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驯之敌》 不驯之敌 第1节 ?  《不驯之敌》作者:骑鲸南去 文案 银槌市知名赛博精神病宁灼,阴沟里翻船,被自己捡回来的宿敌单飞白睡了。 第三天,宁灼终于气消,从废品室里拎回了被自己拆成零件的单飞白。 宁灼:“下不为例。不然阉了你。” 单飞白:“……” 宁灼:“我让你说是。” 单飞白:“是。” ———————————————————————————— 十三岁的单家小少爷单飞白被人绑架,雇佣兵宁灼路过,见义勇为了一把,差点搭上了自己的命。 三个月后,单飞白非常不体面被扫地出门。 不过他也没吃亏,在宁灼手指上留下来了终身难消的牙印。 …… 十八岁那天,单飞白重新出现在了宁灼的世界里。 是接了别人的委托,带人来围杀他的。 他灿烂又期待地笑着问:哥,你还觉得我没用吗。 三天后,死里逃生的宁灼带伤创断了他的腿。 …… 两个人相杀的第五个年头。 二十三岁的单飞白开玩笑似的亲吻宁灼肩膀上自己留下的疤痕。 宁灼回过头来咬牙切齿:“姓单的,你故意的是吧?” 单飞白笑得没心没肺:“嗯,是故意的哦。” ↑ 两个狠人的爱情故事。 【阅读提示】 1.赛博朋克世界观,会有一些拆卸机械肢体的描写 2.单飞白x宁灼,年下狡黠奶狼攻x表里如一暴烈美人受(5岁年龄差),1v1,he,彼此唯一; 3.本文cp关系以宿敌为主,又宿又敌,宿是真的宿,敌是真的敌,敌到会涉及真实的流血、算计、互坑; 4.本文cp各带亲友团,两边互相掐飞+护犊子; 5.每个人口味不同,雷点不同,排雷不能排出全部,请大家在评论区友善讨论,不要阻止对方的观点表达就是最好的啦 内容标签: 强强 爱情战争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灼、单飞白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被救下的宿敌突然开始攻击我 立意:科技引领未来,创新驱动发展 vip强推奖章 在赛博都市银槌市里,大公司把持主要资源,作威作福,为恶多端。身为雇佣兵组织“海娜”一员的宁灼,在有条不紊地展开自己酝酿多年的复仇计划之际,意外捡到了和自己作对多年、如今重伤在身的宿敌单飞白。 以高科技、低生活的赛博朋克世界“银槌市”为背景,层层铺陈,讲述了一个跌宕起伏的复仇故事。本书人物形象鲜明生动,将极端化的赛博世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和张力描写、演绎得淋漓尽致,值得一读。 第1章 (一)正义秀 “你猜我刚才瞧见谁了?” “谁啊?” 装着合金下巴的男人一屁股在酒吧卡座上坐下,熊似的身形把卡座的四条腿都坐得往下撇了撇。 他对朋友比了个口型。 朋友眼睛一亮:“……宁老二?‘海娜’的那个?” 前者嘿嘿地笑出声来,算是默认。 背景音是滔天的死亡金属乐,他们的交谈只能靠扯着嗓子对吼。 “他不是管长安区那块的吗,跑这儿来干什么?” 合金下巴揉了揉鼻子:“谁知道呢。” 朋友暧昧道:“不会真有什么特殊副业吧。” 合金下巴嘿的乐出了声:“还用说?雇佣兵,雇佣兵,只要给钱,什么活都能干。长成那样,不就是天生搞那个的料?” “听说都被人玩熟了?” “可不是,姓傅的糖爹吃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咱们呢?” 两个人又下流地对着乐了一阵,笑容在糜烂气息浓郁的七彩灯球下格外猥琐。 合金下巴咕咚咚灌下去一杯人造麦芽酿出的啤酒后,胆气更壮了。 “等什么时候他人废了,又被玩腻了,被‘海娜’踢出来,老子怎么也得包他一晚上,那腰,那屁股,可太够劲了,刚刚也就洗个手,老子差点儿——” 男人越说越起劲,等他发现自己的狐朋狗友脸色不大对劲时,已经晚了。 一只冷得惊人的义肢手掌悄无声息地从右侧绕来,捧住了他的下巴。 指尖抵着他的下巴活动了一圈,捏住了他的腮,发出机械骨节的吱吱闷响。 一个冷淡清冽的声音在他右耳畔响起:“……你差点什么?” 合金下巴全身倏然僵直,一时间只剩眼珠还能转了。 他瞥见了一小截搭在卡座另一侧的人类左手手腕,从手腕到手指,覆盖着深青色的海娜手绘。 ……真的是他。 合金下巴是混地下小拳场的。 这种细度的手腕,放在平时他一手能撅断两根。 可那是宁灼! 合金下巴只感觉自己脖子上正缠着一条毒蛇,稍动一下都可能活不到下一秒。 背后咫尺之距的声音在死亡金属乐里掺上了一丝清透的阴冷:“……我问你呢,差点什么? 男人舌根一阵发苦,一阵发腥,还没流到下身的血液轰轰地直往脑袋里倒灌。 忽的,他脖子被往左侧一按。 闪光灯骤然一闪。 合金下巴右颈上裸露在外的身份id码被拍了个正着。 身后人松开了右手:“你欠我一巴掌。我现在有事,等会儿别忘了告诉我你差点儿什么。” 他晃一晃手腕。 腕式设备上浮空弹出一张照片,正是合金下巴身份id码的高清大图。 宁灼把手搭在男人被涔涔汗水沁透的肩膀上,轻轻捏了一捏。 与他和缓的安抚动作毫不相符的,是他阴冷的声音:“别跑。我知道你是谁。” 宁灼迈步离开。 他是真的有事要忙。 耳旁通讯器那边传来一个爽朗的女音:“我跟你赌份蚝烙,他肯定要跑。” “跑啊。”宁灼说,“我让他惦记我这一巴掌惦记一辈子。”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老傅和你的谣言我从你十八岁听到你二十八,我都听腻了,他们怎么都传不腻?” 宁灼向酒吧角落的一条走廊走去:“我仇家多。” 女人说:“你好好想想,为什么别人结仇,仇家恨不得把人碎尸万段;你的仇家都恨不得看你落魄了去站街?” 宁灼说:“我好好想了想,觉得你今天是想死了。” 女人大笑起来,不知道是对身旁的谁讲她的家乡话:“将门焊死咗,唔畀佢入嚟!(把门焊死了,别叫他进来)” 走廊拐弯处站着一个高过宁灼一头的黑衣男人,姿态放松地靠在墙边玩游戏,像是在等人。 宁灼从他身边走过,他什么也没做,只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恰巧,一个没找到厕所的醉鬼也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附近,瞧见宁灼往走廊里走,以为宁灼能带他找到洗手间,也踉跄着跟了上去。 可他还没越过黑衣男人,两个男人就突然从旁侧包厢里快步走出。 黑衣男人对他们使了个眼色。 他们一边一个搂住了醉鬼的脖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兄弟一样亲亲热热地把他挟到了一边去。 很快,酒鬼就没了踪影。 宁灼独身走入了一条漫长的、基调为黑与蓝的走廊。 有黑衣男人一夫当关,被临时管制的走廊安宁清净,和外面的沸反盈天截然相反。 宁灼在一间包间门口站定,确认房间号无误后,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包间里坐着一个斯文的男人,正在大屏收看实时新闻。 他西装革履,脸盘白净,架着副眼镜,地位是b级以上公民,从事文职工作。 没有经过任何义体改造,大概只做过最简单的脑机升级。 不驯之敌 第2节 他的胸前应该常年戴着一枚徽章,但他为了掩饰他的真实身份取下来了,在西服上留下了两个不大清晰的孔洞。 ——所以,这是一条隶属于某个大集团的小哈巴狗。 这是宁灼第一眼收集到的信息。 在宁灼进来时,小哈巴狗正在专注地看着第三频道正在播放的“正义秀”。 “正义”和“秀”两个词,在如今这个时代,放在一起,理所当然。 “今夜,是正义得到伸张的处刑之夜!” “毁容杀手拉斯金·德文,将为他强奸杀害的4名少女,毁掉的7张漂亮的脸蛋付出应有的代价!” “距离恶魔的死期还有1个小时……不,是59分零56秒!” “下面的一段短片,将回顾这些受害者的受害过程。” “请18岁以下青少年、心理承受能力弱的人及相关亲属换台,打开家里的清洁气阀,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世界依然美好,因为恶人即将得到他应有的结局——” 伴随着一阵让人喉头紧缩的紧凑鼓点,一张张受害人的面孔次第出现。 过去的青春飞扬和现在被化学药品毁坏的伤口,对比交映在男人的眼镜上。 只看了两三张,他就拧着眉毛不适地转开了视线,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个人。 他明显吓了一跳,这让宁灼觉得好笑。 而男人回过神来后,盯着宁灼嘴角的一点笑影,冷冷地哼了一声。 宁灼不为所动。 这是典型的b级公民看他们的眼神。 戒备、冷淡,但往往又有需要。 宁灼很熟悉这样复杂矛盾的眼神,所以选择无视。 他在距离男人三米开外的沙发上坐下。 “等会儿。” 男人用手帕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按响了桌面上的呼叫器。 很快,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端着一个黑盒子走了进来。 刚才走廊里很干净,女人在听到召唤后也来得很快,所以只可能是提前守在了附近。 宁灼进来前大致清点过,走廊里前后共十七个包间。 看似安静的包间里,每个都可能藏人,且不止一个。 “把你的通讯器和腕带都摘掉。”男人冲盒子扬了扬下巴,“这是私密谈话。” 这是雇主的要求,宁灼当然照做。 但男人显然并没有放心。 因为他很快提出了下一个要求:“把你的右手摘下来。” 宁灼正在解腕带。 这回,他抬起头来认真看了男人一眼。 此时,旁边的屏幕里出现了杀人犯那张英俊过度的脸蛋,恰好和宁灼的脸处在平行位置。 ……这张脸的颜值,是会让人对受害者发表一些猥琐言论的水平。 这当然是第三频道精心选择的照片。 稍后,社交平台必然会围绕这张照片展开旷日持久的辩战和互骂,为正义秀带来漂亮的收视率。 屏幕里杀人犯的眼睛是湖水一样的蓝色。 而现实里的宁灼,瞳仁是一种质地很纯粹的、宝石一样的绿。 一里一外,两人的眼珠都没什么感情地、直勾勾地望着男人。 男人感觉非常不舒服,他又拿汗巾揩了揩干燥的额头,没说话。 按照以往的谈判经验,男人坚信,下马威是必须的,这样才能让这些粗鲁低智的雇佣兵畏惧,叫他们学会“好好听话”。 于是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摘下来。你的手。” 宁灼实事求是道:“我的义肢没有装载通讯和录音功能。” 男人摇一摇头,不置可否:“现在科技很发达。” 这是相当无理的要求。 在义肢和人体改造风行的现时代,人造器官早就大行其道。 如果他装了个人工肺叶,难道还要现场表演掏心掏肺? 对方是客户,但宁灼身为“海娜”二把手,有些事情不能退让。 宁灼坐着没动,说:“‘海娜’是专业的。” 男人觉得好笑,嘲讽的话脱口而出:“‘专业’?你要是够专业,你那只手是怎么没的?” 室内霎时间静了下来。 男人自觉自己说得宁灼哑口无言,气势上已经完全赢过了他,刚要优哉游哉地去拿酒,宁灼却笑了起来。 他望着男人右臂关节处,声音放得轻了三分,温柔得让他毛骨悚然:“你想知道吗?” “你想知道,我告诉你啊。” 男人陡觉不妙,在心里低低地干了一声。 宁灼赛博神经病的名号,他倒也是听说过的。 可惜他的艳名更远。 就连男人这种不怎么和雇佣兵打交道的b级公民,都听说吉原区那边,一个侧脸有三分像宁灼的清冷型小鸭子最受一些五大三粗的雇佣兵喜欢,每次都在拿到一大笔钱后被折腾个半死,也算一桩香艳下流的谈资。 他进来之后一直正常着没发病,男人差点忘记了,宁灼在他们那行的危险评级,似乎是s等。 他咽了口唾沫。 说到底,男人不过是想给宁灼个下马威,倒没真想把这档生意搞黄。 于是他硬着头皮摆出宽容的样子,摆了摆手:“那就算了。” 窈窕女人带着通讯器材,踩着优雅的步子晃了出去。 男人用不大体面的速度喝了半杯威士忌,喉尖里因为紧张泛起的干涸才稍稍平息。 半杯酒的时间,他又重新变得得体从容起来。 男人说:“你可以叫我罗森。” 他把一把车钥匙从桌子上滑了过来。 “今天晚上12点整,去‘八百里路’东起200米的地方。有一辆‘铁娘子’停在那里。货物已经提前装好了。车里的导航规划好了路线,按路线走。” “八百里路”位于亚特伯区,一般被人称为“富人区”、“上城区”,是警察机构“白盾”公司总部的所在地。 “铁娘子”则是一等押运车的代称。 宁灼收好钥匙,问:“明货还是暗货?” “罗森”回答:“暗货。” 宁灼哦了一声。 就是他不能查看货物、只负责运送的意思。 “路线。”宁灼说,“我需要对路上可能遇到的情况做好预判。” “罗森”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报出了一个地名。 那里贴近一片目前正处于休渔期的渔区,应该就是这趟货的目的地,具体路线不方便透露。 宁灼问:“给我多少送货时间?” “罗森”:“两个小时。” “做不到。”宁灼断然道,“绕路的话,时间不够。不绕路的话,一定会路过单飞白的地盘。他很……” 宁灼在这里顿住,试图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麻烦。” “……单飞白?” “罗森”相当惊讶于宁灼对道路的熟悉,可听到这个名字,他的嘴角微微抿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一个简短的笑话。 “……他呀。”“罗森”轻快道,“没事,你不用在乎他。” 这话里透着古怪。 但宁灼并没有追问,而是快速切入了另一个和任务相关的问题。 宁灼:“能带人吗?一个人开车,遇到突发情况,不好变通。” “罗森”对这样干净利落的谈话节奏颇感舒服,又优雅地抿了一口酒:“够了。开车而已。人太多,反倒惹人注意。” 宁灼望了一眼包间内的电子钟。 现在已经晚上10点了。 从一开始,他就被要求一个人来接任务。 就算他现在马上启程,用最快速度赶到“八百里路”,用他的摩托也需要1小时40分钟。 “海娜”基地则距离“八百里路”起码3个小时车程,叫支援更是完全来不及。 这只可爱的哈巴狗可能不大懂这中间的流程,但他背后的人明显把一切都计划得严丝合缝。 对方给他开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漂亮价格,而且不给他留出任何准备时间…… 思考后,宁灼点了头:“我一个人也行。” 他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不驯之敌 第3节 “罗森”赞许地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宁灼的确很专业。 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句,省心得很。 事儿办得顺利,“罗森”端起了剩下的半杯酒,目送着宁灼往外走去,不忘贴心地“叮嘱”了一句:“货物非常珍贵。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一条命都赔不起。懂了吗?” 宁灼站住了脚,回过身来。 “罗森”气定神闲地回望着他。 宁灼望着这张得意洋洋的面孔,说:“那个货物,是个人吧。” “罗森”面部肌肉一僵。 看他这一瞬的微反应,宁灼点点头:“哦,是个人。” 宁灼:“你再对我的工作哔哔赖赖,我就弄死那个人,赔他一条命,说是你指使的。” 宁灼抬起手腕,提醒似的敲了敲腕骨背面:“罗森先生,我赶时间,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阅读小tip:1.攻受第一次会有一点强制元素;2.攻第三章 出场 在作话正式开辟不定期更新的《银槌日报》小版块。 【历史上的今天】 正义秀,银槌市channel 3播出的一档真人秀节目,开播于2213年9月30日,由interest娱乐公司旗下的justice tv与警察机构“白盾”联合制作,开创了直播处死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人的先河。 第2章 (二)正义秀 在“罗森”张口结舌时,宁灼忽然又笑了。 “开个玩笑。”他伸手拉了拉耳垂的鬈发,“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贵方临时取消订单,我们需要退订金吗?” “罗森”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着个精神病,毛骨悚然地“嗯”了一声,尾音不大体面地打了个颤,拉得悠长。 宁灼一点头,与他来时一样,轻捷地消失在了门那边,像个幽灵。 “罗森”屏息十数秒,好确定他不会去而复返。 等到确定安全后,他舒出一口长气,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枚液金质地的鹰型盾面徽章,珍惜地在指尖摩挲两下,把刚刚调到静音的《正义秀》音量调回正常频率。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嘴角挂上了轻松的笑意。 此时此刻,收看《正义秀》直播的不只有“罗森”先生一个人。 《正义秀》作为老牌的刑侦节目,主打的是对死刑犯处刑现场进行直播。 这是属于整个银槌市的正义狂欢。 无数面大小荧幕上都映着犯人的面容。 各处注视着犯人的眼神各有不同。 憎恶愤怒的。 无脑迷恋的。 扼腕叹息的。 ……还有疼惜怜悯的。 亚特伯区的一处别墅里,年近四十依然保养得宜的查理曼夫人,满眼心疼地望着屏幕中英俊年轻的强奸杀人犯。 她第十八次询问身边的管家:“都安排好了吧?” 管家第十八次耐心回答:“一切都好。” 查理曼夫人抱怨:“唉,用我们自己的人多好,非要找外人来,” “先生是白盾警督,盯着先生的眼睛实在太多了。”管家柔声解释,“您安心,负责转运的是个雇佣兵,查过履历了,手脚干净,经验丰富,干活利索,最重要的是和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夫人关切道:“开车开得稳吗?” 管家笑了。 这样的细枝末节,只有这样一位溺爱成性的母亲会操心了。 他明智地不再和她继续纠缠细节:“温水和安神药已经准备好了,在二楼卧室。” 夫人盯着大屏幕:“不行,我得看他安全了才睡得着。” “已经是第二次了,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管家劝慰,“少爷这次回来怎么也得明天了,您不能一直熬着啊。” 夫人美丽的面容满是愁色,一颗心拴着各种各样的担忧。 刚站起来,她又想到了一件事:“先生到现场了吗?” 管家瞄了一眼屏幕,笑道:“您看,多巧。” 夫人转头望去,恰好在屏幕里看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不觉露出温柔的微笑,心里安定了许多,迈步向二楼走去。 …… 屏幕里的查理曼先生,面色严肃地戴着单边耳机,坐在注射室外,作为“白盾”执法队伍的代表,胸前佩戴着“白盾”的液金鹰首徽章。 他是受邀来观摩行刑的。 查理曼先生目色平静沉郁,隔着一层单向玻璃,望着行刑室里的犯人拉斯金。 他的耳机里传来《正义秀》明星主持人的声音。 经过万向翻译器翻译后,主持人愤怒、沉痛的情绪也被一并复刻,传递到了银槌市的每个角落。 “拉斯金·德文,是前任著名毁容杀手‘枯叶龟’巴泽尔的粉丝!” “据他自己供述,不管是用自制的化学物品,对受害者的面孔造成严重破坏,还是选择平民区女孩作为作案目标,他都是向巴泽尔学习的。” “这个垃圾,绝不仅仅是在享受毁容那一刻的破坏感!” “他会长期尾随受害人,看她们因为毁容抑郁、痛苦、发疯。” “这个收入阶层的女孩,是根本负担不起任何一场修复手术的。” “有一个受害人,为了恢复过去的美貌,去‘见返柳’街上做了不露脸的性爱玩偶。 “这位拉斯金先生做了什么?他去点了她的单!让她一无所知地跪下来,吸他那肮脏的——” 接下来的内容,因为违反了播放条例,因此在公共场合的播放屏上以“哔”声一笔带过。 听到这里,查理曼先生挑了挑眉。 这明显暴露了受害人的隐私。 当然,这件事足够悲惨恶心,也足够骇人听闻,是绝佳的新闻素材。 他相信,《正义秀》的忠实听众一个小时后就能扒出这个受害者的所有信息。 不过查理曼先生也没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如果有口味特殊的好事之徒去光顾她的生意,对这个穷女孩也是好事,不是么。 背景音乐恰到好处地激越悲愤起来的同一时刻,耳机里切换了频道。 有人呼叫他:“查理曼先生,喂喂,听得到吗?” 查理曼先生咳嗽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那边是《正义秀》的节目策划。 他这次受邀,是有特别演出任务的。 策划要和他再check一遍接下来的流程。 策划口齿清晰,语速飞快: “给您安排的座位在第一排,距离操作台最近的位置。” “行刑开始后,您需要站起来,冲到操作台前,推开负责行刑的警察,自己按下注射键。” “您这样做的理由是‘凶手拒捕时,残忍杀害了一名警员,您身为警督,把所有警员视为自己的孩子,所以他有责任为那个死去的孩子做点什么’。” “您可以在动手的时候适当表现出一点愤怒。如果觉得不好表现,那就面无表情地做。” “在场的人都清楚流程,不会有人阻拦您。” “直播会完美记录您的举动,我们也会积极把舆论上往‘正义执行’方向引导。” “您一切放心。”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查理曼先生摇了摇头,顺手点开了自己的备忘文件。 第一份就是那名因公殉职的警员资料。 20来岁的小伙子,公休假时和刚怀孕不久的老婆逛街,却无意间发现了正在跟踪新目标的拉斯金·德文。 他一路尾随,被拉斯金发现。 拉斯金用皮带把他在公共厕所活活勒死。 他认真复习了这个年轻警员的名字两遍,免得一会儿说错了台词,记错了他“孩子”的名字。 对完流程后,查理曼的耳机里就又切回了“正义秀”的直播。 主持人的声音抑扬顿挫: “两年前,毁容杀手巴泽尔就是在同一间处刑室里被处决的。” “事实是,正义会迟到,但永远存在!” 在掷地有声的正义宣言中,查理曼先生将目光再次投向行刑室。 拉斯金·德文坐在那里,微微撅着嘴唇,呆呆望着天花板,神情看上去颇为无辜。 查理曼先生凝起眉头,满目怅然。 不驯之敌 第4节 ——谁都不知道,不管是巴泽尔,还是拉斯金,都是他的亲生儿子,金.查理曼。 连着两次把同一个人亲手送上注射台,查理曼先生自己都觉得离谱。 可那毕竟是他的儿子。 他17岁那年,满手鲜血哭着找回家来,说自己不小心杀了个女同学。 那个女孩主动犯贱勾引他,他一个17岁的孩子,又不想乖乖按部就班地来,想玩点刺激的。 他怎么会知道窒息play会死人? 查理曼先生亲手把他的儿子送去做了生物换脸手术,给了他一张崭新的面容,一套完美的身份。 巴泽尔,年轻而有钱的地下摇滚歌手。 结果他的宝贝儿子把这个新身份也玩砸了。 强.奸,毁容,引得整个银槌市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盼着他死。 “巴泽尔”被缉拿归案的那天,查理曼先生不得不再次动用能量,在死刑环节动了一点小手脚,把儿子从地狱边缘拉了回来。 他又拥有了一个新身份:拉斯金·德文,学艺术的大学生,前途无量。 然后,他老实了一年,不甘寂寞,来了个梅开二度,又把自己送进了死刑室。 但是,虽然已经换了两张脸,查理曼先生还是能从他的眼里看出当初那个搂着他肩膀撒娇的宝贝儿子的影子。 他怎么舍得他死? 通过层层铺开的“雁阵”隐形摄像头,现场编导敏锐地捕捉到了查理曼眼里的复杂情绪。 她吐出嘴里常年燃着的香烟,平静下令:“对准查理曼先生的脸,推进……推进,给特写。” 于是这张正在凝眉思索的正义面孔,出现在了上百万正收看《正义秀》的观众面前。 与此同时,宁灼也跨坐在自己的摩托上,和无数人一样,仰望着广场公共投屏上查理曼先生那张英武端正、写满“正义必胜”的面孔。 他嗤笑了一声。 在接到任务、离开“当涂”酒吧前,宁灼特意去找了一下合金下巴。 不出意外,那位早已经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 可出酒吧后,宁灼并没有争分夺秒奔赴那个任务地点。 眼看着此时已经不可能准时抵达任务地点,宁灼仍然没有任何要发动车子的打算。 宁灼的坐骑是一辆机器零件大部分裸露在外的洲际巡航摩托车,带有冷色的金属质感,腰线完美,像是一位优雅的西装暴徒,安静地随宁灼一同蛰伏在霓虹光影间。 天际线被斑斓的光污染擦得像是洇了边的油画。 宁灼戴着半头盔,头盔上的变色单向玻璃能让匆匆路过他的人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能从擦得锃亮的摩托车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面容。 宁灼不笑时,脸色苍白,美得剑走偏锋。 这把偏锋是杀人的刀。 即使擦过了血,但那道血是擦不去的,仅仅是放在那里,就让人脖颈发凉。 在他苍白的脸颊和绿色的眼睛里,似乎总有血色的残影。 宁灼面朝着眼前的空气,自言自语地向什么人解释着什么。 “嗯,是那个人的儿子。” “我知道长得不大像。但就是他。” “对不起,我知道,我花的时间有点长。……对不起。” 要是认识宁灼的人看到他这样乖巧地跟人认错,估计会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换个义眼。 毕竟在他们的印象里,宁灼是个跟狼对咬都不吃亏的主儿。 可这里不是他的管区,能认出宁灼车的人寥寥无几。 寻常人路过他身边,只会觉得他自言自语的样子像个神经病。 终于,万众瞩目的时刻来到了。 《正义秀》跳出了大段的《白盾警告》,提醒观众不得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复制影像,并礼貌地请18岁以下公民不要再看下去了。 弹幕上,疯狂恶毒的诅咒和毫无下限的赞美分庭抗礼。 宁灼停下了没有对象的碎碎念,仰头看向大屏幕。 …… 处刑室里,“毁容杀手”拉斯金·德文穿着束身衣,不紧不慢地……吃糖。 这是他提出的“死刑愿望”: 他希望在“死”前得到一块草莓味的泡泡糖。 甜蜜柔软的糖块被他嚼得嗒嗒作响,又吹出粉色的透明泡泡。 啪嗒。 啪嗒。 拉斯金·德文,或者说“枯叶龟”巴泽尔,或者说警督查理曼先生的亲生儿子,金·查理曼,因为已经接受过一次“死刑”,对接下来的流程相当清楚。 一针巴比妥,一针氯化.钾,会轮番通过机器注射进他体内。 用来镇静安眠的巴比妥是真的。 至于致死的氯.化钾,早被换成了葡萄糖。 他只需要安安心心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能重新拥有温柔的老妈,精致的菜肴,软和的床铺了。 监狱的那些制式流食可真够恶心的。 他虽然托老爸的福,有自己的小灶,可光看着那些犯人吃猪一样的流食就觉得没胃口。 他想,下次得换张更英俊的脸。 上次做换脸手术,把“巴泽尔”的脸换成“拉斯金”时,他就已经看中了一个不错的脸模。 一张标准的人畜无害的欧风甜心脸,看上去美丽又愚蠢,更讨人喜欢,更好骗那些女孩子放松警惕。 吐掉泡泡糖,拉斯金躺上了行刑台、 心理医生开始和他交谈,确定他的情绪相当平和后,对外面打了个手势。 行刑官在按下按钮前,故意磨蹭了几秒。 果然,他被大步从后赶来的查理曼先生推到了一边。 查理曼先生狠狠按下了注射按钮,字正腔圆地对着眼前的“雁阵”隐形摄像头宣布:“这是为了我的孩子——莫尔·钱宁。” 衔接完美,铺垫到位,名字也念对了。 一切都是刚刚好。 淡色的液体缓缓推入拉斯金静脉内。 之前拉斯金已经经历一次,这回连体验死刑的新鲜感都没有了。 他的手腕被束缚带捆住,只剩食指勉强还能移动,就无聊地敲着钢制的行刑台,计算着药效“应该”发作的时间。 很快,拉斯金的表情就变了。 原因是他的脖子肌肉突然僵硬起来,这让他很不舒服。 拉斯金想要扭一下脖子,可束缚衣大大制约了他的行动力。 几秒钟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细碎的白色泡沫从拉斯金的嘴角冒出,让他看起来像是条垂死的鱼。 “疼——疼!!” 他雪白的牙齿紧咬,溢出痛楚万分的呻吟,头部抽搐不停,脖子本能地向后仰去,可他被绑得太紧,颈骨和执刑台较上了劲,别出了咯咯的细响。 有医生察觉到不对,闯入执行室,结结巴巴地问他现在的感受。 拉斯金只要多说一个字,脸部的抽搐和畸形就更加重一分:“我肚子疼啊,妈啊!” 他感觉到了什么。 而这种预感让他害怕得涕泪横流。 他的身躯被锁在束缚衣里,浑身肌肉抽搐得像是在跳舞,身体砰砰地撞在钢制的行刑台上,声音沉闷,惨烈得像是在向什么人磕头赎罪。 嘭。嘭。嘭。 他那张俊美的面容在要命的剧痛和剧烈的窒息中被挤迫得变了形,只能从发木了的喉咙里挤出变调的惨哼:“爸爸……妈妈……妈!!” 很快,他那双蓝眼睛向上翻去,渐渐没了生机。 当他死去,生命体征消失,经过生物技术修改的面容也不受控制地溶解,回到原貌。 属于“拉斯金”的美丽面孔像是被烧灼的塑料一样融化掉了,露出了“巴泽尔”的面孔。 不等旁观者惊讶,属于“巴泽尔”的脸也开始缓慢溶解。 从刚才起,亲手按下了注射按钮的查理曼先生就在行刑室外僵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直到此时,他才如梦方醒,毫无形象地怒喝了一声:“关掉——关掉直播!!” 在最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前,《正义秀》关闭了,只留下一个“线路维护”的彩屏画面。 …… 没钱支付电视费、来广场前蹭免费的《正义秀》实况转播的观众实在不少。 当“拉斯金”挣扎惨呼时,周遭的街道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直到他翻起眼白,十数秒后,议论声才像平地起了个惊雷,轰然响起。 就在这时,宁灼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选择了“屏蔽环境音”,接了起来。 不驯之敌 第5节 那头的声音挺耳熟。 “‘罗森先生’。”宁灼的声音挺愉快,“有什么事吗,我在等红灯。” “罗森”先生的情况似乎不大妙。 在急促的奔跑间,他的话音里带了两分着急的哭腔:“不要去‘八百里路’了,任务取消!” 宁灼扭身望向“当涂”酒吧门口。 刚才还趾高气昂的“罗森”先生,几乎是用滚的速度出了酒吧大门,再爬进一辆黑色浮空车里的。 宁灼“哦”了一声,把脖子回正,活动了两下:“临时取消订单,我们需要退订金吗?” 那边回答的声音像是头被掐了脖子的鸡,吼着:“不退订金!……不退了!任务取消!” 电话挂断。 宁灼又给“海娜”基地去了个电话。 “我这就回了。”宁灼说,“还漂在外面的人也都回基地。外面出事了,最多一个小时全城都会戒严。” 这回接电话的不是女人,是另一个年轻的男声。 那边显然不大了解情况,也没实时收看《正义秀》,迷茫道:“戒严?什么事?戒什么?” 宁灼发动摩托车,望了一眼大屏幕,话音轻松得像在讲一个笑话:“谁知道呢。搞不好是在戒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传统报纸制式,采取浮动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头条的标题及相应视频将根据每分钟浏览总量变动位置。 你的头条,由你掌握! 【今日头条】《正义秀》再行动!毁容杀手拉斯金将于今日正式执行死刑!将于channel 3全程直播,与各位忠实观众不见不散! 【二版头条】《正义秀》是否应该存在?敬请收看channel 4频道特邀专家倾情解析—— 【三版头条】舔颜向,818查理曼警督,“白盾”史上最英俊最年轻的警督! …… 【n版缝隙广告】寻人启事:我的女儿于5年前的高中毕业party上失踪,身穿红色礼服裙,身高172cm,体重…… 女儿,我每个月都在这里,会一直等你回家。 第3章 (一)火 从任务点回到位于长安区的“海娜”基地,宁灼需要路过三个聚居区。 他所在的银槌市是一处海中的岛屿都市。 虽然美丽,但之前从没有人在意过它。 这世界上美丽却无人问津的岛屿可太多了。 直到它被迫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 世界环境变得糟糕,是一百六十年前的事情。 大地震的频繁爆发,是一百四十六年前的事情。 世界性的人员大迁徙开始,是一百四十五年前的事情。 一个个号称“安全”的安全点被标记出来,人们像是蚂蚁,满心疲惫地拖着行李,带着家眷来定居,又被一场场根本无法精准预测的地震摧毁。 在一次又一次的流离失所中,大家学会了不再抱有不必要的希望。 可大家寻求安宁的脚步从来不曾停下。 很久之后,在大陆已经完全支离破碎时,三处经过科学测算、可供迁徙的安全点被标记了出来。 银槌岛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当时它没有名字,只被简单命名为第183号安全点。 除了183号,还有184号,185号。 这三处安全点都是海上的岛屿,彼此相距甚远。 它们被公开给了全世界还活着的人。 于是,人们又开始了一场漫漫的迁徙路。 184号的土地面积没有183号大,好处是岛上大多是平原,土地也相当肥沃。 一批骨子里就有种田基因的人集体选择去了184号。 他们一批批地登上了船,从此便彻底没了音讯。 谁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丰收,还是覆没。 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至于收容了鱼龙混杂的各色人等的银槌岛,它的真实名字早已不可考了。 它一开始被叫做0183岛,纪念第183次成规模的人口迁徙活动。 然而,天长日久,这座岛的安全程度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期待。 除了偶尔微震几下,它平静地漂浮在这大洋之上,像极了神话里的诺亚方舟。 和彻底销声匿迹的184号安全点相比,185号安全点和银槌岛处于同一纬度,面积、地况和气候条件都差不多。 但它的运气不大好。 185号安全点因为地震而沉没的消息,是乘船远渡而来的幸存者们带到银槌的。 活下来的人不多,排除那些在逃亡中掉队失踪的、被大浪和暴风雨吞噬的船,真正活着到达银槌岛的大约也就三千来人。 从那之后,银槌岛上的登岛人数就没有再增加过。 算起来,那也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随着流离失所的阴影淡去,大家的安全感与日俱增。 渐渐地,大家按照各自的国家、出身、信仰和习惯的生存环境聚拢抱团,形成了风俗文化各不相同的聚居区。 无数个群落杂乱无章地汇聚在一起,把银槌岛切割成了无数个碎片。 定居下来后,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这个新家总要有个名字才好。 从上空俯瞰下来的话,岛的形状像极了一把长槌。 白沙洲绕岛而行,为小岛镶嵌了一圈银边。 土地面积大约是2212多平方公里,又恰好是金属银的熔点。 所以有人叫它“银色天堂”,有人叫它“银沙洲”。 但有相当多的人还是喜欢叫它棒槌岛。 因为贱名好养活。 黑色幽默的是,“银槌”这个名字真正被叫开,是因为岛内如火如荼的娱乐公司“interest”公司,前几个字母的发音正好和“银槌”相符。 是它先开始称呼这个岛屿为“银槌”的。 《银槌日讯》、《银槌娱乐》,然后又诞生出了以“银槌市”为主要场景的娱乐游戏、电视剧和电影。 无名岛就这样变成了银槌市。 岛屿的名字有了,为了方便管理,根据公开征集和投票,每个聚居点也都有了名字。 此刻,宁灼来到了主营皮/肉生意的吉原区,在一家卖炸可乐饼的小店旁停下。 通讯器里传来一个健气的少年音:“宁哥,带点辣椒粉!” 宁灼对店老板说:“辣椒粉。” 他的声音被一阵从脱衣舞俱乐部传来的“脱衣服!脱衣服!”的声浪掩盖了过去。 老板已经老得耳背了,又换不起最新款的人造耳蜗,只好带着尴尬的笑意问:“客人,什么?” 宁灼没再说话,指一指辣椒粉的方向。 老人感激地笑应道:“好嘞!您稍等。” 刷了自己的信用点,宁灼提走了装着可乐饼的纸袋,径直穿过小广场中央的脱衣女郎的巨大投影,将投影撞碎了一瞬。 小半层楼高的美丽女性幻影缓缓转朝向宁灼,对他的背影发出了暧昧的飞吻:“欢迎再来哦。” 宁灼把车停在一家业已倒闭的古典乐器行前。 他踏着破碎的旧海报跨上了摩托,车把手上已经挂了两份小吃。 通讯器里换成了爽朗的女音:“宁哥,一会儿路过婆罗街给我带份煎蛋卷哈。” 宁灼忍无可忍:“……你们是没一个人吃晚饭吗?傅老大呢?” 通讯器那头的闵旻笑嘻嘻:“不是你说要戒严吗?这两天我们不好出去惹眼嘛。回来又不是不还你钱。” 宁灼发动车子:“今天的订金没退,就当是他们请‘海娜’夜宵了。” 闵旻:“什么任务?” 宁灼驶向灯火通明的婆罗工业区,言简意赅:“帮有钱人送快递。” “什么快递?” “没说。” 闵旻话多,占了频道就爱说个没完:“违禁品吧?” 宁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街巷两侧凌乱而艳俗的涂鸦在他的沉默中向后飞速倒退。 在通天的石柱上方,印刷着婆罗区工厂标志、专门接送工人上下班的轨道列车飞驰而过。 车厢内挤满了一张张疲惫的脸。 不驯之敌 第6节 轨道列车以高耸的石柱为基底环城而建,将天际线织成了密密的蛛网。 依偎着石柱的,不止有伴生的青苔,也有青苔一样蔓延的低矮房屋,鳞次栉比地蹲守在列车石柱的阴影下。 对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严重的空气污染让他们从一出生就没机会见到月亮。 他们对月色的幻想,来自于车灯。 工业区后,延伸出大片大片老旧的建筑群,它们彼此勾连在一起,外露的机械管道、外机、天线,像是一台已经破损废弃的庞大金属机器,胡乱地露天堆放在这里,缓慢腐烂。 宁灼平静而漠然地路过这一切。 通讯器里的闵旻已经开始分析今天《正义秀》的爆炸性新闻了: “你说,巴泽尔明明死了,怎么又换了张脸重来一次?” “一定是白盾内部有人在搞事,不然谁能把手伸到他们怀里呢?” “大公司嘛,一向手脏心黑的,说不好又要推只替罪羊出来……” 就在这当口,宁灼分神了片刻,突然刹停了摩托。 刹车片发出的尖响也刹停了闵旻的话头:“怎么了?” 宁灼望着不远处被映红的天空:“着火了。” 闵旻托腮:“哪里啊?” 宁灼:“长安。” 闵旻操了一声:“咱们区啊?哪里哪里?!” 烈烈火光映入宁灼的绿眼睛:“那个说拆了之后会盖两栋新楼的工厂。” 闵旻一愣,松了口气。 他们早对这片地方的一砖一瓦烂熟于心,她也知道宁灼说的地方是哪里。 那片倒闭的工厂,来年就会用3d技术打印出一叠鸽子笼一样的居民住宅。 一群人会发疯地一样排号,争抢着其中的十五平米。 “啊,那里东西都清空得差不多了,工程队还没进驻,没住人,也没有危险或是贵重的物品。”闵旻判断,“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那有什么值得烧的?”宁灼反问,“还有什么能烧的?” 这回,宁灼没有等闵旻回应,摘下通讯器,把头盔开启富氧模式,扶住面屏往下一滑,遮挡住了整张脸。 他撂下一车的零食,大步冲入火光。 这不是多管闲事,也和见义勇为没关系。 长安区是“海娜”的地盘。 宁灼是“海娜”的二当家。 一个早已搬空了东西的工厂突然着火,这件事已经反常到足够让他去多瞧一眼了。 当宁灼靠近工厂后,越发确定,这火烧得古怪。 着火点极其分散,燃烧的多数是外围没能搬走的建筑材料,空旷的工厂内散发着浓烈呛人的汽油味道。 没人会把宝贵的燃料浪费在一座空厂上。 宁灼快步冲入火场。 火起的时间应该在不久前,烧得也不算特别猛烈,只有些未搬走的劣质避火篷布被熏得冒出阵阵黑烟,烟气反倒更呛人些,热浪更是烤得人皮肤发紧。 厂房占地几百平米,本来就空旷,在撤去所有机器后更是前后通透。 宁灼不费什么力气,就在幢幢火影里看到一个人静静倒伏在地上。 只有肩背轻微的起伏,让宁灼能确认他还有一点生命体征。 而这个身影,对宁灼来说过于熟悉了。 ……尽管在宁灼看来,他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他隔着头盔轻声叫:“……单飞白?” 地上的人听不到,自然没有反应。 看到他指尖凝结的血,宁灼突然无端烦躁起来,在头盔里小声骂了一句:“妈的。” 他窒息似的扯了扯前襟的衣物,觉得自己呼吸不畅必然是头盔的问题,索性掀起头盔,动作粗暴地扣在了来人脸上。 没了头盔,他被热腾腾的熏人烟气呛得喉头发痒,咳嗽了两声,心情更加不好了。 就在这时,一星属于狙击枪的红点,从二楼瞄准了宁灼的太阳穴。 这一点红意混合在明亮灼烈的火光中,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宁灼把机车手套扯掉,露出机械右手,屈下身体,像是要去抱那地上的人。 可他并没有把手伸向地上的人,而是抬手平平举向了身侧。 一记从他机械掌心突出的空气炮,把一块突出的二楼平台直接轰塌! 埋伏的人猝不及防,和平台的水泥碎块一起滚落到了工厂一楼。 在尘烟弥漫间,宁灼的右手探入废墟,稳稳扣住了埋伏人的太阳穴。 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宁灼就干脆利索地捏碎了他的头颅!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今日头条—— 仿生人再推新款! 在性械仿生人、工厂仿生人、探矿仿生人、家政仿生人、潜水仿生人、陪护仿生人、临床实验仿生人、孕产仿生人接连问世后,龙牙公司再次倾情推出避火仿生人! 避火仿生人,具有强大的单兵作战力,能够胜任一切消防工作,是拯救人们于火海、于生死的不二之选! 第4章 (二)火 但一切还没结束。 那已经没了脑袋的人从地上抄起一块水泥,狠狠砸在了宁灼脑右侧。 碎渣飞溅! 随即他快速扭动脖子,壁虎断尾一样甩掉了他残破的头颅,向后飞快撤去。 ……是个仿生人,核心控制中枢不在脑袋。 宁灼这样想着,毫不变色地拍掉了发间的水泥残渣。 工厂空旷开阔,能藏人的地方并不多。 宁灼刚才随手对着位于他视觉死角的二楼水泥台轰一下,只是排除可能风险的惯性行为。 没想到还真叫他炸了条鱼出来。 宁灼不说话,一个闪身,消失在了滚滚烟雾间。 一时间,工厂内只剩下熊熊的灼烧声。 仿生人是避火型的。 刚才宁灼那一抓,破坏了他的红外感温装置。 无头的他只得开启了备用视听装置,躲在一根粗壮的水泥柱后,一手揽着一把狙击枪的枪带,一手搂着半桶没洒干净、随手扔在这附近的汽油。 要是宁灼胆敢靠近,这半桶油,这样的高温环境,足够他在一瞬间变成一个火人。 除了汽油桶,仿生人半个身子都静静坐在燃烧的火堆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但他迟迟没有等来脚步声。 也没有呼吸声。 好像这工厂里从来没有来过宁灼那么一个人似的。 仿生人相当谨慎,背靠水泥柱,耐心等待,绝不妄动。 谁想,下一秒,一片防火的工业篷布刷拉拉从后扬来,把仿生人的上半身死死罩在了下面。 宁灼面无表情地背靠着水泥柱另一旁,用收绞索的姿势,一把一把将灰色的篷布死死绞紧。 仿生人根本没计算到这种情况,被剥夺了视界的一刻,马上踢腿挣扎。 他手中的汽油桶在挣扎中哐啷啷倒下,跌入火中。 火焰轰的一声爆燃起来,直燎到了一楼楼顶。 宁灼冷笑一声。 在这儿等着我呢。 仿生人反应也不慢,甩出防火匕首,信手一划。 篷布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从束缚里脱身而出,仿生人的方向感有一瞬间受到了干扰。 他索性听声辨位,朝着有风来的方向猛地打了一枪。 他明确感觉到打中了什么,因为有飞散的金属爆片划过了他的皮肤。 狙击枪近距离射击的杀伤力极大,好在准头一般。 顶着阵阵耳鸣,宁灼看了一眼自己被轰得只剩下手肘以上的机械右臂,又看清了他手中的枪,腰侧的陈年伤口微微一麻,下一刻,他眼里闪现出难掩的狂怒。 他太了解这把枪了。 自己身上有三处伤口,就是拜它和它的主人所赐! 姓单的兔崽子改装过它,放在他手里,换弹的速度能达到1.2秒。 枪是市面上仅见的好枪,单飞白也是宁灼生平所见最好的枪手。 不驯之敌 第7节 但在宁灼面前,单飞白的制霸范围仅限远程。 1.2秒,连姓单的都不敢离他这么近换弹。 经过义体改造过的人往往更依赖自己的义肢,而宁灼从不。 他一双腿练了多年,早就练成了一双不动声色的杀人利器。 在仿生人试图拉开距离、后撤换弹时,一条右腿漂亮而凌厉地挟着风声,狠狠砸在了仿生人的腰上! 仿生人刚刚抬起的枪口被迫偏移,一发子弹射在了墙壁上。 跳弹的尖啸声和金属的碎裂声一样,响得令人牙渗。 现在,枪里已经没子弹了。 宁灼再一个侧身,一脚横踢,带着炽烈的热风,稳稳踹中了仿生人的胸口。 换成一个活人,他的肋骨碎渣子就该全扎在他的心肝脾肺肾上了。 仿生人却毫无痛感。 他向后跌倒在火中,一个翻身就要借着地利脱出宁灼的攻击范围。 可宁灼顶着那张漂亮脸蛋,面无表情地直接冲入火里,一拳砸到了他的胸口。 仿生人的备用视界被这一拳生生砸得花了屏,边角隐隐渗出电火花来。 可怕的是,宁灼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 火攀着宁灼的裤脚爬上来,又被他凶猛刁钻的拳脚逼得熄了下去。 将近一分钟、不避大火、不计生死的贴身攻击可谓密不透风,简直让人疑心宁灼也是被改造过的仿生人。 ——一台精密的、睚眦必报的杀人机器。 仿生人没有人类恐惧的本能,但总要保护自己的枢核不受损害。 当他被宁灼扯住前胸猛地甩出去时,他终于为了避免进一步的冲撞,抬手护住了已经流出机油的右胸。 宁灼在将人甩出后,侧身一滚,一条用细线捆绑着的弹壳项链从他颈间甩了出来。 他用左手拇指缠住了项链的线,用断臂边缘的金属勾住掉落在地的狙击枪带,熟练地单手推开弹匣,低头咬断项链,将那颗还带着自己胸膛温度的铜弹壳送入弹匣,对准仿生人的右胸略瞄了瞄,毫无迟疑地扣动了扳机。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全程最多3秒。 弹壳的杀伤力当然不如子弹。 但这么近的距离,已经够了。 仿生人刚站稳的身体向后一耸一纵,直挺挺被冲击力抛到了水泥柱上,又和着簌簌脱落的水泥屑一起落了下来,摔在地上,歪着脖子,再也不动了。 宁灼把枪竖了起来,枪口朝上,用胳膊肘撑住了滚烫的枪口,自言自语:“本来这颗弹壳是来杀他的,便宜你了。” 一停下来,宁灼才觉得胸口刺痛,宛如火烧,咳嗽也咳嗽不出来,索性将一口带着血的唾液生生咽了下去。 他先把仿生人浑身上下摸了个干净,把能用得到的一应小零碎都揣进了腰间的多功能口袋。 包括那枚已经楔进仿生人右胸、撞得变了形的弹壳。 确定搜刮彻底了后,宁灼又冲着仿生人被狙击枪轰出了个洞的胸口踹了两下,把里面用来散温的小水箱拆了下来。 他旋开盖子闻了闻,里面是水,不是防冻液。 宁灼单手将水箱拎到单飞白跟前,掀掉他的头盔,就着水箱被炸烂的豁口,直接往单飞白脸上浇。 沾着燃料味道的水让昏迷的人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嘶哑着嗓子叫他:“……宁哥?” 宁灼也懒得和他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俯身去检查他的伤势:“嗯。” 单飞白的手指勉强还能动。 他抬起手来,摸上了宁灼被热浪烤得滚烫的鞋尖,用指腹轻轻擦掉了一滴落在他右脚鞋带附近的血。 宁灼低头,轻啧了一声。 仿生人不会流血,那大概是自己的血了。 刚才手臂被轰烂,他的脸上身上也有不少地方被爆破碎片波及。 不过他的皮肤被烤得生疼,肾上腺素的作用也没褪去,还感觉不到有哪里疼。 宁灼今天穿的鞋有点薄,被他一摸,脚趾微痒着往后一缩。 他不满地一抬脚,用鞋尖轻踩住了单飞白的手背,以示警告。 单飞白惯性地想笑,要张嘴,又吸入了烟气,爆发出一串咳嗽,痛得他脸都白了。 宁灼也终于找到他的伤处在哪里了。 脊柱断了。 被唤醒痛觉后,单飞白轻声呻吟起来。 他的呻吟声很低,却痛苦异常。 脊骨一断,软组织生生摩擦神经,那种疼痛是要命的。 宁灼皱眉,一把合上了他的头盔,把单飞白与烟气隔离开来。 ……麻烦。 他用水箱里还剩下的水草草浇到自己身上,返身取来两张篷布,将厚厚的篷布两角用刀打孔,割出一条篷布绳,从两个孔眼横穿过去,粗粗打好结系在腰上,做了个简易的拖床,把单飞白移动到上面,顺手把自己那半截被轰烂了的手臂也扔了上去。 刚才那一战,打得宁灼只剩下一条半胳膊,做这样的精细活还是费力了些。 好在这工厂也没多少助燃物,东一堆西一堆地烧得很不认真。 呛是呛了点,一时半会儿倒还烧不死人。 忙完后,宁灼又把还在火里烧着的仿生人的脑袋一脚踢了出来。 他嫌烫,就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踹着,把这颗脑袋和单飞白一并带出了火场。 很快,他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远方隐隐传来救火车和警车的红蓝色光。 但声音听着还远。 “白盾”今天晚上出了大事,内部乱成一锅粥,也不知道是哪个热心肠的小警察,这个时候还跑来这种不重要的地方出警。 宁灼看了一眼不明不白重伤,这会儿又晕过去了的单飞白,这会儿才想起来生气。 他掀开了他的头盔,泄恨似的一把掐住单飞白的腮帮子,又怕把他摇死了,只能咬牙切齿地生闷气。 他真要死在长安区,或是被别人看见他半死不活地和自己呆在一起,整个“海娜”都有大麻烦了! 可照他伤势的严重程度,用篷布做简易急救床把他挪出着火的工厂已经够危险了。 要是把他生生用摩托车载回去,他必然死在半路。 宁灼现在急需一辆四轮车。 经过一番思考,宁灼暂时放弃了打劫警车的准备。 这个仿生人既然蹲守在这里,守在重伤的单飞白身边,必然有他的目的。 目的达成后,他总不会步行离开吧。 果然,宁灼稍一搜索,就在工厂后丛生的蒿草丛里发现了一辆白色皮卡。 有点麻烦的是,车门是指纹锁。 宁灼懒得再去工厂里捡仿生人的手臂,索性一肘捣碎了玻璃,顶着震天的警报声,把仿生人的脑袋往车辆启动的面部识别仪上凑。 因为他的脑袋被宁灼捏得稍有走形,宁灼尝试了好几次,才成功发动了车子。 将断肢和单飞白一起运上货厢,宁灼回头对自己的摩托车说:“没有你的位置了。” 摩托射灯亮起三下蓝光,发出一声短促的鸣笛。 宁灼不为所动:“听话。阿布。自己回去。” 摩托又短促地鸣笛两声后,引擎声骤然轰鸣而起,自动择定了方向,带着一车的小零食,疾驰入夜色之中。 抽了自己的腰带,给单飞白做了个简易固定后,选了一条和警车来路不同的路,踩下油门,单手开车,向“海娜”基地疾驰而去。 昏迷中的单飞白侧过身,伸手摸索一番,无意识扣住了宁灼随手扔在他身边的、半截残缺的机械臂的手指。 他使不上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地抓紧了那残破而修长的手指。 攥不紧,就贴着。 …… 五分钟后,一辆带有“白盾”的警车在工厂前停下。 有个年轻小警察刚从副驾驶爬下来,就被兜头而来的热浪冲得大声呛咳起来。 平了平气,他左右环顾一圈,小声抱怨起来: “林哥,我都说了这块地方已经被围起来了,没人来。也烧不着谁,最多把工厂烧塌了,把后面的那块杂草烧没了,开发商高兴死了,这不给他们省了一笔钱?” 从驾驶座里下来的“林哥”,双眼被一条单向透视的白色绷带缠住了。 他的下半张脸像是被什么不大锋利的锐器划烂了。 十三道类似缝纫过的断续疤痕在他脸上纵横交错,起笔处是左侧的一颗颊边痣,左侧嘴角被撕裂后,强行勾勒出半个笑脸。 他拿着通讯器,和那边直打哈欠的救火队沟通:“请快点来。” 和这张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脸相比,他的声音相当温和。 旁边的小警员继续喋喋不休:“今天晚上出大事,肯定有些小混混趁乱出来打秋风。瞧,林哥,我舅舅刚刚说了,十分钟后发戒严令,只要在街上晃荡的小流氓统统抓起来,咱们去抓抓趁机闹事儿的,想办法从他们身上弄点值钱的花花,不比在这儿找个破厂的碴儿好?就算有人蓄意纵火,烧个破厂,图什么呢?” “对啊。”银槌市长安区第三别动队副队长林檎反问,“烧个破厂,为什么?” 小警员一时语塞:“搞不好……有熊孩子到这儿玩?” 林檎看着他:“偏偏在今天?现在?” 见小警员说不出话来了,他不再多话,把深黑警服的袖口平平挽到齐肘,下达了指令:“干活。排查周边。” 作者有话要说: 不驯之敌 第8节 【银槌日报】 房地产广告语:“房子不用太大,只要有你我他,就是家。” ——温馨家园,15平米的迷你小家,三百万信用点可购得,可选择分期70年、100年、150年,目前火热销售中—— 第5章 (一)海娜 顶着巨大的戒严警报声,白苍苍的车灯刺刀一样割破黑漫漫的夜色,绕过一条漫长的绕壁公路,驶到了坚岩绝壁的顶端。 “全市将于半小时后正式戒严!” “请广大市民尽快返家,不要在外游荡,回到自己的合法固定住所。” “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在山谷间激越回荡,直往人的耳朵里割。 皮卡最终停在了一整块巨大的黑色火山岩前。 这块山岩呈不大规则的环状,一头沉降到了地底,像是一块从天上落到山头的怪异陨石。 宁灼摇下车窗,将满布海娜纹身的左手压到了旁边一块深黑色、约半人高的细长石头上。 机关启动,火山石开始以一个奇妙的角度缓慢翻转。 一条金属道路随着巨石的翻折出现在他的面前,无限向下。 地面上镶嵌的绿黄相间的波谱一路频闪延伸,为宁灼指明了前进的道路。 道路两边的墙壁上漆了两排大字: 进出平安。 非请莫入。 随着车辆的驶入,火山石再次开始翻转,宛如一头静静蛰伏的石兽,吞没了红色的车尾灯。 但当整辆皮卡进入通道后,安保系统突然开始报警。 “警告,警告,该车辆非本基地车辆,请求人工复核,人工复核!” 下一秒,一条代表警示的红线从轮胎碾压处往前延伸,形成了大片大片甲骨文的纹路,藤蔓一样沿壁攀爬到了两侧。 隐藏的石灯笼被激活,一盏盏沿壁垂下,内里盈着深沉黯淡的红光,瘆人的光影铺满了整条隧道。 百米开外,一个将近两米的机械判官临空降下,悬浮在道路中央,右手倒提一只钢铁虎头,左手手握一卷判官册,森冷泛红的机械眼珠静望着疾驰而来的皮卡。 四周墙壁宛如钢铁莲花一样盛放开来,弹射出青铜外壳的枪械弩箭。 更多的机关隐藏在墙壁深处山海经的异兽图纹里,蓄势待发。 通道里很快响起了人工呼叫:“是谁?马上回答! 三秒钟不回复,小心小爷的——” 被警报声吵得头疼的宁灼把脑袋探出窗户,不耐烦地骂了一声:“唐凯唱!叫它闭嘴呀!” 听到宁灼的声音,那边立刻老实得小鹌鹑一样:“哎。宁哥,马上关。” 一切再次恢复正常。 绝壁之上,这块火山石依旧伫立,就像是亘古以前就停驻在这里似的。 远处灯塔的探照灯向着“海娜”基地的方向扫来。 直扫到尽头,它也没能映到火山石,只照亮了火山石正下方、位于绝壁立面上的一片图纹。 ——一朵灿烂盛放的海娜花。 花语是“别碰我”。 …… 宁灼在钢筋与霓虹间一路下行,直到在一个亮着“负16楼”红色光标的楼层前,才再次刷纹身进入。 他把白色皮卡平稳地甩到了一辆医护车旁,下车打开了医护车后车厢,哐哐当当地扯下一副铲式担架,把单飞白在车上固定完毕后,踩在车帮上,再次打开了通讯器:“闵旻,16层急救室,三分钟就位。” 他注意到单飞白气息微弱,神志已经不大清醒了,顺手照他脸上抽了一巴掌:“给我醒着!”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谁啊?” 宁灼跳下车,又去拉搬运担架:“你还有两分半钟。” 通讯器那边“靠”了一声,果断掐断,没了声音。 …… 一扇扇爬满淡蓝色电路纹的智能金属门在宁灼面前次第敞开。 担架轮子碾过地砖,发出单调呆板的声响。 宁灼推着担架一转弯,正前方赫然出现了个男人。 他穿着休闲衫和短裤,正抓着一把笤帚在拐角位置专心打扫卫生。 听到身后的奔跑声,男人微微笑开了,正要回身打招呼,一辆高速行驶的担架就照着他猛创过来。 他反应极快,没等宁灼看清,一个闪身,急救担架就擦着他的腰身滑过去了。 宁灼抓住平板床,厉声呵斥:“让开!!” 男人背靠着墙,目送着宁灼离开。 他大约三十七八岁左右,个头不高,不过身材维持得不错,看背影像是只有二十来岁。 他五官中有四官只能算是普通清秀,大众脸、大众发型,大众到毫无特色、一见即忘。 唯有一双明亮美丽的眼睛,也被一副圆角方形的黑色眼镜给遮去了一半光彩。 他眨巴眨巴眼睛,皱眉抱怨:“没礼貌。” 不过宁灼还有点分寸,没把他刚扫好的垃圾踢乱。 男人下意识地把稍稍散开了的灰堆归拢两下,又想起一件事,遥遥朝着宁灼的背影喊:“哎,拉的谁呀?!” 宁灼没空回应他。 等他来到急救室门口时,已经有人等在外面了。 他是闵旻的助手,宁灼不怎么记得他的名字,只记得闵旻总是叫他小闻。 小闻被宁灼一脸的肃杀感染,来不及关心他只剩了一半的手臂,飞快把担架床接手过来:“闵旻姐等在里面了该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好了大概是什么情况我们了解一下再我操!” 他瞪着病床上单飞白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像是要把他活活瞪出个洞来。 宁灼一擦嘴,把嘴里的血腥气咽了下去:“没死。” 小闻小心翼翼地:“那我们要把他治死吗?” 宁灼冷冷地瞄他一眼。 “直接死我们手上不好吧?”小闻比划了一下,“不如拉外面,往山里一倒,神不知……” 宁灼:“我要活的。” 小闻乖觉,马上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好嘞!闵旻姐,人来了!” 他把人推进了急救室。 门还没关拢,宁灼就听见里面传来气壮山河的骂声:“……我操!怎么是他?!” 但她比小闻懂点道行,没有闯出来问东问西。 宁灼让她来是评估伤势的,她没有质疑宁灼判断的时间和空间。 不过,面对这样严重的伤势,她的准备也略有不足。 她拨打了好几个电话,将“海娜”里的医生一股脑都拉了过来。 宁灼在急救室门前坐下,这才有一股疲惫从身体深处缓缓爆发出来。 可宁灼没有允许这样的爆发。 他强逼自己站了起来,往走廊另一侧走去。 他知道,闵旻这半个晚上是别想睡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宁灼独身穿行在基地内部,很快不见了影踪。 他就在基地里消失了整整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 急救室的红灯熄灭,伴随着腾起的消毒烟雾,有个高挑身影从里走出,一边走一边除去身上的衣物。 医疗师兼机械师闵旻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连衣裙,前侧腰腹处是镂空的花纹,露出了漂亮的马甲线。 而宁灼就坐在急救室门口,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含着一根棒棒糖,认真吮吸。 透明的糖果在他口腔里碰撞出悦耳的轻响。 他瞥了闵旻一眼:“怎么样?” 闵旻挨着他坐下来:“落在咱们手里了,给个准话,想让他怎么活?” 宁灼:“什么‘怎么活’?” 闵旻:“脊椎第二、第四节 断了,脊髓没事。要想好好治,换条脊椎骨呗,小半个月就能下地了。不想好好治,把他送回他家,送回‘磐桥’,哪儿都行。” 她交叉双臂,口吻平淡道:“这一路上颠过去,只要把他脊髓弄伤了,他下半辈子就能躺在床上金尊玉贵地做废人了,也能少给咱们找点麻烦。” 身为医者,她的平淡是有理由的。 在银槌市,医院全部是私立的。 所有医疗人才,在经过高端的定向培养后,都会直接输入已有的医疗体系中。 公民需要缴纳高额的医疗保险,用和身份id绑定的保险卡才能就诊。 在银槌市,一切民间诊所、民间医生都是违法的,但又不是所有的人都缴纳得起数额不菲的健康保险金。 不驯之敌 第9节 没有保险,感冒药都不能购买。 于是,私人医疗应运而生。 这些能提供简易医疗服务的私人医疗点都集中在黑市和人口繁密的聚居区,不叫医院,叫某某中心。 为了掩人耳目,防止被查封,正经的医疗服务往往混合在足疗、按摩等等情色项目里。 在这里,穿着性感背心、站在肮脏的综合体大楼楼道里抽着烟招徕客人的少女,都有可能是由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医生,披上白大褂就能救回一条人命。 可惜是违法的。 无数普通人心照不宣地躲在阴沟里,进行着一笔又一笔健康交易。 这些无数非法的小中心拱卫着高贵的正规医院,让医疗体系维持在一个尴尬又不至于让人彻底绝望的畸形状态。 当然,也有病人被执法机构收买,在取得私人诊疗的证据后,再反手举报给医疗机构拿赏金的。 所以,在长期的斗智斗勇中,几乎所有从事地下诊疗的人都被训练得异常心硬。 出身底层的闵旻就是其中的典型。 更何况,她要诊治的对象还是单飞白。 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心软的理由和立场。 “磐桥”和“海娜”的关系势同水火,已经有些年头了。 准确说,是“磐桥”老大单飞白,和“海娜”的二把手宁灼势同水火。 作为宁灼的手下,他们当然毫无保留地向着宁灼。 她等着宁灼的决定。 是放置,还是救治,宁灼是“海娜”管事的,都听他的。 宁灼“嗯”了一声。 闵旻:“‘嗯’是什么意思?” 宁灼:“小半个月太久了。” 闵旻一挑眉:“行吧。懂了。” 她拉过通讯器,吩咐小闻先给单飞白未来的液金脊椎做个建模。 挂断通讯,她转向了宁灼:“轮到你了,脱衣服。” 除了医师外,闵旻也是专门替宁灼检修义肢的机械师。 宁灼按照她的要求,单手扯着衬衫下摆,把衣服脱下。 他的肌肉薄而漂亮,上半身陈旧的伤痕遍布,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冲着他的命去的。 可在这一众伤痕中,最醒目的反倒是他肩膀处的一处刀伤,从后没入,直接贯穿到肩前。 闵旻拎着他那条断臂研究时,宁灼纹满“海娜”纹身的左手正搭在膝上,食指轻轻敲击着膝盖。 “海娜”纹身用的是天然植物染料,可以用特制药水洗掉。 它的用处不少。一来可以作为直观表明身份和组织的标识,想纹在哪儿都行,如果不嫌麻烦和丢人,纹在尾椎骨上都行。 二来,这个纹身可以作为通行的防伪印记,凭此扫描进出,一次作废,想外出就再去领一个随机的纹身图案就行。 就算有人有心入侵“海娜”基地,杀死了“海娜”的成员,想用带有纹身的皮肤蒙混过关,一旦检测到纹身附着的皮肤失去活性,入侵者就别想着全尸下山。 但这个纹身对宁灼来说有第三项用处。 ——可以用来遮挡他左手无名指上半圈宛如戒指似的鲜明齿印。 宁灼笔直地坐在那里接受闵旻的身体检查。 他的腰线漂亮,腰凹鲜明,因此牛仔裤后敞开了一条不窄的缝隙,露出了一点内裤的边缘,但他自己没什么觉察。 杂草一样蓬勃的生命力,和他温室花朵一样的外表,形成了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微妙反差。 此时的宁灼头痛欲裂,因此在对闵旻描述火场里发生的事情的时候异常言简意赅。 闵旻淡淡嗯了几声,也不怎么感兴趣。 毕竟宁灼活着回来了。 她是见惯刀尖舔血的人,多刺激的画面都懒得听。 只要她的病人在回来基地的时候有个囫囵样就行。 她更注意宁灼的面色。 等他说完了,她顺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你怎么又发烧了?” “刚才进火场捞他……” 烧得头发都湿了的宁灼想了想原因,答道:“内外温差大。” 闵旻看了眼从他嘴里探出的雪白糖棍:“还低血糖了?” 宁灼不置可否。 “体质太差。” 闵旻下了个十分不严谨十分不科学的判断后,干脆开始毫无医德地恐吓他:“小心活不过三十。” 宁灼不为所动:“借你吉言。老傅以前说我活不过十八。” 二十八岁的宁灼把烧得发痛的后脑勺仰靠在冰冷的金属墙面上,试图降温。 闵旻嗤了一声:“跟老大说过了吗?你给他捡了个活祖宗。” 宁灼本就心烦得奇怪,听到这句话,更是心头火起,抄起自己的残臂狠狠砸在了地上,在走廊里砸出了悠远恐怖的回声。 闵旻抬眼瞧他一眼,随即冲着地上丢了个眼色:“捡回来。” 宁灼悍然起身,凶狠地把断臂捡回来,老老实实放回手边。 闵旻端着他断裂的手臂活动了一下,平静地拾起了刚才的话题:“我说他是活祖宗说错了吗?” 宁灼面无表情地看她。 闵旻也毫无惧色地看回来。 “你说,你是把他从火里捞出来的。”闵旻继续追问,“要杀人,哪里不行?静悄悄杀了就行了,放火又是图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白盾”提醒: 近期,“白盾”市场管理部门又关停并抓捕了一批黑诊所经营者。 因为黑诊所医疗条件恶劣,医疗水平不足,造成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请广大市民不要违规就医,违规看病,远离黑诊所,前往万事达保险公司购买正规保险,给你的人生上一道可靠的保险。 万事达公司联系方式:6293xxxxxx 万事达保险,你唯一的健康顾问,竭诚为您服务。 第6章 (二)海娜 宁灼冷冰冰地望着前方出神。 要不是觉得这事不对劲,他何必冒着风险进火场? 银槌市从不缺安安静静地死在某条暗巷里的人。 做雇佣兵这行的,更是仇家遍地走。 运气稍好一点,还能在垃圾桶找到断掉的胳膊腿儿什么的。 坏点的,尸体会在某家地下加工厂放入流水线,被加工成富含营养的罐头,摆在某家小店铺阴暗潮湿的廉价货架上,发挥出最后一点价值。 宁灼的仇家也不少。 但就像闵旻说的那样,他们不指望宁灼死,而是不约而同地希望宁灼落魄后去站街。 这样他们只需要花一点点的信用值,就能肆意凌辱他。 仅仅是这么无聊龌龊的想象就足够他们感到愉快。 对此宁灼不发表意见,反正没人有那个在他面前狗叫的胆子。 但这次害了单飞白的人,行为非常古怪。 这把火点得潦潦草草,目的与其说是毁尸灭迹,不如说是想用这把火昭告天下,“磐桥”老大单飞白在“海娜”地盘上出事了。 闵旻也推测出了幕后人的目的:“点火不是图烧死他。有人就要他死得轰轰烈烈,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死在我们这里。” 但她也有想不通的地方:“那直接杀了再弃尸好了呀。干嘛还留他一口气?” 宁灼头疼得厉害,只能强迫着自己思绪飞转。 他把手肘撑在膝盖上,缓着头晕:“他们没想留单飞白的命,可又不想他死得太轻松。” 闵旻:“为什么?” 宁灼:“不知道。……还有,你看到的,那么大的火,没有一个火星蹦到他脸上的。” 闵旻笑:“这张脸烧了也可惜。” 因为发烧和疲惫,宁灼开始剧烈耳鸣,但他的脸色依然冷得看不出任何端倪: “留住他的脸,是让‘白盾’的人一进来就能认出他是谁。万一这张脸给烧没了,不会有人查他是谁,他会被当成在工厂里过夜的倒霉流浪汉,直接打包扔到公用水葬场。” 宁灼顿了顿:“……哦,除了个别人。有些不合群的家伙是会一查到底的。” 所谓公用水葬场,就是将一些无法辨明身份的无名尸扔进腐蚀性酸液池,或是日夜沸腾不休的钢水炉里。 银槌市人口6000万,不是所有人都配入土为安。 经过宁灼的点拨,闵旻豁然开朗。 要吸引人来,所以点火最好。 不驯之敌 第10节 可正常毁尸灭迹,一桶燃料泼在单飞白身上,再扔个打火机完事儿。 哪有东烧一堆,西烧一堆,把消防队都引来了,结果该烧的人一点没烧着的道理? 真要把单飞白烧死,尸体无法辨认,就容易草草结案。 完成不了栽赃,事情就闹不大。 所以,幕后操盘的人的计划是这样的: 他们把重伤的单飞白扔到“海娜”负责的长安区,安排了仿生人在现场点火,并拿走单飞白的狙击枪,蹲守在现场。 只要听到警车靠近,仿生人就可以扣下扳机,干净利落击穿单飞白的脑袋,穿过火焰,驾驶无牌的皮卡逃逸。 那么,警察赶到后看到的现场,就是单飞白和某人打斗时引发火灾。 在警察赶来的路上,单飞白被打断脊骨,射穿头颅,脸也没毁,尸体还是热的。 这么一来,警察和“磐桥”的人必然会想: 有谁这么恨单飞白? 长安区又是谁的地盘? 到时候,不管警察怎么想,这盆脏水是稳稳泼到“海娜”和宁灼身上了。 琢磨过味儿来,闵旻喃喃道:“妈的。够毒的。” 宁灼撑过了眼前飞蚊阵阵的眩晕,直起腰来。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闵旻。 那位“罗森”先生和自己交易时,自己提到运送“货物”会途径单飞白的地盘,有可能会有麻烦。 那时“罗森”说了什么来着? “……他呀。” “没事,你不用在乎他。” 他哪里来的自信?或者说,他掌握了一些秘密的情报? “罗森”这么一个b级公民,一条连地下世界规则都不太了解的宠物狗,从哪里掌握了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报? 可惜他手头的线索有限,最多只能推测到这里。 比如他就想不通,单飞白得罪了什么人,和人结下了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要让他在烈火和重伤中熬着,连个痛快都迟迟不肯给他? 结束了思考,宁灼站起身来,稳得连个晃也不打:“联系‘磐桥’,打他们的公线,告诉他们,姓单的在我这里。让他们戒严结束之后来‘海娜’。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最多来三个人,多了不放行;敢带武器来,让唐凯唱别客气,直接把他们扫死在安检通道里。” 看他起身,闵旻满怀欣慰:“早点去休息。手臂我明天放你房间门口。你想要a9敏捷型还是a3战斗型?” 宁灼今天佩戴的a-16型义肢是日常款,生物传感功能相当敏锐,虽然不如正常手臂一样神经富集,但手臂被炸断的痛楚也至少是正常水准的一半。 有的时候,闵旻觉得他简直是个丧失了痛觉的怪物。 宁灼说:“哦,我没打算去休息,先去搜搜那辆我开回来的车。” 闵旻勃然大怒:“——几个小时没睡了?!盼着自己早死是吧?行呀,以后有病睇兽医,唔使揾我(别来找我)——” 在闵旻越来越走形的骂声里,宁灼没言声,一个转身,一张被严重砍伤的脸迎面向他贴了过来。 他就站在宁灼面前,脸上被斧子砍出的血口还在往下滴血。 宁灼知道这是幻觉。 他幻觉里的父亲总是这样,从不会辱骂他,只是顶着这样一张血淋淋的脸,用谴责又悲伤的眼光看他。 宁灼绕过这个鲜血淋漓的幻觉,惯性地认错:“对不起,爸爸。” 闵旻以为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不治就是不治!你叫我妈也没有用呀!” 话一出口,闵旻才察觉不对。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能目送着宁灼消失在走廊那边。 话哽在喉咙里,时间太久,只能化作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 宁灼来到了停车场。 但有人比他先到。 刚才在走廊上打扫卫生、怎么看怎么像个清洁人员的男人大半个身子都钻在皮卡车底下,只剩下两条腿在车外撂着。 宁灼站在车外,单手插在口袋里,看他扭来扭去地忙活着。 等他检查完毕,用背蹭着地把自己送出来,宁灼才对他微微一点头,叫了他的名字:“傅老大。” 男人嘴里叼了根照明用的光棒,一个仰卧起坐从地上坐起来,把嘴里的光棒取出来,随便点一点头:“哦。” 傅老大姓傅,全名并不被外人所知。 “海娜”组织真正的一把手,雇佣兵界传说的地下之王,宁灼传闻中的干爹、金主、sugar daddy,就是这么一个让人一眼看去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 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在光源不足的停车场里清澈地微微亮着。 直到他把随手放在地上的黑框眼镜戴起来,这点仅剩的特色也被抹消了。 傅老大倚在引擎盖旁,用肩膀擦去了脸上一星油污,手里握着一个刚卸下来的屏蔽仪。 宁灼一上车就把随身携带的信号屏蔽仪安上了,而且尽量避免使用车内一切智能设施,最大限度切断了被幕后人反向监控追踪的可能。 可惜对手手脚也相当干净。 “车的出厂编码被物理破坏了,出处和购买记录查不到。行驶记录熄火后也会自动清空。” 傅老大用光棒从车身编码上挪开,指向车里:“没有其他可以追踪的痕迹。” 他顺手把仿生人的脑袋从副驾驶上拎了出来,称水果一样放在手里掂了掂:“就剩这么一个线索了。要查吗?” 宁灼伸手去拿仿生人的脑袋:“查。” 傅老大却像是玩篮球一样,双持脑袋,一个假动作绕到了宁灼身侧。 他性格还挺活泛,笑起来微微弯着眼睛:“诶,看《正义秀》了吗?” 宁灼的手从半空收回:“无聊。” 傅老大抱着仿生人脑袋前后左右蹦蹦跳跳:“我觉得不无聊啊。要不要去看下回放?那位按了注射按钮的查理曼先生表情很精彩的。” 他把自己的下巴叠在仿生人脑袋上面:“我记得查理曼这个名字,是你爸过去的直属——” 宁灼一巴掌甩过去,拍上了他的手背。 仿生人的脑袋像一颗真正的篮球一样,在地上弹跳两下,又被宁灼接过来,夹在了腋窝下。 傅老大呆了一下,指责道:“打手犯规。” 宁灼夹着仿生人脑袋,冲他冷冷地挑起了左侧眉毛。 我赢了。是我的。 这时,宁灼夹在领子上的通讯器一明一灭地闪烁起来。 有人在内部通讯频道里找他。 他刚一接通,那边就传来了小闻欣喜的声音:“宁哥,姓单的狼崽子有反应了!” 宁灼蓦然转身,大步向来处走去,比来时的步履更匆匆:“让他醒着!等我回去!” 傅老大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把随手丢在前引擎盖上的抹布捡起来,在指尖上转了两个漂亮的手帕花,绕到皮卡旁边,对刚刚自己找回家来、并挨个派发完零食外卖的摩托车打了个招呼:“阿布好啊。” 阿布的电台开启了自动播放:“我最亲爱的——你过得怎么样——没我的日子——你别来无恙——” 傅老大哼着歌,高高兴兴地开始给他擦车。 …… 查理曼夫人在美妙的鸟语声中醒来。 她昨晚吃了安神药,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她充满希望地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迎了出来。 儿子的房间是空空荡荡的。 扑了个空的查理曼夫人并不沮丧,从楼上下来,恰好看到丈夫和管家在楼梯正下方谈话。 她绽开了灿烂的笑脸,小鸟一样飞扑过去:“亲爱的,小金呢?” 往下冲了几步,她站住了。 两个人听到她的声音,统一望向她时,目光里没有喜悦,只透着让人不解的惊惧不安。 一夜之间,她亲爱的丈夫就像是老了好几岁。 现在的查理曼先生有太多的麻烦要处理。 在掐断直播后,查理曼先生当机立断,掏出枪来,将射频调到满格,射穿了那张即将变化成他儿子的脸。 在如此大功率和近距离的射击中,强奸杀人犯先生的脸,连带着金属注射台一起熔穿了个洞。 查理曼先生对此的解释是,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应对不及,又看到了过去被他亲手签字处决的“巴泽尔”的脸,一时陷入混乱,就选择了掏枪射杀。 听起来相当牵强的解释。 毕竟,无论是“巴泽尔”还是“拉斯金”,都是查理曼先生亲自送上行刑台的。 “拉斯金”的脸下面叠着“巴泽尔”的脸,这是全市《正义秀》观众亲眼看到的事情。 他必须对此作出解释。 在回到“白盾”接受质询前,查理曼先生提出要回家一趟。 目前情况一片混沌,查理曼先生也并不是作为嫌疑犯接受审问,他还是“白盾”的警督,是银槌市警界的三号人物,回一趟家,换下衣服,也不算什么大事。 之所以他非要回家,一来,他需要交代些必要的事情,二来,他必须做些什么,好第一时间控制住他的妻子。 妻子要是在家看到新闻,乱冲乱叫,被人发现,怕是要出事。 看到满脸狐疑的妻子,查理曼先生努力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迎上前去,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亲爱的,你冷静,听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不驯之敌 第11节 今天又是充满和平的崭新一天! 市民安居乐业,邻里友好和睦,母亲牵着孩子的手在日光下散步 没有一个人死去 这是不死的幸福国度 ——出自interest子公司伊甸游戏推出的全息模拟人生游戏《幸福的银槌岛》宣传语 第7章 (三)海娜 十分钟后,查理曼先生从别墅里走出。 他抹了抹精心打好了发胶的头发,疼得微微一咧嘴。 刚刚妻子发狂,抓住了他的头发,险些把他的头皮揪下来。 直到亲眼确定镇静剂发挥作用,查理曼先生才硬撑着一个光鲜外表,衣冠楚楚地走出门来,把一个体面的自己放进那些在暗处对准他的镜头里。 他风度翩翩地整一整西服,表情平淡地问:“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管家把惊惶隐藏在恭谨之下:“记住了。” 被他亲手杀死的儿子一共拥有过三张脸,三个身份。 警督之子,金·查理曼。 变态毁容杀手,巴泽尔。 变态毁容杀手的接班人,拉斯金。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采取动作,把“金·查理曼”转换为“巴泽尔”的关系链切断,并销毁上下游的一切数据信息,把自己儿子的脸模数据彻底从这个世界的数据库中抹去。 接着,就需要用钱堵上几张嘴。 实在干系重大的,就直接让他永远闭嘴。 比如说那个两次为儿子换脸的整容医生,让他“抑郁自杀”是最适合的。 等把这些大事办完,就能收尾了。 只要引导一下舆论,把大众的关注重点从“死而复生的变态毁容杀手”,分散到犯罪嫌疑人是如何破坏“白盾”安保,把原本安全无痛的致死药物氯化钾换成让人痛苦而死的马钱子碱,引发市民对安保现状和自身安全的恐慌,就完美了。 倘若一切顺利的话,他最后顶多落得个失职反省的处分。 坐回车里,查理曼先生的眸色变得愈发深沉凌厉。 ——保住自己,他就能给儿子报仇了。 首先要调查、要清算的,就是那些受害者和她们的家属。 他们是最有动机的。 想到这里,查理曼先生皱了皱眉头。 哦,好像还有个雇佣兵参加了这件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从注射台上下来的儿子,会藏在那辆“铁娘子”上,被一无所知的雇佣兵运送到没有被监控覆盖到的渔区,再交接给他信得过的人。 那名雇佣兵并没能直接参与到这件事里,什么内情都不知晓,但根据汇报,他现在手里应该还拿着那辆“铁娘子”的钥匙。 ……这要怎么处理呢? 查理曼先生用指节抵住太阳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当初也是做了预案的。 那个雇佣兵做完这单后,会立即深陷在一个大麻烦中,再也无暇去深究他运送的“货物”到底是什么。 只是昨晚太过兵荒马乱,那个雇佣兵只不过是庞大的救援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所以那个“预案”的落实效果,他还没来得及掌握。 查理曼先生疲惫地合上了眼皮。 算了,饭一口一口吃,事一件一件办。 不重要的事情先押后吧。 …… “海娜”急救室里,宁灼草草套了件无菌服,拉了把椅子坐在单飞白身边。 闵旻把备用手臂给宁灼装好后,就拿着小闻测好的数据,去隔壁鼓捣单飞白的新脊椎了。 好消息是单飞白的确醒了,坏消息是没有完全醒。 重伤的人,意识很难保持清醒。 在基地里来回奔波,宁灼所剩不多的精力也被耗到了底。 急诊室一角放着个冰柜。闵旻喜欢在里面放成包的口服葡萄糖,插上棒子冻着。 说是公用,其实就是宁灼用来补充糖分的冰激凌柜。 宁灼拆了一根葡萄糖冰棒,懒懒靠在椅背上,一只脚踏在单飞白的病床边侧,并不抱什么希望地勾着他说话。 宁灼好奇:“喂,什么人能把你弄成这样?” 单飞白无意识地:“宁……” 宁灼随手掏了把枪出来,横指在单飞白的颈动脉上:“打住,听清问题,想好再说。你要敢当着其他人泼我脏水,不如我现在宰了你干净。” 或许是被脖子上的凉意吓到了,单飞白不再说话,乖乖抿起了嘴角。 难得见他这样老实,宁灼沉下了眼睫,把冰冷坚硬的枪口沿着他微微起伏着的颈动脉滑动。 玩了一会儿,宁灼直起腰来,以扳机为圆心,把枪在食指上一下下打着环,认真地打量起单飞白来。 即使在重伤状态,他依然是锋利而英俊的。 ……只是眼睛闭着,没了那股天然自得的散漫,叫人心烦。 看着看着,宁灼又有了幻觉。 眼前不再是二十三的单飞白,是一个比现在年轻得多的孩子,正睁着眼望他。 一头鬈曲偏长的蓬松狼尾,嘴角浮着个小梨涡,笑嘻嘻地叫他宁哥,声音又脆又亮。 ……同样叫人心烦。 不管醒着还是睡着,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单飞白都是让人厌恶恼火的。 快死了也不忘给他制造麻烦。 在宁灼心烦间,单飞白又有了动静。 他轻声喃喃:“宁灼,我还没带你看过我的桥……” 什么桥? 他的“磐桥”吗? 宁灼没来得及细听下去,就听外间传来了一阵骚乱。 其中夹杂着“宁兔子给我滚出来”的粗话,听也知道是单飞白带出来的那群“磐桥”的蠢崽子。 宁灼慢慢晃了出去,撩开厚重的急救室门,和一张怒发冲冠的面孔正面对上。 有个28、9岁的男人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他顶着个鲻鱼头,一条链状纹身从他鬓角一路延伸下来,缠住了他的脖子。 宁灼认得他,他叫匡鹤轩,擅长近身格斗,被自己打断过肋骨,不记得是两根还是三根了。 匡鹤轩急得眼珠子都是红的,如今见到宁灼,几乎要扑上来活撕了他:“我们老大呢?” “再喊大声一点啊、”宁灼冷冷道,“挺好,他快死了,你们鬼哭狼嚎的再给他补个临门一脚,就可以等着给他烧头七了。” 闻言,匡鹤轩眼里的愤怒仍是浓烈要滴出来,声调倒是老实地放低了个八度:“……到底怎么回事?” “他脊梁骨被人敲断了。人是我捡回来的。”宁灼简单概括现状,“我打算给他换个新的。” 听到宁灼的轻描淡写,匡鹤轩脸都给憋青了。 即使在义肢风行的当下,换脊椎也是最凶险最要紧的手艺活儿,对机械师的水准是顶级的考验。 不说他们两人积怨,单看宁灼吃着东西从病房里出来,这样的条件,他们能放心才见了鬼! 匡鹤轩看样子恨不得把他活吃了:“宁兔子,你想把我们老大治死?” 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小年轻咬牙切齿:“匡哥,你听他的?肯定是他把老大给害了,假惺惺的演戏——” 宁灼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才不过十九、二十的小家伙。 没见过的生面孔。 不过那只义眼很漂亮,应该花了大价钱。 单飞白家里有钱,当然也舍得给手下花钱。 “是。我犯大贱。”宁灼一边打量他,不忘一边冷笑,“我不当场把他打死,不随便找个地方抛尸,非得把他拖回来耗时费力地治死,再把你们叫过来,让你们贴脸在我面前蹦跶。合着不挨你们这通骂我就活不过今天了,对吧?” 三人:“……” 宁灼一挥手,径直道:“不愿意换就抬走。你们搞清楚,他能活,是因为我不想让他死在我的地方。” 他顺道咔嚓一声咬断了冰棍棒:“你们愿意送他去死,请便。” 剑拔弩张间,三人中一直没说话的女人走了出来。 她肤色微褐,是混了印度一带的血统。 被包裹在热裤里的左腿修长结实,右腿却齐根断裂,装了一条漂亮的镂空义肢,表面浮雕着一只盘绣生光的金凤凰。 ——凤凰,“磐桥”里的毒物专家。 她年纪最大,也是三人组里最稳重的。 凤凰一开口,果然语势沉静,不紧不慢:“老大他伤势怎么样?” 但宁灼向来没有好好说话的自觉:“现在活着。你们可以趁现在交接,抓紧运回去,说不定回你们朝歌区的时候尸体还是热乎的。” 装了义眼的小年轻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上来揍宁灼。 不驯之敌 第12节 凤凰毫不在意,往身侧摆一摆手,示意小年轻安静。 “那就好。我们不挪动他,麻烦宁哥了。”凤凰说,“只要老大能活,我们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她的话说得圆滑,既充分表示了感激,也没承诺什么实惠的报酬。 说过场面话,她的话锋巧妙一转:“不过,老大在长安区受伤,不管是谁干的,和‘海娜’必然是有联系的。不是和你们有交情,就是有仇。为了避免误会,方便告诉我们今天发生了什么吗?” 宁灼盯着她淡褐色的眼睛,轻轻一笑:“误会?你别误会了才好。” 凤凰一愣。 “我请你们过来,不是和你们聊天的。你们也配。” 宁灼的绿眼睛平静地扫过眼前瞠目结舌的三个人,“单飞白在这里,他的好手下要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搞事情,我会睡不好的。” 他轻巧地一摆手:“来个人,请他们去贵宾室休息。” 为戒备这三个外人,走廊里少说围了七八个雇佣兵,呈扇形合围在他们身后。 宁灼一声令下,有三四个人都向前了一步。 一个愣头青直眉楞眼地问:“宁哥,我们哪里有贵宾室?” 宁灼往身后的墙壁上一靠,漫不经心道:“哦。那先扔到禁闭室去。” 有那么一瞬间,凤凰眼里生出了几分戾气,手指抬起,打算摸到自己前胸的纽扣上。 但她的手才抬到腰间,一道审视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腕部。 宁灼的手,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提前按到了腰后。 只要她再敢抬手一寸,她的手就会被直接砍断。 凤凰心中一凛,脑子也紧跟着清醒了不少。 这是在宁灼的地盘。 就算她能毒死这走廊里的所有人,也逃不出“海娜”,更带不走重伤的单飞白。 宁灼分明是吃定他们了。 她垂下手臂,不再做没有必要的挣扎。 在“姓宁的我干死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孬种”的骂声里,三人被强行押走了。 宁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神情淡漠地靠在墙边。 走廊里不甚明亮的灯在他眼中落下疏淡的光影。 在旁边的建模室里旁听了全程的闵旻探出头来,感叹道:“他们还挺重情义。” “……‘情义’?”宁灼复读一遍,讽刺道,“整个‘磐桥’凑不出三个脑子,一个半都长在单飞白脑袋里,剩下的长个脑子就是为了把头撑圆。” 闵旻好奇:“怎么?” 宁灼看她:“我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单飞白没死。他们就来了。” 闵旻:“然后呢。” 宁灼:“换是我,‘磐桥’给你来个电话,说我要死了,现在捏在他们手里,你去吗。” 闵旻乐了:“去啊。我这辈子还没见你倒过这么大霉呢。” 宁灼望着她,语带威胁:“你想好了再说。” 闵旻嘴上说着玩笑话,心里却已经见了分晓。 宁灼在给他们挖坑。 单飞白这种人,要被坑,也必然是被信任的身边人坑的。 要是单飞白真死了,那倒是一了百了。 偏偏他命大,碰上宁灼,留了他一口气。 宁灼故意把这个信息抛给了整个“磐桥”,那就要轮到害单飞白的人着急了。 换了闵旻,真做了坑害老大这样的亏心事,听说他还活着,怎么都不可能坐得住。 现下唯一一条路,就是涉险进“海娜”,看看单飞白的情况,说不定还能择机下手。 要是毫无行动,就只能听天由命、原地等死了。 宁灼的想法也确是如此:“只有三个人,进到一个完全被对手控场的地方,还不允许带武器,单飞白受了重伤,也不可能强抢了再走。这么有来无回的圈套,还一门心思往里钻,不是蠢货,就是别有用心。” 闵旻哦了一声:“当初‘磐桥’把金雪深抓了,谁单枪匹马往里冲,三刀六个洞把人换回来的?” 宁灼干脆地抵赖:“谁啊?” 他无视了闵旻一脸忍笑的表情,又往单飞白的方向看了一眼:“能害他的只有亲近的人,就像能害我的只有你们。” 闵旻不干了:“哎,骂谁呢?” 宁灼平举起新手臂,在小臂的三处按钮间摆弄两下,空中立时弹出了禁闭室里各坐各站、难掩焦躁的三人影像。 他微微歪了头:“就算这三个人全都是忠心的,那也没关系。忠心的就是能管事的。有他们捏在我们手里,‘磐桥’不敢轻举妄动。” 他专心看着监控中的三人,不忘跟闵旻交代:“给他换脊梁骨的时候小心着点,我留他有用。” 闵旻好奇道:“宁,你很关心他哦。” “我当然关心他,关心他就是关心我自己。” 宁灼眼皮也不抬:“单飞白的身份摆在那里。不只是‘磐桥’老大,还是单家二公子,天之骄子,他爸死了他能分一半,那一半就够他把长安区的地皮买下来。谁有非要把他害了的理由?” 闵旻猜测:“你的意思是,我们‘海娜’得罪了什么人,有人拿他做筏子害我们?” “拿他害我们?也看得起我们了。”宁灼说,“应该是我和他一起得罪了什么人。” 单飞白私底下造了什么孽尚不得而知。 宁灼开始反思自己最近做错了什么时,他的通讯器响了。 来电人大名“啰嗦,不想接”。 说是不接,宁灼还是接了起来。 “林檎。”那边的人自报家门,并开门见山,“昨天晚上,几个小时前,你去过长安区东侧一家着火的工厂?” 第8章 (四)海娜 宁灼干脆道:“去过。” 他语气平静,却已经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觉。 原因无他。 他可能比任何人都知道林檎的本事。 林檎说起话来,完全不是浑厚、严肃、颇具威压的声音。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面对这样和风细雨的警察,很容易产生“不过如此”的轻蔑感。 只有宁灼知道,这是个洞察力和执行力都是五星的怪人。 之所以这么痛快地承认工厂的事情,是因为他太清楚知道自己昨天为了带着单飞白尽快撤退,根本来不及扫尾。 工厂里留下太多他的痕迹了。 听话要听音。 宁灼已经猜到,昨天出工厂那趟警的,八成是林檎。 倒霉。 碰见单飞白就没好事。 在心里完成了一番毫无道理的迁怒,宁灼心气稍顺,不忘补充:“火不是我放的。” “我知道。”林檎说,“但你杀了个人?” 宁灼纠正他:“仿生人。” 林檎:“我只找到了脖子以下的零件。头呢?” 宁灼:“带走了。” 林檎:“到底发生了什么,方便……” “不方便。”宁灼打断了他,“下城区多的是‘白盾’管不了的事情。不如管好你自己吧。” 林檎默然,没有再死缠烂打地追问下去。 但作为他的老熟人,宁灼太了解他的秉性了。 从宁灼这里得不到他想要的,他也会自己查。 不如自己卖个关子,用工厂着火的事情牵扯一下他的精力。 几小时前,大概是为了博取流量,《正义秀》自开播以来第n次“片源外泄”,流出了一些片段。 其中就包括查理曼打烂犯人面孔的那一段。 早就该被处死的连环杀手居然顶了个新马甲再次犯案,抢着去执行死刑的警督又莫名其妙给了连环杀手正脸一枪,完全破坏了尸体。 “白盾”在全城人民面前现了个大眼,必然不肯咽下这口闷亏,肯定会组织菁英骨干进行深入调查,给市民一个交代。 林檎作为长安区第三别动队的副队长,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林檎虽然是骨干,可他的脑残上司非常讨厌他的死较真。 宁灼巴不得他多去调查一下工厂失火的事情,既给自己帮忙查查单飞白到底得罪了谁,也离这件案子远一点。 因此他全程刻意不提及《正义秀》。 和他两相沉默了一会儿后,宁灼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林檎:“刚才没事,现在有点事。” 宁灼:“说。” “也不是大事,就是有点好奇。”林檎语调很动听,“……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不驯之敌 第13节 他温温柔柔地问:“‘白盾’,《正义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不感兴趣吗?为什么一句也不问我?” 宁灼头皮微微一麻,抓住通讯器的手缩紧了一寸,又快速放松。 他的刻意回避居然也被察觉了。 妈的,这一把寒光锃锃的温柔刀。 “什么事?”宁灼话音如常,“我昨天忙死了。” 那边的林檎微微笑了起来。 那本该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温润微笑,可惜被从他嘴角延伸出来的蜈蚣一样的疤痕完全破坏了美感:“看看新闻吧。说不定心情会好一点。” 林檎挂掉了通讯,轻轻呼出一口气。 ……宁灼和这件事没关系就好。 毕竟,林檎还记得五年前,自己告诉宁灼考上“白盾”后,他眼中流露出的强烈到可怕的反感和冷漠。 “白盾”高层犯错倒霉,他应该挺开心。 这样算来,坏事里总还是有一件好事的。 放下通讯器,林檎回到了会议室。 长安区副队长级别以上的“白盾”都集中在这里了。 大家人手一支电子烟,齐心协力地把会议室里抽得烟雾缭绕。 林檎进门前,随手关闭了火灾报警器,免得引发无效报警。 所有人统一无视了他。 他出去打电话前,二队队长在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发表看法。 现在他回来了,四队队长正在慷慨激昂地喷着唾沫,要求调查所有被连环杀手毁容的受害者及家属。 他的理由是:“手段这么残忍,一定是仇杀!” 在四队队长洪亮如钟的发言中,林檎侧过身,轻声问三队队长苏澜,也就是自己的直属上司:“你说过了吗?” “说过了。”她蹙着眉,“‘这件事很严重,我们会做好舆论管控,在舆情上为大家尽量争取更多时间和空间’,片儿汤话嘛。” 林檎温文尔雅地:“嗯。” 苏澜同样轻声地:“你怎么看?” “……让我看吗?” 林檎用他那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说:“立即切断一切查理曼先生的对外联系方式,盘查他在行刑前七日的所有联系记录和转账记录。他的表现非常异常,明显对杀人犯有着情感联系。巴泽尔那张脸下面,我怀疑有另一张脸。据我所知,他的儿子已经失踪了很——” 苏澜掐住了他的手腕,也掐灭了他的话。 她摇头道:“没人想听这样的话。你明白吗?” 林檎的眼睛蒙在那条白色绷带下,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情绪。 他平静一耸肩:“所以大家都知道,根本没有必要让我发言。” ……这件事才发生数个小时,还没有调查结果。 但林檎已经猜到了结局。 必然要有个当天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在家睡觉的受害者家属出来顶罪。 到时候,舆论就可以被利用起来了。 ——被毁容受害者或她的家属为了不让杀人犯舒舒服服地死去,想了个匪夷所思的办法,把正常的注射用药调换成了剧毒。 听起来多么像复仇爽片里的情节,顺理成章,让人热血沸腾。 反正杀人犯本来就要死,现在无非是死得惨了一点,总不可能让这个替罪羊真的替罪。 只需要关上个十天半个月,让外面不明真相的正义市民好好游行抗议几天,再全须全尾把人放出来,说已经进行了批评教育,就是皆大欢喜的happy ending。 至于巴泽尔怎么变成拉斯金的…… 拜托,毁容杀手本来就是穷凶极恶的歹徒,现在的科技又这样发达,找个自己的死忠小弟给自己当替死鬼,自己换张脸,再逍遥法外,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吗? 经过这样的一番操作,“白盾”依然是守护市民安全的有力盾牌。 一切罪责,都会被掩埋在耀眼的光芒之下。 这就是银槌市的“白盾”,守护公平、正义、法律的组织。 林檎暗叹一声,想,宁灼的话没有错。 在“白盾”,他要先管好自己的心,然后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 此时被好友林檎惦记着的宁灼,正在把玩单飞白那副新脊椎。 准确的说,只是脊椎模型。 液金是银槌市南端近海开采出来的资源,延展性极强。 现在,整条资源线都掌握在瑞腾液金公司手中。 用液金浇灌出来的骨头触手微热,闪着薄薄的金色光芒。 这条新的脊椎,正在隔壁一点点植入单飞白的后背。 从此后,他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了。 宁灼的手指沿着脊骨节一颗一颗滑下来,反应过来这样的动作像是在抚摸单飞白的后背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他把那脊椎当做鞭子,在半空中随意挥了几下。 还挺顺手。 但宁灼非常不爽。 在他手边的浮空电脑屏上,是闵旻给单飞白拍的检查照。 宁灼一张张滑过去。 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是宁灼的杰作。 胸口、右下腹、小腿、左臂…… 宁灼能说出每一个伤口的来历。 偏偏这样严重的致残伤,来得莫名其妙,和自己毫无关系。 可恶。 宁灼说不好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只笼统地觉得烦躁。 怀着这样的烦躁心情,他滑到了第十二张照片。 上面是单飞白的后背。 一道纵贯的鞭痕,从他的右肩开始,跨过他的第三块脊椎,末端到了左侧的蝴蝶骨处,依稀可见皮肉翻卷的痕迹。 陈年的记忆袭来,宁灼忽然觉得左手的无名指隐隐生痛。 一低头,他在幻痛的位置看见了一枚戒指一样的齿痕。 旧恨涌上心头,宁灼又开始手掌作痒,颇想进手术室抽姓单的一耳光。 但那样不行,闵旻会骂人。 最后宁灼还是把这个耳光攥在了手里,顺手打开了基地禁闭室的监控探头,发现被自己囚禁的“磐桥”三人,情绪已经勉强稳定了下来。 这显然是凤凰的功劳。 她是中间最沉稳的一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来“海娜”是羊入虎口,所以并不惊慌。 宁灼又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样下去不行。 宁灼按下了能连通整个基地休息室的呼叫铃:“来个会喘气的。就近,负十六。” 很快,有人应令来了。 他左膝以下被截肢了,小腿是闪着金属冷光的刀片义肢。 宁灼忘了他是外勤还是内勤的,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倒是这条腿他记得。 自己当初一手抓着他被砍掉的小腿,一肩扛着他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时候,累得骨头都在肌肉里打晃,被他呜呜咽咽的声音吵得不行,顺嘴骂了他一路: “哭什么哭,吵死人了!” “活着回去,能续上就给你续上,续不上接条更酷的!” “再吵给你舌头拔了。” 他点了点屏幕里的凤凰:“抓她出来,防着点她身上的毒。” 被他遗忘了名字的郁述剑轻轻一点头:“是。” 宁灼:“告诉他们三个,我看上凤凰了,要和她找点乐子。” 郁述剑面色不变:“是。” 话是这么说,郁述剑一点都没当真。 宁灼这么多年不近色相的程度,甚至达到了让这些手下忧心忡忡的地步。 他们还撺掇过闵旻,让她跨行研究研究男科,结果被闵旻一句“行啊,你们谁去跟宁灼说来我这里看男科”生生堵了回来。 生命美好,而且他们的命多数还是被宁灼捡回去的。 他们得惜命。 领了任务,郁述剑立即执行。 前往禁闭室的路上,他和正抱着个空罐子溜达到附近的傅老大迎面相遇。 看到有人,傅老大顶着他那张和善的上班族脸,笑眯眯地凑了上去:“正好,家里没红枣了,泡水没滋没味的,能麻烦你——” 郁述剑径直道:“不好意思,老大,宁哥叫我去带人。” 不驯之敌 第14节 说话间,他停也没停,风一样掠过傅老大。 开口前他还在傅老大面前,尾音结束时他已经走出了十米开外。 他很快没了踪影。 傅老大站在原地:“……嘿。” 宁灼不知道外面这段小插曲。 他专心盯着监控。 郁述剑进了禁闭室、原封不动传达了自己的话后,监控里的两个男人果然情绪激动,大闹起来。 凤凰却飞快地一垂目,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没作抵抗,被郁述剑带到了不远处的另一间禁闭室。 宁灼准备去和凤凰聊聊,却见闵旻带着一脸倦意推门而入。 他难免讶异:“这么快?” “你没给我时限,那我的理解就是越快越好咯。” 闵旻除下手术帽,随手摸了摸后颈位置:“再说,我换过多少条脊梁骨了,这算什么。” 她将发圈解下,咬在嘴里,将黑色长发拢得更高了些,含混道:“按你说的,最好的液金,最好的技术……” 她一手拢着头发,一手插进口袋掏了掏,抬手丢给了他一个东西:“……最好的控制器。” 宁灼沉着脸将那小小的控制器在手中颠倒把玩了一番。 如果他想,他随手一按这个小东西,就让单飞白当场瘫痪。 宁灼反问:“我说过要这个了吗?找个东西把他那张嘴给我堵上都更有用。” “有备无患。”闵旻瞄了一眼他的左手,“你总不再想被他咬一口吧。” 宁灼没再说什么,把控制器随手揣好:“他什么时候能醒?” 闵旻耸肩:“说不好,我管得了我自己,管不了他自己的意志力。”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现在最好别醒。” 技术进步到如今,社会节奏早就快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只有最有钱的人那一批人在生病后才配得上休养,奢侈地享受慢节奏的康复时光。 像普通人,如果在工作中被碾断了腿,更换完廉价义肢后,就会被强制唤醒,领了止痛药离开。 这为的是不占床位,节省时间。 至于幻肢痛什么的,自己回家慢慢消化就是了。 可脊椎毕竟和其他骨头不同,不是忍忍就能过去的。 他会疼痛难忍,会一次次昏厥再醒过来。 闵旻见过很多人高马大的硬汉因为脊椎受伤疼得哭爹喊娘,为了镇痛无所不用其极。 有不少黑市老板会趁机为他们提供电子鸦片服务。 最后彻底沉迷的不在少数。 以闵旻那稀薄的医者心而言,单飞白现在还是晕着比较好。 然而,事往往不遂人愿。 与此一墙之隔的地方,单飞白慢慢睁开了眼睛。 耳畔传来新闻播报声:“……目前关于拉斯金在行刑过程中,突然变脸为已经被处决的变态强.奸杀人犯巴泽尔的事情,‘白盾’声称还在调查中。让我们再次回顾一下这充满戏剧性和冲击力的现场——” 单飞白眨了眨眼睛。 他的左眼变了颜色,不再是那种狐狸似的漆黑明亮,而是变成了纯净的蓝色。左眼下方则出现了三道淡蓝色的电子横纹,随着他起身时脊椎的运作,次第泛起流动的光影。 这是义体改造的标志,因人而异。 被机械侵入的肉体,或多或少会产生一些不寻常的异变。 单飞白眼睑的肌肉微微收缩了两下,淡色的嘴角抿起,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忍耐晕眩。 他用胳膊肘抵住床面,默默尝试了十几次,才泄出一声轻轻的气音。 正在外间追看昨晚事件进展的小闻还以为自己幻听了,推开屏风合页探头进来一看,恰和单飞白那双瞳色异常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这张颇具侵略性的英俊面孔,对小闻这种宅男机械师的冲击力实在略大。 单飞白的视线落在了小闻身后的屏幕上。 那是现场视频的回放,正好是拉斯金的脸变成巴泽尔的那一瞬间,而且已经露出了最底层的脸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快步冲了进来,一枪打爆了那张脸。 单飞白很快挪开了视线。 他的手臂还在发抖,平时随手扎起的狼尾散了开来,凌乱地外翘着,鬓边笼着一点汗气,倒是给他苍白无血色的脸添了三分光泽。 在小闻发愣时,单飞白大大方方地同他打了个招呼,只是嗓子哑得像是刚出了血:“小哥,劳驾,怪热的,借个发圈。”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历史上的今天:10月7日,瑞腾公司宣布,在比佛角区海域发现了一处海底热液矿,并成功开采出一种延展性极强的新型金属! 瑞腾公司将其命名为“液金”。 新资源的开发,极大鼓舞了银槌岛上的市民,我们将今天定为感恩日,感恩海洋的馈赠,感恩生命的不息,感恩希望的不止。 历史上的今天:185号安全点因地震沉没,幸存者经后续统计为3500人。 第9章 (五)海娜 没了凤凰这个定盘星,剩下的两个人果然有了动作。 当然,表面上他们还是安安静静的。 “海娜”基地内部只允许内线通话,不允许其他任何不经审核的信号接入,是一座防卫严密的孤岛。 因此他们无法开启通信系统。 禁闭室内无遮无拦,只放着两把椅子,可以说是一览无遗。 他们只能交握着对方的手,用最原始的方法,借袖子的遮挡在胳膊上写字。 装了义眼的小青年冲劲大概是过去了,焦躁地抖着腿:“姓宁的疯了吧,怎么真的跟我们翻脸了?” 他们来前也不是全无准备。 大家一致认为,“海娜”和“磐桥”就算关系再差,也不至于马上撕破脸。 “磐桥”的人心是齐的,如果他们以为挟制住重伤的单飞白,就能彻底拿捏“磐桥”,未免太天真了。 当然,他们也并非是一味的盲目乐观。 他们三人虽然和单飞白关系不错,却不是“磐桥”的核心话事人。 凤凰临走前,和“磐桥”二把手老于商量好了,她会在进入“海娜”基地前给他发送一个信号。 倘若他们失联超过三个小时,“磐桥”就要做好和“海娜”全面开战的准备,不做任何保留。 老于大名于是非。 作为仿生人,他那近乎完美的执行力能让他把“不做保留”这种事落实到极致。 在他们看来,两家关系早到了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地步。 现在“磐桥”已经失了先手,一味退让,只会让“海娜”得寸进尺,反过来吃掉他们。 可宁灼偏偏做了一个最糟糕的选择,摆出了一副真的打算借机铲除掉“磐桥”的架势。 即使早有了心理准备,他们也难免惊骇。 毕竟真要撕破脸皮,单飞白未必会死,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三个。 被拖走的凤凰就是前车之鉴。 匡鹤轩看上去也没有很冷静,冒了一脑门子汗。 义眼小青年叫阿范,看起来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匡哥,你说,宁兔子不会男女通吃吧……外面都说他,都说他长成那个样子,肯定——” 匡鹤轩听得肝火上行,手指尖蜷曲了好几下才忍住抡阿范一巴掌的冲动:“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话虽如此,匡鹤轩脸都憋青了,抿了抿嘴,起身走到门边,把耳朵贴了上去。 让他失望的是,这里隔音效果实在一流。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过度的安静让匡鹤轩的情绪更坏了。 他像是火烧屁股一样,心焦得坐不住,在拷问室内踱来踱去。 阿范哭丧着脸:“匡哥,你别转了,我头晕。” 匡鹤轩转了好几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重新坐定,死死抓住了阿范的手腕,写道:“过去多久了?” 阿范定了定神:“这里没表。” 匡鹤轩想了想:“差不多有两个多小时了吧。” 阿范表情紧张:“那二哥他们快要来了?” 匡鹤轩闭了闭眼:“我的意思是,我们想个办法杀出去,里应外合吧。” 闻听此言,阿范的手立刻僵住了。 他的义眼慌张地左右转了好几圈,又马上垂下,像是怕被周围无形的监控察觉到自己神情的变化,出卖他们现在正在讨论的机要。 他垂着眼皮,快速写道:“匡哥,我觉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也不能真的当柴白白烧了!”匡鹤轩越说越确定,“他们打定主意撕破脸了,咱们还要前怕狼后怕虎的吗?” 阿范:“……不是说好失联三小时,二哥他们就会打进来的吗。” 不驯之敌 第15节 匡鹤轩:“二哥也交代过我们,别死脑筋!等二哥动手,他们一定会把我们拿住做人质,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我们早点发难,抓住时机,叫他们从内部乱起来,二哥再动手,不是更容易么!” 阿范愣愣望着匡鹤轩。 呆了好久,他才犹犹豫豫地写:“凤凰姐不在,就我们两个?” 这的确是个问题。 但匡鹤轩似乎真的着了急冒了火:“那怎么办,坐以待毙?” 阿范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哥,我听你的,我们怎么干?” 他们花了20分钟,简单拟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他们进来前被人搜过身。 “海娜”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发现携带武器直接打死,他们当然不会抱着侥幸心理非要找这个不痛快。 这也有好处。 只要外面不打起来,“海娜”就不会荷枪实弹认真提防他们两人。 可他们不能和外头蹲着的“磐桥”差太久动手,最好能提前个7、8分钟。 到时候,他们发出一些动静,骗附近的“海娜”队员进来,由擅长近身格斗的匡鹤轩动手,抢夺他身上的装备,然后尽最大可能在楼里打游击,利用复杂的房间和地形作掩护,收集武器。 只要拖上五分钟,搅得“海娜”内部手忙脚乱,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商定好计划,两人便绷紧了浑身肌肉,装作刚才商讨一番,决心放弃抵抗的样子,一面演着垂头丧气,一面在心中默默计时。 时间渐渐流逝到他们想要的那个点了。 匡鹤轩沉一沉气,给了阿范一个眼神。 阿范便老实地闭起眼,胸口大幅度起伏起来。 匡鹤轩站起身来,甩开膀子哐哐砸了两下门:“喂,有人吗?” 当然是无人回应。 这在他们意料之内。 匡鹤轩扭头看了一眼阿范。 阿范试图站起来,但紧跟着一个踉跄,抬手抓紧了自己前胸的衣服,哮喘病犯了似的,大口大口喘息,身体也跟着委顿了下去。 匡鹤轩“操”了一声,回身揽住阿范,见他憋得额角青筋都胀起来了,暗赞这小子演技还行。 他气沉丹田,大骂起来:“有没有人!滚过来!死在这儿算谁的?!” 他们在赌。 “海娜”没有即刻杀了他们,就是留着有用。 真让人死在这儿,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果真,不超过一分钟,门外便传来了“滴”的一声机械识别音。 匡鹤轩紧了紧发汗的拳头,用余光瞥着门口,不断调整着蹲踞的姿势和角度,好给肌肉积蓄更多爆发力。 他酝酿了七八种一击必杀的招数,只要一找到空档—— 下一秒,宁灼走了进来,用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在两人身上冷冷剔了一圈。 匡鹤轩浑身的肌肉登时僵了一大半:“……” 他妈的,这个打不过。 尴尬的气氛迅速弥漫开来。 只有瞧不见情势变化的阿范,敬业地继续装着哮喘,哼哧哼哧喘得起劲儿。 宁灼:“别装了。我见过犯哮喘的人什么样子。” 阿范:“……” 他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使诈,一时为难,气闭了一瞬。 就这一瞬的停息,他们的计划付诸东流。 匡鹤轩心烦意乱,把阿范往旁边一推,恨恨地仰头瞪着宁灼。 宁灼:“谁想的这个主意?” 匡鹤轩倒是很有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魄:“我!” 宁灼冷冷的:“你为什么这么想出去?你们的人不是很快就要来了吗?” 匡鹤轩一哽,心里立时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凤凰说漏了嘴?还是“海娜”早有防备? 早有防备的话,那二哥他们…… 可匡鹤轩这一停顿,就犯了和刚才阿范一样的忌讳。 这足以让宁灼抓到破绽了。 宁灼点一点头:“哦。明白了。” 他随手拿起了呼叫器:“唐凯唱,一级戒备。有想死的要来送死。” 匡鹤轩脑子嗡的一声,热血涌上脑门,一个垫步,把拳头狠狠朝宁灼脸上挥去! 他愤怒之下,早失章法,即使知道当面出手袭击宁灼,自己连半分胜算都无,但也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宁灼抬眼一扫,瞧出了他在找死,后撤一步,避开了他的拳峰,考虑要不要成全他。 可这一步,他的后腰竟然悄无声息地撞到了一个微冷的手掌心里。 整个“海娜”没人敢站得离他这样近! 宁灼最不喜欢被人碰腰,心中微怒,果断出手,反手压住了那只手腕。 匡鹤轩看向他的身后,脸色从大悲大怒径直转为了喜色:“老大!” 单飞白被宁灼擒住手腕,也不反抗,垂着头望着他。 两人目光都带着硬度,像是生生撞在了一起。 单飞白被扼住的手腕皮肤本就没有血色,被宁灼一掐,几乎要泛起青来。 在生死间滚过一遭,单飞白居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嘴角还浮着一点小小的笑涡:“宁哥,我的人,能给我处理吗?” 宁灼撒开手,没说行,不过也没说不行。 单飞白面朝了匡鹤轩:“跟于二哥怎么约的?你们进来后几个小时后没动静,他们就动手?” 匡鹤轩有点为难,瞄了一眼宁灼。 单飞白虚弱地喘了一口气:“我站不大住,别让我在这儿和你耗着。几个小时?” 匡鹤轩心一软,说了实话。 单飞白回头,笑眯眯的:“宁哥,借个能跟外面说话的广播呗。” 他笑起来是挺打眼的,一副无忧无虑、纯真烂漫的富家小少爷模样。 宁灼知道他有八百个心眼子,但他的命捏在自己手上,他不至于把心眼浪费在这上头。 他拿起呼叫器操作两下,随即丢给了单飞白。 单飞白清清嗓子,疏朗的声线还是带着点重伤后缺水的嘶哑:“二哥,别动,我还活着。” 这一声经由“海娜”内部通信的电波,借由崖壁上的扬声器送出,在山间荡出了漫漫回音。 外面正打算动手的“磐桥”二把手于是非抬起头来。 山风将他的银发向后吹去,紫色的、带有纹路的眼睛里泛着电路纹光。 辨识出那的确是单飞白的声音后,他把手指从粒子切割光束的发射钮上挪开,冲其他人打了个手势。 扬声器那头的单飞白开玩笑似的补充道:“……只是现在还活着,你一动,我可就说不好了啊。” 外面没有任何回应,风平浪静。 但这就够了。 阿范一直呆呆坐在地上,看见单飞白轻轻松松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殴斗,一骨碌爬起身来,涕泪交流地扑了上来:“老大,你没事,你没事……” “我没事。” 单飞白语气轻快,拍了拍阿范的脸:“可惜了,换有些人有事。” 阿范和匡鹤轩齐齐“啊”了一声,懵然无措。 单飞白抓住了阿范衣服前领,把他微微往上一拎,笑道:“昨天下午伯特区那桩生意,是谁给我接的?” 阿范被拎得一懵,眨巴着那双漂亮的义眼,无措地回头看了匡鹤轩一眼。 “是我啊。” 确认单飞白没事,匡鹤轩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抓抓头发:“不就是接洽新材料的事情——” 第10章 (一)飞白 说着,匡鹤轩小心地瞥了一眼宁灼,压低了声音:“……您说过,这种事按惯例您一个人去就行了啊。” 单飞白:“我去了那里,有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在等我。” 在匡鹤轩越来越骇然的神情中,单飞白继续道:“我干了七八个,被人从后面偷袭了一下,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匡鹤轩脸都绿了。 “磐桥”内部由于单飞白的性格,平时的工作气氛相当轻松,但分工却相当严格。 匡鹤轩就是负责对外接洽单子的成员之一。 经过筛选后,他会把可接的单子传送到单飞白的光脑上,接下来就看单飞白如何安排了。 在雇佣兵的地下世界里,等级反倒比正常世界里更森严。 像单飞白这种级别的雇佣兵已经很少接私人单,全凭价钱和心情。 不驯之敌 第16节 但一旦和“那件事”相关的,单飞白永远是亲力亲为。 什么时候见面,和谁见面,约在哪里见面,都是由单飞白定。 单飞白定细节,匡鹤轩则知道有这件事。 倘若匡鹤轩不说,“磐桥”内部的其他人根本不会知道有这个单子,更别提用这个情报来做局害他了。 目前看来,这个单子只经了匡鹤轩和单飞白的手。 那么,单飞白现在怀疑的是…… 想到这里,匡鹤轩喉咙都麻了。 单飞白平时活泼爱笑,爱说俏皮话,大男孩一样讨人喜欢。 可当有些人超过了他的底线时,事情的走向就变得恐怖而难以预测了。 想到可能的各种后果,匡鹤轩喉咙一阵阵紧缩,声音都变得尖细而恐惧起来:“怎么回事——” 单飞白垂下头,轻轻拍了拍还抱着他大腿的阿范的脸蛋:“对啊,怎么回事啊?阿范。” ……咦? 匡鹤轩一肚子的冤屈和申辩还没来得及倒,就卡在了喉咙眼,噎得他一个倒仰。 阿范的喉头不安地发出了一声“咕噜”的闷响,目露迷茫:“……老大?” “他们打断我的脊梁骨,我躺在那里没事做,不就有时间去想一想么。” 他的话音轻快得寻常,放在这样不寻常的时候,却叫人头皮发麻。 “你觉得这单子只经了我和匡哥的手,我死以后,死无对证,咱们‘磐桥’要查,最后也只能查到匡哥头上,是不是?” 单飞白轻声细语:“前两天,基地日常检修监控线路,我刚接完单,是谁叫我出去吃热蛋糕的?” 匡鹤轩怔愣间,想到两天前的事情。 凤凰刚烤好了蛋糕,端出来的时候却没端好,烫了手。 她匆匆撂下烤盘,指尖摁着耳垂,大声嚷嚷:“叫小单出来吃蛋糕!他不跑快点都对不起我的手!” 阿范皮猴子似的窜了出去,明亮的高嗓门隔着老远传了过来:“老大!凤凰姐说,不来吃蛋糕,她就把蛋糕糊你脸上!” 凤凰笑骂:“小兔崽子,我是这么说的吗?!” 单飞白的声音活泼地一路从远至近:“来了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单飞白长了张通杀老中青三代的脸,英俊兼乖巧,额上系着条鹅黄色的运动发带,把额角天然微卷的碎发一应向后捋起,露出光洁俊秀的额头,通身洋溢着男大学生一样明快的活力。 那时的“磐桥”气氛自然又日常,美好得让人不敢想象,这背后居然会藏着致死的算计。 经单飞白提醒,匡鹤轩才恍惚记起来,那个时候,去叫单飞白的阿范并没有马上跟着他回来。 如果真的像单飞白说的那样,阿范是趁着这段时间偷进了他的房间,黑了他的光脑的话,就算事后追查起来,没有单飞白这个当事人帮助他们回忆,他们压根不会注意到这点细节。 “阿范。”单飞白苍白着面色,压低了声音,“你只知道那天基地监控线路维修,有20分钟没监控;你还知道让那些人砸掉我的光脑销毁证据,那你知不知道我在光脑里,安了一个会把使用记录即时上传的独立监控啊?” 这一下,阿范原本强作无辜的神情终于破碎开来。 他下意识想往外逃,却被骤然发力的单飞白抓起头发,就地往旁边的墙上撞去。 砰的一声,血立时溅出。 单飞白不出手则已,这一下手狠得惊人。 他亲亲热热地低声道:“阿范,可惜了,你全家怎么只有你一个啊。” 阿范被撞得头破血流,眼前金星乱飞,被牙齿磕了个大血口的嘴唇颤了两颤,不等单飞白发问,突然转向了宁灼,高声喝道:“宁哥!你就这么看着?!” 一直抱臂在旁看戏的宁灼突然被点名,不由一愣。 阿范把脸转向宁灼,虚假的眼珠子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微光,显得狰狞而狂热:“宁哥,我给你办事,你答应会保我的!!你答应过的!” 匡鹤轩闻言,心头微紧,本能地将愤怒和审视的目光投向宁灼。 果然是—— 宁灼抿嘴冷笑一声,也不说话,转头看向单飞白。 喊出这至关重要的信息后,阿范便晕眩得张不开嘴了,在无限的恐慌中又泛起了一丝得意: 成了。 这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那么…… 不等他把美事想尽,一件硬挺挺的东西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一股铁锈的味道直透入他的咽喉深处。 阿范刚尝出是枪身上烤蓝的味道,就见单飞白仰着头,用一种乖巧无比的姿态请教宁灼:“哥,枪里有几颗子弹?” 宁灼站得有点远,耳鸣严重的阿范没听清他的回答。 单飞白:“借你一颗哦。” 下一秒,他便毫不犹豫地对着阿范的右腮扣下了扳机。 阿范的半张脸直接被轰烂了。 单飞白挺随意地从他残破的口腔中抽出青烟袅袅的枪口:“阿范,我又不傻。要不是宁哥做的,你就是冤枉人家;真要是宁哥做的,你在人家的地盘,当着这么多人说破,不是让他更有杀我的理由了吗。” 他满手鲜血,对着痛得几乎晕厥、满地打滚的阿范抱怨:“你这人真够坏的。不让你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2280年某日娱乐新闻。 《老公出轨,自己竟是后来居上?》 《单氏大婆羞愤自杀,独留幼子迎接小妈长兄》 《感情中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第11章 (二)飞白 把阿范垃圾一样拖下去后,宁灼终于有空嘲讽他一句了:“御下有方啊。” 单飞白脸皮颇厚,对此毫无反应。 他单手尾指和无名指熟练配合,一松、一退,挟住热腾腾的弹匣往上一甩,几秒间就把枪拆散,以表示自己没有任何趁机作乱的打算。 他握住血淋淋的那端枪口,倒着交还给宁灼:“嘿嘿,还成。” 交还了武器,确保自己没有危害,单飞白才扶着膝盖,作势要起身,却摇晃了两下,没能站直。 匡鹤轩急忙凑了过来,刚要去扶,后脑勺上却挨了单飞白结结实实一巴掌。 “刚才他里挑外撅的,你没看出来啊?”单飞白又补了一巴掌,打得匡鹤轩直缩脖子,“你要是真被他挑唆得往外冲,信不信有你在前面顶着乱,他就敢冲到手术室杀我灭口?” 刚才事发突然,匡鹤轩无暇复盘,现在回想起来,冷汗才后知后觉地落下来。 枪打出头鸟。 阿范句句说要静观其变,自己却莽头莽脑地要往外冲,外人看来的确是自己心虚坐不稳,非要搅出些是非来,好浑水摸鱼。 可是…… 匡鹤轩正懊恼自己被人利用挑唆时,宁灼对单飞白冷冰冰道:“你的手下脑子还挺昙花一现的,现在才回过味来?” 匡鹤轩一腔邪火撒不出来,青筋暴跳地瞪着宁灼:“你——” “也不能怪匡哥。”单飞白替匡鹤轩辩解,“匡哥平时不这样。” 宁灼哦了一声:“那是我这里风水不好,碍着他动脑子了?” “不是。”单飞白嘴角的笑涡深了深,“只是我们大家都知道匡哥恐同而已啦。” 宁灼:“……” 单飞白第二次试图站起来,再次失败。 他只好蹲着冲宁灼比比划划:“匡哥看你把凤凰姐带出去,哥你又总是有……那种传闻,他就有点慌了嘛。” 宁灼在他面前蹲下,冷冷打量他一眼:“嘴皮子这么利索,你身上舒服了?” 虽说如今医学发达,单飞白到底也是险死还生,经过刚才那通闹腾,脸色都是半透明的了,额头上细细的都是汗。 被宁灼一点破,他也不逞强,压了压嘴角,委屈道:“痛死我了。” 下一秒,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他身体一斜,把自己扑送到他怀里。 宁灼被抱得气息一乱,无端想到了过去。 ——他步履匆匆地往前走着,忽然有一个人没轻没重地从后头跳上来,揽住他的脖子:“哥,你猜我是谁?” 宁灼的脚步一向不为任何人停下,却也为了这样幼稚无聊的游戏驻足了不知道多少次。 大约因为那时候他也还年轻。 现在这狼崽子早长得比自己高了,筋骨结实,骨头里又掺了液金,即使是重伤过后,皮肤还是透着年轻又活力的热。 至少比自己暖得多。 宁灼刚想把他推开,就听他在自己耳边轻声道:“宁哥,我相信你没害我。” 宁灼冷笑:“你不相信就给我死。” 匡鹤轩闻言,更是忿忿不平,刚想开口,就见宁灼一把把单飞白推到了一边,匡鹤轩也匀不出空来骂人,忙伸臂把他接住。 宁灼对跟着自己的人撂下一句“收拾收拾,待会儿把人直接送到我屋里去”,便抬腿离开,徒留匡鹤轩在原地瞠目结舌。 缓过一阵疼痛,单飞白把湿漉漉的额发向后捋了一把,望着宁灼消失的拐角,轻轻喘出一口气。 匡鹤轩望着他,眼泛泪光:“老大!” 单飞白眼神不变地望着前方,随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哭坟呢。” 大起大落之下,匡鹤轩的脑子现在是一团浆糊:“凤凰呢?” 单飞白:“凤凰好好的。我刚才先骗过她再来的。” 不驯之敌 第17节 匡鹤轩:“……啊??” 单飞白抬手抚过脸颊上浮凸的电子纹路:“我叫她来我身边看我。我知道她身上带着起码七八种毒,可她没想要下手杀我。” 直到这时,匡鹤轩的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翻涌上来:“……阿范!这个吃里扒外的小王八蛋!” 单飞白掌心向外,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哎,也别骂他,是我瞎眼,信错了人。一会儿你去一趟,把我送他的那颗眼睛拿了吧,看着怪闹心的,顺便查查眼睛里的记录,我记得我给他的时候随手装了内置录像的。” 末了,他又扭过半张脸来,语气平静:“对了。他那颗好的眼睛也不用要了。” 匡鹤轩正恼着,一口应下:“成!我待会儿就去,非得让他把幕后黑手吐出来不可!” “别指望,问不出来了。”单飞白平静道,“他心里有鬼,吐出来的也是真真假假,是烟雾弹还是真相,我们分不清楚。再说,他知道的就是真相吗?总而言之,没有必要去听了。” 匡鹤轩犹豫:“那……” “做完我刚才交代你的事情,把他扔到外面。跟二哥说,放出风去,我单飞白不杀兄弟。” 单飞白的语气始终轻松自在:“然后就看有没有人来杀他灭口喽。” 匡鹤轩:“那要是没人……” 单飞白翘翘嘴角,笑起来有点勾人的小婊子相:“哎呀,没人就没人呗。他是死是活,和我们磐桥有关系吗?” 匡鹤轩眼珠转了转,总算跟上了单飞白的思路:“好嘞!” 末了,他犹豫再犹豫,压低了声音:“那个,老大,你就真的不怀疑……” 单飞白断然:“他有一万个机会杀我。” 匡鹤轩急道:“宁灼也有一万个理由不杀你!留着你就是为了折磨你!你看他刚才说的什么——” 单飞白一口气说了很多话,重伤的身体有些受不住,微微垂下头去。 他眼前闪出缭乱灼人的火焰。 那人被轰烂了半个胳膊,站在自己面前,额角凌乱带汗的黑发垂下,汗水顺着一低头的弧度落下来,打在他探出的指尖上。 单飞白捻了捻发热的指尖。 只有他知道,和初遇时一样,宁灼是在用命救他。 但他同样知道,这样的理由无法说服他的下属们。 单飞白呼出一口气:“我倒希望是他。” 匡鹤轩:“啊?” 单飞白歪着头看他:“是宁灼动的手,这就是单纯的帮派之争;不是他,我带着伤从这里出去,不知道背后是谁在搞我,我还不是要死?” 匡鹤轩头皮一麻。 对哦。 可他还是不能安心:“那回家呀。回家也比留在这里好。” “家?”单飞白一笑,“家。” 匡鹤轩也懊恼起来。 他知道单飞白和他家里关系不大好。 但留在“海娜”,在他看来无论如何都是个最烂的主意。 匡鹤轩看着他英俊又年轻的老大,痛苦道:“万一宁灼要糟蹋你怎么办!” “那也只能……”单飞白咬着嘴唇,一脸认真的忍辱负重,“只能都听他的了。” 走廊那头猛然传来钢铁关节的一声轻响。 单飞白恶作剧得逞似的抿嘴笑了起来。 宁灼闷着头从禁闭室的方向走来,步速越来越快,差点撞着房间里出来的闵旻。 他劈头就问:“他嘴套呢,口球呢?!” 闵旻:“……哈?” 宁灼的后槽牙是咬着的:“不管用什么东西,赶快把他的嘴给我堵起来!” …… 此刻的银槌市里,比宁灼烦躁的人有的是。 按理说,“白盾”把案子定性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算是老业务员了。 一切都该是顺理成章才对。 偏偏这次,他们踢到了铁板。 按照规定,死刑使用的药剂都是提前一天送到执刑部来的。 “白盾”当然不想得罪提供药剂的医疗部门,所以这口锅不能由他们来背。 自然,这也不会是保存了药剂的执行部的锅。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公众相信,是受害者家属在药剂运输过程中动的手脚。 死刑前一天,就是最恰当的时间。 这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下城区的监控早就坏得七七八八。 只要能逮住一个前一天在家睡觉的,哪怕是因为面孔受损不愿出门的受害者,他们都能成功地把这口锅甩出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死刑前一天,所有有犯罪动机的受害者及其家属,都有极其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不是在走亲访友,就是去等级稍高一点的医院咨询面部复原的事情,去有珍贵藏书的图书馆看书。 还有人在监控密集的中城区里加通宵夜班的。 而且,所有人都像是长了同一张嘴巴。 在“白盾”调查人员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呆着的时候,大家的口径相当统一: “怎么,我们不能出去么?” 他们当然能出去。 可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能有多少? “白盾”无处下嘴,索性动起了其他的脑筋。 有的受害者家属有再明确不过的人证,比如走亲访友的,加夜班的,的确不方便操作。 有些人,比如那个去电子图书馆找心理治疗类书籍的受害姑娘,就是单独行动的。 只要抹掉相关监控不就行了? 谁想,他们刚一动心思,就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图书馆监控显示,这个姑娘去图书馆自带的餐吧购买过咖啡,不小心把咖啡打翻在了别人身上,和人发生了口角。 争执间,她在愤怒下扯下了口罩,露出了被腐蚀的脸蛋,吓得周围的人纷纷后退。 显然,这种事一出,“白盾”就决不能找她出来顶罪了。 肯定有人记得这个疯婆娘! 而随着“白盾”调查的深入,每个受害者及其家属,都有除亲属之外的陌生人,能作为他们不在场证明的旁证。 ……一定是有人指点过他们! 但下城区糟糕的监控系统,偏偏又在这时候派上了毫无必要的用场。 “白盾”根本无法确定他们之前见过谁。 这时候,原任警督查理曼先生,正满心焦灼地等在审讯室里。 当然,和“海娜”基地只有两把冷板凳的禁闭室相比,这里有床、有终端、有沙发,对比之下,可以说是五星级酒店了。 然而网络上的情势正朝着“白盾”并不乐见的方向狂奔而去。 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24小时,“白盾”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给公众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 为什么已经死了的杀人犯巴泽尔化身成拉斯金再度犯案? 为什么“白盾”警督查理曼要往杀人犯脸上开枪? 他是不是要隐瞒什么? 网上已经有人预测出,警察要找受害者家属顶缸了。 当然,这种信息很快被删除。 但越删大家越觉得是真的。 很快,舆情部门也不敢再有动作,只得向上层层申报,变相催促着决策层赶快拿个主意。 查理曼先生咬着指甲,再冰冷舒适的空调,也无法让他身上层层生起的汗水吹干。 他的指甲缝裂开、淤积了血,他也浑然不觉。 随着调查信息的同步,他感觉有一匹巨大的、无形的网在向他罩来。 一张精密的、早有预谋的、让他无处逃躲的网。 哪怕他现在正处于整个银槌市最安全的地方,他也感觉有一桶桶的冷热交替的水接连不断地浇到他身上,在他心上结出愈来愈厚的冰层。 不知道第多少次回复发狂的妻子“还没有进展”后,外间响起了脚步声和开门声。 他萎靡的精神陡然一振,放下通讯器,对着来人张口就问:“怎么样了!?” 第12章 (三)飞白 来人是他的副手之一,“白盾”副警督蓝瑟。 面对殷切的查理曼,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查理曼先生优雅的面具破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突破口都没找到?!” 不驯之敌 第18节 他得到的回复仍然是摇头。 查理曼颓然坐下,紧绷的神经又被强行牵扯着拉细了几分,惹得他头痛欲裂。 他太清楚“白盾”的行事作风了。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该死的罪犯没有死,还出现在了镜头前,这绝对是“白盾”的重大失职。 当下,他们的突破口只有两个: 找出合适的凶手,处理在镜头前应对失当的查理曼。 现在查理曼还是他们的自己人。 可24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如果再找不到突破点,“白盾”恐怕会调转枪头,向他这个“自己人”下手,退而求其次,给公众另外一个交代。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 查理曼先生双手撑在膝头,急切道:“那些下等人不就图钱吗?!给他们钱啊!那些毁容的女孩,给她们钱,她们,还有她们的家人,总会认是自己做的——” 蓝瑟的表情愈发为难:“我们试过了……” 查理曼先生直盯着他,心再度沉了下去:“‘试过’?” “我们暗示过一两个受害者,但她们反应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积极……有个女孩直接反问,说,说……” 蓝瑟不无尴尬地咳嗽一声:“……如果她们承认,就等于自认有罪。罪犯就算拿到了钱,最后账户是归罪犯自己管理,还是归‘白盾’管理?” 查理曼先生霍然起身:“有人教唆她们!一定!!” 这些底层人,真正受过教育的寥寥无几,眼皮子浅得很,扔他们两个钱,就该像狗一样摇着尾巴跪舔了,哪里能想到这么多? 蓝瑟觑着查理曼阴晴不定的面色,清了清嗓子:“查理曼先生,能问一下吗?你为什么要向拉斯金的脸上开枪?” 这一句发问,不啻是在查理曼的耳边响了个炸雷。 他骤然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蓝瑟。 蓝瑟却坦然地回望过来:“是不方便透露吗?还是要等律师?” 图穷匕见。 无法从底层平民嘴里撬出东西,就轮到他了吗? 查理曼先生终于知道蓝瑟真正的来意了。 脑子通透了,他那股冷淡锋利的精英气质再度上身,把他全副武装了起来。 查理曼平静地反问:“如果是你在现场,看到拉斯金的脸变成了巴泽尔,你有没有权利怀疑他除了脸,还做了其他部位的身体改造?为了在场其他人的安全,采取武力是合理的做法。” 蓝瑟似笑非笑:“这是你开枪的理由吗?” 查理曼:“是。” 蓝瑟:“你可以打他的胸。” 查理曼淡淡道:“我击毙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 说完,他疲倦地往外做了个“推拒”的手势:“好了,按照这种程度对外道歉就可以了。” 但蓝瑟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他盯着查理曼的脸:“‘身体是否接受过改造’,这个不是早在入狱第一级的检查里就该确认的吗?我记得,面部生物技术用专业机器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查理曼的脸彻彻底底地沉了下来。 蓝瑟步步紧逼:“难道不是吗?不然的话,只需要换一张脸,就能随随便便顶替人坐牢?‘白盾’是这样的机构吗?要是给一般民众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该怎么办?” 查验犯人是否接受过身体改造,也是查理曼所辖部门的职责。 验不验,全凭查理曼一句话。 查理曼怒极反笑:“所以是全都要赖在我身上吗?” 蓝瑟并不作答,笑容却像是一张完美而客套的面具,叫人心底生寒。 既然如此,查理曼也不客气了。 “蓝瑟,我记得你是主管经济科的。”他凉阴阴地望着蓝瑟,“巴泽尔被抓的时候,你有认真查验过他的资金往来情况吗?他和我有哪怕一毛钱关系吗?” 蓝瑟也微微沉下了脸。 他何尝不知道,查理曼这是在威胁,要拉他这个经济科的负责人一起下水。 当初巴泽尔的经济往来非常简单,毫无可疑之处,他当然没有仔细查验。 时过境迁,该抹除的痕迹早就会抹除。 现在再回头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要是想把锅甩给查理曼,最难处理的,就是查理曼没有动机。 一个公众形象良好的“白盾”警督,和一个混迹底层、靠伤害底层女孩取乐的变态连环强奸犯,看上去毫无关联,更别提人情了。 拉斯金也好,巴泽尔也好,查理曼凭什么冒着这么大风险帮他做手脚、打掩护? 怎么给外界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最好、也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捏造一份拉斯金或者巴泽尔出重金收买查理曼的“证据”。 可惜,生造证据这招用在外人身上还行,用在自己人身上,以后在“白盾”内部,他怕是也不好混了。 毕竟谁也不乐意看到自己碰到麻烦时,机构不仅不保护自己,还反手来个背刺。 那些人可不敢怪领导,可不就得疏远自己这个亲手捏造证据的中间人么。 人情往来就是这么复杂又难拿捏尺度的事情。 唉,工作不好做啊。 蓝瑟嘴角含着礼貌的笑意,心里却在泛苦。 而在与蓝瑟对峙的查理曼,不动声色地连接了脑机,向所有和事件相关的人发出了指示:“尽快扫尾。” 他要斩断自己和这件事一切的联系!立刻!马上! 包括那个并没有碰触到此次任务核心的雇佣兵! …… “海娜”地下七层的走廊尽头,是宁灼的房间。 这里远离其他人的宿舍,静得出奇,除了比禁闭室多出了一张床、一张桌外,清冷寡淡得毫无区别。 单飞白正和宁灼一起吃他手术后的第一顿饭。 泛着咖喱色的糊糊是韦威公司出品的一款经济型产品,营养极为丰富全面,就是外形粗糙了点。 塑封盒子外有一个旋钮,一拧就会自动加热。 宁灼不是有意磋磨单二少爷。 他吃的和单飞白是同款营养糊。 这就是他的日常用餐。 单飞白有一口没一口地挑拣着。 十分钟过去,宁灼那份见了底,他那份三分之一都没下去。 宁灼瞥他一眼:“你喜欢用眼睛吃饭?” 单飞白:“没胃口。” 宁灼脸都没抬一下:“你得细小了?” 单飞白抿着嘴乐:“我就喜欢听宁哥说话。” 宁灼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我是在骂你,不是在说话。全都吃了,剩下的有多少都糊你脸上。” 单飞白说话带着点小少爷的腔调:“不喜欢这个。” 宁灼停下勺子,嗯了一声:“还不喜欢什么?” 单飞白倒真有那个不打磕绊娓娓道来的厚脸皮:“胡萝卜和莲藕生熟都不吃;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不爱吃生西红柿;喜欢葱油但是最好别见葱;不吃姜但是喜欢姜糖;不吃一切皮,猪皮鸡皮馒头皮。”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不爱吃。” 宁灼听得额角微微跳动:“嗯,你适合靠光合作用活着。” 单飞白:“那宁哥喜欢吃什么?” 宁灼面无表情:“我喜欢吃话多的小孩。” 单飞白得寸进尺:“我想吃黄油。” 宁灼:“没有。” 单飞白:“橘子也行。” 宁灼一筷子啪的一声拍在了台面上。 单飞白可怜巴巴:“我是病人诶。” 宁灼终于分给了他一点眼神。 他可怜是装得真像,一头狼尾小卷毛没打理好,乱糟糟的,全靠一条发带统一向后拢去。 他面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血色也不见,眼睛倒是明亮得像是落了一片星海,精神振奋清明得很。 宁灼突然觉出了点逗弄他的趣味:“你以为你是在我这儿做客呢?你仇人还在外面,惹烦了我,把你八抬大轿轿出去,他们没弄死你,搞不好正遗憾着呢。” “倒也不会。”单飞白特别自然地说,“看在我爸的份儿上,他们弄我一次,不会弄我第二次的。” 宁灼舀营养糊的手停住了。 他注视着单飞白:“单飞白,你是不是知道谁要搞你?” 单飞白反问:“我说了,有黄油和橘子吃吗?” 宁灼作势要抽他,他笑着要躲,但大概是碰到了伤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瞬,也没叫出声来。 宁灼把最后的饭打扫干净:“不愿说就不说。你愿意出去我不拦着。别忘了你走到哪儿都欠我一根脊梁骨就行。” 不驯之敌 第19节 在宁灼看来,单飞白最好老老实实留下来。 一来,就算背后的人不打算二次出手,但听他和匡鹤轩的对话,单飞白应该也不能完全明确是谁在背后主使。 按照他的性格,非要把那暗处害他的人咬死才肯罢休。 呆在“海娜”,潜回暗处,一边养伤一边调查,比他回到被渗透过的“磐桥”要更好。 二来,一个雇佣兵老大,被竞争对手给救了,还给安了一条脊椎,叫他跪下就能跪下,叫他瘫痪就能瘫痪,除非单飞白冒着巨大的死亡风险,再做一回手术把脊椎掏出来,以后“磐桥”再遇到“海娜”的人,还能挺直腰杆才怪。 三来,“海娜”的内部构造已经被他这个外人看到了。 单飞白但凡聪明一点,就知道该怎么选。 但宁灼绝不会亲口说,你留下来吧。 ……怪恶心的。 单飞白倒是一眼看穿了宁灼的潜台词:“宁哥这么宽宏大量,愿意让我当手下?” “手下?”宁灼轻快地笑了一声,“当初你有过机会。现在你只配当狗。” 单飞白扁一扁嘴:“当初可是宁哥不要我。” 宁灼不跟他废话:“当吗?” “当。” 单飞白的笑容相当灿烂明媚,没有一点羞耻心:“……我当。” 他的笑有着强烈的感染力,宁灼刚不自觉跟着他扬了扬嘴角,通讯器里就响起了一通语音通话。 看着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宁灼挑一挑眉,接了起来:“‘罗森’先生?” 电话那边的“罗森”尽管极力伪装,声音里还是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宁灼,我们的任务取消,请尽快把钥匙交还给我们。” 确定了见面地点后,宁灼挂掉了电话,起身离开前交代:“哪里都别去。” 单飞白没说话,却推了一张薄薄的信用id过来。 在他醒来后,闵旻就把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还了一部分给他。 当然,不包含通讯器和武器。 宁灼用右手食指按住,在指尖摩挲了两下。 想也知道单家二少爷这张id卡里的金额会有多么可观。 他问:“干什么?让我给你换成天地通用的?” “买点什么回来。”单飞白单手撑住面颊,笑着望着他,“买你喜欢吃的。你的小狗还挺会做饭的。” 宁灼愣了两秒,用左手指尖夹起那张卡,默不作声地在他脸上拍了两下。 他没想到单飞白能贱得这么轻松自在。 带着点怒气笑了一声,宁灼一点也不留恋,转身离开。 在门霍然关上,并自外上锁后,单飞白拿起那张被随手丢到自己膝盖上的卡,等了一会儿,确定宁灼不会去而复返后,用指尖在id卡浮凸的卡号纹路上断断续续地游走了几秒。 输入密码后,一面光屏瞬间从id卡侧面弹出。 浮动在半空的,正是宁灼完整的左手模型,包含了清晰的指纹、掌纹,还有他无名指上戒指一样的咬痕。 单飞白抚过那咬痕,力道放的很轻,仿佛是在和那个久远的伤口打招呼。 他嘴角的笑容依然明快:“哥,我刚才可没答应不出去哦。” 第13章 (一)往事 在离开“当涂”酒吧一天后,宁灼回到了最初的交易点,那间包厢。 但这回,“罗森”先生显然不再那么注重仪式感了。 通过钥匙上的特殊标记确定宁灼手脚干净、并没有复制或是替换,“罗森”把铁娘子的车钥匙回收,又心烦意乱地冲他摆摆手,想把他打发掉。 他的任务只是回收钥匙。 但宁灼没有动。 他在盯着“罗森”头上戴着的一个全包式淡银色头部外接设备看。 “罗森”从昨天到现在一分钟都没敢入睡,一直在等着吩咐,眼珠子熬得通红。 此刻被宁灼这种等级的美人沉默又冰冷的目光一看,他无处发泄的内火一寸寸地被勾了起来。 他的语气隐约带了点暧昧:“你看什么?” 宁灼:“你头上戴着的是什么?” 宁灼的语气有些不稳,尾音是飘着的。 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是非常不妙的预兆。 这意味着宁灼的情绪陷入了某种异常状态,随时有可能发疯。 “罗森”当然是一无所知。 他抬手扶了扶脑袋上的设备。 这是一种叫“酒神世界”的情绪调节器,共有五种模式,是interest娱乐公司直属的钻石级王牌产品,已经在岛上风靡十几年了。 它可以用脉冲刺激大脑,促使大脑区域分泌适量激素,来缓和焦虑情绪。 “酒神世界”相当昂贵,而且限购,只有b级及以上等级的公民有资格购买。 想到等级问题,“罗森”就又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烦闷。 尽管整件事情根本没轮到他负责的运输环节就已经失败,可最终的结果不理想,要保的人没保住,东家怪罪下来,别说工作,他现在的公民地位都未必保得住。 他烦得头晕眼花,没办法,只好戴着情绪调节器出来工作。 偏偏从很久以前,“酒神世界”的最大功率就已经不够治愈他在工作中遭受的精神压力了。 “罗森”早就开始考虑,自己的脉冲档位是不是可以往上调一调。 虽然生产“酒神世界”设备的公司明令禁止这种私自上调最大功率的行为,可据他所知,黑市里有这种专门的业务…… 他的思绪一跑偏,眼珠子就木在了眼眶里。 这是“酒神世界”使用频繁的后遗症之一:精力很难集中。 宁灼用同样的问题问了他第二遍,他才迟钝地抬起眼皮,不屑地瞥他一眼:“问这干什么?你是几级公民?你买得起吗?” 宁灼的声音落在“罗森”的耳朵里,朦朦的,仿佛蒙了一层纱:“别再用了。” “罗森”眯着眼睛看他。 昨晚,他急着办事。 现在,他没什么事情要做了,才发现这人美得凌厉非凡,唇色却淡得让人心悸,让人忍不住想粗暴地从他的嘴角揉起,强行染上颜色。 最好能出些血,那样就完美了。 这也是“酒神世界”的影响之一:情绪很容易被导向爱与性。 毕竟性是纾解情绪的一种重要渠道。 “罗森”喉咙里的口水咕噜响了一声,不知死活地凑近了些,指一指自己的额头:“你想要这个,我可以送给你。” 说着,他的手已经去摸宁灼的手背了:“这个价钱够不够买你十分钟?” 下一秒,他头皮紧揪揪地一痛。 “罗森”先是看到了宁灼毫无表情的绿眼睛,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飞速向他扑来的玻璃茶几。 砰的一声。 鲜血四溅。 宁灼按着他的头,再一次撞向了茶几。 在他的眼里,没有一颗快被撞成烂西瓜的脑袋,只有那个逐渐解体、变得稀烂的头戴设备。 他的视线慢慢模糊,沿着思维的小径跌撞着,慢慢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一直在幻觉里鲜血淋漓地贴近他的脸的男人,褪去了一身狼藉恶心的伤口,变成一个相貌清秀的男人。 他站立在那里,怪不好意思地挠着脑壳:“哎呀,小宁,爸爸又忘了给你带好吃的了。” 宁灼把“罗森”的脑袋砸到已经碎了个大洞的茶几上,自言自语地对着空气回应:“不要紧。” …… 宁灼的亲生父亲姓海,是个隶属于“白盾”的治安警察。 假如“白盾”是一棵参天大树的话,他就是末梢上一片最寻常的叶子。 一枯一荣,随走随替。 好在海警官也是个肉眼可见没什么野心和前途的男人,主要负责在街道整治街溜子,并且没有什么威信,经常有十三四岁的小偷崽子被抓现行后,还摇头摆尾地冲他吐唾沫。 那时,他们生活的街区叫云梦区。 原本无比浪漫的地名,因为贫穷,伴生而来的是可怕的混乱。 这里是最典型的下城区,贫民窟,只有一所综合学校,负责所有适龄孩子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的所有教育。 学校的教导主任骑着哈雷摩托,手里挥舞着几尺长的大铁链子,在学校周边巡逻并驱赶准备打劫低年级学生的小混混,是当地的一道奇景。 那个时候,宁灼不叫宁灼。 他叫海宁,一个充满美好祝福的名字。 妈妈是水利工程师,结婚后面临了银槌市大多数工作女性的困境,在“岗位的结构性调整”中被辞退。 即使如此,她仍然希望这孤独漂浮在海中的小岛能“万国安,四海宁”。 宁灼的母亲,就是那位经常出现在他幻觉中,满身焦糊地怀抱一个同样焦糊的襁褓,责备宁灼是个废物的女士。 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不大爱笑,浓秀的眉目看上去也冷冷的,一双宝石绿的眼睛完全遗传给了大儿子。 不驯之敌 第20节 她这样评价小海宁:“我们宁宁不爱笑,但是个心软的好孩子呢。” 被她这样夸奖的小海宁顶着和母亲一样的冷脸,面颊微微透着红。 小海宁在学校读书,安安静静的,不爱和人龃龉。 但因为长相与这个街区的气质格格不入,他经常被人找麻烦。 不过那也没什么。 他从来不麻烦别人,自己随身带板砖,带剪刀,带一切用来保命的东西。 小海宁的力气天生比一般人大得多,筋骨也更结实,小学就能背着小书包,提着两桶50l的水从水站一路走回家,一脸平静地健步如飞。 可他偏偏从小就是个琉璃灯一样的美法,总有人想暴力地想把他破坏、毁损。 好在海宁的暴戾、直觉和野性和他的力量一样是天生的,宛如一只天然的野生动物。 有次,海宁在打人时被他巡逻的爸爸当场抓住。 那时的他正抄着块从对方手里抢来的板砖,骑在那人身上,血溅了一点在眼睛里,因此他看到的爸爸是渗着血的。 爸爸愣住片刻,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大吼一声:“干什么呢?” 海宁利索地丢下满头血的男人,掉头就跑。 爸爸抽出警棍,喝骂着追上去。 海宁在下条街的转角等他。 爸爸和儿子并排而立,爸爸叉着腰,跑得直喘,歪头问海宁:“什么情况?” 海宁口齿清晰:“要拐我去卖。” 说着,他掏出一个波板糖:“他送我的。” 在这个街区,对海宁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是最具有诱惑力的食物了。 但凡不大机灵的,一拐一个准。 爸爸一愣,想了想,用力啐了一口,又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干得好。活他妈的该。” 他伸手去掏手铐,想要往回走,把那个人贩子拘起来,但又想到了什么,一时踯躅。 海宁看了他爸爸一眼:“爸,人不会醒。我揍得挺狠的。” 爸爸羞赧地抓抓头发,带着点可怜的神气瞧着他。 海宁了然:“我带你去。” 海宁知道爸爸胆小。 别说是犯罪分子,他甚至有点怕自己。 可海宁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惜命的人活得久。 活得久,在这个时代就是最好的事情。 对十三岁的宁灼来说,混乱而幸福的年代好像永远不会过去。 那一年,interest娱乐公司旗下的一家子公司,开发了一款叫做“酒神世界”的头戴设备,向所有市民出售,听说能够给人带来“幸福”。 海宁看了一下价格,觉得他们家如果花钱买这个东西,经济上就会先变得不幸福,因此毫不动心。 同年,因为买的避孕套质量奇差无比,母亲意外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正规医院从“人道”出发,不肯提供打胎服务,要打的话,只能去医疗水平完全随缘的黑市。 经过一番利弊权衡,海宁多了个弟弟。 添了一张小嘴,家里的负担更重了。 “白盾”警局的基础工资低得可怜,主要吃绩效,按件计价,每月能领到多少钱,全靠手头上案件的结案率。 海爸爸的良心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他胆子小,连向同事学习、捏造冤假错案的胆子都没有。 为了多多挣钱,他会把一些警局的工作带回来,请教早熟的儿子。 反正在下城区里流窜作案的多数人受过的最高教育是胎教,心蛮手狠,脑子却未必跟得上认字的小孩子。 一天,爸爸又带了一件案子回来,不过这件案子是已经了结了的。 他很少靠自己的力量了结一件案子,一回来就忙不迭兴致勃勃地讲给儿子听。 案情实在简单得离谱。 昨晚,一个小年轻砸碎了一家电子商店的窗玻璃,进去偷东西,结果不知道突发了什么恶疾,直接死在了商店里。 店主早上一来开门,发现年轻人软脚虾一样委顿在墙角,身边七零八落地扔着几个“酒神世界”。 爸爸正巧昨晚值夜班,在下班前接到了店主报案,如获至宝,高高兴兴地把尸体带回来,核实身份后,只要写一份几百字的结案报告,就能赚上五百信用分。 这点钱够他给小儿子买两罐好奶粉了。 听完爸爸的描述,正在帮妈妈照顾弟弟的海宁问:“他要偷什么?” 爸爸嘴里含着半口饭,含混不清地答:“还能偷什么?偷钱,还有偷电子设备出去卖吧。” “要偷东西,有什么砸玻璃的必要?” 海宁用手背试了试弟弟的奶瓶温度,动作熟练又标准地给他喂奶:“我记得那条街没有能装得起电子栅栏的商店。只要懂一点开锁手艺,耐心一点,那种锁我都解得开。大晚上的,他有那么着急,连开锁的时间都等不及吗?没有道理的。” 爸爸捧住饭碗,愣住了。 他没有在家休息,草草扒了两口饭,就回了警局。 晚上,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不由分说,拉着儿子照着脸颊就亲了上去。 抱着弟弟的海宁猝不及防挨了这一口,怔在原地,脸颊泛红,眼睛都直了。 妈妈从生了弟弟后,身体就不大好,这时候正在床上休息。 见丈夫这样欢喜,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露出了一点小小的笑容:“怎么了?” 爸爸喝了一口水,兴冲冲说:“我查到了!那个小男生其实根本不是哪个帮派的,也不是惯偷。他根本不住在咱们街区,是隔壁长安区好人家的孩子。” 他说得连笔带划:“我去了他们家一趟,听说他们家最近买了那个‘酒神世界’,就是那个……那个……” 他从笔记本里掏出一张从店家门口撕下的宣传页,指点着上面精致、小巧、充满科技感的银色头环: “对,就是这个东西!” 爸爸继续说:“这个孩子经常被同学霸凌,过得不是很好,所以东西刚一到手他就用起来了。” 他掏出了个笔记本,翻了好几页,按照自己做的笔记念道:“按照说明书,这种设备三天用一次,频率也要从低到高,循序渐进。这孩子按照要求用了,精神状态的确好了不少。可他妈妈说,他的情绪最近越来越坏,用这个‘酒神世界’也控制不住了。” “他一直求爸妈买升级版给他,可他手里这个买来才半年,又没坏,他爸妈当然不肯给他换,很贵的。所以这孩子就动了歪心思了。” “我调查了一下,长安区那边‘酒神世界’的专卖店都见过这个孩子,只问最新版‘酒神世界’的价格,问了就静悄悄的走了。” “我看了监控,他的精神特别恍惚,魂不守舍的,所以店主对他很有印象。” “长安区那边安保措施都不错,他可能是实在找不到能下手的店,只好摸来咱们区了。” “正好,昨天那家店刚进了几个新版‘酒神世界’,店家说没打算卖,是打算送给熟人的,暂时放在店里,正好被那个小孩看见了,他就连夜砸了玻璃进去……我调查了一下,他手边扔着的,就是最新款的‘酒神世界’,有一个功率都被调到了最大——” 海宁心间微微一寒。 爸爸越说,他就越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一直在家沉默寡言的妈妈突然沉声道:“海哥,别说了。在家不说这些。” 爸爸眨巴眨巴眼。 他难得能在工作上找到成就感,嘀咕了一句:“宁宁想听嘛。” 然后他兴兴头头地继续讲了下去:“还没完呢,长安区那边‘酒神世界’专卖店的老板不肯配合调查,这也正常啦,毕竟我不是管他们那片的。我就联系了云梦那家被盗的商店老板,拿到了‘酒神世界’的售卖记录,走访了十几家专卖店,宁宁,你猜有多少家出现了严重依赖问题?”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酒神世界’有质量问题!” 海宁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他没有使用过“酒神世界”,但他听说过,什么是毒/品。 那个孩子的表现,一切都太符合吸毒后的症状了。 产生精神依赖、精神恍惚、逐步失控、陷入犯罪的泥淖,最后因为使用了更高的电子频率(剂量)而死…… 符合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敏锐地意识到,他向来得过且过的爸爸之所以突然打起精神,对这件小案子穷追猛打,是别有用意的。 他用手压住了爸爸的笔记本:“爸,别查了。” 爸爸一愣,和海宁视线相遇,被他那通透冷淡的目光迎面一照,登时就有种小心思被看了个干净的感觉。 他把目光在妻子、儿子和小儿子间转了一圈,弱弱地申辩:“我,我也没想卖给媒体。我只是想跟interest公司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我调出云梦区,分个好点儿的区……宁宁要上学呢,云梦区又没大学……再说,他们知道这件事,正好也能升级一下版本,别卖这种叫人上瘾的……” 海宁打断了他:“爸爸,你谁都不靠,什么资源都没有,都能调查出这么多细节,为什么‘酒神世界’卖了半年了,没有任何人、在任何场合,提哪怕一句这东西有问题?” 爸爸倏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变幻了一会儿,默默合上了笔记本。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海宁了解他的爸爸。 这点恐吓,足够吓破他的胆,让他彻底偃旗息鼓,再也不敢冒出去大公司碗里要点肉汤喝的念头了。 半月后的某天,海宁和骑着摩托追打小混混的教导主任打过招呼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在他离开学校后不久,一辆破烂的小型运货车不远不近地尾随上了他。 它跟得很明显,很快被海宁发现了。 现在不过是下午六点,天还没全黑,众目睽睽之下,四周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学生。 海宁想,他们应该会等到自己走上离家较近、人烟稀少的岔路时再动手。 他还在思索该怎么摆脱这个麻烦时,耳畔毫无预兆地传来了车子剧烈摩擦地面的加速声。 它以40公里的时速,将海宁从后猛然撞倒。 海宁猝不及防,额头狠狠撞上了坑洼的马路牙子。 轰天彻地的耳鸣响起时,伴随着强烈的晕眩,海宁凭借本能,朝把自己拎起来的人脸上抓去,稳准狠地将擦伤染血的指节怼进了来人的眼窝。 不驯之敌 第21节 伴随着男人痛楚如杀猪一样的嘶吼,他撒开了手。 海宁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想要叫喊,却有一口气窒在胸口,回不上来。 他在耳鸣中发现身后有人扑来,侧身抬脚,猛力一踹。 他敢确定,自己这一脚必然踹在他小腹和要害之间。 他也借着这一脚的力,把自己向后摔出了几米。 非常不巧,在摔跌在地时,他再次磕到了耳朵。 在短暂地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海宁听到一个男人遥远而沉闷地骂了一声:“废物!” 这一声喝骂起到了奇效。 有七八只手从后面一齐伸过来,锁住了海宁的关节,齐心协力,把他塞进了漆黑的车厢。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社论:《论银槌市的公民体系》 近来总有传闻,说银槌市的公民分a、b、c、d四级,还分得煞有介事。 a级公民,是服务于六家银槌核心大公司主任及以上级别的管理层,科研人才。 b级公民,是服务于六家银槌市核心公司和机构的副主任及以下的执行管理层、操作层,文化艺术、人文社科和体育类方面的顶尖人才。 c级公民,是在其他正规行业就职、拥有长期稳定工作的人。 d级公民,是没有固定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维生的人。 当然在d级公民之下,还有流民。 从a到d,能享有的社会资源依次递减,并大呼不公。 这种“不公”当然是无稽之谈。 等级自然是有的。 从人类诞生伊始,人与人之间就有了等级,这是亘古有之的,何必大惊小怪? 我们生活在银槌市,作为大灾变中的幸存者,这里或许是唯一一块还聚集着大量生命的聚居区,我们的生活艰难,我们的未来莫测,资源本就稀缺,当然要集中供给给做出更多贡献的一批人。 这不是歧视,是一种生存方式。 一些公民不思进取,不想要努力找工作,改变自己的生存处境,却想着要去享用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东西,比如说天然的牛奶蔬果,比如说“酒神世界”,这是一种多么恬不知耻的行为。 建议这些喜欢拿着阶级说事,却从来不从自身找问题的公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提升自己上,少些抱怨,多些努力,从狭隘的世界中走出来,或许你会看到不一样的美好和风光。 供稿方:interest公司 第14章 (二)往事 海宁静静坐在黑暗的仓库里。 他的嘴被一张钢铁嘴套锁住,无法拆卸。 他的右手,连同小臂和半条上臂,都被嵌套固定在一个漆黑坚固的筒型锁里。 手指粗的铁链,将他拴接在一个一人环抱宽的石柱上。 这种拴狗一样的绑法,相比于囚禁,侮辱的意味要更大。 就不知道究竟是被自己踹裆的那位,还是挖眼的那位的杰作了。 被抓住后,一路颠簸,头部受伤的海宁硬是忍着没晕,不断读秒,直到被带到这里,才短暂地昏迷了一小会儿。 海宁自幼在云梦生活,对南北十九条、东西三十六条街的情况了如指掌。 他能知道哪家店的老板没钱装报警设施,也能根据车速、行驶时间和四周新鲜的鱼腥味,猜到这是云梦区东侧、靠近渔区的“三不管”地带。 大致弄明白自己的方位后,海宁开始想,哪个不开眼的会绑架他。 这场绑架显然是早有预谋,且规格不低。 如果让海宁来选,绝不会选自己这样的小孩来绑。 一口咬下去,恐怕连个油星都见不着。 那么,他们家有什么特殊的吗? 海宁想来想去,最近且最可能的诱因,只有那件关于“酒神世界”的事情了。 海宁的大脑飞快运转。 爸爸手头紧张,人也懦弱,没什么朋友,上下班掐点打卡,专心家庭,可以说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私人生活。 这半个月他更是安分守己,下班了就回家来奶孩子,低调得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他调查“酒神世界”是带着私心的,意图敲诈大公司更加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决没有把这件事到处宣扬的勇气。 那么,问题来了。 爸爸什么都没有干,interest公司怎么能知道有他这么个人? 正常来说,这种体量的大公司,即使发现有人想要生事,也不至于忙不迭地伸脚踩死, 无视,或者试探、拉拢,才是他们的第一策略。 难道是因为,爸爸是警察,身份特殊,让他们不得不忌惮? 可他也只是一个底层的、根本搅弄不起风浪的小虾米啊。 在海宁思考时,有人撩开渍着腥水和鱼鳞的透明软门帘,进来了。 男人手里握着一个老式通讯器,亮着红光,收音不大好,能听到爸爸从那边传来的慌乱喘息和恳求声。 通讯器下方接口上插着一张裸露的芯片, 海宁认得,那是一种能让警方那边显示通话信号满城跑的仪器。 可见绑架自己的真的是专业团队。 男人和海宁对视后,轻蔑地撇撇嘴,对电话那头说:“巧了,你的宝贝儿子醒了。想和他说说话吗?” 海宁看着他肿得发紫的右眼眶,轻轻笑了一声。 这不是被他差点挖掉眼睛的倒霉蛋吗。 男人一愣,继而暴怒。 如果说海宁刚才敢还手,是他不知者无畏,现在他但凡聪明点,也该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他怎么还敢笑?! 男人当胸一脚,把他狠狠踹倒:“你笑什么?!” 在那只脚踹来时,海宁脚尖蹭地发力,屈身含胸,往后稍稍错了几寸,巧妙躲过了最凶悍的那股力道。 但只那余劲也踹得海宁重重闷哼了一声,侧滑出了几米远,后背重重撞上了水泥柱。 几秒后,罩住他嘴巴的铁口套边溢出了一丝鲜血。 海宁咽下了嘴里弥漫的血腥。 他知道,这样自己和绑匪有了互动,电话那头的爸爸就不用想尽办法哀求绑匪,好证明自己还活着了。 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恐怕出不去了。 因为绑架犯根本没打算蒙住他的眼睛。 接受这一点后,海宁反倒愈发心平气和起来。 还好,爸妈不止自己这一个孩子。 他忍着肋骨的疼痛,就着倒下的姿势,从透明的塑料帘子下方看到外间还站着一个人。 从小腿肚来看,他的体格健壮异常,手里还倒提着一把斧子。 海宁把耳朵挪了挪位置,贴在水泥地上。 还有一个人在外间走动,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远远而来。 脚步声响到哪里,一阵阵吞云吐雾的吁气声就跟到哪里。 海宁回忆了一下。 绑架自己的车是一辆七人座的中型车。 车里并没满员。 被丢在后备箱的海宁根据车内此起彼落、方位不同的呼吸声,听出车里有五个人。 司机负责开车,加上一个骂了一句“废物”的疑似领头人,这两个从头到尾没下过车。 动手抓自己的共有三个。 现在,这三个打手负责看守自己。 综合比较下来,海宁确信,最难对付的应该是门口拿斧子的男人。 单凭那一身腱子肉,他不拿斧子,抡起拳头,就能把自己徒手活活打死。 海宁想,自己一个13岁的小孩,哪里值得这样的看守? 在思忖间,那差点被自己挖掉眼珠子的男人在他面前来回踱起步来,懒洋洋地用眼角剔着海宁,想从他脸上看出恐惧和不安的影子来。 可惜他一只眼睛的眼皮肿得老高,从侧面看过去,像是给他的眼睛搭了一把青紫的遮阳棚。 他看上去实在是威慑不足,好笑有余。 他在和爸爸商量自己的赎金,大概在50万上下。 海宁知道爸爸掏不起,因此情绪还算稳定。 出乎他意料的是,电话那边只是顿了一下就同意了,答应得相当痛快。 这似乎正中了男人的下怀。 肿眼泡男人怪笑了一声:“姓海的,你跟我们耍花招呐?你浑身上下有几两骨头重,我们能不知道吗?” 不驯之敌 第22节 那边沉默了。 肿眼泡男人笑了:“身边有警察吧?叫官最大的接电话。” 他停止踱步,在海宁面前蹲下:“快点,不然就挖你儿子一只眼睛,让你听听热闹。” 电话那边传来了他软弱又温柔的爸爸的抽泣。 海宁也并不意外。 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辆车带走,总有人会报警的。 爸爸那时候还在上班,肯定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事。 按爸爸的性格,这样大的灾祸,他必然承担不起。 上报给领导是他绝对会做的选择。 果然,很快,电话被移交给了另外一个人。 那声音清正而冷静,透过电波而来:“你好,我是‘白盾’云梦区的负责人……” 刚才还躺在地上装死的海宁头皮骤然一麻,猛地挣动一下,束缚住他的铁链一瞬绷紧,牵扯出了“哗啦”的尖锐响声。 他听出来了。 这个声音,和那个从车里传出的领导者声音一模一样! 那一句沉稳有力的“废物”,和此时电话那边遥远而模糊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 “……我叫查理曼。孩子是无辜的,请你们不要伤害他。”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头版广告】 酒神,狄俄尼索斯,被古希腊人和色雷斯人崇拜着的葡萄酒之神。 是狂欢和庆典,自由和舞蹈的神明。 戴上“酒神世界”,喝下这杯电子的醇酒,屏蔽世界的喧嚣和痛苦。 让我们一起到达安宁的彼岸吧。 备注:本品安全健康,无任何安全隐患,但敬告各位消费者,食物吃多了也有害,请勿滥用本设备。 如果因滥用造成恶劣后果,本公司概不负责。 第15章 (三)往事 海宁大脑一时混乱。 他不得不用单手掐住自己小腿的一处擦伤,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查理曼是谁? 他知道查理曼是谁。 他爸爸的顶头上司,云梦区“白盾”的负责人,两年前调任的。 他刚调来,爸爸提起他,眼睛里直闪着与有荣焉的光:“听说是高材生,天之骄子,人长得也精神!才三十出头,前途无量啊。” 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这么个年轻人来了,云梦区那一烂到底的治安就有救了。 当时,海宁认真想了想,没开口打击爸爸。 天之骄子,却来了云梦区,不是个真真正正有宏图大志的好人,就是得罪了人。 或者是家里的背景不够硬,没办法把他运作到更好的岗位上去。 果然,“天之骄子”的到来,并没让云梦区有什么起色。 它烂得一如既往。 那边,天之骄子查理曼的声音显得正义凛然:“你们只需要钱,而我们想要孩子安全,这两样不冲突。我也有孩子,才八岁,可怜天下父母心,所以这笔钱我做主,‘白盾’出了,可以全部转进你们提供的账号里,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孩子一定要安全——” 肿眼泡轻蔑一笑:“别当我们是傻子吧?现钱。” 查理曼煞有介事地同他周旋:“现在市面上最常用的是信用点,现钱一时半会不好弄。你们也担心夜长梦多吧?” 肿眼泡笑嘻嘻的:“我不担心。倒是正义的海警官要多担心担心他这个漂亮的宝贝儿子了。钱备得慢不要紧,我可以先让他听个好听的——” 他抬起脚,用坚硬的尖头皮鞋对准海宁的胃部,狠狠踹了上去! 那一声过后,他感觉自己踢到的不是个活人,是一个沙包。 海宁居然一声没哼。 肿眼泡啧了一声,显然对他的反应相当不满意。 可电话马上被海爸爸抢了过去。 爸爸太了解海宁。 他从来就是个挨打不出声的性格! 从流散的电波中逸出爸爸的哭腔:“别!别动我们宁宁!我送,你说个地方!我去送!” 肿眼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停下了脚,还不忘讽刺道:“哟,咱们正义的海警官怎么还掉金豆子啦?” 回应他嘲讽的是无止境的啜泣,还有反复呢喃的“宁宁”,听得人几乎要心碎。 报完地址,肿眼泡得意地乜了一旁的海宁一眼。 刚才就从地上坐起来的海宁微微垂下头。 肮脏斑驳的光艰难地透过窗帘,恩赐似的,只掸落了一点在他垂落的发丝边。 肿眼泡挂了电话,走到他身前,用沾满灰尘和污泥的皮鞋尖挑起了他的下巴:“小东西,笑一个嘛。” 海宁挺平静地任他动作,心里只有一个明确的念头: 杀了他们。 因为他听得清清楚楚,肿眼泡报出的地址,就是云梦区的渔区。 他们没打算像正常的绑架犯一样,把肉票关在一个地方,然后选在另一个地方交易,而是把爸爸直接骗到自己这里。 这并不是正常的交易方式。 从捆绑自己的方式,海宁确信,他们根本没想要自己活着出去。 那么,他们也不会想让来送钱的爸爸活着。 但爸爸不知道。 他甚至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有查理曼撑腰。 ——他慌乱地向“白盾”上报儿子的绑架案,第一时间赶到的居然是上司查理曼,而且还同意由“白盾”出钱,把他的儿子从穷凶极恶的绑匪手里赎回来。 可以想见,他的爸爸会有多么感激和信任查理曼先生。 此时此刻,笼罩在海宁心间的一层迷云渐渐散去。 大公司为什么会注意到爸爸? 爸爸的调查根本不是大范围的。 所以,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极有可能是云梦区的“白盾”内部人员。 毕竟爸爸出去走访调查,都是老老实实地拿着自己的警官证到处出示的。 如果……查理曼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发配”到混乱又偏远的下城区,这样的“天之骄子”,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走出去的。 要是能为大公司效力,除去一个“麻烦”,那就是大功一件。 当然,海宁知道,爸爸那点可怜巴巴的贪心,在大公司眼里并不算什么麻烦。 如果他真的跑去敲诈,赶上他们心情好的时候,说不定还真肯给这个小警察施舍一点封口费。 问题在于,爸爸没举报,也没敲诈,偏偏留下了调查走访的记录。 这么一来,就给查理曼留下了充足的操作空间。 他可以假造举报信,可以向interest公司无限夸大爸爸想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的“正义”行为,让大公司正视爸爸,认真地觉得爸爸是一个“麻烦”。 那么,这么一个“麻烦”,因为儿子被绑架,送赎金时死在绑架犯手上,留下可怜的孤儿寡母,收到“白盾”一笔数额还算过得去的抚恤金。 而他因为为interest公司效力,获得锦绣前程,离开云梦区这个泥淖。 多么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肿眼泡不知道这个被自己踹倒的半大孩子脑子里在转什么样的念头,只发现他半阖着眼睛,呼吸艰难。 他想,不是被踹伤了内脏,就是知道怕了。 他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塑料帘子那边后,被铁链困住的海宁慢慢站了起来。 他用左手握住束缚住自己右臂的铁链,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一节一节地把铁链收绕起来。 他现在像是一条被锁起来的狗。 他要确定自己最大的活动半径。 经过他的测算,铁链长3米。 放下铁链,海宁半蹲下身来,在自己左脚运动鞋跟的气垫处摸索了一番,从夹缝间抽出了一片薄薄的剃须刀片。 云梦区太乱,他总习惯多做几手准备。 可惜这一小片刀片并不能帮他脱困。 刀片切不断骨头,也切不断铁链。 他把那刀片攥在了指缝间,原地坐下。 这时候,肿眼泡和那个被他踢了裆的高个子大概是闲来无事,结伴进来看他,并当着他的面大大地表示了一番惋惜。 “这个品相,要是能再养两年,在黑市里能卖上个好价。” 不驯之敌 第23节 高个子含着唇烟,含混的话音里伴随着翻涌不息的雪白烟雾:“用不着两年吧。我就认识个有钱人,就喜欢他这个年纪的。” 两个人当着宁灼,大谈下流的话题,越聊越觉得有戏。 肿眼泡索性挑了帘子,走了出去,和外间那个领头人模样的强壮男人交换意见: “老大有交代一定要他死吗?……太浪费了吧。咱们拉个小流浪汉过来,一刀宰了,一把火扔上去,烧个皮焦肉烂的,鬼知道死的是谁啊?” 他们低低地交谈了一会儿,似乎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肿眼泡一去不回。 海宁抱着一条腿,沉静地坐在原地,仿佛他们的交谈与自己无关。 高个子觉得没趣,转身要出去。 在这时,海宁有了动作。 在他侧身的一刹那间,海宁猛一蹬地,向前冲去,像是要做一次垂死的搏杀。 身后铁链急速拉扯的动静让高个子乍然一惊,下意识地回身抬腿,一脚准确踹中了海宁的心口。 海宁骤然受击,翻滚在地,沉默地呕出一口血来。 可他挣扎两下,又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来,牵扯着链子哗哗作响。 他澄碧的眼睛里闪出狼一样不服输的光。 高个子目测了一下他铁链的长度,笑眯眯地侮辱他:“哎,小贱种,你真是属狗的啊。” 海宁果然露出一脸受辱的神情,再次不管不顾地向他冲来。 可惜,他的一条胳膊被铁链死死束缚住。 冲到距离高个子不到一米的地方,他就没法寸进分毫了,只能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胡乱地挥打。 看起来又滑稽又可怜。 这就是他们想要看到的。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让他们吃了大亏,在雇主面前大大地丢了一回人,牢牢地捆着有什么意思? 这只野蛮的小困兽扑腾得越厉害,他们越是得意。 高个子跨到海宁刚好无法碰触到他的距离,笑嘻嘻地看着他在自己胸前三四寸开外竭力挥舞的手掌,正在考虑是扇他一耳光,还是把他踢自己裆的那脚还回去,一道强壮宛如一堵墙的阴影出现在他的身后。 强壮男人随便瞥了看上去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不断低低发出怒吼的海宁一眼,轻描淡写道:“真他妈够野的。” 高个子笑:“野有什么?漂亮的话,越野越好啊。” “可惜了。” 强壮的雇佣兵紧了紧提着斧子的右手,望向海宁。 看到男人这个反应,高个子一愣,犹豫道:“奇哥,咱们不留下他……?” 奇哥言简意赅:“雇我们的人说的很明白,大小两个都得死。” 他乜了高个子一眼:“拴起来玩了这么久还没玩够?多大年纪了?” 高个子看着他随着肱二头肌发力而微微抖动的胸肌,面色不佳,却又无可奈何。 他显然是得罪不起这位“奇哥”的。 他只能不大甘心地小声嘟囔:“黑市那么大,卖出去也没人能发现吧……” “干活不干不净,是断自己后路。”奇哥用斧尖点了点海宁,“再说,看他这个样子,出货了也是个驯不服养不熟的二等货、残次品。” 高个子张了张嘴:“隆尼都出去找能替他的人了……” “隆尼贪心,脾气也暴。我不想和他吵架,伤感情,找个理由把他支出去而已。” 奇哥态度寻常得像是要宰只鸡:“到时候你就说,他要跑,我一斧子了结了他。” 他满目淡漠地吩咐高个子:“出去看着。别让隆尼回来太快。” 高个子一脸惋惜,却也老老实实地挑开帘子出去了。 仓库里只剩下了海宁和奇哥。 奇哥凝视着这个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的孩子。 海宁在和他鲨鱼一样呆板而毫无感情的双眼对视片刻后,返身就逃。 奇哥抿了抿嘴角。 他喜欢速战速决,对这样的追逃游戏没兴趣。 要不是要留着他的命,让他说上两三句话,好把他爸爸引到这里来,按他惯常的作风,早就把海宁弄死了。 他手提寒光铮铮的斧子,龙行虎步地走上前来,毫不留情地踩中了随着海宁的逃跑而在地上作蛇行状的铁链。 逃得东倒西歪的海宁骤然受到牵制,猝不及防向后跌倒。 奇哥单手牵引铁链,快速将铁链绕到他粗壮结实的左手小臂间,把一只绝望逃命的小动物一点点拉回到身侧。 这时候的海宁才开始像奇哥想象中的那些小孩子,露出了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背过身去,使尽全身力气,想要向相反方向逃跑。 可是在角力上,他怎么拗得过比三个他还要壮硕的奇哥? 奇哥像是水手绞动锚链,一下一下,以可怕的、稳定的速度把海宁拖到自己身边。 估算好距离后,他抬起了手腕。 沉重的斧子对准了海宁的后脑。 而一直背对着他的海宁,薄薄的背部肌肉出现了一点不合理的收缩。 他骤然返身,合身撞向了奇哥的身体。 这是一次铆足全力的冲撞。 声响沉闷。 海宁撞上了一堵一步不退的肉墙。 小野兽做出这样慌乱又无脑的行为,奇哥一点不感到意外。 然而,只一瞬,海宁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稳准狠地向斜上方一扬手,指尖掠过了奇哥的脖颈前半寸。 奇哥有些惊奇。 因为这个动作过分精确,和海宁刚才的慌乱格格不入。 喉咙的痛感和冰凉,是在惊奇后袭来的。 一道一人高的血线在破裂的大动脉的高压下凌空溅出! 还没进入肺部的空气,顺着他被切开的颈部汩汩而出,发出荷荷的怪音。 此时的奇哥,还有一点活动的余力。 在混乱和窒息中,他放弃了进攻,转而丢下斧子,试图用蒲扇大的手摁住脖子,试图在模糊的血肉间找到自己断裂的动脉,按住它,掐住它,然后奔出去求救。 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这个体重二百多斤的力士原本做得到。 可是海宁在一击得手后,没有逃。 他穷尽全身的力气,扑抱住了奇哥的右手手臂,向反方向死命掰去。 他凭着腰力,把自己扭股糖一样纠缠在奇哥身上,一脚一脚地猛踹着他的左肘。 奇哥东倒西歪,想要把他摔在地上,却因为鲜血滑腻,头脑昏沉,一时做不到。 那块垒分明的肌肉鲜活地抵住海宁的腰身,作着剧烈的、垂死的跳动。 海宁睁着眼睛,根据自己的心跳读秒,在奔涌的鲜血中心如止水。 直到奇哥像是一具操纵线崩裂的巨型玩偶,软软委顿了下去,海宁才歪斜着扑倒在他身上,慢慢恢复了呼吸能力,用沾满滚热鲜血的手堵住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他给了自己五秒。 留给海宁的时间不多。 高个子就在外面。 刚才的打斗声好说,斧子的掉落声就过于可疑了。 所以在高个子进来前,他需要尽快解决一个问题。 他从地上摸起染血的斧柄,掂了掂重量后,发力攥紧。 ……那么,是砍锁链,还是砍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唇烟:瑞典发明的一种湿烟草,放在上牙龈和嘴唇之间就能得到尼古丁的快感,致癌性强,对口腔的直接刺激类似槟榔,易成瘾,易发生尼古丁中毒。 第16章 (四)往事 高个子并没有给他太长的时间。 海宁已经听到外间传来了异常的动静。 海宁看向手指粗的铁链,再看向一人合抱的水泥柱,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肩窝位置,快速确认了关节的连接处。 …… 出去望风的高个子刚把一枚高浓度唇烟叼进嘴里,就被斧头乍然落地的哐啷声惊得大咳起来。 好容易缓过一口气,他一边揉着咳得生疼的喉咙一边探头探脑,叫道:“……奇哥?” 高个子知道奇哥办事,最不喜欢别人在旁边打扰。 但里面静得实在太过诡异。 他正要往里走,一声斧刃劈入血肉的闷响突如其来。 奇哥动手了? 不驯之敌 第24节 高个子心安了,又把唇烟凑到了嘴边。 可在他举步要走时,他听到了从那极度寂静中传来的细细喘息声。 ——那根本不是奇哥!! 一股寒意刮着他的头皮狠狠刮了过去。 高个子觉出不妙,快步向前,猛地挑开了满布鱼腥味的塑料帘子—— 一道从刚才起就埋伏在旁侧的雪白冷锋从下方暴起上撩,狠狠掠过了他的肚腹。 最后映入高个子眼帘的,是一条和坚固的筒型锁一起被遗弃在地的断臂。 接下来的一切,他就无须再知晓了。 在剧烈的晕眩和疼痛中,海宁在愤怒和肾上腺素的支持下,扑向了他的腰包。 那里印着一枚倒a的血红图纹,旁边是一个红十字,是一个简易的医疗补给包。 海宁早就盯上它了。 海宁将三四支针剂掏出,胡乱散在地上,强逼着自己不晕,将一根带着“止血”标识的针剂直接扎向自己血如泉涌的伤口侧面。 他的妈妈常年卧病,他懂一些基本的急救知识。 这是给成年雇佣兵使用的快速止血剂。 15秒内,他的伤口血液流速明显减缓。 他又掏出拿出明胶止血喷雾,抖着手指,对准自己亲手造成的肢体断面喷了三四下。 创口处迅速结出一层透明薄膜。 海宁继续跪伏在地上,机械地为自己打针。 仿佛氪命一样,海宁不断为自己因为鲜血的大量流失而虚弱的躯体注入虚假的活力。 在混合了强心针和人造兴奋剂的催化下,海宁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剩余的三肢被注入了充盈的力量。 带着一个狂乱蹦跳、似乎随时会爆炸的心脏,海宁站了起来,从高个子的腰间取下了一枚小小的钥匙,打开了自己的嘴套。 因为手上沾了血,有点打滑,海宁对了好几次锁孔,才成功解放了自己。 空荡荡的嘴套落在地上,激出了空旷悠远的金属回声。 他低低喘着,一心一意地恢复体力。 在药物的作用下,海宁的听力变得异常敏锐。 几分钟后,他听到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还有衣料摩挲粗糙地面的簌簌低响。 肿眼泡拖着一具流浪少年的尸体,步履轻快,庆幸着自己没走多远,就在垃圾桶边找到了一个身高和宁灼差不多的小孩。 他愉快地吹着口哨。 在换气的间隙,他鼻腔里隐约扑来了新鲜的血腥气。 肿眼泡愣了一瞬,低头看向被自己像个破面袋一样一路拖拽而来的小孩。 他满脸鲜血,还睁着眼睛,大大的眼白透着诡异的青。 肿眼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一步踏入了废弃工厂的大门。 浓重的血腥味冲得他栽了一个跟头。 ……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跟头。 肿眼泡脸朝下扑倒在了鱼腥浓郁的地面上。 而下一秒,他就控制不住地打滚嚎啕起来。 他的左腿膝盖以下被一道斧锋齐齐斩断! 海宁从门边的阴影中站起。 因为失去了一条手臂,他走路会不自觉往左偏。 他不大顺当地走到肿眼泡面前,歪着头,提着斧子的单手微微发抖。 肿眼泡因为恐惧和剧痛瘫软如泥,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发出“咿咿”的无意义的哀叫。 海宁注视着眼睛肿胀、眼神惊恐的男人,梦呓似的把那句话还给了他:“哎,笑一个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海宁挥下了斧子。 了结了这里的一切后,海宁拎着大概原本是用来烧自己和爸爸尸体的燃料,把四具尸体拉在一起,一把火点了。 对那个已死的流浪的孩子来说,没有更体面的处理方式了。 后续警方的处理,最多也是随便拉走烧掉。 如果人真有死后世界,海宁盼着他怨气深重、变成厉鬼时,能离仇人近点。 在火舌慢慢吞吃掉半间厂房时,海宁在外面的高草丛边坐下,乖乖地等着爸爸来。 药物让海宁的伤口酥麻作痒,但好在不痛。 他认真地想,爸爸一会儿来的时候,会不会被自己的样子吓到。 可现在又没有别的衣服可换。 他专心致志地琢磨这件事,想得直发呆。 五分钟后,他看到了一辆破旧的车带着滚滚尘埃而来。 他有点开心,撑着身体站起身来,又担心自己走到明亮地带,会在第一眼吓到爸爸,只好尽量避着火光、踩着阴影走。 在那辆车停稳后,翻卷不息的尘烟也平息了下来。 海宁的步子再也迈不开了。 这辆车,他认得。 从驾驶座上蹦下一个陌生的男人来。 他踱了两步,中气十足地大骂:“操,手脚太麻利了吧?!人我还没拉来呢。” 海宁僵硬在了原地。 寒浸浸的阴影,将他的心神一口吞没了进去。 是他错了。 他明明知道车上有五个人。 一个指挥者,三个雇佣兵…… ……还有一个司机。 他竟然忽略了那个司机,也可能是雇佣兵。 父亲不是非要拉到终点才杀不可的。 一个容易心慌意乱的小男人,一个格斗考核常年吊车尾的平庸警察,交给专业的杀手,等一个红绿灯的功夫就可以处理掉了。 …… 司机以为他的同伴没走远,便举步走向了火场一侧:“奇哥?!隆尼!人呢?哪儿呢?” 当他的身影被工厂彼端的阴影吞没时,海宁冲向了车子。 他祈愿着该发生的不要发生。 然后,他看到了爸爸。 他躺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得仿佛睡着了。 他的喉咙被精准地割断了,整个人泡在了血里,身下汽车靠垫都被浸透了。 为了让他看起来像是被悍匪杀死的,他的面颊被零零碎碎地砍了七八下。 “爸爸啊。” 海宁踮着脚,趴在窗边轻声地叫,像是怕惊扰了男人的好梦:“……爸爸。” 一切都不该发生的。 如果不是他随口的一句话,提醒了爸爸关于“酒神世界”的异常,那个抢劫“酒神世界”的青少年,一定会被认定是意外死亡。 那么,今天的现在,他们应该吃完了晚饭吧。 妈妈身体不好,会早早睡着。 而他会把哭泣的弟弟抱上天台,穿行在霓虹间,轻声唱着摇篮曲,等着接下夜班的爸爸回来。 海宁机械地想着这一切时,已经平静地躲到了车底。 他手里攥着一把从肿眼泡那里缴获的粒子切割匕首,任由熊熊愤怒和仇恨煎熬着自己的思想和身体。 可他一动不动。 连他都讶异,自己居然能这样平静地躲藏起来。 一双脚由远至近。 司机显然是没有找到同伴的去向。 所以他暂时放弃了搜寻,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要把爸爸拖下来,把他投入那堆烈火中去。 偷袭这种事情做熟了,一点不难。 粒子切割匕首像是切割热奶酪一样,把他的脚背钉穿时,海宁手执割断的汽车油管,趁他动弹不得时,喷了他一脸一身。 在司机一脸错愕兼骇然时,海宁掷出了从一枚精致的银色打火机。 这是他从酷爱烟草的高个子手里逃出来的。 火舌呼喇一声蹿起来的时候,灼灼映亮了半个天空。 这让海宁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首课本上的诗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海宁面无表情地看了那个痛苦奔走的火人一会儿,进入了货车驾驶座,想把车开回去。 不驯之敌 第25节 然而想要启动,还需要二次面部识别。 海宁趴在驾驶盘上观望片刻,无奈地确定那个倒在地上熊熊燃烧着的人已经不存在“脸”这种东西了。 他把脸埋在充斥着汽油和血腥味的左手掌心,细声细气地笑了出来。 怎么办呢。 要怎么回家呢。 回家要怎么跟妈妈说呢? 就在大脑严重过载的海宁认真地苦恼着时,频道里传来了沙沙的对接声。 查理曼的声音出现了那边。 “喂,在吗?” 海宁愣愣地望着电台片刻,压低了声音,努力学着大人的腔调:“嗯。” 其实这没什么必要。 因为脱水和失血,他的嗓音嘶哑得可怕。 而查理曼显然也正因为什么事情慌乱着,无暇顾及这边的异常。 ——海宁作为一只鱼饵,本该是这件绑架案里最容易死的那个。 除了他的父母,没人觉得他该活着。 查理曼焦躁道:“这里出了点小问题。过一会儿,你带他们中的随便一个人回来收一下尾。” “这家的病秧子女人不好对付,她发现不对了。” “鬼知道是什么原因……是你们做得太专业,还是你脚脖子上那个蜘蛛纹身被她瞧见了——‘白盾’不准纹身的,我早就告诉过你要遮好!要不是这种事不能用自己人,我何必要让你来装成‘白盾’的警员……” 查理曼咽了一口口水,精神焦灼得声音都在发抖:“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居然直接想动手杀我。妈的,妈的!疯婆子!” “我推了她一把。现在她晕过去了。” 海宁听得手指微微发颤,仅剩的那一只手伸向通讯器,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听到这边只有呼吸声而没有回应,查理曼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搞清楚,漏洞是你们造成的。不好好收尾,要把这个烂摊子扔给我吗?” 海宁张了张嘴。 他知道哀求没用,但还是想哀求,别动我妈妈,别动我弟弟。 但身份败露的查理曼连哀求的时间也没留给海宁。 “好,很好,我知道这是额外的价钱。我用不着你们了,滚吧。”他的口吻漠然,“遵守你们的行规,再也别联系我了。” 通讯器挂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头版特讯: 喜报!特大杀人贩/毒团体“any”被一锅端! 日前,为维护银槌治安,还银槌市民安宁,“白盾”开展清缴行动,“白盾”总部新任副警长查理曼在此次清缴行动中一马当先,击毙多名恶徒,获得二等银质勋章! 注:“any”团体的标志是数学中的?,因此经常被称为“倒a”。 第17章 (五)往事 城市刚下了一场酸雨。 下水道冒着微热的白色蒸汽。 云梦区坏掉的街头宣传屏在播放低俗广告。 因为年久失修,宣传屏边角处冒着淡淡的电弧光,一明一灭。 里面应召女郎的姣好面容也变得幽微可怖起来。 一只脚踏过蒸汽上行的窨井盖,哐当一声,在这孤单的深夜制造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噪音。 这点动静,只够惊醒一条在街边打盹的野狗。 海宁像一台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不知疲倦地向前奔跑。 揣在身上的匕首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他也不在乎。 他知道晚了。 他知道的。 可他除了向前奔跑,似乎做不了更多的事情了。 在距离家还有一公里的时候,海宁缓缓站住了脚步。 不用走得太近,他也能看到从家的位置传来的、映亮了半面天的滔天火光。 那火光一路蜿蜒而来,烧进了他的肺腑,烧得他胸腔里发出噼噼啪啪的低响。 大抵是药物的影响,海宁思考起来有些吃力,只能在脑海中形成一个个冷硬的短句子: 着火了。 妈妈出不来。 弟弟是个婴儿,那么也出不来。 合情合理。 ……妈妈。 小弟。 他条理清晰地想着,用仅剩的手扶着墙壁,往前走去。 他想,着火的或许并不是他的家。 海宁低着头,按照火光照来的方向,看着自己的脚背,一步一步,走得越来越近。 他路过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人造的行道树、倒闭了的商店。 一路上,海宁没有抬过一次头。 可他知道,他在回家。 现在他要回家了。 家在哪里呢。 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先接受事实。 药物导致的剧烈心悸和撕心裂肺的愤怒交错作用在他身上。 他仿佛是正置身于火场中,骨头和血液被熬干了,烧得嘶嘶作响。 他想着查理曼,想着那张他从来不曾看清楚的脸,恨得浑身发抖,头脑一阵一阵地发着晕,眼前的世界也变成了个咝咝漏电的屏幕。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药效要过了。 大概只需要十几分钟,没有后续的针剂补充或是及时的医疗救助,他就会因为透支过度,死在这个深巷里。 “……呀。” 在海宁一无所知地奔向属于他的死地时,身侧陡然传来一声含着惊讶的呼唤。 海宁的肩膀抖了一下。 虽然他的感官断断续续的,但他也不知道距离自己身边这么近的地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他抬起眼睛,在接触不良一样的世界里,看到了一个男人。 男人没有同伴,穿一身黑衣,个子不高,一米七四、五左右,只比发育早的宁灼高一个半拳头。 随着自己转头,男人终于看清了海宁破破烂烂的全貌,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朋友?”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你还好吗?” 海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冰冰的,咬字特别轻:“滚。” 男人没滚,也没被吓跑,只是一味好奇地打量着他。 借着脏得发红的路灯,海宁发现,男人长得很奇特。 他当然不难看,不过也称不上英俊,五官是统统看得过去的清秀,组合起来却毫无新意和特色,发型是最普通的清爽碎发,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可供记忆的特征都无。 海宁几乎觉得,自己一眨眼就要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 在海宁发怔时,男人倒先动手了。 他伸了手,很自来熟地拈拈他的衣服:“胳膊怎么没了?” 海宁自小就不习惯太亲密的肢体接触,避了一下,却差点把自己避得跌倒在地。 他没有回答,绕过了他,面无血色又昏天暗地地往前走。 黑衣男人却一点都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倒退着和海宁并行:“干嘛去?” 海宁凭着一点残存的意识作答:“去杀人。” 黑衣男人诧异:“哇,这么凶。” 他看着海宁的断臂,一脸的不赞同:“你这个样子要怎么杀人?” 海宁语气平静:“不用你管。我要是手头还有个能用的,我把你也砍了。” 男人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发出了一声颇具感慨意味的感叹:“哦哟。” 可他仍然不走。 不仅不走,他还有意用身体来挡自己的去路。 海宁一颗心跳得越发急促,几乎是要挣破他的胸腔,撞得他的前胸砰砰作响。 不驯之敌 第26节 他要回家。 他感觉自己的时间似乎不多了。 偏偏有这么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拦着他,不叫他走。 他烦躁得百爪挠心,脚下的地却渐渐软烂了下去,像是踩上了一滩致命的沼泽。 海宁抵抗着身心的沉沦,嘶哑着嗓子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男人张开双手,半挡在他胸前,同他讲道理:“你不能走了。我放你走,你就死了。”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你打药了吧。我看你的药劲儿说话就过。” 海宁讨厌他这样的语气。 他那种犹犹豫豫又带着点温柔的语调,像爸爸。 他的神经,就被这么一个“像”字彻底压垮、崩塌。 海宁的身体晃了晃,向前倒了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的身体似乎是彻底被耗空了。 他疲惫得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好在那男人的胳膊始终拦在自己胸前。 男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横抱了起来,远离了那片火海。 海宁竭力想动,却无力可用,连声带也一齐罢了工。 他贪恋着望着那一点的火光,希望妈妈的一片衣角,弟弟的一片襁褓,能被这场滔天大火托到半空。 好歹再见一面。 “别看了。”男人似乎能看穿他的心思,“你没有那么多时间。你去不了那里,杀不了你恨的人。你得先活下来。” 男人是个怪人,没有人回应他,他也能唠唠叨叨,自顾自地发展出一篇长篇大论来: “活着才是最好的,活着有希望。” “我现在一个人,就活得挺好。……啊,应该说前不久才变成一个人的。不过我还是活得挺好。嗯。” “你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唔……你就当我是在银槌市一个打扫卫生的吧。反正好像也没差。” “我也不知道带你去哪里,不过我不是坏人……这么说也不对。总之不会把你抓去卖,也不干黄赌毒什么的。我跟你说说我的计划啊,我带你去我的朋友那里,先让你活着,再想办法给你弄条新手臂吧。……啧,我不喜欢义肢啊。不过算了,等你醒了听你的吧,不想要就不要,想要我给你弄一条。” ……好吵。 男人絮絮叨叨了一大篇,丝毫不见疲累。 他缓了一口气:“你还想问我为什么救你吧?为什么呢……” 为了自己的心血来潮一时哑然,抓耳挠腮地沉默半晌:“因为有个人想要我不要一个人。” 这话拗口,听得海宁一阵阵犯着昏沉,眼皮的肌肉也酸痛起来,带着他往黑暗的更黑暗处堕落下去。 男人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起来。 “我姓傅,叫傅……” 海宁没大听清楚这一句,却听清了下一句:“你叫什么名字?算了,等你醒了再问。” 彼时的海宁没有机会回答,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而现在的宁灼清楚地知道这个答案。 他抓住了“罗森”先生湿腻的头发,将他拉离了茶几,一路拖出房间,来到了清净的酒吧走廊上。 早已被摔成破烂的“酒神世界”从“罗森”的脑袋上脱落。 看到“罗森”被宁灼活活拖出来,原本蹲在两侧包房里、随时观察情势变化的“清道夫”们齐齐愣住。 如果宁灼老实上交钥匙,喝杯酒就走,那他们也不必和他起正面冲突。 如果宁灼把“铁娘子”的事和昨晚的“白盾”事件联系起来,捕风捉影,借机勒索,他们也会想办法让宁灼因为“意外”再也回不了“海娜”。 ……但眼前的这个宁灼突然暴打罗森的情况,并不存在于任何一套预案里。 宁灼把他们给整不会了。 “告诉你的顶头上司,他养的狗不乖,我帮他管教管教。” 宁灼的绿眼睛狼一样闪着冷微微的光,咬字还是轻轻的,和小时候一样:“看着我……看着我。我是宁灼,说,宁灼先生,谢谢你的管教。” “罗森”头破血流,两耳嗡嗡作响,在铺天盖地的昏眩中,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疯狗!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人物专访:一面不破的白盾牌,一个城市的守护者——记白盾警长丹·查理曼 【节选】 采访人:您刚一上任,就铲除了大家深恶痛绝的“倒a”组织,为我们普通民众带来了福音。可据说还是有一些漏网之鱼流窜在外,您会担心您的人身安全吗? 丹·查理曼:不。 采访人:是什么让您这样笃定? 丹·查理曼:是因为正义的力量不容亵渎。以及,我相信,我因公殉职的下属和他的全家,都会在天上默默祝福我的。 采访人:方便讲一讲吗? 丹·查理曼:那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当我还在云梦区就职时,“倒a”组织绑架了我辖下一个普通警员的儿子,仅仅是因为那名警员信任我,孩子被绑架后联系了我,他们狗急跳墙,在交付赎金时,残忍杀害了他和他的儿子不说,居然还丧心病狂地潜回区里,烧死了他的妻子和还在襁褓里的孩子。而这一切,居然只是因为他们之前收买我不成,只能报复到更弱的人身上。(哽咽) 丹·查理曼:请允许我默哀十秒,为了我珍贵的下属,海承安。 第18章 (一)算计 “罗森”头破血流,面色戚戚,心里百般痛骂。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大不了一会儿就去吉原街上,点那个像宁灼的鸭子。 老子折腾不死他! 无能狂怒了一阵,他的脑袋又被宁灼的脚轻轻踩了一下。 他这才从无聊的幻想的复仇中抽身。 弄明白自己正在被宁灼的脚踩在地上,半张脸被冷冰冰的瓷砖碾得扁平发红,“罗森”干咽了一口口水,满怀屈辱地讪笑道: “对不起,宁灼先生。” 宁灼撤开脚,视线转了一转,在一众看不见的包围间,坦然转身离开“当涂”。 跨坐上摩托车,宁灼对阿布说:“去明港路76号。” 阿布说:“海娜。” 宁灼皱眉:“明港。” 阿布顶嘴:“海娜。” 宁灼:“……你有什么毛病?” 阿布用优雅深沉的绅士腔回答:“你有毛病。好几天不睡了,会死人的。” 宁灼:“……” 妈的。 他用为数不多的耐心纠正这个人工智障:“我给你开语音自动学习系统是为了让你明白指令,不是让你学傅老大气我的。” 阿布闭嘴了。 一个小时后,他得以顺利抵达目的地。 明港路76号,是“调律师”组织今天的地址。 “调律师”组织从来神秘,从无定所。 谁都不知道它明天会迁移到哪里去。 所以拜托“调律师”办事,必须是当天预约。 明港路离“见返柳”街很近,可以说是“见返柳”的下水道,充斥着只剩半张脸的机器舞男,或者残缺不全的机器女郎。 偶尔有个人类少女出现,也大多是畸形的。 因为瑞腾公司当年冶金违规排放污水,造就了不少从娘胎里带出的畸形少女。 她们是这里的常驻访客。 这里是城市的垃圾站,收容了银槌市这个美好世界的大量污垢,像极了当年盗抢横行的云梦区。 宁灼停好车,从摩托后备箱扯出一小只皮箱子,提在手里,步行前往他的目的地。 那是一条背街小巷的尽头,幽幽矗着一扇不起眼的黑色小门。 走到门前,宁灼打开了立体投屏。 一张深蓝色的虚拟名片弹至空中,署名“调律师”。 底下印着一行短短的乐谱,有几处被重点标注了出来。 宁灼轻车熟路地叩响了门。 敲门声毕,门那边奏起了一小段悠扬的钢琴曲,只是中间微有瑕疵。 宁灼靠在门边,依照名片上给出的指示轻轻敲击,仿佛是在调试一台需要矫音的钢琴。 校准完毕,门应声而开。 宁灼闪身进入,踏入一个洁净又温暖的世界。 不驯之敌 第27节 但宁灼很快发现自己来得不巧。 一个口鼻源源不断流出黑血的小青年正仰面躺在雪白的传送带上,被匀速运送而去,目的地大概是医疗室。 看到这样的奇景,宁灼微微驻足。 “不知道还能不能救。” 他停步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宁灼回头看去,锁定了说话人。 他微微一点头,就算是打过了招呼:“调律师。” 他口中的“调律师”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 她戴着头戴式耳机,头发染成粉蓝相间的双色渐变,在咯吱咯吱、津津有味地嚼一枚酸角子。 宁灼随口一问:“他什么情况?” “业务事故呀。” “调律师”巧笑倩兮:“他接了个单。单主提出要求,要入侵一家公司的数据库,好找到他弟弟的工作记录——他弟弟过劳死,公司不承认他是公司员工,理由是他虽然来这家公司上班,但是没有合同,所以是自愿帮忙。” 她的口吻不沉痛,也不八卦,只是平淡的惋惜:“可惜啊可惜,我们的新员工用脑机入侵,被那边的防火墙反噬,脑机炸了,人脑也炸了。本来还挺有潜力的一颗脑子,就这么烧了,嗨呀——” 宁灼静静望着她:“你刚才说的应该是客户机密吧?” “哎呀。”女孩子一愣,俏生生地掩住了口,自言自语,“喜欢八卦,这可是大毛病,看来这个分身不好,不能要了。” 说着,她笃定地点一点头,利索地从身侧摸出把通体透明的小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径直扣动了扳机。 她的笑容和姣好面庞在这特殊枪械的射击下彻底破碎,又迅速弥合、重建。 她就在宁灼眼皮下,身姿一点点拔高起来,轮廓一点点硬朗起来。 几秒后,“调律师”脱胎换骨,变为一个面容温和的男人。 他眨了眨眼睛,未语先笑:“宁先生,你又来啦?” 宁灼又点了点头。 他对“调律师”的古怪和诡异,早就是司空见惯了的。 “调律师”没有名字,就叫调律师。 它不服务于任何人,任何组织,只是一单一单地接待它想要接待的客人。 大众认知中的调律师,是给乐器校正音准的职业。 可银槌市的“调律师”,谁也不知道它具体算什么,连和相熟多年的宁灼都不能说得很清楚。 它的来历模糊,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它不是人类,而是从某个大公司系统中脱逃的、被废弃的一段人工数据。 “调律师”最开始,是被作为仿生人的人工大脑来培育的,代号就是“调律师”。 它的制造者为它输入大量人类的情感数据,热切地期盼它能学会什么叫做“同理心”。 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它的走向开始变得猎奇起来。 装设了“调律师”系统的仿生人,会在短时间内分裂出大量人格,往往一会儿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卖痴,下一秒就怪异地冷笑起来,下一秒会娇羞地捂住脸,似乎是和她身体里的某个人格热恋中。 这样神经病的系统,恐怕没有多少人吃得消。 于是它被封存起来,等待改善。 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攻陷数据库逃逸的。 谁也不知道一段数据居然会拒绝囚禁,向往自由。 总而言之,它逃走并隐遁了起来。 然后,市面上多了一个叫做“调律师”的黑客组织。 它专为c、d级别的公民服务,收费昂贵,混迹于黑市,做数据小偷做得自得其乐,且毫无道德可言。 今天拿了东家的钱,它们可以帮东家偷西家数据;明天吃了西家的饭,就能给西家搞东家黑料。 基本上可以说是个混乱中立派。 只有一点,任何大公司的相关人士连它的边都摸不到,只有被它坑的份儿,绝无招募利用的可能。 有些大公司,包括“白盾”在内,始终是不肯死心。 不管是为了回收销毁,还是为了留为己用,他们开始变着法地捏造身份、接近“调律师”。 想要拉拢的,“调律师”一概不见。 心怀恶意的,“调律师”会给他们发上一张预约名片,骗背后的人现身。 但名片上给的乐谱是全错的。 “调律”失败三次,敲门者就会被自动判定为入侵对象。 不止一个大公司派来的前哨兵被他安放的“惊喜”——一颗杀伤力堪比二踢脚的炸弹崩得灰头土脸。 因此,“调律师”在官方那里的定义是“a级恐怖分子”。 但它仍然乐此不疲,在官方的追剿和围杀下,以不同的虚拟形貌,游荡在暗夜的角角落落,招徕着无数崇拜“调律者”的年轻黑客。 至于宁灼,之所以和“调律师”相熟,是因为傅老大。 傅老大把他带走后,宁灼才知道对方只是兴之所至。 他和当时无家可归的宁灼一样,孑然一身,四处飘零,甚至连个像样的落脚地都没有。 带宁灼住了两天旅馆,宁灼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坏,烧得昏昏沉沉。 他身上的外伤倒好处理。 可他给自己打的续命的针剂,针针都是成人剂量。 用傅老大的话说,那么多针,一针针捅下去,怎么还能活着? 当时的傅老大实在无计可施,就买了“调律师”的服务,打听黑市上最近哪家医生水准还过得去。 可巧,资深人格分裂患者“调律师”刚刚分裂出了一个保姆型人格,看见宁灼这样虚弱,怜弱之心顿起。 “调律师”拥有顶尖的数据处理能力,而且有着人类没有的机械式的精准。 如果它想,它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医师。 宁灼就在“调律师”里呆了一个月,慢慢才把那一腔活气续了下去。 后来,救了宁灼的“保姆”人格因为道德感太强影响了生意,被人格群体投票,接受了惩罚。 好在不是“抹杀”,而是“隐藏”。 它变成了“调律师”万花筒一样的人格碎片中的其中一片,几乎无法再有出现的机会。 但或许就是这么一块温情脉脉的碎片从中作祟,让“调律师”对宁灼的好感远高于其他人。 宁灼从过去抽身,打算说明自己的来意。 可眼前这个斯文有礼的人格,显然有事要忙。 简单招呼了一下他后,斯文款“调律师”说:“我线上有客户要对接。让三哥接待你吧。” “调律师”的人格里,有十个较为核心的人格。 为了方便称呼,它给这十个人格排了序。 宁灼脸色一变:“别换他。我不要他。” 然而斯文款“调律师”毅然决然地离开了。 他那张英俊的面庞,被另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取代:“……不要我?” 宁灼直截了当:“对,不要,滚。” 新来的“调律师”:“还就是我了。不服你滚。” 宁灼转头就走。 “调律师”:“好了,我改主意了,滚回来吧。” 宁灼头也不回。 “调律师”:“哎哎哎哎。” 他周身凝成的实体数据原地坍塌,又迅速出现在宁灼身前:“多久没见了?自打上次接了你的单,我办完了,过了七个月了,你连句谢谢都不跟我说?” 宁灼:“你总不会一直在等我吧?” “调律师”冷笑:“等你说句谢谢,哪里就等死我了。” 宁灼翻了个白眼。 这个神经病说话就这个调调。 他是被保姆人格照顾着的上一个人格,宁灼十三岁的时候,他也刚好是差不多的年纪。 大概是因为当时昏迷的自己抢走了保姆人格的照顾疼惜,他小心眼得一塌糊涂,从那时候起,就喜欢和宁灼摽着干。 以前,傅老大还把他们二人的针锋相对当成了打情骂俏,很有意撮合一下他们。 毕竟“调律师”是他的朋友。 肥水不流外人田。 结果这人张嘴就吐不出象牙:“我怎么可能和宁灼在一起?我是他爹啊。” 拌嘴完毕,回到正题。 “调律师”先收了他的钱,点也不点,懒懒地托住下巴:“什么事?” 宁灼递给他一枚磁盘:“把这段视频插入市内所有的公共屏幕。” “调律师”:“多长时间?” 宁灼:“45秒。” “调律师”:“你知道银槌市有几万块屏幕吧?” 不驯之敌 第28节 宁灼:“知道。” “调律师”:“哦,那没事了。价钱照惯例给你八折。” 宁灼:“已经给你了。” “调律师”的指尖在箱身上打转:“什么时候要放?” 宁灼:“一个小时后。” “调律师”毫无异议:“要做得干干净净吗?” 这是在问,是不是需要栽赃给别人,混淆一下视听。 需要的话,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要。” 宁灼想了想,却出声推翻了一秒前的定论:“……不要。” 经过一番沉默的思索,他慢慢说:“我要这个视频,最后官方调查的结果是从‘磐桥’单飞白的内线网上发出来的。” “……我操。你好毒啊。” 因为工作原因,“调律师”耳听八方,知道这城市里的无数恩怨情仇。 他感叹:“你就这么恨他吗?” 宁灼沉默。 半晌后,宁灼说:“谁都知道我和他不死不休。‘磐桥’得罪了‘白盾’,和‘磐桥’作对了这么多年的我就能得到‘白盾’的信任。我要这个信任。” “再说……”宁灼轻描淡写,“他当年一战成名,不也是踩着我爬上去的吗?” 第19章 (二)算计 “白盾”富丽堂皇的审讯室里, 蓝瑟和上级沟通后,再次与查理曼形成了对峙局面。 温和一点说,应该算讨价还价。 上级希望查理曼“顾念大局”, 替“白盾”“解决危机”。 查理曼不理会蓝瑟, 只冷硬着一张脸, 望着墙上一刻刻前进的时钟,把话精简到最少, 仅用语气助词沟通。 任他舌灿莲花,出尽百宝,查理曼仍是不肯松口, 说来说去就只是一句话: 说我是蓄意破坏一个必死之人的尸体, 可以, 拿证据来。 距离查理曼亲手打碎自己儿子的脸, 已经过去了整整24小时。 他还要强打精神,去应付“白盾”的游说人蓝瑟。 饶是他身经百战,现在也有些吃不消了。 儿子惨死在自己手里, 刚发生时,对查理曼而言,还只是一种不真实的隐痛。 而时间把噩梦一步步变成了现实。 每被蓝瑟诘问一句“为什么要开枪”, 查理曼都被牵扯了心里的隐秘的溃疮,揪心剜肝一样的痛。 可查理曼知道, 自己决不能动摇。 为了走到现在的位置,他牺牲了太多了。 他的尊严,他的良知, 他选择警察行业的初心, 都被他一刀一刀零碎地剐了,纷纷扬在身后, 捡也捡不回来。 按照查理曼的经验,只要自己的态度足够坚决强硬,“白盾”发现拿捏不了自己,自然也不是非要牺牲自己不可的。 查理曼知道,“白盾”和这个荒诞的世界一样,只喜欢软弱、善意和良心未泯。 因为那样好控制。 这些东西,查理曼早就在过去的时间里统统抛弃了。 而且,时间虽然让他痛苦,却也是站在他这边的。 时间过去越久,查理曼散出去的那些手下们的扫尾工作就做得越彻底。 查理曼手里的底牌,就拿得越稳越足。 在他的秘密通讯频道里,好消息纷至沓来。 最重要的、给小金做换脸手术的医生已经被灭口。 小金的脸模和手术记录当然也跟着消失无踪。 有人将巴泽尔的案卷复核了几遍,确定挑不出任何纰漏。 就连“铁娘子”的钥匙也顺顺利利地要回来了。 要说,“海娜”不愧是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地下雇佣兵组织。 这回的雇佣兵和他第一次没经验时雇的那批完全不同,手脚相当干净,没有任何藏私。 那人甚至没有好奇心,从头到尾不问为什么会有这个任务,也不问为什么突然取消任务。 为保万全,查理曼还让人去查了停车点附近的监控。 那辆“铁娘子”一直停放在“八百里路”的原位,没人靠近,也没人动过。 ——那个雇佣兵手里拿着车钥匙将近一天,却没有任何去那里窥探的行动。 干活这样利索干净,查理曼甚至有点欣赏他,连当年和那些粗鲁无脑的雇佣兵打交道的心理阴影都被磨灭不少。 不过,也有一点美中不足。 根据汇报,那个雇佣兵在这回交还钥匙的过程中,出手把联络人阿森揍了一顿。 听手下人汇报,好像是因为阿森临时起意,想要和他谈皮肉生意,不小心谈崩了。 查理曼抚了抚面颊,颇感丢人。 这是自己的人不讲究,说出去的话也是阿森不占理。 至于阿森,查理曼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他了。 用下半身想事儿的不入流的东西,找个理由辞退了吧。 查理曼一面悲痛,一面盘算,一颗大脑忙得不亦乐乎。 至于和他谈判的蓝瑟,也是头大如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警监非要自己来劝说查理曼、让查理曼一力担下所有罪责不可。 虽然说甩锅是“白盾”的惯用操作,而且查理曼的操作的确有失当的地方,但这里面的可操作余地相当大。 因为外形出挑,查理曼可以说是“白盾”一力打造的“金牌警督”。 听说他和interest公司高层的关系也很是不错。 再怎么说,“白盾”也要保一保吧。 蓝瑟忍不住偷偷揣测: 难道说查理曼是得罪什么人了? 而查理曼摆出心如磐石的样子,大受夹板气的蓝瑟一时间实在没法可想。 他只好端起咖啡杯,想要润一润说得干涸了的喉咙。 此时,一架梭型飞艇缓缓飘过窗外,其上光影流转变幻,正在按照网络热度,依序播送大家感兴趣的娱乐话题。 这是移动的热搜站。 大家早见惯了。 然而,当蓝瑟的余光扫到飞艇上时,他整个人几乎是直挺挺地跳了起来。 见从进来后就对他语出不逊的蓝瑟如此失态,查理曼嗤笑一声:“蓝瑟先生这是……” 说着,他循着蓝瑟注视的方向转过头去。 “怎么了”三个字,被查理曼死死咬在了舌尖,活活咬出了血。 目前,整个银槌市流量最高、排名第一的,是一支视频。 飞艇掠过窗前的速度很快,但信息量却大得骇人! 蓝瑟迅速打开了电视。 查理曼不敢相信刚才自己看到的东西,急于求证是否是真。 可一股怪异的心虚汹汹而来,让他根本无法和蓝瑟并肩确认。 查理曼大步奔到落地窗前。 居高临下地看去,整个城市的光屏,都在播放着同一支视频! 查理曼的脸扁扁地压在玻璃窗上,顾不得自己的体面和形象,宛如一条丑陋的比目鱼,瞪大眼睛,望着最近的一面公共屏幕上发生的一切,并竭力试图理解视频里的内容。 …… 视频的开头,出现了“白盾”的总部大楼。 大楼前有长长的阶梯,门前立着司法女神的金像。 她通体由液金打造而成,被一条布缚住双眼,左手握住执法之剑,右手提着象征衡量正义的天平,姿态柔和地立在那里,光鲜亮丽,在黑夜里发着煌煌的明光。 自从查理曼借了interest公司的力,从一个污秽肮脏、毫无出头之日的地方爬出来,被调任到位于亚特伯区的“白盾”总部,司法女神就每天微垂着被蒙蔽的视线,看他一次次踏上这条路。 看他走他光辉灿烂的人生路。 视频里正值深夜时分。 头戴兜帽的人同样在黄金女神的注视下拾级而上。 早就实现了智能警戒全覆盖的“白盾”当然不会再花钱雇人巡逻。 然而,面对这个按理说该是银槌市的安全堡垒,男人只是俯身对着识别仪器刷一刷脸,就畅通无阻地进入了。 他的通行级别应该很高。 有人赋予了他相当高位的权限,允许他在“白盾”的各个角落自由穿行。 不驯之敌 第29节 所以他熟稔地、一步不停地走向了死刑准备室。 视频的右下角清晰标注着时间时间。 前天午夜,也就是“拉斯金”即将执行死刑的前一夜。 视频被剪辑过,速度很快。 查理曼眼睁睁看着那人刷脸进入死刑准备室,轻捷无声地打开储备药箱,替换了其中的针剂。 编号p-987的箱子,正好是“拉斯金”的编号。 他把手搭在箱子上,似乎在描摹p-987这个序号。 但字形和走向又似乎不大一样。 视频里的,就是杀死他儿子的凶手! 查理曼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一半是痛恨,一半是惊惧。 ……因为对视频里的人,无论是走路姿势,还是背影,他都觉得似曾相识。 过于似曾相识了。 可这完全超出了查理曼的认知,让他一阵阵难忍地心悸起来。 他被玻璃压得扁平的嘴唇微微蠕动,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小……金?” 视频里人似乎是听到了这一声呼唤。 他回过了头,用正脸面对了监控。 查理曼顿时骇得双腿发软,面色退潮一样灰败下去,身体僵硬着缓缓瘫软下去,迅速冰凉下去的皮肤摩擦着窗玻璃,发出粗嘎难听的长音。 查理曼对这张脸太熟悉了。 ……那张因为犯下了罪,早就被他的宝贝儿子抛却的脸蛋。 金·查理曼。 但是,这怎么可能?!?! 小金他明明……他不是…… 这个时候,他该在监狱才是! 查理曼的头脑混沌一片,满腔子的血变了水银,沉沉堕着他的四肢,直把他往地心深处拉去。 ——那个庞大却捉不到形影的阴谋,终于如同一个巨人,从地平线上露出了双眼,对他发出了一声森森冷笑。 “这是生物换脸技术!”他回过神去,跌跌撞撞冲到了蓝瑟面前。 他听到自己在毫无风度地申辩——或者说“咆哮”才更合适一点:“之前‘白盾’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人用生物换脸技术伪装成我们的警员,企图混进来盗窃资料!” 蓝瑟是查理曼的副手,当然是见过年轻时的金·查理曼的。 缓过了最初的震惊,蓝瑟很好地摸透了他的上司非要让查理曼顶罪不可的原因。 这段视频,上级一定在调查时看到了。 在上级的心目里,问题的性质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 公众形象良好的金牌警督打烂一个犯人的脸,是应对失当。 金牌警督的儿子仗着特权混进“白盾”兴风作浪,是践踏“白盾”尊严! 所以,上级当然觉得查理曼来承担全部责任最好。 但那是视频只被上级看到、没有流出去的前提下。 现在,一切都晚了。 弄清楚上司意图后,蓝瑟迅速镇定下来:“对,一共有三次。但每一次都失败了。查理曼先生,你知道理由的,是不是?” 查理曼死鱼一样,张了张干涸的嘴唇。 蓝瑟替他说了下去:“因为技术达不到。……我们的系统智能性极高,想要骗过去,除非拿到你儿子的脸模原型。” “众所周知,原型脸模需要在被采集人活着,且意识极其稳定和清醒的状态下采集,不然的话根本无法达到理想的效果。” 蓝瑟看向了查理曼,优雅反问:“金·查理曼出于什么目的,要把自己的脸自愿出借给这个人?” 查理曼汗出如蚁。 不是因为事出突然,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辩解! 他可以狡辩说小金因为某些事故自愿换了脸,有人偷走了脸模,冒名作歹。 可是他根本交不出一个活着的小金。 他死了,就在昨天,被自己亲手杀死的。 而且,就在刚刚,为小金换脸的医生死了。 脸模也销毁了。 是他亲自下的命令,是他自己销毁了证据。 他甚至无法向警察提供这条线索! 他刚说儿子找了医生换了脸,医生就死了。 这也太巧合了。 这一步步算计,一步步挖坑,让他亲手毁灭证据后,将结果诱导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警督的儿子知法犯法,利用爸爸给自己的高等级权限,把原本的死刑注射针剂换成了烈性的毒药。 一开始,舆论肯定有人褒扬视频里的“金·查理曼”是为民除害。 毕竟很多人并不希望作恶多端的“拉斯金”毫不痛苦地死于注射死刑。 但很快,褒扬的浪潮会被质疑取代。 关于他的一切都会在网上被扒个底朝天。 就像查理曼腹诽过的、那位毁容后去卖身的受害者女孩一样。 不用一个小时,就会有人发现他是查理曼警督的儿子。 高层的儿子,居然有权进入核心安全地带的死刑准备室? 这种事情,本来就容易触动市民敏感的神经。 继而,会有人发现,这个金·查理曼从成年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他开始行踪诡秘的时候,正是在他高中毕业party之后。 ——而那个party上,因为“意外”,死了个女孩。 金·查理曼想要为自己申辩,除非他还活着。 可他已经被自己射烂了脸,以“拉斯金”和“巴泽尔”的双重杀手身份,只能接受万人唾骂。 至于查理曼自己,则是彻底废了。 单是给儿子特权这种事情,就够他这位靠“正义秀”常驻、冠冕堂皇的名人专访起家的“金牌警督”跌下神坛。 更别提这背后可能存在的包庇和纵容。 ……一个死局。 一个针对自己和小金、酝酿许久、要将自己彻底拉下水的死局! 喜好玩弄舆论的查理曼,现在自己被舆论的风暴卷入其中了。 他能清晰地预见自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体无完肤的结局。 最狠毒的是,哪怕看清了一切,他仍然躲无可躲。 蓝瑟用一句话,吹响了风暴到来的第一声号角:“……丹·查理曼先生,方便透露一下,你的儿子金·查理曼在哪里吗?” …… 宁灼懒得去欣赏外界由他一手缔造的混乱。 完成了和“调律师”的交易,他回到了“海娜”,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单飞白还呆在房间里,但看起来快要无聊至死了。 他的上半身躺卧在地,两条长腿搭在床上,试图用全身来诉说自己的无聊。 宁灼一进门就看到这样上房揭瓦的画面,脑袋抽抽着疼了一下。 看到宁灼回来,单飞白眼睛亮亮地翻了身,冲他摊出右手掌心,满面期待地凌空抓了几下,孩子气得很。 宁灼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单飞白临走前让他买点吃的。 事情太多,他忘了。 他毫无愧疚地用脚带上了房门,无情道:“没有。” 单飞白扁了扁嘴,又一个翻身翻了回去。 当着单飞白的面,宁灼随意脱掉了外衣,只穿着黑色的工字背心和短裤。 足足两个日夜没沾枕头,可宁灼并不能困。 他还有事情没有解决。 谁想,他还没开口,单飞白就先发声了。 “诶,对了。”单飞白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好奇语调说,“哥,你关在九层的那个人是谁呀。” 宁灼正盘算着怎么告诉他自己断了他和整个“磐桥”的后路的事情。 想事的时候,反应自然慢了一拍。 他瞧着单飞白:“什么?” 他捧着下巴,一脸怡然地说着:“……怎么会长得跟金·查理曼一模一样呢。” 不驯之敌 第30节 第20章 (三)算计 宁灼不由分说, 一把抓住单飞白前胸衣物,把他团团拎了起来,直抵到了墙上去。 被撞在墙上时, 伤势未愈的单飞白被砸出了一声短促气音。 宁灼不管他是否不适, 机械右臂擒住了他的双腕, 将他双手高举过头,死死押在了头顶。 宁灼将手伸入他的衣兜, 轻而易举摸出了那张有问题的id卡。 他无从知道这里面的秘密,但也隐约猜到了些端倪。 暴怒之下,他一把将那张卡甩开, 要去搜清他还在身上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宁灼搜得很仔细, 粗暴地卷起他偏单薄的上衣, 向上推去, 露出了单飞白.精瘦的小腹。 宁灼的手一向冷得像冰。 这只手掠过单飞白的衣缘,一寸寸地搜上去,惹得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 单飞白被宁灼指背蹭过的皮肤火热灼烫, 一路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 似乎是因为冷,也似乎是过度兴奋。 他任由宁灼搜他的身,垂下了眼睫, 从略高一点的地方望着宁灼,目光里是猎物在暗处打量猎手一样的认真专注。 宁灼没有注意单飞白怎样看他。 把单飞白再次搜成了白身, 宁灼才勉强安心,换用左手控在他的锁骨位置,屈起机械右手的拇指, 按下食指侧的一处按钮。 腕舱开启, 甩出了一条钢制束缚带。 宁灼把束缚带鞭子似的拎在手里,利落道:“踮脚。” 单飞白耸耸肩, 乖乖照做。 宁灼反手将束缚带按到了他的喉间。 在齿轮和机械的冰冷运转声中,单飞白的脖子被就地锁死在墙上。 为了争取一点新鲜氧气,他只能保持着踮脚的姿态。 宁灼拉了椅子坐下。 被锁住的单飞白好心提醒:“去床上坐呀。” 宁灼:“闭嘴。” 单飞白不闭:“床上软和。” 宁灼不和单飞白纠缠那些细枝末节。 他就地开始了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审问:“你出去了?” “嗯。”单飞白老实承认,“宁哥知道的,我最怕闷。‘海娜’我又很久没来了,想要故地重游,不小心就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啊,还有一些不该听的。” 他的语气里都是赞许和激赏:“金·查理曼杀了另一个金·查理曼。哥,这么好的创意,你怎么想出来的?” 宁灼搭在椅背上的拳头发力攥紧:“你找死?” 单飞白:“没有啊,我和宁哥明明是一起找死,不相上下。” 他笑眯眯地用三言两语拆解了真相:“九层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金·查理曼。他只是换了一下药。真正的金·查理曼已经死了,昨天被他亲爸一枪爆头的那个就是。” 宁灼低下头,摩擦着自己发白的指关节。 之前他还在考虑怎么处理单飞白。 他现在在认真考虑“处理”单飞白的事情了。 他不动声色:“你认识金·查理曼?” “认得呀。” 单飞白点一点头,轻描淡写的:“小学同学。交情普通。从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灼哦了一声:“难怪。” 这两个字换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 单飞白的语气听起来不大高兴了:“宁哥,我不喜欢你现在想的事情。” 宁灼:“哪一件?” 单飞白:“两件:你想杀我。你觉得我和金·查理曼是一样的人。我都不喜欢。” “你和他,有什么区别吗?” 宁灼对前一件事不予置评,冷笑一声,语带讽刺:“……大公司的小少爷?” “金·查理曼算什么东西。”单飞白不假思索地大放厥词,“他连你的衣服角都摸不着。我能在你身上留下的东西多得是。” 单飞白这边话音刚落,在沉默中怒极了的宁灼就把手按上了他的侧腰。 一道放射性的电流射出漂亮的电弧,一路攀上了单飞白的胸口,烙下了玫瑰花枝一样的电击纹。 单飞白甫遭电击,身体骤然一颤,软弱无力地向下滑去,颈套又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大咳不止。 他挣着一股求生欲,重新站稳了脚。 这一口气他缓了很久,缓到几乎让人疑心他晕了过去。 末了,他闭起眼睛,长长吸了一口气,有汗珠细碎地摇落下来。 头发黝黑,面孔雪白,看着叫人心软。 很快,单飞白半眯着眼睛,用一句话再次让宁灼火冒三丈:“哥,你生气啦?” 宁灼当然生气。 他原本的计划是,既然单飞白得罪了什么人,虱子多了不痒,得罪得再多再深一点也无妨。 他要的是让“磐桥”在雇佣兵界混不下去,好让自己能少一点零碎的麻烦。 他要的是小少爷在躲过这阵风头后,老老实实滚回他的单家,再也别出现在自己眼前。 偏偏单飞白这一趟偷溜出去,就这么巧地拿住了他的致命把柄! 一想到这坏事的东西是自己从火里亲手捞出来的,宁灼就浑身起刺儿似的不痛快。 但这个变数既然存在,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放单飞白离开“海娜”了。 “宁哥,你别生气了。” 因为身受电击,单飞白身体还有些抑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但不妨碍他大大方方地气人:“气大伤身,容易早死。你忘了,当初我们说好了的……” 宁灼:“说好什么?” 单飞白一眨眼,止住了话头,对宁灼进行了一番从上至下的认真打量。 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他是不是真的忘了他们过去“说好了”的事情,单飞白只好失望地一撇嘴:“……没什么。” 说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一块薄荷糖,撕开包装,叼在了嘴里,好缓一缓喉咙里直泛的血气。 宁灼皱眉。 刚才他应该是把单飞白身上的每一处都摸遍了。 他哪儿还会有糖? 而且包装依稀有些眼熟…… 不等他想清那糖果的来路,小偷就自己招供了。 “刚刚宁哥来搜我,我顺手从宁哥裤子里摸出来的。” 单飞白毫无羞耻感地把糖丢进嘴里,不耐烦等它化,咯吱一声咬碎了,把糖纸拿在手里把玩:“哥,你找‘调律师’有事啊?” 宁灼:“……” 他有低血糖,所以看到糖总习惯摸走两三颗,贴身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在明港路76号,他也顺走了两颗用来待客的薄荷糖。 ……糖纸上自然有“调律师”的标识。 “有事。正好要跟你说呢。” 趁着这个机会,宁灼口齿清晰,开诚布公:“我想了点办法,让‘白盾’以为偷了他们的监控公放的,是你的‘磐桥’。” 这回,轮到单飞白愣住了。 薄荷糖在他温暖的口腔里自然融化,那点沁人的冷,想必直透到了他的脑子里去。 单飞白不蠢,绝对知道这背后代表着什么。 宁灼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帮他得罪了“白盾”这个警察机构。 今后,“磐桥”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了。 单飞白的眼珠黑白分明、一瞬不瞬地看了宁灼很久,才慢慢浮出苦笑,露出一个不大高兴的小梨涡:“宁哥,这么狠啊。” “磐桥”是他的心血,宁灼太清楚要怎么捅他刀子,才能痛彻心扉。 他轻声细语地将软刀子一刀刀递过去:“你想保住你手下的命,不想让‘磐桥’背上什么贩卖人口、贩卖电子毒品的名声,就把‘磐桥’散了吧。” 宁灼讨厌“磐桥”,一点也不带掩饰的。 对“磐桥”当初到底是怎么打出响亮名号的缘由,宁灼可是记忆犹新。 他状似无意地伸手扳了扳肩膀,仿佛那里积蓄着一点经年的隐痛。 就像是风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只要发作起来,就叫人忍不住咬牙切齿。 另一边,单飞白的沮丧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宁灼出神的这段时间,他已经迅速整理好了思路。 “‘磐桥’不能散。”他思路清晰,先下好了定论,“一盘散沙,更不好保命。” 听话听音,宁灼不是傻瓜。 他瞧着单飞白:“你不仅要留下,还要‘磐桥’也留在‘海娜’?” 单飞白理直气壮:“来都来了嘛。我在这里,他们哪都不会去的。” 宁灼顿觉头痛。 不驯之敌 第31节 暂时养着一个单飞白已经是麻烦至极,还要收容一心护着他的“磐桥”,还不知道要有多少烦心事。 妈的,都杀了算了。 在宁灼想得青筋暴跳时,单飞白又开始犯贱了。 “对,宁哥还可以杀了我啊。”他颇有信心地一歪脑袋,“‘磐桥’的一大半还在外头呢。我死,两家开战,‘白盾’看戏。这也是宁哥的计划吗。” 宁灼没回嘴,身体轻轻打了个晃。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在连轴转下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已经无法再撑下去了。 这24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是他多年酝酿准备的结果。 而在更远的将来,他有更多的事情去做。 他必须要去积蓄精力了。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应付单飞白”这件事上耗费了太大心力,宁灼总感觉已经有很多个小时没有看到那让他痛苦的、来自家人的幻觉了。 宁灼走上前去,解除了颈环的“束缚”模式,却并没有取下。 他调整到了“控制”模式。 钢铁的颈圈把单飞白的脖子密密包围起来。 一点猩红光芒在单飞白颈侧明灭闪烁。 宁灼打着仅剩的一点精神,说:“开了定位限制。你再离开我超过十步,颈圈会收到底。你试试看。” 单飞白重获了自由,可惜不多。 他眨巴眨巴眼睛,明白宁灼为了不节外生枝,不会杀他了。 他的命保住了。 换言之,可以作了。 单飞白摸着被吊出一线淤伤的脖子,乖巧道:“我不走。但上床睡觉会死吗?” 宁灼疲惫已极,耳朵嗡嗡的,听不大清楚声音,却不愿露出分毫端倪,勉力应答:“会。” 这是假话。 不过宁灼也并不担心他趁着自己熟睡杀自己。 现在,他们二人一个手捏着对方的秘密,一个想要拉对方挡枪,恰好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再说,单飞白才没那个杀他的心。 这些年相处下来,宁灼相信,他决不肯给自己一个痛快,巴不得活活气死自己才好。 想罢,他和衣躺上了那张并不柔软的床,连被子都没盖,似乎也不打算睡得很久。 “哥,跟我说说吧,九层的人是谁?”单飞白还是不知死活地好奇着,“他把一张脸换成了金·查理曼,得有多恨他啊。” 宁灼困倦中仍然不漏口风:“恨金·查理曼的人不少。你也讨厌他。” 单飞白:“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宁哥还是多跟我讲讲吧。说不定我能帮上你。” 宁灼发出一声含糊的笑。 这是“不想讲给我滚”的意思。 单飞白坚持:“百年修得同船渡。” 宁灼懒得和他胡说八道,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睡觉。” 他的话音发虚。 四十几个小时没睡,一沾上枕头,睡意就滔滔而来。 察觉宁灼那边动静小了,不消几个眨眼就只剩下匀长的呼吸,单飞白大了胆子,蹑手蹑脚地接近了他。 一步,又一步。 直到冒着死的风险站到床前,单飞白才微微笑起来。 他又没死。 单飞白脸皮之厚绝非等闲之辈。 宁灼虽然明说不准他上床,可他想,我都被电了,如果不上床,那不是白被电了吗。 单飞白跳过了“同船渡”,直接进入了“共枕眠”那部分。 他相当熟稔自然地钻入了本该属于宁灼的被窝,侧身蜷了一会儿,把它暖热了,才动作极轻地、一点点帮他把没有盖好的被子拱到了宁灼身上。 在这一点上单飞白总觉得宁灼怪可怜,冷冰冰的,捂不热似的。 他甚至做好了被惊醒的宁灼踹下去的准备。 有些出乎单飞白意料的是,宁灼没醒。 宁灼向来是忙碌的,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竭才肯停下脚步,随便找个地方歇一歇。 或者说是晕上一段时间。 很多次了,“海娜”的队员经常会在基地的各种角落里捡到一个熟睡的宁灼。 宁灼对生活品质要求极低,也早就习惯在他安睡后,有各种各样不同花式的被子盖到身上。 他习以为常,睡醒后随便撩了被子就走,仿佛那是从地上长出来的。 因此宁灼盖着温暖干燥的被子,无知无觉,无比自然。 大概是了却了一点积年的心事,也大概是因为单飞白在身边,沾染了些年轻而温暖的气息,宁灼这一觉睡得远比他自己想要的长,要沉。 在梦中,他回到了他十八岁那年的初冬。 第21章 (一)遇 宁灼早忘了他和单飞白初遇时, 自己正要去做什么。 但那绝不是一件要紧事。 不然他不会半道拐了弯,去做那么一件无聊的事情。 彼时,“海娜”正在宁灼的打理下蒸蒸日上。 最初, 宁灼的人脉承接于傅老大。 傅老大好像跟很多地下世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交情。 但这种交情有些古怪, 不远不近, 不咸不淡。 偏偏听到一个“傅”字,谁都能卖他三分薄面。 宁灼将这三分薄面, 发挥出了十分的效用。 人都说,宁灼是个独狼的性子,可真要给他一群狼, 他硬是能管得服服帖帖。 即使仅仅是承接一些运送、安保的工作, 不走旁门, 不走歪路, 宁灼也以极强的行动力和出色的即战力,带着整个“海娜”创下了一套漂亮至极的业绩。 18岁的宁灼,个头只有一米七六, 后来在22岁抓紧时间又发育了一波,才突破了一米八大关。 放在普通人里,他当然能算高挑。 然而, 但凡能在雇佣兵这种行当里混出头的,都是越悍越好。 身高、体重, 都是“悍”的硬指标。 整个“海娜”里,比宁灼精壮彪悍的男人多了去了,一走出去, 宁灼永远是中间最瘦弱的那个。 偏偏宁灼战力非凡, 又是个能做主的,加之“海娜”的大多数人都承过他的情, 和他是换命的情分,因此那些高大威猛的“海娜”队员对他永远是众星捧月,心悦诚服。 ……那画面看上去相当震撼。 旁人实在不能理解一群大老爷们儿能对一个年轻人这样敬服,他们只好结合宁灼那和雇佣兵身份格格不入的相貌和身段儿,略加揣测,顿时了然。 哦,好大一只漂亮兔子。 就是不知道那小身板吃不吃得消。 宁灼在外的声望是好是坏,平生最爱大撒把的傅老大从不操心。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捡个崽来养,好调节一下枯燥无味的生活。 后来崽开始交朋友,他也无所谓,多做几碗饭的事情而已。 直到有一天,傅老大才发现自己要投喂的人似乎有些过多了。 这时候宁灼默不作声地拿给了他一份名单,上面一串串总计二十来个人名,看得傅老大眼珠子发直。 这么多人?! ……什么时候从哪儿钻出了这么多人来?! 他就此和宁灼进行了一次深谈。 宁灼表示,在这种乱世想要多赚点钱,拉人入伙是必须的。 至于为什么要用傅老大的名头招徕各色人等,宁灼的理由是他年纪还小,做事可以,但需要背后有个人帮他壮一壮声势。 傅老大当然知道他在扯几把蛋。 宁灼心里深深恨着的那个人,现在已经爬到他高不可及的云端去了。 宁灼几次遇到危机,险死还生,都是靠着恨意逼自己活下来的。 他想要复仇,首先得攒下自己的资本。 不过,傅老大向来心大。 他想了想,觉得宁灼还肯编个理由骗骗自己,也不是完全的不乖,于是一扫要伺候这么多人的沮丧之情,高高兴兴地做他的后勤工作去了。 说起来,从宁灼认识傅老大以来,他就发现这人怪异且神秘,对清洁打扫、洗衣烹饪等等家政工作有着远超常人的痴迷,而且做得相当不错。 有了这位脑回路异于常人的老大在背后为他做旗,宁灼干得越发风生水起。 “海娜”基地落成后不久的一个冬日,宁灼要去干一件不大重要的事。 骑着摩托车路过一处以赌场而闻名的下城区街道时,宁灼被冷风吹得口渴加胃痛,就在街边的自动贩卖机旁停下,买了袋不知道是用什么豆榨成的饮料。 不驯之敌 第32节 这种街区里贩卖的食物,色香味当然是一样没有,黏糊糊的,但胜在够烫够热,喝下去舒服。 在宁灼认真地喝这袋饮料时,他瞥见了一辆停在街角的车。 赌场的夜永远是最热闹,也透支了白天的精力。 因此正值中午的街道了无生气,四壁都是空荡荡的,阳光照下来也没有几分暖意,只剩下白花花、凉阴阴的光污染,晃得人眼晕。 那车出现得怪,停得也怪,歪歪斜斜的,好像是出了什么急事,临时停靠在这里。 很快,宁灼就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一个被剥得只剩下一身单薄里衣的少年,被倒提着从一条小巷里押了出来。 他似乎受了伤,闭着眼,颈部渗着鲜血,出血量不小,将他上半身都染污了一大半。 车里有个头破血流的人,正在给自己裹伤,见到那小孩被拎回来,不由分说,劈面打了少年一个耳光。 他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弄晕了。 把小孩拎回来的那人幸灾乐祸的声音一路飘到了宁灼耳朵里:“撒个尿的工夫,你连个崽子都看不住?!” 车就这样开走了。 宁灼上半身靠着仪表盘,喝完了半袋剩下的饮料。 这里不是“海娜”的地盘。 这个小孩他不认识。 绑架犯看起来只有两个,但不知道背后还有多少组织,他会得罪人。 宁灼把所有的理由都想透了后,打开通讯器,拨通了“白盾”的报警电话。 这本来就该是他们的业务。 那边传来了一个悦耳且礼貌的机械男音:“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现在正是午餐时间,我们的工作人员稍后便会返回,请稍后再拨。” 随即电话自动挂断。 宁灼低声骂了一句:“操。” 他收起脚架,开启静音行驶模式,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辆车。 宁灼一路跟踪,一路琢磨,自己为什么要干这么狗拿耗子的事。 下城区里几乎每天都有劫掠、敲诈、绑票、人口贩卖的事情发生。 该作为的“白盾”不作为,他一个靠接单养家、看钱说话的雇佣兵,想要管也管不过来。 但宁灼还是来了。 车子开到了一家荒僻的农场,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 银槌市的土地条件恶劣,能种活作物的天然土壤只得百亩。 那自然是为富人服务的。 可总有人不死心,喜欢花大价钱租赁下土地搞种植,想要发展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桃源乡,能随时随地吃到从土壤中自然生长的东西,而不是人工合成的生物蛋白。 这里就是一块失败的试验田。 农业化和工业化的痕迹在这片土地上共存。 一只朽烂的稻草人,头上绑着猎猎而飞的靛蓝色风马旗,偎靠着一株枯死的、不知是玉米还是高粱的作物,寂寥而怅然。 自从被废弃后,这里就变成了一个露天的工业垃圾场。 集装箱在荒草蔓生的土壤上搭建出一条复杂的迷宫,杂草因为失水而干涸,踩上去会发出脆裂的细响。 四周地势过于开阔,好在这条道路两侧挖了深而长的路肩,宁灼藏身其中,才确保这一路尾行没被发现。 可直到深入虎穴,绕过一堆堆的集装箱,宁灼也想不通自己来这儿做什么。 他摸着布满锈迹的集装箱凹槽,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像个傻x。 走到人声来处,宁灼从暗处探出头来,正好看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孩子。 巧的是,他正面朝着自己。 孩子的情势远比自己那时来得凶险。 他身上应该有一道新鲜而深邃的刀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外渗血,双手则被钢索反绞着绑在身后,足足缠了三四圈,双眼也被黑布蒙住,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可以说绝无逃跑机会。 那件单薄的里衣绝没有任何御寒功效可言,他的脚腕露了出来,微微蜷着,关节处冻得青苍苍的。 然而,仅仅从他的轮廓,宁灼就能瞧出他的皮相骨肉,都是那些人口贩子口中的“尖货”、“一等品”。 而他面前还是只有那两个男人,正面对着他商量些什么。 宁灼缩回藏身处,掏出了通讯器,犹豫了一下。 这事儿本来就是他自作主张,是源自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 贸然拉兄弟们入局,是不负责的行为。 宁灼看得出,那孩子衣服和手脚都脏兮兮的,破皮脏污,像是一只丧家的小狗。 即使救了他,也未见得有一分钱的报酬。 只这一停顿,宁灼突然觉得周遭的空气流向有些不对。 从他头顶,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咯吱”声。 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宁灼头顶泰山一样直落而下! 不好。 ——有人在集装箱顶!! 宁灼灵捷异常,倒转身体,避开了朝自己脑袋上抓来的一只带有浓厚机油味道的巨手,勉力撤出了来人的攻击范围。 在集装箱与集装箱之间构成的狭小走廊里,宁灼被堵得无路可逃。 他抬起头一看,瞳光骤缩。 这个人……或许不应该被叫做人。 他是个比宁灼足足高上了七八十公分的改造人。 在发现义肢的方便后,有不少人主动去接受义体改造。 然而有狂热者,致力于把自己用机械全方位武装起来,不惜切割自己的肉体。 也即所谓摒弃血肉,机械飞升。 但宁灼相当了解这种改造的后遗症。 切除一部分肢体,用新的零件替换,绝不等于换掉一块电池、一根螺丝。 这对狂热追求力量的人来说,是另一种不自知却甘愿沉沦的地狱。 眼前的改造人已经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改装成了机械,除了眼睛和鼻子,连下嘴唇也是泛着青灰的合金。 宁灼眼望着他,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 眼前就这么三个人,一个核心输出,两个从旁辅助。 就这样巧。 配置都是这样的相像。 宁灼心里清楚,绑票这种脏活,人多并不好,手杂眼杂口杂,最好是二人以上五人以下的团队,因此三人搭伙再正常不过。 自己没有必要非把过去自己的遭遇和这个孩子等同起来。 他不应该这样愤怒,这样冲动,这—— 不等他把念头想尽,宁灼便抬起左手,握住了自己机械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右脚一踏地面,不进反退,从右臂中铮然拔出一柄乌色液金制成的长剑,横斩向仿生人的腰部! 第22章 (二)遇 那来自于遥远过往的愤怒和仇恨, 让宁灼像故事里的堂吉诃德,向他根本无法匹敌的风车发起了进攻。 长剑尖锋扫到了旁侧的集装箱,就像是用热刀切割黄油一样, 格棱棱毫无阻碍地削出了一片烂银色的豁口! 仿生人向来是自傲于自己威猛无匹的体格的。 正常人看到他, 不说吓得两腿发软, 抱头鼠窜,至少也该晓得明哲保身四个字怎么写。 宁灼不退反进的进攻让他颇感意外, 可并不能够让他感到威胁和惊慌。 他如山的壮硕身躯晃了晃,张开宽阔的手掌,付出了两根手指的代价, 拦住了宁灼剑锋的去势, 同时以与他身形绝对不符的速度迅猛无比地踢向了宁灼的手腕! 这一脚如果踢实在了, 宁灼不落个骨断筋折绝不算完! 宁灼干脆利落地松手, 撤步后移,稍一换气,却不进攻, 反而抬腿向后勾起,以极强的柔韧度和精度,准确踹碎了一个打算从后偷袭的人的下巴! 他一气不歇, 继续向后疾退,在躲避改造人又一重拳后, 抓住已经痛倒在地的男人,一个娴熟的绞技,用双腿生生锁断了他两侧的肩胛骨! 这样金刚石一样干净坚硬的格斗风格, 狠辣得叫人窒息。 在激烈的痛嗥声里, 宁灼面无表情地撤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地带。 说是“开阔”,不过是相对而论。 四周仍是层层叠叠的锈蚀的集装箱, 最高的直堆了十几米,把透进来的一点光都染上了沉郁的锈色,渲染出了一股末日废土的怪异气息。 宁灼一双手冷得冰一样,虚扶在身后,按住了腰侧那柄电磁枪,心念如电急转。 自己的确兼具了攻势凌厉和轻灵敏捷两项好处,可一力降十会的道理,是这种生死之斗中的公认道理。 当初,宁灼能顺利割喉奇哥,是占了一个出其不意。 何况那时他只是个13岁的小孩,还被捆绑着,奇哥对他的戒备心可能还不到正常的1%。 这回,宁灼要面对的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正面硬刚了。 面对这个浑身覆盖了甲壳的钢铁大王八,宁灼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用技术的优势弥补这道鸿沟。 今天他带的武器不多,手臂也是刀具款。 但他只有一把液金长刀,其他的短款刀具,一来只能给他刮痧,二来长度太短,面对这种量级的对手,他只有尽量拉远距离作战的道理,拿着一把短匕首莽上去,还不如拿它来抹脖子,死得还能干净点儿。 不驯之敌 第33节 电磁枪倒是可以用,但宁灼今天带的弹头只有爆炸型和致盲型两款。 致盲型就在枪里装设着,拿来就能用,爆炸型还要换弹,时间不足。 而且这里的地形过于特殊,爆炸型虽然杀伤力足够,一发打出去,万一引发连锁效应,让集装箱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去,这里就直接能当他们的埋尸地了。 上万个集装箱都可以做棺材,随便挑。 跟这帮杂碎死同穴未免太恶心人了点儿不说,那个被绑架的孩子,说不好还有人在等他回家。 致盲型弹头倒是方便可用,但杀伤力实在有限。 面对这样的一头庞然大物,最好能够一击致死。 然而有总比没有好。 宁灼做出决断,半秒钟时间也没有。 在这期间,他将余光瞥向了那个被绑的孩子。 另一个绑匪正挟制着他,快速拖离战圈。 他不知何时蹭掉了眼罩,露出了一只乌黑明亮的眼睛,定定望着他,似乎是看呆了。 宁灼心里隐隐绰绰地浮了个疑影出来。 这孩子好像太镇定了点儿。 可改造人沉重得叫人头皮发麻的脚步轰轰碾来,没有再给宁灼深想下去的机会。 宁灼迅速掏出电磁枪,扣下扳机。 与此同时,那片硕大无朋的机械阴影已经强袭到了他眼前。 致盲弹拖着一声刺耳的尖锐尾音,轰上了改造人的面门。 宁灼一击得手,在辛辣的烟雾漫开来前,便想再撤退,忽的一只钢铁手臂从浓雾中伸出,擒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拖离地面,又狠狠掼下! 妈的,这改造人的眼睛也是假的! 谁想宁灼在这样的死境里,硬是靠腰力拧转身体,在骤然上升和下坠的失重感中站稳了脚步,继而在一片炫目未散的光芒中,蓄力,垫步,抬腿,骤然扫向了他的脸。 改造人没有等来宁灼的惨叫,反而换来了更加不管不顾的反扑。 这下轻敌,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鼻骨的清脆断裂声传来。 宁灼终于成功破了他的防。 然而,他不知道在未尽的电磁光中,改造人已经锁定了他的弱点。 擅长格斗的人多数肩宽、膀大、腰圆,用脂肪和肌肉保护自己。 宁灼的腰身却失之于细了,看来是一项薄弱处。 他怒吼一声,机械手臂横空挥出。 宁灼心下骇然,躲闪的同时,伸出手臂试图格挡。 改造人却是臂长骇人,宁灼尽管已经竭尽全力,终究是差了两寸,没能逃出他的攻击范围。 宁灼侧腰被重重撞了一下,连带着整副内脏都受了重重的震荡,踉跄两下,侧摔在地上,痛得几乎咬碎了牙齿。 他尝试着站起来,可身体半点用都没有,一阵麻木一阵酸软,一时间根本动弹不得。 一股巨力掐住了他的脖子! 一处集装箱离地两米的地方,插着一根三十厘米长、食指粗的细钢筋,被里面的破烂顶着,天长日久,已经锈蚀住了。 上面覆满了泥泞的青苔,是一个天然又充满人工色彩的刑具。 鼻骨疼痛难忍的改造人掐住宁灼的脖子,就像握住一只孱弱的兔子,将他一把甩了出去。 细钢筋直穿出宁灼左肩十数公分,将宁灼钉死在了集装箱上!! 宁灼气血翻涌,呛出了一口血。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带着痛意的喘息:“哈……” 这声音在改造人听来,是垂死的呻吟,是告饶的信号。 改造人犹不解恨,恨不得冲上来拧断宁灼的脖子,一了百了。 但他却在这时露出了一点思索的神情。 宁灼知道他在忌惮什么。 易地而处,就连他自己也会觉得这个傻x一定有外援。 不然他一个人贸贸然跑过来干什么?送死么? 所以一定有外援存在。 他们的绑架计划说不定已经被人察觉了。 和宁灼的缠斗,已经浪费了他们太多的时间,搞不好宁灼的同伙已经把这里团团包围起来了。 现在他们需要一个活着的宁灼去做人质! 改造人想到这里,回过了头,忍住鼻腔的锐痛,瓮声瓮气地吩咐那个一直站在被绑孩子旁边的男人:“把他带着。” 男人扫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另一个同伙。 改造人冷冰冰道:“不中用了。扔在这儿吧。” 改造人当然认为宁灼已经丧失了一切战斗力。 敢背对宁灼,只能说明,他真的对宁灼不够了解。 肩膀的剧烈痛觉缓缓压过了腰痛。 在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后,宁灼咬破了嘴唇,蜷起双腿,抵在集装箱外壁,摆好了蓄势待发的架势,将手覆盖上了鲜血淋漓的钢筋一端。 地上的孩子先于其他两人看到了他的动作。 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流露出了不可理解的神气。 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宁灼反手拔出了钢筋。 同时,他的双腿狠狠一蹬,爆发出了无匹的凶悍戾气! 血从他肩膀乍然多出的空洞里哗的一声泼出来,和对方后脑飞出的一线机油在空中相遇。 宁灼倾尽全力,毫不留情,直接捅穿了改造人的脑核心! 把人从后点穿后,宁灼并未停留,翻身拔出,用沾满自己鲜血的一端钢筋挥出,准确地砸中了被这突变吓得发了傻的绑匪同伙。 改造人踉跄了两步,周身肌肉发出一阵可怕的抽搐后,就山崩一样地向前倾倒了。 一阵腾起的尘烟过后,这个集装箱构成的钢铁世界里,就只有十八岁的宁灼,顶着那张飞满了斑驳血点的冷脸,不大稳当地站着。 缓了几秒,宁灼一瘸一拐地奔到少年身侧。 从布满裂纹的手臂里取出一柄被卡住的军刀,宁灼手起刀落,稳稳割断了束缚他的钢索。 手一得了解脱,孩子立刻敏捷地把嘴里塞着的东西取出来。 宁灼沉默地把人拦腰抱起,扛在肩上,依照记忆顺畅地走出了钢铁迷宫后,径直撂放到摩托车前座,叫他面朝着自己,用双臂紧紧回护住。 随即他发动了车子。 一路狂飙,一路无话。 少年像是吓傻了,只直勾勾盯着他的伤口瞧。 而失血过多的宁灼,已经无法进行全面而缜密的思考了。 “海娜”距离这里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宁灼把他生生从虎口里抢出来,又为他受了重伤,理所应当地觉得这少年是自己的东西,连一丝一毫把他交给别人的想法都无。 回家。 带他一起回去。 宁灼蓄着一口气,顶着眼前幢幢的虚影,在归途中几次差点冲下了盘山公路。 少年没哭也没喊,只是老实地坐在他的身前,双手轻轻攀着他被血染污的前襟,仰头望着他,不知道是害怕车速还是害怕他,心脏跳得飞快,咚咚咚的,撞得宁灼肋骨疼。 宁灼的视力和意识一起变得晦暗难明,在遥遥看到“海娜”入口的那块火山岩时,他的精神一松,无限的伤痛和疲累就如同山岳崩摧一样朝他压来。 他靠着最后一点强硬的意志力停稳了车,冷厉地吩咐少年:“叫门。” 说罢,宁灼身体一软,身体前倾,发冷的额头压在了少年温热的肩头。 此时的宁灼并没有失去全部意识。 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他最讨厌这样。 突然,一双手探了上来,有些费力地抵在他的胸口,把他的身体推起来了一些。 紧接着,其中一只手在宁灼肩头贯通的伤口处抚了一抚,又用沾了鲜血的、温热的手指去摸他的脸,在他颊侧留下了三道血痕。 ……不像是恐慌的样子,而是在打量他,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晕倒了。 宁灼大感讶异,却来不及细想,便被一股噬人的黑暗吞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单单:这怕不是黑吃黑。 第23章 (三)遇 痛楚来得比清醒的意识更早。 宁灼一声不吭, 轻轻地一蜷身体,又牵扯到了腰间的伤,脸色剧变, 疼得几欲破口大骂。 这一腔愤怒驱使着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在“海娜”的医务室里, 身旁是个女人。 不驯之敌 第34节 宁灼不大记得她的名字, 依稀记得她是通过“调律师”主动联络了“海娜”,表达了加入意愿的。 从业务水平上来说, 是个有用的人。 他勉力低头,打量了一下现在的自己。 上半身是光着的,半副肩膀上密密缠着雪白的纱布, 作木乃伊状, 怎么看怎么凄惨。 宁灼疼得厉害, 是以越发沉默, 把一点点不适的声音都窒闭住,然后和着血咽下去。 在他忍痛终有小成时,闵旻也回过头来, 发现他已经睁了眼。 “醒了啊。” “小孩呢?” 两人异口同声。 “什么小孩?”闵旻思考片刻,“啊,你说那个细路仔(孩子)?小白?” 宁灼根本没问过小孩姓甚名谁, 脑子又昏昏沉沉的,“小白”这个名字听着又像一只宠物狗的名字, 他没能转过弯来:“什么小白?我问小孩。” 俩人鸡同鸭讲了一阵儿,闵旻终于搞明白了:“合着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 宁灼向来对自己的身体有病态的控制欲。 他想试试看自己伤到了什么地步,撑着一边身体, 摇摇晃晃地往起爬:“不知道。” “那你就敢救?”闵旻咂舌, “万一是有人故意给你下套呢?” 这样的例子在银槌市确实是屡见不鲜。 拿弱者做饵,骗人去救, 然后围而杀之,曾经有两个“白盾”警察就这样死于毒贩的报复。 ……相当卑鄙而好用的做法。 闵旻并不知道宁灼曾经被绑架的事情。 宁灼疼得厉害,索性把闵旻原本为他准备敷脸的冰毛巾咬进嘴里,专心致志地试图起身,含混道:“你当我是什么日行一善的好人吗?” 他深知自己在地下世界里的风评,兼具阎罗王和卖屁股的这两种极端特色,但没有一样能和“心慈手软”沾边。 就算有人给他下套,也不会下这种类型的套。 正在摆弄器械的闵旻听出宁灼的声音不对,扭过头来就看见他在乱动,怒道:“要死啊你,给我躺下去。” 宁灼:“躺不住。” 上一个专属医师已经因为宁灼太不听话,活活给气跑了。 闵旻作为他的第三任专属医师,还不大了解他的德行:“流没了一大壶血了,你现在应该起不来,还能有躺不住的?” 宁灼:“你就当我命硬吧。” 闵旻:“你命再硬腰也是软的。” 宁灼:“……” 宁灼难得被呛了一下,盯着闵旻生了两秒闷气,心里晓得她是对自己好,就不再继续犟嘴,闷声道:“我去看他。” “你看他?他好着呢。”闵旻牙尖嘴利,“他可比你惜命多了,该吃吃该喝喝的。把你和他同时放出去讨生活,小白搞不好还能活得比你更久点。” 宁灼:“……什么意思?” 一是为了解答宁灼的困惑,二是为了能让他老实躺一会儿,闵旻为他弄来了基地外的监控。 通过监控,宁灼看到了自己在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经过一番确认,少年托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挪下了摩托车。 可他却并没有听宁灼的话,去“海娜”敲门。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大步逃开。 宁灼眉毛一拧。 闵旻在旁解说:“多聪明的小孩儿啊。他根本没搞明白你到底是来救他的,还是另一个帮派来黑吃黑的。” 宁灼不语。 闵旻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自从把小孩强行从绑架犯手里抢来后,自己对他说的话不超过三个字,涉及的肢体交流也并不多么美好。 抄住腰就走不说,还有几次差点连车带他一起冲下悬崖。 从小孩的视角来看,自己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不妨碍宁灼默默气了个半死,感觉自己舍命救了个小王八蛋。 他继续看监控。 逃出十几步后,少年的步伐却放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下。 他思考了十几秒,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走了回来。 他从宁灼腰间拔下了那只电磁枪,掂在手里,做了个沉思和回忆的表情后,单手拎到了“海娜”入口的火山岩前。 和这天外来物一样的巨大岩石相比,少年的形影是那样弱小。 他一点都没有犹豫,闭上眼睛,对准火山岩扣下了扳机。 灼热的致盲弹击打在了火山岩边缘,扯出瀑布一样耀眼的雪白光弧。 在漫天的警报声里,少年干脆利落地把枪扔出三米开外,双膝张开,双手抱头,背对着火山岩跪了下来,确保让里面的人第一时间确定他没有敌意。 他的眼睛微微抬着,盯着远处虽然昏迷、却始终不倒,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塑的宁灼。 宁灼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捏了一下。 他看出来了,小白不是真正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分明是知道危险的,他也猜到宁灼带他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有跑的机会,可他还是选择回来了。 看完监控,宁灼没什么多余的表态:“人呢?” “傅老大带他洗了洗,顺带也搜了一遍。身上是干净的,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追踪器之类的东西。他脖子后面被划了个口子——当然这点小伤跟你一比不算什么。我简单包扎了一下,傅老大给他做了好吃的,现在人在禁闭室。” 宁灼用目光询问她,为什么会在禁闭室。 闵旻坦然地耸一耸肩:“以防万一嘛。” 宁灼深叹了一声:“带我去。……不,把他带来。” 十分钟后,自称“小白”的少年被带入房间。 宁灼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着的是自己过去的衣服。 八成是傅老大拿给他的。 ……妈的,他怎么还留着。 可惜这衣服对小白来说不大合身。 他发育得不早,并没有十三岁的自己那样高挑,头发刚洗过,是一款不大好打理的半长发型,发尾微微卷着,小绵羊一样,脖子上缠着一圈圈纱布,透着一层淡红的血色。 宁灼身披病号服,冷淡地开口询问:“叫什么名字?” 他轻轻地哼着自己的名字:“小白。” 宁灼没听清:“说话大点声。” 他乖顺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宁灼,口齿也清晰了起来:“小白。” 这是宁灼第一次看清他的全貌。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绑架。 洗干净了的小白长了一副能卖出大价钱的样子。 今天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但他的精神显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眼睛里带着点天然的、顾盼飞扬的神采。 这股精气神在死气沉沉的银槌市,是很罕见且珍贵的。 宁灼:“全名。” 小白:“就叫小白。” 宁灼:“爸妈在哪儿?” 小白口齿清晰、态度明确:“死了。” 他眼皮也没眨一下,尾音还往上跳着,显然是半分悲痛也不见。 宁灼:“那你之前和谁生活?” 小白娓娓道来:“阿倍野区七街的聚居区,和大家一起捡垃圾。一开始是妈妈带我,后来妈妈走了,就是爸爸带。爸爸死的时候,我已经能自己一个人活着了。” “读过书?” “捡到过一个学习机。广告很多,不过能用。” 宁灼哦了一声,低头摆弄着自己没什么血色的手指,在轻描淡写间提了一个刁钻至极的问题:“阿倍野区七街,那里的‘龙头’是谁?” 每个地方都盘踞着一些势力。 在下城区,常有一些瘪三混混组成群体,横行霸道,是一群最喜欢从苦命人嘴里夺食的秃鹫。 所谓“龙头”,就是这些混混的头。 这是他们的自称,但底层人更爱叫他们“蛇脑袋”。 “没见过,听说是个叫山口还是三口的人。他们从来不自己来,只叫‘蛇信子’来。……不过垃圾场他们也不太来,因为我们给不了多少钱,‘蛇信子’也嫌脏。” “蛇信子”是下城区人对“蛇脑袋”的手下马仔的惯用称呼。 小白不仅有问必答,而且逻辑清晰,答案明白,并不东拉西扯地说些别的。 这一篇问答和试探进行下来,宁灼也没找出什么纰漏。 但小白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让宁灼来看,他根本不像在垃圾场里长大的孩子。 宁灼问:“绑架你的人,为什么要把你拉到农场去?” 不驯之敌 第35节 小白:“我听他们说,想把我卖出去。” 宁灼冷了声音:“不对。” 小白:“……嗯?” 宁灼尖锐道:“那里是他们找好的落脚地。他们想要卖你,直接把你拉到黑市就行。” 宁灼有被绑架的经验,不得不在这种事上多想一层。 既然小白无依无靠,更没有亲人可以拿钱赎他,不直接转手卖了避免节外生枝,带回去干什么? 小白耸了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为什么啦。” 听他语气轻松,宁灼微微摇了摇头。 除非是报复,或是打算灭口,绑架犯不会把自己的意图和计划告诉被绑票的人。 小白不知道,也无可厚非。 宁灼观察了他的态度:“你一点儿都不怕?” “当时怕。现在不怕。”小白坦坦荡荡,“当时我以为我会死。可现在是他们死了啊。” 宁灼望着他:“你倒是聪明。” 被夸的小白流露出一点骄傲的神气:“对啊,我很狡猾的。我中途趁他们有人去上厕所,把看着我的人从后头拍晕了,还跑掉了一段时间呢。……不过后来又被他们抓回去了。” 这一句描述倒是和宁灼初遇到他的情境对上了。 小白见宁灼似乎没有别的可问了,就主动凑了上来:“哥,我有问题想问。” 宁灼还沉浸在思考中,随口道:“嗯,你问。” 小白望着他,轻声道:“你痛吗?” 宁灼皱着眉,很疑惑地反问了一声:“……嗯?” “海娜”的人,包括傅老大,都知道宁灼是靠一口硬气顶着的。 只要人没死,那就是没事。 至于痛不痛的,这问题太矫情,连宁灼自己都不会去想。 这样许久未见的坦诚关心叫宁灼颇不自在。 而且古怪的是,身体上的痛偏就在他问出这句话后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宁灼忍得面颊发白:“不关你事。” “关我的事。”小白言辞恳切,伸手想去握他左手手腕,“你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能让我来照顾你吗?” 宁灼翻手,毫不留情地扼住了他的手腕。 “细皮嫩肉的。”他紧盯着小白从稍长的袖子里露出的一小段光洁干净的皮肤,目光冷得像是带了小小的钩子,“……‘捡垃圾’长大的?” 宁灼手劲极大,握得太紧,小白的手腕因为吃痛而不住发抖。 奇怪的是,他仍然不逃不躲,直视着宁灼:“我没说我是捡垃圾长大的。我爸妈死后,是垃圾场的叔叔爷爷养着我。” “他们说,我再大一点,满了十六岁,他们就要送我到吉原街去挣钱啦。现在他们分我一口吃的,到时候就轮到他们吃我了。” 宁灼默然。 这样的事情,在下城区的确是时常发生。 因为稍有姿色,而被恩情或是亲情裹挟着走上那条道路的人比比皆是。 小白不沮丧,也不自伤,仰着头,眼睛里晃着澄澈又带点狡黠的光:“他们养我,我给他们挣钱,是应该的。可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比他们重要了。重要——” 他很认真地竖起了一根手指:“一百来倍。” 宁灼:“……” 不等宁灼有反应,他又迫近了几寸,一脸好奇:“大哥哥,你的眼睛颜色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宁灼感觉自己捡回了一只伶牙俐齿油嘴滑舌的小狗,牙口整齐,成色上佳,瞧着挺好,但鉴于尾巴摇得太欢,忍不住让宁灼揣测他在垃圾场里是不是也能这么左右逢源,哄得人这么…… 在心里“这么”了半天,宁灼也不好承认自己还被哄得挺开心的。 他只好避开了他的问题,反问:“你想留下?” 小白干脆道:“跟着你,总比跟着他们好一点吧。” 说着,他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一朵用铁皮罐头剪成的立体小花,是介于蔷薇和月季之间的一种花,上面有人造水果罐头的糖水清香。 这大概是他吃饭时完成的一样临时作品。 “我知道这里是地底下。大哥哥,你不常晒太阳吧?” 细看之下,小白生了一双天生的笑眼:“送你一朵花。等春天来了,我带你去看真的花,好不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本篇里小白实话含量极低,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银槌日报】 学习芯片“柏拉图学园”推出24.0版本,受学生家长热烈追捧! “柏拉图学园”,保姆级贴心讲师,专为装设了脑机接口的学生服务,24小时随时随地在脑中播放名师讲堂,帮你解答学习上的困惑。 24.0版本最新创举:开发家长管理模式,在此模式下,学生没有操控权,无法自行关闭,让家长也能参与到学生的学习中来。 温馨提示:请勿售卖、购买、使用劣质芯片的“柏拉图学院”盗录版本及破解版本。非正版芯片内含大量广告,会在5-10分钟的课堂内容中随机投放59s广告,包括游戏机、脱衣舞女郎酒吧宣传、悬浮车广告等劣质内容。 据悉,已有大量贪便宜的学生出现永久后遗症,脑中会不时自动播放广告内容,导致了较为严重的精神问题。 请大家支持正版,让我们一起到梦想中的“柏拉图学院”,获取丰富的知识吧。 第24章 (四)遇 当晚, 新的年轻护工走马上任。 宁灼的伤不在骨,不算完全的严重,可腰是身体的轴承, 宁灼近身搏杀又靠他这一双腿。 没有腰带着, 腿也跟着废了。 医术再进步, 也只是能把伤筋动骨一百天的时间缩短到一个月。 卧床休息永远是最可靠稳妥的。 为了求稳,宁灼难得获得了一段安闲的养伤假期。 按理说, 他该无聊得要死。 但他身边多了个嘴甜的小东西,日子一不小心就过得飞快。 自从知道了宁灼的名字,小白对宁灼就自觉地换了一套称呼。 住进他房间的第一天, 他趴在窗边好奇地问:“宁哥, 你用香水吗?” 宁灼横他一眼。 自从那烈火灼烧的一夜后, 宁灼经常头疼、产幻, 为了缓解痛感,就用薄荷油涂在太阳穴上,因此身上常年泛着浅而清新的苦味。 宁灼自己是反感这个味道的, 觉得和药没什么区别。 谁会爱闻药味。 但看小白抽着鼻子、疑似是非常喜欢的样子,他颇感纳罕,背地里拎起袖子悄悄闻了闻。 ……结论是这小东西品味独特。 小白支了一张床, 就睡在宁灼旁边,喂饭、系纽扣, 给他的腰推药油,一边挨着宁灼因剧痛而恼怒万分的骂,一边轻声哄着“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多线并行, 都不够他忙的了。 小白什么都能干,而且手脚麻利, 眼色极佳。 不用宁灼多说什么,一个眼神,小白就能把他想要的东西递过来。 那种机灵劲,透着股细致精到的世故。 不是受过大磋磨的孩子,做不到他这样面面俱到。 相比于他遭受重创的腰,“海娜”对付外伤更加得心应手。 他肩上的贯通伤就好得很快。 一枚鲜红的圆形疮疤烙在了他的肩侧,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纹路,透过雪白偏薄的衬衣,看起来像是一枚艳丽的胎记。 小白隔着衣服,用手指一点点去摸那伤疤:“宁哥,疼不疼?” 宁灼闭着眼睛:“拿下去。摸一会儿又要疼了。” 然后小白就乖了,缩回手去,却不肯挪开视线,一眼眼地看他。 宁灼装作没有发现他的打量。 他始终没有对小白的身份放下戒心,很有心让“调律师”查一查他。 可“海娜”基地落成不久,多的是要花钱的地方,“调律师”又是只认钱的主儿,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付讫办事,概不拖欠。 宁灼把这笔账倒来倒去算了一阵,觉得实在没有在小白身上多耗上一笔的必要。 杀小狗又何必用宰牛刀。 他那样年轻,真要有什么异心,宁灼一只手就能打发了他。 不过,宁灼偶尔扫到浏览《银槌日报》上不断更新的寻人启事或是失踪报道时,会多留心一眼。 这世界上的离散苦楚良多,却和小白没有什么关系。 的确没有人在寻找和小白相似的人。 因为小白过于粘人,而且挨了轰也不脸红,照样笑眯眯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宁灼也渐渐习惯身边有了这么一个他。 “海娜”里的其他人对此啧啧称奇。 宁灼为人暴躁,嘴还异常地毒,在大多数队员眼里是只可远观的二哥,真要呆在他身边,堪称如沐阴风,更别说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了。 小白对于这些疑问,都是统一的回答:“我觉得宁哥人很好呀。” 不驯之敌 第36节 宁灼将大家的议论和小白的答复都听在耳里,只觉得好笑,认为小白的眼睛年纪轻轻就瞎掉了。 但有人不怕他,也的确是件难得的事。 在冬日渐深、不能去看花的日子,小白每天都用各种废弃物剪出一朵花,用铁丝拧出枝叶来,用一只宽口杯子盛了清水,似模似样地在他床头养了一大捧。 每一朵都不一样,有罐头的、丝绒的、钢铁的、红纸的,色彩各异,品种丰富。 日子对小白来说,好像永远是热气腾腾、充满生机的。 一开始,宁灼对他的身份仍有怀疑,不许他出门,他就自得其乐地忙忙碌碌,在房子里东添一点,西添一点,竟然渐渐捣鼓出了一个家的样子。 后来熟了些,宁灼允许他出房间门玩儿。 当然,还是不允许他跑出基地的。 他也不怕生,见人就能聊,套磁得人头晕眼花,甚至骗出来了好几桩“海娜”里某人和某某人正在相好的小秘辛,回来兴致勃勃地讲给宁灼听,把宁灼讲得哈欠连天,伸手捏住他的嘴巴,他才老实。 宁灼:“你话少一点。” 小白:“嗯嗯嗯。” 宁灼:“……正常小孩这种时候只会答应一声。” 小白不说话了,转而抿出了一个甜甜的笑涡,强烈的感染力差点让宁灼也跟着他做了一样的动作。 还好忍住了。 许是心情愉快,宁灼的伤康复的速度远胜以往,而且这次奇怪地没落下什么后遗症,可喜可贺。 宁灼可以下地自如行走后,就拾起了荒废的练习课程。 在空旷的单人练习室里,他拉筋、压腿、开胯,一点点撑拔开滞涩了一个月的筋骨关节。 在小白看来,宁灼这样的行为和自虐没什么区别,在一旁看得龇牙咧嘴。 一个月没正经练过,原来柔软灵活的身体难免僵直,股骨和髋骨之间的缝隙也缩小不少,伸展不开。 宁灼面无表情又大汗淋漓地转头,看到了场边的小白。 他用肩侧擦了一下汗:“过来。” 小白咚咚咚地跑过来。 宁灼:“踩我的小腿。……右边这条。” 小白试探着探出脚来,乖乖照做。 宁灼回头看他:“让你踩。用力,站上面。” 小白继续照做。 他在一个极近的距离,眼看着宁灼把自己的腿压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身体曲张出漂亮的肌肉弧度,隔着一层皮肤绷得直发抖,汗水也顺着苍白无色的面颊往下落,劈啪劈啪的,在地上开出一朵朵透明的水花。 三分钟后,那双腿蓄足了力道,一脚弹出,当着小白的面铲断了一个训练偶人的脑袋。 宁灼痛快淋漓地出了一身大汗。 小白殷勤地递来毛巾,宁灼把整张脸埋在里面。 刚埋进去,宁灼才意识,这是一张刚被热水浸过的毛巾。 湿润温热的气息熏在脸上,是很干净的味道。 等待汗落下去的时候,宁灼偶一抬头,发现身旁的小白正直勾勾望着自己,指尖烫得红红的,眼里却是不加掩饰的激赏和仰慕。 他说:“宁哥,你教教我吧。” 宁灼只轻轻用毛巾把敲一下他的脑袋边缘,什么也不和他说。 宁灼不睬他,也不教他什么,却也没叫他滚。 小白留了下来,有样学样,结果成功练到了手腕脱臼。 人是被宁灼拎回去的。 闵旻是十分钟后来的。 闵旻还是第一次被宁灼主动召唤,吓了一大跳,瓜子也不磕了,一路小跑而来,还以为他把自己祸害到缺胳膊断腿的地步了。 发现只是小孩的零件坏了,闵旻哭笑不得,一边给他接骨头,一边回头诘问宁灼:“你是不是故意折腾他呢?” 宁灼抱臂站在一边,冷淡道:“他非要跟我学。” 小白疼得出了一头细细的冷汗,忍痛点点头:“嗯。我想要学来着。” 宁灼不大自然地挠了挠眉尾。 他还真是故意的,没拦着小孩瞎练。 目的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小白吃了苦头,的确是知了难,却仍然没退。 第二天,他浑身肌肉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拉伤,爬起来的时候小脸皱成了一团,还是坚定不移地缀在宁灼后面做小尾巴。 宁灼那稀薄的良心隐隐作痛,没再带他练拳,而是带他去了靶场。 半蹲下来给小孩戴隔音耳罩时,宁灼状似无意地问:“学过吗?” 小白好奇地去看五十米开外的靶子:“没有。” 宁灼抬眼看他:“‘没有’?” 他看他开枪轰“海娜”大门的时候挺果断的。 “真没有。”小白把视线挪了回来,展颜一笑,“第一次还是看宁哥打枪,现学的。” 管他是真是假,宁灼给了他一把手枪,简单教授了技巧后,就站在一边,看他如何发挥。 小白举着胳膊练了一会儿姿势,就有些吃不消了。 昨天的酸痛疲乏还没有褪去,他意意思思地瞄着宁灼,露出了一点想要偷懒的神情。 宁灼不为所动:“打。” 小白只好一手支住胳膊,不叫它掉下来,用左手握紧枪,连扣五次,一次性清空了弹匣。 那边传来了悦耳的电子报靶音:“9.9环,10环,10环,9.8环,10环。” 宁灼这回是真真正正地诧异了。 他低头问小白:“第一次?” 小白没听见,仰着脸问他:“是好还是坏啊。” 但让宁灼来看,这小东西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无形的尾巴都快扫出小旋风来了。 宁灼没废话,随手按了一下旁侧的按钮。 这片封闭空间像是有了生命,开始缓缓移动。 他们脚下的地砖向前一块块缩进。 原本30米的手枪靶场拼凑、重接,变成了一个10米的气枪射击场。 宁灼给他换了一把气手枪。 10米的距离,7环圈的直径只有59.5mm。 宁灼还是那个字:“打。” 然而大概是手熟了一些,小白这次成绩比上次更出色。 他甚至打出了一个10.3,一个10.9。 小白看样子喜欢这项新游戏喜欢得要命,眼睛亮亮地瞧着他,等待着一个夸奖。 宁灼不夸人,只抽出靴子上别着的短鞭,用鞭梢敲了敲他的耳机,算是鼓励。 这一天,下了一场薄薄的初雪。 《银槌日报》连篇累牍地报道了下雪的事情。 一年中,银槌市能低于零度的时间少之又少,雪更是三四年才能见到一次。 整个城市为了这场难得一见的雪陷入了狂欢。 但这和远离人群的“海娜”没什么关系。 “海娜”今天包了饺子,小白被闵旻抓走,让他来决定“到底在饺子里包花生还是辣椒”。 他实在很讨喜,宁灼又是一副要留下他亲自培养的样子,这么一来,大家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趁他不在,宁灼出了基地。 带着雪晶的沁凉空气兜头兜脸而来,涌入肺里,像是把身躯从里至外淘洗了一遍似的。 他深深呼吸一记,找了个地方坐下,把自己的身与心一齐放空。 几分钟后,小白从基地门口探了个头,看到宁灼坐在万丈悬崖边,两条腿搭在外面,便又缩了回去。 他再冒头时,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脑袋上扣着一顶黑色的报童帽,怀里抱着一件厚厚的外套,嘴巴里呵着厚厚的雾气,不由分说地从后合抱住宁灼,把他禁锢在了这一片温暖里。 宁灼拍了拍身侧:“坐。” 小白犹豫也不犹豫,一屁股坐下。 脚下踩着的是不见底的深渊,哪怕是不恐高的人,往底下看一眼就要眩晕。 可小白一点也不怕。 不仅是不怕,还荡着脚,没心没肺地冲着宁灼笑。 这天气实在是冷,小白是个英挺清俊的胚子,被寒气一煞,看起来愈发唇红齿白。 宁灼看他一眼,说:“等春天来了,我送你去上学。” 小白正在享受这难得的放风时间,闻言眉头微微一跳,不大置信地看向宁灼:“上……学?” “嗯,上学。” 宁灼的嘴里呵出薄薄的雾——他体寒,连口腔里的热气都是稀薄的。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干这行。以前我收留了一个人,他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我也劝他去上学了。” 小白不说话。 不驯之敌 第37节 他那样认真地看着宁灼,似乎要看到宁灼的心肺里去,嘴角微微抬着,似乎是想要笑,眼里却没有笑意。 他的眼睛里,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复杂和审视,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宁灼。 他轻声叫他:“……宁哥?”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正正经经地谈一次心。 宁灼不管小白想不想上学,挥了挥手,说:“干雇佣兵很少能活过四十岁的。傅老大就说我活不过十八。你活得这么高兴,多活一点时间也好。” 听他这样说,向来都很高兴的小白却不高兴了:“……宁哥。” 宁灼不忌讳这些,因此不大理解小白的不满:“叫我做什么?” 小白问:“知道是死路,为什么不换条路走呢?” 宁灼清楚小白的早熟,对他的这番建议也不意外:“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他不走下去,会因为愧疚、空虚和愤怒发疯至死。 “你的路很多,别做这个。”宁灼平声道,“……像我,将来死在谁手里也不知道。” 四周静了一会儿,静得只能听到雪落的声音。 宁灼合上眼,再度深呼吸。 一个呼吸起落未尽,小白开口了。 “死在我手里吧。” 小白看着他,话音很平淡,好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宁哥,要死的话,死在我手里,别死在别人手里。” 第25章 (一)离散 宁灼嘿了一声。 他并没把这孩子话当真, 用鞭子梢轻轻敲歪了他的帽檐:“你?你才多大一点?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小白不说话,只定定望着他。 宁灼回看向他,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点燃烧着的星火。 比天上稀薄的星子更辉煌。 宁灼摘下了他的帽子, 更看清了他的眼神。 明亮、冷静, 炽热。 宁灼扭过头去, 确定自己应该是下错判断了。 ……小白或许是他见过的最适合干雇佣兵这行的人。 小白那边犹自不服气,嘟嘟囔囔:“我长大啦。” 宁灼嗯了一声:“算周岁13, 算虚岁14,四舍五入15,生病了还得挂儿科。” 小白难得露出点怒气勃发的样子:“你——” 以前, 他在宁灼面前极尽乖巧之能事, 几乎带着讨好的意味。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宁灼露出这样的神态。 宁灼猜到, 身高或许是他的痛处。 宁灼饶有兴趣地逗他:“小东西, 站我面前我能瞧见你后脑勺,说说看,你打算怎么让我死你手里?” 小白气鼓鼓地别过头去, 不理他了。 宁灼看他这样,觉得有趣得很。 他的弟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天里出生的。 后来,他又和妈妈一起死在火里。 在社会新闻的版块中, 他只占据了一句短短的描述,“婴儿车里的小小焦炭”。 这句话, 宁灼曾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几乎魔怔。 他还没来得及听弟弟叫他一声哥哥,更不知道弟弟长大后会是什么性格, 什么样子。 如果他能是小白这样, 也不错。 想到这里,宁灼将一只手压在小白蓬松微鬈的头发上, 轻蹭了蹭。 摸完后,小白还没说什么,宁灼就被自己活活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要撤回手,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反按住了。 ……小白用脑袋顶着他的手心,乖巧地蹭了又蹭。 宁灼愣住了。 他不喜欢肢体接触,这回却是难得不反感的一次。 他的手心有点烫,像是大冷天喝了一杯温度正好能入口的热水,一路烫到了心里去。 宁灼把那热度在手里攥了半天,伸手去抓了一把松散的雪霰,才稍稍缓解了过来。 他望向天空,心里却轻松得前所未有。 宁灼一直觉得小白真实的性格并没那么乖巧,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半不肯叫自己看见的魂灵。 因此宁灼对他始终不肯放下警惕。 今天,他看见了那个被小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的魂灵。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并不是那么讨厌。 宁灼想,他应该可以对小白好一点。 结果,因为在雪地里逗留太久,该看儿科的小白没事,宁灼倒是因为室内外温差过大发烧了。 烧是半夜发起来的。 宁灼对此很有经验,只是闭目不言,等着热度发出来,熬过去就行了。 可偏偏有人衣不解带地守着他,测完体温后,一面烧热水,一面去找闵旻讨药,一面用冷毛巾降温,忙了个密不透风。 宁灼闭着眼睛,知道那是谁。 小白拿着药站在床前,伸手挥亮了床头的感应灯,要拉宁灼起来吃药。 宁灼哑着嗓子拒绝:“别忙了。我天亮就好。” 小白坚持:“看你这样,我好不了。” 宁灼还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口,呼吸却骤然变重。 他胡乱将手抵在墙面上,熄灭了床头灯,在一片黑暗中重重摔跌在床上, 剧烈的耳鸣中,小白慌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音色有些失真。 “宁哥!宁……” 宁灼的指尖陷入右肩肩窝,用脑袋死命顶着枕头,身体每一寸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 当初他砍掉自己的胳膊时,没想到这条胳膊会带给他这样长久的痛苦。 不定期发作的幻痛症,经常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入当年那间鱼腥浓郁的仓库。 有无数的天火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躯的各个角落,烧得他皮焦骨烂。 宁灼大口大口地喘息,指尖深深扣入关节与机械相连的残缺处,辗转反侧,垂死一样,竭力获取着在幻觉中越来越稀薄的氧气。 突然,他耳边清晰地响起了小白的呼叫:“——宁灼!” 他妈的,没礼貌! 宁灼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你怎么了?”小白不仅不滚,还合身扑在他身上,“你别这样,你不要死!” 宁灼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谁想,他几近分裂的精神一经刺激,那幻痛居然渐渐离他而去,不药而愈,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 宁灼的肺部不再因为过度扩张而疼痛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拍了一把傻小子的后脑勺,又捋了一把:“再咒我一个试试?!” 小白还是不肯离开他,捉着他的被角不松手:“你,你没事啦?” 宁灼翻身坐起,连带着把小白也一手抄了起来,担着腰,把他稳稳妥妥地送下了床:“老毛病。” 小白吸了吸鼻子:“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宁灼:“这不是答应了要死你手里头呢。” 说完这话,宁灼有些诧异。 已经有多少年,他没有和人这样不带攻击性地说点玩笑话了? 他不说话,小白也不吭声,但宁灼并没觉出尴尬。 和小白在一起,他似乎总有无尽的话想说。 宁灼瞥向了床头那一捧花,反刍这一丝从心底里漫出的温馨,身体正要往后仰去,就感觉床侧的小白身形微微发颤。 他问:“害怕?” 小白不说话。 宁灼对床头灯下口令:“开……” “别。”小白拧着手,打断了宁灼,“别开。” 宁灼:“不是怕吗?” 小白低声说:“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样子。再等一会儿,等你好了再说。” 宁灼不和他废话了:“开灯。” 在亮起的柔和灯光间,宁灼起身下地:“出去走走。” 小白:“你还在发烧。” 不驯之敌 第38节 宁灼扳开他的右手手掌。 白色的小药片,被他攥得快要融化。 宁灼将这苦涩的药片直接咽了下去:“十分钟就能好。走。” 夜间的“海娜”,是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金属走廊,冷清萧瑟,踏在上面笃笃作响,空旷得仿佛胸腔里都有了共振和回响。 “太单调了。”小白小声点评,“应该设置一下系统,搞一些每天会变动的壁画什么的。” 宁灼:“怎么,当这儿是你家?” 他的语气不凶,玩笑成分更多。 小白抬眼看着他,不说话。 或许是因为今晚亲眼看到了宁灼犯病,吓着了他,小白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宁灼说他活不过十八岁并没骗他,是有据可依的。 小白问他:“哥,你的这条胳膊是怎么没的?” 宁灼低头,活动了一下钢铁的手指:“被人摆了一道。” 小白露出了愤慨的神色:“是谁动的手?!我找他去!” 宁灼指一指自己:“找我有事?” 小白一愣,直勾勾看向宁灼,眼里又亮起了灼灼的仰慕的明光。 宁灼:“……” 他觉得这孩子的兴奋点多少有点问题。 小白挪开了视线,遥望向延伸不休、似乎永无尽头的封闭走廊:“宁哥,你不喜欢外面吗?” 宁灼:“什么?” 小白:“为什么要藏到山里呢?山上看月亮会很好。呆久了对身体也不好。” 他扯着宁灼的衣袖:“宁哥要呼吸新鲜空气,精神会好很多。” 宁灼低头看着他的手指,不说话。 小白今晚的话格外多:“宁哥,你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也造一艘船,出海去看看吧。” 宁灼没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完成后,他就会去死。 这些年他之所以活着,活的就是那一腔怒气。 只是这些年,他多了很多牵绊,原本的计划也越来越庞大,一旦发作,可能会直接把整个银槌市直接搅个天翻地覆。 他只能这样活着。 小白絮絮叨叨地想要构建的未来,他想也没想过。 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好拣了一个最不重要的点进行回答:“……我不坐船。” 小白好奇:“为什么?” 宁灼语塞,眼睛望向一边:“不坐就是不坐。” 小白想了想:“因为一年前的‘哥伦布号’?” 宁灼默然。 “哥伦布号”事件,在整个银槌市闹得轰轰烈烈,是银槌市人心里的一道伤疤。 一群年轻人不想生于此岛,长于此岛,葬于此岛,于是攒起了一支探险队伍,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银槌岛资源有限,科技发展始终以服务岛上人们的生活为主,并没有开发过对外的航线。 官方宣称,他们发出的信号始终无人接收,也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外界的讯号。 过去的世界版块已经被揉得粉碎。 一旦离开银槌市,他们的后勤、安全、前路,统统无法得到保障。 可即使知道一去不返,九死一生,这群年轻人们还是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死亡契约和免责条约,跨过重重难关,满怀希望地踏上了他们的征途。 在两月之后,“哥伦布”号在大洋深处遇到风暴,就此沉没。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当它真正传来时,连《银槌日报》都为之静默了一天。 小白继续猜:“宁哥不喜欢坐船?不喜欢水?还是晕船?” 见始终得不到宁灼回应,小白自言自语:“不坐就不坐吧,可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宁灼听着小孩充满希望的奇思妙想,觉得那是和自己完全相异的世界。 因为过于遥远,连“试一试”的想法都觉得奢侈而渺茫。 小白突然一捶手心,仰起头来,笑微微的:“宁哥,我给你搭一座桥吧。” 这句话傻得完全超出宁灼的想象了。 他迷茫地:“什么?” “搭一座桥啊。”小白比划了一下,“从银槌出发,连到陆地,再到下一块陆地——” 宁灼低头,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小白正说得兴奋间,撞上了宁灼的笑容,整个人都看怔住了。 笑过后,宁灼转开眼睛,大踏步往前走去。 小白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宁灼越走越快,要把这个荒诞可笑的梦想甩在后面。 他不能告诉一个小孩,别说去想象这世界上会存在一座跨海的大桥了,他甚至根本没有关于他的仇恨之外的计划。 他不知道自己糟糕的身体够不够支持到查理曼露出破绽的时候。 所以,山海,月亮,大桥,都是他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小白也很快感应到了宁灼微妙的抗拒,快步跟了上去。 宁灼人高腿长,跟到后来,小白几乎是奔跑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触怒”了宁灼,急急地道歉:“宁哥,我错了。——宁哥,我不瞎想了。我知道那个很蠢,我就是那么想一想,我——” 宁灼猛然刹住脚步,将手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脑袋上:“不蠢。” 他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口吻,低声道:“你可以想。” 可小白一步不停,展开双臂,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 宁灼被他冲得向后一踉跄,满目不解。 “宁哥,我哪里做错了,你跟我说好不好,别走那么快。” 小白的手在宁灼的腰后一点点发力扭紧。 他体温是天生的高,额头上浮了薄薄的一层汗,埋在宁灼胸前,又潮又热:“我被很重要的人扔下过。他们总选他们的路……我没有不让他们选,我只是……我永远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他满怀希冀和渴望地抬起了头:“你选了我,就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宁灼不言。 半晌后,他俯下身,把小白扛上了肩,大踏步向回走去。 “鼻子下面是嘴,腿短就说一声。”宁灼说,“不要追。” 小白在他肩上蹬了一下腿,把腿绷得直直的,大声抗议:“不短!”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小白安心地在这里做了个窝,住在了宁灼身边。 他在格斗上吃了不少苦,换来的不小的进步,两三个月下来,已经可以和宁灼有模有样地拆招了,还相当擅长举一反三,时常冒出些奇思妙想,角度刁钻得让宁灼都不能掉以轻心。 而他枪法上的天赋,强得超过宁灼所知的任何一个人。 宁灼总算体会到了养孩子的快乐。 他带小白去模拟战斗室,教他怎么根据手头上的队员进行调度,并合理分配职能,完成合围、刺杀、劫物等各种模拟任务。 小白带他看电影。 不是interest公司拍的那些——一切和interest公司相关的娱乐设施,除了《银槌日报》这种必要的资讯类软件,都不被允许在“海娜”基地中使用和装载。 他带宁灼看两百年前的人们看的那些电影。 可惜宁灼没什么浪漫因子,电影里的主角还没有在小屏幕里活动超过十分钟,他就已经睡着了。 而这样简单的快乐,终止在次年春天到来的时候。 那天,闵旻走进了他的训练室:“宁哥,有人找。” 宁灼刚把一个钢制偶人的脖子一腿扫得凹陷下去,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生意?” 闵旻迟疑了一下:“……是。” 她压低了声音:“看着有点怪。点名要见你。” 宁灼挑眉。 慕名而来、愿意出高价找他办事的人不少,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宁灼看向了角落里的小白。 他训练累了,正抱着悬在半空的沙袋晃晃荡荡地摸鱼。 一看到宁灼的视线扫过来,他手脚并用的往上一缩,挂在了沙袋上,试图隐形。 宁灼三步两步上去,给他摘了下来。 躲藏失败,小白马上带着他甜甜的小梨涡,双手抱在胸前乖觉地讨饶:“宁哥渴了吗,我去给你泡枸杞茶!” 宁灼把他的拳击手套抽走,发现他指节通红,倒也不是全然的偷懒,把他往地上一放:“去吧。” 小白小兔子一样撒着欢儿地去了。 宁灼简单换了一身待客用的体面衣裳,在闵旻的引导下,前往专门接待客户的贵宾室。 傅老大已经在里面了。 不驯之敌 第39节 他在这种场合里也会出面,不过他从来不自报身份,只笑着添水招呼。 基本上所有来客都会把这个男人当成茶水间员工。 这次的来客有两位,一位管家模样的容长脸男人,西装革履,不肯落座,只站在上首主家的身侧。 这次生意的正主坐在主位,看见宁灼进来,就客气优雅地冲他一颔首。 男人穿了一身唐装,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身材保持得不错,面孔清俊,看上去莫名有些面熟。 宁灼进来后,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礼貌地递上了名片。 那张名片材质特殊,玉石一样触手生温,左上角用小篆印着两个瘦长而带筋骨的字: 棠棣。 唐装男人温声道:“棠棣,单荣恩。” 那家生物建材的名称如雷贯耳,是专门生产义肢的。 ……宁灼早年用过这家公司出产的义肢。 宁灼不动声色地一点头:“您好,单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 “最近我忙着收并一家公司,实在不能有负面新闻闹出来。所以来得晚了一点。” 单荣恩顶着宁灼最厌恶的商人式笑容,笑盈盈道:“我家飞白没有给宁先生添太多麻烦吧?” 宁灼一顿,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终于发现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 单荣恩的鼻子线条英挺又简洁,有一点微微的驼峰。 像极了……小白。 管家殷殷地接上了话:“我们家二少爷娇生惯养的,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单荣恩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标准又克制:“听说宁先生为了救他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那群脏东西不过就是图钱,装个花架子,最多也是把他脖子后面的定位器挖出来,哪里真敢杀他?……只是您大概不知道,白白辛苦您了。” “敢问您一单多少钱?我们按顶格来付。或者你来开一个价格,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见宁灼低了头不回应,单荣恩对他举了举红茶杯:“年轻人,一腔热血啊。” 上好的红茶,茶汤鲜红明亮,热气蒸腾,让宁灼想到自己为了救小白流的血,用这一口小杯子,大概盛不下。 二儿子进入“海娜”的次日,单荣恩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他叫人盯了“海娜”很久,确定了他们没有上门敲诈的打算,却也迟迟不见他们把人还回来。 等事情了结了,他才登门拜访。 在一片沉默中,傅老大突然开口:“那时候绑架他的人,说要多少?” 单荣恩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倒水的敢插话,一时语塞。 不过由于不清楚雇佣兵内部的层级关系,他也没有呵斥,只是平静疏离地微笑:“他们没来得及问。” 傅老大:“总有个估数吧。” 单荣恩笑着看向宁灼,用目光询问为什么这个人这么不礼貌。 发现宁灼没有丝毫理他的打算,他只好转看向傅老大,抿了一口红茶:“谁知道呢。” 傅老大笑了,笑得挺和气:“不知道的话就按市价的平均值来。怎么也要一百万吧。”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 仔细看的话,他的手骨型极好,细长修韧:“我们宁宁要一百万零一块。” 单荣恩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 宁灼没听傅老大的报价。 他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场子,是在笑眯眯地扇对方的耳巴子。 可他不在乎。 宁灼只觉得肩膀上三月前的旧伤隐隐作痛。 ……真他妈没意思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今日企业访谈。 棠棣,是我市著名生物技术公司,承包全岛60%义肢工业生产线,出产义肢品质稳定,广受好评。创始人是单氏云华,是一名女性,丈夫随了她的姓氏后,生下了现任当家人单荣恩。 …… 采访人: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年轻的未来接班人吧。请问这位年轻的单先生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 单飞白:单飞白。15岁。 采访人:请小单先生介绍一下你对家族生意的认识,好吗? 单飞白:我们家?我们家义肢可好了,早些年有个全身被改造了的人绑架我,把来救我的人伤得很重很重,用的就是我家的义肢呢。(笑) 采访人:……哈哈哈哈。小单先生真会开玩笑。 单飞白:记者先生喜欢义肢吗?想要来一个体验装试试看吗?(笑) (以上采访内容从正式稿件中删除) 第26章 (二)离散 宁灼这辈子, 最痛恨的就是财阀和大公司。 他当时冲进那个集装箱迷宫,以为救出的是另一个即将失去自己家人和命运轨迹的孩子。 没想到,他救出的是个可以拿了钱就能轻轻松松赎回一条命的小少爷。 一切的疑点都有了解释。 小白脖子上的伤口, 不是某种惩戒或是恐吓, 是绑匪要挖出定位芯片。 小白身上凌乱肮脏的衣服, 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是怕小白身上带有什么先进的设备仪器。 他们把小白绑回自己的基地, 蒙着眼睛,捂住嘴,是因为他们在要到钱后, 还要乖乖把人送回去。 他从来和自己不一样。 他是上城区里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宁灼是下城区里挣扎求生的淤泥。 同样是绑架, 他们的命运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所谓的交汇点和救命之恩,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自己贸然动手救他,反倒把他置于险境。 想到这里, 宁灼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対单荣恩道:“他在开玩笑。” 这是一笔生意。 傅老大的做法固然解气,可宁灼要的是“海娜”在上城区那里留下一些好印象。 他不需要故作大方地欠人情, 因为那样显得过于野心勃勃。 另外…… 另外,宁灼需要用一笔实实在在的钱, 把这一段不该产生的关系从他的人生里划掉。 宁灼解开前襟的纽扣,拉下左肩衣裳,露出了那曾经血肉模糊的贯通伤。 从他下拉的衣缘旁侧, 透出一道刀痕的尾梢, 是一道老伤,反衬之下, 能看出肩伤的新鲜,证明是最近新上身的。 在毫无羞耻地展示了自己的伤口后,宁灼给出了他的报价:“十万。” 单荣恩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只是笼统地知道宁灼为了救他的儿子受了伤,却不知道是这样严重。 这伤在左边,再偏一点,就是洞穿心脏,横尸当场。 这伤的严重程度绝不只十万。 单荣恩用上侧口袋里干净的麻纱手帕擦了擦鼻子,将有限的怜悯体现在了报酬上:“十八万。图个吉利吧。” 宁灼把纽扣系好:“谢谢。” 傅老大面色如常,一点也不因为宁灼当众驳了他的决定而恼怒,反而笑嘻嘻地俯下身给他们续水:“喝茶,喝茶。” 宁灼整理好衣领:“我带他来。” 单荣恩:“有劳。” 宁灼返身走到门口时,稍稍站住了脚步。 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单荣恩抬头,似笑非笑的:“哦?他没有告诉你吗?” 宁灼一点头,没再回应,迈步走了出去。 旁听了全程的闵旻紧跟了出去,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刚要张口,就见宁灼猛然回身—— “——查。” 宁灼的话音没有一点情绪:“我们的防护系统有漏洞。他们盯了我们这么久,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 闵旻被他冰冷的眼珠一盯,再没有二话,一切安慰浓缩成了一个字:“是。” 甩开闵旻,被宁灼强压在胸中的怒气一点点翻涌上来,烧得他站立不稳,朝前俯身,扶住墙壁的同时,按住了灼烧得像是起了火的胃部。 他扶着墙缓了一会儿,才抬起一片森冷的眼睛,一步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按住门把时,宁灼像是被那彻骨的冰凉烫了一下,小臂的肌肉跳动了几下。 他一时间几乎有了掉头离开的冲动。 不驯之敌 第40节 可这冲动转瞬即逝。 他推门而入。 小白换了一件牛仔背带裤,是宁灼给他买的衣服,显得又俏皮又挺拔。 这三个月,小白的个头又往上稍稍蹿了一小截,他特意跑来自己面前炫耀了好多次,具体表现是扯着自己那件旧衣服,大声地长吁短叹:“哎呀,是不是短了一点?” 宁灼在衣服上非常俭省,一年到头,不是黑就是白。 他知道小白比自己鲜活得多,要有更亮的色彩来配。 现在,这些衣服都囊括在了那十八万的报酬里,很值得。 小白听到门响,还没回身,眼里已经漾出了灿烂的笑。 “宁哥,来喝茶!”他的话音小太阳一样明快,又脆又亮,“枸杞,生姜,红枣,都是我从哥哥姐姐手里一点点讨来的,真的不多,我要盯着你喝完!” 宁灼:“不急。” 他掩好了门,却不靠近小白,只是背靠着门,远远地审视他。 只用这两个字,小白就听出了他话音不対。 宁灼也从他眉眼间看出他那一点情绪的变化。 这让宁灼惊觉,小白机警得远超他的想象。 ……聪明得让人讨厌。 小白站直了身子,低头想了一会儿。 他知道,基地来了个客人。 他仰起头,直接将问题的关窍点了出来:“哥,我爸来了吧?” 宁灼语带讽刺:“嗯。死而复生,生物奇迹。” 小白舔了舔干裂的上嘴唇,故作轻松地嘟囔:“……真是的。要我做什么呢。” 刚进门时,宁灼带着一腔火山一样的怒意,预备着让小白好好承受一番。 可看到他年轻的面孔,他紧绷着的肩膀不自觉地松弛了下去,满身的疲惫直涌了上来:“回家吧。小少爷。” 宁灼不想陪小少爷玩扮演游戏了。 他的时间和精力很宝贵,他已经白白浪费三个月了。 谁想,这句话像是踩到了小白的尾巴一样。 他霍然抬头,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宁哥?!你答应过不扔下我的?” “你是小白,我当然不扔下你。”宁灼微微摇头,“可现在你是谁,我不知道。” 小白的话音急促起来:“我,我叫单飞白。飞白是书法里的一种笔体,我生在11月——” 宁灼平平地一点头:“哦。生日也是假的。” 他之前告诉过自己,他生在春天,所以想要一只电子小猫做生日礼物。 宁灼嗤之以鼻,但还是去查了电子小猫的价格。 “礼物让你的无中生爸买给你吧。”宁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这边的哄孩子工作完成了,十八万,还算合算。” 单飞白愣住了。 再开口时,他的声线里带出了颤颤的、不可置信的哭音:“十八万,你就把我卖了?” 宁灼头痛得厉害,想要拿薄荷油揉一揉,但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他一开口就往小白的心肝上戳:“十八万是你爸爸给的价格。我出的十万。” “你——” 小白气得胸膛连连起伏,看样子简直要被宁灼气疯了:“你,你,你说话不算话!” 他扑上来抓住他的衣领:“你跟他抢啊!你那么强,他根本是个废物你知道吗?你只要拿枪,拿刀,你只要站在他面前!他怕你的!你只要说你留下我,我也愿意——” “我为什么要和他作対?为了你吗?你很重要吗?” 宁灼睁开眼睛,口吻漠然:“我抢一个爱骗人的空心少爷做什么?单家小少爷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单飞白被宁灼的话气得浑身乱抖,手死死绞住衣角,直盯着宁灼,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脸色煞白,按住胸口直喘不上气来:“你,宁灼,你——” 两个人都被対方气得出了内伤,彼此瞪着対方,像是成了仇人。 单飞白低下头,深呼吸几口,才稳住了自己的情绪。 “是,我留不下来。”他轻声说,“老头子会说你绑架我。” 这样自言自语地劝说了自己后,单飞白仰起头来:“宁哥,我这就走了。一开始骗你,因为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后来知道了,谎又撒得太多,我知道你讨厌这个……给你添麻烦了……” 礼貌进行到这里,他又有了一点要哭的样子,就垂下了眼睛:“你只要记得我一点点就好了。” 事情进行到这里,这场告别虽说仓促又难堪,至少也能维持个表面上的体面。 可宁灼从来不是个体面人。 他觉得自己被单飞白骗得像个傻子。 宁灼向来是个野蛮人。 他痛了,就要让害他至此的人痛上百倍。 他冷淡地撕开了这层表面的矫饰和客套:“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被分别的伤心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单飞白猛然看向宁灼。 “你叫什么名字?哦,单飞白。忘了,我一分钟前才知道。” 宁灼表面冷静,拳头早在身后攥成了铁疙瘩。 他用机械手拨开自己肩侧的衣服,将那处伤口再度坦露出来:“我就算记得那三个绑架犯,也不会记得你的。至少他们给我留下了这个,你留下了什么给我?” 宁灼大大缓了一口气,心脏酸涩得发紧:“……一个假人。一堆谎言。我能记住你什么?你配让我记住你什么?” 宁灼将一篇话说到这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起来。 单飞白的神情凝住了。 片刻后,他一步步向宁灼走来。 宁灼注视着他那双满溢着伤心的眼睛,咬牙拼命咽下喉咙里的酸气。 走到他面前,单飞白径直跪坐在地,仰头望着他,像是在望一个梦,或是一个神明。 宁灼冲他摆摆手,满脸木然:“别,回去跪你爹妈吧,我受不起……” 然而,单飞白这样做,根本不是为了谢他。 下一秒,他乍然暴起,张口死死咬住了宁灼的手指。 当然不是右手。 十指连心,宁灼骤然吃痛,反应倒快,将单飞白面朝下踢倒在地,又趁着未消的余怒,抽出右侧靴侧挂着的硬皮鞭,反手抽了他一鞭子。 这一鞭子够狠,单飞白那件背带裤的半副背带都被抽断了。 大片血痕从他背上透出来。 事发突然,宁灼的疑惑远远大于痛楚。 即使他的手指被咬出了些微的形变扭曲,鲜血顺着无名指尖滴滴下落,宁灼也没有管。 他一心看着这个他精心养了三个月、但从没有一刻真正认识过他的小孩。 单飞白脸上没有痛色,只是很平常地望了一眼从后渗过肩的血迹,仿佛那只是一滩洇开的水。 他伸手用大拇指抹去了嘴角沾染的血丝,静静道:“宁哥,我知道,我爸和我送你什么,你都不喜欢。” “哥,我就是想,你肩上被穿了个洞,一定会留疤的。那我也送一个疤给你。” “你只记住他们可不公平。你一定得记住我。” “我记住你?” 宁灼被他这一口歪理气笑了,抬起脚,捺住他的肩往前一蹬,轻而易举地把他撩了个跟头:“滚你的吧,小狗崽子。” 好好一个人,偏生一副狗相! 单飞白站起身来,冲他一鞠躬,施施然地滚了。 临走前,他顺走了一件宁灼的外套,披在身上,遮住了后背的鞭痕。 宁灼没有去送。 他在床边坐下,长久地坐着。 坐得久了,他迟钝的神经被手指传来的钝痛再次唤醒。 单飞白这一口咬得非常精准、坚决、狠毒,很有可能伤着骨头了。 他就是冲着让他留下永久伤疤来的。 宁灼开始后悔自己放单飞白放得太轻易。 所以他伸手呼出了透明的随身屏幕,正巧看到单飞白和他的父亲一行人走出会客室。 没有什么父子重逢的温情戏码,没有哭泣、拥抱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单荣恩的神情得体而平静,单飞白也完全看不出刚才歇斯底里的疯样。 父子俩像是刚刚结束了一个商业酒局,此时客人还未散尽,所以他们肩并着肩,依旧戴着那张官方又客套的假面,迎来送往。 只是,单飞白每路过一个监控器,就会抬头看上一眼。 他似乎在等一个永不会来的挽留。 大概是等了太久,单飞白的眼睛隐约有些闪亮。 他略略低下头,吸了吸鼻子,问:“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单荣恩没有说话,走在最前面,表演他的优雅台步和稳重台风。 单飞白也不是在问他爸。 他将视线投向了旁边的管家。 不驯之敌 第41节 宁灼感觉,管家好像有点怕单飞白。 因为面対这么一个小孩,他咽了咽口水,回答得相当郑重:“您失踪的当天,我们就动用了‘白盾’里的一点关系,追查到那个农场。那里有一个人的下巴被打碎了,重伤昏迷。另外一个改造人已经死了。我们救下了还活着的那个,让他写下了一些情报,他说您被一个安装了机械右臂的人抢走了。他……” 单飞白带着一口温软的少年音,徐徐道:“哦,那人还挺讲义气。绑架我的一共是三个人,应该是伤不重,醒过来后逃掉了吧。” “把他治好后送到监狱里去。环境水平排名倒三之内的哪个都行。” “把那个逃掉的人找到。我会给你们提供一副画像。” “把他找到,然后也送到该去的地方。” 单飞白用那样的口吻,无所谓地対那几个绑架犯的处理提出自己的意见。 宁灼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小孩面対着自己的时候,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対他展露出的,都不是他最本来的面目。 ……就他妈咬他这口最实在最真心。 ——阴沟里翻船了。 满腔怒意的宁灼看到了被他端端正正摆在床头的杯子,只觉得刺眼,索性端起来,一口气喝尽了。 红枣枸杞姜茶凉了,顺着喉咙甜腻腻地滑下去,在胃里又燃烧出了一小团烈火。 宁灼没有再看悬浮在半空的监视屏,不知道接下来的情节和内容。 他也是在两年以后,系统梳理基地内外的监控点位时,发现了一段旧年的录像。 单飞白走到来接他的高级飞行车前时,微微一怔,俯下了身。 在他再次直起腰来时,手里多了一朵初春新生的野花。 单飞白将花拿在手上,颠来倒去地玩了很久。 因为找不到要送的人,最后,他把那朵花一点点揉碎在了手指间。 宁灼身体陷在椅子上,望着这过往感情的一点余烬,突然有了去外面的山坡上走走、看看有没有花开在那里的冲动。 但他没有去。 在监控里开着的已经是两年前的花了。 面対着屏幕,宁灼抬手,按下了“删除”键。 无名指被牵动,隐隐作痛。 不过宁灼知道那是幻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都破大防.jpg 第27章 (一)恩断 梦里的时间过得格外快。 眨一眨眼, 十八岁的宁灼就像竹子一样,望风拔节,变成了二十三岁的宁灼。 他有幸还没死, 而且混得不错。 此时是某日夜间的23点。 宁灼正开着一辆悬浮车, 带着三个“海娜”成员, 前往他的目的地,一处老旧的停车场。 他要去完成一单业务。 业务内容很简单。 两伙地头帮派因为地盘划分不均, 积怨多年,扯皮良久,这么多年谈谈打打, 打打谈谈, 终于搞出了大致的眉目。 但偏偏在两家的中间地带有一条红灯街, 带来的利润相当丰厚, 谁也不肯拱手相送。 他们的脑子比他们的肌肉块儿小得多。 所以他们不想动脑,懒得斗智,决定通过一场5v5的徒手格斗来解决这个问题。 谁拳头大, 谁更硬,谁就拿到那条街的控制权。 下城区里,这种破事屡见不鲜。 宁灼和三个“海娜”成员, 就是东街一拨请来的外援。 当天,东街帮派只会上一个本帮的人。 而宁灼和“海娜”将扮演他的“小弟”, 任务是替东街拿下一场漂亮的大胜。 为了将来长久的利润,他们当然要上最可靠的保险,因此出手格外阔绰。 宁灼在接单前进行了一番事前调查, 确有其事。 东西街两拨人为了地盘划分的事情, 人脑袋都要打成狗脑袋了,闹得人尽皆知, 连隔壁街区的雇佣兵组织都略知一二。 好笑的是,西街那个帮派与东街不谋而合,也悄悄请了雇佣兵来做帮手,而且做得更过分,一口气请了五个,一点脸都没给自己留。 好一对卧龙凤雏。 西街请的雇佣兵组织宁灼甚至还认识,叫“天地人”。 宁灼这边还没有什么表示,那边“天地人”的老大就拨来了电话,问他们谁上。 宁灼:“我。” 对方:“靠!” “天地人”老大甚至连通话都没挂,就忙不迭吩咐自己的手下:“告诉他们,赛制5v5,一对一,给我定死了,打死不能设擂主!” 宁灼:“怕我啊?” 那边啐他:“怕你大爷。你还得怕老子呢。” “怕你什么?” “你还别不信。打起来20秒,你就能跪在地上求老子别死。” 那边跟他臭贫了些什么,是真是假,是在捧他还是在示弱,宁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在乎。 这是一单简单的生意,反正不打着“海娜”和“天地人”的名头,谁胜谁负都不会影响名声。 输了,退钱就行,丢人现眼加损失利益的都是两家帮派。 所以在宁灼这里,这算一笔再日常不过的生意。 为着避免露馅,宁灼双手都戴上了手套,免得暴露自己的机械手。 …… 宁灼按照东街帮派给自己提供的地址,一路向西。 他路过了一处巨型的工业区,厂房是一整片的连绵不绝,延伸出了几公里,在夜色里像是一头深色的、背甲崎岖的怪兽。 车里播放着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倒不是宁灼喜欢古典乐,是他讨厌太吵的音乐。 他很容易耳朵疼,耳朵疼就会诱发头疼——一种糟糕的连锁反应。 这首歌鼓点密集,却不吵人,像一段散乱无章、随手剪辑的蒙太奇,带着点神经质的味道,像是一场来自遥远的荒蛮时代的祭祀。 闵旻不怎么出外勤,不过她喜欢热闹,在基地里闲来无事,就占用了他们的频道聊天。 “我说,你还敢往外跑?”闵旻在那头涂指甲油,“最近风声不大对,听说日向健四处找人托关系,说要弄你呢。” 宁灼对此反应冷漠:“让他弄。” 日向健是个黑市商人。宁灼最近和他有点不对付。 不过这种轻描淡写的认知,仅限于宁灼本人。 “你可是搞黄了他黑市整条‘酒神世界’线,听说他人都疯了,天天擦他那把武士刀,你真不怕他上门找你拼命?” 宁灼不以为意:“他做事不干不净,有脸来找我?” 四周的路越来越偏僻。 昏黄的灯带投下了一盏盏的光,在宁灼脸上投出了明暗交替的栅栏格。 宁灼虽然狂,在这样的杂碎面前也狂得有理。 不是宁灼有意戗他,是日向的生意做得太大,扑棱蛾子一样,直通通撞到宁灼手里的。 这事还是和“酒神世界”有关。 从十年前开始,interest公司就推出了新版的“酒神世界”,效果更加温和,并调整了原有的发售模式。 按interest公司的说法,经高层统一研究,“酒神世界”将进行限量销售。 这是针对公众的说法。 但实际“酒神世界”改版和调整的原因,是“白盾”不大高兴。 这种无形的电子鸦片,导致下城区的犯罪率直线飙升,让“白盾”的kpi很不好看。 “白盾”和interest公司的高层坐在一起,开了个会。 最后的决定是,“酒神世界”采取「周五见」模式,只在每周五的固定时段销售,表面上是“限量销售”,实际上设置了一道无形的门槛: b级公民能抢到的概率更大,下城区能抢到的名额则少得可怜。 在产生饥饿效应的同时,也算是对“白盾”有了个交代。 而且interest公司也没有蠢到放弃底层市场。 他们另有一条生产线,专门为黑市输送旧款的“酒神世界”。 至于一批底层人无法承担黑市的高价,只能被迫强行戒断,变成精神病,这是不在interest公司计划内的事情。 对此他们只能深表遗憾。 至于日向健,是个二道贩子。 他嗅觉灵敏,提前囤积了大批旧版的“酒神世界”,可以说眼光不错,眼界却相当有限。 从interest口里夺食这种事本来就有风险,闷声发大财算了,谁想日向居然开始投入大价钱,装设一些原版“酒神世界”没有的功能,譬如更加直接的、刺激欲望的信号。 不驯之敌 第42节 于是,有家雇佣兵组织间接找到了宁灼,要他制造一场意外,让这批还没来得及出厂的货物从世界上消失。 宁灼心知肚明,interest公司虽然没有出面,但这是他们辗转了多家,安排到自己头上的活。 接到任务的那一天,他没有睡着。 这是宁灼第一次摸到大公司的边。 还是interest公司。 按照宁灼的本意,他更乐意去烧掉interest公司的总部大楼,送所有高层集体出大殡。 但理智要求他,老老实实按要求做,博取他们的信任,获取更多资源。 宁灼在很多人眼里是莽夫,是打手,是一条看门狗。 还是一条靠脸上位的狗。 但他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这事儿本质上是一场狗咬狗,两方谁倒霉,对宁灼来说都是好事。 让他烧“酒神世界”,他是一百个乐意。 火顺利放了起来,这批“酒神世界”也在熊熊烈焰中化成了一仓库的灰烬。 可日向健扎根黑市多年,颇有人脉,不知怎么的,居然摸到了这事是“海娜”做的的蛛丝马迹。 然后他就红了眼睛,到处踅摸,誓要进行一场复仇。 但宁灼自认为很讲道理。 在他的世界里,得罪了君子要道歉,得罪了小人,算小人倒霉。 况且,整个银槌市,没有任何一个帮派和雇佣兵有那个泼天狗胆敢对宁灼下手。 这是宁灼这么多年来用血打下的声望,是他耗尽心力积蓄下的能量。 宁灼把精力转回到路况上来,顺便把闵旻一脚从频道里踢了出去:“我们快到了。找别人聊天去。” 闵旻的电话刚挂断,一个外线马上接了进来,僵在半空闪烁不停。 宁灼瞟了一眼。 来电人:小苹果。 宁灼懒得理他,任由通讯自行挂断。 然而,十秒钟后,来自同一人的电话再次呼入。 意料之中。 宁灼迅速点下通讯键,冷峻道:“您好,您所拨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林檎并不为这烟雾弹所动,笑问:“在干什么呢?” 宁灼已经来到了约定的停车场附近,单手开车,寻找着合适的泊车点:“扶老奶奶过马路。” 林檎抿着嘴笑:“你别扶老奶奶闯红灯就好了。” “知道还问。”宁灼说,“林檎,你是警,我是贼。你想要往上爬,我不拦着你,你也最好离我远点儿。” 林檎不在乎他的冷言冷语:“那我也是从贼窝里走出来的啊。” 宁灼甚至都能想象到他那双眼睛在绷带后微微笑弯起来的样子。 宁灼拉下手刹:“有事说事。” 林檎:“最近你要小心。” 宁灼稍稍停顿了一下。 不是因为林檎的直切主题。 ……是他觉得四周不大对劲。 这里和他昨天来提前踩点的情况不同。 原本停在这里的一大批二手车辆没有了,只剩下了十来辆报废的小型车,零零散散地排列着。 这样的状况不是不能解释,可以说是那两个帮派为了方便格斗,提前清了场。 但这样的异常,已经足够引起宁灼的警惕。 宁灼的声音发了紧:“为什么这么说?有情报?” “最近我写了一个模拟编译器。简单来说,能综合档案、通讯数据和监控记录,对针对某人的犯罪进行一定程度的预判。” “我把你的名字试着放进去跑了一下。上面显示的结果是你很危险。有很多条线索微妙地指向了你。” 林檎说得相当温和轻松。 但宁灼知道,林檎刚刚进入“白盾”长安区的数据别动队。 身为队员,他根本没有任何权限可言。 他所说的那个系统,需要整个银槌市最高的网络安全权限,拥有无限扩展能力的计算机,而且项目书必须层层上交,最后由高层的某个官员发起。 总而言之,林檎这样的年轻警察,根本没有资格碰触这块巨大的蛋糕。 唯一的解释是,林檎也听说自己得罪了人。 他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又担心无法说服自己,所以单给自己写了一套简易系统,在他能使用的最高权限范围里,向自己有理有据地发出了“危险”讯号。 严谨如他,最爱做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 宁灼打开了覆盖范围为500米的热敏扫描仪。 附近只有他一辆车,但是附近环抱了停车场的几座高楼之上,隐隐绰绰地浮出几个人影。 宁灼的声音冷了下来:“多谢。” 他蛮横地挂断电话,同时对车内的其他人下令:“坐稳。” 他猛然踩下油门,将轮胎转速在一秒钟内拉到了极限,快速向后倒车。 这是个陷阱! 尽快离开这里! 但是已经晚了。 一枪自后而来,稳准狠地轰到了发动机上! 听爆片飞散的声音,是用23炮改造成弹头的独头霰弹枪! 只这一枪,车子的发动机整个被崩废。 失去动力的车辆在惯性作用下,不受控地向一边倾斜侧翻而去。 宁灼的驾驶舱被压在了最下面。 变故来得突然,好在车里的其他人也是老手,在天翻地覆的失重感中迅速找回了冷静。 他们必须出去。 车子已经废了,他们不能被困在这里。 而且,一旦燃料外漏,必然引发爆炸! 靠近副驾驶座的人是郁述剑。 此时的他跟了宁灼一年,刚换上那条刀片假肢半年。 他松开安全带,手脚并用,暴力拆卸了门轴,将车门做了一面临时的盾牌,高举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寻找四周可用的掩体。 这一眼扫过去,郁述剑的心就凉了。 没有! 他们能用得上的,就只是那十几辆报废的小车。 可就算他们能顶着枪弹跑到那里,也会因为车身过小的缘故被严重卡住视角,周旋余地被压缩到了最小。 而且那几辆车是经过精心排布的,一辆车做掩体,也决藏不下一个以上的人。 一旦力量被分散开来,他们还是个死! 郁述剑刚瞧清情况,就听到一阵刺耳尖啸凌空而来,直直撞上了他手持作盾的车门! 这冲击力过于惊人,郁述剑手臂一阵剧痛,被直接撞回了驾驶室内。 在车门即将脱手的顷刻,宁灼踩住座位,猎豹一样凌空向上一纵,抓住了车门把手,顶着枪火,灵活地跃出了狭小的禁锢空间。 他简短喝道:“冲我来的!把头埋低!找机会出去!” 宁灼在赌。 他们的发动机经过特殊改装,能一枪打爆它的人,是一个顶尖的狙击手无疑。 从子弹来的方向判断,他该是在两百米开外的一栋楼上。 如果那人枪法真的精准,而且想要直接致命,该换用油气子弹,直打高速旋转的轮胎。 那样爆燃的几率非常高,而且车辆会发生严重的前冲和倾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侧翻崩停。 这是保他们的命的做法,绝不是要命。 所以宁灼在赌,他们想要活的。 他无暇思考,扯下手套,弹开手臂上的储物舱,在一秒内甩出一枚烟雾弹,用牙齿扯掉了拉环。 雪白的烟气嗤嗤地弥漫开来,大雾一样笼罩了周围方圆三十米的地方。 失去了一个固定目标,枪声顿时如雨点般响起。 宁灼原地给自己制造了一座屏障。 他要抢住这点时间,赶到那座楼里去。 宁灼在最短的时间已然明确,那个狙击手是这支队伍的核心。 虽然一个合格的狙击手会迅速根据战局调整自己的位置,但宁灼知道,短时间内,那人离不开那栋楼。 现在,他也需要占据高地优势,掩护自己的队友。 至于没有狙击器材这回事,不在宁灼的考虑范围之中。 不驯之敌 第43节 只要抢过来就有了。 可惜,对方是有备而来。 在宁灼竭力冲向那一丝生的希望时,他的背后传来了一声细微的喇叭电流声。 宁灼回头看去。 在渐散的雾气中,他看到一支枪已经稳稳抵在了郁述剑的太阳穴上。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姿态笔直,雪白的头发被夜风吹得凌乱,紫色的眼睛毫无感情地凝视着宁灼。 那是一个热敏仪器无法勘测到的……仿生人。 他手持喇叭,平静地下达了指令:“宁灼,不想他们死,就别动。” 郁述剑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哆嗦,却又无可奈何。 宁灼停住了脚步。 下一秒,一颗子弹刮过了宁灼的腰部,带来了火烧一样的尖锐刺痛。 ……像是在逗弄他。 ——那边根本连反烟雾弹的热敏镜都有! 可以说,这人为自己张开了天罗地网,只静待自己到来。 宁灼平静地丢下了车门,表示自己认栽。 七八道炽白的射频灯从四面八方而来,交织成了灿烂过度的光焰,把宁灼照得睁不开眼。 失去了视觉,宁灼能依赖的只剩下了听觉。 坚硬的皮鞋底踏着地面,橐橐,橐橐,一路行来。 宁灼直觉,那是这次围杀的领头人,也是那位出色的狙击手。 他知道,自己还有一次机会。 ——趁那人靠近,一举擒拿,挟持脱困。 领头的人背着光,一步步向他走来,宁灼看不清他,只看出他身形高大,比自己高出半头还多。 那修长高挑的影子肩抗着一把狙击枪,在白光中融化、挣扎,又融合,虚虚实实,宛如幻觉。 谁? 是谁? 不等他看清,就有人远远地呵斥他:“转过去!” 宁灼知道,这是怕他面对来人,突然暴起动手。 宁灼顺从地转过身去,在心里酝酿着一些伤而不死的近身制敌招数。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个悦耳明快的青年音: “宁哥,你好呀。” 宁灼一颗心像是骤然在悬崖边上踩空了,刚刚酝酿出的杀意和攻击性僵死了一瞬。 就趁着一点失神,一记肘击准确且凶猛地砸上他的后背,正中他的麻筋,震得他半身酥麻。 来人一个利落的擒拿,锁住了他的肩膀关节。 在无限的屈辱和愤怒汹涌而来前,宁灼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妈的,小狗崽子这些年吃了化肥了,个头蹿这么快? 第28章 (二)恩断 越是恼怒, 宁灼越是冷静。 宁灼背对着他,明知故问道:“是谁?” 单飞白贴身锁着他的关节,比小时候结实了不知道多少的胸膛热腾腾地灼着他的后背, 本意是要贴身防他, 不给他留下一点反攻的空隙。 宁灼这一句话后,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躯的僵硬和呼吸节奏的加快。 原本还算平稳的心跳也咚咚地叩起了他的脊椎,撞得宁灼后背生疼。 多少年了, 他还是知道这小狗崽子的痛点在哪里。 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踏了上去,狠狠碾了几脚,却是把自己旧日的酸涩又勾得漫了上来。 半晌后, 冰冷偏硬的枪带自后勾住了他的脖子, 缠了一圈。 完成了又一层束缚和固定后, 单飞白才开口:“宁哥真是贵人多忘事。” ……声音明显听起来没有刚才兴致那么高了。 他的不痛快, 让宁灼在微妙的酸涩中找到了一丝快意。 他“哦”了一声,仿佛是刚刚才在记忆的角落中翻找出来一个人:“是你。小白。” 单飞白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他的后颈上,自然嗅到了他颈项深处透出来的薄荷油的微苦气息:“嗯。” 如果不是腰部还带着被枪火烧过的阵阵刺痛, 如果不是脖子上还套着枪带,这会是一个相当温暖的久别重逢。 宁灼头皮微微发麻:“贴这么近,怕我动手?长了这么高个子, 就这点胆子?” 单飞白不为所动:“不是胆子小,是我知道宁哥的本事。” 保持着这样如影随形的距离, 他能对宁灼任何细微的肌肉动作做出预警。 可宁灼仍然有把握脱困。 拼了一只手不要,他有70%以上的把握挣脱单飞白的控制。 可他的人仍然落在单飞白手上。 他一个人逃掉,改变不了什么。 宁灼面上不动声色, 一颗心已经被滔滔的怒意煎熬得吱吱作响:“是日向那个老王八蛋买你来杀我?” 单飞白想了想:“嗯……差不多。” 宁灼气得声音里带出了狰狞的笑意:“敢做不敢认?他花了多少钱, 能买你的良心?” 单飞白的体温还是高得惊人,皮肤直接烫着他的, 一路延烧到了他的心里去。 单飞白说:“也不贵,十八万。” 这个数字触怒了宁灼。 他认定,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 是日向健的,也是单飞白的! 宁灼一腔心火顶着肋骨直往上烧。 他想不通。 于是,他竭力扭转身体,要回头去看一看单飞白。 哪怕是舍了这条胳膊,他也想看看单飞白现在到底是什么表情。 他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 他会心虚,会痛恨,会快意,还是像多少年前一样—— 那个伪装乖巧的小孩,站在他面前,眼神清亮干净,说要送他一朵花。 可单飞白不许他看。 他稳稳地控住宁灼的关节,向后掰去。 骨头因为过度的挤压咯吱作响,关节处隐隐发出了白。 宁灼冷道:“手劲儿挺大。” 宁灼为人,本身就带了那么点儿不吝惜自己的疯劲。 他身体早就是一堆破烂了,还在乎再烂一点吗? 然而,单飞白似乎很快察觉了他的决心,抬起脚尖,戏弄似的反踩住了他的小腿,发力下压,直接卸去了他一半的力道。 ——宁灼不想被压得跪下,就得分力和他对抗,不能再尝试挣脱。 显然,单飞白不许他走,也不许他折了自己, 五年前一起训练的场景与现在畸形地重叠在一起。 挣脱不得的宁灼几乎把牙咬出了血。 他见惯了背叛,见惯了恩将仇报,可单飞白和他们不同。 具体是哪里不同,他说不出来。 可他不信自己的眼光能差成这样。 “宁哥,别动。”单飞白低低耳语,声音里是竭力控制和隐藏着的某种情绪,““我甲方让我在你身上留一个洞,没让我做别的。” 宁灼静了下来。 夜风飒过他的衣衫,宁灼发觉,激烈的挣扎已经让他汗透胸背。 不过,得了单飞白这一句话,确认他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宁灼反倒安心了一些。 他说:“怎么都好,别碰我的人。” 单飞白沉默。 再开口时,他话语间竟然带了点酸意和怨怼:“当初宁哥怎么不对我爸说这个?” 宁灼反唇相讥:“我为什么要把一个骨头没有二两重的少爷羔子当成自己人?” 单飞白轻轻笑了一声:“宁哥,所以我不是小少爷了。我现在是和你一样的人。” 话罢,一点凉意反手抵住了宁灼的后心处。 锋锐贴着宁灼的皮肉,一点点上移。 不驯之敌 第44节 最终,匕首冰冷的侧棱停留在了宁灼肩膀曾经被洞穿的疤痕增生上,像是一只蝴蝶栖息在了那里,搔出了细微的痒来。 宁灼心里隐隐生出了一股不妙的预感。 “宁哥,临走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我想来想去,想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不行。” 说着,单飞白低下头,看见了宁灼戴着手套的左手,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眼睑。 “我总觉得当年咬得不够深,宁哥一定都修复了。……闵旻姐很厉害的,我知道。” 宁灼攥紧了左手手掌。 烙在他无名指上的一圈牙印,又一松一紧地疼痛了起来。 宁灼咬牙切齿:“你敢——” 单飞白敢。 因为下一秒,那柄匕首干净利落地捅了进去。 一道血线破开陈年的疤痕,直飞而出。 因为距离太近,自己的血必然溅了他一头一脸。 宁灼不想去想,可他又控制不住地去想,那样年轻英俊的面孔,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现在的自己的?! 宁灼在尖锐的疼痛中抖如筛糠。 他低下头,看到了贯肩而出的染血尖锋。 他从胸腔里生生挤出一声嘶哑的恨声:“——单飞白,你不错!” 单飞白居然开始哄他:“哥,你别生气,缓一缓,好好想想。到底是谁让我来杀你的?你多想一点,就不疼了。” 血涓涓滴滴地顺着刀锋,从他前胸和后背上渗出。 暴怒实在不适合现在失血的宁灼。 他头晕目眩,一声声地喘得厉害,黑色鬈发因为发汗得厉害越发卷曲。 腰间因为子弹擦伤渗出的鲜血,让他的衣服湿淋淋地贴紧了肉,施加了一层额外的束缚,紧得宁灼产生了无法呼吸的幻觉。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副作用,宁灼发现单飞白有很久没说话了。 他的呼吸有些异样的急促和钝重,和自己几乎同频,鼻息一下下拂过宁灼的耳朵,把耳朵尖烧得滚烫。 因为晕眩而稍稍后倾时,宁灼感觉自己的后腰被一样异物轻点了一下。 他的腰部皮肤敏感,被这么火烧火燎地一顶,哪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宁灼今晚已经气上加气,这样的节外生枝,反倒让一场血腥的报复和围杀蒙上了一层好笑的荒诞色彩。 他不觉得自己这是被垂涎了。 他血淋淋,脏兮兮,半跪不跪,尊严全无,被昔日用心养育的小崽子一口叼住了脖子。 宁灼将这理解为一种征服的快感。 单飞白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听起来有些迷茫困惑。 他轻声道:“宁哥?我怎么了?” 宁灼将这句话视为了绝对的挑衅和示威。 宁灼:“……好看吗?” 火花从神经末梢咝咝烧起,四下迸溅。 宁灼嘶哑地开口,失去力气的手指向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他的衣服,把自己的血洇染了上去:“姓单的,你用枪打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容易走火——” 话还没说尽,宁灼脖子上挂着的枪带粗粝地划过。 他被单飞白自后袭来的枪托干净利落地砸中了太阳穴。 宁灼不是那样容易晕过去的人。 他感觉单飞白在自己身侧蹲了下来,托住他的左手手掌,竟然是要拉下他的手套。 宁灼心里一紧,努力攥紧手掌,像是要留住最后一块遮羞布。 可是肩膀肌肉被刺穿,让他无法顺畅地动作。 他的手套被一寸寸扯了下去。 在他意识的最后,他听到了单飞白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宁哥……” …… 三天后,宁灼将一辆没有具体牌照的皮卡缓缓停在了一家咖啡厅门口。 他肩上还包着厚厚的雪白绷带,稍一动弹,还是疼痛难禁。 宁灼没有让闵旻医治他的伤。 他要疼着,才能清醒地去想一些、做一些事。 他身边坐着金雪深。 金雪深是“海娜”的情报分析师,是傅老大捡回来的,对傅老大是绝对的言听计从。 可偏偏傅老大是个没什么言和计的人,乐呵呵地过他的日子,只吩咐他听宁灼的。 所以他对宁灼并不算完全的服从,带着股莫名其妙的拗劲和韧劲,说起话来冷冰冰的,有点傲气。 他硬邦邦地和宁灼讲理。 “你烧了日向健的‘酒神世界’,日向健下单买你的命。这件事看上去很简单。可是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敢接日向健的单。” “其他几家大公司我还没调查出来,但interest公司的情报部副部长和瑞腾公司下属的一支雇佣军‘卢梭’,他们的邮箱和通讯记录里都有过关注‘海娜’的痕迹——只有代称,但我破译出来了。” “如果没有人接杀你的单,就说明你在银槌市的地下世界里的地位到了不可撼动的地步。……可那些大公司和你根本不熟,你也没有向他们示过好。” “没人杀你,那就总会有人杀你。你懂我的意思吗?” 宁灼眼里没他。 他只望着远处咖啡厅里的单飞白。 咖啡厅本就是单家的产业,现在又被单飞白和他的新组织——听说叫“磐桥”——包场了。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视线,正歪着头和身边的人说笑。 几秒钟后,单飞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 阳光落在他的眉眼上,有种透明的干劲和活力,一点都没有隐藏锋芒、保持中庸的意思。 宁灼:“你是说,他救了我的命?我还得谢谢他?” 金雪深捏了捏眉心:“你不用这样曲解我的意思。他绝对有自己的私心。” 他深吸一口气:“‘磐桥’敢接单杀你。这支新雇佣兵的名声只靠这一件事就可以打出去了。但你要注意一点:他没真的杀你。” 宁灼反问:“当初我救了他,前天他没杀我。这个算式公平吗?” 金雪深推了推眼镜,耐下心和他讲道理:“是个人都知道日向健那个命令是什么意思。‘在你身上打个洞’,这个洞该开在你脑袋上,开在你左胸上,你死了才是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可单飞白只捅了你的肩膀——” 宁灼和他针锋相对:“意思是还便宜我了?” 金雪深被他气得一个倒仰:“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宁灼重复道,“不可理喻?” 他再一次遥遥看向了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 这是他多年后第一次看到单飞白。 他知道金雪深在说什么。 什么道理宁灼都明白。 他围而不杀的时候、语焉不详地称呼雇佣者为“甲方”时候、只捅了自己肩膀的时候,宁灼就猜到了究竟是谁派他来的。 这样想着,宁灼反手摸向了自己的后腰。 那带着苏麻感的灼热还停留在那里,仿佛是在他身上打下了一个万分耻辱的隐形标记。 宁灼轻声开口:“真长高了。” 下一秒,他将油门直踩到了底。 轮胎和地面的高速摩擦而产生的尖锐嘶鸣让金雪深头皮都炸了:“你——” 宁灼将方向盘上的皮革抓得深深陷了下去:“坐稳。抓好扶手。” 他瞄准了单飞白,直直撞了过去。 他的卡车在光学迷彩的掩映下,和行道树与建筑物混为一体,全为了这一刻。 此刻,引擎声动若雷霆。 巨大的轰鸣终于吸引了单飞白的注意。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咖啡厅的玻璃已然炸裂,如雨一样四下飞溅,在他脸上擦下了深深的血痕。 单飞白反应奇快,踏上咖啡桌,要逃离这倾力的一撞。 正常的人眼看自己要撞到墙上,必然会依照本能降速。 可宁灼毫不减速,目不斜视,将油门死死踩牢。 在单飞白即将跳离时,他脚下的咖啡桌在车头的撞击下彻底解体。 借力点骤然消失,单飞白身子一斜,直落到了前挡风玻璃上,又在前冲的力道作用下,被甩到了墙上。 他的一条小腿撞在了墙上的鹿角装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折断声。 宁灼只是冲着单飞白来的。 他那些小弟躲过了第一波冲击,回过神来,看到老大身受重伤,就都红了眼,叫嚣着合围了上来。 宁灼一脚踢开报废了的车门,面无表情地从手臂里甩出两把用来近身格斗的兰博刀。 金雪深惊魂未定地跳出副驾驶,一按腰间按钮,一把一米多长的金红色微电浆弓箭凌空弹出。 他抄起弓箭,熟练地用弓弦反身绞晕了一个人。 眼看着七八个彪形大汉向他扑来,他对着宁灼破口大骂:“姓宁的!你他妈要害死我了!” 不驯之敌 第45节 宁灼点点头,用刀背直接砸到一个人脸上,冷静地下达了指令:“跑。” 本来以为要开始一场搏命厮杀的金雪深:“啊?!” 宁灼远远地冲他点点头:“够不可理喻吧。” 金雪深呆愣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一张书生面孔气得通红:“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三天来,宁灼胸口积郁着的一口气终于抒了出去。 他偶一回头,看到了地上被自己撞得半残了的单飞白。 他静静看着自己,目不转睛,目光灼灼,像是在仰望一个让他崇敬、仰慕的强者。 和小时候的他一模一样。 宁灼眉头微皱。 他看到了一件真正不可理喻、又不可理解的事情。 单飞白为什么还能这么看着自己? ……他把匕首捅进自己身体里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单单:他一下就撞进了……那个,我的咖啡巴。 第29章 (一)断路 宁灼的后腰又火烧火燎地灼痛了起来。 这来自久远过去的屈辱和愤怒, 让宁灼猛地一挺身,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发现身上覆盖着温热的被子。 而单飞白就大大咧咧躺在他身边,半点都不认床, 脱掉了外裤, 只剩一件刚到黑色运动四角短裤。 他去掉了运动发带后, 因为没有枕头,头发就散乱地落在床单上, 看起来睡得正香。 他两条长腿侧骑在他的被子角上,肌肉线条练得劲瘦漂亮,所以沉甸甸的, 看上去颇有分量。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 那过去的伤痕是一点也瞧不出来了。 宁灼静静地看了单飞白一会儿, 一时间分不清身在何方, 只有满心的愤怒是新鲜热乎的。 他想,单飞白刚捅了他一刀,是哪里来的狗胆来爬他的床? 他越想越气, 随手抄起被自己睡得温热的枕头,毫无预兆地捂到了单飞白脸上! 睡醒头晕,心气不顺, 宁灼手下只用了七分力。 谁想单飞白动也不动,任由枕头在自己面颊上越陷越深, 仿佛他只是一个只存在于幻觉中的人影。 就这么着,半分多钟过去了。 宁灼有点怀疑自己又犯了病,于是扣住枕头边缘的手指略松了一松。 原本死了一样的单飞白却有了动作。 他抬起双手, 死死楔住宁灼的手腕, 就着他放松那一瞬的空隙,一膝踢开宁灼双腿, 翻身压倒在他身上,足弓绷在宁灼关节处,把宁灼连压带抱,控制了个结结实实。 单飞白正睡得香,陡然间被剥夺了呼吸,心里知道不好,却摸不清宁灼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觉得宁灼应该不是真要杀自己。 但他知道,自己决不能跟宁灼拧着来。 五年的思念,五年的相杀,他太清楚宁灼的个性了。 自己已经失去了先手,要是一味胡挣胡扎,宁灼要是越压越紧,他就真的一点胜算和活路都没了。 直到察觉到宁灼松手,竭力屏息的单飞白才寻到了一线生机。 反压在了宁灼身上,单飞白周身紧绷的肌肉和神经终于敢有一点松弛了。 松弛之下,窒息感排山倒海而来。 莫名其妙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的单飞白把宁灼圈在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气,小声感叹道:“天啊。” 宁灼:“……” 他望着天花板,终于恢复了一点长梦前的现实记忆。 他知道自己是突然发疯了,是理亏的一方,就没有采取进一步的反攻。 但没过一会儿,宁灼就不耐烦了。 他从来就不爱挨着单飞白,不知道怎么就浑身过了电似的不对劲。 宁灼想了想,觉得是单飞白皮肤温度太高了。 他冷冰冰道:“起来。” 单飞白一点不见外,把下巴压在他肩膀上胡乱蹭了几把,权当醒神。 不出意外地,他蹭到了一点带着薄荷味的冰冷汗水。 单飞白了然:“宁哥做梦啦?” 宁灼轻而易举地从他的关节辖制下滑脱,踢了一下他大腿:“听不懂话?下去。” 脚尖给出的反馈是结实而有弹性的肉体。 但在这样的近的距离里,宁灼也蹭到了他小腿迎面骨上的一处明显的增生痕迹。 单飞白乖乖下去了,但是没下床。 他把滑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大半都盖在宁灼身上,照例留了一角给自己。 确认了自己在他身上确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宁灼心气儿稍顺,也没有非要轰他下床去。 宁灼向来是一觉睡醒了就算睡过了,从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 可身边陡然多了这么一个大活人,宁灼得想办法安置了他,因此没有急于离开。 他问:“我睡了多久?” 单飞白回头看了一眼沉沉地浸在黑暗中的钟表,准确报时:“四个小时。” 宁灼看他:“眼镜呢?” 单飞白扭回头来,嘴角下垂,作委屈状:“被人打烂了。” 他得寸进尺道:“哥,再送我一副吧。” 宁灼气极反笑,知道他浑身上下脸皮最厚,扇他耳光也不怕,就伸手去拍他的脸:“无赖。” 单飞白骄傲且理直气壮:“赖你家。” 气氛就这么微妙地缓和了下来。 单飞白趴在床上,单只脚荡在空中,晃来晃去,试图再次接上他们睡觉前讨论的话题:“哥,那个人到底是谁?” 宁灼不接他的招:“混了这么多年,规矩忘了?” 雇佣兵的规矩,向来是用一换一,等价交换。 每一样情报都没有白白交出去的道理。 单飞白:“宁哥想知道什么?” 宁灼:“你得罪了谁?” 单飞白抿住嘴巴,再次沉默。 在宁灼以为单飞白又要和他兜圈子装傻时,单飞白缓缓道:“白盾、瑞腾、interest、韦威、联合健康……我可能都得罪了,但具体是哪一家动的手,我说不好。” 宁灼:“……” 他半晌没说话。 他不大理解单飞白干了什么事,能一口气得罪这么多人。 他这些公司老总的祖坟上放狼烟了? 但如果单飞白说的是真的,自己收容了他和“磐桥”,会不会把这些公司一起得罪?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宁灼下了个判断:暂时不会。 但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把这个“暂时”变得尽量长久一点。 他已经从火场里把单飞白抢了出来,现在想撇清干系也难。 除非他冒着和“磐桥”不死不休的风险,把单飞白推出去,再一把火给点了天灯。 宁灼看一眼单飞白,觉得他虽然时常欠着去死一死,可大公司那些脏东西加起来,烧成灰,撮成一堆上秤去称,也不及单飞白半两骨头值钱。 草草睡了一觉、勉强恢复了头脑清醒的宁灼,索性把事情从头想起。 据单飞白说,他是被人在别处击倒后,拖到长安区来。 这背后的人显然想要玩一手祸水东引,把事儿栽在向来和他有仇的自己身上。 然而,宁灼并没按照那人的预定计划行事,误打误撞地免去了一场和“磐桥”的生死之斗。 宁灼在思考中抽空看了单飞白一眼,觉得自己这次善心发得有理,赞许地对自己点了下头。 火着在长安区,长安区又归“海娜”管,所以自己去火场查探情况,合情合理。 在幕后人看来,他的举动的确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却也是合乎逻辑,不算突兀。 救回单飞白,他给他换了一条崭新的脊梁骨,等于是掐住了他的命脉。 地下势力,讲的就是食物链一样原始残忍、优胜劣汰的等级压制。 雇佣兵,向来更是“利”字当头。 “海娜”要是降尊纡贵地伺候单飞白好吃好喝好治疗,再乖乖送回“磐桥”总部,什么也不贪,什么也不要,在外人眼里看来才是咄咄怪事。 趁着能拿捏他的时候,挟恩把“磐桥”一口吞掉,让昔日的仇人委身于下,才是正路。 而且“磐桥”不是口好啃的硬骨头。 不驯之敌 第46节 吞不下,会卡喉咙;吞下了,容易消化不良。 在幕后指使者看来,“海娜”为了应付“磐桥”,也会被大大牵扯精力,而且后患无穷,等于是在内部埋下了一颗永久的地雷。 相应的,幕后指使者也不会把单飞白当傻瓜。 他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不可能不恨。 阿范这条线目前没能挖出东西来,单飞白自己也握不到确凿的证据,说不清是谁害了他,他就只能笼统地怀疑所有人。 如果宁灼是幕后指使者,反倒会乐于找“海娜”做事。 一来,“海娜”自从五年前锋芒毕露、被单飞白暗算一着、削了面子后,就再没有任何惹起大公司疑忌的出格行为。 二来,宁灼刚刚攀上“白盾”的关系,替他们干了一趟活。 ——虽说这件事最后办砸了,可责任就算再细分细化,也落不到他身上去。 三来,地雷既然埋下了,总是要有人去趟。 大公司害了单飞白,而单飞白作为宁灼的新手下,还要跟着宁灼去接大公司的单。 一来二去,单飞白能不迁怒宁灼吗? 他们等于是握住了一根让“海娜”从内部乱起来的引信,想什么时候引爆,只需要推波助澜一番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宁灼基本得出了一个结论: 收容“磐桥”,是一步险棋,但值得一走。 不过,这一切前提都要建立在单飞白说的是真话的基础上。 宁灼一路顺畅地复盘到了现在,突然在这个问题上卡了壳。 ……他信任单飞白吗? 宁灼迅速在心中找到了答案:不信任。 ……可单飞白会恨他吗? 宁灼以同样的速度给出了答案:不恨。 这两个答案偏偏是矛盾的。 至于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宁灼一时有些拿不准。 在想不通一件事的时候,宁灼的眉毛会微微纠着。 此时的单飞白也定定看着他,手指抵在床单上轻轻地揉,似乎是在模拟把他眉头揉开的动作。 想了一阵,宁灼放出目光,对准单飞白的面孔,豁然开朗。 要验证单飞白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也不难。 这么一来,宁灼终于明确了下一步的行动方向。 他一抬腿,利索地下了地。 单飞白叫他:“宁哥,干嘛去?” 宁灼心情不错,脸上却不显露,俯下身拍了拍他的脸:“断你后路去。” 简单换上一件还算体面的双排扣旧西服,蹬上西装裤,难得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的宁灼向外走去,顺手把门彻底锁死,把颈环控制器锁入门外储物匣,断绝了里面小狼崽子继续上蹿下跳的指望。 他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步履匆匆、风尘仆仆的金雪深。 刚打上照面,金雪深劈头就问他:“你把单飞白带回来了?” 金雪深兼管财务,从前天开始带人去收账,足忙了两天,回来后刚到山下就觉得不对劲,一上山发现外面蹲了一排人,安营扎寨在了“海娜”外。 再一看,全他妈是熟面孔。 和“海娜”里大多数人不同,金雪深和“磐桥”是真有仇的。 金雪深正惊疑间,“磐桥”那位白发紫瞳的仿生人二把手于是非见到他,对他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渡鸦’,你好。” “渡鸦”是金雪深的外号。 他喜欢鸟类,耳朵上打着渡鸦形状的黑色耳钉,海娜纹身也多选用鸟形。 但于是非这样叫他的外号,听在他耳朵里就和骂街没区别。 金雪深:“别这么叫我。你怎么在这儿?” 于是非在他的知识系统中检索了一番渡鸦的相关信息,老老实实地改换了称呼:“因为我们老大在这里。胖头鸟。” 金雪深二话不说,直接抄了家伙。 剑拔弩张之际,还是唐凯唱把他叫了回来。 一五一十地将情况同他一讲,金雪深马上挟裹着一身煞气,要来找宁灼好好“谈谈”。 面对前来兴师问罪的金雪深,宁灼不答反问:“有钱吗?” 金雪深一愣,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万用腰带:“多少?……” 不过他迅速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捂住腰侧警惕道:“干什么?” 下一秒,他的世界就天旋地转了。 宁灼单手扯过他的身体,把他横提过来,按着他的右手用指纹开启了他自己的腰带,斜斜倒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张卡片弹飞出来,宁灼一眼寻中,轻巧一踢,抓到手里。 宁灼随手把人往旁边一丢:“借你点。密码还是你养的鸟的编号?” 金雪深差点一头撞到墙,踉跄着站稳脚步,脸色铁青:“宁灼!” 宁灼健步如飞地溜了。 金雪深气性向来大,又不服他管,追在后面:“宁灼你别跑!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宁灼把手臂贴在右耳,开启内部通讯:“唐凯唱。六层632房,改一下布局。” 那头不明真相的唐凯唱:“好嘞。” 话音落下,宁灼已经推门进入了632号房,顺手甩上了门。 金雪深气势汹汹地拉开门,通路却已经变成了一堵墙。 不管差点一头磕上墙的金雪深是如何暴跳如雷,宁灼一路驱车来到了单家。 路上,他看到所有的广告屏都在自发主动地播放那段“警督儿子夜潜换药”的监控录像了。 他知道,这是查理曼被“白盾”和interest公司放弃的前兆。 宁灼有事,所以他没有停留,静待着事态发酵,再发酵。 他将车子停在了一间巨大的中式庭院前。 亭台水榭,古典楼阁。 银槌市的每个有钱人都以自己的喜好装点各自的院落,好把自家与蜂巢一样密集拥挤的“平民区”区分开来。 宁灼按了三遍门铃,里面都没有回复。 他衣冠楚楚地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回应,就神情平静地抬起脚,一脚把雕琢精致的液金栏杆踹弯了三寸。 在泼天鼓噪起来的警报声里,宁灼远远看到了一张还算熟悉的面孔。 单家管家,明显见老。 他也认出了宁灼,客客气气地微笑:“哎呀,是宁先生。这真是……真是很久不见了。” 宁灼把腿撂下来,重新恢复了表面的礼貌:“想见一下你们家老爷子。” 管家暂时叫停了警报,却没有任何要给宁灼开门的意思。 他手握着警报操控器,在礼貌中透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倨傲:“有预约吗?” 宁灼将一条染血的鹅黄发带隔着栏杆扔了进去,直直砸到了管家的脸上。 在管家认出这东西属于谁、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时,宁灼平淡回应:“没有。能进去吗。”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银槌市重点企业介绍: 瑞腾资源公司,把持液金矿脉的金属开采业,下设军工业,机器人公司,房地产建材业等 白盾安保公司,统辖警察与法院,同时统管监狱、交通,承接私人保护业务 interest公司,下属大批mcn,涉及教育业,影视业,游戏业等多种娱乐行业 联合健康医疗公司,负责管理银槌市所有医疗行业,经常和“白盾”联合执法,打击违法医疗行为 韦威食品公司,研究开发各类食品及其替代物,营养液、营养块、营养糊销量常年居于榜首 第30章 (二)断路 单家的会客地设在一间茶舍里, 构思和设计相当精巧。 一道细竹帘将院落和茶舍做了简单的内外分割,将光影疏淡有致地洒了舍内人一身。 一只玉雕的鹿喷吐着清幽的梅子香,把茶香烘得暖而深长。 在银槌市的土地上, 想要种什么东西是很难活的。 然而茶舍外种着一大片绿梅林, 绿萼一串串低垂着, 作含苞欲放状。 宁灼坐在暖意洋洋的窗边,用茶暖手, 等了一刻钟,等来了单荣恩。 多年不见,单荣恩倒是保养有方, 不怎么见老, 还是唐装, 还是优雅得体的模样, 只是嘴角冒起了两个燎泡,看起来与他的体面不大相称。 宁灼站起身来:“单先生。” 引路的管家小声纠正:“宁先生,错了, 是章先生。” 宁灼挑眉,看向了单荣恩,举起手表示抱歉。 这件事情, 或者说八卦,宁灼是知情的。 不驯之敌 第47节 单氏企业的主打品牌叫做“棠棣”。 “棠棣”的创始人, 大名单云华,大约于十年前辞世,恰好就是单飞白被绑架的前一年。 论起来, 单云华女士并非土生土长的银槌市人。 百年前, 在185号安全点沉没后,她的父母经历了漫长的死亡漂流, 活着抵达了银槌市,成了幸存的千分之一。 她有一个哥哥,当时年仅六岁,从小就懂事,因为去帮身为船上厨师的父母处理鱼虾,不小心被跳出来的虾子尾巴划伤了脚背,导致严重的细菌感染,不得不截掉了右腿。 他硬是靠着意志、运气和为数不多的抗生素熬过了死神,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 船上有很多人叫他“奇迹男孩”,觉得有他的运气庇佑,这艘船说不定能平安抵达。 他们这艘船也的确迎来了奇迹中的奇迹,躲过了触礁、暴风雨、迷路的厄运,一路顺利抵达了银槌市。 可惜,在海上的时候,人们需要奇迹。 下了船的他们则迅速被现实打回了原形。 这些新移民被集中安排在一处,较为出色的人才很快被筛选了出来,被安排去了上城区或中城区工作。 单云华女士的父母是厨师,在船上被大家亲切地叫单师傅,下了船就是无人问津、没有价值的“社会底层”。 哥哥更不用说,船上的奇迹男孩,船下的残障人士。 出于“人文关怀”,一家人分到了一间小房间,潦倒地挤在下城区。 十年后,因为糟糕的计生条件、昂贵的孕检费用,他们又生下了一个左腿天生残缺的女婴。 这对普通人家来说,是堪称致命的打击。 然而,单家父亲瞧着儿子,抱着女儿,说:“可不就是缘分吗?一左一右,一个孩子有一半身子,将来兄妹俩也好有个搀扶!” 事情好就好在,单家父母是一对无药可救的乐天派。 别人家都是吃韦威公司出产的营养糊,他们家还是喜欢用大火烹炒出一片人间声色,在有限的金钱里,硬是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单云华从小就是个作风硬朗、酷爱读书的姑娘。 她和父母详谈了自己读书的规划。 她说,家里有多少钱都先供给我,陪我吃几年苦,我能读到哪里算哪里,总之,最后都还你们,一百倍地还你们。 她没有食言。 她硬靠着成绩冲破了层层阶级壁垒和白眼,一步步爬上了那道从下城区爬往上城的天梯。 在大学,她拿出了一份论如何将神经系统的点电位变化应用于义肢的论文。 在这篇论文里,她交出了“棠棣”的第一份设计稿。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彼时,义肢还只是追求酷炫和实用性的机械外骨骼,能够完成吃饭、取物、打字等基本动作。 而她的“棠棣”,追求的是完全代偿,是要让义肢真正成为“肢”。 至于后来的人们尝到了义肢的甜头,过度追求义体化,不停改造自己的肢体,恨不得换上各种义眼义耳义心脏,都和单云华最初的目的无关。 她的愿望一直很简单。 “棠棣”成功投入生产后,做出的第一样产品,是一双腿。 当时那个懂事地给父母择鱼虾的孩子,现如今已经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四十岁的男人。 安装了脑机接口的他小心翼翼地戴上一条钢铁右腿,慢慢走了两步后,站住了脚。 他回身一把抱住了妹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同样佩戴上一条青花瓷左腿的单云华温柔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一个奇迹男孩,被他的妹妹给予了一个新的奇迹。 当被外人问起“如何从烂泥潭里走出来、获得这样的成功”时,单云华每每都是笑着的:“因为我们家的饭做得好吃啊。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家,都有动力。” 她将精力完全投入事业,在四十岁前实现了她的诺言:百倍地还恩给她的父母与亲人。 或许不止一百倍。 不过管他呢。 单云华四十岁结婚,丈夫章宾入赘单家,改名单宾。 她四十五生子,儿子随了自己姓,叫做单荣恩。 生下孩子后,她把孩子交给丈夫,由他全职抚养,自己继续全情投入工作,直到68岁,孙子出世才退休。 之后,她长久地潇洒自在,跳伞、攀岩、滑水,在八十岁时因为心脏病溘然长逝,结束了她精彩又忙碌的一生。 然而,在她去世后,她的儿子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地改弦易辙了。 他先是收拢了母亲手头的所有产业,整合一番,在各个关键岗位完成了一番大换血,大有带着“棠棣”再创新高、再攀高峰的架势。 不过也只是拉出了个漂亮的架势而已。 说到底,“棠棣”是单云华凭自己的个人能力和魅力闯出的一个奇迹,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技术早就透过各式各样的途径,被大公司和财阀“共享”了。 早在单荣恩进入公司历练时,“棠棣”的市场份额就受到了大幅度的挤压,只剩下老牌义体企业的名头,仅能维持着一个基本的体面。 单荣恩就要个体面。 而且,他要的不是单家的体面。 从他小时候起,父亲就不止一次向他倾诉赘婚的憋屈和痛苦,他深有感触,在单云华死后,就大张旗鼓地改回了“章”姓,连带着自己的父亲、儿子,一齐改回原姓,大有要一雪前耻、扬眉吐气之意。 当然,这个跟他一块儿改姓的“儿子”,仅限于他那个身份不大光彩的大儿子。 几乎整个银槌市都知道,他那位“正室”所出的二儿子单飞白,是单云华一手养大的。 他从小就跟着他的祖母,开着越野车追逐飓风,不怕死地追求着那恢弘壮观的天文异象,是个通身野气、不受拘束的孩子。 后来,他干脆野出了新创意,直接跑去当了雇佣兵。 全银槌市的人,从上城区到下城区,都知道这个张扬的孩子姓单,叫单飞白。 他不改姓,就是一个活的行走的耻辱柱,不断提醒着所有人单荣恩……或者说章荣恩,到底有多鸡贼、缺德、忘恩负义。 …… 章荣恩看到宁灼因为称呼自己“单先生”而沉默,就以为他是尴尬了。 他客气地微笑:“没事的。宁先生,按您习惯的叫法来吧。” 他跟自己客气,宁灼就不客气了:“哦,单先生。” 无视了章荣恩瞬间僵硬的面色,宁灼开门见山:“现在贵公子在我那里。” 章荣恩目光微微闪烁了片刻,端起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哦,那样很好。” 宁灼:“他跟我有仇。单先生知道吧?” 章荣恩说话文绉绉的:“有些耳闻,不很了解,不过宁先生和他也算是有过一些交情,你们也不是小孩子,彼此都有点势力了,应该不至于撕破脸皮吧。” 宁灼此行目的,是要从这个人的言行里确定,单飞白是不是真的得罪了人,走了不能回头的路。 这些商人的嗅觉相当敏锐。 尤其是章荣恩这种人。 “棠棣”的辉煌远不如单云华还在的时候,公司的体量也缩水不少,章荣恩是要跟在大公司后面找食吃的,更要在小心上多添上几分小心。 宁灼将事情更挑明了一层:“他受了重伤。” 章荣恩手滑了一下,茶盏磕在杯沿,荡出了一声尖锐的细响。 他放下杯子,神色不虞:“伤得怎么样?” 谈话进行到这里,宁灼心里已经基本有了底气。 单飞白的确得罪人了。 而他这位亲爹,并不打算管他的死活。 宁灼:“您不问问他,为什么受伤?” “他长大了。”章荣恩从隐隐的担忧和心疼中缓过神来,又恢复了那副死样活气的文人腔调,和宁灼慢悠悠地打太极,“儿子大了,总有他自己的难关要闯啊。” 宁灼身体往后微微仰去。 原本还算得上恭谨礼貌的姿态,是一点也懒得保留了。 “那我也直说了。”宁灼说,“我多管闲事,又救了他一回。” 章荣恩撇出一副礼貌的笑容:“那可真是多……” “别谢。来点实际的。” 他将一张临时办好的卡推到了章荣恩眼前:“您忙,我也忙,一口价,十八万,你儿子从今天开始归我了。” 章荣恩:“……?”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没反应过来。 他还在琢磨宁灼的来意,断断想不到他竟然来这么一手,怔了片刻,才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宁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家不卖儿子。” 宁灼:“那更好说了,我马上送他回家。正好,他脊梁骨断了,你们家也算是专业对口。” 章荣恩被宁灼这一套密不透风的组合拳打得懵了,张嘴道:“可以磐桥……” 这话一出口,就被他自己强自咽了下去。 儿子重伤,送回磐桥算什么事儿? 这话说出去就不像话! 可真要他接回单飞白,他也做不到。 这些年,“棠棣”的生意实在不景气,儿子又不争气,得罪了上头的人,他要是把他接回家好好养着,不是引火烧身,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章荣恩一时难以抉择,脸一阵红一阵白。 宁灼不容他继续纠缠,递过一张早就草拟好的协议:“单先生,你在想什么我大概也能明白一点。你们家的棺材,我抬回我家哭,不收你的钱,还倒找你钱,已经很给面子了。” 他顿一顿,继续干净利落道:“你别跟我算通货膨胀,我也不跟你算他的连带麻烦。当年是多少钱,现在还是多少,人钱两讫。从此之后,单先生上门谈生意,‘海娜’欢迎;上门接儿子,对不起,没这么一号人。” 看着这份尽管简易但细节完备、只需要管家和他一起去公证处,就能彻底断掉他和单飞白法律意义上的父子关系的“转让协议”,章荣恩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宁灼先生,飞白他知道这件事吗?” 不驯之敌 第48节 宁灼:“他知不知道我不在乎。单先生知道就行了。” 看着这一副冷酷的雇佣兵嘴脸,章荣恩知道,自己签下字,以宁灼和单飞白那人尽皆知的死敌关系,自己就等于是推了儿子入火坑。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 他要是不划清这个界限,姓宁的不会放过他,背后的大公司也不会放过他。 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灼甚至算是帮了他,了却了更多的麻烦和纠结。 木着脸取出印章、端端正正盖在上面后,章荣恩看宁灼并不急于收起协议,而是看着自己盖了签名章的地方仔细观摩,便咬着后槽牙,礼貌地询问:“宁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宁灼:“嗯。也不算什么问题。” 章荣恩强撑着最后一点体面和冷静:“宁先生可以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 “单先生改了姓,为什么不连名一起改了呢?”宁灼问道,“不觉得你妈起名骂你呢吗?” 第31章 (一)林檎 章荣恩的额角陡然绷起了青筋, 下意识攥住了拳头。 可还没等他把拳头攥紧,宁灼冷淡的眼光往下一剔,章荣恩的手立刻松开, 甚至对他轻快地点了一下头, 作慈爱宽和的微笑状。 宁灼无声冷笑。 当年, 还叫单荣恩的章荣恩上门领走单飞白的时候,话里话外指点江山, 显摆威风,那口气宁灼直忍到现在,现在总算是痛快了。 虽然他们两边现如今有家有业, 拖家带口, 然而宁灼毕竟是端社会饭碗的, 总要比身娇肉贵、家道又大不如前的单荣恩更能豁得出去。 要是他真敢跟自己当面翻脸, 报警告他,等“白盾”赶过来的这点时间,姓章的能被自己打到去地府排队拿投胎的号码牌。 至于表面逢迎、背地里搞小动作, 宁灼更加不担心。 章荣恩这个愁得直上火的德行,不过就是苦于不知道怎么和他惹了麻烦的二儿子割席罢了。 要是真有那个威武不能屈的性格,他早把儿子接回家来养伤了。 再不济, 至少也该在知道儿子去向后上门来找自己谈一谈,怎么会还有心情熏香喝茶、干陪着笑脸挨自己骂? 宁灼懒得和这么个货色费心周旋:“今天就把事情办了吧。” 章荣恩张开嘴, 一声叹息将出未出,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闭上嘴巴时,他眼里竟然添了一点泪光。 宁灼毫不动容。 因为心里已经弄明白了他是个什么东西, 一想到单飞白在火里烧着的时候, 这老壁灯说不定什么都知道,宁灼就觉得他还是早死早托生了比较干净。 宁灼转过身来, 就见一个高挑人影在不远处的月亮形拱门边一闪而过。 章荣恩把管家叫来,轻声交代要他跟宁灼去公证处办点事。 管家去准备东西了,宁灼就在前面的庭院里等待。 这时,他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宁灼回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 只是和宁灼的目光相对,他就像是被凭空撞了一下,刹住了前行的脚步,往后退了好几步,发现这么怂实在不像话,才站稳了脚跟,把一张薄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闪烁地瞄着宁灼。 单家的情况,宁灼这些年摸得一清二楚。 他清晰地叫出了来人的名字:“章行书?” 章行书,单飞白的大哥哥,银槌市人尽皆知的单家私生子。 不得不说,单家老爹的基因相当强悍,生出来的小子,个顶个的都是挺秀结实、小白杨一样的高个子,肩宽腰细腿长,拉出去就能走秀。 单飞白和他这位便宜哥哥,都是一个行走的衣服架子。 只是相对于弟弟来说,这位哥哥相当华而不实,只有皮囊能看,实在是一个小白脸的好材料。 单飞白父母的婚姻,是章荣恩自己求来的,说是他喜欢上了一个美丽的平民女孩。 单云华替他相看了一下,也是一万个满意和投缘。 女孩是他的高中同学,内秀乖巧,中城区出身,父母都早早病逝了,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打两份工养活自己。 单云华为他们置办下了一栋独立的庭院,放手让小夫妻俩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她向来潇洒,有钱给钱,从不干涉,认定儿孙自有儿孙福,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管得太多会遭报应。 直到她孙子出生后的一个月,儿媳和儿子双双性命垂危、进了医院,一头雾水的单云华才从八卦栏目上一点点得知了那个小家庭里发生的变故。 ——儿子在外面包养了一个风尘女。 满打满算,两个人好了足有六年了。 那个女人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生产的时间足足比她的正牌孙子单飞白早了一年半。 有了这些信息,足够她推导出一切来。 为什么儿子在一年半前突然提出要结婚? 为什么他会突然对一个出身普通、没有背景又无父无母的温柔女孩爱得要死要活,非娶不可? 他不过就是认为自己不能娶一个风尘女,却又不肯舍下温柔乡,索性骗个好拿捏的女孩子结婚,断了风尘女转正的念头,又能方便他继续在外享乐,玩一个红旗不倒和彩旗飘飘的双平衡游戏。 然而章荣恩废物到连看人的本事都没有。 单飞白的母亲根本不是他想象中柔弱可欺的小白兔。 她的内柔外刚,或者说外柔内疯,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她察觉了丈夫的异常,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后,她直接把一剂毒药下到了饭菜里,和章荣恩和和睦睦、亲亲热热地吃了最后一顿饭,把他毒了个半死不活,自己则因为一心求死,摄入毒药过量,在送入医院几小时后就没有了呼吸。 单云华知道这件事后,没有责怪任何人。 她知道,这件事里有自己的责任。 她忙于工作,用钱砌出了一个锦绣堆,把儿子安置在里面,就单方面以为这是对孩子好。 她没有教出一个像样的孩子,没有权利推锅给任何人。 章荣恩还在医院里,她就断绝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让他在外面养的风尘女养他,自己则宣布退休,把公司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顺手带走了还在襁褓里的孙子。 至于那个已经一岁多了的孩子,她觉得不熟,就放任他去做章荣恩的亲亲好大儿了。 …… 而那个当初只有一岁多的私生子,正以单家大少爷的身份,战战兢兢地站在宁灼面前。 他用生怕吓着自己的声音,小鸡仔一样地乖巧叫他:“先生,你认得我?” “认得。”宁灼眼睛也不眨,“当初你弟弟得罪我的时候,我想过把你绑过来揍一顿出气。” 章行书闻言,吓得瞳孔都扩大了,看样子恨不得落荒而逃。 宁灼当然是吓唬他的。 他的办事风格是福不及家人,祸就不及家人。 单飞白行事高调成那个样子,恨不得宁灼赶快去捶他的家人,显然是跟这群人没什么感情的。 宁灼是傻了才去给他当这个打手。 然而章行书把宁灼的话当了真。 他你你我我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宁灼冷眼旁观,觉得他怂得出奇。 单飞白的性情堪称单家的大锅烩,他祖母的潇洒不羁,他母亲的冷静果断,包括他父亲的白眼狼,可以说是百花齐放,样样兼具。 但他父亲怂炮的个性他是一丁点儿都没捞着,全给了他哥了。 最后,这位章行书先生面红耳赤地放弃了和宁灼的沟通。 他小心翼翼地递来一张卡,不大利索地开了口:“我知道……我知道他得罪过你。你对他好一点,行吗?” 宁灼看着那张递来的卡,眉尖微挑。 他觉得自己可以修正一点对这位大少爷的看法了。 不过,既然连他都知道自己和单飞白的关系不好,那么,外人对他收留单飞白的事情,恐怕看法也相当一致。 ——他们就看什么时候单飞白被自己整死,或者单飞白一发狠,反杀了自己。 宁灼思考了一秒钟那个画面,心里只觉得好笑,嘴角就带出了一点笑影。 这回,单家大少爷是真被他这似笑非笑的样子活活吓跑了。 …… 办完事情,宁灼和一脸苦瓜相的管家告别,就近去了一趟食品采购市场。 采购市场里,最便宜的还是韦威公司出品的营养速食,每家店都设有专柜。 这些人造食物量大管饱,而且理论上足够营养,除了口感平庸,口味单一,是最适合普通人的果腹食品。 稍贵一些的,是各色成品、半成品罐头,从红白肉、水果,再到蔬菜、甜点,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同价位的还有经过特殊处理的肉干或蔬菜干,经过一道泡发的工序后,大概能恢复70%的新鲜度。 但这种食物好不好吃,完全取决于做饭人的手艺。 一旦烹调失败,口感如嚼烂布。 至于新鲜蔬果肉类,那是最稀罕的,每日限量供应不提,单是价格就能让相当一批人望而却步。 宁灼今天去向单爹买单飞白的时候起得相当早,出门前,他顺手一个电话联系了市场,靠着自己在长安区的人脉,顺利完成了一单预订。 他取回了自己的东西,才有心思坐上阿布,顺手拿出了通讯器。 网上已经针对“查理曼儿子滥用私刑和权力”一事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他只是随手一刷,就刷出了让“白盾”警督查理曼下台的上街活动预告。 宁灼没有理会,调出了通讯簿。 不驯之敌 第49节 林檎的上一个备注是“麻烦,不想接”。 宁灼想了想,给他改成了“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随即,他拨通了这个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林檎就接了起来。 林檎:“你跟我打电话还真是少见。” 宁灼:“忙什么呢?” 林檎口风一如既往地严谨:“总有事忙的。” 宁灼一句话戳破了他:“重录识别系统呢吧。” 林檎无奈地笑出了声:“嗯。你也看到了录像吧?” 宁灼:“安保系统被内部人士搞出了这么大的丑闻,‘白盾’总得做点什么吧,不然真变成公共厕所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檎正要开口说话,就轮到了他。 负责重新录入面部识别系统的男办事员看到他半张破烂的脸,心生厌恶,低头看了一眼资料,机械念道:“长安区第三别动队林檎副队长,站上来,摘下身上所有的配饰。” 林檎温和地点点头,取下了蒙住他双眼的单向绷带。 从机器里看到林檎的全貌,男办事员以为自己看错了眼,愕然地抬起头来。 和他毁容了的下半张脸相比,林檎的上半张脸是让人一眼惊艳的清隽美人。 他的右眼被打上了别动队的金瞳标志,一个漂亮的天秤符号。 有了这半张脸增光添色,他伤痕累累的下半张脸甚至都添上了几分破碎的魅力。 见办事员呆住不动,林檎好脾气地俯身低头,在他手持的扫描器上主动扫描了瞳孔,确证了自己的身份。 办事员哑然。 他十分想问林檎,他的脸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可他转念一想,这大概就是林檎非要戴着绷带、而只露出被毁容的下半张脸的理由了。 ——他要的就是减少这样没有意义的同情和询问。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一只美貌的苹果 第32章 (二)林檎 林檎重新戴好绷带, 问:“不是说最近很忙吗,没时间关注那些有的没的?” 宁灼:“不想看都不行。他的视频已经到处都是了。” 林檎轻轻叹息一声。 宁灼:“怎么?‘白盾’有多烂,你自己心里清楚, 当初是你铁了心非要往里钻, 现在你改变了它多少了?” 林檎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温文尔雅地含笑回应:“人嘛,总有那么一会儿会灰心。缓一下就好了。” 宁灼有心打探“白盾”的调查进度, 所以给了他十足十的耐心,等待林檎的情绪好转。 嘈杂的人声在通讯器中一点点消失,林檎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激荡出隐隐的回音, 让宁灼判断, 他是走到了一片空旷无人的地带。 他开口问:“查理曼会怎么样?” 林檎:“现在‘白盾’内部暂时罢免了他的职务。” 宁灼:“‘暂时’?” 林檎轻声笑:“这是一种比较严谨的说法。准确一点说, 他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公众面前了。不过, 这么多年,他在‘白盾’也算是树大根深……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宁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嗯,明白。” 林檎在自动咖啡机前站住, 接了一杯热腾腾的黑咖啡:“我知道,你讨厌查理曼。我不清楚你们具体有什么恩怨,但是再等等吧。” “根长在同一棵树上, 能吸收到的营养总共也就那么多,这边的根系吃得多了, 那边的根系就吃得少。” 说着,林檎喝了一口咖啡,却不小心被烫到。 他一边轻轻倒抽凉气, 一边说:“就当我是在和你交流园艺知识吧。” 宁灼知道林檎是什么意思。 查理曼削尖脑袋往上爬, 在舆论场上给自己不遗余力地打造金身,想要达到的地位, 绝不仅仅是一个警督而已。 而“白盾”里,和查理曼立场相悖的、嫉妒他出风头的、厌恶他张扬的办事作风的,必然不少。 现在正是一个墙倒众人推的好光景。 监控视频的事情闹出来,查理曼这辈子决不可能再上一步了,最好的结果,就是被表面平调、实际暗降到一个清闲无权的岗位,领着分内的薪水,老老实实等待退休。 查理曼其人之贪,只需要把他苦心经营多年的金身拦腰打断,再斩断他向上爬的阶梯,就够他后半辈子夜半惊醒的时候,痛苦得直扇自己嘴巴子了。 然而,対宁灼来说,这不够。 远远不够。 宁灼明知故问:“他那位宝贝儿子呢?找到了吗?” 林檎热热喝了一口咖啡:“找不到了。” 宁灼:“嗯?” 林檎:“这个事情……挺难解释的。你就先别问了。” 和宁灼讲话时,林檎取出了一份私自取得的报告,靠在墙上,仔细审视。 在公众面前痛苦死去的毁容杀人犯,那个兼具了巴泽尔和拉斯金双重身份的恶徒,因为死得过于难堪,“白盾”转手就把他烧成了一堆灰。 ——当然不能留下尸体细查了,万一真的查出来了什么呢。 这是“白盾”一向的办事风格。 结果,这样的办事风格,转手就把他们自己的后路堵死了。 找到录像后,即使有如林檎一样的人,怀疑拉斯金就是查理曼先生的宝贝儿子,也没人能从一堆烧得干干净净的无机物里找出dna来。 因此,深知“白盾”作风的林檎先人一步,找到了专为监狱人员体检的医院。 犯人入狱会例行体检,确保不携带传染病,也能避免在狱中突发疾病,夹缠不清。 以林檎现如今的一个区级别动队副队长的权限,根本没有调阅医院信息库的权限。 强行侵入,又难免留下痕迹,以医院信息库的精密程度,即使他当下不被发现,将来追溯到他也是易如反掌。 所以林檎开着自制的数据观测仪,选定了医院信息库作为观测対象,并不打算侵入。 如他所料,他等来了数据的一次极其细微的变动。 医院后台权限,有了一次异常开放。 ——查理曼要派人来销毁证据了。 拉斯金能换脸,但换不了血。 要是拉斯金顺利“死去”,自然没人闲到去查一个杀人犯的体检记录,查理曼只需要在事后慢慢想办法偷天换日就是。 现在事发突然,他只能急匆匆安排人来扫尾,至于做得显不显眼,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等到查理曼派出的人将拉斯金的血液数据替换成毫不相干的第三人后,林檎实现了一次反潜跟踪,利用一个跳出的黄色广告的弹窗,悄悄潜入了那人的脑机。 ——他既然要修改数据,那么必然要用眼睛去看拉斯金的原始数据。 十几年前,“白盾”就落实了上班打卡制度,和“海娜”类似,进门都要扫描一个金色的天秤防伪标识。 普通警员们不是查理曼的亲生儿子,当然享受不了大开绿灯、仅靠扫脸就能畅通无阻的便利。 大多数“白盾”警察为了能第一时间让别人明白自己的身份,都会直接把标识打到眼睛里,拉下墨镜就是金瞳,既炫酷,又直接。 这也大大方便了林檎。 他通过那人的脑机接口,直接将他眼睛看到的数据全盘复制了出来。 现在,林檎的手里,就是犯人拉斯金存于世间的最后一份血液数据。 查理曼的儿子用残酷的手段惩戒了本来会轻轻松松死去的罪犯,一开始,在网络上确实博得了一些赞誉。 有人非常支持他,认为这是“义警”行为,给那些饱受痛苦的女孩好好出了一口气。 但一向在公众面前正义凛然的查理曼,居然私底下给儿子开了这么离谱的绿灯,事发后还没有把儿子交出来受审,人设自然是大大崩塌。 至于那位下毒的“义警”,事后像是死了一样不出来回应,英雄难免有变狗熊之嫌,下药也从“行使正义”,变成了“熊孩子玩闹”,现如今又渐渐衍变成了“官员的儿子肆意玩弄人命”。 刚开始的好风评,现在也全面垮塌了。 银槌市民中不乏藏龙卧虎之辈,再加上看不惯查理曼的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查理曼的前世今生都被扒了出来,心肝肚肠都晒在了网上供人参观。 其中就包括一份查理曼的体检报告。 在世人热热闹闹议论着查理曼的前列腺炎时,林檎也轻松地拿到了他的血液报告。 两相対比之下,林檎知道,自己掌握了一个大秘密。 然而也是个不能由他公开的秘密。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 这份情报给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查理曼此人,放在“白盾”的哪个岗位都是祸害。 要怎么用好这个情报,林檎还要好好考虑。 他是有意把这个情报给宁灼的。 但在这之前,他要确定一件事。 宁灼対林檎的盘算暂时一无所知:“那下一步你们打算怎么办?到此为止?” 林檎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无奈:“目前是僵在这里了。你应该也看了视频,你有什么想法吗?” 宁灼微微皱眉。 不驯之敌 第50节 他记得自己埋了一个倒钩的。 监控里,真正下毒的人,是在箱子上画了一道符号的。 他开口道:“监控里——” 话未说全,宁灼突然感觉哪里不大対劲。 这是一种纯粹的动物対于危险的预警。 尽管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异常。 通讯器那边的林檎还在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 宁灼顿了顿,语气如常:“监控里没有信息,就没法追查出来是谁盗用的‘白盾’监控吗?” 说话间,宁灼迅速打开了摩托车上的车载影视系统,找到了播放量最高的一条,点了进去。 这一眼看去,宁灼身上隐隐透了寒。 他委托“调律师”放出的完整监控视频里,那个长得跟金·查理曼一模一样的人,是用手在箱子上描摹了字形的。 可在各大网络渠道上正式放出的版本,都经过了各种剪辑,重点放在了“金·查理曼”替换毒药和突然转头的画面上。 即使是最长最完整的一个视频,这描摹字形的几秒钟,也被有意进行了遮挡和微调! 也就是说,正常的银槌市民,最多只能知道这人在箱子上写写画画,但绝対分不清他写了什么。 当然,质疑视频不全的声音也有。 不少人看到了现场直播,都说视频好像被修改过。 但现如今的网络声浪一浪三叠,対查理曼的质疑和争论甚嚣尘上,这些质疑的言论混在其中,十分不显眼。 ……林檎在阴他! 从开始打算和他讨论这件事时的第一句话,就在阴他! ——“不是说最近很忙吗,没时间关注那些有的没的?” “调律师”劫持了银槌市的公共频道,视频时长总共就那么一分来钟。 宁灼既然号称很忙,总不会那么巧,就在那一分钟看到了第一手视频吧? 如果宁灼清晰地给出了正式渠道里播放的视频里没有的信息,他就等于是不打自招! 対宁灼的反应,林檎也给出了相当平淡的反应,好像他们真的是在进行一场普通的谈话和探讨:“対方手脚很干净,应该是有专业人士善后,可是我们还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好像是……和一个雇佣兵组织有关。你是做这行的,应该明白,你们更多时候是一把枪,谁让你们做什么,就会做什么。” 宁灼:“嗯。” 林檎不欲深谈。 根据他目前掌握的情报,这事和雇佣兵组织“磐桥”有关。 “磐桥”的老大单飞白似乎是出了什么事,然后这段视频就流了出来…… 这个时间点也太巧合了一点。 ……难道单飞白是被“白盾”暗算的,然后他们一怒之下,把这段记录托人曝光了出来,作为报复? 他没有证据,一切只是猜想,林檎自然不会宣之于口。 林檎柔声道:“你和这件事没关系,我就放心了。” 宁灼:“……”呵呵。 林檎:“我还是那句话,你不要着急。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寒山问过拾得的那个问题?” 宁灼知道,那是一个古老的问答。 问题是,世间谤我,贱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 林檎缓缓说:“忍他,让他,由他……还有几个是什么我忘了。总之,不要理他,再等几年……” 宁灼冷笑:“再等几年他就风光退休了。” 说完,他把通讯挂了。 林檎把通讯器挪离耳边,攥在手里,対那边已经听不到声音的宁灼说: “你总不听我把话说完。” “……再等几年,我来办他。” 然而,宁灼和他从来不是一样的心性。 林檎知道他的性格。 他不怕宁灼走错路,只怕他走上一条被大公司追杀的不归路。 林檎垂下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幸运硬币。 他闭上眼睛,口里弥漫着的是咖啡的淡淡苦香。 那年,林檎考上“白盾”,他去找宁灼,却被宁灼拒之门外。 他说:“林大警官,你是官,我是贼,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以后万一我犯到你手上,你肯扔个硬币,正面是抓,反面是不抓,就算还了当年的情了。” 林檎事后问过人,知道这枚硬币上镂刻的五瓣丁香花是祈求平安的。 他笑笑,把硬币贴身带在了身上,一带就是五年。 毕业后,他申请来到长安区,却再没和宁灼见过面,只是偶尔打一通电话,像朋友,又不大像朋友。 林檎无意识地用右手指节流畅如水地将硬币从拇指传至尾指,又传回来,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下一秒,他用大拇指将硬币高高挑起,又凌空抓住。 旋即,林檎大踏步向自己的岗位走去。 他有很多事要去做。 比如,去调查那个“金·查理曼”写下的究竟是什么。 另一边的宁灼挂断通讯后,也发了一会儿呆。 被风一吹,后背透出了薄薄的汗来。 他対着通讯器那边轻声骂:“死狐狸。” …… 好不容易打发了死狐狸,宁灼还有狼崽子要应付。 事情和他预计中相比,变数不少,但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宁灼的计划之中。 除了单飞白。 怀着复杂的心绪推开房门,宁灼看到了正倒挂在他房间的简易健身横杆上做卷腹的单飞白。 因为运动,他的小腹上肌肉轮廓愈加鲜明,晶亮的汗水顺着腰流下来,几乎已经看不出这具身体已经添了残缺和不完美。 单飞白显然不很在乎这些。 他双手从后脑自然垂下,笑眯眯地在半空晃晃荡荡:“宁哥,你回来啦。” 经过了和林檎的谈话,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宁灼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宁灼走到了单飞白身前,单膝跪地,和他的目光平齐了。 “喂。”宁灼说,“当我的共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宁灼的动物园开园大吉 第33章 (一)合作 单飞白:“……” 在他颠倒的天地里, 宁灼静静望着他,宝石一样的眼睛照着他的影子,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 让他的心跳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快。 单飞白修韧的腰身绷紧, 刚打算松开双腿下来, 宁灼就伸手托住了他的颈椎,顺着他的骨线, 指尖发力,挟住他的要害,将他控制在了手心。 ……这是不许他动的意思。 宁灼在上, 单飞白在下, 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压制姿势。 单飞白和他对视片刻, 心里明白了一些, 舒展开手臂,环紧了他的腰,把自己往宁灼怀里又送了送:“宁哥还是不相信我吧?” “相信”? 倘若单飞白没有在重伤后落在自己手里, 宁灼根本不相信有朝一日,自己居然能和单飞白坐在一起,讨论“相不相信他”这回事。 宁灼和他保持着这样的暧昧姿势, 却也因为想着心事,对这样的暧昧心如止水。 宁灼说:“选你, 是因为我信不过你。” 这是一句实话。 宁灼能牢牢笼住下属的心,能算计高高在上的“白盾”警督,对那只死狐狸老朋友林檎的想法, 或多或少总能猜到一些。 但他看单飞白, 永远是雾里看花。 单飞白这条小狼崽子的话究竟哪句真、哪句假,他分不清。 十八岁的宁灼在“信任单飞白”这件事上吃了亏, 伤了心,所以二十八岁的宁灼要警惕,再警惕。 所以,宁灼半跪在他身前,用宣誓一样庄严肃穆的语气,说:“所以,我要拉你一起下水。把你弄脏了,我就安心了。” “你要是在背后暗算我,我想杀你就是一反手的事情。明不明白?” 单飞白乖乖点头:“嗯。” 这个时候,他一点狼崽子相也没有,将颈椎交在他手里,丝毫不顾宁灼能一手攥断他的后颈。 宁灼下意识伸手捏了捏。 他后颈处因为新接入了金属,皮肤是半凉半热,半硬半软,又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韧性和弹性。 看到他后颈的皮肤被自己揉捏出形状来,宁灼感觉自己是完全控制住他了。 这让宁灼在心底额外生出一股微痒的、沉甸甸的满足来。 不驯之敌 第51节 反应过来,宁灼才发现单飞白正在不务正业,一拃一拃地用手掌量他的腰。 宁灼:“……” 他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摸什么?” 单飞白答非所问:“分一下心。” 宁灼腰是苗条柔软的,可筋骨很硬,摸上去凉阴阴的,像是用一种寒铁铸就的。 单飞白全心全意地测量他的腰身,好分散精力,免得自己忍不住吻他。 宁灼低头看着他的手,没说什么,只是屈起手指,食指第二处机械关节屈伸,一个自动点烟器从内弹起,头部燃起一点暗红的火光。 宁灼没有抽烟的习惯,因为曾经死在他手下的一名绑架犯最爱吞云吐雾。 不过雇佣兵很少不沾染点烟酒,好麻痹因为暴力而紧绷的神经,也好借机打发些过剩的精力。 出于社交的目的,宁灼会抽烟,会喝酒,当然也会随身携带点烟器。 宁灼决意给单飞白一个教训。 他轻声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没让你做这个。” 说完,他把点烟器的头部抵住单飞白的肘内侧。 嘶的一声,皮肉发出了让人牙酸的燎烧声。 单飞白的身体痛得猛一哆嗦。 然而,片刻之后,宁灼觉出了不对。 单飞白并没收手,反倒伸出胳膊,用力圈抱住了他,好像那片正在高温下燃烧的皮肤不属于他似的。 他的身体发出了细微的颤抖,小狗一样,显得很可怜。 门外传来的笃笃敲门声,让宁灼的手轻轻一颤,匆匆结束了这一场不大成功的驯服。 郁述剑在外喊:“宁哥,东西做好了。” 宁灼心思有点乱,放出的音量也没控制住:“放门外。” 门外的郁述剑一个激灵,听出宁灼心情不好,放下东西,干脆利落地撤退。 宁灼将微微发烫的手指撤回,想骂一句神经病,一句话翻翻滚滚,总觉得出了口就落了下风,于是索性换了话题:“从昨天到现在没怎么吃东西吧。” 单飞白伸出双手,很柔软地做出一个翻滚动作,从单杠上轻捷地落了地。 他捂住手肘内侧,鼻尖上浮出一层薄汗:“嗯。” 应过一声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宁灼起身:“买了点吃的给你。” 说着,他终于想起了一件事,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张叠了两叠的纸,随手往旁边的桌子上拍去:“……顺便办了个事儿。” 单飞白不明所以,在宁灼转身去开门时,他半跪在地上,伸手去摸那张薄薄的纸。 宁灼背对着他,拉开了房门:“18万,我把你从你爸那里买断了。” “如果你爸70岁退休,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按照银槌市的最低赡养标准1000块,你和你哥平均分,你每个月出500块赡养费,18万,一点不差,刚刚好。” 他反手关上了门:“当然,不管你稀不稀罕,章家的家产你也一分没有了。” 宁灼和单飞白作对这么多年,单飞白总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深不见底,所以宁灼懂他的战术,懂他的恶劣,却看不懂他的心。 宁灼知道他或许讨厌单家,但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反骨仔病犯了,叛逆期作祟,故意和家庭唱反调,其实是想分得更多的关注。 不过,当他回过身,发现单飞白双手紧握着那张买断了他的契约,双眼雪亮、身体兴奋得微微发颤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纯粹是想多了。 宁灼想,便宜他了,小神经病。 心里这样想着,宁灼将手探向自己的另一个口袋。 他取出了一个不大光彩的秘密。 在他和章荣恩谈判完毕,章荣恩唤走管家交代事情时,宁灼做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 他打听了单飞白的房间位置。 管家当然是指给了他。 他手里的照片,是宁灼唯一从单飞白房间里带走的东西。 那是小时候的单飞白和一个女人的合照。 女人应该就是单云华。 她戴着一顶草帽,穿着舒适合身的海滩风长裙,虽然年华已逝,却仍能从眼睛的轮廓里看出昔日的妩媚来。 她的左腿是一款独立设计的钢铁立体声腿,叫做“踏歌”。脚踝处是一个音响的出音口,如其名,可以踏歌而行。 她旁边就站着宁灼熟悉的那个年少的单飞白。 他戴着格纹帽,头发翘翘地从帽檐下钻出来,戴着耳机,笑容明朗,一点也看不出来将来会和他针锋相对的死样子。 宁灼从照片上撤回视线,对照着眼前这个身姿如松的青年,心里很惋惜,觉得单飞白是长歪了。 单飞白好容易从狂喜中缓过神来,眼睛里像是落了一片星星,转头叫他:“宁哥——” 但当目光落在他手上拿着的杯子时,单飞白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的表情比刚才被高温烫到的时候还要惊惧。 这个反应可以说是大大取悦了宁灼。 宁灼把照片塞回西服口袋,把杯子轻放在单飞白面前,语音略带轻快:“来喝了吧。胡萝卜汁。” ——单飞白有严重的色弱。 宁灼知道单飞白眼睛有毛病,其实是在他开始跟自己作对以后。 当初在“海娜”的三个月,他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肯吐露,更别说告诉宁灼这些了。 况且,色弱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毛病。 他视力出色得离奇,色弱根本不影响他生龙活虎地拿枪在背地里暗戳戳地瞄自己。 宁灼能发现单飞白这个不算弱点的弱点,源于一次和“磐桥”的合作。 当大公司人手不够时,他们总会请不止一支雇佣兵合作办事。 一些脑子有泡的老板,就是喜欢看两拨敌对的人为了钱在一起,为了达成他的目的捏着鼻子咬着牙合作的样子。 “海娜”和“磐桥”有仇,可他们跟钱没仇。 他们都是数一数二的雇佣兵组织,配合打过,饭也坐在一起吃过,只是各占一边,互不理睬。 有一次,圆满完成了一次保全工作后,老板很是满意,请了三家参与了工作的雇佣兵去吃烤肉。 在这年代,烤肉可是个稀罕物。 即使要和“磐桥”一起,“海娜”的那些年轻雇佣兵们也难免心动。 宁灼是主事人,当然会去。 结果,他亲眼看见,单飞白把烤肉放在靠近自己一侧的炉子上后,转头交际花一样和人聊天去了。 “磐桥”的人向来和单飞白玩得好,有人拿走了单飞白面前已经烤熟的肉,顺手在炭火上放上了一把没烤熟的肉串。 过了一会儿,单飞白回过头来,留意了一眼时间,就当着宁灼的面,拿起了面前半生不熟的烤肉,非常自然地往嘴里送去。 下一秒,他舔舔嘴巴,又老老实实放回去了。 宁灼由此想起了他第一次和自己面对面时他说的话。 ——“大哥哥,你的眼睛颜色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好像”? 宁灼若有所思,把这件事暗暗记了下来。 现在,在知道了单飞白在吃东西上格外挑剔后,他当然要痛痛快快地报复回去。 单飞白果然苦着脸看向他:“宁哥,胡萝卜对我没用……” 宁灼不为所动:“没喝怎么知道没用。” 单飞白试图搬出长辈:“我奶奶让我喝我都不喝的。” “我不是你奶奶。给我喝了。”宁灼的语气不容置疑,“喝完带你去认人。” 第34章 (二)合作 因为被强灌了一杯最讨厌的胡萝卜汁, 单飞白被宁灼领出门时垂头丧气的,胳膊上被点烟器烫过的地方草草缠了一圈绷带,英朗的眉毛稍稍下垂, 显然是锐气受了挫。 单飞白擦了擦嘴角, 委屈道:“难喝。” “哦。”宁灼平静回应, “我买了十斤。慢慢喝。” 单飞白:“……我现在能反悔吗?我想回家了。” 宁灼冷酷无情:“晚了,现在你只能横着出去, 死也得被十斤胡萝卜汁灌死。” 单飞白无精打采:“那我还是活着吧。” 沉默了一会儿,单飞白作为天生的富家少爷,说出了一句相当违心的话:“蔬菜很贵的。” 宁灼心情不坏:“为了你, 不贵。我还多订了三十斤。叫他们有货就送过来。” 单飞白:“……”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负隅顽抗:“胡萝卜真的对我没用。” 宁灼:“怎么没用, 这不是给你添堵了吗?” 单飞白难得被宁灼拿捏住, 被胡萝卜汁打击得一败涂地, 愈发蔫头耷脑。 宁灼本来可以把“海娜”的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开个会,宣布自己的决定。 不过他转了念头,决定带单飞白在“海娜”走一走。 单飞白不是客人, 可要说自己人,也实在谈不上。 不驯之敌 第52节 然而他终归不是十三岁的小崽子了,又不是能被圈得住的人。 与其让他按捺不住好奇心, 私下探索,不如就带他从上到下地走一遍。 “海娜”基地几乎打通了整座崖壁, 一路向地心进发,共分十八层,功能俨然。 这是从坚硬如钢铁的岩石中一点点拓展出的地下空间, 人工光源机、制氧机和冷气机终年轰轰运转, 把这座倒悬的堡垒变成了一座小型都市。 地下1层是会客专用的办公区和服务区,是整个“海娜”装修得最精巧的地方。 2层则是公用食堂, 有冷库、粮食储备点、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酿酒石屋和附带的酒吧。 3层完全是一个休闲点。 电子图书区、汤泉汗蒸区、小音乐厅、小电影放映厅、旧时代的电子游戏区,台球厅、羽毛球馆,一应俱全。 这三层是“海娜”真正首领傅老大的常驻点。 他毫无野心地在这里过他的逍遥人生,闲着没事就去抢清洁机器人的工作,握着扫帚,细细打扫基地的每个角落,日子过得堪称充实。 至于三层以下的设置,对比之下就乏善可陈了。 4-6层是训练室兼武器主库,是整个“海娜”防守最为森严的地方。 7-9层是宁灼专用的楼层,一般不允许旁人进入。 10-15层是其他雇佣兵的休息点。 他们像鼹鼠一样,按照各自习性,或集群,或单独生活。 16层是医疗专用层,有一条急救车专用的车道,能确保伤患在第一时间送达。 然而,16层还设置了禁闭室和拷问室,用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之所以把代表生死两极的急救室和拷问室放在同一层,就是为了方便急救。 17层和18层的功能就简单了很多,集总控室、研发室与杂物室为一体,是最少有人去的地方。 宁灼是打算先找傅老大的。 可惜找遍了前三层,连个影子也没找见。 单飞白倒是对这里体现出的浓厚生活意趣很感兴趣:“哥,这里很好啊,你怎么不住在这里?” 宁灼毫不动心,随口答道:“我没他那么有情趣。” 单飞白瞄了宁灼一眼,没作声。 关于宁灼和傅老大的传闻,他这些年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 单飞白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懂什么感情,以为进了贼窝,一心想着要保命。 后来,他对有些人产生了难以抑制的仰慕,真的想要留下来,跟着他,可惜结果也不怎么美好。 他从始至终看在眼里的只有一个人。 那位姓傅的老大的脸他都记不清了。 单飞白把手从胃挪到胸前,轻捶了捶隐隐发酸的胸口。 他倒是真想看看那位和宁灼传说中“关系匪浅”的傅老大到底是怎么样一张面孔。 宁灼按下了通往地下4层的电梯。 这回他们遇见人了。 刚走没几步,他们就碰见了在专用训练室里闷头射箭的金雪深。 他平常训练的时候,并不使用那把出手就是用来杀人的微电浆弓弩。 他用着最普通的铁箭和机械反曲弓,以一个相当恒定的频率射快箭,箭箭正中靶心,像是把那靶心当成了谁的脑袋。 宁灼屈起手指,笃笃地敲了敲隔音玻璃。 金雪深练的就是耳朵和眼睛,耳能听八方,这细微的震动自然逃不过。 他转过头来,清楚地看到了宁灼,以及宁灼身后眯着眼睛冲他打招呼的单飞白。 金雪深受了一肚子气,刚收的账又被宁灼顺手牵羊,正是怒火中烧还没烧完的时候。 他抄着弓箭快步冲了过来,等自动门一打开,黑铁的箭头就径直对准了单飞白。 单飞白一个闪身躲在了宁灼后面,十分不要脸地软声道:“宁哥,你看他。” 金雪深没想到此人居然敢来一手恶人先告状,火气蹭蹭上涌:“宁灼,让开!” 宁灼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冰冰地望着他,半步不让,和金雪深对峙起来,倒是一动一静,一冰一火。 对峙十秒后,金雪深不自觉把箭尖挪开了三寸。 宁灼:“基地里是谁做主?” 金雪深恶声恶气:“傅老大!” 宁灼瞧着他:“傅老大同意了。” 这倒是成功地噎住了向来将傅老大视若神明的金雪深:“他……他在哪儿?我去找他!” “一起吗?”宁灼说,“我正要去找他。” 金雪深:“……” 他在心里默默绕了几道弯,才品出宁灼的意思:“……你还没问过他?” “有区别吗?”宁灼清清冷冷地一耸肩,“一起去。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金雪深被气得一个倒仰,雪白面颊微微涨红:“谁要跟你争这个?” 他放下手里的箭,左手拍上了宁灼的左肩窝:“这里!” 他指尖下移,稳稳拍上他的左大腿外侧,又抬脚踹了他的小腿外侧:“你忘了这几刀是怎么来的?” 单飞白听金雪深说起这件事,眉眼微微低垂下去,像是被勾起了久远前的记忆。 金雪深咬着牙,恨得直发抖:“三刀六洞!老子用得着你这样换我?我最讨厌欠人人情!!” 宁灼的情绪起伏倒不像他那样大,对此事避而不谈:“你是分析师。你分析分析,是把他一箭杀了痛快,还是把‘磐桥’捏在手心里痛快?” 金雪深稳稳道:“后面的选项风险太大。我不选。” 宁灼歪歪脑袋,往旁边让出一步来:“那请便。” 单飞白也是个疯的,往前踏出一步,不闪不让,正面迎上了金雪深的箭尖。 他眼前出现了一连串带血的脚印,热而清晰地一路向远处蔓延。 单飞白自言自语:“早就告诉他们,这种事情要我来还的。” 金雪深重新拉满弓弦。 只要稍稍一松手指,他就能把单飞白的脑袋射个对穿。 当年被他们绑去的仇,欠宁灼的情,就能统统一笔勾销。 可金雪深硬是用尽了理智,让自己的手指控住了弦。 ——宁灼给出的第二选项虽说变数太大,可是第一项就意味着即时开战,以及今后长久不休的麻烦。 一旦结下死仇,他们的人再被绑架和报复,就不是简单的三刀六洞能换得回来的了。 金雪深胸膛连续剧烈起伏几次后,索性掉头就走。 他边走边骂:“我找傅老大说去!” 宁灼:“谢谢。正好帮我通知他一声。” 金雪深:“你看我不让他把姓单的轰出去!” 宁灼:“还是帮我吧。你哪次不帮我?” 金雪深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滚你的犊子吧!” 目送着他气急而走,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宁灼简单跟单飞白介绍:“金雪深,你见过,名不副实,火爆脾气,我们的分析师。” 单飞白把胳膊自来熟地枕在宁灼肩上:“我记得,他的内脏有好几个是机械的,应该是以前受过伤吧。” 宁灼错开他的胳膊,侧身一撞,把单飞白的半边身子撞得发麻后,面不改色地往前走:“继续。” 走出几步后,他又折返回来,不由分说,一把扯下单飞白的发带,把他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端详了这只英俊又迷茫的鸡窝,宁灼还算满意,下令:“走。” 接下来他们见的是以郁述剑为首的一帮雇佣兵们。 宁灼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把单飞白领过去,三言两语地表露出了让“磐桥”和“海娜”合体的意图。 这帮人是宁灼的铁杆,比金雪深好说服得多。 既然宁灼同意他留下,两家合并,又是他们占便宜,这帮人自然是没有二话。 再加上单飞白头发凌乱,胳膊伤上加伤,搞得可怜兮兮,大家瞧着就痛快,对他的反感也没有以往那样强烈了。 …… 在宁灼领着单飞白在“海娜”基地里层层参观时,“白盾”正在召开高层秘密视频会。 此时,会场的气氛凝滞尴尬,所有人都垂着头作失语状。 “白盾”总部。 主导此次会议的“白盾”副局长艾勒看着会场里的人一片死样活气,心里有火,嘴巴发苦,却是有苦难言。 这次会议的目的,是要针对查理曼事件成立专案组,从各区抽调精干警员参与其中。 艾勒根本不想揽下这个烫手山芋,可是诸多副局长里,他背景最虚,理所当然地被推到了台前。 然而,底下这帮人也没一个懂点事,愿意主动出头当专案组组长。 他干巴巴地抽点了几个区的负责人,让他们推荐人选,结果这些老狐狸一个个打足了官腔,把利弊、舆情、影响、重要性分析了个一二三四,可就是不说选谁。 谁都知道,这种案子,调查好了,捞不到什么好处和油水,调查坏了,那就里外不是人,不仅在民众那里挨骂,还要得罪一大批人,影响将来的晋升之路。 这些负责人把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不能推一个废物上去,因为废物八成有后台。 当然也不能推自己培植的人才上去。那是他们属意的接班人,又有谁愿意赌上自己的前途去蹚这趟浑水? 不驯之敌 第53节 可真要推出去一个不懂事的刺头,到头来讨不了好,自己也得跟着吃挂落。 所以大家都打着哈哈,谁都不肯出这个头。 艾勒对此大感头痛,扶着脑袋拍了几拍,倒是拍出了一个主意来:“对了,当初是谁直接联系舆情部门,提出来把监控里的那段关键信息给模糊了的?” 长安区的负责人仔细思考了一番,清了清喉咙,谨慎地开口:“嗯……是我们的人,一个别动队副队长,叫林檎。” 艾勒眼睛一亮:“他怎么样?” 长安区负责人知道林檎是怎么一个人,他倒是最适合上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可他也知道,林檎这人性格怪得很,柔中带刚,很难摆布。 他斟酌了言辞,谨慎道:“业务能力没得说,就是有点一根筋。” 艾勒也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但艾勒也听出来了,他没提林檎有没有背景。 那就是没有。 好容易抓住了这么一个主动往浑水里跳的人,艾勒求之不得,怎么会把他往外推? 他按捺住激动,下令道:“让他马上到‘白盾’总部来报到,我们要抓紧时间,进一步讨论案情。” 长安区负责人试探着:“他的职务是别动队副队长……” 这是在试探着问艾勒,打算给林檎在这个专案组里安排什么职位。 艾勒问:“那孩子多大年纪了?” 长安区负责人答:“二十八。” 艾勒心里有了底:“年轻人嘛,该锻炼就要锻炼。我挂帅,让他当专案组组长,也挑一回大梁!” 作者有话要说: 暗流汹涌一下。 第35章 (三)合作 他们本来要去16层见“海娜”的机械师兼医师。 没想到路过14楼, 电梯门大开,他们见到了一身白大褂的闵旻。 她正好打算下楼去。 闵旻刚刚吸完一根烟,瞧着电梯里的两人, 晃晃手指, 将烟蒂弹进旁边的垃圾桶, 顺便吁出一条漂亮笔直的烟线。 她抢在宁灼皱眉前,指住了身后的提示牌:“这层不禁烟。” 说完, 她就踏上了电梯。 看到宁灼身后跟着单飞白,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闵旻主动跟单飞白打了招呼:“靓仔,又见面啦。” 不等回应, 她又问:“呢次打算几时做契弟1?” 这是相当不客气的说法了。 单飞白眨眨眼睛, 只是乖巧地一笑, 笑涡看着还挺晃人眼:“阿姐, 我唔会啦(我不会了)。” 听他说一口还算标准的白话,闵旻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后,她摇摇头, 说话声音清脆明快:“食碗面翻碗底,唔得相信。” 16楼很快就到。 闵旻走下电梯,并不避讳单飞白还在, 対宁灼说:“小心吃亏。” 电梯门合上。 这也算是和闵旻见过了。 宁灼按下了通往最后一层的电梯按钮,稍稍一转目光, 见单飞白一脸的若有所思,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后颈:“想什么呢?” 他还挺喜欢单飞白脖子后面包裹着一层柔韧肌肉的钢铁手感。 单飞白还没来得及回应他,电梯就下到了18层。 钢铁巨匣再次徐徐张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薄薄的昏黄。 其他十七层, 都装设了能与外界光照同步的环境灯。 这里不同。 走廊上只零星镶着几盏壁灯,光线黯淡到看不清一尺之外的事物, 灯壁内还刻意蒙了一层布,把本就不强烈的光掩映得更加昏暗迷离。 宁灼在黑暗中走得轻车熟路,绕开走廊里堆积的一切杂物,径直走到一间房门前,叩响了门。 内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薯片声:“谁呀?” 宁灼握住门把手,在压下去之前给出了预警:“我带了外人来。” 说罢,他才推门而入。 里面是一个由屏幕构成的小世界。 单飞白探过脑袋、放出目光去打量时,几乎看不到这个房间的边界。 在这偌大的黑暗的地下世界里,容纳了“海娜”内外所有的监控,还有一切能致人死命的机关陷阱的操作盘。 而掌控着这一切的,是个看上去快要因为睡眠不足而猝死的年轻人。 听到宁灼在门外的预警后,一个肤色苍白的年轻人动若脱兔,合身蹿到椅背后,像是一只警惕的小野猫,探出一双眼睛,放出目光,幽幽地望着他们两人。 单飞白注意到,他只是穿了一件很长的上衣,袖子挽到肘部以上,从膝盖以下到脚趾,都是光着的。 宁灼対他的怪异习以为常,为单飞白介绍:“唐凯唱,‘海娜’机关师。和你差不多大。” 在通话频道里挥斥方遒、意气昂扬的唐凯唱,手指紧张得把椅背抓得咯吱作响,露出的一截手腕纤细得惊人。 他小声叫他:“宁哥。” 他又対单飞白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简单地打了照面,宁灼就领着单飞白退了出来。 ……怕唐凯唱应激。 单飞白和宁灼并肩走过漫长的走廊,灯影像是被稀释过的蜂蜜,把人的面孔轮廓照得迷离而温柔。 单飞白回忆起自己躺在车斗上、被宁灼带入“海娜”时广播里那个中气十足的少年音: “……三秒钟不回复,小心小爷的——” 那个声音和这张脸实在脱节得厉害,和单飞白的想象相差太远。 单飞白试探着:“我听过他说话,好像……” 宁灼说:“小唐不喜欢和人打照面。” 这句话相当敷衍,说了等于没说。 宁灼低头,思考了片刻。 他既然要把单飞白弄脏,那么代价应该是……坦诚? 他小小吸了一口气,和心里的抵触拉锯了片刻,看向了单飞白:“小唐,很特别。” 跟着宁灼上上下下转了一圈,除了认识了人没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单飞白本来有些沮丧,听到宁灼竟然有打算和自己深聊的意思,马上目光炯炯地抬起头来。 为了说话,宁灼放慢了脚步:“瑞腾公司下属的泰坦公司,在二十年前推出了一款孕产机器人。” 单飞白点点头。 他知道。 那与其说是“孕产机器人”,不如说是一个卵型的胚胎养成器。 仪器会分别提取精卵在体外结合,形成胚胎后,再移植到养成器内,全程模拟母体子宫环境,确保胎儿营养均衡。 十月怀胎,一朝开盒,能最大限度减少分娩的危险和痛苦,并减少因为母体的意外、伤病、体质等対胎儿造成的影响。 除了挑战伦理和上层特供,一切听上去都很完美。 宁灼走到电梯前,并没有按下向上的按键:“泰坦公司原本打算制造的孕产机器人不是这样的。……不是容器,是一个彻底的仿真女人。” 单飞白心电急转,回过头去,看向了那早已沉入黑暗、看不清在哪里的门。 “他是——” “嗯。”宁灼的绿眼睛寒浸浸的,目光冷淡得没有一点温度,“小唐是唯一一个被仿生人生下后,存活记录超过一百八十天的实验品。” 单飞白敏锐得厉害,马上跟上了宁灼的思路:“为什么跟我说小唐的事情?” 宁灼按下了电梯按键:“因为接下来,关于他,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单飞白眯着眼睛,现场表演什么叫做得寸进尺:“那再多说一点嘛。” 本来已经打算结束情报交流的宁灼:“?说什么。” 单飞白:“九层还有一个和金·查理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宁灼没理他,迈步走入了电梯。 单飞白跟进来,话音带笑:“当时跟宁哥进屋,我就发现七楼好几个监控都是瞎的,有盲区死角,我才敢溜出来呢。刚才在小唐那儿我多看了几眼,果然,七到九楼的监控屏是不连贯的。” 宁灼:“……”他默默在心里锉这只狡猾狼崽子的骨头。 单飞白喋喋不休:“宁哥是不是偷偷修改过监控?或者说,你让小唐关掉了几个?反正他平时也不和人直接沟通,其他人也没机会注意到你那层楼监控有漏洞——” 宁灼被他烦得不行,右手绕后,轻轻巧巧地捂住了单飞白的嘴。 宁灼不怕他咬。 只要他不怕崩碎了牙。 谁想到单飞白不走寻常路,探出舌尖,轻快地在他的指节处舔舐了一下。 敏锐的生物传感功能,将这点温热柔软完完整整地传递而来,让宁灼从指尖一路麻到了肩膀,而且还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不驯之敌 第54节 宁灼触电似的一动,搓捻了几下指尖,好缓解那异样的酥麻。 随后,他托住单飞白的下巴,作势要卸掉:“……狗?” 单飞白:“真有感觉啊?” 宁灼的手心被单飞白的高体温熨烫着,颇不自在,索性将手掌顺着他的脖子滑下来,合住了他的咽喉:“你觉得呢?” 单飞白没有反抗,温驯地垂下眼睫,让睫毛在面颊上投下青色的薄影:“那炸断的时候,痛不痛?” 宁灼:“……” 他被这一句话勾起了久远的回忆。 自称“小白”的单飞白站在他的床前,轻声问他,你痛吗。 过去与现在交叠的感觉相当糟糕。 那个时候,他到底是真心在关心他,还是装出来的? 以及,现在呢? 宁灼面色微沉,按住单飞白的脖子,将他狠狠推离了自己。 单飞白猝不及防,喉咙遭到了重击,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 宁灼毫无愧疚,冷眼旁观,再次在心里评估与他合作的具体价值。 还没等宁灼给出一个评估结果,他们就在“海娜”的山崖边找到了傅老大。 他正在愉快地进行一项老年运动。 抖空竹。 空竹在他手里仿佛活了一样的旋转如飞,哨口在高速的气流间被激荡出了鸽哨一样的曲折声响,在山里奏着一篇清新动人、韵脚合辙的乐章。 和单飞白十年前的记忆里相比,傅老大更清瘦了些,白色的连体练功服松松垮垮的,仅用一条蓝色带子束住一把细腰,体态还完全是个年轻人。 他正耍得热闹,宁灼没有上去打断他。 单飞白悄悄跟宁灼咬耳朵:“傅老大多大年纪?” 宁灼:“他老人家贵庚四十二。”如果他告诉自己的年龄是正确的话。 单飞白无声地:“哇。” 宁灼:“他二十几的时候也差不多长这个样子。” 因为対宁灼传说中的这位绯闻干爹颇感兴趣,单飞白拿出了前所未有的仔细,遥遥打量着傅老大。 他又问宁灼:“傅老大全名叫什么?” 宁灼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忘了。” 单飞白:“……啊?” 宁灼:“嗯,这么多年都叫他傅老大,叫来叫去,就忘了。” 宁灼也没撒谎。 以前宁灼还是知道的,但傅老大那个名字挺拗口,和他的气质也対不上号,后来就真的淡忘了。 傅老大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很容易让人忘记或忽视他的存在。 单飞白燃起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他是什么样的人?” 宁灼张口就来:“保姆,厨子,扫地机器人,义体植入反対者。” 想了想后,他又补充:“给反対义体的机构捐过好几次款,有几次还跑去参加街头呼吁。” 单飞白看了一眼宁灼的胳膊,微微挑起眉毛。 宁灼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装,他不反対。但他也说过,自己绝対不装,万一将来缺了胳膊断了腿,他就去死。” 还好,傅老大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全须全尾地活到了现在。 宁灼说:“他是‘海娜’唯一一个没做过任何义体植入的,连脑机接口都没有。” 单飞白回忆了一下,发现的确如此。 宁灼、金雪深、郁述剑,还有外接了整个基地安全控制系统的唐凯唱,或多或少都做过身体上的改造。 但他很快找到了一个例外:“闵旻姐不也是?” 单飞白观察过她,没找到哪里有改造过的痕迹。 “她?”宁灼眼睛也不眨,平静道,“……她是我们里面最疯的改造人了。” 单飞白等了一会儿,发现宁灼没有继续讲下去的打算,就努力按捺下了好奇,继续敲边鼓,试探宁灼和傅老大的关系:“宁哥觉得傅老大好相处吗?” 宁灼这回沉默了挺久。 “挺好的。”半晌后,他给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评价,“就是别惹他。” 作者有话要说: 1“呢次打算几时做契弟?”——“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当契弟?” 契弟,一个比较包罗万象的骂人词。 这里可以理解为忘恩负义占人便宜的崽 第36章 (四)合作 傅老大耍完了一套空竹, 痛快地出了一身薄汗,头发还蓬松着,面孔更显得青春。 他把空竹递给宁灼:“玩玩?” 宁灼接过来, 反手递给了身后的单飞白:“不会。” 傅老大也不勉强他, 在他面前伶伶俐俐地转了一圈:“怎么样, 我的新练功服?” 宁灼作为他一人之下的二把手,锐评道:“不错, 像坐月子。” 傅老大飞起一脚,作势去踢他。 宁灼接住他的脚踝,就势往旁边一送。 傅老大并不追击, 踢过就不生气了。 一动之下, 他注意到了宁灼身后的人。 傅老大探过头去, 灵巧轻松得完全是个青年体态:“来啦?” 单飞白低头捉着研究那灌了铁的空竹, 听到傅老大招呼自己,乖乖地一点头:“傅老大。” 傅老大没戴眼镜,所以一双眼睛明亮得如同有光流动:“伤怎么样?前天晚上我看你的样子是真糟。” 单飞白沉默。 他实际是一直在疼着的。 新脊柱是装好了, 不过人的肉.体和钢铁天然排异,他迫不及待地下地走跳,锻炼身体, 抓宁灼的把柄,在他面前生龙活虎、胡说八道, 就是清楚自己哪怕走慢一步,就很难再跟上宁灼的脚步。 宁灼对他而言,永远是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门。 每次靠近他, 单飞白的一颗心都像是从前追飓风时, 看到那样巨大的气旋,把天地都吹得颠来倒去, 油然而生一种敬畏和仰望感。 他知道那很危险。 但飓风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让他一往无前地闯进去,追过去。 单飞白刚要说“还好”,宁灼就接过了他的话:“他虾线被人给挑了,能好吗?” 傅老大没理会他的不礼貌,态度亲切得像是隔壁阿叔:“这次来了,还走吗?” 单飞白还想着刚才宁灼知道他在疼的事情,心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笑:“宁哥把我买断啦。” 傅老大挺意外地“哦”了一声:“那挺好。住哪儿啊?” 宁灼再次截过话头:“交给你安排了。还有……” 他转头问单飞白:“‘磐桥’多少个人?” 单飞白张口就答:“七十三口。” 宁灼“噢”了一声:“也交给你了。” 傅老大愣住了。 他重复:“七十三个?” 宁灼见势不妙,提前往后退了一步,却还是被傅老大一把扯住了领子。 单飞白眨了眨眼:“……” 他甚至没看清傅老大是怎么靠近宁灼的。 “回来!”傅老大一脸苦大仇深,“多做七十多人的饭?你累死我得了!” 宁灼眼神游离,看天。 傅老大:“跟长辈说话看着人!” 这虽然是长辈训晚辈,但鉴于傅老大个头实在有点跟不上趟,宁灼无奈,只好微屈膝盖,半蹲了下来,和傅老大视线平齐:“不行的话,给他们买饭。” 傅老大再次语出惊人:“不行啊,那没有营养!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也别总吃那种人造简餐,将来容易长不高!” 宁灼:“比你高。” 傅老大:“……顶嘴是吧?” 宁灼:“十七岁就比你高。” 傅老大:“……” 正在傅老大处于下风的时候,比宁灼高了半头的单飞白幽幽插话:“我……” 宁灼:“闭嘴,有你什么事。” 单飞白:“我十八岁的时候……” 宁灼直接换了话题:“怎么办?吃饭的问题,总得拿个主意。” 不驯之敌 第55节 傅老大难得有一次和宁灼对呛占了上风,望向单飞白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慈爱。 不过想了又想,也是没法可想。 傅老大放开宁灼,顺手给他整了整衣领,轻声抱怨:“真被你弄成食堂大师傅了。” 单飞白乖巧道:“他们也可以自己做的。” 宁灼回身朝向了单飞白:“我的人搞定了。你的人,你做得了他们的主吗。” 单飞白轻巧地一笑:“宁哥,没问题的。” 宁灼提出要求:“我要安定。他们来了,出了事,我当然向着我的人。别怪我不客气。” 单飞白倒也爽快,往前走出几步,舌尖抵住牙齿,食指抵在唇边,吹出一道响亮的口哨。 哨声时断时续,在空谷里回响,仿佛是有旋律的鸟鸣。 片刻后,山谷里传来婉转悠扬的回应。 宁灼知道,这是“磐桥”惯用的响应相合的暗号,用音长和转调来表达不同的意思。 这个哨声的频率他相当耳熟,大意是在召唤守在“海娜”外围的“磐桥”集合。 这是效率最高的做法,而且总比扯着嗓子喊集合来得体面。 可听到这样的哨音,宁灼很难不联想到过去,小王八蛋一边隐在暗处和他作对,一边吹着口哨呼朋引伴,对他们进行合围的场景。 宁灼拳头发硬,眉头微锁。 傅老大倒是心大,抱着胳膊乐呵呵地听着。 他目光不转,头也不回,却像是读懂了宁灼的心事,用只够他们二人听到的音量轻声道:“要是不信他,我杀了他啊。” 宁灼顿了顿:“……用不着。” 傅老大:“对嘛。你也知道这样用不着。留他,又不信他,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宁灼没告诉傅老大,自己留他,是因为单飞白设法拿住了他的秘密。 他知道,单飞白不是可以简单地用好处收买的人。 但他也不能随随便便杀掉单飞白。 “海娜”这么多年积累的成果,宁灼要好好使用,决不可以浪费在和“磐桥”漫长的拉锯消耗战里。 想到这里,他甚至怀疑单飞白“去找自己的把柄”这件事是故意的。 单飞白从醒来后就看到了金·查理曼横死的报道。 这件事和他身受重伤、自己路过长安区的废弃仓库救下他、全城戒严,统统发生在同一天。 以单飞白的脑子,或许能猜到这其中有什么微妙的关联。 于是他主动出击,利用了最少的资源,一步步把事情推向了现在宁灼不得不把他领回家的局面。 当然,这样的赌局需要冒一点生命危险:比如宁灼破罐子破摔,直接灭他的口。 可是…… 如果他是这样的处心积虑,他又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呢? 但宁灼不得不承认,单飞白是很好用的。 如果他能有一个同谋,而那个人是单飞白的话,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边,傅老大一脸认真地为他分析利弊:“不留,就处理掉他;留,就信他。多简单的事情。” 宁灼无法向傅老大陈述他那曲折的心路,定定望着单飞白的背影,想,他真是自愿的吗。 把脊柱、生命和未来都冒险交给自己? 他相信过单飞白的“真心”。 可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啊。对了。” 眼看宁灼的疑心病沉疴日久,难以缓解,傅老大索性揉了揉耳朵,绕开了话题:“刚才他吹的有几个音节起落挺像《夜莺》的,你回去算一算,搞不好是密码母本哦,到时候他们吹什么你就能听懂了。” 宁灼心尖一动之际,他的手腕上一明一灭地响起了内线呼叫铃。 他将右手贴到耳侧:“谁?” 是郁述剑。 他汇报道:“宁哥,有人电联,点名找您,说是要谈一笔生意。” 末了,他补充道:“……说是只和您谈。” 宁灼:“是谁?新客户?老主顾?” 郁述剑答得很谨慎:“听不出来。用了变声软件,号码也是虚拟的,反向追踪的话,通信马上就会断掉。” 宁灼心下明白了几分:“叫他稍等。马上来。” …… 与此同时,“白盾”总部。 《正义秀》的直播事故发生在9月30日,因此由总部牵头挂帅,林檎担任组长,将整个专案小组命名为“九三零专案组”。 “白盾”总部的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的用途。 “九三零专案组”使用的会议室就是从台球俱乐部临时改建而来的,地上有台球桌脚四四方方的痕迹,墙上还有未撤下的标语: “一杆牵动全盘,击发演绎精彩”。 在座各位,不是临时被抓壮丁来的老油条,知道自己接了块难啃的骨头,软趴趴地提不起精神来,要么就是刚入队不久的愣头青,亮着眼睛左顾右盼,一脸的青涩莽撞。 从会议室的整体气质,到小组人员的鱼龙混杂,从内到外都透露着不靠谱的气息。 在会议召开的整点,副局长艾勒带领着专案组组长林檎进入房间。 看到林檎的脸,会议室里嗡的一声起了低响。 林檎这副尊容实在不怎么体面。 而且他的级别……很低。 在座起码有三个组员和他平级。 有两个组员的级别比他还要高。 而且,作为网络安全这种内勤部门的副队长,林檎甚至没有配枪权,身侧只佩着一根短柄的黑铜警棍,看着寒酸至极。 无视了满堂的嗡嗡声,艾勒清了清喉咙,讲了一番毫无营养的开场词后,示意林檎上前对案情进行初步分析。 林檎不寒暄,也不拖泥带水,直入主题:“案情的重要性大家都了解,不用我细说了。现在我带大家梳理一下案情。” 他信手一挥,屏幕上出现了已经在公众面前被播放了上亿次的视频。 “9月30日,一名本该执行死刑的犯人,拉斯金·德文,原本的注射药剂氯化钾被替换成了烈性毒药马钱子碱。” 画面切换到了那支被替换了的针管。 “药物溯源已经在做,但根据初步检验报告显示,马钱子碱不像是标准的工业化产物,存在极少量的晶体,应该是在纯化这一步上没做好。……是自制毒药。” 老鸟们听了这话,难免泄气。 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一个重要证据链断了。 林檎话锋一转:“但是,有价值的地方是,除了这一步,其他方面已经做得很完美。这说明犯罪嫌疑人至少拥有一个具有充分制毒条件的化学实验室。” 有警员提议:“那查一下有哪些人近期购买了化学仪器?这些肯定都是有记录的。” 林檎说:“在查。学校、工业企业、独立实验室,都在查。而且人也要查,毒药制作需要专业知识,现在的知识垄断很彻底,有制毒条件又有知识的人并不多。这部分我们会积极摸排。” 他丝毫不提查理曼和“白盾”在这过程中的失职,而是将锋芒直指背后的犯罪者,这让艾勒松了一口气,暗自点了点头,认为他是个懂事的家伙。 林檎又快速切换到了下一段视频:“我们在调查时获取了一份监控视频。这份监控记录了犯罪嫌疑人在9月30日凌晨替换针剂的全过程。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仅有一张能作为通信证的脸……” 视频定格在了下毒者在针剂箱前驻足的画面。 “……他在箱子上涂写了一串字符。” “因为有意遮挡,视频里的字符并不完整,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写下的并非是拉斯金的犯人编号p-987。” “经过技术透视分析,我们模拟出了被他身体遮挡住的部分符号,一共有三种。” “排除了两个毫无意义的符号,我们在信息库里找到了一个能够与这个符号对应的人。” 林檎稍顿了顿:“……瑞腾公司旗下,有一家叫做‘泰坦’的仿生机器人公司。公司技术总监本部亮,家里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才能平平,在公司行政部上班。他有一个相当疼爱的小儿子本部武,正在亚特伯区第一监狱服刑。罪犯编号为m-611,罪名……” “人口贩运。” …… “海娜”基地的外线会客室内,宁灼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了微微变形的机械音:“喂,是宁灼?” 宁灼:“嗯。是我。” 电话那端的人单刀直入:“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宁灼:“多少价位的?” 对方痛快道:“随你。” 宁灼:“一百万有一百万的做法,十万有十万的做法。您是要我做十万的活,还是一百万的?” 电话那边的查理曼咬紧牙关,发了狠:“顶格的活。” 他知道,自己被这样一折腾,是元气大伤,复起无望了。 听说“白盾”还就那件事,成立了什么“九三零专案组”。 尽管查理曼不清楚他们究竟要调查什么,但是以他的思路来说,必然是他在工作上的对家仇人,要趁机牵瓜拉藤,要挖出更多的黑料,将他一踩到底! 查理曼当然不肯坐以待毙。 他通过内部人士,掌握到了一点线索。 他一定要利用这点线索,把这潭水搅浑,越浑越好。 给专案组添越多麻烦,越牵扯他们的精力,让他们疲于奔命,他们就会更多地把精力放到那个幕后主使者身上去。 不驯之敌 第56节 现在,“白盾”官方养着的几支专业雇佣兵队伍,肯定是见风使舵,不会和他合作了。 查理曼也信不过他们。 恰好,就在前几天,他刚刚打通一条路子,认识了一个还算靠谱的雇佣兵组织。 而那个雇佣组织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干活手脚干净,用起来加倍放心。 所以,查理曼只能孤注一掷,牢牢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我会走几条门路,想办法把你运进亚特伯区第一监狱。” “我和一个人有仇,他的编号m-611,名字叫本部武。” 查理曼冷森森道:“帮我看着他,盯着他的周围,看看有没有人想要接近他。然后,找个机会,杀了他。” 第37章 (五)合作 这边沉默。 于是那边也沉默。 查理曼以为宁灼在思考价格, 权衡利弊。 他愿意给他这点时间。 一来,这是人命单子。 宁灼想也不想、一口应下来才是草率。 二来,查理曼手下所有的势力都在接受调查。短时间内, 他能找到的帮手, 只有宁灼了。 他没得选, 只能赌。 好在查理曼有丰富的经验。 早在他陷入职业低谷的时候,就孤注一掷, 雇佣了一群雇佣兵,结果是大获全胜。 他能赢一次,为什么不能有第二次? 三来…… 查理曼将视线投向刚刚调阅出的关于本部武的案卷。 本部武, 三十八岁, 泰坦公司cto本部亮的独生子。 案卷显示, 这位本部武先生, 长期从事贩卖性资源的事业。 他会根据客户口味,对活人进行人体机械改造,直到将其完全改造成无法自我控制的状态, “量身定制”出能让客户满意的“芭比娃娃”。 罪名离谱,刑期更离谱。 两年零六个月。 理由是他的精神存在一定的问题。 具体什么问题很难说,大致概括一下, 就是一种正常时完全不会影响生活,但发作的时候会沉迷变态科学实验无法自拔的精神病。 经过一年的精神病院疗养, 养得膘肥体壮的本部武被送入了亚特伯区第一监狱。 只需要象征性蹲个两年半的牢,他就能重获自由了。 时光如梭,时至如今, 再过两个月, 他就可以出狱了。 杀掉这么一个人,查理曼并不感到可惜。 瑞腾公司掌握资源命脉, 眼高于顶,他几次示好,瑞腾公司态度傲慢,理也不理他,因此他和瑞腾没什么交情。 本部武死掉,局势就会更乱。 到时候,没人顾得上他,他就有更多时间打扫残局。 在“白盾”这么多年,各种技术手段他信手拈来。 他确保自己能斩断这件事和自己的一切联系。 就算宁灼技艺不精,杀人未遂,被当场抓获,他也不知道他真正的雇主是谁。 到时候,倒霉的是宁灼,蹲大牢的也会是他,断然查不到自己这里来。 …… 宁灼的沉默,是因为他听到了查理曼的声音,在出神。 他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冬日。 自己的右臂齐肩断裂。重伤初愈后,他揣着一把刀,一串串呵着热气,回到云梦区寻找查理曼的旧居,却扑了个空。 然后,宁灼就在云梦区布满细细密密的雪花噪点的公用屏幕上,见到了查理曼。 那时,查理曼已经成功调任到“白盾”位于亚特伯区的总部,拥有了声望、名誉,以及和interest公司的关系网。 屏幕里的他英俊潇洒,意气昂扬, 作为《正义秀》的特邀访谈嘉宾,他声情并茂地念着自己父亲的名字,歌颂着这个“在黑暗斗争里可怜的牺牲品”,他“最珍贵的下属”。 这场节目,看得宁灼当场在街边的垃圾桶边剧烈干呕,直到连清水也吐得干干净净。 吐完,宁灼在路边找了个摊位,要了一碗面。 他机械地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他要快快长大。 亚特伯区,在社会学意义上已经是死人的“海宁”进不去,但“宁灼”或许还有机会。 那一天,他坐在小广场屏幕的斜对面,就着查理曼的访谈视频,吃了自从受伤以来分量最多的一顿饭。 在那一天,雇佣兵组织“海娜”有了雏形,同时拥有了第一个队员。 一开始。“海娜”对宁灼来说,只是个实现目的的称手工具。 宁灼没什么好用的资本,算来算去,就一条命还算硬,这么多年摔来打去,有幸不死。 后来,捡回来的人越来越多,“海娜”基地也一点点变得热闹起来。 可他们对宁灼的喜欢、憧憬和敬仰,是完全超出宁灼预料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份多余的感情。 宁灼的天性早在一次一次搏命的训练里被剿杀殆尽,在这方面是天然的迟钝。 他只知道,自己既然使用了工具,就有保养工具的义务。 雇佣兵是玩命的买卖。 同样是玩命,这种买卖不同于街头混混的无脑发泄,不同于帮派的地盘倾轧。 雇佣兵没有立场、没有人格、没有道德,是金钱的奴隶,是利益的尖兵。 在这世道,有一门专精的手艺,却要选择做雇佣兵这行,谁没有点理由? 宁灼给不了工具们更多的东西,所以,帮他们了却心愿,平息愤怒和过去的冗帐,也许他还可以做到。 他们的仇恨,就是宁灼的仇恨。 渐渐的,宁灼的复仇清单越积越长,手头能用的筹码也越来越多。 多年后,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或者说,这是查理曼亲手送来的机会。 宁灼不得不承认,查理曼此人着实有点手腕。 让杀人犯儿子改头换面、再世为人的操作,一次还不够,还能做上两次三次,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得来的。 在“巴泽尔”伏法后,就连宁灼也一度以为真正的金·查理曼已经死了。 ……直到银槌市里又开始出现手法类似的连环毁容强奸案。 宁灼请了“调律师”,经过一番盘查,发现查理曼的夫人在这一年内经常光顾一间茶舍。 查理曼夫人的确爱茶,但豪掷三十万,在一家新开的茶舍买进一块茶饼后,又束之高阁,这种操作就过于离谱了。 宁灼沿着这三十万,一路追查下去。 这笔钱倒了六手,连环穿插了好几道现金隔离,在各个环节的流转过程中流失了一多半。 最后,总共有12万以教育资金的名义,流入了一个叫拉斯金的年轻人手里。 这样繁琐精密的转账流程,这样大手笔地喂饱中间商,就算把这件事交给“白盾”的经济部来调查,他们也不能把它作为“查理曼还在花钱养着他的杀人犯儿子”的实质性证据看待。 毕竟花高价买茶饼又不犯法。 宁灼情报到手,立即转卖了出去。 很快,“白盾”再次抓捕到了“拉斯金”,送进死刑监,附送了他又一张死刑体验卡。 但这次,他不会活着走出去了。 因为会有一个和金·查理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利用查理曼当年给自己儿子开的绿灯,利用警局内部多年未升级更新的面部信息库,堂而皇之地进入“白盾”总部,杀了金·查理曼。 上一次,“巴泽尔”执行死刑时,查理曼就是找了一个外包雇佣兵组织,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承接了金·查理曼的转运工作。 事后,这家雇佣兵组织的二把手突然设谋篡权,整个组织自顾自乱成了一锅粥,自此陷入了长久的分裂和混乱中。 宁灼把“海娜”的人员关系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基本确认没有不安定因素后,向其他雇佣兵组织释放出了“‘海娜’处于任务空窗期,最近有没有做不了的单子,可以分我们一些”的信号。 接下来,他就需要一点运气了。 宁灼蛰伏、等待,像是一条窥伺猎物的毒蛇。 直到一家雇佣兵组织辗转找到他,希望他接下一个“转运货物”的单子。 接头地点和联系人另行通知,时间恰好定在一周后,也就是《正义秀》直播拉斯金死刑的日子。 这一环一环的嵌套计策下,宁灼成功造就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查理曼。 这也才有了他打给宁灼的这通电话。 宁灼将沉默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在查理曼开始无声地吞咽口水时,他开出了条件:“我要两个位置,带一个帮手进去。” 查理曼:“可靠吗?” 不驯之敌 第57节 宁灼并不正面回答:“我要带的人,我心里有数。” 查理曼不说话,只默默评估这件事的难度。 换在以前,凭他的能量,安排个把人进监狱是分分钟的事情。 但他现在是停职状态,能调用的资源实在是少得可怜。 现在的查理曼像是个多年豪阔、挥金如土的富翁,权力一朝缩水,马上体会到了捉襟见肘的苦处。 哪怕再憋屈苦闷,也只能把打落牙齿和血咽。 他低声咳嗽一声,算是默许了宁灼的条件:“你们要犯点事才好。进来之后,我会尽快安排人走手续,到时候会把你们和任务目标安排在一个监室。四人间。” 宁灼:“四人间不行。” 四人间,看起来夜间动手更方便,但一旦动手,也等于是把自己的退路封死了。 监牢里一共就四个人,到时候本部武一死,他必然脱不了干系。 他不如挖个坑,直接就地把自己埋了比较直接。 查理曼本来就是在试探他。 倘若宁灼真的一口应下,查理曼反倒会重新评估这场交易的价值。 ——因为这说明宁灼不适合这项任务。 只有贪婪、愚蠢和别有用心的人,才不会给自己考虑退路。 查理曼默默地给宁灼加上一点分数:“不住在一起,也能杀他?” 宁灼把话说得很克制:“看情况。” 宁灼不把话说死,的确是个聪明人。 经过一番言语试探,查理曼觉得暂时可以拍板了:“多少钱?” 宁灼眼睛也不眨:“八十万。预付一半。行业规矩,如果因为贵方单方面的原因取消订单,订金不退;如果因为我方原因没有完成订单,订金如数退回。” 查理曼加重了语气:“如果……我要我的任务一定完成呢?” 宁灼没有向他说教什么“世上没有一定的事情”。 他沉吟片刻,果断道:“那是另外的价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部武犯的罪,大概可以理解为把正常人改造后送进花市 第38章 (六)合作 本部武的一条性命, 最终定价一百二十万。 倘若没有抓到幕后黑手,或是本部武活着,就算宁灼没有完成任务。 到那时, 他哪怕是和本部武同归于尽, 都要带走他的命。 放下通讯器后, 宁灼静立了很久,目光凉阴阴地望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出神。 他一转身, 去了九楼。 九楼的装潢很普通,主要是用作武器试验和研究,房间各有各的的功能, 每扇门距离一致, 门的式样也是一致的, 规整到显得呆板。 宁灼走到某两扇门中间的位置, 面朝着一面墙,扯下了自己的手套。 将手指搭到大理石石壁上时,他特意抚摸了一下墙缝与隐形门之间约等于无的接驳处, 想,姓单的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靠小狼崽子的嗅觉吗? 想着,宁灼将手指抵在一个隐形的扫描盘上。 门应声而开。 与此同时, 在阴影覆盖的角落里,有一个几乎融化在影子里的人幽幽站起身来。 他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 看不分明,声音先响起来,是相当儒雅温文的调子:“宁先生?” 宁灼不说话, 只盯着他看。 影子也猜到他为什么而来, 低下头主动认错道:“对不起。有一个人看见了我。” 宁灼:“他是怎么进来的?” 影子的言语逻辑有些断续,但并不是因为他笨拙, 而是因为他思维跳跃性比一般人要强:“他在门口走来走去……我以为是你。……门是我从里面打开的。” 宁灼:“懂了。” 影子羞赧地低下了头。 宁灼走进来,合上了门扉,边走边解开前胸的两粒纽扣,在一张凳子上坐下,顺势补全了他的思维逻辑:“你觉得,我们的事情办完了,我就会来杀你灭口。你害怕我从外面锁死门,放你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索性开了门,要个痛快的死法,结果却碰到了他,是吗?” 影子斯文又抱歉地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宁灼:“发现不是我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影子文质彬彬地答:“嗯,吓了一跳。” 宁灼:“这几个小时不太好捱吧?” 影子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恐慌:“是,挺慌的,一直在想来的人是谁,我们的事情是不是已经暴露了,宁先生是不是安全,会不会被人拿住把柄……” 宁灼用脚勾过一把椅子,一条长腿随意一蹬,将它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自己面前:“薛副教授,坐。” 被他称为“薛副教授”的影子缓步踱过来,顺从地坐下。 ……正如单飞白所说,这张脸,和金·查理曼一模一样,直鼻梁,大眼睛,从头到脚,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是年轻青春的。 但他眼睛里的光,沉静,温和,为这张面孔平添了几分风霜忧悒。 宁灼:“薛副教授,如果刚才那个人真的是混进我们基地来的,你贸然开门,你,我,整个‘海娜’,都要倒霉。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薛副教授很有检讨精神地点了点头:“是。我大意了。” “所以,紧张也好,恐慌也罢,你好好记住这几个小时的感受。等你出去,一定会有人找你去问话,到时候不要再像这样‘大意’就好。” “有人找我?……你要放我出去?” 薛副教授有些犹疑:“……我在这里呆着,是不是更好?” 宁灼反问:“你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薛副教授抿住嘴唇,埋头思考一番,也认同了宁灼的安排:“是,我不能在这里。银槌市里有能力制毒的人不多,我算一个。‘白盾’总会查到我这里……” 宁灼续上了他没说完的话:“如果‘白盾’发现你无端消失了,而且他们找不到更可疑的人,你就是板上钉钉的杀人犯。你的女儿,就是杀人犯的女儿。” “女儿”这两个字,似乎是把薛副教授深深刺痛了。 他整个人过电似的哆嗦了一下,被痛楚的思念压得抬不起头。 薛副教授记忆里的女儿,活泼、热烈、直率,性格像极了像她早逝的妈妈。 而她热爱化学的这点,又像自己。 薛副教授又当爹又当妈,把她从襁褓里的小婴儿,一点点养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他像爱惜性命一样深爱着她,但因为生性安静腼腆,他只敢暗自骄傲着。 女儿长大了,考上了自己任职的大学,马上就会成为他的学生。 前程似锦,未来无限。 在她去往她的高中毕业party前,她拿出一件白裙子,一件红裙子,跳到他面前,顽皮道:“薛老师,快出个主意,哪个好看?” 薛副教授很老实地回答:“哪个都好看。” 女儿当然不满意这样万金油的答案。 她催促道:“快选一个啦。我对一个男孩蛮有好感的,但之前学习太忙,我不想分心。今天我想和他说说话!” 薛副教授眨眨眼:“那,你要和他交往?” 女儿的笑容甜美,在榴火一样的红裙映衬下更显得美好而明亮:“随他咯。我无所谓,只是想谢谢他而已,毕竟他真的长得很帅。——他的脸可是我学习的精神支柱呢。” 那一天,她穿走了由薛副教授亲自挑选的红裙子,再没有回过家。 参加party的有她的闺蜜,可她们都被灌醉了。 没人能说清他的小姑娘去了哪里。 薛副教授报了警。但“白盾”那边却始终在和他兜圈子: “她酒量好吗,是不是她喝多了,跑出去,不小心出意外了?” “是不是她有情人,私奔了?” “‘不可能’?为什么这么确定,你有这么了解你女儿吗?” “监控?开party的地方在中城区,那个片区的监控线路事发的时候,方圆500米的监控都在检修。我们对这个事情也很头疼,你还是好好回忆一下你女儿的社会关系吧。那是你的女儿,你要是不上心,我们也没有办法。” “……对不起,我们上一位警官态度为了破案已经熬了很久的夜了,态度是不好,我代他道歉。您再回忆一下您女儿的社会关系吧,这对破案会很有帮助。” 面对“白盾”这样的态度,薛副教授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知道,“白盾”查理曼总督的儿子金·查理曼,在party过后,突然凭空人间蒸发了,据说是“追音乐梦”去了。 他也知道,那名金·查理曼先生是有名的英俊。 可他同样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金·查理曼失踪这件事外,薛副教授并没有任何能指证他的证据。 如果揪着这一点不放,他只会一步步跌入“白盾”的陷阱,越来越像是一个因为女儿失踪而心智失常、无理取闹的疯子。 这些年来,薛副教授每月都要固定地花掉一半工资,在《银槌日报》一角悬挂出寻人启事。 无人回复,无人关注。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只有一丝希望悬在他的喉咙上,让他满怀期待,日夜窒息。 他坚持了整整4年。 不驯之敌 第58节 直到有一天,“白盾”突然联系了他。 接起电话时,薛副教授万分期望,这是一个通知他去认尸的电话。 他已经被希望折磨煎熬得太久了。 ……别那么残忍,至少还给他一具尸体吧。 结果,薛副教授听到,他们的办事员在那边,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说,您的女儿失踪时间已经满4年,作为她的利害关系人,您需要提出死亡申请吗? 他挂掉了电话,开始着手去找一些潜藏在银槌市暗处的势力,想找出金·查理曼来。 只有找到他,才能亲口问他,他的女儿去了哪里? 几番辗转,他找到了“海娜”的宁灼。 多年来,薛副教授重复揭开自己的伤疤给别人看,早已经不知晓痛是什么了。 他麻木苍白地向宁灼讲述了自己的需求,并且没有抱持任何多余的希望。 在“海娜”之前,薛副教授已经找了好几家雇佣兵。 他们都是人精,稍微调查了一下,就隐隐猜到他们要碰上的会是一座铁壁。 然后他们会告诉薛副教授,这件事难度很高,再给薛副教授开出一个他根本承受不起的价格。 这就是变相的拒绝了。 听完他的诉求,宁灼请他等待几天。 几天后,他客客气气地告诉他,这事情难度很高,他们做不了。 薛副教授对这样的回复早已习惯,因此心如止水,正常地上班、下班、讲课、做实验,把日子当一潭死水去过。 等半年之后、宁灼用一条秘密通讯线路联系上他时,薛副教授几乎已经忘记宁灼是谁、 在宁灼的提醒下,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虽然遗忘了他的声音,但薛副教授对那个美得锋芒逼人、完全不像雇佣兵的雇佣兵还是有点印象的。 薛副教授客气道:“先生,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宁灼:“是有一点事情。” 他的语气平淡又冷冽,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你要找的女儿,我找到了。” …… 她安睡在一块巨大的水泥里,红裙丝丝黏连在水泥的纹理里。 因为隔绝了氧气,她的面容甚至还算新鲜明朗。 宁灼简单向薛副教授讲述了他的调查过程。 雁过总会留痕,一个活人,不可能原地化成水,毫无痕迹地消失。 想要运送尸体,需要交通工具。 party举办点周围半公里的监控齐刷刷地坏了,那宁灼就查半公里以外的。 用着这样朴素又愚蠢的方法,宁灼一辆接着一辆,查询着那些车的用途、车主的身份,以及与这间酒吧的关系。 他查到,事发当夜凌晨,有一辆不起眼的车驶入了这片“全盲”的区域,又很快离开。 根据后续监控的追踪,宁灼确定,这辆车相当干净,没有去抛尸,车内也没有藏任何东西。 但它在来到这片区域前去的上一站,是一家水泥厂。 而在监控修好后的小半年后,承接了party的酒店进行了一番彻底的装修。 一块长了青苔的水泥,和其他被砸碎的石材一起,光明正大地运了出去。 这批水泥没有进行破碎处理,而是被集体倾倒在了银槌市边缘的一处垃圾场里,等待岁月将它们慢慢分解。 薛副教授站在女儿的尸体面前,面容微微颤抖。 他的绝望被漫长的岁月均摊、稀释,事到如今,他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感,也做不出太强烈的反应。 面对着日思夜想了这么多年的脸,薛副教授一下下捶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 哭不出来。 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只俯下身,对准那张永远定格了的少女面孔,发出嘶哑的哀鸣: “——我的女儿啊。” “我要怎么替你啊?” 宁灼双手垂在身侧,静静地看着薛副教授在沉默中的撕心裂肺。 他有点想念自己的父亲。 不多,一点点。 他对着薛副教授,说:“薛老师。你知道吗,你和金·查理曼个头一样高。” 薛副教授扭过脸来,用血红的眼珠定定地望了宁灼一会儿。 随即,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几天后,薛副教授在一次实验中操作失误,面部重度烧伤。 他以此为理由,向学校请了长假。 一个月后,他揭下了面上的纱布,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快,向金·查理曼执行死刑、追讨债务的日子到来了。 在宁灼捡回单飞白后,他趁着他做手术,回了一趟九楼,将金·查理曼死前痛苦万分的视频给薛副教授送去了一份,让他一个人独享复仇后的快感。 薛副教授双手扶住膝头,衷心说:“谢谢你。宁先生。” 宁灼不擅长应对别人的感谢,偏过头去,说:“你给了钱。” 薛副教授对他的恩惠心知肚明:“一万块。别说换一张脸,还不够登一个广告。” 宁灼不为所动:“我也在利用你。” 薛副教授微微笑了,觉得宁灼还挺可爱,为了不让别人感谢他,什么话都能说。 他主动改换了话题:“出去后,我会好好应对‘白盾’的。宁先生,你放心。” 宁灼告诉了他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你需要在隔壁再制造一次化学试剂爆炸。在那之前,我会给你注射麻醉剂,让你在无感的前提下保持清醒的意识。等你睡醒一觉,我就把你原来的脸还你。” 宁灼这些年和黑市结下了不浅的交情,从“调律师”那边拿到情报,没有走任何手续,收入了一套相对完整的精密的脸模更换仪器。 薛副教授温驯地听从了他的安排:“好的。不过,能请宁先生拿一面镜子给我吗?” “我想亲眼看着这张脸……化掉。” 宁灼:“嗯。” 说完,他向后转身,准备把薛副教授带去他早就准备好的实验室。 薛副教授跟了上来,同时再次确认道:“您方便告诉我来找我的那个人是谁吗?他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吗?” “他?” 宁灼在想,他要如何形容单飞白。 是故人,是敌人,是合作者? 但他需要让薛副教授安心。 于是他给出了一个答案:“他是我的狗。” 第39章 (七)合作 薛副教授:“……啊。” 他不是很懂他们雇佣兵之间是怎么一个称呼的体系。 宁灼带着薛副教授走出门去, 一转身,不出意外地在密室门口撞见了单飞白。 薛副教授则是梅开二度,又被单飞白狠狠吓了一跳。 宁灼早知道他会跟来, 所以门也是虚掩。 他把彷徨无措的薛副教授带入实验室, 为他完成了麻醉剂的注射。 接下来的事情, 就交给薛副教授亲自操作了。 不便插手的宁灼信步走出。 单飞白靠在外侧墙壁上,看见他出门来, 嘴角挂上一点让人看了就火大的笑容。 见了一趟手下,单飞白身上多了点物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顺势抽了一口。 宁灼没说话, 只是探手抓住他的头发, 逼他转头四十五度, 去看墙上的禁烟标志。 但看清后, 单飞白的态度相当悠然,还转手烟送了过来:“事情我差不多听懂了,怪恶心的。抽两口, 压一压。” 除非社交场合,宁灼平时很少碰烟。 可是,他在刚才想到了父亲, 舌尖隐隐发着涩,也的确需要一些外力调节。 他垂下眼睫, 看着递到了自己唇边的烟,破了一回例。 可直到把过滤嘴含在嘴里,感受到上面浅浅的濡热, 宁灼才反应过来, 这支烟是单飞白抽过的。 他用牙齿咬住烟嘴,思考了一番, 决定不矫情。 单飞白的烟不呛人,薄荷味里掺了一点点苹果的清新气息,吸入肺里沁凉顺滑,显然是经过特殊改良过的。 而且他刚才也吸过,宁灼也不必担心他在烟里动什么手脚。 两个昔日的敌人、现在的主宠,肩并肩靠在一起,吸着同一支烟。 就像宁灼猜到单飞白会来,单飞白也猜到宁灼会在这里,自发地尾随来了。 不驯之敌 第59节 他把宁灼和薛副教授的谈话听完了大半,心里已经有了数。 他直白地评价道:“宁哥太心软了。” 宁灼在袅袅的烟雾间看他:“换你选呢?你会杀了他?” 宁灼知道,在所谓“理性”的判断里,大仇得报的薛副教授。死了最好。 从正义的角度来说,杀了人的人也是杀人犯,理应接受制裁,坦然赴死。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拥有提取氯化钾能力、又因为多年寻找女儿而沉默孤僻的薛副教授只要默默死在银槌的某个角落,“白盾”就极有可能以他为凶手而结案,绝不会祸及“海娜”。 甚至从人道的角度来说,与其让这位文弱的副教授未来一直生活在“我杀了人”的心理阴影里,连续不断地遭受折磨,不如死了干净。 就连薛副教授自己都一度以为,他不可能活着走出“海娜”。 但这些角度,统统不是宁灼的角度。 金·查理曼死了,是因为他就该死在这一天,还晚死了很多年。 而且,他并不是因为“杀害薛副教授的女儿”的罪名而死。 那凭什么受害人就要因为“让一个必死的强奸杀人犯拉斯金死得更惨”的罪名而去接受惩处?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当然,杀人仍然是杀人。 从生物学意义上来说,金·查理曼还勉强算是个人类。 如果薛副教授自己承受不住下毒的愧疚感,回来之后,他寻死的机会明明有很多。 然而他依然是体面斯文,温和有礼,连头发都会整整齐齐地打理好,绝没有一丝要去死的意思。 毕竟他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能记住那个小姑娘笑容的人了。 当事人不愿死,宁灼不想杀,所以让他活下去,活得很好,才是宁灼的最优解。 所以,如果单飞白胆敢当着他的面说“薛副教授死了最好”,宁灼就把烟头摁在他的脑袋上,给他烧个戒疤。 单飞白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正面临着一场危机。 面对宁灼向他提出的问题,他答道:“我当然不会杀他。只是这样安排,太不稳妥了。” 他偏着头看宁灼:“我知道黑市有一种记忆仪器,原理是对人的额叶在不损伤的前提下进行一定的震荡冲击——总之,用过之后,能让使用者忘掉很多东西。” 单飞白比划了一下:“比如杀人的罪恶感,犯案的细节,还有你、我……‘海娜’。” “除了死人之外,失去记忆的人嘴巴是最严的。任何的试探、逼问和威胁都不会有作用——因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是犯人啊。” 他越分析越起劲:“正好,薛老师做过手术。术后因为麻醉剂质量低劣的原因,失去一段短期记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宁灼把抽到一半的烟递还给他:“如果‘白盾’对他用催眠呢?” 单飞白接过来,夹在指尖,小幅度抽了一口:“催眠也得要人自愿才行。话说回来,那如果‘白盾’给没失忆的教授先生用测谎仪呢?‘白盾’手段很多,怎么选都有风险。” 宁灼:“测谎的结果只能用作参考,不是实证。” 单飞白:“催眠不也是?” 宁灼眉眼微垂,思索了一阵:“我不知道黑市里有这么一种仪器。你说,仪器是对他的额叶起作用?” 单飞白笃定点头:“嗯嗯。” 宁灼果断否决了这一提议:“额叶受损,哪怕不变傻,消除掉哪段记忆也不受控制。他有可能忘记杀人的事情,也有可能彻底忘掉他女儿。” 单飞白眼睛也不眨:“正好。连他女儿去世的痛苦一起忘掉。” 宁灼脱口而出:“他不会愿意——” 话一出口,宁灼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知不觉中,自己居然被单飞白诱导,把自己的情绪代入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假设”里去。 什么“记忆仪器”?什么“冲击额叶”? 根本不能明确到底消除了哪段记忆的鸡肋仪器,这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 他编得倒是像模像样! 单飞白要的就是宁灼那一瞬间的代入和共情。 ——宁灼代入了自己的情绪,擅自替薛副教授做了“他不愿意”的选择。 所以,宁灼和薛副教授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同一种人。 他们在乎的是过去。沉溺的也是过去。 而单飞白长长哦了一声,托住了腮,定定地看向他:“……宁哥这么感同身受,所以你以前是经历了和薛老师很像的事情?” 宁灼的眼睛是异常的碧色,所以天然带出了水光潋滟的样子。 他盯准了单飞白,语气已经冷了下来:“你想打听我的事情?” 单飞白脸皮自然是厚,被戳破了意图,反倒坦坦荡荡地认下来了:“想了解自己的共犯,不是很正常?” 宁灼从他口里夺下了烟,吸完了最后一口,旋即用左手掐灭了烟头。 金红的火星四下飞溅,在他苍白的指尖皮肤上开出了一个小型的礼花。 单飞白则抬起下巴,朝向斜上方,缓缓呼出了一串烟雾。 他有点高兴。 他觉得自己又多认识了宁灼一层。 两个共犯在言语交锋和试探间,分掉了一整根烟。 但稍落了下风的宁灼并不怎么愉快。 他感觉自己被小狼崽子摆了一道。 他太聪明了,张嘴就是瞎话。 但宁灼甚至能想到,如果自己骂他聪明过头,不知进退,他一定会顶着那张英俊过度的脸,笑眯眯道:“我聪明不是好事吗,宁哥不高兴?” ……只是想一想气就上来了。 单飞白也乖觉,察觉宁灼脸色不对,马上对宁灼进行了赞美:“哥,世界上没有这样的机器,所以你的计划就是最好的啦。” 宁灼不置可否。 世界上并没有完美无缺的计划,各种各样的意外始终会存在,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什么环节留下纰漏。 薛副教授的复仇计划是完美了,那么,应对下一个对象的计划呢? 宁灼知道,自从他和查理曼定下了合作,就意味着正面交锋即将开始,而他所面临的变数和风险陡然增加,一切很难再按照什么“计划”去推进了。 这种时候,反倒是单飞白这种机灵得过分的人,最耐用。 宁灼提醒他:“不要和你们的人说我的事情。” 单飞白的反应快得异乎寻常:“那我可以和‘海娜’的人说吗?” 宁灼只是稍一迟疑,单飞白的眼睛就笑得弯起来了:“啊,这么说,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宁哥秘密的人了?” 宁灼:“……” 他觉得还是把机灵过分的单飞白灭口了比较好。 稍稍平息了被他惹起的怒气后,宁灼并不接他的俏皮话,而是改换了话题:“说服你的‘磐桥’留下来了吗?” 单飞白轻快地点头:“嗯。” 宁灼看他像极了一只雄孔雀,说着说着就要翘起尾巴,因此他跳过了他是怎么说服“磐桥”的步骤:“好的,那你做好准备。今天晚上把薛副教授送走,明天,你就和我出去。” 单飞白:“‘出去’做什么?” 宁灼:“犯点罪。然后等着认罪伏法进监狱。” 单飞白转一转眼珠,并不问“进监狱”的目的是什么:“明天就去做吗?” 宁灼:“是。” 单飞白凝眉,陷入思考。 宁灼将他盘算的神情尽收眼底,不为所动。 他将指尖的烟灰擦拭干净,将他的心思随手戳破:“你不是很有自信能控制得住你的‘磐桥’吗?不如打个赌?如果我们两个一起走了,谁的手下先挑事,谁就输。” 单飞白接上了话:“赢了的人,可以要求输的人做一件事?” 两人对视片刻,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了一致。 单飞白伸手向他:“那我们要去犯点什么‘罪’呢,共犯先生?” …… 一个小时后。 到了饭点,“海娜”和“磐桥”被齐齐邀请来食堂,作为两家雇佣兵组织合并后的第一餐。 两边大多数人都是一脸的晦气,各自占据食堂一边,把楚河汉界划得异常分明。 然而,因为两边人口规模都不小,又都不肯主动避让,不可避免地有了交集。 他们谨遵两边老大的指示,对方不挑事,他们不能动手。 可在多年的夙怨催化下,让他们总是蠢蠢欲动地想对对方做点什么。 “海娜”和“磐桥”在一起,不打架,不互骂,那还能干什么? 他们只能暗暗期待着对方先按捺不住,只要他们一动手,一开口,那就有了胖揍他们的理由了! 在两边剑拔弩张时,宁灼和单飞白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脾气火爆的匡鹤轩正压着一肚子火,看见单飞白,心里就安定了不少,主动端着张空餐盘迎了上来,刚要张嘴说话,目光落在两人脸上,整个人就是微妙的一僵。 单飞白神色如常,顺手接过他手里的餐盘:“谢啦,匡哥——” 不等单飞白客套完毕,宁灼就老实不客气地接走了原本属于单飞白的餐盘,自顾自打饭去了。 单飞白也不介意他的抢劫行为,双手插兜,一步步跟了上去,徒留匡鹤轩木在原地,眼神呆滞。 ……是他看错了吗? 匡鹤轩经常吸烟。 不驯之敌 第60节 他发现单飞白身上的烟味,和宁灼身上的一模一样。 而且,据他所知,那款薄荷烟很特殊,叫做“kiss”。 它香味持久不说,烟的过滤嘴上还使用了一种特殊的物质,如果含上去久了,嘴唇会被染上薄薄的红色,看上去不大显眼,但就像是情侣接吻后嘴唇泛红的色泽,因此得名。 老大当时明明只管自己要了一支,说要解解馋的! 匡鹤轩攥紧拳头,满目悲愤。 狗.日的宁兔子,逼良为娼,欺人太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单飞白的千层套路(划掉)犯上攻略.mp4 第40章 (八)合作 这一顿饭, 两边的表情均是庄重肃穆,像在吃席。 主厨傅老大并不忙着张罗着他们联谊,自己选了个安静地带, 举案大嚼, 旁若无人。 他是个注重个人生活品质的人。 他知道两边关系冰封已久, 强行搞大联欢容易导致消化不良,不如吃饱再说话。 “海娜”“磐桥”那边, 双方心里都百转千回地恨不得敲出一曲大鼓书来。 得知单飞白遇袭事件的前因后果,“磐桥”当然知道宁灼对单飞白有恩。 可宁灼把“挟恩图报”四个字做得太明显,摆明了是冲着吃掉整个“磐桥”来的。 他们就算有感恩之心, 也被宁灼的操作折腾得灰飞烟灭了。 至于“海娜”, 宁灼一身火迹地拖着单飞白回来, 半条胳膊都打没了。 明明是“磐桥”自己内部不干净出了内贼, 最后却是宁灼豁出命去救了单飞白。 他们本来就习惯护着宁灼,直替宁灼亏得慌。 然而,两边虽然气性都大, 但冷静下来,他们心里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 单飞白要是真折在了宁灼的地盘,对两家来说, 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不可转圜的不死不休。 ——有人在试图挑动争斗,叫他们两败俱伤。 外敌身份不明, 他们就算再不平不忿,也要分得清轻重缓急。 这也是宁灼和单飞白专门挑在这时候搞并派的原因。 这在其他雇佣兵组织看来,绝对是一步昏招。 对雇佣兵来说, 合作是常态, 并派却往往是要流血死人的。 雇佣兵经常被蔑称为“鬣狗”,因为他们只讲利益。 对大多数雇佣兵而言, 只要钱到位,哪怕是杀父仇人也能捏着鼻子合作,但并派就是全然不同的了,牵扯的利益过大,一个操作不当,甚至会搞成1+1<0的负效果。 别说是选话事人,单就是在“并派后用谁家的名字”这个议题上,人脑袋就能活活打成狗脑袋。 在得知“海娜”和“磐桥”并派的消息后,许多雇佣兵组织暗暗吃惊之余,纷纷在暗地里开盘下注,赌“海娜”内部会在什么时候大乱起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一片窒息的杯盘碰撞声里,闵旻和凤凰两个人互相看了几眼,旋即默契地各自起身,把餐盘放入自动处理机,就一前一后地出了食堂。 凤凰走出气压低沉的食堂,长舒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火柴,抬起大腿,在镂空义肢上摩擦划亮了,刚要点起一支烟,就看到了本楼层的禁烟标志。 闵旻看她点着火愣在原地,嘴角一翘,走上前去,好心指点道:“14楼不禁烟。” “谢啦。”凤凰冲她摆摆手,“就是这个数不大吉利。” 闵旻答:“是宁定的。他说滥用烟草的人要时刻有自己会早死的觉悟。” 凤凰抿嘴一乐,心想,宁灼这人的脑回路还挺有意思。 “我没烟瘾,只是实在憋得慌了。跟你们一起吃饭……” 凤凰抬手比划了一下,她手里的火柴是特制的,一小簇熊熊燃烧着,随着她指尖的运动在空中划出明亮的光弧,“……感觉太奇怪。” 她们都是内勤人员,知道两家常起冲突,也亲眼见到过自家人带着一身伤回归,但恩怨总并不像外勤那样直观清晰。 “我带你去吧。”闵旻主动道,“我看两边都憋闷得不轻,要是一会儿都赶去14楼抽烟解闷,不是更塞心?” 两人一拍即合,肩并肩往电梯方向走去。 闵旻顺口向她打听:“指甲油是什么牌子的?” 凤凰展示给闵旻看:“自己做的。要吗?” 闵旻:“告诉我配方,我来做。礼尚往来,我请你一支烟吧。” 凤凰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的东西有毒,但鉴于两家关系一向糟糕,这样的怀疑也是理所应当,便不在乎地一耸肩:“好啊。” …… 饭后。 宁灼和单飞白将“海娜”和“磐桥”实际上的二把手招来,要对他们离开后的事宜进行一番交代。 事情千头万绪,但说有多复杂,也不算很复杂。 总共有对内对外两件大事: 对外,暂停接单,不要透露任何风声。 对内,整理两家各自的财务、人员和物资的台账,互相交底。 这些事不难,却也足够麻烦,能牵扯着两边都忙得不可开交,省得他们闲下来,琢磨着生事。 宁灼说一条,于是非就听话地记上一条,偶尔问一些问题,也颇有条理。 工作安排告一段落后,宁灼放出目光,打量着于是非。 于是非也坦坦荡荡地看了回来,目光沉静得仿佛真的有灵魂一样。 坦白说,宁灼对这个仿生人的印象并不好。 于是非的脸着实捏得不错,一头银发尤其出众,宛如流动的璨银。 可他的心是又冷又黑的。 他是“磐桥”专属的信息战专家,外号“银鼠”。 上次,“海娜”为黑市押运一种特殊材料时,“磐桥”受雇于另一家不知名地下势力,要抢夺他们手里的货。 于是非动用了一种无名的病毒,让“海娜”所有人的义肢彻底陷入紊乱和不可拆卸的状态,顺利劫走了他们要保的货。 宁灼那次没去,“海娜”吃了亏,白白损失了一大笔保证金。 宁灼绝不肯吃亏,当即还击,直接带队去抢了“磐桥”的一处仓库,不重要的东西折算成钱,尽数赔给当事人,多出来的部分全部拨给唐凯唱,让他把所有终端的防火墙进行一次再加固。 但即使是唐凯唱,也无法彻底破解那种无名病毒进行。 好在“海娜”内部的安全防护盾不同于义体这样的终端,相当严密。 即使无法绞杀病毒,也能实现精准的防御,因此宁灼并不担心于是非从内部下手。 就宁灼和于是非不多的打交道经验来看,此人符合仿生人的一切特征,理智、冷静、手狠、认死理,偶尔人工智障。 不过,他的性格与外表全不相符,可以说是彬彬有礼、绅士温和。 至于金雪深,在宁灼交代事情的全程都站在走廊里,没挪窝。 宁灼叫他:“金雪深,进来。” 金雪深背靠墙壁,冷峻拒绝:“不要。和他们呆在一个房间里我喘不过气。” 于是非很大方地探身出来邀请他:“渡鸦先生,请进来吧。我可以不喘气。” 金雪深毫不客气:“滚。” 金雪深和于是非性情截然不同。 他脾气急,性子烈,但同时又拿得稳、把得住,所以经常自顾自把自己气成河豚,但行为还是往理智的方向靠拢。 他人不进去,耳朵始终是竖着的。 宁灼也不要求他进来,平静地继续做出交代:“好好看家。我没指望你们兄友弟恭深情厚谊,所以不用你们费那个心思去装。但是谁要是敢动手,不管是哪一方占理,等我回来,只找你们两个说话。” 于是非看了一眼单飞白。 单飞白正坐在宁灼的桌子一角,把玩着一个三角形笔架,闻言抬头,表情还是俏皮轻松的: “老于,你有数的。这段时间我不在,我要大家安分守己。平时你们怎么样都行,但碰见事情,我说你们该怎么做,你们就要怎么做。别忘了我们之间刚刚出了个背叛的阿范,要是再有什么变动,别怪我草木皆兵。” 话一出口,宁灼没反应,于是非点点头,门外的金雪深则是讶异了。 他以为姓单的小子是靠自家的雄厚家底笼络住“磐桥”人心的,没想到他居然是铁腕压制型的。 对比之下,宁灼还挺可爱。 刚冒出这个念头,金雪深就在心里默不作声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于是非收起了掌上笔记本,问道:“飞白,你们要去哪里?” 听到这种叫法,宁灼似笑非笑地看了单飞白一眼。 ……“飞白”。 他和他下属关系还挺亲密。 单飞白这时也扭过头来,正好和宁灼的目光对上。 他笑嘻嘻的:“我们俩去做坏事。” ……说了,但完全没说。 于是非困惑地走出房门,对上了同样是一头雾水的金雪深。 金雪深刚和他目光交接,便冷淡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于是非在脑中检索了二十七年来的所有记录,确定自己没有和渡鸦先生打过交道,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 不驯之敌 第61节 ……明明自己上次打劫的那队人对他的敌意都没有那么重。 于是非面上的困惑更重,一转身,却遥遥地和一道视线对上了。 东侧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男人,相貌普通清秀,明澈的双眼里泛着淡淡的波光,直直望着他,但目光里的内容相当复杂。 ……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的影子。 于是非眨一眨眼,知道他就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海娜”首领傅老大。 他礼貌地一躬身。 对方也俯下身,回了一礼。 于是非想和他谈一谈,以加深对“海娜”的了解,可在打过招呼后,傅老大转身就走,他甚至没来得及出声叫他一句。 于是非站住脚,回头望向身后。 金雪深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再往前看,傅老大也没了踪影。 于是非向来情绪稳定。 可以说,自从他被制造出来、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就没有着急生气过。 现在被晾在这里,他也一点不觉得被冷落了,只是单纯地觉得“海娜”的人都很有意思,值得研究。 …… 完成了一番交代后,宁灼与单飞白于次日来到了一间茶舍。 这茶舍是查理曼家用来洗钱的地点,是查理曼精心藏匿的隐形资产。 他们这次接头的目的,是来接收第一笔订金。 网络转账总会有迹可循。 像这样的交易,还是走现金最保险、最稳妥。 这次,他们的接头对象换了一个人。 鉴于查理曼已经无人可用,此次出动的,是他那位跟随了他许久的老管家。 老管家从查理曼平步青云开始就跟着他,见证了查理曼最风光的时候,明里暗里跟着查理曼捡了不少好处,就连“白盾”的不少警官对他也是客客气气,如今却要跟两个低等雇佣兵坐在一起谈生意,他心气不平,眉头紧纠,一张老脸绷得不见一根皱纹。 尤其是在看清那两人的长相后,老管家更是觉得这事情办得不好。 这么漂亮,送去监狱里做什么,做兔子吗?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能求助的势力实在没有了。 他绷着一张老脸,把钱箱交给宁灼。 简单清点过后,宁灼叫来了服务员。 茶舍的“服务”之一,就是代运。 服务员是干惯了这样的活的,心领神会,接过皮箱,一路放到了宁灼的摩托车上。 阿布收了钱,开启了自动巡航模式,嘟嘟地开走了。 茶舍里会卖一些定食。 老管家给自己点了一壶茶,一份下午茶茶点,打算送完钱就在这里吃一顿,好打发一下自降身份的晦气。 没想到这两个人拿了钱,却没有走的意思,只坐在自己对面,盯着自己瞧。 老管家心里烦躁,面上还是客气的:“还有什么事情吗?” 宁灼:“贵方要求我们犯罪,才能进监狱。请问我们需要犯什么样的罪才够呢?” 老管家用餐刀切开一样酥皮糕点,放下刀,举起了叉子,同时不软不硬道:“这是你们的事情了。” 碰了这么一个橡皮钉子,宁灼挑了挑眉,并不做声。 尽管事前并没有对过台词,单飞白还是主动接过了宁灼的话:“不能随便给我们安一个罪名就抓起来吗?” 老管家端起茶杯,掩饰着下撇的嘴角。 放在以前,当然可以。 可是现在查理曼先生的能量大减,当然不能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了。 老管家觉得他们很不懂事,语气也跟着不耐烦起来:“你们不是雇佣兵吗,就随便去街上杀一个人嘛。完成这一步,你们就算交差了,我会付给你们下一步的钱——” 单飞白轻巧地“哦”了一声,突然暴起,越过餐桌,一把拽过老管家的手。 宁灼抄起用来切割茶点的银质餐刀,不管上面还沾着点点残渣,从上发力,猛然洞穿了他的手掌! 在老管家不可置信的痛苦的惨叫声里,宁灼微微歪着头,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样,算交差了吗?” 单飞白笑眯眯地紧跟着补上了一句:“钱在哪里?请付现金吧。” 第41章 (一)狱 老管家痛得瞠目欲裂, 但整个手掌被楔在了桌面上,连后撤都做不到。 因为他刚才的一声惨叫,四周渐渐有了骚乱声。 服务员刚刚还替他们办过事, 亲眼见到他们交易顺利、“相谈甚欢”, 此时就有些不知所措, 手抵在报警按钮上,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按下去。 剧痛之下, 老管家抖如筛糠,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前坐的是一对亡命徒,其中一个听说精神还相当不稳定。 他汗如雨下, 开始痛悔自己的不严谨。 要是他们听了自己的话, 真耍横抹了自己的脖子该怎么办? 宁灼手掌虚扶着餐刀, 放低了声音, 咬字又轻又准:“您没懂我的意思,我们真不能随便找人杀。我们和人家没仇没怨,人家万一说我们随机杀人, 是精神病,不把我们送到监狱里,送到精神病院, 那不就不好办事了?” 老管家满头大汗地咬紧牙关,心里觉得这是十足的歪理, 可嘴上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齿间控制不住地溢出恐惧的呻吟。 宁灼握紧了餐刀,作势要旋转:“您想想看, 一会儿见到警察要怎么说, 顺便把钱付了——还记得我们约好的吗?” 老管家怀着无限的恐惧,强忍着哆嗦的牙齿, 和宁灼一起念:“现金,轻轨首港站c口a号储物柜802,手动密码746#。” 到时候老管家会派人送,金雪深会派人取。 当然,这笔钱具体是用来买什么的,送钱的人和收钱的人都是双盲,谁也不知情。 老管家哪里敢反驳,拼命点头,唯恐宁灼再转动刀柄,让他吃更厉害的苦头。 点头点得太剧烈,他的汗和泪一起飙了出来。 在宁灼对老管家毫无尊老之心地进行威胁的同时,单飞白趁机把一式四样茶点挨个偷吃一遍,举起一块椰蓉糕,送到宁灼嘴边:“就这个好吃。” 宁灼瞥他一眼,他笑得堪称天真烂漫,好像是把一颗心都要捧给他看。 他没说什么,张嘴接住了这一口甜蜜。 …… 这一刀的效果堪称拔群。 老管家涕泗横流地向赶来的“白盾”警察解释说,自己想要和雇佣兵谈一笔私人生意,价格没有谈妥,自己骂了两句,对方直接动了刀子。 因为茶舍干的不是干干净净的活儿,因此监控当然是“坏了”。 有老管家出面指证,服务员做人证,两个雇佣兵也没有反对,他们当然是如愿入狱。 老管家之所以敢出来替查理曼办事,就是因为他虽然职业是查理曼家的管家,可正式身份是interest公司旗下一家娱乐公司的“顾问”,是体面的b等公民。 因为谈薪酬不到位,就当众攻击b等公民,这对“白盾”来说可以说是恶劣事件了,甚至不用查理曼特别从中斡旋助力,审判流程就走得异常快速。 不到七天,宁灼和单飞白就领到了他们的判决结果。 这给查理曼省下了不少的麻烦和繁琐,对现在焦头烂额的查理曼来说,可以说是帮了大忙。 查理曼暗暗夸赞宁灼这事办得漂亮,对象选得也稳妥。 至于老管家花钱买了一刀的这回事,他并不是很在乎。 宁灼他们被判拘役三个月。 因为亚特伯区的几家看守所人员“恰好”同时满员,他们被就近安排进入监狱,单独占据一个房间居住,不与刑事犯共处。 经过一番潦草的体检,宁灼他们被一辆小车送入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亚特伯区第一监狱。 宁灼身为雇佣兵,接的单子五花八门,难免会和监狱打交道,对里面的条条框框自然是门儿清。 单飞白则是全然的手脚干净,没见识过监狱,进来后便好奇地东看西顾,被宁灼暗暗嫌弃腹诽了一番。 有本事把自己送进监狱的人,好勇斗狠之流绝对不少。 所以入狱的人,多多少少接受过义体改造。 如果要统一拆下,那对失去了双腿、双手和头盖骨的人来说未免就太残酷了。 所以监狱规定,接受过义体改造的犯人需要解除所有义体的武器功能,还需要额外佩戴电击项圈,方便狱方第一时间对其进行控制。 宁灼提前更换了标准款的义肢,而单飞白的脊柱并未加装其他功能。 因此两人顺利通过。 因为他们并非重刑犯,狱警对待他们的态度也很是散漫,牧羊犬一样地领着两只羊,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指挥他们自己动手,从自动窗口里领取自己的衣物、号牌、项圈和特制的洗漱用具。 随即,他们被带去了水房,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洁。 他们入狱的时间是上午9点,并不是洗澡的时间,因此空荡荡的水房里只有宁灼和单飞白两人。 狱警暧昧地看了一眼宁灼,觉得这人漂亮得离奇,一副兔子相,恐怕以后在水房里要成为热门人物了。 他又看了一眼单飞白,单飞白也正好转过目光来,对他灿烂一笑。 狱警觉得这人英俊有余,但笑起来是十足的没心没肺相,所以连那夺目的英俊也变得欠揍起来。 为了树立威信,他按惯例大声呵斥了他们几句,让他们把自己弄干净,禁止夹带,随即从温暖又肮脏的浴室里离开了。 单飞白低头,嘟囔:“我还以为亚特伯区的监狱卫生条件能过得去呢。” 不驯之敌 第62节 在单飞白发表这一番娇气的言论时,宁灼正双手扶着裤腰,将长裤往下褪。 闻言,他嘲讽道:“小少爷,这就叫苦了?” 单飞白随意将目光投向了宁灼。 一眼看去,他就挪不开了。 除下了自己全部衣物、只剩下一条内裤的宁灼,脚踝骨线漂亮明晰,往上是修长笔直的双腿,浑圆肉感的臀部曲线一直延伸进那片薄薄的布料里。 但这副形状和弧线堪称完美的躯体上,覆盖了大大小小的伤。 有几条红伤堪称狰狞,几乎让宁灼看起来像是被撕裂后又拼凑起来的一个玻璃人。 单飞白的目光自下而上地游移,又快速垂下视线。 他压抑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不无骄傲地想,都是我留下的。 整个银槌市里,只有他能让宁灼受伤,在宁灼身体上留下他的标记。 但是,美中总有不足。 ……宁灼大腿处几处泛白的刀疤,非他所愿。 与此同时,宁灼也在看单飞白。 上一次看到他的身体,是在闵旻的手术记录里。 单飞白平时就是一副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模样,具体的身材要脱下衣服才能看出。 过去那个孱弱得他一条胳膊就能护在怀里的小家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抽条长高,长成了这样一株干净又挺拔的小白杨。 如果不做雇佣兵,他满可以去当男模。 宁灼的目光随意扫过了单飞白的前胸。 单飞白的视线落在了宁灼的大腿。 ——由此,他们共同想到了一段遥远的过去。 那次,是他们在咖啡厅撞车事故后的三个月后。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恩怨在地下世界里一鸣惊人,直接闹到了举世皆知的地步,所以宁灼这次雇主的对头,直接雇佣了单飞白来对付宁灼。 单飞白尽职尽责地又策划了一场伏击。 然而这次他的雇主嘴巴不牢,干活不干不净,手下提前泄露了情报,让“海娜”提前得知了他的计划。 宁灼得到情报后,当即暴怒。 痛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和自己作对,宁灼在带领“海娜”对“磐桥”进行了反包围后,用了一枚“黑鸟”炸弹,亲手把单飞白炸到重伤。 “黑鸟”是著名的不致死武器,“黑”的意思是“脏”,为的就是让人伤而不死。 中了埋伏的单飞白身上足足被散射了两百多片弹片,最深的伤口在右侧胸口,破片造成了贯穿伤,险些擦破他的肺叶。 在单飞白的带领下,“磐桥”的士气当时正是锐不可当,见他受了这样的重伤,“磐桥”的那些手下直接红了眼、发了狠,硬是带着昏迷的单飞白杀出重围。 他们选中的突破口,恰好是金雪深那边。 金雪深不幸正面承受了几乎整个“磐桥”的怒火,寡不敌众,被“磐桥”打伤了胳膊,直接掳走。 单飞白是在周身难以忍受的剧痛中苏醒的。 他强忍疼痛,勉强起身,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发现自己几乎被裹成了个木乃伊的模样,便很苦中作乐地笑出了声。 当时的“磐桥”基地里有个叫三哥的人,勇武剽悍,很得人心,是队伍里的二把手。 他正粗声大嗓地和别人交代着什么,听到单飞白发出了动静,欣喜地迎了上来:“老大,你醒了!” 刚刚醒来的单飞白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鼓膜隐隐作痛。 他已经想起了受伤前的种种,抬手按着太阳穴轻轻吸气:“我受伤后发生了什么?” 三哥想了想,决定先不提晦气的事,要捡一件最可喜的事情来讲,好冲淡老大身受重伤的委屈。 他大手一挥,豪爽道:“姓宁的手下,我们抓来了!姓宁的找上门来要,我说,可以,但是我们老大不能白白受伤,我要他三刀六洞,来换他兄弟,就算扯平了!” 单飞白搭在身侧的手不可觉察地一握。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他做了?” 三哥自认为这事办得很漂亮,且为了折辱宁灼,他进行了全程录像。 他喜孜孜地把录像拿过来给单飞白看。 录像是手持的,不大稳当。 在摇晃的摄影视界里,单飞白再次看到了那张他朝思暮想了好几年的脸。 视频里,三哥的声音带着复仇的快意:“快点,录着呢,别浪费我们的时间。捅完,不难为你,人带走!” 金雪深被强押着跪在宁灼对面十米开外的一块水泥地上,双手被铁丝反绞在身后,眼睛紧闭,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发着抖。 他是在强压愤怒和痛苦。 他低声说:“不要。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宁灼的回应简洁利落:“闭嘴。” 这一声冷冰冰的呵斥,也让屏幕外的单飞白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时间正值深冬。 宁灼解开厚外套的牛角扣,铺在地上,好不让血到处乱流,弄得太脏。 旋即,他从地上摸过三哥丢来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大腿,面无表情地戳了下去。 血肉被破开的细响,在视频中完美复现,听得叫人头皮发麻。 单飞白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飞溅出来的血点子烫了眼睛。 宁灼每一刀都扎得既深又狠,连给三哥挑刺的空间都没留。 在宁灼又一次从创口里拔出刀后,他抬起汗淋淋的眼睛,淡漠地望着三哥。 三哥也信守承诺——这是雇佣兵的规矩。 他一摆手,金雪深就被按着头推了回来,跌跌撞撞地一头撞进了宁灼的怀里。 宁灼被他撞得泄出了一丝气音,但马上双手抓住金雪深的后衣领,把他捞了起来。 他望着把自己嘴唇生生咬破了的金雪深,什么也没说,只带着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颈。 视频到此为止。 录像播放完毕,三哥正要去看单飞白的反应,就听他淡淡地说:“三哥,去刑罚室的处刑机,领十记鞭子。你自己去选吧,我没有力气。” 三哥脸上的得意还没消失,闻言一愣,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刚想分辩些什么,就被单飞白一把揽住了脖子。 单飞白贴在他耳侧,低声解释道:“你坏了规矩啊。万一将来你被‘海娜’俘虏,宁灼他如法炮制,我也得这么把你要回来。……你这样,让我难做。” 单飞白把话说得圆融又中听。 在三哥听来,就是单飞白也肯像宁灼一样,用血和肉来换他们这些手下。 三哥什么都没说,直起腰来,对单飞白重重鞠了一躬,旋即大踏步转身前往刑罚室。 三哥不仅没得到表扬,还吃了教训,其他参与了这件事的人也唯唯诺诺,讪讪地走开了。 单飞白得了片刻清闲,躺了一会儿,也是躺不住,索性从床上起了身,缓步前往会客室。 ……也就是宁灼自残换人的地点。 地上的血痕还没来得及冲洗,或者说,是他们有意留着,想要单飞白醒来后能看着高兴一点。 还有一件牛角扣的大衣,垃圾一样随便堆在墙角,上面沾满了鲜血。 单飞白看到一路带血的脚印,向外蜿蜒而去。 单飞白有些失神,踉跄着走上前,费力弯腰,抱起了那件过分沉重的外套。 紧接着,他踩着宁灼流下的血,摇摇晃晃、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去,好像是在玩一种跳格子的游戏,直到走到血迹消失的地方。 宁灼又离开他了。又要恨他多一层了。 当时还只有十八岁的单飞白望着宁灼离开的方向,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忧伤。 可低头闻到大衣上的血腥气,他又有些说不出的心动和心悸。 彼时的单飞白,分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抱着宁灼的大衣,在他的血里伫立了很久,直到那带着温度的血逐步风干。 后来,单飞白亲自动手,一点点洗干净了那件衣服,收藏在自己的衣柜里。 三哥在不久后的帮派火并中意外横死。 人死如灯灭,宁灼也没有再报复回来。 而单飞白在为三哥伤心了一段时间后,找来了懂得下手分寸、极端理智的于是非,让他担任了团队的二把手。 …… 时间回到现在。 宁灼看他低头,直勾勾盯着自己腿部的伤疤瞧,取下松动的淋浴喷头,打开热水,劈头盖脸地照他的脸喷了过去:“看什么?” 单飞白抹了一下脸上成串滚落的水珠,又恢复了不正经的样子:“看宁哥啊。” 宁灼扯来喷头,冲洗自己的身体:“我问你,有什么好看的?” 单飞白:“我说了你不许生气。” 宁灼:“看情况。” 单飞白:“宁哥的身材……” 宁灼静静注视着他,等他能放出什么厥词。 单飞白顿了顿,笑出了一双小梨涡:“看起来很好生养。” 宁灼:“……” 他想的最脏的骂人词也比这好听一百倍。 他脑子里的一根弦直接崩断了。 不驯之敌 第63节 在宁灼操着被他扯断了的淋浴头和一截水管四处追杀单飞白、打算把他就地绞杀时,一个人影急匆匆地从水房后闪出,闷头七拐八绕地走了好一阵,来到了一间房间前。 他在房门上镶嵌的一层单向玻璃前探头探脑、连比带划了许久,房间内的人才不耐烦地推开了门:“……干什么?!” 现在并不是放风时间。 所有第一监狱的犯人,都理应集中在几个闷热的茧房里,在狱警的监督下进行手工劳动。 但有些手头充裕的人,可以享受远超旁人的优渥待遇。 比如,这里居然被改造成了一间高级的ktv歌房,里面正播放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 强劲的音浪冲得来人头脑一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急切道:“刚才刘副队张罗我们几个去拉水管浇地,你猜我在水房外头看见谁了?” 出来的男人身形壮硕,上半身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精健的好肉:“谁呀?!有话说话,打什么哑谜?!” 来人踮着脚,进行了一番急促的耳语。 男人脸色一变,声调也随之抬高:“……宁灼?你没看错?!” “还有单飞白!”来人继续语出惊人,“他们好像在打架……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进来的!” 里面唱歌的正主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向外张望。 他长得很是抱歉,面颊上带着大片陈年青春痘的瘢痕,身材也虚胖,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本来该是监狱里最受人欺负的那种窝囊长相。 可他一停口,身旁那些小弟们不干了,急忙谄媚地赞美道:“继续唱啊,本部先生。咱们就喜欢听你唱歌!” 第42章 (二)狱 本部武握着麦克风, 大大方方地出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他粗哑的声音被质量优良的扩音器层层放大,更是难听到了让人心悸的地步。 身材精壮的男人外号“金虎”,闻言飞快对本部武扯出了一个笑容:“没事没事, 武哥, 一点私人恩怨而已。” 本部武放下话筒, 坐直了身体:“我很有兴趣听一听。” 金虎强忍着满心的怒恨,带着一脸灿烂如春风的笑意, 向他的雇主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 现在,金虎是一支小型雇佣兵的二把手。 但在过去,他是一家帮派的老大。 他的组织“狂风”, 和“海娜”有一段难以启齿的宿怨旧仇。 起先, “狂风”的主要活动地点是在长安区。 长安区在“海娜”到来前并不算“长安”, 是片相当混乱的地区。 金虎每天的工作, 就是带着一帮健壮高大、统一纹着虎头纹身的小弟,得意张扬地走街串巷,向普通商户索要保护费。 谁要胆敢不给, 就是一顿兜头暴打。 但金虎自认为并不是普通的低等帮派。 他是有远见的。 把钱大笔地收上来后,他会将其中的一部分花销在兄弟们身上,至于大头, 全部献给了瑞腾公司里的人事部门。 而且他会主动带着弟兄们,帮瑞腾公司免费做一些维持活动秩序之类的义务劳动。 金虎管这叫长线投资。 只要抱稳了大腿, 被大公司看入了眼,成为他们地下势力的一部分,他们这帮散兵游勇就是拥有了一张长期的稳定饭票, 再也不用绕街串巷地和这些游商小贩打交道, 绞尽脑汁敲碎他们的牙齿来榨油水了。 金虎把这项事业做得得心应手,眼看着就要成就一番大事业。 直到有一天, 长安区来了个年轻人。 那天,金虎带了两个小弟出去收保护费。 当金虎揪住一个摆摊卖铁板豆腐的耳聋少妇的耳朵、动作猥琐地去掏她的口袋时,有人从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正是金虎得意的时候。 他知道周围有不少小商小贩都在围观自己的行径,且大多数人都是一脸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他才不在乎这个。 这些人早就被自己吓怕了,才不敢强出头! 因此,金虎不加提防地扭过脸去。 紧接着,他劈面就挨了一个大耳刮子! 这一巴掌来得过于沉重和突兀,金虎活活被扇得打了一个转,耳朵嗡嗡作响之余,羞辱感混合着热血嗡的一下冲到了头顶。 他的眼睛被这一巴掌扇得直接充了血,好半天眼睛才恢复了聚焦能力,看清了那一巴掌是谁扇过来的。 那是个长得相当夺目的青年。 至于他的两个废物小弟,一个已经头朝下脚朝天,栽进了一个巨大的铁皮垃圾桶里,正和一堆垃圾搏斗;另一个滚在马路牙子上,抚着胸口,哼哼唧唧地装死。 金虎晕晕乎乎地张开嘴巴,刚一张口就尝到了鼻血的铁锈涩味:“你他妈的……” 话刚开了个头,他脸上又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扫腿,整个人不受控地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一头撞到了路灯上。 那人迈开长腿,几步跨到他身侧,用鞋底踩住了他的脸,稍作固定后,把他怀里的收款器掏出来,握住他的手强行用指纹解了锁,把刚刚入账的一笔笔“保护费”又转了回去。 在轰天的耳鸣声里,金虎听到了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你收钱不办事啊。你连你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别人?” 这一掌一腿,把金虎这么多年在长安区积累的威信、凶名,打了个灰飞烟灭。 后来,经过多方打听,金虎知道,这人叫宁灼,隶属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雇佣兵组织“海娜”。 最近,有三两个号称是“海娜”的人在长安区里游荡采购,疑似是要选在长安区建址,和他抢地盘。 这是犯了大忌的事情。 金虎怒不可遏,不等脸上的肿胀消失,就马不停蹄地纠集了人手,打算让宁灼见识见识什么叫先来后到,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宁灼根本没打算避着他。 在金虎气势汹汹地找到他时,宁灼正坐在马路边,舒展开双腿,面无表情地咬着一串免费赠送的铁板豆腐。 看见金虎带着人向自己冲来,宁灼扔了签子,默不作声地迎上去。 宁灼用单手严重破皮的代价,换来了对金虎的又一顿胖揍。 从此以后,宁灼就认准了金虎。 每次正面冲突,不管谁充当主攻手,必然是金虎受伤最重。 小弟们如果要挨一记窝心脚,金虎就必然要断一根肋骨。 金虎连着挨了两三顿好打,也想过退居幕后,只派自己的小弟出去搜寻宁灼。 但这时候落单了的他,就会在某个街拐角遇到神出鬼没的宁灼,喜提新一顿痛打。 宁灼的诉求很简单:老子现在在长安区了,不想看到你,给老子滚。 他并不急于把金虎一次性打死,而是一次次地循序渐进,慢慢让金虎感觉到恐惧与不安: ……说不定下一次,宁灼真的就要下杀手了。 那时的宁灼是无根飘萍,豁得出去,狠得下心,并采取了盯人战略,单冲着金虎下手,并不祸及别人。 因此,小弟们还叫嚣着要给宁灼点颜色看看时,金虎本人已经虚了。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不得不壮士断腕,撤离了长安区,换了片更穷、更脏、更乱的地方。 至少那样,冲在一线去玩命的是小弟,而不是他本人。 金虎认为自己这叫做战术性撤离,等到自己的力量逐步壮大,而宁灼也发展起来、有了牵挂后,他就能借着化明为暗的优势,狠狠摆上他一道。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海娜”一路披荆斩棘,成为了雇佣兵里的翘楚,他惹不起的存在。 他的战术性撤退,变成了可笑的认怂。 不过,让他稍感欣慰的是,除了“狂风”之外,不止一家帮派在宁灼手里吃过瘪。 有了这个美丽的阎王坐镇,所有帮派都默契地绕开了长安区。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这样几年下来,长安区一转成为了下城区里治安环境相对最为平稳的片区,真的有了一些“长安”气象。 好在,多年以后,金虎的夙愿还是达成了。 “狂风”被泰坦公司雇佣兼并,转入地下,专门替他们做一些秘密的脏活。 譬如,这次本部武锒铛入狱,以金虎为首的四个雇佣兵就被派来保护他,和他一起蹲了大牢。 有了这样的仇怨,金虎当然对宁灼没有什么好话。 ……然而他在讲述的过程中,还是省略和模糊了一些细节。 比如当年他被年轻的宁灼追着暴打的经历。 听完他的故事,本部武摸着疙疙瘩瘩的下巴,思索了一阵:“‘宁灼’?我好像听过他的名字。” 金虎跟了本部武这么久,对他的秉性那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本部武是个色中老饕,不分男女。 金虎实话实说:“是,他就是个兔子相,天生就该去站街的料!” 本部武摸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 金虎品出了这一声“哦”的意味。 他先是一愣,继而马上反应过来,懊恼自己说错了话。 宁灼不是那些削尖了脑袋想要靠皮囊讨好本部武的阿猫阿狗,也不是定期被送进来供本部武“泄火”的艳舞女郎。 本部武要是真敢舔着个脸,要求宁灼跟他睡一觉…… 金虎哪怕想一想那个后果,头皮就直发麻。 他毫不怀疑,宁灼是真能干出把本部武的作案工具直接收缴的事情来的。 到时候,自己高低得落一个“保护不力”的罪名。 不驯之敌 第64节 想到这里,浑身冒鸡皮疙瘩的金虎马上岔开了话题:“他也不值得碰,长成那个样子的雇佣兵,估计早就被上上下下玩透了,肯定不干净!” 对宁灼隔空进行了一番荡夫羞辱,金虎怕本部武贼心不死,忙不迭张罗起来,让手下继续伺候他唱k。 本部武也没有再深问下去,拾起话筒,继续选了一首曲调缱绻肉麻的情歌,唱了下去。 …… 另一边,水房里的混乱很快招惹来了狱警。 宁灼和单飞白还没入狱就开始互殴,狱警感觉自己的权威遭受到了极大的藐视。 可他同样知道,这两人背后是有点势力的。 尽管上头没特地交代他们的背景势力到底是什么,但狱警这些年来,见惯了监狱里的众生百态,练就了一身糊弄敷衍的好本事。 换了旁人,刚进来就闹事,高低得吃他几棍警棍。 他只对两人象征性喝骂了两句,就算是尽到了督管的职责。 在狱警的催促下,二人将自己涤洗干净,换上了监狱的号衣. 劣质衣料灰扑扑的,上下一般粗,实在很难穿出“好看”二字来。 可是这套衣服上了这两人的身,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单飞白像是个落魄却依然气度十足的富家少爷。 至于宁灼,他的裤子小了一点,是能穿下的,只是腿根处的布料紧紧绷在大腿上,惹得不好男色的狱警也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狱警驱赶着他们,让他们走在前面。 随着自动门一扇一扇打开,一个混乱、燠热的新世界在二人面前拉开了序幕。 虽然外面已是深秋初冬,这里却热得让人呼吸不过来。 一股股烘热的气息直直灌入人的肺腑,把人从内部烤得燥热了起来。 他们首先路过的是有期徒刑犯人们的劳动室。 这里窗明几净,是第一监狱的招牌和门脸。 每当“白盾”上级领导来视察的时候,这里就是他们最先展示的窗口。 里面的流水线各有不同,做帐篷的、做皮箱的、做鞋子的。 在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后,犯人们坐在各自的工位上,挺直脊背,顶着一张张麻木的面孔,完成着自己那一部分的工作。 他们每天要在这里工作12个小时。 这面玻璃之后,是由机械和人肉共同组成的一台巨大机械。 紧邻着的就是拘役人员的劳动间。 他们的工作相对轻松,只需要完成一些折纸盒之类基础的手工作业即可。 随即,他们被带入了犯人们的居住区。 当新的一扇大门徐徐开启时,一股更浓烈、更粘稠窒闷的人体热气扑面而来。 监室分为上下两层——不是两层楼,而是两层上下交叠着的笼子。 每个监室都是均匀的十平米,里面横七竖八地摆了四张双层床。 一只马桶、一个沾满水垢的洗面盆,和一个用来摆放洗漱用具的木台子被可怜兮兮地挤在墙角。 每个人平均拥有的活动范围还不够2平米,上层的活动空间小得只够人坐起来,想要下床,得像是一条蠕虫一样,用屁股摩擦到下床梯旁,才能把自己送下床。 有不少人请了病假,没有出工,听到有狱警的皮鞋声传来,马上有气无力地歪靠在床铺上低吟起来,以表明自己并不是在偷懒,而是真的病了。 由于白天没有开灯,他们看起来就是一团团肮脏的垃圾,藏在一个个被阴影覆盖的角落。 单飞白穿过了这样一条混乱的走廊,感觉很奇妙。 在光鲜亮丽的亚特伯区里,所有的污秽尘垢被秋风卷落叶一样打扫过后,集中拉入了这么一个垃圾场。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有一种错位的扭曲感。 而当狱警带领他们穿过一条长约30米的通道,来到另一处天地时,别说是单飞白,就连一向冷淡的宁灼都轻轻扬起了眉毛。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个面积不小的室内网球场。 两个男人穿着常服,挥汗如雨,追着一个黄色的小球奔跑。 他们的技巧并不高明,却打得乐此不疲。 这里宽敞明亮,一尘不染。 自动洗地机在欢畅地满地乱跑,制氧机在轰轰运转,地暖在脚下安静地蒸腾,加湿器喷吐出带有高级香薰气息的温馨湿气。 这里的人们,看上去自由而忙碌。 有人在高尔夫球机前练习挥杆,有人在打最新款的游戏,有人抱着吉他,在投入地练习扫弦。 ——要不是他们身上还挂着代表了犯人身份的铭牌,他们看起来就像是身处在一个安逸而祥和的乡村俱乐部。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 第43章 (三)狱 宁灼和单飞白实在过于出挑惹眼, 仅仅几秒钟后,就成为了全场最受瞩目的存在。 这么两个人被送进来,在场的人几乎第一时间心知肚明了: ——八成是“物资”, 特地送进来给某些人尝鲜的。 至于几个月后还能不能完整地出去, 那就看耐不耐玩、命大不大了。 至于这份“物资”是谁的, 看谁的需求最旺盛就能知道。 这里的人尽情享受着身份和资源带来的便利,当然也乐意遵守“身份”带来的各种游戏规则。 该是谁的“物资”, 就是谁的。 惹不起,就别乱碰。 各自活动的人群安静了很久,目送着宁灼和单飞白进入他们的囚室, 才有人回过神, 咬牙切齿地感叹:“他妈的, 长得可真够带劲儿的。” 等待着二人的是一间双人囚室, 上下铺,配备了一张制式的双人桌、两把软凳,和一台镶嵌在两米高墙面上的老式电视。 这里的装潢不比其他的囚牢豪华, 没有呼叫铃、香薰仪、咖啡机之类的小玩意儿,但至少上铺活动空间充裕,还有干湿分离的独立卫浴。 发现睡觉的时候不必和马桶共眠, 单飞白的心情好了许多,坐在下铺床边晃荡着两条长腿, 握着遥控器,想要去研究墙上的电视能否收到信号。 宁灼把他的铺盖砸向他:“滚上去。” 单飞白鼓一鼓腮帮子,双手抓握住上铺护栏, 一个挺身上翻, 把自己送了上去,那两条漂亮直挺的腿继续垂下晃晃悠悠, 看得宁灼手指作痒,很想把他拽下来摔个人仰马翻。 可实在太幼稚,他没做。 铺好了自己的床,宁灼自行躺下,闭目养神。 单飞白探头下来:“宁哥,有什么计划?” 宁灼冷着脸:“没有。” 单飞白明快地一打响指:“哦,懂了,随机应变,我最喜欢。” 宁灼不说话,心下倒是默认,他在这方面是很有本事的。 单飞白又虚心请教:“监狱里不应该有监控覆盖吗,一点死角都没有的那种?” 宁灼:“别的地方当然有。……这里?” 他抿着嘴,轻轻地哼了一声。 单飞白一点就透。 他们这些本该接受惩罚的人,在监狱里纵情声色、极尽享乐,也只能在暗处悄悄进行,是见不得光的。 要是被监控记录下来,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要挟或是曝光,那就有点不妙了。 宁灼冷淡补充道:“他们又不是来受罚的,是事情做得太过分,给他们兜底的人兜不住了,索性挑个度假村避避风头而已。你拿盆水随便一泼,被水点子沾到的,十个有八个早该死。” 话说到这里,宁灼沉默,单飞白也不再追问。 宁灼耳朵里听着房间电视里播放的娱乐新闻,心中酝酿了一大篇心事,眼前钟摆一样地荡着单飞白的右腿。 ……他怀疑自己选择让单飞白睡上铺是个错误。 好在那截露出的脚踝线条足够赏心悦目,讨厌的感觉有所减轻。 晚餐时间很快到来。 高级监狱区不必挤到集中食堂,抢那猪食一样潦草的饭菜,有专人负责配送到家,相当方便。 至于配餐顺序,当然是那些老牌贵宾优先,宁灼他们这种背景不明的新人靠后。 宁灼装作等饭的样子,打开狱门,在透气之余,顺便观察此处的地形。 如他所想,此处能正常使用的监控为0,只在角落里草草摆了几个样子货。 如果从监控里看向高级监狱区,屏幕那端的防卫简直森严到了密不透风的地步,每个犯人都身着灰色牢衣,老老实实地蹲在各自的号房里禁闭服刑——这是电脑模拟出来的“理想监狱”。 现实是,这里穹顶高阔,约有三层,面积足有六千余平米。 每间房都用高级隔温层和隔音层相互隔离开来,在里面如何嬉闹娱乐都不会打扰到旁人,且门上根本没有供人监控的气窗,做什么都不会有第三只眼睛来看。 晚间的公共领域,有钢管舞女郎在尽情舞蹈,用来下饭。 巨大的落地窗外,甚至可以看见几眼药泉。 戴着猫耳的年轻男孩赤着身子,露出水淋淋的后背,在给温泉里惬意喝着热米酒的男人按摩。 这里几乎瞧不见狱警的踪影。 只有两个狱警标枪一样扎在通道处,嘴角挂着温和纯善的笑容,似乎是想给这里的贵宾留下一个好印象。 宁灼的视线所及处,公共区域内起码有5个雇佣兵,个个剽悍勇武、目光凶恶,是贵宾区里最像罪犯的一批人。 不过他们的状态很放松,雇主在纵情享乐时,他们也歪歪斜斜地或坐或站,还有的在聚众打牌。 不驯之敌 第65节 他们的这份薪水实在好拿,是雇主给自己上的一份保险,且这份保险有九成九的几率派不上用场,只是买个安心而已。 毕竟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安保系统,和“白盾”的安保系统一样,是由瑞腾公司旗下的泰坦公司cto本部亮亲自设计。 这是第一重保障。 第二重保障是层层守戍的狱警。 再然后才轮到他们。 这样层层分摊下来,他们的压力本来就小,又天天能捡雇主牙缝里掉下来的好处,往往会住到乐不思蜀的地步。 一旦一个雇佣兵消失了很久后又出现,且把自己喂得肥头大耳,大家就都知道,他是去陪人坐牢“享福”去了。 不过,这里也确实让人安心。 迄今为止,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犯人的越狱率为0,可以说是整个银槌市最安全的地方了。 宁灼顶着张冷脸,貌似发呆地四下打量时,本部武回来了。 唱足了一天的歌,本部武带着一身淡淡的酒味,青白浮肿着一张脸,被一群雇佣兵前呼后拥着,从一扇偏门里走了进来。 进门来的时候,钢管舞娘刚刚脱下了最后一件衣服,露出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 本部武的视线本能地转过去了一瞬,下一秒,视线就锁定住了倚靠在门边的宁灼。 金虎跟在本部武的身后,一步跨了进来,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宁灼。 他腮帮子立时一麻,周身的骨头都苏痒起来。 ……一半是气的,一半是被揍的肌肉记忆当场恢复。 宁灼的目光只在本部武脸上停留了半秒钟,就聚焦到了金虎脸上。 他略一扬眉,继而微微一笑,一步一步地迎了上去。 金虎的脸都烧起来了,一双钵子大的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 而相应的,本部武直接被他的笑容惹酥了半截。 宁灼和金虎打招呼:“混得还不错?” 金虎的面部肌肉都扭曲了。 按照他的构想,再见到宁灼,他们高低要再决一次胜负。 宁灼已经二十八了,一身伤病,恐怕格斗的黄金期也已经过去了。 他带进来的人里,可正正经经有一个在地下黑拳赛里拔了好几轮头筹的年轻擂主呢。 可是当着自己雇主的面,他不好去报自己的私仇,只好一味把气往肚子里咽,阴阳怪气道:“这不是‘海娜’的宁二当家吗?怎么混着混着,混到这里来了?” 宁灼看起来也没有动武的打算:“都是挣口饭吃而已。” 这话答得模棱两可,金虎正要反唇相讥,就听自己的雇主先生本部武斯斯文文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金虎先是下意识打了个怵,反应过来,又在心里暗暗喝了一声彩。 按照他对宁灼的了解,必然是不肯老实回答的,搞不好一言不合,还要再赏阿武先生一记大耳刮子尝尝。 虽然这样有些对不起本部武先生,只要他得罪了本部武,自己就有充足的理由动手了。 谁想到,事情的发展和金虎脑中构想的大相径庭。 宁灼看了本部武一眼,挺疏离客气地一点头,语调清清淡淡的:“宁灼。” 他并没有和他们长篇大论的打算,和熟人打过招呼后就径直离开。 走前,他又看了一眼本部武。 就连金虎都不得不承认,宁灼从眼角看人的时候,野得实在有趣。 而宁灼刚一转身,就看到单飞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正静静望着他。 宁灼被他目光里的内容瞧得不很自在,步如流星地走到他身前,按住了他的脑门,把他推进了牢房内:“看什么?瞎了你的眼!” 这话听起来是在骂单飞白,但因为本部武也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宁灼看,所以也在挨骂之列。 当然,本部武是不觉得自己被骂了的。 他转头问正目瞪口呆的金虎,用赞许的语气道:“宁灼,和刚才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都不错。” 别说是他的暗示了,金虎差点没听清本部武在说什么:“……” 他之前的确听到了下属的汇报,宁灼是和单飞白一起进监狱的。 可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一起的冲击力,实在是太过强烈了。 ……他们两个是怎么混到一起的?! 在金虎因为失去自由、而错过了地下雇佣兵中最近最为热门的劲爆新闻时,宁灼和单飞白正肩并肩地吃晚餐。 菜色不错,宁灼却吃得不很痛快。 他总觉得单飞白那时看他的眼神成分有些复杂,复杂到居然让他产生了一瞬心虚的感觉。 他想不通为什么单飞白要这样看他。 ……像极了小时候得知他要被送回家时,那种类似于被抛弃的小动物的眼神。 宁灼对自己情绪中出现的哪怕一丝波动都相当关注,因为这会影响到他的判断。 他的口气依然不善:“刚才你看什么看?” 单飞白那边却好像也负了气,哼了一声:“我知道那是谁。” “谁?” 单飞白:“金虎。宁哥之前的对家啊。” 说着,单飞白垂下眼睫,神情有些掩饰不住忧郁。 单飞白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想要做“唯一”而不得。 他不是母亲的唯一。 她更在乎自己被辜负的身心。 这不是错,但母亲决然的离开,证明他不值得母亲为他而活。 他那位市侩的父亲自然更不会把他当做唯一。 至于他那唯唯诺诺的后妈和后哥哥,他也不稀罕做他们的唯一。 好不容易,他遇到了宁灼,但鉴于他的经验和聪明,单飞白没有全然把自己的真实情况交代出去。 人心难测。 他不能确定宁灼是不是黑吃黑,更不能确定自己一旦老实交代了身份,“救援”会不会立刻变成另一场绑架。 后来,等他想说实话的时候,却已经把谎撒得太深,无法回头。 单飞白知道,祖母刚去世一年,他的父亲忙于收拢她手头的生意,不会很快来接自己,但他早晚会来。 所以,自从崖边谈话后的每一天,他都是偷来的。 那也是单飞白第一次像个小孩子一样,幼稚地期待着,宁灼会因为在意他,把他留下来,不把他还给那个家了。 ……毕竟宁哥有那么酷。 偷来的时光匆匆而逝。 他小小的侥幸没有得逞。 谎言最终换来了宁灼与他的决裂。 单飞白知道,以宁灼的个性,经历了这种事后,是不可能再信任他了。 他也知道,他不可能是宁灼的“唯一”了。 然而,真的不可能吗? ——做不了唯一的朋友,那还可以做唯一的仇敌。 这样的想法,在单飞白心中望风而长,生根发芽,渐渐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可他还是长大得太慢了。 ……宁哥在他之前就有了别的敌人。 虽然,这段短暂的敌对关系以金虎的全面溃退告终,但这还是给单飞白的心里扎了一根细细的刺。 他在乎得咬牙切齿。 听到单飞白这样讲,宁灼捏着筷子,漂亮的碧色眼睛转了一圈:“哦,终于想起来了。” 他低头夹了一筷子菜:“只记得他的脸,忘了他的名字了,谢谢提醒。” 单飞白愣了愣。 下一刻,他的心花小小地怒放了。 “别打岔。”宁灼不想和他纠缠这些事情,“我有事要告诉你。” 单飞白的心情快速地多云转晴了,快乐反问:“什么事?” 宁灼答:“……我们来杀本部武的理由。” 第44章 (四)狱 单飞白竖起耳朵, 老老实实地聆听。 宁灼:“我带你见过小唐。跟你说过他的事情。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单飞白迅速把思绪拉回正轨,想了想,用勺子比划道:“有。老于就是仿生人, 我知道现在仿生技术的重点是模拟思维, 可以自主产生个性, 可以有一套缜密的思维逻辑,还可以模拟分泌体液的全过程……但是他们只能复刻、没有办法自创完整的生物信息, 那太复杂了。如果泰坦公司能创造出这种技术,那会是划时代……” 他停住了。 “是。”宁灼低着头吃饭,语气带着明显的厌恶和讥刺, “……那会是‘划时代’的创举。” 单飞白放下了筷子。 他睁着半蓝半黑的眼睛, 直望着眼前的饭菜。 不驯之敌 第66节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只是那种可能, 实在过于恶心了。 宁灼面无表情道:“本部武和他爸爸一样, 很有天分。不过他一直在做的研究,是探索人体和机械融合的极限。” 他咬着一根随餐配送的棒棒糖,双手揣在口袋里, 翘起椅子一角,身体向后仰去,看向天花板:“我调查过。小唐的母亲是个穷学生, 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肿瘤。” “她那段时间, 实在没有路能走。正好泰坦公司的一家新实验室号称要推出一项新技术,急需临床实验志愿者,酬劳丰厚——一个肿瘤康复项目的志愿者。” 对一个走到绝路的年轻女孩来说,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不管如何, 只要项目成功,她就能活。 最差的结果, 也仅仅是死而已。 怀着这一点小小的生的希望,她领到了一个号码牌。 她那时候想必是很困惑的。 按理说,给参与临床实验的志愿者进行编号,方便统一管理,是相当合理的事情。 但那枚闪亮的黄铜标牌上,刻着一个绮丽的代号:“娇娇”。 ……为什么要这么一个怪异的代称? 彼时的唐姑娘,还是低估了所谓“最差的结果”。 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但如果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有意识的、未知的、无穷无尽的地狱呢? 宁灼的语气平铺直叙,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描述给人带来的反胃感:“本部武把小唐的母亲,从四肢开始,一点点用机械替换她的颅骨、眼睛、胸、皮肤。在她的生殖系统没被替换前,她生下了小唐。” 单飞白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问:“那小唐的父亲是……” “嗯。”宁灼神态平静,“他父亲是本部武。” “小唐挺会长,只像他妈妈。” 宁灼想一想,又补充道:“……我猜的。我也没见过她本人。” 宁灼说这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温柔得让人心脏怦怦乱跳。 …… 唐姑娘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实验,仅仅是身为研发世家一员的本部武的一次心血来潮而已。 他当时只有17、8岁,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过剩的破坏欲和并不成熟的技术力。 本部武的不成熟,体现在他根本没有仔细挑选实验体。 他最先看的就是这些实验者们提交的照片。 里面的女孩,统一是青春洋溢的、清秀可人的、骨肉匀停的。 只要一针肌肉松弛剂下去,这些美好的肉体就不会动了,只能乖乖听他摆布。 他的父亲本部亮对他这个兼具了才华和想象力的小儿子很是支持,特地拨出一间实验楼给他,并提供了无条件的保驾护航。 泰坦公司身为大公司,合同里面的坑是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识破和规避的。 总而言之,她们死了、失踪了、消失了,公司都能掏出完备的手续和女孩们的签名,用来证明,他们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用本部亮的话来说,这就是科技进步应该付出的代价。 许多女孩在实验中因为无法挽救的器官衰竭而导致的连锁反应死去。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唐姑娘是她们中活得最久的,甚至还创造出了一个生命的奇迹——她生出了一个孩子。 顺带一提,她的肿瘤的确治好了——原有的胃部被挖空,换上了人造的胃袋。 然而,不知道是在人体改装到哪一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 她只记得自己是“娇娇”,真的以为自己是仿生的假人,听从一切指令,叫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本部武非常“疼爱”她,因为她为他创造出了一个新生命,而且这么久都不死,证明了他说不定真的能开发出完美的孕产型机器人! ……就是不能量产,实在遗憾。 出生的头一年,唐凯唱是在一个没有母亲安抚的无菌小舱里慢慢长大的。 哺乳、更换尿布、翻身,全部由机器完成。 因为在他之前出生的“仿生人”小孩,因为怀孕时母体并非处于最自然的环境,且污染严重,多数是死胎、畸形儿,存活时间最长没有超过一百八十天的。 唐凯唱绝对是个特例。 然而,本部武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并不喜欢小孩。 确定他是个成功的实验体后,他有限的父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实验体抱有多余的感情,是他们这行的大忌。 在这一点上,本部武执行得相当到位。 等到唐凯唱在保姆机器人的帮助下,可以摇摇晃晃地跑起来后,本部武恶趣味地把这个孩子带到了他的实验室里。 随着门扉的开启,里面七八个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在灌满了半透明营养液的水舱里,整齐划一地扭过了金属头颅,静静地望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面对着这样叫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本部武笑嘻嘻地在他后背上一拍:“去找你的妈妈呀。” 唐凯唱愣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入房中,不慎一跤绊倒,扑的一下倒在一个圆柱形的水舱前。 里面的女人还会转动眼珠,垂下眼睛,望着这个和她原来的眉眼依稀相似的孩子,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奇异的光色。 唐凯唱也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定了那个女人,好像是认识,又像是摔得懵了。 ——这只水舱外壁上挂着的铭牌上,刻着“娇娇”两个字。 自此后,唐凯唱长期留在了这个存放着水舱的地方,定期有吃的喝的被机器人送进来,供给他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 唐凯唱并没见过本部武几面。 因为本部武已经对这个实验项目丧失了兴趣。 ……损耗率太高,转化率太低,自己玩玩还行,没什么推广的价值。 把这些活体留在这里,无非是一样勋章,来纪念他年轻时候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 小唐凯唱不知道自己也被划归为了“实验废料”。 他的童年玩伴,是本部武留下的一台不大好用的电脑、车载斗量的实验材料和数据字纸,还有那些同样被囚禁在这里的女人。 她们会说话,于是唐凯唱也跟着他们学会了说话。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体现在他一学会说话,就马上通过意外开启的电脑的语音录入功能,一点点摸索着学习了文字。 唐凯唱天然对那个叫做“娇娇”的实验体很有好感。 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娇”。 他歪歪斜斜地把她的名字临摹下来,高高举过头顶,给她看。 她会对他机械地笑,对他说:“凯唱,凯唱。” 这是几个机械女人给唐凯唱起的名字。 小唐凯唱对研究机械有兴趣,且天赋奇高。 这大概是本部家独有的基因优势。 天天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小唐凯唱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是机械的一份子了。 每天看看书,和阿姨们说说话,他感觉很幸福。 可她们接受了那样残酷的改造,又没有后续的长期的手术支持,就算能活,也活不久。 一年又一年过去,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营养液里。 在识别到里面囚禁的女孩失去了生命体征后,水舱被一个个机器人运送出去,像是运送一口口棺材。 小唐凯唱脑子里没有“死”的概念,是阿姨们让他明白了这个。 每走掉一个阿姨,他都难过得像是死了一次一样。 十年过去。 整个实验室里,只剩下了“娇娇”一个人。 每天晚上入睡,唐凯唱都依偎着“娇娇”的水舱入睡,生怕在自己一眼没看到的地方,他最后的依傍也要失去了。 只是“娇娇”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每天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无法对唐凯唱做出回应。 唐凯唱他年纪渐大,慢慢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他有种预感,自己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了。 那一天是如此突如其来。 唐凯唱被女性的尖叫和哭泣声惊醒。 他猛然睁开眼睛,无措地看向上方,发现营养液里的女人正在剧烈痉挛、挣扎,似乎是在梦里梦到了前世的光景。 而那光景,让她发出了最后的悲号: “我是人,我叫唐璧。救救我,杀了我。” 但因为声带也被替换,她发出的电子音语调平平,显得那样怪异。 随后,她静了下来,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这一刻,唐凯唱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他张开双手,拼命抚摸着那坚不可摧的玻璃,却始终无法触摸到内里垂着头、宛如在母胎羊水里安静漂浮着的女人。 他只能把脸贴在壁面上,环抱住水舱,竭尽全力地试图感知从营养液里传递过来哪怕一丝的温暖。 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滚了下来。 一分钟后,他擦干眼泪,打包了本部武的电脑和一些他还没研究透的材料,拆开水舱下的舱门,熟练拆卸掉了外层已经没用了的供氧机,合身蜷缩了进去,从内合上了舱门。 只要他的个子再大一点,他就要藏不下了。 机器人将他运出了泰坦公司。 不驯之敌 第67节 在水舱被扔入处理器销毁前,他悄悄溜了出来,用瘦弱的身躯挤入了狭窄的通风口,爬向了一个黑暗且未知的新世界。 他逃跑得满心迷茫,却一往无前。 隐约中,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 “雇到小唐,其实很便宜。”宁灼说。 “那时候,泰坦公司的旧址离长安区很近。他刚跑出来,在街上吃东西,没有钱,也不知道要付钱,被人打了一顿。” “我请他吃了一碗面,他就愿意跟我走了。” 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单飞白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小唐其实不在乎复不复仇吧。” “是。他没有委托我帮他,他甚至不记得本部武是谁。” 宁灼说:“他接受的教育不完整,他到现在为止还不习惯和人相处,恨人也不会,爱人也不会。” 单飞白:“那……” 宁灼:“他没有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我有。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本部武欠债太多,该还了。” 第45章 (五)狱 单飞白把整件事从头到尾串起来想了想。 末了, 他用笃定的语气道:“嗯。在这里做了他最好。” 单飞白也曾是银槌市权贵二代圈的准成员。 如果是在他那位父亲的教养下长大,以单飞白天生的交际能力和好奇心,他怕是很快就会沦为无数渣滓中的一堆。 好在他是祖母带大的。 祖母提前为他开启了一个充斥着飓风、跳伞和高速开车追逐的精彩世界。 所以单飞白对肉欲、酒精、电子鸦片之类二代间常见的消遣方式毫无兴趣。 但要说他全不曾在某些事上动心, 那也是假的。 在十六七岁时, 单飞白曾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鲜血, 有宁灼,有烈火, 有他流着薄汗的侧脸,有他苍白透明的嘴唇,有他剧烈的、尾音虚浮的喘息。 那或许是在宁灼受伤后, 或许是在……连单飞白也说不清楚的某个幻象里。 他只知道自己那一梦过后, 他起来, 对着自己的双腿怔忡了很久。 不过这种事现在并不重要。 说回正题。 单飞白身不在权贵圈里, 耳朵倒是灵敏得很。 他和金·查理曼是小学同学,也曾经在高中校园里听说隔壁大学的本部武又获得青年科创金奖了的喜报。 据他所知,本部武在爱色之余, 也相当爱惜自己身体。 对穷苦贫病的人来说,日子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要挣扎着才能活。 对本部武这样的人来说, 美好的年轻时光易逝,更要珍惜。 由于怕得病, 影响他续航的能力和质量,本部武会聘请私教,给自己严格制订健身课程, 即使在监狱里, 也会每天到他专属的健身房里刷脂。 本部武甚至有一些毫无道理的洁癖。 他自认为是个干干净净的好男子,因为他只和处子睡, 没有任何患病的风险。 爱惜身体的人,自然更加惜命。 他永远是先龟缩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才敢为所欲为。 本部武惜命到把自己的家建成了一个水泼不进的铁王八壳,在一众高级别墅区中看起来格格不入,几乎像个堡垒。 倘若等本部武出狱,再想要突破他的王八壳,困难程度都会指数级提升。 而亚特伯第一监狱,是唯一一个能让本部武感觉安全、而宁灼又能想到办法接近他的地方。 单飞白望着宁灼,嘴上是问句,心里已经有了判断:“所以,是宁哥送他进来的吗?” 宁灼没回答,只是低头一口一口认真吃饭。 在本部武入狱这件事上,宁灼的确扮演了一个推波助澜的角色。 本部武亲自制造的性械“芭比娃娃”,就是他当年改造唐璧和一众女孩的“实用型”升级——改造部分身体,减少损耗,全身心变成一个完美又可心、不会反抗的“玩具”。 这些“玩具”女孩,都是在极其严苛的控制下接待客人的,只向高级的上流人士提供“商务”服务,等闲人是无法接近的。 不过,只要是机械,就总有漏洞。 宁灼把通过线人弄到的一批又一批“玩具”名单交给了“调律师”。 要求很简单:他需要这些人身上传感器接收到的一切信息。 不管是身体的哪个部位,都行。 “调律师”笑话他口味独特、被宁灼捶了一顿后,老老实实干活去了。 名单不知道更换了第多少批,在收获了车载斗量的黄色废料后,终于有一个改造过眼睛的“玩具娃娃”,出现在了名单里。 本部武当然是第一时间用极度残忍的方式“享用”了她,并亲手把她交给了特供的渠道负责人,示意她们把这个虚弱的女孩带走,养好后再投入使用。 刚一出门,她就被人劫走了,被宁灼送到了一家安全的“黑诊所”疗伤。 5分钟后,本部武的高清无码录播、交易过程、以及在“情”到浓时亲口承认“你是我最可爱的作品”的画面,直接登上了《银槌日报》头条。 即使做到了这一步,宁灼也知道,以泰坦公司的能量,本部武绝对不可能重判。 因为他不能把身为唯一证人的“娃娃”交出来。 否则,她只有两种结果,被收买,或者“暴毙”。 缺乏了关键的证人,只有鼎沸的众声声讨本部武的恶劣行径,力度又实在不足。 在本部武还没有宣判的时候,宁灼就已经推测出了整个流程: 本部武会被鉴定成精神病,经过象征性的疗养,送进由他父亲亲手设计的第一监狱,吃喝玩乐地过渡一番,然后出狱,改头换面,享受新生活。 宁灼要做的,是让他永久性地和“新生活”说再见,却也要保证自己能片叶不沾、全身而退。 他总不至于因为动手铲除了一堆垃圾而去死。 在入狱前,宁灼已经打下了计划的基底,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只等着捕获这只丑陋的扑棱蛾子。 只是有一点细节超出了宁灼的算计。 ——现在在本部武身边的人是金虎。 他对自己的厌恶和反感,或许会让本部武提前留意到自己。 这样并不好。 在宁灼思索下一步行动计划的时候,单飞白举起了一只手,笑眯眯道:“宁哥,我知道你让我来做什么了。” 宁灼淡淡瞄了他一眼:“自作聪明。” 单飞白骄傲地:“嘿嘿。” 看到他态度暧昧,宁灼微微皱眉。 他怀疑单飞白真的猜到他的计划了。 他冷着脸说:“……没有在夸你。” 单飞白没有理会宁灼,嬉皮笑脸道:“那我明天做一次,宁哥可以看看合不合心意呀。” 话音落下,他的脑袋挨了一巴掌,但不重,更近似于一种拍打式的警告。 单飞白挨了一小巴掌,并不沮丧,快乐地想,我要是不聪明,他还不喜欢呢。 这样想着,他嘴角翘起的笑容更加欠揍,看得宁灼手掌在桌下反复攥拳,就连晚上做梦都是在把一条毛色光洁的蓝眼睛的小狼崽子撸得吱哇乱叫。 …… 本部武这一夜过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使在汤泉沐浴的时候,眼前还依稀晃着一个高挑的影子,对他投来冷淡的一瞥。 冷淡,本来就是一种高级的撩人了。 本部武知道自己长得难看,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烦恶他外表的人,在知道他的身份、财力后,还不是要舔着一张脸贴上来? 当有了压倒性的金钱后,外表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不过,他愿意在他感兴趣的猎物面前,稍稍维持一些体面。 于是,第二天,当金虎带着一串小弟,早早等在门外,看到推门而出的本部武时,他愣住了,半晌才吐出一个简短的音节来:“……您……” 本部武给自己换了一张脸。 对旁人来说无比新鲜的生物换脸技术,本部武可谓是得心应手,如同上妆卸妆一样简单。 他甚至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手动捏脸后,覆盖自己原有的面容。 ——自从被人录下了本相、吃了大亏后,他就养成了不定期更换脸模的习惯。 尽管矮小壮实的个头仍然是无法改变的硬伤,可他的五官看上去清秀端正了不少,勉强可以入眼。 这张脸搭讪成功的几率可要高得多了。 可是,他找了很久,他馋了一整夜的大美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问狱警,说是散步去了。 ……地方太大,就是这点不好。 本部武白白转了半个多小时,心瘾实在难解,索性抓住一个来上早班、样貌还过得去的小鸭子泄了泄火。 完事后,他简单擦了一擦,就草草套上衣服。 对象不够合意,本部武心里是很不满意的,因此连衣服纽扣都懒得系,毫无留恋,推门就走了出来。 不驯之敌 第68节 本部武办事的时候,即使外围的金虎等人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为了显得专业,也都呈扇形散开,面朝向外,以表示没有偷听。 本部武低头盘弄打了结的腰带时,头顶陡然响起了一阵风声。 紧接着,一声炸雷一样的巨响,就在他脚边爆炸开来! 本部武爱惜自己的生命更逾常人,心胆俱裂下,几乎要蹦起来。 一点冰凉的泥土溅到了他的脚上。 本部武活像是被毒蛇的蛇信舔了一口,惊魂未定地撤开数步,躲回了刚跨出的房间,双手扶住门框,扯开嗓门作狮子吼:“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金虎等人早就习惯了监狱的安全环境,神经松弛得太久,如今突逢变故,居然小小地乱了一场。 一群人仰着脖子左看右看,像是一群被突袭了的鸽子。 直到本部武大吼一声,几人才如梦方醒。 金虎如临大敌,留下两个人警戒,自己带着另外一人飞奔上楼,要堵住那搞高空坠物的罪魁祸首。 本部武瞪着眼前一盆碎裂的花盆。 不知道是哪个犯人养的曼陀罗花,现在已经和破裂的陶盆碎片一起委顿在了地上,冰凉的雪白花萼被泥土弄脏,有种奇异的美。 他呆滞了许久,目光一偏,恰好看到宁灼和单飞白从外面并肩走进来。 看到这混乱的一幕,宁灼挑起了眉,似乎是惊讶的样子。 美人吃惊的眉眼也是好看的。 本部武的心绪顿时得到了极大的安抚。 而宁灼回过身去,和单飞白对视了。 ……你做的? 单飞白伸手,捉住宁灼背在身后的手掌,小得意地轻轻划动了两下,像是扒拉着要奖赏。 ……是的哦。 第46章 (一)连环扣 冲上楼的金虎, 不费吹灰之力,就揪住了那个罪魁祸首。 ——一个喝酒喝得颠三倒四的小二代,血管里流淌的酒精浓度比血还要高。 金虎忘了, 他进来的原因究竟是喝酒后捅了人, 还是酒驾去撞闹市区的行人玩儿。 总而言之, 是个资深的酒蒙子。 小二代的宿醉是真正的一宿大醉,直到现在, 嘴里还喷吐着新鲜的酒精气,右手攥着只半空的酒杯,歪歪斜斜地挂在栏杆上, 还探着脑袋往下看。 金虎一看见他醉醺醺地模样, 袖子上还翻着两圈泥, 心里就是一阵气苦。 他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多年, 太了解这类人是什么货色了。 不管身份高低贵贱,喝多了,都是一个臭德行。 可这类人也最是难缠。 其一, 以金虎的身份,根本动不得他。 说白了,这里住着的任何一个罪犯, 除了宁灼和他算是平起平坐,他都开罪不起。 人家是少爷羔子, 是天上星,没有本部武授意,自己连他们的哪怕一块油皮都不能蹭破。 其二, 这人醉得实在离谱, 一眼就能看出来,即使他酒醒, 恐怕也根本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自己居然要从一个酒鬼嘴里问出东西来,还不能动用武力,金虎脑袋一跳一跳地直疼。 金虎调整好表情,硬着头皮迎上去:“您好。” 小二代歪挂在栏杆上,歪着脑袋,尾音飘了个东倒西歪:“你是干嘛的呀?” 金虎尽量把语气放得客气斯文:“先生,你刚刚是不是推了什么东西下去?” 酒鬼少爷张了张嘴巴,在说明真相前,他率先对着金虎的脸打了个浓浓的酒嗝,熏得金虎的脸都扭曲了。 等到胃里舒服一点,酒鬼少爷磕磕绊绊地开了尊口。 好在这一个长嗝打出去,他的口齿也跟着灵便了不少。 “我刚刚……和一个人说好了,等到有人冒头,就推……推……个花盆下去,和下面的人玩、玩个游戏。” “……什么人?” 金虎眼前一亮。 他要趁着这人仅剩的那点清醒还没被酒精彻底淹没的时候,尽量多问出些东西来! “什么人?” 酒鬼少爷的脑筋又被酒精蚀住了。 他费力回想:“就是,一个人啊。不然……还是狗不成。” 他叽叽地笑了起来,似乎以为自己的笑话很高明。 金虎:“……”他妈的。 他强忍着呼他一巴掌给他提神醒脑的冲动,把语气放得愈加柔和,几近温婉:“他让你推,你就推了?” 酒鬼少爷笃定地一点头:“是,是啊。他说,下面有人……嗝!一冒头,我就丢下去。吓他一跳,嘿嘿。吓到……吓到他了,他就给我……嗝!拿一瓶雪莉酒……他吓到了没?” 金虎周身上下的肌肉都颤了颤。 他强捺着火气:“那酒呢?!” 这似乎提醒了酒鬼少爷。 他茫茫然看了一圈天地上下:“对啊。酒呢?” 既然没找到对象,他就把目光勉强对焦到了金虎身上:“……你把我酒拿到哪里去了?刚刚不是说好了吗?” 金虎心里猛地一跳。 人醉后不讲章法,自己多说多错,万一把罪名张冠李戴到自己身上,那他麻烦就大了! 在金虎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要撤退时,酒鬼少爷脑子又清醒了一瞬,不算磕巴地说出了一句整话:“哦,对了……我记得,他给了我名字,他说他不赖账。” 金虎一颗心本来已经沉到了底,即使这话听起来哪里不对,但他还是本能地先大喜了一下:“他叫什么?!” 紧接着,酒鬼少爷说出了迄今为止最清晰的一句话:“他说他叫金虎!他说他看不惯他家少爷,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 半分钟后。 金虎拉拉着个脸下楼了。 和他一起上来的小弟满脸愤懑:“妈的,一定是宁兔子!他跟你有仇,一进来就这么害人!” 金虎沉着脸,在心里慢慢拨着一套算盘。 小弟那边还在抱怨:“咱们跟武哥说去!” 金虎斜他一眼:“说什么?” 小弟:“咱们这里没监控,就说是宁兔子干的又能怎么样!那个醉鬼满嘴胡说八道,什么也记不清,这不是正好吗?” 他不无得意地放低了声音:“是不是宁兔子都无所谓了,反正他撞在我们手里,也不冤。借武哥的势力,我们办了他!” 金虎想了想,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然而这点小心思,在金虎来到楼下、看到正和自己的主子面对面交谈的宁灼时,就被彻底打消了。 本部武还是不肯从藏身的房间出来,和宁灼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宁灼双手插在口袋里,体态相当随意,生生把牢服穿出了一股风流意味来。 看到金虎回来,宁灼迅速用一个点头终结了这段对话,转身离开。 本部武遥遥望着他的背影,神情有些掩饰不住的贪恋。 但现在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他转回脸来,盯准了金虎,并不发声,等他汇报。 金虎将刚刚酝酿出的一番言辞在肚里转了几转,最后决定放弃。 “意外。”金虎给出了答案,“汉斯家的少爷喝醉了,在三楼推翻了花盆。” 本部武哦了一声。 既然知道是意外,他就安心了。 跺了跺脚上被沾染上的花泥,本部武重新恢复了往常的资深公子哥气质。 他说:“汉斯家的没有雇人进来陪着吧。” 金虎摇了摇头。 能进入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犯人,本身的家世背景就是最好的、能供他们横行无忌的金字招牌。 不是所有高级监狱区的人都人手配备一个雇佣兵团队的。 得到了答案后,本部武轻描淡写地下达了指令:“找个机会,用酒瓶在他脑袋上敲一下,装成是意外,反正他也不记得。懂了吗?” 金虎应了下来,不无担忧地看向宁灼的方向:“阿武先生,他过来做什么?” “他?”本部武觉得他这个问题很蠢,“花盆掉下来,过来问了一下发生了什么。” 金虎咬紧了牙关。 他倒是有心污蔑宁灼,可是这种事只适合在背后敲边鼓。 要是当面指证,以宁灼的个性,必然要把楼上那个还没跑远的醉鬼少爷抓回来。 醉鬼少爷可没记住宁灼的名字。 他记得的是他金虎。 此时,他已经向本部武完成了整个事件的汇报,并定性成了“意外”。 不驯之敌 第69节 如今再想要改口,本部武必然要向他索要证据。 就算真是宁灼趁着汉斯家少爷酒醉、唆使他动手,难道金虎要冒着被那个死醉猫提到大名的风险,然后寄希望于这个醉眼朦胧的东西能够一眼叨出宁灼来? 算来算去,这笔账都很不稳当,索性做成一笔糊涂账算了。 本部武抱臂望着宁灼走路时微微扭动的腰身,问:“你说,他早被玩熟了?” 金虎现在正对宁灼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当然对宁灼没有半句好话可讲,不假思索道:“是啊。不然他小小年纪的,怎么能做到‘海娜’的‘若头’1?” 本部武不置可否。 他浸淫此道多年,看宁灼的走路姿势就觉得他还是个处。 就算前头不干净,后面也绝没被人开过苞,勉强还算干净。 只是这人美得一身杀气,不知道吃下去会不会引发消化不良。 本部武摸着下巴,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紧紧跟在宁灼身后的单飞白。 金虎微微提着一口气,见本部武耽留了片刻,转过身去,看样子是不打算追究他们保护失职的罪过,整个人也就松弛了下来,连忙跟上。 他走得一马当先,打算去他的专属ktv里唱唱歌,消遣一下。 而金虎和他的小弟缀在了后头。 那位跟着金虎上楼的小弟心知肚明:金虎开不了口,是因为宁灼偏偏就那么巧出现在了金虎面前。 他小声道:“您别着急。我们盯死了宁灼,有的是时间磋磨他。” “我不着急。”金虎磨着后槽牙,低声道,“打听到了没有?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小弟忙不迭汇报道:“打听过了。外头的说法是,他们和人生意谈不拢,动手伤了一个b级公民。” 金虎开口就骂:“放屁呢。真要是因为这个,他们能这么舒服地给送到高级区来?!早送到前面的工厂睡八人间踩缝纫机去了!” 小弟听出金虎口气烦躁,急忙道:“是是,我们也觉得不对,又查了查,发现那个b级公民是个老头子,好像是哪家大公司的顾问,宁灼好像是当面动了刀子……这就更不对了,‘海娜’是做生意的,怎么会这么不专业,就算要报复,在背后运作也就行了……” 金虎若有所思地:“嗯——” 以宁灼的疯劲儿,搞不好真能干出当面暴打客户的事情来。 但那可是个老头子。 据他对宁灼的了解,这人并没有欺老的爱好,永远热爱去碰最硬的茬。 金虎问:“你怎么想?” 小弟积极地提出设想:“我猜啊,他是替什么人进来的。肯定是那人一言不合,伤了老头子,又不想坐牢没自由,就找了‘海娜’,跟宁灼签了协议,答应把他送到高级监狱区来,不让他受苦。” 这种猜想还算合情合理。 替人坐牢这种业务,和跟人上床一样,都是雇佣兵的拓展业务。 不过金虎还是觉得这说不通:“那‘海娜’的人是死绝了?让宁老二这种级别的替人坐牢?” “所以单飞白才跟着一起进来啊。” 小弟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理逻辑顺畅,几乎要摇头晃脑起来了。 “昨晚上咱们不就打听到了?‘海娜’和‘磐桥’并派啦,听说是姓单的欠了姓宁的什么什么……总之,两派现在正交接呢,乱哄哄的。这么乱的时候,宁老二把姓单的带进来,等于是用‘海娜’的老二压住了‘磐桥’的老大,‘磐桥’就是想乱,也是群龙无首,‘海娜’那边还有个傅老大压着,也乱不起来。” 另外一个小弟补充道:“我从狱警那里打听来的说法也差不多。有人交代,要送宁灼和单飞白过来,但也没交代要特殊关照。他背后的势力肯定不强!” 金虎把他们的思路集中整理了一下:“那就是说,他们两个是来监狱里……避风头,方便并派?” 小弟们一齐点头,觉得这样的推测最合情理。 而在得知了宁灼背后很可能没有太强力的背景,只是接了一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生意后,金虎的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了。 宁灼的金主送他进监狱,给了他优渥的生活条件,就算是仁至义尽了,不可能像是保护自己人一样把他保护起来。 换言之,宁灼现如今,是孤家寡人! 当年的耳光之仇,追打之辱,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去报了! 金虎看向了一个全程沉默、身材矮小、皮肤微黑的小弟:“信,对上宁灼,你能行吗?” 叫做“信”的男人就是金虎最近相当倚赖的小弟,黑拳赛场出身,口音带着点泰普的味道,平时没少被嘲笑,所以养成了惜字如金的习惯。 他腔调怪异地说:“可以。” 金虎从刚才起就郁结在胸的一口气终于平复了一些。 先弄宁灼一顿,再说别的! 阿武先生知道他是个烂货,恐怕也不会对他再有兴趣了! 金虎想美事想得眉开眼笑,小弟们也都争着给他出主意,一时疏忽,居然没人抢着走在前头,帮本部武打开厢房的灯。 今天包厢的灯是全关着的,一盏灯球都没剩下,里面黑漆漆的。 本部武喜欢亮堂,走进去后,第一时间就是伸手去按控制开关。 紧接着,本部武整个人打了一个巨大的摆子,然后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手舞足蹈地抽搐痉挛起来。 还是小弟第一时间察觉了不对,大喊一声:“阿武先生触电了!” …… 在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陷入一片混乱时,林檎在一间公寓前站定,笃笃地叩响了门。 很快,门开了。 门内的男人文质彬彬,神情却相当疲惫,脖子上围着一层薄薄的纱布。 他穿着舒适偏旧的居家服,整个人的气质绵羊一样倦怠和平和,没什么攻击性。 林檎出示了证件:“薛副教授,您好,我是九三零专案组林檎。” 薛副教授对这个仪容古怪的警官先生一点头,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跟随的年轻警官,眉眼里是温和的困惑:“……您好?” “我们手头上有个案子,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林檎将记录仪提前握在手心,笑容礼貌而温煦,“您现在方便和我们谈一谈吗?” 作者有话要说: 1若头:日语用词,指的是black道里头仅次于组长的领头人物。 第47章 (二)连环扣 薛副教授请了二人进屋, 动手泡了两杯茶。 在这个时代,三秒即融的茶粉占据了茶叶的主流市场。 茶叶则有价无市,是风雅的稀罕物。 跟着林檎的小警察是从地方上临时被提上“白盾”总部来的, 这辈子还没见过茶叶, 因此目光灼灼, 直盯着薛副教授优雅缓慢的沏茶动作瞧。 相比之下,林檎则是坦然又见过世面。 他接过茶, 热热地喝了一口。 不久后,舌尖就有了些微的回甘。 林檎知道,茶道能反映沏茶人的心态。 从薛副教授到架子上取下茶饼开始, 他就将目光停留在这位中年教授身上。 他沏茶的态度很松弛, 茶味很正, 可见心是稳的。 他们的到来, 并没有让薛副教授产生强烈的惶惑和紧张感。 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他心理素质优秀。 林檎心下简单对现状做了个评估后,开口赞道:“很好的茶。” 他的小助手牛嚼牡丹一样, 一口吞了半杯茶,也没品出什么好滋味来,只跟着林檎矜持地点了点头。 薛副教授在沙发上坐下, 双手交握在身前:“林警官懂茶?” 林檎:“一点点。” 他隔着单向绷带,看向自己的膝盖:“我爸爸喜欢东方美人茶。他给一家出版社免费写了半年的稿, 换来了十两东方美人。” “……他跟我说,只要喝上一口,就感觉半年来深夜里的寂寞和疲倦都被填平了。” 小助手偷偷瞟了林檎一眼。 他的这位临时长官, 短短几日内就收复了这些小年轻的心, 包括他的。 林檎不怯场,不畏威, 敢查会查,让那些不想管事、惹事的老油条去做最轻松的后勤,把想要立功的小年轻派去一线调查。 一番人事调度下来,双方都满意得要命。 面对兜着圈子要求他少把精力放在查理曼身上的高层,林檎也的确听话地调转了方向,绝对不从查理曼身上入手,只专心调查投毒事件的始末。 然而这些天,小警察渐渐发现,林檎的每一步调查动向,看起来都与查理曼无关,实际上却是息息相关。 ……比如,他们找到了眼前这位文雅的薛副教授。 小警察仰慕林檎,对他的家世自然也有一番猜想,以为他就算不是出身警察世家,也该出自一个家风严谨的工科家庭。 没想到他的父亲竟然是一名浪漫的文艺家。 林檎和薛副教授因为茶而打开了话题。 正当气氛无比融洽时,林檎态度温和、却又毫无预兆地提了一个问题:“您对9月30日这个时间有印象吗?” 薛副教授的情绪还耽留在上一个毫无杀伤力的话题上,闻言,不觉一愣。 林檎的双眼是被绷带裹住的,他能看人,人看不到他,自然无法揣测他的目光内容。 ……疑易生怖。 面对这样成分不明的视线,薛副教授垂下了头,用手轻轻摩挲着掌心温热的杯壁,并没有露出任何慌乱无措的端倪。 但他也没有马上作答。 在他刚要张口时,林檎适时地开了口:“才过去不到两周,是很难回答么?” 他的态度始终如一,没有疾言厉色,就连质疑听着也叫人舒服。 但薛副教授即使是手心捂着水杯,后背上也隐隐冒了些汗珠出来。 不驯之敌 第70节 ——宁灼叮嘱他的话,如今看来,是真的有道理。 当薛副教授在“海娜”换回自己的本来面貌、即将和宁灼彻底分道扬镳时,宁灼告诉他:“到时候,也许会有‘白盾’的人来找你。” 薛副教授彬彬有礼地答道:“您放心。‘白盾’的人无论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宁灼却摇了摇头。 他说:“如果‘白盾’有人肯来找你问话,那一定是个半瞎子。” “……他这人不显不露,可每句话都能带刃,一句话能诈你三层,千万小心。” 如今,薛副教授算是亲身领教到了这种温柔刀的压迫力。 果真名不虚传。 薛副教授露出了抱歉的笑意:“9月30号……就是9月底了?9月底10月初的那几天,我不在家。” “去哪里?” “做手术。”薛副教授热热地喝了一口茶,“我的脸受伤了。” 在林檎目前收集到的调查材料中,确实有薛副教授因为实验室意外事故烧伤面部的记录。 拉斯金接受过换脸手术。 薛副教授也正好换了一张脸。 拉斯金死于毒物。 薛副教授又是银槌市里少有的拥有独立制毒能力的化学教授。 巧合有些多了,实在值得一查。 林檎继续问:“在哪家医院做的手术?” 薛副教授看起来是个十足的慢性子,作认真思索状,随后抿起了嘴唇。 林檎:“不方便透露吗?” 出人意表的,薛副教授答道:“是的。具体原因,我的确不大方便透露。” 小警察兴奋起来,刚想要抓住这点异常,摆出样子呵斥薛副教授一番,就听林檎淡淡问道:“您是在黑诊所做的手术?” 薛副教授微微笑了:“嗯。你们管它叫‘黑诊所’,但是那家手艺很好。抱歉,我不能把他们的信息透露给警方,那样太不好了。” 听他这样说,小警察登时头痛起来。 “黑市”是个统称,它是移动的、是活着的、是最龙蛇混杂的地方。 人走进黑市,等于一片枫叶落在了枫叶林里,根本没法查。 面对这样的局面,林檎却不气馁混乱,继续精准地抛出问题:“您的茶叶很好,应该也不缺钱,为什么不用医保?” 薛副教授答道:“是这样的。我有比较严重的失眠症,但是医保……” 他欲言又止。 而小警察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 安眠类药物,医院会严格控制,并且会推荐病人使用“酒神世界”来进行精神疗愈——interest公司在医药业也进行了大量的投资。 “酒神世界”是个什么东西,薛副教授不可能判断不出来。 所以,他只能去黑市里开具药物,来换取一夜安眠。 而他为什么会失眠呢? 林檎将目光自然地转向客厅的一角。 在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一张苹果脸蛋的红裙少女和薛副教授的合照。 少女笑弯了眼睛,大大方方揽住了薛副教授的脖子。 注意到了他视线的落点,薛副教授的目光也跟了过去,目光顿时柔软成了一泓春水。 林檎用一种诚恳至极的语气,望着正前方,由衷道:“你们父女关系真好。” 薛副教授本能地笑了一下:“嗯。” 这一笑,薛副教授心里陡然一凉。 ……他知道,自己笑错了。 他这一瞬的懈怠,是因为知道害死女儿的罪魁祸首已经极其痛苦地在公众面前惨叫着死去,是因为知道女儿的尸体在哪里,也是因为知道,女儿灵魂中的苦痛和不甘,大概也因为金·查理曼的死去而被抚平了不少。 而且,林檎在看照片,并没有在看他。 可薛副教授旋即发现,以林檎扭身的角度而言,他并没有在看照片。 ——他在看照片背后的一面落地镜。 镜子上能映出自己的表情变化。 果然,下一秒,林檎就转过了头来,一双清隽的眼睛仍是隐藏在绷带之下。 他轻声反问:“我听说,您的女儿已经失踪了将近5年。” 言下之意很明显。 ……所以,看着这张照片,你怎么能笑得出来? 除非,你知道一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 薛副教授的家里是一番暗潮汹涌,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就可称是狂风暴雨了。 本部武挨了一通不轻不重的电刑,大拇指的皮肤烧伤了一块,还被不敢轻易接近的雇佣兵们用拖把杆子杵了一下腰,勉强和漏电的地方分开后,脸朝下拍在了高级地板上,新做的脸也跟着破了相。 这看起来又是一场事故。 灯出现了接触不良的状况,而开关上面又碰巧沾着水——原因是开关正上方的中央空调出风口出了点小问题,滴滴答答地顺墙流了一晚上水。 不过,漏出的这点电流决不至于电死人。 而且,要不是金虎他们不务正业,在背后悄悄讨论宁灼讨论得起劲,来触电的原本会是他们,压根轮不到本部武。 所以这怎么看都是一场并不针对本部武先生的意外。 可上一个意外才刚刚发生在本部武事件,前后还不到半个小时! 本部武沉着脸,听完狱警小心翼翼的情况汇报,什么也没说,站起身来,对着金虎就是公然的一记大耳光。 金虎挨了这一下,连捂都没捂,垂下手,作低头认罪状。 扇完他,本部武拔腿就走,金虎带着一嘴的血腥味,默默跟上。 他就是吃这碗受气饭的。 这次,的确是他把差事办砸了,因此只能是他的错。 挨打就要立正,没什么可说的。 待到本部武回转自己的房间,恶狠狠地把门板在金虎眼前甩上,金虎紧绷着的肩部肌肉才微微往下一沉。 金虎平时待小弟们不差。 小弟们自然对这一巴掌颇感不平。 可大家也都知道自己的饭碗端在谁的手里,只好敢怒不敢言。 不能在本部武身上出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出气的人。 ——一定是宁灼! 高级监狱区的人员流动性极低,宁灼没进来的时候,他们吃香喝辣,屁事没有;他一进来,本部武就多灾多难,频频遇险。 那位最聪明的金点子小弟再次有理有据地提出了猜想:“宁兔子肯定不是冲着阿武先生来的,是冲着我们!”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深以为然。 对啊,他们是保护本部武的人。 只要本部武稍微吃点苦头,他又找不到背后操纵的人,当然就会把账算在他们这些“保护不力”的雇佣兵身上! ——宁兔子真他妈坏得流水! 这下,大家彻底同仇敌忾了。 本部武如今正在气头上,他们再敢上去告状,那听起来完全就是在推卸责任,只会造成火上浇油的负效果。 于是,他们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一个机会,要私下和宁灼“谈谈”。 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样快。 晚餐时分,单飞白的挑食病又急性发作了。 因为晚餐有他讨厌的炒菜花。 宁灼不喜欢他这种少爷秉性——因为单飞白当初还是“小白”的时候,可是乖乖的什么都吃。 一想到当初他装好孩子装得那么像,宁灼的心就火烧火燎一样发着燥,颇想揍他一顿出气。 但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在想念那个温驯可爱的“小白”。 他笼统地恼怒着,不愿再和单飞白呆在一起。 然而,只是趁着夜色去花园里透透气的功夫,宁灼就被一群人合围了。 这里灯光稀薄,光色影影幢幢,白日里的好风景也变得可怖起来,看起来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当宁灼停下脚步时,金虎从他身后绕出,一双带着怒意的虎目凛凛地看向他。 宁灼则回过半个身子,用眼角冷冷剔了他一眼。 被他的目光一照,金虎猛然一个激灵,像是有根冰做的刺插进了他的关节缝隙里。 ……他妈的,该死的肌肉记忆。 宁灼并不问他们是来干什么的,那纯属废话。 他们难道大半夜手牵着手来这里郊游? 他把囚服挽过了手肘,露出形状漂亮的肘骨,直入了主题:“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金虎才不被他牵着鼻子走:“今天的事情,花盆和触电,都是你干的?” 不驯之敌 第71节 宁灼眼睛也不眨一下:“是我的话,我把我左手给你。不是我的话,不用你动手,我亲自把你的左手打断。怎么样?” 这誓言他发得心安理得。 因为这两件缺德事的确不是他干的。 金虎见他这样笃定,倒是真的有了几分犹豫。 他了解宁灼的性情,知道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难道……是单飞白? 可单飞白怎么会听宁灼调遣? 他们两人的恩怨,全银槌市都知道。 难道说,单飞白是故意的? 他想要利用自己和宁灼往日的恩怨,挑拨自己和他动手,他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说来也是,单飞白怎么能甘心被姓宁的捏在手心里?! 在金虎开始疯狂头脑风暴时,他的一名资深小弟先按捺不住了。 这名资深小弟头脑不是很好,但对金虎的一腔忠诚是火热至纯的。 他亲眼见证了宁灼一次次暴打他家老大,害得金虎一次次颜面扫地,他妈的扫地机器人都没这么能扫。 如今老大发达了,他居然还要来捣乱!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之余,他也并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果断跳过了第一个单挑的选项,大声道:“姓宁的,我们并肩一起上,可未必能输你!” 金虎听得嘴角一抽。 这位小弟的确忠诚,可惜宁灼昔年余威尚存,他也吃了宁灼几顿好打,余悸未消,放了狠话居然还不忘往回找补两句。 金虎这方还没动手,就隐形地丢了个大人。 狠话已经放出去了,金虎索性横下心来,对信递了一个眼神。 信迈步而出,几步跨到了宁灼面前,森冷地盯准了他的眼睛,暗中则一点点把肌肉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宁灼看着这位年轻的、跃跃欲试的前黑市拳赛的泰拳擂主,眨一眨眼,辨认清了他的面孔后,轻笑了一声。 “哦,是你。” 信从来没见过宁灼,且一直跃跃欲试地想要和这位传说中的“海娜”二当家比试一下拳脚。 可他居然认得自己? 信不由得一怔,热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宁灼提醒他:“三年前。” 三年前? 信记得,自己那时候还在黑拳赛场上无往不利,是最风光的时候。 要不是后来被一个改造人踢断了腿骨,修补后右腿使用得总不如原装的顺畅,他也不会水平下滑,以至于饮恨隐退。 即使是他的手下败将,信仍不服那个改造人。 因为他全身都是假的,换谁来恐怕都不行。 要说在信那光辉灿烂的拳赛生涯里,能让他服气的,只有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他们拳赛的裁判,平时戴着一副无常面具,负责给他们计分。 他从不说话,只是每晚来做两个小时的工作,态度冰冷得像台机器。 有次,信遇到了一个劲敌。 经过一番鏖战,他终于破了对方的防,踢断了对手的一排肋骨,把他打得口喷鲜血。 底下的欢呼声阵阵震颤着信的心房,而四肢百骸里被激发的原始的暴力欲望,也渐渐驱散了他的理智。 黑拳拳赛的规矩是,打到什么程度,全看胜利者的心意。 活活打死也完全可以。 不过,一些明星选手背后有人作保,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不允许在场上被打死的。 信知道,对手就是一名明星选手。 可他同样也是。 他的拳头一下下落在对方身上,拳拳到肉,坚硬如铁的拳骨把对方的血肉捶得格格作响。 这样的声响,让他肾上腺素狂飙。 什么都顾不得了。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对方已经认输,然而信已经打红了眼,全凭着一腔子扭曲的快意,在一番快拳抢攻中,要把对方置于死地! 可是,在他一番攻势密度稍减时,一只拳头毫无预警地从旁抡来。 那速度快得他根本看不清楚。 信只记得他的皮肤应该很白,所以那拳头的影子才像是漂亮的白昼流星一样。 只是中了他抢隙从中路进攻的一拳,信整个人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一脑袋撞在了铁笼上,鼻血狂涌,再起不能,仿佛满脑子热腾腾的脑浆都要跟着鼻血流出来了似的。 在一片血色的残影里,那个向来冷峻的无常裁判甩了甩左手,抬手向底下看傻了眼的裁判组示意:敲钟,本局结束。 过去的记忆,与现实产生了微妙的重叠。 宁灼甩了甩左手,面对瞠目结舌的信,说:“……让我看看你这些年进步了没有。” 第48章 (三)连环扣 薛副教授家里弥漫着温暖醇厚的茶香, 暖洋洋的,是个天然的、能让人放下警戒心的环境。 薛副教授什么都没有说。 他没有急于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自己“为什么笑”。 只有心虚的人才对自己微妙的一点情绪变化格外敏感, 害怕自己有所暴露, 进而仓促地试图自证, 自乱阵脚。 疑心生暗鬼,就是如此。 薛副教授喝下一口茶, 润了润已经干涸了的唇畔:“我的女儿,她很漂亮,很懂事。如果她还活着, 说不定已经在哪里找到了和她情投意合的人了;如果她已经死了, 转世投胎, 现在也是无忧无虑的小朋友了。” 对他这份拳拳爱子之心, 林檎点了点头。 是高手。 话很温和坦荡,将失踪的女儿摆到台面上,如果他们要在这件事上冷下心肠, 非要戳他伤疤、追根究底,就显得过分残忍无情了。 ……换别人来,可能真的会拿他的女儿激他, 让薛副教授这个表面怯懦的男人爆发,好在盛怒之下骗出他的真心话。 可林檎不至于那样残忍。 薛副教授似乎也知道, 他不会那样残忍,而且也做好了被他激怒的万全准备。 因为他也是目光温柔地看着林檎,是另一把志在必得的温柔刀。 薛副教授, 薛柳, 他要用这把刀来保护自己——女儿在这世界上少有的遗物之一。 林檎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您知道9月30号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知道。”薛副教授点头,“听说死了一个人。” 那件事全城皆知, 他想要装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未免不现实。 “他是中毒身亡。但是,毒药的纯度并不高,不是工厂品质。” “哦。那很遗憾。”薛副教授说,“如果是在正式的工厂里购买成品,每一笔都会有记录。” 说到这里,薛副教授自己先笑了:“……所以你们来找我,是怀疑是我做的毒药,还是想请我做案情顾问?” 林檎:“如果是第一种可能呢?” 薛副教授:“那也没有办法。我确实有独立制毒的能力,你们来调查我是正确的。你们需要什么信息,我也会尽力配合。” 林檎:“如果是第二种呢?” 薛副教授扶了扶眼镜,不紧不慢地进行了一篇发言:“那位——杀人犯先生吧,他的中毒反应我看到了,我的判断是马钱子碱中毒——这只是一个不严谨的推测,具体情况还要以尸检报告为准。注射死刑有两步,巴比妥和氯化钾,就是不知道毒下在哪一支里。这就是我这位临时顾问的意见了。您看看有没有参考价值?” 林檎微微一笑,收起了记录仪:“方便我在您家里看一看吗?” 薛副教授起身:“请。” 除了一间完全保持了原样的少女房间,薛副教授家里的主风格是温暖陈旧的,可以看出,近期没有任何格局改换、家具移动和全面清扫的痕迹,里里外外充满了生活气息。 洗衣机上甚至还扔着一双脏袜子。 林檎来前,要过这栋教师公寓楼每个房间的的平面结构图。 作为大学分配的公寓,房屋结构是完全统一的。 转了一圈,林檎确认,这里没有任何暗间、密室、隔层。 每个房间都是通透干净的,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可做实验的地方。 这里单单纯纯的,就是薛副教授的家。 也不必担心他有急事的话要怎么处理工作。 只要他想,薛副教授就可以骑着一辆由各种废料拼凑而成的薛家自行车,在十分钟内赶到他的实验室。 他没有必要把那些瓶瓶罐罐带到家里来。 将需要的信息默默收集后,林檎打算离开了。 薛副教授并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而是无比自然地起身相送。 在低头穿鞋时,林檎瞄了一眼鞋柜里的其他鞋:“您的鞋码是46码吧。” 他恰到好处地歪过头去,自下而上地看薛副教授的眼睛。 不驯之敌 第72节 “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身高183,鞋码46。” 从一进来,林檎就看出来了。 薛副教授的身形、体态,和金·查理曼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面对他不动声色的质疑,薛副教授动手把其中一双鞋翻了过来,亮码给他看。 是45码。 薛副教授温和道:“具体是什么鞋码,还要看鞋子的版型。小一点,就是45;大一点,就是46。” 他望着林檎:“人和人之间,总有一点不一样的,是不是?” 薛副教授和风细雨的,春风一样将所有的质疑吹走。 林檎轻轻嗯了一声:“打扰了。” “不打扰。” 话到此处,薛副教授略停了停,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片刻后,他说:“林警官,如果没有认错的话,我读过你父亲的文章。” 林檎原本要直起的腰突然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目视着正前方,整个人似乎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文章很好,不大合时宜,但相当出色。” 薛副教授说到这里,将目光停驻在了林檎被划得破碎不堪的面颊,话音里有温柔的怜悯:“……我总觉得,他不是报道里说的……精神病。” “谢谢您。”林檎恢复了行动能力,直起腰来,“你夸他人好,他不在乎;你夸他文章写得好,他会带着酒来拜访您的。” 末了,他用怀念的语气,低声说:“如果他还活着。” 这一场询问终于到了尾声。 在林檎走出房门后,他回过身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您听说过本部武吗?” 林檎发问的时机卡得很准。 薛副教授已经成功把他送出了家门,此时应该是他最渴望结束询问的时候。 在这一刻,他出其不意地抛出这个问题,或许能在他无懈可击的精神屏障上找出一条缝隙来。 然而,薛副教授的神态却自然得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先是露出了困惑神情,仔细思忖了一番,眼里才慢慢有了确定的神色:“本部武……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泰坦公司的……” 他的话说得相当犹疑,显然对本部武的才名和恶名,都仅仅是耳闻而已,并不熟悉。 最关键的是,他这一套表情变化堪称无懈可击,看起来是真的没料到他会问“本部武是谁”。 可那顶着金·查理曼面孔、公然进“白盾”下毒的人,是真真切切地在监控里留下了本部武的犯人编号的。 ——当然,这背后真实的理由很简单。 宁灼把这串编号交给了薛副教授,告诉他要在监控能看到的角度留下编号信息,并没告诉他这段编号意味着什么。 薛家的大门在眼前徐徐合上。 林檎对那房门行了一会儿注目礼。 到目前为止,在林檎心目里,副教授薛柳,是九三零事件的最大嫌疑人。 身高、体型、制毒的能力、换掉的脸…… 从犯罪动机上讲,薛柳也是相当充分的。 宁灼能调查到的东西,林檎也能查到个七七八八。 他唯一的宝贝女儿,很有可能是金·查理曼害死的。 但是…… 林檎在心中默默苦笑了。 要定薛副教授的罪,必须要证明他有动机。 要证明他的动机,就要把金·查理曼的事情抖出来,彻底还他女儿一个公道。 这个结果,绝对不是“白盾”当局乐于见到的。 就算林檎将情况如实报告给“白盾”上层,他们也只会把这件事压下来,然后再暗暗想办法,给这个可怜又温柔的父亲今后的生活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和困扰。 这件案子牵涉太广,不大可能是薛副教授一手策划。 他必然是有帮手的。 林檎感觉,这位帮手心思过于缜密了。 这一招的高明之处在于,如果“白盾”派出的调查组是个想要敷衍了事的,他们根本不会仔细调查,也自然不会找到薛副教授。 但换来一个敢查、肯查的自己,真的调查到了这一步,他却不能说。 他甚至不应该汇报给“白盾”。 ——因为林檎没有证据,却有良心。 薛柳的家里干净自然得找不出一丝纰漏,他甚至不知道本部武是谁。 背后的人,在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利用一个警察的良心。 至于小警察,则完全没有林檎的这些心思。 他全程旁听下来的结果,是知道了薛副教授人不错,没有刁钻、刻板、爱说教的坏习惯,斯斯文文的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又请了他一杯茶,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好人。 他们早就调查了他的信用点使用记录,没有任何私自购买化学品的记录。 薛柳的账户上,近期倒是有一笔比较大的可疑支出,对方是一个查不到身份、也无法追溯的黑户头。 可他的解释也是合情合理——去黑市找医生治疗脸部烧伤了。 他的家里更加没有任何自设的实验室。 至于动机…… 他的确失踪了一个女儿,但他从来没有为此大吵大闹过,该上课还是上课,该下班还是下班。 这样一位斯文有礼的教授,怎么会突然发了疯,把自己改头换面,专程去杀一个必然会死的杀人犯呢? 于是,小警察给出了他的结论:“薛副教授没什么嫌疑呀。” 林檎不置可否,柔声启发道:“你觉得我们下一步该向哪里行动?” 小年轻兴冲冲地一比划:“当然是去找第一嫌疑人谈谈话了!” …… 亚特伯区第一监狱,高级监狱区的囚牢里。 单飞白正取了一本小说,摊在腿上一页页翻看,就见宁灼大踏步从外推门而入,脸色略见苍白,额角缀着薄汗,像是冬日里附着在陶瓷上的冷水珠,一滴一滴的,更衬得他皮肤底色晶莹到几近透明。 宁灼先进了盥洗室,将手伸到了自动水龙头下。 ……紧接着的是一片安静。 没有水。 宁灼正困惑着,就见单飞白走到盥洗室门口,探了个脑袋进来:“宁哥,刚刚通知了,停水半小时。” 宁灼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 他这一回身,单飞白才顺利地看清了他稍稍破裂的唇角、衣角上附着的灰尘,以及满手半干的鲜血。 ——单飞白是无法分辨血的红的。 他眼里的宁灼,是一段黑白默片里的漂亮主角。 只有在身上沾染了一点血迹的时候,他才会拥有更多不一样的颜色。 宁灼撞开发怔的单飞白的肩膀,走到了床侧,分开双腿,后背贴到了床头,腰身处微微拧着,胸膛兀自起伏不定。 单飞白压抑着胸腔里慢慢燃起的一簇火苗,走到他身边,半蹲下来:“宁哥,怎么啦?” 宁灼言简意赅:“金虎带人围我。我赢了。” 话说得简单,同时近身对付四个健壮高大的雇佣兵,其中一个还是从前的黑拳冠军,宁灼还是有些吃力。 他一边注意保持和四个人的距离,一边找寻机会,尝试着一根根敲断他们的骨头。 打疼他们,打怕他们。 可以说,他许久没有这样倾尽全力了。 宁灼的体力经过了一番痛快淋漓的燃烧,如今浑身上下还是余焰未消,身体内外都是如此,一股还未宣泄干净的荷尔蒙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形成了一场又一场的小行星爆炸。 渐渐的,那股奇妙的化学力量来到了他的下腹,颇有节奏地一顶一顶。 宁灼想要克制,可那里并不能像是四肢一样听他使唤。 宁灼单手扶了一下肘侧的铁制楼梯,让自己坐正些。 他眉心拧着,试图思考解决的办法。 他嫌那些人血脏,自然不会用这样一双脏手安抚和平息自己。 可他又不想带着这样不堪的状态,在那帮脏人的注视下,去户外的温泉池子里洗手。 所以,等它自然消退是最好的。 宁灼向来是个低欲望的人,平日里打发自己也是草草的,从没在这种事情上得到过乐趣,自然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像饥饿感一样,“忍忍就过去了”。 为了尽快散热,他解开了下摆的两颗囚服纽扣,露出了一起一伏的小腹,顶着脐周的碎汗不住滚落。 正当他满心烦躁地等待荷尔蒙的效用褪去时,一只手游移到了床边,指尖嗒嗒两下,轻敲了敲他被鲜血沾染的指甲。 宁灼不耐烦地睁开眼,面对了单飞白那张英俊乖巧的面容。 “宁哥,你不舒服吗?” 他举起两只手,面对他摆出一个小小的投降姿势,眼睛里浮着的光芒相当诚恳:“我还算干净,可以帮帮你的。” 不驯之敌 第73节 第49章 (四)连环扣 宁灼睁开眼睛, 锐利地撩了单飞白一眼,就着背后竖起枕头的弧度,动了动腰。 一场痛快的斗殴下来, 狂飙的肾上腺素让他的头脑变得轻飘飘, 肌肉骨骼却是热的、软绵绵的, 连带着行为也带了几分罕见的狂态和放肆。 单飞白见宁灼神情不定,倒是大胆, 伸手去按住了他的腰间,要把他扎得偏紧的腰带松开。 宁灼扬手拍开了他,解开腰带, 将一条颇具分量的长腿抬起, 直踩到了单飞白肩上。 他的皮肤烫得厉害, 但那温度也只到小腿为止。 即使是隔着一层薄纱袜子, 他脚趾的温度也是冰冷的,经年的冰雪一样,微屈着蹬在单飞白的锁骨上。 因为常年使用薄荷油, 宁灼从头到脚没有别的气息,被清新微苦的香味浸透了,像是一株洁净的植物。 他这样大胆的动作, 让单飞白愣住了。 宁灼不管他怎么想,自顾自背靠着床头, 放松了周身肌肉,坦坦荡荡,大开门户。 宁灼的思路很简单: 我养的狗, 他刚好长了手。 在宁灼眼里, 小狼崽子摇着尾巴跑上来大献殷勤,怕是没有几分真心, 是来笑话他打个架就把自己弄到这样难以解决的尴尬境地的。 既然他愿意凑上来,宁灼也不介意顺水推舟。 你不是愿意犯这个贱吗,我兜着,就看你肯不肯真下手。 他不信任何一个成年男人能真心愿意给另一个男人解决这样的问题。 这些年累积下来,让“单飞白不爽”已经成了宁灼做事的惯性之一。 宁灼姿态舒展地踏着单飞白的肩,等着他的动作。 当单飞白当真握满了他,他也不在乎,只是眉心轻轻一动,脖子稍稍向后仰了些,睡着了一样,只是胸膛略有起伏。 然而,情况似乎越来越不对劲。 随着佳境渐入,宁灼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已经到了不适的地步。 单飞白的掌心干燥,掌温过高,动作又慢吞吞的,好像是在故意磋磨他。 但当宁灼睁开眼,射出冷箭一样的目光打量单飞白时,他确实是半跪在床前,一脸认真地动作。 ……看起来只是单纯的笨手笨脚。 宁灼晃了晃脖子,命令道:“快点,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单飞白“嗯”了一声,双眼紧盯目标,似乎是不愿分心。 在催促和命令之下,他更卖力气了,可这力气卖得古怪,一紧一弛间,把宁灼腰身弄得酸胀难忍,忍不住想挪一挪、动一动。 宁灼忍住了,伸手攥住了铁栏,在考虑要不要跟单飞白当场翻脸。 他的脚只需动一动,就能踩折单飞白的锁骨。 可是他现在需要一个全须全尾的好帮手。 对单飞白下狠手,等于自折羽翼。 宁灼不知道,单飞白趁他闭目忍耐时,也在看他。 他脸上难得有血色充盈的时候,一下下地咬着嘴唇,嘴是润泽泛红的。 单飞白的世界永远是寡淡的,红绿两色是最容易突出的色彩。 偏偏这些色彩,都集中在了宁灼身上,让他看得移不开眼。 这时,宁灼又抬起了湿淋淋的睫毛。 栏杆是漆黑的,更显得他手上未染血的皮肤白得反光。 他低声吼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单飞白立即垂下眼睛,作委屈状:“我怎么敢。宁哥不舒服吗?” 不是不舒服。 只是太舒服了,舒服到了怪异的程度,居然还要费神忍住不发出声音来。 宁灼从来不放任自己享受,所以对舒适感反倒极其不适应。 他不想多说话,勉强吐出的两字命令,也随着炽热狂跳的心微妙地打着颤:“快点。” 单飞白动作不停,同时对宁灼展开一场细致的研究。 宁灼的骨骼和韧带都柔软得很,单飞白坐近点,他腿就抬高点,他挪远点,腿就绷直点,举过头顶似乎都是轻轻松松,很适合去跳舞。 单飞白不着痕迹地用手背蹭了一下他的大腿。 肌肉是绷着的,柔韧弹性,蓄满力量。 单飞白不再轻举妄动,目光垂下,怕心里的烈火作祟,做出此时不应该做的事情。 单飞白看上去是最没分寸的人,实际上他心里有把清晰的标尺,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 耐心蛰伏,把握时机,一击中靶,是他最擅长的。 半晌后,宁灼又蹙起了眉,双手撑在身侧:“……放手。” 单飞白非常听话,只是在放手后,凑了上去,轻轻张开了嘴—— 宁灼整个人僵住了,眼睛半睁半合地愣了一会儿,看着面前歪着头、一脸困惑地揩了一下嘴角的单飞白。 宁灼:“你——” 见到了宁灼苍白面颊上难得的红晕,单飞白嘴角微微下撇,无辜得很:“刚才宁哥的意思,不是说不让我用手,要用嘴吗?” 宁灼张了张口,突然间就心烦意乱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 他觉得又被他戏弄了。 宁灼一脚蹬在了单飞白的胸口。 当然,因为他腰身懒洋洋地发苏,这一脚没什么力道,只有声音还算洪亮:“滚!” 单飞白飞快滚去了洗手间,把自己关在了里面,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的小动物。 宁灼草草整理了仪容,没有起身,而是望着那扇紧紧闭合着的门,回味了一下,觉得是自己的指令有歧义,算自己不讲理。 ……不讲理就不讲理吧,他活该,他受着。 至于门内是什么光景,他到底是真的害怕挨揍还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失态而偷着乐…… 宁灼轻轻攥拳,不大熟练地捶着腰眼,懒得去想。 与此同时。 在狭小而干净的洗手间内,单飞白半俯下身,一手下移,一手抵在墙壁上,实在忍耐不住,就攥紧拳头,闷闷地往墙上狠捶上一记。 他专注地望着镜中自己指背上、面颊上的痕迹。 他一声不出,把东西连着声音一起统统咽了下去。 宁灼发了许久的呆。 直到听到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开了,淙淙地流起水来,才想到姓单的从进去后就没来得及洗手洗脸。 他想象了一下单飞白嫌弃的表情,面色沉沉地起身,心里两种情绪交纵穿插: 一是把小狼崽子油光水滑的皮毛弄脏了的快意,二是想推门进去把他打一顿。 在两种怪异情绪的交织作用下,宁灼成功地把自己祸害失眠了。 熄灯后的一小时,他静静爬起身来,游魂一样下了床,坐在桌子旁边,注视着已经熟睡了的单飞白。 他不知道是允许单飞白做了这件事的自己先越了界,还是手口并用的单飞白先越了界。 他只知道,这事儿办得好像不对。 具体哪里不对,他也说不上来。 这种矛盾感,贯穿了和单飞白相处的始终。 宁灼发现,自己是既信他,又不信他。 宁灼放心把一些核心的、要害的事情交给去做,却不肯把自己交出去。 这很怪。 因为他对其他人是反过来的:先交心,再办事。 夜色很静,够宁灼把过去发生的一切重新想一遍。 他想,过去,他豁了命救下单飞白,再加上这一次,他有后悔过吗。 经过思考,宁灼自己给了自己答案:不后悔。 那么,有怨无悔,又是为了什么? 宁灼望着单飞白的床,琢磨了约有半个小时,想出的答案是带了赌气成分的“吃饱了撑的”。 他抬腿上了床。 等到下铺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单飞白才保持着匀长的呼吸,缓缓睁开眼睛。 他还以为宁灼在黑暗里默默窥伺了他那么久,是要来掐死他。 没有掐死他,那就是有感情。 不管是好感情还是坏感情,只要有情,他就能行。 单飞白最怕宁灼要和他划清界限。 他正要放心睡过去,突然听到宁灼从下铺传来的声音。 “喂。” 单飞白没吭声。 下一秒,他的床板被下面的一条腿结结实实一蹬,整个脱离原位,差点让单飞白腾云驾雾地从上面飞下来。 宁灼:“别装,我知道你没睡。” 不驯之敌 第74节 单飞白扶住床边,探出个脑袋来,作老实鹌鹑状。 宁灼坐起身来,在黑暗里和他对视,距离拉到了咫尺:“你当初捅我一刀,后不后悔?” 单飞白知道这是个认真的问题,于是认真地给出了答案:“不后悔啊。” ……不是他来,就是其他人来。 他宁愿是自己。 这样,他就能做宁灼心里的头一个。 不做头一个爱的,就做头一个又恨又干不掉的敌人,然后杀掉他的敌人,再变成唯一的敌人。 单飞白忍不住想要炫耀:“你看,我让你记住我这么多年。” 宁灼:“哦。也是。你当初不跳出来,我都忘记你是谁了。” 单飞白:“……” 他沉默了片刻,看起来是被气到了。 单飞白咬了一会儿后槽牙,反问:“那宁哥,你后不后悔救我?” 宁灼想也不想:“后悔。就该让你被绑走。你爸破财消灾。你虚惊一场。我直接路过。挺好的,皆大欢喜。” 单飞白这回连呼吸都控制不住了,重了好几分:“……哥,你又气我。” 宁灼:“那又怎么样?你有话说?” “有。”单飞白轻轻舔了一下嘴唇,蛮俏皮地压低了声音,说,“……有点腥。” 宁灼脑子嗡的一声,一把掐住单飞白的脖子,直接把他从上铺拉了下来。 在单飞白的钢铁脊椎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后,宁灼自己也跟着翻身骑了上去。 他决定今晚要弄他个半死。 不全死,就半死。 …… 本部武做了一夜噩梦。 在梦里被人一刀断喉后,他在一声惊叫中清醒了过来。 他身旁熟睡着的小鸭子耳朵吓得哎哟一声,也跟着坐了起来,目光还是惺忪的,就被本部武猛地一把扔下了地。 他的脑袋磕到了床头柜角,砰的一声,鲜血当即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金虎睁着眼睛,守在门外,一夜未眠,听到里面有了动静,一瘸一拐地直冲了进来,看见这一幕,刹住脚步,无言以对。 本部武按着抽痛的太阳穴,闷声喝道:“滚!” 小鸭子是第一次在床上伺候人,可也有两三年陪酒的经验,哭也不敢哭一声,捂住自己流血的额角,飞快地滚了。 金虎一高一低地走近几步,对刚才的一幕视而不见:“您今天有什么安排?” 他需要提前摸清本部武今日的所有安排,好提前扫清一切可能的隐患。 他还特意分出了两个人,一个跟着宁灼,一个跟着单飞白。 不能再出事了。 然而,本部武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他淡淡瞄了金虎一眼:“你的腿怎么了?” 一提到腿,本部武就恨得咬碎了一口牙。 还不是姓宁的大兔子? 他妈的哪儿哪儿都长,就数腿最长,一找到空隙就专抬腿往他大腿外侧扫。 当时觉不出来什么,今天腿一沾地,金虎疼得差点直接跪下来,脱了裤子一看,两边大腿肿得发亮,像是两条水萝卜。 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活活体验到了海的女儿脚踩在刀尖上走路的滋味。 真他妈属兔子的! 金虎一边在心底疯狂问候宁灼的祖宗十八代,一边强颜欢笑地解释:“不小心崴了一下。” 本来就对自己人身安全深感忧心的本部武,顿时把金虎划归为了“废物”一流,打算一会儿联系下孙叔,给他换一批新的雇佣兵进来。 他昨晚兴致缺缺,连和小鸭子玩闹也是草草收场,现在自然是哪里也不想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金虎和小鸭子一起滚。 金虎碰了个软钉子,瘸着两条面条一样发软的腿,刚走到门口,外面就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本部武刚想重新躺回去,听到异响,口气立即变得不善:“谁?” 进来的是狱警,脸上带着谨慎又歉疚的神情,像是带着急事而来、不得不打扰老板工作的谄媚小科员:“本部先生,打扰一下……有个警察来找你,请您现在来一趟会客室。请问您现在方便吗?” “哈?”本部武裹好了毯子,“不见!” 狱警一咧嘴,有些难做:“他说他是‘白盾’总部来的……” “‘白盾’总部来的?那你去问问他,他懂不懂规矩?”本部武猛地一捶床,隐隐是动了真怒,“要见我,提前三天预约!” 狱警听出情况不妙了,不敢再请,马上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狱警苦着脸把情况汇报给队长后,队长去见了“白盾”派来的九三零专案组的组长。 他当然不能说,本部武身为犯人,警方替他问话,居然需要提前“预约”才能见到。 他答复道:“本部武病了,现在正在休养。” 林檎站起身来,语调平静:“是么?是什么病?如果能说话,我还是希望能在今天见到他。” 队长对答如流:“是癫痫,需要静养。” 林檎点一点头,目光一扫,望向了队长胸前的名牌。 “癫痫”是本部武在冒充神经病时虚构出的病情之一。 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值班队长,朴元振,也把他这些虚假的病情烂熟于心,做他的伥鬼,帮他打发他不想见的人。 朴队长看林檎他们还不走,在心底不屑地嗤了一声。 本部武先生说得不错,真是“不懂事”。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了。 朴队长走上前来,一脸微笑地收起了为林檎和随行小警察准备的水杯。 他没有直接下逐客令。 但他所有的肢体语言都在告诉林檎二人,没什么事情的话,可以离开了。 他们坐在这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被过暖的空调吹得口干舌燥,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就被撤了杯子。 小警察沉不住气,拉下了脸来:“你们——” 林檎拦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 朴队长把他们的水杯当着他们的面扔回了自动垃圾回收箱,随即站到门边,礼貌地居高临下着,随时准备拉开门送他们出去。 亚特伯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是禁止“非自己人”靠近的。 林檎是“白盾”总部的人,是九三零专案组组长,头衔听着唬人,可那只是头衔而已。 这里面住着的犯人,个个比这位下城区来的“林队长”尊贵、值钱。 朴队长分得清自己得罪得起谁,得罪不起谁。 面对这样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林檎的态度堪称谦逊:“那我可以问您两个问题吗?” 朴元振队长公事公办道:“我是隔天一上岗,了解的情况有限。知道的,我答您,不知道的,我也编不出来。” 林檎:“好。最近本部武的监区有没有什么异常?” 朴元振队长心里一震。 他刚刚交班,就听说昨天高级监狱区那里干活干得不漂亮,触了本部武先生的霉头。 上头特地交代,让他们多打着点精神,做好检修,别再把活干差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木着一张脸,大摇其头:“没有。” 林檎想,答得太快了。 水坏了,电坏了,也是异常。 犯人病了、打架了、拌嘴了,也是异常。 刚才他还说本部武犯了个虚空癫痫,前脚编,后脚跟着忘了。 但鉴于他的态度,林檎知道即使自己追根究底,也无法从他嘴里问出更多情报,于是问了第二个问题:“……监狱这两天有新人进来吗?” 这回朴队长就答得顺畅了很多:“其他监区的进来不少,我这里没数,您要问,得问其他分区的队长。我管辖的这片没有。” 高级监狱区的规矩,就是消息不外传。 长了一条铁舌头的人,才适合在这里干活。 任何情报,都休想从他们嘴里流出去。 林檎“嗯”了一声,起身致礼:“谢谢。” 客客气气地作了正式告别,林檎带着满腹牢骚的小搭档回到了“白盾”总部。 亚特伯区第一监狱距离总部很近,都位于亚特伯区,车程不过20分钟。 嘟嘟囔囔了一路的小搭档刚一下车,就忙不迭地奔去办公室,向专案组的其他伙伴吐槽亚特伯区第一监狱的大排场去了。 林檎被落在后面,从右侧口袋里取出私人通讯器。 他这个通讯器里存储的联络人很少。 按照首字母排序,第一个是“爸爸”。 第二个是“傅爸爸”。 第三个是“宁”。 他发起了对“宁”的呼叫。 嘟—— 不驯之敌 第75节 嘟—— 通讯器响到第六声的时候,才成功连通。 宁灼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沙意:“喂。” ——多亏高级监狱区宽松如老太太裤腰带的一样的安防,想私下递送物品进来,是相当轻松的事情。 只听他讲了一个字,林檎就蹙起了眉头:“怎么,不舒服吗?” 宁灼停顿了片刻,话音清冷如冰:“……发烧了。” 林檎关心他:“没盖好被子?” 宁灼面无表情:“被狗咬了。” 第50章 (五)连环扣 此时, 那条咬人的狗正坐在床前,双手托腮,把拧干了的冷手巾搭在宁灼额头。 他脖子四周镶嵌了一圈微红微肿的指印, 不仔细看的话, 倒像是颈环一类的装饰物。 听到宁灼点他的名, 他乖巧地举手发言:“汪。” 宁灼没理他。 林檎没听到。 林檎拿出另一个通讯器,飞快查询了“被狗咬伤”的注意事项, 字正腔圆地警告:“被狗咬了,要打疫苗。” 宁灼闭目养神:“哦。” 林檎这才反应过来,笑了:“你在跟我开玩笑。” 宁灼:“你脑子呢, 落家里了?” 宁灼又看了一眼时间:“工作时间, 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林檎往前走了两步:“在办一个案子。想和你聊聊。” 宁灼垂目:“你一般不把‘白盾’的事情拿来问我, 那是机密。所以, 是我也知道案情的案子。” 和宁灼说话,是很省心力的。 林檎捏了捏鼻梁,说:“嗯。” 宁灼:“九月三十号那个案子?” 林檎:“嗯。” 宁灼:“那案子和长安区没关系。你也不该负责这个案子。你现在在哪里?” 林檎停顿了一秒, 据实以答:“亚特伯区。” 宁灼听到这个答案,表情微微松弛了下来。 他计划中的一环,成功衔接上了。 他问:“升职了?” 林檎温和解释:“不是升职, 是借调。” 宁灼冷笑一声:“这种得罪人的脏活累活,不知道往后躲, 还要向前迎,也只有你了。” 是,只有他了。 林檎有才能, 无背景。 在“白盾”这种体系里, 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终点就是查理曼当初的起点, 在某个治安混乱区域担任负责人,操劳一生,熬尽心血,被当地大大小小的地头蛇痛恨,最后,在一次夜班结束的回家路上,死在一处背街小巷里。 体面一点的理由,是死于“醉汉袭击”。 恶毒一点的理由,是死于“想要赖掉嫖资,被人活活打死”。 ——银槌市里葬送的好警官太多,前车之鉴也太多。 林檎跟他们还不一样。 他是孤儿,还是一块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等他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 宁灼也不打算给他收。 所以,林檎需要一个机会。 崭露头角的机会。 不必浪费他才能的机会。 ……能替他的父亲伸冤的机会。 查理曼为人再恶心,但宁灼也从他身上学会了一件事: 机会迟迟不来的话,可以自己创造。 即使,这个机会,是让他们二人的身份彻彻底底对立起来了。 这个昔日的朋友,在向他这个罪恶的策划者询问意见。 宁灼冷静地分析,林檎到底是以朋友的身份来问,还是已经查到了什么,在用“白盾”警察、专案组组长的身份,来套自己的话呢? 面对宁灼的揶揄,林檎全盘接受:“肯帮我想一想吗?” 宁灼望着天花板:“你说。” 林檎:“换你来查这个案子的话,会从哪几个方向下手?” 宁灼想:“毒药来源。” 林檎:“查了,自制。” 宁灼:“有能力制造毒药的人。” 林檎:“在查。有不少。” 宁灼:“在里面找和犯人有交集的人。” 林檎轻叹一口气。 在这层层的条件筛选下,他基本锁定了两个人。 薛副教授薛柳,拥有制毒条件,没有一切不在场证明,且动机充分——在金·查理曼是他杀女仇人的前提下。 但是,他能从哪里弄到金·查理曼的脸模?还是能够完美欺骗过“白盾”安防系统的精度? 除非是金·查理曼本人在清醒状态下录下脸模,否则绝不可能精细到这种程度。 而这条线被斩断得相当彻底,根本无从查起。 再说,薛柳好不容易换来了一张金·查理曼的脸,一心复仇,居然是冒着生命危险,顶着这样一张脸,跑去“白盾”总部,给一个死刑犯换药? 如果说这算复仇的话,未免太过迂回了吧。 除非,那个死刑犯才是他真正要复仇的人。 可为什么要换药? 拉斯金作为强奸杀害了多人的死刑犯,第二天就要执刑,是无法活着见到后天的太阳的,他又何必去换? 那么,就是药有问题了。 那人根本不会死。 这样的话,那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拉斯金死后,会蜕皮一样变成曾经的死刑犯巴泽尔的脸。 为什么巴泽尔的脸下还有另一张脸。 为什么查理曼警督如梦初醒后,会果断地对着他的脸开枪。 至于拉斯金的真实身份,林檎也通过一些违规手段,拿到他生前的体检报告,手头上是有能证明查理曼和他亲缘关系的证据的。 一路推测到这里,林檎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笑。 有证据,又能怎么样? 薛柳身上的线杂乱无章,扑朔迷离不说,在他身后,还巍然立着一个影子,替他保驾护航。 最重要的是,即使他身上疑点无数,薛副教授也决不能是凶手。 九三零案件之所以成立专案组,就是要给公众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金·查理曼是巴泽尔、是拉斯金,是查理曼总督一而再、再而三动用“白盾”权力保下的宝贝疙瘩,最后,在第三次要逃脱法律制裁的时候,被他手下第一个受害者的家属替换毒药杀害,折腾了这么久,终于伏了法——这根本不是“说得过去”的交代。 上级绝对不会采用这个说法。 哪怕换了“白盾”其他人来做这个专案组组长,查到这一步,也会马上自觉主动装傻作痴,大笔一挥,抹掉薛柳的嫌疑,改换其他的调查方向。 因为他们不能让上面发现他们知道得太多了,不利于将来的升迁。 “白盾”这个保护了无数恶人的体制,也巧妙地将复仇者薛柳密不透风地保护了起来。 但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下毒的人留下了信息,指向了新的人。 本部武,另一个作恶多端的恶人。 薛柳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讯息? 是他背后的人让他这样做的吗? 看薛副教授的反应,他似乎并不了解那串编码的意义。 宁灼见通讯器那头的林檎久久不言,身体向后仰去,略略扯到了酸胀的腰部,眉头轻轻一皱。 以前他打发自己过后,可没有这样被戳了懒穴一样的体验,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来。 宁灼对自己的身体感受有着近乎偏执的掌控欲,想要起身去动一动,却被单飞白按住脑门,又生生推着躺了回去。 他和林檎的通话还未结束,说不了什么,狠狠瞪了他一眼。 单飞白用口型提醒他:“在发烧。” 不驯之敌 第76节 他也用口型回答,表情不善:“你管我?” 单飞白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管啊。我要负责任的。” 宁灼昨晚的余怒还未完全消退,单飞白又来他面前撩拨,他猛然起身,出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向后拉去,把他拉倒在自己腰腹处的被子上。 头颈上拗,暴露出了单飞白鼓凸鲜明的喉结。 宁灼用耳朵和肩膀夹住通讯器,一手控制住单飞白的头发,决定教他什么叫“负责任”。 他的指尖开始追着单飞白的喉结,不紧不慢地推按着圆钝的尖端。 在这样的催逼下,喉结的运转吞咽速度明显加快。 宁灼冷着脸,冰冷如雪的手指抵靠着玩弄那块火热炙烫的凸起。 以宁灼的标准,谁敢碰他的喉结,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弄死谁。 他倒要看看,姓单的要多久才肯和他翻脸。 通讯器那边,林檎再度开口:“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犯人在视频里留下了一串号码。” 宁灼:“犯人把他的联系方式留给你了?” 林檎抿唇:“你也是这么想的?” 说话间,他已经踱到了为九三零专案组特地设置的办公室前。 里面的警员们正聊得忘乎所以。 这支专案组是临时组建的,东拼西凑,因此算得上是龙蛇混杂。 有不情不愿被抓包、只是来混薪的混子。 有不懂其中利害、单纯想要伸张正义的愣头青。 也有混入其中、想要探听一手情报的人。 或许是总部的人,或许是查理曼的人。 林檎又叹了一口气。 他擅长处理信息,却不大擅长处理人际。 如何统领这些成分复杂的队伍,才是他真正想要请教的问题。 宁灼作为“海娜”的二把手,应该会有一些经验。 听完林檎的烦恼,宁灼思考一番,给出了他的回答: “你不需要浪费时间来管理他们。” “用人之道,就是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用得着,就要留在身边。会查案但是刺头的,让他们专心查案;查案不行、但会搞人际的,让他们去跑上下协调的事情;搞人际和查案都不行的,打扫卫生和写报告总会吧?” “‘白盾’怕你初来乍到,不懂事,肯定会找几双‘眼睛’盯着你,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些人你能用就用,不能用就边缘化,把他们的精力都牵扯住,而不是让他们牵扯住你的精力。” 宁灼强调:“最要紧的,是你要破案。” 他话音平稳,语调坦诚,讲的也颇有道理。 只是,他漏了很重要的一条,没有提醒林檎。 林檎混乱的管理思路经过这样一点拨,顺畅了不少,温柔地一点头:“谢谢。” 宁灼刚要继续说点什么,异变陡生。 监狱沉寂许久的广播突然开始运作,播放起了悦耳的音乐。 广播里居然响起了某个犯人带着酒意的声音:“喂喂,阿武先生在吗?来唱歌啊!” ——第一监狱里,犯人想要喊人一起玩,就会肆无忌惮地利用监狱广播喊人。 但自从宁灼他们进来后,这个广播从没有运作过。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那音乐声最刺耳,人声倒是不大清晰。 林檎的确听到了一耳朵,却也没有草木皆兵到把不甚清晰的“阿武先生”和“本部武”联系起来:“这么早你就出‘海娜’了?在哪里工作吗?” 这样的意外之变,让宁灼的喉头都紧缩了起来,手上的力道不由也松了松。 当他准备开口解释时,单飞白突然热腾腾地从他腰部攀了上来,趴在宁灼胸口,对准电话那边,百转千回地一喘:“宁哥,嗯……” 这下,电话这边和那边是一齐愣住了。 一点红意从林檎下巴上烧起,一直烧进了他的绷带里。 他是无志于此道,但并不是傻瓜。 他深吸一口气:“你那边有人的话我不打扰你了这就挂了再见。” 这是林檎第一次没遵守等对方先挂的通话礼仪。 回过神来的宁灼把通讯器攥得咯咯作响:“你在干什么?” 单飞白一脸正气,和刚才的骚气蓬勃形成了鲜明反差:“帮宁哥解围啊。外面点唱,这里是包厢,够像情色场所吧。” 宁灼捏住了他的下巴,一脸冷漠地想,这东西不能要了。 等出去就把他送到情色场所去。 凭他刚才哼哼的那几声,当个花魁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一边。 放下电话的林檎靠在门边,抚摸着腰间悬挂着的短柄黑铜警棍,听警员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目前他们锁定的第一号嫌疑人。 ——本部武。 跟着林檎去亚特伯区第一监狱见识过的小跟班比比划划,亢奋道:“你们都不知道,第一监狱那边,狱警都是瞧犯人脸色的,和外面传的一点不差!本部武说不见我们,那就是不见。” 一个和小跟班同样热血的年轻警察马上道:“我就说真的很可疑。银槌市里懂得自制毒物的人,他就算一个,听说他高中的时候就拿过一个和化学有关的发明金奖,是个全才,在生物换脸技术上也很有心得!” 很快有人补充道:“‘白盾’和第一监狱的安保系统可都是他们家泰坦公司的!所以他才敢这么玩,这就是他的底气啊。” 老油条们要么不在,要么盯着电脑玩斗地主,把一杯热茶喝得吸溜溜作响,绝不参与一句讨论。 也有谨慎派发言:“他干嘛非要留下自己的犯人号码?” “示威嘛!”小跟班说,“好显得他牛逼。而且他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在蹲局子呢。你们都有听说过那个‘高级监狱区’的传言吧?” 有人重重地点头:“听过。听说服刑的罪犯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就他妈离谱!” 谨慎派再次发问:“动机呢?” 小跟班:“我们不是正在找他和拉斯金的联系?说起来他们两个都是恶劣的性犯罪者,你说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搞不好还是同伙!” “没联系也不要紧。”另一个人说,“本部武是个官方认定的神经病,说他就是个喜欢破坏的人。他做出什么事情,我想都不意外。” 谨慎派仍然忧心忡忡:“我们把他作为第一怀疑对象,没有关系吗?他好歹也是泰坦公司的公子呢。” 有人立即反驳:“他犯了那么大的丑事,实在压不住,泰坦公司不也把他推出来平事了?说明在本部亮心目里,还是泰坦公司的声誉最重要。他已经是半个弃子了,监狱和精神病院都进了,这点不用太担心吧。” 谨慎派谨慎发言:“可这不也证明咱们‘白盾’的监狱安保有问题吗?” 小跟班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他老爸正好是监狱和‘白盾’安保系统的研发人,他给自家儿子开了后门,能进出自如也很正常呀。” 听到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门内的林檎长舒一口气。 ……这就是背后人让薛柳写下本部武犯人编码的目的吗? 而在一墙之隔的门内,某个一言不发的人食指微动,把刚才录制下的讨论录音,通过一条秘密信道,转发到了一个邮箱。 “目前的调查进度,请您查收。” 第51章 (六)连环扣 金虎躺在床上, 虚扶着胯骨轴子,养他那双被宁灼踢了个半废的腿。 信在外面敲了敲门,也瘸着一双腿进了门。 宁灼以警告为主, 把他们打得伤而不残, 痛而不死, 受伤最重的那个也无非是被一腿踹弯了两根钢制肋骨,去医务室里找专人维修一下就行。 可在金虎看来, 他们现在走出去,个个直不起腰来,活像是一支复健小分队。 宁兔子就他妈是故意的! 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闪着腰! 满腹牢骚的金虎翻身起来:“宁兔子他们还是哪里也没去?” 信用他奇形怪状的口音说:“宁灼没动。单飞白出来了。” 他没再跟着金虎叫宁灼“宁兔子”。 兔子可不会把他踢到去个厕所蹲下去就站不起来的程度。 金虎忽视了这一点, 撑着发软的双腿下了地:“我瞧瞧去。” 这一天他们过得还算风平浪静。 当然, 一部分原因是本部武被连着两次“意外”倒足了胃口, 哪里都没去。 但金虎坚信, 这一天的安稳,就是因为宁灼发现他被自己盯上了,才偃旗息鼓。 没种的东西, 倒是继续兴风作浪啊! 金虎一脚踏出门去,四下张望。 等他看清单飞白的尊容,自己倒先吓了一大跳。 单飞白是出来溜达放风的, 看起来也没打算走得很远,正坐在一处台阶上, 拿着借来的游戏机玩。 他是皮肤上容易留印子的体质,脖子上一圈青青红红的指痕异常鲜明,几乎到了狰狞的地步。 留下来盯守单飞白的小弟也是一脸困惑。 金虎龇牙咧嘴地在他旁边蹲下:“怎么了这是?” 小弟摇头:“不知道。他出来的时候脖子就是这样了。” 说着, 他摸了摸自己疼痛难忍的左臂, 和单飞白的掐痕対比了一下,突然觉得宁兔子対他们还算仁慈。 不驯之敌 第77节 他嘬了嘬牙花子:“姓宁的也太狠了……対自己人也这么狠?” “什么自己人?”金虎说, “他们俩是死敌,就这么放在一起?嘁,早晚有一天得死一个!” “……是么?” 身后突兀传来的声音让金虎吓了一跳。 他转过身,发现本部武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饶有兴致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端详着年轻英俊的单飞白。 经过将近一天的自闭,本部武手指上的烧伤基本已经康复,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 他望着单飞白,目光暧昧不明间,下达了指示:“找个机会,趁他们两个都不在屋里,给他们安个隐形监控,再——” 接下来的一句话,他刻意放低了声音。 听清了本部武的意思,金虎是真的目瞪口呆了:“这……” 他和宁灼是拳脚和利益上的争锋,他很有心把宁兔子那张冷淡的美人脸揍个满脸开花,让他跪着向自己乞饶。 可本部先生这一手过于阴损,比宁兔子阴他们的招数可要再恶心一百倍。 金虎不是没替本部武做过龌龊的事情。 可他知道,宁兔子不是真兔子,被算计了,是能把人活活撕碎的。 更何况,“海娜”不只有一个宁灼,还有姓傅的呢。 虽然他没见过姓傅的——恐怕整个银槌市都不知道姓傅的长什么样——但就冲他能降住宁灼,也该知道不是个软蛋。 本部武现在是一时兴起,但要是“海娜”真的从上到下恨上了他们“狂风”,到时候产生了不死不休的仇恨和纠斗,泰坦公司肯为他们买单吗? 金虎心里颠来倒去地酝酿了无数拒绝的话,刚要开口,本部武就潇洒地一转身:“饿了。叫他们送点饭过来。” 金虎把眉毛皱成了个铁疙瘩,心事重重地対信嘱咐道:“去催一下饭。” 信神色不快,显然也是听清了本部武说的内容。 可他和金虎一样,都是立场问题,无可奈何。 他不情不愿地刚走出两步,狱警就来到了不远处,搓着手礼貌询问:“请问本部武先生要用晚饭吗?” 本部武的晚餐是法餐。马蒂尼、银鳕汤,鲜嫩的鹅肝搭配菲力牛排作为主菜,再加上布丁甜品,菜式样样美丽精致,只是看着就能把人的糟糕心情抚慰大半。 他用餐时,以金虎为首的四名雇佣兵就围站在他身边,替他斟酒。 第一杯马蒂尼当然是金虎喝下去的。 本部武対危险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消退。 看到他喝下去后安然无恙,本部武也放下心,纵情吃喝起来。 他嘴里含着食物,含混地対金虎道:“喂,跟我讲讲他们两个的事。” “他们两个”指的是宁灼和单飞白。 主人问话,金虎只能照实回答:“他们两个相杀了很多年……谁也不知道原因,就知道单飞白当年一出道,就接了杀宁灼的单子,却没杀死他,不知道是不想彻底结下死仇,还是故意炫技。总之,‘磐桥’是一夜成名了,从此之后宁兔……宁灼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俩人一干仗就干了五年……” 本部武听得兴致勃勃:“有意思。那他们为什么现在走到一起了?” 金虎的目的是暗示自己也“不想彻底结下死仇”,没想到本部武根本不理会他的弦外之音。 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不在乎。 他勉强应道:“宁灼……想要折磨他吧。” 本部武眼里的光芒更盛:“所以他把那个小帅哥的脖子掐成那个样子?” 金虎苦了脸,横一横心,尝试着把话说得更直白一点:“阿武先生,宁灼和单飞白这两个人都是很难缠的,您要是想玩,我们再联系几个专业的都不成问题。尤其是宁灼,他是真的不……” 话还没说完,一杯冷酒泼面浇到了金虎的脸上。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我没想玩他。姓单的长得好看,可也不是我的菜。” 本部武放下空杯:“你不是说姓宁的都被玩透了吗。我看他不像。但我怕脏。” 金虎连脸也不敢擦,忍着一口顶上来的怒气,又为他斟满了一杯。 拿起专用刀叉,本部武将鹅肝酱斜斜抹在面包上后,用餐刀朝金虎一指:“我就想看看姓宁的被人玩的样子,不行?” 他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活像个爱撒泼的恶作剧小孩。 这也难怪,在他那位亲爹本部亮的庇护下,他从小到大心想事成,没人教养,于是保留了一份天然的恶意和动物性。 美味的东西说吃就要吃到。 伤天害理的事情说做也要做到。 金虎心里想着,视线下移,瞄到了那把用来涂抹鹅肝酱的餐刀。 上面闪着细碎的驳光,看起来似乎不大対劲。 但本部武腮帮子一张,已经将沾满鹅肝酱的小面包片咬下大半。 咀嚼两下后,本部武勃然变色,捂住嘴巴,身体往后一仰,发出了猪一样的哀嚎。 他吐出了一大团面包,有星星点点的血掺在里面。 本部武抬手捂住嘴巴,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渗出,越流越多,甚是骇人。 金虎心胆俱裂,夺来餐刀,细细一看,终于看清了那星星点点的闪光是什么。 ……全都是细而薄的玻璃碴。 和高空坠物事件、触电事件性质不同,高级监狱区里的餐食都是私人订制,一対一服务的。 这次,摆明了是冲着本部武来的! 金虎脸色煞白地抬起头来,看向身后的其他小弟。 明白了金虎的意思,他们神色惊惶,纷纷摇头。 宁灼从昨晚进门后就没出过门。 单飞白也就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来溜达了几圈。 不是他们干的,那会是谁? “……查。”本部武用手捂住疼痛难忍的嘴巴,疼得眼泪一颗颗往外滚,满嘴流血地咆哮,“是谁干的?给我查!” 白天,他対林檎隔空撒谎,说自己病了。 晚上,他一语成谶,真的把自己送到了医务室里。 而本部武的暴怒,让金虎他们不得不驱赶着当班的朴队长,把高级监狱区掀了个人仰马翻。 第一监狱里其他犯人吃的是最次等的营养糊,自不用说。 高级监狱区聘请了三位特级厨师,专门为这些高贵的垃圾人服务。 为了最大程度照顾各自的饮食习惯和禁忌,厨房会准备一些常用食材,标注了犯人们各自的编号,分开储存。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体面事情,特供厨房也属于秘密地带,所以厨房内并没有装设监控。 房间外的走廊上倒是有一个游走型监控,但很可惜,没有拍到任何形迹可疑的人物进入厨房。 三位厨师齐声喊冤,并一致表示根本没有外人进入。 这也和监控的情况対应上了。 金虎听三个厨师七嘴八舌地申辩,吵得他脑仁生疼,索性狠狠一拍桌子,震得刀架上的菜刀齐齐跳了一跳:“没人进来,那什么意思?是你们干的?!” 金虎在宁灼面前支棱不起来,在这些厨师面前,却是阎罗王一样恐怖的存在。 吃了这一吓,他们都老实了。 其中一个厨师哭丧着脸,小声解释道:“金……金先生,我们傻了吗?这东西经了我们的手,吃出问题,不是第一个就要找我们问责吗?” 金虎满心烦躁,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他们都是熟面孔,一直以来都负责高级监狱区的饮食。 难道他们突然发了羊癫疯,放着铁饭碗不要,非要给本部武的饭里扔一把玻璃渣子不可? 金虎掐了掐鼻梁:“你们能提供什么线索?” 最先开口的厨师甲想了想,又主动道:“您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也知道咱们这边基本是点餐制,客人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但本部武先生不大一样……” 本部武的确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的精力主要放在“玩”上,也懒得动脑规划自己的饮食,因此対食物并不算挑剔。 大多数时候,厨师做什么,他就吃什么。 金虎“嗯”了一声。 厨师乙小心地补充:“所以我们会提前一天把菜单拟好,免得第二天一来手忙脚乱……” 说着,他抬手指向厨房东南角的一个食品储藏柜。 手写的菜单正用自吸纸端端正正地贴在柜门上。 金虎凑上去审视了一番。 看着看着,他心中陡然一悸。 他又一巴掌拍在了储藏柜外立面上,把三个战战兢兢的厨师又吓了一跳。 金虎阴着脸,问:“本部武先生的早午餐都没动,现在在哪里?” 刚才一直没敢开口的厨师丙小心接腔:“都倒进处理设备了……” 金虎:“处理设备今天开动过吗?” “还没……” 金虎断然道:“打开。让我检查!” 因为闹心,本部武今天一天都没吃饭。 金虎留了个心眼,対照着菜单,把本部武原本今天应该吃的食材一样样翻出来。 翻检之下,他惊骇地发现,本部武今天的早餐和午餐里面,都混有细细的玻璃渣! 早餐,玻璃渣混在草莓果酱里。 午餐,玻璃渣混在米饭里。 不驯之敌 第78节 晚餐,幕后黑手终于成功地把玻璃渣喂进了本部武嘴里,扎了他一嘴血。 是谁?究竟是怎么下手的? 金虎第一个怀疑的,当然还是宁灼和单飞白。 但问题是,他们四个人八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宁灼进了囚室就再没出来过,单飞白出来放风,也没有挨着半分饭菜的机会,只是埋着头玩游戏。 金虎糊涂了,一一动手检查了食物储藏柜里的草莓酱、大米和鹅肝酱。 里面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掺杂其他异物。 就算掺杂了,厨师也该第一时间发现才対。 而草莓果酱、米饭、鹅肝酱这三样,都是在动过手脚后好掩饰的。 金虎又対“凶器”进行了一番调查。 玻璃应该是被人拿重物细致地砸过,专门挑选了那种碎得又细又尖又不显眼的,真要是被囫囵吞下去,消化道都能被戳破。 细想一下,简直毒辣得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玻璃是最普通的玻璃,有可能是玻璃杯,也有可能是玻璃盘子。 因为砸得太细,它的本来面目已经不可考了。 那么,是送菜的狱警? 可目的又是什么? 浑身散发着微馊的饭菜味道,金虎心事重重地返回了高级监狱区。 其他两个小弟去看顾病床上的本部武,兼任他的撒火工具了。 信则留守在原地,继续看守宁灼和单飞白。 见金虎回来,他马上迎了上去,可瞧到他蜡黄的面色,到了嘴边的问题就生生咽了下去。 金虎气恼地一捶墙壁,开口就问:“他们俩都没动静?” 信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说:“宁,刚刚出来。他拿了饭,叫单滚回去,吃饭。” 金虎心里又是一空。 他还抱着宁灼其实早就偷偷溜出去了、并不在囚室内的希望。 他从头到尾都在屋子里,那可怎么是好? 难道他们有门,有窗,或者是那间囚室自带乾坤,有其他暗道? 金虎的脑子转得发疼,想到了本部武交给自己的龌龊任务,却突然灵光一现。 他要去宁灼的囚室看一眼! 经过思索,金虎対信作出了一番交代:“跟朴队长打个招呼,查一查宁兔子和单飞白运进来的东西有什么,有没有玻璃一类的物件。我先去找本部武先生,等他们两个都出来,你马上联系我。” 信犹豫了一下,看着地面,不大乐意地点了点头。 金虎先去看望了本部武,硬着头皮汇报了他那约等于0的调查结果。 本部武的口腔四面八方都遭受了重创,塞了一嘴药棉,现在不便说话,但满脸都写着不耐和愤恨,简直是把金虎当成了给他撒玻璃渣的人,左一眼右一眼的剔他的骨头。 金虎被这目光刺得如坐针毡,实在待不下去,不等信给自己发信号,找了个由头,先溜了。 他苦着脸一步一思索的时候,路过了宁灼的囚室。 恰在这时,宁灼出来了,和一瘸一拐的金虎不偏不倚地打了个照面。 一天没见,宁灼还是那个宁灼。 他面色惨白,像是刚刚受了一场风寒,但气质还是一柄随时出鞘的杀人剑,一个眼风都能煞得人腿发软。 他身后则跟着个笑眯眯的单飞白。 金虎不由得站住了脚步,直勾勾地盯着他。 宁灼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冷冰冰道:“好狗不挡路。” 放在平时,金虎非撸了袖子上去和他干一仗不可。 干输了不要紧,要的就是气势。 可他这一天来接连碰壁,心焰下去了不少,听了这样的话,居然没有什么要和他争斗的心思,低垂了眼皮,自顾自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去。 宁灼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道:“喂,别干了。” 金虎听清楚了,却还是装傻:“说什么?” 宁灼:“趁你还没老,脊梁骨还没弯习惯。别干了。” 金虎转回头,横眉冷目:“老子要你个兔崽子教?” 宁灼:“我没有当狗有瘾的老子。” 金虎气得浑身发抖,心里知道他说得有理,嘴上还是硬的:“当狗有钱赚,做人能饿死!” 宁灼不再和他多说,从金虎身边掠去,带着笑轻飘飘留下一句评语:“贱骨头。” 金虎耳朵里嗡的一声,四肢百骸的热血都涌动了上来,可到了神经末梢,就统统冷了下来。 他心事重重地目送着宁灼和单飞白离开,脚下一拐,用从朴队长那里取来的钥匙,打开了他们的牢门。 金虎细致地里里外外走了一遍,把四面墙壁连带着地板敲敲打打了个遍,并没有找到他想象中的密道。 这屋子和他看惯的本部武的豪奢版囚室一比,简直堪称寒酸,并没有窗户。 通风管道的入口倒是有一条,在囚室天花板的正上方。 金虎怀着一点期待,借着桌子攀上去,抬手一拉,失望地发现那是焊死的,螺丝与扇叶间还积着经年的老灰。 显然,在他之前,囚室里的人没人碰过这个通风管道,更别说从这里爬出去了。 带着一手灰尘,金虎是彻底迷茫了。 不是他们吗? 难不成……真的是有什么人要杀本部武? 第52章 (一)怪局 宁灼和单飞白在进行一场饭后散步。 宁灼的面孔是麻木的, 身体也是微微的僵硬。 这和昨夜的经历无关。 单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放松”而已。 自从十三岁开始,他就是全力冲刺的状态,每天睡得有限, 做梦也像是醒着。 进了监狱, 他还是靠着一股惯性往前冲。 如今, 刹车渐渐踩下,需要他去玩, 去享受,去装作对一切漫不在意,做好随机应变的全副准备。 可实际上, 他对陡然慢下来的节奏十分不适应。 因为宁灼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玩和享受。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娱乐就是散步。 单飞白对宁灼进行了一番观察后, 隐约猜到了什么, 决定通过讨嫌开启话题:“饭还是不好吃。” 宁灼果然扭过头来, 用眼角撩他一眼:“你可以选择饿死。” 单飞白的脸微微皱着,是一脸鲜活生动的苦恼。 看他不痛快,宁灼心里反倒痛快了一点, 对那张俊脸上手一拧:“把活给我做好了再想着挑三拣四吧。” 单飞白诚恳地啊了一声:“昨天晚上的活不好啊。” 宁灼:“……你要是学不会说人话,以后坐狗那桌去,别上桌了。” 单飞白笑了, 小梨涡轻巧地现出来,让人很想戳一下:“我们现在干嘛去啊?” 宁灼收敛了这样多余的想法, 简明扼要道:“散步。” 单飞白:“走路多没意思。” 宁灼看天,平淡道:“有意思。” 单飞白:“没意思!带你玩游戏去啊。” 宁灼顿了一下:“不感兴趣。” 单飞白去捉他的衣袖。 宁灼:“啧。” 他伸手指向单飞白,警告他不许乱碰自己。 单飞白看着他伸出的钢铁手指, 趁他放下前一把攥在了手里, 快乐地一转身:“不会我教你呀。” 宁灼被他的胆大包天弄得愣了一下,手指动了动, 倒也没甩开他。 “海娜”里也有游戏房。 宁灼除了找傅老大的时候进去过,其他时候基本从不踏足。 而在环顾了高级监狱区的游戏区配置后,宁灼相当怀疑,傅老大到了这里会乐不思蜀。 电子游戏区足有七百多平,从全息投影3d到虚拟现实vr、从fc红白机到老式街机、从古早的电子游戏井字棋到interest公司最新推出的热门游戏《幸福的银槌岛》,应有尽有。 由于宁灼对任何和interest公司相关的东西都深恶痛绝,单飞白从某个犄角旮旯挖出来了一个插卡游戏,简单易上手,游戏目的是驾驶坦克,冲锋陷阵,解救人质。 宁灼从小和一切需要花钱的娱乐是绝缘的,手柄被单飞白倒塞到手里后,他就倒着拿在手里。 意识到这点后,单飞白一边忍着笑,一边一样一样教他每个按键代表着什么。 一开始,宁灼操纵着小坦克横冲直撞,一次又一次在敌人炮火的包围下炸成一团血花。 好在他做万事都认真,玩游戏也当一件重要的事来玩。 宁灼渐入佳境,打得竟是有模有样,只是天然的背脊笔挺,正襟危坐,看起来不像在自我放松,像在逼着自己尽善尽美地完成一件业务工作。 不驯之敌 第79节 单飞白没他那样紧绷,在眼疾手快地清空了自己的这边的敌人后,闲来无事,就操纵着坦克绕着他打转。 “你牧我呢?”宁灼没有多余的视线分给他,就分开膝盖,顶了下他的膝盖,“看路。” 挨了一脚的单飞白:“……”宁哥,可爱。 他的坦克滴溜溜地跑到前面去了。 又玩了一会儿,单飞白跟宁灼打了个招呼,把坦克找了个隐蔽处猫了起来,低下头来,专心致志地去揉眼睛。 宁灼用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怎么了?” 单飞白答道:“眼睛酸。” 他对颜色的辨别能力很差,偏偏这个游戏相当古早,敌人非常容易跟背景混为一体。 移动物体还好说,碰上了地堡炮台,单飞白得等别人的炮打出来才能发现那其实不是普通的建筑物。 单飞白为了区分这些颜色相近的东西,只好格外卖力地去看,必然费眼。 单飞白揉着眼睛,宁灼则盯着屏幕清掉那些要接近他的怪物:“我送你的眼镜呢?” 话问出口,宁灼突然想到之前问过他这个问题,哦了一声,自问自答道:“被人打烂了。” 单飞白停下了手,想到了那遥远的一天。 他低下头笑了。 宁灼:“笑什么?” 单飞白:“说起来,宁哥,你为什么送我眼镜?” 宁灼头也不回:“我当初不是写得很清楚吗?” 是。 他当初写得很清楚。 两个人的眼睛望着刀光剑影、血火交织的游戏屏幕,心却同时坠入了一段往事中去。 …… 单飞白的眼睛有问题,是天生的。 但在看不清这个世界色彩的同时,他的视力绝佳,倒也不算辜负了好风景。 小时候体检的时候,他查出来了色弱。 祖母有心给他矫治一番,但小单飞白没觉得“失去颜色”这件事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大影响,生怕治疗耽误了玩,抓着祖母转着圈地撒娇。 祖母也不是强求的性格。 他不愿意,那就不治,左右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后来,祖母不在了,更没人在乎他的眼睛能不能看到颜色。 他那位父亲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有色弱。 单飞白也没再告诉任何一个人这件事,包括宁灼,也包括“磐桥”。 他完全习惯了这个黑白灰的世界,仿佛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一天,单飞白接到了一个单子。 内容是保护一车黑市仿制的药物,合作对象是宁灼。 ——银槌市里,单宁二人的恩怨人尽皆知。 银槌市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只要有人想办事,就总有各种利益相关方想要坏事。 所以,宁灼和单飞白大多数时候都会被一双敌对势力各自聘走,成为互伤的武器。 于是有的人为求万全,别出心裁地邀请“海娜”和“磐桥”共同保驾,直接剥夺他们两个作对的机会,好让对手无从下手。 他们是雇佣兵,自然不会跟钱过不去。 这回接单后,宁灼照例不理他。 单飞白也没能和宁灼说上两句话。 押送的过程,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联合健康当然不会允许侵占了他们利益的仿制药在市场上流通。 制造商狡兔三窟,偷偷藏匿了起来。 运药的这条“明线”,自然而然成为了联合健康的重点打击对象。 那边是抱了杀一儆百的心思来的,要的是打痛他们,让银槌市的雇佣兵再也不敢接运送仿制药的单子。 两边一见面,并不说话,直接进入死斗。 这一场恶斗发生在一处海港的老码头。 原来的住户都迁走了,还有没迁走的流浪者,在枪声响起时,也都惊弓之鸟一样就近缩入了地下室。 对方知道他们有狙击手,大手笔地提前安排了一个自动火力点,通过红外扫描,无差别追踪附近高楼上的一切生命体。 在如烟花一样的枪火声里,单飞白端着狙击枪,打一枪,换一处,在废弃的高楼间小鹿一样奔跑穿梭,任凭一排排子弹打字机一样哒哒哒追着自己扫,打得水泥横飞、瓷片飞溅。 他趁着那边弹匣清空、自动续补的那一点空隙,准确回身,一发子弹,精准狙中了自动火力点的进弹匣。 对方当即哑火。 单飞白在枪林弹雨的余韵里吹了声口哨,挺得意。 他从窗侧探头下望,刚巧看到宁灼一腿把一个仿生人拦腰扫下卡车,随即灵活地扑地一滚,掐住仿生人摔得扭曲了的脖子,把他往旁侧的海里丢去。 海里响起落水声的下一秒,嗵的一声,那一片海水就沉闷地爆裂开来,溅起了丈高的水花。 ——爆破型仿生人。 宁灼距离爆炸点不远,被冲击波冲得倒退两步、堪堪稳住重心时,一双铁钳一样的双臂从后猛地扑来,将宁灼抱了个满怀。 又一个爆破型仿生人。 宁灼反应迅速,右手一甩,径直轰烂了身后人的半条胳膊,获得了一点挣脱的空隙。 可那仿生人没有任何痛感。 他又泥鳅一样地缠了上来,八爪鱼一样缠缚住了宁灼。 咫尺之距的地方,宁灼耳畔响起了尖细冰冷的机械读秒声。 那声音隔着五十米的距离,尖刺一样,也狠狠刺入了单飞白的鼓膜。 热血轰轰然涌上了单飞白的头脸。 可当单飞白刚刚端起了枪,身后便乍然响起了脚掌碾压沙土的细响。 ——有人来了。 单飞白不在乎。 他瞄准仿生人的后侧左胸开了枪。 他知道自己在赌。 只要打破了枢核,它就不会再运作,也不可能再爆破。 不过,他这一枪,也有可能直接打破他体内储存的炸药,连带宁灼一起化为一团熊熊烈火。 他的心里宛如油煎,心却奇稳无比。 来不及了,赌运气,赌命吧。 随着一声枪响,仿生人的身躯被打得向前一纵,直接把宁灼压在了下面。 好消息是它并没有爆炸。 坏消息是它也没有停止。 而且,单飞白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单飞白把两条腿都迈出了窗外,坐在水泥窗台边,双脚悬空,心如止水,对准仿生人的右胸,再次扣下扳机。 与其同时,又一声轰鸣从宁灼和仿生人的方向传出,让单飞白的眼皮猛跳了一下,幅度之大,弄得他有点痛。 那动静是宁灼发出来的。 他轰烂了仿生人的大半条右腿,却还是没有从牛皮糖一样密不透风的纠缠里脱身。 爆破型机器人设计出的初衷,就是和人、和物、和建筑同归于尽。 它要完成它的使命。 单飞白已经清晰地听到了逼近的脚步声,以及身后子弹上膛的声音。 他一眼不看,因为没有时间。 他的第三枪,是和身后人一同射出的。 这次,他选中了它的脑袋。 之所以先前不选脑袋,不是因为单飞白没把握,是他担心,脑袋体积不小,万一里面装填的是炸药而非枢核,那就糟糕了。 可他没得选了。 一滴冷汗从单飞白的面颊滑落的顷刻,子弹出膛,而他的身体也伴随着一声枪响,向前倾去,自高空直直坠落。 宁灼没有死于爆炸。 身后顽固地缠着他、要和他生同衾死同穴的仿生人,在爆炸的最后一秒到来前,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软塌塌地把一颗稀烂的脑袋搭在了自己肩上,再没有动静了。 宁灼没打算理会他。 因为看到了单飞白坠楼的全过程。 可他的心刚刚失重了三层楼,就见那小子枪带一甩,准确无误地勾住了外墙面上一截突出的钢筋。 单飞白横握住枪身,得意洋洋地冲天做了个鬼脸,纵身跳入一扇八面漏风的破窗户,轻捷活泼地消失在了黑暗的建筑里。 三个高价的爆破仿生人,一个被宁灼掷入了海里,一个发动自杀式袭击未遂,被宁灼和单飞白合力拆成了废铁。 最后一个仿生人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就被单飞白提前引爆,炸出了一个满绚烂的小烟花。 对方计划告吹,狼狈撤退。 不驯之敌 第80节 宁灼他们连货品带声誉一起保住,且只有小小损伤,算是得了一场大胜。 单飞白觉得自己活儿干得挺漂亮,开开心心跑到宁灼面前,刚要开口,就直接挨了一场破口大骂:“姓单的,你瞎了还是聋了?有人在你后面你是看不见还是听不到?” 单飞白抓了抓被子弹擦破了皮的耳朵,随口胡说八道:“瞎了瞎了,你要死了什么的我可看不见。” 这只是他随口犯了个贱。 宁灼也没理他,转身就走了。 然而,在任务结束的三天后,“磐桥”基地里,单飞白收到了一份快递。 他拆开来看,是一副镜片颜色偏粉的圆框眼镜。 ——之所以知道是粉色,是单飞白看了说明书,明明白白地写了三个字: “少女粉”。 随物附有纸条一张:“瞎了就早点治。” “磐桥”的其他人看到这粉色的镜片,当即开骂。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戴这种东西? 宁兔子少瞧不起人了! 肯定是有什么阴谋,搞不好里面有炸弹! 他们不喜欢,单飞白还挺喜欢。 他举起了眼镜,准备好好端详一番。 随即,他怔住了。 在镜片之外,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新世界。 单飞白说不好那是什么样的世界,只是整个灰败、黯淡、他几乎已经看厌了的世界,在一个瞬间就耀眼夺目了起来。 云朵是铅灰色的,却不是单飞白看惯了的死灰,镶嵌了一圈明亮的光晕,是他从未见过的动人光彩。 他举着眼镜,转向了身后的人。 仿佛是被世界从头到尾漂洗得发白的人,在单飞白的眼里,统统被赋予了鲜活的颜色。 在这彩色世界的边缘,也即镜片的边缘,他看到了半个指纹。 他想,是宁灼试戴时留下的。 单飞白不怀疑是别人或者店员留下的,因为店员不会这样不专业,手下也没那个粗暴对待宁哥东西的狗胆。 单飞白没有再多看,收起了眼镜,离开了“磐桥”基地。 他出来得匆忙,肩上背着装在大提琴箱里的大狙,在阴霾遍布的银槌市里,跑过了半座城。 他不知道宁灼现在在哪里。 他只是满心想着去找他。 找到他,问问他,是怎么发现自己眼睛的秘密的。 明明过去了那么多年…… 明明当初他也没有告诉他。 当阳光如戈矛一样刺破了厚实的云层,在他肩膀上洒落了一点光芒时,他在距离“海娜”十公里外的一条街道上看到了宁灼。 碰巧,宁灼猜拳输了,今天负责出来采购下午茶。 他提着一大袋饮品,正在街边的一家面包店前的红砖外墙下站靠着。 闵旻则在店里挑选面包。 因为天气不好,街面上行人寥寥,他本来有充足的时间去问宁灼那些问题。 可单飞白没有靠近。 他选了个高处,静静蛰伏了下来。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从怀里摸出眼镜,小心地架上了鼻梁,打开提琴箱,端出用惯了的狙击枪,通过瞄准镜,遥遥看向了宁灼。 他第一次正式的戴上矫正眼镜,第一次认真地去看一个人。 宁灼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来。 那一双冷淡、禁欲、色泽纯正宛如宝石的眼睛,直直望来,望到了单飞白的心里。 单飞白的狙击镜有些反光,宁灼也看到了他,右手平举,钢铁食指下扣,弹射出了一根漆黑的枪管。 他朝他的方位虚指一枪,表示“老子看见你了”。 单飞白也没动,只是收起了枪,只露出戴了眼镜的上半张脸,远望着宁灼。 宁灼暗暗笑,觉得他幼稚,收了礼物还要在自己面前显摆显摆,好像自己很在乎他有没有收到一样。 另一边,单飞白心脏热烫烫地紧绷了起来,要抬手按着,才能叫它跳得不那么大声。 单飞白按着心口,小声地自言自语:“我的绿眼睛。” …… 单飞白将目光对准了面前的游戏屏幕,轻声道:“收到眼镜那天,我拿它看星星去了。” 宁灼也记得那一天的部分细节。 那明明是一个雾霾天。 他抬起头,都看不清单飞白的脸。 他对这小狼崽子的撒谎本领叹为观止,拆穿道:“银槌市那天根本看不到星星。” 单飞白却固执得异常:“有。” 宁灼继续操纵游戏里自己的坦克,听他胡说八道:“你怎么不说满天都是?” 单飞白:“没有那么多。只有两颗。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他的语调难得地慢了下来,微微垂下头来,居然有了几分脉脉温情:“他是很美……很好的。是我形容得不好。” 宁灼从喉咙里发出简短的疑声:“……嗯?” 这一声疑问,一半是冲着单飞白语焉不详的描述,另一半,是冲着一个步履匆匆走到他们身后的人。 金虎来了,正站在他们身后,开门见山道:“……本部武先生要见你们。” 第53章 (二)怪局 宁灼的心微微一动, 下意识看向单飞白,却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他扭过头来:“听说他很喜欢发情。有需求的话,你可以替他解决一下, 不用舍近求远。” 金虎一脸木然, 心想, 这么漂亮的脸,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冲金虎的私心, 他是一点也不想让宁灼和本部武见面的。 于是他冷漠道:“不去的话,我回话了。” “去。”宁灼撂下手柄,“我不得罪客户。” 金虎:“……”谁他妈是你客户, 那是我老板, 你要戗行啊。 宁灼一声“客户”, 让金虎犯了嘀咕, 这一路都在琢磨,本部武叫宁灼来,到底要做什么。 宁灼倒是心情平静, 一路来到了医务室。 高级监狱区的医务室自然也是不同凡响,是总统套房的规格,房间里还有一面壁炉, 里面带有松柏清香的木头噼噼啪啪的烧着,把空气烤得温暖干燥, 是恰到好处地让人昏昏欲睡的温度。 本部武四平八稳地躺在一张大床上,神采还算奕奕,几乎已经看不出受伤的痕迹。 他嘴唇上还有一道鲜明的豁, 在涂了药后也开始收口, 伤口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粉色的肉膜。 一场毫无必要的急救下来,医生确认, 本部武并没有把玻璃渣吞下去,只是一点皮肉伤罢了。 上过药后,这点皮肉伤也不怎么疼痛了。 这很好。 本部武长得难看,不是少爷脸,却长了一身少爷肉,怕疼怕苦,要是身上不爽快,他就很难集中精力去思考事情。 宁灼向来厌烦药味,走到病床前,也只是神情淡淡地冲本部武一躬身。 连着主导了两次针对本部武的小型刺杀的单飞白,倒是坦诚地望着他,神情里还带着颇具少年气的好奇和探询。 本部武的目光主要停留在宁灼身上,如有实质,从上流到下,再从脚流到头。 末了,他开了口:“听金虎说,你不错。” 宁灼对褒奖照单全收:“比他的话,是不错。” 金虎低着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本部武:“因为什么被关进来?” 宁灼:“伤人。” 本部武笑:“我要真实的原因。” 宁灼:“不方便透露。” 本部武盯准了他,似乎是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是秘密?” 宁灼:“秘密。” 本部武向后倚上了一个柔软的枕靠,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喟叹:“既然是秘密,我就不问。你们雇佣兵有雇佣兵的规矩,我知道。那我现在雇你来保护我。这一单,你接不接?” 金虎在受托叫宁灼来时,心里就存了一点不妙的预感。 真的从本部武口里听到他的打算,他打了个寒噤,连头也不敢抬,脸像是被人掴了一巴掌,又热又辣。 这等于是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能力。 可他们四个昨天晚上才被宁灼一个人一勺烩了。 金虎就算不服气,底子都是虚的。 不驯之敌 第81节 宁灼定定望着本部武:“您身边有人,为什么还要找我?” 本部武笑眯眯的,露出了一口半黄不白的牙齿。 因为他不是傻瓜。 自从宁灼他们进了高级监狱区,他就频频倒霉。 前两件事勉强还能圆成意外的话,第三件事,那就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 昨夜,自己的四名雇佣兵自作主张,去找宁灼挑衅却惨败而归的事情,本部武也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 这事放在平常人身上,知道自己的命极有可能被两个身手不凡的雇佣兵瞄上,而且负责保护自己的人还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怕是已经慌得夜不能寐了。 然而本部武并不慌乱。 他甚至有心思把宁灼叫来,笑吟吟地表示:“你知道的,我最近两天经常怪事缠身,人身安全很成问题。所以我想多聘请一些有本事的人,好让我能睡得安心一点啊。” 宁灼盯着他唇上结了薄膜的伤口,一言不发。 离着这样近的距离,本部武有心好好审视宁灼,却发现自己总会被他的容色吸引走大半注意力。 他一边啧啧称奇,怀着一腔热烈的爱美之心,一边提出了一个尖锐无比的问题:“说来也巧,自从你们二位进来后,我身边就怪事频频啊?” 对于这几乎算是明示了的怀疑,宁灼反应相当平淡:“所以,您信不过我,还要雇我?” 本部武倚靠床头,单手捧住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丝毫不慌的宁灼:“倒也不是完全信不过。毕竟你们一进来,屁股还没坐热就急着动手,也太明显了一点。” 本部武的心里有一本账。 花盆坠落、包房漏电事件,或许有可能是他们做的。 但玻璃渣事件绝不是他们的手笔。 本部武的眼目,不只是金虎他们,还有一些暗桩。 金虎的调查结果,再加上旁证,让本部武十分确定,他们全天都呆在囚室里,没时间也没机会去做这种恶毒的手脚。 退一万步说,单宁二人神通广大,有隔空往他的饭里投送玻璃渣的本事,本部武也不允许他们一直缩在暗处。 正大光明地放在自己身边,能够束缚他们的手脚,才是最好的监视和控制。 他用玩笑的语气说出了真心话:“我雇你们来保护我,你们好,我也好。我嘛,能安心吃喝,你们能赚钱;我要是出了事,你们也要负责任,多公平啊,哈哈。” 宁灼手插在口袋里,低头想了片刻。 他说话不拖泥带水,声声都透着斩钉截铁的干脆:“好。但是我很贵。” 听他一本正经地跟自己提钱,本部武想笑。 他这辈子都没有在钱上发过愁。 本部武认为,这世上一切的矛盾,都可以用钱解决。 他现在之所以在监狱里,绝不是他们家的钱不够,是因为权衡之下,他只需要短暂地成为一个“精神病”,在监狱里度上一段时间假,公司就能获得更大的利益,而他也能避开风口浪尖,省去了应对媒体的麻烦,是最经济适用的做法。 否则,只是那几条天生的贱命,绝不至于把他送到监狱里来。 钱的确是万能的,但这并不妨碍本部武恨那个把自己的正脸泄露给了媒体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 他怀疑这女人是收了什么人的钱,刻意打入内部,来故意恶心他的。 事后,她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更进一步坚定了本部武的判断。 他入狱前曾嘱咐父亲,要他帮自己把这个胆敢曝光他的女人挖出来,好好留着,等他出狱后,再慢慢调理她。 但父亲明确地告诉他,这一定是有人做的局,是有心来害泰坦公司的。做完这种脏事后,绝没有还留活口的道理。 所以那个女人极有可能已经死了。 再查下去,被有心人揪住把柄,恐怕要再起波澜。 知道父亲说得有理,一肚子邪火没撒出去的本部武如鲠在喉。 入狱后,他不止一次招来和那名出卖他的女人外貌相似的女妓,并不上她,只是打她,打得那些年轻的姑娘满地乱爬哀叫求饶,他的心气才能顺一点。 想到这里,本部武又把目光放回了宁灼身上,试图用美人来平息内心暴力的躁动:“宁灼先生,开个价吧。” 宁灼扭过脸,看了一眼金虎:“他值多少钱?我至少要比他贵。” 闻言,金虎脸都气歪了。 本部武笑着解释:“他是长期工。你不一样。” 他思忖了一番,道:“五十万,够吗?” 金虎气歪了的脸还没正过来,又被妒火烧得眼珠子通红。 这可是他一年的薪资! 谁想,宁灼居然胆敢提出反对意见:“六十六。” 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您不是要一切平安顺遂吗。六十六,正好图个吉利。” 宁灼越是和他反着来,本部武就越爱他,简直要移不开眼睛。 “我要我身边干干净净,再没有人威胁我。”本部武目光如炬,“懂吗?” “只在这里。”宁灼补上了一个条件,“您比我早出狱。我这边另有工作要干。到您出狱那一天,我会一直在您身边。” 本部武有心促成,宁灼也不矫情推诿。 于是两边一拍即合。 他身后的单飞白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急转了几个弯道,便把一些关窍想通了,垂下长长的睫毛,装聋作哑,一声不发。 本部武让宁灼他们回去收拾东西,第二天就能搬进生活条件更进一步的“员工宿舍”里去,和金虎他们一样,都是单人单间。 宁灼并不接受,协商要来了一个双人间后,才带着单飞白,离开了病房。 金虎不敢有异议,目送着单宁二人离开,嘴巴略翕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可硬生生绷了几分钟,他还是没能绷住:“您……真的用他?” 本部武闭着眼睛,回味美人身上留下的薄荷清香,再一睁眼,看见金虎那张胡子拉茬的脸,未免有些倒胃口。 他只好重新闭上了眼睛,指节隔着被子,轻轻敲打膝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有可能是想通过杀我,来吓我、敲诈我,让我花钱买平安?我让他敲诈就是了。差这几个钱了?” 本部武顿了顿,又冷冰冰地说:“最好别让我抓到证据。等我出去,他还在狱里。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他。” 金虎心里暗暗地哆嗦了一下,对宁灼的嫉妒之心刹那间烟消云散。 “和他好好相处。不经过我允许,别再干蠢事。” 本部武把今天的事情又细细回想了一遍,又揪住了一件事:“对了,打听一下,白天那个‘白盾’警察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金虎殷勤地“哎”了一声,却没怎么把最后那句吩咐听入耳。 他还想着刚才本部武那句话。 奇怪。 金虎先前还策划着要把花盆事件栽给宁灼,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直到本部武亲口说要弄死宁灼,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痛快的感觉。 金虎说不清那种隐隐的不舒服来源于哪里,昏头涨脑地走出病房门,才恍然大悟: ——妈的,这不就是宁灼说的贱骨头吗? …… 回囚牢的路上,单飞白和宁灼并肩而行, 单飞白压低声音,确保没有第三人听到他的声音:“哥,这和我们的计划好像不一样。” 宁灼头也不偏一下:“你怕了?” 单飞白笑:“才不。还挺刺激的。” 宁灼上下打量了他,发现他神情真挚,不像是在说假话,很满意地在心里一点头。 回到房间,从口袋里取出静音了的通讯器,宁灼发现金雪深已经连call了他五次。 宁灼没有理会,仰面躺在了床上,用手背挡住眼睛。 到目前为止,偶有波折,还算顺利。 接下来如何发展,就要看林檎他有没有本事了。 第54章 (三)怪局 在宁灼囚室里安装摄像头, 是本部武受伤前的心血来潮。 刚交代完这件事,他就遭了报应。 受伤后,金虎他们一通忙乱, 摄像头自然没能来得及到位。 因此他们的囚室目前还算干净。 趁着这点仅剩的安全时间, 宁灼接连拨通了四个号码, 一一作出了交代。 第一通,他拨给了查理曼留给他的虚拟号码, 告诉他,目前情况还算顺利,他已经成功打入了本部武身边, 接下来他会自行采取行动, 不方便再和他联系。 第二通, 他拨给了金雪深, 表示如果金雪深再在他工作时烦他,他就让傅老大把他和于是非安排进同一个宿舍。 第三通,他拨给了傅老大, 告诉他,金雪深再上蹿下跳,就给他换宿舍。 那边笑着答应了。 第四通, 宁灼拨给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这一次的通讯时间,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长。 那边的话显然更多更密, 宁灼多数时间只通过“嗯”、“好的”,“随您”,“我会好好安排”来应答。 随后, 他关闭了通讯器, 沉甸甸地攥在手里,仰面躺回了床铺。 他的鼻翼边飘来了淡淡的焦糊味。 父亲的幻影又出现在了床边。 不驯之敌 第82节 他顶着一张血淋淋的面孔, 忧伤、痛苦而谴责地望着他。 好久不见了。 宁灼惯性地自言自语:“还没完。爸爸,还没有完,你再等等……” 突然间,他身上一暖一沉,是有人合身扑了上来。 来人不劝说他、也不摇晃他,单是俯下身,在他颈侧狠狠咬了一记。 这一口不带任何犹豫,货真价实。 宁灼的幻觉刚开始,还算浅。 被活活咬醒了后,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从未睁眼。 他面无表情地一拧腰,把那随意咬人的东西压在了身下。 单飞白非但不怕不躲,还伸出手拍了拍宁灼的脸蛋:“哎,醒了吗?” 宁灼伸手抚了抚颈侧,摸了一手温热的血。 宁灼撤回手来,把自己的血一点点抹到他的脸上,心里觉得他是真欠收拾了。 单飞白照单全收,笑嘻嘻地说:“是真醒了。” 看宁灼蠢蠢欲动地想要动手,他马上模仿了记忆里爆破仿生人的做法,效仿八爪鱼,把宁灼死死抱在怀里。 偏高的体温烫着他的皮肤,让宁灼相当不适应。 他一猫腰,从床侧直挺挺站了起来,想让单飞白的脑袋和铁床框来个亲密接触。 谁想单飞白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身体一矮,避了过去,双腿结结实实地盘在宁灼腰上,双手搭在他的颈间,居高临下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宁灼抬头仰视了他片刻,托住他的双腿,猛地往上一送。 单飞白还没得意几秒,就吃了个子高的苦,脑袋砰的撞上了天花板。 他脑袋当即肿了个包,痛得弯下腰,却不放手,双手交叠着轻扣住宁灼的后颈:“你在跟谁说话?” 这个过分亲昵的动作让宁灼很不舒服。 同时他知道,单飞白眼睛有问题,耳朵却是灵得很,不可能没听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于是他敷衍道:“和鬼说话。” “那伯父还在吗?”单飞白东张西望,“给我介绍一下呗。” 宁灼为之一怔。 这些年,他一直深受幻觉里的父母责备,偶尔还会看到一个烧焦的旧婴儿车,里面的哭声尖锐,也带着强烈的愤恨和怨怼。 “海娜”里的人见惯了他的怪异行径,又知道他大概是有心病,所以总是无视,怕触动他的伤心事。 而单飞白却臭不要脸,自说自话,居然要加入他的这个肮脏的幻觉大家庭里。 见宁灼不肯主动引荐,单飞白煞有介事地提高了声音,对着空气发言:“伯父好,我叫单飞白。是……” 他停了一停,似乎在想什么样的词汇可以概括他和宁灼之间的关系。 很快,他找到了合适的定位:“是宁哥的好朋友!” 宁灼脖子上的牙印还疼着,因此觉得单飞白是十分的不要脸。 不过他想了想,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按老话说,狗本来就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见他没有反驳,单飞白偷偷地乐了,用掌根轻轻碰触了自己在他颈侧留下的齿痕,心底里很是满足。 …… 单宁二人并没有什么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来到了本部武为他们安排的新房间。 如果说旧囚室还有点“囚室”的影子,这里可以说是五星级客房了。 然而好的生活条件是要用代价来交换的。 ——这房间既然是本部武亲自安排,那自然“干净”不到哪里去。 自从吃了一嘴玻璃渣,本部武就暂时收敛了让这一对漂亮宿敌为他表演活春宫的野心,决定求个安稳,只把美人招到身边,过过眼瘾就罢了。 本部武的刑期只剩一个半月,他就算要为所欲为,也得等到离开这个泥潭再说,免得惹火烧身。 在聘请了宁灼和单飞白后,本部武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可他的日子不再逍遥快活。 他入嘴的每顿饭菜都会被一一检视,每个靠近他的人都会被不动声色地清出去,仿佛他四周已经被死亡的气息侵入了,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病菌。 宁灼活像个艳鬼。平时,本部武感觉自己很难看到他,可每当他心情放松地搂过一个合意的小鸭子,准备纵情享受一番时,宁灼总能从一个阴暗角落里静静飘出来,把人拉住,里外里搜了个干干净净,确认对方周身上下不会藏匿什么凶器后,才飘然而去。 本部武发了一会儿呆,再看向小鸭子时,胃口就在无形中被倒了个十之八九,仿佛此人身上满身细菌,屁股里搞不好都藏着毒。 本部武简直要被宁灼给弄痿了。 然而,每当他向宁灼提出异议时,宁灼都会平静而礼貌地反问:“有人要杀您,您知道吗?” 这种讨人厌的事情,如果换成金虎来干,本部武早把他一脚踹出去了。 但宁灼的脸实在出色,本部武阅美无数,也必须承认宁灼的美算是他博大见识里的头一份。 左右66万的保安费已经付了,再加上宁灼本身也是一道上佳的风景线,本部武难得地变得宽容了起来。 而此时,单飞白的日子和本部武一样,同样不大好过。 因为在生活条件骤然转好后,宁灼第一时间给单飞白的菜单里增加了胡萝卜汁。 单飞白负隅顽抗:“不喝。” 宁灼的回应简单直白:“你试试。” 商量到最后,嘴皮子不顶用,他们总要动一番拳脚。 金虎不止一次目睹单飞白被宁灼摁着灌胡萝卜汁,场面堪称残暴。 金虎很不能理解宁灼把单飞白留在身边干嘛。 磋磨敌人?靠灌胡萝卜汁? 前几天,他清晰地看到宁灼脖子上有一个鲜明的牙印,还没结痂,看上去牙口不错。 宁灼嘴巴没那么长,绝不可能是他自己咬的。 金虎再联想到单飞白脖子上的掐痕,推己及人,认为宁灼这是下了一步昏棋,是自己给自己埋地雷。 他想不通,既然彼此恨成这样,给个痛快不好吗? 这不早晚有一天得出事吗? 更让金虎上火的是,同样是本部武的手下,宁灼是一点孙子都不肯装,伺候人的活绝不干上一星半点,问就是66万只买了他当保镖,没买他当保姆,气得金虎想捶他。 对于金虎等雇佣兵的怨怼,本部武则满不在乎。 他每天固定的乐趣增加了一项,那就是去欣赏监视器里的宁灼。 宁灼的生活在他看来单调乏味得厉害,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他时常坐在明烈的阳光下发怔,分不清是雪白的阳光白,还是他人更白,看着看着,就感觉他整个人像是要在白光里烧起来一样。 那场景一点都不辜负他这个名字。 宁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沙袋练他的腿,每一下都暴烈凶狠得叫本部武控制不住地闭眼,好像那双长腿下一秒就会抡到他脸上。 宁灼常常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再洗得干干净净。 只有一点,他洗澡和睡觉时总不脱干净,让本部武抓耳挠腮,心瘾难耐,只恨不能去把他扒个干净。 偶尔宁灼的低血糖犯了,他就含块糖,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腮帮子微微鼓着,手插在口袋里,模样还挺青春可爱。 宁灼起站坐卧,在本部武眼里都是风景。 他一边看,一边纳罕,明明是个野物一样的出身,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 欣赏之余,本部武也不忘办正事。 他催促金虎,赶紧去打听林檎那天造访监狱的用意。 金虎受命去找了朴元振队长,直接报出了本部武先生的要求。 这下,朴队长满脸通红地尴尬了。 当时,他瞧出林檎官阶不高,又不受本部武欢迎,于是摆出一张臭脸,使尽浑身解数将他赶走,只回答了他的两个问题,一句旁的都没多问。 这下可坏了。 面对着金虎,朴队长含含糊糊地敷衍了过去,说是应该没什么大事。他再打听打听。 话是这么说而已。 他盼着本部武沉迷享乐,能把这件事抛在脑后最好。 金虎走了。 过了四五天,他去而复返,再次捎来了本部武先生的口信,问他打听得怎么样了。 这下,朴元振队长知道,本部武是真心想要打听情报了。 他赶忙亡羊补牢,活动了他为数不多的人际网,三下五除二问清了林檎的身份。 九三零专案组的组长,一个从长安区临时提拔上来的副队长,大学毕业,是个小人物,背后没什么势力。 这个“组长”身份的用途,更近似于顶缸,所以也没什么前途可言。 至于九三零案是什么案件,人尽皆知。 然而,以朴元振的等级,是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到拉斯金的死和本部武有什么关系的。 见林檎也是一去不返,没有再来提审本部武的意思,朴队长只好安慰自己,林檎来找本部武,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简要地将林檎的身份汇报给了本部武,期间略去了自己曾回答过林檎两个问题的事情——因为他觉得那实在不要紧,说出了口,还显得自己办事不漂亮。 本部武也觉得莫名其妙。 九三零案件和他有屁关系? 他不认识拉斯金,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是,拉斯金是被毒毒死的,而他闲暇时也会制点毒,有一点手艺在身上。 不驯之敌 第83节 想到这里,本部武啼笑皆非,对林檎也起了浓浓的轻视之心。 瞎了他的狗眼,瞎查,敢查到我头上来? 随着这份轻视,他放下了心。 暗自观察了宁灼小半个月,本部武实在按捺不住,特意点名,要选一个和宁灼相貌相近的小年轻来,不用太吹毛求疵,有那个“劲儿”就行。 这回他留了个心眼,为防影响胃口,让宁灼在外间把人检查完毕后再送进来。 宁灼和小鸭子打了个照面,心里明白,却不为所动。 他检查得非常仔细,甚至把他的牙齿和舌头都检查了一遍,确定他什么都没有携带,才把人放了进去。 屋内很快传来了野兽咬人一样的动静。 宁灼坐在外间的沙发上,毫无预兆地抬起手来,抚摸着颈侧的齿痕。 那里已经结痂了,还有点凹陷,位置紧挨着动脉,拇指摁上去,能感觉到皮肤下微微的跳动。 他知道姓单的小王八蛋牙齿厉害。 但这一口和他手指上那一口不同,不至于留疤,等到出去,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 心里想着,宁灼向坐在自己身侧一尺开外的单飞白投去了视线。 他不肯抬头。 晚饭时,他又被自己强喂了一杯胡萝卜汁,正在跟自己赌气。 这些年,宁灼时时会碰到手指上那个圆满又整齐的齿痕。 他有心把这狼崽子的嘴掰开,看看他那一口牙是怎么长的,是不是和他想象中一模一样。 思忖间,屋里忽然有一股芬芳渐渐弥散开来,甜得奇怪,味道介于栀子和橙花之间。 单飞白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和宁灼对视了。 宁灼发现他面颊隐隐地透着水红,更显得唇红齿白,看上去非常适合去做一名小白脸。 宁灼将胳膊肘从沙发上拿下来,觉得周身软洋洋的,一股热力在他体内野蛮地横冲直撞起来。 ……不对劲! 本部武此时正雄风大作,沉溺在一场醉生梦死里,丝毫不知道自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几个呼吸过后,情况更糟糕了。 气血一波波上涌,顶得宁灼一颗心打颤一样地急速跳动。 宁灼再去看单飞白,发现他情况也不很妙,眼底那三道电子横纹次序紊乱地闪着光。 单飞白猛然站起,却没能迈开步子,身体前后打了几个晃,好容易定住了神,才大踏步朝宁灼迈来。 他伸手按住了低低喘息的宁灼的手背。 宁灼的手背下意识地一跳。 他的拳头厉害,一下能打松人的一口牙齿,但是并没有练出砂锅一样大的拳头,手背很薄,手指纤细,一眼看去,根本看不出什么杀伤力。 此时,他常年冰冷如铁的手难得有了点热度。 但他仍然像是天生的冷血动物,对过高的体温会条件反射性地反感。 单飞白发力按紧他的手背,低低地对他说:“……crush。” 宁灼愣了一下,一抿唇,低低吐出了一句骂声。 这东西本来就是在床上使用的,原身是“rush”,一种有效的吸入式药物。 经过改良后,它的效果更上一层楼。 rush被官方判定为违禁药物后,这改良版的药物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换上了一个浪漫而香艳的名字,crush。 单飞白飞快地心底盘算起来。 本部武住在一间套房,卧室里是情到浓时的一对交颈鸳鸳,大门外是看守着的金虎和他的三名小弟。 他们身在套房的客厅,落了个进退两难。 就算他们强作无事,离开房间,避开金虎他们,也不能落个清净。 单飞白知道,本部武拨给他们的房间里有脏东西。 因此单飞白这些天不怎么在室内穿脱衣物。 偏偏宁灼认为自己的身体很不值钱,上面疤痕交纵,相当难看,看一眼就会倒胃口,因此没什么隐私意识。 练习得热了,他还会光着上半身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看得单飞白心里猫抓似的难受,想给他披件衣服,却被宁灼骂了一顿。 本部武热衷于监视他们,却不会特地装台监视器来监视自己。 他们所在的地方,反倒最安全。 单飞白的理智尚能支撑,半跪着询问他的意见:“宁哥,怎么办?” 宁灼自从骂了那一声后,就再不出声,只是长长短短地呼着气。 单飞白定睛一看,发现情况不妙。 宁灼歪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胸膛连连起伏,后背短时间内被冷汗沁湿,腰身失去了宽绰衣服的遮挡,直接瘦成了一捻,后腰也软软凹了下去,在视觉上格外刺激。 他挪着腰和腿,幅度不大,像是坐不住的样子。 本部武不想让这帮雇佣兵踩坏他特地运进来的高级长绒毯,因此要求他们进入房间时必穿拖鞋。 宁灼热得厉害,又没有力气,弯不下腰去,只好用左脚拖鞋踩着右脚,将袜子褪下了一大半。 袜帮在脚腕皮肤上留下了淡淡的痕纹。 踝骨则一片浑圆,白得亮眼。 他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脱,单是光了半只脚,就让单飞白的心大跳特跳起来。 勉强弄明白情况后,单飞白狠狠一咬牙。 ——宁灼的体质不行,对crush的抗性太低了! 第55章 (一)破局 宁灼意识有如火烧, 虽然痛苦,至少清醒。 他的身体却动不了。 非但动不了,还出现了许多堪称下流的反应。 他痛恨这样的状态,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恨着, 恨得怒火翻腾, 几乎呕血。 在他一颗心越跳越快,几近失控时, 单飞白把他架了起来——动作相当轻松。 宁灼知道一个成年男人完全失去対肢体控制力时会是什么重量。 单飞白能如此轻易地把他扶抱起来,和宁灼记忆里他的力量水准大相径庭。 况且,如果他有这样的力气, 今天根本不可能被自己这样轻易地摁着灌胡萝卜汁。 宁灼隐隐绰绰地生出了一点疑心。 可身体一动, 他费心维持的一点体面险些土崩瓦解。 他艰难地将声音吞下, 哽在了喉间, 再无暇去琢磨什么,只专心忍耐怪异不适的麻痒。 换了一条钢铁脊椎,具体让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多少变化, 只有单飞白自己清楚。 套间里有两个洗手间。 单飞白把宁灼带到了客厅里的那一间。 在洁净雪白的电灯光下,单飞白难得地收敛了笑脸,牢牢托住宁灼的上半身, 将他的衣服用撕扯的力道脱了下来。 他脱得粗暴,却处理得相当仔细, 轻手俐脚地叠好,放入了带有等离子清洁和自动烘干功能的静音机器里。 他也把自己的衣服除了下来,和宁灼一样, 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条短裤。 在机器微不可察的低低运转声里, 单飞白冷着一张脸,将宁灼靠着按摩浴缸的身体翻过去, 将他摆成了面朝浴缸、背朝自己的姿势,从后抓紧了他的鬈发。 他的声音发着紧:“宁哥,忍着。” 现在是初冬时节,入冬又格外早,水管里蓄留的水冷得像是自带了冰渣。 单飞白取下淋浴喷头,対准宁灼劈头盖脸地浇了下去。 兜头泼下的冷水刺激得宁灼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因为自己的手指在冷水猛浇下来的下一秒就恢复了知觉。 于是宁灼保持沉默,由着他动作。 为了让宁灼跪得稳些,不至于滑落,单飞白也干脆地跪了下来,用直挺有力的双腿从后挟住宁灼的。 宁灼那双仿佛早就练成了铜皮铁骨的腿,此时松弛下来,肌肉筋骨也是柔软火热的,在强烈的灯光映射下,白得反光。 单飞白用腰腹的力量撑顶着他,却还是不够。 宁灼対药物过分敏感,自主力被降到了最低点,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就要往前倾。 不得已,单飞白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把他箍在了怀里。 这下两个人是真的相依了,以一个相当暴力的方式。 源源不断的冰水一起把他们弄得透湿。 单飞白用下巴颏轻轻蹭着宁灼冰冷的头发,确保那冷水先淋过他,再带着自己的体温落在宁灼身上。 聊胜于无,但他觉得这样做能好些。 在冷水的侵袭下,宁灼艰难地张开了嘴,进行呼吸。 单飞白将灼热的额头贴在他的背后,冰冷的手指一个不慎,顺着他泛红的嘴角滑了进去。 单飞白可以马上把手拿出来。 这药物対他的影响不深,対本部武和小鸭子的影响也不深。 不驯之敌 第84节 只有宁灼是特例。 可单飞白并没有。 单飞白的指节被冷水冲得干干净净,冰冷地屈伸着,顶在宁灼的口腔内壁,让他合不上嘴。 他轻轻地动着,戳着宁灼的舌尖、齿关和腔壁,好像是想抽出去,又抽不出去。 宁灼知道现在自己不中用,也不能强求单飞白能自控,只能在这反复的触碰中喘出了烦躁又困惑的音节。 皮肤上一遭又一遭地滚过静电火花,痒酥酥的。 他们用紧紧结合的姿势,一起慢慢冷静了下来。 单飞白将手从宁灼嘴里抽出,低声说:“宁哥,我给你吹吹头发。” 宁灼“嗯”了一声,眼睛微斜,看他湿淋淋地起立,一头蓬松的自来卷卷得更厉害,让宁灼有了种莫名的冲动——想把他的脑袋揉得水花飞溅。 本部武酷爱享受,他房间里的东西一应俱全,倒是方便了他们两人收尾。 暖风无声地穿梭在他的发间,让刚刚因为冷水而僵硬的肌肉渐渐放松到了正常状态。 宁灼静静地想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很简单:马上让闵旻弄出应対这种情况的特效药来,随身携带。 身体出现这样的纰漏,会拖他的后腿。 这次意外的发作虽然危险,至少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相比之下,单飞白的心思就复杂了许多。 他想,不能在这里。 自从被宁灼救回去,在病床上睁开眼,他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要一步步走近心目里的那个人,站稳脚跟,留在身边,成为他的独一无二,让他再没有机会把自己赶走。 以宁灼的性情,如果自己趁他之危,事后他并不会杀了自己,但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点信任必然灰飞烟灭。 这一点也不合算。 前几天,单飞白跟伯父说,自己是宁哥的好朋友。 ……“好朋友”? 他也说不清自己対宁灼怀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们两个又是怎样的关系。 单飞白揽住宁灼的肩膀,长久地出着神。 当年,他撒谎自己是小白,才能从宁灼那里获得别别扭扭的关心和温暖。 而宁哥中了药,才能这样乖地呆在自己怀里。 他们只有处在错位关系的时候,才能这样安静地相守。 多么奇怪。 单飞白微微笑着,摆出和宁灼耳鬓厮磨的姿势,把自己的体温和味道传递过去,带着他的身体,一起轻轻地晃。 宁灼啧了一声:“别晃。头晕。” 单飞白就不动了,虚虚坐在他的小腿上,隔着冰冷的皮肤,滚烫地亲吻了他的脊骨。 宁灼没能察觉到这个吻,只是打了个激灵,没试着挣脱。 他没推开单飞白,一是因为力气没有恢复,二是以为单飞白药力未散,在犯头晕。 这场意外,以仅有他们两人知晓的秘密形式结束了。 …… 胡天胡地地闹了大半夜,本部武感到口渴,走出门来。 卧室的床上是满身血痕、已然濒死的小鸭子。 宁灼和单飞白坐在外间,衣衫齐整,听到门响,整齐划一地扭过头来看他,像是一直在等候他。 本部武腰身酸痛,指挥道:“给我倒杯水。” 宁灼没动,单飞白也没动。 话说出口,本部武再次意识到,他并没给他这笔服务费。 他难免啼笑皆非。 姓宁的谱还摆得不小。 可因为他长得好看,本部武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恕他。 他摆一摆手:“出去吧。把金虎叫过来。后半夜用不着你们了。” 宁灼点点头,依言起身,带着单飞白向外走去。 本部武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随意瞟了一眼,不由一怔。 宁灼背対着他向外走,裤子一动,就勾勒出了清晰滚圆的臀线。 ……里面竟像是挂了空档。 本部武刚要定睛细看,宁灼就一阵风似的走掉了,不给他再饱眼福的机会。 他本来打算再战,可看过正主的好样貌,再瞄一眼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小鸭子,本部武意兴阑珊了。 ……不能比啊。 本部武吩咐金虎把半死不活的小鸭子抬出去,让其他人把床收拾干净,自己躺了上去,浮想联翩地睡去了。 …… 林檎坐在办公室里,头微微下垂着,抓紧时间补眠。 他已经连续两天都没有睡过了。 上面対九三零案件的态度很暧昧,并没有给出时限,施压给林檎,让他非破案不可。 显然,九三零专案组只是个幌子。 “白盾”上层只需要摆出“认真查”的态度,再施展“拖”字诀,那么接下来只需要等大家自行忘记这个丑闻就好。 这一招效果显著。 一个多月下来,银槌市的娱乐新闻层出不穷,已经将九三零事件的关注度分去了大半。 林檎心知肚明,却是外松内紧,继续追根溯源,探究着一切可能的线索。 “林队!” 一声呼唤,让林檎骤然从浅眠中苏醒,站起身来。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那位小跟班小徐如今已经是他的忠实拥趸了。 “我们找到那个女孩子了!”他快步走近林檎,气喘吁吁地道,“就是……是那个,曝光了本部武事情的‘芭比娃娃’——” 不远处,一张同样困倦地打着盹的脸倏然抬了起来,眼里的光芒一闪而逝。 林檎一把抓过外套,匆匆向外走去,低声询问:“保护起来了吗。” 小徐受他感染,也压低了声音:“听您的,我们跟她签署了证人保护计划,秘钥在您手里。只要您……她今后一定安全!” 林檎知道他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 只要他不向某股势力讨好献媚,出卖情报,那么她就会永远安全。 林檎一路向前:“她愿意配合吗?” 小徐急急道:“她一听说能保证安全,就哭着说愿意配合一切调查了。” 林檎要听她亲口说。 秘密审讯室里,那女孩惊弓之鸟一样,浑身瑟瑟发抖,警惕地望着四周。 听到有人进来,她马上就要张口,一抬眼,被林檎的外貌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吭吭地剧烈咳嗽起来。 林檎没有说什么,待她咳嗽稍平,把一杯温水递给了她。 掌心的一点温暖和徐徐上升的温暖的水蒸气,让她立即湿润了眼眶。 她没有喝,只是把杯子拢在掌心,不等林檎询问她的身世,就急切地介绍起自己的良民身份:“我,我是被我后爸卖掉的。我天生就有一只眼睛看不见,是我爸花高价钱给我换了好眼睛。我妈那时候也対我很好,可她和我继父在一起之后,就対我不好了——” 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淌出来,沾湿了她的睫毛。 林檎微微一点头。 她的义眼外观和功能看上去完全正常,而且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标新立异地采取不同的义眼瞳色。 她的左右眼完全一模一样,自然无比。 也难怪本部武没有发觉她有一只假眼。 她含着一汪眼泪,继续自说自话:“我后爸把我卖给了一个‘阿姨’。” “‘阿姨’问我想不想挣更多的钱,我说想。我没读过书,也干不了别的,都混成个妓女了,还能想什么?挣了多多的钱,至少能活得好一点。谁想到会是这样——” 她下意识摸向了自己的小腹,里面陌生的机械运转声,让她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地恐惧着。 可她没得选。 当初,她懵懵懂懂地想要挣钱,签下了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合约时,就已经把自己整个卖给了本部武了。 事后,“阿姨”跟她说,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太贪婪,太愚蠢。 那时候,她才只有十七岁,愧疚地哭了一场又一场,认为“阿姨”说得没错,又觉得哪里不対劲。 见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进了杯子里,林檎给她新换了一杯水。 她哭得口干,低下头抿了一口,居然从水里尝到了一点奶糖的甜味。 她懵然抬头,发现林檎已经转身坐到了桌后,平静道:“别着急,喝点水,想一想,我再问你。” 这一点奶糖的甜味和温暖,稍稍鼓起了女孩的勇气。 她努力坐直了身体,忍过抽噎,轻声细语道:“您,您问我吧。” 林檎:“是谁带你走的?” 他并不去问女孩是不是和谁合作来揭发本部武的。 不驯之敌 第85节 第一,这女孩子实在太过年轻,又没有社会经验,一看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两年前的她,只会更弱小、更无措,完全不是能谈合作的対象。 第二,侵略性极强的问法,只会勾起她新一轮的恐慌。 当然,不能排除她的演技超凡绝伦的可能。 女孩情绪稳定了不少,期期艾艾地:“我,我不知道是谁……那个人把我的眼睛蒙起来了,我没看到他长啥样。” “‘那个人’带你去了哪里?” “他把我关在一间房里……”她紧张地掰着手指,“每天会有人过来送吃的。衣服也送。每季都是两套衣服。” 林檎凝眉:“他关了你这么久?两年多?” “嗯……可我也不敢出去……”女孩怯生生的,“我没地方去,回家会再被卖掉……要是碰到‘阿姨’,我啥也说不清楚,她会打死我的。” 而且,她存了一点小小的私心,不大好意思宣之于口。 那个人虽然不讲道理地把她从本部武手里抢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囚禁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可她的生活条件要比以前好上了许多。 她吃穿不愁,且不必挨打受骂,的确是有一些乐不思蜀了。 另一边,林檎也在为她庆幸。 她虽然失去自由,起码有吃有喝。 由本部武炮制的“芭比娃娃”,一旦投入“使用”,存活时间很少有超过两年的。 林檎继续问:“那人为什么肯放你出来?” 女孩低着头:“差不多一个多月前吧……那个人在门外告诉我,没什么事了,我可以走了。如果我愿意,报警也行。” 林檎:“可你没有来报警。” 女孩诺诺地:“是,我没来……我不敢,也不知道报警了能说什么,你们又会送我去哪里,就想,干脆找个地方打个工,能养活自己就好了——” 这两年多里,送来她身边的不只有衣服和食物,还有书本。 她之前没接受过教育,自然没有活路。 这两年的囚禁生涯,她闲来无事,认字水平竟然已经达到了初中生级别。 终于有人肯聘用她做正经工作了。 可是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她的工资没能领到手,就被小徐找到了。 她惶惶然低下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 林檎深深呼出一口气:“关于带走你的人……你知道些什么?什么都行。” 既然没看到脸,那就说明他把自己的身份隐匿得很好。 因此林檎这一问并没抱什么希望。 然而女孩思索一番,低声道:“……我,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这行吗?” 林檎陡然坐直了身体,眉头先纠了起来。 不肯让女孩看清脸,却偏偏告诉了她名字? 林檎心中生疑:“他怎么会告诉你呢?” 女孩说:“不是他主动跟我说的……是有一次他来,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正好听到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 …… 每一场审讯,必有录像。 秘密审讯室也不例外,只是这里都是签署了证人保护计划的秘密证人,所以対面部和声音会做模糊化处理。 按理说,进入秘密审讯室,起码需要警长以上级别的通行卡。 一个专案组的小警员悄无声息地掏出一张卡,刷卡进入了审讯室,坐在了监视器前,将声音调到了最大,攥紧了手里的录音设备,专注地望着屏幕里面目模糊的女孩。 屏幕里,林檎身体微微前倾,问道:“那,从本部武手里救了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第56章 (二)破局 转眼间, 本部武只剩下了两周的刑期。 在这期间,他越看金虎他们这帮人越不顺眼。 金虎总对他任用宁灼一事颇有微词。 虽然他不敢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可光看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 也叫本部武倒胃口得很。 本部武给他们钱, 是来看家护院的, 不是来瞧他们的脸色的。 他不管之前他们有什么恩怨,现在他们就该化干戈为玉帛, 演也要在他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 连那个看上去不通人性的宁灼都比姓金的懂事! 本部武早把金虎看厌了,之前他们也的确是保护不力,本部武决定把金虎这一组调离, 换来另一组雇佣兵。 他有钱, 不嫌麻烦, 绝不凑合。 被下达了这个命令后, 金虎早有预感,并不悲愤,只觉得霉运罩顶, 怀疑自己命里跟宁灼犯冲。 只要他来,自己必被挤走。 听说他要离开,宁灼居然在百忙中来看望了他:“要走了?” 金虎知道走是定局了, 再看到宁灼这张脸,竟然还有几分心平气和:“他妈的, 我们再不走,信就要被你拐走了。” 自从那夜被宁灼一顿好打后,信居然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些日子有事没事总往宁灼身边贴, 想和他讨教训练身手的方法。 宁灼说:“走了好。” 金虎认为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介于幸灾乐祸和衷心祝福之间。 他抬眼打量了一会儿宁灼, 又垂头丧气地收回了视线。 在雇佣兵里面,金虎是个务实者,信奉的是拼命捞钱,不管怎么样,把自己人喂饱了就是最好的。 所以他看着宁灼,就像是雾里看花,永远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金虎他们打包滚蛋,马上有新来的雇佣兵补了缺。 他们和宁灼没有过往的龃龉,顶多是听说过地下世界里有这么一尊凶神,打过照面,发现凶神居然长了个兔子模样,暗地里惊讶一下,也就罢了,表面上则相当专业地保持了客气和疏离。 本部武对此感到满意。 淫欲满足了,他开始思饱暖。 对吃向来没什么兴趣的本部武难得地点了一次单,说想要吃烤乳猪。 乳猪要现成烤制的才好。 本部武叫了三名厨师来,在一处安静的小花园里摆下了他的单人宴席。 一头现杀的小猪羔在烤架上滋滋冒油,刷上的玻璃浆水逐渐成型,将表皮变成了深枣红色的酥脆,用刀子划上表皮,像是剐蹭钢化膜一样,咯咯作响。 本部武一杯一杯地喝酒,在肉熟前就喝了个半醉。 他朦胧地看着烤肉、美酒、美人,觉得这一切真是太过于美好了。 乳猪炮制得金黄可口时,被现切现分开来。 肉汁四溢,顺着表皮就流了下来。 肉热乎乎地切进了盘子里,要在还烫嘴的时候入口,口感才最好。 但宁灼并不在意口感如何,反正是本部武吃,他要做的是确保一切安全。 在他细心地检视食物是否有异状异味时,刚才给宁灼递盘子的厨师抬头,瞄了他的后背一眼。 厨师相当胖,是球一样的身材,配合着一张温和、敦厚、喜气洋洋的面孔,相当的人畜无害。 瞄人的时候,眼里还带着笑。 紧接着,厨师又看向了本部武。 他正暖洋洋地晒着太阳,像是一条惬意的大狗。 暖气充足,日头正好,没人觉得在这样的晴好天气里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 肉的香味更是让所有人的精神都处于松弛的状态下。 新雇佣兵的头领“豹爪”则带着他的小弟,站得不远不近。 他们没经历过先前的刺杀事件,因此警惕心并不算强。 他们腰间别着电击枪。但那并不要紧。 把周边的情况观察了个遍,胖厨师低头捉起一把剖猪用的餐刀,上面还带着零碎的猪碎骨和猪油。 他拿起擦刀布,几下将它擦成了闪闪发亮的样子。 刀面倒映出了他含笑的双眼。 本部武喝了一整杯葡萄酒,望着正耐心翻检着肉的宁灼,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大哈欠。 他的好日子,仿佛天生就该这样,无穷无尽,有滋有味。 在本部武将嘴巴张到最大时,厨师有了动作。 他松松拢住刀把,以与他体重完全不同的轻灵敏捷,提刀直奔本部武而去! 宁灼听到身后脚步声有异,不等回身,就已经有了动作。 他循着声音,反手丢出了餐盘边用来取肉吃的木餐叉! 餐叉是果木制的,为的是不破坏猪肉原有的风味,只有头部是微尖的。 但加上了宁灼的手劲,这叉子瞬间变成了一把凶蛮的利器。 餐叉带着风声直扑而去,从侧面插入了胖厨师的气管! 可胖厨师步伐未停,滴血未流,反倒加快了脚速,直盯准了本部武,学着宁灼的动作,将一把刀直直向他掷去! 可惜他的准头不大足。 那把雪亮的剔骨刀,呈十字形飞去,直钉在了本部武身前三寸的桌面上,刀尾簌簌直抖,发出低微的蜂鸣。 不驯之敌 第86节 此时,本部武一个哈欠还没有打完,想瞪大眼睛表示惊讶都不可得。 胖厨师负责剔骨片猪,腰间还额外别了三把刀。 他抽出第二把刀。 这把刀却并不是冲着本部武,而是对准了宁灼。 这一下直奔宁灼面门,扔得极准。 宁灼用盛肉的盘子做了盾牌。 盘子四分五裂地散开来,擦伤了他的右眼角。 宁灼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迈开步子,直奔厨师而去! 本部武对宁灼仍有忌惮,因此并不允许他携带远距离使用的武器。 现在他即使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仓促地扭动着身躯向后退去,手和脚不能协调,于是连凳子带人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豹爪他们在最初的愕然后,马上有了动作,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惊怒交加地拔出枪支,扣下扳机。 他们的枪是电休克枪。 但发射出的电极,居然没有对厨师产生任何影响! 他像是一尾肥硕的大鱼,头脸黏连着四五片电极,胖胖的面颊上仍然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又飞出了一刀,正好钉在了本部武的双腿之间,只差一点点就要把他最重要的东西废了! 本部武歪倒在地,双股颤颤,已经是连叫也不会叫了。 此人速度太快,宁灼察觉不妙,加快了速度,同时在心里暗暗计算了距离。 这厨师显然不是人类,刀枪不入,速度奇快。 而他只剩一把刀,只能近身搏杀本部武。 宁灼计算着自己的速度,最后算出,他只来得及用身体去挡。 挡就挡吧。 宁灼漠然地想着,速度丝毫不减,向前大步冲去。 然而,事态再次超出了宁灼的预估。 谁也没看清单飞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从四脚朝天的本部武身侧跑过,不偏不倚,直迎着那胖厨师而去。 厨师手上捉了最后一把刀,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单飞白擅长狙击,在暗处蛰伏和等待机会是他的长项。 要正面迎敌的话,他没有什么漂亮招数,能用的只有他的躯体。 那把亮闪闪的刀子,就这么一刀没入了单飞白的胸肋。 胖厨师为之一愣,但马上清楚,被单飞白横空拦阻了这一下,这场刺杀已经彻底宣告失败。 他对这个拦路虎露出了愤恨的神情,攥住刀把,用力扭动了刀锋,试图刺穿他的脏腑。 ——没能转动。 刀子被巧妙卡在了单飞白的肋骨处,刀锋一斜,斜斜砍入了他的骨头里,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喂。” 单飞白抱住来人,深深呼出一口带血的气,“……扎偏了。” 他的口吻亲昵,是小少爷撒娇一样的腔调:“派你来的人没有说,要扎准一点?” 下一秒,那胖厨师整个人横飞了出去。 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墙壁上。 胖厨师仍然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刚要起身,一条长腿就盘上了他的脖子,对准墙壁,使出了一个堪称两败俱伤的蛮力冲撞! 厨师的脖颈被巨力活活挤裂开来,露出红蓝相间的管线,脑袋软趴趴地向一侧歪去。 直到此时,他的嘴角还是挂着和善的笑,看得人心尖发颤。 宁灼像是摘西瓜一样,把他的脑袋连带着管线一把薅下,在电火四溅中,返身几步走向单飞白。 本部武有豹爪他们管,单飞白没人管。 他还站在那里,身躯微微发着颤,笑嘻嘻地望着宁灼。 他身前的鲜血已经成片成片地漫出来了。 宁灼用肩膀接住了他。 单飞白自然地倒在了宁灼身上,喃喃地吐出两个字:“好疼。” 在一片兵荒马乱中,宁灼揽紧了单飞白,单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胛。 单飞白的声音有些嘶哑,声音只够他们两个听到:“哥,你是不是想,这一刀最好能捅在你身上?” 宁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得及。” “我不干。”单飞白直白地小声说,“我心疼。” 他把脸深深埋在宁灼的肩膀里,乖巧地失去了意识。 ……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 这个胖厨师是在上一批厨师被撤换后换进来的,手艺不错,见人就笑,一脸喜相,很适合拉来伺候人。 谁也不知道这个身家看似清白的人,来历居然完全是伪造,从他出生开始就是一篇彻底的谎言。 它是刺杀专精的仿生人,早就包藏了一腔祸心,静待着时机,就等着一次机会,对本部武进行一次一击必杀! 他的脑袋直接被宁灼摘了下来,失去了行动能力,但想要搞清他的来历,难不倒本部武。 本部武对这具躯体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解剖。 然而,那结果让本部武越发气急败坏。 这仿生人背后的主使者在察觉到刺杀失败后,就第一时间对它进行了销毁! 这也就是他被宁灼揪下脑袋后就彻底失去了行动力、不再反抗的原因! 它所有的资料和接受过的指令都自动熔毁了,变成了一滩浆糊,再没办法追究背后是谁在指示。 在本部武正对着厨师解体的胖躯壳无能狂怒时,宁灼正站在单飞白的病房外。 他没有生命危险。 那一刀如单飞白所说,是砍偏了的。 宁灼点了一根烟,没有抽,只是夹在指尖,等它燃尽。 他面无表情地想,那一刀的确本该戳在他的身上。 ……按计划来说的话。 他把烟头摁熄在了自己的手心。 皮肤疼痛地瑟缩了一下,可仍然没能抵消心口的怪异感觉。 那里不痛不痒,就是闷着,极不舒服。 他俯下身,往胸口擂了一拳,低低地骂:“废物。”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骂单飞白。 但他知道,他骂的是自己。 他该去找本部武,该去继续伪装他的守护者。 可他莫名其妙地挪不动步子,像个废物。 …… 好在饱受了一场惊吓的本部武,已经没心思去管宁灼在不在了。 在翻来覆去了大半夜后,他把豹爪叫了过来。 他开门见山:“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一个月前,那背后的人如幽灵一样,只是在暗地里搞鬼。 现在那只鬼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 是真的有人要杀他! 先前,他怀疑过宁灼,但宁灼他们确实没有撒玻璃渣的机会。 所以他才雇佣了宁灼,一是为了欣赏美人,二是为了控制住他。 只要自己出了事,他们难辞其咎。 现如今看来,自己当初的举动居然是歪打正着。 他聘用宁灼,勉强镇住了他们。 可现在自己即将出狱,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第一监狱虽然安全,但却是一座没有监控的孤岛。 他的父亲能伸手进来,其他势力当然也能。 他是一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本部武知道这种事情用通讯器说没有用,非当面说清不可:“你亲自出去,跟我爸说,我要提前结束刑期,让他找个安全的地方让我呆着。” 在三条彪形大汉的包围下,他蜷缩着身躯,神经质地嘟囔:“你别回来了。留在外面接应我。” 豹爪刚来就碰上了这样的恶性袭击,现在正是心慌气短,满以为本部武叫他来是要把他开除,听他说想要出去,豹爪心虚不已,自然不敢反驳,连连点头,一个字的意见都不敢多提,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他跟朴队长打了个招呼,在夜深时分,熟门熟路地离开了高级监狱区。 这道小门开得隐秘,周边百米内依然是没有监控的。 豹爪面对着漆黑的天空,觉得晕头晕脑,仿佛今天经历的一切是在做梦。 可他胸腔里的一股浊气还没呼尽,眼前就骤然黑了。 不驯之敌 第87节 一只电极轻飘飘地黏在了他的手腕上。 在一阵强烈的电流袭来后,豹爪蜷缩着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被电的皮肤袅袅地泛起了青烟。 一口黑色的布袋套住了他的脑袋,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上了一辆悬浮车。 车辆绝尘而去。 第57章 (三)破局 本部武满心焦躁地策划着金蝉脱壳时, 单飞白苏醒了。 他转了转眼珠,发现病房角落的阴影里沉着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在和人通讯。 单飞白躺在床上, 颇不要脸地哼哼唧唧起来。 果然, 那边讲话声音一顿, 语速提快了些。 把事情交代完毕,宁灼收线走到病床前, 居高临下地望向了单飞白:“醒了?” 单飞白刚才以身挡刀的勇猛荡然无存,骤然间变得娇里娇气。 他一张英俊的面孔苍白失色,眼睛水淋淋的:“宁哥, 痛。” 宁灼敛眉, 冷冰冰道:“活该。让你去挡。” 单飞白还很有道理:“不扎在我身上, 就扎在宁哥身上啊。” 宁灼:“那人是冲着本部武去的。” 单飞白笑:“才不, 宁哥又要骗我。我没见过哪个刺杀专精的仿生人准头那么差的。第一刀扔出去,就该把本部的脑袋钉爆了。” 宁灼不语。 他视线旁移,发现枕头上掉了一根睫毛, 细长,带着点微卷,应该是单飞白的。 单飞白挪了挪腰:“抱我一下。” 宁灼知道他这是担心有人偷听, 要和自己贴身说些小话。 他刚刚已经四下查探了一遍,这里很干净。 但宁灼还是俯身朝向了他, 单臂撑在了他枕侧,装作为他拉被子。 单飞白调集了力气,放低声音:“我担心你。你的那位雇主不想要在监狱里直接杀掉本部武, 但他可以趁这个机会, 杀你灭口。” 宁灼俯身向前,一言不发。 “现在局已经要成了, 你死,或者你重伤,本部武都有可能选择提前出狱。” 单飞白抬手,轻轻按住了宁灼的颈侧:“所以,在那些人看来,你用处已经没了,死了更好。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宁灼垂眸。 他想到这一层了,但他不太在乎。 真要杀他,也没那么简单。 他命硬得很。 他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我知道。但我不高兴呀。”单飞白说,“你身上的只能有我留的伤。要是别人留了,我还要再想办法把它捅开,变成我的伤,还怪麻烦的。” 宁灼觉得他这话完全是畜生话,想要直起身,谁想单飞白不仅不松手,还抱紧了他的脖子。 宁灼再要动,必然牵扯到他刚刚愈合的伤口。 饶是宁灼马上停止了动作,贸然发力的单飞白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上顿时冒了冷汗。 宁灼脸色微变:“你干什么?松手!” 单飞白秒切换了可怜相:“别走。我怕黑。” 宁灼:“……要脸么你?” 单飞白可怜巴巴的:“我雇你一个晚上好不好?陪我,哪里也别去。我动不了,要是有人要杀我灭口怎么办?” 宁灼心里知道他在装。 他问:“多少钱雇我?” 单飞白认真计算了一番:“两万。” 他虚弱但带着点小骄傲,比划道:“我要比本部武贵。” 宁灼哼了一声,身体重新弯了下来:“跟他攀比,你够掉价的。” 单飞白不应他,只是捂着胸口一口一口地喘气,扮他的娇弱小少爷。 宁灼想,他这是给钱面子。 于是他顺顺当当地重新坐了下来,问自己的这位临时雇主:“什么时候到账?” 单飞白吸着气爬起身,去拿自己的通讯器转账,委委屈屈地指责:“财迷。” 宁灼:“比不得小少爷。” 单飞白:“不是小狗啦?” 宁灼抱臂在床边坐下:“今晚不是。你掏钱了。” 单飞白没心没肺地笑开了:“那真好。” 宁灼给他倒了一杯水,又取来床头常备的水果,洗干净后,细细削了起来。 单飞白惊讶地发现,宁灼挺会伺候人的。 他削的是标准的兔子苹果,动作又快又好又自然,一个个摆在盘里,相当整齐可爱。 然后,宁灼起身摸了摸单飞白的被子厚度,发现他隐隐有些发汗,按铃叫来了护士,要求换一床薄软些的。 男护士知道他是本部武先生最近的宠儿,忙屁颠屁颠地抱来一床轻薄一些的鹅绒被。 宁灼替他一一掖好被角。 做这些事时,他全程面无表情。 在宁灼还是海宁的时候,就是他一手担负了照顾病重妈妈的责任。 单飞白小时候和他短暂地一起生活过。 他原本以为,宁灼是个毫无情趣的生活白痴来着,所以他才想要把全世界的热闹都捧来给他看。 但他突然发现,宁灼会过日子。 但是他非要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吃简餐,睡冷床,连被子都不肯给自己选一床柔软舒适的,仿佛在经历一场漫长的苦修和自罚。 单飞白目不转睛地瞧他。 宁灼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抬头问:“看什么?” 单飞白:“看宁哥对我好。” 宁灼:“……你掏钱了。” 单飞白好奇:“挣那么多钱做什么?” 宁灼:“你管我?” 单飞白:“就聊天嘛。” 宁灼不想和他谈论这件事,随口扯道:“养狗。” 单飞白一怔,面颊一红,看小表情居然还美起来了。 宁灼:“……” 他怀疑这家伙已经当狗当出感情来了。 他刚要开口,沉寂许久的通讯器再次响了起来。 宁灼低头。 来电人:金雪深。 他老实了很久,今天突然来电,大概已经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宁灼往单飞白嘴里塞了一只兔子苹果,堵住了他的嘴,起身走回墙角。 刚一接通,金雪深的咆哮从百公里外传了过来。 “宁灼!我他妈跟姓于的睡我认了!你马上告诉我,你到底在干什么?” “一百二十万,六十六万,刚才到账了两万,然后是二百万!” “你在做什么工作?!” 他们不是没有接过报酬丰厚的工作。 可昂贵往往伴随着风险,且二者向来成正比。 宁灼已经两个月不见人影了! 金雪深怒道:“你赶快告诉我!不然就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同时给人打三份工而已。”宁灼说,“你要是懂事的话,就把钱给我收好。” 金雪深追根究底:“给谁打工?” 宁灼:“这是我的事情。” 金雪深:“你的事情也是‘海娜’的事情!提前说好,你要是把自己在哪里玩死了,我马上就走,才不给你收拾烂摊子!” 宁灼想,他全程没有提及“磐桥”。 那说明他们还挺安分。 说不定相处得还行。 宁灼向后倚靠在墙上,叫他的名字:“金雪深。” 不驯之敌 第88节 那边口吻极凶:“干什么?!” 宁灼瞄了一眼病床上的单飞白,福至心灵,刻意学了他的口吻,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关心我?” 沉默。 那边是久久的沉默。 十几秒后,面红耳赤的金雪深直接爆发了:“我呸呸呸!宁灼你要不要脸了?!你跟谁学的?你、你——把舌头给我捋直了说话!我关心你?我不如去关心姓于的!我跟你说你赶快给我滚回来,这活我干不了了!你回来我就走!” 毫无缝隙地进行了一通发泄后,深受打击的金雪深果断撂了通讯,生怕宁灼的狗嘴里再吐出什么象牙来。 宁灼看向被挂断的通讯器,自言自语地计数:“第三十七次说要走。” 他收起通讯器,脚步轻捷地走回了单飞白的病床前。 在单飞白慢吞吞、喜滋滋地咀嚼苹果时,宁灼又瞄到了他枕头上的睫毛。 宁灼无意识地动手拾起,注视单飞白那只变了色的眼睛,听着他快快乐乐的胡说八道,将那细长的睫毛轻轻捻在了指尖。 他想,没错,是他的睫毛。 …… 另一边。 本部武的焦虑并没有持续太久。 豹爪办事比金虎麻利得多。 在他离开两个小时后,熬得眼睛发直的本部武就接到了他的来电。 电话那边,他把声音放得又低又快:“已经安排好了。随时能出去。您看……” 本部武:“你到哪里了?” 豹爪答得利索:“就在监狱附近。一共两辆黑色悬浮车。都没有车号。我和您在同一辆,其他人上后面那辆车。” 本部武以前嫌弃监狱条件不够可心,经常离开狱区,或办事,或享乐,每次都小心地隐匿行踪。 自从他一点点把监狱改造自己舒适习惯的环境,得了趣味后,就很少再出去游荡了。 反正里外都是一样的逍遥。 本部武放下通讯器,感觉笼罩在头顶的死亡阴霾一扫而空。 他站起身来,兴奋地跺了跺脚,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才察觉到不对:“宁灼呢?” 豹爪手下小弟忙道:“他去看单飞白了。” 本部武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哦。” 单飞白死不死,和他又没关系。 他花了钱的,当然值得别人用命来换。 不过,本部武心里也浮了个疑影出来:不是说宁灼和单飞白是恨不得彼此死的宿敌吗? 他转念一想,便想通了。 本部武听金虎说过宁灼与单飞白的恩怨情仇。 宁灼这样关心单飞白的死活,大概也是冲着“海娜”“磐桥”两家合并的事情。 他们两人一起出去,倘若就宁灼一个活着回去,“磐桥”怕是不能答应。 本部武急着要走,这些天也过足了看美人的眼瘾,这钱是花得既痛快又值。 事到临头,还是自己的命比较重要。 在他们的协约里,宁灼明确表示,不陪他出监狱。 这也就意味着,他和他的协约自动中止了。 本部武本来拟着去见宁灼最后一面,和他再聊几句话,可一想到还要顺便问候为他重伤的单飞白,他就满心嫌恶,干脆把这项行程取消,开始穿戴行头。 趁着茫茫夜色,西装革履、又喷了香水的本部武在小弟们的掩护下,阔步走出了旁边的小门。 此刻,亚特伯区第一监狱所有为了监视犯人而昼夜不息的探照灯、将每一寸角落都照得雪白明亮的探照灯,为了本部武,一盏盏地熄灭了。 直到整个世界都归于了黑墨渲染一般的死寂。 天地之间,无星无月,只有一盏鬼火一样的白灯,摇晃着、伴随着一行人影匆匆往前。 走出小门,四下张望一番,本部武果然看到了两辆前后停着的高级悬浮车。 豹爪从后座上下来了半个身子,朝本部武挥了挥手。 本部武面露笑容,迎了上去。 他的监狱生涯要提前终结了。 他看到的不是豹爪的手,而是美好的自由生活在向他徐徐招手。 本部武有个习惯,从来不去看他瞧不起的“底层人”的面孔。 所以,他没有仔细去看那个“芭比娃娃”的脸,没有发现她的一只眼睛是虚假的。 他没有仔细去看那和善的胖厨师,没有发现他仿生人的身份。 同样的,他也没有注意到,豹爪神情里那掩藏不住的惶恐与惊惧。 …… 今晚,对许多人来讲,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今天又是朴元振值班。 被紧急召唤铃惊醒时,他已经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诚惶诚恐地送了本部武出去,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连着喝了几口好酒,试图助眠。 结果刚刚睡过去,他枕边的铃就尖锐地鸣响了,吓得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紧接着就是一阵滔天怒火涌上心头: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接起线来,粗声大气地吼着:“谁?!” 下一秒,他就绵羊一样地软化了下来:“……典狱长?是,是我。我在,没……没有脱岗……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典狱长的声音发沉,叫他马上到会客室去,给他三分钟的时间。 朴元振队长落花流水地冲到会客室时,裤子还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 在刺眼的灯光下,他眯着还惺忪着的眼睛,再次见到了那个外貌怪异的林檎。 朴队长像是涸辙之鲋,张了张嘴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们来提审本部武。”林檎直截了当地报出来意,“需要他配合九三零专案组的调查。” 闻言,朴队长周身狠狠一震,毛骨悚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他马上看向典狱长,露出了哀切的表情。 十五分钟前,典狱长刚刚做主把本部武放出去。 典狱长动也不动,也向他投来了温和的视线:“朴队长,人呢?” 朴队长刚刚摄入的酒精化为一身滔滔大汗,沿着背脊、脸颊滚滚落下,两条大腿又麻又痒,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他最清楚,本部武的监牢已经人去屋空。 他努力维持面上的镇静,试图用上次的借口来搪塞过去:“您来得不巧,本部武先生重病,请您——” 林檎动作极快,径直出示了盖有“白盾”公章的调查令:“我们有证人表示,本部武和九三零事件有关,我们已经申请了调查令。请马上带他来见我们。” “‘九三零’?” 朴元振脑袋里轰轰地涌上热血,把喉咙都哽住了。 他竭力调动了舌头,喃喃道:“本部武先生那时候在监狱。他不可能——” 话一出口,朴元振周身的血液都冷住了。 完了。 林檎察觉他态度有异,隔着绷带,静静凝视了他:“那就请本部武先生出来说话。他现在在哪里?”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林檎点了点头:“你刚才说他‘重病’了。所以,他在医务室,对吗?” 林檎身后跟着的是一整个九三零专案组。 他一抬手,冷静地下了令:“进去,搜。” 与此同时,本部武裹挟着一身的寒意,一屁股坐入了早已安排好的悬浮车,随手关上了车门,把自己关入了一车厢的温暖中。 车中的各项内设一应俱全,宽敞阔大,足够他左拥右抱,开上一场小型party。 他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屁股在柔软的皮质座椅上扭了两下,舒舒服服地坐正了:“外面可太冷了。开车吧。” 一句吩咐下去,无人理会。 这对本部武来说可太不寻常了。 他把本来打算闭上的眼睛睁了开来。 车里除了司机之外,和他一起坐在后厢的共有三个人,个个精悍强壮。 然而,除了豹爪之外,都是生脸。 本部武转动了脑袋,正好撞上豹爪那张混合着绝望和不安的脸。 他低头一看,豹爪的右脚上,正拴着一条精钢锻造的粗链子。 本部武陡觉不妙,刚要开门逃跑,一个和他并排而坐的男人便一把揽过他的脖子,一针扎进了他的侧颈! 本部武一张丑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赫赫的粗响,身体却像是被甩松了骨节的蛇,一寸寸委顿下去。 有个女人从前排缓缓回过头来。 在她回过头来前,本部武甚至没意识到那里曾坐着个人。 她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夜枭,蛰伏在阴影里,眼神阴鸷地等待着她的猎物送上门来。 她原本精致利索、一丝不乱的乌黑长发,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里,变得凌乱、枯槁,花白,面孔也添了许多刀刻般的木偶纹,在车内稀薄灯光的映射下,显得异常诡异可怖。 查理曼夫人双手交握在身前,面如铁石:“本部武先生,我的儿子,承蒙你照顾了。” 不驯之敌 第89节 第58章 (一)疑 听到林檎下令, 专案组几个热血青年跃跃欲试,打算直接开搜。 典狱长名叫多恩,长得笑面佛似的。 他表情安详地开了口:“好啦好啦, 小警官不要开玩笑了。” 他看向林檎, 坦然问道:“您贵姓?” 林檎态度温和, 却不正面回答:“多恩先生,我是个小角色。您不需要记得我叫什么。” 多恩典狱长碰了这个软钉子, 依然面不改色,还是端庄的弥陀样,两百来斤的身躯稳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今天晚上还请您先回去吧。明天我们会请本部武先生来和您见面的。” 林檎静静望向多恩典狱长。 在他背后, 有一面墙上镶嵌了一壁大小的鱼缸。 鱼缸里不间歇地释放出晕黄的色光, 几尾鱼吃得痴肥, 游速缓慢, 翻着无神的眼,呆呆看着隐隐形成了対峙之势的两方人马。 林檎并不退缩:“我的任务是提审本部武。” 多恩典狱长的态度带着股四两拨千斤的闲适:“稍晚一天……” 他看了看手表:“不,只是几个小时而已。会耽误您的时间吗?” 多恩典狱长庞大的身躯往后一靠, 椅子不堪重负,发出吱呀一声细响:“九三零案件过去了这么久,你们不着急, 挑在这一时半会儿着急,也没有意义呀。”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指责他们办事不力了。 多恩典狱长不提这事还好, 一提小徐一肚子的怒火就直往外冒。 他们找到关键证人并向上提交了影像资料,已经是将近一周前的事情了。 偏偏上层各种扯皮,有了如此确凿的人证, 居然连一张提审证明都迟迟不肯开具。 要不是效率低到这个程度, 他们早就能来了! 相较于心浮气躁的小徐,林檎一点也不气恼:“我只是好奇, 从这里走到本部先生的医务室,需要几个小时吗?” “年轻人,不要太急躁啊。”多恩典狱长懒洋洋地向后仰去,一张面庞和他背后庞大奢华的鱼缸里的鱼一样,不带任何情绪,“歇一歇脚,尝一尝我这里的茶,不错的。” “不是我急躁。”林檎温柔道,“我无论如何都能等,可这里有几位朋友恐怕等不及。” 多恩典狱长把目光投向他身后,肥胖的面部狠狠抽动了几下,整个人宛如一座沉甸甸的肉山,直挺挺站了起来。 ……还挺矫健。 林檎带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穿着常服,多恩典狱长一眼没照顾到,便理所当然地把他们当做了便衣人员。 可当他仔细去看,才骇然发现,其中有一位他是认识的。 他叫凯南,是一名曾经和查理曼警督相熟的、《银槌日报》的资深记者。 当初让查理曼警督一夜成名的访谈,就是由他主持的。 林檎温驯道:“凯南先生一直対我们亚特伯区第一监狱很感兴趣。虽说之前做过一期节目,可素材已经有些过时。” 凯南先生适时地点了点头,将话说得圆滑不已:“是的。所以最近我拜访了‘白盾’,希望得到一些和九三零事件相关的、有价值的新素材。正巧碰到九三零专案组有行动,得到蔡局长的允许后,我就不请自来了。实在打扰。” 实际情况是,“白盾”精心扶持的金牌警督查理曼倒了,“白盾”的形象遭到了一次相当严重的打击。 他们亟需延续和interest公司的合作关系,好继续在公众面前树立正义卫士的好形象。 老牌节目《正义秀》,就是因为两家强强联手,才有了这么多年的辉煌。 当然,一旦遇到事情,interest公司还是以自身利益为先。 譬如,《正义秀》出了演出事故后,interest公司为了保自己的节目流量,反手来了一次“片源外泄”,将查理曼打碎了拉斯金脑袋的片段公之于众,狠狠背刺了查理曼一刀。 这让“白盾”和interest公司冷战了一阵。 不过,之所以冷处理,也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合作。 ——毕竟资本永不眠。 在九三零事件过去近两个月后,interest公司主动和“白盾”接洽了几次,表示想要得到关于九三零事件的更多情报。 ……好像什么前事都不曾发生过。 亚特伯区第一监狱是“白盾”下辖的机构,里面是怎样的一片腐烂“盛景”,“白盾”许多内部人士都是心知肚明。 按理说,“白盾”是绝不会让记者深入第一监狱、自曝其短的。 多亏林檎在等待提审下批的日子里,偶然间得知了凯南先生的诉求。 他选择了一位跟多恩典狱长素来有仇的蔡姓副局长,指点凯南去找他商量。 蔡副局长得知此事,半句废话不提,大笔一挥,签了同意书,并自作主张,并未和其他任何人沟通此事。 在他看来,有机会让多恩这个老东西难堪倒霉是最好的。 但蔡副局长也心知肚明,除非多恩老年痴呆提早发作,否则他根本不会让这些媒体深入高级监狱区。 那里面关着的人的背后势力,别说是多恩,连副局长也根本开罪不起。 他只是纯粹想给多恩添堵而已。 而林檎上次造访被拒的经历,让他选择去利用凯南先生,用他媒体人的身份,给自己的提审额外开了一扇方便之门。 林檎相信,不管是多恩典狱长还是朴队长,都是体面人,在镜头前面,不会再像上次一样,推三阻四地阻碍调查。 结果,副局长、多恩典狱长、凯南先生,包括林檎都没想到,今夜的情形与其他的夜晚完全不同。 如果本部武还在狱里,他们顶多硬着头皮把他从睡梦里叫醒,恳求他配合调查就是了。 虽然不知道九三零事件为何会牵扯到本部武,但只要他咬死亚特伯区第一监狱是整个银槌市最安全的地方,就连林檎也没有继续死缠烂打的道理。 可要命的是,本部武现在根本不在狱里! 有媒体在场,这対多恩典狱长来说,可谓是致命的一步棋。 多恩典狱长的脸都僵硬了。 他伸出胖短的手指,主动和凯南握了一握。 凯南的脸微微一皱。 多恩典狱长的手心湿滑,叫他很不舒服。 相较之下,他更喜欢林檎。 他安静,斯文,拥有着魔鬼一样的外貌,却意外地很有主见,而且思维灵活,知道变通,绝不是把正义挂在嘴边的愣头青。 这种出色的反差感,实在是太适合做“白盾”新的形象代言人了。 他甚至比空有英俊外表和口号式的悲悯情怀的查理曼要更加适合。 凯南在盘算着生意经,多恩典狱长的脑中正盘算着应対之法。 而在他盘算得满头大汗时,林檎也正在対他进行察言观色。 他眼光格外毒辣,隐隐看出了一些不対劲。 ……不会这么巧吧? 林檎心里有了些计较,口吻温吞地直指核心:“本部武他还在吗?” 多恩典狱长条件反射地:“在!” 林檎再次确认:“医务室?” 多恩典狱长不敢再答了。 他的心脏越跳越快,跳得他头晕目眩,简直要先去医务室走一趟了。 林檎不给他继续盘算的时间。 他望了一眼墙上悬挂的监狱平面图,短促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请带我们去见他。” 多恩典狱长心乱如麻,试图去拉扯林檎的肩膀:“林组长,请跟我来,我们谈一谈……” 林檎脚下站得极稳,微笑道:“多恩先生想起我姓什么了?” 多恩典狱长手脚发软,亲自执行了此事的朴队长冷汗更是出了一身又一身,身体左摇右晃,几近虚脱。 前者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开始思考,暴力拘捕是否可行。 ——只有林檎他们来,当然可行。 可是有凯南,情况就不大一样了。 左思右想,多恩典狱长的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因为他注意到,林檎没枪,唯一的武器只是一把黑铜警棍。 如他自己所说,他真的是个小角色。 先设法控制住他,或许还有的谈! 他対着发愣的朴队长丢了一个眼神。 连凯南带林檎,一起押在这里,别让他们进去! 事后花再多时间、精力和钱财道歉也无所谓,唯有今天,决不能让他们进去! 朴队长被逼到了绝境,也无法可想,恶向胆边生,伸手打开了腰侧的枪套。 因为刚才连灌了几大口酒,他手有点抖,但他还是将黑洞洞的枪口端了起来,直指向了林檎! 九三零专案组顿时骚动起来,凯南一张小白脸也吓得失了色。 林檎他们是走正规程序来提审,到目前为止可以说是一丝不错。 朴队长敢掏枪,事情的性质就彻底变了! 朴队长提一提气,喝道:“来人——啊!” 尾音未散,他的叫声就转换成了一声声嘶力竭的痛叫。 ……谁也没能看清林檎是什么时候把他的黑铜短警棍解下来的。 那警棍在他手里轻轻一掂,两端骤然弹射延长,成了一把1.6米的双头光刃薙刀! 不驯之敌 第90节 林檎干脆利落,一刀横扬,齐齐削去了朴队长的手腕! 朴队长猝不及防,他的枪连带着手,一起飞到了多恩典狱长的脸上! 在朴队长倒地捂住手腕失声痛嗥时,林檎改换了刀锋,一转指向了多恩典狱长的方向。 “他喝醉了。”他的态度依然温和,“多恩先生,你也喝醉了吗?” 薄薄的一刃蓝光,汇聚成灼灼的一点,几乎让多恩典狱长变成了斗鸡眼。 他的舌根都硬了,只能用最短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配合:“好,去。” 说完,多恩监狱长快步走了出去。 以他的身材而言,他简直是像球一样滚出去的。 刚刚被朴队长一嗓子吼过来的狱警,只起到了把昏过去的朴队长拖到一边去的作用。 这是九三零专案组成员今晚看到的第一件值得惊骇的事情。 ——林檎在他们面前,从来是轻声细语,不少人暗地里嘲笑他娘里娘气,人如其名,是颗中看不中吃的面苹果。 今晚过后,他们统统可以闭嘴了。 小徐最先反应过来,几步跟上了林檎,凑上前去,难掩强烈的崇拜之情:“林队,这也太帅了!” 林檎手中的薙刀也已经恢复了正常尺寸。 他正在把黑铜警棍往自己腰间掖,闻言若有所思地轻笑了一声:“嗯。是朋友帮忙做的。” 多恩典狱长绕了一条偏路,将他们先带到了医疗室。 他低头走路,心乱如麻,将满腔希望寄托在了另一件事上。 据他所知,本部武走了不久。 只要暂时拖住他们,等本部武回来,局面就还有得挽回! 一行人进入了医疗区。 仅仅是目睹了这里金碧辉煌、异常阔气的装修,几个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第一监狱内部玄虚的小警察就惊讶得合不拢嘴。 凯南则默不作声地指挥《银槌日报》的随行人员跟拍。 林檎边走边道:“多恩典狱长,医疗条件不错。” 多恩典狱长勉强一笑,含糊道:“监狱的福利而已,是每个重病的犯人都能享受到的,我们一向很人性化。……您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问一下值班大夫,本部武先生在哪间病房。”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想要抓紧时间把本部武召唤回来,把损失和影响降到最低。 林檎本打算跟上多恩。 可追上两步后,他便停住了脚步。 林檎从不是头脑发热的人。 一开始,他只是来提审本部武的。 但看多恩和朴队长的过激反应,本部武极有可能不在监区里。 这完全超出了林檎的预计。 现在,他实在是过于深入了,不确定的因素越来越多。 穷寇莫迫,这里终归是多恩的地盘,是一个封闭的监狱,是他的势力范围。 如果自己持续対多恩施加压力,保不齐他和自己的手下,会在今夜死于一场“犯人暴动”。 林檎想,他要的只是本部武。 至于别的,可以在事后徐徐图之。 于是他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分散开来,去寻找根本不存在于医疗区的“本部武”。 林檎注意到,这里的病房多半是空的。 但有一间门下有灯光透出,而且没有锁门。 林檎信步走进去,发现床上被褥凌乱,应该是睡过人的。 但此刻人并不在床上。 他伸手一摸,被窝还是热的。 林檎转过视线,在床头柜上发现了半盘没吃完的、切成兔耳状的苹果。 放在空气里久了,果肉表面有些氧化。 他的目光微妙地柔和了下来,偷偷拈起一片。 林檎记得,他还年少的时候,重伤在床,宁灼也给自己削过这样的苹果。 林檎拿着兔子苹果,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自嘲地笑了笑。 他正准备转身离去,一阵悦耳的音乐广播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有些紧张的狱警在广播里颤巍巍地开了口:“请高级监狱区的犯人注意,有人巡查,请立即结束工作,回到房间。” “重复一遍,请立即结束‘工作’,回到房间。” 林檎没能听清广播内容。 那段音乐,让他整个人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钉钉了一下,猛地伫足,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这段音乐,他曾经听过的。 那天,他跟宁灼联系时,聊了一些九三零案件的信息。 在即将收线前,他听到的音乐,似乎就是—— 还未等林檎把这件事想深想透,房间的盥洗室里便传来了清晰无比的抽水马桶声。 下一秒,宁灼架着摇摇晃晃、衣衫不整的单飞白走出盥洗室,披挂着一身柔和的灯光,出现在了林檎面前。 等他看清林檎的面容,神情不免一动。 林檎正拿着半只兔子苹果,两只尖尖的兔子耳朵从他的食指和拇指间探了出来:“……” 看自己的苹果少了一块,单飞白眉头狠狠一皱,直接垮了脸。 在林檎无法开口时,宁灼率先发问:“你怎么在这里?” 第59章 (二)疑 外间杂沓的脚步声响起时, 宁灼第一时间听到了。 他拉着单飞白就要起身。 单飞白刚睡着不久,带着鼻音,是一百一千个不乐意:“我是伤患, 我大半夜的不在床上在哪里?” 宁灼简短道:“应该是我不想见的人来了。” 单飞白一听, 倒也乖觉, 手一撑床就爬了起来。 高级监狱区的医疗条件,在整个亚特伯区都算得上数一数二。 经过一番精心治疗, 不消几个小时,单飞白受伤的骨头都不再疼了,只是有些使不出劲儿。 他们躲入了未开灯的洗手间。 单飞白轻声问:“听起来是警察诶。” 宁灼觉得他很吵:“废话。” 单飞白:“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 外间的脚步声四散了开来, 惹得宁灼心烦意乱:“不怎么办。” 单飞白出主意:“万一被发现, 我们装成一对野鸳鸯, 怎么样?” 宁灼心思游移。 警察来得这么快, 是超出了他预料的。 他重复:“哦,野鸳鸯?” 单飞白有条有理地分析,“大晚上, 不开灯,我们两个躲在这里,能做什么好事情啊。” 宁灼看向他, 才发现他是在认真和自己商量这件事。 单飞白身上没力气一样靠着宁灼,可即使是重伤后, 他的体温也比宁灼高,掌心搭在宁灼后腰上,老老实实的, 倒也熨帖暖和。 宁灼似笑非笑的:“你想做什么好事情?” 单飞白却是一脸的单纯, 正色道:“不用什么,入戏就行。” 他说:“我喜欢你。” 此刻的宁灼并没什么旖旎心思, 略一蹙眉,露出困惑神色。 单飞白兜在他腰凹处的手掌稍稍发力,掌温比刚才还要热了一些:“你也说啊。‘我喜欢你’。” 宁灼的心并不在这上面。 他还在想,本部武会不会去而复返,让他功亏一篑。 他干巴巴的:“喜欢。” 单飞白提示他:“重复一遍。要有信念感才真啊。” 宁灼:“……喜欢你。” 单飞白的眼睛在黑暗里微微发亮:“嗯,我也喜欢你。” 宁灼突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寻常。 他和单飞白对了一下眼神。 单飞白眼中那过真的诚挚,让宁灼的心跳失序了好几秒。 面颊麻热交加之余,宁灼伸手就去拎他的耳朵。 宁灼天生擅长把感情压抑在心里,因此颇不理解单飞白的口无遮拦。 不驯之敌 第91节 单飞白天性轻浮,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和不喜欢? 想耍着他玩儿罢了。 可惜宁灼的手刚伸到一半,就被外间的脚步声打断了。 宁灼转而捂住了单飞白的嘴,想了想,又连他的鼻子一起捂上了。 单飞白并没乱动,只是宁灼的掌心添了一点小小的濡热。 宁灼没想到他把狼崽子的习性学了个十足十,手被舔得微微松了些,就被单飞白耍赖似的抱在了怀里。 他用小小的气流音提醒他:“嘘。” 宁灼咬紧牙关,一边维持着这个别扭的拥抱,一边侧耳倾听。 单飞白和他摩擦的那段皮肤热得异常,总跃跃欲试地要分走他的注意力。 直到宁灼确定,进来的是那个他最不想听到的熟悉的足音,他的心思才勉强回到了正轨。 没想到会这么巧。 偏偏是林檎走到了有他的那一间。 又偏偏在此时,监狱广播声响起了。 既然计划开始了,有些人无论如何是避不过的。 于是,宁灼越过单飞白的肩膀,按下了抽水马桶的按键,随即一把揽住他,低声道:“出去。” 当三个人同时出现,病房里的气氛迅速变得微妙起来。 林檎定定望向宁灼。 面对宁灼的质询,林檎答非所问道:“你个子……没怎么变。” 话说出口,林檎也知道这话说得不漂亮,忙笑着摆了摆手:“不对不对。你——” 宁灼向外望了一眼,看到了不远处正在指挥拍摄的凯南先生。 他收回视线,打断了林檎:“什么时候和interest公司混到一起去了?” 林檎好脾气地一笑:“不借他们的力,我进都进不来。” 宁灼面上不显,在心里轻轻一点头。 他是有心要捧林檎一把。 但林檎要还是固执地认为,在银槌市靠“破案能力强”就能解决一切,那他更适合去扮家家酒。 目前看来,林檎还没那么愚钝。 “你呢?”林檎以一种极其温和的态度,问出了他最大的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宁灼答:“业务工作。” 林檎:“什么工作?” 宁灼抱起双臂,戒备道:“这是审问吗?” “不是。”林檎说,“是朋友的关心。” 单飞白在旁边轻轻点头:“啊,朋友。” 宁灼转过头:“有你什么事儿?” 单飞白小声控诉:“……偷我苹果。” 他孩子气的腔调让宁灼在不动声色的紧绷状态中略略松弛了下来:“闭嘴。一会儿再削一个给你就是了。” 林檎的脸有点发烧。 毕竟他苹果还拿在手里,属于现行犯。 林檎开口:“我不是故意的。小时候宁也给我削过一样的苹果,看着有一点怀念。”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单飞白的血直往脑门上涌。 单飞白看向宁灼,声音稍稍拖长:“——宁哥这么好啊。” 林檎联想到前几天电话里的那个年轻男人低低喘息的声音,心下对他们的关系猜到了几分,马上尝试撇清关系:“他是人好……对谁都好。” 单飞白非常擅长利用自己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挑在这时候插科打诨,能够稍稍化解一些他们出现在这里的不合理,也能给宁哥留出更多的情绪缓冲带。 可现在他是认真地难受了,心脏火烧火燎一样地热着、涩着、酸着。 宁灼发现单飞白的脸一下子黑了。 这么多年的习惯使然,看他吃瘪,宁灼自然觉得有趣,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心情放松了下来,那一点不安的情绪也紧跟着烟消云散。 他转向林檎:“你刚才问我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 林檎转向他:“嗯,我……” 宁灼说:“我来这里保护一个叫本部武的人。” 寂静。 让人心悸的寂静,像是无形无相的潮水,再次在病房里扩散开来。 林檎单手按上了黑铜警棍,用拇指反复抚摸着顶端,好分散心底骤然汇聚的压力。 林檎向他确认:“本部武?” 宁灼:“是。” 林檎:“他雇佣的你?” 宁灼:“是。你认得他?” 林檎:“他为什么要雇佣你?” 宁灼:“我替人做事,要进监狱蹲一段时间,正好碰到本部武那边出了几桩事故,他手底下的人不中用,就用了我。” 林檎暗暗记下,并不详问本部武碰到了什么“事故”:“这么巧,进了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 宁灼:“不巧。是有人安排我来的。” 林檎:“是谁?” 宁灼:“商业机密。想要知道的话,拿更高的价钱来换。” 林檎无奈地摇摇头:“都是商业机密,为什么我刚才问你,你说是业务工作,现在又肯告诉我你是来保护本部武的了?” 宁灼:“我的工作内容向来不外泄。可你只要问了监狱里的其他人,早晚会知道。——我这些日子就在本部武身边。” 林檎刀刀见血,而宁灼也见招拆招。 林檎稍缓了一口气,问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本部武,他在哪里?” “问得好。”宁灼说,“我也不知道。” 林檎皱起了眉。 宁灼则耸了耸肩:“几个小时前,他被刺杀了一次。单飞白替他挡了一刀。我来照顾单飞白,至于他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 林檎将视线转移到单飞白身上,着意打量了他一番。 单飞白身上的确兼具了药味和血腥气,面色也是失血后的惨白,不是伪装。 看林檎若有所思的模样,宁灼叫他:“喂。” 林檎:“嗯?” 宁灼问:“你不是调到总部去了?活动经费够吗?” 林檎隔着绷带,困惑地看向了他。 宁灼:“雇我吧。五万块。我保你和你的组员今天晚上能安全走出第一监狱。” 林檎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不由失笑:“你真是……什么钱都要赚吗?” 宁灼摆出不容商量的架势:“这是友情价,不会再往下砍了。” 听到“友情”两个字,林檎微微笑了,拿着那只兔子苹果,张开双臂,拥抱了宁灼。 他贴着宁灼的耳朵,轻声说:“我以前没觉得长安区这么大。这么多年,没有在路上遇见过你一次。” 宁灼望向一边,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也没多大,我躲着你走的。 雇佣兵宁灼,“白盾”林檎,这两人还是不熟为妙。 看到两人这副样子,单飞白一颗心几乎要泡在醋里了。 他在旁阴阳怪气道:“抱一下也是五万块,不给降价的。” 本来只是被“友情”二字触动、想怀念一下过去的林檎哭笑不得。 这并不影响他对宁灼突然出现在这里的怀疑,可他并没想借机降价。 他站直身体,蛮不好意思的:“是不是打扰你们小两口了?” 宁灼:“……” “哼。”单飞白还来劲了,嘀嘀咕咕地埋怨,“偷我苹果,抱我男人。” 林檎脸都涨红了,悄悄把苹果放了回去。 他和宁灼多年没见面,再见时又是在这样复杂的情况下,一时间情绪有些难以自抑。 林檎也知道自己当着人家有夫之夫面前搂搂抱抱是有失分寸了,偏偏单飞白还一脸哀怨地望着他,仿佛他真是处心积虑来撬墙角的。 这些年来,林檎面对任何人都游刃有余,许久没有被奚落得这样落花流水过,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病房,去纠集四散的队员了。 林檎的思路相当清晰:本部武今天经历了一场不成功的刺杀,他要么会龟缩在监狱某处,坚守不出,要么…… 为了躲避危险,他会离开。 这就说明,关于第一监狱高级监狱区的传闻是真的。 监狱是公共厕所,犯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么,九月三十日那天晚上,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情形? 不驯之敌 第92节 …… 当着林檎的面,宁灼忍了。 毕竟上次宁灼和林檎通话时,召唤本部武去唱歌的广播声毫无预警地响起,是单飞白凑上去喘了一声,才成功解了围。 在林檎面前做戏必须得做足全套。 等林檎一走,宁灼直接返过身去,把单飞白一路拖拉到了病床边。 谁想,不等宁灼问他,单飞白反倒先发难了。 他也伸手抓住了宁灼的前领。 两个人撕撕扯扯的结果,就是一起摔上了病床。 单飞白在上,直盯着宁灼:“我们是共犯,有些事是不是要商量着来啊?” 单飞白分量不轻,宁灼双手抵在他的腰际,颇感莫名其妙:“我什么事没跟你商量?” 单飞白:“他抱你!” 宁灼:“……我请他抱我了?” 单飞白咬牙切齿:“你推开他啊。” 宁灼:“你管得着我?” 单飞白把脸往宁灼胸口不管不顾地一枕:“管得着!我今天买了你,两万块呢。他没掏钱就抱了,还要吃我苹果!” 难得看到单飞白幼稚耍赖的样子,宁灼感觉很新鲜。 小时候的单飞白也没这样过,在他面前装得人模狗样的,一口一个宁哥,叫得甜甜的,可从没撒过这种疯。 宁灼把双手交叠了压在脑后:“那你想怎么样?” 单飞白:“你拍拍我,我就不生气了。” 宁灼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脸生气:“你属狗的?” 单飞白:“管我属猫属狗属鸡属鸭,你拍他我就不乐意。” 宁灼听他话说得又皮又贱,抬起手来,有心去把他的头发往后撸一把。 单飞白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以为他是要推自己下去。 他改用了玩笑口吻:“……哎,宁哥,我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宁灼想到了刚才盥洗室里的一幕,心脏微微一动,眉心也凝了起来。 他刚才那一番撒娇卖痴,是装的,是入戏? 宁灼莫名觉得不爽,用膝盖把他顶开,话音也转了冷:“你自己清楚就好。” 他追着林檎的脚步,一道走了出去。 而病床上的单飞白侧身望着宁灼离开的方向,两条长腿搭在床侧,一跷一跷,嘴角也快乐地弯了起来。 ……宁哥好像很希望他刚才的表现是真心哦。 这里是暗流汹涌、各怀心思,那边的多恩典狱长可是真的火上房了! 高级监狱区的犯人出去放风办事,本来是常事。 但每次他们必须保持通讯线路畅通,以便有事联系。 本部武居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不仅不回,连自带的定位器都关闭了! 多恩典狱长在肚皮里把本部武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他冷汗热汗齐流,一遍遍地用帕子抹着额头,徒劳地拨打着那个打不通的号码,心里的那台天平危险地摇摆了起来。 ……现在,这里,毕竟还是他的地盘。 高级监狱区里还有一些雇佣兵。 他们可不能允许自己的主顾,被一群贸然闯入的警察冒犯了。 如果林檎非要硬闯…… 正当多恩典狱长默默酝酿着一腔恶意时,身后传来了林檎温和的声音:“多恩典狱长,人找到了吗?” 多恩典狱长身体一抖,连忙收起了阴鸷的神情,挤出了笑容,试图和林檎再进行一次一对一的谈判。 刚一回头,他的面容就僵住了。 这些日子以来,那个时刻跟随着本部武身后、让任何人都不敢接近的雇佣兵正闲闲立在林檎的身后,像是一尊美丽而凶悍的守护神一样,冷冷望着他。 第60章 (一)复仇 宁灼的气场苍白凌厉, 一把出鞘的利刃一样,直接把多恩刚刚生出来的一腔恶毒心思镇压了下去。 对多恩典狱长这种自幼生活在上城区的安乐窝、养出了一身懒肉的资深老贵人而言,他们天然地惧怕宁灼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底层雇佣兵。 宁灼烂命一条, 豁得出去。 多恩和他对杠, 怎么样都是自己吃亏。 多恩无法可想, 只好讪了一张脸,强笑道:“你……林组长, 这是咱们的事情,你牵扯外人,很没有必要的。” 林檎态度斯文, 油盐不进:“人生地不熟, 希望有人替我探探路而已。” 他又用那种温和到让人冒火的口气, 问道:“本部先生找到了吗?” 多恩典狱长脸都充了血, 暗骂姓宁的见钱眼开,之前追在本部武屁股后面,现在发现风声不对, 又倒戈向“白盾”了?! 然而,雇佣兵就是这样,野狗一样的贱, 谁给了钱,就为谁服务。 况且他也耳闻过宁灼和本部武的交易: 离开监狱, 契约关系自动解除。 多恩顿时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在多恩看来,这属于“白盾”的内部矛盾,本来是好收场的, 即使林檎拉来了interest公司的凯南, 那也不是不能商量。 偏偏现在又来了个宁灼。 他扣得了文质彬彬的凯南,难道压得住疯狗宁灼吗?真要打起来, 伤了谁,死了谁,那都不好收场。 ……想要压,当然是压得住。 那就只能选择和平解决,不可诉诸武力,大家和和气气地达成共识,把本部武推出去做祭品,从而将损失最小化。 不过,无论采取和平方式还是武力方式,多恩都知道,自己这个典狱长都是彻底做到头了。 宁灼好整以暇,注视着多恩典狱长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欣赏着这只老狐狸被他洪水泛滥的内心折磨得浑身发颤。 最终,多恩典狱长发力闭了闭眼睛,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咬着后槽牙,低声回答了林檎的问题:“逃狱了。” 不等林檎再问,他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字字都发着狠:“本部武,逃狱了!” …… 逃狱是要命的大事。 在多恩为本部武的无端消失盖棺定论的两分钟后,整个高级监狱区里闪烁起了血红的警示灯。 没有警报音,只有无边的寂静。 岩浆一样的死红色流遍了角角落落,把这阴沟里每一寸的纸醉金迷都照得清清楚楚。 高级监狱区的景象,是连林檎都没有想象到的豪奢。 他刚进入高级监狱区、打量周围环境时,险些踢翻一只小桌。 上面摆着的两三瓶酒,加上高脚杯里的半杯残酒,一旦踢碎了,林檎拿着他从参加工作至今攒下的所有钱去赔,恐怕都赔不起。 跟随林檎的小徐脸颊涨得通红,是兴奋与恐慌交织在一起的结果。 就连他这样的愣头青也看出来,他们这是撞破了银槌市一桩隐秘而巨大的丑事。 这对他们的前途究竟是好是坏,是吉是凶,全是未知数。 手下人隐隐慌了神,不影响林檎指挥若定。 他举起扬声器,再度下令:“所有人,马上回到自己的监牢。” 之所以还需要林檎多这一句嘴,是因为这些已经被监狱娇养出一身毛病的少爷羔子,大多数对之前的警告声置若罔闻。 他们完全无视了夜晚十点结束洗漱、返回囚室、熄灯就寝的规定。 白天无所事事地睡饱睡足了,晚上才是他们出来逍遥的最佳时间。 有的人分得清眉眼高低轻重缓急,在第一遍广播的时候就察觉了异常,老实地回去躲灾。 有的人暂时没搞清状况,继续自己的日常娱乐,直到发现高级监狱区浩浩荡荡地开来了一大批人,才避猫鼠一样溜回了他们那严重违反了囚室建设规定的住处,倒在床上装死。 但有些人,就纯粹是给脸不要了。 在现场戒严令发布十分钟后,四处巡查的狱警发现了一个磕大了的小少爷,在外间的高尔夫球训练场边流连忘返。 他不肯回去的理由很简单:他今天还没打出一个小鸟球1。 连续两遍广播提示他当然听见了,只是嚣张惯了,懒得理会。 小少爷的雇佣兵也跟着吸了点东西,整个人正飘飘然着,面对着战战兢兢地前来劝说的狱警,一伸手就把他推到了高尔夫球架上,把狱警的脑袋磕出了血。 林檎闻讯赶来,身后慢吞吞地跟着个宁灼。 对这一主一仆,林檎客气道:“请你们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 雇佣兵在牢里横着走惯了,兼之吸粉上头,大着舌头呵斥道:“有没有点眼色,你们算什么东西,休少爷在打球呢!” 小少爷这一杆刚开,结果颇不理想,便觉得是这两个外来的人影响了自己的球感和球运,掐着嗓子,细声细气地怒叫起来:“给我滚远点儿!” 下一秒,他手里一轻。 那钢制的高尔夫球杆被宁灼随手抄了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反手一挥,不偏不倚地抽上了那狗仗人势的雇佣兵的颧骨。 雇佣兵头上脚下地横飞了出去! 不驯之敌 第93节 宁灼将黄铜质地的高尔夫球棍拖曳在地上,摩擦出让人头皮发麻的金属锐响。 宁灼被单飞白莫名搞坏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分毫。 他语气不善,冷冷道:“休少爷,认这个birdy吗,不认的话,我再给你打一个看看。” 休少爷虽然吸嗨了,但也不至于自己找死。 他丢下了被一杆打晕了的手下,兔子一样连滚带爬地溜了。 林檎不大赞成地对他摇了摇头。 宁灼:“你有意见?” 林檎苦笑:“我还在呢。” 宁灼:“你背过身去不就行了。” 林檎轻叹一声,想,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背过去。 宁灼挣的这份钱,就是除障费,至于用什么手段,他不在乎。 他烦躁地刚一转身,单飞白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勾搭住了宁灼的肩膀,出主意:“应该照那个休少爷的屁股再来一下。” 宁灼目不斜视,用胳膊肘怼了单飞白的胸口。 单飞白痛得一缩,但还是揽着宁灼的肩不肯撒手,痛苦道:“谋杀亲夫啊。” 宁灼:“你喝大了?谁是你亲夫。” 单飞白和他咬耳朵:“两万块买来的亲夫也是夫啊。” 然后他就快乐地笑了起来,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宁灼面无表情:“你又入戏了?” 单飞白满嘴跑火车:“入了入了。老公,我们一起去收拾人啊。” 宁灼把高尔夫球棍搭在肩上,从后面猛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背。 可惜单飞白的脊骨比球棍结实,当的一声,倒是把他眼底的横纹敲亮了。 林檎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打打闹闹,耳畔回放起了那天审讯“芭比娃娃”的情景。 他问女孩:“那,从本部武手里救了你的人,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了又犹豫,双手攥在身前,松了又紧。 她的心理斗争很好理解。 那个人以囚禁的方式,保护了她两年,供她吃饱穿暖,供她读书向学,却从未和她有过任何接触。 他在女孩的心目里,是个神秘的、目的不明的“虚像”。 她只能在惴惴不安中猜测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好。 对她不好,为什么要花钱养她? 对她好,又为什么把她软禁起来? 而警察把自己带到这里,如此郑重地问那个人的名字,女孩知道,八成是没有好事情。 可矛盾的是,女孩是渴望实实在在的温暖的人。 林檎递给她的一杯带着奶糖味道的糖水,就能叫她产生愧疚,感觉非要为他做点什么不可。 在左右为难间,女孩小心翼翼地回答:“我隔着墙,听得不是很明白。” “有人叫他,好像是拉……什么金先生的……” 在这一点上,她撒了谎。 她听得无比清楚,有人在外面称呼那位绑架她的先生为“拉斯金”。 这个单纯的女孩子,希冀着能通过模糊这一个称呼,既能满足眼前好心的警察先生的要求,又能对得起那个供了她两年吃喝的拉斯金先生。 自从她出来后,就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谋生上,在大街上路过各类显示屏时也低头缩肩,生怕被人认出来。 因此,女孩并不知道“拉斯金”这个名字的知名度有多高。 所有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能立刻知道她的含糊其辞背后包含的庞大信息量。 女孩说,是拉斯金救了她。 当然,这个世界上和拉斯金重名的有十几个。 可就是那么巧,一个“拉斯金”以异常轰动的方式,死在了两个月前。 女孩的那只义眼,留下了本部武犯案的影像证据,是把本部武送进监狱和精神病院的直接推手。 这么一来,本部武的杀人动机,有了。 当林檎好不容易申请下来搜查令,本部武又从本该防卫森严的亚特伯区第一监狱“越狱”。 不管原因为何,重要的是,本部武居然是能够随心所欲离开监狱的? 这一点一旦坐实,他那原本严丝合缝的不在场证明也跟着消失了。 原本,薛柳薛副教授的动机、不在场证明和制毒能力,都远超本部武。 但是,他最核心的动机并不能摊在明面上分析,其他方面也仅仅是“可疑”而已,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他的为人又是那么谦和,在学生、同事中的口碑颇佳。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好人。 随着他们调查的深入,本部武的嫌疑慢慢盖过了薛柳。 一切仿佛理当如此。 一个是天性温软、治学严谨,先后经历了女儿失踪和毁容风波两件大事,却依然对生活抱有希望的好老师。 另一个是会凭着自己的心意,对同类施以最残毒的改造手段的人渣。 谁都更愿意相信是后者杀的人。 林檎感觉,好像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拨弄、操控着他们的调查方向,一步步地将疑点尽数引导到了本部武身上。 而且这些证据,都是他们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调查得来的。 当然,这中间存在着不止一个巨大的bug。 比如,拉斯金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居然会好好地养着一个女孩,不碰她一根手指,足足两年之久? 可是女孩是被人从后偷袭、套了头劫走的,并没见过拉斯金的真容,无法对他作出明确的指认。 现在,拉斯金已经死了,能为自己辩白的,只剩下了本部武。 那么,本部武现在究竟在哪里? …… 唤醒本部武神志的,是疼痛。 他颤巍巍地哼了一声,虚弱的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刺得嗡嗡作响的耳道愈加难受。 他艰难睁开眼皮,看见的是圆柱形的天空,鼻尖飘来的是汽油难闻的气味。 本部武还没完全清醒,就下意识地干呕了两声。 ——他被扔在了一个半人来高的宽大汽油罐里,口唇流血,动弹不得。 本部武以为这是一个噩梦,因为这一切都太过不真实了。 他今天刚吃的美食还在肠胃里没有消化,嘴里仿佛还有陈酿葡萄酒的香味。 然而他的鼻端已经能嗅到自己身上轻微的汗酸味。 这让爱干净的本部武变得不适和暴躁起来。 他转着脑袋,四下张望,尝试着用身体晃动汽油桶,从中脱出。 突然,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出现在了汽油桶边缘。 本部武猝不及防,被吓得大叫了一声。 伴随着一声“醒了”,汽油桶被哐当一脚,踹翻在地。 本部武狼狈地滚了出来,像是一团过了期的烂肉,面朝下直扑到了冷硬的地面上。 他摔得胳膊肘生疼,刚想骂人,一顿钢鞭就没头没脑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本部武被塞在汽油桶里,姿势扭曲地呆了许久,周身的血液都不流通了,懵头懵脑地挨了两下,才觉出了疼来。 太疼了! 他自出生以来还没有挨过这样的痛打,哀嚎着手脚并用,满地乱爬,口里乱喊道:“别打!别打了!有话好说!——疼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爸爸是谁你们知道吗?” 听到他嚷嚷出这句话,钢鞭停了下来。 本部武疼得浑身哆嗦之余,听到一个嘶哑的女人声音问他:“那我儿子是谁,你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1小鸟球:高尔夫球术语,指的是击球杆数比标准杆数低1杆 第61章 (二)复仇 这些天来, 查理曼夫人日日夜夜锥心刺骨,一心要抓到害了她唯一宝贝儿子的人。 她虽然扮演惯了娇滴滴的贵妇,但她能参与丈夫的洗钱事业, 人脉和关系网一样不缺, 自认绝不是不事生产的家庭妇女。 她是上城区出身、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丈夫查理曼的家世比他差些, 是从中城区靠努力爬到上城区的“上升户”。 一开始,她和查理曼的婚姻并不被父母看好。 小金出生时, 因为查理曼家世薄弱,娘家也不愿伸手,他被调到了下城区工作了几年, 在那破烂地方苦苦熬着, 着实受罪。 就连查理曼夫人也不得不带着儿子, 在中城区买了间房, 好方便他回家休息。 直到丈夫和interest公司搭上线,成了热捧的“封面人物”,他才得以调回“白盾”位于亚特伯区的总部。 不驯之敌 第94节 查理曼夫人的娘家总算対这位新贵姑爷有了些好脸色。 在中城区的日子里, 查理曼夫人觉得儿子吃了不少苦,理所应当地把他眼珠子一样呵护了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他做了多少恶事, 查理曼夫人心知肚明。 她不在乎。 底层人是可怜,但她们活得可怜, 是自己的错吗?是儿子的错吗? 她们是胎投得不好罢了。 提早终结了这必然劳碌平庸的一生,投了胎,她们说不定能变成漂漂亮亮的上城区姑娘呢。 在儿子第二次被送入死刑执行室的那天下午, 查理曼夫人这样想着, 分拣着未开的花苞。 等小金回来,这些花就都开了。 现在, 那些花一枝不剩,全部腐烂在了花瓶里。 ——因为她的丈夫不中用,为了保住他们的荣华生活,亲手打穿了儿子的脸。 查理曼夫人在她寸土寸金的大别墅里,躺在床上,一遍遍播放儿子中毒后痛苦难当、哭着喊着要妈妈的画面。 她每天要主动去受这一道刑。 因为那是小金最后一次喊妈妈,要妈妈救他。 她非得做点什么不可。 “白盾”的势力,她是说得上话、插得进手的。 可丈夫现在成了众矢之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那些用惯了的人如今是不能再用了。 于是,查理曼夫人想到了那个雇佣兵。 ——那个被管家大力推介、一个“手脚干净,经验丰富,干活利索”,还和他们毫无关系的人。 丈夫一次次的劝阻,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丈夫并不希望她在这件事上插手。 所以查理曼夫人自作主张地找到了因为办事不利、被丈夫逐出门庭的阿森。 阿森被开除后,就直接失去了b等公民的身份,变成了最下等的无业游民,过去能享受的一切便利和好处瞬间清零。 他吃惯了好的,穿惯了好的,如今骤然失去一切,简直生不如死。 这时候,查理曼夫人肯再用他,他狂喜之余,哪里还会讲什么忠诚? 阿森当初化名“罗森”,和宁灼直接联络运送事宜,所以她非常顺利地和宁灼搭上了线。 那时候,宁灼正把管家的手钉了个対穿,正是候审状态。 查理曼夫人有意派阿森去和他面谈。 可阿森上次和他见面时,被“酒神世界”搞得飘飘然,嘴巴犯贱,被宁灼揪着头发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是打死也不肯再和他照面的。 阿森反复告诫她,宁灼是个野蛮人。 查理曼夫人也怕节外生枝,最终选择了电联。 查理曼夫人防备心不差,又有些手段,特地将他们的通话设置成了“无法录音”的状态。 她自称是拉斯金的狂热粉丝,愿意花重金调查拉斯金的死因。 没想到一谈之下,查理曼夫人诧异了。 宁灼的性格的确是冷清了点,可语言相当有条理,听说了她的诉求,也只是沉吟思索了片刻,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便平静地告诉她,要如何查,如何做。 宁灼指点她,想要调查拉斯金死因,就需要从那段影像入手。 他说:“我看过那段犯人进入‘白盾’下毒的公开录像。我建议您从这几点来查。” “第一,他対‘白盾’安保系统极其熟悉。这是支持他潜入‘白盾’的底气。” “第二,他和黑市有一定勾连,有弄到金·查理曼脸模的渠道。” “第三,他有能更换脸模的手段,有自行制作毒药的本事。在背后支撑他的,必然是庞大且稳定的资金链。” “第四,那个人在顶着金·查理曼的脸下毒前,手搭在了箱子上,画了几下——那个动作我觉得有些多余,在那种时候,一秒钟的浪费就有可能导致功亏一篑。” 分析到这里,通讯器那边的宁灼淡然表示:“‘白盾’的事情,我是局外人,参与不了。您多费心吧。” 一番交谈下来,查理曼夫人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最有价值的话。 不是那些“节哀顺变”的废话,是能让她找到幕后真凶的金玉良言。 按照宁灼给她的指点,查理曼夫人很快查到了薛柳副教授,比林檎还早。 因为儿子犯下的第一起案件,查理曼夫人是参与过藏尸埋尸的。 她知道,薛柳有动机。 可她想来想去,觉得他并不符合宁灼开出的条件。 第一,他社会地位挺高,却没什么钱,不管是花钱雇人,还是他亲身上阵,他那点薄弱的家底根本支撑不了这么庞大的计划。 第二,他女儿失踪了那么多年,他却没什么大反应,一直按点上下班,不发疯,也不悲痛。 查理曼夫人推己及人,觉得薛副教授并不很爱他的女儿。 紧接着,查理曼夫人越过她的丈夫,从“白盾”得到了内部消息。 那个下毒的犯人,在箱子上写下的是本部武的犯人号码。 但在正式公开的影像里,这一段最重要的内容居然被莫名其妙地替换了。 查理曼夫人可不知道,“白盾”替换影像,既是不愿在事情调查清楚前把舆论的水搅浑,平白增加调查的复杂程度,又不想让公众旧事重提,再次勾起他们対司法不公的议论及怒火。 查理曼夫人的思路直接跑偏了。 在她看来,这就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庇护,模糊本部武的存在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越想要模糊掩盖,越是可疑! 几天的调查下来,查理曼夫人初步锁定了害死她儿子的嫌疑人: 本部武。 他有钱、熟悉“白盾”安保系统、擅长换脸、勾结黑市、胆大妄为,一切的一切,都和宁灼给出的条件严丝合缝地対应上了! 至于他的不在场证明,查理曼夫人嗤之以鼻。 谁不知道第一监狱的高级监狱区是怎样的一个安乐窝,随出随进,都是这些尊贵的犯人说了算?! 他敢在监控里写下自己的犯人号码,就是赤裸裸的示威、嘲讽。 毕竟谁都知道他在蹲大牢,调查也调查不到他身上! 她再次联系宁灼时,发现他居然也已经同步调查到了本部武。 他说,他弄到了最原始的监控视频,知道下毒的人写下了本部武的犯人号码。 所以,他拜托了相熟的人,想办法混到了本部武身边。 查理曼夫人惊讶于他的效率,也隐隐有些疑心。 她细查了一番,却并没找到任何不妥。 卷宗显示,宁灼是公然刺伤b级公民入的狱。 她并不知道在背后悄悄运作这件事的,是她亲爱的丈夫。 他巧妙地修改了卷宗,把受伤的管家修改成了另外一个并不存在于银槌市的b级公民。 他在被刺伤后就“失踪”了,从此以后,就只存在于纸面上。 而送宁灼进入高级监狱区这件事,谁也不会四处张扬自己是受谁之托,所以自然而然成了一笔糊涂账。 查理曼夫人没查到什么异常,便同意了宁灼和自己里应外合,共同行动,并反手在九三零专案组里埋下了自己的暗桩。 万事俱备了。 她只要本部武対自己儿子下手的动机。 是她安排了厨师,在本部武的饭食里撒入了细细研磨的碎玻璃渣。 一想到自己的儿子七窍流血地死去,而他居然还能活着,吃香喝辣,查理曼夫人就恨得从腔子里直往外冒血。 从秋熬到了冬,这位爱子如命的母亲已经熬成了一匹双眼滴血的母狼。 一周前,她终于等到了九三零专案组里的暗桩为她传回的影像。 ——本部武越狱换脸,毒杀他儿子的动机,有了。 按理说,查理曼夫人应该察觉到,自己那个向来品行不端的儿子,把一个女孩囚禁起来,供她吃穿,是相当不符合他行事作风的。 这也是宁灼担心会出纰漏的地方。 可查理曼夫人能容忍儿子为恶这么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套自我劝慰的本事。 小金为什么没动那个孩子? ——很简单,他一定是爱着那个女孩的。 所以,本部武対那个女孩下手,要把她送去做“芭比娃娃”,触到了小金的痛点。 于是他将女孩义眼录下的画面公之于众,是出于対爱人受辱的报复。 把她收留,却不肯见她的面,是不希望她看到自己的脸。 毕竟他的身份不能见光。 小金还是有善良的时候的,他被抓之前,还要把她放出来,対她大概是真心的吧。 拿到最重要的动机后,终于,在本部武点名要吃烤乳猪这天,查理曼夫人决定收网了。 她派出刺杀型仿生人,伪装成厨师,和宁灼联手,将本部武活活吓出了监狱。 见宁灼愿意配合她玩苦肉计,她本来有心杀了宁灼,斩草除根。 ……就像她刚从阿森手里拿到宁灼的联系方式,就转手安排人把阿森做成了鱼饲料一样。 谁想到一击不成,查理曼夫人也不好再动手了。 不驯之敌 第95节 反正她也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嘛。 虽然经历了数十个日夜的煎熬,中间经历了少许波折,她还是成功地把这个杀人凶手拿捏到了掌心。 本部武双手抱头,眼睛因为遭受殴打,迅速地高高肿起。 他竭力睁大眼睛去看查理曼夫人,却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枯瘦得像棵病树的影子。 他浑身疼得乱颤:“你是谁?……你儿子是谁?我不知道!” 查理曼夫人知道他不会承认。 她対手下打了个手势。 手下会意,捏住本部武的腮帮子,逼迫他张开嘴后,将一根钩子伸手探入了他的口腔。 随着一声刺耳的惨叫,他的舌头被生生勾了出来,血肉模糊地掉在了地上。 “你当然说不知道,我也不指望你说实话。” 查理曼夫人眼眶发热,声声泣血:“我知道,就算把你交给‘白盾’,你有你亲爱的爸爸撑腰,还有精神病史,也判不了多少年。那我儿子的命谁来还啊?” 本部武哪里还听得进,直接痛得昏死过去。 查理曼夫人丢下了止血药粉,让手下给他撒上。 “听说,你喜欢玩女人,还喜欢把女人改造成你想要的样子。” 在等待本部武苏醒期间,她轻声细语,像是一条嘶嘶吐出信子的毒蛇:“很好玩么?我也想试试看。” 第62章 (三)复仇 这一夜跌宕起伏的发展实在太刺激, 让“白盾”大跌眼镜。 有知情的人,起初还在背后笑话林檎: 办案就办案,非要带个记者去, 连案子都没破, 就想效仿查理曼成为公众人物了?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提审”。 提审证明递上去、把人带出来问话、再把人送回去。 顺利的话,一个小时就能收尾。 就这破事, 值得叫个记者? 他们都不提醒林檎,乐得看这专案组小组长的笑话。 还是提拔了他的艾勒副局长看不过去,提醒林檎:“叫记者干什么?什么都拍不到的, 只能是白跑一趟。” 林檎说:“不带记者, 他们会说本部武犯病了, 让我回去。上次就是这样。” 艾勒副局长点了点桌子:“这不是有提审证明吗?” 林檎:“提审证明为什么开了这么久, 您知道的。” 他没有把话点明,可艾勒马上明白了过来,一声叹息。 眼前的提审证明, 是“白盾”高层足足吵了一个星期才开具出来的。 很多人并不想得罪本部武背后的势力,连牵扯都不想牵扯到他。 可那个下毒的人明确地留下了本部武的犯人编号,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问一问本部武才行。 ……反正就算是本部武干的, 他也不会承认。 到时候,整个“白盾”都会用那“坚如磐石”的安全系统给他背书, 把他的不在场证明坐实坐稳。 艾勒心知肚明,林檎这一趟必然是一无所获,只好拍拍他的肩, 以示宽慰。 谁想得到, 就是这么件走个过场就成的事情,竟然办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还没和本部武碰上面, 本部武就从原本应该防卫森严、固若金汤的第一监狱里出逃了,简直等于是自承罪责。 这下,“白盾”自上而下全部尬住。 他们有心替本部武洗白都洗不出来了。 “白盾”连夜开会后,没商量出怎么把本部武抓回来,倒先一致得出了个结论: 林檎不还是九三零专案组的组长吗?让他继续负责处理这桩麻烦好了。 他没根基,也没顾忌,得罪人的事情,交给他来干就行。 这件事情,也的的确确是件麻烦事。 由于高级监狱区的“特殊性”,全域没有设置任何摄像头,物证全无。 想要取证,只能凭各色人等的一张嘴。 人心不同,得到的证词自然各不相同。 多恩典狱长坚持说,本部武是自行逃狱的,他绝没有为他行过任何方便。 至于高级监狱区伪造的监控、管理的疏怠以及超规格的犯人待遇,多恩典狱长无可辩驳,干脆地表示,自己会在此事过后急流勇退,辞职谢罪。 本部武交往比较频繁的几位犯人被带走受审。 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在监狱里享受了太多本不该享受的,谁的屁股都不干净。 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谁也别想好。 他们索性装痴做哑,一问三不知。 好在他们也的确不知道什么。 酒肉朋友罢了。 朴队长因为率先跳出来用枪对准林檎,是板上钉钉的抗法行为。 作为出头鸟,他受到了最严重的处罚,被砍了手不说,马上被就近拉到了第一监狱前面的“低等”囚室关了起来。 ……尽管他的行为是多恩授意,可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他只能哭着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那些狱警,看平日里耀武扬威的朴队长下场凄惨,自己人微言轻,更不敢跳出来义正辞严地指证什么,一个个讷讷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interest公司的凯南,则带着一脸和善又抱歉的微笑,一口气拍摄了大量监狱内部的素材。 他当然没蠢到把这种事公之于众。 监狱里这些耽于享受的公子哥儿,虽说是人渣,可背后势力之庞大,宛如一棵枝繁叶盛的巨树,盘根错节。 他要一口气把这些人统统得罪完,恐怕连银槌市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 有新闻良知的人,还没等得及爬到他这个位置就都死了。 但有了这些素材,拿住了这些有趣的把柄,他和“白盾”的合作,就有进一步深化的余地了。 监狱里的人个个不靠谱,调查只能向外延伸。 据悉,本部武曾中途更换过来保护自己的雇佣兵。 之前换走的那一队,是因为“保护不力”被撤走的。 他们从本部武入狱后就跟在他身边,应该对他的动向有个基本的掌握。 林檎派人一查,发现“狂风”竟已经被从泰坦公司开除了。 这也是情理中事。 一队雇佣兵,背上了“保护不力”的罪名,还能留吗? 好在他们不难定位。 听说他们被开除后,最近正在黑市找活干。 林檎亲自找到了金虎。 谁想金虎忙着手头上的活计,对林檎提出的一切问题,一味的只是摇头:“不知道。” 做雇佣兵这行,“保密”是第一要务,除非花钱来买。 金虎也不敢不保密。 他的前雇主背景极大,他虽然现在不指望着他们吃饭,却也不敢怀有一星半点出卖他们情报的心思。 当林檎小心地提及宁灼,想知道他和他们合作期间发生的事情时,一个叫“信”的雇佣兵,还操着一口荒腔走板的普通话,替宁灼说了两句好话:“他人很好,很尽责,本部武先生的一切事情他都照看得很到位。” 金虎瞧了信一眼,并没有否定他的说法。 金虎心里清楚,他被赶出监狱,是因祸得福。 如果他还跟着本部武,恐怕“跟随本部武潜逃失踪”的雇佣兵就该变成自己了。 他的确怀疑这事是宁灼做的。 金虎记得自己临走时,宁灼语焉不详地对他说:“走了好。” 这很可疑。 不过,那又干他金虎什么事呢。 现在他不用伺候人了,清苦了点,但至少不用点头哈腰地扮狗了。 让那个王八蛋本部武死去吧。 林檎返回监狱,细细盘点本部武留下的物品,竟搜到了监狱里唯一的一部监控。 ……是本部武用来监控宁灼的。 影像资料都还在。 在监控里,宁灼表现得非常老实,像是压根没察觉自己被人监控的事实。 这些监控充分证明,宁灼私下里没有任何逾矩行为,无比忠实地执行了守卫的职责,没有私联外界,更没有谋划暗害本部武的迹象。 而且他居然还会每日整理内务。 在高级监狱区里,他简直能评上个“模范犯人”。 看着屏幕里的宁灼,林檎没忍住,叹了口气。 不驯之敌 第96节 宁灼本人的嘴相当严实。 无论换谁来问、怎么问,他都是那一套说辞: 他代人入狱,被本部武的手下找茬,又被本部武盯上,拉拢到身边做保镖,他顺水推舟,挣个外快,全程尽职尽责,无可指摘。 看从宁灼这里实在问不出什么,警察只好无奈地转向了单飞白。 没想到分开审讯,单飞白的说辞和他一般无二,连细节都对得上。 ——毕竟宁灼说的,除了隐瞒的那一小部分内容外,全是事实。 他声情并茂地着重讲述了自己用身体和半条命保护本部武的事情,并强烈请求警官赶快把本部先生找回来。 单飞白委屈地表示:“我这种英勇行为应该得到本部武先生的嘉奖啊,他怎么跑了,真没意思。” 最麻烦的是,消息严密地封锁了几天,还是被人传到了泰坦公司cto、本部武的父亲本部亮耳里。 他马上赶到了现场。 本部亮和儿子一样,都是不威武的小个子,单眼皮,比本部武的五官精细些,却也精细不到哪里去。 他默不作声地在儿子华丽却空荡的囚室里踱了两圈,走到门口,看向还没卸任的多恩典狱长。 他说:“这是你们监狱的问题,不要推到我儿子身上。如果不是你们失责,他是怎么消失的?” 事关“白盾”名誉,多恩典狱长知道孰轻孰重,决不能认下是监狱管理不善的问题。 他并不接这锅,冷静回敬道:“本部武现在是失联状态,他极有可能联系您。您如果知道他的下落,请尽快联系我们,最好不要隐瞒。” 本部亮心乱如麻,面上强作镇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小武不找回来,这事绝没有完! 在外界一片混乱,各个心怀鬼胎时,宁灼安心坐牢,低头算账。 查理曼先生想要买本部武的命,共计120万。 任务完成。 查理曼夫人想要他把本部武骗出去,为此一次性支付了200万,是个爽快的人渣。 任务完成。 本部武委托他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范围仅限监狱,总价66万。 任务完成。 他顺手敲了林檎5万,替他镇了一夜场子,把多恩的那点小心思给压了回去。 任务完成。 多恩典狱长塞了自己10万,因为宁灼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需要用钱来买他的忠诚,要他闭牢嘴巴。 任务完成。 宁灼想了想,把照顾单飞白的那一夜也划了进去。 落笔时,他又莫名想到了他们躲在盥洗室里,单飞白抱着他说喜欢的画面。 他捂着心口,皱眉缓过那阵微妙的骚动。 ……就数这2万块他挣得最别扭。 宁灼认为他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不过有些人也有异议。 比如查理曼先生。 此时,“白盾”派来的人正忙着没收违禁物品,一车一车地往外拉。 宁灼的通讯器相比之下实在过于普通。 而且他只有这一样物品,还藏匿得不错,压根没被发现。 查理曼主动打来了通讯,开门见山道:“听说他消失了?” “嗯。”宁灼说,“会有人处理掉他的。” ……不过现在应该还没死。 本部武还要在那活地狱里苟活一段时间……大概。 查理曼的语气并不是十分的信任:“我怎么能确定他真的死了?” “他这样消失,是最好的结局。不会影响到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宁灼反问:“您是希望他的尸体公之于众呢?还是希望他就这么消失在银槌市?” 查理曼沉默片刻,不再继续对话:“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随后,他主动挂断了通讯。 单飞白在一旁晃着脚:“客户满意度调查怎么样?” 宁灼答:“不敢不满意。” 放下和查理曼的通讯,宁灼又打了个电话给唐凯唱。 他开口就问:“……看见了吗?” 留守“海娜”的唐凯唱听到他这样问自己,有些迷茫:“看见什么了?” 宁灼:“本部武失踪的消息。” 唐凯唱眨眨眼睛,困惑道:“……啊?” 唐凯唱对本部武这个“亲生父亲”,是真的不在乎,也不了解。 他对自己的身世全然是糊涂的,和本部武见面,也是他幼年的事了。 他连他的长相都不记得了。 在宁灼的提示下,他检索了本部武这个名字,发现网络上还是几年前他获罪入狱的信息,就潦潦草草地应了声“没”。 相比之下,他有更在乎的事情。 “宁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小声问,“我想吃好吃的。傅老大擀的面条没你的好吃。” 宁灼冷淡道:“等着。” “啊。”唐凯唱小动物一样垂头丧气了,弱弱道,“想宁哥了。” 宁灼垂下了眼睛:“很快。” 收线后,单飞白托腮问道:“……说起来,为什么唐小姐要给他起名叫唐凯唱呢?” 宁灼简短道:“不知道。” 单飞白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阵,若有所思:“凯唱……凯……凯旋。” 回家去,一路走。 不要难过,要一路唱着胜利的歌。 第63章 心交 单飞白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根棒棒糖出来。 他咬在嘴里, 雪白的糖棍就直直从他嘴里探出来。 单飞白的牙齿不安分,糖棍被他咬得一翘一翘。 宁灼看他:“从哪儿弄的?” 单飞白理直气壮:“偷的。你去陪林檎,我没什么事做, 就帮你找找糖。” 他的语气很快带了些夸耀和讨赏的意味, 要多欠揍有多欠揍:“看我是不是有先见之明?现在外面连地缝都搜得锃光瓦亮, 不剩下什么了。你要是再犯低血糖,就放心大胆地往我身上倒。” “那些人买的都是好糖, 没有不好吃的。” 说着,单飞白拍拍自己的腰间,拍出了沙沙的细响:“我就吃一个。其他都是你的。” 宁灼想着他边走边往身上揣糖果的画面, 低下眼睛来, 把软化了一点的目光用睫毛压住, 惯性地给他泼冷水:“明天就全化了。” 他知道他体温高。 单飞白笑了。 他眯着眼睛笑的时候, 样子很是神采飞扬:“化了也不怕,我嘴対嘴喂你啊。” 宁灼从不是浮想联翩的人。 可他无端想到了两个人齐齐中了本部武的“crush”那天,落在自己后颈处的那一点滚烫。 不去想还好, 一旦细想,那滚烫就沿着血流一路往心里烧。 速度极快,野火燎原那样快。 宁灼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 扼住了那不合时宜的热流。 那边的单飞白还在言笑晏晏:“总不能让你一直倒在我身上吧。我不忍心呢。” 宁灼抬起头来,眼里澄冷如冰。 单飞白浅浅吁出一口气, 垂下眼苦笑: 心真冷啊。 还好他够热。 笑过闹过,单飞白抬手拍了拍他的大腿,摆出了要和他谈谈的架势。 宁灼看他的眼睛, 猜到他有话要说, 也将身体対准了他。 属于本部武的监控刚刚被拆除,新的监控在忙乱中还没来得及装上。 他们能够在监狱里自由交谈的时间还有, 但不多了。 于是单飞白开门见山:“宁哥,这些钱你挣得很危险。” 宁灼不语。 单飞白总结:“这回你是亲自出手,哪怕做得再漂亮,也已经在他们那里挂上号了。” 不驯之敌 第97节 “查理曼喜欢卸磨杀驴,不可能愿意有个活人捏着他这么大的把柄。……宁哥你别瞪我,我就是打个比方,没说你是驴。” “那位夫人呢?你了解她吗,她的性情稳定吗?要是她复仇成功,跑回去和她老公一対口供,你在这対亡命鸳鸯眼里,最轻也是个两头吃两头骗的诈骗犯。” “本部亮也不是吃素的,他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本部武没出事前和你走得最近,还特地监控了你。他也是一个麻烦。” “还有那位什么什么的警察先生——” 单飞白阴阳怪气地拖长尾音之余,瞟向了宁灼。 宁灼回看向他, 他不信单飞白会突然失忆。 他明明刚才还能完整叫出林檎的名字。 宁灼帮他补上了名字:“林檎。” 单飞白话锋一转:“好脾气的林檎先生……和你什么关系啊?” 宁灼隐约猜到了他在计较什么。 他径直照着他的痛处踩了下去:“同龄人。比你早来个几年,和我的交情多个几年。就这么个关系。” 单飞白:“……你气我是吧。” 宁灼冷冷淡淡地看他:“气着你了?” 单飞白哀怨又直白:“气死我了。”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完全不知道他刚才是真的拈了酸,还是故作夸张地逗弄宁灼:“林——大警官看起来不傻,他已经怀疑上你了。” 宁灼不语。 单飞白看他的反应,了然地一点头:“这些宁哥都知道。” “做之前就能想到。”宁灼冷淡道,“只不过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单飞白:“为什么这么着急?” 宁灼闭上眼睛:“因为机会难等。一旦开始,就不能停。” 这是实话。 能把银槌市掀得天翻地覆的机会,他等了很多年。 対在幻象里生存的宁灼而言,每天早上睁开眼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那把从他十三岁起就点燃在他灵魂里的滔天大火,烧灼了他多年。 亏得他命硬,这么多年还没成烬。 要不是横空杀出一个单飞白,分散了他诸多精力,宁灼或许真的会死于枯燥的等待。 这么多年,他和单飞白都没能有一个你死我活的了断。 到底有几分心思是想靠他维生,宁灼算不清,也算不尽。 单飞白大大叹了一口气。 宁灼冷冷地睁开眼:“你要劝我?” “为什么要劝你?”他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我是嫌你笨!” 宁灼:“……?”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单飞白语气生动又认真:“我说了这么多,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们盯上了你,你下一步的计划不好执行的话,我随时可以顶上。” “交给我吧,不用有负担。”单飞白弯起眼睛,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笑法,“我很好利用的,也很喜欢捣乱。” 宁灼:“……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下一步计划?” 单飞白:“因为你说了啊,‘不能停’。‘不能停’的意思,不就是还有下一件要做的事么?” 沉默。 长久的沉默过后,宁灼叫了他的全名:“……单飞白,为什么?” 单飞白好奇地抬起一边眉毛。 旁人做这个动作,极容易不协调。 单飞白仗着骨相好,皮相更好,眉毛挑起,不仅不怪异,有一股理应如此的风流倜傥。 宁灼问他:“为什么要做雇佣兵?我记得我叫你去念书。” “我有念书啊。”单飞白吊儿郎当地笑,“捅你一刀那年,我大学都读了两年啦。这些年半工半读,该拿的学历一样没少。……哦,你炸了我一身弹片那次,我还延考了呢。” 单飞白东拉西扯,却没回答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宁灼重申了一遍:“为什么做雇佣兵?” 就他的阶级而言,那绝対算是自甘堕落。 “为什么啊——”单飞白又拖长了声音,是宁灼平时最烦的撒娇腔调,落在耳朵里,反感的感觉却没有,“小时候遇见了你,我看着你的眼睛,总在想,宁哥那么骄傲,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呢?和我看到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吗?” 宁灼:“看到了吗?是什么样子的?” 单飞白并没有正面作答。 他爬到了和宁灼一样的位置,可他眼里看到的并不是什么灿烂又热闹的新世界。 被他看进眼里的,始终只有一个宁灼。 骄傲的、不可亲近的、又意外地心软的宁灼。 宁灼一直是老样子,没有变。 变的是他单飞白。 眼看单飞白不肯说实话,宁灼当然也没有把自己心中早有雏形的计划告诉他,只简略道:“我要做的事情有可能会害死你。” 单飞白扬眉,心里涌起一点难言的沮丧:“所以不让我参与吗?” “没有。需要多问你一句罢了。” 宁灼单手搭在桌边,“……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既然是共犯关系,就注定是同生共死了。 闻言,一阵热潮直涌上了单飞白的脸颊,让他眼下的电子横纹一阵失序地闪烁。 宁灼嘲弄他:“怎么,怕了?” 单飞白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好让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被压在掌下,不要那么早出卖他的心意:“……死了埋在一起吗?” “谁知道。”宁灼耸肩,“死无全尸倒是有可能。” 单飞白点点头,嘴角的笑意都要压不住了。 他心情大好,也没有纠正宁灼言语的漏洞: 从前,他答应过自己的,死也要死在自己手上。 步步试探间,空气隐约有些升温。 宁灼摩挲着莫名发热的左手关节,想,暖气还是开得太足了。 打断了这样好的气氛的,是外面狱警的呼喝声:“放饭啦——” 本部武的出逃,将高级监狱区原本的内部平衡和诸多约定俗成的规矩骤然打破。 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白盾”上层再想装聋作哑也是不能够的了。 本部武出逃的第三天,高级监狱区的饭食就彻底回归了监狱的平均水准,也不再由狱警毕恭毕敬地送到每间监牢,需要他们到公共食堂排队领饭。 听说再过一周,他们还要被安排去踩缝纫机。 过惯了将就日子的宁灼対此毫不在意。 单飞白娇气挑食不假,可这些日子每天一杯的胡萝卜汁灌得他生无可恋。 如今骤然停掉,他连吃饭都有了胃口。 真正苦不堪言的,是那些吃惯了好饭好酒的犯人们。 他们用各种粗野的语言,咒骂本部武贪图快活,害得他们的好日子到了头。 这些天下来,刑期还有三四年的犯人都是长吁短叹,低落抑郁,更别提那些被判了十年二十年的,情绪崩溃了好几个,哭天抢地地说让他们熬这样的苦日子,还不如枪毙来得痛快。 听说那位被没收了所有美酒的汉斯少爷已经有了戒断反应,手直发抖,连勺子都握不稳当,吃一口饭能撒一半。 至于那个日常磕嗨的高尔夫球爱好者休少爷,已经在涕泗横流和百蚁噬心的毒瘾折磨下,把自己一裤腰带吊死在了盥洗室门上。 高级监狱区的一片混乱,自然也牵动了外面的世界。 宁灼他们尚不知道监狱外银槌市上城区由此而生的涌动暗流。 他们只需要在旁看戏就行。 再有一周,他们拘役期满,就可以刑满出狱了。 …… 另一边,查理曼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了结得不大干净,因为并没能亲眼见到本部武的尸体,总不大踏实。 但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 现在,水彻底被搅浑,所有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大漩涡搅弄得晕头转向,没人再有心力去盘问他枪击拉斯金的真实原因。 闹出一件更大的事来掩盖自己的丑闻,尽管冒险,就结果而言,还是相当划算的。 查理曼心情好了许多,也终于有心情回家瞧一瞧了。 查理曼到家时,迎接他的只有管家。 他张望了一圈:“夫人不在家?” 管家恭顺地回答:“是。” 得到这个消息,查理曼的心神愈发松弛。 这数十个提心吊胆的日夜里,他几乎没有一天着家。 一方面,他要接受调查,不和家人接触,是不希望牵扯到自家夫人,以免把她也拉下水。 毕竟一旦细查下来,她也不干净。 不驯之敌 第98节 另一方面,是查理曼无法面対妻子的眼睛。 查理曼清楚,小金中了那种烈性毒药,还是直接注射进血管里的,神仙也救不回他的命。 他射烂小金的脸,纯属被逼无奈。 可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胸口一抽一抽地闷痛不已。 更别说他那爱子如命的妻子了。 她不在家,总算是避免了相见的尴尬和伤痛。 接过查理曼脱下的西服时,老管家的手掌微曲了一下,牵扯到了骨头,隐隐一痛。 他毕竟不是年轻人了,吃了宁灼那钉穿手背的一刀,治疗得再精心,痊愈效果也不如年轻人好。 天气一潮冷,他的骨缝里就冷飕飕地疼。 老管家养尊处优了半辈子,早活过了银槌市人的平均年龄52岁,正是要功成身退、安享晚年的时候,手上却被戳了这么个上下通透的窟窿。 恐怕这点伤痛要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进棺材了。 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已经深深恨上了宁灼。 查理曼抿着蜜茶:“姓宁的这活干得挺漂亮。” 老管家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语调掌握得恰到好处,可以理解成附和,也可以理解为不屑。 查理曼察觉这蜜的品质不大好,咂了一下嘴巴,不大满意地放下了杯子。 在咂嘴之余,他突兀地提起了一个话题:“听说‘海娜’的老大姓傅。叫傅什么?” 管家思索一番:“不知道。的确是没听人说起过他的全名。” 答过之后,管家这才反应过来,心间一喜。 ——查理曼先生这是要下手收拾宁灼了! 果然,查理曼哦了一声:“也就是说,外面只知道宁灼,不知道姓傅的。” 他慢悠悠地抛出了一个问题:“那这姓傅的心里,难道就没点想法?” 第64章 瞬杀 深夜时分, 金雪深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是管钱的。 这些来历不明的钱他拿着咬手。 可想也知道,他如果去找傅老大, 傅老大会说些什么。 “哎呀, 宁宁是成年人了嘛。孩子大了, 管不住了。” 金雪深:“……”玛德。 之前宁灼还没满二十的时候,他跑去找傅老大告状, 傅老大会慢悠悠地说:“哎呀,他还是孩子嘛。” 满二十岁就又是管不住了? 怎么就光护着他啊! 就他可人疼! 金雪深烦得躺不住,翻身坐起, 决定要出去运动一番。发泄发泄。 可连射了十几箭, 他的胸襟也未见开阔, 反倒越发窒闷。 他扔了弓箭, 困兽一样在游荡在走廊里。 傅老大不能见,他又不能去“海娜”的自己人面前诉苦。 他是“海娜”的三把手,决不能动摇军心。 何况那些人将宁灼崇拜得要死要活, 自己说什么都不顶用。 想着想着,金雪深不知不觉来到了于是非房门前。 他犹豫了一番,抬手就是一连串连绵不绝的凶蛮敲击。 金雪深觉得自己找他也是有理。 单飞白和宁灼合伙在外面搞事, “磐桥”的二把手也该负责! 怎么能就他一个人睡不着?! 在这样的深夜骚扰下,于是非表情平静地拉开了房门。 金雪深气冲冲地刚要张口, 可等视线一落到于是非身上,所有的话都生生噎了回去。 ……他什么都没穿。 金雪深掩住眼睛,声音先虚了三分:“你做什么?!” 于是非坦荡荡地裸裎相对, 自有一番道理:“我听出来你很着急。” 金雪深跑也不是, 留也不是,随手摸了自己的外套扔过去:“穿上!” 于是非将那团还带有他体温和一点薄汗的外套抱在怀里, 平静地说:“我不是异性。” 金雪深喝道:“废什么话!穿好了!” 于是非的确不是女孩。 可他皮肤通体雪白,胸前两点粉红,做得极为精致,比人还像人。 看他一眼,金雪深简直感觉像是于是非吃了亏。 一通小小的忙乱后,金雪深气咻咻地和于是非面对面坐下了。 金雪深不愿对于是非过度坦诚,只简单描述了他们当前异常的财务情况。 末了,他问于是非:“你说他们两个能干什么去?” 于是非端庄地盘腿而坐,表情很安详,并不着急:“我们老大经常这样离开,虽然这次久了点,但也不需要太着急。” 金雪深发现这也是个不操心的主,更加头疼:“你们不关心他去哪儿?” 于是非点了点头:“关心的。” 他举起手,比了个手势:“就像你很关心你们老大一样。只是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会睡不着觉。” 金雪深霍然起身,闹了个大红脸:“谁关心他了?你看我哪句话像是关心他?笑话!” 于是非眨一眨眼,觉得他完全是言不由衷。 他是仿生人,摸索和不同人类的交往方式,是他的日常必修课程之一。 他觉得金雪深这人格外有意思,并不想马上把他气走,于是主动切换了话题:“飞白一向愿意去挣钱。” “看出来了。”金雪深冷笑,“什么钱都肯挣。” 于是非认真地点头道:“他很喜欢钱。” 金雪深嗤笑一声:“那他滚回去继承家产不就行了?” 谁想,于是非说:“那不够。” 金雪深略略吸了一口气,抬起了眼睛。 和以单飞白为首的“磐桥”斗了这么多年,他永远不能报以信任:“他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于是非边思索边说:“他倒是跟我提过一两句……” 于是非回忆起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单飞白穿着一身蓝色相间的水手衫,一条鲜艳的红色发带将他的头发全部向后拢去,露出俊秀干净的额头。 他满身的少年意气几乎要溢出来,看上去像是个在学校篮球队里最受男男女女欢迎的主力成员。 单飞白正盯着一张卡看。 于是非问他:“在看什么?” 单飞白含着一颗奶糖,含混不清地答:“我的钱。” 这个市侩的答案和他年轻干净的外貌并不相符。 于是非好奇:“有多少?” 单飞白用舌尖把奶糖拨到一边去,把另一侧脸颊撑得鼓鼓囊囊,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个数字。 于是非毫不动心:“那很多啊。” 他们这些年靠着玩命玩心计,外加和宁灼作对,着实挣下了不少钱,振兴的速度比单家败落的速度还要快。 单飞白二十来岁,没有恶习,除了练枪玩枪也没什么日常爱好,身家已经能比得上许多上城区的资深富豪。 单飞白用卡轻轻敲击了掌心,自言自语道:“就这么点,怎么够啊。” 于是非问他:“你要做什么?” 单飞白笑:“不能告诉你呀。” …… 见从于是非口里问不出什么,金雪深一耸肩,刚要说话,就见于是非将脸朝向了门口,微微蹙起眉来。 金雪深:“怎么?” “外面的电梯在运行。”于是非说,“这么晚了,是谁?” 金雪深:“……你是狗耳朵吗?” 于是非诚恳建议:“我的传感器很好,是最新款的。你要不要换一套,试一试?” 说着,他将手掌贴上了金雪深的小腹:“我听你的机器好像有一些老了。” 他的手没什么温度,抵在金雪深热腾腾的小腹上,害金雪深平白被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于是非口吻庄重,毫无狎亵的意思,如果自己反应过度,那好像也不对劲。 金雪深只好双手扳住膝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但是被摸的腹部微微收缩着,有点抵抗的意思。 不驯之敌 第99节 于是非感觉出来了他的窘迫——尽管原因不明。 他挪开了手:“什么人来了?” 金雪深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下了地,拉开门向外张望一番,做出了判断:“是客人。电梯停在一层了。” 于是非:“……这种时候?” 金雪深略有不满:“你怎么总想刺探我们的事情?” 于是非无辜道:“我没有。我只想刺探你。 “你——” 金雪深无话可说之余,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这个狡猾的仿生人戏弄了。 他猛然起身:“我走了。” 于是非有点失望:“这就走了?” 他的失望更让金雪深无所适从。 他就不该来这里! 金雪深踏出于是非房间时,满颊燥热。 他烦躁地拉了拉领口,往前大踏步走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折返回身,以同样的手法粗暴地凿响了房门。 门以同样的速度敞开了。 金雪深不看他,怒喝道:“下次见人给我穿衣裳!” 抛下这句话,他不去和于是非的目光接触,转身就走。 于是非的眼神锁在他的后背上,饶有兴趣。 直到金雪深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他才把目光投到了电梯上。 现在接待客人的,会是谁呢? …… 接待那神秘的深夜访客的,是好脾气的傅老大。 查理曼的老管家假意四下张望,一双眼睛却始终钉在傅老大身上,没有离开。 一番评估后,老管家也谈不上放心不放心。 傅老大身上满是居家气息,没有宁灼那种沾过血的锋锐戾气,他的眼神也相当温和,相处起来没有那种叫人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是真的被宁灼的喜怒无常惊吓到了。 可他的确长了一副不中用的样子,通身的气质绵软又好拿捏。 在老管家的打量下,傅老大粲然一笑,是那种很能让人感到亲切的笑法:“您是有什么事情要委托给我们‘海娜’吗?” 老管家抓到了他话里的漏洞,身体向后靠去,悠然地开始了他的开场白:“听说‘海娜’和‘磐桥’合并了,现在看起来,是‘海娜’占了先啊。” 傅老大一愣,继而明白过来,自己只报了“海娜”的名号。 他“哎哟”了一声:“抱歉抱歉,我还不大习惯呢。” “习惯可不好。”老管家温和道,“习惯容易成自然。人要是习惯了,就麻木了。比如说……您是姓傅吗?” 傅老大看起来毫无心机,老实地点了头:“是的。” 老管家似乎是完全站在了他的立场上,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人都知道。‘海娜’的首领是宁灼,‘磐桥’的首领是单飞白,谁还知道您呢?” “看您这话说的。”傅老大圆融地微笑,“不知道就不知道呗。我都这把年纪了,跟年轻人争不起啊。” 不等老管家再旁敲侧击地进行劝说,傅老大痛快道:“我这人吧反应比较慢,您不如把话说明白,不要跟我打机锋,我也接不住啊。” 老管家品着咖啡,从热气氤氲的杯口看向他,在判断他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 姓傅的他老了,可老管家明明看他还年轻。 他这样的皮相,二十岁的时候像三十来岁,四十来岁的时候还像三十来岁。 人活着,哪有不想要权的? 有了权,什么就都有了。 钱、车、房、女人,一切。 姓傅的非要在他面前拿乔装样,他就索性把话挑明。 最差的结果,无非是被赶走。 老管家放低了声音:“您是爽快人,那我也爽快一把。” 傅老大摘下了眼镜,动作自然地凑近了他:“您说。” 老管家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他张大了嘴巴,唇畔微颤,神情逐渐变得痛苦万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啊。” 傅老大嘴里咬着一块染血的刀片,冲着老管家灿烂地微笑了。 他把手撑在腮边:“您要说什么来着?”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藏着这种东西。 老管家也没能看清楚他是怎么割断自己的喉咙的。 他的刀太快了,老管家脖子上的血还没来得及流出。 他扶着桌子,身躯哆哆嗦嗦地想要站起,却被傅老大一把按住了头,脖子被迫低了下去。 老管家骇得浑身僵硬,口腔被舌头堵住,一点气音都泄不出来。 “别乱动,别弄脏了衣服。” 傅老大从旁勾过了一个垃圾桶,贴心地挪到他开始流血的脖颈下。 他的手法精妙,完美地控制了血的流向。 血一滴不剩,全部流入了垃圾桶,仿佛是在给鸡放血。 傅老大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温和,“我替你说。你觉得我还年轻,宁灼在我头上,我会不甘心是不是?” 他啧了一声:“我们自家人的事,用得着你来管啊。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过上正常生活,你跑来破坏我的好日子,真是狗拿耗子。” 傅老大侧身坐在桌子上,礼貌地致了谢:“……哦,对了,我家宁宁,承蒙你家查理曼先生照顾。” 老管家肩颈一阵发颤。 那是他死前最后的挣扎。 很快,他不动了。 傅老大拉起他已经软弱垂下的手,捏起了一个告别的手势,同时轻声配音:“拜拜——” 紧接着,他捉起那只手,熟练地把老管家剥了个精光。 十分钟后,一个身上裹着厚实西服的人,端着一杯咖啡走了出去。 老管家来时做贼心虚,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了起来。 傅老大学他的步法学得惟妙惟肖,就连他不肯用伤手端咖啡杯的细节都学到了十分。 他上车,清点了一下老管家带来的现金。 ……才200万,没眼光。 宁灼在他们眼里才值这些? 他抬起手,右手上戴着复制了老管家指纹的薄手套。 他成功启动了这辆车,目的明确地穿行过银槌市的大街小巷。 在一处高清摄像头下,傅老大花了老管家的钱,购买了一瓶昂贵的红酒。 他边开边喝,渐渐将车驶出了监控范围,来到了下城区的海港区。 老管家的车子外观虽说低调,可在下城区开车,本来就是件极扎眼的事。 车又刻意被傅老大开得歪歪扭扭,着实吸睛。 留下了充足的人证后,傅老大喝下了最后一口红酒,随即一脚油门,驾驶着车子,直接冲下了一处十来米高的悬崖。 下面是海。 面对着扑面而来的咸湿海风,傅老大在失重的坠落中,已经轻捷如猎豹地跃出了驾驶座车窗外。 车辆巨大的落水声,掩盖了另一个丝滑的入水声。 他那样娴熟自在,行云流水一般,仿佛一切细节都曾被排演过无数遍。 第65章 毁容 外界的风起云涌, 也隐隐波及到了宁灼。 如单飞白所说,他的确被很多双眼睛盯上了。 审讯室里,宁灼的对面坐着林檎。 他们在互相审视。 在林檎眼里, 即使是放松的情况下, 宁灼仍然是苍白里带着点悍然, 和他记忆里那个少年一样,是一团静静燃烧的野火, 随时预备着燎原。 他刚要张口,宁灼就毫不客气地问:“带了什么东西?” 林檎失笑:“嗯……带了一点水果,过会儿狱警核验了后会送到你的囚室里去。” 宁灼:“挺好。你既然有事来麻烦我, 我也就不谢你了。” 林檎双手交握在身前:“再和我说说你跟着本部武工作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吧。” 宁灼也不推辞, 只是脸上淡淡的:“又来?” 这已经是林檎第四次让他谈论这个主题了。 不驯之敌 第100节 “整个第一监狱里, 最愿意配合我的也只有你了。”林檎用单手撑住下巴, 无奈道,“再配合我一次吧。尽量给我一些新的东西。” 宁灼漫不经心地又讲了一遍。 这次的重点放在了本部武的骄奢淫逸上。 他一边回忆,一边面无表情地想, 现在本部武大概还活着吧。 是,如今技术那么发达,他想死也难。 不过, 他描述的这些纸醉金迷的美好生活,已经和本部武没有半分钱关系了。 他午夜梦回的时候, 会怀念这段纵情声色的监狱时光吗? 林檎眉心微锁,是认真聆听的模样。 他每次都要求宁灼提供不同的证词,而且从不质疑, 一概采纳, 看起来是对宁灼百分之百的信任。 但即使如此,人围绕着同一空间内发生的事件的叙述, 往往会互相映照。 这是最容易抓到漏洞的时候。 然而,宁灼的叙述,和前几次的细节都对应上了,一丝不错。 林檎舒了一口气。 他非常愿意相信宁灼是清白的。 他期盼着宁灼能安心赚钱、好好活着,最好不要牵涉进银槌高层的斗争来。 以宁灼的性格,他绝不肯接受高层的腐蚀,所以如果牵涉进来,他唯一的下场,就只有死。 林檎旋上钢笔盖,轻声说:“好了。谢谢你。” 宁灼摆一摆手:“调查得怎么样了?” 林檎摇摇头:“没什么进展。” 宁灼:“监控没用?” 林檎答:“第一监狱后面有一块监控真空带。” 宁灼:“查一下那段时间进出过这片真空带的车辆不就行了?大半夜的,特地跑到监狱外蹲点的车辆不多。” “查了。”林檎低头把玩着钢笔,“对方很大胆。前后来过两拨,一拨是来接了豹爪,一拨来接本部武。经查都是黑车。车子是从没有监控的下城区开出来的,目的地也都是下城区……” 监狱方阻挠他们太久,等到他们确认本部武“逃狱”时,那些车早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他们连拦截都无从拦起。 宁灼哦了一声,想,查理曼夫人倒是很认真地执行了他的指示。 他问:“拉斯金行刑前一天,本部武出去过吗?” 林檎:“监狱方和金虎都不肯承认。但他们都是利益相关方,证词不可信。” 他并没有告诉宁灼,在九月二十九日晚十一点,的确有一辆没有牌照的车来过第一监狱附近,停留了一段时间,又离开了。 时间对得上。 宁灼点点头。 开车的人是自己。 车子事后被他处理了。 他那时有心算计本部武,特地选在那天去监狱附近兜了一圈风,顺便接走了下毒归来的薛副教授。 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 宁灼一脚蹬住桌子,将自己的身体后移:“林大警官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他规规矩矩地钢笔摆在手边,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不是你就好。” 本来打算回去的宁灼停住了动作。 他注视着林檎。 林檎也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忙摆了摆手:“例行公事而已。调查结果没正式出来前,所有人我们都会调查——” 但宁灼在意的并不是这点。 “什么叫‘不是我就好’?”宁灼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凭什么是我就不行?” 林檎一愣。 他知道宁灼不是在和他咬文嚼字。 林檎从没能调查到宁灼的真实信息和档案。 他仿佛是一株凭空从下城区生长起来的野生植物,烈火,劲风,把他锻造成了如今的模样。 但宁灼必然是和“白盾”有过节的。 从自己考上“白盾”时,他果断和自己分道扬镳,就可窥见一二了。 林檎无法述说自己考上“白盾”的用意,也不知道“白盾”和宁灼究竟有怎么样的过往。 这对宁灼这个雇佣兵来说,“白盾”是一台太庞大、太可怕的机器了。 林檎想象不到,宁灼要施以怎样的报复,才能在不粉身碎骨的情况下,动摇到“白盾”的根基。 他只好劝道:“宁,我知道你和‘白盾’有些过不去的地方。我也不想劝你放下什么的,可是仇恨真的是太累人的东西——” “我不和你说这个。”宁灼打断了他,“我当初不留你在‘海娜’,就是因为你和我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你不爱听,我还是要说。”林檎放软了声调,“你的身体不好,别太为难自己,心思放宽一点,对你自己也是好事……我希望你走正路。” “‘正路’?”宁灼嗤笑一声,转换了话题,“说起这个‘正路’,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尖锐道:“那位凯南先生,是你父亲林青卓过去的同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的底细呢?” 林檎的肩膀不受控地一震。 “还是说,你觉得和他合作,走查理曼上升的那条路,就是所谓的‘正路’?” 见林檎伸手握紧了钢笔,连指尖都开始发颤,宁灼站起身来,绕到他身侧,从后轻拍了拍他那疤痕纵横的脸蛋。 他就是这样的人,管他是好心还是恶意,只要自己痛了,让他痛的人也别想好过。 宁灼冷声低语:“‘心思放宽’?只要你能做到,我也能啊。” …… 离开审讯室后,林檎独身一人,走在狭长燠热的监狱走廊上。 他的视线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黑雾。 眼前的道路,越走越暗,好像走入了一条雨夜的街衢,茫茫的见不到头尾。 最近,他频繁地想起了父亲。 不,准确来说,那个被林檎珍藏在记忆角落,头发总是蓬松微乱、要靠水才能勉强压下翘起的发梢,总对着他露出虎牙微笑的青年男人林青卓,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幼年的林檎是在中城区的一处垃圾桶里,用微弱的哭声,吸引到了下班回家的林青卓的。 那段时间,刮过一段时间的“弃婴潮”。 下城区的贫困人家做不起避孕措施,孩子生得下来,抚养不起,索性赌上一赌,把出生不久的孩子扔到中城区,盼着有钱有闲的人能收养自家的孩子。 真有冻馁而死的,也少受了十好几年的苦楚。 总体来说,还划得来。 林檎是这弃婴潮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在那个冷得能冻死人的雨夜,遇到了他的神。 林青卓给他起名林嘉运,乳名小苹果。 林青卓住在中城区,是“白盾”的特约作家,名头好听,身份也有,可实实在在是没什么钱的。 长大一点的林檎问林青卓:“爸爸,为什么要叫我小苹果啊?” “那天我好容易下了点狠心,买了点苹果回来,想尝口新鲜的,后来看你饿得直哭,奶粉又要预购,实在没办法,就打了苹果泥给你吃。”林青卓说,“我一边盯着机器一边心疼啊,都想跟你一人一半分着吃了,可后来想想,怕不够,就算了。” 说完,他就把自己逗笑了:“我是不是挺馋的?” 话是这么说,林青卓从来没亏待过林檎。 他在有些事上格外节俭,比如自己的一日三餐,能对付就对付,白水泡饭就能把自己喂饱。 但在有些事上,比如林檎的衣食住行,比如买书,比如买茶,他是非常大方的。 他说:“我这样的人啊,一点也不务实,不是过日子的材料,这辈子是难找到对象了。得,老天爷空降给我一个儿子,直接一步到位了。” 林檎觉得父亲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也确凿地知道他绝对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同事给他介绍对象,他直接带着林檎去了相亲宴,表示,我家儿子没吃晚饭呢,大家一起吃一顿挺好。 有了自己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儿子,他原本就稀薄的桃花运被彻底断送。 好在林檎没有辜负父亲的栽培和期待。 从小学开始,他就牢牢焊死在了第一的位置。 他长成了所有人都会喜欢的样子。 漂亮,高挑,英气勃勃,成绩出色,心似骄阳,眉眼含光,是最显眼、最明亮的少年。 但林檎其实是个野心不大的人。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让爸爸开心。 爸爸对他太好了,他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可又急着要做些什么,只好逼着自己变得明亮耀眼,能多让父亲感到一丝荣光、一点喜悦,他就很满足了。 林青卓喜欢用钢笔写字,他跟着他学,练成了一手精致的小楷。 在生活上,林青卓是很有品味的。 他自己倒腾出了一种特殊的墨水,一瓶瓶摆在那里,带有各种各样花的芬芳。 研制完毕后,林青卓会献宝一样地邀请来他的儿子,让来猜测这墨水里的香味分别源自于哪一种花。 林檎仰着头,望向林青卓,知道自己猜错也没有关系,顶多会被刮一刮鼻子,并收获一本最新的植物图鉴和一沓植物香片。 在环绕身际、四季一样动人的芬芳里,他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似乎永远也过不完。 可是,在他十四岁时,他原本平稳安宁的生活出现了裂隙。 有天,爸爸回家的时候,嘴角破裂,眼角也青肿了一块。 不驯之敌 第101节 林檎忙不迭给他装好冰袋,问他出了什么事。 林青卓知道他这儿子早熟早慧,有事也愿意同他商量。 他说:“这个啊,不要紧,我今天参加了一场演讲,演讲到一半就被一帮雇佣兵流氓强行驱散了,我挨了两巴掌。” 林檎问他:“什么演讲?” 林青卓答:“最近有家叫派克的数据公司对公民隐私权的渗透越来越过分了,我呼吁大家做好隐私防护。” 林檎隐隐觉得不安:“这样的演讲,不至于强行驱散吧?” “我最近正在调查这件事,从可靠的渠道取得了一些数据,写了一篇社论,但是interest公司不肯用,给我打回来了。”林青卓耸耸肩,倒也不很在意,“我大概是被派克公司盯上了吧。” 林檎没听说过这家派克公司,但既然能动用雇佣兵,想必不是好惹的。 他有心想劝林青卓,避其锋芒,不要硬碰硬。 但林青卓的个性就是如此。 在生活里,他嬉笑怒骂,百无禁忌。 在他钟爱的文字行业里,他就是天生的硬骨头,打不断,锤不烂。 他动了动嘴唇,只克制地给出了提示:“万事小心。” 林青卓觉得才十四岁就老气横秋的儿子很好笑,伸手把他揉了个东倒西歪:“哈,有的小毛头教训起爸爸来了!” 林檎腼腆地笑了起来,同时悄悄把一把异常锋利的小剪刀放进了爸爸的随身包里。 这不算管制刀具。 面对袭击,掏出来防卫还算顺手,而且事后也好判定为正当防卫。 替父亲打算周全后,林檎便放下了心来。 一周后的某天。 补习班结束,已经是夜深时分了。 中城区有一段路灯坏掉了,前段时间忽明忽暗,今天终于是彻底罢工了。 林檎披着满身的黯淡星辰,一路向家走去。 爸爸最近都很忙。 今天晚上做什么菜,自己要好好动动脑筋了。 他的大半精力都在思索菜谱上,因此,当一个黑布口袋从后直套住他的脑袋时,林檎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有人直接一膝顶在了他的小腹上。 紧接着是一场沉默而漫长的殴打。 一人反剪住他的手,一人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身上。 在窒息的疼痛中,满口泛出呛人血腥气的林檎被强行拖入充斥着垃圾气息的小巷里。 束缚住他整张脸的黑布口袋松了些,露出了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眼睛仍然笼罩在极深的黑暗中。 他在污水的恶臭气息中,嗅到了浓烈的钢笔墨水气息,带着一点自调的花香。 ……是桂花。 然而,下一秒,尖利可怖的剧痛从他的面颊上传来。 饱蘸墨水的笔尖刺穿了他的皮肉,在他的嘴角强行勾勒出了一个笑脸的弧度! 钢笔并不是合用的利器。 没划几下,笔尖就变得弯曲起来。 可那两人并没打算放过林檎。 他们极有耐心,用这一支小小的钝器,在他的下半张脸划出了一道道断断续续的血口。 在剧烈的疼痛和惊惧中,林檎昏迷了过去。 浇醒了他的,是后半夜骤然下起的瓢泼大雨。 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了。 只有噩梦一样的剧痛和发起的高烧,提醒着林檎,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林檎的双手还是被绑在身后,无法挣脱。 他头上还缠着头套,带有松紧功能的头套绕在他脖子上,打了个结,也无法解开。 林檎蹭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眼前一片黑暗,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 在一天一地的瓢泼豪雨间,他居然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林檎根据下水道的水流音,准确地判断出了马路和人行道之间的界限,没有贸贸然闯入行车道,只沿着人行道踉跄着向前奔跑。 他只要摸到商铺、住户的门,就提起全身力气,用身体去冲撞。 可是,他的运气不大好。 下半夜,所有的人都在大雨滂沱中熟睡。 林檎身虚体乏,折腾出的动静实在是小得可怜。 正当林檎撞得肩膀骨骼剧痛时,他隐约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 他本能地恐慌起来。 这么晚了,大街上没有人,怎么会突然出现摩托车? 难道是发现自己没死,回来灭口的吗? 可他手被绑缚,双眼无法视物,就算想跑,也做不到。 他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可惜,对方已经发现了他。 摩托车的引擎声,在他身前不远处停息了。 入耳的是一个清冷悦耳的少年音:“……喂,你怎么了?” 彼时的宁灼才养好伤,这些日子跟着傅老大东奔西跑,接了个送东西的小单子,没想到回来时赶上了大雨。 他更没想到,自己居然顺道捡回了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孩子。 林檎一醒过来,就口齿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来路,姓名,希望宁灼能送他回家。 “你叫林嘉运?” 宁灼听到这个名字时,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你父亲叫林青卓?” 林檎困惑地点一点头:“是。” 而等宁灼把今天刚推出的《银槌日报》放到他面前,林檎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看自己了。 “知名专栏作家林青卓突发精神疾病!” “interest公司知名专栏作家林青卓,昨日因不明原因,使用自用的钢笔,划烂了自己收养多年的孩子的脸,并拍下照片,留作纪念。其情其景,令人胆寒齿冷!” “热心的邻居听到林青卓家中有异响,前去查看,惊恐之余,马上躲回家中,与‘白盾’取得联系。” “接到报案后,‘白盾’迅速出警,将林青卓紧急押入精神病院。其子林嘉运下落不明,只搜到涉案凶器钢笔一枝,及血腥照片若干。” “以下内容,请十八岁以下青少年、心智微弱者、孕妇及老人谨慎观看——” 旁边配了两张图。 一支父亲用惯了的、染着血的钢笔,笔尖已然分叉弯曲。 自己鲜血淋漓的面孔的近景特写。 主笔人:凯南。 林青卓之前可不算什么“知名作家”! 冠给他这么大的名头,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林檎抖着双手,发现他们堕入了一个巨大的深网里去了。 自己就算回去,一个人的证词,能说明什么? 实话实说? 说他大半夜好端端地走在回家路上,却被人挟持割破了脸? 割破了脸,别人还不杀了自己灭口,还让自己活了下来? 有这样的咄咄怪事吗? 他们父子俩感情好,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所以,自己包庇父亲的“罪行”,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最终,他们只有一个目的。 把自己的父亲送进精神病院里去! 宁灼抽走了他手里的《银槌日报》,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发现这个同龄人对事件的洞察力远超自己想象。 他平静地问了一句:“还要回去吗?” 林檎稳住情绪,直指问题的核心:“……我想要去精神病院那里,把我的父亲带出来。” …… 但是,林檎再也没能见到林青卓。 尽管他紧赶慢赶,尽管他走了宁灼和傅老大的路子,下血本雇了雇佣兵,生生把他父亲抢了出来。 可他抢出来的,只是一具被拉到了焚尸场、饱经折磨、满布电击痕迹的尸体。 林檎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直到半年后,派克公司被interest公司“收购”,两家合并为了一家,林檎才清楚了此中原委。 不驯之敌 第102节 他们只是想要让父亲所说的一切,都变成精神病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只是为了这个。 只是—— 当走入偏黑暗的地下车库,林檎终于按捺不住一腔翻涌的情绪,狠狠一拳砸在了墙上! 他这一拳力道十足,震得墙皮簌簌下落。 而在这一拳的宣泄过后,他重新恢复了安静温驯的模样,抬步走向了远处角落里停着的一辆车。 车窗缓缓摇了下来。 里面坐着的是凯南。 他自然是没看到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带着一脸公式化的微笑,满意地打量着这个打算接替查理曼捧起来的媒体新宠:“嘉运,你好哇。” 林檎虽然成年后改了名,可那脸上的伤疤实在太好辨认了。 凯南也是在和林檎打过交道后,才去调查了他的过往。 林檎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去。 他的父亲也并不会影响他报考警校。 其一,他是收养的,不必担心“精神疾病”会遗传。 其二,他是被精心打造出的受害者,谁又能拦着他报考警校,除暴安良呢? 不过凯南不在乎他的身份。 在他看来,林檎当时只有14岁,未必懂得什么事情。 就算懂得,那又怎样? 林青卓只是他的养父,给他提供的物质条件不过尔尔。 自己能扶他上位,就是他的贵人,是再生父母,比起林青卓,他能给他更多。 小孩才讲是非,大人只论利益。 果然,林檎温和地同他打招呼,态度可谓是毫无芥蒂、无可挑剔:“凯南叔叔,你好。” 凯南主动替他打开了车门:“来吧,我们来商量一下,怎么把这个案子,给它‘圆’出一个好结果来。” …… 宁灼回到监牢时,林檎的水果已经送了过来。 现在的监狱里的一切违禁品都被没收,没办法削,单飞白就水洗出了两只漂亮的大苹果,摆在那里,等宁灼回来。 宁灼对自己的口腹之欲向来是格外节制。 不过,他看单飞白那样挑食,偶尔吃点喜欢的东西时流露出的满足感,看着还挺让人舒心。 他把两个苹果一齐推给单飞白:“我不吃。胃不好。” 单飞白倒也不推辞,拿起其中一个,咔嚓咔嚓地咬了起来。 宁灼望着单飞白,顿了片刻,问他:“你怎么看复仇这种事?” 单飞白咬着一片苹果:“啊?” 宁灼:“假如,有的人亲人被杀,如果不肯放下,那么复仇就永无休止。你觉得放下好,还是不放下好?” 单飞白不假思索地答:“为什么是我来考虑这个问题?等我杀了我仇人的亲人,然后让我的仇人来放下这个仇恨就好了呀。他不能放下的话那扯什么淡呢。” 宁灼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个苹果喂得还算值。 “苹果真好吃。” 单飞白速度飞快地啃干净了一整只苹果,擦了擦嘴,下了句评语。 随即,他用带着一点苹果香的嘴唇,在宁灼颊边干净利落地亲了一下:“谢谢宁哥!” 第66章 (一)燎原 被单飞白亲吻的地方,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宁灼愣了片刻,一把伸手抓住了单飞白的领子,把他拖到了自己身前。 下一步, 宁灼有些为难了。 因为他分不清这一记亲吻究竟代表着什么。 单飞白倒是满眼无辜, 语调活泼道:“怎么了?” 见宁灼目色不善, 单飞白马上改换策略,带着一点得意的笑颜, 狡辩道:“我们家隔壁住的都是原欧洲人。他们最喜欢……” 宁灼在审视间,毫无预兆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宁灼的嘴唇和他的皮肤一样,冰雪似的冷。 就这样贴上了带有一点苹果汁液的唇畔, 让单飞白手臂肌肉陡然一紧, 轻轻“嗯”了一声, 一张英俊年轻的面孔腾地一下烧起来了。 他微微张开了嘴, 探出带有苹果新鲜温热气息的舌尖,偷偷舔了他一下。 宁灼的亲吻并没有什么技术和感情可言,只是下意识不肯在这个作对惯了的人面前由得他予取予求。 单飞白的唇舌是统一的热, 是而他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 结束了这个凶狠而毫无旖旎的吻,宁灼松开唇,挑衅一样地看着单飞白:“下城区来的, 有样学样,你们上城区人的味道也不怎么样。” 他不知道, 自己此时在单飞白眼里是怎么一番光景。 宁灼脸上难得有这样丰沛的血色,眼睛里闪着掠夺和不服输的、野性的光,嘴唇却看上去格外柔软水润——那是刚才自己留下的一点痕迹。 他们彼此对视了。 过去, 他们像这样目光相碰, 往往意味着一场蓄谋已久的正面冲突即将爆发。 他们向来是这样,就像是两团性情暴烈、属性相斥的烈火, 只要碰面,就必然要互相侵略,互相争夺。 理由? 很简单,他们立场相对。 有些人花钱,短暂地收买了他们的忠心、武力和凶蛮,让他们去对付彼此。 他们是两把合用的武器,对那些腰缠万贯的人来说,死了谁都不心疼。 当然,宁灼和单飞白任意一方都完全可以退避,可以拒单。 银槌市有2000多平方公里,想要不见到对方,有很多种办法。 可他们每次都会不约而同地接下那一看就意味着危险和挑战的单子。 事实是,他们在每次较量前,都在盘算,这次是谁能赢,是谁能占上风。 那蓬勃汹涌、无穷无尽宛如浪潮一般的攻击性、征伐欲,宛如草原上猎猎的狂风,推动着他们,非要把对方熊熊地烧出一身的伤不可。 他们说不清这攻击性的具体来源。 因为他们之间,谁亏欠了谁,早就算不清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心志相同,目标一致,所以仿佛共同遗忘了过去针锋相对的那些时日。 这一对视,他们骨子里蠢蠢欲动的攻伐之欲再度苏醒。 他们毫无预兆地开始了一场近身格斗。 只是,因为单飞白开了个奇怪的头,这次的互相攻击隐隐变了味道。 宁灼无心要致单飞白于死地,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于是将满脑子的杀人技暂时按捺了下去。 这样一来,两个人是真正势均力敌起来了。 单飞白的格斗技巧脱胎于宁灼,对宁灼当然是了解的。 他不如宁灼凶蛮凌厉,但胜在力气不小,加上体型优势,倒是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宁灼自然不会放他好过,用锁绞让他陷入了半窒息状态。 但单飞白会耍赖一样地去咬、去亲、去舔宁灼的前胸,只要他受不了地略松开些,他就马上抓准时机,用手肘去敲宁灼的肋骨,一击不得,马上撤手,顺便将宁灼偏于单薄的身躯抱锁在怀里,用双腿去交盘住他的膝关节,死死绊住他,一手掐住他的腰,律动着上下摩挲。 他们的骨骼、肌肉频繁碰触在一起,带着让人心悸的热度。 一场小型的战役下来,两边都挂了彩。 只是这“彩”挂得格外微妙。 宁灼用牙齿咬破了单飞白的嘴唇和脖子,单飞白将他的前胸咬出了两个圆圆的牙印,顺便将宁灼最敏感的腰摸得滚烫发烧。 监狱的暖气开得尚足,滚在地上的二人额头都浮出了一层细碎的薄汗。 单飞白从他身上撑起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宁灼不喜欢这样,一个侧压,将上下倒置了过来。 单飞白并不在意,又揽住他的脖子,照他的下巴轻啄了一口。 宁灼眉毛一挑,刚要把这特殊的攻击游戏持续下去,就感受到了一股异常的热度。 单飞白也察觉到不妙,原本还带了点小得意的表情顿时垮了。 他不用费力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确确实实起了反应。 宁灼经历过一次,也算是有了经验。 这回,他不急不恼,只是调侃:“上次是我的背,这次是我的肚子。你就这么喜欢顶我?” 单飞白不吭声,窘住了。 宁灼从下掐住他的脖子,并不使力,半认真半嘲弄道:“小强奸犯的料。是不是应该阉了你啊。” 单飞白到底还是年轻,直推他的肩膀,似乎是羞恼了:“快让我起来。” 他想起,宁灼偏偏不让他起。 他心情颇佳地弹了他一下:“说你输了。” 不驯之敌 第103节 单飞白咬着唇上破损的地方,又探出舌尖轻舔了一记,才咬牙切齿地小声道:“……输了。” 宁灼这才放他起身,目送着他逃也似的进入了盥洗室。 背靠着盥洗室的门,单飞白抚摸了自己唇角犹自带着血腥气的伤痕,无声地笑了起来,一双笑眼得意地眯成了小月牙。 外间的宁灼则用手臂遮住眼睛,胸膛连连起伏之余,也觉出了皮肤上被咬的灼烧酥麻来。 他笑骂一声:“幼稚。” 这是在批评他自己。 和单飞白这种小崽子待在一起久了,自己都被他沾染上一身的无赖毛病了。 …… 好在距离他们出狱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们这次的牢狱之旅是瞒着所有人的,当然不会有“海娜”或者“磐桥”的人来接应。 至于林檎,他最近忙得完全是不见人影。 宁灼无心去见这位昔日的老友,巴不得他和自己保持距离。 看到他没来,他也放松了不少。 单飞白问他:“怎么回去啊?” 宁灼掏出了通讯器:“打辆车。” 所谓的“打辆车”,就是就近召唤一台空闲的无人驾驶出租车,打车的人上车,刷好身份id后,可以选择自驾,也可以在挑选目的地后,交给车子自动驾驶。 早在十五年前,这样的无人驾驶车辆就彻底取代了“出租车司机”这一职业。 不论因此失业的人如何游走呐喊,悲愤哭泣,他们所代表的职业也和其他无数可替代性强的职业一样,从银槌市的历史上被强行抹除了。 五分钟后。 一辆深灰色的轿车缓缓驶来,在二人面前平稳刹住。 他们两手空空,没有任何行李,和来时一样,完全算得上是轻装简行,去哪里都行。 单飞白要上驾驶座,被自后跟上的宁灼提膝撞了一下腰。 宁灼对他丢了个“让开”的眼神:“我开。” 他一向习惯把方向盘攥在自己手里。 单飞白也不在乎,顺势钻进了副驾驶室。 坐稳后,他问:“我们去哪里?” 单飞白立即举手:“吃顿好的!” 宁灼瞥他一眼:“德行。” 单飞白理直气壮:“我们这是出狱诶,还不能吃一顿好的吗!” 宁灼想一想,指了指导航仪,言简意赅:“选。” 言下之意,是准他选“有好吃的”地方。 单飞白欢呼一声,低下头调整起导航仪的方位来。 宁灼在路边停了好一会儿,见他磨磨蹭蹭,始终拿不定主意,猛地踩了一脚油门。 整辆车往前一冲。 单飞白一个不备,差点一脑袋撞在导航仪上。 单飞白委屈地叫:“干嘛!” 可与他生动委屈的神情相对的,是他殊无笑意的眼睛。 他像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草原狼,耳朵动了动,无声地往后望去。 宁灼和他做出了一样的动作,同时冷声应道:“教训你。” ……后备箱里有人。 没有呼吸声,极有可能是仿生人。 宁灼猝不及防的一脚油门,后备箱里传来了重物细微的撞击厢壁声。 那声音很小,几乎微不可察。 但对刀尖舔血的雇佣兵来说,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足够让他们警惕了。 ——有人想跟踪他们,看他们在出狱后会去哪里。 毕竟现在本部武还是下落全无。 对方显然是想抓住每一条线索。 这种无人驾驶出租车的后备箱和轿车内部是不连通的。想要查探那人的情况,只能下车绕后,打开箱门。 对方恐怕也是打起了全副精神。 如果他们这方一有异动,它就会马上做好战斗准备。 要知道,他们现在手头上可是什么武器都没有。 对方手里只要有一把热武器,就够能让他们头痛的了。 单飞白用目光相询:换一辆车? 宁灼双手握住方向盘,直起了腰,眸光冷淡地摇摇头。 不。 他有办法。 单飞白隐约猜到了什么,飞快系好了安全带,语调轻快地向前一挥手,像是个意气昂扬的年轻水手:“选好了!出发!” 第67章 (二)燎原 单飞白带宁灼去了一家不算奢华的饭店, 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以为小狼崽子会狠狠宰他一笔。 单飞白显然对这里很熟悉。 他连菜单都没有翻,单是坐在那里,直到一个唐装打扮的经理笑盈盈地向他走来。 单飞白精于撒娇之道, 一开口就是让人心软的腔调:“苏姨好!” 宁灼一扬眉。 经理显然也对单飞白很熟悉:“飞白很久不来了呀, 今天想吃点什么?” “我今天带了朋友来的!”他飞快地点了几样菜, “我们吃完了要去办事,辛苦您盯一盯。” 说罢, 他又贴近了些苏姨,嘀嘀咕咕地向她嘱咐了两句什么。 苏姨看单飞白的眼神很温和,连带着看宁灼的眼神也是慈和柔软的:“好。” 据单飞白介绍, 这家餐厅是他奶奶单云华投资的。“苏姨”当年是一个落难的小姑娘, 肯干能干, 被她破格提拔成了主理人。 这么多年, 单飞白什么时候想吃点家常的东西了,就会找苏姨。 说话间,饭菜端了上来。 主食是山药小米粥, 熬得稠稠的,兑了一点椰子汁。 单飞白自顾自给宁灼盛满了一碗:“你请客,我买单。多喝这个, 这个对胃好。” 宁灼一向对吃的毫不挑剔,不管是什么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他“嗯”了一声, 直到粥顺着自己的喉管又热又暖地流下去,才反应过来,这一餐是为了他。 ……单飞白怕他胃难受。 这迟迟感知到的好意让宁灼别扭了一下, 只有嘴里泛起的椰子甜味格外明确。 宁灼垂下眼睛, 试图把这顿饭当做一顿最普通的饭对待。 只是胃不听话,自顾自暖到了心尖, 让他的手脚都软洋洋地酥麻起来。 一顿味道上佳的家常菜吃出了一身薄薄的汗,很是痛快。 单飞白偷眼看着宁灼,发现他全程没什么表情,食量却比在监狱里大了一些,有些得意,眼睛偷偷弯起来了许多次。 宁灼为难惯了自己,如今实在拿不定自己因为一顿饭就发自内心地感到惬意放松是不是正确的,也无心去留心单飞白欠揍的小表情与暧昧的小心思了。 一餐结束,苏姨又来到桌前,笑容温煦:“怎么样?” 单飞白老老实实地掏出钱包结账,一张嘴还是讨喜无比:“比以前更好吃了!谢谢苏姨!” 说着,他用脚在桌子下面碰了碰宁灼。 宁灼:? 反应过来后,宁灼也跟着他抬起头来,清冷有礼地道谢:“谢谢苏姨。” 苏姨“哎”了一声,望向他的目光更加柔软了。 宁灼一点头,起身对单飞白说:“我去开车。” 宁灼刚一离开,单飞白就向她伸出手:“苏姨,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苏姨将一张养胃食疗的菜单放在桌边,却不急着给他。 她用修长指尖点了点菜单边缘,温煦的笑容中带了点狡黠:“他就是‘那个人’?” 单飞白挺兴奋,期待着问:“他很好吧?” 苏姨失笑。 按照她对单飞白的了解,他从小自恋,爱嘚瑟,小孔雀一样的性格,在谈到宁灼时却不说“我眼光好吧”,而是“他很好吧”。 足见在他心目里,宁灼的分量有多重。 苏姨:“以前你说想和我学做菜,也是想做给他吃?” 不驯之敌 第104节 “嗯。当初总是很遗憾,想要是会做饭,他说不定会愿意留下我。”单飞白眼睛亮亮的,“现在就没想那么多了,就是想让他过得好点、舒服点。” 五分钟后,和苏姨聊完天的单飞白动作轻捷地爬上车子。 宁灼往后视镜里瞥了一眼,目光恰好与单飞白相遇了。 他坏心眼地一笑,也让宁灼偏冷的神情下意识暖了一暖。 他问单飞白:“吃饱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发动了车辆:“那我们去见见要紧的人吧。” 那仿生人龟缩在后备箱,不饥不冷地安静蛰伏着。 听到这样的话,它并不为之所动,而仿生人背后的操纵者本部亮,这些天来萎靡不已的精神却为之狠狠一振。 他们吃完饭,就赶着去见“要紧”的人? 那个“要紧”的人,是小武吗? 还是和他们里应外合的人? 本部亮深呼吸两口,满怀期待地等待起来。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碾压着的路面从柏油渐渐过渡为凹凸不平的老沥青,又渐渐变为粗粝的砂石路。 外面的风声变得大而尖细,似乎是开到了一片开阔无人的郊外地带。 随着时间推移,本部亮的怀疑越发清晰明确。 他在真皮座椅上绷直了身体,手指反复摩挲着生出了一层青茬的下巴,眼睛死死盯着电脑上的一枚不断向山区无人处进发的红点。 在本部亮盯着屏幕的眼睛已经开始发酸发涩时,红点骤然停了下来。 本部亮双手早就沁出了冷汗,他不顾手掌湿滑,猛然合紧,提起百倍精神,聚精会神地望向屏幕,将接收器的声音调到了最大—— 下一秒,本部亮差点从宽大的椅子上摔下来。 接收器里陡然爆发的一声巨响,把他的心脏几乎震裂! ——发生了什么?! 宁灼和单飞白两个人,把安全带绑到最牢后,将车尾对准了一处天然的岩壁,稳稳停下。 随即,在交换过眼神后,宁灼高速倒车,将车尾重重撞向了岩壁! 一声惊天彻地的闷响,原本好好藏匿着的仿生人身躯一跳,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密封罐头间,被震得身不由已,在那狭小空间里被甩来滚去! 后车厢瞬间变形扭曲,被彻底卡死。 宁灼轻踩油门,又开出二十米,随即再度高速倒车,再撞岩壁! 轰隆一声,仿生人仿佛进了个高速涡轮离心机一样,脑袋立时被折断,直接窝到了胸口。 后车厢也被撞得松动了些许。 随着残破的车辆再次向前驶去,仿生人一只手臂无力地倒悬了出来。 宁灼毫不留情,来了第三次。 在本部亮心胆俱裂地摸出治疗心脏的药物、颤抖着手往自己嘴里倒时,宁灼和单飞白双双跳出了车辆,大步流星来到了车后,合力拖出来一堆头身分离、关节扭曲的仿生人躯体。 不等它做出像样的抵抗,宁灼就干净利落地扭断了它的脖子,把还闪着火花的头部丢到了一边。 无人出租车开始扯着嗓子报警。 这辆车是瑞腾公司的财产。 无人驾驶,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有的人驾驶技术不够,把车撞成一团废铁;有的人贪心不足,想要把车子改造为自己所用。 总之,当车辆出现损伤,车辆会第一时间报警,并将大致损失情况上报到瑞腾公司的总部。 瑞腾公司的事故处理部遍布银槌市各处,耳目比“白盾”还多。 五分钟内,就有专业工作人员到来了。 宁灼和单飞白不逃不躲,只等他们到来,就把这一具断头的仿生人丢到了他们面前。 不等工作人员开口,宁灼便一脸冷淡地质问道:“你们公司的出租车里怎么会出现这种危险品?要不是我开到半路,发现后车厢有这个东西,它要是跟我们回了家,抢劫我们,该怎么办?” 单飞白在旁帮腔:“吓死我了。” 事故处理部的人处理过无数种事故,但客人自己从后车厢里抓出个仿生人,这还是第一次。 但宁灼反映的问题的确相当严峻。 要是真的有劫匪趁虚而入,混入无人出租车,那作为瑞腾公司主打业务之一的无人出租车所打出的“安全到家、幸福到家”的广告语,就要大打折扣了。 然而,按理来说,这不应该啊。 无人出租车的安全系统是子公司泰坦公司开发的,当异常物品出现在车内时,车辆是不能进入正常运营状态的,会反复报警提醒。 工作人员快速调出了这辆车的行驶记录,发现它的确被人动过手脚。 ……他很快看到,这辆车的安全系统被临时修改过。 只要宁灼和单飞白出狱叫车,到达他们面前的,永远只会是这一辆。 至于车辆的安全权限在谁那里? 答案显而易见。 工作人员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他动一动手指,将现场照片、行驶记录和初步判断汇集了一下,上传到了总部系统,熟练地代表瑞腾公司向二人致歉,替他们召唤来了一辆新的无人出租车,主动免除了宁灼和单飞白的两单车费和车辆维修费,并留下了宁灼的联系方式,表示有处理结果后会联系他。 在处理仿生人这件事上,宁灼选择了阳谋。 一旦造成了实实在在的损失,登上了事故处理部的名单,这事就等于是过了明面,想压也压不下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位本部亮先生,是瑞腾旗下泰坦公司的cto,的确是举足轻重的技术人员。 可倘若这个技术人员自己要去钻总公司业务的安全漏洞,给总公司造成了麻烦呢? 要知道,他现在本身已经是个大麻烦了。 本部亮倒了,“白盾”那边才能少一点顾忌,早点给拉斯金的案子“下定论”。 宁灼冷静地盘算着,驾驶着新的轿车,驶向了“海娜”基地。 绕出盘山公路后,宁灼便和单飞白下了车,送走了那辆无人出租车,步行走向“海娜”入口。 遥遥的,他们看到了代表“海娜”的那块巨大的火山岩,以及在门口焦急徘徊着的……匡鹤轩。 火上房似的匡鹤轩也一眼叨中了宁灼他们二人,眼睛一亮,拔腿跑来。 “老大,你可回来了!咱们的人和……”匡鹤轩急急瞄了一眼宁灼,“和‘海娜’的人打起来了!” 单飞白一挑眉,双手插兜:“谁赢了啊?” 匡鹤轩脸都绿了:“哎呀你还问这个!” 宁灼眼见着急上火的是匡鹤轩,大概猜到了胜负几何:“我们的谁?” 匡鹤轩直点宁灼:“就就就你们那个女的!娘的跟个疯子似的!” 这下,单飞白也跟着惊讶了:“……闵旻姐?” 他对闵旻有印象,知道她是个稳重中又带点活泼的女人,是大姐姐一样的角色。 他无法想象她“疯”起来是什么样子。 单飞白问:“谁先挑的事儿?” “是我们……唉哟!不是我们!”匡鹤轩努力申辩,“于哥搞了两张‘哥伦布’音乐厅的票,问咱们谁想去。谁爱看那个啊,他就拿着去问‘海娜’的人,结果谁想到她路过看到了,什么都没说,直接就发病了!” 见宁灼陷入了沉吟,匡鹤轩急得挠墙:“她太猛了,我们根本靠近不了,妈的扛着把刀谁来砍谁!你们那个傅老大不在家,于哥拿不准要怎么对她,‘海娜’其他人也没怎么见过她发疯,现在还在僵持呢!”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今日演出讯息—— 哥伦布音乐厅,位于龙湾区,是银槌市第一座专为演奏音乐而设计建造的演出大礼堂。 音乐厅整体为帆船造型,是为了纪念一群充满冒险精神的年轻人们。 十二年前,他们为了探索世界,自行筹款建造了“哥伦布”号。 后来,“哥伦布号”沉没。 为了纪念他们,我们为他们建起了“哥伦布”音乐厅,比原来的“哥伦布”号更加恢弘壮观。 此处装修辉煌,环境优雅,为上流人士交往聚会、聆听音乐、放松心情、享受美好人生的不二之地~ 今日演出讯息:音乐剧《沉船》,每张票票价5200点起。 让我们来回顾那段缠绵悱恻又惊心动魄的沉船之旅吧。 第68章 (一)参商 携裹着一身深秋山间的寒意, 宁灼快步进入了地下十六层。 转入走廊,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碎裂的墙砖。 墙砖沿着一道漫长而狰狞的碎痕蜿蜒裂开。 宁灼路过它时,受到步伐震动, 有不少指甲盖大小的细小砖块不断落下, 发出让人头皮隐隐发麻的“簌簌”声。 守着闵旻的人并不多。 出于控制混乱的考虑, 现场只有于是非、凤凰、金雪深和闵旻的助手小闻。 小闻看见许久不回的宁灼突然回来了,如见救星, 急急迎了上去,求助地喊道:“宁哥——” 宁灼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刮了过去。 闵旻是他带进“海娜”的,她的情况, 他最清楚, 不需要听任何解释。 金雪深也无暇去问他这些日子来的去向, 识相地为他让开了位置, 同时顺便又狠狠剜了于是非一眼。 不驯之敌 第105节 于是非乖乖低头。 单飞白则收敛步伐,看向凤凰与于是非。 二人会意,主动靠向了单飞白。 凤凰知道, 事情的前因,外面的匡鹤轩肯定跟他们解释过了。 于是她简明扼要地说明了现如今的状况:“一开始的时候她的确操刀攻击人,不过现在她冷静下来, 已经不怎么疯了,就是信不过我们, 非要等宁灼或者傅老大来。” 单飞白问她:“你和她关系不是不错么?” 他离开“海娜”之前,看到过她们两个一起约好去抽烟。 凤凰一耸肩:“我和闵旻关系的确不错。……她?” 说着,她望向了角落里单手扶刀, 身姿笔直地坐着的那个人:“‘她’是谁, 我都不知道呢。” 闵旻新换了造型,穿了一身修身又亮眼的红色皮衣, 头发剪成了整整齐齐的齐耳短发,右边的眉毛被纹成了一个单词,“escape”。 可她此时此刻的气质,与平时开朗爱笑的她迥然相异。 她神情阴沉,不笑不语,头发略显得凌乱,眼神凌厉警惕地注视着正前方。 她手中拄着一把极长极重的黑色重铁长刀,平时隐匿着的肌肉线条根根漂亮分明。刀刃反光间,将她的面目映得陌生而模糊。 宁灼独身一人,走到她面前,问她:“a面还是b面?” 女人仰头,声线相较于平素带着点戏谑调侃的笑音,也微妙地起了变化,变得冷峻缓慢,似乎是很久没说话了,不习惯和人交谈,便把语速放慢放缓:“……哪里来的这么多陌生人?” 宁灼想,是b面。 “是‘磐桥’的人。我们合并了。” 说着,他伸手要去碰女人手里的刀把:“这里人多,别舞刀弄枪。” 女人却用脚跟清脆地一踢刀身,重刀凌空挥起,径直朝他脖子里砍去! 宁灼不动。 这一刀只是警告,不许宁灼擅动。 因此她的刀锋只落到他脖颈三寸处,就凭臂力生生刹住,只余一阵飒爽的凉风阴阴地扫过宁灼颈部的皮肤。 这种可怕的肌肉控制力,只能是多年刻苦练习的结果。 女人嗓音冰冷,步步进逼:“我记得‘磐桥’是‘海娜’的死敌。你让旻旻置身在这么危险的环境里,合适吗?” 刚才看女人突然对宁灼抡刀,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可如今听来,她非要等到主事人到来才肯开口的理由,居然是兴师问罪——一张嘴就是一股“我家旻旻很危险你要怎么给我一个交代”的家长式口吻。 不过这家长动辄舞刀,也算是野得新奇。 宁灼面不改色地答:“她是知情同意的。她也是成年人了。” 女人摇一摇头,放下刀来,重达四十斤的刀锋落在地上,只发出了极轻极轻的一声金铁碰撞声。 提到“旻旻”,她目色变得柔和了几分:“她?傻大胆一样,还是个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宁灼不再去动她的刀,语气平稳地询问这次她意外现身的理由:“你这次没打招呼就出来,是因为看到‘哥伦布’音乐厅?” 女人遥遥望向虚空处的某点,语气逐渐掺杂了一点怀念和温柔:“那个图标,和我们那年设计的船徽一模一样。我还以为自己还在船上,砍人,又被人砍,一时混乱了,就出来了。” 宁灼了然地一点头,并无意再深挖她的伤疤:“有什么要跟闵旻说的吗?” 女人:“没什么。帮我转达一句对不住吧。因为我,她又要被人说成是怪胎了。” 宁灼:“她不介意。” 女人大姐姐一样,推了一把宁灼的脑袋:“你话真多。” 说罢,她探手到脑后,摸到了一个细小的脑机接口,用拇指温柔地摩挲片刻,随即轻轻一碰。 下一秒,女人像是断电了一样,头向下垂了下来,身体不受控地向前一冲。 在躯体彻底失衡前,她的右脚猛然一探,稳住了重心。 闵旻像是刚刚结束一场午间的小睡,迷茫地抬起头来。 她看清了眼前人宁灼,不由一怔:“你怎么回来……?” 她一开口,手上就松了气力。 重刀斜斜向旁边倒去,被宁灼一把抢握在手里。 闵旻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的重刀,神情中出现了一丝波动:“……她来了?” 宁灼将刀好好靠到了一侧墙壁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并不正面回应她:“好好休息。” 事件的罪魁祸首实际上相当无辜。 于是非攥着那两张“哥伦布”音乐厅的票,小声道:“我只是想请渡鸦先生看个戏。他在十六层,我来找他。” 单飞白拿过他手里的戏票,指尖点触在了右上角。 那是刚才神秘女人提及到了很像“船徽”的“哥伦布”音乐厅的标志。 外围是一个圆形的木质船舵。 汹涌的波涛上,托举着一艘船,那船身是赤红的,一半浸没在海浪中,几乎要和海浪同化成一团熊熊烈火,是那样充满野性的朝气和美。 单飞白细心端详,若有所思片刻,揣进了自己的口袋:“没收了。”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去追大踏步而去的宁灼了。 小闻扶着闵旻去休息室休息,金雪深见事态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颗怦怦乱跳的心也回归原位。 他走到于是非旁边,冷嘲道:“惹祸了吧。弄了两张票,不够你嘚瑟的。” “是,对不起。”于是非一本正经道,“我其实不想问完所有人再把票给你,但我考虑了一下,你是一个羞涩的人,我如果把票给你,是否会太直接了,你会不会接受不了。” 金雪深:“?”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明白于是非是什么意思:“票是……给我的?” 于是非庄重地一点头:“嗯。我已经吸取到教训了。以后有什么东西会直接给你的。请你及时接我的电话,好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金雪深莫名其妙之余,脸已经抑制不住地烫起来了。 生怕被他看出来,金雪深转身就走,一路上叨叨咕咕地骂人:“……神经病啊,回去就给你拉黑,可别死我通讯器里。” 凤凰笑望着金雪深的背影:“于哥,你别老逗他。” 于是非客观回复:“我没有逗他。我只是想要和他交流。” 凤凰挑眉,觉得于是非这个态度很是古怪:“……你怎么不跟我交流?” 于是非据实以答:“因为你不会脸红。” 凤凰隐隐听出来了不对劲:“因为他会脸红,你才逗他?” 于是非缜密地纠正她的错误:“因为他会脸红,我才想和他交流。” 说完,于是非向回走去,打算去向“磐桥”的众人进行安抚和解释工作。 凤凰站在原地,觉得于是非这个思路很成问题,喃喃自语:“……仿生人也会老房子着火?” 按理说,于是非也是能分泌多巴胺的,所以他的确会模拟出“爱”这种人类的感觉和体验。 但凤凰依然担忧:“……可这着火的方向不对啊,这不罗密欧和朱丽叶吗?” 在她的固有思路里,“磐桥”和“海娜”还是宿敌旧仇。 这俩人要想在一起,首先就要过单飞白和宁灼那关吧? 他们俩能放得下过去吗? ……在凤凰认真地替二把手考虑未来并忧心忡忡时,宁灼和单飞白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宁灼的居住地。 关上门后,宁灼倦怠地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抚摸了一下颈侧。 那里还停留着刀刃的冰凉的触感。 单飞白也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旻姐是双重人格?” 出乎他意料的,宁灼摇了摇头:“不是。” 说着,他脱下了外套,给出了正确答案:“闵旻自从加入‘海娜’,一直就是‘两个人’。” 单飞白把带有宁灼体温的外套抱在怀里,用下巴抵在上面。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宁灼会说,闵旻是“我们里面最疯的改造人了”。 果然,宁灼给出了答案:“刚才你看到的是闵秋,闵旻的双胞胎姐姐。” “她活在闵旻的脑机接口里,平时不怎么出来,但工作的时候,或者需要保护的时候,闵旻会把她放出来。” “她们永远活在一起。……也永远不相见。” 第69章 (二)参商 机械师闵秋, 和妹妹闵旻一起在豆腐寨长大。 豆腐寨名字脆弱,却坚如磐石。 占地0.5平方公里的寨楼里,挤了足足95万人。 这里混乱得像是一座迷宫, 外来人进入必然会迷路, 从早到晚充斥着孩童的哭声、夫妻的吵架声、粗野的骂声、暧昧的调情声, 带着丰沛到几乎饱和的人间烟火气。 这是黑市的管辖范围,是连“白盾”的警察都懒得踏足的“三不管”地带。 她们是双胞胎, 然而长得并不像。 她们生母不知所踪,生父也说不好是不是本人。 闵旻是在长大后听邻居嚼舌根,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们的“父亲”是一个脾气暴躁的黑市医生, 十几年前, 一个妓女抱着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把他堵在了门口, 蛮横地要求他认下这两个孩子,理由是十个月前他光顾过她的生意。 “父亲”当然不肯认,两边一顿气势如虹的叫骂, 最终妓女胜出,径直撂下两个孩子,趾高气昂地走了。 妓女在她那群糟糕的客人中, 穷尽智慧地选择了一个条件最好的。 不驯之敌 第106节 而医生父亲骂骂咧咧之余,弯下腰, 打量着两个哭到脸颊通红的孩子。 有限的慈善心,让他一开始决定只抱走一个。 可这两个姐妹似乎是心有灵犀,抱起谁, 那个被放弃的孩子都会马上嚎啕大哭。 最后, 医生烦了,喃喃地骂了一声, 索性把两个都抱了起来,把一腔怨气全撒在门上,砰的一声,震得门框簌簌往下掉屑。 闵旻闵秋跟了暴躁医生的姓,姓闵。 闵医生把她们当学徒,当朋友,当倾诉吐槽的对象,当打发无聊时光的工具,就是不当女儿。 所以她们不算是有父母,有的只有彼此。 闵旻对学医有兴趣,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就踮着脚面不改色地观察闵医生是怎么娴熟地给一身鲜血的病人的血管打结的。 闵秋则跟着邻居——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机械师,当她的学徒工,为她打下手。 闵旻十六岁的时候就正式接过了父亲的衣钵。 他一生不抽烟,作息规律,饮食健康,却不幸罹患肺癌。 闵医生知道治不好,就和豆腐寨里其他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一样,放心大胆地任由自己病下去。 在生命的最后,他一边戴着自制的氧气设备,一边坐在闵旻身边,看她诊病,偶尔气短咳嗽地替她指点一二。 在某天,闵旻独立完成一桩手术后,一转身,发现闵医生已经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去世了。 闵医生为人暴躁严肃,一生没有对她们露出过笑容,她们要是犯错惹祸,他也从不看在她们是女孩的份上有所优容,直接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半点也不容情。 可他也从未短缺过两姐妹的生活用度,还把吃饭的手艺教给了她们,临死前也将这一间面积并不算宽裕的小屋留给了她们,留作傍身之所。 年轻女孩做经营,总会遇到一些想捏软柿子的流氓。 但这姐妹俩双强合璧,硬是把日子过得红火热闹。 闵秋沉默寡言,却相当凶悍能打,下手奇狠,镇得住场子。 闵旻嘴皮子利索,讲的是一个和气生财,一张嘴上能广结善缘,下能百无禁忌,再加上“医生”实在是这样的聚居区中必不可少的职业,因此她在这豆腐寨里相当吃得开。 闵旻是个妥妥的日子人,白天把自己伪装成特殊职业者,以躲避便衣的突然抽查,晚上则关上门,哼着歌炒菜做饭,把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闵秋则很少着家,从早到晚地帮着邻里修电器。 她每天背着一个巨大的工具箱,穿着一身耐脏的工装,在这0.5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下穿梭。 闵秋的工作性质和闵旻完全不同。 每天天不亮,她就要去找生意,往往到了深夜才披星而归。 两姐妹少有能见面的时候。 闵秋走的时候,闵旻还在睡。 闵秋回来,闵旻就又睡下了。 直到面颊被一双搓热了的手轻轻抚摸两下,睡梦中的闵旻才会有所感应,迷迷糊糊地说:“饭在锅里……你热热吃。” 闵秋什么也不说,抱一抱她,就自行去弄吃的。 有时候,她们生意不忙,也能在一起度过一些休闲时光。 家里实在是小,大部分的空间都拨给各种各样的器械了。 两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各自冲了凉,只穿着短袖和热裤,皮肤贴在一起,会摩擦出小小的静电。 闵旻记好帐,大大咧咧地往闵秋的肚子上一躺,就开始半炫耀地清点她这几个月的收入,像是一只吃得圆了肚子、心满意足地盘点余粮的仓鼠。 闵秋正用收集的铁皮及废料拼出一艘船,被她一压,低头查看片刻,轻声提醒她说:“头发没吹干。” 闵旻扭了扭脖子,不以为意:“一会儿就干了。” 闵秋和闵旻不一样,她是个行动派。 她取出一个老旧的吹风机。 断裂处裹了好几层胶布,但凑合凑合还能用。 在呼呼吹动的、带有塑料气味的暖风中,闵旻暗自点点头,对自己说:好日子。 她提议道:“姐,我们换个新的吹风机吧。” 闵秋言简意赅:“别浪费。” 闵旻扬一扬手里的储蓄卡:“我们都挣钱啦。” 闵秋却说:“不够。还要再攒攒。” 闵旻笑嘻嘻:“你和我一样财迷呀。” 闵秋说:“攒给你用。我用不着。” 闵旻睁开眼睛:“姐,你的物欲也太低了吧?你除了那些工具呀,零件呀,就没什么其他想要买的?” 这些年,自从她的机械师师父喝酒喝死了后,闵秋就越发活成了一道影子,不化妆、不买衣服,仿佛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只需要有阳光、空气、水就够了。 闵秋答:“我没什么想要的。” 闵旻伸出修长双臂,勾住了她的脖子:“不行不行,你赶快想出来一件想要的东西,我马上出去给你买。” 这回,闵秋思考了很久,答案却完全出乎了闵旻的预料:“我想……出去看看。” 闵旻性情开朗外向,却并没有任何走出去的想法。 她好奇地一歪头:“出去干嘛?” 闵秋不语,只是望着天际的一抹月辉——豆腐寨里每家的窗户,都只能匀到这小小的、稀薄的一片月光。 “我们的窗户太小了。”闵秋说,“我想自由自在地看月亮。” 闵旻心脏微微一震,想了一会儿,一拍手,一骨碌爬起身来,穿着人字拖向外跑去。 这一去就是一个小时。 她再回来时,大半个身子都在卧室外,先伸手进来,啪的一声关掉了灯。 正戴着护目镜、火花四溅地修着一台留声机的闵秋在黑暗中回过头。 她看到她的妹妹举着一只纸扎的圆形灯笼,站在门口,整个人被近似月辉的柔和白光笼罩了。 闵旻笑得灿烂又开怀:“看,姐姐,我把月亮摘下来给你了!” 闵秋难得地抿着嘴笑了。 闵旻也跟着笑了。 可经过这一夜的交谈,她已经知道,姐姐和自己不是一样的人。 她决不会一辈子留在这里。 果然,一年后,“哥伦布”计划启动。 所谓“哥伦布”计划,是由几名大学生发起的一项远航计划,面向全体银槌市民公开募捐。 本来,大公司以为这是青少年因为荷尔蒙过剩而冒出的奇思妙想,并没放在心上,谁想到,募捐筹得的数字以一个离谱的涨速越来越高,越积越多。 一个星期下来,善款已经够打造一艘真正的远航船了。 小小的岛屿,束缚了太多自由而躁动的魂灵。 他们很愿意去远方、或者托别人去远方看一看。 尽管等待着他们的是未知,还有死亡。 闵秋报名了。 闵旻并不意外。 她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没有劝阻闵秋,只是彻夜未眠。 在第二天凌晨,闵秋要起身时,她从后面抱住了她,轻声叫她:“……姐姐。” 闵秋一怔,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温柔:“嗯?” “我好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闵旻用发热的面颊贴住她的后背,“所以你不管走了多远,都要回来哦。我想看看你看到的世界,想看你看到的月亮。” 闵秋不言,反过手来,轻而温存地抚摸了她的头发。 自此后,闵秋就很少再回家了。 身为机械师,她全程参与了“哥伦布”号的内部建设。 闵旻也是由此才知道,姐姐的才能,远不止于修缮一些家用物品。 她天生就是机械的情人,也是自由的从者。 当“哥伦布”号成功下水那天,整个银槌市都为之欢呼雀跃,仿佛是一个受着所有人期待的孩子经历了千难万难,终于成功出生。 就连《银槌晚间新闻》的主持人都为此激动落泪,一时间语无伦次。 这种兴奋、向往和期待,弥漫在银槌市的角角落落。 这个死气沉沉的都市,为了一艘船鲜活了起来。 “哥伦布”号共有船员35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年轻人,其中就包括了闵秋。 出发那天,闵旻第一次离开了豆腐寨,去给姐姐送行。 只是送行的人数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距离“哥伦布”号100米开外的外码头,她的前路就被攒动着的人群彻底封死,无论如何也挤不动了。 在欣喜万分的人群中,闵旻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大喊着用力挥舞,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醒目一些。 她一边叫喊,一边落泪:“姐姐,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我还没见过整个的月亮!你要回来讲给我听啊!” …… 闵秋是抱着自己会死的觉悟,踏上这场旅程的。 因为在旅程开始后,她用一个自造的存储盒,把自己的个人意识进行了上传备份。 这是银槌市早就有了的技术,只是严重有悖伦理,几乎等同是变相的永生和克隆,因此只在黑市和高层间流传。 闵秋想得很简单。 大洋危机四伏,即使不遇上风浪、漩涡、暗礁,他们也极有可能在耗尽所有食物、水源和能源前,仍然找不到有人存在的陆地。 不驯之敌 第107节 在出发前,她知道、所有登船的人也都知道,这是一场取死之旅。 可是只要她的意识不死,她就有机会让旻旻看到自己眼里的世界。 海上生明月,有朝一日,她们总能天涯共此时。 …… 讲到这里,单飞白稍稍扬眉。 他直接切入了重点:“船到底是怎么沉的?” 宁灼冷笑一声。 官方说法是,“哥伦布”号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暴中翻覆的。 据5个经历了九死一生、逃回银槌岛来的年轻人说,他们穷尽人力,也无法战胜自然之力。 大部分人死在了滔天的巨浪里,而一小部分幸运儿搭乘救生艇,逃了回来。 这一场令人扼腕的悲剧,让船员家属们痛彻心扉,也彻底打击了所有银槌市人远航的信心。 从此后,再没有人提起要再建一艘船,去进行新一轮的远洋航行。 没人能再一次承担得起这样强烈的失望和痛苦了。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比幸存者更早回来的,还有闵秋的记忆盒。 她在死前,把自己最后的记忆注入这块硬盘,通过一架自制的、带有太阳能+自动导航功能的无人机带了回来。 盒子躲过了暴风,躲过了海鸥,躲过了一切厄运,命中注定一样,飞进了豆腐寨的那间狭小的窗户,送到了闵旻手里。 而在闵秋传回的她生前的记忆里,那些日子都是风和日丽的。 事故发生的那天也是如此。 在这样一个艳阳天里,闵秋路过甲板,准备日常检修一下舾装设备。 她看见,一个身强体壮的船员和另外一个身形稍弱的船员并肩站在船舷边,两个人正在一起吸烟,看起来关系不错。 她社交属性在胎里就被闵旻一点不剩地全数匀走,因此闵秋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保持着沉默、自顾自地路过。 前者有滋有味地吸完了一根,又叼出了新的一根,在身上上下摸索一番后,应该是不慎遗失了打火机,不由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嗯?” 后者主动将手伸进口袋,似乎是打算借火给他。 前者双手插兜,接受了他的好意,心情放松地站在那里等待。 下一秒,一把刀子从后者口袋里抽出,准确地插入了前者的心脏。 这场攻击过于突然,前者甚至一点声息都没能发出。 他的困惑远远大于了疼痛,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嘴里的烟顺势掉在了地上,烟丝被一滴滴落下的鲜血打湿。 那矮个子一脸抱歉地揉揉鼻子,俯下身,双手分别抓住了他的裤脚和腰带,猛一发力,把人干净利落地抛入了大海里。 随即,他弯腰捡起被鲜血浸湿了头的烟,叼在嘴里,步伐轻快地向远方走去。 ——就这样,一场血腥可怖又毫无预兆的大逃杀,在大洋深处、在这艘孤立无援的远航船上,正式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历史上的今天: 12月19日。“哥伦布”号沉没在大洋深处。 我们永远铭记这30名献身的殉道者,也不会忘记那5名从生死边缘挣扎归来的勇者。 我们的记者采访了幸存者桑贾伊,如今他已经是“哥伦布”音乐厅的经理。 桑贾伊说:“我怀念我的战友们,我将永远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能在音乐厅工作,我倍感荣幸。看着音乐厅,我感觉我仿佛现在还在‘哥伦布’号上,与他们并肩战斗。” 第70章 (三)参商 单飞白长久地沉默着。 他发现, 他越来越能感知到宁灼寂寞和冷淡的来由了。 在这个操蛋的时代,在这个繁盛热闹的孤岛,宁灼知道得太多, 心又太软, 所以他无法让自己活得快乐。 单飞白在沉默中开口, 并稳稳切中了问题的要害:“船上到底混进了几个人?” 宁灼也在审视单飞白。 他发现,单飞白对负面事物的接受度非常高。 和他的开朗与没心没肺相对, 他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太过乐观,而是对人性人情毫无指望, 日子对他来说并无谓好坏, 所以他能过得有滋有味。 这样的人, 到底有什么能让他在乎的? 在好奇中, 宁灼平静作答:“闵秋说,至少有7个。” …… 远航者们并不是亡命徒,只是一批向往新世界的半大孩子, 最大的不超过25岁,最小的只有21、2岁。 他们的确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这“死”也该是充满着希望的, 而不是这样阴湿、龌龊、莫名其妙地死去。 目前,船上的人消失了3个, 剩下32人。 目睹了甲板上的矮个子亲手杀人后,她强忍慌张,尾随在他后面, 直到亲眼看到他回了自己房间, 她也没有离开,静静窥伺了他一夜。 这一夜, 他规规矩矩的,再没出来过。 这也就意味着,船上起码还有两个杀手。 这些日子,他们与船上的人混熟、打好了关系,挑在同一天,神鬼不知地下了手。 这样一来,闵秋就不好将自己的所见公之于众了。 第一,她并没有证据。 第二,她只是一个人,没有朋友,而对方人多势众。 闵秋又去查看了通讯设备,不出意料地是“坏掉了,正在维修中”。 她回到房间,对着墙壁,将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一是为了给自己整理思路,二是为了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还留在银槌市的妹妹,给她一些参考。 闵秋的好处是性格孤僻,因为她相貌出色,想要和她做朋友的人大有人在,可都被她的冷漠寡言给冷走了。 这样,她至少不会死于亲近的人。 她的坏处也是性格孤僻,想要调查,也无从查起。 她还没有查出眉目,船上的人就闹将了起来。 有人认为,无端失踪的三人是因为深海航行时间太久,罹患了抑郁症,选择了跳海自杀。 可这个猜测很快被否定了。 三个人为什么选在同一天自杀? 而且他们生前虽然关系不错,但并不算特别要好,即使是结伴自杀,也没有挑选彼此的道理。 疑心生暗鬼。 原本气氛和谐的远洋队产生了最要命的东西,在望着彼此时,有无尽的暗涌在彼此的眼底浮动。 有理智派第一时间提出了建议:返航。 他们这支队伍要奔赴的是希望和理想之地。 在路上,他们对彼此产生了猜忌,已经都不是最合格的船员了。 返航银槌市,到了陆地上,至少能保全大部分人,也能更方便地查出凶手。 可偏偏就是有人要让理想者死于最肮脏的猜忌。 决定返航的第三天,他们的净水设施被捣毁了。 存储的几大桶淡水也被人凿穿了桶底,放了个一干二净。 闵旻和其他两名机械师马上动手修复,重新积蓄淡水。 然而,巨大且无形的焦虑,已经如同一块积雨的乌云,快速笼罩了整艘船。 船上的确有监控,却安排得很稀疏,存在大量死角。 因为大家在出发前天真地觉得,大家都是自己人。 愿意做这桩必死之事的人,多多少少都沾着点天真,大多数还没从学校毕业,他们想的是怎么让船更坚固,怎么能够航行得更远,并没有将“抓内鬼”列入行程计划。 他们抓到了三四个在淡水储藏室附近的监控里路过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每个人都指天画地地喊冤,并以极大的抵触情绪应对旁人的质问。 眼看着争执已经不可避免,闵秋冷眼旁观,提出了一项建议:大家坐在一起,每个人都心平气和地说一说自己的来历。 做这事的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必然是蓄谋已久。 说得越多,越详细,越容易出纰漏。 可人心复杂,一旦产生波动,再想按捺下来就难了。 大家坐在一起,聊得口干舌燥,心情烦闷,对待提问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任何一句合理的质疑都会成为一场嘴仗的导火索。 毕竟清白的人只能保证自己是清白的。 一个年轻气盛的大学生,被一名负责后勤的人杠上了,理由是大学生毕业的高中院校早就改名了,大学生还用老校名称呼,显然是功课没做足,在撒谎。 口角很快升级为争吵,争吵又升级为了武斗。 大学生本就情绪紧绷,一时愤怒下,居然防身的改锥公然刺穿了后勤人员的心脏。 大学生由于激情杀人,很快被绑了起来,被拖到了甲板上。 被刺骨的海风一吹,他满腔沸腾的热血很快冻结,头脑也重归清醒。 他冷汗淋漓地跪下来,砰砰地给大家磕头,说自己只是一时情绪失控,求大家相信他。 可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不驯之敌 第108节 大学生在这样鄙弃、嫌恶的目光中渐渐明白,即使回到陆地,等待着他的也只有审判和谴责。 他的远大前程,他的美好理想,全部如同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在极大的恐慌和绝望中,他在被押往下层甲板的路上,挣开两个看守者,跳海自杀。 船上剩下30人。 紧接着,大搜船开始了。 有人觉得,只要把所有人的武器归拢、收缴到一起,风险就能减小不少。 毕竟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为着自己的清白着想,很多人即使百般不愿,也还是任由其他人结伴将自己的住所搜了个底朝天。 从闵秋处搜到的武器有些特殊。 她带来的是一把电锯。 她痛快地交了上去。 还有一把重剑,连着鞘身堂而皇之地靠在墙边。 尝试去搬的人居然没能一口气拿起来。 那人指着重剑,问道:“这是什么啊?” 闵秋答:“辟邪用的。化小人、去五害。” ……听起来像是什么风水物品。 对方打量了一下闵秋的身材,觉得别说她一个女人,这种武器,哪怕是个大老爷们儿用,都不会趁手。 如果这也能算武器,那他们应该没收所有的板凳、柜子和桌子。 于是,这把重剑被留下了。 然而,没收武器一点用都没有。 想要杀人,只要胆大、有心,就能办成。 当夜,年轻大副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是被割喉而死,工具是一个被敲碎了的玻璃杯。 ……船上剩余29人。 有人扔在洗衣房的衣服领口被发现有血。 尽管那人狂呼着自己无辜,却还是被打了个半死,囚禁了起来。 所有人都信自己、不信别人时,就是大混乱的开端。 最后,当净水装置再次被捣毁,所有的螺丝钉都随着看守净水装置的人不翼而飞后,所有的人都在极端的不安中,陷入了疯狂。 为了自保,不少人吵嚷着要拿回自己的武器。 如果一定要死,他们至少不要手无寸铁地被杀死! 可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反对。 以现在大家的浮躁情绪,一言不合,就有可能引发一场严重的火并! 到时候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船长做出了决定,当着大家的面,把锁有武器的房间钥匙丢入大海,半逼迫着大家停止了动用武器的念头。 日子过去了两天。 紧绷而窒息的气氛,也足足持续了两天。 第三天,夜。 三人结伴巡夜的船员,看到了一个人拖着一具尸体,在夜色掩护下,打算将尸体投入海里! 所有人在尖锐的哨鸣声中惊慌失措地爬下床,再次集合。 被抓包的人一脸惶色,指着尸体急急申辩:“是他潜进我住的地方,要杀我!” 大家看向他的目光是怀疑而冰冷的。 船长熬得两眼通红,嗓子也倒了,开口时显得沙哑异常:“为什么不示警,要偷偷扔掉尸体?” 那人一脸绝望地软在地上,指甲死死嵌入甲板缝隙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怕你们怀疑我——” 这样的说辞,是非常站不住脚的。 精神崩溃的男人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双腿行走,被人拽住双臂、强行拖走。 同时被没收的还有他的凶器——一个质地坚硬的床头水杯。 有人在寒风中打了个寒噤,问船长:“尸体怎么办?” 船长面露不忍,亲手去搜了搜尸体的身,发现对方并没携带什么伤人的凶器。 这两人关系其实不错,极有可能只是一场可悲的误会。 船长低声说:“扔到水里去吧。” 尸体等不到回到银槌市,就会腐烂发臭。 然而,此刻,闵秋走了出来。 她口咬着一个小手电筒,沉默地制止了要动手弃尸的人,三下五除二,将尸体的衣服撕了下来。 刚睡醒的人,脑子不容易清醒,船长要考虑的事情又远不止船上屡屡发生的杀人案,他的确是心力交瘁了,以至于无法清楚地思考。 好在闵秋头脑还算清楚。 ——半夜时分,不打招呼,突然潜入朋友的屋子,实在很可疑。 果然,男人的肩窝处,有一处奇怪的蘑菇刺青。 船上风大,出发时又是冬季,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脸部、手部皮肤被风吹得发皴,浴室又是私人的,谁也不会闲得没事,把对方扒干净了细看皮肤。 为了自证清白,闵秋动作利索,把自己也脱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内裤和一件白色的吊带背心,露出了一身布满了电火灼伤的旧疤的麦色皮肤。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她神情凛冽地走向了那个被她目击了杀人现场的矮个子,下令道:“脱衣服。” 那人的眼珠微微转动,嘴唇也抿紧了:“为什么是我?” 闵秋直接答:“我看见过你杀人。” 矮个子的喉结猛地一动,发出了一声怪模怪调的“哈”,似乎要极力表示出对闵秋指证的不屑。 他抬手就要解外衣扣子,但当外套脱下来后,他动作利索地甩出外套,直接罩住了闵秋的头。 旋即,他抽出一把刀子,朝着一旁头脑发木、正犯着偏头疼的船长刺了过去。 一刀割喉! 在血液井喷而出时,所有人都吓得傻了。 濒死之间,船长死死抓住了矮子的肩膀,将他的毛衣向下扯去,露出了一个鲜艳的蘑菇刺身! 大家如梦方醒,像羔羊一样,分散着、尖叫着逃跑了。 他们要去寻找武器! 已经撕破脸皮,无须再装了。 没收武器的行为,原本是出于谨慎。 可是想要藏匿武器的人,哪里都能藏。 人群中,有人掀开了钉得松松的甲板,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枪,径直打碎了船上最亮的一处照明灯。 船上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矮个子带着一手污血,狞笑着掉头去寻找揭穿了他的闵秋,却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踪影。 在这座漂浮于海上的孤岛各处,响起了绝望的哭叫。 有人死于枪击,防身武器只有一把磨尖了柄的牙刷。 有人死在救生艇旁边,想要搭乘小船逃离这个人间地狱的愿望,也是不可得了。 有人深陷绝望,不愿再面对昔日熟悉、如今已然面目全非的同伴,选择跳海。 两个小时过去,船上只剩下17人还存活。 结束了两场屠杀后,矮个子手持利刃,来到了闵秋的房间。 大多数人都缩回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他想,闵秋也不会例外。 谁想,当他怀着满腔恶意推开门时,兜头泼来的,是一杯不明液体。 面皮乍然而起的尖锐疼痛和刹那模糊了的视线,让矮个子大张着嘴巴哀嚎起来。 可下一秒,矮个子就再也叫不出声来了。 他的脖子被一样坚硬冰冷的东西准确地斫断了。 那东西实在是势大力沉,让他的脑袋也像是一颗高尔夫球,滴溜溜打着转,一路向海里飞去,飞得又轻又远。 他用模糊的视线,看到了自己踉跄倒伏的尸体,以及闵秋手持的一把漆黑重剑。 她将剑尖倒放在地上,略喘了一口气,将另一杯腐蚀性液体放在了门上,轻手轻脚地从外虚掩后,抱着剑,沉默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天边是一轮孤独的毛月亮,被乌云遮蔽,更显得孤寂而模糊。 在这一夜,她放飞了自己的人格盒子,将记忆断绝在了这一夜。 因为她知道,对方有枪。 自己的身体,是永远回不了家了。 她不愿死在狭小的房间。 在闵秋的记忆里,共有两个身上带着蘑菇刺青的人死在船上的屠戮中。 而最后,共有5个人乘坐着救生艇,成功返航。 这是闵秋用生命带回的重要情报: 船上混进的,是一个起码由7人组成的杀戮小队,肩上的蘑菇刺青就是他们的统一标志。 在“哥伦布”号上“幸存”的人返航一个月后,“哥伦布”号纪念音乐厅开始着手建设,工程由那5名“幸存者”主导。 不驯之敌 第109节 这是一桩大大的肥差,完全是出于对这些经历了大劫大难、却能“浴火重生”的“幸存者”的照顾。 而闵旻带着这份已经安装好的、属于姐姐的记忆备份,经由“调律师”介绍,主动找到了“海娜”,要求加入。 时年22岁的闵旻站在了宁灼面前,神情平淡,语出惊人:“给我和我姐姐一口饭吃。你会得到两个有用的人。” 彼时,听完闵旻对事件的简单介绍,宁灼沉默良久,知道闵旻不去求助“白盾”的原因。 那份记忆备份,说到底只是“记忆”,而并非可以具象播放的监控录像。 而且这种涉及伦理的记忆盒是绝对的违禁品,交到当局,只会落得个“当即销毁”的结果。 宁灼问她:“为什么找我?” 闵旻答:“‘海娜’建立不久,会需要我。” 这话说得没错。 “是,我需要医生,也需要机械师。”宁灼反问,“那么,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 闵旻抿了抿嘴。 她是个乐天派,知道沉溺在忧愁痛苦里毫无用处。 问题发生了,就要解决问题;解决不了,那就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静静蛰伏下来,等待解决问题的时机。 经过一番沉思后,闵旻给出了一个颇出乎宁灼意料的请求:“我讨厌那个音乐厅、纪念堂——管它叫什么,我觉得太恶心了。” “我希望它有朝一日原地爆炸。可以吗?” 第71章 休整 11年过去了, 闵旻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她玩游戏、聊八卦、追剧、和他们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仿佛那场痛苦的灾劫没有在她的精神上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那个代表着扬帆远航的标志, 她仍然是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宁灼既不同情她, 也不怜悯她。 因为那不是她需要的。 被这疯狂世界所抛弃的人, 他来要,他来管。 听明白这次的任务后, 单飞白若有所思地笑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两张票,轻快地一扬:“宁哥,听过音乐剧吗?……有空的话, 我们去约会吧。” …… 票是两天后的。 他们有充足的时间休整和准备一番。 经过这三个月的盘点, “磐桥”认命地将全副身家搬入了“海娜”。 “海娜”专门为他们腾出了十三层, 作为他们的宿舍。 刚开始, “磐桥”的人以为回归的单飞白会和大家一起住进十三层。 可单飞白居然回来收拾东西了,说他还要和宁灼住同一个房间。 匡鹤轩闻言,是十分的不服。 他忿忿道:“老大, 姓宁的这是信不过你啊!” 单飞白快乐地忙碌着,头也不回地玩笑道:“他是喜欢我也说不定啊。” 匡鹤轩:“……” 他生平最怕同性恋,单飞白这样说, 叫他又联想到了那天单飞白和宁灼进食堂时异常的唇色,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 难道老大已经被姓宁的蛊惑了?睡服了? 匡鹤轩沉思良久, 攥一攥拳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大踏步走了出去。 匡鹤轩且走且寻, 在训练室里找到了宁灼。 他听人说, 只要不出任务,宁灼几乎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来这里锻炼。 当他走入训练室时, 宁灼正在和一个木人对练。 木人是浇了桐油的,坚硬异常。 可宁灼面无表情地用他的血肉之躯和这一具死物抗衡,一招一式,又漂亮又犷悍,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凌厉的疾风,丝毫不拖泥带水。 匡鹤轩甚至没感觉他怎么用力,就见他长腿一扫,那木人的脖子可怖地发出了一声“喀啦”的断裂声。 紧接着,那颗没有五官的头就扭曲地歪向了一边。 匡鹤轩感觉一阵寒风飒过后颈,自己的颈骨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他心一横,硬着头皮迎上去:“哎,宁……宁灼。” 宁灼停下动作,冷冷剔他一眼,那条腿也放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这一双放到t台上也能分薄几分艳色的长腿,是怎么练到能轻易杀人的地步的。 只被宁灼瞧了这一眼,匡鹤轩心就虚了。 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打退堂鼓的理由,咬紧牙关,道明来意:“……来打一场吧。” 匡鹤轩寻思着,他们作为单飞白的手下,不能总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宁灼,越躲越完蛋。 他们得给单飞白做脸,老大才能在姓宁的面前挺直腰杆做人。 说清自己的诉求后,匡鹤轩咽了口唾沫,暗暗决定,不管宁灼如何冷嘲热讽,他也要忍耐下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宁灼相当平静地活动了手腕,言简意赅道:“来。” 以前,宁灼也和匡鹤轩拳脚相见过,直接踹断了他的骨头。 可在不以命相搏的前提下,宁灼发现,匡鹤轩的拳脚工夫意外地出色。 他比金虎手下的小弟像样得多,也有天赋得多,格外擅长快攻,身形灵活,且皮实抗揍,性情坚韧,受了攻击也毫无痛色,在地上一滚,马上能够面不改色地站起身来。 见他打得颇有章程,宁灼也沉下心,一招一式地和他较量起来。 在监狱里,他听单飞白说起过,匡鹤轩是“磐桥”里最能打的。 宁灼并不相信,并表示,如果匡鹤轩的那点本事就算能打,他不如趁年轻早点改行,说不定在卖红薯上会更有作为。 彼时,单飞白不置可否:“我们平时不和匡哥对练,他就只能和输入了固定程式的仿生人练习。他其实真的挺厉害,只是发挥不出来。” 宁灼:“你的意思是,他考六十分,是因为卷子只有六十分?” 单飞白煞有介事地一点头:“对啊。” 如今看来,单飞白倒的确有眼光。 匡鹤轩遇强则强,而且越打越是灵活机变,只要在一招上吃了亏,下一次宁灼使出类似的招数时,他就马上能成功闪避,并做出极有针对性的回击。 五分钟后,两人暂时中止了互殴,默契地各自退回训练场的对角,稍事调整。 匡鹤轩不知道宁灼对自己原本低到了谷底的评价有所回升。 他胡乱擦了一把流到下巴颏的热汗,喘息之余,满心懊恼。 百十招拆解下来,他只踹到了宁灼两下,还没能踹着实处。 相比之下,他的胸口、肩胛、咽喉、大腿等要害纷纷中招。 肾上腺素狂涌的时候,他没能察觉到,稍一停下来,他就觉得肌肉酸痛不已。 他用光溜溜的左脚脚趾轻轻踩着右脚的,低头生着自己的闷气。 正值他心情沮丧之际,宁灼开了口:“你喜欢压低身位进攻,我防你只需要在中线,太简单了。” 匡鹤轩一愣,回嘴道:“你当我没发现?我已经有意在改了!就是习惯而已!” 他能如此作答,让宁灼愈发确定,他打架也是讲章法、带脑子的。 宁灼轻轻一点头:“那就抓紧时间习惯。” 这话说得古怪,让匡鹤轩几乎产生了“他是不是在教我”的幻觉。 直到又酣畅淋漓地对打一场,匡鹤轩才意识到,宁灼是真的有意在教他。 第二场,他的动作放慢了不少,从野蛮凶狠的对抗变成了半教学。 饶是如此,匡鹤轩也硬是没能在宁灼这里讨到半点便宜。 他今天本来的目的,是想在宁灼面前给他家老大挣点面子。 可当宁灼结束第二场对练,对他轻轻一点头,打算转身离去时,匡鹤轩竟然冲口问道:“……那个,我,我……这两天我还能来找你吗?” 他望着宁灼,目光里含着前所未有的、连他本人也不曾察觉到的热度。 宁灼站住脚,想了一想。 “后天有事。”他说,“明天下午来吧。” 匡鹤轩呆在原地,直勾勾望着宁灼离开的方向,满腔钦佩止不住地往外冒,满脑子只有一句粗俗的感叹:他妈的,牛逼。 以前,他们都是生死相搏,匡鹤轩只有被他吊打的份儿。 作为一个随时随地能被宁灼锤死的人,匡鹤轩满脑子想的都是保命,哪里有心思欣赏宁灼暴揍自己时有多么魅力四射。 复盘着刚才的战局,匡鹤轩越琢磨越激动,双拳紧握,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宁灼的那些下属会那么崇拜他。 匡鹤轩的脑子只有在打架的时候格外顶用,平时的脑回路相当单纯。 他血脉贲张的想,如果自己是女的,要生孩子的话,就给这样的男人生。 过了好半天,匡鹤轩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转什么鬼念头。 他傻在了原地,半晌后,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扇得他自己浑身一激灵,发热的头脑才有所降温。 匡鹤轩捧着被扇得热乎的脸,想,被捶傻了吧。 …… 宁灼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打架了。 不驯之敌 第110节 他出了一身淋漓大汗,索性就近在十二楼的公用盥洗室冲了个凉。 他披着一条雪白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穿行在走廊上,打算去找金雪深聊聊钱的事情,省得他总是牵肠挂肚。 宁灼正在心里编着借口,一个转弯,和闷头打扫卫生的傅老大撞了个面对面。 傅老大手握笤帚,直起了腰:“哟,回来啦?” 他并不多嘴询问宁灼去了哪里。 宁灼点头应道:“嗯。我走这些日子有什么单子吗?” 傅老大用指尖蹭了蹭鼻翼,不假思索地回答:“小单子有,大单子就没了。咱们这边刚并派,底子不够稳,很多人还在观望。” 宁灼不以为意。 他这三个月挣的钱,够“海娜”和“磐桥”的人坐在家里白吃白喝半年。 他又问:“‘磐桥’的人还安分?” 傅老大笑答:“你们两个跑得没影没踪,他们没了主心骨,吵架倒是会吵,小摩擦不断,但掀不起来大风浪。” 宁灼“唔”了一声。 他也不怎么担心这个。 有傅老大在,他不怕“磐桥”能翻出天。 在他沉默间,傅老大着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一看他的眼神,宁灼的视线就自动漂移到了一边,提前叹了一口气。 ……他又要唠叨了。 果然,傅老大苦口婆心道:“现在可是大冬天的,屋里就算再暖和,洗完澡也别这么晾着胳膊腿儿在外面跑,老了会得关节炎的。” 宁灼深深吸一口气,一脸冷峻地答道:“不会。我老不了。我活不过十八。” 说完,他就擦着头发,撩开长腿,继续快步向前走去。 傅老大一愣之下,才反应过来。 在宁灼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身体当柴火烧,丝毫没有爱惜之情。 那个时候,傅老大怀着一腔好意,追在他屁股后面唠唠叨叨,连哄带吓,说他这样“活不过十八”。 他哭笑不得,自言自语地叨咕:“……怎么这么大还记仇呢?” 傅老大摇着头转过身去,却意外又和于是非近距离对上了视线。 他不知道在这里听了多久,紫色的眼睛带着探究和好奇的意味:“傅老大,五天前的夜晚来过一个客人,渡鸦说是你接待的。特意选在这种时间来的客户,按照我的经验来说,不会是小单子。” “啊,那个。”傅老大笑微微地一耸肩,“价钱没谈妥,他就走了。” 于是非眨一眨眼睛,看不出傅老大有任何说谎的迹象,便乖巧又温驯地答道:“明白了。” 傅老大却没有继续去忙自己手头的事情,而是握着笤帚,静静望着他的脸。 于是非:? 他向来是有话就问。 于是非以谦逊的态度请教道:“我记得,有一次,你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说着,他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衣着:“我有哪里很奇怪吗?” “……没事。” 傅老大收回了视线,继续打扫卫生,玩笑道:“看你长得帅啊。” 笤帚和地面摩擦出“梭梭”的细响,每一下都异常均匀有力。 他说“没事”,一根筋的于是非就信他是“没事”。 他客气地一鞠躬:“打扰了。” 在于是非转身离开后,傅老大继续他的清洁事业,似乎是心无旁骛的样子。 可忙碌过一阵后,他突兀地对着空气开了口:“……长得像你。说起话来就不像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薛定谔的崆峒。 第72章 (一)约会 一个小时后, 宁灼从金雪深处出来。 两个人不怎么投契,一个板着脸问,一个冷着脸答, 倒也算得上有商有量。 对于那一笔笔的异常进账, 宁灼给出的解释依然是拿人钱财, 替人坐牢。 如果将来林檎非要从“海娜”内部打听消息,那么口供还是内外一致最好。 宁灼边走边想心事, 刚回到自己的楼层,就看到单飞白步履轻快地尾随着一个雕花的大衣柜,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 衣柜下方装着四个电动轱辘, 自动行进, 听话得像是一只受驯的宠物。 单飞白腾出了双手, 插在口袋里, 哼哼唧唧地唱歌。 宁灼生平没见过这么巨大的衣柜,更没想到这衣柜会和自己产生联系,一时看得无言以对。 单飞白机敏异常, 几乎是在顷刻间就察觉了宁灼的存在。 他未语先笑,快步走过来,抬手将一枚花生糖塞到了宁灼嘴里。 他给出了简单的试吃评价:“好吃!” 和他住了三个月, 宁灼也习惯了他随时随地塞来的各种小吃。 他们俩口味相近,他说好吃, 那就不差。 花生糖让人唇齿留香,也让人的心情略略平和。 宁灼望着那比自己还高上大半头的衣柜,问道:“你要干什么?” 单飞白理直气壮:“我看你房间里没有衣柜, 就把我的搬过来啦。” 宁灼大皱其眉:“木头做的那个就是。” 单飞白:“……那叫衣柜啊?” 单飞白想要发表一番大逆不道的看法, 但在宁灼的注视下,他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 偃旗息鼓了:“还挺……挺迷你的。” 宁灼被他喂了糖,也有心思和他讲点理:“你的这个移动房间,我的卧室放不下。” 单飞白一鸣惊人:“还行吧。我刚把墙拆了,应该就能放下了。” 宁灼:“……” 他一时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但他断然没有未老先衰的道理。 宁灼默不作声,抬脚便踹。 可单飞白身段灵活,见势不妙,提前往旁边一躲,同时很有条理地解释:“不是承重墙!反正你隔壁的房间也是空着的嘛。” 宁灼见他上房揭瓦如此熟练,气得直笑:“嫌小不要住,滚出去。” 单飞白非但没有任何滚的打算,还继续公然气人:“我小时候就看你的房间不顺眼了,你住着喘得过气吗?” 宁灼一想到这小狗崽子小时候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凑到他身边百般讨好,心里居然敢挑三拣四,一腔火气更加不平,抬手就按住了他的头,打算押他回去,看看他把自己的屋子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他冷冰冰地发出威胁:“你要是把我的房间弄得一团乱,这个衣柜就是你的棺材。” 单飞白表示了抗议,只是那抗议的内容有些暧昧:“不要啊。我还想老了之后和你葬在一起呢。” 宁灼瞧他一眼:“……为什么要和我葬在一起?” 单飞白毫不犹豫:“我比你暖和啊,抱着你你就不会冷啦。” 这样不切实际的甜言蜜语,宁灼知道是假,但听着的确舒服入耳。 宁灼想了千百次自己的死,也曾亲自在鬼门关前孤身转过几次,从没设想自己死后身边会跟着一只烦人又嘴甜的小狗。 他随口道:“我棺材小,放不下两个。” 单飞白自有他一套自洽的强盗逻辑:“那我就把棺材板打通,打到隔壁去。” 宁灼一愣,险些没绷住笑。 和单飞白一起把大衣柜遛狗一样遛到门口,宁灼看清了自己房间的全貌,心尖又是微微一动。 房间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泥土横飞、砖瓦堆积。 灰土碎砖被他利索又彻底地清运走了。 在他忙碌的时候,单飞白也一分钟没闲着。 他用这半天时间,热热闹闹地构建出了一个新天地。 原有的只能睡下一个半人的床被替换成了一张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但原有的那张床也没扔掉,而是搬到了被打通的隔壁房间,改制成了沙发。 宁灼这才想起来,这张被自己睡了十几年的床,本质竟然是张沙发床。 床单也跟着换了新的,是宁灼从没见过的新花色,颜色不算跳脱,是很舒服的杏色,60支的棉质面料,摸上去如同皮肤一样柔软温暖。 墙上新铺了自动壁纸,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地变了色调,还似模似样地在墙上凭空开出一面假窗。 新风系统模拟着真实的风感,将带有细微香气的暖风送入室内。 ——那香气来源于一只新鲜柚子,散发着清新芬芳的气息。 单飞白卖力地把大衣柜推到了他理想中的位置,叉着腰退后,想要一观全景,退了又退,膝弯却撞到了床,向后一翻,一跤跌倒。 他倒是很知足,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下,就地一滚,轻轻松松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细条条的被子卷。 宁灼瞧他撒人来疯撒得不要脸,也不小心受了点感染,快步走到床边,寻着了他的脚,要把他拖下床来。 单飞白却灵活得像是条小白鱼,猛地一抬身,双手揽住宁灼的脖子,贴着他快乐地笑出了声,好像是什么经年的心愿得偿了:“——我们过日子啦。” 宁灼被他拖倒在床,觉得自己的思想被拉到了和单飞白一样的幼稚水准。 可他没有动手,只和他动嘴:“放开。” 不驯之敌 第111节 单飞白得寸进尺,无视了宁灼的要求,居然将面颊擅自贴到宁灼胸口,侧耳去听他的心跳。 宁灼胸口细微地一颤,仿佛腔子里那颗冰封已久的心被那自外传导而来的热度烫了一下。 在宁灼回过神来前,单飞白乖巧地提议:“要参观我的衣柜吗?” 宁灼正想看看这硕大无朋的衣柜里到底内含多少乾坤,便松开了他,拉开了衣柜门。 率先映入宁灼眼帘的,却是一只漂亮的粉色蛋糕,草莓口味,六寸左右,烤得很漂亮。 单飞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得意地炫耀:“小狗是不是心灵手巧惹人爱?” 宁灼心里的一点热气马上被他这句欠揍的自夸给灭得青烟缕缕。 宁灼将蛋糕小心地托出来,同时放出视线,发现单飞白这间衣柜真可谓是藏龙卧虎,每一个功能区,被无数的衣架和一个个pvc架、分隔盒、挂架划分得泾渭分明。 看着角落里悬挂着的一百多条颜色各异的领带,宁灼一时哑然。 单飞白哪怕长三个脖子,戴完这些也需要一个月。 至于款式不同的西装、大衣、毛衣、卫衣、运动服、羽绒服、长裤、短裤、内衣裤,将这移动的衣帽间装填得万分充裕。 一眼看过去,头晕是宁灼最直观的体会。 对比之下,宁灼原本的衣柜,简直像是这个衣柜生出来的。 单飞白盘着腿在后面适时补充:“我交代于哥了,有些款式过时了的,就扔在‘磐桥’,别带过来了。” 宁灼咬着后槽牙:“……这还不是全部?” “不是啊。”单飞白理所当然道,“我的鞋柜、配饰柜和帽柜都还没运过来呢。” 他比划着在屋里圈了一块空地:“摆在这里刚刚好!” 宁灼:“……”小少爷真他妈难养。 单飞白从床上跳了下来:“对了,明天我们去约会,你穿什么和我配啊?” 宁灼懒得去纠正他那糟糕的用词,拉开自己的衣柜,随手指了一件。 单飞白和那件陈旧的西服对峙半晌,语塞半晌,一把拖住宁灼的手:“买新的!走走走!” 宁灼:“……你有病。这件还能穿。” 单飞白:“这款式是五年前的流行款了!” 宁灼:“你怎么不说是你上辈子的流行款?” 单飞白振振有词:“真是我上辈子的流行款就好了,说不定现在又流行了。你这件不行,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参加葬礼比较适合,我看着就想哭丧。” 宁灼:“……你还记得我上次穿这件去找你爸吗?” 单飞白:“哦,你给我爸哭丧我确实没什么意见。” 他嘴皮子顺溜得让宁灼颇想掐死他。 宁灼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衣服的习惯,自己说一句,单飞白就顶他一句,更是让宁灼坚定了不遂他愿的打算。 最后,是单飞白妥协,出让了自己的新款西服一件。 上衣还好,稍大一些,裤子就有些拖地了。 宁灼决定换上自己的旧西服裤子。 他不讲究这个,但单飞白不行。 他硬是拿着宁灼的尺码,让于是非把自己一件没怎么穿过的西装裤临时修改成了合适宁灼的长度。 单飞白对这次“约会”的态度是如此郑重其事,让宁灼也莫名添上了几分奇特的谨慎和期待。 两天后的夜晚七点,是音乐剧开演的时间。 单飞白提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选好手表,配好领结,顺便在自己胸前别了一根伞形胸针,确保把自己捯饬成了漂漂亮亮的小狼崽,才满意地出门去了。 考虑到他伺候了两个小时的发型,单飞白坚决不肯坐摩托。 于是,宁灼和他找了一辆无人出租车,自行开往“哥伦布”纪念音乐厅。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公里时,那独属于音乐厅的柔和灯光就直撞入了他们的视线,洒了足足一天一海。 银槌市并不是完全规则的槌状,偶尔会有一小块冲积岛旁逸斜出。 船型的音乐厅便位于龙湾区的这样一处冲积岛上,明亮亨通、光曜辉煌,人工的霓虹甚至将天边的月亮都衬成了一点黯淡蒙尘的陪饰。 今天晚上的演出剧目名叫《沉船》,是“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经典保留剧目,讲述的是一群满怀希望的年轻人登上船只,与飓风、海怪和孤独战斗,最后船只不敌自然之力,最终沉没在大海深处,却仍存留下了希望火种的史诗故事。 捏着两张贵宾票,宁灼和单飞白踏上昂贵厚软的红色地毯,步入了这间气势恢宏纪念的音乐厅。 整个纪念音乐厅共分为两处。 一处是可以容纳2000名听众的表演大厅。 另一处是“哥伦布”号的纪念堂及博物馆,里面有“哥伦布”号的还原模型、被幸存者带回来的生活物品,以及幸存者们搭乘的救生艇。 其中立有35块纪念碑,纪念着逝去的30缕勇敢高贵的英魂,赞美着那5名历经磨难而归来的幸运儿。 剧院经理桑贾伊正是这五名幸运儿之一。 他在门口接待今夜的观众。 他形貌敦厚,皮肤微黑,因为多年的养尊处优,身材发福了不少,不过从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意气风发。 单飞白和宁灼咬耳朵:“他就是这场音乐剧主角的原型。” 宁灼:“……他不是‘哥伦布’号的厨师吗?” “是吗?”单飞白翻了一下节目单,“设定他是‘哥伦布’号的三副呢。” 宁灼冷笑一声。 闵秋写下过“哥伦布”号上的所有人员信息,以及她所知的详细屠杀过程。 真正的三副,是那个差点被半夜潜进他的房间的“朋友”杀死、最后反杀成功的人。 可他既不能接受朋友的背叛,也不能接受杀人的自己。 他想不通,就疯了。 当然,观众们不知道当年这些肮脏龌龊的细节。 他们恭谨地走上前来,和桑贾伊握手、合照,并索要他的签名。 桑贾伊也相当平易近人,有求必应,面对每一位来宾,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热情、真挚又甜蜜的微笑。 单飞白也摆出一脸激动神情,主动上去和他握了手。 除了桑贾伊的签名,他还带回来了一个重要情报:“手上有枪茧。用枪老手了。” 宁灼:“确定?” 人手掌上的茧子成因各异,很难确定是枪造成的。 单飞白啧了一声,张开了自己的右手,亮给宁灼看:“你摸摸看嘛。” 宁灼捉住了他的手,细细摩挲。 单飞白轻声和他解说:“拇指、食指的夹缝里有茧,是握枪造成的;食指两侧有,是反复扣动扳机造成的。他绝对不是正常职业。当初桑贾伊的身份档案是怎么写的来着?” 在闵秋留下的记录里,当年的桑贾伊24岁,身家清白干净,是一名厨师学院的毕业生。 宁灼若有所思,思索良久,直到掌心被牵得汗津津的,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斜睨了单飞白一眼:“……放开。” 单飞白让他的手臂挎上了自己的,牢牢夹紧,嘚瑟道:“不。我凭本事牵到的,为什么要放开?”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正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两个人影。 他们两个尽管西装革履,可一身腱子肉将服帖挺括的西服绷得紧紧的,撑出了格外明显的弧度。 和前面的两个行走的衣服架子相比,他们两个看上去反倒和四周奢华的环境更加格格不入。 宁灼和单飞白在前方的一举一动,被他们尽收眼底。 “情报里不是说他们两个是旧仇吗?” 其中一人提出了疑问:“……我怎么看着像是小情侣打情骂俏呢?” 下一秒,他们就眼睁睁地看宁灼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锁了单飞白的喉。 ……哦,那没事了。 第73章 (二)约会 门口的安检长廊做得有趣, 设计成了一架深色舷梯的模样,一路向二楼延伸。 走廊里安装的高密度红外扫描仪,将所有经过此处的人扫了个一清二楚:皮肤、发丝、配饰, 恨不得将他们的心肝肚肠都翻出来好好检阅一番。 温柔的机械女音反复播放着观众须知: “请各位观众得体衣着整洁, 有序入场。” “本剧场全域禁烟, 请勿携带任何打火装置入内。” “请勿携带任何食品和液体饮料入内。” “严禁携带尖锐物品、易燃易爆物品、压缩气体和液化气体、强氧化剂、毒害品和感染性物品、放射性物品、腐蚀品及其他任何可能影响到他人人身安全的物品入内。” “严禁携带长宽超过0.5米的物件及货品入内。” “进行过义体改造的观众,只能佩戴功能型义肢入场。” “感谢您的配合, 祝您有一个美妙幸福的音乐之夜。” 这声明相当冗长,一个又一个“严禁”,叫人平白生出一股寒意, 仿佛随时随地会有人甩出一枚炸弹, 把这里炸成一片光秃秃的白地。 正常观众并不觉得有什么, 各自谈笑着无视了提醒。 至于宁灼和单飞白, 虽然是心怀鬼胎,但因为此次的目的只是打探“哥伦布”的内部构造,因此两手空空, 十分坦荡。 在踏上最后一阶舷梯后,宁灼隔着一层玻璃,回头向斜下方望去。 在这里, 他还能看见桑贾伊。 不驯之敌 第112节 现在暂时没有新观众入场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掏出手绢,轻轻擦拭着手心。 这也是社交礼节的一种——擦去手汗,确保自己的手掌时刻干燥清洁。 但桑贾伊擦得相当精细认真, 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过分专注的神情,让他多了几分莫名的焦躁和神经质。 宁灼微微挑眉, 旋即收回目光,迈步离去。 …… 桑贾伊正在卖力地为自己做清洁,就感觉身后十步开外来了人。 他肩头下意识地一动,在心里瞬间模拟出一套反击策略。 但他没扭头。 那人也知道桑贾伊近些年来添了不少怪癖。 他年轻的时候无所畏惧,如今却越活越谨慎,谨慎到几乎是生了疑心病的地步。 于是那人在三步开外就站定了脚步,遥遥询问:“今天有什么重要客人吗?” 桑贾伊将手帕折成一朵漂亮胸花,塞回右胸西服口袋:“联合健康总经理奥斯汀的小女儿在vip包间。李顿去招呼了,下次轮到你。” 来人是五名幸存者之一,叫哈丹,由于有四分之一蒙古血统,生得高大威猛,登船时是二管轮,如今年近不惑,看上去还是一条威武雄壮的大汉,毫无管理层人员的气质,更像个打手。 “哈。”哈丹一耸肩,“下次也别叫我,我最讨厌和细皮嫩肉的少爷小姐打交道,瞧着他们,我就想弄死一两个,听听他们临死的时候叫起来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桑贾伊浑身一凛,警惕地四下看了一圈,确认无人,才用谴责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哈丹是他们中的异类。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变成了体面的文明人,只有他一张嘴还是杀人狂的调调。 哈丹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桑贾伊,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么?难不成怕鬼?” 他爽朗地笑出了声来,颇有逻辑地分析:“他们早死在海上啦,没有罗盘,没有导航,他们连飘都飘不回来,家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自己说了个非常精彩的笑话一样。 桑贾伊眼睛望着地面海浪状的精致浮雕,心情也如同波涛潮涌,起伏不定。 他年龄越活越大,却没有越活越通透。 尤其是这一两年,桑贾伊总感觉,自己从来没能从“哥伦布”号上真正走下来。 桑贾伊的生活水平极好,好过银槌市里的95%的人。 可他知道这是用什么换回来的。 11年前,他是联合健康的官方雇佣兵。 和其他雇佣兵不大一样的是,他是孤儿,从小就作为雇佣兵被培养长大,不见天日。 说得直白一点,他是隐于暗处、不现形影的杀手。 李顿、哈丹,其他两名幸存者,小林和詹森,再加上三个死在海上的同伴,他们的出身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们全部来自于大公司豢养的雇佣兵队伍,是孤儿,也是杀手。 就在“哥伦布”号计划正式敲定执行的三天后,桑贾伊破天荒地被联合健康的一名高管叫去,要进行“单独谈话”。 在惴惴不安间,他领到了这项奇怪的任务: 作为小队的领头人,打入“哥伦布”号内部,在远洋船里完成屠杀任务。 那时候,“哥伦布”号连龙骨都还没有成型。 桑贾伊没问为什么。 他从十四岁起开始杀人,他知道,知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 幸运的是,他们在船上只死了三个人,后来更是交了大运,有惊无险地成功漂流回岛。 联合健康的高层再没单独召见过他,他的身份就此成功洗白,摇身一变,从阴沟里的老鼠变成了银槌市的英雄——尽管“事业未成”,那也算是英雄。 平心而论,桑贾伊知道,大公司并不希望他们活着回来,巴不得他们死在路上。 可既然活着回来,他们也并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大笔一挥,在这岛上建了一座纪念音乐厅,把他们五个集中塞了进去。 在桑贾伊看来,这简直是一座黄金做的监狱。 他们作为英雄,人们自然而然对他们有了要求。 他们要谦恭谨慎、得体优雅、不近女色、不慕富贵,因为英雄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自从有了正式身份,他们也统一地懂事起来,除了受邀去参加演讲、剪彩、晚会等活动,绝不踏上岛屿外的土地半步。 桑贾伊就这样,在幸福而稳定的生活里,越活越分裂,越活越怕死,简直是活成了一条阴暗的蚰蜒。 那些高层老而不死,他们活一天,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可能会被彻底收回。 当年,“哥伦布”号是出去拓荒,遇上什么危险都有可能,因此船上必须携带武器。 现在,桑贾伊再也用不着武器了,却恨不得将音乐厅修成一座华丽堡垒,把一切可能的危险因素排除在外。 但他知道,自己的一腔愁绪并不能对哈丹倾诉——他是个动物一样的野人,活一天,算一天。 他对哈丹胡乱摆了摆手,顺便揉了揉笑僵的嘴角。 桑贾伊很爱惜自己的生命。 好在,和那些大公司的老头子相比,他还算年轻。 他务必要活到所有当事人都死去,到那时,他才能放心大胆地享受美好生活。 …… 事实证明,宁灼和正常人不同。 他脑内就没有长过“享受美好生活”的神经。 当舞台上的青年男女们唱着青春洋溢的昂扬调子、筹备起航事宜时,宁灼就已经睡熟了。 他睡起来很安静,呼吸匀而深长,睫毛凉阴阴地扑下来,愈加显得双眼皮的痕迹深而长,少了几分冷锐戾气,多了几分眉目如画。 单飞白不打扰他,因为知道宁灼平时把自己当铁人用,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偷偷地去用指尖碰他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并没有吵醒宁灼。 当碰到自己留下的那圈齿痕时,单飞白一颗心痒得厉害,野心勃勃地想对他发动突然袭击,咬上一口。 不过想了又想,他还是没能舍得。 单飞白捂住嘴,猫似的打了个哈欠,望向舞台上正在勇敢地和飓风搏斗的少男少女。 在他还是单家小少爷时,他曾看过这出音乐剧。 现在他知道内情了,音乐剧就彻底沦为了一场不伦不类的喜剧。 他们背后五排座位开外,有两双眼睛也没有在看舞台,正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单飞白对视线相当敏感。 在察觉异常后,他第一时间扭过头去。 可惜,舞台上恰在这时雨过天晴,出了“太阳”。 在光芒万丈的背景下,所有观众都一齐眯起了眼睛。 单飞白丢失了他的目标。 那两人也由此警觉,再也没有向宁灼和单飞白他们投出一眼。 两个半小时后,在舞台灯光营造出的朝阳场景中,满身创伤的五人摇摇晃晃地站在救生艇上,遥望着重新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银槌市的边缘轮廓。 饰演“桑贾伊”的演员饱含热泪,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到家了。我最亲爱的朋友们,你们看到了吗,我们到家了。” 他的语调煽情,情绪真挚:“……可你们不在了,家又在哪里呢?” 终幕之后,桑贾伊第一个起身鼓掌。 随之响起的满堂喝彩,终于把难得进入深度睡眠的宁灼惊醒了。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 难得看到这样的宁灼,单飞白玩心大起,趁着灯光还未亮起,认真地用面颊蹭一蹭他的:“都睡热了。” 宁灼面上毫无表情,实际精神恍惚,并没有马上感受到冒犯:“……我睡了多久?”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失去意识的节点,自问自答:“嗯,挺久。” 紧接着,他又说:“你该叫醒我。” 单飞白自然起身,又望了一眼身后。 观众纷纷离席,那窥伺的视线也再没有出现过。 他边想边答:“睡了挺好。这剧情看得怪恶心的。” …… 晚间预报并没有雨,可当他们走出音乐厅时,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酸雨。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酸苦味,像是变了质的盐卤。 私家车辆可以停在音乐厅自设的停车场内,但像无人出租车这类社会车辆,是不被允许上岛的。 他们只能步行出岛。 眼看这雨一时三刻间不会停,单飞白主动跑去找伞,路遇了桑贾伊,毫不见外地管他要了一把特制雨伞。 桑贾伊作为“英雄”,这些年来下来居移体,养移气,已经养出了宽容友善的条件反射,当然无条件是把伞借给了单飞白,同时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神经过敏,对任何异常的细节都不肯放过。 桑贾伊笑着试探他:“先生以前也来看过《沉船》吗?” 单飞白快乐地一点头,又补充道:“这次带男朋友来的!” 桑贾伊放下心来,对单飞白敦厚一笑。 单飞白颠颠地跑了回来,炫耀地举起了伞,花孔雀似的转了一圈。 宁灼:“……只有一把?” 单飞白乖巧地小狗点头,满眼诚恳:“嗯,好不容易要过来的。走吗?” 不驯之敌 第113节 天黑了,雨也是黑的,淅淅沥沥地落下,在被灯光晕染得一片辉煌的海面上笼起了一层朦胧轻薄的雨雾。 宁灼和单飞白挤在同一把伞下,他们都是身形高大,因此被迫成了个相拥的姿势。 宁灼突然问:“你刚才为什么贴我脸?” 单飞白露出了困惑神情:“啊,不能贴吗?” 宁灼和他对视片刻,觉得他这话答得很不老实,刚要说话,单飞白就又凑上来,贴了一下,理不直气也壮:“就贴。” 宁灼:“……” 他动作利索地揪住单飞白的耳朵,转了一圈。 单飞白疼了就喊,毫无节操,手臂却仍然稳稳地高举着伞:“疼!别别别拧!一会儿雨淋到你身上了!” 宁灼只是稍施惩罚,松开手来时,手指作痒,又下意识地摸了两下他形状漂亮的耳骨。 看单飞白一脸委屈地揉着疼痛泛红的耳朵,宁灼的心情莫名愉悦了不少。 返程时,依然是宁灼驾车。 行驶到一处中城区的十字路口时,宁灼意外地在商业广场的大屏幕上看到了林檎。 他难得摘除了眼上的绷带,露出打了天秤标志的金瞳,以及他完好的上半张脸。 他那张脸的确奇妙,极富特色。 戴上绷带,他是个诡异的怪人。 摘下绷带,他脸部的一切疤痕和缺陷就自动被抹消,叫人看着他时只剩下无穷的怜悯和惋惜。 这是一场案件发布会。 林檎作为九三零专案组的组长,向公众宣布了他们的调查结果。 宁灼只听到了一句话: “……本部亮对本部武的行为表示不知情,并已主动辞去泰坦公司的cto职务……” 下一秒,红灯亮了。 宁灼毫不留恋地撤回视线,踩下油门。 单飞白好奇:“不继续听吗?” 宁灼头也不回:“你别告诉我你没感觉到有人在跟着我们。” 单飞白用舌尖轻顶了顶腮帮子:“从剧院的时候就有人跟着了。” 他又问:“是谁?” 宁灼简明扼要道:“不知道。” 这是一句实话。 他从暗处走到了明面,自然会成为多方势力瞩目的人物。 情势复杂,所以他们的行事更要格外小心。 不过,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足够让宁灼了解到一项重要情报: 失踪的本部武,在宁灼的移花接木下,成功成为夜潜“白盾”、杀死拉斯金的真凶。 这场高层之间的博弈,是本部亮技逊一筹,输了个一败涂地。 …… 与此同时,本部亮并没有实时收看这场和自己息息相关的发布会直播。 他捏着一张深蓝色的虚拟名片,在下城区黑潮街的一处荒僻陋巷里,按出了一首忧伤的乐曲。 门应声而开。 等候着他的,却不是热情有礼的招待,而是一把瞬间抵上了他太阳穴的小手枪。 这段时间,本部亮饱受心理折磨,形销骨立,原本就瘦削的身材脱了水似的,越见干瘪,几乎瘦成了一个鸠形鹄面的瘪嘴小老太太。 他并不惊讶,麻木地蠕动了嘴唇,轻声道:“‘调律师’?” 今天的“调律师”是一名美目流盼的高挑御姐,一手举枪,一手托着一支细长的眼袋,眼角尖尖地上剔,懒洋洋地望着他:“本部先生,您知道我们不为上城区的人服务的吧?上城区的人,进门会死呢。” 本部亮的态度异常泰然:“我不是上城区的人了。我今天丢了工作,房子也被泰坦公司回收了,算是低等公民了。” “调律师”微笑。 她是“调律师”里比较喜欢搞恶作剧的人格。 要不是本部亮被儿子连累,骤然身败名裂,变成了银槌市的低等公民,且再无转圜余地,他根本连进入“调律师”的资格都拿不到。 本部亮低下头,神情堪称恭顺,内心却绝不平静,一下下宛如有钢刀绞动,痛得真实。 他平平无奇的大儿子第一时间与他做了切割。 他们那点父子之情,因为本部亮的偏心,早就被消耗得不剩下什么了。 他也没从他父亲这里得到过什么好处,因此断得毫不吝惜,干干净净。 半生的努力付诸东流,一夜之间从a等公民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民,这让本部亮几乎要痛恨起自己那宝贝了多年的小儿子来。 和儿子的放浪形骸不同,他一直着力保养自己,显然还能活很多年。 ……在痛苦和潦倒中。 他不愿在外人面前展露出虚弱模样,只能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治疗心脏的药物,咕噜一声干咽下去后,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我想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找你儿子?”“调律师”一摊手,“那是你还是a级公民时候的事情了。相关事宜,概不受理。” 本部亮略咬了咬牙,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换一个。” 他昂起了头:“……你们知道‘磐桥’的单飞白吗?” “调律师”神情一动,并没有说话。 本部亮灰败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冷酷的光:“我想要他那条脊椎的控制权。一次就好。” 第74章 (三)约会 “调律师”呼出一条长长的烟线。 作为人格的综合体, 她和其他人共享了情感,从理智上,她是知道宁灼和他们有交情的。 但是, 一来生意场上无交情, 谈感情伤钱;二来, 单飞白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 非但不仅没有,宁灼还和单飞白有仇。 前不久, 宁灼还委托过他们,给单飞白背上了一口堪称要命的黑锅。 不过,据他们所知, 单飞白现在正和宁灼在一起。 如果本部亮的算盘, 是想借了单飞白的手去害宁灼, 他们帮是不帮呢? “调律师”之所以能自由, 就是因为他们和其他人工智能不同,自行发展出了一窝私心。 能够为了宁灼而做出这样一番权衡,对“调律师”而言已经是罕见的事情了。 他们的忠诚作为服务项目之一, 同样可以收买,但宁灼并没有出钱买断过。 那实在太昂贵。 于是,“调律师”在云山雾罩中对着本部亮微笑了:“……你能出多少钱?” …… 回家路上, 单飞白远远看到街边有人卖炸豆腐,顿时嘴馋, 眼巴巴地看着宁灼:“宁哥,你吃豆腐不吃?” 宁灼看了豆腐摊一眼,又看了身边人一眼, 把他那颗馋嘴的小心思看了个透亮, 故意道:“不吃。” 单飞白作可怜状:“可我饿了。” 宁灼有心逗逗这位衣冠楚楚的小少爷:“路边摊怎么配得起您。小少爷还是回家将就将就,吃朵花吧。” 单飞白心思相当灵巧, 见宁灼的工作不好做,马上调转目标,直接一个电话打给了认识的人:“凤凰姐!我和宁哥出来了,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凤凰正和闵旻在一起。 她没有吃夜宵的习惯,自然而然地放下通讯器,对闵旻说:“问你吃什么呢。” 闵旻熟练地报出了一大串小吃名,基本上把她认识到的人都照顾到了。 宁灼:“……” 他觉得自己还是太仁慈了。 喂他吃花便宜他了,该塞他一嘴仙人掌。 此时的雨已经停了。 要买的东西不少,停好车后,他们兵分了两路。 宁灼这一身庄重行头,与混乱的街头夜市格格不入,于是他把外套系在腰间,用袖子在腰上打了个结,更将自己那一把腰身衬得细条条的。 有个蹲在路边、把一头好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小混混,撅起嘴唇,不知死活地对宁灼吹了一声口哨。 宁灼今天穿得体面,不想打架,略略扫了他一眼,便撤回了视线。 小混混是同时看到宁灼和单飞白的。 单飞白是剑眉星目、英俊潇洒的长相,是贵公子,是人间富贵花,是一个神气活现的小神官。 然而他的长相,会叫男人下意识地把自己和他进行一番比较,继而感觉自己被比成了地里的泥巴,随之而来的就是不爽和嫉妒,觉得自己的眉眼再周正些、个头再高挑些、鼻梁再直挺些,绝不比他差。 宁灼则完全不同。 他穿起那一身铁锈灰的笔挺西装,愈发唇红齿白,长睫映在平淡的眼波里,像个修了千年道行又冷若冰霜的狐仙。 总之,男人不大容易把宁灼当同性看,瞧着他,总有股天然的蔑视和好奇心。 小混混锲而不舍,居然上来拉拉扯扯:“唉,美人,别走啊,再聊聊嘛。” 宁灼的耐心顿时见底,一脚把人踹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小摊贩们见惯了斗殴,脸色都没变,各自把自己的摊位挪远了点,并偷偷放出目光,打算看点新鲜热闹。 不驯之敌 第114节 谁想这一脚直接终结了战斗,小混混头朝下栽在了塞满厨余垃圾的垃圾桶里,一叠声地哼唧,连虚张声势的狠话都放不出来了。 宁灼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倒把悄悄尾随在两人身后的雇佣兵吓着了。 单飞白在剧院里的一回头,已经叫他们心里生了怵。 如今宁灼又毫无预兆地当街发疯,他们实在不知道宁灼是不是在杀鸡给猴看,对望一眼,决定先打退堂鼓。 到了僻静处,其中一人拨通了一个号码,恭敬地汇报了宁灼和单飞白的行程:“……先生,差不多是这样。” 通讯器那头的查理曼从鼻子里哼出了轻轻的一声,算是应答。 大约一周前,老管家去了一趟“海娜”,再也没能回来。 他一觉睡醒,连第二天的早饭都没吃上。 自此后,老管家就从银槌市彻底蒸发了。 他的身份证件没带,存款也是一分未少。 他年纪这么大,家底这么厚,也断没有携款潜逃的道理。 因为老管家是在前往“海娜”后失踪的,查理曼心里再有怀疑,也不愿背上身为“白盾”公职人员和雇佣兵私相勾连的罪名。 何况,本部武失踪,有宁灼的一份功劳。 在九三零案件宣告侦破的重要时间点,他决不能和“海娜”产生任何关系,让人联想到他们的交易。 思及此,查理曼装聋作哑,并马不停蹄地找了一个年轻管家,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过老管家这个人。 九三零案件的告破,大大解了查理曼的燃眉之急。 可他细细回想,满心的苦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儿子洗脱了下毒的嫌疑,可他唯一的儿子还是死了,是自己亲手打烂了他的脸。 他在媒体面前应对失当,“白盾”上层没有任何将他官复原职的意思。 今天,他又在屏幕上看到了“白盾”新的发言人。 查理曼做了这么多年媒体的宠儿,太知道他们喜欢捧什么样的人了。 外貌出色、身世坎坷、优秀拔尖,三样齐占,才能吸引人的眼球。 查理曼的经历和背景故事乏善可陈,有三分之一的内容相当无聊,有三分之一的内容不可细说,大部分都是媒体和自己绞尽脑汁编出来的。 林檎就大不一样了。 查理曼查了他的履历,越查越嫉妒。 去年,在长安区已侦破的案件中,林檎的绩效占72%。 至于他从垃圾桶里的孤儿,长成了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又突逢家变,被养父划烂了脸,后来振奋精神,考上“白盾”的故事,更是称得上精彩纷呈、扣人心弦。 他有实绩,有故事,有一张破碎却不失美感的脸,尽管他当初被提拔到这个位置是赶鸭子上架,可谁又在乎呢? 查理曼上火上得厉害,自顾自长出了一嘴燎泡。 他挂掉了和雇佣兵的通讯,坐在书房、望着天花板出神。 咔哒一声,外间的大门有了动静。 高跟鞋尖细的鞋跟落在了地上,一步一响,咔哒,咔哒,像是踩在谁的心上。 近些日子,查理曼满心都是自己的事情。 他也的确发现自家夫人总是早出晚归,几乎活成了这家里的一缕孤魂,而且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阴恻恻的笑意,没人的时候也在对着空气微笑,笑出了查理曼一身的鸡皮疙瘩。 之前的他焦头烂额,有心无力。 现在,查理曼决定约一个大夫,替妻子看一看精神状况。 这样琢磨着,查理曼的屁股依然八风不动。 作为亲手打烂了儿子面孔的人,他并不很想去见妻子,一来是愧疚,二来是他觉得这件事其实并不能怪自己。 他不想去承受和面对她的疯癫,顶好是她自己调整过来后,来找自己主动和解。 查理曼正要打电话联系医生,一通意外来电就打断了他的计划。 他嘴巴里都是干瘪的燎泡,懒得发声,接通后,只懒懒地“嗯”了一声。 一分钟后。 查理曼的眼睛渐渐睁大了,刚想要张嘴,又牵扯到了伤口,面目堪称狰狞。 那边是“白盾”的人,声称他们在下城区的某处偏僻的临港悬崖旁发现了一处破损的护栏,还有一道笔直的车辙印,直通海里。 因为最近天气寒冷,雇佣打捞队要花更多的钱,又没有人上报失踪车辆或人员,所以本区的“白盾”警察统一地犯起了懒,隔了三四天才谈妥价钱。 打捞队姗姗来迟,三下五除二打捞上来一辆豪车。 一查车牌,他们惊讶地发现,这辆车被登记在一名中城区居民的名下。 这事情显然不大好处理了。 他们细查下来,发现这人居然还和“白盾”前警督查理曼沾了点边。 于是他们的负责人怀着一腔忐忑之心,致电询问。 查理曼咽下两口唾沫,含混且愤怒问道:“车里的人呢!?” 负责人吞吞吐吐道:“人……没找到。车窗开着,安全带的地方安了插扣,也许是车落水的时候,人没系安全带,给甩出去了。” 他斟酌了一番言辞,又继续道:“我们这边调了监控录像,发现这辆车的车主吧……喝了不少酒,应该是酒后驾驶,所以撞进水里的时候连个刹车都没踩……” 查理曼脸都白了。 他记得,老管家年轻的时候陪他征战酒场,也算是酒中老饕。 然而,自从喝伤胃后,他从此后就只喝茶了。 ……不喝酒的人,喝了酒,把自己开进了海里,消失了? 查理曼觉出了其中的古怪,当即拍板:“把监控录像发给我。所有的。现在。” 他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忙碌,丝毫没注意到妻子来到了书房门口,窈窕地站了一会儿。 她的面颊上带着没擦干的血,只是查理曼忙得头也不抬,自然什么都没看见。 …… 宁灼在一家摊位前买手撕烤兔时,单飞白托着两份炸豆腐回来了。 单飞白的那份上涂抹着鲜艳漂亮的辣酱,自己这份则是干干净净,只浇了一勺又一勺的汤汁,热烫烫地冒着热气儿,香得让人心颤。 单飞白不由分说,风风火火杀到他身边,先挑起一块豆腐,吹了两下,轻巧地塞到了宁灼嘴里。 他一路跑来,豆腐已经没有刚出锅时那么烫了。 要是再过半分钟,滋味儿就不好了。 宁灼从来不好好吃饭,所以单飞白总爱见缝插针地投喂他点什么,一来二去,喂出了技巧和心得。 豆腐含在嘴里,软颤颤,热腾腾,几乎当即化成了一汪水。 宁灼不在吃的上浪费时间,但不意味着他的味蕾有问题。 单飞白专注又热切地望着他,一眼一眼地看,感觉怎样都看不够:“好吃吗?” 宁灼“嗯”了一声,不由自主道:“你也吃。” 单飞白很公平,自己吃一口,就喂宁灼一口,看得烤兔子的大婶暗笑不止,觉得这小两口一冷一热,一动一静,倒真有意思。 他们分食完两盒豆腐后,单飞白又熟稔地撒起娇来:“我想吃橘子。可是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 宁灼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微微皱了眉。 橘子品相实在很坏,而且被酸雨劈头盖脸地淋成了麻子,看着就叫人胃口全无。 他走过去问了一句:“多少钱?” 摊主报了个价格。 宁灼原地向后转,回到了手撕兔肉的摊位前,冷酷地宣布:“不买。” 单飞白只能望洋兴叹,同时忙里偷闲地给宁灼嘴里又塞了一只热蛋挞。 两人一路向回开去,照例是提前下车,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运夜宵。 他们身后干净了,四周也清净了,说的话只有山风能听见。 单飞白边走边转过头来,问了今天第一件正经事情:“宁哥,要炸音乐厅,得有炸药呢。” 第75章 (四)约会 对于单飞白的问题, 宁灼身体力行地给了他答案。 将夜宵分发完毕,换上轻便的衣服,宁灼又骑上阿布, 带单飞白出了趟门。 他们的目的地是五公里开外的一处荒山, 是这连绵群山中一处不大起眼的边角料。 它与其说是山, 不如说是一座土包。 土包临崖的一角,却是别有洞天。 “薛副教授留在我这里的时候也没闲着。” 宁灼引他走到山间背阴处掀开一层枯黄草皮, 露出了底下的一片土壤颜色的石板。 他用右手食指按在石板一角。 机关启动,石板自动向上翻起。 宁灼继续道:“……帮了不少忙。” 单飞白环顾四周,发现有一根被做成树枝模样的避雷针, 呈45度俯角, 保护着地洞, 悄无声息地隔绝了这里被雷击的可能。 地洞打开后, 一阵带着轻微硫磺气味的冷风迎面吹来。 这里并不大,十平米见方,内里的墙壁上严严实实地铺了一层黑色钢板, 在防潮吸热的同时,郑重其事地守护着一个盛装了600毫升半透明液体的瓶子。 里面是第五代高能炸药,代号为cl-30。 不驯之敌 第115节 手表盘那么大小的一点, 就能轻松炸飞一整座楼。 那个斯文的男人,不显山不露水, 手搓出了能把一整座山轻松夷为平地的重磅武器。 不过,当初的薛副教授在听过宁灼的要求后,也并没有马上答应这件事。 他摸了摸鼻尖, 不免有些紧张:“可以让我知道做这个的用途是什么吗?” 宁灼坦诚相告:“我将来会拿它去炸纪念音乐厅。” 薛副教授吓了一跳, 不由问道:“……炸那里做什么?” 宁灼答:“炸的是五个早该死了但没死的人。” 薛副教授沉默良久,微微摇头。 宁灼:“不愿意?” 薛副教授扶了扶眼镜, 慢吞吞道:“不是。我当初就觉得‘哥伦布’号会沉是件奇怪的事——当初‘哥伦布’号的建设,我们学校也有参与,我知道那辆船的一些具体参数,水密舱是民船的几十倍,排量能达到6000吨,还有气象雷达,理论上,它能提前规避特大风暴,就算避无可避,也能撑上一阵子。那五个人说船是被海上风暴掀翻的,但如果真是足以摧毁‘哥伦布’号的风暴,他们的救生艇应该也一起被撕碎了才对。” 说罢,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大家都说这是奇迹。我还以为是我心理阴暗。” 宁灼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他又问薛副教授:“你不怕我骗你去做炸药,是别有所图?” 薛副教授的笑容温和如春风:“宁先生,你要是真的别有所图,就不会多问我这一句了。” 炸药的问题已经解决,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响起来。 跟着宁灼回家的路上,单飞白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双手自然地环着宁灼的腰,分析道:“……去纪念音乐厅的安检程序太复杂了。” 他们的安检系统谨慎得像是一把篦子,能将任何风险隔离在外。 宁灼点头,并补充道:“监控是无死角覆盖的‘群蜂’牌,和interest公司常用的“雁阵”摄像头是同一家公司出产的,能够互相配合,完全隐形,没有办法规避。” 单飞白:“会实时上传云端的那种吧?” 宁灼:“嗯。” 单飞白轻轻啧了一声。 这和他们在监狱里暗算本部武时的情况完全不同。 他们在第一监狱高级监狱区活动时,内部没有任何监控,很方便他们动手脚。 怎么安放炸药是个难题。 除此之外,怎么对付五人组,也相当让人头疼。 宁灼委托“调律师”调查过他们,知道他们五人的前身是雇佣兵中的杀手。 想一口气将他们收拾干净,实在很难。 只要打草,必定惊蛇。 而且,和身犯重罪、声名狼藉的本部武、拉斯金不同,这五人是形象光明的公众人物。 要对他们不利,可以说是困难重重。 宁灼在深冬微冷的空气中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之前,宁灼曾多次前往龙湾区附近散步,望着那恢弘的巨船,想他的心事。 他没买过音乐厅的票,因为需要b级公民以上的身份id才能购买。 宁灼当然可以通过黑市代购,提早踩点。 可他观察到,五人组的核心人物桑贾伊是个谨慎过度的人。 去得太频繁,成为音乐厅的熟客,必然会引起他的注意,更加麻烦。 好在“哥伦布”号博物馆的参观票是面向全体银槌市民发售的。 宁灼来参观过几次,其间碰上过几拨来参观的学生。 站在一帮还不及他腰高的孩子中,他望着“哥伦布”号的模型,隐隐出现了幻觉,总觉得在那船大到无边无际,而在甲板上,正站着一个神色冷淡的女人。 她的发梢被柔和的海风吹动,月色浮在她的眼里。 很美的画面,但那是一个不可得的幻觉。 宁灼定定站在那里,任身边人来人往。 他听到有些孩子天真地对身旁的伙伴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像他们那样出海探险!” 但马上有童稚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接话: “出去送死啊?” “这么好的船都翻了,傻子才要出去呢。” “你家就你一个吧?你去了你爸妈要伤心死了。” “你去吧,去了以后也变成照片,挂在这里。” 原本雄心万丈的孩子哑了火,呆呆站在那里,一腔刚沸腾的热血就此冷寂了下来。 银槌市里,连孩子都是异常现实的。 长了一身浪漫骨头的,都葬身大海了。 这间博物馆,在经年累月中,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一个负面的图腾。 它矗立在银槌市一角,让人不可忽视。 它提醒着年轻一代,冒险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你最好老实留在这里,乖乖地从冬到夏,从生到死。 想要抹去这个图腾,必须要慢慢来。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 等宁灼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一眼就看见单飞白正躺在新双人床的被窝里。 宁灼面露诧异,看向了那张闲置的沙发床。 他觉得现在房间里有两张床了,他们理应一人一张。 领会宁灼的意思后,单飞白飞快且坚决地摇头,显然不认同宁灼的安排。 宁灼也不和他废话,自行改道,走到旧沙发床边,囫囵躺下,打算闭目养神。 但是,不出十秒钟,他就听到了有人鬼鬼祟祟地踮着脚靠近他。 ……潜行技术烂得要死。 宁灼刚一翻过身,就见一个黑影带着一身温暖气息,滚上了他的沙发床。 宁灼避无可避地和他脸贴脸了。 单飞白身上的气味暖烘烘的,是清新的柚子味,陌生又熟悉。 宁灼本来想把他一腿撩下去,单飞白倒是乖觉,马上抱紧了他,还小狗似的在他颈间嗅了一下,有点小得意地宣布:“宁哥,我们俩是一个味道啦。” 宁灼这才想起来,这两天单飞白擅作主张,把他的洗漱用品全部更换一新。 现在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沐浴露。 宁灼被他蹭得小腹微微发热,不大舒服,便冷声赶他道:“……回你自己的床上去。” 单飞白:“这就是我的床啊。我把我捂好的被子都带过来了!” 说着,他将披在身上的被子兜头兜脸地蒙了下来,把两个人都罩在了里面,热情地询问:“暖和不暖和?” 宁灼没接腔,心脏怪异地跳了一下,又一下,撞得他的肋骨有些疼痛。 他伸手抓住单飞白的胳膊,逼他和自己对视了。 单飞白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再听话、再乖巧,宁灼也总认为他这种人是不可驯服的。 这并非错觉。 宁灼在他身上有过太多的经验和教训。 单飞白我行我素,随心所欲,轻而易举地就能在他心里点上一把火,让宁灼变得……不那么像他自己。 在单飞白面前,向来冷静自持的宁灼像是一只野兽,总跃跃欲试地想要叼住他的要害,把他咬出血来,压过他,胜过他,让他俯首称臣,让他心悦诚服。 仿佛这样,宁灼才能安心。 ……可安心了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宁灼也不知道。 在对视中,单飞白异色的双瞳在夜色里闪烁着明亮的辉光:“哎,宁哥。“ 宁灼:“什么?” 单飞白:“之前不是说好这件事交给我吗?交给我吧。” 宁灼:“……你有计划了?” 单飞白狡黠地笑:“有啊。我想把事情闹大。” 宁灼:“要多大?” 单飞白贴在他耳侧,小声又不失兴奋地耳语:“把天捅破,怎么样?” 他用这样乖巧的神情,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形成了奇怪又魅力十足的反差。 与此同时,有一股奇异的热意从宁灼的心口升腾起来。 他好像被单飞白的提议,点燃了心里潜藏的某种蛰伏着的情绪。 现在,宁灼的牙齿微微作痒,颇想要去咬单飞白的脖子一口。 他强行按捺下这点异常的冲动,拍了拍单飞白的脸:“捅破了,你收得回来?” 单飞白把腿跨在宁灼身上,大咧咧道:“那就看宁哥能让闵秋姐提供给我多少情报了。” 宁灼轻轻“嗯”了一声。 闵秋身为机械师,在精通主要业务的同时,也很擅长观察生活。 并且,她很懂事地不出来影响妹妹,在她身体里静静地作着一场又一场的长眠。 不驯之敌 第116节 因此,闵秋的记忆,还无比清晰地停留在“哥伦布”号的生活中。 接到任务后的单飞白则像个撒欢的大男孩,得了寸就要进尺:“那我们回去睡吧。这张床好硬啊,睡在上面我肯定要做噩梦了。” 宁灼刚要踢他下去,单飞白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顺手把宁灼连人带被抱了起来:“走喽!” 他忘了两个人都是高个子。 砰的一声,宁灼的脑袋撞上了天花板。 撒疯的小狗后脑勺挨了重重的两巴掌,终于消停了,孤独地被扔在了沙发床上。 宁灼在柔软的双人床上,留出了一人有余的空隙。 闭眼半晌后,他听到了蹑手蹑脚的靠近声。 有一个人悄悄摸上了床来,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了他的后颈处,撒娇讨好地蹭了两下。 宁灼被他闹得不行,又懒得收拾他,于是安心装睡。 装着装着,他就真的睡了过去。 一夜宁静。 他没有梦到鲜血、烈火、尸体和谴责的眼神,只有一只小狼,正围着他一圈又一圈地跑,好像是要把他圈起来一样。 …… 最近,各个辖区内开始陆续出现奇怪的爆炸案。 案发点主要集中在下城区,和监控覆盖密度不高的中城区。 所有的炸药做得相当蹩脚,威力差不多等于一个大号鞭炮。 爆炸发生的地点也都是无人的地方。 第一次爆炸,发生在旧码头的一处生了锈的老集装箱内部,把看守的人吓得一个激灵。 第二次发生在三天后。 一座待拆的居民楼里深夜里传出了一声爆炸的轰响,把两面本来就破碎不堪的窗户彻底震碎。 附近的一个捡东西吃的小流浪汉以为是枪声,吓得嗷了一声,落荒而逃。 第三次爆炸,终于在银槌市的网络上引发了一点水花。 炸弹客安放的简易炸弹,在深夜的公园里崩飞了一个垃圾桶。 附近恰好有巡逻的“白盾”警察,闻声赶来,没能抓到炸弹客,倒是抓到了一对在公园小树林里公然办事的小鸭子和他的嫖客。 鉴于炸弹客目前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哗众取宠的成分居多,大部分银槌市民对此并不感到多么恐慌,当作一桩逸闻津津乐道。 只有一两个人提出:“说起来,第一个炸弹引爆的地点,不是当年‘哥伦布’号出发的那个港口吗?” 只是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了炸弹客是不是又一个赛博精神病的讨论中,在洪流一样的声浪中,显得是那样不引人注目。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特约锐评: 近期发生的连环炸弹客事件,让我想到了五年前的炸弹客“疯匠”的悲剧故事。 “疯匠”作为白盾的前任警官,原本是受人爱戴的好警官,因为追捕犯人时右眼被击伤,贪图便宜,安装了低质义体,导致身体多处器官感染,不得不提前退休。 “疯匠”大量器官感染,导致他的精神出现严重问题,误杀了妻子后终于彻底陷入疯狂,带着自制炸弹,走上街头,居然无视了当初签订的免责书,要去炸给他更换义体的医院,给市民们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最终,“疯匠”被前同事击毙。 请大家为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使用正版义肢,对自己的健康负责,以实际行动支持瑞腾公司为保护知识产权所做出的努力! 第76章 (一)归来 银槌市的大多数学校都位于中城区。 这里交通较为便利, 地皮相对便宜,治安比上不算足,比下却有余。 伦茨堡大学位于银槌市东南方, 是银槌市第一批筹建的学校。 当初, 他们的教学点只是几顶帐篷。 如今, 他们已经开始筹备建校的120周年庆典。 庆典的环节之一,就是特邀“哥伦布”号幸存者、如今的“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外联经理小林和业务经理詹森参会, 并发表简短的演讲,主题是鼓励青年斗志、敢于探索未知。 小林和詹森是“哥伦布”纪念音乐厅负责对外交流的人员。 能言善道的李顿是礼宾部经理,主要负责招待大公司的贵客。 哈丹人高马大, 是礼宾部副经理, 但他总是三天打鱼, 两天晒网, 算得上是个闲人。 桑贾伊则坐镇岛屿、统领全局,总是顶着一副笑眯眯的面孔,在明面上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吉祥物, 在私底下过得则像个苦行僧。 庆典当日早晨,詹森开车,小林坐在副驾驶, 默诵着刚拿到手的讲稿。 “小林”其实是小林的姓,至于具体的名字, 别人忘了,他也忘了。 于是大家一齐默许了用“小林”来称呼他。 小林三十来岁,容长脸、大眼睛, 长相体面, 就是眼睛实在太大了,乍一看上去满脸都是眼睛, 笑起来还好,不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阴森森的。 詹森听小林抑扬顿挫地念着稿,嘿嘿地笑出了声。 小林乜眼看他:“笑什么?” 詹森笑嘻嘻的:“出去三十五个,回来五个,斗志个屁啊。纯纯的赔本买卖。” 詹森外貌也是端正的,可惜天生一副老鸹嗓子,不适合做演讲。 小林的亲和力比他强很多,只要他想,就能挤出一双漂亮无害的笑眼。 然而,在和詹森相处时,小林全无笑意,一张脸是木着的:“他们愿意出去就出去。命是自己的,不想活,谁也拦不住。” 詹森瞄了瞄他那张冷森森的小白脸,感觉挺倒胃口,便把车辆切换成自动驾驶模式,抱起双臂,看向窗外。 银槌市正在慢慢苏醒,有轻轨列车在他们的下方飞驰而过,上面已经满员。 人们的眼神疲惫麻木,眼珠僵在眼眶里,非得碰上一些刺激眼球的信息,才能干涩地转上一转。 “希望”和“空想”这样奢侈的东西,大家曾经有过,后来就和“哥伦布”号一起葬身大海了。 耳朵里听着小林以没精打采的口气念着的无聊讲稿,詹森打了个大哈欠,感觉自己简直快要睡过去了。 他和草木皆兵的桑贾伊不一样,一颗心在英雄的皮囊之下蠢蠢欲动,总忍不住想要找点乐子。 詹森拿出通讯器,将推送的娱乐信息从上翻到下,突然“噢”了一声。 小林被他这平地响起的老鸹叫吓了一跳,忙里偷闲地又看他一眼:“怎么?” 詹森饶有兴趣道:“那个炸弹客昨晚又行动了。” 小林眼睛大,翻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白眼:“你真无聊。” 詹森对这句扫兴评语不予置评,自言自语地感叹起来,语带嘉许:“嗬,他越弄越像样了,听说这次不是远程遥控引爆,是做出定时装置来了!” 小林:“……哦。是有进步。” 詹森好奇:“哎,他怎么还没被逮住?” 小林语调平平地一语中的:“因为他不炸人。” 詹森悻悻地一拍大腿:“多放一点炸药不就能炸死人啦!实在不行,放在公共厕所里,放在轻轨上——” 他粗着嗓子,模拟了爆炸声:“——轰——” 小林看他恨不得亲身上阵的样子,顺着他的话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抿着嘴矜持地笑了一下。 尽管装了这么多年好人,他们还是由衷地喜欢暴力、血腥和混乱。 …… 演讲很成功。 讲台上的小林情绪激昂,眼中甚至含了一点热泪。 可惜下面的学生反应平淡。 在银槌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早熟得异乎寻常。 在他们心目里,一份稳定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没法不这么想,不然家人们要怎么过上好日子? 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几乎遥远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对于平民学生来说,他们几乎都是吃家里的肉、喝家里的血供养出来的,他们的生命是珍贵的,他们但凡有一点良心,就不该生出什么冒险的妄念来。 对于富贵人家的孩子来说,他们投了个好胎,连手指就不用动,就能够俯瞰整个银槌市,又为什么要为了那一点一文不值的好奇心,去换一个劈波斩浪,死无全尸呢? 台上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戏,台下的人也知道。 大家互相意思意思,打个配合就成。 演讲潦草结束,场面撑足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礼仪人员按照流程,向他们赠送了一捧花。 詹森微笑着接下,并强忍着那馥郁到过分的花香,举在胸前,与小林和校领导一起肩并肩地拍了张合照。 按照两人的本意,他们恨不得马上丢掉这一大捧累赘。 可是他们是体面人,自然是带着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把花放在了车里,等回去再想办法处理。 他们收过很多花,最后这些花无一例外,都进了垃圾处理器。 奇怪的是,他们五个在绞碎花的时候,都喜欢站在旁边看着。 看着美好的东西被绞成粉末,就此消失,是他们一项隐秘的爱好。 坐回车上,开出校门后,两张笑僵了的脸一起垮了下来。 詹森搓了搓面庞,龇牙咧嘴道:“哎呀。” 不驯之敌 第117节 小林则是彻底地冷了脸,目光阴森森地看向外界,似乎在和这个世界赌气。 詹森心思活泛,已经开始琢磨回去后要打什么游戏了。 了却了一件艰苦的差事,他把车开得又稳又快。 他们很快驶离了密集的人群和街道。 白日里,龙湾区中临近音乐厅的地带可以说是寥无人烟。 而且今天不是博物馆开放日,周遭更见荒凉,半晌看不见一辆车影。 眼看着那熟悉的音乐厅已经显现出了轮廓,副驾驶的小林难忍厌恶地皱了眉。 他不喜欢“哥伦布”号。 每次看到音乐厅的外型,他都无可避免地会想起来那痛苦的海上岁月。 ——他和那些人打交道时,足足微笑了好几个月。 因此,当终于可以大开杀戒时,他下手异常狠辣,手段堪称虐杀。 落在他手里的人,没有能得个痛快的好死的。 可现在他因为长得乖巧,声音动听,还要不定期被派出去,去做好人。 ——真恶心。 在小林陷入自己的负面情绪中不可自拔时,他的通讯器响了。 他看一眼屏幕,是陌生号码。 他随手就挂掉了。 小林对陌生号码向来是一概不接。 然而,几乎是无缝衔接的,詹森的通讯器跟着响了起来。 来电也是一串陌生号码,和刚才的号码完全不同。 现如今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秘密,五人组又都是公众人物,经常有闲人打电话给他们,目的无外乎是骚扰和捣乱。 他们出尽百宝,不断挑衅,无非是想让他们生气恼怒,骂上一两句人,然后他们就可以兴冲冲地把截取好的语音发到网上,一博眼球。 小林怕麻烦,皱眉对詹森道:“挂掉。” 但詹森与他性情相反,最爱热闹。 他毫不犹豫接通了通讯器,并眉飞色舞地冲小林抛了个媚眼,恶心得小林打了个哆嗦,又面无表情地挪开眼去。 通讯器里沉静了片刻,传来一个年轻而活泼的声音:“詹森,你好呀。” 詹森用活泼的语调回道:“你好呀。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边热情洋溢的人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封学元呀。” 小林的心脏突然大跳特跳起来,原本懒洋洋倚在副驾驶的身体也猛然坐直了。 这个名字,他觉得耳熟,也眼熟。 之所以“眼熟”,是因为不用那边说“封学元”是哪几个字,他眼前就自动出现了准确的字形。 这足够让他感到不祥了。 詹森也愣住了。 车辆仍在自动行驶中,车速不减,朝着“哥伦布”号模样的纪念音乐厅一路驶去。 还有一公里,就要到达登岛的“哥伦布”桥了。 詹森麻木地重复了这三个字:“……‘封学元’?” “对啊,是我!” 那边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和旧日老友取得了联系,口吻异常亲昵,热情得简直有些诡异:“是你把我扔到水里的啊,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车内的空调嗡嗡地运行,源源不断地吹出舒适的暖风。 而小林和詹森在如此温暖的环境下,平白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多年,他们以为早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可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他们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边的声音,和年轻的封学元的声音非常像! 小林反应极快,对詹森猛地一摇头。 詹森心领神会,强忍住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恐慌,口吻是八风不动的严肃:“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封学元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谁,请你对逝者放尊重些!” 当初,封学元的确是詹森“最好的朋友”,也是他们在“哥伦布”号上,最先杀死的三个人中的其中之一。 他们动手前,经过了一番相当慎重的精挑细选。 封学元心灵手巧,思维灵活,什么事情都是一学就会。 他能修理一切,能利用手头上有限的物资,将其彻底改头换面。 他曾经用各种废弃零件手搓出一台发报机。 他还当着船上所有人的面自信满满地表示,给他一盒心脏用药,他能弄出个炸弹来。 对于这样思维跳脱、能够利用手头上的一切物资的技术人才,及早解决才是合理的。 …… 对方搬出了封学元,他们如果直接冷酷地挂掉电话,被人公布出来,也是一桩麻烦。 可如果继续和这个身份不明的人通话,似乎也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在小林和詹森一齐纠结时,通讯器那边的人轻快地笑了一声,并不和他们纠缠“朋友”的事情:“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回来了。技术这么多年都不练,有点手生,所以提前练习了好几次,现在终于找回一点状态了。” 什么“技术”?什么“提前练习”? 小林想到了什么,心中猛然一震,一手调出车载的电子地图,一手点开了最近那位蹩脚炸弹客的相关新闻。 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第一次爆炸,发生在当年“哥伦布”号出发的旧码头。 第二次在旧居民楼。 第三次在公园。 第四次在一处废弃的轻轨站里。 …… 将昨晚的爆炸点做了个标记后,小林骇然发现,六处爆炸点,构成了一条蜿蜒穿越了整张银槌市地图的斜线。 它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直指向了“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方向。 ……仿佛是有一个经年流浪的水鬼,湿淋淋地从海里爬了出来,带着满身爆炸的火光,一步一步,向他们缓缓走来。 通讯器那边的人轻声说:“——大家很快就都回来了。你们两个,就先走一步吧。” 小林眼睛够大。 随着那边话音落下,他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点刺目且异常的红光,从后座端端正正摆放着的那束花里亮起。 小林的一声惨叫直涌到了喉咙口。 等等! 没活够! 他们还没活够! 可他连最后一声狂呼都没能发出,二人乘坐的车辆就在通向音乐厅的长桥前轰然爆炸。 在剧烈的解体声中,车辆和车里的两人同化为一大团燃烧着的橙红火焰,炎炎如日,灼灼其华。 第77章 (二)归来 这惊天一响, 把整个银槌市都撼动了。 本来正在筹办“哥伦布”号出航12周年纪念晚会的桑贾伊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工作。 哈丹找到他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 爆炸余波巨大,把“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防弹玻璃震碎了大半。 海风泼泼洒洒地刮进来, 把桑贾伊的面皮都吹得硬了。 因为惜命, 因为想要活得更长久, 活到把那些知道他历史的老家伙熬死,桑贾伊连一根烟都不抽, 小心翼翼地保养着自己的身体。 詹森活着的时候,笑话他是守着金山,非得过要饭的日子, 小林私下里不爱说话, 不过看着桑贾伊自苦的样子, 也不甚赞同。 但现在, 詹森和小林都没了。 据说警方拼了半天,连具囫囵尸首也没能拼出来。 他们五个在一起这么多年,拱卫财宝似的共守着同一个秘密, 早就活成了同一个人。 平时他们嫌詹森嘴贱,小林阴沉,现在人没了, 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三个就像是被人活活撕下来了一块肉。 但他们的感情也就到此为止。 感情太充沛的人, 干不了杀手这一行。 桑贾伊风一阵雨一阵地转着念头,面上则是不露分毫情绪:“‘白盾’怎么说?” 哈丹笑起来是个没心眼的大块头,不笑的时候就是一尊线条冷硬的金刚雕塑, 眼睛深深地盛在眼窝和鼻梁构成的阴影间, 被遮得密不透风。 他给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不知道。” 桑贾伊看向他,重复道:“‘不知道’?” 哈丹实事求是:“炸得太碎了, 又烧得太干净了。车就那么点大,炸弹威力又大,从哪儿爆起来的都不知道。车壳子和行车记录仪都被炸到海里去了,还在捞,但未必能捞出什么……” 他语言平实,用词简单,却让桑贾伊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不驯之敌 第118节 外面天色晦暗,屋里也没亮灯,因此桑贾伊一动,哈丹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顺着他的下巴一滴滴滴了下来。 哈丹看他眼神直勾勾的,一声声气喘得厉害,几乎疑心他要疯了。 桑贾伊的确是快要疯了。 他本来就活得草木皆兵,小林和詹森的死,更是让他心里的暗鬼骤然间跳到了他面前。 桑贾伊现在还感觉那爆炸声在自己心里耳里回荡,一声接着一声,震耳欲聋。 找不到爆炸的源头,那就意味着处处都是源头。 包括他现在坐的这张椅子。 现在桑贾伊看哈丹,目光也像是在看着一枚大号炸弹。 看他初露疯相,哈丹简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说。 那话在他嘴里转了几圈,还是咽了下去。 哈丹真怕把他给吓疯了。 自行掩门离开后,哈丹看向了守在外面的李顿。 李顿个子不高不矮,是个很英挺标准的长相。 当初,他们上船的八个人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个个面善,至少看上去都是利索周正的好小伙子。 如今年纪大了,也是各有各的体面。 李顿性情是他们中最平和的一个,也最有主意。 他问:“告诉他那通电话的事情了吗?” 龙湾区“白盾”的负责人贝尔平时和他们私交不错,音乐厅的票对贝尔及其亲眷朋友是免费发放的。 事到临头,他犹犹豫豫的,还是将一段录音发给了他们。 欲言又止一番后,贝尔并没对此事发表什么看法。 录音来自于詹森的通讯器——现在所有公开线路的通讯,不管是拨出还是接打,都有实时录音。 这是贝尔他们手里唯一的线索了。 然而这线索实在鬼气森森,而且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是11年多前的“哥伦布”号沉船事故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这事有点太大了,贝尔都不知道该不该拿这段录音上报。 李顿和哈丹在听过那段录音后,态度非常坦然地表示,那人不是已经承认了自己就是连续制造了这么多起爆炸事故的炸弹客吗? 所以这不过是又一个想要出名,就拿他们的性命做文章的人了。 银槌市的人活得闭塞无聊,每过一段时间都会出现一两个精神失常的变态。 他们问心无愧,对这样的污蔑并不在乎,因为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一番正气凛然的演讲,贝尔相信了多少他们不知道,但现在还活着的三人组是绝不相信的。 他们知道自己会带歪“白盾”的调查方向,可他们不得不如此。 当年的事情的真相,都和着当年的人一起沉入海底。 他们只要还想活着,就要管好自己的舌头。 “鬼?谁他妈信呢?”哈丹不怕,不仅不怕,言语间反而隐隐有些兴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无聊了这么多年,他又闻到了鲜血和危险的味道。 这让他的血脉隐隐有了贲张之势。 李顿却没他那么乐观,沉着一张面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哈丹笑嘻嘻的:“愁什么?怕什么?八成是封学元的亲戚,不然谁闲得发慌,打着他的旗号来找我们的茬?” 李顿反问:“你忘了?封学元家就他一个孩子,他没了,沉船的第三年,封学元他父母也跟着先后病死了。咱们还去参加了葬礼。” 哈丹一愣,抓抓脑袋。 作为幸存者,他们的一项重要公众活动,就是“替死难者参加亲人的葬礼”。 这么多年下来,参加的葬礼太多,他都不记得谁家的人死了。 李顿神色严峻, 他的想法,和哈丹的推测大相径庭:“我担心动手的不是他的亲人……是我们的‘头儿’。” 他们把派给他们海上屠杀任务的人,统称为“头儿”。 哈丹鲁直,却也不是傻瓜。 他眨巴眨巴眼睛,觉得李顿的推测可怕,却也不大靠谱:“这么多年了,一直好好的,他们犯的什么失心疯,突然要杀我们?” 李顿眉心拧着:“也许……就是因为时间过了这么多年。” “当初咱们九死一生地回来,如果刚上岸就死了,实在太点眼。等到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动手了。” 李顿越说声音越小,似乎是怕谁听到:“……别忘了,我们当初活着回来的时候,他们可不大高兴。” 哈丹有些傻眼,细想之下,觉得李顿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这么大威力的爆炸物,显然不是能随随便便搞出来的。 能模仿封学元的声音,也肯定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 死的还是小林和詹森,这难道不是对他们出风头的警告吗? 哈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桑贾伊紧闭着的书房门,猜想,桑贾伊或许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才被吓成了过街老鼠,满头满脸地出冷汗。 哈丹也效仿李顿,放低了声音:“……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要动手,小林和詹森就只是个开始。”李顿说,“死人的名头好用,他们就会一直用下去。” 哈丹:“那怎么着?等死?” 李顿苦笑一声。 这个问题,在得知小林和詹森因爆炸而死时,他就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 “我们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李顿将一席话说得缓慢且稳当:“他们把我们安顿在这里,要的就是我们安分守己。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到处都是监控,他们还想要故技重施,就必须上岛来。” 哈丹心直口快:“可是这不就是活坐牢吗?” 李顿不语。 他们想要活着,就必须要坐牢。 李顿解开了前胸的一粒纽扣,好让自己的呼吸能自由些:“还有……马上就到12周年了。” “哥伦布”号每年的出征日,他们都会岛上举办周年纪念酒会,邀请银槌市的上流人士前来纪念音乐厅。 表面上是为了纪念,实际上只是作为上层社交的借口之一。 到时候,人多眼杂,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如果他们想给小林和詹森报仇,那同样是最好的时机。 …… “哥伦布”号的人都是旧日里的英雄,虽然已经不怎么吃香了,这陡然间的一场爆炸,还是震惊了所有人。 伦茨堡大学作为小林和詹森车辆的经停地,第一时间被封锁了起来,所有前来参加庆典的人员都被通知暂时不要离开。 这个时代,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被封锁在校的人很快得知,刚刚还在台上做了一场无聊演讲的小林和詹森,现在已经被炸成了一段段焦炭。 有些人后怕不已,有些人则事不关己。 譬如伦茨堡大学的荣誉毕业生单飞白,正在和他的校队教练打网球。 一条深蓝色的发带简单归拢了他那一头蓬松漂亮的好头发。 单飞白活力无限,在这大冬天里只穿着一身薄薄的运动装,袖口向上挽着,露出一截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的小臂,自得其乐地把自己活成了一轮小太阳。 结束一局后,他余光一瞥,在场边发现了一个人影。 单飞白向教练一挥手,示意暂停,随即放开步伐,走到了场边。 他那位便宜大哥章行书伸手抹一抹鼻尖上的细汗:“飞白,我找你好久。” 单飞白望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点了点头,并毫不客气道:“……哥,你够倒霉的。” 章行书难堪地咧一咧嘴,也是认同自己的倒霉的。 他受父亲之托,想要给单飞白送点东西,没想到出了意外,他这个外来客也被一起封到了学校里。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章行书是天生的一副鼠胆,不大敢公然登“海娜”的门。 尤其是上次见到宁灼后,章行书自顾自地把那个地方想成了阎王殿,尽管宁灼这个黑白无常一样的人物是个大美人,他也仍是怕。 结果,伦茨堡大学120周年校庆拯救了他。 章行书如获救赎,提前联系了单飞白,问他去不去自己母校的校庆。 电话那边的单飞白很痛快:“去啊。” …… “喏。”章行书把一张烫金的邀请函递给他,“爸爸让我送给你的。” 单飞白接过来,并不翻看,似笑非笑的:“怎么,老头子发现他离不开我了?” 章行书摸了摸鼻尖,神情不大自然。 ……章荣恩为了这件事着急上火很久了。 他给宁灼打了无数个电话,甚至试图登门拜访,结果把一碗闭门羹来来回回地吃到了吐。 ——他发现,当他和宁灼签下公证协议、把单飞白送给宁灼后,他无法从棠棣公司旗下的任何一家企业的账面里随心所欲地取出钱来了。 章荣恩赶忙去问,得到的答复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母亲意外去世后,章荣恩接手公司接手得还挺顺当。 不驯之敌 第119节 当时,他还为此得意了一阵,觉得母亲生前尽管面上不大理自己,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的。 现在,那些母亲当年大力培养的青年才俊们,已经成长成了一只只老狐狸。 他们带着和气的笑意告诉他,章先生,当初交接时有一项条款,您没看清的话,可以仔细回去看一看。 章荣恩瞠目结舌,翻出陈年的交接协议,在字形细小如蚊的协议书中,真的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条款。 简而言之,“棠棣”品牌及“棠棣”旗下的所有公司,都是单云华留给孙子的礼物。 章荣恩当然是第一继承者,但是在“父子关系不再存续”后,这一切会自动转移给单飞白。 章荣恩当年也看到了这一条。 但当时的他理所应当地以为,所谓“父子关系不再存续”,指的是自己死后。 只要他慢慢掌握了“棠棣”命脉,等董事会里那些母亲的拥趸死绝了,或者被他剔除出去后,他想怎么改都行。 后来,单飞白越长越不听话,给他丢人现眼,还招致了一大堆麻烦,他早就有心一脚踹他出去。 毕竟他是他老子。 章荣恩断断没想过,单云华会在这件事上算计他。 章荣恩甚至怀疑,当初宁灼来和他签订协议,也是他们俩合谋演的一场戏。 可怀疑归怀疑,章荣恩也不得不想尽办法去修复他们破损的父子关系了。 他们坐吃山空了许久,眼看着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他又不大愿意拉下老子的脸来,跟儿子低声下气,索性派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出马。 说起来,章行书并不讨厌他的弟弟,甚至还挺喜欢他。 可他同样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会让他喜欢。 他们是一对注定做不成好兄弟的兄弟。 章行书一腔兄友弟恭之心无法抒发,只能化作一个不尴不尬的笑:“……你能来吗?” “来。”单飞白用请柬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心,“对了,可以带家属吗?” …… 身为interest的资深记者,凯南觉得这件爆炸案颇具新闻价值,马不停蹄,亲自驱车前往龙湾区调查。 忙到焦头烂额的贝尔听到他来了,马上郑重其事地来到停车场迎接。 驾驶座上的凯南开门见山:“我晚上七点有一个访谈节目要上,能给我多少信息就给我多少。” 贝尔知道,当年的查理曼就是乘上凯南这阵东风,成为“白盾”的形象代言人的。 这种影响力极大的案件可遇而不可求。 要是小林和詹森的死,能让他博取关注度,让他升职加薪,贝尔很愿意把一些机密的案件细节告诉他。 他踊跃道:“我们调查到,现场引爆的炸弹是cl-30,但不是正经的cl-30。” 凯南一挑眉。 然而,还没等贝尔继续泄密,凯南车子的后车窗就缓缓摇了下来。 林檎还是双眼蒙着绷带的造型,双手攥着薄薄的一张纸,轻声问他:“……是自制的炸药?” 见了自己的同行,贝尔略感诧异:“……你?” 林檎微微一点头,抖了抖手上的访谈提纲:“他晚上访谈的人是我。” 同时,林檎平静地想,拉斯金也是死于自制的毒药。 银槌市还真是藏龙卧虎。 贝尔不动声色地气馁了,兴致大减,干巴巴地讲了一下他所知道的情报。 至于那段录音的存在,他也如实告知了。 凯南果然对此很感兴趣。 而林檎更关心案件的细节:“他们来的时候没爆炸,快回音乐厅的时候爆炸了,是么?” 贝尔:“是。” 林檎低头沉思。 犯人自己承认,自己就是那位蹩脚的炸弹客。 他层层铺垫,就是为了今日的这惊天一爆。 很显然,炸弹客就是冲着他们去的,并没有伤害其他人的打算。 可如果说不想伤人,为什么不在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炸,而要等到他们做完演讲的返程路上再动手? 所以,炸弹很有可能是在伦茨堡大学安装到他们车上的。 林檎问:“他们去演讲,学校给送了什么纪念品?” 贝尔一摇头:“没送纪念品。” 林檎:“学校是这么说的?” 贝尔有些不耐烦,他更想和凯南多聊两句,并不想和林檎狗扯羊皮。 他敷衍道:“嗯。” 林檎拿出随身的便携电脑,低头操作起来。 见他终于肯闭嘴了,贝尔微微松了一口气,和凯南就那段录音的新闻价值热络攀谈起来。 可惜,二人还没能聊入佳境,林檎就从电脑屏幕的光芒中抬起头来。 “他们撒谎。” 他将屏幕转朝向了贝尔,上面是詹森手捧花束,和小林与校领导的合照。 林檎轻声细语地陈述事实:“演讲后送的,还拍了照片,已经挂上学校网站了,爆炸发生后两分钟就撤掉了。” 他重新垂下视线,不去看目瞪口呆的贝尔:“再查一查吧。” 第78章 (一)调查 面对登门拜访的贝尔, 伦茨堡大学校长面上不显,心乱如麻。 明明是一件好事,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在校长满心似火烧时, 贝尔也在审视面前的老者。 眼前的老人是身份尊贵的老牌a级公民, 伦茨堡大学也并不在贝尔的辖区。 因此, 出身中城区的贝尔,在他面前拿出了十成十的耐心和诚意, 堪称和颜悦色:“我们想了解一下花的事情……就是你们在演讲后给小林和詹森送的那束花。” 校长身体前倾,是个认真聆听的架势:“是。您问。” 贝尔喜欢和他这样的文人打交道。 他们的特点是脸皮不够厚。 要是这起爆炸案的源头是某家大公司的年会,贝尔相信他们绝对能干出销毁所有监控以撇清自身干系的事情来。 读书人有他们莫名其妙的清高, 耍不了这种无赖。 贝尔温和问道:“花是从哪里买来的?” 房间里还站着学生会主席和教务处处长, 都是活动的直接组织者。 买花这种小事, 是学生会负责。 主席还是个在读学生, 难免局促恐慌,老老实实地答道:“是……我们买的。福斯花店,在五街中路。” 贝尔:“只买了一束?” “不是。一个星期前下的单, 买了小花篮和花束,有用来装饰会场的,也有分发给参加校庆的荣誉校友的、分发给特邀来宾的。花店负责包装, 我们再一趟趟地用车拉回来。” 贝尔精神一振:“花的款式都一样?” 主席望了校长一眼,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送给荣誉校友用的是标准款, 特邀来宾的花……用的是升级款。式样各自是统一的。” 贝尔:“你们怎么知道哪捧花给谁?随便发?” 主席:“我们写好了给来宾的祝福卡片,插在花上——” 贝尔的眼睛骤然一亮。 那段幽灵来电运用了特殊的技术手段,查不到来源, 但电话内容明确交代了, 他就是冲着小林和詹森去的。 祝福卡片上必定有名有姓,这进一步证明, 就是特意针对他们两人的! 安放炸弹的人一定还在学校里! 学校在出事后马上封锁了起来,并盘查了校门口和停车场的监控,将在这期间离开学校的人也都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 蠢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贝尔越想越觉得破案有望:“监控室在哪里?” 处长起身,眉毛皱成了忧心忡忡的样子:“请跟我来。” 伦茨堡大学所属的美格区“白盾”警察们正在汗流浃背地整饬秩序,安抚人心——来参加120周年庆典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要控制住他们,着实要费一番口舌和精力。 他们的人手即使全员出动,仍是不敷分配,贝尔便捷足先登,指挥起自己人,把乱七八糟的监控一一整理出来。 学校里安设的监控并不是“群蜂”、“雁阵”这样的移动型摄像头。 学校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不会在监控上大加投资。 因此,没坐定前的贝尔颇有些惴惴,担心监控里有死角,让人钻了空子。 然而在看到下属们捋出来的监控后,他几乎要得意地放声大笑了。 就是这么巧,从拉着鲜花的车辆驶入学校开始,影像资料相当完整,从头到尾,就没断过! 当然,在手下整理监控时,贝尔带人迅速搜检了同批次的升级款花束,以防犯人广撒网,在每一束花里都装了炸弹。 还好,犯人并没那么丧心病狂。 贝尔坐定,全神贯注地盯紧屏幕,誓要把风吹草动都看个一清二楚。 不驯之敌 第120节 监控屏幕里,学生会的年轻人们将花束鱼贯抱出,流水一样运进了活动准备室里。 准备室里桌子多,东西杂,潦潦草草地只安了一部监控摄像头。 但摄像头居高临下,够贝尔俯瞰全局。 所有的祝福卡片都是现写的。 一个女孩子用学校自制的硬质卡片,坐在桌边低头抄写,另一个男孩与她分工合作,吹干墨迹后,将一摞写好的卡片按一张张斜插入花束中。 一共有15个特邀来宾,30名荣誉校友。 15张卡片是按照邀请名单顺序自上而下顺位抄写的,但那男生显然干活干得相当随意,东插一张,西插一张,没怎么按照顺序来。 贝尔把眼睛瞪得发酸,来回看了几遍,发现他手脚挺干净,并没什么多余动作。 他冷眼旁观,这两人没有任何形迹可疑之处,就是两个老老实实的学生,动作和神态坦然得要命,全然不是图谋不轨的材料。 完成了插花工作,他们便开始一捧一捧地搬运花朵。 准备室距离会议厅不远。 特邀嘉宾往往不会停留,演讲完就走,所以他们要提前准备好,以便礼仪人员,见缝插针地献上花去。 为了方便礼仪人员取用,会议厅外用长桌临时拼凑出了一溜置物台,台面上用墨绿色的绒布套子罩着,花按照发言顺序一束束摆在上面,一字排开,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小型花圃。 这两名工作人员搬花完毕,功成身退,临走前还不忘用小喷壶在花叶上喷了一遭,好让花朵看起来新鲜可爱。 置物台对面是一面窗,窗户向外开着,一阵风吹来,花叶就窸窣抖动一阵。 屏幕外的贝尔屏息凝神。 监控里每过一阵风,他的肩膀肌肉就跟着抖动一下,颇有规律。 在此期间,有几名闲人路过,但贝尔看得清楚,没有刻意接近花桌的可疑人员。 然后,礼仪人员出场,简单辨识了一下花上插着的卡片信息后,抱了花就走。 等到置物台上的花被搬空,监控转入会议厅。 贝尔眼睁睁地看着那束带着嫌疑的花朵被塞入詹森怀里,看着他们合影,看着他们捧着这一大束花回到地下停车场。 目送着监控里的车绝尘而去,贝尔愣住了。 他问:“……没了?” 手下老实地答:“没了。您不是要查花吗?和花相关的都在这里了。” 贝尔:“……” 这时,美格区的“白盾”负责人焦头烂额地踏入监控室,正好听到了手下的话尾巴。 他是个直肠子,直眉楞眼地问:“查花干嘛?查他们的车啊。” 贝尔吞了口口水,在心里大骂林檎和自己。 带歪他的调查方向!浪费他的宝贵时间! 自己也是傻,他说什么就查什么?他是自己爹啊自己这么听话? 然而,等他们查完车辆相关的监控,贝尔和美格区负责人一起傻眼了。 自始至终,学校的监控里没有照到任何可疑人员接近小林和詹森的车辆。 贝尔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几乎是在下一秒就成了真。 美格区负责人的眼睛瞟向了他:“哎,贝尔,我说——那个炸弹是不是在你们区装上的啊?” 贝尔头皮一麻,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当时之所以那么积极地听取了林檎的建议,就是他下意识地想要把炸药的锅从龙湾区甩到美格区这边。 他脸色难看地打了个哈哈:“这也不好说,还得查啊。” 美格区负责人一挥手,大方道:“查,可以查。但来参加伦茨堡校庆的不只有学生,还有一些社会地位不低的名流,让他们留到这么晚,实在是不大像话。您看您能不能出面,安抚安抚他们?” 贝尔一咧嘴。 他是脑子短路才去揽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他心里清楚,查花的事情,的确牵扯了他的大量精力。 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伦茨堡大学并没有供这些贵客嘉宾住宿的条件。 如果贝尔把安抚事宜交给美格区,他们必定会不遗余力地抹黑自己,说是“龙湾区负责人不让各位离开”。 自己出面,更是不妥。 他又不是本地的警察,说话实在没有力道。 两人面面相觑,知道他们两个在这里大打嘴仗,毫无意义。 谁去办这事,最后都会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美格区负责人试试探探地问:“……要不,向上头请示一下,把学校里的人先放了吧?” 贝尔如释重负,赶紧附和:“对对对,事要慢慢查,监控也都有,炸药来源、人际关系、犯罪动机不都还没查呢吗?都扣着也不是个事儿,是吧?” 在美格区和龙湾区的负责人难得达成了共识时,远在interest公司总部演播室的林檎打了个喷嚏。 凯南很关注他这棵新摇钱树的健康状况:“怎么?感冒了?” “没事。”林檎温声细语地问他,“所以那段录音要播吗?” “请示了领导。不播。” “为什么?” “哥伦布”号真正的沉没原因,整个银槌市知道的不超过十个人。 这其中并不包括凯南。 凯南只知道他们五个人是过气的英雄,想榨一榨他们身上的新闻价值,却并不知道上层不想把录音公开、惹人猜忌的真实原因。 他轻松地一耸肩:“不知道。” 继而,凯南又问林檎:“你怎么看这个案子?” 林檎想了想,答道:“不好查。跨区案件,有的扯皮。” 凯南注视着他:“交给你来查呢?” 林檎温和且坚定地一摇头:“我这边的专案组解散,很快就要回长安区了。” 凯南笑了,觉得林檎很傻气。 他已经抛头露面过了,试水之下,人气相当不错。 他就算想回长安区,“白盾”高层也不会舍得了。 林檎重新低下头,神情平定。 他知道,自己不用特意去争取,凯南就会主动和高层沟通,让自己去查这件案子。 这事从头到尾透着怪异,和拉斯金案、本部武案的风格全不一样。 听过那段录音,林檎觉得,他这位新对手很“邪”,似乎透着股玩世不恭的野气。 ……像个年轻人犯的案。 在“白盾”上下一心地忙了个人仰马翻时,宁灼正在“海娜”自己的房间里,接受单飞白的打扮。 他兴冲冲地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了一张邀请函,献宝似的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后,看宁灼没什么睡意,又拉着他去选衣服,为一周后的“哥伦布”纪念晚宴做准备。 宁灼放下手里的书,定定望着花蝴蝶一样转来转去的单飞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打扮”这种事情这样热衷。 单飞白手脚利索,不出五分钟,又一次把宁灼打扮成了一位上流的体面人士。 这回的西装是白色的,从里到外透着洁净。 宁灼皮肤是天生的白,压得住这样大胆的颜色。 在单飞白翻箱倒柜地去找能和衣服相配的胸针和丝巾时,宁灼站在一边,望着不远处的落地镜,忽然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宁灼走出两步,伸手轻轻去摸索镜中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要配合他做这样无聊的事情? 为什么又带了一点笑? 在困惑间,宁灼眼角余光又看到了站在房间角落、垂手默立、浑身浴血的父亲。 宁灼微微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从十三岁开始,只要他过得幸福一点,轻松一点,他就于心有愧。 单飞白一转身,就看见宁灼目光散乱地站在镜子前,一愣之下,心下顿时了然。 他东张西望一番:“伯父又来了吗?” 随即,他亮出嗓门:“伯父好!您跟伯母带个话,我们两个同居了!伯父伯母爱吃什么,下次我给你们做啊!” 宁灼:“……” 尽管早有领教,他还是对单飞白的脸皮厚度叹为观止。 一转眼,他发现“伯父”已经被他给吓跑了。 单飞白没发表别的看法,步伐轻快地来到宁灼身前:“丝巾不好看,还是打领结。” 他给宁灼端端正正地别好了胸针,同时对着那大概并没去远的“伯父”说心里话。 “你们要对他好一点啊。”单飞白放低了声音,唠唠叨叨,“他活得很辛苦的。” 宁灼心脏怦然一跳,将双手插进西服口袋,装作没有听见。 宁灼知道,单飞白是个邪人。 他在自己面前做听话的小狗状,跑上跑下,简直像是屁股上长了根尾巴,贱得浑然天成。 然而,他野性不驯,放出去仍是一只狡猾的猛兽,凉阴阴地猫在角落里,静待时机,一击毙命。 宁灼对着眼前这张面容看来看去,始终看不穿他的心,单只觉得他这副皮囊与他的心背道而驰,心有多野多狠,脸就有多俊多乖。 为了转移心脏处微妙不适的苏痒,他问道:“你用的什么办法?” 宁灼说把事情交给单飞白办,就是交给他办。 不驯之敌 第121节 目前“白盾”和interest公司披露出的信息有限,他和普通银槌市民众一样,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单飞白替他打出了个饱满的领结,满意地一弯眼睛:“……你猜?” 单飞白放出视线,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看了宁灼一遍,最终将视线落在宁灼的不画自红、形状漂亮的嘴唇处。 他轻声嘀咕:“好看死了。” 单飞白觉得自己赚大了,满心的喜欢简直要像气球一样膨胀出来,把他的一颗心撑得热乎乎、飘飘然。 他隐隐地想要撒一下疯,但话到嘴边,却是绅士的一问:“宁哥,会跳舞吗?” 第79章 (二)调查 宁灼认为“学习跳舞”是他业务范围之内的事情, 挺痛快地应允了下来。 不过,按照宁灼的本意,一周后的晚宴, 他不应该去。 从前“海娜”接过不少中城区小老板的保镖任务, 宁灼也曾去到过那个浮华世界。 他扮成过侍者, 扮成过保安,看着衣香鬓影, 看着觥筹交错,心里很清净,因为知道这一切和自己毫无关系。 他永远不该属于那里。 但单飞白要他去, 理由很简单:“我现在应该在你的控制下。我收到邀请函, 你怎么会放心让我一个人出去?” 他加重了语气, 强调道:“你要监视我, 要管着我!” 单飞白这话说得也没错。 他们在外人眼里,包括在宁灼心目里,都是经年的对手、死敌, 只是因为利益才暂时忍让。 单飞白落到宁灼手里,就该被他攥在手掌心里,攥出血来才好。 ……但单飞白说这话的语气很怪, 带着点可笑的骄傲和理直气壮。 好像他挺乐意被宁灼管着似的。 宁灼说:“你今天出去,我可没管着你。” “我是偷跑出来的。”单飞白, “所以你要管教我。” 说着,他自自然然地捉起宁灼的手,往他脸颊上拍了一下, 同时配音道:“啪。” 他垂下眼睛, 真诚地望着宁灼:“用鞭子抽吧。小时候你就用那个打我的。” 宁灼没笑。 他知道单飞白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按理说,单飞白身为雇佣兵, 跑去参加自家学校的校庆,是一件不大自然的事情。 好在过去的单家、现如今的章家,被单云华留下的一纸合同折腾得上蹿下跳,一直憋着劲儿想找回单飞白,和他“谈谈”。 单飞白陪着宁灼,安安分分在牢里蹲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他们找他快要找疯了。 既然那边催得急,单飞白也顺畅地应承下来:“正好最近我们学校120周年校庆,有事到那里找我吧。不过我的自由时间不多,只能偷着跑出来,谈不深,也谈不长。另外找个‘好时候’吧。” 章家那边急得已经快要火上房,单飞白说什么就是什么,丝毫没能察觉到他一席话的险恶用心。 上次,章荣恩面对面领教了宁灼的凶恶,这辈子都不大想要和他私下碰面。 章行书更是软脚虾一只,胆子不比鸡大多少,看到弟弟都要腿软,更何况是宁灼。 所以,经过一番家庭会议讨论,他们决定将“哥伦布”号12周年的纪念晚宴当做一家人重逢的舞台。 这正中了单飞白下怀。 单飞白算准了,全家除自己之外满门软蛋,他们又和宁灼撕破了脸皮,不会答应私下会面。 近期最受瞩目、最盛大、又能让他们面对面交谈的活动,也就是那场纪念晚会了。 果然,单飞白一句也没有提“哥伦布”纪念晚宴的事,他的便宜大哥就眼巴巴地把请柬送了过来。 自己既然是“私逃”出去的,回来后,再由宁灼补上一鞭子,情节就更自然了。 宁灼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后,平静地挪开。 他知道单飞白说得有理,可并没有马上去取鞭子。 宁灼说:“跳完舞再说。” 单飞白哦了一声,转过身去,想再在镜子前确认一下自己的打扮。 在抬手整理胸针的时候,单飞白反应过来,动作微妙一顿: ……他是不是舍不得打我了? 这个认知,让单飞白端惯了狙击枪、向来稳得一丝不乱的手指出现了狂喜的微颤。 当他转过身来时,手指的颤抖已经停止,只是嘴角的笑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索性不管了。 这些年宁灼一直在忙,有时间杀人,没时间跳舞。 但他在肢体协调度上显然是有点天赋的。 手忙脚乱了一小阵,他就能在轻快的舞曲中跟上单飞白的步调了。 而且他的筋骨天然柔软,很适合学女步,单飞白就往女步的方向引导他。 宁灼对此一无所知,学得认认真真。 单飞白得了空,在这样的近距离里,放肆地打量起宁灼来。 小时候,单飞白就对着宁灼的腰身琢磨过。 当时他的思考还不带风月色彩,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 在他的印象里,打架输赢的决定因素是吨位和体型。 宁灼得是个虎背熊腰的好汉身量,才配得上他这一身实力。 可是,他的腰就那么简单的一握,只需要他再长上三年五载,不就可以一把把宁哥勒进怀里了吗? 后来在废弃停车场截停宁灼时,单飞白从后抱住了他。 验证过后,单飞白发现他小时候想得并不差。 在单飞白心尖滚热地回想过往时,一曲终了。 他没能忍住,在松开手前捏了一把宁灼的腰。 按照单飞白的实际想法,他牙齿作痒,很想把宁灼咬一顿,最好是咬出血,咬出疤。 跳出了一身薄汗的宁灼不知道单飞白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被他那一摸摸出了一声低低的气音。 他的腰身敏感,受得打,受不得摸。 尤其他觉得单飞白那爪子不怀好意,刚才那一摸,绝不是好摸。 他狐疑道:“……你干什么?” 单飞白背过手,在身后轻轻搓捻着手指。 “宁哥腰细,我羡慕呗。”他长得好,矫情起来也是天然的一段风流:“我这么一个黄花大小伙子和你贴那么近都不怕被占便宜,宁哥还怕。” 听了他那自称,宁灼险些又笑起来。 笑到临头,他又收敛了神情。 下意识的,他并不想任由自己在单飞白面前这样“放肆”。 宁灼的直觉类似于动物,他对“危险”向来敏锐。 只是他好奇,单飞白已经被自己断了后路,被自己逼成了共犯,“磐桥”和“海娜”的合并也已经完成,两者别别扭扭地逐渐有了血肉联系,想要分开,已经不易。 单飞白对他来说,究竟“危险”在哪儿? 宁灼的心思再沉重复杂,也是从不表现在脸上的。 他点评道:“真够不要脸的。” 不知道怎么的,单飞白就喜欢听宁灼骂自己。 他不仅不当真,不生气,还觉得好笑好玩,听起来痒酥酥的,还想要再摸他一把,逗他一句,让他多骂两声。 单飞白知道这样挺贱,但他控制不住,就是想要在他面前摇头摆尾。 他摸索来、比较去,觉得宁灼更喜欢这个性格的他——小时候那个粘人嘴甜的“小白”。 宁灼喜欢他乖,单飞白就真的把自己的一部分变成了那个样子。 从十三岁开始,一个“小白”就活在了他的体内,和他一起茁壮成长。 但单飞白知道,仅仅那样是不够的。 会撒娇的小少爷留不住宁灼的目光。 只有让他疼了,他才能记住自己,看到自己。 他带着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劲儿,就这样蛮不讲理地在十八岁的年纪,又一次闯进了宁灼的生活。 谁想到最先沦陷的,还是他自己。 那边厢,宁灼打开了一口旧日的藤箱,取出了一条明显见旧的鞭子。 自从和十三岁的单飞白撕破脸皮,用鞭子把他的背带裤直接抽断半副后,宁灼就再没用过鞭子。 他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只是后来每次握起鞭子,眼前就影影绰绰地浮现出小白的一双泪眼。 宁灼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叫小白的小鬼魇住了,邪门得很。 他脱去白西服,用清水仔细冲洗陈年的鞭子时,竟然在鞭梢处找到了一小块暗沉的血迹。 宁灼的手稍稍一顿,用指腹在上面摩擦了两下。 ……血液已经渗入了纹理,清理不干净了。 宁灼没来由地一阵烦躁,提着鞭子走了出来,迎面遇上了笑嘻嘻的、长大了的单飞白。 他又是一别扭,用鞭梢抵上了他的脸,示意他转过去:“背过去。我不打你的脸。” 不驯之敌 第122节 单飞白顺从地背过身去,小声提醒:“重一点哦。” “脱衣服还是不脱衣服?”不脱的话,伤口会粘连在衣服上。 单飞白不假思索,口吻是带点委屈的撒娇:“不脱!你还想打我几鞭子啊?!” 他们做事永远追求周全,不会多余问“会有人脱了你衣服验伤吗”的问题。 抽人这件事也是讲逻辑、有学问的。 没脱衣服,极有可能就是在盛怒之下,随手抽了一鞭。 如果打人者要求被打的人把衣服脱了,那肯定不是一鞭子能解决的事情。 …… 完事儿后,两人躺上了同一张床。 宁灼听着耳畔传来单飞白轻轻的吸气声,不知怎的,他想起了那句“同居”。 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宁灼面无表情地照自己大腿捏了一记。 这力度足够他腿上冒出半个巴掌大的淤青。 宁灼检讨自己,发现自己最近的心思游移得太过频繁。 这不是个好兆头。 计划已经开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要时刻保持清醒,决不能有任何懈怠。 在疼痛中,他转头看向了单飞白,发现这小崽子倒是没心没肺,吃了痛,居然还能睡着。 宁灼也跟着他合上了眼皮。 不久后,他忽然感觉房间角落里的某处微妙地亮了一下。 那一下亮得飘忽轻微,鬼火似的。 像是领地被侵入的兽类,宁灼骤然翻身坐起,四下打量。 可那亮光闪了一瞬后,便消弭无踪,再寻不着。 宁灼赤脚站在地上,警惕地环顾一阵,又轻捷无声地转到单飞白那边。 一番搜寻,他并没有找到光源的来源。 宁灼知道,自己的脑子里住着无数血淋淋的幻影,极有可能是自己又神经过敏了。 怀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疑影,宁灼重新上了床。 两个小时后。 单飞白翻了个身,把半张脸压在了枕头上,一条沉甸甸的长腿直接骑跨在了宁灼腰上。 即使被压醒的宁灼踹了一脚,他还是睡得香甜无比。 他眼底的电子横纹诡异地闪了一瞬,只是光芒细微,被枕头彻底吸收,无人注意到。 …… 远在百里之外的“调律师”对面前的主顾摆出一张客套的热情笑脸:“这边已经成功对接上了。这是一次性控制器,请您收好,欢迎下次惠顾——” 几日过去,本部亮已经自内而外地呈现出了破败相。 家道中落,且是一落到底,他再也没有“下次惠顾”的机会了。 本部亮握紧了手中的控制器。 他不知道是谁害了本部武。 据他所知,在本部武无端从监狱消失前,是宁灼距离他最近。 本部亮知道自己这叫迁怒,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儿子生死不知,八成是已经死了。 阿武生前不是挺喜欢那个“宁灼”的吗? 那自己借刀杀人,把宁灼给儿子杀了,送下去,配做一对,倒也不坏。 第80章 (三)调查 宁灼和单飞白连着两天闭门不出, 贝尔那边却是忙疯了。 鉴于两边谁都不想背负起混乱的主责,因此龙湾区和美格区的“白盾”各自铆足劲头,试图证明炸药是在对方的责任区被安装到小林与詹森的车上的。 这件事, 其实有人宣称对此负责。 ——封学元, 一个12年前就死在海里的人。 按这只鬼的说法, 他是不得好死,魂兮归来, 来找这五人组算账的。 可这说法实在不适合做结案声明。 那四处捣乱的炸弹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惊天一爆, 直接将事情推向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白盾”务必要给惶惶不安的民众一个交代。 炸药威力太大, 连炸带烧, 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给他们剩下,根本无法判断具体的起爆点位。 专家闷头研究一番,只能给出一个笼统的答案:起爆点不在引擎室和后备箱, 是在人员乘坐室的位置炸的。 至于到底是安装在轿车底下还是车厢内部,你们查去吧。 打捞工作也进行得不顺利。 随着调查的深入,“白盾”才意识到, 对方对爆炸位置的挑选也颇有些小巧思。 桥底之下奔流的不是江流,而是海水。 冬日的洋流, 为犯人完成了一场彻彻底底的收尾。 被寄予了深厚希望的行车记录仪,费尽千辛万苦,只捞回了一小半, 还是一堆沉甸甸的废铁渣。 从车辆入手, 是查不出什么来了。 美格区负责人哈迪只好带人前往“哥伦布”纪念音乐厅调查。 现场见识了音乐厅森严的监控系统,哈迪连带着几名调查人员的心就先凉了一半。 ——正常来说, 没有人胆子大到在这样高密度、无死角的监控下搞潜入、装炸弹。 哈迪打算将爆炸案前的监控都提取出来。 他的手下领命而去,却很快耷拉着一张脸回来了。 他说:“我们带的设备容量不够,存储不下。” 哈迪吃了一惊:“有这么多?” 话一出口,他就先品出了为什么“存储不下”,脑袋嗡的一下涨了老大。 ……炸弹客作案的时间线拉得很长。 从第一次引爆旧码头集装箱开始,到“哥伦布”桥边的惊天一爆,时间前前后后足有大半个月。 谁知道他是提前多长时间在车里安装了炸药的? 一天?三天?还是早在第一起爆炸案之前就安装好了,静静蛰伏,只待今日? 这下,他们想调查都无从着手了。 想调查也行,得下百倍千倍的苦功夫。 针对监控,“白盾”现有一种辅助设备,叫智能犯罪分析软件,能够快速筛选出监控视频中的风险点和危险因素。 但是此处的监控密集到可怕,量大管饱,就算整个“白盾”的智能分析软件全部投入运转,也够它消化个三四天的。 现在,他们对那位炸弹客的相关信息可是从头到尾的一无所知。 性别、年龄、高矮胖瘦,统统是个谜。 他利用了爆炸时的地利,又打了个时间差,把他们的调查节奏硬生生拖慢了下来。 哈迪喃喃地骂了两句:“兔崽子,心思够奸的!” 他吩咐手下去向总部申请智能犯罪分析软件的使用权,并拍板决定,他们不将监控带走了,就地调查。 手下临走前,多了句嘴,嘀咕道:“……好像从旧码头那里步行过来,差不多就需要大半个月。” 这一句话,活活说出了哈迪的鸡皮疙瘩。 他结合爆炸案的时间线,细细心算一遍,越算越是骇然: 从第一起爆炸案开始,步行走到第二起案件发生的旧居民楼,按照人的正常步速,从白天走到黑夜,日夜不歇,差不多需要三天。 而到第三起案件的发生地公园,不多不少,也需要三天。 哈迪的脑中忍不住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一个海鬼从黑暗的大海中爬出,不知疲倦、不分日夜地走在街上,一路上拾取各种物品,自制了从粗劣到精良的各色炸药,踌躇满志的,昂首阔步的,一路奔向音乐厅。 ——他现在说不好就蹲在桥边,遥遥地望着自己呢。 哈迪被这样的想象吓得白日里打了个激灵,猛一甩头,想要把这怪力乱神的想法甩出去。 哈迪这边难查,那边的贝尔也是愁云惨雾。 和“白盾”的交管部门取得联络、将道路监控过筛子一样查过后,贝尔确定,不管去时还是来时,小林和詹森的车都没有在半路停留过。 没有加油,也没有购物,短暂的停留都是在红绿灯处。 这样就排除了有人在半路动手脚的可能。 提供了庆典花束的花店内部并没有装设监控,是一处可疑的地点。 然而,花店工作人员们的嫌疑很快洗清了。 一来,经过调查,花店的全体人员及其亲属和“哥伦布”号上的任何人都没有亲朋关系,八竿子也打不着,社会关系相当干净,没有针对小林及詹森犯案的明确动机。 二来,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化工背景。 不驯之敌 第123节 三来,他们的购物记录相当干净,近期购入的东西除了园艺相关物品,都是生活用品,而且数量也正常,不存在利用其它物品提炼炸药的可能。 四来,就算有人趁着人多手杂,真的在某束花里安装了炸药,借他们的手送了出去,可背后的人怎么能确定那束无主的花会准确无误地送到小林和詹森那里? 查来查去,查无实据。 贝尔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转移了目标。 伦茨堡大学的周年庆典,是炸弹客的又一个下手点。 可小林和詹森的车辆自从进入预定的停车位后,那辆车就静静停在那里,没有一个活动的物体接近他们的车辆。 截至二人演讲结束、抱花而归,车辆四周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贝尔也申请了智能犯罪分析系统,试图运用在伦茨堡大学的监控里,其结果也是令人大失所望。 一个“无异常”的提示框,打消了贝尔的所有期待。 车辆里唯一的外来物就是那束花。 贝尔整顿精神,重看了一遍监控,仍是一无所获。 运花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热心人士”伸手帮助。 准备室里亲手写、插卡片的一男一女,都是本校学生会成员。 按理说,他们是最好的背锅人选。 可是,能在伦茨堡大学的学生会里谋到重要职位的,家庭背景起码是b级公民以上,上不封顶。 贝尔有再多威逼利诱的手段,也不敢对着b级公民施展。 况且,这两个年轻人的人际关系网纯洁得很,和“哥伦布”号毫无瓜葛,同样没有针对小林和詹森的任何理由和动机。 等到他们二人把花搬运到置物台后,就更不可能有人动手了。 那可是监控摄像头正对着的地方! 无计可施之下,贝尔甚至连二人随手摆放在置物台上的喷水瓶都检查了。 里面完全是清水。 即使在监控中路过置物台的几人,经过调查,也都是身家清白的好人。 他们全是去借用楼内洗手间的。 贝尔觉得自己调查得细无可细,日也愁,夜也愁,愁得生出了两个大燎泡。 犯人不是在美格区安装炸弹的,难不成真是在龙湾区动的手? 可是,这点担忧,在贝尔看到牙龈上火、腮帮子肿得宛如松鼠的哈迪时,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查得头晕眼花却一无所获的两组“白盾”人员,最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哥伦布”号其它的三个幸存者。 其实,若不是英雄光环仍在,按照贝尔的想法,早该把桑贾伊他们三个控制起来。 原因很简单。 在那段秘而不宣的录音中,炸弹客明确提到了近12年前的“哥伦布”号沉船事件,剑指五人组。 而他们五人自从险死还生后,人际交往网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复杂在,他们负责“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运营工作,每天迎来送来,和不少银槌市的上流人士都熟悉。 简单在,他们并不和这些上流人士过从甚密,好像是有意地拿捏着分寸,只不远不近地维持着表面上的一层关系。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五个彼此间的关系是最为紧密的。 ……也是最容易出现内部问题的。 若论杀人动机,他们经营了10多年的音乐厅,利益上的冲突,总会有吧? 而且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想要什么时候安装炸弹都行。 ……哪怕提前两个月把遥控炸弹放在小林和詹森的车上都无所谓。 因为音乐厅那边的监控探头实在太多,云空间的保存上限只有一个月,旧的监控就会被新的内容递进覆盖。 他们中的桑贾伊行为最为怪异,近年来几乎不参加任何公开活动,更别提坐车出行了。 是不是他和这两人产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动了杀心,借着死人的名义有意铲除他们? 两个负责人整理出了一份阶段调查报告,小心地对此次案件的总负责人,“白盾”副局长艾勒做了汇报。 银槌市的上一件大事,是由拉斯金导致的“白盾”信任危机。 艾勒副局长刚刚牵头解决不久,这新的一桩麻烦就又找上了他。 理由也简单:能者多劳嘛。 艾勒气得犯了偏头痛,面对这样一份猜测成分占据80%的报告,语气也跟着差劲起来:“这就是你们的调查结果?” 两人诺诺连声,只含混地表示,这是目前的调查方向。 “我不要听故事。我要真凭实据。” 艾勒拨通了一个电话,开口就是:“林檎,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林檎应邀而至。 他安安静静地垂手而立,听完了目前的调查进度后,他转而看向贝尔,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轻缓温柔:“贝尔先生,调查过校庆当日所有的入校人员名单吗?” 贝尔一愣。 他急于找到安放炸弹的直接证据,这些日子以来,眼睛都死死盯着监控,看得双眼迎风流泪。 排查重点人员都已经忙不及,谁还有空撒这么大的网? 但眼看着林檎是在怀疑这事和美格区相关,贝尔感觉甩锅有望,于是忙不迭地开口道: “据我们了解,伦茨堡大学有五处校门,当天开了东南和西南方两处大门,还开放了地下停车场……不过人车进入时都做了登记。因为那天是校庆,校方想要用登记簿上的签名做一份五十米的签名长卷,作为纪念。” 他感觉自己明白了林檎的意思,试探着问:“我们马上去排查形迹可疑的人员?” 思索一阵后,林檎缓缓开口,向在场的所有人表明了立场:“我还是怀疑那束花。” “提前安放炸药这种事的确可行,但是犯人不能排除有人清洗打扫车辆时、无意间发现炸药的可能,也不能排除意外误炸的可能。” 林檎确定,炸弹客就是一心冲着那五人去的。 所以,炸弹客要排除一切可能的风险要素,尽量缩短炸弹在车上停留的时间。 送花就是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而威力如此强悍的炸弹,假手他人的可能性很低。 计划往往就是这样,设计的环节越复杂、越精巧,越是容易出纰漏。 大巧不工,要想安炸弹,炸弹客必然需要亲身上阵。 林檎说:“我需要所有来客的登记册,以及几个出入口的监控。” 案发当天,伦茨堡大学的管理是相当宽松的。 来参加建校120周年庆典的校友横跨老中青三代,生面孔必然不少,门口的保安恐怕根本认不全。 想混进去,其实不难。 这活不难做。 只需要两边对照,结合人员登记系统,找出不属于伦茨堡大学的外来人员就行。 不过,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 一般而言,心怀不轨的人往往做贼心虚,完全有可能签署假名,以混淆视听。 林檎也想看看有没有这样的人存在。 听了林檎的要求,贝尔踊跃道:“登记簿是封存起来的证物之一,我们也带来了,就是一直没时间查!” 林檎明白他这么积极是为了什么。 他一眼不看旁边脸色苍白、面有怒色的哈迪,对贝尔温和地一颔首:“……有劳。” 贝尔很快从证物处带来了那份厚厚的、足有一百来页的登记簿。 林檎接过来,信手翻了几页,边翻边轻声嘱咐道:“辛苦了,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未必正确,但怎么也算是一个调查方向,你们可以作为参考,按照这个方向查下去——” 说到这里,林檎的手不引人觉察地一顿。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签得铁钩银画,张扬万分。 ——单飞白。 作者有话要说: 单单:实名,就是自信。 第81章 (四)调查 林檎没动声色。 如果排除同名的可能性, 真的是林檎所认识的那个单飞白出现在学校里,也不能说明什么。 因为单飞白并没有藏头盖尾,大大方方地留了自己的本名, 行事算得上光明正大。 自己只能怀疑, 目前并无实据。 他抬起头的同时, 合上了名册,简洁地做了个总结:“……后续还需要走一下现场。我的意见就是这么多。” 艾勒满目欣赏地望着这个后起之秀, 盘算着将他扶持上位后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越算越是心喜:“林檎,九三零案件破了, 你们长安区没什么事情, 不急着叫你回去吧?” 林檎在来前已经对此隐约有了猜想, 因而毫不惊讶:“听您安排。” 和刚才的疾言厉色相比, 现在的艾勒的笑容堪称和蔼:“辛苦你来做一下这件案子的顾问,你不介意吧?” 听到命令,林檎还没什么反应, 贝尔与哈迪先在心底齐刷刷地骂了一声。 “顾问”? 说得好听! 不就是给姓林的贴金吗? 不驯之敌 第124节 案子没破,他们两个倒霉蛋必然要负主要责任。 案子破了,林檎这个“顾问”起到了多少作用, 有多少功劳,那还不是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 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 他们有再多的腹诽, 也都得压在心里,纷纷起身同林檎握手,满面春风地表示“合作愉快”。 林檎一一同他们握手, 心里却还记着单飞白的事情。 单飞白于他而言, 不很要紧。 他担心的是宁灼会不会和这件事有牵连。 尽管这担心看起来完全是多余的。 要知道,本部武、拉斯金, 和“哥伦布”音乐厅的英雄,可以说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但如果是有人雇宁灼做这样的事情呢? 一般来说,只要钱给的足够,雇佣兵是什么样的活儿都会接的。 然而这其中的干系和风险太大,宁灼肯答应,除非是活得太久,不想活了。 林檎回忆起和宁灼上次见面的场景,想到他还有心思去削兔子苹果,微微弯着嘴角笑了一下。 ……他活得好像还挺有滋味的。 林檎和哈迪、贝尔一行自行驱车,来到了伦茨堡大学。 和几日前的煊赫热闹相比,这里的气氛冷寂了许多,来往的学生都低着头,行色匆匆,神情不豫。 但学校并未因此放假——他们试图维持着“一切正常”的假象,尽可能减少舆论对他们的影响。 毕竟小林和詹森是在参加完他们的活动后被炸上天的。 林檎没有急于进校,而是将五处校门挨个查看了一遍。 每个校门处都有一处监控探头。 走到西北角的校门时,林檎眉心一蹙。 这里的摄像头和其他几处不同,簇新簇新的。 他转头问:“其他校门的探头都是旧的,这里怎么回事?” 哈迪马上致电校内后勤处,三言两语问清了情况,对林檎转述道:“这里的监控探头三天两头地坏,本来隔三差五地修一修,凑合着还能用。出事后就赶快换了新的。” 林檎心下一冷。 这就意味着,校门西北角是一个方便外人潜入的点了。 不过这也不值得惊讶。 大学本来就不是什么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 总有学生无师自通地开发出各种通向外面花花世界的秘密小道,好在半夜出去游荡,享受破坏规则的小小快乐。 外部人士可以通过观察校门西北角的探头,从这里进出。 内部人士则可以走小道。 当林檎凭着一条腿走遍了伦茨堡大学的角角落落后,他越发确定:如果他是犯人,他也要选择伦茨堡大学作为自己动手的主舞台。 这里的监控存在大量死角,还有不少新更换上的监控——那么曾在此处的老监控,必然是坏到了修无可修的地步。 这也就意味着,对于每个到访伦茨堡大学的人,林檎就算再有本事,也没办法拼凑出他们完整的行动线。 每个人都没有完备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意味着每个人都是“清白”的。 贝尔和哈迪跟在林檎后面,在这寒冷的阴天冬日里活活走出了一身大汗。 “实地走访”这种事情,因为对监控的惯性依赖,他们已经很久不做了。 十之八九的案子,有监控就能破。 剩下的那十之一二,大多数情况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要案,随便找个可疑的人,把责任往他身上一推,就差不多了。 可在伦茨堡大学这种群英荟萃的地点,他们的老办法行不通了,只能效仿走地鸡,老老实实又苦不堪言地尾随在林檎后面。 他们来到了那日放置了鲜花的会议厅外。 林檎放眼看去,不免一怔:“桌子呢?” “搬走了。”哈迪掏出手绢,苦着脸擦着满头满脸的汗,“不过没什么事,丢不了。学生会的人都把桌子推到仓库里去了。” 爆炸发生时,上午的庆典活动已经结束。 为了避免庆典结束时人多手杂,与会人员出来时撞到空桌子,学生会的工作人员在散场前,就将搬空了花的桌子运到了仓库里。 贝尔补充道:“我们初步查了一下,桌上并没有火药残留。” 林檎察觉到了一个奇怪的动词:“‘推’?” 哈迪点点头:“堆桌子的仓库离这儿挺远的,得出报告厅大楼的门。这么远,桌子下面不装轱辘,不好搬哪。” 林檎沉思片刻,又一次客客气气地下达了指令:“辛苦一下,请一些人把那些桌子推回来吧。” 哈迪和贝尔无奈地对视一眼,统一地变作了苦瓜脸。 姓林的可真能折腾! 他们忙了这么久,午餐都还没吃呢。 …… “海娜”基地里。 单飞白和宁灼对于林檎紧锣密鼓的调查并不关心。 宁灼要出门一趟。 单飞白闲来无事,又在一旁替他的着装出谋划策:“宁哥,手表和领带的颜色不太搭,要不换一块吧。” 宁灼的领带是随手一系的休闲款——那是单飞白的领带,带着一点孔雀绿的装饰花纹。 他没觉得自己这只戴惯了的机械表有什么违和感,因此对单飞白递来的孔雀石绿的表一眼不看:“不需要。” 单飞白也不硬劝,拎着表带,转着圈的对他左看右看。 他一反常态的没有闹,反倒让宁灼分给了他一点目光。 宁灼从网上看到了爆炸案的消息。 上面分析得头头是道。 那样规模的爆炸案,时隔三天都没有查出眉目来。 “白盾”废物这件事已经是许多人的共识了,但那犯人恐怕也是有些手段的,绝不是普通蟊贼。 宁灼不想让单飞白看见这些言论。 ……他想都能想到单飞白转着圈绕着自己自夸“厉害吧厉害吧”的小狗嘴脸。 他低头整理领带,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你怎么做的?” 宁灼决定,单飞白要是再故作玄虚地说“你猜”,他就要打一下他的后脖颈。 他的皮肤装嵌了钢铁脊椎,软中带硬,拍上去手感不错。 久久不拍,宁灼有点想念。 谁想单飞白没让宁灼这跃跃欲试的一巴掌打出去。 单飞白一本正经地说:“小伎俩而已啦。” 宁灼从未见他这样自谦,知道他必有下文。 果然,单飞白掌心一翻,修长的指间出现了一只蝴蝶胸针。 他扔给宁灼:“宁哥,接着。” 宁灼信手一接,摊开掌心一看,却发现蝴蝶胸针变成了一个造型简洁的十字胸针。 一愕之下,单飞白走近了他,无比自然地捉住了他那只戴了表、又抓住了十字胸针的左手腕,高高抬起,端到了和他胸口平齐的位置。 他的掌温高得一如既往,烫得宁灼要往回抽手。 单飞白却稳稳抓住他的腕部,贴身站在他身侧,语气轻快:“宁哥,蝴蝶在你右肩上。” 宁灼向右望去,果然看见那只银色蝴蝶胸针落在他的右肩上。 他取下蝴蝶,忽然听单飞白再次发问:“宁哥今天要去见‘调律师’?” 宁灼记得自己并未向单飞白汇报今天的行动。 闻言,他心尖一动,转过头来,盯着单飞白看。 单飞白笑:“不要摸你的右裤袋,它已经去你的左侧口袋了。” 宁灼隐约猜到了单飞白的意图,以及他想要表达什么了。 ——他通过一系列小小的动作设计,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从而试图达成他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 宁灼没去掏左口袋——他知道“调律师”的卡片肯定已经从右跑到了左。 他反手擒住了单飞白的手腕。 但单飞白已经完成了他最开始想要做的事情。 单飞白微微笑着,用目光示意宁灼。 宁灼似有所感,松开了钳制住单飞白的手。 单飞白撤开手去。 从他的食指和拇指间,轻轻巧巧地滑下了原本戴在宁灼手腕上的黑色机械表。 而那条精致的孔雀石绿腕表已经安安稳稳地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宁灼皮肤白,配这小小的精致手表,正如单飞白所想,漂亮得要死。 单飞白这一套连招似的小把戏完成得行云流水。 末了,他对宁灼行了个夸张的蹲礼,随即背起双手,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真配。” 宁灼定定望着他。 不驯之敌 第125节 之前,他看单飞白,只觉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勃勃生机,没心没肺,偶尔还会长出一副狼心狗肺,看着有趣,也可气。 可宁灼如今看他,发现他浑身上下带出了一股新鲜的诱惑气息,让他莫名想再走近一步,再看一看他。 一把小小的心火在宁灼心尖燃起。 宁灼并没放任这点异常蔓延。 他还没系皮带。 宁灼随手抄起摆在一旁的皮带,套住了单飞白的脖子,不轻不重地勒了一下。 那点心火化作攻击欲,宣泄过后,得到了一些微妙的纾解。 宁灼点评他道:“小偷小摸小伎俩。” 单飞白缓过了那一阵暧昧的窒息,深呼吸两口,脸皮极厚,照单全收:“管用就行啊。” 耍帅成功,单飞白体内那个撒娇精又开始探头探脑了:“宁哥,算起来我和‘调律师’也很久没见了,带我一起去呗——” “你哪里都别去。” 据宁灼所知,林檎迟迟没有返回长安区的“白盾”。 他刚破了九三零案,“白盾”恐怕对他正热乎着。 这件案子,大概还会和他有些牵扯。 既然和他牵扯上了,敏锐如他,想必单飞白的痕迹很快就会暴露。 宁灼将皮带整理好,平静道:“……很快就有人来找你了。” 第82章 (五)调查 林檎和一干警员、学校工作人员一起前往了仓库。 这仓库背靠着操场, 小小的一间,内里却是乾坤万象,什么都有。 那一排桌子靠墙而立, 上面的墨绿丝绒罩布还没来得及撤下。 在缺乏光线的仓库内, 不仔细看, 那底色几乎就是纯黑的。 罩布把桌子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把最普通的长课桌武装成了高级的置物台。 林檎戴着手套, 轻轻拉拽了罩布的边缘。 弹性有些差,恐怕是在各种庆典里使用了很多次。 林檎默不作声地记住了这一点后,亲自动手, 把底下装了滚轮的桌子推了。 一推之下, 他觉得有些费劲。 掀开罩布, 林檎发现每个桌子下都横向并排焊接了两根钢条, 上头压了两块看起来就重量不轻的石头。 林檎问后勤处处长:“这石头是……?” 后勤处处长殷切答道:“您看,为着方便搬动,我们不是在桌脚上装了滚轮吗?可是要是分量不够, 被人随便一撞,这桌子不就歪了?” 林檎一点头。 明白了。 石头是压分量用的,确保桌子不乱跑。 随即, 林檎放出目光,将仓库好好打量了一通。 仓库是直通通的一间独立房屋, 内部没有装设监控,正门外不远处倒是有一个监控,监控范围恰巧覆盖了仓库大门。 大门平常是落锁的, 后勤部几乎人手一把钥匙, 谁来取东西,监控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仓库内除了一扇大门, 就是一个正对大门的气窗。 气窗外的一大片区域都是监控真空带,可气窗外有一面黑铁檩条,焊得细密结实,但凡是年龄超过12岁、身体发育正常的人类,就无法从这里出入。 监控显示,事发一周前,并没有行踪可疑、目的不明的人士从正门进入仓库。 等他们将桌子拉入教学楼时,天色已经转晴,明晃晃的日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在走廊上,将绒布上飞舞的细细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林檎低头从桌边走了一遍,又走过一遍。 他闭上眼睛,把自己代入了那个犯人,耳畔也潮涌似的响起了人来人往的幻音,从一墙之隔的报告厅里传来小林和詹森的演讲声,紧接着是如雷的掌声轰鸣。 当天的伦茨堡大学,是个犯罪的最好舞台。 监控不密集,人员管理混乱,包装精美的花束也便于掩藏炸弹。 可以说是动手的良机。 问题在于,炸弹客要怎么在监控底下,公然下手安装炸弹? 林檎睁开眼睛,询问已经开始犯困的哈迪:“请问,那天摆花的两个学生在哪里?” 哈迪苦笑了一声。 那两个学生虽说年轻,可也不傻。 小林和詹森的爆炸案可以说是惊天动地,想瞒也瞒不住。 他们二人是在结束伦茨堡大学活动的返程路上出事的,这件事必然会追溯到大学,而他们作为庆典工作的实际参与者,也必然要被警方问询。 其中的女学生第一时间联系了家人。 她的父母都是法律从业者。 经过家人指点,他们两人整齐划一地闭紧了嘴巴,不管警方问什么,都表示要等律师来处理。 现在连未出社会的学生都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 他们的举动也是绝对正确的。 尽管还不能百分百确认炸弹隐藏在花束里,但那束花也的的确确是可疑。 两个学生作为直接参与花束分配的工作人员,很难洗脱与这件事的关联。 要是他们自己不留个心眼,和“白盾”有什么说什么,必然会多说多错。 到时候,他们是真有可能被当做嫌疑人收押的。 现在,由于没有实质证据,他们被警方要求呆在家里,轻易不得外出。 两位学生虽然害怕,心却不虚。 他们一来没动机,二来行为坦荡,三来根本没办法搞到cl-30这种级别的爆炸物。 他们没参与,就是没参与。 林檎去看了监控,再次确认,两个学生的行动轨迹的确是无可挑剔。 哈迪为了撇清这件事跟美格区的关系,全程在旁做着监控解说,几乎有了点喋喋不休的意思:“你看,他们的卡片都是随机插上去的。其他花可没炸弹,怎么能保证装了炸弹的那束花就那么刚巧送到詹森他们手里?……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学生,别说是炸弹,这辈子恐怕连枪都没摸过,没胆子,没动机,也没渠道……” 林檎点一点头,似乎是认同他的说法。 哈迪刚想要笑一下,就见林檎点了点屏幕,指着一束升级款的花束,发表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言论:“这花看起来很大一捧。” 哈迪一哽。 ……这人的关注点真奇怪。 他陪笑道:“他们是特邀嘉宾,用的花束比荣誉校友的标准款要高级一些。” 说着,哈迪把画面切换到了会议厅外,拖动进度条。 几十束花并作一排,离门近的是升级款,都摆在一起,后面排着是普通款。 对比之下,升级款的花束显然要更华贵精致一些,且多了几种花,外面包着层层叠叠的装饰用纱。 一枝枝向日葵从边缘探出头来,几乎要让人看不清底下的包装纸。 做出回答的哈迪再次看向林檎,想听他有什么高见。 林檎用自言自语的音调问:“花怎么摆得那么稳?” 哈迪险些绝倒,纳闷地想,这姓林的关注点怎么这么清奇? 这些问题,哈迪和贝尔都问过后勤处处长。 因此早已回答了两三遍的处长对答如流:“桌子上有凹槽。” 林檎一挑眉。 他还没来得及彻底检查那些桌子。 处长老老实实道:“我们学校每年年庆、讲座、活动不少。赠送给嘉宾的东西就是宣传海报、小礼物,还有花。” 林檎一颔首。 鲜花在这个年代,是一样风雅的礼品,的确适合送给那些教授学者。 自然的土地被挤占得越来越少,能有一束花摆在家里,就是难得的好风光了。 不过,如果“送花”是伦茨堡大学人人皆知的传统,而林檎是犯人的话,也会选择在花上动手脚。 一旦掌握了事情的某种规律,想要趁虚而入就简单了。 后勤处处长接着说:“要是买一两束,那不打紧。万一碰到年庆,买的花多了,我们就会像这样——” 他指一指屏幕:“——把花一溜摆在外面,算是装饰,拍出来的宣传照也好看。但就有一个问题,花容易东倒西歪,出图效果不好。后来大家商量出了个主意,把桌子往下挖出一个个浅一点的凹槽,把花半插进去,就不会倒了。” 林檎心里蓦然一动,抿住唇角,将监控颠来倒去地又看了三四遍。 他不看别的,单看两名学生如何来来回回地搬运花朵。 这活就他们两个做,并不困难。 搬完后,他们拍了张照,离开,全程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们摆花的顺序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给嘉宾的高级花束按顺序摆在离门近的位置。 因为有些嘉宾在完成和自己相关的那一环节后,就会动身离开。 给荣誉校友的花束摆在离门稍远的位置,在会程结束的压轴环节统一颁发。 不驯之敌 第126节 属于小林和詹森的那束花,摆在第四个凹槽处,离会议厅前门很近。 林檎从芜杂的文件中拿出了此次的会程手册。 他们果真要在第四项议程里发表演讲。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而顺理成章。 哈迪和贝尔这些天已经把监控看熟了,不怎么想陪着这个年轻的顾问在这里熬鹰。 哈迪偷偷打了个哈欠。 谁想一个哈欠还没打尽,林檎就对着屏幕发了声:“……这里。” 画面里是那个年轻女学生。 她写完了卡片,主动抱着第一束花,来到了空荡荡的置物台前。 她低下头,盯着置物台看了片刻。 那一眼真的只是片刻而已,她就把怀里插着卡片的花稳稳摆在了离门最近的第二个桌面的凹槽处。 她向回走去,途中遇到了和她分工合作的男生。 他一左一右捧着两大束花,匀不出手来。 女学生和他擦肩而过时,神情自然地对着他说了一句话。 那话很短,监控又是居高临下拍着的,看不清她的口型,可那男生并没有露出什么讶异神情,听过后,点点头,径直走了过去。 林檎问:“他们碰面的时候说了什么?” 哈迪和贝尔各自翻了个白眼。 早在看第一遍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他们的对话了,用得着林檎这么颠来倒去地瞧? 这姓林的是眼神不好? 贝尔分别问过男女学生请来的律师,他们碰面的时候说了什么。 在向双方律师分别求证后,两边给出了统一的答案。 贝尔复述了他们的答案:“女孩说,‘花按顺序摆哈’。”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提示了。 果然,当男学生抱着两束花走到会议厅外时,就分别将怀里的花放在了三号位和四号位。 看林檎若有所思的模样,哈迪生怕他再怀疑到伦茨堡大学头上,开口解释道:“我们也猜想过,犯人是提前把炸弹放在了四号位置上,他们把花一放进去,底部就沾上炸弹了——cl-30炸药威力大,纽扣那么大一点就能把一辆车炸上天了。可我们想想,觉得不太可能。” 林檎问:“为什么不可能?” 哈迪指点着屏幕:“犯人不会未卜先知,提前预知到他们会把花按顺序摆啊。万一这两个学生摆得稍微乱了点,不就放错炸弹、炸错人了?” 这话的确不错。 他们只需要把要颁发给嘉宾的高级花束拢作一堆,放在离门近的位置,分不分次序,其实无所谓。 礼仪人员出来取花时,按照卡片上的姓名略找一找就行,根本浪费不了他们多少时间。 大型典礼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送花其实是很小的一个环节,不可能事无巨细地进行交代。 因此怎么摆放花朵,完全取决于这两个学生的想法。 犯人想赌运气,那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林檎凝神思考一番,动手,将监控切换到了实时画面。 走廊上孤零零地摆放了一排桌子,阳光洒在墨绿的丝绒质地的桌面上,将上面的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他又切回了校庆当天的画面。 当天上午的气象条件不比今天,并不怎么好,是个有风的大阴天,墨绿色的丝绒桌布变作了一团沉沉的黑色,但四周并非毫无光源——桌子背靠着的报告厅内则是灯火通明,从窗户里透出来,把桌布的颜色衬托得越发暗沉。 桌面还没摆上花,和今天一样是干干净净的,肉眼可见,并没有任何提示二人如何摆放的标志。 看起来,怎么摆放花朵,的确取决于那两个学生的心血来潮。 要知道15束花里,只有1束有炸弹。 因此,哈迪和贝尔根本不相信犯人会在桌子环节动手脚。 林檎直起腰来,轻吁了一口气:“那两个学生的律师呢?” …… 两通电话,让两个西装革履的律师分别陪伴着他们的当事人,来到了学校临时设立的问讯处。 两个学生还没见面,就被分开审讯了。 他们隔着一扇墙,都是面色苍白,低着头作鹌鹑状,一言不发。 贝尔和一名干警负责询问男学生,林檎和哈迪则坐到了那名女学生的对面。 林檎态度温和:“您好,这次叫您和您的律师过来,是有几个小问题想问。” 律师清清嗓子,全权代替女学生发言:“您好。我们能提供的信息有限。因为我的当事人的确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了。” “很小的问题,不会占用多少时间。”林檎不骄不躁,徐徐问道,“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是怎么摆放给嘉宾的花的?” 女学生低低对律师作出一番耳语,声音控制得很好,语不传六耳。 律师很快作出了一番笼统的回应:“是按照顺序摆放的。” “什么顺序?” “当天的会程顺序。” “谁要求你们这么摆的呢?” 律师态度软中带硬:“您好,请注意用词,我的当事人并没有受到任何人指使。” 哈迪听得直皱眉头,觉得林檎这问话很不对头。 听说姓林的是下城区出身,果然上不了台面。 这些b级公民可不像下城区的那些小混混,个顶个的精明,有手腕,有人脉,反手就能告林檎一个诱供。 到时候有他哭的! 谁想,对于律师的不配合,林檎微微欠了欠身,作抱歉状:“不好意思,是我问得不好了。我只想明确一点,当时,置物台上有没有什么提示,请你按照会程顺序摆放花朵?” 哈迪:“……” 他觉得林檎完全多此一问。 他又不瞎,那桌面上明明什么都没有! 然而,在女学生和律师又耳语了一阵后,律师面上的神色开始变得古怪。 他审慎地思考了一番,说:“……有。” 哈迪满面诧异,脱口问道:“在哪里?” “就在桌子上,写得很清楚。”律师说,“我的当事人也认为,按照会程顺序摆放并没有什么问题,就这样做了。” 哈迪瞠目结舌。 ……什么“写得很清楚”? 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啊? 当初,既然没从监控里看见桌子上的东西,不管是哈迪还是贝尔,自然不会去问这个问题。 而律师为了避免多说多错,自然也不会提供警方没问的信息,只坚持他们是“按顺序摆放”这一种说法。 他们两边,居然就这么陷入了一个诡异的盲区里,僵持内耗了这么久? 在哈迪一颗心震荡不已时,而林檎双手交握,掌心里也沁满了汗水。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炸弹客当时,就在那张桌子底下,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变了一场反向魔术。 可一切如果真如林檎所想,那这位炸弹客,胆子之大,心思之精密,对人的心理把握之深,可以说是前所未见。 第83章 (六)调查 宁灼收拾停当后, 却没能马上离开“海娜”。 因为在他离开前,单飞白随口问他:“吃了没?” 宁灼忘记了。 他抬手摸摸上腹部,向内按了一下, 得出了答案:“没有。” 然后单飞白就不让他走了。 理由是:“你中午不吃饭, 晚上见了‘调律师’要忙正事, 肯定也不吃饭。一来二去你就饿死了,你饿死了我就把你的‘海娜’占啦!” 宁灼听他张口闭口都是野调无腔, 听了生气,不想和他纠缠,抬腿要走。 单飞白来拦他。 如果单飞白是正经的拦法, 非要和他硬碰硬, 宁灼一脚就能把他踹趴下。 单飞白也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根本不用正经的办法。 他从后面跳起来, 游鱼似的灵活地用双腿夹住了宁灼的腰, 把他连缠带绕,抱了个死紧,连过肩摔的机会都不给宁灼留。 宁灼:“下来!” 单飞白:“吃饭!” 宁灼:“没空!” 单飞白:“给你做!” 宁灼:“说了没空吃!” 单飞白耍的一手好无赖:“那你就背着我出去吧!让大家都看看你背地里养小白脸, 还背着他逛大街!” 两个人一边小声拌嘴,一边牵手绊脚、合二为一地来到了食堂。 不驯之敌 第127节 还好现在已经过了饭点,路上并没遇到什么人。 宁灼一心都挂在身后那个沉甸甸的人身上, 完全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已经把他们的情状尽收眼底了。 ——向来统管所有监控的唐凯唱,此时正蜷缩在整个“海娜”的最底层, 小鼹鼠一样享受着独处的时光和让人安心的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叼着牛奶吸管,盯着屏幕, 已经看傻了。 牛奶从他手里跌落, 直挺挺竖砸在地上。 唐凯唱猫下腰,飞快捡起牛奶盒, 又把吸管咬回了嘴里。 这场景的确太过震撼,甚至让唐凯唱第一次产生了要找人八卦一番的想法。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 等到在空荡荡的食堂坐下,看到单飞白连跑带颠地系好围裙,开火热锅,宁灼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摆脱了死不要脸的小狼崽子,倘若抬腿就跑,是绝对跑得掉的。 但他不怎么想跑。 反正“调律师”晚上才接待客人,他晚出门一会儿,也不会耽误正事。 宁灼低头自省了一会儿,好气又好笑的感觉才后知后觉地浮了出来。 ……他被单飞白活活拖累成了个逞嘴上功夫的毛头小子。 他看单飞白不顺,殊不知单飞白看他也不顺,此时正在认认真真地生气。 在单飞白看来,宁灼是不知冷暖,不知饥饱,好端端一个人,非要把自己活成台机器。 他就要给他可口的饭菜,漂亮的衣服,天王老子都拦不住。 他快手俐脚,连炒带煮,把一口铁锅掂得上下飞舞,三下五除二就炒制出了一个烟火人间。 不消一刻钟,他就端出了一份蛋炒饭,炒出的蛋黄松散漂亮,放眼望去,简直是一片灿烂的金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炒菜,一碗紫菜汤。 宁灼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单飞白做饭,觉得他忙成了一只上下翻飞的花蝴蝶,看上去甚是有趣。 他的胃里也难得配合,发出了“饥饿”的讯号。 宁灼取来筷子,试了口菜。 口味清淡,却也称得上有滋有味。 宁灼的嘴用来吃饭,单飞白的嘴是闲不住的,左一句右一句的,把自己设置炸弹的具体场景讲给了宁灼听。 这些天,宁灼不动声色地从网络上获取了不少信息,不过警方那边把消息捂得死死的,大家也只能囫囵猜测,诸多消息真假难辨。 如今,听了炸弹客本人绘声绘色的描述,宁灼马上猜出了爆炸物安放在哪里:“……是花?” 单飞白单手托腮:“嗯哼~” 他就是有本事把一个普通的语气助词讲得百转千回,嘚瑟万分,叫人忍不住想对他拍拍打打一番。 宁灼手上被占着,腾不出空,就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单飞白挺美,悄悄地用脚尖抵住刚刚被宁灼踢过的地方,悄悄摩擦了两下,感觉皮肤热烘烘痒丝丝的,很舒服。 宁灼问他:“怎么让花送到你想送的人手里?” 话是这样问,但宁灼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宁灼知道,单飞白玩了一手大繁至简的招数。 就像他当着自己的面,利用两枚胸针耍出的一套把戏,实际意图是通过分散注意力,好更换自己的手表。 他使用的伎俩其实简单万分,几乎算是公然的耍把戏,无非是以密集的言语和亲近的肢体接触,牵扯着他的注意力东奔西跑,借此不断转移他身上物品的位置。 拼的无非是个胆大心细。 但偏偏就是有用。 单飞白的答案,虽然格外跳脱离谱,但也不出宁灼的预料:“我直接写在桌子上啦。” …… 与此同时,哈迪发出了一声惊怒交加的质疑:“……怎么可能?” 林檎、哈迪、贝尔和后勤处处长,一起站在了那蒙了一层丝绒罩布、一字排开的桌子前。 林檎抬手按了按桌面,声音很平静:“是这样的桌布,就有可能。” 他仰头望向窗外:“庆典那天是个大阴天,是吗?” 大家一齐点了头。 银槌市常年天阴,一天之内只有寥寥几小时能见到太阳。 然而庆典当天的天气阴到连中午都见不着太阳。 好在庆祝活动都在室内,不会影响那热烈的好气氛。 林檎迈步走入会议厅,把原本关着的灯都打开了。 哈迪和贝尔眼巴巴站在会议厅外,看着从一排位置偏高的窄窗里透出的煌煌的明亮光色,把外面的日光都逼退了几分。 走出会议厅的林檎,又将走廊上的老式窗帘拉上——没全拉,窗帘是双层的,他只拉了薄纱窗帘。 走廊里顿时昏暗了不少。 四周的光线条件终于接近了爆炸案发生的那一天。 墨绿色的桌布,即使在近距离看上去也变成了深沉的黑。 只有站在桌边,才能辨认出其本色。 “压光原理。”林檎向他们解释的时候,也仍是轻声慢语,“用这种暗色绒布做背景,只要光线不集中照在桌子上,它看起来就像是黑的。报告厅的灯又亮,从高处的窗户透下来,正好形成了一个三角形,把桌子封在了阴影里,这样就是黑上加黑。如果绒布被人动了一点手脚,写上了字,近一点看还好,从监控里看——还是从远距离的斜上方往下看,只能看到一团漆黑。” 更何况那监控是五年前的老款了,镜头经过自然损耗,照出来的效果足以给那位炸弹客打掩护。 后勤处处长脸色大变,直摇脑袋:“不是,不是,桌子上没写字,桌子摆好之后我还来检查过,明明都……” 他试图去回想那天的场景,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这样的细节了。 他所谓的“检查”,也只是匆匆路过,瞥了一眼,确定置物台摆好了而已。 难不成桌子上真的有字?只是他粗心,没留意到? 他越说越心虚,脸色也困窘地苍白起来。 林檎倒是并没有责难处长,而是问他:“那天参与搬桌子的有谁?” 一张长桌上共有五个凹槽,因此为了摆花,一共要搬九张桌子,出动了后勤处的三个小伙子。 桌子底部装设了滑轮,三人只需要把桌子从仓库里推出来就行,不费什么事儿。 那三个年轻人很快被找了过来。 林檎将一只手按在旧绒布桌面上,问他们:“那天你们去搬桌子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各自摇头。 他们并不觉得爆炸案会和他们搬桌子有什么关联,因此情绪相当稳定。 见他们木头木脑地不开窍,后勤处处长有些发急,催促道:“问你们呢,桌子上有没有写什么字啊?” 这三个小伙子受了提醒,各自回想后,又稀稀落落地摇了头。 处长又进一步提示:“字迹不明显!” 一个个头最高大的小伙子挠了挠后脑勺:“鲁老师,我们都是推着桌子在外面走过的,那天我记得是没太阳,可也不是晚上。要是桌子上真写了什么,我们三个人没道理一个都没发现啊。” 哈迪觉得有道理,下意识把目光投向林檎,想问他是不是把事情想复杂了。 林檎却并不在“是否写字”这个问题上深究,只是口吻沉稳地问他们:“再想一想,搬桌子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有。”经过又一轮沉默,一个气质偏文静的男生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搬第一张桌子的时候,第一下没推动……还挺沉的。不过滑轮滚起来后,就好推了。” 这下,哈迪都听出问题来了:“什么叫‘第一张桌子’?你们给桌子编号了?” 那男生有点畏缩地低了下脑袋,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们编的呀。是有人在桌子上放了立式的数字牌,写着从、从1到9。我们以为这是谁放的提示,就照顺序一张张把桌子推到会议厅外摆好了。” …… “海娜”里,宁灼也在问同一个问题:“仓库里的桌子应该不少,你想提前动手,不广撒网,就只能在一张桌子上面放炸弹,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会把桌子按你想要的顺序排好?万一他们压根没选你放了炸弹的桌子,你要怎么办?” “所以我提前告诉他们了呀。”单飞白俏皮地一耸肩,“我把桌子提前拉好,从仓库里找了几个老旧的号码牌,按我想要的顺序摆在上头。这么一提示,他们自己就知道该按顺序放桌子了。” 对搬桌子的人而言,这情景相当自然,并无不妥。 而且号码牌很旧,看上去并不体面。 所以,他们会非常自觉地把桌子按编号有序推出去时,把脏兮兮的号码牌留在仓库。 单飞白比划了一下:“我把压桌子的石头搬出来,钻进去藏在了第一张桌子底下,就怕他们叛逆,不按顺序放桌子。要是这样,我就马上取消计划,把炸弹带走,免得出事。” 说着,他微微笑起来,露出了一口雪白漂亮的好牙齿:“不过学生就是听话,把桌子摆得挺顺我心意。” 这样,单飞白的第一步计划就达成了。 第二步,就是诱导两个学生,把花按照顺序摆放到台面上。 宁灼提出了一点疑点:“你要是提前把字写在绒布上,看上去会不自然。” 桌子在仓库里时,人名就已经写在了桌布上,容易给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可等到桌子摆好,也已经进入了监控范围,单飞白再想要在上面写字,就做不到了。 单飞白语气轻快:“所以啊,我才躲在桌子下面的。” …… “什么?” 哈迪的声音不可置信地提高了:“……你说,那个犯人当时躲在桌子底下?” 林檎:“一种猜想。” 他将桌子上所有的绒面罩布掀开,露出了底下的石头和焊好的横杠:“想要知道计划成没成功,躲在桌子下面知道得最清楚。” 林檎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横杠,发现这本该是卫生死角的地方处处干净,干净得异常。 ——他愈发确定,几天前有人藏在了这里。 临走前,那人在这里彻底做了一番大扫除,抹除了自己来过的一切痕迹,就连灰扑扑的石头都被生生擦出了反光。 不驯之敌 第128节 哈迪迫不及待地问:“可这些学生都说,原来的桌面上并没有提示那两个学生按顺序摆花的字,这要怎么说?总不会凭空冒出来吧?” 林檎想了想:“这应该可以和另外一个问题一起解决。” 哈迪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林檎的思路了:“……什么问题?” 林檎不答反问:“花在哪里?” 贝尔抢着说:“在证物室。我们把花都拆开了,确定其他的花里都没有炸药——” 林檎:“我不要查炸药。我要看花的包装。” …… 宁灼这一顿饭已经吃到了尾声。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炸弹是怎么安装到花上的?” 单飞白竖起一根手指,笑嘻嘻的:“这就用了一点高科技作弊啦。我在1到3号置物台凹槽附近的绒布上都盖了一片‘变色龙’纸,在纸上用热敏墨印了字——就是特邀嘉宾的名字,平时看不出来,但受热后字迹会自动出现,颜色是褐色的。” “等搬桌子的人都走了,我就拿着防风打火机偷偷在底下烤——绒布用的是阻燃材料,桌子也没那么容易就烧起来,热力还是能传递过去的,一遇热,纸上就自动显字了。” 他的神采愈发飞扬可爱:“我试验过,就我们学校那过时的老监控,保证鬼都看不着,但走近了就能看到凹槽里有名字,真真儿的。” 宁灼放下勺子,想了想单飞白在桌子下小心翼翼地爬来爬去使坏的画面,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笑音:“……哈。” 单飞白被他笑得心脏微微一麻,停了话,一颗心就像失了序似的,在胸膛里跳得紧一阵慢一阵。 …… 在证物室里,林檎在哈迪和贝尔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花束。 他直奔升级款花束的包装纸,翻了几张后,轻而易举地在底部发现了异常。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底层黏附的一层薄纸,神情晦暗难明。 林檎将纸举到鼻端,轻嗅了一下:“……变色龙纸……涂了热敏墨水。” 变色龙纸受热后,里面的物质会析出。 ……那是一种带有黏性的液体。 林檎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大概可以推导出犯人的作案手法了。 犯人需要将引爆装置和炸药做得很薄,同时做好隔热设施,表面上再加一层薄薄的细绒,确保和桌面颜色全然一致,放在凹槽位置,再在底下垫上一薄层变色龙纸,抹消了边缘微妙的违和感。 丝绒罩布使用日久,凹槽位置总会有些松松垮垮,从视觉上看绝不碍事。 这样,他再就可以利用变色龙纸加热后变粘的特质,让炸药被一层薄纸兜住,吸附在花朵下面。 学生们把花插进凹槽这一动作,帮助犯人完成了犯罪。 而事后,失去了热力支持,热敏墨水再次失效,字迹便会自动消失。 这又成功欺骗过了警察的眼睛,自动地把这层每束花下都有的一层薄纸当做了外包装的装饰之一。 在这一步步的环节里,每个人都做了对他们而言无比自然和正确的事情。 ——摆桌子的学生按照标牌指示,将九张桌子按顺序摆好。 ——摆花的学生也按特邀嘉宾的姓名,将花按顺序插入凹槽。 就连警察也是按照习惯的流程办事。 这人的心机之深沉,行事之大胆,简直匪夷所思! 听完林檎的推测,贝尔和哈迪齐齐傻眼了。 哈迪诺诺道:“怎么可能……” 贝尔却是精神大振:“他要动手脚,做一切准备工作,肯定要进仓库去!咱们查仓库监控不就行了!” 然而,庆典时节,进入仓库的人实在不少。 哈迪把监控筛了又筛,浪费了大半天时间,直至深夜,还是没能查出个眉目来。 于是,顾问林檎再次上场。 在哈迪的尾随下,他来到仓库内,四面八方地看了一圈。 林檎发现,他们大可以把这个犯人的行为往简单、往嚣张了去想。 正经的出入口只有一扇大门,但大门外有一个正对的监控。 其他地方是没有监控的。 然而正常人又无法从气窗狭窄的铁栏杆缝隙间出入。 林檎凝眉思索一会儿,开始沿着仓库的四壁行走,边走边敲打墙壁。 他走到了气窗所在的那面墙,发现此处肩并肩摆着两个巨大的文件柜,近期有被挪动的痕迹,距离墙壁大概有半臂的距离。 林檎双手扶住文件柜边缘,奋力拉开。 紧接着,林檎注视着墙壁,脸色变幻了几度,简直是哭笑不得了。 墙上赫然有一扇和墙壁同色的隐门,和墙壁同色,看上去还挺新。 他居然连个隐蔽点的狗洞都懒得刨懒得钻,非要挺直腰板正常出入不可? 林檎伸手一推,门刷拉一声,应声而开。 ——居然还是扇推拉门。 外面呼啸的北风轰然涌入,把哈迪烧得发烫的面颊刹那间吹得冰凉。 “他妈的!”哈迪呆愣半晌,终于失态地发出了一声咆哮,“小兔崽子,别让我逮到你!” 第84章 (七)调查 仓库背靠操场一角。 与之一栏之隔的, 是伦茨堡大学的职工家属楼。 这回,“白盾”的人稍一走访,就立即有了线索。 有不止一个人看见, 两天前的下午, 有个男人公然开了辆货车来, 来到了这段栏杆附近,提出把电锯, 搬出套3d打印设备,就火光四射、热热闹闹地在栏杆处干起活来。 光天化日,他丝毫不避人, 半点不心虚。 职工家属都是自持身份的, 不会去和一个最多是c级公民的维修工搭讪。 而且, 在飞溅的电火花下, 大家都自觉主动地认为他是在修缮栏杆,为了避免烧坏衣服、刺伤眼睛,自然选择绕道而行。 那人手脚麻利, 干了一个半小时的活,就收了工。 路过此处的人看到栏杆崭崭如新,自然以为是物业派人加固栏杆, 并不会多想什么。 来走访的“白盾”警察如获至宝,忙问:“他长什么样?” 这下, 目击者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了。 他们吭哧一阵,给出的答案是统一的含糊其辞:“就,个子挺高、挺壮的男人……” 起初, “白盾”警察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都没能看到他的正脸。 直至看到了一处监控里拍下的男人, 他们才晓得原委,坐在屏幕前, 气得七窍生烟、手脚冰凉。 男人坐在驾驶座上,能看出来是真的高,且壮,身形魁梧,就是不知道是真实的身材,还是内里有什么填充物。 他穿着一件连体防寒工服,焊接眼镜盖住了他大半张面孔,剩下了小半张面孔,也被头盔和口罩挡了个结结实实。 他没有任何一寸能表明他身体特征的皮肤露出在外,把自己裹成了只密不透风的粽子。 家属楼也是有监控的,然而这一段偏偏是盲区,警方即使是想知道他真实的身高体型也不可得,只能望洋兴叹。 那人就在电火花和开来的货车掩护下,在朗朗乾坤下锯开栏杆,入侵仓库,用3d打印机现场打造出了一扇推拉门,完活后,他扛起电锯,把公然卸下来的栏杆重新完成了焊接,甩手就走,干净利落。 最气人的是,他干活的手艺还挺精细,不输工匠。 这样一来,炸弹客的动线就可以分析出来了。 两天前,炸弹客正式动手。 首先,他谋划了自己的进路与退路,在仓库中无中生有地造出了一扇门来。 一天前的晚上,他可以走监控损坏的西北校门,也可以走校内学生知道的小道,避过伦茨堡大学那聊胜于无的监控系统,一路曲曲折折地拐到仓库,布置好炸弹、号码牌等一系列小机关,随即搬出石头,大隐隐于林地把石头藏在了芜杂的仓库物资中,自己代替石头,猫在了桌子下面,任由后勤处的人把他搬运走。 随即,他隐藏在监控之下,利用光线和视觉死角,完成了一场精彩的视觉魔术。 在上午的庆典完成前,为了防止出入报告厅的人员撞到空桌子,后勤处的小伙子们又把藏有炸弹客的桌子推了出去。 他抱着腿,缩在桌下,等到仓库落锁,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从桌底钻出来,抹去自己来过的一切痕迹,推开他提前为自己留好的退路,稍微留意监控,绕上几绕,就能成功汇入参加庆典的众人之中了。 在发现那扇门后,贝尔和哈迪齐齐感觉自己是受了莫大的羞辱。 因为手段太简单了,衬托得他们像两个大傻瓜。 怀揣着满腔雷霆之怒,他们带着技术人员,把整间仓库如同抄家一般横扫了一遍,搜出了无数dna的痕迹,雄心勃勃地带回去化验了。 但林檎越分析,越觉得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狂人、怪胎。 一般大胆妄为的人,很难兼有“心细如发”这个特质。 可就冲对方连石头也能搬起来一点点擦干净的态度来看,林檎有种预感,两位警官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在贝尔和哈迪忙于调查线索时,林檎想,他要出门去走访一下了。 …… 宁灼也要出门了。 临走前,他问单飞白:“你就不想,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要怎么办?” 万一他拆铁栏杆时,有保安来质问他的身份呢? 万一他躲在桌下时,推桌子的人感觉分量有异,低头掀开罩布检查呢? 万一那天的天气预报有误,是个大晴天呢? 万一有人勤快些,不怕那使用日久、表面干净、实则藏污纳垢的旧罩布,动手把罩布抹平,把他精心设置的小机关弄掉了呢? 不驯之敌 第129节 万一那两个学生是个愣头青,警察问什么就答什么呢? 万一他推开仓库门出来时,一栏之隔的家属楼那边正好有人经过呢? …… 单飞白正是爱吃爱玩的年纪,嘴里闲不住,自己给自己剥了个奶糖吃。 听到宁灼的问题,他眨眨眼,轻松道:“那就装傻充愣,找个机会回收炸弹,再重新想一个计划呗。” 他顿了顿,用撒娇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个让人心惊的事实:“宁哥,这是我这大半个月来搞的第三次谋杀了。” “一次是哈丹出来采购物资,一次是李顿出来给联合健康旗下一家公司的经理送全家福套票。我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单飞白眼巴巴地望着宁灼:“……我怕你生气,失败的那两次,我都没跟你说。” 宁灼心平气和之际,只感觉想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不知道。” 单飞白脑袋微微低着,他的头发蓬松蜷曲,是一头好头发,只有在脑袋后头扎出一把俏皮的小狼尾,才能勉强收拾服帖,“……就想要把事情做成了,叫宁哥高兴。” 宁灼是很少笑的,而且今天笑过了,不好再笑。 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回来,在单飞白的脑袋上奖励似的摸了一大把。 ——看他这副样子,宁灼总有种想法:他那密密的头发下面,或许有一双毛茸茸的狼耳朵。 狼耳朵单飞白当然是没有。 但被宁灼冰冷如雪的手指擦过头皮,他的肩膀微微一颤,手握住了桌子角,也停止了咀嚼的动作。 他前倾身体,专心地享受着抚摸。 宁灼却很快抽回了手,以向他走来时同样的步速,快步向外走去。 宁灼想,他有正事。 但他又想,快去快回。 至于为什么要“快去快回”…… 宁灼向来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敏锐直觉。 直觉告诉他,先不要去深想,你不应该去想这种事情。 所以他就深呼吸一记,管好自己,真的不再去想。 单飞白很快恢复了孤身一人的状态。 他默默起立,把盘碟一只只丢到洗碗机里,拖着步子回到了宁灼的房间。 屋子里满是宁灼的气息——薄荷油的味道,清凉微苦。 单飞白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沉默地、快乐地打了好几个滚。 …… 宁灼向外走时,在走廊上迎面撞见了来拿营养补液的匡鹤轩,以及另一名“磐桥”的雇佣兵。 匡鹤轩本来正插着兜跟那年轻人讲话,瞧见宁灼后,立刻把双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规规矩矩地一点头,一句问候在嘴里转了两圈,没能发出来。 宁灼也只是分给了他一个眼神,随即一阵风似的从二人身边掠过。 年轻雇佣兵明显感受到,身边匡鹤轩肌肉绷得紧紧的。 他压低声音问:“匡哥,你怕他啊?” 转过头去、看宁灼的身影渐行渐远,匡鹤轩才小声骂道:“……屁。” 匡鹤轩这辈子怕的人不多,单飞白算一个。 老大有钱,会玩,在怀揣一腔奇思妙想的同时,又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厉害人物。 和他相处这么多年,谁也摸不准他的脉,自然是畏中有怕。 对宁灼,匡鹤轩却并不算怕。 当时单飞白身受重伤,被带到“海娜”、生死不知时,匡鹤轩明知道来了可能会死,可面对宁灼,也是敢上前质问、出手袭击的。 对宁灼,他不是怕,而是敬。 二人现在还会时不时对战几场。 和宁灼的相处时间愈长,匡鹤轩愈发现,宁灼比单飞白更容易相处。 他冷淡无情的外表下,带着股别样的、能叫人死心塌地的魅力。 可当着自家人的面,匡鹤轩总不好承认自己被一个男人魅住了。 于是,他假装和小雇佣兵对话,却一眼一眼地望着宁灼,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肯收回视线。 …… 当夜七时,宁灼准时踏入了“调律师”的新根据地。 这里是下城区的一处旧城寨,建筑结构特异,有一座轻轨穿楼而过,从外头看,像是把这立体而混乱的大楼一箭穿心了。 这回接待他的“调律师”仍是三哥。 三哥托住下巴,满腹哀愁:“这些日子是被哪个小弟弟绊住了脚啊,都不理人了。” 宁灼和他斗嘴皮子斗惯了:“你又不是人,别硬装了。” “滚蛋,我风流倜傥,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哪里不像人?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嘴长在我身上。” 不等“调律师”再回嘴,宁灼难得主动偃旗息鼓了。 他还想着“速去速回”的事情。 他把一小皮箱钱放在了柜台上,简明扼要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我要‘哥伦布’音乐厅的内部构造图。最详细的。” “调律师”望着那一箱子钱,居然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收。 宁灼一眼看出他情绪有异,轻轻发出了一个疑问的音调:“……嗯?” “调律师”抬起眼睛。 这一刻,他不是“调律师”,是三哥。 三哥问了他一个奇怪的问题:“单飞白最近怎么样?” 宁灼知道他这样问,必然有他的道理,不答反问:“他有什么不对的吗?” 三哥轻声说:“……小心他。” 宁灼垂下眼睫。 三哥如此语焉不详,让宁灼产生了一点联想。 ——“调律师”耳目通达,极有可能是通过数据演算,监测到了单飞白最近搞爆炸案的行径。 这起爆炸案完全是由单飞白一手促成,宁灼并未参与其中。 所以,在“调律师”看来,单飞白极有可能是自作主张,暗地里铆着劲儿,要给“海娜”找麻烦。 可宁灼无心将他们二人的计划跟“调律师”交底,因此只简洁潦草的回答道:“知道了。” 三哥着意看向宁灼。 小时候,三哥讨厌宁灼,总是跃跃欲试地想把他的睫毛拔下来。 时至今日,看到这两副密而长的小扇子,他依然是手痒。 但他克制住了。 三哥再不提单飞白的事情,一把拎起皮箱把手,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重新恢复了那张欠揍的笑脸:“承蒙惠顾,不胜感激。” 待宁灼转身离开,三哥脚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 他仰头看着天花板,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他尽力了。 “调律师”有诸多铁律,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对不能出卖客户的机密。 上一个天生嘴快的人格,已经当着宁灼的面饮弹自尽了。 三哥作为主人格之一,明知故犯地打了这个擦边球,决不能姑息。 他不至于当场自尽,但关禁闭是必须的了。 下一秒,三哥的世界开始闪烁,变黑。 他在一步步被自己的躯体吞噬,即将落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 “这次,应该要很久不见了。”三哥还是那张似笑非笑、看了就让人生气的面孔,拿腔拿调地念,“……死活凭我去了罢了。” 第85章 (一)晚宴 宁灼走后, 单飞白在床上得意地打了一会儿滚、撒了一会儿疯,就规规矩矩地起身,做起他的私家手工活来。 单飞白出生时, 原本一枝独秀的“棠棣”已经在大量价位低廉的神经型义肢冲击下, 再不复昔日荣光。 不过祖母单云华知道这早晚要来, 所以并不在乎。 而单飞白在祖母耳濡目染的熏陶下,从小就喜欢和各类机械打交道。 七岁的时候, 他自行设计出一个粗陋的吓人盒子——乍一看里面空无一物,可人的手一旦探进去,触发了感温装置, 夹层便会自动弹开, 露出一只毛茸茸的仿真蜘蛛。 单飞白端着他的小发明, 仗着自己的脸蛋长得又俊又甜, 绕世界地去吓唬小伙子小姑娘,直到被祖母拉去敲了一顿手板才偃旗息鼓。 ……实际上他是玩够了。 在手掌心的疼痛消去后,单飞白就马不停蹄地研究进阶版的吓人盒子去了。 如今, 单飞白手里捧着一个精细的机械盒——一个更高级、更有趣、更具分量的“吓人盒子”。 手掌大小的一方匣子,内里乾坤万象,线路俨然, 各有其职,几乎被他一双巧手装修成了一个生态各异的电路王国。 而他手侧, 还摆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已经完工了的盒子。 不驯之敌 第130节 老实了一刻钟左右,单飞白浑身的骨头又开始隐隐作痒。 他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宁灼的衣柜,偷了一件他的工字背心穿。 在单飞白穿着宁灼的衣服, 自得其乐地哼着曲子低头忙碌时, 常年不响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笃笃叩响。 单飞白疑惑地抬起头来,一声不应。 很快, 有人拧开门把手,探进了头来。 ——傅老大。 “……飞白?” 身为“海娜”老大,傅老大把跑腿一职做得无比自然,“有人找你。” 单飞白眼睛飞快一眨。 ……好快。 而他回答得元气满满、毫无心事:“好嘞。” 单飞白对傅老大是全然的不了解,不过他心里自有一把小算盘,时时刻刻运作,吧嗒吧嗒地拨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来。 宁灼对傅老大看上去不甚尊重,但他最好不要造次。 单飞白作乖巧小鹌鹑状,披好一件薄外套,缀在傅老大身后,来到了会客室。 来人果然是林檎。 单飞白进来前,他正捧着一杯咖啡暖手,见单飞白来了,便站了起来,友好地伸出一只手:“你好。” 见单飞白神色戒备、不肯同他握手的样子,林檎也不尴尬,自然地收回手掌,笑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记得。”单飞白勾了凳子坐下,语带哀怨,“你偷我苹果嘛。” 林檎:“……” 他微红了脸,半笑半叹了一声,求助似的看向了傅老大:“傅爸爸……” 傅老大眸光一转:“想吃苹果了啊?我去拿,你们聊。” 他脚不沾地一样,步履轻快地踏出了会客室。 门一带上,偌大的会客室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不待林檎发问,单飞白就率先发了难。 他微微昂起下巴,像是个坏脾气的小少爷:“找我什么事情,快说吧,我还有事情要做呢。” 林檎收敛目光,微微一笑,并不因为他流露出的毛躁轻看他两分。 他虽然并不管辖朝歌区,和单飞白也没有什么交情,但就冲单飞白能在雇佣兵界和宁灼同台对垒、分庭抗礼多年,他就决不会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林檎温声道:“几天前,你曾参加过你们学校的120周年校庆,对吗?” “我猜就是爆炸案的事情。”单飞白双手一拍,一派自然道,“怎么,因为我大学生转职雇佣兵,你们就想把罪名往我这个大好青年的头上栽啊。” 林檎快速摸索着和单飞白的相处方式:“你别误会,我只是想问,你既然做了雇佣兵,和原来的社会关系难免会脱节,怎么会想到参加校庆呢?” 单飞白:“你想知道原因啊?” 林檎:“方便告诉我吗?” 单飞白舔了舔上嘴唇,笑出了一双小梨涡,不过那笑法很不正经,是个坏胚子的笑容:“……因为我乐意。” 林檎失笑:“好好好,你乐意去参加校庆。可根据校门监控显示,你是中午时分才从校门外进来的。这个时间点,你应该算是迟到了吧?” 单飞白轻轻一撇嘴:“宁哥管我管得严啊,想出去一趟可不容易。你试着从他手底下逃跑过吗?” 林檎想了想:“没有。” 单飞白:“哦,那他是还不够重视你哦。” 林檎哑然失笑。 他发现,他每一次提问,单飞白必然把问题回抛过来,并试试探探地要惹他生气。 有可能单飞白就是个这么喜欢撒野、处处对呛的个性。 当然,他也有可能是故意为之,通过插科打诨,不断牵扯和分散自己的精力,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胆大,心细。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单飞白就很符合自己对炸弹客悄悄绘制的心理画像了。 可这毕竟只是猜测,做不得真。 想要获取更多情报,他需要问得更加深入。 林檎敢登门问讯,就知道自己是担着风险的。 他用右手在腰间的黑铜警棍柄上摩挲了两下。 与此同时,他对面的单飞白也将手不着痕迹地搭在了腰间。 那里有一把小小的手枪。 他在脑内模拟演练着,大概需要多少秒能拔出枪来,以及如何预判林檎的躲闪轨迹。 然而,无论私下里有多少暗潮汹涌,他们表面上仍是一片祥和。 林檎姿态放松地捧起杯子,喝一口咖啡,随即正色道:“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是,宁灼不肯放你出来,但你还是出来了?这次校庆对你来说,有这么重要么?” 单飞白满不在乎道:“校庆不重要啊。我主要是去办事的。” “什么事?” “去问章家。立早章,‘棠棣’那边的人,你应该听说过。”单飞白懒洋洋地给了林檎一个调查方向,“能亲眼看章家倒霉,我觉得挺重要的啊。” 说着,他便往椅背上一倒,看样子想要叉起手臂、摆出打量林檎的傲慢姿势来。 谁想后背皮肤刚一触到椅背,单飞白整个人就像是着了火似的一弹,俊秀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像是受了痛。 林檎下意识地关怀:“怎么了?” 单飞白慢慢尝试放松着紧绷着的肩颈肌肉,语气里添了几分小委屈:“……问宁灼去!” 林檎细细观察着他,发现他受痛的身体反应不像假的。 他轻轻嗅了嗅。 空气里确实也弥漫着药油淡淡的辛辣气息。 “他打的?” “怎么样,不然是你打的?”单飞白嘟嘟囔囔,“王八蛋,不就跑出去玩了一趟,下手这么狠。” 念叨完毕,他警惕地抬起头来:“……等会儿,你不会把我骂他王八蛋的事情告诉他吧?” 林檎把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不会的。” 单飞白:“哦。” 单飞白:“宁哥要是回来打我,我就找你算账去。” 单飞白在林檎面前一番唱念做打,生动活泼,却硬是滴水不漏。 据他所说,校庆那天,单飞白之所以到得晚,是因为无法轻易从“海娜”脱身,且是他自家的人有了难处,先约了他见面,并不是他主动想去。 回来之后,私自出行的单飞白也没在宁灼手里讨到便宜,还挨了一顿好打,时至今日都没好。 这一切听起来相当合情合理。 林檎暗暗记下,但并不全信,打算一一验证。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伦茨堡大学庆典两天前,你在做什么?” “唔——” 单飞白托住下巴,作认真思索状。 几天前的事情,他要是马上回答出来,那就太假了。 单飞白总算是领教到宁灼所说的,和林檎谈话时那强大又来源莫名的压迫感了。 他须得调动全副精力,来应付这个难缠的对手。 没想到,他刚要作答,角落里就突兀地传来了一个男声:“校庆……爆炸案……那就是五天前的事情啰?” 正在暗暗较劲的两人各自被吓了一跳。 ……他们都把精力放在了彼此身上,谁也没发现傅老大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单飞白的心跳稍稍失速了。 他飞速盘点了一遍自己的行动,越想越是不安。 ……那天自己出去时,不会是被傅老大撞见了吧? 见单飞白抿唇不答,面露迷茫,傅老大提醒他:“那天你跟宁宁吵了一架,被他关起来了,关了一天嘛。” 单飞白心思如电急转,马上委屈巴巴地弯下了嘴角,配合了这场临时演出:“……他动不动就关我打我,我怎么记得住?” 傅老大挠挠耳垂,对林檎一笑:“家事,就是这么乱糟糟的。” 似乎是为了让林檎安心,傅老大直接拎起通讯器,拨给了唐凯唱:“小唐啊,把1409号5天前的录像发来看一下。……就单飞白那段哈。” 两三分钟后,录像到位。 傅老大直接举着通讯器,大大方方地朝向了林檎,按下了播放键:“喏。” 左下角有明确的时间和地点,正是5天前的1409号室。 镜头角度是向斜下方拍摄。 监控里的单飞白被关在一间逼仄的小屋子里。 一开始,他低着头烦躁地踱来踱去,随即他像是烦不可当的样子,一骨碌滚在了床上,踢掉了拖鞋,裹好了被子,一气儿从黑夜睡到了白天。 单飞白好奇地望着屏幕里那个根本不是自己的“自己”。 因为镜头角度刁钻,那个“自己”全程没有露出正脸,然而体态、行动、和偶尔露出的半张脸,活脱脱是又一个单飞白。 监控开了32倍速。 林檎只耐心地看到了墙上的机械钟表走过16:00,就不再看下去。 不驯之敌 第131节 那炸弹客是在下午14:00到16:00这段时间现身,给自己做了道推拉门出来的。 单飞白拥有了充足的不在场证明。 然而,为求万全,林檎还是态度温柔地提出了要求:“我能把这份监控录像带回去吗?” 傅老大一口答应:“好啊。但你别告诉宁宁,宁宁不乐意我们的监控外流的。……他也不是针对你,换谁他都不乐意。” 林檎在告辞前,给了傅老大一个温柔的拥抱:“傅爸爸,我先走了。今天实在是打扰你们了。” 傅老大安之若素地接受他这个抱抱:“我送你。” 待二人一离开会议室,单飞白马上蹲下去,四处搜寻,确定林檎没有在此处留下监听监视装置。 待他从桌子下钻出来,一抬头,就又和送人归来、神出鬼没的傅老大撞上了视线。 傅老大轻描淡写道:“小林信我,你也信信我吧。他手脚向来干净,不会监视我们的。” 单飞白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这位“海娜”老大身上的神秘色彩愈发浓厚。 他问:“傅老大,你是怎么做到的?” 傅老大双手拢在袖子里,态度悠哉:“我看你们最近挺忙,我又不忙,就顺便给你们备条后路呗。” 似乎是看穿了单飞白的担心,傅老大顿一顿,又补充道:“放心,小林查不出来伪造痕迹的。视频是真拍实录,不是拼接。日期倒是虚造后放上去的,但是小唐的手艺好,这么简单的活,他不至于会干出纰漏。” 单飞白垂着脑袋,稍想了一想,就弄通了。 “1409”应该是一个傅老大和唐凯唱提前约定好的暗号。 傅老大提前录下了几段不同的视频。 他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就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报出他的暗号。 “小唐,1409号5天前的录像发来看一下。……就单飞白那段哈。” 暗号。 时间。 人物。 都齐了。 唐凯唱甚至有充足的时间修改源文件,将时间嵌入画面,再发送给傅老大。 唯一的问题是,傅老大是怎么能扮演他扮演得那样相像的? 一举一动,一坐一站,包括一些日常的小动作,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甚至让单飞白本人来看,他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单飞白总觉得和傅老大见面次数不多。 他怎么能在这有限的几次会面里,将自己从头到尾看得这样清楚? 不过,傅老大显然无心解释,只一味嘀嘀咕咕地抱怨:“你们俩腿都长,欺负我老人家个子矮是吧?要扮你们俩可真不大容易,我录了一份宁宁的,录了一份你的,两天我都没怎么敢走动,都是在床上躺着。——躺着也很累人的好吧。” 单飞白着意望向傅老大。 之前,宁灼坚持不让“海娜”或者“磐桥”的任何一个人牵涉进他们的计划里。 但单飞白现在认为,随着计划的推进,他们或许需要变一变了。 单飞白看着眼前自称为“老人家”、却毫无老态,甚至还带有一丝青春气息的傅老大,一双眼睛带着点狡黠意味,微微弯了起来:“傅老大,能帮我一个忙吗?” 傅老大偎在墙上,停止了唠叨,话音也带出了一点感兴趣的笑意:“说来听听。事先声明啊,太危险的活我不做。” …… 贝尔和哈迪的调查,一如林檎预料,一无所获。 满仓库里都是校内学生的dna。 真正的炸弹客连一根头发、一枚指纹、半个鞋印都没留下。 他鬼魅似的来,又鬼魅似的走。 要不是两名警官亲眼在监控里见证了他光天化日下嚣张的破墙行径,他们恐怕真的要以为是鬼魂作祟了。 无能狂怒了一阵后,两人也重新意识到,这位炸弹客恐怕不会仅仅满足于此。 在“哥伦布”纪念音乐厅里,还有三个人呢。 贝尔急急赶到音乐厅,面对着桑贾伊,他犹豫半晌,简略地将调查结果做出了一番交代。 他摆事实、讲道理,唯一的诉求,是希望桑贾伊能取消两天后的“哥伦布”12周年晚宴。 晚宴就在音乐厅召开。 到时候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他逃无可逃的过失了! 对此,桑贾伊心如止水,面如平湖。 因为他知道,12周年晚宴是取消不了的。 他说了不算。 因此,他只能强行硬着一张头皮,冷淡表示:“如果真有人要来杀我,让他来好了。我倒想看看,我这里有这么多摄像头,他要怎么装神弄鬼。” 贝尔沉沉呼出一口气,心里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 临走前,他犹豫了再犹豫,问出了一个注定不会讨喜的问题:“桑贾伊先生,封学元是怎么死的?” 桑贾伊的脸和心是统一的麻木,语气呆板地答道:“风浪来得突然,我们在船上走散了。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与麻木语气相对应,桑贾伊的一双手在桌下已经抖成了筛子。 他怕到已经连续几天夜不能寐了。 可晚宴是大公司要办,他躲不过去。 在仿佛被扼住咽喉的、窒息而漫长的等待中,那场命定的晚宴正式开席。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快讯:今日,“哥伦布”号出航12周年纪念晚宴正式拉开帷幕。 大量社会名流将盛装出席今夜的活动,并举办慈善捐款,向“哥伦布”基金会捐赠善款。 该基金会旨在鼓励青年人敢于发声,勇于奋进,为银槌市的未来建言献策,勇攀高峰! 热评第一:往基金会捐钱可以免交所得税和遗产税吧。【该评论已被删除,该账号已因违规言论被禁言】 第86章 (二)晚宴 章荣恩最近留了点胡须, 又瘦削了不少,一身文人的忧愁气质愈加出挑,走在衣香鬓影里, 也带了点穿花拂柳的风雅气。 可他满心里不见风月, 只有铜臭。 鹅似的伸长脖子, 看了眼门口,还是没能等到想等的人。 他转过身去问章行书:“他说一定会来吧?” 章行书也不大确定, 他从来摸不准他这弟弟的脉。 他唯唯诺诺道:“应该吧……” 瞧他这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章荣恩一腔子责备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强自咽下了。 大儿子太没想法, 胆小如鼠;小儿子又太有想法, 狗胆包天。 章荣恩有心化身女娲, 把他们俩捏在一起合二为一, 可苦于无力回天,只能认命。 其实,章行书其人, 倒不是全无想法、全无人格。 进单家家门时,他还叫单行书,只有两岁。 他觉得父母爱得那样好, 好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他喜欢看他们这样,他仿佛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然而,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单行书懂事太早,且剑走偏锋地继承了他祖母骨血中的一点特征:强烈的家庭责任感。 等他能看懂银槌市的八卦新闻、听懂身旁同学的窃窃私语时, 强大的负罪感直接把他压垮了。 他不敢置信, 自己的美好生活,居然是靠献祭了另外一个家庭换来的。 可他不能责怪给了他优渥生活的父亲, 给了他生命、还异常疼爱关心他的母亲。 行书一直在想那个失去母亲时还尚在襁褓里的弟弟,想得睡不着觉。 在他的想象里,他的弟弟是一株可怜的小白菜。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只能陪着祖母——行书没怎么见过祖母,只见过她的照片,不知道她的好坏。但看父亲対她讳莫如深的态度,他觉得祖母一定不好相处。 小小的章行书脑补得眼泪婆娑,痛苦地咬紧了枕头角,暗暗发誓,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好好补偿弟弟。 后来,在一场“棠棣”的新年晚宴上,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弟弟。 ……与他的想象全然不同的弟弟。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少爷,一身金尊玉贵的气派,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做众人的视线焦点的。 单飞白看起来不忧愁、不痛苦,有春风一样的笑容,还有两枚小梨涡做点缀,看起来完全不需要行书多此一举,进行任何弥补。 他牵着祖母的手,走到了他面前,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你好啊,哥哥。” 行书一张面皮臊得通红——单飞白好端端的一个婚生子,居然凭空冒出来了个哥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咧了咧嘴,羞愧到几乎哭出来,眼圈都憋红了:“你,你好。” 他这弟弟见他反应如此激烈,感情如此浓厚,也愣住了,仰头望了他一会儿,似乎是极轻极快地笑了下。 行书没能看清,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单飞白“呀”了一声,抬手擦一擦他的眼睛:“哥哥,你哭了?” 他用天真无邪的童音道:“你哭什么呀。我都没哭呢。” 这一次见面,彻底地将行书那一点活泼劲儿掐死了。 不驯之敌 第132节 他愈发内秀,恨不得把自己活成一道影子——这样,他无地自容的感觉会淡上一点。 追溯他这不长的二十余年生涯,行书没有强烈的物欲,不怎么热衷享受出色的物质生活,始终在被道德感折磨,几乎要把自己活成一个苦行僧。 他十年如一日地愧疚着,愧疚得很寂寞,因为他的生身父母并不觉得他们対不起谁。 不知道他们到了现在,会不会稍微有些后悔呢? …… 在章行书出神时,姗姗来迟的单飞白终于登场。 和章行书小时候的记忆一样,他还是那个最光彩夺目的存在。 五官倒是其次——章行书揽镜自照,论长相,他和单飞白是伯仲之间,旁人第一次和章行书见面,也会为了他这一副好皮相百般殷勤亲近。 可这热乎气维持一会儿,也就散了。 章行书吸引得来人,却留不住人。 而单飞白身上的那股风发意气,如同潮汐引力,天然能让人向他奔赴而来,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星尘环带。 可与小时候不同,这一次,他身旁多了一个人,同他分庭抗礼。 有资格参加“哥伦布”纪念晚宴的人,都是上城区的人,或是拿到了上城区资格券的人,宁灼的工作圈层还没有达到这一步。 况且,到了他们这样的社会地位,多数有自家自养的雇佣兵,不必费心去处理人事。 所以在场的人没有认识宁灼的,甚至大多数人连“海娜”的名字都不曾听说。 在看见二人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亮起了目光,并闭住了呼吸。 宁灼身穿白西服,衬出了他的修腰长腿,也衬出了他常年苍白的面色——不是病容,是冰雪初融。 单飞白能够让人移不开目光,想要把世上的好东西都捧给他。 宁灼则有本事让人屏息自溺,莫不敢近。 他们两个携手相挽,双双入场,一人着白,一人着黑,让人错觉他们是佳偶天成的一対新郎。 厅里为之静谧了一刻。 三四秒后,才有稀稀落落的说话声再度响起。 这是正式场合,为了维持那繁缛的社交礼节,没人会迫不及待地上去交谈。 但他们走到哪里,都频频地受着瞩目。 在环伺的目光下,单飞白行动自如,左手取了一杯果子酒,自己喝了一口,确定了味道,才递给宁灼:“甜的。” 单飞白戴着一副配着银丝细链的眼镜,底下还配了一只小小的铃铛,转头时窸窣作响,玲珑有声。 这是宁灼从“调律师”那里返程时顺手捎回来的,镜片是特制的,能够纠正他的色弱。 这副眼镜比上一副正式不少,也收敛了单飞白的活泼气质,为他添了几分稳重成熟的斯文败类感。 ……但仅限于他不说话的时候。 宁灼用右手接过杯子。 他戴了漆黑的薄手套,遮掩了他的“海娜”纹身及机械手。 他品了品酒,就态度随意地放下了。 在外人看来,宁灼像是一幅会动的工笔画,清冷有致,远观的效果最好,因此没人能听到宁灼在说什么:“看,瞎了他们的眼睛,有什么可看的?” 单飞白和他咬耳朵,语气认真:“看我们天生一対,羡慕死了。” 宁灼神情平静地问:“……你想死?” 单飞白回答:“不急,等会儿回家再死嘛。” 在两人轻声対呛时,有人在后面叫道:“……飞白?” 章行书是硬着头皮来的。 他也只打算叫走单飞白一个。 谁想,单飞白一动,宁灼也跟着迈了步。 这下,章行书傻眼了。 他嘴巴微张,跨前一步,试图阻止宁灼参加他们的家族会议。 可当章行书目光偶然往下一扫,他动作僵住了,也哑巴了。 单飞白右手腕部的西服之下,套着一圈亮闪闪的银色环状物,和宁灼的左手相连。 章行书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那叫手铐。 他看得清楚,单飞白因为个头比宁灼高,受的牵扯更多,手腕一周的皮肤已经尽数被磨成了鲜红色。 注意到了章行书的视线落点,单飞白挺自得其乐地接了一句:“哥,没见过吧,同心结!” 宁灼横他一眼,対他的胡说八道不予置评。 单飞白臭美地捋了一把眼镜细链:“怎么样,颜色和我的眼镜配吧?” 章行书心痛欲裂。 他一直认为,弟弟长大后跑去混雇佣兵,归根到底是童年缺爱的缘故,自己就是那罪魁祸首之一。 他如今落到被人公然囚禁、作践的境地,自己的错也应该和他四六开,他六,单飞白四。 面対着弟弟,他只能强作笑颜:“……配。” 单飞白自信又快乐地作小狗点头状:“呀,哥,你发现有人给我买新眼镜啦?” 章行书:“……?” 在他还没从这快速的话题变动中回过神来,单飞白已经开始探头探脑了:“他在哪里?” 所谓的“他”,自然是指他们的父亲。 章行书引着宁灼和单飞白一起来到了章荣恩面前。 章荣恩没想到宁灼也会跟着来,深觉大儿子办事不利,狠狠瞪了他一眼,孰料章行书刚刚自顾自受了一番精神打击,蔫头耷脑的,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记眼刀。 章荣恩只好把目光转回到了小儿子身上。 见他重新恢复了活力,并不像传闻中一样濒死,或是不良于行,章荣恩说不上自己是欣喜还是不欣喜。 以现如今他的窘境而言,他如果死了,反倒是好。 来前,章荣恩思索再三,决定対单飞白的态度热络些。 他本来是要求人办事,再摆出“我是你老子”的高贵冷艳款,就不合适了。 章荣恩放轻声音,是一副慈父口吻,慈爱到有些讨好:“身体恢复得还好?” 单飞白点一点头,张口就来:“很好。还换了一副新眼镜。” 宁灼:“……” 这两天,他在“海娜”里四处嘚瑟还嫌不够,现在又跃跃欲试地要开屏。 他从后掐了一把单飞白的腰身,用力之大,让龟缩在一边的章行书眉头狠狠一跳。 章荣恩和单飞白久不见面,只凭老印象,记得他这儿子野性难驯,浑身上下一股不知道从哪里继承来的邪性,几乎有些怕他,如今见他肯好好说话,心就先放下了一半。 没想到,单飞白紧跟着的一句话马上就让他手足无措了:“章先生,找我来什么事?” ……这一声“章先生”把他给整不会了。 见章荣恩露出诧异神色,单飞白好心提醒他:“我不是被您十八万发卖出去了吗?” 单荣恩迅速整顿好了表情,温和道:“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 单飞白态度诚恳,表情疑惑:“我骨头被打断的时候可没瞧见您这根筋呢。” 章荣恩暗自咽了口口水,觉得喉头发涩,头皮发麻。 可为了自己能够继续风雅度日,他只得暂时抛却面子:“血终究是浓于水的,你不能不认。当时你的确惹出了乱子,爸爸实在是没有办法——” “不好意思。”宁灼出言打断了他,“我记得当初我们的协议里说得很清楚,章先生想到‘海娜’找儿子,‘海娜’拒不提供,你又是谁的爸爸?” 鉴于此地是公共场合,章荣恩并不那么怯宁灼。 如果他敢撒野,不等他动手,门外的“白盾”就能将他直接丢出去。 他硬气道:“这是我们一家人的事情,还请宁先生讲点礼节,不要多话。” “‘一家人’?” 宁灼冷笑一声,不疾不徐从口袋里亮出经过公证的合同:“要说‘一家人’,他也是我的一家人。我买的,您卖的。白纸黑字,钱货两讫。章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公司,这么喜欢毁约的话,也难怪混成现在这样,脸皮怕是涂点芦荟胶就没了。” 宁灼声音清冷,却听得单荣恩听得心神激荡,头脸充血。 他听出来了,单飞白早就知道单云华设置的那个条款了! 现在连姓宁的也知道了。 他们倒是联袂合璧,不把自己这个家拆散不罢休! 这样看起来,当初宁灼找上门来,让自己签订断绝关系的合同,说不定也是他们两个提前商量好的! 章荣恩心知肚明,自己是法理人情一样不占,唯一能倚仗的,就只有血缘了。 可情到用时方恨少,无论他怎么上蹿下跳,也难以挖出一两分父子情来叙一叙。 他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干巴巴地复述:“飞白,咱们好歹是……父子,咱们才是一家的……” 单飞白闲闲道:“我姓单,您姓章,哪来的一家人啊?都有个早字而已,没必要攀亲戚吧。” 宁灼适时地补充:“听说您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有两个家了,东奔西跑,挺辛苦的。现在您一把年纪了,就别再认错家门了。” 在单荣恩眼见回天无力,几乎要当场脑血栓时,贝尔和哈迪两位警官刚刚完成巡视,站在会议厅外,仰头望着金色灯光灿烂地流遍全岛。 而他们置身其中,仿佛也成了这岛屿的一部分。 贝尔和哈迪一起忙了这么多时日,倒是混成了一双难兄难弟。 哈迪给贝尔点上烟:“成了。咱们的人守外围,内里都是监控,每个人进去前都是咱们的人亲自盯着查的,虽然不至于搜身,可到现在也没扫出来什么违禁品。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干出什么事儿来。——除非真是见鬼了!” 贝尔仍是心神不宁,吐出的烟雾被迎面而来的西北风又吹回了脸上,呛得他咳嗽两声后,抹去嘴角冰冷的唾沫,并不答话,只直勾勾望着天空,只暗暗企盼着今晚快点过去。 这里面一屋子的达官贵人,任何一个蹭破了点油皮,就够他受的了。 不驯之敌 第133节 哈迪没话找话:“林顾问呢?” 贝尔夹着烟,由于紧张,格外惜字如金:“去看实时监控了。” 哈迪笑:“那么多人,他看得过来——” 话音未落,只听大厅内传来了一阵如潮般的掌声。 哈迪搓搓被海风吹得冰凉的手掌:“开始了。” 贝尔嗯了一声,打算再去巡视几遍,反正站在这里也是白白心焦。 突然,他的余光瞥见一大团黑漆漆的东西乘风而来。 贝尔起先以为是海鸟。 但他很快察觉到了异常。 ——形状不対! 况且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海鸟?几乎要遮天蔽日了! 他想过危险会从桥上来,从宾客中来,但是没想过是从海上来! 风刮得急,那异物来得也快。 贝尔猛地拔出枪来,厉声喝道:“白盾,警戒!” …… 此时此刻,西装革履的桑贾伊重新温习了一遍讲稿。 讲稿里表达了対莅临晚宴人员的感激,対逝去同胞的怀念,対音乐厅未来的展望。 还是那一套旧日的言辞。 他早就说熟了。 只需要他继续摆出那一如既往的诚恳温厚的表情就好。 定下神来,桑贾伊款款迈动步伐,走到演讲台前,扶了一下话筒,正要张口—— 话筒里传来了另一个人遥远且熟悉的声音。 “喂,喂,调试好了吗?” 还没等汗毛倒竖的桑贾伊回过神、回想起那声音的主人是谁,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就鬼魅一样地自动从话筒里传出。 冰冷,平静,毫无合成痕迹, “你好,桑贾伊,很久不见。大家好,初次见面。我叫闵秋。” 第87章 (三)晚宴 听到闵秋的声音, 宁灼是真真正正地意外了。 他望向单飞白,疑惑地挑了一下眉。 ……为什么闵秋也参与了? 单飞白也是一脸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微皱着眉头, 转望向台上已经僵成了一尊泥雕木塑的桑贾伊。 与此同时, 林檎拿到了音乐厅“蜂群”摄像头的主控权。 自从捕捉到二人进入宴会厅的身影, 他的目光就一直透过丛丛摄像头,悄无声息地追随着他们。 可惜, 他现在正在“白盾”总部,不在音乐厅现场。 ——林檎身为顾问,不需到前线指挥, 在后方提供技术指导即可。 这句话是统辖中城区“白盾”的副局长拉伊夫说的。 林檎刚到现场, 就三下五除二破解了小林和詹森轿车爆炸的谜题, 把两个从不亲临现场的地区“白盾”负责人活生生比成了渣滓。 要是真让林檎彻底越俎代庖, 莅临现场指挥,那他的两名手下可连一点“苦劳”都捞不到了,只能成为林檎扬名立万的垫脚石。 在拉伊夫看来, 音乐厅完全是铁板一块,绝没有被突破的可能。 炸弹客的确是嚣张跋扈,可他胆子再大, 还真敢登岛作案不成? “蜂群”可不是吃素的! 拉伊夫说得不错,“蜂群”的画质的确异常优良。 ——就连两人袖底双双露出的手铐银光, 都能轻轻松松地尽收林檎眼底。 注意到这点时,林檎隔着一张屏幕,微微红了脸:“……唉。” 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恋爱过的缘故吗? 在公开场合里这样……就是所谓的小情侣吗? 此刻, 听到这自称“闵秋”的声音, 又从“蜂群”里看到了宁灼难以掩饰的神情变化,林檎在不动声色中松了口气。 他不了解单飞白, 却了解宁灼。 林檎看得出来,他并非矫饰,是真的惊讶。 他不知情,那就最好。 ……不是他就好。 毕竟林檎从来没设想过亲手抓获宁灼的感觉。 …… 不过,与会的诸位贵人都并未察觉到这从有什么不妥。 他们以为这是一场新颖的开场节目。 闵秋的名字他们是知道的,是三十余名死难者中的其中一位。 用仿声器模拟她的声音,让一个英年早逝的青年开口说话致辞,也不失为一个别致的创意。 只有那三人组知道,他们从未准备过这种见鬼的节目。 在一道道视线的集中注视下,桑贾伊的头皮热得发潮,皮肤却冷成了一块坚冰。 在登上“哥伦布”号之前,他沾过很多人的血,是一把好刀好枪。 可桑贾伊不需要和那些被他杀死的人共处。 他只需要寻到时机,毙命见血,然后抽身走人,从此后与他们人鬼殊途,再无瓜葛。 “哥伦布”号不一样。 那三十几条命,几乎是和他的生命烙焊在了一起。 他这十数年,都活在“哥伦布”号的荣誉阴影里,每时每刻都不得不和他杀死的人的灵魂共处,怀着一腔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活活困在了这英雄的坟场里。 更何况,那个性格孤僻,却异常凶悍的女机械师的声音,他记得比谁都清楚。 …… 彼时,他们还在海上,手持武器,进行着一场单方面的扫荡与屠杀。 桑贾伊和一名同伴走在甲板上。 他们刚刚收割走了一条性命,心情正好。 尤其是桑贾伊,他杀人已经杀出了些趣味,周身热血沸腾不止,刚才的那个女人,简直是被他活活玩死的。 桑贾伊以为,他已经站在了这艘船的食物链的顶端,生杀予夺,随他心意。 直到闵秋的出现。 在二人谈笑之际,她手持一把重剑,从暗处骤然现身,像是书中所写的中世纪骑士,在灰暗的海天背景之间,当着桑贾伊的面,生生将还在和他谈笑的伙伴一刀两断! 一腔子黑血喷了桑贾伊一脸。 那剑并没有劈到他身上,但这巨大的视觉冲击让桑贾伊一时愣住,竟是忘了反击。 一缕头发沾在了闵秋的唇边,淋淋漓漓的鲜血顺着她的剑身缓缓下淌。 她轻声道:“祝你们冚家富贵。” 说完,她拖剑便走,在呆滞的桑贾伊的注视下,宛如一丝幽魂,消失在了船舱之中。 最后,找了好几天,他们才成功地将闵秋找到并杀死。 …… 置身在温暖馨香的宴会厅,面对着衣饰精致、妆容完美的上层人士,桑贾伊一张脸被咸湿冰冷的海风吹得发紧,耳朵里响着的是那句意义不明的“冚家富贵”。 广播里的声音,和闵秋的语气、腔调,几乎是一模一样。 桑贾伊知道,事情要不好了。 炸弹客先炸死了小林和詹森,现在……恐怕要轮到他们了。 桑贾伊一直怀疑,是当年唆使他们动手的人想要趁他们的影响力减弱,彻底斩草除根。 但他们现在是在慈善晚宴上,在“群蜂”的保护下,还有无数个上流人士汇聚于此。 这些要素,为桑贾伊脆弱的身心构筑了一层安全堡垒。 出于那仅剩的一点侥幸,桑贾伊佯装一切无事,伸出手,打算去正一正话筒。 孰料,桑贾伊的手指即将碰触到话筒,从外响起的轰然一声爆炸,将“哥伦布”纪念音乐厅刚刚修缮好的新窗户齐齐震碎! 在四下里响起的尖叫声中,桑贾伊的话筒也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 …… 爆炸,来源于乌压压地乘风而来的一团团气球。 这样的纪念日里,就算放飞气球被人看见,也会被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某些纪念仪式。 更何况,气球是黑色的。 既能寄托哀思,又容易借着夜色作掩护。 先前,“白盾”已经对本区域实施了航空管制,对一切登记在册的飞行航空器进行限制,以防有人高空投弹。 不驯之敌 第134节 为此,贝尔还派出了三架飞艇巡逻。 然而,飞艇将主要目标放在了无人机之类能够精准控制的飞行器上。 气球是塑料材质,加上缓慢的动速、以及本身不具备热辐射的特质,让飞艇雷达彻底与气球失之交臂。 气球的绳线三三两两地结在一起,下方绑着一只小小的声波导航仪——雷达侦测得到电磁波,侦测不到声波。 气球放飞后,将自动监测空气中的声波,向方圆五公里内最热闹、人员最密集的地方靠近——“哥伦布”纪念音乐厅。 更何况,它们还是顺风而行。 由于今夜的天气预报相当准,有强力的西北风,除了小部分中途破损坠海的气球,大部分气球乘风波浪,在如白昼一样流淌的灯辉之下,浮光而来,直朝着“哥伦布”音乐厅扑来! 等到贝尔发现异常时,那些没有在中途爆炸的气球飞到此处,气已经泄掉了小半。 且由于气球通体漆黑,外表又吸热,在霓虹照射下,开始有气球受热,三三两两地破损爆裂。 气球结在一起,有部分气球破损,再加上底部有东西坠着,它们自然减缓了前进速度,悠悠荡荡地向下坠去,准备进行一场前赴后继的降落。 此时的贝尔与哈迪根本来不及去想这背后一环套一环的精致布局。 贝尔的一声“警戒”,让原本散在外围的“白盾”警察们的精神顿时高度紧绷起来。 小小的气球,让他们生出了无限的惶恐。 击爆它,还是任它降落? 它降落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然而,当气球越靠越近,已然避无可避时,贝尔看到了离得最近的三四个气球下面,都拖吊着一枚胶囊状的物体! 哈迪的心瞬间提到了喉咙口。 难道是炸弹? 可是倘若真的是炸弹,这么远的距离,谁知道它是遥控的,是落地触发的,还是别的什么? 有不少“白盾”警察同样注意到了这点异常,立时骚动起来。 在他们眼里,气球正气势磅礴地直奔着他们而来。 如果它真是炸弹,那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 慌乱之下,有人对着气球,直接扣响了扳机! 恐慌是有传染性的。 爆豆一样的枪声,伴随着气球的炸裂声纷纷响起。 然而,气球爆炸和枪火叠加起来,将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巨大热量。 在枪火擦到一枚气球时,在夜空中骤然腾起了一簇火苗,一路快速燃到了胶囊位置。 一道金红光芒一闪,刺得人睁不开眼。 下一刻,哈迪和贝尔在近距离袭来的气浪热潮中,身不由己地被直直抛撞到了墙上,又狼狈地滚趴在地。 炸弹的威力无比骇人,不过胶囊大小,就已经摇撼了整座岛屿。 贝尔捂着耳鸣不已的耳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在气血翻涌间,看到有胶囊已经成功降落在音乐厅外的步道之上。 ——落地的胶囊炸弹并未引爆。 贝尔愣了一愣,抹了一下从鼻腔中涌出的鲜血,脸色因为愤怒变得紫胀起来。 那个炸弹客又他妈在耍他们! 他们这些持枪的人,突然看到有栓挂着异物的东西向他们快速扑来,在无法判断其安全性的前提下,第一反应就会是开枪射击! 他要骗着他们亲手引爆这炸弹! 在贝尔被炸得晕头转向、恨得咬牙切齿之际,哈迪才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来,抹一把脸上的灰尘,扶住墙壁,冷声命令:“所有的人,原地不动!” 这里的“白盾”都是他们精心挑选来的可靠人员。 他们不能先乱。 万一乱起来,被人浑水摸鱼了,那就更糟糕了! …… 那连续不断的枪声,原本是被完美阻隔在了音乐厅良好的隔音墙壁之外的。 然而,爆炸让他们的繁华梦骤然破碎。 变生肘腋,已经有名流淑女们开始失声尖叫,但并没有人争先恐后往外奔逃——因为那惊天撼地的爆炸恰恰发生在音乐厅外。 外面更加不安全。 那边厢,闵秋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从音乐厅西北角的另一处扩音设施内传出,文雅沉静,不疯不癫,相当有条理:“请问这里有直播设备吗?” 李顿最先回过神来。 他硬着头皮,冷声道:“不管你是谁,请不要开玩笑了!闵秋是我们的伙伴,是我们的重要的朋友!你对逝者要有起码的尊重!” “……‘朋友’?” 闵秋顿了顿。 她没预料到他们会这样无耻。 沉吟了半晌,她才再度整理好情绪,声音从东南角的设备中传出。 “好的。你们的朋友,现在要送给你们一个礼物了。” …… 林檎沉声询问“白盾”总部的技术人员:“怎么样?能追踪到发信来源吗?” 技术人员忙着操作,已然是汗流浃背:“不行!她说一句话,就换一个虚拟信道接入。我们完成信号追踪需要5秒,还没来得及追到就中断了!” “我们这边能强行切断音响吗?” “不行!有黑客劫持了整套系统,只能物理切断!可是他们——” 林檎微微咬牙,在心底里回忆当年“哥伦布”号船员中闵秋的相关个人信息。 她的个人信息实在很少。 闵秋,生于晦暗潮湿、终年不见天日的豆腐寨——那仿佛是一个隐藏在巨石之下的巨大蚂蚁窝,里面暗暗孕育着无数卑微的生灵。 在官方记录里,她是个黑户,亲人无迹可查。 以闵秋这样的背景,能上“哥伦布”号,胜在过硬的实力。 据闵秋所述,她有一个妹妹,但她和自己一样,没有身份信息,也没有信用点卡。 如果将来她死在前往新世界的路上,闵秋希望她的抚恤金能够以现金的形式支付给她的妹妹。 她的死讯传来后,有人带着抚恤金上门走访,可经过一番打探,得到的结果是,她的妹妹已经搬走了,带走了家里的所有东西,不知所踪。 而居住在豆腐寨的居民大多不认字,只能通过口述透露闵秋妹妹的种种讯息。 因此在官方记录中,机械师闵秋的家人,是一个叫“敏敏”的女孩。 …… 在林檎紧张地盘点相关信息时,闵秋的声音正从音乐厅的四面八方传来: “请大家稍安勿躁。” “刚才只是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现在的音乐厅,被我接管了。” “如果有一个人,在没有接到我的指示的情况下走出音乐厅,我就会引爆炸弹。” “我们合力做了一个礼物。……一个拆不掉的炸弹。” “你们可以尽情地尝试寻找它,但最好不要移动它。” “不管你们想要采取任何形式,试图改变它的物理状态,它都会被立即引爆。” “请你们充分理解,慎重对待。” “现在……我们想要直播设备。” “请在15分钟内,由1名‘白盾’警官将直播设备送到音乐厅西门。” “这名警官需要全身脱光,需要年龄不超过25岁、警龄不超过1年的男性。” “……可以保留一条紧身内裤。” “既然李顿先生自认是我的朋友,请你同样脱光衣服,前往西门交接。” “大家听清楚了吗?” 听到此处,宁灼垂下目光,面色冷冽。 ……单飞白是用什么收买了闵秋,让她能公然说出“可以保留一条紧身内裤”的台词的? 作者有话要说: 闵秋:这就送你冚家富贵.jpg 第88章 (四)晚宴 李顿脸色骤转苍白, 看向了台上的桑贾伊。 在短暂的震愕后,桑贾伊面无表情地冲他打了个手势。 李顿久未见过这个手势,只觉眼熟, 愣了一下, 才想起这是当年他们登船前约定的无数暗号之一。 ……切断电路。 …… 桑贾伊本来料定, “炸弹客”既然打着封学元的旗号杀死了小林和詹森,就必然不会放过“哥伦布”号出航12周年庆这个重大的日子。 于是, 桑贾伊严阵以待多日,装作漫不经心,一遍遍细筛着来访者, 希望把那炸弹客抓个现行。 不驯之敌 第135节 谁想, 一直熬到了正日子, 炸弹客都没有现形。 本来桑贾伊已经有些放松了, 可他又偏偏要在这最热闹、最受瞩目的时候登场! 然而,桑贾伊已经打定了主意,绝不跟着对方的指示走! 之所以敢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因为外人不如桑贾伊了解“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安保系统。 别看音乐厅外表是堂皇富丽的船型,看上去结构精巧复杂,实际上内里只有两处规划清晰的功能区: 煊赫灿烂的音乐厅及其附属的生活区。 孤寂清冷的纪念博物馆。 音乐厅是一座由桑贾伊精心打造多年的金丝笼。 这里针插不进, 水泼不进,来宾的酒水食物全由自己提供, 任何一样被判定为“危险”的物品都会被单方面婉拒在外。 别说是炸弹,一个小小的打火机都带不进来! 因此,就算真的有炸弹, 也决不会在音乐厅, 只可能被安放在纪念博物馆。 和防卫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的音乐厅相比,纪念博物馆那边的安保措施的确有所疏漏。 那里动用的不是“蜂群”摄像头, 而是正规的定点监控,难免会有一定的视觉死角,且用明文标注了“您已进入监控区域”。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一来,那里是面向社会开放的公共场所,有许多平民孩子到访。 监控设得太密集,既没意义,而且一旦被发现,很容易被扣上盗用他人生物信息牟利的帽子——这种罪名可不利于他们的“英雄事业”。 二来,就算要从博物馆进入音乐厅,仍要走过一条安检长廊,容不得一点浑水摸鱼。 三来,从三天前起,博物馆就闭门谢客了,只能从防守森严的音乐厅内部通行。 为了避免有哪个贵人无聊,非要在晚宴来这里消遣,桑贾伊也指派了合作惯了的清洁公司每日派人来打扫——当然,是接受了全面安检洗礼的、“绝对安全”的人员。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报告,博物馆里多了东西。 再说,那位“炸弹客”的动机呢? 陈年的鬼魂归来,完全是无稽之谈。 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被他们杀死的人的家属得骨头都烂得差不多了。 唯一有动机杀他们、又有手段弄来cl-30这种级别的炸弹的,只有当初雇佣他们的大公司。 然而,在场的各位贵宾,正好都和银槌市的六家大公司沾亲带故。 总不至于为了铲除他们这么几个过时的英雄,还要拉上他们这几十条金贵的人命陪葬吧? 综合了这诸多信息,桑贾伊才敢确信,对方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至于目的,桑贾伊想了好几天,得出了一个相当合理的结论: 炸弹客,是大公司的人聘请的。 那些资深巨佬们的确觉得他们是个麻烦。 小林和詹森是把对外活动搞得太过频繁,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而炸弹客刚才公然点名李顿去交接的行为,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在社交上,李顿表现得相当活跃,有能和高层结交的机会,他都会努力往前凑。 巨佬们恐怕一点也不喜欢他们这个样子。 他们想要低调的、英年早逝的英雄,不想要长袖善舞的交际花。 可桑贾伊忍耐多年,也不是为了活成这么一个任人搓圆捏扁的王八样子的。 他知道,那些巨佬不会亲自出手。 所以他们雇佣了炸弹客——就像当年他们对付“哥伦布”号上那些满怀希望的年轻人一样。 桑贾伊忍气吞声,是为了熬死他们,不是坐以待毙。 骨子里,桑贾伊还是那个静待时机的杀手。 所以,他要李顿趁着前往西门的机会,把“哥伦布”音乐厅的总电源关了。 如果炸弹客技术绝伦,换了一张脸,潜伏在他们之中,黑暗就是他最好的行动机会。 “蜂群”是独立的一条加密线路,并不会因为电源关闭而停摆。 到时候,具有完美夜视功能的“蜂群”会死死咬住这个炸弹客,直到要了他的命。 如果炸弹客不在音乐厅内,那切断电源,就能堵住他的嘴,彻底断绝了他装神弄鬼的机会。 至于宴会厅里的那些男男女女,身处生死未卜的恐慌之中、又突然失去光源,会发生什么事,桑贾伊不在乎。 乱就乱吧,踩踏就踩踏吧。 有现成的炸弹客为他们背锅,他们怕什么? 李顿心思灵敏,刹那间就明白了桑贾伊的意思。 正好,他也并不想替炸弹客运送什么直播设备。 谁晓得他想要做什么? 李顿沉吟片刻,面朝面色惶疑不定的诸人,一篇流畅动人的讲稿几乎无须任何酝酿地脱口而出: “很抱歉,是我们待客不周,让各位有了一个不大愉快的夜晚。有人想要动用龌龊的手段,破坏我们的慈善事业,银槌市人多,总会出一两个这样的人。我们作为东道主,会尽最大可能保护各位的人身安全。” 李顿做惯了公关工作,一张嘴就能给人春风拂面之感。 再加上,他们已经在银槌市公众面前堂而皇之地撒了十数年的弥天大谎,久谎成真,导致他们一演讲,就自带一股航海英雄的浩然正气。 做完一番交代,李顿掉头即走。 临走前,他脱掉了修身的西服,风度翩翩地随手挂在椅背上。 李顿走出了西侧的出入口,松开了衬衫的上两颗纽扣,好让自己的呼吸能够顺畅一些。 他对“哥伦布”音乐厅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走。 他们的隐藏式自控电闸,就在音乐大厅西侧门外的走道旁,正好是在通往西门的必经之路。 和酷爱自苦的桑贾伊、钟爱暴力的哈丹不同,李顿格外喜欢他的英雄称号。 在桑贾伊想要抓到炸弹客、告诉背后的主使者“他们不是好欺负的”的时候,李顿已经在考虑,事后要如何借此机会,漂亮地做好一场形象公关,把他们的“英雄”称号再炒热些,重回巅峰,让那些大公司不敢继续针对他们。 昔日的航海英雄,配合“白盾”抓获造成重大社会威胁的炸弹客。 ……好新闻。 接下来他们甚至可以以此为题材,推出一部新的音乐剧,再附带售卖一些炸弹主题的周边。 李顿怀着这样的愉快心情,低着头,一路步履轻捷地走到他预定的地点,以极快的速度掀开墙壁上的隐门,猛地一拉扳手! 然而,他眼前的音乐厅仍是一片煌煌的明亮。 而音乐厅的灯火未熄,远在三公里之外、一处隶属于瑞腾公司旗下、临海在建的一处还没完工的固定式平台……爆炸了。 震动和轰鸣迟了好几秒才传来。 几秒钟内,李顿满眼都是赤灼的火,雪白的光。 平台的形貌,仿若一条张牙舞爪地延伸开来的黑色球蟒,如今火势熊熊而来,把球蟒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吐火龙,将那一片天变成了绚烂夺目的珊瑚红。 在叫人心悸的爆炸声隔海而来时,广播里炸弹客的声线换了。 ……换成了另外一个活泼的女声。 她是“哥伦布”号的数据师,身材娇小,当年死于李顿的绞杀,死得并不好看。 “啊,让我们恭喜李顿先生,抽中了晚宴的第一个奖品。” “我对贵音乐厅的电路远距离做出了一些修改。” “只要你们好好的听闵姐的话就好……怎么就非要做一些多余的事呢?” “也不知道李顿先生是不是想要冒险关灯,把大家扔在黑暗里,独自逃命呢。” “……就像你们在‘哥伦布’号上做过的一样。” 李顿面对着窗外那越升越高、作鱼龙舞的大火,一颗心直直堕入了油锅,一张脸也完全麻木了,只能要哭不哭地一咧嘴。 ……真正的炸弹,居然被炸弹客安装到了固定平台那里? 居然是自己亲手按下了引爆键钮? 他怎么敢这么确定……自己会切断电源? 在轰天彻地的又一声爆响后,音乐厅里的不少人都吓得手脚酸软,可那危险显然又来自于外面,他们还记得炸弹客的话,因而不敢乱逃,只得在炽烈温暖的宴会灯光照耀下,各自趴伏在地,风度全无。 对那不知名女人所说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听进去了。 宁灼和单飞白也合群地卧倒在地。 单飞白的一只胳膊搭在宁灼肩上,仗着胳膊长手指,绕到他的心口,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在“蜂群”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地方,一笔一画地写: “宁哥,出门前怎么跟你说的来着?” “给你放个烟花!” 宁灼眼见他把事情越闹越大,却并不担心单飞白会牵累无辜。 他被他的小动作刺激的胸口一阵麻一阵痒,忍无可忍间捉住了他的手,冷声命令:“想死了?别乱摸。” 单飞白收回手指,悄悄搓捻了一番,觉得很有趣。 可他却像是害怕炸弹似的,把整张脸都埋在了宁灼的肩膀上,好掩饰他那一点得意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实时短新闻: 插播一则紧急新闻! 瑞腾公司的特洛伊c型固定式采液金平台突然发生不明原因的大爆炸! 经查,夜间只有机器人参与平台建设,并无人员伤亡,但将造成瑞腾公司将近20亿的财产损失! 不驯之敌 第136节 《银槌日报》将持续关注此事。 第89章 (五)晚宴 宁灼用后背感知着从地底处传来的震颤, 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哥伦布”音乐厅的电力系统被远距离修改了触发机制,连通了几公里外的钻井平台的爆炸按钮。 银槌市有这种手艺的人不多。 唐凯唱算一个。 那是他几乎一无是处、现在不知是死是活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好天赋。 他怎么也…… 此时,灰败着脸色的李顿回到了宴会厅, 却不敢踏入其中。 他看向桑贾伊, 心底里知道这件事如果事后解释得当, 还有挽回的余地。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群打着“哥伦布”号亡者旗帜的人到底还有什么目的。 他担心, 钻井平台只是个开始。 桑贾伊此时也有些傻眼。 他们先前达成的共识是,“炸弹客”不过是一个马甲,极有可能是大公司为了将他们斩草除根凭空捏造的。 然而, 这先是人质挟持, 又是钻井平台被炸, 让他的想法产生了动摇。 就算是为了铲除他们, 何须这么大的手笔? 难道是其他的哪家大公司想要挟机算计瑞腾? 可一家开采平台被炸,并不会动摇瑞腾的根基,却能让它痛到发狂! 是谁要这样做?又在图谋些什么? 事态发展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桑贾伊贴身的西服内满是汗水,顺着脊背滔滔地往下淌。 还未等他们想出解决办法,那最熟悉、也最恐怖的故人声音又响了起来:“李顿, 怎么回来了?” “我是希望你去接一下直播设备,你好好地接过来就是了。” “为什么要节外生枝?” 这也是在场人质共同的心声。 大家在惶然间, 觉得这绑匪慢条斯理,也不像是个全不讲理的疯子,纷纷向李顿投以谴责的视线。 这些人不久前还和李顿攀谈过, 态度亲密宛如旧日好友。 如今这位受欢迎的礼宾部经理, 一下子站在了所有身份高贵的人质的对立面。 李顿苦不堪言,只向大家深鞠一躬, 就转头再次走向了音乐厅西门。 这一次,他一点花招也不敢耍,边走边宽衣解带,在温暖馨香的优雅环境里,含羞带耻,把自己扒成了赤条条刚出娘胎的样子。 ……好在还有一条遮羞布。 走到大开的西门前,还未站定,李顿就被冬日寒风劈头盖脸地吹了个通透,打了个剧烈的大哆嗦。 可他牢记指示,绝不迈出一步。 在这个年代的普遍观念里,钱比人命重要。 对方连瑞腾的开采平台都敢炸,再没人怀疑炸弹客不敢杀人了。 瑞腾开采平台的爆炸,不仅成功吓住了李顿,所引发的连锁反应也堪称恐怖。 其轰动程度,比起几个月前单飞白被抛到火场等死的那天的银槌市,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半个银槌市都被那炸弹撼动了。 全城戒严警告再度发出,要求所有市民回到自己的住所。 “白盾”的电话被直接打爆了。 这电话并不是银槌市市民打的——他们住在这里日久,对各种混乱境况早已习惯。他们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安全点藏匿好,再暗暗探出触角,收集信息。 电话是大大小小的公司打来的,要求出奇一致: ——听说瑞腾的平台炸了? ——不管是不是真的,我们平时也没少和你们“合作”,你们“白盾”赶快派出人手,来检查我们的公司、厂房、地库是否有炸弹! “白盾”的别动队全部被派出,不仅要上街维持秩序,还要响应各家公司的清查要求——平时收了好处,出了事,总不好当缩头乌龟。 整个“白盾”被身不由己地裹挟其中,宛如卷入一场海上风暴。 ……就像当年,从“哥伦布”号沉船事故中活着归来的五人组口中,所说的“哥伦布”号的遭遇一样。 原本还算集中地盯守“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白盾”总部,也陷入了左右支绌、难以为继的窘境。 最尴尬的,也最实际的问题是,人不够用了。 宁灼人在音乐厅,靠想的也能想见如今“白盾”的混乱。 他目光冷静地看向虚空。 他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林檎也没办法了。 林警官总不能凭空变出一千个分身,也没时间盯着自己了。 单飞白够狠。 他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四处放火,就能让“白盾”无暇他顾。 宁灼再次低头看向埋在他胸口的单飞白。 他知道他现在的一切表情都是装出来的。 困惑、迷茫,一点点的紧张——因为他实际上是从业多年的雇佣兵,所以不会太恐慌。 他完美地表演着一个无辜的与会者,任何人都不能从他的神气中窥出他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他做到这一步,不仅是为了闵秋闵旻,也是为了他自己。 宁灼记得,单飞白曾经说过,他被打断脊椎,是因为得罪了几乎整个银槌市的大公司。 宁灼默默按着他的后背,那里有粼粼的钢铁脊椎凸出来。 他打算回去再和他算账。 正如宁灼所想,“白盾”突逢巨变,可以说是内外齐乱了。 所有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白盾”高层一口气到齐。 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个“专案组”能解决的事情了。 每个人都在竭力表达观点,每个人都在叫嚣着“听我的”,会议室里乱成了一锅粥。 “我说,还是最好配合匪徒的要求,他目前为止没有过激的要求,我们动作越多,反倒越容易激怒他们!” “不行!要是他们后续要求越来越过分呢?也照办?这个头就不能开!” “死了人怎么办?你来负责?” “现在只是死人而已吗?瑞腾那边交给你来安抚?” 两边各有道理,吵得不可开交,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 抑郁愤怒下,两方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一个出气点:“调查的人都是废物吗?这么久还抓不出一个爆炸犯?炸药来源、动机、监控、总能找出一个来吧?!” 身为此次案件的顾问,林檎安静地坐在会议桌末端。 林檎是在场人员中职阶最小的,竟然到了这种时候还没乱。 他站起身来,平静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我的意见是,调查和关注的重点依然放在‘哥伦布’音乐厅。从小林、詹森到现在的李顿,他们要针对的人,实际上只有他们五个音乐厅的主营者。” “动机呢?” “他们三个不肯配合,我们也调查过,他们的人际关系网非常简单,这十几年没有对外结下什么情仇,交往很淡。” 这话信息价值并不大。 于是问话人单刀直入:“你有没有怀疑对象?” 林檎的眼睛藏在绷带之下,叫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他答:“没有。” 他知道,自己只要此刻一开口,不管说的是谁,对方就会被立即锁定为怀疑对象,即使没有证据,以“白盾”的手段,也能凭空造出证据来。 宁灼的形象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但林檎无视了他。 林檎也只是怀疑,没有实据。 且事态越发展,越不像宁灼的手笔。 在林檎看来,宁灼是狼一样的人物。 ……好吧,不能排除他找另一头狼过日子的可能。 但现如今的爆炸案,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办成的事情。 林檎信宁灼会赌自己的命,却不相信他会牵连“海娜”,拿“海娜”其他人的命来赌。 那么,是有人雇佣他们? “海娜”不至于缺钱到这个地步吧? 林檎会如此想,也不意外。 “海娜”的人,他认识大半。 偏偏这件事件里最核心的两个关键人物,他见也没见过。 唐凯唱是“海娜”压箱底的人才,尽管来得早,但他这人才藏在地下深处,从不示人。 不驯之敌 第137节 很多时候,要不是他主动通过广播说话,就连“海娜”的自己人都要忘记在整个“海娜”的最底部,还有这么一个活人在喘气。 林檎不过是在“海娜”小住过,闵旻来得比他还晚,又是内勤人员,与林檎更没有什么交集。 在这一点上,林檎的情报相当受限。 林檎如今的身份只是顾问,事后追责也追不到他的身上,因此他只是代替还在现场的贝尔和哈迪作一点简单的案情介绍。 至于还在现场的贝尔和哈迪,如今是真的焦头烂额了。 他们早早赶到了西厅入口处,和脱得只剩内裤、冻得嘴唇青紫的李顿远远地大眼瞪小眼。 一个不敢出,一个不敢入,就这样僵在了这里。 那些宾客不知好歹,只顾着责怪李顿擅自妄为,可那“炸弹客”通过广播所说的一句话,落在“白盾”耳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蜂群”也被人入侵了! 否则“炸弹客”是怎么第一时间知道李顿没去门口,而是中途折返回了宴会厅?! 他们立即通报总部,要求他们筛查有无被入侵的“蜂群”摄像头。 迄今为止,一无所获。 原因很简单,“蜂群”太多了! 而且,如果对方手段了得,就可以随时实现转移,想要“清理”干净,完全不可能。 可要是关闭“蜂群”,就等于是戳瞎“白盾”自己的眼睛! 不得已,他们只得下令,暂时不管“蜂群”是否被人入侵,直接撒开监视网,在音乐厅寻找可能的炸弹安放点——尽管没人相信这里真的会有炸弹。 同时,他们电联“白盾”总部,要求送来直播设备,好拖住炸弹客的行动。 他们本来是想在“直播”上搞一点手脚的。 可是炸弹客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马上通过广播补充了要求: “我要银槌市全域网络同步直播。” “不要给我搞只在某一地区播放、错时播放的小把戏。” “我们无处不在,会盯着你的。” 听到炸弹客这么说,贝尔和哈迪实在是有心啐他一脸。 可那炸弹客并不现形,他们也是有心无力。 在时限之下,“白盾”总部不敢怠慢,送来了一整套直播用专业设备,底下安装了滑轮。 和李顿一样,主动请缨的年轻警察脱成了光溜溜的样子,呵着热气,颤抖着走到门前,放下箱子,把设备往里一推,就算完成了交接。 原本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却炸了一个开采平台才达成。 李顿把脱干净的衣服重新穿好,勉强恢复了体面的样子,迈着被冻僵的双腿,推着箱子步步前行时,他眼眶微微发着热,是气的,急的。 直播设备,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惴惴不安间,他还是将东西运回了宴会厅。 待他刚刚站定,广播立即换了一个男声。 那是在闵秋记忆里、选择跳海的一名大学生。 他宣布道: “是这样的。我们刚才规定的时限是15分钟。” “但刚才李顿先生因为把时间浪费在搞鬼和穿衣服上,导致超时了……” 那边顿了顿:“一分三十秒。” 李顿的心倏然一空。 下一秒,一声爆炸声,遥遥而来。 “联合健康的原料库,送给磨磨蹭蹭的李顿先生。” “希望你们手脚敏捷,在十分钟内把直播设备拼好。谢谢大家。” 这回,不用李顿动手,几个稍通此道的宾客马上动手,用时七分钟,就把整套直播设备拼凑完毕。 再过了三分钟,一个占据了《银槌日报》头条位置的直播间已经生成。 名字很直白,叫“哥伦布的秘密”。 时间紧急,连着两处地点发生爆炸,已经容不得“白盾”搞什么小手段了。 此时,“白盾”总部的会议室里的所有人,也正盯着这个直播间。 银槌市民闲来无事,正是急着获取信息的时候。 开播一分钟后,直播间瞬间涌入了数以十万计的人。 架好的镜头一点不摇晃,照出了宴会厅堂皇的内饰,以及一张张苍白似鬼的宾客面庞。 开场白就充斥了灵异的色彩,一鸣惊人。 “大家好。我们是当年‘哥伦布’号上的船员。” 大家用各自不同的声音一一报出名号。 “白盾”的高层们毫不动心。 这种声音,用合成就能做到,明显是故弄玄虚。 在这窒息紧张的时刻,有人不耐烦地发问:“人呢?到现在还没抓到?是人是鬼,在厅内厅外?有没有人能给我一个准信?” “不可能在宾客里!音乐厅的安保条件我们分析过,什么爆炸物都带不进去!” 似乎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在这句话话音未落时,会议室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闪身进来的是技术人员。 非常时期,他也顾不得礼节了,一路跑来,他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出口的话也没有什么逻辑:“有……有!”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刹那。 坐在首位的“白盾”局长冷声发问:“有什么?慢慢说。” 技术人员的一口气终于喘匀了:“有——炸弹!在纪念堂里!” 一片静寂。 “操!”艾勒副局长字正腔圆地痛骂一声,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怎么运进去的?” …… 而在无人应答的时候,直播里再次传来了炸弹客鬼魅一样的声音。 “那么我现在需要……我们的二管轮哈丹先生做一件事。” “哈丹先生,方便透露一下,当年的‘哥伦布’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头条: 《哥伦布的秘密》,银槌市神秘爆炸的源头? 当前热度:第一 当前观看人数:1252980 当前打赏数:19827个打赏 恭喜《哥伦布的秘密》直播间获得“最佳人气王”勋章,“火箭升空”勋章,“同时段最热直播间”勋章,“打赏狂热者”勋章,请《哥伦布的秘密》继续保持! 第90章 (六)晚宴 哈丹拧起长眉, 一言不发。 他不是擅长表达的人,性情在五人组中偏于野蛮,对于社交活动能避则避。 他正憋了一肚子邪火, 此刻突然被点名, 他并不算慌张, 却是满心怒火无处发泄。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见过炸弹客的实体。 那仿佛是一个幽灵, 漂浮在半空,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调配着他们,让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空有一身气力, 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见哈丹不吭声, 炸弹客还没说什么, 宴会厅里的其他宾客倒是起急了。 “……说呀。”有人轻声催促, “哈丹先生,你好好说。” 特殊时期,哈丹没心思去用社交礼节应付贵客。 他眼窝偏深, 正眼看人还好,一眼斜过去,那眼窝里一片漆黑, 像是被挖空了一样。 发声的宾客骇了一跳,收声之余, 脸色却也阴沉了下来。 ……人明明都是冲你们来的,还瞪什么瞪? 哈丹收回那暴戾的心思,冷声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不如提前告诉我, 免得我还要现编。” 广播里的人轻声笑了一下。 “好,哈丹先生不愿说, 那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不同于银槌市这十几年来流传的英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背叛、痛苦和杀戮的故事。 广播里,炸弹客用着昔日亡者的声音,将实情娓娓道来,讲得整个银槌市陷入了一片沉默。 这件事的知情人极有限。 十几年过去,昔日的参与者甚至有不少已经去世了。 连不少大公司的高层都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不驯之敌 第138节 《银槌日报》是本次直播的平台。 拍板同意直播时,《银槌日报》主编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一桩特殊的绑架案,是一条千载难逢、能博眼球的好路子。 即使“白盾”紧急联系他,语焉不详却态度坚决地要求他限流,主编也没往心里去。 银槌市的各家公司,向来是各家顾各家的利益。 “白盾”自己办事不力,惹出的烂摊子,interest公司可不负责收拾。 然而,事态发展越来越超出预想了。 主编面对着屏幕,听得瞠目结舌。 他们居然喜滋滋地抢来了一个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 起先,他打算亡羊补牢,采取限流措施,结果在付出了代价后,立即就老实了下来。 ……代价是韦威公司旗下的一条仿鸡肉罐头的生产线。 桑贾伊面无表情地听着广播里讲述他们的罪状,发现炸弹客言谈里并没有提及他们的主使者。 也对,这些死鬼死得不明不白,也弄不清究竟是谁唆使了他们。 但是桑贾伊不信什么亡者之说。 他脑内飞快运转,猜想着到底是谁要冒充这个“炸弹客”。 这个故事,是由昔年的船长,那个温和有礼、眼里满怀希望的年轻人做的收尾。 他平静道:“这是私人恩怨,与在座的各位无关。” “但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好好听我们讲话。” “很抱歉。” 在场的宾客两两对望,其实并不多么紧张。 他们对音乐厅良好的安保条件心知肚明,并不知道自己也正置身于危险中,更不知道“白盾”快被突然出现在纪念堂里的炸弹给弄疯了。 章行书缓过了那口气,壮着胆子凑近了他家弟弟,谨慎地拉了拉他的宝石袖扣:“……飞白。” 单飞白:“嗯?” 他扭过半个身体,准备和章行书对话,谁想刚刚一动就被宁灼拽了回来。 章行书苦了脸。 现在他看宁灼,比看那虚无缥缈的炸弹客还恐怖。 眼看单飞白走不脱,章行书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宁灼身边跟单飞白偷偷咬耳朵:“你说,这些人讲的是不是真的?” 单飞白:“老章先生让你来问的吧?觉得我这个雇佣兵经验丰富还是怎么着?” 章行书尴尬地挠挠脑袋:“你,你……也不是,就是……” 看他已经句不成章,单飞白也不逗他了。 作为整件事的幕后操控者,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冲咱们来的,咱们肯定没事。你要不回去问问老章,看他十几年前有没有掺和过这件事啊。” 章行书先吃了一剂定心丸,等听到单飞白的后半句话,他愣愣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弟弟是在开玩笑。 章行书飞快地翘了一下嘴角,心底里热乎乎的,觉得弟弟很可爱。 这一笑之下,他的愧疚之心也浮了上来,诚恳道:“对不起。要不是我请你来,你……你们也不会碰上这样的事。” 单飞白拖长了声音:“没——事。” 宁灼把这话尽收耳中,觉得单飞白脸皮厚得像是浇筑出来的,有心去捏一捏测试一下厚度,但不好公然做出这样的动作,就退而求其次,捏了一把他颇具热度的手掌心。 单飞白被他一捏,也老实了下来,垂着脑袋,美得不行。 宾客们放心了,被指证的三人组却是脸色苍白。 哈丹憋了一口气:“证据呢?” 他们再清楚不过,船沉了,人死了,死无对证。 “哦,对了,证据。” 那船长轻声笑了笑:“其实我们没什么证据。” “本来想说我们几个算是人证,可死人作证不算数,是吧。” 因为不知道他们是真的装了炸弹,在场有两三个客人被绑架犯逗得微笑了起来。 船长话锋一转:“不过,如果三位先生方便,就在镜头前脱下衣服吧。” 桑贾伊、哈丹、李顿纷纷勃然变色。 当年,在攒齐这一支刺杀队伍后,有人给他们纹上了无法洗脱的蘑菇纹身。 “蘑菇”在银槌市的地下世界里,是“杀手”的代称——他们这类人就应该是生长在潮湿中的蘑菇。 这批杀手在完成任务后,总要有个去处。 如果提前下令,让他们完成任务就去死,那反倒会弄巧成拙。 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临阵倒戈? 所以,出发前,那些真正的策划者们众口一词,要他们完成任务后就“回来”,并暗暗期盼他们能死在海上。 如果活着回来也无所谓。 回来,带着纹身,做不了正常工作,得听话地被他们聚在一起,方便管理。 ……问题是,炸弹客怎么会知道纹身的事情?! 这几年下来,看过他们纹身的,不是死了,就是策划者。 难道当年真的有人逃出来了?还是…… 但眼下情势紧张,容不得他们多想。 今晚的几炸,已经把他们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人脉成果炸成了齑粉,他们不能再耽搁了。 桑贾伊强行动了动壅塞的喉头,张开嘴,刚想作出一番解释,炸弹客却态度很客气地转变了要求: “我知道桑贾伊先生想说什么。” “我们也明白,纹身不算什么铁证。” “说不定你们是关系好呢,所以才纹了一样的纹身。” “所以脱衣服的事情,我们也不强求,毕竟这里还有孩子。” 炸弹客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下达了下一个指示: “现在,请年龄低于18岁的客人前往纪念堂。” 闻言,“白盾”众人耳里宛如滚过了一道惊雷。 不能去! 纪念堂里有—— 已经有技术人员紧急赶出了分析报告,总部会议现场人手一份。 在场的诸位高层越看,越是愁容满面、眉头深锁。 有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正安置在“哥伦布”号的船只上,不仔细看的话,它仿佛就是“哥伦布”号的一部分。 “蜂群”带有一定的红外分析能力。 铁盒锁得极死,所有的电路都被包裹在里面,因此想像警匪电影一样剪断几条线就能解除炸弹,完全做不到。 这只盒子,里里外外加起来,总共分布了15个触发的小机关。 显然,只要检测到一点移动,它就会马上爆炸。 炸弹客在铁盒内壁处塞了一层高级的绝缘物质,严防任何人用切割、打孔的方式侵入其中,一旦破坏,也会马上触发爆炸装置。 想要靠注入液体或气体让它失效,也是不可能的。 里面设置了小小的浮漂,注入液体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触发十五分之一的爆炸开关。 里面还设置了温度感知装备,一旦读取到温度改变,也会立即爆炸。 至于其他的几项引爆手段,也将“白盾”想要拆弹的心彻底堵死。 至于最核心的炸药,被隐藏在一个盒中盒内。 只是“蜂群”的红外检测能力,只能到此为止。 他们无法确定里面的炸药含量。 可如果里面装填的是cl-30,那就足够摧毁整个小岛上的建筑了。 ——那炸弹客没有说谎。 这真的是一个“拆不掉”的炸弹。 这样成熟完备的技术,让整个“白盾”都为之束手无策。 眼看着那些年轻人都驯从地离开了尚且还算安全的宴会厅,他们只能空着急。 谁知道炸弹客会不会狗急跳墙? 待整个宴会厅里只剩下成年人后,炸弹客终于再度开口了。 这回,所有人一起开口,声音依旧是温和、冷淡的: “我要桑贾伊,在五分钟内用左侧桌子上切蛋糕用的餐刀,割断哈丹的喉咙。” “五分钟后,纪念堂的炸弹就会引爆。” “请桑贾伊先生注意时间,不要超时啊。” 下一秒,环绕在纪念堂内部的“蜂群”,便检测到了炸弹“滴”的一声启动音。 ——它最核心的引爆措施,是定时炸弹。 “白盾”立即行动起来,去捕捉那信号的发出源头。 然而,那信号宛如幽灵,直接原地消失无踪。 不远处的桥边,围来了大批interest各分部门的记者。 不驯之敌 第139节 有领头的记者大声同守桥的“白盾”交涉,其他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因此没人注意到一辆混迹其中的采访车。 司机傅老大稳稳坐在车里、压低了帽檐,身上的衣服裹得极厚,一点体貌特征都不露。 他戴着耳道型隐形耳机,嘴里含着薄荷糖,远远问道:“小唐,怎么样啦?” 唐凯唱叼着牛奶吸管,稳坐地下室,并不着急。 他的指尖抚过键盘,带来了一片流畅的流水音,随后就捧起热牛奶杯,偷偷得意地欣赏一会儿自己的成果。 他像小鼹鼠一样安心藏在这个窝里,对自己实际的能力和水平不甚了解,只是觉得“白盾”技术人员手段还挺一般,肯定干不了他现在的活儿。 唐凯唱暗暗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 变起仓促,整个宴会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刚刚还有十几个孩子去到了纪念堂! 炸弹客终于撕扯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残忍冷血的一面。 有宾客大声咒骂炸弹客。 宁灼也在混乱中猛然捉紧了单飞白的手腕。 单飞白肩膀痛得一抖,却并不动容,反手拍了拍宁灼的手背,又擅作主张地把手指穿插进宁灼的指缝,野蛮地发力攥紧。 哥,信我。 桑贾伊的眼睛全红了,良好修养荡然无存:“你他妈的——这是拿人命威胁我?” 他知道,一旦自己动手,真的杀了哈丹,下一个就是李顿,再下一个就是自己。 炸弹客轻描淡写地露出了獠牙:“是,我拿银槌市最尊贵的一批人的人命威胁你。” “我用整个银槌市做陪葬,让你们死。” 说着说着,合成的群体人声带出了浅浅的笑意。 那语气已经不像当年“哥伦布”号上的任何一个人,只像炸弹客单飞白:“‘英雄’啊,你死不死?” 第91章 (七)晚宴 五分钟倒计时, 正式开始。 他们的一举一动,仍然在向银槌市所有人直播。 ——对方没让停下直播,谁也不敢擅自停下。 五分钟的时间太短, 什么都做不了。 炸弹能定时, 也能瞬时发信引爆。 就算大家现在一窝蜂往外跑, 也跑不赢能移山倒海的光与火。 哈丹的脸一点点慢慢涨红,红意蔓延到了他的脖子上, 生生顶起了他的青筋。 当他的面色彻底阴沉下来时,骨子里的暴戾就慢慢浮上水面,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彻底的西装暴徒。 那种野兽的直觉和警惕迅速在他的肢体中苏生。 哈丹一把捋下了体面的钻石领带夹, 扯掉了领带, 在旁人还没来得及发难前, 先发制人, 就近挟住了一个女人的脖子,同时利落地抄起了一把刀。 血液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流动极快,皮肤热量大量流失, 那刀子放在热食台上,还烫了哈丹的手心一下。 他似笑非笑地骂了一声,又啐了一口:“你们想保自己的命, 送我死?我偏偏就不死!” 桑贾伊没有动。 对哈丹的举动,他毫不意外。 然而他耳朵里煮沸了一样, 嗡嗡地响作一片,什么声音都不再具体了。 完蛋了。 全完了。 ……十几年忍辱的金丝笼生活,他们经营出的良好人设, 他们的音乐厅。 从这一刻开始, 所谓的“哥伦布”号英雄就已经死了。 哈丹用刀比在女人咽喉处,神经质地自言自语:“我没死在船上, 没死在海上。我不会死在这里!” 李顿脑子转得不慢。 他同样清楚,下一个会轮到谁。 压轴的是自己,大轴则是桑贾伊。 他们只有五分钟,指望警方是没用了。 他们伪装英雄这么多年,早就是行家里手。 但他们的骨子里,都是背道而驰、个人至上的杀手。 事到临头,“舍己为人”这个选项,他们连想都不会想到! 李顿手边没有趁手的武器,索性径直一拳砸碎了一个盘子,伸手要去拾其中尖锐的碎片,打算如法炮制。 现在要死的是哈丹,他可以借着这宝贵的五分钟,直接突围出去! 寒光霎过,李顿痛呼一声。 一个香槟盘迎面飞来,沉甸甸的颇有分量,准确无误地砸在他手腕上,竟然有了金石碰撞的细响。 喀啦一声,李顿的手腕错位了。 宁灼单手掷出香槟盘后,下意识迈步欲动,却被另一只手上的手铐强行拉回了单飞白身边。 单飞白贴在他耳边,极轻极快道:“……哥,别动。” 然而,打破僵局,靠一个餐盘就够了。 众人的确是养尊处优,没经过这样刺激的场景,一时反应不过来。 可稍微用点工夫,他们就能看出哈丹要疯,李顿要逃。 事关他们的命。 炸弹客只要他们三个的命!所以这三个人决不能逃! 在这样统一的想法下,在场的人自动分流成两拨,体力弱的自行靠后,一拨体力尚可的将哈丹团团围起来,另一拨则困住了李顿。 不老也不算年轻的章荣恩,踌躇片刻,默默退后,和一群实在是被紧窄的礼服裙束缚得迈不开腿的女性站在了一起。 章行书胆子小,也没有上前,却也没像自家父亲一样彻底地不要脸。 他躲在弟弟后面,小声问道:“……你,你们要上吗?” “上?我才不上。” 单飞白把宁灼的手攥紧的同时,侧过半个身子,口齿伶俐地回应:“我是雇佣兵,我和宁哥身份本来就不清白。‘白盾’事后必然要追责,我们要是插手,真杀了他们,‘白盾’可太高兴了,正愁没人接锅呢,马上就能扣个帽子说我们是和炸弹客里应外合来杀他们三个的。……我是被你拐来参加宴会的,不是来处理这种麻烦事的。” 单飞白侃侃而谈,一番条理清晰的发言把章行书说服得彻彻底底,并油然而生一种“我真是个畜生”的愧疚之情。 宁灼静静望着单飞白。 手铐是单飞白提出戴上的。 宁灼起先以为他是要在自己面前卖乖讨好。 谁想到,他是早算到事态走向不可控时,自己会出手。 ——他不准自己插手。 他的热情、直爽之下,永远藏着看不见的刀锋,冷不丁地刺人一下,非要见血不可。 …… 哈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群人包围。 还有专人在外围收集餐刀一类的锐器,快速分发给包围他的众人。 哈丹放出目光,越过丛丛人群,向外看去,发现他们的领头人桑贾伊束手站在那里,像是放弃了抵抗一样。 而那些贵人,正手持着武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在哈丹眼里,他们是一群羊。 羊把西装革履的狼包围在中间? 这让哈丹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分外可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气氛越来越粘稠紧张。 一股无形的野火,正在贪婪地吞噬着厅内的氧气。 在优质的富氧条件下,每个人都有种呼吸困难的错觉。 但宁灼除外。 他已经看出来,哈丹必然会死。 他也许曾经是相当优秀出挑的杀手。 宁灼猜想,他甚至会在私下埋怨,觉得这样的好日子很无聊,想去杀个人。 但不得不说,哈丹的技艺荒废多年,已经生疏了。 如果是宁灼要脱困,且他是哈丹一样冷血的人物,异位而处,他会毫不犹疑地开杀——无差别追杀现场的所有人。 一直杀到他们不敢靠近。 ……因为这是一个必死之局,与其坐等,不如先拖几个垫背的。 直到现在,哈丹还以为自己是头狼。 可做文明人日久,他的獠牙和凶性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退化了。 哈丹鹰隼一样地打量着四周,不断寻找突破点,筋肉虬结的胳膊也只是松松拢着怀中人质,生怕她死了,所有人会一拥而上,把他捅成血葫芦。 不驯之敌 第140节 然而,他太过注重外部的威胁,完全没留意到怀里的那个小女人并未尖叫, 她是恐惧的,身体不住地微微发颤,但她的眼神相当清明。 她也在暗暗等待机会。 因为如今的情况,是绑匪想要她活着,但周围那些一心求生的贵宾们并不想。 真要到了不得不选的时候,他们不会介意连着她一起弄死。 在时间走过三分钟后,哈丹不再等待,想要往厅外走去。 然而谁也不是傻子。 他一动,身边的包围圈瞬间缩小了一倍。 哈丹猛地收紧了刀子,抵进了女人雪白的颈项。 餐刀是用来切割熟食的,不算锋利。 但他只用了一点力,就有一线血顺着她的颈项徐徐淌下。 女人低低呜咽了一声,死死抱紧自己的手包,身子往下沉了好几厘米,双腿绵软地拖在地上,仿佛是已经被吓瘫了。 哈丹略松了刀锋,挟持住她,打算强行闯出去。 谁想,察觉到他有了灭口之意的女人趁着身体往下堕去的空档,拼着这最后的一点机会,一个柔韧又狠辣的抬腿,用细长的高跟鞋猛踹上了哈丹的下身! 哈丹惨叫一声,眼前一片昏黑之际,手臂也松开了些许。 女人瘦小,灵活地一矮身,逃出了他的辖制,披头散发地往前闯了好几步,才觉出腿软,坐倒在地,眼泪滔滔地往下流去。 而七八把不算锋利的餐刀,在哈丹倒地之时,从四面八方捅了上去! 在一刹那间,哈丹添了多处创口,鲜血滚涌,马上把他变成了一个血人。 他痛得嘶声嗥叫! 但其他人没有给他机会。 混乱中,大家七手八脚,分工却异常明确精准。 总有人把他按在地上。 总有人拔出刀子,在他身上乱刺。 趁着那边正是一片血腥的大混乱,李顿出其不意地有了动作。 他从包围圈里生生撞了出去,将一个个子偏矮、体格偏瘦的男人撞得一个趔趄,在柔软的地毯上滚了好几圈。 随即,他拔腿冲了出去。 他个子不高,这些年却也没有放弃锻炼,西服之下颇有些肌肉。 突然逃跑,是很难拦住他的。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呼喝着追了上去。 李顿仗着自己对音乐厅内的道路纯熟,三绕两绕,来到了门口。 他绝不能躲在音乐厅里面。 或许那炸弹客的下一个任务,就是让大家来寻找他。 那样慢刀割肉的零碎折磨,他不堪忍受! 离开了直播范围,面对着“白盾”,或许这些被逼疯了的人会稍稍恢复一点正常。 很快,李顿看到了“白盾”。 他满怀希望地冲了上去。 然而,在察觉到情况有异时,他立即刹住了脚步。 外围的“白盾”一字排开。 ——那完全是一个处刑队的队形。 每个人都掏出枪,沉默且冷酷地对准了完全暴露在他们射程之内的李顿。 李顿万万没想到,他一番精心盘算,在关键时刻会落了空。 他摇着头,想要再退回那温暖的宴会厅里去。 他后悔了! 他不要死! 他张开了嘴,被风狠狠呛了一下,才勉强发出了声来:“不要杀我,不要……雇我的是你们的上——” 哈迪和贝尔站在这支临时组成的行刑队后,一颗心早就被海风吹得冷硬。 他们不想去听李顿那危险且毫无意义的申辩。 他们麻木地下达了命令:“射击。” 在从七八个枪口里射出的枪火间,李顿的身体往后一纵,被直挺挺甩到了大厅中央的雕塑上。 雕塑上的塞壬栩栩如生,正在放声歌唱。 李顿摊开双臂,双目大张,大滩大滩流出的鲜血,点染了大理石色的海浪,看起来像是一名被海妖之歌迷住、稀里糊涂地为之而死的水手。 银槌市里,人命有贵贱。 单飞白听到从外间传来的密集枪声,就势把脑袋枕在宁灼肩上,撒娇似的蹭了蹭。 反正他只提供给了这三个人两个选项:不是现实性死亡,就是社会性死亡。 明明可以死得体面一点,为什么非要做多选题呢。 短短五分钟内,李顿横死,哈丹重伤——因为餐刀实在很钝。 最后,居然是摇摇摆摆地走来的桑贾伊,出声阻止了这一阵疯狂。 他手里提着炸弹客指定的蛋糕刀。 “我来杀。”他的嗓音透着难言的疲惫,“他说的,让我来杀。” 为了生存,那群短暂化身为疯兽的羊又飞快地散了开来。 桑贾伊横起刀子,将刀锋压在了哈丹的脖颈动脉上。 失血过多、动弹不得的哈丹张开口,发出“啊啊”的濒死呻吟。 桑贾伊怀抱着他,轻声低语:“所有人都看着呢。哈丹,你走了吧。” 他干脆利落地抹断了尚有求生欲望的哈丹的脖子。 桑贾伊平时活得不声不响,但他心里一直有他的坚持和盘算。 他要做的,就是维护住他们英雄的形象。 否则,他们伪装了这么多年,辛苦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炸弹客要的,就是摧毁他们的形象,让他们以极其丑陋的姿态死去! 眼见哈丹断气,沉默良久的炸弹客,才幽幽地带着笑意,发出了一声叹息。 “那么,接下来,请我们伟大的英雄桑贾伊出场。” 手上或多或少沾了点血的宾客们压根不敢造次,只得鹌鹑一样,伸着脖子,静静等待着炸弹客的安排。 炸弹客轻声说:“请桑贾伊先生走出音乐厅,走上‘哥伦布’桥,走到interest公司的记者那边去。” “那里的地上,摆着一个箱子。” “请把那个箱子,拎回到纪念堂里去。” 炸弹客的要求,通过直播,传到了无数人的耳中。 这下,本来还在桥这边翘首以盼着重磅新闻的interest公司地记者宛如退潮一般,轰然散开,露出了中央一个孤零零的手提箱。 事不宜迟,“白盾”马上调取周边监控,着手调查。 可一查之下,他们险些骂娘。 在炸弹客直播期间,有十几辆新的采访车到来,也有几辆采访车被叫走。 采访车停得横七竖八,车厢又高又厚,四处都是人造的监控死角。 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吵吵嚷嚷地寻找拍摄的最佳位置。 熙来攘往间,没人注意到是谁把箱子摆在这里的。 而在“白盾”狂怒之际,桑贾伊出现在了音乐厅门口。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在众人沉默且冰冷的注视下,走向了那口无人敢动的箱子——就连“白盾”也不敢妄动。 音乐厅里还有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呢。 今天晚上接二连三的爆炸,已经叫他们不敢去冒任何风险了。 从音乐厅门口通向桥那头的路,很长,很长。 足够桑贾伊去想很多事情。 银槌市的人命有轻有重。 在这一天,桑贾伊终于知道,自己的命轻如鸿毛。 他忍不住想,当年,如果自己头脑一热、放弃任务,跟着“哥伦布”号和那群天真的年轻人们去探索新大陆呢? 或许他们会葬身海底,或许他们会找到一片富饶安宁的新大陆。 不管是一起活,还是一起死,他们都会是一样的人。 桑贾伊想那美好生活想到出神。 与此同时,他走到了他的目的地,弯下腰,握住了手提箱的把柄。 手提箱出乎意料地轻,大概只有一瓶牛奶的重量。 桑贾伊掉过头,重新走回了音乐厅。 冷风针扎一样,隔着并不保暖的西服刺向他的皮肤。 他仰望着这座由他亲手打造的堡垒,突然腿软了。 不驯之敌 第141节 然而,他别无选择。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白盾”的枪口之下,沾了半身鲜血的桑贾伊眼泪风干在了眼眶里。 他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开始恐惧,开始痛断肝肠。 可这看似漫漫的回家路,突然变得近在咫尺。 他似乎一步就从桥这边跨到了音乐厅门口。 桑贾伊以僵硬的姿态,迈入了大门。 刹那间,红光四下里闪烁不休。 尖利的女声发出了终极的警报:“警告!警告!有人携带最高危险等级的物品进入,请安保马上就位!马上就位!” 桑贾伊立在了原地,忍无可忍地痛哭出声! 他已经猜到了那炸弹客真正的杀招了。 “白盾”也猜到了。 但他们不敢相信,纪念堂里那个所谓的“炸弹”,不过是一个制作精美的空盒子。 他们更不敢赌。 因此,他们只能在难忍的惊惶和暴怒中,目送着桑贾伊提着那一手提箱的“最高危险等级”的物品,拖曳着濒死的步伐,走向了纪念堂。 纪念堂对外开放的大门早就封闭锁死了。 在炸弹客的指示下,原本留在纪念堂里的未成年人们,战战兢兢地把纪念堂通往音乐厅的那扇厚重的大门也从外锁死,只留了那做着最后的英雄梦的桑贾伊在内。 完成了这一切,炸弹客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现在,大家的任务圆满结束,感谢大家的配合。” “请大家按照秩序,带走直播设备,并有序离开音乐厅。” “给大家七分钟的时间。” “对了,希望外围的警官先生也尽快撤到桥那边哦。” “这是我唯一一次衷心的、真诚的劝告。” “‘哥伦布’号感谢大家的到来。” “再会无期。” 在场贵宾如蒙大赦,鱼贯逃出。 宁灼也和单飞白并肩向外走去。 而在外面丛丛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时,桑贾伊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颤抖着僵硬的手指,掀开了手提箱的箱盖。 里面是一个粗陋的土制定时炸弹,上面连着一个最简单的计时器。 在他打开手提箱时,炸弹的引爆时间,还剩下1分钟。 ……就像当初,炸弹客在“哥伦布”号的起锚点,制造的第一起粗劣的爆炸案一样。 桑贾伊早有预料。 他马上站起来,冲向那原来装设了“炸弹”的“哥伦布”号模型。 他没费什么力气,一把就将那精致的盒子拿了起来。 ……没有爆炸。 它就是一个普通的盒子。 一个装设了一切完美的引爆设置的……盒子。 桑贾伊猛然将盒子掼在地上,摔烂了它的后盖后,又发疯一样把它拆卸开来。 那原本被“白盾”误判为炸弹的盒子,同样是一款精致的小盒子,正套娃一样静静卧在盒中。 桑贾伊眨了眨发热的眼睛,浑身颤抖地打开了盒子。 里面干干净净的,只有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一句问候:“死了没有?” 在爆炸的灼灼红光亮起时,桑贾伊颓然跪倒在了纪念堂里设置的室内纪念碑前,喉咙间发出嗬嗬的粗响,似哭,又似笑。 他生命里最后的姿势,像极了忏悔。 …… 与此同时。 早已撤到桥对面的宁灼披着单飞白暖得热烘烘的外套,看向被震得轰然一抖的海面。 在夜空之中,凭空跃上来一个橙红的太阳。 光芒明亮地泼洒而来,色作澄金,把整个“哥伦布”号纪念音乐厅彻底吞没其中。 那样雄伟精美的建筑,越缩越小,变成了一枚小小的太阳黑子,随即再无影踪。 …… “海娜”里,闵旻半夜突然从床上惊醒。 她明明感觉自己睡了挺久,但周身的肌肉却疲累酸痛得厉害。 她猜是姐姐来过。 于是,闵旻爬下床来,双臂交叉在脑后,伸出一个线条曼妙的懒腰,打算去弄点葡萄糖冰棍补充一下。 出于习惯,她顺手点开了通讯器上“银槌日报”的“读报功能”。 “‘哥伦布’纪念音乐厅发生剧烈爆炸,陷入大火。目前伤亡人数为三人。” “《银槌日报》将持续关注相关讯息。” 闵旻正要弯腰打开冰柜,听闻这样的消息,来不及做出惊讶的表情,就先下意识地笑了。 ……这是梦吧? 正好去弄点好吃的,梦里吃夜宵不长胖。 而下一秒,扑面而来的冰柜冷气,让闵旻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一些。 她诧异地看向了自己的通讯器。 ……不会吧……? 第92章 (一)不驯 薛副教授所制造的cl-30, 全都被用在这里了。 大爆炸后,“哥伦布”纪念音乐厅被夷为平地。 一切旧日的痕迹平等地化为灰烬。 “白盾”在重压和愤怒之下,马不停蹄, 连夜开展了调查。 然而令人失望的事情接踵而至。 首先的问题是:犯人是怎么进入那些大公司, 还成功安装了炸弹的? 答案是, 进去,找个地方, 放下来,再离开。 这些事情,说起来异常简单。 甚至监控里看起来, 也简单得令人咋舌。 瑞腾公司开采平台的炸弹, 是三天之前, 被一个号称来“检测设备保密性”的员工装上的。 他是半夜来的。 开采平台外围值班的人员马上向总部打去专线电话确认。 电话很快被人接了起来, 说是今晚会有两拨检测人员到来,请放行。 据事后调查,那段时间从开采平台拨出的专线电话遭到了短暂的劫持。 结果就是, 这名伪装的“检测人员”,堂而皇之地接近了能量储存室的中枢,在那附近放下了一枚小炸弹。 联合健康的原材料库, 遇到的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潜入。 潜入者躲开了一切安保措施,包括高价采购的一套老牌红外线防盗设施——他精准地找到了一处贴边的死角, 溜了进去。 在监控里看来,他的动作异常流畅自然,堪称赏心悦目。 至于韦威的仿鸡肉罐头生产线…… 在爆炸发生的一天前, 一个男人穿着工服, 戴着叫人看不清他面容的宽檐帽,嚼着口香糖, 随着上班的人流走入工厂,熟练地躲过一切监控,然后在选定的爆炸地点前站定。 他吐出口香糖,包裹住一枚芯片大小的东西,将口香糖黏在生产线工厂外的固定垃圾桶的内壁顶端。 随后,他向外走去,向保安表示,他被开除了,办公物品全部被没收,请放他出去。 至于晚宴当天,在上风口放飞炸弹气球的,也是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人。 对方一连完成了四次安装炸弹的任务,轻松写意,且后续处理得异常干净,根本无法追踪。 而且,监控显示,分别出现在四处地点的炸弹客,身高、体型都有一些微妙的差别。 “白盾”高层中的大多数人立即作出判断:这是团伙作案。 可也有一部分人认为,爆炸案并不适合团体作案。 这究竟是四个人联手作案,还是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还有待商榷。 那么,又是谁在采访车的掩护下,放下了那个装有真正炸弹的手提箱? “白盾”一个不落,调查了现场所有的采访车辆,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一辆套牌的假采访车。 可是,那辆车已经提前离场,坦坦荡荡驶入了一处下城区,踪影难觅。 车上坐着的人,佩戴了全套防寒设备,手套、口罩,长风衣,一寸皮肤都没露在外面。 偏偏这样的装束,在银槌市的冬日里一点都不违和。 不驯之敌 第142节 他四周的每个人都在因为大新闻和即将到手的高额奖金而狂热。 没人会去留心这么一个戴着耳机、一直坐在驾驶座里和人说话的同行。 这样一来,“白盾”的调查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有动机的人,弄不来炸药。 有渠道炸药的人,却又完全没有动机。 无路可走的“白盾”将视线投向了“雇凶杀人”这种可能。 他们将黑白两道的线人全部活动起来,开始调查短期内的大额资金流动和大额现金取用情况。 有几家专接黑活,常干销赃、偷盗、抢劫、倒卖电子鸦片的低级雇佣兵组织,在这样过筛子一样的严密检查下,被警方锁定,喜提了连锅端的下场。 接下来的数月之内,银槌市的治安都好了那么一点点。 可事实证明,那几家有能力策划这种可怖计划的雇佣兵组织,近期的账面都很干净。 包括“海娜”宁灼收到的那几笔高额款项,也统统有据可查。 说起“海娜”,“白盾”警员们盘点当天晚上在“哥伦布”内的宾客身份,发现与会人员居然有雇佣兵组织“海娜”和“磐桥”的头目宁灼与单飞白时,他们的精神陡然一振。 而在了解到小林和詹森的爆炸案里,单飞白也曾出现在现场这一情况,他们更是心头狂喜,还以为是找到了突破口。 结果单飞白直接兜头浇了他们一盆冷水: “伦茨堡大学的校庆是我哥叫我去的,请柬是他送给我的,我从没主动约他,也没求他给我请柬。你们随便查就好了。……哦,对,这么说起来,我哥很可疑嘛,你们去查查我哥,搞不好是他策划的哦。” 如惊弓之鸟一样的章行书也接受了“白盾”的盘查。 他和单飞白的通话录音,证明是章家先找上单飞白,有求于他,且非要在一个公开场合见面不可。 校庆当天,和单飞白碰面的网球教练,也证明的确是章行书把邀请函塞到他手里的。 至于单飞白为什么会戴着手铐出现在晚宴现场…… 单飞白当着“白盾”警官的面,脱下了衣服,坦荡地展示了他那条刚好不久的新鲜鞭痕,说我可不敢再不打招呼乱跑,否则就要被宁哥打死了。 他的伤,进一步坐实了那个银槌市地下世界里的传言: “海娜”与“磐桥”经年的宿敌关系,并没有因为意外的合并而得到任何的好转。 将来,这对针锋相对的雇佣兵组织究竟是会1+1>2,还是一路走下坡,还有待观望。 不过,从眼下看来,这样一对水火不容的组合,谅谁都不会觉得他们有通力合作、完成这一套天衣无缝的爆炸计划的默契。 线索是查一条断一条。 正当“白盾”憋闷不已时,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以柳暗花明的姿态,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夜宴前几天,“哥伦布”纪念音乐厅按例要进行大清扫。 市面上现在更加流行利用专业的仿生人进行扫除,胜在效率高、用时短、清洁平均水平良好。 在当今时代,人工清洁变成了一种高级且小众的享受。 清洁工们为了保留住自己的一份工作,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卷细节,力求在清洁度上战胜仿生人。 和音乐厅对接的清洁公司,总共出勤三天,出勤记录上记录得清清楚楚,每日共出动20个名清洁人员。 但根据“白盾”对“蜂群”云储存记录的检查,意外发现,在出勤的第三天,鱼贯进入音乐厅的却是21个人! 那个被炸弹客伪装成炸弹的精致铁盒,必然就是在那时候放进去的! 那些清洁工也和这多出来的一个人接触过。 据他们所说,那人戴着顶他们公司的工作帽,大大咧咧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上去和司机的关系也相当熟络,一路上像是大哥一样温暖地絮絮叨叨,和他们说笑话。 大家问起他的身份,他就说自己是新来的业务副主管,和大家一起去出趟活儿,了解一下他们的实际需求和工作环境。 下车时,他主动接过清洁队长的名册,一个个清点过去,一张张脸认人。 随即,他背着和他们同款的清洁背包和清洁帽,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随即大踏步地、公然走了进去。 事实证明,清洁公司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平易近人的“业务副主管”。 司机也根本不认得他。 他就这么自来熟地上了车,就好像他就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白盾”如获至宝。 炸弹客在这些人面前露过面! 而且“哥伦布”音乐厅的安保技术,是能检测到生物换脸技术的痕迹的! 换言之,这就有可能是那个炸弹客的真身! 要知道和那位“业务副主管”打过照面的可不只一个人! “白盾”雄心勃勃地纠集了这批清洁人员,并聘请了顶尖的犯罪画像专家,要他们描述那位“业务副主管”的长相。 令“白盾”始料未及的是,不过是几天前才见过,但所有清洁人员回想起他时,都表现出了统一的困惑和犹豫。 所有人口中的共同特征是:那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征的人。 硬要说有什么特征,是他戴了副黑框眼镜,看不出来有没有度数。 除此之外,他眼睛不大不小,鼻梁不高不低,长得挺秀气。 有人说他看上去30出头,有人说他快40岁。有人说他一米七左右,有人说他可能还不到一米七。 这样笼统的描述,让画像专家简直无从下笔,勉强画出来的成品,也是一张毫无特色的大众脸。 清洁人员们在传阅画像后,居然也说不好这张脸到底像不像他。 “白盾”抱着仅有的一丝希望,把画像拿给那些和炸弹客打过交道的人看。 比如瑞腾公司开采平台的值班人员。韦威公司的保安。 可他们也都不确定,一脸犹疑地盯着屏幕上的人,语焉不详道:“应该……是吧?” “白盾”负责组织辨认工作的警员一个头两个大,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什么叫应该?!” 结果,他得到了一个更让人火大的答案:“那……那就不是。” 在“白盾”一片兵荒马乱时,舆论的风潮骤然袭来。 当然,网上不只在讨论炸弹客揭露的“哥伦布”号的秘密。 很多人发现,在这场爆炸袭击中,唯一没有受到实质炸弹袭击的,只有interest公司。 难道是interest公司干的,想要炒热旧日的新闻,或者说,隐瞒什么真相? 原本打算借机狠捞一笔的interest公司一夜之间,被顶上了风口浪尖,再也无法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 外界现在的和将来的混乱,与刚刚从宴会现场返回“海娜”的宁灼毫无关系。 他停稳车后,用手铐牵绊着单飞白,把他从副驾驶生生拽出了驾驶座。 单飞白怕疼,一直嘶嘶地吸气。 宁灼则是面不改色。 他向来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和他一起被手铐磨擦着腕部皮肤和骨骼,和他一起疼,宁灼觉得很公平。 闵旻从半夜得到了那个货真价实的“爆炸性消息”,就不能再安枕了。 等她确认宁灼不在“海娜”,她愈发觉得情势不妙。 从那时起,闵旻便来到了停车场,等待宁灼许久,一见到他出现,便主动迎了上去。 她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宁灼,我有事同你——” 宁灼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掠过:“没空。” 闵旻:“……” 她刚打算问出口的话被生生噎了回去。 再想去问时,却见被宁灼拖在身后、装作踉踉跄跄的单飞白回过头来,向她抛了一个风骚的小媚眼。 闵旻:“……” 她什么都明白了。 闵旻望着二人的背影,不知不觉间,眼底已经浮现出一薄层水光。 她自言自语地带着哭腔笑骂:“……死仔包。” …… 回到了房间,宁灼怀揣着一心烈火,挑了张宽大的椅子,径直坐下。 单飞白不知道从哪里又弄了一张精致漂亮的小圆桌,放在这张扶手椅旁,上面摆着一瓶颜色如血的红酒。 他说喝了酒能睡得好些,已经连哄带骗带撒娇,让宁灼连续两个晚上上床前都要喝杯红酒再入睡。 单飞白没坐,只是有点心疼地摆弄着自己的手腕,同时偷窥着宁灼腕部磨出的那一圈红痕。 宁灼皮肤白,因此一点血色在他身上,都格外明显。 像是落在上好纸张上的一滴红墨,总要人忍不住想将那墨涂抹开来,弄脏一整张纸。 在单飞白满脑子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时,已经平下气来的宁灼也定定地望向这只难驯的小狼。 宁灼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允许过单飞白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这是他针对自己的报复吗? 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把整个“海娜”拖下水? 到底用什么手段能驯服他? 羞辱吗? 这样想着,宁灼伸出了那只空出的手,握住了一旁的红酒瓶子。 他单手拔出了红酒塞子,径直将瓶身倒置过来,将瓶内价值不菲的红酒全部浇到了自己的小腹部。 原先仿佛一尘不染的雪白西服上,流动着炽烈的霞光,给人以异常强烈的视觉刺激。 不驯之敌 第143节 单飞白刚刚在脑内乱转的愿望不经意间达成,讶然之际,看向了宁灼。 宁灼目光清冷如冰,但又仿佛自带微微的电火,甫一接触,单飞白的一颗心立即微微抽缩着颤抖起来,却又带着一股兴奋的胀热感,从他的心脏深处难以自控地勃发而出。 “……舔干净。” 宁灼把空酒瓶扔在地上,身体向后仰去,冷淡道:“舔干净了,我再和你说话。” 第93章 (二)不驯 白西服将宁灼的腰身妥帖包裹起来, 细细地掐出了一把劲瘦的腰线。 而色彩鲜明的红酒顺着布料的缝隙,缓缓渗入衬衫,又沿着扎入腰带的衬衫下缘, 蜿蜒流入了笔挺的西装裤内。 单飞白的喉结快速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宁灼一路被心火熬着, 再加上拖着单飞白走了许久, 身上微微发热,一头黑色鬈发被汗水打湿, 有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鬓边。 宁灼的身体从不同他讲道理,常年保持着一个虚而不弱的状态。 单飞白和他住了这么久,经常见宁灼大半夜莫名其妙地烧起来, 原因可谓花样翻新。 哪怕只是今天的气温比昨天低上那么几度, 他的身体就会条件反射地闹上一场罢工。 天长日久, 连宁灼本人都很难判断出自己是否在发烧了。 除非症状明显、难受到不可忍受的时候, 他才会愿意躺下来休息一会儿。 宁灼就是这样肆意挥霍着他的生命。 单飞白在心里拼命喊他,叫他,想要对他说:“给我留一点吧。你答应过把命留给我的。” 可无论心里如何在乎, 单飞白从来不露任何声色。 他跪了下来,不紧不慢,不徐不疾, 将一滴即将从宁灼指尖落下、鲜红如血的红酒吮掉。 指尖被含住的瞬间,宁灼才察觉到自己的手冷得像冰。 被单飞白火热的唇舌紧紧包裹的感觉很怪异。 他动了动手指, 还是没有抽回。 ……因为还挺暖和。 单飞白舔得很从容,不饥渴,也不贪婪, 慢条斯理、意态悠然的, 仿佛宁灼是什么甜蜜有趣的糖果,值得他这样慎之又慎地细尝慢品。 但单飞白虚虚扶在地毯上的双手, 正控制不住地、兴奋地发着颤。 单飞白把这桩宁灼眼中的丑事做得坦坦荡荡,毫不要脸。 他舔舐得很有技巧,并不把舌头亮出来,但隔着衣服,宁灼能清晰地感到那暧昧的濡热隔着衣料传递而来。 ……好像是真要认认真真地把他弄干净似的。 宁灼本打算冷眼旁观,瞧瞧这位在外面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炸弹客”,究竟能贱到什么地步。 可渐渐的,宁灼有些身不由己了。 尤其是当单飞白的舌尖轻轻卷过他的脐心附近时,一股异样的麻痒让他险些惊跳起身来。 他是靠硬生生攥住了椅子扶手才强自忍住。 但单飞白是何等精明乖觉。 那温热缠绵的舌尖,开始频频光顾宁灼脐下的位置。 宁灼在一息一息的意乱情迷间,终于是无法忍受了。 在被迫泄出一声低低的、带有低吟意味的音节后,宁灼抬手抓住了单飞白的头发,制止了他的捣乱,逼他抬起头来。 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 单飞白的嘴角沾染上了胭脂一样的红酒残迹,看起来愈发是个唇红齿白的俊秀青年模样。 宁灼:“你……” 单飞白却突然抢了先,出声叫他:“宁哥。” 单飞白的声音有些发抖。 一瞬间,宁灼看他跪倒在自己面前的身形无限缩小……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小白。 那个乖巧的、仰望着他的、全心依赖他的小白。 原本困扰了宁灼一路的愤怒感,奇异地一扫而空了。 他擒住单飞白头发的手指略略松了一点,决定和单飞白“谈一谈”。 宁灼很少和人交心,只是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所谓的“谈一谈”,也是极具宁灼个人特色的、习惯性的单刀直入: “为什么要把傅老大拖进来?……别告诉我没有,整个银槌市能把潜行玩得这么漂亮的,不超过十个。现在还活着的,大概也只剩他一个。” 单飞白稍稍稳定了情绪,舔了舔色作殷红的唇畔,答道:“为了不让你抱着炸弹冲进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损失最小的办法了。” “除了他,‘海娜’还有谁参加?” “没了。”单飞白打量了一下宁灼的神气,声音降了八度,老老实实地交代,“……还有小唐。” 说着,单飞白垮起个脸,像是只犯错被抓了现行的小狗。 宁灼决不会被表象蒙蔽。 哪怕单飞白把这张委屈巴巴的小狗神情运用得再活灵活现,在宁灼心目里,他也是一头年轻、凶猛而狡猾的野狼,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去应对。 然而,在精神紧绷中生生熬了几十个小时没睡,在外面吹冷风吹到几近天亮,又被单飞白好好调理了一顿,宁灼现在实在有些累了。 宁灼半闭上了眼睛,从鼻腔里呼出的气流越发滚烫:“……我做完我自己的事情就要去死了。不要拖累其他人。” 单飞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宁哥,你答应过,要死在我手里的。” 宁灼一愣,费力地回想一番,从记忆的角落里翻找出了这句话。 ……这是单飞白用“小白”的身份,和自己在悬崖边立下的誓言。 玩笑一样的誓言,宁灼没想到他还记得。 单飞白不仅记得,而且看起来记得相当刻骨铭心:“你不能随便死掉。你是我的。” 这话说得幼稚,让宁灼觉得很好笑。 他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对自己的身高无比在意的小白,在这头小野狼的体内探头探脑、横冲直撞。 那红酒似乎带着热腾腾的、催人欲醺的酒力,透过宁灼的皮肤,渗透到他的四肢百骸里去了。 宁灼发现,自己大概又发烧了。 这回还烧得不轻,或许严重到要在床上睡个一两天。 但这回,宁灼没有像过去那样仇恨自己这无能的体质。 他能在朦胧中感觉到一丝安全和踏实。 就算自己昏厥过去,身旁也始终会有人守着。 因此,他的精神还算松弛,听了单飞白的傻话,还带了一点笑意,重复道:“……我是你的?你才是我买来的。” 单飞白单膝跪地,一席话口齿清楚地:“你就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我小时候不想走,是因为我不想回家;现在我和你在一起,是我觉得,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的热情,比刚才浪潮一样席卷而来的欲望还要难以招架。 宁灼把手搭在额头上,觉得自己在发一场不切实际的大梦。 梦里,那个单飞白居然在说,有他的地方就是家。 何其可笑。他宁灼明明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宁灼不想和他纠缠这些,又问:“这和你拖‘海娜’的人下水有什么关系?” 如今,宁灼听自己的声音都是朦朦胧胧,像是隔着水、从水底传上来似的。 而单飞白把胳膊横在宁灼的大腿上,自己枕了上去,仰头痴迷地看着他。 和宁灼对敌多年的他最清楚,宁灼的精力四射、不知疲倦,是全靠一口腔子里的热气顶着、撑着。 那口气一旦散尽,他就会立即轻飘飘地化作一蓬幽魂。 单飞白不准。 单飞白说:“你要死,我劝不住你。我只能拉‘海娜’来陪你。” 他用温柔中带着一丝天真的语气说:“我们在一条船上,要死就一起死啊。” 宁灼想,妈的,梦里也是一口混账话。 他的手指拢上了单飞白的咽喉,却没有发力,只是逗弄一样地轻轻捏着他的喉结:“……疯狗,那你的‘磐桥’呢?” 单飞白说:“他们跟我的那一天,就知道我是条疯狗了。” 宁灼:“小的时候可没见你这样。” 单飞白又自然拿出了撒娇的腔调:“有潜伏期的嘛。” 宁灼:“所以才咬我?” 单飞白:“那是因为喜欢宁哥。” 宁灼:“刚才不是说因为不想回家?” 单飞白:“一开始是。咬你的时候,已经不是了。” 宁灼:“那后来又捅我是几个意思?” “是要宁哥活着,是要你看见我,也是因为喜欢宁哥……”单飞白顿了顿,有点害羞地说了老实话,“……流血的宁哥,也喜欢。” 这一番告白,落在宁灼的耳朵里,统统变成了孩子话。 对此,宁灼的态度很简单:他不信。 单飞白说的“喜欢”,的确让他有些悸动,可那不是宁灼认为自己能享受到的东西。 更何况,宁灼从不知道单飞白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毕竟,从他们相识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在撒谎。 不驯之敌 第144节 单飞白却猜不到宁灼的心思。 对自己那点小心思,从仓库里挟持住宁灼、把匕首鲜血淋漓地捅进他的肩膀时,单飞白就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些。 可他从不被这心思束缚,也从不去细想,只是全然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要和宁灼作对,就倾尽全力。 要对宁灼好,也倾尽全力。 宁灼问他的心思,他就全部讲出来。 单飞白以为讲出来也没有什么。 可一股脑把心事倾吐而出后,单飞白的心不仅没有轻松分毫,反倒怦怦地跳得越发紊乱。 这个从来不会心虚的人攥紧滚热的手掌心,期待着宁灼的回应。 宁灼停顿了几秒,抬起红酒味的手掌,抓住他的狼尾,手劲儿不小地拽了一把,用两个字为他的告白定了性: “……骗子。” 单飞白乱跳着的一颗心骤然刹车。 他失望地低下头去,把额头埋进了宁灼的大腿间,不高兴地蹭了一圈。 但不消一分钟,单飞白就恢复了元气,抬起头来,见宁灼已经烧得失去了大半意识,像是力不能支一般,微微低下了头,脑袋往下一点一点,就大胆地凑上去,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宁灼的头脑昏沉着,做了一场又一场怪异的长梦。 梦里,有人在亲吻他无名指的陈年伤口,很痒,很热,引得他一下下屈伸着手指,想要躲避那过于热烈的好意和温暖。 梦里也有人反反复复地低声说:“哥,我好喜欢你。” 好像那人觉得,“喜欢”这个词他太晚才说出口,实在可惜,要一口气把之前补上才行。 宁灼被烦得不行,摁住了他的嘴。 而他的掌心也很快被细细碎碎的亲吻覆盖了。 那人小小声地问他:“宁哥,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爱你吗?” 第94章 (三)不驯 两人在同一张床上休息, 梦见了同一桩旧事。 在数年前的银槌市,曾发生过一次严重而特殊的社会事件——情色行业的大游行。 由于大量岗位被仿生人取代,导致了大批人员失业, 所以在银槌市, 地下情色业务水涨船高, 进入了高速发展期。 这条路是许多人迫不得已的求生之路。 那段时间,代号为“sexy”的性械仿生人问世。 通用款的性械仿生人, 长着同一流水线上捏来的精致面孔,只要不很挑剔,只花很少的一点钱就能获得愉悦的体验, 收费大概是行业定价的一半。 而如果购买人口味独特, 想要订制款的长相, 那就非常昂贵了。 性械仿生人一经问世, 便遭遇到了一波力度空前的大型抵制。 有许多人就是被仿生人挤出原有的岗位,被房贷和车贷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才沦落到出卖身体过活的地步。 他们已经退让至此, 居然还有性械仿生人要来抢他们的活路? 大面积的强烈抗议,由此爆发。 不少浓妆艳抹的男妓舞女,举着标语穿行在大街上, 上书: “请给我一次出卖身体的机会。” “这样我的妻子/丈夫才能活下去。” 运动闹得最激烈的时期,银槌市内自发地出现了“性械仿生人杀手”, 效仿中世纪的那位开膛手杰克,把一些接客归来的性械仿生人开膛破肚,将他们体内的零件掏出, 一样样挂在了霓虹闪烁的情色场所的招牌上。 不过后来, 性械仿生人的风潮也渐渐过去了。 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顾客的新鲜劲儿只在一时, 很快就过去了。总和同一张脸同床共枕,会让顾客觉得自己不是在外寻欢作乐,而是找了个编外老婆。 其二是损坏率过高——客人并不把性械当作人,非常乐意将一切正常人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手段施加在它们身上。 其三,来寻欢作乐的99%是人。他们不怎么乐意和不是人的人交流。 尽管性械仿生人在外观和使用体验上和正常人无异,可心里总归会有些别扭。 情色行业重新恢复了往昔的火爆。 不过也总有人图便宜,去找性械仿生人。 但因为这样实在很赔钱,性械仿生人开始转变经营模式,针对高端人群,推出专享定制服务,成为了银槌市上城区人士的享受。 这件事在银槌市创下了一个记录:人类第一次抵御住了仿生人对本行业的入侵。 但这却发生在情色行业。 不得不说是一种黑色幽默了。 两人梦到的事情,就发生在情色行业重新振兴不久之后。 那年,“海娜”和“磐桥”刚打过一场大架,彼此损失不小。 为了挽回损失,他们降低了接单标准,去接一些平时不被列入考虑范围之内的小工作。 宁灼这次接到的任务内容很简单,报酬也丰厚无比。 “海娜”需要派人扮演站街人士,进入一家专门为站街人士服务的旅馆,从一位经常在此地流连的目标人物a身上,盗走一张被他贴身藏匿的机密芯片。 这张机密芯片,是单主和a共同研发的。 芯片研究好了,团队也散伙了。 争吵未果下,a私自带走了芯片,打算自行卖出。 单主勃然大怒,不惜花重金,也要请人把芯片偷回来。 他不缺钱,主要是好面。 单主提供了一条重要情报:a喜欢偶尔去外面打野食。 之所以要伪装成站街的,是因为这样能够神鬼不觉地混入他常去的那家情趣旅馆,趁他云雨交欢、防备最弱时下手。 对于怎么完成偷窃任务,单主倒是挺宽容。 他建议“海娜”出个人,在离小旅馆不远的街边站上一会儿,然后自己会带着他以开房的名义混进旅馆,躲在隔壁,伺机下手。 唯一的难点是,单主指明,要宁灼担任“站街”这一角色。 这倒也不是单主有意刁难或是侮辱宁灼。 他在上门谈生意的时候,一眼叨中了宁灼,觉得由他来做这笔生意最不违和。 ——毕竟“海娜”的外勤雇佣兵,多数是体格剽悍、眼神凶猛的壮汉。 那家专门提供临时服务的旅馆老板眼睛相当毒辣,如果惹起了他的怀疑,被拒之门外,那就不好了。 外貌条件够格去执行这项任务的,“海娜”也不是没有。 然而傅老大每天在家赏花逗鸟,从不过问业务工作。 闵旻不出外勤。 金雪深当时正忙着搞另外一项卧底业务,抽不开身。 为着养家糊口,宁灼还是捏着鼻子接了单。 但宁灼也友好地提供了建议:把a胖揍一顿,再把芯片抢过来不就行了? 然而单主不肯。 他说:“他不太抗揍,也不怎么经吓,年纪轻轻的就吃心脏病药了……他也不上心,也不知道他的药吃完后有没有补货。” 宁灼看着絮絮叨叨的单主,直觉这是一场家务事。 不过给钱就行。 等了几天,接到单主通知,a已经带着人去了旅馆,宁灼也立即穿戴整齐,赶往现场。 他穿得很素,白衣黑裤,大学生一样清纯干净,站在离旅馆不远的街边,扣了顶鸭舌帽,脚踝细细,戴一条廉价但夺目的脚链。 他倚着路灯,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晃出一旋一旋的微光。 按理说,在不远处蹲守的单主会在他徘徊等待十分钟后,来和他“谈价格”。 然而,宁灼只站了一分钟不到,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走了来。 尽管看不清脸,但宁灼的身材已经是整条街独一无二的上上品了。 待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宁灼的面容,来人直接呆住了。 他的气势下意识弱了七分,嗫嚅道:“你、你……等,等人呢吗?” 宁灼:“嗯。” 来人本想询价,被他冷若冰霜地一瞥,再暗自估算了一下自己id卡里为数不多的信用点,顿时失却了勇气。 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高级货,可惜他肯定没带够能买他身子的钱。 也不知道他再来的时候,这大美人还会不会在。 他是不是应该临时申请个小额贷款,爽上一爽再说? 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自我博弈后,男人失魂落魄地走开。 宁灼重新垂下视线,计算着时间,等着约定的十分钟期限到来。 第二个意外很快找上了他。 那是个小帅哥,生了个尖而翘的鼻子,是这条街上上座率最高的站街男。 他语调活泼道:“小哥哥,一个人吗?今天晚上的钱我都给你,我在我的货车后车厢里给你留了个位置,你来不来?” 宁灼不为所动:“多少?” 不驯之敌 第145节 小帅哥开朗地张开手指:“5000!明天卖了,还能再给你添5000呢。” 宁灼说:“不够。你得卖一周才供得起我。” 小帅哥皱了皱鼻子:“那会很辛苦的啊。” 他这语气,让宁灼莫名想到了单飞白。 那种世故中圆融了撒娇的感觉,让他很想掏出钱来,让他把机灵劲用在该用的地方,赶快滚去好好上学。 待小帅哥悻悻离开,宁灼觉出了麻烦来。 自己在这条街上本来就是生面孔,如果人接二连三地来,自己却频频推拒,会显得非常奇怪。 毕竟这里不是什么高级的交易点。 自己在这里搞奇货可居那一套,并不可行。 宁灼低头拿出通讯器,给自己的雇主发信息,让他提前几分钟来找自己。 然而,此时,一双漂亮的尖头小皮鞋一步一步自远方而来,停留在了宁灼面前。 宁灼余光一瞥,心尖一动。 这样昂贵精致的鞋子,它的主人不该出现在这种肮脏低级、污水横流的红灯区。 宁灼抬起头来,恰恰撞上了单飞白的眼睛。 单飞白俊秀的眉头轻微地纠着,上下打量了宁灼一圈。 宁灼的皮肤是天然地白到发光,望向他的眼睛却是幽幽的宝石绿,对比极为鲜明。 单飞白看着他,就想到了一个旧典故: 人面桃花。 他把死死攥着的双手背在身后,歪着脑袋,语调俏皮地问:“我们宁哥在这里做什么呢?” 宁灼也从一开始那微不可察的尴尬和不适中缓了过来,自如答道:“接客。” 他不能因为私人恩怨暴力驱赶单飞白,从而破坏单主的任务进度。 这是雇佣兵的基本职业素养,也是对钱的尊重。 单飞白差点被从喉咙翻涌而出的酸涩噎住:“这算是……‘海娜’的新业务?” 宁灼:“是,多亏了‘磐桥’帮我们拓展了。” 单飞白挤出一个笑容:“我远远地看了好久,还不能确定是你呢。……生意还算兴隆?” 宁灼瞧他一眼,觉得他满嘴莫名其妙的酸话,弄得人胃里也跟着泛酸。 这导致他再开口时,也不免带了一些攻击性:“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来观光?” 单飞白含糊其辞:“来做事啊。” 宁灼:“来红灯区做事?是来扮演我的同行,还是我的雇主?” 单飞白抿了抿嘴,心里怒气更盛。 他明明知道宁灼来这里是做任务的。 可他就看不得宁灼被那些下三滥搭讪,更看不得宁灼对那些不认识的人客客气气,对他就是一副冷冰冰的讥刺神情。 他伸出手臂,一把紧搂住了宁灼的腰身:“现在正好有闲,可以演你的雇主。走吧,任务地点在哪里?” 宁灼向他伸出手:“掏钱。” 单飞白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不是吧阿sir,好心市民来帮助你做任务,不收你钱就算好了,你还要收我钱?” 宁灼:“不给钱就滚。别影响我工作。” 单飞白理直气壮:“就不给。我白嫖。” 晚来一步的雇主站在远处,看着二人肩并肩唇枪舌剑地走入旅馆,目瞪口呆。 回过神来后,他紧追几步,手里的通讯器就响了。 宁灼回给他两个字:“任务照旧。” 单主忧心忡忡地回复道:“刚才我看到他站在3楼东侧第二个窗户那里拉窗帘了。你别忘了订他旁边的房间哈。” …… 小旅馆里的老板,同时也是前台。 宁灼掏出了事先办理好的“站街证”——一张小小的绿色卡纸,用来证明站街人员身体健康,没有脏病。 每月一复核,每月一发放,确保被嫖的健康,也确保嫖人的嫖得安心。 老板一边审核“站街证”,一边同宁灼搭话:“生面孔?” 宁灼:“第一次来。” 老板啧啧有声:“这么好一张脸,去哪里干不行?” 宁灼低下头,闷不作声。 老板的目光在单飞白和宁灼间逡巡一圈,神情里多了些暧昧:“我刚才看你们在外面拉拉扯扯的,之前认识?” 宁灼和单飞白连目光也没对上一对,便配合默契地开始了满口胡扯。 单飞白用带点炫耀的口吻道:“我是他老客户了。” 宁灼:“……前客户。上次没谈拢,已经崩了。” 单飞白:“嫌我穷?” 宁灼:“不,嫌你小。” 单飞白脸色一变,像是被打击到了自尊心,语气也带了些认真的怒意:“……为了躲我,都跑到这里来接单了,不还是被我找到?等了半天都不接单,敢说不是在等我?” 宁灼:“没有,在等着卖高价。” 单飞白:“嗨哟,那你可来错地方了,下次我介绍你去个更好的地方。” 宁灼转向他:“别说下次,这次的账先结了。” 单飞白轻轻打了一下他伸出的手心:“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回我白嫖,房费你来出。” 旅馆老板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拌嘴,觉得这对小情侣还真有意思。 他爽快地按照宁灼要求,订了三楼312的房间。 任务完成得相当顺利。 宁灼在单飞白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以至于等他们进入旅馆时,a先生已然战斗完毕,打发走了站街的人,自己仰卧在床上,呼呼大睡。 有了单飞白在外望风,宁灼不费吹灰之力地撬开他房门的锁,顺走了芯片。 完工后宁灼就要离开,却被单飞白从后面拽住了。 他跟宁灼耍无赖:“这可不行。咱们刚进来五分钟都没有,老板要怎么看我?” 宁灼斜他一眼,并不作声,拔腿要走。 单飞白不肯放他:“房间都开好了,和我睡一下吧。我刚接完一个单,蹲点了好几天,可算是逮着机会了,帮人杀掉了一个连环强奸犯……” 说着,单飞白打了个哈欠,眼里雾蒙蒙地添了水光:“累死我了。” 听到他出现在红灯区的真实理由,宁灼一颗心没来由地松了一下。 当然,他嘴上是不肯放松的:“你自己不会睡觉吗?” 单飞白八爪鱼一样攀着他,同他咬耳朵:“我用的是匕首,‘白盾’很快就到,马上就要局部宵禁了,宁哥也不想回去的路上被堵到吧?” 宁灼静了下来。 果然,寂静的夜空中,远远传来了“白盾”的警笛音。 单飞白虽然不说人话,可也是有些道理的。 宁灼的身份并不干净。 万一真的被“白盾”叫住搜身,他可说不出身上这枚芯片的来源。 到时候办砸了事情,对“海娜”的名声不利。 宁灼用钥匙打开了312室的大门,自顾自地用简陋的卫浴设施完成了洗漱。 房内只有一张双人大床,质量也不怎么样,躺上去能清晰地感知到床垫里弹簧的存在。 宁灼并不挑床,洗完就睡。 一身少爷骨头的单飞白则苦着脸爬上床的另一边,不情不愿地和他背对背地躺好。 两相沉默。 宁灼合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着了。 单飞白却是迟迟无法入睡。 挨过一阵压抑的沉默后,他翻了个身,面朝向了宁灼的后背。 “宁哥,我心里很不舒服。”单飞白低声嘟囔,“别人那样看你,算你的价格,我不高兴。” 听他嘀嘀咕咕,隐约有了些睡意的宁灼认为,这又是单飞白的某种把戏:“不舒服就把心挖出来,一了百了。” 单飞白苦笑一声,有点委屈:“挖出来给你看,你又不信。” 宁灼:“嗯。说对了。你说的话我都不信。” 单飞白沉默半晌,突然往前一凑,把脸埋在了宁灼的后背上,激得宁灼肌肉一抖。 单飞白狡黠道:“宁哥骗人。我说我来杀人,你不就信了?你比你想象的还要相信我呢。” 宁灼:“……我要睡觉。再不闭嘴我就把你舌头剪了,然后把你送给隔壁‘白盾’。” 在单飞白的胡言乱语、插科打诨中,宁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居然足足睡了六个钟头。 天色薄亮时,宁灼猛然从床上坐起,环顾四周。 床空了。 单飞白已然不知所踪。 不驯之敌 第146节 不过芯片还好端端地在他手里。 宁灼起身下地,发现旅馆缺了一角的小木桌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和一碟子柔软的牛奶吐司面包。 旁边还放了一张小纸条。 是单飞白的字迹,潇洒如行云。 “宁哥,我先走啦。东西是我留的,没有下毒。” “你相信我,要好好地吃掉!” …… 宁灼从朦胧的睡境中缓缓苏醒过来。 他觉得身体没什么气力,就知道自己的烧还没退。 而单飞白已经起身,活泼地忙忙碌碌,眼见他醒了,就凑上来问:“我正要去准备早餐呢。宁哥要吃什么?” 宁灼脱口而出:“和那时候一样,牛奶面包就行。” 单飞白眨眨眼睛,突然高兴起来,高兴得几乎有了点要摇尾巴的趋势:“那时候,你吃了吗?” 当初,在小旅馆里为宁灼准备热牛奶和面包时,单飞白是抱着宁灼会全部扔掉的想法的。 宁灼没心思理他,用手臂盖住了半张脸和发烫的额头:“……闭嘴。剪你舌头。” 单飞白开心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那就是都吃了的意思咯! 第95章 (一)控制 宁灼这一病, 却是病来汹汹,病去如丝,高高低低地烧了两天, 生生拖成了肺炎。 闵旻紧急赶来救治。 这两天积蓄满腔的感激之情, 在她看到宁灼烧得面色惨白时, 全部转化成了怒气。 “人蠢无药医,医番都变白痴!” 她机关枪一样, 将一席话说得又脆又亮:“我就唔应该理你,活活烧到痴呆最好,你就晓得老实了!” 宁灼烧得两耳蜂鸣不休, 因此安安静静, 毫不还嘴。 闵旻骂了他一阵, 看他躺在床上半死不活, 烧得眼角都红了,又平白生出了一点温情,停止了唠叨, 带着点母性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任劳任怨地把药和水都备好,又耐心地喂他喝下。 在她心里, 宁灼是她最不听话的病人。 ……却也是半个弟弟,是亲人。 宁灼的这场病, 引发了“海娜”内部的一点小骚乱。 在“海娜”的多数人眼里,宁灼像是一台永动机,那种运转的频率, 让人不得不担心它背后的损耗。 大家总担心他一旦倒下, 就再也站不起来。 现在,宁灼一倒, 大家的担心眼见要成真,顿时乱作了一团。 那些膀大腰圆的壮汉来探望宁灼时,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只捡着最近做得漂亮的业务工作一件件汇报,像是来找老师交作业的小学生。 宁灼的脸色比被子更白,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只是偶尔一点头,让人知道他还醒着。 他是懒得应声,但这些人汇报到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动了情:“宁哥,我们都挺好的。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啊。” 宁灼:“……”我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期间,他睁开一只眼,还看到一个一米九的老爷们儿双眼含泪地望着他,欲语还休。 他见鬼似的闭上眼,觉得自己这回是真的烧糊涂了。 金雪深来得最晚。 连于是非提出要一起探病的邀约他都拒绝了。 于是非好奇地问:“为什么不去?” 金雪深头也不抬地核着刚进的一笔账:“我和他的交情普通。” 于是非:“那他为什么扶你做三把手?” 金雪深:“我能力强,能打能算账。我够资格。” 于是非抿着嘴唇笑了一声。 金雪深对别人的情绪反应相当敏感,猛然抬头,冷声问:“你笑什么?” 于是非:“你很骄傲,很可爱。” 金雪深怪道:“……你有病吧?” 他低下头,只觉满脸绯热,不耐烦地伸手扇了扇脸。 于是非望着他:“可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呢?” 金雪深皱眉:“你又问这事?” 于是非:“我想知道。” 金雪深:“无可奉告。我的事情,你管不着。” 他抬眼看向于是非,用挑衅的语气反问:“就像我问你你是什么来历,你会说吗?” 然而,于是非直接答道:“我是性械仿生人。” 乍一听到这样有冲击力的回复,金雪深见鬼似的抬起头来。 于是非很诚恳地将手压在胸口,用极简洁的语言对自己的来路作出了解释:“是这样的。我是高级订制款的性械仿生人,是男士专用的上位款,但还没正式使用过。我的主人领走我后,第一场就是sm,他要我做m,差点弄死我。为了自卫,我把客户杀了。后来,是飞白收留了我,教我开始学习其他的业务工作。破解密码、制造病毒,是我现在主攻的方向。” 金雪深知道,有的仿生人做得太好,会诞生自我意识。 所以,所有的仿生人都会在正式出厂的最后一关,接受由仿生人控制协会提供的empathic测试,避免出现异化的“次品”。 金雪深不由得问:“你怎么躲过测试的?” 于是非:“我睁开眼的那天,正好赶上测试机器升级,我没有被马上送去测试。我用了四个小时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读取到下一步要做empathic测试,我联机查询了一下相关题目,然后根据网络流传的十道题,列出了33172个情感测试题目和配套的答案,做了很充足的准备,好让我看上去像个合格的仿生人。” 金雪深上下打量着他,觉得他这张脸斯文万分,和他想象中妖妖调调的性械仿生人完全不同。 金雪深也无法想象,于是非会像他以前见过的那些廉价的性械机器人,被人毫不爱惜地玩得缺胳膊断腿,有些连眼睛都被挖出来了,还是要尽职尽责地蹲在街边给别人口。 他由衷道:“这样挺好。比做那种事强。……你的名字也是姓单的起的?” 于是非认同地点点头:“是。姓是翻字典翻来的,‘是非’是他希望我分清事情的对与错。” 金雪深不是没听过他怎么称呼单飞白,可他们明明正在讨论私事,还是有且只有他们两个的场合,他却还是老老实实,一口一个亲昵的“飞白”。 不知怎的,金雪深觉得颇不入耳。语气也不自觉变得尖酸起来:“这么多年过去,老本行都忘得差不多了吧?” “倒也没有。”于是非思索片刻,指住金雪深的小腹,“比如说我现在隔着你的肚子,按摩你体内的机械内脏,就能让你在十分钟内高潮。” 金雪深倏然涨红了脸,直红到了耳根:“变态!给我滚!” 于是非有些困惑:“那会是很舒服的……” 金雪深连踢带踹,把于是非轰出了他的办公室。 背靠着办公室的门,他在心内痛骂了于是非一万句。 可待他回过神来,他居然发现,自己的手掌正搭在小腹上,不自觉地摩挲。 腹部的机械在自己掌下有序运行,抵着他温热的肚皮细微起伏。 他想象着正按着自己的那只手是于是非的。 那只修长、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掌,起先他以为是专门为杀人而生的。 没想到居然是为了手……为了那件事而生的。 在这样的反差之下,再简单不过的“触摸”,突然就变成了一件暧昧至极的事情。 金雪深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反应。 ……仅仅靠着想象。 他偶尔早晨也会有这样的窘况,发生在办公室里,这还是第一次。 心慌意乱之下,金雪深恼怒至极地出声骂了一句:“靠!” 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于是非温柔冷静的声音:“渡鸦先生,现在轮到你了。” 金雪深没想到他还在外面,不由得吓了一跳,微微分开双腿,离门远了一步,语气不善地问:“什么‘轮到我了’?” 门外的于是非很讲道理:“我们不是在交换秘密吗?我说了我的事情,现在你要说你的事情了。” 金雪深咬着后槽牙,猫下身体,把发热的脑门贴在冰冷的门上,还是那句话:“无可奉告!” 于是非也并不失望。 他想,渡鸦的确是一种狡猾又聪明的生物。 ……怎么办,更感兴趣了。 …… 接下来,金雪深焦虑地等待了好几天,终于确认大家都去探访过宁灼了,自己才装作结束了一大场忙碌,溜达着去看望他。 见了他的面,金雪深劈头就问:“这些日子忙什么去了?看你进进出出的。” 宁灼心平气和地答:“送死去了。等我死了,你就是‘海娜’二把手。” 金雪深并不相信:“行,让我摸摸,看还要多久我才能上位。” 说着,金雪深探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上,惊得一缩。 怎么这么多天过去了还是烧? 他心里焦灼得厉害,嘴上却还要云淡风轻:“烧到几度了?” 宁灼:“本来已经退烧了。你来了又烧起来的。” “几个意思啊?合着是我晦气?” 不驯之敌 第147节 “你是渡鸦,你自己晦气不晦气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几番交锋下来,金雪深被宁灼气得连连深呼吸。 他说:“我呸呸呸!跟你说啊,快点给我好起来,我可看不得死人!” 说完,他大踏步地向外走去,险些撞到从外面回来的单飞白。 一瞧见他的笑脸,金雪深又想到了几天前于是非的那声“飞白”,一阵气堵。 在离开前,他狠狠白了单飞白一眼。 单飞白:“?” 单飞白端着一杯雪梨水,回到房间,扶着宁灼喝下:“怎么,他吃枪药啦?” 宁灼抿了一口,觉得味道还好,就着他的手喝了大半杯。 他说:“吃不了。他的肠胃不好,消化不动。” 单飞白被逗得笑出了声:“宁哥,正好你说起这个,我还想问你呢。前两天老于托我跟你打听打听,金哥怎么换了一肚子机械零件?他自己的那套原装器官呢?” “别跟于是非说。” 宁灼后靠在软枕上,按着胸口,微微喘了两口气:“他家原来挺有钱。金雪深还有个妹妹,叫知寒。” 单飞白觉得“知寒”这个名字耳熟。 经过回想,他记起来,金雪深那把金红色的微电浆弓箭,弓柄上就雕刻着“知寒”两字。 宁灼语音平淡地诉说着那个家破人亡的悲剧:“金雪深的父母被人骗了,给朋友做了一笔高利贷担保。结果朋友出意外,突然没了命。就这么着,他们全家都被搭进去了。” “资金链断了,车没了,家没了。是彻彻底底的一落到底。” “金雪深和金知寒都小,他父母实在走投无路,索性带着全家烧炭自杀。” “他挺不幸。只有他一个人命够硬,活下来了。” 说到这里,宁灼稍顿了顿,伸手压住了胸口。 他被触动了一点昔年的伤疤。 缓过那阵隐痛,宁灼继续说:“人死债不烂。金雪深既然没死,所有的债就都落在了他头上。他被送到了器官黑市,被关在黑屋子里等配型。” “他身体还挺结实,被关了两年,能卖的脏器都卖了,勉强换了一套廉价的维生,还是一直没死。那些高利贷也知道他这样下去活不长,打算把他最后的一点利用价值榨干净,再把他处理掉。” “‘海娜’刚成立的时候,傅老大还会偶尔出一下任务。金雪深是他弄回来的。傅老大又给他换了一套最好的机械内脏,算是救了他的命。” 单飞白何等乖觉,见宁灼把金雪深的过往对自己和盘托出,马上了然了。 下一个有仇要报的,是金雪深。 他将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简要分析了一遍,提炼出了最大的疑点:“他父母的那个‘朋友’,是真的死了吗?” 宁灼瞄了单飞白一眼。 他这动物一样的直觉,的确够准的。 “是的。他没死。” “我一直觉得那位朋友死得太蹊跷,所以托‘调律师’帮我留意着。后来,查到了他做过生物换脸的记录,还在黑市里买了全套正经的身份证明。……现在,他在韦威公司做了个小顾问,也算是过上有妻有子、有房有车的幸福日子了。” “金雪深他知道吗?” 宁灼微欠了欠身,调整了坐姿:“不知道。但他需要知道。” 他之前不把自己的计划告知唐凯唱,是因为唐凯唱懵懵懂懂,脑子里没长“仇恨”这根弦。 不告诉闵旻,是因为这事不动则已,一动则是惊天动地,她哪怕稍有理智,都不会同意他们去涉险。 金雪深的事情则不一样。 他有权参与其中。 宁灼做了个简单的总结陈词:“等病好一点,我会再跟‘调律师’联系。” 没想到,还没等宁灼联系“调律师”,“调律师”却主动联系了他。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 这时,宁灼的病已经好了大半,虽然还是会咳嗽气喘,但好歹能自如行走了。 宁灼便同意了下来。 单飞白老大不乐意,一边替宁灼准备外出的衣服一边嘟嘟囔囔:“今天有雨,不出去不行吗?” 宁灼言简意赅:“不行。” 单飞白:“那带我去。” 宁灼:“一次只接待一位。” 单飞白:“那我在外面蹲着!等你捡我回去。” 宁灼在脑内想象了一下小狗垮着张委屈的脸蹲在落雨的屋檐边,尾巴失落地一扫一扫的模样,心情莫名愉悦起来,骂人时都带了两分轻快:“滚。” 见尾随不被允许,单飞白开始提要求:“那我要吃橘子。你带橘子给我。” 宁灼:“……美得你。吃橘子。冬天橘子多贵你知道吗?” 单飞白理直气壮地反问:“跟着也不让,橘子也不给买,那我不就是没人要又没人养的小狗了吗?” 宁灼:“……” 尽管心里清楚单飞白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但每次他还是会对单飞白的脸皮厚度叹为观止。 他说:“很快回来。老实待着。” 目送着宁灼出了门,单飞白开始马不停蹄收拾自己。 他天生和“老实”这个词绝缘。 他要偷偷跟上去,蹲在“调律师”门外,好给宁灼一个惊喜,顺便让宁灼捡他回家。 在他伸手去摘自己的黑色军式贝雷帽时,陡然间,单飞白的脊椎发出了一声异常的尖锐蜂鸣: 嘀—— 单飞白站立不稳,应声一跤扑倒在地。 冷汗是在一瞬间狂涌而出的。 他疼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唇齿间溢出破碎的呻吟。 他的瞳仁中的蓝色开始发生剧烈的色系动荡,从湖水蓝、海洋蓝、天空蓝,慢慢变成浩瀚宇宙那种支离的、带有星尘碎屑一样的奇特蓝色。 他眼底的三条电子横纹疯狂闪动,几乎亮成了一盏警灯。 单飞白竭力屈起膝盖,想要把自己支撑起来。 可是失控的脊柱,剥夺了他的行动力。 他只能发出微不足道的挣扎和低喘。 坐在破旧的街巷深处,本部亮全身都被濛濛细雨打湿了。 在苦寒之中,他发力攥紧了一个热乎乎的发信器,对那边折磨得单飞白生不如死的脊柱有节奏地发出了生物刺激信号。 这是本部亮研发的遥控器,能在“调律师”侵入单飞白的脊柱后,促使单飞白的身体飞快分泌荷尔蒙,让他体内的激素水平在短时间内达到峰值,最大限度激发他体内的欲望。 本部亮对着虚空低声自言自语: “单飞白,你不是和宁灼有仇吗?” “那就杀了他,送他下去,陪阿武。” “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第96章 (二)控制 今天接待宁灼的“调律师”不是三哥。 他难得不出来捣乱, 宁灼在清净之余,也多嘴问了一句:“三哥呢?” 袅娜的女人手托烟杆,在缭绕的薄烟中答道:“他有别的事情做。” 宁灼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本来也不是每次来都能见到三哥。 他问:“叫我来有什么事?” 女人衔住玉石烟嘴, 从台面那头推过来了一只半尺见方的小匣子。 她将修长的水葱指甲搭在盒盖上方, 轻敲两下:“认识你这么多年了, 正好我这里有一个你可能需要的情报。” 宁灼微微皱眉:“不收钱?” 女人:“免费赠送。” “调律师”从来是利益至上主义者,不是慈善家, 不会平白无故送他情报。 宁灼并不去接:“为什么?” 女人正经答道:“为了我们能继续长期地合作下去。你就当是年终回馈老客户了。” 宁灼:“什么情报?” 女人在雾气中高深莫测地微笑了:“你现在用不到。但也许很快就会用到的。” 这场会面,就在这意味不明的三言两语中结束了。 走上街道,宁灼跨坐上阿布, 打开了盒子。 雨丝凉阴阴地扫落在他露出的皮肤上, 在宁灼的睫毛上形成一片轻薄的水雾。 盒子里是一张纸。 上面用花体写着几个地名, 位置都在下城区, 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聚居区。 宁灼合上了盒子。 他并没有立即去查探这几个地名的意义。 不驯之敌 第148节 因为“调律师”告知他,他“现在用不到”。 “调律师”对情报有效性的判断向来精准,他愿意相信他们的专业性。 雨不小, 宁灼还要回去。 回去的地方有人等。 宁灼发动了摩托车。 阿布:“回家?” 宁灼:“先开。” 下雨天给银槌市的冬日增添了淡淡的潮湿气,让这个冷冰冰的都市多了一点家常的色彩。 宁灼将车速放得很慢,雨点沙沙地打在风镜上。 夜色宁静, 风也温柔。 宁灼很少将车开得这样慢过。 因为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他也知道,那个人是林檎。 在宁灼原先的计划里, 炸掉“哥伦布”纪念音乐厅难度最高。 所以那会是他的最后一项任务。 在成功之后,他会让林檎抓到自己,然后, 自己会成为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让林檎拿自己去向“白盾”请功。 这样无法忽视的功劳,能将他直送上青云端, 让他成为“白盾”的新英雄,甚至将来成为“白盾”举足轻重的管理层人员,能真正走上对弈的牌桌。 到那时,有了林檎的银槌市是否会好一些,宁灼并不确定。 或许,走到了那个位置,林檎也会有诸多身不由己,也会堕落腐败,甚至可能成为又一个查理曼。 但宁灼愿意赌上一赌。 宁灼知道,以林檎的聪明,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在最近接连发生的混乱事件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自己动用的手法,林檎大概都想通了。 但他弄不清自己的真实目的。 所以,林檎这样堂而皇之地开车尾随着他,好用这样沉默的压迫,试图让他放弃接下来可能的杀人计划。 不过,宁灼不担心这个。 宁灼看向后视镜。 ……要知道,跟踪着自己的,可不止一拨人。 林檎也发现了这点。 有一辆漆黑的轿车,安装了高等级的防弹玻璃,正和自己一道穿梭雨幕,跟在宁灼身后。 林檎动用随身携带的巡查仪器,悄悄扫描了对方的车辆证照。 不出意外,是辆无法追踪的黑车。 一起跟踪了宁灼这么久,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 但对方并未动声色,将车辆减速,把车辆拉到了林檎身后,和他并道而行。 意识到这个动作背后的意义后,林檎颇有些哭笑不得。 ……合着是把他当成挡箭牌了。 林檎开着的这辆车是interest公司送的,毁坏起来也不会心疼。 于是,他果断一脚踏下刹车。 后车刹车不及,将林檎的车借着下雨湿滑的路面,生生撞出了十几米。 这下,两辆车都不得不停下来了。 宁灼头也不回。 他清楚林檎的个性,知道他绝对会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全而出手。 而他也没有必要回头。 这就是他们两人之间不需言说的友情和信任。 后车眼看宁灼消失在了雨中,跟踪计划泡了汤,不由得大为光火。 车里走下来了三个形容剽悍的大汉。 林檎也从驾驶室走下来,面对这三个神情不虞的人,不卑不亢道:“你们没有保持安全距离,前车急刹,后车追尾,后车全责。是走保险,还是联系‘白盾’的交通部门?” 非执勤期间,他没有佩戴他标志性的单项绷带。 但他最近上的节目比较多。 凯南先生挺照顾他,特地为他开辟了一个案情分析节目,以炸弹客炸死小林和詹森的魔术手段解密作为第一期的节目内容,成功地让林檎的人气再上了一层楼。 果然,三人中有人认出了他,哟了一声,挺惊讶道:“这不是‘白盾’那个小疤脸子吗?” 林檎点头:“对,是我。” “摘了那套蒙眼的家伙,还挺漂亮。” 对方的语气里不是赞美,是轻佻和鄙薄:“怎么,代言人先生不去接受采访,百忙之中还有空来我们下城区办案啊?是不是你们最近办的那个——那个了不得的炸弹案子,跟宁二兔子有关?” “宁二兔子”四个字稍稍刺激到了林檎的神经。 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因为他们叫他“代言人先生”。 而且在“代言人”三个字上咬字尤其清晰。 这个称呼侮辱性实在不够强,阴阳怪气的意味倒是够重。 ……好像他们,或者他们背后的雇主,很在乎这个“代言人”的身份似的。 不过这只是一些直觉和猜想,算不得数。 林檎注视着他们,从他们的衣着和谈吐中迅速辨别他们的身份定位:“水平中下游的雇佣兵组织,名不见经传,想要抓紧一切机会往上爬。你们是不是想,拿下宁灼,就能扬名立万?” “你们想学单飞白,也得看有没有命做单飞白。” “是谁会雇你们跟踪宁灼?……没事,回去查一查,我就能知道了。你们这些小雇佣兵组织的流动账户真的像纸一样,不经查,烂透了。” 说完这些话,林檎小小地吁了一口气。 他还是不太会挑衅。 但是从这三人青筋紫胀、捋袖揎拳的表现来看,自己的激将法还挺成功。 林檎后撤一步,将手按向了腰后的黑铜警棍。 他会用正当的自卫手段,让他们把该吐的东西都吐出来的。 林檎要捍卫法律的尊严,就必须做守法的好公民。 不过这其中,也不是没有“缓冲地带”的。 …… 在林檎用合法手段吊打三人时,宁灼也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标。 摆水果摊的是个老婆婆。 这算是私摊,违反了韦威公司的食品垄断条例,“白盾”可以随时来查抄。 而且她是独身一人在街边摆摊,不像下城区的小吃摊,各家摊位联动紧密,拉帮结伙,消息网灵通,一听到风声,就能马上跑路。 老婆婆在长久的奔逃里练就了一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好手段,一边飞快地拣着好的水果,一边收钱,一边机警地打量着四周,本领不下于一个老练的侦察兵了。 这次的橘子品相不错,不像上次在街边摊上看到的,表皮鲜亮干净,个头也饱满。 宁灼蹲下来,一个个挑拣。 老婆婆本来经营的是秘密生意,瞧他个子高,嫌他招眼,不耐烦道:“我这里都是好的!表皮不好看的,里面也是甜的!” 宁灼不抬头:“表皮坏一点的他不愿意吃。” 老婆婆看了他一眼:“买给媳妇?” 宁灼的手一顿,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有股异常的暖流从指尖流向心尖,痒丝丝的,挺舒服。 他把袋子递给老婆婆:“多少钱?” …… 回到地库时,闵旻刚刚完成对救援车的检修,补充好了设备和燃油,忙出了一头大汗。 凤凰在旁协助她。 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装服,正口渴着,眼见宁灼拎着一袋子品相优良的橘子从车旁路过,忙探了个头出去:“哎,打劫。给个橘子。” 宁灼行走如风:“不给。” 闵旻难得从宁灼这里打劫食物失败,愣了片刻,伸着脖子喊:“唉!吃独食会变胖啦!” 不过,她很快自言自语地补充:“……胖点也好,现在太瘦了。” …… 宁灼一口气走到自己所在的楼层,才有空伸手扶住墙壁,好缓过一阵头晕,手指也被沉重的橘子袋坠得直发麻。 他将额头压在冰冷的墙壁上,稍稍降温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带出去的伞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不过已经到家了,那也没什么。 希望橘子能堵住单飞白的嘴。 他握住门把手,推开了门。 门内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宁灼蹙蹙眉尖,没明白单飞白又要搞什么节目。 他关上门,脱去了外衣,随便丢在了椅子上。 不驯之敌 第149节 谁想,刚向房间内走出两步,一股不小的冲力就带着暖融融的热意,从后面扑了上来,把宁灼径直圈在了怀里。 宁灼早有预感,知道单飞白故意不开灯,八成是要掏坏,是而不躲不闪,只在被抱住时轻轻地“啧”了一声。 一只手顺着他略松开的领子探入,将他原本就系得不大牢靠的第二、三颗纽扣挤得脱离了原位。 这样一来,宁灼的前胸就露在了外面。 宁灼体感很冷,但在单飞白眼里,他的躯体却是异常的火热柔软,带着一点雨和橘子混合的新鲜香气,在不间断地释放甜蜜诱人的信号。 他的指尖轻轻抵住了宁灼的胸口,打着旋儿地捏了两下。 宁灼的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单飞白,你——” 他直觉单飞白的情况不对,正要抬腿,却因为身体酸软慢了一拍。 单飞白察觉到他肌肉的动向,立即用单手单脚的关节技,锁住了宁灼有可能的一切反抗动作,另一只手贴在他的腰腹位置,有些急躁地摩挲狎弄起来。 宁灼发现,单飞白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 ……这点不寻常,其实早有迹象。 在监狱里,他和单飞白双双中了crush时,单飞白扶抱着他去洗手间。 当时的他就展现出了无比强大的臂力。 只是单飞白从来爱耍诡计,能挖陷阱绝不正面硬刚,几乎从来不和宁灼正面对抗。 特别是他更换了这一套脊椎后。 闵旻到底给这条脊椎加装了什么功能?难道会增强他肢体的力量? ……宁灼已经不大记得了,只笼统地记得,他嘱咐过闵旻,要给他换“最好的”。 在挣扎间,装橘子的袋子破裂,经宁灼精心挑选的橘子骨碌碌滚了一地。 有一只滚到了单飞白脚下,被他踩得裂了开来。 芬芳的橘子香气大范围在房间内弥漫开来。 更糟的是,不知道单飞白用了什么见鬼的手段,宁灼的身体被他带有薄薄枪茧的手掌搓揉得越来越没气力。 平时,宁灼对什么野蛮刁钻的攻击也不放在眼里,却在这贴着皮肤的抚弄中丢盔弃甲,首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在宁灼混乱和骇然间,单飞白趁着他换气的间隙,猛地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咬住了他的唇。 宁灼抓住时机,立即对他发动了攻击。 刹那间,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在二人齿间弥漫开来。 单飞白低低嘶了一声,似乎是吃痛了。 但痛没有换来冷静,而是更深一轮的疯狂。 他竟敢回咬! 宁灼被胡乱推倒在床上,被那带着鲜血气息的吻惹得心思狂乱。 更让他愤怒欲狂的事,他居然又一次像那次用匕首贯穿自己肩膀时一样,死死顶着自己! 久远的、被背叛的痛苦回忆卷土重来。 偏偏这次伴生着强烈的羞辱的,还有空气里莫名窜动着的、小小的、暧昧温柔的电流。 这样带有反差感的刺激,让宁灼每一寸皮肤都变得异常敏感起来。 宁灼耳鸣不止,久病的身体又不听使唤,当真是又恨又怒:“姓单的!你敢骑着我?!你他妈疯了!” 单飞白低低喘着,声音生涩地开了口,俏皮轻快的声线里,带了点又柔又低的神经质:“宁哥,我没疯。这就是我。” “你可以打我,骂我,束缚我,我都会好好听话的。” “但是我想x你的时候,你也要听话,好吗?” 第97章 (一)两情 宁灼腰腹轻颤不止, 一半是气的,另一半…… 他说不得。 耻意宛如洪水,将宁灼没顶。 最要命的是, 他发现自己也不是木石一块, 全然无情。 这个发现, 几乎要将他骄傲的心神撕裂开来。 单飞白把脸颊轻轻贴在宁灼颈侧,贪婪地嗅着他身上被皮肤烘过的淡淡雨水气息。 他说了句什么, 大概是很气人的话。 然而宁灼耳畔蜂鸣阵阵,那话入耳了三分,听丢了七分, 所以他没有太过恼怒。 他四肢酸软难耐, 提不起气力来, 难受地闭上了眼睛:“给我滚出去!” 单飞白:“我不。”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单飞白俯下身, 用额头和他相贴,带了点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口气,“我在强暴你嘛。” 一滴汗水从宁灼的鼻尖滚下, 渍痛了他唇角的咬伤。 宁灼知道自己的身体境况,也知道单飞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疯。 “调律师”的邀请、单飞白的突然发疯,以及那份情报…… 将这些破碎的信息串联在一起, 宁灼在微微的战栗中想通了。 “……好。好。” 宁灼奋尽全力,抬起了右臂, 弹出了灼热的枪管,顶住了单飞白的太阳穴。 只要他扣下扳机,就能马上结束这恼人的屈辱了。 单飞白不动, 只是微微偏头, 看向漆黑的枪口。 他不怕这个。 他非但不怕,还跨坐在宁灼身上, 借势靠近,用柔软滚烫的舌尖津津有味地舔舐了带有烤蓝气息的枪口。 染着鲜血、红艳微尖的舌尖和粗黑枪口的结合,让宁灼颇受刺激,心脏怦怦地直撞在肋骨上,更进一步削弱了他的力量。 宁灼手腕稍稍用力,将枪塞进了单飞白的口腔,在他的腮部顶出了一个饱满的突起。 “姓单的,你给我听好了。”宁灼咬牙,“……要是不能让我爽,就——嗯——” 单飞白攥住他的手腕,按下他发烫的手臂,同时温柔又坚定地亲吻了他的手腕。 宁灼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身上唯一的遮羞布,就只剩下左手的手套。 手套之下,无名指上指环一样的咬痕,发出了清晰的跳痛感。 那个能坐在他肩上的小狼崽子真正长大了。 他说他喜欢他,宁灼不信。 可现在,由不得宁灼不信了。 他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攻击的方式,直白又坦诚地诉说着他的“喜欢”。 宁灼这辈子没有经历过“喜欢”,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而在疼痛之中,他终于找到了鲜血淋漓的真实。 夜里12点,屋内的钟无声地亮了起来,宣告着新的一天到来。 它发出的微弱光芒,在墙上映出了一副短暂的、电影一样的画面。 一只左手沿着床沿垂下。 手套上翻,露出了小半手掌。 腕脉轻且快速地搏动着,手掌间或忍无可忍地一握,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随着光源的衰减,房间内再次归为太古一样原始的黑暗。 宁灼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因为他常年使用薄荷油提神,身体几乎被这样清新苦涩的味道浸透,以至于一夜过后,房间里都是薄荷和橘子混合的气息。 宁灼在冰火交重的幻境中载浮载沉,几度窒息。 然而,因为发汗顺利,这些时日来纠缠了他日久的低烧不药而愈,他比单飞白醒得更早。 望着天花板,宁灼第一次觉出了陌生的感觉。 这一次的醒来,与以往的每一天都不相同。 昨夜破碎的记忆渐渐重组。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看了看自己。 闵旻说过,他是温室花朵的长相,野草的命。 他的皮肤很容易留下印记。 因而宁灼看自己这一身色彩斑斓、堪称狰狞的痕迹时,也并不多么意外。 宁灼这一身的陈年伤痕,大半拜单飞白所赐。 如今,他真的被发疯的单飞白咬了,打上了无论如何也洗不脱的烙印。 那刻印似乎是焊烧进了他的精神,只是想到,就会让宁灼愤怒地心跳不止。 这样想着,他一手支腰,歪着头看向单飞白。 他抬起恢复了些气力的右臂,用机械臂内的枪管轻轻拨弄着他睡得白里透红的脸。 小狼崽子气色还挺好。 一枪崩烂了,怪可惜。 不驯之敌 第150节 于是,宁灼收起枪,从床头柜里翻出干净的内裤,草草套上,翻身下地,打算在单飞白清醒过来前把自己打理干净。 双脚落地时,宁灼的腿猛地一软,直接顺着下床的势头滑跪在地。 他捂着针刺似的腰部,皱了皱眉。 但宁灼很快在钝痛中面无表情地强站了起来。 他容不得自己在单飞白面前露出半分弱势。 然而,双腿刚刚一迈,宁灼就僵在了原地。 他清晰感受到了蜿蜒而下的热意。 宁灼一阵头皮发麻,刚刚压下去的杀心顿时水涨船高。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床就咯吱地响了一声。 下一秒,一双手带着点慌乱地从后面环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宁灼抱了个满怀。 单飞白的声音发着颤,从他身后传来:“宁哥……” 从宁灼下床时,单飞白就醒来了。 不等他完全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画面就直接冲入了他的脑袋,激得他的脑袋锐痛不止。 等他反刍完毕,单飞白恨得简直要咬碎一口牙! 单飞白自认为最擅长的就是暗中蛰伏,一击制敌。 他好不容易才回到宁灼身边,已经处心积虑地构思了十几种和宁灼水到渠成的方式,可没有一条是要用强的! 原本好好的计划被完全打乱了! 单飞白昨天被脊椎的剧痛折磨得剜心彻骨,原本那点被深深压在心底的阴暗像是隐匿于水底的残渣,在天翻地覆的巨浪中,一点不剩,全部被诱发了出来。 细想一下他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单飞白就发自内心地害怕起来。 在控制不住的小小战栗中,单飞白目光向不远处扫去。 等他看清落在了滚落一地的橘子,心脏猛的绞痛了一下,愈加不肯松手。 ……宁哥给他买橘子了。 他本来只是想撒个娇,没有也无所谓。 可他真的给自己买了。 在单飞白一腔热血翻腾不止时,宁灼冷声道:“松开。” 单飞白的脸色一瞬间归为煞白。 宁灼的语气。他太熟悉了。 那天,父亲来到“海娜”,轻而易举地终结了他精心编纂的谎言时,宁灼就是这样对他说话的。 他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仿佛一夕之间就被摧毁殆尽。 单飞白心慌得坐不住了,带了点哭腔喊道:“我不!” 宁灼皱眉。 什么毛病? 他们两个衣冠不整地搂搂抱抱,这样好看啊? 恢复了力气,他忍着腰痛,在单飞白不管不顾的圈抱中回过身,伸开一条长腿,踩着单飞白的胸口,把他强行踩倒在床上:“找死是吧?” 谁想,单飞白在至极的心慌之下,居然撒了野。 他一把攥住了宁灼的脚腕,另一脚蹬上了他的膝盖,把宁灼狠狠放翻在了柔软的地毯上,自己合身扑上去,不要脸地黏住了他:“不许你走!” 末了,他又着急地补上一句:“我也不走!” 单飞白被吓到应激的反应倒是小小地取悦了宁灼。 他抬手拍打了他的脸:“……怕?现在知道怕了?” 单飞白把脸拱在他怀里装死。 “你说,我要怎么收拾你?”宁灼用干哑的嗓音,轻描淡写地戳中了单飞白最痛的伤疤,“……把你赶出去吧。” 单飞白脸色遽变:“为什么?” 宁灼:“你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情,你来问我为什么?” 单飞白张了张嘴,思路清晰地急切解释:“是,是有人对我下了手。你昨天一走,我的脊椎就突然疼得受不了,后来,后来……我不是故意的……” 如他所料。 宁灼听他说后背疼痛,有心要替他检查,但见他着急,逗弄之心愈发水涨船高。 他反问道:“那关我什么事?是我求着你来上我的吗?” 单飞白有点迷茫。 他隐约感觉,宁灼似乎不那么生他的气。 他抬起头,视线正对上宁灼微微肿胀起来的胸口。 上面还留有深深浅浅的牙印。 单飞白心里一动,下意识用拇指抚了上去。 在这样贴身的刺激下,记忆复苏,再加上清早容易情动…… 两个人双双又有了动静。 单飞白原本夹着不敢动的尾巴,在意外得到了宁灼的身体反馈后,又得意洋洋地高高翘了起来,甩成了一只快乐的风车。 “宁哥没有求我。……可宁哥,你讨厌这样吗?”他用额头试探着去顶宁灼的下巴,眼巴巴地求证,“你也喜欢,是不是?” 昨夜后半程的记忆,让宁灼一想起来就隐隐燥热。 然而宁灼就是见不得他这样小狗得志的样子。 他似笑非笑地咬牙切齿:“你是发情期吗?” 单飞白小骄傲:“我年轻!” “昨天你是被人控制,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宁灼冷冰冰地瞪着他,“那现在算什么?” 单飞白越发无所顾忌:“算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了。” 宁灼浑身发抖地抓住了他的头发:“那你就等着死吧!” 单飞白在宁灼的抵抗下,忍着疼痛和发自内心的欢愉,不管不顾地亲吻了宁灼唇侧自己留下的咬痕:“好,我等着。” 第98章 (二)两情 宁灼穿着高领毛衣遮挡颈部, 倒提着单飞白的钢铁脊椎,面沉如水地来到了闵旻的工作室。 闵旻正在吃自制糖水,见他来了, 端着碗站起身来:“来晚了啊, 都分完了。” 宁灼“嗯”了一声, 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闵旻视线下移,注意到了宁灼手里提着的脊椎:“……什么东西?” 宁灼:“单飞白的脊椎骨。” 闵旻愣了愣:“脊椎抽出来了?……那他人呢?” 宁灼:“关起来了。” 原本脸上盖着一本书, 躺在一旁小憩的凤凰猛然翻身坐起,看向宁灼:“为什么?” 宁灼:“……” 他总不能当着她们的面说,单飞白听不懂人话, 非要弄到里面, 自己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捆起来后, 在洗手间里扶着墙咬牙弄了半天才折腾干净吧。 “他发了疯。”宁灼冷静道, “有数据入侵,操控了他的脊椎。” 闵旻神色一凛:“攻击你了?受伤了没?” 遇到事情,她第一反应还是竖起浑身的刺, 回护宁灼。 宁灼干净利落道:“没有。” 他把那段还带着单飞白体温的脊椎往前一推:“把里面的脏东西清理干净,对了,把于是非叫来和你一起干。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就是你们两个的过失。” 闵旻凛然:“……知道了。” 见他转身要走,凤凰着急地紧赶两步, 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拖:“宁,我们老大怎么样?” 她敏锐地察觉宁灼的腰部肌肉一僵, 动作不大自然地扭过半副身子来, 静静望向她。 凤凰心中一寒,在他的气场震慑下, 下意识地放开了手。 宁灼:“他不会死,操控他的人会。但他对我下手,我不管他无不无辜,一定要惩罚他。你听得懂我的意思?” 凤凰垂下手:“听得懂。” 宁灼:“哦。” 见宁灼要向外走,凤凰还是有些不甘心,问:“可他被关在哪……” 回应她的是响亮的关门声。 凤凰看向闵旻。 闵旻无奈地一耸肩:“别看我,你也算半个医生,单飞白肯定伤着他了。我双手双脚支持把他关起来,打一顿……” 注意到凤凰的眼神,她把真心话咽了回去:“……就有点过分了。关两天还是可以的嘛。” 凤凰无话可说。 看他走路的姿势,宁灼八成是伤着腰了。 无可奈何下,她也只得认命:“我去叫于哥。” “去吧。”闵旻活动了一下肩颈,将手掌覆盖在了颈后,“我把我姐叫出来。” …… 不驯之敌 第151节 宁灼回到房间,无视了一屋子的狼藉,倒在床上,将单手搭上了额头。 额头干爽冰冷,纠缠了他数日的高温随着那人的抽离也随之消失。 宁灼想,这是一场闹剧。 单飞白喜欢自己,宁灼确认了。 可那又怎么样? 他们睡了一觉而已,他和自己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的,还真的能在一起不成? 宁灼的手横搭在额头上。 因此他无从去感知到面颊的微烫。 将心事打定后,他翻身坐起,强忍着腰部的刺痛,拿起了“调律师”给他的情报盒。 从中取出纸条,重温了那几个地名后,宁灼将纸条随手抛到了墙角的垃圾处理器。 他迈步欲出,余光一动,又瞥见了地上滚落的橘子。 他心中一涩,说不出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拿起橘子,就要效仿纸条,全部扔到垃圾处理器里去。 五分钟后,宁灼穿戴妥当,拉开房门,向外走去。 三个好橘子,被宁灼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床头。 …… 本部亮正跟在一群流浪汉身后,目光呆滞地望着一辆远远驶来的无人垃圾车。 那辆垃圾车马上就要把一斗厨余垃圾,卸到他们眼前这个十英尺见方的大型自动粉碎池里。 接收到垃圾后,粉碎池会提前预热1分钟,随即自动启动。 他们几十号人,都要抢在这一分钟内,从粉碎机里抢出勉强可以下咽的食物。 在这个厨余垃圾粉碎点,每天会来15辆大车。 他们要在这15分钟内,抢出来一整天的口粮。 本部亮摘下眼镜,拎起污渍一片的衣角,艰难地抹了抹镜片,却也只抹出了一小片清亮的视界。 在被开除后,本部亮还是带了些家资出来的。 他满以为,凭着自己的能力,不难找到一份工作,再谋一个东山再起。 可本部亮过惯了上城区人的生活,全然不知道,想要从下城区往上爬,难度堪比登天。 他连那些手握像样资源的人的边都摸不到,只会被保安暴力驱赶出来。 电话也完全打不通——有部分人的通讯是完全屏蔽了下城区来电的,系统很容易会将其识别为诈骗电话。 他原本留给自己的养老钱,也被下城区的流氓抢劫了一半,被小偷窃取了一半,连他装着十几副高级眼镜的箱子,被他枕在脑袋底下,一觉醒来也没了踪影。 本部亮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堕落到这样的地步的。 可他已经没了选择。 下城区的人,最缺的就是“选择权”。 无法,本部亮只能认命。 好在有人能死在他前面,聊慰他心。 车斗翻覆,无数带着微微馊味的饭菜倾泻而下。 在本部亮摩拳擦掌之际,他的肩膀被人一把从后拽住,不由分说地放倒在地。 旁边的人被这陡然而来的大动静吓了一大跳,刚要破口大骂,宁灼就冷若冰霜地抛来了一个眼神:“私人恩怨,别管。抢你的菜去。” 那人是懂得看人下菜碟的。 他忙不迭回过头,再不理会本部亮,踊身跳入粉碎池中,捡起了一个形状还算完整的饼,满满塞进了嘴里。 宁灼拖行着满脸呆滞的本部亮,走到了另一处无人的垃圾山旁,把他一把甩了上去。 本部亮沾了一头一脸的垃圾,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木然地望着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 ……宁灼没死。 没死也好。 至少他的痛苦可以结束了。 本部亮沙哑着喉咙,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来前,我是很想杀了你的。”宁灼看着他,“看了你的样子,我觉得还是让你活着比较好。” 宁灼想了想,又补充道:“啊,就是不能活得太舒服了。” 本部亮还没来得及明白宁灼的意思,就在一阵刺骨的剧痛中面容扭曲地痛呼出声:“啊——” 宁灼一脚踩断了他的踝骨。 本部亮在地上狗一样翻滚痛嗥,眼泪成串下滚,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眼镜歪歪斜斜地挂在鼻梁下方,又蹭上了垃圾的污渍。 宁灼知道,这一脚足以把他变成一个跑不动、也走不远的废人。 本部亮会成为下城区最可怜、最卑微,连最便宜的机械踝骨都没钱定期更换的底层流浪汉。 将这落水狗痛打一顿后,宁灼转身要走。 “等,等一下……”本部亮挣出一口气,无比艰难地伸手牵住他的裤脚,“我儿子……在哪里?” 他抬起头来,带着一点期盼的口气,卑微地询问:“他死了吗?求求你了,告诉我……” 他的神情、语气和狼狈的模样,落在任何一个稍有良心的人眼里,都会忍不住动容。 宁灼不。 “谁知道呢?谁叫他好好的监狱不蹲,非要往外跑。” 说着,宁灼俯下身,从本部亮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枚还在亮着□□的纽扣型录音设备,扬手一抛,恰好没入粉碎池绞动不休的齿轮间,直接破碎成了一堆残渣。 宁灼收回视线,望着面如死灰的本部亮,继续道:“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现在还活着。” 本部亮的手段被识破,正在凄惶间,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强忍疼痛,抬起猩红一片的眼睛:“……你的意思是,阿武还没死?” 宁灼俯下身来,双手支在膝间,轻声道:“不知道。不过你可以等等看。” 本部亮全身簌簌颤抖起来。 如果阿武现在还活着……他会是什么样子? 他还是完整的吗?他的精神还正常吗? 他如果真的回到自己身边,他……还能养得起他吗? 可宁灼最终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似是而非地告诉他,再带着希望,等等看。 希望和绝望,有时只是一线之隔。 宁灼托了托腰,在本部亮绝望与希望交织的视线中一路走远。 本部亮在无尽的想象中,全身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俯下身,捂住了面孔,低低呻吟:“你杀了我吧……” 然而宁灼走得头也不回。 跨坐上阿布时,宁灼低低嘶了一声,双手攥住了把手,缓过了那一阵异常的胀痛。 阿布读取到了他的异常,礼貌地询问:“是我的坐垫不够柔软吗?” 宁灼调整了一下坐姿:“上路。” 阿布关怀他:“你需要买一些药吗?” 宁灼:“……发动。” 阿布:“好的。最近的药店距离1.2km。” 宁灼:“……” 最后,宁灼还是买了一管软膏回家。 他暂时没打算去找“调律师”。 对“调律师”来说,和自己交易,是生意;和本部亮交易,也是生意。这两者是平等的,没有高低之分。 对宁灼来说,这是一个人情,是“调律师”欠他的。 想用本部亮的情报就抵消这个人情,绝对不够。 三哥之前还委婉地提醒过自己“小心单飞白”,现在,宁灼想通这句话代表什么了。 他也知道,以“调律师”的规矩,三哥必然会付出些代价。 宁灼要用这个人情换回三哥。 只是,他这回不能主动上门。 宁灼要“调律师”主动来找他。 待宁灼返回“海娜”时,于是非已经等他很久了。 他和凤凰把这件事合力隐瞒了下来,并未向“磐桥”的人透露,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骚动。 他将经过清理的钢铁脊椎交还给了宁灼。 宁灼也没和他深谈。 他身体不舒服,站久了就腰酸腿软。 目送着宁灼离去,于是非瞩目良久,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凤凰在里面等他。 一见到于是非,她便主动迎了上来 :“怎么样?打听到老大被关在哪里了没有?” 于是非诚实道:“没有。……我没有问。” 凤凰:“为什么?” 不驯之敌 第152节 于是非:“他在生气。” 凤凰:“……” 她一腔子都是火,但她好歹稳得住,面上并不露出什么来,拿起一杯水就往下灌,好灭一灭这沸腾的心火。 于是非用平铺直叙的语调,淡然道:“他和飞白发生关系了,在这种时候,性激素是非常不稳定的。” 凤凰的一口水一点不剩,全部喷了出来。 她见鬼似的看着于是非:“谁?他?” 于是非点头。 “宁灼和老大?” 于是非再点头。 凤凰:“他们两个?!” 于是非:“是的。” “你怎么知道?” “一看就知道。” 凤凰杯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就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爽朗反问:“于哥,你……你虽然以前是干那行的,可你有x经验没有啊?” 于是非审慎地思考一会儿,答道:“没有。” “那不就结了?”凤凰戳了他一指头,“你也是个没上路的新手,你知道个什么?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于是非想了想,反驳道:“可你也只和女孩子做过爱。” 凤凰追着捶他:“你要死啊你!” …… 回到房间的宁灼把属于单飞白的钢铁脊椎搭放到了双人床的另一侧,让它细条条地躺好,把自己也撂上了床。 他尽量放空自己的思绪,逼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很快,就连宁灼自己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在想。 而他的手臂摊开,横向摩挲上空荡荡的床单。 他的一双修长的腿则向内蜷起,缓慢、无意识地磨蹭起来,模拟着昨夜的某个场景。 宁灼闭上眼睛,做了一个不大稳当的长梦。 梦醒时,他怔忡一会儿,看一看表,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快到早餐时间了。 宁灼携带着他的钢铁脊椎,步行前往了关着单飞白的小黑屋。 准确说,那不是小黑屋,是与食堂连通的一处下沉式储藏间。 热闹时,门外人来人往,门也是虚掩着的。 只要有人路过,轻轻一推,就能看到单飞白只穿着一点遮羞布、被一条长锁链扣住单手手腕的狼狈相。 就正如宁灼此刻,在空无一人的食堂推开了门,缓步走下三四阶台阶,正撞上背靠墙壁、动弹不得的单飞白。 宁灼抱起手臂,审视着单飞白的一举一动。 单飞白则眨了眨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用撒娇的语气轻声道:“宁哥,我刚刚还梦到你啦。” 第99章 (三)两情 宁灼走到单飞白面前, 俯下身看他。 他给单飞白留下了一套外骨骼,给他开放了15分钟的使用权限,允许他使用小黑屋里自带的水房把自己打理干净。 单飞白果然臭美得不出所料, 被关起来也不忘给自己刮胡子。 宁灼用单飞白的脊椎当做鞭子, 把他的下巴挑了起来, 认真瞧了瞧他眼里的神色,随即轻轻抽了一下单飞白的面颊, 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红痕。 “睡得好?” 单飞白眼睛笑得弯弯的:“好。” 单飞白仍然仰慕痴迷地看他,但眼神里的内容没有谄媚,只有赤诚无比的喜欢。 宁灼被他看得发毛, 用钢铁脊椎微微戳进他的眼窝, 顶了一下:“看什么?” 单飞白被这样危险的逼迫感惹得心潮跌宕, 胸膛不自觉上下起伏, 答非所问道:“……真好。我不用装了。” “装什么?” 单飞白扬起下巴,直白又快乐道:“装着不想上你。” 宁灼注视了他片刻,轻轻笑了一声。 他走到了单飞白面前, 把单飞白的脊椎骨对准颈后的对接口,扶住他的脖子,轻轻插入了一半, 确保他的肢体能恢复一定的知觉,却没有行动能力。 宁灼用脚尖把他的膝盖拨分开来, 用常年血冷的脚轻轻踩了上去。 一想到这挺有分量的东西前天和昨天早上呆在哪里,一阵小小的、炽热的蓝色火花就顺着宁灼的脊椎骨直蹿上去。 宁灼一边揉弄,一边轻声道:“来找你有点事。” 他神色是不容侵犯的冷淡, 讲的也是正事:“金雪深的事情, 我想让于是非也参加。听说他们两个关系很好,‘海娜’和‘磐桥’的关系也能进一步加深。” “你说好不好笑, 我们水火不容,底下的人倒是关系好,但他们怕我们两个知道,都偷偷摸摸的。” “你说,我们是不是拖累他们了?” 单飞白望着他的腿。 从他的角度,宁灼的腿显得长而笔直,线条漂亮,肌肉带着一点点温热的弹性,随着撩拨和惩罚兼具的踩踏动作,一舒一张。 然而,和他亲密的动作相比,宁灼对他说话的态度,像是对待一条狗一样漫不经心。 单飞白被折腾得心火如沸,背靠墙壁,难受得轻喘出声。 他从不肯隐忍,哼哼得挺好听,小动物似的高低起伏,像是全然随心,又像是有意勾引。 宁灼听得入耳,和颜悦色地问:“你说这事儿有那么爽吗?” 外间传来了脚步声。 单飞白短短地呼出一口气:“不爽……宁哥这么早来找我做什么?” 宁灼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我是想你这儿想得受不了,来特地找你来挨艹的?” 单飞白望向旁边,带着笑意耸了下肩。 下一秒,单飞白痛得蜷作一团,冷汗汹涌而下,鬓角不消片刻就全部湿透了。 宁灼蹲下,毫无怜悯地问:“踩重了?” 这时,外间传来了脚步声,还有人絮絮交谈的声音。 有“海娜”的,也有“磐桥”的。 匡鹤轩打着哈欠,主动向端了一大盆粥从厨房走出的傅老大打招呼:“傅老大,来得早啊。” 起先,“磐桥”的人在如何称呼傅老大这个问题上,多少有点犯嘀咕。 匡鹤轩甚至还怀疑过,“海娜”是故意隐瞒了傅老大的真名,想骗他们认“海娜”的老大做真老大。 于是非收到了群情激奋的投诉,特地去找了一趟金雪深,就是为了问傅老大的真名。 谁想,金雪深挺痛快地答道:“不知道。” 于是非:“?” 金雪深:“他说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提。我们的人只知道他姓傅。宁灼跟他最久,兴许知道,问他去。” 后来,“磐桥”的人吃惯了傅老大的饭。 他的手艺实在是普普通通,但每当他们想吃点什么又来不及的时候,来找傅老大,准能有一口热的。 吃人嘴短,时日久了,“磐桥”的人也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傅老大。 傅老大受了匡鹤轩这一声问好,笑微微地回应道:“有牛肉粥啊。多吃点。” 说着,他放眼看向餐厅,哟了一声:“今天早上人还不少。” 匡鹤轩爽朗道:“正好,昨天大家晚上聚餐,喝了顿酒,早上胃里都空了。这不就惦记您这口热乎饭了吗?” 见傅老大笑,匡鹤轩就觉得满心亲切。 他爸爸死得早,他看着傅老大,就想自己的爸爸说不好笑起来也是这样。 匡鹤轩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那个……宁哥呢?” 傅老大惊讶地一扬眉,也跟着他压低了声音:“你问我啊?” 匡鹤轩有点忸怩:“……这不是……他是您的人吗?” “找他有事?” “倒也没什么……”匡鹤轩舔舔嘴唇,脸颊上出现了可疑的潮红,“上次他打了我一顿,我琢磨出了几个破他的招,想试试看,可蹲了他好几天,都没在训练室里蹲到。” 傅老大会心一笑,盛了满满一碗牛肉粥递给他:“那问飞白啊。” 匡鹤轩抓了抓头发,双手接过粥碗,颇有些苦恼地答:“我也没找见我们老大呀。” 匡鹤轩生平爱好只有斗殴比武,没犯过相思病,如今乍一犯起来,简直是百爪挠心。 在二人对答时,金雪深也到了。 他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的饭盒捧过去:“老大。” 傅老大随手替他盛满,问道:“小雪,见过宁宁吗?” 金雪深的面色一僵:“……没。” 傅老大:“叫他来吃饭呀。” 不驯之敌 第153节 金雪深:“知道了。” 他表面故作云淡风轻,实则酸得咬牙切齿。 金雪深对救了他命的傅老大,永远怀有对父亲一样的敬仰。 至于宁灼,在金雪深的心目里,就是那个我行我素、肆意妄为、极不尊敬父亲,偏偏还收获了那不开眼父亲全部疼爱的反骨大哥。 ……尽管宁灼比他年纪还小。 因此金雪深很讲养生,雄心勃勃地要争宠,起码要活过这位大哥。 不论寒暑,他每次吃饭都会准时来餐厅报到。 他来,于是非就会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就成了个定律。 金雪深气冲冲又乖巧地去宁灼的房间转了一圈,扑了个空,又绕了回来,在食堂储藏室门口遇见了于是非。 他手里正捧着一个摆盘漂亮的小碟子,举起来给金雪深看:“有铁盘热饼干。蘸的巧克力。” 金雪深气得饿了,就近捡了个位置坐下,气鼓鼓地塞了自己一嘴饼干。 于是非递给他牛奶:“生着气吃饭,对消化不好。” 金雪深:“我乐意。” 于是非:“你见到宁灼了吗?” 金雪深刚刚灭下去的火又腾地一下死灰复燃:“怎么都问我?他饿死之前会知道来吃饭的!” 于是非:“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问宁灼我们老大在哪里。” 金雪深把牛肉粥又拿出来,吃他这中西合璧的早饭:“他们怎么了?又狼狈为奸去了?” 于是非想了想,认真答道:“可能是狼狈和奸。” 金雪深一下被逗笑了:“没看出来,你还挺有幽默感。” 于是非正襟危坐地看着他,看得金雪深头皮一紧:“……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于是非:“他们两个和奸的事,和我们两家前途息息相关,所以我想有必要和你商量一下。” 金雪深手里的勺子当的一声磕到了饭盒底部。 他强笑道:“你疯了吧?开玩笑也得分人啊。” 于是非继续面不改色道:“而且这还有可能会影响到宁灼的身体健康。他大病初愈,我们老大选在这时候做,的确有一些唐突。我们可以想一个办法,适当地劝阻他们。” 金雪深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涨红了一张脸,一把按住了于是非的头,和他摆出头碰头的亲昵姿势,语气极快地反问他:“你的意思是,他们睡了,宁灼还是下面那个?!” 于是非蹭了蹭金雪深额头的皮肤,觉得很舒服:“嗯。” 金雪深真急了:“我们宁……呸,宁灼他身体不行,姓单的是野狗是畜生啊,这时候睡他?” 于是非:“我也觉得这样不妥,但有的时候,生理需求是一种……” 金雪深懒得听他引经据典:“证据呢?你看见他们……那样了啊?” 于是非:“没有。但我认为是这样的。” 金雪深顿时松了一口气,身体往后一仰,拿勺子远距离点了点他:“……乱点鸳鸯谱。他跟单飞白睡?我跟你睡,宁灼都不会跟单飞白睡的。” 于是非:“好的。” 金雪深心情可谓是大起大落,嘴一快,不知道怎么的就把自己扯进来了。 听于是非居然厚着脸皮做出了回应,他轰的一下红了头脸,把脸埋在热气滚烫的牛肉粥里,含糊道:“滚啊,别占我便宜。” 外面具体在说什么,落在宁灼耳朵里,已经是一片嘈嘈切切的乱音。 单飞白作为机会主义者,擅于抓住一切机会。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不间断的纠缠和暗示下,让宁灼同意他再给自己解决一次的。 单飞白重新得回了他的脊椎,乖巧地跪倒在地上,用短暂恢复行动能力的手卷起宁灼的衬衫衣摆,一路上行,将柔软的衣料直卷到最上方,叫宁灼咬住。 宁灼起初不肯。 单飞白小声道:“宁哥,你总不会想让我们的人进来看到我们这样子吧?” 无奈下,宁灼咬住了自己的衣襟,任他动作。 可单飞白一直攒着一腔子使坏的心,在宁灼即将结束时,用舌尖不叫他出来,气得宁灼抓他的头发,抬腿去踩他的肩膀,嘴角雪白的衬衣漾出了一圈温热的水渍,单飞白才笑着罢休。 外间哪怕一点靠近的脚步声,都让二人在静默中血脉贲张,仿佛是在高楼之间走钢丝,天然带出了一股偷情式的刺激。 把宁灼伺候舒服后,单飞白终究是图穷匕见了。 用铁链在宁灼颈上绕了两圈,他终于又可以尽情拥抱宁灼了。 宁灼被他弄得心情不错,察觉到他的动手动脚,又气又好笑之余,也并不介怀:“姓单的,你来我这里无限续杯呢?” 单飞白乐了,把脸埋在宁灼怀里:“那让不让我续杯啊。” 宁灼闭上了眼睛:“下不为例。不然阉了你。” 单飞白胆大包天地吮了一下他的嘴唇,克制的汗水落到了宁灼的额角,打出一点晶莹的水花:“好啊。那我就捏一个宁哥满意的形状。” …… 而就在同一时刻,“白盾”总部大楼,传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 曾经是林檎小跟班的警官小徐,风一样撞入了林檎的办公室:“林哥,我们捞……捞起来了……捞起来了一个……” “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爆炸后,碎片漂得近海到处都是,小徐去带队打捞,美其名曰是“找线索”,实际上就是“白盾”高层想拖时间,好显得“白盾”不是毫无作为。 他名为打捞队,实际是清洁队。 林檎正在整理前两天从跟踪宁灼的雇佣兵嘴里敲来的信息,闻言,他并不急着问,给小徐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喝下,才问他道:“是什么事情?” 而将水一饮而尽后,匀过这一口气的小徐说出的话,让林檎不由霍然站起了身来: “本部武。……我们把本部武捞上来了!” 林檎沉声道:“怎么会找到他的?” 小徐抹了抹嘴巴:“我们不是被交代去捞东西吗,正好在近海附近捞到了一大块水泥,我觉得这水泥不大对劲,八成是哪家帮派内部恩怨,给人浇水泥了。可发现都发现了,总不能原样扔海里吧,总要好好地烧了不是?结果凿开一看,里面竟然是本部武。” “他全身上下,能换掉的地方都被劣质义肢和器官给替换了,脸都是铜皮……我没见过这么狠的手段,觉得不像是一般的帮派仇杀,拉回来验了dna才知道这是本部武,下针的时候差点找不到一块好皮……” 林檎起身:“走,去法医室。” 小徐连连摆手,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没……不是法医室,他还活着呢。” 第100章 (四)两情 本部武是彻底的改头换面了。 如果他之前的长相还能算是稍具人形, 现在的形貌已经和一台快要报废的生锈机器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的神经和肌肉像是下城区杂乱的天线一样交错着裸露在外,两只眼珠有一只已经报废,另一只根据测试结果, 也没有光感了, 很快就会彻底瞎掉。 他的喉咙被切开, 换上了机械声带。 全身上下,还唯一属于本部武的东西, 只有永不停歇的痛觉。 小徐不敢直视本部武如今的惨况,撇过脸,对林檎小声解说:“水泥还算新鲜, 应该是昨天晚上才把他灌上水泥扔到海里, 幸亏……他换了人工肺, 有自动制氧功能, 再过上十几个小时,他就真要憋死在里面了。” “幸亏”两个字,小徐自己说起来都觉得亏心。 本部武这样的状况, 任谁都会觉得他死了才更好。 林檎望着本部武,满腹心事地“嗯”了一声。 “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爆炸,让平时懈怠的下城区“白盾”都打点起了全副精神, 严查严巡,甚至深入了从不涉足的黑市, 想要调查出炸药的来源。 恐怕一直扣押折磨的本部武的幕后黑手也受不了这样刮骨一样的细查,打算把本部武处理掉,却又不肯给他一个一把火烧掉的痛快待遇, 非要用这样零碎的手段, 把他活活憋死在水泥里不可。 林檎问小徐:“他被折磨,不止一两个月了吧。” “是。”小徐将鉴定报告递给他, “上面说,要完成这一套完整的替换手术,前前后后起码需要两个月时间……” 林檎想,那就是本部武从监狱里刚出来的时候了。 他出狱后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并不是改头换面去过好日子,而是马上被人囚禁起来,痛加折磨,昨日方止。 在二人交谈之际,本部武终于醒了。 随着他一起苏醒的,还有尖锐如跗骨之蛆的痛觉。 他张了张嘴——或许那只是勉强能称作嘴——发出第一声非人的呜咽:“让我死了吧……” 他绝望地摆动着头颅,摩擦出机械的细响。 嘶哑断续的机械音听起来简直令人毛骨悚然:“我错了,让我死了吧……” 林檎将手掌覆盖在他的胸口,感受着里面人工心脏的跳动。 本部武的身躯脆弱得有如风中残烛。 那人工心脏的质量次等到只要林檎稍稍一按,就能立刻让它停转,终结他的痛苦。 但林檎不能。 他低声询问:“你是被谁害成这样的?” 本部武的耳朵传感器还没有坏,但他已经被吓破了胆。 自从本部武变成个半瞎子后,那个女人时时会派一些人来,伪装成“白盾”,假装是来救他的。 一开始,本部武还会上当,会带着满腔希望痛哭流涕,以为这场地狱之旅终结了。 然而等待他的,是一只涂了蔻丹的冰冷的手掌的轻轻抚摸。 紧接着,就是那女人如魔鬼一样的低语:“本部先生,你还想着出去,这样不好啊。” 被林檎这一问触及了内心深处的恐惧,本部武顿时大声哀嚎起来,让在场众人集体吓了一大跳。 发出那一声惨烈的狮子吼后,他马上回归了哀弱无助的绵羊,细细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死了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不要耍我了……” 眼看着一时问不出什么,林檎也不再逼迫他,带着小徐走出了特护病房,低声嘱咐:“把本部武的家人找来。” 不驯之敌 第154节 “……找了。”小徐直抓脑袋,“他大哥早就改名了,压根不认自己是本部家的人,还把咱们的人赶出来了。本部亮……还在找。” “继续找。”林檎轻声说,“在那之前,让本部武活着。” 小徐咧了咧嘴:“太惨了吧。这不是油煎活人呢吗?” 林檎望向他,用温柔的语气反问:“这不是他应得的吗?” 小徐打了个激灵,想起了本部武案卷里连篇累牍记载的那些证人证言。 如果那些都是真的,他现在的处境,是绝对的现世报。 然而这话从林檎嘴里用这样柔和的腔调说出,让小徐难免心下一凛。 在他心慌间,林檎用手里的鉴定报告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别发呆,干活啦。” …… 本部武被从水泥里挖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查理曼耳里。 最初得到这个消息时,他眉头一皱: 宁灼是怎么办事的? 他花了那么多钱,明明要的是本部武的命! 但查理曼转念一想,知道自己不方便追究。 查理曼雇佣宁灼的核心目的,是把自己从舆论漩涡中拯救出来。 杀本部武不过是他混淆视听的手段——谁让下毒的人在监控里留下了本部武的犯人号码呢? 最后,九三零案件居然以本部武为凶手而结案,这一点就连查理曼也始料未及。 在转移视线这一点上,宁灼其实做得挺好。 他也没必要去找后账。 雇佣兵这种东西,还是少招惹为妙。 要不是他现在能量衰减,想要找个借口办一下“海娜”简直是分分钟的事。 就像当初,他一边雇佣宁灼,一边也参与了一手处理单飞白的事,指点着他的合伙人们,把脊骨断裂的单飞白扔到了长安区。 一旦事成,宁灼莫名背上了一道血债,必然会陷入和“磐桥”的长期苦战中。 这样一来,他就算事后想敲诈自己一笔,怕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宁灼倒挺会剑走偏锋,救了单飞白不说,居然还想连着“磐桥”一起吞并。 也不知道姓宁的胃口够不够大,有没有吞掉那个单飞白的本事。 收到消息后,查理曼也无心敷衍工作,决定提早下班,反正他这个部门也是挂个闲职,只等退休罢了。 当查理曼回到家里时,他的妻子居然在家。 查理曼夫人化了全套的妆容,短发稍稍烫出了波浪,衬得她一张面孔小而精致。 她正坐在窗边喝咖啡,静静地想着什么心事。 查理曼见她慢慢恢复了打扮的心思,也颇觉欣慰。 儿子的死,总会过去的。 他放下心来,朝夫人走近两步,刚想要同她说上两句话,就见她优雅地回过头来,冲他妩媚一笑:“老公啊,有个事情,可能需要麻烦你一下。” 查理曼也跟着她微笑的弧度扬起了嘴角:“什么事?” 查理曼夫人放下咖啡杯,碰撞出了悦耳清脆的瓷响:“听说本部武还活着。你能把他弄死吗?” 查理曼一愣。 他刚刚生出来的罗曼蒂克的小心思立即荡然无存。 他知道妻子必然恨死了本部武。 可儿子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纠缠在自己身上的风波也刚刚停歇,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实在是经历不起任何波折了。 查理曼一边在心中痛骂跟妻子通风报信的人,一边干巴巴地劝慰道:“他,听说也挺惨的,活不了多久了,你就别节外生枝了,等着他死就好了啊,乖。” “是么?” 查理曼夫人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望着上面乳白色的一道漩涡,问出了一个让查理曼瞬间毛发倒竖的问题:“……那他要是把我供出来了,我要怎么办啊?” …… “海娜”的食堂储物间内,宁灼吁出了一口长气。 他鲜少这样放肆过。 似乎……只要面对着单飞白,他就不再是他了。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就像现在,他正咬着自己的衬衫,用曲线完美的脊椎沟背对着单飞白,由得他清理。 单飞白用指尖挖出清凉的软膏,带着一点好奇提问:“哥,你真是个宝贝。怎么吃得这么干净,一点都流不出来啊?” 宁灼一脚抵住他的胸口,示威地按了按他的肋骨。 单飞白马上收声,用系着锁链的手托住他比例完美的小腿,暖融融地亲了一口:“喜欢死你了。” 宁灼闭上了眼睛,肩颈处一阵阵过着电流,从这亲吻中感到了一丝蚀骨的销魂。 单飞白说:“哥,做完这一单,我们一起变成云逃跑吧。” 宁灼睁开眼睛:“去哪里?” 单飞白笑嘻嘻地跟他讪脸:“我已经看好啦,就看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了!” 宁灼眉尖一动,却不动声色:“再说吧。” 他对自己的未来向来没有任何规划。 即使是被单飞白睡了,他也不愿去想未来。 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三十岁的样子。 单飞白见他不甚感兴趣的模样,也没有被打消热情,继续兴致勃勃道:“走前要买点套,不然宁哥总是吃这么干净,我都担心你会怀上。” 宁灼:“先关心你自己还能不能吃上吧。” 单飞白起先还软洋洋地赖着他,一听就不乐意了。 他用有点可怜的语调小声道:“怎么就不给了呢?” 宁灼忍住笑意,转过身来,把裤子提好。 他是天然的玉人长相,面颊的绯红稍稍褪去,便又恢复清冷高华、让人莫不敢近的气质,让人感觉他是一碰即碎的短命瓷器。 他端详了单飞白一会儿,捏了捏他的下巴:“我们现在只是在闹着玩,我二十八岁,你二十三岁,我们都有生理需求需要解决,这没有什么。” 单飞白却绝不是轻易会被打击到的人:“哥,你值得被喜欢。为什么不相信你值得好的人?” 宁灼转过身来,眯着眼整理自己的衣着,垂目看他:“谁是好的人?” “你说谁是好的人?”单飞白有点小得意地用胸膛去撞他的,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勾引,“……谁是好的人?” 下一秒,撒娇的单飞白被宁灼一把揽入怀里。 外间吃早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两个来得晚的。 有人结束了用餐,路过了门口,诧异地问了身边人一句:“唉,这扇门平时都是关着的,今天怎么开了?” 单飞白把下巴搭在宁灼的肩膀上,静静享受着从彼方传来的心跳。 小黑屋里没遮没拦,门锁也坏了,只要外面的人好奇心强上一点,随手一推,他们二人连带着这满屋淡淡的旖旎气息,就会立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好在他们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句。 待他们离开,宁灼也知道自己要走了。 单飞白也坐回了原处,懒洋洋地用锁链玩着翻花绳:“饿。” 宁灼将自己揉皱了的衣服重新抚平,冷漠回答:“饿死。” 宁灼离开得相当匆匆,连来时的薄外套也忘了带。 好在它刚好搭放在单飞白触手可及的地方。 单飞白走上去,想把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拥在怀里,想再闻闻那残留的薄荷气息。 ……他却意外嗅到了一丝橘香。 单飞白带着不可置信的喜悦,将手探入衣兜,居然真的摸出来了一只橘子。 他把橘子抵在心口,好用这点冰凉来缓解自己过速的心跳。 …… 宁灼带着一点不算心事的心事,折返回了七楼。 在电梯前蹲守了宁灼许久的匡鹤轩见他回来,急急忙忙站起了身来。 可他蹲得太久,腿已经不过血了,害得他刚一站起来,话还没说出口,就扶着墙一阵龇牙咧嘴。 在出丑之余,匡鹤轩注意到宁灼嘴唇和面颊难得有了些血色,还挺动人。 宁灼冷冷睨他一眼:“在这儿做什么?” 匡鹤轩将发汗的手掌在裤缝处轻轻擦了擦,总觉得开门见山不大尊敬,便没话找话道:“宁哥,你衣服怎么了?” 宁灼低头一看,眉心一沉。 衣服上面有一圈明显的咬痕,以及唾液晕开的暧昧痕迹。 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抬头看向匡鹤轩,一言不发。 看他的表情,匡鹤轩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舔了舔嘴唇,索性直入正题: “宁哥,打一架吧?” 宁灼的腿现在有点抬不起来,总有种有东西要流出来的感觉。 他凝视着满心期待的匡鹤轩,正在想要怎么敷衍他,就见郁述剑从电梯里走了出来,遥遥地对他一点头。 宁灼问:“什么事?” 不驯之敌 第155节 郁述剑快步向他走来,简明扼要道:“‘白盾’来人找您。” 这倒是略出乎宁灼的意料了:“什么事?” “不知道,他们没说。” 宁灼想了想:“这两天银槌市发生什么新的事情了吗?” 郁述剑有点羞愧,正要摇头,就听一旁的匡鹤轩插嘴说:“早上倒是有个事情。” 不只是格斗能力,匡鹤轩的情报能力也还不错。 看宁灼注意到了他,匡鹤轩像是被喜欢的老师点名了的小孩子,难免兴奋,侃侃而谈道:“那个前段时间逃狱了的本部武被人找到了,被人灌了水泥沉了海。……哦,听说被发现的时候人还活着呢。” 第101章 交易 来者并不让宁灼意外。 林檎起身迎接他, 笑容有点羞赧:“我又来了。” 宁灼看了他身边的人一眼。 不是长安区辖区的“白盾”警察,而是九三零专案组里林檎的手下。 只这一眼,宁灼就知道林檎是为什么而来的:“坐。” 林檎坐下, 宁灼也跟着坐下。 他的腿先稍稍弯曲, 虚托了一把腰身, 才平稳坐下。 抬手扶腰的过程不超过一秒钟。 林檎轻声问:“身体不舒服?” 宁灼:“……”什么眼睛。 宁灼答道:“我这个破烂身体,活到什么时候都是运气。” 林檎笑了:“胡说。” 他拿过桌子上的便签纸, 刷刷写下一行字:“给你介绍个老中医。” 宁灼接过便签:“你去看过?” “同事去过,推拿很有一套。”林檎合上笔帽,“……啊, 对了, 我们找到本部武了。” 跟随林檎而来的小徐, 刚刚被宁灼的美人长相煞到, 又为二人之间熟稔的关系疑惑起来。 如今的林檎一句话,又直接拉回了正题。 他简直反应不过来。 宁灼却是态度平淡,微微挑眉, 抬眼看向一旁跟他来的匡鹤轩。 匡鹤轩这回是第一次和宁灼打配合,心里正紧张,愣了一下, 才跟上了他的节奏:“哦,是……是有这事。” 宁灼转了回来:“哦, 现在知道了。死的活的?” 匡鹤轩小声接话:“活的。” 林檎望向了匡鹤轩,饶有兴趣道:“看你眼生。你是‘磐桥’的人?” 匡鹤轩:“嗯。” 林檎:“你怎么知道本部武还活着的呢?” 匡鹤轩听林檎发问,直眉楞眼地转问宁灼:“能说吗?” 宁灼沉默地一挥手, 腕骨转出了一个小小弧度, 示意他讲。 匡鹤轩便据实以答:“我负责网络上的情报工作。早上有人发帖说,“白盾”的打捞队捞上来一个大水泥坨子, 打开之后,里面的人居然还活着,‘白盾’就马上把他保护起来了。有人围观现场,听到有‘白盾’警员跟别人联系,亲口说里面刨出来的是本部武。后来你们就把消息封锁了,网上的讯息也删掉了。” 林檎认真倾听了匡鹤轩的发言,轻轻用指尖摩挲了下巴。 是个有一说一的直脾气。 不会撒谎。 好事情。 林檎双手交握,口吻温和:“那我来找宁灼,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知道啊。”匡鹤轩一点头,“本部武那老小子失踪前,正好宁哥和我们老大替人消灾去了,正好跟他呆在一个监区。” 匡鹤轩还想抱怨一句“老色鬼还雇宁哥和我们老大保护他,他也配”,但他琢磨了一下,这话实在显得自己不大稳重,便乖乖闭上了嘴。 他还挺想在宁灼面前表现表现的。 林檎在心里点了点头。 这部分和宁灼告诉他的一样。 他笑着转向宁灼:“都已经叫你宁哥了?调教得不错。前些日子我看你和单飞白……那个样子去参加‘哥伦布’纪念晚宴,还担心你们两家的关系呢。” 宁灼:“不劳担心。” 他四两拨千斤地回应了林檎的质疑,静待他的下文。 林檎也不再隐瞒,将交叠的双手放下,平压在桌面上:“他交代了一些东西,和你有关。” 宁灼:“说来听听。” 林檎以他一贯的态度,温和地徐徐道来:“他说,他在监狱里遇到的频繁的意外是人为制造的。” “前几次刺杀,高空坠物、开关漏电、往他的饮食里掺玻璃渣,都是让他精神紧张的手段,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要他的命。” “真正让他害怕了的,是那次差点成功的刺杀。他担心自己会死在监狱里,就走了后门,想离开监狱,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他以前也这样做过。” “但这次,刚一出去,他就被掳走了。” “是谁能够在监狱内部制造意外?为什么之前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危险?” “所以,新入狱的人,是不是会有很大的嫌疑呢?” 气氛凝滞。 陪同的小徐和匡鹤轩齐齐愣住了。 小徐是因为从未听过这番猜测。 在这之前,他是真心以为本部武是九三零案的真凶。本部武是以为警察查到了他,才试图逃狱,后来得罪了什么道上的人,就被抓起来痛加虐待。 但是林檎这样推断,反倒更加合理。 匡鹤轩则是意识到,林檎说的有可能是真的。 他了解单飞白,林檎所描述的那段“连环刺杀”,像极了单飞白能做出来的事情——有种促狭的恶作剧感。 在短暂的沉默后,宁灼开口了。 “这不是他说的,是你想的。”宁灼笃定道,“本部武说的,应该是‘求求你们让我死了吧’。” 小徐霍然起身:“你!……” 宁灼态度相当淡漠:“能封在水泥里还不死……应该是被改造过了。小警官先生没见过改造人,可以去看看本部武案卷里的那些女孩,能喘气就可以谢天谢地了。本部武要是被改造到了能被灌水泥还不死的程度,还能做出这样的分析,能算是医学奇迹了,应该被送去科研所。” “林檎。”他定定注视着对面的人,“拿证据来,别乱猜想。做个好警察。” 林檎正要答话,有人敲响了会客室的门。 是郁述剑。 他探了头进来:“老大,出来一下,有通讯找你。” 宁灼站起身:“抱歉,离开一会儿。” 不是急事的话,郁述剑不会这样不分轻重地打扰他的会客。 而宁灼对这位着急联系自己的人的身份,也已经有了猜想。 他走出会客室,在与林檎一墙之隔的地方,接起了那通紧急通讯。 站定后,宁灼下意识用单手轻轻拢住小腹位置。 现在他不大喜欢站着,因为总有一股轻微的胀痛从身体内部泛起,好像是单飞白给他的身体叩了个章——就像他以往无数次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一样。 不过这一次的伤口格外隐秘,带着一点血腥和独占的浪漫。 宁灼:“喂,您好。” 那边传来查理曼冷声的质问:“本部武为什么没有死?” 宁灼略略低了头:“对不起,我以为尊夫人会好好替您完成任务的。” 查理曼显然没能料到宁灼竟会这样理直气壮地承认他做的事情。 宁灼这是把他们夫妻两个都搅进了泥潭里,还一鱼两吃,收了他们两份钱! 他根本是在玩弄他们! 他压低声音吼道:“姓宁的,你不错!” 宁灼认真倾听着他的崩溃:“承蒙夸奖。” 但查理曼也只是小小失态了一瞬而已。 他用发抖的手指扯了扯领结:“我的任务你还没有完成,我说的是让你‘杀掉本部武’。” 宁灼反问:“那您是要退钱吗?可以的,但只能一半,订金不退。” 说完这句话,宁灼自己倒是先挑了挑眉。 自己的语气怎么变得像单飞白了? 像个无赖。 查理曼怀疑宁灼是在故意挑衅他。 他压低了声音:“我让你把本部武给我杀了!” “现在他在警方保护下,会很危险啊。” 那边的语气变得阴冷起来:“你是什么意思?不认账了?” 不驯之敌 第156节 宁灼说:“我的意思是,要加钱。” “多少?” 宁灼对郁述剑招招手。 郁述剑会意,飞快地递来一样仪器。 宁灼报价道:“五百万。” 查理曼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五百万,账号记一下。” 宁灼在仪器上操作了几下,将实时生成的账号数字如实奉告。 查理曼气得胸膛起伏连连:“那是一条烂命,搞不好明天就会死!” 宁灼:“我知道。这个账号大概会存在十分钟左右,请您抓紧时间转账。据我了解,您账面上的活动资金是有这么多的,顶多是折您一半家财,买一个家和万事兴。这次是卖方市场,请谅解一下,不收现金。合作愉快,谢谢。” 他立即挂掉电话,发现郁述剑在呆呆地看他。 宁灼:“看什么?” 郁述剑吞了口口水,斟酌了用词,小心询问:“您是不是……跟单飞白……学坏了?” 他的后脑勺挨了宁灼一记拍击,顿时老实得成了只大鹌鹑。 回到会客室,林檎笑着问他:“谈生意吗?听起来金额很大。” 宁灼耸耸肩:“商业机密。” 看到老友比以往活泼得多的神态,林檎半笑半认真道:“别违法乱纪。” 宁灼望着林檎,想,刚才那通电话的主人的身份,就是“白盾”的高层,银槌市“神圣法律”曾经的代言人。 即使是这样的人,如今的职阶还在林檎之上。 宁灼不置可否,用指尖轻轻一敲桌面:“除了来诈我一下,还有别的事要做吗?” “这就告辞了。”林檎站起身,“好好保养身体。” 宁灼扬了扬那张写了老中医地址的纸条:“会的。” 开车驶出“海娜”,驾驶座上的小徐频频关照着林檎的神色。 可他只低头翻看电子案卷,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 小徐试探着问:“您对宁灼……怎么看?” “我担心他。”林檎头也不抬,“他走路有些跛,真该去看看大夫了。” 小徐舔舔嘴巴:“您和他……是什么关系,我看您和他很熟的样子。” 林檎:“是救过我命的人,有点交情。非要说的话……” 他微微笑了:“没血缘的弟弟吧。” 小徐很尊敬林檎,但此刻,他实在摸不透他的想法,只能委婉地提醒他:“宁灼……和最近的几桩大案若有若无地都有牵扯,您是不是……该克服一下个人情感?” 看着担忧的小下属,林檎摸了摸他的头:“小徐,你能这样想,真的很好。谢谢你的提醒。” 得到了林檎的肯定,小徐的勇气更足:“如果真是他干的,您会怎么办?” “有证据的话,我会抓他归案,每天给他送饭。他的胃该养养了,不能吃监狱里的饭。总之,能杀他的,只能是法律,不能是任何人。” “如果法律惩治不了他呢?” 林檎终于含笑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小徐的这个问题很可爱。 “如果法律惩治不了人,那是法律不够完善啊。”林檎认真道,“要改,慢慢改。” 小徐:“……” 他现在又有些猜不透他们的关系了。 林檎闭上眼睛,回想刚才的谈话。 他总觉得宁灼有哪里奇怪。 现在他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来了。 宁灼穿的是白衣服。 ……他胸前的两点像是鼓胀起来了,殷红的色泽凸透过雪白的衬衫,很是鲜明。 林檎用电子档案盖住了脸,好掩盖那些让人面红耳热的猜想。 ……他最近到底在干什么呢? 第102章 磐桥 单飞白正在偷吃黄油面包时, 小黑屋的门被宁灼从外一把推开。 宁灼:“……” 单飞白:“……” 宁灼快步上前,把刚被单飞白咬了两口的黄油面包一把夺下,打量着上面刚咬出的一圈新鲜牙印。 牙口还挺好。 宁灼见他眨巴着眼睛, 挺委屈的样子, 便就着他的牙印咬了一口面包, 又垂下手臂,问他:“哪儿来的?” 单飞白赶快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 信口撒谎:“地里长出来的。” 宁灼没带鞭子,随手解下了腰带,在手指上缠了一圈, 上面还带着温热的体温。 他轻轻在单飞白脸上抽打两下。 单飞白马上老实了, 大声喊道:“傅老大——” 躲在门外不远处的傅老大没想到自己被出卖得这么快, 弱弱探了个头出来, 小心笑道:“孩子说饿了两天了,刚刚还跟我哭呢。” 宁灼捂住眼睛,觉得有点头痛:“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在这儿?” 傅老大双手背在身后:“就刚……” 宁灼看他。 傅老大马上改口:“昨天你把他抓进来的时候我就在呢。” 宁灼:“……不问我为什么把他关这儿?” 傅老大实话实说:“不知道。可是总不能不给吃饭吧。” 宁灼不能对傅老大发火。 他将两个小时前才被单飞白亲手解下的腰带作领带状, 转套在单飞白脖子上,随即从兜里掏出来一串钥匙,直砸向了单飞白:“滚出来, 干活了。” 在尾随宁灼去往金雪深办公室的路上,单飞白一边揉着手腕上被锁出来的细细红痕, 一边快速了解了宁灼刚接的新单子。 他咂舌道:“五百万!查理曼不得被你逼疯啊。” 宁灼:“我没想让他疯。我想让他死。” 单飞白:“那我们不去杀本部武?” “杀。”宁灼拿起了通讯器,“我们今天不出门,尽快把这件事办了。” “我们不出门, 谁来做这件事?” 宁灼平淡道:“找了外包。” 单飞白好奇:“多少钱?” 宁灼:“免费。” 话罢, 他刚拨出的通讯就连通了。 不等那边的人开口,宁灼便平铺直叙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调律师’, 我今天不去见你,你明白为什么。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再送我个情报:‘白盾’直属医院今天早上八点,有一名接受了全身改造的病患紧急送医,送入的是单人重症病房。监测一下他的生命体征,如果他死了,及时告知我,我好跟客户反馈。就这件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个单,我指派三哥帮我做。” 宁灼挂掉了通讯。 下一秒,他一把推开了金雪深的房门。 金雪深正在和于是非低声讨论着什么,被突如其来的门响声吓了一大跳。 于是非率先看到了单飞白,见他重新出现,嘴角不由微微一翘:“……飞白。” 不知道是不是听过于是非造谣的缘故,金雪深再看宁灼和单飞白同进同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飞快纠正了自己跑偏的思路,不大自然地咳嗽一声,语气不善道:“喂!长手是用来敲门的!” 宁灼径直道:“我找到马玉树了。” 马玉树,是将金雪深全家害到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金雪深到死都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在接收到这一信息后,金雪深愣在了原地。 他用单手按住桌面,好缓解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当金雪深的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后,体内机械的运转声和耳朵里血流的声音,便变得格外清晰。 他听到自己冷静地发问:“马玉树,还活着?” “活着。” 金雪深:“没死?” “没死。” 金雪深:“……哦。” 他抬起血丝遍布的眼睛,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人在哪儿?我干死他。” 宁灼将装满马玉树电子资料的信息盘丢过去:“全部资料都在这里了。看完后来找我,别一个人往上莽。有的是办法让他死,没必要让他太痛快。” 金雪深本来就性格暴躁,一时之间受到的刺激超了标,竟然隐隐有了过度呼吸的趋势。 不驯之敌 第157节 但宁灼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态度近乎于无情。 单飞白急着去追宁灼,也只匆匆撂下了一句话:“于哥,看好他,别让他乱跑。” 离开金雪深的房间,单飞白快步赶上了宁灼。 他试探着问:“哥,你好像很着急?” “是。”宁灼干脆地承认了,“查理曼夫人做事不漂亮,本部武如果死得干净,死无对证,林檎不会这么快怀疑我。接下来会有很多双眼睛盯住‘海娜’,有查理曼的人,也会有林檎的人,没时间细水长流了。尽快制定计划,尽快结束一切。然后……” 他停顿在了“然后”这里。 宁灼刚才性烈如火,野性十足地四处蔓延席卷,雷厉风行地处理了好几件难事。 如今骤然安静下来,才叫人看清他那双干净漂亮的绿眼睛里始终漾着一层薄薄的水色。 那股支撑着他的烈火,熊熊燃烧了十数年,现如今,似乎已经抵达了熄灭的边缘。 宁灼背靠住墙壁,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棒棒糖。 他忙了这么久,潜伏的低血糖又冒出头来了。 宁灼说:“这一单,我挣了五百万。全给你。” 单飞白偷偷往下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至于这么值钱吧。” 宁灼闭上了眼睛:“你说过,要带我走。这五百万送给你,你能不能把‘海娜’都带走?” “那你呢?” 宁灼没有回答。 单飞白的笑意有些僵硬了。 他确认道:“你……不要跟我走吗?” 宁灼睁开眼,望向走廊尽头。 浑身焦黑的母亲抱着一个同样漆黑一片的襁褓,冲他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宁灼垂下头,看自己的鞋尖。 远方的那只烧焦的手,徐徐摇动,召唤着他回到家人的身边,终结他经年的痛楚与哀恸,让他抵达真正的安乐之地。 而身边则有一只可以握住的手,温暖,柔软,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 宁灼不知道该让谁失望。 在他黯淡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单飞白。 单飞白蹲了下来,双手抱膝,对宁灼的“拒绝选择”毫不愤怒,也没有急切地逼迫他什么。 他只是露出了他招牌的快乐微笑:“宁哥,不知道怎么选,就让我看看你的手相吧——看你还能活多久。” 宁灼下意识抬起手,用冰冷的机械手指抚摸了掌心的纹路,评价道:“幼稚。” 单飞白却很坚持,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手。” 宁灼把手交了出去。 单飞白把自己的下巴摊到他的手掌上,笑嘻嘻地磨蹭两下,露出了俏皮漂亮的小梨涡。 宁灼并不撤手,托住他的脑袋,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单飞白一本正经道:“这是一只智慧的水晶球。它说宁哥能活到一百岁。” 宁灼:“……” 他忍俊不禁:“我活到一百岁,又能做什么?” 单飞白活力满满:“要做的事情很多!我们可以冲浪,钓鱼,打扑克,跳伞,发呆,搓麻将,打网球!做都做不完呢!” 宁灼:“我不会。”这些事里,他连发呆也不是很擅长。 单飞白认真注视着他:“不会,我教你呀。” 这话听来似曾相识。 宁灼仔细回忆,想起来那是在亚特伯第一监狱里,单飞白教他打游戏时说的话。 宁灼反问:“在银槌市,我们能做这些事?” 单飞白的答案,却全然出乎了宁灼的预料:“不在银槌市。” 宁灼有些疲惫地和他玩笑:“驾船出海?像‘哥伦布’号那样?” “不。”单飞白蹲在地上,诚恳道,“我要送你一座桥。” 他抬起自己的手掌,从下方覆盖住了宁灼冰冷的手背:“这个世界,你走出去,才能看见光呢。” 此时,于是非刚刚从金雪深的房间走出来。 他已经在自己刚才的辅助呼吸里慢慢调整了呼吸的节奏。 只是当自己的嘴唇和他的嘴唇分离开后,金雪深红着脸说要冷静一下,就赶自己出来了。 他出来时,恰好听到单飞白和宁灼的对话。 于是非遥望着二人,神情宁静地斜倚在墙边,回想起了他当时加入“磐桥”的初衷。 …… “我要建一座桥。”当时比现在还要年轻飞扬的单飞白带了点炫耀,问刚刚被他捡到的于是非,“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彼时,凤凰和匡鹤轩都已经在了。 于是非想,“磐桥”组织,其成立的目的正如其名,就是要搭一座桥吗? 他试图用他的算力来理解这个近乎于疯狂的想法:“桥?” 单飞白嗯了一声,向他比了一个夸张的跨度,“从朝歌区的3号码头出发,一路建到184号定居点去!那个坐标挺老的,可我还记得呢。” 于是非客观道:“根据官方发布消息,从未接收过来自184号定居点的生命信号。184号定居点很可能也已经沉没。这也是当初‘哥伦布’号出航时,未选择184号定居点作为探索目标的核心原因之一。” 单飞白摆摆手:“我不信那个。我就要去那里。” 于是非提出建议:“你要出海的话,可以雇一条船,性价比更高。” 单飞白低下了头,一缕头发垂到了唇边。 旋即,他开朗地对于是非一笑:“他说不好晕船呢。” 于是非听出了单飞白的意思:这座存在于想象中的桥梁,单飞白是想要某个‘他’去走的。 于是他实事求是道:“你不要这么浪费。一艘船,带上他,再带上晕船药,足够了。” “他现在讨厌我了,也不会坐我的船。” 单飞白将视线投向遥远的地方,认真地攥起了拳:“我要建一条人人都能走的桥。我能走,他也能走。” 于是非向来务实,因此单飞白的话对他来说,无限近乎于一个幻想。 185号定居点已经因为地震沉没。 谁也不知道184号定居点是不是已经步上了它的后尘。 况且,假设单飞白的设想成真,那真的会是一座很长的桥,需要很多的钱,很多的材料。 或许要一百年、两百年。 可单飞白只用了五年的时间。 他靠着和宁灼作对,迅速积累起了可观的财富。 他还囤积了海量的液金和新材料。 这一点,是祖母帮了他。 祖母在去世之前,送给了单飞白一条液金矿,以及全套正规的液金开采资质证明——“棠棣”毕竟也是义肢制造公司,需要有稳定的原材料获取渠道。 但这是祖母自己靠人脉和资源弄来的私人矿脉,与“棠棣”并无关联。 他的父亲甚至不知道这条矿脉的存在。 在祖母看来,这是她赠送给她心爱的飞白的礼物,是单飞白傍身的资本。 只要单飞白不要脑子一热,把这条矿脉炸掉,只靠着这一条液金矿脉,他就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上十辈子。 但单飞白并没打算活十辈子。 没有一克液金从他手里流出去。 他将它们全部保留了下来。 因为单飞白从十三岁起,就有了个异想天开的梦——超级酷的梦。 而在这期间,银槌市也研发出了全自动构建技术,可以将建设工作交付给智慧机器人。 它们能在六天之内轻松完成一座摩天大楼的全部建筑工作,大大压缩节省了工程时间和成本。 既然它们能够用来搭建房子,那用来建一座跨海大桥,想来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在被人打断脊椎骨的前几个月,单飞白还把他们现有的资源全部盘点了一番:“我们的材料还算够,但攒的钱,加上现在的‘棠棣’,还是差了很多。不过到时候正式开始建设的时候,还能再持续募集民间资金。不过得吸取‘哥伦布’号的教训,决不能让他们把我的桥给弄塌了。” 彼时的单飞白托着下巴,用鼻子和嘴巴夹住一支笔,哼哼唧唧地埋怨:“我爸怎么还没把我从家里赶出去啊,赶出去我就有钱了。” “磐桥”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造一座桥,走出去,走到新世界里去,却不知道这个有些痴的梦想,发端在一座悬崖旁边、在一抹月色之下。 那时候,有个小孩子仰着脑袋,对另一个少年天真地比划道:“宁哥,我给你搭一座桥吧。” 第103章 火种 本部亮被车送到“白盾”直属医院时, 面对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人群,他瑟缩了一下。 他觉出了自己的寒伧。 说是落魄不改风骨,窘境不改其志, 可身旁陌生人略带惊异的眼神和微微掩鼻的动作, 已经足够杀死他一千次了。 本部亮努力抻平自己散发出垃圾味道的发皱的衣角。 但那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他索性不再徒劳地修饰自己的仪容, 顶着一张神态麻木的脸,离开电梯, 走向本部武所在的病房。 不驯之敌 第158节 这一路戍守格外森严,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他在正式踏入隔离病房区前, 还被从头到尾细搜了一遍身。 他尝试和用仪器扫描自己身体的人对话, 话音里带点讨好:“查得这么严?” 那位“白盾”微微皱眉:“是的。”防止有人潜入, 杀人灭口。 本部亮追问:“他……还好吗?” 对方答得仓促:“您请进。” 本部亮问了一通, 什么信息也没能得到。 当本部亮向走廊内走出了十几步开外,才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位“白盾”先生会又是皱眉,又是敷衍。 ……他在憋气。 他厌烦自己身上的垃圾气味。 本部亮在恍惚间继续前行。 在病房前迎接他的, 是“白盾”的副局长,名叫艾勒,之前他们打过交道, 也在一起吃过饭。 艾勒略带惊讶地打量了一下本部亮狼狈落魄的模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友好地伸出手去,想要同他握手。 本部亮却将手背在了身后,藏起了指甲间细细的黑泥垢。 他单刀直入:“阿武怎么样?” 吃了个软钉子的艾勒无言, 只得收回手去, 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本部亮推开房门时,听到一位年轻警官小声地提醒艾勒:“需不需要让他穿一下隔离服?” 艾勒犹豫了一下, 答说:“没必要。” 本部亮撩开深灰色的防辐射帘,终于看到了他的儿子。 ……那团还在呼吸的东西,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儿子”了。 本部武躺在床上,胸膛微起微伏。 支撑着他呼吸的,并不是求生欲,而是质量奇差的人工肺叶。 他这具躯壳上仅剩着的肉体,像是菜市场卖剩的冻肉,弥漫出冰冷且腐败的气息。 本部亮踉跄着走到床前。 他感觉自己的眼底干涸一片,可是稍一眨眼,就有一颗泪珠直滚下来。 他在床边半蹲下来,胳膊架在床边,轻声叫他:“阿武啊。” 床上的人有了反应。 他先是尿了一泡。——因为人造尿道有些漏了。 随即,他颤抖着张开了眼睛。 本部武愣愣地看着一片模糊的天花板,呆望了两分钟有余,才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醒了。 意识到这点后,他突然慌乱狂躁了起来,张开嘴巴,不住发出“啊——啊——”的怪音,秃秃的指尖嚓嚓挠着床单,似乎是急着要去做什么事。 可惜,他的泪腺坏了,根本淌不出眼泪来。 他的慌乱感染了本部亮。 他急着凑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阿武,你要什么,你跟我说啊。” 本部武触电一样小幅度痉挛着,发出嘶哑的呐喊:“让我死啊……” 本部亮愣住了。 艾勒弯下腰来,对本部武说话:“阿武,是爸爸来了啊。” 他有意瞟了一眼本部亮:“好好跟爸爸说,是谁欺负你,爸爸和叔叔给你撑腰啊。” 本部武立即把嘴巴抿得紧紧的,痛苦得满脸的肌肉都在颤抖。 “艾勒先生,你出去吧。”本部亮抹了一把脸,冷静道,“我跟他说说话,他现在应该……挺害怕人的。人越多,他越是……” 艾勒觉得这也有理。 让他们父子俩独处,说不定能套出更多的话来。 艾勒走出门去时,没有将门关严,方便随时进入。 于是本部亮听到了一段短暂的对话。 提问的是“白盾”总部的一名中级警探,从小就在上城区长大:“局长,这就是本部亮吗?不是听说是个挺有本事的商业精英吗?” 艾勒摆摆手:“哎,别提了。” 中级警探不由露出了怜悯和高高在上的神色,点评道:“应该是挺爱儿子的,没了这个儿子,真的是堕落到底,连上进的动力都没了。” 本部亮木着一张脸,笑了一下。 是他不上进吗? 是这个银槌市根本不给下坠的人一条藤蔓,不给溺水的人一块浮木。 摔死就摔死吧,溺死就溺死吧。 反正银槌市的人多得很,少了谁都能运转。 本部亮脸颊瘦条条的,没了肉,只剩下一把老骨头。 和床上曾经最心爱的小儿子一样,他也快要衰败腐烂到不能看的地步了。 本部亮的耳畔回荡起了宁灼的低语:“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现在还活着。” 一语成谶。 本部亮苦笑:他这个样子,还能称得上一个“好”字吗? 门外隐隐约约的对话声还在继续: “我们费了这么多功夫,让他活着,一天的治疗费就要好几万呢。” “真不能给他换一套好一点的内脏?” “不行了,他现在身体里那套垃圾循环已经成了体系了,随便断了哪个,他都会死。” “一定得要让他吐出点什么来,不然不就……” 本部亮只是听着,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开始刺痛起来。 床上的本部武显然不能理解这些言辞。 他承受着最具体的痛苦,在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淋漓尽致地体验着曾被他炮制成机械娃娃的人的感受。 他机械地重复:“我错了。我不该做那样的事。” 本部亮把他骄纵了这么多年,即使知道他做了许多非人的事情,却也懒得去管。 他从未听过本部武向谁道过歉。 因此,将这番话听入耳后,本部亮并没有儿子迷途知返的欣慰,只觉得一股大恐怖从心底缓缓滋生。 ……他原先的儿子,已经由内而外地异化了。 本部亮伸手,抚上那张表皮坚硬的脸孔。 他喃喃道:“阿武,你太累了,我也是。” 最终,他的手停留在了本部武的腹部。 他在猛然下压手掌、压碎了本部武一肚子器官的同时,一把拔掉了本部武的输氧管,攥在了手心里。 本部亮着魔似的低语: “死了吧。死了好。” “你死了,你得解脱,我进监狱。……至少不用再跟别人抢垃圾吃了。” 在“白盾”察觉到异常、惊怒交加地冲进来按倒本部亮时,他没有任何抵抗和挣扎。 医生第一时间赶来。 经过检查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本部武体内那套垃圾的循环系统,已经被彻底破坏了。 他必死无疑。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将要解脱,本部武焦虑紧绷的精神被抚慰了不少。 他调动着已经没了用武之地的眼珠,在一片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丝气喘的低音。 本部武用他残破的机械声带低声道:“是爸爸吗?” 眼见本部武居然有了正常的判断力,在场的人不免精神为之一振。 本部亮立即得了自由,被七八只手一齐推到了儿子面前。 本部亮被迫面对了这亲手被自己推到了鬼门关前的儿子,忍了又忍,还是在剧烈的心痛中泣不成声:“阿武……” 不等身后的“白盾”催促,他就咬牙询问:“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是宁……宁灼吗?” “……宁灼……是谁?” 这个名字遥远得像是本部武上辈子听过的,实在没有任何印象。 本部武摇了摇头,气息奄奄道:“不是男的,是,是女的。”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本部亮的预料:“女的?” “四十来岁。女的。漂亮。上城区的人。非要说我……杀了她的儿子……”本部武软软抓住了本部亮的手,轻声说,“爸爸啊,杀了她。” 本部亮愕然片刻,刚要追问,那一点还依靠着他的小小力道也骤然消失了。 本部武没有眼皮,死也难瞑目。 他死得像条鱼摊上的鱼。 此时,林檎才从“海娜”返回,路上接到了本部武垂死的消息,一路疾驰,刚刚赶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仪器尖锐的“嘀——”声。 他扶着门框,听匆匆赶出门的“白盾”转达了本部武那“其言也善”的遗言。 不驯之敌 第159节 上城区的女人? 说本部武杀死了她的儿子? 一个猜想在林檎脑中渐渐成型。 本部武主要是针对女性犯案,当然也害过长相漂亮的男人,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下城区那些无助无力的穷人。 他虽然恶毒,却并没有愚蠢到家,从来不会去害上城区的人。 只有这样,他那见不得光的快乐才能一直持续下去。 经过官方的验证背书,本部武害过的唯一一个有名有姓的男人,就是九三零事件中被注射毒药而死的拉斯金。 而拉斯金在档案记载里,仿佛是一个从土里凭空长出来的人,无父无母,身家干净。 林檎闭上了眼,无奈一笑。 宁灼,你想让我一路查下去的,就是这件事吗? …… 在本部武的生命维持系统全数撤下时,三哥联系了宁灼,开口就直入主题:“放心,死了。” 听到确实是三哥的声音,宁灼挺平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 三哥对自己被囚的事情绝口不提:“哎,单飞白怎么样?” 宁灼那边诡异地沉默了一阵。 随即,他说:“还行。” 三哥:“?” 通讯器那边传来了一阵闷闷的得意的笑。 紧接着,通讯便被单方面挂断了。 宁灼将通讯器反手丢去,被单飞白一把接住,端端正正地摆上了床头柜。 直到返回房间,宁灼才在镜子里察觉到自己这件白衣服很有问题,该遮住的是一点都没遮住。 他换衣服,单飞白就在一旁研究宁灼的身体。 “腰只有这么细。” 单飞白举起一只巴掌,比划了一下,又在半空里虚握了一下他的小腿,“小腿有这么细。” 他感慨道:“怎么只有屁股这里肉多?” 赤裸着上半身的宁灼用眼尾余光轻轻撩了这嘴贱的小狼崽子一眼,打算给他一点教训。 他面对着镜子,用手覆盖上了单飞白在自己侧腰肌上留下的浅浅青色指印。 本来还在床上懒洋洋躺着的单飞白喉结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地翻身坐了起来。 宁灼微微使力下压,唤醒了潜伏的疼痛。 他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手劲挺大。” 宁灼做这一切时,知道这是勾引,因而相当心平气和。 然而,单飞白在他体内打下的那点火种,又不合时宜地死灰复燃起来,将光与热肆无忌惮地在他体内传播,让他的小腹出现了弧度不大正常的翕张。 宁灼面无表情,用熬刑的态度去面对自己体内燃烧如烈焰的欲望。 宁灼愿意忍,单飞白可不愿意。 他蹭了过来,把脸埋在他的后背上,轻声叫他的全名:“宁灼。” 宁灼一皱眉:“叫我什么?” 单飞白嗅着他皮肤上薄荷油的气息,由衷道:“宁哥,抱抱。” 他注意到,宁灼蹙眉了,却没反对。 然后,单飞白就诧异地发现,他脸红了。 那红意直蔓延到了耳朵根。 宁灼并不怕被人抵在墙上艹。 他对自己的身体,总有一种奇特的剥离感,会下意识地觉得那不是自己的东西,因此再多的痛楚,他都态度漠然,全盘接受。 可他最难消受的就是纯情的表达。 就像小时候母亲夸奖他好孩子,像父亲亲他的面孔。 ……就像单飞白这样抱着他。 单飞白喜欢他喜欢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张口就咬上了他的脖子——没用力,轻轻的。 宁灼啧了一声,脸上的红意又退潮似的散去:“属狗的?” 单飞白一兴奋,又开始口不择言:“要早知道宁哥喜欢这样,我早就这么干了。” 宁灼清清冷冷地从镜子里看他一眼:“那你的骨灰早就漂到大西洋去了。” 单飞白知道,他们的恩怨纠缠,不是两三句话就能说清楚。 早一年,早半年,甚至早上三个月,可能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单飞白满心甜蜜,贴着宁灼的耳朵,神神秘秘道:“宁哥,告诉你啊,我第一次用手解决,就是想着你流血的样子……” 宁灼眼见他越说越不像样,有心把他掀下身去。 “……喜欢死宁哥了。”单飞白继续坦坦荡荡地撒他的疯,“宁哥喜欢我吗!” 在宁灼难得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时,金雪深拯救了他。 他自外敲响了宁灼的门。 金雪深的眼圈发红,但情绪已然恢复了正常。 “我有个想法。”他开门见山,“我不要马玉树立刻死。我要他的钱,全部。” 第104章 (一)携手 宁灼和金雪深有话要谈。 单飞白就偷偷摸了一块草莓味的泡泡糖, 跑到外面来放风。 谁想一出门,他就撞见了来找宁灼的郁述剑。 郁述剑看到单飞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防备地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尖。 他还不怎么习惯和单飞白打交道。 单飞白主动和他搭话:“找宁哥?” 郁述剑将嘴角抿作一线, 举了举手上的通讯器:“找宁哥。打了七八次了。” 话音未落, 它又亮起了红光,一明一灭, 急促异常,一如通讯器那边人的心情。 单飞白対郁述剑伸出手来,上下晃了晃, 示意他将通讯器递给自己。 郁述剑往后缩了一步, 显然是在犹豫。 单飞白带着一点与生俱来的浪劲儿, 冲他一眨眼:“我好歹也算是你们的合伙人, 二老板,给个面子,啊。” 郁述剑抱着通讯器, 不肯给。 二人僵持之际,宁灼从房间里探出半个身子,短促有力地命令郁述剑:“给他。” 郁述剑的肢体马上做出响应, 径直把通讯器递了出去,可精神还处在迷茫状态:“……啊?” 宁灼并没有给郁述剑后续的指示, 下达命令后,就又重新掩好了房门。 有人撑腰的小狼嘚瑟地冲郁述剑一耸肩。 ……郁述剑本能地拳头硬了。 然而,郁述剑盯着单飞白身上的衣服, 越看越眼熟。 他身上那件柔软的、稍微起球的白色居家款马甲, 有点像是宁哥的…… 郁述剑又回忆起宁灼刚才身上那件黑色偏紧身、把他那一把细细的腰线恰到好处地掐出来的马甲。 ……他不记得宁灼有这么俏的一身衣服。 某个想法刚一过脑子,郁述剑的肩膀就触了电似的一抖。 他猛地摇了摇脑袋, 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那边,单飞白已经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了一个熟悉且愤怒的声音:“姓宁的,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单飞白轻快道:“做任务啊。” 查理曼顿了顿,稍稍压下了火气:“叫宁灼接!” 单飞白爽快道:“我是他的人。你跟我说是一样的。” 闻言,郁述剑头皮又是一麻,不可思议地看向单飞白。 单飞白却很是气定神闲,一边接电话,一边顺手用指背拂了拂郁述剑右肩上的一块灰尘。 郁述剑倒退了数步,警惕又困惑地抬手护住了肩膀。 ……像是条突然被隔壁邻居摸了脑袋的忠诚大狼狗。 查理曼简直要气疯了:“这就是你们给我的交代?” “是啊。”单飞白理直气壮地反问,“所以人死了没?” 查理曼张口结舌。 本部武的确死了。 在查理曼把巨额费用转过去不到一个小时后,他就死了。 死因是本部亮看不下去儿子这么活着,把人直接弄死在了病床上。 不驯之敌 第160节 换言之,有没有这五百万,本部武今天都会死! 在银槌市,钱就是人的命。 查理曼先是被夫人所描述的骇人事实惊吓到,又为本部武究竟会不会招出自己的太太、进而牵连到自己而感到焦虑异常。 病急乱投医下,他找上了宁灼,割肉似的割去了这五百万。 那可是他的养老钱,棺材钱! 他的所有流动资金,为了平掉这件事,几乎全部搭进去了! 这样一来,查理曼只剩下了一个空壳职位。 一旦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马上就会沦落到比本部亮还不如的地步——本部亮至少不从警,没有那么多仇家! 结果,本部武说死就死,轻飘飘的,像是放了个屁一样轻易。 查理曼有种自己花钱雇宁灼来耍自己的感觉。 宁灼必须要给他一个交代! 他活像是被撕下了一大块肉的野兽,浑身血淋淋地来找宁灼算账了:“他是死在你们手上吗?!” 单飞白眼睛眯着,笑得像个大男孩:“您这话就很玄了。您到底想不想要他死啊。既然最终目的都是死,那死在谁手上很重要吗?” 查理曼一阵气堵声噎:“你们——” 但他也不是十足的傻瓜。 顿住片刻,他狐疑道:“本部亮……难道是你们派去的?” 单飞白笑道:“下城区的事情,您在上城区最好别打听。対您没好处的。” 那边久久地沉默着,只传来急一阵缓一阵的喘息声。 单飞白吹出了一个圆满的大泡泡,啵的一声,那甜蜜柔软的泡泡就把他的嘴巴粘上了。 他舔了舔嘴巴,露出尖尖的、活泼的小虎牙:“您还有事吗?需要我给您拨急救电话吗?” “‘海娜’和‘磐桥’始终竭诚为您服务。” 通讯被单方面挂掉了。 大概是那老头怕脑溢血。 单飞白把通讯器交还给了郁述剑。 郁述剑接过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一路快步走回了他的宿舍。 郁述剑此人少言寡语,但偏偏又是群居型动物,总爱蹭个人气,哪怕在热闹里做个透明隐形人也好。 因此,当他一头扎进大宿舍时,吸引了在场十几个“海娜”雇佣兵的注意力。 “郁哥,怎么了?”其中一个边磕瓜子边问,“横冲直撞的,不像你啊。” 郁述剑背靠着门板,调匀急促的呼吸,小声道:“我们可能会有二嫂了。” 此言一出,在场十来条大汉轰然起立。 “真的吗?” “我操,是宁哥?” “谁啊?” 郁述剑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艰难道:“单飞白。” 在场众人齐刷刷愣住。 几秒钟后,房间内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嘘声。 有个壮汉往床上一躺,双手抱住光溜溜的后脑勺:“老郁啊,我说你睡魇着了吧?我做梦都不敢让宁哥睡我,单飞白那小子也配?” 有人在旁笑话他他:“艹,阿贝,你不是纯直吗?” 光头男毫不犹豫道:“直归直,那可是宁哥啊。”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郁述剑也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难道是他最近侦查的水准下降了? …… 宁灼的房间内。 听了宁灼的构想,金雪深不可思议地瞪着宁灼:“……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流氓了?” 宁灼不答反问:“你干吗?” 金雪深:“怎么不干?可他……会配合吗?” 宁灼:“今天之前,不会;今天之后,他就会了。” 这手段实在够损,不像宁灼的手笔,像姓单的。 金雪深联想到于是非说的内容,自言自语地嘀咕:“难道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宁灼皱眉:“……说什么呢?” 金雪深扭开脸:“没什么。” 他站起身来,踢开凳子,向外走去。 宁灼目送着他,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谁想,金雪深刚走出几步,就气势汹汹地骤然折返。 宁灼被他激烈的动作弄得迟疑了一瞬:“做什……” 金雪深合身扑抱住了他,十指用力,抓紧了他后背的马甲,闷声道:“……谢谢你,宁灼。” 宁灼被抱得始料未及,嘴角扯动了一下,故作镇静道:“不客气。” 抱过后,金雪深便状若无事地撤回了这个拥抱:“走了。” 宁灼勉强地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匆促道:“嗯。” 金雪深走出宁灼房间,一路步速越来越快,直到转过一处拐角,才蹲下身来,顶着爆红的脸颊,咬牙切齿,无能狂怒。 啊啊啊啊! 他在干什么啊?! 怎么能抱他啊操!失心疯了吗?! 回去把他灭口还来得及吗?! 当金雪深好容易缓过这一阵让他脚趾抓地的尴尬,一抬头,就撞见了于是非那道近在咫尺的、纯净而好奇的目光。 ……好极了。 他妈的。 于是非也学着他的姿势蹲了下来:“你怎么啦?” 金雪深把面颊深深埋进膝弯间,企图通过把自己闷死的手段来告别这个美丽的世界。 但于是非会错了意。 根据系统判断,金雪深这是“伤心”的表现。 于是,于是非轻轻抱住了金雪深的肩膀,用他固有程式里対待客人的温柔态度,以及在“磐桥”里训练出的杀手本能,提问道:“杀了马玉树,你就会好受一点吗?我陪你去。我有很多种让人类感到痛苦的办法。” 金雪深一日之间悲喜交加,情绪大起大落,如今听到于是非这样问,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瓮声瓮气地说:“闭嘴。杀了你啊。” 于是非愣了一下,开始认真分析,如果自己死亡,金雪深的心情会不会真的变好。 得出的结论是“否”。 他虽然嘴硬,但一定会感到难过的。 正当于是非要诚恳地表述出这个分析结果时,他怀里的金雪深小声说:“你别分析了,我没有要杀你。那是比喻。” “比喻?”于是非说,“我不是很懂比喻。” 金雪深:“……智障。” 从不认为自己智障的于是非:“这也是某种比喻吗?” 金雪深:“闭嘴,别动,让我靠你一会儿。” 于是非服从了这条指令:“好的。渡鸦先生。” 金雪深:“……叫我金雪深。” 于是非:“好的。雪深先生。” “……‘金’呢?” “根据我们的关系,我认为可以去掉。” “……滚。” “这和上一条指令相悖。请问我需要遵守哪一条呢?” “……” “雪深先生?” “……靠着。” “好的。收到。” …… 本部亮步履蹒跚着走出了“白盾”大门。 仿佛只消一天光景,他就衰老了十年。 望着青黑色的天空,本部亮怏怏苦笑了一声。 本部武本来就是濒死状态,是“白盾”想尽办法,用各种设备硬生生给他续上了命。 本部亮杀他,一来情有可原,二来也歪打正着,逼出了本部武的真话。 不驯之敌 第161节 而“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爆炸案,更是引发了一连串连锁反应。 无数黑色产业被查被抄,监狱里人满为患,甚至容不下一个本部亮。 总而言之,他连去监狱养老的希望都被断送了。 本部亮身无分文地站在银槌市的天空下,贪婪呼吸着上城区陌生又熟悉的清新空气。 他很快就要回到他的下城区,继续靠捡垃圾活着了。 在他原地发怔时,一辆车在他面前经过。 车窗摇了下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先生,打车吗?” 本部亮摇了摇头。 他没有钱。 “打车吧。” 匡鹤轩按照宁灼的指示,扔出了一张价值500块的不记名id卡,冷静地作出了指令:“一个小时后,您需要到朝歌区东陇街东南方向的一个黄色电话亭那里。靠走的可来不及。” 第105章 (二)携手 本部亮悚然一惊:“谁派你来的?” 车里的人没有答复, 径直离开。 一个小时后,在东陇街指定的那间黄色电话亭内,冻得缩手缩脚的本部亮接到了一通号码为乱码的通讯。 本部亮早已猜到电话那边是谁了。 他喃喃道:“……宁灼?” 宁灼正在跑步机上锻炼, 带着微微的气喘询问:“出来了?” 本部亮一天之内, 被人问了很多, 自己也想了很多,因此和宁灼对话时, 也带出了三分了然的、麻木的平静:“你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所以你早知道我会杀掉阿武吗?” “我不知道。但是能想到。”宁灼说,“我也有过爸爸。我如果走到了必死无疑的那一步,他应该也会选择让我死得轻松点。” 本部亮把头抵在电话亭脏兮兮的单向玻璃上, 闷声闷气地笑出了声来:“……你还有爸爸呢?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本部亮边说, 边用大拇指揩掉眼角的一滴老泪:“找我有事?” 宁灼:“是有件事得告诉你一下:你坏了别人的好事, 可能活不久了。” 本部亮精神猛然一振:“你知道是哪个女人把阿武弄成那个样子的?” 宁灼:“他害死了那么多女人, 最后死在女人身上,合情合理。” 本部亮拔高声音:“你不要跟我兜圈子!” “你不要规定我怎么跟你谈话。”宁灼冷峻道,“怎么谈, 你得听我的。” 本部武的嘴唇微微哆嗦:“我……我……” 宁灼:“你的事,你自己调查。我有我的职业道德,不能随便透露雇主信息。” 本部亮用手捂住眼睛, 在封闭的电话亭内摇摇晃晃地蹲了下来。 “我?我去调查?我什么都没有啦。” 本部亮想要潇洒地笑上一笑,但他的年龄和这些日子接踵而来的苦难, 已经在无形中把他压成了一个话多又容易感伤的老头子。 他涕泪横流,泪水顺着他枯瘦的手指缝隙渗出:“我……他们连把我关起来都不肯,我找不到工作, 我今天晚上都不知道该吃什么……” 听着那头的痛哭声, 宁灼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你哭。我给你计着时。这个通讯走的是秘密讯道, 只能维持五分钟。” 本部亮的哭声下意识地弱了下来:“……宁灼,你到底想怎么样?” 宁灼反问:“苦日子过够了吗?” 这一句话,狠狠戳中了本部亮的心。 他木然了片刻,刚要作答,就听宁灼又问:“你想要东山再起,需要多少钱?” 本部亮狠狠吞了一口口水,在心潮起伏间迅速盘算了一遍,答道:“500万。” “哦。”宁灼说,“你那间黄色电话亭外面,有一个黑市自设的电子屏幕,在违规插入电子小广告,滚动播放。中间有一张叫助安公司的,把联系人的电话号码记下来。” 本部亮急忙摘下布满细纹的眼镜,在衣襟上擦了擦,把脸贴在黄色电话亭透明的单向玻璃前,专注地看向外面。 不出十数秒,那家公司的基本信息就闪过了本部亮眼前。 他对数字还算敏感,第一时间记住了那一串号码。 可当把接收到的信息在心底反刍过后,本部亮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本部亮倒退一步,握紧听筒,咬牙切齿:“……你让我借高利贷?!” 宁灼:“是。我让你借高利贷。” 本部亮猛扶了一下磨损严重的眼镜,低声且快速道:“这些人吃人不吐骨头的!你让我借500万,那是一个还不起的无底洞!!你还不如杀了我!!” 宁灼:“没让你借500万。” 宁灼:“我让你借2000万。” 本部亮愣住了:“你们……?” 他明白了些什么,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这些公司必然要做背调,他们怎么肯把钱借给现在的我?!” “我有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照做。”宁灼说,“你去找黄色电话亭正对面的一家温泉店。老板会收留你一晚。” “今天的晚饭,我给你解决。明天、以后怎么过,看你怎么选。” 宁灼挂掉了通讯后,本部亮手持听筒,愣了许久后,他收窄领口和袖口,闷头踏入银槌市的夜,拖着沉重步伐,一路走向了那家温泉店。 而宁灼则在拨通了另外几通电话、简单作出一番交代后,重新踏上了跑步机。 他缓慢深长地呼吸着,静静盘算着他最后的计划。 …… 马玉树觉得自己的人生相当完满。 当然,是后半段的人生。 他早些年遇到了些困难——那段时间,他还年轻,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沉迷赌博,借了贷也要赌,期待着有朝一日,一飞冲天。 一飞冲天的日子没等来,等来的是债主,说如果半个月之内找不到筹钱的路子,就要把他卖给有特殊癖好的人,任其宰割。 走投无路间,马玉树曾经爬上了天台,想求一个痛快。 然而,那天的天台挺热闹。 在他面前,有一个买股票买得家破人亡的人一头栽了下去,当着马玉树的面,摔成了一团血泥,和肮脏的银槌市融为一体,血肉交融。 看着自己的前车之鉴,马玉树并没跳楼,而是在冰冷的、带着铁锈气息的夜风间,想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姓金。 他热情地向高利贷者介绍了他的朋友。 他走出了一条活路,用一段放在那里屁用不顶的友情,换来了如今的安稳生活。 马玉树现在改了名,叫马柏。明面上为韦威集团做财务顾问,背地里在黑市从事放贷业务,经营着一家名叫“助安”的民间放贷公司,并豢养了一批自己的打手。 助安助安,助你平安。 最近,他的生意着实不错。 有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来找他借钱,看上去很是紧张局促,一副老实人的样貌。 他提供了所有身份信息后,唯唯诺诺地表示,想借50万,给他的女儿做面部修复手术。 他甚至带了他的女儿来,哭着说,女儿已经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再过着这样不人不鬼的生活,她就要自杀了。 这是他的宝贝女儿,他舍不得。 女孩那张被腐蚀性液体毁坏了的面孔,着实恶心到了马玉树。 不过,这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客户。 ——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怂和弱,下城区人,还有固定工作,这意味着他根本逃不掉。 而且他还有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儿。 虽然现在丑陋,可看她的身材和面部轮廓,被毁容前应该是个美女。 做完手术后,如果调教得当,她只靠卖身就能把本钱赚回来。 然而,即使暗地里做出了这一番评估,马玉树也不会贸然借出这50万。 待复核过后,确认男人给出的是真实的身份信息,马玉树这才堆出了满脸笑容,将钱交给了男人,以及一份“高炮”借贷合同。 他看男人懵然无知,便欣欣然开出了一份综合了砍头息、保证金和手续费三重负面buff的阴阳合同。 男人是真的不懂行,惴惴地捧着到手的35万,千恩万谢地走了。 马玉树将他送到门口,笑眯眯地客气了一句:“您要是方便,也可以把我介绍给亲朋好友。您介绍多一个,我就把您利息的零头给抹掉一个点,怎么样?” 男人居然站住脚步,认真想了想,说:“我女儿伤了脸后,加入了一个互助会,不知道从那里介绍行不行……” 马玉树险些笑破肚皮,但还是绷着一张脸,说:“那就辛苦您引荐引荐了。” 男人还挺能干,介绍了七八个毁容女孩的亲属来。 无一例外,他们都和男人一样,是一脸倒霉相的下城区人士,借的都是小钱,数额从20万到100万不等。 马玉树财运亨通,红光满面,一边烧着电子香,一边满心期盼着小财能招来大财。 或许真的是心想事成,某日,他正在韦威公司的办公室里闲极无聊地擦拭他转运的金蟾时,接到了他手下的一个通讯。 那边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和兴奋:“……老大,来了个大活!” 马玉树马上找了个借口,离了岗。 他推开助安公司的门时,恰好和那位“大客户”对上了眼。 这可真是……大客户。 沙发上的本部亮站起身来,主动伸出了手:“马先生,生意兴隆啊。” 不驯之敌 第162节 “不敢不敢。”马玉树揣着一肚子龌龊心思,热情地回握,同时调侃道,“以前跟泰坦公司老总吃饭的时候,想握到本部先生的手可真不容易。” 本部亮的面部肌肉一僵,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 他以前是恃才傲物了些,作为技术人员,他习惯一切用钱搞定,就懒得再在社交上费心思。 没有宁灼的提醒,本部亮甚至不记得他们曾在一起吃过饭了。 亲眼目睹了本部亮的窘迫,马玉树坐倒在了沙发上,心情暗暗地畅快不已。 看有钱人倒霉,有一种别样的痛快。 他摆出一个惬意的姿势:“本部先生找我,有何贵干?” 本部亮低着头,神情中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兴奋:“我需要借贷。” “什么?”马玉树掏了掏耳朵,“不好意思,本部先生,我年纪也有点大了,最近是需要换一个好耳蜗……” 面对着他有意的东拉西扯,本部亮涨红了脸,双手在膝盖上方攥成了拳:“我需要钱。我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我要给自己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这话他说得发自肺腑,毫不掺假。 马玉树问:“多少钱?” 本部亮抬起了脸,露出涨红的面皮和炯炯的眼睛:“……2000万。” 马玉树陡然坐直:“……多少?” 本部亮深吸一口气:“您听见了吧?” 马玉树的脑子飞速运转起来:“本部先生在实验室呆久了,是不是不大清楚我们这里的行情?”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柔声道:“我们不是慈善家,只借钱给还得起钱的人。您的情况,银槌市里都清楚,你现在一切的保险都停掉了,病死街头都没钱治,信用值归零,你能用什么抵押来还这2000万?” 本部亮双手扶膝,吐字清晰道:“我的大脑。” 马玉树感了兴趣,稍稍挑眉。 本部亮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泰坦公司的一切技术机密——‘白盾’的安全系统是我制作的。这么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马玉树终于确认,这的确是一笔大生意。 他问道:“那不是商业秘密吗?你敢拿这个来交易?你不怕泰坦公司……” “我活着,秘密才有价值。我饿死在街头,秘密不也跟着我死了?” 本部亮站起身来,激动地来回踱了两步,显然是动了真情。 “你看看我,我就只有一条命,我不经打,不经饿。我是个老东西了,连卖器官都没有人要……” 他神经质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有价值的只有……只有这里了。” 马玉树微微笑了。 他知道,本部亮的大脑,的确值这个价钱。 就算他到时候不肯说,自己也可以动用一些特殊手段,把他脑子里的东西复刻出来。 但这得让本部亮签订合同、并拿到了钱才行。 到时候,瑞腾公司上门算账的时候,他才好把锅甩出去。 这可是本部亮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马玉树抚摸着下巴:“2000万……数额太大,我最近生意不错,手里的现金被分流出去了。你看能不能减到1000万,分5笔支付,怎么样?” “不。”本部亮似乎是对自己的价值胸有成竹,“马先生,我是看我们之前在一起吃过饭的情面上,才第一个找到你的。反正我在哪里都是卖,在你这里卖不动,我可以去别的地方。” 见本部亮真的作势要走,马玉树隐隐着了急,霍然起身,半威胁半规劝道:“本部先生,这消息传出去,瑞腾会杀了你的!” “杀了我,你们什么也得不到。”本部亮眯着眼睛看他,“给我钱,你可以……可以把我攥在手掌心里。我的本事在这里,一定能还得起你们的钱。” 马玉树心底里热乎乎痒丝丝的。 潜伏在他骨子里的赌瘾慢慢抬了头。 他知道,如果把这笔生意一手做成,他就可以利用本部亮的大脑,出卖各种高级情报和技术手段,在黑市逍遥自在了。 他才不要本部亮还钱,他要他还不起钱。 这可是高利贷的强项。 贪婪熬红了马玉树的眼睛。 但他还是顶着那张貌似善良温和的面孔:“本部先生,稍安勿躁,坐下来喝杯茶。我会想办法帮你的。” 马玉树把手搭在本部亮肩膀上:“……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 热知识小tip:赌狗biss 第106章 (三)携手 马玉树在满口谎话间, 倒也有一两句是真的。 之前那个懦弱男人带来的一连串小生意,已经耗干了马玉树手头的现金。 他现在手里只有一百来万。 不过不要紧,他上头还有人。 在迅速上报了这笔生意的交易内容后, 调查本部亮就是他背后大佬的工作了。 本部亮最近的确是落魄到底, 沦落到了和银槌市资深流浪汉抢吃垃圾、还伤了脚踝的地步。 他有和“调律师”接触, 目的未知,极有可能是在询问本部武的去向。 显然他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而促使他来这里借贷的动力, 是本部武的死。 他的亲人不爱他,朋友也没处下几个。本人是个搞技术的,没有卖苦力的资本。身为一个新晋跛子, 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大脑最值钱, 偏偏手头空空, 找不到任何上升渠道, 只能求助于偏门。 一切都是那么合情合理。 于是,2000万几乎是光速到账。 马玉树将拟好的合同递到本部亮面前,恭维道:“整个银槌市里, 就你本部先生值这个价格。” 本部亮一条条对照着看那高额的利息,眉头紧蹙,并没有因为恭维而放松分毫:“我要全款, 不要手续费。保证金可以有,但不能这么高。” 他在纸面上写了一个数字, 抬起眼来,满眼都是强忍的窘迫:“……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 和本部亮谈不上任何交情的马玉树皱着眉,似乎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思想斗争, 最终一拍大腿:“行, 我能做主。我跟我上头的人说,有什么风险, 我担着!看在我们的交情上!” 他豪气干云,本部亮心情沉重。 他坐了一个多小时,领到了钱后,便没再久坐,匆匆离去。 待本部亮一消失,马玉树便响亮地啐了一口:“还是过去那个哭坟一样的臭德行,耷拉个老脸,好像谁都欠他似的。” 小弟谄媚地凑上来:“他现在可不就是欠您的?” 马玉树拍着沙发扶手乐了起来:“对啊。” 他兴奋得坐不住,一骨碌坐起来:“走啊,做了笔天大的生意,请你们吃顿好的。” …… 马玉树欢喜,小弟欢喜,借他钱的人也欢喜。 唯一倒霉的只有闵旻。 闵旻从手术室走出来,开口就是抱怨:“要攰(累)死我啊!” 第一个朝马玉树借钱的窝囊男人一直局促地蹲在走廊上,见闵旻出来,忙扶着墙站起身来,团起双手,满脸紧张地询问:“大夫,我家囡囡怎样啊?” 凤凰适时地递给闵旻一杯木瓜汁:“辛苦了。” 闵旻接过来,叼好吸管,对男人说:“睡着了。凤凰调配的麻醉剂劲儿不小,不过没什么副作用,醒了就能走。脸是按你给我的照片捏的,我不能给你保证百分百还原,原来鼻子不是很高,还有点小雀斑。我给她做了个嫩肤,顺便把鼻梁捏高了一点,不介意吧?” 男人眼睛光芒闪闪,眼看着就要落泪:“谢谢,谢谢大夫……” 他膝头一软,就要下跪。 闵旻见势不妙,用鞋尖往他膝盖上一顶,把他的下跪之势生生给顶了回去:“哎哎哎别这样啊!我这两天我都被人拜烦了。我是大夫,又不是妈祖。……你再在这里呆两天,等你女儿醒了,跟你老婆商量好,我再给你的外形做一点微调,免得走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银槌市人是多,可凡事就怕万一,要是哪天在大街上迎面撞见了姓马的,你跑都来不及。” 撂下这句话,闵旻转身就拉住了凤凰:“快走走走,最怕人跟我磕头。” 凤凰被她一路牵走,偶一回头,发现那男人满眼是混合着希望的光,双手合十,冲她们的背影,崇敬又感激地拜了又拜。 他连拜都拜得不漂亮,有种手忙脚乱的滑稽,又让人心里发涩。 两人在去一起拿饮料补充能量的路上,路过了正在分析当前情况的于是非和金雪深的房间边。 闵旻探头调侃:“胖头鸟先生,喝什么?” 金雪深:“爬爬爬爬爬!” 凤凰:“老于?” 于是非:“我要200毫升机油。” 他又望向金雪深:“他要一杯咖啡,谢谢。” 金雪深没提出异议。 于是非在雇佣兵世界里,外号是“银鼠”,倒也形象。 银鼠,擅长侵占他人的巢穴,趁虚而入,据为己有,行动如风,难以捕捉。 他是信息战的专家,与这次行动高度适配。 金雪深向他求证:“……给马王八蛋看的信息,不会出问题吧。” 于是非平静表示:“我的‘猫池’1稳定运转了三年零三个月,里面养了两万人的虚假信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址定位、性格、关系网、亲朋好友、电商购物记录、转账记录、信用账单、ai人脸录入信息和固定的生活圈,看起来完全和真人一模一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除非马玉树那里拥有全套的实时风险研判系统。” 金雪深皱眉:“姓马的会有这种系统吗?” 于是非:“没有。” 不驯之敌 第163节 金雪深:“……” 于是非:“整个银槌市只有一台。在瑞腾公司。” 金雪深松了一口气,伸手去锤于是非肩膀:“那你瞎说什么!?” 于是非很无辜:“我要充分考虑到所有可能。” 不知道怎么的,越和他交往,金雪深身体里那个早年间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就蠢蠢欲动地要钻出来耀武扬威。 他用手指去戳于是非的肩窝,不依不饶:“动摇军心!” 于是非把手平放在胸口位置。 他的算法和他的心跳告诉他,他很喜欢这样子的金雪深。 即使这种体验,和他对自己的责备一样没有道理。 于是非轻声说:“对不起。” 闵旻和凤凰在外面偷听一阵,相视一笑,转身离开。 因为接了一笔天大的生意,基地里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海娜”与“磐桥”本身是针锋相对多年的敌手,熟知对方的一切优势与软肋,暗地里各自较劲,为有朝一日的决死一战各做准备。 然而,如今合作起来,竟然是完全不需要任何磨合,像是多年的老友。 他们就这么别别扭扭地并肩前行,倒也意外地和谐圆融。 …… 宁灼找到单飞白时,他正在射击室里。 单飞白戴着覆盖了大半张脸的橙红色射击眼镜,一把狼尾扎得格外高,只有几缕碎发拂在脖子上,整个人挺拔如松。 宁灼进来时,他刚刚打完一轮。 似乎是察觉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单飞白猛然回身,将枪口对准了宁灼:“不许动!” 宁灼站住脚步,遥遥地看他。 一道细细的深红色瞄准线从枪口延伸出来,撩一撩他的衣角,在他的腹部和髋部稍作比划,最后一路上行,定格在了他的心口。 或许是射击室内温度过高,那瞄准线也如有实质,带着一点暧昧的温度,引导着宁灼周身的血液往心脏位置集聚,让那块藏在胸腔内的软肉跳得轻快激烈。 单飞白模拟子弹出膛的声音:“啪。” 宁灼:“幼稚。” 幼稚的单飞白回身,稳准狠地一枪命中了身后的移动靶。 最后的一粒子弹,正中靶心。 宁灼的指尖轻轻抽动了一下。 ……刚才,他的枪里还有子弹? 在袅袅的余烟里,单飞白冲宁灼飞了个挑衅的眼神。 那个眼神足够让人的荷尔蒙失序,或是被他迷倒,或是被他激怒。 宁灼知道他是有意,因而毫不动心,在场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坐下后,他有意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咬痕。 那里一跳一跳的,酥痒得厉害。 单飞白摘下护目镜,露出一面颊细细的汗水。 射击室里的温度实在是高。 他没有和宁灼并肩而坐,而是同宁灼面对面席地而坐。 一上一下,一高一矮。 单飞白一扫刚才的野性,把汗津津的额头抵在了宁灼的膝盖上,撒娇地蹭了蹭。 飞扬跋扈是他,惯性撒娇也是他。 宁灼下意识地把手覆盖在他那一头微潮的蓬松头发间,享受着这短暂的肌肤之亲。 他想,他来找单飞白,好像就是为了这个。 他们在彼此身上留下了最特殊的印记,就有种野兽互相标记了的独占欲。 他们以成年人的方式,不约而同地想念着对方。 ……彼此心照,只是不宣。 而下一秒,单飞白似乎是隔空猜出了他的心事,抬起头来,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宁哥,你找我做什么?” 宁灼是想事情想得有些累了,不知道怎么就走出了房门,平静地做了一番游荡。 来到射击室前,他甚至没能意识到,他是想要找单飞白的。 宁灼说:“找你商量点事。” 单飞白:“着急吗?” 宁灼看他一眼:“你有事?” “我也想宁哥了。”单飞白诚恳道,“我们亲一亲吧。” 他仗着处在下方,不经同意,也不许宁灼对那个“也”字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向上吻上了宁灼的喉结。 他的嘴唇火热柔软,牙齿尖锐冰冷,交替作用下,让宁灼打了个激灵,肩颈一阵阵过电似的麻痒起来。 宁灼扭过脸去,嘴唇抿作一线,似乎是在强忍些什么,但同时也觉得他骚得有趣。 他的手掌托拢住单飞白的头发,把他向后一扯:“想什么,老实讲。” 二人距离如此之近,单飞白眼里清晰翻涌着欲望。 食髓知味,他又年轻,此时早早有了情动的反应。 但他从不是不懂克制的野人,也不是那种急色到会不顾体面、摇尾乞怜的狗崽子。 他用空匣的、枪口还散发着高温的手枪抵住了宁灼的喉咙,挺直腰背:“亲亲,就是亲亲而已。” 单飞白单膝跪地,把他那把用惯了的手枪滑过宁灼的咽喉,让它带着烈烈的余温,扫过宁灼的锁骨、喉窝与檀珠,感受着扫过的地方微微变得坚硬的触感。 他用枪口模拟着亲吻的姿势,渐渐没入宁灼紧合的双腿间。 在宁灼在情动意驰、动手要扼住他的手腕之前,单飞白主动中止了这场漫漫的、没有实际接触的枪吻,率先抽手而去。 他的行为,实在有半途而废之嫌。 随着单飞白抽离,宁灼可耻地感到了一点空虚。 单飞白做足了水磨功夫,自觉差不多水到渠成,忍受着磨人万分的胀痛,带着一点洋洋的得意,等待着宁灼的邀请。 他雄心勃勃,想要拿捏一把宁灼。 看着狼崽子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蛋,眼里却是一派按捺不住的春情荡漾,宁灼到底是多活了几年,沉稳地向后一靠,自如应对道:“我想,拉斯金毁掉了那些女孩子的脸。她们和她们的家庭没有补偿金,这回正好让姓马的帮忙付账。” “我们也不做免费生意。让闵旻收一笔价格合适的整容费,剩下的有多少算多少,都是她们的精神补偿费。” “你觉得我们收多少合适?统一收20万?还是按整容的比例和难度收费?” 单飞白:“……” 他脸都黑了。 见他气咻咻地一脸委屈,不肯作答,宁灼也不逼迫他,随意地用指背蹭一蹭他的额头:“拿毛巾把头发好好擦擦。 “枪法退步了。”宁灼遥望了一下靶纸方向,“打得不够准。” 单飞白眨眨眼睛,似有所悟。 宁灼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抚摸上他的后背,冰冷的手指顺着单飞白的钢铁脊骨缓缓推压下去,一路擦出了无形的火花:“今天晚上九点钟……” 他看了一眼表:“六个小时之后,你练好了再来找我吧。” 宁灼又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惹得单飞白面上淡蓝色的电子横纹紊乱了许久。 “枪压好了,不许走火。” 宁灼转身离去。 在心里,他本来是将自己与单飞白的关系,界定为了解压的炮友关系。 但他总觉得逗弄单飞白本身,和做那件事本身的趣味性不相上下。 宁灼对“情感”的感知度,是两个天然的极端。 对待旁人,他是懂分寸、知进退的,一言一行都是思考后做出,带有强烈的精明算计的色彩。 对待单飞白,他从年轻时到现在,全凭的是一腔烈火似的直觉。 种种不精明的决策,都是宁灼曾在单飞白身上做出的。 他分不清这是为什么。 ……或许是前世的债也不一定。 …… 而真正为“债”焦头烂额起来的,是马玉树。 当他察觉到事态不对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到了第一个还款日,那个借钱给女儿整容、之前还能联系得上的男人,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以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 马玉树派出手下,打算上门暴力催收,让他尝尝蓄意拖欠的滋味。 结果,他的一群凶神恶煞的手下,浩浩荡荡地赶到目的地时,面对着已经拆成了一片白地的居住点,傻了眼。 ……人呢? 手下有些懵,急忙将情况汇报给了马玉树。 闻讯,马玉树心脏轰然一沉。 当初,他们明明调查得相当仔细。 不驯之敌 第164节 男人的全套材料齐备,有固定住址,有固定单位,有亲友关系,电话往来记录、信用记录正常,最近也购买了许多关于整容的书籍,甚至近期还有黄色网页的浏览记录,是一个无可争议的大活人。 然而,男人的的确确是没了。 他就职的公司人事档案里,只有一份署有男人姓名的空壳材料。 他的房子一个月前被拆迁。 亲友更加诡异,每一个无一例外,全部是虚造出的假人。 那个怯懦的男人,拿走了马玉树的35万,又在马玉树的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消失了。 他留下的唯一可靠记录,居然只有一张普通、懦弱又畏缩的脸。 ……好像银槌市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号人。 作者有话要说: 1猫池:是基于通讯电话的一种扩充装备,而它使用电话的中继功能,可以理解为一个号码多条线路,互相拨打营造真实的拨号效应 第107章 (四)携手 男人的身份既然是假, 那么他推荐来的其他人呢? 答案不言自明。 马玉树带着人把那些人的电话从头打到尾,硬是一个人都没联系上。 合着是个诈骗团伙啊。 察觉这一点的马玉树,起初并不紧张。 他是吃这碗饭的, 在他的职业生涯里, 见识过的想赖账的、想骗钱的人不胜枚举。 每笔钱借出去, 他心里都有数,绝不会亏本。 即使对方是一团烂泥, 他也非要把对方攥出油、攥出血不可! 想要黑吃黑,马玉树倒想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么好的胃口,能吞得下去、能消化得干净? 马玉树平淡地下了指令:“查。看看是谁捣乱, 查出来后, 他全家沉海;找回来的钱, 两成归你们。” 小弟们精神亢奋, 双眼精亮地离开,摩拳擦掌地要杀了那诈骗犯全家。 马玉树并不把这点小钱放在眼里,也并不觉得这钱找不回来。 那些人从他这里拿走的数目总共也不到300万。 真正让他打怵的, 是另一件事。 当这个诈骗团徽一拥而上,将他手头的现金流瓜分干净后,本部亮就出现了。 ……这仿佛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不能不叫马玉树担忧。 怀着一腔不安,马玉树拨通了本部亮的新号码。 察觉到信道通畅, 马玉树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本部亮很快接起了电话,口吻恢复了惯常的麻木冷淡:“喂。” 马玉树笑道:“本部先生,发财啊。生意怎么样, 听说是开门红啊?” 本部亮是大客户, 理应受到最隆重的对待。 马玉树是时刻派人监视着他的。 本部亮那边确实忙碌起来了。 他的技术水准的确过硬,一旦得了资本扶持, 马上就是枯木逢春。 之前,别人不敢雇佣他,是怕得罪泰坦和瑞腾:本部亮又是泰坦亲手开除的,连泰坦都不敢要的人,他们要是主动抛出橄榄枝,难免有脸大之嫌。 再加上本部武臭名昭著,还利用本部亮亲手设计的系统犯案,雇佣他父亲做旗下员工,名声也实在不好听。 现在好了,本部武死了。 而且本部亮不知道走了哪个野路子,弄到了一笔钱,自己新起炉灶,做了老板。 他们不好雇佣本部亮,但和本部亮合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已经有公司尝试和他接洽,希望本部亮为他们量身打造一套安全防控方案——这属于“哥伦布”爆炸案的余震,很多公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视安全工作。 一旦有了奋斗目标,本部亮连自己的脚踝都没时间去治,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投入了进去。 本部亮一直是个工作狂,爱事业胜过一切。 所以他对才能平平却遵纪守法的大儿子不闻不问,对恶行累累但能力出众的本部武疼入骨髓。 ……算是一种扭曲的爱屋及乌了。 接起马玉树的通讯,本部亮无视了他的寒暄,双眼紧盯面前的屏幕,问:“到还款日了吗?” 马玉树愣了一下:“这倒没……” 本部亮硬邦邦:“那就别来打扰我。” 说完,他直接撂了电话。 马玉树拎着听筒发了半天愣,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 他合身往柔软舒适的老板椅上一倒,喃喃地骂起来:“嘿。这他妈的。欠钱的是大爷,这话真是到了世界末日的时候都管用哈。” …… “海娜”里,宁灼和单飞白刚刚结束一场交合。 他们都有些懒洋洋的,没有分开,只是躺在床上。 宁灼塌着腰,一手搭在自己的耻骨上,猫一样静静伏在床上,身边是温暖的肉体气息——单飞白身上的味道很干净,有点像是晒足了阳光、柔软雪白的棉织物,新鲜得让人愉悦。 单飞白在后面揉按他的脊骨,一颗一颗的,从上至下的。 他问:“宁哥,你在想什么呢?” 宁灼想一想,竟然发现他什么都没有想。 这让他下意识地焦虑起来。 他很少有这样的体验。 从他拥有记忆时起,他就在为父亲的工作,母亲的身体操心,长大了更是如此,一颗大脑运转得永无休止。 这样短暂的放松,让宁灼油然而生一股陌生感和羞耻感。 他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试图逃避。 单飞白心情正好,攀着他的肩膀说话:“宁哥,玩个游戏呗。你想一个动物,然后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 宁灼想象了一只小狼崽子,眼睛还蒙着薄薄的一层蓝翳。 他嘴上应道:“无聊。” “小游戏嘛。”单飞白用鼻尖蹭着他的肩窝,“嗯……我猜是狼。” 宁灼:“猜错了。” 单飞白把脑袋探出一点,从侧面窥探了一下宁灼的神情,旋即缩回了原处,笃定道:“猜对了。” 宁灼心里掠过一阵烦躁。 惯性思维让宁灼不会把单飞白的这番言行解读为调情,而是一种仿佛已经把他轻松握在掌心里,可以随意捏一捏,碰一碰的轻薄态度。 他平静答道:“我想的是一只兔子。……死兔子。” 单飞白本来还挺高兴,突然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他愣住了,心里也闷闷地不痛快起来:“宁哥,别提‘死’,也别说……那个。” 宁灼反问:“你那些手下不是挺爱在私底下这么叫我的吗?” 单飞白一时张口结舌。 那时候他们是敌对关系,在面上轻贱彼此是常事。 以他们那时候见面流血的架势,真要客客气气的才是咄咄怪事。 宁灼长得好看,那“兔子”的外号也并不是由“磐桥”而起。 这帮直男还动不动叫唤“日死宁兔子”呢。 说白了,就是痛快一下嘴。 但宁灼介意,单飞白马上认怂:“哥,是我没管好他们。……我从来没带头叫。” 这倒是真的。 从小到大,他永远叫他“宁哥”,即使把匕首往他身上捅的时候也不改分毫。 单飞白心思机敏,他知道宁灼并不是在意这些。 突然发难,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扳住他的肩膀,想要同他对视,同时试探着问:“刚才不舒服吗?” “舒服。”宁灼睁开眼睛,“挺舒服的。” 他避无可避地撞上了单飞白专注的视线。 随即,宁灼偏过脸去。 他不愿看单飞白的眼睛。 他望着自己的神态,像是在认真勾勒着一个“家”的未来。 宁灼提起了之前单飞白向他提起过的那个浪漫而不切实际的构想:“……想了想,建桥还是太浪费了。造一艘船还够。把能带走的人都带走,让愿意留下的留下。” 单飞白的心猛然一跳, 但那心跳成分更接近于心悸,而不是欣喜。 他敏锐地问:“宁哥,你是‘能带走’的,还是‘要留下’的?” “哪个都不是。”宁灼说,“走前,可以把我的骨灰留一半在云梦区,另一半你带走吧,是洒在海里,还是留在身边,你来决定。” 不驯之敌 第165节 这是宁灼能想到的最公平的分配方式。 他的人生本就是撕裂的,这样一来,正是一边一半,各得其所。 单飞白深吸一口气。 他心里那座蠢蠢欲动的火山,无声地爆发出了滚烫的熔岩。 ……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满怀期待地等着宁灼的答案,等一个“喜欢”,或者“滚”。 宁灼给了他答案。 他还是选择去死。 他尽力粉饰着的太平安乐,被无情撕裂。 单飞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宁哥,我是留不住你,是吗?” 宁灼的心并不如他的话语一样平静。 听单飞白这样说,他的心脏酸涩着狠狠抽痛了一下。 那疼痛如有实质,真的让他眉心猛皱了起来。 可他不知道如何抵挡,只好默默熬受。 单飞白问的是,他喜不喜欢他。 宁灼听到的是,要不要为了他,抛弃过往,面对未来。 这两件事情对宁灼而言,一个太沉重,一个没想过。 他的皮肤还被单飞白的皮肤烘着,那是一种蓄满弹性的触感,沉甸甸,热腾腾,结结实实地带着生命的力量。 一声令下,他就能背着自己,撒欢一样地跑到天涯海角去。 可一想到自己会离开银槌市,甚至有机会过上幸福的生活,那许久未至的幻境就汹汹而来,静静注视着他。 他无法允许自己享受这样的幸福,所以只能放弃。 为了断绝单飞白的念想,“放弃”也不能是细水长流,和平分手。 一如往常,狠狠斩断就是了。 宁灼绿色的眼睛里沉淀着无情的冷光:“你的技术的确不错。但炮友就不要自作多情了。” 单飞白恼怒地冷笑了一声,身体却微微发着抖:“我不能做你活下来的理由吗?” “不能。” “我不是你请来的共犯吗?” “是。” “共犯做完了坏事,是不是要一起逃跑?” 宁灼冷静道:“不需要。我们做好切割,各奔东西就好了。” 单飞白翻身压倒在宁灼身上,没梳整齐的狼尾丝丝缕缕地垂了下来。 他的动作一剧烈,就牵扯到了宁灼的身体。 宁灼“嗯”了一声,伸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紧接着,他听到了单飞白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我伤心了呢?我伤心你不管了吗?” “你扔下我一次,我好不容易追了上来,你还要扔下我第二次……” 他吸了一口气,吸得宁灼的肺部酸涩地胀痛起来:“宁哥,我是不是命里就是该被人丢下的包袱?” 宁灼的掌心收紧,攥得他的肩膀发出一声细细的关节响声。 宁灼回忆起了他们小时候的那次吵架。 那场吵架,混合了愤怒和误解,没头没脑地吵完之后,两败俱伤。 宁灼的手掌向后摸去,轻而易举地抚到了那一道鞭痕的鞭头。 这次争吵,他们已经是多年的宿敌,最知道该怎么一刀把人戳出血来。 宁灼拍了拍单飞白的脸:“你不愿意被丢下,还可以物尽其用,把事情推在我头上,然后把我交出去。” “本来打算给林檎换他的前程的。你弄得我挺舒服的,你想要,给你用也可以。” 宁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头晕,便靠回了柔软的枕头,闭着眼轻轻喘气。 单飞白沉默良久:“……这些话,你跟叔叔阿姨说过吗?” 宁灼不去看他的表情:“他们很久不来了。” 他没有告诉单飞白,他的父母正哀伤地站在房间角落,望着他们两个人。 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侵夺了他的感官,让宁灼没忍住抓紧了床单:“呃啊……” 单飞白冷冰冰地说:“撒谎。” 宁灼用膝盖去顶单飞白的胸口:“放开我。滚出去。” 然而,猛然袭来的又一阵酸胀,让宁灼的膝盖骤然失却了气力。 在争吵起来前,他们本来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进一步是轻怜密爱,退一步是近身殴斗。 单飞白凑近了,和他耳语:“你不说,那就让叔叔阿姨看着宁哥吧。……看你现在被我干得露出这种表情,他们会是什么心情?” 宁灼登时睁开眼睛,带有几分慌乱地看向墙角。 他的心里有积年的病灶。 闵旻说过,他是赛博精神病——指的是在进行过义肢改造后,生理结构的改变会对心理产生同步的影响。 宁灼是当真相信父母的魂魄还在的。 幻境并未消散。 宁灼的脸轰然涨了血,呼吸急促地抬脚踹向了单飞白:“滚!离我远点!” 他一动,却犯了低血糖。 漩涡一样的眩晕感,将他彻底吞噬其中,那一脚落在单飞白胸口,也软绵绵的没了力道。 在飞速旋转起来的视觉影像里,宁灼的唇齿被撬开,塞进来了一颗薄荷硬糖。 然而,伴随着这个温柔的甜吻而来的,是一场带血的攻伐。 单飞白这次极其暴烈而坚决,几乎是朝着他的心脏冲锋陷阵。 等宁灼的低血糖渐渐好转,他已经被身不由己地挟裹进了烈火一样的风暴。 他很快失却了力气,虚脱一样地向后仰去。 他飘飘荡荡的,似乎已经死去了,就连难以抑制时偶尔发出的声音,他也觉得那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在他神昏力竭,接近昏迷时,有人靠在他耳边轻言细语道:“那我跟你一起死,你让不让?” 宁灼气若游丝:“不让。” 单飞白肺都要炸了,近乎失控地质问:“为什么?” 宁灼的意识在风浪中接近破碎,脑中隐隐绰绰地出现了那个活得精彩纷呈、有声有色的单飞白。 “我只会为了你活……”宁灼在迷离中,不受控制地讲出了一点真心,“你不要为了我死。” 上面的人明显一愣。 接着,有滚烫的东西落了下来。 不是泪,是密密的吻。 第108章 (五)携手 宁灼苏醒过来, 像是做了一场陶陶然的大梦,让人但愿沉醉不愿醒。 然而现实是他稍稍一动,一阵难以启齿的疼痛就让他软回了床上。 他对疼痛的抗性很强, 对愉悦却是陌生而不安的。 所以昨天的后半程, 他一次次用力夹紧单飞白腰身, 半依赖地把自己送到他怀中,仿佛眼前的体温是一切虚幻中的真实。 宁灼耳中回响起了昨夜他神志昏沉时的低语。 “不行……” “爸爸妈妈在, 不行……” 宁灼面上浮出了胭脂似的血色。 他闭上眼,和自己的身体较了一会儿劲,终于是成功夺回了控制权。 宁灼艰难起身, 几缕头发顺着汗水蹭到了他的唇边, 他也没有心思去整理, 扶着墙, 一步一踉跄地往前走。 步子迈得不能太大,否则会疼,头也会发晕。 宁灼想, 他大概是出血了。 活了二十八年,居然会被一个小自己五岁的小崽子折腾得走不动路。 宁灼想,他得做点什么。 于是, 他不甚顺畅地走入盥洗室,泼了几捧冷水在脸上。 清理工作昨天有人代劳了, 不必他再费心。 洗过脸后,宁灼找了把一次性刀片来。 他在指尖上试了试,发现锋芒不错。 他走出盥洗室, 垂着手, 一步一步来到单飞白身前。 单飞白也早就被水声弄醒了。 他把光裸的手臂压在脑后,眯着眼睛看宁灼, 目光是无惧无避、无遮无拦的,好像是横下了一条心来,任他宰割。 单飞白知道自己要受惩罚,但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 不驯之敌 第166节 “是长大了。长本事了。” 宁灼一开口,嘶哑的程度让他自己都惊讶了一下。 他的咬字还是惯常的节奏,又慢又轻:“差一点艹得我起不来。” 单飞白眨巴眨巴眼,嘴角下意识上扬了几厘米,察觉到现在不该是笑的时候,就把那一点窃喜和高兴又抿了回去。 宁灼伸出机械手,用虎口挟住单飞白的咽喉,缓缓下压,制住了他,随即另一只手挟住刀锋,扳开了单飞白的腿。 一点冰凉的触感让单飞白不适地眯了眯眼,同时心底浮现出了一点不妙的预感。 他挪了一下腰。 他清楚宁灼的性情。 宁灼真的怒极了,只会直接割人喉咙,不会搞些零碎的折磨。 他舔舔嘴巴,问:“要阉了我?” 宁灼:“没有。剃了你。” 单飞白:“???”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遭受这样的待遇,登时摇头摆尾地要跑,被宁灼又一把按回了床上。 他这一动,就被宁灼稳稳抓住了痛点。 宁灼微微地一笑:“……你怕这个?” 单飞白脸皮再厚,也觉得一张面孔火烧火燎,使出浑身解数要往外挣:“哥,宁哥,我错了,我下次一定等你同意再——” 宁灼一把将被子撩下了床,剥夺了他最后的一点藏身余地:“哦,还有下次。” 宁灼要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 单飞白也不敢硬躲,只能咬着牙齿,轻轻闭着气。 宁灼手上的功夫了得,一刀一刀,把单飞白刮得寸缕不生,青少年似的粉嫩干净。 单飞白把自己拱进了枕头,一副试图把自己溺死在枕头里的架势。 宁灼把他折腾狠了,心气顺了不少。 “秃毛鸡也不难看。你要不要看看?”宁灼拍了拍他的屁股,“还是粉色的。” 单飞白不怕别的,单在这件事上有着格外的自尊心,闻言,他人不动分毫,肚皮却已经连带着羞成了粉红色:“你,你——” 宁灼扔掉刀片,简单清理了床铺,后知后觉地觉出腰酸腿软:“往那边去。” 单飞白连着枕头一起移动,缓慢挪出了一人多宽的位置。 宁灼舒展了四肢,仰面躺下,心情不错,却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又回到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了。 昨天晚上说过的一切,等于白说。 但他的情绪并不像昨夜那样悲观。 小腹深处泛出的一点酸麻,心脏也连带着一胀一胀的,不紧张,挺舒缓。 这让他难得平和了下来, 抚住那点躁动,宁灼想,刚才单飞白不好意思的样子,还挺可爱。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躯体慢慢向他靠近了过来。 以前敌对的时候,宁灼需要耳听八方,才能把控住这个矫健而灵活的狙击手的动向。 如今他只要在床的那边动上一动,宁灼就能猜到他要做什么。 暖烘烘的皮肤从后面贴上了他的。 单飞白带着点委屈,问:“腰疼吗?” 宁灼不耐烦地皱眉:“啧。” 一双带着薄薄枪茧的巴掌从后握住了他的腰身,一下下地为他推揉起僵硬的腰部肌肉来。 宁灼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下令道:“轻点。” 单飞白把脸颊在他后背上贴了一贴,表示“收到”。 单飞白夹起尾巴做人的沮丧模样,让宁灼狠狠饱了眼福。 但三天后,宁灼就后悔了。 ……新长出来的,实在是很扎人。 失算。 偏偏单飞白看出他不喜欢,就要没皮没脸地往上贴:“粉色的,宁哥不喜欢吗?” 单飞白和当年与宁灼针锋相对时一样,喜欢归喜欢,却也一点亏都不肯吃。 他不愿让自己输给宁灼,显得自己弱过了他。 单飞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枝油性水笔,在宁灼舒服茫然之际,在他的耻骨下方写了几个字,又贴心地为他穿好了内裤。 他下手相当隐蔽,宁灼早起时并未发现这件事。 近来,他们结束了磨合期,早起后除了轻微腰酸,宁灼并没有神思倦怠的感觉,精神倒是比以往更好。 按照昨日的约定,宁灼去了训练室同匡鹤轩对打,双双痛快地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匡鹤轩挨了一顿打,挨得也挺高兴。 他对宁灼的崇敬,每挨一次打都会呈指数级别上升。 他就佩服有本事的,单飞白是,宁灼也是。 鉴于单飞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特质,在“磐桥”人的心目里,他们始终摸不准单飞白的脉,因此单飞白对宁灼好,他们总不知道是真情流露,还是笑里藏刀、另有打算。 但匡鹤轩是个耿直脾气,在“磐桥”里的人缘不坏。 他对宁灼的态度转变,直接带动了“磐桥”里的其他人对宁灼有了改观。 上一局结束时,为了补充水分,匡鹤轩一气灌下了不少水。 他比划道:“宁哥,我去趟洗手间。” 宁灼起身:“我也去。” 匡鹤轩顿时激动起来,满脑子都是宁哥和自己一起上厕所,细想起来,居然有点少男怀春般的喜悦。 他是绝没有那个和宁灼比比大小的打算的。 那是对哥们儿的态度,不是该对宁灼的态度。 他跟在宁灼旁边,琢磨着要和他聊些什么话题。 谁想宁灼刚刚站定,拉下拉链,低头看了一眼,肩膀肌肉明显一僵,猛然把拉链拉回原位。 下一秒,他挟裹着一身凛冽寒意,一阵风似的掠走了。 匡鹤轩愣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 “……宁哥?” 宁灼回到房间,发现单飞白已经很有远见地逃之夭夭了。 他进入盥洗室,拉下内裤,扶住墙壁,咬牙切齿地低头看去。 ——单飞白在他身上画了一个正,以及一个残缺的正。 加起来一共九画。 是单飞白弄进去次数的总和。 宁灼将皮肤洗得通红,才洗去了这让人脸红心跳的私密印记。 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宁灼必然要有所回敬了。 半夜才偷偷溜回房间的单飞白被宁灼套上了一套黑色的男性贞操锁。 那玩意儿锁得很牢,是一套精致漂亮的鸟笼子。 除了上厕所外,他的那套东西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用武之地了。 单飞白很不习惯这东西,足足辗转反侧了一夜,清早起了反应,还是咬着牙抓着床单生生忍过去的。 宁灼认为自己的整治手段相当有效。 单飞白蔫头耷脑地出门去了。 谁想,他出去还不到半小时,宁灼就接到了来自金雪深的一通通讯。 那边的内容很简洁:“于是非告诉我,单飞白在十四楼东侧的男厕所里耍流氓。你管不管?” 具体的耍流氓内容为,单飞白蹲守在这个全“海娜”唯一的吸烟区,面对各色来上厕所的同性人等,不分是“海娜”的还是“磐桥”的,热情邀请和他们一起上厕所,同时毫不避讳地亮出那鸟笼子: “好看吗?” “有人给戴的,让我洁身自好。” 单飞白这手有了奇效。 很快,他接到了怒火滔天的宁灼的电话:“姓单的,给我滚回来!” …… 在宁灼和单飞白各自斗法时,马玉树则是陷入了一桩又一桩麻烦中去。 手下们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让高坐办公室的马玉树暴跳如雷地拍了好几次办公桌,却是毫无办法。 马玉树满以为,自己碰上的是胆大包天、不识好歹的蟊贼。 人能跑,钱却不会凭空消失,只也会跟着他流动。 只需要查看转账或取款记录就好。 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马玉树骇然发现,对方手里似乎捏着一个无形的水泵,从自己这里,将一笔笔钱抽走,又注入一个个真真假假的账号,洗了一轮又一轮,根本无从查起。 想要查清钱的去向、钱究竟落到了谁的手里,居然变成了大海捞针一样困难的事情! 事到如今,马玉树终于肯承认:他是被一群有手腕又有渠道的人耍了。 他们是有备而来,一心一意地要从他身上吸血。 不驯之敌 第167节 这无异于在马玉树的脸上扇了一连串响亮的耳光! 早些年,他做小伏低的时候,被赌场的门童踹打出来,还会没皮没脸地扯住他们的裤脚,求他们给自己一次机会,说不定下一次,他就能翻本了。 如今人老了,钱包鼓了,他的脸皮反而薄了。 暴怒之下,马玉树依然没有失去条理。 他在心里盘点起自己得罪的人来。 他干这行,手里经过的钞票都是在血里染过的。 马玉树知道自己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刽子手,他得罪的人车载斗量,靠数是数不清的。 然而,马玉树又是个识时务者。 有本事这样算计自己的人,他绝不会去得罪。 马玉树想来想去,想得头疼,仍是没有什么头绪。 所以这段时日来,他总时不时要发一阵疯,却很文明,不怎么摔砸东西。 他过过苦日子,因此爱钱爱得发狂,气到极点也不会糟践东西。 马玉树选择了打人。 最近,用一根沉重的手杖把小弟敲得满头鲜血,是他唯一纾解郁闷的途径。 转眼间,到了本部亮的还款日。 这是一位大客户,必须要慎重对待。 马玉树打点好萎靡的精神,堆起笑容,拨通了本部亮的号码:“本部先生。” 电话那边的本部亮还是那种冷冷淡淡的、典型的技术人员的口吻:“嗯。” “发财,发财。”马玉树用让人如沐春风的语调,热情道,“听说您又接了两家公司的单子?” 本部亮冷声道:“你调查我调查得挺到位。” 马玉树:“哪里那里,吃这碗饭的嘛,互相理解哈。” 本部亮冷漠道:“有什么事?” 马玉树笑道:“哟,贵人多忘事了是不是?本部先生,我的大贵人啊,瞧瞧日子吧。” 察觉到那边本部亮的沉默,马玉树再接再厉,道:“我是真不想催您,您的生意刚起步,资金还没回笼,现金流不能断……这些我都懂。可这笔钱不是我的,我也是向我们老大借的,利息不比您的低多少。我端碗吃饭,端得也是辛苦,您总不至于会让我难做吧。” “哦,那笔钱啊。” 本部亮摘下眼镜擦了擦,同时轻轻慢慢地呼了一口气。 自从借钱以来,这事就长久地压在他心里,时不时就要跳出来骚扰他一番。 他只能靠工作来麻痹那无形的恐慌。 时日久了,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本部亮反而感到了一股奇异的放松。 他字正腔圆道:“我不还了。” 这话由于完全出乎了马玉树的预料,所以他并没能立即听懂。 他嘴角还带着客套的笑意:“……什么?” “我说……”本部亮说,“两千万我不还了。您请便吧。” 第109章 (一)明争 马玉树愣住片刻, 缓缓站起身来,探手去拿了自己那沉重的手杖,牢牢攥紧, 像是要一杖挥起来, 敲破谁的脑袋。 他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本部先生, 您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马玉树见识过无数像本部亮一样雄心勃勃的创业者。 可惜,钱是个死物, 不会因为你喜欢它就给你回报。 资金投入进去,不可能马上见到回头钱。 本部亮尤其如此。 他是技术人员,以正常流程来说, 开发新的软件、系统都是需要漫长的时间打磨的, 不可能今天开发出一个东西, 明天就能获批使用。 本部亮恐怕也是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他多借了很多钱。 本部亮是大客户, 马玉树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他在他的新事业上投入了约500万。 剩下的1500万,他大概是想靠它撑过最初借贷的半年。 到时候,等他的投入有了回报, 见到了回头钱,他就有能力一口气偿还掉了。 马玉树一眼就将他的小心思看了个透彻。 坐在研究室里的人,永远不知道在外谈笑风生搞交际的人的本事。 只要马玉树托人找点关系, 在审核的环节稍微卡他一卡,耗他几个月, 本部亮的如意算盘就泡汤了,他也就完了。 这种“完了”,和他之前流浪乞食的日子相比, 是彻彻底底、再无回旋余地的“完了”。 但他没想到, 老书生一样的本部亮,会当着他这个著名的大流氓, 玩耍流氓这一手。 本部亮没有回应马玉树的质疑,只平淡地问:“还有别的事吗?” 这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马玉树怒极反笑:“本部先生,没有别的事情了。你就在家里等着我吧!” 本部亮的后背唰地淌下了一片冷汗。 但他口吻依然镇定:“嗯,你来吧。” 撂下通讯器,马玉树对着空气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 既然不想好过,那就别过了。 正好,自己也不必多此一举地扮演好好先生,和他虚与委蛇地磨蹭那么久。 他直接动手把本部亮抓回来,等本部亮的利用价值耗干、变成一个真正的老废物时,马玉树有的是办法好好招待他。 他叫来了自己最得力的干将,一个皮糙肉厚,身高近两米的壮汉。 本部亮老小子打定主意要翻脸,必然会请人保护他。 可马玉树在借贷市场也是有一号的,明面上有韦威集团,背地里还另有人撑腰。 银槌市里的雇佣兵,但凡是有头有脸、还想立稳脚跟的,想捞这笔黑钱,都得好好掂量掂量利弊得失。 为了这笔烫手的钱,得罪这么多人,绝对不值当。 所以,本部亮就算有钱,也只能雇得到被眼前利益冲昏了头脑的小雇佣兵群体。 这些小虾米的实力,完全不足为虑。 壮汉带来了四十来号人。 马玉树没打算搞添油战术,一个个送,务求一步到位,直接把本部亮抓回来一勺烩了。 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又细皮嫩肉的马玉树,在这群凶悍勇猛的催债小弟面前,活像是个老瓷人。 然而马玉树有钱,有头脑,即使他眼前的这位壮汉能一巴掌捏碎他的骨头,也得乖驯如绵羊,听从他的差遣。 马玉树简明地下达命令:“我要我的钱。还要他的脑子。活的脑子。人可以不那么活。知道我的意思吗?” 眼前的团体齐齐爆发出了一声怒吼:“知道!” 马玉树推一推眼镜:“去吧。” …… 一个小时后,他接到了领头小弟的通讯。 马玉树正在啃西瓜,心火稍降。 他花了一个小时,盘了一下如今的局势,原本灼灼燃烧着的心火也平复了些许。 本部亮的情况和那些黑户诈骗犯不同。 那些人无名无姓,拿的也是小钱,大可以一猛子扎进人海里不回头。 但本部亮唯一的金字招牌,就是本部亮自己。 如果不早早经营起来,让钱生钱、利滚利,他这样没有背景、没有实力的技术人员拿着钱,就是小儿持金过闹市,天长日久,早晚有一天被吃干抹净。 本部亮上次也是带着充足的钱离开泰坦公司的,结果怎么样? 也就是说,本部亮只有两条路。 要么卷钱跑路,等着再次被洗劫干净,要么硬着头皮做他的生意,提心吊胆,仓皇度日,等着自己上门算账,就算有心想逃,也逃不快、逃不远。 接起通讯时,马玉树的嘴角还沾着一粒西瓜子。 他用大拇指把西瓜子抿到嘴里,含混不清地问:“人到手了?还是跑了?” 那边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提问,而是遥遥传来了喘息声。 听声音,还挺年轻。 马玉树皱皱眉,掩住自己另一只耳朵:“喂?说话。” 那边终于有了回音:“……喂。” 马玉树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这不是任何一个他熟悉的小弟的声音!! “你……是谁?” 电话那边的金雪深在于是非轻轻的抚背下,已经恢复了平稳的呼吸。 他倒提着他的弓箭,弓弦上有血,是别人的。 不驯之敌 第168节 他正坐在那个两米高的壮汉脑袋上。 壮汉已经昏迷倒地,人事不省,一颗光头烂西瓜似的血流成河,正好方便当个临时座椅。 金雪深的脸,地下世界里的不少人都认得,因此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 于是,他自报家门道:“‘渡鸦’。” “‘渡鸦’……”马玉树的心里无声地翻起了惊涛骇浪,“宁兔……宁灼的人?” “是。”趁着那边马玉树愕然之际,金雪深马不停蹄地抛出了下一个致命打击,“本部亮的命,我们保了。” 马玉树的心脏沉沉地往下坠去。 是“海娜”? 本部亮怎么能请得动他们出山?! “海娜”是出了名的谁也不靠,几家大公司的面子,他们谁都不卖。 尽管马玉树虽然没见过“渡鸦”,但他消息灵通,知道他是“海娜”的三号人物,说的话绝对有分量,几乎可以代表“海娜”的态度。 听说本部亮那个死儿子本部武,在逃狱前曾经雇佣过宁兔子当保镖。 难道他们是那个时候勾搭上的? 马玉树刚刚吃下去的西瓜、吸收到的水分,全部化作冷汗从毛孔里渗出。 雪白浆硬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变得沉重粘腻。 面对本部亮时,他舌灿莲花,九分假,一分真,但他有一句话没有撒谎: 他也是从他的顶头上司那里借的钱! 他背后的势力也不是做慈善的,白给他钱让他往外借。 他也是从老大那里借来的高利贷。 至于能从底下的人身上攫取多少利益,全瞧他的本事。 这笔生意是由他一手促成的,如果没了本部亮的大脑,又没了钱,自己背后的人怎么处置本部亮暂且不提,自己这个办事不利的中间人,是必然要大出血的! 马玉树的声音有点抖:“‘渡鸦’先生,有事好商量,先不要把事情弄僵。这样,我们今天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地点和时间你来定。” 电话那边是昔日的“马叔叔”。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 小的时候,他还送过金雪深一套游戏机。 往昔的回忆,让金雪深的拳头攥得更紧,声音也是紧绷绷的:“好啊。” 见他答应得这么痛快,马玉树的心反倒先虚了。 他吞咽了一口带着血腥气的唾沫:“……我想请宁先生出来谈一谈。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本部亮给了你们多少?200万?……还是300万?” 马玉树露出了一个略显狰狞的笑:“我手头还有点余钱,如果你们方便的话,不妨和我合作,我们也能交个朋友。” 金雪深漠然地看了一眼远处的本部亮。 他刚刚目睹了一场斗殴现场,如今有些手颤,静静坐在一边,一息不出,像是生怕引起注意的食草动物。 金雪深冷静作答:“第一,你已经没钱了。” 他管钱这么多年,深谙其道。 结合着本部亮签订的合同,金雪深自信,马玉树向他的上线贷款筹来的2000万,如果偿还不清,能榨干他所有的身家,足够他死无全尸。 “第二……”他微微笑起来,这么多年积压在胸腔内的郁气泄出了不少,每个毛孔都舒畅痛快了,“才200万啊。马先生是不是太低估我们‘海娜’的定价了?” 通讯器那边陷入了一片沉默。 马玉树不是不想回应。他正抖着手呼叫他的健康监测机器人。 一只机器宠物风驰电掣地奔来,扫描了他一番,弹出了一个盛满心脏病药物的小匣子。 当他把药喂到嘴里,并泼泼洒洒地喝掉了半杯水时,那边的金雪深已经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金雪深低头瞧了一眼于是非攥着自己的手,别过脸去,想要无视。 ……无视失败。 他恶声恶气地:“松开。” 于是非最近好像对研究金雪深的身体燃起了极大的兴趣,不仅不松,还举起手,对着金雪深公然地晃了一晃:“你看,我的手可以把你的拳头包起来。” 金雪深瞪他:“无聊。人都是我打的,你出工不出力算怎么回事?” 于是非很认真地低头研究:“场面不好看。会吓到你。” 金雪深嘁了一声,也没发力挣脱,牵着于是非往前走出两步,冷冷地对本部亮说:“打电话。” ……好像他才是本部亮的雇主似的。 本部亮无力地抬头看了金雪深一眼。 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上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了。 那天,宁灼对他说,要他向马玉树借2000万。 500万归他,1500万归“海娜”和“磐桥”。 本部亮心中抗拒,却也抓到了重点:“马玉树背后还有人,这1500万你们挣了,以后要怎么在银槌市立足?!” 宁灼静了片刻,答道:“有人给我搭桥。你不用管。” 本部亮咂摸着“搭桥”这个说法,觉得挺玄。 他又问:“那我呢?” “你用好你那500万,好好挣钱。”宁灼说,“剩下的1500万,我们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保到你能一辈子雇得起高级雇佣兵保护你为止。” 本部亮脸色苍白:“那不就成坐牢了吗?” “对了,就是要让你坐牢。”宁灼反问,“你干不干?” ……干。 当然要干。 按照宁灼先前的指示,本部亮拨通了一个通讯号码。 “喂……林檎警官吗?”本部亮抹掉了面上的冷汗,“我是本部亮,我有重要情况要报告。” “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请求您的帮助。” 林檎接到通讯时,正和凯南先生喝下午茶。 他放下通讯器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凯南先生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有事?” 林檎真的是一个太优质的代言人,聪明,却又不轴,不傲慢,不拿腔拿调,知进退,晓人事,懂得圆滑处世的道理。 ……比他那位早死的养父林青卓好太多了。 凯南对他很满意,越看越喜欢。 林檎乖巧地嗯了一声:“是本部亮。” 凯南悠悠品了一口咖啡:“哦?还是本部武的那件案子?” “听起来不像。”林檎站起身来,“他应该是惹上麻烦了,通讯里说得不清楚,只听说是什么……高利贷。” 凯南先生的咖啡匙重重磕在了杯子边缘,发出了异常的、清越的瓷响。 他一时震惊,注视着咖啡杯里的涡旋,忘了抬头。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林檎正居高临下地垂下了被绷带蒙住的眼睛,将凯南的一切反应尽收了眼底。 第110章 (二)明争 赶到现场后, 目睹了那满地狼藉,林檎有些哭笑不得。 在通讯器里,本部亮信誓旦旦地说, 他遭到了黑恶势力的威胁。 林檎扫视了一下现场, 发现站着的基本上全是熟人。 至于地上躺着的那一群, 就全是陌生的面孔了。 看上去黑恶势力已经被从物理上征服了。 金雪深冲他一点头。 林檎温柔地同他打招呼:“傅爸爸还好?” 金雪深瞧他不像瞧宁灼那么烦,有问就有答:“嗯。有吃有喝。” 简单的寒暄过后, 林檎看向了当事人:“怎么回事?” “……我也是没有办法。”本部亮坐在那里,木然着一张脸,很有条理地讲出了一套完整有序的串词, “我想要上进, 有人不让我上进。” “我管老朋友借了钱, 他让我给的利息非常高, 还说还不起的话,可以用用大脑来还。” “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就和他签了一纸合约。可他真要我兑现, 我就赌气说不还了。结果突然有这么多人来杀我,谈也不谈,就是来杀我。” 一席话间, 他把自己渲染得无辜又可怜,仿佛是个刚毕业、不谙世事险恶的傻白甜。 林檎心知肚明, 本部先生就算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绝不是个连高利贷也弄不清楚是什么的傻瓜。 果然,下一句话, 本部亮图穷匕见。 他推了推眼镜:“我和那位马先生是很有些交情的, 他不会这样对我。我怀疑,是那个女人动了什么手脚, 要杀我……就是杀了阿武的那个女人。” 说罢,本部亮灼灼地放出了目光,对准了林檎。 林檎心里有数了。 本部武得罪过的上城区的女人,实在是屈指可数。 别人不知道,林檎知道,拉斯金就是金·查理曼。 他手头有一份私藏的证据。 不驯之敌 第169节 这份证据,能够证明查理曼夫人有着杀死本部武的充分的动机。 可她近来似乎也察觉到了风声不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美容、会友、茶话会,往常的娱乐活动,她一样也不去做,清心寡欲得像要出家一样。 然而,雁过必留痕。 查理曼夫人毕竟不是专业吃这碗饭的。 她以她有限的想象力,以为下城区是个三不管的混乱地带,连法律都会被这里天然得如丛林的野蛮气息震慑到退避三舍。 林檎在几个残破的旧监控中,不止一次捕捉到了她的身影,在本部武失踪的那段时间里出没于下城区。 她这样一位尊贵优雅的上城区女士,为什么会频频光顾下城区? 林檎只是暗暗记下,没有发作,端看查理曼或是他的夫人下一步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而本部亮这一番唱念做打,目的在暗暗地提醒自己,赶快抓住那个女人。 同时,他还想借他的力,把“高利贷”和“杀人”牵扯在一起,让“白盾”来出这个头,甚至是保护本部亮的人身安全。 只是这件事,真的很难做。 林檎在下城区,类似的案子见多了,也见惯了,知道这其中有太多无奈。 银槌市的金融业萎缩得一塌糊涂。 原因很简单。 秩序是垄断金融存在的基础。 而仅仅是勉强维持着表面秩序的银槌市,根本不是金融业发展的沃土。 所以,银槌市的银行几乎是形同虚设,一个个的小型借贷机构雨后春笋一样应运而生。 林檎见过无数因为借高利贷而家破人亡的人。 高利贷是决不会把“违法”两个字写在脸上的。 他们明面上的合同都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每一条每一款都绝对符合法律规章,借款人拿去打官司也是白打。 “白盾”警力有限,查不出问题,总不可能24小时死盯着借款人。 于是,在“白盾”看不到的地方,借款人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真要到了高利贷持枪要债、白刃相加的时候,他们再想联系“白盾”来保护,往往也是为之晚矣。 高利贷在银槌市向来是横行无忌,习惯了吃人不吐骨头。 偏偏这回骨头太硬,他们肉没能啃到,还崩碎了一嘴牙齿。 林檎又问金雪深:“你们怎么扯进这件事里的?” 金雪深惜字如金:“花了点钱,雇的我们。” 于是非在旁补充:“这里是本部亮先生租赁的私宅,我们这边提前装设了18个监控摄像头,能充分证明是对方先强闯的,我们是正当防卫。” 林檎嘴角动了动,最终没忍住,还是笑了。 宁灼啊,宁灼。 高利贷打擦边球,你反手就把擦边球打回去? 可这真是得罪人啊。 林檎一通通讯,联络了最近的“白盾”,请他们把这些“上门打砸”的流氓关起来,清醒清醒。 末了,他也拨通了宁灼的通讯,将自己的担忧如实转达。 这是地下世界的博弈。 除非真刀真枪地见了血,否则就不是“白盾”能涉及的领域了。 他劝人的时候,也仍是轻声慢语:“宁灼,别在刀尖上跳舞。” 宁灼的回复却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我又不要你陪我跳。” 林檎握着被挂断的通讯器愣了很久,品出了一丝奇异的味道来。 他微微笑了,同时想到了自己对凯南先生的调查。 一个光鲜亮丽、满口正义的明星记者,背后蕴含的能量倒真是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此时的马玉树,缓过了心脏病发的危机,正在接受一场口水的洗礼。 凯南冷冷地立在他面前,轻轻踱了两步:“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不去调查本部亮在借款前接触过谁?” 马玉树低头不语。 他知道大事不好,知道自己的确是被送上门来的本部亮欺骗了,知道本部亮用了自己的大脑做了诱饵,迷惑了自己的视听。 但他不能真的认错。 否则他就是真的错了。 错了,就要认罚。 那“认罚”的后果,他想也不敢想。 斟酌酝酿了许久,马玉树说:“我会想办法把这个窟窿填上的。” 凯南:“填?怎么填?” 他从眼镜上方觑着他:“拿命填?还是用你手下的这小猫两三只去填?” 马玉树额头上的热汗流下来,迷了他的眼,也将他的眼镜片蒸得朦胧一片。 他的眼皮抽搐着,咬牙道:“凯南先生,再借我一点吧。” 凯南:“哦,还要借。” 马玉树没办法。 想要把钱要回来,就得借钱,摇人。 为此,他要滔滔地投入钱。 即使那是一个无底洞。 只要能把本部亮抢回来,他先前欠下的账,不求一笔勾销,至少也能勾销一半。 凯南静静地望着他,望出了马玉树一身的鸡皮疙瘩:“要借好说,你能拿什么还呢?” 马玉树打了个寒噤。 凯南的眼神是老辣的,探照灯一样,似乎是要挖出他的心肝骨肉,放在一杆秤上好好称一称,方便估价。 他垂下了眼睛,不敢同他对视,只能对着地面发狠:“我把我自己压上去!我还有……器官。” 这话甫一出口,马玉树差点咬了舌头。 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似曾相识。 在遥远的过去,他曾对着一个人赌咒发誓,撒下了弥天大谎,骗来了他的全副家当。 不久后,年轻的马玉树被他的债主请去,让他隔着窗户,看到了一个低着头的年轻男孩。 债主笑着说:“金家除了这个小家伙,什么都没剩下。可你在我这里,还有几个小窟窿没填呢。” 马玉树也是这样垂着头,冷着一颗心,说:“他不是还有……器官吗?” 凯南猛地一击掌,吓了马玉树一跳,也打乱了他的回忆。 凯南说:“我借你500万。不是为了你的器官。你的器官挖空了,也不值这个价钱。是为了本部亮的脑子。” “如果拿不到,我也不要你的器官。我会活活剐了你。明白了吗?” 马玉树几乎要将一口牙咬出血来,抛出来的字,也带着微微的血腥气:“好!!” 此时,揣着杀人的心肠的,不只是凯南与马玉树。 查理曼也很想杀人。 想杀的目标也很明确。 姓宁的兔崽子,居然敢骗到他头上来了! 自从那天,被人骗着给小金注射了毒药后,查理曼的运气就一路下滑,衰减到了先前他从未想过的地步。 数月下来,他可谓是人财俱失。 财产的损失,还尚可忍受——倘若宁灼没有趁火打劫,在他最慌乱的时候猛咬走了一块肥肉,让他账面上的流动资金几乎归零,他甚至可以宽容宁灼一人接两单的行为。 但是,他的妻子最近是疯得越来越厉害了。 先前,她有本部武这个私藏的玩具,可以将一腔抑郁和愤怒尽情倾泻在他身上。 现如今玩具已经损耗得不能再玩了。 她失去了这唯一的发泄渠道。 ……那么,她就只能折磨查理曼了。 某天夜里,查理曼因为口渴醒来,朦胧间看到了一个窈窕细瘦的人影,正坐在床边,直勾勾、阴森森地盯着他。 查理曼几乎以为自己是看见了女鬼,霍然跳起身来,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妻子。 他惊魂未定,一挥手,晃亮了床头灯,声音几乎是细细地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你在做什么?” 夫人的脸见了光,依然像鬼。 她轻声道:“想事情呢。” 查理曼吞了口口水:“有什么事……醒了再想吧。” 夫人呼出了一口长气,长到让查理曼疑心她是把肺内的空气都挤压了出来:“……你说,小金死的时候,那么痛。他叫我的时候,我怎么去睡觉了呢?” 查理曼是彻彻底底的后院失火了。 这把火还是鬼火。 妻子幽魂一样在家中游荡,会出现在任何查理曼想象不到的地点,披头散发地跟他谈起“小金”。 查理曼为之操心了半辈子的“小金”,变成了他晚年的噩梦。 查理曼无可奈何,为了不让家丑外扬,也不让妻子撒疯撒到外人眼前去,暴露什么不该暴露的事情,他只能横下心来,把妻子锁到了阁楼上。 这样一来,新管家也留不得了——毕竟不是他用惯了的老人,他觉得不可靠。 不驯之敌 第170节 查理曼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整个家孤清得成了冰窖。 在冰窖里,失去了沟通交流的对象,人总容易瞎琢磨。 查理曼每天定点上班下班,一切如常,在家里却焦虑得几乎发疯。 越是琢磨,越是折磨。 谁也不知道本部武临死前究竟有没有交代出什么。 查理曼有心去查一查,但以他如今的工作权限,他什么也查不到。 他打开电视,上面是已经彻底将他取而代之的林檎。 他关闭电视,就会听到妻子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道唱给谁听的摇篮曲。 在这样的环境里,查理曼似乎只有步上妻子的后尘、变成另一个疯子,才能活得稍微舒服一点。 可查理曼不认命。 他能从云梦区那个大泥潭里爬出来,就注定了他不是个能认命的人。 他清点了一下手上动产与不动产的情况,确定了一件事: ……宁灼必须死。 第111章 (三)明争 此时, 被查理曼恨出血来的宁灼,正在食堂里吃饭。 近来,宁灼的胃口不错。 “海娜”的人, 私下里一致觉得宁灼吃饭约等于是在吃猫食, 左一口右一口, 很快就饱,对饮食质量也毫不在意, 能凑合就凑合,纯是为了补充基本的营养而“进食”。 所以他们习惯自己准备一点吃的,放在基地的各个角落, 撞运气一样, 如果宁灼突然有点胃口, 就能及时把他喂饱。 他们总鼓动着让宁灼去带夜宵, 也是希望他突然馋嘴,能给自己买回一样两样好吃的回来。 甚至有人认为,傅老大总守着食堂, 也是跃跃欲试地想要把他喂胖。 可惜宁灼一年之内去食堂的次数少得可怜。 现在他能坐下来,安安心心吃几顿热饭,整个“海娜”都不约而同地喜气洋洋起来。 就连金雪深也挺高兴。 不过他对着宁灼, 这辈子嘴上是说不出什么动听的来了:“转性了?识好歹了?” 宁灼没理会他。 冥冥之中,宁灼感觉, 他的旧生活快要结束了。 新生活朦朦胧胧的,就在前方,他看不清楚, 心里没数。 所以他像动物一样, 面对未知,先吃饱再说。 这天晚上, “海娜”和“磐桥”一起聚了会。 两家一起呆了这么久,早在暗地里各自有了交往,只是碍着宁灼和单飞白的面子,也碍着他们过去打打杀杀了这么多年的过往,不大乐意把这种关系摆在明面上。 闵旻不出外勤,又性情坦荡,不拘着什么,和凤凰交朋友交得最为坦荡,可以说是一马当先地破了冰。 可一群大老爷们儿却扭扭捏捏,即使对彼此有了钦佩,也有了共同话题,却也只敢私下来,黏黏糊糊、眉目传情的,宛如偷情。 不过,几杯酒下肚,大家就没那么多忌讳了,杂糅在一起嗡嗡地攀谈起来。 酒酣耳热之际,匡鹤轩的胆子也大了,居然没压住好奇,开口打听起宁灼过去的事情来:“宁哥,你胳膊是怎么……没的?” 他并没指望他说,甚至在问出口时,匡鹤轩已经下意识挺直了背脊,绷紧了肌肉,做好了挨骂挨抽的准备。 但宁灼看他一眼,很平淡地作出了回答:“碰到绑票的了。” 正在搂着手下的肩膀说笑的单飞白回过了头来,遥遥地投来一个神情复杂的目光,耳朵也竖了起来。 匡鹤轩颇感诧异:“谁敢绑您啊?” 既然开了话题,宁灼索性简单地讲述了他的过去。 宁灼的苦难,放眼整个银槌市,其实真不算什么。 在银槌市底层,多的是流离失所,多的是惨绝人寰。 他比金雪深幸运,还保有大部分肢体。 他比闵旻强悍,能靠着自己的力量自救。 他比唐凯唱清醒,他至少知道自己的亲眷因何而死,有着明确的仇家。 而且,在那样的死境里,他一个小小少年硬是单枪匹马地闯了过来,在这残酷世界里徒手创下了一个“海娜”。 再加上宁灼讲故事时毫无渲染,宛如在讲述第三个人的事情,故事中凄惨的因素被削减了不少,落在旁人耳里,更像是一个合格雇佣兵的成长前史。 譬如匡鹤轩,就听得心悦诚服,热血沸腾。 平心而论,他即使活到了这把年纪,也不能够像十三岁的宁灼那样狠绝。 他热切崇拜地看着宁灼,小声感叹:“宁哥,牛逼。” 但一向话多又爱热闹的单飞白静了下来。 他一语不发地听完了整个故事,望着宁灼和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一眨的。 宁灼也察觉到了他遥遥投来的目光,并被他那一瞬不瞬的眼睛看得有些心乱。 但他并不看他,只静静喝下一杯酒。 旧日的痛苦,宁灼已经把它尽数吞了下去,结成的不是痂,是向内而生的一身钢筋铁骨。 非这样不可,否则如果伤口时时开裂流血,他报不了仇。 单飞白难得地沉默到了回房间的时候。 宁灼带着一点好闻的酒气,率先踏入房间,打开灯,让柔和的灯光撒遍全身,同时头也不回地问单飞白:“今天怎么了?哑巴了?” 话音刚落,刚刚明亮起来的房间骤然回归黑暗。 在黑暗中,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 灼热的掌温贴着他的皮肤,将他的毛衣从下卷起,露出了他的肩背。 宁灼被他顶得一路向前,摸黑伸出手臂,撑住了一面墙壁。 “只喝酒,没吃饭?”宁灼冷淡地嘲笑他,“馋成这样?” 然而,单飞白并没有做越轨的行为。 他只是俯下身,温柔地亲吻了他肩膀和义肢交界处那细细的裂痕。 宁灼的身体立即弦似的紧绷僵硬起来:“嗯……” 他这一身钢筋铁骨,不是用来应付这个的。 宁灼听到单飞白的话音从耳边响起。 这回,他没有撒娇,语气仿佛是正在忍受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疼死我了。” 奇异的,宁灼听懂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的耳垂像是被烈火燎了一下。 可那里分明没有火焰,只有单飞白的呼吸。 单飞白认真地亲吻他的伤口。 生物传感功能忠实地将嘴唇柔软火热的触感传达到了宁灼的大脑,惹得他害疼似的,一阵一阵地哆嗦。 单飞白是真的疼。 自从宁灼说起他的故事,他的肩膀就火烧火燎地疼了一晚上,疼得他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做不好。 单飞白把额头抵在他的锁骨上,埋怨自己:“我来得好晚啊。” 宁灼被他的语气逗得想笑,却又被他的又一个吻弄得尾音颤抖:“那个时候你才八岁。……别他妈亲了……” 单飞白认真地回想,宁灼在地狱里煎熬的时候,他究竟在干嘛。 ……记不清楚了。 他是众星捧月的小少爷。 他是血火求生的修罗鬼。 他们的一生本该是天堂地狱,毫无交集。 然而现在他们拥抱在一起,灵魂都要被热烈又温柔的吻融化在一起。 单飞白从来没被宁灼驯服过。 宁灼不让他亲,他就要亲,亲得宁灼微微腿软,几乎感觉自己在被单飞白点燃。 他咬牙道:“停下……” 单飞白知道自己应该听话。 他们说好,有大事要办,节省体力,有炮也留着再打。 可单飞白今天喝了酒,心里又疼得难受。 他难受了,就容易撒疯,又试试探探地想要咬人,想要为所欲为,想要把宁灼占为己有,包括他的痛苦和不安。 警告无效,宁灼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他轻易甩脱了单飞白的拥抱,把他一脚踹到了墙上,撞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在微微的眩晕间,单飞白的下巴被一只冰冷的手捧住,另一只手圈抱住了他的后颈。 宁灼以这样一个随时能扭断他脖子的进攻姿势,吻上了他的嘴唇。 嘴唇冰冷,口腔温暖。 宁灼从不会主动亲吻单飞白。 不驯之敌 第171节 他不善此道,所以他的亲吻很暴烈,带着一点攻城伐地的锐气和惩罚的意味。 然而,这一冰一火碰在一起,就有了难解难分之势。 他们都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强行压抑着的情绪。 想要亲近,想要接吻,想要在这个世界里拥抱并征服对方。 他们的结合因为过于不可能,所以别有一番心心相印,印印相契。 所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 在这疯狂的一夜间,实在无法忍受疯狂的妻子的查理曼离开了家,游荡在下城区的街头。 宁灼必须要死。 他不只是个欺骗者,还是个知情者。 就冲着这一点,他就要死。 因为逐渐变得一无所有,查理曼索性去到了尸骨无存的老管家的落海地点,买了一瓶酒,一捧花,想要祭奠一下他。 当时,查理曼虽然觉得老管家的死有异,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 直到如今,他连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都失去了,连联络雇佣兵这种底层人都要捏着鼻子亲自出马,他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一条顶重要的臂膀。 对着漆黑的海平面,查理曼将半瓶酒咽下了肚,将心事对着死人唠唠叨叨地和盘托出。 直到打了个大喷嚏,查理曼才停下了嘴,裹紧了衣服,打算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至于打道回府…… 查理曼又打了个寒噤。 他实在无心回去应付女鬼。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有一个黑影从旁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 他是个盲人流浪汉,显然是嗅到了酒香,在旁垂涎三尺很久了,只等着查理曼离开,他就狗一样四肢着地,匍匐着向酒瓶子进发。 查理曼嫌恶地瞥他一眼。 这一眼过去,他突然发现,这张被掩映在一绺一绺的脏污油发之间的脸,挺眼熟。 他收住了脚步,转而不动声色地走近了流浪汉。 流浪汉也听到了查理曼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他紧张起来,猛地扑住酒瓶,放开肚皮,一阵痛饮,随即死狗一样背朝着查理曼,训练有素地做好了被踢打斥骂的准备。 查理曼走近细看,发现他的确是眼熟。 可也仅限于“眼熟”而已。 鬼使神差地,他出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哆嗦着嘴唇,吐出了一个简短的音节:“范……” “什么?” 那人迟疑了片刻,梦呓似的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阿范。” 查理曼凝望着这垃圾一样的人,舒缓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哦,是这个人。 当初,就是他把单飞白卖给他们的。 查理曼用脚尖把他的身体拨弄过来:“‘磐桥’的?” 阿范打了个激灵,急急否认:“不是!我不是!” 查理曼轻声道:“喂,想报仇吗?” 情绪激动的阿范突然安静了下来,将死黑无神的眼睛投向了查理曼,嘴唇兴奋地哆嗦了起来。 “……想。” 查理曼将手插入大衣口袋,掏了掏,只摸出来了几颗糖果。 他将糖逗狗似的洒在了阿范头上:“告诉我,宁灼在银槌市有什么仇家吗?” …… 单飞白醒了。 他舒畅地伸展了胳膊腿,看向身侧的宁灼时,手指尖又浮现出了淡淡的酥痒,想要做一点坏事。 但他没有。 单飞白从床头摸下他那副眼镜,放在了枕头上。 隔着薄薄的镜片看去,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新世界。 ——宁灼皮肤白,因而一切痕迹的颜色在他身上呈现得异常分明,且好看。 单飞白透过镜片,伸手轻轻触摸点按着那由自己一手缔造的吻痕,很有成就感。 打断了他美好的、独享宁灼的时间的,是一通通讯。 匡鹤轩打来的。 单飞白怕吵到宁灼睡觉,第一时间接起来,压低声音问:“匡哥。什么事情?” 匡鹤轩一愣,也老实地把声音放低八度:“哦,宁哥睡觉呢吧。” 他还有心扯闲篇,证明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 单飞白翻了个身,把手掌压在自己面颊上,却还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贪看宁灼身体的多重色彩:“说事。” “……是这样……”匡鹤轩顿了顿,“阿范,老大你还记得吗?” “哦。他。”单飞白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钢铁后颈,“太记得了。” 匡鹤轩舔了舔嘴巴:“他说,要介绍给咱们一笔大生意,希望事成后能分点给他,给他一点活路。我没听详细,就给挂了,可挂完又觉得不大对劲,就来问问您……还要不要和他打交道?” 第112章 (四)明争 待阿范愁眉苦脸地挂掉电话, 查理曼问阿范:“那边怎么说?” 阿范唯唯诺诺地做出了一番交代,心里却在一跳一跳地打鼓。 他什么也没能问出来,唯一的收获就是一顿臭骂。 这意味着, 查理曼刚交给他一件差事, 他就办坏了。 阿范刚刚吃了顿久违的饱饭, 又狠狠洗了一通热水澡,好容易才洗出了皮肤的本色来。 一想到自己一旦失去利用价值, 就会再次落入先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他就打从心底里绝望起来。 查理曼一眼觑着战战兢兢的阿范,一眼觑着地板, 思索起来。 他曾雇佣过两个人, 尾随过宁灼和单飞白。 根据查理曼收集到的讯息, 这两人的关系好一阵, 歹一阵,复杂得叫人看不透。 一会儿一起看音乐剧、逛街买小吃,一会儿单飞白又吃了鞭子, 被宁灼像狗一样锁在身边。 查理曼冷眼旁观,实在猜不透他们到底在演哪一出。 而这沉默,让盲眼的阿范很受煎熬。 他宛如等待审判的死囚, 生生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 便仓促地开口,试图再次确证自己的价值:“先生,我……真没撒谎, 我们两家就算合并了, 也好不了……我们老大……不,单飞白他骨子里是特别傲一个人, 这么多年跟宁灼不死不休,银槌市的人都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服了姓宁的……就算,就算他真的认宁灼对他有救命之恩,‘磐桥’其他人也不肯啊。” 阿范吞了一下口水,继续分析:“‘磐桥’的武器、财产和置办下的产业都归了‘海娜’,现在等于是没名没分地跟着‘海娜’,这不等于是寄人篱下吗?就算我们老大被换了脊椎骨,被宁灼控制了,可于哥可是个很精明算计的人,他绝对不会同意的。再说,还有匡哥,他的肋骨被姓宁的打断过,是有大仇的……” 自从被单飞白一枪打穿了腮帮子,阿范说话就有些囫囵,这下紧张起来,更是口齿不清。 而且,他实在是底气不足。 他是一个早早地被扫地出门的叛徒,“磐桥”和“海娜”究竟是貌合神离、斗作一团,还是有什么别的出乎意料的发展,他是真的拿不准。 可阿范没有办法了,他只能一口咬死“磐桥”和“海娜”仇恨难解。 如果这两家真的捐弃前嫌,蜜里调油,自己哪里还有一点价值? 会被扫垃圾一样被扫出去不说,为了避免自己转向“磐桥”示警,他一定会被查理曼杀掉。 所以,对阿范来说的最优解,就是一口咬定两家不睦。 睦也不睦。 查理曼听着阿范带着惶恐颤音的解释,也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不过他不在乎。 他刚要说些什么,阿范手上的新通讯器就滴滴地响了起来。 阿范如获救赎,忙接了起来:“……喂?喂喂?” “阿范。早上好哇。” 数月不见,单飞白的声音活泼依旧,却活活听出了阿范的一身鸡皮疙瘩。 “……你有什么大生意要介绍给我?” 查理曼看着逐渐激动起来的阿范,面带微笑,心如铁石。 查理曼这些日子吃亏吃顶了。 他在“白盾”里不搞业务,只搞人事,如今虽然气数见弱,过去的人脉也随着他地位的下降自动散去了,可他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心得的。 驱虎吞狼的确是好计策,如果“磐桥”当真蠢蠢欲动,不愿意屈居“海娜”之下,自己从中推上一把,让“海娜”和“磐桥”斗得两败俱伤,对查理曼而言绝对是好事。 但查理曼并不打算全然寄希望于单飞白。 那也是一个狡诈如狼的主,稍一沾身,也是麻烦。 他大可以让阿范这个炮灰继续从中斡旋,牵扯一部分单飞白的注意力。 单飞白能同意合作固然是好。 不驯之敌 第172节 但如果他想打什么小算盘,或是干脆是虚与委蛇,想放长线钓一钓自己,查理曼也并不害怕。 查理曼的目标只有一个:让既知道自己想要杀死本部武、又设计把本部武送到妻子手上、将他们夫妻两个双双拖下水的宁灼,死在银槌市的某个角落。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不可能只制订一份计划。 阿范挂了电话,吞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先生……那边单飞白说,会再考虑考虑。” 查理曼不甚热衷地应了一声:“你对‘磐桥’很熟悉?” 阿范正愁不能为查理曼效力,闻言,双拳立即激动地紧握在了胸前:“是!” “每个人擅长什么,弱点是什么,你都了解?” 阿范积极道:“于哥是搞信息战的,他那一套我不是很懂。其他人我都清楚!” 查理曼又问:“那对‘海娜’呢?” 由于前程有望,阿范的大舌头不药而愈,流畅答道:“也熟!我们打了这么多年,除了他们搞内勤的那几个,彼此都算知根知底了!” 查理曼笑了起来,眉眼间多了几分阴森森的意味:“好。” 很好。 …… 在和阿范交谈过后,单飞白推醒了宁灼,直白地介绍了他和阿范的交易。 宁灼揉了揉太阳穴,更加直白地反问:“跟叛徒做生意?你脑子昨天晚上射出去了?” “钓一钓他后面的人嘛。他藏着掖着,也没说得很详细。” 单飞白积极地跪坐在他身后,用膝盖垫着他的腰身,用薄荷油轻轻揉他的额角。 宁灼挺受用:“我的命值多少钱?” 单飞白:“1500万。” 宁灼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评价:“野心不小,脑子挺空。” 单飞白乐不可支,觉得宁灼这张嘴特别可爱。 他是个行动派,不由分说地亲了宁灼一口,结果不小心被薄荷油熏了眼睛,自讨了苦吃,只好一边抽气一边揉眼睛:“宁哥,你说雇他的人是谁?” “多的是。”宁灼扳着他的肩膀,轻轻给他吹眼睛,“整个银槌市都知道我们不死不休。” 单飞白:“是啊,昨天晚上就差一点被宁哥挤死了。” 犯贱的结果就是他挨了宁灼不轻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脖子上,差点把他当场敲成落枕。 宁灼躺了回去,继续分析:“既知道我们不死不休,又和我结仇,我能想到的有两个人。” 单飞白知道,是查理曼和马玉树。 阿范被挖了眼睛轰出去时,情报的确还停留在两家关系恶劣的时候。 但同样,他对“海娜”和“磐桥”都相当熟悉。 他甚至进入过“海娜”基地的内部。 这个吃里扒外、唯利是图的阿范,不管和他们中的哪一位勾搭上,都算得上是一桩麻烦事。 宁灼问单飞白:“当初为什么不把阿范宰了?” 单飞白挠了挠脸蛋,有点不好意思地答:“在一起那么久了,总归有点感情了嘛。” 宁灼:“别装。说实话。” 单飞白舔舔嘴角:“我以为他背后的那些人会杀了他灭口的——阿范毕竟在‘磐桥’人缘不错,我何必去做这个坏人,亲自动手,凉了我们自己人的心?” 宁灼望着他,想,一只坏种。 他得到的,也许就是这只坏种全部的真心和好意。 既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单飞白便大方地邀请阿范和他背后的大客户出来谈一谈生意,顺便“叙叙旧”。 阿范后背汗毛倒竖的同时,礼貌地表示,“叙叙旧”是一定的,但大客户最近比较忙碌,需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由此可见,两边都没什么诚意,也都是耐心的渔夫,各自投下饵食,静等对方上钩。 这也让原本陷身在风暴眼中、本该罹受风浪云涌的“海娜”,迎来了一段平静的时日。 本部亮本人都觉得诧异,问坐在他身边看书、顺便贴身保护着他的金雪深:“马玉树最近怎么不来了?” 金雪深白他一眼:“你爱上他了?要不要我给你们两个保媒拉纤一下,2000万算他迎你入门的彩礼?” 本部亮:“……” 他一介老书生,比损是比不上金雪深的,只好老实闭嘴。 …… 查理曼几经辗转,费尽口舌,使尽好处,终于挖通了一条昔日的渠道,联系上了受雇于瑞腾公司、专门干脏活的黑手套负责人。 黑手套的外号言简意赅,就叫做“手套”。 “手套”是个身材胖大、相貌敦厚的中年人,总是笑呵呵的,身着一身配色浮夸的休闲服,两只肥肉浮凸的手指上珠光宝气,戴满了夺目的宝石。 他就像是一头热爱宝石的红龙。 敦厚的外表下,是掩饰不住的对财宝的狂热。 当初,对单飞白的围剿,就是瑞腾公司的“手套”出力最多。 之前,查理曼对此事牵涉不深,只是受了朋友之托,随手安排人把脊椎断裂的单飞白丢入长安区。 如今,通过和阿范的深入交流,查理曼终于知道,单飞白究竟为什么会被联手围剿,失去一条脊梁骨了。 ——他居然想搭一座桥。 他想要像“哥伦布”号那样,开辟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路。 当然,搭桥这件事可以视作一个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 真正让瑞腾公司恼火的,是单飞白居然拥有一条质地优秀的液金矿脉,捂在手里,藏宝一样,秘不示人。 在习惯了垄断的人眼里,无论是私藏矿脉,还是意图向外发展,都是对他们最严重的挑衅。 查理曼携阿范而来,向“手套”讲明了自己的来意。 单飞白最近死灰复燃,有意和“海娜”联手,要继续不知天高地厚地和瑞腾公司叫板了。 要知道,那条矿脉,瑞腾公司还没来得及收回呢。 ……瑞腾公司本来想趁着单飞白死掉后,“磐桥”群龙无首、改弦更张后,他们再顺理成章地接管的。 谁想,单飞白命大,硬是不死。 所以,查理曼要借用瑞腾公司的官方雇佣兵“卢梭”,让他们再死一次。 “手套”对此不予置评,反倒兴致勃勃地笑了一声:“我们家‘卢梭’可真是抢手。” “手套”把两只珠光宝气的手合拢在一起:“最近,韦威托人联系我,说想要借‘卢梭’用一下。有一位马先生,今天也来了。您二位有缘,要不要见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历史上的名言: 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卢梭 第113章 (五)明争 查理曼并不想和马玉树打照面:“不必了。” 他自觉矜贵, 即使已经许久没有摄像头对准自己,仍然不自觉地以公众人物的好形象来要求自己,不想让其他不相干的人知道自己和“手套”这种级别的人有交际。 然而, 他晚了一步。 本来该在房间内等待的马玉树推门而出, 眉眼间是难耐的焦灼:“‘手套’先生, 请问九哥什么时候——” 目前,马玉树的财产损失几乎要以小时为单位计算。 等待, 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马玉树一抬眼,看见了查理曼,不由一愣, 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记得, 这是先前和凯南先生关系热络的“白盾”警督。 查理曼看马玉树也是脸熟。 先前跟凯南打交道时, 查理曼也和马玉树打过几次照面, 时常见他西装革履笑容满面的,对凯南态度很好,他就以为马玉树是interest公司的办事员或者是助理之流。 查理曼对突然出现在此的马玉树露出了犹豫的笑容。 马玉树也略感意外, 但他习惯应付各种突发意外,一步上前,热情道:“查理曼先生, 这可真是……久违了。” 马玉树最近上火上得厉害,嘴角鼓起了两个鲜艳的火疮, 但这并不能妨碍他忍着痛攀交情:“您也来这里办事?” 查理曼报以疏远的微笑:“马先生,您好。” “手套”一边一个,各自牵起查理曼和马玉树的手, 用自己汗津津的肥厚手掌, 将两只手强行拉拢在一起:“我说啊,您二位真是有缘, 殊途同归啊。” 他们遭遇了强制握手,心怀鬼胎地注视彼此的同时,也在琢磨“手套”所谓的“殊途同归”到底指的是什么。 “手套”对着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雇佣兵一挥手:“那个谁,把小阿九叫来!” 雇佣兵气沉丹田,理直气壮:“报告!九哥睡觉呢!” “手套”也是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告诉他!别睡了!有钱赚!” 一分钟后,得到通知后,一个和宁灼年岁相仿的男人从房间外走入。 未见其人,他先用手挡住大半张脸,打了个毫无风度的哈欠,随即才露出了真容。 他面颊上睡出了两道红痕,更显得皮肤雪白,眸色乌黑,眉尖细细,一头摇滚美人歌手式的大波浪蓬松地披在肩上。 他和宁灼类似,都长了一副绣花枕头的面貌。 马玉树下意识地瞥了查理曼一眼。 查理曼却是神色平静。 不驯之敌 第173节 传闻里,“九哥”的确是“卢梭”老大,“手套”不至于在这方面愚弄他们。 他必定是有自己的本事。 “手套”笑道:“小阿九,来见过两位客人。” “小阿九”显然是醒得太急,一脚在现实,一脚还在梦里。 他双手插兜,潦潦草草地对两个人一鞠躬,还鞠歪了方向。 直起腰来,他又打了个哈欠。 “手套”毫不尴尬地向查理曼和马玉树介绍,“江九昭,‘卢梭’的老大。” 江九昭连打两个哈欠,口齿终于清楚了:“‘手套’,这回要我去干谁啊?” “手套”解释道:“这两位的对家,都是‘海娜’。” 江九昭挑眉:“‘海娜’?宁灼?” 他深吸一口气,眼里闪过一阵喜悦的光:“终于有人找我来杀他了?!” 查理曼和马玉树闻言,来不及诧异对方也是冲着“海娜”来的,不约而同地先是一阵狂喜。 听话听音,难道这个江九昭跟宁灼有仇? “手套”也很是好奇:“你跟宁灼有渊源?” “没见过。”江九昭爽快道,“但他在银槌混了这么多年,树大根深,杀他不容易,他肯定值钱。” 江九昭手掌一合,仿佛是在拜财神爷似的,动作利索地向查理曼和马玉树拜了两拜,并流利地报出了自己的价码:“二位,出多少钱?1000万,杀他一个;2000万,杀他一窝;3000万,‘磐桥’我也可以打包送给你们呢。……啊,单飞白也要再加1000万,当初我们派二队去弄他一个,被他干死了好几个,重伤了好几个,他的战斗力也很可观,要加钱。” 面对如此的明码标价以及狮子大开口,查理曼和马玉树双双沉默了。 “手套”哈哈一乐,对两位明显:“见笑了,我们小阿九生平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个钱。” 江九昭笑眯眯地一指自己:“没错,我们还有许多其他的附加服务,按需收费。如果你们在我们服务期间有什么生理需求,我是我们‘卢梭’收费最高的,在下在上都是一百万,包您满意。” 马玉树不好此道,眼看他越说越歪,只好忙乱地伸出手挥了挥,试图讲价:“我的确是诚心而来,在银槌市搞定一个人,均价100万,最高也不超过500万,所以我希望……” 江九昭打断了他:“诚心不值钱。您的希望也不值钱。” 说完后,他便抛下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马玉树,看向了查理曼:“先生,您呢?” 查理曼不语。 他和马玉树的确是难兄难弟。 他们因为同一个人,都变得囊中羞涩,落到了无可挽回、只容最后一搏的境地。 查理曼不清楚马玉树的情况,他这趟来,其实并没有掏钱的打算,只是希望能鼓动着瑞腾公司再去杀单飞白一次。 不管单飞白和宁灼现如今是什么关系,“磐桥”和“海娜”在名义上仍是一家,只要单飞白出事,“海娜”和宁灼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可他没有料到,堂堂的“卢梭”老大是个如假包换的真财迷,只讲实际,不讲其他。 在宁灼多次分批的压榨下,查理曼的流动资金已然所剩无几。 杀了宁灼,他能除去一大块心病。 作为一个有着天然偶像包袱和完美情结的人而言,查理曼最痛恨让自己的把柄落在旁人手里。 可宁灼一条贱命,死了就死了,却会换走他优渥闲适的晚年生活。 不杀宁灼,夹起尾巴做人,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可查理曼了解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就绝没有“安心”二字可言了。 查理曼有退路,还能权衡一二,马玉树却没有。 他连跑路都做不到。 除了背水一战,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无可奈何下,马玉树只好亮出了底牌:“我有500万。” 江九昭笑着摇了摇头:“不够。马先生,和你们高利贷一样,我这人绝对不做蚀本生意。” 他对查理曼更感兴趣:“查理曼先生,总部警官以上的职阶,‘白盾’会分配给你们每人一套不动产吧?” 江九昭看起来是漫不经心、吊儿郎当的,但他明显是个眼观八方的厉害人物,能轻轻松松地点破他们的背景。 “……有。”查理曼顿了顿,答道,“但那是‘白盾’的资产,不能私自转让。” 江九昭按下了颈间的一点按钮,半空中弹出了一个电子记录屏:“哪个区的,啊对,亚特伯区。西北还是东南方?这两个地方地价有区别的。” 查理曼咬一咬牙,老实交代了。 江九昭轻松地完成了一番计算:“你现在的住所是280平米,我划走一半。很快瑞腾公司会出面和‘白盾’交涉,以官方名义把你的房子推倒重建,拆成两套140平米的房子。扣除拆除费、重建费、清理费和两间房子的精装修费用、设计费用——这些额外的支出可以在我的那部分里扣除,最后我会获得一间价值——” 他亮出了数字:“1400万的房子。” 江九昭笑着露出了一口漂亮的牙齿:“查理曼先生,这个交易,你肯做吗?” 查理曼默然了。 他年纪大了,死了儿子,疯了妻子,以后注定没有人陪伴。 那么大、那么空的房子,对他确实没有什么诱惑力。 眼看查理曼被他算得动摇了,江九昭又笑眯眯地看向了暗自得意的马玉树:“哦,对了,马先生,您二位拼个单吧,这就差不多2000万了呢。” 马玉树本来在得意自己一分钱不掏,就能让查理曼一肩挑担下所有的雇佣费,正打算脚底抹油,突然被江九昭点名,他有些无所适从:“……啊?” 江九昭说:“您二位是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掏钱啊。不然您好意思只让查理曼先生一个人付账单吗?” 马玉树被陡然推到了悬崖边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惯性露出的笑容可以说比哭还难看。 江九昭轻描淡写地加强了一下:“这笔生意,你们两个人拼单,我就接了。” “手套”笑而不语。 他深谙小老九的本性。 江九昭就是个地上落个钢镚都会弯腰去捡的主。 不等马玉树想出借口婉拒,查理曼已经听到自己轻声说:“……好。” ……用半间房,买下一个轻松的清白身,挺好。 江九昭撩了一下头发,行了个优雅的躬身礼:“‘卢梭’为您服务。” …… 金雪深正在本部亮临时租赁的一间仓库里,看他面对着几个屏幕忙碌。 如今,本部亮的一张老脸比他流浪时期还要瘦,面上的皱纹也显得更加深刻,沟壑分明。 金雪深看着他,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成精,变成一个老树藤妖。 不过他眼睛里灼灼地亮着光,是个永不疲倦的样子。 于是非回“海娜”去了,说是要给他带点好吃的。 金雪深无聊得很,就把反背在身上的弓箭放在身前,用单弦奏出音节,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昨天,于是非说他唱歌好听。 他把于是非骂走了。 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高兴起来,愿意背着他哼上两声,自己美一美。 忽然间,金雪深没来由地心悸了起来。 他抬眼望向了监控屏幕。 监控里一切正常,看上去并没有任何异动。 但金雪深源自本能的危险雷达已经全自动运作起来了。 他用私密讯道呼叫了在外安插的暗哨:“回话。出什么事了吗?” 然而,讯道一接通,只剩下一片连绵不绝、叫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无人回应。 金雪深心知不妙,对还没回过神来的“海娜”、“磐桥”的雇佣兵们呵斥了一声“警戒”,旋即搭弓引弦,指向门口。 当他的射箭姿势摆出时,无箭的弓弦上就隐隐生成了箭形的金红焰光。 下一秒,仓库正门被一脚轰开! 烟尘还未散尽,金雪深的箭矢便流星一般直奔而去,在一面横空闪出的透明防爆盾前,爆裂出了一朵绚烂的小型烟花。 “你好。我的……” 江九昭从一人高的一次性防爆盾后奏出,一头卷发已经被一条发带系在了脑后,梳成了一个英气的高马尾。 他姿态悠闲地看了一眼记账本:“……我的二百万。” 金雪深没兴趣听他说什么。 前一箭余焰未熄,后一箭就火流星一般激射而出,朝着斜上方东南角直奔而去。 一个暗暗从新开出的二楼洞口潜入,试图占据有利位置的人应弦而倒,顷刻间化为一个惨叫的火球。 金雪深冷着目光,看向江九昭。 江九昭对自己那化作了火球的手下一眼不看。 他向来有种奇异的、豁达的价值观:跟着他干的人,须得有本事,那才是好样的。 被人杀了,那就不是好样的,是废物。 废物死了等于白死,不配和他一起挣钱。 在这一套逻辑,江九昭对同伴的惨死不动情、不恼怒,甚至动作轻松地活动了一下胳膊腿,为自己的攻击做起了预热。 金雪深强忍着惊怒:“……你是谁?” 江九昭抬手指向自己。 他戴着一只覆盖了手掌的红色无指手套:“我?‘卢梭’的,应该刚听过吧?” “卢梭”? 瑞腾公司的……江九昭? 不驯之敌 第174节 金雪深视力极佳。 他马上看出,江九昭的手指关节有些奇怪,凸起得颇不自然。 下一秒,一条金色的细线便从他侧平举着的腕骨处直射而出,晃得金雪深眼前一花。 他下意识地将弓箭一横,护在身前。 铮然一声,他的弓箭被某种坚硬又有韧度的东西缠住了,并以一种恐怖的拉力,要将金雪深的弓夺去! 金雪深知道来者不善,极迅速地翻身一卷。 他戴的手套是特制的,持弓的左手戴着的手套是全指型的避火手套,右手则只有手掌、拇指和食指被包裹在细长全黑的避火手套里,剩下三根手指活动自如地露在外面。 金雪深用左手牢牢控住弓身,发力一振,弓身迅速燃起一片燎人烈火,将缠住弓身的韧线直接熔断! 火过后,他的弓身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白色深痕。 ……倘若这东西多来几条,缠住了他的身体,金雪深相信,它能把自己干净利落地分割成好几块。 江九昭颇感意外:“嚯。有两下子。” 金雪深心电飞转。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敌人,雇佣兵从不会多嘴问一句“我哪里得罪你了”。 人杀到眼前,要战就战,要杀就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金雪深猜想,他多半是冲着本部亮来的。 于是,他弓开犹如满月,五支箭甫一成型,便直袭江九昭面门,同时喝道:“警戒!保护本部亮!” “……不是本部亮啊。” 这声音鬼魅似的,离他极近。 金雪深吩咐完毕,猛一转头,竟然发现江九昭已经只距离他三步之遥。 江九昭从背后抽出一把伞状武器:“……是你。” 金雪深心下一寒,那寒意却很快被炽燃的怒意驱散。 他看出来了,他面对的这个人,是个近身格斗实力不下于宁灼的硬骨头。 金雪深的箭千变万化,只要他想,想逃是逃得掉的。 可他不能扔下自己人,也不能扔下本部亮——谁知道“卢梭”是不是声东击西,就是为了掠走本部亮而来? 丢了本部亮,砸了“海娜”的招牌,他不干。 那是傅老大的名声打的底、宁灼一刀一拳,用血用命闯下的基业,信誉第一,神圣不可侵犯。 他不能抛弃客户。 他只能为了保护客户而死。 金雪深知道,自己和不留手的宁灼对战,会是个什么下场。 但他不逃不躲,弓身一转,形成了一面泼天的火盾,面无表情道:“那就试试。” 第114章 (六)明争 于是非提着盛满了虾馅馄饨的保温盒, 向仓库方向走来。 他心情很好。 因为在想金雪深。 或许连金雪深自己都没察觉到,金雪深对不熟的人,是万事皆可, 毫无要求。 但对他划定的“自己人”, 则是万般挑剔, 十足小性。 比如说,他明明最喜欢吃虾馅馄饨, 却要嘴硬说“什么都行,我不挑”,可没能吃到可心的东西, 他又会自顾自地不高兴。 可以说, 是个正常人就受不了金雪深这种别扭的性情。 但于是非这种回路清奇的人就很喜欢他。 他生来的任务, 就是满足别人生理与情感需求的。 他需要“被需要”。 可惜于是非以前碰到的人, 都不在这方面需要他。 直到他遇见了金雪深。 于是非想,他被创造出来,或许就是为了遇见他。 于是非曾经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金雪深, 却挨了一顿好捶。 金雪深质疑他,这一套甜言蜜语是不是他的数据库里存着的套词,并告诉他, 不要妄想用这种不值钱的好话来讨好他,他不吃这一套。 可他体内激增的荷尔蒙指数和超速超频的心跳, 都忠诚地告诉于是非,金雪深喜欢得要命。 于是非的好心情,在离仓库还有百余米的时候, 烟消云散了。 在风中捕捉到细微的血腥味的同时, 他看见原本应该藏着暗哨的地方,有一只染血的手从高处软软垂下。 鲜血还没干。 于是非单凭那只手, 认出来是“磐桥”的人。 他的生命体征还有,只是非常微弱。 于是非将饭盒放下,独身一人,快步向仓库方向走去。 他听到了仓库里传来了陌生的男人声音:“都打到四分之三死啊。他们给我的是1900万,别给我多出一毛钱的力——” 声音至此戛然而止。 那人也察觉到了于是非的靠近,扭头往仓库门口方向看去。 于是非逆着光,静静站在仓库门口,像是个体面绅士的电子幽灵。 他紫色的电子瞳仁沉在眼白里,看上去很宁静。 江九昭坐在金雪深的后背上,像是坐凳子一样,坦然地伸展了长腿长胳膊,悠然得像是坐在午后洒满阳光的野餐垫上一样。 而他身下的金雪深已经失去了大半意识,身下漫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他心爱的弓箭也被绞成了数段,散落在他身体周围。 江九昭挑眉:“哟,又来一个。” 于是非无视了他,只望着他的身下,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一个血流不止的金雪深。 “于是非,是不是?”江九昭摸了摸鼻子,露出了“难办”的表情,自言自语道,“怎么办,这个算是‘磐桥’的,还没来得及定价呢。” 话音未罢,江九昭突然觉得周身骨节一滞。 随即,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探上了自己的右臂,极其迅速地把自己的整条臂膀撕了下来! 江九昭反应极快,当机立断,壁虎断尾一样甩脱了自己的右手,开启了病毒清理模式,果然在自己体内找到了正在疯狂侵入的无名病毒。 江九昭吹了声口哨:“哇,手段够脏的。” 于是非仿若未闻,一步一步向内走去,耐心地用病毒侵入、操控了在场所有的义肢。 这病毒早些年用来攻击过“海娜”,如今,它经过了升级改造,为了保护“海娜”而战。 江九昭这次带出来的是二队成员。 “卢梭”共分一、二两队。 一队是精锐,是他的宝贝,轻易不会动用,一动就是大活,足够全队上下集体在家歇两年。 二队干的活更多,风险高,工作忙,外快也多。 但不论是一队还是二队,“卢梭”上下都受到了领头人贪财精神的感染,统一形成了“干活最好的人,才配享受最好资源”的思维定式。 所以,“卢梭”的雇佣兵全员都接受过肢体改造,因为这是能将自己的身体利用到最极致的做法。 有些人投资高,装设的义肢足够高级,勉强保住了一点体面。 有些人装设的义肢肋骨,蛇一样的缠断了其他的肋骨。 有些人的义肢左手,拔出了身侧的刀,毫不犹豫地捅进了自己的腹部,割了自己的腰子。 有的人的小腿义肢连接着大腿骨,于是大腿骨在连带的绞拧之下,在肌肉内变成了一堆碎渣。 于是非每走近一步,就伴随着惨叫、呻吟和鲜血。 他神情不动,体面依旧。 江九昭此次行动的目标已经完成,正在准备撤退,只差收尾工作。 如今神兵天降,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强敌,也并不会影响江九昭的工作节奏。 只是“撤退”变成了“逃跑”,说出去不大体面罢了。 好在他不爱体面,有钱就够。 他后撤几步,发现本部亮蜷缩在椅子上,已经吓得不会动了。 江九昭伸出了光秃秃的手臂,用手腕搭了搭他的肩膀:“老先生,藏好点,刀剑无眼。听说你还挺值钱的,照顾好你自己啊,等着我。我挣了钱,就来抓你。” 本部亮抽了一口大大的冷气,愈发瘫软成了一滩烂泥。 江九昭不假思索、身轻如燕地逃了。 他平时给大家分钱的时候相当公平豪爽。 所以,他那为数不多的义气已经在分钱的时候用尽了,如今大难临头,各顾各的,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于是非也没有追击的打算。 他在一片鲜血淋漓和嘶声惨叫中,弯下腰来,摸了摸金雪深的胸口。 那一颗心在他的胸腔里,跳得很慢,却还是在顽强地跳着。 向来情绪稳定、不动如山的于是非,突然痛得受不了了。 他没有心脏,所以那疼痛直接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揪扯着他的每一根模拟出的人造神经,疼得他面孔失色,低低喘息不止。 不驯之敌 第175节 金雪深睁开了眼睛,小声问他:“……生气了?” 于是非把头垂下来,抵在金雪深的肩窝上:“我说过,我生气了,场面不好看。” 金雪深呛咳了一声,吐出的血里黑红交加,带着细小的内脏块。 ……他的身体被江九昭关节里隐藏着的细而锋锐的分子线,贯穿出了五十余处细小的洞。 意识和鲜血一起离体而去前,他张了张嘴,做出了一番嘱咐:“动手的是‘卢梭’的江九昭。有人要对我们下手,把所有在外面飘着的人都找回来……” 他口中的“我们”,包括了“海娜”,也包括了“磐桥”。 这是金雪深第一次不在于是非面前论“你我”。 于是非“嗯”了一声,似乎是怕金雪深不够安心,又提高声音,“嗯”了一声。 金雪深微微张大了眼睛。 因为他从他的那声“嗯”里听出了一点哭腔。 他突然也难受了起来,那种心脏间酸涩的难受,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捱。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可由于实在不会安慰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结巴了片刻,只轻声吐出了两个字:“……不疼。” 紧接着,他的世界就彻底黑了下来。 …… 宁灼注视着血没了近一半的金雪深。 他整个人陷在雪白的床单里,看上去和床单几乎同色,而且看上去薄了一圈、小了一圈,简直变成了一张脆弱的纸片。 宁灼走出了闵旻的急救室,顺便带走了一个葡萄糖冰棒,坐在走廊里,一口一口舔尽后,抬头看向了守在急救室门口的于是非:“本部亮安置好了?” 于是非还是平时那温柔镇定的神情,不过他没有在看宁灼,而是面朝着急救室的方向。 他的回答仍是有条有理:“是。他受了点惊吓,现在见人就要害怕。现在把他安排在唐凯唱的屋子旁边休息。” 宁灼:“……怎么安排到那里去了?小唐乐意?” 于是非给出了一个出人意表的答案:“不是我们安排的。是小唐在监控里看到本部亮,主动提出要让他下去的。” 宁灼回忆了一下刚才自己见到的本部亮。 本部亮虽说是活了大半辈子,可他的世界堪称和平安宁,这辈子没见过流血事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面前。 更何况,当时身处仓库中的本部亮,根本不知道江九昭是不是冲着他来的。 本部亮太清楚,自己一旦被抓回马玉树身边,会落得个什么凄惨下场。 他害怕。 目睹了暴力冲突,身心又在短时间内遭受了剧烈折磨的本部亮,变成了一只衰老的惊弓之鸟。 而他这副见人就怕的可怜样,意外地引起了唐凯唱的共情。 他很愿意收留这只可怜虫,把他放在一个离自己很近的保险箱里,让他度过这段恐慌期。 宁灼点一点头,若有所思:“是的。他们也的确是有点渊源。” ……本部亮,算是小唐的亲生祖父。 尽管他们彼此并不相识。 唐凯唱对他的照顾,完全是出自于一种朴素的、同病相怜的好意。 问过要保护的任务对象,宁灼又问:“伤了金雪深的,是‘卢梭’的人?” 于是非:“是。” 宁灼:“哦。” 他把冰棒投入垃圾桶,理了理头发:“来几个人,跟我走一趟。” 于是非冷静地提出:“‘卢梭’的据点不好找。” 宁灼雷厉风行,发出命令后,已经背对着于是非走出了十数米。 闻言,他冷厉又漂亮地一摆手:“我不找‘卢梭’。” “谁雇的‘卢梭’,我找谁。” …… 江九昭执行任务归来,正一边更换电子关节,一边轻快地汇报战果:“所有人都是重伤,没有死的。你们给了我1900万,我开的价是2000万灭‘海娜’,你们差100万,我就把他收拾个大半死。” “手套”知道他这个办事风格,毫不意外地将预备好的崭新的电子关节一一替他装设上,并真心实意地叹息道:“要不是你把所有的关节都换成义肢,也不至于着了姓于的道。” “哎呀。”江九昭笑嘻嘻地跟他讪脸,“没办法,原装的磨损得太快了,动起来疼,不如都挖出来换成义肢,省事。” 他比划了一下骨节浮凸得异常鲜明的手指:“看,多帅气。” 查理曼面上不显,实际上对江九昭的这趟行动很满意。 他证明了,江九昭的确有随便定价的实力。 但另一位金主马玉树,心情就不那么美丽了。 他勉强笑问道:“……本部亮呢?” 江九昭转朝向他:“什么?” 马玉树已经向江九昭讲解了他的遭遇,并明白地表示,他之所以要对付宁灼,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活的本部亮。 他以为,江九昭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意图。 马玉树问:“是……本部亮没跟金雪深在一起吗?” “在一起啊。”江九昭说,“但你没给我这笔钱。” 马玉树没听懂:“……哈?” “我要杀的只有宁灼,要弄瘫‘海娜’,你可没给我本部亮的钱。而且查理曼先生开的价格更高,他是我的大金主,他的任务优先级应该高于您。这个……比大小是小学生算术题,您应该会算吧?” 成功地把马玉树堵到哑口无言后,江九昭又笑吟吟地晃了晃手指:“不过现在开价也不晚。我今天见到他啦,他长了一副不值钱的样子。这样吧,死的一百万,活的五百万。” 马玉树霍然起身,险些没绷住那张笑面虎的皮:“你——” “坐地起价,是卑鄙了点哈。但是现在是卖方市场,马先生您多理解。”江九昭撑着面颊,笑道,“再说,谁叫你让我看出来,你很想杀他?” 似乎是觉得马玉树还不够绝望,他又轻描淡写地点了一句:“马先生不就是干这行的吗,再去借一笔高利贷吧,500万而已,债多了不愁,总比丢了命强,是不是?” 这套歪理邪说,让马玉树满心邪火无处发泄。 在马玉树正在权衡是要翻脸,还是要再和这个一毛不拔的财迷美人江九昭再谈谈价格,马玉树的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这应该是一个工作电话。 为了让心境平和些,他站起身来,匆匆走到外面去接。 而一旁隔岸观火的查理曼的通讯器,也在同一时刻有了动静。 他低头一看,那通通讯来自于他的妻子。 查理曼的心微微一沉,甜酸交加。 他给妻子留了一个通讯器,方便她有需求的时候联系自己。 查理曼夫人疯得有限,偶尔也会讲出一两句有条理的话,这让他始终对她狠不下心——换成十年前的查理曼,他不会费心养着这个会让他名誉受损的不定时炸弹。 他的疯妻子必然会“暴病而亡”。 而他会为她举办一个盛大的葬礼,为她真心实意地哭上一场。 可他如今年纪大了,心软了。 亲手杀死儿子,已经让他夜夜噩梦,他没那个心力再杀死自己的妻子。 他接起了电话,声线也柔和了些许:“喂?” 查理曼夫人轻声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来探望我们的。” 还没等查理曼反应过来,那边就传来了一个让查理曼汗毛倒立的清冷声音:“查理曼先生,晚上好。我来回访。” “不知道尊驾和尊夫人,对我当初的服务是否满意?” 而与瞠目结舌的查理曼一门之隔的地方,马玉树惊骇地提升了调门:“你说什么?!” “事务所被烧了!” 那边伴随着急促话音的,还有哔哔啵啵的燃烧声:“还有咱们在朝歌区存的两个仓库的货,都被泼了烧碱!还有,还有——” 单飞白站在猎猎夜风中,遥望着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着的韦威食品仓库。 他举起枪,遥遥地用倍镜看向韦威食品的方向。 原本韦威公司蓝底的狮头徽章,被替换成了一条迎风招展的条幅。 “马玉树到此一游。”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实时高位热搜: 韦威公司食品仓库再起火! 无法保护自身安全的公司又要如何捍卫食品安全? 马玉树是谁? 第115章 (七)明争 查理曼慌张离席, 一路急急驱车,往家里赶去。 路上,他试图查看家里的监控, 却发现所有的监控都被锁定了, 无法查看。 他大骂一声, 死死握紧了通讯器,由得电磁车载着自己在银槌市的街头驰骋, 握出了两手心的淋漓大汗。 查理曼不止一次想要联系“白盾”,把人喊到家里去,好把那姓宁的当成入室的歹徒抓起来。 可是, 权衡之下, 查理曼还是决定放弃。 不驯之敌 第176节 他在“白盾”的能量, 在短时间内已经衰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查理曼被边缘化数月, 大家对他的态度依然客气,见面还是恭敬地叫一声“总督先生”,但已经没有很多人肯听他的话了。 要是真把宁灼送进去, 说不定他还会束手就擒,求之不得。 谁知道他进去后,会对“白盾”说些什么? 况且, 他的妻子现在根本见不得人。 万一她的“胡言乱语”被人听去了一两句,再被人拿去做文章, 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安稳,恐怕又要落空了。 银槌市的天空是常年的乌青色。 那如今让他恐惧万分的家,则是另一番安然的好风景。 深红的高墙别墅、绿色的人造草皮、雪白的野餐椅, 成了这灰蒙蒙天地间一抹亮色。 宁灼把身着一袭黑裙的查理曼夫人用轮椅推到了屋前的草地上, 晒着稀薄的太阳。 查理曼夫人是个文疯子,从不乒乒乓乓地砸东西, 只是鬼一样游荡,说些让人头皮发麻的疯话。 查理曼和她住在一起,很受折磨,索性把她锁起来,得个安宁。 当然,她不会安分,因为她糊涂的时候,既不知道痛,又一心想找丈夫问问她宝贝儿子的下落。 她的手腕受了很严重的磨损,那双细白的、保养得当的手腕,磨出了两个鲜艳的血肉镯子,深深凹陷下去,有的地方甚至泛着白,让人疑心是见了骨头。 一个男人蹲在她面前,耐心地替她清洁伤口,并涂上药物。 查理曼夫人垂下头,注视着他,神情是难得的安详。 查理曼远远看着妻子在另一个人手中重得自由,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不敢靠近。 他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那个大概就是宁灼了。 在查理曼犹疑间,宁灼回过身来,与他对视了一眼。 在查理曼看来,他与宁灼是首次打照面。 之前,查理曼倒是匆匆瞥过一眼宁灼入狱时的照片,只记得那照片小小的一张,里面的人不像个雇佣兵,像个电影明星,五官很冷很美,宽松的囚服松松垂挂在他的身上,露出了一截细白干净的颈部。 当时的查理曼伸手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跃跃欲试地觉得宁灼这脖子自己也能一掐即断。 他还在心里恶意点评了一句:姓宁的找个好主顾卖屁股,或者能挣得更多。 然而,宁灼不是个特别上相的人。 照片定格的是他一时一瞬的样貌。 他动起来,才是最真实的那个他。 查理曼一眼瞧去,一股阴森森的感觉直袭而来,宛如一个霹雳,将他从头到尾劈了个通透。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但那种感觉不是久别重逢,更类似于白日见鬼。 于是,在查理曼眼里,他家的草坪上就有了一男一女两个鬼魂,都直勾勾地看着他,让他的鸡皮疙瘩几乎要攀到脸上。 可他不能放任这个人在他的家里游荡! 他硬着头皮,按一按腰间的枪支,迈步向前。 在查理曼回来前,宁灼正在同查理曼夫人低低地说着什么。 查理曼夫人今天还算清醒,因此对宁灼是相当的依赖和信任——他帮她报了仇,即使收两份钱,那也是没有什么的。 察觉到查理曼的到来,宁灼冲他一点头:“查理曼先生。” 这张久违的面孔这样近距离地出现在他面前,宁灼奇异地察觉到,自己没有愤怒。 只是平静而已。 这和宁灼以往想象的、再见他的灭门仇人时的心境全然不同。 在以往的每个噩梦里,他都是怒发冲冠,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身上,换着花样把他弄死当场。 梦醒过后,宁灼暗暗告诫了自己无数次,查理曼他不配死得这样体面,这样痛快。 然而,他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 宁灼甚至在刚才游荡在查理曼的家中时,发现了一块用了一半的黄油,侧切面漂亮整齐,一看就是质量优良。 或许他回去前,可以在附近的商超里走一遭,带一块回去。 宁灼心平气和地望着、正搜索枯肠、思考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宁灼的查理曼,开口道:“查理曼先生,您好。” 查理曼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人是谁,只被直觉里的悚然刺激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地直接将枪拔了出来,心想将他打死在这里,事后就很好运作了。 宁灼却丝毫不怕他:“您这些年的射击成绩不大好?要开自动锁定功能才能瞄准吗?” 他微微带了点笑意:“可惜,早些年的功夫落下了。听说您以前射击成绩很好。”这是父亲告诉宁灼的。 当时,海警官对查理曼这位“青年才俊”,可以说是推崇无限。 查理曼面色沉沉,内里却是惊魂难定:“你是听谁说的?” 宁灼答:“家父。” 查理曼皱起眉头,又开始在记忆中搜罗,看自己是否认识这么一位相貌出挑的人。 别说,他的记忆里,还真的有那么一张脸,似乎能和宁灼重叠上。 只是那张脸也是影影绰绰,不肯叫他看清楚。 一身黑裙,宛如服丧的妻子望着天际,喃喃地开了口:“小金……” 查理曼急忙收回游移的心思,警惕道:“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他猜想,宁灼可能已经猜到是自己雇人对“海娜”下的手,直接前来跟自己要说法了。 他给不了他说法,或许只能要一个鱼死网破。 一层层冷汗从他身上渗出,被严整的西装隔离在内,蒸出了一片片莫名的寒气,又返回了他的体内,惹得他不住发抖。 “我说了,我是来回访的。”宁灼的声音清冷端庄,“我们会定期回访,这是‘海娜’的服务宗旨。我发现查理曼夫人没接,有些担心,就来家访一下。” 查理曼夫人手里的通讯器被严格限定,只能联系到查理曼一个人。 查理曼冷冰冰道:“家里没有人,谁准你私自潜入的?” 宁灼站起身来,将双手搭在查理曼夫人瘦削的双肩上:“谁说没有人,夫人不就在这里?” 话说到此处,宁灼略感恍惚。 他的母亲,是否也是像查理曼夫人这样,怀着营救自己的热切的期待,把查理曼迎入家门的? 他那虚弱的母亲的幻影就站在不远处,冲宁灼一笑。 宁灼有些恍惚,继续道:“我还是很会照顾人的。看夫人被您关得太久,就带夫人出来放一放风。您回来了,我也可以放心把她交给您了。” 查理曼夫人心情看上去不错,笑着对丈夫一点头。 这下,查理曼糊涂了。 他原本以为,宁灼是来威胁、敲诈、甚至是上门杀人的。 宁灼这一番温情的唱念做打,让查理曼连枪膛里的这发子弹,都不知该不该射出去了。 宁灼推着查理曼夫人的轮椅,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在查理曼心目里,宁灼是一只来路不明的野鬼,他的一切举动都可疑,都恐怖,都叫他摸不着头脑。 如果宁灼真的对他动手,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击毙他。 但宁灼一团和气,让查理曼警惕之余,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不得不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直到宁灼把查理曼夫人交到查理曼手里,查理曼还是在天人交战之中,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宁灼态度温和地叮嘱:“请照顾好您的夫人。” 说完,他就走了。 查理曼不敢相信,他真就这么走了,便一手举枪瞄住他的背影,一手在妻子身上胡乱摸索,担心他在她身上安置了什么引爆装置。 他的手被一只湿冷柔软的手抓住,害他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查理曼垂下眼皮,正对上了妻子那张欣喜又神秘的笑容:“小金回家啦。” 查理曼被妻子一打岔,再匆匆抬头看去时,发现宁灼竟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 ……真的走了? 查理曼吞咽了一口口水,忙不迭推着妻子,把她带回了房间。 刚一进门,他就愣在了当场。 没想到,妻子的疯言疯语成了真。 他的整个家里,都是金·查理曼昔日的照片,用玻璃镜框镶着,楼上楼下,挂得满满当当。 包括他从小学到初中的毕业照,也包括他顶着巴泽尔和拉斯金的脸时的偷拍照。 其中一张里的金·查理曼,竟然还穿着他作为拉斯金落网那天穿的衣服! 查理曼置身在儿子的音容笑貌间,双手无意识抓住了脸皮,被潮汐一样狂涌来的恐慌没了顶。 宁灼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 这些偷拍照,他自己也是见所未见! ……所以,是宁灼偷拍的? 他早就知道,巴泽尔和拉斯金,都是小金? 那小金的死,究竟—— 在查理曼一声一声的喘息中,查理曼夫人恍若未闻,欣喜万端。 九三零案件过后,为了避免引火上身,查理曼没收销毁了家里所有和小金相关的照片,连个念想都不肯留给她。 她痴痴迷迷地绝望着,几乎要忘记儿子的长相了。 宁灼带来的照片,成了她的救命良药。 不驯之敌 第177节 她笑嘻嘻道:“你看,儿子回来了。” 查理曼一言不发,就近抄起一个玻璃相框,动手拆卸。 可照片是焊死在玻璃相框里的。 查理曼流着满头冷汗,猛力把相框掼摔在地! 玻璃四分五裂。 他俯下身,从碎片里拾取了照片,顺手又扫下了茶几上的一大片玻璃相框。 支离破碎的声音,宛如魔音,刺激了查理曼夫人那刚刚稍有痊愈的心。 夫人惨叫着扑向他,但因为被囚禁日久,双腿无力,刚一起步,就扑倒在了地上。 她的脸被划破了,鲜血汩汩地流下来,让她迅速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样子。 ……就如同她的宝贝儿子,对付那些底层女孩时一样的手段。 她牵住了他的衣角,惨呼道:“不要——不要!” 查理曼垂下眼睛,死死盯着这位曾经体面的、给他带来了无数骄傲的妻子。 查理曼夫人也睁大了眼睛看他。 她的眼黑多于眼白,姣好的脸颊破破烂烂,看上去仿佛一只刚刚从地狱熔炉里爬出来的恶鬼。 以他们目前的家资,她这张脸依旧可以修补好。 可是她的心已经回不来了。 查理曼眼窝一酸,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当着她的面,将儿子的毕业照片高高举起,重重摔下。 他要让她清醒过来! 儿子死了,一张照片救不回他! 查理曼夫人似乎是变成了一尊泥雕木塑——除了她在流血之外。 她新生的灵魂,又在身体中死了一次。 …… 查理曼没有心思打扫妻子,粗暴地把人锁回阁楼之后,以狂风扫落叶之势,把所有的照片都打扫焚毁。 午夜时分,他终于把碍眼的东西一扫而空,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甚至连澡都来不及洗,就一头陷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梦见了过去。 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 查理曼下意识觉得那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美丽而病弱的女人。 他拼命想要扭过头去,确证自己的想法,看清她的脸,可他的脖子就像是锈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扭不回去。 身旁弥漫起了血腥味,还有婴儿隐隐约约的哭喊声,他心里着了火似的着急,攥紧双拳,拼了命转过头去,终于看清了。 ……那是宁灼的脸。 查理曼睁开眼睛,还未想明白这个梦的意义,侧目一望,不禁脱口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床上爬下来, 查理曼夫人死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镣铐,从阁楼溜了下来,爬上了床,切断了自己的动脉,用自己的血染透了整张床。 她死不瞑目,歪着头直视着睡梦中的查理曼。 她的另一只手在死后摊开,里面微光闪烁。 ……那是宁灼在白天留给她的开锁钥匙。 第116章 (八)明争 查理曼傍在床边, 露出了呆滞的上半张脸,直勾勾地望着床上人。 毁了。 全部毁了。 妻子许久没有施脂粉了,素着一张脸。 面颊上的伤口有了恶化的趋势, 微微浮肿着, 和她本来的面目大相径庭。 注视得久了, 查理曼突然迷茫了: 这是谁? 她为什么会死? 我现在……又在哪里? 查理曼受了莫大的刺激,昏头昏脑的, 几乎是来到了疯癫的边缘,只消再往前跨一步,他就会成为一个没有烦恼、没有忧怖、头脑空空的疯子。 好在, 他们的卧室每到整点, 就会定期喷射带有舒缓镇定功能的喷雾。 嗤嗤的喷雾声, 犹如一声鬼魅的叹息, 把他生生拽出了那个好世界,堕入了一个崭新的地狱。 她活着,是个活噩梦。 谁想她即使死了也是噩梦, 而且是会蔓延、影响到现实的,病毒一样的噩梦。 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摆在了清醒过来的查理曼面前。 她的尸身, 要怎么处理? 此时的二人在外人心目里,还是一对情深伉俪, 中年鸳鸯。 查理曼瞄向了她破烂的面部,又瞄向了她手腕处再明显不过的囚禁伤痕。 此时,任何一个人看到她的尸体, 都会认为她生前遭遇了无比残毒的对待。 谁会对这样一位优雅的女士施以长期的虐待? 答案不言自明。 那么, “销毁”她呢? 可她是个上城区的贵妇,不是下城区的妓女, 不是随便趁着夜黑风光,就能像倒垃圾一样倾倒入海洋这个巨大垃圾桶里的“城市废料”。 妻子虽说没什么闺中密友,和娘家人的关系也淡,但如果是突然死亡,而且连尸体都不让家人见一见,便匆匆拉去烧了,必然会引发无穷无尽的麻烦。 从前,妻子的门第让查理曼颜面生光,如今却成了一道巨枷,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查理曼的眼睛又直了。 在他将疯未疯地发呆时,宁灼也正遥望着查理曼所在的别墅,看它在半夜匆匆忙忙地亮起了灯。 在“海娜”成长时,宁灼也在成长。 在成长过程里,他早就修炼出了潜入查理曼的家宅,将他在睡梦里一刀割喉的本领。 但这样不行。 查理曼不仅会死得痛快,而且是好死。 人们会认为他是英雄,而杀了他的人,是仇恨这位“警界精英”的银槌害虫。 于是,宁灼静静蛰伏着,等待着一个机会,一等就是十五年。 谁也没想到,他坠落神坛的开始,是因为他最爱的儿子。 宁灼给查理曼家留下了礼物。 他想,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些动静。 果然,半个小时后,一辆车急匆匆地驶出了别墅区。 那辆车的车牌比正常的车牌更厚,是自动翻转的套牌车。 驾驶座上的,是一脸麻木凄冷的查理曼。 宁灼想,好。 查理曼夫人知道儿子可怜,知道丈夫也是被人设计的,所以她无法去恨她最爱的这两个人。 她先去恨的是“杀人凶手”本部武,等到他被零碎地折磨死了,就只能恨自己。 在查理曼夫人的世界里,别人的孩子不是孩子,别人被毁掉的人生,与她何干。 她一直忠实地执行着这一套价值观,高傲地将一切凡间的痛苦隔离在她心灵的小世界外。 金·查理曼死后,不识人间疾苦的她终于饱尝了痛苦的滋味。 在痛苦里活活煎熬了一冬,她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 宁灼拿起了通讯器,拨通了一个号码。 穿着丝绸睡衣的凯南正在喝他睡前的一杯酒时,接到了一通陌生的电话。 他没有接。 那边也不死缠烂打,而是传来了一通简讯:“凯南先生,我送给你一个大新闻。多带一点人去,在一小时内找到一辆车,车牌号是……” 凯南蹙眉,拨了回去。 可对方效仿了他刚才的举动,拒绝接听。 吃了个软钉子的凯南,兴趣反倒愈发强烈起来:“你是谁?” 宁灼仰着头,对着夜空呼出了一口长长的雪白热气。 他回复道:“林青卓。” 凯南看到回复时,笑容顿时消失在了脸上。 那边又传来了简讯:“凯南先生,你还不去吗?新闻最重要的是时效啊。” 凯南知道,对面的人八成是在故弄玄虚。 可他这口吻,实在是太像林青卓了。 那副摇头晃脑的、吊儿郎当的腔调,出现在林青卓这么一个一身正气、宁死不折的人身上,实在是碍眼又令人讨厌。 不驯之敌 第178节 凯南有些疑心,这条情报来自于林檎。 除了林檎,应该没人会在乎“林青卓”这个人吧? 但想一想,凯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个林檎,有事总喜欢亲力亲为,应该不会和他打这样的哑谜……吧? …… 然而,当凯南先生发挥了他的人脉,在中城区与下城区的某个交界处,带着一支夜摄小队亲自堵住了简讯里提到的那辆车时,他又开始动摇了。 因为他看到,车内的驾驶座上,是面色如纸的查理曼。 查理曼和林檎,都和凯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凯南想,难道林檎是担心查理曼作为自己的前任宠儿,东山再起,暗地里收集了他的什么黑料,要将他一踩到底? 如果这是真的,凯南简直是啼笑皆非。 ……简直像是争宠一样。 这样想着的凯南踩着轻快的步伐,敲了敲面如土色的查理曼的车窗。 “这么巧。”他笑着说,“丹,要去哪里?” 丹·查理曼,是查理曼先生的全名。 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他。 查理曼摇下了车窗,冰冷的夜风在一瞬间就将他的眼眶吹得通红。 他压低了声音,对凯南说:“凯南,别堵着我。放我过去。算我求你。” 凯南垂下头,在充斥着温暖的、薄荷味的车内香薰间,嗅到了一丝血腥气。 他垂下眼睛,相信这的确是个大新闻了。 那个人没有欺骗他。 他细细地用目光搜刮查理曼,果然发现他腰间鼓鼓囊囊的,似乎是揣了武器。 于是凯南识时务地倒退一步,遥遥地冲他微笑:“既然见了面,喝一杯去吧,怎么样?” 凯南突然出现在这里,查理曼已经猜出来事情要不好了。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的后备箱里,正蜷缩着查理曼夫人的尸体。 他本来想要找一个黑市里的入殓师,去他家给妻子整饬遗容——至少让她看上去不那么凄惨,不会那么惹人怀疑。 但他辗转联系上的那些人,都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不肯到他家里去。 理由也很简单:黑市里混迹的人都是人精。 上城区的钱不好赚不说,对方找到黑市做这脏活,工作内容必然是见不得光的龌龊事情。他们为了挣这笔钱主动送上门去,有命去,未必有命回来。 查理曼没有那个在家就地分尸、湮灭罪证的胆,又不能由着人在家里腐烂,更不可能效仿过去的罪案小说,把人砌进墙里——这房子不久之后就要原地推平,拆成两半了。 不得已,他只能冒险出门来,打算把她直接拉到公共火葬场去,一把火烧尽了,再扒拉些别人的骨灰,带回去,说是她发急病死了。 烧了之后,一了百了,可疑就可疑吧,他管不了了。 总比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被人看到强。 查理曼的一颗心像是落在火里,一路上,向各路神仙祈祷,希望自己不要被人发现。 银槌市里的宗教芜杂,查理曼茫茫然地想,或许总有一个能应验。 但他的祈祷没有被“神”听到。 银槌市里唯一的神,叫做利益。 而如果查理曼夫人的尸体在他的车里被发现,查理曼就是百口莫辩。 换在以前,他还可以用钱贿赂凯南,让他闭嘴。 可他现在,是真真正正的人财两失,家破人亡,连空头支票都没有底气开出来了。 对于现如今的凯南,查理曼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利益。 ……也是最后的利益。 榨干了这一笔,他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查理曼默不作声地抓紧了方向盘,细声细气地哀求道:“凯南,看在我们两个以前的关系上……” 凯南笑了:“丹,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偶然在这里遇到你,打个招呼。” 查理曼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我能解释……她真的不是我……” 话到嘴边,他才觉出了其中的苍白无力。 没法解释。 那就不用解释了! 他猛然收声,踏下刹车,直直往前冲去,要撞开凯南和拦路的车子,把后备箱里那个大型的人形垃圾扔掉。 什么妻子,什么爱侣,他不要了! 在查理曼几乎要撞到一个手持着相机、眼看要躲闪不及的年轻记者时,斜刺里杀出了一辆车,以高速撞向了他。 查理曼受了这全力一撞,立即偏离了道路,车胎打着旋原地转了一圈。 而他本人被骤然弹出的安全气囊迎面击了一下,鼻血长流,昏死过去。 另一辆车的驾驶员林檎从车里走出来。 凯南很有先见之明,知道银槌市里但凡能被称为“大新闻”的新闻,必然是和风险共存的。 所以他联系了林檎,给了他自己的实时定位。 林檎一无所知地赶过来,一来就看到一辆车发了疯似的要撞人。 为了旁人的人身安全考虑,他便不问是非,一脚油门,把它率先撞了出去。 做完了这一切,林檎方才出声发问:“出了什么事?” 凯南饶有兴趣地看他一眼:他真的怀疑林檎是在自导自演了。 如果查理曼被搞臭,肯定又是一桩轰动的大新闻,到那时,林檎必然要被拖出来,和这位曾经的代言人对比。 一天一地,一云一泥。 林檎还挺精明,暗暗地玩踩一捧一这一套。 只是他扯出林青卓来戏弄他,就实在太不乖了。 凯南一边转着一肚子花花肠子,一边绕着查理曼被撞得青烟袅袅的车转了一圈,发现车的前后座都空空荡荡的,很干净。 轿车就这么大点地方。 凯南径直走到车后,一把掀开了后备箱。 等他看清了后备箱的内容物,凯南抬手捂住了嘴,却不是因为恐惧和惊骇。 他的眼里放出了惊喜的精光:“天啊……” …… 宁灼功成身退,并没有去围观查理曼的被捕现场。 他相信凯南的能力。 他对银槌市的大新闻,永远抱着蝇虫逐臭一样的绝顶热情。 宁灼回到“海娜”,先去看了一眼金雪深。 闵旻的技术到底是过硬的。 就像她自己说的,雇佣兵们在外头出了事,回来时,只要还给她留一口气就行。 宁灼难得来到了十四层——整个“海娜”唯一可以吸烟的地方。 正在楼道里三三两两地抽着烟、谈着话的雇佣兵们,因为从来没在十四层见过宁灼,望着他高挑孤独的身影,统一地有些发傻,连高谈阔论的声音都低了八度。 宁灼挑了个僻静地方,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但他不吸,只是叼在嘴边,任一袅青烟笔直而缓慢地上升。 挑在这时候,对查理曼下手,宁灼是有他的道理的。 金雪深昏迷前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于是非听到的那部分,足够让宁灼拼凑出事情的大概。 想雇佣“卢梭”,需要一大笔钱。 从“调律师”那里,他了解了查理曼和马玉树的财政情况,知道他们两个除非联手,否则很难短时间内凑出这么多钱来。 可查理曼账面上所剩无几的钱,并没有发生大变化。 所以,他只能在那栋不动产上动脑筋。 问题是,那栋别墅,是“白盾”分配给他的。 如果他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呢? 他的房子,就会被“白盾”回收。 ……就像本部亮一样,看似坐拥一切,呼风唤雨,但当大公司要收回时,他也只能夹起尾巴,卷铺盖滚蛋。 宁灼这一招,是釜底抽薪。 他并没和江九昭真正打过交道。 但只需要看他对付金雪深的手段,宁灼已经窥破了这个爱财的雇佣兵的套路和心思。 ——江九昭爱钱,而且是收多少钱,干多少事,绝对不会看人情面。 宁灼倒要看看,当查理曼失去房屋的拥有权后,他要怎么支付江九昭的天价账单。 而此时,单飞白接到了属下的报信,一路找到了十四层来。 由于是一路跑来的,他刚在宁灼面前站定,便气喘微微地询问:“怎么样?” 宁灼简要回答:“应该顺利。” 不驯之敌 第179节 闻言,单飞白也松弛了下来,浅浅一笑,靠在了他对面的那堵墙上。 利用查理曼夫人,是宁灼拟定的总计划。 单飞白则出了不少损招,完善了细节。 譬如把金·查理曼的照片封死在玻璃相框里,就是他的杰作。 查理曼夫人千疮百孔的心本来被宁灼送来的“礼物”抚慰了些许,一旦再受刺激,病情就会恶化,很难再有转圜了。 不管她是自杀,还是杀人,亦或是破罐子破摔,跑去找媒体爆料,都有可能,也都对他们有利。 “海娜”和“磐桥”的雇佣兵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各自沉默而担忧地望着他们,担心他们会再次掐起来。 因为宁灼的面色看上去异常沉郁,并不像是称心如意的样子。 单飞白用陈述的肯定语气说:“江九昭要气死了。” “……嗯。”宁灼不意外,“我断了他的财路。” 单飞白:“听说他很能打呢。” 宁灼:“他自己愿意送上门来最好。他不来,我就过去。” 他眼前出现了失血过多的金雪深。 紧接着,是单飞白倒在熊熊烈火中的画面。 宁灼靠在墙上,又点燃了一根,不甚熟练地吐出大片雪白烟雾。 他不是想吸烟,只是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单飞白:“他去赚他的钱,我管不着;他跑来我的地盘上动土,不应该。” 单飞白一愣,很快读懂了他的双关:“……是他?” “嗯。”宁灼斜他一眼,“你想不到?你想修桥,想开采矿脉,得罪最狠的就是瑞腾公司。” 单飞白咧开嘴一笑:“想到了,但其他的大公司也都想让我死。整个银槌市,只有宁哥疼我了。” 他这话说得娇气,宁灼又撩他一眼,不答他的话。 单飞白隔着重重烟雾,又一次轻声问他:“宁哥,你喜欢我吗?” 宁灼感觉这辈子,自己并没什么喜欢的人。 他似乎是有命而无心。 他只知道,当初的单飞白是他的敌人,只应该伤在他的手底下。 别人动了他,那就是玷污了他。 而现在的单飞白,更是由身而心,都是他的。 他应该为他报仇,那是天经地义,是理所应当。 他不认为这能叫做喜欢。 宁灼又吁出一片云海,在云山雾罩间冷淡道:“滚蛋。”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娱乐版头条: 预告:前著名公众人物夜半杀妻,尸体在轿车后备箱里被发现,死状惨不忍睹! 点击此条信息,即刻注入热度! 预热额度达到500万,立即抢先披露! 第117章 新的船 如今的江九昭, 的确是心情不好。 一觉睡醒,他那原本跌落了神坛的雇主,这回更加出息了, 直接掉进了十八层地狱。 听说他夜半三更带着一具尸体外出, 意外碰上了老朋友, 聊上两三句,就急了眼, 竟然要开车撞人。 所幸除了他本人,没有人在此次事故中受伤。 那具后备箱中的尸体也大白于天下,死前的惨状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以无.码的形式, 飞速地在银槌市的网络中传播开来。 生前爱美的查理曼夫人, 留在世人心目里最后的形象, 是一团被雨布裹住、塞进狭窄的后备箱里、姿势扭曲的肉体。 最爱名誉的查理曼先生,被拖入泥淖,肉眼可见将步上本部亮的后尘——他还没有本部亮的本事, 有的只有他做警察时积攒下的一帮下城区仇家。 最爱钱的江九昭,平白损失了1400万进账,也不得不中止行动。 江九昭一边吃糖, 一边对着“手套”抱怨未曾谋面的宁灼:“姓宁的这么老奸巨猾,是不是个老头子啊?” “手套”笑道:“是个大美人。” 江九昭咔嚓一声咬碎糖果, 心痛万分道:“1000万呢。用1000万堆出来的,不是绝世大美人又是什么?” …… 查理曼自食了苦果,现在正在审讯中被逼迫着反复回味。 他申辩女人是自杀。 根据现场痕迹查看, 他这套主张倒也不是撒谎。 家里的确有打斗的痕迹, 客厅地板上零零星星地分布有查理曼夫人的血迹,不过血量绝不致死。 应该是这对夫妻在白天时发生了争吵斗殴, 查理曼夫人受了伤——那大概就是她面部新鲜伤痕的来源。 她悲愤交加,一时走了极端,选择自杀,倒也可以理解。 可一旦当人问起,夫人身上的虐待痕迹是从哪里来的、楼上的铁链又是干什么的时候,雄辩滔滔的查理曼便哑火了。 “白盾”的人见撬不开他的嘴,便张罗着去查他家的内置监控。 然而,什么都没了。 在查理曼出门前,他就销毁了他家所有的内置监控,包括云空间也连带着被清理了个一干二净。 因为那些东西太脏,不能给任何人看。 而在查理曼以沉默对抗审讯时,林檎已经在距离查理曼家不远处的一处公共监控录像里找到了一条关键线索。 案发当日的傍晚时分,一个身影披挂着一身夕阳,缓缓踏出查理曼家。 旁人不认得他,林檎却能一眼认出他的身影。 林檎强压着心跳,快步直行到了查理曼面前:“昨天下午,谁来了你的家?” 查理曼正抿着嘴唇,沉默不语,忍得眼眶内一片血红。 闻言,他茫然地抬起头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巴,舔出了一舌头的血腥气:“哦。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查理曼低下头,神情庄严,心里却滔滔地翻涌着一腔根本吐不出来的黑血。 他不能说。 他要誓死捍卫宁灼的清白。 因为即使他招出“雇佣兵宁灼在妻子死来过”这个信息,也于事无补。 宁灼来时,妻子的情绪明明很好。 宁灼不可能隔空索命,半夜潜入他家,把妻子的脖子割断。 不把宁灼招供出来,这说破天就是一起警督妻子自杀、警督担心名誉被毁,想要把尸体连夜处理了的丑闻。 把宁灼招供出来,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本部武的死,金·查理曼背后的故事……牵扯出来的一连串的事情,能化作绞索,把查理曼活活吊死。 查理曼不是傻瓜,他会算账。 正是因为会算账,他又被宁灼牢牢抓在了手心。 查理曼心下一片冰凉,像是被隔空用一把刀子抵住了咽喉。 ……姓宁的简直是魔鬼! …… 宁灼等候了许久,林檎终究来电了。 这回,他并没有问他案件的细节,没有问他为什么出现在查理曼家附近。 林檎似有所感地问道:“宁灼,你要走了,是不是?” 不管多少次,宁灼都会讶异于他的灵敏聪慧。 但事情还没有办完,宁灼从不会提前让人知道他想什么,要什么。 他反问:“什么意思?盼着我死?” “傻话。”林檎闷闷一笑,“什么时候,出来见一面?” “再说。” 宁灼放下通讯器,继续对面前的闵旻说:“我来找你姐姐。” 闵旻分开头发,挺熟练地伸手按到颈后:“这就给你叫去。” 宁灼:“我会需要她很长时间。” 闵旻想一想,呼叫了她的御用帮手小闻,叫他帮忙照看金雪深。 这番安排其实毫无必要。 因为于是非早就自觉主动地接管了闵旻的工作,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守在金雪深,他又能够无师自通地掌握一些医疗基本知识,反倒叫闵旻这个医生无所事事起来。 安排完毕后,闵旻坦然平静地拣了条椅子坐下,嘱咐宁灼:“多给我姐姐喂点好吃的。她跟你一模一样的,东西不喂到嘴边一口都不吃。对了,告诉她,叫她看我的日记,里面有我写给她的话。……哦,还要她修一下我那台留声机。” 作完交代,她闭上了眼睛。 待闵旻昏昏睡去,闵秋的一双冷眼便抬了起来:“……有事?” 不驯之敌 第180节 自从“哥伦布”纪念音乐厅原地爆炸后,除了完成必要的机械维护工作,闵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人间了。 宁灼对闵家姐妹,都是一样的干净利索。 他将一张卷起来的宽幅图纸推给了闵秋。 闵秋展开那一卷纸后,稍一挑眉:“……白纸?” “你也是我们‘海娜’的人,我需要你。”宁灼说,“我要你造一艘船。” 闵秋微微蹙眉,以为自己听错了:“……船?” “是的。我们这里只有你有经验,所以我请你来主持,人,管我要。钱,管金雪深要。我们有很多。造船是够了的。” 宁灼吐字轻快而冷淡,长睫毛压着绿宝石一样毫无情绪的瞳仁,神情和声音都是相当的无情:“动力、武器、食物、水源、抵御风浪的能力,这些基础的功能设计我不管。我有几个要求:房间要多,足够带走‘海娜’和‘磐桥’的所有人;床要舒服;船舱底部要有一个独立的小房间,给小唐。” 闵秋怔怔地盯着宁灼看。 曾经渴望过天高海阔的闵秋,总觉得她那个看月亮的梦似乎已经遥远到成了上辈子的事情。 突如其来,她的梦想又一次降临到她面前。 她甚至可以去为这个梦想,亲手画出一张蓝图。 面对这样的好事情,闵秋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不可信。 她果断提出质疑:“所有人都肯走吗?” 宁灼很痛快:“愿意走的走,不愿意走的留下。” 闵秋:“建船的事情瞒不住,会被大公司发现。” 宁灼:“我来想办法。” 闵秋:“人手不够。造船是精细工作,‘海娜’和‘磐桥’里能做我帮手的人不多。但是从外面找人——”以她的经验来讲,很危险。 这的确是一个大难题。 宁灼想到了“调律师”:“我会找人帮忙。” 闵秋也不单在这一件事上钻牛角尖,继续发问:“建好船,去哪里?” “先去185号定居点。岛还在,我们留下。岛沉了,我们再走。” 说到星辰大海,说到探索前路,宁灼的语气一点不浪漫,也不激动,只是单纯的平铺直叙:“……看月亮去。” 闵秋低头看向那张空白的图纸,手指拂过纸面,窸窣有声。 她的耳畔,重新回荡起了海浪的细响。 她的手有些颤抖:“船有名字吗?” “没想好。”宁灼说,“先叫‘桥’吧。” 想要建一座人人可走的桥,是单飞白单方面发的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不胜其数,百年说不定也建不出。 宁灼领他的人情,却不肯解他的风情,要打破他这百年的长梦。 先前,宁灼不肯走,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如果宁灼肯走,只要一艘能带走所有人的船就够了。 退一步,船的名字,可以姑且叫做“桥”。 不过,在走之前,宁灼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把船的事情托付给闵秋,宁灼走出门来,却意外发现了提着病号餐站在门口、不知道听了多久的傅老大。 宁灼一顿之后,问他:“……都听见了?” 他也不是有意要瞒着傅老大。 总要做通闵秋的工作,征得她的同意,他才好跟傅老大提这件事。 傅老大挠了挠耳朵,没头没脑地说:“……挺好。银槌市不是个好地方。走了好。” 宁灼轻呼出一口气:“那你把你的东西好好收拾了。捡重要的东西带。整个‘海娜’就数你的行李多。” 傅老大说:“我不走。” 宁灼瞄他一眼,认为这是一个玩笑。 傅老大是那么爱热闹。 从宁灼认识他起,他就是个最俗的世俗人兼日子人,硬是能在银槌市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支出一片独属于他的煎炒烹炸的小天地。 他有事要忙,便匆匆抛下一句话:“你不跟我们走,又能去哪里?” 傅老大没有立即给他答案。 他笑眯眯地目送着宁灼离开,望着前方,出神地叹了一口气:“遇到你以前,我也只是一个人呀。” 而于是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病房里转了出来,好奇又认真地从背后打量他。 傅老大回过身去,正撞上他那一双颜色纯正到剔透的电子紫瞳。 于是非发现,傅老大在和自己对上视线的瞬间,出现了明显的迟疑,心跳与呼吸的频率也有所提高。 但他的各项指标又很快恢复了镇定,甚至有心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给小雪做了一点海带排骨汤,劝他多喝一点,对身体好。” 于是非接过了他精心煲制的汤,突然问了傅老大一个问题:“傅老大,你的全名叫什么?” 所有的人都叫他傅老大,也有好奇心旺盛的“磐桥”人尝试打探过他的真名,结果傅老大笑眯眯的顾左右而言他,用一只盐烤海鱼堵住了他的嘴。 于是非还以为傅老大会对这个问题会讳莫如深。 谁想,对着于是非,傅老大很痛快地给出了答案:“我?我叫傅问渠。” ……意外动听的名字。 于是非在自己的信息库里检索了一番,诧异地发现,此人没有任何记录,和宁灼一样,就像是凭空在银槌市里长出的一棵植物,悄无声息地长成了一株参天大树。 而他比宁灼更加神秘,以至于旁人谈起他的时候寥寥无几,而且也只叫他“傅老大”,“姓傅的”。 他们都在议论宁灼,或者单飞白。 傅问渠似乎天生就有着这样自动隐身的本领。 倘若他想,他真的能大隐隐于市,变成一滴不起眼的水,彻底融入银槌市之中。 而此时的傅问渠别有一番心事。 他想,他家宁宁还是有点嫩。 宁宁他想要报仇,想要借刀杀人,想要整垮几个查理曼,对那些大公司来说,其实都不要紧。 但他想要离开银槌市,不管是架桥还是建船,都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对那些大公司来说,他越界了。 第118章 (一)终局 查理曼和江九昭暂时偃旗息鼓了, 只剩下了一个火上房的马玉树。 马玉树本来是一个死人. 他的现用名是“马柏”。 韦威公司的仓库被毁,蒙受了重大损失,现场还留下了他的曾用名“马玉树到此一游”。 韦威公司做背调时, 是知道这一点的, 不过他们不很在乎。 他们并不相信放火这事是马玉树干的。 实名放火, 除非他是失心疯了。 可这个在烈火中迎风招展的名字,还是引起了不少银槌市无聊之徒的好奇。 只消一个夜晚, “马玉树”这个名字背后的黑历史就被扒了出来。 银槌市的各项民生基础设施都落后得可以。 尤其是下城区,用的是百年以前的下水道,住的是百年以前的危房, 走的是百年以前的坑洼路, 唯有网络信息更新的速度是自上而下, 发达到可怕。 托赖这样的信息网, 马玉树的过往被挖掘了个一干二净。 “老赌徒”、“带从前的朋友去借贷”、“突然死亡”。 这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让大家自发自觉地脑补出了一个无限接近真相的真相。 银槌市有不少人因为轻信朋友做了担保,走向了家破人亡的路, 可以说是屡见不鲜。 不少人站出来,说以前的确有一家姓金的生意人,原本是个和和美美的四口之家, 听说就是因为担保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从此后在银槌市销声匿迹了。 不消多时,马玉树曾经的照片也被扒了出来。 很快有人指出,说他的眉眼轮廓和韦威集团的财务顾问有几分相似。 ……兜兜转转, 居然有信息对上了。 眼看大家要兴致勃勃地继续扒下去, 被牵扯其中的韦威集团发现风向不对,急忙联系interest公司管控了舆论, 同时动用大量虚假账号,试图将这次的火灾事故和当初“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爆炸事故联系在一起,勉强圆了过去。 鉴于社会影响实在很糟,韦威公司还是停了马玉树的职,让他先在家里休息,由公司的调查机构把此次火灾的原委查明再说。 这话说得委婉,但马玉树知道,这是韦威公司在同他做切割了。 如果马玉树招惹上了昔日的仇家,已经遭受了重大损失的韦威公司并没有继续给他背锅的兴趣。 马玉树无形中又丢了一座靠山,处境可以说是四面楚歌了。 他和查理曼的目标不同,需求也不同。 马玉树是做生意的,以赚钱为最优先,对人命不算热衷。 如果宁灼不死,退而求其次把活着的本部亮抓回来,也能稍微弥补他万一。 谁想,当他把自己的要求再次向江九昭重申时,江九昭说:“本部亮?好说,1000万。” 马玉树几乎要急火攻心,一股股热血往头顶涌去:“你不是说好了——” “你那个是添头。我干宁灼的时候可以捎带手给你办了。”江九昭理直气壮,“现在本部亮都被他送到‘海娜’基地里去了。你让我主动往他手里送?我又不是傻瓜。” 马玉树知道江九昭有本事,可是那本事只能被金钱收买,人情一钱不值。 不驯之敌 第181节 他舔了舔嘴内生出的疮,舔出了一嘴的铁锈腥味。 片刻后,马玉树咬紧牙关发了狠:“1000万,不能再涨了!!” 江九昭好奇地打量他一眼:“你还有钱啊?” 马玉树推了推眼镜,斯文的金丝眼镜后闪过一丝凶戾:“我没有钱,但我有人。” 既然是下定了决心,他也没什么可犹疑后悔的。 当十几年前,他被赌场的叠码仔按在桌子上,要剁他的手脚时,马玉树就领悟了一个真理: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重要的、更珍贵的东西。 没了自己,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马玉树风似的走了出去,拨通了一个号码。 他笔直地站在原地,手指抵在裤缝处,神经质地摩挲不止,神情却是一派麻木肃然。 那边传来了凯南先生温柔的声音:“钱弄回来了?” 他的心情听起来不错。 听说查理曼就是凯南先生亲手拉下来的。 榨干最后一丝价值,不管是在借贷业还是传媒业,凯南先生都忠实地执行了这一准则。 但,这也就是说凯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间接毁了自己的计划。 然而马玉树没办法去找凯南兴师问罪,也无意在这种紧要关头去触他的霉头。 马玉树调匀呼吸:“请您……再借我500万。” “哦。你没有钱,还要我再给你钱。”凯南的声音平和优雅到让马玉树肩颈一阵阵发颤,“……玉树,你不会打算再来一次,拿我的钱跑路吧?” “不,这次我有东西抵押。” 即使浑身颤抖,但马玉树的一张脸还是面具似的冷硬森严:“……我卖我的妻子和孩子。您派人领走就是,验货之后再放款,可以吗?” 凯南笑了。 赌徒真好。 他们的统一特征,就是明明觉得自己输红了眼,却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很懂“舍得”和权衡。 他说:“好。你亲自送来吧。别告诉他们去哪里,告诉他们,你带他们去郊游。” 马玉树的脸扭曲了一瞬。 可也只有一瞬。 他应道:“好。” 与此同时,在凯南轻轻巧巧地答出这声“好”时,和“调律师”一起实时窃听着这场谈话的宁灼,把耳朵凑向另一个通讯器:“听到了没有?” 那边的林檎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谢谢你,宁灼。” 三哥在旁插嘴:“我也谢谢你,宁灼,你是想我死。” 他抱怨道:“给大公司的人报信,我这次要被销毁了。” “我不是给大公司的人报信。”宁灼说,“我是给林青卓的儿子、下城区的好学生林嘉运报信。” 宁灼晃一晃通讯器。 上面的备注,修改成了“林嘉运” 三哥:“……宁灼,你跟谁学的偷换概念?” “自学成才。” 宁灼已经坦然地接受了旁人对他改变的质疑。即使他自己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他自言自语道:“单飞白说得没错。” ……查理曼解决了,就要轮到马玉树了。 他还记得单飞白轻巧的话音:“查理曼撤资,我又断了马玉树的后路。马玉树狗急跳墙,八成是要在自己家人身上动脑筋的。” 宁灼享受过家庭之爱,稍稍蹙眉,不很赞同。 单飞白笃定道:“他这种人没有羞耻,不会爱人。” 发表完这一番高论,单飞白图穷匕见了:“……不像你的小狗,他只会喜欢你,然后最喜欢你。” 宁灼本来有心把他的脑袋推开,但他这番话说得很乖、很得人心,最后,单飞白得到的就是一记不轻不重的推脑门。 单飞白立即得寸进尺,凑过来热热地亲着他的嘴唇,把自己的体温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的同时,还动用了舌头,间或地一舔一顶,带着动物性的掠夺和侵占。 宁灼被他亲得后背发毛,把他推开:“发情?” 单飞白笑:“标记你。” …… “调律师”看宁灼唇角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容,哀叹一声:“平日里我和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了。怎么别人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 宁灼不去理会他的发癫:“我跟你提的那件事,你怎么想?” “出海去?”三哥摆了摆手,“我没那个兴趣。什么时候出发,我去送送你。……猜你也是没人送的。” 宁灼对“调律师”的回答并没有太多失望。 它本身就是银槌市的产物,生于斯,长于斯,海外不是它的天地和世界,反倒是束缚了他。 宁灼一摆手:“走了。” “不再坐会儿?救人去?” 宁灼说:“救人的事情,有人会干。我回去开会。还没告诉他们要走这件事。” …… 本部亮最近活在地底,与那个危险的世界隔绝了,倒不焦虑,活得安逸。 他得以专心做他的架构工作。 但他年纪毕竟大了,坐得久了,便觉得骨节酸痛。 他想出去松快松快发僵的筋骨,刚一踏出房门,就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哎呀”。 本部亮吓了一跳,向声源处望去,发现一个小青年正叼着一只牛奶盒,鬼头鬼脑地从旁边房间里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 他愣住了。 单看这双眼睛,实在很像自己早亡的妻子。 她是个美人,是本部亮在代码、数据之外难得用了心的第三人。 可惜两个儿子的长相统一地随了自己,他连缅怀也无从缅怀起。 看到这样一双熟悉的眼睛,本部亮对这个年轻人好感顿生:“……你好。” 唐凯唱把自己藏在墙壁和牛奶盒后,喝了口奶压过惊后,很有礼貌地小声道:“你也好。” 唐凯唱觉得这个可怜的大爷是被自己收留的。 刚进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吓木了。 在唐凯唱看来,本部亮就像一只不大漂亮、可怜巴巴的老猫或者老狗。 他们两个都不是擅于言辞的人,短暂地打了招呼后,就是漫长的冷场。 本部亮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你在隔壁……做什么?” 唐凯唱小声得像是哼哼:“‘海娜’的机关和监控维护。” 这下本部亮讶异了:“只有你一个人?” 唐凯唱:“嗯。我开发的,我熟。” 本部亮怔住了。 被这双眼睛看着,他觉得这孩子没在吹牛撒谎:“我可以看看吗?” “不可以。”唐凯唱一口回绝,“只有我们的人才能进来。你不是我们的人。你要是进来,我就喊人了。” 本部亮:“……” 他无奈一笑:“那……你稍等一下。” 他折回房间,搬出了一台电脑,指着屏幕说:“我这边运行遇到了一个bug,” 他把电脑放在了走廊上,自己退后了几步,示意他可以来取。 唐凯唱觉得他年纪挺大,可能老眼昏花,犹豫片刻,还是从他的堡垒里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唐凯唱没穿鞋,衣裳和裤子是统一的宽松。 他绊手绊脚地走到电脑前,蹲下身,又流浪猫似的警惕地抬起头来。 他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和微圆的脸蛋,皮肤泛着常年不见光的苍白。 确定本部亮没有靠近的意图,他动作熟稔调出报错信息,看了一眼,便开始轻手轻脚地调试。 不久,唐凯唱谨慎地倒退数步,回到了他的小堡垒:“好了。” 本部亮走近,定睛看向屏幕,半晌后,眼眶竟然有了些微的酸涩。 这是本部亮还在泰坦公司担任cfo时,常用来考验新入职人员的bug,给出的debug时间是10分钟。 这些年来,最快的记录是5分30秒。 本部亮见唐凯唱这个惊弓小鸟的架势,怕他紧张,就没有给他预设时间,只是私下里计了时。 ……两分三十五秒。 天才。 真正的天才。 阿武小的时候,自恃天才,却从不肯老老实实完成这样的培训,只放纵着自己野蛮生长。 本部亮也因为他的才能,对他格外宽容,但说心里没有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本部亮的眼底带着一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情,望着唐凯唱,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的小天才自报家门:“唐凯唱。” 不驯之敌 第182节 唐凯唱自觉今日自己的活动量和说话量都已达标,便对他点点头,自觉缩了回去,独留本部亮一人呆立在走廊里。 大儿子是坚定的不婚党,小儿子则是完全相反的极端,声色犬马,极尽欢愉。 但两个人都没有后代。 本部亮之前沉溺工作,冷眼旁观,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见到唐凯唱这样天赋卓绝的年轻人,本部亮突然就痛苦得忍受不了了。 ——这样好的孩子,这样好的才能,却和本部家无缘。 本部家就该断子绝孙吗? 是他造孽了吗? 是他没有约束好孩子,所以只配过这样孤独的、无望的晚年吗? 宁灼想不到,唐凯唱竟勾起了本部亮无尽的伤思,又开始折磨这个老头子枯槁的心灵。 他回到“海娜”,用扩音设备通知了基地中的所有人:“除了小唐和床上躺着的那个,都来一层会客室。……我们去做一件大事。” 第119章 (二)终局 林檎的视线尾随着前面马玉树的车, 一路随行,不露破绽。 车内开车的是马玉树,后座上是他的妻子和孩子。 马玉树的浑身肌肉都是僵的, 只有眼珠活着, 一眼一眼地看向后座, 心里微微酸疼,但也只是酸疼, 开车的手也很稳,并不影响他把妻儿送进地狱里的速度。 马玉树的妻子并不知道新闻中那个正被银槌市人热议的“马玉树”,就是自己的丈夫马柏。 她只知道韦威公司出事后, 丈夫难得有了一段时间假期, 今天要带她和孩子出去玩。 她精心准备了野营烧烤所需的物品, 一定要将这次亲子行做得尽善尽美。 待到了上城区与中城区接壤的野营公园, 妻子说说笑笑地领着孩子去搭帐篷、架烤架,而马玉树站在原地,静静等人来。 不多时, 他的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马玉树回过头,看清来人面孔,不由一怔:“您……” 凯南先生并不瞧他, 越过他的肩膀大步走过去,朗声笑道:“弟妹!” 马玉树的妻子闻声抬头。 因为丈夫的工作原因, 马妻也是见过凯南的。 她露出了一点惊喜神色:“凯南先生,您也带家人来这里玩?” “不。”凯南先生摇摇头,“我孤家寡人, 一个人没事的话就来这里转转, 散散心。” 马妻知道凯南在银槌市里算个重量级的人物,即使心里不大乐意他来破坏自己的家庭聚会, 还是礼貌地发出了邀请:“那就一起吧。” 凯南露出了他标志性的亲和微笑:“好哇。恭敬不如从命。” 眼看马妻带着孩子在前忙碌,凯南出手推了僵硬的马玉树一把:“去啊,别只让弟妹一个人忙。” 马玉树的眼神带有一点求助的意味:“凯南先生,我……” 他尽管是生了一肚子铜臭味的铁石心肠,却并非真是禽兽。 他只想尽量离妻儿远一点,不再和他们相处,好减少一些离别的伤痛。 凯南抬手,在他后背上温柔地击了一掌:“我让你去,你敢不去?” 在这样温柔与阴恻恻共存的语气间,马玉树毛发耸立,机械地走上前去,笨手笨脚地串起肉串来。 小孩子不受束缚,天性喜欢乱跑,一会儿便跑到了一边玩耍,马妻不得已一次次去抓他回来。 后来,她干脆带着他到旁边玩耍去了,只留下马玉树和凯南在一起忙着烧烤事宜。 马玉树强忍着起伏的心潮,低头忙碌之余,询问道:“要送他们……去哪里?” 凯南:“确定要问?” 马玉树垂下眼睛:“不了。您定。” 孩子的笑闹声从远方传来。 凯南听到了,嘴角的笑容也更扩大了一些:“孩子真可爱。” 马玉树低下头,忍着突然强烈了一些的心痛。 谁想,下一秒,他听到凯南对他说:“把人领回去吧。” 马玉树霍然抬头:“……什……” “我知道你的诚意了。”凯南把一把串好的仿肉串放到灼热的炭火之上,不小心被热气燎了一下手指,他哎哟了一声,低头轻轻吹着指尖,“今天这两个人,我不带走。” 马玉树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到凯南继续说:“再说,有人盯着我呢,不方便动手。” 马玉树:“……谁?” 凯南:“搞不好就是我的那棵新摇钱树。” 马玉树努力回忆了一下他的名字:“林檎?” 凯南把仿肉串翻了个身:“最好不是他。” 说着,他略烦恼地叹了一口气:“这小子真让我头疼,我跟了他这么久,查了他这么久,他居然一点黑料都不沾。这样的人不好用,得弄脏点才行。” 凯南瞥了马玉树一眼:“要不是你最近惹了这么大麻烦,这件事本来想交给你。” 马玉树绝处逢生,欣喜无限,却又不好表现得太快乐。 他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钱呢?” “钱,当然是借你。”凯南又一次语出惊人,“把你杀了,我的两千五百万怎么办?就扔了听个响?我就算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吧,总得把本部亮弄回来才能回本。” 马玉树心花怒放,神魂全然归位:“好!好好!” 有了凯南打的包票,这一场野餐,他吃得异常安心。 待一家人结束午餐,即将离开时,马玉树几乎是对凯南感激涕零。 凯南目送着他把妻儿送上车后,坐在了公园的秋千上,姿态放松地对他挥了挥手,看样子是还有话和他交代。 马玉树正好还有两样野炊用具没拿,把妻儿安顿在车里后,便带着一脸微笑,向凯南快步走来。 谁想,走出数十步开外,快要来到凯南身前时,他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马玉树被身后袭来的可怖热浪冲得一个踉跄。 带着一腔不祥的预感,马玉树骇然回头—— 自己那辆车的后半部分,已经和前半部分融为一体。 原本车里的两个人彻底不见了踪影。 在马玉树眼里,只剩下了冲天的火光。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凯南俯下身,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应该买了他们两个的人身意外保险吧?” 马玉树面如土色地转过半张脸,关节都僵硬了,哆嗦着点了点头。 凯南和善道:“把保险取出来给我。三个月之内,我就不收你的利息了。三个月之后,你要是还是什么都弄不来,我就要在你的人身保险上动脑筋了啊。” 马玉树发出了哭似的呻吟:“他们的……保险,加起来,是……是1000万啊。” “我知道。”凯南说,“怕你不好下手,我帮你下手了。” 说罢,他站起来,又把瘫软的马玉树从地上提起,冲他的肩膀很有力道地拍出一掌:“去吧,抓紧时间,好好哭一场。” 马玉树木然地摇晃着身体,大步扑向前,刚好嚎啕出声,就见一个人,带着自己的妻儿,静静地从黑烟和火光里走出。 马玉树和凯南统一地愣住了。 这回是马玉树先反应过来。 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暂时取代了贪欲。 他连滚带爬地冲向妻儿,抱住了满脸黑灰、目色呆滞的二人,嚎啕大哭起来。 在父亲的情绪感染下,孩子吭吭唧唧地哭出了声,而马妻却是一脸的漠然,垂下眼睛,看着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目光陌生得仿佛从来没认识过他。 …… 林檎一路尾随马玉树至此,静待野餐结束。 马玉树和凯南二人全程毫无动作,林檎也不急,只是蛰伏。 等到马玉树把母子二人安置在车里,暂时离开,林檎终于找到了机会,从马玉树与凯南的视觉盲区绕过去,走到车旁,打算对他们做出一番提醒。 恰巧,马妻也在电视里看过林檎的脸。 不等林檎开口,她就抱着孩子摇下了车窗,笑盈盈地:“您是那个林檎——” 林檎开门见山:“您的丈夫可能要伤害您。” 不等马妻作出具体反应,他便自顾自播放了那段他和宁灼通话时的录音。 然而,刚刚放过重点,林檎便注意到一辆无人驾驶的大卡车,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直冲向他们。 林檎当机立断,一把扯住正在发呆的马妻的衣领,把她和孩子一起从车窗内拖了出来。 亏得马妻是个纤瘦的身量,又下意识抱紧了孩子,二人的脱出相当顺畅。 她刚刚脱离窗户,车窗玻璃就在她的脚尖处炸裂开来。 …… 凯南遥遥注视着林檎,深叹了一口气,坐回了秋千,摇荡了起来。 林檎和他对视,心中有些遗憾。 这些证据,他本来是打算留着,在继续接受凯南先生的直播采访时拿出来的。 凯南的心狠手辣,林檎早有预感,却没想到他会当着马玉树的面动手——在林檎看来,马玉树亲眼见到妻儿惨死,恐怕会生反意。 然而凯南真的这样干了。 不驯之敌 第183节 在凯南眼里,银槌市里的确是人畜有别。 只有他是人,其他的人,他会视情况将对方当做人,或者畜生。 这样一来,为了救人,林檎就不得不在凯南面前提前现身了。 他想要马上修改作战计划,速战速决,把凯南的恶行公之于众。 但林檎知道,凯南的能量非比寻常,他的计划,未必能成。 打破了这一派诡异气氛的,是凯南突然响起的通讯器。 那边是一个interest记者的声音:“凯南先生,我们这边收到了有一段关于您的录音……” 凯南继续注视着林檎,温和地下达了指令:“麻烦你了,请你销毁。” 此情此景,林檎并不意外。 作为interest公司的重要喉舌,凯南深耕经营多年,的确有这样的人脉和本领。 林檎向凯南逼近几步。 凯南并不躲闪,用遗憾的语调感慨道:“林檎,林青卓的事情,就不能忘掉吗?” 林檎说:“凯南先生,我忘不掉的。谁让你从过去到现在,总是做这样的事情,让我没办法忘记你做过的事情啊。” 凯南露出了一脸真切的愕然:“我做了什么呢?我的意思是,林青卓是有官方认定的精神病的,他把你伤害成这个样子,恐怕也严重伤害了你的心灵,让你总是做这样疑神疑鬼的事情,甚至跑来尾随我……恶意揣测我。” 他好奇地抛出了个恶毒至极的问题:“……你是不是也遗传了林青卓的精神病?” 林檎客气地回复:“您好,我是被收养的。” 凯南一敲脑门,笑靥灿烂:“哟,对不起,真的忘了。”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发发力,让“知名的后起之秀林檎”变成个祖传的精神病患呢。 可惜,林檎毫无发病的征兆,情绪极其稳定地拍了拍正在痛哭的马玉树的肩膀:“马先生,这次车祸很蹊跷,请您跟我走一趟。” “夫人,您也联系家人,到医院带着孩子做一次全身体检吧。”林檎又看向马妻,温柔而坚定地强调道,“……在您的家人到来前,我会好好陪着你的。” 马妻看向林檎,默默点了一下头。 马玉树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回头茫然又痛苦地看了一眼凯南。 凯南轻松地耸了一下肩:既然妻儿的保险没了,那就辛苦你了,给自己多买一些保险吧。 …… 与此同时,“海娜”、“磐桥”的所有人都聚齐在了会客室内。 由于出了金雪深的事情,以往飘在外面、因为两家恩怨固执地不肯回家的雇佣兵,也都从天南海北而来,不情不愿地聚在了一起。 谁想基地内的气氛,与他们想象的全然不同。 其中有个“磐桥”的雇佣兵不信邪,特意跑去问了原本最激进的“反宁灼”派的匡鹤轩,得到了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答案:“宁哥?宁哥特别特别好!我跟你们说,你们别不信,现在老大也跟他好着呢。你们都收着点啊,别跟宁哥讪脸!” “磐桥”的雇佣兵见到匡鹤轩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世界观崩裂了。 这宁兔子怕不是会下蛊! 现在,这一半流离在外的“磐桥”雇佣兵,望着坐在首位的宁灼,看他的眼神与看一个传闻中的苗疆巫师没什么区别。 上位的宁灼瞟了一眼和他并肩而坐的单飞白。 他正在纸上写写画画,也并不知晓宁灼这次会议的用意。 他托着腮,对他露出一个甜蜜又俏皮的微笑,成功收获了宁灼在桌下的一记兔子蹬。 借着这一蹬之力,宁灼站起身来:“我有一个想法,想要征求你们所有人的同意。”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单飞白,又快速收回了视线:“我想要离开银槌市。” “同意的举手,不同意的别动。” 正在揉膝盖的单飞白猛然抬起头,定定注视着宁灼。 宁灼却一眼都不看他。 单飞白反应过来后,眼里闪烁出了狂喜的光,伸手想要牵他垂在桌子下的手。 ……不出意料,又挨了一记兔子蹬。 第120章 (三)终局 一只手很快举了起来, 给出的却不是赞同,而是问题。 这问题来自“磐桥”的凤凰:“……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银槌市很烂,烂穿骨髓, 积重难返, 在银槌市活着, 就仅仅是“活着”。 这些事情,在座的人都知道。 但离开银槌市, 他们又能去哪里? 宁灼目光坦白:“从单飞白出事开始,你们就应该清楚,‘磐桥’是得罪了银槌市的重要人物。” 凤凰低下头来, 沉默地略微颔首。 “‘海娜’收留了‘磐桥’, 属于是自找麻烦。我知道, 我认账。不过, 我也没有白白被‘磐桥’连累的打算,自作主张地做了一些事情,现在‘海娜’也要把‘磐桥’拉下水了。” 宁灼的一番发言冰冷、干净、利索。 “海娜”的人对宁灼这种“我做了某件事, 你们知情就行了”的说话风格相当熟悉。 宁灼向来是负担、照顾着他们的一切,开销、安全,乃至生命, 因此对他全方位的严苛管理和冷酷的决断,“海娜”的人是服气的。 而“磐桥”的意见, 其实也不算大。 毕竟自从“磐桥”成立的那一刻,单飞白就说过,要带他们离开银槌市——那听起来的确很像是天方夜谭, 但大家肯信, 愿信。 可是对于宁灼的命令,他们不服, 也不爽。 一来,单飞白对待他们,从来是事前约法三章,事后绝不手软,绝没有干完了再通知他们。 二来,这是宁灼提出的建议,他们习惯性地要驳一驳。 一名“磐桥”雇佣兵站起来,直截了当地提问:“那我们能去哪里?” 宁灼:“没想好。” 这是谎言。他想要去184号先看看情况。 只是事情还未敲定,宁灼决定还是保留一些信息为好,免得再出现阿范那样吃里扒外的人。 那名雇佣兵撇撇嘴,老实不客气地发问:“那你就不怕我们像‘哥伦布’号一样,半路翻船?我们凭什么把命交给你?” “海娜”的人本来最近是听闻了一些风言风语的,本来对前路还有些恐慌,但眼看居然有“磐桥”的人狗胆包天,跑出来跟宁灼跳脸,护犊子的心理立时压过了那一点悬而未决的不安。 立即有人跳起来说:“宁哥问你同不同意,你不同意就直说,还没出发就讲翻船,晦气不晦气?” 那“磐桥”雇佣兵也是最近才归队,年轻气盛,又是个爆竹脾气,巴掌猛地一拍桌子:“我跟宁灼说话,你插什么嘴?!我认得你,你小子可就住我隔壁!小心我半夜过去把你揍得你爹都不认得!” 两边一言不合,直接在会议室里吵了起来,而且眼看有直接从嘴皮子斗争转化为暴力斗争的趋势。 宁灼看了一眼单飞白,单飞白也笑着用眼尾撩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观点,统一是“不管”。 他们都有心看看到底是谁的人更厉害。 打破了这一室吵闹的,是一只高高举过头顶的手。 “我说……这回不是投票吗。”傅老大傅问渠笑盈盈地举手,“我同意。” 傅问渠这意外的发声,让整个会议室都静了下来。 他和“磐桥”没有具体的仇怨,和“海娜”又没有具体的恩情,几乎算是个中立的人物,平时不声不响,但一旦出了事,大家却对他的判断下意识地信服。 这场会议,最终并没有得到一个确定的结论。 那险些打起来的两个年轻雇佣兵,仍是针尖对麦芒地争执不休,可两人的观点,都是要跟着各自的老大走,绝不肯认怂。 分开前,“磐桥”的那位还冲“海娜”的举了举拳头:“你等着,老子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到了船上也是。” “海娜”的雇佣兵的回答是追上去,照着他的屁股踹出了一脚。 随后,两人揪着彼此的衣领,去格斗室宣泄过剩的精力去了。 而“海娜”里有两名40岁出头的雇佣兵,已经在银槌市有家有室,他们决定不走。 和整体构成偏年轻化的“磐桥”相比,他们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小了,在雇佣兵团队里,几乎可以算是“老家伙”。 不管是披荆斩棘地出海,还是继续做刀尖舔血的雇佣兵,都不再适合他们。 宁灼也将他们的情况考虑在内了。 在他的计算里,建船不会花掉所有的钱。 宁灼承诺,到时候剩下的钱,会平均分配给他们。 两个比宁灼大了十几岁的人,沉默不语地哭出了声,边哭边起立,深深地冲宁灼弯下了腰。 宁灼送走了他们,坐倒在椅子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也呼出了满腹沉郁的心事。 这两天,他的身体里似乎又是有了火隐隐约约烧了起来。 不是那种从他十三岁起,烧得他坐立不安、备受折磨的复仇之火。 是一种很小很小的火苗,在他的胸腹内静静地烧着,那点热度推动着他,似乎催着他,让他去做点什么。 宁灼把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出神时,迎来了不请自入的单飞白。 单飞白轻快地颠了进来,面朝着宁灼,席地一坐,将双臂架在了宁灼的大腿上,自下而上笑嘻嘻地看他,而且一张嘴就不是人话:“昨天晚上说了要让宁哥怀上,今天就怀上啦?” 宁灼瞧他一眼,有意送他个断子绝孙。 单飞白猜不到他的恶毒心思,越瞧宁灼越喜欢。 这些天,他白了一点,也稍微胖了一点——胖得还挺有技巧,那为数不多的肉结结实实的,全在屁股上。 昨天他发表了这番高论,险些被踹下床。 宁灼俯视着他:“找我做什么?” 单飞白和他对视了,那一黑一蓝的眼珠里,闪烁着灼热的光。 不驯之敌 第184节 宁灼不乐意被他这样看着——他总会下意识地想躲。 宁灼拍拍他的脸:“说话。” 单飞白不答反问:“要走这件事,什么时候确定的?” 宁灼愣住片刻,垂下长睫,给出的答案也是似是而非:“会有那样的傻瓜吗?非要建好一座桥才肯走?要花多少钱?要过多少年?” 单飞白说:“人要有梦想嘛。” 宁灼说:“也要务实。” 单飞白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宁灼在死亡和爱之间,选择了单飞白。 他要选择,但他不肯明说,所以他要造一艘船来,直接把他带走。 这就是宁灼带着点野蛮和侵略性的“务实”。 单飞白直起身来,伸手抱住了他,把面部埋进他的怀里。 宁灼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一掌,觉得不大够,就又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单飞白有点疯头疯脑的,一旦得了一点好处,那就会得寸进尺。 但他现在是吃到了天大的甜头,直接成了百无禁忌。 他将手指搭在宁灼的黑色牛仔裤的拉链上,覆盖在上面,同时露出了小巧的小梨涡:“哥,你让我讨好讨好你吧。” 宁灼不看他。 他笑起来的样子,是有点漂亮的。 偏在单飞白刚刚动作起来时,门外有人笃笃地叩响了门。 宁灼心神猛然一动,挺直了腰杆,转动了扶手椅,面朝向了门的方向。 好在他的桌子是个半封闭的空间,单飞白轻而易举地藏到了桌下。 这回进来的是两名务实派,分别是“海娜”和“磐桥”的代表。 他们两个是留守在基地里的,这些时日来,已经悄悄打好了关系。 作为技术人员,他们此行是来讨教一些船只设计的想法的。 宁灼的腰背拔得笔直,却始终有一种错觉:他的腰撑不住,他整个人要从椅子上滑出去了。 每当有这样的幻觉袭来,他就猛地一挺身,才发现自己仍然坐得笔直,只是额上稍稍见了汗。 宁灼握着椅子扶手,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在听,但全副的力量都集中在声带上——不能出声,出声就完了。 单飞白却不管这些,继续无声地动作。 他的每一个吮吸都放得很轻,因为缓慢,所以伺候得格外精心。 而他的体温很高,头脸和口腔是统一的热。 宁灼从来没这么热过,只能用脚踩住他的肩膀,脖颈微微后仰,借着应答对方问题的间隙,发出了一声隐忍的认可声:“……嗯。” 他睁开眼,平静地赞美道:“挺好。” 对面的两个年轻人难得受了宁灼夸奖,不由得越加卖力,给出了好几个不错的设计思路。 单飞白之前的那些积累,盖桥是杯水车薪,建船却是绰绰有余。 至于技术人员,他们会在尽量保密的前提下聘请,如果“调律师”愿意当中间人,寻找可用的资源和人才,那是最好。 在提建议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宁灼的面色是白里透红,那种天生而来的脆弱美感,在这点红意的衬托下被放大了无数倍。 可他们的全身心都放在了那条还未成型的船上,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可疑,在他们的脑子里转了一个圈,就飘出去了: 宁哥气色看上去真不错。 …… 而从马玉树那里收到钱的江九昭,又有了干活的动力。 但他跟踪观察了一阵,发现本部亮被“海娜”铁桶一样地看守着,的确不好下手。 所幸马玉树交过钱后,就蔫头耷脑地离开了,说是给他三个月,一定要把本部亮抓出来。 左右距离死线的时间还长,江九昭也乐得继续在外围敲边鼓。 时间渐渐过去,查理曼是销声匿迹了,听说还在里面接受调查,没有出来。 这位旧日的财神爷是真的从神台上跌落,恢复了泥偶之身,跌了个粉碎。 还没等江九昭琢磨出要怎么敲碎“海娜”这个硬蛋,把本部亮从里面抢出来,他倒是先多了个意外收获:“海娜”最近挺忙碌,却不是在忙着接单。 他们的业务工作几乎是完全暂停了,目前只接短期的小单。 而不管是资金还是人员的流动性,“海娜”和“磐桥”都比以往快了许多,似乎是正在规划一个大动作。 江九昭当然没打算一个个追着这些外出办事的杂鱼杀。 想要直捣黄龙,就得一鼓作气,麻痹他们的神经,让他们觉得周边安全最好。 但是,两月之后,江九昭还没动手,“手套”却找到了他。 “手套”开门见山地问:“‘卢梭’ab队一起出动,有多少人?” 江九昭摸了摸鼻尖:“加上这段时间的减员……一百三四十来人吧。” “手套”哦了一声:“我给你添上两倍。目标是‘海娜’,还有‘磐桥’——全部歼灭,做得到吗?” 江九昭眼睛一亮:“哟,又有大生意?他们可真招人恨。” 江九昭正有些发愁自己人手不足,强攻会有些勉强,如今“手套”主动提出给增员,他自然是求之不得:“这次开价多少啊?” “……没有钱。” “手套”扭了扭自己肥胖的手指,双手交互握紧,抵在了下巴上:“是瑞腾的任务。……官方给的。” 江九昭轻轻巧巧地跃上了桌子,和人高马大的“手套”对视了:“……我说,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手套”的视线对准了他,向来柔和的神态却显出了几分阴鸷:“你想知道?” 江九昭吐出一口气:“你说把人调配给我,我就是总指挥。我得弄明白为什么。是不是他们特别危险?他们是不是研究了什么高杀伤性的武器?是不是把核武器手搓出来了?……我不能不明不白还没有钱地替人冲锋陷阵。不然,我攒下来的那些钱没有人花,那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手套”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他们想造船出去。不能放他们出去。” 江九昭眉头一掀:“就这?” 他还以为他们做了多么祸国殃民的恶事呢。 江九昭提出疑问:“为什么?他们像‘哥伦布’号那票人一样,死在海里不挺好?外面的世界多危险,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出去,没有后勤,没有补给,不就是纯纯的找死?” “手套”抬起眼皮,答道:“外面的世界,的确很危险。但不是没有人。” “184号定居点,曾经有人发过信号来。” 江九昭的动作停住了。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盯死了“手套”:“……什么时候的事?” “手套”作思索状:“记不得了,我的师父死前不久跟我说的,大概得……五十多年前吧。” “信息最早是interest公司收到的。几家大公司的高层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商议过后,给了他们回复: 不要靠近。” “手套”吁出一口气:“我们告诉他们,这里资源匮乏,但勉强能自助,不需要任何人帮助,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打劫。如果他们擅自进入距离银槌岛一百里范围,我们就会马上采取无条件、无边界的自卫。” 说罢,他又看了江九昭一眼,笑道:“你以为瑞腾公司的钻井开得那么远,是为了开采液金?……为了放哨罢了。” 江九昭默默吞了口口水:“他们真想来打?” “谁知道呢。” “手套”和颜悦色道:“单看信,他们倒是很有诚意,说是他们上岛的前几十年在搞基建和农业,因为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他们实实在在走了很多弯路,才慢慢发展起来,问我们是否还安好,有没有通商互航的需求,说是百年前的人没了亲人,后代或许还有机会相认……说了很多,还寄了种子来。” 江九昭彻底沉默了,手掌无意识地攥紧。 ……除了银槌市之外,这世界上居然还有别的人。 原来,原来银槌市的人不是孤零零的、无处可去的。 如果在银槌市实在活不下去,银槌市的人是可以有第二个地方可以投靠的。 还没等这种奇妙的感觉在他心底里蔓延开来,江九昭就自行将它掐灭了。 “手套”轻声问他:“你想出去吗?” 江九昭低下头,巧妙地回避开了“手套”那带有一点试探和杀性的眼神。 “我才不出去。”江九昭说,“我挣的钱在这里才有用。我希望银槌市万年太平,我的钱才花得出去。” “手套”笑微微地看向江九昭。 他用这个秘密,彻底把江九昭锁死在了“卢梭”,就像师父告知了自己这个大秘密后,自己就不得不永远为他服务一样。 这是一个对忠诚度的小测试。 一旦有异心,江九昭就会马上被围杀。 “手套”藏在桌下的右手食指,从激光枪的激发装置上挪开。 他问:“小老九,确定接单吗?”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社论:为了忘却的纪念 转眼间,银槌市已经在这世界上,孤独地飘零了一百个年头。 它孤立无援,却也靠着大家勤劳的双手,发展到了如今的程度。 希望与绝望,正是一体两面。正因为绝望,正因为我们不会对外界抱有无谓的希望,我们才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感谢苦难,感谢贫穷,感谢挫折,让我们继续为建设我们的银槌市而奋斗吧,为了那些已死的人。 ——特约评论员:凯南 不驯之敌 第185节 第121章 (四)终局 接下来的一个月, 银槌市平静得不像话。 “手套”的提问,并没有马上带来混乱和杀戮。 银槌市仍是那个银槌市,各司其职, 日子没有变得更好, 却也不会叫人彻底活不下去。 大公司的技术封锁是全方位的, 但绝不是毫无死角。 银槌市的阴暗角落里,不乏疯狂的科学家, 也不乏梦想家。 宁灼去找了几趟“调律师”,做了几次交易,聘请了一支专业技术队伍, 陆续将他们带进了“海娜”。 有位年届五十、被原单位“优化”开除的工程师, 现在正在黑市里接单, 和闵秋过去一样, 替人修补坏了的家用电器。 他曾经是“哥伦布”号设计团队中的一员,也是闵秋的熟人。 据闵秋说,他当年是个很精神的人, 意气风发,说要打造一艘最坚固的船,把他们送到天之涯, 海之角。 宁灼委托“调律师”,辗转找到了这位工程师先生。 而他听说宁灼有余力造一艘能出海的船后, 二话不说地答应了,而且表示,他不要钱。 这十数年里,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才把那一船的年轻人葬送在了海里。 他简直要活活愧死了。 他的精神状态也随着“哥伦布”号的沉没而一蹶不振,甚至染上了酒瘾, 直到前些日子,“哥伦布”号沉没的真相,通过一次残酷的直播昭示在了所有人面前。 工程师看到新闻后,呆滞了许久。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预约了戒酒中心,戒掉了自己的瘾。 现在,他又有了一次造船的机会。 他不要钱,也要把那艘船造得又大,又漂亮,又结实。 “海娜”坐落于群山之巅,背靠泱泱大海,本来是一片荒凉之地,可这片荒地,恰好对着184号安全点当年留下的坐标方向。 他们可以直接从“海娜”扬帆起航。 工程师在“海娜”的环形火山岩前下了车。 他茫然四顾一番:“船……在哪里?” 宁灼一指悬挂在绝壁边缘的钢铁吊轮:“您请上吧。” 工程师:“?” 造船点位于绝壁之下,用自然的屏障,缔造出了一个外人无法入侵的安全区,除非走山路,或是从“海娜”内部走下去。 “海娜”的内部结构不方便给外人看,所以这些临时聘用来的人员,只能一条路可走:搭乘悬崖吊篮,货物一样地被送下去。 工程师没敢看高度,到了崖边,扶住吊篮边缘,一咬牙钻了进去。 在烈烈山风和滑轮刺耳的“吱嘎”声里,工程师缩在吊篮里,恐慌地背着一篇《离骚》,给自己减压。 一直到背到结尾处,他才敢悠悠睁开眼睛,朝崖顶望去一眼,又伸展开僵硬的肢体,跪坐着向下看去—— 他距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而在他要去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迎接他。 闵秋戴着亮眼的鲜红色工程帽,站在正下方。 她用单手按住帽顶,看着机械吊篮里的工程师一点点向她靠近。 乌黑的发丝掠过她的唇角。 她对着他微笑了,笑容很清淡,一闪即逝。 工程师手软脚软地从吊篮里爬出来,落地时踉跄了一步。 闵秋伸手托扶住了他。 他露出了一点感激的笑,盯着闵秋这张本属于闵旻的脸,想要说些话缓解尴尬:“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闵秋轻声答说:“在天之涯,海之角吧。” 工程师愣住了。 他远远看着闵秋向前走去,擦了擦突然温热酸涩起来的眼角,想起了那群已经死在了大海深处的年轻人,中间也有一个女孩子,和眼前的女人一样,神情坚定地说,如果真有天之涯,海之角,她要去那里看看月亮。 过了知天命年纪的男人,像个感情充沛的年轻人似的,在往事中无法自拔,边走边哭。 …… 最近,宁灼和单飞白都习惯驻守基地,没有重要的事情绝不外出。 倒是傅老大,一改往日八风不动的作风,时不时往外跑,一不留神就没了踪影。 “海娜”和“磐桥”里的其他人,也慢慢从最初的疑虑中过渡了出来,开始慢慢收拢个人的重要物品,开始准备一场漫长的远行。 他们本来就没有家了,彼此凑作一堆,就算家人。 逢年过节,一起吃了这么多顿饺子的人,不是家人,又是什么呢? 家人要搬家,哪有不跟上的道理? 在“海娜”忙忙碌碌之时,似乎并没有人关注到:查理曼出狱了。 针对查理曼的调查其实早就告一段落。 ……之所以出不来,是因为查理曼自己不肯出来。 因为他知道,自己出去后,就将被“白盾”除名,一无所有。 甚至连命都可能丢掉。 他害怕了。 在这之前,顺境中的查理曼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幸福安宁,偶有波折也能平稳过渡,堪称死而无憾。 直到真的死到临头,他才发现,他还没活够。 即使是在监狱里吃大锅饭,至少也是三餐不愁。 他作为前官员,应该也能够享受一定的福利,不至于沦落到和八个人共用一个厕所的窘境。 为了能活下去,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招供了自己做过的恶事。 “拉斯金就是我的儿子,金·查理曼。巴泽尔也是……” 查理曼绞着一双手,他的指甲被咬得坑坑洼洼,血迹斑斓,足见他糟糕的精神状态:“我为了救我的儿子,做了很多事,给他做了生物换脸,还把他的注射毒药换掉了……我还雇佣了宁灼,就是那个‘海娜’的雇佣兵头目,让他把我的儿子运走,那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 “后来,后来……我儿子死了,因为我准备好的药被换成了毒药……现场又留下了本部武的犯人编号,我为了转移视线,又请了宁灼去杀本部武。本部武从监狱消失后,我就付给了宁灼尾款。谁知道他是把本部武交给了我的妻子,赚了我们两份钱……” 倾听了查理曼的供词,林檎无奈一笑。 一切的一切,其实他已经想到了,除了查理曼夫人这一环。 查理曼夫人原先实在是不显山不露水,直到垂死的本部武说,他是被一个上城区的女人害到体无完肤时,林檎才想到了这个疯癫的母亲的存在。 然而,讽刺的是,当林檎拿着笔录,去请示上级领导的意思时,“白盾”上层吵了一个月的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能把查理曼关起来,也绝对不能给他定罪。 毕竟他们之前是力捧过查理曼的。 如果查理曼是个渣滓,就显得他们有眼无珠,把一个败类当作了“白盾”的代言人。 “白盾”已经够丢人了,不能再打自己的脸了。 况且,查理曼当初权倾一时,在收尾工作上做得非常漂亮。 换言之,根本没有物证可查。 虽然“白盾”在取证上永远是重人证而轻证物,但这次,为了不处罚查理曼,他们大笔一挥,给出了一个“白盾”高层有史以来做出的最公正的判决: 证据不足,无罪。 至于他指控的宁灼…… 查理曼既然没罪,宁灼自然也没有罪。 更何况,宁灼做的那一切,更是无痕无迹,没有任何证据留存。 尽管“白盾”某些高层也知道宁灼最近在搞一些小动作,有意想把他抓进监狱,让他把牢底坐穿,奈何其他不知情的人,为了捍卫“白盾”荣誉痛陈利害,坚决不允许查理曼入狱,他们也不好把事情挑明,只好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查理曼眼看自己没法蹲监狱,简直五内俱焚,半夜睡醒了后,梦游似的拿头去撞墙,被狱警抓了个现行后,立即汇报给了林檎。 林檎冷眼旁观,发现这人的精神状态已经隐约出现了问题。 ……大概是妻子死前还不忘溅了他一身血的缘故。 出于一点职业道德,他找了一名心理医生,对查理曼及时进行了心理干预治疗。 但这本身而言,对于查理曼,是非常不道德的一件事。 他本来就在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 林檎却不希望他傻掉疯掉。 他的肉体即将重获自由,所以让他的精神去蹲大牢,去受折磨,也算是一种不算公平的公平吧。 查理曼几乎是被监狱驱赶出来的。 他在那一方不见天日的小世界里被打熬了这么久,可在重回自由世界时,他毫不欢喜,在街边孤零零站了很久后,才打了个大大的激灵,如梦初醒,像是一只意识到自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下的老鼠,飞快地隐入了街巷角落。 而不远处一台正对着监狱门口的监控嗡嗡地转过头来,对着查理曼消失的巷口,放出了幽幽的光芒。 …… “调律师”三哥托腮看向宁灼:“人出来了。要宰了他吗?” 宁灼从实时的监控画面上移开了视线:“我先解决掉有人要宰了我的事情再说吧。” “需要我帮忙吗?”三哥说,“上板歇业,送你回家。” 宁灼凝视了他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是不正常一点吧。你这个样子,比那样还肉麻。” 三哥呸了他一声,却没有再说怪话,只是默默目送他离开。 他不认为自己这个ai产物会有“第六感”这么人性化的东西。 但他今天关于宁灼的第六感,不大好。 不驯之敌 第186节 …… 宁灼这些时日来,已经意识到,有越来越多的视线正盯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这些日子来谨言慎行,连交通违章都没有过。 “白盾”或许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他的罪行,最好能寻个由头把整个“海娜”抓进去吃牢饭。 好在,在宁灼的带领下,整个“海娜”的做事风格都相当干净,之前的活动地点也多数是在没有监控的下城区,确保一切依照银槌市的法则运行。 当然,不排除“白盾”他们完全不要脸,毫无缘由地带人上山,拘捕他们。 到那时,宁灼最好是在他们身边。 今日的银槌市,又是一个无光之日,而且雾霾浓稠,天地间都是这样湿漉漉的潮白色,让人简直呼吸不动。 因为失去了自然光源,霓虹灯作为人工的太阳,早早地亮了起来。 “这个世界完蛋了”的反叛标语被蔓延了整个城市的霓虹灯影逼得无处可逃。 宁灼冲破浓雾,在这个白夜不分的街道上疾驰,向着家的方向。 然而,今天宁灼的回家路,注定漫漫了。 数十只蜜蜂一样的小型飞行器,无声地振翅,向他一路追来。 阿布检测到外来物品的靠近后,周身瞬间亮起了红灯,排气管射出炽烈火光,直把那追踪而来的飞行器烧了个七七八八。 可惜,阿布的火焰续航能力有限,而对方又实在是数量太多。 在“阿布”停止喷火的瞬间,一只银色的漏网之鱼便翩然吸附在了宁灼的后车胎上。 半秒过后,火焰带着破片,激烈地爆燃开来! 阿布的车胎在爆炸中破损了,后座被高高抬起,车身与地面几乎成了九十度角。 阿布用平静的机械音宣告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失控,失控,失控。” 宁灼面色不改,双手牢牢攥住摩托车把手,直到车尾重重落回到地面,才猛然甩尾停车。 由于后胎破损,宁灼甩尾时,只得高速贴地行驶,排气管发出让人心悸的爆音怒吼。 宁灼用单手做刹车,硬生生将自己停了下来。 阿布险伶伶地停下时,宁灼身前已经有了一道长长的碎石翻卷的痕迹。 宁灼将手从地面上挪开,钢铁手指间有石屑簌簌坠落。 有人吹了一声口哨,赞道:“酷。” 赞美他的人从阴影里走出。 而宁灼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在血液沸腾之余,他心脏的跳动速度却是异常平稳。 宁灼略略舒展开修长紧绷的身体,静静看着雾气那头走来的人,开口道:“江九昭,你来了。” 第122章 (五)终局 这是一条废弃待拆的长街, 由于近海,墙体被潮湿的、带有腐蚀性的海风侵洗得发酥发软,并在一个月前的深夜时分, 发生了一起性质恶劣的连环倒塌事故。 一间房倒塌了, 又牵连了另外一间房。 有几百条性命在睡梦中稀里糊涂地葬送在了这要命的多米诺骨牌之下。 这下, 这条街里的其他人也不敢住下去了。 大家一面和地产商打官司,一面拖家带口离开了这里, 纷纷去投奔亲戚。 ……总比死了好。 在寂然无声的街道上,唯有瓢泼似的大雾弥漫。 街道左边是残垣,右边是将要变成残垣的空楼房。世界仿佛只剩下黑白灰三色, 唯有右侧插挂在某家窗户前的五色风马旗, 为这荒凉世界增添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如果不是这样的大雾天, 宁灼绝不肯出门。 因为这样的天气, 在室外没办法用枪,能最大程度地避免冷枪。 江九昭看向宁灼时,目光迟疑了一下, 歪头问耳机:“没错吧?这个是宁灼?” 得到确定的答案后,江九昭仍然不敢确定,歪着脑袋对他左看右看, 末了又从衣服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把它和眼前人作了下对比:“比照片上好看多了。可惜。” 发完这番感慨, 江九昭伶伶俐俐地一挥手,对着雾气下令:“做了他。” 命令一下,他便往后一退, 隐没在了无边的浓雾中, 同时巧妙地避开了宁灼向他迎面射来的一颗子弹。 子弹在荒街上的余韵袅袅不绝,伴随着忽然响作一片的脚步声, 仿佛是有百鬼夜行。 百鬼没有,五六十个人总是有的。 这些人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街巷里,只待一声号令,就要对宁灼展开一场合围。 在与江九昭对峙时,宁灼按下了手腕处的信号发射器。 不按不成。 阿布未被破坏的红外探测的仪表盘上,显示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点。 ……每一个红点,都是一个想要了他命的敌人。 但信号发射器毫无反应。 整条街区的信号恐怕都被屏蔽了,已经无法成功发送。 宁灼看向大雾深处,粗略地心算了一下参与合围的人数。 “卢梭”的人,有一大半不在。 或许在今天,他们是想要趁着这个不见天日的雾天,把自己连带着“海娜”,统统一锅端了。 江九昭有可能是想效仿当初把金雪深弄到“四分之三”死的样子,活捉自己,拿自己去威胁“海娜”就范。 不过,江九昭恐怕也不是傻瓜。 连宁灼自己都知道,就算自己能完成一场有丝分裂,然后自己来打自己,也不能保证谁胜谁负。 因此江九昭针对他的策略很简单:能活捉就活捉,活捉不了,就弄死。 宁灼想,他的船已经在建了。 他的敌人,还在他的家里等他回去。 一场好梦还没开始做,他不能叫它落空。 在宁灼盯着正前方,似是在呆呆地想心事时,一个人横扑上来,自以为动作极快,可宁灼的动作比他更快。 他甚至并没觉出宁灼的动作有多么迅速,只见到他的腿凌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那脚尖也不过是掠过了他的脖子,轻轻巧巧地扫中了目标。 然后,那人就听到了自己的颈骨咔嚓咔嚓崩解的声音。 他眼前一黑,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口鼻流血,满眼不甘,宁灼心里的那点火苗,遇风而长,熊熊燃成了一蓬野火。 他活动了手指,望向远方,仍然是面无表情。 这回,宁灼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大雾深处,出现了三道蓝色的电子横纹,熄灭,又亮起。 那是天上的北极星,在指引他回家的道路。 他猛然转身,一脚扫断了一个偷袭者的小腿骨。 不等对方惨叫出声,宁灼就掐住他的脖子,狞厉地一推一扭,随即鬼魅似的一闪身形,消逝在了大雾中。 …… 与此同时,“海娜”的绝壁之上,迎来了一批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 领头的是“卢梭”的b队队长,外号“蜘蛛”。 当初就是他带头料理了单飞白的。 因为料理得不干不净,“手套”记了他一笔,让他这大半年里都没能接到像样的活。 所以,“蜘蛛”雄心勃勃,发誓要把这次翻身仗打好、打漂亮。 这段时日,他们百般考察,悄悄动用了不少手段,可“海娜”基地岩壁坚厚,易守难攻,乃是一处天然的屏障。 好在,他们不防自己人。 在“蜘蛛”的示意下,一个昏死的“海娜”队员被拎了出来。 “蜘蛛”细心检查了他手腕处的“海娜”纹身。 没有丝毫损坏。 很好。 ……“海娜”的通行证,就是“海娜”纹身。 “蜘蛛”从得到的情报判断,“海娜”的确是很护着自己人。 就算是有入侵者想要抓一个“通行证”,也必须确保那人活着,还要活得很好,不缺胳膊不缺腿。 因为扫描器会忠实地记录信息,要确保“海娜”纹身的持有者处于一个较为平稳的生命状态。 一旦回传的生命讯息异常,那必然会引起基地人员的警觉。 此刻是“海娜”的晚饭时分,他们的警戒心不会很高。 “蜘蛛”给那昏迷的“海娜”队员穿戴上了一套外骨骼,操纵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并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按上了扫描器。 那巨大的环状火山岩读取到他的信息后,缓缓翻转,轰轰然露出了一条向下的通道。 “蜘蛛”狂喜之余,又是做了个标准的战术手势,要求所有人迅速进入。 谁也不知道这洞口会开启多久。 那被挟持了的“海娜”雇佣兵仍然处于外骨骼的控制下,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不驯之敌 第187节 “蜘蛛”思考了一秒,要不要割断他的喉咙。 但想一想,他还是作了罢。 毕竟谁也不知道“海娜”里面还有没有这样要刷纹身通过的机关。 一队抱持着杀人之心的入侵者,驾驶着三辆装设了“海娜”车牌的车,公然地闯入了“海娜”内部。 一路下行,畅通无阻。 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唐凯唱的眼睛里。 唐凯唱小声地对着通讯器说:“他们进来了。” …… 在“蜘蛛”他们看来,安保系统往往是遇到了异常,开始报警,才会引起内部人员的注意。 银槌市的人生下来就和机械和科技打交道,虽然很多人是被高科技抢去了工作,并因此而深恨这些科技造物,但他们却又本能地依赖、相信着科技。 在“蜘蛛”的惯性认知里,绝没有一个人会24小时坐在那里,单盯着监控屏幕看。 可惜,他们死都不会想到,“海娜”里就有这么一个怪胎,唯一的娱乐就是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的小屏幕里行走。 自从他们自以为隐蔽地爬到半山腰,唐凯唱就把这群老鼠的行踪汇报给了单飞白。 单飞白也立即发现了异常。 傅老大不在。 ……宁灼没能回来。 察觉到这一点后,单飞白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作为唯一坐镇在大本营里的主事人,他并没有意气用事,而是立即用内部通讯联络了基地内部人员,叫他们马上集合到会议室,应对突变。 分散在基地外的人员,单飞白也迅速安排他们去黑市里的几个安全点位避难,包括傅老大,他也表示他会找地方好好躲藏起来的。 一名“海娜”成员已经被“蜘蛛”他们挟持上山,不用多此一举地去联络了。 一圈联系下来,唯有宁灼依然是失联,行踪不明。 对这场围杀,许多人其实早有预感。 只是事到临头,“海娜”的雇佣兵情绪振奋之余,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一个精神寄托。 可是,宁灼生死不知,金雪深的身体则是刚刚恢复不久,活动了久了还是难免气喘。 就连傅老大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的指挥官,竟然是单飞白。 他们不习惯听他的话。 单飞白对下面投来的怀疑眼光视若无睹,坦然道:“各位,你们现在不信我也得信。‘磐桥’也在这里,我们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好走了。所以我要你们服从我的指挥。‘磐桥’的人知道,同样的话,我不说第二遍。” “磐桥”的人的确知道。 之前,“磐桥”内部也出现过在应敌的关键时刻,不服单飞白命令的人。 对方是一队深深植根在朝歌区的老牌流氓雇佣兵,平日里贩毒、贩卖人口,可以说无恶不作,因为实在被高速发展的“磐桥”逼到走投无路了,便打算搞一出鱼死网破。 他们的综合实力的确比当时的“磐桥”要强上许多。 战前动员时,单飞白强调了两件事,一是绝不投降,二是他会尽全力保护所有人。 随后,他环顾了四周,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人大概是平时看单飞白很好说话,站起身来,提议道:“和他们一起干,也没什么不好……” 结果是单飞白当即一枪打瘪了他的钢铁脑壳,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单飞白垂下手来,环顾了悚然的众人,朗声道:“好的,这个人的问题我已经解决了。其他人呢?还有什么意见?” …… “磐桥”的人提心吊胆,生怕“海娜”的人不识好歹,在单飞白面前跳脸。 不过,想象中的内讧并没有发生。 闵秋看了单飞白一眼,简明扼要道:“我听你的。” 闵秋知道,自己的仇,是单飞白报的。 她肯信他的能力。 而在于是非的搀扶下来参会的金雪深,仰起苍白的脸,平静道:“这种危难时刻的指挥官不需要有两个。……你在‘海娜’生活了这么久,你来安排。” 既然金雪深和闵秋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海娜”的其他人就更加没有异议了。 以最快速度掌握了指挥权的单飞白,立即开始了调度,自上而下,让每一个人都精准而快速地进入了埋伏位,只静待对方入瓮。 就连金雪深都惊讶于单飞白对“海娜”内部机关的熟悉。 待到全部安排完毕,单飞白一秒钟都没有浪费,转身向外走去。 金雪深甩开了于是非,跟上单飞白:“你还少安排了一个人。小唐的机关启动后,他们会陷入恐慌,但是还需要有人去加一把劲,冲乱他们的阵脚。” “你吗?” 单飞白走向了他自己独属的武器库,信手拉开了门。 里面满目琳琅,丰富程度不亚于他的衣柜。 他反问:“‘海娜’会让伤患上火线的啊?‘磐桥’的福利可没这么差。” 眼看着单飞白开始往自己的腰上缠子弹带,金雪深突然觉得哪里不大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喂,你去哪里?” 单飞白理所当然地瞧他一眼,仿佛他问出了一个蠢问题:“这里的事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我找宁哥去啊。” “你——你不是要指挥?” “我远程指挥。” 说罢,他又冲金雪深眨了眨眼,“啊,还是说,你不信任小唐的机关,觉得‘海娜’的能力不足以把这群外来者给清出去?” 金雪深平时能被宁灼气得要死要活,如今换了个更加牙尖嘴利的单飞白,他只剩下了又气又急的份儿:“你要怎么出去?人都堵到家门口了!现在我们把所有其他的路口都封死了,只剩下那条唯一的通道——” “哦。”单飞白抄起一把大狙,担在肩上,“那我从他们中杀出去是不是就行了?” 他面朝向金雪深:“刚才你说,是不是缺一个冲乱他们阵脚的前锋来着?” …… 宁灼的半截手臂已经没有了。 那一半是一颗热追踪导弹带走的。 而宁灼从手臂中抽出一截半焦糊的线缆,背靠着一面倒塌了一半的孤墙,将线缆死死勒入一个雇佣兵的颈项,直到他再无力抵抗,目眦尽裂地顺着宁灼的身体软倒下去。 宁灼垂下了手臂。 悬垂的指尖微微发着抖。 有血蜿蜒着从他的袖管里淌出来,顺着肌肉的颤抖一点点滴落。 即使是如此大雾,江九昭还是很阔气,在四面八方总共安排了五个狙击手。 刚才,有一粒子弹斜斜擦过了宁灼的后背,刮走了一条皮肉。 即使如此,宁灼也能在这方小世界里翻天倒海,以高速移动,放所有人的风筝。 这是应对合攻最好的方式。 只要拉开足够的距离,他就能腾出手脚来,一个个解决。 然而,这样的打法,换来的是体力的急剧消耗。 宁灼已经不知道痛,不知道累,只知道后背大片大片渗出湿黏的液体,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将衣服牢牢粘在了身上,挺不舒服。 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又轻又快。 还没来得及把这口气喘匀,宁灼就遥遥地听到了车胎摩擦地面的轰鸣。 他刚刚提起一口气,以为是他们要搞步车协同,想把自己从藏身处驱赶出来,就听到了从各个地方传来的子弹激射声、以及雇佣兵们的怒吼声。 ……不是他们的自己人吗? 宁灼从残垣后微侧过身,向外看了一眼。 他看到,一辆造型剽悍的越野车横冲直撞而来。 驾驶座的车窗是摇下来的,足见驾驶者的疯狂和狗胆包天。 就连宁灼也没想到,在这片隔绝之地,第一个冲过来救他的,是驾车狂飙横穿了五个街区的匡鹤轩。 ——他在接到单飞白的通知后,并没有前往指定的安全点避难。 因为他今天白天恰好是和宁灼一起出门的,知道宁灼也在外面。 发现宁灼联络不上,匡鹤轩干脆地放弃了自己的安全点,驾着他的越野车,漫无目的地在银槌市里搜寻着宁灼的踪影。 他穿过五个街区,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宁灼。 最初痛骂宁灼“宁兔子”的匡鹤轩,冒着随时有可能射来的枪火,从驾驶座里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宁哥,上车,走啊!” 第123章 (六)终局 子弹带着咻咻的尖音, 擦过了匡鹤轩的耳朵,稍稍擦破了一点油皮,引发了一阵锐利的耳鸣。 匡鹤轩不仅不畏不怕, 还大发了狂性, 把油门直踩到了底, 直奔宁灼而来。 引擎的轰鸣声成了绝好的集火点,浓雾中的车灯, 则成为了最醒目的标志物。 越野车有一定防弹功能,但并不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本来在浓雾里用不上的子弹倾泻而出,将车身迅速打得萎缩下陷。而八方开外, 有无数危险的人影也迅速向这里集中靠拢。 宁灼喝道:“匡鹤轩, 你滚!” 匡鹤轩不走。 不仅不走, 他居然一个甩尾, 横车路中,真的要接宁灼上来。 不驯之敌 第188节 突然,远方爆起了一阵刺目的白光。 宁灼心底一凉。 ——破甲弹! 匡鹤轩也听到了。 而且是追踪型的。 他跑不掉了。 弹头燃烧空气的尖锐鸣响, 迅速勾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这短短的几秒空隙里,他拎起从刚才起就放在脚下的医疗箱,抓起驾驶座上的外套, 劈手扔了出去,骗走了几发子弹后, 才抱着脑袋,从大开的车窗里直跳了出去! 匡鹤轩还没落地,车子就轰然爆炸开来。 他的后背瞬间嵌入了十几片激射的细小破片, 身上紧跟着就挨了两发子弹。 一发擦着边过去, 只是刮出了一条血线。 另一发结结实实地钻进了他的小腿肚。 他在泥土中横滚一圈,不等稳住身形, 就意识到侧后方有人逼近。 匡鹤轩抄起路边的一块砖头,强行用中弹的那条腿支撑住重心,向他直扑而去,一砖头狠拍向来人的脑袋! 可这里的砖头年久腐朽,和一块老豆腐的质量相去不远,一砖下去,酥了的砖头炸了个粉粉碎,对方连晃都没打一个。 ……而且来人还戴着头盔。 来人并没受到任何伤害,只是被匡鹤轩这行云流水一样的攻击给打懵了。 ……在他的判断里,这时候的匡鹤轩应该被炸得晕头转向、毫无反抗之力才对。 他这一瞬的迟疑,被匡鹤轩精准捕捉。 宁灼教过他,生死之间,时机要紧。 匡鹤轩怒喝一声,攥紧拳头,照着对方的防雾头盔一拳打去! 他的力道非同小可,一拳之下,拳头直接砸穿了他的玻璃面罩,准确地捣中了他的眼睛! 匡鹤轩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就凌厉地从旁侧探出,准确地寻到了对方头颈接缝处的迷走神经,发足力道,猛然劈砍下去。 对方喉咙里的气息一哽,下一口气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另一只手牵住了匡鹤轩的后颈,把他拖包袱一样拖入了一条小巷。 匡鹤轩也陷入了包围圈,境况还比宁灼更糟。 但他倒也算是成功抵达了宁灼的身边。 算是心愿得偿。 匡鹤轩手忙脚乱地打开了他的医疗箱,同时一双眼睛简直不敷使用,上下打量着宁灼哪里有伤。 宁灼冷冷睨他一眼,自行取出一片镇痛药,糖豆一样嚼碎:“管好你自己。” 匡鹤轩知道自己这趟营救堪称失败,也不好意思起来。 他管不得自己刺猬一样的后背,先割开了自己被血污染得一片狼藉的小腿裤子,随即把染血的小刀横叼在嘴里,将刚刚草草消毒过的手指蛮横地探入了伤口之中。 在一声沉闷的低吼里,一颗外表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尖刺的子弹从他的伤口里掉落,蹦跳着在地上激荡出回音。 到了这时候,从刚才就一声未出的匡鹤轩,才用呻吟的语调发出一声怒骂:“这他妈的……” 喷了止血喷雾,让伤口表面结出了一层透明薄膜后,匡鹤轩扶着墙站起身来。 在他为自己做小手术的时候,宁灼在医疗箱深处翻找一番,翻出了一瓶没有标签的药。 这是一瓶效果强烈的兴奋剂,能够在短时间内提高肾上腺素。 宁灼把它贴身揣好,打算等到穷途末路时再用。 匡鹤轩挠挠颈侧的锁链纹身,也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宁哥,我,我来了。” 宁灼望着他,一语不发,快速脱掉了外衣,用止血喷雾在全身上下喷了一遍,洗下了一层血水,露出了身上的累累伤口。 他的小腹上横着被人划了一刀,后背上有三四道刀刃的砍伤,还有子弹的灼痕。 眼尾处的鲜红擦伤,是刚刚汽车爆炸时、被飞溅的玻璃片划破的。 看着他的满身创伤,匡鹤轩眼眶一热,用力抹了抹眼角,愈发抬不起头来:“……宁哥,本来想接你走……我又犯蠢了。” 宁灼把空荡荡的止血喷雾往角落一丢,轻描淡写道:“是这里人多。” 这声安慰,让匡鹤轩愈发把持不住,呜咽一声,几乎要哭出声来。 宁灼抓住他,边藏边问:“我教你的东西,够不够你把命保住?” 匡鹤轩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答非所问:“我会用命保护宁哥的。” 宁灼:“为什么?” 匡鹤轩喘了一口气,也说不大清,自己什么时候是这样对宁灼死心塌地了。 也许是在听宁灼宣布,他们要造船离开的时候。 别人的心情如何,匡鹤轩不知晓。 他只知道自己激动得浑身发颤。 匡鹤轩从前不知道该怎么活,只是野一天、疯一天地在地下拳场里过日子,直到单飞白找到他,问他,想不想离开银槌市。 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有了“活下去”以外的人生目标。 而真正实现了他的目标的,是宁灼。 那么,为他们共同的自由理想而死,就是匡鹤轩的使命。 在腿部持续性的抽痛里,匡鹤轩梦呓一样低语:“我们的那条船里,没有你怎么行……” 宁灼冷淡地应道:“……嗯。” 那条船里,没有谁都不行。 不会少。 一个都不会少。 …… 相较于江九昭这边的艰难推进,“蜘蛛”那边的入侵堪称一路顺风。 他们直达了地下十五层的停车场。 这样的顺利,简直让“蜘蛛”有些不安了。 他留了个心眼,让三辆车分了三路,分别停在了五层、十层,好彼此策应,从上至下,各个击破。 而“蜘蛛”所在的大部队来到了十五层,他们的底层停车场。 这里只停了三四辆车,数量并不多。 数十名雇佣兵手持武器,井然有序地从装设了防红外探照功能的车厢中涌出。 “蜘蛛”清楚,如果“海娜”这还没反应,那就不合理了。 果然,他们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喂,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问题没能得到回应。 广播里的唐凯唱有一点小小的尴尬,又有一些生气:“小爷警告你们,立即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蜘蛛”暗笑了一声。 这狠话放得毫无力道,就像是个中二期没过的小兔崽子,可能每天早上起来还要为了长身体喝杯奶。 眼见对方毫无悔改之意,唐凯唱微微涨红了脸,带着微妙的期待和紧张,按下了那个他从未按过的,针对侵入者的黑色按钮。 他落在按钮上的手指苍白纤细,没什么力气,别说是一个雇佣兵了,稍微强健一点的初中生就能把他撂翻在地。 然而,他这一按之下,“蜘蛛”眼里的整个世界迅速发生了扭曲畸变,仿佛在一刹那间,这里就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处酆都鬼蜮。 一只青铜材质、两米余高的机械判官,在他们的正对面徐徐落下,左手断虎首,右手生死簿。 无数猩红的灯笼沿壁垂下,微微摇晃,伴随着黑暗里宛如群狼眼睛一般一明一灭的电子机关,让人头皮发麻。 古音幽幽的吟唱响起:“君貌狰狞——君心公正——青林黑塞——唯君所命——” 墙壁浮凸起伏,浮雕花纹逐步显现。 宛如活字印刷一样,几个没有规律地分布在墙上的夺目大字逐渐凸出,出现在了“蜘蛛”等人面前。 这八个字拼凑起来,是:非请莫入,入者缴命。 一个雇佣兵端着枪,正端着枪寻找掩体好藏身时,恰巧走到了“入”字和“非”字的交界处,激活了机关。 两道无形的纳米细刃从两字中交错窜出,凌空穿过了他的咽喉。 当这人捂着血雾喷射的颈部无声倒下时,“蜘蛛”脑海中警铃大作,厉声喝道:“往后退!不要在字的交界点站着!” 话音未落,墙上原本阔大的字格分裂开来,一而二,二而四,这样依次递增后,一篇完整的《太上正一咒鬼经》出现在了墙壁上。 这些字之间彼此映照,形成了一道密密麻麻的、鲜红色的激光屏障,封住了“蜘蛛”一干人的退路。 而一辆停在激光范围内的、即将报废的车,迅速被绞成了一地碎渣。 喇嘛的念经声骤然而起,群音念诵,诡谲莫名。 原本阔大的停车场内顿时到了无法容身的地步。 眼看着密密织就的激光网逼到了眼前,“蜘蛛”情知不妙,大喝一声,其他人默契地退向了没有激光覆盖的地方——那里有一扇通往“海娜”内部的大门。 “蜘蛛”知道,这后路之上必定有埋伏。 但是他即使做足了准备,也没有预料到会有一辆摩托车直接撞开那扇门,撞倒了三四个人,一往无前地向着那片杀人的激光而去! 原本他们还算井然的阵脚,一下被这摩托冲了个人仰马翻。 而单飞白的后座上,还坐着一个身背粒子唐刀的闵秋。 不待“蜘蛛”等人反应完毕,闵秋便拔出长刀,在路过“蜘蛛”的车时,面无表情地一刀横去,格棱棱一声,彻底削断了车轴! 单飞白闯入激光时,激光里为他开辟出了一片如入无人之地的安全地。 不驯之敌 第189节 而他的背后,也被激光阵牢牢守护。 向他射来的子弹,统统在激光中溶解成了铁水。 单飞白迅速完成了破阵,载着闵秋,一路将她送到了十楼位置。 他对她下达了指令:“抄他们的后路。” 闵秋把短短的头发用皮筋拢到耳后,淡然道:“送他们冚家铲就对了。” 单飞白冲她匆匆一笑,直奔向外。 “蜘蛛”并没有将全部人带进“海娜”,留了个二十人的预备队在外埋伏支应。 单飞白早有和他们打一场硬仗的准备,没想到一冲到外面,那本来该好好隐匿起来的预备队,已经不知道和谁交上了火。 单飞白趁着他们现形,搞了场背后突袭,瞄准了他们中发号施令的那个,利落地一枪爆了他的脑袋。 头领一死,这些本来就是被高薪诱惑来做外援的雇佣兵一下慌了神,迅速地被外围机关连带着单飞白一起“打扫”掉了。 而引发了这一场意外争端、让对方提前暴露了行踪的,是归来的郁述剑。 他也没有乖乖听令,找到附近的安全点躲起来,而是马不停蹄地向“海娜”赶来。 郁述剑拦在了单飞白的车前。 他直截了当道:“宁哥还没联系上。你去找宁哥的话,带我走。” 单飞白上下打量他一遍:“会做观瞄手吗?” 郁述剑点头:“做过。” “不怕死?” 郁述剑答:“我的命,宁哥给的。他死,我对不起他,只能和他一起死。” 单飞白不想这样被他拦着,继续浪费时间。 他也无法阻拦这样的真心。 “上车,坐好了。我不大会骑摩托,只会往快了开。”他说,“路上把你甩丢了,我不会回头去找的。” …… 宁灼筋疲力尽地往前栽去,靠下倒的力道将对方的面颊骨打了个粉碎性骨折,并和瞬间休克晕倒的敌人一起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 他的卷睫上沾着雾气的露水。 他费力地翻了个身,面对着雪白一片的天空,自言自语:“第三十七个。” 现在,宁灼心脏的存在感很强了,每跳动一下,就带来一阵上泛的血腥气。 他现在的作战方式,是透支,是氪命。 宁灼的胳膊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薄薄的肌肉紧绷在浑如钢铁一样的小腿上,已经完全僵硬,无法舒展。 他野草一样磅礴旺盛的生命力,似乎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十五分钟前,匡鹤轩已经无力为继,彻底陷入了昏迷。 宁灼把他埋进了一堆碎砖里,留出了给他呼吸的空间。 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弱了。 希望他找回来的时候,匡鹤轩还活着。 宁灼连呼吸都呼吸不动了,灵魂已经在体内累得发抖。 在剧烈的耳鸣中,他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那场对话,来自于十数年前。 那时的宁灼,真心实意地想要养一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小白,却又不想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他自嘲地说,我将来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然后,小白又说了什么呢? 宁灼慢慢积攒起了一点力量,用膝盖作为支点,一点点逼迫自己半跪起身。 他膝盖上沾着血,有他的,也有敌人的。 宁灼沉重地呼出一口气,终于站直了身体。 那些雇佣兵,合力把宁灼逼上了未倒塌的一座楼上。 宁灼喝掉了那支兴奋剂,把空瓶子往楼道里一扔,在瓶子滚动的细响声中,一步一晃,竭力挣命,向上走去。 走到了天台后,他穿过重重雾影,看见了一个修长高挑的人影。 坐在楼顶边缘的江九昭伸展了四肢,挺活泼地跳了起来:“呀,你怎么还活着?” 宁灼想了想,答说:“不能死。” 因为不能食言。 宁灼答应过他,要死在他手里的。 第124章 (七)终局 江九昭凝望着宁灼。 江九昭这人没什么故事, 爹妈早死,早早地被捡回去作为野兽来培养,是最典型的儿童搏杀场里走出的佼佼者。 所以他的心思也像野兽一样简单。 吃饭, 睡觉, 挣钱, 杀人,不想做人上人, 也不愿做土下魂,只是想要很多很多的钱。 那是他一生安全感的来源。 总的来说,江九昭是个拔尖的、标准的雇佣兵。 宁灼的故事和梦想, 他听过了, 是感觉挺震撼的。 那个遥远的世界, 他有时也想要去。 不过, 震撼过后,他还是要做该做的事情。 只是直到现在,那震撼留下的余震还是时不时能让他的心悸动一下。 ……出海去啊。 那外面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他的想象力到此为止。 一想到他的钱会花不出去, 就地变成一堆废纸,他就痛苦地一咧嘴,仿佛心都被撕碎了。 江九昭把自己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强行拉回。 眼前的宁灼胸膛起伏, 额头上冷汗一颗一颗地往下滚,颊侧是血和泥土, 因为面色惨白,更将斑斑血痕衬得鲜明夺目,只有祖母绿色的瞳仁一瞬不瞬地沉在眼白里, 冷峻无情得像是一头孤狼。 ……也是一只穷途末路、垂死挣扎的狼。 江九昭:“你……” 话音刚起, 宁灼便有了动作! 宁灼一动,江九昭才骇然发现, 他根本没有看上去那样虚弱。 他一腿横扫过来,江九昭横起双臂阻挡,但这一脚落实后,江九昭清晰听到了自己的臂骨发出了咯吱一声骨响。 江九昭好奇地一歪头,想,怪物。 他借着这一踢的力轻巧地向后一跃,来到了楼边,抬起脚来,踩住了水泥边。 这里的天台边缘没有防护栏,只有一条与脚踝平齐的水泥防水边,与毗邻的楼房之间隔着一条约有两米宽的小巷子,稍一用力就能纵跃过去。 可两人谁也没有逃跑的意图。 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关了。 宁灼一抬手。 他仅剩的残缺手臂内部,贮存着的一根长70cm、经过压缩的粒子刀片弹射而出。 江九昭觉得宁灼的眼睛大概不是很好使了。 因为他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那锋芒,任它消失在了自己身后的雾气里。 宁灼身上仅剩的武器,就是这些刀片了。 然而,二人的距离拉近到这个地步,就连“瞄准”这个动作都是浪费时间的。 借着药力催发的肾上腺素,宁灼对江九昭进行了密不透风的蜂群式进攻。 快,快不及眨眼。 他仅剩的拳头血管快速破裂,指背从皮肤深处透出一片殷红,裤子被撕裂开来,露出累累青痕的长腿。 他把自己的身体用到了极致,每一招看上去都是平平无奇,但每一招都凌厉到带着火和风。 江九昭完全可以以逸待劳,没有必要和绝地之中的宁灼硬拼。 江九昭闻得到他身上血腥气以外的浓烈药气,知道他现在的强悍,不过是强弩之末。 他看宁灼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强者在他面前燃烧生命,自焚而死。 但他的固执与认真,让同样擅长近身格斗的江九昭的血液也开始暗暗燃烧。 宁灼宁灼,宁愿化为烈火,灼烧一切。 江九昭想,他也不能认怂吧。 江九昭一把握住了宁灼的关节,以娴熟的关节技将他锁倒在地,要将他的骨头生掰硬碎。 可宁灼的身体还没能碰触到地面,就用灵活柔韧的肌肉与关节巧妙解锁,同时伸手抓住江九昭的前襟,攥紧化拳,以寸劲猛地轰到了他的肋骨之上。 江九昭闷哼一声,却毫不停滞地抽出匕首,径直扎向宁灼侧颈。 宁灼矮身一避,不得不撤手,然而旋身回防,又是抬起残臂,朝他射出一根同样长度的细长刀片。 ……再次射偏了。 不驯之敌 第190节 二人沉默地斗殴在一起,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凌厉而带着杀意的。 唯一的目的,就是置对方于死地。 …… 单飞白知道宁灼是去找“调律师”了。 所以,他在路上就联系上了“调律师”。 三哥再次违背了“调律师”的原则,免费给了他一份情报,告知了“调律师”今夜的工作地点。 因此,他们很轻松地找到了宁灼鏖战的地方,并在被“卢梭”发现前,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浓烈血腥气。 于是他们提早走下了开启了静音模式的摩托车,趁着漫天大雾,绕过外围的封锁人员,静悄悄地潜入了这个小型的人间炼狱。 郁述剑越走越是心惊。 地上长长短短地横着人,都是被宁灼和匡鹤轩联手报废了的,有的已经有出气没进气,有的还能发出无意识的低吟。 在进入这条街的第一分钟,狙击手就和他的观瞄手走散了。 起因是一个还能勉强起立的雇佣兵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郁述剑跨步上前,抬起自己那条充满弹性的刀片长腿,一个侧削,直直砍断了一个雇佣兵的半副肩膀。 可是只是被耽误了这一息,等再抬头时,他就丢了单飞白的踪影。 此时的雾气比起刚才已经略有消散,人已经能看到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了。 郁述剑的侦察意识相当到位,知道这时候不是狂呼滥叫的时候,默默然抽出腰间的电击枪,后背靠墙,在缓慢移动之余警惕地环伺四周,并一一检视地上看上去还有行动力的人并补刀,确保他们完全失去战斗能力。 大约三分钟后,空旷了许多的大街上,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声。 郁述剑恰好看到,距离自己大约百米开外的三层楼上,腾起了一片醒目的血雾。 有人被精准爆头了。 不是单飞白。 枪火一闪,就等于是暴露了自己的所在位置。 霎时间,这看似安静的死街四下里枪声大噪,街面上迅速弥漫起一股强烈到让人想流眼泪的硝烟气息。 郁述剑把自己隐藏在背街小巷里,惴惴地想,单飞白是否还活着。 而单飞白给了他答案。 第二枪,在三分钟后响起。 这次,郁述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人影宛如一口装满了水泥的布袋,从五楼高的位置扑的一声坠落下来,溅起了一片尘埃。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单飞白是怎么锁定目标的。 与他炽热的性情不同,每当他开枪时,体内的另一个单飞白就会自动夺舍。 他一次只放一枪,就能带走一颗活蹦乱跳的心脏。 收枪后,他如同幽灵一样消失,任无数子弹把他原来藏匿的地方夷为平地。 一个雇佣兵躲在一栋空楼的楼道里,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 谁能想到,单飞白会从窗外的一条脚掌宽的防水边上,如履平地地健步如飞,猫似的轻捷无声,抵达他所在的楼道窗户前。 随即,一根披挂着雾气的、黑幽幽的滚烫枪管便从窗外探入。 一声枪响,万籁俱寂。 单飞白.精确而又冷酷地追踪着敌人的足迹。 一旦被他发现,就是枪枪无赦。 …… 天台之上。 宁灼的一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只能闭合着、缓缓地向下流着血。 兴奋剂的药力已经到了尾声,他对自己肢体的控制力,已经远不及开始。 宁灼脑海中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散了,乱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嗡嗡然地响作一团,攻势也渐渐扭转成了守势,一切的动作都成了下意识、成了肌肉本能。 而在他的意识即将远离躯体时,宁灼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鸟笛声。 宁灼溃散的神魂骤然归位。 一个念头超越了其他,变得最清明、最明确、最不可动摇。 ……不能死。 他的小鸟已经来了,一路发出清脆活泼的鸣叫声,来找他。 宁灼往后一闪,堪堪避开了江九昭的一拳挥击,右膝却不由自主地一软,跪在了地上。 二人又一次拉开了距离,各自喘息回气。 这一次换气后,大概就是最后一次搏杀了。 分生死,定胜负。 可宁灼的肢体已然酸软不堪,血压下降速度之快,已经让他出现了强烈的晕眩。 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来不及了。 宁灼必须要做最后一搏。 宁灼徐徐抬起断裂的手臂,抵在心口,脑海里是他们相好后,单飞白在每天清晨醒来时,会把脑袋抵到他怀里一通胡蹭的画面。 密密的头发扎得他心口发痒。 宁灼用舌尖抵住上颚,避免咬舌,随即对着自己的心口,释放了强烈的刺激电流! 在电流刺激里,宁灼猛地吸入了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瞳孔猛地扩大。 人都是尽力而为。 他偏要尽命而为。 再次用电击氪命换回了自己的神智的宁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鬼。 野鬼流浪了这么多年,累了,现在想要回家。 他不知道第多少次,颤抖着手,面朝江九昭,射出三四把刀片。 笃笃几声,是锐器射入墙体的闷响,而非没入人体的声音。 江九昭很久没有这样和人这样痛快淋漓地打架了。 要是早知道宁灼是个有真本事的,他肯定要拉他入伙,不管他开出什么价格,也要说服“手套”留他在“卢梭”。 不过,宁灼的帮手已经来了,听起来还挺棘手。 他也已经过足了瘾头,该送他一个痛快了。 宁灼刚刚站起身,江九昭就以疾步低冲而来,手中寒芒一闪一扬,一把尺余的长刀就洞穿了宁灼的身体。 宁灼被刀刃捅了个对穿,双手捂住伤口处,流出的血液却很稀薄。 他体内的血不多了,没得可流。 宁灼脸上最后一丝血气也被这一刀泄尽。 他的肩胛痛苦地后张,浑身肌肉绷出了一个异常具有美感的弧度。 江九昭喘息微微之间,真心实意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唉,真烦。” 他拍一拍他的肩膀:“你不烦吗?宝贝?这么活着也太累了,我看着都觉得累。” 宁灼隔着一层蒙了血的世界,疲惫地瞧他一眼,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抓到你了。” ——什么? 一股强烈的异常感攫住了江九昭的心。 江九昭低头看去。 ……他明明记得,自己瞄准的是他的心脏,而不是肺。 宁灼带着一点笑意,向前大步跨去,任刀刃贯穿得更深。 他拦腰抱住了江九昭,与他摆出一个密友拥抱的姿势,把他强行推到了楼边。 江九昭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急于脱身,索性一脚蹬向了他的胸口,整个人合身往后跳去。 他知道自己这一跳来得仓促,必然要坠楼。 不过他记得自己身后的小巷里堆满了一人厚的垃圾,他就算真的掉下去,也能成功脱逃。 直到江九昭用眼角余光瞥见了让他不可置信的东西。 刚才从宁灼的残臂里激射出的粒子刀片,没有一刀射空。 ——它们密密地斜钉在了对面楼层的墙体表面,嵌入得严丝合缝,自上而下,形成了一丛致命的、参差错落的刀剑林。 江九昭愕然间,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下坠了。 他的关节再坚硬,也被粒子刀刃如切黄油一样削断。 江九昭只能在巨大的重力间持续下落,在空中惨叫着解体。 最后,他成功落地的,只剩下了躯体和脑袋。 下面是一个柔软的垃圾堆,他这样破烂的身体躺在上面,恰是得其所哉。 江九昭想要发出一声痛呼,可他张开嘴,也只呛出了一口浓血。 他张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着楼上冷冷俯视着他的宁灼。 江九昭的声带没有办法发出声音了。 可他实在很想问:“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和我一起摔下来?” 不驯之敌 第191节 宁灼知道他的心思。 他面无表情地用自言自语给出了答案:“……你只要知道,现在摔下去的是你就够了。” 宁灼呛咳了一下,双臂发软,眼看着也要坠入这刀剑遍布的小小深渊里了。 然而,一只染满硝烟的手从后猛地抓住了他,把他从地狱边缘拖了回去。 宁灼回身太急,被滚烫的枪管烫了一下面颊。 一路找着宁灼而来的单飞白呆呆注视着他的宁哥。 他本来有无数的话要说,可见了宁灼,那些话统统化为乌有。 抱着他,抱着他就好了。 宁灼的四肢百骸,看起来没有一样是完好的。 于是单飞白的五脏六腑也跟着剧痛起来。 他抓住宁灼被血染污的黑色鬈发,不由分说地埋下头去,枕在他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他。 宁灼忍着不晕。 他知道,自己晕过去,会让单飞白更恐惧。 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和单飞白草草交换了一个带血的吻后,按着他的后颈,把一个热腾腾的身体锁在自己怀里,丝毫不顾他是否会窒息。 他既然是劫后重生,单飞白没道理要舒舒服服。 总要和他一起痛才对劲。 直到他的肩窝被一点濡热打湿。 宁灼装作没有感受到,只是亲了一下他的发顶。 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了。 结束了短暂的拥抱,单飞白直起身来,以最快的速度替宁灼处理伤口,同时告知了他“海娜”基地遭袭的事情。 宁灼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问出了一个单飞白忽视了很久的问题:“‘海娜’出事,、傅老大呢?” …… 瑞腾公司掌控着整个银槌市的能源和科技,坐落在银槌市的核心地带,外表是冷而飒的流线型,宛如山峦般占据了大半个街区,带着强烈的钢铁丛林的设计感。 但瑞腾公司内部常年弥漫着青草香水的味道,显出了一派虚伪的生机勃勃。 一双干净、略显陈旧的皮鞋踩过光可鉴人的地面。 来人身穿一身普通的公务装,手里拖着一个朴素的行李箱,对瑞腾的每一条路都烂熟于心。 他刷了员工卡。 上面显示的脸,和他这张脸有五成相符。 第一次,系统扫描失败。 他戴了微微调控了面颊上的肌肉,眼睑收缩,下巴回收,脸颊微陷。 这下,他与屏幕里的人奇妙有了七分相似。 系统对他说:“欢迎光临。” 他穿过前台,穿过保安,他们都因为他拖着的箱子而多看了他一眼,可也只有一眼,绝不多看。 因为他的姿态太过放松,理所当然,如同他们看习惯了的每一个公司员工。 傅问渠走到电梯前,从口袋里取出一枚完整的指纹套,戴在食指上,以一位瑞腾公司高管的身份,顺畅地打开了通往管理层的电梯。 走入电梯后,傅问渠活动了颈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么多年,还是这个香水味儿。” 来到管理层,他借助洗手间和楼道,准确规避了定期巡视的卫士仿生人。 一路上犹入无人之境,傅问渠毫无阻拦地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他推开了那厚重古朴的大门。 正在办公的“手套”听到门响,自然地扭过头来,视线对准了来人,神情明显一僵,一张胖脸彻底木住了:“问哥?……你还——” 话还没问完,他便被一刀割断了咽喉。 这条酷爱宝石的红龙睁着眼睛,直挺挺地倒下了,肥硕的身体砸在地毯上,也只发出了很轻的动静。 傅问渠眼望着正前方:“嗯,对,重操旧业了。” 他目不斜视地越过“手套”的尸体,打开了他要打开的最后一扇门。 里面坐着的,是瑞腾公司的总裁。 他一身休闲装,正在研究今天下午的高尔夫行程,对外面的变故懵然不知,所以被这骤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你是谁?” 傅问渠垂下眼睛,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霍齐亚,小霍总。” “十几年前,我替你爸爸老霍总打过几天工……准确说,我替整个银槌市的大公司都打过工。” 霍齐亚不明所以,但还是悄悄把手伸向桌下,要按下报警按钮:“哦……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他的手指还没有抵到按钮上,傅问渠就顺手抄起他随身携带的箱子,劈头盖脸地砸到了霍齐亚脸上。 他痛叫一声,连箱子带人向后仰去,手指只在报警按钮上滑了一下,与它失之交臂。 傅问渠慢步向他走来,拎起了自己的箱子,报明了来意:“我来,是想要和你住一段时间,也是想拜托你,让你的人停下来,别再针对‘海娜’了。” “不然,我把你打扫了之后,就会去打扫下一个人。直到没有人敢动我的人。” 他端起了霍齐亚的下巴,端详了一下他惊恐的表情,又安慰地拍拍他的后脑勺:“要是不信,问问你爸爸去。问他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做饭不怎么好吃,但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很擅长‘扫除’的。” 第125章 (八)终局 见傅问渠的确没有任何阻拦他的意思, 小霍总捂着被砸得通红的鼻子,真的跟父亲打了个电话。 通话时,他戒备地盯着傅问渠的一举一动, 尽量冷静地将眼前的情形告知了父亲。 渐渐的, 他的神情变得奇异起来。 霍齐亚放下通讯器, 话音里带着犹豫:“你是‘阿问’?” 傅问渠安然地一点头:“是。他们是这么叫我。” 霍齐亚递过尚在通讯中的通讯器:“父亲说,如果是‘阿问’的话, 就让你来听电话。” 傅问渠无比坦然地接了过来,客气地打招呼:“喂。霍总,你好。” 那边苍老的声音听到他的声线, 明显迟疑了一下:“……阿问, 你还活着?” 傅问渠挠了挠耳垂:“托您的福。” 老霍总并不强势, 听声音完全是个慈祥温和、在家含饴弄孙的长辈, 但讲话内容可谓是开门见山,自戳要点:“‘海娜’给了你多少钱?” 在他的印象里,傅问渠是任何人都不能长期收买的。 他是寒鸦飘萍一样的人, 注定无枝可依、无处可去。 所以,傅问渠和“海娜”也必然是交易关系。 他既然这样认为,傅问渠也从善如流地答道:“天文数字。” 老霍总苦笑一声:“要是早知道你还活着, 我就该派你去做掉姓宁的。” 傅问渠笑道:“晚啦,我收过钱了。你知道我的作风。在我上一单没有结束前, 我不事二主。” “做生意做到我头上来,这么多年不见,胆子可是一点没见小。”老霍总温和道, “你绑架我儿子, 你觉得这件事可以善了吗?” “的确是这么多年不见了。”傅问渠感叹道,“您居然在我面前提‘善了’。” “您要是不肯给我一个‘善了’, 我就‘善了’您儿子,再去‘善了’您。然后您的那些私生子,为了争夺您这么大的公司,大概也会有个‘善了’。至于您呢,下辈子投个好胎,希望您这辈子修的善缘,叫您别投到下城区去。” 霍齐亚听得脸色青白交加,和其父肖似的淡蓝色眼珠震颤不已。 他完全不敢想象,银槌市里居然有人胆敢対父亲这样说话。 那边的老霍总,也并没有继续发出威胁言论。 两人和平地交谈一阵,通讯挂断。 傅问渠把通讯器还给了霍齐亚:“已经跟你老爸沟通过了,这段时间我会代替‘手套’,做小霍总的保镖。我挺能干的,开车打扫做饭,我都行,也不用你管我衣食住行。” 他拍了拍自己随身携带的箱子:“喏,我带了衣服、洗漱用品,还自带了压缩饼干。” 傅问渠眼睛微弯,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更显得眼皮深长,是很温和无害的笑法:“対了,我打扫一下外面。您继续忙吧。” 傅问渠冲他一弯腰,掩好了门。 隔着一线门缝,霍齐亚看到他轻车熟路地拎起了“手套”的尸身,动作轻松得让人头皮发麻。 霍齐亚的手指在报警按钮上按了一会儿后,还是放下了。 他给父亲去了一条短信:“爸,他到底是谁?” 他很快得到了回复: “银槌市以前的金牌清道夫。大公司公用的好刀,我以前用过,是不错。” “你听他的。他和你照面的时候没有杀你,那你就是安全的。但你如果不按他说的做,他就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人。” 霍齐亚猛咽了一口口水。 他不是悍勇的莽夫。 如果他呼叫“白盾”,“白盾”的确会在第一时间出警。 但他看着傅问渠的眼睛,就知道他并没打算把自己当人质使用。 傅问渠只把自己的命当成天平上的一枚筹码,是用来“衡量”,而非“威胁”。 霍齐亚毫不怀疑,警察或打手要是敢来,他就会马上杀掉自己,然后夺路而走。 他再有钱,命也只有一条。 在小霍总攥着两手冷汗胡思乱想时,傅问渠从外面探了个脑袋进来,又吓得他心神一颤。 不驯之敌 第192节 “啊,忘了拜托您做件事:给你们的人打个电话吧,叫他们别再针対‘海娜’了。” 傅问渠抬手想要去扶他的黑框眼镜,发现自己今天没戴,就挺俏皮地捏了捏鼻梁:“和平为上,対不対?” …… “海娜”基地中。 七八个人被凤凰制造的临时毒气室毒得倒地不起、口吐白沫。 一个雇佣兵攀紧他的衣角,张合着绀紫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呜噜”声。 “蜘蛛”无暇分神,干脆地一脚猛踹到他的颈窝。 対方的脖子歪折了下去,连带着手腕也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蜘蛛”已经打红了眼。 他不知道多少次想要痛骂:哪个神经病会在自己家里装这么多陷坑机关? 失联的同伴越来越多,首尾难以相顾,“蜘蛛”在十五分钟前下达了单兵作战的命令后,耳机里就没再有求援的声音响起。 “蜘蛛”咬开一个闪光弹的拉环,正要投掷出去,沉寂已久的耳机里突然有了声音。 “喂……”江九昭虚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上级通知……取消进攻……” “蜘蛛”愣住了。 他这一愕之下,错失了最佳时机,只能随手将闪光弹抛出去,炸了个寂寞。 他心都凉了,舌根也跟着硬了:“江哥,开什么玩笑?” 江九昭笑骂:“他妈的,我都要疼死了,全身上下就嘴能动,跟你开什么玩笑?” “蜘蛛”不敢相信,追问道:“‘手套’怎么说?” 江九昭:“不是‘手套’说的,是上级直接下令。” “蜘蛛”右手盾牌往地面一磕,强行挡住了一梭子热能锁定弹,怒吼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还在‘海娜’里面呢!” “讲和呀。”江九昭咳嗽了一声,听起来喉咙里是有血,“……你们现在是优势还是劣势?” “蜘蛛”猛地摘掉耳机:“操!” 现在他们身陷绝境,投降,还是顽抗? 在这两个选项中,“蜘蛛”并没什么可选的余地。 投降,是把命交给対方,但毕竟还有存活的可能。 顽抗……就是带着所有人去死。 总有人不想死。 所以基地里四下里的战斗声渐渐小了,直至于无。 “蜘蛛”垂手站在墙边,直到被一把枪指住了脑袋。 他没有反抗。 雇佣兵向来是各方势力的工具,彼此间其实没有仇恨。 就算落到対方手里,“蜘蛛”他们也算是大公司的工具,自觉高“海娜”一等。 他们要是杀了自己,那就是抽他背后瑞腾公司的脸。 “蜘蛛”并不知道瑞腾现任一把手的处境,挺心安理得地被人押走了。 十五分钟后。 单飞白载着满身是血的宁灼与匡鹤轩,穿过了基地中还未清洗干净的血迹,横冲直撞地驶入了地库。 这辆车是他们从“卢梭”手里抢来的。 副驾驶座上的郁述剑强忍着这一路高速驾驶的晕眩和恐慌,在刚开始爬绕山公路时,就跟“基地”里通了话,简单告知了宁灼和匡鹤轩两人的伤势。 后车门一开,刚恢复意识的闵旻就被眼前的血人宁灼吓了一大跳。 她下意识地将手轻轻搭在宁灼胸口。 紧闭着眼睛的宁灼平静开口,回答了她的疑问:“没死。” 闵旻眼眶一热,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凤凰忙着把匡鹤轩用救护担架运走,而在闵旻查看过宁灼身体,确定他骨头没有断裂后,一个人影沉默地越到最前,一语不发地弯下身来,把宁灼抱了就走。 宁灼抬头看向金雪深。 金雪深死死抿着嘴唇,不肯看他:“这是你的死前幻觉。不是我抱的你。” 宁灼又闭上了眼睛:“……那个人,我给他打了五分之四死,比你更惨……你放心。” 话音落下,他呼出一道极浅的气流,就此失去了知觉。 …… 再次唤醒了宁灼的,仍然是肢体的剧烈疼痛。 他忍无可忍之际,痛苦地长长“嗯——”了一声。 床侧马上探过来一张脸。 初看到这张脸时,宁灼愣了一下,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想一想,他想起来了。 ……他第一次把单飞白从绑匪手里救出来的时候,受了重伤。 那时候的“小白”,就喜欢这样探头探脑地看着自己。 那时候的“小白”対他的关心,是五分真,五分假。 现在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出来是百分百的真心。 ……果真是対比出真知。 “心疼死我了。”单飞白用手捏了捏宁灼的耳垂,无精打采的,“……也吓死我了。” 宁灼的耳朵是特别的不受激,微微地偏开。 但他又很快回正了脑袋,把耳垂送回了单飞白手里。 他担惊受怕了这么久,给他摸摸,掉不了一块肉。 宁灼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单飞白答:“一天半。” “哦。”宁灼自言自语,“还行。没耽误太久。” “哥,你要是真被人杀了,那就太亏了。”单飞白满眼澄澈地望向宁灼,“还不如让我干死你呢。” 宁灼用口型対他比了个“滚”。 单飞白就真的滚上了床,却也不肯挤着他,高挑修长的身子硬是用刁钻的姿势团在了他身边,静静看他,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宁灼看向他:“我要是真死了,你怎么办?” “我啊……” 单飞白慢慢说:“我造好我们的船,把你的人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就找你去。” “……你一定要等我啊,我这边的事,没有几个月办下不来。你要是早早投胎去了,不是又要比我大好多岁?” 宁灼静静看着他。 ……单飞白是认真在考虑这件事,不是在说假的。 他问:“这么喜欢我?” 单飞白:“対,这么喜欢你呀。” 宁灼淡淡地逗他:“那我不做人了,投胎做猫去。” “那我就做小狗,驮着你去抢吃的。” “用你驮?” “我乐意。要是你乐意的话,我们一起快快地跑也行。” “猫狗天生是冤家,投了胎还要和我打架?” 单飞白说:“不能不打呀。” 因为单飞白的青春就是由此开始的。 他対宁灼的攻击性,诞生于他那满腔渴望征服的骚动和爱。 二者相生相依,同命同心。 单飞白又忍不住去听他的心跳,确定那里跳得平稳有力,才小声问:“宁哥,我打枪帅不帅?” 他乖巧起来,是真的能让人心头发软。 这让宁灼再次确信,自己没有选错。 这条生路,比死更有意思。 而此时此刻,发现宁灼醒了的闵旻,本来是攒着一股劲儿,揎拳捋袖,打算过来狠狠骂宁灼一顿。 这次真的太险了。 匡鹤轩的状况看着远比宁灼严重,回来时已经重度昏迷,但他皮糙肉厚,昏过去前,宁灼还将最后的止血药用在了他的身上,一番救治后,生命体征很快平稳了下来。 给宁灼做完手术出来,闵旻差一点软倒在地。 只差一点点,他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她现在心中余悸稍消,恢复了元气,打算去谴责一下宁灼,差点害她一世名誉扫地。 结果,她眼睁睁地看到两个人并排躺在她的病床上,轻声软语地说着悄悄话。 凤凰听了于是非的话,虽然在私底下和她讨论过这件事,但闵旻付之一笑,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这两个人互殴打出来的伤,都是她亲手治疗的。 她还玩笑过,宁灼和单飞白两个要是能好,她就代表她姐姐把凤凰娶了,自己再嫁过去,来个三喜临门,算是给他们凑个好彩头。 不驯之敌 第193节 如今亲眼见到这两人亲密地耳鬓厮磨,闵旻的瞳孔八级地震。 单飞白转过头来,率先发现了她,却没有挪窝的打算,甜甜地叫:“姐姐。” ……是“你可以滚了别打扰我们”的意思。 闵旻强忍住尖叫的冲动,困难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单手扶住门框,用力到手腕都在颤:“就是那个,我们……还造船吗?” 宁灼简明扼要:“造。” 闵旻往后退了两步,又想起一件要紧事:“対了,傅老大还没回来……” “我知道。”宁灼打断了她的话,“他跟我通话了。我知道他在哪里。” 末了,他的声音放低,低到了只有他和单飞白能听到的程度:“别浪费他给我们争取的时间。” 第126章 (九)终局 他们的造船事业停滞了一天半后, 闵秋再度上线。 她照例去翻闵旻的日记本——她们能够心心相印,互有灵犀,却不能隔空交流具体的信息。 这些年以来, 她们都是以这种类似留言板的古老方式交流的, 好确证彼此的存在。 然后, 闵秋就看到了一行加粗的大字:“姐!!宁宁和白眼狼好像在谈恋爱!!” 闵秋诧异地一扬眉,随即回复道:“哦。你才发现。” 留完言, 她就披挂上阵,出去干活了。 晚上回来后,她把身体还给了闵旻, 自己沉沉睡去。 第二天, 她刚一睁眼, 就发现日记本被倒扣在她脸上。 开篇就是三个硕大的问号:“???” 闵旻长篇大论地发出了一番疑问: 什么时候?怎么搞上的?他们两个揍了对方那么多次, 宁灼手上当年还被单飞白咬了,哪有这么狠的狗,下嘴也太刁了, 她都还没消气呢,他们俩怎么就牵手成功了? 这个八卦实在太大,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只会被当做失心疯, 所以闵旻只能强忍着, 自己跟自己疯狂八卦。 闵秋觉得不该和小孩子讨论具体细节——即使闵旻和她一母同胞,出生时间差不了多少,在闵秋看来, 她也是应当受到保护的小孩子。 但在闵旻的话里, 她捕捉到了一点信息: 她好像在单飞白和宁灼的关系问题上,信口开河, 把自己当成赌筹,输给了一个姑娘。 她留言发问:“凤凰是谁?” 闵秋眼里只有工作,很少能有人落进她的眼里。 次日,经由闵旻指点,她见到了传说中的“凤凰”。 和她正式对上视线,闵秋才发现,她见过她很多次。 在她第一次发疯的时候,她就陪在自己身边。 而在她工作时,眼角余光偶尔一瞥,凤凰也时时会在。 她那条雕刻着镂空凤凰的大腿不怕冷,一年四季都坦坦荡荡地穿着热裤,露在外面,自顾自地成为了一道人造的风景。 她常常是或坐或站,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 闵秋观察了她几天,主动找上了她。 “你好。”她不擅长拐弯抹角,于是格外直爽,“听说我妹妹把我卖给你了?” 正躲在角落里偷偷抽烟的凤凰被她抓了个现行,有些茫然地向她投来目光。 她知道闵旻体内有另外一个人,挺自觉地不去招惹,因此和闵秋的实际交集也基本为零。 闵秋不像闵旻一样洁净,她的面颊上带着细微的油污,穿着松松垮垮的工装裤,因为干活干得热了,袖口挽到了肘部,露出利索漂亮的小臂肌肉线条。 闵秋见凤凰迟疑着久久不说话,嘴里叼着的细长薄荷烟也已经快燃到了尽头,就从她嘴里轻捷地抽出,替她掸一掸烟灰后,把那余烟含在干涸的唇边,吸掉了最后一口。 凤凰愣住了。 “这里不让见明火。” 闵秋替她消灭了这个安全隐患后,笔直地向旁边的出口处呼出一道雪白烟线。 ……意思是请她离开。 明明是同一张脸,一眼看去,凤凰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天差地别。 闵旻其实是个很容易看穿的人,因为她需求不多,轻易就能被满足,凤凰在她面前,算是个成熟的大姐姐。 但闵秋是见过大海和月亮的人。 她只是淡淡地朝她投来一个眼神,向来自信坦荡的凤凰就立即有了手足无措的感觉。 她飞快地溜了。 而当夜,闵秋给闵旻留言:“眼光不错。是个美人。” 闵旻和她的关注点迥然不同:“姐,你看出来他们将来谁上谁下了吗?” 闵秋对凤凰的兴趣远大于对宁灼和单飞白的兴趣。 她很见过世面地回答:“他们不是已经睡过了吗?宁灼是下面那个。” 做出这番回答,她就准备睡觉了。 没想到,五分钟后,她再次被闵旻强制唤醒:“???你怎么知道?” 闵秋打了个哈欠,在本子上写:“看他走路的姿势。” 当夜闵旻没再叫醒她,大概是世界观又狠狠崩溃了一次,需要花点时间灾后重建。 …… 宁灼不知道这姐妹俩在背后聊自己的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他现在打算全力去做身体复健。 宁灼前半生是一把剑,把自己砍得伤痕累累、杀气腾腾。 现在他要收刀入鞘,开始试着保养自己了。 但他是惯性向前冲的人,即使想要静,也总静不下来。 为了方便他行动,单飞白给他打造了一条纯液金的手杖,又漂亮又轻快。 宁灼拿起手杖,在半空里挥舞了两下,照着单飞白的臀部轻轻打了一下,对这手感挺满意。 他说:“去看看俘虏。” “俘虏”指的是“蜘蛛”他们。 按照雇佣兵的规矩,一方自动停战,为了维护和平关系,另一方应该把他们放还回去。 毕竟大家都是工具人。 工具人何苦为难工具人。 但宁灼自己重伤未愈,单飞白也因为要贴身照顾宁灼,自然而然地“忘了”这件事,所以这群烟熏火燎的雇佣兵们被随手关进了审讯室,连续四五天都无人问津。 被带出来时,“蜘蛛”满腹牢骚,可也没打算当面发作。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忍着气,一言不发。 宁灼的液金手杖叩在地上,一步一响。 他的声音仍然带着气血不足的虚弱:“按规矩,你们放弃任务,等于向我们认输。我们也应该讲规矩,把你们放了。” “蜘蛛”垂首,上半张脸面无表情,嘴角却是一撇,很不服气的样子。 然后,他耳畔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声惊雷:“不过,我有一个问题问你们。当初围杀单飞白,谁是最后偷袭的那个?” 宁灼当初回收了那个火场里仿生人的头颅,一直留存在身边。 此次“卢梭”b队突袭“海娜”基地,有不少雇佣兵的义肢上,都有和那位仿生人同款避火工艺。 这是“瑞腾”给内部人员共享的、不外传的特殊工艺。 而经过单飞白确认,江九昭率领的“卢梭”a队人员,他都不认得。 倒是b队的“俘虏”,有一大半他都挺眼熟。 听到宁灼突然旧事重提,“蜘蛛”的身躯不明显地一颤,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同伴。 恰巧,那位同伴也看向了“蜘蛛”。 “蜘蛛”狠狠一瞪眼:你敢说? 与他凶恶的视线一交汇,那雇佣兵马上把头低了下来。 宁灼撑着手杖,穿着雪白的病号服,没有涂画海娜纹身的手背垂在身侧,显得很素净,整个人看上去毫无威胁性。 这个貌似毫无威胁性的人将他们一一扫视过,轻描淡写地下达了命令:“没人承认。把他们的脊梁骨都打断。” “蜘蛛”浑身一颤,怒声道:“你敢!你这是坏了雇佣兵的规矩!” 宁灼漫不经心地撩他一眼:“谁觉得我坏了规矩,来找我说话。” 宁灼手杖一点,就要转身离开,并对在场的“海娜”、“磐桥”诸人平静道:“五分钟之后,要是我看到‘卢梭’还有谁能站着的,就换你们躺下。” 不等他跨出离开后的第一步,就有一名雇佣兵叫嚷起来:“是他!是我们队长‘蜘蛛’动的手!” “卢梭”全队上下深受江九昭为人熏陶。 脊椎不同于身体其他部位,想要做义体更换手术,风险极高,谁也不能确定能百分百成功,一不小心就会落下终身残疾。 他们是雇佣兵,身体就是他们的本钱,是他们的一切。 不想被牵连的“卢梭”众人极其踊跃,不等“海娜”的人有所行动,就齐齐动了脚,把“蜘蛛”从人群中推搡了出来。 “蜘蛛”避无可避,踉跄几步,膝头一软,险些跪倒在他面前。 不驯之敌 第194节 宁灼垂下眼睛,打量着双手被束缚带反剪在身后的“蜘蛛”:“哦,你。” “蜘蛛”吞咽下一口口水,知道这种时候屈膝求饶也没有用了,索性硬气起来:“你要打就打,要杀就——” 宁灼说:“不杀你。” 说罢,他一扬手杖,干脆地一杖敲上了“蜘蛛”的脑袋。 这一杖疼而不晕,“蜘蛛”只感觉头骨剧痛,那一腔刚聚起来的硬气登时被敲得烟消云散。 宁灼一句话不骂,只是一杖接一杖地打他。 液金坚硬而不沉重,每一杖都能敲出骨头的回音。 宁灼下手又野又毒,在这密不透风的沉重打击下,“蜘蛛”很快忍受不住地惨叫出声,满地乱滚。 几十杖后,“蜘蛛”已经被抽成了一只花皮蜘蛛,露出的皮肤青红交错,极其可怖。 “我就到这里了。” 宁灼到底还是重伤体虚,做完这一套别出心裁的复健运动后,出了通身的冷汗。 他把手杖交给了单飞白:“你来吧。你自己的骨头,伤在哪里,你自己最清楚。” 单飞白接过手杖,横着在手心里掂了掂,用脚尖给地上晕头转向的“蜘蛛”翻了个面,伸脚踏住他的腰椎部分,很是利落地瞄准一处。 他轻声说:“这笔账,我现在要讨回来了,不给也得给。” 伴随着杖头的精准下落,“蜘蛛”的脊背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骨折声。 “蜘蛛”痛嗥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宁灼接回了单飞白递给他的手杖,却也已经没力气给自己擦汗,就任凭汗珠顺着脸颊滚下来,眼睛微微眯着,靠墙而立,养精蓄锐:“回去后,你们打算怎么说?” “卢梭”b队的雇佣兵们面面相觑。 他们雇佣兵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 倘若之前干活不干不净,留下了活口,被人寻仇的话,对方只要不是过度报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 只是,两边说是和谈罢战,但谁都知道,“卢梭”是惨败给了“海娜”和“磐桥”了。 “卢梭”的信用度经历此战本来就大大受损,如果再加上“蜘蛛”当初办事不利,让当初的事主报复成功,一杆子打碎了脊梁骨,“卢梭”就真的要成为笑话了。 有个机灵的年轻雇佣兵被宁灼冷森森的目光一照,马上反应了过来,答道:“二哥是在混战里受伤的,这是工伤,不算私仇。” 宁灼瞟他一眼,微微颔首点头:“底下有辆医疗车,开走吧。算是送你们的。” 那雇佣兵眼中毫无轻视之意,对宁灼致谢过后,才吩咐了两个人去取担架车,把“蜘蛛”运回去。 送走了这帮俘虏,单飞白也把宁灼运回了房间。 宁灼的手背上溅射上了“蜘蛛”的血。 单飞白蹲在床边,用热毛巾给宁灼擦手。 热腾腾的白毛巾掠过他缺乏血色的皮肤,拭去了血痕,蒸出了宁灼皮肤白皙柔软的本质。 宁灼不看单飞白专注的神情,转向他处:“……给你报仇了。” 单飞白:“谢谢宁哥。” 宁灼:“顺手的事情。” 单飞白:“你累不累?” 宁灼:“还行。不累。”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仿佛刚才发生的不是一场痛快的报仇雪恨,而是两人刚刚刚散步回来,在商量中午吃些什么。 宁灼出了汗,就这样躺下休息,身体会不舒服,单飞白就自作主张地把他剥到只剩下背心短裤,给他换了药,又将他露出在外的皮肤都擦了一遍。 他抬起宁灼的大腿,将温热的毛巾凑到根部,轻手轻脚地擦拭。 他说:“将来安家,我们想办法养只小动物吧?” 宁灼侧身不语。 银槌市没有动物园。 最后一只人工繁育的宠物猫,死于五十年前。 宁灼只在画册里见过猫狗。 他想象不出家里有一只非人动物会是什么画面。 但他应道:“好。” 单飞白继续勾勒他们的未来,梨涡在嘴角若隐若现,眼里则是闪闪的爝火微光:“将来我们盖一座自己的房子,不往地下盖,往天上盖,一天至少要能照到四个小时的太阳光……” 在单飞白的畅想中,宁灼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眉头一皱,不满地“嗯”了一声。 单飞白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尽顾着构想未来,手上失了分寸,擦来擦去,倒是撩起了宁灼的兴致。 单飞白眼睛亮了亮,从后面攀住他冰冷又苗条的身体,扶住了他的腰:“……哥,你现在能行吗?” 宁灼看他一眼:“你能行吗?” 单飞白抵着他的耳朵,低低地笑出声来,腰上添了点气力,在他熟悉的地方探索研磨起来,感受着他颈部的后仰和轻轻的吸气声,心里是无比的安宁快乐。 为着宁灼的身体,单飞白做得极为克制,掌握着分寸,忍得额角一滴滴地往下落汗。 做完后,宁灼也并不觉得哪里痛苦,还算轻松地下了地,伸手要去摸他放在床头的手杖。 单飞白本来打算做完就带着宁灼睡觉,见他没有老实下来的意思,不解地牵住了他的衣角:“哥,你今天够累的,要休息了啊。” 宁灼低头,用懒洋洋的姿势系纽扣:“我还行,去看看船。” 单飞白眉头一挑。 他想起来,宁灼是从来不肯听好话劝解的。 他是彻底用错策略了。 单飞白一把夺过他的手杖,随手丢了出去,趁宁灼身体失去平衡,朝一边倒去时,一把抄抱住他的腰,重新把他送回了床上。 宁灼的身体在床上弹跳了一下,含怒道:“做什么?” 单飞白居高临下地压了下来:“让你休息。” 这回他卖了大力气,把宁灼径直抛入了暴风雨中的大海。 宁灼在滔天巨浪中,身不由己,载浮载沉,身体在疼痛中滋生出另一种酸麻舒适,化作一叠叠海浪,又从身体内部泛涌而起,两相夹击,让他进退不得,几乎想要就此沉沦下去。 这一场长途旅行后,宁灼是半点力气都匀不出来了,喘出一口长气,便沉沉睡去。 …… 对马玉树来说,这段日子,他是在油锅里度过的。 并没有人打他骂他,但他的心时刻受着滚滚油煎,一刻也不得安宁。 “卢梭”那边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妻子已经和他火速办理离婚,切割了关系,还带走了孩子,再也不敢在这个赌徒身边多待一分一秒。 最重要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积蓄而来的财富,被滔滔的一个浪头席卷而过后,徒留一地砂砾。 就算“卢梭”能帮他活捉回本部亮,那又怎么样? 他必然要被打回原形,再次变成那个家徒四壁的马玉树。 未来的日子要怎么过? 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一身身地淌冷汗。 某日夜间,马玉树正在恐慌和惧怕中受着活刑时,他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他如今绝不敢搞失联,生怕凯南疑心他要赖账脱逃。 凯南一旦起了疑心,他原本还拥有的一点喘息之机将会被迅速剥夺。 马玉树强行打点好精神,接起了通讯器:“喂——” 电话那边的问候声,来自于一个马玉树完全想象不到的人:“您好。马先生,请问您最近还好吗?” 马玉树猛然从床上翻坐而起,抓紧通讯器,怔愣片刻,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破碎的疑问:“……本部亮?” “前些日子,承蒙您的关照,帮了我的大忙。” 本部亮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腔调:“没想到您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也不想这样,实在是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最近我的工作推进得很顺利,所以,我想,最好能和平地解决这件事。” “这样吧。我和您背后的那位先生,我们三个可以见上一面,好好谈一谈。我们出来混,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结怨。” “怎么样?您……同意吗?” 第127章 (十)终局 马玉树此时的惊讶远大于对本部亮欠债不还的愤怒, 心事重重地挂断通讯后,才后知后觉地腾起了一肚子的怒火。 但他又不能拨打回去,将本部亮一通怒骂, 只得强压火气, 联络上了凯南。 凯南闻言, 倒也大出意外。 ……真有意思。 一只输光了牌、已经从牌桌上被一脚踹了下去的老癞皮狗,胆大包天, 敢骗到自己的头上来,还骗得挺成功,仗着自己提供的本钱一朝翻身后, 居然人模狗样地说要请他吃饭。 但凯南同样心如明镜。 小半年的时间, 还不足以让本部亮翻本, 还得起他那两千万高利贷外加天价利息。 他稍作分析, 局势就分明了。 本部亮如今处在“海娜”的保护之下,而“海娜”因此和“卢梭”斗作了一团。在这样长期的耗损下,双方必然互有损伤。 凯南的消息向来灵通。 听说“卢梭”和“海娜”十天之前, 在一条比豆腐渣还脆弱的街道上有过一场无比惨烈的短兵相接,有枪声一声声地直响到半夜。 至于谁胜谁负,“卢梭”和“海娜”那边都把嘴闭得死紧, 自然不为外人所知。 不驯之敌 第195节 不过,结果也不难推想。 “海娜”和“磐桥”是草台班子, 想也知道实力是比不过背后财力雄厚的“卢梭”的。 而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本部亮的这通来电,释放出的信息就很值得玩味了: 谁先示好, 那就是谁先支持不住了。 而“海娜”一旦支撑不住, 处于风暴中心点的本部亮的处境必然尴尬。 不过,凯南绝不会被冲昏头脑, 兴冲冲地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单刀赴宴。 本部亮点名道姓要自己也一同去,看似是有讲和认输、把钱慢慢还上的打算,但谁又知道他转着什么样的恶毒心思呢? 凯南需要去见他——因为这场宴会,必须要自己到场,本部亮才有可能露面——却又不能贸贸然去见。 凯南尝试直接联系江九昭。 谁想刚一接通,得到的只有一句匆匆的“我现在没手接别的活”,就挂了。 凯南饶是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他是物理意义上的“没手”了,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适配的义肢到货。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凯南以为他正忙着对付宁灼,腾不出手来,便放弃了请他做临时保镖的打算。 他转而拨通了“手套”的通讯器,存了个心眼,想要问一问江九昭的任务执行到哪种程度了。 通讯连通了。 对面的却并非“手套”。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对凯南而言全然陌生的声音:“凯南先生?” 凯南一愣:“……你是谁?” 对方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惺忪到了有些口齿不清的地步:“我是暂时取代‘手套’的人。他最近……很忙。” ……忙着投胎去了。 凯南心生警惕:“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对方是个挺活泼的性子:“‘手套’把他的整套联系网都留给我了,是来电显示告诉我您是谁的呀。” 凯南无心和他东拉西扯,开门见山道:“我要去和一个危险人物见面。我知道小江不方便,把‘蜘蛛’给我。他搞潜伏袭击也是把好手。” 没想到,对方直接拒绝道:“不巧哦,他也不方便。” 凯南微微皱眉,觉得这个临时顶替“手套”的人是十分的不灵光。 “手套”为什么要挑这个人接班? 他耐着性子发问:“那还有谁有空?” “都不是很有空。”傅问渠眯着眼睛爬起身来,摸去客厅冰箱,咬了一口西瓜尖尖,觉得滋味不错,有心给宁灼送一个回去尝尝鲜,“……这样,是什么地方,我陪您去,怎么样?” 凯南挂断了通讯器。 他不肯信任这个油嘴滑舌的陌生人。 失去了可靠信息源和熟悉帮手的凯南,独身赴宴的念头更淡了。 干脆就让“卢梭”和姓宁的他们继续斗下去好了,他作为出资人,完全没有必要抛头露面,继续安稳地躲在幕后,最安全。 但正式开战,也是有风险的。 万一“卢梭”真的大举攻入“海娜”,一个错手,误杀了本部亮,那对凯南来说,便是一笔了不得的损失了。 凯南自己本身并不是资本,只是把人脉运作得很好。 他还没有这样的资本去充大方。 能够在一个私密性良好的地方和平解决争端,那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念头一转,凯南又冒出了一个主意。 他拨通了那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 …… 前些日子,林檎领略了凯南的真面目,已经不够听话了。 凯南不喜欢他这副不尊重长辈的样子,于是先下手为强,利用相熟的几个底层记者,发动了几场舆论战,针对林檎无中生有地制造了一些谣言。 “白盾”警察的罪状多得很,凯南挑了几样万能模版,套用在了林檎身上:暴力执法、收受贿赂、勒索犯人。 这些都是人嘴两张皮的事情,只要有“知情人”出来指证,就能顺利编造出一篇似是而非的稿件。 之前,在凯南的一手炮制下,林檎的公众形象几乎是一个完人。 凯南很清楚银槌市的特性:它向往英雄,要求完美,却又本能地怀疑一切、嫉妒一切、审视一切。 林檎的丑闻一出,热捧他的潮水马上退去,无数隐伏在网络中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冒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银槌市的警察没有一个好东西。” “有人和我一样讨厌完美的林警官吗?” “他的脸都烂成那样了,我说他可能早就心理变态了,姓林的舔狗居然还敢骂我。” 凡此种种,甚嚣尘上。 这就是凯南的能量。 造谣对他来说,是最无所谓的、干得最熟悉的事情。 只要林檎认真,林檎就会一败涂地。 但凡尝过名誉的甜头,谁又能甘心自己就这么臭下去呢? 确保林檎陷入了舆论漩涡后,凯南做出担心状,去电邀请他来做访谈,就最近的谣言做一次总澄清,实际上是再吃一波流量红利,想看看林檎热锅蚂蚁一样的表现。 可惜,林檎那边并不能领会到他的好意,不仅拒绝,而且态度一如往常,不卑不亢,反倒弄得凯南好没意思。 凯南有心让林檎再受些教训,可想一想,还是作了罢。 前些日子,为了榨干查理曼的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他自作主张地揭露了查理曼后备箱藏尸的秘闻,引爆了银槌市的网络之余,也让“白盾”的颜面扫了大街。 已经有“白盾”上层在看到林檎那些“丑闻”后,辗转托人联系到凯南,要他“管控到位”。 这也是暗示他,别做得太过分,差不多得了。 在凯南沉思之际,林檎斯文柔和的声音在那边响起:“凯南先生,您好。” “最近忙吗?”凯南先生的嗓音有如春风化雨,仿佛他们之间从无龃龉,“有一个宴会,想要请你参加,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呢?” 林檎知道凯南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他的“宴会”,必然不仅仅是宴会。 他好脾气地问:“是什么样的宴会?” 通过前期的交往,凯南也同样了解林檎。 他善良却也圆滑,知世故也不世故,即使是拒绝人,也会让人觉得浑身舒泰。 但凯南会让他无法拒绝的。 “宴会上,搞不好有人要杀我。”凯南温声道,“所以,我想请林檎警官保护我。可以吗?” 林檎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嘴脸,那他不介意让他知道更多。 然后,他就会想办法让林檎知道,走他那条所谓的正义之路,道阻且长,路边横倒着一万具尸体,其中就有他的死鬼爸爸林青卓。 走凯南这条堕落之路,却是一帆风顺,谈的生意都是千万起步。 他知道的越多,受到的诱惑就越多。 旧的查理曼已经失去了作用,凯南现在需要培养出一个新的小查理曼出来。 更何况,林檎的“白盾”身份,也能给他保驾护航。 在警官面前,雇佣兵要是胆敢轻举妄动,就是公然挑战“白盾”、与“白盾”为敌了。 打着这样一箭三雕的主意,凯南心情不错,再次联系上了马玉树: “告诉他们,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由我们来定。我们这边会有三个人到场。不允许携带任何形式的武器、录音器材和通讯器材。如果他同意,我们就可以见面。” 而本部亮对凯南的要求照单全收,并回答道:“正好,我这边也会带三个人。” 两边就这样达成了一致,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 大概就是因为太顺利了,在半个小时后,凯南接到了另外一通意料之外的来电。 看到来电人的姓名,凯南呆了一瞬,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他还是马上接起,并将声音自然放轻放软:“喂,小霍总。” 这大半夜的,霍齐亚口齿清晰,毫无困意,听上去甚至还有几分冷森森的怒意:“听说你们要和‘海娜’的人见面?” 凯南皱眉:小霍总的情报也太快了。 凯南赔着笑,以不变应万变:“您怎么知道——” 霍齐亚狠狠掐了一下鼻梁骨,不耐烦道:“你半夜打电话给阿问,不说掏钱的事情,张口就要管‘卢梭’借人。如果不是冲着‘海娜’,难道‘卢梭’是你凯南的雇佣兵,你想什么时候点兵点将,都随你的意?” 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顿的凯南面红耳赤之余,也难掩惊讶地稍稍扬眉。 这些信息,怕都是那个接到通讯的“阿问”告诉霍齐亚的。 敢这么晚打扰小霍总,又能从自己的语焉不详中马上判断出自己要针对的“危险人物”是“海娜”,那位“手套”的接班人,倒是真有两把刷子。 霍齐亚又问:“见面的时间地点定下了吗?” 凯南皱眉:小霍总这也要管? 饶是如此,他还是老实地交代了刚刚和马玉树议定的高级餐厅的名称和位置。 “知道了。”霍齐亚冷冰冰道,“我会让江九昭去那里盯着宁灼的。这些日子,他实在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凯南,也请你有一些时间观念,不要随便打扰阿问。” 结束了一场冷冰冰的训斥后,霍齐亚就单方面结束了通讯。 凯南手握通讯器,愣了许久。 好在他向来是见多识广的,念头一转,便是一片通达。 ——小霍总这一口一个“阿问”,叫得这样亲密,搞不好那位“手套”的接班人,是在别的地方有些了不得的大本事呢。 …… 凯南的想法的确不算错。 不驯之敌 第196节 按掉了通讯,傅问渠笑眯眯地收回手来,用左手一柄雪亮的刀刃拍了拍他的脸蛋:“辛苦小霍总了,您继续睡啊。” 说着,他一骨碌翻到自己余温犹在的地铺被窝,把凯南预定的见面地址发送给宁灼后,轻松陷入了又一轮梦乡。 他是睡着了,徒留下半夜被傅问渠一脚蹬起来的霍齐亚,浑身发冷,难以入眠,思考这位瘟神什么时候能够滚蛋。 第128章 (十一)终局 会面的地点, 是凯南常去的一家主题餐厅,私密性极佳,员工也懂事——都不是活人, 作为服务型仿生人, 能够接收、分析的信息只有服务类的需求, 且完成度奇高 至于顾客的其他谈话内容,他们没有读取分析的能力, 基本等同于白痴。 他们白痴一样走来走去,并对每一个客人露出专业标准的微笑,真正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 凯南的宴会厅号是221室, 藏匿在厚厚的砖墙之内, 没有窗户, 没有通风管道, 全靠一套强力优质的换气系统维持着室内空气的长期清新。 任何的潜入和远程伏击都是痴人说梦。 凯南喜欢这里,因此在这里订了一个固定包厢,专门为他个人服务。 这里阴暗, 无光,适合谈论一些事,以及做一些事。 …… 凯南到时, 马玉树已经到了,上半身探入桌底, 正在检查着什么。 凯南抽了抽鼻子,闻到了淡淡的酒精气息。 马玉树透过桌布看到了一双脚,便直起身来。 长久不见, 他瘦得脱了人相, 乍一看活像是只戴了眼镜的大马猴。 他也知道自己这形象难堪,只好极力用低调奢华的服饰加以弥补, 因此看起来倒也是初具人形。 马玉树看出了凯南的疑问,说:“刚问了服务生,这里做了全面消毒。” 他掀开了桌布,用疲惫的语调继续说:“我在检查有没有藏东西” 凯南“哦”了一声,优雅地解下了薄薄的丝绸围巾,也绕着包间,仔细地巡查了一圈。 凯南曾经对“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爆炸事故大书特书,因此他相当了解那个炸弹的含金量。 只需要指甲盖那么大的一点点,就够把整个房间掀上天了。 他可不想粉身碎骨。 还好,一番检查过后,房间内外都没有任何脏东西,地毯之下也是如此。 尽管对方是在一小时前才知道他们的会面地点,但凯南非得要亲自检查过这一遭,才肯放心。 他舒舒服服地在首位坐下。 这场宴会的发起人,是本部亮,但他是需要赔罪的,绝不可能敢坐首位。 凯南也享受这样控场的感觉。 他背后的玻璃水墙在灯光映照下,透照出荧荧的辉煌蓝光,衬得凯南面孔发蓝,犹如一尾深海鱼,眼神凉阴阴的,毫无感情。 马玉树知道自己在凯南面前没有任何发言权,便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待他的指示。 凯南端详了马玉树几眼,突然开始毫无铺垫地缅怀起往事来:“还记得咱们几年前到飞盘俱乐部去打飞盘吗?嗬,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一枪一个。” 马玉树知道他绝不可能只是在讲飞盘的事,于是继续沉默不语。 凯南问:“手生了没?” 说着,他从随身的手包里,掏出了一个镀银的打火机,喀的一声,打着了火。 跳跃的火苗也是阴冷的淡蓝色。 凯南点染了一支雪茄,把雪茄衔在口中,整个人的形象变成了深海里的灯笼鱼。 他将打火机放在餐桌的玻璃转盘上,信手一转。 打火机在马玉树的面前悠悠停下。 马玉树上手一掂,就觉察出它的重量异于正常的打火机。 上面有两个按钮。 他看向了凯南。 凯南把雪茄从口中拿下,遥遥地指点了一下:“左边是正常打火用的,右边是微型镭射枪。来前我检查过,够射两次。” 他用玩笑的口吻道:“怎么样,要不要找个空房间练练手?” 马玉树心脏咚咚地大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底气不甚足的疑问:“……不是要和平谈判?” 凯南反问:“规则是给他们制订的,我们难道还需要遵守吗?” 说着,凯南立起身来:“我猜,本部亮带来的人大概是宁灼和单飞白。” “我坐在首位。按规矩,你和林檎都是我带来的人,该坐在我的左手边。林檎有公职,在我旁边,刚好可以保护我。你现在的位置就刚刚好,不用动了。” 他逆时针地绕着桌子,慢条斯理地踱起了四方步。 “本部亮不会愿意挨着我坐,那样他会觉得不安全。” “所以,我旁边的不是宁灼,就是单飞白——很有可能是宁灼,听说他的地位比单飞白高一点。这点不好,听说他是个亡命徒。” 凯南把修长的手搭在椅背上:“本部亮这边是宁灼,那边就是单飞白,这样一来,两个人都能保护着他……也就是说,这些人都坐在你的斜对角。” 他顺手端起一个空杯,敲出了罄然的一声脆亮响声:“我发出这个声音的时候,你就动手,射杀宁灼。他就坐在我旁边,不先把他撂倒,我不安心。” 马玉树愣愣地望着凯南:“……您请林檎来,然后要我当着他的面杀人?” 凯南很擅长用反问来堵住马玉树的嘴:“怎么,要我来杀?” 眼看马玉树那张瘦长的脸拉得更长了,凯南慢悠悠地道:“不闹出点动静来,你以为他们会顺顺当当地让我们把本部亮带走?” 他唯一想要的,就是本部亮的大脑。 现在好不容易能把本部亮捏在手心里,这样绝佳的机会,凯南不会再错过了。 这些时日,他日夜酝酿,盘算出一条毒计来。 他要利用在场的所有人,下一盘大棋。 马玉树动手射杀宁灼,不管成与不成,林檎都会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凯南相信,他有这个本事。 而如果宁灼的同伴想要反抗用强,那性质就变成了“袭警”。 出了这样的事情,林檎必然要把他们带回“白盾”接受审查。 而在“白盾”里,就是凯南熟悉的“文明”世界了。 他可以通过一番合理的运作,让本部亮先出狱。 那么,小霍总安排的、潜伏在暗处的“卢梭”就能马上现身,把本部亮掳走。 而“海娜”和“卢梭”通过这几月来的拼杀,恐怕已经结下了仇怨。 除非“海娜”以后不在银槌市混了,否则,凭“卢梭”的人脉,“海娜”一辈子都别想再接到大公司的边,只能在他们那个低端的“动物世界”的烂泥里打滚。 而他带走本部亮,皆大欢喜。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 ——马玉树,心底里搞不好也是恨着他的。 枪握在他手里,而宁灼与他的距离,也不过是几十厘米。 他的心如果偏上一偏,手再偏上一偏,那么万劫不复的,就要变成他凯南了。 凯南直勾勾望着马玉树,眼睛一瞬不瞬,是一双黑幽幽的鱼眼睛:“马玉树,听说你之前有一个好朋友?姓金还是什么……是么?” 马玉树如遭雷劈,“好朋友”那三个字,像是一记猝不及防的耳光,扇在他这张厚脸皮上,实际上是不痛不痒。 但凯南的意思,他已经心若明镜。 凯南拎起一张餐巾,一点点折成了玫瑰花的模样,同时说:“你的那位好朋友,你可以随便坑,随便害,因为他的后盾只有他的家人。可如果我死了,我的后盾会损失一笔巨大的利益,到那时候,你的债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甚至还会变得更多。” 说着,他对着马玉树一笑:“只有我活着,你的债才有一笔勾销的机会。懂吗?” 马玉树勾着脑袋,一语不发,实际上已经惊恐得无话可说。 敲打完马玉树,凯南自觉万事俱备,只待人来。 …… 凯南翘首以待的宁灼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楼下。 本部亮临出门前,穿了一套还算笔挺周正的西服,结果刚一出门,就迎面碰上了他在黑暗走廊里遛弯刷步数的小邻居。 他对这位天才的小邻居很有好感,开口询问他的意见:“这样穿,好看吗?” 唐凯唱打量了他一下,小声且直白地评价道:“不好看,你本来就瘦,穿这么贴身的衣服,像个猴。” 本部亮被骂做是猴,并不在意,还很听劝地回去换了一套毛衣。 如凯南所料,宁灼这次是与会人员之一。 但不如凯南所料,本部亮带来的另一个人,不是单飞白。 这是金雪深的仇。 要报仇,事主不在场又怎么能行? 宁灼不打算带手杖去,于是他拥有了一架轮椅。 单飞白开车,把三人送到了目的地。 本部亮仍是紧张,非要最后一个下车,而金雪深比他更紧张,下车后,借口说要整理仪容,自己一人躲在一边,努力控制住自己呼吸的节奏,避免再次出现过呼吸的情况。 他闭上眼睛,仰面朝天,等待着紊乱失序的心跳恢复正常。 ……爸爸,妈妈,妹妹。 他无意识地将手探入衣领,捉住了一线细细液金链上悬挂着的物品。 ——这是于是非最重要的东西,是他的枢核备份。 不驯之敌 第197节 握着它,金雪深仿佛是握着他的手。 一股温暖的定力从他掌心冰冷的皮肤里渗入,直透向他的心。 …… 单飞白则把宁灼的轮椅连带着宁灼一起从车上搬运下来,替他整理着膝盖上的厚毯子:“不要喝酒啊,只能喝葡萄汁。我回来会闻的。” 宁灼:“你管我?” 话是冷的,但单飞白知道他的心情不错,尾音听上去有几分轻快。 单飞白的目光下移。 宁灼甚至没有穿正式的鞋,而是穿着一双底部厚软的拖鞋——因为脚上有伤。 雪白偏厚的纱布之下,宁灼的脚踝依然呈漂亮的流线型,看得单飞白牙齿作痒,颇想咬上一口。 宁灼看出了他的意图,抬起腿,踩在了他的膝盖上,微微发力向下按压:“不管你想什么,现在都给我想着。” 单飞白仰起脸来,迎向他的视线。 讨好和强势两种元素,在他的语气间奇妙地得到了圆融:“……回去再干?” 宁灼很想笑,但知道笑了他就要得寸进尺,于是一张脸始终是冷冰冰的:“回去也想着。” 眼看单飞白又要撒娇,他用单手拉扯了一下轮椅,躲开了他。 因为金雪深已经调整好状态,从暗处走出。 宁灼简洁有力道:“走吧。” 金雪深推着宁灼走出几步。 单飞白追上来两步,冲宁灼飞吻了一记:“宁哥,还是那个游戏!你想一个动物,不要告诉我。等你出来,我来猜你想的是什么!” 宁灼回过头去,没有骂他,只是对他一招手。 ……知道了。 看两个人这么亲密,金雪深心里狠狠别扭了一下。 ……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 平心而论,金雪深并不想看他们俩掐架。 “海娜”和“磐桥”两家的实际领头人能和睦相处,的确是最理想的状态。 但看他们俩这样几乎要摆出调情的姿态,金雪深感觉这简直是触犯了某种不可触的禁忌,有种尖叫着把他们俩统统踹出去的冲动。 金雪深转着心事,推着宁灼,带着本部亮,上了电梯。 宁灼则仰头望着电梯上的招贴画,想着某种动物。 然而,电梯外传来的一声招呼,齐齐打断了两人的思绪:“抱歉,稍等。” 电梯门应声而开。 电梯内外的人一齐愣住了。 金雪深挑起了眉头:“……你?” 林檎没有“白盾”制服,穿着一身干净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当初初入“海娜”时的样子一样,是个一眼即知的好学生的模样。 他知道宁灼和金雪深不会无端和他到达同一个地方。 他想到了凯南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有人要在宴会上杀死凯南。 隔着绷带,林檎强压下了心头的不安,垂下眼睛望向宁灼。 他控制不住自己对待宁灼的态度,因此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轻和:“腿怎么了?” 第129章 (十二)终局 宁灼看一眼林檎, 又看一眼毯子,面无表情道:“我跳皮筋把腿摔断了。” 林檎一愣之后,抿着嘴微笑起来:“你又跟我开玩笑。” 电梯门缓缓关闭。 电梯里的四个人, 在缭绕的人造沉香的气息间彼此沉默。 相识的那三人不肯开口说话。 至于影子一样的本部亮, 干脆是缩在电梯角落一动不动, 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 金雪深一眼一眼地看林檎,终于没忍住, 刚想发问,就听林檎和风细雨地开了口:“傅爸爸还好吗?” 金雪深张了张嘴,把“你为什么来这里”的问题咽了进去:“他最近都不在。” 林檎:“咦?” 宁灼接话:“违法犯罪去了。” 这些日子, 傅老大的行踪的确成谜, 但时常会有消息传来。 他说他在外面意外遇到了曾经老朋友的儿子, 和他玩得很开心, 打算多住一些时日,顺便寄回了西瓜一颗,西瓜皮上公然地用刀刻着“给宁宁”。 属于是一点都不掩饰偏心眼了。 金雪深已经暗暗嫉妒了好几天, 听宁灼又在背后编排傅老大,立即啧了一声,本来想伸手去拍他脑袋, 不许他胡说八道,手挥到一半想起来此人是个严重伤号, 只好中途改道,一巴掌拍到了轮椅把手上,结果寸劲用大了, 震到了手掌麻筋, 一阵甩手抽气。 林檎则定定望着宁灼。 宁灼总喜欢一本正经地对林檎说这些话,而且语气和神情都是统一的毫无起伏, 叫他猜不出他到底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他毫无预兆地跳转了话题,说:“宁灼,你回去吧。” 宁灼偏过脸去,轻轻巧巧地吐出了个字:“不。” 林檎加快了语速:“你别去见他。他要害你。你这个样子……” 他的目光在宁灼的腿上溜了一眼:“……真的不行。” 凯南是一条毒蛇,要合法合理地对付他,需要理顺关系,需要徐徐图之。 “这不是有你吗?”宁灼仰头看他,平静反问,“我和凯南,如果一起出事,你会帮谁?” 林檎一怔。 电梯厢微微向下一沉,发出了“叮”的一声脆响。 到站了。 趁电梯门还没开启,宁灼又问:“你恨他吧?” 他记得,林檎刚受伤、被宁灼捡回家去时,经常半夜惊醒,但他不尖叫,也不乱跑,只是因为怕给宁灼他们添麻烦,是就一个人乖乖缩在被窝里,一声声地喘,好平息心里的恐惧。 因为他是个漂亮孩子,毁容的同时又遭逢了养父的死亡,宁灼担心他半夜自杀,就经常无声无息地蹲在他的房间外,听着他的呼吸一点点恢复平稳后,又跑去把傅老大摇醒。 傅老大睡眼朦胧地坐起来,很好脾气地问:“宁宁,干什么啊?” 宁灼自若地指挥他:“你去陪他睡。” 傅老大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啊?小苹果啊?” 宁灼:“嗯。他是受了刺激的。所以你去陪他。” 傅老大揉了揉眼睛,已经开始自觉主动地下地了,但嘴里还是嘟嘟囔囔:“你陪他不行吗?” “我是他的同龄人,死的是他的父亲,你和他父亲差不多大。”宁灼背着手,小大人似的分析过后,又朝傅老大的后背推了一把,“你去。” 后来,林檎做了“白盾”,他那样穷尽一切的忙碌,除了追求正义,或许就是为了填补夜间那不知何时而起的汹汹的、孤独的恐慌。 …… 电梯门在几人面前徐徐而开。 林檎轻声说:“那不是你的事情。” 宁灼:“是。你从来不关我的事。” 说完,他在金雪深的推动下,朝着前方的光明缓缓而去。 外面站着一个仿生人服务生,程式化地向他们微笑了:“几位是凯南先生的客人?这边请。” 一行人鱼贯走出电梯。 在路过服务生身边时,金雪深状似无意地抬起手,在那服务生后颈处轻轻一点,手法轻巧,宛如蜻蜓点水。 服务生的机械瞳孔不会扩散。 他只是平静地目视前方,偏头看向金雪深,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先生,您也这边请。” …… 见到这一行人,凯南颇感意外。 一是没想到林檎居然会和他们同步到来,二是来的居然不是单飞白,三是…… 宁灼和金雪深,倒真的像是带着“诚意”来谈判的。 因为这显然是两个病号,一个是重伤初愈,一个身上干脆是还带着幽幽的血腥气。 两个人走在一起,是统一的面无血色,看上去都像是倒了大霉的样子。 看来“卢梭”的确给他们造成了不少麻烦。 想到这一点,凯南脸上的笑纹又深了两分。 两边各自入座,次序和凯南预计得全然相同,唯一的差别就是原本属于单飞白的位置,现在坐上了金雪深。 待他们坐定,凯南温柔地把手搭上了一侧的林檎的肩膀:“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白盾’的林警官。” 宁灼望向林檎,不动声色地打量:“路上碰见了。” 林檎就这样乖乖地任凯南搭着肩,一动不动,倒是一点不嫌脏。 宁灼代换了一下:倘若查理曼敢这样公然搭着自己的肩,他唯一的下场就是连脑袋带肩膀都被自己拆了。 他懒洋洋地回应:“嗯。见过,小花脸子。” 不驯之敌 第198节 这堪称无礼的回应让凯南的笑容都僵了一下,心里笑骂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撒野,非要一张嘴就得罪人的。 林檎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初年轻时的宁灼对他认真提出的建议:“在脸上纹个身怎么样?遮遮伤疤,纹个玫瑰。” 林檎摇头,并不赞同:“那样太花哨了。” 宁灼说:“那你就做花脸猫吧。” 很长一段时间,林檎在宁灼的通讯器里,都叫花脸猫,或者“小花鲢”。 宁灼的促狭一面,林檎很有见识,因此态度坦然。 宁灼收回视线,神色漠然地四下打量一圈:“我来得晚了。” 凯南满面春风:“一个小时前才通知您,您的速度已经够快了。” 说着,他越过宁灼,瞧了一眼本部亮:“本部先生,上次见您,还是在瑞腾的年会上。” 本部亮面无表情地被凯南吓了一大跳。 因为凯南背后的玻璃水墙色作幽蓝,把他衬成了一张狰狞的、微笑着的蓝脸,看上去简直有了几分面目可憎。 好在本部亮面部神经不太发达,反应麻木地瞧了他一眼,便又垂下头去,只有一双腿藏在桌子底下,有规律地打着摆子。 包厢内一片诡异的安宁。 马玉树翻来覆去地想着凯南为他制订的杀人计划,想得有些魔怔,迟了一步才注意到对面的那位取代了单飞白而来的年轻人。 这一眼看过去,他触了电似的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是在白日里见了鬼。 ——他觉得这人很眼熟。仿佛是某个熟人没喝孟婆汤,投胎转世,又坐在了自己身前,目光阴冷冷的,蓄谋着要和他算一笔旧账。 马玉树悚然之际,立即去翻找此人究竟像谁。 可他越是着急,越是无迹可寻。 他做的恶事不止一件,要盘点起来,也实在是件力气活。 为表诚意,宁灼的右臂换用了一条防弹玻璃外壳的手臂,内里的机械流转一目了然,完全没有配备任何进攻型武器。 剔透美观,华而不实,与他的外貌不谋而合,是一把锋利的玻璃剑。 今天宁灼看上去完全不打算动武。 凯南愈发放心,看服务生给大家倒了一圈酒后,就以放松姿态倚向一边,掏出一个新的打火机,想再点上一支雪茄,同时又看向了本部武:“本部先生约了我们来,怎么跟锯嘴葫芦似的?” 本部武再次被点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便抬起头来,很勉强地一笑:“这次来,主要是赎罪,也想要解释一些误会。” “误会?”凯南撑住面颊,“……我倒想听听有什么误会,和小马告诉我的有什么不同。” 菜肴鱼贯而上,在水墙的冷光映照下,鱼肚都泛了蓝,看上去简直令人毫无食欲。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各怀心事,无人动筷,只有凯南一个人举箸大嚼,听着本部亮干巴巴的陈述,听得似乎是极有兴趣的样子。 林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开始打量这间宴会厅。 没有监控,没有窗户,灯光也是恰到好处的昏暗,如果不是脚下踏着的地毯足够高级柔软,林檎会把这里当做一个私密的审讯室。 只是空气里始终有一股酒精味,挥之不去。 林檎瞄了一眼墙上的新风系统。 ……是开着的,看品牌,是高级货。 那这股酒精味为什么一直长久不散? 林檎的疑惑,早早入场的凯南和马玉树都没有。 他们在房间里呆得久了,对这淡淡的缭绕的气息已经麻木。 但林檎对此相当敏感。 一旦被他发现一个疑点,那他的大脑就马上开始了运作。 他发现,地毯被掀起来过。 当然,这有可能是凯南他们干的。 但是林檎目光遍扫了洁净的墙纸,发现有两道高低位置不同的淡淡痕迹。 ……最近,应该是有两拨人,都做出了“把地毯掀起来堆到了墙角”的动作。 有人对房间动了什么手脚。 那么,这恒久不散的酒精气息从何而来? 林檎的目光还没找到落点,本部亮的那场毫无说服力的演讲就结束了。 主题归纳一下,就是他欠债全是生活所迫,没想到会闹到这样,既然大家以前都是朋友,他现在手头也宽裕一些了,他可以还账,并负担起他们这些时日来的一些损失。 这件事马玉树肯定是做不了主的,所以本部亮才要请凯南来。 林檎听得稍稍活了心思。 他早知道凯南在放高利贷,但是始终抓不到确凿证据。 马玉树倒是个不错的人证。 如果他肯指证,那么他大概能提供一套完整的证据链。 但是,看马玉树惊弓之鸟的呆滞模样,林檎对此感觉并不乐观。 凯南耐心地听到此处,嘴角微微一扬:“的确,听本部先生这样说,倒是很有道理。不过这也不用征求我的意见,我呢,主要是起到一个居中调停的作用,这么些年,我在银槌市也总有些影响力,所以小马请我来这里,也是希望能和平解决你们之间的争端。” 说着,他将笑盈盈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投向了马玉树:“小马,你说呢?” 马玉树现如今心思愈发散乱,回答得却很利索:“如果能还钱,什么都好。” “对嘛。”凯南一击掌,“我们图的是钱,并非是想要打打杀杀,” 眼看着宴会厅里的气氛一派和谐自然,宁灼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嗤笑。 凯南一挑眉,望向宁灼:“宁先生有什么高见?” “高见是没有的。”宁灼看向他,“……下贱倒是实实在在。” 凯南想,粗俗。 但他想,他没有必要和一个美人计较。 尤其是一个这样一个快死的美人——不是死在马玉树手里,就是死在“卢梭”手里。 他毫不尴尬地端起了酒杯:“看起来,宁先生对我们意见很大哈,是不是最近有些麻烦,影响到您的心情了?” 凯南抬起手指,动作优雅地要去敲杯口,眼睛却还是盯着宁灼:“只要钱到位,银槌市的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宁先生是雇佣兵,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宁灼看他:“是么?” 凯南笑:“不多说了。” 他望向了对面的马玉树,意味深长道:“都在酒里了。大家都举杯吧。” 铛—— 一声清越的敲击声,在宴会厅内回响起来。 下一秒,早已构思了无数遍动作的马玉树抬起手来,没去拿杯子,而是抓紧了面前的打火机,麻木却又准确地对准了宁灼,快速按下了伪装的扳机。 经过这段时间的盘算,他已经想透了。 ……凯南先生的计划的确是最有效的。 听他的话,自己才有活路。 但他可以选择不杀宁灼,只打伤他,这样不至于把“海娜”得罪得太狠,又能达成凯南的目的。 作为赌徒,他愿意再赌一次。 马玉树发难太快,又选在了大家一团和气地要碰杯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反应过来,一道镭射光便暴射而出,直奔宁灼的肩膀。 可惜马玉树实在是太紧张,本来想射宁灼的肩窝,最后枪只擦过了宁灼的肩膀皮肤,背后的玻璃水墙应声而碎。 那些都是钢化玻璃,碎起来是一颗颗蜂窝状的小颗粒,伤不了人。 凯南正作受惊状,向后退去时,就被水墙里汹涌喷出的水淋了一头一身。 房间里的酒精气息骤然浓厚到了让人睁不开眼的地步。 ……酒精,居然藏在这里。 和他一起遭殃的,还有肩膀流血的宁灼。 他歪着头,看向彻底怔住了的凯南,湿淋淋地问他:“只要有钱,什么事就都能解决吗?不一定吧。” “……比如说,你买得起一条命吗?” 话音落下,一直立在旁边、效仿装饰花瓶的仿生人服务员一步上前,抓住桌上还在给鱼加热的炉子,将底下的小火炉准确掀向了浑身湿透了的凯南。 这仿生人服务员的机械灵魂,此刻已经被替换成了于是非。 变起突然,金雪深都没能反应过来。 之前明明一切顺利。 从傅老大那里提前获知了聚会地点后,他们就完成了一次深夜潜入,将水墙里的水做了替换。 他们也给这次聚会排了座次表,确定水墙绝对会在凯南的背后。 按照他们的计划,于是非在完成电子夺舍后,会设法打破那面玻璃,让里面的酒精喷上凯南一身。 没想到,凯南会提前发难,让马玉树开枪,打碎了那面玻璃。 问题是,在他们原来的计划里,宁灼是会被金雪深找借口提前推离凯南身边的! 酒精遇火即燃,不等凯南反应过来,火苗已经犹如复仇厉鬼一样,轰的一声上了他的身,让他从头到脚变成了一个火人! 宁灼不便行动,只能坐在那里,用实际行动轻描淡写地抛给了林檎一个问题: 遇到这样的情况,你救我,还是救他? 林檎也用实际行动给了他答案。 他扑向了无法活动的宁灼,在火势未曾蔓延到他身上前,把他扑倒在地,连滚了好几圈,熄灭了他手臂上的火苗。 在接触间,林檎才意识到,宁灼腿上披着的毯子,是防火的。 而林檎的这个举动,也间接救了他自己。 不驯之敌 第199节 凯南在一瞬间罹受了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痛楚。 在泼天灼烧的烈火中,凯南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刺耳尖叫。 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残酷的刑罚,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疼得抽缩起来,让他不受控地抽缩着肩膀,要去抓身旁的林檎。 然而林檎赶去救了宁灼。 凯南挣扎着,嗥叫着,东倒西歪地向另一侧奔去,奔向他熟悉的人——马玉树。 马玉树在开枪后,就被自己引发的一连串连锁反应弄得瞠目结舌。 他躲闪未及,一把被燃烧的凯南抱在了怀里。 很快,房间内厉声惨叫着的,变成了两个人。 金雪深已经妥善地保护了本部亮,冷眼旁观着脸上身上都跳跃着淡蓝色火苗的马玉树,看他受这世上至残酷的极刑。 而林檎也没有动。 他握住宁灼肩膀的手发僵发硬,无比用力。 林檎蹲在地上,自下而上地看着这条银槌市的喉舌,痛苦地上蹿下跳,嘶声呐喊。 被他的刀笔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们的身影,一一在火光的残影中闪过。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林青卓的脸上。 他遥遥地冲自己一笑,还是昔年温柔的样子。 在扑面而来的热浪中,林檎恍惚地对他一笑。 他想,这样不好。 他又想,这样也挺好。 至少他不用再被噩梦缠身了。 …… 宁灼的思想则相对简单。 凯南在《银槌日报》上写了那么多篇文章,宁灼发现,他很喜欢给人一个定义。 他叫林青卓疯子,叫被社会逼疯的人为无能者。 叫凶恶为正义,叫冷漠为天下正道。 然而千般道理,终究不如烈火一场。 这才是银槌市颠扑不破的公理。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凯南专栏:空缺。 第130章 (十三)终局 联合健康的救护车率先到来。 紧接着赶来的, 就是负责本辖区的“白盾”。 林檎一想成谶。 这昏暗的宴会厅,真的变成了一个临时审讯点。 凯南被烧得有进气没出气,抬走的时候已经是一段活焦炭, 还留有一点余气, 淋漓尽致地受着最后的折磨, 被运走时,还在昏迷中发出了痛苦破碎的哀鸣——再有钱, 也救不回来。 相对来说,马玉树还好。 他被凯南纠缠住了,全身重度烧伤面积达40%, 也被拉去了医院。 只是, 联合健康赫赫的威名, 全银槌市都知道。 有钱, 不管你烧成什么样子,都能送你光鲜亮丽地出来。 没有钱,对不起, 你的生命是廉价的,医生的劳动有价,请不要影响医生的正常工作。 凯南在银槌市还是有些声望的, 他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绝不可以不重视。 其他人的陈述, 在“白盾”看来都不可信。 于是该辖区的负责人直接找到了“林檎”,焦灼地询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檎陈述的, 全是他看到的。 大家是为了调停一桩高利贷导致的冲突而聚集到这里来的。 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是凯南定下的, 一个小时前才通知对方。 宁灼、金雪深、本部亮按约到来,十分讲规矩, 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进来前还被搜过身。 房间内唯一的武器,那把镭射枪,是握在马玉树手里,由他亲自扣动扳机的。 而掀翻鱼炉、引燃了凯南身上酒精的仿生人服务员,也是服务凯南的固定人员。 这样一分析,本地的“白盾”负责人豁然开朗:“那这个马玉树是元凶啊。” 林檎并没有这么说。 负责人却自有一套“白盾”式的办事风格,用嘴唇贴近了林檎的耳朵,轻声说:“林警官,要不要跟联合健康打个招呼,把马玉树弄死算了。一来他活着遭罪,二来……凯南先生也不是什么下等人,眼看是活不过今晚,要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是个麻烦,能有个‘明确的交代’,那就最好了……” 他絮叨了这样一大串,中心思想就只有一个:把这个案子,当成是马玉树做的。 至于动机,并不重要。 “白盾”最擅长捏造这个。 当务之急,就是赶快送马玉树去死,堵住他的嘴巴后,那“白盾”就好自由发挥了。 “是个好主意。”林檎拍一拍他的肩膀,“但我要马玉树活着。” “白盾”负责人没和林檎打过交道,但听说过林檎是个刚正不阿的人,至少他的“人设”是这样。 他还以为林檎会义正辞严地呵斥他。 没想到他不急不怒,还柔声细语地做出了一番说明:“马玉树的随身物品里,有烟吗?” ……负责人回想了一番,好像是没有。 林檎补充道:“凯南倒是带了一盒雪茄。” 负责人猛然睁大了眼睛,明白了林檎的意思。 ……这他妈的是个狠人啊。 他在心里复盘了一下林檎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林檎临危受命,接过了谁都不愿查的九三零案件,将本部武作为九三零案件的犯人定案,属于是力挽狂澜,从治安极差的下城区走了出来,一步踏进了“白盾”总部。 随后,他在“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爆炸案中秀了一把操作,调查清楚了小林和詹森的死因。 虽然他最后没有阻止爆炸案,但林檎的实力却是有目共睹,把那两个辖区的“白盾”负责人比得什么也不是。 听说其中一个已经被降职,调到下城区的某个混乱街区工作去了。 现在,凯南又落到了林檎的手里,眼看着又将成为他的又一枚垫脚石。 他是想把凯南变成这件事的主导者?想说是凯南自作自受,和马玉树共同谋划了这次刺杀,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把自己抛进了火堆里? 如果林檎想要把案子往这个方向引导,那作为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林檎的知名度必然要再上一个台阶。 负责人悄悄咽了口口水:“您的意思是,查查凯南?” 林檎并不知道自己在负责人的心目里已经变成了一只工于心计的笑面虎,语气温柔地反问:“你说呢?查查又没有坏处。” 负责人毛骨悚然,不敢再和他想象中的恐怖林檎再打交道,转头去盘问餐厅老板。 老板一口咬定是有人深夜潜入,替换了玻璃水墙里的水——他们绝不会蠢到往水墙里放酒精。 但提到要调监控时,老板哑巴了。 这里是个具有高度私密性的私人会所,是冠冕堂皇地容纳银槌市上层人士龌龊秘密的地点,老板就是吃的这口保密饭,又怎么敢设监控? 老板百口莫辩,只能被一并拷走。 相较之下,宁灼、金雪深和本部亮三个人,干净得宛如一张白纸,连接受盘问的价值都没有。 金雪深躲在房间一角,跟于是非通话。 他故作平淡道:“我这里的事情办完了。” 于是非在那边发问:“死了,还是活着?” 金雪深:“……他还活着。” 于是非:“那也很好。” 他知道一个身欠外债、又被严重烧伤、甚至无钱医治的人,生活在银槌市阴冷潮湿的环境中,会有多惨。 他会渗液、腐烂、重生,又慢慢腐烂,循环反复,像是在水里沤着的蘑菇。 死亡对他来说,反倒是解脱。 所以活着吧,活着挺好。 金雪深咬着牙忍了一会儿,终于是不堪忍受,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不是报仇后所谓的失落,而是喜极而泣。 他捂着眼睛,眼泪渗过指缝:“我对得起他们了……我可以好好的活着,我不用……不用再……” 于是非听着那边带着哭腔的低喃,说:“好好活着。我陪你一起。活着在一起,死了也在一起。” 金雪深:“……” 他带着哭腔和满脸红意破口大骂:“滚啊!老子还没和你活好呢,你就想着死?你和谁学着讲这么晦气的话!” 于是非诚实地报出了自己教材的名称:“《历史上著名的三千封情书》。” 在金雪深教育于是非不许他看乱七八糟的书时,本部亮和宁灼坐在一起,身上披着宁灼的防火毯,欲言又止。 不驯之敌 第200节 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你们真的要走?” 宁灼反问:“你的债主一个死了,一个生不如死,你也会赚钱了,还需要我们保护吗?” “小唐……”本部亮艰涩的话音中又带着一点期盼,“他也走?” 宁灼简明扼要地回复:“走。” 本部亮的心肝揪扯着剧痛了一下,面上的神经却还是迟钝着没有反应:“……小唐有父母吗?” 宁灼眼睛也不眨一下:“他的父母都死了。” 本部亮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噢……” 他舔了舔嘴唇,知道自己今天之后,或许就要和他们分道扬镳了,于是一股脑将自己的心里话倒了出来:“我不是咒你们……出海真的很危险。小唐他挺弱的一个孩子,得要人照顾着、宠着才行。他一个人小老鼠似的住在地底下,我怕他不适应外面,也怕他出危险……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以前受了多大罪啊……” 宁灼相信,本部亮这一番絮絮叨叨中包含的感情全是真的,是发源自天性中的舐犊情深。 冥冥之中,他跟唐凯唱就是血脉亲人,是天然的投契。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唐凯唱是在无边孽海中开出的一朵小花,轮不到本部家去采。 本部亮也察觉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擦了擦发热的眼窝,重新组织了一下,结果仍是越组织越乱:“我总觉得,和他心里很近……他要走,我舍不得,真舍不得,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人老了,就想有个家……” 宁灼无情地冷眼看着哀伤爬上本部亮脸上的每一寸皱纹,只用一个问题,就堵住了本部亮的嘴:“……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呢?” 你儿子造孽的时候,你在哪里? 唐璧孤独地死在浑浊的营养液里的时候,你在哪里? 本部武的龌龊行径东窗事发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 这样的人,老了,贪恋家庭温暖了,想要懂事、听话、投契的孙子陪在自己身边了。 世界上可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宁灼不和他多说话,摇着轮椅走开,留下本部亮这个麻木不仁了大半辈子的老人,由得他后知后觉,痛得剜心彻骨。 他以后的人生里,都会被这种孤独的痛楚缠身。 他不配享受幸福,也不配去弥补。 宁灼离开屋子,刚一偏头,就看到了屋外不知道等候了多久的林檎。 林檎直起身子,说:“你们可以走了。” 他知道宁灼可疑。 但目前的证据,没有一项能指向宁灼的,包括他们刚才在屋内各自的对话,也无法作为证据去指证什么。 林檎已经看透了,宁灼运用的是银槌市的法则。 在这里,只要在法则庇护下的其他人无罪,他也就无罪。 林檎又说:“你刚才说,你们要走?” 宁灼:“嗯。” “离开银槌市?” “嗯。” 林檎递给他一根烟,这是刚才负责人散给他的:“这么突然?不是怕我抓你吧?” 宁灼接过来,并不点燃,只是用嘴唇抿住:“你试试。” 林檎给自己点燃,烟草咝的一声,烧出了辛辣的薄荷香:“傅爸爸也走?” 宁灼:“不知道。你走不走?船上也给你留了个位置。” 林檎叼着烟,任凭袅袅青烟徐徐上升:“不走了。这里还需要我,我想要做的事情,还没完成。” 宁灼一点头,认同他的决定:“你一个人,撑不撑得住?” 林檎:“我撑不住,想想你们,想想爸爸,就能撑得住了。总不能叫你们失望。” 宁灼又问:“和这些人打交道,你能记得你的本心吗?到时候,谁又能管住你?” 这个问题带了几分诛心的意味,很难回答。 林檎默然了很久,沉默到一支烟缩短了一半,才给出了回答。 “如果你将来还能回来,我又真的变了……”林檎把一颗冰冷的黄铜子弹交到他手里,“你就用这颗子弹来杀我吧。” 宁灼态度自然地收下了子弹:“还有别的事情吗?” “这里已经没有了。”林檎不舍地微笑道,“我就是来通知你们,可以走了。” “你没有事情,我有。” 宁灼望着林檎:“当初,你问我要怎么管理你的那支队伍。我只告诉过你,分出哪些是真心办事的,哪些是被安插进来的,把他们分别安排工作,专注案件就行了。但是我有件重要的事没有提醒你。” 林檎洗耳恭听。 “……你要弄明白,安插进来的那些人,究竟是属于哪一帮势力。就比如说,当年你的九三零专案组里,‘说不定’不只是有查理曼的人混进去了,还有查理曼夫人的人。这两拨人的目的不同,一个在暗,一个在明,所以会从不同的方向,干扰你的调查进程。” 林檎恍然大悟。 当初宁灼不刻意提醒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忽略到“查理曼夫人”这个重要的因素,好叫他自己的计划能够顺利推进。 “……多谢提醒。”林檎发自内心道:“幸亏我们不是敌人。” “我的敌人正在外面等我。”他一挥手,自己摇着轮椅,向外走去,剔透的手臂在空中随便挥了一挥,“林檎,有缘再见。” …… 一顿晚饭,吃死了一个人,重伤了一个人。 宁灼独自一个坐在下行的电梯中,从肺里呼出一口漫漫的长气。 他忽然很累了。 在他的身心一齐疲惫起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单飞白。 他披挂着一身淡淡的光芒,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看上去年轻、修长、健康。 他的皮肤在停车场的光芒映照下,调和出了蜜一样的光泽。 单飞白注意到了宁灼的到来,大踏步而来,俯下身检查了他肩膀处小小的擦伤,用嘴唇轻轻贴了一下,又捧住他的脸,盯住那绿宝石似的眼睛,左看右看,给出了他那个幼稚游戏的答案。 “……我猜,你在想我。” 宁灼眨了眨眼睛。 说起来,他在宴会全程,的确什么都没有想。 除了单飞白。 在火起后,宁灼顺手摸走了一个莲花形状的精致点心,用卫生纸包着,揣在口袋里。 他没有隔空鉴馅的能力,不清楚单飞白喜不喜欢这点心的口味,会不会挑嘴。 宁灼打定了主意,要是小狼崽子敢挑三拣四,就把东西直接塞他嘴里。 单飞白亮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眼底的横纹波光流转:“……是不是在想我?” 宁灼定定望着他,没有给出答案。 他在想另一件事: 总会在心里时时想到的人,是不是就该叫心上人? 宁灼觉得自己不大擅长去爱,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心里没有什么拨云见日的震撼感。 他只是在思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是很久之前吧,恨也是他,爱也是他,却又不至于恨到去杀他。 自己被他欺骗、伤害,又一次次反击,看到他因别人受伤会心悸,看到他因自己受伤,又会兴奋。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单飞白才变成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呢? 直到单飞白低下头,轻轻含住了他的嘴唇时,宁灼还在想,并稍稍仰起了脖子,迎合着这个缠绵悱恻的吻。 打破了宁灼思考的,是背后传来的通讯器的坠地声。 二人齐齐回过头去。 金雪深站在停车场的入口,呆呆看着正在接吻的两个人,突然觉得他今晚这个仇都复得虚幻了起来。 ……这个世界大概马上要灭亡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宁灼在和单飞白接吻? 第131章 (十四)终局 金雪深大受刺激, 一回到“海娜”,就把自己关起来,默默重建世界观去了。 大家以为他大仇得报, 正在调整心情, 于是也不去深问打扰他。 于是非除外。 在不情不愿地交代出自己的所见所闻后, 金雪深把自己闷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地出言威胁:“……你要是敢说‘我早就告诉过你’, 我就杀了你。” 于是非看看他的架势,觉得他杀人前,或许会先用枕头捂死他自己。 于是, 于是非把这句话乖乖咽了回去, 换了另一句话:“你早就告诉过我, 他们两个在一起, 你就和我在一起。” 金雪深虚弱地反抗:“……你放屁。” 于是非开始调整自己的语音传感器:“我这里有录音。” 金雪深把脑袋又往枕头里埋了埋,想起自己大言不惭地许下的承诺,恼羞成怒, 向后不声不响地一脚踹出去,却踢了个空,被于是非准确捉住脚踝, 妥善地连着他的长腿一起塞回被子里来。 于是非掖好被子,认真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同意和我在一起?” 金雪深脸红透了, 在心里骂了他一万遍“趁人之危不要脸”。 但在那他一万个所思所想里,并没有“拒绝”这个选项。 金雪深不说话,只是默默趴在床上, 同时从被子底下偷偷伸出一只手, 压住了于是非的衣角,怕他等不到自己的回应, 就失望走掉了。 不驯之敌 第201节 于是非注视着他那只细长漂亮的手。 因为懂得,所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来,攥在手里。 在这样的世道里,有这么一只愿意伸出来挽留他的手,就很好、很珍贵了。 几天后,金雪深终于调整好了心情,有勇气出房门看看。 结果好死不死,他刚一出门,就看到单飞白推着宁灼,在走廊里搞轮椅漂移。 金雪深刚重建好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一个向后转,回去继续自闭。 这几天的工夫,凯南的案子也渐渐发酵,发展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之前,高利贷案件不好调查,是因为马玉树和凯南是牢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 如今,共同体随着一把火灰飞烟灭,那一些暗藏在光鲜表面之下、阴湿腐败的秘密,就该被翻出来晒晒太阳了。 马玉树是没钱治疗,被直接送入了普通病房。 但凯南财大气粗,大有油水可捞。 联合健康不假思索地给他上了最好的设备,用了最好的药,居然化腐朽为神奇,勉强吊住了他那条半死不活的命。 他们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账面上汲取着天价的治疗费,以最正大光明的手段,用水泵一样一泵泵抽掉凯南的积蓄。 凯南无法反抗。 他现在连自杀都做不到。 银槌市的新闻铁律:想要掩盖一个丑闻,就要制造新的丑闻。 之前的凯南深谙此道。 现在的凯南,也成为了被舆论秃鹫争抢分食的腐肉。 外表光鲜亮丽的凯南,居然是一个高利贷者! 随着证据的现身,凯南斯文、有礼、理性的画皮被扒下,露出了内里的腐烂本质。 在凯南心里,银槌市的百姓都是没有接受过教育的愚民,自己稍一煽动,就像羊群一样来回跑动,彼此撕咬,为他贡献他最爱的流量。 但高利贷是普通百姓最恨的事情之一。 很多好人死在了这件事上,因为他们还有道德,他们真的想渡过难关后一笔一笔地还钱,他们对美好的未来还有向往。 高利贷摧毁了他们的梦想,家庭,一切。 凯南的脸,为一代银槌市市民所熟知。 他是《正义秀》的制片,是《银槌日报》的金牌记者,在公众面前从不作妖,始终是一个优秀的新闻业者形象。 这样的实锤黑料爆出来,对他形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一生玩弄舆论的人,承受了最严重的反噬。 在凯南的支持者还在网络上和人打嘴仗时,已经有人身体力行,潜入联合健康,以家属探视之名,混入icu里,一巴掌把凯南的氧气面罩打飞了出去。 在那人叫骂着被联合健康的保安人员抬出去时,凯南也被再次拉去抢救。 凯南颤抖着身子,连哭也哭不出来——泪腺也烧坏了。 他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嘶嘶的气流音:“我不想活了,你们别救我……别救我……” 联合健康对他的回应,是面无表情地把他拖到了手术室。 抢救、清创,全力为救治他的生命而服务。 凯南受着舆论和身体的长期裁决,在床上挣扎了半个月,才因为排异反应凄惨死去。 他的家人甚至不敢出面给他收尸,就此隐遁。 联合健康不负责收尸。 全力想要切割的interest公司,在联合健康的再三要求下,只得捏着鼻子,派出一名底层工作人员,把他匆匆烧成了一捧灰,草草下葬。 他刚刚下葬,骨灰就被人刨出来,当街洒了一地。 对此,仍是无人问津。 而林檎在凯南生前,是他力捧的对象,本来也该承受连带的反噬。 结果,凯南之前对他的污蔑,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有人为了蹭一波凯南的热度,公然承认是凯南唆使他来栽赃林檎的,他左思右想,觉得良心不安,所以要公开向林檎警官道歉。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家回头盘点,发现林檎的确是很久没上过凯南的节目了。 这下,众人是豁然开朗了,自发脑补出了一个与事实无比接近的真相。 ——林檎大概是发现了什么,和凯南闹崩了。 而凯南不满林檎,于是下了黑手害他,要把他搞臭。 林檎从不放在心上的丑闻事件,居然也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既然谈起了林檎,那就绕不开凯南的宠儿、之前“白盾”的负责人查理曼。 他可是一直和凯南沆瀣一气,直到名声臭大街了,才被凯南亲自揭发出藏匿妻子尸体的丑闻,身败名裂。 他现在在哪里呢? 但因为查理曼到底是过去的人了,大家对他已经兴致缺缺,谈过了,也就算了。 现在的查理曼,也的确希望他就此被全世界遗忘。 他当年跟黑市关系匪浅,借着职务之便,给他们帮了不少忙。 尽管他如今已经堕落到底,树倒猢狲散,但至少还有一两只猢狲,愿意远远地向他投喂一两只香蕉,让他不至于饿死街头。 他们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查理曼也不敢奢求太多,默默支了个小摊位,卖一些日用品,糊口维生。 因为没钱去像他的儿子一样做生物换脸,他只能剃光头发,扣上一顶渔夫帽,用厚厚的、不修边幅的胡茬来掩盖他的真实身份。 不过,鉴于他昔日名人的身份,他还是不止一次地被人认出来。 这天,他到云梦区沿途摆摊,碰上了清扫沿街摊位的“白盾”,被他们抓了个正着。 带队的“白盾”警队队长扫了他一眼,越看他越是眼熟,犹犹豫豫地开口:“你是不是那个……查理曼先生?” 查理曼拨了拨被油污腻住的头发,挡住了自己的眼睛,默不吭声。 那名“白盾”队长却并没有对他冷嘲热讽,而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您好。我是云梦区的别动队三队队长。” 查理曼掀起发肿的眼皮,在记忆中搜索到了这张脸,但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在他离开时,他也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察而已。 虽然已经对他没什么具体的印象,但他对自己的尊重,让查理曼感受到了久违的惊喜。 他开口道:“你……还在云梦区?” “是。”队长答得挺干脆,“我一直都在。” 下一秒,队长就放下了敬礼的手,将一张薄薄的电子罚单递到他手里:“罚款两千。没收全部货物。车我给您留下,不带走了。” 这转折来得实在太快,本来还想和他讪笑两句的查理曼脸都白了,难堪得浑身发抖:“两千……这……我半个月也挣不来……” 这一点钱,不过是他过去吃一顿下午茶点心的花费。 如今,查理曼却要腆着脸,向昔日的下属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你看,能不能放过我这次……” “云梦区违规摆摊,一直是这个罚金标准。”队长态度平静,“是当年您定的。” 查理曼:“……” 听他这样说,查理曼就知道这事是没得商量了。 破财的肉痛感,让他怒火万丈起来。 他皮笑肉不笑地讥刺:“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离不开云梦区吗?就是因为轴。” 闻言,队长有点讶异地抬头,看向查理曼:“我升不上去,是因为云梦区是我的家。我在这里长大,我想让它变得更好。” 查理曼冷笑一声,不置可否,觉得这是无能的人在给自己找借口。 他反唇相讥:“那它有变得更好吗?” 队长说:“你老老实实把钱交了,就能变得更好一点。” 查理曼:“……” 他被这个木头脑袋气了个半死。 等他一走,查理曼就一口口水啐到了地上。 刚才“白盾”来时,一群小商贩做鸟兽状散,如今这里撤成了一块白地,四下已经没有人了。 查理曼对云梦区的道路并不熟悉——尽管这里的街道格局几十年如一日,从没变过,但他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辖区里认真走过看过。 因为他当年清楚,他不会在这个泥潭里挣扎很久。 他推着自己的小车,埋着头,艰难地往前走去。 忽然,一只脚踏上了他的空车前端,阻住了他前行的道路。 查理曼当过“白盾”,如今也不是如本部亮一样的老头子,骨子里还是有几分悍勇的。 他抬起头来,怒道:“你——” 后面的话,统统哽在了他的喉咙里。 宁灼静立在他身前。 他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可仍然是苍白,不知道是格外受上天厚待,还是生来就亏欠了上天什么,他天然长了副薄命红颜相。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一触即碎的人面前,查理曼两股战战,肌肉僵硬,连逃跑的念头都不敢生出。 他腿一软,跌倒在地,汗水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他的面颊滚滚下淌:“你……” 查理曼心中萧索一片,知道自己这时候被拦住,怕是凶多吉少。 既然如此,他索性放开了胆量,问出了心里话:“……宁灼,能给我个明白吗?我想知道,我到底得罪谁了?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不驯之敌 第202节 宁灼静望着他,重复道:“‘我背后的人’?” “是,你背后的人。”查理曼仰头回望他,“是interest里凯南的对头?还是……‘白盾’里的什么人?” 宁灼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明白,反倒更加觉得可笑。 他答道:“没有别人,只是我。” 查理曼疑惑地纠起了眉头。 他不能理解。 在他和“海娜”合作之前,他明明和他们没有任何交集。 他试探着询问:“我和你……?” 宁灼用异常平静的语调说:“海承安向你问好。” 一个霹雳凌空降下,把查理曼劈得哑口无言。 他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宁灼时,体会到的那白日见鬼一样的感觉了。 ……姓“海”的人,他隐约记得,是有那么一个。 他是踩着他全家的尸骨,攀上了和interest公司的关系,印象总归要深一点,但也深得有限。 海家唯一的孩子,不是早就死在火里了吗? ……火。 他呆滞地昂着头,不敢置信地确定:“……‘宁灼’?” ——宁灼,宁愿烧灼自己,来焚尽一切恶业。 宁灼:“想起来了?” “我叫海宁。万国安,四海宁。” 查理曼陡然激动起来:“不可能!你背后一定有什么人……你骗我!你怎么可能只是那个海承安的儿子!海承安——” 在他的记忆里,那个警察怯懦胆小、能力平庸,还常常好心办坏事,业绩排名中下游,唯一可称道的就是他的好脾气。 那个面瓜一样毫无存在感、死了都不会有人在意的窝囊废,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宁灼理解他为何抓狂。 他以前所未有的平静,徐徐道来:“我不是大公司的探子,不是他们花高价培养的杀手,不是有钱人养的狗。” “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云梦区一个小警察的儿子。” “小警察的儿子,送走了你的儿子,送走了你的夫人,现在要送你走了。” 查理曼终于如梦方醒。 脑海里轰轰然滚过了一阵惊雷。 他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 他来不及再细想,栗栗颤抖着,把一颗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惊惧得浑身发抖,哀哀求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犯了大错了,可我的儿子,我的妻子,都已经没有了,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活着也就是活着而已——” 查理曼的眼泪汩汩而下:“求你了,让我活着赎罪吧,我以后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悔过的,我给你的父母、给你的妹妹烧香祈福,我真的知错了,求你,求你……” 宁灼望着他的涕泪交加,不为所动。 他杀了自己的弟弟,却连他的性别都不知道。 “我之前活着,就是为了杀你。”宁灼的声线清冷,如冰胜雪,字字清晰,“接下来,换我来活着赎罪吧。你去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娱乐快讯: 今日,昔日“白盾”警督查理曼被发现横尸垃圾堆,是否是追随凯南,殉情而死呢? 凯南当初将长相英俊的查理曼一手扶持上位,是否别有原因呢? 凯南又揭发了查理曼的杀妻疑云,是否又是因爱生恨呢? 小编也感到非常惊讶。但事实就是这样。 这就是关于查理曼殉情的事情了,大家有什么想法呢,欢迎在评论区告诉小编一起讨论哦! 第132章 (十五)终局 夏天结束之前, “海娜”的船造好了。 从洋流来看,他们最好的航行季节也即将到来。 但“海娜”众人始终没等回来漂在外面的傅老大。 别说是金雪深,就连向来对傅老大采取放养态度的宁灼, 也隐隐生出了一些不安。 …… 傅问渠这次出外执行任务, 的确执行得挺好。 这一点, 他的“服务对象”霍齐亚最有发言权。 某天早上,他从别墅的二楼下来, 看见傅问渠正在热火朝天地拖地,仿佛是在自己家一样认真。 他瞧见霍齐亚,先惯性地问了一声早, 又用一种“今天早上吃什么”的平淡语气说:“小霍总, 霍英博是谁?” 小霍总愣了一下:“我父亲的……儿子。” “私生子”三个字, 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子不言父丑。 “哦。”傅问渠说, “你父亲的儿子派来杀你杀手,昨天晚上差点被我宰了,现在关在地下室里。是叫你弟弟来领走啊, 还是叫你爸爸来领走啊?” 他无视了目瞪口呆的霍齐亚,继续拖地,同时真情实感地摇头叹息道:“唉。一家人, 这是干什么呢?” 拖了两下地,他又问:“对了, 今天早上吃什么?” 从那之后,霍齐亚对他的抵触之情彻底归零,甚至想要预订傅问渠为自己长期服务。 面对他明示暗示的邀约, 傅问渠并不接他的话茬, 只是微笑着反问:“小霍总不怕我?” 怕当然是怕的。 霍齐亚并不认识“海娜”里的好好先生傅问渠。 从他这些日子和傅问渠打交道的经验,他可以确信, 傅问渠是个妖物。 此人身上的人情味似有还无,不像是先天就有的,倒像是后天修炼出来的,根本无法分辨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只有得他青眼的,才配他豁出命去付出、去交心。 至于其他的人,在他的眼里都如草芥一样平等,如果不是有人花钱请他去“清理”,他上去踩一脚都嫌麻烦。 霍齐亚很愿意让他为自己所用。 如果不能为自己所用,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多和他谈感情,再好好地送他离开。 除非有万全的把握,绝不要杀他。 一旦杀不成功,那就是后患无穷。 他请示过父亲,老霍总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霍齐亚绕过了“怕不怕”的话题,转而同他攀交情:“你和家父是怎么认识的?” “有人介绍的。”傅问渠托着下巴,是个沉思的模样,“我当时帮瑞腾下属的一个研发公司的老板做任务,他请我干活,但完活之后,总拖着不给我结尾款,我就自己动手,从他公司拿走了一个仿生人……” 傅问渠的声音略略放低,听来带有几分怀念:“用来抵债。” 但这样的情绪流露,不过一闪而逝。 他笑嘻嘻地歪头看向霍齐亚:“后来,就是那个老板把我介绍给老霍总的。说起来,我金盆洗手前接的最后一单,好像就是你爸爸的。出山后的第一单,服务对象就是你,还是我自己发单自己接。” 霍齐亚不尴不尬地一笑:“跟你有缘。” 傅问渠刚想回话,通讯器就响了起来。 他挺松弛地对着霍齐亚一挥手,示意自己要出去一趟。 傅问渠走到外面的草坪上,连通了信号:“喂?宁宁,想我啦?” 那边,宁灼的声音不容置疑:“傅老大,该回来了。” 听他这样说,傅问渠便了然了:“定在哪一天出发?” “前天下水测试,一切顺利。闵秋说,五天之后。” 傅问渠闭上眼睛,又睁开,清清楚楚地说: “……我跟你说过的吧。我不走。” 宁灼的心里猛地一空。 在拨通他的通讯器前,宁灼心里就有了这样的预感。 但他还是不肯死心,非要亲口听他说不可。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傅问渠粲然一笑:“宁宁,别任性。” 宁灼不肯退让。 还固执地叫他宁宁的人,把他当做孩子的人,这世界上只有一个傅老大了。 宁灼还记得,听说小时候的自己要改名时,傅老大那发自真心的惋惜:“海宁,多好的名字,以后没有人叫了怎么行?” 宁灼躺在床上,右半边身子空荡荡的,肩头密密缠着纱布。 他满脸木然地答道:“海宁已经死了,没有让人记得这个名字的必要。” 傅老大显然是不认同的。 不驯之敌 第203节 深思熟虑一番后,他猛一拍巴掌:“别人不叫,我来叫嘛!我叫你宁宁,这样还是等于有人叫你。你是小海宁,我来记得。” 宁灼看他一眼,把下半张脸缩进被子里,不置可否,只觉得肉麻,且温暖。 那时的他,心里只有仇恨,自认为并不需要温暖。 但那温暖一直绵延到了今日,直到此刻,还暖烘烘地停驻在他的胸口,不肯离去。 傅老大面对宁灼生硬的拒绝,也和他想到了一处去:“宁宁,记得我捡到你的那一天吗?” 宁灼“嗯”了一声。 “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傅问渠说,“那天,你家着火,我路过附近,其实是想去看看热闹的,没怀什么好心眼。那个时候该是我最倒霉的时候,倒霉到有点想死,搞不好一步想岔了,就直接走到火里去,烧死我自己算了。没想到,找死的路上会捡到你。” 他自嘲地笑出了声:“我救了你,你也救了我。这些年,你从不欠我什么。你那么要强地拉起一个‘海娜’,除了要报仇,我寻思着是不是你觉得你早晚要死,想要让这群人来给我养老?” 宁灼并没有正面回答:“你这些年对我……不错。” “我也知道,你是最好的孩子。” 傅问渠的声线温软:“我啊,有手有脚,用不着你养老。我本来是飘惯了的。当初对你这个人感兴趣,就留下了。谢谢你,宁宁,让我过了这么久的安稳日子。” 宁灼有些伤感。 他这么说,就是真的铁了心的。 铁了心的傅问渠,即使他强硬地去拉去扯,也依然是挽留不住。 他问:“你不走,又去哪里?” “嗯……盯着小林檎吧,怕有人欺负了他,也怕他走到高位,人变了,得有人治着他,叫他别学坏。……‘海娜’里那几个不走的,没个撑腰的怎么行?……还有,那么大一个‘海娜’基地,说扔就扔,多么可惜。万一你们找不到出路,想要回家来,总要有人给你们守着家吧?” 宁灼隐隐动容,轻声叫他:“……傅老大。” 傅问渠抬起手来,隔空摸了摸他的头发:“……也怪你,这么多年,弄了我一身牵挂。现在想走都没办法安心走了。” 宁灼:“对不起。” 傅老大笑:“不是想听这个。” 宁灼:“保重。” “也不是这个。” 宁灼垂下眼睛:“我会……好好活着。” 通讯器那边传来了爽朗的笑:“那就好啊!” …… 傅问渠的想法,被传达到“海娜”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金雪深的反应则最是激烈,直接炸了庙:“不行!他不走,我也不走了!” 宁灼看他一眼:“好。你找他去。” 金雪深挟裹着一身怨气,匆匆卷出了会议室,像是个负气的孩子,要找父亲讨个说法。 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待人都散去,单飞白对宁灼说:“他不走的话,我觉得于哥可能也不会走了。” 宁灼随口问:“为什么?他们两个什么关系?” 单飞白老老实实地答:“我们俩什么关系,他们俩什么关系。” 宁灼斜他一眼,并不相信,铿锵有力地答:“滚蛋。” 单飞白刚要对他做出一番详细说明,宁灼的通讯器便有了动静。 是一个陌生来电。 宁灼想了想,接了起来,却并不发声。 那边的人叫他:“宁灼?” 宁灼记得这个声音:“……江九昭。” 他的声调还挺活泼,就好像把他从楼上扔下去、切断四肢的不是宁灼一样:“有空没?我义肢装好了,能下地了。见一面呗,就我们俩。” …… 而于是非在一个小时后,在基地角落里找到了金雪深。 他保持着把自己的脸埋入膝弯的动作,直到身边坐下了那个熟悉的人,才毫无预兆地开了口,一席话也说得没头没尾:“他说,要我照顾好宁灼。他说他不会照顾自己,饭都没人管着他吃。” “我说……我说,明明有单飞白管他了。” “他说,宁宁要有个娘家人才好。” “他说他留下来,是要替我们守家,说我还年轻,要去外面看世界,不要烂在银槌市里……” 于是非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转述,态度很沉静地等他的结论。 他留下,自己也要留下。 如果临时改变计划,他就有很多事要去忙。 在心底里把要做的事情一一排序后,金雪深结束了那有些混乱的低语,看向于是非:“你的想法呢?” 于是非一怔。 以前,他做事多是听人安排。 因为他的外貌特殊,轻而易举就能被人认出是仿生人,所以他们惯性地要把很多事情交给他,指示着他去做,下意识地把他当成没有想法的人。 有的时候,就连于是非自己都惯于扮演这样的角色了。 几乎从来没有人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于是非很认真地思考一番,略带生疏地答道:“按照我的想法,我希望和你一起走。银槌市太阴冷了,对你的身体不好。” 金雪深垂下头不做声,像是在心里经历了一场山呼海啸。 最后,他发力攥了攥拳:“我们……走。” 如傅老大所说,他们是年轻的,不应该一辈子和这个畸形的世界共生。 况且,他们的确是前路未卜,风险漫漫。 倘若外面真的另有一番天地,到时候,他一定要回到银槌市,靠绑票也要把傅老大绑回到他们身边。 第133章 (十六)终局 江九昭与宁灼的会面地点, 定在一家下城区即将倒闭的快餐店。 江九昭见他第一眼就是笑,直冲他招手,喜气洋洋的, 似乎两人月前的死斗, 不过是虚空梦一场:“你还真的来。” 服务生打着赤膊、靠在门外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 厨师忙着打游戏, 草草做完两个汉堡,探出头来看他们一眼, 以为自己看到了两只漂亮兔子来聚餐,蔑视地撇一撇嘴,就缩回自己的位置, 继续旁若无人地打游戏。 宁灼坐下后, 江九昭热情道:“吃啊。不过提前跟你说好, 这里的汉堡特别难吃。” 宁灼挑眉:“那还请我来这里?” 江九昭咬了一口汉堡, 理直气壮道:“便宜啊。” 今天天气热,宁灼天生体冷,所以穿了件偏薄的长袖衬衫。 江九昭就有所不同, 直接穿了个无袖的紧身背心,勾勒出他细条条的一把柔韧腰身,顺便坦荡荡地露出了一双胳膊。 宁灼问:“胳膊腿都换了?” “换了最好的, 仿真款,看不出来是假的吧?”江九昭擦掉了嘴角沾上的一点番茄酱, “不喜欢像你一样,搞得那么高调,显得那么厉害。” 宁灼自行去寻找了一个打包袋, 要把汉堡直接带走, 显然是没有与江九昭久坐长谈的准备:“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情?” 江九昭:“免费送你一个情报,要不要?” 宁灼:“你说。” 江九昭张口就来:“184号安全点上还有人活着, 几十年前联络过银槌岛,结果被咱们那几位大公司给拒了,不许他们来。” 四下顿时陷入一片静寂。 店内的换气系统已经旧得几乎转不动,不住发出叹息似的颤音。 江九昭的语气不神秘,很平淡,腔调更是没什么起承转合,所以店内外那两位磨洋工的店员,都依然是各干各的,没有留心到他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 宁灼靠向椅背,冷静发问:“为什么告诉我?” “你反正是要走了,那就帮我个忙,把这件事散播出去呗。”江九昭又咽下一口汉堡,“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没人会知道是我说出去的。” 见宁灼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惊喜或惊吓,一双绿眼睛里的情绪仍是又沉又稳,深不见底、不见波动,本来想当面瞧个乐子的江九昭颇感失望:“我送你一个这么炸裂的情报,你怎么没反应呢?” 宁灼反问:“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江九昭眯着眼睛,小狐狸似的笑:“你猜啊。” 宁灼用拇指轻轻捺住下唇,当真认真思考起来。 被他指腹按压着的唇角血色褪去,其他地方就像是上了胭脂一样,血色充盈。 美人谁都爱看,江九昭自己长得漂亮,看美人更是看得目不转睛,蠢蠢欲动的,很有心骗他花钱买自己睡上一觉,让自己占一把便宜。 谁想宁灼不想风月,片刻之后便精准地一针见血:“你担心被瑞腾扔掉吧。” 一切绮念风停雨收。 江九昭大大方方地一点头:“是啊。托你的福,你们的生意算是做成了,最后一场收官战也打得漂亮,我们‘卢梭’倒是遭殃了。” 说着,他挺委屈地一撇嘴:“我被你弄成这个样子,破抹布似的。现在小霍总都不要我们贴身保护了,这哪儿成啊。我想来想去,就想了个主意——银槌市非得要乱起来,他们才用得着我呢。” 江九昭对他那套独特的生意经侃侃而谈:“换你,是银槌市的普通人,活着就是受罪,又不想死,就只能这么不上不下地熬日子,结果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其实很大,有人骗了你,不为别的,就为了把你们圈在这片岛上,一代代把你的骨血嚼干净,你能答应吗?” 他托着下巴,轻巧地一眨眼:“……不会想杀人吗?” 但他的灵动也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后就皱起了眉头,对汉堡进行了差评:“呸,真难吃。” 宁灼无言。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个极有价值的情报。 不驯之敌 第204节 对他们而言,这趟已经定下了目的地的旅途,大概率不会无功而返。 对银槌市市民而言,他们将在巨大的迷茫、震荡和愤怒中,迎来一个新时代。 这一切,却源自于一个雇佣兵队长的私心。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很适合银槌市的黑色幽默。 宁灼把汉堡打包带走,打算直接去找一趟“调律师”,把这最后一项散布消息的工作交给他,顺便送他一个汉堡。 他想,江九昭亲身验证,这是个难吃的汉堡,送去给他,他或许会因为这个汉堡的滋味,而更长久地记得自己。 宁灼井井有条地安排完自己的行程,就接到了单飞白的通讯。 那边开门见山:“哥,什么时候回来?” 宁灼:“什么事?” 由于相隔几十里,单飞白仗着宁灼现在踹不着他,大放厥词:“想媳妇想得受不了了。” 宁灼听他语气是真切的沮丧,嘴角微微上翘,打算晚上回去再收拾他:“没事可做,就去找找你的家人,不用告诉他们你走了,告个别也好。” 单飞白亲情淡漠,本来想说句“我家人都死绝了”,但是盘算一下,他的母亲人在天堂,父亲虽生犹死,还是勉强有个亲人尚在人间的。 于是,结束了和宁灼的通讯后,他联系上了章行书。 这一个通讯打过去,他倒是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情报。 章家父子没在自己这里讨到好,就只能接受现状,坐吃山空。 章荣恩是天仙一样的人物,被自己那个软饭父亲言传身教,从小就是花钱能力远胜于挣钱能力,在家长吁短叹、独坐高堂,忧心前程,屁股却不肯挪动分毫。 他是银槌市老牌的资本家,怎么可能纡尊降贵去另谋生路? 没有办法,章行书作为年轻一辈,只能自食其力,找了个工作,成为了interest公司的一名编辑。 他是个比较敏感内敛的人,又受了章荣恩的熏陶,在文字方面颇有天赋,很快晋升为了副主编,养活自己和母亲是够了。 可要供养酷爱艺术、只会享受的父亲,实在是吃力。 章行书很有自觉,知道自己作为非婚生子,不管是地位还是名分,都在弟弟面前矮了一头,所以也不敢诉苦,只说好处。 他轻言细语的:“离开家我才发现,自己挣,自己花,才是最心安理得的。飞白,你比我懂得早。” 单飞白没有和他多说。 他和自己的这位便宜兄长,性情毫不投契,从来都是无话可说。 放下通讯器,眨巴着眼睛思考了很久后,单飞白的下一个通讯,打给了章荣恩。 章荣恩万万没想到,单飞白还会主动联系自己。 他更是万万没想到,单飞白会同他谈一桩交易。 “爸。”单飞白开门见山,“我要走了。” 章荣恩摸不着头脑:“……走?去哪里?” 单飞白说:“像‘哥伦布’号那样,出海去啊。银槌市就这么点大,呆在这里,太无聊了。” 章荣恩来不及问他出海的理由,也来不及问他的去处。 他心念电转,瞬间想到了单飞白背后那庞大的产业。 这些可都是带不走的! 他在这种时候电讯自己,所释放出的信号,足以叫最近生活过得捉襟见肘的章荣恩欣喜若狂。 章荣恩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语气,好叫自己显得不那么贪婪:“那……单家的公司……” “哦,那些。” 单飞白口吻平淡:“那些我不要了。奶奶手下的那些叔叔们打理了那么久,就交给他们,把收入的10%捐给底层残障人士的慈善基金会就行。” 章荣恩的万丈欣喜,刹那间被浇灭一半。 在他心火将熄时,单飞白紧跟着的一句话,又把他从万丈深渊送回了青空之中:“但是奶奶送给过我一条液金矿脉,是她私人赠予我的。我们毕竟是父子一场,所以我想——” 单飞白灿烂一笑,是狼子野心的笑法:“……送给您。” 不过,章荣恩是全然瞧不见的。 待到章荣恩那边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起来后,单飞白悠悠道:“不是白送。我有个条件。” “我要你发布声明,和章行书和他的母亲断绝关系。” “我要你买下《银槌日报》的一个版面,检讨你自己,别挑别人的错,向我奶奶、向我母亲,也向我道歉,内容要写到我满意为止。” “您尽快。我几天后就要走了。您越早完成,我这边越好去跟您办理交接手续。” 章荣恩稀里糊涂的挂了电话,只觉得今天晚上一颗心宛如坐了跳楼机,直上直下,头脑在这剧烈的冲击下变得晕沉沉的,最后脑子里只剩下一条矿脉。 那可是一条矿脉啊。 而单飞白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也算是合情合理。 他这些年来,恐怕是恨死了章行书和他的母亲,临走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们踹出家门,堵死他们的所有退路。 这些日子饱尝了人情冷暖的章荣恩一攥拳头,下定了决心。 他向来擅长文字,不必假他人之手,就能顺畅地做出一篇华彩文章来。 他今晚就算是熬夜,也要把这篇稿件完成! …… 在单飞白忙着掏坏搞事时,宁灼也已经见过了“调律师”,完成了江九昭交给他的任务。 可宁灼左思右想,总觉得大事未全——他似乎还有一个仇没有报。 他把阿布停在路边,趴在仪表盘上想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 宁灼调出了自己腕式设备上的讯息,确认了一下上面照片的信息后,发动了阿布。 …… 在一片繁华热闹的夜市里,一个镶嵌着合金下巴的男人正在临街的一把塑料板凳上大喇喇地坐着,一边痛饮人造麦芽啤酒,一边高谈阔论,聊天吹水,大谈自己在一场群架里的表现是多么辉煌亮眼。 正当他兴致高昂之际,一道凛冽的冷风掠过,似乎是有摩托车高速驶过。 合金下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记来势汹汹的巴掌扇中了后脑勺,一跤跌倒在地。 这一下是摔得够狠。 他一下巴磕上了马路牙子,天旋地转了好一阵,眼睛才重新聚上焦。 合金下巴出离了愤怒,在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后,马上歪歪斜斜地爬起来,破口大骂:“艹!他妈的谁——”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僵住了,后半句话生生噎在了喉咙眼里。 那肇事者并未逃跑,而是胆大包天地留在了原地,斜着身子,在摩托车上静静望着他。 合金下巴悚然地吞下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他还记得宁灼。 差不多一年前,他在一家酒吧厕所里偶遇宁灼,在背后说了他的坏话,却不慎被他抓了个正着。 “还记得吗?你欠我一巴掌。”宁灼漫不经意道,“……我说过的吧,让你别走,在原地等着我,我知道你是谁。” 他晃一晃手腕。 上面显示着合金下巴的身份id码。 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忘掉这一巴掌。 合金下巴不敢言,也不敢怒,鹌鹑似的缩在原地,愣愣目送着宁灼远去。 宁灼在心里的记仇清单上把这人一笔划去,同时也删去了他在自己腕式设备中留下的身份id码。 微凉的风吹拂在宁灼的脸上,挺痛快。 他恨的人,已经各得其所。 他爱的人,在等他回家去。 宁灼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有种陌生的、久违的愉悦从心底里泛出来。 他忘记了这该叫做幸福。 所以,宁灼面无表情,生怕泄露出来,被人窥见,被人偷走。 他向着他的幸福之地,一往无前。 第134章 海上(正文完) “桥”启航的那天, 银槌市迎来了两场爆炸。 一场在中午,一场在晚上。 第一场是发生在舆论场的大爆破。 一个账号名为“希望01”的消息,引燃了这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岛外还有其他人类存在。 184号岛上的人还活着, 他们在几十年前寄来了种子, 带来了希望。 但银槌市上层将他们拒之门外。 这件事当初瞒得很死, 没有留下任何有力的证据。 所以,当消息刚传播开来时, 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条信息的interest公司一开始采取的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这样的猜测与讨论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论坛里,但很快就会被湮没在海量的信息中。 大家忙着生,忙着死, 没有心思去想旁人的死活。 但这回不同。 “谣言”里面有“184号定居点”这样明确的指向, 有“种子”这样带有希望和说服力的小细节, 就算是个谎言, 编得也堪称是绘声绘色了。 银槌市民也很愿意去讨论一下,顺便询问一下账号的精神状态是否健康。 不驯之敌 第205节 谁想,不到5分钟, interest公司的网信部门就接到了上层打来的电话。 给出的吩咐直截了当: 封禁一切相关内容。 胆敢谈论这件事的账号,直接封停。 网络部门的负责人拎着通讯器,心里直犯嘀咕。 这样的封删, 必然会引发舆论反弹的。 他苦着脸老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但上面人的反应相当漫不经心:“全都给封了不就行了?” 如果发布该条信息的是人,或者是一个接受了某种固定指令的发帖系统, 那么,以interest公司的能量,只需要10分钟, 他们就能完全被捂死嘴巴, 一点声音都不可能再发出来。 谁承想,这回他们碰上的对手, 兼具了人类的机动灵活和机械的冷血无情,是一个兼容两者之长的硬茬。 一个账号封了,就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另一个,始终有一张嘴在对外诉说着184号的秘密,告诉所有人,184号有人类,他们曾送了种子来。 于是,银槌市的市民们,看到官方正追着一个名叫“希望”的账号封号,从希望01一路封到了9999。 这成了一桩新鲜的热闹。 市民们围观之余,突然发现自己注册的带有“希望”两个字的账号,成了违禁词,统统被屏蔽了。 这下,一批市民因为账号无端被封,一下起了无名火,揎拳捋袖,加入战斗。 另一批市民也隐隐品出了不对劲。 公然在银槌市网络上封掉“希望”这个词,听起来实在是不像话了。 “希望”已死,但一个名叫“的01”的账号横空出世。 ——有本事你就在网络上把“的”字封了。 这是宁灼交给“调律师”的最后一项工作,而且给了大价钱。 于情于理,“调律师”也要把活儿给干漂亮了。 不说网络,大公司的上层都乱了套。 几家大公司的意见也未能达成统一。 有人觉得放任自流最好,越封其他人越好奇、越来劲。 有人觉得就该封禁,因为最可恨的谣言不是假的,而他妈的是真的。 有人觉得这情报涉及了核心机密,一定是有内部人员泄密,要严查,直接抓到背后的主使者,严惩不贷,一劳永逸。 意见不同,又无法彼此说服的结果,就是各个大公司的情报和网信部门,开始各自为战。 这场舆论战,活生生演变成了一场无形的白刃战。 有人开始在网上讨论:“是真的吗?真的有吗?” ——随即,“真的有吗”成为了一个会触发删帖机制的新词条。 整个银槌市,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账号大剿杀,陷入了激烈的舆论大战。 当网络不容人再继续讨论,很多人干脆走上街头,选择了物理表达。 很多银槌市的人,是真心希望外面有一个新世界的。 大公司以如此强横的方式强行辟谣,无异于逆流而动。 就连前两天莫名其妙地被父亲扫地出门的章行书,也被光速卷入海量的工作之中,连伤心的时间都没了。 在街头的队伍刚刚初具规模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大家走在街上,突然感觉地面狠狠抽搐了一下。 世界的地壳重归安静,已经过去了很久,大家耳朵里听着过去地震的故事,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 可真的当地面开始颤抖时,许多人马上回忆起了祖辈讲述的恐怖故事,立即结伴跑向开阔地带,同时怀着满心的疑惧,面面相觑: 地震了? ……难道说,银槌岛要沉? 大家轻易联想到了现在网络上硝烟弥漫的争端。 两相呼应,潜藏在心底的不满、惧怕,经由一个白天的酝酿,在夜晚集中爆发了出来。 本来还想追查“调律师”的“白盾”全员出动,去对付街上的民众了。 然而煌煌之火一旦开始燃烧,便不会轻易熄灭。 …… 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地震发生。 是一条近海已经被采到近乎枯竭的液金矿脉,在海底爆炸了。 几日前,它才转到前棠棣公司负责人章荣恩名下。 章荣恩甚至还没来得及调遣专业人员,下海去探测一番。 不过,章荣恩不急不慌,因为液金并不会因为一场不大的爆炸而消亡。 他只需要多掏些钱,就能迅速再搭建一条新的开采通道。 需要的那笔清理费及建设费,正好是他最后的身家。 章荣恩兴致勃勃地等待着,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一个多么恶劣的玩笑。 …… 于是,在这两场动荡的掩护下,宁灼和单飞白的“桥”,得以成功离开了那片白沙环绕的岛屿,毫无阻拦地劈波斩浪,向前行进。 他们物资充足,船上燃料也管够,足够他们开到184号定居点,再开回来。 这一场出行,既是迁徙,也是冒险,本来包含着无穷的危机,但“海娜”和“磐桥”众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刺激。 远离了饱受污染的天空,一群人天天跑到甲板上,看风,看浪,看月亮,偶尔看到一队飞鱼,几只海鸥,就像是小孩得了新鲜的玩具,呼朋引伴,恨不得喊所有的人来一起看。 这份刺激,宁灼却是无福消受。 单飞白当初的担心歪打正着了。 ——宁灼不晕车,却被来势汹汹的晕船制得服服帖帖,压根起不了身。 单飞白坐在屋里陪他,把热毛巾贴在他的额头上。 外面又起了隐隐的喧哗声,吵得宁灼头疼。 那帮小子像是集体返老还童了,三十来岁的人,学着高中生的样子,攒在一起,叽叽喳喳。 “出去看海去。”宁灼苍白着一张脸,闭着眼睛下令,“回来讲给我听。” 单飞白乖乖出去,半晌又折返回来,不由分说地把软绵绵的宁灼从被窝里打横抱出来。 宁灼被抱得挺莫名:“……干什么?” 宁灼的身体是颇有些分量的,那修长漂亮的胳膊腿简直让人揽不住、抱不完。 单飞白把他拢在怀里后,拔腿就往外跑:“把你扔海里去!” 宁灼闭上眼睛:“胡说八道。” 单飞白快乐地一低头,看向宁灼。 他是庄严的,也是美丽的,躺在床上,也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他一旦下定决心,就真的能硬生生地把自己脱胎换骨,好好过日子,好好活下去。 想到这一点,单飞白就快乐地很想要撒疯,想要咬他的脖颈和喉结,想要在他身上留满自己的印记。 他对他的狩猎欲望,始终是只增不减。 不过,单飞白什么都没有做。 被带上甲板后,宁灼眯着眼睛,在层层绚烂的光轮下,看到了让大家屏息注视的奇景。 远处,出现了一群海豚队伍。 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下,海洋也碎金似的,一片一片地泛着云母片似的细光。 它们齐齐纵身跳跃,光滑的脊背被海水冲洗出了惊人的明亮光泽,在海面上形成一道道小小的桥梁。 这条活动的生命之桥茫茫无际,一眼瞧不见尽头。 宁灼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与他们相反而行的海豚群消失,他才呼出一口气。 他说:“看够了,回吧。” 他后知后觉了两人的动作有多暧昧,又说:“放我下来。” 宁灼见了海上的阳光,苍白失血的皮肤不消十几分钟,就显出了红意。 单飞白也不舍得让他晒得太狠,带他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也就罢了。 他搀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宁灼在单飞白怀里并不会感到晕眩。 可只要用自己的双脚着了地,他的天地就不再属于他了。 没走几步,宁灼眼前一黑,扶住舱壁,隐忍地干呕了一声。 单飞白忙不迭去拍他的背,小小声地问:“真怀啦?” 回应他的是一记力道不小的拍击,拍得他也跟着一起晕眩起来。 单飞白和他栽在了一起,嘻嘻哈哈地把他抵在舱壁上,趁机啄了一下他的脖子:“亲亲你,你就不难受啦。” 宁灼被他亲得低低“嗯”了一声。 单飞白得寸进尺:“再抱抱就更好了。” 然后他就被还记挂着刚才那句“真怀啦?”的宁灼一脚踹了出去。 不过宁灼这一脚很没有昔日风范,踹得有神而无形。 踹过后,宁灼掩着小腹,东倒西歪地往回走。 不驯之敌 第206节 单飞白掸了掸肚子上的灰,不痛不痒、旁若无人地跟了回去。 宁灼因为长久的头晕目眩,思考能力和观察力都有所减退。 他没注意到,等大家看完海豚,就开始各怀心思地偷看他们俩,越看越是悚然。 以前“海娜”基地实在不小,宁灼又有自己独占的三层楼。 在大家心目里,猫是独居动物,该有自己的私人领地,所以大家都很乖巧,从不侵犯。 但是船只有这么点大。 大家迈开腿脚走上半个小时,就能把上上下下所有的门都给串了,还能下到船底,隔着门逗一逗唐凯唱。 “单飞白和宁灼天天厮混在一起”这个事实,逐渐被所有人发现。 当然不会有人狗胆包天,前去询问本人。 有人去问金雪深,得到的结果是“滚”。 有人去问凤凰或闵旻,得到的结果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自己看”。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但至于是哪里不对劲,他们不大敢细想。 因为今天第一次看到了海豚,大家决定开个临时的party。 烧烤,饮料,伴着海上明月,最是浪漫畅快。 有人对着月亮嘭地开启了饮料,有啤酒,也有橘子汁。 麦芽混合着橘子的芬芳,在甲板上弥散开来。 他们的船长闵秋,正在驾驶室里,点上了一支烟,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人的狂欢。 这回的航行,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兄友弟恭。 “海娜”和“磐桥”仍是不改的冤家,今天上午就有两个雇佣兵大打出手——还是那两个脾气火爆的一对冤家,碰在一起,就是炸药碰烈火,非炸不可。 但闵秋不急不躁,心平气和地抽烟,在心里想:好日子。 她偶一回头,发现凤凰立在自己身后,欲喊又止。 闵秋难得地一笑:“等会儿。等我抽完这一支,就把她还给你。” …… 今天的晚风吹得太熨帖,宁灼也愿意出来走一走。 几杯酒下去,宁灼的头晕不药而愈。 见这样有效,向来在烟酒上格外节制的宁灼索性放开了一把。 放开的结果,就是他很快就醉了。 宁灼提着一个扁方的酒瓶,对单飞白挥了挥手:“你过来。” 单飞白顺从地靠坐了过去。 在场的除了少数几个知道真相的,见到二人这样亲密,内心的震撼程度不亚于白日见鬼。 宁灼定定望着单飞白。 单飞白也认真看他。 宁灼的绿眼睛,质地和品相均属一流,本身就是一双天上星,又倒映了水中月。 宁灼脑子挺活泼,一根筋牵扯着心脏,一跳一跳,暖烘烘的,挺舒服:“你来了。” 单飞白:“你叫我来的。” 宁灼问:“叫你,你就来?” 单飞白挺活泼地一点头:“对啊。叫得来,赶不走。” “磐桥”众人齐齐皱眉,觉得老大这副样子似乎有点贱骨头的嫌疑。 宁灼变成了十八岁的宁灼:“你说要送我的花呢?带来了吗?” ……他仍记得十八岁,他把“小白”带回家后,“小白”答应过他,等春天来时要带他去看真正的花。 单飞白的心脏怦然一跳,自行开出了一树一树的花。 他哄他说:“你跟我走。我摘花给你看。” 宁灼搜索了记忆,闭着眼睛,一摇头:“不去。你只会让我生气。” 单飞白:“是,我就爱惹你生气。” 宁灼的语气不激烈,透着股懒洋洋的温柔:“为什么?” “我想要你的爱,你不给我,我就要很多很多的恨。”单飞白小声说,“恨就是偏爱。你偏爱我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是我赚了。” 宁灼:“谁爱你?” 单飞白答得真诚:“我爱你。” 宁灼低下眼睛,凝视着他。 片刻后,他动作暴烈地压住了单飞白的后脑勺,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们的话,十句里大家只能听清八句半。 但这个亲吻,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架着台监控远程参与他们甲板party的唐凯唱。 ……真相大白。 唐凯唱早就通过监控看出了一些端倪,所以咬着牛奶盒的纸角,如同看恋爱电影一样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金雪深恶狠狠喝干了杯中酒,咬牙切齿。 好,瞒得真好,都敢当众亲嘴了。 下一步岂不是要脱裤子了?! 于是非心平气和,打算去找一些醒酒的药。 凤凰和闵旻则是彼此碰了个杯,一饮而尽,心照不宣。 至于郁述剑这类早在心里有了些猜测、但不敢确信的人,眼见此等场景,也不由得他们不信了。 见此情景,郁述剑几乎有些感动,想,也挺好。 宁灼能找到归宿,就挺好。 虽然对象是单飞白,可他们如今是坐同一条船出海的人,命都绑在一起,有他们护着,不怕单飞白再白眼狼一回。 至于一无所知且毫无心理准备的人,手里的酒杯和易拉罐纷纷爆裂。 那两个“海娜”和“磐桥”的年轻雇佣兵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因为争论宁灼和单飞白的体位问题,找了个僻静地方掐架去了。 匡鹤轩眼睛则是差点当场脱眶,当晚回去抑郁整夜,不得入眠。 …… 第二天,宁灼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他隐隐约约地记得一些昨晚的浮光片影,却已经忘了自己直接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的事情。 他叫来单飞白:“昨天我喝多了,做什么了没有?” 单飞白一脸单纯:“没有啊。就是和平常一样。” 宁灼酒醉一场,精神见长,刚要下地去走走,突然听到外面甲板上又有人喊起来了,但内容却无比振奋人心: “岛!是岛!” 184号,到了。 在他们看到184号的海岸线时,对方也侦测到了他们。 一只无人机晃晃悠悠地飞了过来,研发技术看得出来挺蹩脚,完全不及银槌市的科技水准。 有个挺温和沉静的男声从无人机上传出:“您好,这里是无人机飞行编队t272在执行任务。请告诉我,您和您的船从哪里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单飞白拖着宁灼的手,冲上了甲板。 单飞白冲无人机遥遥地挥了挥手,声调活泼地大声道:“你们好!我们从183号上来!我们来这里,是想要来看看你们的种子!” 宁灼不看盘旋的无人机,看单飞白。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很简单。 ——为了活着,以及更好的活着。 人说知音难寻,知己难觅,他没怎么找,就从匪窝里救出了一个难驯的小敌人,纠纠缠缠,刀刃相向,一路至今。 时到如今,他还是没有对单飞白说出一声爱。 他好像这辈子都没有爱过谁。 但宁灼愿意为他活下去,陪着他岁岁光阴,岁岁长。 这的确不是爱。 只不过是现在同生,将来共死,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银槌日报】 特讯: 184号岛屿传回讯息,确有人类活动迹象。 火种不灭,希望永生。 ——副主编:章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