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朝衣 裴寂垂眸静静看着她。 夕照寸寸成灰,只留了这一角溶溶的红光,因而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照人眉眼愈浓,如金线绣成一般,嵌在珠帘残光里,做了幅浓墨重彩的画。 他忽然道:“都退下。”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识趣地退了下去。 阿妩脸还红着,怔怔道:“皇叔,你……” 殿门缓缓合拢,满廊珠光宝气都被隔绝在外,殿中骤然陷入黑暗。 他伸出手,像中秋夜阿妩对他做的那般,捧住了那张雪白小脸。尔后,落下一个极轻的吻。 总归,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她记得也好,忘了也罢,只要还在他身边一日,他便忍不住去占有——怀璧又怎么算得上罪过,她不入他怀,才真的会叫他铸成大错。 阿妩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从他晦暗的眸光里读出另一种意味。 ——他不是在吻她,而是在给她打上自己的烙印。 下一刻,漆案上一应器物被一扫而空,笔墨掉落一地,纸张飞散,将殿中整肃气象打破。 阿妩只觉身子一轻,便被他抱上了漆案,刚要轻呼出声,腰间一只大掌探来,几下扯去了她衣带,微凉的唇印上来,封住了她未能出口的话语。 西窗残照入室,在地上投出两道影子,渐渐缠作一道。 - 九月初四,太阳极好。 押送贺允中的囚车驶过长庆门时,忽然起了阵风,吹落红墙外一树海棠,纷纷扬扬,还飘了几瓣在贺允中斑白的头发上。 他欲伸手去拂,又因双手困在镣铐中,不得动弹,只能苦笑一声,自嘲道:“老夫这一生脂车策骥,前呼后拥,不想今日东市朝衣,还要簪花过市,倒平白让人耻笑了去。“ 姜去芜一身绯袍,行在囚车旁,淡讽道:“东市朝衣?大人是什么样的品行,如今天下谁人不知?还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做什么——再者,您做造的冤孽已然不胜枚举,人要耻笑,又岂在这一桩?您若早怕人笑,也不会沦落到今日了。” 贺允中费力地去捻一瓣粘在发尾的海棠,闻言发出一声哑笑。 他转头看向姜去芜,青年人戴着乌纱襥头,绯袍玉带,日下光转,满身春风得意,正是好年华。 忽而出声问道:“姜少卿,今日宦况,可还高兴么?” 姜去芜侧首看他一眼,瞥见那张老谋深算的脸时,又转了回去,侧颜清而谨,只不搭理他。 贺允中依旧是笑,语中意味深长:“想来是高兴了。只不过,应当不是喜欢这日日听鼓应官的枯燥生涯,而该是……欢喜那明堂上坐着的人吧。” 姜去芜立时便拉下脸,冷斥道:“住口!既知是明堂之上,你又怎敢胡乱编排?” 贺允中却不听,只喋喋不休,似是非要激怒他:“怎么,殿下不喜欢你么?一提你便恼成这般。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她喜欢谁,你心里恐怕——” 他每多说一句,姜去芜的面色便沉一分,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冷声威胁道:“——贺允中,你若再多说一句,本官虽拿你无法,却敢去杀了贺珏。” 贺允中又笑,声音饱含嘲讽:“小姜大人,你若杀了我儿,殿下非但不会喜欢你,还会恨上你,你信不信?” 那日暗室里的毒誓,忽又响在耳边。 姜去芜脸色铁青,暗自攥紧了拳头,正要出声再驳回他,却忽闻身后宫道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爹!爹……停下,快停下,我要见我爹!”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自宫道另一头跑来个穿着囚衣的男子,蓬头乱发,双手给镣铐束着,跑起来也是一步一跌,墙外海棠翻白浪,雪片似也斜斜飞下墙来,衬着他这副落魄气象,倒真如漫天大雪。 姜去芜见状忽一凝眉,抬手叫停了行进的天武卫。 贺珏追上前来,涕泪满面,伤痕累累的手抓住囚车栏杆,又露出个似哭的笑来—— “爹,儿子来陪您了,您放心,黄泉路上,儿子绝不叫您独行……下了阴司地府,奈何桥前路不好走,儿子要背着您走过去。” 贺允中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旋即又被怒意所取代,抬脚便狠狠踢上他抓着栏杆的手,厉声道:“滚……滚回去!你给我滚回牢里好好待着,若敢寻死,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宫道的另一头又走出来个人,姜去芜认出来人,合袖朝他遥遥一揖。 贺珏费力地抬臂抹了把眼泪,泣道:“爹,儿子在世上就您这一个亲人了,就算那人回来,但您不在了,儿子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贺允中怒气未平:“谁带你来这里的?” 未等贺珏答话,一道声音自后方响起,穿过小半程宫道,并不高昂,却掷地有声。 “是我带他来的。” 杜鹤卿身着朱红官服,缓步而来。 只闻其声,贺允中心中已知是何人。 待人走近,他轻慢地上下打量一遍,见对方冠带整齐,而自己衣衫褴褛,不由冷嘲道:“不想堂堂吏书大人,竟这般小肚鸡肠。既已见人身陷囹圄,犹觉不够,还要将别人的儿子推入火坑。” 姜去芜正要出声反驳,却被杜鹤卿笑着拍拍肩膀,示意他先退到一边。 “是他说,想见你一面。” 杜鹤卿看了眼在旁抹眼泪的贺珏,慢慢开口道。 贺允中又看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面色紧绷,咬牙道:“把这个畜生绑回去再说。” 杜鹤卿回首,朝姜去芜轻轻点了点头。 两名侍卫出了列,架起贺珏,不顾他哭喊嘶叫,便将人拖走。直至那道哭声渐渐隐没在宫道尽头,贺允中方才睁开紧闭的双目,看向杜鹤卿—— “若是来嘲讽老夫,那大可不必,老夫还急着去赴死,赶着下辈子投个好胎,你莫挡路。” 姜去芜走上前,轻声道:“杜大人,时辰不早了,今日殿下亲自监斩,莫要让殿下久等才是,大人可边走边叙话。” 杜鹤卿点点头,车轮重又滚动起来,辘辘而行,碾过一地落花。 已过了北廊半程,外廊横门北去百余步,便又是一道横门,乃平日早朝时,宰执下马处。 而旁的官员,早先在第一道门便该下马步行了。 杜鹤卿感慨道:“贺子忱,你居副相之位十余年,福气果然大得很,临到此时,也依旧是你乘车,我徒步。” 贺允中冷笑:“那又如何,今日之后,这都堂的上首之位,便该归你杜松年了,不是么?” 杜鹤卿摇摇头:“由你坐了这么多年,它已然姓贺了,从前是,往后也是。” 一直在旁随行的姜去芜闻言,不由看了他一眼。 贺允中不再同他搭腔,只叹口气,费力地仰起头,去看最后一日的蓝天。 一穗一穗秋云曳空而过,许是天生裂纹,要打些补丁,又许是天喜风流,要这些浮云作锦,织就慈悲之怀。 他闭上眼,道:“杜松年,你赢了。” 杜鹤卿道:“人世论输赢,总要有个彩头,你说我赢了你,我又得了个什么?” 不知不觉间,囚车已过宣德楼,天章阁前青盖亭亭,露出一角斜飞的金檐,一只铁马孤悬,铜音伴松风,作苍凉之声。 一个穿绿服的官员匆匆跑了出来,同杜鹤卿、姜去芜二人见过礼,目光与囚车里的贺允中相撞时,又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 他靠到杜鹤卿旁边,躬着身,小声说了些什么。 此人正是礼部侍郎陈洹,贺允中在相位时,他奉承得最是殷勤,如今见他落拓,竟头也不回地投了他人。 望风倒的东西。 贺允中不屑地看了一眼,转过头去。 杜鹤卿同陈洹道:“好,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继而,他退开两步,同囚车拉开半尺路,合袖作了一揖。 贺允中瞥见地上躬着身的影子,并不回头受这一礼,却听他道—— “子忱兄,你家公子,我会保他无虞。” 闭了闭眼,贺允中干裂的唇翕动,想开口,终是没说出句话来。 半晌,回头轻轻一看,那身朱服已然只留一个背影,朝另一头而去了。他心想,或许从许多年前山下相别的那一日开始,昔日同窗好友,便已注定了这样南辕北辙的结局。 囚车慢慢行去,在空旷的宫道上,马铃随步摇响,这声音离得远了,便有些苍渺,却依旧清脆入耳。 杜鹤卿踩花而去,与之相悖而行。 却忽然觉得身后的声响很是耳熟,似于茫茫中将他拖拽回许多年前的一日。 他站住脚,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家父忽发急病,他自白鹿书院告假返乡,青城山云雾缠足,贺允中一直送他到山脚下,手中牵着的那头青牛,便在崎岖山道间回响着这样的铃音。 很多年里,噩梦缠身,但这样的铃音一响,他便能得几分安心。 彼时贺允中一身青色布衣,满身少年意气,驻足山下,朝他作一长揖,道:“贤弟,珍重。” 再一回看,那押送囚车的队伍已过了宣德门,缩成一个小小黑点,仿佛没入天涯一角,而百尺宫道海棠铺锦,满地雪白间印着两道辙痕,绵绵无绝期。 他站住脚,轻声道:“珍重。” 番外:大梦谁先觉(一) 荣王宫从前,并不叫荣王宫的。 那儿唤作“匪石堂”,是十二皇子,也即后来的荣王殿下所居之处。十二皇子性情洒落,早些年常外出云游,后来过了束发之年,不知为何便不大爱出远门了,至多不过叁五日便回。 荣王殿下乃今上庶弟,虽非一母同胞,却极得今上青眼,因年岁差得远了,瞧着不像兄弟,倒像父子。 而今上待荣王,也是极尽长兄如父之心。 后来人道,这是因永宁帝福薄,膝下只叁子一女,大皇子早夭,二皇子不成器,九皇子又是个病秧子,整日病歪歪的,没剩几口气的样子。 故而有这样一个心性好品行佳的幼弟,难免多几分偏爱。 皇子不成器,大臣们担心不已,一众白了胡子的太傅却早心有成算——皇子不行,皇女却是大有雏凤之姿啊,小公主写得一手好策论,又少年老成,能处变不惊,实乃天生帝王才。 钟鼓楼敲响了申时的鼓点,众朝臣便要散值,也正是长明殿的太傅结束课业之时。 老太傅看过了几人的策论,将二皇子的那份圈圈点点一片灼红,姜家小公子的那份再圈出几个字,到公主这里,便笑眯眯地点下头,赞上一句,方是下了课。 姜家小公子红着个脸,慢吞吞挪到公主旁边,结结巴巴,半天不开口。 公主眉眼弯弯:“去芜哥哥,有什么事吗?” 姜小公子望望天,憋出几个字:“嗯……那个,殿下——” 公主很有耐心,笑着等他说完,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一鼓作气道:“——听说今夜宫里要放花灯,殿下想去看吗?” 公主摇摇头:“不行,我今夜要回去温书呢。” 姜小公子不再说话,站在原地目送那道鹅黄色身影渐渐消失在长明殿的门外。 他在心里道—— “好的,阿妩妹妹。” - 晚上看书,眼睛熬坏了怎么办。 阿妩的小心思百转千回,她才不稀罕在灯下温书——叁月里天气,匪石堂的白玉兰想必都开了,往年总擎雪盖,大朵白花似绢纱做成一般,随风从枝头摇落,盛景无双。 她偷偷溜到匪石堂外,转过一片只剩残荷的池塘,又过了夹廊,便瞧见开得极盛的一树白玉兰——那树底下,还站着个穿白锦袍的人,墨发一半以锦带束起,一半黑缎子般散了,长身如玉。 阿妩偷偷搬个小凳,踮着脚尖,悄没声就到了他身后,将小凳放下,又小心翼翼踩上去,一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他捉住她一双小手,要拿下来,却没用力。 是带着笑的语气—— “又要我猜是谁?” 阿妩瓷声瓷气道:“那你可猜到了呀?” 裴寂“啧”了一声,捏着她的腕子略一施力,便将那双小手扯了下来,转过身时,阿妩被他拽得踩不稳,身形晃晃荡荡,眼看便要摔下凳子来。 悬空过后,却并未落地,而是落进一个清冽温暖的怀抱里。 她的胸口撞在他肩膀上,被撞得心里猛跳一阵,只觉空荡荡的,像是一颗心跳得不知去了哪儿。 裴寂将她抱下凳子,放稳了,屈指敲了下她头:“让你总捉弄人,若非皇叔手快,你岂非要摔伤?” 阿妩扯住他袖子,讨好地晃了一晃,笑道:“阿妩自然是相信皇叔,才敢这么玩的。” 裴寂佯作生气状,将头偏到另一边,不理她。 那一小团鹅黄身影便随之绕过去,又扯他袖子,随便起个话头:“皇叔今日怎么不去看花灯?” 裴寂略睨她一眼,唇角微不可见地扬起,不经意般道:“花灯自是要看,只是若有人来寻我一同去,我又不在这里,那人耍赖哭了可怎么办?” 阿妩笑得眼眸亮晶晶,手顺着袖子游下去,悄悄探进他袖中,握住他修长白皙的一只手,拉着人便朝外走。 她回头朝他笑,雪白小脸在夜色里灿如明珠,催促他:“皇叔走快些,去晚了便看不成了!” “急甚,急甚,看不成灯,皇叔舞剑给你看。” “不要,阿妩还没看过花灯呢,定然比舞剑好看!” “嗯?那殿下自己去看吧,本王不奉陪了。” “哎呀,走了走了,再说真要迟了。” 这夜莺泽湖盏盏花灯,浮于水中,如莲花绽于春,点蕊生香,数不清的人脸都浮在氤氲里,当真“人面桃花相映红”。 ——二人却没看成花灯。 只因才到湖边,阿妩便远远瞥见人群中的姜家小公子,站在二皇兄旁边,苦着一张脸,这才想起自己下午婉拒了人家这桩事。 倘若待会儿被他瞧见自己拉着皇叔来了,岂非坐实了自己撒谎这件事? 阿妩忙拉着裴寂往回走。 裴寂一边回头望,一边问她:“怎么了?不是要看花灯,来了又走做什么?” 阿妩闷头往回走,一口气走出好远,到回首望不见那片湖了,方才胡诌道:“我不想看灯了。” 很敷衍。 裴寂想起方才在人群中一闪而过的那张脸——姜家的小公子,似乎是同她一道读书吧? 他冷嗤一声:“怎么,同你的小情郎吵架了?” 阿妩急红了脸:“皇叔不许胡说!” 她这副样子,倒真像是急于为心上人开脱。 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堵,裴寂沉下面色:“往后吵了架,莫要来找皇叔,皇叔又不是黄口小儿,整日闲来无事,陪你打打闹闹。” 阿妩低下头,不语。 裴寂转过身,才走出两步,又忽然住了脚。 他叹口气,回身朝她走去,弯下腰,凑到她低低埋着的小脸前,抬指拭去那两滴眼泪,无奈道:“哭什么?” 阿妩扯了他袖子擦眼泪:“皇叔方才好凶,吓到阿妩了。” 裴寂任她蹂躏自己的衣袖,温声道:“皇叔错了,以后不会凶阿妩了,莫要再哭了,明天皇叔去替你揍那小子一顿。” 阿妩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没同他吵架,只是下午告诉他不想看灯,方才遇上,觉得有些尴尬罢了。” 裴寂面色转晴,牵起她小手,拢在掌心,朝匪石堂走去。 “宫墙里的灯有甚好看,皇叔从前在霁州见过的灯火,才算是人间盛景,回去讲给你听。” 他果真给她讲了一夜的霁州灯火。 直至阿妩听得迷迷糊糊,睡意浮上来,在梦里又看见了另一场灯火,他的声音才慢慢停歇。 目光在那张小鹅蛋脸上辗转一番,裴寂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几次生出想要轻轻吻一下的冲动,却又强行克制住。 一颗心如水上泛出的小白珠,几经鼓起,几经破灭。 - 公主这样亲近皇叔,倒也并非无人旁敲侧击过少女的心思。 及笄前一年的春天,堂前春草疯狂抽长,一片青青。 恰逢荣王的亲皇兄——肃王进宫,兄弟叁人酒后略叙寒温,荣王便与圣上同入隔间下棋,阿妩陪肃王在正堂内暂坐。 二人之间不甚熟悉,许久无话,只闻得一门之隔外,棋子敲落棋盘之声,时密时疏,如碎玉,如骤雪。 肃王见阿妩望着那边入了神,忽而一笑,道:“殿下似乎很喜欢十二皇叔?” 阿妩闻言一愣,旋即点点头,镇定道:“十二皇叔是看着阿妩长大的,自然亲近些。” 隔间的落子声似乎慢了些。 肃王又探究道:“有多喜欢?其他皇叔比不上,皇兄们也比不上么?” 在一片寂静中,阿妩听见那道违背自己内心的声音响起:“约莫,与皇兄们是一般的喜欢吧?” 极轻的一声,隔壁落子在盘,继而,父皇爽朗的笑声响起:“十二弟,你赢了朕那么多盘棋,今日总也输了一回,罚你叁角酒!” 那道门再启之时,阿妩有些担忧地望过去,只见裴寂并未醉,步伐稳当得很,眼尾却染了抹薄红,投向她的目光,深深沉沉,比酒还浓。 午后,她去匪石堂寻他,见他正执笔案前,静静地写字。 她便踩过堂前绵绵春草,绕道入了内,又溜到他身旁——他却对她视若无睹。 “皇叔?” 她轻声唤他。 裴寂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殿下有事?” 又是这般语气。 阿妩心里闷闷的,伸手去戳他写字的那只手,戳得纸上曳出长长一道墨痕,好似扫把星。 裴寂面色沉如水,一把捏住她腕子,垂眸看向那张写满无辜的小脸。 他冷声道:“对一般喜欢的人,殿下便是这般轻浮?难道殿下不知,你待旁人几分,旁人便也待你几分——对区区叁分喜欢之人,本王可不会心软。” 阿妩眨眨眼:“一般二字,怎么只值叁分?” 裴寂冷睨她:“那是几分?” 阿妩抢过他手中紫毫,在纸上写了个“一”字,认真道:“这一般的一,是天下第一的一,并非人人如一的一,皇叔学问不精,怎么反怪阿妩薄情?” 明知她那样狡猾,可这短短话语入了耳,唇角还是忍不住浮起一抹笑。 裴寂将她拉到案前,自后握住她的手,敛了唇边笑意,面无表情道:“道理讲的不错,就是字写得难看了些,皇叔来教你写。” 一股热意自耳后升起,阿妩只觉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生恐他发现,好容易平了心神,按捺下来,却仍旧闻得震耳的心跳声——他的心,也跳得好快。 天青风凉,渐渐有雨点子落下来,春蛰惊滂沱,堂外草色经雨一洗,多出几分哀婉,如春草啼翠。 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看墨痕蜿蜒纸上,如生出筋骨一般,走出一个个风骨劲遒的字来—— 他写,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添香 贺允中被斩的场景,阿妩只见着一半。 刑场设在菜市口,北去数尺之路,小酒楼坐落其间,楼外老槐树绿盖擎天,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随风闪烁,掩着扇临街的窗户。 阿妩就坐在这窗边,凝望楼下景致。 九月的蝉声已告罄,偶尔有几只蝉潜在幽中哀哀一鸣,也如断了的丝线,再连不起来。 自楼上望去,贺允中佝偻着身子跪在刑台上,缩成蝼蚁一般的渺小。刑场外乌泱泱围了一片人,今日满城的茶寮酒坊尽数闭门谢客,深巷里也不见了往日声声卖花忙,空余一片冷清。平京百姓倾城而出,人头攒动,都聚在此间,要看这曾高坐都堂上的相爷人头落地。 谩骂声混着冷嘲热讽,如潮水般淹过刑台。 阿妩揉揉太阳穴,回身看了眼坐在八仙桌边把玩瓷盏的裴寂,他今日又是一身玄衣,却束着及冠前的发式,半肩墨发披散,衬着一双冷而粹的黑眸,正似少年郎。 许多年前的事又丝丝缠上心头,细碎地磨着人。阿妩垂下眼,又转头望向窗边,神思不定。 “吱呀”一声。 雅间的门开了一开,似是轻手轻脚进来个人,而后桌边的金瓯给人揭开,琐琐屑屑地响了几声,应是有人进来添香料。 阿妩一心盯着刑场,无暇顾及这等小事,却蓦地听裴寂在后头轻笑了一声。 回过头,便见他曲肘支在桌边,一手撑着下巴,白得似玉的面庞映着窗外日光,眸中含笑,直直地朝这边望过来。 耳尖一热,她问:“皇叔在笑什么?” 裴寂理理袍袖,在交椅上端坐几分,看她一眼,又状似不经意地往半掩的门处望去。 他微睨着她道:“自然是笑,红袖添香。” 阿妩循着他目光望过去,便见门外一角轻红色裙裳,袅袅地去了,正是方才添香的人。 笼在袖中的手不由攥紧了几分。 今日来监斩,是他非跟着要来,本以为是对朝政上心,谁知刑场上的事他半点也不在意,倒是姑娘家穿了什么样的衣裳,他要历历数来。 又想到这些日子宫里关于王爷娶妃的传闻,阿妩只觉心里堵得慌,愈发厌弃这种酸涩滋味。 她是大梁的公主,来日总要登临金銮殿,存着这些心思,便如摸到了自己的软肋,按一下便袭来一阵痛楚,极惧它落入旁人手中。 这般想来,他若真的娶妃,倒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思及此,阿妩强压下心中翻涌,淡淡地朝他笑了一笑,簪满珠翠的云髻转了一转,闪得晃人眼,又重新朝向窗外。 晴光勾勒出她纤弱背影,莫名有几分孤绝之意。 随着她一颦一笑,裴寂面上的笑意却是渐渐淡下来,淡到没有。 “红袖添香”这四个字,许多年前他们间也曾说过,只是如今一个还记得,一个却已忘了。 她若记得,绝非是这般疏离的笑意。 她若忘了,在他期望中,怎么也该拈两句酸,可她一双秋眸平平淡淡,不起半分波澜,好似无风的鉴池水,落花亦不忍驻,便如镜般明晃晃照出他的一厢情愿。 在二人各怀心思的一来一回间,日晷上的光影寸寸走动,已然转至行刑时分。 阿妩忍不住凝神细看。 贺允中并未抬首,却似从沸了的人潮中听出自己大限已至,一颗白发蓬乱的脑袋有些滞钝地转了转,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应是未寻见那人,他的目光并未多作停留,却又如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将头朝后转来,目光毫不避讳地投向这槐树掩映的小窗,与阿妩四目相接。 按说,此处极为隐蔽,应当无人能看见才是。 阿妩呼吸一滞,只见他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上,被太阳照得明一道暗一道,光影牵动,在他干裂的唇上牵起一个笑来。 笑中有释然,有清明,唯独没有怨恨。 青天作幕,刽子手巍然而立,高高举起手中刀,刀身于天光下一转,如银浪出闪。 窗外蝉声嘶叫,似促槐叶坠风。 当是时,眼前忽被一片黑暗笼罩,一双温热的手自身后探来,轻轻盖住了她的眼睛,袖口萦绕着淡淡的沉水香。 裴寂捂着她的眼,叹了口气,轻声道:“别看。” 阿妩忽然想着,倘若能一生都沉在这样的怀抱里,不见人间污秽,也当是极好的。 黑暗中,一声短促的蝉鸣裂帛般响起,是别具一格的嘹亮。这一声绝叫撕裂长空,穿云直上。 楼下潮水般的人声亦歇了。 门外传来急促步声,小楼的木阶梯震动不止,靴响“蹬蹬”踩到楼上来,有人破门而入。 继而,姜去芜的声音响起,带着未平的喘息—— “禀殿下,沧州急递,今年换马的官茶尽数被换,劣茶落入边民手中,怨声载道,战马……竟没换成。” 他抬起头,只见窗边二人一坐一立,晴日风光大好,偶起微风,女子披帛与一片玄色袍袖共舞,如彩云映在深渊,宛然一对璧人。 阿妩闻言,忙拉开裴寂的手,刑场上一片血腥之景在刹那间映入眼帘,震得人欲呕。 她站起身,面色有些发白,道:“回宫。” - 许是白日受了惊,入夜便噩梦缠身。 福宁殿的帐子温暖明亮,阿妩却如坠冰窟。 她梦见两年前的春天,安王起兵造反,前局翻覆,危如朝露。 这一次,没有皇叔。 没有荣王宫里春雨淅沥的一夜,也没有他披甲带剑,碾碎蝼蚁一般将安王踩在脚下,更没有福宁宫外星河落尽,暗蓝天色里,他欲抚她鬓发而又收回的手。 没有那一句——“不必怕,也不许怕。” 所以她当真怕极了。 她站在城楼上,有些麻木地看着叛军攻下城门,如一群黑蚁般自脚下涌入城门,四散而去。远处的垂拱殿很快燃起大火,滔天的巨焰烛红了一角天,钟鼓楼响起阵阵钟声。 一共十二响。 最后一响时,她从城楼上坠落,看见青天越来越远。 淡青色的天,一如许多年前,她从长明宫偷偷溜到匪石堂去找他的那些日子,倘使是场梦,也教人心甘情愿永远不醒。 “皇叔!” 阿妩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裴寂破门而入,身上裹挟着秋夜风露,丝丝桂香随之渗透进帐中。 阿妩转过头望向他,仍有些惊魂未定。 见他走近,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埋进他怀中,抱住了他。 这些日子以来,二人话越来越少,今夜这般倒是头一回。裴寂有些受宠若惊地摸了摸她的头,问:“魇着了?” 阿妩在他怀中沁出两滴眼泪,偷偷在他胸前衣料上蹭了蹭,“嗯”了一声。 裴寂拍拍她的背,道:“今日让你别看,却还是看着了,若非那姜家小儿,又何至于此。” 阿妩闷闷道:“不关他的事,是阿妩胆子太小了。” 见她执意为姜去芜辩解,裴寂冷嗤一声,没再开口。 过了会,他又问:“梦见了什么,吓成这般?” 月色厚如铜钱,在二人身上涂了一片清辉,帐中光影偶动,如对湖光山色。 阿妩沉默许久,突然道:“皇叔,倘若两年前阿妩没同意——” 她避开这个话题,单刀直入:“阿妩会死在安王手中吗?” 裴寂许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心里像被软刺刺了一下。 他抬手抚了抚怀中人如云的乌发,语气低而肯定—— “不会,皇叔在。” 喉中忽然哽咽,硬如团絮。 阿妩只觉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如春日的桃花汛,连天扯地漫上岸来。泪水温热,打湿了那一片浅绣金纹的玄色衣料,又从温热转向冰凉。 轻微的抽噎声起伏良久,汹涌的哭意终于褪去。 阿妩有几分尴尬,从他怀中抬起头,明眸上还蒙着层水雾,忙转移话题道:“皇叔今夜是从外面回来的吗?” 话才出口,心头又涌上几分猜疑。 ——总不会,是去找白日里的红袖添香了吧? 裴寂摩挲着她微凉的耳垂,不知在想什么,捏了捏,道:“今夜提审茶马使,审得晚了些。” “那姜——” 阿妩欲问,姜去芜是否也一同审讯,又怕此语惹他不快,半路刹住了话头,却不防两个字已然出口。 果然,裴寂面色立时便黑了几分,扯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双臂,几下便将人塞进了锦被里。 他淡声道:“睡吧,有事喊我。” 说罢转身便走,背影渐渐远了帐子,就要消失在门外。 他这般,好似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妩只觉心尖一阵痛,忙出声叫住他:“皇叔!” 裴寂站住脚,半回首看了一眼。 “何事?” 半床清辉如水,将少女浸在里头,方才不觉,现在才瞧见她身上的绸衣薄得有些透明,在暗夜中,雪肤流光。 她抱着锦被,坐在床上,轻轻柔柔道:“皇叔,今晚可以陪阿妩睡吗?” 晓妆 欲迈的步子在原处钉了会儿,裴寂未应声。 阿妩将锦被抱得紧了些,心中虽有八分成算,却也想不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正犹疑间,便见他身形一动,竟自顾自迈出了隔间的帘子,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了。 “——皇叔!” 这一声带着几分慌乱,挽留之意较方才更甚,显然是急了。 裴寂止了步子,听得那道声音又渐渐弱下去,低低如叹道:“皇叔,别走行吗?” 听起来湿漉漉的,像只小猫在心上轻舔了一下。 他回过身,单手撩开珠雨帘子,半倚着雕花柱子,挑眉笑道:“阿妩既留,皇叔又怎么会走?狱里脏得很,总不能就这样上榻吧。” “哦。” 阿妩红着脸应了一声,又见他还是站着不走,只觉脸愈发热起来,便扯着锦被往里一缩,朝榻内滚去。 约莫几息,帐子外传来一声轻笑,脚步声又起,渐渐远了。 天地俱静,只闻得檐花打落窗台之声,细碎如兽足踩过林中,荡开了一帘子淡淡秋月银波。 然而闭上眼,便是一片血色,阿妩只得睁眼望着帐子顶上的朱雀图,瞧着却比平日狰狞了万分,尖尖的鸟喙暗黄出锋,下一刻便要俯冲下来啄人似的。 她越看越怕,便将头埋进被子里,捂得喘不过气了也不肯出来。 裴寂掀帘入内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锦被将人裹成蛄蛹,两头尖而中间鼓,在月光底下静静地发着抖。 他走上前,大手一扯,掀开了被子。 当是时,二人一立一卧,静静对视。阿妩神思飞转,想着是先松开自己蜷成一团的四肢,挽回一下皇女尊严,还是先擦一擦脸上凉透了的眼泪才好。 正想着,裴寂已然俯下身,伸手拭去她面上泪水,又将她下巴轻轻抬起,借着月色打量片刻。 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在口中。 他指尖的温度慢慢淌过来,阿妩松展开僵硬的四肢,四处摸索,想扯过锦被盖在身上,才捏住一角,却怎么都扯不过来。 “就怕成这般?” 裴寂弯了弯唇,一把扯过锦被,翻身上榻,将两人裹在了一处。 他着白寝衣,才从浴中出来,墨发微湿,脖颈间也染了几点水泽,如玉浸水,呼吸洒在上头,还瞧得见喉结轻微的滚动,无端教人生出羞意。 阿妩往后挪了点,想要挣出去,又被他掌住腰身,强按了回去。 声音自头顶传来,沉而微哑:“别动,睡觉。” 闭上眼,还是一片昏暗,却无血色袭来,仿佛一霎间诸障尽灭,心如玉珠,渐沉在渊。 好怪。 但是,可以睡着了。 困意扑面而来,阿妩缓缓闭上眼,呼吸渐匀,埋没在周遭清冽气息里。 裴寂在黑暗中紧闭着眼,强忍住抬指摩挲她腰肢的冲动,又一朵檐花坠落之际,眉心一跳,暗中对自己道—— 别动,睡觉。 - 翌日,天方明,阿妩便被裴寂从黑甜乡中硬唤了出来。 “阿妩,醒醒,今日要去寺中进香,莫误了时辰。” 裴寂作寻常人家公子打扮,正靠坐在榻边,伸手戳着阿妩露出一小截的脑袋。 换了旁人,只怕要恼。 但阿妩少时勤学,摄政后亦勤政,并不怎么贪睡,听见他叫得急,便也迷迷糊糊起了床。 待洗漱罢,阿妩坐在妆镜前,神思清明些许,不禁疑道:“进香?今日并非是进香的日子,皇叔莫不是记错了?” 裴寂抬手挥退了替她梳头的宫女,走到她身后,拾起梳子替她梳起发来。 “你昨夜梦魇得厉害,虽说该先看太医,但去寺里散散心也是好的,回来再传太医也不迟。” 阿妩忍不住笑道:“这话倒像是母后会说的,皇叔还要给阿妩求平安符不成?” 裴寂止住梳发的动作,俯身凑到她耳边,于镜中同她四目相对,轻笑道:“皇叔给阿妩求,阿妩也给皇叔求么?” 若只是他给她求,还能说是亲情使然,可若是由女子赠予男子,意味便大有不同了。 阿妩敛了弯弯的笑眼,搪塞道:“这时节,去大相国寺的人想来不少,进香已要费些功夫,平安符便算了罢。” 裴寂不答,只是耷拉着眉眼,无声替她梳头,修长十指灵活得很,很快便梳好了个未出阁的少女发式。 从前二人都还年少时,他便喜欢趁她睡着时将那一头云发散开,又照着模样编起来,玩头发玩得不亦乐乎。初时编得极丑,常挨阿妩的骂,后来渐渐熟练,倒也编得瞧不出端倪,没想到一别经年,竟未曾手生。 阿妩见状,忙指着妆奁内一支玉兰簪道:“皇叔,簪这个。” 裴寂轻飘飘掠过去一眼,阴霾的眉眼总算散开些云气,明朗了几分。 这簪子,还是当初他赠的,她倒也记得。 玉兰簪缓缓滑入墨发间,好似乌缎子上落的一点雪,莹然有光。 “今日不去大相国寺。” 他忽然道。 阿妩扶着簪子,闻言转过头,疑道:“为何?” 裴寂替她撩开一点凌乱的额发,垂眸道:“不灵。” “皇叔求过?” 她追问道。 裴寂默然,极轻地点了下头。 阿妩又探究道:“求的什么?” 这话他没答,只是扶着她的肩膀,将人转回镜前,拿梳子将垂落披帛间的几绺发认真梳了梳,神色晦暗不明。 这便是不愿说了。 阿妩不再追问,见他搁了梳子,又拾起螺子黛,深深浅浅画上眉,又沾了唇脂,漫点檀唇。 再看镜中人,两弯却月眉,一点淡红色樱唇,俨然与未及笄时的模样极为相近,只是眉眼间添了些沉静,更压得住浮华。 “好看。” 他立在她身后,唇边噙着笑意,淡声赞了句。 琉璃窗碧中透白,枝头云雀声此起彼落,阿妩于镜中回视他,只觉这一眼长似破晓,无数翻滚的霞色自其间缓缓烧来。 天河尽,晓妆成。 二人披着些许熹微晨光,乘马车出了平京城。车程并不短,得见山寺轮廓时,天色已然大白。 数声鸟鸣,自远天而来,又飞掠过青峰,隐入群山之间。 阿妩放下小窗帘子,看向正闭目养神的裴寂,轻声问道:“怎么来了鹿鸣寺?” 裴寂睁开眼,点了点头,问:“来过?” 鹿鸣寺多庇佑姻缘,言下之意是——她来作甚? 阿妩摇摇头:“是头一回来,只是从前听宫人说过,鹿鸣寺坐落于深山之内,去城数十里,僻静少香火,景致应当是极好的,只是山路崎岖,才没什么人来。” 听罢这一番解释,裴寂疑云消散,微微颔首,重又闭上眼,极倦的样子。 阿妩悄悄打量着他眼下那两抹淡淡青痕,不禁有些忧心。 他这样,待会儿睡得叫不起来可怎么好? 得到山脚下,马车难行入内,就在此间停下。 驾车的亲军侍卫道:“殿下、王爷,山路崎岖,须得步行了。” 裴寂睡得倒是不沉,闻声便睁了眼,下车掀开帘子,伸手将阿妩扶了下来。 侍卫恭敬道:“属下先去系马,再回此处等候。” 说罢,一径掉转笼头,鞭马离去。 天光初盛,山脚下,秋阳丛丛簇簇地散着,却因四面青峰作屏,在山中布下翠盖浓荫,落进小径里,也只剩下冷如水的一线光。 裴寂不知何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件粉白披风,轻轻抖了下,便裹到了阿妩身上,又将带子系个双飞结,上下打量一番,神色颇为满意。 阿妩正要开口道谢,却见他叹口气,转身掀袍半蹲下,偏过头,半边侧脸在光下洁泽如玉,唇角蓦然一弯—— “上来吧,殿下。” 山寺 他这是,要背她上去? 阿妩极目望一眼山径,只见满径松针遍落,有些地方遮掩得几乎瞧不见路,一个人走已是不易,若是再背个人,只怕也如登云梯了。 踌躇间,裴寂已然敛了笑意,道:“还愣着做什么?这路不好走,待会儿殿下一个不小心崴了脚,不还是要人背上去?” 一番话连敲带打,阿妩没了辙,只得慢吞吞走上前去,俯身将重量沉在他背上。 裴寂轻松将人背起,“啧”了声: “轻得跟兔子似的,平日也不知多吃点。” 阿妩搂着他的颈,耳廓几乎红透,默默无言。 见她不答,裴寂一边走着,又自顾自闲聊起来:“这点山路算得了什么。当初与北狄人争小岘山,恰逢大雪,皇叔一个人翻过了一整座雪山,人人都说山巅好风光,想来是没登过雪山。山巅无骨,踩一脚要陷好深,差一点可就出不来了。” 阿妩听得紧张,追问:“那后来呢?” 裴寂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后来,算是活着回来了吧。” 二人默然相持片刻,又听他缓缓出声:“活着见到了平京城,见到了平京的人,见到了皇兄,还见到了……小阿妩。” 历历数过前尘时,人心最为珍重之事,自然便放在最末,如最沉的秤砣,以一己千钧之重抵过前此种种。 这千钧,此刻像一团云般伏在他背上。 裴寂忽道:“阿妩那日的织金斗篷,很好看。上面白丝线绣的海棠花,皇叔很喜欢。” 阿妩一怔。 她已然不记得,裴寂回京的那个雪天,自己穿的是什么样的衣裳了。 可那时他明明才看了一眼,淡漠生疏得好似陌路人——这遥遥一摄,竟也值得他记这么清晰么? 阿妩眼眶一酸,两点泪水砸在他后襟上,又不敢动手拭,只好吸吸鼻子,忍住哭腔道:“皇叔那日的衣裳一点也不好看。” 裴寂轻笑:“是么?你倒记得?” 阿妩小声道:“皇叔穿白色才最好看,穿黑色总教人不敢亲近。” “嗯。”他低低缓缓应了一声,罕见地温声道:“那皇叔以后多穿白色,阿妩也记得——” 余下的话,他没说下去。 语意却已自显——她也记得多亲近亲近他。 不要总是,躲着他,假装看不见他。 他说这半截话时,正侧过了脸,一线疏疏日光打在睫毛上,如落下细雨,将之淋湿了。莫名让人心里一酸。 阿妩鬼使神差地伸过头,在他脸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 裴寂身子一僵,又重新迈开步子,打趣道:“还以为是什么小虫子落到了脸上,差点便抬手拍开了,好险,好险。” 阿妩轻轻“哼”了一声。 小径已过半,隐约有涧响遥遥渡来,仿佛山间落雨,云水倾入峡谷中。 裴寂忽然停下步子。 阿妩忙道:“皇叔可是累着了?阿妩下来自己走吧。” 裴寂“嗯”了一声,却没放她下来。 他偏过脸,唇角笑意带着几分少年气,手却不老实,轻轻捏了下她腿上的软肉—— “是累了。不过阿妩再亲一下,皇叔便走得动了。” 明知是故意的,阿妩也拿他没辙,只能俯下脸,又飞快亲了他一下。 裴寂面上笑容弧度渐大,如上弦月渐转为初弓月,唇角几要飞走。 后半截山程,裴寂每走一段,便要停下来,让阿妩亲他一下。 走到后头,都不用他停下步子,阿妩估摸着时间到了,便先发制人,飞快亲他一口,甚是默契。 阿妩心里满是后悔——万不该鬼迷心窍开这个头。 及至一处,眼前小径豁然开朗,山寺普照于天光之下,门扉昼掩,落花无人扫。 裴寂将阿妩放下来,又被她拉着俯低了身子,细细用手绢抹去脸上唇脂红印。 一边抹,一边抱怨道:“唇脂都蹭到了皇叔脸上,岂不白涂了。” 裴寂盯着她,闲闲道:“这样才好亲一些。” 说罢,低下头,竟是要在此处亲她的意思。 阿妩忙偏头避开:“佛门重地,皇叔万万不可。“ 裴寂亲了个空,眸色沉沉,张口便咬了下她近在眼前的白嫩耳朵,权当报复。 二人正闹着,山寺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极瘦的老和尚立在隙间望了眼,双手合十,道了句佛号,便将寺门打开。 回过礼,阿妩歉然道:“方才门外喧哗,实在失礼,不知可曾扰到老师父清修?” 老和尚注视着她一张一合的唇,待她说完,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小寺人迹罕至,施主肯光临此间,是佛门幸事,只是老衲无福,前些年便已听不见声音了。” 他侧身让出半边寺门,裴寂便与阿妩一同入了内,正要关门时,裴寂又凑到他近前,问道:“老师父既已失聪,方才又是如何知晓外头有人的?” 老和尚读罢他所言,呵然一笑,伸手抵住寺门,弯腰捡了块石头,轻轻一掷,掷入寺外一片曳着山风的翠盖间。 只闻一声窸窣轻响,石方入林,浓林间倏然惊掠起数只山雀,似是谁人朝着青天倒撒下了一把种子,星星点点,四散云间。 “是它们告诉老衲的。” 他道。 说罢,合上寺门,走上前为二人引路。 阿妩与裴寂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惊奇,忙紧随其后,步入长廊。 鹿鸣寺虽不及大相国寺珠光宝气,却也称得上宽阔,只是布局不似一般寺庙整肃。回廊曲曲折折,引涧水入渠,水中载着些泛泛的落花,慢声淌着,行走间只闻脚下秋水泠泠作响,总教人疑雨。 再转过一曲夹廊,视野大为开阔,广阶直上佛殿,一尊蒙了些尘的大佛坐在上首,面容慈济,金身斑驳。 入得殿内,老和尚取了香炷,点燃后,转身朝二人道:“二位远道而来,不知是心愿未了,还是前程未定?”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声—— “许愿。” “求签。” 阿妩转头看裴寂:“这里多是姻缘签,求签作甚?” 虽知在外不可张扬,但听不到那声皇叔,裴寂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他反问道:“你又许什么愿?” 自然是许愿不再梦魇——他今日带她来此地,不也正为的此事么? 阿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答。 老和尚读他二人唇语,读得有些眼花,忙从中调停:“二位莫急,小寺虽以姻缘闻名,却并非只囿于此项,二位要许什么、求什么,都是随心即可。” 裴寂往蒲团上一跪,面朝炉中微红小炷,道:“求支姻缘签。” 阿妩见状也跪到他旁边,同老和尚道:“我也求一支。” 裴寂看她一眼,神色有些不满,却仍是让步道:“先替她求。” 磕罢了头,又抽过了竹签,老和尚自墙上取下签文,笑道:“女施主好福气,不出两月,好事便将成了。” 阿妩神色一滞。 裴寂闻言,眉头紧锁,冷着脸道:“该我了。” 再取罢签文,见老和尚亦是满面笑容,他心头略松。 只见老和尚对着光又细看了一遍签文,笑着摇摇头,叹道:“施主真是好福气,世人多为红尘所扰,施主却命中无姻缘,没了这红线纠缠,真乃世间第一等快意之人。” 自他语始,裴寂的面色初似大雪转霁,又倏然聚起浓云,渐渐黑沉,直至话音落下,面色已然冷得如覆了层薄冰。 他看向老和尚,强忍怒气:“签文拿来。” 接过签文,将那上头四行诗来来回回读了许多遍,黑白分明,无一个字不是说他命里无姻缘。 裴寂站起身,将签文放到香炷上,任由一点红光从中将文字吞噬,轻烟渐袅。 阿妩起身走到他身旁,扯扯他衣袖,担忧道:“皇叔……” 裴寂侧过头看她一眼,烧签文的动作不止,扬起唇角:“无妨,不灵。” 老和尚见状,合十微笑。 裴寂将烧剩的一角攥在手中,转身走向他,淡声道:“签文虽不灵,但有一事,还请师父解惑。” 老和尚道:“施主但说无妨。” 阿妩见裴寂看过来一眼,便点点头,走上前道:“敢问老师父,梦魇何解?” 老和尚问道:“施主因何梦魇?” 阿妩道:“只因白日不小心瞧见了些血腥之事。” 老和尚道:“那梦中可是反复出现白日之景?” 阿妩微怔:“却非如此。” 老和尚笑了笑:“施主之所以梦魇,白日所见应当只是个引子,症结其实在心。解铃还须系铃人,若不找到症结所在,恐怕梦魇终究难解。” 裴寂走到阿妩身侧,发问道:“那要如何寻到症结所在?” 老和尚双目清明,淡笑道:“大音希声。老衲这些年听不见世间之音,便也悟出一二,有些事,所闻不可信,所见亦如是。” 阿妩疑惑地看一眼裴寂,见他亦摇头,便问:“我二人愚钝,还请师父明言。” 老和尚静静注视二人,忽又合十,轻轻道了句佛号,退后一步道:“天色向晚,前路坎坷,二位此去,当心脚下。” 语气中颇有几分悲悯。 说罢,又看一眼门外,道:“老衲去为二位寻灯笼。” 一来一往打了几回太极,仍是没摸出个门道,阿妩无奈,又见山外遥遥挂起昏色天幕,如晦高台流黄,原来窗阴一箭,光阴只在弹指间。 便只得退而求其次,道:“既如此,许个愿罢。” 香炷上罢,阿妩虔诚闭目,跪在佛前,磕了三个头。 裴寂抱臂靠在佛殿门边,长身半笼在昏黄灯火里,神色晦暗,像是隔了层金雾。 见阿妩起身,他轻嗤道:“本王还以为,殿下早已勘破红尘,不日便要飘然成仙去了,不想今日又是姻缘,又是许愿,倒还不如本王自在——怎么,殿下心中也有牵挂么?“ 话锋甚利,阿妩却听出几分酸涩。 她想了想,道:“阿妩六亲尚在,如何舍弃?何况生在这个位置……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怎么会没有牵挂?” 有些话不可明说,可六亲之间,有他,万民之间,亦有他。 她所求,无非长相见而已——哪怕姻缘不定,业海多风,只要岁岁长相见,便已好极。 裴寂听罢,垂下眼眸,看了会儿门边夕照投下的一线影子,轻轻道:“嗯。” - 临下山时,阿妩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今日在寺中,怎么只见老师父一人?这么大的寺庙,莫非没有旁的弟子么?” 老和尚递过灯笼,笑道:“施主仁善,从前有几个弟子,俱已还俗去了,只剩下一个小弟子,今日下山采买,应当也快回了。” 阿妩点点头,如来时般回了一礼,同裴寂一道,转身朝山下走去。 山松一片森冷,碎碎的风声,好似成串的小白珠子在响。阿妩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裴寂见状,拉过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 他的掌心总是温热,哪怕只裹着一只手,也不再觉得冷。 阿妩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若说了他不想听的,又平白惹他生气。想了想,还是闭口不言。 裴寂提着灯,侧颜映在暖黄的光里,忽然开口,打破静谧:“阿妩觉得,今日的签文可会成真?” 阿妩抿了抿唇,道:“那签文荒谬至极,怎会成真?” 裴寂垂眸,长睫抖了抖,不语。 默了会,他转头看向阿妩,神色清清淡淡,却无比认真—— “若成真,我会抢回来。” 阿妩闻言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忽闻前方林间传来枝叶碎裂声,不紧不慢,应是有人踩叶而来。 裴寂举起灯笼,光晕扩大些许,照出松枝掩映间,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走出来,却是个年轻的和尚,一身青色直裰,肩上挑着个担子,看起来有些沉,他走得倒不怎么费力,沿着山径悠悠而来。 迎面相撞,他目光自二人面上掠过,一丝奇异的情绪一闪而过,待看见二人紧扣的手时,竟微愣了一瞬。 阿妩静静打量着他,只觉心头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 ——这和尚,好生眼熟。 回首 灯笼氤氲着一片暖光,三人僵持间,那和尚率先收回目光,低下眉眼,朝二人略一颔首,而后另择一旁崎岖处,走了过去。 想来,这便是老和尚口中所说的小弟子。 阿妩低下头,万千思绪缠上心来,好似积年的乱麻给水泼了一遭,黏糊糊腻作一团。 裴寂察觉到她片刻的僵硬,侧首低问道:“怎么了?” 阿妩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身后枯叶瑟瑟之声忽止,与二人悖道而行的那和尚蓦然停下了步子。 他放下担子,擦了擦额上薄汗,朝远处山寺灯火望去,面容映在一点残夕的微光里,虽清隽,却天然一股肃穆之气。 “前路坎坷,何不早回头?” 他轻声发问。 似问林雀,问苍穹,却清晰传至二人耳边。 仿佛佛殿外金铎荡响,一声声,朝着山外数不清的无根浮云,遥遥呼渡。 裴寂神色微变,回头看过去,只见一袭青色直裰孑立松间,风来时,能见一身清骨。 掌中笼着的那只小手轻轻颤了一下,让他莫名有些心慌。 阿妩僵立在原地,只觉人生如大块冰裂,无一处不生洪流。 她并未回看,而是缓缓低下头,看向两人紧扣的十指,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正将她裹在其中,无半分割舍之意——恰如寒夜拥氅,有这一件尚在身边,便是亲临风雪,也只如遥观。 和尚的背影,在裴寂的眼中,渐渐与记忆中另一人重合。 他垂眸想了会,亦看向两人交握的手,想握得更紧一些,却怕换来她更剧烈的挣脱。 这种挣脱,过去不是没有,而今日,也是十之八九。 ——下一瞬,被扣在指缝间的五指忽然反客为主,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力道不大,却有决然之意。 裴寂怔在原地,如坠梦中。 “皇叔,走吧。” 阿妩的声音真真切切响在耳边,那只温滑如玉的手拉着他,慢慢往前迈了一步。 不回头了,她想。 就这样走下去。 - 下山时,天昏城暗,空余南山缺月初弓,光弱如萤。 侍卫卷鞭作响,鞭梢在暗蓝夜色中甩出一道流尘,车轮碾转间,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阿妩看看裴寂,又低下头,思量着如何开口。 过了会儿,裴寂忽然咳了声,阿妩抬头望向他,以为他要先开这个话头,顿时目露期待。 裴寂看向自己掌中握着的那只手,沉吟片刻道:“阿妩的手,好小。” 阿妩失望地低下头,却听他在旁轻笑一声,大有得逞的快意。 他伸手掐一下阿妩的脸颊,道:“憋了这么久,还不说么?” 阿妩摸摸自己的脸,幽怨道:“皇叔不是已经猜到了?” 裴寂叹口气:“是猜到了些,可你家的家事,几时能容我这个外人一清二楚了?” “……是九皇兄。” 待他说罢,阿妩低下头,斟酌着开了口。 五年前,二皇子的生母芸妃忽然暴病身亡,自那时起,整日只知瞌睡的二皇子便如换了个人一般,性子阴沉不定,三天两头便要打杀宫人,永宁帝一气之下,将他在长明殿关了禁闭,阿妩也随之搬去同九皇子一道读书。 禁闭第三日,二皇子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竟私逃了出来,携匕首行刺九皇子,刺而不得,又见九皇子殿外数重兵甲包围,转而一刀朝向自己,鲜血喷溅,就此了结。 阿妩对那位病弱的九皇兄没什么印象,毕竟他常年卧病,一道读书的日子屈指可数,见面甚少。 只记得二皇兄自尽时,少年用苍白冰凉的手捂住她的眼睛,那双手,在轻轻发颤。 这日之后,他病情极剧加重,不到半月便魂归西天,杳然而去。 永宁帝悲痛欲绝,亲作诔文,全篇文字阿妩已然忘了,然而其中却有一句—— “儿既玉碎,父尚瓦全,虽行人世,无异魂离。” 这样的句子未免太过伤情,可二皇兄去时,父皇并未有这样的沉痛之语。她那时分不清这泣血的十六字,究竟是文辞粉饰太过,还是悲痛欲涌,欲求一器载之而终不能得。 同年,病来如山倒,永宁帝高卧不起,阿妩侍疾在侧时,常听他梦呓,他在梦中唤“阿芸”,唤“如煦”,两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唤,至于旁人,从未提及。 二皇兄和九皇兄的生母名中均有“芸”字,“阿芸”唤的是谁,难解。而“如煦”儿字,千真万确是九皇兄的名字,怎么也错不了的——他若知道自己最钟爱的这个儿子还活着,又会如何? 阿妩有时静静看着,觉得他好像沉在一场大梦里,不是不记得俗世,只是不愿意清醒。 那两年里,故人接连远去,只剩下一个病重的父皇,阿妩日复一日温书、习字,却觉得自己的年华已然陈旧如窗下的书,左边的读罢了,摞到右边,一如日月轮转,此消彼长。 直到皇叔回京。 宣德门外回风灭雪,他骑马而来,只轻飘飘看她一眼,便如吹走了经年的灰尘。她以为他都忘了,以为后来的缠绵都只是他偏执的占有,却在山道间听他说,她那日的衣裳很好看。 被翻了页的过去重又翻回来,温热如昔。 后面这截,她没说出口,只将头往他肩上一歪,轻轻靠着。 见她靠过来,裴寂心里一软,道:“这便是了。那年京中接连两次大丧,连带着北地都动荡得很。” 他拦腰搂过身边人,让她跨坐到自己腿上,四目相对间,轻声道:“后面两年,也曾想过皇叔么?” 阿妩垂眸不语,过了会儿,环上他脖颈,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不及分离几寸,他便伸手扣住她后颈,连啃带咬地,重重亲了回去。 马车中的缠绵,总让阿妩想起他某次的粗暴行径,故而才亲了一会儿,她便伸手,将人推开。 呼吸交缠间,二人都有些喘息,裴寂又抬手掐住她下巴,偏头逐吻而上,扶在腰间的那只大掌挟着滚烫温度,勾扯着腰带。 阿妩忙按住那只手,低头躲开他的吻,红着眼眶飞快地看他一眼,道:“不行。”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语,又道:“这里不行。” 裴寂在她颈间又亲又咬,呼吸滚烫,一边发问:“回去便行?” 好痒。 阿妩扬起脖颈,难耐地哼了声,几乎要哭:“今日有正事,明日……明日再说。” 许是声音中的哭腔太过明显,裴寂终于作罢,不再勾缠,只将人按入怀中,轻轻拍着那片单薄的脊背。 阿妩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淡香,渐渐心安。这气息今日又混松风,微凉如雪,于尘烟坌起的浊世间,为她扫却泥泞,辟出一片清凉世界。 母后撒手人寰十几载,父皇的梦里从没有她,而两位皇兄,一个弃红尘,一个头也不回地奔赴下一世,六亲零落至此,亦缘浅至此。 前路坎坷,然而有他,便不思回首。 山河 回宫后,阿妩未及稍作歇息,即刻赶往垂拱殿。 父皇清醒或糊涂,都是风卷书页一般,卷到哪页算哪页,从来没个准信儿的。譬如今日,昏睡不起,瞧着又是不大清醒了。 阿妩在榻边静坐了会,终于打起几分精神,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 才推了一下,榻上人骤然睁开双目,全然不似长久昏睡模样,仿佛只是一直在闭目等候,等有人来唤他。 他盯着帐子,浊目四转:“阿芸,是你么?” 阿妩闭了闭眼,心知他还是未醒。 遂出声道:“父皇,是我。” 永宁帝这才看向坐在榻边的这个少女,她梳着未出阁的女儿家发式,肤白如云石,眉目灿然,通身一派世间少见的清贵气,却又透着几分倦意。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目露怜爱,道:“你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 阿妩不料他糊涂至此,只记得几位故人面目。 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捋——“是哪位故人?” 永宁帝道:“我有一位元妻,这些年操持家中,很是尽心,只是已经故去,不能引你二人相见。” 他的元妻,便是阿妩的母妃,主持后宫事务多年,却没能等到一个后位——或许是心怀愧疚,对这个女儿,永宁帝常有偏爱。 却到底是不记得了。 阿妩无奈地笑笑,想着他不记得自己,却记得母妃,倒也不算完全辜负了母妃一片真心。 听他口中所言“家中”,阿妩不由生出几分探究之意:“家中还有旁人么?” 永宁帝点点头:“有两妾两子,俱已不在人世了。” 连二皇兄都记得,却偏偏不记得自己。阿妩虽然早已猜到这般结局,心中仍是忍不住隐隐作痛,她低头抚平衣上豰纹,半晌,轻声道:“你有一子,尚在人世。” “是……哪一个?” 永宁帝闻言,有片刻失语,又忽然发问。 阿妩看向他,目光中透着一丝怜悯:“你最钟爱的那一个。” “是他啊。” 永宁帝轻声叹道。 原来父母子女之间,果真远近寒温亲疏有别,他不认得自己的女儿,却在听到“最钟爱”三字时,即刻反应过来,是他的哪一个孩子。 阿妩压下睫梢,问:“过几日我要去见他,你有什么话,要嘱咐他么?” 永宁帝神色恹恹,思量许久,开了口。 “劳烦你替我转告他:天生汝辈,不成美玉,也自落落。”他微作停顿,轻声道:“收余恨,勿多思。” 阿妩想起今日林中惊鸿一面,九皇兄非但未生怨怼,还一改从前病歪歪的样子,连担子也挑得动了,顿时觉得他的嘱咐实在多余。 却仍是颔首道:“我会替你转告他,此外,还有一事——你的家产,也要一并转交么?” 名为家产,实为天下。 帐中一片鸦静,阿妩静静候着,分明心如止水,却又如听三司判案。 永宁帝毅然摇头:“不,不要给他,他做不得梁柱,只是根朽木。” 阿妩愣了一下,旋即道:“嗯。” 她这样问,本意只在试探,而并非征求他同意。 儿时皇兄们次第进学,她虽深得圣宠,却从没个夫子来亲自教诲。打从一开始,永宁帝便没想过要让这个小女儿读书,他宠爱这个女儿,不过如栽春树,闲时修剪枝叶,只不会问树是否想离青天再近一些。 哪怕大梁从来便有“不论男女,嫡子为储”之说。 那时在长明宫读书的日子,是她撒娇求来的,后来的天子器重,是她勤学所得,乃至如今大梁的太平之景,也是她一手织就。 天下于她,自然顺理成章。 阿妩站起身,理了理被揉皱的裙裳,面容依旧清丽柔婉,却较来时更添冷意,如海棠上落了层薄雪,远看如雾,近观便恐亵渎。 她问:“还有旁的事么?” 永宁帝闻言,费力地撑起身,左右摸索,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瓷瓶,不算大,胜在瓶身光洁如玉,上绘云雾江山,每一笔都暗挟风霜,绝非俗品。 他枯瘦的手捧着瓷瓶,两厢对照,更显苍老——帝王虽贵,也是一身凡骨,老了要生斑起皱,动作间尽显苍迈迟缓。 待颤颤巍巍将瓷瓶递了过去,他声音已然有些中气不足,缓声道:“这个赠你,聊表谢意。” 阿妩接过瓷瓶,捧在手中看了片刻,道:“多谢。” 说罢,又想再说些什么,却到底没开口。 终是转过身,缓缓步向里间垂地的黄龙隔幔,这时,身后卧在榻上的人却忽然出声,断断续续的词句如呜咽的风,初听不知是何语,再回味,才能依稀分辨。 阿妩站住脚,没回头。 他说:“山河好颜色,莫要打碎了。” - 待阿妩走出垂拱殿,殿中的角门却兀自开了,又走进个人来。 是裴寂。 他缓步走近龙榻,负手立在一旁,帐幔边上垂的条条流珠坠子也静默着,影子投到他玉白面庞上,如帝王冠上十二旒,遮尽悲喜。 榻上人睁着眼,时不时转两下眼珠,一副行将就木之态。 两人都不说话,一个如槁木,一个如白石,凑到一处,别样的冷清。 良久,终是裴寂先开口:“你非要如此么?” “呵。” 永宁帝喉间滚出一声笑,又被这笑呛了一下,连着咳嗽几声,喘息着道:“……十二,你以为,还有旁的法子?” 他扭头看向榻边人,因是躺着,便觉这一身玄衣的青年如立山巅,周身威压更甚,全然不见从前温润之风。五年北地风霜,如玉人手中刀,切磋琢磨,终将这块璞玉打磨成了他想要的模样。 锋芒毕现,亮如雪刃。 刀刃虽利,难免有反噬之时,可他却不会。 若让他将刀锋对准自己的女儿,他恐怕宁可自折,也不愿伤她分毫。 果然,裴寂垂眸,复又抬眼看他,语气极为不满:“你分明可以好好同她说,又何必这样在人心上捅刀子?” 永宁帝笑了笑,语调平淡,好似在议论旁人事: “江山持之弗易,一跌百碎,倘若心思太软,又怎么坐得稳金銮殿?” 他目光空洞,神思不知游离去了何处,口中又喃喃道:“……要有一点恨才好,有一点恨,才记得,才能沉到底。” 他要这颗帝王心,坚硬如舍利,沉珠在渊。 裴寂闭目,淡淡道:“你若不是她的父皇,不是我的皇兄,我必不容你活到今日。” 永宁帝似已倦极,懒于应付人事,半阖着眼道:“你不是早该知道了么,从输了那盘棋,你便该知道会有今日了,今日何必又来扰我?莫问,莫问,且由着我长睡一场罢。” 裴寂抿唇不语,眉间升起一丝怒意。 正要走,忽又想起什么,他道:“你的好儿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半晌无回音。 又等了约莫盏茶的时辰,裴寂见他闭目不动,以为他已然睡去了,转身预备离开,却蓦然听他道:“天下有弑父的儿子,也有食子的父亲,你此生注定无子,又怎能体会这其中心情?” 他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挥了挥: “……罢了罢了,十二,去吧,去陪着她,陪她看看日月山河。” 裴寂心生苍茫之感。 他偶尔也会想,虽生在皇家,亦是骨肉,绝非萍聚,却不知为何凉薄至此,哪怕走到众叛亲离也不忍一手布下的棋局翻覆,到死还在算计。 又看了一眼那龙榻,他回过头,朝着眼前一片明黄道:“皇兄,既睡了,便莫要再醒。” 弃世之人,世道未尝不弃之。 抬手掀幔而出,才迈了一步,余光里却陡然掠过一道粉白身影,裴寂定睛一看,见那小人正朝着角落垂首而立,怀抱一个小瓷瓶,失落至极,仿佛丢了魂。 殿室明煌,自然不曾漏雨水,而此时也未下雨,却又好像雾气濛濛地笼了场细丝在角落里,将那人淋湿了。 阿妩幼时,从自己宫中偷溜到匪石堂,有时偶遇大雨,小小的人被淋了个透,像只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白狗,却还用手揉揉湿作一团的睫毛,对人露出个笑。 她本是面壁而立,听闻脚步声,便回过身来。 见裴寂自幔后走出,一双微红的眼睛先是睁大了几分,继而眼尾朝下一弯,弯作初春夜里的小月牙,辗然而笑。 还似从前那般。 分明被雨淋湿,却还愿意对他笑。 裴寂只觉心头潇潇雨落,千万根柔软枝条一点点抽长,青枝绿叶。他走过去,拉过少女在掌心掐出红痕的一只手,轻轻揉了揉。 垂目看了她片刻,又道:“若想哭,不必忍着。” 黄龙幔一边洞开,龙榻便毫不遮掩地露出了半截,榻上人闻声缓缓睁开双目,朝这边依偎得极近的二人投来一道目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下一刻,裴寂轻飘飘回看一眼,眸中轻视之意昭如列星,浑似未看见这榻上的老天子一般。他侧过身挡住少女视线,继而微微俯身,抬手扣着她后颈,吻了下去。 做得光明正大,毫不脸红。 永宁帝睁大双目,却见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朝幔布伸来,随意一扯,便教黄龙幔再次垂落,厚重的华彩遮挡了那头的风光,如隔绝出另一个人间。 他被远远丢在这头,娇妻美妾,子女玉帛,片羽也不曾留。 一吻既罢,阿妩面上泛起薄红,有些紧张地看向隔间的幔布,见之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才松了口气。 裴寂轻笑,正要开口,忽闻殿外脚步声急叩砖道,尔后响起侍卫阻拦之声,那外头的人亦是不依不饶,要闯进来,乃至亮了刀剑,才将人阻在外头。 殿外人高声朝里喊道:“殿下!出大事了,还请殿下快些出来吧!” 垂拱殿的朱门缓缓开启,阿妩步出门,看着跪在地上不断磕着头的杨度和垂首不发一语的姜去芜,愕然道:“发生了何事?” 姜去芜神色紧绷,抿唇不语。 杨度抬起头,殿外纱灯映照下,额上一片血红,他怆然道:“臣罪丘山,昨夜与人饮酒,竟昏睡过去,醒来便发觉暗室的钥匙不翼而飞,再往狱中去,贺珏那贼子……已然不见了。” 裴寂眉头一跳。 阿妩面色白了一白,强忍怒意,问道:“是谁?” 杨度膝行上前一步,老泪纵横:“是陈洹,陈洹将臣灌醉,放走了贺珏,今日礼部亦寻不见他人了。” 铮然一声响,长剑出鞘,剑光冷白如月,架在了杨度的脖颈上,带着远绝人世的阴寒。 阿妩手握长剑,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 “你这颗脑袋,莫非被瓠羹堵住了么?” 杨度垂泣不语。 裴寂伸手,按住阿妩有些发颤的手背,淡声问道:“便是拿到了钥匙,狱外亦有天武卫把守,仅凭他二人,又如何逃出这天罗地网?” 姜去芜看了眼阿妩,面上闪过几丝心虚,低下头道:“不知为何,昨夜值守的天武卫忽然被调往他处,以致长庆门一带无人把守,这才让贼子有了可乘之机。” “哐当”一声,阿妩丢了剑,转而提裙快步下阶,道:“让齐笏来见我。” 裴寂提脚欲跟上去,却在听闻“齐笏”二字时,止了步子。 他回身朝向门外一众侍卫:“齐笏是谁?” 一名侍卫闻言,试探着看他一眼,慎重道:“是几月前新上任的天武卫总指挥,王爷竟不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