。 ——他确然变了。 霍皖衣在这次追问里忽而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 他并非是个情绪多么直白浓烈的人,可说内敛。年少情浓时,他会羞于多言多思,总以为人生之漫长,任何事物都能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而揭露真相。 可人生却如斯短暂。 他和谢紫殷错过了四年,就已如错过了几生几世那般漫长。 明光映耀下,谢紫殷一身锦衣蓝袍,俊雅风流,眉间朱砂浓深。 隔出的四年时光,如同无可逾越而过的天堑。 面目一如往昔,于是还会以为一切如昨——可昨日过去,便只是从前。 谢紫殷含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没有必然要让他知晓的缘由。霍皖衣也明白。 而他睫羽微颤,想要说出口的话千钧之重,无从出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登上石阶,背影消失于相府重新合上的大门背后。 霍皖衣怔愣了许久。 他孤身站在相府门前,秋风萧瑟,吹得他衣袂飘飘,一身乌衣如拨云泼墨。 天上地下什么才算孤独? 六年前的霍皖衣觉得,无权无势,受人欺辱,便是天下间最可悲的事,若是一直做那种人,便至极孤独。 四年前的霍皖衣又觉得,纵然有权有势,就算身处高处,也是心空空,两手空空,更是孤独。 然则今日今时,此刻,秋风重,寒气深。 霍皖衣觉得,天上地下,于他而言最孤独的,不是失去权势,失去地位,而是失去他最想要的,贪念丛生时,最渴求的那个人。 他的孤独,只源于他失去谢紫殷的爱。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已经存稿到开虐了。嘿嘿嘿。 以及玉生走的是玄幻路线所以他发生什么事情都很正常oao 第121章 问题 林作雪的弹劾来得气势汹汹,叶征数次搁置奏折,却也无法,他虽搁置了奏折,林作雪却也能在朝议时出列亲口弹劾霍皖衣,以这礼部尚书的身份作的弹劾,且是当朝奏出,叶征就算是想要搁置,也无从搁置了。 这桩事着实让满朝文武都错愕非常——盖因林作雪全然不是个多么刚直的人。 林尚书见风使舵的本事可谓是有目共睹。 上一回他弹劾霍皖衣,还能说是偶然为之,并非刻意针对。可这次林尚书的弹劾来势汹汹,当朝而奏,可谓是毫无余地,俨然是结下深仇大恨般。 但林作雪确然与这位如日中天的霍三元没甚仇怨。 旁人或许不明不白,可能在朝议上面见君颜,耳听圣音的,哪个是寻常人物,林作雪与霍皖衣间是否有着龃龉,他们早就一清二楚。 可一回弹劾两回弹劾是“偶然”,这般反反复复,直截了当地弹劾,却绝非偶然。 林作雪就是在刻意针对。 只不过这样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聪明人,岂会随随便便就为难前途无量的官员? 如是,捱不过诸位同僚旁敲侧击的问询,林作雪捂住嘴,往一个方向暗暗一指。 众人随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纷纷闭上嘴巴不敢多言。 却也有刻意想要讨好谢紫殷的官员,得知此事竟是谢紫殷授意,忙不迭跟着林作雪也弹劾起霍皖衣来。 一时间弹劾霍大人的奏折如流水般飞到御案上。 就连真辩司、明堂殿、明华殿三处也未能幸免,其中,这类奏折多呈递在明堂殿,为着巴结谢相大人,某些官员更是绞尽脑汁,穷极毕生文采,想出诸多霍皖衣的不妥之处,尽数写在奏折里。 这桩事不算隐秘,有人闻风而动,跟着落井下石,便也有人静观其变,不沾染半分。为着霍皖衣说话的官员虽是寥寥无几,到底也有那么几个。 刘冠蕴就是在傍晚时分特意来到相府拜访。 解愁引他进府。 书房里熏香气浅淡,谢紫殷坐于窗前,一身乌衣金线,墨发高束,身影在晚霞映耀点缀之下,犹如凌冽高山,无底深渊。 刘冠蕴走进书房,撩开衣摆坐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上。 两相沉默片晌,谢紫殷抬起眼帘问:“刘相大人为何不说话?” 刘冠蕴道:“最近的朝堂很不太平。” 未曾直白询问。 谢紫殷道:“的确不太平,奏章弹劾,日日皆是如此。可见这朝局不平,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为着陛下的千秋大业着想,你我都要多劳累一番。” 刘冠蕴凝视着他的面容,不愿错过一丝一毫变化:“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谢紫殷微微坐直身子,好似极浅地笑了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朝堂不是任何人的一言堂,从前先帝做错的事,陛下绝不会再做错。” “刘相大人说得很是。” “这朝堂也不是挟私报复之地。” 谢紫殷道:“这是自然。” 刘冠蕴便问他:“那你如何看待林作雪近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原来刘相大人是想问这个,”直至此时,谢紫殷方恍然大悟一般,他微笑道,“林尚书兴许别有心事也未可知。他自当不是挟私报复的人,也许是有什么误会罢?” 刘冠蕴道:“他弹劾的人是霍皖衣。六日前,他当朝弹劾霍皖衣时,你也在场。” “我那时确然是在的,”谢紫殷亦不否认,“只不过我又怎知林尚书和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若有误会,自当自己解决。若是没有,那迟早也会冰释前嫌。是以我也不曾偏心了谁,一切都由着他们二人自行处理。这难道不好吗?” “本来很好。”刘冠蕴沉下声音。 可整个朝堂如今已遍传是谢紫殷授意林尚书做这桩事——会察言观色的、见风使舵的、有利要求的,都会望风而至。 刘冠蕴虽未直言,但以谢紫殷的才智,又岂会不知其中利害? 然而谢紫殷依旧不解其意,好似全然不懂:“既然很好,那便好了。刘相大人难道在担忧什么?” “林作雪弹劾的罪责皆是无中生有。” “原来如此,”谢紫殷道,“既然是无中生有,那便不会有人治罪于霍大人。” “但也没有人治罪林作雪。” 谢紫殷侧过头来,眸底深深,窥探不出半分心绪:“刘相大人说得是。可林尚书一直忠心耿耿,为国为民做出数多功绩。若只是因为他弹劾错了事便治他的罪,岂不是让忠臣贤才们寒心?” “……谢相大人,”刘冠蕴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想做什么。” 究竟心底思索着什么,要求得什么,才会以朝局为棋盘,在棋局中各方落子,像是有大事谋求,又好似一无所求。 “权势、地位、名声,这些东西你都有。”刘冠蕴道,“你还想要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紫殷静默片晌,又倚在窗前,似在眺望远方。 他淡淡道:“可惜梁公子并不姓刘。” 他没有回答刘冠蕴追问的问题,反而提起另外一件事——可就是这件事,叫刘冠蕴怎般也不能继续之前的话题,再如何追问他。 刘冠蕴叹了口气:“尺涧虽不姓刘,却已是我认定的继承人。” “刘氏此等大族,千丝万缕,刘相也敢将他交到梁公子手上?” 刘冠蕴道:“若我的后代子孙有一人得尺涧十分之一,我也不会让尺涧接手如今的刘氏。” 谓之刘氏大族,听起来如同庞然大物,实则早已内中朽空。 若还执迷不悟,下场便是大厦倾颓,一夕坍塌。 竞夕成灰 第134节 梁尺涧还有着大好前程,胜在年轻。且知恩图报,重情重义……哪怕他不姓刘,却也不会苛待刘氏子孙后代,反而会因这些年与自己之间的亲情,好好照看刘氏一族。 “天下间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是长久不衰,不可有此道理,人心最易在这越发繁荣的时候变幻。我护不住刘氏第二个百年,刘氏也不能如同当年的公孙氏,极盛太久,不受外力,却也从内中腐朽断裂,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良久,谢紫殷忽而开口:“刘相大人一直问我的那个问题,如今,我却也可以回答了。” 刘冠蕴道:“与这桩事有关?” 他问得不明不白,彼此却都清楚。 谢紫殷道:“并非与此事有关……刘相大人,我可以应允那件事,但在之后,若有朝一日,我需要刘相大人做一件事,那时,还望刘相大人莫要推辞。” 刘冠蕴没有拒绝。 “……你要做的事情是否十分危险?”临行前,刘冠蕴特意又问了这样一句。 谢紫殷怔然片刻,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或许盘桓于青瓦红枫,或许停留于炽烈晚霞——无论是在看什么,他的双眼一直都幽深无光,不见颜色,没有尽头。 “不危险。”谢紫殷道,“我是个惜命的人。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完就任何事。” 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说了,刘冠蕴便也信了。 “这样便好。”舒一口气,刘冠蕴又道,“那我先告辞了。” 谢紫殷起身相送,行至大门前时,解愁正抱着一个竹篮从另一处走来。 他们乍然打了个照面,解愁做贼心虚,虽不至于立时变了表情,却也眸光闪躲,心跳如雷。 谢紫殷好似未觉。 可等刘冠蕴迈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长街之后,谢紫殷转过身,目光落到她身上,带着几分秋意寒凉,无声间浸入骨髓。 解愁下意识打着颤,手中还牢牢抓着竹篮的把手。 “你去了哪儿?”谢紫殷问。 解愁张了张口,紧张道:“奴婢、奴婢……出去走走,买了点儿东西。” 谢紫殷道:“刘相拜访,你却不候在屋外,反倒出去走走?” “……”解愁捧着竹篮手足无措,在将要跪下认罪之前,谢紫殷忽而上前几步,从另一头握住了竹篮的把手。 解愁睁大眼睛。 谢紫殷道:“松手。” 她抖颤着嘴唇,实在没那个胆量摇首拒绝,只能浑身僵硬地松开手,慢慢退到一旁,先一步跪在地上。 那竹篮里当然放着霍皖衣亲手做的药膳。 前段时日,她一直都是这般去拿的,不曾出过任何差错。唯独今日,刘相拜访的时机太巧,她却也不敢将这桩事假手于人,只能趁机赶去霍府取了药膳,又匆匆赶回来。 可惜她早一刻晚一刻都能避过这一遭,却偏偏时机正当好。 解愁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依然十分静默,她试探着睁开眼,就见到谢相拿着那只竹篮站在原地,束起的发丝懒懒垂落,撘在肩头,将他的侧脸衬得有些矜傲孤冷。 但他面貌本该俊美温柔,十九岁时,他便能与桃花相衬。 在解愁发怔的时候,谢紫殷提着竹篮走了过来,一松手,那竹篮就重新掉进她的怀中。 她没有听到他说任何一句话。 她只看到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随着晚霞映衬,显得愈发的深,愈发的沉。 作者有话说: 《论一个温柔好攻是怎么变成疯批的》 第122章 求真 天气愈发的冷,转眼将要立冬。 如今秋风吹起已是刺骨一般,真到了冬时,又该是怎般的寒凉冰冷。叶征长长吐了口气,坐在桌前,大抵两刻钟时间而已,谢紫殷从府外归家,被解愁引到房中,便见到端坐其上的帝王。 叶征不请自来,也未曾知会一声,这般坐在屋中,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陛下怎么来了?”谢紫殷先问询出声。 叶征道:“现在我是叶征。” 谢紫殷顿了顿,微笑道:“好,你怎么来了?寻我有事吗?” “我觉得是有事的,但是只怕你不承认。”叶征却说。 谢紫殷道:“你想我承认什么。” 叶征道:“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但你比我更清楚,我反倒才是糊涂的那个。” “哦?”谢紫殷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动容,语声更是平静无波,“是在说礼部尚书接二连三弹劾霍皖衣的事情?” “不错,原来你也知道。” 叶征静静看他片晌,又道:“现如今朝堂上弹劾霍皖衣的人可不止林作雪一个。”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到椅前坐了下去,靴上颜色漆深,反而衬得这一身朝服红胜晚枫。 叶征问:“你就没什么话想说?” 谢紫殷敛下眼帘:“我要说什么?刘相大人来问过我,你也来问我。难道霍皖衣的事情,就非要与我有关?” “如果你不是谢紫殷,那这句话还有些可信,”叶征道,“但你的性情如何,刘相或许不清楚,我却也还是知道的。谢紫殷,如果霍皖衣真的脱离你的掌控,与你毫无关系,你还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吗?” 这番话听起来笃定至极,没有半分犹豫迟疑。 谢紫殷道:“你已经料定了与我有关。” “林作雪的为人究竟如何,满朝官员都看在眼里。他可是暗示说是你吩咐他做的,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否认?” “……就算是我吩咐的,”谢紫殷倚着椅背,十指交叉,他反问到,“那又如何。” 叶征道:“这还不如何?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做这种事,你可以隐瞒天下人,但不该隐瞒我。” “左右也不是坏事。” “你现在的种种行径,在我看来,已经不是单单的好坏之分。谢紫殷,你不会是疯了吧?” 谢紫殷挑了下眉:“我看起来是疯子吗?” 叶征道:“以前或许不是,但现在我开始不确定了。” “你实在不用担心。”谢紫殷的声音有些低,他移转视线,目光落在远方,也不知在看何处,“无论我要做什么,总归于朝局无害。” “那对你自己呢?”叶征问。 “我自己?” “谢紫殷,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事,但决计不能害到自己。” 谢紫殷怔了怔,他轻笑道:“你高看了我,我怎么舍得害自己。” “……” 叶征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起身道:“最好是这样。你既然不想和我说实话,那我就不逼你说出口。只是谢紫殷,人生本就短暂,莫要一叶障目。” 正如同他和叶忱。年幼扶持,年少逃亡,许诺过将来,可天意无情,命运捉弄,以为会有漫长时日的,却死在从前。 寒风吹得叶子簌簌,抖颤着又落下几片。 梁尺涧深觉倒霉。 因则他又撞见了青珠儿——这次倒是没有被堵路,只是巧遇。 他们撞见的地方人来人往,青珠儿更是拽住他的衣袖哭诉道歉:“梁、梁公子……尺涧,你原谅我,以前都是我的错。” 梁尺涧有些恍惚。 他对青珠儿今日拿的剧本十分不解,但在这长街之上,人人隐晦看来的目光中,梁尺涧倒吸一口凉气,匆忙带着青珠儿绕出人潮,赶去僻静之处。 他们一路急行,在某处偏僻的郊野停了脚步。 梁尺涧道:“青珠儿,我要和你认真说,不……我一直都很认真,我现在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少发疯,我和你没关系,你以前要做什么,现在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你不要再来纠缠我。” 然而青珠儿充耳不闻,捂着脸泣声不止:“以前都是我的错,我现在有心想要改好。梁公子,你就给我这个机会……” “没有机会。”梁尺涧直言拒绝。 青珠儿哽了下,勉强继续:“但当初我们那么要好——” “那也只是当初。” “还有,”梁尺涧神情微妙,眉头紧皱,“我们当初没有要好过。只是我救了你的命,稍微照看了一段时日。仅此而已。” 青珠儿放下手来,一双眼睛瞧着他,委屈道:“难道当时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 郊野寒风吹吹,扫在身上,冷得青珠儿打了个颤。 梁尺涧看在眼里,颇有些不忍直视。 “那不是喜欢,”梁尺涧道,“我现在已经清楚知道,我当时对你,那算不上喜欢。” 青珠儿睁大眼睛。 他不敢置信:“你居然不喜欢我了?” 梁尺涧道:“……上次的时候,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那、那你……”青珠儿又红了眼眶,“那你就收下我的这份礼物……从此,我再也不来打扰你……” 他好似又要哭出声来,却也没有,只是从袖中抽出一块圆圆的玉佩,递到梁尺涧身前。 青珠儿道:“这是我想着你的时候亲手磨的。” 梁尺涧觉得自己应该感动的,可他实在感动不起来,他只想离开。 他也不愿收下青珠儿的礼物。就算这不是礼物,但只要是和青珠儿沾上关系的,他都不愿再沾惹触碰。 梁尺涧摇头道:“你以后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他就急匆匆转身离去,步履快捷,唯恐青珠儿扑上来不让他走。 竞夕成灰 第135节 好在青珠儿确实没有想到他会说走就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追也追不上去,只能跑到路口时悻悻停下脚步,扶着膝盖直喘气。 “……可恶!”青珠儿恼怒不已,将那块玉佩掷在石头上,砸了个四分五裂。露出其中藏着的药包来。 就差这一味药就可以让梁尺涧毒发身亡! 可别说拿走这块玉佩,梁尺涧竟然连碰也未碰一下。 想到高瑜的嘱托,青珠儿更是焦急。他若没有完成任务,想来王爷又会对他十分失望。可现在梁尺涧对他再也没有好颜色看,他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也不能够了。 青珠儿抿着唇将药包拾起,揣着满腹心事往王府行去。 然而就在他走进那条偏僻小巷时,他猛然顿住。 脑袋一痛,他眼前昏黑阵阵,就此被敲晕在地,药包从手中飞出,落在墙边。 天色渐晚。 汤垠还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回了盛京。 正是霍皖衣回府的时辰,汤垠也算走运,恰巧在进入盛京时撞到这好时候,在霍皖衣回府的路上遇见了他。 其实在霍皖衣周围有许多护卫这桩事,于想要绑架刺杀他的人而言,都不是个大秘密。 汤垠有心想直接现身,却也怕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护卫发现。 可他已铆足了心来盛京寻求一个答案。 在霍皖衣将要进府的时候,汤垠还是咬了咬牙,直接从墙后闪身而出,轰然跪倒在霍皖衣身后:“霍大人!” 霍皖衣怔然,转身看他一眼,惊讶道:“汤垠?” 汤垠紧张不已,他时刻防备着周遭的护卫,却没听到任何声响,只能先答道:“霍大人,当初的事情……我想要知道真相!” 霍皖衣道:“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汤屿的冤情迟早也会被洗刷,你还是走吧。” 汤垠见他要走,慌忙问:“那件事如果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认下?” “我认不认下又怎样?”霍皖衣不愿多谈。 他始终不愿停下脚步,急得汤垠站起身追了上去。 可他到底不敢靠得太近:“霍大人……我和大哥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如果他为何而死我都不能知道……我又怎能好好活下去?” 霍皖衣一顿。 他回过头,正要说话,目光却又落在了汤垠身后。 汤垠似有所觉,也转过头去。 四目相对间,汤垠瞪大了双眼,那路过这里的杨如深也是满脸错愕。 “汤垠?你怎么在这儿?”杨如深大惊。 汤垠迟疑道:“……杨、杨大人?” 杨如深道:“是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盛京……你……” 那双眼睛又落到霍皖衣的脸上,杨如深险些尖叫出声,他快步行来,拽着汤垠道,“你不会是来找霍大人麻烦的吧?” “我不是!”汤垠连忙否认,“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大哥是为什么死的,我想要知道真相。” 杨如深神情微动,叹息道:“你们兄弟二人也是可怜。罢了,这桩事我也知道前因后果……你想知道真相,我来告诉你便是。” 他说罢,又抬眼看了看站在石阶上的霍皖衣,询问道:“霍大人以为呢?” 霍皖衣微微一笑。 没有问杨如深何时知晓了此霍皖衣即是彼霍皖衣,他转身回府,只留下一句:“那就劳烦杨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过渡个两章就开始加快进度了!我好急啊我好急啊,我还想给新文存稿oao 第123章 忽逢 提及当年汤屿的那桩冤情,杨如深记忆犹新,颇觉遗憾。 ——彼时他也在明堂殿中任职,当时的丞相对此事很有些微词,可到底不想插手这桩事情,只能放任汤屿蒙冤而死。 “……这件事却也不是霍大人做的。”杨如深道。 当初大理寺卿姚心池,也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好刀。 只不过他到底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身后关系千丝万缕,远不如霍皖衣这个无依无靠,只能仰仗君王信任的纯臣来得趁手好用。 正因如此,姚心池始终都被霍皖衣压过一头,不得寸进。 恰巧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桩大案犯到姚心池的手里。 事情便这般巧合。 姚心池借着这桩大案想扳倒霍皖衣,而汤屿也就成了这场博弈的牺牲品。 “汤大人自入朝为官以来,确实清廉刚正,虽没有多响亮的名声,但与其共事的同僚皆知他是个正人君子。”说起汤屿,杨如深又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 汤垠追问:“发生了什么?” 杨如深道:“汤大人从前受过霍大人的提拔,却也并非坏了规矩。而是他合该再进一步,又先被霍大人提了出来,旁人愿意卖他个好,这桩事也就记在了霍大人的头上。” 而这种小事自不会被多少人放在心上。 可姚心池偏就需要。 彼时的霍皖衣没有软肋,看不出任何弱点,姚心池想要扳倒他,亦或让帝王心中的霍皖衣存有污点,那任何事情、任何人,都可以被姚心池加以利用。 汤屿就是如此失去了性命。 在姚心池的一手策划之下,霍皖衣纵然想要为汤屿求情,也不能发声,否则就坐视了姚心池想要扣给他的那顶“结党营私”的帽子。 霍皖衣没有为汤屿求情。 姚心池在这场无声无息的博弈中大获全胜,却也没能减轻帝王心中霍皖衣的分量。说是胜了,却也还是一败涂地。 “再之后——”杨如深停下脚步,与汤垠一起遥遥望向漆深的夜色,喃喃道,“姚心池得罪了先帝,我也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事了。” 而姚心池究竟是死是活,他不知道。 但以霍皖衣当时被姚心池那般掣肘,无能为力的状况来看,姚心池遭受报复而身死,却是最可能的事。 汤垠沉默良久,他茫然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杨如深沉吟道:“也许在霍大人看来……的确是他害死了汤大人呢?” “……大哥。”他齿间咬出这两个字,怅惘至极,“谁知道呢……” 夜。 深夜。 漆黑不见底的夜色。而此时此刻,却正有一道人影在飞快移动。 那人跑得很快、很急,快得连满身的汗都会瞬息被风吹干。 他双目明亮,既在跑,也在观察四周,时不时的,还会绕开路,躲进草丛里。 ——然后便有一群人从眼前掠过。 不错,他正在被别人追杀。 方断游静静俯身在草丛里,他咬着牙,屏息凝神,注视着那些黑影渐行渐远,才缓缓动了身体。 “倒霉。”他在心底无声抱怨。 早知道去牧州会见到这种事,他便不要那桩生意,不赚那笔钱也就是了。 可惜事情就是这般不凑巧。 他偏生撞上了,也被发现了——如今更是被追杀了不知道多少座城池。 从牧州到西平州,方断游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一刻也不能轻松。 趁着夜色,方断游绕路过城。 他不打算进城,反倒觉得这荒郊野外的更加安全。 话虽如此,方断游还是打起十足精神,尽力悄无声息地前行。 他越发接近那座巍峨城墙,心里谨慎,眼看着周遭追杀他的人应是进了城,还未来得及放松心神,急急行了一段距离,就不巧撞见了个捧着东西出城的人。 那人也是没想到夜半三更还会有人做贼一般走在城郊,当即被唬了一跳:“什么人——?!” 这话一出,方断游暗道不好。追杀他的那群人虽无什么绝世高手,却也算得上翘楚,更何况前后错开的时间并不长久,焉能不被这声响惊动? 情急之下,方断游一咬牙,拎着这个人就开始逃跑。 好在那人被他拎着时就意识到了不对,也不敢大声呼救,怕被他恼羞成怒间一刀取了小命,反而是大气也不敢喘,安静至极。 待他们匆惶逃进一处山洞,方断游熟练至极地将洞口用杂草、石头掩盖住,两人才有闲心坐倒下来,彼此对视。 若是此时此刻有相熟的人站在这里,便能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 那抱着衣物的人赫然是前些时日才赶到西平州的展抒怀。繇|药 只不过展抒怀与方断游实在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两人在此之前不曾碰过面,自然四目相对之下,只以为对方是陌生人。 展抒怀定了定心神,他到底是个商人,和好人打交道,也和坏人打交道,一时半会儿没丢了性命,他冷静下来,委婉道:“不知这位……侠士?可是需要我相助?” 方断游冷着脸看他:“如果不是你大呼小叫,而我又不喜欢杀人……” “哈哈,侠士说笑了,”展抒怀后背一凉,慌忙道,“你不敲晕我,是怕自己控制不了力道直接将我……” 敲死在城门口? 他未将话说完,方断游却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展抒怀舒了口气:“这么说你果然是不忍害人的侠义之士。” 深知现在就是拍马屁保命的大好时机,展抒怀开始胡诌:“我一看侠士的风采就知道你并非常人,所以才会惊喜交加突然出声,却不想耽误了侠士的大事,是我的罪过。” 方断游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有没有钱?” 竞夕成灰 第136节 “有的,有的。”展抒怀点头。 方断游道:“我要很多银两,你把你身上的都拿给我。” “然后我呢?” “你自己走回西平州。” “那太远了,这夜里寒凉,我怕是冷死在半路上。” 方断游有些不耐烦:“那我带你去下一座城,你又怎么回来?” 展抒怀道:“我不是西平州的人。” “……那你要去哪儿?” 展抒怀道:“我要去盛京。侠士,我在盛京有很多家产业,我非常非常有钱,你知道勤泠首富莫在隐吧,他儿子是我兄弟。” 方断游上下打量他,确然看得出身家不菲,一身锦衣穿在展抒怀身上,很是人模狗样。 “没想到啊,你居然认识莫首富的儿子。”方断游道。 走江湖的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爹娘姓甚名谁,却不能不知莫在隐的鼎鼎大名。 是以莫公子逢人便说自己是莫在隐的儿子,那不是在装相,实是在为自己的小命找靠山。 只可惜展抒怀叫嚷不出自己是莫在隐儿子这几个字。 就算方断游相信,他也怕事后这次大胆认爹的事情传扬出去,从此英名尽毁,最重要的是……还会坏了他和莫氏一族的大生意。 展抒怀的算盘是打得叮当响,闻言,含蓄笑道:“哪里哪里,都是机缘巧合。” 方断游却道:“我也要去盛京。” “……啊?” “既然你要去盛京,不如和我一道。” “啊?” 展抒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位……侠士,就我看来,你应该在被追杀。” “我是在被追杀,”方断游大方承认,“但我没钱了。” 展抒怀惊道:“我可以把钱给你!你要多少都行!但是和我一起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方断游道:“你和我一起更能避人耳目。毕竟我逃命的这段日子,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也是方断游临时起意。 前些时日他风里来雨里去,在追杀他的那群人想来,他身边怕是不会另外再跟着什么人。 若能带上这个倒霉蛋和自己一块儿,指不定就能瞒天过海。 方断游越想越觉得有戏:“就这么说定了。对了,你叫什么?” “……”心知逃不过去,展抒怀惆怅不已,颓丧道,“我姓展,名抒怀。” “展抒怀?” 展抒怀有气无力道:“不才正是在下。” 谁知方断游却在此时皱起眉头,摸着下巴道:“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展抒怀眼前一亮。 “你认识陶明逐陶公子?” “不认识。”方断游摇头。 “……那你认识阮宣清阮老板?” “也不认识。” 方断游靠着石壁,抻了个懒腰,道:“我认识章欢。” “章欢……”展抒怀皱紧眉头,似乎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很是陌生。 “我还认识霍皖衣。”方断游又道。 嘶—— 展抒怀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山洞中幽深寒冷,他们堆了一堆篝火,却也时刻警醒,怕被发现行踪。而展抒怀这一口凉气吸进肺腑深处,让他顾不得会被发现,剧烈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 方断游问:“你听过这个名字?” “何止啊……”展抒怀双目涣散,好半晌才将目光落到方断游的脸上,震惊道,“我这次回盛京,就是要去见霍皖衣。” 哪料到他这句话说完,方断游也是瞪大了眼睛,错愕道:“我也是要去盛京见他!” “……啊?” 作者有话说: 要来了要来了(狂喜) 第124章 杀意 如今夜色深沉,屋中烛光明灭,照映在谢紫殷俊美的面容上,好似添了几分暖意。 可他高居上首,坐在两侧的官员一个个都是面色古怪,胆战心惊。 冬日越来越接近了。 而这寒凉的深夜,谢紫殷不请自来,将六部尚书齐齐聚在一处,却许久也未开口。 少有这种时刻。 林作雪坐在一侧,似有所察,但谢紫殷不曾出声,他便也不敢逾矩。 这屋中就这么一直沉默了下去。 夜色静默又深沉。 直到谢紫殷把玩着扇骨的手终于放下,他抬起眼帘,神容是漫不经心的—— 他说:“有件事情,本相不得不知会各位大人。” ……来了。立时起身施礼的众人心底不约而同响起这两个字。 “谢相大人但说无妨。”方唯勤离他最近,此刻倒也比林作雪更先搭话。 然而谢紫殷并不因此施舍半分眼神,只懒懒道:“我绝不容允霍皖衣站得更高。” 这句话绝对是出人意料的。 哪怕林作雪早已有了觉悟,此时听闻他这般直白地说出口,也还是免不了惊讶。 一间明亮屋中,六部尚书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敢问谢相大人,这……是为何?”默然片刻,赵绝垂着眼发问。 谢紫殷微微侧首看来,道:“本相记得,赵尚书似乎很欣赏霍皖衣。” 凡是识时务的人,此刻都不会应承。 可赵绝到底不是那种人,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下官只是想要一个理由。霍皖衣毕竟是新科状元,风头无两,他乃是三元及第,也算为陛下新朝建立博了个好彩头。” “赵大人说得不错,”谢紫殷微笑起来,“可再好的彩头也会变坏,再风光的人……只要失去扶摇直上的助力,也能跌得粉身碎骨,不是么?” 赵绝道:“但人身有傲骨,欲要扶摇直上,那只要心如鲲鹏,驰骋万里,也未必会一蹶不振。” “赵大人,”谢紫殷眉眼含笑地唤他,语声依旧慵懒,“你是在质疑本相?” 林作雪连忙拽了赵绝的袖摆一把:“不敢不敢,相爷也知道,赵兄为人死板,一时半会儿怕是想不通,体会不到相爷的良苦用心……” 他着急,赵绝却动也不动,又道:“下官需要一个理由。” “……赵绝!”林作雪急得面色发白。 可赵绝就是不闪不避,目光凝在谢紫殷的脸上,丝毫不惧。 谢紫殷道:“因为本相和他有仇,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赵绝道:“他已不是当初的他,如今的天下,从前的霍皖衣只是史书留笔的罪人,而非现在的状元。” 谢紫殷神色不变,淡淡道:“可惜史书是史书,我们活在今时,却不是将来。” 话说至此处,他站起身来。 “诸位大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来不用本相提醒,你们也心知肚明。好自为之,莫要多生是非。” 这最后一个字落了尾音,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绝一眼,随即离去。 以谢紫殷在朝中的权势,他昨夜放的话,第二日便能传遍朝堂。更何况他所说的话又是如此惊天动地,全然打破众人以为的表象,好似真正露出其中的真相来。 不过短短三日,朝局已是翻天覆地般变化。 首当其冲的人却不是霍皖衣,而是叶征。 自林作雪弹劾霍皖衣开始,便不断有人跟着林作雪的脚步接二连三弹劾,这些叶征都可以按下不提——但如若这些事背后真正有谢紫殷示意,且现下更是直言不讳,那便不是叶征想要搁置就能搁置的。 朝堂上并非人人都看好霍皖衣的大好前程,总有人嫉妒他升官太快,背后靠山难以撼动。 而现在情况有变,这其中又有几人抵挡得住落井下石的诱惑? 弹劾霍皖衣的奏折越来越多,桩桩件件,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闹得这般声势浩大,绝非轻易即可善了。 叶征头疼不已,直接召来谢紫殷问话。 谁知谢紫殷态度随意:“陛下怕什么,若是实在捱不过,将霍皖衣撤职也可。” “你在放屁!”叶征气得半点儿风度也不顾了,“谢紫殷,你今天不把话跟我说清楚,你休想走出这个大门!” “臣无话可说,亦或者,臣更该问……陛下究竟想要臣说什么?” 谢紫殷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能让人心头上火。 叶征拳头捏紧,恨不能冲上去给谢紫殷几拳,让这张平静淡漠的脸变得五彩缤纷。 竞夕成灰 第137节 “……你若是记恨霍皖衣,想要报仇,直说就是。朕现在就下令,说他其实偷天换日,和旁人换了身份,实则就是那个作恶多端、丧心病狂的霍大人。未免夜长梦多,现下就可将他直接处死,你觉得如何?”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紫殷才动了动眼神,叹道:“不如何。” “你难道不是改了主意?” “我从来都没有改变我的想法。”谢紫殷道。 叶征道:“你不是恨霍皖衣吗,你现在放话让人弹劾他,阻碍他,为的不就是报复?可你这么报复他,又不许我真的发作他,你究竟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谢紫殷不答反问:“陛下觉得,是快刀用在人的身上更痛,还是钝刀?” 叶征想也不想:“只要是刀都会痛,不管是快的还是慢的,能不挨刀最好。” “可已经受过的伤、尝过的苦,总不能说它不曾有过。” 叶征道:“你还是很恨他。” “恨与不恨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谢紫殷端详着窗外枯树,“要让一个人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他从前究竟错的对的,也不重要。” “你报复他,到底图了什么?你若报复他觉得痛快,那你随便如何。可谢紫殷,你从求娶霍皖衣开始,就变得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你究竟是在为了自己痛快,还是在让自己更痛苦?” 谢紫殷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他抚摸着窗棂,没头没尾道:“我很喜欢桃花。” ——谢相大人不容允霍皖衣站到更高的位置。 朝堂中多的是人为此幸灾乐祸。 那霍皖衣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竟然真的妄想乘着谢相的东风一进再进。 现在靠山不愿就他,他迟早要摔下来。 许多人都是这般想的,传出来的话语亦不会好听到哪儿去。 杨如深听到这桩消息时就已吃惊过一回,如今日日都听到那些嘲笑言语,眉头都不觉皱紧。 孟尤情从他对面走来,看他神色,笑着问道:“杨大人怎么又是这种神情?” “……当然是为了霍大人的事情。”杨如深语带惆怅。 他和孟尤情关系已较从前亲近不少,已是能说几句心里话的知己至交,对于孟尤情的关怀,杨如深自无什么好隐瞒。 闻言,孟尤情怔了怔,道:“杨大人是在担心霍大人?” 杨如深道:“我何止担心他,我更担心现在的朝局。”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只不过……在我看来,这朝局已经不必担忧了,”孟尤情道,“因为它很快就会变化,且是真正的翻天覆地,让人措手不及。” 杨如深望向他,狐疑道:“你难道知道什么?” 然而孟尤情只是浅浅一笑,高深莫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有一种预感。杨大人,如若谢相大人仅仅是为了让霍大人难堪,那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他为何只选择这一种?你是否想过?” 风吹得急切,窗外落叶卷起,从他衣摆处扫过。 玉生垂下眼帘,神情漠然地看罢落叶飞扬,然后抬起手轻轻推开木门。 “嘎吱——” 他逆光站在门前,一身霜衣胜雪,眉目却冰寒至极,恍如永不融解的积雪。 这刹那,刚刚醒转的青珠儿瞪大眼睛,打量四周的目光再也不带希冀,反而立时绝望了一般,泛着浓浓的雾气。 倒在地上的人影抖如筛糠,单薄无助得厉害,然而玉生居高临下看来,没有半分动容。 “青珠儿,”玉生轻声唤他的名字,又问,“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青珠儿还是被这句话吓得肝胆俱裂,脸色霎时惨白。 “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玉生又问了一遍。 他掉下泪来,匆惶摇头,挣扎着想要出声求饶,那从前被玉生伤过的舌头却好似在这时又痛了起来,青珠儿趴在地上,呛哭不止:“……玉、玉生道长……” “乖孩子,”玉生却微笑着屈膝蹲下,一手抚着他满面泪水的脸颊,轻声询问道,“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青珠儿抿着唇,欲要出声时颤了颤唇瓣,半个字也没能发出。 玉生纵然是微笑面容,神情也无比漠然,青珠儿不答他的反复询问,他亦不生怒,只是放柔了语调,更为温柔地问:“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青珠儿再也捱不住这般压力,崩溃哭道:“记得!记得……玉生道长,我都记得!” “……原来你记得啊。”玉生仍是唇角含笑。 而这一瞬间,他冷下面容,温柔抚在青珠儿脸上的右手瞬间滑下,死死扼住人咽喉,反而将人带起身来,又狠力往下一掼! 砰然巨响。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放屁! 谢相:素质。 新帝:朕没有素质。 第125章 毒发 痛。 痛得他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却又不敢呼痛。只沉沉呼吸,像即将渴死的一尾鱼。 躲无处躲,青珠儿挣扎着起身跪倒在地,清秀的容颜被凌乱的发丝遮挡,仅露出双布满恐惧的眼睛。 ——他惧怕玉生。这份恐惧并非无的放矢,而一直都有迹可循。 他曾听高瑜说过许多关于玉生道长的事情。 这样一个人,有着名声,有着地位,却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计后果,从来都只跟随着自己的本心在走。 那被称之为是“求道”。 玉生仍是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他听到这句问话。 他摇了摇头,哽咽着求饶:“……都是王、王爷要做的,我又怎么能拒绝?” 若不是遇见高瑜,他也做不出毒杀梁尺涧的事。 只可惜遇见了。 恩情被他抛之脑后,如今见到的,便成为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玉生道:“你很好。” 他抬起眼看了一瞬,惊诧于无从看出那张清冷面容的丝毫表情,更恐惧于这三个字背后的隐意。 “玉生道长!”青珠儿叫嚷出声,“您、您要是这么……这么杀了我,王爷一定会知道的!” “知道?”玉生带着两分笑音说话,眼底冷似幽渊,“我敢将你带到这里来,难道你以为,我会怕高瑜知道?” 他瞪大双眼,从这句话里读出十分危险的意味。 “什、什么意思?” 玉生俯身而下,手指捏紧他的下颌,微笑道:“我不怕他知道,也不会让他知道。你以为你的命那么有用?青珠儿,你若活着,你也许是有用的。可一旦你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呢?” “不……不……玉生道长,我求您,求您不要杀我……我,我可以为梁公子解毒!对、对!”他被那番话吓得绝望了一瞬,到底找到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他双眸浸出眼泪,若放在平常,也算是楚楚可怜。只可惜他眼前的人并不欣赏他的任何东西,凝望他时的眼神,依旧冰冷淡漠。 青珠儿哭着道:“我能帮梁公子解毒!我、我还有用……求您别杀我……我不想死……” “这天底下谁会想死呢?” 玉生摩挲着他的下颌,力道轻柔得好似在安抚:“你这样的人尚且不想死,难道梁尺涧就想死么?你对他两次三番下毒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他也不想死?” 因而人不走到绝望之境,又怎会担忧旁人的思绪。他张口想说,但无从回答。 难道真要他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么。玉生当然比他更清楚。 寂静的小院中,一时只听得到他沉沉的呼吸,和着玉生轻浅得好似没有的呼吸声。 “求您……求您……”他从嘴中重复着这两个字。 除此之外,他不知,也不敢再说什么。 玉生收回手,缓缓站起身来。 窗外也透来层叠天光,缕缕洒在人肩侧发尾,衬得一身莹莹生辉。 “梁尺涧的命,我救得回来。”玉生垂下眼帘与他对视,话语轻轻,话意却将他一字一句地打入无间地狱——“可你的命,高瑜已经救不了了。” “永别了,青珠儿。” 暗卫十一拿着字条走进房中时,高瑜正温香软玉在怀,神情惬意。 对上那双幽深死寂的眼睛,高瑜有些扫兴,推开身旁的美人,淡淡道:“怎么样了?” 十一单膝跪地,低垂着脑袋,语调毫无起伏地回答:“……回禀王爷,青珠儿已经找到了,但是——” “但是什么?” 十一掩在面巾后的嘴唇微动:“属下无能,寻到的,只是青珠儿的尸体……” “哗啦——” 摆在桌上的果盘应声而落,高瑜拂去桌上所有物什摆件,有那么一瞬错愕慌乱。 高瑜道:“放肆!谁人敢对本王的人出手?!” “禀王爷,此事蹊跷,属下等人追查到时,是在城郊的一处荒山下……且凶手手段十分残忍,似是寻仇。” “寻仇?”高瑜无意识地捏了捏掌心,“他会和什么人有仇?他无父无母的,性子是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和什么人结仇。” 除非—— 除非他和自己合谋毒杀梁尺涧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心中有鬼的人,总怕被人发现隐秘。若是他们合谋的事情没有这一桩,高瑜怎般也不会怀疑到玉生的头上。可自己到底算计了梁尺涧,这个人在玉生心里的分量只多不少,只重不轻,若当真被发现了这桩隐秘…… 高瑜坐倒在椅中,良久,他问:“玉生道长在哪儿?” 又是一日晴天。 竞夕成灰 第138节 可再晴朗的天气,也还是会让人觉得愈发的冷。 下了早朝,霍皖衣避开涌出的人潮,独自走在另一侧,与一众官员泾渭分明。 自从谢紫殷放出话,将他送上风口浪尖,变作众矢之的,他在朝堂上便开始举步维艰。 世人未必人人都喜欢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但世人都知道趋利避害。 就算不趋利,也多的是人各扫门前雪,不沾惹这桩事。 若霍皖衣背靠世家大族,那处境还不至于这般艰难,只可惜他偏偏是前后无人的境地,一人压他一头,一人弹劾他一句,便足以让他在朝堂上摇摇欲坠,风雨皆难。 霍皖衣倒也不算惧怕,他唯独担忧谢紫殷。 他最怕这桩桩件件事都循着谢紫殷的心意达成——那所有都达成的时日,又会是怎般模样? 霍皖衣无从知晓。 他轻轻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忽而顿住脚,与刘冠蕴打了个照面。 现下四处人影稀疏,尚有些官员还未离去,可刘冠蕴却停在门前,好似在刻意等待着什么人。 等他看过去时,刘冠蕴便轻轻颔首。 于是霍皖衣便明了——刘冠蕴等的人,的确就是他。 霍皖衣躬身施礼:“见过刘相大人。” 刘冠蕴道:“霍大人不必多礼。” “不知刘相等在此处,是对下官有什么吩咐?” 刘冠蕴看着他,沉默片晌,叹道:“你我都不知道谢相大人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是。” “不知道就不知道罢,可要是本相也对你的处境袖手旁观,尺涧怕是要怀疑这朝堂的公正清明。到时若是让他对朝廷心冷,辞官归隐,那本相岂不是成了罪人。” 是以刘冠蕴才会站在这里特意等待他。 谢紫殷的态度是什么,众官员皆是有目共睹,可朝堂上并非人人都要顺着谢紫殷的心意活,再权倾朝野的人,也总有人不忌惮他,敢于发出与之完全不同的声响。 昔年的霍皖衣是如此。 现在的谢紫殷亦是。 但如若始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霍皖衣说话,他还是会被顺着谢紫殷心意做事的人一点点压下去,再也无法翻身。 刘冠蕴等在此处,就是为了给所有官员看一个态度。 今日之后,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便会试着聚在刘冠蕴的庇护之下,为霍皖衣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那或许并不会一瞬掀倒乾坤,却到底给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另一个选择。 他们想得都不错。 因而这番对谈不过几句话,周遭还未离开的官员却已各个心中打鼓。 谢相不能轻易得罪,刘相也是同样。 这两个人都是权倾朝野的丞相,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他们要打擂台,那底下的这些官员都要好好思索该如何抉择。 且直到现在帝王的态度都还暧昧不明,既没有因为弹劾霍皖衣的人太多而发作霍皖衣,也没有直言说出对霍皖衣另眼相看的维护之词。 霍皖衣确然还是有些动容。 虽说在刘相说来,这件事还是为了梁尺涧好,他和梁尺涧互为好友,刘相偏帮他,虽说自然,却非必然。 这既不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刘冠蕴却做了。 便是霍皖衣欠了刘冠蕴一份心意。 他正欲说些话,聊表感激。却见门后急匆匆跑来一个官员。 那官员着急忙慌的,全然不顾形象,擦了擦满头冷汗,绕到刘冠蕴身前挡住了霍皖衣。 到底是一时情急。 因为那官员上气不接下气,开口就是惊人万分的话语:“刘、刘相、大人!梁公子、梁公子……他,他在吏部衙门晕倒了!大夫、大夫已经去了……听、听说是、是中毒!” “什么?”刘冠蕴惊愕不已,眼前一阵发黑,若不是被几个凑近探听的官员扶住,怕是也要立即晕倒在地。 霍皖衣道:“刘相大人莫急,我们这便前去,一应事务,还需您作主。” 刘冠蕴点了点头,他被众人扶着走出大门,霍皖衣跟在他身后。 道旁的轿子已压低等候,刘冠蕴先上了轿子,走在最前头,一会儿身后便是浩浩荡荡的十几顶轿子,跟着他往宫外行去。 霍皖衣坐在轿中,他靠着轿厢,微微眯起双眼,呢喃道:“……中毒。” 梁尺涧怎么会中毒?谁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仇怨,要以下毒来戕害于他? 亦或者—— 没有仇怨。 霍皖衣忽而想起一个名字:“……高瑜。” 作者有话说: 青珠儿:盒饭真香。 刘相:我来给你撑腰! 梁神:先等等,我中毒了啊!! 玉生:我来给你治病(温柔) 梁神:…… 第126章 解毒 匆匆赶至相府,走进屋中时,梁尺涧仍是昏迷不醒,精神不佳,面色稍显苍白。 几位大夫坐在一侧,把脉施针,拨弄参片,下了好些个方子,见他迟迟不醒,皆是冷汗频出。 霍皖衣走近两步,看了看梁尺涧的神色。 刘冠蕴心急火燎,又不好打扰大夫救治,只能询问伺候在侧的侍女:“尺涧当真是中毒?” “回相爷的话,奴婢听大夫们说……梁公子的脉象病症,皆是中毒之症。”那侍女也是满头冷汗,颇有些紧张,“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刘冠蕴追问。 侍女道:“大夫们说,公子的这个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是何意?” “……这个毒,似乎、似乎……没有解药。” 怎能如此!刘冠蕴心头剧震,一瞬间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下去。 黑夜。 没有尽头的黑夜。 趁着这片夜色,四野静寂。方断游带上展抒怀二人,从西平州一路赶往盛京。 他有桩大事不得不告诉霍皖衣——若不是他认识这位霍大人,在牧州的所见所闻,怕是会一生都被他烂在肚子里。 只可惜他见到时还未如何,发现他的人反倒对他喊打喊杀起来。 决计不能让自己糊里糊涂就死了。 方断游从牧州逃出,左右盘算着,终究认为该去盛京将这桩事告诉霍皖衣。 好在这路途遥远,半路上他还遇见了同样要赶去盛京的展抒怀。 接走那位谣娘之后他们便直接上路。 追杀方断游的人虽多,却也不敢大张旗鼓做些什么,更无所谓的绝顶高手,能一日千里般直接将他擒拿,是以三人从西平州一路赶来,几次都是有惊无险,避开追杀。 他们三番两次趁着夜色逃离,对于这漆深夜幕,愈发有着熟悉。 唯独这一夜不同。 在两州交界之处,方断游等人竟也在郊野望见一道匆忙奔走的人影。 那人影自西平州而出,单手执刀,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颀长背影,飞快没入夜色里。 三人面面相觑。 因而那人影奔向的方向不是别的,正是盛京。 方断游咬了咬牙:“管他是谁,我们走自己的!” 说罢,又带着两人走向与那刀客相同的方向。 相府里烛光明亮。 跟着相府管事走进屋来,玉生一身乌色道服,青丝束起,臂弯枕挎拂尘,如是世外高人。 梁尺涧两日未醒,御医来此也是束手无策。 今日玉生忽而造访,言说自己懂些医术,毛遂自荐,要为梁尺涧解毒医治。 他头顶着太极观的名望声誉,刘冠蕴自没有不允的道理。 他来时夜色深深,刘冠蕴还强撑着没有入眠,坐在一侧,与他对视片晌,低声道:“玉生道长可有把握?” 玉生淡淡一笑:“若无十足把握,贫道岂敢妄言。” 他伸出手去,诊脉片刻,道:“这毒是剧毒,需有三种隐毒相冲,才会令人顷刻毙命。” 然则现在梁尺涧还有一息尚存,便是三种隐毒不全。 刘冠蕴道:“这毒可好解?” 玉生收回手,转而取出几根银针,含笑道:“不难。” 在刘冠蕴的注视下,他针灸穴位,刺下又将之取出,如此反复了两个来回,手法虽是有些古怪,但再古怪,梁尺涧也还是在片刻之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竞夕成灰 第139节 梁尺涧万万没有想到,他醒转时候最先见到的人,竟是玉生。 他甫一睁眼,刘冠蕴惊喜不已,起身道:“尺涧……你终于醒了。” 梁尺涧有片刻浑噩,对上刘冠蕴关心的眼神,他强撑着坐起身:“表叔公……” “你还是别急着说话,”玉生却按住他的手腕,意味深长道,“你虽然醒了,毒却未解。刘相大人——” 嘴上唤着刘相,那语调里却无半分对朝廷重臣的敬意,玉生又笑道:“还请这屋中众人都退去屋外,这解毒之法,不可外传。” 不出片刻,屋中众人尽数离开,刘冠蕴转而去隔壁屋中坐下,仍未歇息。 如今屋中只剩两人,梁尺涧沉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中毒了?” 玉生道:“你中毒的事情传得人人皆知,我又怎会不知。” “……你真的会解毒?”梁尺涧问。 玉生道:“本来是不会的,知道你中毒之后,我便会了。” 他的话意总让人觉得微妙。 因着这份微妙,梁尺涧又有些沉默:“你要怎么帮我解毒?” 那双眼睛目光深深,停在梁尺涧的脸上。 玉生只应了两个字:“双修。” “……” 梁尺涧错愕一瞬,抬头望向他:“你说什么?” 玉生道:“在我的法门之中,有一类双修之法可以为你解毒,此事千真万确。” 可无论这是真是假—— 梁尺涧深吸口气:“玉生道长,我们的关系……还不到这种时候吧?” “解毒而已,梁公子以为贫道是在诓骗于你?” “……梁某只是以为可以换个方法。” “就算能换,那也只是让梁公子多受几次苦罢了。”玉生微笑道,“你受苦,我便心痛。为着我的心不痛,我自然要让你不受苦。” 他一番话语听似情真意切,却更似虚情假意。 梁尺涧摇头拒绝:“你不如直接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毒,我可以找些大夫为我研制解药。” “梁公子,做人不能太天真。”玉生低声笑起,倾身压在他身上,指尖缠绕着他肩侧散落的发丝,眸底深深,难窥心绪。 “什——” 床帏落下,烛灯刹那昏暗。 第二日,天大亮,又是晴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刘冠蕴熬了一夜,得知梁尺涧一身奇毒尽解,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赶去屋中探望。 “玉生道长——”他唤住正欲离去的玉生,笑眯眯道,“你为尺涧解了毒,不知想要我刘梁二氏如何答谢?” 他一句话落音,已是衣冠齐整的梁尺涧心慌意乱,险些坏了形容。 唯恐玉生口出狂言,梁尺涧匆忙打断道:“玉生道长是出家人,表叔公,您这问得不对。” 玉生侧首看他一眼,眼底幽幽,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啊……刘相大人宽心罢,贫道是’出家人‘,为梁公子解毒,是天意缘分,并非要索求什么利益报酬。” 辞别了两人,玉生翩然而去。 漫漫长街上来往人群,玉生走出相府,忽而望见霍皖衣的身影。 而他毫不意外,反倒走近道:“霍大人在等我?” 霍皖衣道:“我的确在等你。玉生道长,你为梁兄解毒,怎么解了一整夜?” 问得意有所指,玉生半眯着眼反问:“霍大人以为呢?” “玉生道长心中自有缘由。” “霍大人似乎猜到了什么?” “猜到与不猜到本无区别,”霍皖衣道,“玉生道长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他说得认真,玉生再忍不住笑意,轻快道:“贫道确然得偿所愿,很是新奇。” 二人并肩前行,玉生又道:“霍大人刻意在此处等我,是想说什么?” 霍皖衣开门见山道:“梁兄的毒究竟来自何处,玉生道长知道吗?” 玉生颔首道:“我知道,但不知霍大人所想的,与我所知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此人地位不俗。” “嗯?”玉生挑眉,“霍大人直说便是。” 巷中杳无人烟,他们停下脚步,霍皖衣不曾侧首,直接道:“是高瑜。” “也是青珠儿。”玉生道。 霍皖衣微微蹙眉:“青珠儿……是那个人?” 玉生道:“梁尺涧救了他一命,他合该为着救命之恩做事。可他遇见了高瑜,也不知是怎么被勾魂摄魄了,一心一意栽在高瑜这儿,恩情也不要了,反倒要毒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玉生道长为何会得知这桩事情?”霍皖衣又问。 玉生看向他。 两人对视片晌,玉生含笑道:“霍大人不是猜到了吗?”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你前途坦荡,声名赫赫,又是方外之人,为何会成为忠定王的幕僚?” 玉生道:“若我说忠定王有真龙之相?” “他若是真龙,那天下必然虚假。” “哈哈哈……”玉生忍俊不禁,笑意深深,“不错。我之所以是高瑜的幕僚,在于他对我而言十分有用。我之真道,若无王爷相助,总是要差上一分。为着这一分,我便要尽心尽力辅佐高瑜。” 霍皖衣有些讶异:“你之真道为何要与高瑜相连?” 玉生道:“不是我的真道与高瑜有关,而是我的真道……确然很需要他。如果那件事,不是他,而是旁人……那我要辅佐的,自当也是另外的人。” 何谓真相,玉生是半个字也不会吐露。 霍皖衣心知他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不曾直白言语。 一时无言。 梁尺涧好说歹说将刘冠蕴送出府门,他飞快转身回屋,面对着满床狼藉,堪称羞愤欲死。 他冷着脸从枕头下取出那把玉生临行前赠给他的匕首。 ——“这把匕首,”那人清冷的声音犹在耳畔,“是世上唯一能取走我性命的东西。” “病得不轻。”他皱眉,将匕首放进暗格之中。 作者有话说: 青珠儿:这样显得我很傻。 梁神:发生了什么,好突然。 刘相:我一晚上没睡,你俩就干这个? 第127章 辞官 已至初冬。 梁尺涧中毒一事遍传朝野,旁人如何思索暂且不提,高瑜却是提心吊胆了好些时日。 此次毒杀,乃是高瑜避过诸位幕僚所做,与之合谋的人只有青珠儿一人。 青珠儿离奇身死,凶手不明。此事就犹如头顶一柄弯刀,将高瑜的性命也高悬于此,令他坐立难安。 这日玉生前来王府,高瑜旁敲侧击,试探了番。 玉生讶然:“王爷是什么意思?青珠儿怎会失踪?”竟似全然无知。 高瑜道:“十一寻到他时,他已气绝而亡。” “如此甚是可惜,”神色间不显任何端倪,玉生淡淡道,“王爷可有将人厚葬?” 高瑜看他神情,试探道:“玉生道长在此之前可有见过青珠儿?” “王爷怎会如此问我?” 玉生偏头看来,几分意味深长:“还是说,王爷在疑心我?” 高瑜道:“本王岂会疑心你,只是青珠儿死得可怜,本王也想为他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玉生微笑,“王爷有这份心,着实很好。” “可是青珠儿已死,这桩事不如就当它不曾有过。” 高瑜怔然:“为何?” 玉生道:“总归他也没什么用处,活着时也不见他为王爷做过多少好事。反倒频频扰我清净,如今黄土一抔,又何必追究。” “可他死得蹊跷,若凶手是刻意针对本王……” “那王爷更不能追究了。”玉生放低声音,“谁也不知,这是否会是个陷阱呢。亦或者……王爷心里,有青珠儿不能死的理由?” 他好似随口一问,心中疑惑,高瑜却犹如一盆冷水浇头,瞬息骇然。 叶征最近难得清静了些。 因着刘冠蕴的关系,朝堂上原本被众人几番弹劾的霍皖衣,如今却也少了些敌人,多了些许与众不同的声音。 事态缓和,霍皖衣有了一线喘息时机,眼见着便要从泥沼挣脱而出。 提起这件事时,叶征几许欣慰:“朝堂到底不会是谁的一言堂。” 他拨弄着挂在笔架上的毛笔,又笑道:“谢紫殷,你可是错算了。” “陛下怎会以为我是在错算?”然而谢紫殷八风不动,只轻声道,“如今,我从不错算。” 竞夕成灰 第140节 当日深夜,谢紫殷前往刘相府中拜访,两人相谈,直至天蒙蒙亮起,谢紫殷方告辞离去。 刘冠蕴端坐屋中,凝望蜡泪荧光,长叹一声。 含元殿上,又是一日朝议。 朝臣分列两方,好似一如往常。然则叶征高坐龙椅之上,将将朝议开头,刘冠蕴便先行出列,执着笏板,道:“陛下——” 众人目光所触,只见这素有贤名的当朝丞相,竟伏地叩首,跪了下来。 叶征惊诧不已:“刘相这是何意?何至于行此大礼。” 刘冠蕴想起昨夜与谢紫殷言谈之事,心中感慨,却是道:“臣年事已高,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 “什么?!”发出声音的不是神色一瞬错愕的帝王,而是站在身后的诸位大臣。 叶征道:“刘相大人何出此言,新朝初立,正是需要刘相的时候……” 然则话音此处,叶征视线移转,不经意间落在了谢紫殷的脸上。 这多年故友,心思莫测,迎上叶征的目光,竟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于是叶征忽而明了,这即是谢紫殷的要求。 朝堂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可叶征却更明白,谢紫殷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 他到底与先帝不同。 言说过要相信,于是便真的相信。哪怕这桩事情在叶征想来,也是太过任性。 叶征一声叹息。 刘冠蕴依旧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还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 “……江山社稷岂能没有刘相辅佐。”叶征道。 “陛下,我朝人才济济,良才贤臣之盛,远胜当初。臣实在年事已高,不敢妄居高位……还请陛下看在臣多年为官的份上,恩准臣辞官归隐。” 三辞两留,这便是第三辞了。 叶征知晓此事无可转圜,唯有颔首道:“……传朕旨意罢。” 一夕天明,又一夕黑夜。 霍皖衣才见缓和的局势再次举步维艰。 自此朝堂上只剩下谢紫殷一个丞相,他所做所说,便是百官所向。只要叶征不插手此事,那也就是谢紫衣说如何是如何。 事态一时变得紧张。 刘冠蕴卸任归家时,梁尺涧正接下帝王的旨意。 他升任三品,可入朝议。但他这堪比白日飞升的进境,却是以刘冠蕴辞官换来的。 梁尺涧自然明白他还不到升任三品大官的时候。 现下升任,只能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然而刘冠蕴究竟为何会辞官归隐? 梁尺涧匆匆赶回相府,面见刘冠蕴时,他俯首叩地,竟行了个许久不曾行过的大礼。 “表叔公……”他问,“您为何要辞官?” 然则千言万语,刘冠蕴一句也道不出口。 他等了许久,没能等来刘冠蕴为他解惑,唯独等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尺涧,”刘冠蕴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有一双手托起他,低声道,“这朝局也好,天下大势也罢,无论如何,刘氏将来倚靠的人都不是我,而是你。现在或许对你来说为时尚早,可对刘氏、梁氏而言,却是最好的时候。” “还望你步入朝堂后,能与霍皖衣守望相助。切记、切记。” 落下的棋子脆响。 高瑜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古怪,墨先生,你且传令下去,叫他们在朝堂上一定要保住霍皖衣,莫要让他因此真的失了势。” 墨先生捻着棋子,沉吟道:“王爷,我认为此事并不简单。若霍大人真的会因此失势,那新帝早就发作于他,怎会将他留到现在?” “……那依墨先生所见,会是因为什么?” “既然刁难他的人是谢紫殷,而非旁人,兴许王爷不用太过担忧。只是这二者相争,怎会牵连到刘冠蕴呢……”墨先生蹙起眉头,“这桩事还需细细思索。” 之后数日,霍皖衣抓准时机,参倒了两位官员。 原本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正自畅快的官员们悚然一惊,皆是错愕不已。 高瑜得知此事,心情大悦。见这朝堂一时间偃旗息鼓,更是直呼痛快,与霍皖衣的联系愈发紧密。 一入初冬,盛京便飘飘洒洒开始下雪。 这雪势虽不浩大,天气却还是因此愈发寒冷。 方断游几人已赶至盛京。 他们日夜兼程,不曾停步,终于赶到这种时候回来,追杀他们的人更不敢妄动。而这段时日,他们也在路途上结识了那个从西平州逃出的刀客。 两相交谈,原来他们都是在被高瑜的人马追杀。 ——只因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隐秘。 高瑜在牧州有着十万私兵。若高瑜愿意,他即可起兵造反,从牧州开始行军,若真如此,便是民不聊生,重回乱世。 十万人,或许比之几十、上百万,算不得多。 可高瑜身为一个挂着名号,毫无实权的王爷,竟能将手伸到牧州去,更是养下十万对他忠心耿耿的私兵,其中关窍,让人毛骨悚然。 刀客灭了篝火,起身道:“我们逃到盛京的事情高瑜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不能直接进入盛京,但凡露了行踪,都会坏事。不如去山上,走另一条小路。” “你怎么知道山上还有条小路?”方断游掸了掸裤子上的尘灰,有些惊讶。 刀客道:“我曾经从盛京一路行到郊野的那座山顶,其中便有条隧道小路。” 方断游狐疑道:“就这么巧?” 刀客偏头看他,冷冷道:“就是这么巧。你若不信,自己想办法,我要先行一步。” 说罢,刀客果真转身便走。 展抒怀忙道:“诶诶诶,等等,能一起走就一起走啊。你先走,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卖他,他后走,你也保不准他不会出卖你……” 刀客回头看来,眸光利如刀剑。 “……我说的是实话啊。”展抒怀道。 方断游也道:“展大财主说得有道理。你既然说有条小路,和你一起走也不是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展大财主倒是可以大摇大摆直接进城。左右那群人也不知道你和我们混在一处,你倒是可以先进盛京探探底。” 展抒怀点头道:“正有此意。” 方断游又看向刀客:“朋友,我们两个结伴走,如何?” 那刀客冷笑一声,淡淡道:“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也只有一只手好用,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啊?”方断游一惊。 展抒怀同样怔愣了片晌,道:“这一路行来,你的手不都是好好儿的吗?” 刀客道:“有一只废了,寻常取物还好,若要握刀使力,便是毫无用处的。” 方断游一时感慨,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刀客的肩膀:“没想到是这样……谁对你有深仇大恨,把你的手废了?” “呵,”刀客扭过头去,眺望着远方道,“你怎么就确认是别人废了我的手,而不是我天生如此?” 方断游道:“你看起来挺容易得罪人的。” 刀客耸了耸肩:“显而易见,我就是因为得罪了人才被废了一只手。你满意了吗?” “……你的脾气是真的差,”方断游撇了撇嘴,他转而走到展抒怀身旁,嘀咕道,“怪不得他废了只手。” 展抒怀:…… 展抒怀道:“你们两个脾气都不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刘相辞官的理由有很多,出于三方面考虑的,之后的剧情也是一样的,和xql谈恋爱没有因果关系,不要以为大家都是为xql铺路呀,那样就错怪xql和刘相他们了~ 小孟:完全不说我重新登场了吗 :嘿嘿 第128章 寻真 山间飞雪,冷得人齿关发颤。刀客引路走在前方,露出的眉眼显得些许冷峻,他一往无前、不曾回头,可时不时的,还是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叹息声。 事情还需说在两日前。 方断游听他言语,虽心中有所疑惑,但还是随着他上了山,一同从那条鲜有人知的小路进城。 然则想得巧妙轻松,刚一上山,他们便撞见了出门打猎的章欢。 面对这位姑娘不依不饶的追问,方断游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该如何将她打发走。 时日一耽搁,便耽搁到现在。 章欢道:“我觉得你们肯定要做什么大事,不然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方断游叹了口气:“真的不是大事,只是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不好告诉你。” “方少侠,你上次离开的时候可是答应了我,以后要让我和你一起行侠仗义的。” “……上次我的确这么说过,但……” “现在就是行侠仗义的时候啊!”章欢道,“你们不走正门进城,肯定是在躲什么人……就像以前的霍公子,他也是要避开别人,才会来山上小住。唔……这种事我都知道了,方少侠,你就告诉我吧!” 方断游拿她简直没有办法。说赶她走,又不忍心说重话,留待她在身边,又怕将她卷入这无底漩涡,白白受苦。 “你还是想太多了,”方断游道,“真没有什么事。我们就是想换条路走走。” 他追上去,扯了下刀客的袖摆,刀客翻了个白眼,道:“对,就是随便走走,章姑娘,你不用想那么多。” 章欢道:“好啊,那我跟着你们。” “……你这有什么好跟着我们的!”方断游急道。 章欢鼓起脸,不甚高兴:“我也要进盛京,这条路你们走得,我走不得吗?” 竞夕成灰 第141节 方断游顿了顿,道:“好……那你先进城,我们后进去。” “不行,我要和你们一起进城。” 方断游道:“你去盛京难道不是有事?” 章欢道:“我去盛京卖些猎物,然后跟着你。你答应了我,要带我去行游四海,行侠仗义。” “……”这番话说下来,方断游开始后悔当时敷衍她时应允的话。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盛京。就算来,也会避开她。 可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未必然事事如意。 方断游深深叹了口气。他头疼不已,揉着额头道:“章姑娘,我实话告诉你罢,这件事很危险,你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怎么危险?”章欢睁大眼睛看他。 方断游对上她明亮纯澈的眼睛,一时沉默,良久才道:“若是你知道了,也许会因此而死。” 章欢眨了眨眼。 她有那么一瞬间迟疑了,但她脸上很快浮现出笑意:“唔,那很危险。所以……我不能这么直接帮你们的忙,我可以悄悄帮助你们!” 她很快就下定决心,也不追问到底是怎样一桩危险事情。 方断游凝视她片晌,摇首苦笑。 “废物!” 伴随着高瑜的一声怒吼,瓷器遍地碎裂,高瑜厉声道:“这么一个人,也能躲过你们的追查……你们、你们,本王养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为之气极,起身在跪倒在地的几人身上各自踹了一脚,当头的那人,更是被他踹飞出去,撞在一侧的花架上。 一众人被他的雷霆之怒惊吓,战战兢兢,不敢多言,皆是垂首伏地,一派谦卑。 “从牧州,到盛京,这么远的路!你们竟能让这群人完好无损地跑到盛京来!”提及此事,高瑜怒不可遏。 自知晓牧州私兵之事被人撞破,他便着人全力截杀这一人,誓要将消息扼杀在盛京城外。 谁料想一路追杀而去,莫说解决事情,就连那被追杀的人,都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不仅如此,这两人竟也都毫发无损抵达盛京。 虽则现在并不知这群人是否入京,可一旦错过…… 那自己唯有起兵造反,平白矮新帝一头。 新帝确然是谋朝篡位,可现下时日已久,不说朝堂,如今民间传言,更是将新帝捧作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若是他现在被迫起兵造反,于天下人而言,他便是不如叶征。哪怕他要说自己是为取回高氏江山,也依旧是个乱臣贼子,在民心所向之前,他千般理由,也只会是名不正、言不顺。 分明手下能人无数,却还是会这般束手束脚,被一群撞破隐秘的人牵动心绪。 高瑜深吸口气,坐回椅中,他平复了片刻心情,冷冷发问:“就只会跪着吗?” 跪在最前方的人从花架旁爬了回来,继续跪倒,额头贴着地板道:“王、王爷……我等可以在盛京暗自搜查……一旦发现,就地格杀!” “哼。”鼻间发出哼笑,高瑜道,“你们最好给本王说到做到。” 盛京又下了一场小雪。雪花积在梢头,来不及铺上一层素色,便又随着风儿散去。 即便如此,霍皖衣还是披上了嵌着绒毛的披风,手里多揣了个暖炉。 他怕冷。 可寒风吹拂,他却站在宫门前,任风吹,任雪花覆来,落在肩头,昳丽绝世的容颜如初冬红梅,凌然绽放在雪天。 他在等谢紫殷。 处处刁难他的人看似与他有着深仇大恨,实则都是循着谢相大人的心意在故意磋磨。霍皖衣知晓这与良善无关,只是有人喜欢见机行事,有人钟爱落井下石。他未必得罪了多少人,只是大多数的官员,并不想与谢紫殷作对。 于是沉默的人太多,弹劾他、刁难他、诋毁他的声音便变得十分浩大。 那也无妨。 他等到谢紫殷的那顶轿子行出宫门,便往前走了两步,挡在路前。 轿夫怔愣了下,低声道:“相爷,有人拦路。” 谢紫殷执着折扇撩开轿帘,见到他立在雪色之下,倒也不觉意外。 “让他上来罢。” 得了允肯,霍皖衣提着衣摆踏上轿子,坐在谢紫殷身侧的位置,靠着窗,拢着手炉。 他未开口,谢紫殷便也不说话,而望来的目光意味深长,令人心颤。 好半晌,他方开口:“相爷最近好吗?” 谢紫殷低低笑了声:“见到霍大人这般忙碌,本相便觉得很好。” “若下官的不幸能让相爷心神愉悦,那下官再不走运,也是走运了。” 谢紫殷道:“你来见我,就是想说这些?” 霍皖衣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对相爷说什么呢?”顿了顿,他又笑了笑,“我说的话,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相爷心里,怕也全是假话。” “何以见得啊……”谢紫殷状似讶然,“你既然是真心说话,我自然也当你是真心的。若将你的千言万语都当作假的,那岂不过分?” “所以相爷为何要这么对我?” 谢紫殷含笑看他,不答反问:“我这样对你,在你看来算是什么?” “相爷在磨砺我?” “哦?”谢紫殷道,“既然觉得我是在磨砺你,又怎么会问这句话。” 霍皖衣敛下眼帘,抚着手炉的手指来回摩挲,他轻声道:“相爷这样对我,我总觉得不安。” “因为我让你在朝堂举步维艰,太过辛苦?” “不,”霍皖衣放开手炉,慢慢坐近了些,伸手去握谢紫殷的手腕,“我想,相爷这么做必有所求。让我这般站在风口浪尖,受众人弹劾,说是故意磨难,却也不太像。” 目光在他双手上停留片晌,谢紫殷挑眉笑道:“那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我弹劾罢免了两位官员。在相爷看来,他们是否罪有应得?” 问过这句,他却未要谢紫殷回答,反而自问自答道:“……当然是罪有应得的,相爷定然曾暗示过他们,让他们不计一切代价弹劾我。正因为他们的声音比之任何人都更响亮,我才不得不应对他们的句句诋毁。而我想要应对,便要抓住他们的把柄,唯有如此,才能抹去他们的声音。” “如此,这又成了一桩我的功绩……我说得对吗,夫君?” 此处一时静谧无声。 若天色青青,落来的是雨,那如今他们应当在轿中聆听雨声,淅淅沥沥,敲响这片静谧。然此时落来的是雪,它霜白素衣,无声无息,若不看向它,便如同它不在这天地。 谢紫殷看着他的眼睛。 还记得从天牢走出时,仍有那么一段时日,霍皖衣的眼睛幽深无光,如一汪死潭。 可他眼底的光如今清晰可见,更似熠熠生彩。 谢紫殷抬起手来,指尖点在他的眼尾,温柔至极地抚摸着颊侧的肌肤。 顿了顿,谢紫殷撩开轿帘,道:“快些回府。” 收回折扇时,便又转头看向他,眼底好似一瞬有着笑意,可它顷刻散去,教人无从去看它是真是假。 谢紫殷低下头,凑在他唇边,却未落下那个吻。 “明日再走罢。”谢紫殷说。 颊侧还留有指腹余温,霍皖衣有片刻怔然。 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像引人深陷的幽渊陷阱,一眼望去,亟不可待想看到尽头里的零星光彩。 而谢紫殷的眼底好似永远也没有光。 他让人沉沦,也让人痛苦。 作者有话说: 问:快些回府的原因是什么。 a 急着和老婆贴贴 b 急着和老婆贴贴 c 急着和老婆贴贴 第129章 谋逆 廊前飞雪漫天,一池冰雪满霜色,缀得枫叶尽素裹。 时辰尚早,左右无事,解愁便守在屋前,借着檐下天光看这场飞雪。 相府一如往常静谧无声。 霍皖衣靠着窗看屋外飘扬霜雪,盘旋而落,跌在枯枝之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 谢紫殷在他身后稍稍俯首,耳畔吐息温热:“你该走了。”如是说。 好直白的逐客令。 他回头,撞入谢紫殷幽深的眼底,猜不透其间心绪,仅看出无可动摇的黑暗。 “相爷不打算对我说什么吗?”他问。 谢紫殷道:“你想要我对你说什么。” 霍皖衣道:“我不知,端看相爷能对我说什么样的话。只要相爷说了,我便听着。” “我没有想对你说的话,”谢紫殷随手为他系上披风,淡淡道,“霍大人曾经说过,就算我让你变作游鱼,你也还是会听我的话。我说得对么?” 他的眼眸闪烁一瞬,道:“自然。不敢欺瞒相爷。” “那便很好——”谢紫殷道,“无论我是否有话要告诉你,你都会很听我的话。这就够了。” “除此之外呢?” 他追问出声。 “有些事情,问得太清楚,就失了它原本的意义。” “相爷是不打算为我指点迷津了?” 竞夕成灰 第142节 “霍大人何须我的指点。”谢紫殷轻轻笑了,“总有霍大人猜得出来的时候。” 霍皖衣静了片刻,他忽而回身,抬手搂住谢紫殷的脖子。 他望向那双眼睛:“要是相爷想做的事情皆被完就,那相爷是否会觉得快乐?” 谢紫殷却没有应答他的问题。 谢紫殷只道:“霍大人这么多的问题,是不打算走吗。那多留一时,也是可以的。” 他怔然,循着落尽的尾音,身体突然腾空而起,窗板收起,发出声闷响。 解愁眨了眨眼,回头看向忽而关上的窗户,叫住了正欲进屋的侍女:“再晚些时候罢。” 那侍女捧着早膳,闻言,歪了歪头,问:“解愁姐姐,相爷还没有起么?” 解愁道:“你懂什么,别问。” 不过两日,盛京又迎来一日晴天。 风高日朗,倒也有些暖意。 梁尺涧从吏部衙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玉生站在长街上,一身素色衣衫,比之前些时日的雪色还要白。 见到他走出来,玉生拂尘一扫,几步走至他身前。 “……”梁尺涧却后退了半步。 上次相见,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着实令他有些难堪。要说憎恶厌恨,倒也不是。只是事情糊里糊涂的发生,变成这般模样,到底让梁尺涧有些尴尬。 他深觉窘迫,玉生却云淡风轻:“梁公子,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同你说。” 如是相敬如宾。 窘迫之后,梁尺涧应对着玉生好似遗忘过往的态度,又生出些忐忑。 像他这样活得还算通透的人,竟在这短短一刹那间,先后变了数次心绪。着实令他哭笑不得。 梁尺涧深吸口气,抛开心中思绪,道:“什么事?” 玉生伸出手来,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脚步,也不回头,直接道:“你中毒的事。” “你知道我为何中毒?”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梁尺涧问。 玉生道:“因为向你下毒的人,你认识。” “……你是说,青珠儿?” 他一下猜出真相,玉生回头看了看他,微笑道:“你如何猜出来的。” 梁尺涧道:“那段时日他总是刻意接近我,原本我便觉得古怪,只是没有想到他会给我下毒。” 玉生道:“梁公子既然已经猜到,贫道便也无话可说了。” 话语落下,玉生微微颔首,竟似是告辞。 “……等等。”梁尺涧将人唤住。 玉生背对着他,清冷的眉眼间生出两分笑意,然则梁尺涧并不能看见这微妙神色,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我们……你……我,我的毒……” “梁公子想说什么?” “你、你那日,为我解毒,我……我还没有道谢。” “梁公子言重。贫道做事,从来顺天而行,既然是天意指引,冥冥定数,又何须言谢。” “……” 梁尺涧迟迟未再言语。 等了许久,玉生回身看他,眸光觑见他耳尖的一抹绯色,意味深深:“梁公子是怕贫道不会负责?” “……我没有这么说!”梁尺涧耳后更红,颊侧也开始蔓延绯色。 玉生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那片绯色爬满白皙面容,方含笑道:“怎么会呢。贫道可是将身家性命都送给了你。” 霍皖衣难得告假一日。 他从相府离去的时辰太晚,错过了朝议,只能事后递上折子,言称自己身体不适。 告了假,霍皖衣便窝在府中休息。 可难得的休息也不见有多轻松,因则他回府不久,展抒怀便做贼般敲响门扉,弯腰进府。 “……我有件事同你说。”展抒怀压低了声音。 两人进了屋,紧闭门窗,展抒怀也还是很不放心,四周都好生检查了一番,才勉强坐下。 霍皖衣道:“你要说什么大事?” 展抒怀道:“我在西平州遇见了方断游。” “方断游?” “怎么……他可是对我说他认识你,难道你不认识他?” 霍皖衣思索片刻,恍然道:“我认识他。若不是他,我又怎会被谣娘绑到山上,险些连命都丢了。” “不是,”展抒怀揉了揉额头,“你当时不是故意被绑的吗。” 霍皖衣道:“那也是他做的。” 展抒怀道:“别管是不是,现下我要说的才是件天大的事。” “何事?” “忠定王高瑜,在牧州豢养私兵十万余人,且配有兵器、马匹,若是起兵造反,牧州顷刻便会失守。”展抒怀声音更低。 霍皖衣怔然片刻,冷静道:“若是如此,怕不是牧州失守这般简单。” “……啊?” “能在牧州豢养十万私兵,难道牧州的官员对此一无所知么?若无人为其遮掩,想要养下这么多人,更配有马匹兵器,可说是天方夜谭。” 此话不假。展抒怀转念一想,倒吸口凉气:“还真是!照你这么说……现在牧州本来就已是高瑜的囊中之物?” 霍皖衣道:“若只有一个牧州还好,怕就怕,他的手伸得更长。” “嘶——”展抒怀打开折扇为自己扇了扇风。 本是初冬,又下过几日的雪,展抒怀却觉得浑身冒汗,热气腾腾。 霍皖衣道:“此事是方断游发现的?” 展抒怀点了点头:“他说自己去牧州做什么生意,也是他倒霉,不知道从那片山头摔了一跤,跌下山去,滚了好长一段路,就这么发现了那块地盘。” “如此,只是见过,可有证据?”霍皖衣问。 展抒怀道:“说起证据!”他坐直身体,神神秘秘道,“这方断游胆子是真的很大!” 这桩事还需说起当时情景。 原本方断游不曾被人发现,只要躲避得当,他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方断游偏偏多了两分好奇,想要探查为何在牧州如此僻远的地方,会有这般多的人聚在一起。 这一查之下,方断游不仅找到许多证据,看出其幕后主人是忠定王高瑜——也理所应当地被人发现。 好在他行走江湖多年,别的功夫没有,逃跑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厉害。 一被发现,方断游便使尽浑身解数飞速离开,竟还真被他带着高瑜豢养私兵的证据逃了出来。 下山之后,方断游左思右想,只敢将这证据带到盛京,本是想着交到哪位丞相的手里,只是思来想去,见丞相太难,且容易惊动高瑜,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打算将证据交到霍皖衣的手里。 因而他一路行来,又撞见了展抒怀,不得不说是冥冥自有天意。 霍皖衣闻言,摇首道:“实在太过冒险。” “所以我说他胆子大,怕是自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大侠客了。龙潭虎穴也敢闯。” 霍皖衣道:“不过若是没有他这通天胆量,我们又如何得知高瑜在牧州豢养有十万余私兵?” 展抒怀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他又问。 霍皖衣道:“他没有将证据交给你,是吗?” 展抒怀道:“我倒是想要,可他怎么放心拿给我,他可是说了,要当面、亲手交到霍大人的手上。我好说歹说,他也没同意。” “现下想要进盛京见我,并非易事。你们逃至盛京之事,绝对瞒不过高瑜。怕是这盛京城中早有天罗地网——若非你不曾露面,事态还要更艰难一些。” 展抒怀便问:“那该怎么办?” 霍皖衣道:“谋定而后动,静观其变。不到万不得已时候,高瑜不会起兵造反。但事情也拖不得……我会找个时机告诉陛下。不如我书信一封,你交到方断游的手上,让他将证据交付于你,我再将证据交进宫里,如何?” “这法子好是好……”展抒怀轻咳一声,神情无奈,“可是方断游根本信不过我。” “……” 霍皖衣叹息一声:“但是你们如此急切,若是泄露了行踪,怕是性命不保。” 顿了顿,霍皖衣忽而道:“若是我出城呢?” 第130章 时雨 朝堂上波谲云诡依旧,霍皖衣抓准时机,又弹劾罢免了几位官员。为此,他更是提议出新的法案,当朝呈上时,周遭静默无声。 谁也料想不到,到了如此境地,霍皖衣竟还有心神研究法案,更是当着众人的面提了出来。 若是现下有人站出来反驳他倒还好,可反驳得合理与否,关乎着自己的身家性命,锦绣前程,到底没有一个人敢出口驳斥他“胡闹”。 这法案就这么被递到了叶征的面前。 这也出乎他的意料。 本以为霍皖衣会低调行事,少生事端,将这次的风头避过再说。 谁成想这人半点儿也不避开。 竞夕成灰 第143节 叶征沉声道:“霍卿提议的法案,朕以为能可行事。” 他话音落下,没等来谁人反对,却等来赵绝走出列,执着笏板躬身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赵卿有何事?” 赵绝的视线在最前方的丞相身上一扫而过。 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赵绝跪地叩首,道:“臣……请辞。” “赵卿怎的这般突然。”叶征被这两个字打得措手不及。 赵绝道:“臣年事已高,也想回去颐养天年。” “你身为刑部尚书,此事岂能儿戏。” “陛下。”赵绝抬起头,他看不清高坐在上的帝王是怎般神情,可他的心底不曾动摇。 “臣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 此时的朝局,已是谢紫殷一手遮天演变而至。 赵绝不知道今后朝堂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只想在最合适的时间,提拔他最看好的人。 霍皖衣做出了功绩,他便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接任自己的位置。 唯有此,方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然则帝王并没有立即给出应答。 只见那高坐其上的人影忽而站起,叶征冷着脸,拂袖离去,丢下一句:“退朝。” 含元殿里顷刻落针可闻。 诸位官员面面相觑,目光不由得投向跪在中间的刑部尚书。 谢紫殷姿态闲适地踱步到赵绝身侧,轻笑道:“赵大人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 赵绝道:“不敢让相爷高看。” “……是啊,赵大人做的事情,有这么几次,是很出乎本相意料。” 谢紫殷笑着离去。 一些官员追着他的背影离开了大殿,霍皖衣留在那处,低声道:“赵大人……您这是何苦。” 赵绝道:“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我能做一时,却不能成一世。” 所以他在最适合的时候做这桩事,才是真正的好事。 两个时辰后,叶征传出旨意,允准刑部尚书赵绝辞官,另,擢升霍皖衣为刑部尚书。 旨意宣读完毕,那内侍面上带笑,低头道:“赵大人……陛下还有一句话。” 赵绝接过他手中的明黄卷轴,恭声道:“公公请说。” “陛下说——赵大人心想事成了。” 乌云沉沉压在天上。 雪落在泥地,铺出一片霜白颜色。霍皖衣踏步而上,便留下一双脚印。 他拢着披风,和那刀客对上了眼睛。 静默片晌,霍皖衣微笑道:“孟公子,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 “孟公子?”一旁的方断游支起耳朵,凑近道,“你们两个认识?你知道他是谁?” 他满心好奇,刀客瞥他一眼,抬手摘下自己的面巾。 那张脸不是孟净雪又是谁? 章欢猛地拍了拍手:“啊!我知道!我也见过你!” 孟净雪对她还算有着几分好感,闻言,冲她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了,章小姑娘。” 他说罢,又转头看向霍皖衣:“我本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离开盛京之后,我游历天下,觉得这江湖也很有些滋味,越是时日长久,越觉得当初的自己太执着。” “你能这样想便很好。”霍皖衣没有多在这件事上纠缠,直接道,“你为何会被高瑜的人追杀?” 孟净雪道:“说来也是巧合,这位方少侠逃命时,正巧我也在那座山上。也许是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就又有一些人开始追杀我。若不是机缘巧合让我撞见了方少侠,我大抵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忌讳,会招惹到这样一群人。” 他说至此处,方断游立即道:“唉,我就知道,你要是身上也和我一样带着证据,肯定底气十足,敢于和我叫板。这些时日你如此配合,果不其然,原来是心里没底。” 闻言,孟净雪淡淡扫他一眼,神色不变道:“你拿着什么证据?” 方断游神秘地笑笑。 片刻后,自他怀中取出来的书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章欢眨了眨眼,一字一顿念出眼前那页的内容:“今日购置兵器——” 方断游将书册又收了起来。 “我还没念完!”章欢鼓起脸。 方断游道:“不需要念完它,单单看这句话,霍大人也就知道了,我究竟带来了什么证据。” 对上他笑意盈盈的双眸,霍皖衣微眯了眼。 “账本。” “不止是账本,”方断游道,“还有这些年来他们豢养私兵的计划,以及——路线图。” 忽而下了场大雨。 冬时的冷雨如同刀子般割人,而含元殿里,人人噤若寒蝉,恨不能就此离去,哪怕冒着雨在长街徘徊,也好过站在殿中。 盖因谢相大人忽而当朝弹劾新任刑部尚书霍皖衣。 弹劾,这种事人人都会做。能可站在含元殿中,参与朝议的官员,哪个没有弹劾过别人? 再不争不抢的,也曾递过折子向帝王告状。 当朝弹劾这种事也不算多,因而这般做,算是很伤和气,也让事情无可转圜。 是以谢紫殷出列弹劾霍皖衣这桩事,让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更何况递上去的折子洋洋洒洒不知写了多少罪状。 谢紫殷的声音回荡在含元殿内,悦耳如水波潋滟轻柔,却冷冽如殿外寒雨,冻人心肺。 叶征的神情十分差劲。 若是可以,他简直想走下金阶,拽着谢紫殷的衣襟问个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当朝弹劾霍皖衣!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人尽皆知,但也绝非不为人知的隐秘。 至少在这含元殿中的所有官员,都知晓霍皖衣究竟是谁。 谢紫殷以从龙之功换了霍皖衣一命。 最初他们以为谢紫殷是想折磨这位刺过他九剑的仇敌,要让霍皖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屈辱。 后来他们又意识到——谢紫殷对霍皖衣,似乎还余情未了。 然则兜兜转转,竟会有这样一日,满朝文武注目之下,谢紫殷当朝弹劾了霍皖衣,奏请将其罢免。 而霍皖衣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他也走出队列,俯身道:“……臣未做过这些事。” 他也许该顺着谢紫殷的话说。 霍皖衣想。 可他一时不知究竟该承认,还是该反驳。若当真认了罪,他是去大理寺走一遭,还是下天牢,亦或直接上刑场? 若是要他的命,谢紫殷分明有无数种方法。 于是霍皖衣了悟着,谢紫殷并不是想要他的命——然而谢紫殷到底要什么,他无从探寻。 谢紫殷道:“臣有证据,证实臣弹劾霍尚书的每一桩罪责,都是真真切切。” 叶征扶着额,将目光转向他身旁的霍皖衣。 霍皖衣也道:“臣认为证据可作假,仅仅是几个证据,并不能证明臣就做了这些事。” 叶征道:“两位爱卿——” “陛下,”谢紫殷恭声道,“还请陛下裁断。” “……” 无从裁断。谢紫殷这一出唱得猝不及防,让人难以招架,叶征愁得直想翻个白眼。 高坐其上的帝王容色冷峻,半晌,起身道:“退朝!” 一如罢免赵绝的那日,显得极为不悦。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高瑜的耳中。 近些时日高瑜兴致缺缺,突然闻听此事,心情陡然大好,眉开眼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谢紫殷是疯了?居然当朝弹劾霍皖衣。” 墨先生等人却并不如此想。 “谢紫殷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墨先生皱着眉,“王爷,莫要掉以轻心。” 郑先生亦道:“我赞成墨先生的看法。” 高瑜被这两句话提点得冷静下来,嘶声道:“这谢紫殷是想做什么?” ——无人得知。 梁尺涧得知消息后急匆匆前去拜访霍皖衣,刚刚落座,问的也是同一个问题。 “谢相大人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窝在宽大的座椅里。 他拢着披风,绒毛衬在他的脸侧,将他的肌肤点缀得愈发白皙。 而他眉目间的艳色浓深,好似流丹朱玉,昳丽生辉。 乍眼看去,霍皖衣犹如雪中繁花、一簇新焰,衬在霜白之间,容色依旧举世无双,华如桃李。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竞夕成灰 第144节 他叹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能承受所有源自谢紫殷的报复。他已有觉悟。他这条命都被那个人握在手中。 可他只是个风筝。 不知牵绊自己的线何时放开,何时收拢。 如同时时刻刻头顶都悬着一柄利剑。它或许会掉下来,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一无所有。 也或许永远都不会落下来。 他这般想着,侧过头去,看向窗外涎玉沫珠的急雨。 他不喜欢雨。 第131章 下狱 弹劾之事仅仅过了三日,便又出新的变故。 因着陛下迟迟未曾发作霍皖衣,将当朝弹劾之事搁置在旁,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谢相大人也就先斩后奏,直接动用了手中权势,将那新任的刑部尚书打入大牢。 ——这个说法还是坊间流传而出的。 盛京里的秘密通常都不算秘密,更何况这关乎着一向神秘的谢相,和那风头正盛的霍大人。 百姓在乎的是他们两人的声名。 而背后到底发生什么,缘由为何,皆不重要。 可这事情怎能说半点儿不重要。至少身为帝王,叶征不得不应对。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外是什么声响,叶征不用听也知道。而在这朝堂之中,声势更是浩大。 恭请帝王处置霍皖衣的、请帝王擦亮眼睛探查真相的、规劝帝王莫要太纵容谢相的,三方人马,各种声音,扰得叶征不胜其烦。 他在宫里闷得慌,又无处可去,干脆通过密道去了那间暗室,坐在先帝床前发呆。 先帝老了。太老。 如若不是他还吊着先帝一口气,先帝早就死在了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但是这事情总要解决,他不能躲一辈子。 比之叶征更烦闷的人也有那么几个。 梁尺涧自听到消息,便直接往相府奔去,非要求见相爷。 以往他头顶刘相这座巍峨靠山,谁都不敢不给他面子——可现下刘相已辞官归隐,梁尺涧一个区区三品小官,着实不能说见谢相就能见到。 梁尺涧也不气恼,就站在相府门前,一动不动的等。 入了冬,风寒冷无比,屋中的暖炉偶尔发出噼啪声响,散去寒凉。 谢紫殷抚着手炉,微眯着眼。 解愁道:“……相爷,梁公子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谢紫殷神色淡淡,闻言,不明喜怒地问:“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牵挂他?” 他不用直说那句话里的“他”究竟是谁。 因而他但凡开口说话,与解愁谈论的,唯有一个人。 “奴婢不知。” 解愁应了他的话,略一思索,又大着胆子道:“夫人如今确实与以前不同了。” “哦?”谢紫殷指尖微顿,“何处不同?” 解愁道:“还记得初见夫人那天,奴婢只觉得夫人心思沉闷,不近人情。” 她不惧说真话,谢紫殷问她,她便认真回答:“后来奴婢渐渐觉得夫人变了,变得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原来在你眼中,霍皖衣是这样的。”谢紫殷有些讶然,他淡淡笑了笑,又道,“那以你所见,现在的霍皖衣,是否很值得被人牵挂?” 解愁道:“夫人以前没有朋友。” “是,他以前只有仇人,都恨不得他死。先帝在世时,他说是权倾朝野,背地里想要刺杀他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可是现在夫人有很多朋友。” 谢紫殷不知想起什么,微笑道:“不错。他现在有很多朋友,有许多人为他牵肠挂肚,敢于为他奔波劳苦。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解愁道:“因为将心比心,夫人待他们真诚了,于是他们也就对夫人真诚。” “……好一句将心比心。”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解愁感觉到了杀意。 可那杀意消散得太快。 她只听到谢紫殷说:“四年前,我对他也很真诚,我什么都相信他。” 然而四年前他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局。 天下人都有目共睹。 解愁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看看他们罢,将心比心,真心换了真心,”谢紫殷收回目光,语气几分怅然,“而我呢。” 用尽了真心。 只换来渭梁河边冰冷刺骨的九剑。 他再也不想跌进去一次。 河水太冷太冷。也许跌身入鬼门关,也不会比那河水更冷。 换出去的真心已经死了。 谢紫殷也早就死了。 梁尺涧到底还是被人迎进了相府。 在前引路的侍女他不曾见过,跟着人饶了好长一段路,才堪堪望见凉亭的飞檐,在飘落的雪色里看到那个一身玄衣的人影。 梁尺涧走到凉亭前,躬身施礼:“……下官梁尺涧,见过谢相大人。” 谢紫殷道:“梁大人免礼,坐罢。” 他袖中还拢着手炉,白绒领子的披风裹在身上,衬得他眉间朱砂幽深。 “梁大人在本相府前站了一个时辰,如此盛情,本相实在难以招架。不知梁大人意欲何为?” 梁尺涧没有坐下,眼睛定定看向谢紫殷,片刻后道:“下官想问相爷一个问题。”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 “什么问题?”语声虽淡,却无不悦。 梁尺涧道:“相爷觉得自己动用权势威迫霍大人,是对的吗?” 问得好生大胆。 在旁侍候的解愁眼珠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 “……梁大人原来是想问这个。”谢紫殷好似真的不知道他会问出这句话一般,语调里带着几分恍然。 谢紫殷道:“可是本相已经将事情做了。那是对是错,自然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这一桩事的过程。” “霍大人从未犯错。” “哦?” “从高中状元起,霍大人在政事上不仅无过,还有功。谢相大人……他是陛下才提拔的刑部尚书,你动用这么多权势人脉打压他,就不怕世人说你越俎代庖,强权压迫吗。” “就算现在朝中诸多官员都向着谢相大人说话,可难道在他们的心里,不会觉得相爷太过滥权吗?陛下信任相爷,让您坐在这位置上,为的不是让相爷以权谋私,您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陛下?” 梁尺涧字字句句脱口而出,铿锵有力,毫无退缩。 解愁惊讶不已,频频看向他。 而那张向来温和的面目头一回露出这样的锋芒,锐利,坚决,让谢紫殷瞬息间,看到了许多贤臣良将才会有的风采。 谢紫殷若是个奸佞权臣,怕是要因他这番忠心义胆之言恼羞成怒,治罪于他。 但梁尺涧就是笃定着——谢紫殷不会这样。 他赌对了。 他的一番话没有惹来谢紫殷不快,反倒让这始终神色淡淡的丞相难得露出个笑来。 谢紫殷含笑道:“梁大人今日……可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 ……静默无声的牢狱。 霍皖衣又做了个梦。 他好似回到还在天牢中的时候,整夜做着那些噩梦,被那些冤死的、恨他的、信过他、因他而死的亡魂纠缠不休。 以前在梦中他丝毫不惧,甚至一笑置之,无所谓那些亡魂是否痛苦。 唯独这次的梦里,他梦到了四年前的谢紫殷。 衬在桃花里的容颜俊美无双,一如初见。正是他们年少时候情意最浓的时候。 直到梦境陡然变化。 他看到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可他心口发冷。 他被一剑刺穿了身体。 那是在渭梁河边,下着好大的雪,谢紫殷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将他推入无底的河水里。 冷得刺骨。 冷得他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沉沉的黑暗,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脸。 他从不后悔的。霍皖衣想。 可是在梦里的河水,竟能这般的冷,冷到他满面是泪。 竞夕成灰 第145节 “霍大人……” “霍大人?” “霍大人!” 呼唤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霍皖衣从梦魇中挣脱而出,起身刹那,喉间好似热气上涌,吐出一滩血迹。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向来人解释:“玉生道长,这、这……不关下官的事啊!在这大理寺,下官可没允他们对霍大人用刑!” 此人分明是大理寺卿,官职虽不高,却也有权有势,如今对着玉生,竟还有几分谄媚讨好的意味。 好在霍皖衣心火上涌,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态度有异,神色憔悴至极。 玉生的视线在霍皖衣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双眼微眯,轻笑道:“我岂会怀疑你的忠心。” “好好照看霍大人,莫要让霍大人在你这大理寺受苦……你我都清楚,这桩事迟早会真相大白。” 大理寺卿连声应是。 等这人离开,玉生隔着铁栏唤道:“霍大人。” 霍皖衣睫羽颤动,抬起眼帘向他看来。 玉生道:“罹患心疾的滋味儿,应该很不好受罢?” “……你想说什么?”霍皖衣问他。 “什么也不想说,”玉生敛着眼帘,手指随意拨弄着拂尘素丝,幽幽道,“只是想来看一看,又一个罹患心疾的人。” 顿了顿,玉生忽而道:“霍大人啊,这人死了,万事皆休。你和谢相纠缠至今,是否有想过一笔勾销?” 霍皖衣脊背抵在墙边,他看着玉生,再憔悴神色,那张脸依然是昳丽夺目。 他道:“我不愿。” “嗯?” “再不好过,我也不曾想过一笔勾销。” “……这便是凡人所说的情爱么?”玉生脸上带笑,语声竟一瞬飘渺,似不在凡尘,亦不从喉咙发出。 “怪道不得神仙总要历一次情劫才可成道,原来痛苦,亦是造化。” 霍皖衣眼底微动。 他与玉生四目相对,彼此皆有深意。 玉生放低声音道:“霍大人,我今日只是受王爷所托,来见一见你。但也许比之见到我,你更想见另一个人。” “可他不会来。”玉生恍若自语,“再也不会来。” 第132章 反击 谢紫殷当真没有来见他。 他好似与世隔绝,被关在这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再也不见挣脱的机会。 ——可那未必绝对。 霍皖衣有许多办法从大理寺中离开。 只要他想,他便能做到这件事。 但是他如今的境地是谢紫殷一手造就,他纵然能逃,也不想逃。 时日大抵过了三日,梁尺涧带着点儿雪意来了大理寺见他。 “……对不起。”那是梁尺涧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霍皖衣靠在铁栏前,仰起头轻笑:“你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我没能劝动谢相。”梁尺涧道。 霍皖衣道:“若是他能因为你几句言语动摇,那他要做的事情,便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梁尺涧静静看他:“你认为他在做重要的事?” “也许我不该这么认为,”霍皖衣说,“我的事情,未必就很重要。” 他话语里的自厌太过明显。 梁尺涧吸了口气:“你不打算离开大理寺了吗?” 霍皖衣道:“他费尽心思关我进来,我何必离开。” 梁尺涧道:“你要用自己的前程、性命来做赌注?” “这不是赌注,而我的前程、性命,从来都是在谢紫殷手里拿到的。” “是我偷来的,”他看向梁尺涧时的眼神清醒又克制,带着似寒霜般的泪意,“终归要还回去。” 谢紫殷先斩后奏的事可大可小。 端看陛下如何抉择。 朝堂上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又回到当初新帝登基时的日子。 那于众多官员而言皆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若是放在以前,递上去的折子还能绕过谢相,从另一殿递到陛下面前。 然则现在刘相辞官归隐,这朝堂几乎便成了谢紫殷一人的朝堂。 他简在帝心。 又有从龙之功。 只要陛下还没动那“狡兔死、走狗烹”的念头,谢紫殷就会风光到底。 如此强势压迫下,再想仗义执言,也怕祸害了身家性命。 能触及到这场博弈的官员,或许又善人,却绝不会有真正的蠢人。 如同梁尺涧这般不顾一切去劝解谢相的,也就这么一个罢了。 其中关窍,林作雪深以为然,不敢言。 纵算辞官的赵绝以曾经的同僚之谊出言试探,林作雪也还是只能摇首不语。 展抒怀被请进相府时,着实意外。 梁尺涧为着霍皖衣拜访谢相的事闹得整个盛京沸沸扬扬。 谁也拿不准谢紫殷究根结底是个什么意思。 展抒怀更没有想到,有这么一日,他竟会收到谢紫殷相邀,请他到相府一聚。 他对相府很陌生,对谢紫殷也很陌生。 当年霍皖衣与谢紫殷如何纠缠,怎般缠绵情深,他知道,却也知道得不多。 谢紫殷这个人,可以说在展抒怀的心中,就如同甚嚣尘上的流言传说,活在这世间,却未曾一唔。 他自然意外。 被解愁迎进屋,望见那坐在桌前状似沉思的侧影时,展抒怀也迟迟没能开口说话。 谢紫殷生得一副好皮囊。 好似这张脸就是为着与霍皖衣分庭抗礼而生。 展抒怀望着他的侧脸,回过神来,躬身施礼:“……小民见过相爷,不知相爷邀小民来此,是有何吩咐?” 谢紫殷也没回头:“你只问本相这件事?” ……其实也是有想要问的。 只不过对于展抒怀这个商人而言,有些话不如不问。 梁尺涧身处朝堂,尚且得不到什么答案,更遑论自己一介商贾。 是以展抒怀做足了谦卑的模样:“小民不敢相问。” “既是不敢,便非不愿、不想。” 谢紫殷转过头看向他,眼底似有熠熠深意。 “你和霍皖衣之间,关系倒好了不少。” 展抒怀依旧低着头:“在小民的心中,霍大人便是小民的恩人、好友。” 谢紫殷问他:“那你不打算为你的恩人、好友,问一问本相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如果相爷想说,那小民便听了。”展抒怀道,“可如果相爷并不想回答,小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谢紫殷道:“很好。” 他辨别不出这两个字的深意,下意识抬起头来,就见谢紫殷站起身,步步走近。 窗外飞雪漫天。 谢紫殷眺望遍地雪色,微眯了双眸,道:“想尽办法,让霍皖衣主动从大理寺出来。” “……” 展抒怀一怔,他的目光落在谢紫殷脸上,错愕道:“相爷?” “在霍皖衣看来,我不想他离开大理寺。”谢紫殷的声音里带着两分笑音,“然而我很想他离开。” 展抒怀不解:“可是分明是相爷您将他——” 谢紫殷道:“我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让他从大理寺出来?” 展抒怀满头雾水,追问到:“相爷是什么意思?小民愚钝,实在是不能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 谢紫殷几步走到窗前,靠着窗,指尖拂去被吹来的雪花。 他笑道:“你要让霍皖衣弹劾我。” 竞夕成灰 第146节 “……啊?” “让他弹劾我,让陛下不得不罢免我,让被关在大理寺牢狱中的人……变成我。” 展抒怀瞪大眼睛。 ……怪事、怪事! 这让人瞠目结舌的话语,竟是从谢紫殷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弹劾罢免霍皖衣,动用权势逼迫,竟然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 展抒怀道:“这、这,这是为何啊?” 谢紫殷捻散雪花化作的水,他低垂眼帘,轻不可闻地回答:“没有为何。” 他要做这件事。 从一开始就已做了决定。 从徘徊茫然,浑噩痛苦的整整四年,数不清的日夜交替中,他便做了抉择。 “你要想尽办法,展抒怀。” 他呢喃着说话,语气似飞雪般飘渺:“这是我唯一要你做的事。” ——那该怎样才能让霍皖衣下定决心? 展抒怀神色匆匆赶回赌坊,和谣娘商议许久,到底将事情传到了梁尺涧的耳中。 梁尺涧的神情比他初闻此事时还要震惊。 “谢相是这么说的?”梁尺涧之惊愕万分,“他是为着什么?” 然则他们几人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 展抒怀道:“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我们要怎么说服霍皖衣从大理寺离开。” “他肯定舍不得弹劾谢相。”梁尺涧不假思索,“我们必须给他一个理由。” 思虑良久。 展抒怀忽而击掌拍手:“我知道了!” 他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当夜他便去了大理寺,得以见到那被囚困于牢狱,还不愿挣脱而出的人。 心甘情愿吗,甘之如饴。 情爱这种东西,果然千般万般的害人。 展抒怀想着谢紫殷的吩咐,既觉得这般遂了谢紫殷的心意,可能是在害霍皖衣,又觉得若不遂谢紫殷的心意,难保不会出更大的事情。 他也是左思右想,和谣娘商议许久才做出的决定。 ……可真的见到霍皖衣了,他又很难开口说话。 “霍皖衣。” 他几乎是哑着声音去唤那个人影。 霍皖衣听到他的声音,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隔着铁栏,映在火把昏光里的容色依旧秾艳。 “你怎么会来?”他听霍皖衣问。 展抒怀道:“我当然要来,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都抛下,再也不出来?” 霍皖衣有些讶异:“展兄,你这是怎么了?” 展抒怀道:“你问我是怎么了,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反驳那些弹劾你的话?你知不知道,现在朝堂上没有一人愿意为你说话,你再这样下去,难道真的要让陛下将你问斩么?” 霍皖衣道:“……展兄,设计让我在此处的人是谁,你心知肚明。” “所以你就坦然赴死吗?” “我欠他。” “你欠的人何其之多!” “但我只欠他。” “……”展抒怀有那么一刻说不出话。 他看着霍皖衣释然的神情,动了动唇:“你忘记我们还要做什么了吗?” 他不能直白说出那件事。 但霍皖衣能懂他的意思——高瑜豢养的十万私兵,终归是个隐患。 “你可以——” “不可以!” 展抒怀当然知道霍皖衣想说什么,不过是让他将这件事告诉另外的人。譬如谢紫殷、梁尺涧这些能面见到帝王的高官,但是、但是! “你忘了,那个人除了你谁都不相信!” 而这信任的根源却是很离奇的——因为方断游只认识霍皖衣这一个京官,他别无选择。 霍皖衣有片刻沉默。 他哑着声:“……但我不想离开。展兄,你明白的,他对我很重要。” “那你对他重要吗?也许你的死根本不算什么。”展抒怀狠下心去骂他,“你这幅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谁会心痛你?难道他会心痛你?霍皖衣,你该醒一醒了!我宁愿你还是当初的你,而不是现在引颈就戮,毫不挣扎的你!” 霍皖衣睫羽微颤。 “……求你了,霍兄。”展抒怀见到他的神色,一瞬哽咽。 霍皖衣道:“我……” 展抒怀道:“至少你要活下去……霍兄,如果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你早就该死了。你说是吗?可你直到现在还活着,那不正是因为谢紫殷不愿你死吗?” 藏在黑暗里的半张脸神情莫辨。 良久,霍皖衣道:“……我不该顺他心意吗。” 他好似自问。 又自答:“我不知道。” 霍皖衣轻笑出声,他靠在墙上,眼底幽深一片。 “帮我带句话给梁兄。” 作者有话说: 好耶!虐起来! 第133章 赐死 修长的十指抚摸着手炉边沿,掌心传来温温暖意,似将屋外的寒凉尽数抹去。 谢紫殷坐于下首,眉心间朱砂微动,淡笑道:“陛下已给了我许多信任。” 在这句应答之前,是叶征问过他一句——“我对你还不够相信吗?” 于是他答了。 他知晓叶征对他的信任,也许正因为叶征信任他,他才敢于说服刘冠蕴辞官,更令刑部尚书赵绝归隐。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 放在任何一个朝代,这都是越俎代庖、目中无君的罪责。 足以让谢紫殷被帝王发作。 可是谢紫殷现在还能坐在皇宫中,与帝王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足以证明他的简在帝心并非一句虚言,是切切实实,无可更替。 叶征凝视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好时机,刘相不会应允你辞官归隐。至于赵尚书,他本就有心辞官,曾几次向我谏言,你所做的事情,倒也正中他下怀。” “然则,谢紫殷,”叶征沉下声,“你想做的事情让我不解。” 谢紫殷将手炉放到桌上,垂着眼帘道:“很快你就会明白。” 他话音甫落,便有内侍匆匆行来,叩拜在地。 “陛下……大理寺卿有本要奏。” 霍皖衣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却也并非不能递上奏折为自己伸冤。 他前些时日未做,如今做了,大理寺卿自不会阻拦。 不仅不会阻拦,还要为着他直达天听,将冤情好好哭诉一把,好让霍皖衣重见天日。 是以大理寺卿气势汹汹踏进殿中,眸光一扫,俯首施礼:“陛下,臣有冤情要诉!” 谢紫殷已不在殿中,而在一侧的屏风之后。 叶征闻言:“你有何冤?” 大理寺卿两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捧起,道:“陛下,这是霍尚书托臣带来的奏折。” 叶征道:“霍尚书?” “是。”大理寺卿道,“霍尚书说,他所受冤屈,皆在这本奏折中。还望陛下看在他有所功绩的份上,为他正本清源。” 好一个正本清源。 叶征微微颔首,便有内侍从大理寺卿手中接过奏折,恭恭敬敬递到叶征面前。 叶征展开看罢,沉吟许久,道:“卿先告退罢,朕要好好想想。” 大理寺卿见他神色间或有动摇,心下一喜:“臣遵旨,臣告退。” 待人影离去,大殿中空荡荡只剩下叶征时,谢紫殷方自屏风后缓步行出。 叶征看他一眼,将奏折丢到桌上,冷嘲道:“霍尚书为己伸冤,无异于奏请弹劾你,谢紫殷,你算错了。” “陛下怎能说是我算错了。” 竞夕成灰 第147节 哪知谢紫殷并不惊讶,更无愤怒,神色依旧淡淡不明。 他未着朝服,满身宝蓝颜色,素色绒领将眉间朱砂衬得愈发浓稠。 “我算对了。”他竟轻笑。 叶征愕然:“……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陛下,如今霍皖衣弹劾了臣,其中桩桩件件事,哪个不是合情合理的?”他手中执着那本奏折,一一看罢,笑意深深,“若陛下还要偏心于臣,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叶征怔然看他片刻,惊道:“谢紫殷,你难道想要朕治你的罪?” “陛下本就该治罪于臣。从前不治罪,是陛下慈悲。如今治罪于臣,是陛下圣明。” 谢紫殷双眸薄然无情,望来的目光隐带笑意。 他轻声道:“陛下该治罪我,不要顾念旧情。” “……谢紫殷!” 叶征被他这番话说得怒而拂袖:“你忘了你对朕说过什么?!” “臣都记得,句句不敢忘怀。” 而谢紫殷半分不动,神色平静至极:“可是陛下,人之许诺,未必事事皆达。臣……要食言了。” 叶征又急又气:“你信不信朕将你赐死!” 谢紫殷竟也一掀衣摆,俯首叩地道:“……那臣,恭谢陛下圣恩。” “你!” “你不是说不敢忘怀?”叶征踏下金阶,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当年,当年结识的时候,你说的不是这些话!” 谢紫殷道:“人是会变的,叶征。” “……你想死,是吗。”叶征忽而低声。 谢紫殷道:“是。” 叶征静静看着他的神情,松手退步,苦笑道:“当年我和忱儿流落在外,遇见你时,也是你最狼狈的时候。” “我不愿做皇帝,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为娘翻案。是你说,人如若没有大志向,那想做的事情才会做不成,想报的仇才会无从报。唯有自己手握力量,才能让旁人听见我的声音。我才能为娘翻案,为忱儿报仇……” “谢紫殷,我们是从最苦难的时候一路走来的,你即将心愿达成,所以就不想活了吗?” 然而谢紫殷摇了摇头。 他道:“不是我不想活,而是我早就该死了。” 死在四年前先帝决心要让谢氏满门覆灭的时候。 他如今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 该死的人没能死在当年,之后活着的每一日,都是苟且偷生。 谢紫殷道:“现在只是到了我死的时候。” 叶征道:“所以你为什么要救下霍皖衣的命?现在还要由他将你弹劾罢免……让朕赐你死罪,你——” “我恨他。” 谢紫殷看着屋外积雪,枝桠低首,覆着一层洁白。 “我恨他。所以我要他什么都拥有。” 权势,地位,名声,朋友。 “叶征,算我求你。”他说,“有霍皖衣和梁尺涧两人在你身侧辅佐,也很好。” 叶征牙关紧咬。 半晌,叶征拂袖道:“滚!你给朕滚!” ——局势瞬息间就翻天覆地改变。 本来只手遮天,权势无匹的谢相,竟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的霍尚书一本奏折,弹劾罢免,数罪并罚,被陛下赐了死罪。 而本受尽磋磨,在朝堂步履维艰的霍尚书,就此从大理寺中走出,不仅还了一身清白,还取而代之,坐上了谢紫殷从前的位置。 ——接下升任丞相的旨意时,霍皖衣却容色苍白,憔悴至极。 他谢绝了旁人邀约,孤身往宫内行去。 叶征没有见他,只让宫里内侍带路,领着他去了一处偏殿。 那日的雪尤其大。 谢紫殷在偏殿的长廊上倚着栏杆小憩,手炉冰凉,他却还抱在手中,好似不知冷热。 霍皖衣从未想到再见时会是如此。 他走到谢紫殷身前,哑声道:“……谢紫殷。” 谢紫殷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淡淡笑道:“陛下不愿我去牢狱里等死,只让我在这里,倒是要让霍相失望了。” 他望着谢紫殷,竟似无法言语。 廊外风雪急切,他沾着几分雪色在身,忽而解了披风抖落了那层雪花,蹲下去,隔着这件披风枕在谢紫殷的膝上。 看不见那双眼睛,他才得以发出声响:“你想要什么?” 谢紫殷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飞扬的雪色间,轻声道:“我要你什么都有。” “……我现在什么都有,可我没有谢紫殷。” 他眼底聚起些许泪意:“夫君,我害怕。” 他少有示弱。 年少时轻狂骄傲,不懂得何谓示弱,后来又心中亏欠,不愿去示弱。 可现在种种令他捉摸不定。 心中惴惴。 然则谢紫殷轻抚着他的发丝,语调温柔:“有什么好怕的?霍相大人现在拥有了一切,合该喜悦。” 他动了动脑袋,抬起头看向谢紫殷。 那双眼睛依旧幽深得看不清心绪。 这般仰望着,霍皖衣只觉得心底压抑,无可形容的窒息。 “你又怎知这是我想要的?”他问谢紫殷。 谢紫殷意味深深地笑道:“原来这是你不想要的么?那也很好。” 他一时浑噩,手指抓握一把,将披风攥进掌心。 “……你……” 谢紫殷低头凑近他,额前相抵,声轻如风:“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是否十分重要?” 他不必答,谢紫殷已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我让你拥有权势、地位、名声,让你真正手里握着能改天换地的力量。这难道不好?”谢紫殷握住他的手腕,如似情人呢喃,“而你只需要失去我,就可以得到这所有。” 他睁大眼睛,脸色一瞬苍白:“我不……” “从一开始我就做了决定。”谢紫殷却道,“我让陛下赦免你出天牢时,便已经决定要这样做。” “你当初刺我九剑,我知道缘由。” 这句话一出口,他错愕万分,张口欲说,唇上却被谢紫殷指腹轻按。 “你怕我死,又怕我活着,想我活着,又想我就此死了。霍皖衣,你很了解我,你怕我活下来也寻死,怕我寻到先帝复仇,你又怕我怪你不曾帮我,你怕我死,也怕我活着……所以你想不如杀了我,可你舍不得。你刺了我九剑——” 谢紫殷在他耳边笑语:“这每一剑,你都很痛。我痛,你也痛。你怕我恨你,又怕我不恨你,你想,索性让我恨你,恨到想活下去,亦或者就这么死了,总好过活着痛苦。你不得已而为之,以为这也算是为我好。” “如果最初不懂你为何如此做,那四年来,我也早就想了个清楚。” 他哑然无声,无可辩驳。四年前的渭梁河边,纠缠心绪,浑噩情意,纵算此刻再追忆,也是鲜血淋漓,痛苦万分,不曾减少半点心酸恸意。 “而我这么懂你——”谢紫殷低低声音,“所以我让你拥有从前不曾拥有的,然后失去我。” 他们分开身影,他眨了眨眼,目光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谢紫殷说。 “霍皖衣,我要你真正失去我,也许你该后悔,后悔我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对于谢相来说他不会怪老婆当初不救他的家族,因为他知道救不了,他只是不接受老婆一声不吭就要杀了他。 这种事对谢相而言其实很容易想清楚,但是因为想得太清楚了所以就开始走极端,所以他俩之间的唯一心结就是谢相不再相信老婆了,他对老婆的信任被那九剑刺碎了,也没有求生欲望,他想让老婆痛苦又不想,但是一开始他救老婆出天牢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把老婆捧到最高位上,然后离开。 他就是想让霍皖衣得到一切,但唯独得不到他,他也确实没想过要活下去。 谢相是自毁情绪和倾向很严重的人,因为世上没有他留恋的东西,尤其是在霍皖衣已经拥有很多之后。 第134章 王命 这条铺好的路不得不走。 霍皖衣意识到这是谢紫殷对他的惩罚。 他的确比之当年更了解他,甚至要比霍皖衣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四年前刺下的九剑,其中有多少出自本心,又有多少憾恨不已,就连霍皖衣自己也数不清了。 他那时是想要谢紫殷死的。 可他舍不得。 他想让谢紫殷活着,又惧怕被谢紫殷怨恨,于是他是真切想要谢紫殷死的。 一剑一剑刺下去。 他想着终究要结束了,他在性命和爱情中抉择生命,自然要足够心狠,足够坚定。 然而要决心完就这桩事何等之难。 竞夕成灰 第148节 每刺一剑,他解脱释然,又痛苦失悔。 以至于到了最后,连自己是不是后悔,有没有做对也不清楚。 四年。 一千四百多个日夜,直至如今,又快是五年。 他们重逢于孟春,草长莺飞之时。可再也没有一如当年。 没有年少时情浓,也没有刀剑相向般陌生。 然则,时光纵去,便再也不会从头来过——他和谢紫殷之间,已由当年的九剑划出道道天堑。 他自作了主张,自以为是,他无力挣脱皇权的束缚,他为之失去。 于是谢紫殷便让他能掌控权柄,从帝王的兵器,变作真正的一个人。 而人活在世上,即是不断的得到与失去。 如果…… 如果从最开始他只是帝王的利刃,所向披靡的一把刀,不曾真切动过情,爱过什么人。 那动摇一族的杀意亦不能影响他毫分。 只可惜人世间的如果太多,却不能证明什么。 盛京开始没日没夜地下雪。 雪落在瓦片上,陷进石板中,结在窗棂间生出霜白,也开始让霍皖衣觉得很冷。 他去求见过叶征。 他未曾弹劾谢紫殷,只是为自己伸冤明辨,奏折里的字字句句,没有一字说过谢紫殷的不是——他甚至刻意没有提到谢紫殷,唯恐被旁人设计。 但是传下来的圣旨如此严厉——若是出于谢紫殷的想法,因着他的刻意包庇,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得他拜见的帝王神色沉沉,容颜满是不悦。 “这件事不许再说。”叶征道,“君无戏言。” 短短四个字便将这桩事做了决断。 霍皖衣未曾想到会是这般。 他记得那时难得没有下雪,可整个皇宫,都十分冰寒。 叶征同他说:“你只需顾好你自己的事情。” 天光正亮。 “今日霍相大人又来了。”解愁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窗前的帘帐收起,让天光映照进屋。 谢紫殷懒懒靠坐在桌前,斟了杯清茶道:“他接任丞相之位,就这般清闲,无事可做么?” “是不清闲的,”解愁察言观色,多说了句话,“但是总要见一见公子。” 谢紫殷笑了起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解愁,你怎么开始为他说好话了。” “奴婢不会揣测公子心意,但公子也不能阻止奴婢说实话。”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见他?” “若是公子想要一刀两断,便要当断则断。若是公子不愿意,那迟迟不见,只会磋磨去他人真心。” 谢紫殷饮了口茶:“哪里来的真心?” 解愁道:“不管是谁的真心,公子今日不见,也总有一日要见。” “从前在相府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么多话。”谢紫殷道。 “因而当初奴婢心中藏着秘密,谁也不能说,但现在奴婢不再需要隐瞒什么,自然无事一身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罢了。”谢紫殷放下茶杯道,“我可以见他。” ——这还是很像以前。 霍皖衣想要见到他,总要费很多时间,想借口,找办法,否则难以遇见。 霍相大人分明权倾朝野,想要见一个人,却还需要得人通传,得他允肯。 世间怎会有这般道理。 偏生他们习以为常,好似这般才是最合理。 霍皖衣走进屋时,肩头的雪色很深,他避开解愁伸来的双手,自己解下披风抖去雪花,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细细看他的神色。 “你见我是想说什么?”谢紫殷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打量,问话的语气亦很随意。 霍皖衣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 谢紫殷道:“那你现在看过了。” “……是,我看过了,”他坐到谢紫殷身旁,目光还凝在那道身影上,“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没人为你翻案,你是否真的就要因此被赐死?”他问。 谢紫殷道:“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这便无可转圜。” “可我没有弹劾你,所谓的罪责与你没有任何关系。”霍皖衣道。 “有或没有并不重要,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还想要什么清白。” 谢紫殷话语里的漫不经心太甚。 他心头隐痛,有那么片刻,喉中似隐隐泛起血腥味。 “……对不起。”他轻若无声。 谢紫殷偏头看向他:“怎么会对我说这三个字?” “我错了。”霍皖衣垂着眼帘。这段时日他思索过许多次当年的事情,最终意识到,他确然选择了最让人痛苦的一个方式。 “我不该自以为那是为你好。”霍皖衣说,“我应该让你自己做决定。” 无论最后谢紫殷会不会活着。 在四年前的渭梁河边,他也该问清楚,谢紫殷究竟是想活着,还是想死去,是会恨他,还是依然爱他。 他总该让谢紫殷自己做决定,而非自作主张去要一个结果。 四年前他帮谢紫殷抉择了,于是四年后谢紫殷便也帮他抉择一次。 只是他没有身中九剑,却也已经痛彻心扉。 “你能想到这一点,我很惊讶。”谢紫殷笑了笑,“但也仅此而已。” 他浅浅吸了口气,凑近了些,定定望着谢紫殷的眼睛。 他轻声发问:“谢紫殷,你是否还心悦我?” 于是谢紫殷抚在他下颌的指尖传来温热的温度,与声音里的冷意截然不同。 “我还爱你。” 但爱情,是他们之间最浅薄,也最无力的东西。 高瑜豢养私兵的事不能再拖,霍皖衣见过谢紫殷后,又要平复好心情,与方断游他们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为着让高瑜放松警惕,他们必须要演一场戏。 两日后,高瑜听闻线人来报,在盛京郊野的一处荒山下,似见到了方断游两人的踪迹。高瑜大喜,立刻派人前去搜寻。 尽管墨先生以为这桩事来得太巧,但从线人传来的消息来看,也不像是什么陷阱。 既然未做阻拦,高瑜干脆乔装改扮,跟着自己手下的暗卫前往那座荒山。 而彼时,方断游和孟净雪已被高瑜的人马擒住,绑缚在地,章欢更被十一用匕首抵着颈侧。 两方泾渭分明。 章欢今日会在此处,着实是出了意外。他们皆未料到会被这么快找上门来。 方断游唯恐她受伤,慌忙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动她!” 十一道:“我动不动她,要听主人的吩咐。” “十一。”高瑜一身常服,从人群中走出,哪怕是站在荒山郊野,竟也气度雍容。 “好生漂亮的小姑娘,”高瑜的目光将章欢上下扫了一遍,嗤笑道,“只不过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没什么意思。要不杀了了事。” 他说得随意,方断游双目圆睁,怒道:“你敢?!” “放肆!”身后的暗卫踹了他一脚,让他趴在地上。 高瑜冷笑着转头:“你在对本王说话?” 他动了杀机,孟净雪皱了皱眉:“……你就是忠定王?” 高瑜道:“是本王,如何?” 孟净雪道:“我们有你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的证据。” “好啊,你倒是不打自招,直接就说了?”高瑜虽有些意外,却也觉得合情合理,“是知道自己反正也逃不掉了,干脆卖本王一个人情?” 哪知孟净雪心神动摇,那旁边的方断游却不肯:“你别听他的!这证据是我找到的,怎么用是我说了算!高瑜,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交给你!” 高瑜兴味盎然:“不错、不错,要是你直接交给本王,本王还要怀疑你。被本王手底下的人追杀了这么久,你们但凡是识时务的,早就弃暗投明了。” 他抱着双臂来回踱步,在看到章欢时忽而亮了下眼睛:“要不这样吧,每隔半炷香呢,我就让十一划这位姑娘一刀,等到你们心甘情愿把找到的证据叫出来,本王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啊?” 方断游脸色煞白:“别动她!我可以现在就交给你!” “啧啧啧,不行,”高瑜摇着头道,“你这么快就同意,显得很没有诚意,本王可不敢相信。” “十一,动手。” 冷冰冰的四个字落下尾音,十一毫不迟疑,立刻在章欢的手臂上划出一条刀口。 “呜——”血迹未出,章欢的眼泪先掉了下来。 “王爷!”方断游急得满头是汗,“可以了、可以了!我现在就给你——” 然而高瑜笑着看他,挑眉道:“哪儿能这么轻松,本王还没看够呢。” 竞夕成灰 第149节 “十一,继续。” 第二条刀口应声而显,章欢疼得冷汗直流,死死咬住唇没有再发出声音。 方断游目眦欲裂:“王爷!只有我们知道证据藏在哪儿!若你还要这样折磨她,我宁死不说!” 高瑜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滞。 “好啊,威胁本王?”他慢慢走到方断游身前,靴底压在人头顶,冷冷道,“那你说罢,说完,我杀了你,放了她,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王爷也要下线了! 王爷要吃盒饭了! 好耶! 第135章 救命 压在头上的力道过重,方断游沉沉喘息着,嘴角扯出一个笑:“你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高瑜掸了掸衣袖,“好啊,本王当然会说、话、算、话。” 手下暗卫领命,在方断游道出藏匿证据的地点后,瞬时闪身离去。 高瑜道:“你其实很不错,不如这样,你到本王麾下做事,如何?” “王爷不怕我有二心?” “本王连你都怕了,那还怎么做大事?”高瑜挪开了脚,居高临下看着方断游又道,“本王是惜才、爱才之人。你若是心有大志,何不拜服于我。本王许你前途无量。” “只不过……你若是活了,她便不能活。” 方断游眯了眯眼:“哈,王爷没有什么诚意嘛。” 高瑜道:“本王应该有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是为了个小丫头连命都不要了,那本王凭什么相信你的能力?” “王爷不需要相信我,”方断游道,“因为我从来没打算过要投入王爷麾下。” “命都要没了,也不打算认我为主?”高瑜好似有了两分兴趣。 方断游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王爷恰好是我不想有所为的那种人。” “呵呵……听你的意思,你对本王颇有微词。” “反正是生是死都在王爷的手里,我别的不求,只求王爷放过她。” 高瑜看他片晌,笑道:“你喜欢她?” “谈不上喜欢,只是她年纪轻轻,不该就这么死了。” 高瑜道:“卷入这洪流之中,岂能说不该死就不死的……如若她没有被你连累,那她便能活着。可她已经被你所累,又岂能活着?” 他们两人对话时,孟净雪始终未发一言,眸底沉沉,盯视着高瑜光彩熠熠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纯澈与高瑜本身的黑暗相比格格不入。 单单看高瑜的眼睛,只会觉得那双眼睛明亮、动人,像极了少年郎。 可高瑜不是少年人,他的眼睛如何明亮,都掩盖不住他漆黑无光的内心,熊熊燃烧的野望。 孟净雪放轻呼吸。 他和方断游都在提防着高瑜骤然翻脸发作——这个时间来得不好,高瑜的人马找寻来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好在证据早就被他们交给了霍皖衣,现在纵然真的死在高瑜手里,也不会影响大局。 ——大局。 好生陌生的两个字。 孟净雪想着,以前他从不觉得有什么大局,满心都是仇恨,也只认定了一个仇人。那时他只想报仇,之于整个孟府为何会有这般下场,他从不细去思索。既是逃避,也是软弱。 是谢紫殷废了他一只手,让他不得不醒悟。 这人世间的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而直到现在,他孟净雪竟也有朝一日记得“大局”。 他几分苦中作乐,视线仍停留在高瑜的脸上,直到方断游轻咳出声,道:“那真要让王爷失望了,我可以死,但她确实不能死。” “你这么轻易就把证据交到本王手中,又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本王倒开始有些怀疑了。” 方断游听着高瑜阴阳怪气的语调,冷声道:“王爷要用她来威胁我,又不想我立刻给出证据,那干脆就别派人找什么证据了,就当这证据我永远也不会交给王爷。” “生什么气呀,”高瑜漫不经心地卷着发丝,“本王只是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 然而方断游半分面子也不给他:“笑话如果好笑,那才是笑话,如若不好笑,那只能说是屁话。” 话音才落,脑袋便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放肆!低贱之人,岂能如此同王爷说话!”身后的侍卫喝道。 方断游眼前发黑,被这一脚踹得头脑昏沉,几要作呕。 高瑜道:“唉,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你这狼狈的样子呀……本王可真是于心不忍。” “王爷。” 数名暗卫飞身而至,暗卫十二单膝跪地,捧着证据递到了高瑜身前。 “……”高瑜的神色在看到那些证据时就已变得极为难看。 他既怒又急,揉皱了手中的地图,怒不可遏:“一群废物!竟会被人偷走这般重要的东西!” 高瑜勃然盛怒,周遭立时所有人都跪地叩首,声声“请王爷息怒”。 “你们……” 高瑜深吸口气,大步迈到方断游身前,用脚抬起他下颌:“你是怎么偷到这些东西的?” 如果这人这般有能力,那收用他也未尝不可。 高瑜眯了眯眼睛。 方断游眼前还有些发黑,闻言道:“不好意思,你们藏证据的地方太显眼了,我只是随便逛逛,就那么发现了。” “好啊、好啊,好得很!”高瑜忽而倾身,“投入本王麾下如何?” 方断游道:“有句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知道王爷能不能做到。” 高瑜与他目光相触。 片刻后,高瑜起身道:“杀了他们。”话音落,拂袖而去。 主人下了命令,暗卫立时抽出匕首,想要将这三人穿心毙命。 可匕首出鞘瞬间,山上慢慢行下来一道熟悉人影,让他们不由得停住动作。 暗卫十二看着那人影越发走近,低头道:“玉生道长。” 玉生臂挎拂尘,目光流转,扫视四周片刻,淡淡道:“在做什么?” 十二道:“王爷有令,要取这三人性命。” 玉生眨了眨眼,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取人性命。” “这……是王爷吩咐,属下不知。” “不知亦不想说罢了。”玉生往前走了两步,背着身道:“你们动手罢。” 刀光闪动间,只听到几声闷哼,浓郁的血腥味骤然散发而出。 暗卫收刀回鞘,十二领头离去,临行前擦了擦额上的血渍,拱手道:“告退。” 玉生含笑颔首。 待人群远去,他方缓缓回身,低声道:“杀伐果断,却总是杀不对人。” “救下你们三个,便是贫道的功德。” …… 天色渐暗,霍皖衣在府中见到了不请自来,也不知从何处走进的玉生。 玉生道:“贫道是飞进来的。” 霍皖衣懒怠求证他话中真假:“玉生道长寻我有何要事?” 玉生打量四周道:“你升任了丞相,如今也不见有第二个丞相分你的权柄,怎么你的府邸还这般冷清?既没有婢女,也没有护卫,比之太极观都还要静上三分。” “我喜静。”霍皖衣道。 “原来你喜静?”玉生饶有兴致道,“那不知在皇宫里将要被赐死的’谢相大人‘喜不喜欢这些静。” 霍皖衣看他一眼,拢紧披风往屋内行去。 玉生跟在身后道:“好罢,贫道可是救下了你三个朋友。” “嗯?”霍皖衣在廊间停步。 玉生道:“他们被高瑜的人马擒住,交出了证据,却也还是被高瑜下令格杀,真是可怜。” “你如何救了他们?” “小小的障眼法罢了,”玉生眨了眨眼,“你相信吗?”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看起来就不像是凡俗中人,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信又如何。” 玉生道:“贫道实在喜欢与霍大人……不,与霍相大人这样的人说话。” “我大抵会有一段时间离开盛京,”玉生忽而道,“这段时日,还望霍相好好照看梁公子。” 霍皖衣有些讶然他的话语,看向他漠然无情的眼睛:“你来寻我,是想说这件事?” “自然。” 宫中偏殿。 夜色里谢紫殷一身乌衣,衣摆袖沿的金线映在烛光之间,显出璀璨光色。 他眉间朱砂依然,面色却更显苍白。 竞夕成灰 第150节 心疾加重本就不是好事。解愁有那么几次,很想将这件事告诉霍皖衣。 可对上谢紫殷的眼睛,她便无话可说。而谢紫殷在这偏殿,也本就是在等死。 今日夜深,却是林作雪来此,而在此时,林尚书已小坐了两炷香的时间。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揉捏着绒领细毛,懒倦道:“林尚书有何可惧?当初种种事,不过是我授意的你。要报复也是报复我,怎会真的报复你呢?” 原则现在的朝局已变,霍皖衣做了唯一的丞相,另一个相位空悬着,无人知晓陛下到底属意谁。 而现下霍皖衣还未发作,一众弹劾过他的官员已经是战战兢兢,恨不能哭天抢地,求得霍相大人原谅。 只是霍皖衣自接任丞相以来,便是见首不见尾,除却早朝时候能望上一眼,其余时候根本人影儿也望不见。想要堵住他的轿子,也怕将人得罪的更厉害。 一时间他们是进退维谷,实在没了办法。 林作雪身为头一个大力弹劾霍相的官员,更是吃饭睡觉都坐立难安。 “话……话虽如此,但是谢相大人……我等终归得罪过霍相,若是他念着与您的旧情——” “林尚书,”谢紫殷面带微笑,意味深长道,“你的意思是,要让霍皖衣不念着与我的旧情,只找我的麻烦便好,是吗?” “……不不不,下官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林作雪连连摇头。 谢紫殷懒懒阖眼,指腹仍在绒领上摩挲,顿了顿,他道:“我也不是什么丞相了。我只是个将死之人,霍皖衣要不要算计我,都是无所谓的事。林尚书要真的害怕,就将我指使你的桩桩件件事都告诉霍相大人,卖他个好。” 林作雪不假思索:“下官岂能做这样的事!” “哦?”吆吆吆 “下官、下官这就回府,”林作雪道,“今日之事,下官不会再提。若霍相真要讨个公道……也是下官应得的。”他把这份好卖到了谢紫殷面前,随即心神大松,满意离去。 作者有话说: 林尚书:我不敢惹你俩 玉生:就喜欢惹你们所有人 第136章 情字 已得证据,高瑜心中大石落地。 如今他麾下能人众多,把控朝政者亦不在少数,且与他合作的霍皖衣更是官拜丞相,尚无人分权,高瑜可谓是春风得意。 只不过牧州那十万私兵要何时起用,倒也是个难题。 若高瑜不在乎那些“名声”,大可直接起兵造反,取新帝而代之。他也可扯好大旗,为自己的皇位正名——然则,新帝早已非当初的新帝,这些时日来,新帝颇得民心,民间更有流言传闻,言说新帝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这名声传及天下,高瑜再想起兵造反,便落后了几成,怕是难以拢得住民心。 玉生闻听他心中迟疑,一掸拂尘,微笑道:“王爷自不用想该如何起兵——因而如今的朝堂正在王爷掌控之中,从上至下皆有人才听凭王爷吩咐。王爷大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另外的选择?”高瑜心中一震。 他看向玉生,那张脸笑意极浅,隐隐显出些高深莫测,好似正合他的心思。 玉生亦了然道:“王爷也想过?” 高瑜道:“但本王觉得此事还是太过冒险。”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王爷又何必担忧?左右谢紫殷也失了权势,朝堂之上,只要霍相大人运作得当,新帝岂会发现其中隐秘。” 高瑜深吸口气,转而问端坐在侧的墨先生:“先生以为?” “玉生道长所说不无道理,但时机再好,也要有十足把握。哪怕有着九成可能,兹事体大,也不能赌那一成不会发生。” 这也正是高瑜心中惴惴之处。 玉生观他神色,已知他暂时难下决心,转而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嗯?”高瑜问,“何事?” 玉生道:“牧州总该有个主事之人,贫道以为,自张其然死后,牧州迟迟无人总理事务,恐生异变。若是王爷信得过贫道,便由贫道赶赴牧州主事——如果盛京有何要事,贫道也好帮衬着王爷。” 高瑜讶然不已:“你想去牧州?” 玉生道:“这般考量也是贫道深思熟虑多时。” “这……”高瑜轻咳一声,问,“墨先生以为呢?” 墨先生放下手中茶碗,视线落在玉生身侧,似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 “端看王爷的想法。”墨先生道。 然而他们心知肚明。 高瑜这般问了,便必然是心中有所动摇。 其实在墨先生看来,玉生提及这件事的时机太过巧妙,且此人并非完全是王爷的心腹,当真将牧州交予此人主事,难保会发生什么。 但牧州的事派谁去都容易引起王爷的猜忌。 这关键时局,也不能请王爷亲去牧州,错开盛京一日,便可能错失一日良机。 玉生打量着他变幻目光,眯了眯眼。 在高瑜再开口前,玉生主动道:“不如让墨先生和贫道一起去牧州罢。” “……”高瑜眼前一亮。 墨先生微不可查地蹙眉,再抬头时,神色已平静无波:“墨某并不反对。” 惊雷。 下了好几日的雪,这日夜里,天边骤然响彻雷鸣,不出片刻,滂沱大雨便倾盆而至。 霍皖衣提着药膳走进偏殿时,谢紫殷正在看雨。 千丝万线自夜色飞落,烛灯映耀中,那丝丝雨滴晶亮,从檐下流淌滴洒,打湿了阶下白石。 霍皖衣不喜欢雨。 他避开雨,将伞递到前来迎接的解愁手中,掸了掸衣袖,缓步走到谢紫殷身侧。 谢紫殷似乎很喜欢雨。 看着雨,那双眼睛极为深,似在仔细、认真地端详着片夜色的急雨。 天边黑沉的云层里间或闪烁闪电,伴随着雷声轰鸣,时不时映来的亮光让他们的影子时短时长,眉眼间都如同凝了雨中雾气。 “……夫君,”他坐在谢紫殷身侧,伸手握住谢紫殷发凉的手指,“你在看什么?” 谢紫殷眼神微动,侧首看向他:“看来霍相大人的记性不太好,您何曾有过夫君?” 霍皖衣避而不答:“今日天凉,夫君就别在这廊上坐着了。” 他起身,像是想要将谢紫殷扶起来。 然而谢紫殷不动,他亦不曾用什么力气,只是就着这扶人的姿势,又问解愁道:“相爷有没有用晚膳?” 解愁瞥了眼谢紫殷,还是老实道:“……没有。” 谢紫殷道:“霍相大人,现在的我不是丞相,你这般称呼我,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解愁,传膳。” “是,夫人。”解愁低着头应话,退步离去。 “你们两个当我已经死了么?”谢紫殷懒懒道,“你唤我相爷,她唤你夫人,我说的话便一句也不算数?” 霍皖衣道:“夫君说什么,我听什么。可如果夫君说的话是错的,我就不想听了。” 他一边应着谢紫殷的话语,一边将披风解下,拢在谢紫殷肩头,顺势细细整理起衣襟。 “夫君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他道,“现在只剩下真辩司和明堂殿两处可审看奏折,我没日没夜,忙得都快没有时间来见你。” 他分明意有所指,可谢紫殷好似听不懂他的委婉暗示:“那又何必浪费时间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 霍皖衣为他整理衣襟的手指蓦然顿住。 “我会向陛下进言,免除你的死罪。”霍皖衣轻声说。 谢紫殷道:“我罪责无数,岂能说不赐死便不赐死。如此,可是视皇权为无物。” “我没有弹劾你。” “是。但我做过那些事,世人有目共睹。” “只要理由得当,天下人都会忘记这桩事。” “那你要怎么办?”谢紫殷抬手拽住他的手腕,双眸深深,让人分辨不清里头装着情意还是恨意,“你不做这个丞相了吗?” 霍皖衣答:“我本就不想做。” 谢紫殷道:“哦?这是什么道理。霍相大人四年前为着手中权柄,连杀人都敢,如今分明得了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怎么又开始说胡话了。” 这话语太刺人心,霍皖衣面有薄怒,他眼尾发红地反驳:“我只是不想死。” “原来是霍大人不想死。” 谢紫殷似是恍然大悟般应着他的话语,忽而起身,低头凑近:“你不想死……难道我就想死?” 他一怔。 恍惚间四目相对,霍皖衣喉中涩苦,竟一时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谢紫殷微笑道,“霍大人不是很有道理么?你不想死,所以刺我九剑,让我去死。那个时候霍大人怎么不想想,我也许很想活着呢?” 他依旧望着谢紫殷的眼睛,明知该心虚躲闪,却偏偏半点儿也挪开不得。 霍皖衣动了动唇:“……对不起。” 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退开道:“我曾对霍大人说过一番话。我要你见到我的脸,就想起四年前曾刺过我九剑,想起你是如何杀了我,我要你活受罪,要你痛苦。” “霍皖衣,我现在累了,不想让我也活受罪,让陛下将我赐死难道不好?”顿了顿,谢紫殷又道,“这样,你我都有解脱。” 轰然响起的雷声将雨声散尽,唯独留着悚然回转的轰鸣,几要响彻大地。 霍皖衣忽而觉得冷。 他喉咙哽咽:“对不起……” 这是他唯一能发出声音的三个字。 竞夕成灰 第151节 谢紫殷看他片刻,侧首道:“现在很好。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霍皖衣,你以后便无需再想是否亏欠于我。你还彻底了,今生过罢,此后都两不相干。” 霍皖衣没有说话。 解愁捧着晚膳行来:“……相爷、夫人,该用膳了。” 他眨了眨眼,将那几分泪意忍了回去,接过碗碟,佯装无事地笑道:“夫君,今夜冷成这个样子,你身体不好,要多喝两碗热汤暖暖身子。” 说罢,他先走在前面进了屋,给椅子垫上软垫,解愁走在最后面,眼见着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完,迟疑片晌,往后退开两步,为他们两人留了一方天地。 谢紫殷坐在桌前,目光重新落到他的脸上。 那张昳丽容颜美则美矣,却藏不住重重心事,显现出些许霍皖衣不该有的脆弱。 谢紫殷忽而道:“你今日又为我做了药膳?” 霍皖衣闻言,颔首道:“是。” 他并不意外谢紫殷知晓这桩事——自他们重逢,他便再也不觉得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从前他一眼望出喜怒哀乐的人。 如今已是他猜测千万次,也未必能猜中一次心事。 谢紫殷道:“知道我为何会这样对你吗?” “为什么?”他似心知肚明般发问。 天边隐有闪电破空,雨水流过窗棂,留下飞溅银珠般的光色。 屋中一瞬静寂。 谢紫殷仍在看他。 良久,谢紫殷微笑道:“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活着既是你的幸事,亦是你的不幸——而因为我爱你,我才这么恨你。” 恨他四年前想得太多,也想得太少。 他们当年都太过年少。 始于钟情,却输给轻狂、骄傲,以为世间诸事,不看是非对错,只凭有情无情。 而情之一字——最不真切,最无用处。 不让人快意,只让人痛彻心扉。 作者有话说: _(:3」∠)_ 第137章 惩罚 第二日天色蒙蒙,廊外雪虐风饕。 一夜银河倒泻般急雨落尽,风儿吹折枝桠,朽断枯草,有些陷在泥雪之中。 霍皖衣昨夜未曾离去。 他合该走的,以他如今的身份,着实不应该留宿在宫中,更不该留宿在“软禁”着谢紫殷的偏殿里。 可他昨夜坐在灯烛明光之下,一眼望进谢紫殷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舍不得离去。 人生在世,究竟能过活多少时日,都是未知之数。他与谢紫殷之间,更是过一日,少一日。 他念及这种种,无可说动自己离去,便顺势留宿在偏殿。 谢紫殷也未逐客。 风吹得急切,霍皖衣睁开眼时,正能看见窗外雪景,粉妆玉砌。 直至此时谢紫殷才道:“霍相大人该走了。” 霍皖衣动了动唇。 可自己能说什么呢,霍皖衣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昨夜同床共枕,却似相隔千里,泾渭分明。更无从亲近。 以至于有些以为能在意乱情迷时解开的心结,也变作了死结——当真没了退路吗?霍皖衣难以决然。 只现下谢紫殷下了逐客令,他不得不动身下床,抿着唇,将衣物一件件穿回去。 “……夫君,”他声音里带着些将醒未醒的懒,“我还会来见你。” 谢紫殷看他片刻,不置可否。 霍皖衣又道:“我会多准备一些药膳,解愁会代我好好照看你。” 谢紫殷便含笑道:“说这句话时,你不觉得很令人生厌吗?”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谢紫殷的脸上。 那人俊美无双,举世难得,若真要厌恶谁,那被其所厌的,怕是要肝肠寸断。 然而霍皖衣也只是微笑。 他道:“总归夫君也恨我,再多讨厌我一些,也无妨。” ……他不在乎那么多。 他只想要谢紫殷活着,亦或者该说,他不想让谢紫殷就这样死了。 若折磨他当真让谢紫殷觉得快意,那他愿被他折磨千百次。 但是谢紫殷不快意。 他受他折磨,只看到谢紫殷和他一样的在痛。 论“折磨”、“报复”,人世间千万种法子,一一炮制,也能让他生不如死,悔恨终生。 可谢紫殷将话说得再狠再绝。 他也能从刀尖之上,尝出一点点甜。 那甜意支撑他一直走向谢紫殷,走到谢紫殷的身前。 他想给谢紫殷想要拥有的所有东西,但他更想要谢紫殷觉得快意轻松。 四年前他们过得太苦太累,彼此又有着一千四百多天的空白。那漫长的岁月河流中,他们各自遇见什么人,看到什么事,都无从与对方相说。 他心一如往昔。 只是他往昔的“真心”于谢紫殷而言,几如魔鬼,虚伪至极。 可自己是否真心,是否在乎,霍皖衣心知肚明。 他不能反复提起自己心中所思,因则他犯过错,哪怕差之毫厘,也是失之千里。 他决意让谢紫殷真正快意。 到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有何下场,他都甘之如饴。 方断游等人伤得颇重。 养伤期间,方断游对高瑜的为人十二分的不耻,常常破口大骂,言说高瑜这辈子都做不成皇帝:“就这个气量,我村里的王员外都比他大度!” 说起王员外,方断游便讲起以前生活的村子,将那王员外曾如何如何对他,如何如何刻薄乡里的事抖落了个干干净净,末了再感慨一句,“高瑜连他都不如”。 在当时,方断游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 他倒没有多害怕因此而死,只是觉得连累了章欢,没有的良心也隐隐作痛。 ——好在章欢的伤势是他们三人中最轻的。 被划了两刀,便不曾受下第三刀,他就惨了,因着那位神神秘秘的道长略施小计,那原本该扎在心口的刀偏了,直接扎在方断游的腰上。 那要杀他的人也更心狠,扎一刀还不够,竟还又下了一刀。不过障眼法仍在,那刀便扎在了方断游的屁股上。 方断游嘴里哎哟哎哟,心里骂得那人是狗血淋头,恨不能翻身站起当场报仇。 但他还得装死。 是以方断游再睁开眼时,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之后的每一日,他都要留半个时辰的时间骂高瑜冷血,骂高瑜小气。 然后再追忆自己行走江湖遇见过的诸多奇事。 章欢每日都会来探望他和孟净雪。 不出七日,孟净雪伤势初愈,能可下地走路了,便直接去见了霍皖衣。 故人相见本该寒暄一二,只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来微妙,真要寒暄两句,反倒显得尴尬。 孟净雪便坐在桌前,自斟自饮道:“我听说许多你的事情。” 霍皖衣道:“我的事已传得天下皆知?” 孟净雪道:“至少在盛京,霍皖衣霍三元,确实是茶馆说书人的口中常客。” 霍皖衣笑了笑:“他们说我什么?” 孟净雪答:“说你与谢紫殷之间结下仇怨,他动用权势迫害你,你刚直不阿、趁势反击,竟也将他弹劾罢免,作了阶下囚。自己取而代之,成了新任丞相。” “孟公子若是去茶馆说书,想必很能挣些银钱。”霍皖衣道。 孟净雪看他一眼,试探道:“这些应当都是真的?” 霍皖衣道:“是。” “你们因何反目?”孟净雪似有不解。 霍皖衣道:“也许从未好过,又何来反目一说。” 孟净雪道:“可你现在不止要担忧这桩事。忠定王意图谋逆,豢养私兵,时间越是长久,时局便越不利。趁此时机,最好能阻止了他。” 而霍皖衣身为高瑜如今的“幕僚”,地位超然,远胜朝堂官员。 如果要有人设计陷害,唯有霍皖衣能做到九成把握成功。 至于霍皖衣和谢紫殷纠缠的那些“前世今生”,未到至极之处,便都要容后再说。 他之思绪并不过分。 竞夕成灰 第152节 只是霍皖衣听懂他的言语,到底觉得怅然。 霍皖衣想:孟净雪以为我该是顾全大局,为着江山社稷而舍弃自我的人。 可霍皖衣从来不是这种人。 他将自己置于人世间的第一位上,其余诸事都需排在他身后。 唯有谢紫殷不同。 他难说自己是否将谢紫殷看得最重,却明白若是谢紫殷死了,自己也不能独活。 他们纠缠不休,不得尽头。 当理智无用时,也就剩下感情左右自己的思绪。 但高瑜的事不能搁置。 霍皖衣翌日去王府拜访高瑜,顺势提及现下的朝局,正能襄助高瑜完就大业。 高瑜面上不显,心中暗喜:霍皖衣终究要奉本王为主。 他这般想着,嘴里道:“霍相的意思是……本王很快就能取而代之,做这江山之主了吗?” 霍皖衣道与他隔着几步距离,闻言道:“王爷韬光养晦多年,一忍再忍,此时终得柳暗花明,岂能浪费这大好时机——依霍某看,朝堂现今也有高官为王爷把控局势,谢紫殷不在,刘冠蕴也辞官,新帝的左膀右臂尽数而去,自是痛打弱点的时候。” 高瑜道:“那依你所见,本王该如何运作?” 霍皖衣静默片晌,淡淡道:“逼宫。” 此棋冒险至极。 高瑜不敢妄下决心,哪怕他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就已十分动摇。 高瑜道:“此事本王需仔细想想。” 霍皖衣也不逼他立时做抉择,只道:“王爷的确要好生思量,只不过时日拖得越久,便也夜长梦多。” 更多的话,霍皖衣没再说出口。 但心里知道:高瑜会应承我的计策。 因为高瑜不愿再等。私兵的事瞒一时可,瞒一世又算什么?霍皖衣更不能等到高瑜走投无路,非要起兵造反的时候。唯有他们先行出击,才能让高瑜措手不及。 这一步棋于高瑜而言是险中又险,但于他们而言,却是个绝佳之棋。 两日后黄昏,霍皖衣又提着药膳走进偏殿。 间或明亮的夕阳光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披风边沿的绒毛勾出金色浅光。 他如同发着光,一步步行到谢紫殷身侧,照旧伸手握住谢紫殷的手指,以这几分温热,去暖那十指的冰凉。 殿外不见飞雪,但素色依依,霜寒如旧。 霍皖衣道:“谢紫殷。” 他直呼其名,坐到谢紫殷旁边,一起看着殿外雪景,廊下金雕红柱。 “你会恨我多久?”他问,“只是这一生吗?” 谢紫殷没有看他:“你希望是多久?” 霍皖衣道:“我希望你不恨我。” 谢紫殷道:“这般希望不如不曾有过。” 霍皖衣深吸口气,呼出的白雾散去,他说:“但人在世间,总该有个指望。” “如果夫君觉得我太贪心,那能不能指点我一句,”他看着谢紫殷的侧脸,认真问起,“有没有……原谅我的可能?” 说到这句话时,霍皖衣有些心焦。 他想:我其实不是想要得到谢紫殷的宽恕,我知道我有错,但我想要他不因我的错而痛苦。 ……他比谁都清楚。 谢紫殷如今的报复,讲说是报复,却与自毁无异。 若他对谢紫殷没有一点儿真心,那谢紫殷的种种行径,所图报复,都只是镜花水月,半点儿不能动摇他的心绪。他又怎会因此痛苦、后悔,感到绝望。 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谢紫殷爱他。 这与其是在惩罚报复他,不如说,是在惩罚报复时至今日,还会对霍皖衣心软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谢相:他爱我 霍美人:他爱我 莫少:你俩就说你俩要咋地吧 第138章 离京 一日晴天,谢紫殷在叶征的授意下离开了皇宫。 从前有多风光,离去时便有多寂寥。 长长的宫道上只有谢紫殷与解愁两人的背影,叶征站在门前眺望,直至再也望不见他,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叶征并不是真心想要“赐死”谢紫殷。 他盛怒之下做的决定,也并非出自本心——说到底,那都是谢紫殷自己想要的。 而叶征强留他这几日,为着扭转谢紫殷的心意,也是对霍皖衣三番两次进宫之事装作不见。 谢紫殷不能死。叶征回去的路上想着。 至少谢紫殷不能死在现在,也不该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死。 世人轮回,讲说“生老病死”,多少人寻求长生不老的秘法,又有多少人为着永生敢于做人神共愤的恶事。 谢紫殷尚年轻。 他合该有坦荡前程,见识浩大天地,委实不该受情爱之束缚囿困于此。 ——但叶征知道,谢紫殷将真心给得太多,又给在人一生最骄傲的时候。 于是一分的痛也是十分,两分的情也是十分。 就如同自己怀念叶忱时。总会觉得——我竟一次比一次更想他,更不舍他。 人怕失去。 正因叶征彻底失去了叶忱,他才体悟到谢紫殷的痛苦,知晓这样一个惊才绝艳、骄傲至极的人,决不能轻易放下这些痛苦。 这既证明他从前的无能为力,亦让人清楚意识到,那是曾经。 而曾经最遥远,触碰不得,也回不去。 霍皖衣得知这个消息时相府已彻底人去楼空。 他站在长街上,左右人群喧嚣,而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他能去哪儿? 谢紫殷又会去向哪里? 他们初识于盛京,这也是谢紫殷的故乡。难道谢紫殷打算就此离开盛京,彻底与他一刀两断吗? 霍皖衣意识到这个可能。 他心烦意乱,快步回到府中,扶着院中石桌吐了场血,头脑浑噩昏沉,不知天日。 高瑜逼宫的事情迫在眉睫,他有心寻人,也不敢闹得太大,平白引高瑜猜忌。 于是霍皖衣想:我还是顾全了大局。 他终究变得和以前不同。 可这种变化如是说“成长”,那他所付出的代价,委实大了些。 梁尺涧再见到他时,是在三日后的朝议上。 彼时丞相大人站在最前方,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也无从得知他是憔悴心焦,还是欣喜若狂。 然则梁尺涧与旁人想的都不同。 梁尺涧看到他的背影时,第一个想法即是——霍兄单薄了许多。 散去朝议后,梁尺涧落后他半步跟着他离开,踏出宫门,压低的小轿等在一旁。 梁尺涧唤他:“霍兄。” 他便转头问:“梁兄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的确憔悴了。 梁尺涧看到他往常昳丽无双的容颜,竟已渐似一株将即衰颓的花。 梁尺涧迟疑片刻,道:“霍兄……憔悴不少。” 霍皖衣笑了笑,也唯有此时,他才展露出一如当初的艳色。 那身官服已将他惊艳世人的容貌掩下。 旁人见到他,便先见到他一身红衣,看出他的身份地位,自无人再多看他的脸。 但梁尺涧和旁人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们还算是朋友。 是朋友,所以梁尺涧能心安理得去看他的脸,也才能看出他不如往常,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疲惫。 他们同乘一轿。 谢紫殷离宫的事不是秘密,但去向为何,却不为人知。 梁尺涧坐在轿中,眼看着霍皖衣神色不佳,叹了口气,又道:“你有何打算?” 他眼神微动。 至多答了句:“过一日算一日罢。” 竞夕成灰 第153节 之于往后如何,又该怎般过,霍皖衣心底实则没有什么想法。 梁尺涧叹道:“你们两人,真是让人不明不白。” “莫说你不明白,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霍皖衣捧着手炉微微眯眼。 他和谢紫殷之间太难说个结果。 四年前的那桩事,到底是他做得太过。他不问谢紫殷一句愿不愿意,就这般随心意决定谢紫殷的生死,怎能说是他做得对、做得好? 正因如此,谢紫殷才会在四年后也让他尝一尝这种苦。 求路无门般绝望,他现在品尝到了,可是在四年前,这种绝望已被谢紫殷品尝过许久。 而四年前。 谢紫殷还受了他九剑,被他抛进冰冷的渭梁河里。 每每想到这里。 他便痛彻心扉,不能自已。 梁尺涧道:“你不打算寻他?”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他说,“且近些时日,会有一桩大事发生。” “怎样的大事?”梁尺涧问。 霍皖衣道:“高瑜将要谋反。” 梁尺涧悚然道:“忠定王有心谋逆?” “这桩事若是梁兄想要知道来龙去脉,需得说上许久时候。”霍皖衣抚着手炉,长长出了口气,又道,“其实玉生道长也在其中谋划了不少。” 梁尺涧一怔。 “这与玉生也有关系?”着实惊诧。 霍皖衣颔首道:“玉生道长实乃高瑜的心腹——不过也许并不恰当。以玉生道长所言,他和高瑜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然则梁尺涧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 玉生再怎般不说人话,满口谎言,于梁尺涧而言,那也绝不是个会助纣为虐、鼓动他人谋反的恶人。 那人身处红尘,却自有一派洒脱意味,好似与这尘世全无关系。 如今乍听此言,梁尺涧委实心惊。 霍皖衣劝道:“梁兄不必忧虑,玉生道长一生都在求及真道,与高瑜合作,想来也是一时权衡。因而若无他相助,高瑜谋逆一事,还不易被我说动。” “被你说动?此话怎讲?” 霍皖衣低低道:“高瑜想要取而代之,我便劝他此时是最好的时候。可是玉生在牧州把控他在盛京之外的势力,留存盛京的势力,则易成陛下手中把柄。我认为,此时若谏言他逼宫谋反,高瑜必然因近些时日的大小事务蒙蔽心神,自会动摇。” 他又想:高瑜的确动摇了,也将应承我的建议。 梁尺涧深深吸了口气。 “霍兄真是胆量无匹,”梁尺涧苦笑道,“不知有什么事,是我能相帮?” 霍皖衣道:“将此事告知刘相罢。无论他是否身居其位,也该知晓这桩事。” 梁尺涧道:“我觉得你话里有话。” “是,”他看一眼梁尺涧,微笑道,“刘相辞官归隐,既是为着刘氏,也是为着这桩事。他合该知道此局进行到何种地步。” 梁尺涧拢了拢披风,忽而道:“我原本以为表叔公是为着谢相大人才会辞官归隐。” “哦?”霍皖衣挑眉。 “可我后来转念一想,这怎有可能?表叔公不是糊涂官,也从不畏惧什么’权势‘。谢相大人能说服他,只意味着谢相给出了恰当的理由。他辞官归隐是做好事,而非做坏事,这才是表叔公会主动请辞的缘由。” 梁尺涧道:“你今日一说,我便醒悟了。原来这桩事,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现在知晓也不算太晚,”霍皖衣道,“梁兄若有心,我也可将此事详尽告知,绝不隐瞒。” “如此,便温上一壶茶,霍兄来我府中慢慢说罢。” 霍皖衣顿了顿。 他想:梁兄在担忧我会伤神太过,才会提议去他的府上坐饮热茶。 他于是还是微笑:“恭敬不如从命。” 马车停在盛京郊野,谢紫殷遥遥看山上白雪,皑皑如云。 解愁问他的话语他一概不答,只钟情于看那片山。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道:“我和霍皖衣初识时,是在一片桃花林中。” “那时春季,草长莺飞,山清水明,世上风光竟能如此秀美。” 只可惜—— 谢紫殷想,只可惜后来,大雪漫天,盖住了所有他们曾一同看过的风景。 于是他失去那两分温情暖意。 被刺下九剑。 剑锋当然很冷,可冷不过他破碎的心。那一刻,他感觉整个盛京的寒风都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如果心真的会破洞,那他心痛而死,也是寻常。 可他偏巧活着。 身中九剑却不曾留下隐患,从渭梁河中被救起,他竟还能提剑伤人——自始至终,唯是罹患心疾,才让他变成如此,性命堪忧。 但是谢紫殷望着山巅,他想:我其实并不愿意去死。 如果他真心想要死,那怎么都死得。怎会用这样的方式? 他还是想折磨霍皖衣,可又不知怎般是好,要怎样才能让霍皖衣记住这份痛,又不因这份痛心灰意冷。 想到这里,谢紫殷又想:我还是太宠他。 可这种话说给谁听都不好。 他叹息着道:“回马车上罢,我想离开盛京,出去走走。” 解愁问:“如果夫人要追寻您的下落呢?” “……他不会来追寻我的下落,”谢紫殷道,“高瑜即将谋逆,他怎会有时间来找我?” 解愁有些不解:“可是相爷的身体——” “你觉得我的身体比之江山社稷更重要么?”谢紫殷含笑发问。 解愁张了张嘴。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好回答。 然而谢紫殷并不因之发怒,反而又道:“走罢。这盛京的桃花林,想来,也要明年才能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叶征:你礼貌吗 第139章 惊梦 高瑜到底做了决定——与其葬送大好时机,拖得前程无望,不如下狠心拼上一把。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自先帝临位,高瑜隐忍至今,早已有与皇权叫板的底气。 只是他看似鲁莽,实则心思深沉。 对于“逼宫”一事,每每念头升起,都会被他扑灭。 高瑜不惧冒险。 却也希望这冒险并非是浪费时间。 翌日,天色晚,夜幕漆深。 自宫中传出数道禁令,一时间长街上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四处静谧,好似独成一方无声天地。 高瑜带着数百皇宫禁卫,在宫墙内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路疾行,当先走进天子寝宫。 亦有官员紧随其后,进殿后站立在侧,俨然将高瑜奉为首领。 逆臣贼子,造反谋逆——高瑜自当被认作是“首领”。 他双目清澈,好似稚童,胸腔中燃烧着的却是熊熊野心,无底贪欲。 叶征就站在寝宫内,一身龙袍,并非是夜深惊梦般浑噩模样,反而眼神清明,神态自然。 高瑜深深看了许久,终究道:“陛下,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时候相见。” 这是再虚伪不过的话。 叶征想:他果然和高氏没什么两样。 叶征又道:“是吗?忠定王若是想不到,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高瑜道:“我来这里自是为了给陛下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叶征挑了眉。 高瑜道:“陛下称帝以来事务驳杂,桩桩件件皆非易事,臣心痛陛下,自当为陛下分忧。” 叶征问他:“忠定王所说的分忧,就是将朕取而代之吗?” 天子并不避讳说这种话。 寝宫内一时死寂。 高瑜神色微动:“陛下倒是直白。” 叶征道:“如今形式,朕又何须委婉。大理寺卿——你说是吗?” 竞夕成灰 第154节 天子转而看向站在高瑜身后的人影。 大理寺卿在这般气氛中骤然被帝王唤出,双膝一软,全然不受控制般跪倒在地。 他脸上顿时冷汗尽出,低着头,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又气又羞。 叶征有些讶异:“卿怎么这般作态?朕不过是随口一问,卿便如此形容,原来卿也有羞耻之心啊?” 天子每说一句,高瑜的脸色就沉郁一分。 等叶征把这讽刺之语说罢,他狠狠瞪了大理寺卿一眼,冷声道:“陛下直到现在也是巧舌如簧。” “哪里哪里,”叶征微笑,“是忠定王不愿开门见山,朕自然要多说些话。” “开门见山?” “难道事到临头,忠定王也还未下定决心?” “岂会。”高瑜的目光从叶征脸上扫过,双眉不觉微皱。 被闯入寝宫的天子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而他这个“真龙”,竟有些心虚气短,心神不安。 不该如此! 高瑜心想,他是受了叶征的影响,实则他才是真正手握大权,能左右他人生死的赢家。 在这寝宫内,叶征不过是鱼肉,他方为刀俎。 高瑜定了定心神,粲然一笑,道:“既然陛下想要本王开门见山,本王直说便是。” “叶征,”高瑜直呼帝王名姓,已视同不敬,“这个皇位,应该由我来坐!” 掷地有声。 匆匆赶来的林作雪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寝宫之外,脸色煞白。 又过片刻,得到风声的诸位官员也赶至寝宫。 高瑜摆了摆手,禁卫们便撤开长枪放行。 “诸位大人来得正好。”高瑜脸上带笑,悠悠道,“我正向陛下说,这个皇位理应是我来坐。” “诸位大人以为呢?” 他问询出声,目光意味深长。 “林尚书。”他又点出林作雪来,温声追问,“你身为礼部尚书,最是明白这天子尊位非凡人可及,你说,我与陛下相较,谁更有真龙之相?” 林作雪脸色苍白至极,迟迟未能言语。 高瑜微微眯眼,又将目光移转到另一位官员脸上:“你说呢?” 天地雪意冷沉。 囚禁先帝的暗室中不见风雪,一如初春温暖,火光映在霍皖衣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依然照出他几分迤逦艳色。 他看着老态尽显,苍老至极的先帝。 听先帝说:“霍卿,你变了不少。” 霍皖衣想:这很像当初。 像当初的陛下,与当初的霍大人。 好像从前的事都不曾发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 他们还是“君臣相得”的君与臣。 仿佛眼前垂垂老矣的老者,还是当年威严的帝王。 可这到底不是当初。 他说:“你也变了许多。” 他不称他为“陛下”,态度平和。但先帝听着“你”字从他口中说出,也可谓是百感交集。 变了,确然变了。 无论是高氏帝,还是霍皖衣,由利益联结的绳索,终竟一日断裂、崩塌。 于是二人都改换面目,陌然不识,恍如从未见过。 先帝叹道:“哪知霍卿与朕,竟至如此地步。” “霍卿啊,”先帝那般亲切地唤着他,“再一次背叛、出卖谢紫殷的感觉,是否与四年前相同啊?”却问着极锋利的话。 霍皖衣想:他在故意激怒我。 而他从不会被言语激怒。 霍皖衣道:“我现在很好,我也没有再背叛谢紫殷。” 先帝道:“是啊,你是没有再背叛他。” 如同心似稚子,先帝的声音里带着浅淡笑意,仿佛只是与霍皖衣在说说笑笑:“可你还是背叛过他一次。霍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说:“那就不劳烦你挂心了。就算百次不容,那也有千次、万次。终有一日,是容得下的。” “可如果万次也不容呢?” 霍皖衣道:“那也是我与谢紫殷之间的事。” 先帝道:“说得也是,只可惜当年的事情已是木已成舟,霍卿,要是当初你不曾动手,又何来今日的千次、万次。” 霍皖衣看着先帝浑浊的双眼。 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回到当初,在阵阵雷声中应答帝王的问话,猜测帝王的心绪。 可那只是当初。 他已不用去猜测先帝的任何话语。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回答。 于是他回答:“可是如果当初我不动手,那我能否活着,也是未知之数。” 先帝轻声叹息着:“你未必没有机会。” 霍皖衣道:“你不会给我机会。” 先帝道:“你怎么不求一求朕?”理所当然般,先帝又追问,“以你当初的功绩,你只求谢紫殷一个人的命,朕又岂会不允?” 先帝说得认真。 霍皖衣深深看着他,看他行将就木、暮气沉沉。 霍皖衣道:“你觉得今时今日,我还会相信这种话?” 先帝了然:“你不信。” “是啊,你怎会信呢,”先帝又道,“四年前你就不相信。” “只是霍卿,这四年来,你是否十分痛苦?” 霍皖衣道:“为何要问我。” 先帝道:“因为朕想知道,总是在朕眼前低着头,很是谦恭的霍卿,是否也会在心中盼着朕死。” 霍皖衣轻轻笑了笑。 他说:“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先帝着实有些讶异:“为什么?” 霍皖衣道:“就算你立时死了,已然发生过的事,也终究不会改变。” 先帝道:“那便一丝一毫也不盼着朕死吗?” 霍皖衣道:“何必呢。” 他又想:无论先帝活着还是死了,当年也好,现在也罢,到底都是他与谢紫殷的事。 先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端详了片刻,先帝忽而道:“你恨朕吗。” 霍皖衣道:“你曾待我不错。” “何以见得。” “若无你,或许我还在世上某处不得归宿,不见河山浩大,不见天地无垠。” “我也许就此死了,也许从此困于一隅,倍尝苦痛。” 他告诉先帝:“所以我不想说恨你,也不愿说我不恨你。” 断剑已横在叶征的颈前。 叶征曾面临数次生死危机。 那时他是罪人,是先帝不容于世的污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这却是叶征登基为帝后第一次被人刀剑相向。 他似笑非笑,视线从跪倒在地的官员上一一扫过,将那种种神情看得清楚分明。 叶征道:“你以何理由将朕取而代之?” 高瑜神容冷肃,一字一顿道:“高氏!” “高氏?”叶征失笑,“你为的是高氏,还是自己?” 高瑜眯了眯眼,对叶征这泰然无匹的姿态很是不悦。 高瑜道:“叶征,事已至此,你何不束手就擒。” 叶征道:“朕身为天子,岂会束手就擒。高瑜,枉你封号忠定,内里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高瑜仰起头,大笑出声:“什么狼子野心!只要我做了皇帝,我即是公道,我便是国法!狼子野心又如何,届时天下人只会说朕有勇有谋!” 那双眼忽而盯视叶征。 高瑜道:“就同你一样!谋朝篡位,反倒成了什么明君,哈,简直贻笑大方!” 竞夕成灰 第155节 高瑜话音甫落,跪伏在地的官员们神情骤变。 ——却不是为着他的言语。 而是那当今天子,笑意盈盈道:“是吗,你谋逆在前,朕篡位在后,真要追究个前因后果——高瑜,你才是罪大恶极的逆臣贼子!” 第140章 败象 “胡言乱语!”高瑜神情凛然,大喝出声,“本王一心为我高氏江山,与你这不正声名,窃盗朝纲的人,根本无需相较!” 叶征冷笑:“是吗?你为高氏江山,可高氏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朕窃盗朝纲?天下间岂有高氏帝这般亲小人、远贤臣,残害忠良、栽赃能臣的纲常?!” 他气势惊人,凌然高绝,令高瑜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 “你说高氏江山!”他打断高瑜将要出口的话语,字句铿锵,“也该问问那些蒙冤而死的忠良,被构陷牵连的官员,问一问天下悠悠众口,问一问世间道理,可曾有欢馋臣、痛百姓的好、皇、帝!” 高瑜面色大变。 梗阻颈前的断剑隐有颤抖,叶征神色平静,只用两指夹住交锋,那断剑竟轻易被他推开。 众人错愕不已,眼看着本挟持着帝王的人面色发白,手臂颤抖,眼眶反而通红一片。那人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叶征不战而胜,那把剑的主人已不能再挡住这个帝王。 叶征一步步向高瑜走去。 他问:“你现在告诉朕,高氏江山,算是什么?你高氏,又算什么东西?!” 高瑜退了一步。 他又问:“高氏帝刚愎自用、多疑猜忌、残害忠良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是否和高氏帝一样,踩着累累白骨、忠臣血泪,享受荣华富贵?!” 高瑜又退了一步。 叶征居高临下地看向那张抖颤着双唇的脸。 他语声沉沉:“你身为王爷,蒙受天子恩泽,血脉相亲,你意欲谋反,视为不忠。你身在高氏,享尽高氏荣华,却在高氏覆灭后,借高氏旗帜行谋逆之事,视为不孝。” “你身居高位,不为百姓谋福,身为高氏遗脉,不为家族赎罪,更妄图谋逆,视为不仁。朕登基以来对你从无置喙,保你荣华富贵,允你延续高氏香火,你却指责朕是乱臣贼子,此为不义。” 叶征目光沉静,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发问—— “高瑜,你回答朕,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自私小人,何以取而代之,做这江山之主?!” 高瑜轰然瘫坐在地。 林作雪见状,终于有了气力,站起身扯开嗓子大喊:“你们还看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反贼抓起来?!” 数百禁卫垂首不动。 叶征看向他们。 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与他对上视线,只留着颓然身影,静静伫立。 叶征冷声道:“你们投入高瑜麾下,与他一同谋反叛之事,会有怎般下场,自己应该心知肚明。” 他缓步走出大门,站立于玉阶上,丰姿玉骨,不怒自威。 “今日若高瑜功成,尔等能活几人?高氏帝执掌天下之时,他谋逆反叛,却有谋无勇、瞻前顾后。朕杀了高氏帝,取而代之,他亦谋逆反叛。” “高瑜,”他忽而回头,问,“张其然张大人——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高瑜神情灰败。 梁尺涧手握兵符,冲进寝宫,高举右手道:“陈将军已至,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面面相觑。 须臾,大理寺卿忽然扑向高瑜,涕泪横流道:“王爷……我们输了!!” “不、不……” 高瑜摇首喃喃。 又有人裹着风霜踏来,剑尖点地,露出文子卿的脸。 文子卿跪地道:“陛下,罪人一至十六均已伏诛。” 这声音从高瑜耳边轰然炸响。 输了、输了!这次是真的输了! 两方牵制,分而除之,自己堵上所有押注的胜局,竟是一盘死棋。 从刘冠蕴辞官归隐开始,这棋局就已然在引他入瓮! 高瑜目眦尽裂,狠狠瞪视着梁尺涧手里的兵符。 若是不顾名声,以十万私兵起兵造反——自己何至于被一个无名将军的人马压制得不得动弹?! 叶征看来,微微一笑,走回寝宫之中。 他淡淡道:“高瑜在牧州豢养有十万私兵,证据确凿,着梁将军领兵——” “陛下!” 梁尺涧忽而唤他一声,跪地道:“牧州之事,臣与霍相大人的友人已在襄助,若此时出兵……恐有事端。” “友人?”叶征恍然,“是说太极观的玉生道长?” 玉生—— “他骗我!” 高瑜大喝出声,气血上涌时眼前一黑,赫然栽倒在地。 当夜。 先帝高氏溘然长逝,数百禁卫血流寝宫,赤色染雪,深宫内无声无息平定了一场动乱。 雪意深。 刘冠蕴坐于桌前,叹道:“此事毕,你不留在盛京,是想去何地?” 霍皖衣道:“天大地大,一处处都去得。” 刘冠蕴道:“你想去寻谢相?” “是。” “若他不想见你,你岂不是有心无力?” 霍皖衣笑了笑。 诸事已毕,高瑜伏诛,先帝离世,他神容却不见轻松,仍有两三分憔悴,将艳色掩去。 “总会见到的。”他笃定。 刘冠蕴问:“何以这般笃定?” 霍皖衣道:“直觉。” “不管如何,”刘冠蕴给他倒了杯茶,“都要再回盛京,与尺涧品茗观花,不负你与他之友情。” “……” 霍皖衣沉默片刻,笑而不答。 他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勤泠飞雪霜白,却比盛京多一分暖意。 谢紫殷的马车驶入城中,车辙如线,被落下的雪掩去痕迹。 解愁道:“没想到勤泠风景盛美,这般别具一格。” 比之盛京繁荣辉煌,巍峨贵气,勤泠更似飞金流华般的名胜之地,亭台楼阁间巧夺天工。 谢紫殷浅酌一口热酒,淡笑道:“勤泠州美名在外,天下人无不向往。今天你能得此一晤,也是缘分。” 解愁闻言,却放下窗帘。 “相爷,”她道,“夫人真的会来勤泠吗?” 谢紫殷笑而不言。 马车行至莫府阶前,来往行人或有驻足,踮起脚,伸长了脖颈,也只见莫府的主人面带笑意迎了出来,一道人影随之落下马车,翩然而入。 谢紫殷就此住进了莫府。 他赏雪,看月,钟情看枝桠厚雪,面上总带几分薄然笑意。 若单单看他模样,只会以为他是哪一个世家走出来的公子,正于红尘逍遥自在。 莫枳有心打听他为何要在勤泠住下。 话至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在盛京发生的桩桩件件,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隐秘。 忠定王谋逆不成,业已伏诛,这则消息传至天下,委实也让许多人惊愕了几日。 盖因忠定王从前也还是卖过几分好名声。 名声好,便有民心。只不过时日长久的好名声,民心自然声势浩大——而高瑜此人,说有民心,却要得不够,得过一回便再不来过,世人记他的好有两分,记别人的便有三分、四分。 是以高瑜多年来积攒的那些好名声,也早在这些年里被他耗了个干净。 说不准是为着什么。 也许是因为自己以为胜券在握,便不再忧虑自己是否拥有着“民心”。 无论是何缘由,高瑜已死,谁人也不能猜出他心中究竟是怎般思索。 闲来无事,莫枳温了一壶酒,坐靠在廊柱前,和谢紫殷并肩而坐。 “喝酒吗, 谢兄?”他笑问。 这声称呼不可在莫在隐耳边响起。但只有他们两人时,莫枳也就是这么唤谢紫殷。 竞夕成灰 第156节 在他看来,谢紫殷以后是不是丞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谢紫殷不是丞相,他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虽不亲近,却也无需太过漠然。 是以莫枳在三日前壮着胆子唤出那声“谢兄”,却未被谢紫殷否认时,他便心安理得,从此张口闭口都唤着谢兄二字。 莫枳想:要是当初在盛京的时候谢兄也这么好说话,我们两个指不定也会做个知己朋友。 但这种话说出口就显得狂妄。 谢紫殷看廊外飞雪,听他问话,淡淡反问:“是烈酒?” “不算烈酒,”莫枳道,“但香气醇厚,确实是好酒。” 谢紫殷颔首道:“那容我满上一杯。” 莫枳道:“我来就好。”他执着酒壶为彼此斟酒。 一杯送到谢紫殷身前,一杯自己捏在手中。 莫枳问:“勤泠与盛京的雪应是同样,谢兄为何还要在此处看雪?” 谢紫殷道:“我此刻在勤泠,于是我看勤泠的雪。纵然雪色相似,我身处不同风景,心意也就有所不同。” 莫枳想: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耻上问:“那谢兄现在的心意是什么?” 谢紫殷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谢紫殷反问他:“你可知雪有多冷?” 莫枳满头雾水地问:“有多冷啊?” 谢紫殷道:“刺骨的冷。冷到你感觉不到自己有多冷。” “……这么冷,”莫枳总觉得谢紫殷话里有话,他皱眉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要看?” “因为我冷过了。” 谢紫殷含笑道:“四年前,我尝过深雪河流之下的冷意,说是冷,不如说是痛。痛得已经不知那是冷还是热,到底痛到什么地步。” “所以我现在看雪,我即在想,我不喜欢雪。” 莫枳抿了抿唇。 他执杯与谢紫殷手中的酒杯相碰,笑着转移话题:“来喝一喝这酒,你一定也会喜欢。” 作者有话说: 新帝:这是朕的高光时刻!!泪目。 第141章 退让 七日后,霍皖衣的车马停靠勤泠,正遇连日天晴。 人潮攘攘接踵擦肩,犹如春夏般阳光热烈,少见积雪。 捧在手中的暖炉都似有了烫意。 霍皖衣靠在车厢上,微眯着双眼,等了大抵两炷香的时间,便有人隔着车厢回话道:“相爷,已问询过此处百姓……此地确实是莫家主府所在。” “奴才方才也去莫府看过,似乎前些时日,的确有位贵客来过莫府。” 霍皖衣道:“那便将本相的拜帖传去。” 那人应了声,从侍卫手中接过那封早已备好的拜帖,又退步离去。 高瑜谋逆之事已得完结,假作声势以震慑王府暗卫的汤垠等人也已离京,展抒怀与谣娘回往故土,方断游留在章欢家中养伤——这些故人皆有去处,皆有归宿。 唯独他尚且要追究一个答案。 临行前,叶征曾召见过他。 彼时叶征感叹:“自登基以来,朕便再也没有出过皇宫。谢紫殷走了,你也要走,盛京愈发寂寞。” 霍皖衣道:“陛下还有忠臣良将辅佐在侧。梁大人才思敏捷,文大人文采斐然,陛下又怎会寂寞,再者,臣只是离京,又不是辞官归隐,总会回来的。” 于是叶征展颜道:“说来,那日宫变,梁尺涧倒勇气可嘉。敢于用一枚假的兵符骗过高瑜。” “文大人胆量亦是不俗,他带着汤垠等人运使手段,让那群王府暗卫投鼠忌器、不敢妄动。”霍皖衣道。 叶征道:“如此说,一切皆好。你曾说的汤屿之事——此案朕便交予文卿审理。” 顿了顿,叶征又道:“见到谢紫殷,代朕说一句话。” 霍皖衣起身,拱手施礼:“谨听圣言。” 叶征遥看窗外雪景。 片晌后开口道:“若没有他,高瑜还不至于这般快获罪,他算计良多,只该有功,不该有罪。他的死罪,朕免了。” 他来得很巧。 拜帖递进府中时,莫枳正在思索今日要去城中哪个地方逍遥一把。 “这家酒楼不错,”莫枳食指点着地图,“是我们勤泠名声最好的酒楼。据说在那里喝酒,就如同身处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看了眼谢紫殷的神色,莫枳又换到新一个:“这个戏班子在勤泠也有名。” “要不……”莫枳斟酌道,“我们去街上随便走走,也不是不行。” 正说着,有客来访的事就传进了莫枳的耳中。 莫枳惊道:“我爹的人缘这么好?怎么还有贵客。” 他接过拜帖,仔仔细细通读一遍,然后瞪大眼睛,唰一下将拜帖合上。 莫枳喃喃道:“……真是没想到。” 堂堂丞相,居然会亲身来勤泠拜访。 莫枳先是想:这么久没见,本公子风采依旧,却不知霍大美人是否更好看了些。 他又想:反正也不是来见我。 任凭那拜帖中写得如何情真意切、天花乱坠。 霍皖衣到底冲着谁而来,莫枳心知肚明。 慨叹兄弟不易,莫公子灵机一动,嘿嘿笑道:“谢兄,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 “哦?” “他也是个断袖。” “所以?” “他和自己的心上人两情相悦,只可恨!那苍天无眼!那乾坤漆黑!竟不容他们浓情蜜意,反倒将之拆散,可悲可叹!” 莫枳讲到动情之处,哽咽道:“可他们两心相依,岂可轻易被宿命打倒!” “他们破除荆棘,跨过险峰,眼看着将要修成正果!” “却因当初一时错念,阴差阳错之间,致使本该卿卿我我的两人,又变得对面相逢不相识,陌然如过客。” “唉!”莫枳摇头叹息,假意拭泪,“我想到这个朋友,我就觉得难过。” “谢公子,你说,如果是你,岂愿看到害尽相思、难得圆满。” 谢紫殷闻言,抚着座椅扶手的手指顿了顿。 谢紫殷饶有兴致道:“依莫公子所言,我不愿见到这般场景,又该如何?” 莫枳道:“床头吵架床尾和。” “没有什么是亲一口解决不了的。” 莫公子是过来人,莫公子语重心长:“亲一下不能解决,就多睡几个晚上。白天也可以,我家也挺大。” “咳咳。”一旁的侍女轻咳两声。 莫枳道:“……当然谢兄不采纳也是可以的。” 谢紫殷微微一笑:“莫公子说得很好,只可惜谢某没有这么厉害。” 莫枳急了:“你怎么没有,你难道不行?” 糟糕。 要是本公子真的说中了谢兄的痛处。 莫枳端详谢紫殷的神色,心想:他怎么不急? 他嘴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知谢紫殷仍是面带笑意,不见半分异色:“谢某明白。” “那——”莫枳赔笑道,“我请贵客进来?” 谢紫殷与他对视了片刻。 谢紫殷挑眉道:“这何须问我?此地是莫府,又不是谢府,莫公子,你是在故意折煞谢某么?” 莫枳:……我不是,我没有。 莫公子干笑两声,着人将新至的贵客迎入府中。 在见到贵客之前,莫枳起身,挪动尊臀,换了个位置坐下。 有人引路而来,让开道路,恭恭敬敬将来客请入屋中。 莫枳没有出声。 明光煌煌,窗棂间影。 霍皖衣一身浅紫衣衫,披风边沿绣有素绒,衬得他昳丽容色一二分苍白。 他与谢紫殷四目相对,几步距离,却犹如万丈天堑。 他们迟迟不语。 莫枳只好道:“啊!哎呀,我有件事忘了做,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不过片刻,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竞夕成灰 第157节 谢紫殷斟了杯茶,嗅闻浅香,淡淡道:“诸事已毕,霍相大人不在盛京主事,怎又来了勤泠?” “因为我要来见一个人。”霍皖衣道。 “见谁?” 土垚土 “见你。” “何须见我?”谢紫殷道,“我只是将死之人。” 霍皖衣便笑了笑:“陛下要我代其传话,言说——若没有你,高瑜还不至于这般快获罪,你算计良多,只该有功,不该有罪。” “你的死罪已免。陛下还想要你回盛京,官复原职,再做丞相。” 谢紫殷捧着手炉,敛下睫羽细密,难窥神情:“我若是官复原职,你该如何自处?” 霍皖衣道:“我可以不做丞相。” “霍相大人哪能没有野心,”谢紫殷语声淡淡,“这种话,我听过便罢了。传到有心人的耳中,岂不是不敬陛下。” 霍皖衣道:“此处只有你我,你既问我,我便真心回答。我尚且不怕隔墙有耳,你又有何惧。” 较之上次在盛京时候,他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 是变得怎般不同了? 谢紫殷想:是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是被我惹恼?谢紫殷想至此处,微微一笑,道:“霍相大人说的极是。” 霍皖衣转而问:“你为何来勤泠?” 谢紫殷道:“四处走走罢了。正巧来到此处,借宿几日。是霍相大人心有不满,觉得谢某不该在这里?” “没有不该。” 他仔细打量谢紫殷的侧脸,虽不见神情,但能看到他在自己眼前,心底就安宁许多。 霍皖衣想:是了。我如若在勤泠见不到他,我会害怕。 怕谢紫殷真的就此一走了之,走去他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会与他相见。 而他在这里见到了他。 那便证明谢紫殷还是想要见到他,不想就此离开。 因而人世太大,州府间相距甚远,他最先想到的地方即是勤泠,那里有故人,也远离盛京。 所以他来了勤泠。 好在他来对了地方,头一日,便能得以与谢紫殷相见。 他想,这就很好。 于是他说:“夫君要在这里留多久?” 谢紫殷神情不动:“若我说留在此处一辈子呢?” “那我也留在这里一辈子。”他道。 谢紫殷道:“你位高权重,不该任性。哪怕只在合理停留半日,也是辜负。” 霍皖衣道:“除非夫君愿意随我回盛京。” “我不愿回去。”谢紫殷道,“也不该随你回去。” 霍皖衣问:“为什么?因为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你恨我,所以不愿和我一起?” 他追问得太快、太多。 谢紫殷一时哑然。 霍皖衣静静注视着那俊美容颜上的幽深双眸。 他意识到谢紫殷正在看他。 以一种他经常感觉到的,好似吸引行人堕入漩涡陷阱的眼神。 良久。 他听谢紫殷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原谅你?放过你?答应和你一起走?霍皖衣,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做什么?” 这几句反问的语气并不严厉。 然而霍皖衣听在耳中,却一字也不能应答。 谢紫殷没有直接相问。 可他心知肚明。 谢紫殷在问他:你凭什么要我随你的心意去做事? 四年前谢紫殷随了他的心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四年后他又有心意。 而谢紫殷却不想随他的心意过活——他们已非当初,亦只可看如今。 将来会如何,他们皆无定法。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好似有片刻委屈,只那神情散得太快,谁也无从确定。 他只笑着说:“我说错话了,夫君。你不喜欢听,我就再也不说了。” 仿佛他从来如此懂得退让。 作者有话说: 莫少:懂的都懂,涩涩是拯救爱情的法宝 这篇文已经全文存稿啦!大概写个2-3篇番外。 另外开了个新文现耽娱乐圈,轻松小甜饼,沙雕逆袭文~喜欢的可以去看看,么么! 第142章 江州 莫府中又住进一位贵客。 勤泠几日无雪,天色晴晴,闲来无事,莫枳便会带着糕点、茶酒来此,与他们两人坐谈品茗。倒也过得十分惬意。 然则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是谢紫殷还是霍皖衣,都不会在勤泠停留太久。 莫枳有心一尽地主之谊,自当想尽法子招待二人。 只不过招待他们的感觉可不算好。 因而这两人间亲密也不亲密,陌生也不陌生。乍看之下,即是身有隔阂。 莫枳无从排忧解难。 情爱之事本就不易解释,身处其中, 方有所悟。至于悟到的究竟是好是坏,是真是假,那也是各自缘法,强求不得。 ——更何况莫在隐三令五申,不允莫枳过问太多。 “你说你们是朋友,但朋友间也要有自己的秘密。”莫在隐语重心长,“想不通,便是想不通。能想通的,迟早也能看开。你若比他们着急,害到的是你自己。” 莫枳想:好像真是这个道理。 人间情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既然身处局外的人不好管,那也就不用费心去管。 倒是近些时日盛京那地方大雪深深,连书信驿馆都暂时闭门谢客。 以至于他和阮宣清之间通信来往的事也只得搁置。 越是清闲,莫枳便越想拉着霍皖衣谈天说地。 “我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莫枳说,“你来了勤泠,要做什么,想看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霍皖衣道:“这些时日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莫枳问:“……那怎么办?我若不带你们出外游玩,只是坐在府里,到底也无趣。” “莫公子要是想有趣,不如自己随心所欲一些。不必顾忌霍某。” 莫枳道:“这怎么好,勤泠好歹是本公子的地盘儿。” 霍皖衣笑了笑:“虽然如此说,又怎么好总是麻烦你……左右我在此,也不为我自己。” 他为着谁而来,想要做什么,哪怕不用明说,莫枳也是懂的。 莫枳不免感慨:“你对谢兄也是情深意重。” 情深意重么? 霍皖衣想:这种话说给我听,倒像是个玩笑。 勤泠不比盛京繁华。 但世间处处都有不同风景,勤泠有不及盛京之处,自也有远超盛京的地方。 如山如树,如人如歌。 勤泠州人杰地灵,出过名士大儒,也出过封侯武将。 口中吟唱的曲调声声悠悠,不似婉转轻柔,也不豪迈爽朗,反而透着别有风味的随性率真。 亦与盛京不同。 谢紫殷听着楼下歌谣,缓缓合上折扇,浅笑道:“我即日就会启程离开。” 正嗑着瓜子的莫枳一顿。 他有些错愕:“怎么这么突然就说要走?” 谢紫殷道:“我在这里也停了许久。到了该走的时候,自然就该走了。” 竞夕成灰 第158节 莫枳问:“那霍大美人怎么办?” 谢紫殷挑眉看他:“霍皖衣怎么办又与我何干?” 莫枳回看过来:“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勤泠?” 谢紫殷未答,他已满脸痛心,宛如在看薄情负心汉。 “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舍得!” 莫枳一咏三叹:“天啊!地啊!霍兄啊!枉你一番痴心——” 谢紫殷笑意不改,淡淡道:“何谓痴心?” “……呃。”莫枳一时被问住。 “是刺我九剑的痴心,还是将我推入渭梁河中的痴心?是随心所欲,要我死就死、要我活就活的痴心,还是时至如今,也不愿放过我的痴心?” 莫枳:…… 他瞪大眼睛,听着谢紫殷一字一句言语,全然说不出话来。 莫枳心道:我就不该提这件事。 本以打定主意不再过问的,怎的今日又提及,反而让气氛尴尬起来。 莫枳打了个哈哈:“哎呀,谢兄,你快喝喝这碗酒,齿颊留香,醇厚爽口,实在是好酒啊!” ……至于霍大美人。 莫公子只能在心底望他自求多福。 谢紫殷说要走,便很快就走。 得知此事,莫在隐“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点空来,送神送佛般将人恭恭敬敬送出府门,唯恐谢紫殷转变念头,又打算留下来。 莫枳确然万分不舍。 一想到自己在府中坐牢的日子,莫枳便想跟着谢紫殷离开。 只可惜莫在隐这些时日来看顾他的经验不减反增。 莫说跟着走两步路,哪怕是坐在家里,莫在隐也不会对他掉以轻心。 莫枳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踏上马车。 好在临行前,谢紫殷忽而回头看他一眼,对莫在隐道:“事情已经了结,莫老爷不必再拘着莫公子。” “仅凭莫公子换谢某一声’谢兄‘,这份自由,也是他应得的。” 抛下这句话,马车缓缓行出,天边颜色新,渐渐亮起。 浅淡的影子落在石板上,勾出一道暗影。 谢紫殷放下手中折扇,端起茶碗饮了口茶,眸光扫过坐在对座的人影,轻声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早。” “因为我不好好把握机会,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霍皖衣抚着手炉,偏头道:“夫君打算去何处?” 谢紫殷推开茶碗靠坐在车厢一侧,淡淡笑起:“若我是去阴曹地府呢?” “那我也去得。” 他看着谢紫殷,神情不似做伪。 而他心中究竟如何想,这句话是真是假,于谢紫殷而言,也不重要。 或许谢紫殷是相信他的,相信他此时此刻是出于真心。 但那也真的不再重要。 一个绝望的人是怎样变得绝望的? 要经历过日日夜夜的枯等,要每一刻都会失望。 谢紫殷笑着看他,闻言,眉峰微动,笑说:“可惜我还不打算去阴曹地府。” 他不为所动。 他说:“无论夫君要去哪儿,我都会去。” 无论这些言语是试探、讥讽,亦或其他,霍皖衣想:我只是要说心里话。 从前他将心里话说得太少。 他分明很爱谢紫殷,却总迟疑说爱,也给得太少。 马车自勤泠出发,一路南行,越至南方,天气便越发寒冷。 不见雪,却见一层又一层乌黑天幕下,淌流砸落的雨。 他不喜欢雨。 可南方无雪,冬日冰寒,唯有雨随风而至,刮得树林作响,刺骨般凉。 这条路行来,雨势急急,砸落在马车上的声响令人蹙眉。 谢紫殷却有许多闲情逸致读书品茗。 霍皖衣无心看窗外景色,只捂着耳朵,枕靠在一侧。 他们之间毫不亲近,泾渭分明。 ——但那皆因谢紫殷的微妙态度。 曾经亲密无间,如今陌然。 暖炉中的热气慢慢消散,放在腿间的手炉渐冷,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将它放到桌上。自始至终未发出半分声响。 谢紫殷闭了闭眼,忽而合上书册,淡声道:“你可知我要去何处?” 他一怔。 打量片刻谢紫殷的神情,霍皖衣道:“我不知。” “你什么都不知也敢跟我走。” “我就算什么都知道,也会跟着夫君走。” “霍相大人,盛京事忙,你不为陛下排忧解难,却在此处与我纠缠。这是否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陛下让我带夫君回盛京。” “所以——”谢紫殷隔着矮几与他对视,轻笑道,“你是为了陛下才来见我?” 他心脏快速跳了几下。 “没有。” 他又说,“是我想见夫君。我想你。” “是吗?”谢紫殷好似没有相信这句话,忽而又道,“我要去江州。” “……为何是去江州?”他问。 谢紫殷撩开窗帘,看向窗外的雨景。 雨珠晶莹剔透,四处飞溅,如惊动池水般,落得满地涟漪。 谢紫殷恍如自语般回答:“江州淮鄞,我一直遗憾没有去过。” 而遗憾什么呢? 霍皖衣想要问。 可能否得到答案,又是否该问出口,他无从把握。 没有把握,他便不曾出声发问。 只是坐在离谢紫殷不远的位置,深深凝视着他。 他们当时年少,一生的错都好像在那年受过,从此再想犯错,也都不及当初刻骨铭心。 人之少年。 最不知虚伪,最抱持热情,于是赤忱以为天长地久,天真即可永恒。 可命运、天意、人生。 总向他们证明——天真无用,赤忱亦如是。 抵达江州淮鄞的那日,天公作美,未见雨,竟也放晴。 天色晴,碧空如洗。 霍皖衣跟着谢紫殷走下马车,他换了身衣物,站在雨后初新的长街上,容色越显昳丽。 人群来往匆匆,亦有行人回首看他。 谢紫殷走在前头,解愁亦步亦趋跟着,频频回头,担忧道:“相爷……夫、夫人还在后面……” 他垂着头跟在最后面。 人声鼎沸,喧嚣长街,他却还是清楚听到谢紫殷在答:“那与我何干?” “……可是夫人……相爷……” 解愁咬了咬牙,落后几步,转而落在霍皖衣身后。 她低声道:“夫人走快些罢。” 霍皖衣对她一笑,捂住嘴咳嗽两声,摇头道:“我再走也是走不快的,你不用担忧我。” 解愁道:“可——” “你跟着夫君便好,”他道,“他身体不适,总该有人照顾他。” 解愁想: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别扭的主子。 可她只是个小小奴婢,又何从评判两位主人的心思。 她憋着话不再说,涨得脸都发红。 如是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她忽见原本已看不到人影的相爷又走了回来。 竞夕成灰 第159节 谢紫殷的目光在霍皖衣脸上一扫而过。 他似笑非笑地问:“腿断了么?还是要谢某抱着你们走?” 解愁:…… 作者有话说: 身体很诚实嘛,相爷。 第143章 断弦 江州的风景一如往年。 于霍皖衣而言,淮鄞四野无论如何变化,在他的眼中,终究还是陌生。 他年幼时在淮鄞未曾受过多少好,只尝了太多的苦。 以至于他之后的很多年想起那时,想起故乡,只想得起在霍府遇到的那些人,受过的种种折磨——而淮鄞究竟风光如何,他不知道,也已没有兴趣知道。 他跟在谢紫殷身后,路过长街小巷,走过花圃,行过田野,从城内到城外,绕了许久的路,最终停下脚步,看着谢紫殷在以前的霍府前驻足。 从前的霍府何等气派风光。 然则现在出现在霍皖衣眼里的,却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霍氏当年被判满门抄斩,引动天子怒火。可说是江州淮鄞的一桩丑闻。 是以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先帝已崩,天下来到新帝的掌中,江州的官员也还是不愿处置霍府旧地。 于是这处便成日成夜迎接着风吹雨淋,度过春夏秋冬。 渐渐做了个废墟,无人问津。 霍皖衣仰头看向那块腐坏的牌匾。 它从前是霍府荣华的象征。多少人站在此地,看见那飞扬的两个字,便意识到这里是淮鄞人人向往之地——它的主人属于霍氏,书香门第,最合江州风貌。 俨然在天下也为江州占了一席之地。 但学识再盛,在皇权倾轧之下,也只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霍皖衣看了片刻,忽而见到谢紫殷动身,向那片废墟走近——甚至于跨过门槛,踏入府苑。 他跟着行近,也打量这曾见过却十分陌生的故地。 ——他对霍府自然是陌生至极的。 年幼时他生活在霍府的某个角落,也许是下人的院子,也许是哪个柴房,他对于那时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住着的屋子并不敞亮,阴暗、潮湿,离主家大宅很远。 所谓的公子姑娘们从不往他那儿去,他好似与世隔绝,却又频频被拽出去羞辱示众。 那时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过往? 他因何被如此对待。 直至如今霍皖衣也没有答案。 可无答案又怎样呢。他想,他已用自己的力量“回敬”了他们。 谢紫殷就这样在霍府的废墟中穿行,时而停步,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霍皖衣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看。 看废墟荒凉,看青瓦发白,看雨后的霍府,仿佛从鼎沸喧嚣的当年,看到了今时今刻的死寂。 良久。 霍皖衣走到谢紫殷身边,他问他:“夫君在这里看什么?” “你觉得呢?”他听谢紫殷反问。 霍皖衣道:“我猜不透夫君的想法,可若让我想,我便觉得,夫君是因我而来。” 谢紫殷笑了笑,执着折扇,指向某个方向。 声音难得温柔:“你以前就住在那儿。” 他有些讶然。“夫君如何得知?” 谢紫殷道:“我查阅过许多与霍氏有关的卷宗。”这样一句话说来,很是动人。 霍皖衣眨了眨眼,目光转而落到谢紫殷的脸上。 他只能看见谢紫殷的侧脸。 但仅仅是这样一眼,也可心旌神摇、神思混沌。 “为什么?”他问。 ——这该是像明知故问。可霍皖衣的心底其实没有真正的答案。 他早已在这段时日收起了近乎天真的“自以为”。 谢紫殷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揣度谢紫殷的任何想法。 他问了,谢紫殷也就侧首看他。 “不为什么。我不过是想知道从前的霍大人,究竟是怎样在霍府活下来的。” 谢紫殷说罢,忽而又问他:“当年,过得很苦么?” 他静静看着他。 初遇之时,霍皖衣便已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在盛京的风头也是极盛。 从无人想霍皖衣也吃过苦,尝过痛,颠沛流离不知生死过。 谢紫殷对他好,却也少有过问这些曾经。 而在四年后的这一日,天色初晴,在霍府的废墟之中,在他和谢紫殷无可转圜的时候,偏又得到了这句问题。 霍皖衣沉默了许久,他浅浅吸口气,咽下一瞬的哽咽,状似轻松地应答:“还好。至少我活下来了。” 但活下来之前经历过什么,都无所谓了。 谢紫殷便道:“这一路走来,我听到些风言风语,都是在说你。” “……说我?”他怔然。 谢紫殷道:“你难道没有仔细去听么?如今的霍皖衣可是丞相大人,在淮鄞,你也不是个寻常人物。纵然他们不知道此霍皖衣,是否彼霍皖衣……但说这件事,总是因为想着你。” “想我什么呢?”他轻笑。 谢紫殷道:“想当初的霍皖衣若坐到丞相之位上,不知霍府又会是个怎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谢紫殷也就问他:“如果现在由你抉择,你会如何对付霍府?” 霍皖衣想:我还是会做和以前一样的事。 他也这么回答:“我还是会递上奏折,向陛下阐明所有。” 谢紫殷问:“为什么?” 霍皖衣道:“……因为当初的霍皖衣没有错。” 他看着谢紫殷望来的眼睛,幽深而无情,像一汪静默无声的黑潭。 而他不闪不避,无所畏惧:“在我去往盛京之前,我不曾做错一件事,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所以那时候的霍皖衣干干净净。” 没有沾谁的血,没有背上谁的冤屈。 那个霍皖衣值得清清白白地见证真正有错的人,是怎般下场。 但那之后的霍皖衣。 再也没有清白、坦荡、正直善良可言。 那个霍皖衣死了。 也许是死在霍府,也许是死在赶赴盛京的路上,也许是死在权势风光里。 他剖白真心,无需说太多言语,谢紫殷已然读懂他的深意。 他们从废墟中走出,顺着巷前的石板路前行,又一次走出城,停步在雨后的湖岸上,看未落的绿叶青青,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解愁不在身侧。 谢紫殷道:“现在与当初相比,你觉如何?” 他答:“如果我身边一直有谢紫殷,那我就觉得很好。不,是非常好。” 甚至最好。 谢紫殷道:“你现在有权势、地位、名声,君王之信,朋友之谊。霍皖衣,你与当初相比,已得到太多东西。” 如在奉劝他莫要贪心。 他笑了笑,无声想:先帝做错那么多事,却也说对过很多话。人都是贪心的,没有贪念,是因为想贪得的人与事还未出现。 而他早就有了无穷无尽的贪念。 “但是天底下我最想要的是谢紫殷。”他认真地回答。 谢紫殷却微笑道:“我只是霍相大人什么都拥有时想要拥有的罢了。” 他摇首:“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想要。” 谢紫殷道:“的确如此。所以霍皖衣,我何曾是你所有选择的其中之一呢?” 他一时怔愣,不解其意。 “……什么?”他问,“你何时不是了?” 谢紫殷敛去笑意,看他片晌,语气依旧温柔:“你什么都没有时,你想要我。因为你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伴着这句话出口,谢紫殷又一步步走近他。 “你什么都有时,你想要我。因为你除了我,什么都有了。” 他不可置信,心中如巨锤擂击,痛得他气血上涌,蓦然睁大眼睛。 竞夕成灰 第160节 他退了一步。 谢紫殷又走近,凝视着他惊惶无措,毫无防备的双眼。 “你看,你只会在这两种可能里选择我。因而当你的权势和我相冲突时,你选择权势,没有来选择我。” “我那不是为了权势!”他又退了半步,声音发哑地吼出声来,“我是没有办法,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他,好似对他这一瞬的狼狈失措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这个模样?你不想死,你无能为力,我都知道。可我也不想死,我更不想死在你的手里,你知不知道?” 他动了动唇,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一年,我尚年轻。”谢紫殷温柔地笑,“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我心悦于他,愿意给他所有我能给到的东西。我知道世人怎般评判他,帝王如何利用他。我知晓他有许多身不由己,明白他有很多苦衷。” “所以我不会怪他没能救下我的族人,我只怪我自己彼时不够强大。” “可我还是会恨他,恨他宁肯自作主张要我去死,也不愿问我一句,我怕不怕死,我想不想死,我会不会因为他刺过来的每一剑感觉到痛,感觉到绝望。” “霍皖衣,难道我不会痛吗?”他听到谢紫殷这样问他,一字又一句,如刀剑加身,剖心刺骨。 才放晴的天忽而聚起乌云。 淅沥沥开始下雨。 他无从应答这句话,晶莹的水珠凝在他睫羽上,分不清是他眼底笼出的泪花,还是真正的雨。 “罢了。”谢紫殷叹息着说,“那一年,我们就不该在桃林遇见。” 他心中紧绷的弦由此断裂。 一瞬间。 霍皖衣好似听到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响,碎成粉末般,伴着雨声。 他眼前满是水茫茫的雾气。 他想:谢紫殷后悔遇见我了。 于是那一直支撑着他的东西终于碎裂了。 他心口剧痛,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底蒙黑,昏倒在谢紫殷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最后再小虐一把就和好了!! 大结局后番外会先写玉生和梁神的,如果不吃这一对可以跳过番外一。 _(:3」∠)_ 第144章 回京 “巧啊,当然是巧。的确是很巧,”站在门前的陶明逐一身白衣,冷冷笑起,“我才从坪洲离开不久,怎的这般倒霉,就摊上了你们两个。” 他也不顾谢紫殷的表情,抬起下巴觑向屋内:“说说罢,你得了心疾还不够,偏要让他也尝尝罹患心疾、苦痛难忍的滋味?” 谢紫殷看他片晌,淡淡道:“既然是心疾,那为何还昏迷不醒?” “……” “你还好意思问我?”陶明逐瞪大眼睛,“他心神受损,又吹风淋雨,自然是因着风寒才迟迟不醒。” 谢紫殷道:“药呢?” 陶明逐又是冷笑:“我有药,但我觉得你病得更厉害。要不我还是先治治你罢。” 谢紫殷挑眉:“你为何来江州?” “……呵,问得好。” 陶明逐:“家中长辈让我多去游历,去多看看人间的疑难杂症。” “真巧啊,我就又遇到你们。尤其是遇到了你。” 谢紫殷道:“这未尝不是缘分。” “我不想要这缘分。” “你好端端怎么把人的心疾都给逼出来了?”陶明逐道,“你不想活也就罢了,怎么,黄泉路上一个人走,谢相大人还会害怕啊?” 谢紫殷微笑道:“陶公子对我似有许多不满。” 陶明逐道:“谁让本公子医者仁心,一想到这霍皖衣的心疾都是你害出来的,我便把你看成杀人凶手一般,恨不能把你抓了下狱。” 谢紫殷不为所动:“陶公子说笑了。” “呵。” “我即日就会动身离开。”谢紫殷忽而道,“陶公子与我一同走吧。” 陶明逐道:“凭什么?” 谢紫殷转身,脸上依旧有两分笑意:“陶公子不是医者仁心吗?你难道要让霍皖衣死在回盛京的路上?” “……” 回往盛京的车马又添了一辆。 霍皖衣窝在被子里,周身寒凉,额上却滚烫,热汗捂在衣下,令他脸色潮红。 陶明逐看他这模样就牙痛头疼。 “换了。” 话音落下,搭在他额上的帕子便被换了一条,暂时缓解了些许热气。 陶明逐道:“我只以为谢相大人的心冷,没想到谢相大人的心也有细致的时候。” 谢紫殷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他偏头看了陶明逐片刻,微笑道:“我也没想到陶公子的嘴也有这么尖利的时候。” “因为本公子倦了。” “遇到你就准没好事,”陶明逐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谢紫殷敛下眼帘。 他说:“因为世人都喜欢假象。” 好的亦或坏的。 完满心中所想的假象,即是世人所求。 而他恰好曾属于陶明逐所想要寻求的那一类——但他终究不是。 所以痴迷狂热,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抵达盛京的时候,风雪大盛。 梁尺涧早些时日得了消息,一早就候在府前等人。 等车马临街,他踏上马车,抬眼就见霍皖衣面色苍白地坐倒在侧,两旁分别坐着人。 梁尺涧先向陶明逐点了点头,温和道:“陶公子好。” 随后转头看向谢紫殷道:“霍兄为何会生病?”语气便算不上友善了。 谢紫殷似笑非笑:“你在问我?” 梁尺涧道:“人是追着你出的盛京,我不问你,我去问谁?” 谢紫殷眨了眨眼。 他了悟道:“确然如此。” 然而他没有应答梁尺涧的问题,反而侧首凑到霍皖衣耳边,笑着说:“霍相大人,你看,现在的你我相较,是我什么都没有,而你什么都有。” “我什么都没了,你连我都不放过吗?” 他这般轻声细语说话,除去霍皖衣,谁也没能听到。 说完,谢紫殷动身欲走。 霍皖衣眸底微颤,抬手拽住他的袖摆,嘶哑道:“别走……” “……别不要我。” 谢紫殷一顿,折扇在他腕间拍下,顺势将他的手推开。 马车轻晃。 是谢紫殷走下了马车。 解愁这一路上见识太多自家两个主子的牵扯推拒,她有心留下,也至多只是有心。 眼看着谢紫殷越走越远,她慌忙跳下马车跟上。 “……霍兄。”梁尺涧满眼担忧地看着霍皖衣。 后者晃了下神,周身气力都似被抽空,闻言,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劳烦梁兄来为我接风。”霍皖衣说。 盛京最不缺的便是流言蜚语。 昨日盛景,今日黄花,总有一桩故事会化作人群玩笑,说书人纸扇下的荒唐话。 谢紫殷回到的盛京的第二日,霍皖衣便撑着病体赶赴早朝。 于朝议之上,他出列,向叶征讨求了一件事。 ——为谢氏翻案。 这件事来得太让人错愕惊讶。 盖因谢紫殷曾有无数的机会为家族翻案,可却一次也未提起。 好似谢氏就此掩埋在黄沙之下,于是曾经的恩恩怨怨,都随着岁月流逝而一笔勾销。 且霍皖衣求叶征为谢氏翻案,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和谢紫殷之间,合该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竞夕成灰 第161节 却不知为何两个人都未曾按照旁人的想法过活,反倒几次三番出人意料,令人揣测不安。 谢紫殷如此着急带他回盛京,也不是想要他为谢氏翻案。 霍皖衣明白。 ——谢紫殷只是想让他回到朝堂,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抛下他。 他离开盛京一次,耽误多时。身为丞相,他即有权势,便也要担下责任。 他已不是当初帝王手中的利刃,只需为帝王铲除异己,不问百姓平安,不问朝局动荡。 人有了权势地位,有了名声亲友,就开始得到束缚。 风筝的线断了。 霍皖衣想:谢紫殷后悔遇见我。 他毕生不曾后悔,再痛苦的时候,也不后悔遇见过谢紫殷。 那时他想……因为遇见了谢紫殷,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事。 他因得到过爱而觉得喜悦。 可惜他从未想过,谢紫殷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有朝一日,谢紫殷忽而发现……遇见他,却是自己一生不幸的开端。 霍皖衣不敢由此深思。 他只是想到谢紫殷后悔,就已然心中气闷,窒息发昏。 陶明逐说,这是他的心疾太甚。 谢紫殷再怎般也医治过四年时光——而他的心疾刚刚发作,就已失去支撑自己的唯一缘由。 于是之后每一次他想起在淮鄞的那番话语。 都会心如刀绞。 盛京连日飞雪,满地素霜。 阮宣清站在廊上,伸手揭开一封信笺,忽而叹了口气。 身后的侍女问他:“公子为何叹息?” 阮宣清道:“玉生曾在我这里藏下一封信。他说,待此般吉时,方可拆信读阅。” “……那公子叹息作甚?难道是玉生道长留下的信里,说了什么不好的事?” 阮宣清没有回答。 他凝视信中的字句,苦笑着想:这何止是不好的事。 谢紫殷懒懒倚在软榻里。 解愁递来的信件上印着玉生信笺独有的花纹。 他解开信笺看罢,挑了下眉。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他忽而发问。 解愁摇头:“奴婢不知。” 谢紫殷意味深深地微笑:“像玉生这样的人最可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着永生不死,他可以放弃一切。” “我与他相较,反倒像个正常人。” 玉生曾说他们是同类。这句话,兴许是不对的。 解愁有些不明道理:“玉生道长要做什么?”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 谢紫殷笑着将信件合拢。 他微眯双眼,连日沉郁的心情终于有了些许轻松。 为什么呢? 他想:也许是因为玉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夜里风冷,谢紫殷将要就寝的时候,府中却又出现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一改往常对他礼待有加的态度,反而透出股难言的冷漠。 梁尺涧坐于屋中,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视。 少顷。 梁尺涧道:“希望谢公子能给梁某一句准话。” “……梁公子要谢某说什么话?”他笑问。 梁尺涧便答:“你究竟要折磨霍兄到什么时候?” 他好似因之而笑倒在椅中,姿态风流又随意:“梁公子说的是什么话?谢某有些听不懂了。且不说谢某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便说谢某难道不该折磨他吗?” 梁尺涧道:“你们之间的事,梁某不想过问。但事关霍兄的性命,这件事梁某就不得不问。” 谢紫殷懒懒道:“梁公子怕什么呢。霍皖衣自己亲口说过,就算谢某要去阴曹地府,他也会跟在谢某身后。你担忧又能如何?” 梁尺涧看他片刻,冷冷道:“是吗。如果谢公子真心想要一死了之,那梁某绝无二话。” “梁公子好像盼着谢某去死。”他好似讶然。 梁尺涧道:“梁某不曾盼望过这种事。于梁某而言,谢公子曾为丞相,为着江山社稷亦做了许多善事。霍兄身为梁某的知己好友,梁某自也不乐见他痛苦难堪。” “是以今日,梁某只是有句忠告。” 梁尺涧的目光紧紧落在谢紫殷的脸上,不愿错过他分毫神情变幻。 梁尺涧道:“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人之一生,没有多少个四年,也没有第二个十九岁。” 于是在双眸注视之下,谢紫殷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是吗,那又是谁让我错过了四年?”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下章小虐(千万别跳过,我最喜欢的一章,看完了别打我),下下章和好。 小陶:我又上线了,我上线就在治病,我是什么人啊,我是菩萨(战术后仰) 第145章 折刃 他们再相见时,盛京又落了好几场大雪。 天冷风寒。 他托解愁给谢紫殷带话,像个陌生人般,隔着门,唯有得到允可才能踏入。 谢紫殷不想见他。 但霍皖衣站在门前,风吹得他身后的披风上满是雪花。 谢紫殷就还是点头见他。 时至如今。 他还是想见谢紫殷。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亦或者该说,他已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是人想要得到结果,到了这般地步,也唯有孤注一掷。 远处夜色深深。 霍皖衣握紧手中的匕首,他看向谢紫殷。 谢紫殷问他:“你见我是还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我来赔罪。” “赔罪?”谢紫殷站在不远处,微微一笑,“你何罪之有?” “这些时日我想了许久,”他轻声开口,“四年前的事,是我想得太少,也做得太过。”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他抬起眼帘,忽而递出那把匕首。 目光一瞬凝滞了。 谢紫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答:“我欠你一条命。” 谢紫殷道:“你不欠我什么。” 他笑着摇头。 “不,我欠你,我从来都欠你。自一开始见到你,我便一生都在欠你。不是你,我活不到今日,不是你,我求不得今时。” “正因为我遇见了谢紫殷,我才在茫茫世间有了归宿。” “所以……” 他凝望谢紫殷的眉眼,目光虔诚而热烈,似在仰望一尊神祇。 “这一生,唯有遇见你,是我做对了的事。” 霍皖衣道:“我要还你。” 谢紫殷看着他,静默片晌,轻笑道:“你要怎么还我?用你的命?” “除了我的命,我不知能还你什么。” 谢紫殷道:“我不缺你的命。” 霍皖衣道:“你也什么都不要。” 他如同在笑,可眼底毫无笑意,近乎于绝望。 “你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不要朋友,也不要我。” 竞夕成灰 第162节 霍皖衣将匕首推得更近。 他依旧凝望他的神祇,放低了声音,引颈就戮:“我不知该如何还你,也唯有这般偿还。” 谢紫殷眸光淡淡,闻言冷笑:“你的命难道十分宝贵么?” “我的命不值一提。” “你用不值一提的东西来还我,是因为我也一样不值一提吗?” 霍皖衣眨了眨眼,他道:“不。是因为我除了这条命,别的东西,都不算什么。” 谢紫殷侧首去看窗外飞雪白霜。 良久,谢紫殷说:“我不需要你还我任何东西。” 霍皖衣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 谢紫殷竟也微笑:“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来。人生在世,总有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还是执着。 手指紧紧握着刀柄,如握着一颗真心。 霍皖衣抿了下唇。他道:“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对于谢紫殷来说,我便是这人生中的三大悲。我是你痛苦的根源。” 他往前走了半步,忽而又道:“那为什么我还要活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走到现在,我什么都愿意听你的,我知道我不好,我做错了事……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让你失望。” 他望来的眼睛好似盈着泪。 “我不配。” 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握着他的真心,五指紧扣刀柄,转而往自己的肩下刺去。 这一刀太快。 快到见血之时,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也有这一天。 霍皖衣忍着痛,将闷哼咽在喉间。 他神色苍白许多,看来的眸光璨亮,沾满了光芒。 “……这是我刺你的第一剑。”他微笑道。 他飞快眨了下眼,仿佛有滴眼泪从这瞬间落下,无声无息,更看不见行迹。 他说:“夫君,我没有在骗你。我真的知道错了。” 四年前,他刺下的九剑,在哪些位置,刺得多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可以一剑又一剑还给谢紫殷。 但他想要的是谢紫殷回心转意,那般,他才甘之如饴的去偿还。 ……可他求不到回心转意。 他颤抖着手,拔出扎在肩下的匕首,又抬起往第二剑的位置刺下。 刀刃刺下,如一片清辉映空,万千飞雪尽入刀光。 “叮——” 谢紫殷反手执剑,那把久未出鞘的佩剑,便如此截住了他刺下的匕首。 他抬眼看向那双眼睛。 希冀什么呢?从中看到愤怒,或悲伤? 霍皖衣想:我已不知该想要什么才好。 他只看到幽深的黑,如同不见底的深渊,一瞬差错,即是粉身碎骨。 他无声动唇:“……” 谢紫殷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无话可说,好半晌才答:“我没别的可以还。” 除却身体性命,剩下的东西,他得到了,也注定会失去。百年之后,亦或转瞬之间,人世走到尽头,这些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只有身体,和一条早就该死在天牢里的性命。 谢紫殷自他手中接过那把匕首,刀刃上还沾着血色,红得刺目。 长剑收剑回鞘,谢紫殷向他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 “霍皖衣,你在威胁我。” “我不敢威胁你。”他说,“我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你?” 谢紫殷却微笑:“你在赌。” 霍皖衣的神色依然苍白,闻言,他不闪不避,迎上谢紫殷的目光。 他道:“是,我在赌。赌还完这九剑我还活着,或赌还完这九剑你就原谅了我,亦或者赌更多?你觉得呢?我还有什么能赌?” “我还配赌吗?”他问,“我已经是这样的下场,已是这样的人,我还配赌什么东西?不……应该问我,时至如今,我算是什么东西?” “你已经后悔遇见我。四年前的霍皖衣,你也不要了。” 屋外枝桠覆雪,终究被压折身躯,砸落在地,连同落下的匕首一起,发出声沉闷的响。 他痛得发颤。 可语声平静,不显端倪:“你不要现在的我,也不要当初的我,那我还配什么,算什么?还能赌什么?” 谢紫殷没有说话。 他只感觉到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庞,从上至下,抚摸到他的颈前,指腹掠过喉结,带起灼烫的热意。 谢紫殷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抵在门前。 力道撤回时,他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谢紫殷用剑鞘挡在他膝前,淡淡道:“霍相大人莫要跪我,谢某受不起。” 他终究瘫坐在地,伸手去拉拽谢紫殷的衣摆。 一触即分。 衣摆在他的手中如流沙般滑走。 霍皖衣怔怔的,他睁大眼睛,眼眶里结满了泪。 剑鞘抬起他的下颌。 谢紫殷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一如幽渊般不见波澜,深深无底。 “你再刺自己多少剑,你我之间,都是如此。” 他痴痴凝望,眼泪无声从颊侧滑落。 他该是秾艳昳丽的,而此刻却如在枯萎。 “你不要我…”他呢喃哽咽,“……谢紫殷不要我了。” 这是他想过的无数种办法中最好的一个。 可这却也无用。 他这二十来年过得是个什么日子?又到底求了什么东西。 荣华富贵吗?名利地位吗? 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更觉空虚。 四年前世人以为他权倾朝野,而他两手空空,无力反抗。 四年后世人依旧看到他高居相位——他却连心都开始空。 他不断得到,又反复失去。 谢紫殷撤开剑鞘,提剑欲走。 他回了神,又伸手去拽一晃而过的衣摆,他没能碰到,身躯一重,栽倒在地上,趴着动也不动。 他又哭又吐血,整颗心都被谢紫殷三言两语击溃了,粉碎得要命。 “……夫君。” “别不要我……” “求你了……别不要我……” “我错了,夫君,我知道错了。” 他好痛啊。 他只受过一刀。 四年前的那九剑,又会痛彻心扉到什么地步。 夜风吹得屋中冷意深深。 霍皖衣倒在地上,容色苍白,唇色却殷红刺目。 他心疾发作吐了这许多血,却半分也觉察不出心痛。 痛到极致,原来就不会再痛。 身体不觉痛了,心也不痛,唯有望向谢紫殷时的眼神,无底绝望。 眸中光亮湮灭。 谢紫殷几步走回他身前,低首道:“自那以后,我杀过的人不知凡几。” “我流亡人间,却觉身处炼狱。” “霍皖衣,”他听谢紫殷轻声发问,“你凭什么以为你不值一提的性命,还得清你欠我的债?” 可他不知该如何还了。 霍皖衣无声无息地趴在冰冷的地上,眼泪流干一般,眼尾红得泣血。 他怔然仰望,眼睁睁看着谢紫殷提起长剑,剑锋出鞘刹那,刃光照室,向下刺来。 竞夕成灰 第163节 霍皖衣闭上眼睛。 然而万籁俱寂时,他只听到剑锋从耳边飞过的声响。没有剑锋穿身刺骨,他倏然睁眼。 剑尖及地,借着冰冷寒光,他看到剑尖上被削断的一缕长发。 他迎上谢紫殷的眼睛。 沉而深,辨不出任何心绪。 他被谢紫殷攥住头发,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躯,双腿无力,就连支撑身体的双手也发软。 他满目崩塌溃败,任由谢紫殷捏住自己的下颌,烙下个青紫的淤痕。 谢紫殷道:“你要永生永世都来还我。” 他静静看,轻声发问:“那你还要不要我?” 他未得答案。 霍皖衣沉默片刻,忽而聚起力气,从地上拾起那把匕首,用力向前扎去。 然而那刀擦过谢紫殷的脸,他骤然脱力,倾倒而下的身躯将谢紫殷扑倒在地上。 他的唇贴在谢紫殷耳侧,却还有几分温热。 他哑声说:“……我杀了你。” 谢紫殷躺在地上,屋外夜雪纷飞,寒风吹散了满室的血气。 有那么片刻,霍皖衣带着癫狂的念头要和这个令他束手无策的人一起死。 但他舍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起身,看向俊美容颜上满沾尘灰的心上人。 他们同样狼狈不堪,像雪夜里挣扎厮杀过的野兽。 他睫羽微颤,喉中哽咽得忽而又无话可说了。 然而他抚在谢紫殷胸膛的掌心却逐渐发烫,那隔着衣物传来的心跳,伴着谢紫殷喉间溢出的笑声颤动着,像火焰烧灼般,在他掌中反复跳动。 谢紫殷真正在笑。 笑得好似从没有这般畅快的笑过。 他便静默着听,听谢紫殷笑了半晌,又眼看谢紫殷支起身坐了起来,与他近在咫尺般两额相抵。 “你还敢用刀来刺我?” 霍皖衣抿了抿唇,须臾,他哑着声说:“……你不要我,我就杀了你。” 然而谢紫殷抚着他的脸颊,低声笑道:“很好。” 他微微睁大眼睛。 谢紫殷道:“我该因为你刺来的这一刀生气的。” “可我觉得很快活。” “霍皖衣。”他感觉到谢紫殷的嘴唇贴在颈侧。 如同身处荆棘丛生的裂隙悬崖,让他为之颤栗。 “因为这一次,是我逼你的。” 他亦曾惧怕。 怕霍皖衣不觉痛苦,又怕霍皖衣觉得太痛。 算到最后怎般落子、何以和局,都快失了主意。 但霍皖衣总令他意外。 以为高不可攀绝不折骨的,竟也低头。 以为折尽骄傲就此认输的,竟又执刀。 ——这一刀因他而起。 于是他十足快意。 剜心刺骨的九剑。 他只尝那一回。 作者有话说: 一直都有说谢相疯批,所以他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他对老婆是矛盾的,想报复又舍不得,所以诛心的同时又乱放水,怕老婆真的跑了。局只在赐死的那步,之后谢相纯即兴发挥,当年的痛点不在于刺了九剑,在于老婆不顾他的意愿“想杀他”,这次是他自己主导的,把老婆逼成这样的,他反而就舒服了,想通了。 霍美人是真的崩溃了所以动手了,不过他俩对彼此都是言语巨人行动矮子,懂的都懂。 自己可以死但只舍得削老婆头发/大家一起死但只舍得拿匕首锄地。 谢相作为一个疯批,他原谅老婆真的不需要特别多的理由,他觉得时机到了他想通了,他就爽了。就愿意和老婆和好了。 折腾这么久,其实他也累了。(要算上刚娶人回家的时候啊真的很久) 第146章 结局 陶明逐是骂骂咧咧走出相府的。 梁尺涧站在相府门前,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问:“霍兄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了?” 陶明逐恨不得翻个白眼,加一声冷笑:“他好得很。他活蹦乱跳。” 梁尺涧不明所以:“……霍兄不是刺了自己一刀?” “啊对对对。” 陶明逐抱臂微笑:“那一刀也不能要命,更何况现在心疾解开,霍皖衣别说肩上的刀伤,就算真让他去刀山火海闯一趟,再重的伤势也不会算什么。” “……为何?” 谁知陶明逐只轻飘飘看他一眼,留下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二日晴,梁尺涧忽而得了急诏入宫。 这道旨意匆忙,梁尺涧连官服也未及换上,便急匆匆跟着内侍进宫,迈步走入殿中。 彼时天色新,冬意依旧。 叶征高坐在龙椅上,垂着眼帘,看来的眼神莫测难明。 梁尺涧将将躬身俯首。 一道奏折就从御案上飞驰而出,重重砸在他的脚边。 梁尺涧顿时悚然。 帝王不会无缘无故发怒。 而此刻,叶征显然动了真怒——是以帝王之怒,雷霆强势,摧人心胆。 叶征沉声道:“看。” 他立时从地上拾起奏折展开。 这一看,梁尺涧下意识后退半步,方迟钝地跪倒在地。 自新帝即位,无论百姓官员,皆不用行跪拜大礼。 此时也是梁尺涧难得的一次跪叩于人前。 他心中发冷,低声道:“……此事,臣全然不知,还望陛下明鉴。” “你不知?” 叶征看他片晌,气势威沉,不退半分:“你与玉生过从甚密,岂能不知?” 梁尺涧颤了颤唇。 “臣的确不知。” 叶征道:“好,你说不知,朕也就当你不知。只是梁卿——” “你之友人,太极观道士玉生,携十万私兵反叛,自立为帝。这桩事,你是否该给朕一个说法?” 天光大亮,梁尺涧跪在殿中,却觉心中无底冰凉。 梁尺涧被软禁在宫中的消息不胫而走。 得知此事时,霍皖衣才从床榻上走下,披着衣衫靠在桌旁饮茶。 解愁隔着门急切不已:“相爷、夫人,现在该怎么办啊!” 方才刘相大人也已递话过来,如今想来人也已经到了皇宫。 然则当时解愁实在不好打扰,只能候在不远处的廊下,略等了半个时辰,才急忙传话进来。 霍皖衣轻轻咳了一声。 他回头去看,笑道:“夫君以为该如何?” 谢紫殷还倒卧在床榻中,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他:“如今你才是丞相,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何须问我。” 霍皖衣道:“那我即刻动身进宫。” 谢紫殷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临行前,霍皖衣又折返回来,走到床前。 他不发一言,谢紫殷挑了下眉,问:“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方才一直没有时间问,现在我想问一问谢公子,四年前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了吗?” 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微笑道:“那桩事绝不会一笔勾销,但至少,不要重蹈覆辙。” 他神色间隐有动容。 良久,霍皖衣道:“好。” 竞夕成灰 第164节 笔墨洇于纸上。 梁尺涧双唇颤抖,迟迟不能落下笔来。 他之一生,读诗书、知礼仪,懂何谓忠仁孝义,但从未有如此一刻,万册书卷讲过的人间至理,也无从教他写出一个字来。 他自知起因是玉生挟十万私兵自立为帝。 这般疯狂。 这般大逆不道! 倘若那人当真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绝不会心软半分,必要知晓个通透。 届时究竟怎样处置,他也不会皱半个眉头。 但今时今日,他写不出一个字。 他做不到骗玉生回盛京。 他怕。 即怕自己从此成为于江山社稷无用的罪人,也怕自己一封书信寄去,也成了谋害玉生的帮凶。 他迟疑两难,踌躇不安。 叶征就坐在桌前。 他们隔着这张桌子,目光错开。谁也不曾开口。 刘冠蕴按着他的手腕,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 他是明白的。 梁尺涧想。无论如何,都是玉生先自立为帝,引起朝廷动荡,也动摇了天下民心。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玉生的所作所为,都先将他置于危险的洪流之中。 可是他若是舍得…… 这封信,又岂会写得如此艰难? 玉生无情无义,不仁决绝。 他却无法与之相同。 梁尺涧最终搁下毛笔,后退几步,跪倒叩拜在地。 他一跪不起,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臣领罪。” 叶征道:“你可决定了?你要将梁氏、刘氏的荣辱弃之不顾么?” 梁尺涧浑身一震。 “臣以为,这封信换谁都能写得。” 身后骤然响起熟悉声音,梁尺涧转头望去,就见霍皖衣一身赤红官服,披着白绒披风踏进殿中。 霍皖衣躬身施礼,淡淡道:“臣与玉生也曾有过交集,这封信,不如由臣来写。” 叶征道:“霍卿应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封信不成,却也不会再有第二封了。” 届时不是盛京举兵清扫叛贼,便是玉生这个自立为帝的“新帝”要逆乱朝纲。 霍皖衣道:“若无十足把握,臣岂会揽下此事?” 叶征默然片晌,挥了挥手。 自有内侍交来纸笔,任由霍皖衣写下诱玉生前来的书信。 然则霍皖衣提笔书就,不过只写了一句。 “梁尺涧快死了。” 随即停笔。 那信呈在叶征面前时,倒让这个年轻的帝王沉默不已。 “……这便可以?”叶征问。 霍皖衣道:“陛下大可放心,梁兄的命与这玉生道长息息相关,他但凡心有牵挂,必当进京。” ——他也所料不错。崾殽 七日后,盛京鹅毛大雪纷飞,池水凝雪结霜,假山上的草枝郁郁青葱,和着白雪,露出点点绿色的梢头。 这是玉生自立为帝后,第一次回到盛京。 看着漫天飞雪,看行人驻足,他端坐在轿撵上,还是那身道袍。 他不着龙袍,看起来便如同个落入尘世的谪仙。 而他心中只想——这将是贫道最后一次来到盛京。 因为他想要做的事情,已近在咫尺。想要达成的心愿,也触手可及。 ——会后悔吗? 他在自立为帝之前有过那么短暂的,片刻的,不值一提的迟疑。 但这迟疑只证明了他良心未泯,他还有情爱痕迹。 正如他曾在牢中听霍皖衣说过的那一字一句。 他醒悟了然,想人间情爱便是如此。教人生,也令人死。 世人不尝一次情爱苦痛,又如何得道飞升? 他这般想着,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座下绒毛。 轿撵得以直入皇宫。 此事若放在以前,决计不会发生。多的是人会因帝王的命令而直呼苍天无眼,撞御柱的、以命要挟的,不知凡几。 只如今他们被新帝的手段吓怕了,也被杀得怕了。 从前还有用的手段,如今未必有用,甚至于可能丢去身家性命。 叶征把控住了这曾岌岌可危,有无数官员虎视眈眈的朝堂。 玉生想:这确实是帝王。 一个身有真龙之气的帝王,任凭再多妖魔鬼怪,也无可动摇真龙之威。 是以叶征从前的颠沛流离、生死不知,也未曾毁去他周身龙气分毫。 叶忱的旧案终究会得见天日。 而此时此刻,玉生走下轿撵,面见这个陌生的帝王,心境竟忽而又有了些许松动。 如迷雾拨开,霞光透映。 玉生笑了笑,低首道:“见过陛下。” 叶征道:“你已自立为帝,何须在朕面前低头。” 玉生却也直白:“我自立为帝并非是真的要做皇帝。” “哦?”叶征挑眉,“那你意欲何为?” 玉生但笑不语,少顷,他忽而道:“不知梁公子在何处。” 叶征有些奇怪:“你入盛京,难道真的是为了梁卿?” 玉生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实则走至今日,真真假假又有何重要?陛下,你亦是心有执念之人,必然能懂我的心思。” 人生有执念,便为执念殚精竭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有些人怕得不到执念,又因之而毁于一旦,于是裹足不前、半途而废。 而他偏偏不会。 他非要得到执念不可。 于是玉生得以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 被软禁在宫中的故人,一个他魂牵梦萦了无数遍,又非要为着执念放弃的人。 玉生撩衣而坐,落座在梁尺涧身前。 他未挎拂尘,指尖便流连在袖摆的莲纹上来回抚摸。 “梁公子,”他说话时的声音仍清冷淡漠,却渐渐显出温柔笑意,“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 梁尺涧冷眼看他。 他们相隔不远,却都看不清彼此的内心。 许久,梁尺涧淡淡道:“梁某担不起您这位新帝的问候。” 玉生不为所动,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调笑:“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梁公子再如何也该是百日之后才这般生疏。” “啊……似乎我与梁公子真的快过了百日了。”他又似后知后觉般轻笑,转而道,“那不如……我们再来一日?” 梁尺涧攥紧拳头,再也忍耐不住:“你无耻!” 玉生眨了眨眼:“贫道的确十分无耻。甚至无情无义,阴险卑鄙。梁公子若有心与贫道划清界限,那不妨代贫道向陛下说一桩请求。” 梁尺涧冷冷道:“什么请求?” 玉生拉长语调抱怨着“原来真想和贫道划清界限”,却仍面带笑意地随性而语—— “我用十万私兵,换功德碑上刻下我的名字。” —— “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 这是玉生再一次见到叶征时说出的话。 叶征不解他意欲何为:“你既然这般说,又为何要称帝反叛?” 玉生道:“我未曾反叛,只是称帝罢了。而这帝位并非是真的,我亦对这个位置毫无兴趣。” 他偏头看向高耸入云的功德碑,呢喃道:“我是为了证道飞升。” 竞夕成灰 第165节 “证道飞升?” 玉生颔首轻笑:“陛下可曾听过心证道?” 叶征道:“不曾听闻。” “那毕竟是失传多年的秘密了……”玉生不愿多谈,却也道,“几百年前,曾有一位朝臣,他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面目依然俊秀如年轻之时,陛下应当看过这一则卷宗。” 叶征顿了顿,低声道:“此事为真?” “自然是真的,史书里写得分毫不差。此人复姓有琴,名唤弘和,本是武林人士,竟能在新朝建立后步步高升,最终官居一品,位居相位。这般奇人异士,又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长生不老,岂不古怪?” 玉生眸光璀璨,意味深长:“不过自薛兰令与傀儡夫人之后,所有秘籍失传,世上自然再也没有人谈及什么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得不到的东西,那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叶征道:“你在图谋永生?” “何止是图谋,”玉生道,“贫道已经快成功了。” 叶征深吸口气,不解道:“永生不死有何意趣?” “哈……”玉生轻笑出声,“陛下竟也问了和谢相大人一样的问题。贫道还是那个答案……人各有志,陛下以为不如何的,未必然贫道就也要如此认为。” 叶征道:“所以你想在功德碑上刻下你的名姓,即是为了此事?” “是。” “你……”叶征似有什么话语想说,只话到唇边,他摇了摇头,“罢了。” 林作雪忙得脚不沾地。 他身为礼部尚书,此等祭祀相关的大事,本就该是他来负责。可此次非是祈福求雨,而是陛下要为一个自立为帝的逆贼在功德碑上刻下名字,还要敬告天地。 ——这太荒唐。但林尚书从没有多大的胆量去谏言帝王。 他硬着头皮将这桩事揽下,实在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位“新上加新”的帝王。 好在谢紫殷知晓此事后特意来偕陵山走了一趟。 林尚书委委屈屈地向他说罢。 谢紫殷微笑道:“林尚书何必想那么多呢?无论这是什么,归根结底,都不是林尚书该担心的事情。” 林作雪眼前一亮,心中大石落地,道了谢,立刻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紫殷还站在廊前。 他看了片刻雪,直到霍皖衣站在他身后道:“夫君在看什么?” “看雪。” “夫君喜欢雪?” 他道:“我不喜欢雪。” 霍皖衣便道:“我不喜欢雨。” 谢紫殷忽而道:“正好来到此处,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谢紫殷不答,只伸手牵住他的手指,他顺势与之十指相扣,跟在谢紫殷身后。 他们绕行一条山路,渐渐走到荒无人烟的地界。 然而将将停步,霍皖衣就有些怯了。 因为他看到一块新作的石碑,立在荒芜的山间,孤零零的,挨着一座坟茔。 ——这是安小侯爷的埋骨之地。 霍皖衣看着那块石碑,抿了抿唇。 谢紫殷道:“当时安侯府的大火被先帝竭力推责,他又是以逆臣的身份被处置……是以一直没有人敢为他立碑。这块石碑,还是我着人才为他做成的。” 霍皖衣偏头看向他,睫羽颤抖片刻,微微一笑,道:“夫君也放不下安小侯爷?” “故友一场,若说忘便忘,岂不是凉薄?” “是我的错,”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怅然道,“他含冤而死,我却什么都没为他做到。” 提及此事,霍皖衣忽而想起重建而成的芊织坊:“夫君,你为何要让莫公子重建芊织坊?” 谢紫殷道:“因而我当时想要你什么都有。”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已失去的。 霍皖衣道:“可那么多想要里,夫君唯独没有算上自己。” 谢紫殷道:“谁能知晓我竟是霍相大人最想要的呢?” 他语带调侃,好似一如往昔,仿佛这四年来的苦痛都未曾经历,他们还在年少之时,他还是谢氏最有才能的子孙,将一肩担起这庞然大族。 他那时总是直白。 霍皖衣已许久许久没有听到他这么不掩深意的说话了。 那双眼睛闪了闪,霍皖衣眼尾发红,有些哽咽地笑道:“是啊,我最想要夫君。” 为玉生刻下功德碑的日子定在一个良辰吉日,也顺应天时。 那日,的确也是个晴日。 阳光洒落间,玉生的道袍好似水墨连篇的诗画,不见半分帝王贵气,只有超脱尘世的恣意逍遥。 叶征敬告天地,执着酒樽,也递过去一盏。 玉生接过了。 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帝王,叹道:“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 又是这一句话。 叶征只当他在恭维。 功德碑成,玉生干脆利落交出十万私兵,宣告自己归顺叶征。从此不再为帝。 他如玩笑般自立为帝,又轻易归顺。 所有前来偕陵山见证功德碑刻字的官员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谁也料想不到,玉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就只是为了要功德碑。 梁尺涧也在偕陵山上。 玉生去见他时,他正在擦拭那把玉生送给他的匕首。 “你居然还留着它。”玉生眼眸发亮,“梁公子,你真是让贫道意外。” 梁尺涧已平静许多,闻言道:“你也很让我意外。” 玉生道:“为何今日取出了它?” 梁尺涧抬眼看来,静默片晌:“因为我要将它退还给你。” 玉生脸上的笑意一滞。 “什么?” 梁尺涧道:“我要将它退还给你。” 玉生问:“为何要退还?” 梁尺涧道:“你我糊里糊涂,曾有过一段过往……如今想来,那不算什么。所以我决定归还你送来的信物。” “玉生道长的命何其宝贵,不可系在梁某的身上。” 他语气认真,不似作伪。 玉生脸上已无笑意。 “送到你的手中便是你的,不可退回。” 梁尺涧道:“可我总不能转送给别人,那岂不是将你的性命也交到别人手中?” 玉生道:“你留下它。” “我不愿。” 梁尺涧摇了摇头:“我从前留下它,是我以为玉生道长或许是……” 他未将话语说完,只淡笑道,“到底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 “何必强求?” 玉生冷笑一声,忽而越过桌案倾身而至,低语道:“我就算强求了又如何?” 梁尺涧怔然间,那双手已伸了过来,将要解去他的衣衫。 他挥手推拒,玉生施加的力道便也更重。 梁尺涧道:“你别这么无耻!” “贫道从来不是好人,自然也就无耻。”玉生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去揉皱他的衣物。 他向玉生扔去毛笔。 那毛笔在将要砸到玉生的时候就骤然落地。 他又试着丢去枕头、茶盏,包括椅子,但那些东西一概不能近身。 错愕之间,他衣衫尽解,整个人被玉生压在身下。 就这刹那。 他忽而福至心灵般,手中摸到那把玉生赠来的匕首。 玉生垂首吻来。 他便握着刀,一瞬刺下。 刀刃穿过皮肉,透过心脏,梁尺涧似清晰感受到这份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才什么也无法近身的玉生,竟在此刻被一把匕首轻易刺穿了胸口。 他瞪大双眼,涣散无神。 玉生却突然纵声大笑。 竞夕成灰 第166节 笑得癫狂,笑着撑起身体,右手爱怜贪恋地抚摸他的脸庞、颈侧。 “你用我送你的东西杀了我?” “哈……好,真好。” 时间似瞬息静止于此。 梁尺涧听到自己的心跳。 它渐渐加快,跳动得剧烈,而他握着的刀把温热,上面沾满了玉生的体温。 他刺去的短刀,一刀穿心,却不见血迹。 玉生仍在凝视他的眉眼。 那清冷的容颜带出两分笑意,玉生如释重负:“我说过……这是世间唯一能杀死我的东西。” 他回转神,脑海中仍旧一片空白。 玉生却忽然叹息。 “你的这个神情,我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原来真正看见时,竟是这般不快……” 天边惊雷炸响。 乌云瞬息间汹涌而来,滚滚如浪涛。 闪电遍天,隆隆雷声轰鸣,让人心魂震颤。 梁尺涧眼睁睁看着玉生羽化消散,连一片衣物都不曾留下。 他挣扎着起身,透过窗,能看到无边无际的乌云,天边应着雷声闪烁的电光。 唯有那把“定情信物”还在他的手上。 与此同时,太极观中,丹洛正闭目打坐。 天边惊雷响彻时,她本不为所动,然而倏忽间,有一块牌位剧烈震动起来,那声响极大,她立时动身,匆匆赶至时,只见到其上镌刻的文字正在飞速散去。 她瞪大眼睛,踉跄着跑出门外,看向天边汇聚而来的乌云。 电光雷鸣之中,她喃喃道:“心证道,如不曾生于天地……师兄,你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吗。” —— 万事皆休。 第二年孟春,梁尺涧被任命为右丞相,与霍皖衣并为双丞,一右一左,堪称新帝眼前唯一的两个红人。 去年冬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如同镜花水月般就此消弭。 叶征倒有心让谢紫殷回归朝堂。 只闲话提起,谢紫殷便轻笑推拒:“朝堂艰险,实在不适合我。” 叶征道:“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谢紫殷道:“自然是认真的。陛下难道不这么想?” 叶征冷冷一笑:“谢相大人将整个朝局作为手中棋子,把朕都耍得团团转,怎么能说不适合这朝堂?” “可谢某真的累了。”谢紫殷微笑,“如今能在府中观花赏月,品茗对弈,更是温香软玉在怀,又岂能不解风情,辜负岁月?” 叶征打量他神情片晌,默然一刹,道:“谢紫殷,你是脸都不要了。” “此话怎解啊,”谢紫殷讶然道,“谢某何曾要过脸呢?” 叶征:…… “你的病是好了,说话也是直白了许多。” 谢紫殷挑眉:“我少时便是个直白的人。” 叶征道:“是以你如今不愿再回朝堂,是因你变得直白了吗?” 谢紫殷道:“哪里,我不是说了,我是不愿辜负岁月。” 叶征叹了口气,起身道:“不管你如何想,只要你点头,尚书之位,都任你挑选。” 谢紫殷懒懒靠在桌前,闻言轻笑:“那岂不是太不公平?” 叶征道:“朕认为值得,便是值得。” 春日阳光轻柔,和煦温暖,盛京的雪已化完,留得青翠枝叶,绿芽初生。 谢紫殷坐在廊前,执着那把鸢尾花的折扇,轻轻扇着风。 半梦半醒间,怀中落下一个人影。 霍皖衣抵在他肩头唤他:“夫君。” 他便微笑:“回来了?” 霍皖衣没头没尾道:“再等一月,盛京的桃花林就要开了。” “你想看桃花?”他问。 霍皖衣道:“我想和夫君一起去看桃花。” 谢紫殷道:“你若是喜欢,其实日日夜夜都可看得。也不必拘泥于哪一处。” “不行,”霍皖衣将他抱紧,“那片桃花林里的桃花,和别的桃花都不一样。” 他问:“哪里不一样?” 霍皖衣道:“我看桃花的心情不一样。” 谢紫殷道:“霍相大人实在是挑剔……连看这桃花,也要挑拣缘分。” 霍皖衣抬起头看他,眨了眨眼道:“我不止看花要挑缘分,看人也要。” “哦?”他迎着霍皖衣的目光,稍稍低下头来,两额相抵,谢紫殷低声道,“我也是。” 霍皖衣道:“那还请谢公子看看,我与谢公子的缘分有多少?值不值得让谢公子陪我走这一回?” 谢紫殷看了片晌,笑着吻下,唇齿间隐隐泄出一句叹息:“谢公子说,值得。” 无底的深渊里,终究存续了光。 心结尽解之后,霍皖衣再也没有梦魇缠身,不得挣脱。 五年前,他先失去了挚爱,又失去挚友,在那个瞬间,霍皖衣以为命运合该如此,他天生得苦,不能守其乐。 好在谢紫殷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他也许天生命苦,却也有人救赎。 他一展笑颜,紧紧握住谢紫殷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人生在世,少时不知失去有多苦痛,于是挥霍、浪费,将所有情谊抛之脑后,以为年年岁岁,皆会有欢情新友,不必止步一隅。 而他已非少时。 谢紫殷站在他身侧,即给他莫大力量,令他得以心平气和思索当年种种。 苦痛欢欣,一概如此。 他们行走在山间的陡峭山路上。霍皖衣忽而道:“夫君曾送我一个聘礼。” 那面再也无法重圆的碎镜。 谢紫殷道:“是。” 霍皖衣问:“夫君当时是想告诉我那句话吗?” “什么话?”谢紫殷不答反问。 他停下脚步,侧首去看谢紫殷的神情。 他曾以为自己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任何神情——然而今时今日,他目光所及,便清晰看到谢紫殷脸上的笑意,眼底溢满柔情。 霍皖衣一时有些怔愣。 甚至可说他被这双眼睛看得脸颊发烫,竟有些少时才有的窘迫。 他别过头,轻声道:“……一如往昔。” “什么一如往昔?”谢紫殷笑着追问。 他耳后发红,又羞又恼:“就是那个一如往昔!” 赠予碎镜,言说我心一如往昔。永远永远,相伴不离。 那是他曾向谢紫殷讲过的故事。 谢紫殷笑而不言,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待行到山中,谢紫殷忽而道:“是的。” 他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谢紫殷在回答他先前的问题。 “你方才怎么不说?” 谢紫殷道:“因为想看看霍相大人这幅想要得到答案,又会觉得害羞的样子。” 莫枳在三月时来了盛京。 带着满满六车的贺礼,送了三车在相府,又送了两车到皇宫,最后一车送在了阮宣清的酒楼。 莫枳道:“我这次来盛京,就是要将宣清一举拿下。” 彼时方断游听说此言,眉梢一挑:“你就送别人这么点儿东西,你能拿下谁?” 莫枳道:“听这位公子的口气,是不信任本公子的实力?” 方断游道:“可能是吧。” 莫枳瞪大眼睛:“那你得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拿下他的!”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门外。 不管是莫少爷自己,还是他跋涉千里带来的一车礼物。 此事被方断游大写特写,从梁尺涧的府上递到展抒怀的手里,能叫得上号的人,全都收到了方断游嘲笑莫枳的书信。 至于他们两人究竟是如何成为“损友”的,便是因着展抒怀牵线搭桥,让这两人相看两相厌了一番。 竞夕成灰 第167节 好在这种事朋友笑笑便罢,莫少爷的风采还是未减分毫。 三月中旬时,莫枳还守在酒楼外等着阮宣清“召见”。 而霍皖衣与谢紫殷两人,已启程前往那处桃花林。 正是桃花盛放时,桃红漫天,游人如织,他们驻足于桃林之中,遥看碧空湛湛,风景一如当年。 霍皖衣捡起一朵落下的桃花。 他笑着回首,容色昳丽殊绝,更胜桃花千万。 “谢公子,”他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今日风光正好,景色甚奇,霍某冒昧,不知谢公子可否赏脸,与霍某再看一场桃花?” 谢紫殷垂下眼帘看他手中桃花,颜色秾艳,却不及他半分。 谢紫殷伸出手来,接过那朵桃花,俊美的容颜带着几分笑意:“霍公子如此盛情相邀,谢某岂有不愿之理?只是霍公子品貌俱佳,谢某仰慕不已,不知霍公子可否应承谢某一句?” “……哪句?”霍皖衣眼底潋滟生生。 谢紫殷低头凑近,好似在他耳边轻语:“皖衣。” 他骤然睁大眼睛。 谢紫殷退开时,他双眸依然满是惊色,本该是勾人神魂的昳丽相貌,竟也透出些许纯真。 “霍公子不愿么?”谢紫殷假作失落,“是谢某唐突。” 霍皖衣抿了下唇,他摇首道:“……没有。” 谢紫殷道:“那为何霍公子不应我这一句话?” 霍皖衣耳尖绯红,他压住自己作乱的心跳,干巴巴道:“因为……因为……” 想不出理由,他便示弱道:“夫君,你饶了我吧。” 谢紫殷哑然失笑,将他搂进怀中:“我只不过唤霍相大人一声皖衣,难道就是在欺负霍相了吗?竟还惹得霍相大人求饶,谢某实在过分。” 霍皖衣回抱着人,双手紧紧圈住谢紫殷的腰身。 他深陷于炽热的怀抱。 “你从来没有这么唤过我。”他说。 谢紫殷道:“谢某仰慕霍相大人多时,又岂可肆意冒犯。” 他退开些许,仰着头道:“你冒犯得还少吗?” 谢紫殷假装思索了片晌,恍然大悟道:“谢某似乎日日夜夜都在冒犯……这……” “你打算如何赔罪?”霍皖衣板着脸。燿眼 满树桃花下,白云粉叶,天光皎然,他眼尾勾红,摄魂夺魄般引人沉陷其中。 谢紫殷松开怀抱,转而捏住他的下颌摩挲。 桃花落来,他下意识退后,却被人扣住后脑,唇上陷进一瓣桃花柔软。 隔着这朵突然而至的桃花,谢紫殷吻到他唇上。 尝到那一点点甜意,谢紫殷将桃花拂去,唇舌交缠间,答出最后一个问题。 ——“一生,直至永远。” 那是肌肤相贴之时,他借由那狂乱的心跳听到的声音。 第三年,谢紫殷重回朝堂。 他与霍皖衣各自为事,也曾因政见不合在朝堂上争锋夺论,吵得人人自危。 其后也出过三元及第的奇才,亦有官员错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为他们是不死不休的政敌。 他们每年三月都会再去看一次桃花。 第六年,霍皖衣在西平州意外寻到谢氏一个旁支残留的血脉,将人带回了盛京。 其后无数年,他们闲来品茗,打马观花,有挚爱相伴,亲友在侧。快意逍遥。 后人翻阅史书,有人以为他们势均力敌,都是虚与委蛇。 有人以为他们情深意笃,从无差错。 然唯有他们自己知晓,他们也曾因行差踏错,险些错过。 但所幸。 他们再也没有重蹈覆辙过。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开心!好耶!好耶!太好啦! 很多人改了结局,只有玉生是没改的,刘相、方断游、章欢本来第一纲里是会被高瑜害死的,但还是改了。 好耶! 下一章是玉生和梁神的番外,不喜欢千万不要看。这篇文设定上是和隔壁教主一个背景,所以玉生是可以飞升的,不过他也确实是最后一个,不过也无所谓啦。 # 红尘集 第147章 番外·红尘 两年后夜深,是一个寒冷的隆冬。 积雪压低枝桠,覆满青石,也有皎月高照,轻风吹拂。 梁尺涧收到了一封信。 送信而来的人他不曾见过,只问询出陌生的名字——流萤。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姑娘。 守在相府门前,只为向他送来这封信。 彼时梁尺涧问:“是何人寄信?” 她抬起眼帘,笑意有几分浅:“故人。” 何来故人呢? 梁尺涧思来想去,也不觉这天下间何处有一个故人。 他记得自己接任相位,与霍皖衣并为双相。记得刘氏基业皆系于他,刘梁世族都需仰仗他。 他有知己好友,一者霍相霍皖衣,二者大理寺卿文子卿。 除此之外,他亦有可闲谈佳友无数。 偶有空余时候,便也相邀聚会,品茗观花,作赋吟歌。 故人一词,于梁尺涧而言,确然是陌生。 然则之后的半月,梁尺涧时常想起流萤当时的眼神。那不似作假,好像他真的有着这么一个故人。 而他翻阅书信,不见一字。 ——流萤转送的书信,竟是张空空的白纸。 未曾落墨,也无落款。 它洁白如昔,让梁尺涧难以读懂这空白的纸张上,到底写着怎样的故人。 他不解其意。 直到又一日天晴,他忽而接到来自太极观的邀请。 如今的太极观已非当初。 较之先帝在时的鼎盛,太极观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是至极鼎盛,天下间再无第二个道观能超越它的声名。 每年的隆冬,帝王都会去太极观斋戒六日,风雨无阻,漂泊大雪亦如此。 这却是太极观头一回邀约他这样的朝臣。 梁尺涧便带上那张空白的纸页登上山,去往恢弘宁静的太极观。 那座道观伫立山巅。 风云卷,新任观主立在阶前,一身道袍飞扬,居高临下看他。 这般相见,他们竟如见故人——可他们从未见过。 观主道号玉阳。 自接任观主之位以来,再无人言说她的俗名,皆唤她“玉阳子”。 梁尺涧迈入道观,拱手施礼,浅笑问:“不知观主相邀,所为何事?” 玉阳子深深看他片刻。 “贫道感应天意,”如是说,“便也顺天而行。” 这意味着什么呢? 玉阳子道:“其实冒昧相邀,实乃是贫道做了个梦,梦中或有故人相求。” 然则那是怎样一个故人? 玉阳子亦无头绪。 她行走在前,带着梁尺涧穿行过长长大道,停步于殿中。 她取下供案上的一块木牌。 那上面空空荡荡,未刻字,也无笔墨书写,好似梁尺涧收到的那封书信般,空得蹊跷。 玉阳子道:“这块牌位上应该刻着什么字。” 梁尺涧怔然片刻,从袖中取出那张纸页,也递到玉阳子眼前。 “……”玉阳子默然片晌,叹道,“贫道或许明白了。” 竞夕成灰 第168节 梁尺涧问:“玉阳子道长明白了什么?” 玉阳子道:“你可知天下间曾出过绝顶高手,百年如一日般年轻,似长生不老,或可永生不死一般?” 他们转而去往一处静室,玉阳子撩衣跪坐,梁尺涧便坐于她对面。 “此事我曾有耳闻,”梁尺涧道,“几百年前,朝廷也曾出现过一位武林高手,他虽是武林人士,却官居一品,坐上丞相之位。史书上写他一百三十岁而亡,至死也风采依旧,年轻俊秀。” 玉阳子道:“然则,也有比琴弘和活得更久的人,较之至今或许还活在世上的秦水重,有琴弘和倒是活得不算太久。” 梁尺涧有些惊讶:“那秦水重如今是什么年岁?” 玉阳子道:“无人知晓他究竟是什么年纪,他曾想毁去秘籍,断绝世人长生不老之路,但机缘巧合间,到底留下一线可能。是以自他之后,先后出现过数人。以薛兰令、傀儡夫人二者为终末,自他们之后,世上才再无绝世高手,长生不老之术。” 梁尺涧伸手斟茶,道:“那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因为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世上流传的几种传说中,有一种,即为’心证道‘。” “时至今日,无人知晓这个方法究竟会不会让人达成所愿,悟道飞升。因而它要人有大慧根,自出生起,便要万事皆于梦中求解,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直至此人悟出求真大道,便可证道飞升。” 玉阳子看向梁尺涧的眼睛。 她神色平静,眼底却暗藏一分怅然怜悯:“而心证道的人,在飞升之前,必是刀剑不入、百毒不侵。唯有他于梦中钟情之人,才可取他性命。” 梁尺涧心中惊讶,手指无意识捏拢成拳。 玉阳子又道:“选择以此入道、证道者,必须百事皆休,兵解飞升。是以此人在飞升前,便要将红尘中与之牵挂的事物一并了结,且此人要通天地,聚龙气,了结之时,要是在紫气最盛之时——这其中,自然也有着情之终结。” 因而由此证道的人,最后一劫即为情劫。 度过则证道飞升。 一旦此人得道,与之牵绊过的所有人都会忘却他的存在——如他不曾有过,天下间便不知能可飞升,有人作了神仙。 玉阳子之所以提及此事,即因她与梁尺涧,都有一个早已忘却的“故人”。 “在见到梁相手中的这张信纸时,贫道便知晓,你我之间,便有同一个故人。” 玉阳子的声音渐渐放低,“此人或已证道飞升。是以你我皆记不得他。” 梁尺涧无言。 他垂下眼帘,执杯浅酌一口,忽而起身。 玉阳子问:“梁相欲去何方?” 梁尺涧道:“既已是故人,那便无需再记。” 他心中疑惑已解,那张纸页被他交到玉阳子手中。梁尺涧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玉阳子凝望他的背影许久,忽而叹息。 “若是度过情劫,又何须回转红尘。” 马车穿过城门,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声响。 梁尺涧坐于车中,隆冬时节,冷得不觉温暖。他拢紧披风,靠在车厢上,在马车颤动时,他偶尔能借此看一分窗外天光。 好荒唐。他想。 若有人借由他的手飞升成仙,那他究竟算个什么呢? 若他即是那人的情劫,那他这个被度过的情劫,又算是什么? 他无底荒唐。 梁尺涧轻叹一声,叫停马车,迎着风雪向皇宫走去。 他去见了帝王。 要聚龙气,那帝王身边才是龙气最重之处,梁尺涧有心想问,又有些不知该如何问。 倒是叶征看出他的犹豫,先问道:“梁卿想说什么?” 梁尺涧低首:“臣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叶征道:“梁卿但说无妨。此处只有你与朕,任何话语,卿皆可说。” 梁尺涧便问起玉阳子提过的那几句话。 “陛下是否还记得?”怎样的一个人,可以接近帝王,在龙气汇聚之处兵解飞升。 叶征有些讶然。 “……那个人叫玉生。”叶征说。 梁尺涧微微睁大眼睛:“陛下记得?” 叶征道:“朕也不知朕为何会记得,但朕的确不曾忘记。梁卿,你有此一问,是因为什么?” 梁尺涧道:“我收到一封书信,其上却未书一字,空白干净。” 叶征道:“那也许便是玉生送来的信了。” “他飞升之后,世上便无他存在的痕迹,与他相关的东西,皆会消散无形。” 梁尺涧道:“……陛下以为,他为何要书信于臣?” 叶征无奈莞尔:“朕怎么会知道?以前谢紫殷的事情就吵得朕够头疼了,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问谁都好,就是别来问朕。” “梁卿啊,遵循本心便好。”叶征又道,“走吧、走吧。可别再用这种事来烦朕。” 梁尺涧顿了顿,躬身告退。 他出了皇宫,还未及踏上马车,忽而一顿。 漫天飞雪里,他见到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影越行越近。 那人面貌清冷,出尘绝世,步步行来,如同故友重逢般动人心弦。 “梁公子。”玉生轻笑道,“这辆马车,还能多乘一人吗?” 也许该拒绝的。梁尺涧想。 然而他默许了那人与他一同坐在马车中,衣袖相接,近在咫尺。 良久。梁尺涧问他:“你就是玉生?” 玉生含笑反问:“梁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梁尺涧道:“我不曾见过你,却偏偏在知晓玉生的存在时见到了你,这件事实在巧合。” 玉生仍然在笑,他颔首道:“是,我便是玉生。” “你不是得道飞升了吗?”梁尺涧问他。 玉生道:“原本是如此的。” 他隔着衣袖去抚摸梁尺涧的手臂,眼眸深深,敛去几分笑意。 “可我忽然后悔了。” “后悔?” “我忽然觉得得道飞升也没什么意思。”玉生眨了眨眼,倒在车厢上轻叹,“虽然那是我一生唯一的执念,可人之一生,未必然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执念。” “正如霍皖衣曾执念荣华富贵,无人欺辱,为此不择手段。如今他也只执念谢紫殷一人,为得此,便可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他一直以来爱重不舍的性命。” “于是我了悟到,得道飞升未必是我最想要的了。” 玉生抬起眼帘,他们眸光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须臾,玉生微笑道:“所以,我来找我最想要的了。” —番外·红尘·完— 作者有话说: 好耶好耶!番外也更了。下一篇以后再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