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招魂 第1节 书名 招魂 作者 山栀子 文案 —落魄的闺阁小姐x死去的少年将军— 从五陵年少到叛国佞臣,徐鹤雪一生之罪恶罄竹难书。 即便他已服罪身死十五年, 大齐市井之间也仍有人谈论他的旧闻,唾弃他的恶行。 倪素从没想过,徐鹤雪死去的第十五年,她会在茫茫雪野里遇见他。 没有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更不是身长数丈,青面獠牙。 他身上穿着她方才烧成灰烬的那件玄黑氅衣,提着一盏孤灯,风不动衣,雪不落肩,赤足走到她的面前:“你是谁?” 倪素无数次后悔,如果早知那件衣裳是给徐鹤雪的,她一定不会燃起那盆火。 可是后来, 兄长失踪,宅田被占,倪素跌落尘泥,最为狼狈不堪之时,身边也只有孤魂徐鹤雪相伴。 伴她咬牙从泥泞里站起身,挺直腰,寻兄长,讨公道。 伴她雨雪,冬与春。 倪素心愿得偿,与徐鹤雪分道扬镳的那日,她身披嫁衣将要嫁给一位家世,姿仪,气度都很好的求娶者。 然而当夜, 孤魂徐鹤雪坐在满是霜华的树荫里,看见那个一身红的姑娘抱了满怀的香烛不畏风雪跑来。 “不成亲了?” “要的。” 徐鹤雪绷紧下颌,侧过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然而树下的姑娘仰望着他,沾了满鬓雪水:“徐鹤雪,我有很多香烛,我可以养你很久,也不惧人鬼殊途,我们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 寒衣招魂,共我一生。 —— 是救赎文,he。 —— 阅读提示: 1.本文鬼神体系部分来源于佛教传入中原之前的传说,灵感源自屈原的《招魂》。 2.架空,官制仿宋。 3.每个人喜好不同,不喜点叉,不用告知。 4.写文能力有限,谢绝写作指导。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落魄的闺阁小姐x死去的少年将军 立意:以仁心立身,以仁心济世 vip强推奖章:倪素出身杏林世家,立志钻研女科,一日她于寺庙中代烧寒衣,意外招来孤魂。徐鹤雪生前是受人唾骂的叛国罪臣,死后却伴她入京寻兄,讨公道,随着他的身份揭露,倪素发现他的污名之下,亦有一段被埋葬十五年的深仇未雪…… 本文文笔流畅,情感细腻,虽有奇幻之处,但始终立足于人间事,传达了“鬼非鬼,人即鬼”的深刻主题,男女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性注定他们的相互救赎,灵魂共鸣,以沉郁的底色勾描出真挚洁净的美好爱情。 第1章 雨霖铃(一) 风雨晦暝,雾湿灯笼。 少年垂裳而跪,伴随门槛外的雨珠噼啪,一记长鞭重重抽打在他的后背,衣料被一道血痕洇湿,他颈侧青筋微鼓,却仍一言不发地忍耐。 “我如何养得你这个竖子!倪青岚,你说,祖宗家法你全都忘了么!”又一记鞭子抽来。 “忘了,也没全忘。” 少年这一句话与他板正严肃的声线格格不入。 处在暴怒之中的倪准听得这话,脸色更为铁青:“你说什么!你可知外头如何说你?说你与那贺刘氏不清不楚,说你们私相授受!我倪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贺刘氏三十余岁,我们岚儿才十六,难道主君您也相信外头那些流言蜚语?贺刘氏生产后身上便不好,屡出恶露,她婆家又不肯为她求医用药,也是没有办法才……”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岑氏扶门而入,裙袂将将拂过门槛,话还没说罢,倪准便转过脸来瞪她:“他堂堂一个男儿郎却钻营妇科,如今竟还敢趁我不在,私自为贺刘氏诊病,男女大防他是全然不顾!如今贺家正要状告他,说他与贺刘氏私通!” 倪准暴怒的吼声几乎要盖过天边的惊雷,被女婢挡在门外的女童看见岑氏杏黄轻薄的裙袂微扬,岑氏的语气平静:“您不是已经在县太爷那处打点过了么?” “子淑!” 倪准好似忍无可忍般,难以相对这母子两个如出一辙的情态,“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替贺刘氏看了病,名声就坏了!” “难道见死不救,才是医者本分?” 倪准才落声,却听身后少年又道,倪准提鞭回头狠抽他数回,鞭声摩擦着门边女童的耳膜,她却没听见倪青岚发出一点儿声音。 岑氏发现了她,瞥了一眼门口的女婢,女婢立即走出门槛,将女童抱起,还没撑起伞走入庭中,急促的步履踩踏雨水的声音越来越近,女婢抬头,发现是老内知,他一手遮头,匆匆赶来,还没上阶便喊:“主君!出事了!” 倪准正在气头上,回头便骂:“这家里真是一点规矩也不要了!” “主君……” 老内知抖了一下,收回手,雨珠大肆打在他的面门,“去外头跑腿买香烛的小厮说,那贺刘氏不堪夫家折辱,投河自尽了!” 这一声落,倪准手一颤,鞭子坠地。 夜雨更浓,不堪雨露的蝉落了几只在树荫底下,发不出声音。 女童看着祠堂里满身血痕的少年回过头来,鬓边与鼻梁的汗珠细密,灯烛映出他愕然的神情。 冗长的寂静后,倪准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倪青岚,他满面的怒色已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小子,好好瞧瞧,你以为冒医者之大不韪,到底是在救她,还是害她。” 倪准连打,也没有力气再打他了。 夜雨不静,倪青岚在祠堂跪了半夜,双膝麻木不剩多少知觉,忽听“吱呀”声响,他回神,转头不经意一眼,向来不苟言笑的少年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那个小女孩儿没有彻底推开沉重木门的力气,只能从不甚宽敞的那道缝隙里侧身挤进来。 她半夜来此,身上的外衣系带都绑错了,倪青岚朝她抬了抬手:“阿喜,来。” 倪素立即乖乖地跑到他面前,很小声地唤:“兄长。” 倪青岚心不在焉地“嗯”一声,一边替她重新系衣带,一边道:“好好的不睡觉,来这儿做什么?你不是说祠堂有好多鬼,你很害怕吗?” “所以我来陪兄长。” 倪素扯来一个蒲团,挤到他身边坐着,一点儿也不敢看供桌后那一排又一排黑漆漆的牌位。 “兄长,你疼不疼?” 她看着倪青岚满后背的血痕。 “不疼的那是鬼。”倪青岚少年老成,从衣袖里摸出来一块油纸包的麻糖递给她,“拿了这个就回去吧。” 倪素接来麻糖,却一分为二,塞了一块到他嘴边,又将自己带来的小枕头往他膝下垫。 “你素日讨厌过硬的枕头,只这么一个合乎你意的,怎舍得拿来给我?”倪青岚心中熨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兄长有难,我自然舍得的。” 倪素仰头望他:“钱妈妈说,兄长认错就不会挨打了。” 钱妈妈是倪素身边的仆妇。 “阿喜也觉得我那日救人是错?”倪青岚吃掉那半块麻糖,好些个时辰没进水的嗓子沙沙的。 倪青岚出城为附近村落中的百姓义诊那日,贺刘氏步履蹒跚地在山径上拦下了他的马车,那妇人哭得厉害,也疼得厉害,直喊“先生救我”。 她行来每一步路都带血,倪素在车中看到她身后蜿蜒的血迹,吓得连喂到嘴边的糕饼也吃不下。 “她很疼,可是兄长看过她,给她苦苦的药汁吃,她就不疼了。” 倪素记得那妇人手捧那么苦的药汁却满心欢喜,像喝蜜糖水一般。 “可是阿喜,” 雨滴拍窗,倪青岚声线更迷茫,“你今日听见了么?她投河自尽了。” 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倪青岚在面对这样的事情时,并不能寻得一个坦然的解法。 “她不疼了,为什么要死?” 倪素不过八九岁,尚不能明白“死”这个字真正的含义,可是她知道,人死了,就会变成祠堂供桌后那些漆黑单薄的牌位,只有名字,无有音容。 “因为我以男子之身,为贺刘氏诊女子隐秘之症。” “可是为什么男子不能给女子诊病?”倪素撑在膝上的双手捧住脸,懵懂地问。 不是不能诊病,是不能诊隐秘之病。 但这些,倪青岚也无心对小妹说,他垂下眼帘,庭内婆娑的树影透过窗纱落在他面前的地砖上:“谁知道为什么。” 雨势不减,淋漓不断。 倪素看着兄长的侧脸,腾地一下站起来。 倪青岚抬眼,对上小妹一双清澄天真的眼睛,她那么小,灯影落在她的肩,她脆生生道:“兄长,我是女孩子,若我像你一样,学我们家的本事,是不是就能让她们不疼,也不会死?” 她们。 倪青岚一怔。 雨夜祠堂,少年审视小妹稚嫩又纯真的面庞,他微扬唇角,揉了揉她的脑袋:“阿喜若有此志,她们一定不疼,也不会死。” 招魂 第2节 雨声渐退,拍窗一声响,倪素满鬓汗湿,睁眼醒来。 “姑娘,可是吵醒您了?”才将将扣下朱窗的女婢星珠回身,柔声道,“外头落了雪,奴婢怕朔气进了屋子,您若伤寒可不好了。” 年关才过,虽是早春,天却还不见转暖。 见倪素窝在被中不答,星珠到床边关切道:“姑娘怎么了?” “梦见兄长了。” 倪素好似才清醒,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星珠忙从木椸上取了衣裳来侍候倪素,“冬试已经过了两月,依着咱们郎君的能耐,此番一定能得中,说不定消息很快就送来了!” 云京到雀县,足有两个多月的脚程,消息来得并不快,倪青岚离开雀县已有小半年,送回的家书也不过寥寥两封。 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倪素才出房门,老内知佝偻着身子从缠着绿枝的月洞门那处来了,也顾不得擦汗,“姑娘,二爷他们来了,夫人让您在房里待着。” 说罢,他挥手让底下的小厮将食盒塞到星珠手中,又道,“早膳夫人也不与您一道用了。” “二爷这时候来做什么?”星珠皱了一下眉,嘟囔道。 老内知只听夫人话,倪素见他不搭言,便知二叔此番来者不善,否则母亲也不会要她待在房里不出去。 院墙旁绿竹孤清,春雪如细尘般穿堂而来,岑氏端坐在厅中,身旁的仆妇钱妈妈适时奉上一碗茶,她接来却没饮,碗壁暖着掌心,她声线却清寒平淡:“大清早的,天又寒,二弟带着一大家子人到我这寡妇院里,可是怜我这里冷清,要给我添些热闹?” “大嫂,年关时事忙,咱们一家人也没聚上,今日就来一块儿补个年过,你看如何?”那倪家二爷倪宗眼珠一转没说话,坐他身边捧着茶碗的柳氏一贯是个笑脸,不忍屋里就这么冷下去,忙和和气气地开了口,哪知一转脸,正见倪宗狠瞪了她一眼。 柳氏一滞,垂首不言。 岑氏冷眼瞧着,缓慢开口,“我这儿一向吃得清淡,也没备着什么好东西,也不知弟妹你们吃不吃得惯。” 柳氏瞧着倪宗,正斟酌自己该不该接话,却见倪宗站起身来,将茶碗一搁,“大嫂,怎么不见我那小侄女儿?” “姑娘天不亮时发热症,吃了药,如今还睡着。”钱妈妈说道。 “发热症?” 倪宗捋着胡须,“倒是巧了,咱们一来,她就病了。” “二爷这是什么话?”钱妈妈将岑氏那碗半温不热的茶收了,“姑娘若非病着,定是要出来见客的。” 见客二字,意在提醒倪宗,他们二房与大房早已分家。 倪宗冷哼,睨她,却对岑氏道,“大嫂,要我说,你是太仁慈宽和了,不但身边的老奴没规矩,就连我那侄女儿也是越发的不像话了。” “你可知倪素在外头做了什么?”倪宗几个步子来回迈,“她与那些下九流的坐婆来往!咱们是什么人家,她是什么身份,如此不知自珍,大嫂你说,若传扬出去,外头人要如何看咱们倪家?” “二爷说话可要讲凭证,不好这么平白污蔑咱们家的姑娘。”岑氏不说话,立在她身边的钱妈妈只好又开口道。 “谁平白污她?大嫂大可以让她出来,你问问她,昨日是否去过枣花村?又是否在一农户家中与那坐婆一块儿帮农妇生产?”倪宗不理那老奴,盯住岑氏,“大嫂,要我说,这么一个妾生的女儿哪里值得你护着她?她娘死了你才认她到自己膝下,难道还真将她当自己的亲骨肉养?” 第2章 雨霖铃(二) “怎么我家的事,二叔知道得这样清楚。” 细雪在檐外纷扬,一道女声将近,带些气弱无力,一时堂内之人无不侧目去瞧庭内越来越近的一行人。 被女婢扶着的那少女淡青衫子霜白罗裙,梳三鬟髻,戴帷帽,面容不清,步子迈得慢些,似在病中。 “倪素,你这是认了?” 倪宗抬着下颌,做足了为人长辈的威风。 “认什么?” 倪素上阶,咳嗽了几声,寡言的岑氏瞥了一眼后头跟来的老内知,那老内知在门槛外不敢进来,佝偻着身子擦汗。 他哪里拦得住姑娘。 “请二叔见谅,我病着不好见人,怕失了礼数,便只好如此。”岑氏身边的钱妈妈来扶着倪素坐下,又叫一名女婢递了碗热茶来给她暖手。 “你昨日也戴的是这帷帽!” 倪宗的女儿倪觅枝见父亲的眼风扫来,便起身道,“我从我家的庄子上回来,路过枣花村就瞧见你了,莫以为你戴着帷帽我便不知道你,你的马夫和女婢星珠我可都认得!” 倪宗看向岑氏,但见岑氏跟个闷葫芦似的不搭腔,他脸色更不好,正欲再说话却听那戴着帷帽的少女道:“是吗?谁作证?” “总不能只因你一面之词,便定我的罪过。那农妇和坐婆,可有证实?你从你家的庄子回来要路过枣花村,我从我家的庄子回来也要路过那儿,我自然不能说没去过,可后头的事,我可不认。” “这……” 倪觅枝抿唇,“谁与你似的不自重,与那些腌臜下九流来往。” 她不是没想过要将人找来作证,可那农妇才生产完,不便下床,也咬死了说倪素只是路过借了碗水喝,至于那另一个坐婆,也与农妇一般,并不承认倪素与她一齐给人接生。 “你说的腌臜下九流,是那农妇,还是那坐婆?” 岑氏倏尔盯住倪觅枝,冷不丁地开口,“我不知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可以造如此口业,轻贱旁人,觅枝,你母亲生你,难道家中是不曾请过坐婆的?她进你们家的门,你也觉得是脏的?” 一时,堂内之人不由都想起倪宗的大哥倪准。 五年前,倪准为附近村民义诊,归程时遭遇泥石流被埋而死,县衙请了块“悬壶济世,德正清芳”的匾送来给倪准的遗孀岑氏。 倪准尚不曾轻视穷苦农户,岑氏自然也听不惯倪觅枝这番话,倪宗看倪觅枝那副不敢言语的模样便挥手让她坐下,自己则软了些声音:“大嫂,大哥他一向心慈,可心慈有时候也是祸啊,行医的,没有要女子承这份家业的道理,大哥在时,也是不许倪素学医的,可她不但偷学,还走了霁明的老路……盼大嫂明白我这份苦心,大哥用他的性命才使得咱家的名声好些,可莫要再让她糊里糊涂地败了!” 霁明是倪青岚的字。 自他十六岁那年不忍贺刘氏被疼痛折磨致死而为她诊隐秘之症,贺刘氏不堪流言投河自尽后,倪家的医馆生意便一落千丈。 直至倪准死后,官府的牌匾送到倪家,生意才又好了许多。 “杏林之家,再不许学,也难抵耳濡目染,二弟何必如此锱铢必较,且拿我岚儿说事?岚儿如今已弃医从文,是正经的举子,再者,觅枝一面之词也无实证,你要我如何信你?”岑氏手中捻着佛珠,“你们家也知道我,并不是什么慈母,我管束阿喜比你家管束觅枝还要严苛,阿喜有没有到外头去卖弄她那半吊子的医术,有没有破了咱家的规矩,我再清楚不过。” 这一番话,岑氏说得不疾不徐,也听不出什么尖锐。 但倪宗的脸色却难看许多,他如何听不出这般看似平静的话底下,意在指责他家中对女儿的教养不及。 又在提醒他,她的儿子如今是县内看重的举子,此番入云京冬试,说不定要拿什么官回来。 可惜是撬不开那农妇与坐婆的嘴,他使银子也说不动她们,也不知是倪素给那二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二弟一家子来也不易,若不嫌我这处的粗茶淡饭,便与我一道用些。”岑氏淡声说道。 倪宗气势汹汹地来,却憋得满肚子火气,他哪里吃得下,只一句“家中有事”便拂袖去了,倪觅枝心中也不痛快,瞪了戴帷帽的倪素一眼,赶紧跟着去了,只有倪宗的儿子倪青文慢悠悠地站起来,咬了口糕饼,那视线时不时黏在倪素身边的星珠脸上,直到身边的柳氏推他一下,他才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出去。 “嫂子……” 柳氏不敢多耽搁,她唤一声岑氏,欲言又止。 “回吧。” 岑氏清寒的眉眼间添了一丝温和,朝她颔首。 柳氏只得行了揖礼,匆匆出去。 春雪融化在门槛上落了水渍,堂内冷清许多,岑氏不说话,倪素便掀了帷帽起身,上前几步,在岑氏面前跪下。 岑氏垂眼瞧她,“昨日真去了?” “去了。” 倪素低头,咬字清晰,再无方才那般病弱气虚之态。 岑氏清癯的面容倦意太重,她起身也有些难,却不要倪素相扶,钱妈妈忙来将岑氏搀扶起来,岑氏也没多看倪素,只平淡道:“那便去祠堂跪着吧。” 自倪青岚被倪准逼着走仕途后,跪祠堂的人便从他变成了倪素,有时是因倪准发现她偷看他的手记,有时是因她偷跑出去跟着药农在山中辨识百草。 后来她渐大,比以往会藏事,倪准不知道,她祠堂便跪得少些,倪准去世后,这是倪素第二次跪祠堂。 祠堂里多了倪准的牌位,供桌上香烛常燃,烟熏火燎。 “幸好姑娘昨儿也瞧见了觅枝姑娘的马车,事先与那农妇和坐婆通了气口,”星珠蹲在倪素身侧,“真是好险,若是二爷使了银子,她二人改了口就不好了。” “二叔平日里是吝啬些,但这件事他未必不肯使银子,只是那二人不肯要他这份银子罢了。”倪素跪了有一会儿了,腿有些麻,她伸手按了按,星珠见她蹙眉,便忙伸手替她按。 “为什么不要?”星珠想不明白。 昨日倪素在那房中与坐婆一块儿帮难产的农妇生产,星珠不敢进门,便在外头待着,她瞧那院子那茅舍,怎么看都是极清苦的人家,如何能不缺银子? “我与那坐婆也算颇有交情,与那农妇虽不相熟,可人心是血肉,你若看得到她们的难处,她们自然也看得到你的难处。” 星珠似懂非懂,撇嘴,“可我看那位觅枝姑娘的心便不是肉长的,她在家中受罚落下头疼的毛病,来咱们家的小私塾念书时晕了过去,您好心替她施针,她却转过脸便回家去告状,说您偷学医术,那回夫人也罚了您跪祠堂。” 自那以后,倪宗便时时注意倪素是否有什么逾矩的举止。 “这回夫人问您,”星珠的声音小下去许多,凑在倪素耳朵边儿,“您怎么就说了实话呢,您若搪塞过去,也不必来祠堂罚跪。” “我从不骗母亲。” 倪素摇头,“以往是她不问,她若问我,我必是要实话实说的。” 在祠堂跪了大半日,直至星幕低垂,倪素已是双膝红肿,麻木疼痛到难以行走,老管家叫了几个女婢来与星珠一道,将倪素送回房去。 岑氏不闻不问,也没让钱妈妈送药过来,星珠只得叫小厮去寻倪家雇佣的坐堂大夫拿了些药油回来给倪素擦。 “姑娘,夜里凉,早些睡吧。”星珠替倪素擦完了药油出去净了趟手回来,见倪素披衣在案前坐,手中笔不停,便上前轻声劝。 “兄长快回来了,我要将我这小半年的心得都整理好给他看,”两盏灯烛映照倪素白皙秀净的侧脸,沾了湿墨的笔尖在纸上摩擦,“比起他走时,我如今更有所得,妇人正产胞衣不下该如何用药,我已有更好的办法。” 她只顾落笔,根本忘了时辰,星珠进来剪了几道灯芯,困得在软榻旁趴着睡着了,倪素起身喝了口冷茶,在木椸上拿了件衣裳来披在星珠身上。 后半夜倪素在书案前睡着,几盏灯烛燃到东方既白,才融成一团残蜡,灭了焰。 “姑娘,云京来信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名女婢清亮的声音。 倪素猛地惊醒,她起身,身上披着的衣裳落了地,蜷缩着睡了一夜的星珠也醒了,忙起来伺候倪素更衣洗漱:“姑娘,郎君定是中了!” 若不是中了,此时也不会来的只是信,而不是人了。 倪素昨日才跪过祠堂,今日走路走得慢,她到了岑氏的院子里,却发现奴仆们都立在庭内,老管家脸色煞白得厉害,在石阶上不安地走来走去。 小厮领着好些个倪家的坐堂大夫从倪素身边匆匆跑过,进了岑氏的屋子,倪素被星珠扶着快步上前:“母亲怎么了?” “夫人她晕过去了!” 老内知胡须颤颤的,眼眶发红地望着倪素: “姑娘,咱们郎君,失踪了!” 什么? 招魂 第3节 倪素脑中轰鸣。 第3章 雨霖铃(三) 倪青岚是在冬试后失踪的。 信是一位与倪青岚交好的衍州举子寄给倪青岚的,他在信中透露,倪青岚冬试后的当夜从客栈离开,那友人以为他冬试发挥不利,心中郁郁,故而依照倪青岚往日与他提及的家乡住址写了信来悉心安抚,约定来年相聚云京。 依照这衍州举子的口吻来看,倪青岚冬试的确未中,可友人信至,为何倪青岚却并未归家? 一开始岑氏尚能安慰自己,也许儿子是在路上耽搁了,说不定过几日便回来了,可眼看一两月过去,倪青岚不但未归,也没有只言片语寄回家中。 岑氏的身子本就不好,近来更是缠绵病榻,吃得少,睡得更少,人又比以往清减了许多。 她不许倪素诊她的脉,也不许倪素过问她的病情,平日里总来给岑氏看诊的老大夫口风也严,倪素只好偷偷带着星珠去翻药渣,这一翻,便被人给瞧见了。 “你起来,我不罚你。” 岑氏倚靠在软枕上,审视跪在她榻前的少女,“但你也别觉得你没做错什么,只是你近来帮我挡着倪宗他们那一大家子人,不让他们进来污我耳目,也算抵了你的罚。” “母亲……” 倪素抬头,岑氏瘦得连眼窝都深陷了些,她看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我请大钟寺的高僧给平安符开光,近来病得忘了,你替我去取回来。” 岑氏气弱无力的嗓音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当口,倪素哪里愿去什么大钟寺,可岑氏开了口,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出了屋子,叫来老管家交代好家中事,尤其要防着倪宗再带人过来闹。 大钟寺算是前朝名寺,寺中铜铸的一口大钟镌刻着不少前朝名士的诗文,在一座清清幽幽的山上,静拥山花草色不知年。 也因此,大钟寺常有文人雅士造访,在寺中留下不少绝佳名篇,使山寺香火鼎盛绵延。 倪素近来心神不宁,一路在车中坐,也满脑子都是兄长失踪,母亲生病,马车倏尔剧晃,外头马儿嘶鸣一声,星珠不作他想,唤声“姑娘”,同时下意识将倪素护在怀中。 只听得“咚”的一声,倪素抬眼,见星珠的额头磕在车壁,淤红的印子起来,很快肿胀。 “星珠,没事吧?” 马车不走了,倪素扶住星珠的双肩。 星珠又疼又晕,她一摇头就更为目眩,“没事姑娘……” 粗粝的手掀开帘子,一道阳光随之落来倪素的侧脸,老车夫身上都是泥,朝她道:“姑娘,咱们车轱辘坏了,昨儿又下了雨,这会儿陷在湿泥里,怕是不能往前了。但姑娘放心,个把时辰,小老儿能将它弄好。” “好,”倪素点头,她并不是第一回 来大钟寺,见前面就是石阶山道,便回头对星珠道,“你这会儿晕着不好受,我自己上去,你在车中歇息片刻。” “奴婢陪姑娘去。” 星珠手指碰到额头红肿的包,“嘶”了一声。 “等回了府,我拿药给你涂。” 倪素轻拍她的肩,一手提裙,踩着老马夫放好的马凳下去,好在湿泥只在马车右轱辘下陷的水洼里,这山道已被日头晒得足够干,她踩下去也没有太泥泞。 大钟寺在半山腰,倪素踏着石阶上去,后背已出了层薄汗,叩开寺门,倪素与小沙弥交谈两声,便被邀入寺中取平安符。 在大殿拜过菩萨,又饮了一碗清茶,寺里钟声响起,旷远绵长,原是山寺的僧人们到了做功课的时辰,他们忙碌起来,倪素也就不再久留。 出了寺门,百步石阶底下是一片柏子林,柏子林密,枝浓叶厚而天光遮蔽,其中一簇火光惹眼。 她记得自己来时,林中的那座金漆莲花塔是没有点油灯的,高墙内,僧人诵经声长,而柏子林里焰光灼人。 倪素远远瞧见那莲花塔后出来一个老和尚,抱着个漆黑的大木匣子,几步踉跄就在湿泥里滑了一跤。 他摔得狠,一时起不来,倪素提裙匆忙过去扶他,“法师?” 竟是方才在寺中取平安符给倪素的老和尚,他胡须雪白,也不知为何都打着卷儿,看起来颇有些滑稽,龇牙咧嘴的也没什么老法师仪态,见着这少女梅子青的罗裙拂在污泥里落了脏,他“哎呀”一声,“女施主,怎好脏了你的衣裳。” “不碍事。”倪素摇头,扶他起身,见他方才抱在怀中的匣子因他这一跤而开了匣扣,缝隙里钻出来些兽毛边儿,迎风而动。 老和尚触及她的视线,一边揉着屁股,一边道,“哦,前些日子雨下不停,冲垮了莲花塔后面那块儿,我正瞧它该如何修缮,哪知在泥里翻出这匣子来,也不知是哪位香客预备烧给已逝故人的寒衣。” 大钟寺的这片柏子林,本就是留给百姓们每逢年节给已逝故人烧寒衣冥钱的地方。 倪素还不曾接话,老和尚听见上头山寺里隐约传出的诵经声,他面露难色,“寺中已开始做功课了。” 他回过头来,朝倪素双手合十,“女施主,老衲瞧匣中的表文,那已故的生魂是个英年早逝的可怜人,这冬衣迟了十五年,老衲本想代烧,但今日寺中的功课只怕要做到黄昏以后去,不知女施主可愿代老衲烧之?” 老和尚言辞恳切。 “我……” 倪素才开口,老和尚已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塞入她手中,随后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的石阶上去,“女施主,老衲赶着去做寺中的功课,此事便交托与你了!” 他与倪素以往见过的僧人太不一样,白须老态,却不稳重,不沧桑,更不肃穆。 倪素垂眼看着手中的兽首木雕珠,狰狞而纤毫毕现,但她却看不出那是什么凶兽,心中无端怪异。 “老衲的兽珠可比女施主你身上的那两道平安福管用多了。” 老和尚的声音落来,倪素抬首回望,柏子林里光影青灰而暗淡,尽头枝叶颤颤,不见他的背影。 诚如老和尚所言,那木匣中只有一件兽毛领子的氅衣,还有一封被水汽濡湿的表文,表文墨洇了大半,只依稀能辨出其上所书的年月的确是十五年前。 收了老和尚的木雕珠,倪素便只好借了莲花塔中油灯的火来,在一旁搁置的铜盆中点燃那件厚实的玄黑氅衣。 火舌寸寸吞噬着氅衣上银线勾勒的仙鹤绣纹,焰光底下,倪素辨认出两道字痕:“子,凌……” 那是氅衣袖口的绣字。 几乎是在她落声的刹那,莲花塔后绑在两棵柏子上,用来警示他人不可靠近垮塌之处的彩绳上,铜铃一动,轻响。 人间五月,这一阵迎面的风却像是从某个严冬里刮来的,刺得倪素脸颊生疼,盆中扬尘,她伸手去挡。 金漆莲花塔内的长明灯灭了个干净,铜铃一声又一声。 风声呼号,越发凛冽,倪素起身险些站不稳,双眼更难视物,林中寒雾忽起,风势减弱了些,天色更加暗青,她耳边细微的声音轻响。 点滴冰凉落入她单薄的夏衫里,倪素双眼发涩,后知后觉,放下挡在面前的手臂,抬眼。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仲夏五月,山寺午后,天如墨,雪如缕。 雪粒落在倪素乌黑的鬓发,她的脸色被冻得发白,鼻尖有些微红,不敢置信地愣在眼前这场雪里。 骨头缝里的寒意顺着脊骨往上爬,倪素本能地想要赶紧离开这里,但四周雾浓,裹住了青黑的柏子林,竟连山寺里的诵经声也听不见了。 天色转瞬暗透了,倪素惊惶之下,撞到了一棵柏子,鼻尖添了一道擦伤,没有光亮她寸步难行,大声唤山寺的僧人也久久听不到人应答。 不安充斥心头,她勉强摸索着往前, 山风,冷雪,浓雾交织而来。 脚踩细草的沙沙声近。 身后有一道暖黄的焰光铺来她的裙边,倪素垂眸。 雪势更重,如鹅毛纷扬。 倪素盯住地面不动的火光,转过身去。 雾气淡去许多,雪花点染柏枝。 铺散而来的暖光收束于不远处的一盏孤灯,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片枝影底下,几乎是在倪素转过身来的这一刹,他又动了。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近,这片天地之间,他手中握着唯一的光源,那暖光照着他身上那件玄黑的氅衣。 漆黑的兽毛领子,衣袂泛着凛冽银光的绣纹。 他拥有一张苍白而清瘦的面庞,发乌而润泽,睫浓而纤长,赤足而来,风不动衣,雪不落肩。 他近了,带有冷沁的雪意。 灯笼的焰光之下,他站定,认真地审视倪素被冻得泛白的脸庞。 倪素瞳孔微缩,雪粒打在她的面颊,寒风促使强烈的耳鸣袭来,她隐约辨清他清冽的,平静的声线: “你是谁?” 第4章 雨霖铃(四) 灯笼的焰光刺得人眼眶发涩,耳鸣引发的眩晕令倪素脚下踉跄,站不稳,她双膝一软,却被人攥住手腕。 极致的冷意从他的指腹贴裹她的腕骨,那是比冰雪更凛冽的阴寒,倪素不禁浑身一颤,她勉强稳住身形抬头,“多谢……” 她被冻得嗓音发紧,目光触及他的脸,那样一双眼睛剔透如露,点染春晖,只是太冷,与他方才收回的手指一般冷。 正如仲夏落雪,有一种诡秘的凋敝之美。 灯笼照得那座漆金莲花塔闪烁微光,他的视线随之落去,山风卷着铜铃乱响,他看着那座莲花塔,像是触碰到什么久远的记忆,他清冷的眼里依旧没有分毫明亮的神光,只是侧过脸来,问她:“此处,可是大钟寺?” 倪素心中怪异极了,她正欲启唇,却蓦地瞳孔一缩。 如星如萤的粼光在他身后漂浮,它们一颗接一颗地凝聚在一起,逐渐幻化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兄长!” 倪素失声。 粼光照着男人苍白无暇的侧脸,他静默一瞥身后,幻影转瞬破碎,晶莹的光色也碾入风雪。 大片的鹅毛雪轻飘飘地落来,却在将要落在他身上的顷刻,被山风吹开,他始终片雪不沾。 倪素的视线也顺着雪花下落,灯火颤啊颤,她发觉他身上氅衣的银线绣纹缥缈乘云,振翅欲飞。 袖口边缘的字痕隐约闪烁。 子凌。 “你……”天寒雪重,倪素不知道她方才用过的铜盆哪里去了,可她仍能嗅到山风中仍残留的灰烬扬尘,嵌在骨头缝里的阴寒更重,她怕自己错看,本能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袖。 这一触,却没有任何实感。 寒风穿过倪素的指缝,她看见面前这个始终平静凝视她的年轻公子的身形一刹融化成冷淡的山雾。 消失了。 倪素的手僵在半空,冻得麻木,雪还在下,但浓如墨色的天幕却有转明之象。 招魂 第4节 山寺里的诵经声停了有一会儿了。 老方丈与僧人们聚在大殿外,连连称奇。 “怎么无端下起雪来?” 一名小沙弥仰头。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有人说。 老方丈摇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按下他们的议论声,“不得胡言。” 今日值守寺门的小沙弥厌烦极了这怪天气,他身上僧衣单薄,哪里防得住这严冬似的冷意,正琢磨要不要回禅房去翻找一件冬衣来穿,却听“笃笃”的敲门声响,急促又惊慌。 小沙弥吓了一跳,忙打开寺门探头出去。 外头的女施主他见过,是不久前才来寺中取平安符的那位,只是她此时鬓发汗湿,衣裙沾污,脸色也是煞白的。 “女施主,你这是怎么了?” 小沙弥愕然。 “小师父,我要找那位给我取平安符的老法师。”倪素冷极了,说话声线也细微地抖。 小沙弥虽不明缘由,却还是邀她入寺。 “寺中的功课停了?” 倪素入寺也没听到诵经声。 “原本还要一盏茶,只是忽然遇上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观,才结束得早些。”小沙弥一边领着倪素往前,一边答。 一盏茶。 倪素挪不动步子了。 她分明记得在柏子林中,那老法师对她说,今日寺中的功课要到黄昏才毕。 “慧觉师叔,这位女施主来寻您。” 小沙弥的声音响起,倪素下意识地抬头。 那慧觉身形臃肿,目慈而胡须青黑,笑眯眯地走过来,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去而复返,可是平安符有误?” “您是慧觉?” 倪素难以置信。 慧觉不明所以,与小沙弥相视一眼,双手合十,和气道,“贫僧慧觉。” “女施主,你不是才见过慧觉师叔么?怎么就不认得了?”小沙弥有些疑惑。 倪素本能地后退一步,两步。 她的脸色更为苍白。 此时天色恢复澄明,这佛寺古朴而巍峨,日光落檐如漆金。 不对,全不对。 在寺中递给她平安符的,是那个胡须雪白打卷儿的老和尚,无论是身形,还是面容,亦或是声音,他与眼前这个慧觉,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山寺满殿神佛,此时却给不了倪素任何心安,这雪,这寺,这人,扭曲成荒诞奇诡的绳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慧觉见她魂不守舍,声带关切,“今日遇着怪雪,冷得竟像是寒冬腊月似的。” 他转头对那小沙弥道,“快去给女施主寻一件披风来。” 小沙弥才要点头,却见那位女施主忽然转身跑了,他在后头连唤了几声,却催得她步履越发得快。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弥摸着光头,低声嘟囔着。 大雪弥漫一日,整个雀县城中都落了一层白,茶楼酒肆,街巷之间,多的是人议论这场怪雪。 倪素自大钟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场。 她高热不退,钱妈妈每日要在岑氏那儿伺候又要来她院中时时探看,倪家医馆的坐堂大夫每一个都来替倪素诊过病,开的汤药却大同小异。 岑氏拖着病体来看过一回,听几个大夫说了会儿退热的方子,她病得蜡黄清癯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夜里听见钱妈妈说倪素的高热退了,岑氏一言不发,却极轻地松了一口气,才张嘴喝下钱妈妈舀来的一勺药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极而泣,一边用绣帕小心擦拭倪素额上的汗珠,一边道,“姑娘,您渴吗?饿不饿?” 倪素反应迟钝,好一会儿才摇头,“母亲呢?” 她的嗓音嘶哑极了。 “姑娘您别担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热茶来喂她。 其实星珠并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听老管家说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将养了一两日,岑氏便开始呕血。 若非倪宗闻风而来,岑氏昏睡着起不了身,钱妈妈没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来,倪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的风寒之症尚未好全,这几日又要应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着钱妈妈将被血染红的一盆水端出去,视线回落到面前这个女儿身上,她才呕过血,嗓子都是哑的。 “女儿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亲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并不能算是一个笑,她向来是不爱笑的,“这些天,你趁我睡着,应该偷偷替我诊过脉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却被岑氏握紧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窝深陷,极尽疲态,“我如今并不避着你用药看病,你又诊过我的脉,我这副身子还能撑几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视线,“母亲……” “在咱们家,女子是不能有这种志向的,”岑氏靠着软枕,说话间胸口起伏,“你父亲打过你,罚过你,但你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软。” “我知道,都是岚儿教得你。” 岑氏提及倪青岚,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软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岚儿倾尽所学地教你,单靠你在医馆偷师又能偷得多少?你父亲当初防你如防贼。”岑氏病得气力全无,提及这些事来,却有了些许的精神,“自从他十六岁替贺刘氏诊病,贺刘氏投河死后,你父亲逼着他读书,他便带着你在身边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汤头歌诀,我就在书房门外。” 倪素原以为她与兄长瞒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学医术不成常挨父亲的罚,却不知兄长一直在教她。 她更没料想到,一向反对她学医的岑氏,竟然早就发现她与兄长的秘密,却并没有在父亲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亲生骨肉,而岑氏却从不曾苛待她半分,将她认到膝下,也认真将她当做亲生的女儿教养,可岑氏从来一副冷脸,话也少,天生有一种疏离阻隔着她的亲近,故而倪素自小敬爱她,却不能如倪觅枝与柳氏那对母女一般自在。 其实岑氏并不只是对她这样,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岚,他们这对亲母子之间的相处也平淡。 “你兄长可有告诉过你,他一个儿郎,当初为何要钻营妇科?” “没有。”倪素恍惚摇头,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钟寺的柏子林,那个身着玄黑氅衣,身骨单薄的年轻男子。 她在他身后那片诡异的光里,短暂看见过倪青岚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他啊,是个孝顺孩子,我生了他以后身上便有些隐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这世上的大夫们大都不通妇科也不屑妇科,你父亲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愿对他说。” “可这病实在越发不好忍,有一回我实在难受,被岚儿瞧见了,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对着自己的儿子也实在难以启齿,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说,他便要去找他父亲来给我诊病,我没法子,才告诉他我这病他父亲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头找了个药婆偷偷带回来给我瞧病。” 当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药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乡下卖药给身上有隐症的女人,没正当名声,为人所不齿。 倪青岚小小年纪,自己一个人跑到村里头去找了个药婆回来给岑氏诊病。 “你小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却没能将你养大,”岑氏提起那个温柔恭顺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难产,坐婆没法子,你父亲其实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这么没了,可他不通妇科,抛却那些礼法,进了房里去也没能留住他们两个的性命。” 岑氏端详着倪素,“那时你很小,哭得很惨,岚儿给你买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说道,“你兄长甘冒医者之大不韪,一是为我,二是为你,他见不得我受隐症之苦,也见不得你丧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对女子有这份世上难得的怜悯之心,自然也见不得其他女子受隐症折磨。” 可惜,倪青岚第一回 真正给女子诊病,便成了最后一回。 “他立志于此,却不为人所容。” “阿喜,其实我应当谢你,他少年时便被流言蜚语所裹挟,受你父亲所迫不得不弃医从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约是他这些年来,心中唯一的慰藉。” 听着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与兄长在祠堂中说过的那些话。 “母亲,等你好了,我去云京找兄长。” 倪素轻声道。 “何必等?咱们遣去云京的人到如今也没个信,你倒不如现在就去。” “母亲?” 倪素惊愕抬眸,随即摇头,“要我如今抛下您进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长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吗?”岑氏说着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挣脱倪素轻抚她后背的手,唤钱妈妈进来。 “阿喜,我让你跪祠堂,是因为你父亲从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在他心里与岚儿一样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违逆了他,违逆了他倪家的规矩,是该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脸,“你别怪我。” 倪素眼眶发热,她跪下去,“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这份上,岑氏也难掩泪意,“你也知道我就这几日了,守着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长。你父亲死前搏了个好名声,县衙送的这块匾在咱们家里,你二叔这几年碍于我这个节妇,也不敢不要脸面的明抢咱们大房的家财,可如今你兄长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们也知道了,一旦我过了身,你一个孤苦的女儿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没有男丁在,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在意他这些事,因为你是女儿,他们倪家没有让你得了家业的道理,便是找县太爷说理他也名正言顺,大可以胡乱将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钱妈妈,钱妈妈当即会意,从柜门里捧来一个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开。 匣子虽小,里面却是满满当当的交子。 “你去大钟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让钱妈妈将咱们家的庄子田地都卖了,我的嫁妆首饰也都当了,换成这些钱给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冷笑,“咱们也不能事事由着他倪宗欺负,倪家的医馆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这些田宅家产,他做梦。” “母亲……” 招魂 第5节 “你听我的话。” 倪素才开口,便被岑氏强硬打断,“你若真为我好,便趁早走,别让你二叔算计你,你去找你兄长,带他回来,到时再名正言顺地拿回咱们家的医馆。倪宗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得风风光光的办我的身后事,至于家中的这些奴仆,等我一过身,钱妈妈自会替我遣散。” 钱妈妈不说话,却忍不住用袖子边儿擦泪。 交代完这些话,岑氏仿佛已花完所有的气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说一句话,闭起眼,平静道,“去吧,我累了。” 倪素捧着匣子,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她站起身,被星珠扶着走到门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炽热,铺在门槛。 “阿喜。” 忽的,她听见身后传来岑氏的声音。 倪素回头,床幔挡着,她站在门槛处以不能看清岑氏的面容,只听她道:“此道至艰,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钻营妇科的女子,多与下九流的“六婆”无异。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泪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里,影子静静垂落,她望着淡青床幔里的人,清晰地答: “母亲,我不怕。” 第5章 雨霖铃(五) 夜雨声声,碾花入泥。 倪觅枝携女婢穿过廊庑,还没走近书房,她回头接来女婢手中的热羹,上前几步停在门前。 “咱们大齐律法都准许女子改嫁,偏她岑子淑贪慕我倪家的家业,不惜为此做了多年的节妇,连县太爷都嘉奖她,还给她弄了一个贞节牌坊!她住的那可是咱倪家的祖宅,可我如今想踏进那门槛都难!” 房内又是摔盏又是怒吼,倪觅枝双肩一颤,抿起唇,有些不敢敲门。 “主君何必动怒,这几日小的看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去她那儿去得很勤,她以往就是再不待见您,也是会请您进门用茶的,如今几次三番闭门不见,只怕是病得起不来了,”内知一面躬身拾掇碎瓷片,一面抬起头谄媚道,“她病得起不来,那青岚郎君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不正是您光明正大收回自家家业的机会么?” 倪家的家业原也丰厚,当年在泽州也算风光一时,只是在倪准,倪宗这对兄弟十几岁时,他们的父亲倪治光经营不慎,加之北边打仗,将家底赔了大半。 医馆是倪家祖上的立身之本,若非倪治光贪心插手旁的生意,他也不可能会赔得太狠,倪治光痛定思痛,带着一家子人从泽州回到雀县老宅,用仅剩的家财重开几间医馆,又添置了布庄生意。 倪宗虽是庶子,但倪治光也准许他与倪准一起学医,只是倪宗学得不好,常有错处,倪治光深以为他这条路走不通,故而倪治光去世前,让他们兄弟二人分了家,倪家的祖宅与医馆都归嫡子倪准,而布庄生意则归倪宗。 可布庄生意哪里比得上老字号的倪家医馆? 这些年来,倪宗一直对此心存不满。 尤其倪准死后,倪家的医馆生意握在一个寡妇手里,每回他上门,他那孀居的嫂嫂,还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心中大为窝火。 “倪素那个油盐不进的小庶女,也是个棘手的祸患,”倪宗坐回折背样椅上,撇过脸迎向案上那一盏灯烛暗光,“她岑子淑难道真敢将咱们倪家的医馆交到那样一个女儿家手上……” “主君,哪能呢,就没这样的理儿,再者说,”内知殷勤地奉上一盏茶,“女子终归都是要嫁人的,那嫁了人,可就算是外人了。” 倪宗接来茶碗,热雾熏染他脸上的皱痕,他一顿,抬起头来,微眯眼睛,“这倒是了,叫她倪素平日里学她母亲那清高的做派,不早早地挑个郎婿。” 他蓦地冷笑一声:“如今,她是想挑也挑不成了。” 夏夜的雨并不冷,但倪觅枝隔着单薄的门窗,却从父亲隐约的话声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她险些捧不稳瓷碗,回过神才发觉碗壁已经没那么热了,她拉住女婢的一只手,一股脑地往回走。 挑不成,是何意? 倪觅枝回房的路上想了又想,她蓦地停步,跟在后头的女婢险些撞上她的后背,懵懂地唤她,“姑娘?” 闪电的冷光闪烁入廊,雨雾交织,倪觅枝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回转过身,对她道:“你悄悄去大伯母家找倪素,就说,就说……” 她抿了一下唇,“让她近日不要出门,恐有强人污她清白。” “是。” 女婢揖礼,找来一柄纸伞,匆匆奔入雨幕里。 倪家祖宅。 钱妈妈早张罗着让人将行装收拾到马车上,如今正下着雨,又是夜里,倪宗遣来盯梢的家仆都在食摊的油布棚底下躲雨去了,没人注意倪家祖宅后门的巷子,正是倪素离开的好时候。 “您别看那姓张的马夫老了,他年轻时也是走过镖,学过拳脚功夫的,所以夫人才放心让他送您上京去。” 钱妈妈给面前的少女撑着伞,替她拂去披风上沾染的水珠,眼有些酸,“姑娘,一个人上京,要好好的,啊。” 倪素儿时,多是钱妈妈在照看,她握住钱妈妈的手,“我哪里是一个人,张伯与星珠都陪着我,钱妈妈您放心,请您……” 倪素忍着酸楚,喉咙更干涩,“请您照顾好我母亲,也照顾好您自己。” “放心吧姑娘,夫人跟前有我。” 钱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即扶着她要往车上去,但倪素踩上马凳,回头望向半开的门内,一庭烟雨,灯影茸茸。 她忽然松开钱妈妈的手,从伞下走出,上前几步跪在阶下。 裙袂湿透,雨珠噼啪打在倪素的眼睫,她俯身,重重磕头。 钱妈妈捂着嘴,侧过脸默默垂泪。 “这个星珠,怎么还不回来?”老马夫将马车套好,往巷子口张望了一番。 倪素被钱妈妈扶上马车,星珠迟迟不归,她心里也颇不安宁,便对马夫道:“我们去书斋找她。” 以往倪青岚在家中教倪素学医多有不便,便用攒下的银子在城东买了一间极小的院子做书斋用。 天才暗了些,岑氏见了雨便临时起意,让倪素趁夜便走,匆忙之下,倪素放在书斋的一副金针,还有几本医术也没来得及去取,家里的行装也要收拾,星珠便自告奋勇,去书斋帮她取来。 星珠自小跟着倪素,也知道她将东西收在何处,倪素便叫上一两个小厮,陪着她一块儿去了。 夜雨渐浓,滴答打在车盖,老马夫驾车,轱辘匆匆碾过泥水,朝城东方向去。 雨熄了不少灯笼,街上昏暗,进了巷子就更暗,老马夫凭着车盖底下摇晃的灯笼,看见书斋的院门外,有几个披着蓑衣的小厮挤在墙根底下笑,见着有马车驶来,他们立即收敛了笑,脸色变得紧绷起来,推搡着身边人。 “哎呀,那是不是大房的马车……” 有人虚起眼睛看马车上带“倪”字的灯笼。 暗处里被捆成粽子的两个小厮听见这声,立即挣扎着滚到了灯影底下,被塞了麻布的嘴不断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马夫认出被捆的两人,又辨认出那几名小厮中其中一个,是常跟在倪宗的庶子倪青文身边的,他回头,“姑娘,是青文郎君的人!” 倪素掀帘,那小厮目光与她一触,胆战心惊,转身便要跑进院门里去通风报信,哪知老马夫动作利落地下了车,挡住他的去路。 “张伯,给我打!” 雨势更大,淹没诸多声音,倪素心中更加不安,顾不上撑伞,没有马凳,她提裙跳下车去崴了一下脚踝。 跟着倪青文的这几人都跟瘦鸡崽子似的,张伯将他们按在水里痛打,倪素则忍着疼,快步进院。 “救命,救命啊……” 紧闭的门窗内哭腔凄厉。 细眉细眼的年轻男人按着地上女子的肩,笑道:“好星珠,你识相些,与其做她倪素的女使还不如跟着我,她没了兄长,大伯母那病得也要不成了,倪家的家业,迟早都是我的!” 星珠满眼是泪,尖叫地想要躲开他的手,却迫于男女气力的悬殊而挣扎不开,男人扯开她的衣衫领子,绸裤半褪,他狞笑着,正待俯身。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踹开。 倪青文吓了一跳,电闪雷鸣,他不耐地转头:“谁他妈……” 冷光交织,迎面一棍子打来,倪青文鼻骨痛得剧烈,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他痛叫着,看清那张沾着雨水的脸。 “倪素!” 倪青文认出她,当即铁青着脸朝她扑来夺她手中的木棍,倪素及时躲开他,正逢张伯跑进来,拦下倪青文,与他撕打起来。 星珠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直到一个浑身湿透的人将她扶起来,抱进怀里,她眼眶里积蓄的泪才跌出,她大哭起来:“姑娘,姑娘……” 为防星珠逃跑,倪青文竟还唆使小厮将她的右腿打断。 倪青文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力气还不如张伯这个五旬老汉,被张伯打得连声惨叫。 倪素充耳不闻,帮星珠整理好衣裳,又摸着她的关节,温声道,“星珠,你忍着点。” 话音才落,不等星珠反应,手上忽然用力,只听得一声响,星珠痛得喊了一声,眼圈儿红透。 星珠浑身都在发颤,那种被人触摸的耻辱感令她难以扼制心头的呕吐欲,倪素轻声哄她,倪青文鼻青脸肿的,被张伯按在地上,他大喊:“倪素!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娘就要死了,祖宅,医馆迟早都是我们家的!你算什么东西,不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你竟还敢打我!” 倪素松开星珠,起身走到倪青文面前,居高临下般,盯着他。 水珠顺着她乌髻一侧的珠花下坠,在她的耳垂又凝聚晶莹一滴,她俯下身,重重地给了倪青文一巴掌。 “如今就是我肯向堂兄你摇尾乞怜,你只怕也不愿大度地放过我。” 倪青文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他又听见她的声音,迟缓地抬眼,面前的这个少女一身衫裙湿透,湿润的浅发贴在耳侧,那样一双眼清亮而柔和,白皙的面颊沾着水泽。 倪青文眼看她又站起身,从那张伯的手中接过棍子来,他瞪大双眼,“倪素你……” 一棍子打在他的后脑,话音戛然而止。 张伯见倪素丢了棍子,去外面的药篓子里翻找了一阵,用绣帕裹着嫩绿团花状的茎叶进来,他唤了声,“姑娘,您要做什么?” “张伯,星珠遭逢此事,腿又伤着,只怕不便与我上京,更不便留在雀县,”倪素将帕子连带着包裹其中的草叶都扔到倪青文的右手里,“故而,我有一事相求。” 张伯看她抬脚,绣鞋踩上倪青文的手,重重一碾,根茎里白色的汁液流出,淌了倪青文满手。 “星珠的家乡栾镇很多年前遭逢水患,星珠幼年与母亲逃难至此,母亲病逝后,她没了生计才来我家做我的女使,听说她在栾镇还有个亲戚在,我给您与她留一些钱,请您送她回栾镇,您最好也在栾镇待着先不要回来,避一避风头。” 倪青文有个极厉害跋扈的妻子,他家里的生意又是仰仗他妻子娘家的救济才好了许多,即便他今夜在这里吃了哑巴亏,只怕也不敢声张,而倪宗新娶进门的妾又有了身孕,倪青文正怕那妾的肚子里是个小子,倪宗碍于儿媳妇娘家的面子也不许倪青文纳妾,又讨厌他不学无术只知玩乐的做派,这个节骨眼,倪青文也不敢找倪宗告状,却一定会私下里报复。 呆滞的星珠听见倪素的这番话,她动了动,视线挪来,却先看见从绣帕里落出来的茎叶。 五凤灵枝,药称漆泽,能清热解毒,镇咳祛痰,对付癣疮,但它根茎的新鲜汁液却有毒,沾之皮肤溃烂。 星珠跟着倪素,这么多年耳濡目染,她如何会认不得这东西。 外头药篓里那些还没来得及晾晒的草药,也都是她去找药农收来的。 “姑娘……” 星珠喃喃地唤了一声。 她是奴婢,且不提倪青文还未得逞,即便他得逞,大齐的律法里也没有一条可以为她讨回公道。 雨雾茫茫,在门外的灯下忽浓忽淡,有风鼓动倪素的衣袖,她回头来对上星珠红肿的双眼: “星珠,你不要怕,他哪只手碰的你,我就让他哪只手烂掉。” 庭内的槐树被雨水冲刷得枝叶如新,浓浓的一片阴影里,年轻的男人拥有一张苍白的脸。 他靠坐在树上,身上穿着一件与仲夏不符的狐狸毛领子的玄黑氅衣,里面雪白的衣袂垂落,他的影子落在浅薄暗淡的灯影底下,却是一团无人发现的莹光。 招魂 第6节 他在枝叶缝隙间,静默地望向那道门内。 清冷的眉眼之间,尽是严冬的雪意。 第6章 雨霖铃(六) 雨下了整夜,东方既白时才将将收势。 倪家祖宅里的消息一送来,倪宗便匆匆披衣起身,带着妻子柳氏,女儿倪觅枝与儿媳田氏前往祖宅。 “大嫂何时去的?” 倪宗面露悲色,立在门外问那老管家。 “夫人是卯时去的。”老内知一面用袖子揩眼泪,一面哽咽着答。 倪宗抬头,看见门内柳氏坐在床沿呜呜咽咽地哭,他目光再一扫,只瞧见一旁站着个钱妈妈,他皱起眉头来,这才想起自己进院以来,除了这位老内知与那钱妈妈以外,竟没再见着一个奴仆。 就连他那个侄女儿倪素,竟也没露面。 “府里的奴仆呢?还有我侄女儿倪素呢?” 倪宗觉得很不对劲。 “夫人临终前将府里的奴仆都遣散了,”钱妈妈闻声,从房中出来,朝倪宗揖礼,又接着道,“至于姑娘,夫人不忍她在跟前看着自己走,昨日就将她支去了大钟寺,姑娘如今正在寺中为夫人祈福,咱们这儿的消息才送去,只怕要晚些时候姑娘才能回。” 倪宗不知这对假母女哪里来的这些情分,但眼下这当口,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又招手叫来自己府里的内知,让他带着自己府中的奴仆们过来张罗丧事。 倪宗心中有气,气岑子淑死前还给他添堵,明知她自个儿的身后事少不得人张罗,竟还先遣散了奴仆。 不过转念一想,岑子淑定是知道她走后,她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家业便要名正言顺地落到他倪宗的手里,她咽不下这口气,才存心如此。 倪宗有些得意,面上却仍带悲色,见着一个小厮躬身从旁路过,他踢了那小厮一脚,“青文呢?这节骨眼儿他跑哪儿去了?快带人去给我找!” “是!” 小厮后腰挨了一脚,摔倒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跑走。 倪宗在祖宅里忙活了半日,他也没等着倪素回来,却听内知回禀说,倪青文正在倪家医馆里。 倪宗赶到医馆里,儿媳田氏正哭天抢地,“哪个天杀的,竟对官人下如此狠手!” 什么狠手? 倪宗走进堂内,穿窗而入的阳光照见倪青文那只皮肉溃烂的手,他只观一眼,瞳孔微缩,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坐堂大夫是个有眼色的,倪家大房的主母过了身,他对这位二爷便更恭敬许多,“二爷,青文郎君这是沾了猫儿眼睛草的汁液。” 猫儿眼睛草是当地药农喊的俗称,它正经的名字是五凤灵枝,晒干用作药,便称漆泽。 “我自己吃醉了酒,不知摔在哪处,就这么沾上了,”倪青文痛得脸色煞白,说话声线都在抖。 凶悍的妻子在旁,倪青文哆哆嗦嗦的,一点儿也不敢透露实话。 “老子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倪宗怒从心头起,指着倪青文,见他那只手血淋淋的,他把头一偏,没骂完的话咽下去,又催促着大夫,“你快给他上药啊!” 大夫连声称是,替倪青文清理完创口,便唤药童取来伤药。 “老爷!” 倪宗府里的内知满头大汗地跑进门,也不顾上歇口气,“小的依您的吩咐去大房的庄子上查账收田,哪晓得大房的田地庄子全被转卖了!” 什么? 倪宗只觉眼前一黑,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都卖了?” 倪宗不敢置信地喃喃。 “是,都叫李员外收去了,走的是正经的手段,小的还差人去李府问了,说是前些天岑氏身边的钱妈妈亲自料理的这些事。” 内知气喘吁吁。 “岑子淑!” 倪宗回过神,怒火烧得他面色铁青,拂开管家的手,他在堂内来回踱步,又朝管家吼道,“倪素呢?倪素在哪儿?岑子淑换了那些钱,除了留给她还能给谁?” “老爷,咱们遣去大钟寺的人也回来了,祖宅那儿根本没人去大钟寺传话,最要紧的,是那素娘根本没去大钟寺!” 内知擦着额上的汗,愤愤道。 “没去?” 倪宗胸腔内的心突突直跳,他心中不好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去什么大钟寺?我昨儿可在外头见过她!”倪青文瞧着父亲那越发阴沉的脸色,他剧痛之余,不忘颤着声音添一把火,“她和倪青岚兄妹两个在外头有一个书斋,她昨儿就去了那儿!我还瞧她收拾了几样东西,若她昨夜没回府,只怕是带着那些钱跑了!” “你既瞧见了你为何不回来告诉我?你在外头喝什么花酒?要不是看你手伤着,老子非打断你的腿!”倪宗气得一脚将坐在椅子上的倪青文踹到地上。 倪青文昨夜本就在书斋挨了打,正被倪宗踹中衣裳底下的伤处,他却不敢声张,见妻子田氏俯身,他便要伸手借她的力起来,哪知她径自拽住他的衣襟,狠狠瞪他:“倪青文,你去喝花酒了?” “没有,没有……” 事实上倪青文在去书斋前是喝了的,但他哪敢跟田氏说实话。 田氏仗着娘家对他家的救济,在倪青文这儿是跋扈惯了的,哪肯跟他罢休,医馆里一时闹腾极了,倪宗也懒得管,他快步走出门去,靠在门框上,俨然气得话也说不出了。 “老爷,依着郎君的意思,素娘是昨儿夜里才走,可那会儿雨势不小,怕是走不远的,如今才过午时,叫人去追,也是来得及。” 内知跟出来,低声说道。 “叫人?”倪宗停下揉眼皮的动作,“你的意思,是叫什么人?” 内知神秘一笑,“听闻城外金鹊山上有强人出没,他们都是些拿钱办事的主儿,若老爷肯花些钱,让他们去,指定能将人带回来。” 倪宗沉思片刻,纵然平日里百般吝啬,但这会儿他只要一想起大房那些变卖的庄子田地加在一起值多少钱,他便蜷紧了手,“此事你赶紧去办,但你绝不能与那些人说她身上有什么,只说她是逃婚的,务必让他们把人给我带回来。” “是,”内知应了一声,瞧着倪宗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问,“可眼下,岑氏的丧事,咱们还办么?” 倪宗闻言,脸色更加不好。 谁让他的兄长倪准当年治好了县太爷身上的顽疾呢?县太爷对他们倪家大房一向是多有照拂,岑氏这一过身,只怕县太爷也要来吊丧,倪宗要想将倪家的医馆名正言顺地都握进手里,便不能撒手不管。 他脸颊的肌肉抽动,咬牙道:“办,还得风风光光的,给她大办。” —— 倪素昨夜送走张伯与星珠后,也没立即离开,而是让两个小厮回去找了马车来,先去了枣花村寻一个药婆,那药婆手中有她半生所见女子隐疾的详细记载,也有她年轻时从旁的药婆那儿学来的土方子手段。 倪素一月前便付了银钱给她,让她请一个识字的人,她来口述,记下自己半生的所见所闻,药婆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样年纪轻轻还没成亲便敢与她们这些人来往的姑娘,加之又有相熟的坐婆引见,她便满口应下了。 从药婆那儿拿到东西,倪素立即乘车离开,但夜里的雨到底下得急了些,马车在泥泞的山道上陷了两次,蹉跎了不少时间。 天尽黄昏,两个小厮将马车停在溪水畔,解开马来,让其在溪边食草饮水,倪素吃了几口小厮拿来的干粮,望着斜映在水面的夕阳发呆。 此处距离最近的桥镇还有些路程,可天已经要黑了,两个小厮不敢耽搁,喂饱了马便又上路。 路行夜半,眼看桥镇就要到了,赶车的小厮强打起精神,推醒身边人,正欲说话,却听一阵又一阵的马蹄声疾驰临近。 另一个惊醒的小厮回头张望,月色之下,一片浸在光里的黑影伴随马的嘶鸣声更近,不知为何,小厮心头一紧,忙唤:“姑娘,后头来了好些人!” 倪素闻声掀帘,探出窗外,果然见那片黑影临近,她心中也觉不好,却来不及说些什么,那些人轻装策马,比晃晃悠悠的马车快多了,很快跑上前来将马车团团围住,来者竟有十数人。 倪宗这回是真舍得了。 “姑娘……”两个小厮哪见过这阵仗,一见那些人手中的刀,吓得连忙往马车里缩。 紧接着,为首的大胡子在外头一刀割下帘子,接着用刀锋取下挂在车盖底下的灯笼往车内一凑,旁边另一个骑马的身形高瘦的男人将画像展开来,眯起眼睛一瞧,“得了,大哥,就是她。” 大胡子盯着倪素的脸,有点移不开眼,“都说这灯下看美人,是越看越漂亮,这话果然不错。姑娘到底是家底殷实的闺秀,没出过雀县,也不知道这一路可有比官道更近的山路,我们哥儿几个紧赶慢赶,可算是将你给逮住了。” “倪宗给你们多少钱?”倪素靠在最里侧,盯着那挂了一盏灯笼的利刃,强迫自己镇定。 “怎么?姑娘也有银子给?”那大胡子吊儿郎当的,在马背上用一双凶悍的眼睛审视她,“咱们可不是仨瓜两枣就能打发得了的。” “倪宗给得起,我也给得起。” 倪素手心满是汗意,“只要诸位不再为难于我。” “大哥,她一个逃婚的姑娘能有几个钱?”那瘦子瞧着倪素一身衣裙还沾着泥点子,发髻也唯有一枚珠花做衬,可视线再挪到她那张脸上,瘦子嘿笑起来,“要我说,她这般姿色的小娘子我还没见过,若是卖了,只怕价钱比那财主开得还高呢!” “你们敢。” 大胡子本被瘦子说得有点动摇,却听得车内那女声传来,他一抬眼,见那小娘子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正抵在她自己颈间。 “有话好好说嘛……”瘦子傻眼,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遇到他们这群人,她一个柔弱女子竟还拿得稳匕首。 “我知道你们所求的不过就是钱,我给得起比倪宗更高的价钱,愿意花这个钱来保我的平安,可若你们敢动别的心思,我便让你们人财两空。” 倪素一边说话,一边观察那大胡子的神色,见他果然为难,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倪宗要的是活口。 她立即道,“我死了,我藏的钱你们也不知道在哪儿,我这两个仆人他们也不知道,倪宗那儿的钱,你们也得不到。” “大哥……好像还真是。”瘦子挠了挠头,再看倪素颈间已添一道血痕,他有点恼怒,“我说你这小娘子,还真他妈烈性!” 大胡子锐利的目光在倪素脸上扫视,他似乎仍在忖度,而这一刻的寂静于倪素而言无疑是煎熬的,她沉默与其相视对峙,不敢放松半分,后背却已被冷汗湿透。 两个小厮抱着脑袋更是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 “你说的是。” 大胡子冷笑一声,“可老子最烦女人的威胁,既杀不了你,那就杀你一个小厮先洗洗刀!” 若不见血,只怕还真不能叫这小小女子知道什么是害怕,只要她吓破了胆,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条件了。 “你住手!” 倪素眼见那大胡子刀锋一转,灯笼滚落在车中,那刃光凛冽,直直迎向其中一个小厮的后颈。 灯笼的光灭了。 这一刹吹来的夜风竟凛冽非常,骑在马背上的瘦子被扬尘迷了眼,他揉了一下眼睛,不知为何后背阴寒入骨,他一转头,只见郎朗一片月华底下,他们这些人的包围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身影。 “大哥!” 瘦子吓得不轻,才喊了一声,寒风灌入口鼻,堵了他的话音,那人手中一柄剑脱手,从他颊边掠过,刺穿大胡子的腰腹。 大胡子完全没有防备,他的刀锋离小厮的后颈还差半寸,却忽然停滞,一名小厮抬头,正看见刺穿他腹部的剑锋,小厮吓得惊叫起来。 倪素浑身僵冷,她看着那个身形魁梧的大胡子瞪着双目从马背上摔下去,发出沉重的闷响。 玄黑的氅衣随着那人的步履而动,露出来底下雪白的衣袂,他银冠束发,侧脸苍白而无暇,浓睫半垂,俯身在死去的尸体身上抽回那柄剑。 招魂 第7节 瘦子看见他的剑锋,血珠滴答而下。 他太诡异了。 悄无声息地出现,但这杀人的手段却又不像是鬼魅,瘦子心中越发害怕,但周围其他人已经一拥而上,他也只好冲上去。 马蹄声乱,惨叫更甚。 两个小厮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探头去看,而倪素趴在马车的帘门边,只见贼寇接二连三地从马背跌落。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凛冽的风也退去,蝉鸣如沸。 倪素见那些受惊的马匹逃窜跑开,有一个人立在那些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贼寇之间。 她大着胆子从车上下去,双膝一软,她勉强扶住马车缓了一下,挪动步子朝前去。 月华银白, 而他身上的氅衣玄黑,绣线飘逸。 倪素蓦地停住。 大钟寺柏子林的种种盘旋于脑海。 倪素不自禁后退两步,却见他稍稍侧过脸来,眼睫眨动一下,手中所持的剑仍在滴血,他半垂的眸子空洞而无丝毫神采。 第7章 临江仙(一) 也许是他周身自有一种严冬的凛冽,倪素看见伏在他脚边的尸体汩汩的鲜血流淌,竟在月辉之下弥漫着微白的热雾。 山野空旷,唯蝉鸣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听到身后传来一名小厮惊恐的叫喊,她回过头,见那两人趴在车门处,抖如筛糠。 倪素再转身,山道上死尸横陈,而方才立于不远处的那道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她浑身冰凉,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镇定地回到马车上,从包袱中取出来一些交子分给两个小厮。 “姑,姑娘,是谁救了咱们?”手里捏着交子,其中一个小厮才后知后觉,抖着声音问。 “不知道。” 倪素抿唇,片刻又道,“你们是跟着我出来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会放过你们的,不如就拿了这些钱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厮有些犹豫,却被身边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话音止住,想起那柄差点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里仍后怕不止。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皮肤黝黑的小厮按着另一个小厮的后脑勺,两人一齐连连磕头,连连称谢。 这一遭已让他们两个吓破了胆,而云京路遥,谁知道一路上还会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倪素知道这两个人留不住,她看着他们两个忙不迭地下了车,顺着山道往漆黑的旷野里跑,很快没了影子。 而她坐在车中,时不时仍能嗅到外头的血腥气。 马车的门帘早被那贼寇一刀割了,月光铺陈在自己脚边,倪素盯着看,忽然试探地出声:“你还在这里吗?” 她这声音很轻,如自言自语。 炎炎夏夜,忽来一阵轻风拂面,吹动倪素耳畔的浅发,她眼睫微颤,视线挪向那道被竹帘遮蔽的窗。 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很快,她几乎屏住呼吸,大着胆子掀开竹帘。 极淡的月光照来她的脸上,倪素看见他站在窗畔,整个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种趋于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会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样,顷刻融雾。 倪素倏尔放下帘子,她坐在车中,双手紧紧地揪住裙袂,冗长的寂静过后,她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一直跟着我?” 微风轻拂,像是某种沉默的回答。 倪素侧过脸,看向那道竹帘,“你为什么跟着我?” “非有所召,逝者无入尘寰。” 帘外,那道声音毫无起伏,凌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亲手烧掉的寒衣,她唇颤:“是一位老法师,他请我帮他的忙。” 倪素如梦初醒,从袖中找出那颗兽珠。 “你手里是什么?”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探出窗外。 竹帘碰撞着窗发出轻微的响,极年轻的男人循声而偏头,他的眉眼清寒而洁净,试探一般,抬手往前摸索。 他冰凉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浑身一颤,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暂一瞬,她双指间的兽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无神,手指略略摩挲兽珠的纹路,眼睑微动:“是他。” “谁?” 倪素敏锐地听见他笃定的两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没听过“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说法,应该是黄泉亦或地狱,可土伯,又是谁? 他又为何要设计这一局,引她招来这道生魂? “你此时不走,或将见官。” 兽珠被从外面丢了进来,滚落在她的脚边,倪素被他这句话唤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将有人来。 倪素只好拾起兽珠,生疏地拽住缰绳,马车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终不得要领,却不敢耽搁,朝着一个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没看见桥镇的城廓,倪素才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处破旧的山神庙暂时栖身。 庙中燃起一盏灯烛,倪素抱着双膝坐在干草堆中,恍惚一阵,泪湿满脸。 她知道,倪宗如此舍得下本钱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经发觉岑氏卖了田地庄子,也知道那笔钱在她手中。 这无不说明一件事。 母亲,去了。 眼眶红透,倪素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忽觉后背清风拂过,她双肩一颤,本能地坐直身体。 她没有看向身后那道庙门,良久,却出声:“你为什么帮我?” 声音里有一分压不住的哽咽。 庙内铺陈而来的焰光虽昏暗,但照在徐鹤雪的脸上,他眼睫眨动,那双空洞的眸子竟添几分神光,他挪动视线,看清庙门内背对着他,蜷缩在干草堆中的那个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许久才听见他冷不丁的一问,她没有回头,却如实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鹤雪一怔。 人间一月,即幽都半载。 他在幽都近百岁月,而人间才不过十五春秋。 倪素再没听见他说话,可她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却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问:“为什么那日大钟寺外柏子林中,我会在你身后看到我兄长的影子?” “也许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鹤雪立在檐下,声线冷淡。 “什么意思?”倪素这么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过头,烛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你是说我兄长他……” 烛焰闪烁,门外那道原本比月光还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添了几分真实。 “幽都与人间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丛常有新魂出没,其中也不乏离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离魂之症,才会有零星如萤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亲方能得见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长怎会患离魂之症?”倪素心中乱极,想起母亲的嘱咐,她眼眶又热。 也不知母亲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丛中? 倪素压抑满腔的悲伤,抬起眼,那个人身长玉立,背对着她,抬着头也不知在看长夜里的哪一处。 这样看他,似乎又与常人无异。 他好似忽有所感,蓦地转过脸来,那双剔透而冷极的眸子迎向她的视线,淡色的唇轻启:“倪素。” 他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唤过她。 也知道她要去云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间不能离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鹤雪盯着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个约定,此去云京,我助你寻得兄长,你助我达成所愿。” 山间破庙,夏夜无边,倪素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的未了之事,是什么?” “与你一样,寻人。” “寻什么人?” 徐鹤雪闻声垂眸,而倪素也随着他的视线落在他衣袖边缘那一道银线字痕上。 “故人。” 他简短两字。 也许是那位明明预备了这件冬衣,也写了表文,却迟了整整十五年都没有烧给他的友人,倪素记得那日老和尚说过的话。 倪素不说话,他立在门外也并不出声,而她发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团浮动的,莹白的,毛茸茸的光。 与鬼魅同路,倪素本该没有这样的胆子。 “好。” 招魂 第8节 倪素喉咙发紧,却迎上他的目光,“只要不伤无辜性命,不惹无端之祸,我可以答应你。” 说罢,她在干草堆躺下来,背对着他,闭起眼睛。 可是她一点也睡不着。 且不说门外有一摆脱不掉的鬼魅, 她闭起眼便是母亲的脸,是兄长的脸,倪素眼角湿润,她又坐起身,从包袱中找出来一块干粮,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她回头,又看到了他的影子,毛茸茸的,似乎还有一只尾巴,像不知名的生灵,生动又可爱。 倪素抬头,不期与他视线相触。 她不知道自己眼角还挂着泪,只见他盯着自己,便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干粮。 倪素取出一块,朝他递去。 可他没动,神情寡淡。 倪素收回那半块饼,盯着烛焰片刻,又从包袱中翻出一支蜡烛,试探一般,递给他:“你们鬼魅,是不是爱吃这个?” 第8章 临江仙(二) 倪素从没像如今这样狼狈过,栖身破庙,蜷缩在干草堆中,枕着枯草安静地煎熬长夜。 地上那支白烛孤零零的,倪素盯着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过的志怪书籍里几乎没有鬼魅不食香烛,不取精气。 但他却并非如此。 一翻身,身下的干草又窸窣地响,倪素看见门外那个人不知何时已坐在了阶上,背影孤清如竹,时浓时淡,好似随时都要融入山雾里。 不知不觉,倪素好似浅眠了一阵,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闭了一会儿眼睛,天才泛鱼肚白,晨光铺陈眼皮,她就警惕地睁起眼。 清晨薄雾微笼,有种湿润气,倪素踏出庙门四下一望,却没有看见昨夜孤坐阶上的男人,时有清风拂过她面颊,倪素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她立即下去将马匹卸下。 马车中有钱妈妈为倪素收拾的行装,其中有她的首饰衣裳,还有她常看的书,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带了。 倪宗不可能轻易放过她,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车夫,倒不如轻装简行,暂将这些东西都藏起来。 她只带了要紧的医书与岑氏交给她的交子,以及一副金针。 雀县也有跑马的去处,倪素也曾跟着倪青岚去过,只是那时她只在旁看倪青岚与他那些一起读书交游的朋友骑马,自己并没有真正骑过。 她记得兄长脚踩马镫翻身上马一气呵成,但眼下自己有样学样,马儿却并不配合,尾巴晃来晃去,马蹄也焦躁地踩来踩去。 倪素踩着马镫上下不得,折腾得鬓边冒汗,林间簌簌而响,她只觉忽有清风相托,轻而易举地便将她送到了马背上。 朝阳的金光散漫,年轻而苍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觉她的视线,他轻抬起那双比昨夜要清亮许多的眸子,修长的指骨挽住缰绳,他的手轻抚过马儿的鬃毛,“马是有灵性的动物,你要驾驭它,就要亲近它。” 倪素不言,只见他轻轻抚摸过马,牵扯缰绳往前,这匹马竟真的好像真的少了几分焦躁,乖乖地跟着他往前走。 不知为何,倪素看他抚摸马鬃,便觉察出一丝他的不同,仿佛这是他曾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 他将马牵到草叶丰茂之处,倪素见其迫不及待地低头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她没有喂过它。 倪素握住他递来的缰绳,“多谢。” 清晨附近村庄中总有零星的农户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骑着马走在山道上,遇见一名老翁,她简单问了几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错了路。 往桥镇去的一路上倪素渐得骑马要领,虽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于太慢,她并没有在桥镇上多做停留,只买了一些干粮,便继续赶路。 母亲新丧压在倪素心头,兄长可能罹患离魂之症的消息又压得她几乎要喘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赶去云京。 可夜里终归是不好赶路的,倪素坐在溪边吃又干又硬的饼时,被从山上打柴回来的农妇捡回了家中。 “姑娘赶上好时候了,咱们对门儿的儿媳妇正生产呢,说不得晚上就要摆席。”农妇家里是没有什么茶叶的,用葫芦瓢舀了一碗水给她。 倪素道了谢,将自己身上的麻糖都给了农妇家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在换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灿烂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 “长生?长生啊……” 门里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妪,浑浊的眼不知在看着哪处,一遍遍地喊一个名字。 农妇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一边轻哄着,一边将那老妪送回了房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出来。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冲走了,婆婆她受了刺激,常常不记得儿子已经去了的事儿。”农妇笑了笑,主动提及家中的事。 见倪素一副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模样,农妇一边做着绣活,一边道,“好在去年孟相公还在咱们这儿做官,朝廷发的抚恤金才没被那些天杀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换些聘礼钱给婆婆过活了。” 倪素是听过那位孟相公的。 孟云献行伍出身,后来却做了文官,在文士治国的大齐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官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废,孟云献也被罢相贬官到了小小文县。 “蒋姐姐,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县了吗?”倪素捧着碗,问道。 “前几月刚走,听说官家改了主意,将孟相公召回云京,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蒋娘子有时也会去文县的酒楼茶肆里找些洗碗的活计,这些事,她也是从那些人多口杂的地方听来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绿浓荫之下却清风徐徐,穿梭于枝叶缝隙的日光细碎,落在徐鹤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睁开眼。 蝉声太近,聒噪不停。 “张崇之,他是你的学生,你应当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今日你就是让他跪死在这里,只怕也难改其志!雏鸟生翼,欲逆洪流,纵为师长,焉能阻之?” 夏日黄昏,云京永安湖上,谢春亭中,十四岁的少年跪在阶下,闻声抬首,涛声起伏,两名宽袍文士怒目争执,背影隽永。 树下的杂声唤回徐鹤雪的神思,他轻抬眼帘,看见方才还坐在桌旁的年轻姑娘匆匆搁下碗,跟着那蒋娘子跑去了对面那户人家。 倪素没等到吃席,全因那户人家的儿媳难产,听见聚在对面门口的村邻议论了几声,倪素便跟着蒋娘子一块儿过去。 听见房中的坐婆惊道“不好”,产妇的丈夫即刻慌了神,忙要去请大夫,却被自己的母亲拦住:“儿啊,哪能让那些个大夫进去瞧你媳妇儿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亲拦着,他急得满头大汗,“可月娘她咋办?我儿子咋办?” “我去看看。”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们这一家子的纠结戏码,挽起衣袖只道了一声,便净手入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那个姑娘是谁家的。 “蒋娘子,那姑娘是谁?” 有人瞧见她是跟蒋娘子一块儿来的,便凑到蒋娘子跟前儿问。 “这,”蒋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鬓角,路边才捡来的姑娘,她哪里来得及问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从咱这儿过路的。” 有个跟进去的妇人跑出来,“她好像是个药婆!” 什么?药婆? 众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蒋娘子也是面露惊诧,道:“药婆哪有这样年轻的,她瞧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姑娘。” 那举止看着也不像寻常农户家的孩子,倒像是个落魄了的闺秀,可哪家的闺秀会做这药婆的勾当? 天渐黑,外头的人等了许久,方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那产妇的丈夫脑中紧绷的弦一松,回头紧盯着那道门。 坐婆推门出来,臂弯里小心护着一个婴儿,她先瞧了那老妪一眼,笑着走到男人的面前:“孙家大郎,是个女儿。” 此话一出,男人倒还好,小心地接过坐婆手中的婴孩来瞧,那老妪却沉下脸,拐杖重重一杵,瞥着那道门:“生个女儿顶什么事!” 村邻们不好说话,在旁装没听到,老妪声音不小,里头才从鬼门关挺过来的年轻媳妇儿听见了,眼角浸出泪来,泛白的唇轻颤:“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没了干净的水,倪素满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迹,她看了榻上的妇人一眼,走出门去,听见那老妪仍在嘟囔嫌弃儿子怀里的女婴,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么?” 老妪眼一横,视线落到她身上,初时被她满手的血吓了一跳,随即又审视起她来,眉眼生得倒是齐整,那身衣裳瞧着也是好料子,挽着三鬟髻,虽无饰物作衬,却越发显出这女子的干净出尘。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蒋娘子哪不知这家的老妪是什么脾性,见老妪脸色越发不对,便忙扶着倪素穿过人堆。 “年纪轻轻做什么药婆……” 那老妪在后头冷哼着,盯着倪素的背影,小声嘟囔。 “母亲诶,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孙女儿的命,快别说!”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地叹气。 “姑娘快去净手,再换身衣裳,他家的饭吃不成倒也罢,我给你做好饭吃!”蒋娘子将倪素带回院中,又将她推进偏房里。 倪素不止一次帮农妇生产过,她当然知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妇生产,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饮用饭。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净双手,才要解开衣带,却骤然停住,随即四下一望,试探般:“你……在吧?” 蒋娘子的女儿正在院中玩石子,忽听一阵风动,她抬起脑袋,看见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树枝叶摇晃,树荫底下如缕轻烟飘出,落入灯笼所照的光里,消失不见。 房中的倪素没听见什么响动,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带,却听“哐当”一声,木凳倒地。 她吓了一跳,隔着简陋的屏风,她隐约看见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举止有些怪,那双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对劲。 倪素重新系好衣带,扶灯走近,果然见他双目空洞,神采尽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随之而摇曳,但他眼睫未动,毫无反应。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里他尚能视物,但思及遇到贼寇那夜,他在车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难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会患雀盲之症? 徐鹤雪不答,但倪素见他抬手之间,有风拂来,她手中的灯烛熄灭,房中昏暗许多,只有檐外灯笼的光顺着窗棂铺陈而来。 徐鹤雪隐在浓深的阴影里岿然不动,嗅到烛芯熄灭的烟味,便道,“点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却还是从自己的包袱中摸出来火折子,重新将灯烛点燃放到桌上,随即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眼。 春晖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惊诧地望着他片刻,随即又去看那盏灯烛,再看向自己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 原来只有她亲手点灯,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视物。 “你们鬼魅,都是如此吗?” 倪素只觉怪诞。 “我生前这双眼受过伤,非你点灯而夜不能视物。”徐鹤雪平淡道。 他本是伤残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则夜里若没有招魂者亲手点灯,他便不能视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吹熄了灯烛。 招魂 第9节 毫无预兆的,徐鹤雪眼前又归于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给你点灯。” 倪素说着,走回屏风后面去。 徐鹤雪听见衣料的摩擦声,他大约也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他纤长的眼睫垂下去,背过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议。” 倪素才脱了沾血的衣裳,忽听屏风外传来他的声音,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事,倪素回头,透过缝隙,看见他立在那片阴影里,好像携霜沾雪的松枝。 “这些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但我救过的女子从不曾轻贱于我,她们将我当救命稻草,我也乐于做她们的救命稻草,至于旁人怎么说,我管不住他们的嘴,只求我行止光正,无愧于心。” 第9章 临江仙(三) 房中再燃灯烛,倪素已换了一身衣裳,她在桌前磨墨,影子映于窗纱上,蒋娘子的小女儿在院子里洗菜,她的麻糖吃完了,有点期望那个姐姐能再给她一块,可她一点儿也不好意思要,只能这样时不时地回头往偏房望上一望。 可是她歪着脑袋,看见窗纱上那个姐姐的影子旁边,有一团毛茸茸的莹光浮动。 她“咦”了一声,也不洗菜了,跑到偏房的门窗前,好奇地朝那团映在窗纱上的莹光伸出手。 “吱呀”一声,房门忽然开了。 小女孩仰头,看见她心心念念的麻糖姐姐。 “阿芸,帮我将这个送去给对面那个孙叔叔好吗?”倪素蹲下去,月白的罗裙边堆叠在地面,她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递给她一张药方。 阿芸点点头,小手捏着那张单薄的纸,转头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气,抬头看见窗纱上的莹光,她回过头,“我本以为鬼魅是不会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岁以下的孩童能看见。” 稚儿的双目尚与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事。 “那要怎么办?一会儿她回来,我将灯熄了?”倪素站起来,合上门走过去。 徐鹤雪没抬眼,轻轻颔首便算作应答。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与夏不符的兽毛领子氅衣,苍白瘦削,目清而睫浓,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底下,弥漫着沉静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个久病之人,人间的炭火与骄阳,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来用饭吧!” 蒋娘子的声音传来。 倪素应了一声,随即吹灭烛火,她在檐外落来的昏暗光线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会很快吃完的。” 阴影里,徐鹤雪没动,也没有出声。 倪素推门出去,蒋娘子已将饭菜摆上桌,正逢女儿阿芸从对面回来,见她手里捧着一碗酱菜,蒋娘子便问:“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怎么还端了一碗酱菜回来?” “我让阿芸帮我送了一张药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药调理。”倪素走过去说道。 “好歹是让送了碗酱菜过来,那孙家大郎不像他那娘,还有些良心。”蒋娘子从阿芸手中接来酱菜,她做的是鲜菇素面,正好添一些酱菜到里头。 蒋娘子邀请倪素坐下吃面,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这才又出来与阿芸,倪素两个一块儿吃。 “倪姑娘莫嫌弃,咱们这儿也就时令菜拿得出手。”蒋娘子朝她笑笑。 “蒋姐姐手艺很好。” 倪素一边吃,一边道。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蒋娘子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依我说,姑娘看着便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年纪又这样轻,怎么就……” 她后半句话斟酌了一下还没出口,见倪素抬头来看她,她便换了话头,“姑娘莫怪,只是你做这些,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不是日子难过,逼得人没法,也没几个女人家敢去做药婆的勾当,名不正言不顺的,白白让人唾弃。 蒋娘子不是没见过药婆,那都是些年纪大的老妪,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弯眉,“好在蒋姐姐你不但不赶我走,还好饭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儿的命,我哪能轻看了你去?”蒋娘子叹了口气,“我生阿芸的那时候,我公公还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骂槐地说我不争气,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样,人家的媳妇儿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将我照顾了个把月,后来她跟我说,她生我郎君长生的时候差点没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蒋娘子吃了一口酱菜,筷子指了指对面,“你看那孙家大郎的娘,这世上,还是她那样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这话并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摆在倪素眼前的一个事实,行医的男子是大夫,为人所敬,行医的女子则与药婆无异,为人所恶。 这世间之人多如孙老妪,少如蒋娘子。 “我儿时立志,岂因嫁娶而易?”倪素将碗搁到桌上,对上蒋娘子复杂的目光,她坦然而轻松,“我不信救人是错,若我未来郎君觉得这是错,那么错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蒋娘子哪里见过倪素这样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显然,这似乎并不是她眼前这个素衣乌发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农户家没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门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习惯,这夜和衣而睡,总有光影透过屏风铺来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觉醒来天也没亮,她起身绕过屏风,只见桌上一灯如豆,那人却并不在。 外头的灯笼已经灭了,倪素扶灯而出,夏夜无风,但院中槐树却簌簌轻响,她一手护着烛焰,走到树荫底下去。 倪素仰头,浓荫里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轻靠在树干上,大约是察觉到了光亮,睁开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丝茫然。 “人鬼之间,男女之别也要这样泾渭分明吗?”倪素仰望着他。 她为他点灯,他却宁愿摸黑到这棵树上待着,看来他纵然已是鬼魅,也是一个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灯,而灯影落在她的脸上。 徐鹤雪垂眼看她,并不说话。 “徐子凌。” 只是这一刻,倪素忽然觉得他好像亲切了那么一点,也许是因为他的守礼知节,又或者,是因为他手中抓了一只蝉在玩儿。 倪素忽然就想与他说话,“你知不知道,这只蝉的外壳也能入药?” “不知。” 徐鹤雪手指按住的蝉,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药称蝉蜕,可疏散风热,宣肺利咽,止定惊痉。”倪素信手拈来,烛焰的影子在她侧脸轻晃,“我去年七八月中,还去过山中跟药农们一起捡,才蜕下来的知了壳在阳光底下晶莹剔透,像琥珀一样,好看极了。” 树上的徐鹤雪看着她片刻,“你母亲生前无恶,如今魂归幽都,也定会有个好去处。” 他轻易看出她夜半惊醒是因为什么,心中又在难过什么,为什么会立在这片树荫底下与他没话找话说。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问他,“人死之后,不会立即轮回吗?” “幽都有浓雾终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颜,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幽都半载,人间一月。 时间一直是遗忘的利器,幽都的浓雾可以濯洗生魂的记忆,也会慢慢改变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满,再入轮回,那就彻彻底底的是另外一个人了。 倪素从小到大听过很多传闻,也看过不少书籍,但那些都远不如今夜,这个来自幽都的生魂亲口与她所说的一切来得直观而真实。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团浮动闪烁的莹光:“可你好像没有忘。” 不然,他也不会与她约定去云京找什么旧友。 “我虽身在幽都,但并不属于幽都。” 徐鹤雪简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浓雾濯洗不了他的记忆,也未能改换他的形容。 倪素听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问,她盯着摇晃的烛焰片刻,忽而仰头:“徐子凌,不如我们现在就赶路吧。” 第10章 临江仙(四) 心中装着母亲的临终嘱托,倪素想梦见她,又怕梦见她,这后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几粒碎银与字条压在烛台下,提着一盏灯笼,牵起马,悄无声息地离开蒋娘子的家。 夜路并不好走,倪素骑马慢行,有个生魂静默在侧,在浅淡吹拂的夜雾里,伴她一道前行。 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丢失的睡意不知为何又无声袭来,压得眼皮有些沉,她强打起精神,晃了晃脑袋,又禁不住侧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来年轻极了,走路的姿仪也很好看。 “那时,你几岁?” 徐鹤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声而微抬,领会她所说的“那时”,他手提孤灯,启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惊,“十九你就……” 她的后半句话音淹没于喉。 “是因为什么?” 倪素想象不到,十九岁本该是最好的年纪,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游离于幽都。 徐鹤雪听她问“为什么”,他也想了片刻是为什么,但最终,他摇头,答:“不知。”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 灯影溶溶,铺陈在徐鹤雪的衣袂鞋履,他径自盯着看,听见一侧江河涛声翻涌,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为何要死。” 倪素听不明白,想了想,说,“人生之半数都还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遗憾吧?” “时间太久,忘了很多。” 徐鹤雪栖身于雾,更衬面颊苍白,“如今只记得一件。” “就是你在云京的那位旧友?” 倪素看着他身上的氅衣。 徐鹤雪闻言,侧过脸来对上她的视线,却不说是与不是。 “就像我们说好的,你替我寻兄长,”倪素握着缰绳,听见马儿吐息的声音便摸了摸马鬃,又对他说,“我也会帮你找到你的旧友,尽力一圆你的憾事。” 招魂 第10节 远山尽处隐泛白鳞,徐鹤雪静默地审视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开眼,淡声道:“不必你帮我什么,只要你肯为我点灯就好。” 灯笼里的烛焰熄灭,天色愈见青灰,右侧绿树掩映之间这一河段静谧许多,有一横跨两岸的石桥在上,牵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从另一头来,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见那山道上有人骑马走近。 马蹄轻踏,马背上那名年轻女子脑袋一点一点的,身体时而偏左时而偏右,老翁正瞧着,见那马儿屁股一转,冲到草木丰茂的沟渠旁,而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没有防备,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来。 老翁张嘴还没喊出声,却见她歪下来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一托。 老翁疑心自己错了眼,揉了揉眼皮,见那女子在马背上坐直身体,茫然地睁着眼。 “怪了……” 老翁嘟囔着,下了桥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觉手中空空,垂眼看见握着缰绳的那只手,苍白单薄的肌肤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畅。 她身后有个人,可她察觉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怀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将她的瞌睡虫都一股脑儿地冻死。 他忽有所觉,与她稍稍拉开些距离,道:“若是困,就睡吧。” 倪素没有回头,看着原本该在她身上,此时却挂在马脖子上的包袱,她轻应了一声,还没被冻死的瞌睡虫压着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热夏季,即便是日头不再,天已见黑,青州城内也还是热得很,松缘客栈的掌柜在柜台后头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地用汗巾擦拭额头的细汗。 几个跑堂的忙活着在堂内点上灯笼,掌柜的瞧见柜台上映出来一道影子,他一抬头,看见个风尘仆仆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柜脸上挂笑。 “两间房。” 倪素将钱往柜台上一搁。 两间? 掌柜伸长了脖子往她身后左右张望,也没见有第二个人,他疑惑道:“瞧着您是一个人啊。” 倪素一怔,她险些忘了旁人并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声,也没改口,“我等一个朋友,他晚些时候过来。” 掌柜的点了点头,“您放心,咱们客栈夜里也是有人在堂内守着的,您的朋友若来敲门,定能迎他进来。” “多谢。” 倪素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便提裙跟着店小二上楼。 简单向店小二要了饭菜,倪素将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灭了房中灯烛,又亲手点燃,她一连点了五盏灯烛,果然见那道身影在灯下越发真切。 “是不是我多点一些,你在旁人眼前显出身形的时间就越长?”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鹤雪扫了一眼桌上的灯盏,轻轻颔首:“这些足以支撑一些时间。” 他并非是不能显身,而是招魂者为他点的香烛越多,他的身形就会越发真实,以至于与常人一般无二。 “那等你去见你那位旧友时,我给你点一屋子的灯。” 倪素撑着下巴,对他道。 徐鹤雪抬眸,片刻,却道,“其实你不用再要一间房。” “你是守礼的君子,不肯与我同处一室,我不再要一间房,那你今夜在哪里栖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树吗?” 见他又不说话,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这样谦逊有礼,我又岂能因你是鬼而不对你以礼相待?与我兄长有关的线索如今全在于你,请你不要推拒。” 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徐鹤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这样守礼知节,生前一定不是寻常人,而孤魂栖身人世,若无片瓦遮头,岂不更加彷徨? 毕竟,他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多谢。” 半晌,徐鹤雪垂下眼帘。 赶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栈有人打水,她终于沐浴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沾枕即眠。 万籁俱寂的夜,店小二强撑着睡意在堂内守夜,有一瞬,他觉得楼上有孤光一晃,压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来,往上一瞧,那间还没人住进去的房内烛火明亮,楼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 店小二百无聊赖,想起那间房中燃的数盏灯烛还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来的,明明她那位朋友还没来,也不知她为何要在那空房中点那么多的烛火。 心里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店小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心中期盼着这夜快点熬过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觉。 楼上灯笼遇风摇晃,一抹极淡的雾气顺着半开的门缝潜入房中,在灯烛明亮的焰光里,化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徐鹤雪静默地打量房中简洁的陈设,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他轻皱起眉。 挽起左袖来,暖黄的灯火照见他肌肤惨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寸寸皲裂,形成血线般凌乱的刀伤剑痕。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触地面却转瞬化为细碎的莹尘,浮动,散开。 徐鹤雪放下衣袖,指骨触摸绵软的床被,他试探般,舒展身体,就像好多年前,他还曾作为一个人时,那样躺下去。 房中莹尘乱飞,又转瞬即逝。 他闭起眼。 听见右侧棂窗外松风正响,雀鸟夜啼,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徐鹤雪一瞬睁眼。 他起身下榻,走过去一打开房门,便见外面立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她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贴在颊边,听见开门声就大睁了些眼睛,望他。 “怎么了?” 徐鹤雪出声。 “忘了问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没打,眼睛却憋出了一圈儿水雾。 这一段路风尘仆仆,他看起来就干干净净的,一定也很爱干净。 徐鹤雪一怔,没料到她觉睡一半,起来竟是为了问他这个。 “我,” 他斟酌用词,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么?”听见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内,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声如雷。 倪素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掀帘走到客栈的后院里。 浑圆的月被檐角遮挡了大半,但银白的月辉铺陈院中,倪素看见徐鹤雪站在那儿,他身上没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洁净如雪。 被廊庑里的少女注视着,徐鹤雪清寒的眸子里流露几分不自然的神情,他双指稍稍一动,倪素只觉这院中的月华更如梦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点滴莹光从他的衣袂不断飞浮出来,很浅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还淡。 倪素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这一幕。 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晒月亮……就可以吗? 倪素满目愕然,几乎是呆呆地望着立在庭内的年轻男人,不,应该说他还尚是个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时身在一片光怪陆离的莹尘里,且带疏离,又具神性。 “你一点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边,伸手触碰点滴莹尘,只顾仰头,却不知她手指相触一粒莹尘时,他的眼睫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地上那团毛茸茸的莹光也晃动了一下尾巴。 “我觉得……” 倪素仰望着飞檐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样。” 第11章 临江仙(五) 云京,集天下繁华于一城,帝居壮丽,芳桂祥烟。 今日天阴,瓦子里乐声隐约,云乡河上虹桥宽阔,两旁的摊贩们顾不上吆喝,一个个地都在朝不远处的御街上张望。 河上行船,船工们也心不在焉,都抢着往那处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长了脖子,看见那堆青绿朱红的颜色里,那道紫色显眼极了。 “不是孟相公还能是谁?”光着膀子的大汉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孟相公从文县回来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却还不忘亲自来迎旧友回京。” “哪里还算得是旧友哟。” 一个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头在桥上言之凿凿,“当初两人一个贬官,一个流放,就在那城门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儿的,再说,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经的宰执,而那位张相公呢?这一流放十四年,听说他儿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两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来,却屈居与他恩断义绝的故交之下,拜参知政事,是为次相,这两人如今在一块儿,只怕是不好相与的。” 说话间,众人只见干净整洁的御街尽处,有一架马车驶来,那马车破旧而逼仄,沾满泥泞。 老马夫驱赶着马车近了,风拂起破了洞的帘子,隐约显露端坐其间的一道人影。 “张相公来了。” 一名绿服官员瞧见那马车,便露出笑脸。 而立在所有官员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约五十余岁,鬓边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静默地看着那架马车停稳,马夫扶着车中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出来,他脸上才不由露了些诧色。 奉旨前来迎次相张敬回京的一众官员中,也有几个张敬早年收的学生,十四年后再见老师,几人皆是一怔,随即红了眼眶。 张敬比他们印象中的模样老得多了,后背稍显佝偻再打不直,头发全白了,面容清癯又松弛,这几步路走到他们前来,还要拄一根拐。 其实他也只比孟相公孟云献年长五岁,但如今却是伤病加身,不良于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见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转。 “有劳孟相公与诸位前来相迎,张敬谢过。”张敬错开眼,稍微一颔首,极尽疏离的态度令场面一度有些冷却。 张敬不作停留,步履蹒跚地往前,聚在一处的官员们立即退到两旁,他的几位学生哭腔哽咽地连声唤“老师”,张敬也不理。 “张相公。” 才行过礼,却生生被忽视的一名绯服官员重新站直身体。 招魂 第11节 张敬停步,回头,他仔细端详了那名官员的容貌,视线定在他长在鬓边的一颗黑子痣:“是你。” “下官蒋先明,不想张相公还记得,实乃荣幸。”蒋先明已至中年,蓄着青黑的胡须,端得一副板正的好仪态。 “如何不记得?我离开云京时正是你蒋大人春风得意之际,十四年过去,听说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了?”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 蒋先明迎着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张相公这话,可是还气我当初在雍州……” “你别跟我提他。” 话没说罢,张敬神色一沉,打断他。 这一霎,场面更添剑拔弩张,御街上无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学士贺童不由愤声:“蒋大人,今日我老师回京,你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许老师再入两府,你当街如此,意欲何为?” “贺学士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们这几位张相公的学生在旁,张相公为何理也不理。”蒋先明上前两步,声音却压低了些,“还是说,在张相公眼中,原有比你们几位,更重要的学生?” “蒋大人这话是怎么说的?”孟云献倏尔出声,见蒋先明垂首,又笑,“张相公最讨厌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儿当街无状,他不理,又有什么奇怪的?” 蒋先明闻声,再看向被他那几个学生护在中间的张敬,纵然华发衰朽,依旧气骨清傲。 片刻,蒋先明郑重再行一礼,这一番态度忽然又松懈许多,带些尊敬,“恳请张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当初离开云京前在城门处对下官那一番痛骂,先明今日诚心来迎相公,并非有意为难,十五年了,先明承认当初任雍州知州时,对逆臣徐鹤雪所行凌迟之刑罚实为民愤,也为吾愤,确有私心所致,大齐律法无剐刑在前,我先刑罚而后奏君,的确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蒋大人你的罪责么?”有名官员小心搭腔,“您当日所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为此耿耿于怀,那逆臣叛国,若非凌迟,也该枭首。” “可我想问张相公,” 蒋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孟云献眼底的笑意淡去许多,但他没说话,张敬的几个学生正要帮老师说话,却见老师抬起手来,他们一霎噤声。 天阴而青灰,云乡河畔柳树成碧,瓦子里的乐声传至御街更为隐约,张敬双手拄拐,阔别已久的云京清风吹动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岁时,便已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作为张敬的学生,贺童为首的几名官员无不松了一口气。 要说朝中官员最怕的,还得是这位以刚直严正著称的御史中丞蒋大人,他手握弹劾之权,官家且许其以风闻言事,不必有足够证据,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能成为弹劾之词,上奏官家案头。 再者,谁又能保证他今日这番诘问,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蒋先明,敬迎张相公回京。” 话至此处,蒋先明的神情更为恭谨,他朝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员们来了又走,簇拥着当今大齐的两府相公往禁宫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为几队,陆陆续续地离开。 “徐子凌?” 倪素在桥上看够了热闹,才转过脸,却见身边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单薄,天色阴沉日光浅薄,而他发呆似的盯着一处。 “你看见谁了?” 倪素又回头,御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 清风拂烟柳,满河波光动,这是徐鹤雪离开好多年,也忘记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这里,过往种种,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师。” 他说。 那是他十四岁那年,在永安湖谢春亭中,对他说“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来见我”的老师。 “你想见他吗?” 倪素问他。 徐鹤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脸上,半晌却道:“我这里仍有你兄长的魂火,只要我将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长行踪。” 这一路魂火毫无异样,正说明倪青岚并没有离开云京。 他话音才落,倪素便见他轻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比火星子还要散碎细小的光痕从他袖中飞出,倪素顺着它们漂浮的方向转过身,看见它们飞跃至云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楼瓦舍之后。 “要多久?” 倪素望着那片瓦檐。 细如银丝的流光在徐鹤雪指尖消失,他的脸色更苍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无数伤痕寸寸皲裂,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腕淌进指缝,滴在桥上又化莹尘,他强忍痛楚,声线冷静:“魂火微弱,也许要些时辰。” 倪素回头之际,他收拢袖袍,玄黑的氅衣也看不出血迹浸润。 “与我兄长交好的那位衍州举子在信中提过他与我兄长之前在云京住过的那间客栈,我们不如先去那里?” “好。” 徐鹤雪颔首。 倪素一到庆福客栈,便照例要了两间房,才在房中放好包袱,她便下楼与掌柜交谈。 “小娘子诶,先前的冬试是官家临时御批的一场会试,以往可没这先例,也是因着官家想迎孟,张二位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才办了这冬试为新政选拔新人才,那些天不光咱们这儿住满了举子,其他客栈也是啊,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住您问的那么一个人啊……”掌柜被问得头疼,连连摆手,“您要问我殿试的三甲,我还能跟您说出名姓来,只不过住在我这儿的,没一个中的。” 倪素没问出一点儿消息来,更不知她兄长之前住在这客栈的哪一间房。 天色渐暗,云京的夜市显露出有别于白日的另一番热闹,棂窗挡不住瓦子里的丝竹之声,倪素却无心欣赏云京这番与众不同的风情,只吃了几口饭菜,她便搁下碗筷跑到隔壁房门前,敲了敲。 榻上的徐鹤雪睁眼,他艰难起身,哑声:“你进来。” 倪素听见他的声音推门而入,桌上燃的数盏灯烛皆是她先前为他点的,她走近,见徐鹤雪坐在榻上,披起氅衣。 “你的脸色不好。” 倪素看着他,说。 “没事。”徐鹤雪抚平衣袖,遮住手腕。 倪素在他对面的折背椅坐下,灯烛在侧,她顺手再点一盏,“我来是想问你,你的旧友叫什么名字?如今芳龄几何?” 听清“芳龄”二字,徐鹤雪倏尔抬眸。 “倪素,我从没说过故交是女子。” “不是女子?” 倪素望向他,明亮的烛光里,她依稀还能看见他衣袖边缘的绣字,“对不住,我见你衣袖上的字迹娟秀,所以……” 她理所应当地以为那位给他预备寒衣的,应是一个女子,毕竟一般而言,是没有男子会在寒衣上绣一个名字的。 “他有一位青梅,这绣字应当是出自她之手。” 徐鹤雪说道。 “是我会错意了。” 倪素赧然,看着榻上端坐的年轻男人,他苍白文弱,连唇也淡得没什么血色,衣襟严整,风姿斐然。 徐鹤雪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身后那道棂窗外丝缕银光缠裹而来,其中却并无他白日放出去的点滴魂火。 他神色微变,本能地站起身,却不防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 倪素只见他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扶他,这一相触,倪素握着他的手腕只觉自己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一个寒颤。 但倪素没松手,将他扶到榻上,“你怎么……” 手指触摸到冰冷且湿润的一片,她的话音倏尔止住,垂眼才觉他藏在氅衣之下,雪白的衣袖染了殷红的血迹,血珠顺着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弄脏了他瘦削苍白的手,修长的指节蜷缩起来,以至于单薄的手背肌肤下青筋微鼓。 无声昭示他此时正承受着什么。 倪素松手,看着自己掌中沾染的,属于他的血液一点点化为漂浮的细碎莹尘,在烛火之间转瞬即逝,倪素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 “你帮我找兄长,会让你自己受伤?” 第12章 临江仙(六) “我的伤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肤缓慢皲裂,满身的刀伤剑痕洇湿他的衣衫,徐鹤雪尽力拢紧衣袖,不欲让她再看。 他没有血肉之躯,身上的伤与所流的血,其实都是魂体受损的具象表现,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带着满身伤口,淌出殷红血液,但其实那血液,是他减损的魂火。 只要他在阳世动用术法,那么不论他生前还是死后所受之伤,都将成为严惩他的刑罚。 可这些,徐鹤雪并不愿对她讲。 “可是你帮我,的确会让自己很痛苦。”纵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态,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时比之以往又是何种情形。 难怪,从虹桥之上到此间客栈,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许多。 “我虽通医术,却于你无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愿让她碰,她只将双手放在床沿,“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帮你?” 徐鹤雪垂着眼帘,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后数盏灯烛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线为她的发髻镶上一层浅金的茸边。 “请你再点一盏灯。” 他说。 “好。”倪素闻声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盏灯烛,她放稳烛台回头,见徐鹤雪一手扶着床柱,缓缓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顺着他的视线转身,棂窗畔,丝线般的银光缠绕着一粒魂火。 “倪素。” 身后传来他虚弱的声音:“找到了。” 云京夜落小雨,不减夜市风光,毡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闲谈之人,临河的瓦子里灯火通明,层层灯影摇落云乡河上,挂灯的夜船慢慢悠悠地从桥洞底下穿过。 街市上人太多,何况天子脚下,本不许骑马夜驰,倪素在人群里疾奔,绵软如丝的小雨轻拂她的面颊,多少双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她浑然不觉,只知道跟着那一粒旁人看不见的魂火跑。 云京城门犹如伏在晦暗光线里的山廓,倪素眼睁睁看着那粒魂火掠过城墙,她倏尔停步,看向那道紧闭的城门前,身姿笔挺,盔甲冷硬的守城军。 一阵清风吹斜了雨丝,天边闷雷涌动,倪素只觉被一只手揽住腰身,她抬头望见一个人的侧脸。 又浓又长的睫毛在他的眼睑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灯,顷刻乘风而起,随着他悄无声息地掠去城墙之上。 灯影在头顶轻轻一晃,城门处与城楼上的守城军几乎是同时抬头,却只见夜幕之间,雨雾愈浓。 风雨迎面,倪素看见其中夹杂莹尘浮动,立即去拉他的衣袖:“我们快下去。” 哪知话音才落,徐鹤雪便脱了力似的,失去支撑,与她一齐坠向林梢之下。 雨声沙沙的,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睁眼,最先看见玄黑银鹤纹的衣袂,她躺在一个人的怀里。 那是比打在她脸颊的雨要冷百倍的怀抱。 招魂 第12节 “徐子凌,你怎么样?”倪素立即起身。 徐鹤雪摇头,骨节修长的手指一抬,倪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发现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长怎么会在云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发不安,也更觉怪异。 “跟着它,就知道了。” 徐鹤雪扶着树干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来,淌过他的指节。 灯笼里最后一点焰光被雨水浇熄,倪素本能地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却又忽然停住,轻声询问,“我可以碰你吗?” 她记得方才在客栈中,他那份无声的抗拒。 徐鹤雪循着她声音所在的地方侧过脸,就好像在看着她一样,雨丝拂来,他半垂起眼帘,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着他伸来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 雨水顺着两人的指缝滴落,倪素扶着他跟着那粒魂火往前,虽无灯笼照明,但徐鹤雪身上浮出的莹尘却如淡月轻笼,令她足以勉强视物。 山间雨势更盛,闷雷轰然炸响。 残破的佛庙里,靠着墙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惊醒,眼下虽是孟秋,时节仍热,但乞丐在睡梦里被雨淋湿了破旧的衣裳,此刻醒来不免打一个寒颤。 庙里也不知谁点上了蜡烛,那么小半截燃着,小乞丐仰头,雨水顺着破碎的瓦缝递到他的脸上。 窸窣的响动传来,小乞丐闻声望去,看见他的爷爷正举着半截残蜡在佛像那儿细细地看。 “爷爷,您在看什么?” 小乞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头发花白的老乞丐探头,见朝他招手:“小子,你来看这菩萨的后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从草堆里爬起来,雨水顺着破瓦缝四处乱灌,弄得地上又湿又滑,他脚上没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过去,嘟嘟囔囔,“山里的菩萨,都是咱们这样穷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么好看……” 话还没说罢,小乞丐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步履声,爷孙两个一下回头,只见雨雾茫茫的山庙门外闪电惊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罗裙沾了泥水,雨珠顺着她鬓边的几绺浅发滴答,她的视线最先落在庙中那对乞丐爷孙身上,但又很快挪开,她提裙进门,四下张望。 爷孙两个的视线也不由追随着她。 老乞丐不防被蜡油烫了手,他嘶了一声,见那女子又朝他看来,他摸不着头脑,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呢?” 山野佛庙,夜雨声声,冷不丁遇着个年轻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时在此的?可有遇见一个年轻男子?” 倪素鞋履湿透,踩水声重。 “这又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除了咱们爷孙,谁会到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来?”小乞丐先开了口。 这的确是个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风,潮湿积水。 可是倪素是追着那一粒魂火而来的,若她的兄长倪青岚不在这里,那魂火又为何会游离至此? 电闪雷鸣,短暂照彻破檐之下,闪电冷光与老乞丐小心相护的烛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见那一粒魂火。 她的视线追随着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萨身后。 魂火消失了。 雨水击打残瓦,淅淅沥沥。 倪素匆忙张望,可这间佛庙就这么大,除了残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来她的脸上,倪素浑身僵冷,猛地回头。 光影如刀割在菩萨彩绘斑驳的肩颈。 而它宽阔的脊背泥色与其它地方并不相同,像是水分未干的新泥。 乞丐爷孙两个面面相觑,正茫然之际,却见那姑娘忽然搬起来地上的砖石用力地朝菩萨的后背砸去。 “你这是做什么?可不敢对菩萨不敬啊!”老乞丐吓得丢了残蜡。 倪素充耳不闻,只顾奋力地砸。 烟尘呛得她忍不住咳嗽,砖石倏尔砸破菩萨的整片脊背,一块块泥皮掉落下来,那老乞丐忽然失声:“菩萨里头居然是空……” 这一刹,里头不知是什么被黑布缠得严严实实,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没了老乞丐的后半句话。 潮湿的雨水里,腐臭的味道越发明显。 闪电频来,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来半腐不腐的一只手,他吓得瞪大双眼,惊声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孙儿的眼睛,回头却见那个脸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两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停在半空片刻,倏尔手指蜷紧一个用力将那黑布彻底掀开。 雷声滚滚,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转身,几欲干呕。 地上的尸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认得他发髻间的银簪,认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亲在他临行前亲手缝制。 大脑轰鸣,倪素嘴唇微张,颤抖得厉害,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乞丐爷孙两个吓得不轻,眼下也顾不得什么雨不雨的,两人一前一后的,匆忙跑出庙门。 夜雨声重,四下淋漓。 倪素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兄长……” 眼泪如簇跌出,倪素双手撑在泥水里,“兄长……” 扶着门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鹤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从他身边跑过那对乞丐爷孙根本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倪素?” 他轻声唤。 庙中尚有一盏残烛在燃,可那光亮不属于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听不到倪素回应,却听她呜咽声重,模模糊糊地唤着“兄长”两字。 夜雨交织她无助的哭喊, 徐鹤雪循声而摸索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到她的身边。 他试探着伸手,逐渐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触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满手雨露。 她浑身都湿透了。 徐鹤雪触摸系带,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轻轻披在她的身上。 第13章 菩萨蛮(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萨庙已经荒废了十几年了,谁晓得那菩萨里头怎么封着一具尸体……” 光宁府衙议事厅内,杨府判绯服而坐,肩头还残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绒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尸房中见过的那具尸体一霎又没了胃口,将桃子搁下转而端起茶碗:“听说砸开菩萨后背,发现那举子尸体的,正是该举子的亲妹。” “亲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风湿腿,听了这话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庙,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萨像中?” 连在庙中栖身的那对乞丐爷孙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儿去,又知道尸体就在里头? “听她说,是兄长托梦。”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托梦?”陶府判吃了一惊,手中的茶碗也搁到一旁,“这算什么说辞?不可理喻!” “现如今,那女子人在何处?” 杨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皱起眉。 “正在司录司狱中,早前那乞丐爷孙两个跑来报官便惊动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实在不足以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那泥菩萨庙中的一干事,故而尹正大人让田启忠先将其带进司录司审问一番。” 推官继续说道。 “如此,岂不是要先来一番杀威棒?”陶府判一听,与那杨府判相视一眼,他捋了捋白须,“这案子,甚怪啊……” 议事厅这厢说起的田启忠,正是光宁府中的另一名推官,此刻阴雨绵绵,他正在司录司狱中审案。 “倪小娘子,你如今还坚持你那番托梦的说辞么?” 田启忠面无表情,端坐书案后,审视着春凳上伏趴的那名年轻的姑娘。 梅子青的衣裙上鲜血濡湿,她满鬓冷汗,几绺浅发贴在颊边,一张脸惨白如纸,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是。” 倪素一手撑在春凳上,气音低弱。 “子不语怪力乱神。” 田启忠紧皱眉头,厉声呵斥,“你这小女子,还不快快招实?” 只见他一个眼色,一旁的皂隶举起水火棍重打下去,逼出倪素已近喑哑的惨叫,她浑身颤抖得更厉害,暗黄灯影里,倪素半张脸抵在凳面上,汗湿的乱发底下,一截白皙的后颈纤细而脆弱。 刑杖之痛,绝不会麻木,只会一杖比一杖更痛,痛得人皮肉战栗,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洇湿衣料的黏腻。 “大人不信鬼神,身上又为何带一辟邪黄符?” 她的唇颤抖不停,努力发出声音。 田启忠神情一滞,不由触摸自己的腰侧,他这件绿官服下,的确绑着一道折角的黄符。 那是家中老母亲特地求来给他随身带的,纵然他不信那些,也不好辜负母亲的心意。 可黄符藏在官服底下,这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说过,我在梦中梦到那间泥菩萨庙,也梦到自己砸开菩萨的后背,”倪素艰难呼吸,一字一句,“我甚至梦到大人您,雨天路滑,您的黄符掉在了山径上,然后是您身边的皂隶帮您捡起……” 她越说,田启忠的脸色就越发不对。 招魂 第13节 “哎呀田大人,她怎么会知道……” 站在田启忠旁边的一名皂隶惊愕捂嘴。 今晨西城门才开,那对乞丐爷孙跑到光宁府报官,田启忠便带着人往清源山上的那间泥菩萨庙里去。 庙中一具腐尸,再就是跪坐在尸体旁的这个年轻女子。 田启忠先令人将她押解,自己则与几名皂隶跟在后头慢行,他分明记得自己身上这道黄符掉落时,这女子已被押着去了山径底下,不可能看见他身上掉了什么东西。 可如此一来, 此事就更加诡异了。 难道……还真有托梦一说?田启忠摸着衣袍底下黄符的棱角,惊疑不定。 “大人,她晕过去了。” 立在春凳旁的皂隶忽然出声,打断了田启忠的沉思。 田启忠抬眼一看,果然已经不省人事,可她以荒诞言论应对光宁府审问,按照章程,是无论如何也该先给一顿杀威棒,才好教她不敢藐视光宁府。 可她一弱女子,不但生生捱过这顿杀威棒,且仍不改其说辞。 “找个医工来,” 田启忠话说一半,又惦记其是个女子,便指着近旁的皂隶道,“再让你媳妇儿来帮个忙,给她上药。” “是。” 那皂隶忙点头。 倪素昏昏沉沉,偶尔听到一些刻意压低的人声,又感觉得到有人解开她的衣裙,一点一点地揭下与皮肉粘连的衣料,那种痛,痛得她想叫喊却又头脑昏沉,掀不开眼皮。 药香是最能令她心安的味道,她下意识地辨别其中有哪几味药,思绪又逐渐混沌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勉强半睁起眼。 晦暗牢狱里,哪有半点人声。 但是有一个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那儿,因为牢狱遮蔽了天光,而狱中的灯于他无用,他那双眼睛是暗淡的,没有神采的。 也许是听见她不同昏睡时的吸气声,徐鹤雪敏锐地朝她这处望过来,他看不见她,却听见她在轻微地啜泣。 他摸索着,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蹲下去。 “徐子凌。” 倪素眼眶湿润,喃喃,“我好疼。” 她的嗓音干涩而沙哑。 徐鹤雪沉默片刻,道:“我本可以……” “我们说好的,” 倪素打断他,半睁的眼睛并不能将他的面容看得清楚,“你已经帮我找到了兄长,可我还没来得及帮你。” “即便没有那对乞丐爷孙,我也是要报官的,可如此一来,我要如何解释我为什么知道兄长在泥菩萨庙?他们都查得出我是昨日才到的云京,我有什么手段,什么人脉可以助我查清一个失踪几月的人就在清源山上那座无人问津的破庙里?” 她慢慢摇头,“既都说不通,那就说不通吧,但若你再用你的术法帮我逃脱这顿打,那到时候,不是你被发现,就是我被当做妖怪处置了。” “反正他们既知我是昨日才来云京,那么害死我兄长的凶手,也就绝不可能是我,我一个雀县来的孤女,无权无势,且无时间与动机谋害我的兄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以我结案。” 在泥菩萨庙里,在兄长腐化的尸体旁,倪素已经想清楚了这些事。 那田启忠身上的黄符其实也是她所想的一环,看见黄符的不是她,而是徐鹤雪,她提及田启忠的黄符,也不过是为了印证自己这番“冤者托梦”的言辞。 倪素疼得神思模糊,她更看不清面前的年轻男人,泪珠压着眼睫,她很快又昏睡过去。 牢内静悄悄的,徐鹤雪再没听见她的声音。 细雨如丝,光宁府司录司正门之外对着长巷,穿过巷子口,便是一条热闹街市,留着八字胡的穷秀才支了个摊在墙根儿底下,这一上午也没等来一个代写文书的活计。 他百无聊赖,正叹了口气,却觉一阵清风拂面,他微抬眼皮,只见摊子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此人幕笠遮面,身上还穿了一件兽毛领子的冬衣,老秀才心头怪得很,却听幕笠之下,传来一道凌冽平静的声音:“请代我写一封手书。” “啊?” 老秀才瞧见那人苍白的手指将一粒碎银放在他的摊上,他反应过来,忙道,“好好好,公子想写什么,只管说来就是。” 老秀才匆忙磨墨,匆忙落笔,可是越写,他就越是心惊,忍不住道:“公子,您这手书是要送去哪儿的?” 年轻公子不答,他也就不敢再问,吹干了墨就递上去。 人已走出老远,老秀才还禁不住张望,瞧见那年轻公子在路旁蹲下去与一孩童似乎说了几句话,那孩童便接了他手中的书信蹦蹦跳跳地跑了。 光宁府司录司几道街巷之外左边的地乾门内,便是夤夜司所在。 夤夜司中,知鉴司使韩清正听底下亲从官奏报。 “昨日官家将张相公原来的府邸归还于他,张相公回府以后,亲自收拾了家中的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杂物?” 韩清是个宦官,年约三十余岁,眉目肃正,声音清润,听不出什么尖细的调子。 “回使尊,二十年前逆臣徐鹤雪进士及第之时,他曾赠张相公一幅亲手所画的《江雪独钓图》,其时,张相公赞不绝口,并在画上题诗,其诗也曾流传一时。” 那亲从官恭谨答道。 “你是说,张相公将那幅图烧了?” 韩清端着茶碗,将饮不饮。 “是,亲手烧的。” 亲从官说罢,见使尊迟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便小心翼翼地又道:“使尊,如此您也好向官家回话了,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檐外雨露沙沙,韩清手中的茶碗久久没放下。 “使尊。” 一名亲从官匆匆进来,忙行礼道:“咱们正门外来了个孩童,说有人让他将这道手书交给您。” 韩清瞥了一眼,令身旁之人去取来。 韩清放下茶碗,展开信笺来打眼一瞧,他的眉头轻皱起来,视线来回在纸上流连,随即抬首:“那孩童在何处?” 那亲从官立即出去将那小孩儿带来,韩清身边的人连着上去问了几番,也只从那小孩儿口中得知,是一个年轻男人让他送的信。 “光宁府那边,今日是否有人报官?死的可是雀县来的举子?尸体是在西城门外的清源山上被发现的?”韩清又问几名亲从官。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有个才上值的亲从官家住得离光宁府那边近些,来前听家里人说了几嘴,“听说那举子的尸体被封在那尊泥菩萨里。” 死了个举子,还是来云京参加冬试的举子。 韩清垂眼,写此封手书之人是笃定他一定会管与冬试有关的这桩事,可此人究竟是谁? 韩清的视线停在纸上“倪素”两字,“死者的妹妹倪素,如今可在光宁府司录司?” “听闻那女子满口荒诞之言,如今应该在司录司中受杀威棒。” 那亲从官答。 韩清揉了手书,正色道:“你几个带着我的印信,快去司录司将人提到我夤夜司来。” 数名亲从官鱼贯而出,冒着绵绵细雨疾奔出去。 他们没一个人看见立在檐下的一道颀长身影。 离开倪素身边太远,徐鹤雪便要承受更重的痛楚,倪素昨日为他点的灯盏,全用在这一路来消耗。 他的魂体越发得淡。 点滴莹尘淹没在雨雾之中,徐鹤雪一手扶柱,满身的伤口又在撕裂,他疼得恍惚,往前两步,却又倏尔停驻,回过头,他看见在厅中出神的宦官。 他并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 因为他当初离开云京时,此人不过才十一二岁。 徐鹤雪转身,清癯的身形融入雨雾里。 可脑海里,却总有些人声在盘旋: “张相公亲自收拾了杂物,在院子里烧了。” “亲手烧的。” “张相公对那逆臣,情义早绝。” 徐鹤雪不禁抬首,青灰朦胧的天色里,檐上垂脊,鸱吻如栩,恰似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他在老师府中敬听教诲。 “子凌,盼尔高飞,不坠其志。” 老师满含期许之言犹在耳。 可终究, 十四岁那年,他与老师的殷殷期许背道而驰。 第14章 菩萨蛮(二) 司录司外烟雨正浓,狱中返潮更甚,倪素瑟缩在简陋木床上,冷不丁的锁链碰撞一响,刺得她眼皮微动。 嶙峋墙壁上映出一道影子,轻微的步履声临近,墙上黑影更成了张牙舞爪的一团,很快笼罩过来。 一只手猛地扣住倪素的后颈,倪素一刹惊醒,却被身后之紧捂住了嘴,她的嗓子本是哑的,身上也没力气,她奋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见那人在她身后腾出一只手来,从枯草堆中抓出来那条沾血的汗巾一下子绕到她的颈间。 顷刻,汗巾收紧,倪素瞪大双眼,她几近窒息,原本煞白的脸色涨红许多,她仰着头,看见一双凶悍阴沉的眼。 男人作狱卒打扮,仗着她受了刑杖只能伏趴在床上,便一膝抵在她的后背,一手捂着她的嘴,另一只手用力拉扯汗巾。 倪素的脸色越发涨红,像是有一块大石不断挤压着她的心肺,汗巾上湿润的血渍濡湿了她的脖颈,男人见她越发挣扎不得,眼底正有几分阴狠的自得,他手上正欲更用力,却猛地吃痛一声。 倪素咬着他的手指,她此时已不知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唇齿都是麻的,她只顾收紧齿关。 十指连心,男人痛得厉害也不敢高呼,他胡子拉碴的脸上更添戾色,更用力地拉拽汗巾,迫使伏趴的倪素不得已随之而后仰。 纤细的脖颈像是要被顷刻折断,胸腔里窒息的痛处更加强烈,倪素唇颤,再咬不住男人的手。 男人正欲用双手将其脖颈勒得更紧,却觉身后有一阵凛风忽来,吹得狱中灯火乱晃,可这幽深牢狱里,窗都没有,又怎会有这般寒风? 招魂 第14节 男人后脊骨发凉,才要回头,却不知被什么击中了后颈,颈骨脆响,他来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颈间骤然松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阵猛咳,眼皮再抬不起来,她只感觉有一只冰凉的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又唤了声“倪素”。 木床上的姑娘连咳也不咳了,徐鹤雪摸索着去探她的鼻息,温热的气息地拂过他没有温度的指节,竟有轻微痒意。 “她是受了杀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医工,还叫了人给她上药……”值房内的狱卒领着夤夜司的几位亲从官过来,正说着话,不经意抬头一瞧,却傻眼了,“这,这怎么回事?” 本该绑在牢门上的铁链铜锁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个个色变,比狱卒反应更快,快步过去,踢开牢门,牢头和几个狱卒也忙跟着进去。 一名亲从官试探了床上那女子的鼻息,见他们进来,便回过头来,指着地上昏迷的男人:“认识他吗?” “认,认识,钱三儿嘛……” 一名狱卒结结巴巴地答。 那亲从官面无表情,与其他几人道:“咱们快将此女带回夤夜司。” 随即,他又对那牢头与几名狱卒说:“此狱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并带回夤夜司,之后自有文书送到光宁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头吓得不轻,哪敢说个不字,只管点头。 倪素在睡梦中只觉自己喉咙好似火烧,又干又痛,她神思混沌,梦里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萨庙。 她梦见那尊泥菩萨后背残破,露出来空空的内里,犹如萤虫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凑成兄长的模样。 倪素猛地睁眼,剧烈喘息。 此时她方才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几盏灯嵌在平整的砖墙之上,精铁所制的牢门之外便是一个四方的水池,其中支着木架与铁索,池壁有不少陈旧斑驳的红痕,空气中似乎还隐约弥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递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抬头却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 徐鹤雪没听见她说话,也感觉不到她触碰瓷碗,他便开口道:“喝一些,会好受许多。” 在她昏迷的这几个时辰,他就捧着这一碗水一直坐着。 倪素口中还有铁锈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个男人的手指时沾的,她不说话,顺从地抵着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冲淡许多,她才又抿了几口水,这已然很费力气,待徐鹤雪将碗挪开,她又将脸颊抵在床上,哑着声音问:“这是哪儿?” “夤夜司。” 徐鹤雪摸索着将碗搁到一旁,垂着眼,“比起光宁府的司录司,夤夜司于你要安全许多。” 夤夜司受命于天子,掌宫城管钥、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报,不受其他管束,担得“人间阴司”之称。 “你做了什么?”倪素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低弱。 “我请人代写了一道手书,将你的事告知给夤夜司的使尊韩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试便是他的第一道诏令,你兄长是参与冬试的举子,夤夜司闻风便动,绝不会轻放此事。” 其中还有些隐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韩清旧时曾受当朝宰执孟云献恩惠,此人应是心向于孟,而孟云献这番拜相,第一把火还不曾烧。 既还不曾烧,那么不如便从冬试开始。 “只是不料,这么快便有人对你下手。” 徐鹤雪之所以冒险送手书给夤夜司,便是担心藏尸之人一旦得知事情败露,会对倪素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比起光宁府司录司,夤夜司才是铁桶一般,外面人的手轻易伸不进来。 “能这样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宁府推官田启忠带人将兄长的尸体与她带回城内时天色尚早,也只有靠近光宁府的少数人看见,能在官府里听到消息并且知道她在司录司中,又如此迅速地买通狱卒来杀她,怎么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有的手段。 她沙哑的嗓音透露几分颓丧哀恸,“徐子凌,若按他们所说的时间推算,我兄长被害时,我与你正在半途。” 徐鹤雪静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会有人让其水落石出。” “会吗?”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弃?”徐鹤雪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循着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弃,在光宁府司录司狱中,你就不会花钱请狱卒去太尉府送信了。” 倪素没说话。 她让狱卒送去太尉府的那封信其实是岑氏亲手所写,当年南边流寇作乱,倪素的祖父救过泽州知州的命,那位知州姓蔡,他的孙女蔡氏如今正是太尉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写这封信提及这段旧事,也不过是想让倪素在云京有个投奔之处。 “你哪里有钱请人代写手书?” 倪素忽然出声。 徐鹤雪不防她这么一问,他先是一怔,随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从夤夜司出去,我会还给你。” “你离世十几年,在云京还有可用的银钱吗?” 倪素咳嗽了几声,嗓子像被刀子割过似的。 “我也有位兄长,他年长我许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银钱用的时候,”徐鹤雪主动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为安抚她此时的难受,但好些记忆盘旋而来,他清冷的面容上也难掩一丝感怀,“我那时年幼,生怕将来与兄长一般娶一个泼辣夫人,不许我买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钱埋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倪素身上疼得厉害,神思有些迟缓,却也能察觉得到,这道孤魂正以这样的方式安抚她的不堪,她眼眶里还有些因疼痛而湿润的泪意,扯了扯唇:“你喜欢糖糕啊?” 徐鹤雪想了想,说:“我已经不记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声,这狱中灯烛暗淡,她望着他:“你是为我去请人写手书的,我怎么可能让你还我。” “徐子凌,等我出去了,我请你吃糖糕。” 第15章 菩萨蛮(三) “诸位辛苦,加禄这一项还需再议,加多少,如何加,咱们这里明日就得拿出个章程,后日奏对,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内,眉浓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这儿吧。” 堂候官赶紧收拣案上的策论,到一旁去整理摆放。 天不亮赶着早朝进宫,又在政事堂里议事到天黑,听见孟相公这一声,数名官员如释重负,起身打揖。 坐在孟云献身边的张敬很沉默,一手撑着拐,将余下的一篇财策看了,抬起头见堂内的官员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说话,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锅子,咱们一块儿吃。” 孟云献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回头见翰林学士贺童要扶着他老师出去,孟云献便笑着走过去。 “我吃惯了粗茶淡饭,就不麻烦你孟大人了。” 张敬随口扔下一句便要走,岂料孟云献也几步跟到了门口,丝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热脸贴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饭我也惯。” 张敬一顿,他转头,对上孟云献那张笑脸,片刻,他冷声,“你孟相公当初不是最喜欢整顿吏治么?怎么这回反倒开始梳理财政了?” 说罢,张敬便由学生贺童扶着,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檐外烟雨朦胧,孟云献站在门槛处,看着贺童给张敬撑开伞,又扶着步履蹒跚的他朝阶下去。 “您这是何必。” 中书舍人裴知远走到孟云献身旁,双手交握,“张相公如今哪还肯给您好脸色,您怎么还喜笑颜开的。” “当初是我三顾茅庐,日日去他家里头吃饭,才说服他与我共推新政,我与他分别这十四年,我还想他心中是否万分后悔当初与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见了,他是嫌我这趟回来,弄得不痛不痒,没从前痛快,觉得我折了骨头,开始讨好逢迎。” 孟云献仰望雨雾。 “您没有吗?” 裴知远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云献闻声,转头对上裴知远的目光,随即与其相视一笑,他伸手示意不远处的宦官拿伞来,慢悠悠道:“当然有。” 时隔十四年再回云京,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孟云献,跟乌眼鸡似的,警惕极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锋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触碰他们的利益。 可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回来,最先提的,竟是“厚禄养廉”的新策。 这哪里是整顿,分明是迎合。 “那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厉害的谏官李大人,近来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远这个碎嘴不着四六,就差手里握把瓜子了。 “多好,显得咱们朝中同僚亲近,官家也能少听些他们骂我的话。” 孟云献取来宦官手中的伞,自个儿撑了,往雨幕里去。 回到家中,孟云献接来女婢递的茶,见夫人姜氏还在朝庭外张望,便笑着摇头:“夫人,张崇之不肯来,只能咱们自个儿吃锅子了。” 姜氏细眉微蹙,回过头来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该,当初在那谢春亭中你就说了他不爱听的话,生生地让他放跑了自个儿的好学生,好好一个进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边关沙场里头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轻哼一声,睇他,“是了,你也原是个武夫,可咱大齐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么一门心思扎到文官海里了?” 孟云献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下人来报:“老爷,有客来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云献却已知来人是谁,他脱了官服交给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书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云献才到书房,便见一身常服打扮的韩清捧着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进去:“韩使尊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孟相公。” 韩清立即搁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韩清本不该在此时来这一趟,但咱家私以为,孟相公等的机会到了。” “哦?” 孟云献坐到韩清旁边,示意他也坐下,“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韩清依言坐下,随即将怀中的那道手书取出,递给他:“相公请看。” 孟云献伸手接来,靠近烛火逐字逐句地瞧。 “这倪素既是死者的亲妹,怎会被关去光宁府司录司中?” “她给光宁府的说辞是冤者托梦,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宁府的尹正大人以为此女言行荒诞,故押解至司录司,受杀威棒。” 韩清如实说道。 “冤者托梦?”孟云献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招魂 第15节 韩清点头。 孟云献沉吟片刻,将那封手书收起,神清气爽:“韩使尊所言不错,这冬试举子倪青岚正是我等的机会。” —— 夤夜司听不见外头的雨露霏霏,夜里上值的亲从官在刑池对面的值房里用饭说笑,也有人给昏睡的倪素送了饭来,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来,也没有应。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饭啊……”送饭的亲从官回到值房内,与同僚说话。 “怎么?你小子想去喂给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给她请个什么仆妇女使的?” “咱们使尊可还没审过她,我这不是怕她死了么?”那亲从官捧起来花生壳朝贫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过来,咱们再请示一下,给她找个医工瞧瞧。” 值房里毫不收敛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倪素迟缓地睁开眼,看见阴暗牢狱内,那个年轻男人正在桌边耐心摸索。 倪素看着他双手触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顿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汤匙,随即慢吞吞地,一步步凭着感觉往她这边走过来。 “倪素。” 徐鹤雪不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床沿坐下,轻声唤她。 “嗯。” 倪素应了一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样快应声,他怔了怔,随即道:“你这一日都没用过饭。” 他捏着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点。” 倪素看着他偏离方向的手,嗓音虚弱又沙哑。 徐鹤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点。” 徐鹤雪又试探着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汤匙里的热粥,她堪堪张嘴吃下去,可是看着徐鹤雪,她总觉得他的身形淡了许多。 细微的莹尘浮动。 她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勉强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看不见,不防她忽然的举动,衣袖后褪了些,湿润的血迹,狰狞皲裂的伤口,纵横交错。 此时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离开她的身边,应该也是会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去请人写了手书。 倪素看着他拢起衣袖,她望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值房口,忍着剧痛直起身,乌黑的鬓发早已被冷汗湿透,她的脸色十分惨白,一手抵在铁栏杆上,重重地敲击牢门的铜锁:“来人,快来人!” 她高声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鹤雪不知她为何如此,却听值房那边有了动静,他便将碗放下,没有出声。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一名亲从官走近。 “请给我几支蜡烛,一个火折子。” 倪素轻轻地喘息,艰难说道。 徐鹤雪听见“蜡烛”两字,他纤长的睫毛微颤,没有神采的眸子迎向她声音所在。 几名亲从官不知她要蜡烛做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从值房里拿来几只没点的蜡烛,但基于他们夤夜司中的办事手段,他们给了火折子也没走,监视着那年轻女子从榻上起来,强撑着身体颤着双手,将灯烛一一点燃。 亲从官们只当她是怕黑,但他们还是收走了火折子,又担心她此举万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将她点燃的蜡烛放到深嵌墙壁的,高高的烛台上,确保她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碰不到,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静谧的牢狱内灯影摇晃,那是倪素给徐鹤雪的光明。 到此时,徐鹤雪方才看见受刑后的倪素是怎样一番狼狈的形容,她浑身都是血,被汗湿的浅发就粘在她的颊边,她脆弱得不像话,无力地趴在榻上,枕着手背和他说:“我这样,其实并不想被人看见。” 徐鹤雪垂眸片刻,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凑到她唇边:“我知道。” 他曾经,也不想被人看见。 “但是,我愿意为你点灯。” 倪素吃下他喂的这口粥,轻声说。 第16章 菩萨蛮(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过去,只是身上疼得厉害,她睡得也并不安稳,听见值房那边铁栅栏开合的声音,她立即睁开眼睛。 “周挺,将人提出来。” 倪素只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随即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几名亲从官出现在牢门处,正要解开那铜锁。 灯烛烧了半夜,徐鹤雪已然好受许多,他的魂体也不像之前那样淡,看着那几名亲从官开锁进来扶起倪素,他也没有现身,只是触及倪素看过来的目光,他轻轻摇头,对她道:“不要怕。” 他不现身,就只有倪素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几名亲从官是半点也察觉不到,将倪素带出牢门,趟着刑池里的水,将她绑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铁链缠住她的双手与腰身,更束缚着她的脖颈,使她不得低头,更无法动弹,只能望着那位坐在刑池对面,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姑娘初来云京,究竟是如何发现你兄长尸体在清源山的?” 韩清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审视她。 “兄长托梦,引我去的。” 倪素气音低弱。 韩清才要饮茶的动作一顿,他眼皮一挑,“倪姑娘不会以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宁府衙还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后的亲从官一手收紧锁链,迫使倪素后背紧贴刑架,挤压着她受过仗刑的伤处,同时她颈间的铁链也一道收紧,如此屈辱的桎梏,迫使她不得不仰头。 “我不信您没问过光宁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浑身发抖,嘴唇毫无血色,“我初到云京本没有什么人脉手段,我若还有其他解释,又何必在光宁府司录司中自讨苦吃?还是说,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释?” 韩清见此女孱弱狼狈,言语却还算条理清晰,他不由再将其打量一番,却道:“姑娘如何没有人脉?一个时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来问过你了。” “我的信是何时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么?” 倪素被锁链缠紧了脖颈,只得勉强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狱,我也轻易不会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韩清身边的汲火营指挥周挺闻言,眼底稍露诧色,区区弱质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辞竟也不见忧惧。 “倪姑娘有骨气,可仅凭那推官田启忠的一个黄符,就要我等相信你这番荒诞言辞,你是否太过天真了些?” 韩清将茶碗扔给周挺,起身接来一根长鞭,那长鞭随着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铁刺闪烁寒光。 与夤夜司的刑罚相比,光宁府的那些便只能算作小打小闹。 长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脸颊,那种彻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对上韩清那双眼,听他道:“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姑娘,你猜这一鞭下去,会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说得过于森冷血腥,倪素佯装的镇定被击溃,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听韩清一挥鞭,重重击打水声的同时厉声质问:“还不肯说实话么!”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荡起来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脸颊。 “好,” 韩清扬鞭,水声滴答,“姑且当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无法解释,你为何不逃?” “我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红透。 这一刹,刑房内寂静到只剩淅沥水声。 徐鹤雪立在刑池旁,“倪素,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倪素方才听清他的话,便见韩清忽然举鞭,作势朝她狠狠打来,倪素紧闭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睫毛一动,睁开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锐细密的铁刺犹带没洗净的血渍。 “至亲之重,重我残生。” 她喃喃似的。 韩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过分肃正的面容上显露一丝错愕,“你……说什么?” “我不逃,是要为我兄长讨一个公道,我的兄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气力都快用尽了,“哪怕我解释不清自己的缘故,我也要这么做。” 韩清近乎失神般,凝视她。 “使尊?” 周挺见韩清久无反应,便出声唤。 韩清回神,手中的铁刺鞭却再不能握紧,他盯着那刑架上的年轻女子,半晌,他转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断,韩清背对她:“倪姑娘真是个聪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梦的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里所想的那样,不论是光宁府还是我夤夜司,都不能凭你言辞荒诞便定你的罪,大齐律没有这一条。” 韩清转过身,扔了手中的铁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个朝奉郎的官身,他来问,我自然也不能不理会。” 这般心平气和,仿佛方才执鞭逼问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也愈发有泛白之势,晨间的清风迎面,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还有些恍惚,从光宁府的牢狱到夤夜司的牢狱,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长。 “倪姑娘放心,你兄长的案子咱们使尊已经上了心,事关冬试,他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周挺命人将倪素扶到太尉府派来的马车上,掀着帘子在外头对她说道。 倪素点头,看他放下帘子。 “小周大人何时这般体贴人?还让人家放心……”一名亲从官看那马夫赶着马车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凑到周挺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贫嘴,人虽从这儿出去了,可还是要盯着的。” 周挺一脸正色。 招魂 第16节 那亲从官张望了一下渐远的马车,“不过我还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来弱质纤纤,却颇有几分骨气。”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里丑态毕露,这倪小娘子,实在难得。 马车辘辘声响,街巷寂静。 倪素蜷缩在车中,双眼一闭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韩清朝她打来的铁刺鞭,她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后背都是冷汗。 “韩清没有必要动你,” 清冷的声音落来,“他方才所为,无非攻心。” 倪素没有抬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为什么他听了你教给我的那句话,就变了脸色?” “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闻声,抬起头,竹帘遮蔽的马车内光线昏暗,年轻男人坐在她的身边,眸子不甚明亮。 “什么意思?” “他当年也有过与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话,便是那时的他说与人听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 倪素望着他,“你生前也是官场中人吗?” 徐鹤雪没有否认。 “韩清幼年受刑入宫,他唯一的牵挂便是至亲的姐姐,那时他姐姐为人所骗,婚后受尽屈辱打骂,他姐姐一时失手,刺伤其夫,深陷牢狱将获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正好在侧。” “那后来,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为其辩罪,官家开恩,免除死罪,许其和离。” 徐鹤雪所说的那位相公,便是孟云献,但当年孟云献并未亲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几乎无人知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这段恩义。 “难怪你让我不要怕。” 倪素终于知道,那句“至亲之重,重我残生”为何是残生了,“可是我看见他手里的铁刺鞭,还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挥下来,上面的铁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遮蔽光线的马车内,徐鹤雪并不能将她看得清楚。 倪素摇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着我,我会觉得我至少还有一些底气在,”她的声音很轻,“我只能尽力抓住你给我的那一分胜算。” 徐鹤雪垂着眼睫,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出神之际,却听倪素忽然问。 徐鹤雪下意识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点茫然,“嗯?” “老伯。” 倪素尽力提高了些声音。 外头的马夫听见了,回头应了一声,“小娘子您怎么了?要到咱们太尉府还要过几条街呢!” “请帮我买两块糖糕。” 倪素说。 街边的食摊总是天不亮就摆好,食物的香气飘了满街。 马夫停了车,买了两块糖糕掀开帘子递给趴在车中的倪素,又瞧见她身上都是血,吓人得紧,便道:“我这就赶紧送您回府里,二少夫人一定给您请医工。” 帘子重新放下,徐鹤雪的眼前从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将油纸包裹的糕饼塞到他手中。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买糖糕吃。” 徐鹤雪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热雾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许他眉眼处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鹤雪捧着那块热腾腾的糖糕,轻声道:“谢谢。” 第17章 菩萨蛮(五) 事实上,徐鹤雪早忘了糖糕是什么样的。 为人时的习惯,好恶,他游离幽都近百年,早已记不清了,只是有些东西,恰好关联着他某些勉强没忘的记忆。 就譬如这块与兄嫂相关的糖糕。 它散着热气,贴着他的掌心,此时此刻,徐鹤雪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显得滚烫非常。 外面的天色还不算明亮,竹帘压下,车内更加昏暗,徐鹤雪隐约看见身边趴在车座上的姑娘一侧脸颊抵着手背,张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试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么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干涩的,嚼蜡般麻木的感觉。 它好像没有一点味道。 “里面的红糖还是热热的,你小心不要被烫到,”倪素一咬开金黄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里面的糖浆,“真的好甜。” 徐鹤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浆,只见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团黑红的颜色,听见她说甜,他不由抬头朝她看去。 “好吃吗?”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问。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强吃了几口糖糕,没一会儿又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陷入浑噩,马车在太尉府门口停稳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间再没有血腥潮湿的气味,她梦到自己在一间干净舒适的居室里,很像是她在雀县的家。 “好威风的朝奉郎,咱们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个,那眼睛都长头顶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听见些说话声,陡然一道明亮的女声拔高,惊得她立即清醒过来。 一道青纱帘后,隐约可见一身形丰腴的妇人躲开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声些,莫吵醒了里头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绿官服还没脱,说话小心翼翼,还有点委屈,“大理寺衙门里头这两日正整理各地送来的命官、驻军将校罪犯证录,我身为司直,哪里脱得开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难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么地方?你迟一些请人说和,她就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春絮,医工不是说了,她身上的伤是仗刑所致,是皮肉伤,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谁去了都要脱层皮,或者直接出不来,但夤夜司的韩使尊显然未对她用刑,毕竟她无罪,”男子试探般,轻拍妇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乱对人用刑的,韩使尊心中有杆秤,咱们这不是将她带出来了么?你就别气了……” 妇人正欲再启唇,却听帘内有人咳嗽,她立即推开身边的男人,掀帘进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苍白,一双眼茫然地望来。 年轻妇人见她唇干,便唤:“玉纹,拿水来。” 名唤玉纹的女婢立即倒了热水来,小心地扶着倪素起身喝了几口。 倪素只觉喉咙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软凳上的妇人,丰腴明艳,灿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着倪素的双肩让她伏趴下去,又亲自取了软垫给她垫在底下,“你身上伤着,快别动了。” 说着,她指着身后那名温吞文弱的青年,“这是我家郎君,苗易扬。” “倪小娘子,对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猫似的,挨着自家的媳妇儿,在后头小声说。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摇头,“若非平白惹了场官司,我也是断不好麻烦你们的。” “快别这么说,你祖父对我娘家是有恩的,你们家若都是这样不愿麻烦人的,那我家欠你们的,要什么时候才有的还?”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鬓边的细汗,“好歹是从那样的地方儿出来了,你便安心留在咱们院中养伤,有什么不好的,只管与我说。” “多谢蔡姐姐。” 倪素轻声道谢。 蔡春絮还欲再说些什么,站在她后面的苗意扬却戳了两下她的后背,她躲了一下,回头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时,父兄与母亲都唤我‘阿喜’。”倪素说道。 “阿喜妹妹,我将我的女使玉纹留着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罢,蔡春絮便转身掀帘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将养。” 苗易扬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着跑出去。 女婢玉纹见倪素茫然地望着二郎君掀帘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声,道:“您可莫见怪,二郎君这是急着请我们娘子去考校他的诗词呢!” “考校诗词?”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们娘子的父亲正是二郎君的老师,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写漂亮文章与诗词的慧根,亏得官家当初念及咱们太尉老爷的军功,才让二郎君以举人之身,凭着恩荫有了个官身。” 大理寺司直虽只是个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还给了苗易扬一个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里多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儿,文人气性可大了,哪里瞧得起咱们二郎君这样举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挤,二郎君常要应付一些诗词集会,可他偏又在这上头使不上力,得亏我们娘子饱读诗书,时常帮衬。” 招魂 第17节 “原是这样。” 倪素下颌抵在软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会儿,中午的饭食一送来,奴婢再叫您用饭。”玉纹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随即掀帘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阳光被棂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着纱帐,看见一道淡如雾的影子立在窗边。 他安安静静的,也不知在看什么。 倪素这样想着,却没说话,只是压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发起高热,蔡春絮让玉纹去又请了医工来,她在睡梦中不知被灌了几回汤药,苦得舌苔麻木,意识模糊。 玉纹夜里为倪素换过几回湿的帕子,后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过去。 倪素烧得浑噩,屋中燃的一盏灯烛并不是她亲手点的,徐鹤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着她梦呓的声音判断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过去。 她意识不清,一会儿唤“兄长”,一会儿又唤“母亲”。 徐鹤雪伸手要触碰她的额头,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试探错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软的脸颊。 正逢她眼睑的泪珠滚下来,温热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节蜷缩一下。 徐鹤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浓而长的睫毛半遮无神的眼瞳,半晌,他复而抬手,这回倒是准确地碰到她额上的帕子。 已经不算湿润了。 倪素仿佛置身火炉,梦中的兄长还是个少年,在她面前绘声绘色地讲一只猴子被放进炼丹炉里却烧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间, 倪素只觉天地陡转,她抬首一望,满枝冰雪,落了她满头。 几乎是在那种冰凉冷沁的温度袭来的一瞬,倪素一下睁眼双眼。 屋中只一盏灯烛在燃。 她呆愣地望着坐在榻旁的年轻男人,发觉梦中的冰雪,原来是他落在她额头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咙烧得干哑,能发出的声音极小。 “嗯?” 但他还是听到了。 发觉她有挣扎起身的意图,徐鹤雪按着她的额头,说:“不用。” 她想起身点灯。 他知道。 “那你怎么办?”倪素轻轻喘息,在晦暗的光线里努力半睁起眼,看着他说。 “我可以等。” 徐鹤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满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说话越发迟缓,“你只等我这一会儿,我好些了,就请人给你买好多香烛……” “好。” 徐鹤雪抬首,灯烛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额头,就这么在夜半无声之际,岿然不动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热便退了。 蔡春絮带着医工来瞧,倪素在睡梦中又被灌了一回汤药,快到午时,她终于转醒。 玉纹端来一碗粥,一旁还放着一碟切成四方小块的红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觉口苦,便放些红糖压一压。” 倪素见玉纹说罢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请你代我买些香烛?” 香烛? 玉纹虽不明所以,却还是点了点头,“姑娘要的东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为您寻来。” 倪素道了声谢,玉纹忙摆手说不敢,这就退出去了。 居室里静谧下来。 倪素靠着软枕,看向那片青纱帘外,轻唤:“徐子凌?” 托风而来的浅淡雾气逐渐在帘子外面化为一个人颀长的身形,紧接着骨节苍白的一只手掀帘,那样一双剔透的眸子朝她看来。 而倪素还在看他的手。 昨夜后来,她一直记得自己在梦中仰见满枝的冰雪落来她满鬓满头,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无边苦热。 “你过来,”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捻起天青瓷碟里的极小一块的红糖,说:“我们一起吃糖。” 第18章 菩萨蛮(六) “我已着人在吏部问过,那倪青岚的确是雀县来的举子。” 中书舍人裴知远端着一只瓷碗,在鱼缸前洒鱼食,“只是他冬试并不在榜,吏部也就没再关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试后失踪的事儿。” “不过,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宁府司录司里抓住了个想杀人灭口的狱卒么?”裴知远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头来看那位紫袍相公,“凶手是怕此女上登闻院啊……” 若那名唤倪素的女子上登闻院敲登闻鼓,此事便要正式摆上官家案头,请官家断案。 “登闻院有规矩,无论男女敲鼓告状,都要先受杖刑,以证其心,只此一条,就挡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云献垂眼漫不经心地瞧着一篇策论,“凶手是见那倪小娘子连光宁府衙的杀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从司录司出去,必是不惧再受一回登闻院的仗刑,非如此,凶手绝不会急着买通狱卒钱三儿灭口。” “那狱卒钱三儿,夤夜司如何审的?就没吐出什么?” “韩清还没用刑,他就咬毒自尽了。” 那钱三儿还没进夤夜司的大门,就吓得咬碎齿缝里的毒药,当场死亡。 “是了,杀人者若这么轻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实在太磕碜了些。”裴知远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岚那个妹妹,该不该说她好胆魄,进了夤夜司她也还是那套说辞,难不成,还真是她兄长给她托了梦?” 孟云献闻言抬眼,迎着那片从雕花窗外投射而来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托梦这一说,倒也好了。” “这话儿怎么说的?” 裴知远从袖中掏出一颗青枣来啃了一口。 “若是那样,我也想请一人入梦,” 孟云献收拢膝上的策论,“请他告诉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枣核顺着裴知远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时上下不得,涨红了脸咳嗽了好一阵,边摆手边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亏得你在东府这么多年,胆子还是小,这后堂无人,只你与我,怕什么?”孟云献欣赏着他的窘态,含笑摇头。 “张相公回来都被官家再三试探,您啊,还是小心口舌之祸!”这一番折腾,枣核是吞下去了,裴知远,也就是裴敏行额上出了细汗,无奈地朝孟云献作揖。 “你瞧瞧这个。” 孟云献将膝上的策论递给他。 裴知远顺势接来展开,迎着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扫视下来,他面露讶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针砭时弊,对新法令自有一番独到巧思,就是这骈句用的也实在漂亮!” “倪青岚所作。” 孟云献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举子还在京城,倪青岚入京后,与他来往颇多,这是从他手中得来的。” “不应该啊。” 裴知远捧着那策论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岚所作,那么他冬试又为何榜上无名?这样的英才,绝不该如此啊。” “你说的是,” 孟云献收敛笑意,茶碗里热雾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该如此。” 裴知远少年入仕便追随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头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实干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远心里大抵也晓得这事儿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从袖子里掏了个青枣来啃。 “你哪里来的枣儿吃?” 冷不丁的,裴知远听见他这么问。 “张相公今儿早上给的,说他院儿里的枣树结了许多,不忍让鸟啄坏了,便让人都打下来,分给咱们吃,这还真挺甜的。” 裴知远吐掉枣核,“您没分着哇?也是,张相公早都与您绝交了,哪还肯给您枣吃。” “孟相公,诸位大人都齐了。” 外头有名堂候官敲门。 孟云献不搭理裴知远,重重搁下茶碗背着双手朝外头走去。 到了正堂里头,孟云献打眼一瞧,果然见不少官员都在吃枣,只有他案前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孟相公。” 一见孟云献,官员们忙起身作揖。 “嗯。” 孟云献大步走进去,也不管他们手忙脚乱吐枣核的样子,在张敬身边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还是出声:“怎么没我的份儿?” “孟相公在吃这个字上颇有所得,听说还亲手所著一本食谱,我这院儿里浑长的青枣,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这儿,便分没了。” 张敬目不斜视。 政事堂中,诸位官员听得这番话,无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没敢发出声响。 “张崇之,” 孟云献气得发笑,“想吃你几个枣也排挤我?” 招魂 第18节 —— 倪素在太尉府中养了些时日,勉强是能下地了,期间夤夜司的周挺来过,除了狱卒钱三儿自杀身亡的消息,还有另一则极重要的事。 夤夜司使尊韩清欲调阅倪青岚在冬试中的试卷,然而贡院却正好弄丢了几份不在榜的试卷,其中便有倪青岚的试卷。 虽说未中的试卷并不算重要,但依照齐律,所有试卷都该密封保存,一年后方可销毁。 贡院惩治了几名在事之人,线索便好像就这么断了。 “倪姑娘,我当时也真没往那坏处想,因为那两日他正染风寒,在贡院中精神也不大好……我只以为他是因病失利,心中不痛快,所以才不辞而别,”茶摊上,一身青墨直裰的青年满脸懊悔,“若我那夜不睡那么死,也许他……” 他便是那位送信至雀县倪家的衍州举子何仲平。 自何仲平坐下,所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作为一同冬试的举子,他也的确不知更多的内情,“不过,之前夤夜司一位姓周的大人从我这里拿了一篇策论,那是倪兄写的,我借来看还没来得及还,如今在夤夜司手中,我想,他们一定会给倪兄一个公道。” 倪素捧着茶碗,片刻才道,“可公道,也是要凭证据才能给的。” 听了此话,何仲平也有些郁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倪素没待太久,一碗茶没喝光便与何仲平告辞。 玉纹与几名太尉府的护院等在街对面的大榕树底下,倪素迈着缓慢的步子往那处走,有个小孩儿被人抱着,走出好几步远,一双眼还直勾勾地往她这儿瞧。 倪素垂眼,毛茸茸的莹光在地面晃动。 她停步,它也不动。 倪素没有什么血色的唇扯动一下。 “倪姑娘,娘子让咱们直接去雁回小筑,她们诗社的几位娘子都到齐了,那位孙娘子也在。” 玉纹将倪素扶上车,对她说。 “好。” 倪素一听“孙娘子”,神色微动。 大齐文风昌盛,在这繁华云京,女子起诗社也并非是什么稀罕事,书肆常有传抄诗社中女子所吟的诗词,收成集子传出去,故而云京也颇有几位声名不小的才女。 其中一位,正是当朝宰执孟云献的夫人——姜芍。 如磬诗社原本是姜芍与几位闺中密友在雁回小筑起的,但十四年前孟相公因事贬官,她也随孟相公一起远走文县,剩下她几个故交也散了,只有一位中书侍郎夫人赵氏还维持着诗社,邀了些年轻的娘子一起。 蔡春絮正是其中一人,而那位孙娘子则是前两年方才开始与她们交游。 “听娘子说那孙娘子昨儿月信就来了,得亏是您的方子管用,不然她只怕今日还腹痛得出不了门。” 到了雁回小筑,玉纹小心扶着倪素,一边往临水的抱厦里去,一边说道。 倪素正欲启唇,却听一道明亮的女声传来:“阿喜妹妹!” 抬头,倪素撞见抱厦那处,正在桌前握笔的蔡絮春的一双笑眼,她今日一身橘红对襟衫子,绣的蝶花翩翩,梳云鬟髻,戴珍珠排簪斜插娇艳鲜花。 “快,诸位姐姐妹妹,这是我恩人家的妹妹倪素,小字阿喜,平日里也是读书颇多的,所以我今儿才叫她一块儿来。” 蔡春絮搁了笔便将倪素带到诸位云鬓罗衣的娘子面前,笑着介绍。 身着墨绿衫子,年约四十余岁的妇人搁下手中的鲜花,将倪素上下打量一番,和善道,“模样儿生得真好,只是这般清减,可是在病中?” 这般温言,带几分得体的关切,余下其他几位官夫人也将倪素瞧了又瞧,只有一位年约二十余岁的年轻娘子神色有些怪。 倪素正欲答话,却听有人抢先:“曹娘子有所不知,她这身伤,可正是在您郎君的光宁府里受的。” 此话一出,抱厦里蓦地冷下来。 “孙娘子,此话何意?” 曹娘子神色一滞。 那说话的,正是玉纹方才提过的孙娘子,现下所有人都盯着她,她也有些不太自然,“听说她胡言乱语,在光宁府司录司中受了刑……” “孙芸,”蔡春絮打断她,常挂在脸上的笑意也没了,“我看你是这一年在家病得昏了头了!” “你犯不着提醒我。” 孙芸嗫喏一声,抬眸瞧了一眼站在蔡春絮身侧那个干净苍白的少女,又撇过脸去,“你若不将她带来这里,我必是不会说这些的。” 坐在栏杆畔一位年轻娘子满头雾水,柔声询问:“孙娘子,到底是什么缘故,你怎么也不说说清楚?” “你们不知,” 孙娘子用帕子按了按发鬓,“这姑娘做的是药婆行径。” 什么?药婆? 几位官家娘子面面相觑,再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位姑娘,她们的脸色各有不同,但在她们这些官宦人家的认知里,药婆的确不是什么好听的。 “孙芸。” 蔡春絮脸色更沉,“你莫忘了,你那么久不来月信,成日在府里忍着腹痛不出门,是谁在茶馆里头给你看的脉,开的方子?她一个出身杏林之家的女儿,自幼耳濡目染,通些药理有什么稀奇?难为你那日口口声声说个谢字,到今儿不认这话也就算了,何苦拿话辱她?” 抱厦里的娘子们只知道孙芸这一年常病着也不出门同她们来往,却不知她原来是有这个毛病,一时诸般视线涌向她。 孙芸一直藏着的事被蔡春絮这样大剌剌地抖落出来,她更难堪了许多,“女子做这些不是药婆是什么?她难道只给我瞧过病?” 她干脆起身将自己手上的玉镯金钏都一股脑儿地褪下来,全都塞到倪素手中,“我既瞧了病,用了你的方子,给你钱就是了!” “孙芸!” 蔡春絮正欲发作,却被身旁一直沉默的姑娘握住了手腕。 “是,” 晴日里波光粼粼,倪素迎着这抱厦中诸般莫测的视线,“我并不只给你瞧过病,我也并非只是耳濡目染粗通药理,男子十年寒窗为一功名,而我十年杏林为一志向,我也的确不同诸位,读的最多的并非诗书,而是医书,这本没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我承蔡姐姐的情才能早些从夤夜司出来,我为你诊病,是因蔡姐姐提及你身上不好,若真要论诊金,你可以当蔡姐姐已替你付过,这些,我便不收了。” 倪素轻轻一抛,所有人只见那几只玉镯金钏摔在了地上,金玉碰撞一声脆响,玉镯子碎成了几截。 “不好再扰诸位雅兴,倪素先行一步。” 倪素唇边牵起极淡的笑,朝几位娘子打揖。 “曹姐姐,诸位,我先送我阿喜妹妹回去。”蔡春絮横了孙娘子一眼,与其他几人点头施礼,随即便赶紧追着倪素去了。 抱厦里静悄悄的。 “我如何瞧那姑娘,她也不像个药婆……”有位娘子望着廊庑上那年轻姑娘的背影,忽然出声。 在她们这些人的印象里,药婆几乎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妪,哪有这样年纪轻轻又知礼识文的姑娘。 可方才她们又听得真真儿的,那姑娘亲口说,她的确是给人瞧病的。 “阿喜妹妹,此事怪我,早知我便不让你去那儿了,平白受她羞辱……”回太尉府的马车上,蔡春絮握着倪素的手,柳眉轻蹙。 倪素摇头,“蔡姐姐你知道我有事想与孙娘子打听,孙娘子又不常出门,她府上也并不方便去拜会,只得今日这个机会,你如此帮我,我已经很是感激,只是这一番也连累你不痛快了。” “我如今倒希望你那方子少管些用,最好疼得孙芸那张嘴都张不开才好!”蔡春絮揉着帕子愤愤道。 回到太尉府的居室,玉纹忙去打开屋子,哪知满屋浓郁的香火味道袭来,呛得三人都咳嗽起来。 “阿喜妹妹,你走前怎么在屋子里点了这么多香?”蔡春絮一边咳嗽,一边挥袖,“我瞧你也没供什么菩萨啊。” “啊?” 倪素被熏得眼皮有些微红,“供了一个的。” “在哪儿?” 蔡春絮只敢在外头张望,并不进去。 倪素不知如何回,模糊地说了句,“心里记着呢……” 若不是玉纹走前关了窗,其实也不至于满屋子都是那香烧出的烟。 屋子是暂时进不去了,玉纹在树荫底下的石凳上放了个软垫让倪素坐着,几名女婢家仆在廊庑拐角处洒扫说话。 玉纹不在,倪素一手撑着下巴:“徐子凌,孙娘子这条道是走不通了。” 为杜绝科考舞弊的乱象,每回科考的试卷都要求糊名誊抄,再送到主考官案头审阅。 那位孙娘子的郎君金向师便是此次冬试负责糊名誊抄试卷的封弥官之一。 “存志不以男女而别。” 浓浓的一片树荫里,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她仰头在闪烁的日光碎影里,看见他霜白的袍角。 倪素望着他,“我知道,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所说的小心眼的男人以外,还有一些注定不能理解我的女人。” 正如孙娘子,用了她的方子,便在心里彻底将她划分为不可过分接近的六婆之流,自然也就不能容忍蔡春絮将她带去如磬诗社。 “可是,我想我总要比兄长好一些。” 她说,“我是女子,世人不能以男女之防来束缚我,便只能用下九流来加罪于我,可是凭什么我要认罪?大齐律上写着吗?” “他们觉得我应该为此羞愧,为此而畏缩,可我偏不,我要带着我兄长与我自己处世的心愿,堂堂正正地活着。” 满枝碎光有些晃眼,倪素看不太清他的脸:“我们不如直接去找金向师吧?” “你想怎么做?” 枝叶沙沙,眉眼清冷的年轻男人在树荫里垂着眼帘与她目光相触。 “你装鬼……” 倪素说一半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对,他本来就是鬼魅,“我们趁夜,你去吓他,好不好?” 第19章 菩萨蛮(七) 金向师原本在礼部供职,但因其画工出挑,冬试后被调职去了翰林图画院做待诏,前两月去了宛宁画舆图,前几日回来复命后便一直称病在家。 因疑心牵扯官场中人,而案情起因不明,夤夜司暂未正式将冬试案上奏正元帝,因而找贡院一干官员问话也只能旁敲侧击。 倪素养伤不能起身这些时日,夤夜司不是没查到几位封弥官身上,但在贡院里能问的东西并不多,而金向师回来得了官家称赞,又赏赐了一斤头纲团茶,回到府中便告假不出。 夤夜司暂无上门询问的理由。 倪素原想通过孙娘子来打听,但如磬诗社一事,便已说明孙娘子十分介意倪素的身份,是断不可能再来往的。 “我白日里点的香和蜡烛真的有用吗?你身上不疼吧?”倪素猫着腰躲在金家庭院一片蓊郁的花丛后头,伸手去拉徐鹤雪的衣袖。 “不疼。” 招魂 第19节 徐鹤雪拢住衣袖,摇头。 “那我牵着你的衣袖好吗?你看不见,我得拉着你走。”倪素小声询问他。 眼下是夜闯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灯。 “嗯。” 徐鹤雪点头,朝她声音所在的方向试探抬手,将自己的衣袖给她牵。 感觉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鹤雪眼睫微动。 “我们走这边。” 倪素在庭院里瞧了好一会儿,见没什么家仆靠近那间亮着灯的书房,她才牵着徐鹤雪轻手轻脚地挪到书房后面的棂窗外。 棂窗用一根竹棍半撑着,倪素顺势往里头一瞧。 灯火明亮的书房内,金向师心不在焉地嚼着酱牛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为何不告诉我?咱们家中是请不起医工么?现如今你在外头找药婆的事儿被那些诗社中的娘子们知道了,才来我跟前诉苦。” “这是什么可以轻易说出口的事么?我也不是没请过医工,只是他们也不能细瞧,开的方子我也吃了,总不见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问我么?”孙娘子负气,背对他坐着,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揩泪,“若不是那日疼得实在捱不住,我也不会听蔡娘子的话,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药婆是什么你还不知?有几个能有正经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几个?” 金向师眼也没抬,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酱牛肉,“若真有,也不过瞎猫撞上死耗子。” “可我确实好些了。” 孙娘子手帕捂着面颊。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药婆的事儿了,你以为,她们回家能不与自个儿的郎君说?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带坏了他们的夫人去?”金向师冷哼一声,“我早让你安心在家待着,不要去和人起什么诗社,如今倒好,你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儿,那些个大人们,指不定在背地里要如何说我治家不严。” “我看诗社你也不必去了,没的让人笑话。” “凭什么?蔡娘子她还大大方方与那小娘子来往,她都敢在诗社待着,我又为何不能去?”孙娘子一个回头,鬓边的步摇直晃。 “那蔡娘子与你如何一样?她父亲致仕前虽是正经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边军中做过监军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叶的习气,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还是武人堆儿么?就她那郎君独一个文官,她大伯哥不还是个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职么?那在内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轻声细语……他们家粗鲁不忌,这你也要学?说不定今儿这事过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继续在诗社里待着。” 金向师如今才得了官家赞赏,不免有些自得,“今儿就这么说定了,那诗社你也不必再去,不过只是一些年轻娘子在一处,孟相公的夫人姜氏,还有裴大人的夫人赵氏都没怎么露过面,你去了,又有什么用?也不能到她们跟前去讨个脸熟。” “郎君……” 孙娘子还欲再说,金向师却不耐烦了,朝她挥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儿房里。” 不但将她出去与女子交游的路堵死了,竟还在她跟前提起那个叫杏儿的妾,孙娘子双眼更红,却不敢再说什么,憋着气闷退出房去。 孙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师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着,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忧思来,酱牛肉没再吃,酒却是一口接着一口。 陡然一阵寒风袭向他的后背,冷得他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杯盏,桌前的灯烛一刹熄灭,屋中一时只有淡薄月华勉强照亮,烟雾从身后散来,金向师脊背僵硬,脸颊的肌肉抽动一下,他缓慢地转过身,在一片浮动的雾气里,隐约得见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跌下去,酒盏碎裂。 “徐子凌,” 顺着窗缝往里瞧的倪素小声提醒,“他在你右边。” 徐鹤雪一顿,依言转向右边。 “金向师。” 轻纱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栖身月华,淡薄如雾,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谁?” 金向师脸颊的肌肉抽动更厉害,雾气与风相缠,迎面而来,他勉强以袖抵挡,双眼发涩。 “倪青岚。” 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师双目一瞠,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 “你知道我。” 徐鹤雪虽看不见,却敏锐地听清他的抽气声。 “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金向师双膝是软的,本能地往后挪。 岂知他越是如此,徐鹤雪便越发笃定心中猜测。 “金大人。” 素纱幕笠之下,徐鹤雪双目无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记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黄泉。” 金向师眼见那道鬼魅身影化为雾气又转瞬在他几步开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吓得想要叫喊,却觉雾气如丝帛一般缠住他的脖颈。 金向师惊恐地捂住脖颈,又听那道冷而沉静的声音缓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么?还请据实相告。” 他眼见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浅淡的莹光来。 倪素在窗外看见这样一幕,便知徐鹤雪又动用了他的术法,她心中担忧,再看那抖如筛糠的金向师,她立即开口:“金大人,还不快说!难道你也想与我们一般么?” 冷不丁的又来一道女声,金向师惊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却没看见什么女子的身形,雾气更浓,他吓得唇颤:“您,您又是谁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里的女鬼,金大人,你想不想与我一道去井里玩儿啊?” 倪素刻意拖长了些声音。 “啊?”金向师双手撑在地上,拼了命地磕头:“我可没有害你啊倪举人,负责糊名誊抄的可不止我一个啊……” “既如此,你为何从宛宁回来后便装病不出?”徐鹤雪问道。 “我,我的确见过倪举子的试卷,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好,字也极好,我便有了个印象,我誊抄完后,便将试卷交给了其他人没再管过,只是后来一位同僚要将所有糊名过的试卷上交时闹了肚子,请我去代交的……”金向师满头满背都是汗,根本不敢抬头,“我这人就是记性有些太好,去交试卷的路上我随意翻了翻,又瞧见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迹,却不是我誊抄的那份了!” 金向师心中疑窦颇多,却一直隐而未发,后来去了翰林图画院供职,他便将此事抛诸脑后,赶到宛宁去画舆图了。 只是画完舆图回来,金向师便听说了光宁府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发现一尸体,正是冬试举子倪青岚,又听贡院的旧友说,夤夜司的人近来去过贡院,金向师心中忧惧,便趁着正元帝得了舆图正高兴的时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将自己关在府中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盘问,也怕自己就此牵连进什么不好的事里。 这事,他本打算烂在肚子里。 滴答,滴答。 金向师觉得有冰凉的,湿润的水珠从他的头顶滴落,顺着他的额头,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才看清那是殷红的血珠。 而血珠转瞬化为莹尘,在他眼前浮动消散。 金向师脑中紧绷的弦断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吓得晕死过去了。 月白风清,长巷寂寂。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要用你的术法,你只要站在那儿,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牵着一个人的衣袖,走得很慢。 徐鹤雪起初不说话,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时,她装作女鬼拖长了声音,他忽然道:“他应该比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礼了,一点也不会吓人,我那样,也是想让他快点说实话。”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长的试卷应该是被调换了。” 徐鹤雪说。 谈及兄长,倪素垂下眼睛,轻轻点头,“嗯,可是此事他不敢隐瞒鬼魂,却并不一定会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条?” 冷淡月辉照在徐鹤雪苍白的侧脸,“金向师若怕恶鬼缠身,他一定会主动向夤夜司交代此事。” 他话音才落,发觉倪素似乎身形不稳,立即攥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拽。 倪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 春花淹没积雪之下,那是一种凛冽淡香。 她满身的温暖更衬徐鹤雪像是永远凋敝的严冬,他明明排斥她的温度,明明抗拒此时此刻与她之间如此相近的距离。 可徐鹤雪轻眨眼睫,像一个被人随意堆砌的雪人般动也不动,他并不敢轻易放开她的手,只得抬起被她发髻轻蹭的下颌,唤她:“倪素?” “嗯。” 倪素鬓边冷汗细密,晃了晃脑袋,解释:“没事,就是方才翻窗进去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伤处了。” 第20章 满庭霜(一) 蔡春絮一大早去公婆院里问安,回来听了一名女婢的话便立即赶到西侧的居室,才一进门,她果然见那姑娘正弯腰收拾书本衣裳。 “阿喜妹妹,”蔡春絮握住她的双手,“咱们这儿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如何就要走呢?” 倪素一见她,便露了一分笑意,她拉着蔡春絮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给她,“蔡姐姐待我无有不好。” “那你好好的,怎么就要走?” 蔡春絮接了茶碗,却顾不上喝,“可是雁回小筑的事你还记在心上?” 倪素摇头,“不是我记在心上,是昨日孙娘子一番话,只怕是要你们诗社的其他几位娘子们记在心上了。” “那又有什么要紧?我与她们在一块儿起诗社,本也是吟诗作对,图个风雅,她们若心里头介意,我不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蔡春絮拉着她来跟前坐,“阿喜妹妹,我祖父在任泽州知州前,是在北边监军的,我幼年也在他那儿待过两年,在军营里头,救命的医工都是极受兵士们尊敬的,而今到了内宅里头,只因你女子的身份,便成了罪过。” “但这其实原也怪不得她们,咱们女子嫁了人,夫家就是头顶的那片天,只是我嫁在了太尉府,幸而公婆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多加约束,但是她们的夫家就不一样了,若问她们,晓得其中的缘故吗?知道什么是六婆之流吗?她们也未必明白,只是夫家以为不妥,她们便只能以为不妥。” 倪素闻言,笑了笑,“蔡姐姐这样心思通透,怪不得如磬诗社的娘子们都很喜欢你。” “你莫不是长了副玲珑心肝儿?” 蔡春絮也跟着笑了一声,嗔怪,“你怎么就知道她们都很喜欢我?” “昨日在雁回小筑,我才到抱厦,就见姐姐左右围的都是娘子,连坐在那儿的年长一些的娘子们也都和颜悦色地与姐姐说话,就是孙娘子她再介意你将我带去诗社的事,我看她也很难与你交恶。” “姐姐才有一副剔透玲珑的心肝,你能理解她们,也愿意理解我,”倪素握着她的手,“相比于我,姐姐与她们的情分更重,只是在这件事上,你不与她们相同,不愿轻视于我,又因着我们两家旧日的情分,所以才偏向于我,可若你不去诗社,往后又能再有多少机会与她们交游呢?” 此番话听得蔡春絮一怔。 正如倪素所言,她背井离乡,远嫁来云京,又与府中大嫂不合,唯一能在一块儿说知心话儿的,也只有如磬诗社的几位姐姐妹妹。 到这儿,她才发觉原来倪素要离开太尉府,并非只因为她,还因为那些在诗社中与她交好的娘子。 若她还留倪素在府中,那些娘子们又如何与她来往呢? 招魂 第20节 “阿喜妹妹……” 蔡春絮其实还想留她,却不知如何说,“其实我很喜欢你,你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娘子,为了兄长甘入光宁府受刑,连到了夤夜司那样的地方也不惧怕,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你好。” “我也觉得蔡姐姐很好。” 倪素笑着说。 昨日倪素在去见举子何仲平之前,便托牙人帮着找一处房舍,倪素随身的行装本就不多,本打算今日与蔡春絮告辞后便去瞧一瞧,但蔡春絮非说自己手头有一处闲舍铺面,就在南槐街。 倪素本欲推辞,但听见南槐街,她又生生被吸引住了。 云京的药铺医馆,几乎都在南槐街。 蔡春絮本不要倪素的钱,却抵不住倪素的坚持,只好收下,又让玉纹带些太尉府的小厮家仆去帮着打扫屋舍,置办器具。 倪素忙了大半日,房舍收拾得很像样,她甚至买来了一些新鲜药材,就放在院中的竹筛里,就着孟秋还算炽热的日头暴晒。 院子里都是药香,倪素闻到这样的味道才算在云京这样的地方有了些许的心安。 才近黄昏,一直暗中守在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忽然来敲门,倪素当下就顾不得其它,赶紧往地乾门去。 周挺本是夤夜司汲火营的指挥,前两日又升了从七品副尉,如今已换了一身官服穿,他出了门,抬眼便瞧见那衫裙珠白的姑娘。 “倪姑娘,今晨有一位冬试的封弥官来我夤夜司中,交代了一些事。”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走上前去。 他只说是封弥官,却不说名姓。 “什么事?” 倪素明知故问。 “你兄长的试卷被人换了。” “换给谁了?小周大人,你们查到了吗?” 倪素昨夜难眠,今日一整日都在等夤夜司的消息,金向师既然已经到了夤夜司交代事情,那么夤夜司只需要向金向师问清楚那篇文章,哪怕只有几句,便可以在通过冬试的贡生们的卷子里找到答案。 周挺摇头,“今日得了这个封弥官做人证,韩使尊便亲自又抽调了一番贡院的试卷,却并没有发现那篇文章。” 没有? 倪素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若偷换试卷不为功名,又何必……” “韩使尊也是这么认为。” 周挺继续说道:“这场冬试原是官家为选拔新政人才而特设,官家原本有意冬试过后直接钦点三甲,不必殿试,但后来谏院与御史台又觉得保留殿试也可以再试一试人才,如此才能选用到真正有用之人,几番进谏之下,刚巧在冬试才结束时,官家改了主意。” “凶手是知道自己殿试很有可能再难舞弊,为绝后患,他与我兄长乃至另外一些人的试卷就都被丢失了……甚至,对我兄长起了杀心。” 倪素垂下眼帘,“所以,凶手并不是冬试在榜的贡生,而是落榜的举子。” 周挺没有反驳,只是提醒道:“倪姑娘,韩使尊允许我与你说这些,一则是怜你爱惜至亲之心,二则,是请你不要贸然去登闻院敲登闻鼓。” “为什么?” “那封弥官的证词虽似乎是有用的,但,他好像有些怪,他来时战战兢兢,恐惧难止,韩使尊问他为何此时才说,他说昨夜见了一对儿鬼夫妻,才想起那些事。”周挺不知如何与她形容,蓦地又想起她入光宁府受刑杖的理由,好像……她也很怪。 “官家日理万机,夤夜司若无实在的线索便不好在此时上奏官家,而你如今身上的伤还没好,若再去登闻院受刑,只怕性命不保。” 周挺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你且安心,此事还能查。”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有些恍惚。 “今日叫你来,还有一事。” 周挺又道:“我们司中数名仵作具已验过你兄长的尸体,之前不对你说,是我夤夜司中有规矩,如今尸首上的疑点具已查过,你可以将你兄长的尸首带回去,入土为安。” “那,验出什么了?” 倪素一下抬眼,紧盯着他。 “你兄长身上虽有几处新旧外伤,但都不致命,唯有一样,他生前,水米未进。”周挺被她这般目光盯着,不禁放轻了些声音。 水米未进。 倪素几乎被这话一刺,刺得她头脑发疼,半晌,她才颤声:“他是……活生生饿死的?” 周挺沉默。 孟秋的烈日招摇,倪素浑身却冷得彻骨,她顾不得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像个游魂一样,由周挺与手底下的人帮着将她兄长的尸首抬出,又在清幽无人的城外河畔用一场大火烧掉兄长的尸首。 烈火吞噬着兄长的尸体,她在一旁看,终忍不住失声痛哭。 “小周大人,快去安抚一下啊……” 跟随周挺的几名亲从官瞧着不远处哭得满脸是泪的姑娘,小声与周挺说道。 周挺看着倪素,他坚毅的下颌紧绷了一下,“我如何会安慰人?” 几名亲从官匆忙在自己怀里,袖子里找了一番,有个年轻的亲从官挠头,说:“咱们几个又不是女人,也没个帕子,总不能拿身上的汗巾给她擦眼泪吧?” 什么汗巾,周挺横了他们一眼,懒得再听他们几个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那个女子,冷静的神情因她的哀恸而有了些波澜,他走到她的身边去,一片刺眼的艳阳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挡:“倪姑娘,此事我夤夜司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也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倪素捂着脸,泪珠从指缝中垂落。 山风吹拂长林,枝叶沙沙作响。 在穿插着细碎光斑的浓荫里,徐鹤雪安静地看着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抚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从黄昏到夜暮,徐鹤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亲手点起一盏灯笼,她怀抱着一个骨灰罐,像个木偶一样,只知道挪动着双腿往前走。 那一团莹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而跟在几步开外,一直与倪素保有距离的周挺等人看不见她身侧有一道孤魂在与她并肩。 “你们几个今晚守着,天亮再换人来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铺面,周挺看着倪素走进去,回头对手底下的几名亲从官说道。 “是。” 几人点头,各自找隐蔽处去了。 今日才打扫过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灯火通明,她将骨灰罐放到一张香案后,案上有两个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檐廊下,亲手刻名,亲手上了金漆的。 点香,明烛,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边,他的步履声很轻,倪素垂着眼,看见了他犹如淡月般的影子,还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头,视线上移,仰望他的脸。 徐鹤雪却蹲下来,将手中所提的灯笼放到一旁,又展开油纸包,取出其中热腾腾的一块糖糕,递到她面前。 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就连放一盏灯,打开油纸包,他的姿仪都那么好。 “你去买这个,身上就不疼吗?” 倪素终于开口,痛哭过后,她的嗓子沙哑得厉害。 她知道这一定是他赶去隔了几条街巷的夜市里买来的,他一定动用了他的术法,否则这块糖糕不会这样热气腾腾。 徐鹤雪不答疼与不疼,只道,“你今日只用了一餐饭。” 孤清长夜,烛花飞溅。 倪素没有胃口,可是她还是接来糖糕,咬下一口。 见徐鹤雪的视线落在案上那本书上,她说:“我兄长虽从头到尾只给一位妇人真正看过病,但他问过很多坐婆,也找过很多药婆,钻研过许多医书,他被父亲逼迫放弃行医那日,他与我说,要将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写下来给我,教我医术,等我长大,再让我看过那些女子的苦症后,用我的心得来教他。” 那本来是倪素要与兄长一起完成的女经医书。 “若能行医,他也不会远赴云京考科举,” 倪素捏着半块糖糕,眼眶又湿,“这本不是他的志向,可他却因此而死。” 灯烛下,徐鹤雪看见她眼眶里一颗又一颗泪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长的事夤夜司虽暂不能更进一步,但有一个人一定会另辟蹊径,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闻院告御状,也可以宣之于朝堂。” 他说。 “谁?” “当朝宰执孟云献。” 徐鹤雪捧着油纸包,对她说:“夤夜司没有直接逮捕刑讯的职权,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却可以风闻奏事,孟相公或将从此人入手。” 晴夜之间,月华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还温热,她在泪眼朦胧间打量这个蹲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几乎可以想象,他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年少清隽,或许也曾意气风发,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却在他的十九岁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长的生命,也在这一年毫无预兆地终止。 “徐子凌。” 倪素眼睑微动,她忽然说: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第21章 满庭霜(二)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徐鹤雪知道,倪素会如此神情笃定的与他说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出于一种信任,又或者,是出于她自己看人的准则。 她说的明明是一句很好听的话。 但徐鹤雪却不免为此而自伤。 他不是。 但此时此刻,他却什么都不能对她说。 “徐子凌。” 徐鹤雪恍惚之际,却听她又一声唤,视线落在被她抓住的衣袖,他抬首,对上面前这个姑娘那双水雾剔透的眼。 招魂 第21节 “我既能招来你的魂魄,是否也能招来我兄长的魂魄?”倪素紧盯着他。 若能招来兄长的魂魄,就能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 她的目光满含期盼,但徐鹤雪看着她,道:“你之所以能召我再入阳世,是因为有幽都土伯相助。”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幽都土伯,倪素想起在雀县大钟寺柏子林里,那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她从袖中的暗袋里,摸出来那颗兽珠。 “你这颗兽珠,雕刻的就是土伯的真身,他是掌管幽都的神怪。” 徐鹤雪看着她的兽珠,说。 既为神怪,又岂会事事容情?个中缘法,只怕强求不来,倪素心中才燃起的希望又湮灭大半,她捏着兽珠,静默不言。 “倪素。” 徐鹤雪又将一块糖糕递给她,“但有这颗兽珠在,再有你兄长残留的魂火,我也许,可以让你再见他一面。” 倪素闻言猛地抬头,她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周身莹尘淡淡,她立即去看他的袖口,摇头,“可你会因此而受伤。” “兽珠有土伯的力量,不需要我动用术法。” 徐鹤雪索性在她旁边的蒲团坐下来,“只是幽都生魂众多,要通过兽珠找到你兄长,只怕要很久。” 也许并不能那么及时。 “哪怕不能听他亲口告诉我,我也会自己为他讨回公道。”倪素望向香案后的两个牌位,说。 徐鹤雪不言,盯着她的侧脸,又倏尔垂眸看向自己衣袖边缘的绣字。 “真的不需要你动用术法吗?” 倪素有些不安,又回过头来望他。 “嗯。” 他颔首。 “那你,” 明明倪素才是为这道孤魂点灯的人,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心中被他亲手点燃了一簇火苗,“还是不愿告诉我,你旧友的名字吗?” 倪素一直有心帮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肯提起他那位旧友的名姓,也从不说让她带着他去找谁。 “他此时并不在云京。” 徐鹤雪说。 “那他去了哪儿?”倪素追问他,“我可以陪你去找,只要我找到害我兄长的人,哪怕山高水远,我也陪你去。” 她早就不哭了。 眼眶没再有泪珠挂着,只是眼皮红红的,就这么望着他。 徐鹤雪听见她说“山高水远”,不期抬眼对上她的视线,檐廊外雨打芭蕉,来得突然。 “他会回来的。” 他说,“我不用你陪我去很远的地方,倪素,有些人和事,只有在云京才能等得到。” 满堂橙黄明亮的烛光映照徐鹤雪的脸庞,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是好像在这一刻,他似乎被一种不属于这个人间的死寂所笼罩。 他很少提及他生前的事,除了在夤夜司的牢狱中为了安抚她而向她提起的那段有关兄嫂的幼年趣事以外,他再没有多说过一个字。 他抗拒她的过问。 倪素不知他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愿触碰他的难堪,夜雨声声,她在冗长的沉默中想了很久,才道:“那如果你有要我帮忙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 灯烛之下,她清亮的双眸映着她的真诚。 外面的雨声沙沙作响,敲击棂窗,徐鹤雪与她相视。 他不说话,而倪素被门外的细雨吸引,她将剩下半块糖糕吃掉,看着在雨雾里显得尤其朦胧的庭院,忽然说:“下雨了。” 她回过头来,“这样的天气,你就不能沐浴了。” 因为没有月亮。 徐鹤雪望向檐廊外,听着滴答的雨声,他道:“明日,你可以带我去永安湖的谢春亭吗?” “好。” 倪素望着他。 才接回兄长的骨灰,倪素难以安眠,她给自己上过伤药后,又去点燃隔壁居室里的香烛。 做完这些,她又回到香案前,跪坐在蒲团上,守着灯烛,一遍又一遍翻那部尚未写成的医书里,属于兄长的字迹。 而徐鹤雪立在点满灯烛的居室里,书案上整齐摆放着四书五经,几本诗集,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乍看花团锦簇,实则有形无骨,都是倪素白日里在外面的字画摊子上买来的。 素纱屏风,淡青长帘,饮茶的器具,棋盘与棋笥,瓶中鲜花,炉中木香,干净整洁的床榻……无不昭示布置这间居室之人的用心。 素雅而有烟火气。 徐鹤雪的视线每停在一处,就好像隐约触碰到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曾拥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好的居室,年少时身处书香文墨,与人交游策马,下棋饮茶。 靠墙的一面柜门是半开的,徐鹤雪走过去,手指勾住柜门的铜扣,轻微的“吱呀”声响,满室灯烛照亮里面叠放整齐的,男子的衣裳。 几乎堆放了满满一柜。 铜扣的冷,不抵他指间温度。 徐鹤雪几乎一怔,呆立在柜门前,许久都没有动。 徐鹤雪躺在床榻上。 香炉中的白烟幽幽浮浮,满室灯烛轻微闪烁。 他闭起眼睛。 脑海中却是长烟弥漫,恨水东流,漆黑的天幕里时有电闪雷鸣,刺激耳膜,一座高耸的宝塔悬在云端,塔中魂火跳跃撕扯,照彻一方。 “将军!将军救我!” “我恨大齐!” 数不清的怨憎哭嚎,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徐鹤雪倏尔睁眼,周身莹尘四散,生前所受的刀剐又在一寸又一寸地割开他的皮肉,耳畔全是混杂的哀嚎。 不知不觉握了满手的血,他才感觉到捏在掌中的那枚兽珠很烫,烫得他指节蜷缩,青筋微鼓。 烛花乱溅,房中的灯烛刹那熄灭大半。 剧痛吞噬着徐鹤雪的理智,他的身形忽然变得很淡,漂浮的莹尘流散出强烈的怨戾之气,杯盏尽碎,香炉倾倒。 倪素在香案前静坐,忽然听见了一些动静,她一下转头,却见檐廊之外,细雨之中,竟有纷纷雪落。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对面那间居室里的灯烛几乎灭尽,倪素心中顿感不安,顾不得雨雪,赶紧跑到对面的廊庑里。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 廊上的灯笼勉强照见满室狼藉,零散的花瓣嵌在碎瓷片里,整张屏风都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屏风大片的素纱。 室内满是香灰与血腥的味道。 那个男人躺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乌浓的长发凌乱披散,平日里总是严整贴合的中衣领子此刻却是完全敞露的,他颈线明晰,锁骨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时有起伏。 “徐子凌!” 倪素瞳孔微缩,立即跑过去。 她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却沾了满掌的血,一盏勉强燃着的灯烛照亮他宽袖之下,生生被刀刃剐过的一道伤口。 那实在太狰狞,太可怕,刺得她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侧。 他仰起脸,那双眼睛看不清楚,也全然忘记了她是谁,他颤抖,喘息,颈间的青筋脉络更显,那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所能显现的颜色。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微弱的烛火照不进他漆黑空洞的眸子,周身的莹尘好似都生了极其尖锐的棱角,不再那么赏心悦目,反而刺得人皮肤生疼。 “徐子凌你怎么了?”倪素环抱住他的腰身,用尽力气想将他扶起来,又惊觉他的身形越发淡如雾,她回头看了一眼案上仅燃的灯烛,才要松开他,却不防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倪素没有防备,踉跄倾身。 他的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 倪素另一只手肘抵在地板上,才不至于压到他身上去,可她抬头,却见他双眼紧闭起来,纤长的眼睫被殷红的血液浸湿。 他的眼睛,竟然在流血。 倪素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撞见他睁开眼睛,血液沾湿他苍白的面颊,倪素被他那样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浑身战栗发麻。 倪素立即伸出另一只手去够灯烛,然而手指才将将触碰到烛台的边缘,她的脖颈倏尔被他张口咬住。 徐鹤雪遵从于一种难以克制的毁坏欲,齿关用力地咬破她细腻单薄的颈间肌肤。 烛台滚落,焰光熄灭。 第22章 满庭霜(三) 徐鹤雪尝不出血腥的味道, 只知道唇齿间湿润而温热,他颤抖地收紧齿关,深堕于铁鼓声震, 金刀血泪的噩梦之中。 “早知如此,将军何必卧身沙场, 还不如在绮绣云京,做你的风雅文士!” 黄沙烟尘不止,血污盔甲难干, 多的是身长数尺的男儿挽弓策马,折戟沉沙, 那样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数箭, 岿然立于血丘之上, 凄哀大叹。 那个人重重地倒下去, 如一座高山倾塌,陷于污浊泥淖。 无数人倒下去,血都流干了。 干涸的黄沙地里, 淌出一条血河来。 徐鹤雪被淹没在那样浓烈的红里,他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只是一具血红的, 可憎的躯壳。 无有衣冠遮掩他的残破不堪, 他只能栖身于血河,被淹没, 被消融。 “徐鹤雪。” 幻梦尽头,又是一个炎炎夏日, 湖畔绿柳如丝, 那座谢春亭中立着他的老师,却是华发苍苍, 衰朽风烛。 招魂 第22节 他发现自己身上仍无衣冠为蔽,只是一团血红的雾,但他却像曾为人时那样,跪在老师的面前。 “你有悔吗?” 老师问他。 可有悔当年进士及第,前途大好,风光无限之时,自甘放逐边塞,沙场百战,白刃血光? 他是一团血雾,一点也不成人形,可是望着他的老师,他仍无意识地顾全所有的礼节与尊敬,俯首,磕头,回答: “学生,不悔。” 他知道,这注定是一个令老师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抬首,却见幻梦皆碎,亭湖尽陨。 只剩他这团雾,浓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处。 “徐子凌。” 直到,有这样一道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徐鹤雪眼皮动了动,将要睁开眼睛,却听她道:“你先别睁眼,我给你擦干净。” 他不知他这一动又有殷红的血液自眼睑浸出,但听见她的声音,他还是顺从地没有睁眼,只任由她浸过热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脸颊上擦拭。 倪素认真地擦拭他浓睫上干涸的血渍,才将帕子放回水盆里,说:“现在可以了。” 她起身出去倒水。 徐鹤雪听见她渐远的步履声,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满目血红,他几乎不能视物。 她又回来了。 徐鹤雪抬眼,却只能隐约看见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来洗洗脸。”倪素将重新打来的温水放到榻旁。 徐鹤雪此时已经没有那么痛了,但他浑身都处在一种知觉不够的麻木,倚靠她的搀扶才能勉强起身。 “不必……”察觉到她伸手来帮他鞠水洗脸,徐鹤雪本能地往后避了避。 他说话的力气也不够。 “可你如今这样,自己怎么洗?” 倪素温声道:“你让我帮你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驱散身上所沾染的污垢飞尘,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面雨雾如织,而倪素忙了一夜,无论她如何为他擦拭都始终不能擦干净他干涸的血渍,那些都是凝固的莹尘,只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兽珠飞出一缕浮光来,指引着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来,柳叶煮过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给徐鹤雪反应的机会,掬了水触摸他的脸,徐鹤雪左眼的睫毛沾湿,血红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动眼睫,水珠滴落,他却借着恢复清明的左眼,看见她白皙细腻的脖颈上,一道齿痕血红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记忆回笼。 雨雪交织的夜,昏暗的居室,滚落的烛台…… 原来唇齿的温热,是她的血。 徐鹤雪脑中轰然,倏尔,他身体更加僵直,却忽然少了许多抗拒,变得柔顺起来,但也许那本不是柔顺,而是他如此直观地发觉自己做错了事,显露出来一种少有的失措。 倪素发现他忽然变得像一只乖顺的猫,无论是触碰他的脸颊,还是他的睫毛,他都任由她摆弄。 血红不再,徐鹤雪的双眼宛如剔透琉璃。 他又浓又长的睫毛还是湿润的,原本呆呆地半垂着,听见她起身端水的动静,他眼帘一下抬起来:“倪素。” 倪素回头,珍珠耳坠轻微晃动。 她看见靠坐在床上的年轻男人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惶然不安,他似乎并不知如何面对她,可又不得不面对她。 “对不起。” 他说。 倪素看着他,随即将水盆放回,又坐下来,问:“昨夜,你为什么会那样?” 犹如困兽之终,孤注一掷的挣扎。 倪素很痛,因为被他的齿关咬破脖颈,也因为被他冰冷的唇舌抵住破损的伤处,她颤栗,惊惧。 直到他毫无预兆地松懈齿关,靠在她的肩头,动也不动。 “是我忘了幽释之期。” 徐鹤雪宽大的衣袖底下,他昨夜显露的伤口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幽释之期?” “幽都有一座宝塔,塔中魂火翻沸,困锁无数幽怨之灵,每年冤魂出塔长渡恨水,只有身无怨戾才能在幽都来去自如,等待转生。” “他们出行之期,怨戾充盈,” 徐鹤雪顿了一下,“我,亦会受些影响。” “若是之后,你再遇见我这样,”徐鹤雪望着她,“盼你离我远一些,不要靠近,不必管我。” 他为何会受幽释之期的影响? 是因为他生前也有难消的怨愤吗? 倪素看着他,却久久也问不出口,又听他这样一句话,她道:“若你一开始不曾帮我,我自然也不会管你,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一直如此处事。” 永安湖谢春亭是暂时去不得了。 倪素点了满屋的灯烛用来给徐鹤雪安养魂魄,廊庑里漂了雨丝,她不得不将昨夜挪到檐廊里的药材再换一个地方放置。 雨丝缠绵,其中却不见昨夜的雪。 倪素靠在门框上,看着廊外烟雨,她发现,似乎他的魂体一旦减弱,变得像雾一样淡,就会落雪。 云京之中,许多人都在谈论昨夜交织的雨雪。 即便那雪只落了一个多时辰,便被雨水冲淡,今日云京的酒肆茶楼乃至禁宫内院也仍不减讨论之热。 “孟相公,您那老寒腿还好吧?” 裴知远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走进政事堂,“昨儿夜里那雪我也瞧见了,势头虽不大,也没多会儿,但夜里可寒啊。” “只你们城南下了,我家中可瞧不见。” 孟云献也是上朝前才听说了那一阵儿怪雪,竟只落在城南那片儿,不多时便没了。 “诶,张相公,” 裴知远眼尖儿,见身着紫官服的张敬拄拐进来,他便凑过去作揖,“您家也在城南,昨儿夜里见着那场雨雪没?” “睡得早,没见。” 张敬随口一声,抬步往前。 “可我怎么听说你张崇之昨夜里,红炉焙酒,与学生贺童畅饮啊?”孟云献鼻腔里轻哼出一声来。 后头的翰林学士贺童正要抬脚进门,乍听这话,他一下抬头,正对上老师不悦的目光,他一时尴尬,也悔自己今儿上朝前与孟相公多说了几句。 张敬什么话也不说,坐到椅子上。 孟云献再受冷落,裴知远有点憋不住笑,哪知他手里才剥好的几粒花生米全被孟云献给截去一口嚼了。 得,不敢笑了。 裴知远捏着花生壳,找了自个儿的位子坐下。 东府官员们陆陆续续地都齐了,众人又在一块儿议新政的条项,只有在政事上张敬才会撇下私底下的过节与孟云献好好议论。 底下官员们也只有在这会儿是最松快的,这些日,吃了张相公的青枣,又得吃孟相公的核桃,听着两位老相公嘴上较劲,他们也着实捏了一把汗。 但好在,事关新政,这二位相公却是绝不含糊的。 今日事毕的早些,官员们朝两位相公作揖,不一会儿便走了个干净。 孟云献正吃核桃,张敬被贺童扶着本要离开,可是还没到门口,他又停步,回转身来。 “学生出去等老师。”贺童低声说了一句,随即便一提衣摆出去了。 “请我喝酒啊?我有空。” 孟云献理了理袍子走过去。 “我何时说过这话?”张敬板着脸。 “既不是喝酒,那你张相公在这儿等我做什么呢?” “你明知故问。” 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借着力站稳,“今日朝上,蒋先明所奏冬试案,你是否提前知晓?” “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孟云献学起了裴知远。 “若不是,你为何一言不发?” 张敬冷笑,“你孟琢是什么人,遇着与你新政相关的这第一桩案子,你若不是提前知晓,且早有自己的一番算计,你能在朝上跟个冬天的知了似的哑了声?” “官家日理万机,顾不上寻常案子,夤夜司里头证据不够,处处掣肘,唯恐牵涉出什么来头大的人,而蒋御史如今正是官家跟前的红人,他三言两语将此事与陛下再推新政的旨意一挂钩,事关天威,官家不就上心了么?” 孟云献倒也坦然,“我这个时候安静点,不给蒋御史添乱,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吗?谏院的老匹夫们今儿也难得劲儿都往这处使,可见我回来奏禀实施的‘加禄’这一项,很合他们的意。” “可我听说,那冬试举子倪青岚的妹妹言行荒诞。”今儿朝堂上,张敬便听光宁府的知府提及那女子所谓“冤者托梦”的言行。 更奇的是,即便入了光宁府司录司中受刑,她也仍不肯改其言辞。 “言行荒诞?” 孟云献笑了一声,却问:“有多荒诞?比崇之你昨儿晚上见过的那场雨雪如何?” 整个云京城中都在下一样的雨,然而那场雪,却只在城南有过影踪。 雪下了多久,张敬便在廊庑里与贺童坐了多久。 他双膝积存的寒气至今还未散。 “你敢不敢告诉我,你昨夜看雪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孟云献忽然低声。 “孟琢!” 招魂 第23节 张敬倏尔抬眸,狠瞪。 “我其实,很想知道他……” “你知道的还不够清楚吗!”张敬打断他,虽怒不可遏却也竭力压低声音,“你若还不清楚,你不妨去问蒋先明!你去问问他,十五年前的今日,他是如何一刀刀剐了那逆臣的!” 轰然。 孟云献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今日,原来便是曾经的靖安军统领,玉节将军徐鹤雪的受刑之期。 堂中冷清无人,只余孟云献与张敬两个。 “孟琢,莫忘了你是回来主理新政的。” 张敬步履蹒跚地走到门口,没有回头,只冷冷道。 他们之间,本不该再提一个不可提之人。 孟云献在堂中呆立许久,揉了揉发酸的眼皮,掸了几下衣袍,背着手走出去。 御史中丞蒋先明一上奏,官家今晨在朝堂上立即给了夤夜司相应职权,下旨令入内侍省押班,夤夜司使韩清彻查冬试案。 城中雨雾未散,夤夜司的亲从官几乎倾巢而出,将贡院翻了个遍,同时又将冬试涉及的一干官员全数押解至夤夜司中讯问。 夤夜司使尊韩清在牢狱中讯问过几番,带铁刺的鞭子都抽断了一根,他浑身都是血腥气,熏得太阳穴生疼,出来接了周挺递的茶,坐在椅子上打量那个战战兢兢的衍州举子何仲平。 “看清楚了么?这些名字里,可有你熟悉的,或是倪青岚熟悉的?” 韩清抿了一口茶,干涩的喉咙好受许多。 “具,具已勾出。” 何仲平双手将那份名单奉上,“我记得,我与倪兄识得的就那么两个,且并不相熟,我都用墨勾了出来。” 他结结巴巴的,又补了一句:“但也有,有可能,倪兄还有其他认识的人,是我不知道的。” 周挺接来,递给使尊韩清。 韩清将其搁在案上扫视了一番,对周挺道:“将家世好,本有恩荫的名字勾出来。” 周挺这些日已将冬试各路举子的家世,名字记得烂熟,他不假思索,提笔便在其中勾出来一些名字。 这份名单所记,都是与倪青岚一同丢失了试卷的举子。 共有二十余人。 韩清略数了一番,周挺勾出来的人中,竟有九人。 “看来,还故意挑了些学问不好的世家子的卷子一块儿丢,凭此混淆视听。”韩清冷笑。 此番冬试不与以往科举应试相同。 官家为表再迎二位相公回京推行新政之决心,先行下敕令恢复了一项废止十四年的新法,削减以荫补入官的名额,若有蒙恩荫入仕者,首要需是举子,再抽签入各部寻个职事,以测其才干。 “使尊,凶手是否有可能是在各部中任事却不得试官认可之人?”周挺在旁说道。 有恩荫的官家子弟到了各部任事,都由其部官阶最高者考核,试探,再送至御史台查验,抽签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试官与其人家中或因私交而徇私的可能。 “勾出来。”韩清轻抬下颌。 周挺没落笔,只道:“使尊,还是这九人。” “这些世家子果然是一个也不中用。”韩清端着茶碗,视线在那九人之间来回扫了几遍,其中没有一人与何仲平勾出来的名字重合。 韩清将那名单拿起来,挑起眼帘看向那何仲平:“你再看清楚了这九个人的名字,你确定没有与你或是倪青岚相识的?不必熟识,哪怕只是点头之交,或见过一面?” 何仲平满耳充斥着那漆黑甬道里头,牢狱之中传来的惨叫声,他战战兢兢,不敢不细致地将那九人的名字看过一遍,才答:“回韩使尊,我家中贫寒,尚不如倪兄家境优渥,又如何能有机会识得京中权贵?这九人,我实在一个都不认得。” “你知道倪青岚家境优渥?” 冷不丁的,何仲平听见韩清这一句,他抬头对上韩清那双眼,立即吓得魂不附体,“韩使尊!我绝不可能害倪兄啊!” “紧张什么?你与里头那些不一样,咱家这会儿还不想对你用刑,前提是,你得给咱家想,绞尽脑汁地想,你与倪青岚在云京交游的桩桩件件,咱家都要你事无巨细地写下来。” 韩清自然不以为此人有什么手段能那么迅速地得知光宁府里头的消息,并立即买凶去杀倪青岚的妹妹倪素。 “是是!”何仲平忙不迭地应。 周挺看何仲平拾捡宣纸,趴在矮案上就预备落笔,他俯身,低声对韩清道:“使尊,此人今日入了夤夜司,若出去得早了,只怕性命难保。” 凶手得知倪青岚的尸首被其亲妹倪素发现,就立即□□,应该是担心倪素上登闻院敲登闻鼓闹大此事。 当今官家并不如年轻时那么爱管事,否则夤夜司这几年也不会如此少事,底下人能查清的事,官家不爱管,底下人查不清的事,除非是官家心中的重中之重,否则也难达天听。 这衍州举子何仲平逗留云京,此前没有被灭口,应是凶手以为其人并不知多少内情,但若今日何仲平踏出夤夜司的大门,但凡知道夤夜司的刑讯是怎样一番刨根问底的手段,凶手也不免怀疑自己是否在何仲平这里露过马脚,哪怕只为了这份怀疑,凶手也不会再留何仲平性命。 “嗯。” 韩清点头,“事情未查清前,就将此人留在夤夜司。” 话音落,韩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抬起头,“何仲平,咱家问你,你与倪青岚认识的人中,可还有没在这名单上,但与名单上哪家衙内相识的?” 何仲平闻言忙搁下笔,想了想,随即还真说出了个名字来:“叶山临!韩使尊,倪兄其实并不爱与人交游,这名单上识得的人,也至多是点头之交,再说那名单外的,就更没几个了,但我确实识得的人要多些,这个叶山临正是云京人氏,他也参与了此次冬试,并且在榜,成了贡生,只是殿试却榜上无名……” “他与哪位衙内相识?” “他家中是做书肆生意的,只是书肆小,存的多是些志怪书籍,少有什么衙内能光顾的,但我记得他与我提过一位。” “谁?” “似乎,是一位姓苗的衙内,是……”何仲平努力地回想,总算灵光一闪,“啊,是太尉府的二公子!” “他说那位二公子别无他好,惯爱收集旧的志怪书籍!越古旧越好!” 周挺闻言,几乎一怔。 “苗易扬。” 韩清推开那份试卷遗失的名单,找出来参与冬试的完整名单,他在其中准确地找出了这个名字。 可他却不在试卷遗失的名单之列。 苗太尉的二公子,冬试落榜,后来抽签到了大理寺寻职事,前不久得大理寺卿认可,加官正八品大理寺司直,而官家念及苗太尉的军功,又许其一个正六品的朝奉郎。 细密如织的雨下了大半日,到黄昏时分才收势。 云京不同其他地方,酒楼中的跑堂们眼看快到用饭的时间,便会跑出来满街的叫卖,倪素在檐廊底下坐着正好听见了,便出去叫住一人要了些饭菜。 不多时,跑堂的便带着一个食盒来了,倪素还在房中收拾书本,听见喊声便道:“钱在桌上,请你自取。” 跑堂是个少年,到后廊上来真瞧见了桌上的钱,便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随即提着食盒收好钱便麻利地跑了。 倪素收拾好书本出来,将饭菜都挪到了徐鹤雪房中的桌上。 “和我一起吃吗?” 倪素捧着碗,问他。 徐鹤雪早已没有血肉之躯,其实一点儿也用不着吃这些,他尝不出糖糕的甜,自然也尝不出这些饭菜的味道。 他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是目光触及她白皙的颈间,那道齿痕显眼。 每看一回,徐鹤雪总要自省。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乖乖地坐到她的面前去,生疏地执起筷,陪她吃饭。 “我要的都是云京菜,你应该很熟悉吧?” 倪素问他。 “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那你尝一尝,就能记得了。” 徐鹤雪到底还是动了筷,与她离开夤夜司那日递给他的糖糕一样,他吃不出任何滋味。 可是被她望着,徐鹤雪还是道:“好吃。” 倪素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敲门声响,她立即放下碗筷,起身往前面去。 她的手还没触摸到铺面的大门,坐在后廊里的徐鹤雪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他的身形立即化作淡雾,又转瞬凝聚在她的身边。 “倪素。” 徐鹤雪淡色的唇微抿,朝她递出一方莹白的锦帕。 “做什么?” 倪素满脸茫然。 徐鹤雪听见外面人在唤“倪姑娘”,那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他只好伸手将那块长方的锦帕轻轻地绕上她的脖颈,遮住那道咬伤。 “虽为残魂,亦不敢污你名节。” 第23章 满庭霜(四) “倪姑娘可在里面?” 周挺隐约听见些许人声, 正欲再敲门,却见门忽然打开,里面那姑娘窄衫长裙, 披帛半挂于臂,只梳低髻, 簪一只白玉梳。 却不知为何,她颈间裹着一方锦帕。 “倪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周挺疑惑道。 “下雨有些潮, 起了疹子。” 倪素彻底将门打开,原本站在她身侧的徐鹤雪刹那化为云雾, 散了。 周挺不疑有他, 进了后廊, 他接来倪素递的茶碗, 立即道:“倪姑娘,今日早朝御史中丞蒋大人已将你兄长的案子上奏官家,夤夜司如今已有职权彻查此事, 韩使尊今日已审问了不少人,但未料,却忽然牵扯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谁?” 倪素立即问道。 “苗太尉的二公子,”周挺端详她的脸色, “便是那位将你从夤夜司带出去的朝奉郎苗易扬。” 周挺一直有差遣夤夜司的亲从官监视与保护倪素,自然也知道她在来到南槐街落脚前, 一直都住在苗太尉府里。 “怎么可能是他?” 倪素不敢置信。 招魂 第24节 在太尉府里时,倪素因为卧床养伤, 其实并没有见过苗易扬几回, 但她印象里,苗易扬文弱温吞, 许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帮他拿主意。 “其实尚不能确定,只是你兄长与那衍州举子何仲平并不识得什么世家子,你兄长又不是什么行事高调的,来到云京这么一个陌生地界,何以凶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长一篇策论。” 倪素点头:“自然记得。” “你兄长少与人交游,但这个何仲平却不是,酒过三巡亦爱吹嘘,自己没什么好吹嘘的,他便吹嘘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长的诗词,文章,他都与酒桌上的人提起过。” “与他有过来往的人中,有一个叫做叶山临的,家中是做书肆生意的,何仲平说,此人认得一位衙内,那位衙内喜爱收集古旧的志怪书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扬。” “而他也正好参加过冬试,却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听罢,摇头,“若真是他,在光宁府司录司中他买通狱卒杀我不成,而后我自投罗网,从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动手些?既如此,那他又为何不动手?” 若真是苗易扬,那么他可以下手的机会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里养伤的那些日,一直是风平浪静。 “也许正是因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轻举妄动,”周挺捧着茶碗,继续道,“不过这也只是韩使尊的一种猜测,还有一种可能,这位朝奉郎,也仅是那凶手用来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你们将苗易扬抓去夤夜司里了?”倪素不是没在夤夜司中待过,但只怕夤夜司使尊这回绝不会像此前对待她那般,只是吓唬而不动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职权,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员他都有权刑讯。 “使尊并没有对朝奉郎用刑。” 周挺离开后,倪素回到徐鹤雪房中用饭,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觉不大宁静,也再没有什么胃口。 “苗易扬没有那样的手段。” 淡雾在房中凝聚出徐鹤雪的身形,他才挺过幽释之期,说话的气力也不够:“苗太尉也绝不可能为其铤而走险。” “你也识得苗太尉?”倪素抬头望他。 徐鹤雪与之相视,视线又难免再落在她颈间的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还算了解他。” 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锦绣前途,远赴边塞从军之初,便是在威烈将军苗天照的护宁军中,那时苗天照还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战中,苗天照也曾与他共御外敌。 太尉虽是武职中的最高官阶,但比起朝中文臣,实则权力不够,何况如今苗太尉因伤病而暂未带兵,他即便是真有心为自己的儿子谋一个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这么多的手段。 “其实我也听蔡姐姐说起过,她郎君性子温吞又有些孤僻,本来是不大与外头人来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与人附庸风雅,除此之外,平日里他都只愿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叶山临的宴席畅饮?”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记挂蔡春絮,但看徐鹤雪魂体仍淡,他这样,又如何方便与她一块儿出门? “徐子凌,我再多给你点一些香烛,你是不是会好受一些?”倪素起身从柜门里又拿出来一些香烛。 “谢谢。” 徐鹤雪坐在榻旁,宽袖遮掩了他交握的双手。 外面的天色渐黑,倪素又点了几盏灯,将香插在香炉里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于屋中有太多烟味。 她回转身来,发现徐鹤雪脱去了那身与时节不符的氅衣,只着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来那样虚弱,但坐在那里的姿仪却依旧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钟寺柏子林中烧给他的氅衣一般华贵,反而是极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这是倪素早就发觉的事,但她却一直没有问出口。 然而此时她却忽然有点想问了,因为她总觉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这件衣裳,也是你旧友烧给你的吗?” 她真的问了。 徐鹤雪闻言抬起眼睛来,他微动了一下唇,看着她,还是顺从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赠。” 他很难对她说,他初入幽都时,只是一团血红的雾,无衣冠为蔽,无阳世之人烧祭,不堪地漂浮于恨水之东。 荻花丛中常有生魂来收阳世亲人所祭物件,他身上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赠。 倪素不料,他竟是这样的回答。 她想问,你的亲人呢?就没有一个人为你烧寒衣,为你写表文,在你的忌辰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个的。 只是他的那位旧友,到底因何准备好寒衣,写好表文,却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着他,却问不出口。 “月亮出来了。” 倪素回头看向门外,忽然说。 徐鹤雪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檐廊之外,满地银霜淡淡,他听见她的声音又响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桥镇的客栈那晚,徐鹤雪站在庭院里,而他回头,那个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徐鹤雪总觉得今夜被她这样看着,他格外拘束。 月光与莹尘交织,无声驱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属于阳世的污垢尘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渍的莹尘也随之而消失。 他的干净,是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干净。 倪素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从成衣铺里买来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实长得很高,只是身形清癯许多,那些衣袍显然更适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鹤雪听见廊上的步履声,他转身见倪素跑进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会儿也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又朝他走来。 她走得近了,徐鹤雪才看清她手中捏着一根细绳。 “抬手。” 倪素展开细绳,对他说。 徐鹤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显然很听她的话,一字不言,顺从地抬起双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细绳缠上他的腰身,徐鹤雪几乎能嗅闻到她发间极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轻颤,喉结滚动:“倪素……” “我欠了考虑,那些柜子里的衣裳尺寸不适合你,我也没问过你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式样,也是我那时太忙,成衣铺掌柜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着倒像是四五十岁的人才会喜欢的。”倪素仍在专注于手中的细绳。 “我并不在意,你知道,我若还在世,其实……” 徐鹤雪话没说尽。 倪素知道他想说什么,十五年前他死时十九岁,那么若他还在世,如今应该也是三十余岁的人了。 她抬起头,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远十九岁,永远处在最年轻而美好的时候。” 年轻而美好,这样的字句,徐鹤雪其实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用来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这个姑娘,却是如此认真地对他说。 他剔透的眸子映着檐廊底下的烛光,听见她说“不要动”,他就僵直着身体,动也不动,任由她像白日里为他洗脸时那样摆弄。 “给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为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给我母亲做过衣裳,父亲虽去的早,但我也做过寒衣给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绕到他的身后,用细绳比划着他的臂长。 “其实你不必为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后,徐鹤雪看不见她,却能感受到她时不时的触碰,“昨夜冒犯于你,尚不知如何能偿。”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这里任我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偿还了。” “我记下这尺寸交给成衣铺,让他们多为你做几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给你的。” 倪素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一个人在十九岁死去,却无人祭奠,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里的其他生魂所赠。 他活在这人间的时候,一定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少年吧? 收起细绳,漂浮的莹尘里,倪素认真地说: “那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 第24章 满庭霜(五) 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韩清亲自下令开释苗易扬,许其回家。 “使尊。”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门, 先朝韩清行礼,随即看向阶梯底下那驾来接苗易扬的马车, “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会出面来保苗易扬。” “你是想问,咱家为何这么轻易就将人放了?”韩清看着马车里出来一位年轻的娘子, 将那位步履虚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礼部郎中, 如今又在三司做户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无什么交好的文臣, 按理苗易扬的嫌疑也不够大, 但杜琮这么一出面, 不就又证明,苗太尉也并非什么手段都使不上么? 如此本该加重苗易扬的嫌疑,但韩清还是将人给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 周挺垂眸。 “苗易扬任大理寺司直前, 几乎成日里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跟个娘子似的,在夤夜司里待了一夜, 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却还念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 便真是个小鸡崽子似的胆子。” 韩清看着那马车远了,才转身朝门内去:“先叫人盯着就是。” 晨雾不多时被日光烤干, 苗易扬回到太尉府中, 即便躺在床上裹紧了被子也仍旧难以止住骨子里的寒颤。 “春絮,我在里头都不敢睡觉, 你不知道,他们那里头有一个刑池,里面好多血水,我还看见了镶着铁刺的鞭子,全都带着血……” 苗易扬抓住蔡春絮要替他擦汗的手,“我听见好多惨叫!他们都在喊冤!喊疼!整整一晚,他们都在问我同一个问题,我说得口干舌燥,也不敢喝他们递的茶,我瞧那茶的颜色,都像血似的……” “夤夜司使尊连上好的雾山红茶都拿来给你喝,你怎么没出息成这样?”蔡春絮听烦了他的絮叨,从马车上,到了府里,他嘴里一直絮叨个没完。 “你知道有多可怕吗春絮……” 苗易扬委屈极了,还不愿放开她的手。 “老子这辈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蔡春絮只听得这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一下回头,只见门槛处那片日光里头映出来好几道影子,接着便是一个身形魁梧,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带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妇人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对儿年轻的夫妇。 “阿舅,阿婆。” 蔡春絮立即起身作揖,先唤公婆,见后头的兄嫂进来,又道:“大哥,大嫂。” “阿蔡,你莫管他。” 苗太尉进来一见蔡春絮,便冷哼道:“只是进了趟夤夜司,半点刑罚没受,便吓破了胆子,成了这副病歪歪的样子,讨人嫌!说出去,都怕你这小鸡崽子丢了老子的脸!” “他才刚出来,你快别说这些话。” 王氏一瞧二儿子脸色煞白,满额是汗,就心疼起来。 招魂 第25节 “阿舅,咱们二郎君自小身子骨弱,哪里又见过那夤夜司里头的腌臜事,这回明明是好心好意救个小娘子回来,哪知却因为那小娘子的事儿进了夤夜司里头吃苦,若是我,我心中也是极难受的。” 大儿媳夏氏在旁搭腔道。 这话听着有些味儿不对,大郎君苗景贞天生一张冷脸,听了她这番话便皱了一下眉,“小暑。” “不会说话就别说了。”苗太尉也瞅着她,见她拿绣帕捂住嘴,这才又去瞧床上那半死不活样儿的二儿子,“你倒还不如那个小娘子,姓什么来着?” 苗太尉想起来昨儿早朝听见的冬试案,“啊,姓倪对吧?那小娘子在光宁府先受了杀威棒,后来又被关进了夤夜司,她怎么不像你似的,腿软成这样?” 苗易扬遇着他爹这样爆竹似的脾气,又听他那大嗓门,什么话也不敢说,见蔡春絮坐了回来,他赶紧挨着她,委委屈屈地不说话。 “要不是三司的杜琮杜大人,你小子,指不定要在夤夜司里待上几天呢!”苗太尉瞧着他那样子就来气,招手唤来一名小厮,“去请个医工来给他瞧瞧。” “爹,可杜大人为何要帮您?” 苗景贞忽然问。 “他啊……” 苗太尉摸了摸鼻子,“他跟你老子在一块儿喝过酒,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弟弟的事儿你出不了面,杜琮主动帮我的忙还不好么?” 苗景贞再将父亲审视一番,“可您以为,这份情是好承的么?他此时来说和,夤夜司使尊如何想?” “管那宦官如何想?” 苗太尉冷笑,“你瞧瞧你弟弟这副样子,能是杀人害命的材料?我虽在朝堂里与那些文官们说不到几句话,但谁要敢让我儿子背黑锅,我也是不能含糊的!” 苗景贞本就寡言,一番言语试探,明白父亲并非不知这其中厉害后,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阿蔡啊,这个,”苗太尉揉了揉脑袋,又对蔡春絮道,“你得空就好好写一首漂亮的,还得是适合我的诗来,给那杜大人送去。” “阿舅,只送诗啊?” 夏氏有点憋不住笑。 “自然还是要送些好东西的,请个会瞧古董的,买些字儿啊画儿什么的,我那诗不是随他们那些文人的习惯么?交朋友就爱扯闲诗送来送去。”苗太尉说的头头是道。 正说着话,外头仆妇来报,说有位倪小娘子来了。 不多时,女婢便领着那年轻女子进了院儿。 这还是苗太尉第一回 真正见到传闻中的那位倪小娘子,淡青的衫子,月白的长裙,装扮素雅,而容貌不俗。 “倪素见过太尉大人。” 倪素进了屋子,经身旁女婢低声提点,便朝坐在折背椅上的那位大人作揖,又与大郎君苗景贞,以及几位女眷一一示礼。 屋内人俱在打量她,见她礼数周全且全无怯懦,苗太尉的夫人王氏便道:“瞧着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 “阿婆,若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阿喜妹妹也不至于在云京这么无依无靠的。”蔡春絮见倪素来了,便用力挣脱了苗易扬的手,瞪他一眼的同时打了他一下,随后走到倪素跟前来,拉着她坐下。 “蔡姐姐,我不知此事会牵连到……” “又说这些做什么呢?莫说你不知,我们又如何能算到这些事?我的郎君我自个儿知道,你瞧瞧他那样儿,叫他杀鸡杀鱼只怕他都下不去手,如何能是个杀人的材料?” 倪素的话才说一半,蔡春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 倪素随着蔡春絮地目光看去,躺在床上的苗意扬蔫哒哒的。 蔡春絮没好气:“吓着了,阿喜妹妹不如你给他瞧瞧,吃什么药才补得齐他吓破的胆子。” “果真是个药……” 大儿媳夏氏不假思索,然而话没说罢,便被自家郎君与阿舅盯住,她只得咽下话音,撇撇嘴。 “咱们家没那样的怪讲究,姑娘你若真有瞧病的本事,你先给他瞧瞧看。”苗太尉看着倪素说道。 倪素应了一声,与蔡春絮一块儿去了床前。 蔡春絮将一块薄帕搭在苗易扬腕上,“阿喜妹妹,请。” 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在瞧着那名坐在床前给苗易扬搭脉的女子,除蔡春絮外,几乎大家对那女子都持有一种默然的怀疑。 搭过脉,倪素给苗易扬开了一副方子,便与苗太尉等人告辞,由蔡春絮送着往府门去,却正好遇见一名小厮带着个提着药箱的医工匆匆穿过廊庑。 “阿喜妹妹,对不住……” 蔡春絮一见,面上浮出尴尬的神情。 明明方才在房中,她阿舅已吩咐人不必再请医工,但看那仆妇像是阿婆王氏身边的,这会儿领着医工来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夫人爱子心切,又不知我底细,谨慎一些本也没有什么。”倪素摇头,对蔡春絮笑了一下。 蔡春絮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蓦地盯住倪素的脖颈。 “蔡姐姐?” 倪素不明所以。 “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瞒我?”蔡春絮秀气的眉蹙起来,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么了?” 倪素满脸茫然。 “你方才不是说你颈子上起了湿疹么?可你这……哪里像湿疹?”蔡春絮紧盯着她颈间歪斜的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来底下那个结了血痂的完整齿痕,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怒起,“阿喜妹妹!这,这到底是什么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滞,立即将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脸颊难免发热,心中庆幸只有蔡春絮瞧见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误会了,哪来的什么登徒浪子。” “可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听见,压低了声音。 幸好女婢在后头也没瞧清楚。 “前日里我抱过来送药材的药农的小孩儿,那小孩儿正闹脾气。”倪素随口诌了一句。 “什么小孩儿牙口这样利?你又抱他做什么?”蔡春絮松了口气,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儿来,“若叫人瞧了去,难道不与我一样误会么?也不知家里人是如何教的,耍起这样的脾性……” 蔡春絮才说罢,只觉身前来了阵儿寒风似的,大太阳底下,竟教人有些凉飕飕的。 这阵风吹动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见地上微微晃动的,那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不自禁弯了弯眼睛,却与蔡春絮道: “他长得乖巧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是那样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热闹的街市上,看着映在地面的,一团淡白如月的莹光,她在一处茶饮摊子前买了两份果子饮,要了些茶点用油纸包起来。 “你既不怕阳光,为何不愿现身与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云乡河的虹桥,声音很轻地与人说话。 可是她身侧并无人同行,只有来往的过客。 “是不是在生气?” 倪素喝一口果子饮,“气我与蔡姐姐说你是个脾性不好的小孩儿?” “并未。” 浅淡的雾气在倪素身边凝成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着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雾蒙蒙的,除了她,桥上往来的行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他。 “那么徐子凌,” 倪素将一盅果子饮递给他,“我们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第25章 满庭霜(六) 永安湖上晴光正好, 波光潋滟。 浮栈桥直入湖心,连接一座红漆四方攒尖亭,上有一匾, 曰“谢春”,西侧湖岸垂柳笼烟, 高树翠叠,隐约显露近水的石阶,倪素之前为给徐鹤雪折柳洗脸, 还在那儿踩湿了鞋子。 谢春亭中,倪素将茶点与果子饮都放在石桌上, 临着风与徐鹤雪一同站在栏杆前, 问他:“这里可还与你记忆中的一样?” 如果不是记忆深刻, 他应该也不会向她提及这个地方。 “无有不同。” 徐鹤雪捏着一块糕饼, 那是倪素塞给他的,这一路行来,他却还没咬一口。 湖上粼波, 岸边丝柳,以及这座屹立湖心的谢春亭,与他梦中所见如出一辙, 只是如今他要体面些, 不再是一团形容不堪的血雾,反而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梳理了整齐的发髻。 而这些,全因此刻与他并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徐鹤雪忽然听见她问。 “什么?” “我在想, 一会儿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撑在栏杆上,“若是遇上雨天, 你用柳叶煮过的水,也能沐浴除尘。” 她语气里藏有一分揶揄。 徐鹤雪看向她,清风吹得她鬓边几绺浅发轻拂她白皙的面颊,这一路,徐鹤雪见过她许多样子,狼狈的,体面的,受了一身伤,眼睛也常是红肿的。 前后两位至亲的死,压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紧绷的肩,似乎稍稍松懈了一些。 “苗易扬这条线索虽是无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韩清抓的那一干与冬试相关的官员里,一定有人脱不了干系。” 他说。 夤夜司的刑讯手段非是光宁府衙可比,韩清此人少年时便已显露其城府,他并非是为了倪素死去的兄长倪青岚而对此事上心,而是在与孟云献布局,这也正是徐鹤雪一定要将倪素从光宁府司录司的牢狱送到夤夜司的缘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个举子的死,可若是这个举子的死,能够成为他们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倪素看着他,怔怔片刻,随即侧过脸,呢喃一声,“你以前究竟是做什么官的?怎么如此会洞悉人心?” 徐鹤雪一顿,他挪开视线,瞧见湖上渐近的行船,风勾缠着柳丝,沙沙声响,满湖晴光迎面,他说:“我做过官,但其实,也不算官。”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听不明白。 “我做的官,并非是我老师与兄长心中所期望的那样,”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这件虽不算合身却很干净得体的衣袍,也许是她今晨在铜镜前替他梳过发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里,那名唤蔡春絮的妇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与她提及一些事,“当年,我的老师便是在此处——与我分道。” 倪素本以为,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谢春亭,应该是一个承载了他生前诸般希望与欢喜的地方。 却原来,又是一个梦断之地。 招魂 第26节 她握着竹盅的指节收紧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这个人纵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着一副绝好的骨相,换上这件青墨织银暗花纹的圆领袍,一点儿也不像个鬼魅,却满身的文雅风致,君子风流。 “那我问你,” 倪素开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贪赃枉法,残害无辜之事?” “未曾。” 徐鹤雪迎着她的目光,“但,我对许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么样的罪?” 他不说话,倪素便又道,“这世上,有人善于加罪于人,有人则善于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么?” 徐鹤雪一时无言。 其实他身上背负着更重的罪责,但真正令他游离幽都近百年都难以释怀的,却是他在心中给自己定下的罪。 “我与你不一样,我从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当然我也从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这样的人,只会自省,不会罪人。” 譬如,她颈间的那道齿痕,他还耿耿于怀。 “你老师不同意你的,并不代表他是错的,你与你老师之间的分歧,也并不是你的错,就像我父亲他不同意我学倪家的医术,是因为他重视倪家的家规,我不能说他错,但我也不认为我请兄长当我的老师学医就是错,只是人与人之间总是不同的,并不一定要分什么对错。” 倪素习惯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着眸子时的沉默,她问:“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师?” 几乎是在倪素话音才落的同时,徐鹤雪蓦地抬起眼帘。 剔透的眸子里,映着一片漾漾粼光,但仅仅只是一瞬,那种莫名的凋敝又将他裹挟起来,清风拂柳沙沙,他轻轻摇头,与她说:“我不能再见老师了。” 若敢赴边塞,便不要再来见他。 当年在谢春亭中,老师站在他此时站着的这一处,郑重地与他说了这句话。 他可以来谢春亭,可以在这里想起老师,却不能再见老师了。 倪素已经懂得他的执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说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愿意为了偿还他而强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帮助,那不是真正的报答。 恰好底下划船的老翁离谢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张望,她便道:“那我们去船上玩儿吧?” 老翁看不见亭中女子身侧还有一道孤魂,他只见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着点头,划船过来:“姑娘,要坐船游湖吗?小老儿船里还有些水墨画纸,新鲜的果子,若要鱼鲜,小老儿也能现钓来,在船上做给你吃。” “那就请您钓上条鱼来,做鱼鲜吃吧。” 倪素抱着没吃完的茶点,还有两盅果子饮,由那老翁扶着上船,但船沿湿滑,她绣鞋踩上去险些滑一跤,那老翁赶紧扶稳她,与此同时,跟在她身侧的徐鹤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侧过脸,日光明艳,而他面容苍白却神清骨秀。 “谢谢。” 倪素说。 徐鹤雪眼睫微动,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却赶忙将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说什么谢,这船沿也不知何时沾了些湿滑的苔藓,是小老儿对不住你。” “您也不是时时都能瞧见那边缘处的。” 倪素摇头,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乌篷船内是放了些水墨画纸,还有新鲜的瓜果,倪素瞧见了前头的船客画了却没拿走的湖景图。 她一时心痒,也拿起来笔,在盛了清水的笔洗里钻了几下,便开始遥望湖上的风光。 倪素其实并没有什么画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画,兄长倪青岚不是没有教过她,但她只顾钻研医书,没有多少工夫挪给画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这些,只够识文断字,她读的四书五经也还是兄长教的。 远雾里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干脆将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谢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样子了,她转过脸,很小声:“徐子凌,我画的谢春亭,好不好看?” 徐鹤雪看着纸上的那座红漆攒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里与好友交游玩乐无拘,但在学问上,一直受颇为严苛的张敬教导,以至于一丝不苟,甚至书画,也极力苛求骨形兼备。 她画的这座谢春亭实在说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鹤雪迎向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却轻轻颔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夸奖,眼睛又亮了些,又问他:“你会不会画?” 她忘了收些声音,在前头钓鱼的老翁转过头来:“姑娘,你说什么?”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说自话呢。” 老翁听着了,便点了点头。 “快,他没有看这儿,你来画。” 倪素瞧着老翁回过头去又在专心钓鱼,便将笔塞入徐鹤雪手中,小声说道。 握笔,似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鹤雪审视着自己手中的这支笔,与他模糊记忆里用过的笔相去甚远,因为它仅仅只是以竹为骨,用了些参差不齐,总是会掉的山羊毛。 近乡情怯般, 他握紧它,又松开它。 直到坐在身边的姑娘低声催促,他才又握紧,蘸了颜色,在纸上勾勒。 不知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学问,却不知他简单几笔,便使那座谢春亭本该有的神韵跃然纸上,她惊奇地看着他画谢春亭,又看他重新补救她笔触凌乱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戏水的白鹭,迎风而动的柳丝。 无一处不美。 倪素惊觉,自己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被他点染成必不可少的颜色。 徐鹤雪近乎沉溺于这支笔,握着它,他竟有一刻以为自己并非鬼魅残魂,而是如身边的这个姑娘一般,尚在这阳世风光之间。 “这里,可以画上你与你的老师吗?”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谢春亭。 徐鹤雪握笔的动作一顿,他眼见船头的老翁钓上来一条鱼,便将笔塞回她手中。 指间相触,冰雪未融。 此间清风缕缕,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却不防她耳畔的浅发被吹起,轻轻拂过他的面颊。 两双眼睛视线一触,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着潋滟湖光。 老翁的一声唤,令倪素立即转过头去,她匆忙与老翁说好吃什么鱼鲜,便又将视线落在画上,与身边的人小声说: “你若不愿,那便画方才在亭中的你与我,也可以。” 第26章 鹧鸪天(一) 游船, 吃鱼鲜,握笔挑染山色湖光,徐鹤雪阔别阳世已久, 仿佛是这一日才算真正处在人间。 夜里房中灯烛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无关老师, 无关兄嫂,是他年少最为恣意之时,与年纪相仿的同窗交游玩乐的散碎记忆。 徐鹤雪出神许久, 才徐徐展开面前的画纸。 绿柳,白鹭, 水波, 山廓, 以及那座红漆的谢春亭, 唯独,少了倪素要他画的人。 灯烛之下,徐鹤雪凝视画纸半晌, 才将它又收好。 无论是老师,还是倪素,他终究不敢落笔。 “徐子凌。” 纱窗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 徐鹤雪才一手撑着书案起身, 回头看见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声。 “我选了一块白色的,上头有浅金暗花的缎子, 用它给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门外, 隔着纱窗并看不见里面的境况。 徐鹤雪未料, 她那夜才说要为他裁衣,这么快便已选好了缎子, 他夜里总有些虚弱无力,怕她听不清他的声音,便走去那道纱窗前,说:“好。” “你不看一眼吗?” 倪素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徐鹤雪才打开门,便见一块柔滑雪白的缎子在他眼前展开,廊内的灯笼照着其上浅金的暗花,时时闪烁细微光泽。 那块雪白的缎子往下一移,露出来那个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是弯着浅浅的笑弧的。 “好看吗?” 她问。 “好看。” 徐鹤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缎子,见她听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里用针线劳神伤眼。”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抱着缎子进屋去了。 一连好几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铺面,她买些药材在庭院里晒,只是为了嗅闻药香。 南槐街最不缺卖药材的铺子,再者她开的是医馆也并非药铺,虽然大门已开了好几日,也不是没有人上门,但他们只瞧见坐堂的医工是个女子,便扭头就走。 这些日,也仅有周挺带一个腿上受了外伤的夤夜司亲从官来过,再有就是一个在祥丰楼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饭的时辰,他便会来南槐街叫卖,倪素总会叫住他,请他从祥丰楼送饭菜来。 一来二去,熟络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亲又有身孕,近来却不知为何时时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给他母亲诊病,随后又在自己的药箱中给他配好了药,念及阿舟家贫,倪素便没有收他一分一厘。 今日蔡春絮请倪素在茶楼听曲子,栏杆底下一道轻纱屏风半遮半掩那女子袅娜的身影,鬓发乌浓如云,满头珠翠缠流苏。 素手拨挑筝弦,乐声倾泻,婉转流畅。 “要我说,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药膏的,开个药铺,就说是家中祖传的方子,何愁无人上门?”蔡春絮手持一柄团扇摇晃着,“只有如此,他们才会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开医馆,却不只是为个进项。” 倪素说。 “那还是为的什么?”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筝的女子,将视线挪到身边的倪素身上。 招魂 第27节 “我小时候跟着兄长学医时,便有这样的心愿,”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说,“因为父亲对我说,女儿是不能继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没有女子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这里立足,有人上门,我自看诊,无人上门,我便开给父兄看,开给那些不愿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个好医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因为一句“嫁女如泼水”,多少家业传承皆与女子无干,正如医术之精多依托于家族,至于下九流的药婆所学所得多来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发生,这一重又一重的枷锁,造就了当今世人对于行医女子的不信任与轻视。 “我也不是第一回听你提起你的兄长。” 蔡春絮手肘撑在茶几上,“这些日夤夜司办冬试案闹得沸沸扬扬,我听说你兄长生前写的那篇有关新政的策论也被书肆拓印,便连与我同在如磬诗社的曹娘子也说,她郎君,也就是光宁府的知府大人,也见过那篇策论,听说是赞不绝口呢……” 她说着,不由叹息,“若你兄长还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这几日告假不出府门也连累得我出来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线索?” 倪素摇头,“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风的,我也见过那位小周大人,他只与我说有了一些进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宽心,说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抚她几句,又看着她颈间仍裹锦帕,便道,“只是你颈子上的伤,可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药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伤,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药铺里的药膏,很是有用。” “多谢蔡姐姐,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 近来多雨,只是在茶楼里与蔡春絮听了几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来,倪素在街边就近买了一柄纸伞,街上来往行人匆忙,只她与身侧之人慢慢行于烟雨之间。 “倪素,买药。” 看着她要走过药铺,徐鹤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头,看他在伞外身影如雾,那纤长的眼睫沾了细微的水珠,一双眸子正看向街边的药铺。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里是不是还要别扭?”倪素撑伞走近他,本能将伞檐偏向他,但这举止在路过的行人眼中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亲吧,回来的时候再买。” 倪素答应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亲的腹痛还没缓解,她便要再换一个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旧巷,是藏在繁华云京缝隙里的落魄处,今日下了雨,矮旧的巷子里潮味更重,浓绿的苔藓附着砖墙,凌乱而脏污。 巷子深处传来些动静,而两人才进巷口,又有雨声遮蔽,倪素自然听不清什么,但徐鹤雪却要敏锐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见身着想同衣装,腰挂刀刃的光宁府皂隶,而在他们最前面,似乎还有一个穿绿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门前,朝门内张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让开!” 身着绿官服的那人带着皂隶们走过去,肃声道。 堵在门口的百姓们立即退到两旁,给官差们让开了路。 “大人!大人请为我做主!请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个害我母亲的凶手!”一名少年说话声带有哭腔,几近嘶哑。 倪素听出了这道声音,在她身边的徐鹤雪也听了出来,他立即道:“倪素,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倪素只听少年哭喊着“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异,她倏尔听见身侧之人这样说,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然而话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为雾气消散。 与此同时,那门内出来许多人,为首的官员也不撑伞,在雨中抬起头,便与十几步开外的倪素视线相撞。 “倪素。” 那官员准确地唤出她的名字。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将她押解回光宁府司录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启忠。 顷刻,他身后所有的皂隶都按着刀柄跑来将倪素的后路堵了。 一时间,雨幕里所有人的视线都交织于倪素一人身上。 倪素扔了伞,走入那道门中,窄小破旧的院子里挤了许多人,而檐廊里,那少年哭得哀恸,正是近日常从祥丰楼给她送饭菜的那一个。 而他身边的草席上躺着一名浑身血污,脸色惨白的妇人,合着眼,似乎已经没有气息了,但她的腹部却是隆起的。 倪素昨日才见过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亲。 “你这杀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亲!”少年一见她,泪更汹涌,一下站起身冲向她。 一名皂隶忙将他拦住,而田启忠进来,冷声质问:“倪素,你先前在光宁府中因胡言乱语而受刑,如今招摇撞骗,竟还治死了人!” 聚在院中的许多人都在看倪素,诸如“药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涌向她。 “我开的药绝不至于治死人。”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说,我娘为何吃了你的药便死了?”少年一双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这下三滥的药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两条性命!” 好多双眼睛看着倪素,好多的指责侮辱混杂在雨声里,倪素不说话,蹲下身要去触碰那名已经死去的妇人。 少年见状,立即冲上前来推开她:“我不许你碰我母亲!”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里,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阶上擦破了一片。 “坐堂的医工皆有坐诊记录在册,你母亲是什么病症,我如何为你母亲开的药,药量几何,皆有记载,”倪素一手撑在阶上站起身,裙边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开的药害死了你母亲,那么药渣呢?药方呢?你的凭证呢?” 血液顺着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缝,少年看着她指间的血珠滴落冲淡在雨地里,他再抬头,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双眼睛。 “你说的药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宁府衙,我们府衙的院判已请了医工查验,”田启忠厉声道,“你既行医,竟不知生地黄与川乌相克!” 什么? 倪素一怔,川乌? 雨天惹得人心烦,田启忠更厌极了周遭这群人聚在此处,他立即对身后的皂隶道:“来啊,给我将此女拿下!押回光宁府衙受审!” 第27章 鹧鸪天(二) 这是倪素第二次在光宁府司录司中受审。 但田启忠并未向她问话, 只叫人将药渣拿到她面前,倪素一一辨别其中的药材,的确在里面发现了川乌。 “我用的药里, 绝没有川乌。” 倪素扔下药渣,迎上田启忠的目光。 “有没有的, 怎可凭你一面之词?”田启忠尚未忘记之前此女在此受刑时轻易道破他身上有一道黄符的事实,至今,他仍觉古怪得紧。 “阿舟, 我给了你一张药方。” 倪素看向跪坐在一旁,垂着脑袋的少年。 阿舟抬起头, 一双眼肿得像核桃似的, 见上座的推官大人正睨着他, 才扯着嘶哑的嗓子含糊道:“我替母亲煎药时弄丢了……” 他才话罢, 撞上倪素的眼睛,又添声:“即便药方子还在,你, 你就不会漏写几味药么!” “不会。” 倪素冷静地说,“医者用药本该万分注意,为你母亲所用何药, 用了多少, 我都清楚地记在脑子里。” “你算什么医者?” 阿舟俯身朝推官田启忠磕头,“大人!她不过是个药婆, 怎么能和正经医工一样呢?她若漏写,谁又知道呢!” 田启忠却不接话, 只问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工:“药渣里的药材, 您都辨认清楚了么?” 那老医工忙点头,将依照药渣写好的方子送到田启忠案前, 道:“大人请看,这药渣中有当归,白芍,生地黄,白术,炙甘草,人参,我看还有捣碎了的苏木,没药,若不是多一味川乌,这方子便是个极好的方子,用以救损安胎,再合适不过。” 田启忠并不懂这些药理,只听老医工说它本该是个好方子,他心中便怪异起来,正好仵作进门,他便立即招手:“说说看,验得如何?” 阿舟一见那仵作走近,他的双肩便紧绷起来,紧抿起唇,极力掩饰着某种不安。 “禀大人,的确是中毒所致。” 仵作恭敬地答。 这本该是阿舟最有利的作证,但无论是倪素还是田启忠,他们都看见这少年在听见仵作的这句话后,那双眼睛瞪大了些。 “至于是不是川乌的毒,那就不得而知了。”仵作只能查验出是否中毒,而并不能分辨出是中了什么毒。 田启忠之所以暂未刑讯倪素,是因他在等,等派去南槐街搜查的皂隶们回来,他喝了一碗茶,终于见到人回来,而倪素记录看诊用药的书册也被摆到了田启忠的案前。 “果真没有川乌?” 田启忠比对着书册上,与老医工才写来的药方,又问那皂隶。 “是,大人,属下等人已将此女家中搜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川乌。”那皂隶老老实实地回答。 这就奇了。 田启忠瞧了倪素一眼,又看着案前的书册与药方,她家中连一点川乌的踪迹都没有,怎么偏这副药里便有? 老医工接了田启忠递来的书册瞧了瞧,“这白芍和生地黄都是用酒炒过的,白术也是灶心土炒的,乳香去油,没药去油……” “不对吗?” 田启忠听不明白。 “对,都对。”老医工抬起头来,看向跪在那儿的倪素,他神色里显出几分复杂来,很显然,他也并不信任这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姑娘,但身为医者,他却也无法说出个“不对”来。 他指着书册对田启忠道:“此女的记录是要更详细些,大人您看,这底下还写了补气血的食疗方子,木瓜,鲤鱼也都是对的,这鲤鱼啊乃阴中之□□,味甘,性平,入脾,胃,肾经,有利水消肿,养血通乳之功效,用来安胎那是极好的,木瓜呢,性微寒……” 眼看这老医工要唠叨个没完,田启忠便抬手打断他,盯住那唤作阿舟的少年正欲问话,却见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那老者身着绯红官服,头戴长翅帽,被几名绿衣的官员簇拥而来。 “陶府判。” 田启忠立即起身从案后出来,朝来人作揖。 “田大人,怎么还不见你将此女押上光宁府衙正堂内受审?”陶府判的风湿腿不好受,这雨天却恰是他上值,因而他脸色也有些不好。 “禀陶府判,下官方才是在等底下人在此女家中搜查川乌。” “可搜查出来了?” “并未。” 陶府判也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但随即他瞥了那恍惚不已的少年一眼,“瞧瞧,听说他父亲如今卧病在床,母亲如今又没了,这是何等的不幸,好好一个家,说散就给散了……” 陶府判总是爱伤春悲秋的。 招魂 第28节 光宁府衙里鸡零狗碎的案子这些年一直是他在办着,因为除了他,府衙里没人有这样的耐性,今儿也是难得办一桩命案。 但他这番话,又惹得少年阿舟鼻涕眼泪一块儿流。 “此女家中没有川乌,那药渣里的川乌又是从哪儿来的?”陶府判不假思索,“说不得是她正好只有那么点儿川乌,就给用了。” “说不通啊大人。” 田启忠道,“没有谁买川乌只买那么一些的,即便是她想,也绝没有人这样卖。” “那就是她将剩下的川乌都藏匿了?” “说不通啊大人,您忘了,咱们的人已经搜过了,底儿朝天的那种。” “那你说什么说得通?” 陶府判有点厌烦他了,“仵作如何说?” “府判大人,那妇人确实是中毒而死。” 仵作立即躬身回应。 陶府判点点头,“若非是此女用错了药,谁还能毒害了这妇人不成?害她又什么好的?” “还是说不通……” 田启忠见陶府判的眼风扫来,他立即止住话头,转而将倪素的记录书册与那老医工所写的方子奉上,“陶府判请看,除了川乌,这书册里记录的几味药与药渣都对得上,下官也请了医工在此,他已断定,若无川乌,此方分明有用,且是良方。” “若此女医术果真来路不正,那么怎会其它的几味药都用得极其精准,只在这一味川乌出了错?” “田大人,” 陶府判拧着眉,“如今不也没有证据表明此女无辜么?你怎么不问问她,好好一个女子,如何做起这药婆行径?药婆治死人的案子你田大人是没审过吗?哪个正经的杏林世家会容许女子学起祖业手段?她路子正不正,你又如何知道?” “何况,”陶府判的视线挪向那脊背直挺的女子,“上回她便在光宁府胡言乱语,受了刑也不知道改口,说不得她许是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田启忠看陶府判说着便用指节敲了敲帽檐儿,他无奈叹了声:“府判大人,下官尚不能断定此女无辜,但若说她有罪,又如何能证明呢?” “你找去啊。” 陶府判没好气。 “府判大人,我上回不是胡言乱语,这次也没有害人性命,”倪素已经沉默许久,只听陶府判敲帽檐儿的声音,她回过头来,道,“我南槐街的铺子本不是药铺,只备了些新鲜药材在庭院里晾晒,除此之外便只有我的一只药箱里存了一些,并不齐全,我也并没有买过川乌。” “你的意思,是他诬陷你了?” 陶府判轻抬下颌。 倪素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阿舟,再与阿舟视线相触,她道:“是。” “我没有!” 阿舟本能地大喊。 “先将他二人带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够了这潮湿的牢狱,但他理了理衣袍,显然是预备在堂上好好审问一番。 田启忠在光宁府衙任职几年,如何不知这位陶府判虽是极不怕麻烦的一位好官,审案却多有从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应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会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纠纷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对六婆之流有许多了解。 云京之中,不分大户小户,常有这一类人在他们家宅中闹出事端。 这实在于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里主理命案的杨府判如今正称病在家。 田启忠见皂隶们已将那少年阿舟与倪素押着往外去,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说明此事。 “周大人,你们夤夜司的人来此作甚?” 外头传来陶府判不甚愉悦的声音。 田启忠一下抬头,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见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韩使尊之名,特来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将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着倪素,城西旧巷子里闹出事端之时,便有藏在暗处的亲从官赶回夤夜司禀报。 周挺解决了手头的事,便立即禀报使尊韩清,赶来光宁府要人。 “我光宁府衙辖制之下的命案,怎么夤夜司要过问?”陶府判心里不得劲,却又忽然想起,那名唤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试案中被害的举子倪青岚的亲妹。 难怪夤夜司要过问,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后不远处被皂隶押着的少年阿舟,“他呢?你们也要带走?” “是。” 周挺并不多余解释,“文书我们韩使尊自会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宁府知府,夤夜司来接手光宁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乐得清闲。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爱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风湿腿也难受着呢,陶府判摆摆手。 又是这般情境。 从光宁府到夤夜司,只不过这回倪素并未受刑,她是跟着周挺走进夤夜司的,没有进里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审室里。 “之前朝奉郎在这儿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这个位置。”韩清靠在椅背上,让身边人送了一碗热茶给那衣裙湿透,鬓发滴水的女子。 是雾山红茶。 今日在茶楼之中,蔡春絮也讲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扬的笑话给倪素听,其中便有苗易扬在夤夜司中将雾山红茶当做了血,吓得厉害。 倪素此时捧着这碗红茶,觉得它的确像血。 韩清见她抿了一口热茶,便问:“你果真没错用川乌?” 倪素抬头,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仅是夤夜司使,还是宫中入内侍省押班,她仍记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铁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残忍阴狠。 “没有。” 她回答。 韩清凝视着她。 审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过了好半晌,韩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红茶,便被开释。 “倪姑娘,注意脚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个游魂,便出声提醒她小心碎砖角缝隙里的水洼。 “小周大人。” 倪素仰头望见遮在自己头上的纸伞,耳畔满是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响,“韩使尊真的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才开释我的吗?” 周挺闻声看向她,却说不出“是”这个字。 韩使尊自然不可能仅仅只因为她的一句“没有”便相信她,她一个孤女而已,又如何能与朝奉郎苗易扬相提并论?苗易扬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么?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处,在于她兄长是如今闹得翻沸的冬试案中惨死的举子,在于她这个为兄长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韩清与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么样的文章,他们也许正是因为要借她兄长之死来作他们的文章才对她轻拿轻放。 何况,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凶对她下杀手。 这便是他们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松的腿已经不疼了。” 晁一松便是前几日被周挺送到倪素医馆中医治外伤的那名亲从官。 急雨下坠,倪素在纸伞下望向他,没有说话。 他的避而不答,已经算作是一种默认。 天色因风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彻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旧巷子里冒险离开她身边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绝非空穴来风。 光宁府衙的皂隶本该在她家中搜出川乌,以此来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听到阿舟的话时便立即想到了这一层,所以那些皂隶才会空手而归。 周挺眼看她忽然从伞下跑出去,雨幕之间,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写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说你不会哄小娘子吧?” 后头一瘸一拐的亲从官晁一松将伞给了身边人,又赶紧钻到他伞檐底下,“人家姑娘问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该说相信她啊!” 晁一松方才隔了几步远,又有雨声遮蔽,他听得不太真切,但隐约听着,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问什么。 周挺握着伞柄,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注视着烟雨之中,那女子朦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松一脚迈了出去,不防噼里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满头满脸,他郁闷地回头。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摆沾了一片湿润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松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审过,既无证据证明她有罪,也无证据证明她无罪,我贸然说信她,便是骗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渐远,他复而抬步,走过晁一松身边:“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当报答她为你治腿伤之恩,与我一块儿审那个阿舟。” “……” 晁一松无言。 倪素花了好几日收拾出来的铺面,被光宁府衙的皂隶搜过之后,便又是一地狼藉,连她擦洗过的地板都满是凌乱的泥污脚印。 外面雷声轰隆,正堂里光线昏暗,倪素满身都是雨水。 “晁一松,让他们来收拾。” 招魂 第29节 周挺进门,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又扫视一眼堂内的狼藉,便回头说道。 晁一松等人进来便开始扶书架,收拣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里惦记着徐子凌,她抬起头拒绝。 “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颤抖,回头接了晁一松从外头的茶摊上买来的热姜茶递给她。 他们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几人在外头找了个能多雨的隐蔽处守着,周挺也撑伞离开。 晁一松深一脚浅一脚地躲在周挺伞下,颇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见什么了?” “什么?” 周挺神色一肃,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与案子有关的线索。 “一件还没做好的衣裳!” 晁一松一脸笑意,对上周挺那张冷静板正的脸,他又无言片刻,无奈:“大人,我瞧着,那可是男人穿的样式。” 男人穿的样式? 周挺一怔。 “您说,那倪姑娘不会是给您做的吧!”晁一松终于说到自己最想说的这句话了。 “光宁府那帮孙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么跟蝗虫过境似的,” 他叹了口气,“那衣裳还没做好呢,我瞧就那么和一堆绣线一块儿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脏脚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没说话,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彻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离开后便立即跑到后廊去,她点上一盏灯笼,连声唤徐子凌,却未听有人应。 倪素推开一道门。 漆黑的居室里,忽然笼上她手中灯笼的光,她绕过屏风,昏黄光影照见躺在床上的年轻男人。 他很安静,安静到让倪素以为,原来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灯笼,莹尘浮动,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他翻卷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剐去皮肉般的血红伤口,交错狰狞。 她点起这盏灯笼似乎给了他一缕生息,徐鹤雪反应了许久,才睁开一双眼,没有血色的唇翕动:“倪素,可以多点几盏灯吗?” 倪素立即找出香烛来,借着灯笼的烛焰才点了十支,便听他说:“够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过头。 “看来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时,你在光宁府没有受伤。” 他有了些力气,便拢紧了衣袖,掩饰不堪。 倪素以为他是因为承受的痛苦才问她可不可以多点一些灯,却原来,是在等待此时,他的眼睛恢复清明,再看她是否受刑。 哪怕是今日在阿舟家的院子里,许多双眼睛看向她的时候毫不掩饰轻蔑鄙夷,哪怕是被阿舟辱骂“下三滥”,他们不肯以“医工”称她,他们总要以“药婆”加罪于她,倪素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她只听眼前这个人说了一句话。 眼眶便顷刻憋红。 “徐子凌,” 泪意模糊她的眼,使她短暂体会到他一个人蜷缩在这间漆黑居室里,双目不能视物的感觉:“我再也不要请人送饭了,我自己学。” 第28章 鹧鸪天(三) 她的一句“我自己学”, 裹藏着不愿言明的委屈。 她也果真如自己所说,翌日一早,便在厨房里做早饭, 从前在家中倪素从未沾手这些事,烧锅灶不得法门, 亦不知该多少米,多少水。 厨房里烟雾缭绕,呛得倪素止不住地咳嗽, 眼睛熏得也睁不太开,只觉有人小心地牵住她的衣袖,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了厨房。 “你出来做什么?” 倪素一边咳, 一边说, “你的身形若再淡一些, 这里就又该落雪了。” “我以为着火了。” 徐鹤雪松开她,说。 倪素在他房中点了许多盏灯,从昨夜到现在也不许他出来。 眼皮被倪素揉得发红, 听见他这句话,她有些窘迫地抿了一下唇。 倪素一言不发地坐到檐廊底下的木阶上,抱着双膝, 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做饭也这么难。” 她的颓丧显露在低垂的眉眼。 “你一直知道它的难。” 徐鹤雪立在她身后, 说。 他说的不是做饭,其实她嘴上说的, 与她心里想的也不相同,倪素回头仰望他:“母亲临终前曾说此道至艰, 问我怕不怕, 那时我对她说了不怕。” 她仰得脖子有点累,又转过身, “但其实,我心中也是惶恐的。” 云京不是雀县,而这天下更不仅仅只局限于一个小小雀县,从前倪素在家中,父亲虽不许她学医,但待她却不可谓不好,后来父亲去世,她又有母亲与兄长庇护,而如今她只剩自己,孤身在云京城中,方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与父亲犟嘴,所谓的抵抗,所谓的不服,不过都是被家人所包容的,稚气的叛逆。 而今父兄与母亲尽丧,这云京的风雨之恶,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你已经做得很好,只是你在云京一天,害你兄长的凶手便会心中不安。”徐鹤雪走来她身边坐下,并习惯性地抚平宽袖的褶皱。 “真是害我兄长的人在诬陷我吗?”倪素忙了一个清晨也没有吃上饭,她负气地从一旁的簸箕里拿了个萝卜咬了一口,“我总觉得,偷换我兄长试卷与这回诬陷我的人,很不一样。” 川乌一般是落胎的药,却被混在保胎药里,这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一时糊涂用错了药就能解释的,阿舟的指认从这里开始便有错漏。 那位光宁府的推官田启忠也正是因此才并没有贸然给她下论断。 这手段拙劣,和冬试案的缜密像是两个极端。 “也许不是同一人,但应该都知晓内情,”徐鹤雪一手撑在木阶上,轻咳了几声,“此人原本可以让阿舟在送来给你的饭菜中下毒,但他却没有,他应该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你,并且知道你身边有夤夜司的人保护,若你是中毒而亡,冬试案便会闹得更大,朝中孟相公与蒋御史已将此案与阻碍新政挂钩,而再推新政是官家金口玉言的敕令,官家势必不会放过。” “他将你这个为兄申冤的孤女用符合律法的手段送入光宁府,再将从你家中搜出的川乌作为铁证,我猜,他下一步,应该便是要利用你之前在光宁府‘胡言乱语藐视公堂’的所谓言辞,来使你成为一个精神有异,不足为信之人,他甚至可以再找一些替死鬼,来证你买凶杀兄,只要你害人的罪定了,你一死,你与你兄长的事,便都可以说不清了。” 即便倪青岚死时,倪素不在云京又如何?他们一样可以加罪于人。 “若是昨日光宁府的皂隶真在这里搜出了川乌,”倪素说着,又慢慢地又咬下一口萝卜,“那夤夜司,便不能将我带走了。” 光宁府虽不吝于将案子移交夤夜司,但他们也不可能事事都肯让,否则光宁府又该拿出什么政绩禀告官家呢? 缺乏关键证据的,案情不明朗的,光宁府才会大方交给夤夜司,但看起来不难办的案子,他们应该是不让的。 生萝卜其实也甜甜的,倪素一口一口地吃,抬起头忽然对上身边人的目光,她问:“你吃吗?” 暖阳铺陈在徐鹤雪膝上,他在这般明亮的光线之间看着她啃萝卜的样子,这应当是她第一回 吃生的萝卜,明显抱有一种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徐鹤雪摇头,置于膝上的手忽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罐,递给她。 瓷罐上贴着“完玉膏”,倪素一看便知是蔡春絮与她提过的那家药铺的去痕膏,倪素萝卜也忘了啃,看着那药膏,又抬眼看他。 浅金的日光落了层在他侧脸,倪素接来药膏,问:“昨日买的?” 他受她所召,本该寸步不离,但昨日他却冒险回到这里替她清理那些被有心之人用来加害她的川乌。 还,不忘买了药膏。 “倪素,这次,也还是你的钱。” 徐鹤雪收回手,“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棵歪脖子树吗?我已经记起了它在哪里。” 庭内清风拂动枝叶,他随着那阵传来的沙沙声而去望地面上那片摇晃的阴影,说:“我年幼时埋在那里的钱,都给你。” 倪素愣了好久。 她掌心的温度已经捂暖了小瓷罐,她另一只手拿着半块萝卜,垂下眼帘,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地上的,他的影子。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你瞒着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我如何能要呢?” 徐鹤雪听她提及“泼辣夫人”,便知道她在揶揄,他的视线再落回她的脸上,看见方才还郁郁难过的倪素脸上已带了笑。 他睫毛不自在地眨动一下,说:“倪素,你别笑了。” “真的没有吗?” 倪素咬着萝卜,说。 没有什么? 徐鹤雪的眸子里最先显露一分茫然,随即明白过来,他摇头:“我未及娶妻之年便离开云京了。” 此后身居沙场,更无心此事。 倪素正欲说话,却听前堂有人唤,她立即站起身来,将没吃完的萝卜放回簸箕里,嘱咐徐鹤雪道:“你快回去躺着,若是香烛不够了,你一定要唤我。” 他不能离开倪素太远,但这一个院子的距离,却并不算什么。 “好。” 徐鹤雪扶着廊柱起身,顺从地应了一声。 看倪素转身跑到前面去,他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居室里,站在屏风前片刻,徐鹤雪将视线挪动到书案上。 那里堆放着一些杂书。 他走到案前,俯身在其中翻找。 倪素到了前堂,发现是晁一松,“小晁大人,你怎么来了?” “我可不敢叫大人,”晁一松揉了揉困倦的眼睛,走过去就着面前的椅子坐下,“倪姑娘,我们小周大人抽不开身,让我来与你说,那阿舟诬陷你的事,已经坐实了。” “阿舟母亲并非是吃了你的药才死的,那阿舟请你为他母亲开保胎药,却不知他母亲并不想保胎,而是想堕胎。” “阿舟家徒四壁,父亲前些日子又受了伤卧病在床,他母亲深以为家中再养不了第二个孩子,便与阿舟父亲商量落胎,阿舟却并不知他父亲是知道此事的。” “阿舟母亲没有喝他煎的保胎药,也没有告诉他自己要落胎,大约是担心阿舟阻拦,所以阿舟母亲自己找了一个药婆。” “所以,是阿舟母亲找的药婆给她用错了量?” 招魂 第30节 倪素问。 “是,而且是故意用错。” 晁一松继续说道,“阿舟母亲前夜喝了药,胎没落下来,人却不行了,阿舟本想去找那药婆,却在外面遇上了一个人,那人与他说,若他肯指认你害死了他母亲,便给他足够的钱财去请名医救治他父亲的病。” “那人你们找到了吗?” 倪素紧盯着他。 “没有,”晁一松昨夜与周挺一起审问阿舟,又到处搜人,累得眼睛里都有了红血丝,“那人做了掩饰,药婆也找不到了。” “原本那人给了阿舟一副药,让阿舟煎出再加上他母亲用的川乌药渣,一口咬定那便是你开的方子,但阿舟前夜丧母,哀恸之下他图省事,直接将川乌药渣与你开的药煎出的药渣放到了一起。” 说到这里,晁一松便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奇怪的是,为何凶手没有来你这处放川乌,也没有偷走你的记录书册?” 倪素自然不能与他说,她有徐子凌相助。 那记录书册,一定也是徐子凌仿着她的字迹重新记录的,他记得她给阿舟母亲开的方子是什么,而这么些日,除晁一松的腿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人上门看诊,记录书册上只有寥寥几笔,也正好方便了徐子凌在光宁府皂隶赶到之前,重新写好书册。 至于晁一松说的那个神秘人交给阿舟一副药,倪素想,那副药一定更能证明她毫无正经医术手段,只会浑开方子,而不是一副好好的安胎药里混入一味堕胎的川乌。 那人一定没有想到,阿舟会不按他的叮嘱做事。 “不过倪姑娘你放心,” 晁一松也没指望这个姑娘能解答他的疑惑,他只自说自话完了,便对她道,“那种收钱下药的药婆最是知道自己做下这些事之后该如何躲藏,她一定还活着,只要找到她,那人的尾巴就收不住了!” “再有,小周大人说,贡院涉事的官员里,也有人撑不住要张口了。” “此话当真?” 倪素一直在等的消息,直到今日才听晁一松透了一点口风。 “再具体些,便只有韩使尊与小周大人清楚,我也是奉小周大人的命,说可以告诉你这个。” 晁一松带来的消息,几乎赶走了倪素连日来所有的疲乏,她请晁一松喝了一碗茶,等晁一松离开后,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后廊里去。 日光正好。 倪素直奔徐鹤雪的居室,却听身后一道嗓音清泠:“倪素,我在这里。” 倪素一下回头。 檐廊之下,穿着青墨圆领袍的那个年轻男人面容苍白,正坐在阶上用一双剔透的眸子看她。 “你怎么在厨房门口坐着?” 倪素跑过去,问了他一声,又迫不及待地与他说,“徐子凌,阿舟诬陷我的事查清了。” “阿舟的母亲本想落胎,那凶手便买通了一个药婆给阿舟母亲下了重药,又……” 她就这么说了好多的话。 徐鹤雪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扶着廊柱站起身,时不时“嗯”一声。 “被关在夤夜司的那些官员里,似乎也有人要松口了。” 倪素站在木阶底下,仰望着站直身体的徐鹤雪,说:“还有那个药婆,要是小周大人他们能够早点找到她就好了……” “我们也可以找。” 徐鹤雪说。 我们。 倪素听他说起“我们”,她的鼻尖就有点发酸。 如果没有徐子凌,她知道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她不能与这里的任何人再凑成一个“我们”,没有人会这样帮她。 除了孤魂徐子凌。 “但你还没好,”倪素有些担心地望着他,“我一定每日都给你点很多香烛,徐子凌,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日光清凌,落在她的眼底。 徐鹤雪被她注视着,也不知为何,他眼睑微动,袖间的手指蜷缩一下,他侧过脸:“你还饿不饿?” 听他这么忽然一句,倪素不由去望一边的廊椅。 “我的萝卜呢?” 不止萝卜,一簸箕的菜都不见了。 “你跟我进来。” 徐鹤雪转身。 倪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去,抬头正见四角方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倪素看见她的萝卜被做成汤了。 “你……会做饭?” 倪素喃喃。 “今日是第一回。” 徐鹤雪摇头,从袖中拿出一本书给她,“这是你买的,就在我案头放着,我在房中想起来见过这么一本食谱,便用来试试。” 倪素接过来一看——《清梦食篇》。 “这是孟相公写的食谱?”倪素看见了孟相公的名字,她翻了翻,“书是我请人买的,我让他多给我买些当代名篇,他应该是因为孟相公其名,将这本食谱也算在内了。” “我依照食谱做好之后,才想起孟相公早年用盐要重一些。” 徐鹤雪其实也不知他做的这些算不算好吃。 “我尝一尝。” 倪素在桌前坐下,虽只是清粥小菜,但看着却很不错,她尝了一道菜,便抬头对他笑:“盐是有些重,可能是因为我平日吃得清淡些。” “但也不妨事,还是很好吃。” 她说。 “你尝着,是不是也有点重?”倪素喝了一口汤,抬起头来问他。 门外铺散而来的光线落在徐鹤雪的衣袂,他轻轻点头:“嗯。” “你不吃吗?” “你吃吧。” 倪素知道他身为鬼魅其实一点儿也用不着吃这些,便点了点头,捧着碗吃饭,“我是不知道有这本食谱,若我知道,我照着做一定不会发生早晨的事……” “等我学会,说不定,我还能自己给你做糖糕吃。” 第29章 鹧鸪天(四) 倪素在雀县不是没有与药婆打过交道, 也听说过治死人的药婆四处逃窜的事,她也清楚一般乡下穷苦的妇人若身上不好,只会找相熟的邻里或者亲戚提过的, 绝不会轻易去找那些陌生的,不知道底细的药婆。 “夤夜司把人都放回来了?” 倪素朝那旧巷子口张望着。 “小娘子您说什么呢?买不买啊?” 菜摊儿的老头颇为费解, 只瞧她握着一把波棱,却不看菜,歪着脑袋也不知在瞅哪儿, 还自说自话似的,老头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倪素正看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从巷子口出来, 听见这话, 她回头对上老头奇怪的目光, 面颊浮出薄红, 讪讪地要放下那一把青碧的波棱,却听身边有道声音:“倪素,不要放回去。” 她一顿, 对上身侧年轻男人的目光。 “给你做汤喝。” 烂漫日光里,他的身影淡薄如雾。 倪素乖乖地将波棱放到了自己的菜篮子里。 “你听到什么了?” 倪素给了老头钱,挎着菜篮子往回走。 这个菜摊是她精心挑选的, 离巷口很近, 徐子凌去巷内听夤夜司那些亲从官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也不至于受到牵制。 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在人群里也不住地看他, 打量他, “你身上真的不痛吧?” “不痛。” 徐鹤雪看四周路过的行人或多或少都对她这个不住往身边张望的姑娘报以一种奇怪的目光,他道:“倪素, 你别看我。” “你若肯现身与我一块儿在街上走,他们便不会看我了。”倪素一边朝前走,一边低声道,“像在金向师家中一样,我给你戴个帷帽。” 徐鹤雪答不了她,哪怕那日在永安湖谢春亭中只有他们两人,哪怕后来在船上画画,他也始终没有真正显露身形。 “阿舟的邻里俱已被放回,那晁一松说,阿舟母亲找的药婆那些人并不认识,但阿舟的父亲说,那药婆似乎与当初接生阿舟的坐婆关系匪浅。” 徐鹤雪回应了她最开始的问题。 “所以晁一松他们去找那个坐婆了?”倪素问道。 “那坐婆几日前已经去世。” 徐鹤雪与她并肩,“他们已查验过,她是因病而亡,并非他杀。” 那要如何才能找得出那药婆?倪素皱起眉来,却见身边的人忽然停下,她也不由停步,抬头望向他。 “你,” 徐鹤雪看着她,淡色的唇轻抿一下,“若你不怕,我们夜里便去那坐婆家中,夤夜司已查验结束,也许她家中今夜便要发丧。” “只是去她家中,我为什么要怕?”倪素不明所以。 “因为,我们也许要开棺。” 徐鹤雪解释道,“才死去的人,会有魂火残留,只要见到她的魂火,我……” “不可以再用你的术法。” 倪素打断他。 徐鹤雪眨动一下眼睛,看她神情认真,他迟了片刻,道:“我不用。” 招魂 第31节 “人死后,残留的魂火若被放出去,便会不由自主地眷念生前的至交,至亲,就如同我在雀县大钟寺外遇见你那日一样。” 倪素听他提起柏子林中的事。 那时他身上沾染了她兄长的魂火,而那些魂火一见她,便显现出来。 “这颗兽珠可以吸纳死者身上的魂火,用它就足够了。” 听见他的声音,倪素不由看向他舒展的掌心中,静静地躺着一颗木雕兽珠。 —— 因为夤夜司将坐婆的尸体带走查验,她家中的丧宴挪到了今夜才办,办过之后,她儿子儿媳便要连夜发丧,将母亲送到城外安葬。 “城门不是一到夜里就不让出么?” 吃席的邻里在桌上询问主家儿媳庞氏,“怎么你们夜里能发丧?” 因为那杨婆惹了人命官司,近来白日在城门把守的官兵都有许多,杨婆的画像贴的到处都是。 “再不发丧,我阿婆可怎么办?她在棺材里可等不得,”庞氏一身缟素,面露悲戚之色,“本来那日就要发丧的,是夤夜司的大人们高抬贵手,查验完了,便许我们连夜收葬。” “夤夜司那地方儿听说可吓人了,你们进去,可瞧见什么了?”有一个老头捏着酒杯,好奇地问。 “没……” 庞氏摇头,“那些大人们只是问我们夫妻两个几句话,便将我们先放回来了。” “听说夤夜司里头的官老爷们最近都在忙着一桩案子呢!只怕是没那些闲工夫来多问你们,这样也好,好歹你们这就出来了。” 老头继续说道:“都是那黑心肠的杨婆害的你们家,她若不作孽,你们何至于遇上这些事呢?” 众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庞氏听到他提起“杨婆”,脸上便有些不对劲,她勉强扯了一下嘴唇,招呼他们几句,就回过头去。 门外正好来了一位姑娘,梳着双鬟髻,没有什么多余的发饰,衣着素淡且清苦,提着一盏灯,正用一双眼朝门内张望。 庞氏见她是个生面孔,便迎上去,道:“姑娘找谁?” “我听闻钱婆婆去世,便想来祭奠。” 女子说道。 “你是?” 庞氏再将她打量一番,还是不认得她是谁。 “钱婆婆在云京这些年,替多少人家接生过,您不知道也并不奇怪,我听母亲说,当年若不是钱婆婆替她接生,只怕我与母亲便都凶多吉少,如今我母亲身子不好,不良于行,她在家中不方便来,便告知我,一定要来给钱婆婆添一炷香。” 庞氏又不做坐婆,哪知道阿婆这些年到底都给多少人接过生,她听见这姑娘一番话,也没怀疑其他,便将人迎进门:“既然来了,便一块儿吃席吧。” 简陋的正堂里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木,香案上油灯常燃,倪素跟在庞氏身后,暗自松了一口气。 庞氏燃了香递给她,倪素接来便对着香案作揖,随即将香插到香炉之中。 “来,姑娘你坐这儿。” 庞氏将她带到空有位子的一张桌前,倪素顶着那一桌男女老少好奇打量的视线,硬着头皮坐了下去,将灯笼放在身边。 “如今人多,只能等宴席散了,我们再寻时机开棺。” 徐鹤雪与她坐在一张长凳上,说。 “那我现在……” 桌上人都在说着话,倪素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吃吧。” 徐鹤雪轻抬下颌。 倪素原本不是来吃席的,她来之前已经吃过糕饼了,但眼下坐在这儿不吃些东西,好像有点怪。 “夤夜司的人还跟着我吗?”她拿起筷子,小声问。 “嗯,无妨。” 徐鹤雪审视四周,“你若坐在这里不动,他们不会贸然进来寻你。” “姑娘是哪儿人啊?” 倪素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肉丸,正欲再说话,坐在她右边的一位娘子忽然凑过来。 “城南的。” 倪素吓了一跳,对上那娘子笑眯眯的眼睛,答了一声。 那娘子含笑“哦哦”了两声,又神神秘秘地偏过头与身边的另一位娘子小声说话,“可真水灵……” 那娘子嗓门大,自来熟似的,又转过脸笑着问:“城南哪儿的啊?不知道家中给你指婚事了没有?若没有啊,你听我……” “有了。” 倪素连忙打断她。 “啊?”那娘子愣了一下,下半句要说什么也忘了,讪讪的,“这就有了?” 倪素点头,怕她再继续刨根问底,便索性埋头吃饭。 哀乐掺杂人声,这间院子里热闹极了。 倪素用衣袖挡着半边脸,偷偷偏头,撞上徐鹤雪那双眼睛,坐着同一张长凳,这间院子灯火通明,却只有他们之间的这一盏可以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影子。 倪素张嘴,无声向他吐露三个字。 “骗她的。” 几乎是顷刻,徐鹤雪眼睫一颤,立即懂了那是哪三个字。 倪素原本还没意识到什么,但发现他读懂她的话,再与他视线相触,忽然间,她一下转过去,也忘了把讨人厌的花椒摘出去,吃了一口菜,舌苔都麻了。 她的脸皱起来,匆忙端起茶碗喝一口。 徐鹤雪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垂着眼帘在看她地上的影子,她一动,影子也跟着动,可是,他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莹白不具形,与她,天差地别。 来的人太多,倪素与徐鹤雪找不到时机在此处便开棺吸纳魂火,很快散了席,那些来帮忙的邻里亲朋才帮着庞氏与她郎君一块儿抬棺,出殡。 倪素在后面跟着,却知自己出不了城,但她又不愿再让徐鹤雪因此而自损,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身边的徐鹤雪忽然化为雾气,又很快在那棺木前凝聚身形。 灯笼提在他手中,旁人便看不见。 徐鹤雪审视着抬棺木的那几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视线又落在那漆黑棺木,片刻,他垂下眼帘,伸手往棺底摸索。 果然,有气孔。 倪素紧跟在人群之后,却不防有一只手忽然将她拉去了另一条巷中。 “倪姑娘。” 倪素听见这一声唤,即便她在昏暗的巷子里看不清他的脸,也听出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不要再往前了。” 周挺肃声。 忽的,外面传来好些人的惊叫,随即是“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周挺立即抽刀,嘱咐她:“你在这里不要动。” 周挺疾奔出去,从檐上落来的数名黑衣人与忽然出现的夤夜司亲从官们在巷子里杀作一团,倪素担心徐鹤雪,正欲探身往外看,却听一阵疾步踩踏瓦檐,她一抬头,上面一道黑影似乎也发现了她。 那人辨不清她,似乎以为她是夤夜司的人,反射性地扔出一道飞镖。 银光闪烁而来, 倪素眼看躲闪不及,身后忽有一人揽住她的腰身,一柄寒光凛冽的剑横在她眼前,与那飞镖一撞,“噌”的一声,飞镖落地。 徐鹤雪踩踏砖墙借力,轻松一跃上了瓦檐。 那巷中两方还在拼杀,此人却先行逃离,徐鹤雪见底下周挺也发现了檐上此人,他立即捡了碎瓦片抛出,击中那人腿弯。 那黑衣人膝盖一软,不受控地摔下去,正好匍匐在周挺的面前。 跟着周挺的亲从官们立即将人拿住。 而周挺皱着眉,抬首一望,皎洁月华粼粼如波,铺陈檐巷,上面并没有什么人在。 “躲哪儿不好,真躲棺材里,和死了几天都臭了的尸体待一块儿,那药婆还真……呕……”晁一松骂骂咧咧地跑过来,说着话便干呕几下,“小周大人,您……” 晁一松话没说完,便见周挺快步朝对面的那条巷子中去。 竟空无一人。 “谁在盯倪素?”晁一松才跟过来,就见周挺沉着脸转过身。 “啊?” 晁一松愣了一下,回头问了一圈,有些心虚,“大人,方才咱们都忙着抓人呢……”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也不知是谁家的院子。 满墙月季或深或浅,在一片月华之间,葳蕤艳丽。 倪素躺在草地里,睁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枕着一个人的手臂。 灯笼里的蜡烛燃了太久,忽然灭了,徐鹤雪担心周挺发现她站在檐上,便匆匆带她跃入这庭院,但没有她点的灯照亮,他眼前一片漆黑,一时不察,与她一齐摔了下来。 他嗅闻得到月季的香,几乎是本能地将她护在怀里。 “倪素?” 她一直不说话,徐鹤雪无神的眸子微动,轻声唤她。 “嗯。” 倪素应一声。 “月季有花刺。” 徐鹤雪解释着自己的失礼,说着便要扶她起身。 倪素闻言,看仰头看向后面的一从月季,他的手臂正好将她小心护了起来,避开了那些花刺。 她忽然拉住徐鹤雪的衣袖。 “他们好像走了。” 招魂 第32节 倪素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她不肯起身,徐鹤雪只好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他们这一动,丛中颤颤的花瓣落来他们的鬓发与衣袂。 他浑然未觉。 倪素知道他的教养并不允许他一直这样失礼,她将他的手放回去,往旁边挪了挪,躲开那一丛有刺的月季。 果然,他一直紧绷的肩颈松懈了一些。 “我可以看一会儿月亮再回去吗?” 倪素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他的侧脸:“一会儿,我牵着你回去。” 徐鹤雪看不见月亮,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似乎停留在他的脸上。 修长的指节慢慢屈起。 他喉结微动:“好。” 第30章 鹧鸪天(五) 周挺遣晁一松去南槐街查看倪素是否已经归家, 自己则带着人,将药婆杨氏,以及那对私藏她的夫妻, 还有意欲对杨氏下手的杀手中仅存的几名活口都带回了夤夜司。 “小周大人,他们齿缝里都藏着毒呢。”一名亲从官指了指地上, 几颗带血的牙齿里混杂着极小的药粒。 自上回光宁府狱卒服毒自尽后,夤夜司便在此事上更为谨慎。 周挺瞥了一眼,回头见数名亲事官抱着书册笔墨匆匆跑到刑房里去, 他便问身边的亲从官:“使尊在里面?” 那亲从官低声答:“是,使尊也刚来不久, 听说, 是里面的林大人要招了。” 那位林大人便是誊录院中的一位大人, 也是此次冬试案的涉案官员之一。 他要招了? 周挺闻声, 望向刑房处铺陈而来的一片烛影。 “林大人,倪青岚等一干人的试卷果真是被你亲手所毁?”夤夜司使尊韩清坐在椅子上,示意亲事官在旁书写证词。 “是……” 林瑜一说话, 嘴里就吐出一口血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鲜血浸透,整个人都处在痉挛中。 “那姓严的封弥官是最后负责收齐试卷的, 他说, 有人事先告知于他,那舞弊之人在试卷中提及古地名‘凤麟洲’, 所以他才能认得出那人的试卷,而倪青岚, 则是他事先便认得倪青岚的字迹, 趁金向师不在,冒险查看他未誊抄完毕的试卷记下了只字片语, 此后他收齐了其他封弥官誊抄过的试卷,又偷偷重新誊抄倪青岚与那人的试卷送到誊录院交到你的手里。” 韩清吹了吹碗沿的茶沫子。 据之前金向师交代,因为有一份试卷不但字写得极好,文章也写得很是漂亮,所以金向师对那份试卷有了印象。 也正因为如此,他替同僚去交试卷的路上才会发现那份试卷已被人重新誊抄。 金向师画完舆图归京,听说死了一个叫做倪青岚的举子,便猜测那试卷很有可能出了大问题。 而冬试不只有一位封弥官,韩清让他们一一留下笔迹,再让金向师辨认,但因有人刻意隐藏笔锋,一开始并不顺利。 直到周挺从封弥官们家中搜来他们的手书或者文书,又请金向师比对。 这才揪出那个姓严的封弥官。 又以那姓严的封弥官为破口,颇费了一番工夫,才抓住这位誊录院林大人的马脚。 “不错,” 林瑜剧烈地咳嗽几声,“那封弥官手里有已经糊名过的空白试卷,是事先被别人放入贡院的,我与他只知道倪青岚是他们选中的人,至于舞弊者究竟是谁,我们并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只是后来官家改了主意,要再加殿试,我便只得将他们二人的试卷,连同另外一些人的,趁着那两日天干,誊录院失火,一块儿焚毁。” “林大人呐,您可真是糊涂,”韩清将茶碗往桌上一搁,冷笑,“你是嫌官家给你的俸禄不够?哪里来的豹子胆敢在这件事上犯贪?你以为你咬死了不说话不承认,指着谏院里那群言官们为你们抱不平,这事儿便能结了?” “只要官家的敕令在,咱家可是不怕他们的。” 韩清正襟危坐,睨着他,“说吧,是谁指使的你?咱家猜你,也快受不住这些刑罚了。” 这几日在夤夜司,林瑜已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无论什么锋利的脾性见了这里的刑罚也都要磨没了,他艰难喘息: “杜琮。” 东方既白,淫雨霏霏。 杜琮在书房中几乎枯坐了一整夜,自夤夜司将涉冬试案的官员全部带走后,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天色还不算清明,杜琮看着内知引着一名身披蓑衣的人走上阶来,内知退下,那人进门,却不摘下斗笠,只在那片晦暗的阴影里,朝他躬身:“杜大人。” “他如何说?” 杜琮坐在椅子上没起来。 那人没抬头,只道:“我家大人只有一句话交代您,十五年的荣华富贵,您也该够本了,是不是?” 杜琮的手指骤然蜷缩。 那人果真只交代了这么一句话,随即便转身出门,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声更衬书房内的死寂。 杜琮神情灰败,呆坐案前。 —— 南槐街上没有什么卖早点的食摊,倪素只好撑着伞去了邻街,在一处有油布棚遮挡的食摊前要了一些包子。 “我遇上贼寇那回,在马车中没有看清,那时你杀他们,并没有动用你的术法对吗?”雨打伞檐,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若以术法杀人,我必受严惩。” 雨雾里,徐鹤雪与她并肩而行,身影时浓时淡。 “那你是何时开始习武的?” 倪素昨夜亲眼见过他的招式,也是那时,她才真正意识到,他看似文弱清癯的身骨之下,原也藏有与之截然不同的锋芒。 “幼年时握笔,便也要握剑,” 徐鹤雪仰头,望了一眼她遮盖到他头上的伞檐,“家中训诫便是如此。” 后来他随母亲与兄长远赴云京,家中的规矩没有人再记得那样清楚,但他在修文习武这两件事上,也算得上从未荒废。 说着话,两人眼看便要出街口,雨里忽然一道身影直直地撞过来,徐鹤雪反应极快,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腕,拉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衣袖上带起的雨珠滴答打在倪素手中的油纸包上,他沾着污泥的手扑了个空,踉跄着摔倒在地。 雨地里的青年约莫二十来岁,他衣衫褴褛,肤色惨白,瘦得皮包骨一般,乍见他那样一双眼,倪素不禁被吓了一跳。 寻常人的瞳孔,绝没有此人的大。 裹缠的布巾松懈了些,露出来他没有头发的脑袋,竟连眉毛也没有。 也不知为何,倪素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片刻停留在她的身边。 倪素从油纸包里取出来两个包子,试探着递给他。 那青年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抓来她的包子,从雨地里起来,转身就跑。 “他看起来,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倪素看着那人的背影。 “不是生病。” 徐鹤雪道。 “你怎么知道?”倪素闻声,转过脸来。 清晨的烟雨淹没了那青年的身形,徐鹤雪迎向她的视线,“他看见我了。” “那他……也是鬼魅?” 倪素愕然。 可既是鬼魅,应该不会需要这些食物来充饥才是啊。 徐鹤雪摇头,“他不生毛发,双瞳异于常人,不是鬼魅,而是——鬼胎。” 倪素差点没拿稳包子。 那不就是,人与鬼魅所生的骨肉? 雨势缓和许多,青年穿街过巷,手中紧捏着两个包子,跑到一处屋檐底下,蹲在一堆杂物后头,才慢吞吞地啃起包子。 他一双眼睛紧盯着对面的油布棚子。 馄饨的香味勾缠着他的鼻息,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三两口将冷掉的包子吃光,只听马车辘辘声近,他漆黑的瞳仁微动,只见那马车在馄饨摊前停稳,马车中最先出来一位老者,看起来是一位内知。 他先撑了伞下车,又伸手去扶车中那衣着朴素,头发花白的老者:“大人,您小心些。” 青年隔着雨幕,看那内知将老者扶下马车,他看着那老者,挠了挠头,半晌,他才又去认真打量那辆马车。 马车檐上挂的一盏灯笼上,赫然是一个“张”字。 “今儿雨大,您还要入宫去,宫中不是有饭食么?您何必来这儿。”内知絮絮叨叨。 “这么些年,我对云京无甚眷恋,唯有这儿的馄饨不一样,”张敬被扶着到了油布棚最里头去坐着,他打量着四周,“这摊子十几年了,还在,也是真不容易。” “奴才去给您要一碗。” 内知说着,便去找摊主。 “再要一些酱菜。” 张敬咳嗽两声,又嘱咐。 那摊主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手脚很麻利,很快便煮好一碗馄饨,内知将馄饨和酱菜端来张敬面前,又递给他汤匙:“奴才问过了,他是原来那摊主的儿子,您尝尝看,味道应该是差不离的。” 张敬接来汤匙,只喝了一口汤,神情便松快许多,点点头:“果然是一样的。” “贺学士应该再有一会儿便到了,有他与您一道儿走,也稳当些。” 内知望了一眼油布棚外头,对张敬道。 张敬吃着馄饨就酱菜,哼了一声,“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动了,走几步路的工夫何至于他时时看着?” “大人诶,贺学士他们多少年没见您这个老师了,如今天天想在您跟前又有什么不对呢?他们有心,您该欣慰的。”内知笑着才说罢,却听油布棚外头有些声响,他一转头,见赶车的两个小厮将一个青年拦在了外头。 招魂 第33节 “做什么不让人进来?” 张敬重重搁下汤匙。 内知忙出了油布棚,拧着眉问那两名小厮:“干什么将人抓着?” “内知,他哪像是吃馄饨的,我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咱张相公,看起来怪得很呢!”一名小厮说着。 内知才将视线挪到那青年脸上,不禁被他那双眼睛吓了一跳,青年却一下挣脱了那两个小厮,一只枯瘦的手在怀中掏啊掏,掏出来一封信件。 “给张相公。” 他竟还作了一个揖,却像一个僵硬的木偶,看起来颇为滑稽。 内知只见此人浑身狼狈而他手中的信件却没有沾湿分毫,且平整无皱,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 “家荣。” 听见张敬在唤,内知赶紧转身。 青年一直盯着那内知,看他将那信件递给了张敬,他才如释重负般,趁那两名小厮不注意,飞快地跑入雨幕里。 “大人,说是给您的,但其余的,他是什么也没说啊。”内知听见小厮们惊呼,回头见那青年已经不见,心里更加怪异。 张敬取出信来一看,他平静的神情像是陡然间被利刃划破,一双眼盯紧了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脸色煞白无血。 内知看张敬猛地站起来,连拐杖都忘了,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张敬勉强走到油布棚子外头,急促的呼吸带起他喉咙与肺部浑浊的杂音,他紧盯二人:“他是哪儿来的?!” 一人老老实实答:“小的问了一嘴,他只说,他是雍州来的。” 雍州。 这两字又引得张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颤,他将那信攥成了纸团,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大人!” 内知大惊失色。 将将赶来的翰林学士贺童也正好撞见这一幕,他立即丢了伞飞奔过来: “老师!” 第31章 鹧鸪天(六) 眼下还不过申时, 但盛大的雨势却令天色阴郁不堪,孟云献匆匆走上阶,将伞扔给身后跟来的小厮, 他踏进房门内便留一串湿润的印子。 贺童等人才被张敬从内室里轰出来,迎面撞上孟云献, 便立即作揖,唤:“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吐血了?请医工了没有?” 孟云献隔着帘子望了一眼内室, 视线挪回到贺童身上。 “已经请过了,药也用了。” 贺童回答。 孟云献掀了帘子进去, 苦涩的药味迎面, 张敬发髻散乱, 躺在床上闭着眼, 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崇之。” 孟云献走到床前,唤了一声,可看着他枯瘦的面容, 一时间,孟云献又忘了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 “既没有话说,又何苦来。” 张敬合着眼, 嗓子像被粗粝的沙子摩擦过, “当年咱们两个割席时说得好好的,此生纵有再见之机, 也绝不回头了。” “那是你说的,” 孟云献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话你孟琢没脸没皮。”张敬冷笑, 肺部裹起一阵浑浊的杂音,惹得他咳嗽一阵。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这些。”孟云献摇头, “崇之,当年你与我分道,难道真觉得我做错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为何还愿意与我共事?” “皇命难违而已。” “仅仅只是皇命难违?” 冗长的寂静。 张敬睁开眼,他看着立在床畔的孟云献,“你一定要问吗?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当年应你,与你共推新政!” 他不说对与不对,却只说后悔。 “孟琢,至少这会儿,你别让我看见你。” 张敬颤颤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细微地抖,他背过身去,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檐。 孟云献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张宅出来,被内知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这样子,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啊?张先生如何?”孟云献的夫人姜氏撑着伞将他迎进门。 “见到了。” 孟云献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着,哪里还能拦我,可是夫人,今儿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至少这会儿,别让他看见我。” 闻声,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动作一顿,她抬起头。 “没有横眉冷对,亦不曾骂我,他十分平静地与我说这句话,”孟云献喉结动一下,也说不清自己心头的复杂,“却让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该。”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么刑?当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后来放跑他学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该受的!” “我倒宁愿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云献接了姜氏递来的茶碗,热雾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热,抬起头,他望向檐外的婆娑烟雨,徐徐一叹:“当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与我一起走上这条道的,可后来官家废除新政时,对我是贬官,对他却是流放,他这一被流放,妻儿俱亡……” “阿芍,我身边有你,可崇之身边……有谁?” —— 天色黑透了,周挺携带一身水气回到夤夜司中,韩清阴沉着脸将一案的东西扫落,怒斥:“昨日才上过朝的人,今儿天不亮你们就搜去了,怎么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语。 今日天不亮时那林瑜张了口,吐出个“杜琮”来,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来夤夜司捞过苗太尉的儿子苗易扬的那位礼部郎中,户部副使么? 几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领着亲从官们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踪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没有找到杜琮。 “没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韩清当然不认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祸首,杜琮已经在朝为官,又无子嗣要他冒这样的险去挣个前程。 那么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么人的好处,才利用起自己的这番关系,行此方便。 “使尊,药婆杨氏已经招供。” 周挺说道,“她证实,的确有人给了她十两金,要她对阿舟的母亲下死手,抓回来的那几名杀手中也有人松了口,他们是受人所雇,去杀杨氏灭口。” “既都是受人所雇,雇主是谁,他们可看清楚了?”韩清问道。 “并未。” 周挺顿了一下,想起那名从檐上摔下来的领头的杀手,“但我觉得,其中有一人,与他们不一样。” 既与那些人不一样,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么了?韩清才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便“砰”的一声搁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尽快让他开口!” “是。” 周挺垂首。 云京的雨越来越多了,这几日就没有个晴的时候,到了晚上也见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个五品官员失踪,整个云京闹得翻沸,倪素总觉得这件事与她兄长的案子脱不开干系,但周挺不出现,她也并不能贸然去夤夜司打听。 “我记得之前便是那个杜琮从中说和,才让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扬。” 倪素小心地避开沾水的石阶,垫脚折断一枝柳条,她忽然意识到,“若调换我兄长试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岂不是又添了嫌疑?” 毕竟杜琮在风口浪尖上为苗易扬作保,如今杜琮失踪,那么被他担保过的苗易扬,岂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这桩案子若不查出个真凶,是不能收场的,”徐鹤雪注意着她的脚下,“所以,苗易扬便是那个被选定的‘真凶’。” “但你也不必忧心,那夜去杀药婆杨氏的杀手,还在夤夜司受审。” “我知道。” 倪素听着雨珠打在伞檐的脆声,垫脚要去够更高一些的柳枝,却看见一只手绕过她。 雨水淅沥,柳枝折断的声音一响。 湿润的水雾里,倪素在伞下回头,他苍白的指骨间,点滴水珠落在她的额头。 “你冷不冷?” 河畔有风,徐鹤雪看见她的右肩被风吹斜的雨丝浸湿。 绿柳如丝迎风而荡,倪素摇头,任由他接过满怀的柳枝,自己则从他手中拿来雨伞,避着湿滑处走出这片浓绿。 “其实我不用你做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鹤雪抱着柳枝跟在她身边。 “可是一直下雨,总不能让你一直忍着。”倪素步子飞快,只想快点回去换掉这双湿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干净,比我的重要。” 徐鹤雪垂眸,看见她脚上那双绣鞋已被泥水弄得脏透了。 倪素闻声,忽的停下步子。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呢?” 倪素撑着伞,望着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许不知她这句话对他来说的重量,徐鹤雪眼睑微动,几乎一颤。 招魂 第34节 这一段路,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撑的这柄伞,一直都稳稳地遮蔽在他的头顶,哪怕她的举止在寻常人眼中那样奇怪。 “我若不给你撑伞,你一定不会伤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应该不会喜欢身上湿漉漉的。”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会觉得不舒服,难道你不是这样吗?你看,我们其实差不多。” 她试图用“差不多”这三个字,去温柔包容她与他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可终究,差若豪氂,谬以千里。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倪素看见晁一松在檐下等着,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么来了?” “倪姑娘折这么多柳条做什么?” 晁一松瞧见她怀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药。”倪素说道。 “啊,那我还真不知,”晁一松挠了挠头,想起了自己的来意,跟着倪素进了屋子,接来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听说有位杜大人失踪的事儿了?” “听说了。” 倪素躲着晁一松的视线将针线活收拾好,藏起里面还没做好的男子衣裳,“难道他便是做主调换我兄长试卷的人?” 晁一松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是的,只是如今他失踪了,咱们把云京城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见着他人,我们小周大人叫我来便是与姑娘说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掺和危险的事了。”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个女子不要再轻举妄动,但晁一松没好意思说得严厉些,只得委婉许多。 “请小周大人放心,我不会了。”倪素说道。 晁一松听她这么说,自己也算松了口气,“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还是怎么的,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不过那天夜里抓的药婆和杀手还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审呢。” “那位杜大人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倪素在桌前坐下来。 “说来也怪,他前一日还上过早朝呢,当夜韩使尊撬开了一个林大人的嘴,我跟着小周大人找到他家里去时,就剩他干爹和他妻子两个,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他们俩都全然不知。”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晁一松喝茶吃着糕饼,便与倪素说起那杜琮,“我这两日可听了他不少事,听说他原本是军户,以前他是北边军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认了一位文官做干爹,一个二十多岁的武官,认了一个三四十岁的文官当爹,你说好笑不好笑?” 晁一松啧了一声,“听说那会儿他官阶其实比那文官还高呢,但咱大齐就是这样,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这么个干爹,后来呢,娶了这个干爹孀居在家的儿媳,也不知道怎么走的关系,听说还改了名字,就这么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说话,却听身后步履声响,她回头,看见徐鹤雪不知何时已将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着水珠,他的脸色有些怪异。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唤他。 “倪素,你问他,那杜大人从前叫什么?”徐鹤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对面的晁一松。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回头,问晁一松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么名字?” 这几日夤夜司中没少查杜琮的事儿,晁一松认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财!对,就这个名儿。” 徐鹤雪瞳孔微缩,强烈的耳鸣袭来。 倪素看见他的身形化为雾气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便与晁一松说了几句话,等他离开后,便赶紧跑去后廊。 “徐子凌。” 倪素站在他的房门外。 房中灯烛闪烁,徐鹤雪望见窗纱上她的影子,“嗯”了一声。 “你……” 倪素有点想问他的事,可是看着窗纱里那片朦胧的灯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说,“我去给你煮柳叶水。” 她的影子消失在纱窗上。 徐鹤雪还盯着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丹原烽火夜,铁衣沾血。 十四岁那年,他在护宁军中,被好多年轻的面孔围着,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呛得他咳个不停,一张脸都烧红。 他们都笑他。 “小进士酒量不好啊,这可得再练练啊!”年轻的校尉哈哈大笑。 他年少气盛,一脚勾起一柄长枪来,击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坛子,与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打过。 “薛怀,你服不服?”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后背。 “你们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么?”校尉薛怀也不觉丢脸,仍然笑着,“你年纪轻轻,便有这样漂亮的功夫,小进士,那群胡人该吃你的亏了!” 酒过三巡,他枕着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腼腆的青年忽然凑了过来,小声唤:“徐进士。” “昂?” 他懒懒地应。 “你才十四岁便已经做了进士,为何要到边关来?”青年说话小心翼翼的,手中捏着个本子,越捏越皱。 “你手里捏的什么?” 他不答,却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这个,”青年一下更紧张了,“徐进士,我,我想请您教我认字,您看可以吗?” “好啊。” 他第一次见军营里竟也有这般好学之人,他坐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问:“你叫什么?”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脸上,他笑了一下,说:“杜三财。” 徐鹤雪栖藏于眼前这片遮蔽起来的黑暗里,他的指节收紧,泛白,周身的莹尘显露锋利棱角,擦破烛焰。 杜三财竟然没有死。 他到底,为什么没有死? 第32章 乌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战, 杜三财是负责运送粮草的武官。 可徐鹤雪与他的靖安军在胡人腹地血战三日,不但没有等到其他三路援军,也没有等到杜三财。 十五年, 三万靖安军亡魂的血早已流尽了,而杜三财却平步青云, 官至五品。 房内灯烛灭了大半,徐鹤雪孤坐于一片幽暗的阴影里,他的眼前模糊极了, 扶着床柱的手青筋显露。 “徐子凌。” 倪素端着一盆柳叶水,站在门外。 徐鹤雪本能地循着她声音所传来的方向抬眸, 却什么也看不清, 生前这双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划过, 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 他不确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可那一定不太体面。 “我不进来,你会好受一些吗?” 倪素放下水盆, 转身靠着门框坐下去,檐廊外烟雨融融,她仰着头, “你知不知道, 我其实很想问你的事,但是我总觉得, 我若问你,就是在伤你。” 昏暗室内, 徐鹤雪眼睑浸血, 眼睫一动,血珠跌落, 他沉默良久,哑声道:“对不起,倪素。” 她是将他招回这个尘世的人。 他本该待她坦诚。 可是要怎么同她说呢?说他其实名唤徐鹤雪,说他是十五年前在边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国将军? 至少此时,他尚不知如何开口。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倪素抱着双膝,回头望向那道门,“你有难言之隐,我是理解的,只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隔着一道门,徐鹤雪循着朦胧的光源抬头。 “你认识杜三财,且与他有仇,是吗?” 门外传来那个姑娘的声音。 徐鹤雪垂下眼睛,半晌,“是。” “那他还真是个祸害。” 倪素侧过脸,望着水盆里上浮的热雾,“既然如此,那我们两个便有仇报仇。” 徐鹤雪在房内不言。 他要报的仇,又何止一个杜三财。 他重回阳世,从来不是为寻旧友,而是要找到害他三万靖安军将士背负叛国重罪的罪魁祸首。 檐廊外秋雨淋漓不断。 徐鹤雪在房中听,倪素则在门外看。 “倪素,我想去杜三财家中看看。” 他忽然说。 杜三财家中如今只有他那位干爹与他的妻子,杜府如今一定被围得滴水不漏,倪素若想进去,是绝不可能的。 但她还是点点头,“好。” “那你愿意让我进去了吗?” 其实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这间干净的居室是她的,室内的陈设是她的,堆放的书册,铺陈的纸墨,每一样都是她精心挑选。 但她全无一个主人的自觉,守在房门外,一定要听到他说一个“好”字,她才会推门进去。 柳叶水尚是温热的,用来给他洗脸是正好。 雨露沙沙,徐鹤雪坐在床沿,一手扶着床柱,沾血的眼睫不安地抖动,直到她用温热的帕子轻轻遮覆在他的眼前。 “这回是你自己的事,我想我不能拦着你,可是我这趟不能陪你进去,只能在外面等你,我会尽量离你近一些,也会多买一些香烛等着你,”倪素擦拭着他薄薄的眼皮,看见水珠从他湿漉漉的睫毛滴落脸颊,他的柔顺带有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僵硬,“但是徐子凌,若能不那么痛,你就对自己好一些吧。” 徐鹤雪闻言,睁开眼睛。 他不知道她原来这样近,乌黑的发髻,白皙的脸颊,一双眼睛映着重重的烛光,点滴成星。 招魂 第35节 “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倪素等不到他回应,一面帮他擦脸,一面问他。 “听到了。” “你的睫毛怎么一直动?” 倪素忍不住拨弄一下他浓而长的睫毛。 徐鹤雪握着床柱的指节倏尔用力,他错开眼,却不防她的手指贴着他的眼皮捉弄他。 “你怕痒啊?” 倪素弯起眼睛。 徐鹤雪忘了自己生前怕不怕痒,但面对她的刻意捉弄,他显得十分无措,侧着脸想躲也躲不开,从门外铺陈而来的天光与烛影交织,她的笑脸令他难以忽视。 他毫无所觉地扯了一下唇角,那是不自禁的,学着她唇边的笑意而弯起的弧度,他握住她的手,却小心地没有触碰她,隔着衣袖,他说:“怕。” “那你以后可要小心了,”倪素作势要再玩儿他的睫毛,看他往后躲了一下,她笑起来,“要是惹我生气,我就这么对你。” 她说以后。 徐鹤雪也不知道自己又还能有多少以后,他难以忽视自己心头的那份憧憬,可越是憧憬,他越是难堪。 天色逐渐暗下去。 杜府之中一片愁云惨淡,秦员外听烦了儿媳的哭闹,在房中走来走去:“哭哭哭,我亲儿子死了你也只知道哭,那个不成器的义子是失踪了不是死了,你哭早了!” “他一定是跑了,将您和我两个扔在这儿,那个天杀的,我是白待他好了啊……”杜琮的妻子何氏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哭湿透了。 “事情是他做下的,官家仁厚,必不会牵连你与我。” “你怎的就如此笃定?”何氏哭哭啼啼的,“难道,难道他真不回来了?” “他回来就是个死,傻子才回来!” 秦员外冷哼一声,“也不知他在外头是如何与人交游的,平日里送出去的银子那么多,底下人孝敬的,他自个儿贪的,这么些年有多少他只怕自己也数不清,可那些银子到他手里头待了多久?不还是送出去了?可你瞧瞧,如今他落了难,有谁拉他一把么?” 说罢,秦员外看着何氏,“那天晚上,他真没与你说起过什么?一夜都没有回房?” “没有,他一连好多天都在书房里歇,”何氏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还当他外头有了什么人……” 说着话,一阵凛冽的夜风掠窗而来,无端端地引得二人后脊骨一凉。 秦员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他心中不知为何添了一分怪异,沉吟片刻,他对何氏道:“不行,我还得去书房里找找看。” “找什么?他若真留了什么字句,不就早被夤夜司的那些人搜走了?”何氏哽咽着说。 “他留不留字句有什么要紧?” 秦员外拧着眉,“重要的是这个节骨眼,除了冬试案,别人给他送银子,他给别人送银子的事儿可得能藏便藏,若是其中牵扯了什么大人物,少不得人家跺一跺脚,咱们两个就得给他杜琮陪葬!” 夜雨淅沥,灯笼的火光毛茸茸的。 倪素坐在茶摊的油布棚里,听着噼啪的雨声,用油纸将篮子里的香烛裹好,她才抬起头,却蓦地撞见雨幕之间,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的眼睛。 青年不撑伞,英朗的眉目被雨水濯洗得很干净,他解下腰间的刀,走入油布棚来,一撩衣摆在倪素对面坐下。 “小周大人。” 倪素倒了一碗热茶给他。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周挺瞥一眼桌上热气缭绕的茶碗。 “来看看。” “只是看看?” 倪素捧着茶碗,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还可以做什么?小周大人看我有没有那个本事进杜府里去?” 这间茶摊离杜府很近,离南槐街很远,她出现这里,自然不可能只是喝茶。 可正如她所说,如今杜府外守满了人,她既进不去,又能冒险做些什么? 周挺不认为她的回答有什么错处,可是他心中总有一分犹疑,他视线挪到她手边的篮子上。 “小周大人是专程来寻我的吗?”倪素问道。 “不是。” 周挺回神,道,“只是在附近查封了一间酒肆,我这就要带人回夤夜司中,细细审问。” 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倪姑娘,即便杜琮失踪,还有其它线索可以追查害你兄长的凶手,还请你谨记我的劝告,喝了这碗茶,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小周大人。” 倪素站起来,作揖。 “职责所在,倪姑娘不必如此。”周挺将刀重新系好,朝她点头,随即便走入雨幕之中。 倪素隔着雨幕看见晁一松在不远处,他们一行人压着好几人朝东边去了,她不自禁往前几步,多看了几眼。 再回到桌前,她一碗茶喝得很慢,摊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姑娘,我这儿要收拾了。” 倪素只好撑起伞,提着篮子出了茶摊。 夜雾潮湿,她站在矮檐底下,靠着墙安安静静地等,她盯着檐下的灯笼看了好久,那火光还是被雨水浇熄了。 她蹲下身,怕雨水湿了香烛,便将篮子抱在怀中,数着一颗颗从檐瓦上坠下来的雨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低垂的视线里有暖黄的灯影临近。 倪素一下抬头。 年轻男人雪白的衣裳被雨水与血液浸透,颜色冲淡的血珠顺着他的腕骨而落,他拥有一双剔透的眸子,映着灯笼的光。 他手中的灯,是她亲手点的。 周挺走了,可跟着倪素的夤夜司亲从官们却还在,倪素不能与他说话,可是此刻仰头望见他的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尖酸了一下。 她站起身,沉默地往前走,却偏移伞檐,偷偷地将他纳入伞下。 雨声清脆。 倪素望着前面,没有看他,她的声音很轻,足以淹没在这场夜雨里:“你疼不疼?” “不疼。” 徐鹤雪与她并肩,在她不能看他的这一刻,他却显得有一分放肆般,望着她的侧脸。 倪素垂眼,看着篮子里积蓄在油纸上的水珠: “骗人。” 第33章 乌夜啼(二) 徐鹤雪才走几步, 便觉眩晕,他踉跄地偏离她的伞下,倪素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 却见他摇头:“不必。” 倪素看他一手撑在湿润的砖墙上,似乎缓了片刻, 才勉强站直身体。 “我们说好的,最多两盏茶你就出来。” 可她却在外面等了他半个时辰。 徐鹤雪主动回到她的伞下,“那位小周大人, 有为难你吗?” “我只是在茶棚里喝茶,他做什么为难我?” 伞檐脆声一片, 倪素目不斜视。 徐鹤雪沉默片刻, 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话是这么说的, 但这一路倪素几乎都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里,她也没顾得上先换一身衣裳,便将提了一路的香烛取出来, 多点了几盏。 徐鹤雪坐在床沿,看她点燃灯烛便要离开,他几乎是顷刻出声:“倪素。” 倪素回头。 她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这令徐鹤雪有些无措, 他一手撑在床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说,“是我不对。” 倪素没有办法无视他认真的语气, 她抿了一下唇, 抹开贴在脸颊的湿润浅发,叹了声:“你在他家找到什么了吗?” 她愿意同他讲话, 令徐鹤雪僵直的脊背不由松懈了一些,他点头,“从他老丈人那儿拿到了一本账册。” “你在他面前现身了?” 倪素讶然。 “他没有看见我。” 徐鹤雪之所以迟了那么久才出来,是因为他悄悄跟着那位秦员外去了杜三财的书房,那秦员外在书房中找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却临了在他自己床下的隔板里发现了一本账册。 秦员外还没看清那账册的封皮,一柄剑便抵在了他的后颈,他吓得是魂不附体,也不敢转头,不敢直起身,颤颤巍巍地问:“谁?” 冰冷的剑锋刺激得秦员外浑身抖如筛糠,他根本不知站在自己身后的,乃是一个身形如雾的鬼魅。 任是徐鹤雪再三逼问,他也仍说不知杜三财的下落,徐鹤雪便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其后颈,带走了账册。 倪素点点头,听见他咳嗽,便也不欲在此时继续问他的事,她转身去柜子里取出干净的中衣来放到他的床边,说:“我其实没有要和你生气,如果你不会因为离开我太远而受伤,我在外面等你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我在茶棚里的时候,在想什么吗?”她抬起头来,望他。 “什么?” “我在想,” 倪素站直身体,迎上他的目光,“我明明是一个医者,可我一直以来,却只能旁观你的痛苦,也许你已经习惯如此对待自己,但我每每看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虽钻营妇科,但也不是离了妇科便什么也不懂,这世上的病痛无数,但只要她肯多努力一分,多钻研一分,便能为患病者多赢一分希望。 可唯独是他,她从来都束手无策。 徐鹤雪一时发怔,他没有血色的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话。 “你过来坐。” 倪素朝他招手。 招魂 第36节 徐鹤雪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从篮子里拿出来一块糖糕,分成两半,递给他一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做一个专为女子诊隐秘之症的医者吗?” “因为你兄长。” 徐鹤雪接来糖糕咬下一口,他依旧尝不出滋味。 “是因为我兄长,但还因为一个妇人,”倪素吃着糖糕,说,“那时候我还很小,那个妇人追着我兄长的马车追了好久,她哭着喊着,请我兄长救她,那时我看到她衣裙上有好多血,她来的路上都拖着血线……” “我兄长不忍,为她诊了病,可她还是死了,是被流言蜚语逼死的。” “兄长因此绝了行医的路,而我记着那个妇人,一记就是好多年,我时常在想,若我那个时候不那么小,若那时,救她的是我,她也就不会死了,那我兄长,也不会……” 倪素说不下去了,她捏着糖糕,在门外那片淋漓的雨声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望向他,“徐子凌,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让你不要那么疼。” 徐鹤雪指节蜷缩,纷杂的雨声敲击着他的耳膜,触及她如此认真的目光,他眼睫颤动一下。 “可我好像做不到。” 她说。 徐鹤雪一直都知道,她有一颗仁心,这颗仁心驱使着她心甘情愿地逆流而行,她以仁心待人,也以仁心处事。 即便他是游离阳世的鬼魅,她也愿给他居舍栖身,衣冠遮蔽,甚至分食一块糖糕。 “所以,” 徐鹤雪忽然又听见她说,“你就对你自己好一些吧。” 她今日已经是第二回说这样的话。 徐鹤雪看见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他与她坐在一块儿,静听夜雨。 “好。” 他轻轻地应。 后半夜雨停了,呼呼的风声吹了好久,倪素夜里梦见了兄长倪青岚,可他站在那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她笑。 倪素早早地醒来,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幔帐好一会儿,听见外面好像有些动静,她才起身穿衣洗漱。 厨房里的方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粥饭,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青墨色的衣袍,坐在檐廊里握着一卷书在看。 他听见她推门出来的声音,抬起头。 “你在看什么?” 倪素走过去。 “在杜府里找到的那本账册。”徐鹤雪扶着廊柱要起身,不防她忽然伸手来扶,她掌心的温度贴着他的手腕,更衬他的冷。 她的触碰像是一种提醒,提醒着他与她的不一样,但他却又难以启齿地,眷恋着她手指的温度。 这本不应该。 他轻声:“吃饭吧。” 倪素松开他,走进厨房里去,见他没有跟来,便道:“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吗?” 徐鹤雪收起账册,颔首:“好。” “怎么还有糖水啊?” 倪素看了一眼桌上,惊喜地望向他。 “看孟相公的食谱上写了做法,我便试了试。” 徐鹤雪坐下来,看她捏起汤匙喝了一口,他便问,“会不会很甜?” “你没有尝过吗?” 倪素摇了摇头,又疑惑地问。 “没有。” 徐鹤雪垂下眼帘。 “那我们一起喝。”倪素拿来一只空碗,分了一些给他,“你身上还痛不痛?我说了要学做饭,你总不给我机会……你是不是担心我烧厨房?” “没有。” 徐鹤雪捏起汤匙,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喝了一口。 “你心里肯定是那么想的。” 倪素实在不是什么做饭的材料,即便有孟相公的食谱在手,只要她一碰灶台,便会自然而然地手忙脚乱起来。 徐鹤雪正欲说话,却倏尔神色一凛:“倪素,有人来了。” 倪素闻声抬首,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晁一松的声音:“倪姑娘!倪姑娘在吗!” 她立即站起身,跑到前面去。 晁一松满头大汗,看见倪素掀帘出来,他便喘着气道:“倪姑娘,我们韩使尊请您去一趟夤夜司。” 倪素心中一动。 这个时候去夤夜司意味着什么,倪素再清楚不过,她当下什么也顾不得,几乎是飞奔一般的,往地乾门跑。 清晨的雾气湿浓,倪素气喘吁吁地停在夤夜司大门前。 “倪姑娘,你,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晁一松这一来一回也没个停歇,他双手撑在膝上,话还没说完,便见倪素跑上阶去。 他立即跟上去,将自己的腰牌给守门的卫兵看。 韩清与周挺都是一夜未眠,但周挺立在韩清身边,看不出丝毫倦色,反倒是韩清一直在揉着眼皮。 “哟,倪姑娘来了?坐吧。” 一见倪素,韩清便抬了抬下颌,示意一名亲从官给她看茶,“咱家这个时候叫姑娘你来,你应该也知道是为什么吧?” “韩使尊,” 倪素无心喝茶,接来亲从官的茶碗她便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韩清作揖,“请问,可是查到人了?” “原本杜琮一失踪,这条线索也该断了,但是好歹还有那些个杀手在,他们虽是雇的,不知道内情,可他们的掌柜不能什么也不知道啊。” 韩清抿了一口茶,“昨儿晚上咱家让周挺将他们那老巢给翻了个底儿朝天,忙活了一夜,那掌柜好歹是招了。” 倪素想起昨夜在茶棚中时,周挺说他查封了一间酒肆,想来那酒肆便是那些杀手的栖身之所。 “可是倪姑娘,咱家须得提醒你,此人,你或许开罪不起。” 韩清慢悠悠地说着,掀起眼皮瞥她。 “是谁?” 倪素紧盯着他,颤声:“韩使尊,到底是谁害了我兄长?” 韩清没说话,站在一旁的周挺便开口道:“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吴岱之子——吴继康。” “这位吴衙内的姐姐,正是宫中的吴贵妃。” 韩清看着她,“倪姑娘,你也许不知,自先皇后离世,官家便再没有立新后,如今宫中最得官家宠爱的,便只有这位吴贵妃。” 先是检校太师,南陵节度使,又是吴贵妃。 倪素很难不从他的言辞中体会到什么叫做权贵,“韩使尊与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韩清搁下茶碗,“若非是那吴衙内对你起了杀心,露了马脚,只怕咱家与你到此时都还查不出他。” 倪素听明白了韩清的意思,此前她与徐子凌的猜测没有错,掩盖冬试案的人与用阿舟母亲陷害她的,的确不是同一人。 前者滴水不漏,后者漏洞百出。 但前者所为,无不是在为后者掩盖罪行。 “韩使尊想如何?要我知难而退?” “咱家可没说这话,”韩清挑眉,“只是想问一问倪姑娘你怕不怕?你才只尝过吴衙内的那点手段,可咱家要与你说的是官场上的手段,那一个个的,都是豺狼,你一个不小心,他们就能生吞活剥了你。” “那就让他们来生吞活剥我好了!” 倪素迎着他的目光,“就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身份,便要我害怕,便要我的兄长含冤而亡不能昭雪?韩使尊,难道您今日要我来,便是要为害我兄长之人做说客?” 周挺皱了一下眉,“倪姑娘,慎言……” 韩清听出这女子话中的锋芒,却不气不恼,他抬手阻止了周挺,随即定定地审视起倪素,道:“你就真不怕自己落得与你兄长一般下场?到时曝尸荒野,无人问津,岂不可怜?” 倪素憋红眼眶,字字清晰: “我只要我兄长的公道。” 第34章 乌夜啼(三) “好。” 韩清站起身, 双手撑在案上,“倪姑娘可千万莫要忘了今日你与咱家说的这些话,咱家本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怕的便是咱家在前头使力,你在后头若是被人吓破了胆, 那就不好了。” 倪素本以为韩清是权衡利弊之下不愿再继续主理此案,却没想到他那一番话原是出于对她的试探。 走出夤夜司,外头的雾气稀薄许多, 被阳光照着,倪素有些恍惚。 “倪姑娘尚不知他们的手段, 韩使尊是担心你抵不住威逼利诱。”吴继康是太师之子, 官家的妻弟, 而倪素一个孤女, 到底如何能与强权相抗? 她若心志不坚,此案便只能潦草收尾,到时韩清作为夤夜司使尊, 既开罪了吴太师,却又不能将其子吴继康绳之以法,只怕在官家面前也不好自处。 “是我错怪了韩使尊。” 倪素垂下眼, “但我如今孑然一身, 其实早没有什么好怕的,韩使尊还愿意办我兄长的案子, 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周大人留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朝周挺弯腰行礼, 倪素转身朝人群里走去。 她的步子很快, 周挺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很快淹没在来往的行人堆里, 晁一松凑上来,“小周大人,人家不让您送,您怎么还真就不送啊?” 周挺睨了他一眼,一手按着刀柄,沉默地转身走回夤夜司中。 指使药婆杨氏给阿舟母亲下过量川乌并要阿舟诬陷倪素,后又买凶杀药婆杨氏的,是吴太师之子——吴继康的书童,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夤夜司使尊韩清仰仗官家敕令,当日便遣夤夜司亲从官入吴太师府,押吴继康与其书童回夤夜司问话。 招魂 第37节 此事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吴太师子嗣不丰,除了宫中的吴贵妃以外,便只得吴继康这么一个老来子,此次冬试吴继康也确在其中。 吴继康在夤夜司中五日,吴太师拖着病躯日日入宫,没见到官家不说,还在永定门跪晕了过去。 第六日,吴继康亲手所写的认罪书被韩清送至官家案头,但官家却不做表态,反而是令谏院与翰林院的文官们聚在一处议论吴继康的罪行。 “孟相公,那群老家伙们都快将金銮殿的顶儿都给掀翻了,您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官家看了您好几眼,您还在那儿装没看见。” 中书舍人裴知远回到政事堂的后堂里头,先喝了好大一碗茶。 “太早了。” 孟云献靠坐在折背椅上,“你看他们吵起来了没?” “那倒还没有。” 裴知远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那不就得了?”孟云献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没吵起来,就是火烧得还不够旺。” “您这话儿怎么说的?”裴知远失笑。 孟云献气定神闲,“现今他们都还只是在为倪青岚的这个案子闹,不知道该不该定吴继康的罪,如何定罪,只要还没离了这案子本身,咱们便先不要急,就让蒋御史他们去急吧。” —— 得知吴继康认罪的消息时,倪素正在苗太尉府中看望蔡春絮夫妇,苗易扬又进了一回夤夜司,出来又吓病了。 “那吴继康就是个疯子。” 苗易扬裹着被子,像只猫似的靠着蔡春絮,“我那天出来的时候瞧见他了,倪小娘子,他还笑呢,跟个没事人似的,笑得可难听了……” “阿喜妹妹,你快别听他胡说。” 蔡春絮担心地望着倪素。 倪素握笔的手一顿,随即道,“这副方子是我父亲的秘方,二公子晚间煎服一碗,夜里应该便不会惊梦抽搐了。” “快让人去抓药。” 王氏一听倪素的解释,她想起自己上回另找的医工看了这姑娘的方子也说好,她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忙唤了一名女婢去抓药。 苗太尉并不在府中,听说是被杜琮气着了,苗太尉本以为杜琮是感念自己曾在他护宁军中做过校尉,所以才帮他捞人,哪知那杜琮根本就是借着他的儿子苗易扬来欲盖弥彰。 苗太尉气不过,禀明了官家,亲自领兵四处搜寻杜琮的下落。 “阿喜妹妹,不如便在咱们府中住些时日吧?我听说南槐街那儿闹流言,那些邻里街坊的,对你……” 蔡春絮亲热地揽着倪素的手臂,欲言又止。 “这几日医馆都关着门,他们便是想找由头闹事也没机会,何况还有夤夜司的亲从官在,我没什么好怕的。” 阿舟母亲的事这两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在南槐街流传着,夤夜司虽早还了倪素清白,却仍阻止不了一些刻意的污蔑,甚至还出现了倪素是因与夤夜司副尉周挺有首尾才能好端端地从夤夜司出来的谣言。 背后之人的目的,倪素并不难猜。 无非是想逼周挺离她远一些,最好将守在她医馆外面的人撤了,如此才好方便对她下手。 蔡春絮想说很多安抚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她看着倪素越发清瘦的面庞,却只轻声道:“阿喜妹妹,你别难过……” 倪素闻言,她对蔡春絮笑了笑,摇头说:“我不难过,蔡姐姐,我就是在等这样一天,吴继康认了罪,他就要付出代价。” “无论如何,我都要在这里等,我要等着看他,用他自己的命,来偿还我兄长的命债。” 倪素忘不了, 忘不了那天自己是如何从夤夜司中接出兄长的尸首,忘不了那天周挺对她说,她兄长是活生生饿死的。 她总会忍不住想,兄长死的时候,该有多难受。 只要一想到这个, 倪素便会去香案前跪坐,看着母亲与兄长的牌位,一看便是一夜。 “希望官家尽快下令,砍了那天杀的!” 蔡春絮想起方才自家郎君说的话,那吴继康进了夤夜司竟也笑得猖狂不知害怕,她不由恨恨地骂了一声。 离开太尉府,倪素的步子很是轻快,烂漫的阳光铺散满地,她在地上看见那团莹白的影子,自始至终,都在她的身边。 回到南槐街,倪素看见几个小孩儿聚在她的医馆门前扔小石子玩儿,她一走近,他们便作鸟兽散。 周遭许多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窃窃私语从未断过,她目不斜视,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开门。 躲在对面幌子底下的小孩儿眼珠转了转,随即咧嘴一笑,将手中的石子用力丢出去。 莹白的光影凝聚如雾,转瞬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颀长身形,他一抬手,眼看便要打上倪素后背的石子转了个弯儿。 小孩儿看不见他,却结结实实被飞回来的石子打中了脑门儿。 “哇”的一声,小孩儿捂着脑袋嚎啕大哭。 倪素被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一眼,那在幌子底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儿便好似惊弓之鸟般,一溜烟儿跑了。 “难道他看见你了?”倪素摸不着头脑,望向身边的人。 徐鹤雪只摇头,却并不说话。 天色逐渐暗下来,倪素在檐廊底下点了许多盏灯笼,将整个院子照得很亮堂,徐鹤雪在房中一抬眼,便能看见那片被明亮光影映着的窗纱。 一墙之隔,徐鹤雪听不到她房中有什么动静,也许她已经睡了,她今夜是要睡得比以往好些吧? 她等了这么久,兄长的案子终于看到了曙光,一直压在她心头的大石,是不是也终于放下了? 徐鹤雪坐在书案前,望着那片窗纱,又倏尔低眼,看着案前的账册。 “徐子凌。” 忽的,他听见了隔壁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她的步履声,几乎是在听到她这一声唤的刹那,徐鹤雪抬眼,看见了她的影子。 “我睡不着。” 倪素站在他的门外,“我可不可以进去待一会儿?” “进来吧。” 徐鹤雪轻声说。 倪素一听见他这么说,便立即推门进去,满室灯烛明亮,他在那片光影里坐得端正,一双眸子朝她看来。 “你还在看这个啊。” 倪素发现了他手边的账册。 “嗯。” “那你有看出什么吗?” 倪素在他身边坐下。 “杜三财多数的钱财都流向这里……”徐鹤雪修长的手指停在账册的一处,却不防她忽然凑得很近,一缕长发甚至轻扫过他的手背,他一时指节蜷缩,忽然停住。 “满裕钱庄。” 倪素念出那四个字。 徐鹤雪收回手,“嗯”了一声。 “那我们要去满裕钱庄看看吗?”倪素一手撑着下巴。 “不必,这本账册,我想交给一个人。” 徐鹤雪望向她的侧脸。 “谁?” 倪素的视线从账册挪到他的脸上。 “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几日,徐鹤雪已深思熟虑,这本账册虽记录了杜三财的多数银钱往来,但其上的人名却甚少,甚至多充以“甲乙丙丁”,单凭徐鹤雪自己,他早已离开阳世多年,并不能真正弄清楚这些甲乙丙丁到底都是谁,但若这账册落入蒋先明之手,那个人是绝对有能力将杜三财的这些旧账查清楚的。 “可你怎么确定,他一定会查?” 倪素问道。 “他会的。” 徐鹤雪的睫毛在眼睑底下投了一片浅淡的影。 杜三财当年究竟因何而逃脱贻误军机的罪责,他又究竟为何十五年如一日的给这些不具名的人送钱,只要蒋先明肯查,便一定能发现其中端倪。 “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去。” 倪素忽的站起身。 徐鹤雪抬眸,对上她的目光。 此时月黑风高,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时候,倪素裹了一件披风,抱着徐鹤雪的腰,头一回这样直观地去看云京城的夜。 他即便不用身为鬼魅的术法,也能以绝好的轻功躲开外面的夤夜司亲从官,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踩踏瓦檐,缀夜而出。 夜风吹着他柔软的发丝轻拂倪素的脸颊,他的怀抱冷得像块冰,倪素仰头望着他的下颌,一点也不敢看檐下。 蒋府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繁叶茂,他们栖身檐瓦之上,便被浓荫遮去了大半身形。 蒋先明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内知进门奉了几回茶,又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人,夜深了,您该休息了。” “奏疏还没写好,如何能休息?”蒋先明用簪子挠了挠发痒的后脑勺,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您平日里哪回不是挥笔即成?怎么这回犯了难?” 内知心中怪异。 “不是犯难,是朝中得了吴太师好处的人多,官家让他们议论定罪,他们便往轻了定,这如何使得?我得好好写这奏疏,以免官家被他们三言两语蒙蔽了去。” 蒋先明想起今日朝上的种种,脸色有些发沉。 后腰有些难受,他喝了口茶,索性起身,打算先去外头透口气。 书房的门一开,在檐上的倪素便看见了,她拉了拉徐鹤雪的衣袖,小声道:“他出来了。” 书房里出来两个人,一个微躬着身子,一个站得笔直,正在檐廊底下活动腰身,倪素一看便猜到谁才是蒋御史。 “你看不清,我来。” 招魂 第38节 倪素说着便将徐鹤雪手中的账册抽出,看准了蒋御史在檐廊里没动,她便奋力将账册抛出。 徐鹤雪手中提着灯,但灯火微弱并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况,他只听见身边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便问:“怎么了?” “……我打到蒋御史脑袋了。” 倪素讪讪的。 “谁啊!来人!快来人!” 果然,底下有个老头的声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着身的内知,她猫着腰,看见蒋御史俯身捡起了账册,她便催促徐鹤雪:“快我们走!” 底下的护院并不能看见徐鹤雪提在手中的灯笼的光,更不知道檐瓦上藏着人,徐鹤雪揽住倪素的腰,借着树干一跃,飞身而起。 两人轻飘飘地落在后巷里,徐鹤雪听见倪素打了一个喷嚏,便将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烧过的寒衣,并不能令她感觉到有多温暖,但倪素还是拢紧了它,看见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抬头,不经意目光相触。 两人几乎是同时移开目光。 徐鹤雪周身散着浅淡的莹尘,更衬他的身形如梦似幻,好似这夜里的风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雾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着,忽然就想让他再真实一点,至少不要那么幽幽淡淡,好像随时都要不见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么多场秋雨一下,天似乎就变得冷了,食摊上的热气儿更明显许多,她嗅闻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鹤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她在一个食摊前停下来,那油锅里炸的是色泽金黄的糍粑。 她与食摊的摊主说着话,徐鹤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说了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听,他只是觉得,这个摊子上的青纱灯笼将她的眼睛与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无声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种冒犯。 徐鹤雪匆忙错开眼,却听身边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买您一只灯笼吗?” “成啊。” 摊主看她一个人也没提个灯笼,便笑眯眯地点头。 倪素拿着一包炸糍粑,提着那只藤编青纱灯笼走到无人的巷子里,才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 “自从遇见你,我身上就常带着这个。” 倪素说着,将油纸包好的糍粑递给他,“你先帮我拿一下。” 徐鹤雪接来,才出锅的炸糍粑带着滚烫的温度,即便包着油纸也依旧烫得厉害,他垂着眼帘,看她鼓起脸颊吹熄了青纱灯笼的蜡烛,又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火光灭又亮,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干净。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鹤雪将糍粑递给她,却听她道:“灯笼。” 他怔了一瞬,立即将自己手中提的那盏灯给她。 倪素接了灯笼,又将自己这盏才买来的青纱灯笼递给他,说:“这个一看便是那个摊主自己家做的,你觉得好不好看?” 徐鹤雪握住灯杖,烛火经由青纱包裹,呈现出更为清莹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视线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颔首:“好看。” “你喜欢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庞苍白而脆弱,几乎是从不会笑的,但她不自禁会想,他如果还好好活着,还同她一样有这样一副血肉之躯,那么他会怎么笑呢? 至少那双眼睛会弯弯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该多好。 “徐子凌。” 两盏灯笼终于让他的身影没有那么淡,倪素没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着走着,她又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 徐鹤雪的视线从青纱灯笼移到她的脸上。 “我的兄长死在这儿,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云京,我之前想着,只要我为兄长讨得了公道,只要我帮你找到了旧友,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 “你对这个地方呢?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倪素还是忍不住好奇他的过往。 “我……” 徐鹤雪因她这句话而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过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记得住一些的过往。 他在这里其实有过极好的一段时光,称得上恣肆,也称得上高兴,那时的同窗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他来往,他们甚至在一块儿打过老师院子里的枣儿吃。 他在老师的房檐上将哭得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脚踹下去,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问,到底是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我离开这里时,过往欢喜,便皆成遗憾。” 他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但是你不后悔,对吗?”倪素问他。 徐鹤雪被她这般目光注视着,他轻轻点头:“是。” 后悔这两个字,并不能成全所有已经发生的遗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也并不愿意用这两个字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梦中得见老师,他也并不愿说出这两个字。 那不够尊重自己, 也无法尊重老师。 “虽然还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但是我觉得,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后悔已经做过的决定。” 就好像她这一路行来,也从没有后悔过。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吴继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长的生魂,”这是倪素来到云京后,最为轻松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但是我还是会在这里,直到你找到你回来阳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来的人,我也想让你这一趟回来,能够少一些遗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来的人”,几乎令徐鹤雪失神。 寂寂窄巷里,隐约可闻远处瓦子里传来的乐声。 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生前种种,他本该忘了许多,若不重回阳世,他本该忘得更加彻底,只是幽都宝塔里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们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里的琵琶真好听,等这些事结束,我们一块儿去瓦子里瞧瞧吧?” 倪素的声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与她并肩,莹白的光与她漆黑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他青墨色的衣袂暂时可以勉强充作是与她一样的影子。 半晌,他哑声:“好。” 第35章 乌夜啼(四) 冬试案已破, 然而谏院与翰林院议定吴继康的罪责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月之久,两方之间最开始还仅仅只是在议罪这一项上总是难以统一,到后来, 两边人越发的剑拔弩张,日日唇枪舌剑, 急赤白脸。 眼看正是要过中秋的好日子,谏院和翰林院嘴上一个不对付,在庆和殿里竟动起手来。 两方当着官家的面一动手, 官家的头疾便犯了,引得太医局好一阵手忙脚乱, 又要给官家请脉, 又要给官员治伤。 “贺学士啊,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们打就打呗,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躲远点就是了。” 裴知远一回政事堂,便见翰林学士贺童跪在大门外边, 他顺手便将人家的官帽给掀了,瞧见底下裹的细布,“瞧你这脑袋, 啧……” “谁想打了?谏院那些老臭虫简直有辱斯文!”贺童愤愤地夺回长翅帽重新戴好, “除了蒋御史,他们一个个的, 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说不过了,便动起手来, 我若不知道还手, 不助长了他们谏院的气焰?” 眼看没说两句,贺童这火气又上来了, 裴知远点头“嗯嗯”两声,还没继续附和呢,门里一道声音隐含怒气:“贺童!你给我跪好!” 听到老师张敬发怒,方才还理直气壮的贺童一下蔫哒哒的,垂下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贺学士,帽子歪了。” 裴知远凉凉地提醒了一句,又说:“张相公在气头上呢,你先在外头待会儿,我就先进去瞧瞧看。” 贺童正了正帽子,听出裴知远在说风凉话,他哼了一声,理也不理。 “崇之,他毕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里的官员还没来齐整,孟云献瞧着张敬阴云密布的脸色,便将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压着些声音道:“你虽是他的老师,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张敬闻声,侧过脸来瞧着他,“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说如今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么?” “谏院和翰林院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还不如那蒋先明知道着急上火,倪青岚的这桩案子,已经不单纯了,他们已经不是在为倪青岚而闹。” 张敬咳嗽了好一阵,也没接孟云献递来的茶,自己让堂候官斟了一碗来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事儿够了没有?” 孟云献收敛了些笑意:“不够。” “崇之,虽说吴太师这么久也没见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儿官家这么一病,吴贵妃立即便往庆和殿侍疾去了。” “吴贵妃在官家身边多少年了,她是最得圣心的,只吴继康这么一个弟弟,两人年纪相差大,她也没有子嗣,对吴继康不可谓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着吴继康长大的,你以为他不见吴太师,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云献望向门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长: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处置吴继康。” 中秋当日,正元帝仍卧病在床,谏院与翰林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却始终没有拿出个给吴继康定罪的章程。 “听说他有哮喘,在夤夜司里发了病,他那个贵妃姐姐正在官家身边侍疾,听说是她与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儿早上发的旨意,准许他回吴府里养病……” 午后秋阳正盛,倪素听着周遭许多人的议论声,却觉身上是彻骨的寒凉,恍惚间听到身边有人嚷嚷了声“出来了”,她立即抬起头。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来,他的脸色泛白,气若游丝般靠着椅背,半睁着眼睛。 “韩清,自从接了这冬试案,你啊,就少有个在宫里的时候,若不是咱家今儿奉旨来这一趟,要见你还难呐。”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嘱咐抬滑竿的人仔细些,回头见夤夜司使韩清出来,便笑眯眯地说。 招魂 第39节 “干爹,今儿晚上儿子就回宫里去,中秋佳节,儿子自当是要在干爹面前的。”韩清面露笑容。 “咱们这些人哪有个佳节不佳节的,官家头疾难捱,你就是来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闲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点你一句,少较真儿,当心真惹官家不快。” 这话梁神福说得很委婉,声音也压得很低,只有韩清一个人听得见。 韩清垂首,“儿子记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周挺看见了底下人堆里的倪素,她一身缟素,额上还绑着一根白色的细布,乌黑发髻间装饰全无。 “使尊,倪姑娘来了。” 周挺提醒了一声。 这话不止韩清听见了,梁神福也听见了,他们两人一同顺着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年轻女子尤为惹眼。 “别让她在这儿闹事。” 韩清皱了一下眉,对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阶去,与此同时吴继康的滑竿也正要穿过人群,吴府的小厮们忙着在看热闹的百姓堆里分出一条道来,一名小厮嘴里喊着“让让”,目光倏尔触及到面前这个穿着丧服的姑娘,他明显愣了一下。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落在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该来。”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边,低声说道。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也不许吗?” 话是说给周挺听的,但倪素的视线却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么?” 大庭广众,周挺并不方便与倪素细说案情。 “自然是来看看这个害我兄长性命的杀人凶手,究竟什么样。” 滑竿上的青年病恹恹的,而倪素这番话声音不小,他一听清,那双眼睛便与之目光一触。 随即,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见他那副一口气好似要过不来,咳得心肺都要吐出来的模样,便连忙道:“快!快将衙内送回府里,太医局的医正都等着呢,可不要再耽误了!” 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护着那位滑竿上的衙内,倪素冷眼旁观,却见那吴继康居高临下般,向她投来一眼。 他在笑。 顷刻间,倪素脑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拥着吴继康从人堆里出去,身边周挺低声与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吴继康朝她投来的那一眼。 犹如绵密的针,不断戳刺她的心脏,撕咬她的理智。 她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拥。 “倪姑娘。” 周挺不许她往吴继康那边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时夤夜司门前只剩下倪素与周挺,倪素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头。 周挺立即松了手,对上她微红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随即道:“你不要冲动,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拦,便是抗旨。” “那我怎样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颤声,“小周大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他杀了人,还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为什么我要从这里走出来,就那样难?!” 为什么? 因为吴继康坚称自己是过失杀人,因为官家对吴继康心有偏颇,还因为,吴家是权贵,而她只有自己。 这些话并不能宣之于口,若说出来,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样很想给你,眼下夤夜司并没有要放过此事,请你千万珍重自身。” 倪素已无心再听周挺说些什么,她也犯不着与夤夜司为难,转身便朝来的路去。 “小周大人,听说翰林院的官员们几番想定那吴衙内的罪,官家都借口卧病不予理会……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里来的公正呢?您说会不会到最后,吴继康的死罪也定不下来?我看咱们使尊也快管不了这事了,他怎么着也不会与官家作对啊……” 晁一松叹了一口气。 周挺也算淫浸官场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对倪素究竟有多么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间浮出一丝复杂。 中秋之日,团圆之期,街上不知何时运来了一座灯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着梯子点上面的灯盏,它慢慢地亮起来,那光也并不见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会儿,只觉得那些人影好乱,那座灯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倾塌下来,将她埋在底下,将她骨肉碾碎,连一声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听见灯山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边去,只知道抬手一挡。 天旋地转。 她几乎看不清灯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个人环住她的腰身,她迎着炽盛的日光,盯着他苍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灯山。 原来,它还稳稳地矗立在那里,并没有倾塌。 倪素的眼眶几乎是顷刻间湿润起来,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紧紧抱住徐鹤雪。 为了让她看起来不那么奇怪,徐鹤雪抿了一下唇,还是悄无声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着。 他的面前,是那样巨大的一座灯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眼睛里凝聚了片晶莹的影子。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现的,而他静静听着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灯山,说:“倪素,你不要哭,我们还未到绝处。” 倪素泪眼朦胧,在他怀中抬头。 徐鹤雪垂眼,“纵是官家有心袒护,也仍不能改吴继康杀人之实,而你,可以逼他。” 怎么逼? 倪素眼睑微动,喃喃:“登闻院……” “官家在乎民间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这云京城无人不知你兄长之冤,让整个云京城的百姓成为你的状纸。” 徐鹤雪顿了一下,又说:“可是倪素,你应该知道,若你真上登闻院,你又将面临什么。” 她这已不仅仅是告御状,更是在损害官家的颜面,登闻院给她的刑罚,只会重,不会轻。 “我要去。” 倪素哽咽着说。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办法,他其实并不想与她说这些话,官家对于吴继康的偏袒已经算是摆到了明面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云献此时又在等什么。 这是最好的办法,最能与孟云献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鹤雪又不禁想,这些官场上的肮脏博弈对于倪素来说,实在是残忍至极。 灯山越来越亮了,几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杂声更重。 徐鹤雪在这片交织的日光灯影里,近乎试探般,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饼?” 第36章 乌夜啼(五) 日光渐弱, 衬得灯山的光便显得更盛大明亮起来。 有一瞬,徐鹤雪将它看成了幽都那座宝塔,那些跳跃闪烁的烛焰, 多像是塔中浮动的魂火。 “公子,您的月饼。” 买糕饼的摊主手脚麻利地捡了几个月饼放进油纸包里递给他, 又不自禁偷偷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他的脸色未免也太苍白了些,像是缠绵病中已久。 “多谢。” 徐鹤雪颔首,接来月饼, 他回头看见身着素白衣裙的姑娘仍站在那儿,周遭来往的人很多, 可是她的眼睛却一直在望着他。 像一个不记路的孩童, 只等着他走过去, 她便要紧紧地牵起他的衣角。 徐鹤雪走了过去, 她竟真的牵住了他的衣袖,他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也还算克制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他从油纸包中取出来一个浑圆的月饼,递给她:“枣泥馅的,你喜欢吗?” 倪素“嗯”了一声, 吸吸鼻子, 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咬月饼。 走过那座灯山旁, 徐鹤雪其实有些难以忍受周遭偶尔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即便那些目光不过是随意的一瞥, 也并不是好奇的窥视, 可他只要一想到阳世才仅仅过去十五年,他也许会在这个地方遇见过往的同窗, 也许会遇见老师,也许,会遇见那些他曾识得的,或者识得他的人,他便难以面对这街市上任何一道偶尔投来的目光。 他怕有人当着她的面唤出“徐鹤雪”这个名字,他抬起头,审视她的侧脸,又忍不住想,若她听到这个名字,她会是何种神情。 可她很安静地在吃月饼,也不看路,只知道牵着他的衣袖跟着他走。 徐鹤雪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心头的这份惶然难堪而化为雾气,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这条回家的路。 她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人在她身旁的,真真实实的,能被众人看见的,能够带着她悄无声息地融入眼前这片热闹里。 徐鹤雪早已没有血肉之躯了。 他做不了那个人。 可是,他很想。 徐鹤雪安静地看着她吃月饼。 月饼盈如满月,而她一咬则亏。 —— 吴府里的奴仆们正忙着除尘洒水,为方才回来的衙内驱除晦气,太医局的医正在内室里给吴继康看诊,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则在外头与吴太师一块儿饮茶。 “这都是好茶叶啊太师,给咱家用,是破费了。”梁神福瞧着一名女婢抱上来几玉罐儿的茶叶,他端着茶碗笑眯眯地说。 “梁内侍在官家跟前伺候,这么多年闻惯了官家的茶香,想来也是爱茶之人了,你既爱茶,又何谈什么破费不破费的。” 吴太师说着便咳嗽起来。 “太师在宫里受的风寒怎么还不见好,不若请医正再给您瞧瞧?”梁神福不免关切一声。 “不妨事,”吴太师摆了摆手,“其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只是咳嗽得厉害些,再吃些药,应该就好了。” 招魂 第40节 “太师多注意些身体,官家虽没见您,但是贵妃娘娘这些日子都在官家跟前呢,”梁神福收了好茶,便知道自己该多说些话,“当年官家微服巡幸江州,正遇上那儿一个姓方的纠集一众庄客农户闹事,若不是您临危不乱,敢孤身与那姓方的周旋,招安了他,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事来呢……” 那时梁神福便在正元帝身侧随侍,正元帝一时兴起要去寻访山上一座道观,却带少了人,上了山才发觉那道观早已被一帮子人数不小的盗匪给占了。 “您如今虽然已不在朝,但您先头的功劳苦劳官家心里都还记着呢,再说了,还有贵妃娘娘呢,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衙内真去给人偿命?”梁神福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到底只是个举子,官家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可衙内不一样啊,自从安王殿下夭折后,官家就一直没有其他子嗣,衙内入宫看望贵妃的次数多了,官家瞧着衙内也是不一样的……” 梁神福压低了些声音:“太师啊,官家是最知道骨肉亲情之痛的,您老来得子本也不易,官家是不会让你丢了这个儿子的。” “梁内侍说的这些我都晓得了。” 吴太师听了梁神福这一番话,才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徐徐一叹:“此事本也怪我,官家要再推新政,所以荫补官这块儿便收得紧了,我知道官家待我吴家,待贵妃已是极大的恩宠,便想着要康儿他争些气,不以恩荫入仕,以此来报官家恩德,遂将其逼得太紧了些,以至于他做下这等糊涂事……” 三言两语,吴太师便将自己这一番拥新政,报君恩的热忱说得清清楚楚,梁神福是在正元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他在宫中多年,如何听不明白吴太师这些话到底是想说给谁听的,他笑了笑,说:“太师的这些话,官家若听了,一定能明白您的忠君之心。” 虽说是拿人手短,但梁神福到底也不是只看在吴太师那连罐子都极其珍稀的茶叶的份上,而是官家心向太师,他自然也就心向太师。 梁神福带着太医局的人离开了,吴太师坐在椅子上又咳嗽了好一阵,仆人们进进出出,珠帘摇晃个不停。 “都出去。” 吴太师咳得沙哑的声音既出,所有的仆人们立即被内知挥退,房中一时寂静下来,那道门被内知从外面缓缓合上。 “出来。” 吴太师眯着眼睛,打量门缝外透进来的一道细光。 “爹,我还难受……” 吴继康身形一僵,靠在床上,隔着屏风与珠帘他根本看不见坐在外头的父亲,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孱弱些。 可他没有听见父亲给他任何回应。 心里的慌张更甚,吴继康再不敢在床上待着,起身掀帘出去。 “跪下。” 只听父亲冷冷一声,吴继康浑身一颤,双膝一屈,他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跪了下去。 “夤夜司的人并未对你用刑?” 吴太师面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是……” 吴继康低声应。 “那你为何如此轻易就认了罪?” “是,是贾岩先认的!夤夜司的人虽没对儿子动刑,可是他们当着我的面刑讯贾岩了!爹,贾岩他指认我,我,我太害怕了……” 贾岩便是吴继康的书童。 吴继康谈及此人,他便几欲呕吐,他想起来这个人在夤夜司中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而且是当着他的面受的刑。 他甚至不敢细想贾岩血肉模糊的脸皮,不敢想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可是这些画面非要往他脑子里钻,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腰塌下去便开始干呕。 “我看你是觉得,你姐姐在宫里,而我又找了人替你遮掩,你觉得你自己如何都死不了,是不是?” 吴太师在梁神福面前表现得那般爱子之深,此时他的脸色却愈加阴沉冷漠。 “难,难道不是吗?” 吴继康双膝往前挪,一直挪到吴太师面前,他抖着手抓住吴太师的衣袍,“爹,我不会死的对不对?您和姐姐都会救我的对不对?我不想再去夤夜司了,那里好多血,好多人在我面前被折磨,我做噩梦了……我做了好多的噩梦!” 吴太师一脚踢在他的腹部,这力道很大,吴继康后仰倒地,疼得眼眶都红了,在地上蜷缩起来。 “早知如此,你为何还要给我添乱?”吴太师猛地一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当初找杜琮行舞弊之事时,可有想过此事有朝一日会被人翻出来?我在前头想尽办法替你遮掩,你倒好,陷害倪青岚妹妹不成,反倒让韩清那么一条没事物的恶狗抓住了把柄!” “爹,官家要保我,官家要保我的!” 吴继康艰难呼吸,“我只是不想她在闹下去,我想让她滚出云京,若是她不能滚,我杀了她就是,像,就像杀了倪青岚一样简单……”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魔障。 准确地说,自倪青岚死后,他便一直处在这样的魔障之中。 “你啊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吴太师怒不可遏,“我倒还没问你,你为何要将倪青岚的尸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萨里!你若谨慎些,这尸首谁能发现!” “超度嘛。” 吴继康的反应很迟钝,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进菩萨里,他就能跟着菩萨一块儿修行,然后,他就去天上了,就不会变成厉鬼来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给他吃饭,我本来没想杀他,可是他饿死了……”吴继康烦躁地揉着脑袋,发髻散乱下来,“为什么他要有个妹妹,要不是她,没有人会发现的,没有人!” “你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我吴岱的儿子!学问你做不好,杀人你也如此胆怂!” 吴太师气得又狠踢了他一脚。 “那您让倪青岚做你的儿子好了!” 吴继康敏感的神经被吴太师触及,他又受了一脚,疼得眼眶湿润,他喊起来:“叶山临说他学问极好,他们都说他能登科做进士!只有我,无论我如何刻苦读书,我始终成不了您的好儿子!” 吴太师的脸色越发铁青,吴继康越来越害怕,可他抱着脑袋,嘴里仍没停:“您一定要逼我读书,您再逼我,我也还是考不上……” 外人都道太师吴岱老来得子,所有人都以为吴岱必定很疼这个儿子,连早早入宫的贵妃姐姐也如此认为。 可只有吴继康知道,都是假的。 比起他这个儿子,吴太师更看重的是他的脸面。 老来得子又如何?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庸碌无用,自吴继康在宫中昭文堂里被翰林学士贺童痛批过后,吴太师便开始亲自教导吴继康。 十三岁后,吴继康便是在吴太师极为严苛的教导下长大的,他时常会受父亲的戒尺,时常会被罚跪到双腿没有知觉,时常只被父亲冷冷地睇视一眼,他便会害怕得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是如此强压之下,吴继康也仍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 原本吴继康还想自家有恩荫,他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官家忽然要重推新政,父亲为表忠心,竟要他与那些寒门子弟一块儿去科考。 临近冬试,吴继康却惶惶不安,他生怕自己考不上贡生,将得父亲怎样的严惩,他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便被书童贾岩撺掇着去了一些官家子弟的宴席。 那宴席上也有几个家境极一般的,都是些会说漂亮话儿的主,被其他的衙内招来逗趣儿的,其中便有一个叶山临。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谈及冬试,那家中是经营书肆的叶山临没的吹嘘,便与他们说起一人:“我知道一个人,他是雀县来的举子,早前在林员外的诗会上现过真才的,是那回诗会的魁首!说不得这回他便要出人头地!” 众人谈论起这个倪青岚,有人对其起了好奇心,便道:“不如将人请来,只当瞧瞧此人,若他真有那么大的学问,咱们这也算是提前结交了!” 叶山临却摇摇头:“他不会来的,我都没见过他。” “只是被林员外看重,此人便清傲许多了?咱们这儿可还有几位衙内在,什么大的人物还请不来?” “不是清傲,只是听说他不喜这样的场面,他的才学也不是假的,我识得他的好友,一个叫何仲平的,那人给我看了他的策论,那写的是真好啊,这回冬试又是给新政选拔人才,他那样的人若不能中选,可就奇了!” 叶山临打着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到后头,甚至还背出了一些倪青岚写的诗词和策论。 吴继康叫书童给了叶山临银子,请他默了倪青岚的诗文来看,只是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惭于自己的庸碌。 同时,他又隐隐地想,若那些诗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里如一的,做父亲的好儿子,风光无限。 这样的想法从萌芽到演变成舞弊,仅仅只是一夜。 吴继康借着父亲的关系送了许多银子给杜琮,此事杜琮安排得很好,只要将倪青岚的卷子与他的一换,他便能直接入仕,从此再不用被父亲逼着用功。 为了确保倪青岚冬试之后不会出来坏事,吴继康便在冬试结束的当夜,令人将其迷晕,随后关在了城外的一间屋子里。 书童贾岩便是帮着他做完所有事的人,甚至发现倪青岚逃跑,也是贾岩带着人将其抓回,好一番折磨痛打。 吴继康起初只是想等冬试结束,等自己顺利入仕,他便弄哑倪青岚的嗓子,再使些银子将人放回雀县。 可那夜,贾岩急匆匆地从城外回府,说:“衙内,咱们守门的几个吃醉了酒,说漏了嘴,倪青岚已经知道您为何关着他了!奴才看他那样子,若您放过了他,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若闹到官家耳里,可如何是好啊……” 官家? 吴继康怎么有心情管官家如何想?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言语折辱与家法。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日一早,他便听见宫里传出的消息,官家采纳了谏院的提议,改了主意,冬试之后,还有殿试。 吴继康当夜便去见了倪青岚。 那青年即便衣衫染血,姿仪也仍旧端正得体,在简陋发霉的室内,冷静地盯着他,说:“衙内的事既不成,那你我便就此揭过此事,往后我们谁也不提,如何?” “真的不提?” 吴继康心有动摇。 他本能地艳羡着倪青岚,他不知道这个人在此般糟糕的境地之下,为何还能如此镇定。 “我无心与衙内作对。” 倪青岚说。 吴继康本来是真信了他的,可是书童贾岩后来却说:“衙内,您没听杜大人说吗?那倪青岚的卷子是绝对能中选的,您此时将这人放了,不就是放虎归山吗?如今他也许还没有那个能力与您作对,可往后他若是入仕为官,指不定爬上哪根竿子呢,到那时他再与您清算,您该如何?” “怕就怕,咱们太师若知道了您……” 一听贾岩提起太师,吴继康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冷透了,他本能地害怕起父亲,而贾岩还在他耳边不停道:“衙内,他之前可是逃跑过的,您换卷子这事儿,也是他故意套我们话儿套出来的,他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在蒙您呐!” 吴继康听了这些话,便也觉得倪青岚一定是在蒙骗他,他一气之下,便道:“这几天不要给他饭吃!” 不但没有给倪青岚饭吃,吴继康还让贾岩等人将倪青岚吊起来打,虽都不是致命的折磨,但却令倪青岚患上了离魂之症。 吴继康其实也没想闹出人命,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倪青岚才能保全此事不被发觉,却不曾想,倪青岚患上离魂之症后,一口饭都吃不下去了。 人,是生生饿死的。 吴继康那时还在犹豫该不该给倪青岚请医工,他极其害怕自己被发现,可就是这么犹豫着,人便死了。 天色阴沉,闷雷涌动,很快疾风骤雨交织而来。 吴太师看着地上瘫软得好似烂泥一般的儿子,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没有一点温情,握起来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吴继康的身上,咬牙冷笑: “若倪青岚是我儿,你哪怕只是动了他的卷子,没伤他性命——” “我也要你用命来偿。” 可惜,他不是。 你才是。 第37章 乌夜啼(六) 招魂 第41节 中秋已过, 翰林院与谏院的斗争愈发激烈,“倪青岚”这个名字屡被提及,这些大齐的文官们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驳斥对方。 谏院认为, 国舅吴继康是过失致倪青岚死亡,倪青岚最终是因患离魂之症, 自己吃不下饭才生生饿死,故而,吴继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则认为, 吴继康收买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岚, 使其身患离魂之症, 最终致使其死亡, 理应死罪。 两方争执不下, 然而正元帝却依旧称病不朝,谏院与翰林院递到庆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态度,更令谏院的气焰高涨。 “这几日倪青岚的事闹得越发大了, 市井里头都传遍了,我也去茶楼里头听过,那说书先生讲的是绘声绘色, 连吴继康是如何起了心思, 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岚的事儿都讲得清清楚楚,不少书生当街怒骂国舅爷吴继康, 那骂的,可真难听……” 裴知远一边剥花生, 一边说道。 “我听说, 光宁府昨儿都有不少学生去问倪青岚的案子要如何结,尤其是那些进了书院的寒门子弟, 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快闹翻天了。” 有个官员接话道。 “你也说了是寒门子弟,天下读书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几个听了他的事儿还不寒心的?官家若不处置吴继康,他们只怕是不愿罢休的。” 另一名官员叹了声。 那些没个家世背景的年轻人,谁又不担心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倪青岚呢?只要权贵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为代价。 此事在读书人中间闹得如此地步,实在是因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气方刚,正是气盛的年轻人的心。 “咱们啊,还是好好议定新政的事项,别去掺和他们谏院和翰林院的事儿……”趁着翰林学士贺童还没来,有人低声说道。 话音才落,众人见张相公与孟相公进来,便起身作揖。 “都抓紧议事。” 孟云献像是没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似的,背着手进门便示意他们不必多礼,随即坐到位子上便与张敬说起了正事。 官家虽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议论的新政事项依旧是要上折子到官家案头的,官员们也不敢再闲聊,忙做起手边的事。 天才擦黑,孟云献从宫中回到家里,听内知说有客来访,他也懒得换衣裳,直接去了书房。 “倪青岚的事在云京城里闹得这样厉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内知出去,孟云献才问坐在身边的人。 “是倪青岚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让周挺将那书童贾岩的证词也趁此机会散布出去,如此一来,茶楼里头说书的就更有的说了。” 若非是韩清有意为之,外头也不会知道那么多吴继康犯案的细节。 “这个姑娘……” 孟云献怔了一瞬,端着茶碗却没喝,“竟是个硬骨头。” 他语气里颇添一分赞赏。 “难道,她想上登闻院?” 孟云献意识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处花银子将此事闹大?咱家心里想着,这登闻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韩清谈及此女,眉目间也添了些复杂的情绪。 “登闻院的刑罚,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烟上浮,孟云献抿了一口茶,“不过她这么做,的确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禅,想来官家心中便更为在意这些事,倪青岚的事被闹到登闻院,官家便不能坐视不理,他一定要给出一个决断才行。” 可如何决断?满云京城的人都盯着这桩案子,那些寒门出身的读书人更由倪青岚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时仍旧铁了心包庇吴继康,只怕事情并不好收场。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云献不由一叹:“韩清,我觉得她有些像当初的你。” “当年咱家若能上登闻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韩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时韩清不过十一二岁,是个在宫中无权无势的宦官,而他这样的宫奴,是没有资格上登闻院的。 幸而求到孟云献面前,他才保住亲姐的性命。 孟云献沉吟片刻,一手撑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闻院告了御状,官家一定会召见我。” —— 九月九是重阳。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烛,她看见昨日蔡春絮送来的茱萸,朱红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来簪入发髻。 “好不好看?” 她转身,问立在檐廊里的人。 徐鹤雪看着她,她一身缟素好似清霜,挽着三鬟髻,却并无其它饰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发间,极白与极红,那样亮眼。 “嗯。” 他颔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气色有些不好,脸也更清瘦了,她从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带一边将茱萸缠上去,一边说:“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这个。”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闻院。 “倪素……” 徐鹤雪垂眸,看着她的手指勾着他霜白的衣带,他喉结微动。 “你听我说,” 倪素打断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帮我,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的存在。” 缠好了茱萸,倪素的视线从殷红的茱萸果移到他洁白严整的衣襟,再往上,看着他的脸。 徐鹤雪抿唇,手指在袖间蜷缩。 “我受了刑,你会不会照顾我?”倪素的语气很轻松,“若你不照顾我的话,我就惨了。” “我会。” 他说。 “嗯。” 倪素的眼睛弯了一下,“那我先谢谢你。” 登闻鼓在皇城门外,倪素从南槐街走过去,晨间的雾气已经散了许多,日光越发明亮起来。 街上来往的行人众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看见皇城门外的兵士个个身穿甲胄,神情肃穆。 登闻鼓侧,守着一些杂役。 没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闻鼓前,仰望它。 日光灿灿,刺人眼睛,看鼓们互相推搡着,盯着这个忽然走近的姑娘,开始窃窃私语。 “她要做什么?” “难道要敲鼓?这鼓都多少年没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们正说着话,便见那年轻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们看着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声响。 鼓面震颤。 好多行人被这鼓声一震,很快便聚拢到了登闻鼓前,鼓声一声比一声沉闷,一声比一声急促。 “快,快去禀告监鼓大人!” 一名看鼓推着身边的人。 监鼓是宫中的内侍,消息随着鼓声送入宫中,又被监鼓送到登闻鼓院,这么一遭下来耽搁了不少时间,可那鼓声却从未停止。 倪素满额是汗,手腕已经酸痛得厉害,可她仍牢牢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门南街的登闻鼓院大门敞开。 “何人在此敲鼓?” 监鼓扯着嗓子喊。 倪素鬓发汗湿,回转身去,她双膝一屈,跪下去高举鼓槌,朗声道:“民女倪素,为兄长倪青岚伸冤!” 倪青岚这三字几乎是立时激得人群里好一阵波澜。 “就是那个被吴衙内害死的举子?” “我也听说了,好像是被那吴衙内折磨得患了离魂之症,水米不进,生生的给人饿死了……” “真是作孽!” 监鼓用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叫了看鼓们来,道:“判院大人已经到了,你们快将她带到鼓院里去!” “是!” 看鼓们忙应声。 自有了告御状必先受刑的规矩后,登闻鼓院已许久无人问津,登闻鼓院的判院还兼着谏院里的职事,在宫里头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听着登闻鼓还觉得自己是听错了,直到监鼓遣人来寻,他才赶忙到鼓院里来。 坐到大堂上,谭判院见着大门外聚集了那么多的百姓还有些不习惯,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审视起跪在堂下的年轻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状告当朝太师吴岱之子吴继康杀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头。 谭判院显然没料到自己摊上的是倪青岚这桩事,他面上神情微变,又将这女子打量一番,沉声道:“你可知入登闻鼓院告御状,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为兄长伸冤,民女愿受刑罚!” 谭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当这女子无知,尚不知登闻鼓院刑罚的厉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对鼓院的皂隶抬了抬下颌:“来啊。” 皂隶们很快抬来一张蒙尘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头擦了一把灰,另两人便将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侧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上,听见堂上的谭判院肃声道:“倪素,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状?” “民女要告。” 倪素说道。 “好。” 谭判院点头,对手持笞杖的皂隶道:“用刑!” 招魂 第42节 皂隶并不怜惜她是女儿身,只听判院一声令下,便扬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颤骨肉的疼几乎令倪素收不住惨声,她眼眶里泪意乍涌,痛得她浑身都在发颤,这是比光宁府的杀威棒还要惨痛的刑罚。 皂隶一连打了几板子,站在门外的百姓们都能听到那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蔡春絮被苗易扬扶着从马车里出来正好听见门内女子的颤声惨叫,她双膝一软,险些摔下马车。 蔡春絮快步跑到门口,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见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张方长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驳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热,失声喃喃。 “倪素,本官再问你,这御状,你还告吗?”几板子下去,谭判院抬手示意皂隶暂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颤抖。 谭判院眼底流露一分异色,他没料到这几板子竟还没吓退这个女子,思及谏院与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势,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挥了挥手。 皂隶点头,两人一前一后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紧紧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节泛白,她咬着牙却怎么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难捱地淌下泪。 徐鹤雪并不是第一回 见她受刑,可是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没有办法看她的眼泪,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紧握成拳,闭了闭眼。 “倪素,告诉本官,你伸冤所求为何?” 端坐堂上的谭判院冷声道。 所求为何? 皂隶还没停手,倪素痛得神思迟钝,她喃喃了一声:“我求什么?” 又是一板子落下来,痛得她眼泪不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她艰难地呼吸着,哭喊: “我要杀人者死!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我要他还我兄长性命!” 凭什么? 凭什么她兄长的性命比不得那个人的性命?凭什么杀人者还能堂而皇之地脱离牢狱? “大人,若不能为兄长伸冤,民女亦不惧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隶拦在门外,她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皂隶们充耳不闻。 徐鹤雪看着倪素鬓发间鲜红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颌绷紧,终究还是难以忍耐,他伸出手,双指一并,银白的莹尘犹如绵软的云一般,轻轻附在她的身上。 皂隶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却发现自己感觉不到。 她迟钝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泪珠滑落下去,她看见他周身莹尘浮动,衣袖的边缘不断有殷红的血珠滴落。 她看见了他腕骨的伤口寸寸皲裂,连他的衣襟也染红了,也许衣冠之下,越来越多的伤口都已显现。 他的那张脸,更苍白了。 倪素的脸颊贴在春凳上,嗓子已经嘶哑得厉害,嘴唇微动,声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徐子凌,你别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第38章 定风波(一) “若不能为兄长伸冤, 民女亦不惧死!” 伴随笞杖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受刑的女子用尽力气呼喊出的这句话几乎震颤着所有围观者的耳膜。 如此刑罚,即便是男子也很难不惧怕, 谭判院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弱质女流, 竟能生生忍下这十几杖且始终不告饶。 “大人……” 一名皂隶握着沾血的笞杖,面上终归还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谭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动也不动。 “已经十二杖了。”皂隶小心地看着判院大人。 谭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犹疑,但沉吟片刻, 还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废, 还有八杖。” “是……” 皂隶无法, 只得再度举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 震得莹尘闪烁四散, 徐鹤雪的衣襟几乎染了一圈触目惊心的红,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剥离身上银白的莹光轻轻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剥离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过的, 最重最耻辱的刑罚。 他干净的衣裳湿透了,斑驳的血迹令他看起来比她还要狼狈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颤抖, 朝他摇头。 她不能大声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与他说话。 她的眼泪淌下脸颊, 指甲几乎要嵌进春凳的缝隙里。 “谭判院,倪素身为女子, 十六杖,已经够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 有人拨开人群, 立在鼓院大门外,朗声说道。 谭判院闻声抬头, 见是一身着玄衣的年轻人,他抬手示意皂隶停手,随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扰乱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见过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给守门的皂隶看过,又看向身后,“下官奉命,送吴衙内入鼓院与申冤者当堂对质。” 他话音才落,谭判院便见外头的百姓退到两旁让出一条道来,一行人抬着滑竿,滑竿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似在病中的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状,被告者需得在场,当下谭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进来。 眼看吴继康便要被人抬进去,蔡春絮不顾夫君苗易扬的阻拦,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吴继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吴继康身上,他脸色都变了。 “既是被告的杀人凶犯,怎还被抬着进去?是自个儿没腿脚吗?让他下来自己走进去!” 蔡春絮嚷嚷起来。 人群里立即响起附和声:“就是!让他下来!” 也不知道哪儿飞来的烂菜叶子臭鸡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厮想挡也没挡住,吴继康被砸了个正着,他瞪大双眼,难以忍受自己身上的肮脏,脸色越发怪异起来,胸口起伏正想发作,却听一旁的周挺淡声道:“吴衙内,请起身入鼓院受审。” 受审这两字周挺说得缓慢,意在提醒吴继康自己此时的处境。 吴继康难堪地站起身,被身边的小厮扶着,慢慢地走进鼓院大门里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后几乎被鲜血染透,整个人无意识地抽搐着。 吴继康本能地握紧了小厮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这样的刑,她怎么还没死呢…… “衙内。” 小厮低声提醒他上阶。 但还是晚了,吴继康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阶前,他被小厮扶着站直身体,朝堂上正座的谭判院作揖:“拜见判院大人。” “大人,这笞杖还打吗?” 皂隶在一旁小心问道。 谭判院也犯了难,一时也说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后审案,是为防诬告,不敬圣上,以此刑法而试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于惩戒,而在于试诚心,难道大人以为,此女心还不够诚吗?”周挺走入堂中,指着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说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规矩。” 谭判院皱起眉,“无有规矩,不成方圆。” “大人!学生愿代她受刑!” 鼓院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急切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着门口皂隶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挪动视线。 竟是何仲平。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高声喊道:“霁明兄生如浑金璞玉,奈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我受霁明兄照拂,与霁明兄为友,今日若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妹妹一个人为他讨公道,我何仲平枉读圣贤书!杀人者偿命,古来有之,霁明兄虽死,可吾等寒门读书人仍在!学生何仲平,甘受刑罚,为吾友倪青岚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闻鼓,又入鼓院受刑的这一段时间内,此事便已传遍了云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闻讯赶来,那些与他同样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也弃了书院的课业,匆匆跑来。 “存志入仕当为百姓,为公理!这是书院先生教给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谁该给天下寒门士子一个公理?须知今日的倪青岚,未必不会是往后的我们!”一名书生说着,便一撩衣摆跪到何仲平身侧,“学生愿受刑罚,为倪青岚伸冤!” “还等什么?尔等难道竟不如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知勇?”又一名书生环视四周,随即跪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跪了下去。 “学生愿受刑,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学生愿为倪青岚伸冤!” 谭判院是真头疼,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听见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连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没有办法,此时也不好再说继续动刑的话,挥了挥手,让人不要按着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进鼓院中,皂隶们又搬来好几张春凳,这些书生们一个个争着便趴上去。 谭判院心中郁郁,不知道这事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他身在谏院,深知此案若断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这个境况…… 谭判院抬头,看了一眼在外头受刑的那些读书人,他只觉得脑袋更疼了。 “吴继康,此女状告你杀害她兄长,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狱中已认,是否属实?”谭判院收敛心绪,开始审问吴继康。 吴继康心中无比后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轻易便认下了罪,他更厌恶外头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声,“可我没想杀他,我只是,我只是关着他,然后他就饿死了,他是自己饿死的,不关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会患上离魂之症?”倪素双手撑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却没有力气。 招魂 第43节 “我怎么知道?” 吴继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说了,我没想杀他,无论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罢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门口恶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这世道终不能还她兄长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让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种得意的目光来蔑视她兄长的生命。 吴继康心中的烦躁令他不断抓挠着自己的颈子,他厌恶极了她的眼神,如果没有那些多管闲事的书生就好了。 “我的确无心杀人,不如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补偿?”吴继康三两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态,塌着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却是阴冷而恶狠狠的,“要钱吗?还是要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当场撕破他的脸皮,她浑身颤抖更甚,却见吴继康忽然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他的脸色变得异常奇怪。 银白的莹光犹如丝线一般缠裹在他的颈间,倪素顺着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鹤雪的手苍白沾血,筋骨流畅,他双指一并,光如细丝一般浸入吴继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着吴继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伤。 吴继康惊恐万分,他看不见身上到底缠裹着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些细丝般的东西撕开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划开他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会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清冷的双眼凝视着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的吴继康,他没有回头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静地与她说:“只是他害你受的这十六杖,该还。” 倪素想说话,想对他说,不要这样,不要再让自己的身形变得更淡了,否则今日又该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这里所有的人发现他的存在。 怕他无法自处。 倪素眼睁睁地看着他手指用力,银丝刺入吴继康的血肉,如同掌控着一只牵丝傀儡一般,他令吴继康发了疯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额头上都是血,吴府的小厮与鼓院的皂隶慌忙上前去按他,几乎险些按不住。 吴继康嘶声力竭:“有鬼!有鬼啊!” 徐鹤雪几乎已经习惯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莹尘化丝,冷眼旁观吴继康的丑态。 “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与你一样想要。” 徐鹤雪的身形已经变得如雾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轻人,对她说: “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 第39章 定风波(二) 谭判院不知吴继康因何忽然疯癫, 只以为他是发了癔症,又逢一场怪雪突降,堂审只得潦草收场, 择日再审。 但三十六名书生与倪青岚亲妹在登闻鼓院受刑伸冤一事却在整个云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 当日在鼓院大门外围观的百姓不在少数,无数人见过那场雪, 而重阳鸣冤之声已达不可收拾之势。 参加过冬试的举子或贡生也有不少参与到这场针对国舅吴继康的声讨中来。 “你在等官家?” 秋雨连绵,张敬双手撑在拐杖上,冷不丁地开口。 “咱们这些做臣子的, 可不只有等的份儿么?”政事堂内此时也没几个官员,孟云献端着茶碗, 一边赏雨, 一边说道。 即便是深受官家看重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庆和殿外跪了几回, 官家不照样说不见,便不见么? 张敬摸着膝盖,“我听贺童说, 倪青岚的策论写得极好,本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确,” 孟云献点头, 随即对他笑了笑, “你心里还是明白的,不管谏院与翰林院之间到底是在为什么而争, 你的学生贺童,到底是个直肠子的清正之人, 他是真的惋惜倪青岚这个人。” “我的学生, 我自己知道。” 张敬平静地道。 两人正不咸不淡地说着话,外头便有宦官冒雨前来, 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常侍奉在官家身边的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亲自过来了。 “孟相公,张相公。”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请孟相公去庆和殿。” 孟云献与张敬相视一眼,随即起身,“梁内侍先请,我随后就到。” 直到梁神福离开,张敬坐在椅子上也没有动,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着官家召见,你还不快去?” 孟云献闻声回头,却说:“你这胡子有点太乱了,等我见过官家,咱们一块儿去东街剃面?” 张敬充耳不闻,抿了一口茶。 孟云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来长翅帽戴好,又整理过仪容,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总是要晦暗些的,整个禁宫被雨水冲刷着,颜色如水墨一般泛着冷,孟云献撑伞走在雨雾之间,撩起衣摆往白玉阶上去。 远远的,他看见了浑身湿透的御史中丞蒋先明。 “孟相公。” 蒋先明一见孟云献走上来,便立即上前。 “为了冬试案,蒋御史辛苦了,听说这几日你每日都来求见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见你?”孟云献将雨伞交给了一旁年轻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进殿。” 蒋先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压低些声音,“冬试案如今已传遍云京街巷,重阳鸣冤之声至今不绝,想必孟相公应该也已有所耳闻,下官恳请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为此案说一句公道话。” “官家不是许你我一同进殿么?蒋御史想说什么,尽可以说。” “话虽如此,” 蒋先明讪讪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爱听下官说话。” 正是因为他说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厌烦,再加上谏院与翰林院整日吵个不停,官家就更不愿听他们这些说得太多的人再说些什么,否则,官家今日也不会召见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于新政,从未参与此事,官家是想听不说话的人说话。 正说着话,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了,“官家请二位大人进殿。” 庆和殿内的熏香里藏着一分苦涩的药味,金漆铜灯散枝如树,其上点缀着数盏灯烛,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 孟云献与蒋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云献与蒋先明皆低首,只听见正元帝沙哑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孟云献的身后,而蒋先明稍稍侧脸,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压得更低。 如此差别,任谁都看得出来正元帝此时对蒋先明是正在气头上,孟云献不动声色,泰然落座,道:“谢官家。” “孟卿,今日让你来,不为新政,”正元帝只着一身圆领红袍,倚靠在软枕上,正握着一卷书,“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谏院与翰林院争执不下的这桩案子。” 隔着一层纱幔,帝王的身形不够真切,只听这般语气,也并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时的心绪。 正元帝开门见山,孟云献双手撑在膝上,恭谨地答,“臣以为,此案上涉及科举下涉及民情,且避无可避。” 正元帝在帘内不言。 “重阳当日突降怪雪,时候虽短,但想必官家在宫中定然也瞧见了,而今市井之间流言四起,称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飞雪乃是倪青岚冤魂不散。” 孟云献接着道:“臣以为冤魂之说虽荒诞,但此案牵涉科举之公正,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若处理不当,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门士子的心。” 读书人的笔,便是他们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书生年轻气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谨记《横渠四句》的年纪。 “看来孟卿与翰林院是一个意思。”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令蒋先明心中一惊,他抬头望了一眼孟云献,见其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帘后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并非是与翰林院一个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谏院与翰林院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也很难有一个结果。” “官家意欲泰山封禅,正该是上下欢悦之时。” 孟云献一提及“泰山封禅”,在帘后的正元帝抬眼,终于将目光挪向外面,庆和殿中一时寂静,蒋先明不敢擦汗,而孟云献则垂首不语。 蒋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禅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云献之所以在此时提及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应该重视民情。 自古以来,封禅泰山的帝王并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无此意,那么又如何能有举国若狂之盛景? 而孟云献这番话也将自己从翰林院与谏院的立场中摘了出来,完完全全是一副为正元帝封禅事宜着想的姿态。 “孟卿有理。” 蒋先明正沉思着,忽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的声音,显然,语气已带了些温度。 “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官家。” 孟云献说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禄这一项蒙官家准允,取了修建凌华道宫的款项来加恩百官,以至于凌华道宫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决心,但臣清查国库,却发现,这笔银子,本可以不动用凌华道宫的款项。” 孟云献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奏疏来,抬眼看向帘内守在正元帝身侧的梁神福。 蒋先明正在心内感叹孟云献这番漂亮话儿说得真好,那厢梁神福已掀帘出来从孟云献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银子如何用了这么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脸色有些变了,他抬眼,厉声:“怎么与此前呈报的数目不一样?” “疏浚河道所用款项真正落到实处的,不过几万之数,这些,臣都已派人亲自去泽州探查清楚,请官家再往后看。” 孟云献垂着眼帘,面上的神情不显。 正元帝越看脸色越发阴沉,他重重地将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来,却觉一阵眩晕。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华道宫,竟是为这帮贪腐之辈做了嫁衣!朕还给他们加禄?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比朕好吗?!” 招魂 第44节 奏疏散落在帘外来一部分,蒋先明抬眼,正好瞧见末页的官员名字中,竟有太师吴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头一震。 “官家若收归此份名单上的官员家财,凌华道宫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禅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云献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虽仍未表态,但蒋先明走出庆和殿,看着外头的蒙蒙烟雨,他长舒了一口气,接了伞来与孟云献一块儿下阶。 “若论平日,官家看了这样的折子,也未必会处置太师,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禅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这回……怕是被您说动了。” 蒋先明说着停步,朝孟云献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云献今日这一番话,可谓是处处戳在官家的心坎里,若论平日,官家一定会包庇太师吴岱,但孟云献先说道宫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项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为宗室近些年良田无数,越发敛财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宫却各处吃紧。 官家心中有气,如何能忍? 孟云献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点儿笑意,却问:“蒋御史是因何对此案这般上心?” “倪青岚是个好苗子,大抵是家风端正,他妹妹也可谓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轻人,本该有大好仕途,却因吴继康一己之私而丧命,这实在令人惋叹。”蒋先明一边往白玉阶底下去,一边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让天下读书人看到倪青岚的公道,又如何给他们希望,令他们安心入仕,为君为民?” 雨水潮湿,噼啪不停。 孟云献闻言,在雨雾里打量起跟在他身侧的蒋先明,半晌,他才颇有意味地叹了一声:“蒋御史才真是为君为民,好忠臣啊……” —— 听说重阳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后,她半睡半醒,梦里总是有雪,冰凉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脸颊,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与三十六名书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梦之所以是噩梦,是因为吴继康也在她的梦里,对着她笑。 倪素几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觉到被子的边缘轻轻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畅,但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她想出声,可怎么也张不开嘴。 越是急切,那种呼吸不了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忽的, 一只手拉下被子,十分轻柔地替她整理了边缘,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脸颊,他似乎顿了一下,松了手。 他指间的温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齐,可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孤灯点在桌案,玉纹并不在屋中。 她隐隐约约的,听见了院子里的说话声。 是蔡春絮与玉纹在说话。 那日是蔡春絮将倪素带回来的,并留了玉纹与另几个女使在这里照顾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盏灯上。 她动了动唇,轻声唤:“徐子凌,你在哪儿?” 迟迟听不到回应,倪素便想强撑着起身,可她忽然间又听到了一阵风吹动窗棂,她抬起眼,正见夜雾掠窗,很快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没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来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时候,你就该叫醒我给你点灯的。” 倪素望着他,说。 “不必。” 他循着她声音的方向,摇头。 “你房里的灯烛灭了没有?”白日里,倪素要玉纹取来好多蜡烛,自己一盏一盏点了,让玉纹送到隔壁去。 玉纹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将桌上那盏灯拿来,火折子也在那儿。” 倪素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转过身,伸出双手摸索向前,听着身后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边”,“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迈得更谨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烛台,与那个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灯盏,又很快点燃。 烛焰点亮了她面前这个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闪,他短暂的迷茫过后,认真地凝视起她的脸。 “想不想喝水?” 他的视线落在她有些泛干的嘴唇。 倪素摇头,看着他将灯烛放回桌上,她就这样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还是很淡。 也许要用很多的香烛才能弥补。 倪素想起下雪的梦,想起在梦中他整个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见,而吴继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见到吴继康时,便在心中告诉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该保有理智,可事实却是,仅仅只是吴继康的一个笑,或一句话,便能使她濒临崩溃。 他提醒着倪素,他是皇亲国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时,她在鼓院受够了刑罚,他才被人簇拥着姗姗来迟。 吴继康靠过来,用那样恶劣的眼神盯着她时,她几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挟,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却可来去自如的事实。 徐鹤雪看清了她的绝望,所以他将还算衣冠楚楚的吴继康变得比她更加狼狈。 以此,来安抚她的无助。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却对她说,有些人的血是热的。 倪素看见他还是倒了一杯水,转过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解释:“你的嘴唇很干,润一润,会好受些。” 原本说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将水倒来,又不想拒绝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 徐鹤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旧是隔着一层被子,并不去触碰她单薄的衣料。 倪素勉强喝了几口,嗅闻到他身上积雪般的味道里裹着几分血腥气,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 “怎么了?” 徐鹤雪的声音有些虚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顾我,该我来照顾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涩。 “你为我点灯,便已是照顾。” 他说。 倪素摇头,脑袋垂下去,脸颊抵在软枕上,“那还不够,你应该要更多,我也应该给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么? 徐鹤雪握着瓷杯,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上,他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结微动:“子非鱼。” “那我要如何才能还得清?” “还什么?” 灯影摇晃,倪素对上他的目光,“还你的陪伴,还你作为鬼魅,却还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的这份心,还你为我寻兄,为我自损,为我做的饭菜,甚至,为我倒的这杯水。” “倪素。” 徐鹤雪眼睫轻垂,轻轻摇头,唇畔带了一分生疏的笑意:“这世间万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还的,若为你倒杯水也要你还,那我成什么了?” “若我想还呢?” 她的目光太过认真,徐鹤雪静默许久,终于抬起眼帘来看她,“你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吗?” “还差一点。” 倪素下意识地接话。 徐鹤雪“嗯”了一声,说,“那个就足够了。” 倪素其实很想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帮他做些什么,可是他总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将自己的过往藏得严严实实,她却不能逼他,因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为何死在十九岁那年。 他不说,她便不能问。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在这件事上继续说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经离开了,但玉纹并没有进屋来。 他安静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风轻拂他颜色浅淡的衣袂。 面容苍白却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 倪素轻声道。 徐鹤雪一怔,随即道:“我可以将这盏灯拿走。” 他以为她是担心他回到隔壁便会双目不能视物。 “不是。” 倪素闷闷地说,“我总是做噩梦,梦里总是在下雪,我梦到你帮我向吴继康出了一口恶气,然后你就消失不见了,我点好多的香,好多的蜡烛,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顾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风后面有一张软榻,我床上也还有一张被子可以给你,你在这里,我们一起养病,也许我就不会做那样的噩梦了。” 徐鹤雪本该拒绝。 他不能与她同处一室,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会不会夜里又让被子蒙住了口鼻? 隔着一道屏风,徐鹤雪躺在了软榻上,身上盖着的被子,竟还沾了些她的温度,这一切,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徐子凌。” 招魂 第45节 倪素的声音传来。 素纱屏风离她的床很近,徐鹤雪抬起眼睛,一盏灯的光令屏风后的人影影绰绰,他看不清。 “你身上都是冷的,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很久,热是什么样的?” 她问。 “嗯。” 他应了一声,却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可下一刻,他又听见她说:“那你伸手。” 暖黄的烛影铺散在屏风上。 徐鹤雪看见她的手落在素纱之上,影子拉长。 “你伸手,就会知道了。” 她的声音传来。 徐鹤雪眼睫颤抖,衣袖之下,他手背的筋骨明晰,修长的指节蜷缩又松懈。 第40章 定风波(三) 徐鹤雪舒展手掌, 瘦削而苍白的指节不安地屈起一下,落在屏风之上,隔着一层素纱, 与她手掌暗淡的廓影重叠。 很轻的相贴,带着他的谨慎与克制。 屏风隔绝不了她手心的温度, 也许是她尚未退热,所以温度更高,令他轻轻一触, 便如惊弓之鸟般眨动一下眼睛。 他忽然想起,之前她从夤夜司的牢狱中出来, 住进太尉府时, 他也曾将手轻贴在她的前额, 为她退热。 那时不生绮念, 所以那种温度,他已经记不清。 可是今夜, 明明隔着一道屏风, 明明只是手心相触,他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倏尔攥紧自己的衣袍。 淡色的唇轻抿起来。 鬼魅已经没有血肉之躯,他无法感知自己的任何心跳, 唯有点滴莹尘在他身畔浮动, 好似雀跃,又很快融入他的身躯。 一盏孤灯摇摇晃晃, 无声修补着他这道破败的残魂。 “你的手像雪一样冷,但是我们这样, 你会不会觉得暖一些?”屏风后的姑娘在问他。 “这样, 你也会冷的。” 他只是说。 “逢夏必热,遇冬便冷, 无论冷暖,都是温度,我觉得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倪素望着屏风后他的身廓,他如一座荒草覆没的雪山安静地伏在昏暗的阴影之中,好像没有人可以靠近,没有人可以打破他的这份死寂。 但她忽然很想。 这么想着,她的手指便在屏风上用力,紧贴他的掌心,触摸他瘦削的指节,故意与他指腹相触,轻点一下。 他似乎吓了一跳。 倪素甚至听见他一分凌乱的气声,很轻的一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得耳朵有一点痒。 他的手很快收了回去,倪素看见他的衣袖一晃而过。 雪山之上有飞鸟惊鸣,掠翅而起,虽场面稍显慌乱,但这座空山却好像变得鲜活了那么一点,有生机了那么一些。 倪素翘起嘴角,隐约看见他整个人像是裹进被子里去,甚至背过了身。 “你生气了吗?” 倪素的下巴抵在软枕上。 “没有。” 他没有转身,依旧安静地藏在那片阴影里。 倪素知道他的脾性很好,好得像是从来就不会生气一样,但她还是故意这样问了,听见他的回答,她又说:“你明早想吃什么?” “你吃就好。” 他说。 “我想吃糖糕,我们一起吃吧?” 屏风那面静默了一瞬,最终,他还是“嗯”了一声。 冗长黑夜,两人之间再没有说话,倪素身上还是痛得厉害,她安静地隐忍着,心里却在想,如若他始终不肯敞露心扉,那其实也没有关系。 至少在他身在阳世的这段日子里,她想让他过得开心。 吃他喜欢的糖糕,去多少次谢春亭都可以,去找他儿时埋私房钱的那棵歪脖子树也可以。 只要开心,就好了。 后半夜忽来的秋雨将整个院子冲刷得很干净,玉纹轻手轻脚地进屋来开窗,睡眠很浅的倪素便被惊醒。 她最先去望屏风之后,软榻上的被子叠放整齐,昨夜躺在那里的人已经不在。 “倪姑娘,药已经在煎了,您看今儿早上想吃什么?” 玉纹回头,见趴在床上的年轻女子睁开了双眼,便走上前去,用帕子轻轻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 “糖糕。” 倪素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好,奴婢让人去买来。” 玉纹手脚麻利,打来热水帮倪素简单擦洗过脸,又用篦子帮她篦发,等倪素喝光了药,她便出去找了一名小厮去街上买糖糕。 跑腿的小厮很快回来,糖糕还很热,一看便是刚出锅的。 外头已经不在下雨了,但晨雾潮湿又朦胧。 倪素将一块糖糕递给坐在床沿的年轻男人,自己也拿了一块小心地咬了一口。 她时不时地要吹一下手指。 倪素抬起眼睛,他今日换了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袍,墨绿的衣襟里又露出一截洁白的中衣领子,这样浓郁的颜色衬得他的脖颈与面庞白皙如冷玉。 淡薄的天光照在他光滑的衣料上,金丝绣线的暗纹闪烁。 糖糕的烫对于他而言似乎并不强烈,他纤长的眼睫微垂着,很认真地在吃那块糖糕,但是倪素并不能在他的脸上发现任何或满足或愉悦的神情。 他仿佛只是在不断重复一个动作。 “你……不吃吗?” 她的视线令人难以忽视,徐鹤雪侧过脸来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眨动一下眼睫。 “好吃吗?” 倪素问他。 “嗯。” 他颔首,又吃下一口。 也许是他的姿仪太过赏心悦目,倪素觉得自己这样趴在床上吃糖糕有些说不出的局促。 她胡乱地想着,但还是一口一口地将糖糕吃了。 倪素从鼓院出来后的第二日便请蔡春絮取了些自己的银钱买了好些伤药补品送给何仲平与其他三十五名书生。 不料今日何仲平便带着他与其他人送的一些东西来了,当日吴继康突发癔症,何仲平只受了几杖,堂审便匆匆结束。 何仲平算是在鼓院受刑的人中伤情较轻的,好歹将养了几日也能勉强下地,这便立即上门来探望倪素。 “何公子也受着伤,该好好将养,不用来看我。” 隔着屏风,玉纹将流苏帘子也放了下来,倪素隐约看见何仲平一瘸一拐地进门来。 “他们都比我伤重,我今日来,是代他们来看姑娘你的……”何仲平说着便在桌前坐下,哪知屁股才一挨凳面他就“嘶”的一声,一下弹起来。 玉纹憋不住笑,将软垫拿来垫在凳面上:“是奴婢手脚慢了,公子现在坐吧。” 何仲平讪然一笑,重新坐下去,屁股是好受了一些。 “他们都好吗?” 倪素在帘内出声,“当日在鼓院看见你们来,我心中真的很感激。” “姑娘的药,我们都收到了,他们都说谢谢姑娘你呢,”何仲平听到她说“感激”二字,一时有些无所适从,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他垂下头,半晌才又道:“无论是他们还是我,都受不起姑娘的这份感激,他们是为霁明兄不平,也是为他们自己不平,而我……” 何仲平眉眼郁郁:“而我,对霁明兄有愧。” “若非我将他的策论诗文说了出去,也许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倪姑娘为兄长伸冤,在云京承受百般苦楚,可谓贞烈,若此时我无动于衷,又如何对得起霁明兄在云京对我的处处照拂?” 说着,何仲平一手撑在桌上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帘内的倪素弯腰作揖:“倪姑娘,以前我处处怕事,但如今我已想得很清楚,若吴继康不死,我愿随你继续伸冤,天理昭彰,来日方长。” 何仲平也没待多久,身上受着伤,他是坐不住的,只与倪素说过几句话,便离开了。 房门大开着,日光浅浅地在地面铺陈。 倪素趴在床上,好像嗅到了空山新雨后的清爽味道。 她看到那道墨绿的身影立在窗棂前,残留的雨水滴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他在凝视那滴弄湿书卷的雨露,最终白皙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一拂。 她昏昏欲睡,心内安宁。 —— 正元帝因头疾而暂未上朝,朝中没有几个官员能见到在病中的官家,唯有孟云献连着几日进了庆和殿。 “你说,谏院与翰林院的那帮人究竟是在为什么而闹?” 正元帝今日精神更欠佳,躺在龙榻上,声音有些虚浮无力。 “这个中缘由,臣如何得知?”孟云献立在帘外,垂着眼帘,恭谨道,“只是如今民情翻沸,百姓皆称赞倪青岚亲妹至真至烈,何况还有一帮年轻士子也已为倪青岚受过刑,官家若不尽快对重阳鸣冤一事做出决断,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宗室之中,皆要以为官家此番推行新政决心不坚,毕竟国舅吴继康此番舞弊恰好是在冬试,而冬试是官家您为新政选拔人才而特设,冬试是再推新政的开端,若开端不好,又何谈万象更新?” 招魂 第46节 若开端不力,又如何让那些宗室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来些?他们若发觉官家决心不坚,岂非要更加藐视新政,破坏新政? 届时,又还能收回来多少银子? 这些话孟云献不说,并不代表正元帝不会联想到这里,他安静地等,听着龙榻上的帝王咳嗽了好一阵,他才道:“请官家保重龙体。” “我,是真的老了……” 正元帝徐徐一叹,胸口起伏。 非是上朝之时,正元帝便不常称“朕”。 “张敬与蒋先明都上了折子,反对封禅一事,”话锋一转,正元帝的口吻变得意味颇浓,“但我看孟卿你似乎与他们看法不同。” “官家仁德,泽披四海,重于泰山,如何不能行封禅大礼?”孟云献说着,又俯身作揖,“张相公与蒋御史只怕也是担心劳民伤财,但如今官家若能收归一部分用以疏浚河道却被贪墨的银子,亦可解燃眉之急。” 正元帝不言,凝视他半晌。 “听闻张卿当年与你在城门分道割席,但我看,你待张卿仍有好友之谊。” “虽割席,亦不断同僚之谊。” 孟云献不慌不忙,从容应答。 只提同僚而非好友,正元帝扯了扯唇,手指轻扣在床沿,时不时地敲击着。 孟云献垂首,听着这一阵细微的响动,十分耐心地等着,时至今日,正元帝已不能再回避登闻鼓院接的这桩冬试案了。 “朕心中已有决断,孟卿回去吧。” 正元帝声似平淡。 “臣告退。” 孟云献立即作揖,随后退出庆和殿。 今日不在下雨,宫中却还有积水,孟云献走下白玉长阶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踩到积水弄湿了官靴他也全然不顾。 偌大的政事堂,正值用饭的时辰,没有几名官员在堂内,孟云献进门,看见一名堂候官收拾了一堆书册,他便问:“那些都是什么?” “孟相公,” 堂候官忙躬身,道,“这些都是张相公要的,正元年间的百官历年政绩考。” “他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心中怪异。 堂候官摇头,“下官不知。” “行了,我拿着吧。”孟云献走过去接了过来,随即往后堂去。 张敬不喜热闹,并没有与那些官员一起去吃饭,翰林学士贺童拿了一个食盒过来,张敬便一个人在后堂里用饭。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就吃这些。” 孟云献走过去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清粥小菜。 张敬抬头,见他怀中抱着一沓书册,他的神情一滞,随即又垂眼,自顾自地喝粥:“吃惯了这些,其它的就不好克化了。” “那你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将书册都放在案上,“不要告诉我,你想整顿吏治?” “你回来推新政弄得不痛不痒,也不许我下猛药?” 张敬眼皮也不掀一下。 “眼下不适合。” 孟云献自庆和殿回来这一路走得急,他也不管案上是不是冷茶,端起来就喝了。 “那要何时才适合?” 张敬一边喝粥,一边道,“孟琢,我看你被贬官一趟,你的胆气也被磨没了,官家要封禅,你便为他筹措银两,你可真是越来越会做官了。” 孟云献面露无奈,“官家封禅之心可比重推新政要坚决得多,那日我在庆和殿提及封禅也是为了让官家正视冬试案,当时蒋御史正在殿中,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事后另外写了奏疏反对封禅,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而你呢崇之?你才回来多久?官家对你尚有疑虑,你又为何要在此时上疏打官家的脸?” 张敬在听见他说“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这句话时,他握着汤匙的手紧紧地蜷握,几乎有些细微地发颤。 他倏尔抬眼看向孟云献,“你应该知道,他是如何做了那近臣的。” 孟云献一怔。 他当然知道, 玉节将军徐鹤雪死的那年,便是蒋先明青云直上的那一年。 “难道就因为官家只能容忍他,我们这些人便不可以说真话了吗?为官之道,便是如此吗?北边一十三州尚未收复,我大齐还要向掠夺我国土的胡人交十万岁币!近几年越是弹压,匪患便越是不止,如此境地,官家还要劳民伤财,封禅泰山?” 张敬撂下汤匙,站起身,“孟琢,我问你,若人人都不肯说真话,又如何澄清玉宇,维护社稷?” “我不是说你不能说,只是时机不对!” 孟云献皱起眉。 “如何不对?今日你在庆和殿中,官家问过你了?你为我说话了是不是,你是站在何种立场为我说话的?” 孟云献张了张嘴,他对上张敬的视线,喉咙有些发干。 同僚,而非好友。 因为官家并不希望他们两人再为友,他们最好一直如此不对付,官家便不用担心他们两人合起伙来算计任何事。 “你没有立场,便不该为我说话。” 即便他不言,张敬也已洞悉他在官家面前究竟是如何自处的,“我要做些什么,要如何做,都与你无关,我是官家的臣子,亦是大齐的臣子,我为君,也要为国,我做不到与你一般,净捡官家喜欢的话说。” “张崇之!” 孟云献生怕他说这样的话,仅仅只是“同僚”二字,孟云献尚未出口便已经先为此自伤,他惯常是能忍的,过了这十四年的贬官生涯,他变得比以往更能忍,可当着这个在他心中依旧万分重要的旧友的面,他的能忍也变得不能忍,“十四年前,我整顿吏治的后果是你与我两个人割席分道,是你失妻失子,一身伤病……不是我变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孟云献与他对峙着,半晌,他闭了闭眼,几乎是出乎张敬意料地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崇之,君仁,臣才直。” 为君者仁,为臣者才敢直。 若君不仁,则臣直,也无益。 第41章 定风波(四)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 皇帝就登闻鼓院“重阳鸣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视新政,舞弊害命为名, 治罪国舅吴继康。 太师吴岱在永定门长跪以至晕厥,吴贵妃数次求见皇帝皆未能得见天颜。 这一日, 下了好大一场雨。 云京城市井之间热闹不减,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赞陛下明德公正, 自发为枉死的倪青岚烧纸。 而当日在鼓院与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书生则趁此寒衣节,为倪青岚亲写表文, 点香烧纸。 “霁明兄, 若你泉下有知, 心中是否有所宽慰?”何仲平一面烧掉自己写的表文, 一面抬起头,香案后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时刺得他眼眶泛红, “官家肯治吴继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霁明兄……” 他喉结滚动一下, “我只恨他的命, 也换不来你重活。” “何兄,万莫如此伤怀, 今日是咱们这些人真正该提振精神的时候,想必霁明兄在黄泉之下, 今日也该是高兴的。” 一名贡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 说着又将自己写的表文烧了,“霁明兄, 虽然你我此前并不相识,但四海之内,我等与你皆为孔孟门生,我读过你的诗文,知道你的为人,愿尔来生,倚鲲鹏之脊背,从心之志,扶摇千万里!” 他说着,起身点香作揖。 这间屋子不大,挤满了人,还有人干脆站到了檐廊里,众人点上香,一同朝香案后的牌位作揖。 他们这些人都受过杖刑,走路并不方便,但每个人都强撑着从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蹒跚地相携着来到倪素这里,烧纸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实很难站起身,但她还是请蔡春絮替她换上一身缟素,咬着牙起来给兄长烧了两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铜盆里的纸灰熏得,还是身上的伤太痛,倪素眼皮时不时地抽动一下,满额都是冷汗。 她松开蔡春絮的手,向众人施礼:“多谢诸位今日来此祭拜我兄长,当日在登闻鼓院,是诸位让小女知道,这世间公理终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长生前不善交游,挚友零星,但他死后,却有诸位为他不平,为他奔走,小女以为,即便生死两端,兄长在天有灵,也算与诸位相识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两端又如何?经此一事,吾等与霁明兄,可堪为友矣!”一名举子弯腰还以一礼。 他们身上都有伤,也并未久待,祭拜过倪青岚后便都陆续离开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着吧,你这身子,能站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见倪素身后的衣料被血液洇湿,便招来玉纹与她一块儿搀扶着倪素。 一脚将要迈出门槛,倪素忽然回头,香案上白烟缕缕,兄长的牌位与母亲的牌位立在一处,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湿。 “官家今晨赏赐的伤药在哪里?玉纹快些取来。” 蔡春絮才将倪素扶到床上趴着,便火急火燎地使唤玉纹。 今晨正元帝治罪吴继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宫中的内侍带了皇帝的口谕前来,夸赞倪素为兄伸冤之勇,有贞烈之风,又赏赐了一些金银布帛,与宫中上好的伤药。 伤药虽好,上药的过程却极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紧紧地抓着软枕,听见蔡春絮在一旁说了句:“阿喜妹妹,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见倪素身上的伤,可每回见了,她都觉触目惊心,她将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额头的冷汗,说:“到如今,你可算是熬过来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条命,好歹是为你兄长讨得了一个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兴。” 倪素的嗓子仍是哑的,窗外雨声淋漓,而她嗅到这股湿冷的草木清香,只觉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睁着眼,脸颊抵在软枕上嗅闻雨气的模样,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湿的鬓发,轻声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云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么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觉吧,等你醒来,我陪你用饭。”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随即起身出去。 房内安静下来,倪素闭着眼,喃喃似的唤了一声:“徐子凌。” “嗯。” 隔着一道屏风,有清浅的雾气凝化出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的边缘,却没有睁眼,“吴继康真的会是死罪吗?” 皇帝虽下了敕令,但今日还在议罪。 招魂 第47节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吴继康的罪名中有‘藐视新政’一项,此项便已经定了他的死罪,今日虽还在议罪,但我想,议罪的重点也不过是处斩之期。” 徐鹤雪坐在软榻上,背对着那道素纱屏风,“还有……” “还有什么?” “也许处斩之期不会那么快,因为治罪吴继康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官家也许要先处置谏院与翰林院的一些官员。” 他说。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韩清与孟相公,也并非是出于纯粹的目的来助她伸冤,他们身在官场,本有一番腥风血雨之争。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场亲眼看着他去死,但我总觉得我在做梦,只要我一睡,再醒来,就什么也不剩。” 也许是伤处疼得她很恍惚,令她总有一种身在幻梦之中的感觉。 “那你会怕重来一回吗?” “不怕。” 即便重来,她也不惧为兄长再讨一回公道。 徐鹤雪轻抬起一双眼,凝望窗棂之外,烟波浓雨,秋意无边:“那就睡吧。” 他的声音有种安抚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来越混沌,听着耳畔秋雨,这是她来云京之后,最为安心的一觉。 —— 正如徐鹤雪所料,十月初这道降罪国舅吴继康的敕令只是一个开端,正元帝针对谏院与翰林院的一场清洗一直持续到年关将近之时。 夤夜司的刑池几乎被鲜血充斥,牵涉其中的数十名官员,贬官的贬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个云京城都笼罩着一片阴云。 贪墨疏浚河道款项的官员也一一被处置,其中便有太师吴岱,被褫夺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来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云献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只取下长翅帽,放到一旁,便接来韩清递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狠的那些人,经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个。”韩清眼底难掩疲惫,但心情却很是不错。 谏院与翰林院之间早有争斗,而孟云献暗地助推蒋先明将冬试案上奏官家案头,便是猜到官家定会请两院官员共同议定此案。 争执是必然的。 演变成水火不容的两方争斗也在孟云献的意料之中。 他们并非是真的在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冬试举子而争执不下,闹到这般火势不能收敛的地步,无非“党同伐异”四字。 没有几个人真的在意“倪青岚”这个名字,他们只是借着这个名字,将一桩舞弊杀人的案子,变成了攻讦打压异党的政治斗争。 而孟云献与韩清也在这场斗争之中,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促成了这桩超越冬试案本身的斗争,并趁此,除去了好几个当初反对新政,攻讦孟张二人的顽固不化之辈。 孟云献慢饮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几块阻挠新政的石头,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对他封禅,勾结宗室敛财的蠹虫。”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宫的银子,您也除了几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兴?” 韩清观察着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捡回一条命,被从牢里放出来,那时,你跑来给我磕头,头都磕破了,淌了一脸的血,还冲我笑,我也挺高兴的。” 孟云献略略舒展了些眉头,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敛起来,“那时你我都以为是咱们赢了。” “难道不是么?”韩清不明所以。 孟云献摇头,“赢的人,其实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韩清一怔,越发听不明白。 “那时我四十多岁第一回拜参知政事,深感我大齐积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请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应允令我热血沸腾,我拉着崇之一起与我整顿吏治,下手丝毫不留余地,在朝廷里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时以为欲成大事,什么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给了我足够的底气。” “可是后来玉节将军在雍州以叛国重罪被凌迟,我与崇之两个人在一年后被官家毫不犹豫地抛弃时,我就在想,我与崇之推行的新政,对大齐究竟有没有一丝的改变?我贬官到文县的几年后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于国于民,并无丝毫改变,但有一样东西变了。” “什么?” “官家攥在手中的权力,以及我等臣子劝谏官家的权力。” 孟云献的神情越发沉重起来:“韩清,当年我以为我是在做有益国家与生民的大事,但其实,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齐谏臣的胆子。”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大齐的士大夫与君王,再难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为何她能捡回一条命?那时你还太小,而我太过忘形,尚未往深处去想。” 孟云献问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虽是我的缘故,但其实也不全是我的缘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韩清垂首沉思片刻,摇头:“不知。” “王在法上。” 孟云献徐徐一叹。 王法,王在法上。 韩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过律法保住性命,可韩清很难说,帝王敕令大于律法是好,还是不好。 私心上,他为此庆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为孟云献而伤怀,敕令是出于君王一时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于律法,则于国无益。 “那官家此番请您和张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韩清有些说不下去。 “官家从前推行新政为的是权力,而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顶住宗室各方压力的准备,” 孟云献听着雨声,笑了笑:“官家是见不得宗室敛财如巨,而自己修道宫却无钱可用,我与崇之,便是他请回来震慑宗室与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钱。” “但我如今其实并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么,反正既能达成官家所愿,又能除去我的绊脚石……” 上浮的茶烟冲淡了孟云献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欢喜。” 第42章 定风波(五) 离开孟府, 宫门已落锁,韩清没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宫外置办的私宅, 来开门的内知恭敬地将纸伞递出。 “阿姊睡下了吗?” 韩清接来了伞,一边往庭院里去, 一边问。 “大娘子说要等弟弟回家……”内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韩清。 韩清没说话,也不让他跟着,到了檐廊底下, 正逢一名女婢端着药碗,面带愁容地从房中出来。 “大人。” 一见韩清, 女婢连忙躬身。 “给我吧。” 韩清看见碗中热气微浮的漆黑药汁, 将伞搁到一旁, 将药碗接了过来。 “阿清?是阿清回来了吗?” 房中传出一道女声, 带了几分欣喜,韩清忙应了一声:“阿姊,是我。” 他端着药碗走进去, 见那妇人在梳妆台前回过头来,她沧桑的面容上带着笑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来, “阿清, 你去哪儿了?” “去外面做活了。” 韩清笑着说。 妇人闻言,秀气的眉皱起来, 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颇有些气急, “不是与你说了?不要出去做活吗?你是喜欢读书的, 我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过去了, 你读书的花销就有了!” 在外头做事时,韩清并不常穿宦官的衣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时,在阿姊面前掩饰自己的残缺。 但他每每听阿姊念叨这些话,心中便有些难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强,他压着情绪,说:“阿姊,我……不读书了。” “为何忽然就不读书了?你不是说你要出人头地?你不是说,要让我做进士的阿姊?”妇人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韩清不答她,只是问。 “为何?我看他们家挺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读书,咱们母亲的药钱也有了……” 妇人摇摇头,十分坚决,“你听我的,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即便我嫁到他们家去,我也还是咱们家里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们不好……” 韩清喉咙干涩,瓷碗的边沿烫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们待你,不会好的。” 若好,她就不会被虐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会几年都见不上阿姊一面,万般无奈之下,入宫为奴,以此换钱给母亲治病。 若好……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你在说什么?” 妇人迷茫地望着他。 韩清收敛心绪,舀起一勺汤药,道:“阿姊,你受了风寒,便该吃药。” “我受了风寒?” 妇人喃喃一声,“这药……要多少钱?” “阿姊放心,这药是我在外做活挣的银钱买的,既没偷也没抢,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费了。” 妇人一听这话,果然不敢浪费,“那,我还是喝了吧。” 她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过碗来,如饮水一般喝了下去,韩清在旁提醒她小心烫,却听外头传来内知小心翼翼的声音:“郎君,有人来了。” 很快,有人踏上阶来,他穿着一身利落的玄色衣袍,腰间佩刀,携带满身水气而来,在外头唤了一声:“使尊。” 瓷碗“砰”的一声摔碎在地。 韩清回头,对上阿姊苍白无血的面容,她颤抖起来,尖锐地大叫:“阿清!杀我的人来了!我要死了!” 招魂 第48节 “阿姊……” 韩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抚,妇人却推开他,双膝一屈跪下去,朝着门外的青年磕头:“大人,奴家错了!奴家不敢杀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别杀我……” 周挺立即退到檐廊另一边去,由门挡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让妇人看见他。 韩清蹲下去将失控疯癫的妇人扶住,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阿姊,没有人要杀你,你忘了吗?你被官家开释了……” “……是吗?”妇人神情空洞。 “是。” 韩清看着她鬓边生出的几缕霜白,明明,她也才将将四十岁,“阿姊,如今已无人再能伤你。” 秋雨迷蒙,拍打窗棂。 韩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里听孟相公说的那番话。 君王的一时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时,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骂,而夫家无罪可诛,她忍无可忍怒而伤夫,夫未死,她亦从死罪。 但官家一句话,便令阿姊无罪开释。 律法有公时,便如国舅吴继康,徇私舞弊,谋害冬试举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无门,只能赌上性命,上登闻院受刑鸣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抚好阿姊,韩清走出房门命女婢服侍她睡下,这才问周挺。 “吴继康的死罪已经定了。” “处斩之期定了没有?” 韩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针对两院的清洗已经开始收尾,吴继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这月十五。” 周挺说道。 韩清“嗯”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去看过倪素没有?” “她在鼓院受刑过后我去过一回,后来夤夜司事忙,便没抽开身。” 两院的事一直忙到现在,周挺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个女子受了十几杖,还硬生生地挺了过来,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叹她一句贞烈。”韩清抬眼望见满庭烟雨,“也快过年了,咱家这儿有些好东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时,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这几年,他还从未见这位使尊对任何人展露分毫怜悯或敬佩,但思及房内的那位妇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许是相似之境遇,终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点头应下了。 —— 正元十九年腊月十五,国舅吴继康在云京城菜市口受斩首之刑。 正值严冬,万物凋敝。 刑台之下围观者众,而吴继康只着单薄中衣,双腿已瘫软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将其抬上去。 吴继康一见断头台,便吓得浑身发抖,他往刑台底下看去,人头攒动之间,他满耳都是那些陌生脸孔对他的唾骂。 监斩官端坐案前,捋着胡须抬头看天,心中算着时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台上扔烂菜叶子。 倪素仍不良于行,被蔡春絮搀扶着走到刑台底下,她看见何仲平他们也来了,隔着一些人,他们一一向倪素施礼。 倪素俯身还礼。 人群中有人认出她是当日在鼓院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们说着话,便为她让出来一条宽阔的道来。 这时,刑台上的吴继康正好看见站在底下的她,一如当日在夤夜司大门外,她穿着丧服,形容消瘦,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那时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拥,居高临下。 今日他依旧居高临下,可这高处却是即将要斩断他头颅的刑台……吴继康只这么一想,他便受不了。 监斩官一挥手,刽子手便将他按到断头台上,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上面锋利而沉重的断头刃,他惊恐地大叫起来:“官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台之下,无有昔日簇拥他的家仆,无有他的严父,更无有他身在深宫,对他极尽疼爱的贵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视他的书生,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百姓,以及那个……倪青岚的妹妹。 吴继康冷极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无助恐惧过,他哭喊着“官家”,“姐姐”,怎么也挣不脱身上绑着的绳索。 “时辰到了。” 监斩官的声音落定。 冬阳没有多少温度,只余刺眼的光,吴继康喊着胡话,眼泪鼻涕一块儿流,他看见站在刑台底下的那名年轻女子。 她苍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吴继康被她的笑容刺得更加疯癫,他瞳孔紧缩,又哭又笑。 监斩官一抬手,立在刑台两旁的皂隶便开始解拉住上方断头刃的绳索,倪素看着吴继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声鼎沸间,上面的断头刃倏尔下坠,而她眼前忽然被一只手掌挡住。 锋刃切断血肉的声音沉闷,吴继康的哭叫戛然而止。 “倪姑娘还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传来,倪素侧过脸,对上周挺的双眼。 周遭杂声中,在倪素身侧的徐鹤雪凝望自己在日光底下淡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他的指节蜷握起来,垂下眼帘,无声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感,舒展手掌之际,一颗兽珠凭空乍现,闪烁细微光芒。 那是魂火的莹光。 刑台上溅了一片血,倪素推开周挺的手,一下便看见了血污之中,还没被皂隶收拣的那颗头颅。 双目大睁,定格着他生前最后一刻极致的恐惧。 她猛地回头,俯身干呕。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从眼睑淌下来,倪素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裙,半晌,她再度看向那颗头颅,强迫自己克服恐惧,记住这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的惨状。 “霁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读书人也跟着他一块儿喊,连在场的百姓也为他们所感,呼喊着“倪青岚”这个名字,请他安息。 寒风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发麻,她以一双泪眼看着那沾了鲜血的刑台,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着她兄长名字的人。 兄长,你看到了吗? 若可以,我希望你来生能投身于一个更好的世道,不为世俗所扰,不为父命所逼,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第43章 定风波(六) 周挺将原本安排在医馆外的亲从官撤走, 又令晁一松将带来的东西放到后廊,各色的锦盒几乎堆满桌面,他道:“近来夤夜司中事忙, 一直也没顾得上来探望倪姑娘,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来给你的。” “韩使尊?” 倪素愕然, 对于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难说没有惧怕,初进夤夜司那回韩清对她的刑讯每每想来都令她心生颤栗。 “使尊感念你为兄伸冤之勇, 亲自命人收拾了这些东西,还请倪姑娘万莫推辞。”周挺说道。 晁一松在后头听了他这话, 面上浮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欲言又止。 “那便请小周大人代我谢谢韩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伤, 不必多礼。”周挺见她如此, 本能地伸手,却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体, 周挺看着她那张消瘦苍白的面庞,问道:“不知倪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周挺初见她时, 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狱之中, 受过光宁府的杀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韩清亲自刑讯。 她总是在受伤, 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 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 却有其锋利坚韧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这站着说话的二人之间来回扫视一番,唇边牵起一个笑, 她命小厮将那些东西都收到房里去,又拿来玉纹手里的软垫放在凳面上,扶着倪素坐下去,“她的伤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着说话?快些坐下喝口热茶,奴家看啊,你留在这儿再用一顿饭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热情无人能挡,周挺几乎找不到说话的气口来推辞,晁一松眼疾手快,当下便上前按着周挺的双肩让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冲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饭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将一个汤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应声。 “那感情好!” 晁一松一屁股坐在周挺身边,偷偷朝他挤眼睛,“小周大人,咱们便在这儿吃一顿吧!” “……” 周挺侧过脸,无视了他,对蔡春絮与倪素道:“叨扰了。” 徐鹤雪在房中听见有人推开了隔壁的房门,而他立在窗纱前,他们的说话声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徐鹤雪并未细听,只是看着手中的兽珠,它安安静静的,再没有闪烁丝毫魂火的光。 他轻抬眼帘,透过颜色浅薄的窗纱,他看见裹着厚实的披风与蔡春絮坐在一处的那个姑娘的背影。 徐鹤雪回到书案前坐下,点滴莹尘凝聚在他指间,钻入兽珠,但木雕兽珠依旧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待在这间安静的居室,握着那颗兽珠反复尝试,直至天色暗淡下来,他的双目逐渐难以视物。 蔡春絮张罗了一桌好饭,席间温了一壶酒来,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两次进夤夜司,你们都没有对他动刑,奴家就借着今儿夜里这桌席面,谢过你与韩使尊。” “实在担不得蔡娘子这一声谢。” 周挺举杯,“夤夜司对朝奉郎只是讯问,既是讯问,便是不能动刑的。” “无论如何,也谢谢小周大人你这么长的日子一直让人护着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旧满脸笑容。 “职责所在。” 招魂 第49节 周挺不知如何应对蔡春絮这般揶揄的目光,便朝她颔首,随即饮下一杯酒。 倪素身上有伤,自是不能饮酒的,她以茶代酒敬了周挺一杯,“小周大人,我一开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难,但你与韩使尊肯上心,肯为此奔忙,倪素心中感激不尽。” 即便知道韩清乃至于在他身后的孟相公其实都是觉得她兄长这桩案子于他们有利才费心为之,倪素也并不在乎这些。 吴继康服罪而死,这比什么都重要。 蔡春絮说的话,周挺还能应对几句,但到了倪素这里,周挺只是被她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朝她举杯,随即一口饮尽。 敬过酒后,席上几乎只余蔡春絮与晁一松的声音,周挺本就不善言辞,而倪素则是心不在焉,她总是忍不住回头望向对面漆黑的居室。 天色漆黑无边,晁一松随周挺走出医馆,便迫不及待地说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块雪花缎子了!” “什么雪花缎子?” 周挺漫不经心。 “就是上回光宁府的皂隶来这儿搜川乌弄得乱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说有件没做好的男人的衣裳么?我跟着小厮去放东西的时候,又瞧见了一匹缎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样,雪白的,上头有浅金暗花,好看极了,一定花了不少钱!” 晁一松说着又打量起周挺颀长高大的身形,“您总是穿武官的袍子,我还没见过您穿那样斯文的样式。” “不得胡言。” 周挺拧起眉。 “怎么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没认识其他什么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个么?”晁一松避开路上的水洼,絮絮叨叨,“我也实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给倪姑娘的那些东西哪里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儿吗?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长的案子了了,她的仇报了,你若再不抓些紧,万一,万一人家不在云京待了,要回雀县老家去可怎么办?毕竟,云京对她来说,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 周挺一怔,随即垂眸。 她不要性命也要争的公理,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她是否还会留在云京这个断送她兄长性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领罚。” 晁一松还在没完没了的说,周挺收敛神情,迈步往前。 “……” 晁一松一脸菜色,心中只觉这位小周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情窍长得不好,跟个闷葫芦似的。 蔡春絮使唤了奴婢仆从们收拾院子,又扶着倪素,对她道:“阿喜妹妹,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什么?” 倪素还在看对面的屋子。 “我找人问过,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错的,他虽是武官,但他家中却是书香门第,他父亲在朝中也是个四品官呢……” 蔡春絮面带笑意地说出这番话,倪素终于反应过来,她回头对上蔡春絮的眼睛,无奈地笑,“蔡姐姐,我对小周大人并没有那个心思。” 蔡春絮其实心里想的是,如今没有那个心思,却指不定往后也没有,但她并不言明,只是问:“那你与我说说,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什么样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轻视我的志向。” “还有呢?” “还有……”倪素抿了一下唇,说,“我不太会下厨,如果他会,就好了。” “男人有几个愿意下厨的?” 蔡春絮笑她。 “有的。” 倪素说。 “那还有什么?”蔡春絮慢慢地扶着她走到庭院里。 夜里寒气重,吐息皆成白雾,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发现今夜的瓦檐之上,星子铺陈于夜空,闪烁着清莹的光亮。 她仰着头,找到了那么多颗星子里,最明亮的一颗,“像星星一样的,干净又明亮。” 蔡春絮一头雾水,“世上哪有那样的男人。” 夜渐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嘱了玉纹让其好好服侍倪素,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马车。 “倪姑娘,怎么今夜要在这儿睡?” 玉纹疑惑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安静地端坐在黑暗里的徐鹤雪眼睫微动,抬起来一双无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虚,“我房里的药味有些熏人,想换一间屋子睡。” “哦……” 玉纹不疑有他。 徐鹤雪听见推门的声音响起,随即是那女婢玉纹的声音:“房里还没点灯,奴婢这便……” “不用了,你只将火折子给我,我自己来。” 倪素打断她。 “可您的伤……” 玉纹有些迟疑,她今日走动得多,也不知身上的伤有多痛。 “只是小事,我可以的。” 檐下的灯笼微晃,照入房内的光影橙黄,倪素看见在那片暗淡阴影里坐着的人,他的眼睛半垂着,身形如雾一般的淡。 玉纹拗不过,只好将火折子递给她,扶着她进门在桌边坐下,随即找来许多的蜡烛放到桌上,这才退出去。 “你,” 徐鹤雪细细地听着她的动静,微抿了一下唇,“今夜要在这里睡?” “冒犯你了吗?” 她说。 徐鹤雪半晌,才轻声道:“没有。” 一道残魂,谈何冒犯?这间居室是她的,陈设与器物,也都是她的,她要在这里,便能在这里。 “我若不这么与玉纹说,如何过来见你?”倪素将蜡烛稳稳地安置到烛台上,“你今日不开心,我怕我唤你,你也不愿意来见我。” “我没有不开心。” 徐鹤雪一怔,灯烛还没有点,他看不见她,只能循着她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过脸。 “那为什么从刑场回来的路上,你连在我眼前现身也不愿?” 那时倪素身边有蔡春絮,有玉纹,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挺,唯独没有他,他只是那么一缕浅淡的雾气,好像随时都能被寒风吹散。 说话间,一盏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徐鹤雪空洞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目光。 窗外寒风卷地,枯叶窸窣作响。 徐鹤雪启唇,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冗长的沉默之间,倪素又点燃了好几盏灯,整间屋子又明亮许多,也足够他的眼睛看清她的脸。 “君子也会说谎吗?” 她忽然说。 徐鹤雪手指蜷握着膝上的衣袍,开口:“我只是……” “只是什么?” 倪素一手撑着桌面,站起身,她身上还是很痛,额头也有了些冷汗,但她不动声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过头望他:“我可以吗?” 徐鹤雪手指松懈,兽珠险些滚落下去,他的嗓音透了一分细微的哑:“……可以。” 其实她要怎样都可以。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必问他,栖身在她的檐瓦之下,他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房内的灯烛太过明亮了,让他能够清晰地看着她掀开他的被子,和衣躺下去,枕着他的枕头…… 他眼睑微动,错开眼。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对你不好吗?” 倪素躺在这张床上,裹着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种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味道,积雪淹没春花,冷而沁人。 她好奇地将鼻子抵在被子边缘,嗅了嗅。 “不是……” 徐鹤雪说着抬起眼,话音淹没在喉咙。 她在……做什么? 身为鬼魅,他没有热的温度,也不会脸红,却仍被她的举止唤醒了一种只有曾为人时才会有的情绪。 “……对不起。” 倪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怪,她苍白的面容浮出一丝红晕。 这回好像是真的有点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静下来,他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在书案前,两两相对,却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么不回答我?” 倪素望着头顶的幔帐,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鹤雪抚平衣袖的褶皱,“但其实,我希望你不要……” 不要对我那么好。 这后半句他明明已经决定好要说给她听,今日在刑台之下,他看着自己的手时,便想对她这么说。 可是此刻看着她,他发现自己竟为私欲所挟,难以启齿。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迟迟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开口想问,却见他的脸色微变,随即他抬起手来,掌中的那颗兽珠竟脱离了他的手,散着奇异的莹光,漂浮起来。 倪素看着那颗兽珠,莹光不断从中涌出,如丝线一般来回,逐渐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招魂 第50节 她瞳孔紧缩,几乎是立即从床上起身,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她迈着蹒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萨庙中,他尸体所穿的那件,那是她亲眼看着母亲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颤声:“兄长……” 仿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兄长的音容存在于她的脑海里都已经开始泛旧,但当他此刻出现在她眼前,从前种种,又无比鲜活。 “阿喜。” 兽珠投射出的这道影子清晰而干净,他一点也不像泥菩萨里的那具尸体,腐烂而冰冷。 只这一声“阿喜”,徐鹤雪便见倪素的眼眶转瞬红透,她像个孩童一样,倏尔嚎啕大哭起来。 “阿喜,你瘦了许多。” 倪青岚的身影悬在半空,他伸手,却不能相扶,“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泪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断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将兄长的脸看得更清楚,“兄长,我不苦……” 他是她记忆里的兄长,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那样清峻的面庞。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听父亲的话,”倪素哭得难以自抑,“若你不来云京科考,你就不会被人害死,我想让你好好的,让你活着,我很想你,母亲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坚韧,在见到死去的至亲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见到母亲了。” 倪青岚甚至不能为她拭泪。 “阿喜,其实我不希望你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让你过得好一些,至少,不要为我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兴,有你这样的妹妹,是兄长之幸。” 倪青岚看着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为我难过,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我都看得见,母亲也看得见。” “往后,你一个人,怕不怕?” 倪素摇头,哭着说:“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会怕的,”倪青岚颔首,对她说,“儿时偷学医术,父亲打你鞭子,你也没怕过,你是个心志坚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从袖中拿出来一本书,她颤抖着手翻开,“兄长,还记得你与我说好的吗?我们要一起写这本治女子隐症的医书,你先教的我,你说等我长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学到了更好的医术,我再反过来教你……” “兄长做不到了。” 倪青岚轻轻摇头,温柔地看着她,“不过阿喜,你一定可以,对吗?” “我可以。” 倪素泪湿满脸,哽咽着说,“我一定会的,这一生,我都会带着我自己与兄长未竟的志向去写这本医书,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隐症为耻,我要兄长的遗志与这本医书共存于世。” “我倪素,愿以此志,躬行余生。” 第44章 采桑子(一) 兄长是笑着的。 但在倪素的记忆里, 兄长其实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亲,在少年之时便显露其持重的心性, 在父亲一心钻研家学,为人看诊的绝大多数日子里, 一直是他这位兄长在管束着倪素的行止,教会她辨识百草,教给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为, 这辈子她若有做错了事,或走错了路的时候, 也可以不必担心, 因为兄长会管束她, 会将她拉回来。 他是倪素血缘至亲的兄长, 更是指引她,鼓励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师,从小到大, 是他让倪素明白,作为女子的这一生,她也许可以换种活法。 不做受困内宅的囚鸟, 要做展翅的飞莺。 倪素用力擦去眼泪, 以求能将兄长看得再清楚一些,却见他魂火拼凑的身形逐渐减淡, 她无措地伸手去触碰,却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 兄长以你为荣。” 流光被兽珠吸纳干净, 只余倪青岚的这道声音响彻她的梦境。 倪素睁开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铺满这间屋子的棂窗, 她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帐,许久才迟钝地摸了一把湿润的脸。 她记起昨夜兄长的消失,记起那颗兽珠飞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里哭了好久。 后来的整片梦境,都是兄长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头,触感有些濡湿,她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见那道青纱帘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书案前,翻动纸页的声音带了几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细听,是听不见的。 “徐子凌。” 倪素开口,鼻音有些重。 书案后的那人翻书的动作一顿,他立时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闻鼓院施术帮她挡刑时所受的惩罚不轻,这几月的香烛还没有将他的魂身修补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着案角,站起来有些吃力,但他走来那道帘子前的步履却要快一些。 “怎么了?” 倪素看见他掀开帘子的那只手,虽然苍白,但淡青微鼓的脉络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甚至于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换了一身淡青的圆领袍,一截洁白的中衣领子更衬他如青松覆雪,一双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还握着一卷书。 “我不会有血肉之躯的疲累,即便是闭上眼,我也并不是在睡觉。” 化身鬼魅,作为人时的五感便会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拥有痛觉,只不过是方便土伯以此作为对他的惩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够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诸般意义,其实都与他无关。 他很多的时候闭上眼,只是在试图回想自己作为人时的记忆。 倪素看着他放下书卷,点炉煮茶,她忽然发觉屋子里暖烘烘的,低头才看见不远处的炭盆烧得正红。 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还没有谢谢你,让我见了我兄长最后一面。” 倪素窝在被子里看他。 徐鹤雪摇头,“土伯留这颗兽珠给你,应该便是用来答谢你,若无兽珠,我也不能帮你。” “他答谢我什么?为你烧寒衣?招你回来?” “嗯。” “可是,”倪素发现自己竟想不起雀县大钟寺,柏子林中的那个白胡子打卷儿的老和尚的脸了,“他为何肯费周章帮你回来?” 机缘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许便是一个人上京,也许,她会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见已逝的兄长。 那么,徐子凌的机缘,又是什么? 徐鹤雪闻声一顿,他的目光垂落于桌面,片刻,道:“因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于幽都宝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释之期东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间,能渡恨水者寥寥无几。 不渡恨水,便难消怨戾,只能囚于宝塔,年复一年的恨,年复一年的怨。 但这对于幽都,并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于幽都,则所有生魂必受其乱。 “那,” 倪素几乎是试探一般,轻声问,“你所求为何?” 这已算是,离他不为人知的心事最为接近的对话。 寒风轻拍棂窗,屋中炭火倏尔迸溅出几点火星子,徐鹤雪抬眸,窗外的萧疏冬景与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洁净之人洁净。”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异乡尸骨无存,血已流尽的三万英魂。 他要一点,一点地为他们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干净他们的身后名。 纵不能殓骨,也要殓名。 倪素其实听不太明白,既是洁净之人,又还能如何洁净?但见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再问下去。 “喝一些?” 徐鹤雪将瓷杯递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这样,应该是不愿再说了,她拥被起身,接来瓷杯喝了几口,抬起头,再对上他的目光,她的声音轻了许多:“谢谢。”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纹推门进来服侍倪素洗漱,又为她篦发梳头,徐鹤雪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洒扫除尘的女婢与小厮来来往往,始终无人发现他。 “玉纹姐姐!” 一名小厮匆匆从前面跑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气喘吁吁地跑过徐鹤雪身边,立在门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么人啊?”玉纹走出来。 “说是……来诊病的。”小厮将食盒递给她。 诊病? 徐鹤雪轻抬起眼帘,果然,他听见房内响起脚步声,很快,那个姑娘迈着蹒跚的步子挪了出来,那双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来请您过去的,说是下不来床。” 小厮摸了摸后脑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着门窗,往前走了几步,玉纹忙将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却忽然停下来,回过头。 徐鹤雪对上她的视线,随即轻轻颔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里的,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着,有一名小厮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见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递来的热茶,说:“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经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请大夫,又怕药婆用不好药,一直拖着。”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着面前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丝疑虑,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在外头听说了,你出身正经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闻院为兄长伸冤,一定是个好人,所以我想请你去为我母亲诊病,若,若是诊金合适的话。” 随着冬试案告破,登闻院重阳鸣冤一事传遍云京,倪家兄妹的身世来头也为人所知,如今云京,无人不敬佩这位不顾性命,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个上门请我诊病的人,我今日便当义诊,分文不取。”倪素说着,便请玉纹去将她的药箱拿来。 招魂 第51节 玉纹本打算跟着去,却被倪素拒绝,她要了一根竹杖,请那位姓张的小娘子帮她拿药箱,这便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了。 到了张小娘子家中,倪素并不急于诊病,而是坐在床前与张小娘子的母亲闲聊了几句话,她悄无声息地安抚着妇人的疑虑。 在雀县乡下的村中,她常用这样的办法来与患病者拉进距离,从而与她们变得亲近些,好让她们心中能轻松一点。 快近午时,倪素才拄着竹杖从张小娘子家中离开。 “给我吧。” 徐鹤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将药箱递给他,说,“你在外面等我的时候,是不是很无聊?” “没有。” 徐鹤雪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扶着她,看她步履实在迟缓,他思虑片刻,说,“你等一下。” 倪素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停下来。 她看着他将药箱放在地上,又将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随后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过头,见她呆呆的,便唤:“倪素。” “你的伤也没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经不疼了,”他说罢,倏尔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撑伞与他往回走的那段记忆,他又添声,“不骗你。” 倪素发现他在人前现身了,因为有一个扛着重物的老伯路过他们身边时,正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双手绕过他的肩,环住他的颈。 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肩背倏尔紧绷,如同被触碰的含羞草,事实上,她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才好。 她满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见他梳理整齐的发髻,以及簪在乌黑髻间的一根玉簪。 徐鹤雪提上药箱,背着她往巷子尽头去。 倪素的话变得多起来,与他讲自己开了什么药方,与他讲自己在雀县的时候总会在午时前离开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倪素故意卖关子。 “你怕他们留你用饭,”徐鹤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黄色的柳枝轻拂他的发髻,“人虽穷苦,却不免好客,你在,她便会用家中最舍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况,你为其母诊病,还分文不取。” “你……真聪明。” 倪素还想等他问“为什么”呢。 徐鹤雪虽生于锦绣,却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他在边关五年,除却沙场的血腥杀伐,他也见过边关百姓的苦难。 “行医,对你来说,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开心的事。” 无论是今晨在听到有人上门看诊时她的模样,还是方才在张小娘子家中与其母攀谈时她语气里裹着的一分明快,都昭示着她的心绪。 “有人肯请我看诊,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这个,她的脸上便带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个,往后一定就不那么难了,对不对?” 她满怀憧憬。 “嗯。” 徐鹤雪轻声应。 河堤畔行人甚少,浅薄的冰层凝结在岸边,他安静地背着一个姑娘往前走,却不防她冻得冰凉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颗东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没料到自己的指腹会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缩回手,可是手中捏的东西已经抵在他的唇缝,她有点不好意思,嗫喏了一声,“你……张嘴啊。” 徐鹤雪下意识地张嘴,咬住那颗东西。 “张小娘子给的,我只拿了一颗,”倪素收回手,看见寒风吹得他乌浓的眼睫轻颤,她问了声,“甜吗?” 原来,是糖。 徐鹤雪轻垂眼帘,“嗯”了一声: “甜。” 第45章 采桑子(二) 除夜一过, 新年已至,正是举国同庆之时,正元帝赐宴百官, 却在当夜杖杀太医局的一名医正。 “尔等庸医!都是庸医!” 入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双手拢在袖中,躬身迎着风雪踏上白玉阶, 便见太医局的医正们从殿内跪到了殿外,而殿内瓷盏碎裂的脆音之间,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声。 天子一怒, 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与伏跪在外的太医局医正们皆是心神一颤,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边服侍日久, 他心知此时自己若再不进去宽慰官家, 只怕整个太医局都将如那名唤聂襄的医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进殿, 撩开长幔入内, 见正元帝满额是汗,一手撑在床沿,面色铁青, 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轻拍帝王的后背:“官家,动怒伤身, 请官家保重圣体啊……” “聂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哑。 “已经杖杀。” 梁神福此话一出, 长幔外的太医局提举与其他医正肝胆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问, 聂襄所言,尔等可认?” 正元帝沉声。 “陛下……” 众人颤声, 却皆伏拜在地, “臣惶恐!” 他们没有人知道此时正元帝要听什么话,只能以这般惶惶之态祈求帝王的怜悯, 心中又恨毒了那聂襄,官家不能再有嗣这样的话,他们身为人臣,谁敢说得出来?偏是聂襄,多吃几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脉象之变化岂能人定,奴婢以为,定是聂襄吃醉了酒诊断有误,宫中太医局汇集天下名医,聂襄不过二十余岁,脾性多少带了年轻人的骄躁……哪里能及太医局中资历甚老的这些大人们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进言,“何况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令长幔外的太医局众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儿捡回这条命,明儿便给这位梁内侍送上十全大补丸之类的,能使其延年益寿的好玩意儿。 但梁神福其实并非是在为太医局的人说话,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个台阶,正元帝不能在此时真的处决太医局中所有人,否则聂襄诊断之说,便是纸包不住火,更要伤及官家的脸面。 果然,梁神福这番话使得正元帝倏尔沉默,眼见帝王摆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还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渐熄,众人立即重重磕头,随即拖着绵软的双腿,一边擦着冷汗,一边恭敬地退出庆和殿去。 殿中寂静下来,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着眼皮。 “聂襄所言,不得传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轻声应。 聂襄的诊断究竟是真是假,其实正元帝在见到太医局这帮医正的反应时,心中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与皇后诞下一子封为安王,却奈何不过三岁便已夭折。 正元帝当年费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拢权力之实,为的便是使热衷于兴风作浪的谏臣不敢为博直名而要挟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连太医局的这些医正,都不敢如实禀报他的病情了。 庆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却忽而一叹:“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却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处,前几年好歹有位吴贵妃在官家跟前嘘寒问暖,如今官家厌烦了吴贵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见了。 “官家,嘉王写了请安折子来。”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时瞧见的东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来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睁眼,他的视线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许久也不见官家伸手来接,他额上渐有冷汗,却听官家冷不丁地道:“传裴知远入殿拟旨,让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话,中书舍人,知制诰裴知远便连夜进宫草拟诏书。 嘉王在彤州行宫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离云京并不算太远,圣旨快马加鞭送到彤州后,嘉王夫妇便动身启程,抵达云京之时,正逢元宵佳节。 禁军相护,车马辘辘。 “殿下满掌都是冷汗。” 马车中,年约三十余岁,虽有病容却不减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抛却从前的安宁,到底对是不对。” 嘉王锦衣华服,却神情恍惚。 “从前的安宁便是真的安宁么?殿下的心,从来都没有安宁过。”嘉王妃轻拍他的手背,“听说您的老师在外颠沛十四年,已是一身伤病,他都肯回来,莫非殿下还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听她提起老师,他心中便更是百味杂陈,“是啊,无论如何,我都该回来见老师。” 马车入了宫,停在永定门外,梁神福已携内侍宫娥,早等在此处,他先向嘉王夫妇作揖,随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时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见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着您。” 嘉王妃以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 嘉王喉咙发干,却一言不发,由梁神福带路往前走,虽阔别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却并非是不认得路的,他意识到梁神福绕了远路时,抬头隔着覆雪的枝影,便望见了一座楼阁。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缩,立即收回目光,立时整个人身体紧绷起来,他心中寒意更甚,刹那间便明白了这段路,应是圣意所致。 走上白玉阶,入了庆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却在光可鉴人的地面看见自己一张透了些惶然的脸,他立即收敛神情,“臣,拜见官家。” “为何不称爹爹?” 长幔之内,传来正元帝平淡的声音,“可是怪朕,将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体弱,爹爹送永庚与妻往彤州将养,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招魂 第52节 嘉王听见里面传来了些窸窣动静,随即便是很轻的步履声,一只手挑开了帘子,身着朱红内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随即那双腿离他越来越近,倏尔站定,嘉王立即仰头。 “朕子嗣艰难,而你儿时便展露天资,正逢你父亲,也就是朕的亲弟弟恭王去世,朕便听朝臣谏言,将你过继到朕膝下,封你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忆往事,然而话中机锋又陡然一转,“那时,你便是与徐鹤雪在宫中的昭文堂读书,今日,你是否瞧见昭文堂了?它可有什么变化?” 徐鹤雪,这个名字终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节屈起,立即垂下头去,却感觉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随即便是不经意地一句:“你额上的伤疤,竟还在。” 伤疤接近额发,若不近看,其实并不算明显。 “爹爹!” 嘉王失声,不敢抬头。 他额头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是在十五年前为保徐鹤雪性命,在庆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后,他又在庆和殿外,为老师张敬,为副相孟云献磕头。 所以这疤才如此深刻,经年难消。 “永庚,这旧疤消不了倒也无所谓,但你告诉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谁,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时君王并非只是在问他如何想徐鹤雪,而是在问他,是否甘心承认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紧紧蜷缩起来,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似乎要被难以收敛的情绪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关,忍住心中绵密如针一般的刺痛,喉咙发紧: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无国,是叛国之佞臣,大齐之祸患……罪无可恕,当施凌迟。” “永庚与他——已非挚友。” 这话剜心刺骨,嘉王藏于衣冠之下的筋骨细颤,正元帝的手轻拍他的后肩,立时令嘉王浑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宫中住些时日吧。” —— 徐鹤雪在檐廊底下坐,膝上的书页被风吹得乱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头仰望檐瓦之上,黄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说。 “你眼睛看不清了吗?我这便去点灯。”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断袖口的一根线,听见他这话,便一手撑着桌角起身。 徐鹤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动,回过头来:“不是。” “我还看得清,只是你已经做了很久,会伤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里,光线还没有太暗,她便也不急着去点灯,只将簸箕里的那件衣裳拿出来抖了一下,光滑的缎子,雪白的颜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这件衣裳的时候就在想,你里面要配什么颜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还是觉得红色也很适合你。” 倪素翻开碎布,从底下拿出来一件朱砂红的衣衫,很简洁的交领样式,几乎没有什么纹饰。 “你快去换上试试。”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但她拒绝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让玉纹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处只余她与徐子凌,她便推着他往对面的屋子里去。 将他塞入屋子里去,倪素将房门一合,看着庭内疏于打扫的积雪,她便拿了扫帚,挪着步子下去扫来扫去。 只扫了一会儿,她便觉身上有些热,后腰更疼了点,站直身体,倪素回头望向那道房门,“徐子凌,你好了吗?” 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那道门便开了。 裁衣时,倪素便在想那块缎子若在他身,该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样,然而想象终不及此刻这一眼。 圆领袍浅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鱼鳞一般微泛光泽,而他颈间一截朱砂红的衣领颜色艳丽,同色的丝绦收束了他窄紧的腰身,点缀几粒金珠,随风而荡。 干净秀整的骨相,清风朗月般的姿仪,可比起风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着一种融在骨形之下的坚冷。 那是一种与文士的含蓄隽永相悖的凌厉。 可倪素却瞧不出他的这分凌厉,究竟来自于哪里。 倪素扔下扫帚,手背抹了一下颊边的浅发,“虽然这份礼有些迟,但总归是穿在你身上了。” 难言的心绪在凋敝的胸腔里熬煎,徐鹤雪庆幸自己身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轻易显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声似平静,却很认真地说: “谢谢。” “你如何谢我?” 倪素挪动缓慢的步子,走到阶下。 徐鹤雪闻声,轻抬眼睫,也许是因为扫了一会儿雪,她白皙的面颊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莹。 “元宵有灯会,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说,你夜里要写病案?” 徐鹤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医馆门口,便是以这样的借口拒绝了前来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请我看诊的,如今也仅有一个张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写的?”纵然倪素如今因重阳鸣冤而为人所知,但行医与讨公道终归是两回事,人们的顾虑与偏见,是不能在一时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并不气馁。 徐鹤雪不能忽视的是,他对她口中的元宵灯会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飞蛾撞灯的情不自禁。 风雪入袖,翻出里层一截朱红的中衣袖边,白红两色浓烈非常,他轻轻颔首,与心中的妄想暂且妥协:“好。” 夜幕降临,徐鹤雪头戴帷帽,持一盏灯,才踏出医馆的大门,却见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阶,便被地上乱炸乱蹦的火光吓得转身。 她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 冷冷淡淡的气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头,只能见他帷帽遮掩之下,朦胧的轮廓。 倪素回头,看那东西满地乱蹿,那几个点燃它的小孩儿都傻了,着急忙慌地躲闪。 “这是什么东西啊……” 倪素皱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鹤雪被这跳跃的火光唤醒了些许记忆。 “赵永庚,你看这是什么?”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檐瓦之上,点燃了一样东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里乱窜,蹿到底下那个衣着鲜亮的小少年脚边,吓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扫拢的一堆积雪里,气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檐上笑得开怀。 “你怎么知道?” 她的声音唤回令徐鹤雪回过神。 “从前在老师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过好友。”他说。 “你还会捉弄人啊?” 倪素颇觉新奇。 “那时年少,行事是荒诞了些。”徐鹤雪的嗓音里不自觉添了一分感怀。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嗯。” 徐鹤雪抬眼,隔着帷帽,他眺望檐上绽开的烟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坠,他轻声道:“是他。” 视为知己,交游半生。 第46章 采桑子(三) 堆砌的灯山照彻云乡河畔, 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倪素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请他在虹桥底下的食摊上吃糯米元宵, 瓷碗里的热雾很快被寒风吹散,徐鹤雪手持汤匙, 拂开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浓黑的芝麻馅儿流淌出来,他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起自己曾经吃没吃过这个东西。 “今儿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场你瞧见没有?” 对面的油布棚中,有穿着直裰, 看似斯文的青年与同桌的好友闲聊。 徐鹤雪倏尔双指一松, 汤匙落在碗中, 碰撞出一声清晰的响动。 “怎么了?” 倪素见状, 抬眼望他。 徐鹤雪重新捏起汤匙,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摇头:“没什么。”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说话的声音不断落来他的耳畔, “那么多禁军将车驾围着,走的还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来说, 官家心中的气, 早该消了。”与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说道。 “也无怪官家动怒,嘉王当年为老师求情那是无可厚非, 可那徐鹤雪又算怎么回事?一个叛国的罪臣,肯舍咱们大齐的衣冠, 去做胡人的刍狗, 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数座城池也不会丢, 活该他千刀万剐!”年轻斯文的书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义愤填膺。 “倪素。” 徐鹤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并未在听对面的油布棚里说些什么,她只在仰头去望头顶的烟花,但他忽然的举动令她吓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吗?” “徐鹤雪”这个名字脏透了。 即便过去了十六年,这个阳世也没有忘记紧紧裹附着他的这份肮脏,而倪素不过十七岁,她出生时,他正身在沙场,还满怀壮志,一心要夺回被胡人铁蹄□□的一十三州。 她再长大一些,他已声名狼藉,失家失国。 说不定她已在市井间,在无数人的唾骂声中认识了“徐鹤雪”这三字,说不定,她亦对这三字,抱有憎恶。 他其实无愧于心,却仍本能地不想让她听到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热闹不减,而他却已无法自处。 招魂 第53节 “那我们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们说好,等我的事都结束了,我们一起去瓦子里听琵琶。” 倪素付了钱,指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瓦舍。 徐鹤雪抬眼,其实他看不太清,因为这满城烟火与灯影都与他无关,唯一能够照亮他双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这盏灯。 瓦舍很大,也很热闹,说书人唾沫横飞,乐伎拨弄琴弦,唱着婉转的调子,圆台之上衫裙飘逸的女子步步生莲,舞姿袅娜。 更有小杂剧,傀儡戏,皮影戏之类的把戏,令人眼花缭乱。 雀县不是没有瓦子,却终不及云京的繁华,倪素与徐鹤雪上了二楼,被跑堂的年轻小哥领到一张桌子前,底下的一张屏风后,乐伎拨弄着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颗颗坠落。 手边茶碗微烫,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着眼前的一切,他虽一时记不起太多,却能感觉得到自己是来过这样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们听一会儿琵琶,就去那边听说书吧?”倪素在底下的时候便听见那说书人慷慨激昂,她只听了一点儿,也觉引人入胜。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帷帽后的双眼不经意地扫过底下的楼梯处,他的目光蓦地停驻在那一行上楼的人身上。 被几人簇拥在最中间的人,看起来与他们没多少差别,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许多,徐鹤雪细细地审视他的一举一动,注意到他的右手总是不经意地抚摸腰侧,那里分明空无一物,连坠挂的玉饰也无。 有些不对劲。 徐鹤雪静默地注视那一行人走上来,听着他们绕过身后的步履声,他侧过脸,正见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门进了一间雅室,而其他人却极自然地混入了栏杆畔的热闹里。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热闹,却忽然看见一道身影。 徐鹤雪闻声,立即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虽作寻常打扮,但那张脸却是无法掩饰的,徐鹤雪看着苗太尉提着衣摆上楼,他倏尔回头瞥一眼那间雅室。 他立即对身边的姑娘道:“倪素,去拦住苗太尉,将他藏起来。” 倪素面露惊疑,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却还是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才上楼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声唤:“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头,一见面前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惊诧:“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请随我来。”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望了望,立即将他拉到另一边的一间雅室里。 徐鹤雪见状,他在桌下伸手一握,淡薄的莹尘悄无声息地凝聚成一柄剑,他起身,走向那间雅室。 混在热闹人群里的许多双眼睛自他走近,便紧紧地盯住他的一举一动,但他们迟迟未动,看着他推开那道门。 雅室中只有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暖黄色的灯影之下,他面上皮肤的颜色与颈间相差不大,他一双鹰隼般的眼盯住开门的白衣公子,皱着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么?”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这般的年轻公子。” 男人警惕起来,又摸向自己腰间,却又意识到那里什么也没有。 “为何就不能是我受人所托,代人前来呢?” 徐鹤雪不紧不慢,在桌前坐定,“难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或许他的神色本不该如此不加收敛,只是那层与他过分深邃的骨相并不相合的脸皮放大了他的表情。 “我要见的是苗太尉。” 男人阴沉的眸子紧盯他。 “不如你告诉我,你的手在找什么?”徐鹤雪将灯笼放到桌案上,随即轻抬眼帘,“找你的弯刀?” “我是说,胡人用的弯刀。” 此话一出,男人的脸色大变,他立即想要站起身,却被对面这年轻公子出鞘的剑刃晃了眼,只一刹,剑锋刺穿他的一只手掌,更击穿了桌面。 “啊!!!” 殷红的血液淌出来,男人惨叫出声,下一刻,剑刃从他的血肉抽出,只在他脸上轻轻一划,一张脸皮破损,露出来底下粗粝而发黑的肤色。 雅室外数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一个个抽出藏在衣袍底下的刀剑,袭向那名衣袍雪白,头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鹤雪持剑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厉,一个腾跃往前刺中一人,翻身划破身后之人持刀的手。 有风短暂拂开他的帷帽,露出一双清冷的眼。 瓦子里的热闹短暂淹没了这间雅室中的动静,直至有人路过,正好门板倒塌,他被里面飞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栏杆畔的好些人回过头,才见雅室中尸体横陈,血液淌了满地。 男女的惊叫声混作一团,瓦子里登时乱了起来。 很快,瓦子里的事端惊动了附近巡夜的军巡捕,将瓦子里外围了起来,踩着军靴的步履声一阵一阵,十分沉重。 倪素将苗太尉带到一间乐伎换衣梳妆的房中,找出来一套宽松些的,不那么扎眼的衫裙,递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发现您今夜在这里,只能这样了。” “……” 活了好几十年,苗太尉对着胡人的金刀也没像对着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拧眉皱脸。 “快些吧,不然乐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脱身。” 倪素催促着。 苗太尉内心十分沉重,但谁让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里了呢?他接过衣裳,想起那名原本与她同行的年轻人的背影,他心中总觉得有几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话还没说罢,却听房门一声响,苗太尉立时转头,原本肃穆紧张的神情却一下崩裂。 “苗太尉?” “蒋御史?”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但两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蒋御史更是将倪素与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么来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还想问你蒋御史是做什么来了,你看起来也不是喜欢瓦子这种地方儿的。” 蒋先明的脸色稍滞,却无暇与其再针锋相对,他并不认识倪素,正斟酌这般境地应当如何,却听倪素道:“蒋御史可是也遇上了难处?来找衣裳的?” 蒋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来,他眼下还没查清的事还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里传,但这些他自不会告诉一个陌生女子。 “这儿还有一件衫裙,蒋御史身形也合适。”倪素从柜子里又翻出来一套,递到他面前。 蒋先明本还有些疑心此女,但见苗太尉就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面前也不避讳,心里猜想着应该有几分可信,便接来,道一声:“多谢。” 他并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赶紧进内室里去换衣裳了,苗太尉臭着脸,只好也走了进去。 “什么丑东西……” 倪素站在外面,听见里头传来苗太尉的一声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蒋先明。 “你就不是个丑东西?” 蒋先明嘴上亦不饶人。 倪素挂心徐子凌,也无暇听他们在里面斗嘴,催促了两声,两人倒也利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来。 “……” 倪素看着他们的脸,片刻,“要不……把胡子剃了?” 蒋先明与苗太尉的脸色都有点皲裂了。 再不情愿,两人到底还是将蓄了许久的胡须都剃掉了,梳起来女人简单的发式,戴上帷帽,蒋先明倒还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许多,只能勉强躬下腰身,跟着乐伎们从后门出去。 夤夜司的人还没来,而乐伎不能离开教坊司太久,一名军巡捕问了前面的女子几句话,又瞧了一眼后面明显不似年轻女子的两人,他心中甚怪,正欲发问,却听瓦子里又有剧烈响动。 乐伎们吓得立时往外冲,蒋先明与苗太尉两个你挤我我挤你,趁乱跟在后头跑。 军巡捕没工夫管她们,进了瓦子里在发现是顶上那个巨大的铜灯掉了下来,几乎砸穿了底下的圆台。 倪素一双眼不停地在人群里寻找徐子凌,她生怕距离太远,要是他身上的伤口又出现了该怎么办? “倪素。”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转身,身着雪白圆领袍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她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大门处有人扬声:“周大人!” 倪素回头,果然见到周挺抬步走进来,她面露一分无措,情急之下,她转身便掀开徐子凌的帷帽,将脑袋埋了进去。 如此相近的距离,他没有呼吸,可是却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轻拂脸颊,徐鹤雪一张苍白的面容显露一丝错愕与惊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脸颊的每一寸肌肤,细微的绒毛。 “不能被他发现……” 倪素有些窘迫,前脚才托辞要在家中写病案,后脚便被人在瓦子里捉住算怎么一回事? “你快,往后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动步子,直至他们一齐藏身于一道半挽的帘子之后。 她的呼吸几乎扰乱了徐鹤雪的心绪,他微微侧脸,刻意回避她的视线,然而帷帽之下,此般亲密早已击破他的冷静。 “你不要乱动……” 倪素小声叮嘱。 正值此时,徐鹤雪抬眼见周挺要朝楼梯这边来,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两步将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阴影里,而他挡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楼,却莫名觉得在余光里一晃而过的颜色有些扎眼,他抬头瞥了一眼,只见那人背对着他,身着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尔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过的一块缎子,是否,便是这样的? 但他并未多看,快步上楼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儿都憋红了,徐鹤雪俯身掀开帷帽,才发觉她的异样,“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摇头,“我蹲下去太快,后腰的伤扯得有点疼。” 招魂 第54节 “倪素,若不用术法,我们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脱身,”徐鹤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释一句,又道:“回去,你再为我点灯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发现我,那便发现吧。” 倪素皱着眉摇头。 她说什么也不愿用他的自损来化解她或将被周挺发现的尴尬,却忽然发觉他衣袖的边缘似乎沾了些血迹,她立即伸手掀开他的衣袖,却见他腕骨冷白,上面并无丝毫伤口。 “这……” 倪素抬头。 徐鹤雪转过脸,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视线落在楼上那间被夤夜司亲从官包围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 第47章 采桑子(四) “小周大人, 死者之中,有一名做过伪装的胡人。” 晁一松只等周挺上楼,便立即禀报。 胡人? 雅室里一片狼藉, 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汉人的脸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尸脸上的面皮残损, 他走上前,双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为?” 周挺回头, 沉声问道。 “问过了当时在这边栏杆处的看客,有人说, 似乎看见过一道白衣身影, 但那人戴着帷帽, 他们也没细看……”晁一松如实回答。 来瓦子里的人都顾着看热闹, 有几个人会注意到旁的什么事? 白衣,帷帽。 周挺皱了一下眉,他几乎是立时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对他而立的一人, “晁一松,搜。” “是!” 晁一松立即走出雅室,使唤着手底下的人将瓦子里的看客们都聚集到楼下。 周挺回身, 再度审视起那名已经断了气息的胡人。 如今大齐与丹丘虽暂止干戈, 却并不能说底下没有汹涌的暗流,此时这样一个胡人出现在云京的瓦子, 不可谓不诡谲。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 可戴帷帽的却没有,”晁一松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我瞧了一圈儿, 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将这八人都杀掉的主儿。” “试过了?” 周挺问。 “都试过了,没一个有学武的根基。”晁一松一手撑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说对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当时,那郎君正与一年轻女子在那边听琵琶。” 周挺先是顺着晁一松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张空桌,两盏冷茶,随即他一双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样?” “回,回大人的话,小的也没注意瞧,只她身边那位郎君进了咱们这样亮堂的地方手中却还提了一盏灯,小的觉着怪,便多瞧了两眼,其余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跑堂战战兢兢地答话。 周挺冷着脸沉思片刻,随即命令晁一松道: “先将这八具尸体带回夤夜司。” 月华郎朗,细雪如尘。 瓦舍的后巷里昏暗幽静,倪素挣脱开徐鹤雪的手,双足落地,却听前面一阵步履与人声交织,她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飞雪落鬓,徐鹤雪随着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时,已有一片濡湿的血痕。 那些声音远了,他倏尔松手。 “即便我能脱身,那么你呢?你是与我一同出现在这里的,一旦周挺细问,总能在瓦子里的那些人中纠出只言片语,但你若不在场,此事便能与你无关。”徐鹤雪向她解释。 徐鹤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他话没说尽,但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将蹲在角落里的她横抱起来,只一刹,他身化如雾,连带着她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人眼前。 倪素从前不知,他看似清癯的表象之下却骨形至坚,束缚着她的双臂,不理会她的挣扎,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走出瓦舍。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进一趟夤夜司。” 倪素终于出声,她却没抬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里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莹的雪粒轻拂她的眉眼,徐鹤雪沉默片刻,满掌的血液与衣袖边缘的脏污在月华之下慢慢地化为莹尘漂浮,他抬起头,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里并不重要,因为,我不会去。” 他言辞冷静。 倪素其实听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谓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惩罚狰狞而深刻,她虽没有窥见他身上更多的伤处,却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伤痕一般,肉眼可见的,是刀刃的锋利,是血肉的残损。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亲身受过的刑。 “我们回去吧。” 风雪吹得倪素鼻尖发痛,“我买的蜡烛还有很多,回去,我便为你点上。” “回去”这两字,于徐鹤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转过脸来看向自己身边这个姑娘,只听她说这两个字,他便很想跟着她回去。 “你是怎么认出那个胡人的?” 倪素与他相扶,一边走,一边问。 “胡人生在高原,游牧为生,为抢夺草场,争夺牛羊,部族之间时有摩擦,他们自小有佩刀的传统,佩刀的方式与习惯都与汉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间无饰,却会无意识地触摸腰侧。” 非只如此,还因徐鹤雪在边关与丹丘胡人作战五年,他对胡人更有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你让我将苗太尉藏起来,便是笃定苗太尉与此人不相识,而军巡捕来得那么快,正说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瓮。” 苗太尉是大齐的太尉,元宵佳节,却孤身一人来瓦子里见一个胡人,此事若传扬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辩。 “可是,你为何那么相信苗太尉?”倪素记得,几乎是在她认出苗太尉时,他便立即做了决断。 “他与胡人之间,唯不死不休。” 徐鹤雪放弃进士的身份,投身边关的第一年,便是在护宁军中,将军苗天照帐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亲眼得见战场的血腥杀伐,目睹一场战争的失败与胜利究竟能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苗天照一生所杀胡人无数,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认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进去,他认不认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来,而他将避无可避。 “那些人你都没问过吗?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害苗太尉?” “他们抱定死志,便什么也不会说。” 徐鹤雪摇头。 倪素垂下脑袋好一会儿,说,“我还见到了一个人,是蒋御史,我带苗太尉去换衣裳的时候,他也进来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军巡捕和夤夜司的人发现。” “也许,是账册的事有眉目了。” 徐鹤雪神情微动。 “那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去蒋御史家。” 倪素说。 徐鹤雪闻言几乎一怔,他侧过脸想要看她,却不防残灯熄灭,他眼前归于一片黑暗,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蜡烛烧没了,我拉着你走。” 后巷里没什么人扫雪,光线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灯笼,拉着徐鹤雪的衣袖踩着厚重的积雪,朝着尽头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积雪压断,一大片冰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砸了倪素满头满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倪素?” 徐鹤雪双目不能视物,只听见这声动静,他试探着伸手,却不防她忽然回头,他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 她的脸很冰,徐鹤雪指腹间甚至还触摸得到细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温度足以将其融化,但倪素见冰雪在他指间晶莹分明,一点儿也不会消融。 “你怎么了?” 他收回手。 “没事……” 倪素晃了晃脑袋,发髻间的积雪被晃掉许多,但披风的兜帽里却还有不少,夹杂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转过身,“我兜帽里有好多雪,你帮我一把。” 徐鹤雪闻言,只好伸手往前,触摸到她披风的衣料,他极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边缘,轻拍掉附着其上的积雪。 倪素偷偷回头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与寒雾交织,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我觉得苗太尉一定会向我问起你,他在瓦子里就想问了,只是没想到蒋御史会闯进来,但我觉得,苗太尉一定还会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着,“你说,如果他问我你是谁,我要如何答他?” 徐鹤雪满掌沾雪,冷风吹开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鲜红的伤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话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唤,“你是不是太疼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让他帮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声渐紧。 徐鹤雪依附于这个将他从幽都招回的人,一双眸子空洞而无神:“若他问你,你便说,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雾里望向他的下颌,“你回来,其实不是寻旧友,对不对?” “你不愿见你的老师,也不愿见你分明认识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见你的旧友?” 她说,“你要见的,不是与你有恩义的人,而是与你有仇怨的人。” 招魂 第55节 从前诸般情义,死生师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残魂之身毁之,所以他宁愿在这个阳世里,一个人走一条路。 “遇见你时,我想过要见他。” 徐鹤雪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们未必会想见我。” 其实他的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难过,他的语气平静到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倪素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为什么会不想见? 因为他死去十几年,无人祭奠? 倪素心中觉得,他心中紧紧记挂的情义对他却似乎太绝情了,从他这个人离开这个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与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紧他的手,满天的雪花如尘轻拂面颊,她一步一步地带着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黄的光影底下,不远处热闹的声音变得离他们很近,“可是我总觉得,你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第48章 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过去才三日, 蔡春絮便亲自来南槐街邀请倪素去太尉府中饮宴。 除却苗太尉那位身为殿前司都虞侯的长子苗景贞还在宫中当值,太尉府这一家人也还算齐整。 苗太尉在席上并不怎么说话,只等宴毕, 他才寻了个由头请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干净了胡须, 人看着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与我夫人都不知晓,所以席上我并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从炉上提来一只壶, 倒了一碗热茶递给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当初能提早从夤夜司中出来, 也要多谢二公子与蔡姐姐, 后来又在您府中叨扰多日, 正不知如何报答。”倪素捧来茶碗, 笑着说道。 “你家对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们家的,这对咱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苗太尉坐下去,双手撑在膝上,“元宵那日, 倪姑娘是去瓦子里玩儿的?” “是, 我来云京这么长一段日子,还从没真正瞧过云京的繁华, 我听说瓦子里热闹,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点点头, “咱云京的繁华热闹, 又岂止是瓦子那一处,只是不知倪姑娘你还要在云京待多久?” 今夜虽未落雪, 但夜里仍寒,倪素手掌紧贴瓷碗,“应该,还要长住。” “我还以为,倪姑娘不会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为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不顾。”倪素吹着碗沿的热雾,抿了一口热茶。 “倪姑娘说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里他曾瞧过一眼的背影,她摇头,“一个在我来京路上帮助过我的人。” 她低垂眼帘,地面一团淡白的影子浮动。 “倪姑娘留在这里也好,若觉一个人冷清,也可以来太尉府与阿蔡作伴,”苗太尉说着,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只是我很想问姑娘,当日在瓦子里,与姑娘为伴的那位公子是谁?” 一连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总觉得十分熟稔。 “其实,我与他并不相识。” 倪素说。 “不相识?”苗太尉轻皱了一下眉。 “当日我在瓦子中见到您,便想上前与您说两句话,岂知没走几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诉我您或将有危险,让我带您躲起来。” “瓦子里楼上楼下的那么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与我相识,必是向我而来?”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实也想问太尉,他难道是与您相熟的人?我伸冤的事在云京闹得翻沸,又与您家走得近,难道他此前便识得我?” 倪素这一番反问,倒令苗太尉有点愣住了,他竟也顺着她的话头思索起来,眉心拧成川字,半晌,他烦躁地抹了一把脸:“他妈……” 余下的话还没出口,他抬头对上倪素的目光,讪笑一声,“倪姑娘见谅,我是个粗人,这些浑话说惯了……” 倪素忍笑,摇头。 “姑娘可知,那雅室里等着我的是什么人?” “当日您与蒋御史趁乱离开时,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严肃许多,“若那时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狱中刑讯。” “虽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与你都帮了我很大一个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么,应该便是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 苗太尉下意识地想摸一把胡须,却只摸到自己光秃秃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对胡人那般了解?” 武将。 倪素闻言却有些发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见过那双手握笔,见过那双手翻书,也见过他握剑,但她常常会忘记,他原也有锋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敛于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么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习惯,知道胡人行走的姿仪,知道胡人的草场有多辽阔,牛羊有多难得……就好像,他真的去过那里似的。 “也许吧。” 最终,她轻声回应苗太尉。 若那胡人还活着,少不得还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轻公子对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于八具尸体抬进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韩清却什么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请倪素前来,便是想知道当日助他逃过此劫的人究竟是谁,哪知道这番话谈下来,他是越发糊涂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请二儿媳蔡春絮将人送走后,他一个人又在亭中坐了一会儿。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携带一身寒气从宫中回府,一身甲胄还未脱,见父亲在亭中独饮,他走上前才发现苗太尉往嘴里灌的哪里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说的?”苗景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摆在苗太尉对面坐下。 “她说与那人并不相识。”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说她说了谎,可她又何必说谎哄骗我?” “丹丘意欲增加岁币,您才上了拒绝给丹丘岁币,并主战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钩,”苗景贞的脸色有些不好,“还是用一个胡人来加罪于您,这是存心侮辱您。” “还望爹往后三思而后行,不要听见小叔的名字便什么也不顾。” “还不是因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当时身受重伤不在边关……” 苗太尉一改平日里那般爽朗的模样,显露出几分沉郁,“景贞,你小叔死的时候,才二十来岁,连媳妇儿都没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们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儿媳在,可他的尸骨却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么都不剩,我如今,也仅能给他立一个衣冠冢。” “就因为送来的信上说小叔之死另有内情,您便乱了方寸么?” 苗景贞无奈,“爹,当年的军报还在,那些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也都在,便说那蒋御史,他也是从雍州回来的官员中的一个,谁都知道,当年丹丘将领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使罪臣徐鹤雪领三万靖安军投敌,而蒙脱出尔反尔,将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屠戮于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军,雍州城这个军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鹤雪”这三字从苗景贞口中说出,苗太尉的脸色立即阴沉下去,他一手攥着茶碗,竟生生将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哑声,“老子当年若早知他是这么一个没血性的人,就该让他滚回云京,何如由他……贻害大齐?” 若在云京,他也许还能做他的少年进士。 身在庙堂,也比身在沙场要好, 至少不必在风沙血影里迷失自己,从天之骄子,到一败涂地。 天色浓黑如墨,点缀几颗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时天还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时提着的这盏灯也不是自己点的,她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到无人的静巷,一直有淡雾轻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打开灯笼,将里面的蜡烛吹熄,又重新点燃,一捧火光摇摇晃晃,倪素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孩儿在家门口歪着脑袋看她怪异的举动。 那个小孩儿忽然朝她露齿一笑,随即将手中的雪球抛向她。 然而雪球没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雾化成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脚边,那小孩儿瞪大双眼,像见了鬼似的,转身被门槛一绊,栽进了院门里,发出嘹亮的哭声。 倪素忍不住笑起来。 “徐子凌,你会吓人了。” 她说。 淡雾轻拂她的袖边,化为一道颀长的身影,他是依附着她的,从头到尾。 他不说话,一双眼睛静默地看着她。 倪素提着灯站起身,“我们回家。” 似乎“回家”这两个字总能为他找到一丝有温度的归属感,倪素每回这样说都能在他宛如严冬般凋敝的眼底发现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他总会在这样的时候,显得很顺从。 所以她也很喜欢这样和他说话。 其实让这样一个久离人世的鬼魅感到开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总是想这么做。 两人并肩走过那间有哭声的宅院,听到里面小孩儿抽抽噎噎的,还在和娘亲叫嚷着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声。 “你还痛不痛?” 徐鹤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伤还没将养好,那日在瓦子里又扯到了后腰的伤处,这几日又有些难捱,但她摇头,“已经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药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医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应声。 “我与苗太尉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倪素问他。 “听见了。” “你觉得我说的有错处吗?” “没有,你答得很好。” 徐鹤雪话音才落,倏尔想起她与苗太尉说的那句“不愿因我的不想,而弃一人于不顾”,他走在她所持的灯影里,忽然又道:“倪素,我虽不记得从前的许多事,但我想,我曾经,一定从未遇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倪素一顿,抬眸望他:“我……是什么样的?” “敢于存志,不以艰险而生忧惧,不以世俗而畏人言,”徐鹤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对他避之不及,愿意暂且留在这个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招魂 第56节 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几乎呆住,她手持的灯笼中火光照着他周身弥漫的莹尘,他整个人在冷暖交织的亮色光影里美好得如一场幻梦。 不知怎的,她的脸颊有点烫,躲开他清冷的眉目,嗫喏了一声:“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没有在骗你。” 他说。 倪素有点难为情,“嗯嗯”两声,催促他往前走。 两人之间寂静下来,但倪素却偷偷打量一眼走在身边的年轻男人,她伸手在残枝上拂来一把积雪,站定:“徐子凌。” 徐鹤雪闻声回头,只见她扬手,一捧雪在灯影底下砸在他的衣袖。 细如盐粒的雪沾在袖子边。 他茫然地抬起眼。 “你为什么不打我?”倪素又团了一把积雪。 她在笑,眉毛微挑一下。 徐鹤雪伸手在枝上握来一捧雪,试探般,收着力道朝她砸去。 倪素看着那个落在她脚边不远处的小雪团,故意调侃似的:“你是不是要吃蜡烛才有力气砸到我?” “……” 第49章 采桑子(六) 难得一日好阳光, 檐瓦之上的积雪被晒化许多,雪水顺着檐廊滴滴答答,颇有听雨之闲。 徐鹤雪坐在窗畔, 一手撑在膝上,静默地看着桌案上的书册, 在将杜琮那本私账交给蒋先明之前,他已备下这抄本。 其上银钱往来数笔,横跨十五年整, 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数道清晰的脉络。 炉子上的茶水煮沸, 发出“呜呜”之声, 徐鹤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壶的烫, 他面上一丝神情也无, 斟满一碗茶,抿了一口。 还是无味。 他只能凭借尚未消失的嗅觉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头,那道流苏帘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 她其实是习惯早起的人,但今日却是个例外。 只因昨夜从太尉府中出来,她便临时起意, 拉他去蒋先明府中一探究竟, 却又因此而受了风寒。 蒋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陈旧清贫, 甚至不如杜琮那个五品官的府邸来得宽敞舒适。 “你能带我一块儿去吗?” 倪素还是担心这段距离会对他有碍,她指了指书房檐瓦之上的脊线, “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徐鹤雪颔首, 一手揽住她的腰身,踩踏树梢借力一跃, 步履极轻地落在对面的屋顶之上。 值此深夜,蒋先明却仍在书房伏案,徐鹤雪轻瞥一眼脚下的青瓦,他将倪素扶稳,令她站定,才俯身动作极轻地揭开一片青瓦。 书房中,蒋先明正与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内知说话。 “大人,这账册也不知是谁扔来给您的,它分明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您这几月为了这东西查来查去,那日还险些让人拦在瓦子里……”老内知苦口婆心地劝告,“依老奴看,他们就是知道官家只听得进您的谏言才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扔给您,如今那杜大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您查他的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那日瓦子里的事哪里是冲我来的,分明是有人不满苗太尉上疏主战,故意给他使绊子呢。” 蒋先明冷笑,“我虽与苗太尉那个粗鲁的武夫一向不对付,但他上的奏疏却是没错的,咱们大齐总不能一直给胡人交岁币过活,即便咱们想,胡人欲壑难填,又岂能满足于此?” “再说这杜琮,他失踪便不能理他的旧账了么?十五年的时间,底下竟有十几名官员风雨无阻地给他送钱,他呢,又给上头那几个不具名的人送钱,这些钱不必想,定都是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我又岂能轻易放过这些蠹虫?” 蒋先明翻看着案上的账册,“孟相公如今推新政也只拿出个‘厚禄养廉’之策,可我看厚禄根本无益于养廉,只会令人私欲更甚,到头来苦的还是百姓。” “照您的意思,孟相公这回……是怕了?”老内知并非只是在家宅中整理琐碎事宜,他当年也是跟着蒋先明出任雍州知州,长过见识的,自然也能在这些事上说得几句话,“十四五年了,难道孟相公在文县待得已不敢再有当年那分锐气?可当年的事儿说起来,孟相公好歹只是贬官文县,最凄惨的,还是张相公,十几年的流放生涯啊……听说身上还刺了流放的字,他妻子儿子死在路上,如今回来的,就只有他自个儿了。” 徐鹤雪握着青瓦的手一颤。 重回阳世的这段日子里,他并非没有听过有关于孟云献与老师张敬的事,他知道他死后,老师从大齐文臣的至高至显之境,沦落于流放路上。 刺字,戴镣,作为一个罪臣,颠沛多年,失妻失子。 这些,他都知道。 可这些话每每从他人口中听来,他心中总要为此而备受煎熬。 “张相公受此流放之罪,不单是因当年新政有失,还因他是……”即便只是在自己家中,面对的是自己最忠心的老仆,蒋先明也很难说出张敬被流放的另一重隐情,实则是因官家的迁怒。 张敬,是徐鹤雪的老师。 适逢太师吴岱向官家进献了一部由民间颇负盛名的几位才子收录编撰的《新历诗集》,其中收录名诗共三十一首,张敬与其学生徐鹤雪互为应答的两首诗赫然在列。 徐鹤雪进士及第之年,张敬拆解其名其字写了一首《子夜》。 “冰魂雪魄”,是张敬给徐鹤雪的注解。 诗中字句无不包含一位老师对于心中喜爱的学生的殷切盼望与毫不吝啬的赞赏,事实上张敬此人从未如此外放地夸赞过自己的学生。 那首诗是张敬初闻徐鹤雪进士登科之时,高兴之余立时写下的诗作,本应无人知,但其另一位学生贺童收拾整理其诗作刊印时将此篇也夹在其中,故而被传至坊间。 其诗曾被传扬一时。 徐鹤雪亦写了一首《竹心》回应老师的赞许,愿以竹为心,尝其韧,感其直,知行一致,以报师友,以报家国。 然,谁也未料老师与学生相互应和的这两首名诗,会在五年之后成为张敬获罪流放的关键所在。 “冰魂雪魄”如何能用以形容一个身负叛国之罪,受凌迟之刑而死的罪臣?官家盛怒,下敕令销毁《新历诗集》,并严令若再有编撰刊印此二首诗者,杖三十。 这便是著名的“新历诗案”。 “新历诗案”后,张敬再非大齐宰辅。 蒋先明长叹一声:“孟相公其人如何我其实看不真切,他这人太深,但张相公为国为民,即便徒罪流放,也仍受天下文生敬仰,其实我当初在他回京时说那番话也并非是刻意为难,只是我若不问清楚,若不让他当着众目睽睽与旧事割席,只怕官家心中还要有一番思量,他回来不易,自不能再出一回‘新历诗案’。” “前月我去宫中查阅《百官历年政绩考》却不成,后来才知,是被要到政事堂里去了,似乎是张相公要的,我看张相公是有心整顿吏治。” 蒋先明一手抚摸自己剃了须的下颌,“若真如此,我清查杜琮旧账,也算能借上东风。” 屋檐之上的徐鹤雪几乎是在听清蒋先明这番话的瞬间便反应过来此人意欲何为,他立即回头,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倪素道:“你在这里等我,若害怕,便蹲下来,不要往底下看。” 倪素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见他提灯起身,随即身影化如长雾,流散去了底下的庭院之中。 “谁?” 老内知随意地一抬眼,却冷不丁地瞧见窗纱上映出一道晦暗的身影,他登时吓了一跳,立即想要冲出屋外。 哪知房门才被他拉开,便听一声泠然出鞘,随即剑柄击打在老内知的膝盖,老内知踉跄后退摔倒在地,才拉开一半的房门被从外面“砰”的一声合上。 蒋先明立即站起身,去将老内知扶着站起来,他紧盯着窗纱上映出的那道影子,沉声:“你是何人?!” “我既将账册交予御史大人,自然也要来听听看,你到底查出了些什么。” 徐鹤雪手持灯盏,侧身立在窗畔。 “是你?” 蒋先明面露惊异。 老内知也才恍然,此人竟便是那个用账册砸了他家大人脑袋,却不见踪影的神秘人。 “蒋御史既知张孟二位相公才回京不久,新政推行之艰,以至于处处掣肘,您此时要借东府的风是否有些太天真?” 徐鹤雪压低了些声音。 蒋先明一顿,自然也想到了其中的深浅,但他瞧着那道影子,冷声:“阁下是觉得将账册交错了人?” “只是以为,蒋御史应该有更好的办法。” “譬如?” “杜琮的账册上记有一尊马踏飞燕,白玉为胎,身长五尺,若我记得不错,此物应为西域古国瑰宝,于正元一年失踪于进献路上。” 蒋先明几乎是在此人话音才落的刹那便立即有了些印象,他回身立即在那账册上翻了几页,果然在其中找到此物,他立时抬头:“阁下到底是何人?” 徐鹤雪并不答他,只道:“明明此物便是东风,蒋御史又何必舍近求远?” 蒋先明其实对这些金玉之物并没有多少印象,故而他也并不知晓账册中的马踏飞燕是什么来头,又有多么珍贵,经得此人提醒,他的确茅塞顿开。 “当日在瓦子里,蒋御史是去见什么人?” 忽的,蒋先明又听窗外之人发问,他立时警惕起来,“你如何得知?你一直在监视我?” 窗外人不答。 蒋先明等了片刻,却只听见极轻的一声冷笑。 “难道,” 蒋先明心中思绪百转,他面露愕然,“那日在瓦子里识破那胡人的,是你?” 事实上徐鹤雪从未亲眼在瓦子里看见过蒋先明,但此时,他却不动声色地将蒋先明的思绪引到此处,诱他交底:“在瓦子里等着苗太尉上钩的人,也未必不识得你,蒋御史倒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 蒋先明将信将疑,试探般,反问道:“阁下将账册交给我之前,是否已先看过?” “十五年的账,共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徐鹤雪淡声道。 蒋先明哑然,这数目是对的,所以当夜将账册交给他的人,真是此人?他沉吟片刻,道:“你既看过,想来也知道满裕钱庄,那日我也并非是专程去瓦子里寻人,而是去满裕钱庄的途中正遇那掌柜朝瓦子里去,我想知道他是去见什么人,便也没多想,便悄悄地跟去了。” 满裕钱庄的掌柜常不在京中,留在京中的人手也少有知道多少内情的,蒋先明原本是想去探探那才回京的掌柜的口风。 “此案尚不明朗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钱庄打草惊蛇,但经阁下提醒,我如今只需要查出那尊马踏飞燕在哪儿,便至少能够知道杜琮上面的其中一人,有了这一人,要知道其他几人应该也不难了。” 杜琮的钱财流转都在满裕钱庄,但像马踏飞燕此种珍贵之物,想必钱庄中人也并未接触,故而,便也不怕惊动了他们。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如今尽可派上用场。 徐鹤雪不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欲离,却听房内传来蒋先明的声音:“敢问阁下,为何要将账册交予我?为何不送去光宁府?” 闻声,徐鹤雪回头,灯盏的光影映于他死水般的眼睛,他静默地审视窗纱内隐约不清的那道身影。 今年已是新岁,是正元二十年。 正元四年,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读圣贤书,立报国志,以文弱之躯远赴战事混乱的边城雍州任知州。 在蒋先明之前,已有三名知州的人头被胡人高悬于城墙之上。 招魂 第57节 而他入城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历经惨烈战事后,死里逃生的边城百姓以极刑处置叛国罪臣的心愿。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愿,监斩凌迟。 徐鹤雪其实并不知此人以前长的是什么模样,因为那时在刑台之上,他双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伤,并不能视物。 他只能听得见此人的声音,有力,愤慨。 “世人皆知,” 徐鹤雪声线冷静,“你蒋御史最不愿辜负民意,他们视你为可达天听的喉舌。” “仅此而已。” 炉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来,帘子后传来几声女子的轻咳,徐鹤雪立时回神,他一手撑在桌案上,艰难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热茶走到内室里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点重,接来他递的茶水抿了一口,干涩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鹤雪摇头。 他接了她递回的茶碗,将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终注视着他,即便他很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过多的神情,可她仍旧觉得昨夜与他砸雪团玩儿的那点开心,已经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干净了。 “我睡着的时候,你坐在那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试图触碰他的心事。 徐鹤雪一顿,他回过身,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双眼。 她一副病容,却趴在床沿,认真地关心起他。 徐鹤雪喉咙发紧,昨夜回来后,他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想起老师素来板着一张脸,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便是这样的老师,却在得知他进士及第的当夜,欣喜得难以安睡,更写下一首《子夜》,对他不吝赞许。 在那之前,徐鹤雪从不知老师心中原来如此看重他。 徐鹤雪回以《竹心》,以证己心。 那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能与老师同朝,在他的期许里做一个大齐的文官,做一个以竹为心的人。 记忆越是清晰,徐鹤雪就越是难捱。 老师已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很想让老师好好地活着,至少这后半生,再也不要因为任何事而颠沛流离,徒惹伤病。 他绝不能让蒋先明将老师再牵涉到杜琮的这一桩事中来。 这条路,他要自己走。 徐鹤雪放置于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边缘,他面对着这个姑娘关切的眼神,良久,哑声道: “倪素,我想老师了。” 第50章 踏莎行(一) 倪素只听他说这样一句话, 便知道他的想,是真的很想,想到他这般冷静克制的人, 都忍不住向她袒露这分心绪。 “若是想他,便去见他。” 倪素一手撑在床沿坐起身, “哪怕不说话,哪怕,他不知道你回来, 你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与你来京当日, 我已看过他一眼。” 在桥上, 的确是远远的一眼。 “那已经够了。” 徐鹤雪一寸寸抚平膝上衣料的褶皱, “我可以想他, 却不能放任自己去见他,能够被你招回阳世便已经是我侥幸,我不该再消受更多。” 若想要的太多, 那么有朝一日重回幽都,他又该如何割舍? 一个死去的人,妄念本该少一些。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徐子凌?” 倪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 “我却觉得你可以想要更多, 你回来这里,本应该成全你所有年少未竟的遗憾。” 徐鹤雪垂眼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 就那么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边,他轻轻摇头:“老师不是我的遗憾。” “那什么才是?” 倪素追问。 雪水融化, 轻敲黛瓦, 从棂窗外投来的浅金色的光影柔和得将倪素面前这个人包拢其中,像是裹着一捧干净的霜雪。 倪素听见他说:“我如今所为, 便是在成全我的遗憾。” 是杜琮?是那本账册?还是账册上那些不具名的高官?倪素的视线挪向帘外,那张搭在窗畔的桌案上有一卷翻开的书册。 “咕咕”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人目光相接,倪素有点难为情。 “厨房里煨着粥。” 徐鹤雪洞悉她的不自在,他错开眼,扶住床沿缓慢地站起来,转身欲走,可他一顿,回头才见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还没松懈。 倪素这才像是被火苗燎了手似的,一下松开。 他掀帘出去了,倪素重新将自己裹回被子里,脸颊抵在软枕上,视线低垂。 人明明已经不在屋中,但他衣袂带起的风却还在帘底轻晃。 她在心里想着。 自从徐鹤雪漏夜点醒蒋先明之后,云京城中渐渐又流传起当年正元帝初登大宝,河西节度使欲进献西域古国之宝给新帝却在半道上将其弄丢的旧闻,只因御史中丞蒋先明上了一道奏疏,重提正元一年的这桩失踪案,意指宝物并非为贼寇所掠,而是被有心之人贪墨。 此事听来委实荒唐,试问哪个臣子有如此逆胆,竟敢贪墨到君父的头上? 但蒋先明素来有清正刚直之名,他来挑起这样的事端,倒令不少人将信将疑。 西域古国的宝物是一尊玉白马踏飞燕,据说身长五尺,是由小山般那么大一块的白玉石料耗时多年精雕细琢而成,可谓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它的失踪,是正元帝即位后第一件不顺心的事,何况正元帝如今又正对“钱”这个字极为敏感,蒋先明提起这尊玉白马踏飞燕,无疑是正中正元帝下怀,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清查百官,充盈国库的机会。 “瞧瞧这一个月闹的,无不是人仰马翻啊。” 今日正元帝难得上了一回朝,裴知远穿着朱砂红的官服,头戴长翅帽,一边提着衣摆,一边往白玉阶下去,“孟相公,我看朝中这些官员们哪还顾得上像从前一样恨您啊,他们现如今最恨的,应当是蒋御史。” 孟云献听笑了,“他们也不是如今才恨蒋御史,我与崇之两个十几年不在京中,只怕蒋御史早就这般遭人恨了,你最知道,不是么?” “这话儿怎么说的?孟相公您不在,我这就在朝中浑水摸鱼了个十几年罢了,好多事儿都不关心。”裴知远摆摆手。 孟云献挑眉,“敏行谦虚了,你可是个人精啊。” “诶,孟公折煞我也!” 裴知远无奈一笑,俯身朝孟云献作揖告饶,随即不经意地一抬眼,他看见左侧远处的朱红宫门正有一对夫妇相扶而立。 他们并没有在宫门处站立多久,只朝这边远远地望了一眼,便转身被一众宦官宫娥簇拥着离开。 裴知远重新站直身体,转过脸看见前面翰林学士贺童正扶着没拄拐的张敬往另一边政事堂的方向去。 “孟相公,您说,真是张相公给嘉王去的信么?若是,为何嘉王回京后,他却不见嘉王?”裴知远心中颇为费解。 嘉王回京本非偶然,这是孟云献一早便在计划的事,正元帝在新年伊始杖杀的那名医正聂襄究竟是吃醉了酒误吐真言还是故意吐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元帝再不能沉浸于太医局的谎言之中。 他必须正视自己不能再有子嗣的事实。 只有如此,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从亲弟弟那里过继来的养子嘉王。 “若不是崇之,嘉王怎会上那道请安折子?” 孟云献瞧了一眼张敬快要消失在宫门口的背影,“官家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到快四十岁才将将即位,他又一直有头疾的顽症,需要常服丹药才能减轻痛苦,时年朝中还多有直臣,官家仅即位一年,便有人提了立太子的事,可官家无子,哪里来的太子可立?朝臣们闹得是不可开交,终逼官家过继了亲弟恭王的骨肉赵益来做养子,却也只封嘉王,不立太子,以此也算堵住了朝臣的嘴。” “那年,正是您上《清渠疏》,拜参知政事的时候啊。” 裴知远感叹一声。 “不错,”孟云献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如今想来,官家应是那时便恨上了强逼他立太子的直臣,崇之就是其中的一个。” 正元帝很在意自己初登大位,便被谏言裹挟着过继来一个养子,而这忍下的一口气,在正元帝看见孟云献的《清渠疏》时,他便已在暗自酝酿着该如何让这些谏臣来还。 帝王之术,不可谓不深邃。 以至于孟云献与张敬都在不知不觉中做了君父手中的利刃,终造就如今这般敕令如天,莫敢不从的局面。 “嘉王是谏臣强逼官家过继来的养子,官家对嘉王心中又怎能没有芥蒂?嘉王幼年在宫中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后来先皇后又忽然有孕,生下了安王,养子又如何能比得上亲生骨肉?嘉王在宫中的处境自然就更尴尬,即便后来安王福薄夭折,嘉王与官家之间的龃龉之深,已非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的了……” 裴知远顺着孟云献的话说下去,“嘉王巴不得离云京越远越好,又怎么可能正好在那时上一道请安折子?那时机也太巧妙了。” 即便是裴知远与孟云献,也没有那个把握能将嘉王劝回云京,眼下也不是什么劝诫的好时机,他们本欲徐徐图之,岂料嘉王却出人意料地上了一道请安折。 “所以崇之,才是嘉王回京的理由。” 孟云献说道。 “嘉王只是回来见老师的,我却不知该喜还是忧啊……” 裴知远神情复杂。 嘉王回京本是好事,可如今来看,纵是他们有意,嘉王也无心。 “此事急不来的,敏行。” 孟云献含笑轻拍了两下他的肩,“眼下我却有另一桩事要问你,你平日里滑得跟泥鳅似的,怎么今日也与崇之一般,站在蒋先明那头?” “……您这话儿说的,我这不讨官家开心呢吗?反正在御史台询问百官,清查玉白马踏飞燕的是蒋御史又不是我,我只是见局势稍微明朗了那么一些些,便上赶着说些漂亮话儿罢了。” 裴知远凑近他,低声,“御史台如今有官儿承您的情,我不信昨儿您没得到信儿,蒋御史忙活了一个月清查来清查去,最后那尊玉白马踏飞燕,却在吴岱被抄没后还没来得及清理上报的家财里……” 吴岱如今已非检校太师,是个实打实的庶人,他被抄没的家产之巨,之前逢着过年,主事的官员还没整理完全。 孟云献不可置否,“即便如此,官家不也没治吴岱的死罪么?” 到底,官家还是惦记着几分吴岱当年舍身救主的情分。 马踏飞燕从吴府被抬出的当日,吴岱神情灰败,瘫坐在折背椅上一言不发,这几月来一直守在吴府的官兵带着所有被记录在名册之上的财物很快离开,偌大的宅院竟只剩下一名老仆。 蒋先明奉旨询问过吴岱,但他却是一副痴态,整个人恍恍惚惚的,什么也答不出,他此时依旧是呆滞的,只瞅着亮堂堂的门口,没一会儿便呜咽出声。 招魂 第58节 老仆在后廊里一边煎药,一边用袖子擦额上的汗,他根本不知有两道身影堂而皇之地进了正堂内。 “看起来,的确像是患了癫症。” 倪素一进门,便见吴岱又哭又笑,眼泪鼻涕都不会擦,嘴里也不知嗫喏着什么,她走上前,扣住吴岱的脉门,又细细地打量他,片刻后,她看向戴着帷帽的徐鹤雪,“肾水不足,肝气郁滞而痰浊,若体内还有淤血不散,的确有可能会罹患此种病症,患此症者,记忆消磨,不识亲友,不辨是非。” 徐鹤雪隔着帷帽审视吴岱,而吴岱没梳成髻的白发披散着,他歪着头将徐鹤雪瞧了又瞧。 “你过来。” 徐鹤雪对倪素道。 倪素走回他身边,却见他三两步上前,剑刃出鞘,冰冷的锋刃抵上吴岱的脖颈,而吴岱似乎被这种极致的冷意惊得浑身一颤,但他却傻傻的不知道躲,竟还伸手探向徐鹤雪的帷帽。 徐鹤雪手腕一转,剑锋直指吴岱的眼睛,吓得吴岱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扭曲起来,他颤着干裂的唇,又哭又叫,“继康,继康吾儿……” 剑锋悬在吴岱右眼半寸之距。 徐鹤雪冷静地注视着吴岱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他垂下眼睛,吴岱脏兮兮的衣袍底下已有一滩水渍。 徐鹤雪收剑入鞘,转身之际,却见那个用绣帕蒙着脸的姑娘正背对着他,用一双手紧捂着眼睛。 “阿喜。” 即便心知吴岱的癫症极有可能是真的,徐鹤雪亦谨慎处之,未在吴岱面前提及她的名字。 倪素听见他忽然唤自己少有人知的小字,她愣了一瞬,也不知为何,心中蓦地一跳,竟觉这道清泠的嗓音将她的小字衬得好听几分。 “你……好了没有?” 但她不敢回头,怕看见吴岱的眼睛变成血窟窿。 “你转身。” “……我不。” “那我们走吧。” 走? 倪素鼓起勇气回头,却见吴岱一双眼睛好好的,只是他身前多了一滩水渍,徐鹤雪走到她面前来,挡住那片污秽,“从他这里查下去应该是不可能了。” “那我们怎么办?” 倪素仰望着他。 绢帕上绣的那朵芙蕖正好在她颊边,一丝一缕都在日光底下泛着柔滑的光泽,眼看有风要卷起绢帕,徐鹤雪立即伸手捏住绢帕的边缘,及时遮挡住她的面容。 倪素一顿,视线从他白皙的指节往上,隔着帷帽,对上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吴岱忽然大笑起来,徐鹤雪与倪素几乎同时回头,见他坐在椅子上拍手,随即看着倪素,嘟嘟囔囔:“继康你该娶妻了……” 他又指向戴着帷帽的徐鹤雪,“盖头底下有新娘!” 倪素:“……” 第51章 踏莎行(二) 倪素与徐鹤雪才出了吴府, 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带着一众亲从官将吴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经不知事了,你们又何必折腾他啊!”老内知被两名亲从官拦着,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吴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讯问吴岱,任何人不得阻拦!”晁一松按着刀柄呵斥老内知一声, 随即便立即跟上周挺的步伐。 晁一松“啧啧”了两声,周挺蹙眉,侧过脸看他, “你什么毛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 吴岱那么大一官儿呢, 风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对他们吴家很是看重, 却说落魄, 也就落魄了……” 晁一松想起方才吴岱那般疯癫无状的模样,“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过一夕之间, 便什么脸面也没有了。” 周挺没什么情绪表露,只道:“你拿了牌子,去宫中请医正, 吴岱的病若能治, 便必须治,否则使尊不好问话。” “是……” 晁一松摸了摸鼻子, 一脚跨出吴府大门,他抬头一望, 却在看热闹的人堆后头瞧见一道身影。 “诶, 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晁一松咕哝一声。 周挺闻声一顿,他顺着晁一松的视线看去, 人群之后,那女子淡绿衫裙,挽三鬟髻,脸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苍白,或因站在日头底下,她颊边泛粉,双眸清凌如春水。 “小周大人。” 倪素见周挺走近,便弯身作揖。 “倪姑娘怎会在此?”周挺问道。 “和他们一样,我来看热闹的。”倪素轻抬下颌,看向前面已有散开之势的人堆。 周挺随着她的目光抬眼一扫,正不知如何说,却听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没有想过,吴岱的癫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挺眉目一凛,他立即审视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小周大人忘了吗?我也是医工。” 倪素并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语气,“方才吴岱从这儿过,我在地上捡到两根东西,我等在这儿,便是要交给你的。” 说着,倪素抬手,两根银针赫然捏在她的指间。 “这是?” 周挺一怔,伸手接来。 “针灸用的银针,我看得很清楚,是从吴岱的头发里掉出来的。” 倪素继续说道,“若我猜得不错,他的癫病便是这么来的,医者针灸不当,使他脑中有了淤血。” 周挺的神情变得颇为严肃,他手握银针,向倪素抱拳:“多谢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小周大人,我因家学渊源,也会金针刺穴之术,这原是我们倪家的一样绝学,若您信得过我,便由我来治吴岱,如何?” 倪素终于说出她的意图。 “不可。” 周挺几乎是立时摇头。 “为什么?” 倪素愣了一瞬,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这般果断地拒绝。 “倪姑娘,吴岱是吴继康之父,虽然害你兄长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后,他亦动用了多种关系为其子吴继康遮掩。” 周挺顿了顿,看着她,“难道你心中不恨他吗?如何还要为他诊治?” “吴岱的确可恨,我也并非以德报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这浑水?” 周挺态度坚决,“你是个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狱到底是什么模样,何况男女终有别,你不应该……”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我吗?” 倪素骤然打断他。 周挺一时住声,他迎向面前这个女子的一双眼,因为太过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见她的愠怒。 “在我为兄伸冤的这件事上,小周大人与韩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说这些,是我以为自己尚有一些用处,可以还你与韩使尊的这份恩情,仅此而已,”倪素说着,察觉有风一直在轻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过既然小周大人不愿,倪素便不好再多说,这便告辞。” 她弯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说话,便转过身离开。 周挺立在原地,而吴府门前的人已散了个干净,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问:“小周大人,我……还去宫里请医正吗?” 周挺回神:“请。” “诶,倪小娘子好像生气了,但这事儿……您也确实不好应下。” 晁一松心中其实也觉得此事是万不能答应的,吴岱到底还是吴贵妃的亲爹,说不得吴贵妃什么时候就要复宠,如今官家也只让他们讯问,不许对吴岱动刑,谨慎些总归是没有错处的,那倪小娘子虽有家学,但谁晓得一个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经学到多少呢?万一在她这里出了岔子,到时不单单只是她恐有牢狱之灾,他们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问罪。 周挺却在想她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我吗?” 他似乎说了令她生愠的话。 流言出于口舌,亦可杀人于无形,正如此前吴岱故意令人传他与倪素有私,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过分伤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极少踏足南槐街医馆。 男女大防,本该如此。 可周挺不明白,她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诋毁,甚至敢再踏进夤夜司的大门,明明她不止一次受过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罚的残酷。 她如何敢涉足这些本与她无关的事? 他看不懂这个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胆,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于己无益。 周挺并不理解她的这份锋芒。 “她兄长的事已毕,便不该再沾惹官场上的这些事。” 周挺翻身上马,嘱咐晁一松:“赶紧去,不要再耽搁。” 春光正盛,且带几分难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热闹的街市,轻晃衣袖,引得依附于袖口边沿的淡雾散开,化为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形。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 她一边朝前走,一边说。 那两根银针并非是在吴府外发现的,而是他们将将要离开之际,在吴岱说了那番荒唐的疯话后,徐鹤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从他斑白的乱发里取出的。 吴岱的癫症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倪素只见徐鹤雪抽出的那两根银针,便明白过来。 吴岱毕竟还有个女儿在宫里做贵妃,又何况官家并不想治吴岱的死罪,若此时吴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人,这背后还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吴岱的癫症是为人所害,便该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为他诊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鹤雪停步,此时他并未在他人眼前现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苍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说过,你愿意为我点灯,愿意为我留在云京,于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帮助,这已经很好了。” “你可以为你兄长受刑,为他不要性命,因为他是你的至亲,而我却不能让你因我的事而涉险。” 招魂 第59节 “兄长是我的至亲,所以我为他涉险是人之常情,而你与我,有什么干系?”倪素望着他,“萍水相逢?是吗?”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这话是说给苗太尉听的,还是,其实也是说给她听的? “并非如此。” 徐鹤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涟漪。 “那你告诉我。” 倪素抿了抿唇,“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总能猜得对。” 春阳落肩,而徐鹤雪却分毫感觉不到这分暖,他立在她的面前,片刻才从她的这番话里捡回心神。 “我依附于你。” 他说。 料峭春风吹动他霜白的衣袂,“招我残魂,予我容身,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但我却不该让你为我再做些什么。” “你还有你的志向,我从不怀疑你这样的女子想做什么会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并不想将你牵涉其中。” 他一定要用“依附”这两字,却不单单仅指他不能离开她太远的这道禁制,字面之下,还有另一种释义。 “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 倪素越是听他说这样的话,就越发能体会到他骨子里的孤清,“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付出与获得都该是相互的,你先为的我,所以我也来为你,我可以为你点灯,也可以帮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他退一步,她却又进一步。 时值三月,柳枝新绿,徐鹤雪只一抬头便得见碧丝婆娑,“我当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着,过自己的日子,写成那部医书。” 这个阳世曾对他坏过, 但此刻身在这个春意浓烈的人间,他心中又觉得,活着应该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对她来说,应该如此。 倪素几乎失神,周遭人来人往,偶尔有视线投注在她身上,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更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呆呆地站着。 她忽然说了一句话,声音却很小。 “什么?” 徐鹤雪没有听清,便稍稍俯身。 倪素看着他的侧脸,下颌线清晰而流畅,她又重复一遍,“你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到吗?” “嗯。” 徐鹤雪听清了,轻抬起一双清冷而剔透的眼,“你一定可以。” 他已重新站直身体。 整个人即便站在浅金色的日光里,也依旧冷冷淡淡的,像雾一样。 倪素看着他,不知为何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几乎令她呼吸迟缓。 除兄长以外,从无人如此肯定她。 他从不与她说男女之别,却与她说,存志不以男女为别。 不与她说,该或不该,却与她说,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到。 倪素倏尔低眼,看见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纱被风吹起,她竟然想起了吴岱的疯话。 “倪素?” 他忽然轻唤。 “啊?” 倪素一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她的脸颊有点烧红。 “你怎么了?” “没什么……回家吧。” 第52章 踏莎行(三) 夤夜司。 老翁花白的须发皆沾血, 被绳索吊在刑池中央,才受过几道铁刺鞭,他身上破损的衣料裹附着被铁刺勾出的血口子, 整个人颤抖不停,终究扛不住, 干裂的嘴唇翕动:“我……招。” “说。” 周挺扔下粘连着血肉的铁刺鞭,激荡起淡红的水花。 “我家主君头上的银针,的确是我做的,”老翁颤颤巍巍,嗓中浸着血, 使得声音含糊许多, “我没办法, 我的小孙子在他们手里呢!” “他们是谁?” 周挺握着护腕, 略微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腕骨。 “我不知道……”老翁双目空空,喃喃般,“是他们找的我, 他们答应我,事成之后,不但将我孙子还来, 还会给我更多的酬谢。” 周挺正欲再问, 却听急促的步履声渐近,他转过脸, 看见晁一松快步下阶,走到刑池旁。 “小周大人, 吴府我们又搜了一遍, 这老仆家里我们也搜过了,却只发现这些。”晁一松抬手朝他展示手中那厚厚一叠交子。 周挺走过去, 刑房内灯火幽暗,但临近的那盆火却烧得正旺,借着明亮的火光,周挺接来一张,扫了一眼。 “还有这个。” 晁一松舒展另一只手掌,其中赫然躺着一只算珠。 交子并非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大约是十六年前,有交子铺以交子为凭,使人将不便携带的铁钱存放于交子铺中,凭交子可为人换铁钱,到如今,齐人已越发习惯以交子代替铁钱在市井之间使用。 而晁一松手中的那颗算珠光滑油亮,一看便是好木料,中间的孔洞镶着玉环,但也许是因为被使用的年岁太久,其上镌刻的字迹模糊。 周挺捏起算珠,回头看向那老翁,“不说说这东西的来历么?” “他们之中一人身上掉的。” 老翁呼吸都有些困难。 周挺借着火光细细地审视算珠上的字痕,竟是“满裕”。 他几乎是立时想起京中的满裕钱庄,大齐出现的第一家交子铺虽非满裕,但满裕却是使交子遍布大齐的最负盛名的交子铺之一,此后交子铺易名为钱庄,而满裕钱庄先立足代州,近乎垄断代州几周边多地的交子发放权。 周挺瞧着镶嵌在孔洞里的玉环,“果然是满裕才用得起的算珠。” 夤夜司的亲从官缀夜而出,带着夤夜司韩使尊的牌子,将满裕钱庄上上下下搜查了个遍,却并没有找到那位不久前归京的掌柜。 一直到翌日,夤夜司亲从官在城中大肆搜捕满裕钱庄掌柜,却只从瓦子里翻出一具腐烂的死尸。 “满裕的伙计已认过尸,他们都咬定,死的的确是云京分号的掌柜胡栗。”周挺熬得双眼有点发红,却也不见多少疲态。 “尸体都烂了,如何认得出?”韩清搁下茶碗,轻哼一声。 “仅是从衣着与身上所带的遗物来辨认的。” 周挺颔首。 “这个人是真死还是假死已不重要了,反正他是元宵那夜才回京便失踪,这么久了,即便他活着,要找也难。” 韩清的指节轻敲了敲膝盖,“满裕钱庄的人到底为何要害吴岱,咱家看,官家也并不关心,官家对吴岱虽还念些旧情,却也仅止于不治他的死罪罢了,至于他究竟是不是得了疯病,谁在乎?但今日,官家却下了敕令,要代州知州就此事讯问满裕钱庄的东家曹栋。” “周挺,你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 韩清掀起眼皮,瞅着他,面上也不知为何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你多久没回家了?你父亲的奏疏到了宫中,想必你家中也该收到家书才是。” 周挺乍听他提及父亲二字,他一怔,随即道:“使尊,敢问吾父所奏何事?” “宛江转运使周文正奏请陛下,以收回交子发放权来应付军费开支,禁止民间交子铺发放新的交子,并收归所有已发放的交子,设交子务垄断,使私交子变为官交子。” 韩清虽很少在御前,却有个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做干爹,这些消息,他知道得也还算快。 “官家……是想借此事,拿满裕钱庄开刀?” 周挺立即明白过来。 “你也知道,近些年大齐匪患频发,而丹丘虽与我大齐暂时止战,但也不是没有摩擦,何况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军队不可不养,但如今军费花销之巨,国库已难以支撑,你父亲的这道奏疏,于官家是及时雨,但于你,却……百害无一利,这些,你自己明白吧?” 韩清意味深长。 “明白。” 周挺没什么过多的情绪。 他父亲的这道奏疏,已伤及那些与如满裕钱庄这般的交子铺在一块儿勾结垄断交子发放权的官员的利益。 他父亲远在宛江,自要面临诸多风雨之恶,而他在京中或也将面临多方报复。 “你父亲不在乎自己的死活,连你这个好几年不见面的儿子的生死也不在乎,你心里,就不怪他么?” 韩清有点好奇。 “父亲此举是为国考量,我如何能怪?”周挺摇头,“使尊也知,父亲希望我做的官是文官,我不从父命已是不孝,而今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该让父亲知道,我没有选错路。” “那你这段日子便要更小心谨慎些,可别让那些气红了眼的给算计了去。” 韩清站起身,轻拍他的肩。 “是。” 周挺应了一声。 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奏疏在早朝时被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立时引起朝臣议论纷纷,但正元帝却并未直接下敕令允准此事,而是请朝臣就此事各抒己见。 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身着朱红圆领袍的官家在御座上始终不言,静听着朝臣们互相驳斥也不阻止。 “张卿,你以为呢?” 良久,正元帝才垂眼去瞧底下那个没拄拐,身形有些佝偻,穿着紫色官服的老者。 张敬闻言,立即上前一步,躬身作揖:“臣以为,私交子变为官交子的确可使其惠及天下。” “这么说,张卿觉得周文正这道奏疏可行?” 正元帝语气平淡。 招魂 第60节 “臣,却不是此意。” 张敬垂首。 正元帝眼睛微眯,神色似乎沉下来一分,“不是此意,又是何意?”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寂静的朝天殿内,张敬一人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孟云献在旁不禁眉心一跳,他抬头,果然见御座上的官家脸色变了又变,他无奈轻叹,“若无本钱,将伤国本”这句话,便是意指若拨备的铁钱不够,而交子发放无度,则将使交子在民间的流通量远超实际需要,交子的价值一贬再贬,而物愈贵,则伤民生根本。 张敬口中的国本,即为民。 私交子变为官交子的确能使交子流通更广,惠及生民,也能暂解军费的燃眉之急。 张敬此言,并非反对周文正的这道奏疏,而是在劝谏君王,万不可使交子放量无度。 孟云献不禁皱眉,他始终觉得今日的张敬有些奇怪,张敬虽是直臣,却也并非不会审时度势,可张敬今日,却像是奔着触怒官家去的。 “好个为国为民的张卿。” 正元帝虽然在笑,那双眼睛却冷沉沉的。 直到散朝,正元帝也并未定下此事,但谁都知道,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终将成为定局。 “崇之,你从前明明连自己的花销都懒得清算,家中连个算盘也没有,怎么如今财政上的事,你却如此上心?” 出了朝天殿,孟云献不等贺童来扶张敬,便走上前去。 贺童晚出来一步,瞧见前面两位相公走在一起,一边下阶一边说话,他谨慎地跟在后头,只注意着老师的步伐。 “家中事我可以糊涂,国事却不能。” 张敬扶着白玉石栏,慢吞吞地往下走。 “你今日为何要触怒官家?”孟云献实在觉得他太过异常,“近些日子你查百官政绩,却又无下一步的章程,如今你又关心起财政上的事,想来也与潘三司见过面了?我却看不懂,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官家不爱听的谏言总要有人说,不单单是说给官家听,也是说给朝臣听,若能有几个敢在官家面前说真话也是好的,再不济,我也当我这些话是说给百姓听的,总要有人告诉百姓是非曲直。” “至于我在做些什么,” 张敬膝盖疼得厉害,他一手撑在白玉石栏上站定,“我是为什么回来,便是在做什么。” 直臣之直,不应只为君父而直。 —— 满裕钱庄的东家出身代州,故而京中这家分号修建得也颇有代州的味道,四面为楼,共撑天井,彩绘斑斓。 徐鹤雪提灯上楼,倪素紧随其后,纵然夤夜司将此处暂封,以至于这偌大的钱庄却还有人守,她只能尽可能地步履轻缓。 灯影照见一张方长的乌木桌,其上摆着整齐的算盘,算珠浑圆饱满,孔洞镶嵌玉环,倪素扫过那些算盘,“好像没有缺算珠的?” “若有用坏的,应该也不会再摆在台面上。” 徐鹤雪一指轻轻拨弄了一下一颗算珠,算珠便转着圈儿露出来另一面镌刻着“满裕”字样以及特殊纹饰的那一面。 “这颗东西,与吴府那个老仆家中的那颗有点不一样,”倪素走到他身边来看了一眼,“那颗只有字,没有纹。” 在晁一松去搜查那老仆的家宅前,倪素已与徐鹤雪去过一趟,那厚厚一叠交子与那颗算珠也是他们先行发现,最后又放回原位,任由晁一松带回夤夜司。 “那颗是旧珠,应该是满裕以前的式样。” 徐鹤雪看着这些镶金嵌玉的算盘,“倪素,我生前还没有交子,你说,交子铺是否都很在意算盘?” “毕竟是用交子兑铁钱的营生,人们存铁钱在交子铺,交子铺的珠算便是重中之重,绝不能马虎的,但小的交子铺可比不起满裕这样的大钱庄,他们如何能用得上这样的算盘?”倪素一边学着他拨弄起算珠玩儿,一边说,“我听说,只有满裕对算盘有此种习惯,算珠上镶金嵌玉,应该是他们在代州的东家想讨个生意兴隆的彩头。” “所以,即便是用坏的算盘,他们应该也会好好存放。” 徐鹤雪抬眼,看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把算盘,虽未镶嵌金玉,串在其中的算珠却是一颗颗刻得细致入微的核雕。 “那我们找找看。” 昏暗的楼上,没有人可以看见徐鹤雪的灯,只有倪素能借她亲手点的这道光视物,怕惊动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那些巡夜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道柜门,“吱呀”的声音一响,她立即停顿,回头张望一下。 徐鹤雪看着她,帷帽之下,他的眼睛弯出一分极为生涩的笑痕,见她作势又要拉开一点,他抬手按在雕花柜门上,阻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 倪素茫然地仰起头,两重轻纱遮掩,她有点看不清他。 徐鹤雪放低声音:“这样找,只怕到天亮也难。” “那我们怎么办?” 她也很小声。 两人在这道柜门前,莹白的影子与漆黑的影子近乎重叠,她的手指还勾着上面的铜扣,不知不觉被压红的指节,徐鹤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指从沉重的铜扣底下抽出。 倪素脊背僵直,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脸,明明,他也没有呼吸,她看向自己红红的指节,听见自己的呼吸。 有点乱。 “不疼吗?”徐鹤雪也在看她的手。 倪素低声回了一句。 徐鹤雪没听清,便稍稍俯身,倪素看着他的耳廓,便凑近,“我说,不疼。”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近。 温热的气息轻拂他的耳廓,他几乎是一颤,立时站直身体,轻声道:“我们还是应该找个人。” 来时在楼梯旁打瞌睡的青年已经发出鼾声,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下楼,随即拎着那人的后衣领将他带到了二楼。 青年吓醒,还没反应过来,倪素怕他叫喊,心内一急,随手抓起来旁边瓷缸里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徐鹤雪以剑抵住青年的脖颈,青年被这冰冷的薄刃刺得浑身发颤,他看见那戴帷帽的女子抓在手中,还在摆动四肢的乌龟,他更惊慌了,恨不得把嘴巴再闭紧一些,可千万不要将那玩意塞到他嘴里来。 “……放回去吧。” 徐鹤雪看她也被自己抓起来的东西吓了一跳,他历来冷静的嗓音添了一分微不可闻的笑意。 倪素讪讪地将乌龟放回瓷缸。 徐鹤雪回头,再看向这战战兢兢双腿瘫软的青年: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敢惊叫,我必杀你。” 第53章 踏莎行(四) “我说, 我说……” 青年点头如捣蒜。 “满裕的算珠可还有其它样式?” 徐鹤雪拿起长桌上的一把算盘,算珠整整齐齐地落下,发出轻微的响动, 引得青年的目光随之落去。 “有,却只换过一回, 似乎是五年前才换了如今这样的算珠。”青年如实说道。 “为何要换?” 徐鹤雪淡声问。 青年是在这钱庄中做学徒的,他来此处正好五年,却还没正经地拿过台面上那些数目有限的金贵算盘, 只能摸一摸那不值钱的枣木算盘,他后背抵在木栏杆上, 颤声答, “我听师父说过, 从前的算珠有些重, 拨弄的时候有些不方便,咱们代州的东家做主,给新换了算盘。” “你还知道什么?我是说, 和算盘有关的事。” 倪素走到徐鹤雪身边,问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素纱帷帽底下有一张脸隐约朦胧, 令人看不真切, 听着声音,却是个极年轻的女子。 “你在看什么?” 这道平静而凌冽的声音落来, 青年的身体立时一抖,他立即垂下脑袋, 只敢盯着那道霜白的衣袂, “算盘,我, 我想想……” “越是老练的师父对算珠的轻重便越是敏感,他们,他们很在意这些东西,若算珠的轻重不合适,便会影响拨弄算盘的速度,所以东家才换了新的,我还听说,东家认为算盘是咱们吃饭的家伙事,东家花费金玉打造这些算盘,一是为了讨彩头,二则是为了给算账的师父一些奖赏,若他们事做得好,没有错处,带学徒也认真的话,往后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盘。” 这也是他为何要在满裕钱庄做学徒五年,虽没机会算账,却也不肯离开的原因,虽然能得到这把算盘的人是少之又少,但万一呢?算珠虽没什么用,可那上面的玉环与金箔,哪个不值钱? 倪素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们这里并没有只送人一颗算珠的先例?” “没有。” 青年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即便是用坏了的算盘,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贼心的想偷出去换钱,可少有能得逞的,因为咱们这儿虽都将要用的算盘摆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这不是夤夜司查封么?咱们这儿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儿晚上只有我在楼里……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拧起眉,那老仆在吴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钱庄老师父的珠算本事,也没机会得到这种算盘,何况从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颗而已。 听邻里说,那老仆本有一个小孙子,但近些日子却一直没露过面,难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孙子威胁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风险,谋害主君吴岱? 满裕的那颗算珠,难道是那人给他的?可既有交子,为何要再留一颗算珠? “用旧的算盘,你可知存放在何处?” 徐鹤雪俯身,楼外庭院内照来的灯影昏暗,青年只觉他一近些,自己身上便冷得彻骨,这种冷意,是顺着脊骨往上的汗毛直立。 靠近此人,无异于靠近一个严冬。 “我,我知道……”青年嘴唇颤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里的人来来回回地走动,不少人禁不住这夜太长,懒散地打起哈欠。 “咱们钱庄不知还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谁先起了头。 “外头传呢,说咱东家是害那先前做过太师的吴岱的凶手,凭着一颗不知哪儿来的算珠,便将咱这儿给封了。” 有人打开了话匣子,“要我说,这些年在咱们钱庄里偷算珠还少么?抓住了的倒好说,可指不定还有没抓住的漏网之鱼,如何便能定东家的罪?” “这不还没定罪么?咱们今夜还能在这儿守,不正说明夤夜司没更多的实证么?再者,咱东家这些年也并非没有靠山的。” 领头的不耐地打断他们,“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道理也不懂么?少说东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护院们正说着话,倪素与徐鹤雪已跟着那青年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三楼的陈设简洁,长廊尽头是一间上锁的库房,青年面露难色,“我并无钥匙,钥匙在咱们二管事那儿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时也出不来。” 既是库房的铜锁,自然与一般的锁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甚至没有看清随着那道剑影而落的莹尘,便见那把巧匠所制的铜锁下坠。 剑刃重新抵向青年颈间,而倪素及时接住铜锁。 招魂 第61节 “进去。” 徐鹤雪轻抬下颌。 青年呆滞着一张脸,推开库房的大门,双腿发软地挪动步子,走进去。 里面黑漆漆的,也没有点灯,但青年忽觉自己身后有灯影照来,他不敢回头,只僵直着身体,指向前面的柜门,“在那里面。” 既是存放算盘的地方,所用的锁自然更为精巧,倪素看见飞浮的莹尘,而青年脸色无异,像是根本没有察觉。 倪素垂下眼帘,看着地上浅淡莹白的影子,静听着那把锁被打开的声音,有种人力所不能及的轻易。 可她知道,他的这分轻易,其实一点也不轻易。 青年只以为横在自己颈间的剑刃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他便更怕得厉害,双腿不住地打颤,俯身去柜中取算盘的动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这,这便是从前的式样。” 青年从中取出来一把算盘,的确算得上陈旧,算盘的框与梁都已松动,其中串着的算珠平滑发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触摸过的。 徐鹤雪轻瞥一眼,却没接,他一双眸子轻垂,隔着帷帽审视着此人,“你若聪明,便该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毕竟,若无你,我们也找不到此处。” “我记下了,都记下了!” 青年如何敢将此事说与人听?这一番话无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将这些事说给管事听,他也终究是为此二人领路的,莫说那金玉算盘,只怕管事还要拉他去见官。 察觉到抵在颈间的剑刃轻移,青年额边的汗珠淌下来,他正欲偷偷地松一口气,却不想徐鹤雪手腕一转,剑柄重击在他的后颈。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徐鹤雪及时接住将要落地的算盘,随即握着松动的木框,将其拆散一边,从中取出一颗算珠来。 倪素的视线从那昏迷的青年身上挪到徐鹤雪的手上,她走近了些,在灯下细细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滑发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浅,却依稀能辨出是“满裕”二字。 “和那颗是一样的。” 倪素说。 徐鹤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捏着那颗算珠,半晌出声:“不对。” “什么不对?” 倪素一头雾水,“这木料,玉环,还有字痕明明都一模一样。” 徐鹤雪却看向倒在那边不省人事的青年,“记得他说过的话么?满裕只换过一次算珠的样式,是因为从前的算珠重,所以才会更换。” 倪素点点头。 “这颗,与我们在那老仆家中的那颗虽外表一致,但轻重却并不一样。” 徐鹤雪说。 “轻重不一样?” 倪素讶然,随即从他手中接来算珠掂了掂,但她却没察觉到什么不一样,因为在那老仆家中时,她并未在意过重量这一细节。 徐鹤雪从她手中取回算珠,指节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线条与筋骨的凌厉越发清晰。 算珠碎裂,显露玉环之下的铁片。 交子铺做的是兑铁钱的营生,满裕的东家在算盘上镶金嵌玉,又如何能会缺得了铸铁钱的这样东西? “原来,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从他掌心捏起那薄薄的铁片,恍然,“所以,那老仆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说,那老仆背后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这样东西,他们害吴岱,便是要让夤夜司注意到满裕钱庄?” 从杜琮的账册开始,这一桩桩的事,千丝万缕竟都归于一个满裕钱庄。 “还有一种可能。” 徐鹤雪提起桌角的灯盏,“也许吴岱,根本不是为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吴岱,想让夤夜司的人,清查满裕钱庄。” 癫症是真,算珠是假,若吴岱果真对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入死局,却仍希冀借事翻身,或者,拖人下水。 “这……怎么可能?” 倪素愕然,她正欲再问,却见徐鹤雪倏尔转头,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似的,立即对她道:“有人入楼。” 话音才落,倪素抬眼便见库房门外的栏杆上照出一片淡光,随即便是一道带着火气的声音,“阿平去哪儿了?怎么没在?我这几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扫的?上回摔了我的东西,让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么?” “管事您别生气,他应当是方便去了,等他回来了,您再说他。”另一道谄媚的声音响起。 上楼的动静不小,徐鹤雪只听“管事”二字,便知是那个被带去夤夜司中讯问的管事回来了。 “倪素,先躲起来。” 徐鹤雪轻声嘱咐。 倪素点点头,望了望四周,看准墙角另一个宽敞的柜子,她便干脆提起裙摆,将自己藏到里面,“那他呢?” 徐鹤雪看向那名唤阿平的青年,先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时帷帽的轻纱拂动,露出他苍白的下颌,“你在里面,会怕吗?” 倪素抱着双膝,摇头,催促他,“你快关上。” 徐鹤雪将柜门合上,他的视线低垂,双指一动,莹尘裹附着残损的铜锁,落到他手中,外面人上楼的声音越发清晰,而他却不紧不慢地将暂被莹尘复原的铜锁扣上锁着算盘的柜门,随即身化淡雾,带着那昏迷的青年悄无声息地出去。 库房的门骤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铜锁完好地挂在铜扣上。 “库房他们也搜查过了?” 管事提着衣摆上了三楼,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惊又俱,难掩疲态。 “是,他们带着您的钥匙,里里外外都搜过了。” 跟着他上楼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盘也都给他们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这可真是无妄之灾!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说夤夜司一句坏话,只能窝火地叫嚷一声,又将钥匙递给他,令其前去开库房门。 那人忙称是,接了钥匙前去开门。 徐鹤雪将人丢在了后院的僻静处,又很快回来,隐去身形,跟在此二人身后。 “库房除夤夜司的人来查过以外,您不在,便没有人进去过,您这才从夤夜司出来,怎么这便要来清点?” 那人一边推门,一边问道。 “谁让咱们掌柜给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难道不好?”管事走进库房,扶灯往前,将桌案上的烛台也点燃。 “掌柜待咱们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点点头,“可他却这么稀里糊涂地就没了。” “是啊……”管事一边清点着库房中存放的铁钱,一边叹气,“按理说,这库房的钥匙是只能掌柜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却将钥匙交给了我,我问他是否还要再回代州见东家,他说不是,我也纳闷,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再出远门的样子,身上包袱也没有,我只见他好像揣了一本什么书到怀里……” “以往掌柜回代州也没将钥匙给您啊,说不得是他打算自个儿退下去,想先让您试着管库房呢。” 中年男人这番话说得管事心内舒服,在夤夜司中几日萦心的恐惧也削减了些,他摆了摆手,“可别胡说。” 柜中漆黑一片,倪素只能听见外面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一道步履声临近,倪素心中打鼓,她抱着双膝的手紧紧地抓住衣摆。 “管事,这边的柜门和箱子我也给您打开,方便您查。”那人讨好一笑,说着手便摸上柜子的铜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细长的光线漏来,她看见外面那人粗粝发黑的手指。 她心内一紧,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觉清风拂面,吹动她耳畔浅发,极其昏暗的柜中似乎逼仄了些,倪素转过脸,对上一双眼睛。 这样近的距离,倪素发现他双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鹤雪已摘了帷帽,将灯盏放于膝旁,暖黄的光充斥于她眼前。 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声,着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柜门夹住的手指。 这一幕太滑稽,倪素险些忍不住笑,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动一下眼睛,却嗅到清淡的血腥气。 不知不觉,他衣袖的边缘已被血液浸湿,细腻如玉的腕骨上剐伤狰狞,血珠坠在他腕底,将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么事?那柜子本是存放杂物的,哪里能放铁钱?放算盘的也锁着呢!” 外面是那管事没好气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柜门外的中年男人赔笑的漂亮话儿。 徐鹤雪静默地听着外面两人说话,正欲松手,却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温热的温度紧贴,令他一颤。 指腹几乎还残留她脸颊的触感,因为她忽然的举动,他不禁蜷握掌心,侧过脸来看她。 她没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边的轻纱,烛火照亮她半张白皙的面容,乌黑明亮的眼睛,红润的唇。 一绺细发落在她颊边。 徐鹤雪意识到她在审视他的剐伤,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让她细看,可她的手指紧紧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躯才会有的。 而他没有。 倪素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审视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惩罚,像是白雪沾污的证据。 若是人的外伤,她有的是办法令它愈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轻吹的气,如风拂过他的手腕,徐鹤雪发出极轻微短促的气声,几乎心神俱颤。 第54章 踏莎行(五) 出了满裕钱庄, 绵软的春雨落来,在倪素的鬓发间点缀晶莹细小的水珠,“徐子凌, 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经这副模样了, 一定要在此时去找蒋御史吗?” 无纸伞遮挡,倪素与面前这个衣袖沾血,面容苍白的年轻男人相对而立, 雨水冲淡他袖子边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 “你可有听到那管事说的话?掌柜胡栗元宵当夜出去时, 身上带了一样东西。” “……一本书?” 倪素想起来。 徐鹤雪“嗯”了一声, “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 杜琮的账册虽记录了他的银钱往来,但账册中的官员,无论是底下的, 还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钱,是借满裕钱庄从各地流转而来, 满裕不可能没有一本暗账。” 招魂 第62节 “所以, 胡栗带在身上的书册,极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账?”雨声沙沙, 倪素回想起元宵当夜在瓦子里的种种,“可他带着那本账到瓦子里, 究竟是去见谁?” 无论是谁, 大抵都与那账册上的人脱不开干系。 “吴岱的癫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么他一定是担心官家虽不治他的死罪, 但有人总会对他下死手,而与其坐以待毙,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满裕钱庄。” 灯笼里的烛焰被雨水浇熄,徐鹤雪的眼前归于黑暗,他却只顿了一下,又道:“可满裕钱庄究竟有什么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这本暗账。” “胡栗的尸体方才从瓦子里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带走,你我虽无机会探查胡栗的尸体,但从夤夜司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并未在胡栗的尸体上发现什么东西,而此次清查满裕钱庄,他们也并未找到吴岱想让他们发现的东西。” 徐鹤雪只听见雨声,一双空洞的眸子微动,不由轻唤:“倪素?” “所以你觉得,那暗账已在元宵当夜落入蒋御史之手?” 倪素出声。 “我只是猜,蒋先明那夜并未对我说真话,而夤夜司今夜将满裕钱庄的管事放回,无异于告诉杜琮账册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并未查到满裕钱庄的暗账。” 可账册究竟到了谁的手上?徐鹤雪相信那些人如今应已坐立不安,正在想尽办法寻找账册的下落。 “我必须尽快确认此事,迟则生变。” 徐鹤雪看不见倪素此时是什么神情,春夜雨浓,他站直身体,循着她的方向,施以揖礼,“倪素,请你——帮我。” “我此生……”他话才出口,顿觉失言,他早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谈此生? 他轻垂眼帘,“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来,虽有过要寻旧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为,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悲,于他无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义。” “倪素,你招我回来,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见的,最珍贵的机会,我不敢迟,我怕一迟,便又是人间十五年。” 人间十五年,幽都近百载。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还能等得到你。” 时日一长,这个世间还会有人在乎那三万受困宝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吗?徐鹤雪清楚的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是他如今尚以残魂之身存在的意义。 倪素看他施礼,端正文雅,可脊背却似乎又比她见过的文人要更为直挺,并非是说那些文人们不够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种刀刃般的锋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咙发涩,她准确地捉住心头的情绪,她心疼眼前这个人,其实与他相处的这段日子,碎片般的细节足够在她心中堆砌起一个真实的他,但她却一直刻意不去细究。 她想等,终有一日,他会说的。 “你会牵着我,对吗?”徐鹤雪轻抬起一只手,骨节修长,雨水冲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 倪素看着他的手。 夜雨朦胧,也不知前面那户人家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她抿起唇,握住他的手。 冰冷与温热的触碰。 雨水的交融。 “谢谢,倪素。” 徐鹤雪很难不去想方才在满裕钱庄的库房中,在柜子里,她低垂眼眉,轻轻地吹着他的伤口。 剧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么痛。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本不想惹你生气。” 徐鹤雪被她牵着走,他难以回避她手指的温度。 “我知道。” 倪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牵着他快步往前,“我也并没有生气,我只是……” 该如何才能与他说得清她心中的这种心疼呢? 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话音,半晌才又出声,“我在想,我曾劝你若能不那么痛,便对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却发现,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损去换。” 他只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如同他只愿意接受她点灯,引路这样的帮助,却不愿她以身犯险,为他做任何事一般,他一定也不希望他的亲朋,他的老师牵涉其中。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却那么想要保护活着的人。 “你想过要放弃行医吗?” 徐鹤雪却问她。 倪素摇头,“从未。” 雨水终不及他身上严寒,湿润的水滴落在徐鹤雪的面庞,“我与你一样。” 行路至难,亦甘之如饴。 春雨夜,夜市未开,街上此时便没有什么行人,马车碾过松动的石板,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蒋先明坐在车中,双手扶在膝上,神情肃穆。 马车行至更僻静处,外面的灯火都暗下去许多,蒋先明正细细思索着心事,却不防外头的马忽然长嘶一声,随即马车剧烈一晃,他后背抵在马车壁,立即道:“怎么回事?” “大人!” 外头的马夫才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随即便有刃入血肉的一声闷响,马车的帘子被一道身影重重压下。 蒋先明看见半个身子倒进马车中来的年轻马夫双目大睁,胸膛浸血,一动不动,他脸色一变,抬头看向雨幕之中,数道身形如鬼,黑漆漆的影子压来。 蒋先明只见寒光微闪,他当机立断,挽袖抓住缰绳,重重地抽打马背,马吃痛,长嘶疯跑。 而黑衣人穷追不舍,一柄长刀刺穿马车壁,蒋先明堪堪躲过,他又用力抽打马背,朝巡夜军的所在疾奔。 数道黑影飞檐走壁,踩踏青瓦之声与雨声交织,听得蒋先明耳膜欲炸,他分毫不敢放松,却忽觉车顶上重重一响,似乎落了人。 他心中一凛,立即松开缰绳,翻身从马车上摔下去,急促的步履临近,蒋先明忍着身上的疼痛正欲起身,裹着雨水的刀刃已横在他颈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刺杀朝廷命官!”蒋先明厉声道。 数张脸孔皆被遮掩于黑色面巾之下,其中一人挥手,横在蒋先明颈间的刀刃便要割断他的咽喉,千钧一发,一柄长剑破开雨幕而来,准确地刺穿握刀之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指松懈,刀刃“砰”的落地。 杀手们警惕回头,只见白衣沾血,手中提灯,帷帽湿透,更沉沉地掩住里面的那张脸,几名杀手迎上去,而为首之人则踢了一脚地上的长刀,重击在抛出十几步远的蒋先明的腿弯。 蒋先明摔在水洼里,脏水几乎淹没他的整个下巴,他一下回头,那杀手已在他身后举起了刀。 蒋先明本能地伸手挡在眼前,却听“噌”的一声,那是极清脆的铮鸣,他几乎屏住呼吸,抬起眼睛,从指缝中看见那把落下来的刀刃已被一柄长剑抵住。 蒋先明看见握剑的那只手,苍白的手背上,似有一粒红痣,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却只见帷帽遮掩住此人的面容。 他的身法极快,剑招凌厉且不留余地,不过十几招之内,那杀手节节败退,立即唤身后人:“上!” 数名杀手一齐涌向那人。 蒋先明看得心内一紧,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 徐鹤雪一剑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来的剑刃与数把长刀一一过招,雨水冲刷掉了剑锋上的血液,长刀合力抵住剑身,他立即松开剑柄,剑身借着他们的刀刃一转,他很快闪身到了人后,及时握来剑柄,割破一人脖颈。 夜雨压不下血腥气,蒋先明原本还担心此人应付不过这十几名杀手,可他坐在雨地里,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动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从容不迫。 巷中陈尸数具,冲淡的血水在地砖缝隙里蜿蜒,此间除雨声外,再无厮杀之声。 徐鹤雪手中的灯盏,是琉璃所制,沾雨不湿,他握剑的手松懈一分,剧烈的痛几乎刻入骨髓。 “阁下……是谁?” 蒋先明看着他的背影。 徐鹤雪侧过脸。 殷红的血液几乎浸湿了他整片衣袖,他历来干净严整的衣襟也红了一片,他踩过地上的死尸,迈着极为缓慢的步履,走到蒋先明面前,隔着湿透的帷帽,他审视着这个已到中年,面有风霜的人: “蒋御史不认得我,可记得那尊马踏飞燕?当夜,你似乎欺骗了我。” 第55章 踏莎行(六) “是你……” 蒋先明立即想起当夜在他家中, 隔着窗纱与他说话的那个人,便是此人,将杜琮的账本交给了他。 “阁下何出此言?”蒋先明一手撑在雨地里, 艰难地站起身,“我何时欺骗于你?” “你说你元宵当夜是跟着满裕钱庄的掌柜胡栗进的瓦子。” “不错。” 蒋先明点点头。 “进去之后呢?” “瓦子里人太多, 跟丢了。”蒋先明一身官袍湿透了,水珠顺着帽檐往下滑过他的鼻梁。 “你是何时进的瓦子?”徐鹤雪问道。 “戌时。” 雨幕之间,蒋先明盯着面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 “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会与你说这些, 再多的, 便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了。” “嗯, 这也够了。”徐鹤雪提剑而起, 抵在蒋先明的衣襟处,“你戌时去,亥时走, 这段时间中,你在瓦子里做什么?找胡栗?既是找人,为何蒋御史连楼上都没去?那时我也在瓦子里, 却不知你何时上过楼。” 此话一出, 蒋先明的脸色微变,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事实上, 徐鹤雪在瓦子里从头至尾都没见过蒋先明,是倪素带苗太尉躲去换衣时, 她亲眼见的蒋先明, 并助他和苗太尉离开瓦子。 这一诈,果然诈出了点蒋先明的反应来。 雨水滴落剑身, 发出清脆的声响,帷帽之下,徐鹤雪没有什么血色的唇微扯:“别紧张,我若想杀你,便不会将杜琮的账册给你,我只是想知道,今夜我救你,应不应该。” “杜琮的事,我还在查,你既将账册交给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蒋先明顿了一下,他看着此人湿透的帷帽,却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样一张脸,“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与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么仇怨。” 徐鹤雪淡声,“蒋御史,我想听的是,胡栗身上的暗账,到底在不在你这里?” “什么暗账?” 蒋先明还算镇定。 徐鹤雪不言,却将剑刃上残留的血迹一点,一点的在蒋先明朱砂红的官袍上擦拭干净,血的颜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脏污,“同样是这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蒋御史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我再问你一遍,胡栗的暗账,究竟在不在你手里?” “阁下身份不明,凭何以为我该信你?” 蒋先明垂眼看剑。 招魂 第63节 “蒋御史,请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声落来。 蒋先明与徐鹤雪几乎同时回头,只见提着琉璃灯盏,头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在昏黄的灯影底下,她撑着一柄伞,雨如碎珠,散落伞檐。 “你……” 徐鹤雪朝她摇头,他希望她转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阴影里,不要过来,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几乎很快便来到他的身边,扶住他的手臂,做他这一身支离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谁?” 蒋先明审视着这同样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蒋御史何必执着于我们的名姓,您是云京人人皆知的青天,当年与胡人开战时,您置生死与度外,主动请缨远赴边关任雍州知州的事谁人不晓?” 倪素朝他低首,“我们有冤,此冤的症结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们信您,故而才将杜琮的账册交给您,若非因为清查白玉马踏飞燕一事,您今夜也不会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牵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个彻底,蒋御史既与我们目的一致,又为何不能与我们同坐一条船?” “姑娘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蒋先明盯着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头,“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吗?” 衣襟处湿透的红沾染了帷帽的轻纱,徐鹤雪望着她,被她握住的手指节蜷缩一下,他听见雨声沙沙的,而他这身衣冠之下,尽是他生前在雍州刑台之上所受的刑罚,一副残损的躯体,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蒋先明看向徐鹤雪,他再一次认真审视这个年轻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实在看不出什么。 无端的,他的视线下落,又看见那人手背上的一点红痣。 蒋先明总觉得有一分熟悉,却又不知这分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徐鹤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细微的哑,“自元宵夜到如今,蒋御史你一直未将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账之上的人,也并不具名?” 此话立时戳中蒋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滞,心中不禁一凛,此人洞若观火,不知不觉已令他无法再反驳,再不能说那本暗账不在自己身上。 蒋先明看着面前这对相扶的男女,两盏琉璃灯同照,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虽不具名,但我这些日子其实已将他们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职都有了,只是,光有他们这些人还不行,他们与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吴岱,剩下的是一个影儿都没有。” 他说着,叹了口气,“就是因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隐而不发,并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请蒋御史将那暗账借我一观。” 徐鹤雪话音落,见蒋先明神情犹豫,他的剑刃便下移,落在蒋先明的衣扣处,“当然,你也可以不借。” “……” 蒋先明板着脸从衣襟里掏出来那本账册。 “我在瓦子里的确见过胡栗,他在房中见人,我在外头瞧,不防他忽然冲出来,身上竟有伤,他跑进人堆里来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发现我在跟着他,这本暗账是他匆匆交给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灭口抹账,以防万一。” 蒋先明终究将自己此前藏着的事和盘托出,他看着在那女子伞下翻看账册的年轻男人,他衣袖血红,翻页之间,苍白的腕骨上似有什么伤藏在衣袖边沿的缝隙里,他也没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边女子说的话,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徐鹤雪闻言,翻页的动作一顿,他没有抬眼,嗓音平静:“多谢。” 遇袭的空巷距离蒋府已经不远,蒋先明给徐鹤雪看过账本之后,便见着家中的老内知带人出来寻他,匆匆将账本塞回怀里,蒋先明便被老内知扶了回去。 倪素搀扶着徐鹤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艰难,干脆双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伤口被她收拢的双臂压得更痛,徐鹤雪步履一滞,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张白皙的面庞沾着雨露,他喉间微动,“倪素,你不要……” 不要这样抱着我。 倪素正欲说话,却觉他的身形骤然转淡,化如白雾,她的视线低下去,看见那淡薄如缕的雾气轻轻地依附于她的衣袖。 此间,只剩她一个人。 两盏琉璃灯在她手中轻轻碰撞,里面的烛火摇晃,拉长她一个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莹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团,好像随时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灯往前走,那道莹白的光始终与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无月,南槐街的医馆□□内燃灯数盏,暖黄的光影被收拢在四方的檐瓦之间,倪素烧了柳叶水,推开房门进去,这间居室里几乎点满白烛,火光摇曳,她走到屏风后,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凳上。 她拧帕子的声音惊动了床上的人,他纤长的眼睫颤动,茫然睁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识地要抽出,她一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指节,引得他那双剔透的眼睛朝她看来。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着他指节的血污。 “没有。” 徐鹤雪的嗓音透着虚弱的喑哑,他的身形淡如雾,“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说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应过你。” 倪素点头,她在灯下看他的手,修长又漂亮,筋骨也有种薄竹般的柔韧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见你的背影,你一个人,我当时就想,我应该走到你身边去。” “我忘了要听你的话,对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这样真诚地道歉。 徐鹤雪能感觉得到她手中温热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样很轻柔的擦拭,几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颤,他不自禁地望着她,“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为什么要与蒋先明说那些话? 雍州的刑台早已断送了他的从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师的教诲,兄嫂的爱护,诸般恣意张扬的嬉游,握过的笔,写过的诗文策论俱化为尘,这个阳世中人,只记得他面目可憎,记得他有家无国。 他应该一个人。 可是她却一定要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凑成一个“我们”。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边,无论是这世上的人,还是你这个幽都来的鬼魅,我想,我们都一样不爱孤独,”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伤口,那么血红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剐去了,她的眼眶微热,“徐子凌,你的伤,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让你不那么疼……” “有的。” 徐鹤雪轻声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头。 徐鹤雪却抿起颜色单薄的唇,惊觉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说难以启齿的话,片刻,他唤:“倪素。” “嗯?” 倪素将帕子放回水盆里拧了拧,又来俯身擦他的脸。 徐鹤雪正欲张口说话,却被她这忽然的举动打断,他几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你要说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开口,便问出声。 但她手中的动作却还没停。 徐鹤雪像个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庞,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还摩挲了一下。 轻微的痒意,却往人心里钻。 徐鹤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却一点也不用力。 “你这里有血痂。” 倪素轻易挣开他的手,小声说,“我要给你擦干净啊。” 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其实一点也不平静。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脸,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鹤雪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她擦拭过,便真的可以变得很干净,可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团血雾。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给你。” 无论是什么,他都想给她。 答谢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谢她今夜站在他的身边,为他不平。 第56章 水龙吟(一) “你忽然这样问我, 我一时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细心擦拭过他的脸,将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诉你。” 她知道他绝不会愿意在她的面前脱下这身满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会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伤口,便什么也不说, 又去取来干净的柳叶水。 倪素来了又走,那道房门合上,徐鹤雪一手撑在床沿勉强起身, 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苍白的指节勾开衣带, 缓慢地脱下外袍与中衣, 素纱屏风半遮半掩他一副苍白清癯的身体, 其实与死前没什么两样, 因为在边关五年的关系,他持过长戟,握过刀剑, 驯过烈马的躯体筋骨流畅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寻常少年那般单薄。 只是他身上的剐伤太多了,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他从盆中拧来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莹尘飞浮,满室明亮的烛光里, 他越发看清自己这副身躯,即便痛得剧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伤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这些,他才躺在床上,将被子拉过,盖在身上。 两盏琉璃灯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灯罩,暖黄的火光,他脸颊抵在软枕上,盯着那两盏灯。 这灯,是他们在去寻蒋先明的路上,倪素敲开一家制琉璃的铺子买来的。 她说,如此,往后他们都不必怕雨夜出门。 徐鹤雪闭起眼,他没有睡眠,也不会做梦,但此刻听见夜雨沙沙,他穿着干净的衣衫,锦衾裹身,却也觉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满室明亮的烛火间,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走到书案前去,泼水研磨,铺展宣纸,伴雨落笔。 那本暗账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蒋先明查得七七八八,尽都被蒋先明写在账册之上,算作批注。 少倾,宣纸上添了十几个人名。 徐鹤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干,他却暂时未能从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关联。 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给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钱,就连杜琮,看似账上银钱往来不少,但夤夜司从他家中抄出的钱财却并没有这账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鹤雪再抬眼扫过纸上的名字。 竟没有一个在京官员。 招魂 第64节 一连几日春雨不停,云京城总是笼着一层湿润的薄雾,皇城之中除却雨雾,却要再添一片阴霾。 正元帝信道,几日前清醮,令嘉王赵益奉青词,然而嘉王拖了一两日,竟在庆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无从落笔。” 此举立时触怒正元帝,嘉王当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带至重明殿禁足。 前来讯问的人换过一拨又一拨,嘉王惊惧无状,有口难言,问自是问不出来的,从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时,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浓烈的阴影里,抱着双膝,双目涣散。 “殿下。” 李昔真提着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这张脸,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不由伸手触摸他的脸。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唤她,“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殿下是想带我回彤州,对吗?”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着多少沉重的思绪。 嘉王不答,却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时便稀里糊涂地被封为嘉王,那时我便住在这里,宫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里暗里不知苛待我多少,后来有了安王,我有时竟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个名字才说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湿润,他再说不出后面的字,“再之后,他出了事,老师与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于此三年整,这里于我,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这里,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敢睡觉,不敢做梦,可脑子里还是那些年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无子,此次忽然留您长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会冒险拒写青词。” 李昔真与嘉王青梅竹马,他的性情,他经历过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对正元帝,恐惧甚重,敬爱不够。 他心底的结,是笼罩着他一生的阴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要活在阴影之下,他绝不甘愿。 他此举便是故意触怒正元帝,好让其像从前一样,以一种绝对的厌恶,将他这个不成器的养子彻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来见老师的。” 嘉王发髻凌乱,几绺浅发落在鬓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双肩,“老师既不见我,这云京,你我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们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要你身体康健,我们活过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见过他儿时的模样,伴他走过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吗?” 她忽然问。 不想什么? 嘉王长了一层青胡茬的下巴绷紧了些,他哑声:“不想,昔真,我只想与你回去。” —— 倪素又买了一篮子的香烛回来,才进医馆的正堂,却听身后有人声:“夫人,好像便是这儿。” 她回头,见着两名女使扶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那妇人在她转回身来的一刻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请问夫人可是来看诊的?” 倪素将篮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询问。 “我家中有医工,不劳姑娘。”妇人开口,语气很温和。 倪素一顿,随即颔首,“既如此,不知夫人来此,所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妇人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道。 “是。” 倪素点点头,见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问,“您的膝盖可是不舒服?不如进来坐一下吧?” 妇人仅仅只是思虑了一瞬,便点点头,由女使扶着进了门。 堂中收拾得很干净整洁,即便是她这般讲究的人,竟也从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丝的不好。 桌上有热茶小点,妇人只坐了一会儿便见那小娘子从后头出来,手中端了热水,还没走近便有艾叶的香气。 “您膝盖疼,若不嫌弃,便用这艾叶水敷一敷吧。”倪素将水盆放到凳面上,因着两旁有女使,她也没自己动手。 两名女使望着妇人。 妇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轻轻点头。 有屏风遮挡,女使们掀开她的衣裙,卷起她的绸裤,用拧干的热帕子扶上她的膝盖。 “我听外头人说,姑娘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长的事,实在令人惋惜。” 妇人眉头舒展了些,忽然开口。 “我实在担不得‘了不起’这三字,为人血亲,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倪素在旁拨弄炉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来天阴雨多,夫人膝盖若常常不适,便多用用这法子,多少也能减轻一些疼痛。” “多少钱?” 妇人轻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摇头,笑道:“只是一些艾叶水,为您热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钱?” 妇人没说话,手中捏着一圈佛珠,她瞧着倪素,只等女使为她热敷完毕,便起身告辞。 自始至终,她也没说明过来意。 “夫人,您觉得她如何?”出了医馆,一名女使将妇人扶上马车,小心翼翼地询问。 妇人拨着佛珠,在车中坐得端正,她细细地想着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为,“瞧着是个极好的模样,也是个知礼知节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过好教养,她家里若不出这样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来抛头露面地讨生计,一个姑娘家,也是极不容易。” 马车从医馆门口离开,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东西,对面药材铺里的小女儿阿芳才十二三岁,这几日常来倪素这里玩儿,她一手撑在桌角,嘟囔着,“艾叶你不也是在我家买的?那不要钱么?何况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么来了。” 方才那妇人来时,她便在门外玩儿。 “本也不值几个钱。”倪素给了她一颗糖,又说,“你瞧见她身上穿的料子了么?那样好的穿着,必不是寻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妇人用不着她诊病,但她以礼相待总是没错的。 阿芳不言,她母亲说,为妇人诊病的女子是没有什么好名声的,但偏偏她面前这个姐姐很奇怪,她专为女子诊病,却不能说她的名声坏,大家一边敬佩她为兄伸冤的勇气,一边又对她行医之事讳莫如深。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巴换了话头。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细密的雨雾,想起连日来都不见月,只能用柳叶水沐浴的那个人,她点了点头。 “我就说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纸鸢!” 阿芳笑起来。 纸鸢? 倪素一头雾水,“什么纸鸢?” “你昨儿这里摆几根竹子,我可都瞧见了!”阿芳哼了一声,指着墙角,“你的纸鸢做得怎么样了?快拿出来给我瞧瞧嘛!” “我没做,拿给你看什么?”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芳没一会儿便被她母亲叫回去吃饭,倪素回到后廊,嗅到饭菜的香气,她抬头往厨房那边一望,穿着淡青圆领袍的年轻男人发髻梳得很整齐,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檐廊里,手中握着柔韧的竹篾。 “徐子凌,我不是说过了,这几日我不用你做饭吗?”倪素快步走过去,将一篮子的香烛放下,提起衣摆坐在他身边。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么样子?”徐鹤雪的眉眼从来都透着一种冷淡,此间雨雾浮动,他的面容便更添几分冷感。 “什么……你怎么知道?”倪素一下讪讪的。 “你的窗开着。” 那时徐鹤雪才从房中出来,抬眼便看见那道窗内,她鼓着脸颊咬糖糕的模样,像喝了一碗药汁似的,那么苦。 “看医书忘了时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声说着,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说过的话,她不由问,“你拿着个……是要做什么?” “你那夜说睡不着,来我床前守,没一会儿便在床沿趴着睡着了,”徐鹤雪用刀轻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说了梦话。” 倪素愣愣的,“我说什么了?” “我的纸鸢为什么飞不起来……”徐鹤雪没有什么情绪的嗓音并没有模仿她的语气,只是这样平铺直叙地说给她听。 倪素有点不好意思,垂下脑袋,“虽然我不记得,但,应该是我梦见小时候与兄长一起踏青游玩的事了,我的纸鸢总是飞不起来,兄长也不帮我。” “所以,你在给我做纸鸢?” 她问出这句话,无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嗯。” 徐鹤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问她,“你如今,还想放纸鸢吗?” “……想的。”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轻。 徐鹤雪闻言,转过脸来看她,“那就好,我还担心这样东西你儿时喜欢,未必如今也喜欢。” “你……” 倪素躲开他那双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时连自己的手该放在何处都不知道,雨水漂湿木阶,她看着其上雨珠滴答,“你怎么会做这个?” 徐鹤雪不再看她,又专注于手中的事,“年少时,我的好友为讨他一个与他青梅竹马的姑娘欢心,便自己学着做,可他有点笨,做了几遍也做不会,还被竹篾扎了手,便强拉着我一块儿来学,最后,他拿了我做的去给了那个姑娘。” 倪素终于又听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撑着下巴,笑了一下,“他为什么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嗯。” 徐鹤雪停下动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细细地回忆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极浅的笑意:“若我记得不错,他做的那个,似乎丑到不堪入目。” 他的身形淡如雾,也许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但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从前某些轻快的记忆,这个好似是霜雪堆砌起来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迹象。 倪素看着他,忽然很想触碰他。 但她没有那么做。 雨声很轻,雾气湿润,徐鹤雪在安静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说:“你这样,我会很期待雨停的。” 第57章 水龙吟(二) 周挺冒雨从夤夜司匆匆赶回府里, 他也不撑伞,穿过庭院走上阶梯,抬眼便看见正在厅堂内端坐用茶的母亲兰氏。 “母亲。” 周挺走进去, 雨水不断从衣摆下坠,“您这么着急唤我回来, 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说有事,你会这么快回来么?”兰氏说着,瞧着他苍白的脸色, 便伸手由女使扶着起身走近他,一边用绣帕擦拭他脸上身上的雨水, 一边道, “儿啊, 你身上不还受着伤么?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不肯在家里多将养些时日。” “母亲,我没事。” 招魂 第65节 周挺摇头,“您不必担心我。” 正元帝虽暂未下明旨以官交子代替私交子, 但周挺这些时日却并不好过,明里暗里的排挤,时不时的暗杀, 他都一一领受过, 身上的伤也不是一次受的,但这些, 他并未对母亲言明,只说自己是因公事所致。 “你是我的儿子, 我如何能不担心?你们父子两个偏生都是这样的闷葫芦, 什么事也不与我说,他在宛江做官多少年都回不来, 你虽在京,却也总是不着家,你们要我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到什么时候?” 兰氏将湿润的帕子交给一旁的女使,“定昭,你父亲在京时你不肯回来,他去了宛江也没见你回来多少次,我知道你是怕我说那些话,可是定昭,我们是你的父母,难道会害你么?我们并不怕你入夤夜司做武官会招外头人看咱们家的笑话,我们啊,都是怕你选错了路,你瞧瞧那些做官的,谁不以文官清流为荣?你的顶头上司是宦官,即便换人做夤夜司使,那也还是宦官,如何能轮到你的头上去?你这样,能有出头之日吗?” “母亲,” 周挺低垂眼睛,“若无其他事,我便先回夤夜司了,近来事忙,得空我再回来看您。” 兰氏看他弯身行过礼转身便要走,再度叫住他,“定昭,你今年已二十有三,心中若有人,合该告诉我。” 周挺闻声,他回转过身,迎向兰氏的目光。 兰氏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接来女使递的茶碗,吹了吹碗壁的茶沫子,“我听了些流言,说你与那个上登闻鼓院为兄鸣冤的倪小娘子有颇多来往。” 周挺听她提及倪素,不由上前两步,拧眉道:“母亲,此等流言多是吴岱当初为了吴继康故意构陷,我与倪小娘子相识,皆因冬试案。” “我没问你这个,姑娘家的名声是极重要的,我会不清楚么?今儿是咱们母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自家话,我呢,今日去瞧过那位姑娘了。” 兰氏抿了一口热茶。 周挺心下一凛,“母亲,您去找她做什么?” 兰氏淡笑,“我又不是去为难她的,我只是想瞧一瞧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姑娘,受刑丢命都不怕。” “我看她啊,模样儿生得极好,看着是个招人喜欢的,”兰氏将茶碗搁到案上,细细打量着周挺的神情,“定昭,咱们家人丁薄,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她一个孤女能为兄长做到如此地步,是个极难得的姑娘,若你心中有意,母亲也可以成全于你。” “定昭,告诉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周挺心乱如麻,他看向母亲的脸,伴随雨声淅沥,他正欲张口,却又猛地想起什么来,他立即道:“母亲,司中事务繁忙,我先去了。” 兰氏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已快步走出门去了。 晁一松在周府外打着哈欠,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跑上前撑伞,“小周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 “南槐街。”周挺翻身上马,衣襟底下的伤口崩开了些,他也没管,问晁一松,“我母亲去南槐街的事,你为何没与我说?” “夫人……不让我说啊,她说等您回来亲自和您讲。”晁一松说话的底气有些不足。 因着这些日朝中官员对周挺明里暗里的针对,晁一松便带了一批亲从官来周府守着,以防有人对兰氏动手。 “你难道不知,我近来是什么境况?” “什么……” 晁一松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大人您是担心,夫人这一去,那些人会盯上倪……” 他话还没说罢,周挺已策马前行。 “快,你们几个跟上小周大人!”晁一松的神情严肃许多,立即招来几人,命令道。 因为在下雨,又是黄昏,这天色晦暗,街上没多少行人,马蹄声急促而清晰,周挺很快赶到南槐街,但他敲了几番医馆的正门都无人应。 对面药材铺里的阿芳看了他一会儿,才走出门喊:“你是来找倪姐姐的吗?” 周挺闻声回头,见对面是个十二三的少女,他走上前,一身衣袍几乎已被雨水湿透,“你知道她去了哪儿?” “她去永安湖了。” 阿芳说。 雨天的夜幕很快降临,倪素抱着柳枝撑了一柄伞往回走,她的鞋袜已经湿透了,不太舒服,裙摆也沾了些泥水。 湖畔还有些许残灯,照得她脚边的水洼波光粼粼的,倪素低头,看见淡薄的雾色拢在她的衣袖边沿。 雨只在昨夜到今晨停了一会儿,午后便又下起来,徐鹤雪只用竹篾做好了纸鸢的骨架,午后与倪素去了一趟蒋府,与蒋御史谈了一番话后,回来便支撑不住,身化淡雾,难以具形。 倪素点了好多盏灯,一个人坐在檐廊底下,直到她发觉家中的柳叶没有剩余,这才出门来永安湖折柳。 雨声滴滴答答的,惹人心烦。 湖畔没有行人,只有远处的油布棚中有一簇簇的光亮,湿润的雨雾里,偶尔也有食物的香气。 “是她吗?”漆黑的一片阴影里,一双眼睛窥视着那年轻女子的背影。 “是。” 另一道沙哑的嗓音响起,“早有传闻说她与周挺有首尾,咱们的人亲眼瞧见,今日周挺的母亲兰氏进了此女的医馆,只怕是好事将近。” “好事?”那人冷笑,阴恻恻的,“若周挺真看重此女,咱们便让他周家的好事,变成丧事!” 雨滴落在冷刃上,被黑巾裹住半张脸的十数人倾身而出。 脚踩雨水的声音很重,倪素几乎是听到这些声音的瞬间,便回过头去,正逢寒光闪烁,在她眼前一晃,不过一瞬,她便被这些手持刀剑,面容不清的人团团围住。 “你们想做什么?” 倪素还算镇定。 “你若乖乖与我们走,我们自不会取你性命。”为首的黑衣人嗓音粗犷。 “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倪素看见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凶悍至极。 那黑衣人并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些什么,只一抬下巴,他身边一人便持刀往前,锋刃抵上倪素的脖颈,但他力道之大,刀背重击倪素的肩颈,使得她一个踉跄,摔倒在雨地里。 “大哥,要引周挺来,总要有个信物,这不是个听话的娘们儿,我看,便断她一只手,送到周府去。” 声音沙哑的男人眯起眼睛,刀背将倪素制在雨地里起不来身。 “动手。” 那为首的人下令,立即便有两人来按住倪素,远处的油布棚子里还算热闹,倪素张嘴要叫喊,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嘴,那样的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的一只手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手掌被落在地上的柳枝扎破,她看见那柄高举起来的刀,极淡的灯影照射下,刃上显露锋利薄冷的光。 倪素瞪大双眼,被捂紧的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手掌一下蜷握起来,柳枝的棱角在她掌心又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刃光下落,倪素紧闭起双眼。 凛风拂面,几乎吹斜了雨丝,刃入血肉的闷响传来,随之而来的,便是短促的惨声。 倪素只觉脸颊沾了些温热而湿润的触感,她一下睁眼,滴落在衣摆的颜色殷红,她后知后觉,原来是血。 烟雨交织,衣袍淡青的年轻男人立在她的面前,那双眼睛毫无神采,他的身形很淡,淡得令这些杀人饮血惯了的杀手也不禁汗毛倒竖,浑身一颤。 他们不敢靠近,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逃,却反而方便了徐鹤雪听声辨位,长雾迷蒙,僻静之处,雨声也遮掩不尽诸般惨声。 徐鹤雪的身影时浓时淡,他细听一下,已没有一道杂声,此时他握剑的手方才松懈一分,长剑破碎为细碎莹尘,融入他的身躯。 他记着方才触碰到她的方向,往前走了几步,“倪素?” 满地都是死尸,倪素几乎不敢多看,即便是那夜在巷中他去救蒋先明,她在外面也并未看得很清楚,这是第一回,她如此直观地面对如此血腥的一幕。 他其实离她很近了,近到倪素伸出手,便能拉拽一下他的衣袂。 徐鹤雪察觉到她的力道,身上尚未愈合的伤令他蹲下去的动作也有些艰难,他整个人都有些淡。 他正欲说话,却不防倪素忽然扑进他怀里。 徐鹤雪浑身僵硬,却觉她在发颤,温热的鼻息在他衣襟间,她隐忍的抽泣声音离他很近。 徐鹤雪抿唇,他的身形有些难以维持,他轻拍她的肩,无声地安抚。 “我的脸上是不是有好多血……” 她颤声喃喃。 是那个险些将她的手砍下来的人的血。 徐鹤雪看不见,却摸索着用衣袖轻轻地擦拭起她的脸。 湿润的衣料,冰冷的手指,倪素被他捧着脸,她抬起眼睛,却忽觉脸颊上的触感尽失,他的身形转淡化雾。 倪素立即去看自己的衣袖,雨水顺着下颌滴落,依附于她衣袖的雾气还在,没有消失。 马蹄声声,由远及近。 周挺远远地似乎瞧见了两道身影,但不知为何,走近却只有呆坐在地上的那个年轻女子,雨地里死尸铺陈,她在蜿蜒的血水里,垂着眼帘。 “倪姑娘!” 周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 倪素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沾着雨露。 第58章 水龙吟(三) 夤夜司的亲从官很快赶来收拾了永安湖畔的死尸, 周挺将倪素带回南槐街医馆,又听底下人来报,“小周大人, 都验过了,他们身上都是剑伤。” 倪素一个弱女子既没有武学根基, 又如何能用剑?但周挺却记得晦暗雨幕里,他原本还看见一道身影,却不知为何他策马临近, 却又只见倪素一人。 衣襟底下的伤处崩开,血液与衣料粘连在一起, 有种不太舒服的黏腻, 周挺不动声色, 回过头去看身裹披风, 在房内点灯的年轻女子。 她双腿似乎还有些发软,步子很慢,人也还有些恍惚, 点了灯便坐在桌前,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周挺走进去,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 随即便又后退两步, 俯身抱拳:“倪姑娘,对不住, 此事是我牵累了你。” 倪素堪堪回神,想起方才在永安湖畔的那些杀手所说的话, “小周大人, 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觉得抓了我, 便能引你上钩?” 周挺沉默一瞬,片刻才道,“今日我母亲来过你这里,加之先前吴岱故意放出你与我之间的流言,他们以为我与你……” “有情”这两字出口,周挺抬眼看着面前这个鬓发湿润,唇色泛白的女子,他握着刀柄的手没由来紧了紧,竟忽然想起母亲兰氏问他的那番话。 倪素在听见他前半句话时便立时想到今日上门的那位妇人,原来,那便是小周大人的母亲。 “可是,你母亲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 周挺一顿,还是隐瞒了母亲的打算,只道:“她听过你的事,一直想见你,倪姑娘,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今日起,我会遣人就近保护你,若你有任何事,请尽管向我开口,只要不违律法,我一定相帮。” “不必了,小周大人。” 倪素摇头,若夤夜司的人再来守,她又如何方便与徐子凌出门,为他点灯,为他引路? 周挺未料她会拒绝,他一怔,随即道:“若不如此,我担心他们会故技重施,今日我便迟了一步,却是不知,救了姑娘的那人,是谁?” 仅仅只是夜雨里的一道剪影,周挺始终悬挂于心。 “不知道。” 招魂 第66节 倪素捧来茶碗,却不喝,“我甚至没有看清他。” 却不知周挺信了没有,倪素等了片刻才听他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我来查,请姑娘放心,我必不会放过这些人。” 她说不知道,周挺便不好再问,毕竟此事因他而起,他并不会像在夤夜司中讯问犯官那样要求面前的这个女子一定要给他一个准确的回答。 临告辞,周挺看倪素一身湿透的衣裳未换,提醒了一声:“倪姑娘,小心受寒,还有,这是宫中赏赐给夤夜司用的伤药。”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上面沾了些血迹,他用指腹擦去,将瓷瓶放在桌上,低眼看见她掌心血红的一道口子,“你若不便,我……” “我自己可以的,谢谢小周大人。” 倪素抬起眼睛看他。 这间居室里的灯火粼粼,映在她清透的眼底,周挺看着她,又立时挪开视线,“好。” 那样深的一道口子,她只是眼眶微红,却不见泪,一如周挺初时在夤夜司中见她,她不是个心中没有恐惧的女子,但她的恐惧,却从未使她软弱。 周挺离开后,倪素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简单裹了一条细布,做完这些,她也并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这是徐子凌的居室,案头放着他常看的几卷书,笔墨纸砚都收拣得很整齐,房中拢着淡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倪素脱了鞋子,将自己裹进他的被子里,一双眼睛盯着摇晃的烛焰,夜雨声声,她唤:“徐子凌。” 淡雾浮动,却始终化不成他的身形。 天色将明,云销雨霁,倪素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昨夜未合拢的棂窗外有湿冷的风吹来,屋中最后一支残蜡被吹熄。 浅淡的雾气凝聚成一道淡薄的身影,他苍白的指节合上棂窗,房中淡青的帘子不再摇晃。 他走到床前,床上的姑娘乌黑的发丝凌乱,几绺贴在白皙的颊边,半张脸都压在被子边缘,枕头经此一夜,已到了她的怀中。 她从被中伸出来的一只手,上面裹着的细布松散极了,露出来掌心那道结了鲜红血痂的伤口。 徐鹤雪回头,看见桌上的瓷瓶,魂体脆弱,刑罚加身,从拿药到回到床前坐着,他都走得很慢。 药粉被他洒在她的掌心,他寻来干净的细布,细致地裹好她的伤口,整个过程他都很轻柔。 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徐鹤雪做完这些事,便将手放在膝上,却不自禁望着她的脸。 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 徐鹤雪听见她梦呓般,嘴唇微动,声音模糊,他不由俯身,凑近了些,她温热的呼吸轻拂,喃喃:“徐子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半晌才坐直身体。 日光逐渐明亮起来,斜斜地从棂窗照来,他在这道光里静坐,眉眼如覆雪的松枝般清寒,心中却在想她的梦。 她此时正在做的这个,有关于他的梦。 徐鹤雪忽听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他一抬眼,便见方才还睡着的倪素此时已经睁开了眼,她抬着那只被重新包扎过的手,正在看。 “我梦见你了。” 倪素的声音带了些尚未醒透的哑。 徐鹤雪喉结滑动一下,“嗯。” “你为什么不问我梦见你什么了?”倪素看着他,他的身形还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凛冽的。 “什么?”他问。 “梦见昨天夜里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样的,是你化成雾,然后就消失了,”倪素抱着他的枕头,“还好,我一醒来就看见你了。” 残留在瓦檐缝隙里的水珠滴答,轻轻敲击着徐鹤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的嗓音克制而冷静。 倪素沉默了好一会儿,本能地回避起“离别”这两个字,她望向那道闭合的棂窗,“好像没有下雨了。” 但纸鸢还没做好。 天见晴,徐鹤雪魂体虚弱,勉强能维持人形的时间,他都用来做纸鸢或看账册,从蒋府中得来的那十几名官员十五年内的官职升迁变动,他都熟记于心,这十几个名字之间唯一的关联,便是十五年前代州与雍州之间的这条路线。 他们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员。 想通这一点不算难,难的是这些官员在十五年间虽有升迁,却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这十几人中,有一个前年被贬官到丰州的,名唤钱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过节亦有书信来往,但去年,他从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却收到他的手书,说他便在此地,请我前来,说有话与我交代。” 蒋先明站在一间破旧的屋舍前,低声与身边的年轻男女说话。 老内知在旁为他提灯,而倪素与徐鹤雪则各自提着一盏琉璃灯,帷帽之下,他们的眼睛同时注视着那道歪歪斜斜,将落不落的院门。 “我身边没有什么会武之人,故而才请公子前来。”自上次的刺杀过后,蒋先明更谨慎许多。 徐鹤雪不言,以剑鞘抵开院门,里面黑漆漆的,待他们几人走进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这是一间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院子,杂草长满砖缝,尘土极厚。 “老钱,我是蒋先明,你在何处?” 蒋先明瞧了瞧四周,却不见有人,他便索性提高声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灯火照见檐下成片的蛛网,在夜风中微荡。 “老钱?”蒋先明的眉头皱起来,不禁疑心自己被戏耍。 可偏偏那手书上的字迹,的确是钱唯寅亲手所写,他应该不会错认才是。 徐鹤雪忽而侧脸,一双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锐地听出些细微的响动,随即快步上阶,暖黄的灯影随着他的步履铺入正堂,倪素看见他剑刃出鞘,很快那堆杂物中间便有一人从阴影里站起身。 他衣衫褴褛,散着头发,胡须几乎遮了他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颓废。 “蒋先明,我是信你才会冒险找你,可你为何要带这些人来!”那人僵着脖子不敢动,声音里带了点怒意。 “你都失踪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书,怎会不疑心?老钱,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你不必害怕。” 蒋先明提着衣摆跟随倪素走进堂屋中,先将他瞧了一番,才又说道,“咱们不如说一说,你找我,到底是因为何事?” 徐鹤雪收剑入鞘,那钱唯寅才如释重负,他看着蒋先明衣着光鲜,便打量起自己这身乞丐装束,不由苦笑,“咱们几个旧友当中,便只你最风光无限。” “你弃任而逃,是因杜琮,还是他上面的人?”蒋先明却也不兜圈子,径直问道。 钱唯寅乍听此言,他眼底立时浮出一丝惊愕,“你……知道了什么?” “杜琮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他的账册在我手里,近来,我又查了一本满裕钱庄的暗账。”蒋先明正愁此事该如何继续查下去,却不料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弃任而逃的钱唯寅,竟主动找上门。 “老钱,你这些年,往杜琮手里送了不少钱,你们这些人当中,却只有你被贬官。” 蒋先明这话正刺中钱唯寅的痛处,他神情灰败,长叹一声,“那是因为,我实在拿不出钱了。” “你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为何不知自重?”蒋先明心中复杂,当年与此人交游时,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钱唯寅一身脏烂衣裳,也没有从前为官时的讲究,一屁股坐在地上,“净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里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财奉旨从代州粮仓取军粮运送至雍州边关,时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钱唯寅忽听那戴帷帽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他神情一变,转过脸看向那人。 “钱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粮仓?” 徐鹤雪隔着帷帽,盯住他。 钱唯寅沉默。 蒋先明一听十六年前,又听徐鹤雪提及十六年前杜琮运送粮草的事,心中便是一跳,他惊疑不定,立即道:“老钱,你要我来见你,不就是要与我说清事由么?” 钱唯寅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他想起自己从任上出逃,想起自己这一路躲躲藏藏,喉间发涩,“是,我入泥潭,便是从十六年前的代州粮仓开始的。” “时年,玉节将军在边关迎战丹丘胡人,官家下敕令,命就近的代州开仓以充军粮送至边关应急,可净年,代州无粮啊……” “怎会无粮?”蒋先明不敢置信,“我看过以往代州的奏报,那年的代州知府明明说存粮颇丰,所以官家才会下令,命代州放粮救急。” 钱唯寅点头,“那奏报没有错,存粮本是够的,但恰逢官家寿辰将近,代州正修道宫,朝廷拨来的银子不够,知州担心误了期限,便想出了个法子——开仓卖粮,暂解燃眉之急,若不是官家突然下敕令命代州开仓取粮,我们本还有机会将此事遮掩过去。” “朝廷的粮,你们也敢卖?!” 蒋先明又惊又怒。 “杜琮来时,已无余粮,我们是死罪,他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也是死罪,但他与我们说,有人可保我等无虞。” “谁?” 钱唯寅摇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谁,杜琮运往雍州的粮车是空的,此事只有我们知道,他逃过了死罪,我们也跟着逃过了死罪,因为这件事,我们从此与杜琮绑在一起,听话的,便能升迁,不听话的,敢上京的,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如今,怎么敢不要命地跑到云京来?”蒋先明冷声道。 “他们这些人中,有个爬的比我高的,占了我女儿,”钱唯寅的眼眶湿润,蜷握手掌,“前年,她死了。” “净年,我不要我这条命了,我只问你,这件事,你敢管吗?” 敢吗? 蒋先明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你先与我走。” 倪素一直没有说话,但她一直在听钱唯寅与蒋先明说的话,等蒋先明带着人驾车回去,她与徐鹤雪提灯走在路上,发觉他异常安静。 “有钱唯寅作证,蒋御史为何犹豫?” 倪素打破两人间的静谧。 徐鹤雪回神,“即便蒋先明敢上奏,此事官家也极有可能不予理会,甚至,还可能将他治罪。” “为什……”倪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忽然领悟,代州粮仓里的粮被倒卖后,所有的钱都用在给官家修代州道宫,代州的粮仓绑死了那十几名官员,他们无人敢提此事,正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此事的根源在何处。 重提代州粮仓,无异于是状告君父。 蒋先明敢提,官家敢认吗? “那你的事,岂不是……”倪素心中的滋味难言。 若连蒋先明都不敢,这天底下,还有谁敢? 徐鹤雪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终于厘清了粮草案的真相,十几个官员的默不作声,使得三万靖安军粮草尽绝,不得已忍饥上阵。 “将军,哎呀小进士!你就听我的,快把这半块胡饼吃了!你的都分给底下人了,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记忆里,有人将半块放了很久的,硬邦邦的胡饼塞到他手里。 “你这很难吃啊薛怀,” 他将胡饼扔回他怀里,“我只吃雍州城里庞家铺子的胡饼。” “得了吧将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让我吃。”薛怀说着这样的话,笑得很爽朗。 那半块胡饼,最后被他掰成两半。 招魂 第67节 徐鹤雪已经不记得那块胡饼是什么味道,他只记得,真的很难吃。 忍饥上阵其实并非是致使靖安军被屠戮于牧神山的真相,徐鹤雪以战养战,用胡人的粮养活自己的将士,只最初艰难些,之后越是在胡人的地界,军中便越是不必忍饥挨饿。 但,徐鹤雪以为,粮草案背后,杜琮之上的人,绝与这施加在他与靖安军身上的叛国重罪脱不开干系。 “徐子凌。” 忽的,徐鹤雪听见身边人唤,他抬起眼睛,见倪素停步,那双眼睛认真地审视着他,他只觉衣冠在身,而某些东西,却已无处藏。 “你生前,你的老师期望你做的官,是文官,而你说辜负他,是指,你做了雍州的武官?” 若非如此,倪素想不通,他还能因为什么如此憎恨杜琮,而那十几名官员隐瞒下来的粮草案,又与他能有什么样的干系。 徐鹤雪曾经不知该如何与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但从蒋先明这件事起,他对倪素,已不再避讳。 她是个聪敏的女子,听见今夜的事由,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再之后,她便会知道,他并不只是一个武官,还是钱唯寅口中的玉节将军。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衣袂,他莹白的影子与她昏黑的影子在灯火之间泾渭分明,“你会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 “我……” 徐鹤雪喉结微动,世人再多诋毁,再多误解,他其实都不入心,可唯独眼前的倪素,令他心中生忧,生妄。 他说:“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第59章 水龙吟(四) 倪素心中一动, 与他相视。 她正欲开口,却听马车辘辘声渐近,她几乎是与徐鹤雪一同转头, 竟是蒋先明的马车去而复返。 蒋先明掀帘,看向那对年轻男女, “钱唯寅跑了!” “什么?” 倪素愕然,她走近了些,隔着帷帽, 看见车中的确只有蒋先明一人。 “怎么回事?” 徐鹤雪盯住他。 “他知道你会武,所以假意答应与我走, 实际是等我与你分开后, 他好趁机逃跑!”蒋先明面色凝重, “公子, 他与我说,他弃任逃走后,便回到代州, 在那帮人眼皮子底下躲藏,他原本是想劝曾交好的同僚任俊与他一道上京,却发现有人刚好查到了他那位同僚的头上。” 此事竟还有人在查? 徐鹤雪一怔, 随即问道:“谁?” “听他说, 是个年轻人,姓董, 是国子监的监生,多的他也不知道, 任俊几月前已在任上忽然暴毙, 而那个姓董的年轻人身上,只怕有任俊的认罪书与证据。” 蒋先明想起方才在车上, 钱唯寅对他说:“一个监生也敢蹚代州的浑水,净年你猜,他是受何人指使?我也不怕告诉你,来的路上我便是跟着他的,只是比起他上面的人,我更信你,所以我在快到云京时便寻了机会躲开他,先他一步进京找你,可是净年,我看你是不敢。” “我猜,他有可能回头去找那姓董的监生。”蒋先明回神,又对徐鹤雪说道。 “你可有国子监名册?”徐鹤雪问。 “我识得田判监,你们上来,咱们这便去他那儿!”蒋先明朝他们招手。 国子监的监生有几百人,其中姓董的有二十一人,蒋先明带着徐鹤雪与倪素在田判监家中看过名册,却暂未从中找出具体是哪一人。 钱唯寅给的提醒太少了。 田判监打着哈欠,满头雾水地陪着蒋先明与那对年轻男女熬,见蒋先明在案前磨墨,他便问,“净年,你这又是要写什么?” “奏疏。” 蒋先明握着笔,看向他,“老田,我借你的墨与纸,又占了你的地方,之后,我还你。” “得了,哪里用得着你还,谁不知你一向过得清贫,唯独极舍得买那些贵的纸笔砚墨,我这些可比不上你的,”田判监摆摆手,“只是,你蒋御史又要上什么奏疏?” 蒋先明蘸了墨,看着雪白的纸页,半晌才道:“我要翻一桩旧案。” 姓董的监生查不出,钱唯寅到底有没有去寻此人也不好说,蒋先明也并不确定那监生究竟有没有将所谓的证据带回云京,若是平安带回,那他上面的人知道了代州粮草案的真相后,还敢不敢重提此事? 杜琮的罪因他失踪而暂未议定,这桩粮草案所牵涉的官员,十几年来,要么升,要么死。 他们的升迁,是用百姓的血汗换来的,蒋先明思来想去,满脑子都是钱唯寅逃跑前的那句“你不敢”。 若姓董的监生不敢,他之上的人不敢,他蒋先明也不敢,是否便要放任那些蠹虫继续啃噬大齐的国柱? 倪素听见蒋先明的这句话,她不由回头,正见蒋先明抬手落笔。 身边人翻页的动作已停许久,帷帽之下,他到底是个什么神情倪素看不清,但她视线下落,停在他手指边缘的一行墨迹。 董耀。 倪素扫了一眼,其父董成达,是个县官。 “田判监,您对董耀此人,可有印象?”徐鹤雪忽然出声。 田判监听着声音,便回转身来,国子监中监生数百,他岂能个个都记得清楚?但这个董耀,他细细想了想,“啊,他学问不错,尤其算学极好,前年本该有职事,但上面查出他生父是个犯过事的武官,董成达其实是他舅舅,他改姓董之前,原姓陆,因为这个,他入官的事便一直搁置着,直到今年,张相公许他入政事堂做堂候官。” 董耀,原姓陆。 不必田判监明说,徐鹤雪心中已想起他父亲的名字——陆恒。 文端长公主府校尉。 徐鹤雪曾不止一次见过陆恒,也知道他有一个沉迷算学的妻弟,若非看见董耀这个名字后面紧跟着的“董成达”,徐鹤雪也想不起陆恒的妻弟。 而田判监后半句紧跟着的“张相公”三字,几乎立时令徐鹤雪猛地撑着桌角站起身,“蒋御史,钱唯寅与董耀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们这一路来,却未遇追杀,一直如此风平浪静?” 蒋先明愣了一下,他随即细细思索起钱唯寅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立时领悟,“公子,难道任俊之事有诈?” 任俊在任上忽然暴毙,而董耀却完好无损,此二人即便再谨慎,再知道躲藏,也不可能路上如此平静。 除非……有人故意放过董耀。 可他放过董耀的目的是什么?难道是想借此勾出董耀背后之人,再一网打尽? 蒋先明一时肝胆俱寒。 倪素看见徐子凌撑在案上的手一颤,随即提灯踉跄地冲出去,她赶紧跟出去,天色将白,冷风拂面。 檐角的铜铃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方才先她一步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已不见踪影。 倪素低头,她发现自己的衣袖边缘竟无淡雾依附,她心中慌张极了,不顾蒋先明在身后的呼唤,提裙朝大门跑出去。 天色微白时,翰林学士贺童一如往常那般来接老师入宫,他被老内知迎入庭院,便见张敬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紫色官服,他立即上前,为老师戴好长翅帽。 “老内知是怎么了?” 贺童转脸,看见跟随张敬多年的老内知刘家荣眼眶发红,便有些疑惑。 “他昨儿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红了。” 张敬瞧了一眼老内知,语气平淡。 老内知喉结一动,低下头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贺童也没多想,正欲请老师先行,却见檐廊尽头的昏暗处,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里,他一惊,“老师,他……” “你别跪着,起来。”张敬也不避讳,朝那人道。 贺童看见那人站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是个中年男人,但他却认不出此人。 “这是钱唯寅,今日入宫,我得带着他去。” 张敬理了理衣袖,说道。 “可张公,董耀他还不知在哪儿……” 钱唯寅面露担忧。 张敬闻声,看向他,“他来不来,其实不重要,你来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师,您带他入宫做什么?” 贺童根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 张敬不言,他只是将身边这个学生端详了一番,朱砂红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长翅帽,“我有些诗稿,明日你来,帮我整理。” “学生记下了。” 贺童点点头。 从张府到皇城的这段路,贺童已经习惯了老师的沉默寡言,只是他总会打量一下坐在对面的钱唯寅。 他认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师的。 他猜不透老师为何要带此人入宫,不知为何,贺童心中颇为不宁,尤其是马车停稳在宫门口时,他见钱唯寅下了马车,一掀衣摆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钱唯寅自陈罪书,请见官家!” 他应该从未如此嘶声力竭过,颈间的青筋都鼓起来。 “老师,他这是……” 贺童回头,却见张敬神情平静,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宫便是。” 贺童一向不会违逆老师,他扶着张敬下去,绕过那钱唯寅,快要走进皇城里去时,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一看,那钱唯寅已被数名禁军制住,正朝宫门这边押过来。 “老师,您不去政事堂吗?” 今日不必早朝,张敬入宫也应该是去政事堂才对,可贺童见他却并不打算往那边去。 张敬摇头,“我得先去见嘉王,你不必跟来,先去政事堂吧,我一会儿便回。” 贺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却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慌张,见张敬拄着拐步履蹒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唤了一声:“老师……” 张敬停步,回头看他。 皇城之内,天光仿佛又明亮了些,晨雾浅薄,缭绕于这片碧瓦红墙,张敬双手扶在拐杖上,“贺童,我让你整理的诗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吗?” “我知道。” 贺童应声,“我等着为老师再做这些事,等了十五年。” 这一句话,竟逼得张敬眼眶发热,他点点头,向来古板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学生,但我想问你心里,是否在恨一个人?” 招魂 第68节 贺童一怔,随即垂首,“老师,若非他犯下叛国重罪牵累您,您也不会受流放之苦,师母与师兄更不会……”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写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关于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许流传的东西了。” 张敬走回他的面前,极淡的日光落在碧瓦边沿,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起来。 “老师……您为什么提他?” 贺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行了,你去吧。” 张敬言语淡淡,晨风鼓动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贺童一眼,转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妇正收拾行装,正元帝在气头上,昨日听见嘉王再请出宫,归彤州,他连面也不见嘉王,只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传话允准。 “昔真,这里没什么东西要带,咱们只管回去就是。”嘉王归心似箭,在殿中走来走去。 “殿下没有,妾却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亲自收拾着衣裙首饰,动作不紧不慢。 “既已开春,也是时候给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头应该是自归京以来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边,絮絮叨叨,“等我们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装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他,正欲启唇,却听殿门外有内侍道:“殿下,张相公求见殿下。” “张相公”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门处,亲自推开殿门。 晨光铺散而来,外面的老者沧颜华发,虽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却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记忆里那般严肃,清傲。 却,比十几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骤红,泪意乍涌,他颤声:“老师……” 第60章 水龙吟(五) 天阴而雾浓, 董耀趴在泥水里,将蓝布包裹的东西紧紧地护在怀中,他怒视那个持剑而立, 戴着帷帽的年轻男人:“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我便会信你?” “董耀,与你同行的乞丐叫什么名字?” 帷帽之下, 那道嗓音冷静。 “什么乞丐,我不知道。” “我却知道他是在丰州弃任失踪的钱唯寅,”徐鹤雪走近他, 隔着帷帽的轻纱,他果然从此人脸上瞧出几分端倪, “看来, 他的确向你隐瞒了身份。” “你一介读书人, 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粮草案, 不得不说,你的确颇有你父亲陆恒的胆魄。” 董耀听他提及父亲,猛地抬眼, “你是谁?如何识得我父?” “与你父一样,我亦是文端公主府旧人。” 徐鹤雪言语平淡。 “不要以为你这么说,我便会信你,”董耀撇过脸, “文端长公主离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还有几个旧人?” “你可有想过, 跟随你前去代州的人无一生还,为何唯独你能安然回京?”徐鹤雪并不在意他信与不信, “钱唯寅精明狡猾, 否则他也不会活到现在,而你初出茅庐, 他不与你交底却能骗得你一路同行,你以为,粮草案背后之人比之钱唯寅,凭何会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随即想起自己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杀虽多,但细想之下,他也并未受什么损伤,甚至于回京的路上是风平浪静。 他以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这个人却对他说,那名要与他一起上京告御状的代州乞丐竟是丰州的逃官钱唯寅。 董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满心惊疑,却听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说,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这桩陈年旧案的人是谁,但你可有想过,你平安归京到底是你命大,还是有人故意放过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个人。” 董耀脊背发寒,“你是说,我从代州带回来的东西,会害了他?” 任俊已死,认罪书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这么一段时间,也足够那些人应对,甚至能转白为黑,而所谓的证据只怕也是假的。 否则,那些人绝不会放任他将其带回云京。 “可是钱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缜密的人,万一他从我这里发现了什么端倪,若他去寻……” “张相公”三字他没有脱口。 “你的证据是死人的假证,但钱唯寅的证据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鹤雪才找到董耀,却未见钱唯寅时,便猜出钱唯寅的打算,但他赶至张府却已来不及,张敬已经入宫,并且极有可能带上了钱唯寅。 “只要是真的,官家便不能向他发难,亦不能治他死罪。” 蒋先明是直臣,徐鹤雪的老师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张敬则是生民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只怕他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张敬不一样,他桃李满门,虽流放十四年亦有盛名不衰,正元帝请他回来与孟云献再推新政,正是要用他的时候。 正元帝可以轻易杀一个近臣,却不会轻易杀张敬。 “所以你才拦下我……” 董耀是什么都想明白了,他喃喃似的抬起头,却见此人原本干净整洁的衣袍竟不知不觉浸透血色。 “你立即去找孟相公,” 徐鹤雪几乎有些站不住,殷红的血珠顺着腕骨滴落,他勉强稳住声线,“请他……劝说张相公,莫伤己身,莫沾风露。” —— 重明殿的殿门掩去诸般光线,此时嘉王妃李昔真已不在殿中,唯余嘉王与老师张敬二人。 “殿下要走了?” 张敬坐在折背椅上,看见帘内摆得凌乱的箱笼。 “是。” 嘉王自在彤州收到老师的书信起,他便一直盼望着能再见老师,可此时与老师坐在一处,他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话。 “殿下心中一定在想,我为何寄信与你,却又迟迟不见你,”张敬手捧茶碗,轻吹热雾,“是吗?” 嘉王点头,“老师,我是回来见您的。” “我知道,” 张敬抿了一口茶,“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拖到今日才来见你,时间也正好,若再迟一日,你便离京去了。” “老师,为何?” 嘉王不明白。 “官家至今无子,这回想起你来,你应该知道他心里在衡量些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永庚不愿。” “你不愿,”茶碗被张敬搁在案上,他抬起眼来审视着这个十几年都没见过面的学生,“是因为什么?因为这座皇城曾锁住你,你惧怕它,还是因为官家厌恶你,你惧怕官家?你的惧怕,竟让权力在你这里也一文不值。” “我父死之年,我尚且年幼,官家与朝臣之间博弈,我便是其中被他们拿捏来,拿捏去的那颗棋子,我稀里糊涂地受封嘉王,在这宫中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嘉王喉咙发涩,“我知道这世上有的是人对权势趋之若鹜,可我在这世间最高最冷的地方长大,我见过它的真容,我不愿受它摆弄,亦不愿用它摆弄他人。” “殿下是否忘了,你是宗室中人,不是寻常百姓,”张敬神情寂冷,淡声道,“权势有时亦是责任,你拿起它,便是担负你本应该担负的责任。” “老师……” 嘉王张口欲言,却被张敬打断,“我想问殿下,这么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怀疑当年那个令你在庆和殿外磕破了头也要为他求情的人。” 嘉王浑身僵硬,过往诸般记忆袭来,犹如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他的心脏。 嘉王的沉默,令张敬一下明白,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记得他是七岁入京便被文端公主送来我门下做我的学生,那时殿下你与他相识,为友,后来你受封嘉王入宫,他知道你在宫中昭文堂读书,常受其他宗室子弟的欺负,所以请文端公主帮他入宫,与你一块儿在昭文堂内念了一年书。” “后来他带你来我家中见我,请我收你做学生,如此才有了殿下你与我之间的这段师生之情。” 嘉王呼吸发紧,“老师,您别说了……” “今年已是新岁,距他服罪而死之日,已有十六年,”张敬却并没有停下,“殿下,你可有祭奠过他,哪怕一回?” 嘉王立即想起雀县,那是他与徐鹤雪十二岁那年去过最远的地方,雀县有座大钟寺,他们曾在那座寺中敲过那口大钟。 交游玩乐,恣肆张扬。 徐鹤雪死之年,他又去过那座大钟寺,带了一件寒衣,他的妻子替他,亲手在那件氅衣上绣了字。 “没有。” 嘉王嗓音发干。 “为什么?因为连你也不知该不该信他,于心而言,你想信他,可铁证如山,你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张敬沉声逼问,“所以你不敢祭奠,是不是?” “难道老师您,就敢吗?” 嘉王颤声。 “我与你一样,也怕他入梦,怕他来见我,对我说,我最好的学生做错了事。” 雍州的那份军报太重,蒋先明与雍州其他回来的官员被讯问后的证词也毫无破绽,张敬有心要查,却根本无从查起。 此后流放十四年,他困顿颠沛,已无力他顾。 “我不祭奠他,这十几年来,他便真的一回也没有入我的梦,看来,他也没有入你的梦……” 张敬的声音近乎发抖,“可是殿下,你知道吗?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在对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绝情。” “什么?” 嘉王立时站起身,紧紧地握住老师的手,“老师,您说什么?您知道什么?” “你入京,应该听过杜琮这个名字。” 张敬看着他,“他在改名杜琮前,叫做杜三财,是当年奉旨从代州运送粮草到雍州的武官,他运送到雍州的粮车其实是空的,但十几年来,不但无人提及此事,他更是从一个地方武官一路升迁到五品文官的位置,殿下以为,他是如何做到的?” 怀中那封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回,揉皱了多少回的信被他取出,递给嘉王,“这封信是雍州来的,上面也谈及玉节将军领兵迎战丹丘胡人,但后方粮草却迟迟未至,虽使靖安军最开始只得忍饥上阵,但将军徐鹤雪以战养战,用胡兵的粮,养自己的兵,却也能使靖安军兵强马壮。” “青崖州自徐鹤雪之父战死后便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这封信上说,胡人将领蒙脱以青崖州徐氏全族性命相要挟,扬言若徐鹤雪若投丹丘,许青崖州以及其他十州为他封地,但若徐鹤雪不投丹丘,则杀徐氏满门,毁徐氏陵墓。” “徐鹤雪将计就计,以此事做文章,下令兵分三路,他携三万靖安军往牧神山引蒙脱上钩,其他两路军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策应来援,围困蒙脱,直取王庭。” “其他两路军……为何不去?” 嘉王看着信上字迹,只觉双目被刺得生疼,他眼眶尽湿,“若这信上属实,他们为何不去?” “因为其他两路军从未收到此军令。” 招魂 第69节 靖安军几乎全军覆没,究竟有没有人传信,或是传的信被人截了,这早已不得而知,张敬唯一能查的,便是那另两路军的将军。 可他们确实从未收到大将军徐鹤雪的这道军令。 两路无援,使原本势如破竹的靖安军沦为孤军,困死牧神山。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嘉王紧紧地攥着那封信,他抬起头,泪光压在眼睑,“老师,他,他……” 他哽咽不成声。 “杜琮是我抓的,他临了的那番话,也算证实了这封信。” 那日在馄饨摊看过这封从雍州来的信,张敬便立时令会武的老内知刘家荣赶去杜府,也正正好,碰上了那缀夜出逃的杜琮。 张敬曾看过一眼徐鹤雪从边关寄回给嘉王的信件,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学的武官,张敬记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财。 杜琮与他坦白的话并不多,因为他始终顾及自己的妻子与干爹,并不愿透露那个令他逃脱死罪,一路升迁为京官的人到底是谁。 “不是蒋先明剐了您的学生,是您,是孟相,是我这种甘愿认品级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干爹的人,是喂不饱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许是经张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护宁军中请小进士教他读书认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说了这些话,随即一头撞死在张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里其实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无法面对他,无法立身于此,可你,真要离开吗?” 张敬看着面前的嘉王双膝一屈,几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没听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将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门。 “老师!” 嘉王心中的惊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儿?” 日光被朱红棂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张敬的肩头,嘉王只能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听见老师说:“永庚,今日,我终于敢祭奠他。” 何为祭奠? 何为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泪湿满脸,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殿门大开,老师的身影逐渐模糊在日光里。 他看见远处昭文堂的轮廓。 “赵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给你吃饭吗?怎么你跟一只小狗似的,盯着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还以为你在宫里有多风光呢,怎么这副德性!” 十一岁的赵益被几个宗室子弟围在昭文堂的檐廊底下,他们推搡着他,还扔葡萄逼他去捡。 他又气又急,却只会挤眼泪。 昭文堂的那棵树好大,浓荫几乎遮蔽了一小片天,里面弹出来几颗石子,打得赵益面前那几个宗室子弟捂着脑门儿嗷嗷地叫。 他一回头,看见浓荫里那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淡青色的圆领袍,手里正玩着几颗石子。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你怎么在这儿?” “来读书啊。” 靠在树干上的少年轻抬下颌,“赵永庚,要么我下来揍你,要么,你揍他们,我下来帮你,选一个吧。” 赵益记得,那天他选了后者。 嘉王妃李昔真进门便看见郎君瘫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当年不曾遇袭,也许那件寒衣,我已经烧给了他,”嘉王抱紧她,失声痛哭,“后来我怎么就不敢,怎么就不敢了……” 时过境迁,寒衣失踪, 那个人,也已离世十六年了。 张敬离开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宫巷,他便见到从那头跑来的孟云献,他还从没见过孟云献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张敬拄着拐,停下来等他走近。 “张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时至如今,见了董耀,孟云献才猛然惊觉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见张敬,便厉声质问。 “他已经死了。” 张敬平静地答。 孟云献最恨他这副模样,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让我以为你要整顿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粮草案!” 张敬很少见他如此生气,他什么也不回应,只是将那封信件塞到孟云献手中,说,“孟琢,我一会儿便要见官家,这个先交由你代为保管。” 孟云献展开那封信来一看,他的脸色大变,嘴唇颤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亲口说过,此人便是帮他逃过死罪的人。” “你将它,给嘉王殿下看过了?” 孟云献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既是我寄信请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让他离开。” “可嘉王他……” 孟云献都无法令嘉王改变心意,这封书信,只怕会更令嘉王心惧。 张敬摇头,“徐鹤雪对他来说,不一样,再有……” 他没说下去,只抬眼看着孟云献,“孟琢,我曾想过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还在想,当年若我不听你的劝解,执意留下他,是否他便会活得好好的,像贺童,像嘉王殿下一样,我也会想,他若从少年活到如今,又该是什么模样……” “杜琮说,剐了他的,不只蒋先明,还有你与我,”张敬眼中泪意闪烁,“这话,是一刀刀的剐了我的心啊……” 这话又如何不是在刺孟云献的心,他几乎是浑身一震,随即想起自己与张敬当年基于战事紧迫,欲为武官提权之时,朝中以吴岱为首的官员向官家进谗言,说他二人所为,意在为玉节将军徐鹤雪谋私。 “崇之……”孟云献喉头发紧,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一阵步履声响,他回头,见是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领着几个宦官,他便立即将书信塞入衣襟,又低声对张敬道,“如今钱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粮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听我一句劝,万莫将粮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万莫触怒官家,也暂时不要提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这样的线索,我等你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只有将当年之事的背后主使揪出来,我们才有机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放心,今日我不会犯浑。” 张敬点头,“等见过官家,咱们两个去东街剃面。” 随即绕开他,朝梁神福等人走过去。 “张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梁神福气喘吁吁。 “这便走吧。” 张敬说道。 知道张敬腿脚不便,梁神福便亲自搀扶着张敬到了庆和殿中,张敬没在殿中看见钱唯寅,据梁神福说,官家已然见过钱唯寅。 “臣张敬,拜见官家。” 张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帘后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梁神福,给张卿赐座。” 梁神福应了一声,立即令宦官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张敬身后。 “钱唯寅是你找来的。” 待张敬坐下,正元帝才出声。 张敬垂首,“官家,蠹虫不除,于国无益。” “张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说张卿你在老家泽州良田千顷,可我不知,张卿才归朝不久,如何便有这份家业用来养活全族?” 这道声音不紧不慢,却力重千钧。 张敬面色平静,仿佛早已猜中什么,他从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确没有这份家业,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恳请官家严惩。” “张卿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声,“我亦还有新政要倚仗于你,钱唯寅一个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说是不是?” “钱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宫便是用他们倒卖官粮的钱建成的,而那座道宫,官家从未去过。” 正元帝眼底笑意尽失,“张敬。” 张敬听见里面砚台落地的声音,随即一只手掀开了帘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声含愠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说实话,无论是封禅还是修道宫,官家所为,无不是劳民伤财,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宫无数,而官家身在云京,又真正看过几回?若您真去看了,便会知道,什么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见过浮尸饿殍?可听过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无数人难抵饥寒,只得啃食树皮,吃观音土?您可知道,什么是观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们在等您,等您这位君父救他们的命!” 张敬俯身,叩头。 梁神福与殿中的宦官宫娥俱是两股颤颤,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吓得满头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跄地后退两步,梁神福忙不迭地起身来扶,正元帝却甩开他,抬起手指向跪在那里的张敬:“朕看你……是目无君父!” 张敬抬头,他弯曲的脊背因为流放的那些岁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还是雨露,我为人臣,都该领受!只是为人臣者,虽不惧死,却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第61章 水龙吟(六) 殿内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红的衣袂, 他额间青筋鼓起,沉声压制怒火:“何为死得其所?张敬,你这番话是在骂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 是不是!” 殿中冷极,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 心中万分惊骇,根本不敢抬头,梁神福只敢瞧着君父的衣袂, 鬓发都被汗意湿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无臣无民!”张敬望向正元帝阴云密布的脸, “北边一十三州如何丢的?君父知道, 臣知道, 这大齐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他们不敢说!” “可臣要说!” “臣要问君父, 您是否忘了北边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们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们的君,他们的父!他们被胡人屠戮的时候您在做什么?您与丹丘订立盟约,止战休养, 交付岁币!” “张敬!” 正元帝怒喝。 “故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 忘战必危!” 张敬俯身叩头, “臣张敬,宁死以谏陛下, 若为仁君,万不可轻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粮草案涉事十几名官员要严惩, 而陛下修道宫伤生民, 亦该为此给天下臣民一个说法!” 多少年来,梁神福从未听过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这无异于是指着君父的鼻子骂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颤,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头去看那位须发皆白的张相公,梁神福面露忧惧,心中十分想劝他,万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窝子里扎,万莫触怒官家,可此时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代州官员倒卖官粮,可是朕让他们倒卖的?” 招魂 第70节 正元帝头疾发作,痛得剧烈,这个善于情绪克制,喜欢玩弄权术的官家,此时却被张敬一步步引到失控的边缘,“张敬,今日你查的是代州粮草案,来日你是不是还要查雍州城?” “官家若不大兴土木,国库不至于军费吃紧,官家若不偏安一隅,我大齐不至于每年向丹丘胡人交纳十万岁币,官家若不忌惮武官,不肯放实权给他们,我大齐不会两次北伐都以失败告终,官家在位二十年,便错了二十年。” “张相公……” 梁神福浑身都冷透了,他忍不住失声唤,却见正元帝胸膛剧烈起伏,一手扶着额头,几乎要倒下去,他立即爬起来,忙上前将正元帝扶住。 “果然,你心中还没忘了你那个好学生!” 正元帝倚靠着梁神福,喘息,“即便是他投敌叛国,铁证如山,你张敬心中,也还是要为他不平么?” 张敬抬首,“是。” 正元帝冷笑一声:“来啊,给朕将他拖出去!”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带人入殿,见此状况正欲屈膝,却听正元帝满含怒火的声音,威压逼人,“若有求情者,同罪!” 苗景贞一僵,他握紧刀鞘,沉默站立,看着张敬从容将头上的长翅帽取下,随即被殿前司的两名班直押着起身,朝庆和殿外去。 大片的日光垂落于殿门,刺得张敬眼睛微眯,而他望着檐上鸱吻,心中平静极了,他露出一个笑,一边踏出殿门,一边朗声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张敬被殿前司班直带出庆和殿,政事堂中议事的官员们便听到消息,孟云献几乎要晕厥过去,裴知远扶着他,问那被梁神福叫来传话的宦官,“官家怎会治张相公的死罪?你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张相公在殿中以下犯上,顶撞官家,逼官家下诏罪己……”那宦官吓得眼睛都湿润了,“官家以大不敬之罪,与吞没千倾良田,结党营私之罪,下敕令,即刻问斩!” “他何时有田!” 孟云献眼眶红透,“他一个被流放了十四年的鳏夫,家中都没有几贯钱,他何时有田!” 贺童按捺不住,立即跑出去。 孟云献随即与裴知远等人立即赶去庆和殿,可殿门既关,梁神福在外面看着他们,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孟相公,各位大人,官家头疾犯了,如今已昏迷过去,见不得诸位了……” “梁内侍,官家如何了?” 一位身着杏红衫裙,梳罗髻,容色艳丽的妇人带着几名宫娥匆匆赶来,满面忧色。 “贵妃娘娘进去吧。” 梁神福退开些,垂首道。 孟云献与裴知远等人皆看着吴贵妃走了进去,随即殿门缓缓合上,贺童双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抓起衣摆便朝白玉阶底下跑。 日光明朗,已近午时。 徐鹤雪身如淡雾,已无法在人前显出身形,他无数次想要走入那座皇城里,但身为鬼魅,在这阳世当中,他总有无法踏足之地。 他几乎要失去意识,却仍固执地守在皇城外的这片浓荫之间,他想起倪素,他忽然很想要听她的话。 他想再见老师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 他蜷缩在树干枝影里,在满耳热闹嘈杂声中,意识有一会儿混沌不清,甚至他的眼睛在日光底下都有一会儿看不清。 “老师!老师……” 有个人踉跄地跑出宫门,哽咽大喊。 徐鹤雪勉强睁起眼,底下那个人穿着朱砂红的官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后头则有人喊,“贺学士!” 贺童。 徐鹤雪立时想起这个名字。 那是他的师兄。 后头的几个官员则招手唤来自己家中的马车,有个官员一边擦汗,一边道,“官家这是真要处斩张相公?” “大不敬与结党两项都是死罪……” 他们并未注意,一旁的树荫底下有风拂过,枝叶颤颤。 倪素找了徐鹤雪很久,她提着灯从天不亮一直在街上寻他的踪迹,她时不时地总要看自己的衣袖,那团只有她能看见的雾气,至今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倪小娘子!” 忽然有人叫住她。 倪素回头,认出那年轻人正是之前帮她送过书的书肆伙计,他很快从书肆里出来,到她的面前,“您上回要的书,小的都已经帮您找齐了!” “什么书?” 倪素一时没想起来。 “您不是要与孟相公有关的所有书籍么?怎么您给忘了?”伙计笑着说。 经他提醒,倪素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 她注意到徐子凌似乎很了解孟相公,猜得到他的打算,也清楚他的脾性,连孟相公用盐多少,他都知道。 孟云献也许便是他的老师。 倪素曾这样猜测。 所以她才找了这个送书的小哥,想买下所有与孟相公有关的书籍送给他。 若不能面对面的相见,那便在纸上见一见。 “这便是所有了吗?” 进了书肆,倪素将烧干净蜡烛的琉璃灯放在桌上,看着伙计抱了十几卷书出来。 “倒也不是……” 伙计挠了挠头,压低些声音,“还有一卷,是孟相公的杂记,原也有的,只是后来被官府给禁了。” “为什么?” “因为,孟相公在那上头夸赞了一个人。” 见倪素面露迷茫,伙计便神神秘秘的又添一句,“就是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那个将军。” 倪素心中一动,她总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什么,“小哥,就没有抄本吗?” 伙计脸色一变,但见倪素神情认真,他犹豫了一下,“也,也不是没有,但……” “我可以多付钱。” 倪素从袖中取出几张交子。 私底下卖几本禁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况孟相公如今是当朝宰辅,如今不知多少读书人与眼前这女子一般,抢着集齐孟公所有的书卷。 伙计也不是第一回 大着胆子做这样的事,见了钱,他便偷偷摸摸地将一本书塞给倪素,“小娘子可千万小心收藏!” “我知道的。” 倪素接来那本杂记抄本,在书架的那片阴影里接连翻了数页,终于找到那小哥所说的那一篇。 倪素并非没有听过十六年前投敌叛国的将军的名字,可孟云献却在此篇称他作——“子凌”。 徐鹤雪,字子凌。 而使孟云献这卷杂记成为禁书的,是他在此篇中夸赞当年十四岁进士及第的徐鹤雪——“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倪素指节松懈,书卷几乎要脱手。 “官家要斩张相公!” 门外忽然有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跑来。 “什么?” 在书肆中看书的数名年轻人几乎是立时丢下手里的书卷,跑到他面前去,“你莫不是吃醉了酒?” “张相公那么好的人,如何官家便要斩他?竟不议罪,便要立即斩首?!” “快!咱们快去!” 他们全都跑了出去。 倪素将那卷杂记塞回伙计手中,急匆匆道:“先请你代为保管,之后再一块儿送到我家中来!” 伙计还没来得及应声,便见她提裙跑了出去。 他回头看着桌上的琉璃灯,“诶!倪小娘子,你的灯!” 菜市口的刑台之上,张敬被人褪去外面那件紫色官服,跪在断头台前。 “张相公!” 闻风赶来的许多读书人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在刑台之下,被军士拦着不能再靠近,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唤他。 张敬冷静地看着刑台之下越聚越多的人,数张陌生的脸孔在唤他,他向来严肃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清风吹拂,他花白的胡须随之颤动。 “你们这些后生,哭什么?” 他提高声音,“人终有一死,我张敬活到今日,已是活够了,但你们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血还是热的,因为是热的,你们更该珍重自身,谨记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谨记先贤交给你们的道理,若入仕,为君也要为民,若育人,则自己首要立身要正,大齐,终究还是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 “张相公,官家为何杀你,为何杀你……” 有人哭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何必问,我何必答,做官如此,诸位要入仕者,应当有此觉悟。” 监斩官在后头,撑在桌案上的手都在发颤,殿前司的班直在,他一直捱到这午时一刻,却依旧无人带着官家的敕令来留人。 他抬手,却觉有千斤重。 倪素跟随那些书肆里的读书人跑到菜市口来,正见那座刑台,当初在这里,她亲眼看见那个害她兄长性命的凶手身首异处,而此刻她站在底下,仰望那个被剥去官服的老者。 她终于知道, 初入云京那日,徐子凌在虹桥之上,到底在看御街上的谁。 她曾以为是孟云献, 却原来,是如今身在刑台之上的张敬。 刽子手将他年老孱弱的身躯按到断头台上,底下许多人都在唤他“张相公”,而他从容地瞧了一眼悬在上面那锋利的断头刃,他忽然振声:“斩首之刑如何比得凌迟之痛!我张敬曾有一名最好的学生,他十四岁进士及第,十四岁远赴边关,谁曾记,他在丹原一战成名?谁曾记,他在饮马湖大破胡军,杀胡人亲王多羚,夺回燕关千里!谁曾记!他年仅十九,封玉节大将军,使胡人不敢再近居涵关一步!可世人杀他,君王剐他,使他剑骨竹心沦落泥淖无人收殓,担负叛国骂名十六载!” “我也曾是剐他血肉忠心的其中一人,可我今日,要为他哭,要为他喊冤!” 徐鹤雪这个脏透了的名字,被他擦拭干净,重新捧回世人面前。 招魂 第71节 底下的人无不面露惊疑。 倪素看见有人上去解绑着断头刃的绳索,她快步朝前去,却被军士挡着不能再往前,而刑台之上,张敬闭目,两行泪无声落下: “世人且记,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饮恨!” 徐鹤雪匆匆赶来,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厉害,衣襟几乎沾满了血,刑台之上,是他的老师,他飞身前去,双指用力却无法聚集丝毫莹尘,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难以维持。 他为寻董耀,已经耗尽心力。 无人能见他。 只有倪素看见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绑缚断头刃的绳索骤然松懈,那刃光闪烁,倪素推开军士挡在她面前的手臂,她听见徐鹤雪声嘶力竭:“老师!”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挡在张敬的身上。 断头刃穿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切断张敬的脖颈,他低头,看见老师的头颅滚落在断头台下,闭着眼,沾满了血。 凛冽而阴寒的风席卷而来。 毫无预兆的,天空中飘起纷扬的大雪。 雪花拂鬓,倪素看见刑台上那道淡雾般的身影骤然破碎,她嘴唇颤抖,看见好多的莹尘慢慢地上浮。 它们在半空凝聚成一团莹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样。 “老师……” 贺童赶来便知见刑台上的血腥,他瘫软在地,大声哭喊。 风雪声声呼号, 倪素站在人群之间,伸出双手,将那团莹白的光捧入掌中。 第62章 永遇乐(一) 一架马车停稳在人群之外, 春雪如飘絮,清白的颜色融于血腥,嘉王在车中往刑台上一望, 他立时回头,浑身颤抖地跪倒下去, 一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眼眶憋得赤红,泪意乍涌。 “永庚, 今日,我终于敢祭奠他。” 这道声音回响耳畔, 嘉王失声痛哭。 李昔真眼中湿润, 她却坐在车座上, 并没有俯身去扶他, 风雪掠窗而来,凛冽生寒,她望向茫茫雾气里, 人群悲戚,许多身着阑衫的年轻读书人跪在刑台底下哭,“殿下, 张相公这一生桃李满门, 即便是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只要读过他的诗文, 听过他的生平,皆要尊称他一声‘先生’, 他们在为他而哭, 为他不平,那么殿下呢?他是您的老师, 您除了为他而哭,心中就不会为他不平么?” 嘉王以一双泪眼望向她。 “殿下,妾想问您,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与您为友的那个人他死得冤枉,您心中,就不痛吗?今日您的老师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那殿下您呢?” 李昔真看着他,“您,还要离开云京吗?” “我……” 嘉王衣袖底下的筋骨绷紧。 “妾若是殿下,身上担负着此二人的性命,”李昔真一字一顿,“妾便是死,也不会再离云京半步。” 他若走,谁还会在乎徐鹤雪这个名字,谁来还给他清白?当今的君父么?嘉王眼睑浸泪。 可这位君父,才将将处死他此生最敬爱的老师。 刑台之上,血还未干。 鹅毛大雪笼罩着整个云京城,亦在皇城中纷扬而落,孟云献在庆和殿外跪到双膝僵冷麻木到没有知觉,却始终未能得见正元帝一面。 “孟公,小心。” 裴知远再没平日里那般笑脸,扶着孟云献往白玉阶底下去,却不防孟云献脚下一失力,他及时扶稳,才令孟云献不至于从长阶摔下去。 孟云献蹲在白玉栏杆底下,一手扶着寻杖,双肩颤动。 裴知远蹲在他身后,心中亦有悲戚,他忍了又忍,轻声唤:“孟公……” “他是一心求死。” 孟云献喉咙中挤出这道声音,“我本以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线索,今日他定会在官家面前隐忍求全,他一定肯听我的话,不与官家为难,我以为他会惜命一些……” “他去庆和殿之前,与我说,待今日见过官家,便与我一块儿去东街剃面,我以为,他终于不再怪我,我以为因为这条线索,他终于肯与我好好说话,肯与我像从前一样交游,我以为我们可以一块儿为他最好的学生讨回公道。” 孟云献眼睑积泪,“可是敏行,他在骗我,他已然下定赴死的决心,才肯说那样的话来骗我。” 此刻,孟云献终于恍悟,为何张敬近来总是触怒官家,无论是宛江转运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交子为官交子的奏疏,还是他今日在庆和殿中的大不敬,都是他的算计。 他用所有人不敢说的话来刺激君父,他用君父最不愿意听的话来引诱君父,纵然帝王心计深不可测,可他已经习惯于这十几年来敕令如天,臣民莫敢不从的局面,张敬逼官家下诏罪己,无异于刺伤官家的脸面。 张敬是故意一步步将官家引至失控的深渊,他是亲手递刀于官家手中,要官家失去理智,杀了他。 孟云献与张敬多年为友,纵然十四年中,他们一个贬官,一个流放,没有一封书信往来,但此时,孟云献也能领悟张敬为何要这么做。 “仅凭一封雍州的书信,还不能为证,而杜琮已死,更不可能洗去玉节将军身上的污名,崇之,他是要用自己的死,请天下人重新审视他学生的名字,他桃李遍天下,临死遗言,必有人将铭记于心,只要有人肯重新看待徐鹤雪这个名字,只要有人会因他的遗言而心生疑惑,他便赢了。” “他知道嘉王的心性,也知道即便是我,也无法令嘉王改变心意,他亦是在用自己的死,算计嘉王。” 张敬知道嘉王将他这位老师看得很重,他便在今日,让嘉王亲眼看着他所惧怕的君父处死他的老师。 徐鹤雪的冤屈,张敬的死,犹如两座大山自此将永远压在嘉王的肩上,且看他是要退缩,还是要往前? 张敬亦算计了正元帝,趁他头疾发作,逼得他失了理智,孟云献知道,若庆和殿中的正元帝醒来,必会后悔今日所下的这道敕令。 张敬本是他要用的刀,本是他要用来震慑宗室的器物,而其盛名在外,崇仰者不知凡几,正元帝免其流放之罪,许其回京任副相,原也有意彰显仁德。 杀张敬,失人心。 这个节骨眼,正元帝绝不能再若无其事地封禅泰山。 “也许,张相公从未怪过您。” 裴知远的眼眶微热,“当年与您割席,是他怕你们往后再来往,会令您也惹官家不快,倒时便不是贬官,而是与他一样的下场……” 到如今,裴知远才终于看懂这两位相公之间看似分道背离,却实则惺惺相惜的本质。 孟云献心中更痛,他紧紧地抓着寻杖,想起自己曾与张敬说过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话,那时起,张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则新政无望。 孟云献在贬官十四年的生涯里想通了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权术,那么新政会失败一次,也会失败第二次。 孟云献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 重回云京后,他所议之项,也大多不痛不痒。 “崇之懂我……” 孟云献掩面泣泪,雪粒子落了他满鬓,“崇之懂我……” 这座皇城里诸般浓烈的颜色弥漫的雪意与寒雾减淡,檐上日光凋敝,不似春景,宛如严冬。 张敬的尸首是贺童等人收殓的,倪素捧着那团好像随时都要消散的光,跟在他们身后,与他们同行。 张府的大门她进不去,她便在门外与那些抹泪的读书人一块儿站了一会儿,天色很快黑透了,可这场雪还没停。 她站了很久也没动,身上积了雪粒子,冻得她浑身僵冷,她不知道这个人世为什么有的时候会这样冷。 冷得人骨缝里都结满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边的灯影寥落,她小心地将那团光护在怀中,带着它回到医馆。 推开他那间居室的门,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烛,一盏,一盏地点满整间屋子,然后她便坐在桌前,认真地看着那团光,期盼它能够变成他的样子。 可它没有。 “徐子凌。” 她捧着它,唤了好几声。 它还是那一团淡薄的光,悬在她的掌中。 无边的寂静中,倪素看向对面那张书案,案上放着一只纸鸢,她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拿起它。 这是一只莺。 他亲手削的竹篾,亲手添的颜色,从骨到形,无一处不美。 他时常一个人坐,要么安静地看书,要么在檐廊底下做纸鸢,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光却怎么也晒不化。 倪素临着灯,在书案前坐下,却不防衣带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长,看起来是专放画轴的,锁扣却没扣紧。 她放下纸鸢,抽出勾在锁扣上的衣带,打开那只长匣,里面静放着一幅画。 倪素认出那是之前她与徐子凌在永安湖游湖时画的那幅,那是她亲自请人装裱的。 倪素伸手触摸它。 半晌,才将它从匣中取出,解开系带,在案上铺展。 她记得这幅画的所有细节,记得当日他在侧,用那支她塞给他的笔,描画湖景的神情与模样。 永安湖畔的绿柳如丝,湖上的波光粼粼,游船一只,飞鸟成行…… 可是此刻, 她的目光落在那画中的谢春亭,亭中本该空无一人,可却不知何时,竟添了一个女子的侧影。 穿着与她一样的衫裙,梳着与她一样的发髻,手中还有一杯果子饮。 甚至连她被风吹起的耳畔浅发,都那样明晰。 眼泪如簇,毫无预兆地跌出眼眶。 此间灯影明亮,倪素抬起手,那团漂浮的,淡白的光,又落来她的手掌。 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想起张敬说的那番话,想起徐子凌不顾一切地俯身挡在他老师的身上。 她忽然发觉, 招魂 第72节 那落下来的断头刃,不止夺去了他老师的性命,也将他,又杀死了一次。 第63章 永遇乐(二) 张敬人头落地之时, 云京城中大雪弥漫。 正元帝翌日醒来,让吴贵妃扶着在窗边站立了片刻,碧瓦之上积雪未化, 满目霜白。 正元帝立时吐了一口血。 “官家!”吴贵妃慌慌张张的,立即令梁神福叫人去太医局, 又与宫娥将正元帝扶回榻上躺着。 “叫郑坚来……” 正元帝胸口起伏。 梁神福立时躬身应,“官家,奴婢这便令人去请!” 太医局的医正最先赶到庆贺殿中, 跪在龙榻旁给正元帝搭脉,翰林院侍读学士郑坚便是在此时被梁神福领进来的。 “臣郑坚, 拜见官家。” 郑坚在帘外躬身作揖。 “张敬私受良田千倾的奏疏是你上的,”正元帝躺在榻上, 一双眼睛半睁着, 根本没有看帘后的人,“郑卿,你可有想过你的这道奏疏, 会置张敬于死地?” 郑坚心内一紧,今日这般局面,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他上这道奏疏时, 从没想过凭此便能使张敬获死罪。 “臣……惶恐。” 郑坚嘴唇微抖。 “你是该惶恐。” 正元帝在帘内冷笑一声,随即又猛咳一阵, “孟云献对他情义未绝,他的学生贺童历来看重他这位老师, 昨日在刑台底下为他哭的那些年轻后生, 他们如今,应该都想吃你的肉, 喝你的血,将你咬碎了。” “官家!” 郑坚浑身一颤,屈膝下跪。 正元帝不理会他,只一抬手,吴贵妃与医正立即都从帘内出来,走到殿外去。 殿中只有梁神福还在正元帝身侧,服侍他用了一颗缓解头疾的丹药。 “张敬是一心求死,你的奏疏正好给了他机会,他顶撞朕,诛朕的心,都是为了一个‘死’字,你以为你在算计他,却不知道你早已经是他的棋子,现如今外面都在传,张敬是含冤而死,那场雪就是最好的证明。” 正元帝嗓音里透着一种疲惫的浑浊,“他临死的那番话必定有人记在心里,他是想用自己的命,让那些信他的人,也信他那个投敌叛国的学生。” “官家,徐鹤雪携三万靖安军投敌叛国铁证如山,当年蒋御史在雍州处死徐鹤雪,我大齐臣民无不叫好,如今仅凭张敬死前的三言两语,又无实证,实在不足为信!” 郑坚伏趴下去,叩头,“臣以为,代州粮草案亦有疑点!” 殿内忽然静谧。 郑坚满头是汗,心中忧惧,只觉时刻漫长难捱。 梁神福小心地擦拭干净帝王的胡须,退到一旁,正元帝此时方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在帘外跪着的郑坚,他阴郁的神情终于缓和了些,添了一分满意,“那就再审钱唯寅,你与审刑院去审。” 帝王语气平淡,却有种难言的威慑,郑坚后背尽是冷汗,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胡须颤动:“臣……领旨。” 积雪未融,今日冷得不像是三月底的春日。 郑坚出了庆和殿,浑身近乎脱力,在外求见正元帝却不得而入的殿中侍御史丁进扶了他一把,与他两个一起往阶下去。 丁进一手提着衣摆,“郑大人这便慌了?” “官家要我与审刑院一块儿审钱唯寅。” 郑坚的脸色发白,“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丁进闻言,侧过脸看他,“郑大人何必多此一问,官家让您审钱唯寅,您便去审,您难道会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儿么?” 郑坚也算得是天子近臣,官家被张敬以性命算计,如今回过神来,自有雷霆之怒无处发泄,今日官家这一番话,便是要他郑坚为此担责。 张敬的死,昨日的雪,令整个云京流言四起,如今郑坚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要此时被关押在牢的钱唯寅改证词。 只要钱唯寅承认代州粮草案实乃子虚乌有,他便能以此推翻张敬此前的奏疏。 “但愿他钱唯寅识相些。” 郑坚叹了口气。 正元二十年三月底,翰林院侍读学士与审刑院对丰州犯官钱唯寅的刑讯长达十日,但令郑坚等人始料未及的是,刑罚再重,钱唯寅竟也咬紧牙关死不松口。 “钱唯寅!本官是奉官家敕令来审你,你至今竟还不肯交代你为何要作伪证?”阴暗牢狱之中,郑坚一拍桌案,怒视着那被绑在木架之上,浑身几乎没一块好皮肉的中年犯官。 他故意提官家,便是想借官家向此人施压。 “我要认的罪,非是伪证之罪,而是倒卖官粮,贪墨官银之罪……”钱唯寅的脸被乱发遮了半边,他艰难地呼吸着,看见那长案后的郑坚脸色越发铁青,他倏尔笑起来,笑得血沫子呛在嗓子眼儿里,他咳嗽一阵,吐出来,“张相公以身殉道,其心其德,光明之至!我为犯官,因一时私欲错了十几年,枉读圣贤书,枉做父母官!但如今我不想再错,更不想张相公死后因我而清名沾污!” “认罪书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钱唯寅认此罪,不认伪证之罪!此生此身无以相赎,唯有一死!” 钱唯寅嘶喊着,憋红眼眶。 若,当年他没有被一念之差裹挟,若,他当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读之时反复读过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曾是令他一读,便会觉得浑身血热的先贤之言,他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一个好官,可是后来他在代州为官,触及钱财,事关性命之时,他便将这些都忘了。 一步错,步步错。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错,也终不惧死。 钱唯寅至死不肯改证词,郑坚与审刑院的这场刑讯终究草草收场,正元帝基于钱唯寅的认罪书与其上交的证据,问罪牵涉代州粮草案的十几名官员。 十几名犯官被处决,正元帝无法再回避这桩代州粮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诏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宫,安置饥馁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诏一下,官家已三日没上朝了。” 裴知远扶着孟云献走到政事堂的后堂中,张敬离世后,孟云献生了场病,今日才勉强到宫中来议事。 “你看崇之多厉害,他想让官家下诏罪己,官家纵是不愿,也不得不如此。”孟云献找了张折背椅才坐下,却见旁边的椅子上蜷缩着一个人,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见是翰林学士贺童。 “贺学士,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裴知远伸手拍了拍贺童的肩膀,“孟公在这儿呢,你快醒醒。” 贺童听见“孟公”两字,他睁开眼睛,一回头果然看见孟云献正坐在旁边,他立即起身朝孟云献作揖,但他如今这般模样却算不得体面,因为窝在椅子里睡觉,官服都有些皱皱巴巴。 孟云献看他胡须杂乱,“你这胡子怎么不剃一剃?” “这几日除了忙老师的丧事,我还在整理老师交给我的诗稿,便忘了这些事。”贺童的嗓音有种熬过大夜的哑。 “你再是个年轻人,也不能这么熬,崇之也不想看见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云献说。 听孟云献提起老师,贺童不免眼眶发涩,他喉咙动一下,抬起头看着孟云献,“孟相公……” “您可知,老师让我整理的诗稿,是谁的?” 孟云献一顿,“不是他自己的吗?” 贺童摇头,“不是。” “是徐鹤雪的。” 这个名字,曾被他写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笔一划地归于粪土,贺童迷惘地望着孟云献,“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国,我的老师不会被流放,我的师母师兄亦不会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师他临终前要我整理的诗稿,是徐鹤雪所有的诗文,都是老师亲手默的。” “我想请问孟相公,老师所言……” 贺童想起那日的刑台,想起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老师在断头台前的那番话,他喉咙艰涩,忽然哑声。 “你应当了解你的老师,若无实证,他必不会下此断言,”孟云献接过话来,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着眼帘盯着看,“贺童,你老师的确是受他牵连才会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却是你老师与我,先害了他。” 此话一出,贺童立时心头一震。 “当年崇之与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树敌无数,更为宗室所恨,我与崇之为武官提权,在当时便被吴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边关的徐鹤雪受多方掣肘,如今虽尚不知当年害他与三万靖安军受冤的人是谁,却也很难说,其中没有我与崇之的原因。” 孟云献的哀恸几乎要碾碎他的心肺,为张敬,也为当年那个远赴边关,一去不回的少年将军:“贺童,听你老师的话,好好留存住徐鹤雪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痕迹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张小娘子母亲的病,这两日,张小娘子又与同在一个巷子住的邻里说起她,那妇人便上门来请倪素治病。 倪素一连几日都去妇人家中看诊,她将那团光放在自己随身的藤编小药篓里,即便是白日里,她出门便会提上一盏灯,也不管旁人异样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为何提灯?” 那妇人的儿媳送她离开家门,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声。 “等人。” 倪素简短地答了一声,也不管那儿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琉璃灯盏,转身往巷子口去。 药篓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时不时地总要看一眼里面的光,它还没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点很多的灯烛,也没能令它变得更明亮一点。 徐鹤雪。 她想起他的这个名字。 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过一两岁,她儿时其实也听过这个名字,说书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凶神恶煞,投敌叛国。 倪素曾经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仅止于此,但从孟云献的那本杂记中,她读到在所有罪恶加身之前,他的过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旧朝世家林立之际,亦有过与君王共治天下之辉煌,即便后来百年之内,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风严苛,徐氏子弟无不文武兼修。 徐鹤雪的父亲徐宪是大齐声名极盛的书法大家,却也在胡人铁蹄踏足屏江之际,临危受命,封天策将军,死守前线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计划拖延了近十年。 徐宪因伤病而亡,他死后,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鹤雪年仅七岁,随母亲周氏与兄长徐清雨入京。 当时先帝仍在,为徐清雨与文端公主指婚,徐鹤雪便随母亲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驸马,亦是当时的大理寺少卿。 徐鹤雪七岁拜张敬为老师,他十三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时年,胡人的兵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亲临终亦不忘父,徐鹤雪带着母亲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并于混战中安然回京。 十四岁,他进士及第,声名响彻大齐,正是春风得意少年时,却闻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长徐清雨生来多病,多年更囿于家国之忧,其时已病骨支离,听闻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鹤雪却在与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长的丧事之后,毅然远赴边关,投身苗天照将军的护宁军中。 十五岁,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深入胡人腹地后方,火烧胡人军帐,以七百之数,折损胡人后方两千人,活捉了在后方督战的亲王之子——泽冗,为在前方作战的苗天照撕开胡人精锐的破口。 招魂 第73节 此战,是徐鹤雪的成名之战。 十六岁,他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在饮马湖杀得胡人肝胆俱裂,更亲手杀死胡人亲王多羚,夺回燕关千里。 十七岁,他驻守居涵关,使城池固若金汤,三战便令胡人闻风丧胆,不敢再进一步夺取北境汉地。 十九岁,他受封玉节大将军,统领雍州三军,这一年,是他声名最盛之年,亦是他剑骨竹心沦落泥淖之年。 雍州城凌迟了年少的玉节将军,从此好像再无人记得,他也曾策马持枪,秉持一颗赤子之心,认真地护卫着他身后的大齐。 倪素在纸上读他的生平,她好似也亲眼目睹他曾经的少年意气,后来的折戟沉沙。 他做的官,非是他老师心中期望的官。 “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倪素推开医馆的大门,倏尔想起那夜他的这句话,她握着琉璃灯盏的手一紧,好一会儿才记起要抬步往后廊去。 可敲门声响,她步履一滞。 倪素回头,门外立着一个青年,他披着一件破烂的斗篷,兜帽略微遮掩了他苍白的脸,但他抬起来的那双眼,瞳孔却比寻常人的大。 乌黑而阴寒。 他步履僵硬的迈进门槛,兜帽松懈了些,令倪素更将他的脸看清了些。 他竟然,没有眉毛。 “我找徐鹤雪。” 他慢吞吞地说。 倪素一震,她看着他,倏尔想起一日雨天,街上有个青年想抢她手中的包子,那时,徐鹤雪对她说,不生毛发,双瞳有异,即为——鬼胎。 第64章 永遇乐(三) “那日, 我在刑台底下看见他了,他扑上去,挡在他老师的身上, 那时,我才知道, 原来他就是徐鹤雪,”青年说着,伸出枯瘦的双手比划, “我看见你带走了他。” 他的眼珠动得迟缓,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的药篓上。 “你想做什么?” 倪素警惕地后退两步。 “他自损太重, 凡人的药石, 香烛, 都治不好他。”青年的眼睛能够清晰地从藤编缝隙里看见那团莹白的光, “但我可以。” 倪素心中一动,但对这个忽然出现的诡秘青年,她仍保有一种谨慎的审视。 青年干脆将兜帽拉下去, 单薄的布巾缠裹着他的脑袋,斗篷底下,他的身躯瘦得厉害, 那双瞳色极浓的眼睛盯住她, “有包子吃吗?” 此时街上已没有卖包子的食摊,倪素买了一油纸包的饼子给他, 他竟也不觉得这刚出锅的饼子烫,抓出来一块便往嘴里塞。 从食摊到医馆的这么一小段路, 倪素才走上阶, 回头就见青年站在底下咂咂嘴,他手里的油纸包已经空了。 倪素只得转身又去买了一包给他。 青年坐在檐廊底下, 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说话含糊,又慢吞吞,“你之前也给过我两个包子。” “那天我就看见他站在你身边,可是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徐鹤雪,我以为他在幽都呢。” 他说。 “你认识他吗?”倪素坐在另一边,闻声偏头来看他。 “不认识。” 青年摇头,咬了一口饼子,又说,“但我阿娘认识。” “你阿娘是谁?” 青年将半张饼子都吃了,才擦了擦嘴,说,“我阿娘是代州人,十八年前嫁去雍州的路上遇见了一小队胡人士兵,他们将送亲的都杀了,我外祖与外祖母也死了,只有我阿娘被他们带着,当做妓子消遣。” “他们是潜入北境探听消息的,玉节将军徐鹤雪的副将薛怀发现了他们,领着军士将他们剿杀了,我阿娘才算逃脱狼窝。” 青年继续说道,“我阿娘家破人亡,无依无靠,薛怀大人便将阿娘带回雍州,岂知雍州那户本要娶我阿娘的人家听闻此事,便要将我阿娘沉井。” 他听阿娘说,那是好大的一个艳阳天,雍州的风沙很重,擦得人脸颊生疼,她被夫家的人捉住,绑了手脚,强按在井口。 “一个被玷污了的女人,尤其是被胡人用过的女人,咱们家如何能要?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不该到雍州来!” 婆母的脸被日光晒得赤红,那双眼睛如钩子似的剜着她的肉。 “谁家还能要这样的新妇?” “倒不如死了干净啊……” “也不知还来这儿做什么……” 人群里里七嘴八舌,无不是尖刻利刃。 “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她浑身颤抖地提振声音,然而人群喧闹,无人在意,她又重复,“我没有想再进你家的门,我只是……无处可去。” “你难道还想活?” 婆母讶声,不可思议。 “不可以吗?” 她问。 婆母不欲理她,眉头拧得死紧,招呼着人将她抓起来,往井里按。 一柄长枪破空而来,“砰”的一声嵌入枯井边的树干上,枪身震颤,闪烁凛冽银光。 围观的百姓慌张退开,众人只见红袍银甲的少年将军腰间佩剑,手握缰绳,骑马走近,他居高临下,轻瞥一眼那两个按着她双肩的男人,他们便立即软了腿,瑟缩着身体退开。 “当然可以。” 少年将军在马上,朱红的衣襟边是银色的鳞甲,没有人答她的话,他答得清晰而有力,“你并未入他家的族谱,便不能用此地的风俗来约束于你,当然,我以为,此种风俗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 “今日,谁若敢将你沉入这口井,便以死罪论处。”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将军,她家中收了咱们家的聘礼,如何便不能算……” “薛怀,有钱吗?” 少年转头,看向身后的副将。 “……” 薛怀不情不愿,还是伸手在甲胄中摸出来钱袋子,扔给那妇人,随即道,“不方便带,只这么一些,将军您可记得还啊。” 少年“嗯”一声,摸了摸马鬃,一双清冷的眸子瞥向那妇人,“够么?” “这……” 妇人掂量一下,其实比她花的聘礼还要多。 “薛怀,去给她解开。” 少年懒得再看那妇人,只朝薛怀抬了抬下巴。 薛怀应了一声,抬步往前,却不料在井边的女子回头看向那口幽深漆黑的枯井,忽然就自己一头栽下去。 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声音尽处的人都听见了,谁也没有料到,她会忽然自己跳井。 “我阿娘说,薛怀大人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时,她本以为自己还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见那么多双眼睛,听见那么多人说她应该死,不该活,她又觉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说话很慢,连玩手中的油纸也很慢。 “那你……” 倪素欲言又止。 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么吧?” “徐将军命人将我阿娘的尸身从井中带出安葬时,发现其下的泥淖里埋没着无数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实底下都是女子的骨头,自那时起,他严令雍州破除恶俗,在他辖制之下,那时雍州及周边县镇,再不敢轻易在族中私自处置妇女,否则,以律法论罪。” “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 “我阿娘的尸身虽被安葬,但枯井中残留着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无所出的儿媳时,请道士镇压其魂留下的符纹,我阿娘因为那道符纹暂时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里。” 青年隔着布巾抓了一下脑袋,“他们两个之间的事儿就有些落俗了,无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于摔死,然后他们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么就看对了眼。” “然后,就有了你?” 倪素终于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们也很后悔。”青年点头。 “为何后悔?” “鬼胎嘛,他们也不知道我会长成这样,也不知道我会长得比正常人快,没有毛发,也活不长。” 倪素一怔,难怪,依照他所说,他今年应该也才十七八岁,但他如今这般模样,看着却像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那你,为何会来云京?” 她问。 “我阿娘让我给张相公送信,就是你给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将信送到张相公手中。” “什么信?” “她说,徐将军没有投敌叛国,这件事必须要有人知道,这个世上,不能人人都骂他,毁他。” “可是张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云京做官,她让我将信送来给张相公,虽不足以作为翻案的证据,但至少,能让张相公心中生疑,或许有一日,还能还徐将军清白。” 他说着,又有些怅然,“可惜,张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青穹,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 他的五官并不如常人灵动,连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说,这是徐将军的诗。” 一个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几乎全在此诗。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将军,我们得快些走。”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一下抬头,“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却时常能够听见阿娘说话,他双腿不便,无法与我一起来云京,只要回去见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伤。” 招魂 第74节 青穹说道。 倪素没有犹豫,立即点头:“好,我立即动身随你去雍州。” “你……” 青穹没料到她会如此利落地应下,“那可是边关,你若不敢,我可以带徐将军去。” “他是受我所召,不能离我半步。” 倪素抬起头,檐瓦之上浅金如漆,“我要救他。” 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对面的居室里去,没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脉枕,走到他面前来,要他伸手。 青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这不是病,你治不了……” 倪素的手指轻扣他的脉搏,“你虽是鬼胎,但你阿爹终归给了你一副血肉之躯,只要是血肉之躯,我或多或少,亦能为你减轻一些痛苦。” 倪素虽钻营女科,却也不是只会女科,他体寒,血脉阻滞,关节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缓解。 “只要你阿娘能救他,我这一路会给你买很多包子饼子吃,你想吃别的也可以,这便是我的答谢。” 倪素说道。 青穹没说话,他隔了会儿才瞧着她,“你都不怕我吗?” 他生得奇怪,没有人敢这样接近他。 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数,“我不知有什么好怕的。” 她低眼看向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面的那团莹光浮动,她将手指探入药篓内,它便会主动贴来她的指腹。 “鬼非鬼,人即鬼。” “这世上,本没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 第65章 永遇乐(四) 清明时节, 淫雨霏霏。 张敬墓碑旁跪着老内知刘家荣,不断重复着往盆中扔纸钱的动作,若有人来敬香, 他便会起身退到一旁,点了香, 递给来人。 贺童在旁守着,吩咐自己带来的家仆将香烛备好,他忘了剃胡须, 整个人显露出一种沉郁的疲态。 孟云献与裴知远才走近,便见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 贺童听见步履声, 抬头见孟云献, 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 他看向孟云献身旁的裴知远,颔首唤了声:“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适时回头,裴知远只见他身着墨绿织锦直裰, 戴幞头,端正的五官经受风霜,已不再年轻, 下颌蓄着半长不短的黑须。 此时眼中带泪。 “潘三司。” 裴知远收敛惊讶, 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礼,”潘有芳抹了一把脸, 又看向孟云献,“孟公, 您回朝时, 我不在京中,十几年了, 到如今我才算见了您一面。” “我回来时还奇怪呢。” 孟云献指了指身边的裴知远,“我还问敏行,我说怎么不见潘三司?他说你父亲去世,你回乡丁忧去了。” “是啊,丁忧三年。” 潘有芳回头望了一眼墓碑,长叹一声,“我回京途中听闻张相公的事,紧赶慢赶,没赶上出殡,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老内知刘家荣适时点了香,躬身送上,孟云献率先接过,裴知远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几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云献敬完香,又盯着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脸,盯着贺童,“你这眼睛肿得厉害,你夫人就没给你热敷?” “过几日便好了。” 贺童的嗓音有点哑,鼻音也重。 “贺学士,节哀。” 潘有芳闻声看过来,便也安抚一声。 贺童低头应了一声。 孟云献本欲再留一会儿,裴知远却提醒他政事堂中还有事务没处理干净,他只好转身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儿去,陆陆续续来的人很多,有认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潘三司也要入宫?” 孟云献停步,回头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是,今日回京,还未见过官家,”潘有芳点点头,眼眶还有些红,“不若孟公与我一道?” 孟云献却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来祭奠崇之,只怕会生你的气。” “朝中多少官员都来过了,我若因此便不来,岂非太过凉薄?张相公是当年我考科举时的主考官,我进士登科,是他亲自批的,于我更有知遇之恩。”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极,“便是官家问,我亦如此答。” “孟公便与我一道吧,您难道就没有想要问我的话么?” 他说。 孟云献一顿,“我该问你什么?”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变。” 雨水在伞檐噼啪不停,潘有芳双手拢在袖中,“当年蒋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则是官家派遣至边关的监军。” “我当然记得你是监军,当初,还是崇之举荐的你,”孟云献伸手,令身旁的家仆将伞檐太高些,“雍州的军报,那么多人的证词,当年我已问过你与蒋先明,如今又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我不知,张相公为何……”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咙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他受刑前的遗言,我也听说了。” “谁知道呢。” 孟云献摇头,“昔年分道,今日死别,崇之与我,自十五年前,便无话可说了。” “走吧,咱们一道进宫。” 孟云献说道。 潘有芳沉默点头,由人撑伞,与孟云献并肩没走几步,便遇上被家仆搀扶着走来的蒋先明。 自张敬受刑而死后,蒋先明便大病了一场,称病在家中卧床了好些天,到今日才勉力撑着身体来此祭奠。 蒋先明见到与孟云献一块儿走过来的潘有芳,他面露惊诧,随即朝二人作揖:“孟相公,潘三司。” “蒋御史这是病了?”潘有芳看着他。 “小病而已,张相公出殡之时我没有赶上,今日清明,说什么都得来。”蒋先明说着,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那你去吧,我与孟相公便先入宫了。”潘有芳说道。 孟云献从头至尾没与蒋先明说话,蒋先明勉强站直身体,看二位大人与他擦身而过,他不由回头,“孟相公。” 孟云献停步,转过脸来。 烟雨迷蒙,蒋先明从身边人手中抽出纸伞,“我有些话,想问孟相公。” 孟云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只瞧了裴知远一眼,又与潘有芳道:“潘三司,看来你我不能一道了。” “不若,我与潘三司一块儿走?”裴知远适时说道。 “既是如此,孟公,我便与敏行先走。” 潘有芳颔首。 裴知远与潘有芳坐了一驾马车,孟云献看马车碾过泥泞走远,他便从身边家仆的手中取来纸伞,家仆适时退开。 山间草色,幽碧湿润,蒋先明与孟云献各自撑伞,相对无言。 “蒋御史可是睡不好觉?” 孟云献终于出声,他盯着面前这个人眼下倦怠的青色,“因为听了崇之的遗言?” 蒋先明没有反驳,“孟相公与张相公也曾是多年好友,所以,我想听一听,孟相公您如何看待张相公受刑之前的那番话?” “现如今,朝中有谁敢在你蒋御史面前说真话?”孟云献扯了扯嘴角,隐含嘲讽。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谁在他面前说话,都得万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与我知晓,蒋某绝不会以此相挟。” “可我却没什么好告诉蒋御史的,当年在雍州的是你,亲自下令处死玉节将军的也是你,我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缘由?” “是,的确如此。” 蒋先明干脆扔了伞,好让自己这烧糊涂的脑子清醒些,“代州粮草案我亦在查,钱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张相公,若当时我不曾有一时的犹豫,若我能快张相公一步,先递上奏疏,也许张相公便不会死…… 他是我蒋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谓的私受良田,结党营私,定是代州那帮犯官身后之人的故意构陷,可我想不明白,为何张相公要在临死之前说那样一番话,我当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诉我,我处决的,是一个于国有罪,罪无可赦的叛国佞臣!” “那你就继续相信你的证据!”孟云献在伞下盯着他,“十六年来,你蒋先明不是一直也没怀疑过么?只因崇之临了的一番话,你便来问我?那我,又该去问谁?!” 雨水浸湿蒋先明的幞头,他一时哑声。 “你是天子近臣,这桩粮草案若是你来上奏,你的下场只会比崇之更惨,我理解你一时的犹豫,亦知道你蒋御史清正刚直,并非怕事之辈,”雨声掩饰诸般杂声,孟云献走近他,“可今日我想问你,你以为官家为何将你看作近臣?” 蒋先明是直臣,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也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当中,正元帝留给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来告诉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侧,并非独断专行。 摆设而已,兢兢业业十几年,一门心思为君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竟真以为自己是官家倾听民意的耳目,是为民请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听他说话时,他一样什么也不是。 蒋先明紧握伞柄,怔忡半晌,忘了开口。 “蒋御史,看清你自己的处境,比什么都重要。” 孟云献点到即止,不欲再与他多言,转身踩着泥泞的山径,朝前走去。 孟云献的马车离开,夤夜司使尊韩清才从另一边的山道上走出来,他瞧着不远处雨幕里呆立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一会儿你与咱家祭拜过张相公,便即刻启程去泽州,你也不要指望从那帮犯官口中挖出什么不一样的说辞来。” “张相公前脚带钱唯寅入宫,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后脚便上了奏疏泼脏水,这些日子也足够他们在泽州坐实张相公私受良田,结党营私的这项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亲给你惹来的祸事,你这阵子被暗杀多少回了,弄一身伤,便去泽州养一养。” 招魂 第75节 韩清叹了口气,“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实张相公的这项罪,才能按压底下的民愤,为张相公翻案这事儿,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韩清心中亦有苦楚难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张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觉出什么,更不能轻易与孟云献往来。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泽州监督地方清查处置涉事官员,夤夜司便绝不能在此事上违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颔首应了一声。 清明之际,雨水繁多,周挺随韩清去张敬墓前祭拜过后,便骑了一匹快马入城,只回府简单收拾了行装,便带着晁一松等人启程往泽州。 骑马途径南槐街,周挺一拽缰绳,垂眸片刻,还是翻身下马朝那间医馆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松敲了几下门,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 周挺看了一眼紧闭的医馆大门,一言不发,转身走到对面那间药铺,阿芳正在打瞌睡,听见脚步声,她一回头,便撞见那双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个激灵,“你找谁?” 她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对面医馆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里了?”周挺问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对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间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实实地答:“她只说,要出远门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儿了。” “别是回雀县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来了?” 晁一松在后头说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说,“我听她说话,似乎是还会回来的。” “她是何时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问道。 “走了有几日了。” “多谢。” 周挺转身出了药铺,晁一松凑到他身边,“小周大人……” “出发,去泽州。” 周挺上马,打断他。 从云京到雍州路途遥远,倪素与青穹结伴,走了没几日,便因一阵急雨而在沧县的一间客栈中落了脚。 倪素请跑堂买回一篮子的香烛,天还没彻底暗下来,她便在屋子里点燃数盏灯烛,然后坐在桌前用饭。 她食欲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几乎是风卷残云。 夜里倪素沐浴洗漱过后,便抱着药篓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闪烁,她脸颊抵在软枕上,看着药篓中莹白的光,它有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会贴上来,连尾巴也会动。 她将被子盖在药篓上,看它在里面浮动。 棂窗外雨声杂乱,倪素抱着药篓闭起眼,她偶尔会听见莹尘细微闪动的声音,这几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声音。 而伴随着这种声音,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道背影,他穿着那件她亲手做的衣裳,朱砂红的衣襟,霜白润泽的外袍,腰间殷红的丝绦随风而荡。 倪素想唤他,却始终张不开嘴。 她看见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为一团浓淡不清的血雾,在一片蓊郁丰茂的荻花丛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发了疯似的,拂过那片荻花丛,而从中魂火闪烁,在细雨中零星飘飞,它们化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游魂从他身侧过,他们都是陌生的脸孔。 只有他是一团血雾,始终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那荻花丛里不知何时已立了一人,他拥有一张兽面,却有花白的,打卷儿的胡须。 他就站在那团血雾前,轻抬下巴,迎着风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师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愿去的地方。” 雷声轰隆,倪素骤然惊醒。 她一下坐起身来,满头满背都是冷汗,梦中的种种都不那么清晰,但她却记得那团血雾,记得那人身兽面的老者。 想起那张兽面。 倪素立即从衣襟中找出那颗兽珠,灯火之下,木雕兽珠与她梦中那张兽面重合。 她看向身侧,才发现被角底下无光,她掀开被子,药篓安静地躺在她身侧,然而其中,竟已无那团莹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药篓,她赤足下床,妄图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儿?” 她的喊声惊动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门进来,见倪素一身衫裙单薄,披散着乌发,也不知在房中找什么,还唤着一个名字。 “倪姑娘,你怎么了?” 青穹才合上门,抬眼却见背对着他的倪素回过头来,眼圈红透,抱着那只小药篓,“青穹,他不见了……” “什么?” 青穹走近,果然看见药篓里空空如也,他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脑袋,“怎么会这样?可是你做了什么?还是……” “我什么也没做。” 倪素摇头,“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醒来他就不见了。” “梦?什么梦?” 青穹敏锐地抓住这一点。 “我梦见一个地方,那里有很大一片荻花丛,我梦见他变成变成了一团血雾,有个长着兽面的老翁对他说,他的老师已经去了他不愿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听见荻花丛时神色便已有些异样,又听她提起那个长着兽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梦见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记起自己似乎曾听徐鹤雪提起过。 荻花丛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阳世亲朋纸钱与寒衣的地方。 “我与常人不同,儿时常梦一处,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张兽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将军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师张相公去了。” 青穹细细地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这几日他藏在心中的疑问才终于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认真地说,“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娘便是如此,我此前还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徐将军的魂火是莹白的一团,像不具形的山灵,但听你方才谈及土伯说的那句话……倪姑娘,我猜,徐将军已非幽都生魂。” “这,是什么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与你说过么?我阿爹有时能听见阿娘说话,我记得有天他听阿娘说起,并非是所有的人死后,生魂都会入幽都,”青穹走到窗边,将棂窗推开,外面的灯笼已被雨水浇熄,他指着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后,生魂会去那里。” 倪素走到窗前,随着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说,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当徐将军是叛国的罪臣,天道会看得见他的清白,他那样好的将军,死了,是该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说。 “星星?” 倪素呢喃出声。 “我阿娘说,天上是没有什么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约,天上虎豹九关,你看晴夜里星子多少,他们都是有大功业的生魂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轮回,而天上的星子则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娘说,他们具有幽都生魂所没有的力量。” 雨声散碎,击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化身鬼魅有了这样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却要因你使用它而惩罚你。” “因为这本不是在这里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后巷,徐鹤雪曾这样回答过她。 人间之水,不濯他尘。 除了她煮的柳叶水,便只有郎朗月华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尘埃污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么?”青穹连唤了几声,才见她动了一下眼睛,有了反应。 夜风拂面,倪素耳畔的浅发微动,她立在窗前,怀中紧抱那只空空的药篓,望向深邃潮湿的雨幕,她梦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这场雨能快些停。” 不然,爱干净的徐子凌可怎么办啊。 第66章 永遇乐(五) 北境十三州落入丹丘之手后, 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也曾夺回燕关六州,他在时,居涵关便是大齐的防线, 他走后十六载,居涵关陷落, 咽喉要塞雍州便成为大齐在北境的最后一道防线。 十六年来,此处常有胡人滋扰生事,正元帝下敕令屯兵严防, 虽国库有亏,但历年来在军费上的花销却并不含糊。 雍州有两大氏族, 一个姓秦, 一个姓魏, 两家是百年的姻亲, 也是自玉节将军叛国服罪后,驻守雍州的两员大将。 秦家军将领秦继勋为雍州制置使,与魏家军将领魏德昌结为异姓兄弟, 合力镇守边关十六载,颇有功绩。 倪素初春时离开云京,抵达边关雍州时正好入夏, 她生在江南雀县, 若非亲眼所见,她绝无法想象此地峥嵘万状的山脉, 辽阔雄浑的高原。 入夏以后,此地昼夜温差大, 白日里倪素便学着当地人用纱巾裹面, 不至于晒伤脸颊,夜里又要穿得厚实一些才不至于太冷。 “小娘子, 我孙儿还活着么?” 老妇在帘外来来回回,听着里面儿媳痛得撕心裂肺,她在外头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满手沾血,手指轻按胎儿的头部,却见其一动不动,她心下一沉,“生产三日不下你们才知道寻医工,如何还能保得住?” “啊?” 老妇几乎要晕过去,未出阁的女儿来扶她,她看着里头那道忙碌的身影,“那咱们家请你来又有何用?” “王婶子,死胎还在阴门,若不取出,萍娘会死的!”那坐婆掀帘出来,好声好气地与她说话。 “我生阿丰的时候,也没她这样娇气,怎的就没生下来呢!”老妇抱怨。 “人与人的境况本就不同,交骨不开,胎儿便会卡在产道,生不下来也并非是她的错。” 帘内的那道女声清越,坐婆隔着帘子瞧见她喂给那萍娘吃了一样什么东西,便忙道,“小娘子,胎儿已死,可不敢在这个时候给她吃开交骨的药啊!” 招魂 第76节 “不是开交骨的药,是补气血的丸药。”倪素说罢,又言语安抚起躺在床上,浑身汗湿的萍娘,“你放心,若此药有碍,我与你赔命。” 她此话是对萍娘说的,亦是对帘外那对她不够信任的老妇与坐婆说的。 萍娘痛得说不出话,泪几乎浸满她眼睑,倪素观察着萍娘衣裙底下,过了片刻,她立即唤坐婆进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萍娘嗓子嘶哑,浑身脱离,坐婆满头大汗地将她产下的死胎用布巾裹起来。 倪素鬓边亦有细汗,她净了手,掀帘出来,那没出阁的姑娘看她身上沾着血腥,又想起里面嫂子方才的哭叫,她脸色发白,第一回 知道原来女子生产,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我写个方子,还请你们一定要去抓药为她调理身子。” 倪素说了这话,却见那老妇犹犹豫豫,也不接话,她便又道,“也并非是什么珍贵的药材,这世间女子生产都没有容易的,您当年定然也痛过,她失了孩子,心中也难过的。” 倪素写好了方子交给那女儿,随即便与那坐婆一道出门。 “小娘子真是正经学过医的啊?” 坐婆与她搭话。 “家学渊源,我自小耳濡目染。” 倪素说道。 “原来真是出身杏林之家,小娘子,你那丸药果真好使,我还当是开交骨的,却不知是补气血的。” 坐婆还没见过她这样的小娘子,年纪轻轻,在女科上却有些本事,待谁都礼数周全。 “今日的诊金我都给您,想请您帮我一件事。” 倪素思忖片刻,停步与她说道。 “小娘子你说。” 坐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她眉开眼笑。 “我猜那位王老妪必不会舍得花钱去给儿媳抓药,我的这些钱您留着,一半为萍娘抓药,交给她的小姑,一半您留着。” 坐婆没料到她让帮忙的事,竟是这个,她愣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又说,“小娘子心善,可这样的事太多了,你这样……又怎么帮得过来呢?” “穷苦人家,活命总是不易的,我父亲从前也常常为乡下的农户们义诊。”倪素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想请您与我说一说您替人接生以来,所遇过的棘手的问题,我年纪轻,其实也还没见过多少病患,我想听一听,你们遇见难题时,又是如何解决的。” “我们的土方子,小娘子也想学?” 坐婆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有用,便都是好方子,既为医者,当海纳百川。” “什么海川?” 坐婆听得糊涂。 倪素不由弯了弯眼睛,“我说,请您教我,我知道您是此地最好的坐婆,若您愿意做我的先生,我明日便给先生送束脩。” 坐婆长在这片穷苦之地,这半辈子接生的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雍州城中不是没有更好的坐婆,她们给大族人家接生,亦有些地位与钱财,她哪里比得上那些人,更从没被人这样正经地叫过先生,她还只听学堂里的孩童这样称呼教书的秀才。 “我哪里算什么先生,小娘子可万莫说这话,”坐婆脸上露了些笑意,将倪素交给她的诊金又塞回一半到她手中,“我那一半便不要了,剩下的我留着给萍娘抓药,你想知道什么,只管来我家中。” 倪素谢过坐婆,与她分道,往城西柳巷去,天边斜阳像揉碎了的金箔,倪素还没走近巷尾的那口井,便见井上的木盖被人从底下推开,布巾裹着的一个脑袋冒出来,他那双瞳色极浓的眼睛一抬,望见她,便喊:“倪姑娘,我阿爹好像回来了!” 倪素跟随青穹来到雍州,却并未见到青穹的阿爹,他在井下的家中留了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有青穹认得清。 信上说,他去邻县做活。 他腿脚不好走不太远,也做不了重活,去了无非也是给人做箱笼,柜子。 倪素与青穹在雍州待了半月,也没见他回来。 “桌上放着糖果子,定是他给我买的。” 青穹说着从井里出来,将上面的木板盖上锁好,自他阿娘回到幽都之后,他便与阿爹来到这井下住。 井底下的尸首当年都被玉节将军令人全数挖出收葬,他阿爹是个木匠,在井下开凿出更宽阔的地方,弄得倒也像个家。 “那他又去哪儿了?”倪素问。 “应该去城外了。” 青穹猜测着,“已近黄昏,这个时候应该没什么人会路过桑丘,我爹应该是去给徐将军扫墓……”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抬头撞见倪素的目光。 “你为何一直没与我说,他有墓?”倪素三两步走近他。 青穹沉默一瞬,而后才道,“那并非是为了祭奠他而立的墓碑。” 这里的人如何会祭奠他? 倪素知道,十六年前官家下敕令治徐鹤雪死罪,而蒋先明从民意对徐鹤雪施以凌迟之刑,他从的民意,是雍州的民意。 丘陵底下沟壑青苍,嶙峋崖壁之上立着一座墓碑。 冷风吹着倪素的面纱,她在与一道孤魂相伴入京的路上便已经学会了骑马,此刻在马背上,她手握缰绳,不曾走近,却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镌刻入里的,他的名字。 折断的银枪嵌在墓碑前,青穹说,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载的风吹日晒,银枪生锈,面目全非。 “阿爹,您别躲着了!” 青穹瞧见躲在墓碑后面的身影。 那人听见他的声音,便猫着腰往外头一望,见青穹骑着马,旁边还有一个同样骑马的年轻女子,他拄着拐从墓碑后面慢吞吞地走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张布巾。 “又有小孩儿来这儿了?” 青穹看他手里的布巾很脏,便知道是从那墓碑上擦下来的。 “诶。” 范江反应慢,应了声,又瞧着倪素,“这是?” 青穹从马背上下来,走到他爹面前与他两个在旁小声说话,倪素也翻身下马,她的手下意识地抓着药篓的系带,离那墓碑越近,她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儿用木炭乱画的痕迹,歪歪扭扭的“坏人”还没被范江擦干净。 “徐将军的生魂竟能回来?” 范□□须颤颤。 “阿爹,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来的人。”父子两个说话都慢吞吞的,青穹终于将事情都给他说清了。 “徐将军在哪儿?” “阿爹,徐将军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风吹得倪素耳廓发疼,她开口:“范叔,您可不可以告诉我,青穹的阿娘为何会知道当年的内情?” 范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见青穹朝他点头,他才慢吞吞地开口,“知州府着了火,要找人修缮,我就是其中的一个,那时我已将井下的符纹凿了,阿双能够出井,她便随我一道去知州府里做工。” 范江一边认真地擦拭墓碑,一边说,“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饰身形,她听见当时姓杨的知州大人与一位姓苗的统制吵架,姓苗的统制不许将雍州的守军撤走一半,说是徐将军的军令,但杨知州却不买他的账,说他贻误军机,两人吵着,阿双在旁听,她见杨知州不肯听徐将军的军令,回家后便与我商量着去居涵关找徐将军,她不许我去,自个儿夜里就走了。” “后来她与我说,她去时,徐将军已率领靖安军深入丹丘腹地,她赶到牧神山,徐将军的靖安军与胡人的军队已是两败俱伤,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红的一片,她是亲眼看着薛怀大人断气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没气儿了,她到处找徐将军,遇上了几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将他们烧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幽都发现她,等她找到徐将军时,他的眼睛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伤了,在一片尸山血海里,被死去的将士紧紧地护着,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伤,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却受到幽都的禁制,难以动弹,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见了一行人,他们将徐将军从死人堆里带了出来,然后……” 范江忽然顿住。 “然后?” 倪素满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与人提及这件事,他握着布巾的手收得更紧,“然后阿双走了,但我有时能听见她说话,她与我说,她在牧神山听薛怀大人临终前说过,这一战本该有两路军来援,但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去,然后居涵关丢了,雍州被胡人偷袭,城中死伤过半,姓苗的团练使战死了,徐将军被带回雍州,成了叛国的罪臣,被他们绑在刑台上……” 范江嘴唇发颤,“凌迟。” 他是亲眼看着的。 倪素踉跄后退几步,青穹连忙来扶她,而她视线仓惶落在那镌刻着徐鹤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伤,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说,这道墓碑立在这里从不是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来告知天下人,叛国者,当如此。 倪素憋红眼眶,眼泪如簇跌出,她呼吸发紧,几乎不能冷静,推开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锈迹斑斑的断枪,用力想要将它从泥淖里拔出,却始终力气不够。 青穹沉默地上来帮她,两人合力,才将断枪拔出来,裹满污泥,锈迹难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将它裹住,马背上一盏琉璃灯摇晃,里面的烛火闪烁,她才去牵马,却见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几双眼睛神色不善,正紧盯着他们三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这儿!以前我就抓到过你一回!” “你给他扫墓,你怎么不去给胡人扫墓?”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手中竟还拿着棍子。 雍州是遭过大灾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数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战中,失去过至亲。 “我……”范江以前就挨过打,看见他们手里的棍子就害怕,将青穹拉过来护在怀里。 “生个怪胎儿子,还住在死过人的井里,你……”有个妇人声音尖刻,话说一半,见那父子两个身边的年轻女子手中披帛裹的东西,她眼一瞪,脸色怪异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断枪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将那东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吗?” 倪素用披帛擦拭断枪上的泥污。 “她怎么敢收拣那东西……” “这父子两个又领回来了个不正常的……” “也不怕脏。”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极其怪异地目光盯着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它不脏。” 倪素抬起头,将断枪抱在怀中,盯住他们,“这柄枪只沾过胡人的血,没有沾过你们任何至亲的血。” “你一个外来的人,你知道什么?”有人听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们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脸,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带走它,谁若拦我,我和谁拼命!” 招魂 第77节 “倪姑娘!” 青穹见她一步步走近他们,便想去拦,却被父亲紧紧地抱着。 倪素牵马往前,而人群后退。 他们手中握着东西,却不知该不该像对待那对范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这个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们后退一步。 倪素眼睑浸泪,琉璃灯在马儿身上晃动,几乎与天边烧红的流霞织成一色,她将随身的匕首取出,人群里有人骂她“疯子”。 被大人牵着的小孩儿朝她扔出石子,随即便有人来夺她手中的断枪。 墓碑底下没有徐鹤雪的尸骨,他们当这柄断枪是他,要他风吹日晒,要他永远残损。 青穹与范江见她被人群包裹,便立即上前来帮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双掌擦破,却仍死死地抓住断枪。 陡然天暗, 流霞尽失,风声拂来,细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脸颊。 人们只觉浓雾重重,他们面上的愤怒逐渐被惊恐取代,他们看不见漂浮的莹尘尖锐,只感觉有什么刺破了他们的手。 钻心的疼迫使与倪素争抢断枪的人双手松懈,他们慌张地后退,棍子落了一地,谁也不敢再打范江与青穹父子。 几乎是连滚带爬,他们跑得飞快。 崖上凛风不止,青穹与范江相扶着坐起身,却见浓雾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背对着他们立在那个女子的面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积雪包裹的触感令倪素一震,细雪如盐,只在这片天地里纷飞,他的脸苍白无暇,一双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灯在马背上,那道光离他有些距离,他的眼睛只能看见她模糊的轮廓。 他启唇欲唤,却听她在哭。 他一怔,随即伸手试探往前,扣住她的双肩将她抱着坐起来,却不防她的脑袋一下抵到他的怀里。 徐鹤雪脊背一僵,垂下眼帘。 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襟,他能感觉得到,他抬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又在半空停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鬓发。 “他们伤到你了?” 他看不清,无法判断她到底有没有受伤。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难止,她还抱着断枪,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袍,失声痛哭。 他已经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这个阳世给他的刑罚,却依旧没有结束。 第67章 永遇乐(六) 她在为他而哭。 浅薄的一层风沙拂面, 徐鹤雪在心中确定,却沉默不语,只是俯身将她抱起来, 循着那道模糊的光,一步步走近。 青穹与范江父子看着他将倪素抱到马背上, 随后身化流雾,又转瞬在她身后凝聚成形,他苍白的指骨握住缰绳, 轻抚马儿的鬃毛,它便吐息一声, 乖乖地往前走。 那是玉节将军。 是他们父子身后那道残碑之上的名字。 徐鹤雪将倪素散开的纱巾重新裹住她的脸, “雍州风沙大, 再哭, 你的脸会很疼。” 倪素的心绪依旧难以平复,她一手揽着断枪,一手抓着他的衣袖, 她的睫毛都是湿润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她仰头,以一双泪眼望向他, 徐鹤雪血色淡薄的唇微抿, 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他静默地将她紧抓着他衣袖的手裹入掌中。 她手心有擦伤, 徐鹤雪的力道很轻,但仅仅只是这种很轻的触碰, 便令他倏尔正视起自己的私欲。 其实, 他也很想念她的温度。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如此谨慎且克制地握着她的手, 骑马前行。 “我梦见你回去幽都找你的老师,然后我醒来,你就不见了。”倪素的嗓音已带一分喑哑。 “嗯。” 徐鹤雪喉结轻滚,“可我,没有见到他。” 他原以为拦下董耀,老师便会察觉其中端倪,只要董耀手中的假证未送到官家面前,老师便不会有事。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老师竟心存死志。 天色晦暗,风沙难止,即便是夏季,雍州的夜也依旧寒冷,他的视线落在她乌黑的发髻,禁不住与她说:“倪素,我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断头刃落下的那日,他与老师便永无再见之机。 “你回去,就能见得到了。” 倪素忍着鼻尖的酸涩,仰头之际,才发现今夜竟无星子月华。 徐鹤雪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久久不言。 他不会回去了。 “我不在,你为何还要来雍州?”伴随马蹄轻踏,他的声音冷得凋敝,落来她耳畔也没有鲜活的温度。 “你的事还没有结束,我知道你会回来,我想来这里等你,为你治伤,还有,”倪素望向远处伏在暗青天色底下的连绵山脉,更远处是辽阔的高原,它们都是暗沉沉的影子,“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徐鹤雪眉眼沉静,始终浸润着死寂的冷意,但他贴着她手背的掌心却更僵直,“我该早些告诉你,你不必到这里来。” 自他死后,万般过往皆化为尘。 “是那夜吗?你对我说,你很想要我的信任,”倪素望着他的下颌,“那个时候,你就很想告诉我,对不对?” 琉璃灯轻撞马鞍,徐鹤雪低眼迎向她的视线,默认。 “你要说对不起?” 倪素看他嘴唇微动,她却率先出声,“因为你遇见我时,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是徐鹤雪,没有与我说,你便是那位玉节将军?” “可是,我却很庆幸你没有一开始便向我坦诚。” 徐鹤雪凝视她,她却忽然靠过来,后背抵在他的胸膛,他一动不动,如玉山孤立,衣袂被风吹得翻飞。 “我应当谢谢你的隐瞒。” 倪素想,若她一开始便知道他是谁,她那时一定会会后悔在大钟寺燃起那盆火,“是因为你的隐瞒,才让我不能与他们一样,在世间的流言蜚语里审视你,亵渎你。” 那道残碑立在山巅,从不为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诫大齐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对徐鹤雪的怨愤绝非只因他们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敌而被胡人屠戮□□,失去至亲,还因为总有人在提醒着他们,要一刻不忘叛国者的下场。 雍州是边城,是北境咽喉,不仅城池要固若金汤,人心更要固若金汤。 雍州百姓对于叛国者的憎恨与唾弃,便是上位者用以坚固人心,同仇敌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怀中,“我是先识得你这个人,再识得你的名字,这样,就很好。” 夜色深邃,风沙飞扬。 徐鹤雪无论如何刻意回避,也始终无法迫使自己不要去听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不听,即不沉沦。 但他没有做到。 冗长的寂静中,他心中震颤难止。 待他回神,他启唇正欲说些什么,却见她靠在他怀中,那双眼睛已经闭上了,琉璃灯照见她眼睑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她还将披帛裹着的断枪抱着。 仿佛那是她的珍宝。 她也持匕保护过它。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双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她的额头擦破了一处,看着脆弱又可怜。 倪素睡了一觉,从城外到城中,她嗅闻到烤胡饼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声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将她抱在怀中的人手指轻触她的眼皮,冰凉的一下,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那样一张离她很近的脸。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双眼。 朱砂红的一截衣襟严整洁净,圆领的外袍泛着柔润清霜般的光泽。 倪素怔怔地望着他。 “下来。” 他先翻身下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开双臂。 徐鹤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环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倪素不与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并不大,她是女子与他们在一处多有不便,她来到雍州时,青穹便将他们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倪素躺在干净整洁的竹床上,拽着徐鹤雪的衣袖,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徐鹤雪在床沿坐,青穹与他阿爹便在角落里往这边望,范江就见过玉节将军一回,还是在刑台上,那时他发髻散乱,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范江也不忍看。 他听过玉节将军很年轻,却不知竟如此年轻,想来,那是与他的孩儿青穹差不多的年纪便…… 徐鹤雪倏尔转过脸来,他还没开口,便见范江颤颤巍巍的,拉着青穹一块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徐将军!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范江有些激动,“当年是您的副将薛怀大人将我妻子阿双从胡人那里救出来的,阿双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鹤雪其实忘了许多事,但他安静地听着范江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也不打断,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没能救她。” “阿双说您救了,只是她一时想不过才自个儿跳井的。” 范江哽咽,“徐将军,这些年咱们这儿是秦家和魏家两位统领管的,您的墓碑是他们立的,他们怕咱们为蝇头小利出卖城里的消息给胡人,这么些年一直用您来告诫咱们,我便是想与人说您的冤屈,也没人信……” 胡人时不时地会来滋扰边城,虽每回动静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听军防的,对此,秦继勋与魏德昌心怀十二万分的警惕,不但在军防上耗尽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鹤雪想透其中的缘由,他苍白的面容也并无丝毫情绪起伏,只道:“你们起来,不必跪我。” “此事本与你们无关,不必为我得罪他们。” 范江被青穹搀扶着站起身来,看徐鹤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浓忽淡,他便惊道:“徐将军,你……” 招魂 第78节 徐鹤雪经土伯提醒,匆匆从幽都返还阳世,他受损的魂体脆弱至极,此时也是在勉强维持身形,他低眼看着倪素紧握着他袖子边的那只手,随后从发髻间取下那支玉簪,对他们父子两个道:“请帮我买一些伤药。” 顿了顿,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马背上不够清晰的一声呢喃,又添声:“若可以,再买一个烤胡饼,余下的银钱都给你们。” “不敢要将军的钱,我这就去!” 范江拄着拐走近,小心接过徐鹤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里为取死胎本就耗费了许多心力,这些日子以来,她苦于雍州的气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残碑那里与人对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风,人更昏昏沉沉。 徐鹤雪打开范江买回的药膏,用指腹轻沾,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她额头的伤处,又一根根掰开她攥着他衣袖的手指,正欲为她涂掌心的擦伤,琉璃灯盏中的蜡烛烧尽,他眼前骤然归于一片黑暗。 青穹窝在角落与阿爹一块儿吃胡饼,一双浓黑的瞳仁始终注视着徐鹤雪的动作,他为那个姑娘涂药不可谓不细致,不可谓不小心,但青穹却见他握着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动了。 他抿唇,放下半块胡饼,走近床沿。 徐鹤雪听见步履声,一双眼睛抬起来,青穹此时才发觉他眼中没有神光,空洞涣散。 “徐将军……” 青穹出声。 “我记得你,在云京的街上。”徐鹤雪摸索着,沾了药膏,继续替倪素涂抹手掌的伤处。 “对不起徐将军。” 青穹低下脑袋,此刻他没有戴布巾,一颗脑袋光秃秃的,“我若不给张相公送信,也许他……不会死。” “但是,不将信给他,我又不知道给谁。” 他只是听阿爹说,阿娘让他将信交给张相公,那是徐将军的老师,只有他会为徐将军不平。 “这不怪你,” 徐鹤雪摇头,“老师非只因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 青穹也不知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他有点局促,只好坐在一旁看着徐鹤雪给倪素上药,看他的手指偏离伤处,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点,徐将军。” 徐鹤雪“嗯”了一声,手指往左了一些,将药膏点在倪素的手心。 听见倪素在睡梦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着她的手,他俯身,轻轻地吹了一下。 极其生涩的安抚止住了她的梦呓。 青穹浑身都没有什么毛发,但好歹还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见这一幕,他睫毛眨动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挪开视线。 “我这一路上,倪姑娘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从前胖了些,她还给我施针,我身上也没以前疼了,也不那么冷了……” 青穹说话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鹤雪,这位将军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在安静地听,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徐鹤雪摸索着将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却触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断枪,他半垂眼睛,喉结轻滚: “是啊,她很好。” 第68章 苏幕遮(一) 倪素的睡梦中有药香, 裹藏一分春花积雪的味道,令她一整夜都睡得很安宁,晨时日光掠窗而来, 她动了动眼皮,睁开眼睛。 屋子里有米粥的香气, 咕嘟咕嘟的声音引得她侧过脸,青穹的脑袋裹着布巾,穿着一身体面的棉布衣袍, 动作缓慢地搅弄着瓦罐中的米粥。 倪素一下清醒许多,她坐起身, 环视四周, 却没在屋中看见昨夜那道霜白的身影。 青穹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他转头, 看见对面竹床上的年轻女子正四下张望,他便唤道:“倪姑娘。” “青穹,他呢?” 倪素的声音有点哑。 “在这儿呢。”青穹搁下勺子, 将桌案上的藤编药篓捧来她的面前,倪素低眼,看见一团毛茸莹白的光在其间浮动。 “徐将军太虚弱了, 他昨夜为你上过药之后, 便又成了这样。”青穹说道。 上药? 倪素盯住自己的手掌,片刻, 她接过青穹手中的药篓,又像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 伸手在枕边摸索。 青穹看出她在找什么, “倪姑娘,你别找了……” 倪素抬头, 看青穹欲言又止,她停下动作。 “徐将军说,若你留着他的东西,昨日那些人必会将你告到知州大人那里去……”青穹说话慢,努力解释,“他们当中有人是很蛮不讲理的,很不好招惹。” 雍州民风如此,秦与魏二姓驻守边城,教化出的百姓亦多彪悍之辈,倪素收拣断枪,极易遭人口舌。 强烈的日光落在倪素的侧脸,她额头的红肿未褪,更衬得脸颊有些苍白,她一言不发地抱着药篓,迟钝地转过脸,迎向日光。 “你要吃胡饼吗?” 青穹的声音落来。 倪素朝他看去,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捧着一个胡饼。 “昨夜徐将军让给你买的,我与阿爹也跟着沾了光。” 青穹继续说道,“用的是徐将军的簪子换的钱。” 倪素立时想起自己半睡半醒的某一刻,嗅闻到胡饼的香,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看着青穹手中的胡饼,她忽然知道了。 “要吃。” 她嘴唇微动,轻声说。 受了风寒,倪素几乎在床上躺了整日,天色渐黑时,青穹才回枯井去找他阿爹,她一个人在屋中点满灯烛,将靠床的那道棂窗打开,银白的月华落了大片到榻上,看着身侧的药篓里细微的莹尘飞出。 边城的夏夜,没有蝉鸣。 冗长的静谧中,药篓里那一团莹白的光色流散出来,在淡薄的月华里,化为雾气,又逐渐凝聚成一道身影。 徐鹤雪眼睫微动,漆黑长夜里,他一睁眼,便是满室明光,照得他双目清明,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竹床上,而身旁呼吸轻微,几乎拂在他的颈侧。 他转过脸,对上一双眼睛。 苍白洁净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情,但他却立时坐起身,视线倏尔落在她身边的药篓。 她一只手抱着它,身上的被子也搭在它上面。 徐鹤雪错开眼,却隐隐觉得自己身上总有她被子里的温度。 “你……” 他的眉眼堆砌雪意,嗓音也依旧清冷,却裹藏了一分不受控的遐想。 “我怕你又忽然不见。” 倪素说。 徐鹤雪听出她嗓音有一些沙沙的,他回身望向那道大开的棂窗,伸手将它合上,银白的月华消散,他沉静的嗓音落来她耳畔:“不会。” “你沐浴完了吗?” 倪素问出这句话,却见他覆在棂窗上的指节屈了一下,他那张面庞上依旧没有太多生动的神情,不知为何声音却压低了一分:“嗯。” 他不自在。 倪素已经学会从他不多的反应里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将你放在这个药篓里,一直带在身边,那时,你知道吗?” “不知道。” 徐鹤雪化为那团莹白的光时,是没有意识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带在身边,夜里放在身侧,甚至还分一半被子给他…… 他告诫自己,不能再想。 “我没见过山灵,但青穹与我说,他能看得见,山中有些生灵便是如此柔软的一团光,有着动物的模糊轮廓,却又偏偏不具形,不能为人所见。” 倪素拥被坐起身,“你也是这样,我一伸手指,你就会贴着我的手指,还有尾巴……” “倪素。” 徐鹤雪打断她。 他喉结滚了一下,明明他没有心跳,也不会耳热,更没有呼吸,但他却能因她的话而陡然想起自己曾为人时,有过的这些感觉。 倪素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烛焰闪烁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帘,双眼皮的褶痕便会舒展开来,她的视线又掠过他高挺的鼻梁,颜色淡薄的唇。 “你给我买的胡饼,我吃了。” 她又打破寂静。 徐鹤雪闻声看向她,灯影之下,她额头的伤处还是红红的,昨夜这张脸几乎沾满了泪,她在马背上,在风中对他说的话,总是在他心中回转。 “他们并不知道真相,你收拣我的东西,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他说。 “我明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倪素隔着被子抱住双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让他们知道,多一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世对你的误解就会少一分,可我又想,我连你的东西都不能保住,没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会有人信我。” 她将那断枪当做他的尸骨,要认真地为他收殓,却不得不迫于现实,任由青穹父子将它送回桑丘的残碑前。 徐鹤雪静默地望向她的侧脸,“我死十六年,骨销尘泥,世人不明真相,他们如何看我,其实我并不在乎,我行止无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师知道,还有,” 他顿了一下,“还有你。” 夜风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灯烛颤颤,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犹如照彻山上雪,“其实,有老师与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够安定。” 人死如灯灭,他早已是这世间一盏不能重燃的灯,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却许多事,放下许多事,可困锁宝塔的三万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担。 他们不得释,他亦不能自释。 他回来也从不为自己的身后名,他只要当年牧神山一战的真相,要真相背后之人以血来化解三万靖安军的怨戾,出宝塔,入轮回。 为此,他宁愿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灭。 其实他的声音还是一样的冷淡,但是倪素却不自禁心中一动,她怔怔地凝视眼前这道孤魂,他的身影还是有些淡,细微的莹尘浮动,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沦的美好幻象,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招魂 第79节 “还不睡吗?” 夜更深了,徐鹤雪要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袖。 倪素缩回被子里,没有松开他,“我一整日都在等你,等你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很多回。” “等我……做什么?” 他的眉目依旧无波。 “想听你亲口与我讲你的事,我们如今已经坦诚相见,我知道你是谁,我也如你所想,只信任我这一路来认识的你,所以我不想听别人与我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眼眸清亮,令徐鹤雪没有办法回避她期盼的神光,他甚至没有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却坐到了床沿,离她稍远了一些。 双膝疼得钻心,但他清隽冷白的面庞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他随手替她压下被子的边缘,拢好她后背的空隙,嗓音泠泠: “你想知道什么?” 第69章 苏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 为何忽然转投军中?” 倪素问出这句话,心中却忽然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与这个人之间隔了十六年的距离, 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之时她将将出世, 再一两岁,他已声名狼藉陷于泥淖,但今日, 她却在生死之外,流言之外, 与他对话。 “我幼时丧父, 而兄长忙于大理寺事务, 因此多是母亲与嫂嫂在教导于我, 母亲知文善画,父亲在时,她亦曾随军在侧, 我对父亲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亲讲与我听的,我十三岁那年, 母亲缠绵病榻不治, 临终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除了呼喊父亲的名字, 便在一直重复‘可惜’二字。” 自徐鹤雪的老师张敬受刑而死后,倪素在来雍州的路上, 便一直试图在纸上寻找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 她知道他的母亲姓周, 名妗,出身大族, 自幼在纸墨堆中长大,师从徐宪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与徐宪举案齐眉,从太平年间到战乱之际,相知相扶,更在随军之时殚精竭虑,依靠双腿与双眼看尽边关山川,画出更为精准的战时舆图。 为此,她曾险些死于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亲去后,我决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与父合葬,”徐鹤雪尽可能地翻找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抬起眼睛来看她,“那是我自七岁后,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那时,我心中便在想母亲临终的‘可惜’。” “我兄长体弱多病,却好刑名之学,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为修撰《齐律》耗尽心力,我十四岁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忧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记得那夜,我在兄长灵前许久,我问自己,这双手究竟该握笔,还是握剑。” 徐鹤雪舒展手掌,烛焰跳跃,暖色的光影铺陈在他手中,“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母亲的‘可惜’,我想亲手从丹丘胡人的手中夺回北境,夺回青崖州,承父亲之志,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太平年提笔,风雨间握剑。 倪素倏尔一怔,心中很难不为此震动。 大齐自立国之初,便是文为重,武为轻,天下士子无不向往入仕为文臣,他们便如滚滚洪流,而徐鹤雪则是逆流直上的异端。 放弃云京的锦绣前程,投身边关护宁军中从一个将士做起,他与老师张敬的期盼背道而驰,十四岁,一个人,风雨兼程。 “好在嫂嫂并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劝说老师放走了我,我亦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唯独对老师,心有歉疚。” 徐鹤雪谈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动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为不能收拣我的东西而难过,哪怕是我的尸骨,其实也都不重要,乡野亦有冻死骨,疆场尸骸相撑拒,他们从无人收殓,我在其中,亦不可怜。” 他言辞冷静,但想起昨夜她在马背上睡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断枪,他难以形容自己心头是怎样的感触,禁不住又说:“但你让我觉得很高兴。” 因为她想要为他收殓。 也因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直都很想让你高兴。” 她的声音落来。 徐鹤雪轻抬眼睛,她裹在厚实的棉被里,只露出来半张脸,那双眼睛清亮而动人,他一言不发,沉静的眉眼粼波微动。 “还不困吗?” 他说。 倪素摇头,“我们再说一会儿话。” 徐鹤雪双手放在膝上,不动声色地抚按,以缓解剧痛,他面上依旧神情冷寂,却问:“还想听什么?” 烛焰荜拨的声音响了几下,倪素索性将被子掀开一些,露出整张脸,往床沿近了些,“你公主嫂嫂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是,兄长年长我十二岁,嫂嫂亦如是,兄长事忙时,便是她帮母亲管束我,也是她亲自将我送去老师门下。” 今夜月色太浓,雍州的窗纸很厚,但即便是如此,月华亦有淡薄的颜色落入棂窗,徐鹤雪想起云京那夜,他与眼前这个姑娘从檐上落下去,倒在不知谁的院子里,他虽看不见,却嗅闻得到一片月季的香味。 嫂嫂喜爱月季,兄长便在公主府中亲自侍弄了许多月季,徐鹤雪自小嗅闻惯了那种味道,至今也没有忘记。 “难怪。” 倪素终于知道他这样一个人,生前受刑蒙冤,死后无人祭奠,为何还能秉持光明的一颗心,与她说,他在世间的浮尸饿殍中,并不可怜。 他在母亲周妗与嫂嫂文端公主的教养下长大,所以他从不曾轻视女子的志向,更不曾轻视女子的性命,即便是得罪雍州氏族,他亦敢以强硬手段破除此地针对女子的恶劣风俗。 人世如洪流,而他从不惧逆流,弃笔,提剑,从锦绣云京到血腥疆场,他是文士中的君子,君子中的勇士。 知行一致,光明之至。 倪素的手从被中偷偷地钻出,捏住他的袖子边,“那你生前在边关,若不打仗的时候,你都会做些什么?”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这样抓着他。 徐鹤雪神情平淡,但似乎是在认真地回想,隔了一会儿,才说,“与人饮酒,或许,还有比试身手,策马挽弓,有时也会给自己的马洗澡……” 他的神情明显有了一分温度,却与她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却觉得很好,” 倪素说,“你那个时候,一定很爱笑。” 徐鹤雪看向她,“这个我不记得了。” “那你们打了胜仗,又是如何庆贺的?” “也就是方才说的那些,但我的副将很会捉弄人,他经常使唤底下的人趁我喝醉的时候,合力将我抬起来,往上抛。” 倪素禁不住笑了一下,“是那个叫薛怀的大人吗?” “嗯。” 他神情更松懈了一些。 “我们也可以去骑马。” 倪素一边说,一边打哈欠。 徐鹤雪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了一片潮湿的水雾,“等你睡醒。” 他很喜欢听她说“我们”。 “我睡着之后,你要做什么呢?”她的声音变得很小。 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躯,不会与人一般想要睡觉,漫长的夜与昼,都是煎熬。 “不做什么,只待在这里。” 他会等她醒来。 由着她牵住他的衣袖,就这样满足自己心中隐秘的一点渴求,只是这样等待着她,他亦觉得很好。 他冷静的嗓音令倪素心中安定,从云京到雍州的这一路,她只有在他回来后才真正睡得安心。 她的眼睛合上,呼吸渐渐趋于平缓。 徐鹤雪看着她的脸,双膝的痛几乎令他难以行走,这是他强渡恨水,折返阳世的代价,土伯不会帮他太多,他亦不会贪求。 他一手撑在床沿艰难起身,将放在桌案上的伤药取来,沾在指腹,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倪素额头的伤处。 她又瘦了些,反而青穹被她照顾得胖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皮包骨。 徐鹤雪将她手心里的擦伤也上了药,便将药瓶搁在一旁,在满室为他而明的烛焰中,守在床沿枯坐,直到他的身形再度维持不住,又散作莹白的光,落入她臂弯的药篓中。 倪素一觉到天明,屋中灯烛燃尽,她一睁眼便看见被自己揽在怀中的药篓里莹白的光团浮动,有时像猫,有时又像狐狸。 倪素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尾巴,它一下贴上来,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倪素今日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便下床梳发穿衣,雍州天干,她洗过脸便要用一些香膏,否则脸会刺疼。 若在平时,青穹一定早早地便过来了,可今日却有些怪,倪素迟迟不见他们父子两个过来,心中顿觉不安,当即带上药篓,裹上面纱出了门。 风沙吹得整个街道灰扑扑的,倪素看见所有人几乎都在往城门那头跑,她不明所以,先去了枯井边,见上面的木板是被锁住的,便知道青穹父子两个并不在家。 “玛瑙湖死了个胡人!听说是个大官儿!胡人王子领着军队正在城外百里的胡杨林中讨要说法……” “什么说法!听说那个姓宋的监军要送钱帛和女人出去平息此事!” “凭什么要给他们!” 从倪素身边匆匆路过的行人偶尔几句碎语落来她耳畔。 玛瑙湖就在雍州城门之外,距离桑丘不远,而雍州军在城外百里屯兵,一个胡人,是如何越过军营,死在雍州城门之外的? 倪素立时察觉到此事有异,她立即跟随人群朝城门处去。 此时城门紧闭,身着甲胄的兵士分成两路立在两旁,路中有一群被绑缚了手脚的女子,她们个个脸色惨白,哭叫着亲人的名字。 漆黑的箱笼堆放在她们旁边,更衬得她们是与这些箱笼中的钱帛一般的货物。 “宋监军,且不论那胡人是如何越过咱们的兵营,溺死在玛瑙湖的,您今日送这些女人钱帛出去,只怕也不能平息那苏契勒王子的怒火。” 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一身戎装,略微瞧了一眼那些女人与箱笼,他的眉头皱起来。 姓宋的监军面沉如水,“我还没问你魏统领的罪,这两日驻守在胡杨林的是你,这个胡人是丹丘驻扎在居涵关的军队首领阿多冗,他死在咱们的地界里,你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后果,万一起了战火,你负得起责吗?!” “若起战火,打就是了!”魏德昌眉宇间焦躁更甚,“如今给他们送钱帛女人,咱们成什么了?” 此话一出,宋监军怒目相视,“打就是了?武夫!你想打,你也得想一想如今的太平有多么不易!” “我已嫁了人,有身孕了!请大人们放过我!我是不能去的!”有一名女子呜呜地哭泣着。 “有孕?” 宋监军侧过脸,轻瞥一眼那女子平坦的小腹,他随即朝自己的亲卫抬了抬下巴。 那名亲卫立即朝前几步,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一刹,他手中刀鞘重击女子小腹,只听得那女子凄厉的一声惨叫,宋监军言语清淡:“这不就没有了?男儿抛头颅洒热血,你们亦能为国牺牲。” 倪素几乎被这一幕震得浑身血液凉透,她想要上前却被兵士阻挡在外,分毫不得靠近,她只能在兵士的臂弯缝隙间,看见那女子衣裙上渗出的血迹。 “魏统领,此事很难说究竟是丹丘的诡计还是你们军中出了什么问题,我告诉你,谁敢在此时挑起战火,谁就是大齐的罪人。” 招魂 第80节 宋监军再度看向魏德昌。 魏德昌按着刀柄的手一紧,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若真是我军中的人在捣鬼,不必监军您说,我必会处置,但要咱们雍州军向胡人低头……我魏德昌,不愿。” “魏德昌!你可知何为大局?眼下还没有万全之策,贸然开战,非是明智之举!”宋监军气得吼他。 “监军大人。” 伴随一阵马蹄疾驰,路上扬尘四起,宋监军与魏德昌皆转过脸去,看见那骑马而来的魁梧身形。 他身后跟随着一队亲兵。 军容肃然,盔甲碰撞之声凛冽森冷。 马还未停步,那人便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一跃,一手按着腰间的宝刀,三两步走近宋监军与魏德昌。 他约莫三四十余岁,蓄着青黑的长须,却神清目朗,五官端正,更有一身被鲜血濯洗过的冷硬风姿。 “义兄!” 魏德昌一见他,紧皱的眉头便松弛了些。 “宋监军请借一步说话。” 秦继勋瞥了他一眼,随即朝那位姓宋的监军颔首。 宋监军不语,却往清净处走了几步,秦继勋解下腰间的宝刀递给魏德昌,“先帮我拿着,别跟来。” 随即抬步走向宋监军。 魏德昌捧着宝刀站在原地,瞧着秦继勋与那位宋监军在不远处两对而立,也不知秦继勋说了什么,那宋监军的眉头皱得死紧,隔了一会儿神情又松懈了许多。 两人多说了几句话,魏德昌等得心中烦躁,正欲发作,却见秦继勋朝宋监军作揖,随即宋监军便朝着亲卫一挥袖,带着人撤去了。 “义兄,你跟他说什么了?”魏德昌见秦继勋走回来,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苏契勒是丹丘王庭的王子,这些女人钱帛只怕他还看不上。”秦继勋将宝刀拿回来,又命令亲兵,“将她们放了。” “所以义兄您方才是在问宋监军要钱?”魏德昌灵光一闪,他当即笑起来,“那姓宋的这些年克扣下的军饷多少,你一直心中有数,却并不发作,今日你问他要钱,他自然无话可说!” 即便朝廷从没缩减军费,但从云京到边关的这一路上层层盘剥下来,军费落到军中,也不过勉强能够维持。 “那个阿多冗在王庭时便与苏契勒政见不合,此次苏契勒得了王命驻守居涵关,必然容不得阿多冗,这口黑锅,是落在你头上了。” 秦继勋微眯双眸。 阿多冗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出现在玛瑙湖的,魏德昌至今没有答案,他立即抱拳:“义兄,我这便去查!” “不必了。” “为何?难道义兄不信我?”魏德昌粗声粗气,有点恼,“若真是我军中的人,我必杀他全家!” “岂是我不信你?是监军不信。” 秦继勋淡淡地瞥他,“我虽统率雍州三军,但在你我之上,还有一位宋监军,我若由你去查,他必会写奏疏送去云京,以此弹劾你。” 魏德昌气得咬牙:“这个酸腐的文官!就会写奏疏告黑状!” 秦继勋不欲再与他多说,转身正要令亲兵牵马,却见人群之间,一名裹着面纱的女子正将那衣裙沾血的女子扶起。 “你别哭,我扶着你走,你不能在这里受风,必须要用药。”倪素才将人扶起来,女子的郎君便颤着双腿走近。 女子满脸是泪,与郎君抱在一块儿哭。 “你能治?” 秦继勋大步流星,一双凌厉的眸子看向倪素。 “能。” 面纱遮掩之下,倪素看着这个人,只淡声吐露一个字,她不欲与此人多说话,却不防他忽然摘下腰间的钱袋一下抛到她手中。 “那就请你治好她。” 秦继勋微抬下颌,一旁的亲兵立即上前来递了一袋钱到那女子的郎君手中,那人接了钱,跪下去,声泪俱下:“多谢秦将军!” 秦继勋没理会,带着亲兵骑马离开,魏德昌也很快将堵在城门的兵士带走,倪素与那年轻男子将人扶回他们家中,先诊脉,又看了她流血的状况。 不够三月的孩子,受到如此重击,终究是保不住。 倪素写好药方,那郎君出去买回了药来煎,她等着女子喝下去,又待了一会儿,嘱咐了一些小产后需要注意的事项,才孤身一人往回走。 枯井上的木板依旧锁着,倪素绕回到青穹父子原先的屋舍,后背都是冷汗,一推门,却见他们父子两个一人捧着一个瓦罐儿,坐在角落里。 “倪姑娘。”青穹昏昏欲睡,听见门吱呀一响,他一下抬头,正见倪素进门。 “你们去哪儿了?” 倪素发现她买给他们的新衣,竟都沾了好多泥污。 “我阿爹昨夜听见阿娘说话,说幽都恨水畔有很大一片荻花丛,而人间荻花上的露水,便是幽都恨水所化,取之可安魂,我与阿爹天不亮时,等城门一开便出去取露水了。” “你们去了玛瑙湖?” 倪素立即反应过来。 “是,哪知道在湖里瞧见具死尸……”范江倒也没有多怕,他是与鬼魂成过亲的男人,“我一眼就瞧出那是个胡人,便带着青穹回来找城门口的军爷,然后他们就去打捞了尸体,又带我们父子两个去秦将军府里头问话,将才放了我们。” “好歹这些露水还在。” 青穹举起瓦罐。 倪素走近,发现他们父子两个手中的瓦罐里都装有满满一罐露水,他们到底在玛瑙河接了多久的露水…… 倪素朝他们作揖:“多谢你们。” “倪姑娘,可使不得!”范江摆手。 倪素想了想,将怀中那个秦将军扔给她的钱袋塞到青穹手中,“这些你们拿着,别拒绝我,今夜,我们在一块儿吃锅子吧。” 锅子? 青穹与范江面面相觑,父子两个都看清了彼此眼睛里的馋字。 他们父子过得贫苦,从没有买过这么多的牛羊肉,他们在一块儿弄锅子,却见倪素在弄一个面团。 “倪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青穹切了肉,擦了擦手过去瞧她。 倪素被浅发弄得脸颊有点痒,她挠了一下,脸上立即沾了面粉,她毫无所觉,回答青穹:“想做糖糕。” 雍州是没有糖糕这种东西的,青穹“哦”了一声,便在一边看着她做,却发现她其实好像有点手忙脚乱,他禁不住问:“倪姑娘,你到底会不会啊?” “你别吵。” 倪素也有点着急。 黑夜降临,屋中明烛,锅子咕嘟咕嘟地煮着,但青穹与范江谁都没动,直到青穹看见倪素身上的药篓中,莹白的光团流散出来。 “徐将军!” 青穹看见他在雾中凝聚身形。 倪素立时回头,发觉自己身后已立着一个人。 她对上他的双眼,从灶台上端起来一碟糖糕,凑到他的面前,“徐子凌,我会做了。” 糖糕炸得金黄,每一块都很饱满圆润。 与云京那些食摊上的别无二致。 但徐鹤雪的目光落在她手背,有几处红红的,他没有说话,手指却忽然轻触她的手背。 烫伤的灼烧几乎立时因他的触碰而得到缓解,他总是这样冷,像堆砌的冰雪,倪素拿起一个糖糕递给他,“你快尝尝看。” 徐鹤雪没有接,那双琉璃般的眼睛铺陈冷淡的底色,但在看见她脸上没擦干净的面粉时,他眼睛的弧度有了细微的变化。 “脏了。” 他说。 倪素面露迷茫。 徐鹤雪闻到了糖糕的香味,里面夹杂着红糖的味道,他早已经忘了什么是甜的滋味,他双指拢着衣袖,轻轻擦去她颊边的痕迹。 第70章 苏幕遮(三) 暖黄明亮的光影里, 她的眉眼柔若秋水,白皙的面颊因他的衣料轻轻摩擦而透出一片薄红,灿若芙蕖。 徐鹤雪手上一顿, 他收回手,衣袖之间幽淡的凛香轻拂倪素发烫的面颊, 她愣神之际,他已接过她手中的糖糕。 锅子还在咕嘟咕嘟地煮着,青穹忙去用荻花上接来的露水煮茶, “徐将军,我阿娘说, 你用了这些露水, 便能好一些。” “多谢。” 徐鹤雪坐在桌前, 朝他轻轻颔首。 “徐将军快别折煞我们,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范江今日打了一壶酒,锅子还没吃,他便先喝得脸颊发红。 切好的牛羊肉下锅, 雍州新鲜的果蔬并不多,但今日好歹买来了些,倪素端着小碗在旁喝汤, 听范江絮絮叨叨地说些醉话。 范江与鬼魅结缘, 便与人没有了多少亲近的缘分,人都道他没成亲便捡了个怪胎儿子, 没有几个人愿意靠近他,与他闲聊说话。 青穹亦是如此, 他生得与常人不太一样, 常年穿着厚重的斗篷,整个人苍白又枯瘦, 没有同龄的人愿意与他来往。 他们父子两个在这雍州城中的一口枯井里,相依为命到如今。 “幽都的雾能濯洗生魂记忆,改易生魂形貌,阿双已不太记得事了,每回我与她说话,都要先说一遍我们两个是如何相识成亲的,然后再问她过得好不好……这样一聊,几乎就是一整夜。” 范江年约四五十岁,一张面容在雍州的风沙里已被磨得沧桑,一谈及青穹的阿娘,他脸上就添了笑意,褶痕也更多。 “那若是她完全忘记了……” 倪素轻声。 “那是好事。” 范江面上不露一丝悲色,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端着酒碗,“阿双生前受的苦太多,等到有一日她终于忘记,便证明她可以摆脱这一切,去轮回转生了。” 倪素看着他,“您一定很舍不得。” “我与她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但好在她回幽都这些年还能与我说说话,我们谁也舍不得谁,但只要知道她好,我也就安心了。” 一个不受待见的人,却活得如此豁达开朗,倪素听着他这番话,捧着碗忘了喝汤,隔了一会儿,她偷偷望向身侧的那个人。 招魂 第81节 他没有吃锅子,摆在他面前的碗筷依旧干净整洁,他只吃了一块她做的糖糕,之后便是偶尔抿几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静地坐在桌边,听他们三人说话。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徐鹤雪倏尔抬眸朝她看来。 他清淡的神情里带了分询问。 倪素脱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吗?” 徐鹤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尝不出味道,也不知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从炉上提来茶壶,倒了一碗热的给她。 屋舍外又起了风沙,寒凉的夜,四人聚在一块儿,锅子的热气缭绕,青穹表情迟钝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渐深,青穹与范江拢紧衣裳离开,倪素洗漱干净,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坐在床上,问:“我们要走吗?” “暂时走不了。” 徐鹤雪坐在桌案边,书册翻动几页,他停下,“雍州城外周边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门一落锁,近段时日便不会再轻易打开。” 范江方才在饭桌上说住在城外周边村庄中的百姓被秦继勋派人送入城中,以至于今日的城门关得很晚。 “是因为那个胡人?我们与丹丘是不是又要开战?” 倪素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趴在枕头上望他。 “如范江所说,自丹丘与大齐签订盟约之后,十几年来,丹丘时有挑衅,滋扰雍州,但自居涵关由阿多冗坐镇后,两方之间少了许多摩擦。” “而我记得,丹丘王庭之下,还有立足于草原的二十九个部落,部落之间亦有龃龉,乌络王族为收服他们亦耗费多年心血,即便是当年与我大齐开战之际,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乱局不止,我死以后,乌络王族与大齐休战应是情势所逼,内忧外患,不得不休养生息。” “十几年时间,内乱既止,胡人自当蠢蠢欲动,而这个苏契勒王子的母亲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亲王南延多羚,便是苏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骁勇好战,觊觎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儿子自然受他们拥护,王庭此时准允苏契勒入主居涵关,其心昭然若揭。” 徐鹤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间才不过十六载,太多熟悉的名字都还存活于世,他曾策马追击过胡人兵的草原也依旧伏在连绵辽阔的山脉尽头。 “那个死在玛瑙湖的胡人,便是他们用来挑起战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过来。 撕毁盟约,总要有个由头。 “应该还只是试探,若秦继勋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战,”徐鹤雪听着窗外寒风席卷,他的眼睫微垂,视线停在面前书册上,“关外苦寒,今年似乎更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过冬,草场若成冻土,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深入大齐腹地,以期摆脱天灾。” 如今虽是夏季,但雍州的昼夜温差极大,北境十三州以外,乌络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为难捱。 北境十三州不够整个丹丘迁移过冬,他们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齐的历年的岁币与丝绢便能满足的。 一如徐鹤雪所料,秦继勋翌日便在胡杨林当着乌络苏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军中人,拒不承认齐人谋害阿多冗。 但苏契勒不依不饶,与此同时魏家军中出现流言,说将军秦继勋心有偏颇,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军忠志之士。 魏家军统领魏德昌严令军中不得妄议此事,而秦继勋每日在胡杨林与雍州城中来回折返,对胡人王子苏契勒的叫嚣挑衅不为所动。 月上中天,风沙漫卷。 秦继勋在军帐前端坐,一双锐利的凤眸盯着在对面桌案前排着长队领军饷的将士们,手指轻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铁盆中烧着柴火,焰光跳跃之间,照在秦继勋的侧脸,不多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滚开!” “老子见义兄,你个黄口小儿安敢拦我!” 随即便是一阵拳脚相撞的闷声,正领饷的兵士们闻声,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却见秦继勋抬手。 他们立时顿住,没有动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脚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着刀带了十几个亲兵走过来,只见那一张长案就摆在这大帐前,漆黑的箱笼大开着,已空了几个,只剩下两箱还没来得及发放下去的铁钱。 魏德昌一看那铁钱,他眼睑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动,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继勋,质问:“义兄,发饷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闯秦家军驻地,还带这么些人,德昌,你想做什么?”秦继勋抬眼,语气淡淡。 “我想干什么?” 魏德昌直脾气立时上来了,“底下人说,今日义兄在此给秦家军多发私饷,我还不信,可是义兄,你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 “那苏契勒每日在胡杨林叫嚣侮辱你我,侮辱大齐,我说你怎么像听不见似的,原来是在此……” “在此什么?” 秦继勋的一双眼凝视他。 “我如此相信义兄,可义兄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这半月以来还在一心压制军中不利于秦继勋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气堵在喉头,立时抽了刀朝那长桌劈下。 “砰”的一声,长桌断裂成两半,倒塌在地。 此举无疑是挑衅秦家军,兵士们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将魏德昌等人团团围住,却听秦继勋道:“都别动。” 秦继勋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停住。 “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没发齐么?”秦继勋轻抬下颌,夜风吹得他青黑的长须微动。 “朝廷拨的发齐了,但你这儿的私饷,我们何时有过?!” “谁说这私饷?” “难道不是吗!” 魏德昌咄咄逼人,“义兄如此作为,岂非分裂军心?难怪你近来总是跑去见那个宋嵩!他给了你什么好处!是这些私饷吗?要你当缩头乌龟?!” “魏统领!您怎可对将军如此无礼!” 立在秦继勋身侧的一名亲兵忍不住,“这哪里是什么私饷,你们魏家军的军饷今年倒是早就发齐了,可咱们却只发了一半儿!将军今日不过是给底下的儿郎们补齐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滞,铁盆中的柴火噼啪作响,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脱,气定神闲的将军:“只发了一半儿?为何?” 那亲兵愤声,“自然是朝廷拨下来的军饷被人克扣了不少!你们魏家今年非要与秦家争田地,闹得不可开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虽被您按了下来,但你军中多是你们魏家的儿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军饷不够,指不定他们要在军中闹出什么事端,将军只好苦一苦自己,先将你们的饷发齐了,咱们都只发了一半儿,您今日看到的这些哪里是那个只进不出的宋监军的钱!分明是将军自己的钱!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问问自家兄弟,近来到底从魏家买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继勋:“义兄……” “以往也不是没有胡人滋扰雍州的事发生,怎么这回你就如此激愤?”秦继勋依旧端坐,“是因为我近来常去宋嵩府中饮宴?你觉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对苏契勒低头,送女人和钱帛过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随苗统制战死在雍州城墙上的,有我的父兄,这么多年我与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咱们与胡人的血仇?当年雍州几乎只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墙之上结为异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为国尽忠,你我之间若不能坚若磐石,那么雍州城他苏契勒虽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听得心中动容,他一脸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继勋面前,将刀也扔到一旁,抱拳:“义兄,德昌对不住义兄!” 秦继勋没说话,盯着他低下去的头。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你是什么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与你说过,军中多至亲,难免治军不严,易生事,你不听我的劝,我也只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驻守居涵关,他并非好战之辈,故而这几年与你我相安无事,但如今你我面临的是苏契勒,他是乌络王庭的王子,他的挑衅你以为只是想要几点好处那么容易么?阿多冗之死,明显是苏契勒故意栽赃,但若你治下严厉,便不会让胡人钻了空子,所以,” 他停顿一下,“德昌,我处置你军中的人,你服,还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继勋一手撑着扶手站起身,上前几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让他站起身来,随后他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那么,今夜是谁在你耳边提的‘私饷’这两个字,你便将人处置了吧。” “义兄……” 魏德昌胡须微颤,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儿。 “我这儿的长案你也得赔。” 秦继勋拍了拍他的肩,随即接过亲兵手中的宝刀系在腰间,又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大步往军营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头看向被亲兵簇拥着走远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这并非是义兄对义弟的嘱咐,而是重如泰山的军令。 他的表侄儿,必须死。 第71章 苏幕遮(四) 雍州城门紧闭一个多月, 在胡人将领阿多冗坐镇居涵关之前,此种境况时有发生,故而城中百姓倒也没有惶惶不安, 在秦继勋的授意下,从城外转移来的乡民亦在临时搭建的毡棚中妥善安置。 乌络苏契勒仍在胡杨林与齐军对峙, 两方僵持不下之际,居涵关西面的蓟阳方向有一股起义汉人军朝雍州靠拢。 “王子,那起义军的首领是杨天哲, 是雍州前知州杨鸣的儿子,他纠集的那些汉人奴足有五千人, 都是些豁出性命不要的疯子, 您从居涵关来这儿, 只带了自己的亲兵与先行军, 他们从后方来,咱们前面又是秦继勋和魏德昌,若他们形合围之势, 只怕我们等不到援军,便要……” 随侍乌络苏契勒的裨将扎赫小心翼翼地开口。 乌络苏契勒神情阴鸷,用力咬下一口烤羊腿, 大嚼特嚼, 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可记得,杨鸣是怎么死的?” “听说, 是被齐国那个苗太尉的亲弟弟苗天宁杀掉的,若非如此, 杨天哲也不会转投咱们王庭。” 扎赫说道。 “是啊, 杨天哲是自己投效王庭,如今他想反悔, 转投故国,也得看他的故国答不答应。” 乌络苏契勒将沾了油脂的匕首擦拭干净,“你传话给守在胡杨林的齐军,就说我苏契勒可以不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前提是,他们必须解决杨天哲的起义军。” 扎赫皱着眉沉思片刻,随即咧嘴一笑,抬手抚胸,行礼道:“王子,扎赫这就去!” 此消息传至秦继勋与魏德昌耳边时,他二人正在帐中端详沙盘,魏德昌心中一向没有太多主意,眉心皱成川字,“义兄,这个杨天哲十六年前投敌叛国,如今又领起义军回来,他当咱们雍州城是什么地方?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在胡人手底下讨生活的汉人百姓都是奴隶,即便他杨天哲能在胡人部族中有个官职,也是受人排挤歧视的小官,胡人的贵族绝不会容许汉人高他们一等。”秦继勋盯着沙盘中居涵关的位置,淡声道。 “可此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义兄与我岂能猜透?他如此朝秦暮楚,咱们万万不能迎他入城!” 魏德昌在帐中走来走去,“此等叛国贼,若当年他没有逃出雍州,便该一块儿与那徐鹤雪受凌迟之刑!” 雍州城的人心坚固,是秦继勋与魏德昌多年来教化百姓所得,若此时他们迎一个曾背叛过大齐的国贼入城,只怕会使城中人心惶乱。 苏契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要秦继勋与魏德昌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他扫除杨天哲这个祸端。 “绝好的时机啊,可惜……” 秦继勋神情复杂。 “义兄,什么绝好时机?”魏德昌听了,走近他。 “敕令在先,若非胡人先进犯,我们便不能贸然掀起战火。” 秦继勋其实并不在意杨天哲究竟是真投诚还是假投诚,若非有盟约在前,大齐不能先行撕毁盟约,他便可以令杨天哲交一个投名状,两方合力将苏契勒困死在胡杨林。 魏德昌越发烦躁,“他妈的!早打晚打,总归是要打的!老子是真想将苏契勒那个胡人小儿的头颅给砍下来!” “二位难道想丢官再丢命不成?!” 忽听一声怒喝,秦继勋与魏德昌齐齐转过脸,便见一只手掀开了帐帘,随即便是穿着一身官服,须发花白,眉眼严肃的老者走进来。 “宋监军,您怎么来了?” 招魂 第82节 秦继勋站起身,朝他作揖。 魏德昌脸色有点不好,但也还是朝他弯身行礼。 “我若不来,你们二人是否便要与那杨天哲为伍,伤及两国邦交?”宋嵩负手来到他们身前。 魏德昌忍不住道,“宋监军,苏契勒欺人太甚!若能……” “若能什么?” 宋嵩手指敲着桌案,“魏统领,苏契勒是乌络王庭的小王子,她母亲是王庭的王后,南延部落的公主!谁不知南延部落有他们丹丘最精锐的骑兵!且不论那杨天哲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苏契勒一旦死在雍州,便无异于是我大齐撕毁盟约,向丹丘宣战!可眼下的时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近年各地总有起义军闹事,朝廷忙着平叛,你们却在这里伺机掀起更大的战火!” “先平内寇,再御外侮!否则朝廷如何两头兼顾?” 宋嵩见秦继勋一直不说话,便缓和了些神色,捋了捋胡须,道,“两位在雍州驻守多年,自身的功绩自不必说,可千万不要昏了头,若行差踏错,牵连的,便不只是二位,还有你们雍州二姓的族人。” “既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你们又在犹豫什么?传我令,应苏契勒王子请求,共抗叛徒杨天哲!” 宋嵩一锤定音。 魏德昌双手蜷握,不由看向身边的义兄,但秦继勋亦无太多反应,也不作声,只是朝宋嵩稍稍低首。 监军之权,大到足以左右军令,即便是秦继勋也不得不听从。 当日被秦魏二人拦下的钱帛与女人到底还是被宋嵩下令送出城,彼时倪素正在那位被宋嵩的亲兵打掉孩子的年轻妇人家中为她开新的药方子。 “砰”的一声,身穿甲胄的兵士破门而入。 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洇湿了字痕,倪素抬起头,日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泛着森冷的颜色。 “做什么?你们做什么!”年轻的郎君看他们进来便去拉拽床上的妻子,连忙几步上前。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谁让名册上勾了你们家呢?你还没服过徭役,按道理,也该你家中出力了!” 一名兵士将他挡开,随即令人要将那年轻妇人绑起来。 妇人哭叫着却挣脱不开他们的手,倪素上前挡在她身前,“敢问军爷,秦将军此前不是已经决定不送钱帛与女人给胡人王子了么?” 她裹着面纱,兵士们并不能将她的脸看得清楚,其中一人隐隐不耐:“咱们如今要以大局为重,宋监军已经下令,与苏契勒王子共抗起义军首领杨天哲,你这女子,若再啰嗦,咱们便将你一块儿绑了!” “不是还差着人么?” 有人冷不丁添了一句。 一时间,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倪素身上。 日光炽盛,烤得人头皮发烫,倪素与那年轻妇人都被困缚了双手,被一群兵士押着往城外去。 “对不起倪小娘子,若不是我郎君今日找你来为我看诊,你也不会……”妇人话说一半,又哭泣不止。 “这怎么能怪你。” 倪素神情冷静,她一边朝前走,一边注意着自己腰侧的药篓里,那团莹白毛绒的光。 雍州城外正在修壕沟,以备不时之需,范江亦是被征用的民夫之一,他在壕沟里忙,冷不丁地一抬头,竟见倪素被兵士押着从城门内出来。 她裹的面纱,穿的衣裙,他不会错认。 何况,她腰间还有个药篓。 “倪姑娘!” 范江连滚带爬地从壕沟上去,还没靠近倪素便被一名兵士一脚踹进了壕沟。 倪素看见他后背着地,摔得满身是泥,疼得在壕沟中直不起身,她上前几步,怒视其人:“你做什么!” 那兵士回头迎上这样一双眼睛,他先是一愣,随即恶声:“你又想做什么?” “倪姑娘,你怎么会……” 范江在壕沟底下痛得满头是汗。 但倪素来不及回应他的话,便被兵士们强硬地押走,范江还在身后连声唤她,倪素回过头,面纱被风沙吹开了些,她看见范江趴在壕沟边上急红了眼眶。 几十名齐女,九箱钱帛,被宋嵩的亲兵护送着往胡杨林对面去。 秦继勋在军帐内听着底下人的禀报,他双手按在膝上,沉吟良久,闭了闭眼睛,“随他去吧。” 黄昏之际,绮丽的霞光铺满天际,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到了此时已有发冷,衣着单薄的女子个个瑟缩着身体,迈着沉重的步履被兵士们用麻绳牵着往前走。 倪素看到了玛瑙湖,流霞映于水波,犹如一块剔透的玛瑙,湖边长着一片蓊郁的荻花丛,靠近它,似乎连风都湿润了一些。 “快些走!” 前面领头的校尉恶声恶气,兵士猛地一拽绳索,便令绑在一根绳上的女子们一个踉跄,几名女子摔倒在地,倪素也被牵连着脚踝一扭,摔了下去。 领头的校尉骂了一声,踩着军靴快步走到她们几人面前来,“快起来!不许耽误时辰!” 倪素的脚踝疼得厉害,起身很慢,那校尉拧着眉,手中的刀柄立时要抵上她的后背,药篓中的莹光流散而出,尖锐的莹尘散开,刺入他的指骨。 校尉吃痛,手指一下松懈,刀落了地,他定睛看自己的手,并无任何伤口,却不知为何疼得剧烈。 “刘校尉,那儿有个人!” 一名兵士指向不远处的山丘。 刘校尉立时循着兵士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白衣身影持剑而立,而寒风凛冽,正是从他所在的方向吹来,卷起尘沙,令人双目刺疼。 刘校尉立即大声吼道:“何人在那儿!意欲何为!” 那人一言不发,却忽然借力一跃,施展轻功朝他们而来。 刘校尉与随行的兵士们立即抽刀迎上去,风沙飞扬,刀剑相接之声绵密如雨,而倪素则趁机从衣衫里衬的暗袋里摸出一柄极小的匕首,割开绑住自己手腕的绳子,又立即解开身边女子的束缚,低声嘱咐她们:“你们都是雍州人,应该知道这城外哪里可以暂时藏身,快走!” 一名女子割绳索的动作太大,惊动了守在押送钱帛的马车旁的兵士,那兵士一个回头,见她们要逃,便立时领了几人提刀朝她们过来。 扬起的刀刃闪烁着浅金的霞光,女子们立时惊呼逃窜,倪素勉强站起身,但脚踝的疼痛令她使不上力,眼看一名兵士朝她跑来,那柄刀刃一挥。 凛光一闪。 倪素被晃了眼睛,她听见刃入血肉的闷声,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面前的兵士胸膛被利剑穿透,重重地倒了下去。 旷野之间,几无人声。 那些女子已不知所踪,而押送她们的兵士与那名校尉都已成了地上的死尸。 点滴莹尘在弥漫的霞光里浮动,慢慢地融入徐鹤雪的身体,他雪白的衣衫沾了些斑驳的血迹,俯身从死尸身上抽回剑刃。 剑刃破碎成光,落入他的衣袖转瞬消失。 “徐子凌!” 倪素见他几乎要脱力,便也顾不得脚踝的疼,匆匆挪到他的身边,扶住他。 雍州城门紧闭,范江与青穹接来的露水并不够用,这便导致徐鹤雪受损的魂体修复得极慢。 “你的脚,受伤了?” 她身上有种桂花的香味,是她偶尔会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鹤雪从她怀中撑着坐直身体,视线落在她的右脚,他虚弱到几乎只剩气音。 “只是扭到了……” 倪素双手撑在裙边才说了一句话,却见他将她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上,隔着罗袜,他手指的冷并不清晰,但他的触碰却令她浑身僵硬。 “是不是很怕?” 他的手指在她的脚踝处来回,倪素几乎整颗心都在随着他的手指而跳动,她摇头:“我知道你在。” 几乎是话音才落,他的手倏尔用力,只听骨骼一声响,倪素痛叫了一声,满眶憋出泪。 她以一双泪眼望他。 他身上的莹尘又在乱飞,大片的霞光铺满他身后,而他几乎难以支撑,身形淡薄如雾。 倪素擦了一把脸,立即将他扶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带着他往那片金光灿灿的玛瑙湖畔去。 “倪素,你不疼吗?” 他的声音越发低哑。 “不疼。” 倪素将他的手臂环到自己身上,“现在虽是黄昏,荻花丛也不会有露水,但每日荻花上滴落的露水肯定也都落在了玛瑙湖里,多少会有一点作用的,对不对?” 徐鹤雪垂着眼帘,看见她仰着脸,似乎正期盼着他给一个肯定的回答,他“嗯”了一声,嗓音沙沙的,“对。” “我们那么久都不出来,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她露出笑容,努力地扶着他往前。 明明是险些落入虎口的劫难,却被她用“机会”二字揭过,徐鹤雪神思混沌,莹尘又在他周身散乱。 “徐子凌,你能不能坚持住?” 她轻喘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带了难掩的几分焦急。 “我不会有事,即便化为本体,也依旧在你身边。” 所以你不要怕,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中掳走你,伤害你。 他嗓音更轻。 “可是,” 风声呼呼,尘沙呛得倪素咳嗽了好几声,磨得嗓子生疼,“我想听你说话,你变回去,就不会与我说话,也不会……” 倪素的话音因脚下的踉跄戛然而止,她看不清荻花丛底下,这么一绊,毫无预兆地便与徐鹤雪一同栽进了湖水之中。 镜面一般的湖面被击破,水声激荡,波纹铺陈。 徐鹤雪及时将倪素从水波里捞出,她猛烈地咳嗽,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两人立在浅水中,衣衫都被湖水浸湿,滴滴答答的水声不断。 徐鹤雪冰冷的手指抹开她前额湿润的乱发,而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水珠从他高挺的鼻端滴落,线条流畅的下颌处水珠晶莹。 湿润的发髻更加乌浓,而他面庞苍白透着冷感,周身的莹尘点滴闪动,几乎令人移不开眼。 倪素倏尔想起青穹的话。 他是一颗星星。 “也不会什么?” 他颜色淡薄的唇轻启。 “也不会给我做饭吃。” 倪素的声音变得很小。 招魂 第83节 几乎是话音才落,她看见他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又浓又长的睫毛上有水珠滴落眼睑,“青穹说,你已经学会做饭了。” 很多事,她都会变得不再需要他。 “不。” 倪素像一只湿漉漉的猫,一摇头,就晃得坠在耳端的水珠一荡,她脱口而出,“没有你做的好吃。” 水声持续在滴答。 风吹得荻花丛一阵沙沙作响。 徐鹤雪看着她颊边的水珠,恨水与人间水不相容,却会被日光晒干,残留的恨水遇见他便陆陆续续地化为如丝如缕的光影在水下融入他的身躯。 但这到底是杯水车薪。 他身上的剧痛仍在,却可耻地因她的这番话而心旌摇曳。 被她需要,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夕阳照在整片湖面,荻花颤颤巍巍,徐鹤雪将她抱起来,放到岸边坐着,她的裙摆还浸在水里,而他在水中,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会教你。” 第72章 苏幕遮(五) 月白风凛, 篝火正燃。 “将军!魏统领他领兵往汝山方向去了!”一名魏家军中的兵士匆匆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禀报道。 秦继勋在军帐中坐,忽听他此言,一双锐利的眸子抬起:“宋监军下的令?” “是!魏统领不得不出兵往汝山去, 但他命小的来见将军,说若是将军有令, 只管命小的往汝山去回他,他愿意听您的令,甚至……”兵士一膝屈下去, 抱拳道,“甚至可以不听宋监军的令!” 秦继勋一怔, 搁在椅子上的手蜷握一下。 他收到杨天哲的起义军抵达汝山的消息才不过一炷香, 宋嵩便已知情甚至下令让魏德昌领兵前往汝山围剿杨天哲。 宋嵩在他军中有耳目, 秦继勋一直都知道, 但他却寻不到机会解决。 “将军!魏统领还在等您的军令!” 兵士见他迟迟不语,便垂首又道。 秦继勋正欲启唇,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 随即便是他的亲兵段嵘掀帘进来,段嵘气喘吁吁,“将军, 宋监军派去给苏契勒送钱帛女人的亲兵都死在玛瑙湖那儿了!” “什么?” “那几箱钱帛都在, 咱们的人在尽处搜了一通,将那些女子也都找了回来, 据她们所说,是一个年轻男人杀了那些兵士!” 段嵘说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一个人, 杀了那么多人?” 秦继勋冷厉的眼底添了一分愕然。 段嵘瞧了一眼将军的神色, 语气里多少带了点不情愿,“将军, 如今那几箱钱帛还有那些女子属下都带了回来,却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您看,还要送去给苏契勒么?” “秦将军难道真的甘心放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 军营外一阵骚动,人影攒动间,一道凌冽的嗓音在一片杂声中显得尤为清晰,秦继勋立时起身,掀开帐帘出去。 一片连绵的火光里,百名兵士举着刀刃与长枪,将一对男女围困其间,他们二人进一步,兵士们便退一步。 秦继勋的视线落在他二人身上,只见那女子一身衫裙湿润,发髻有些散乱,一张面容无遮无掩,神光竟无丝毫惧色。 而那年轻男人则以长巾遮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只是那双眼毫无神采,要身边的女子相扶,他才往前迈步。 “阁下夜闯军营,可知这是重罪?” 秦继勋双眸微眯,打量起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剑。 徐鹤雪循着他声音所传来的方向稍稍侧过脸,“若说重罪,我杀宋嵩亲兵的罪名岂不更重?” “什么?人是你杀的?” 段嵘在旁,不由惊诧失声,“可你这双眼分明看不见,你如何杀人?” “他身患雀目,只是夜间不能视物。” 倪素扶着身边人的手臂,出声道。 她一开口,秦继勋与段嵘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身上,场面一时僵持,片刻后,秦继勋才复又看向她身边的年轻男人:“阁下为何要杀宋监军的亲兵?既杀了,又为何还敢找到本将军的军营里来,你就不怕,本将军让你们有去无回?” “没办法。” 徐鹤雪轻抬下颌,朝着倪素的方向,语气冷淡,“宋嵩的人抓了她,其实只要我不出现,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身上,宋嵩只会怀疑秦将军你——阳奉阴违。” 段嵘呵斥,“放肆!” 秦继勋抬手阻止段嵘再说话,他注视着那人,“那么阁下又为何甘冒风险,来我的军营?” “给秦将军送礼。” 秦继勋蹙眉,“什么礼?” “就在军营之外。” 徐鹤雪声线冷静。 秦继勋闻言,立时看向身侧的段嵘,段嵘点头,随即便领着几名兵士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拖回来一具死尸。 “将军,是金副将!” 段嵘以刀鞘挑开遮掩住尸首面容的乱发,他转过脸,神色怪异地盯住那衣袍霜白的年轻男人。 “杨天哲抵达汝山的消息,便是此人透露给宋嵩的,秦将军,如今魏统领还在等你的军令,你难道真要与苏契勒合作,围剿杨天哲?” 徐鹤雪看不见这片军营里燃烧的火光,他亦看不见秦继勋等人的脸,却能依稀记起一些有关于秦继勋此人的零碎记忆,“杨天哲领回来的起义军,是在胡人统治之下的北境十三州中受尽□□的齐人百姓,大齐丢了十三州,也将他们丢在胡人的铁蹄之下,而今他们孤注一掷以求重返故国,诸位却要以刀剑相向,如此作为,岂非令十三州的齐人百姓寒心?” “难道诸位都是雍州人,就没有十几年前从居涵关以外逃难来此的人?你们可还有亲族在居涵关,在十三州?” 徐鹤雪言辞清淡,却力重千钧,几乎敲击在许多兵士的心上,雍州人口不丰,他们这些人中的确又许多原本是在居涵关,甚至十三州的守军后代。 “雍州有旧俗,族中长者可肆意处置女子,但自十几年前此风俗被严令破除后,便是秦将军一力维持此令,因而我以为,在秦将军心中,我大齐女子亦不该沦为胡人的玩物。” “以妇孺血肉苟安者,当诛。” 此话既出,营中竟一时鸦雀无声,铁盆中火星子荜拨几下,在场之人无不心头震动,段嵘喉头一涩,不由回身望向军帐前的秦继勋:“将军……” 倪素亦不自禁望向身侧的这个人,长巾遮掩了他的脸,而他的双眼并不聚焦,他应是孱弱的,声音也并不够有力,但他站在她身边,却总是身姿挺拔,如青松覆雪,幽冷而凌厉。 剥去君子的隽永温文,他还有属于一个将军的凌厉锋芒。 她好像在此刻,得以窥见一分曾经的他。 “将军,不能送啊!若是将那些女人和钱帛送去,那咱们成什么了?”有人按捺不住,振声。 “此辱不可受!此辱不可受啊……” “将军!我宁愿与胡人你死我活,也不愿讨好逢迎!”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 “将军!即便魏统领真与苏契勒在汝山围剿杨天哲,也难保事后苏契勒不会反悔,再以阿多冗为由生事!他们部落中的叛乱平息,如今正是蠢蠢欲动之时,”段嵘屈膝抱拳,“我大齐儿郎不惧战死沙场,咱们犯不着与他苏契勒虚与委蛇!” 十六年来,此地驻军从未好好打过一场仗,秦继勋受制于人,他们亦因此而不断退让隐忍,多年的委屈与不甘,在今夜尽数被勾起。 秦继勋到底是个将军,他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抬手压下兵士们的躁动之声,冷声逼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齐人。” 徐鹤雪简短两字。 秦继勋神情一动,他沉默半晌,朝身边的段嵘抬了一下下颌,段嵘立即会意,令聚集在此处的兵士们散开。 将军大帐前的这片空地很快只余下他们四人,秦继勋走下木阶,他定定地盯住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你在我的军中煽动军心,可知这后果有多严重?” “秦将军生于雍州长于雍州,听闻你年少时也曾随军去过胡人的草原,你应该知道今年愈发苦寒,而胡人的二十九个部落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几乎已经被乌络王庭收服,他们的野心远不止北境十三州,大战终不可避免。” 秦继勋扯唇:“是,我知道,但却多的是人不知道。” “耽于纸上谈兵的迂腐之辈,秦将军心中一定十分苦闷,”徐鹤雪乌浓的眼睫轻抬,火光映于无神的眼底,“你我既都清楚症结在何处,何不干脆解决?” “你……” 秦继勋眉心一跳,“他是官家授意,派至雍州的监军,你怎敢……” “那就让他成为此战不可避免的理由。” “他是主和派,是官家近前待过的近臣!他不可能会轻易与苏契勒撕破脸皮!” “秦将军即刻召回魏统领,令他不得再围剿杨天哲的起义军,而后惹怒苏契勒,令宋嵩不得不出面调和。” 秦继勋一顿,他审视着此人,“他这个人极为惜命,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后方绝不冒险,我要如何令他出面?” 大齐如宋嵩这般的文官太多,他们从未到过战场,却自视甚高,以为运筹帷幄,大局为重,却其实,连战场上的血腥都没见过。 但偏偏就是这些人,将他们这些武将牢牢地压制在底下,动辄干涉军务。 “雍州知州是沈同川?” 徐鹤雪淡声问。 “不错。” 秦继勋点头。 “你请沈同川去说。” 此话一出,秦继勋立时沉默,而一旁的段嵘忍不住开口解释:“那沈知州更是个不管事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瞧,只在他知州府里侍弄他那些花草,因为他诸事不管,咱们将军还曾与他有过一些龃龉,他如何能听将军的话……” “宋嵩什么都管,沈同川便自然什么都不能管,但秦将军似乎并不清楚,沈同川是孟相公的门生,孟相公出身行伍,他门下的这个沈同川做官之前游历山河,亦是见过沙场之争,百姓之苦的人,比起宋嵩,他应该更知道你们的难处。” “你说的……那是沈知州么?” 段嵘实在将他若说的沈同川与那位打马吊输了钱还舔着脸说“这把不算”的玩儿赖知州联系不到一起。 “我可以去劝说沈同川,但前提是,秦将军愿意放下之前与他的过节,化干戈为玉帛。” 徐鹤雪说道。 “我与沈知州其实也并无什么大的过节,即便有,在国事面前,我亦放得下!”秦继勋在此事上倒也没有分毫犹豫,“只是即便宋嵩出城,也是与苏契勒和谈,又如何能以他作为开战的理由?” 招魂 第84节 风沙吹拂徐鹤雪霜白的衣袂,他手中长剑寒光粼粼:“只要他死在苏契勒的军营,你便有文章可做。” 秦继勋心中一震,“你……” 徐鹤雪轻描淡写: “我来杀。” 四下寂然,铁盆中火苗如簇,张扬乱舞,突兀的一声喷嚏倏尔打破静谧,徐鹤雪眼前漆黑,却听见身边的姑娘轻轻地吸了吸鼻子,他立时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为她挡去一些风沙。 “很冷吗?” 他低声。 “也没有。” 倪素摇头。 徐鹤雪没听见秦继勋的声音,便抬首:“秦将军?” “你去,令方才来军中的那名魏家军的兵士追上魏统领,告诉他,”秦继勋凝视着面前这一对相扶的年轻男女,“我让他回来。” “是!” 段嵘精神一振,立即转身。 “如今,我已违抗宋监军,无退路可走,那些女子我会释放回城,但你身边这个,” 秦继勋盯住倪素,“我却暂不能放。” “我会和他共进退。” 倪素抓着徐鹤雪的手臂,迎向秦继勋的视线。 秦继勋一怔,“怎么?你一介女流,还敢随他去苏契勒的军中?” “为何不敢?我知道将军心有顾虑,将身家性命交托于我们这两个陌生人手中已十分冒险,但您敢,我亦敬您是一位好将军,若我们真的别有用心,今日不会擅闯此地,还请将军信他……” 倪素望向身侧的这个人,他半垂着眼帘,在安静地听她说话,为她遮挡风沙,她继续说道:“山河破碎,生民受难,是他一生的遗憾,为此,他迢迢万程,亦不能圆,可倘若能圆,他——虽死而生。” 虽身死,而若生。 第73章 苏幕遮(六) 军营之中没有女人的衣裳, 倪素只得换了一件干净崭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风,掀开帐帘, 她最先望见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他亦换了一身朱红色的衣袍,与其他兵士甲胄底下的衣裳别无二致, 手中捧了一只瓷碗,安静而端正地坐着。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经分辨出她的步履声, 转过脸来。 她走来他的身边,黯淡无神的眸子闪过她的身影, 她的一举一动, 他都静默地在听。 “还冷不冷?” 察觉到她坐在身边, 徐鹤雪出声。 “好多了。”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 却见他抬起手,循着她的方向,将瓷碗递来, 她低眼,看见碗中熬得雪白的鱼汤,热雾微拂, 香气扑鼻。 倪素接过来, 汤匙轻碰碗壁,她喝了一口, 抬头看他,“你喝了吗?” “嗯。” 徐鹤雪颔首。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 倪素听见一阵步履声, 她朝另一边望去,只见秦继勋与他的亲兵段嵘走了过来。 “秦将军。” 倪素要起身, 却见秦继勋伸手往下压了压,她便又坐了回去。 “二位见谅,军营里也没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们就先将就一下。”秦继勋在徐鹤雪的另一边坐下,段嵘就站在他身后。 “不碍事。” 徐鹤雪言语简短。 秦继勋看着他,“还不知公子名姓?” 徐鹤雪仍旧裹着长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启唇,“倪。” 倪素喝鱼汤的动作一顿,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溅几声,她偏过头,他的脸被长巾遮掩,浓密的眼睫轻垂,迎着这片火光,他的眼睑底下有一片极淡的影子。 “原来是倪公子,那这位小娘子呢?” 秦继勋又将视线挪向倪素。 倪素捏着汤匙,轻声道:“小女倪素。” 秦继勋闻言一怔,转头与身后的段嵘对视一眼。 竟都姓倪? 段嵘好奇地问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声,见段嵘与秦继勋的视线都落来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说,“只是巧合。” “原来如此。” 秦继勋点点头,他又不由审视起徐鹤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幼年时曾遇见一场大火,”徐鹤雪语气冷淡无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顺,报国无门。” 他当年在雍州时,秦继勋正在苗太尉的护宁军中,并不在此地,因而秦继勋也从未见过他,他也并不担心秦继勋会将他认出。 “我有一个表叔,也是生得貌丑,明明学问极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录用。”段嵘听见他这番话,心下立时有了些感触,“要我说,做官如何还要看这张脸皮?只要学问好,有本事,不就行了么?” 他嘴快,说罢见秦继勋在瞥他,他才发觉自己失言,不由讪讪,“对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说你天生貌丑……” 越说越乱,段嵘索性闭嘴。 “即使仕途不顺,公子亦不愿碌碌一生,故而才来雍州,以全报国之志,虽死而生……” 秦继勋并不知倪素口中的“虽死而生”其实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他只以为这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决心与志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鹤雪闻言,眼睫轻抬,他依旧看不见任何事物。 “荣幸之至。” “好,” 秦继勋一拍大腿,“既如此,那么我有话也就直说了,劝说沈同川的事,我想还是我亲自去,唯有我与他面对面的化解从前的不愉快,他才会信我。” “可沈知州记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嵘在后面小声嘟囔。 “我从前不清楚云京官场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门生,但孟相公我却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随意收的门生,他若真知大义,我即便是学廉颇负荆请罪也使得。” 国事当头,秦继勋什么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谓的脸面。 “秦将军只需与他说清楚,宋嵩在雍州监军时,孟相公还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将有安插自己人的机会,而他沈同川亦不会再处处受人掣肘。” 徐鹤雪当年还在京时,与沈同川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秦继勋愿意亲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烦。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继勋说罢,起身大步朝自己的军帐走去。 “二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嵘匆匆与他们说了句话,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经空了,她将其放到一旁,燃烧的火堆烤得脸有些烫,她往后挪了一下,冗长的寂静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鹤雪。 “困了吗?” 徐鹤雪忽然开口。 倪素想摇头,又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她立即说:“不困。” “你……” 紧接着,她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说你姓……倪?” 徐鹤雪闻声,他稍稍侧脸,一双眼睛垂着,却循着她的方向,问:“可以吗?” “……可以。” 倪素低声回应。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么多,他明明可以随意说出一个姓氏,却偏偏脱口而出一个“倪”字。 蓦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我依附于你。 她的手倏尔攥住袖子边。 徐鹤雪已经死了,依附着她的这道残魂,将自己在人前归于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但他的那双眼睛却有了轻微的弧度。 倪素看着他,忽而从一旁拾捡起一块干柴来,抛入火堆的刹那,激起火星万千,点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刹清亮剔透。 火焰张扬乱舞,徐鹤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脸,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却听她忽然说:“你很高兴,对不对?” 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够从他不多的情绪里发现他的变化,他这样一个浑身都浸透雪意的人,处处透着严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却有了一些细微的,生动的情绪。 端着一碗鱼汤一个人坐在这儿的时候,他会伸出一只手试图感受火堆的温度,听见她说“可以”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弯。 他在月辉之下,周身浮动的莹尘似乎都显露了一分无声的雀跃。 徐鹤雪稍稍有些发怔,但片刻,他“嗯”了一声。 “为什么?” 倪素追问道。 招魂 第85节 为什么?徐鹤雪想起那句“虽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手臂,对秦继勋说出的那番完整的话。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边,请人信我。” 在云京,蒋先明遇袭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边,请蒋先明信他。 倪素立时想起蒋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紧,开口时嗓音都有些涩,“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当初将你……” 蒋先明,就是那个在雍州将徐鹤雪处以凌迟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蒋先明亲自监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过刑的刑台。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涩,“他那样待你,你那时为何还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铁证’在前,民怨沸腾,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却并非是杀我之人。” 徐鹤雪看着她,“他是个刚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刚直,使好官杀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可我还是……” 她心中裹覆阴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觉得那股阴寒嵌入了骨缝,隐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鹤雪完全可以憎恨蒋先明,可他没有,他理智地面对自己的死亡,承受剐去血肉的剧痛,甚至为了大局,他亦能摒弃前嫌,救蒋先明的命,与其一同追查代州粮草案。 “可能,是我狭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跃,她只要一想到身边这个人生前所受的屈辱与痛苦,她便没有办法冷静地看待蒋先明。 可他说的没错,蒋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个人,却并非是真正杀他的人。 “这不是狭隘。”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长巾,他那样一双冷清的眼盯住她,“你从来不狭隘。” 她从不是一个狭隘的女子,她心胸宽仁,装着世人的病痛,亦会为他,心中不平。 上一个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师张敬。 老师已经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护。 火堆烧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阵火星铺散开来,倪素倏尔回神,一只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身边带了一下,躲开溅来衣摆的碎光。 他很快松开她的手。 但倪素却觉得那种被冰雪包裹的触感仍在,她抬起眼与他相视,不远处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齐,撞得甲胄声声作响。 “倪素,苏契勒的军营我一个人去,” 倪素又听见他的声音,她看见他侧过脸,而月华朗照,他的周身莹尘浮动,整个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着迷,“你听我的话,就在这里等我。” 迟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躯,遇见这个女子。 在识得他的污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识得他这个人,给他信任,为他辩白。 这世上, 无人如她。 第74章 破阵子(一) “我知道我不应该随你去, 倘若你身上没有那道禁制的话。” 倪素沉默许久,伸出手指轻点一粒浮动的莹尘,它颤颤的, 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 但有时,我于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战事, 亦不会武,她理应留在这里等, 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鹤雪一怔, 立时道, “我在幽都百年, 再回阳世必定要借助于你才能维持自身,你从来不是刑罚。”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么?” 火堆久无人添柴, 焰光渐弱,徐鹤雪沉思片刻,眉眼依旧浸透清冷的雪意, 却答:“是眷顾。” “既然你这么说,”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朱红的衣袍宽大, 衣摆近乎拖地,随着夜风微摆, 露出底下那一双沾着污泥的绣鞋, 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鹤雪仰起头也看不太清她的脸, 只听见她又说,“那我们就同进同退。” “徐子凌,我不愿意做杀你的刀。” 世间以污名毁他者千万,而她不在其中。 夜愈深,徐鹤雪躺在营帐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声响时而传来,而他还在出神。 帐中燃烛,明光灿灿,倏尔荜拨一声,烛焰闪烁一下,徐鹤雪轻抬眼帘,视线落在帐帘上。 她的营帐就在旁边,今日几番波折,又在玛瑙湖弄湿了衣裳,徐鹤雪请人给她煮了驱寒的药,又为她点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时她应该已经沉沉睡去。 徐鹤雪闭起眼,满耳是风沙吹帐,步履声繁。 翌日天还没亮透,魏家军的统领魏德昌便风尘仆仆地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岂料他扑了个空,他的义兄秦继勋根本不在军营。 “什么?义兄他去见沈知州了?”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着段嵘,“那个泥鳅知州,义兄如何敢寄希望于他?!何况咱们与他之间本就不合,他如何会冒着得罪宋监军的风险来与咱们一块儿谋事?到底是哪个奸妄小人在义兄面前浑说?!” “什么奸妄小人……” 段嵘擦了擦额头的汗意,“魏统领,那是咱们将军的幕僚。”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幕僚!” 魏德昌说着话,一个转身,刀柄拂开帐帘骂骂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嵘心道不好,连忙紧跟出去,岂料正见对面不远处的帐帘被一只手掀开。 那身着朱红衣袍,身姿颀长而挺拔的年轻人面上依旧裹着长巾,段嵘一见他,便在魏德昌身后朝他打手势,示意他赶紧躲远些。 徐鹤雪瞥了他一眼,并不动。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军中只有此人不着甲胄,且面上还裹了雪白的长巾,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是何人?” 魏德昌回头。 段嵘有些无奈,“他便是将军的幕僚。” 魏德昌闻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轻人的面前去,段嵘也跟在后头,喊了声:“倪公子。” 徐鹤雪轻轻颔首,随即对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声:“魏统领。” “便是你在我义兄面前进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鳅的?”魏德昌的语气十分不好。 “嗯。” “你是个什么来头?如何骗得我义兄将你留在军中做幕僚?” “魏统领,若不是倪公子,将军也下不了决心让你回来,如今宋监军的命令,您与将军都已违背,咱们是没有退路了。” 段嵘生怕魏德昌说不上两句便要动手,连忙说道。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料到义兄令他回来,竟是眼前这个人的功劳,他偏过头看向段嵘:“没退路就没退路!咱们这十几年受的气还少吗!可那沈泥鳅哪里是个好相与的!这不是让我义兄送上门去受辱么!” 他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视徐鹤雪,瞧见他手中握了一柄剑,冷哼一声,“看着是个绣花枕头,手里握的剑想必也不怎么锋利!好教我来试它一试!” 段嵘根本来不及劝阻,魏德昌抽刀,三两步便朝徐鹤雪劈去。 徐鹤雪侧身躲过,顺势提剑与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剑鞘落地,凛光一闪,借以巧力抵开刀锋。 魏德昌眼底显露一分愕然,但随即他握紧刀柄,左右一挥,快步朝他劈砍,刀剑相抵之声擦过在场所有将士的耳廓,他们立时围了过来。 “段校尉,魏统领怎么和那位公子打起来了?” 有人凑在段嵘身边,伸长了脖子往人堆里看。 段嵘哪有心思搭理他,只怕魏德昌不慎将那位公子伤了,他原想卡着间隙过去拦,哪知此二人打斗起来竟快得令人眼花。 越是看那位倪公子的身手,段嵘心中便越发惊异,如此斯文病弱的一个人,怎么握起剑来,招式竟凌厉无边。 倪素匆匆掀帘出来,兵士们见了这样一个女子跑过来,便都不由让开了条道,她很轻易地站到了段嵘的身边。 “倪小娘子。” 段嵘抽空瞧了她一眼,只见像是还没来得及梳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纱绳系着,还不太明亮的天色底下,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腻,他立即移开眼,正好看见魏德昌一刀下去,直劈向徐鹤雪的肩,他眉心一跳,忙喊:“倪公子小心!” 倪素的心亦悬起。 光线还不够明亮,其实徐鹤雪有些看不清魏德昌,那柄刀很快朝他的肩压下,他稍稍侧过脸,一剑往上抵住刀刃的同时后仰,双足往前一荡,尘沙飞扬,他的剑柄重击魏德昌的虎口。 魏德昌吃痛,刀几乎攥不住,只是这么一闪神,他脊背立时一僵,青灰晦暗的天色下,他缓缓转过头。 那年轻人已持剑立在他身后。 魏德昌的脸色变了又变,朝徐鹤雪走近几步,却不防一人忽然疾奔而来,几乎是在他快要接近徐鹤雪的瞬间,她便挡在了中间。 魏德昌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女人?” “段嵘,秦家军军营中何时有的女人?!”他立时朝人堆里的段嵘吼道。 “我与他是一起的。” 倪素站在徐鹤雪的身前,将他挡在她与营帐之间,令周遭的人不能看清他时而真切时而透明的双手。 “秦将军留我们在此自有他的道理,魏统领要试他的剑也试过了,小女在此,多谢魏统领手下留情。” 倪素朝他低首。 魏德昌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他很清楚,方才照着他虎口的那一击,那倪公子分明留了余地,才令他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手中的刀。 若倪公子在他身后以剑锋相对,若此时是在战场,他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都聚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散了?” 一道严肃的声音传来,段嵘等人一回头,便见秦继勋一手拿着军帽,领着亲兵大步流星地走来。 招魂 第86节 兵士们一见将军,立即散开,各归其位。 “将军!” 段嵘连忙唤。 秦继勋睨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拦着?” 段嵘有点讪讪的,“我……” “义兄。” 魏德昌这会儿已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却还是老大不高兴。 “回来也不知道消停,倪公子是我亲自请的幕僚,你怎能在我军中为难于他?”秦继勋的语气有点不太好。 “我这如何算得是为难?我……” “好了,你合该庆幸你魏统领的颜面还在。” 秦继勋打断他。 无论是徐鹤雪在招式间留的余地,还是倪素的那一番话,都令魏德昌在方才那些秦家军的兵士们面前,保住了他这个做统领的面子。 “秦将军,如何了?” 徐鹤雪的视线从倪素的长发上移向秦继勋,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谈及此事,秦继勋收敛神情,叹了声:“倪公子昨夜与我说过的话,我都与他说了,但他始终不作应答。” 昨夜与徐鹤雪在火堆旁说过话后,秦继勋便骑马入雍州城,直奔知州府,沈同川倒是还没睡下,忙着与人推牌九。 秦继勋到了他府中,他倒也请女使仆从们热情招待,但一说要谈事,他便说着打完这一局。 秦继勋被晾在一旁,看他打完一局又一局,也没个准话。 直到牌桌上的书吏实在受不了那么大一尊杀神坐在旁边,目不转睛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没几局,他们便冷汗直冒,推说太晚,寻着机会便赶紧溜了。 到了这会儿,沈同川才慢悠悠一回头,满脸惊讶:“秦将军还在啊,本官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到这儿,秦继勋也忍着在。 只等两人入了书房,秦继勋将来意说明,沈同川便更为咂舌:“是秦将军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宋监军的命令你们都敢违抗?那苏契勒王子不是说了么?只要你们灭了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阿多冗的事他便不追究了,你们何必要反着来,这不是徒增战火么?” “沈知州,难道你也以为苏契勒真会善罢甘休?” “他都不追究了,还能怎么着?” “他可以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只要他野心不死,谁知道往后还有多少其他理由?” 沈同川闻声噗嗤一笑,“秦将军想得可真长远。” “为国当计深远,不是么?有人与我说,沈知州你是孟相公的门生,当年也曾游历四方,见过战场,知道疾苦,如今虽是盛夏,但咱们身在雍州,已可预见今年的冬天会不太好过,胡人的草原也将更加苦寒,他们十几年休养生息,王庭已将二十九个部落彻底收服,他们的野心绝非北境十三州可以满足。” “苏契勒说是与我们共抗杨天哲,那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被剿灭后呢?若他后方的军队跟上来,大战,一样不可避免!” 沈同川在听见他提及“孟相公”三字时面上轻松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却听他说罢才缓慢地开口:“看来秦将军是专程了解过我的底细,你的意思是,既然苏契勒极有可能翻脸不认人,那么还不如将他困死在这儿。” “你就不怕我将你的打算告诉宋监军?” “沈知州若与宋监军是一路人,便不会多年诸事不管,宋监军奉旨前来雍州时,孟相公还在文县,但如今孟相公已经还朝,倘若宋监军不在,沈知州便不会处处受制,孟相公亦有机会掌控雍州局势。” 秦继勋说罢,见沈同川迟迟不做反应,只站在一盆花前,动也不动,他便起身拱手,“沈知州,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苦于此乱局久矣。” 沈同川回过神,面上依旧没有表露太多的神情,他言语也清淡:“秦将军苦不苦我不知道,但我却是不苦的,我就乐得这份儿清闲,任谁来,我也不换。” 最后一句,他咬字略重。 “秦将军今日这番话,我只当没听到。” 这便算作是逐客令,秦继勋不好再留,回到秦府中辗转半夜也没睡着,天不亮便策马出城赶来军营。 “我就说那沈泥鳅是不可能答应的!若是他将您的打算告知宋监军,宋监军虽无权处置你我,但他却可以往云京递折子!” 魏德昌心中气极了,“义兄怎的如此糊涂!怎么就信了此人的话!” “沈同川不会告诉宋嵩。” 徐鹤雪淡声道。 魏德昌冷哼一声,“你怎知他不会?难道你是神仙不成?能掐会算?” “德昌,沈同川不是傻子,此事他与宋监军说了也没他的好处,更会将他与恩师孟相公牵涉其中。” 秦继勋也不是谁都信,徐鹤雪的话他亦是深思熟虑过一番才决定去试的。 “将军!” 忽的,一名兵士匆匆跑来,“宋监军的亲兵在军营外,他带着监军大人的令牌,请您与魏统领去见他。” 送钱帛与女人的亲兵死了,军中少了宋嵩的耳目,以至于宋嵩到今晨才收到消息。 秦继勋与魏德昌相视一眼。 “德昌,他若问你,你知道如何说吗?” 秦继勋问道。 “我就说路上风沙太大,迷了路,只好往后撤。” “他不会信。” 魏德昌满不在乎,“我管他信不信?反正回都回来了!” 秦继勋向来严肃的面容上露了一分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魏德昌的肩,随即转过脸看向徐鹤雪:“倪公子,咱们这一局全看沈同川,我不会轻易放弃。” “将军心诚至此,一定金石为开。” 徐鹤雪朝他颔首。 秦继勋与魏德昌二人很快带着亲兵离开军营,风沙卷起倪素的发丝轻拂徐鹤雪的长巾,他抬手想碰,却见自己的身形忽浓忽淡。 “快进去。” 倪素回身,将他推到营帐中。 徐鹤雪踉跄后退,手中的长剑破碎成莹光浸入他的身躯,帐中灯烛灭尽,比外面要晦暗一些,一双手倏尔环住他的腰身,令他稳住身形。 “你难不难受?” 她担忧地问。 “还好。” 徐鹤雪几乎已疼得麻木,听见她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答了一声。 倪素将他扶到床边坐着,看他整个人像是裹在极淡的雾气里,她生怕他又碎成一团莹白的光,便立即道:“你就在帐中待着,我现在就去玛瑙湖给你取露水!” 可话音才落,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那道不能分离太远的禁制。 “一起去吧。” 徐鹤雪说。 他可以在人前隐去身形,化为淡雾,牵扯她的衣袖。 倪素“嗯”了一声,一点也不想耽搁,找来一个瓦罐便想走,坐在床上的徐鹤雪一双眼将她看得不太真切。 “快走啊。” 倪素有点着急地催促。 “你的头发还没梳。” 徐鹤雪咳嗽了两声。 倪素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必管它。” 徐鹤雪眉目清寒,闻言也没有过多的情绪表露,只是轻抬起眼睫,片刻,朝她招手:“过来。” 倪素立即走过去。 “我帮你。” 他说。 倪素愣了一下,说了一声“好”,在他身边坐下。 他苍白修长的指节穿过她丝缎般的长发,即便有些看不真切,他依旧能将她的发丝整理得很好。 “好了吗?” 倪素抱着瓦罐问。 徐鹤雪取下自己发间的木簪,簪入她的发髻间。 “嗯。” 晦暗的光线,朦胧的身影。 她转过身,一张脸在他眼中其实也不够清晰,他神情冷静地盯着看。 “看得清我吗?” 她忽然问。 他一顿,“看不清。” 倪素“哦”了一声,又转过身去,徐鹤雪也看不太清她在做些什么,但他习惯安静地等待她。 直到,她忽然转身, 低头不知在什么东西上吹了吹,一簇火苗倏尔燃烧。 刹那令他眼中神光明晰许多。 焰光映照她的脸。 梳着男子的发髻,眉眼秀净如水,却又颇添一分英气,她手中握着那支火折子,对他笑了一下:“小进士将军,现在呢?” 第75章 破阵子(二) 火折子的焰光骤然湮灭, 帐中晦暗而静谧,徐鹤雪迟钝的五官显露不出太多的表情,犹如一捧无法融化的山上积雪。 招魂 第87节 倪素脸颊微鼓, 正欲再吹燃火折,却见他身上忽有莹尘倏尔炸开, 幽幽浮浮,像一颗颗被朔气吹起的雪粒子。 “怎么会这样?” 倪素吓了一跳,忙掀开他的衣袖, 腕骨光洁而冷白,并无剐伤显露。 “……没事。” 徐鹤雪拉下衣袖, 稍稍侧过脸。 莹尘并非只有在他受伤时才会出现, 晒月亮的时候它们会出来涤荡尘垢, 他心绪波动的时候它们亦会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动。 他失去血肉之躯, 亦很难再用人的方式表露自己的情绪,莹尘无声承载了他的情绪外化,亦令他有时萌生出一种剥离出另一个自己的错觉, 以最冷静,最克制的情态去冷眼旁观那个自己的沉沦。 就如此时,他冷眼旁观着自己的莹尘, 因为她的一句调侃而像一簇烟花似的炸开在她眼前。 “我们还是快些走, 否则日光出来,露水就晒干了。”倪素将火折子收回怀中, 一手拿起瓦罐,一手扶他起身。 “倪公子。” 外面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倪素与徐鹤雪几乎是同时听出那是段嵘的声音。 “您托将军找的那两个人, 我已经着人将他们带过来了。” 段嵘话音才落,听见里面的步履声近了, 他一抬头,却见掀开帐帘的,是梳着男子发髻的倪素。 “倪姑娘!” 裹着斗篷,遮了脑袋的青穹一见她,便唤了一声。 他们父子两个就在段嵘后头不远处,倪素一见他们,便露出笑容,随即又对面前的段嵘作揖:“多谢段校尉。” “何必言谢……” 段嵘摸了摸后脑勺,没见徐鹤雪出来,他便问:“倪公子他可是身子不适?要我去请医工么?” 倪素摇头,“不必了,我便是医工。” “小娘子是医工?” 段嵘有些惊讶。 “是,家学渊源,耳濡目染,”倪素说着,看青穹与范江过来,两人手中都各自捧着一个瓦罐,她不由问,“你们去玛瑙湖了?” “是,公子好不好?我这就去给他煮茶喝吧?”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近。 “好。” 倪素应了一声。 段嵘看着青穹与范江进了营帐,他心中不由一叹,里面那位倪公子还真是讲究,寻常的水不成么?偏要玛瑙湖那片荻花丛的露水……以至于他的人跟着这对父子在玛瑙湖耗了几个时辰。 “那什么,将军那儿有些好茶叶,我去取来给倪公子用吧。”段嵘见倪素回头来看他,他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扔下一句话,转头开溜。 一连三日,范江与青穹都在段嵘的兵士们的监视下,在玛瑙湖畔取满满两罐露水回来给徐鹤雪煎茶。 徐鹤雪三日来未曾露面,而秦继勋在自被宋监军的亲兵带着令牌传唤走后一直没有回营,直到第四日清晨,秦继勋风尘仆仆地骑马归来,下了马只听段嵘说了几句话,便钻入徐鹤雪的营帐。 “倪公子似乎病势沉重,不若我再为你招名医来治?” 秦继勋看着躺在床上,长巾遮面的年轻人,他的衣袖翻卷了些,露出来的手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积重难返,药石无灵。” 徐鹤雪淡声拒绝。 “既如此,公子何必……”秦继勋才出声,又咽下。 徐鹤雪看向他,“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若将军是我,会否趁此一试?” 秦继勋哑然。 “宋监军逼得太紧,我与义弟德昌就快难以招架,我这几日每日都去沈同川那儿拜访,但他一直不做反应。” 也许当年的沈同川胸中意气无限,但很显然,这些年沈同川窝在雍州这个风沙地,已消磨得什么都不剩,一心只想和光同尘。 秦继勋的神情有些沉重,“倪公子,杨天哲的起义军应该是收到了一些消息,以为我们会与苏契勒一起围剿他们,如今他们停在汝山按兵不动,我怕宋监军与苏契勒在我们这里使不上力,便会利用杨天哲,激起其鱼死网破之心,与我们正面相抗。” 到时,他们便成了被动迎敌。 宋嵩的命令他们更不能不听。 徐鹤雪听了,却问:“我想问秦将军,你心中是如何想杨天哲的?” “此人,” 秦继勋想了想,“此人我并不了解,他当年因父罪而被牵连,趁乱出逃雍州,去了胡人帐下做官,我实在拿不准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将军不是拿不准,是你根本不信他。” 徐鹤雪一语道破,“你不信他,但他的起义军确是十三州穷苦的齐人百姓,他们此次起义,还带着老弱妇孺,这是你不愿与他起争端的原因,但你也因此疑心,杨天哲带着这些人,便是要逼你雍州收容他,你若以刀兵相向,则失十三州齐人的民心。” 秦继勋心中惊异,他不由抬眼凝视这个年轻人,长巾几乎将他的面容遮掩完全,只有那么一双眼睛,冷而深。 “不错。” 他颔首。 “十六年来,雍州城人心坚固,使丹丘贼人虽有心窃我城防而不得法,但我若迎杨天哲入城,城中的百姓便会惶惶不安,我多年心血,或将因此人而毁于一旦。” “秦将军要放弃十三州?” “我入军中时,便立志此生定要收复北境十三州,正如倪公子你病骨支离却仍要一试霜刃,我秦继勋绝不放弃十三州!” 若连一个将军都放弃了收复国土的理想,那天下齐人,又何以为国,何以为家? 徐鹤雪忽然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秦继勋身上的盔甲,他已百年未曾着甲,再没有握过那柄枪。 倏尔一阵步履声响,随即有人在帐外喊:“将军!魏统领军中出事了!” 秦继勋眉心一跳,转身挑开帐帘:“怎么了?” “宋监军昨夜强令魏家军派出一队人马出城探听汝山那伙起义军的消息,岂料他们正面遇上了起义军,杨天哲几乎将他们杀尽了!魏统领此时正在军中发狂,要整饬兵马,发兵围剿杨天哲!” 秦继勋一听便觉不对,“昨夜领兵出去的人是谁?” “是魏统领的长子魏瞻,他死了。” 段嵘神色复杂。 秦继勋不做耽搁,立时冲出帐外,而帐中的徐鹤雪也已将他们的对话听得分明,他垂眸盯着被子片刻,随即掀被起身。 “徐子凌?” 倪素进帐看他换上了一身靛蓝的圆领袍,那是秦继勋命人准备给他的衣装,这几日他魂魄不稳,几乎没有出帐,自然也没有换过这身衣裳。 “魏家军中有事,我必须去看看。” 徐鹤雪连着用了几日荻花露水,已好受许多。 “好。” 倪素点头。 在军营中暂住,倪素并未做女子打扮,依旧穿着男子的袍衫,梳着男子的发髻,她与徐鹤雪一同出去,请一名兵士牵来马匹。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青穹跑过来问。 “去魏统领的军营,青穹你们就待在这儿,我们很快回来。”倪素对他说了一句,回头正见徐鹤雪已翻身上马,朝她伸出一只手。 日光底下,倪素握住他冰凉苍白的手,被他拉上马背,随即马儿嘶鸣一声,跟随段嵘等人疾驰出营。 天色清白,日光炽盛。 倪素裹紧了兜帽,在徐鹤雪的怀中躲避拂来的风沙,魏家军与秦家军的军营相距不算远,一行人赶到魏家军中时,正见白布遮掩的尸体一具具摆在地上。 “魏统领,杨天哲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今日你去汝山,必定要他为你的好儿郎赔命!” 宋嵩高高在上,沉声下令。 魏德昌屈膝预备领命,却听得一声大喝:“德昌!” 他一转头,正见秦继勋骑马入营,马蹄踩踏尘沙,飞驰而来。 “义兄……” 魏德昌看着他下马,快步走过来。 “宋监军,此事或有蹊跷,万不可在此时对杨天哲贸然发兵!”秦继勋朝坐在上面的宋嵩俯身抱拳。 “蹊跷?” 宋嵩冷笑,“合着死的不是你秦家军的将士,不是你秦将军的儿子,你是半点也不恨,还惦记着要将那杨天哲收归门下,你想,你也得问问魏家军的将士,问问雍州城的百姓,他们!是否愿意大开城门,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不愿!” “叛国者当诛!” “我魏家军誓杀杨天哲!” “誓杀杨天哲!” 魏家军中将士齐声震天。 宋嵩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扯了扯唇,“听见了吗秦将军?你若再横加阻拦,我便以贻误军机之罪,向官家上疏参你!你难道想祸及你整个亲族吗?” 秦继勋面无表情,却是看向身边的人:“德昌,你果真要去?” “义兄,杨天哲杀了我儿阿瞻!” 魏德昌握着刀柄的指节泛白。 “你如何断定是杨天哲杀了阿瞻?” “有人为证!” 魏德昌的亲兵在旁喊道,随即便有人领出一名伤兵来,那人是被抬出来的,身上裹着细布,浸满了血。 “他逃了回来,与我们说,他们一行人在汝山阴面遇见杨天哲,杨天哲一见他们是齐军,便立时下令围杀……” 魏德昌往前几步,蹲下去,几乎是颤抖地伸手,停顿了一下,才掀开一角白布,他的儿子魏瞻一张脸惨白,没有声息地躺在底下。 招魂 第88节 “义兄……我儿身中二十一刀,气绝。” 魏德昌声线颤抖。 秦继勋亦有些不忍看白布底下的魏瞻,他闭了闭眼,“所有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逃回来与你们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 “秦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魏家军的将士不能信么?!”有人激愤道。 宋嵩在上面坐着,冷眼瞧着底下这片闹哄哄的景象,“秦继勋,若魏瞻是你的儿子,若这些尸体是你秦家军的儿郎,你又当如何?” “若是杨天哲所为,我必杀之!” 秦继勋一下抬起头,紧盯着宋嵩,“可若不是杨天哲呢?宋监军亦不必拿话压我,我秦继勋所作所为无愧于心,若累及亲族,是我对不起他们,可我从未对不起大齐!今日若贸然出兵围剿杨天哲,来日北境十三州的齐人百姓将如何看待他们的故国?我非怜悯一个杨天哲,我是要问宋监军!你,敢代官家下令,放弃十三州的齐人吗!” “秦继勋!” 宋嵩的脸色近乎铁青。 一直安静坐在宋嵩身侧的知州沈同川如入定的老僧,此间的纷争好似与他毫无干系,但他面上的那分闲适倏尔止于秦继勋的这一番话。 他轻敲椅子的手指停住。 宋嵩怒声,“我与你说杨天哲,你却与我攀扯整个北境十三州!杨天哲是叛党,跟随他的人都是叛党!你为叛党辩驳,是真不怕死吗!” 军营中一时死寂,唯风沙不止。 秦继勋的目光掠过他,亦掠过在旁端坐,头也不抬的知州沈同川,他近乎苍凉的一笑:“狡兔死,走狗烹,我义弟德昌这一去,无论胜败,监军大人亦不会放过我兄弟二人。” 十几年的隐忍求全,他几乎在这种无边的挟制中,精疲力竭。 “魏统领,我宋嵩绝非此种人,你此举是为国平寇,若此战得胜,”宋嵩拱手高抬,“我必上奏官家,为你请功!” “沈知州也会。” 说着,宋嵩看向一旁的沈同川,“是不是,沈知州?” 沈同川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似的,迟钝地一抬头,“啊”了一声,他对上底下秦继勋的一双眼睛,又很快移开目光,“宋监军说的是。” 秦继勋已制不住眼前的局势,魏家军虽尊他为将军,却始终为魏德昌马首是瞻,此时他们两个兄弟心不齐,而宋嵩又下了令,他几乎无可转圜。 眼看魏德昌便要整饬兵马,倪素轻声问身边的人:“如何?” 徐鹤雪在人群之后松开细碎的魂火:“他们并非杨天哲所杀。” “你在这里等我。” 徐鹤雪低声叮嘱,随即走上前去,俯身掀开白布,查看底下的死尸。 “你是何人?” 一名魏家军的兵士喝道。 徐鹤雪并不理会他,却对即将走过他身侧的魏德昌道,“魏统领,杨天哲是来投靠故国的,他杀你的人有何好处?” 魏德昌停步,认出他是秦继勋的幕僚。 “定是那苏契勒放出的消息令杨天哲以为我们要合力围剿他,他想与咱们鱼死网破!” “哦。” 徐鹤雪淡应一声,“既如此,那我若是魏统领,此时一定不杀杨天哲。” 此话既出,不但是魏德昌,连台上的宋嵩与沈同川都不由将目光投注在这个神秘的年轻公子身上。 “苏契勒难道就不可恨?他难道不是杀死你儿魏瞻的罪魁?”徐鹤雪一手撑在膝上,倪素看他起身似乎有些艰难,便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令他站起身来。 “而你魏统领如今要做什么?” 徐鹤雪好似冷嘲,“杀杨天哲,解苏契勒之围?” 魏德昌脸色一变。 “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扰乱军心!” 高台之上,宋嵩厉声呵斥,“两国盟约在前,岂容你在此诋毁?” 徐鹤雪抬首。 清风吹拂他雪白的长巾,倪素望向他,却被他握住手腕,拉到身后,她只能看见他挺拔瘦削的背影。 剥去君子的温文,显露凌厉的骨形。 倪素听见他似乎冷笑了一声: “盟约只是单薄一纸,丹丘胡人都懒得放在心上,唯你一刻不忘,今日这些人究竟是死在杨天哲手里,还是死在你与苏契勒的算计里,宋嵩,你心知肚明。” “大齐若不将你这等偏安之辈拴住,则国危矣。” 第76章 破阵子(三) “来啊!将此人给我拿下!” 宋嵩双袖一挥, 守在两侧的亲兵立时朝徐鹤雪而去,秦继勋见状,一个抬手, 他身后的秦家军兵士们立即将徐鹤雪与倪素围在其中,令宋嵩的人不能再近一步。 “秦继勋, 你想犯上作乱吗?” 一直跟个闷葫芦似的沈同川忽然出声。 秦继勋对上沈同川的视线,沉声道:“此人是我的幕僚,今日, 我要保他。” 沈同川闻声,继而挑眉, “你要保他?那也就是说, 你十分认同他方才所说的那番悖逆之言了?” 他站起身, 走到宋嵩身边, “这十几年来,各方守将皆不似你秦继勋,唯有你雍州秦魏二人可以直接调动守军, 这本是官家对你二人的信任,可你秦继勋如今却似乎辜负了这份天恩,不但屡次与监军大人为难, 更放任你的幕僚在此污蔑朝廷命官,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岂非是在说监军大人是该被绳索拴住的家犬?” 此话既出,宋嵩眼珠子一瞪, 脸更铁青了,沈同川忙朝宋嵩作揖, 又道:“你们有血性, 不惧死,都是我大齐的好儿郎,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大局?若此时我们与丹丘再掀战火,那么战时的军费,所需的战马,又是何等巨大的开销?百姓养朝廷,朝廷养诸位,如今国内尚不安定,与丹丘再起争端,只会加剧国之负担。” “官家请监军在此,亦是为平尔等一时的意气,若因一时好战而伤国本,你秦魏二人便是整个大齐的罪人!” 沈同川提振声音:“尤其是你秦继勋,我看如今是不能再由着你统率雍州三军了!还请监军大人以大局为重,上疏官家,治罪秦继勋!” 秦家军与魏家军的兵士们皆面面相觑,魏德昌更是猛地抬头,望向高台上的那二人。 而徐鹤雪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着沈同川。 “沈知州,你……” 沈同川的一番话听得宋嵩十分受用,但末了的一句,却令宋嵩原本缓和的脸色又倏尔一僵。 “倪公子。” 魏德昌被挡在秦家军的人群外,他挥开一人的手臂,盯住徐鹤雪,“你方才所说的话我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你如何断定我魏家军的这些儿郎们,并非死于杨天哲之手?” “杨天哲在汝山按兵不动,便说明他暂未有鱼死网破的心思,他带着老弱妇孺,仍寄希望带他们返还故国,你儿魏瞻带的人不过百,而杨天哲有数千人,既是围杀,此人要出逃,谈何容易?若是杨天哲故意放回,那么他又为何不给你与秦将军带话?” 徐鹤雪迎向他的目光,“杨天哲若知魏瞻是你长子,为何不留着他,与你谈条件?他若是个只会自断生路的傻子,又如何能拉起一支几千人的起义军?” 魏德昌沉默不语,却是与秦继勋四目相视,片刻,他大声道:“宋监军,我魏德昌性子直,心中也没有那么多的算计,这么多年雍州无战事,我全仰仗我义兄才能有此建树,雍州城池坚固,是我兄弟二人齐心所致,我从未违抗过义兄,今日,我亦愿暂放下丧子之痛,与我义兄一心!” 魏德昌其实并不知自己应该相信宋嵩还是那位倪公子,他宁愿相信义兄秦继勋,“若宋监军要上疏官家治罪我义兄,那便连我魏德昌——也一块儿治罪吧!” “魏家军不能失去魏统领,也同样不能失去秦将军!” 有魏家军的兵士喊道。 一时之间,秦与魏这两字被兵士们喊得震天响,更有魏家军的兵士上前来帮着秦继勋的亲兵逼退宋嵩的人。 一场出乎宋嵩意料的哗变眼看便要来临,他不由后退两步,只听得身边的沈同川“哎呀”一声,“宋监军,他们真是反了啊!” 宋嵩心下一凛,雍州与其他地方不同,此地军民十分倚仗秦魏两个大族,几乎是根深蒂固,朝廷难以贸然下手分割此地的军权民心,不得已,官家下敕令,准允秦与魏二姓共守雍州,宋嵩此前说上疏参秦继勋不过是言语威胁,他断不可能傻到真的那么做,秦继勋若死,他宋嵩也就不可能安然离开雍州了。 “宋监军,眼下这境况您倒是说句话啊!”沈同川朝他使眼色,“您说句软话,好歹将这帮兵勇安抚一下,此时退一步,对大家都好。” 宋嵩十几年高高在上惯了,今日就差被这帮兵勇以刀枪相向,他心中亦是有些忌惮的,想了想,便扬声道:“我此前所为,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秦将军驻守雍州关多年,如此功绩,我怎会轻易上疏弹劾?你若不在,雍州何人来守?” “是啊秦将军,” 沈同川清了清嗓子,缓和了语气,一双眼睛越过人群,看向那名身着靛蓝圆领袍的年轻公子,“这位倪公子方才说的那番话虽说有些道理,但宋监军只在雍州后方,连苏契勒的面都没见过,他身为大齐的朝廷命官,哪有私底下与丹丘王子来往的道理?秦将军与魏统领若不信,咱们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请监军与苏契勒王子当面对质!” 宋嵩猛地转脸看向他。 底下的秦继勋亦面露惊异。 沈同川忙请宋嵩往后走了几步,又压低声音与他说,“宋监军,此时您若不出面是不行了,咱们这儿魏统领是不肯在此时发兵的,若杨天哲的起义军过来将苏契勒王子杀了,您说丹丘会与大齐开战吗?为今之计,只有您去面见苏契勒王子与其和谈,只有得到丹丘王子亲口承诺的和平,秦魏二人才会出兵围剿杨天哲啊……” 宋嵩捋着胡须,细细思索。 “您是雍州监军,是咱们这儿唯一一个可以代表官家圣意的,您去见苏契勒王子,才能使两方都得安宁。” 沈同川继续说道。 宋嵩瞧了他一眼,随即回头,底下已是剑拔弩张,那秦魏二人被兵勇簇拥,此等情势之下,他到底还是做了决定:“我宋嵩,愿前往苏契勒的军帐,与其和谈!” “好!” 秦继勋立时朗声道,“宋监军既有此意,我秦继勋与义弟德昌也愿后退一步,若杀魏瞻等人的不是苏契勒,我等必诛杨天哲!” 风沙更重,日光炙烤得人衣料发烫,宋嵩带着亲兵很快离开,而魏德昌则“扑通”一下跪在秦继勋面前。 “德昌,你这是做什么?”秦继勋俯身。 魏德昌低首,“是我对不住义兄,咱们两个当年说好的,要共进退……” “阿瞻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死,我亦痛心非常,”秦继勋看向那白布遮掩的死尸,“德昌,你要相信义兄,我绝不让阿瞻白死。” 魏德昌眼眶发红,几乎要浸出泪来。 秦继勋才将义弟扶起来,回身瞧见沈同川领着几名随侍慢吞吞地走来,他立时唤了声:“沈知州。” “秦将军可知官家最忌你们这样的武将,雍州的军心民心都在你们手里,这一方势力也就全在你们手中。” 沈同川这样一番话说得刺耳,又意味颇深。 魏德昌眉头皱得死紧,“沈知州,我兄弟二人绝无反心!” “我知道,” 沈同川扯唇笑笑,“若你们真有反心,也就不会这么多年受制于人,今日你们倒是扬眉吐气了一把,可也教宋监军握住把柄了不是?他啊,哪会轻易放过你们。” “多谢沈知州今日出手相帮。” 秦继勋朝他抱拳。 “诶,我可没帮,”沈同川摆了摆手,目光倏尔落到一旁,只见那身着朱红袍衫,梳着男子发髻,眉眼秀净的女子扶着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公子,“时隔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的《战马论》,公子是何处得来?” 招魂 第89节 “云京书肆。” 徐鹤雪言语简短。 “它的归宿,也只有书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却是难为公子将它找出,还为我作注。” “沈知州爱马,亦懂养马,此文章更于马政有益。” 沈同川笑了一声,摇头,“我是个知州,哪里能管得了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写得好啊,比之我当年的《战马论》,你的文章更为鞭辟入里,且璧坐玑驰,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还真有心举荐你入朝啊……” 徐鹤雪半垂眼帘,“多谢沈知州好意,我面容有损,且病入膏肓,已断绝入朝为官之念。” 沈同川闻言,眼底浮出一丝诧色,他复而再将面前这个年轻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声:“可惜。” 沈同川心中有些异样,他总觉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却抓不住那种怪异的感觉,干脆收敛心绪,朝徐鹤雪拱手:“单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与我颇多相合之处,咱们也算是在文墨里相识的人,若得空,来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秦将军,魏统领,” 沈同川又转向秦魏二人,“告辞。” 雍州日头最盛之时已然过去,倪素与徐鹤雪共骑一匹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继勋留在魏家军军营中安抚义弟魏德昌,命段嵘带着人跟着徐鹤雪与倪素先行回营。 “想不到,昨夜你让范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将那位宋监军架在火上烤……”倪素仰头望向他的下颌,不可思议,“就因为一篇《战马论》?” “沈同川爱马,少时我随老师去孟府拜访,也曾见过他赠给恩师孟相公的骏马图,他写的那篇《战马论》看似是在赞颂与边关志士相依为命的战马,实则是在讽刺积弊的马政。” 徐鹤雪当时还未离开云京,沈同川的《战马论》一出,褒贬不一,最关键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与高官的孟云献又陷于新一轮的风波说,有人说,孟云献借着新政,又要干涉朝廷的马政,更使得孟云献与张敬在朝中的处境艰难。 沈同川不能在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负,而《战马论》几经沉浮,最终亦无人问津。 “大齐土地兼并之风不衰,使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而本该用来养马的草场亦多作耕田与养羊之用,豢养马匹的官员用心不专,部分官员私自卖马,使得大齐虽有马匹而能用于作战的军马战马极少,只能向西域番邦采买,但这到底是杯水车薪。” “我曾不止一次与胡人的骑兵交过手,苦于大齐的军马良莠不齐,我便亲自下令开辟草场养马,养了一支精锐骑兵,” 徐鹤雪说着,不由侧过脸,长风吹来,拂动他的衣袂与长巾,他一双眼底映着远处连绵的山廓,“就在居涵关。” 倪素也不由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如今的居涵关,已经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为玉节将军时用心培养的骑兵,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我曾也听人说,官家宴饮一回,就要三百多头羊,一年下来,宫中大约要用掉四十多万头羊……” 倪素望着他,说,“我那时还以为是谣传。” “宫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对羊的需求同样巨大,所以马政不兴,而‘以步制骑’,可步兵终究不比骑兵,”徐鹤雪神情沉静,“苟安者不过以此逃避现实而已。”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 沈同川空有养马之术却难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则孟云献便有机会让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来,沈同川或可在雍州开辟草场,蓄养战马。 风似乎变得很轻,尘沙也少了许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鹤雪护在怀中,他身上的冷意却正好缓解了盛夏的炽热。 “徐子凌。” 她忽然唤。 “嗯?” 徐鹤雪垂眼看她,也许是在魏家军的军营里与宋嵩对峙的时候晒得有点久,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你以前是如何骑马的?我们一会儿再回去吧?” 她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却将自己的长巾摘下,一张苍白的面容显露出来,神清骨秀,他才将长巾裹上她的脸,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给我做什么?段校尉他们还在后面……” “你的脸晒红了。” 徐鹤雪替她整理好长巾,他没有多少血色的唇轻启,“不必担心,他们追不上你我。” 倪素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一握缰绳,只听马儿嘶鸣一声,扬蹄踏尘,几乎飞驰。 “倪公子!” 段嵘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后面,不防那对年轻男女忽然策马疾奔,他着急忙慌地拉拽缰绳,“你们要去哪儿啊?” 风声渐急,倪素隐约听见段嵘的声音,她没有回头,手却抓紧了徐鹤雪的衣袖。 渐渐的,段嵘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蓝的衣袂轻扬,倪素仰望他,“好厉害啊小进士将军。” 徐鹤雪眼睫微动,低首时她面上的长巾脱落,随风而飞,他立时伸出一手去抓,却正逢她的手同时伸出。 手指相触,长巾飞扬。 四目相视间,倪素朝他弯起眼睛。 积弊的政令,宗室的贪心,权力的倾轧,是一些人的沉沦,同样也是一些人的抗争,大齐的千疮百孔非只因为一人,一君才至于此,是利益与利益的斗争,利益与利益的结合。 他亦因此而死。 “你在幽都百年,归来之时,大齐还是这样的大齐,你心中,就不失望吗?”倪素忽然问他。 徐鹤雪将长巾重新遮住她的脸: “我仍愿寄希望于世间敢为人抱薪者,虽我死,而有后来者,不为君父,不为赵氏,只为天下生民,不让国土,不失乡关。” 第77章 破阵子(四) 敢为世人抱薪者, 虽我死,而有后来者。 倪素心中难免为此震荡,凌迟之刑, 污名之辱,生前死后的种种苦难, 从未使他自弃,亦从未令他对这个污浊世道失去所期。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 虽刑罚加身而不毁其志。 风声呼呼, 倪素遥望平原尽处连绵隐约的山廓,“你身上还痛不痛?” “我已经好受很多。” 倪素看着他握着缰绳的那只手, 漂亮的筋骨, 修长的指节, “可是, 你很快就又会难受了。”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唯有马蹄踩踏扬尘之声不绝于耳。 宋嵩已经入瓮,这意味着徐鹤雪很快就要依计入苏契勒的军营之中, 于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宋嵩。 他不会让她跟着去。 “我没事。” 徐鹤雪的面庞在日光底下依旧透着冷感,他那双眼睛盯着她的后脑, 情绪微不可见, “你为我点灯,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可是,” 倪素迎着日光仰望天穹,金灿灿的光线几乎令她不能视物, “我很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受这样的约束,无论生前死后, 你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你甚至从来没有沾过无辜人的血,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回来的代价,要这么重,这么难。” 徐鹤雪的视线悄无声息地追随她飞扬的长巾,“幽都生魂万千,并非是所有的鬼魅都能有机会重返阳世,弥补遗憾,我既有幸遇你招魂,便理应承受幽都的约束。” 倪素抿唇不说话。 徐鹤雪一拽缰绳,马儿引颈长嘶,停了下来,风沙很轻,而前方荻花蓊郁,湖水如镜,映照一片日光。 “倪素?” 他轻声唤。 “嗯?” “怎么不说话?” “在想我该说什么。” “那你想到了吗?” 倪素摇头,“我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是词不达意,可我又觉得,我应该对你说些话,不是出于生者对死者的怜悯或同情,你好像也并不需要这些。” 她心中敬佩这个人。 敬他皎如白日的心,敬他坚韧的骨,文人最美好的清正隽永与武将最难得的坚毅果敢都相融于他一身。 “为世人抱薪者亦不该被世人辜负,” 她望着他,“无论是你,还是受困于幽都宝塔的三万英魂,我都想让天下人知道真相,无论是作为与你相识的我,还是作为一个齐人,我都不想你和他们的名字,烂在史书里。” 风烟弥漫,玛瑙湖上波光粼粼。 段嵘跟丢了徐鹤雪与倪素,灰头土脸地带着人回到营中,心中正焦灼不安,岂料不过两盏茶的功夫,营门便有人来报说他们二人回来了。 段嵘赶紧跑出去,只见那用长巾遮住面容的年轻公子正将那位倪小娘子扶下马,范江父子两个凑上去正与他们说话。 段嵘没上前去,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黄昏之际,秦继勋从魏家军军营中一回来便入了徐鹤雪的营帐,徐鹤雪扶着桌案坐下,一面将范江倒来的茶水递给身旁的倪素,一面与秦继勋道:“秦将军,宋嵩何时去见苏契勒?” 秦继勋说道,“德昌两次出兵汝山不成,苏契勒如今已经恼羞成怒,以为宋嵩在戏耍于他,宋嵩若再拖延,那么伤及两国邦交的便是他了,我看他是拖延不得,大抵明日,就会有动作了。” 荻花露水煎的茶有种淡淡的草木芳香,倪素才抿了一口,听见秦继勋这话,她便立时抬头。 “倪公子,若无你相助,只怕沈同川他今日也不会出手,”秦继勋虽看不见他的脸,却也能瞧出他的几分苍白病态,“我实在不该让你去苏契勒军中行刺杀之事,若宋嵩明日真的要去见苏契勒,那么为表诚意,他带的人也不会太多,你若在苏契勒军中杀宋嵩,届时又该如何脱身?” 徐鹤雪却问,“秦将军可是已下定决心,要困死苏契勒?” 秦继勋毫不犹豫,“是,我方才收到消息,居涵关的丹丘守军朝雍州方向来了,他们应该是接到苏契勒的命令,无论是杨天哲的起义军,还是我雍州,苏契勒应该都不会放过。” 既然如此,何不先杀苏契勒? 反正大战已不可避免,也好教朝中那些纸醉金迷的苟安之辈清醒清醒。 “一旦苏契勒后撤,与居涵关的丹丘守军形成合围之势,那么杨天哲和他的起义军,便是瓮中之鳖,”徐鹤雪立时厘清形势,随即对秦继勋说道,“我杀宋嵩,是我请秦将军信我的条件,此事应由我来做,但我也想请秦将军暂时保住杨天哲。” “倪公子与杨天哲难道是旧识?” 秦继勋疑道。 “不是。” 徐鹤雪摇头,“只是我心中有惑,唯有此人能解。” 秦继勋本想细问,但又觉得此举似乎有些冒犯,他不知道一个罪臣之子,究竟能解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什么疑惑。 “无论他是出于何种目的,至少他带着的那些老弱妇孺我秦继勋本该护佑,我可以答应倪公子暂保杨天哲,但……前提是,倪公子你必须安然无恙地回来。” 招魂 第90节 秦继勋时常觉得这个人斯文病弱,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他亦见过此人与魏德昌比试时的身手,若非病骨支离,或许,他本该有更大的作为。 秦继勋不禁惋惜。 “徐将军,您要去丹丘胡人的军营?”秦继勋出了帐,范江拄着拐凑过来,“那倪姑娘呢?你也要去么?” “我想去。” “她不去。” 倪素与徐鹤雪几乎齐声。 帐中一霎静谧,青穹与范江面面相觑,随即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两个。 倪素捧着茶碗,不说话了。 “可是倪姑娘若不去,那徐将军您的禁制岂不是……”青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 天色暗淡下来,夜幕很快降临。 倪素在营帐中裹着被子,灯烛的光影铺展在帐帘上,夜里的风沙吹得厉害,她怀抱心事,几乎到天蒙蒙亮时才有了一分困意。 但听见外面整兵的声音,她又立时清醒了许多,营帐外有步履声近,她一见那道霜白的衣袂,便下意识地闭起眼睛。 帐中光线晦暗,徐鹤雪的眼前有些模糊,他动作极轻地走近床前,站了片刻,也没将竹床上的女子看清。 被子被她卷在腋下,成了一团。 他俯身,摸索一下,从她身下抽出被子来盖在她的身上。 倪素的呼吸都放得很慢,她闭着眼,却越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举一动。 幸好他看不清。 否则他会发现,她的眼皮在颤动,装睡得并不那么熟练。 他的动作停了一会儿。 倪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她听不见任何声响,连衣料的摩擦声也没有,在她就快要抵不住好奇心睁开眼偷看的时候,她只觉枕头底下似乎被他塞了什么东西。 他似乎要出去了。 倪素听见他的步履声。 她的手指揪紧被子的边缘,一下睁开眼,坐起身,毫不犹豫地伸手牵住他的衣袖。 徐鹤雪一顿。 他回头,模糊的视线里,她的手似乎伸到了枕下。 倪素将被帕子包裹的东西放在膝上,掀开来才发现,里面竟是雪白的乳糖。 她抬起头。 “我请段嵘买的。” 徐鹤雪垂眸,看着自己被她抓着的衣袖。 倪素看着他,“为什么给我买这个?” “我惹你生气了。” 徐鹤雪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我忘了生前的许多事,唯记得一些我曾认为重要的,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吃过这种糖,你尝一尝,若觉得好,往后,我再买给你吃。” “你自己没有先尝过吗?” 徐鹤雪“嗯”了一声,“没有。” 他话音才落,倪素立即捏起一块抵到他的唇瓣。 他猝不及防,僵了一下,缓缓张口,咬住。 “好不好吃?” 倪素看着他,却无法从他清冷的面容上看出丝毫反应。 徐鹤雪给不了她回答。 他咬着那颗糖,片刻才道:“你再睡一会儿吧。” 他本应该转身就走,如果她没有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的话,徐鹤雪对上她那双清亮的眼睛。 她摇晃他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手:“我还是想跟你去。” 第78章 破阵子(五) 秦继勋才得了个消息, 脸色有些不大好,回头见那对年轻男女从营帐中出来,他先是一愣, 随即问道:“难道倪小娘子也要去?” 倪素穿着朱红的袍衫,披着甲胄, 看起来似乎还用妆粉将脸弄得蜡黄了一些,一副兵士的装扮,段嵘见了, 不由皱眉:“倪小娘子,这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一个弱女子, 如何能随我们去胡人的兵营里?” 倪素朝他们弯身, “我知道形势严峻, 亦不敢给诸位添乱,但他身患重疾,而我是他的医工, 我必须随行,如此才能让将军与他所谋之事多一分可能。” 她若在,徐鹤雪便能不受禁制所约束, 也就少了几分他鬼魅之身被人看破的风险。 秦继勋与段嵘听了她这番话, 皆是一默。 “对不住,倪小娘子, 是我狭隘了。”段嵘羞愧道。 秦继勋看徐鹤雪亦是一身兵士装扮,只是脸上戴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更将他的整张脸遮得完全。 “倪公子, 此事,还是交给段嵘吧。” 他道。 “将军不信我?” 徐鹤雪说着, 将军帽戴在倪素的头上,他的动作很轻柔,也几乎一丝不苟。 “绝非如此。” 秦继勋看着他,叹了声,“公子的病,已到了这样的地步,而我军中数万儿郎,何至于要你去冒这个险?你应该好好珍惜最后的……” 最后的这段日子。 秦继勋没说出口,但倪素却在心中补上这半句,她抬起头,军帽有点重,甚至压得她前额有点不舒服,可她面前的这个人脱去略微宽松的文士衣衫,这身兵士的袍衫甲胄收束得当,衬出他的宽肩窄腰,风姿凌冽。 虽身死,而魂灵却始终维持着他死前的模样,十九岁的容貌,一个少年将军的身躯。 他其实连最后的日子也没有。 狰狞的面具挡住了他的脸,不那么明亮的天色底下,倪素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像是一潭沉静的死水,“我已经很珍惜了。” “军中数万儿郎留待杀贼,将军此时万莫优柔寡断。此计若成,秦将军便能趁乱围困苏契勒,若不成,将军亦尽可将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届时,还请将军护好她。” 其实即便是跟随秦继勋多年的段嵘,他也没有分毫的把握能在胡人的军营里刺杀宋嵩,他亦拿不准这位倪公子此番究竟能不能成事,但眼下情势危急,若待居涵关的胡人守军围上来,无论是杨天哲的起义军还是他雍州城都将岌岌可危,为今之计,秦继勋只能先困住苏契勒,以求拖延时间,寻后方来援。 但要对苏契勒出手,便要先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宋嵩便是这个由头。 秦继勋看着倪素,“倪公子放心,我必会让段嵘护好倪小娘子,只要你们鸣镝一响,我与德昌必定即刻来援!” “只是方才我听到消息,宋嵩改了主意,不愿自己一个人前去,硬是要沈同川跟着他一起去。” 徐鹤雪倒是不意外,只问,“沈同川答应了?” “没错。” 秦继勋点头。 天色逐渐明亮许多,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出了雍州城,段嵘领着人马跟上他们,而徐鹤雪与倪素就在队伍的末尾。 段嵘骑马跟在后面,看见倪素递给徐鹤雪一只水囊,还以为里面装的是什么提前备好的药。 “倪公子,你没事吧?” 眼看便要出胡杨林守地,段嵘越发警醒。 “没事。” 徐鹤雪抿了几口荻花露水,倪素伸手过来,他便顺从地将水囊递还给她,又将掀开半边的面具重新戴好。 段嵘在他们后面,惦记着这位倪公子并不愿让人看他被损毁的脸,便也没有朝他多看,“你要我说给沈知州的话,我都说了。” “嗯。” 丹丘的旗帜在疾风中飞扬,胡人的毡帐就在胡杨林对面那片山坳之间,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穿过胡杨林的守军阵前,前行百里方见丹丘的兵士列阵在前,腰挎金刀,或持长枪,他们犹如静伏的山脉,漆黑的甲衣,镶嵌的毛边被风吹得翻飞,一派肃杀之气。 宋嵩与沈同川的车舆不能再往前,二人被扶下车,带着一众亲兵与段嵘等人步行朝前。 倪素走在最后面,看见胡人的兵士如同黑压压的层云散开两旁,逐渐露出身后那片在天光之间雪白的毡帐。 黑云笼罩这片山坳,只在中间留有一条狭道,无言的威势在这些胡人兵士冷漠而凶悍的目光中直逼这一行从雍州关来的大齐人马。 “王子,他们来了。” 裨将扎赫一手按着金刀,低声对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王子说道。 乌络苏契勒肩头停着一只猎隼,手中捏着一块生肉,等猎隼低头来啄掉那块肉,他才揉了一下沾血的指腹,掀起眼帘。 “宋大人好胆识啊。” 他皮笑肉不笑。 风吹云卷,尘沙飞扬,宋嵩一身袍服被吹得乱舞,他稍稍低首,“苏契勒王子,今日我与雍州知州一起来此,王子应足见我等的诚意。” 苏契勒语带轻嘲,“你宋大人的诚意,本王子已见识过两回了。” “这其中定有误会。” 宋嵩面不改色,“我大齐与丹丘订立盟约,行交好之实,我若与王子为难,岂非伤及两国邦交?” “好,那你宋大人倒是说说看这之中到底有什么误会?” “啊,这个,是咱们先前派出的斥候来报,说杨天哲的起义军中还带着一些老弱妇孺,”沈同川被宋嵩盯了一眼,便张口道,“到底都是齐人,这个杨天哲摆明了就是用那些妇孺来挟制我们嘛,宋大人本欲发兵,可又不得不顾及那些辜负妇孺的性命,所以就花费了些时间探查消息。” 苏契勒哼笑一声,“那你们探查出了什么消息?” 沈同川双手插在袖中,清了清嗓子,“老弱妇孺是假,叛党是真,杨天哲不过是想趁机挑动两方战火,届时,他才好带着起义军投诚故国。” 苏契勒眯着眼将那位沈知州审视片刻,又捻起来一块带血的肉喂给猎隼,“相信二位大人也知道,杨天哲这个人用你们齐人的话来说就是一棵草,左右摇摆,其心不定,用是用不好的,只有杀了才省事,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啊对对对。” 沈同川点头。 招魂 第91节 而宋嵩则看着苏契勒,意味深长道:“大齐与丹丘之间的和平得来不易,我在雍州监军,自不能做破坏两国邦交的罪人,相信王子亦无此心。” 苏契勒面上起初没什么表情,直到他肩上的猎隼忽然展翅,朝宋嵩等人飞去,一时间,一众人匆忙躲避。 徐鹤雪立时将倪素拉到自己身后,随着人群移动几步。 “哈哈哈哈哈哈!”苏契勒忽然大笑。 宋嵩脸色有些不好,一面整理衣帽,一面回头,却见苏契勒站起身,只含了一下指节,吹出短促的一声,那胡乱啄人的猎隼便立时飞回到他的肩上。 “对不住了宋大人,我这只猎隼脾气差,有时我也是管不住的。” 苏契勒脸上一扫阴郁之色,扬着眉,“我只奉父王令守居涵关,只是你也知道,阿多冗将军在我之前驻守居涵关,他无故枉死,军中是多有怨言,何况他是死在你们的玛瑙湖,我若不来询问,又如何能服众?两国邦交你宋大人不敢毁,我苏契勒又如何敢轻易毁之啊?” “王子,双方既都不想伤及邦交,那么我们又怎会冒险谋害阿多冗将军,还将他弃尸于玛瑙湖?这岂非自相矛盾?这原本就是一个误会。” 沈同川说道。 苏契勒还没说话,众人只听得一声马儿的嘶鸣,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名胡人兵士牵的那匹马吸引。 通身雪白的毛发,几乎没有一丝杂色,鬃毛却显得有些银灰,底下带着一圈缠着金丝的彩绦,行走间金铃晃动。 日光越明亮,它的毛发越润泽。 面具之下,徐鹤雪的双眼几乎定在那匹白马身上。 沈同川一双眼睛亮了亮,他不由赞叹,“王子,好马啊。” “听说是西域番邦最好的品种,比咱们丹丘的马还要好上数倍!”苏契勒回头瞧着那匹白马,“这马本是阿多冗的,说起来,它与你们齐人还有些许渊源。” 苏契勒再将目光挪回宋嵩与沈同川的身上,意味深长,“你们可知它是谁的种?” 宋嵩与沈同川相视一眼。 “你们大齐的玉节将军徐鹤雪有一匹骏马,那应该是牧神山一战中,唯一的活口了。” 苏契勒隐去笑意。 当年牧神山一战,无论于大齐还是丹丘,都是损失惨重的一战。 大齐的靖安军全军覆没,而丹丘的将领蒙脱与他麾下的兵士们亦无人生还。 宋嵩与沈同川的脸色皆有了些变化。 时年大齐与丹丘针锋相对,不似如今这般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宋嵩负手而立,“官家已经褫夺了他一切军功封号,此人是比杨天哲更为可恨的悖逆之徒。” “也是,两军交战,最忌临阵倒戈之辈,” 苏契勒扯着嘴角,“若在我丹丘,此人的血都该放干在阵前祭旗。” 倪素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是轻飘飘的字句,却很重很重地压下来,将一个名字反复碾碎在尘泥里。 而她身边的徐鹤雪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在看那匹马,它忽然像发了狂似的,不受牵它的兵士管束。 苏契勒一鞭子打过去,白马身上添了一道极深的血痕,它依旧胡乱嘶鸣,试图挣扎,扎赫忙叫了几名勇士过去制服它。 “它是个长了反骨的坏种,就跟它爹一样,阿多冗当初就没能制服徐鹤雪的那匹马,所以配了种之后,干脆就将那畜生杀了,没想到这个小的,依旧是个不听话的,”苏契勒冷笑了一声,将鞭子扔给一旁的扎赫,“老子也没那个耐心再驯它了,再好的马,不知服从,不知惧怕,不知道谁是它的主人,也都是没用的畜生,还不如晚上杀来吃肉。” “良驹难得,王子何不耐心些。” 沈同川看着那匹白马,心中复杂。 苏契勒笑了一声懒得说话,却问宋嵩,“宋大人今日既然来了,便给本王子一个准话,杨天哲,你杀是不杀?” 宋嵩还没开口,沈同川便抢先道,“这是自然!今日宋大人来此,便是与王子您一同商议一同围剿杨天哲!” “果真如此?” 苏契勒盯住宋嵩。 “宋大人,今日您若在此处将围剿杨天哲的事定下,秦继勋那儿就无话可说了,毕竟您今日是来和谈的,秦继勋若再推脱,便说不过去了,”沈同川凑到宋嵩身边,低声说道,“只是他身边那个段嵘在此,您最好先进帐与苏契勒王子单独谈一谈魏瞻的事,让苏契勒王子稍后出来表态,就说魏瞻之死与他无关,如此也好了事,咱们今夜便可发兵围剿杨天哲,宋大人您也不必担忧,若有事,我还在此。” 宋嵩沉吟片刻,捋着胡须,觉得有些道理,便点了点头,对苏契勒道:“不若我与王子进帐,细谈合围事宜?” 苏契勒倒真有些意外,这个宋嵩竟然敢孤身进他的大帐,但听其给了个准话,苏契勒心中的焦躁也消减了一些,“来啊,准备好酒菜!” 宋嵩只带了一名亲兵,而苏契勒在帐中也只有裨将扎赫随侍,桌案上,是一只烤得焦黄的羊羔。 一旁的胡女斟满两杯酒,各自奉到苏契勒与宋嵩面前。 见宋嵩抿了一口酒,便皱了一下眉,似乎被这刀子般的烈酒给割伤了喉咙,苏契勒便慢慢悠悠道:“宋大人喝不惯我们胡人的烈酒,正如我们胡人也受不了你们的繁文缛节,我们得了北境十三州,至今尚未将十三州的百姓教化完全,如此才给那杨天哲钻了空子,让他有了造反起势的机会,我们在北境十三州尚且如此麻烦,又如何能再有那个心思再起战火?” “何况先王有言,可取十三州而不复深入大齐,我父王一直以此为训,自不可能再兴刀兵,只是你宋大人应该也知道,咱们胡人生性随意,底下的部落多有悍勇之辈,他们的牛羊一少,草场一出事,便难免起一些掠夺心思,但如今二十九个部落尽数归顺王庭,这于你们大齐也该是一件好事,毕竟,有了我父王的管束,滋扰你大齐边境的事,也将变得少之又少。” “王子说得有理啊。” 宋嵩面上浮出一丝浅笑,“征战于国无利,既劳民又伤财,丹丘愿与民修养生息,我大齐也是如此,若能不起兵戈,我们便还是以和为贵。” 苏契勒灌下一口烈酒,“那宋大人,不如我们便来说一说,你们雍州军的将军秦继勋,预备如何与我一同诛杀杨天哲?” 苏契勒与宋嵩入帐中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沈同川等人都在外面等待,段嵘正心中焦灼,却不知为何,风沙突起。 风沙越来越大,几乎令人不能视物。 倪素看见尘沙中有细碎的莹尘漂浮,她转过脸,他的面具森冷而狰狞。 “段嵘,帮我护好她。” 徐鹤雪嘱咐段嵘一声,段嵘回身之际,却并未在风沙中看清他的身影,胡人守军在尘沙里更如积聚的黑云,黑压压的一片挡在他们身后。 无人看清徐鹤雪身化淡雾,流散入大帐之中。 “只要苏契勒王子您在秦继勋的人面前说句话,只要你我能证明魏瞻是死于杨天哲之手,今夜我们便能共伐杨天哲……” 宋嵩正与苏契勒说道。 苏契勒不由冷哼,“魏瞻是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可恨就可恨在那个魏德昌,即便是死了儿子,也仍要听秦继勋的话。” “秦魏二族盘踞于此多年,官家原也是考虑到他们的根深蒂固,所以才令秦与魏这两人共驻雍州,可他们行事越发不知规矩,狂妄自大,此事一罢,我必是要参他们的!”宋嵩谈及秦继勋与魏德昌这一对异姓兄弟,心中也是有气无处发。 “你确定只要我说句话,便可以?” 苏契勒敲了敲桌面。 “是,只要王子表了态,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魏瞻是死在你手中,也不能再拖延。”宋嵩见苏契勒站起身,他便也理了理官服,站起来。 帐中除苏契勒与宋嵩他们四人之外,还有两名胡女,但他们却无一人看见淡雾微浮,逐渐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徐鹤雪垂眸,看着苏契勒手中还未放下的那柄匕首,沾了烤羊羔的油脂,在灯下泛光。 “好,那本王子便……” 苏契勒面上带了一分散漫的笑意,却倏尔一僵,他猛地低头,看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的腕骨好像正被人攥着一般,那是几乎要捏碎他骨肉的力道,他几乎是来不及反应,便不受控制地伸臂。 宋嵩双目圆睁,笑意尽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低头, 只见苏契勒手中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液汩汩的流出,浸湿了他的官服。 “你,” 宋嵩胡须颤抖,“你……” 第79章 破阵子(六) “大人!” 宋嵩的那名亲兵立时大唤一声, 上前将他扶住,却见他双眼涣散,已无鼻息, 亲兵立时朝帐外喊:“快来人!” 扎赫被这一幕惊得失语,他看着王子踉跄后退两步, 便立即上前,“王子!您这是……” 苏契勒只觉自己的腕骨似被阴寒裹覆,即便那种被攥住一般的感觉消失, 他亦觉得整个臂膀都是僵硬的。 他挣开扎赫的手,一双怒目环视四周, 那两名胡女被吓得一边惊叫, 一边掀开帐帘往外跑。 外面的风沙涌入, 扎赫眼看那亲兵抽出刀刃来, 便先行上前几步,将其刺死,而帐外的段嵘听见动静, 立时放出鸣镝。 “宋大人!” 沈同川带着人欲靠近大帐,却被胡人兵士阻拦在外,适时毡帘飞扬, 他在黑甲胡兵手臂的缝隙间, 看见倒在大帐中,身上扎着一柄匕首的宋嵩, 他立时振声,“乌络苏契勒!你竟杀我雍州监军!” “来人!将他们给老子围了!” 扎赫提着沾血的刀, 代苏契勒发出指令。 胡人沉闷的号角声响起, 退开在两侧的黑甲兵士们立即朝中间靠拢,他们如同低垂的黑云一般将来沈同川等人的来路堵死, 且快速靠近。 毡帐前乱做一团。 “保护知州大人!” 段嵘抽出剑来,他一喊,手底下的兵士以及宋嵩的亲兵们都将沈同川围在了中间,段嵘趁机也将倪素塞到了最中间。 守在毡帐前的胡人兵士已按捺不住,扬刀上前朝这些齐人劈砍,两方刀剑相接,更外层的数千精兵越围越紧。 “苏契勒!你果然存心撕毁盟约,破坏两国邦交!这究竟是你这个黄口小儿的意思,还是你乌络王庭所有人的意思?!” 倪素被挤在沈同川身边,忽而听他扬声,她转头,风沙迷眼,有些看不清他。 “你这个小兵,过去点,挤着我了……”沈同川推了推她的手臂,也没看她,又朝那毡帐里喊:“苏契勒!今日你若敢杀我,我雍州军必留下你与你这些人的性命!” 扎赫听见外面传来沈同川的声音,他紧拧眉头,回头问道:“王子!您为何忽然杀宋嵩?” “老子没想杀他!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苏契勒看着地上的死尸,几乎要咬碎了牙,他提刀在帐中乱砍,砍得毡帐快速塌陷下来,他一刀划破头顶的毡帐。 “王子!秦继勋和魏德昌带着人从胡杨林过来了!” 斥候匆匆来报。 苏契勒抬起头,烟尘之间,周围已被他的先行军们围得水泄不通,他看不清远处的境况,却也能隐约听见无数马蹄踩踏平原的声响。 “苏契勒你敢毁盟约!我必上奏官家……” 沈同川连珠炮似的嘶喊落在苏契勒耳畔都成了令人极度厌烦的叫嚣,他立时举刀,“给本王子绑了他!” 苏契勒没傻到此时再杀一个大齐知州,只要此人在他手中,他还有机会与秦继勋拖延时间,等待居涵关的援军过来。 招魂 第92节 “好了沈知州,可以了,别再招惹他了,我一会儿寻个机会,找个破口……”段嵘说着,抬起眼睛朝前一看,却见风沙之间,那道身着朱红袍衫,披着甲胄的身影提着一柄剑,飞快朝苏契勒奔去。 苏契勒的裨将扎赫反应极快,猛地抽刀朝前挡在苏契勒身前,与其交手。 沈同川吃了一嘴沙子,喉咙被磨得不好受,眼睛也睁不大开,被周围的人护着往左侧退。 倪素也跟着退,她勉强睁起眼睛,正见戴着面具的那个人翻身一跃,将那身形魁梧的扎赫踢了出去。 扎赫是苏契勒手底下最好的丹丘勇士,苏契勒见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色一瞬阴沉许多,他回过身,一双眼紧盯着那戴面具的齐人兵,他吹了一下指节,猎隼俯冲下来,尘沙粒子敲击着那人的剑锋。 猎隼尖锐的喙尚未触及徐鹤雪的眼睛,便被一剑穿刺,苏契勒三两步提刀往前,朝他劈砍。 一声鸣镝响,段嵘侧身一望,“西面有破口!定是秦将军的先行军来了!快!沈知州,您先离开这里!” 宋嵩已死,他的亲兵们无以为仗,便只得豁出命去保沈同川,倪素也被他们围在其中,越退越远,她几乎要看不见在风沙里与苏契勒缠斗的徐鹤雪。 “切勿放跑雍州知州!” 扎赫见他们试图朝西面去,便立即令兵士们包围上来,段嵘等人只好冲上去拼杀,刃入血肉之声不绝于耳,浓烈的烟尘里裹着无尽的血腥。 倪素听见马的嘶鸣,她一抬头,只见不远处的木桩上绑着的那匹白马正扬蹄挣扎,它身上的伤处还在淌血,银灰色的鬃毛被风吹得凌乱。 它嘶叫着,不安地来回打转,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束缚。 身边的沈同川忽然动了,倪素才转过脸,便见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直奔那匹白马。 “沈知州!”倪素失声,但见周遭仍在段嵘等人的护卫范围之中,她立时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朝沈同川跑去。 绳索绑得太紧,沈同川弄不开,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一柄刀刃劈来,断开绳索,嵌入木桩。 他一转头,随即一愣。 “你是那个……小娘子?” 即便她穿着兵士的甲衣,面容涂得蜡黄了些,沈同川也依旧认出她是跟在那位倪公子身边的女子。 她竟然出现在战场上? “沈知州!快走!”宋嵩的亲兵靠过来,抓住他的臂膀,立时便将他护在中间,快速朝西边去。 “诶,把她也给我带上!” 沈同川哪里有他们这些人力气大,几乎是被拎着走的,他抬起手指向倪素,但宋嵩的亲兵们却只回看了一眼,只见是个兵士,便也无暇顾及。 段嵘等人仍在前面拼杀,只见宋嵩的亲兵突围出去,段嵘正松了一口气,却听身后马嘶,他一回头,只见本该与沈同川在一处的倪素竟掉了军帽,正费力地牵引着那匹白马。 “倪小娘子!” 段嵘心下一凛,想要过去,却被忽然而至的胡人骑兵挡住,马背上的胡兵手持金刀或长枪,马蹄乱踏,尘土飞扬。 “别怕,别怕……” 倪素抱住白马的耳朵,安抚它的暴躁,学着徐鹤雪那样抚摸着它的鬃毛,她欲瞅准机会往段嵘身边靠,却不防身后袭来一柄长枪,立时刺穿了她面前的齐人兵士的胸膛。 温热的鲜血迸溅在她的脸上,那个方才突破重围朝她而来的兵士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马再度陷入狂躁,引颈往前,使得牵住它的倪素一个身形不稳,摔倒在地,无数马腿近在咫尺,倪素被身后的马蹄重重踩住肩膀,几乎痛得骨碎。 胡人长枪上的血滴落在她身上,扬起的马蹄很快又朝她落来,倪素握不住缰绳,而白马却忽然后蹄一扬,踹在胡人兵士的马腹。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踩踏胡人骑兵的肩背,长剑一一刺破他们的颈项,鲜血喷涌,数人跌落马背。 倪素被一双手扶起,她的左肩痛得厉害,几乎令她神思混沌,风沙烟尘弥漫,她半睁眼睛,看清一张狰狞的面具。 忽的,他双臂用力,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尘土与血腥太浓,她却在他浸润着积雪春花味道的衣料间,得到了喘息之机。 他抱得太紧,手臂几乎有些发颤。 “我没事……” 倪素呛了尘沙的嗓子很哑。 徐鹤雪没有说话,面具遮掩之下的那张脸上其实也没有什么神情,但他抬起眼,将她从乱蹄之下抱起来。 白马吐息,在浑浊的天色底下,它对上徐鹤雪的面具,忽然,凑过来轻轻地嗅闻他的衣襟。 它又在嘶鸣。 却是欢欣雀跃的声音,又像一个小孩的呜咽。 徐鹤雪抚摸了一下它的鬃毛,随即将倪素送上马背,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白马便扬蹄猛冲。 它所到之处,徐鹤雪剑无遗漏,近前的骑兵一个个被他斩于马下,他几乎杀得大帐前的胡人兵士心生忧惧,连连后退。 “王子,后方的路也被堵死了!是杨天哲!杨天哲从汝山过来了!”扎赫杀了几名齐人兵士,冲到苏契勒身边。 苏契勒脸色大变,他身上还受着伤,是那个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的年轻人所伤,此时他的心沉下去,“扎赫,他们就没想和谈!” 杀宋嵩,便是他们掌握主动权的关键。 苏契勒越想,心中便越是发寒,前面是秦继勋与魏德昌的雍州军,后方还有杨天哲的起义军。 沈同川也已经从西面突围出去,他已毫无倚仗。 眼下,竟是毫无退路了。 苏契勒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兵士不断后退,他不由提刀往前,厉声大喊: “不许退!” 看着自己从未骑过的畜生此时竟无比温驯地任由那戴面具的年轻齐人驱策,苏契勒面目阴鸷,“果然是养不熟的畜生!” 徐鹤雪执剑飞身而下与其缠斗几番,苏契勒此前才与他交过手,身上带着伤,力有不逮,近乎强弩之末。 徐鹤雪倏尔抽出他腰间的长鞭,以剑锋刺破其手掌,金刀滚落于尘,他立时以长鞭反束苏契勒的双手,又翻身上马,手握长鞭,将苏契勒拖行到阵中。 苏契勒从未受过此等屈辱,他在尘土里仰头,只见日光炽盛,而马背上的那人手中之剑犹泛凛光。 戴面具的年轻人居高临下:“再多钱帛与退让,不也养不熟尔等蛮夷么?” 秦继勋的人已经来了,正与外围的胡人兵士拼杀,嘶喊震天,马蹄纷乱。 风沙却在此时小了许多。 “王子!” 扎赫回头,见苏契勒被束缚着双臂,拖行在地,他目眦欲裂。 “丹丘人听着,” 风烟俱净,马背上的徐鹤雪冷声道,“你们的王子已在我手,若不想他死,即刻住手!” 第80章 行路难(一) 跟随乌络苏契勒的裨将扎赫与近前的亲兵都出自南延部落, 他们自来秉持着一种宁愿战死也不屈服的铁血性情,如果苏契勒没有落入齐人之手,他们本该鱼死网破。 扎赫从未觉得手中金刀如此沉重, 压得他几乎要抬不起手腕,他面色凝重, 在近前的齐人校尉段嵘的注视下,缓缓将刀放下去。 “扎赫!” 只听得苏契勒一声大喝,扎赫手臂发颤, 他猛地抬头,只见王子被长鞭束缚, 匍匐在地, 而那戴面具的年轻齐人正在马背上握着鞭柄。 “你是南延部落的勇士!是我的裨将!难道你今日放下手中的刀, 这些齐人便会放过我么?”苏契勒在尘土里怒视他, “将你的刀拿起来!我丹丘男儿何惧一死!今日我受此大辱,亦无颜回王庭面见父王!” “唯愿我今日之死,能换来日我丹丘铁骑踏破大齐国门!” 苏契勒来此借阿多冗之死发难, 本意是为试探齐国的底线,探查雍州城防,他身边的谋士将宋嵩摸得很清楚, 笃定宋嵩此人绝不敢轻易挑起战火, 所以苏契勒才只带了先行军前来,但他并非是毫无准备, 居涵关有他帐下的大将领兵待发,若无杨天哲这支忽然出现的起义军横插一脚, 他也不会前后受困。 居涵关的驻军担心杨天哲与雍州军合谋围困苏契勒, 一直不敢上前,苏契勒亦不知秦继勋身边来了位幕僚, 使得一向受制于宋嵩的秦魏二人竟敢冒险以宋嵩的性命为赌,先发制人。 苏契勒到底是年少轻狂,他的算计用在宋嵩身上,可宋嵩却死在他的大帐之中。 “王子!” 扎赫大唤一声,双目发红,提刀往上刺穿一名齐人兵士的胸膛,“我丹丘的勇士们!不许降!” 倪素左肩剧痛,痛得她满额是汗,她靠在身后那人的怀中,厮杀之声不绝于耳,旌旗在风中胡乱摇晃。 徐鹤雪面具下的那双眼睨视底下的苏契勒,他手腕稍一用力,双腿一夹马腹,白马即刻朝前疾驰。 扎赫有心来斩断长鞭,却被一重又一重的人墙遮挡,苏契勒被拖行着,半张脸都被粗粝的尘沙擦破。 秦继勋才骑马冲入阵中,白马从他身旁擦过,鞭子被扔入他手中,他下意识地握住,回头之际,雪白的马背上沾着斑驳的血迹。 那戴面具的年轻人袖子边还在滴血,秦继勋心中一跳,却见那青年抬手持剑,利落地击破胡人的黑甲。 “段嵘!你护着倪公子他们冲出去!” 秦继勋当即下令。 “大齐的儿郎们,给我杀!” 魏德昌骑马紧跟而来,手中举刀,大声喊道。 大齐的兵士们叫喊着冲来这片山坳,将排列严整的黑云冲散,胡人的骑兵一个个跌落马背,两军之间的嘶喊声震天。 徐鹤雪骑马冲出军阵,他几乎浑身浴血,有胡人的血,亦有他自己的血,朱红的袍衫因为濡湿的血迹而颜色更深,他苍白的颈侧沾着血珠,顺着青筋滑落衣襟。 身后烟尘滚滚,战场上的厮杀声越来越远,疾驰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倪素。” 他唤了一声怀中的人,嗓音发紧。 “嗯。” 倪素的反应很迟钝,却下意识地应他。 也许是凛风吹得耳痛,她的意识越发不清晰,勉强在他怀中抬起眼睛,只见日光清澈,落在他的面具上,泛着冷光。 “我真的没事,所以你不要在心里怪自己,我是为了让你好过一些才来的,但我亦是作为一个齐人而来。” 要从苏契勒手中抢回主动权,要名正言顺保住杨天哲与他的起义军,便只有借苏契勒之手杀宋嵩这一条路可走,而唯一能在苏契勒帐中杀宋嵩的人,只有徐鹤雪。 可是徐鹤雪要因此承受的痛,只有倪素知道。 她亦清楚,若失去这个机会,宋嵩不死,那么秦继勋与魏德昌二人的性命便无法保全。 “但你还是……受苦了。” 倪素痛得唇颤,手指微动,想要触摸他的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招魂 第93节 血液几乎浸透了收束衣袖的护腕,不用看,她便知底下一定是皲裂的剐伤,虽然杀苏契勒时他并没有动用术法,但那场几乎令人不能视物的风沙,却是他为遮掩自己而施术所致。 因为她在,他才不至于承受更大的风险,被人发现鬼魅之身,但这并不能使他避开幽都的惩罚。 徐鹤雪很沉默,四周风声吹拂,他堪堪垂眸,却发现她靠在他的胸膛,已经闭起眼睛。 他本能地抬手,冰凉的手指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 沾满鲜血的长剑破碎成莹尘,星星点点地融入他的身躯,他迟钝地动了一下指节,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看着她。 慢慢地, 他双臂收拢,环住她的腰身。 她昏迷不醒,不知道他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也听不见这片平原之上呼啸的风声。 徐鹤雪垂首,埋在她的颈窝。 如同拥紧世间无二的珍宝。 白马肆意疾奔,发出欢欣的吐息声,银灰的鬃毛凌乱飞扬。 秦家军的军营中剩的兵士很少,范江正与伙夫在炖肉的火堆旁闲聊,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他一转头,便见一匹白马冲入军营之中,他定睛一看马背上的两人,便立时拄拐起身,“公子!” 范江匆匆走近,才发现倪素脸上沾着好多血,已经不省人事,他吓了一跳,焦急地道,“倪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的肩膀受了伤。” 徐鹤雪先下了马,随即便将倪素抱下来,快步走入帐中去。 “老马,帮忙烧些热水!” 范江回头对那个在不远处张望的伙夫喊道。 青穹正在帐中打瞌睡,他听见帐帘被掀开的声音,一下惊醒,一抬头便见徐鹤雪将倪素抱进来,放到里面的竹床上。 “倪姑娘……” 青穹连忙起身。 范江拄着拐,领着一名医工进来,那随军的医工望了望竹床上的女子,小心翼翼道,“这看伤就得脱衣,我……我是不好冒犯这位小娘子的……” 徐鹤雪明显感觉到膝盖上的剐伤也已显现,他不动声色地忍着疼,在床沿坐下来,摘下面具,露出来一张苍白的面庞。 “将你的药箱拿来。” 徐鹤雪的嗓音浸着忍耐的哑。 那医工连忙将自己备好的药箱递给青穹,又说,“先看看是不是擦伤了,先治擦伤,若筋骨有损,那是要费些时日养的,我稍后写方子……” “那,咱们先出去。” 范江与医工对视一眼,然后朝放好药箱的青穹招手。 营帐中一时静谧下来,徐鹤雪解下护腕,被衣料磨擦的伤口也仅仅只是减轻了一分疼痛,帐中还点着灯,是倪素离开之前点的。 徐鹤雪伸出手,指腹才触碰到她的衣襟,他停顿一下,看见她在昏睡中仍旧紧皱的眉头,他指尖轻颤,扯开她半边衣襟。 原本白皙莹润的肩头附着一片刺目的淤青,明亮的烛光照着她耳畔细碎的发丝顺着颈侧轻擦锁骨,更衬她颈间单薄皮肤下的血管脆弱。 淤青之上,擦伤更重。 徐鹤雪取来药瓶,用竹片动作极轻地将药膏涂抹在她的伤处,大约是药膏太冰,她在昏睡中肩头颤了一下。 “疼……” 她低声呢喃。 并非只是擦伤的疼,更多的,是筋骨挫伤的疼。 她泛红的眼尾无意识地浸出泪,徐鹤雪捏着竹片的手指收紧,他涂抹药膏的动作更轻,又倏尔俯身。 药膏的味道很近,她的肩颈犹如细腻的玉石,而那一大片淤青与擦伤就显得很是触目惊心。 徐鹤雪轻轻地吹了一下。 凉凉的风拂过倪素的肩,她不自禁地瑟缩一下,勉强半睁起眼睛,烛火明光,而他苍白的脸颊近在咫尺。 “徐子凌。” 莹尘飞浮,她迟钝地唤。 徐鹤雪一顿,抬起来一双眼睛,血色淡薄的唇轻启:“很疼吗?” “嗯。” 倪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鼻子忽然发酸,她有点委屈地用尚能抬得起来的那只手抓住他沾血的衣袖,却又很快闭起眼睛。 她只是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手指却始终没有松开他的衣袖。 范江与青穹再进帐中来时,徐鹤雪已经替倪素整理好衣襟,他用青穹端来的热水浸湿帕子,慢慢地擦拭她脸上蜡黄斑驳的妆粉与血迹。 她的手指一直不松,他便也只能坐在床沿,哪儿也不去。 偶尔听见她梦呓,他便要抬眼盯着她看上好一会儿。 “徐将军,喝口茶。” 青穹端来用荻花露水煮的热茶,见徐鹤雪伸手来接,他才发觉他衣袖底下半露的伤口,青穹立时睁大漆黑的双眼,“徐将军您怎么会受伤……” 鬼魅,难道也能被兵器所伤吗? “没事。” 徐鹤雪垂下眼帘。 青穹不好再问,他看着徐鹤雪抿了几口茶便将其搁到一旁,依旧在床沿安静地坐着,他便不由将目光移到竹床上的年轻女子身上。 “徐将军。” 青穹看着她在睡梦中始终紧紧攥着徐鹤雪的衣袖,指节上沾到衣袖上的血,也被徐鹤雪擦拭干净。 他忍不住问:“您心中,是如何想倪姑娘的?” 如何想她? 徐鹤雪被他这样一问,他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在倪素的脸上,她的面庞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眼皮浸着薄红。 她险些,死在乱蹄之下。 胡杨林尽头的山坳处也许仍在酣战,而此处却是听不见的,帐中烛焰闪烁,徐鹤雪在这片暖黄的光影里静坐,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他开口: “不敢毁。” 第81章 行路难(二) 月寒风凛, 原本静谧的军营中忽然杂声四起,甲胄碰撞,步履声繁, 诸般呼痛的惨声,还有营中医工匆忙命人烧热水, 找伤药的呼喊。 徐鹤雪在床沿静坐,忽而睁开眼,他看着竹床上昏睡的姑娘, 不知何时她的前额又爬满细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 随即才伸手从她松懈许多的指缝间抽出衣袖, 一手扶着床沿, 艰难地站起身, 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开帐帘,徐鹤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气的秦继勋,他手中的宝刀还沾着淋漓鲜血, 脸上与手背上都有刀伤还未来得及包扎,这么一相撞,徐鹤雪踉跄两步, 秦继勋立即要上前扶, 却见他扶着一旁的帐帘,站直了身体。 “倪公子, 你没事吧?” 秦继勋语带关切,“可寻医工瞧过?还有倪小娘子, 她……” “我们都无大碍, 秦将军不必担心。” 外面虽灯火通明,却并非是倪素亲手所点, 徐鹤雪听见他的声音才辨认出他是谁。 秦继勋扶着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苏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将扎赫拼死抵抗,已为段嵘所杀,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还活着的,我亦如你所言,将他们绑了回来。” “只是……” 秦继勋的神情凝重许多,“杨天哲说,苏契勒帐下大将石摩奴领着数万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杨天哲今日也不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苏契勒后方。” 秦继勋虽一早遣人去汝山给杨天哲送信,请他一同围困苏契勒,但有苏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杨天哲未必会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领着起义军赶过来,是因后方丹丘大军逼近,他不能后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将苏契勒活捉,来日石摩奴兵临城下,他一样宁死也不愿自己成为雍州军威胁石摩奴的筹码。” 徐鹤雪若在两军交战时将苏契勒带走,扎赫等人一定会拼了命地来追赶他,他便不能带着倪素顺利冲出重围。 但那时,徐鹤雪也已料到如今这个结果,苏契勒的态度便是石摩奴的态度,石摩奴作为苏契勒的拥护者,又是南延部落出来的大将,苏契勒一旦落入雍州军的手里,石摩奴心中便会明白苏契勒的选择。 乌络王庭以能力为先,苏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着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头。 “可按照我们之前的计划,今日本该暂留苏契勒的性命,这样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够的时间送到云京,后方的援军也能及时赶到。” 秦继勋刀锋嵌入尘土,他一手撑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凛冽。 徐鹤雪半垂的眸子毫无神采,他依旧面无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将军,后悔吗?” “十几年来,我心中觉得后悔的事很多,但唯独今日这件,我绝不后悔。” 秦继勋才经历了一场战场上的厮杀,他并无疲态,反倒精神奕奕,整个人如同一柄生锈的刀,今日见了血,才褪去锈迹,显露森然的锋芒。 苏契勒进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继勋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围困苏契勒,也不过是想占得一分先机,使朝廷放弃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后方调遣援军的时间充裕一些。 但眼下苏契勒已死,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些俘虏,秦将军不妨好好审一审,你从未与石摩奴交过手,撬开他们的嘴,你或许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东西。” 徐鹤雪轻抬下颌,“还有杨天哲,他在王庭虽为末官,却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雍州军一旦与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关守军开战,那么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的表面平和,就将彻底被击碎。 雍州不可避免,将要面临一场恶战。 “倪公子不是要见杨天哲么?” 秦继勋点点头,“待他们安置好,我便让你二人一见。” 秦继勋没有多待,唤来一名医工匆匆包扎了伤处,便又起身去忙战后的军务,徐鹤雪被青穹扶入帐中,其中的灯烛已烧没了大半,他的视线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听得青穹忽然一声,徐鹤雪立时偏头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见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听见她“嗯”了一声,嗓音干哑:“青穹,麻烦你将烛台上的残蜡换了,再拿火折给我。” “好。” 青穹将徐鹤雪扶到床沿坐着,便迈着迟缓的步伐回头去找新的蜡烛。 招魂 第94节 徐鹤雪看不清倪素,却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牵扯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只见她轮廓模糊,“还疼不疼?” “这话,我也正想问你。” 倪素咳嗽一声,声音虚浮无力。 她面前的这个人已换了一身衣裳,干净柔润的淡青圆领袍,中衣领子雪白严整,没有一丁点的血迹。 脱去那个铜质面具,他又裹上了长巾。 “没事。” 徐鹤雪神情平静,伸手摸索着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热茶,端来她的面前。 倪素身上没有力气,起不来,徐鹤雪听见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响动,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暂气音,他立时将茶碗放回,又俯身来扶她。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凉的温度透过中衣贴来倪素的皮肤,她颤了一下,其实只是很细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顿,立即要松开她。 倪素却攥住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倪素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视线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肤底下,这只手无论是握笔,还是握剑,都那么有力。 “我想喝水。” 她说。 徐鹤雪一言不发,却没有再收回手,只是将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着她坐起身,将软枕支在她身后。 倪素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过他递来的茶碗,抿了几口,干涩的喉咙终于好受许多,恰逢青穹进帐,抱回来一些蜡烛,在一旁摆弄烛台。 “那匹白马呢?” 倪素靠着软枕,问。 “我阿爹正在给它喂草料吃,我方才过来,还见它一边吃一边在摇晃尾巴呢。”青穹听见她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慢吞吞地说。 徐鹤雪安静地听,没什么反应。 “你从前的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倪素问。 徐鹤雪想起今日乌络苏契勒所说的那番话,他闭了闭眼睛,“悬星。” 倪素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声,说,“真好听。” “它长得很像悬星,对吗?” 徐鹤雪颔首,“它们同样有银灰色的鬃毛。” 不同的是,悬星的腹部有些杂色,而今日这匹马则是通体雪白,毫无杂色,唯有鬃毛泛着银灰。 徐鹤雪在军中多久,悬星便伴他多久。 荣与辱,它皆在侧。 “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悬星虽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马来到你身边了,它那么烈的性子,只是嗅闻一下你的衣襟,就开开心心地跟着你走,它知道你是谁,也许,它生来就在等你。” 倪素看着他,“你不给它取一个名字吗?” “对啊徐将军,也不知道它从前叫什么,不过,我想,它一定不喜欢胡人给它取的名字。”青穹将换了新蜡的烛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递给她。 倪素点燃烛火,也顷刻令徐鹤雪的眼睛恢复清明,他看清她苍白的面颊,细腻脆弱的颈项,那双看向他的眼睛。 倪素与青穹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给外面正在热情吃草的小白马取名字。 “我想让它跟着你。” 半晌,徐鹤雪对她说道。 “所以名字,由你来取。” “为什么?你不喜欢它吗?”倪素愕然。 “不是。” 正是因为喜欢,徐鹤雪才想将它留在她的身边,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总需要陪伴。 他不能伴她长久。 这是徐鹤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会再入幽都,亦不愿栖身九天,他来阳世里走的这一遭,是一条不能回头的不归路。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的声音落来他耳畔,徐鹤雪抬起眼睛,看见她泛白的唇弯了一下,说,“反正跟着我,不也是跟着你么?” 没有一颗会跳动的血肉之心,他只有莹尘无声地浮动于他的衣袖边缘。 “嗯。” 他应了一声,神情无波。 “叫什么好呢?它长得那么干净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又觉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么有学问,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绞尽脑汁,好一会儿,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莹尘飞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诗——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 “我曾听兄长念的,它的阿爹叫悬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这个好!” 青穹一拍手掌。 徐鹤雪在他们两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青穹立即转身出去,叫着“霜戈”这个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块儿喂马了。 倪素被他重新扶着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额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发紧。 她又昏昏欲睡。 徐鹤雪看她的眼睛闭起来,以为她睡着了,便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随即拿起一盏灯,走出去。 倪素睁开眼,看见帐帘一动,他的身影被掩盖。 她听见他入了隔壁的帐中,也听见他偶尔的轻咳,竹床轻响一下,也许是他躺了上去。 他不动了。 外面风沙吹拂,声声呼啸。 倪素在明亮的烛影间,看见被搁在桌案上的铜质面具。 狰狞而冷硬。 今日, 她见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进士将军。 第82章 行路难(三) 天色还没亮透, 秦、魏两族的族长带着一大帮族中子弟与百姓站在城门口与秦继勋、魏德昌二人对峙。 “伯公,您难道想妨碍雍州军务?” 秦继勋冷声道。 “秦将军的军务,我一个老头子如何敢妨碍?”秦家的老族长拄着拐, 颤颤巍巍地开口,“我不过是想问将军你, 你预备放何人进城?” 秦继勋心中其实也清楚这两位族长的来意,他一双冷冽的眸子轻抬,青黑的胡须一动, “您此时领着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长中气倒是比秦继勋的伯公要足, “都知道你秦将军铁血手腕, 铁面无私, 当年改易风俗时你就已经治过你秦家族亲的罪, 如今便是面对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语之间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祖父。” 魏德昌拧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长却盯住他, “阿昌,你说,你们预备让谁入城?” “杨天哲, 但是他……” 魏德昌话才说一半, 便被魏家族长打断,“诸位可都听见了?杨天哲, 那是谁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国的杨天哲!” 他一振声,周遭顿时议论纷杂。 “阿昌, 难道你忘了, 此前你才与我说,是谁杀了你儿阿瞻?”魏家族长环视一眼四周, 再将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时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于你?” 魏德昌正欲张嘴,却见身边的秦继勋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 如今他们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时将其中的内情透露给更多的人知道。 “你说不出来,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长若有所指。 秦家族长一听这话,立时眼一横,“你这话是何意?德昌与继勋为义兄弟多年,难不成继勋会哄骗德昌?要他放下杀子之仇,迎一个叛国贼入城?”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不论是咱们两族,还是雍州现今的这些百姓们,少有没在十六年前受过大灾的,当年胡人来势汹汹,烧杀抢掠,德昌的父亲,还有你们秦将军的父兄,哪个不是死状凄惨,烧得连骨头都找不到?这座雍州城,当年烧没了一半,多少人死于非命……” 魏族长话至此处,他喉头发涩,此间天色青灰暗淡,杂声渐退,众人几乎沉默。 “昔年杨天哲之父杨鸣天生怕死,大敌当前意欲弃城而逃,被苗天宁苗统制一刀杀了,何以他杨天哲安然投敌十六年后,想要回来,便能回来?” 魏族长的拐杖重击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来日,我等又将如何面对死去的至亲?!” “不能让他入城!” “谁知道他究竟存的什么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为何要回来?”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诸般揣测纷至沓来。 秦家的老族长一言不发,双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撑自己佝偻的身体,他只用一双浑浊的眼睛,平静地凝视秦继勋。 倪素在城楼之上,听着底下那片翻沸的人声,越来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于此,愤怒地叫喊着“不能让杨天哲入城”的话。 “咱们雍州军都要撤入城中了,难道还能留杨天哲的起义军在城外么?真若如此,那杨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该作何想?” 段嵘与她站在一处,瞧着底下的动静,叹了一口气。 招魂 第95节 “秦将军的军令,他们也敢不听吗?” 倪素扶着左肩,穿着男子的朱红袍衫,梳着利落的发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这周边的百姓,有些是倚靠着他们两家而活的佃户,有的则是在他们那儿帮工,他们两家这些年也没少恩济穷苦的人家,这二位族长,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当年胡人打到雍州来,多少人逃难,唯这二位领着全族人死守此地,军粮不够,他们便开仓放自己家的粮,如此才让苗统制与守城军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坚持数日。” 段嵘的手指在城墙上来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战过后,朝廷拨来的钱不够,也是这二位族长出钱出力,将另外半边破损不堪的城墙重新修葺。” 倪素随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两边的砖墙果然新旧不一。 “将军其实很敬重他这位伯公,” 段嵘又自顾自地说道,“只是自打将军一力维持破除旧俗的军令之后,他与他这位伯公之间,便少有话说了。” “为什么?” 倪素听他提及旧俗,便转头望向他。 “百年的风俗,本地人尚不以为恶,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个而已。”段嵘抬了抬下巴。 “你说的是……” “徐鹤雪。” 段嵘很轻易地说出这个被刻在桑丘残碑上的名字,“当初就是他,不顾秦魏两族威势,在此地行破除旧俗之法令,敢有挑衅或再犯者,都被他从严处置,被处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鹤雪当年即便身负死罪,也不至于要受早已被废除的刑罚,将军延用他的这道军令,岂非与族中作对?” 段嵘絮絮叨叨,而倪素却因为他这样一句话而脑中轰然,城墙之上寒风呼啸,她滞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浑身冷透了,几乎站不住,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倪小娘子?” 段嵘连忙伸手来扶。 徐鹤雪就在不远处的几级石阶下与人交谈,听见段嵘的惊呼,他提着衣摆走上去,正见段嵘稳稳地握着倪素的手肘。 长巾遮掩了徐鹤雪的面容,他一双眸子定在段嵘的那双手上,神情亦清冷无波,却步履无迟,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嵘的手何时握着她的手肘又何时松开,倪素其实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声音落来,才令她倏尔从尖锐纷乱的思绪里回神。 倪素看向他。 蒋先明临危受命知雍州,从民意,以凌迟之刑处死叛国罪臣徐鹤雪。 市井之间,人声纷繁的热闹之处,哪里有蒋先明的清名传颂,哪里便有叛国将军徐鹤雪的恶名广流。 可是蒋先明从的民意,到底是什么民意? 是如今日这般,二姓大族的族长振臂一挥,千万附庸簇拥而来的……所谓民意么? 徐鹤雪只见她脸色发白,以为她肩上的伤痛得厉害,正欲说些什么,却不料她的手忽然伸来,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温热,反衬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紧,徐鹤雪发觉她有些细微的抖。 “我杨天哲可以暂不入城!” 忽的,城墙之下,城门之外,传来一道声音。 段嵘立即跑到城墙另一边去,果然见城墙之外,是一身甲胄未脱的杨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着青黑的胡茬。 “我年少之时因一时激愤而转投丹丘王庭,”他说着,忽然双膝一屈,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对君父,亦愧对尔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暂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义军也可以跟着我暂守城外,但请秦将军,请诸位,能够放我带回的老弱妇孺入城安顿!” 他所说的老弱妇孺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被兵士们护着,一个个衣衫褴褛的,怯生生地朝城门靠近。 城门之内,一时寂寂。 “不能相信他!” “谁知道他什么居心?他带回来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他安插的奸细也未可知!咱们雍州城要是进了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么样的难!” 有人起了头,如乱石击水,惊起波涛。 “秦将军!这么些年您一直将雍州城守得很好,咱们大家都记得您的好,可此人实在不足为信!” “是啊秦将军!” 眼见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秦魏两姓的族长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被起义军的兵士们护在中间的老弱妇孺一时再不敢抬步往前,他们瑟缩在一块儿,埋着头,茫然又难堪。 杨天哲闭了闭眼,干裂的唇翕动,颓然地跪在那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诸位之中,难道没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归来的至亲?”秦继勋抬起下颌,扫视着面前这些人,“本将军就在城门之内的方寸之地,给他们搭建毡棚暂作栖身,诸位也要拦?” 城墙之上,倪素忽然拉着徐鹤雪朝石阶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觉到徐鹤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伤,一下慢了许多。 “此处搭好毡棚后,本将军自会派人来守,无论何人,胆敢妨碍军务,我必治罪!” 倪素牵着徐鹤雪走下城楼,正听见秦继勋这一道军令,而城门之外传来一阵骚动,倪素回头,瞧见一名形容憔悴的妇人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纸。 “秦将军,若要搭毡棚,还请尽快搭起一个来。” 倪素立即对秦继勋说道。 秦继勋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即令人赶紧去准备毡棚,又招手让段嵘将那妇人赶紧带进来,那妇人却扑通一下跪在段嵘的面前,抓着他的衣摆,哭求:“大人,请赐我一碗药吧!” 她的衣袖往后堆叠,露出来她臂上一道显眼的刺青。 众目睽睽之下,她惊惶地拢紧衣袖,浑身发颤,根本不敢迎上此间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窃窃私语。 只有丹丘胡人,才会在军妓的臂上刺字。 这么多双眼睛好似凌迟着妇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睑不断有眼泪砸下,却听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毡棚搭好后,可有娘子愿意帮我?” 魏家的族长回头扫视一眼众人,人群之中安安静静,一时无人出声,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那个作男装打扮的年轻女子。 她的身侧,是一个以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我记得雍州曾有旧俗约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处置,”倪素任由众人肆意打量,“后有法令破除此风俗,我想问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你这女子,胡言乱语些什么!” 魏家族长厉声。 而秦家的老族长虽未开口,却掀起松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着他们两人,便不自禁地握紧身边人的手,她牵着他往前,“从前此地,女子诸般行止,是对是错,皆凭长者独断,诸位娘子应该最知道何为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将破之时,半城女子以身殉节,她们才是至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轻子弟身着阑衫,看起来是个读过书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对于那妇人的轻视。 “你好骄傲啊。” 倪素盯着他,冷笑,“那我真心祝愿,来生你投胎之时,便落在雍州做一个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节的时候。” 她少有这般愤怒到言语带刺的之后,徐鹤雪不禁侧过脸,看向她。 “你!” 那年轻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倪小娘子,我来帮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细弱的女声响起,倪素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亲手落了胎的那个年轻妇人。 她顶着诸般莫测的视线,鼓起勇气,松开身边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身边来,又看向跪在段嵘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妇人,“若没有你,我应该也……” 如同那名妇人一般,她与当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女子都将会被刺上屈辱的字,沦为胡人帐中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话没说尽,却引得人群之间又有女子踌躇着,走了出来。 她们大多是那日与倪素一同被送往苏契勒军中的人。 “我什么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帮忙的。” “我也来帮忙。” …… 她们一个个站出来,仿佛走到倪素身边已花光她们所有的勇气,她们一点儿也不敢抬头看秦魏两位族长,与他们身后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无论何人,敢无故加罪,处置族中女子者,死。” 徐鹤雪淡声开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长,亦使得倪素身边这些战战兢兢的女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长脸色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花白的胡须一颤,深深地看着倪素,带了点微末笑意,却不达眼底,“小娘子舌灿莲花,却不知你这身本事,到底能救人,还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长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赔命,老族长,你们敢吗?” 你们可敢承认所谓汹涌的民意之下,实则是你们二族对一个人的挟私报复? 你们敢还一个清白的灵魂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吗? 第83章 行路难(四) 浅薄的雾气弥散, 清凌的日光铺满倪素的肩背,几乎是在她话音才落的顷刻,徐鹤雪侧过脸, 看向她。 “休得胡言乱语!” 秦老族长的长子按捺不住,“继勋,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外乡女子?你竟许她作这样的打扮混在军营里?!” “有何不妥?” “她一个女子,当然不……” 秦氏长房的主君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识到方才开口的并非是秦继勋, 而是那女子身边,以长巾覆面的年轻男人。 “她是我的医工, 行的是救人之事, 立的是端正之身, 与你何干?”徐鹤雪一双清冷死寂的眸子轻抬, 睇视他。 “医工?” 魏族长笑了一声,视线轻飘飘落在他二人紧紧相牵的手,“若只是医工, 何当如此?” 招魂 第96节 他话音方落,徐鹤雪立时察觉到身边之人握着他的那只手又收紧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松手。 他看向身边这个女子。 此间众目睽睽, 却无一人读懂她方才针对秦老族长的那番诘问之下, 究竟埋藏着什么。 但他却忽然明白她的愤怒。 人死之后,除却幽都宝塔里的三万冤魂, 其实他本该什么也不在乎,名字脏了, 刑罚加身, 被如刀的笔墨钉死在史书里,这些, 他都顾不得。 他记得老师的教诲,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到这些人的面前。 徐鹤雪本应该松开她的手,以免去这些投注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诸般莫测的目光,可是他察觉到她收紧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他原本要松懈的指节滞住,顺从地被她牵紧。 “诸位这是做什么?” 忽的,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堵在城门前的人群不由回头,只见身着官服,头戴长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着衣摆从轿中出来,随即皂隶们上前,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 沈同川走到前面来,朝秦魏两位族长点了点头,“二位族长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长,何苦要在这儿受累?” “山坳一战,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苏契勒王子杀了宋监军,我亦险些丧命,秦将军是个武将,不善言辞,所以这些话理应由我这个雍州知州来告诉你们。” 沈同川扫视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扬声,“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们杀宋监军,便已表明其撕毁盟约之意,而今,苏契勒一死,居涵关的胡人大将石摩奴正领数万精兵直奔雍州而来!” 他一挥袖,指向城门之外的杨天哲,“此人从前有罪,而此战却有功,而他的功过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书请官家圣裁!” “诸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们雍州的军民本该一心!大战在即,若咱们先自乱了阵脚,岂非长胡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诸位,还想眼睁睁看着十六年前的悲剧重演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秦老族长,” 沈同川朝秦老族长拱手,又唤了一声一旁的魏族长,随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从前种种义举,本官是再清楚不过,二位心中对于杨天哲的顾虑,本官亦能理解,他答应暂不入城,已经是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了,还请二位帮着本官,劝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开战,雍州城中切不可乱啊……” 众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长,而秦老族长双手撑在拐杖上,松弛的眼皮轻垂着,“知州大人有话,我等焉有不听之理?” “知州大人,咱们雍州人是最不惧怕与丹丘开战的,而今战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乱,若钱粮筹措不及,我们亦会该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长也开了口。 “好!” 沈同川抚掌,朝两位族长颔首,“本官在此,谢过二位!” 两位族长在沈知州面前松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开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长被自己的长子扶着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倏尔停步。 “爹,怎么了?” 秦家长媳小心翼翼地问。 秦老族长没有理会她,那一双眼睛盯住那名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笼罩一分不知名的怪异,视线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么也没说,神情平淡地转过脸,朝前迈步。 “倪小娘子,听说你受伤了?” 沈同川正与倪素说话。 “肩上受了些伤,没有大碍。” “怪我,” 沈同川叹了声,“我爱马,那匹白马是不可多得的好马,我听它嘶鸣,心中不忍,就一下冲上去了……听说,那匹马现在跟着你了?” “是我与他一块儿养的。” 倪素看向身边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随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点点头,“也好,我看它性子极烈,却肯顺从于二位,想来便是你们之间的缘分。” 若那匹白马与徐鹤雪没有关联,沈同川说什么都要将它要来,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舍,亦不能要这样一匹马。 “宋嵩的亲兵见他已死,便立时来讨好巴结我,所以当日在战场之上,他们才只顾我,没顾着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将情势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鹤雪,见他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什么,便唤了一声。 徐鹤雪抬起眼睛。 “虽说出了苏契勒自戕的这个变故,但多亏公子,如今我的官帽还在,秦将军与魏统领的兵权也还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继勋走过来,徐鹤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问沈知州与秦将军。” “何事?” 秦继勋走过来便听见他此言。 徐鹤雪侧过脸,看向雍州城门之外,正在安抚起义军的兵士的那个人,“二位,真不打算让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说了,他愿意暂留城外么?” 魏德昌也走过来。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杨天哲的背影,“他虽如此说,但却挡不住他底下那些起义军心生忧惧,那些大多是穷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们亦不会用耕种的手来拿杀人的刀,如今若将他们拒之城外,他们难免会觉得我雍州并非真心接纳他们,而是要将他们当做抵挡胡人的靶子。” “这样下去,极易生乱。” 秦继勋神情严肃,说出他眼下最为担心之事。 他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两位族长若不松口,雍州百姓亦不会轻易接纳外面的起义军。 他总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亲族与百姓,何况军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与秦将军便许他们就在城门之外驻守,再让我与他们待在一处。” 徐鹤雪说道。 此话既出,在旁静听的倪素一下抬起头,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够暂时安抚起义军的好办法,派遣他们信得过的人去与起义军待在一处,既能安抚人心,亦能探听虚实。 可,他这也无异于是将自己送去做起义军手中的人质。 “还是让老子去!” 魏德昌粗声粗气,话音落,只见徐鹤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别别扭扭的,“你这病歪歪的,由我与杨天哲他们一块儿在外面待着,他们哪个不放心?” “魏统领不用部署兵防吗?” 徐鹤雪淡声询问。 “我……” 魏德昌语塞。 “靠近城门的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离后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着正打算开口,又听这年轻公子问道。 “我是秦将军的幕僚,山坳之战,亦多亏魏统领在起义军中为我扬名,此时我去,再好不过。” “谁给你扬名了?”魏德昌梗着脖子辩驳,“我那是跟杨天哲他们喝了几碗酒,醉话罢了!” “多谢。” 徐鹤雪朝他颔首。 他始终清清淡淡的,又有礼有节,看着跟个文雅风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战中看过他将苏契勒绑在马下拖行的样子,只怕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人,竟有那样卓绝的功夫,过人的胆魄。 “我让段嵘跟着公子。” 秦继勋沉默片刻,说道。 徐鹤雪摇头拒绝,“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继勋与魏德昌忙于军务,很快走开,沈同川亦没有多留,倪素忽然松开徐鹤雪的手。 他后知后觉,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与你一块儿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嘱咐身边的娘子们去准备热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 起义军带回的老弱妇孺中,并非只有那一个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说。 “知道你还……”倪素的语气有点急,亦有些气,但她话说一半,却见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这个用长巾遮了大半张脸的人,那一双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你笑什么?” 她咽下要说的话,问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十六年前,他在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时他双目为胡人的金刀所伤,看不见刑台之下诸多面孔,只有无边激愤的杂声将他淹没。 他被人剥开银鳞甲,扯开袍衫,以最为狼狈屈辱的模样,承受着一刀一刀的剐。 那时,那两位族长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许,今日他们身后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视着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牵着他站在他们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红不具形的雾,他觉得心中很安定。 她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到。 “我只在城门之外,哪里也不去,这其实也离你很近,我不会因为禁制而受伤,你放心。” 徐鹤雪看见兵士已经将毡棚搭了起来,那妇人也被人抬了进去,他说,“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招魂 第97节 倪素回头看了一眼,明白耽搁不得,她往前走了几步,又倏尔回头:“我会让青穹给你送灯,你记得,一定不要离我太远!” 徐鹤雪站在原地,双手拢在袖中,朝她颔首:“好。” 几乎一整个白天,段嵘在城中忙着让近处的百姓撤离,而起义军则在城外就地搭毡棚。 杨天哲忙得脚不沾地,到了黄昏之际才掀开毡帘,只见里面有一位身着圆领锦袍的年轻公子端坐,案前摆着两碗正冒热烟的茶。 “倪公子?” 杨天哲将手腕处的护腕摘了,一边走近,一边暗自打量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个凭一己之力将苏契勒制住的人。 他这般病态清癯,杨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够拿得起剑。 “坐吧,杨大人。” 徐鹤雪轻抬下颌。 杨天哲将护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摆在对面坐下来,“我与魏统领的误会已经说开,他与我说了几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带的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为孤军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说罢,他立时将一碗茶仰头喝尽了。 徐鹤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听秦将军说,公子有话问我?” 杨天哲主动问道。 徐鹤雪“嗯”了一声,“但我想先问杨大人,为何回来?” “公子也许听说过我十六年前做的糊涂事,”杨天哲双手撑在膝上,他如今年约三十余岁,岁月还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时年少,深感绝望,所以一气之下,转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齐人官,教他们齐人的语言,告诉他们齐人的生计,齐人的土地哪里富庶,哪里贫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还在世,他提拔了许多齐人官,但后来先王离世,如今的王继位,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归于一体,他听从臣下的建议,罢黜了许多齐人官,齐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难过,齐人百姓就更加难过,我在南延部落做了个小官,蝇营狗苟,得过且过,但日子一长,我看着齐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发不是滋味,我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的决定。” 杨天哲喉咙干涩,说到此处,他干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顾烫,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领是亲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儿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时常要将齐文写的文书翻译成丹丘文字,我能进入他们存放军报书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发现了一封关于雍州的军报。” “那是十六年前的军报。” 杨天哲抬起眼,说。 “事关尔父?” 徐鹤雪手指贴在茶碗壁。 杨天哲点头,“当年我坚信父亲无意弃城而逃,但其实也是心中有惧,因为那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在喊着凌迟叛国将军徐鹤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军报写明胡人抵达雍州城门前时,苗天宁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后来我从另一封军报上找到,当年有从雍州往鉴池方向的一支齐军被他们剿灭,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宁调得动,这从侧面证实,我父极有可能没有弃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宁!” 杨天哲紧咬齿关。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宁不顾我父阻拦,私自增兵鉴池,使雍州城防空虚!如此才给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机!” 苗天宁。 当今太尉苗天照的亲弟,当年死守雍州,在城楼上战死的苗统制。 徐鹤雪静默片刻,“所以,杨大人回来,是想为父平反?” “若可以的话。” 杨天哲转过脸,毡帘外偶尔有几缕夕阳照进来,“其实,我亦是在想,我父既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么作为他的儿子,我在胡人帐下苟活,岂非令他蒙羞?” 城门在夜幕降临之前关闭,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鬓发浸着汗珠,亲自教钟娘子她们几个煎药,给妇孺治外伤。 那个被胡人刺了字的妇人胎位不稳,因路途奔波已有流产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却拉着倪素的衣袖,泣不成声,“谢谢,谢谢……” 倪素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还要用药养,我会让你好起来。”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毡棚,便听钟娘子与身边煎药的另一个娘子说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么惨,留一个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杀了她还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这些布给她们裹伤,可以吗?”钟娘子一见倪素出来,便将自己剪好的布条拿来给她看。 “可以。” 倪素点点头,又对她道,“你也才小产不久,等会儿,我再给你煎一副药。” 钟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亲兵重击腹部,落了胎的那个。 “多谢倪小娘子。” 钟娘子怔了怔,随即郑重地弯身作揖。 “应当是我谢谢你们,愿意帮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这些老弱妇孺中,不但有胡人帐中的军妓,还有好些失了田地,难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从前她们很难对人说,也顾不上,拖得有些严重。 疏星点缀夜空,一轮圆融的月被高耸的城墙分割成两半,倪素肩上的伤痛得她左臂几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门边上,喝了一碗钟娘子端来的热汤。 城门很厚重,她歪着脑袋在门缝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见外面的境况,甚至连外面的声音也听不清楚。 “徐子凌?” 她尝试喊。 顾忌身后的人群,她声音很低。 沉重的城门之外没有任何回音,周遭的杂声很多,来回巡夜的兵士们步履声繁,起锅烧饭的难民也在说话。 她后背抵上城门,有点失落。 钟娘子又拿了一个肉包子来给她,“倪小娘子,这个给你,刚出锅还有些烫,你小心吃。” “谢谢。” 倪素接来,才咬了一口,却觉得有什么细微的光影轻晃了一下,她侧过脸,只见一粒莹尘浮动。 她立时低头,城门之下,一粒又一粒的莹尘闪动着,从另一边,来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触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莹乱舞。 她随着它们的上浮而慢慢抬起头。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着眼前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发现的秘密。 钟娘子在旁吃包子,与人说着话,丝毫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颤动着,落来她的手掌。 她扬唇,眼睛弯弯的。 一门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鹤雪亦靠在城门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门关闭之前提来的,倪素亲手点的灯。 徐鹤雪垂着眼睛,清晰地看着自己的莹尘在底下的缝隙间浮动。 灯火映照他苍白无暇的侧脸。 第84章 行路难(五) 天才蒙蒙亮, 段嵘奉命领着兵士打开城门给驻守在外的起义军送粮,运梁车辘辘而过,倪素就宿在靠城墙根底下的毡棚里, 肩上的伤太痛,她睡眠极浅, 听见声响便起身匆忙梳理头发,整理衣衫。 钟娘子还在她身侧睡着,她动作极轻地掀开毡帘出去, 正见城门打开,外面雾蒙蒙的, 她快步跑过去。 “倪小娘子?” 段嵘经兵士提醒, 回过头, 正见倪素过来, 便迎上去。 “段校尉,我可以跟着出去吗?” 城门没有大开,只留了容粮车与数名兵士同行的窄道。 段嵘回头看粮车缓缓出去, 他点了点头,“我们正要卸粮,还有些时间才关城门。” 倪素道了声谢, 才跟着段嵘走了几步, 他便又忽然停下来,转过身来, “倪小娘子不是要待在外面吧?” “不,” 倪素摇头, “我还有些病人要治, 不会在城门外久留。” “那就好,眼下这境况你是不适合留在外面的,”段嵘松了口气,与她一块往外走,“上回我就没护好你……” 他面露愧色。 “战场上瞬息万变,段校尉岂能事事预料?”倪素露出了点笑容,一边扶着左臂,一边道。 “你的伤还没好吧?” 段嵘挠了挠头,看她脸色苍白,便关切了一声,“倪小娘子自己都还伤着,还是万莫太劳累了。” 青穹捧着个瓦罐跟着阿爹范江回来,正瞧见倪素与段嵘从城门的甬道中走出,也不知倪素说了什么,青穹看见那段嵘憨笑了一声,他想也不想,立即将瓦罐塞到阿爹怀里,跑到紧挨着城墙的毡帐去。 天色还不太明亮,毡帐中的灯烛早已燃尽,徐鹤雪躺在床上,眼前模糊,隐约听见倪素的声音,他立即坐起身。 青穹还没伸手掀毡帘,便见一只手探出,随即一个人走出,他压低声音,唤了声:“徐将军。” 外面的光线要比毡帐中好许多,徐鹤雪正好看见那个头发挽得有些乱的女子扶着手臂与段嵘一边说着话,一边走来。 青穹在旁,他抬起头看着徐鹤雪,却并不能从他那张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看出丝毫波澜。 鬼魅是这样的,永远做不到人的灵动鲜活。 青穹看见倪素转过脸来,一见他们,她那双眼睛明亮起来,随即快步走来。 “我觉得您应该学一学我阿爹。” 青穹禁不住小声说。 范江正好走近,也没听得太清,他“啊”了一声,“学我啥啊?” “我说您,没心没肺。” 青穹嘟囔。 “无缘无故的,怎么说起你老子了?” “您要不是没心没肺,怎么会生我?给自己找罪受……” 青穹哼了一声。 倪素才走近,看范江扬手作势要打青穹,她迷茫地望向躲到自己身后来的青穹,“怎么了?” 招魂 第98节 “没什么,” 青穹抬起双手,朝范江妥协,“阿爹,我们快去煮茶吧?” 段嵘与他的兵士们忙着卸粮,青穹与他阿爹一头扎入帐中去了,倪素与徐鹤雪相对而立,谁也没有先说话。 “你看什么?” 倪素忍不住扬唇。 徐鹤雪看她眼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你的伤还没好,要珍重自己。” “我知道的。” 倪素点头,两人之间不知为何又静下来了,可是时间这样紧,她回头看一眼粮车,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多说些话,才算不浪费眼下的这点时间。 她想起杨天哲,便问,“你昨日应该已经与杨天哲说过话了?他是如何跟你说的?” 清晨的风沙有些大,徐鹤雪看她的眼睛时不时眨动,眼皮已经被手指揉红,便道,“先随我进毡帐吧。” 青穹和范江一边忙,一边拌嘴,见他们两个进来,才收敛起来,徐鹤雪扶着桌角坐下来,看向他们二人:“战事在即,你们便不要再去玛瑙湖了。” “那怎么行?” 范江抬起头来,“徐将军您就靠这荻花露水安魂,要是没了它,您该怎么办?” “多亏你们父子,我已好了许多。” 徐鹤雪朝他们轻轻颔首。 “那,那反正还存了些露水,就省着给您用吧。”范江叹了声,到底还是没再坚持,起身又去拣茶叶了。 倪素点了几盏灯,徐鹤雪将桌案上的黄豆糕推到倪素面前,“这是昨夜起义军中的伙夫做的,你尝一尝。” 倪素“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来。 “昨日杨天哲与我说,他在南延部落中发现了十六年前,胡人那边有关雍州的一份军报,军报上说,他们当年偷袭雍州时,发现雍州的守军不足,之后杨天哲从另外一封军报上找到被抽调的那部分雍州军的在前往鉴池方向的路上,被他们剿灭,而那支雍州军,只有我的军令与雍州统制苗天宁可以调动。” “苗天宁。” 倪素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是苗太尉的亲弟,十六年前,我出兵牧神山,命他留在雍州镇守,以防胡人偷袭。” 徐鹤雪的话吸引了范江与青穹,他们一边忙着手中的事,一边朝他那边望去。 “杨天哲猜测,是苗天宁不顾他父亲杨鸣的阻拦,私自曾兵鉴池。” “不可能,苗统制是个好人!”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胡人都杀到城中来了,是他领着兵,生生地又将胡人给杀退到城外去了!他死的时候,就在那城门之外,被胡人砍得不成样子……” “阿双也说过,她分明听到杨知州与苗统制吵架,苗统制不许将雍州的守军撤去一半,说是您的军令,是杨知州他不肯听……” 范江急急地说道。 这件事,范江之前也与徐鹤雪提起过,徐鹤雪当然没有忘记。 “这……” 倪素只觉此事越发扑朔迷离,“青穹的阿娘所说的话一定是真的,那么便是杨天哲的猜测有误?” “杨鸣无权调动雍州守军,即便他有心,也无力。” 徐鹤雪顿了一下,想起苗天宁,他初入护宁军中时,苗天照便将他交给了苗天宁,而苗天宁几乎将自己在战场上积累的所有经历与本领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 除薛怀以外,苗天宁是他最信任的人。 这也正是徐鹤雪将雍州城交给他的原因。 “苗统制是绝对不可能违抗您的军令的啊。”十六年前的守城之战,范江是亲眼见过的,他的腿便是在那时被闯入城门的胡人所伤,幸而命还在,他亦见过苗统制领着兵从他身边跑过,直奔胡兵而去。 那一战有多惨烈,援军到来时,雍州军几乎死绝,残存的都是他们这些躲在废墟之下的百姓。 帐中一时静默。 半晌,徐鹤雪闭了闭眼,“我知道。” 青穹才将两碗热茶端来,毡帘外便传来段嵘的声音:“倪小娘子,粮车已卸完,我们该回城了。” 倪素才要触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转身之际,她步履一顿,垂下眼帘,只见拉住她衣袖的那只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苍白的皮肤之下,修长的指节屈起,手背的筋骨流畅。 “你回城,请人代我给沈知州传话,说我想要看一看当年雍州的那份军报,知州府内,应该有存留。” 他说。 “嗯。” 倪素点头,看见他手指松开,她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你的伤,记得涂药。” 徐鹤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倪素听了,却笑了一下,说,“我回去就涂。” 徐鹤雪没再说话,看她走过去掀开毡帘,一片青灰色的光线照进来,风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头与他视线相撞。 却是什么也没说,她很快离开了。 毡帘摇摇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随之而动,徐鹤雪捧起茶碗,却听青穹又嘟囔一声,“徐将军,您为什么不愿意学我阿爹呢?万一倪姑娘她对您也……” 范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没听见这话。 徐鹤雪看着碗沿浮出的热烟,“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这有什么不一样啊?” 青穹没明白。 不都是一个凡人与一个鬼魅么? “徐将军,依我看,您就该珍惜当下!至少跟倪姑娘说一说您心里是怎么想的啊。” 徐鹤雪神情平静,“我心里如何想并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当下,那么谁又来珍重她的余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虽从没在他面前透露过有多想阿娘,但青穹有时也感觉得出来。 他们做夫妻的时间太短了,两人隔着阴阳恨水,终究再难相聚。 “鬼魅终不能在人间长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欲,那么便不够尊重她。” 徐鹤雪方才看见段嵘,心中便在想,若他还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贪欲与私心,甚至是占有。 若她是鬼魅,他为人,他并不需要如此忍耐,他会比自己想象中更果决,更坚定,做范江那样的人,为一个人,一辈子。 可是身为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观自己心中的欲念,杀不死它,也要束缚它。 “我可以为她,却不该让她为我。” 第85章 行路难(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云京,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动。 宋嵩的死讯来得太突然,正元帝只听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 便扶着额头,“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杂声纷乱, 一名官员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齐与丹丘十几年来都相安无事, 即便他们有心撕毁盟约,想来也不应该如此冒进才是啊……” “是啊……” 他这话一出, 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 随即点头应和。 韩林侍读学士郑坚往前一步, “官家, 不若先派使臣与丹丘交涉?单凭沈同川的一面之词,实在有些摸不准状况。” “哪里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词?离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军与苏契勒交战,确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 眉头拧得死紧,立时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说得已经很清楚, 是苏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发难不成, 逼得宋监军无法,只得亲赴苏契勒帐中与其相谈, 而苏契勒却趁此机会杀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与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费多少时日, 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 “官家,苏契勒一死, 丹丘必然向雍州发难啊!” 大齐与丹丘混战多年,好不容易迎来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却被丹丘小王子苏契勒的死打破,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时都拿不准主意。 “可眼下还有反贼未曾弹压干净,若此时再与丹丘开战,岂非内外皆忧?依臣之见,还是先施以怀柔,暂且稳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内啊!” 有人进言。 “苏契勒死了,还要如何安抚丹丘王庭才能安抚得住?”翰林院学士贺童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一众大臣开始环看左右,议论纷纷。 “潘卿。”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声开口。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听得正元帝在上面问:“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臣以为,苏契勒王子死在雍州军手中,此事只怕没那么容易说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抬头,看向在一侧一言不发的黄宗玉,“黄枢相曾知鉴池府,兼经略安抚使,而鉴池府靠近雍州,想来黄枢相会比吾等更清楚边关之事。” 苗太尉听见潘有芳这话,只见那黄宗玉懵然地一抬头,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的,往前挪几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气甚重,不由暗骂,这个老家伙知道个屁,谁不知道他知鉴池府时是个诸事不爱管的,只怕连鉴池府都没出过,哪里知道雍州关外头的事! 张敬死后,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枢密使。 正元帝没说话,只等着黄宗玉上前,听他道:“官家,那苏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经的亲王多羚,他母亲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为骁勇的部落,他们几乎掌握着丹丘王庭最强大的骑兵,苏契勒是他们支持的王子,先不论丹丘王怎么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苏契勒这个王子,心中的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黄宗玉其实一向是趋于保守的,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亦没有想好该如何化解与丹丘的战争。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说话,底下的臣子们几乎个个冷汗涔涔。 “孟卿,你说呢?”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侧的孟云献。 孟云献面色如常,闻声便也从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为,此战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齐不想要平静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内是绝不可能与我们修好了。” 他的语气颇带几分无可奈何。 “说下去。” 招魂 第99节 正元帝手指在膝上轻敲。 “这十六年来,丹丘王庭一步步收服草原上的二十九个部落,王庭所依靠的,正是南延部落最为出色的铁骑,可诸位莫忘了,南延部落的亲王多羚当初是死在谁的手里?王庭可以按压下南延部落的这份仇恨,是因为丹丘王娶了他们的公主做王后,这等同于王庭愿跟他们部落结为亲族,共同进退,而王后虽育有两子一女,南延部落中亦分派系,各自支持两位王子,但无论是哪一派系,苏契勒到底也有着他们南延部落的一半血脉。” 南延亲王多羚的死,与苏契勒的死放在一起便是旧怨新仇,南延部落内里再分派系又如何?如今苏契勒已死,曾经支持苏契勒的人便只能寄希望于其兄,如此没了内斗的根源,岂不更拧成一股绳?而苏契勒的母后与兄长,也未必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些话孟云献不明说,但无论是正元帝还是此时殿中的朝臣,都已顺着他的话头想到了这一层。 殿中一时鸦雀无声,一向保守的那些个大臣一时也不好开口说话,他们要说,便要给官家拿出个不战只和的章程来,可如今这样的局势,要如何才能保住两国的盟约? “剩下的人都哑巴了?” 正元帝在御座上冷笑,“昨日为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事还吵个不停,今日涉及军情战事,怎么一个个都拿不出主意了?” “臣惶恐……” 一众朝臣弯身作揖,齐声。 “官家,臣以为,不论如何,还请先调动鉴池府的五万精兵前去支援雍州!”御史中丞蒋先明上前进言,“雍州乃是我大齐面向丹丘的最后一道险关!保住雍州当是重中之重,否则,丹丘胡人若真有心再窃我大齐国土,便可避开溶江天险,直逼腹地啊!” “臣愿前往鉴池府,领兵支援雍州!”苗太尉立即往前,振声道。 正元帝闻言,抬起一双眼睛,神情似乎温和了一分,“苗卿,你身有旧疾,听闻还时常复发,那都是你这些年为大齐所受的伤,你说,朕怎忍心,再让你带着如此重的伤病,去领兵杀敌啊?” 如此关切之语,却令苗太尉直挺挺的脊背塌了下去,他低头,掩去黯淡之色,嗓子发干,“多谢官家。” 鉴池府的驻兵多出自他的护宁军,而护宁军中的儿郎比起军令,更认他这个将军,他险些忘了自己是因何而主动卸下兵权,回来朝中做的这个闲散太尉。 正元帝正襟危坐,“雍州是绝不能丢的,朕虽珍惜这些年与百姓休养生息的日子,却不能坐视丹丘出兵危及我雍州险要之关。” “裴知远。” 只听得正元帝一声唤,裴知远立即上前,“臣在。” “立刻拟旨,命鉴池府,泽州两地驻兵即刻增援雍州,不得有误!” “臣遵旨。” 裴知远俯身。 早朝既散,一众朝臣无不是面带凝重之色,三三两两地走出朝天殿外去,潘有芳与其他几个官员说着话走出来,正遇上孟云献与贺童二人,便上前关切道,“孟公,听说您这几日病着,如今可好些?” 孟云献“嗯”了一声,又道,“还没谢过你潘三司送来的参。” “我老家正是产好参的地界,这本不值一提,”潘有芳摆了摆手,“还请孟公千万保重身体,新政缺了您可不行啊。” 三司中事务繁多,潘有芳没与孟云献说几句话,便被底下的官员催促着离开,裴知远接了差事也早就走了,只有贺童还亦步亦趋地跟着孟云献往阶梯下走。 “崇之不在,你便总在我后头像个跟屁虫似的。” 孟云献一手提着衣摆,打趣了他一句。 “孟相公,您还笑得出来啊?”贺童闷声,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底下还没走太远的潘有芳,“若不是潘三司,官家才懒得听您说话呢。” 自张敬死后,正元帝便对孟云献一直不冷不热的,私下召见的朝臣中也总无他这位宰执,再加上黄宗玉曾经便与孟云献政见不同,正元帝却要东府西府共议新政,这便令孟云献颇受掣肘。 方才在朝天殿中,潘有芳将枢相黄宗玉拉出来,官家问过黄宗玉这位西府的相公,才想起问孟云献这位正经的东府相公。 “孟相公!”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孟云献与贺童皆是回头一望,只见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匆匆走来,“孟相公,官家请您去庆和殿。” “我知道了。” 孟云献点了点头,见梁神福领着几个内侍回身又往上走,他缓缓看向身边的贺童,“官家这不就想听了么?” 贺童看他老神在在,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梁神福会来请他,他心中隐隐有些察觉,不由喃喃,“孟相公,您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贺童是个直肠子,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更猜不准这位孟相公的心事,他只能说道,“不论如何,希望您在官家面前多加小心,老师他……” 他哑声,“老师他一生唯有您一位挚友,请您,珍重自身。” 孟云献听罢,不由笑了一声,他伸手轻拍了一下贺童的肩,“你说这话,我听得高兴,你也不必担心我,我如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惜命,何况方才在殿中你也听到了,即便官家不想打仗,如今这个情势,大齐与丹丘的战事已经不可避免,我去见官家,是为他解忧,而非添堵。” “你先回去吧。” 孟云献说罢,转身便朝庆和殿的方向去,待他入得殿中时,裴知远已在其中握笔拟旨。 正元帝扶着额头,坐在御案后,“梁神福。” 梁神福立即命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孟云献身后,孟云献立即作揖,“谢官家。” “孟卿,宋嵩死在丹丘胡人的手里,而雍州军不可一日无监军啊,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选啊?” 孟云献才坐下,便听正元帝已开门见山。 “官家心中可是有顾虑?” 孟云献垂首道。 正元帝哼笑了一声,“朝中这些个臣工,朕真不知该信他们哪一个,才能让朕省心些。” 孟云献察觉出正元帝此番话中对于宋嵩的几分不满,他垂着眼,像是琢磨了一会儿,“臣不敢断言哪位同僚可堪此任,毕竟雍州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时,但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正元帝轻抬下颌。 “官家若想不出让哪位朝臣出任雍州监军,不若,便将此任,交予官家亲近之人?” 他这番话太出人意料,正元帝收敛眼底的漫不经心,“亲近之人?” “在官家身侧,只为官家的人。” 孟云献并不抬头,而在正元帝身边的梁神福却不禁因他此言而心头一动,他心中立时有思绪打转,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正元帝。 何为亲近之人?必是比朝臣离官家更近的——宦官。 “孟卿说的极是。” 正元帝抚掌,眉头稍松。 裴知远拟完旨,是与孟云献一同走出庆和殿的,他双手拢在袖中,不由叹,“朝臣是臣,而宦官呢?那是官家的奴,朝臣不一定只为君父,而宦官却只能为主,孟公您啊,这番话是说到官家的心坎里去咯。” 孟云献从头到尾都没有举荐任何一人,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令正元帝放下了心中戒备,采纳了他的建议。 但在旁的梁神福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干儿子韩清挣功绩,如此好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 此任命极大可能会落在韩清的身上,毕竟他掌管的夤夜司,历来是官家的夤夜司,而他韩清尚未做夤夜司使前,受梁神福扶持,亦得以在官家近前,若非是信任他,官家也不会许他夤夜司使的位置。 韩清向来独来独往,少与朝臣交游,而朝中亦无多少文臣瞧得上他这个仗着官家威势,行森严刑罚的宦官。 朝中无人知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的关联,一旦韩清做了雍州的监军,那么孟云献便能悄无声息地掌握雍州边关的局势。 “如今我只担心雍州边关的境况,官家的敕令即便是再快,送到泽州与鉴池府也要一些时日。” 孟云献仰头,叹了声,“雍州有天险,我们在雍州的兵力与丹丘在居涵关的兵力相差不大,可我们缺军马,骑兵不济,而苏契勒帐下的石摩奴是南延部落中的一员猛将,他手下一定有精锐骑兵,秦继勋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雍州并非无险可守,而石摩奴领兵前来则是与大齐时隔十六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战争,他或许冲不破雍州关,但只要他能够尽可能多的折损雍州军的实力,之后丹丘的增兵上来,便会将雍州当做破口,拼尽全力吃下它。 雍州入秋以后,昼夜之间的温差更大,夜里冷得好似冬日,只有白日里才回暖一些,并不常落雨的此地,风沙深重。 “秦继勋魏德昌!你丹丘爷爷从胡杨林将你们杀退到城中龟缩着,如今竟是不敢出来一战了?” 城楼之下,居涵关的丹丘将领石摩奴在马背上讥笑,“如今倒是胆怂,杀我丹丘小王子苏契勒时,你们怎么没料想过今日?!老子定要将你二人的人头做成钵盂,来盛我们苏契勒王子的骨灰!” “他们丹丘人用头骨……” 上城楼来给兵士们送饼子吃的青穹正好听见底下那石摩奴的叫嚣,他浓黑的瞳仁颤动一下。 “狗叫呢,听都懒得听。” 段嵘掏了掏耳朵,“你也别听,听多了吃不下饼子。” 秦继勋正与徐鹤雪在旁说话,倪素看青穹的脸色不太好,便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裹到他身上,“昨夜我给你施针,你有觉得好些吗?” “好些了,没以前那么痛。” 青穹点了点头,他一入秋,身上就冷得受不了,到了冬日就更是难捱,身体也总是要比春夏两季差一些。 “倪素。” 倪素正与青穹说着话,却听一声唤。 她转过头,见徐鹤雪穿着那身雪白的圆领袍,里面中衣朱红的衣领很惹眼,他脸上仍裹着长巾,那双向来冷寂的眼正看着她,朝她招手。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便见他伸来一只手,将一个油纸包塞到她掌中,随即听他道:“魏统领给的,你与青穹一起吃。” 倪素打开油纸包,里面是裹着细雪粒子似的霜糖的糕饼,她抬起头,见他又在与秦继勋商量布防的事。 她拿起一块来咬了一口,豆沙馅很软,她眼睛一亮,塞了一块到他的手里,才转身去青穹那儿。 徐鹤雪话音一顿,垂眸看了一眼手里多出来的那块糕饼。 秦继勋也瞧见了,这么多天以来,他凝重的面容上头一回露出点轻松的笑意,转过脸看了一眼倪素的背影,“倪小娘子可真是什么都要跟你分着吃。” 第86章 天净沙(一) 雍州军已与石摩奴的大军交过手, 在广袤的平原之上,胡人的骑兵发挥出其最大的实力,使秦继勋与魏德昌两次受挫, 不得已只得再度从胡杨林撤军回防城中,而原本驻守在雍州城门之外的杨天哲的起义军也得以随之入城。 “本官的奏疏想来已经送入云京, 只是不知官家是否真会如公子所想,遣一个合适的人来做雍州的监军。” 篝火烧得正旺,知州沈同川捧着一碗热汤, 正是战时,他一直也没换下过身上这身官服, 不如平日里那般收拾得整齐, “官家历来不够信任武将, 苗太尉那样高的功绩, 说卸兵权便卸了,他本就在鉴池府的驻军中极有威望,官家定不会让他赶来统领援军, 我猜,此差事极有可能交给鉴池府的刺史谭广闻。” “这个谭广闻与苗太尉不合,护宁军在他治下已没有当初的威势了, 一个他, 若再加上一个宋嵩那样的监军,就难了。” 若有和谈之法, 当今的官家绝不会轻易与丹丘开战,沈同川与秦继勋在雍州将官家与他宠信的保守派推入不得不战的死局, 却依旧要受制于宋嵩之后的监军, 所以这个人选,太重要了。 “沈知州难道不信你的老师吗?”徐鹤雪伸手打开吊在火堆上的陶罐, 瞧了一眼里面煮得咕嘟冒泡的清粥。 听他提及孟云献,沈同川抬头望了一眼点缀疏星的夜空,“我与老师多年未见了,此前他贬官文县时,也不愿与我通信,我知道,他是怕我受他牵连,他好不容易还朝,我却在此,不能往云京见他一面,却是不知,老师他对我是否失望……” 这些年,他在雍州做知州,诸事不管,毫无建树,自顾自地发泄自己心中的郁气,早已不是那个当初在老师面前存志高远的自己。 “宋嵩自恃天子宠臣,你在此地的无奈之处,孟相公未必不知,”徐鹤雪的视线垂落在陶罐冒出的缕缕热烟,他双手扶在膝上,焰光在眼底跳跃,“人生朝露,电光火石,若有机会再相见,沈知州万莫辜负。” 倪素裹着披风走过来,正好听见他这样一句话,她步履顿了一下,徐鹤雪抬头朝她看过来,她才又抬步走近。 琉璃灯盏就在他身侧,火光映照他雪白的衣袂,泛着莹润的光泽,沈同川看着他伸手打开火堆上吊着的陶罐,舀起一碗粥,几乎是在倪素才坐下的同时,他便将粥递到她面前。 “沈知州,您要吗?” 招魂 第100节 倪素接来,见沈同川在瞧,便问了声。 “我有羊肉汤呢。” 沈同川笑了一下,抬了抬手中的汤碗。 倪素吃不太惯羊肉,也不常喝雍州最地道的羊肉汤,而雍州城闭大半月,城中的羊肉牛肉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沈同川手中的这碗汤,其实也没有多少羊肉在里面。 一名皂隶匆匆赶来在沈同川近前耳语一番,沈同川便立即喝光了羊肉汤,随即站起身,理了理官服的褶皱,“通往鉴池府的那条栈道我们是一定要守住的,如今三弓床弩已被工匠造出,我这边去寻杨天哲,按照倪公子你此前所想,我们不如这就趁夜在栈道上防备胡人。” 沈同川说罢便领着人朝城楼上去,倪素看着他的背影,倏尔回头,“我还不知,范叔他们一块儿做的这个三弓床弩,究竟是什么样的。” 范江的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弓弩他也能造,近些日,他一直与城中所有的工匠聚在一块儿做弓弩。 “三弓床弩箭支如枪,若近距离发出,则使其嵌入城墙,若远一些,弩射可达一千步,但它太大,用三张大弓合并,需三十人才可将其拉开,故称床弩。” 雍州城南面有座天驹山,其山势险峻陡峭,直插云霄,算是一道险关,天驹山上有一条栈道,是蒋先明曾在此地做知州时主持修建的,为的是防备雍州再陷入战火之时,其他路被胡人堵死,致使粮草与消息运送不及,令雍州再度沦为孤城。 天驹山鸟道奇绝,居高临下易守难攻,那是雍州军绝不能放弃的求生之路,幸而蒋先明当年在主持修建鸟道时,在其上设置了几个关键的瞭望台,徐鹤雪请沈同川将天驹山连同其崖壁上的鸟道画出,便想出在瞭望台安置三弓床弩的办法,其威力远比弓箭手自己搭弓射箭要大得多。 “这儿的城楼上也要放三弓床弩么?”倪素抬头,城墙高耸,其上巡夜的士兵在来回行走。 “嗯,无论攻城还是守城,它都不可或缺,攻城则射弩于城墙,使兵士借其攀援而上,守城则于千步之外弩射多人。” 徐鹤雪想起范江带回来给他看的那份图纸,“我记得十六年前其实三弓床弩还未达到此弩射程度,那时,至多七百步。” “胡人也有床弩吗?” 倪素捧着粥碗,问道。 “有,我还见过哩!是他们抢的齐人工匠给他们造的床弩。”忽然一道声音传来,倪素一下回头,见是范江拄着拐走了过来。 “范叔。” 倪素立即放下粥碗,拿起一旁干净的瓷碗给他舀热粥。 “可不敢劳烦倪姑娘……” 范江忙想上前自己盛粥,却见倪素很快将粥盛好,他只得接来,连声道谢,又坐到徐鹤雪身边,“当年雍州城被烧了大半,我也见过大战后损坏的床弩,不瞒公子与姑娘,我虽是做木匠活的,但其实我这心里边对造这些东西也很是感兴趣,只是我不敢私造,只能自己在家中琢磨,想不到,如今却能与人一块儿造床弩了。” “青穹都说,他阿爹的手很巧,造什么都不在话下。”倪素看着不远处的毡帐,青穹正在其中安睡,他近来精神不济,总是嗜睡,无力。 倪素为他施针也无济于事。 “他啊,” 范江粗糙的双掌捧着发烫的粥碗,看着那亮着灯的毡帐,“平日里总是怪我与他阿娘生下他,也就是当着你们的面,他才舍得夸一句我这个阿爹。” “不过,我还真是对不住他,将他生下来,却照顾不好他。” 鬼胎与常人终究不同,青穹在秋冬之际所受的跗骨之寒,其实是来源于幽都的寒气,他的血肉之躯与魂魄都是残损的,注定活得痛苦,也注定连常人一半的寿数都活不到。 “青穹是习惯了与您那样拌嘴,”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他常在我们面前说起您,我觉得,他做您与他阿娘的孩子,是高兴的。” “我知道他只是嘴上不饶人,跟他阿娘,其实是一样的性子。” 范江笑了笑,吃了小半碗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试探地开口,“公子……” 徐鹤雪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言。” “说出来不怕你们二位笑话,” 范江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想试试改进咱们的床弩。” 他并不是正经造武器的工匠,只是雍州城工匠不够,临时拉他去凑数的,他亦不敢在里面多说什么话。 “范叔,这是好事啊。” 倪素说道。 范江说出这番话已费了一番勇气,“倪姑娘你真信我造得出来啊?我只是个木匠,我其实,其实也可能造不出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木匠怎么了?您不也与人一块儿造了床弩么?谁说修葺敝庐者,便不能撑持大厦?” 倪素看着他。 范江没读过什么书,听不太懂她最后那句话,正要问,却听身边的徐鹤雪出声:“依照你所想,改进之后的床弩弩射可达多少步?” “如今是一千步,我,”范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我想着若能成,至少能再多五百步。” 一千五百步。 若能有此射程,雍州军便能在守城战中多出几分优势,徐鹤雪轻轻颔首,看向他,“好,我会与秦将军提及此事,请你入武器营中,与人一同改进床弩。” “徐……” 范江唇颤,脱口而出一个“徐”字才由立即收住声音,改口,“公子真的信我?” 徐鹤雪侧过脸,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姑娘,“修葺蔽庐者,亦可撑持大厦。” 火堆里荜拨几声,范江满脸茫然:“……啥意思啊?” “就是说,我们都相信您可以造出射程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倪素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陡然号角沉闷的声音响起,倪素的笑意僵在唇畔,她几乎是与徐鹤雪一同站起身,只见城楼之上人影来回奔走,火光闪烁,有人大喊:“石摩奴又来攻城了!” 徐鹤雪那一双眼有了些细微的波动,他立时想起出城去南面天驹山安置床弩的杨天哲,他提上琉璃灯,快步往城楼上去。 “范叔,您快回毡棚里去!” 倪素回头对范江说道,又提振声音提醒在外面晾晒细布的钟娘子她们赶紧回去,这才紧随徐鹤雪的步履。 “倪素,别跟来。” 徐鹤雪一手撑在城墙上往上走,回头看见她,便说道。 “那我就在底下。” 倪素收回脚,就站在阶梯底下,她也怕自己上去给兵士们添乱,应战不及,再保护一个她实在不好。 只是城楼上下的距离,他会受禁制约束吗? “我不会有事。” 徐鹤雪洞悉她眼底的关切,匆匆安抚她一声,便朝城楼上去,燃烧的火把如簇,寒夜之间风沙更重,胡人的猎隼隐在夜色里盘旋,时而发出鸣叫。 “义兄,杨天哲他们已经出去了!要是他们被石摩奴发现可如何是好?”魏德昌在城墙边眺望,面上露出焦急之色。 徐鹤雪走到他二人身边,朝底下一望,丹丘王庭的旗帜随风而荡,胡人黑色的甲衣几乎让他们犹如一团密密匝匝的黑墨迅速地朝城门之下流淌而来。 马蹄踩踏宽阔平原的声音不断震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是石摩奴的弓骑兵!” 段嵘隐约辨出冲在最前方的胡人先锋队。 “杨天哲他们带着床弩,行进不便,若被胡人发现,只怕起义军有全军覆没之危,”秦继勋一手按着宝刀,果决下令,“德昌,传令下去,出城迎战!” 只有如此,方能为杨天哲争取时间。 “是!” 魏德昌领命,立时下去传令。 徐鹤雪居高临下,望向那片黑压压移动而来的胡人骑兵,“弓骑兵不是石摩奴帐下的精锐,他想用先锋营来消耗我们本就不多的骑兵,我们却不能轻易入瓮。” 秦继勋点头,“不错,若在此战中消耗了我们的骑兵,之后咱们便只能用步兵人墙去挡他们的精锐。” “新造的双弓床弩比三弓床弩要轻便许多,且有辘轳,携其出城应战,结车为城,既可抵御骑兵,亦可以弩杀人。”徐鹤雪手中有一只烧得尾部焦黑的树枝,在秦继勋向魏德昌下令之时,他便在城墙上画出来一个简略的军阵,“如此,亦可护住南面,使胡兵暂不得往。” “好!” 秦继勋看徐鹤雪在阵图上来回几下,他心中立时有数,精神大振,立即转身下城楼去集结军队。 徐鹤雪一人孤立在原地,俯视着越来越近的丹丘胡兵,不多时,底下的城门被打开,发出缓慢且沉重的声音。 伴随一阵雍州军的呐喊之声,战鼓被敲响。 胡人本是趁夜突袭,为攻城而来,却显然没有料想到,闭城不出大半月的雍州军竟会忽然打开城门,正面迎战,他们稍稍有些诧异,却很快调整过来,最前面的先锋营从容地朝雍州军扑去。 城内,倪素的后背抵在城墙上,听见繁密的战鼓声,还有外面震天的厮杀声,她仰起头,火光如簇。 石摩奴亦带了床弩,却是三弓,此时不作攻城之用,便显然成了累赘,他立即命人弃置一旁,扬起金刀,大吼:“杀!” 秦继勋并未让骑兵先行上阵,而是令步兵率先朝前冲去,分成两队,一队占住南面,一队则占住中间,推数个床弩将兵士围护在中央,以床弩迎向丹丘胡人。 丹丘弓骑兵虽非石摩奴最精锐的骑兵,却也个个有勇猛之势,一面靠近,一面拉弓,两方箭矢来回密如织网,魏德昌在车阵之后下令:“抬盾!” 被护在两个车阵最中间的兵士们立即往前,反将拉弓的兵士护在盾后,抵挡胡人的箭支。 拉弓的兵士们亦没有停手,即使被盾挡住视线,也仍不忘拉弓乱射,竟让胡人的弓骑兵一时不能更进一步。 但胡人并未因此而怯步,他们摆出阵型来,弓骑兵在前与雍州军的床弩来回消耗,而另外两侧的骑兵则趁势朝前逼近。 “换!” 魏德昌见此情形,立即大喊。 以猛烈之势朝车阵逼近的胡人只见车阵两侧握盾的兵士立即朝后退了几步,随即一根根透甲枪从盾牌的缝隙中几乎同时钻出,在他们靠近床弩之际,长□□中他们的马腿,顿时壮硕的战马引颈长嘶,使得马背上的胡人摔下马来,被乱枪穿刺。 石摩奴骑马在后,看见这样一幕,他的眉头不由一皱,此车阵几番变幻,竟如同两只刺猬,扎手极了。 弓弩虽能连射,却亦有换箭之时,石摩奴不慌不忙,继续令弓骑兵射箭作掩,再令骑兵朝雍州军的两个军阵中间涌去,以此来切断他们之间的配合,再分别将他们围困,吃下。 魏德昌看出这分意图,他立即命令车阵往中间靠拢,并令一队手持钩镰枪的骑兵往前,与胡人骑兵相抗。 车阵越是往中间靠拢,便越是挤压胡人骑兵的阵型,两方持续绞杀,胡人强势的进攻令雍州骑兵力有不逮,不得已,魏德昌只得下令后退。 两方车阵相互配合,护着中间的雍州骑兵往后撤,鼓声敲得急促,两方的号角交织一处。 徐鹤雪站在城墙之上,因为只有手中这盏琉璃灯是倪素为他点的,他看不太清底下的战况,却也能听见魏德昌有条不紊的指令,并在心中做出判断。 这一战几乎持续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之时,徐鹤雪双膝疼得已有些麻木,琉璃灯中的烛焰灭了,他的眼睛借着这片天光,终将底下的境况看得分明。 石摩奴命骑兵再度发起进攻,将雍州军的车阵与骑兵都逼得离城门越来越近,秦继勋疾步走来,喊:“段嵘!” 段嵘立即将手往下一挥,在城墙之上拉拽着三弓床弩的兵士们立时齐齐松手,铁翎利箭飞驰,射向逼近的胡人骑兵。 一时人仰马翻,尘沙飞扬。 石摩奴与魏德昌如此消磨大半夜,而雍州军借以车阵虽以守为主,没有给胡人造成过大的伤亡,却也令他们迟迟没能靠近城墙,反而使得战马疲倦,勇士们眼看也要力竭。 而城墙之上,徐鹤雪看着底下面色阴沉的石摩奴,只见他在胡人骑兵的围护中,忽然夺来一名弓骑兵的弓箭,徐鹤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魏德昌还在指挥军阵,他立即从段嵘手中拿过弓箭,上弦,拉弓,一双清冷的眼铺陈凌厉的底色。 千钧一发, 箭支刺破寒风,精准地抵开石摩奴射出的羽箭。 招魂 第101节 两支箭齐齐落入尘沙。 石摩奴猛地抬头, 只见雍州城墙之上,那人长巾覆面,一身霜白衣袍于风中猎猎,手握长弓。 第87章 天净沙(二) 攻城受挫, 石摩奴当机立断回撤驻扎地,毡帐落下,掩去风沙, 作为石摩奴身边的裨将,涅邻古紧跟着他往帐中走, “将军,齐人的城门不像咱们草原上的毡帐,更不像咱们的堡寨, 如此强攻,咱们一时之间, 怕是难以攻下啊!” 石摩奴算是南延部落中极为出色的勇士, 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余岁, 大齐与丹丘停战之前, 他还年少,那时他参与的国战屈指可数,两国停战的这十几年中, 他的建树都在草原之上,跟随南延部落主将,为丹丘王庭收服二十八部落。 居涵关也曾有齐人建造的城池, 但徐鹤雪与丹丘大将蒙脱在牧神山一战中, 齐与丹丘两败俱伤,蒙脱重伤不治而亡, 其后丹丘突破居涵关防线之时,一把火便将居涵关的城墙烧了个干净。 胡人不喜齐人的城池高铸, 他们只想要平坦的高原, 丰茂的草场,成群的牛羊, 他们习惯了可以随时移动的毡帐,并不想如齐人一般定居扎根。 也因此,石摩奴对攻城十分生疏,若秦继勋不龟缩在城中,他此时已然放开手脚,像在胡杨林中那样,砍齐人如同砍牛羊一般,丹丘铁骑所到之处,使齐人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可他们躲在城中,这便像是束缚住了石摩奴的手脚,使他头一回如此憋闷。 “先是胡杨林里的铁蒺藜,又是今日这车阵,齐人只能使出这样诡诈的伎俩。”石摩奴一张面容阴沉,解下腰带扔在铺了毡毯的地上。 “将军,那车阵显然是专门用来针对咱们的骑兵,想不到那魏德昌还有几分本事!”裨将涅邻古愤愤道。 “魏德昌?” 石摩奴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微眯,半晌,他冷笑一声,“不,这车阵他虽会用,却用得不够灵活,否则,也不会有我伤他的机会。” 魏德昌的心思几乎都扑在用阵上,石摩奴的箭术了得,若非是城墙之上那个长巾遮面的神秘人一箭射来精准地抵开了他的箭支,魏德昌此时,即便不死,应该也已经受伤了。 想起城墙之上的那个人,石摩奴的神情成为冷厉,“如此计谋,若不是秦继勋,那么,便是他们这对义兄弟背后,藏有高人。” 裨将涅邻古正欲说话,却听帐外传来人声,他立即走出去,只听斥候耳语一番,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回身掀开帐帘快步走到石摩奴面前,“将军!斥候来报,昨夜在咱们攻城之前,杨天哲携带床弩上了天驹山!咱们守在天驹山下的勇士们与其照面,却被天驹山鸟道上的守军以箭阵击退!” “难怪。” 石摩奴从牙缝里蹦出两字,一拳砸在案上,“难怪他们昨夜敢出城应战,原来是为掩护杨天哲!” 天驹山山势奇绝易守难攻,鸟道高悬其上,齐人守军居高临下,如今又多了床弩,自然就更加难以攻下。 涅邻古露出担忧之色,“齐人的鸟道若在,雍州城就不能彻底控制在我们的合围之下,若被他们拖到齐人援军到来,将军,我们还能拿得下雍州城吗?” “谁说老子一定要拿下雍州城?” 石摩奴青黑的胡茬几乎遮蔽了他半张脸,“他们在等援军,老子也在等援军,但是涅邻古,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切断雍州城与天驹山之间的那条山道,他们等的粮草送不到城中去,自然会出来跟老子打。” 鸟道逼仄,自然不能容大军通过,它的作用至多也只是运送粮草与消息,雍州军驻守在其上,而雍州城背靠的大山与天驹山之间连接着一条铁索,传信的兵士可凭此可滑向雍州城后方,石摩奴攻不下鸟道便阻止不了他们之间的消息传递,但他却可以断其粮道。 “是!” 涅邻古一手扶在胸前,垂首应声。 纵然石摩奴不善攻城,他亦没有停止对于雍州城的滋扰,城外齐军用来瞭望或查探军情的雍州军堡寨被他很快拔除干净,并在城外修筑高塔,以此洞察城中境况。 但石摩奴却未料雍州军的投石车竟屡次精准无误地投出巨石砸毁他们修筑的高塔,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几乎每回投石车投出巨石,丹丘胡兵们都能看见城墙之上有一位衣裳霜白,长巾遮面的年轻人立在投石车旁。 此人神乎其技,令胡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想不到,倪公子的算学竟也如此之好。”丹丘胡人大多不懂大齐的算学,自然不知其中的门道,但沈同川是雍州知州,平日里亦多有涉猎,自然知道徐鹤雪指挥兵士投石的准头并非是什么运气眷顾。 “少时有所涉猎,”徐鹤雪一手扶着砖墙,慢慢地往城楼底下走,“我问过城中清源寺的主持,他们寺中亦有颇通算学的僧侣,为防备石摩奴继续修筑高塔或行其它诡道,沈知州不若请他们前来相助,如此便能多方兼顾。” 沈同川点头,“公子说得有理。” 雍州军有投石车,丹丘胡人亦有此车,他们连日来不断向城墙之上投石,攻击城墙薄弱之处,亦伤了不少雍州军将士。 徐鹤雪还没走下阶,便见倪素与钟娘子她们几个女子在帮着军营的医工们给兵士们治伤,她就在城墙近前,袖子边与手都沾满了血。 “若说石摩奴铁了心要吃下雍州城,我看他也并未尽全力。”自魏德昌以车阵与石摩奴在城外交手后,已过去十几日,石摩奴常来滋扰,叫阵,也试图攻城,但沈同川越看,越觉得他的攻城之法还不够激烈。 “石摩奴虽是猛将,却没有攻打城池的经验,他并不一定要攻破雍州关,只是在试探雍州的城防,消耗雍州的兵力。” “我们在等援军,他们亦在等后方的增兵?”沈同川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他在等王庭派出的南延部落的大军!” 石摩奴的这几万骑兵,只是丹丘的先行军。 “多亏秦将军有先见之明,时间上,我们倒是还可以拖得住。”沈同川拧紧眉头,不由感叹一声。 在苏契勒以阿多冗之死向雍州发难之时,秦继勋便将自己的私产都变卖干净,从附近的县府筹集来了军粮,再加上秦家与魏家两个大族自发捐出的粮食,即便石摩奴切断了通往天驹山的山道,算起日子,他们应该也能坚持到鉴池府的援军到来之时。 石摩奴就要算要等南延部落的增兵,也不见得会比大齐的援军来得快。 倪素替一名兵士重新换过手臂上的伤药,便用钟娘子端来的热水洗净手上的血迹,轻缓的步履声临近,她看见雪白的衣袂微荡,便一下抬起头。 日光底下,浓睫落了片浅淡的阴影在他的眼睑。 “累不累?” 徐鹤雪递上一碗水。 “不累。” 倪素笑了一下,擦干净手,接来瓷碗。 徐鹤雪看着她低头喝水,或许是在日头底下站得久了,她有些渴,很快便将水喝光,白皙秀净的鼻尖汗珠晶莹。 倪素看他转过身,正欲唤他,却见他与一名兵士说了一句话,那兵士点点头,很快跑走,钻入一个毡棚中,找来一条干净的长巾。 徐鹤雪接来,转身走到她面前,她几乎满额是汗,忘了用纱巾裹脸,面颊被晒得有些发红,他一边用长巾裹住她的发髻与面颊,一边道,“小心晒伤,夜里脸颊疼,你又睡不着觉。” 倪素“嗯”了一声,“我在底下,你在城楼上会疼吗?” 担心禁制对他造成伤害,倪素便只在城墙根底下就近救治兵士,再远一些的地方亦有军中或城内的医工们一块儿救治伤患。 徐鹤雪摇头,“不会。” “倪小娘子!你快来!”钟娘子忽然从不远处的毡棚中跑出来,面露惊恐。 那是青穹所在的毡棚,倪素立即放下瓷碗,拉着徐鹤雪走近,才发现钟娘子竟还有些发抖,她脸色都发白,“他……他怎么身上都结霜了?” 结霜? 倪素立即掀开毡帘进去,只见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身上裹着被子,他头上的长巾松了许多,露出他光秃秃的脑袋,稀疏的眼睫耷拉着,一张脸极其苍白,裸露在外的肌肤竟裹附着浅白晶莹的一层霜。 “青穹!” 倪素跑过去,蹲下身,拂开霜粒,他的手冷得彻骨,几乎与徐鹤雪身上的温度一般无二。 “钟娘子!请帮我烧一盆热水!”倪素朝毡棚外喊道。 “好……” 钟娘子在外头颤颤地应了一声。 不远处专门有人烧水,钟娘子舀了一盆热水来,却心有余悸,不太敢进去,正犹豫,却见一只手掀开毡帘,她抬头,是那位倪公子。 徐鹤雪将热水端到倪素身边,她立即用帕子浸水再拧干,不断擦拭青穹的手与脸庞,将浅霜融化。 青穹眼睫上的霜粒不见,他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唤:“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你哪里难受?” 倪素又用热热的帕子捂他的手。 其实青穹浑身就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地方,又是冷,又是疼,但他没回答倪素的话,只是动了动泛白的唇:“我阿爹呢?” “他在武器营。” 徐鹤雪说道。 青穹眨动一下眼睛,漆黑的瞳仁仿佛占据了眼白更多的地方:“啊对,他在造床弩。”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们别告诉他。” 他昏昏沉沉的,很快又闭起眼睛。 外面的喧闹衬得毡棚内极为静谧,倪素放置了一个炭盆在青穹旁边,便坐在毡毯上,抱着双膝不说话。 徐鹤雪添了炭,便在她身边坐下。 衣料摩擦的声音窸窣,倪素抬起头,望着他。 “到了秋冬之际,我从前给青穹用的法子,就都不管用了。” 徐鹤雪回头,看着在睡梦中也在止不住发抖的青穹,“人间秋冬萧瑟之期,正是幽都寒气上涌之时,常人毫无所觉,但他是鬼胎,便会因此受很多的苦。” 若他是鬼魅,便会习惯于幽都的冷,但他是鬼胎,便注定要以残缺的血□□魄,承受寒气的折磨。 倪素低下眼睛,一言不发。 徐鹤雪看着她的侧脸,她少有心生挫败的时候,除非是在她面对想救之人,却束手无策之时。 这是她身为医者的仁心,也是她会觉得难过的根源。 “凡药石可医之症,你力之所及必尽其力而为,”徐鹤雪一手放在膝上,“杨天哲带来的妇孺在你的医治下,皆有好转的迹象,钟娘子她们此前愿意跟随你医治妇孺,如今又跟随你医治伤兵,在她们心中,你是一个好医工。” 无论是他,还是青穹,他们到底都不算是药石可医之症,她不能为他们解除痛苦,是阴阳之隔。 是人力所不能及。 作为一个人,她留在雍州,为女子治隐症,为将士治外伤,她凭借她的勇气,她的胆识,已做到了最好。 倪素抬起头,与他相视。 半晌,她闷闷地说,“你真的很会安慰我。” 倪素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今日救治伤兵又忙了大半日,她眼下泛青,便听徐鹤雪的话,躺在毡毯上,打算休息一会儿。 “就半个时辰,你要叫醒我。” 倪素拉住他的衣袖,认真叮嘱。 “好。” 徐鹤雪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倪素累极,很快沉沉睡去,毡棚里静谧一片,听见青穹偶尔的抽气声,徐鹤雪回过头。 青穹身上的霜粒已经没有了,但他的脸色依旧很差,整个人都蜷缩在被子里,忍受着骨肉生生拉扯的痛。 他比正常的同龄人生长得要快,可这种快,是碾碎骨头似的折磨。 招魂 第102节 徐鹤雪看着他,半晌,他回过神,垂下眼睫。 毡帐偶尔被风吹开些许,日光时而铺散进来,照得他霜白的衣袂犹如凝结的冰雪,寸寸白,寸寸寒。 冗长的寂静被号角声打破,城楼上下疾奔与叫喊的杂声不断,毡帘陡然被人掀开,“倪公子,石摩奴领兵朝天驹山去了!” 徐鹤雪睁开眼:“天驹山出事了?” “是,斥候来报,石摩奴军中的工匠造了铁索,胡人以此偷袭,断了左右两截栈道,只怕胡人要趁此机会,占领天驹山!” 段嵘喘着气,说道。 鸟道断了一截,无异于将天驹山崖壁上的齐人守军困住,若他们的箭矢用尽,不及补充,便只能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若有鉴池府的消息送来,必定是走天驹山鸟道,才能节省一段路程,往年官府来往通信都行此道,若天驹山奇险落入石摩奴之手,鉴池府增兵的消息送不到雍州城,却方便了石摩奴防备,甚至设伏。 而那条连接天驹山与雍州城后方山峰的铁索,更方便了胡人潜入雍州城。 “魏统领已经先行将铁索斩断,倪公子,将军以为,我们必要与石摩奴再战一回了!”段嵘沉声。 徐鹤雪在听见天驹山通往雍州后方的铁索被斩断之时,眉头轻皱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问:“秦将军想如何打?” “将军已在整兵,意欲前往天驹山,但他也让我来向倪公子请教!” 徐鹤雪一手撑在毡毯上,慢慢站起身,转过脸,只见原本睡着的那个姑娘已睁开眼睛,她没说话,却掀开被子,很快站起来。 她要随他出城。 浅金色的日光铺陈在徐鹤雪的眼底,他看向段嵘:“石摩奴给了我们好机会。” “好机会?什么好机会?” 段嵘愣住了,石摩奴都要占领天驹山了,这又如何能是他们的好机会? 徐鹤雪颜色淡薄的唇扯了一下: “将他往死里打的好机会。” 第88章 天净沙(三) “将军, 斥候禀报说,雍州军得知了咱们要攻打天驹山的消息,已显出慌张之色。” 裨将涅邻古伏趴在崖上, 眼底露出一分得色,“他们绝不舍得放弃天驹山, 咱们在此埋伏,定能重创秦继勋!” 若往天驹山,便要过这峭青谷的狭道, 石摩奴攻打天驹山是假,引秦继勋领兵出城是真, 只要大挫雍州军, 天驹山便是囊中之物。 “你确定, 天驹山的鸟道被咱们的勇士毁去了供雍州军进退的那两截?”石摩奴紧绷着脸, 一双锐利的眸子始终观察着底下的境况。 “是,那鸟道悬在峭壁上,年久失修, 斥候营的勇士们用铁索趁着天还不亮便往上攀援,齐人发现他们后,却为时已晚, 咱们的勇士冒着箭雨, 虽损失了不少人,但还是将他们的鸟道破坏, 把那些该死的齐人都困在了悬崖上。” 涅邻古派出的斥候营的勇士足有百十来人,生还的却只有在底下望风的十几人。 “若他秦继勋敢来,” 石摩奴布满胡茬的两腮粗犷, “老子今日便要杀他个痛快,再将天驹山那些齐人守军的头颅割下来给斥候营的勇士们陪葬!” 炽烈的日光朗照这片蓊郁泛青的山谷, 远处伏在雾气里的山脉点缀未化的积雪,穿着漆黑甲衣的胡人兵士借以山谷之上崎岖的山势遮掩身体,皆一动不动地盯着底下的那条狭道。 风声呼啸,胡兵们隐约听到一些动静,手握弓弩的兵士们立即警惕起来,淬了毒的箭矢抵上弓弦,身体也不约而同的紧绷起来,犹如一头头伏在暗处的豹子,只等猎物一出现,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血肉。 底下最突出的嶙峋山壁挡住了涅邻古的视线,他紧紧地盯着,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可那声音却显得很单薄。 那并不是一个军队该有的动静。 很快,涅邻古看见他们绕过突出的石壁,朝山谷狭道里来,竟只有约莫二十余人,他们入了狭道便走得缓慢,同时又在朝四面张望,涅邻古见状,立即对身边的石摩奴道,“将军,他们是雍州军的斥候,看样子,是先来探查峭青谷有无伏击的。” 石摩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底下那一小队的齐人斥候,秦继勋的大军还没有入瓮,他自然不能先弄死这些人。 胡兵们耐心地蛰伏着,一双双眼睛看着那些齐人的斥候一面探查,一面骑马朝蜿蜒的狭道尽头去。 待他们探查过这段路,便会回头向秦继勋禀报。 石摩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处,片刻,他神色一凛,“不好。” “将军!” 一名胡人斥候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们根本没有回头!才出峭青谷,便忽然开始骑马疾驰!” 石摩奴站起身,“涅邻古!派人去将他们给老子拦下来!” “是!” 涅邻古领了命,立即去安排骑兵追击。 哪知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涅邻古回到石摩奴身边,便听一声响,二人随之抬头,便见远处鸣镝冲上天空。 石摩奴面色阴沉,“狡猾的齐人!” 那些齐人的斥候跑到天驹山附近便会看见他的大军并不在那里,此时鸣镝一放,秦继勋便会知道其中有诈。 他们就不该放那些该死的齐人过去! “将军,难道他们就不怕咱们真的攻打天驹山吗?丢了天驹山,雍州城就是孤城一座!” 涅邻古进言道,“等不到齐国皇帝派来的援军,他们雍州城的军心就要先乱!您若拿下天驹山,必是大功一件!” 如涅邻古所说,秦继勋如今是进退维谷,纵然他的斥候发出鸣镝又如何?知道峭青谷有异又如何?秦继勋若不来,石摩奴便可直取天驹山,这于石摩奴而言,从不是一桩亏本的买卖。 忽然一声鸟鸣,在这片山谷之间显得旷远悠长,石摩奴正欲下令,一抬头却见自己的猎隼展翅而来。 他展开臂膀,猎隼落在他手肘。 石摩奴取下猎隼身上的铜管,从中抽出一张纸条展开,上面的丹丘文字寥寥,石摩奴只看一眼,随即变了脸色,“秦继勋朝我们的驻地去了!” 涅邻古心头一震:“什么?!” 秦继勋不解天驹山守军受困之危,却直奔石摩奴的驻地而去,涅邻古立即反应过来,秦继勋是冲着他们的粮草去的! “好个秦继勋!老子早盼着他们这些胆怂的齐人出来打过,如此正好!”石摩奴咬牙道。 涅邻古的侄儿留守在驻地,但若齐军倾巢而出,他的侄儿是绝招架不住的,他们翻越汝山来此不易,粮草是军队的命脉,若断了粮草,又如何与雍州军消耗到南延部落的增兵抵达之期? 天驹山是暂不能攻了,石摩奴毫不犹豫,领兵直奔驻地而去。 几乎是在涅邻古的侄儿萨索派出的斥候发现雍州军直奔驻地而来后,萨索才放出猎隼不久,魏德昌便领兵冲破拒马,手持神臂弩的齐人兵士冲锋在前,在他们之后,则是骑在马背上的弓骑兵有序放出燃烧着火焰的箭矢。 “丹丘的勇士们,杀了这些齐人!”萨索立即指挥着胡兵们摆开阵势,或持金刀,或持长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跟随着萨索朝雍州军扑去。 两方交战,血肉横飞,震天的吼声与马蹄声接连成片,胡人的骑兵无比勇猛地冲断雍州军的阵型,以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的绝对优势,对雍州军进行激烈的砍杀。 此时的雍州城中显得很安静,秦继勋身披甲胄,双手撑在膝上,神情十分紧绷,而倪素躺在毡毯上,明明很困倦却怎样都睡不着,她原本以为他要出城,却不想他就在这间简陋的毡棚中与秦继勋迅速拟定好作战计划,改变原本增援天驹山的打算,反而偷袭石摩奴的驻地。 原本的被动之局,此刻已被他化为主动之击了。 “倪公子,这棋我实在没心思下了。”沈同川内心焦灼,看棋盘都有些看不下去,手里捏着颗棋子,始终不落盘。 毡帐被挑开着,日光铺满整个毡棚,徐鹤雪抬头望了一眼外面,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时辰,秦继勋心中也算了算,随即盯住徐鹤雪,“是时候了。” “段嵘!让斥候出城去给魏统领与杨统领放鸣镝!” 秦继勋立即起身出去。 雍州城门一开一合,斥候骑马出城,疾奔至胡人驻地附近,立即放出鸣镝,正在战场中与胡人拼杀的魏德昌隔着人群与在后方督战的杨天哲几乎同时抬头一望,随即四目相视。 “石摩奴竟如此迅速地回来了!义兄,他定是早就察觉了我们的意图!”魏德昌佯作大惊失色。 杨天哲粗声粗气,“不好!我们中计了!你我皆在此,石摩奴定然要趁此机会攻下雍州城!德昌,我们快撤!” 雍州军绣着“秦”与“魏”二字的旗帜被风吹得乱舞,萨索在扬尘中眯起眼睛看着那个被一众兵士围护在后方的那个身穿将军甲胄,手持松纹宝刀的人。 萨索驻守在此并未参与过攻城,他不知秦继勋的模样,却知道他那柄齐国皇帝亲赐的松纹宝刀。 那应该就是秦继勋了。 “可是义兄!咱们城中的粮已不够吃了!多少将士忍饥挨饿,连兵器都拿不稳,若非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冒着丢了天驹山的危险来此抢粮!” 魏德昌不肯撤退,一边砍杀胡人骑兵,一边道,“没粮我们一样是死,义兄你先回雍州城主持大局!否则城中必定生乱!” “魏德昌!听我军令,撤!” 杨天哲怒喝。 魏德昌纵是再不甘愿,也不得不遵军令,萨索眼看雍州城两位齐人主将往后撤退,他想也不想,“勇士们,追!” 若萨索能将雍州城的两个主将都困在此地,雍州城的守军一定会慌乱不已,届时石摩奴将军趁机攻城,岂非事半功倍? 越是如此想,萨索越是不遗余力地追击。 穿过胡杨林,马蹄踩踏松散的黄土,萨索几乎杀红了眼,手中的金刀沾满了血,他正欲再向齐军后方发起冲击,忽然之间,战马扬蹄,尖锐嘶鸣,身子一歪,多少胡人骑兵重重地从马背上倒下去。 萨索侧身落地的瞬间,臂膀被锋利的东西狠狠嵌入,他吃痛,立即将其拔出,血淌了满手,他面色铁青地看着那枚铁蒺藜。 松散的尘土之下,松懈的绳索一被拉紧便裸露出来,绳索上绑着密密麻麻的铁蒺藜,甚至是锋利的斧钺刀枪。 战马倒地不起,山丘上暗藏许久的齐人兵士们叫喊着冲下来,将萨索与他的胡人兵围困其中。 萨索怒吼着起身,奔向魏德昌。 而杨天哲此时与魏德昌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立即分兵回头再朝胡人的驻地而去。 胡人驻地的毡帐被沾了猛火油的箭矢烧成一片连天火海,萨索正与魏德昌缠斗之际,回头远远一见那片火光,他分了神,立时被魏德昌一刀穿胸。 萨索睁着失焦的双目,倒在血泊里。 魏德昌立即取出怀中事先写好的丹丘文字条,俯身在萨索身上沾了点血,又唤了人,将胡人的隼奴待过来,一刀压在他颈间:“要么老子挖了你的眼睛,要么,你把你养的猎隼放出去!” 观战的齐人斥候见状,立即骑马往雍州城门回奔,在马背上又放出一枚鸣镝。 “将军,倪公子!鸣镝响了!” 段嵘立即走入毡棚。 “秦将军,整军待战吧。” 茶碗里微白的热雾上浮,徐鹤雪轻抬起眼睛。 石摩奴才近玛瑙湖,远远地便望见胡杨林尽头似乎有连绵的火光,凛冽风声中,似乎还能听见震天的吼声,来回拂动的“秦”、“魏”旗帜。 猎隼俯冲而来,涅邻古立即将其抓住,取下铜管,展开沾血的字条——“魏在此,雍州城无粮。” “将军!看来魏德昌已经烧了咱们的粮草!”涅邻古不由担心其自己的侄儿萨索。 “咱们断了雍州城的粮道,他们果然按捺不住,”石摩奴看着那片隐约闪烁的火光,立即下令,“涅邻古,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救援萨索,杀了魏德昌!我则趁他们防守不足之际,攻城!” 招魂 第103节 “是!” 涅邻古立即领命。 石摩奴领兵疾奔至雍州城门之外,果然看见城楼之上的马面中少了些防备,他在马背上扬声:“秦继勋!你若不出来与老子一战,老子立即去杀你义弟魏德昌!” 号角吹响,城楼上的齐人兵士来回奔走,显出涣散的慌乱之态。 “果然来攻城的是石摩奴。” 沈同川心中骇然,杀宋嵩那日,他已在战场中见过这位倪公子的身手,却不想此人在战场之外,亦能运筹帷幄,滴水不漏。 来攻城的是石摩奴,便说明他领来的兵是精锐中的精锐,他被烧光的粮草激起无边的怒气,对“防守空虚”的雍州城再不是虽攻亦能不攻的态度,他受了此等屈辱,亟待向这座孤城讨回。 “城中一部分的火器都已交给魏统领,” 徐鹤雪神情冷静,“只要我们能将石摩奴拖住,魏统领与杨统领定能抵得住一个涅邻古,平安归来。” “好!” 秦继勋精神奕奕,只要挺得过今日,没了粮草的石摩奴,便是秋后的蚂蚱。 沈同川跟着秦继勋先行出了毡棚,倪素与徐鹤雪几乎是同时起身,她迎上他的目光,“熬药的时辰到了,我得去,你也去吧。” 两人在城墙底下分开,倪素看着徐鹤雪走上石阶,她便在底下挽起衣袖,招呼钟娘子将竹筛中的药材拿来。 胡人的投石车不断朝城墙上投射石头,清源寺的僧人们亦在城墙上指挥着兵士们往底下投石,城门徐徐打开,秦继勋与段嵘骑马领着雍州军冲出去。 大门合拢,两军在宽阔的平原上拉开阵势,金刀银光闪烁交织,步兵在前,骑兵在后,箭矢不断来回密织如网。 石摩奴并非蠢材,此前魏德昌用过的车阵再用来对付他已经没有初时那样好的效用,他以步兵在前密密匝匝地堆上来,几乎令车阵再不能维持一个圆融的阵型,在胡人弓骑兵的掩护下,手持金刀的骑兵立即上来冲破车阵。 秦继勋镇定地指挥雍州军摆开新的阵型,以两翼步兵抬盾将弩车护在后方,以保证箭矢不断发出,再以中军骑兵与胡人骑兵相抵抗,试图撕开胡人中军的口子。 从日光炽盛,到夕阳灼烧平原之上整片天空,远处火器炸开的声音不断响起,黑色的烟雾徐徐上升。 石摩奴被亲兵护在中间,看着秦继勋身边的那名年轻校尉冲出来割破一名胡人兵的脖颈,鲜血迸溅,石摩奴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心生焦躁,立即策马往前,扬起金刀,朝段嵘砍去。 段嵘匆忙挡住他的刀刃,却不防石摩奴气力之大,竟令他双腕发颤,一膝重重地抵在地面。 石摩奴的招式凶悍无比,段嵘接了几招,有些吃力,他不得已踉跄后退几步,而石摩奴却并没有给他喘息之机,一刀扬来,寒光闪烁,在段嵘臂上留下一道极深的血口子,他还欲再劈,秦继勋将几个胡人骑兵斩于马下,见状立即一个腾跃上前,抵住石摩奴的刀锋。 胡人的骑兵到底要比齐人的强太多,再如此拼杀下去,雍州军虽不见得输,却要平白消耗许多,徐鹤雪站在城楼上,对沈同川道:“沈知州,可以了。” 沈同川立即朝身边的兵士下令。 战鼓的响声更加密集,底下的秦继勋立即大喊:“撤退!” 城门应声而开,城楼上露头的齐人守军稀稀拉拉,石摩奴看秦继勋领着兵仓皇后撤,便立时下令:“给老子冲!” 胡人骑兵犹如黑云一般积聚在混乱的雍州军中,一边拼杀,一边势如破竹地往城门内冲。 他们冲了进去,却发现城门之内,竟不知何时又修筑了一道城门,而四周环围,为首的胡人校尉脸色大变:“不好,中计了!” 然而为时已晚,瓮城之内,内城墙上万箭齐发,穿透他们的胸膛,战马的嘶鸣声不断,后面的胡人军不敢再往里冲。 “撤!” 石摩奴当机立断,调转马头。 沈同川才松一口气,却不防身边的徐鹤雪忽然伸手抽出他握在手中防身的剑,自己手里只剩个剑鞘,沈同川还没喊出声,便见身边之人已提着剑,借胡人搭上来的攀援绳索,一跃而下。 “倪公子!” 沈同川伸长了脖子。 徐鹤雪双足抵在城墙上,借以绳索飞快地下去,城门还未合上,秦继勋回头见状,便立即喊:“段嵘!” 原本撤入瓮城,已进内城门的雍州军再度冲出。 乱军之中,徐鹤雪踩踏胡兵的肩背,提剑朝石摩奴而去,石摩奴回头之际,立时以金刀相抗。 风声猎猎,石摩奴对上这个长巾遮面的年轻人一双冷冽的眼。 秦继勋骑马疾驰而来,与石摩奴的亲兵缠斗,徐鹤雪一剑刺穿近前一名胡人骑兵的腹部,随即落在他的马背上,与石摩奴在马上交手。 石摩奴习惯了提刀,招式力重千钧,徐鹤雪剑招灵活而迅疾,躲开他的横劈,旋身而起,落在石摩奴身后。 石摩奴顿觉后背生寒,他立即回头,金刀高扬,反身劈向他。 ——“噌”。 刀剑相抵。 徐鹤雪再度落回原来的马背上,石摩奴见他衣襟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斑驳血迹,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刀。 他何时伤到过此人? 来不及多想,只见那遮着脸的年轻齐人再度朝他提剑,他神情一凛,立即迎上去,却不防虎口被剑柄重击一下。 他吃痛,险些脱力。 也是此时,徐鹤雪起身,银白泛冷的刃光闪烁,与石摩奴的金刀相抵,他手腕一转,剑锋绕着金刀一转,在距离石摩奴衣料腰腹最近的距离,他近乎精准地抓住这个时机。 剑身擦着金刀在刺耳的声音中蹦出极浅的火星子。 石摩奴瞪大双眼,后知后觉,低头只见剑锋已刺入自己腰侧,鲜血直流。 他再抬起头来, 夕阳余晖之间,他看见面前这个人握剑的那只手,衣袖后褪,露出来一道又一道狰狞血红的伤口。 殷红的血珠悬在他苍白的腕底,要坠不坠。 第89章 天净沙(四) 身着黑甲的胡兵犹如密云般堆积压近, 骑兵锋利的长矛齐齐朝徐鹤雪刺来,沈同川在城楼上见状,立即大喊:“放箭!” 城墙之上的兵士们操纵着床弩发出无数铁翎利箭, 擦破凛风,发出短促的声响, 秦继勋趁此机会在石摩奴的亲兵中撕开一个口子,提刀往前的刹那,正遇徐鹤雪后仰翻身, 踩踏胡人压下去的长矛一跃而起。 石摩奴腰侧受了一剑,一手捂着血淋淋的伤处, 虽不致死, 却已不能再战, 一名亲兵迅速上了石摩奴的马背, 拉拽缰绳大喊:“保护将军!撤退!” 胡兵们将石摩奴护在其中,迅速合拢后撤,不远处马蹄踩踏地面的震颤声重, 飞扬的尘沙之间,沈同川居高临下,认出己方带有“齐”与“秦魏”二姓的旌旗, 他立即抬手, “停下!魏统领回来了!” 箭雨忽止。 魏德昌身后还有领兵追击而来的涅邻古,混乱之中, 涅邻古见石摩奴受伤,便慌了神, 顾不得前面魏德昌和他的魏家军, 连忙去接应石摩奴。 魏德昌眼睑胡兵慌张撤退,“义兄!胡人已见颓势!我们快合力, 乘胜追击!” “不可。” 秦继勋一身甲胄浴血,只见魏德昌与杨天哲还未走近便调转马头,他还没应,便听徐鹤雪说道。 徐鹤雪衣襟边缘血色斑驳,几缕乱发在鬓边被风吹得乱荡,秦继勋忽见他双膝忽然一屈,剑锋嵌入地面,一个踉跄,便立即上前去扶:“倪公子!” “秦将军,让他们回来。” 徐鹤雪勉力站直身体,握剑的手在袖间细微地抖。 “段嵘,挥旗!” 秦继勋的命令一下,段嵘立即令兵士挥动旗帜,魏德昌只见止战的旗帜挥动,他像是被兜头的冷水一浇,不得不与杨天哲领着兵士们回头。 “义兄!多好的机会啊!石摩奴的粮草已被杨统领烧毁,他又受了伤,此时正是士气大减的时候,若我们此时追击,或可将其一网打尽!”魏德昌疾奔到城门前,下了马便急匆匆说道。 杨天哲紧随其后,“是啊秦将军,万不可在此时放过石摩奴!” “你们难道忘了,我们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什么?是守城!”秦继勋神情肃穆,厉声,“援军未到之前,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战鼓已止,寒风卷地,天色亦变得暗淡许多,倪素点燃琉璃灯,靠在城墙上,看见沈同川急急忙忙地提着衣摆从城楼上下来,她看着他身后,却始终没见那个人,她心中一跳,不由往前,“沈知州,倪公子呢?” “倪公子在外头!他好像受伤了!”沈同川匆匆地回了一句,便立即命守着内城城门的兵士们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沈同川还没往瓮城内探头,只见倪素已飞快地从他身边跑过,瓮城之内,除了呆立的战马,便是满地的死尸,灯影所照,鲜血直流,堆积的尸体几乎挡住她的步履。 外城的城门开了,晦暗的天色,还未点燃火把的城中灰蒙蒙的,呼啸的风声犹如厉鬼的哭嚎,鲜血滴答。 无数兵士涌入,清理起地上的死尸,胡人的尸体被丢在一旁,几乎要堆成一座小山,而每一个齐人兵士的尸体都被他们郑重地抬入城中收殓。 “倪公子你受伤了?快,快叫咱们营中的医工!”魏德昌心中虽不满徐鹤雪向秦继勋谏言不许追击石摩奴,但见他受伤,他亦露出紧张之色。 “不必。” 徐鹤雪一手提剑,拒绝了秦继勋的搀扶,他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入城门,只觉眼前的漆黑被一道暖色的光影驱散。 那光影铺陈在沾满血水的地面,他的眼睫慢慢抬起,对面有一个女子,她穿着淡紫衫裙,挽着三鬟髻,只有一根牙白的玉簪作饰,净白的长巾半遮她的发顶,也遮住她的半张面容。 她手提一盏琉璃灯,灯盏中的烛焰跳跃,那是照亮他双目的唯一光源。 “我有医工。” 徐鹤雪忽然说。 他浑身痛得麻木,迈着极为艰难的步履,踩着琉璃灯铺散而来的光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越是走近,他的双目便越是清晰。 他看清她红透的眼眶,闪烁的泪意,忽然之间,步履一顿。 两人之间还相隔一段距离,四目相视的刹那,倪素的眼泪如簇跌出,忽然朝他奔去,她双臂一展,环抱住他的腰身。 徐鹤雪脊背僵直,良久,他垂下眼睛,只见长巾滑落,露出她的发髻,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片刻,还是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沈同川在内门看见这一幕,想要到近前去,又觉得好像不大合适,他摸了摸鼻子,没动。 “我们快走。” 倪素吸了吸鼻子,松开他,扶住他的手臂,往内门走去,路过沈同川身边时,徐鹤雪顺手将那柄剑交还给了沈同川。 沈同川看着他们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剑如此重,他低头,看着一颗血珠顺着剑锋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些什么,”秦继勋立在瓮城内,也才将视线从徐鹤雪的背影收回,“你们是觉得,我太听他的话。” “义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继勋忽然厉声打断他,“他要是没有本事,他所为要是没有道理,老子身为雍州军主将,何必要听他的话!” “你们以为石摩奴意欲撤军之时,他为何忽然要冒着风险去与石摩奴交手?” 秦继勋的视线在魏德昌与杨天哲之间来回,“你们还未归,石摩奴彼时撤军,一旦与你们正面相遇,岂非正好给了石摩奴与涅邻古前后夹击你们的机会?” 招魂 第104节 徐鹤雪意不在杀石摩奴,而是在为魏德昌与杨天哲争取时间,而石摩奴受伤,亦令涅邻古乱了方寸,无心作战,只顾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场血战消耗。 魏德昌与杨天哲皆哑口无言。 秦继勋看杨天哲递还的松纹宝刀,他伸手接来,“我不知你们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识得此人,我便越是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剑抵万刃光,”沈同川提着那柄徐鹤雪用过的剑,走近他们,“这样的人,无论投身沙场,还是居于庙堂,本该前途无量。” 可惜,那是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忽然的静默笼罩于四人之间,今日本是他们近来对阵石摩奴,最大的一场胜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对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满脸羞愧。 “诚如秦将军所言,倪公子这样的人,我实在不该如此冒犯。”杨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亏城墙上的火把还没有点起来,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灯为徐鹤雪照亮,暂时还没有人发现徐鹤雪的身形与常人相比,已有些许淡薄。 倪素掀开毡帘,将他扶进去,原本躺在毡毯上的青穹见状,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锐地发觉徐鹤雪的不同,他立即起来,拖着迟缓僵硬的身体出去找香烛。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还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炉子上温,却听他道:“不用,给我吧。” 倪素不说话,将茶碗递给他。 她看着他端茶碗的手,发觉他的颤抖,也隐约看见衣袖底下血红的伤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毡帘外,钟娘子的声音传来,“魏族长听说你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所以叫了人来请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这一两月以来,倪素用她的医术治好了难民中疾病缠身的妇孺,亦跟随军营中的医工们为受伤的将士医治外伤,此地几乎无人再疑心她的医术,城中有难产的妇人,或身上有隐症的妇人,都开始来寻她治病。 钟娘子与人闲聊,将倪素出身江南雀县,杏林世家的事儿说了出去,她有金针刺穴的家传本事,亦是从钟娘子这儿传出的,魏府的老内知在毡帐外头接着钟娘子的话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这秋寒之时便开始双膝作痛,听说你会针灸,不防便去我们府中试上一试?若你的法子有用,我们主君少不了你的赏。” 傲慢的主君,养出的家仆也是傲慢的,这番话高高在上,倪素满眼都是眼前这个人手臂上皲裂的伤口,她心中充盈愤怒,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人影,风吹帘动,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头的老内知显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识抬举,他脸色一变,语气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战事所致,你以为我们主君会要你一个小娘子去给他看腿?” “城中的医工,你们喜欢找谁便找谁,我金针刺穴的本事学得不好,就不拿你们的老族长来试了,我怕他试不起!” 倪素一番针刺般的话令老内知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在外冷哼一声,“好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毡帘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头撞见徐鹤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别这样看我。” “你怎么了?” 徐鹤雪虚弱到说话几乎只剩气音,一手撑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会死,”倪素几乎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眼眶又涌上泪意,看着他苍白的面庞,“可是你呢?” 你死了。 这个阳世所有的药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泪滑下脸颊,倪素颤声,“他是剐了你的其中一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到儿孙满堂,而你不能?” 徐鹤雪怔怔地看着她,琉璃灯盏的光悄无声息,以微弱的力量,缓慢地修补着他残缺的魂火,凝聚起他散不断散出的莹尘。 他抬起手,还没触碰到她脸颊的泪水,倪素又忽然来抱住他。 她抱得一点也不紧,反而处处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剐伤都在哪里,她其实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会愿意的。 “我去为他治腿疾,那我成什么了?” 她哽咽地说。 徐鹤雪觉得她的这句话就像是她亲手交到他手中的钥匙,只要他顺从于她,便能打开约束心中欲念的枷锁。 莹尘飞浮,孤灯摇晃。 徐鹤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顾衣衫底下皲裂的伤口,双臂收紧,将她环在怀中。 倪素觉得自己好像被积雪裹住,胸腔里的那颗心疾跳不停。 她其实很想要他的拥抱。 哪怕这样冷。 “徐子凌,这样你会很疼的。”她的手轻放在他的肩背。 他却问,“你会不会觉得很冷?” 她说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话,徐鹤雪知道她不愿意说,正如他也不愿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显露分毫情绪的波澜。 却俯首,抵在她的颈窝。 “就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他顺从于她。 顺从此刻的私欲。 第90章 天净沙(五) 打了胜仗, 秦继勋自然是要犒劳将士们的,秦魏二姓的族长毫不吝啬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与高粱酒,毡棚外是兵士们高高兴兴来回搬挪干柴的声音。 倪素的下颌抵在徐鹤雪的肩, 她迟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后背的手,琉璃灯盏照见她满掌濡湿的血液, 她指节屈了一下,血液开始以缓慢的速度逐渐化为细微的莹尘,幽幽浮浮。 毡棚外有步履声临近, 徐鹤雪几乎是立即松开倪素,青穹一手抱着香烛, 一手掀开毡帘, 正见他们二人相对, 坐在毡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来他怀中的香烛, 却发现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这种变化,青穹习以为常, 他已经挺过了骨肉生长最难捱的时候,如今除了依旧畏寒以外,已好了许多。 “我来帮你清理烛台, 倪姑娘。” 青穹说。 “你才刚好些, 快回去坐,一会儿我去要些艾叶, 你晚上用它泡脚,也许会好受一些。”倪素说着, 便抱着香烛回到桌案前, 将裹着残蜡的烛台一一清理干净,再将蜡烛一支一支地放上去, 借着琉璃灯中的烛火,点燃。 “倪公子!” 毡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经触碰到毡帘,她回头看向徐鹤雪淡薄的身影,立时出声:“魏统领,不要进来!” 魏德昌抓着毡帘的手一顿,“倪小娘子,这是何故?” “他受了伤,我正在施救,”倪素飞快跑到徐鹤雪身边,蹲下去将被子扯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扭头看着毡帘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统领若有话,还请晚些时候再说。” 魏德昌也不知为啥她治伤,他就不能进去,但他还是松开了手,就站在毡棚外头,“不行,我现在就得说!”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几碗酒,粗犷的嗓音都沾着几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还没脱,不自觉在帘外站直身体,又抱拳俯身,“我老魏来给你赔不是来了!今日我与杨统领实在冲动,我是个粗人,这心里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也不像你与义兄那样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证,往后再不这样了!” 徐鹤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里,她这一天下来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被中其实没有她的温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听里面传来徐鹤雪的声音:“魏统领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敌百之勇,非如此,秦将军亦无把握偷袭石摩奴驻地,毁其粮草。” “我就是这一身蛮力还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杨统领本也是要来给你赔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鹤雪敏锐地抓住关键所在。 “是啊,义兄说,杨统领近来功劳不小,让我好生与他喝一顿,他酒量不及我,才两坛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鹤雪盯住毡帘上的影子,“魏统领,秦将军在何处?” “他嘛……” 魏德昌话说一半,听到些动静,他转过头,正好看见秦继勋一手按着松纹宝刀走来,他立即喊:“义兄!” 秦继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给倪公子赔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毡棚。 秦继勋拍了拍义弟的肩,“德昌,马上就要换防,你快去安排人将城楼上的儿郎们换下来,切记,酒这东西,他们可以喝,却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们无论何时都不可放下防备。” 魏德昌挠了一下脑袋,“那你还让我跟杨统领……”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让你收敛些,此事怪我,”秦继勋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军务,魏德昌也不耽搁,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徐鹤雪在毡棚内静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毡帘外只剩一个人的身影,秦继勋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伤如何了?不知我能否进来?” 青穹在秦继勋与魏德昌说话间便找出来一张轻薄宽大的毯子,倪素与他一块儿将搭衣裳的木施搬过来,将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风。 “秦将军进来吧。” 倪素站直身体,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秦继勋掀开毡帘入内,只觉其间亮如白昼,简易的“屏风”遮挡遮挡了他的视线,倪素走上前,“秦将军,他受了伤,此时没有遮面,不便与您相见,请您见谅。” 秦继勋当然记得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点头,“我与倪公子如此说话也可。” 青穹将一把椅子搬来他身后,便与倪素一块儿出了毡棚。 他们也没有走远,就在几步开外,倪素找钟娘子要了两个包子,两碗热汤,便与青穹一块儿坐着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还是没忍住,“倪姑娘,你怎么不劝劝他?他总是这样折腾自己,可这里,又能有几个人记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记得,也是记得他倪公子这个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鹤雪。 青穹抿唇,没说出来。 “他又不是为了让人记得他的好才做这些事的。” 热汤里有胡椒,喝了几口下去,倪素因为那个拥抱而发冷的身体暖了许多,“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医,也从不是为了让天下女子都记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拦他,” 倪素看向身边被厚厚的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穹,“我要帮他。” 招魂 第105节 冷月高悬,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烧跳跃,兵士们聚在一块儿喝酒吃肉,热闹至极。 这是他们驻守雍州以来,最为扬眉吐气的时刻。 毡棚内,徐鹤雪隔着搭了毡毯的木施,直截了当地询问秦继勋,“将军是故意要魏统领灌醉杨统领的?” “倪公子心细如尘,” 秦继勋愣了一瞬,手撑在膝上,“实不相瞒,即便今日得胜,我心中亦有不安之处。” 徐鹤雪咳嗽了两声,声音透着虚弱,“所以,秦将军已经让人去巡视天驹山鸟道了?” “不错。” 秦继勋点头,石摩奴负伤撤退之时,他听见这位倪公子说不要追的话,便发觉倪公子与他或许已经想到一块儿去了。 “天驹山鸟道年年修缮,宋嵩在时,他再贪也不敢怠慢天驹山的工事,我实在疑惑,为何偏在此时,它便出了纰漏。” 秦继勋面色凝重许多,“倪公子,我怀疑,雍州城内有内鬼作祟。” 若他的猜测为真,那么这于雍州城而言,实在是一件极为严重的事,这也正是他不将自己的猜测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肠子,极易冲动,此事一旦声张,便会引起城中人心慌乱。 他之所以让魏德昌灌醉杨天哲,也是为了让段嵘代替杨天哲去巡视天驹山。 “将军!” 毡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声临近,秦继勋听出是段嵘的声音,他立即道:“进来。” 段嵘掀帘进来,看见挡在中间的木施,愣了一下,随即便将手中的断木板双手奉上,“将军这木料是我从天驹山底下的山涧中找到的,果然有异!” 段嵘气喘吁吁的,满脑门儿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亏毡棚中烛影明亮,秦继勋接来细细地端详一番,脸色变了又变,他立即从木施底下将其递给徐鹤雪,“倪公子,你看。” 徐鹤雪接来,这块残缺的木料颇为厚实,两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却是不一样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极有重量,他们趁夜攀援天驹山,必不便带刀,即便带了,要抬起来从底下破坏鸟道,也是事倍功半,他们用匕首才更衬手,的确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长度。” 正面,是供鸟道之上的雍州军来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损,又有尘泥,反观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许多。 天驹山的鸟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毁坏,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脚。 外面的热闹声重,而秦继勋心中却泛寒,“天驹山上,一半的守军是我秦家军,一半,是起义军。” “自然不可能是咱们秦家军的儿郎!可是,”段嵘皱起眉头,满心疑虑,“可是杨统领他自来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遗余力地与我们一块儿守城,他杀的胡人不在少数,今日更是与魏统领一道烧了石摩奴的驻地,杀了涅邻古的侄儿萨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内鬼,也绝不可能是他。” 其实秦继勋心中亦有此疑问,若是杨天哲,他绝不可能为雍州如此尽心尽力,“昨日负责值守天驹山的武官都是谁?” “咱们军中昨日值守天驹山的是刘用,刘获,刘忠兄弟三人,杨统领军中的则是董成蛟,胡达,孙岩礼。” “他们现在何处?叫他们到我帐中,我来问话。” 秦继勋站起身。 段嵘领了命,转身便跑出去,秦继勋转头对徐鹤雪道,“公子受了伤,便先好好休息。” 秦继勋才走出毡棚,却撞上段嵘急匆匆地跑回来,“将军!董成蛟与胡达已不在席中!” 毡棚内,徐鹤雪才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便听见段嵘的这一声,他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毡帘旁,“段嵘,他们二人今夜,可有什么任务?” “董成蛟要给天驹山送征来的民夫与武器营的箭支。” 雍州军的武器营设在一间民宅里,这还是秦家给腾出来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这里,竟也宽敞得很。 灯火通明的楼阁上,所有的工匠们聚在一块儿,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紧张,你推我,我推你的,一个老头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儿!” 这些天以来,范江与这些人在一块儿围着面前的这个床弩转,手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他紧张地搓一下手,针扎似的疼,到底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后面,仅凭他们这些人是拉不开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声:“外头的兄弟,进来帮帮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们听了,便立即跑进门来,他们看着那架三弓床弩,脸上也都带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们帮着将床弩推到外面的栏杆处。 “快!咱们一块儿使力!”资历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后面,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铁翎箭支。 他们居高临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们一起拉动床弩,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干的嘴唇颤了颤,振声。 所有人同时卸力,长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铁翎箭刺破风声,擦着他们的耳膜,猛地弹射出去。 兵士们最先反应过来,记着适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里看得不太清楚,范江与所有人都在楼上焦灼地等待着兵士的回归,约莫过了两盏茶,兵士们气喘吁吁地将拾捡回来的铁翎箭交还,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楼上寂静一瞬,瞬间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摇晃他的脑袋,“范江!听清楚了吗?咱们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听到了,” 范江摸着铁翎箭,“听到了……” 弩射距离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们造成了。 “如此,我们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几分优势!”兵士们也高兴极了。 秦继勋给武器营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时才觉得饿,一个个说说笑笑地下楼,白胡子老工匠看着范江还在床弩面前发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说你呢!你在想什么呢?” 范江迟钝地抬起头,撞见白胡子老头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何老,我就是忽然觉得,我好像也有些用处。” 白胡子老头看着他,“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有用处,咱们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处,旁人如何轻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自个儿心里头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笼修房屋的木工活儿,如今不也做得这杀胡人的法宝么?你在这儿没日没夜的,比我们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这上头其实是很有天资的,又是个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后就跟着我一块儿在军营里头做活,我半辈子都是做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学,我就都教给你。” 范江一惊,“何老,我……” “怎么?不愿意啊?” 何老挑起松弛的眼皮。 “愿意!” 范江毫不犹豫,他将那沉重的铁翎箭抱在怀中,“何老,我愿意。” 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双,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种种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闯入雍州城而受伤的腿,他胸腔里很多的情绪起伏,犹如江海翻覆,“我这样的人,虽然不能上战场,也很难拉得动弓,用不来剑,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给我们的将士用……” 谁说木匠,就不能有报国志。 谁说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讨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债。 “说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满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汤,咱们这儿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将军那儿去了。” “您先去,我将这里收拾一下。”范江指着屋子里的狼藉。 “你别那么勤快,他们都没收拾呢。” 何老摇摇头,还是背过身,朝楼梯下走去。 楼上只剩范江一个人,他扫了扫屋子里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长案旁看了会儿图纸,那是他与这些工匠连日来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将扫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烛光照不见这片角落,他在阴影里,小声地唤:“阿双?” 他连着唤了几声。 没人应他。 他沉默地坐着,捏得图纸发皱。 底下忽然吵闹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便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见两个人率先走进来,后面的兵士跟上来,其中一人指挥道:“你们快一些,别误了出城的时辰!” 原来是来搬铁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来,搬了铁翎箭的兵士们很快出去,那道门匆忙被穿着墨绿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来了?” 范江猛地一顿。 “自然不回来,耶律真将军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伤,咱们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给耶律真将军报信。” 另一个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压低声音,“雍州军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时将军来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杀了,难道还带着他们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几乎双腿瘫软,他清楚得听见他们口中谈及的将军,是一个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个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将领! 他们是内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见桌角的一个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动作极轻地拿来手中,那二人还在谈话,他缓慢挪动到桌案底下,仰头。 神臂弩对准一个背向他的人。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妻子阿双的脸,想起她对胡人的惧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后都在折磨着她的那些痛苦的记忆。 他双目湿润,指节紧绷。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松懈,他要先将这件事告诉倪公子,告诉秦将军!不能让这个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蓦地对上一双阴鸷的眼。 “胡达,有人在你身后。” 那个人紧盯着范江。 名唤胡达的男人立时便要回头,而范江却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达被一箭穿胸。 范江满掌是汗,再射出几箭,却被那有了防备的玄衣男人尽数躲开,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惊慌失措下,他撞开一旁的棂窗,囫囵滚了出去。 “来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楼下跑,“快来人!起义军有内鬼盗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着嗓子,用足了力气,一遍一遍地大喊: 招魂 第106节 “耶律真已近汝山!” 第91章 天净沙(六) 底下有搬挪箭支的兵士们, 后堂里有聚在一块儿吃羊肉汤的工匠们,他们听到范江嘶声力竭的叫喊,“快去禀报秦将军!耶律真……” 利箭擦破夜风的声音一响, 何老颤颤巍巍地从后头出来,只见有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重重地跌在地上。 细长的箭支嵌在他的后背,很快晕开一片血红,何老浑浊的双眼大睁, 失声:“范江!” 兵士们齐齐扔下装着箭支的箱笼,他们很快抽出刀围过来, 却见楼阁之上隐在一片晦暗阴影里的那个人站出来。 他居高临下, 手中还握着一个神臂弩, 一双眼睛低睨着底下中箭的范江:“诸位都认不出我么?” “董校尉?” 跟随他而来的起义军的兵士们讶然。 董成蛟扬声道:“此人疯言疯语, 多事之秋,他不但射伤胡达校尉,还抹黑我起义军, 如此不正是要尔等雍州军的将士与我们再生嫌隙?其人其心,实该诛之。” “范江!”何老与其他工匠才将范江扶起,见他嘴里吐出血来, 又听得楼上那人的话, 他抬起头:“他是个老实的,如何敢轻易污蔑人?!” “为他说话者, 同罪!” 董成蛟面露凶悍之色,“快将箭支搬上车!莫耽误了秦将军的军令!” 雍州军的兵士们在底下紧盯着他, 没动, 只有起义军的兵士们转身去抬箱笼,董成蛟正欲发作, 却听外面一阵整齐急促的步履声临近,很快便有一人率先疾步进门,他一抬头看见楼上的人:“来啊,给我抓住他!” 董成蛟心下一凛,“段嵘你要做什么!石摩奴一败,你们雍州军便要卸磨杀驴吗!” 跟随董成蛟来的起义军兵士们一听这话,他们立时慌了神,也不忙着搬箱笼了,抽出刀来挡在段嵘等人面前。 “这个人是你们故意安排的对不对?”董成蛟指向底下口吐鲜血,半睁着眼睛的范江,“秦继勋要对我们这些从十三州来的起义军赶尽杀绝,是不是?!” “枉我们为雍州尽心尽力,枉我们杨统领如此信任你们雍州军!可你们是如何待我们的?”董成蛟言辞激愤。 “董成蛟,事到如今,你还要胡言乱语!”段嵘冷笑一声,看见被工匠们围在中间的范江,他立即命身边的人:“快!快送他去找医工!” 几名兵士匆匆忙忙地将范江带走,而董成蛟的三言两语,在这些信任他的起义军将士中的确激起了极大的波澜,他们警惕地盯着段嵘与他身后的人,无声地对峙。 段嵘没有耐心耗下去,他几乎是借着一旁柱子一跃,顺着楼梯的栏杆,很快飞身上楼,董成蛟一边后退,一边朝段嵘射箭。 段嵘以剑相抵,匆匆躲过,提剑直奔董成蛟,两人在楼上刀剑相接,底下雍州军的将士与起义军的将士也打作一团。 工匠们吓得躲到后堂里去,不敢冒头。 董成蛟堪堪躲开段嵘的招式,剑锋劈开他身侧的栏杆,他心下一紧,一个不防便被段嵘一脚踢了下去。 董成蛟仓皇借力,勉强落地,抬头便见段嵘飞身下来,剑光闪烁,段嵘双足踩踏他的双肩,一剑刺在他的脊背,董成蛟吃痛,脊背躬下去,摔在地上。 段嵘坐在他后背,几乎用剑将他钉死在地上。 “雍州军便是如此待我们这些人的吗!我们千辛万苦前来投奔,便是要落得如此下场吗!”董成蛟嘴里浸血,咬着牙大喊。 “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段嵘拔剑。 “董校尉!” 那些起义军的将士们见此,他们个个面带怒气,双目发红,立即提刀朝段嵘奔去。 “都给我住手!” 一声怒吼忽然而至,所有的起义军将士蓦地一顿,他们回头,只见他们的统领杨天哲被人扶着,步履踉跄地走进门。 秦继勋也很快进来,他抬头,一双锐利的眸子盯住那被段嵘制住的董成蛟。 “杨统领!” 董成蛟一见杨天哲,便憋出眼泪,“今日他们要杀我,说不准来日便要杀您啊!他们分明从未信过咱们,只是利用咱们守城罢了!” 秦继勋上前几步,火把的光落在他冰冷的甲胄,“你还真是知道如何挑拨离间,知道自己反正活不成了,便索性用这条命来动摇我雍州城的军心,以此,也能给你的主子耶律真多添一分胜算,是不是?” 范江被抬出去后,秦继勋在路上便撞见了,他紧紧拉住秦继勋的衣袖,满嘴都是血,艰难地对他重复:“耶律真已近汝山……” 耶律真这个名字,对雍州的百姓来说,是一个笼罩在他们心头多年的噩梦。 十六年前,便是这个人偷袭雍州城,屠戮半城百姓,杀了秦继勋的父兄,亦杀了魏德昌的兄长。 苗天宁为守城而战死,当时的雍州军几乎不剩什么人了,如今的雍州军多半是居涵关退回来的守军。 董成蛟依旧悲愤难言,“杨统领,我……” “天驹山的鸟道被毁,究竟是因为石摩奴,还是因为你与胡达?!”杨天哲厉声打断,他喝得太醉,此时还有些不清醒,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脸上烫得发红,忽然间,他一手抽出身边兵士的剑,握住剑刃。 “杨统领!” 起义军的兵士们不由喊道。 杨天哲握了满掌的血,痛得自己清醒了许多,他额角青筋微鼓,站直身体,“你们都把刀给我放下。” 起义军的兵士们无比信任这位带领他们从胡人的治下逃出来的杨统领,纵然他们心中不安,却也还是陆续将刀放下去。 “你们也放下。” 秦继勋抬起下巴,示意雍州军的兵士们。 一时间,众人皆收刀。 “董成蛟,我们从胡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正是为了不做他们的奴隶,正是为了让我们这身骨头可以有机会挺得直,”杨天哲冷声质问,“可你告诉我,为什么逃了出来,你还要做胡人的狗?” 冗长的静谧,董成蛟被段嵘牢牢压制,他半张脸抵在地面,“杨统领,你多天真啊,你不会真以为,做过狗,还能做回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近乎张狂地大笑,“这里的人都知道!你杨天哲曾经贪生怕死,你爹死在苗天宁手里,你就去做了胡人的狗!他们是不会真心信你的!咱们这样的人,一日奴颜媚骨,终生奴颜媚骨!” “老子不在乎他们如何看!” 杨天哲大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领,“只要能杀胡人,老子就要杀光他们!可你呢!老子如此信任你,你他妈的都在做什么!” “我有妻儿了。” 相比于杨天哲的暴怒,董成蛟反而显得很冷静,“他们就在丹丘,我可与你杨统领不一样,你无牵无挂,我不是。” —— 军营中的医工最会治外伤,段嵘手底下的兵士们将他抬回去,便立即唤了医工救治范江。 倪素扶着青穹匆匆跑来,正逢一名学徒端着一盆血水从毡棚里出来,倪素看见淡红的水中,静躺着一枚锋利的箭矢。 “倪小娘子,师父他们正在里面救治。”那学徒认得她,便匆匆地安抚了一声,端着水盆去倒了,又找人要热水。 青穹显得过分安静。 倪素看向他,他裹着脑袋的头巾跑掉了他也不知道,就那么迟钝地望着毡帘上映出的一道道影子。 倪素才要去拉他的头巾,里面便有人掀帘,倪素立即走上前,焦急地问道,“田医工,范叔怎么样了?” 姓田的医工沉默一瞬,他瞧了一眼在旁的青穹,摇头,“倪小娘子,那一箭伤及心肺。” 倪素怎会不知他这句话的意思。 她心中一沉,立即掀帘进去,范江就躺在简陋的竹床上,一身血污,胸口艰难地起伏着。 一旁还站着几个田医工的学徒。 “范叔……” 倪素唇颤,她走近查看范江身上的伤口,却听他嘴里含混着血,模糊地说:“倪姑娘,我不中用了。” 倪素的眼眶一瞬湿透,“范叔,我来救您,我可以救您!” 她颤抖着手,压制他的血脉,试图为他止血。 范江半睁着眼睛,看见毡帘一动,那个脑袋光秃秃,身形瘦长,看起来苍白又迟钝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其实不是青年,他其实才十几岁。 范江见他走近,暗沉沉的影子压下来,他抖着嘴唇,“你又长高了。” 青穹看着他。 干瘦又佝偻,一张脸被这雍州关的风沙磋磨得有些发皱,此刻他满嘴都是血,一呼一吸间,肺部都带着浊音。 “我和你阿娘对不住你。” 范江说。 “你们又不知道生出来的我是这个样子。” 青穹终于开口。 他比常人还要漆黑还要大的瞳仁里映不出悲喜,声音也很平静。 范江想笑,被血呛得咳嗽,他喃喃,“其实,我好久都听不到你阿娘说话了,从开始打仗,就听不到了。” “我知道。” “咱们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他们会为生离死别而难过,但咱们没必要,我是去找你阿娘。” 范江眼睑含泪,他艰难地唤:“儿啊,我其实,很想她。” “我知道。” 青穹双手紧紧地攥起来。 “那你知不知道,” 范江的泪几乎要模糊他的双眼,“我跟何老他们,造成了一千五百步的床弩?” “嗯。” 青穹喉咙发紧。 “往后雍州关的将士们,会用咱们造的床弩杀胡人,保护咱们的家,”范江自顾自地说,“我也可以拿这个,去跟你阿娘吹嘘了,她生前我还不认识她,也没能保护她,至少如今,我做了一件很像样的事。” “可是你,” 范江盯着他,“可是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啊?” “范叔,我会照顾青穹,”倪素眼眶发红,她哽咽着说,“我答应您,我一定好好照顾他。” 范江将目光挪到倪素的脸上,他张张嘴,鲜血顺着嘴角淌出,“将军,他,清白……” 招魂 第107节 他含混的声音令人听不太清。 无人看见倪素袖间的淡雾涌出,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几乎是在双目无神的徐鹤雪才靠近床沿的刹那,范江双眼失焦,没了声息。 “阿爹?” 青穹唤了一声,听不见他答,这一刻,他原本的迟钝才被一种忽然笼罩而来的,翻江倒海的情绪击碎。 眼泪浸湿他稀疏的眼睫,他去拉范江余温尚存的手。 那是一双极为粗粝的手,布满伤口,布满他这劳碌一生的痕迹。 毡棚中的那些学徒看不见魂火飞浮,纷纷落在青穹的肩上,犹如萤火一般,绕着他来回的打转,像是无声的叮嘱,又像是一种不舍。 青穹忽然扑到范江的身上,紧紧地抱着他,“你别走阿爹……” “你还没有听我说,” 他声音颤抖,“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阿爹。” 第92章 江城子(一) 鸡鸣哀哀, 东方既白。 雍州少雨,今日却下了一场,湿润的雨雾笼了薄薄的一层, 青穹抱着一个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里面装着他阿爹范江的骨灰。 “真的不用入土为安么?” 段嵘忍不住问。 “这口枯井, 就是最能令范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撑着一柄纸伞,雨珠在伞檐噼啪不停,她的袖间拢着一抹淡雾。 青穹才从井口冒头, 倪素便立即上前去,伞檐挪到他头上。 井上的木盖是范江做的, 像一道门一样, 十几年间, 他与青穹在这口井中, 活成了人们眼中的异类。 青穹将铜锁扣上,这口枯井,从他的家, 变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 段嵘指挥着兵士们抬来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书墓志铭,是徐鹤雪昨夜在毡棚中临灯, 一刀一刀镌刻而成。 一直刻到他魂体淡薄, 渐不具形。 “为人修葺蔽庐者,亦有撑持大厦之勇, 虽生于微末,然其心贵比隋珠矣。” 昨夜, 倪素是看着徐鹤雪刻下这最后一句的。 十六年, 范江守在雍州城为徐鹤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风雨无阻, 甚至于沦为异类,而如今,徐鹤雪为他立碑著书,要人们再不能以异样的眼光,轻视这个人。 倪素看见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没有徐鹤雪的名字。 她垂眼,淡雾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说:“走吧。” 青穹一言不发,像个游魂,慢吞吞地跟着她走,才回到毡棚中,他就在毡毯上一躺,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说困。 倪素没说话,她记得青穹曾与她说过,他从前也会梦到幽都,他见过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丛,甚至是恨水尽头的宝塔。 他想在梦中,见到他的阿爹和阿娘。 天不亮时,杨天哲便当着雍州军与起义军的面,亲手处决了叛贼董成蛟与胡达二人,并将两颗人头悬挂于城墙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彻底安抚住军民不安的心。 城中百姓惧怕“耶律真”这个名字,雍州军猜疑起义军中不止一个董成蛟,一个胡达,而起义军则担心雍州军会因这份猜忌而对他们进行绞杀。 “董成蛟和胡达是在我起事之后前来投奔我的,他们一路跟随我,尽心竭力,”杨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继勋面前,“秦将军,是我识人不清!” “杨统领何必如此。” 秦继勋摇了摇头,俯身去将他扶起。 “这二人在你身边,跟随你杀石摩奴帐下的胡兵可从未手软,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觉察出他们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长泊部落亲王帐下第一大将,丹丘王的第一位王后便是出自长泊部落,长泊王后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丹丘王庭大王子辛绰,杨统领,看来自你起事,耶律真便已在酝酿此毒计了。” 长泊王后去世,丹丘王才迎娶了南延部落的公主为新王后,如今长泊部落之威势虽不如南延部落,但长泊为大王子辛绰争夺王位之野心却不止于此。 如今想来,杨天哲之所以能够带着起义军与那些老弱妇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没有长泊部落的暗自助推。 放走杨天哲,使苏契勒陷入进退两难之困局,董成蛟与胡达入雍州城之际,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军,在奔袭雍州的路上。 董成蛟与胡达以天驹山鸟道被毁之危,使石摩奴与秦继勋两方消耗,可谓一石二鸟,既打压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减雍州军的实力。 魏德昌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说不要追,若当日我与杨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许会死,可咱们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虚而入么!” 毡帐中一时静谧。 “原本胡人驻守居涵关的兵力与我雍州城相当,算算时间,无论是胡人的援军,还是咱们的,少说都还要个十来日,但这个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经过了汝山……” 沈同川双手在袖间交握,却许久都不得暖。 耶律真一来,雍州,便真是孤城一座,生死存亡,只在这十日之间了。 “老子就是死,” 凛风吹起毡帘,大片青灰的天光落来,魏德昌抬起头看着外面的纷纷细雨,“也得在援军赶来之前守住雍州城!” 石摩奴从前驰骋草原,却几乎没有与齐人交过手,而耶律真却是从国战中浴血而成的将军,他不但打过攻城战,还在十六年前就攻破过雍州城。 十六年前他被苗天宁赶出雍州城,而今,他必是怀揣彻底攻破雍州城的决心而来。 第一日,耶律真未至雍州城下,入夜之时,秦继勋派出去的斥候来报,石摩奴症重而不及治,已死。 但无论是秦继勋还是沈同川,他们都很清楚,石摩奴绝非死于伤病,而是耶律真的暗害。 石摩奴一死,他手底下的兵士便只能听耶律真的话,暂且放下部族之间的争斗,共同伐齐。 第二日,天不及亮,胡人的马蹄接连成片,扬尘而来,密密匝匝的黑甲胡兵犹如阴云笼罩,那骑在马背上,手握钩镰枪的胡人将军身形魁梧,虽已有四十余岁,脸颊却被横肉撑得不见纹,他咬着肉干,一双阴沉锐利的眼睛睨着城墙之上悬挂的两颗人头,“果然,肯屈起骨头的齐人,还不如我草原的牛羊。” 耶律真并不叫阵,他知道这些齐人是绝不会轻易从城池中出来应战的,他令大军围住雍州城三面,却故意留了一面缺口。 城池外围的堡寨早已被石摩奴拔除,他如今只需要围着这座雍州城打,火攻,投石,他无所不用其极。 秦继勋与魏德昌,杨天哲临危不惧,新造的一千五百步的床弩亦未让胡人离城池前的壕沟更进一步,他们合力守城至天黑,耶律真方有收手之势。 “将军!这是什么东西!” 城下的投石车忽然朝城墙上投射来一样东西,它落在地上,闷响一声,一名兵士惊呼,秦继勋立即回头,只见那东西被白布包裹着,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兵士大着胆子用刀刃划开白布,他面露惊诧,“是死牛!” 火把的光照出里面一团僵死的东西,那是一头野牛,腐臭的味道袭来,杨天哲脸色剧变:“快!所有人离它远一些!就地焚烧!” “杨兄弟,怎么了?” 魏德昌不明所以。 “是瘟牛!一定是瘟牛!”杨天哲后背浸满冷汗,“我在南延部落时,曾在他们的文书里看到过,二十多年前,他们攻我大齐青崖州,便是将得了瘟病的死人送到城中,令青崖州的军民染上瘟病!之后围而不攻,城自破矣!” “快!立即焚烧!” 秦继勋心胆俱寒。 即便瘟牛被及时焚烧,守城军亦有惶惶不安者,倪素在城中收到消息时,她立即对青穹道:“若有人来寻徐子凌,你记得千万拦住,就说他昏睡不醒,不能受风,更不能见人!” 徐鹤雪尚未聚形,只作淡雾在她袖子边,她这两日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拒绝了秦继勋他们的探视,而此刻,她必须要去寻田医工了。 “快将面巾都戴上!” 到了医治病患的毡棚,倪素便见田医工在嘱咐学徒医工们戴上面巾。 “够用吗?” 倪素问道。 “自然是不够的!城中的百姓,还有所有的将士们,这些哪里够!”田医工焦头烂额,“还有防治瘟病的方子咱们虽有,但人手却不够啊!” 倪素想了想,说,“田医工莫急,我们一块儿想办法!” 她很快出了毡棚,找到钟娘子,“如今我们这些人不够用了,须得再找一些人。” 正遇战时,雍州城的百姓几乎都被安置在城中最后方,倪素让钟娘子她们去将相熟的人都叫出来,哪知道那些人一听瘟病便吓得不肯冒险帮忙。 倪素只得找到段嵘,请段嵘将秦与魏两位族长请出,魏族长还记得此女的不识抬举,此时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倪小娘子,先前我要见你,比登天还难,如今,你要见我,我就要来么?” “魏族长不也还是来了吗?” 倪素看着他,“秦将军,魏统领,杨统领,他们都在前面不分昼夜的守城,而胡人歹毒,竟投以瘟牛妄图使雍州受困时疫,使我们染病而死,若将士染病,谁来守城?若尔等俱死,雍州何存?” 魏族长骤然失语。 秦老族长则在旁,又一次审视起这个女子,她不是雍州人,却在此为女人,为兵士,医治伤病。 “青崖州就是因瘟病而陷落于胡人之手,请你们千万不要小瞧它,若有一人染病不及治,则全城人的性命也难以保全,”凛风吹得倪素的面纱与裙摆微荡,她站在这些人的面前,俯身,“我倪素,恳请诸位,不论男女,你们站出来,帮一帮守城的将士,帮一帮你们自己。” “我的命是倪小娘子救的,哪怕是如今要死,也要死得值得。”跟随杨天哲的起义军逃难来的难民中,有妇人毫不犹豫地站出来。 她是那位被胡人刺过字的妇人。 她一说话,难民中腿脚便利的男女几乎都走了出来,他们逃得累了,好不容易踩在大齐的国土,就是死,也要死在大齐。 钟娘子在旁,看着自己的郎君站了出来,她忍不住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泪。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族中但凡能帮忙的,全都去!”秦老族长发了话。 魏族长回头,环视一圈,“你们听见了没有?将士们守城,咱们也要一块儿守!” 瘟牛带来的极有可能是鼠疫热毒,这证明胡人军中已有此困扰,他们用这个法子,亦是想快速瓦解雍州城。 鼠虱伤动物或人的肢体,或由口鼻感触染病瘟病死物之臭秽,便能令瘟病快速传开,人若患此病,刚开始病行未彰,起居如常,饥而不欲食,又或四肢酸麻,乍寒乍热。 但无论是倪素,还是田医工,他们这样的医者,在修习医术之初,便知疫病之害,其深其重,而自青崖州之事既出,这二十多年来,大齐亦有无数医者为研究治疗瘟病的方子而竭尽所能。 至今,已有一套防治瘟病的办法。 “大家不能不穿鞋,一定要穿鞋,还有这个绑在脸上的长巾,一定不能摘……”田医工的学徒大声教百姓们如何防疫,倪素则带着钟娘子她们配药,男子则跟着田医工碾药,煎药。 第三日,耶律真又来攻城。 铸瞭望的高塔不成,便以轒辒车作掩护,填平城门外的壕沟,接近城墙底下,修筑距堙。 秦继勋在城角挖土坑放置瓮池,用以警惕胡人挖地道入城,胡人挖地道,他便挖沟改道,并往里面放烟,使胡人不得入。 但雍州军的兵力,与胡人兵马的差距太大了。 时有霹雳炮炸响,城墙之上,城门之外,震天的喊声交织不断,火光一簇又一簇,一个兵士从城墙上摔下来,重重地砸在倪素的面前。 招魂 第108节 她踉跄后退两步,看见那一双大睁的眼睛,还有扎透他胸膛的数十支利箭。 有一只手拉住倪素,刹那冰雪般的寒意裹附而来,她发现自己袖间的淡雾不知何时竟消失了,她抬起头,却见放置在不远处的那盏琉璃灯,不知何时已被面前这个人提起,他的衣袍雪白,领子朱红,手中握了一柄剑,那是他的莹尘所化的,只属于他的剑。 他眉眼清冷,垂睫看她。 “你辛苦了。” 他说。 倪素干裂泛白的唇紧抿,她不说话,只摇头。 她日日为他点灯,点满整个毡棚,终于让他得以再聚身形,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倪素看不出他藏在衣冠之下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好。 城楼上齐人兵士大声呼喊,有胡人兵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了。 “我在我的战场,” 倪素看着他手中的那柄剑,“你也去你的战场吧,小进士将军。” 第93章 江城子(二) 城墙上一片火光拂动, 魏德昌掐住一名胡兵的脖颈,一刀下去捅穿了他的胸膛,又见左侧有胡人兵爬上来, 他才抽刀,却见一人衣袍霜白, 长巾遮面,三两步提剑上前割破敌人的脖颈。 “倪公子!” 魏德昌大惊。 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喊,令秦继勋与杨天哲等人立时回头, 他们都看见那位日前还处在昏迷之中,如今却手握长剑, 奋力杀敌的年轻公子。 得见如此一幕, 上至将军武官, 下至守城兵士, 心头无不为此震动。 喉间一哽,秦继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振声大喊, “我大齐的好儿郎们!给老子将这些该死的蛮夷杀干净!” “杀!” “杀!” 战鼓越敲越响,守城军们重振气势,收敛心中被敌人蚂附而来激起的慌乱, 手持神臂弩的兵士们不断射出利箭, 寺庙的僧人们亦坚守在投石车旁,躲开敌人投来的火球, 指挥着兵士向攀登城墙的敌人投出石块。 耶律真在万军之中,冷冷地睨视着城墙上的战况, 他派出的勇士们借着床弩所射出的铁箭, 正如蚂蚁一般密集地往城墙上攀登。 上面的人被石块砸中,或被箭矢射穿胸膛, 又或是被那些该死的齐人一刀刀砍死,底下的人却没有分毫犹豫,一个个犹如猛兽般,继续往上。 这是他养出的勇士,不惧险,不惧死。 “杨天哲!” 战火烧得这片城廓之间近乎透亮,耶律真盯住城墙之上的那个人,他从没见过此人,但他的斥候见过,“你到底对我丹丘王庭有何不满?你大可以说出来,难为你从南延部落的文官,要变作一个握刀的武将,你到底是个人才,南延部落若有负于你当年的投奔,那你不如来我长泊部落,我们长泊亲王,绝不亏待于你。” 杨天哲刺中一名胡兵的腹部,上前几步将他抵在城墙上,随即抽出刀来,朝底下一望,“当年我投丹丘王庭,是我一时糊涂,在你们丹丘多年,我已看清尔等蛮夷之本性,我杨天哲如今绝不会再走错路!” “哈哈哈哈哈哈……” 耶律真闻言,却仰天大笑,“杨天哲,你难道忘了你父杨鸣是死在谁手中吗?苗天宁当年砍下你父亲的头颅,害你险些也与那位玉节将军一块儿凌迟处死……怎么?你如今竟能忍气吞声,再与苗天宁同朝为官吗?” 几乎是在耶律真话音才落的刹那,徐鹤雪抬腕杀光翻过城墙来的几名胡兵,他朝前几步,垂眸盯住底下那片黑压压的胡人军中,那个骑在马背上,身着将军甲胄,满头发辫卷曲的胡人。 耶律真,竟不知苗天宁已死? 杨天哲也有一瞬愣神,一个胡兵冲上来,魏德昌及时上前来,一脚将其踢开,再挥刀砍下去,鲜血直流,他回过头:“杨兄弟,你发什么呆?!” “雍州守城军才多少兵力,而我有近十万大军!我看你们能守得住几日!杨天哲,我愿意给你机会,若你肯带着你的人,再投诚一回,我必奏请我长泊亲王为你加官,让你做我长泊部落地位最高的齐人!” 这一场血战一直持续到第四日午时,战鼓已止,黑烟缭绕,残留的火光烧焦了旗杆,一面旗帜落下,迅速被火舌吞噬。 胡人暂退,秦继勋,魏德昌,杨天哲三人皆力竭,他们倚靠在城墙上,满脸都是血渍灰痕。 “倪公子,你可还好?”秦继勋喘息着,抬起眼睛,看向那位正站在城墙边,朝下望的年轻人。 即便相处日久,秦继勋也依旧觉得此人神秘非常。 他分明有一副孱弱的身体,但有时,秦继勋却觉得他的那副身骨,比任何人都要坚硬。 “我无碍,” 徐鹤雪收回视线,看向他们三人,“三位可还记得耶律真说的那番关于苗天宁的话?” “他,” 杨天哲抱着受伤的臂膀,嗓音沙哑,“像是根本不知苗天宁已死。” “不可能啊!” 这道声音猛地插进来,徐鹤雪侧过脸,见沈同川提着官服的衣摆快步走上来,沈同川看见他们四人都还安好,着实松了一口气,而后才道,“倪公子可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份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 徐鹤雪颔首。 “秦将军与魏统领应该也都知道,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苗天宁苗统制,就是死在他耶律真的手上!” 沈同川说道。 徐鹤雪嗓音清泠,“可他没道理用此事来蒙骗我们,杨统领,当年苗天宁死时,你可亲眼见到他被胡人所杀?” “我……” 杨天哲重重地咳嗽几声,“当时苗天宁将耶律真逼出城外后,便下令紧闭城门,他们在外与胡人血战,城中百姓只听得厮杀之声,并未得见外面的战况,后来援军赶到,才将城门打开,外面,已经是尸山血海了。” “援军的将领,是谁?” “我记得是谭广闻。” 沈同川插嘴。 如今的鉴池府刺史,十六年前,负责策应靖安军的两路援军中的其中一路的将领——谭广闻。 徐鹤雪握剑的指节收紧。 “南延部落的军报,都是他们自己参与的战役,只有在丹丘王庭,才有所有部落的奏报。” 杨天哲继续说道,“当初丹丘迫于内战,又见大齐有后起之势,便与当今圣上签订盟约,暂熄战火,盟约之中有一项,便是大齐要丹丘处置参与国战,在齐造下无数恶业的胡人将领,其中就有耶律真,所以他这十六年来,一直被幽禁在长泊,未得重用。” 丹丘王庭如今再度启用此人,便已经将其野心显露无遗。 沈同川满腹惊疑,只觉后背都是冷汗,“可苗天宁若不是耶律真所杀,那么又是死在谁手中?” “谭广闻不是要来吗?” 徐鹤雪抬起眼睛,远处起伏的山脉苍翠巍峨,“问他啊。” 天擦黑,耶律真又领兵前来攻城,并再度朝杨天哲喊话,他必会在齐人援军赶到雍州之前攻破此城,只要杨天哲投诚,他可以代表长泊亲王,对他既往不咎。 守城第五日,雍州军不断有武官向秦继勋进言,起义军中有董成蛟,胡达两个叛贼在先,未必没有其他奸细还藏在其中,他们恳请秦继勋暂押杨天哲,将起义军关入瓮城。 “要我们入瓮城,不就是将我们这些人都当做叛贼么!我们杨统领为雍州如此不要性命,尔等却还要苦苦相逼!”杨天哲的副将孙岩礼带领一众起义军与雍州军在城内对峙,剑拔弩张。 “孙岩礼,住手!” 眼看他们便要动起手来,闻讯赶来的杨天哲立即吼道。 “杨统领,是他们欺人太甚!” 孙岩礼眼眶发红,声似凄哀。 “将军!”雍州军的一名武官看见紧跟而来的秦继勋,便喊,“您可有听到耶律真说什么?若他们动了心,趁我们不备,与耶律真里应外合,我们雍州,就全完了!” “尔等若真如此想,便是中了耶律真的毒计!胡人才将将止战,你们这就要自杀自斗,如此,便能守得住雍州城吗!” 秦继勋怒声呵斥。 “我杨天哲发过誓,此生绝不会再走错路,诸位还要我如何证明?”杨天哲摘下头盔,他的发髻散乱,脸上多处擦伤,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近,“我欠雍州,欠大齐,我愿意用性命来还。” 事到如今,杨天哲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股悲凉,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能让曾被他背叛过的国,再相信他。 他看着眼前这些将士,“可我,想在战场上还。” 他的肺腑之言,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相信,此间一霎静谧,起义军的将士个个面露悲色,他们明明已经踩在大齐的国土,却依旧满怀不安。 “耶律真并非真心接纳起义军。” 城楼的石阶之上,蓦地有这样一道冷静的嗓音传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向那个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这不过是他动摇军心的手段,他要的便是你们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徐鹤雪一手撑在石栏上,“耶律真从长泊带来的大军与石摩奴的居涵关守军加在一起虽近十万,但瘟牛之事在前,他们又如此激进,正说明他们军中,已有瘟疫肆虐,所以,耶律真才要想尽办法,在我们等的援军到来之前,先行瓦解雍州城。” 徐鹤雪居高临下,“杨天哲若真的再起反心,他带着起义军投诚耶律真也是死路一条,诸位,试问,谁敢再收留如此反复无常之人?耶律真不是傻子,与其养虎为患,他只会杀了杨天哲,屠杀他的起义军,他们的投诚,毫无意义。” “大敌当前,我愿为杨天哲作保,请诸位,放下偏见,共抗耶律真。” 这一番话几乎将利弊都摊开在两方将士面前,雍州军将士若不能放下对起义军的偏见,则军心动摇,难以为继,起义军若有战而畏死,敢寄希望于耶律真者,终将死路一条。 “我老魏也愿意为杨兄弟作保!”魏德昌大声说道,“我这些天跟他一块儿打仗,他心里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么?如此要紧关头,我们怎可先自乱阵脚?听倪公子的话,无论雍州军还是起义军,都是大齐的儿郎,我们要守城,也要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起义军的副将孙岩礼喉咙发紧,率先大喊。 “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守城军的喊声震天。 对于雍州城的军民来说,时间好像许久都不曾这样漫长过,徐鹤雪与秦继勋竭力守城,虽两方兵力悬殊,却也生生地捱过了第六日。 这是血的代价,雍州的守城军在不断消耗,而城中亦有人感染瘟疫,倪素与田医工一道,将有了征兆的将士与百姓与其他人分隔开,并安抚百姓,亲自配药,尽力医治。 “千万不要给他们用粥饭,哪怕只是抿一口饭汤也不行,鼠疫是热毒,粥饭入胃,浊气归心,便助长了阳明之热毒,”倪素戴着面纱,对负责给病患做饭的几位娘子说道,“黄糖白糖也不能用,只用薯粉绿豆最好,待他们身上不再觉得乍寒乍热,才可以用少许粥米。” “好,我们都记下了,”一位娘子点点头,正说着话,却见倪素猛地踉跄几步,她立即上前扶住她,“倪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天色发暗,青穹在毡棚中抱着双膝发呆,却见毡帘忽然被人掀开,他一下抬起头,见好几位娘子将不省人事的倪素扶了回来,他站起身,急急地喊:“倪姑娘!” “她这是怎么了?” 青穹待她们将倪素放到毡毯上,他立即扯过来被子。 “田医工看了,说她这是太累了,”钟娘子坐下来,帮倪素掖了掖被角,“哪有像她这样忙的?这几日,我都没见她怎么休息过,方才正与人说着话呢,忽然就倒下去了。” “她脸怎么这么红啊?” 青穹急得不行。 招魂 第109节 “发热了,应该是受了风寒,田医工说,不像瘟病,你放心吧。”钟娘子安抚了一声,她还是没忘上回见到这个青穹,他身上都结满了寒霜,她不敢多和他说话。 钟娘子端来汤药喂倪素喝下,她一直没醒,青穹便一直坐在一旁守着,直到他再听不到城墙上两方交战的声音。 胡人暂时停止攻城了。 “倪姑娘,你醒了?”青穹见倪素眼皮颤动,睁开眼睛。 倪素最先听见他肚子咕咕的声音,她没什么血色的唇弯了一下,“你没有吃饭啊?” “还没……” 青穹摸了摸肚子。 “去找钟娘子,让她给你胡饼吃。”倪素的嗓音有些哑。 “我得照顾你。” 青穹摇头,话音才落,他却听见毡帘被人掀开的声音,那么突兀的一下,他转头,看见提着琉璃灯的徐鹤雪。 他衣袍沾血,但除了血,竟也没什么灰痕。 青穹“腾”的一下站起来,“我饿了,我要去吃胡饼了。” 几乎是在倪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青穹就已经走到毡帘那儿,叫了一声“徐将军”,然后就出去了。 “耶律真暂停攻城了?” 倪素看着他提灯走近。 “嗯。” 徐鹤雪将琉璃灯放下,看见她颊边浮着不正常的薄红,她的唇也很干,他转身去倒水。 倪素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 他慢下来,步子就真的很慢,她知道,他一直都很疼。 徐鹤雪一言不发,倒了一碗热水来,要扶她起身,却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徐鹤雪一时间不得自在,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衣袍,这是她给他做的那一件,如今沾了许多胡人的血,“有些脏了。” 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去碰她。 “洗干净就好了。” 她说。 徐鹤雪抬起眼,与她四目相视。 倪素朝他笑了一下,却又禁不住咳嗽一声,“等我好一些,等你与秦将军彻底守住这座雍州城,我来帮你洗。” 无论是衣裳,还是名字。 徐鹤雪不言,他伸手环住她的肩背,将她带起来一些,将碗凑近,看着她低头喝水的样子。 乌黑的浅发在她耳垂边打卷儿,她的面容白皙又细腻,一双眼睛垂下去,小巧的鼻尖带着细密的汗珠。 她瘦了好多。 “倪素。” 他忽然唤。 “嗯?” 她抬起眼睛。 “若有一日回到云京,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他说。 倪素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想吃雀县的菜了,我其实还不太习惯云京的菜,雍州的也是,我有的时候做梦,还会梦到自己在吃卤鸭。” 她笑了一声,“我小的时候很馋卤鸭,我兄长就会买给我吃。” 她又咳嗽起来,徐鹤雪放下碗,动作生疏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顺了气,便望着他说,“要不然,你跟我回雀县吧。” “有你在,我也不怕我二叔,也不知道我们家的医馆落到他手里,如今成什么样了……”倪素的神情稍稍落寞一瞬,又很快恢复神采,“你跟我回去,就会知道我们雀县有多少好吃的,你做给我吃,好不好?” 徐鹤雪喉咙发紧。 他几乎就要“嗯”一声,可理智提醒着他,不要向她承诺自己原本就无法做到的事,不要欺骗她,让她徒增难过。 其实, 他很憧憬她所说的一切。 每一个字,他都很憧憬。 他不说话,倪素就看着他,“你……不想吗?” “想。” 他毫不犹豫。 既然想,为什么不肯说“好”?倪素却没有问,毡棚中一时寂静,外面有医工来来回回救治伤兵的声音,她忽然说,“我很难受。” “哪里难受?” 徐鹤雪过分清冷的眼里,涟漪微泛。 “我高热要是不退,极有可能会昏迷,动血,惊厥,”倪素充分展现一个医者的所长,“要是再严重,还可能会死。” “我去找田医工。” 徐鹤雪一手撑在毡毯上,要站起身。 倪素却忽然握住他的手,他脊背一僵,回过头的刹那,她靠过来,双手环住他窄紧的腰身。 她如此平静,却将他的一只手抬起来,放到自己的额头。 过热的温度,铺满他冰凉的掌心。 倏尔莹尘乍现,如同烟花一样,散碎弥漫,雀跃不止。 倪素看着四散飞浮的莹尘,说,“徐子凌,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这一瞬, 纵然她没有说她究竟发现了什么,但徐鹤雪亦从她看向莹尘的目光中有所察觉,他觉得自己此时衣冠在身,在她眼前却好像又什么遮蔽都没有。 “倪素……” 他唇颤。 欲收回手。 “灯都是让青穹送去的,我两日没见你,你能不能好好地待着?” 倪素的手指轻敲他筋骨屈起的手背,“你膝盖疼不疼?” 不及徐鹤雪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算了,反正我问你,你都会说不疼。”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被他掌心覆盖的额头究竟是因为风寒才那么热,还是因为她的心事。 哪怕只有两日没见他,她也真的很想他。 一见他,就想抱抱他。 “你是不是不愿意帮我退热?” 倪素望着他。 “不是。” 徐鹤雪哑声。 倪素“嗯”了一声,她还握着他的手腕,冰雪般的触感,可是她是热的,“你看,其实你这样也很好。” 第94章 江城子(三) 这些天, 倪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任何纷杂的声音都会令她彻夜难眠,此时外面依旧很吵闹, 这座立于平原之上的孤城,正在艰难地求生, 城内没有人会睡得好觉,但此刻,倪素握着徐鹤雪的手腕, 却觉得很困。 她趴在他的怀里,半睁着眼睛, 喊:“徐子凌。” “嗯?” “我的头发, 你帮我拆掉, 不太舒服。” 她说。 徐鹤雪低垂眼帘, 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白玉簪,单手将她的发髻拆散,认真地整理她的头发, 动作极其轻柔,不肯弄疼她。 “你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在想,你多珍重自己一些, 不要再生病。” “那可能有点难, 是人怎么会不生病?” 她的声音裹着困倦,又带点笑意, “不过,你要是回到天上, 是不是就能保佑我?” 天上没有神仙, 只有像他这样的星星。 “对不起。” 徐鹤雪半晌才道。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回不去,” 他就这么拥着她, 一动也不动,如同堆砌的冰雪,凝视着她的那双眼神情冷寂,“不能在天护佑你,但我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为你祷祝。” “祈你无病无灾,一生自在。” 倪素的脑袋埋在他怀里,眼睑无端浸湿,但她的声音听起来却依旧很平常,“你不做星星,那要做什么?” 不入九天,不往幽都,那么他,还能容身何处? 徐鹤雪安静了一会儿,说:“十六年前的那份雍州军报上写明,苗天宁为守雍州城而战死,那时与他交手的胡人将领正是耶律真,可耶律真却好像并不知道苗天宁已死。” “所以你怀疑,他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倪素接着他的话,“是增援雍州的援军?是十六年前本该负责策应你,却没有收到你的军令的谭广闻?” 招魂 第110节 十六年前,谭广闻还是永平军的将领。 那时,他与其他统领边关州府兵马的将领一样,听命于玉节大将军徐鹤雪。 徐鹤雪在居涵关领兵前往牧神山之后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军增兵鉴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军队,全军覆没。 但这并非是大齐的军报,而是来自于杨天哲的口述,来自于丹丘南延部落的军报,大齐雍州十六年前的军报上,并未提及增兵鉴池府一事,更将死在赶往鉴池府途中的雍州军的人数算在了雍州守城战的死亡人数之中,上报朝廷。 杨鸣死,苗天宁死,守城的雍州军俱死,徐鹤雪也问过沈同川,当年的鉴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毙而亡,自此十六年,无人知晓,雍州当初曾增兵鉴池府。 “是不是谭广闻,只能等他来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鹤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跃的灯烛,“但关于当年雍州守城一战,我应该先问耶律真。” 苗天宁的死,很有可能便牵连着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几乎放缓了呼吸,“若是找到那个人,你要如何?” 若是找到那个害他凌迟而死,害得三万靖安军惨死牧神山的罪魁祸首,他要如何? 寒风吹得毡帘微荡,徐鹤雪鬓边的两缕浅发轻扬,他垂着眼睛,凝视她乌黑的长发,“亲手杀了他。” 为何他手刃仇敌,便将再也回不去? 倪素一震,手指几乎有些抖,揪紧他的衣衫,“难道,你要动用术法杀人?” 徐鹤雪没有反驳,“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来化解靖安军冤魂的怨戾。” 他为鬼魅,却并不属于幽都,他所杀之人,魂火离散于世间数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尽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来令幽都宝塔中的冤魂获得解脱。 “老师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门因为他的遗言而冒犯天颜,死无葬身之地,”徐鹤雪极其冷静地对她说,“你在大钟寺为我烧的那件寒衣,是我旧友所赠,我还没有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赵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与他少时交游,堪为知己,他虽为亲王,却不受官家待见,在宫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虽死,亦知生的可贵,我不愿牵连同门,亦不愿牵连永庚。” “他们若活着,还可期盼澄清玉宇,而受困宝塔的靖安军亡魂却不能再等,他们若再不能渡恨水,便将永远失去轮回之机,只能化为怨戾之气,游离于幽都之间。” 唯有动用术法,才不至于魂火顷刻离散,难以收聚。 但偏偏,他在阳世只要动用术法,生前所受的刑罚便会再度加身,而以自损之法与天道相交换,他如今的魂体,终将难以负荷。 徐鹤雪看着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皱痕,“倪素,让你在雍州,陪我经历这番艰险,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过得好一些,做一个好医工,写成你与你兄长的医书。” 一个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残破的灵魂,为受困宝塔的三万英魂报仇雪恨。 倪素意识到,他从一开始,便是以自损之心再入阳世。 当今的官家可以还给她兄长的公道,却很难还给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一个公道,事关国之大事,君父威严。 其中牵连者众,无论是谁,他们都会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没有人肯在天下万民面前承认,十六年前,官家下令处死的叛国佞臣,实则清白无罪,一片赤诚。 这条路,太难。 可他仍愿一个人走,哪怕万劫不复。 他不带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带累倪素。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阳世动用术法杀人,那不是属于阳世的能力,也不是属于幽都的能力。 那如果他用了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会有他了? “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记得我的医书,”她的声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怀里不肯抬头,“你自己呢?你怎么不盼你自己点好?” “我盼你好。” 他说。 倪素几乎再也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却努力稳住自己的声线,“还没有到最后一刻,徐子凌,我们先不要这么想,好不好?” “好。” 徐鹤雪扶着她的双肩,让她抬起头,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睑底下的泪珠,“你还在生病,不要哭。” 他扶着倪素躺下去,帮她掖好被角,将她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个脑袋,散着乌黑的长发,用一双泪眼望着他。 “其实,” 徐鹤雪看她不肯闭眼入睡,他双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 “我与永庚年少时曾去过雀县的大钟寺,但我如今只记得这样一件事,却记不清雀县是什么样的,才返还阳世之时,我跟在你身边,却没有好好看过雀县,如今想来,还有些遗憾,倪素,你要与我说一说吗?” “我不想说。” 倪素将整个脑袋都藏到被子里,却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时,你就会知道了。” 她紧闭起眼睛。 徐鹤雪没有挣脱她的手,他只是静默地看着被子鼓起来的小山丘,看着她的手,半晌,他轻轻回握。 他几乎枯坐半夜,毡棚中的灯烛燃尽,听见号角声响,守城军的嘶喊声,他立即睁眼,将她的手放到棉被里,才起身,走出去。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会儿了,他在毡帘外看见他们两个牵着手,一个躺着熟睡,一个就那么坐着,他便没有进去。 “胡人又来了。” 青穹望向城墙之上,守城的兵士们在上面来回奔走,“徐将军,我看见你偷偷抱倪姑娘了。” 就在天还没这么亮的时候,毡棚里还有一点亮光,青穹掀开毡帘一个探头,正好看见徐鹤雪俯身,动作很轻地环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他就看了一眼,转身就蹲在这里玩树枝。 “嗯。” 徐鹤雪出来之前已经裹好了长巾,展露在外的一双眼睛冷淡而沉静。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点愣了。 像是没有料到徐鹤雪的坦荡。 但是青穹转念一想,好像徐鹤雪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掩藏过什么,他一直如此坦荡,唯有在面对倪素时,才会那样克制而谨慎。 “倪公子!” 段嵘领着兵士匆匆赶来,看见他便唤了一声。 天色还没有亮透,徐鹤雪手中也没有倪素点的灯,他循声转身,却看不太清段嵘的五官。 “天驹山失陷了!” 段嵘喘着气跑过来。 “那条铁索,断了吗?” 徐鹤雪并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办法,他拿下天驹山,是迟早的事情。 “已经弄断了,但我们此番,好歹是还是接回了一些将士,还有从泽州过来的人!”段嵘说道。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驹山之时,魏德昌便及时将天驹山通往雍州城后方的铁索切断,石摩奴负伤撤军后,他们才又将那铁索重新修好。 只是到如今,还是不得不断了那条路。 “泽州过来的人?” 徐鹤雪忽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临近,有人在唤“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嵘身后不远处看去。 一道玄黑的影子,轮廓他并看不清楚。 灰暗的天色底下,毡棚里忽然有人掀帘,周挺下意识地看去,那是一个女子,身着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发。 他瞳孔微缩。 那是——倪素? 周挺看见她慌张地张望一下,随即目光一定,几步走近一个人。 那是一个身姿挺拔颀长的年轻男人。 长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却沾着斑驳血迹,清晨的寒风吹得他衣袂拂动。 那衣料,他也曾亲眼见过。 “是夤夜司副使,” 段嵘转过头,正好看见停在不远处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 第95章 江城子(四) “倪姑娘, 你与那个周副使,认识吗?” 青穹一边看着炉火,一边问道。 倪素已退了热, 此时又在忙着为受伤的兵士换药包扎,“我在云京伸冤时, 这位小周大人曾为我兄长的案子奔走。” 她实在没有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在这偏远的雍州再遇周挺。 如今, 他好像已从夤夜司的副尉,升任为夤夜司副使大人了。 胡人又来攻城, 谁也顾不上叙旧, 倪素只朝他作揖, 随即周挺便跟着段嵘匆匆上了城楼。 徐鹤雪叮嘱她记得服药, 亦不作停留,提上她给的琉璃灯,便去守城。 “哦……” 青穹看她忙得紧, 有很多话也都吞咽下去,不作声了。 这是守城第七日,攻下天驹山的胡人士气大涨, 再来攻雍州城便更加勇猛, 守城军伤亡剧增,倪素与田医工他们尽力救治, 却依旧免不了要眼睁睁地看着伤重者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 在此处帮忙的男人们才将死去的兵士们抬出,又有人抬着浑身是血, 大声呼痛的兵士们进来。 倪素看见一个兵士被木刺扎伤了左眼, 他疼得打滚,几人都将他按不住, 她一看那血淋淋的窟窿,几乎打了一个寒颤。 “倪小娘子,这个我来治,你先歇息片刻吧!”田医工看见倪素一双手都是血,满额都是汗,便对她说道。 “我帮您。” 倪素摇了摇头,在青穹端来的盆中净了手,便上去给田医工做帮手。 城墙上战况激烈,入夜时分胡人才暂缓攻势,秦继勋派出派出一队骑兵作胡人打扮,趁夜混入胡人军队中焚毁胡人粮草。 临近子时,众人立在城墙之上朝远处望去,一簇簇烧灼的火光很快陨灭,五百骑兵,无一人归来。 历经多日战火摧残的城墙上土灰都混着血,杨天哲将铁胄摘下,脸色十分沉重,“秦将军,若再等不到援军,我们……” “妈的!” 那五百骑兵中亦有魏家军中的儿郎,魏德昌喉间哽塞,唇焦口燥,“该死的谭广闻!若不是他非要等官家敕令抵达鉴池府才肯发兵,我们何至于如此!” 大齐止战期间,只有如雍州城这般,由敌国先行挑起战火,秦继勋才可举兵御敌,若非此种境况,州府兵马的调动,无官家敕令便不得妄动。 招魂 第111节 否则,将有被朝廷问罪之风险。 “他谭广闻不过是不想担责罢了!”沈同川的官服都被火星子烧了好几个洞,他脸上也沾着黑灰,“我们大齐这样的文臣武将还少吗!这些求稳苟安之辈,我往鉴池府发了多少封文书,他谭广闻理会吗!” “我离开泽州时,官家的敕令还没有到,但算日子,敕令送到谭广闻手中也就在那几日之间,想来,鉴池府与泽州的兵马应该已经在赶来雍州的路上,再有三日,应该可以到。” 几乎是在韩清的密令送到周挺手中时,他便立即动身,与几十名夤夜司亲从官不分昼夜地赶路。 他们轻装简行,比带着辎重的大军行进速度要快得多。 “若等咱们的箭矢耗尽,伤亡再增,这城,还如何守?”杨天哲叹了口气。 “城门不破,坚守城门,城门若破,亦不算输,”徐鹤雪侧过脸来,一双眼毫无神采,“一街一巷,皆是战场,若赶不走胡人,也要困死他们。” 魏德昌闻言,几乎精神一震,他虽受了伤,正由医工替他包扎,开口嗓音却依旧洪亮,“倪公子说的对!当年苗天宁苗统制守城,城破,亦能将耶律真赶出城去,我们为何不能!何况如今,城门还未破!” “倪公子?” 周挺看着那个人,长巾遮掩了他的面容,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细看之下,竟漆黑空洞,不见神光。 “周大人有所不知,倪公子在此有些日子了,他一直与我们合力抗敌。”沈同川向他介绍道。 秦继勋也道,“倪公子是我请来的幕僚。” 周挺见他们对待此人的态度,又思及这一日御敌下来,此人临危不乱,便知其不一般,“公子的眼睛?” “我患有雀目,夜间不得视物。” 徐鹤雪淡声道。 “周大人你不知道,我等之前重创石摩奴,便是这位倪公子出的奇招,如今咱们守城,他虽患雀目,可夜里杀胡人却也不含糊!”魏德昌逮着机会,便打开话匣子,“要说我老魏除了我义兄,也没服过什么人,但他……” “魏统领。” 徐鹤雪打断他。 “啊?” “你看见我的灯了吗?” 灯?什么灯? 魏德昌还没反应过来,那边沈同川往四周望了望,倏尔盯住后方一处角落,“这儿呢!” 周挺看着沈同川将一盏琉璃灯提来,那灯盏之中,蜡烛早已燃尽。 徐鹤雪伸出一只手,握住琉璃灯的提竿,他轻轻颔首,“多谢。” “耶律真的军中已有瘟疫肆虐,他着急,便会出错,我们尚有喘息之机,便先不要作颓丧之态,明日一战,重在以火攻,投石,重创他们的攻城器械,如此,亦可暂缓他们的攻城速度。” “倪公子说的不错,”秦继勋点点头,“夜袭他们军营烧粮草的计划失败,耶律真一定会更加警觉,如今,我们只能在此处下功夫,能拖一时,便拖一时。” 周挺手臂上有一道被胡人金刀划出的血口子,下了城楼,跟在他身边的亲从官才发觉,便立即大声唤医工。 徐鹤雪一直不要人碰,他们走在前,他就在后面慢慢地扶着石栏往下走,青穹原本要提着倪素点的灯去接他,见他自己走下来,青穹便连忙上前。 徐鹤雪的视线恢复清明。 他抬起眼,正见倪素跟在田医工身后走了出来。 “小周大人。” 倪素一见周挺,还没走近,便朝他作揖。 “你为何在此?” 田医工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周挺却看着倪素,问出他清晨时便想问的话。 “我来寻人。” 倪素简短地答。 “哎呀,倪公子你怎么了?” 徐鹤雪静默地看着她,却听身边的青穹忽然大喊一声,他稍稍一滞,向来冷淡的眸子里添了一分迷茫。 下一刻, 他却见那个原本正与周挺说话的女子一下转头,朝他看来。 她毫不犹豫,朝他而来。 “你怎么了?” 倪素扶住他的手臂。 “倪公子方才险些站不住,幸亏我扶住了!”青穹在旁,煞有介事。 “膝盖疼?” 倪素望向他。 徐鹤雪能感觉到青穹在偷偷地拉拽他的衣袖,他面对着面前这个姑娘关切的目光,倏尔听见自己“嗯”了一声。 他愣住了。 “走。” 倪素扶着他走回毡棚里去,其中一直燃着灯烛,如此亦可帮助徐鹤雪维持足够真实的身形,见烧没了几盏,青穹便熟练地找出蜡烛来,又在他们两个间来回瞧了一眼,然后便借故出去了。 徐鹤雪坐在毡毯上,看着倪素将一盏又一盏的灯烛点燃,她又转身去将帕子在水盆中浸湿,走到他的面前,她又倏尔一顿。 她竟忘了,唯有柳叶水才能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而雍州,是没有柳树的。 倪素索性擦了擦自己的手,在他身边坐下,“也幸好这里不常下雨,我们一会儿可以出去,你晒晒月亮,就会很干净了。” 徐鹤雪没有说话。 “是不是膝盖痛?” 倪素又问。 徐鹤雪想摇头,可想起昨夜她说的话,他迟疑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她的手便已伸来,替他揉按膝盖。 “倪素……” 徐鹤雪眼睫一颤。 倪素按下他的手,又轻轻揉按他的膝盖,“这里不是剐伤吧?” “不是。” 徐鹤雪双手放在毡毯上。 倪素看着他,他就是这样,一旦不知所措,便会在她的面前显得无比柔顺,好像冰雪堆砌的一座山,有了融化的迹象。 “那是什么?” “是我此前强渡恨水,返还阳世所致。” “所以,是因为我啊。” “不是。” 徐鹤雪下意识出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以前你膝盖才没有这样重的毛病。”倪素倒了一碗水给他,只是可惜,碗中的水,并不是荻花露水。 “你快喝一口,喝完,我们去晒月亮。” 今夜的月亮圆融,银辉散落半城,雍州的秋夜已经很是寒凉,周挺就在一棵老树下,由田医工清理,包扎伤口。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不远处的毡棚,那位年轻公子明明罹患雀盲之症,但不知为何,周挺却觉得,方才倪素与他说话时,那人却似乎朝他投来一道冷淡目光。 他不太确定。 倪公子。 周挺想起众人似乎都这么唤他。 第96章 江城子(五) “将军!斥候来报, 他们发现一队齐人兵马,看方向,齐人竟贼心不死, 还想火烧咱们的粮草!” 耶律真的裨将拓达匆忙进帐,禀报道。 “那就让他们来, 拓达,你准备好,让他们有来无回。”耶律真一手撑在膝上, 帐中烛火照得他面容发红,精神奕奕。 “是!” 拓达一手放在胸前, 随即转身出去。 涅邻古安静注视着拓达的背影, 一言不发。 “涅邻古, 你看看这些齐人, 不但杀了苏契勒王子,还让你的将军石摩奴也救治不及,饮恨而亡,”耶律真摘下镶着毛边的铁胄,放到一旁,“那个害死石摩奴的齐人, 叫什么来着?”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涅邻古想起那人,便不由握紧腰间的刀柄, 他的脸色阴沉至极,“齐人都称他为倪公子。” “听说你的侄儿萨索, 也是死于此人的计谋。” 耶律真毫不掩饰他对于这位倪公子的好奇心, 他观察着涅邻古的神情,见他露出凄哀之色, 复而宽慰道,“不论是你南延部落还是我长泊部落,我们都属于丹丘王庭,这个倪公子,待雍州城破,我将他留给你来杀!” 涅邻古还不做反应,毡帘却被人忽然掀开,竟是才出去不久的拓达,耶律真蹙眉:“怎么回来了?” “那些该死的齐人!” 拓达气喘吁吁,“将军,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我们后方的粮草,他们行至半途便突然转道,便以箭火弩射我们南面还没有及时拉回的攻城器械!” 耶律真一诧。 “耶律将军,无论是秦继勋还是那位倪公子,他们都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涅邻古跟随石摩奴参战几回,到如今,石摩奴将军已死,而他从居涵关带来的这支孤军已无粮草,不得不暂且依附于耶律真。 他已摸清秦继勋的秉性,秦继勋与那位敢于乱军之中刺杀石摩奴将军的倪公子,他们绝对不是只会一味苦守城池。 耶律真听了涅邻古的话沉默了一瞬,又问拓达,“我们的攻城器械都被齐人焚毁了?” “没有,抢救及时,损坏了一些。” 拓达如实说道。 “那便召集营中的齐人工匠,让他们尽快修好。” 耶律真知道此番是自己大意,他面上并不见什么怒色,只是叮嘱拓达,“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再拿不下雍州城,你我便回长泊,向亲王谢罪。” 招魂 第112节 耶律真攻打雍州城以来,一直在主动出击,但今夜实在太不平静,先是攻城器械被破,所有人都以为齐军今夜不会再动作,岂料后半夜雍州城墙上忽然吹起号角,胡人军夜半惊醒,以为雍州军突然出城转守为攻,他们匆忙准备应战,等了一个时辰,却又迟迟不见雍州军出城。 整个胡人大营,匆忙半夜,无人安寝。 耶律真干脆直接率军再度攻城,因为器械损坏了一部分,比之前七日,耶律真的兵力消耗要大许多。 “他们要从南门出来!” 拓达在马背上,只见城墙之上旌旗晃动,他抓来一个齐人俘虏,问清暗语,便立即对耶律真禀报道。 那正好是耶律真围三阙一,所露出的缺口。 耶律真正欲下令,却听一阵震天的吼声,战马踩踏尘土,风沙飞扬,城墙上的巨石砸下来,几乎震动地面。 本该从南门出来的雍州军却出其不意地从北门出来,最前面的轒辒车上绑着枯草,胡人弓骑兵弩射而来的箭矢牢牢嵌入枯草堆,细密如织。 紧接着轒辒车一个转弯,里面的兵士们将木蒺藜洒向胡人骑兵,引得马蹄所至之处,皆是尖锐木刺。 战马嘶鸣扬蹄,胡人摔下来,又被木蒺藜扎透。 雍州军的兵士们紧跟上来,手持盾牌,阵型几经变换,透甲枪几番戳刺,徐鹤雪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忽然唤:“段嵘。” 段嵘立即大喊:“放箭!” 带着火光的箭雨落下,几乎将南侧的胡人骑兵烧得人仰马翻。 “退!” 段嵘又喊。 起义军校尉孙岩礼只听得此话,便立即带领兵士们迅速退回城中,南门一开一合,而胡人未能入。 耶律真第一回 认真审视城墙之上,涅邻古所说的那个倪公子。 他面露阴沉之色。 不知为何,他竟莫名觉得有一分熟悉。 “秦将军,杨统领!咱们收获颇丰啊!”孙岩礼入了城,便在底下大喊。 这番冒险出城迎击,也是为了缓解城中箭支短缺之急。 “一支箭,可以分为两支,再让工匠加箭矢就好了。”秦继勋隐约听见底下孙岩礼的声音,便对身边人说道。 “是!” 兵士听了,立即转身下去。 “此法还能再用吗?”秦继勋看向徐鹤雪。 “能。” 徐鹤雪颔首。 胡人显然没有料到,这声东击西的法子,守城军用了一回,竟还敢再用,城墙上的旌旗再晃,拓达不敢再轻信,这回暗语指北,他立即下令让中军趁齐人从南门出来之际伺机冲入城中。 岂料两边门都未开,而火球滚落,灼烧一片,床弩的铁箭齐发。 “秦将军,这几日登城的,是不是南延部落的人居多?”徐鹤雪蹲下身,倚靠在城墙底下,躲避胡人自下而上的箭雨。 “好像是。” 秦继勋回想了一下,南延部落与长泊部落的兵士在穿着上有一些不同,他们各自身上都戴着部落的图腾。 徐鹤雪回头,旌旗猎猎,烽烟缭绕,他想起在耶律真身侧的涅邻古,“那我们,便别让耶律真太好过。” 雍州军守城第八日深夜,雍州城墙上擂鼓声震,号角吹响,在外偷偷修筑工事,企图观察城内虚实的胡人兵吓得急忙停止,奔回胡人大营。 整个胡人军帐又匆忙半夜防御,却又不见雍州军出城,折腾半夜,反是他们人困马乏,不得安寝。 第九日深夜,雍州城墙上复起鼓声,丹丘胡人历经白日一战,几乎损毁他们南边城墙的一处马面,他们看透雍州军的虚张声势,再听鼓声也不做理会。 岂料雍州军竟真的领军出城,先将修筑工事的胡兵尽数俘虏,再夜袭耶律真的大营,火光连蹿,孙岩礼谨记徐鹤雪的叮嘱,令俘虏指路,火攻涅邻古所带领的南延部落军帐。 当夜,随着一片连绵的火光,还有突起的谣言弥漫整个胡人大营。 “涅邻古大人!难道,我们的石摩奴将军,并非是死在那个齐人手里,而是……”跟随涅邻古的校尉按压不住军中沸腾的谣言,便来寻涅邻古。 “我此前便有疑虑。” 涅邻古坐在帐中,神情沉痛,“耶律真他一来,石摩奴将军便不治身亡,我也找过那个胡医,他失踪了,我到如今都找不到。” “这还不可疑么!”胡人校尉义愤填膺,“涅邻古大人,我们这些从居涵关过来的,大多都是南延部落的勇士,他耶律真又要咱们做先锋军,又要咱们登城,这分明是要我们多添伤亡,如此一来,岂不是给他们长泊部落做了嫁衣!” “我,” 涅邻古紧攥拳头,他这些天以来,在耶律真身侧做小伏低,已受够了他长泊部落的气,此时再提及石摩奴的死,他胸中怒意更甚,“我绝不能让石摩奴将军死得不明不白!苏契勒王子虽死,可我们还有二王子,他与苏契勒王子同是南延王后的血脉,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大王子压过二王子么!” 不行, 至少在南延部落派来的增兵到来之前,他不能让耶律真先行破了雍州城。 第十日攻城,耶律真的长泊部落大军与涅邻古所领的南延部落大军陷于龃龉,涅邻古消极作战,令耶律真大为光火。 眼看胡人军心动乱,秦继勋趁此机会,命魏德昌与杨天哲二人,共同领兵趁夜奔袭胡人大营,打了耶律真一个措手不及。 雍州军士气大振。 守城十日,雍州军未让敌人寸土。 但第十一日,谭广闻所率领的援军却迟迟未到,这令好不容易才打出士气的雍州军再度陷入恐慌。 “南延部落的增兵也还没到,他们应该是正面遭遇上了。”周挺一手撑在刀柄上,沉声道,“如此一来,我们只怕还要继续守。” “这还怎么守!”魏德昌急得走来走去,“援军要一直不来,我们与这耶律真在这里耗,能耗多久!” “德昌,万不可如此颓丧!”秦继勋劝他。 “义兄!等他耶律真回过神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援军,援军他怎么不早一些来,他谭广闻若能早一些发兵,我们何至于此!” 徐鹤雪在旁坐,他手中提着琉璃灯,一瞬恍惚。 “援军为何不来!” “将军,你说,他们为何不来?” 倒在黄沙之间的那个人胸膛被无数箭矢刺透,他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为何,不来……” “薛怀!” 记忆里,徐鹤雪看着他倒下去,可手中的银枪,却怎么也杀不完面前的胡人,鲜血浸满银色的鳞甲,朱红的衣袍湿透。 他不停地杀人。 直至力竭,胡人的金刀挥来,划过他的眼睛。 “将军!保护将军!” 他眼前血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他的将士们一声声这样喊,很多人扑向他,用血肉之躯,将他护在中间。 他感受到他们的血,从温热,到冰凉。 “倪公子?” 秦继勋忽然的一声唤,几乎立时令徐鹤雪唤回神,他手指蜷握着琉璃灯的提竿,覆在冷白皮肤下的青筋一寸寸鼓起。 “段嵘,快,去请倪小娘子!”秦继勋见他如此,只以为他的病令他有些难以支撑。 “倪公子,依我看,你便不必随我们一直在前面守城,你如今,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子吧。”杨天哲关切地说道。 “是啊倪公子!” 魏德昌也附和了一声,“你看看你这身骨,我们都还在,这城便是他谭广闻不来我们也得守,你就先将养一下吧!” “我也是如此想,公子这些天随我们守城,身体如何受得了?”秦继勋看着徐鹤雪,“一会儿倪小娘子就来了,她定然也不愿见你如此不顾惜自己。” “我可以暂时不去,” 徐鹤雪说道,“但同时,秦将军,靠近城门的那些收治伤者的毡棚也要往后撤,如今谭广闻未至,我们便要先做好准备。” “耶律真还没有解决军中的内乱,将军与两位统领还是尽快安抚将士,趁此机会,尽可能地多次突袭。” 秦继勋点点头,“公子说得有理,趁他耶律真军心不齐,消耗他们的兵力。” 毡帘忽然被人掀开。 周挺最先抬眼,只见那身着淡色衫裙,裹着面纱的女子走进来,他看着她走到那位倪公子的身边,轻声问:“你怎么了?” 徐鹤雪摇头。 这里人多,倪素知道他不便说些什么,便朝秦继勋他们俯身作揖,随即便扶着徐鹤雪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琉璃灯。 两个人相扶着走出去。 周挺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背影。 “周大人?” 杨天哲唤了一声。 周挺回过神,看向他。 “你今夜,果真要去偷袭胡人大营?”杨天哲问道。 周挺颔首:“诸位不必在意我是京官还是什么官,我虽在夤夜司,但来到此处,亦该为大齐而战,今夜,我去。” 倪素扶着徐鹤雪往他们的毡棚中去,他一直如此沉默寡言,但倪素总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劲,她垂下眼睛,看见他紧紧握着灯笼提竿的手。 她捏了捏他的指节。 果然,他一顿,停下来,侧过脸看她。 “你怎么了?” 倪素问。 徐鹤雪看见她被夜风吹起的发丝,“倪素,援军至今未到,你怕吗?” “援军”这两个字令倪素一怔,她看着他,他的面容依旧没有多少神情表露,整个人浸在银白的月辉里,疏离又冰冷。 “其实遇见你,我便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倪素牵着他,继续朝前走,“无论是你,还是我,最难的,是死得其所。” 徐鹤雪顺从地跟着她走,“我方才,想起了薛怀。” “他死时在问我,援军为何不来,”这几乎是徐鹤雪在幽都百年最为深刻的记忆,他可以忘记自己少时与人交游的种种欢乐,种种恣意,却一刻也不敢忘了薛怀,忘了宝塔里的三万英魂,“我想起,我的将士,战至最后一刻,还要用他们自己的身躯来护我。” 然后呢? 招魂 第113节 倪素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然后,那个被靖安军将士以血肉之躯护住性命的少年将军,却被人从尸山血海里带回雍州,受了那一百三十六刀。 所以,她从来不拦他。 那些死去的英魂,都是值得他为他们收殓身后名的人。 “你是一个好将军,” 倪素温热的掌心紧贴他冰冷的手指,拉着他走,“你一定,可以为他们洗雪冤屈。” 你为他们, 此生,我来为你。 雍州军尽己所能,守城近十六日,涅邻古死于耶律真之手,南延部落仅存的兵马被耶律真以铁血手腕镇压,至此,他近十万的大军,被瘟疫,被内乱,以及雍州军的屡次骚扰偷袭缩减大半。 尸山血海,不外如是。 攻城器械一修好,耶律真便立即率军再度攻城。 第二十日,雍州军箭矢殆尽,在连续四日的胡人发了疯一般的攻击中,逐渐难以抵抗。 “来啊!给我上!” 耶律真结束一阵火攻,便对身边的裨将拓达下令。 拓达一挥手中的金刀,城墙上秦继勋等人便见胡人兵士们押着一批衣衫褴褛的人走到前面来。 一名胡兵捏着一个老翁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望向城墙上的雍州守军,他眼睑浸泪,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都是齐人。 秦继勋在苏契勒死后,便坚壁清野,将附近的齐人百姓与粮食都尽快安排到了城中。 底下的那些人,是耶律真军中的齐人奴隶。 是来自被胡人占领的一十三州的百姓。 “耶律真!你这是要做什么!”秦继勋经历几日血战,双眼布满血丝。 耶律真骑在马背上,睨着他,“秦继勋,你若肯归顺我丹丘王庭,便将那位倪公子杀了,我丹丘王,必不会亏待于你!” “你做梦!” 魏德昌怒目圆睁。 耶律真怪笑一声,“拓达!” 拓达领了命,立即指挥兵士,让他们驱赶奴隶朝城墙底下跑去,城墙上的兵士们见此,一时间,谁也不敢放箭。 秦继勋原以为耶律真是以此来逼迫他打开城门,想让他收容这些齐人,再趁机冲入城中,却不曾想,他们这边不曾放箭,拓达却指挥着弓骑兵抬起弓弩。 “耶律真!” 秦继勋目眦欲裂。 刹那间,胡人的弓弩齐发,城墙上所有的雍州军眼睁睁地看着底下那些齐人奴隶被箭矢穿透躯体,一个个地倒下去。 他们手上都拿着土袋,人与土袋堆在一起,竟成山丘。 “秦继勋,我再问你,杀不杀倪公子?” 耶律真放肆大笑。 “耶律真!你无耻!”杨天哲满眼赤红,“尔等蛮夷皆是无耻之徒!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他在丹丘,便是见过这等胡人对待齐人奴隶的手段,才痛不欲生,大梦初醒。 耶律真收敛笑意,再一抬手。 拓达立即让兵士再将一批齐人押上来,他们一见那数百人堆成的山丘,便吓得哭喊起来。 但没有胡人兵怜惜他们。 徐鹤雪从城楼底下疾步上来,才至城墙处,低头便见胡人细密如织的箭矢飞出,他们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们携带着土袋,倒在原本的死人堆上,为原本的尸山增添新的高度。 城墙上的雍州军将士们忍不住哭泣起来。 徐鹤雪一手撑在城墙上,指骨用力屈起,近乎发颤,他露在外的一双眼睛从城墙底下的尸山移向骑在马背上的那个胡人将领。 剐伤在衣衫之下寸寸皲裂,殷红的血液顺着腕骨流淌而下,他几乎是从齿关挤出这个名字: “耶律真。” 第97章 江城子(六) 尸骸作丘, 敢与城平。 胡人踩在十三州齐人百姓的尸山上,携带土袋,在密密匝匝的箭雨掩护之下, 越堆越高,再顺势以鹰爪勾向上攀爬。 铁丝绞成的绳索一时难以砍断, 加之胡人的云梯又有锋利的勾刃嵌入城墙,城墙上的雍州军乱作一团,防备不及。 冲车一下又一下地撞向城门, 瓮城里的雍州步兵艰难抵挡。 军鼓与号角从前方远远地传来,震天的嘶喊声不断, 城中的百姓们都被安置在城池的最后方, 炉上煎着汤药, 翻沸不停。 秦继勋留了一支队伍来当做最后的防线, 是护卫城中的百姓,也是为了防止百姓因恐慌而产生动乱。 “倪小娘子,这些就是我铺子里全部的灯笼了。”灯笼铺的掌柜擦一把额上的汗, 指着身后的排子车说道。 在他旁边,还有卖香烛、卖寿材的掌柜,他们也都用排子车将自己铺子里所有的存货都拉来了。 “多谢诸位。” 倪素走上前, 朝他们作揖, 随即取出一叠交子钱。 “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有没有命活都不知道, 要这些钱,还有什么用啊……”香铺的掌柜摇头苦笑, “倪小娘子, 不必了。” “有用。” 倪素将交子钱分别塞入他们手中,说, “我们要相信为我们守城的将士,他们不认输,我们也不要认。” 前方的拼杀声更衬这片街巷的死寂,秦魏两姓的族长皆在檐下拄拐静坐,只听得这番话,他们二人几乎同时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那个女子。 谁也不知道她这个时候,要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只见她与常跟在她身边的那个青年,一个人搬灯笼,一个人搬香烛,随后便席地而坐,用火折点燃蜡烛。 倪素要的灯笼,大部分都是孔明灯,她与青穹两个人点燃一盏,便扶着灯笼起身,凛风吹动她的面纱,浅发在耳畔缠绕,她与青穹同时松手,一盏孔明灯跟随着风,徐徐上升。 “倪姑娘。” 青穹看着灯笼随风飞向前,那正是雍州城门的方向,“至少今日的风在帮我们。” “是啊。” 倪素仰望那盏灯。 她不能跟随徐鹤雪到前面去,这注定他要再度为禁制所苦。 但即便如此, 她也不愿放任自己成为他的刑罚。 “倪小娘子,你点孔明灯,是在祈福吗?”钟娘子的郎君在前面帮着兵士们搬挪物件堵塞道路,她担心得厉害,“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吗?” 倪素点头,“但蜡烛,我来点。” 城中的年轻男人几乎都不在此,他们都被秦魏二姓的族长叫去与雍州军一块儿守城,一时间,担忧亲人,心中惶惶的百姓们都不约而同地上前去放孔明灯。 他们心中无可寄托,唯有寄希望于一盏灯,令天神得见,令天神垂怜。 城阙之上,孔明灯铺满天幕。 城门被胡人的冲车攻破,丹丘骑兵冲入瓮城,守在瓮城地道里的雍州军将士迅速露面,两边将埋在尘土底下的拒马合力拉起,冲在最前面的胡人骑兵人仰马翻,瓮城城墙上的兵士们趁机发射床弩,铁箭噌噌飞出,声如寒鸦,穿透胡人的胸膛。 雍州军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对胡人而言,已是一种极大的威慑,但雍州军守城二十日,铁箭所剩不多,瓮城的将士们没能坚持太久,便被胡人突破瓮城的城门。 “我丹丘的勇士们!冲进去,杀光齐人!”拓达手持金刀,大喊着,率先领兵冲入城中一看,宽阔的街道竟被繁杂的廊柱,假山,石狮,甚至桌椅之类的木料石料所制的重物堵塞,堆积成山。 前路被挡,拓达怒骂一声,看向道路两旁的长巷,他立即指挥兵士:“快,分散绕道!” 胡人们一时间搬挪不开那些重物,便只好骑马入巷,拓达领着一路骑兵才进巷口,却猝不及防与一路雍州军正面相遇。 拓达审视他们,不过几十之数,最前方的齐人兵士手持透甲枪,他身后有左右两队,左右两方最前面的齐人兵士手持盾牌,其后的人或持透甲枪,或持神臂弩,队伍最后,还有手持镗钯的人。 拓达冷笑一声,这么一些人,也想挡住他们? “杀!” 他指挥骑兵冲上前去。 “散开!” 段嵘一声喝,左右两翼的兵士立即靠近巷子两边的砖墙,不漏缝隙。 胡人的弩箭齐发,最前方的雍州军兵士立即以长盾为掩,同时蹲着身子往前几步,在他们后面手持神臂弩的兵士立即收拣胡人的箭支,又很快地在胡人箭雨落定之时,前面兵士的长盾移开,他们抬起神臂弩,射向胡人的战马。 他们只盯住马腿马腹,不停弩射。 胡人的战马多数受伤,嘶鸣着或屈膝跪下,或朝一边倒下去,拓达只得令骑兵后退,再遣步兵上前。 步兵一靠近,雍州军的弩手立即停止弩射,往后退几步,换手持透甲枪的将士上前,与盾牌手相互配合,从缝隙间挺枪前刺。 同时在后方持镗钯的兵士看准时机,探出镗钯,格挡胡人手中的兵器。 拓达见自己的步兵始终不得寸进,甚至还被齐人的镗钯勾走兵器,被透甲枪穿刺身躯,他再令弩手射箭,但段嵘反应及时,令所有兵士下蹲,长盾重重地抵在地面,严丝合缝,挡住袭来的箭矢。 胡人步兵见他们半蹲着一步步往前,一时间,他们竟有些迟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 “不许退!” 拓达怒声,金刀一挥,便砍下近前一个后退几步的兵士的头颅,胡人兵士们登时不敢再退,奋力往前杀。 可巷中实在不好施展,雍州军只几十人,摆开这样一个阵型,便将路挡得严严实实,胡人几番尝试突破,却始终不得近身机会,反倒损失颇多。 几十人,竟消耗了拓达手底下数百人。 段嵘领着兵士们始终维持阵型,将拓达等人赶出巷口,他们却并不趁势往前拼杀,而是复又退回巷中,继续坚守。 招魂 第114节 整个城中能用的椽木,巨石,甚至是百姓家中的用物,凡是重物,都被拿来将街道封堵严实。 冲入城中的胡人兵若要往前,便只能走四通八达的巷子,耶律真未料,他突破雍州城门,却被动陷入巷战。 “齐人神乎其技,我们不得寸进啊将军!” 有胡人兵失了方寸。 耶律真眉头紧皱,他目光一扫,所有的巷子几乎都被齐人摆开那般奇怪的阵型,他们时而隐匿,待丹丘勇士们往前冲,他们又忽然从巷尾奔来,令人措手不及。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请您下令!”拓达此时也没了初入城时的那般得意,他被段嵘打退几回,如今又回到耶律真的身边。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耶律真冷哼,大声喊道,“留一路勇士清理路障,只要清理出一条街道便可!其他的人,都随我继续冲杀!” 沈同川怀抱着自己的宝剑,被亲兵护着,站在高楼上,远远地俯视前面的动静,时至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为何倪公子说,即便城破,一街一巷,也是战场。 以此少数人的阵势巷战,竟有消耗多数敌人的奇效。 雍州守军以巷战与丹丘胡人血战一天,消耗了胡人尽万人的兵力,但随着胡人将一条街道上的路障清理干净,他们最终,不得不正面迎战。 “雍州军的将士们!” 秦继勋手持松纹宝刀列阵在前,“我们已不可再退!在我们的身后,便是我们的百姓!他们之中,亦有诸位的父母妻儿,我们若怯战,便无人保护他们那些老弱妇孺!战,要不畏敌,不畏死!儿郎们,随我杀!” “杀啊!” 魏德昌挥刀大吼。 雍州军爆发出震天的嘶喊声,与迎面而来的丹丘胡人杀作一团。 杨天哲握紧手中的刀一番劈砍,鲜血迸溅在甲胄上,他几乎杀红了眼,而秦继勋则于乱军之中与骑在马背上的耶律真狭路相逢,长枪相抵,两人在马背上奋力缠斗。 数不清的胡人猛扑而来,徐鹤雪骑在霜戈背上,提剑将数名胡人兵斩于马下,他一提缰绳,霜戈便扬蹄往前奔跑。 耶律真的裨将拓达夺来一名弓骑兵的弓弩,对准正在阵中奋力拼杀的孙岩礼,一箭射出,穿透孙岩礼的后背。 “岩礼!” 杨天哲眼睁睁地看着孙岩礼重重地倒下去,大睁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杨天哲目眦欲裂,他大吼一声,横刀砍下面前胡人兵的头颅,朝拓达奔去。 拓达的弓弩对准杨天哲,一箭不中,正欲再射,却觉寒光一闪,马蹄声近,那身着白衣,长巾遮面的年轻人长剑一挥,拓达匆忙后仰,却被一剑刺中腰侧,摔下马去。 杨天哲正好疾奔而来,长刀一扬,拓达匆忙抽刀向上抵挡。 雍州军尚有阵型在前,城中楼阁之上埋伏的兵士们将猛火油倾倒而下,再扔出火把,燃烧出一团浓烟大火,将胡人烧得惨叫不断,一时生惧,连连后退。 “不许退!怯战者,军法处置!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我们必要拿下此城!”耶律真一面应对秦继勋的攻势,一面下达军令。 他声音雄浑,镇定自若,令陷入慌乱的胡人兵士勉强定下心,再度朝雍州军发起猛烈的攻势。 这一战又持续许久,两方消耗极大,雍州军箭矢用尽,渐有不敌,节节后退,魏德昌浑身浴血,双臂皆为胡人的金刀所伤,却还用尽全力握紧手中的刀,不肯放松半刻,“义兄,怎么办?我们……” 魏家军的儿郎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他却不能落泪,仍要强打起精神,咬牙拼杀。 “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德昌,我们就不能退。” 秦继勋握刀的手已经在发颤,他与耶律真僵持不下,此时近乎力竭,一张脸几乎都是血渍。 守城二十日,他们已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到如今,终是陷于末路。 这实在令人绝望。 所有的百姓都能听得见前方的拼杀之声越来越近,他们相扶着站起来,与家人相拥在一块儿,又是恐惧,又是悲伤,不少人忍不住发出泣声。 无人再有心思放灯,除了倪素与青穹,他们两个人望着漆黑的天幕,浑圆的月亮就在天边,散着银白的光华。 守护百姓的兵士们一个个紧绷脊背,严阵以待。 不远处的街道上有民夫们一块儿挖出的壕沟,其中有水,阻隔了前面顺着房舍一直蔓延而来的大片火光。 “倪姑娘,你怕死吗?” 火光映在青穹漆黑的眼瞳里。 “你怕不怕?” 倪素却反问他。 “我知道人死后的去处,知道我阿爹阿娘在那儿,我什么也不怕,”寒风吹得青穹的头巾滑落,他最怕被人注视的光头露出来,他也没有向往常那样急忙去拢好头巾,“其实活着对我来说,也有很多好的事物,我见过幽都,所以还是喜欢人间会交替的昼夜,热腾腾的食物,会轮转的四季,我阿爹教过我,能活着就要惜命,不管是为了什么,都要珍重自己的性命,但如果要死,我其实也很开心,因为死亡对我而言,是难得的团聚。” 滚滚浓烟弥漫而来,拓达身上负伤却依旧犹如猛兽一般,眼看雍州军仓皇后撤,拓达得意地大笑几声,率领先锋军猛冲。 ——“砰”。 连绵起伏的轰鸣声陡然响起,猝不及防地炸响在胡人骑兵堆里。 “是霹雳弹!” 有胡人兵慌张大喊。 他们原以为雍州军已经无武器可用,哪知他们竟还存有霹雳弹这样的火器,一名又一名的胡人兵身上着了火,被烧得惨叫不迭。 拓达身上也着了火,一时扑不灭,杨天哲趁此机会,领兵回头,从侧面撕开拓达先锋军的口子,将他们打散。 杨天哲一刀下去,将拓达砍下马背来,再下一刀,割断他的脖颈。 耶律真痛失裨将,却有些愣神,纵观今日雍州军种种阵法,他心中忽而悚然,竟越发觉得这般打法,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他只交过一次手,却不断从其他王庭武将口中听过的名字。 火光浓烟之间,耶律真看见那个骑着一匹白马,手持长剑的年轻人,目光相触,耶律真作势便要一夹马腹迎上去。 雍州军还有后招么? 耶律真不确定,但他绝不能退,他要带领他的勇士们,夺下这座城,杀光雍州军,杀光这座城的所有齐人。 他绝不会再如十六年前那样,入了城,却又硬生生被苗天宁赶出去。 他要一雪前耻。 “将军!齐人的援军已逼近雍州城!”一名胡人斥候骑马疾奔而来,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大喊,“齐人援军已逼近雍州城!” 耶律真脑中一阵轰然。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陡然转脸,怒声,“你说什么?!” “齐人援军逼近雍州城!我们看见齐军的旗帜了!连绵一片,犹如山脉啊将军!”斥候几乎面无血色。 “南延部落的增兵呢!”耶律真一把拽住他的衣领。 “不知道,我们只看见了齐军!” 一时间,近处听见这番话的胡人兵都开始慌乱起来,气势陡然减弱。 耶律真一手紧攥缰绳,再回头,那片火光里,雍州军七零八落,已十分不成气候,他胸中涌过不甘,愤恨,却不得不咬牙下令:“撤军!” 耶律真不想放弃这座雍州城,这是他时隔多年再被启用的第一战,此地亦是他的耻辱之地,他迫切地想要将这座雍州城牢牢地攥在手中,攻城二十日,他好不容易攻破城门,如今却不得不放手。 他心中怎能不恨。 但没有办法,他败了。 雍州等来了他们的援军,而他耶律真却没有等来南延部落的援军,但他也不怕失败,眼下,他必须先保留实力突围出去,以期来日再战。 耶律真的军令传到前方,胡人军骤然收敛攻势,调转方向,朝着城门的方向疾奔撤退,这令秦继勋回过神来,他们苦等二十日的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援军到了!”魏德昌嘶声力竭。 雍州军的兵士们精神一震,一个个褪去颓丧之势,在魏德昌的带领之下,追击丹丘胡人。 外面谭广闻已经带着援军赶来,与冲出城门的胡人拼杀在一起,徐鹤雪骑马出城,正见耶律真在胡人兵士的保护之下,带领一路人马撕开谭广闻军阵右侧的口子,正要突围。 城墙底下,是堆砌的尸山。 那些,是十三州的百姓,徐鹤雪看见耶律真以尚存的齐人奴隶为要挟,逼退一队齐人兵。 他一夹马腹,提剑奔去。 段嵘带领一路兵马,紧随其后。 漆黑夜幕,点缀着一盏又一盏的孔明灯,如同游荡的天星,而天幕之下,马蹄踩踏平原,尘沙随风而扬。 徐鹤雪取来马鞍上的弓弩,霜戈扬蹄,像一个战士一样往前疾奔,徐鹤雪在马背上稍稍侧身,一箭射出,穿透一名胡人兵的胸膛。 耶律真立时回头。 寒夜风冷,吹得那身着白袍的年轻人面上的长巾拂动,他听见那样一道冷冽的嗓音:“尔等蛮夷,还我百姓。” 段嵘与跟在其后的兵士们听见了,他们看着被胡人以绳索拖行的那些齐人奴隶,地上几乎留着长长的血线,他们奋力往前追,怒声大喊:“尔等蛮夷,还我百姓!” “还我百姓!” “还我百姓!” 第98章 鹊桥仙(一) 霜戈的速度很快, 快要接近胡人兵马的刹那,徐鹤雪借着马背一跃,翻身往前, 踩踏胡人兵士的肩膀,躲开袭来的利箭, 剑锋直指耶律真。 耶律真心下一凛,匆忙避开,再抽出金刀, 与其剑锋相抵。 霜戈正好奔来。 徐鹤雪重新落在马背上,他手腕一转, 剑锋绕过耶律真的刀背, 刀光剑影相撞, 段嵘率领的雍州军兵马如同迅疾的雷电一般席卷而来, 杀气纵横,在这片空荡的平原之上,与胡人杀作一团。 霜戈身上携带的琉璃灯碰撞马鞍不断发出清脆声响, 其中的烛火闪烁不断,将熄未熄,耶律真在马背上与这个面容不清的年轻人缠斗几个回合, 越是交手, 他心中便越是骇然。 这个人,竟让他产生了一种此人本不该执剑, 而应持一柄银枪的错觉。 雍州军的威势已不可挡,胡兵们手中绳索被雍州军挥刀砍断, 那些被他们一路拖行的齐人奴隶竟从尘泥里挣扎着爬起来, 拾捡兵器,带着满腔的恨意跟随雍州军朝他们杀来, 丹丘胡兵们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为战,他们被雍州军冲散成零碎的小队,承受着雍州军发狠的猛攻。 耶律真的亲兵见此局势,立即便夺来弓骑兵的弓弩,数箭齐发,射向正与耶律真缠斗的那个年轻齐人。 “倪公子……”段嵘的“小心”二字还未出口,只见苍茫夜幕之下,胡人的利箭触碰那人的衣袖,一霎淡雾微笼。 “将军!快走!”耶律真的亲兵冲上前,几人抵挡住徐鹤雪的攻势,剩下数百人护送着耶律真骑马疾驰。 段嵘只一愣神,面前一名胡兵杀来,他立时做出反应,挥剑割破此人脖颈,他再度望向徐鹤雪,只见耶律真的那几名亲兵已被他斩于马下。 他骑着那匹霜戈白马,一盏琉璃灯在一侧晃动,直追耶律真而去。 段嵘想也不想,领着一队人马紧跟着追上去。 耶律真的亲兵回头,见身后的齐人穷追不舍,便对耶律真说道:“将军,我们为您挡住追兵,您快走!” 招魂 第115节 “阿托!” 耶律真嘶喊一声,只见他的亲兵再分出一队人马,调转马头,朝后头的追兵冲去,但这些人只勉强拦住了段嵘等人。 阿托与段嵘缠斗在一起。 那身着白袍的年轻人迅速从其中脱身,很快便追来,一一杀死护卫在他身边的亲兵,耶律真只得再抽刀与他交手。 两人的马扬蹄疾奔,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只有徐鹤雪与耶律真不断相抵的刀剑发出的碰撞声在这片天幕之下回荡。 凛风呼啸,满天悬灯。 月辉与灯影交织成冷暖两色,落在玛瑙湖上粼粼泛光。 耶律真被徐鹤雪的剑招逼得翻身下马,踉跄地后退几步,不知多少个回合下来,他满头大汗,魁梧的身躯布满伤口,不断地喘息着。 但见那人下马走近,耶律真发现他前额鬓发无丝毫湿润,他提着一盏琉璃灯,若不是那身斑驳血迹,他本该更为干净整洁。 不对。 此刻骤然停下来,他认真审视此人,才惊觉,这个人的身形不知为何,竟然越发的淡薄如雾! 他越是走近,耶律真便越发察觉到,浸透此人衣袖的血珠滴落地面,却很快消散痕迹。 耶律真脊骨发寒,浑身肌肉紧绷,举起金刀,“你到底是谁!” 徐鹤雪并不说话,忽而提剑朝他飞身而来,耶律真匆忙以手中金刀抵挡,他身形高大,却被此人的力道逼得一腿屈下去,重重地抵在尘泥里。 耶律真大吼一声,咬牙起身横劈一道,几乎用足了力气不断地劈砍,他在战场上历练出的这番杀招狠辣至极,杀气冲天。 但他很快发现,此人单手持剑,招式飒沓如星,身法灵活,几个回合下来,耶律真甲衣残损,快被鲜血浸透。 他的气力已然越发不够,却咬着牙一个腾跃起身,金刀竖劈下去,那年轻人侧过脸,刀锋擦过他遮面的长巾,耶律真抓住机会,锋刃一转,砍向他的脖颈。 这一刹, 耶律真对上他的那双眼,竟比他剑锋的寒芒还要冷。 他竟然站定,不动了。 他为何不动? 刀刃劈向他颈侧的瞬间,他的身形骤然化为寒雾,就在耶律真的眼前,被夜风吹散。 耶律真瞳孔紧缩,心惊肉跳。 阴寒之气裹住他的整个心脏,他低眼发觉自身后投来一道昏黄灯影,耶律真猛然转身。 淡雾缭绕,那身着雪白袍衫的年轻人提灯立在不远处,衣襟染着血色,袖子边缘也尽是斑驳的红。 他脸上的长巾已被耶律真的金刀割落,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光影里,耶律真还未能看清他的真容,便觉自己的身体竟不受控。 他低眼,只见散碎如萤火一般的莹光密密匝匝地裹附在他的甲衣上,幽绿森冷的光芒跳跃,而他衣袍完整,却觉得皮肤像是被烈火一寸一寸地灼烧着。 烧得他握不住金刀,整个人倒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叫喊,却怎么也扑不灭身上的碎光。 碎光紧紧地附着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整个身躯淹没,又令他忽然腾空而起,无论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挣不开这些刺入他血肉的碎光。 耶律真痛得青筋暴起,他凶悍的面容上鲜有地流露出慌乱惊恐之色,低下头去,猛然间,他看清那个人的脸。 十八年前,耶律真曾跟随长泊亲王率部攻打居涵关,那一年,驻守居涵关的将领,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齐人将军。 仅三战,那个十七岁的齐人,便令长泊部众折戟,长泊亲王自此元气大伤,在丹丘王庭失势。 那个人的名字,伴随他十九岁时的封号“玉节”传遍整个丹丘,信奉长生天的丹丘人无不以为此人是大齐最厉害的雄鹰。 “……徐鹤雪?” 耶律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几年过去,耶律真如今已经四十有余,可此刻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却依旧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样,分毫未改。 “这些魂火,都是被你屠戮在雍州城下的无辜百姓,” 徐鹤雪轻抬下颌,他冷眼审视着耶律真那张面容所表露出的惊恐神情,“耶律真,你猜,他们会如何待你?” 耶律真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丹丘将军,若与他如常人一般拼杀,他未必会怕,反倒会激起他身为丹丘勇士,绝不屈从的血性。 但信奉长生天的丹丘人,对于鬼神,总有自己的一番敬与畏。 “你……” 耶律真几乎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徐鹤雪越是走近,他便越是生惧。 徐鹤雪一抬手,魂火飞扬,刹那犹如绳索一般在耶律真的颈间收紧,耶律真面色涨得通红,难以顺畅地呼吸,一双眼睛大睁着,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你知道我的死,却不知道苗天宁已死。” 徐鹤雪身上的剐伤皲裂更甚,他指节稍松,魂火便给了耶律真喘息的机会,“告诉我,当年苗天宁与你在城外血战,你果真没有杀他?” 耶律真双手触摸自己的颈项,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魂火灼刺皮肉的尖锐疼痛,他猛烈地咳嗽,咳出血沫子,却迟迟不肯说话。 徐鹤雪一挥手,魂火叫嚣,发出尖锐的声响,几乎要刺破耶律真的耳膜,他重重地摔下来,在尘土里翻滚,却怎么也驱散不了那些死人哭嚎,散碎的魂火更是钻入他的衣襟,灼烧他的血肉。 玛瑙湖畔,耶律真的惨叫声声凄厉。 魂火灼烧他的皮肉,使得他衣衫底下一片鲜血淋漓,他的肩背几乎已经是血肉模糊。 耶律真滚进了玛瑙湖里,试图用冰冷的湖水来浇熄身上的魂火,但这显然并没有用,此时荻花丛中已有露水凝结。 荻花露水,即是幽都恨水。 反而使得耶律真的痛苦加剧,他在湖水里挣扎叫喊,而徐鹤雪手提灯盏,迈着缓慢的步履,走到湖畔。 血水滴答,他的身形越发淡薄。 他冷眼旁观着耶律真在水中被魂火灼烧得浑身是血,半晌,他俯身,手中长剑抵住耶律真的颈项,迫使背对着他在湖中的耶律真不得不仰起头。 “不说吗?” “我如何杀他,我那时已身受重伤!我如何杀他!”耶律真所承受的痛,是比他在战场上与人厮杀所受过的伤还要折磨百倍的痛,痛得他神思恍惚,几乎崩溃。 他的确不知苗天宁已死,他更不知道齐人将此人的死,算在了他的头上,当年苗天宁将他逼退至雍州城门外,与他缠斗几十回合,被苗天宁一刀刺在后背,他的部下护送他离开之时,苗天宁分明还活着! “我听说蒙脱在牧神山,便想绕过齐人援军,”耶律真被剑身狠狠抵住喉咙,琉璃灯盏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去,去与他汇合,谁知,我去时,蒙脱……蒙脱已经死了……” 整个牧神山,几乎是尸山血海。 五万丹丘胡兵,三万大齐靖安军,死了个干净。 耶律真看着他的脸,苍白而年轻,“我亲眼看见一路齐人军,他们,是从居涵关的方向来的,将你从尸山里带走了……” 玉节大将军是丹丘的劲敌,他究竟有没有背叛大齐转投丹丘的意思,其实丹丘也没有什么人知道,因为最清楚这件事的将领蒙脱,已经死在了牧神山。 他原以为那些齐军带走徐鹤雪时,他就已经死了。 后来回到丹丘,他才知徐鹤雪被带回雍州处以凌迟之刑,再之后,丹丘与大齐订盟,两国交好,耶律真等一干武将被卸权幽禁。 “你可认得他们?” 徐鹤雪冷声逼问。 那时,徐鹤雪重伤昏迷,并不知道是谁将他带回了雍州。 “不认得……” 耶律真口齿浸血,“但,他们像是你们齐人亲兵才有的穿着,还有,那个领头的人,我率部悄悄离开前,听见他们唤那人作‘窦指挥使’……” 亲兵是官员的随侍护卫。 居涵关来的亲兵。 窦指挥使。 寒风呼啸,水波泠泠。 窦英章。 徐鹤雪脑中浮出这个名字,他满耳轰鸣,握剑的手倏尔一颤,耶律真察觉到颈间的力道松懈,他立即作势挣扎。 徐鹤雪拨开裹附在耶律真身上的魂火,霎时,魂火随风而散,满天浮光,他指节紧绷,青筋鼓起,撤去所有的术法,以剑刃一寸一寸地抵入耶律真的喉咙。 他周身的莹尘变得棱角锋利,四散出去,席卷整片荻花丛。 “将军,张相公于我有知遇之恩,值此非常时期,朝中意欲扳倒张相公与孟相公的人不在少数,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还有吴岱之流,他们都反对二位相公整顿吏治……你虽居庙堂之远,却也不得不深陷其中,所以我才来此,为张相公,也为你,少一些掣肘。” 记忆中,有个人接过他手中的酒碗,笑吟吟地向他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的亲兵指挥使,英章,快来见过徐小将军!” “窦英章,见过徐将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徐鹤雪一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握住剑锋,剑刃切割喉咙的闷声不断,殷红温热的鲜血淌了他满手。 他后知后觉, 垂下眼帘,对上耶律真大睁的,涣散的双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里。 徐鹤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剐伤几乎令他浑身浴血,长剑入水,破碎成莹尘,涌入他的身躯。 湖面映照一盏又一盏孔明灯,纷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门外的丹丘胡兵已经被绞杀干净,谭广闻令兵士们轻扫战场,周挺日前趁耶律真还陷于内乱之时便突围出去,找到了谭广闻部,更与新任雍州监军韩清成功汇合。 谭广闻总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在来的路上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面相遇,血战几日。 “谭将军。” 韩清一身宦官衣装,绕过死人堆,唤了一声。 谭广闻听见了,立即转身走到韩清身前,抱拳道,“韩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对韩清的热络,周挺已习以为常。 “谭将军,你还是与咱家一块儿入城吧,听说秦将军魏统领他们都受了伤,咱们这些来迟的人,理应前去安抚。” 韩清轻抬下颌,淡声说道。 “韩大人有理。” 谭广闻将谄媚写在脸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门,陡然间,周挺觉得自己衣领里冰凉一片,他抬起头,灰暗的天色里,清白的雪花纷纷扬扬。 “倪姑娘!” 招魂 第116节 不仅是周挺听见了这声喊,韩清等人也听了个清楚。 韩清蓦地一见从城门内跑出来的那个女子,风雪之间,她的面纱拂开,露出真容,韩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惊异。 青穹如何喊,也不见倪素停步,他行动迟缓,很难跟上她,便停了下来。 烽烟过后,死寂的战场上,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敲击着许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过身边,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却见她在几步开外停住。 他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段嵘率领着一众兵士回来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嵘一眼就看见了倪素,他拉拽缰绳,令马儿停下来,他翻身下马,神情沉重无比,他张张嘴,要将手中的琉璃灯递给倪素,却见她忽然绕开他,往前疾奔。 他回头,不远处有一匹白马归来。 它通体雪白,唯有鬃毛是银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过去,它就低头蹭她的发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嵘看向被他们的兵士拖行回来的那具尸体。 那是耶律真。 段嵘不知倪公子与耶律真去了哪里,他带领兵士们解决了耶律真的亲兵后,便四处搜寻,待他们找到玛瑙湖畔,却只见到耶律真的尸体。 他的头颅几乎要彻底与颈项分离,死状狰狞。 段嵘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盏琉璃灯在湖畔,其中的蜡烛已烧尽了。 其实,段嵘反复的在回想他彼时看过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样淡薄,像冷雾一样,可他又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么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见倪素骑上霜戈,调转方向,他便立即骑上马背,紧随其后,“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随凛风擦着倪素的脸颊,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她只顾摸着霜戈的鬃毛,对它说:“我们去找他。” 天色越来越亮,风雪越来越大。 玛瑙湖畔,荻花蓊郁。 倪素踩着马镫下了马,跑到荻花丛中四处寻找,骑马跟上来的段嵘大声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 段嵘指向湖畔某一处。 那是被荻花丛遮掩的一处。 倪素闻声,她转过脸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摆,跑过去。 荻花拂动,露水晶莹,沾湿她的衣袂。 倪素双足踩入浅水之中,冰凉彻骨,她看见湿润的岸边残留的血渍,她俯身在挨着水边的荻花丛里四处寻觅。 衣袖湿透了。 她双手冻得僵硬,积了满鬓的雪。 丰茂的荻花丛底下,一团莹白微弱的光藏在茎叶之间,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眼眶红透。 她伸出手,还没去捧它,它便好似感应到什么似的,自己先靠过来,像终于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绕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晃动一下。 青穹在城门口等了好久,几乎到午时,他才看见倪素与跟在她身后的段嵘骑马归来。 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看见她捧在手中的那团莹光。 青穹眼眶湿润,抿紧唇迎上去。 他扶着倪素回到城中的毡棚内,拿来厚厚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却见她忽然有如簇的泪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张了张嘴。 倪素忍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视线模糊起来,她有些无助地唤了一声:“青穹……”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发红,“我去找他的时候,因为身后跟着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声唤他的名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一个清白的人,为什么不能拥有清白的身后之名?” 她蜷缩着身体,发间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颈,“我不要这样,我要做他的人证,亦要做靖安军的人证,我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还洁净之人洁净。” 第99章 鹊桥仙(二) 韩清与谭广闻朝知州府里去, 他思及在城门处见过的那个女子,便转过脸询问跟在后头的人:“倪素为何在此?” “她说,她来此地寻人。” 周挺如实说道。 “寻什么人?” 周挺一顿, “大约,是那位倪公子吧。” “韩大人, 我听说那倪公子是秦继勋身边的一个幕僚,此人厉害得很呐,”谭广闻插了句嘴, “但他好像失踪了,只怕凶多吉少, 不然, 我还真想见见他。” 韩清走上石阶, 扯唇, “谭将军,请。” “韩大人先请。” 谭广闻笑道。 二人和和气气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内知迎上来, 领着他们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没了, 沈同川多年来存的好石料是一块都不剩, 全让自己的亲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显凄清荒凉。 秦继勋, 魏德昌,杨天哲都受了伤, 医工们在正堂内为他们包扎诊治, 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伤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药膏。 “秦将军, 魏统领杨统领,还有沈大人,”韩清人还没有进门,便先唤了一声,随后衣摆在门槛拂过,他看向正堂内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脸孔,这本是他们第一回见面,“是我们来迟,对不住诸位。” “谭广闻!”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着甲胄,身形高大,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将军,他挥开医工的手,沾血的细布从手臂上脱落,化脓的伤口看起来尤为狰狞,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谭广闻的衣领,“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么!”谭广闻脸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统领何必如此?” 韩清在旁,慢声道。 “要不是他谭广闻!我们何至于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么会……”魏德昌喉咙一哽。 秦继勋向来理智,此时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规劝义弟德昌。 “魏统领这是说的什么话?” 谭广闻看向一旁的韩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鉴池府与泽州两路兵马朝雍州赶来,路上遇见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没办法!这些事,韩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亲封的雍州监军,他可以为我作证!” “是啊,” 韩清在堂内所有人的注视下颔首,“咱家是与谭将军一道来雍州的,他究竟有没有贻误军机,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却仍不松手,“沈知州给你鉴池府发了那么多文书,你们何曾理会!你若是早来,雍州何至于沦为孤城一座,何至于我雍州军这般损失惨重!” “止战期间,非官家敕令,州府不可擅自调动兵马,难道你魏德昌不知道吗!我不过是依照朝廷的规矩办事,何错之有?” “你……” 魏德昌正欲怒骂,却听韩清在旁冷声道,“魏统领,切莫失了你的分寸。” “德昌,松开他。” 秦继勋垂着头,开口。 “义兄……”魏德昌回过头,见秦继勋,杨天哲乃至于沈同川都是一样的沉默,他愤愤地松开谭广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谭广闻面露讥讽,正欲请韩清上座,却见他已自己走上前,在沈同川身边落座,随即抬眼。 “周挺。” 周挺闻声,立即朝身后的亲从官抬手,那亲从官大喊一声“来人”,随即便是密密匝匝的步履声临近。 数名夤夜司亲从官冲进正堂,迅速将谭广闻的双臂往背后一折,将其控制住。 这一幕来得实在太突然, 无论是谭广闻还是秦继勋等人都愣住了。 “韩大人!” 谭广闻满脸惊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挺上前一步,一脚踢在谭广闻的腿弯,迫使他屈膝跪下去。 韩清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吹了吹浮在碗壁的茶沫子,“咱家不是说了么?咱家是与你谭广闻一道来雍州的,你有没有贻误军机,咱家最是清楚。” 末了的几个字,他咬字略重。 谭广闻死死地盯住他,“难道我有贻误军机么?我依照官家敕令行事有何不对!你如今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代官家,”韩清拱手一抬,做出尊敬君父的动作,慢悠悠道,“问你谭广闻的罪。” “我何罪之有!” 谭广闻执意要起身,却被周挺的刀鞘抵住腿弯,痛得他双膝又屈下去,他扫视这正堂中的几人,最终又看向韩清,“我总领鉴池府泽州两路大军,是官家亲封的威远将军!凭何你一个阉人就敢在此处置我?!” “说的是啊,咱家不过一个阉人,”韩清皮笑肉不笑,“你威远将军何至于一路讨好逢迎?” 话如针刺,谭广闻的脸色青白交加。 “是因为南康王六年前病逝,还是因为太师吴岱如今失势?你担心自己在朝中无人,而今又要屯兵雍州与秦继勋共守雍州,你不得不放下你威远将军的脸面,与咱家这个新上任的雍州监军交好。” 韩清三言两语,便将谭广闻的心思说透。 谭广闻啐了一口,“阉贼!老子手握兵权,岂会怕你?你如今敢在此对我放肆,我军中儿郎,却不是吃素的!” 招魂 第117节 “吕隆!吕隆何在!” 他大声呼唤自己的副将。 “将军!”吕隆在外,门口却被夤夜司亲从官挡得严严实实,两方拔刀对峙,剑拔弩张。 谭广闻回头,怒目圆睁,“韩清!我无罪!便是到官家面前去,我也绝不怕你!” 韩清却气定神闲,“那么十六年前呢?” 谭广闻猛地一怔,“你……在说什么?” “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上写,苗天宁驻守雍州城,与丹丘名将耶律真血战,城破,蛮夷入城,再被苗天宁杀退至城门外,你率领永平军来援时,苗天宁与雍州军俱死。” 韩清搁下茶碗,站起身,“好巧不巧,我听身边这位夤夜司副使说,此番率领部众前来攻城的,正是当年杀死苗天宁的耶律真。” 谭广闻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 “可奇怪的是,” 韩清踱步到他面前,俯身,“耶律真却并不知苗天宁已死。” “对!我们都听见了!”魏德昌立时接话,“那日我们在城墙上,都听得一清二楚!那耶律真,分明以为苗天宁还活着!他还想借此,来动摇杨兄弟!” “荒唐!” 谭广闻才直起身又被亲从官按下去,“你们竟敢相信一个蛮夷的话!” “那么他为何要说谎?” 周挺的刀鞘重重抵住他,“他说这个谎,对他耶律真有何好处?谭将军,今日,我等定要听你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也不要指望你手中的兵权,”周挺冷冷地睇视他,“你别忘了,你鉴池府的兵,大多都是从前的护宁军,你说,要是他们知道,苗天宁是死在你手里,他们会如何想?是继续奉你为将军,还是为苗天宁报仇?” 这番话几乎刹那击穿谭广闻的心防,护宁军曾是当今太尉苗天照的护宁军,而苗天宁在护宁军中多年,对于护宁军的将士们来说,无论是苗天照还是苗天宁,始终都有无可替代的威势。 即便他掌握护宁军几年,也未能真正将这些兵,变成自己的兵。 当今官家对武将的猜忌甚重,自十六年前大齐与丹丘签订盟约共享太平之后,正元帝便下敕令,令军队每三年更换驻地,而将帅不随军队而移,如此一来,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杜绝了武将立威军中,以得无数簇拥的可能。 再说泽州的兵,多是被招安的草寇,被打发到一块儿来规整成军,他们军纪不严,十分不成气候,若不是他们,此番遇见南延部落的增兵,谭广闻也不会与其胶着多日才赶来雍州。 指望这些人,自然也是绝无可能的。 “谭将军,你也知你如今在朝中连个为你说话的人也没有,”韩清徐徐一叹,“咱家就是可惜啊,你鉴池府的家人若知道你如今的处境,该有多担心。” 谭广闻立时抬头,“阉贼!你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 韩清转身,坐了回去,漫不经心,“只是周副使有心,留了些夤夜司的亲从官在鉴池府好好照顾你的家人,你家中连着奴仆,得有百来号人吧?听说你母亲,如今已有八十高寿了?” 谭广闻如何不知夤夜司的行事手段,无论官还是民,落在夤夜司手里,便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起伏,猛烈挣扎起来。 周挺反手,刀鞘重击谭广闻的腰腹,他立时吐出一口血。 “谭广闻,咱家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韩清当着秦继勋,沈同川等人的面,一手扶在膝上,正襟危坐,冷声逼问,“说,苗天宁,到底是怎么死的?” 谭广闻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他领兵来雍州,竟是走了一条死路,如今家眷的命已攥在他人手里,而他亦使唤不动护宁军……谭广闻闭了闭眼,神情灰败。 半晌, 他干涩的嘴唇翕动,“我杀的。” 沈同川听得心惊肉跳,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谭广闻面前,“你为何要杀苗统制!他为我大齐死守雍州城门,若不是他,雍州城早丢了!” “不是我要杀他,而是他的存在,危及一个人的前途官身。” “谁?” 谭广闻口齿浸血,他啐了口血沫子,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吴岱。” 沈同川,秦继勋等人又惊又疑,但谭广闻抬头,看见坐在那里的韩清神情平淡,“韩大人来之前,应该已经查出我与他之间的牵连了吧?否则,你不会与我提起南康王,也不会提起吴岱。” 韩清没有反驳,只是倚靠在椅背上,轻抬下颌,“继续吧谭将军,说说看,吴岱非杀苗天宁不可的理由。” “吴岱时任枢密使,他撒出去的察子回禀说,丹丘部族并不齐心,其中日黎部落最为痛恨战争,日黎亲王有心结束征伐,却迫于大势,不得不参战,吴岱认为这是个能从内部扰乱丹丘团结的机会,便暗中与日黎亲王来往。” “吴岱在泽州招安一路起义军时,正是丹丘将领蒙脱借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要挟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之际,他收到日黎亲王的手书,其中附有图册,说丹丘王庭已造成战船,说他们要趁蒙脱劝降徐鹤雪之时,派兵绕过江河,直逼鉴池府。” 丹丘胡人畏水,一直不能渡江,这是他们宁愿几次三番去攻居涵关也不绕路的根本原因。 “所以……” 韩清从他口中听到“徐鹤雪”这三字,立时令他想起张相公在刑台之上的大声呼号,“他动了抽调雍州军的心思?” “是,战时,边关调动兵马可暂不受管家敕令约束,”谭广闻侧过脸,看向因伤重而在榻上不能动弹的杨天哲,“雍州军握在苗天宁手里,只要有他的令牌与知州杨鸣的同意,便能调动兵马。” “杨鸣依附于南康王,而吴岱更是暗中与南康王交好,杨鸣对吴岱所言深信不疑,他劝苗天宁支援鉴池府不成,便铤而走险,对苗天宁用了蒙汗药,拿走他的令牌,亲自调动一半的雍州军赶去支援鉴池府。” “不可能!” 杨天哲颤声,“我父不可能如此!” 他一直深信此事是苗天宁所为,可如今,谭广闻却亲口提及他父亲的名字。 “然后,”沈同川接过谭广闻的话,继续说下去,“那一半雍州军行至半途,便遇上了南延部落的人,他们被南延部落屠戮干净。” 这是杨天哲在南延部落的军报中看过的消息,沈同川想起自己与倪公子一块儿看过的那份十六年前的军报,“但他们的死,却被算在了雍州守城军的人数里。” “是。” 谭广闻垂着头,“吴岱发觉不对,却为时已晚。” 若苗天宁还活着,他一定会揪住此事不放,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苗天宁都必须死。 “那牧神山呢?” 这应当是韩清最为关心的事,他疾步上前攥住谭广闻的衣领,“十六年前,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下令兵分三路,他率靖安军往牧神山引诱蒙脱,你与葛让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策应来援,围困蒙脱……这是不是真的?” 谭广闻喉间一哽。 他的沉默令韩清不耐,“谭广闻!咱家今日与你说个明白,你若不将你所知道的事和盘托出,少一件事,咱家要你全家人性命来偿!” “你知道徐鹤雪所受之刑,咱家并不介意,让你那十岁小儿来试试不一样的,”他一字一言,如毒蛇吐信,令人胆寒,“每月割几刀,割过便为他治,如此往复,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 “韩清你敢!” 谭广闻几乎从他的言语里便想象出那样残忍的一幕,他禁不住浑身一颤。 韩清不说话,冷冷地凝视他。 谭广闻几乎崩溃,“是!” “当年增援鉴池府的不但有雍州军,还有我!吴岱催促我去鉴池府,那时还有个杜琮,是他带来大将军的军令,说大将军命我先去鉴池府,再赶赴龙岩……我到了鉴池府才知是虚惊一场,原本我先去鉴池府,再去龙岩,时间并不耽误,但我并不熟悉龙岩地形,迷了路,如此一来,就什么都晚了。” 那之后,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以叛国之罪,被处以凌迟。 其中最大的佐证, 便是吴岱的察子从丹丘王庭探查到的,有关招安大齐玉节大将军的具体诏令,甚至是封号,封地,都已议定完毕。 谭广闻知道其中有异,譬如,杜琮带来的大将军的军令极有可能是假的,但他缄默不语,整整十六年。 至于葛让,那个守在居涵关的将领,他只怕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军令,否则,吴岱不会让他活到今日。 正堂内死寂无声。 无论是秦继勋还是魏德昌,亦或是躺在榻上的杨天哲,还有知州沈同川,他们皆未料到,苗天宁苗统制的死背后竟还牵连着玉节大将军的叛国之罪。 “……韩大人,” 秦继勋隔了许久,方才出声,“你的意思是,徐鹤雪他……” 整个雍州城的人,恨了徐鹤雪十六年,被秦继勋,被魏德昌用作巩固人心的工具,可如今,韩清却说,徐鹤雪当年投敌是假,诱敌是真。 “问我做什么?” 韩清忽然掐住谭广闻的咽喉,用足力气,“你们问他啊!” 为防止谭广闻从鉴池府与泽州带来的军队哗变,谭广闻杀害十六年前的雍州统制苗天宁一事,不过半日,便传遍了全城。 倪素在毡棚中,捧着一个油纸包听青穹讲这件事,她不说话,只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块一块雪白的乳糖。 她忙得没有几个时候回来,这个油纸包,是方才她收拾行装时在枕下发现的,应该是徐鹤雪不知什么时候放的。 她捏起一块,吃了。 又递给青穹一块。 “走吧。” 她站起身,将小药兜挂在身侧。 到了知州府门前,正逢段嵘从里面走出,见倪素眼皮红肿,便知她一定哭过,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倪小娘子,我们还在找倪公子,他……” “段校尉,我想见一见新来的韩大人,不知你可否为我引见?” 倪素朝他作揖。 段嵘不知她做什么要见那位新来的监军,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便点了点头,带她与青穹进门。 风雪未停,满地湿润。 倪素跟随段嵘进了庭内,看着他走入正堂里,不一会儿,段嵘出来了,朝她招手。 她立即走上去。 正堂内静谧至极。 秦继勋与魏德昌的脸色都不太好,沈同川更是坐在一旁出神,倪素最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跪在那儿的谭广闻。 “倪小娘子,想不到在这雍州边关之地,还能与你再遇。” 韩清擦了擦手。 “韩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抬起头,迎向韩清的目光,“民女敢问韩使尊,这个谭广闻是否真的杀了苗天宁苗统制?” 韩清颔首,“你问这个做什么?” 倪素不说话,她侧过脸,望向一旁的周挺。 招魂 第118节 周挺正不明所以,却见她走上前来,她的手伸过来,周挺便立即握紧了手中的刀,可她一双眼睛凝视他,周挺一闪神,指节松懈之际,她却抽走了他的刀鞘,猛地重击谭广闻的后背。 她用尽了力气,连打了好几下,打得谭广闻伏趴在地,打得正堂里神情恍惚的秦继勋等人立时回神。 “倪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沈同川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满脸愕然。 倪素扔了刀鞘,鬓边已有细汗,她看着蜷缩在地上咳得满嘴是血的谭广闻,“韩使尊,请您借一步说话。” 韩清一言不发,盯着她,却站起身。 “倪姑娘,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倪素要跟着韩清走出去的刹那,周挺拉住她的衣袖。 “小周大人,我不想做什么。” 倪素摇摇头,抽出衣袖,跟随韩清走出去,在廊庑里,她与韩清相对而立,韩清尚未开口,她便道:“韩使尊,我请您出来,是想问问您,里面那个人,当初到底为何没有增援牧神山?” 此话一出,韩清脸色一变。 “你知道些什么?” 韩清盯住她,肃声。 “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敢问韩使尊,我想请您给我一个答案。” “咱家为何要给你答案?倒是你,你可知你此刻与咱家说的这些,足够咱家将你下狱?” “我下过狱,不怕再下一回,我敢来问您,是因为有个人对我说,您是值得相信之人。” 廊庑外大雪纷纷,倪素侧过脸一望,“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事,是因为那个人告诉过我,我与他一道来雍州,看着他在秦将军帐下做幕僚,他死了,今日,靖安军才算真的死绝。” 此话几乎令韩清脑中一阵轰然。 “你……” 韩清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人,便是那位杀了耶律真,却生死不明的倪公子,“你说,他是靖安军旧人?” “是。” 倪素颔首,随即她双膝屈下去,跪在韩清面前,仰头,“韩使尊,我知您为人清正,张相公临死遗言,您必定记在心中,倪公子是为死去的靖安军亡魂而活,如今,他却为国为民而死,除了您,我不知还能有谁,可以还靖安军清白……” “倪素恳求您,倘有一日,能令他们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于世人的笔墨,就请您,与如您一样惦记此事的人,与我一道,为他们不平。” 她并不点破韩清与他身后的孟云献之间的关系,她是在对韩清说这些话,也是在对远在玉京的孟云献说这些话。 韩清垂眸,凝视这个跪在他面前,竟敢与他堂堂正正谈论叛国旧案的女子,半晌,“你一个女子……能做什么?” 他实在不懂,她到底从何而来的这些勇气。 “做我能做之事,尽我能尽之力,即便是死了十六年的人,即便是已经过去了十六年的事,也没有人可以替他们选择息事宁人。” 倪素双手撑在冰冷地面,朝韩清磕头,清白的雪粒子拂来,落在她的发上,她很快站起身,走出廊庑。 “倪姑娘,我们走吧。”青穹在庭内远远地便看见她给韩清下跪磕头,待她走过来,他问道。 “嗯。” 倪素点点头。 知州府外聚集了许多人,倪素还没走近,便听到他们纷杂吵闹的声音。 “苗天宁苗统制多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却是给人害死的……” “知州大人!请您上书官家,为苗统制讨回公道啊!” “知州大人!” 雍州人有多恨徐鹤雪,就有多尊敬苗天宁,如果不是苗天宁,全城的百姓,都要被胡人屠戮干净。 “知州大人!这等害死苗统制的小人,凌迟他都不为过!” “对!凌迟他都不为过!” 倪素才踏出门槛,在这铺天盖地的叫喊声中,她看着那一张又一张愤怒的面孔,忽然讽笑了一声。 “倪小娘子?” 赶着来拜见知州的秦老族长由身边的奴仆拨开人群,一眼瞧见她,见她身上带着包袱,便问,“你要走?” “何必急着走啊?”魏族长也拄拐过来,听见这话,便插了一句。 他们两人对待倪素的态度转变太大,他们自己也发觉了,两人相视一眼,还是秦老族长先说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这些日子,为我雍州军民费尽心力,我们都看在眼里,此前,我对你多有轻视,是我这个老头子的不是。”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是为雍州而死,”魏族长接过话去,“我们大家正要给他立碑著书,还想问你他的名字呢,你多留些时日,我此前对你的种种不是,才好弥补。” “倪小娘子,晚些时候再走吧!” “是啊倪小娘子!” 百姓们连连附和。 殊不知,他们越是如此,倪素的心脏就越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几乎要撑不住,青穹发觉她的异样,上前来扶住她。 倪素稳了稳心神,“我想请问秦老族长,魏老族长,你们当初,也是如此聚在这里,一声声地喊着……凌迟了那个人的么?” 桑丘那块书写徐鹤雪罪行的残碑还在,他们如今,却要为一个倪公子立碑著书。 “你……说什么?” 秦老族长猛地一怔。 倪素挣脱青穹的手,站直身体,她看着秦魏两位族长,再一一扫视过他们身后的百姓,“我说,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是清白的,靖安军是清白的,你们当年在此,以这样的民意,在刑台之上,凌迟了一个清白的人!” 喧闹的人群一霎寂静下来。 “这些话,我敢在这里说,我同样敢在云京说!” 倪素憋红眼眶,却忍下泪意,她绝不要在这些人面前眼泪涟涟,她努力稳住声线,“若你们当中有被我救治过的人,若你们心中对我尚存一分感念,哪怕只这一分,我恳请诸位,让我——带走他的断枪。” 第100章 鹊桥仙(三) 天阴雪重, 风冷得像是要钻透人的骨缝。 青穹牵着霜戈与倪素买给他的那匹枣红马,整个山道上静悄悄的,茎叶稀疏发黄的草叶上附着浅薄的一层积雪。 “倪姑娘, 他们真的没一个人跟来,”青穹浑身裹得厚厚的, 只露出来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浑身僵冷, 走得很慢,“这是不是说明, 至少有些人, 是愿意相信咱们的?” “信任, 从来不是三言两语可成之事。” 倪素用披帛擦拭着断做两截的银枪, “凭我是谁?一番话便想要他们相信玉节将军的清白,这太过天真。” “民意纯朴,本无雕饰, 只是有心之人的刻意雕琢,令其毫不自知地成为一柄杀人诛心的利器,”倪素将断枪裹好, 以披帛两端作系带, 系在身上,又从青穹手中接过霜戈的缰绳, “只是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我想在人前堂堂正正地说这些话。” 今日倪素能够带走徐鹤雪的东西, 不是因为雍州城的人愿意相信她的话, 而是因为倪公子为雍州城付出的一切,因为她跟随田医工救过许多人的性命, 更是因为将军秦继勋的默许。 “那我们就上京,那位韩大人不仅是雍州监军,还是官家金口玉言的天使,听说,他要命人将谭广闻带回云京,请官家治罪!”青穹看着倪素身侧药篓里那一团毛绒绒的莹光,“到那时,有他做人证,徐将军与靖安军的冤屈,也许就能洗清……” 青穹正说着话,却见远处有一人一马停在道中,那人身着玄黑袍衫,腰侧有一柄宝刀,器宇轩昂。 “倪姑娘,好像是那位周副使……”青穹认出他来。 倪素闻声抬头。 草叶稀疏的山道上没什么好吃的茎叶,霜戈舔舐了一下地上的积雪,吐息几声,倪素抚摸着它的鬃毛,“小周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 “等我做什么?” 周挺看了一眼站在后面不远处的青穹,那个青年生得有些怪异,一双眼睛的瞳仁浓黑,比常人要大。 “倪姑娘是要回京吗?” 他问。 倪素“嗯”了一声。 “我奉韩大人之令,押送犯官谭广闻进京受审,倪姑娘可要与我一道?”周挺的视线落在她背在身后,被披帛包裹的物件。 “多谢小周大人,”倪素垂首,朝他俯身作揖,“但不必了,青穹体弱,我们走得要慢许多,若与大人一道,只怕会耽误大人的路程。” 周挺听罢,他沉默一瞬,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既如此,倪姑娘一路小心,我们……” 他顿了一下,“云京再会。” “好。”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我们就此别过,小周大人。” 周挺牵马在道旁,看着倪素与青穹二人骑上马背,马蹄踩踏湿润的山道,很快他们的身影被风雪覆没。 许久,他才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飞奔回到雍州城中。 “倪素走了?” 韩清暂时安置在知州府内,他面前放着一个炭盆,正伸手烤火。 “是。” 周挺应了一声。 “这个女子……”韩清向后靠在椅背上,细细回想她今日在廊庑里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倘有一日,能令他们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于世人的笔墨,就请您,与如您一样惦记此事的人,与我一道,为他们不平。” 她伏跪在他面前,以恳求之姿,所说的这番话,却振聋发聩。 无论是她痛打谭广闻,还是当着秦魏二姓族长的面,堂堂正正地说出“玉节将军”这四字,都令韩清心中颇受触动。 “周挺,你可知她与咱家说了什么?”韩清抬起眼,注视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她说,那位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 周挺闻言,眼底骤添一分惊愕。 “秦将军与咱家说,守城二十日,这位倪公子功不可没,若不是他屡出奇招,雍州城绝守不住二十日便要落入耶律真之手。” “是,我在此地时,亦见识过他的手段,秦将军说过,他是将帅之才。”周挺如实回答。 “可惜,若不是途中遇见了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咱家也许还能见他一面。” 泽州的兵不得用,连累大军与南延部落增兵胶着多日,幸而周挺及时赶到,令韩清从雍州局势中找出破口,将耶律真暗杀居涵关将领石摩奴,镇压石摩奴帐下南延兵士的消息散播出去,令率领南延部落援军的将领心生怨恨,不欲助耶律真成事,遂举兵原路返回。 “他一死,靖安军就真的死绝了。” 招魂 第119节 韩清喉咙发紧。 周挺沉默了许久,半晌才道,“使尊,这其中,绝对不只是吴岱一个人的事。” “这条线未免也太顺了些,” 韩清收敛心绪,指节敲了敲扶手,“吴岱如今已经疯了,哪里还记事,这些事不往他一个人的头上扣,还能往谁头上扣?咱家让你在泽州好好处置张相公那些田地上的事儿,你却闲不住,硬要插手代州粮草案,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还被你查出当年从那些代州官员手里买走官粮的,便是那个满裕钱庄的曹善礼。” “算算日子,你身边那个晁一松,如今应该已经带着曹栋,到云京了吧?” 曹善礼是曹栋的父亲,亦是满裕钱庄的前东家,前些年就去世了,如今满裕钱庄做主的,是他的长子曹栋。 正元帝下旨,令官交子取代私交子,这首要被拿来开刀的,便是代州曹家的满裕钱庄,私交子没了活路,便相当于曹家的生意也就断了生路。 周挺在泽州抓住曹栋时,他正被人追杀。 “我一切生意落空,全家性命不保,走到如今这一步,我不求其他,我有一物可与大人交换,只求大人,保我妻儿祖母性命,”那日,曹栋在周挺的刀下,嘶声力竭,“若大人能令我见到孟相公,我便交出此物,若大人不能,这世上便无人能保我家人性命,何妨此时死了干净!” “他始终要见孟相公才肯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周挺回过头,望了一眼门外纷扬的大雪,“也许,就要到了。” “那你也去吧。” 韩清淡声命令。 “是。” 雍州大雪,云京大雨。 这场秋雨之盛,从清晨一直下到天色黑透,一行夤夜司亲从官风尘仆仆,身披蓑衣,护送着一驾马车快速前行。 雨声掩盖了诸多细微的响动,但骑在马背上的晁一松还是发觉了几分不对,他猛地侧过脸,雨幕之中,数道黑影在檐瓦之上跳跃。 “保护好车内的人!” 晁一松立时大喊一声。 亲从官们迅速聚拢,将马车围护在中间。 杀手一跃而下,迅速扑来,刀剑相接,伴随雨声如簇,湿透街边的灯笼,晁一松眼见一人落在车盖上,他立即借力飞身上去,提刀横劈一道,将那人砍落马车。 雨露与血水交织流淌。 隐在暗处的利箭“呲呲”射来,晁一松等人后退到马车旁,匆匆以刀刃抵挡箭支,数名亲从官应对不及,负箭倒地。 晁一松等人退无可退,以人墙相护马车。 箭雨既止,杀手们越靠越近,为首的那人眼尾下方有一道疤痕,眼神凶悍,“上!” 人影重重,堆叠而来。 晁一松等人持刀迎上,两方缠斗起来,那蒙着脸的刀疤男人瞅准时机,一刀抵开两名亲从官,带血的刃光一晃,划破马车的竹帘。 电闪雷鸣,冷冷的光影一霎照见其中正襟危坐的那人,一身紫色官服,头戴长翅帽,抬起一双眼来,面无表情地凝视他。 男人瞳孔一缩。 只这一刹,马车中的人一抬手,一柄长剑抽出,粼粼光影晃动,他不及此人反应,便一脚将其踢下去,随即迅速跃出马车,几招之内,他一脚踩住男人握刀的手,俯身,剑锋抵在他的颈间,再抬首,他在微弱的灯影里,隐约看见停靠在牌坊之外,远处路边隐约显露轮廓的一架马车。 后方一直藏在暗处的另一批夤夜司的亲从官顷刻奔来,率先制住高处放箭的杀手,两方迎面对峙。 晁一松撑来一柄伞,遮在那身着紫色袍服的老者头上,唤了声,“孟相公。” 孟云献接了伞,提着衣摆往前没走几步,便见前面有人拨开人群,也撑一柄伞,穿着一身竹青阑衫,戴着幞头。 雨珠急促地拍打在伞檐。 孟云献与此人四目相视,几乎同时抬手,令身后的人统统退开。 “怎么是您啊孟公?” 冗长的死寂率先被人打破,他面带一分笑意。 “我也正想问,怎么是你啊……”孟云献盯住他,一字一顿,“潘三司。” 潘有芳眼底的笑意尽失,他二人之间再度陷入静谧,只听得雨声纷繁,他嗅着这股湿润的雨气,往伞檐外瞧了瞧,“我记得,那年我进士登科,也下了这样大的一场雨,下得我的是痛快淋漓,张相公见我在雨里发呆,险些以为我是高兴得傻了,他请我入府,让人给我添姜茶……” “你住口!” 孟云献忍无可忍,厉声打断。 潘有芳面无表情,止住声音。 “你哪里来的脸提他?” 孟云献胸中一口浊气四下冲撞,“潘有芳,你哪里还有脸提张崇之!他九泉之下,若知你所为,你猜,他会不会后悔当初那般信任你?!” 此话如刀一般洞穿潘有芳的心口,但他忍了又忍,面上看似云淡风轻,“我知道,他一定会后悔。” “你此前在朝堂之上故意提及黄宗玉,好让官家不得不开口来询问我,”孟云献眉目肃冷,“但你根本不是真心帮我,而是顺势要我安插自己的人,找到谭广闻这条线,揪出吴岱,再也没有比吴岱更适合为你遮掩的人了,不是么?” 潘有芳笑了一声,“他哪里是为我遮掩?孟公,难道你以为此事之中,他是无辜的么?” “孟公,” 他的笑意倏尔收敛,徐徐一叹,“您已经见过曹栋了?若没有他横插一杠,您根本发现不了我,如此一来,您与我之间,还能和和气气。” 他为此而可惜。 孟云献一把将手中的剑丢下,“潘有芳,崇之信任你,看重你,当年他与我,是拼却所有才将你送到居涵关做监军的……可你,都做了什么?你对他最好的学生——做了什么?” 天边雷电缠裹,照得枯枝残影婆娑,潘有芳忽然道,“您以为我想吗!”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收紧,泛白。 “我出身寒门,三十二岁方才有机会入仕,这机会,还是张相公给的!”他喉咙艰涩,“我心中感念他,那时谁人不知,我在人前,皆称自己为张公门生!即便多的是人嘲讽我,张公何时来的我这样的门生?笑我恬不知耻……可承蒙张公不弃,让我入东府为新政变法做事,我满腔热忱啊孟公!” “我一个寒门士子,前半生苦读,满脑子所想,皆是生民天下,您与张公给了我机会,对我寄予厚望,我时常告诫自己,万莫辜负您二位的期许。” 潘有芳说着,又忽然笑了起来,“可是孟公,您与张公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的手段招惹无边非议,我曾劝过您要徐徐图之,可您说,若不先给官家做出势头,若不以雷霆手段整治贪官污吏,便少了威慑之力,恐令百官心怀侥幸。” “可宗室如何能忍?您与张公动了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官!动了他们的利益!”潘有芳颈间青筋微鼓,“南康王是当今官家的皇叔,他当年在世,给您和张公使的绊子还少么?吴岱与南康王一向有利益勾结,他们一时在官家眼皮底下动不了您与张公,便打起了在边关的玉节大将军的主意,我这个监军的位置,就是他们撺掇官家设的,您二位为了使玉节将军少受掣肘,便使尽了手段将我送上监军的位置……” “张公信我,您也信我,远在居涵关的玉节将军也信我。” “但是我呢?” 雨幕潮湿,潘有芳几乎有些失神,“我这半生,被吴岱毁了个干净。”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您,杜琮的确是我的人,他曾经叫做杜三财,他本是受玉节将军派遣接应我的人,我路遇山匪,为杜三财所救,与此人关系甚好。” “那年,他奉命在代州取官粮送去居涵关,他在路上耽搁时日犯了死罪,代州又无粮可运,便求助于我,我答他救命之恩,为他遮掩此事。但不料,此事被吴岱知晓,他以此为要挟,要我重新做选择。” “那时,我并不担心自己丢不丢官位,我只是在想,若我从居涵关监军的位置上下去,那么吴岱与南康王便有机会安插他们的人来,于是我暗中与吴岱周旋,我想着,先拖住他。” “我从来不干涉玉节将军的任何决定,我甚至不需要他通过我的任何同意,这大约是玉节将军除我是张公门生外,另外一个信任我的原因,”潘有芳回想起在居涵关的那些日子,那个年少的将军意气风发,还常会叫上他一块儿喝酒,“丹丘将领蒙脱来攻居涵关时,以青崖州徐氏满门的性命作为要挟,逼玉节将军投靠丹丘,玉节将军将计就计,率靖安军往牧神山诱敌,令谭广闻,葛让两路军策应来援,这道军令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发出去的,却又被我偷偷截回。” “你为何截回?” “是吴岱。” “他看穿我的用意,以同乡之谊怀柔不成,便诱我父强占民田,诬他毒害官差,以我父性命为要挟,要我先令谭广闻增援鉴池府,再往龙岩。” “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潘有芳苦笑一声,“我受他胁迫,不忍我父因我而死,便想着既然来得及,如此也未尝不可,万一,鉴池府真有祸患,也算救了急。所以我便让杜琮去见谭广闻,葛让则暂留辇池,只等谭广闻从鉴池府过来,我再将大将军令发出。” “可是那该死的谭广闻,” 他咬牙,“他竟然在往龙岩的路上迷路……” “后来我才知,谭广闻迷路之际,吴岱遣来与我交涉的人,冒充我的信使,截住了我送去给葛让的军令。” 葛让在辇池毫不知情。 牧神山的惨剧酿成,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全部覆没。 “原本要偷袭鉴池府的胡人却忽然偷袭了兵力不足的雍州,什么丹丘日黎亲王的书信,什么丹丘王赐封徐鹤雪的诏令,全都是丹丘胡人的诡计!吴岱担心自己轻信日黎亲王的事暴露,便令三万靖安军死在了牧神山,就连守雍州的苗天宁,他也没有放过。” 暗藏心头多年的事此刻被潘有芳和盘托出,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位身着袍服,姿仪端正的孟相公,“原本的罪责我尚还担得起,可稀里糊涂的,这罪就越发滔天,然后,我就这么被绑到了他们的船上,与他们成为一丘之貉,您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是我,让我手底下的窦英章赶去牧神山,从尸山血海里,将玉节将军带回了雍州。”潘有芳回想了一下,“那时,他的双眼已经被胡人的金刀划破,不能视物,我很庆幸他不能视物,他昏迷不醒,我怕他清醒过来,在受刑之时,会对蒋先明说些什么,所以我亲自……” 他唇颤了一下,“我亲自给他灌的哑药。” “潘有芳!” 孟云献再捱不住,伞脱了手,他一把攥住潘有芳的衣襟,颤声,“你怎么敢!你怎么敢那样待他!” “我不那样待他,”潘有芳手中的伞也落地,雨水将他浇透,也浇得更清醒,“我全族都要死!孟公,事已至此,我对玉节将军的罪,唯有来世相赎,今生,我回不了头了。” “我也想过要做一个好官,可是吴岱他害的我。” 潘有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孟公,我曾经立志为生民为天下,可是我意志不坚,割舍不了太多的东西,做不了先贤圣人,我已经认命了,我拼命爬到这个位置,也终究免不了要与吴岱做一条线上的蚂蚱,您看,吴贵妃如今已有身孕,便是吴岱疯了,他也死不了。” “我今夜对您坦诚,并非是我作为一个罪官的自述,而是出于我个人对您,对张公的情谊,”潘有芳平静地凝视孟云献,“您知道,官家不会杀吴岱,也不可能会为一桩十六年前的叛国案翻案,谁敢在这个当口翻开此案,无异于对抗君父。” “还有,” 潘有芳紧紧攥住孟云献的手,“孟公,害了玉节将军徐鹤雪的,难道只是我和吴岱吗?南康王当初动不了您与张公,难道不会想动徐鹤雪吗?您以为吴岱背后,到底是谁在撑腰?” “若非是您与张公急于推行新政,何至于招来宗室不满,引得新旧两党争斗不断……您以为,宗室,吴岱,我,甚至是您与张公,我们谁能逃脱得了杀死徐鹤雪的这一桩罪责?” 此话锥心跗骨,孟云献遍体生寒,他倏尔一把松开潘有芳,将其踢倒在地,“我有罪,我敢认!可你呢潘有芳?你敢吗!” “我不会认。” 潘有芳眼睑发红,双手撑在雨地里,冷静地说,“孟公,十六年了,您何妨让它烟消云散呢?” “徐鹤雪死了,靖安军都死了,您如此,亦无济于事。” “想想张公,再想想您如今的处境吧,您好不容易才回京,朝中从前与您结过怨的旧党官员还没有被您安抚好,您若在此时敢为徐鹤雪鸣不平,不但保不住您宰执的位置,还会牵连全家性命,乃至与您相近的所有官员。” “即便今夜我都与您说了,来日,我也不会认。” 夜雨纷纷,噼啪不断。 潘有芳仰头,冰凉的雨珠不断扑落他的脸上,“我曾经也想过要澄清玉宇,可谁也想不到,如今,我却是要被澄清的那个。” “可这天下玉宇,真的能被澄清么?” 第101章 鹊桥仙(四) 雍州的军报一送到云京, 朝野上下几乎都松了一口气,正元帝临朝理政,令百官商议抵御丹丘事宜。 招魂 第120节 周挺押送犯官谭广闻回京, 还未入夤夜司,便被大理寺与审刑院的人截住, 以天子敕令于众目睽睽之下提走了谭广闻。 “一定是咱们夤夜司中有人泄露消息!”晁一松愤愤道,“否则,他们怎会知道大人你今日回京?我这就去将人揪出来!” “回来。” 周挺脸色苍白, 这一路为护谭广闻性命,他几次三番身受重伤, “你要揪谁的人?” “我……” 晁一松脊背一僵, 语塞。 “夤夜司, 是官家的夤夜司, 你说,你要兴师动众地去查谁?”周挺鬓边都是细密的冷汗,声音虽虚浮无力, 却仍有威慑。 审刑院的人与大理寺的人一块儿来,便说明了其中定然有官家的授意。 夤夜司中有人往上透露消息,便是官家在主动过问此事, 只怕在他们入京之前, 就已经有人向官家进言了。 “这是使尊的奏疏,速速差人送去宫中。” 官家没有要见他的意思, 正说明官家不够信任他,也许是因为晁一松护送曹栋令有些人警觉起来, 很显然, 他们已经将周挺当做是与孟云献为伍的人了。 不过五日, 伴随着谭广闻因私仇而杀害苗天宁苗统制的消息传出的, 是谭广闻的死讯,他在牢中写下认罪血书,随后畏罪自杀。 而关于雍州守军曾有一半支援鉴池府,甚至是玉节将军徐鹤雪令两路军策应合围胡人将领蒙脱的这些事,血书上却只字不提。 倪素与青穹进京正逢冬月,谭广闻的死闹得沸沸扬扬,苗天宁苗统制的名字亦在市井间不断被人提及。 唯独,没有人谈及徐鹤雪。 “倪姑娘,我还以为,谭广闻这个大坏蛋进了京,咱们就有希望了呢……”青穹嘴唇干裂,连倪素买给他的饼子也吃不下。 倪素心中的希冀也被打破,她没有说话,低头看了一眼腰侧的药篓,只要这团莹白的光还在她身边,她心中才会觉得安定一些。 回到南槐街,倪素还没有走近那间医馆,便见好几个人搭着梯子,在她门前忙活着。 “倪姑娘,他们怎么摘了你的牌匾?” 青穹越看越不对劲。 倪素牵着霜戈快步走近,“请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是?” 接下牌匾的一个中年男人看着她。 “倪姐姐!”对面药铺里的阿芳正在瞧着他们那处的动静,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眼睛立时明亮起来,拨开人群跑到她面前,“倪姐姐你回来了!” “这位就是这间倪家医馆的主人!” 她不忘向那些人介绍。 “哎呀,这位就是倪小娘子?”那男人面上露出笑容,“你可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砸你招牌的,我们是给你换牌匾来了!” “换牌匾?” 倪素不明所以。 “是啊倪姐姐!” 阿芳揽着她的手臂,兴冲冲地说,“这牌匾听说是西府相公黄宗玉亲手给你题的!” “黄相公?” 倪素一头雾水,“他为何要为我题字换匾?” “雍州的事咱们大家可都听说了,那位雍州知州沈大人在给官家的奏疏上说,你虽是女子,却敢上战场,雍州城被胡人大军困住,你不但给那儿的女人治病,还给将士们治伤,听说胡人还用瘟牛,想让城里的人都得上瘟病,你还和雍州的医工们一道防治住了瘟病……” 那热心肠的男人生得孔武有力,抱着个牌匾还能滔滔不绝。 他说着,一旁还有诸多附和之声。 他们都面带笑意,或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倪素,而倪素却有些无所适从,她看着他们将那位黄相公所题的牌匾放上去,遒劲有力的墨宝旁,还有黄宗玉的私印作为落款。 而因为一个黄宗玉,倪素从来冷清的医馆,甫一开门便挤满了人。 青穹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请走前来凑热闹的男病患,他虽累,但身上出了一身汗,竟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倪姑娘,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回咱们这儿是为专为女子诊病的医馆,怎么总有些人听不着似的。” 他倒了一杯水喝下去。 倪素才回来,医馆内外还没打扫灰尘,便稀里糊涂地花了大半日的时间为前来求医的女子诊病,她累得趴在桌前,盯着药篓里的莹光瞧。 “我存了好多荻花露水,” 青穹走过来坐下,“可是徐将军一直这样,也不能喝啊……诶,不如这样?” 他自说自话似的起身。 倪素抬起头,“做什么?” 青穹将水囊取来,将里面的露水倒在碗中,“你把它捧出来,这一路上它都不让我碰。” 倪素“嗯”了一声,伸手探入药篓里,毛茸茸的光团就立时贴过来,乖乖地落在她的手掌。 青穹双手撑着下巴,看她将莹光捧入碗中。 倪素将它按下去,它又跑出来,如此往复几回,青穹忍不住笑了一声,“算了倪姑娘,它好像不愿意。” 倪素看了它一会儿,用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只有在受到重创之时,他才会变成这样一团莹白的光,倪素不知道他究竟何时才能重聚身形,但她与青穹一路行来,遇见有荻花丛的水边便会用水囊收集荻花露水,只等他好起来。 倪素才归京的第二日,她与青穹正在收拾院子,给霜戈和青穹的枣红马腾地方弄马槽,宫中一行人带着官家的圣旨前来,除了赏赐她一些钱帛以外,还令她入宫为贵妃吴氏诊脉。 医馆外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颁圣旨的天使垂眸瞧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倪小娘子,这便随咱家走吧?” 倪素应了一声,起身以双手将圣旨讲给身边的青穹,说,“你不必随我去,霜戈和小枣的马槽还没做好,工匠来了,你记得要请他们用茶吃糕饼。” 小枣是青穹给他的马取的名字。 “倪姑娘……”青穹有些不安。 倪素朝他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药篓,里面的莹光跳跃,只有她与青穹才能看得见。 吴贵妃是吴岱的女儿,亦是吴继康的亲姐姐。 来者不善,倪素心中很清楚,但天子敕令之重,绝非她一个草民可以拒绝。 偌大的皇城,倪素是平生第一回 踏足。 适逢官员下朝,她跟随内侍在永定门外,看见许多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三三两两结成行,白玉长阶之上,是巍峨宫殿。 冬日晨时的雾还未散尽,寒气扑面,倪素没有多向那面看,她只是唤住前面那位宦官,“这位内侍官,不知小女可否先问问您,吴贵妃可是有哪里不适?” 她说着话,将腰间的荷包解下,十分自然地塞入他手中。 那内侍摸着鼓鼓囊囊的荷包,挑着眼皮来瞧她。 倪素朝他笑了笑,“小女从未给宫中贵人诊过病,心中有些忐忑,便想先问问您,如此,我亦好在心中有个数。” “你放心,” 内侍将荷包塞入袖中,一边走,一边低声与她道,“贵妃娘娘身子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怀了身孕,咱家估摸着,请你来,也只是想见见你,让你请个平安脉罢了。” “贵妃娘娘有孕了?” “是啊。” 内侍点头,“自从安王殿下夭折后,这后宫里就再没有过什么动静儿,好在如今,贵妃娘娘肚子争气,官家又有子嗣了。” “你见娘娘时,小心着些,她有了身孕,气性与以往不大相同。”内侍说得委婉,冲着她一荷包的钱,他倒也多关切了她一声。 “多谢内侍官,小女明白了。” 倪素垂首。 吴贵妃住的朝云殿笼在一片淡薄的雾霭中,倪素跟随数名内侍宫娥入殿,淡雅的纱帐层层重叠,隐约有馥郁的熏香味道袭来。 “娘娘,倪小娘子来了。” 一名宫娥在纱帐外禀报道。 殿中一时几无人声,倪素垂着眼,只盯着自己的药篓,里面的莹光浮动。 约莫过了两盏茶, 内殿里才传来一名宫娥的声音:“请倪小娘子进来。” 守在纱帐前的宫娥们立时拉开帘子,倪素走了进去,只见淡青色的长帘后,一道身影倚靠在床榻上。 内殿里更暖一些,大约是烧着地龙的缘故。 “民女倪素,拜见贵妃娘娘。” 倪素俯身作揖。 “倪小娘子,请近前为娘娘诊脉。”一名宫娥抬手,示意她坐到那靠近长帘的软凳上去。 倪素淡应一声,上前坐下,“请娘娘伸出手。” 帘中的人或许一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倪素却并不在意,她只是垂着眼睛,见一只白皙细腻,涂有鲜红丹蔻的手伸出,她便伸手探脉。 半晌,倪素在心中断定,的确是滑脉无疑。 “娘娘只是脾胃有些虚弱,但民女以为,宫中医正定然已经为娘娘用了好药。” 几乎是在倪素话音才落,正要松手之际,她忽然被反手攥住腕骨,力道之大,那丹蔻鲜红的指甲几乎都刺入她皮肤。 里面一用力,倪素身体前倾,对上一双眼睛。 那是与吴继康极为相似的一双眼,眼尾都略有些上挑。 吴贵妃并未束发,此时毫无雕饰,如一块丰腴的美玉,披散着丝缎般的长发,正用一种冷厉的眼神审视着她。 “贵妃娘娘这是做什么?” 倪素言辞冷静。 吴贵妃扯着唇角,云淡风轻,“只是想见见你。” “好教我知道,能令我亲弟康儿被砍头示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语气之下,是绵密的阴冷之气。 招魂 第121节 “娘娘也忘不了您的弟弟吗?” 半晌,倪素抬起眼睛,在吴贵妃怔忡之际,她复又开口,“民女也未能忘记他,民女仅有一个兄长,被他偷换试卷,毁掉前程,被羞辱,被殴打,甚至于被活活饿死……” 大约是倪素的神情太冷太锐利,而一直以来,吴贵妃养尊处优,何曾有官家以外的人敢对她如此,她手指稍稍松懈了力道。 倪素顺势抽回手,以恭敬柔顺,礼数周全的模样,平静地望着她说: “娘娘,民女也如您一样,始终忘不了您的弟弟。” 第102章 鹊桥仙(五) “他虽死, 亦不能解你心头之恨是么?”吴贵妃撑直身子来看她,“你不如说,你还要将我也恨上。” 此话已透出几分问罪的机锋。 倪素后退一步, 再俯身,“民女从不曾如此想, 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从不问其他任何不相干的人与事, 民女已得这份公理,心中始终感念官家恩德。” 她已退到帘外, 吴贵妃乍一听她提及官家, 一张没有妆粉修饰的面容上看似没有什么情绪变化, 声音却泛着冷意, “倪小娘子能这么想,便是最好。” 处斩吴继康的敕令是官家下的,若此时吴贵妃再就揪住此事不放, 便有不尊官家旨意之嫌。 “娘娘,其实民女还有一事,左思右想, 还是想与娘娘说。” 倪素垂首。 “何事?” 吴贵妃隔着帘子, 淡声。 倪素也并不提出要她屏退左右,只是等两边的宫娥掀起帘子来, 她才又上前几步,当着这几个近身服侍贵妃的宫娥, 她直言道, “娘娘可还记得数月前,御史台的蒋大人清查百官, 从吴府中搜出一尊白玉马踏飞燕?” 吴贵妃近些日子以来一直为家中败落,父亲疯癫而伤神,倪素倏尔提及此言,便令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你想说什么?” 她记得那时,她在宫中,只听父亲在家中无人照顾,又神志不清,而自己又遭官家冷落,不知暗自垂泪多少日夜。 “民女并非故意提及娘娘的家事,而是那日,民女在吴府外,见夤夜司将您的父亲带走时,遗落了两根银针。” “什么银针?” “那时您父亲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民女记得很清楚,那银针,是从他头发里掉出来的。” 倪素如此描述吴岱的头发,登时令吴贵妃眼中含泪,她入宫多少年了,也没个机会见父亲,她记得自己入宫以前,父亲的头发还是黑的。 吴贵妃倏尔盯住面前的这个女子,“你说,为何会有什么银针在他头发里?” “那是针灸用的银针,民女出身杏林之家,家中有一门唤作‘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深知,针灸之法若用得好,便与人有利,若用不好,便贻害无穷。” “民女当时便猜测,娘娘父亲的癫病,也许便是医者针灸不当,使他脑中有了淤血,淤血不散,则神志不清。” 吴贵妃虽长居深宫不能见父,但她复宠后也并非是没有为父亲请过太医局的医正去诊治,她心里很明白,这个女子所说的淤血,与医正所说一致。 但她却不知,竟是银针所致。 “娘娘若不信我,大可以询问如今夤夜司的副使周挺周大人,当时我捡到银针,便是交给他手中的。” 倪素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吴贵妃的神情,随即又道,“请娘娘想一想,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一个意外吗?” “你……” 吴贵妃贴着锦被的手收紧,“什么意思?” “民女只是局外之人,只与娘娘说了一些民女看到的,至于其他,民女什么也不知道,”倪素垂下眼睛,冷静地说道,“民女之所以与娘娘说这些,也仅仅只是想向娘娘证明,您是娘娘,我绝无不敬之心。” 无论是银针还是癫病,都是吴岱铤而走险的求生智计,这一点,倪素在跟着徐鹤雪探寻满裕钱庄时便已经堪破其中的玄机。 但这些,倪素不会告诉贵妃。 吴贵妃在宫中多年,很难说她父亲致仕前,她没有为他遮掩过事端,或是图谋过什么,哪怕她只知晓一点她父亲的阴私,她便会从这银针入手,开始怀疑一切与她父亲有利益勾连之人的用心。 到底是谁,不敢杀她父亲,却又想让她父亲闭嘴呢? 这些,倪素都由贵妃自己去想。 他们最好撕咬起来。 谭广闻的死令倪素深感无助,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做些什么,哪怕仅有自己这一些微末的力量。 倪素始终进退有度,从不越矩,一口一个感念官家,尊敬娘娘,也十分谨慎地问过近侍宫娥关于贵妃的日常吃食甚至是用药,最终只说宫中医正用的方子极好,她不敢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贵妃强令她开方不成,便让宫娥按着她的肩在殿外跪下。 天色阴沉,大雪扑簌而来,落在倪素的鬓发与颈间,有宫娥在阶上看她,虽神色有不忍,却也不许她乱动。 倪素跪了两个时辰,雪粒子落在地上已难融化,一粒粒在湿润的地砖上交织成清白的一片,她双膝几乎麻了,浑身冷得彻骨。 一阵繁杂的步履声临近,倪素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却不敢回头,只见廊庑里的宫娥宦官们都齐刷刷地俯身。 “这儿怎么跪着个人?”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眼尖地瞧见前面那身上堆砌薄雪的一道背影,被他扶着的正元帝身上拢着皮毛大氅,抬起一双眼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朱红的衣摆落在倪素的眼前,她没有抬头。 “你不是宫中之人?” 这道浑厚的嗓音落来。 “民女倪素,拜见官家。” 倪素被冻得已经哑了嗓。 正元帝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一旁的梁神福立即小心翼翼地禀报道,“官家,这便是从雍州回来的那位倪小娘子。” 正元帝这才记起自己今日答应了贵妃,要此女进宫为她诊脉,“你怎么跪在这儿?” “娘娘脉象平稳,仅有些脾胃虚弱,民女以为,宫中的太医局已集齐了大齐最好的医者,他们的方子民女看过,都十分了得,故而,民女并未再为娘娘开方。” 倪素只这样答。 “官家,她还是那位在重阳敲登闻鼓,为兄长倪青岚鸣冤的女子。”梁神福凑近正元帝,低声说。 “原来是你。” 她为何会跪在这里,正元帝心中一瞬了然,“贵妃此事做得不妥,岂能因你不开方便要你在这里跪着?梁神福。” 如今大齐与丹丘再度剑拔弩张,正元帝才褒奖过这个在雍州上过战场,并为军民治病的女子,贵妃却立即将她罚跪在此,这实在不应该,梁神福听着官家唤自己,便立即招来两个小内侍将倪素扶着站起身。 “天寒地冻,送她去暖暖身。” 正元帝精神本就不济,不欲在外面多待,转身见贵妃穿戴整齐地迎出,身上没个披风,便皱眉,“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 贵妃弱柳扶风,在廊庑里垂首,“官家……” 殿中的宫娥出来,忙将厚实的披风裹到贵妃身上。 “民女斗胆,” 正元帝正欲往前,倪素却忽然出声,“想求官家一个恩典。” “说说看。” 正元帝的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一身积雪尚未来得及拍去,雪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滴滴答答的。 “民女听闻太医局中,为后妃们诊治疾病的医正们极富其能,民女行医多钻研女科,然,民女年纪尚轻,尚有诸般不足,若能得医正大人们指点,生而无憾矣。” 倪素俯身作揖,言辞恳切。 正元帝大抵是没料想到此女所求恩典却只是这一桩事,他眼底稍有愕然,“想不到你一个女子,竟如此好学。” “既如此,朕便准你太医局行走。” “多谢官家。” 梁神福等人簇拥着天子往前,倪素方才敢抬首,只见那身披大氅的帝王伸手揽过贵妃的肩,两人相携入殿。 “小娘子,你还看什么呢?” 被梁神福留下来的内侍官见她盯着朝云殿的殿门,便出声道。 她在看王法。 那个肯还给她兄长公道,却不能还给徐鹤雪与靖安军公道的王法。 “不劳烦内侍官,小女便不去侧殿暖身了,这就出宫去吧。” 倪素说道。 “你的腿脚,还成吗?”年轻的内侍低眼瞧她裙子上跪出来的濡湿雪水的痕迹。 “可以。” 倪素扯了扯泛白的唇。 再回到南槐街,已是午时,她拖着又痛又冷的双腿才踏进门槛,便听得一声惊呼,“倪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倪素抬头,竟是张小娘子。 在她为兄长讨回公道后,第一个上门请她为母诊病的那个年轻女子。 “阿喜妹妹!” 蔡春絮才掀开帘子出来,也瞧见她这般狼狈形容,便立即上前与张小娘子一块儿扶她,“怎么了这是?” 倪素浑身都冷得厉害,蔡春絮连忙将自己的汤婆子塞给她。 “倪姑娘……” 青穹连忙倒了一碗茶热茶给她。 倪素喝了热茶,才觉得内里好受了一些,“蔡姐姐,张小娘子,你们怎么来了?” “我母亲的病已经大好了,我本想来谢谢你,医馆却关着门,今儿你这里又是换匾,又是开门,我听见消息,就来了。”张小娘子解释着说。 “娘娘为难你了?人冻得跟冰雕似的,怎么也捂不热,”蔡春絮朝帘子遮掩住的后廊喊,“玉纹!玉纹快烧个炭盆来!还有热水!” “我不碍事,多谢你们关心。” 倪素笑了笑。 “张小娘子有喜事?”她看见了桌案上的请柬。 张小娘子面颊飞红,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才道,“我要成亲了,就这两日,今日是特地前来,给倪小娘子你送请柬的。” 招魂 第122节 “我一定去。” 倪素点了点头。 张小娘子没坐一会儿,将自己带来的喜饼留下,便很快离开。 后面的院子里还有工匠在做活,蔡春絮让小厮去酒楼买了酒菜回来给青穹和工匠们,草料也都被蔡春絮让人换成了更好的。 倪素被蔡春絮扶着走到檐廊底下,“蔡姐姐,我回来,本应该是我上门去拜访你,你却先来了,还将我家中照顾得这样妥帖……谢谢。” “咱们两个就不要说这些生分的话。” 蔡春絮揽着她往屋里去。 玉纹他们已经将居室打扫干净,却是徐鹤雪的那间,倪素这才想起,她曾为了与徐鹤雪说话,便对玉纹说过,她想换到这间来住。 所幸徐鹤雪的衣物都在柜子里锁着,他所用的物件很少,只有那只纸鸢还摆在案上,倪素在床沿坐下,几乎不敢往书案那处看。 “怎么肿成了这样?” 玉纹脱下她的鞋袜,将她的裤腿往上,只见她双膝红肿不堪。 “娘娘罚跪了?” 蔡春絮俯身查看她的膝盖,“她果然挟私报复!明明是她弟弟做了恶事,她怎么……” “娘子,万不可说这样的话。” 玉纹吓得不轻,连忙去拉拽蔡春絮的衣袖。 蔡春絮不说话了,看着玉纹将倪素的双脚放入热水盆中,她才让玉纹先出去,随后便坐到倪素身边,“阿喜妹妹,娘娘只是罚你下跪么?” “非只如此,她想从我的话里找出不敬于她,不敬官家的破口不成,但若我给她开了药方子,其中若有差错,我便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倪素摸着腰侧的药篓,“从阿舟那件事开始,我便已见识过其中的险恶,所以我咬死了不开方子,她才罚我下跪。” “娘娘如今有孕,还是官家唯一的子嗣,若她有心惩治你,你一定活不成……”蔡春絮惊出一身冷汗,“阿喜妹妹,你今日,可真是死里逃生。” “我久不在京,不知贵妃怎么就忽然有孕了?” 自安王夭折,官家便一直再没有子嗣,怎么就在吴家败落的这个当口,贵妃就有了身孕? “我听说,是鲁国公为官家请来了名医张简,”蔡春絮与那些官员的夫人们交游起诗社,要知道这些事并不难,“张简的大名你一定听说过吧?他为官家调理身子不过几月光景,似乎真有奇效。” 但官员的夫人们也仅仅只知道这些。 倪素自然听过张简这个名字,他是云游四方的名医,千金难求的圣手,任何病症都不是没有解决之法,若张简为官家求得了子嗣,那么……嘉王呢? 倪素倏尔抬头,“蔡姐姐,嘉王殿下,如今还在京吗?” “在啊。” 蔡春絮点了点头,“不过,嘉王如今的处境怕是不大好……” 官家有了亲生的骨血,嘉王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又该如何自处? 倪素忽然沉默下来,蔡春絮此时细细地打量她,发觉她比之前又清减了不少,“阿喜妹妹,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倪素知道她想问什么,“苗天宁苗统制的确是谭广闻害死的,此事,是我在雍州亲耳所闻。” 蔡春絮喉间一哽,片刻后才出声,“我阿舅阿婆因为此事,近些天都难过得吃不下饭,我们都以为叔叔是因为守城而被胡人杀死的,谁知道……却是那个天杀的谭广闻!” “阿喜妹妹,我听说,你在雍州还上过战场,还给那儿的军民治过病?” 蔡春絮握住她冰冷的手,“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子,我心中好生佩服……” 倪素的手被她温暖的掌心包裹,也不知为何,倪素忽然就压不住鼻尖的酸涩,她一下扑进蔡春絮的怀里。 “是不是在雍州受了很多苦?” 蔡春絮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我还没问过你,你去雍州做什么?” “找人。” “找到了吗?” “嗯。” “就是青穹小兄弟么?” “不是。” 蔡春絮垂下眼帘,“不是他,那是谁?怎么不见人?” 倪素咬紧牙关,忍下泪意。 她如此沉默,蔡春絮仿佛发觉了什么似的,她试着问,“是很重要的人吗?” 倪素的脑袋抵在她怀里,哑声: “嗯,很重要。” 蔡春絮在这里待到天见黑才离开,院中的马槽已经做好,还有个像样的马棚为霜戈与小枣遮风挡雨,青穹忙着给它们喂草料,倪素在屋中还隐约听见他与两匹马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 她腿上才敷过药,便忙着将屋中点满灯烛,又将那颗兽珠放在堆满水果干果的香案上,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土伯大人,这是您送给我的兽珠,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听见我说话,若能,请您收下这些供奉,求您,让徐子……” 她顿了一下,“让徐鹤雪,少受些苦,好不好?” “是您让我成为招他返还阳世的人,今日,我以招魂者的身份恳求您,宽恕他的不得已,至少在人间的公义法理还不曾眷顾他的这个时候,别让他生前死后,都那么辛苦。” “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求幽都,求上苍,善待他。” 倪素俯身,磕头。 屋内明烛亮如白昼,倪素怀抱着药篓在榻上沉沉睡去,夜里风雪更重,时有霜戈与小枣的吐息声。 香案上的立香烧断了最后一截,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吹落了香灰,那颗兽珠静躺在一堆供果里。 倪素沉沉的睡着,被她揽在臂弯的药篓里莹白的光跳跃浮动,骤然消失。 大雪下了一夜,皇城的檐瓦与宫巷里都积压了厚厚的一层,宫人忙着扫雪,周挺身着绯红官服,戴长翅帽,穿过宫巷,入庆和殿拜见君父。 “朕听说,黄卿家中次子三年前丧妻,如今还未娶?” 周挺未入内殿,只听帘内传来正元帝略有些咳嗽的声音。 “的确如此。”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恭谨地回答。 周挺入殿前问过庆和殿外的内侍,他知道此时在里面见官家的,是西府相公黄宗玉,可是官家为何要忽然问及黄宗玉的次子? 周挺蓦地想起黄宗玉送去南槐街的那块牌匾。 难道…… 周挺心中一紧。 几乎在他晃神之际,黄宗玉已从里面出来,周挺瞥见那抹紫色衣摆,才俯身,“黄相公。” “周副使,进去吧。” 黄宗玉随口说了声,随即便提着衣摆走出殿外去。 周挺收敛心绪,走近内殿里去,只见官家在榻上靠坐着,他俯身作揖,“臣周挺,拜见官家。” “我记得周卿文弱板正,”正元帝咳嗽一阵,便有些气喘,“你是他的儿子,却不怎么像他啊。” “臣惭愧,不能如吾父。” 周挺垂首说道。 “你倒也不是不如,” 正元帝顺了气,言语淡淡,“韩清的奏疏朕看了,他说,谭广闻在与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交战时屡屡贻误战机,你从雍州突围去接应,才给了他们化解恶战的机会。” “朕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你父亲周文正如此大才,你为何不从文,却反而甘心在韩清手底下做事?” “臣少时也曾在大理寺任职,刑律皆在吾心,但臣以为,大齐文臣已极,臣入夤夜司,是因为那是官家的夤夜司,臣在其中,也并非只为韩使尊做事,更是为官家分忧。” 他这一番话,讲的是一个人臣的赤诚忠心。 大齐不缺文臣,而周挺亦志不在此,他愿为天子掌刑狱,处置犯官,维护王法,但越是走上这条路,他便越是迷茫。 他以为的王法,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实际上的王法,是王在法上。 正如张敬的死,正如谭广闻的死。 那些人不会给谭广闻在官家面前说出牧神山背后真相的机会,连韩清在嘱咐他送谭广闻回京时,亦说过,绝不可能靠谭广闻一人便能翻案。 正元帝盯着他,扯唇,“朕的夤夜司?” 是询问,亦是敲打。 “您的夤夜司。” 周挺恭谨应声,“臣,愿如吾父,为官家,肝脑涂地,以报深恩。” —— 天又小雪,青穹穿得很厚重,冬日里他常是僵冷的,精神也不济,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他便在院子里扫雪。 忽听得房门打开的声音,他转过脸去,只见倪素手中捧着药篓跑出来,她先是朝四周望了望,神情逐渐从期盼转为失落。 “徐将军他……” 青穹发觉她的药篓里没有莹光闪烁。 倪素抿唇,捧着药篓在檐廊底下呆呆地站着,前面敲门声隐约传来,青穹反应过来,便去开门。 蔡春絮顾不上与青穹问好,便急匆匆地往后廊里去,“阿喜妹妹!出事了!” “我就说那位黄相公怎么就忽然肯给你题字!” 倪素还一头雾水,便被蔡春絮拉住双手,“他分明是别有居心!我今儿才到诗社里,便听见诗社里的姐妹说起,贵妃娘娘前日见了黄相公的夫人,好像有意为她那个次子指婚!” “为他们家指婚又怎么了?”青穹不明所以。 “青穹小兄弟,你还不明白么!我看娘娘是想将阿喜妹妹指给那个黄立!”蔡春絮心焦得很,“那黄立都三十多岁了!三年前死了妻子,虽一直未娶,可他孩儿都好几个了!再者,外头都说他身体弱,脾气也不好,打骂人那是常有的事,若是将阿喜妹妹指给他,不是生生地将她往火坑里推么!” “啊?这可怎么办?” 青穹一下是了方寸,“官家怎么能将倪姑娘指给那样的人呢!” “只怕在官家看来,这是一桩好事,黄家是什么样的家世,阿喜妹妹则是一个孤女……”蔡春絮又弯又细的眉笼上愁绪。 倪素坐在廊椅上,寒风吹得她越发清醒,她将空空的药篓放到一旁,按压了一下隐隐作痛的额角,“贵人不肯放过我,无非就是这些手段。” 招魂 第123节 “既不能加罪于我,便以婚姻作为女子的枷锁,困死我。” 第103章 鹊桥仙(六) 积雪覆盖檐上鸱吻, 日光在寒雾里尤为淡薄。 孟云献站在政事堂后头的廊庑里,以拳抵唇,不住地咳嗽, 裴知远在屋里听到了,便亲自倒了一碗热茶出来递给他, “孟公,自从上回淋了雨,您这风寒怎么一直不见好?要不要换个医正再瞧瞧?” “还能换谁?” 孟云献接来茶碗抿了一口, 喉咙好受了些。 “张简啊,他不是名医圣手么?您不如请旨, 让这位圣手给您瞧病。”裴知远没说两句又说起俏皮话。 孟云献笑了一声, “内侍省那边, 有消息了?” “韩大人留的人还是得用,”裴知远点了点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官家的确是用了张简的药才有的这个子嗣……” “不过,此药好像是一味猛药,虽有奇效, 却难免伤及根本。” 官家的身子到底如何, 没有人比近前服侍官家的宦官更清楚,韩清在任夤夜司使之前, 在内侍省便已有根基,这些辛秘, 都是韩清在内侍省的人透露出来的。 “孟公, 张简不可能不与官家事先说好其中的利弊,也就是说,”裴知远徐徐一叹,“在官家心里,他还是想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血。” 此前太医局的医正聂襄被杖杀才换来嘉王回京,可不能再有子嗣这样的话,太医局的人虽心中有数却一直不敢妄下断言,而名医张简以非常之法,用非常之药,与太医局小心翼翼的温补之道相悖,却令官家有了子嗣。 “嘉王妃昨日在朝云殿触怒贵妃,太医局又慌里慌张地去给贵妃问脉,嘉王妃因此被幽禁,而嘉王为爱妻求情,反被官家迁怒,夫妻两个双双幽禁重明殿,”裴知远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说话间呼出白气,“官家有了子嗣,便对嘉王更为厌恶,他是朝臣们硬塞给官家的养子,而不是官家自己情愿的,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路,不好走啊。”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是皇子还是公主,但立储之争却已经开始,贵妃风头之盛,且不知暂避锋芒,无论是裴知远还是孟云献,他们都清楚,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儿,只是潘有芳与鲁国公等人用来摧毁嘉王的第一步。 “官家不也没让嘉王回彤州么?”孟云献吹了吹茶沫子,“眼下,曹栋这个人你要护好,别出了岔子。” 曹栋的账本清楚,其父曹善礼经营私交子之初便与吴岱官商勾结,曹善礼买代州官粮也不过是为了方便吴岱控制代州那帮官员,曹善礼死后,他的长子曹栋继承家业,其时南康王去世,潘有芳逐渐得势,在朝中几番打压吴岱,亦用足手段使得曹家的满裕钱庄,暗地里变成了他所有。 吴岱的心血,因他而毁于一旦。 但他们到底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吴岱知道他在因当年之事而报复,便也暗自咽下了这口气。 在曹栋的暗账上,不但有吴岱,还有潘有芳,甚至是南康王之子鲁国公等一干宗室中人。 涉代州粮草案的犯官十五年如一日给吴岱,潘有芳,鲁国公送钱,而曹家的满裕钱庄这些年来依靠他们三位,乃至其他宗室中人撑腰,在多地行垄断之实,以私交子牟取暴利。 鲁国公是南康王的长子,从前是南康王与吴岱暗中有私交,如今则是鲁国公与潘有芳之间利益勾连。 “这是自然。” 裴知远颔首,神情却并不轻松,“谭广闻死了,咱们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将曹栋交出去,不然,十六年前的事说不出来,还要搭上曹栋一条命。” 官家请孟云献回京再推新政,无非还是想借他来弹压宗室,可弹压却并非清理,天下是赵家的天下,若他们此时将曹栋交出去,那便是给了官家极好的机会,到时官家借曹栋的暗账来威慑宗室,宗室为了自保,便会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大半来,这便已然达到官家的目的。 届时,官家再将暗账一烧,曹栋一死,如此便安抚了宗室,亦能轻飘飘地揭过鲁国公等人的罪责。 那些宗室子弟,必定感恩戴德。 但十六年前的事呢?谭广闻背后藏着的牧神山血案的真相呢?且不说鲁国公、潘有芳之流不会给任何人向官家开口之机,即便有人敢开这个口,将此案在官家面前重提,官家也只会按压下去。 玉节将军的死罪若成冤案,官家又当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潘有芳,不就是因此才有恃无恐么? “孟公,自那晚你见过潘有芳以后,我瞧着您精气神儿都不大好了,”裴知远心里头像被石块儿压着,“敏行以为,活着的人,总归要比死了的人重要。” “不。” 孟云献立时出声,随即咳嗽一阵,他一手扶在廊柱上,摇头,“不,敏行,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万不可说这样的话,若人死了,也不管他生前有没有受冤,有没有受苦,就要他的一切烟消云散,那咱们这些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也不怕自己死后被活着的人如此对待么?” “圣人先贤,可没有谁如此不讲公义道理。” “其实潘有芳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真论起罪,我对玉节将军也有罪。” 孟云献眼睑发涩,“当年官家说他不堪宗室与部分官员所扰,催促我与崇之赶紧在新政上做出些政绩,官家以新政为由,令我们使出浑身解数与宗室斗,与底下的旧派官员斗,如此他便隔岸观火,制衡各方,其后果,便是牵累了清白无辜的玉节将军。” 敢为武官提权,无异于撬动大齐文官全体的利益。 玉节将军徐鹤雪的死,是以南康王为首的宗室给张敬与孟云献二人的报复,亦是部分文官对于自身利益的维护。 “是敏行言辞不谨,” 裴知远朝他作揖,“孟公,我只是担心您,想让您先顾好自己,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是嘉王这一关,只有捱过此关,咱们才能图谋后事……” “不是您说的么?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忍。” “是啊……” 孟云献身上裹了两件披风,可天寒地冻,他依旧觉得这身子骨捂不热,廊庑外飞雪弥漫,他止住咳嗽,“欲成大事,必先有忍。” “眼下,咱们得先护好嘉王。” 裴知远才点点头,又“嘶”了一声,“我忽然想起还有个事忘了跟您说。” “黄宗玉的事儿?” 孟云献将空空的茶碗塞给他。 “您知道今儿官家在庆和殿召见他了啊?”裴知远脸上露了点笑意,“那您猜猜是为什么?” “你说。” 孟云献这几日病着,没功夫跟他兜圈子。 “您可还记得之前的冬试举子案?为兄长伸冤,敲登闻鼓的那位倪小娘子您应该还记得吧?” “如何不记得?” 谈及此女,孟云献眼中流露几分赞赏之色,“同川的奏疏里不是也提及了她?想不到她离开云京,却是去了雍州,听说她还随军去过苏契勒的驻地,在城中救治军民,如此胆识,可谓是女中豪杰。” “嗯,黄相公给她的医馆送了块匾。” “给她送匾?” 此事孟云献却是不知。 “嗯,还亲自题字落款。” “他黄宗玉的书法也算千金难求,平日里谁找他都难,怎么他竟主动为此女题字送匾?” 这实在不符合黄宗玉平日里的行事风格。 “嗯我猜,”裴知远顿了一下,“只是猜测啊,有没有可能是贵妃娘娘想撮合亲事?您看啊,这倪小娘子如今这名声极盛,黄相公呢,又自恃家风清正,当然啊,他们家清不清正的,有目共睹,不过,今儿贵妃召见倪小娘子了,我听人说了一嘴,那小娘子离宫时,是一瘸一拐的,一看就是受了罚的。” 孟云献略微一思忖,黄家并无其他适龄的男子,若是贵妃因着亲弟吴继康而有意为难倪素,黄宗玉的确有个次子是很不错的人选。 “黄立三十几了?” “三十二了,听说人虽然病病殃殃的,但打骂人可不含糊。” 孟云献听了,却将裴知远上下打量了一番。 裴知远见他神情古怪,“您看什么?” “这些事,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裴知远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夫人在家就愿意与我说她从那些官员夫人那儿听来的杂事,您也知道我记性好。” 孟云献笑了一声,但思及那位倪小娘子如今的处境,他又皱了一下眉头,“那小娘子,如今怕是不好过。” 正是冬月,云京的雪时大时小,却不见停。 苗太尉因亲弟苗天宁身死的真相而受了刺激,这几日都生着病,作为儿媳,蔡春絮也不便在外久留,与倪素说了会儿话,便回府里去料理事务。 青穹自蔡春絮走后便一直坐立不安,“倪姑娘,这可怎么办?若是官家的旨意下来,你岂不是就要嫁给那个三十多的病秧子男人?偏偏徐将军他又不在,若他在……” “若他在,又能如何?” 倪素点燃立香,就在香案前数供果。 “那,就让他带你私奔!” 青穹动作迟缓僵硬,来到她身侧,大声道。 “私奔”这两字落来倪素耳畔,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倪姑娘!” 青穹急得不行,不知道她自己陷于这样的境地怎么还如此安然,“徐将军,徐将军他心中是很珍重你的!” 倪素数供果的动作一顿。 “真的!” 青穹蹲下来,“还记得你跟着他去苏契勒军营的那回么?你被马蹄踩伤了肩膀,他抱你回来的!那个时候你昏迷不醒,我问过他的!” “你问他……什么了?” 徐鹤雪不在,青穹什么也不想瞒了,“我问他心中是如何想你的,他对我说了三个字——‘不敢毁’。” 倪素顷刻忘了自己在心中数的数字,面前的供果成堆,她半晌才侧过脸,看向青穹。 檐外朔雪连天,凛风呼啸。 柑橘颜色橙黄,被倪素久久地握在手中,隔了好久,她才又低头重新去数面前的供果。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他话很少的。” 青穹摇头,“你说他是不是又回幽都了?他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得晚,那你可怎么办……” “我若什么事都要靠他来救,” 倪素将柑橘一颗颗堆起来,“那他岂不是很辛苦?我也不是无根的浮萍,就这么甘心让人摆弄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面对。” 柑橘少了一颗。 她终于确定。 倪素抬眼,盯住供果中间那颗兽珠。 “倪小娘子?倪小娘子可在啊?”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满含笑意的女声,“喜事,大喜事啊!” 倪素与青穹面面相觑,随后她从蒲团上起身,才走出房门,便见一位身着紫色绣花比甲,姜黄衫裙,戴头巾的妇人站在廊庑里。 招魂 第124节 “您是?” 倪素走近,听见前面的正堂里很是热闹,她不明所以。 妇人一脸喜色,“奴家是成好事来的!” 倪素几乎是立时反应过来,这是一位媒人,青穹在旁,脸色一变,不由失声,“黄家人这么快就来了?” “什么黄家?” 妇人愣了一瞬,正欲再说话,却听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回头,一只手掀开了帘子,那青年身着绯红官服,头戴长翅帽,身姿端正而容貌俊逸。 “……小周大人?” 倪素从未见过周挺穿这样一身官服,他似乎是赶过来的,雪粒子融化在他肩头的衣料留下湿润的水痕,而他鬓边亦有细汗,一张面容显得有些苍白。 那媒人开始滔滔不绝,“不是黄家,是周家,这位是夤夜司的周副使,倪小娘子,你听我……” “劳烦你去正堂稍待片刻。” 周挺打断她。 媒人称了声是,便捏着绣帕掀开帘子往正堂里去,也就是这个当口,倪素看见正堂里摆了许多的箱笼,都系着殷红的绸带。 后廊里静悄悄的,唯有风雪不停。 “倪姑娘。” 周挺在倪素的面前站定。 “小周大人这是做什么?”倪素将目光挪回到他的脸上。 “适才听这位小兄弟提及黄家,想来,倪姑娘是知道宫中娘娘的用意了?”周挺看向一旁的青穹。 又是媒人,又是前面那些箱笼,青穹当然知道他此时是来做什么的,他不禁为徐鹤雪而心焦,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将脑袋偏到一侧,看也不想看周挺。 “是。” 倪素颔首。 周挺从宫中出来便立即赶回家中请母亲兰氏匆忙备下聘礼,他也没有来得及换下这身官服,便立即赶来此处,“黄立为黄相公嫡次子,年三十二,三年前丧妻,有妾五人,子女共四人,其体弱而无职事,性情暴虐。” 这是夤夜司监察百官及其子女而获得的情报,这些本不应对夤夜司之外的人直言。 倪素看着他,“小周大人……是来为我解围的?” “还请倪姑娘原谅我的冒昧,如今官家指婚的旨意还未下,我只有快一些,抢先一步向你提亲,才可以让你从娘娘的算计里脱身。” “我亦知在姑娘心中有一人。” 瓦子里见过的那个人,还有后来在雨夜救下她,却没有在他面前现身的那个持剑的人,应该就是那位在雍州的倪公子。 她做的衣裳,是给倪公子的。 她找的人,从来都是那位倪公子。 但即便如此, 周挺看向她,拱手,“我愿助姑娘脱困,待得一年光景,你我可以和离。” “但若姑娘愿意,” 周挺本意是助她脱困,却还是禁不住想要期望于这个女子,“我愿真心待你,从今往后,只有妻,没有妾。” 她不是一个没有惧怕的女子,但她的惧怕,从不会使她退缩。 无论是在夤夜司受讯问,还是在登闻院受仗刑,亦或是在边关雍州为人治伤,她生得柔弱,却也坚韧。 周挺欣赏这样的女子。 风雪扑簌,拍落栏杆。 淡雾在屋中凝聚成形,徐鹤雪满身斑驳血迹,鬓发散乱,他迷茫地盯着香案上被许多供果围在其中的那颗兽珠。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听见院子里的动静。 沾着血污的衣摆在门槛微晃,他一手撑在门框上,抬起眼睛,飞雪弥漫,晁一松与好些个夤夜司的亲从官正满脸笑容地将那些系了红绸的箱笼抬到后廊来。 周挺一身官服严整干净,雪粒子拂过他绯红的衣袂,他从袖中取出一根金簪,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这是家母的用物,若姑娘愿意,就请收下。” 第104章 玉烛新(一) 那是一支莲藕金簪。 莲花如簇, 莲蓬荷叶栩栩如生。 倪素几乎是在看见它的那一刻便立时想起,她的母亲似乎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 记忆里,她儿时常见母亲戴它, 但随着她与兄长长大,随着父亲意外离世, 母亲的衣着越发素净,金银首饰也少了很多精致的式样。 雪落金簪,犹如盐粒般晶莹。 倪素回过神, 抬起眼睛对上面前这位衣冠端正的周副使的目光,“即便官家的旨意还没下, 小周大人你这么做, 无异于与黄家作对。” “此事你不必担心,” 周挺看着她, 他历来习惯于沉默,但今日他却想对她多说一些,“倪姑娘, 我母亲此前来过你的医馆,你们已经见过面,今日这些聘礼, 也是我请母亲匆忙备下的, 她说,若非事出紧急, 她亦不愿唐突姑娘,来日我母子, 再周全礼数。” 倪素隐约还算记得那位夫人。 但片刻, 她后退一步,在周挺一瞬黯然的目光注视下, 她双手压在腰侧,稍稍屈膝,“对不住,小周大人。” 周挺握着金簪的指节紧了又松。 他本该止于此,却禁不住脱口而出,“为什么?” 倪素想了想,问他道,“小周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我在吴府门口发现了两枚银针,并将它们交给了你?” “记得。” “若我此时再问你,可否让我为吴岱治癫病,你的答案还是一样吗?” 寒雾浓浓,雪落满肩,周挺站直身体,“是。” “但是倪姑娘,我并非轻视你的医术,我只是不想你卷入那些争端,亦不想你过得太辛苦,我不是要以男女之别来约束你,我的本意,是保护你。” 洪流汤汤,而逆流直上之人,一定会很辛苦。 但她本可以不必那么辛苦。 倪素双手拢在袖中,却依旧僵冷得很,雪粒沾了她满鬓,她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笑了笑,“那么,你的回答,也就是我的答案了。” “谢谢你,小周大人。” 她认真地说。 他是愿意为她遮蔽风雨的人,却并非是与她同担风雨的人。 周挺沉默片刻,将金簪收回,风灌了满袖,他平声道,“官家的旨意应该很快就要下来,你我只有先一步假成亲,一年后再和离,如此才能逃过这一劫。” “不必了。” 周挺眼底流露一分诧异,“那你要如何?果真要嫁给黄立?倪姑娘,他……” “不是。” 倪素摇头,“黄相公是西府相公,何况宫中还有个贵妃娘娘,我若与小周大人你成亲,哪怕是假的,也一定会让你惹得娘娘与黄相公不快,你来帮我,是做好准备,顶住各方压力,但我却不能因我之私,而令你陷于险境。” “我不成亲,与谁都不成。” 被搬进后廊里来的箱笼撤了红绸,又都被人搬了出去,那媒人也没有再露面,周挺转身要往正堂外面去,却又倏尔止步,他回过头,看向那个裹着厚实的绒毛披风,身形却依旧纤瘦的女子,忍不住关切一声,“你自己,可以吗?” 拒绝他的帮助,仅仅依靠她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摆脱这一桩宫中娘娘意欲强加给她的婚事么? “我可以。” 倪素说。 周挺“嗯”了一声,再多的话被他按压下咽喉,最终,他只道:“若有难处,你一定来夤夜司寻我。” 周挺等人走了,青穹才从马棚那儿挪过来,“倪姑娘,你不与周副使假成亲,又要如何拒绝黄家的婚事?” “难道,你要绞了头发做姑子不成?!” 青穹吓得不轻。 “做什么姑子,”倪素笑着摇头,“青穹,你去将咱们的柑橘收拾一些,我记得还有一颗人参我去找。” “上哪儿去?” 青穹摸不着头脑。 倪素一边往房中去,一边道,“黄相公送的牌匾如此有用,我若不上门拜访,岂不失礼?” 屋中明烛,而供果在香案上成堆,倪素看着那只空空的药篓,片刻,她将兽珠随身带着,便去找人参。 今年的冬天格外得冷,黄宗玉下了朝便坐着自家的轿子回到府里,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身子常是乏的,哪怕坐在房中,由家仆添了几回炭,那朔气也直往他骨头缝子里钻。 “主君,官家果真是这么个意思?” 黄宗玉的正妻林氏服侍在侧,“我听说,那倪小娘子不过就是个雀县来的孤女,小门小户,如何与咱们二郎相配呢?” “只你当二郎是个宝,他这个岁数了,还见天儿地给我添堵,”黄宗玉半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那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敢在雍州那样的地方治病救人,要不是他们这些医工在,雍州城的军民早就让耶律真用瘟牛给染上病,病死了!再者,能被那沈同川如此盛赞的小娘子,你还用‘小门小户’,‘配不配’这样的话来轻贱人,实在不该。” “是妾身失言。” 林氏低眉垂首。 黄宗玉挑起眼皮瞧她一眼,“你听我一句劝,她入了咱们家,对咱们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来,是全了官家与娘娘的恩典,二来,则是我之前在雍州的事上没有表态,二郎娶了她,御史台弹劾我的折子也能少一些。” “主君有理,是妾身不曾考虑主君的难处,”林氏眉目柔顺,抬手示意为黄宗玉捶腿的女婢退下,她亲自上前,为他捶了捶腿,“细想想,二郎的那五个妾室若无正妻压着,也不是个事儿,她们个个都不省心,那倪小娘子进了门,我也松快些。” 老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却听内知来报:“主君,有位倪小娘子想见主君,便是那位主君为其亲自题字送匾的倪小娘子。” “说曹操,” 黄宗玉支起身,笑了声,“曹操还真就来了?快请她进来!” 倪素是一人来的,如今天寒地冻,她没有带青穹一块儿出门,只自己提了一篮子橙黄的柑橘,一盒人参,跟随着黄府的内知,穿过宽敞雅致的庭院,路上时有仆人在婆娑幽绿的松枝尽头扫雪。 黄宗玉在正堂内烤火,一见内知将那裹着兔毛披风的女子带着走上阶来,便立即道,“快,快让倪小娘子进来烤火,别冻着了。” 招魂 第125节 倪素进去便俯身作揖,“倪素,见过黄相公。” 林氏坐在一侧,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礼数周全,也不露怯,一身风致,模样也出人意料地好。 只是,她那一身衫裙雪白,乌黑的鬓发间也只簪着珍珠。 “见过夫人。” 倪素看见她,虽未经人提醒,但见女婢簇拥随侍妇人左右,心中便已了然。 “倪小娘子快坐,来人,看茶。” 林氏心朝她露出一分淡笑,随即吩咐身边的女婢。 倪素将柑橘与人参交给了内知,她在炭火盆前坐定,“民女今日前来,是为答谢黄相公赠匾题字。” “小娘子何必言谢,” 黄宗玉双手撑在膝上,面上带点笑意,“能得沈知州那般称赞,我便知你不是个一般的女子,你在雍州为军民所做的一切,官家看在眼里,我亦看在眼里。” “黄相公不知,原先我的医馆十分冷清,”倪素接来女婢的茶碗,双手捧着,“是您赠的匾,让我的医馆才有如今这般光景。” “这又岂是我的功劳?而是如今云京的百姓们都知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的义举。”黄宗玉胡须花白,说话间微微颤动。 那林氏在旁,始终盯着倪素那一身穿着,“倪小娘子,你可是还在守孝中?” 她穿得过于素净了。 “我母亲去世,我为她守孝已有一年半了。” 倪素说道。 林氏脸色稍霁,在大齐,女子守孝有一年至三年之期,但实则满一年,就可以成婚。 “但这也并非只是为我母亲。” 倪素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雪白的衣袖。 黄宗玉喝茶的动作一顿,抬起眼来,“此话何意?” “黄相公可听过倪公子的事?” 倪素始终捧着茶碗,却并不喝。 乍一听“倪公子”三字,黄宗玉点头,“这是自然,雍州的军报,还有沈知州的奏疏,都说得清清楚楚,雍州城之所以能够守住,多亏了一位倪公子,只是他……” “他死了。” 倪素接过他的话。 黄宗玉立时从她的言语机锋里察觉出一丝不寻常,他立时盯住这个女子。 被这位西府相公以如此锐利的目光逼视,倪素却依旧显得很是镇定,“我守孝,亦守节。” “孝为汝母而守,” 黄宗玉面上温和的笑意已收敛殆尽,“节,为倪公子而守?” “我是跟随倪公子去的雍州,我与他虽未成婚,却有定亲之实。” “何人可证?” “雍州的秦将军,杨统领,魏统领,乃至每一个见过倪公子,见过我的雍州人,都可为证。” 倪素冷静地陈述,“他们都知道我与倪公子形影不离,倪公子做秦将军的幕僚,栖身军营时,我亦在他身侧。” “他是为国土,为百姓而死,我与他虽只定亲,但我以为,我为他守节三年,亦是应该。” 林氏已惊得说不出话。 正堂内近乎死寂,唯有炭盆内时有噼啪声作响,外面风雪更盛,黄宗玉定定地审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半晌,“的确应该。” “多亏黄相公为我题字,如今我医馆中常有病患,便先不叨扰了。” 倪素微微一笑,将茶碗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黄宗玉与林氏作揖,“倪素这便告辞。” 黄宗玉看着她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忽而开口,“等等。” 倪素停步,转身。 “翰林院正在议为倪公子追封的事宜,只是我们都不知晓倪公子的来处,亦不知晓他的本名,不知倪小娘子你,可否告知?” 黄宗玉坐在折背椅上,看着她。 “我与倪公子相识在云京,他从前的事我没有过问,但他的本名,我的确知道,”庭内的寒风吹来,倪素雪白的裙袂微荡,她迎着黄宗玉的目光,“他叫做徐景安。” 景安,靖安。 倪素才被内知领出去,林氏便一下站起身走到黄宗玉的身边,“主君,她是不是疯了?为一个没成婚的人守节三年,我看她不过十六七岁,可三年后她又是什么年纪,到那时,还好找人家么?” 倪素出了黄府,雪粒子擦着脸颊虽冷,却令她神清气爽,她裹紧披风走回南槐街,远远地便看见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背着一名妇人进了她的医馆,那跟在后头的,是穿着一身红衣的张小娘子。 倪素快步回去,才进正堂,便听见张小娘子的哭声。 “倪小娘子,求你快救救我母亲!” 张小娘子一见她,便哽咽地喊。 倪素立即让那男人将张小娘子的母亲扶到屏风后面的竹床上,妇人脸色煞白,人却还是清醒的。 倪素一番折腾下来,确定她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她写了药方子,交给张小娘子去抓药,又用了伤药来治她母亲额头上的抓伤。 “我这亲事不成了。” 张小娘子的那位邻居帮忙去抓药,张小娘子则与倪素坐在一处,面露凄哀之色,“我们原先说好的,他家里许我带母亲一块儿过去,可没成想,今儿我正在家中试喜服,他母亲跑到我家里来好一阵儿阴阳怪气地讽刺我母亲,又嫌我家中破落,没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气急了,与她抓扯起来,我才知他是骗我的,他根本没与他父母说明此事!” 张小娘子泣声,“他就是想先与我将婚成了!到时再说不答应我母亲过去的话,我想反悔,也不能了!” “我本是想着,我与母亲两个难以为继,便嫁到他家中去,也能让我母亲好过一些,可若要我丢下母亲,我还不如不嫁!” 倪素伸手轻抚她的后背,“若不想嫁,便不嫁吧,你若觉得日子难过,我这里正好只有青穹一个人在忙,你若来帮忙,我算你工钱。” 张小娘子捂着脸的手一下挪开,她抬起一双泪眼来看面前这个女子,“倪小娘子……谢谢。” “倪姑娘快来吃饭!” 青穹端着一碗热汤面从后头跑来,“这一日你都没怎么用过饭。” 倪素应了一声,才起身,却觉得腰侧的兽珠忽然烫得厉害,紧接着眼前一黑,她一个踉跄,隐约听见青穹与张小娘子的喊声,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青穹与张小娘子慌慌张张地将她扶到后面去,又请了对面药铺阿芳的父亲来瞧,阿芳父亲虽是经营药铺的,却也不是不通医理,知道倪素只是疲累所致,青穹与张小娘子都松了口气。 张小娘子也并不敢走,她将母亲就安置在前面正堂里的竹床上,自己两头跑,一会儿照顾母亲,一会儿又来看看倪素。 那个名唤青穹的青年生得有些怪,张小娘子起初并不敢与他多说话,但见他不知从哪儿搬出来个沾满湿泥的木箱子,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青穹小兄弟,那是什么?” “不知道。” 青穹盯着箱子。 倪素去黄府后,他自己在家时就发现了这个箱子,只是张小娘子带着母亲来,倪素一直在忙,他也忘了这件事。 一直到月上中天,青穹搬来许多的蜡烛连忙接续起倪素点过的烛火,但他却不知这样对徐鹤雪有没有用。 倪素猛地坐起身。 点蜡烛的青穹,和在床边打瞌睡的张小娘子都吓了一跳。 “倪小娘子?” 张小娘子试探地唤了声。 倪素像是忽然缓过来似的,她双肩塌下去,一声声地喘息,青穹见她有些不对,便关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倪素摇头。 她捏了捏鼓胀的额角,视线落在张小娘子殷红的衣袖,“张小娘子。” 她倏尔抬起头来,眼睑微红,浸着湿润的泪意,张小娘子一瞬愣住,却听她哑声道,“可否借你的衣裳一用?” 冷淡的月华铺散满地,照得积雪晶莹,树影婆娑。 徐鹤雪并不知自己究竟在哪里,天黑如墨,他的双眼已经不能视物,他靠坐在堆砌着冰凌积雪的树荫里。 四周寂寂,唯有风雪扑簌。 他半垂眼帘,眼前漆黑一片,脑海中却是系满红绸的箱笼,身着绯红官服,身姿端正的男人站在廊庑里,朝那个女子递出一支金簪。 他看见她,裹着绒毛披风,仰头望着面前的人,又久久地盯着他手中的金簪在看。 徐鹤雪倏尔紧闭起眼,他不欲再想。 莹尘乱飞,昭示着他的心绪始终不宁,他始终压制不住自己的所思所想。 枯枝的积雪被风吹得灌入他衣襟与袖口,他也全然不知,他的温度,原本就比这凋敝的严冬,还要冷。 鬼魅是不会与人一样需要睡觉的。 但此刻,徐鹤雪很希望自己能够有一刻睡着,哪怕只一刻。 梦里什么也不要有,如此,他也就什么都不想。 踩踏积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很像是他所期望的梦,但随着那步履声越来越近的,是模糊落来眼前的一片光亮。 他骤然睁开眼。 暖黄色的一道光投来,那光影照得雪色晶莹,那是一盏琉璃灯,流苏穗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提灯的女子一身衫裙殷红,她跑得急,身上的披帛被风卷去,她也不管,只提着那盏灯,徐鹤雪见她近了,才看见她抱了满怀的香烛。 他在树荫之中,紧紧地盯住她。 鬼魅,也许真的会做梦。 悬在半空中的那颗兽珠不动了,倪素鬓边带着细汗,她抬起头,在那片黑压压的树荫里,发现四散跳跃的莹尘。 它们浮动着,犹如萤火。 倪素一步步走近,在树荫里发现他血色斑驳的衣袂,与他四目相对。 徐鹤雪看着她,似乎是用过一些妆粉,连眉也仔细的勾描过,如此精心的装束,更衬得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眼的明艳。 她穿着喜服,却出现在这里。 “不成亲了?” 他忽然出声。 倪素一怔,她旋即想起那个沾满泥土的箱子,“要的。” 招魂 第126节 她说。 徐鹤雪绷紧下颌,侧过脸不欲再与她说话。 然而树下的姑娘仰望着他,“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要一个人走了?” “不是。” 他抿紧唇,但片刻,还是忍不住答她,“我说过,若到了这一日,我不会不辞而别。” 他说的是这一日。 倪素鼻尖发酸,却笑了笑,“那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徐鹤雪还是没有看她,“只是想等天亮一些,我再去见你。” 倪素没说话,却看着粼粼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若是等到天亮,她做给他的这件衣裳,就会变得很干净。 满鬓的雪水顺着倪素的发尾往下滴落,“徐鹤雪,我有很多香烛,我可以养你很久,也不惧人鬼殊途……” 她仰望着树荫里的人,眼睑湿润,“我们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第105章 玉烛新(二) 大雪纷纷, 簌簌而落。 一个活着的人,在与一个死去的人谈及“一生”,徐鹤雪几乎是顷刻间转过脸来, 他垂下眼帘,看向底下的女子。 他苍白的面容上其实没有什么表情, 那样一双眼睛也依旧清冷,唯有莹尘如簇,幽幽浮浮, 铺陈半空。 倪素伸出手指,轻点一粒莹尘, “徐鹤雪, 你下来。” 她轻柔的声音像是一种无端的诱引, 几乎是在徐鹤雪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 他的身体已先一步化为淡雾从树荫里下落,又转瞬凝聚出淡薄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 雪白的袍衫上都是干涸的血痕,没有新伤浸湿衣襟的颜色, “你不要我做那个人了吗?” 什么? 徐鹤雪眼睫颤了一下。 “招你回来的人,”倪素一字一句,“让你甘心依附的人。” “不是。” 他说。 悬空的兽珠落回倪素的手中, 她一步, 一步地走向他,“土伯大人告诉我, 他交给了你一样东西,可以让你暂时摆脱你我之间的禁制, 对吗?” 那颗消失的柑橘, 为倪素换来一场梦。 梦中,她在恨水河畔, 荻花丛中,遇见了兽首人身的幽都土伯。 徐鹤雪发觉她步履迟缓下来,似乎有些不便,他抬起眼帘,“你怎么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 倪素平静地说。 她越来越近,提着灯盏,抱着香烛,走到这片树荫底下来,风吹得枯枝上堆积的雪如簇落下,扫过她的鬓边,沾染她殷红的衣襟。 “耶律真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她步步逼近,“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要去杀吴岱?你要引魂入幽都,用你自己作为代价,对不对?” 幽都土伯交给他的东西,虽能暂时让他不必依靠招魂者,却要让他付出自损神魂的代价。 “你是觉得,反正你迟早要走,所以无论付出什么,在你看来,都没有所谓是吗?” “不是。” 徐鹤雪一张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不只是吴岱,害靖安军者,非只一因,非只一人。” “我知道。” 其实倪素也明白,让徐鹤雪,让三万靖安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从来不是一个人,一件事。 可是宝塔里的冤魂,已经等不了他太久。 “可是徐子凌,” 倪素终于走近他,“还有时间,不是么?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你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时间?” 她极力压制着满腔翻涌的酸涩,“我们还未到绝处,这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徐鹤雪怔怔地望她。 乌黑的发髻簪着珍珠金步摇,并不是那支莲藕金簪。 倪素双足僵冷,膝盖仍旧在痛,她一脚陷进塌下去的积雪里,身形不稳,徐鹤雪几乎是立时伸出手,却不料被她攥住手腕。 寒风鼓动倪素殷红宽大的衣袖,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腕骨已被雪粒子擦出一片红。 满怀的香烛与握在她手中的琉璃灯都落了地,幸而积雪厚重,烛焰熄灭,而灯盏未碎。 徐鹤雪眼前骤然漆黑。 但这片黑,却令他的感官更为敏锐,他感受着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他腕底的皮肤,感受着她的手指穿插入他的指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她的拥抱让徐鹤雪更为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暖到令他颤栗。 风雪呼啸,莹尘乱浮。 几缕乱发微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徐鹤雪动了动颜色淡薄的唇: “倪阿喜,别抱我,我身上冷。” “我知道。” 因为知道你冷,所以才抱你。 徐鹤雪身形一颤,即便这双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也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下颌倏尔碰到她发间的饰物。 倪素看见银白的光犹如银蛇游弋,缠绕着他们彼此交握的手,又转瞬消失。 “土伯大人与我说,只要我触碰你,他交给你的东西,就会暂时失去效用,是吗?” “是。” 徐鹤雪听见自己的声音。 在她的面前,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总是如此柔顺。 “我们回家。” 她说。 相较于鬼魅,徐鹤雪觉得自己此时更像是一个傀儡,只是听见她的声音,被她这样拥抱,他心中的欲念就会化为她牵在手中的丝线,而他心甘情愿,被她掌控,受她约束。 “你的腿怎么了?” 徐鹤雪背着她,受她指引,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沈知州在奏疏里提到我,贵妃娘娘因此而召见了我,因我不肯为她开方,所以令我罚跪。”倪素换衣裳换得急,抱了香烛,却忘了带火折来,如今她提在手中的琉璃灯也暂时不能用,幸而今夜虽雪重,但他们还有满天繁星与郎朗月华作伴。 徐鹤雪闻声,步履一顿。 这些,他都不知情。 “要撞树上了,徐子凌。” 背上的姑娘在提醒他,“往左一点。”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鹅毛般的雪扫过檐下的灯笼,那不是倪素所点,南槐街上鳞次栉比的灯影映在徐鹤雪神采空洞的眼底,他认真地听着她的声音,背着她上阶,从前堂到后廊。 明亮的烛火透过棂窗,朦胧的光影落入他的双眼。 徐鹤雪浓密的眼睫微抬,他顺着那片投来的光影朝前走向那间他的居室。 屋中红蜡如滴,一个剪破的囍字歪歪扭扭地粘在那道素纱屏风上,徐鹤雪倏尔停步。 倪素被他放下来,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下,“应该是青穹剪的,看起来还不熟练。” 她说着,将兽珠放到供果中间,抽出几根立香来用火折点燃,缕缕白烟缭绕,“今日,你是不是看见小周大人了?” 徐鹤雪站在那儿,听见她的声音,才恍惚回神。 “你看见他送来的东西了?还看见什么了?”倪素回过头,“是不是还看见,他递给我他母亲的用物?” 徐鹤雪静默片刻,撇过脸,说:“你盯着它,看了很久。” 倪素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你在幽都百年,是不是将人间男女成亲的规矩都忘得很干净?” 徐鹤雪清淡的眼眸里流露一分迷茫。 “几乎没有人会在收到聘礼的当日就急着成亲,”倪素眼睛弯弯的,“还有,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他?” “就因为我盯着那支簪子看了很久?” 倪素走到他的面前,“我盯着看,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母亲曾也有一支相似的金簪,我看见它,才想到我应该如何躲过娘娘的算计。” “贵妃做什么了?” 徐鹤雪一下盯住她。 “娘娘有意为我与黄宗玉黄相公的次子黄立指婚,”屋中有没烧尽的炭盆,倪素的身体终于没有那么冷,“小周大人今日来是想为我解围,但我并不想因为我自己的这些事牵累他。” 徐鹤雪对黄宗玉的印象不深,但听倪素称呼他为“黄相公”,他便也猜到,在他的老师张敬死后,便是此人接替了副相的位置。 他也不难从倪素的只言片语中厘清整件事情的脉络。 但徐鹤雪也很清楚,若那位周副使仅仅只是存着为倪素解围的心思,他本不必送出其母的用物。 “所以我今日去拜访黄相公了。” 招魂 第127节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又抬起眼睛,她唇色如殷,带着一分笑意,“我与他说,我为母亲守孝,亦为一人守节。” “倪素……” 徐鹤雪心头一震。 他一直回避这满室区别于往常的红烛,甚至于连屏风上那个剪得破损不成形的囍字也不曾多看,可她步步紧逼,令他避无可避。 半晌,徐鹤雪喉结轻滚,“你知道,我与你不一样。” 他声线发颤。 人鬼殊途。 他难有血肉之躯,不能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郎朗日光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 他返还阳世,本是栖身于她的檐瓦之下,他身无长物,连干净的名声也没有。 “我们之间的不一样,仅仅是生与死的差别,” 倪素凝视着他苍白无暇的面庞,“人鬼殊途,而殊途亦可同归,不是么?我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即便你不在我身边,我自己也可以好好地活着,你离开我,我一定会难过,但难过,却并不会让我失去对生的期望。” “因为你,我更知生的可贵,你不在,我也会过好我自己的日子,完成我与兄长的心愿,但遗憾,若能少一些,我还是希望少一些。” 倪素伸出手,勾住他腰侧的衣带。 徐鹤雪不知所措,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他踉跄一下,坐到了床沿。 倪素顺势解开他的衣带,脱下他的外袍。 她端详着他身上那件朱红的内袍,伸手拉他起来,将他带到香案前,立香在燃,那颗兽珠在供果上静静地躺着。 “徐子凌,我觉得这辈子,我一定不会再遇见比你更好的人了,”倪素眼睑湿润,却是笑着的,“我本想着,不论别人如何,我一定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我如今要对不起母亲了,因为我怕,” 她仰望着他,“我怕错过此刻,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想要与他一生,是很难的事。 但倪素在跟着兽珠找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那么说了。 “我们就要此刻,好不好?” 她在笑,眼泪却从眼眶跌出来。 红烛摇曳,暖黄的灯影之间,徐鹤雪久久地望着她,他伸出手,抹去她面颊的泪珠。 “我们不拜天地,就拜土伯大人。” 倪素握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对着香案上的兽珠跪下去,“我答应过土伯大人,要一生供奉他。” 这实在太像是徐鹤雪欲念所化的一场幻梦。 他的克制与谨慎都因为她的眼泪,她的话而荡然无存,他神思混沌,与她跪在香案前,他朱红的衣摆与她的喜服几乎融于一色。 风雪拍窗,室内寂寂。 倪素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徐鹤雪卷起她的绸裤,她的膝盖已经从红肿变得乌青,他冰凉的指腹揉着药膏在她膝上,他忽然说,“倪阿喜,我很惭愧。” “什么?” 徐鹤雪抬头,清冷的面容上依旧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说,“我的不敢,令你走向我,走得很辛苦。” “我知道你不是不敢。” 倪素的眼皮红红的,她看着一缕浅发落在他脸侧,他一双眼睛剔透而干净,她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她低下头,贴上他冰凉柔软的唇。 很轻,很轻的一下。 徐鹤雪浑身僵硬,眼睫抖了抖。 忽的, 她的笑声落来,徐鹤雪方才发觉自己的莹尘像烟花一样四散跳跃,他所有的心事,无处可藏。 倪素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 “你心里如何想我,我都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即便什么都不与我说,你离开,我一样会很想你,既然都是一样的想,为什么我们要辜负现在还能在一起的这些时间?这世间有没有永恒我不知道,我们能过好眼下,就过好眼下吧。” 她说,“徐子凌,你是逆流而上的人,我也是,你知道我的脾性,若不是真正理解我,相信我的人,我宁愿自己一个人也不要什么郎君,女子这一生,又不是一定要囿于情爱。” 因为她也是逆流的人,所以她这一路走来也如此艰辛。 但她从来都无惧这样的艰辛。 徐鹤雪一言不发,只是抬起头仰望着她,他不知道她唇上的口脂因为她的吻而揉淡在他的唇角。 他只是看见她忽然又弯起眼睛。 他也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在笑,他想抱她,于是就这么做了。 双臂收得很紧,将她揽在怀里。 “你冷不冷?” 他问。 倪素摇头,笑着抱住他的腰。 “我不愿你为世俗所困,” 徐鹤雪摸了摸她的头发,“亦不愿你为我所困。” 倪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你从没有困住我,你甚至是那个最希望我自由自在,而非囚鸟的人,对吗?”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他希望她恣意,也一定要开心,她是他心中敬佩的女子,是绝不会因世俗而生惧的女子。 这一生,她有很长的路要走。 若可以,他多希望自己可以伴着她走,哪怕是草木,哪怕是微尘。 倪素将屋中的烛火都按灭了,屋中只余从棂窗外掠来的月华与徐鹤雪周身浮动的莹尘,但他的莹尘照不亮他的眼睛,只能让她借着这浮动的微光而走回他的面前。 “倪素?” 徐鹤雪双手按在膝上,唤她。 “怎么不叫倪阿喜了?”倪素弯身凑近他。 她温热的鼻息轻拂,徐鹤雪几乎一瞬抓紧膝上的衣料,又听见她说,“我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她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碾碎他的理智。 “那个箱子,就是你儿时埋的那个吗?” 她与他说着这样的话,徐鹤雪却感觉到她的手落来,他看不见,感官却异常敏锐地跟随着她的举止。 衣带松散,她掌心的温热犹如覆在寒冰之上很轻缓地来回。 “是……” 他齿关微颤。 “你为什么要把它给我?” 倪素的声音倏尔离他很近,就凑在他的耳廓,“我记得,那是你要背着你的泼辣夫人,藏的私房钱。” “我说过,要把它给你。” 徐鹤雪难捱地想要躲开她的手。 “那你想让我将它当做什么?” 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中,倪素的手停在他的腰侧,那里似乎有一道伤痕,已经结痂,却不见好,“聘礼吗?” 她指腹很轻很轻地经过那道伤疤,徐鹤雪仰头,他的面容依旧苍白,他没有声息,也不会脸红,只是绷紧下颌。 倪素看着他,乌浓的几缕发丝在他耳侧,他颈间皮肤冷白,血管淡青,突出的喉结嶙峋,难耐地轻滚。 她的手指,终于逼出他的一声:“……是。” 倪素“嗯”了一声,说,“我用一辈子的香烛,做嫁妆好不好?” 徐鹤雪猛地伸手将她禁锢在怀中,他顾不得自己的怀抱这样冷,双唇轻吮她的唇瓣,生涩而小心。 “倪阿喜,你为什么觉得不会有人比我更好?” 他在黑暗里,捧住她的脸。 “你总是自省,总是自损,生时光明磊落,死亦赤诚为人,你说你敬佩我,其实我心中更敬你,”倪素握着他的手腕,“虽人生不过半数,但我确信,往后此生,对我来说,再也不会有比小进士将军更好的郎君了。” “郎君”二字落来徐鹤雪的耳畔。 她俯身的刹那,他顺势上去,这双眼什么都看不见,可他还是轻轻地吻住她,生涩的唇齿纠缠。 短暂的气声,毫无神采却有些湿润的眼睛,剥离了清冷如霜雪的表象,昭示着他的欲念。 如果他是一个人就好了。 他会更加肆意地拥抱她,亲吻她,牵着她的手,陪她走很远很远的路。 又是积雪淹没春花的冷冽气息,倪素在幽幽浮浮的莹光里看他,不同于他平日里那般衣冠严整,总要得体,总要礼数自持的模样。 此刻,他朱红的内袍是松散的,衣带尽解,即便是死了,他也依旧拥有那个十九岁少年将军的身躯,即便还有未消的伤痕,也依旧年轻而漂亮。 “别看我。” 他说。 “我没有看。” 她答。 她在说谎,徐鹤雪却不知该如何应对,他一手勾住她的后颈,将她压下来,紧紧地束缚在怀中。 可是忽然间, 他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掌包裹而来。 “倪阿喜……” 他一震,轻喘一声。 “好冷啊。” 招魂 第128节 倪素的发丝偶尔拂过他的侧脸。 她的脸颊烫红,声音里却裹着一分新奇。 徐鹤雪毫无办法,他甚至不能忍心推开她,但此刻他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都被她轻而易举击破。 他难捱,又难以自持地颤栗。 “但是没关系,” 倪素将脸埋到他的肩,脸颊贴着他的,“徐子凌,你千万不要觉得这样是在毁我伤我,真的不是。” “是我想这样做,是我想要触碰你。” 第106章 玉烛新(三) 他身上很冷。 倪素靠近他, 无异于在外面的风雪夜里走一遭,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的手经过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 有的带着血痂,有的已成淡粉的疤痕。 她知道, 每当他受到惩罚,他生前所受的剐刑,会让他身上皲裂出更多的伤口, 他藏在衣袍底下的身躯,会变得鲜血淋漓。 他看不见她, 但她却一直注视着他。 他的冷, 更让倪素对自己这副血肉身躯的暖, 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她故意捉弄他,试图用掌心融化坚冰。 冷与暖的相触,不止令他难以自持, 更让她也为之颤栗。 倪素是医者,她少时为辨识穴道经络,见过男女不同的木头人, 她钻研女科, 亦知道许多女子的隐症来源于成婚之后,床笫之间, 男与女,阴与阳, 她作为医者, 惯常会以一种绝对冷静的态度对待男女之事。 可是年仅十九,握过笔, 上过战场,却没想过男女私情的小进士将军就没有那么懂了,他只能顺从她,不能自持地拥抱她,像少时求学那样,期盼着她来教。 他越是这样, 倪素就越是想亲吻他。 她已经不能冷静地看待这件事了,剥离医者的身份,她是一个女子,想要触碰他的这颗心,发于情爱的本源。 一呼一吸,好似幻梦。 梦中是干净明亮的日光朗照一座皑皑雪山,每一寸光所照,山野之间霜雪晶莹,冷与暖的交融,必定是冷为暖所融,高山白雪,溪流涓涓。 再醒过神,却是东方既白。 倪素整个人都裹在两层厚实的被子里,她被一个人抱在怀中,有了被子的阻隔,她身上暖了起来,也不再打喷嚏,只是鼻尖有点红。 徐鹤雪身上还是只有那件朱砂红的内袍,衣襟松散,此时不那么明亮的天光顺着棂窗投来,他眼前模糊,只能勉强看清她乌黑的长发,几绺发丝散开,她的脖颈白皙而细腻。 “倪阿喜。” 他唤。 稍有些沙哑的嗓音还残留一分未退干净的欲。 “嗯?” 倪素昏昏欲睡。 “你可以转过来吗?” 他说,“我想看看你。” 倪素几乎是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便稍稍清醒了一些,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她一下转过来,看着他。 清清淡淡的光线落来,更衬得他衣袍红得浓烈,而肩颈冷白,眼睫浓密。 “看得清吗?” 她问。 其实看不太清,但徐鹤雪不说话,只是试探一般地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她的眉骨,眼皮。 温热的触感贴着他的指腹,他一触即止。 “若我知道今日,那时,我一定装满那只箱子。”他忽然说。 那不过是儿时的幼稚行径,里面所藏,不过是家中长者给的随年钱,再有,就是他嫂嫂给他准备的一些金玉所制的小玩意。 还有他那时最喜欢的砚台,最喜欢的狼毫笔,以及一些言辞稚嫩的诗词。 “你怕我打不开它,还将锁给撬了?” 倪素的额头抵在他怀里,声音带笑。 “……嗯。” 徐鹤雪应了一声。 那把锁的钥匙,他早已记不清丢到哪里去了。 “那些就已经很好了。” 倪素的声音里裹着浓浓的困意。 她的呼吸趋于平缓,一双眼睛闭起来,很快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满室寂静,徐鹤雪安静地看着她。 天色越来越明亮,他的视线越来越清晰。 她裹在厚实的被子里,没有为他身上的冷所扰,双颊泛粉,睡得很安稳。 院子里有人扫雪,徐鹤雪听到这阵声音,他便小心翼翼地起身,坐在床沿,动作很轻地整理自己的衣袍,梳理好发髻。 青穹冬日里觉少,为了让自己过分僵冷的身子能够暖和那么一些,他学着倪素用艾叶煮水,先泡了泡脚,又起来扫雪。 “吱呀”的开门声一响,青穹立时直起身朝对面的檐廊底下看去,徐鹤雪只着朱砂红的袍衫,单薄的衣袖被清晨的寒风吹起,他双腕洁白,而手背筋骨分明。 “徐将军。” 青穹脸上露出笑容。 他的五官迟钝,笑容很僵硬,却依旧透露着几分不寻常的意味,徐鹤雪双眸清淡,依旧是那样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他“嗯”了一声。 厨房里的锅灶被青穹烧起来,他就在灶边一边添柴一边烤火,伸长了脖子看着锅里煮的粥,又见徐鹤雪在另一边的炉上放了个瓦罐,他不由问,“徐将军,那里面是什么?” “姜茶。” 徐鹤雪淡声答。 “哦……”青穹点点头,他又看了会儿徐鹤雪的背影,“我阿爹说,他当初与阿娘就是这样成亲的,没有什么人在旁,只有他们两个,但那也没什么不好。” 徐鹤雪转过脸来。 “我给你们剪了个囍字,虽然剪得不好,多少添些颜色,”青穹望着他,“徐将军,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 徐鹤雪颔首,倒了一碗姜茶给他,“多谢。” 青穹接来姜茶,小口小口地喝,他身子暖多了,话也变得多了,自顾自地便与徐鹤雪说起在雍州,他变成小光团之后的事。 徐鹤雪安静地听。 听他说倪素在荻花丛中捧回那团光,听他说倪素躲在毡棚里哭,听他说,倪素在知州府里痛打谭广闻。 听他说, 倪素在雍州两姓族长乃至百姓的面前,堂堂正正地提起“徐鹤雪”这个名字。 她收拣他的断枪,像他的老师一样,为他擦拭身后名。 “可是谭广闻死了,他还没有说出真相。” 青穹的声音变得很低落。 “他说与不说,都不重要。” “为什么?” 青穹不明白。 “因为自下而上,有太多人希望他不要开口。” 青穹捧着姜茶,炉火烧得猩红,时有淡薄的一片火光映在徐鹤雪苍白的面颊,青穹看着他,喉咙发紧,“徐将军……难道,就算是查清楚了真相,也没有办法还给您清白么?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徐鹤雪拨弄炭火,“道理二字,只有知道它,践行它的人才会觉得重要。” “可是……” 青穹的声音停顿片刻,炉火荜拨,门外清白的一片雪花被凛风吹得斜斜飘落,他满面迷茫,“就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有。” 徐鹤雪颔首。 其实返还阳世以来,徐鹤雪从未对洗净自己的身后名有所期,幽都宝塔里的三万英魂,才是他以残魂之身存在于此的意义。 个人之生死,身后之清名,他都可以不要。 但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生前用血肉护他的将士永远化为戾气,再也不能转生。 他是他们的将军, 即便身死魂消,他也要担负起他们的来生。 “真的吗?是什么办法?” 青穹浓黑的瞳仁发亮,连忙追问。 然而檐廊上很轻的步履声响起,徐鹤雪与青穹几乎同时回头,倪素只用一根白玉簪挽着发,衣着整齐,被风卷来的雪粒子擦着她的裙摆。 青穹在厨房里看火,倪素则端着姜茶,坐在檐廊里,徐鹤雪用披风将她裹住,说,“去灶房里,那里暖一些。” 倪素摇头,“就坐这里,风吹得我脑子清醒些。” “我一会儿打算入宫去。” 徐鹤雪闻言一怔。 “你还不知道,嘉王夫妇被官家幽禁了,我听你说,嘉王幼时在宫中就不好过,如今贵妃有孕,就相当于他儿时所遇之事又重演了一回,”倪素双手贴着碗壁,掌心暖了许多,她望向身侧这个人的侧脸,“我得了官家的恩典,可以出入太医局,徐子凌,若有可能,我想带你去见他。” “我知道你要走的路,你是三万靖安军拥戴,信任的将军,我不能拦你,”倪素朝他笑了笑,“但我也知道,嘉王是你的挚友,他对你也很重要,官家不喜欢他,贵妃视他为眼中钉,我也不知道那些朝堂上的事,也不清楚还有多少人在盼着他死,既然如今还有时间,那我们就先救他,好不好?” 徐鹤雪看着她,喉结微动,“我……” 招魂 第129节 “我选你做郎君,是绝不会后悔的,” 倪素伸手拨弄了一下他的睫毛,“难道你要后悔吗?” 徐鹤雪冷淡的眼眸里涟漪微泛,昨夜种种,是他受她指引,也是他情难自禁,他将倪素抱进怀里,下颌抵在她的肩。 半晌,“不悔。” 他紧紧地拥着她,“倪阿喜,我不悔。” 这个世上,为何会有她这样好的女子,好到他以残魂之身,竟也总是期望自己若是一副血肉之躯该有多好。 他曾告诫自己,他们之间不一样,他吃不出甜的味道,没有一个正常人所拥有的温度,也不能与她堂堂正正地走在云京的街上……可是,她却总是如此润物细无声地用她自己的方式化解他们之间的不一样。 “我们能做多少日的夫妻,就做多少日的夫妻。” 倪素回抱他,温和而平静地对他说,“但是徐子凌,我不想放弃,我还是想做些什么,为你,也为靖安军。” “哪怕你不在了,这辈子,我也不想放弃。” 第107章 玉烛新(四)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兴亡, 而皇城的修建历来暗藏道法,作为鬼魅,徐鹤雪并不能轻易踏足此地。 即便是跟随倪素这个招魂者, 他也仅能化为她袖间淡雾,而不能凝聚身形。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 领着倪素往太医局去的年轻宦官一路上都躬着身,恨不能将颈子和手都藏到冬衣里去,风雪大得这一路就扑了人满头满肩。 到了太医局, 宦官伸出冻红的手掀开门帘,里面炭火盆烧得不够, 也没多暖, 医正们没几个坐着的, 都站着走来走去, 写病案,琢磨方子。 “只这么些炭如何管事?”有个胡须花白的老医官正在里头抱怨。 “秦老,今年雪灾重, 冷得厉害,宫里各处都不够用,咱们这儿能分到这些, 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与局生一块儿说话的风科教授听见这声儿, 就回头说了句。 “各位大人。” 年轻宦官此时带着倪素进门,他搓了搓手, 见屋中所有人都朝他这处看来,便扬起笑脸, 说, “大人们,奴婢奉了官家旨意, 送这位小娘子来太医局向各位讨教。” 诸般莫测的视线又落至他身后那名女子的身上。 官家的口谕,他们昨儿就已经知晓了。 但堂内一时寂静,竟无人出声,倪素却也不觉无措,她上前两步,朝堂中诸位身着官服的医官们作揖,“小女倪素,见过诸位大人。” 宦官带着笑匆匆退了出去,门帘垂下,挡住外头的风雪,一名医正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上前,“听闻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军民,如今得黄相公题字,想来你的医馆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是,怎么却要到太医局来?” “杏林之道无穷尽,小女年纪轻,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许我入太医局向大人们讨教,若能得诸位指点,倪素必受用一生。” 她言辞谦卑,而礼数周全,那医正点了点头,又问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着哪位大人?” “听闻秦老医官常为后宫贵人诊病,倪素此生并不期大的建树,唯有女科一个志向。” 此话一出,众人立时看向那位在旁静坐的老医官。 秦老医官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用一种清淡的目光盯着倪素瞧,而那位风科教授却撇下自己的局生们,审视起倪素,“小娘子,你一来,就想跟着秦老?” 他的语气实在有些不自知的轻蔑。 “何止产科,秦老精通药学,又善针灸,你可知我们这儿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着秦老的?” “女科非只产科,”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这么说,便证明我所想没有错,我既是来求指点,又何必畏首畏尾,这于我而言,本是难得的机会。” 风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却是没有料到此女子竟还有些锋芒。 “我要去朝云殿为娘娘请脉。” 秦老医官忽然开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复又看向倪素,“你要随我去么?”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去。” 秦老医官却是一顿,他接过一旁局生递来的拐杖,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却什么也没说,裹上披风,便朝外面去了。 倪素跟着走出去,宫人们才清扫不久的地面又覆了层薄雪,树上结着冰凌,地上有些地方很湿润,凝了薄冰,风雪又大,倪素见秦老医官佝偻着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秦老医官转过脸,看她的兜帽被风吹得滑下去,鬓发粘着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净极了,“听说,你要为倪公子守节三年?” “是。” 倪素颔首。 “女儿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秦老医官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既如此,你还敢跟我去朝云殿?” 他常为贵妃请脉,近来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这个女子敢以守节而驳娘娘的脸面,却还敢随他去朝云殿。 “官家只许我太医局行走,我并无开方用药之权,我只是跟着您,并没有什么好怕的。” “回去吧。” 秦老医官对她说道,“我没真要你跟我去。” “我若回去,” 倪素停下来,“秦老可还愿教导于我?” 秦老医官也停下来,这天寒地冻,他腿脚都是僵冷的,他瞧着这个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学之心,能教,我自然会教。” 倪素未料他会如此果断地应下,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秦老医官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笑,“无论是这宫里,还是外头,女子行医总归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云京,却还如此谦卑好学,这已然十分难得。” “有些人不是不承认你的医术,而是承认了你的医术,便下了他们自己的脸面,”秦老医官一边走,一边对她说,“所以有些人,有些话,你都不必在意。” “是。” 倪素垂下眼帘,“多谢秦老。” “你还真要去?” 秦老医官见她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嗯。” 倪素点头。 她在太医局也接触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妇,既有见贵妃的机会,她也并不想错过。 朝云殿里暖和极了,秦老医官在内殿里坐了一会儿,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湿润的水痕,贵妃在帘内盯着站在秦老医官身后的那名年轻女子,颇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为,你应该是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的。” “娘娘,她如今在太医局,是跟着下官的。”秦老医官号过脉,便拄拐起身,恭谨地说道。 “你先去吧。” 贵妃却只瞥他一眼,淡声道。 秦老医官不能再多说,转身经过倪素身旁时,不由关切地瞧了她一眼。 “为人守节?” 贵妃支起身,由身边的宫娥扶着从帘内出来,她乌发云鬓,戴珍珠花冠,虽已有三十岁,容色却依旧艳丽,“倪素,你可知你错过了多好的一桩亲事。” 她好似惋叹。 “民女与倪公子在雍州定亲,他为国而死,我这个活着的人,理应为他做些什么,”倪素垂首,“多谢娘娘好意。” 贵妃瞧着她这副看似柔顺的模样,面上阴晴不定,“只怕躲过今朝,未必躲得过来日。” 倪素闻言,抬起头来,“娘娘,民女不躲。” 贵妃一怔。 “民女今日敢来朝云殿见娘娘,并不为与娘娘结怨,此前民女已经说过,谁有罪,谁伏法,民女万不敢轻视娘娘,” 她看着贵妃,“民女愿为娘娘的父亲治癫病,以求得娘娘的宽恕。” 贵妃实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盯住眼前这个女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你为我父治癫病?” 她冷笑,“难不成我糊涂了?你凭何以为我会信你?” “倪素一介孤女,今无所依,” 倪素平静地说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门金针刺穴的绝学,民女儿时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为真,恳请娘娘,给民女这个机会。” 这是示弱,亦是讨好。 是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贵人求得一个安安稳稳活下去的机会。 贵妃一言不发,她冷漠地审视此女。 她可以躲得过这一桩婚事,却并不一定还能躲得过接下去的任何事,她这般模样,的确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 而太医局至今无人真正治好吴岱的癫病,这一直是贵妃心中的一块心病。 “娘娘,您难道就不想亲耳从您父亲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开口,打断贵妃心里的揣度,“民女无可依从,唯愿得娘娘宽恕。” 倪素离开朝云殿,才走回太医局,还没有去掀那厚重的门帘,便听见里头有道声音浸着寒气,“嘉王殿下不肯用饭,绝食两日,如今又染了风寒,我便是想用药,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倪素倏尔收回手。 “嘉王妃不是与嘉王感情甚笃么?让她劝劝吧……” “嘉王妃也病着,都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如何能劝?听说昨日官家才遣人讯问嘉王,今儿他就神情恍惚,话也说不出了。” 倪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掀帘进去,多少目光落来,她全然不在意,只走到秦老医官面前,作揖,“秦老。” 秦老医官见她好好的,似乎也没受什么罪,便笑着说,“你来了,便相当于咱们太医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吗?” “知道。” 倪素说。 秦老医官点点头,“好,跟我过来,我好好问问你,看你都学的什么。” 倪素在太医局待到黄昏,方才出宫。 一直依附于她衣袖的淡雾终于凝聚成一个人淡薄的身形,只有她能看得见。 “娘娘应该会让我去给她父亲治癫病。” 倪素拢着披风,一边踩着薄雪往前走,一边与他说,“我真想一针要了他的命。” 招魂 第130节 “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 徐鹤雪与她并肩。 浅薄的日光裹在寒雾里,倪素抬起头看他,“我也不是什么人都救。” 但她不能杀吴岱。 贵妃即便答应她,也不会全信她,她不一定能杀得了吴岱,而贵妃一定能杀了她。 “你有没有听到嘉王绝食的事?” 她问。 徐鹤雪沉默一瞬,而后才“嗯”了一声。 “他为什么要绝食?难不成他因此而生忧惧,以至于……”倪素停顿一下,“求死”二字她并未说出。 “不是。” 徐鹤雪声线冷静,“相反,他想要活。” “……什么意思?” “永庚被过继给官家做养子不久,宫中出了一桩钩吻案,是一名宦官,因不满永庚被选为皇子而在其饭食中偷下钩吻。” “误食钩吻者,饮冷水即死。幸而那时是冬日,永庚畏寒,又被先皇后训诫,只用了几口饭,不曾用水,太医局救治及时,他才捡回一条命。” 倪素并不知这桩钩吻案,她听了只觉不可思议,“什么宦官,竟起如此歹心?” 徐鹤雪倏尔停步。 他抬起眼睛看向她,“事发之后,官家立即问罪那名宦官,当日处斩,未留供词,未及审理,大理寺以此结案。” “你的意思是……” 倪素的手脚几乎僵冷,她很难不顺着徐鹤雪这番话中透露的深意想下去。 为何官家会一反常态,为一个他不喜欢的养子而亲自审问那名宦官?为何大理寺会草草结案? 若曾经官家真动过毒杀嘉王的心思,那么今日嘉王绝食,便正如徐鹤雪所说,那不是求死,而是嘉王在求生。 “永庚是朝臣硬塞给官家的,他少时就被夹在朝臣与官家之间,若稍有不慎,他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好过。” 徐鹤雪牵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朝堂上君臣之间的任何博弈,都能烧到他这个君父的养子身上来,朝臣希望他做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而官家却又厌恶他,打压他,他始终不能让君臣任何一方真正满意,而这两方给他的重压,丝毫不减。” 钩吻案令赵永庚无时无刻不谨记君父对他的厌恶。 他为此而恐惧,亦为朝堂与后宫因他而起的争斗而恐惧,他在宫中不敢多用饭,不敢多用水,朝臣的紧逼令他不敢不勤勉,而君父的猜忌令他又不敢太冒尖。 这样一个人,没有在这两方的撕扯之下变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就已经是万幸。 “他若再绝食,只怕……” 倪素心中复杂。 她在太医局不是没有听到些朝堂上的事,如今朝中有官员在议,贵妃腹中麟儿尚不知男女,而嘉王却是一早就定下的皇子。 议储之争已然拉开帷幕,嘉王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此前我没能护住老师,” 鹅毛般的雪花拂过徐鹤雪的衣袂,他牵紧了倪素的手,“如今,我一定要保护好永庚。” 两人冒着风雪回到南槐街,医馆今日没开门,倪素进去了便将门合拢,青穹在后廊里,双手撑着下巴,盯着一本书在看。 “在看什么?” 倪素好奇地问。 “倪姑娘,徐将军。” 青穹坐直身体,有点不好意思,“在看你的医书,但是我字都认不全,看不懂。” “为什么忽然想看医书?” 徐鹤雪坐下来,接过他递的荻花露水,道了声谢。 “我身上总是难受,就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找法子,总不能一直麻烦倪姑娘……”青穹说。 “什么叫麻烦?” 倪素喝了一口热茶,“我答应过你阿爹,要一直照顾你,你难道还想一个人走哪里去?” “没……” 青穹小声说。 “不过,我们两个都可以教你认字,”倪素看他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十分憨厚可爱,“若是你还想学医,我也可以教你。” “好啊!” 青穹露出笑容。 “我煮了馄饨,给你们尝尝!”他五官虽然迟钝,却也看得出他的开心,他起身到厨房里去,没一会儿就端回两碗馄饨。 “你不吃吗?” 倪素没见他端碗。 “我的刚下锅,我去看着。”青穹说着,就动作缓慢地往厨房里去。 “青穹第一回 做馄饨,你也尝尝。” 倪素捏着汤匙,对徐鹤雪笑了一下。 “嗯。” 徐鹤雪垂眸,热雾拂面而来,他嗅到几分清淡的香味,伸手捏起汤匙。 太医局也有饭食,但倪素今日第一回 去,宫里没有准备她这个人的,秦老医官分了她一碗粥,几个糕饼,她也没多用,此时瞧见这碗馄饨才觉得饿。 倪素吹了吹热气,咬下一口,却觉内馅咸得厉害。 她一下抬头,正欲说话,却见徐鹤雪面无表情,咬下一口,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倪姑娘你们不要吃!我好像将盐放多了!” 青穹从厨房里出来。 这一刻,徐鹤雪捏着汤匙的手一僵。 他抬起眼,对上倪素的目光。 檐廊外鹅毛般的雪不断下坠,青穹踩雪过来的咯吱声响,倪素看着他,忽然端过他的碗来,舀起馄饨,一口咬下去。 咸得她眼眶发涩。 “青穹。” 她放下碗。 “啊?” 青穹不知道怎么了,抹了一把头巾上的雪粒子。 “你有没有听你阿爹说过,你阿娘在时,吃不吃东西?” “虽然阿娘用不着,但她有时也吃。” 青穹如实回答。 “那,你阿娘尝得出味道吗?” 倪素的喉咙发紧。 “若是尝不出味道,我阿娘为什么要吃?她是鬼魅,不会饿肚子,吃这些不就是尝个味道么?” 青穹一头雾水。 倪素贴着碗壁的手一颤。 她想起自己在受讯问后,离开夤夜司之时,托太尉府的车夫买来的糖糕,在太尉府中,她与面前这个人分食的糖块。 她想起他陪着自己吃过的每一顿饭,想起她在为张小娘子的母亲诊过病后,喂给他吃的那一颗糖。 想起他每回说的“甜”这个字。 泪意充盈眼眶,几乎顷刻如簇跌出。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角站起身,他没有防备,见她忽然掉眼泪,他想也不想,走到她身边,蹲下去。 淡青色的衣摆轻拂地面。 “对不起。” 他说着,屈起指节擦拭她脸颊的泪珠。 倪素却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忍了又忍,却问不出为什么骗她,因为她大抵也能明白,他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隐瞒她。 他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倪素不知道究竟是他的家风,还是他的老师令他拥有如此品行,不畏苦痛,亦不怨憎苦痛。 “为什么?” 倪素泪眼朦胧,几乎看不太清他的脸,“为什么你会没有味觉?青穹有,青穹的阿娘也有,为什么……就你没有?” 他并不是五感全都衰退。 他拥有嗅觉,也能听得见声音,也感受得到她的触碰。 唯有他的眼睛。 倪素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生前受过伤,死后魂魄有损,尚未修复,所以在阳世的夜里,他才需要她来点灯。 那么,他的味觉呢? “徐子凌,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 第108章 玉烛新(五) “徐将军您……尝不出味道么?” 青穹呆住了,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招魂 第131节 徐鹤雪没有应答,他平静地从倪素掌中收回手,又为她擦拭干净眼泪, “天冷,不要哭了, 脸颊会疼。” 紧接着他缓缓站起身,面前的倪素在仰着脸望他,一旁的青穹也紧紧地盯着他, 他就近坐在倪素身边,说, “记得我昨夜与你说过的话么?牧神山一战, 非只一因, 非只一人。” “耶律真当初并没有杀苗天宁, 反而是他自己身受重伤,仓皇撤退,他欲与蒙脱汇合, 而其时蒙脱已死,三万靖安军与五万胡兵尽数覆没,他看见有人将我从尸山里带走。” “那个人叫窦英章, 他是居涵关监军潘有芳的亲兵指挥使。” 徐鹤雪双手撑在膝上, “潘有芳就是如今的三司使,我之所以不曾怀疑他, 是因为他是老师信任的人,朝堂之上党争愈演愈烈, 老师与孟相公为使我免受其害, 便使此人赴任监军,而我在居涵关的军务, 潘有芳作为监军却从未插手,也是他,一直在为我顶住朝中的压力,使我用兵不受掣肘。” “这就是我信任他的原因。” “……他背叛了您?为什么?” 青穹走近。 “从谭广闻的说辞来看,他应该是为吴岱遮掩,或许也是在为他自己遮掩,若他那时已与吴岱有私,那么援军不至,便只可能是他拦截了我的军令。”谭广闻受韩清讯问之时,徐鹤雪已不能聚形,这些事,一半是青穹与他说的,一半,是他自己的推测。 潘有芳为何改换立场,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那时双目不能视物,清醒之时,被人灌了一碗药。” “什么……” 青穹方才想问什么药,却见倪素一下站起身,他要脱口的话忽然咽下去,满腹惊疑令他一时再说不出话。 还能是什么药。 倪素一手撑在桌案上,她下颌绷紧,寒风吹得她湿润的面颊刺疼,身为医者,她虽不知那究竟是一碗什么药,却也明白,这世上的药石,半是药性,半是毒性,用对了,是救人的良方,若用不对,便是害人的剧毒。 正如百草之中有一味生半夏,生半夏中毒,则使人咽喉灼痛难忍,而味觉全失,口不能言。 徐鹤雪生前所受,以至于死后魂魄有损,修补未及,虽白日无碍却夜不能视,虽能言语却味觉全无。 倪素咬紧齿关。 徐鹤雪忽然站起身,伸手将她横抱起来。 “青穹,有钱吗?”徐鹤雪看向青穹。 “……有。” 青穹嗓音发涩。 “太咸的馄饨你不要再吃,去外面的食摊买一些吧。” 青穹呆呆地站在廊庑里,看着徐鹤雪抱着倪素往对面的屋子里去,檐廊外飞雪漫天,他看着徐鹤雪的背影。 一个鬼魅,尝不出人间的味道,那么,他在这里,与在幽都,又有多少区别呢?反正,都是一样的了无生趣。 倪素的脸一直埋在他怀里,徐鹤雪才迈进门内,忽听她说:“我真想杀了他们……” 他一顿,垂下眼帘。 她在发抖。 徐鹤雪将她放回床上,俯身为她脱下鞋袜。 倪素坐在床沿看着他,“这算什么?有罪之人青云直上,无罪之人却尸骨无存?” “只要有人在,天下玉宇便不可能绝对澄明,”徐鹤雪将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上,卷起她的裤腿,指腹沾了药膏,动作很轻地往她膝盖上揉,“有人浊,亦有人清。” “有不公,亦有公。” 徐鹤雪放下药膏,将她的裤腿拉下来,然后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下去,拉过棉被来将她裹住,“我已知晓真相,这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裹在被子里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虽然才是活着的那个人,可是眼前这道孤魂却将这个人世比她看得还要透彻,正是因为这份透彻,正是因为他心中光明,所以他才从不给自己生怨的余地,牧神山的真相,靖安军的冤屈,即便他死了,他也要自己亲自来讨。 “你也上来。” 倪素往床榻里面挪了挪。 徐鹤雪没说话,脱了鞋袜才在她身边躺下来,她就一下到了他怀里,徐鹤雪顺势将她抱着,用被子将她裹好。 “你裹得我手伸不出来。” 倪素说。 “屋里没烧炭盆,怕你生病。” 徐鹤雪侧着身,一手揽着她。 倪素不肯听话,在被子里挣扎着将手伸出,环住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靠,“我以为你尝得到味道,所以才总给你糖糕吃,我以为,这样会让你开心一些。” “我很开心。” 徐鹤雪拗不过她,但其实他也很想这样与她亲近,他的手指触摸她的鬓发,“在你身边,我一直很开心。” “可是我只要想到我给你糖吃,问你甜不甜,好不好吃,你总是……”倪素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她一哽,有点说不下去。 他总是说好吃,总是说甜。 可是他或许连那种滋味是什么都不记得。 倪素抬起头,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徐子凌,就算没有味觉,我们也来试试看,能不能让你知道什么是味道。” “要怎么做?” 徐鹤雪十分配合。 “不用做什么,你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她说。 “好。” 徐鹤雪才应一声,却不防她忽然凑近,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他愣住。 倪素的手指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又浓又长的眼睫眨动一下,她问,“我亲你,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开不开心?” “嗯。” 他回过神,低低地应。 “那你就当它是甜。” 倪素笑着说。 “我只是盯着小周大人母亲的用物多看了一会儿,你就自己跑到树上待着,还问我是不是不成亲了,我说要,你就撇过脸,不理我。” 徐鹤雪听她忽然提及此事,他有些不太自在,颜色淡薄的唇轻抿一下,“倪阿喜……” “醋的滋味,就是酸,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就像喝了很多醋?” 倪素松开他的脸,“其实我看见小周大人穿着官服,我就在想,如果是徐子凌,他穿官服又会是什么样子。” “一定很好看,对不对?” 徐鹤雪没有说话,甚至他这张面庞依旧是冷淡的,却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 “苦这种滋味,我一点也不想你尝,但你总是对自己不好。” 倪素靠在他怀里,“剩下的滋味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你要听我的话,在我身边,等我想到,我就会跟你说了。” “好。” 徐鹤雪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两个人就这样抱在一块儿,谁也不说话,安静了好一会儿,徐鹤雪忽然想到了什么,“阿喜。” “嗯?” 倪素抬头。 “可以给我一些钱吗?” 他说。 “你要买什么?” “我们回来的路上,有一支发簪很好看,但我怕你冷,膝盖疼,也没有去问价钱。”徐鹤雪看着她几乎没有饰物的发髻。 “用我的那些物件去换,不要用你的钱。” 他说。 倪素扬起嘴角,“你路上怎么不说啊?我都不知道那支簪子是什么样的。” “你睡一会儿,我们就去看,若你觉得不喜欢,我们再挑别的。”徐鹤雪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 “你挑的,一定好看。” 倪素半边脸颊抵在软枕上,“我也给你挑一支簪子吧,你要一直戴着,去哪儿都不许丢。” 徐鹤雪“嗯”了一声,“一定不弄丢。” 倪素看着他片刻,又抱住他的腰,“我们这样,真的挺好的,冬天你若怕冷着我,我们就少抱一会儿,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多抱一会儿,我管着你的用物,你的钱,你就没有私房钱了。” 明知她说的话,可望而不可即,徐鹤雪还是顺从地说,“我不要私房钱,我情愿你管着我。” 倪素笑了一声,压着情绪,她故意问他,“你什么都归我管,那我是谁啊?” 门外天色青灰,而落雪纷纷。 徐鹤雪垂着眼帘,在这样泛冷的光线里看着怀中这个女子,他面容清冷,而声音里却透出他的郑重: “吾妻阿喜。” 第109章 玉烛新(六) 冬月十九, 正元帝下敕令,追封在雍州诛杀敌将耶律真的倪公子为怀化郎将,然而无人知晓倪公子的来历, 唯有枢密使黄宗玉从倪素口中得知其真名为徐景安。 倪公子,不过是一个化名。 他有无亲族在世, 乡关何处,这些朝廷都没人知道,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也没有提及。 “官家说, 倪小娘子既与倪公子订过亲,又肯为其守节三年, 那么追封的赏赐, 也理应由你来接。” 才宣读过圣意的宦官面带笑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 招魂 第132节 “是。” 倪素双手捧着圣旨, 垂首应声。 待天使一行人离开, 倪素方才站直身体,太医局其他一齐静听圣旨的众人散去,秦老医官走到门口, 见她还站在那儿,便唤了声:“倪小娘子,快进来, 别冻着。” “好。” 倪素回头, 应了一声。 她展开圣旨,鹅毛般的雪花落来墨行之间。 徐景安。 她盯着这个名字。 倪素接了圣旨, 再回正堂里,那些方才还与她比试药学的局生们都不吭声了, 秦老医官拿着一块叆叇, 在瞧手里的书卷,“你如今到底也算是一个官夫人, 又才得官家的赏赐,他们自然不敢再找你的麻烦,如此也好,你以后在太医局,也清净些。” 局生之中有些出身杏林之家,家中多有瞧不起女医的,认为女医多有谬误,更有甚者,还订立家规,不许女医踏进其家门。 她是太医局中唯一的女子,自然也会面临诸多质疑。 “您说得是。” 倪素在炭盆边坐下来,想要将被雪水浸湿的袖子边烤一烤,但目光落在那一团淡雾,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发髻边的金簪。 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寒风吹得流苏帘子乱舞,倪素抬头瞧了一眼,那中年男人走进来拍打了几下身上的雪粒子,沉着一张脸。 “王医正,您这是怎么了?” 在长案前头坐着的一名医正瞧见他这副神情,不由问了声。 那王医正没说话,厚重的门帘子又被人掀开来,那是一名宫娥,她进来只朝里面一望,倏尔盯住最里侧流苏帘子后的倪素,“倪小娘子。” 那是贵妃身边的宫娥。 倪素认出她。 那位王医正,他正收拾药箱,见倪素掀了流苏帘子出来,他瞧了她一眼,脸色实在不算好看。 “娘娘口谕,准你入吴府为老主君诊病。” 宫娥见倪素跟来,便走出去,在外头站定,“但娘娘的意思是,要你与这位王医正一起为老主君诊治。” 王医正搭着个药箱已走到倪素身边,却抬着下巴没有看她。 “可丑话说在前头,若老主君有什么不好……”宫娥到底是近身服侍贵妃的,与他们说话亦拿捏了几分主子的气度,“你们二人可都仔细着自己的性命。” “是。” 倪素颔首。 贵妃的女婢一走,倪素便回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她将昨夜与徐鹤雪一块儿逛夜市买的糖分给秦老医官一包,“您少吃些,给您的孙女儿吃吧。” 秦老医官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她发现的爱吃糖的这个习惯,他笑了笑,接了糖包,“你行事小心些,王医正气量小,原先是他在为娘娘的父亲治病,你忽然横插一脚,他是会不高兴的,你别惹他。” “我记下了。” 倪素点头,随即拿着药箱出去了。 天冷雪重,那王医正脚程又不快,倪素没一会儿便赶上他,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瞧她一眼,默默地加快步伐。 “那不是倪小娘子么?” 周挺才踏出宫门,却听晁一松忽然道。 他回过头,大雪扑簌,又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朝宫门这处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着官服的医正,周挺并不认识,那人很快从他身边走过,周挺只瞥了一眼,在那女子还没走近之时,唤了声:“倪素。” 倪素一见周挺,便走上前去,“小周大人。” “你这是去做什么?” 周挺知道她在太医局中学医。 “我奉娘娘的命,去给其父治病。” 娘娘? 周挺闻声,心下一凛,还能是哪位娘娘,他皱起眉,“你要去吴府?给吴岱治病?” “是。” 倪素并没有打算隐瞒。 周挺将她带到清净处,“你想做什么?” “倪素,”他盯着面前的这个女子,“你既以守节之名逃脱了娘娘的算计,又为何还要自己凑到她的面前去?我不管你到底是存的什么目的,娘娘她岂会真的信你?你怎知她不是又在给你下圈套?” “守节”二字,令周挺心中涩然。 她宁愿为那个人守节,也不愿接受他的帮助。 “小周大人应该也知道他是靖安军旧人吧?” 倪素却忽然反问他。 周挺一时默然。 “既然知道,你就应该会明白,我到底想做什么,”倪素语气平静,“今日官家下旨追封徐景安,小周大人,你知道我为什么说他叫做徐景安么?” 先有靖安军旧人这几字先入为主,那么徐景安这个名字,就变得格外沉重。 周挺又怎会不知道。 “他死了,我就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冷风吹着倪素披风的毛边,“其实今日就是不在这里遇见你,我在去吴府之前,也会去找你。” “小周大人,我们一道吧。” 她说。 周挺一怔。 “嘉王如今还在绝食么?” 倪素今日在太医局中还没听到什么关于嘉王的消息。 “……是。” 此事周挺本不该与她说,但此刻她所说的一番话,令他心中生惭。 “那我们得快些。” 倪素点了点头,“娘娘身怀龙嗣,她若不松口,嘉王殿下就不能解禁。” “我此前与娘娘提及,我在吴府门□□给你两枚银针,想来她一定是让人在你们夤夜司中问过了,所以今日我才有这样的机会去给吴岱看诊。” “我们两头使力,撑过这个冬天吧。” 周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雪花沾了她满肩满鬓,他发现她发髻间簪着一支珍珠花鸟金簪。 很适合她。 倪素朝他作揖,随即转身朝宫门外走去。 宫门甬道之外,风雪弥漫。 晁一松走到周挺身边来,自那日将聘礼搬回,他再不敢在周挺面前轻易提这位小娘子,此时瞧着倪素的背影,他实在没忍住,“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情愿给人守节,也不……” “她是一个明洁之人。” 周挺一手按着刀柄,说。 吴府的马车接走了王医正,却没等倪素,大抵是那位王医正不愿与她同坐,她倒也没所谓,自己往吴府的方向走。 淡雾在她身侧凝成一个人的身形,倪素侧过脸望他。 他穿着白色的交领内袍,外面是一件淡青圆领袍,不同于街上行人的衣着臃肿,他穿得单薄,一步一行,皆有风致。 梳理整齐的发髻间簪着一支白玉竹节簪。 “真好看。” 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不防她开口第一句就是这样的话,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却牵起她的手。 “我将这些话说给小周大人听,就等于说给了孟相公听。”倪素一边走,一边说道。 “嗯。” 徐鹤雪颔首。 “也不知嘉王殿下还能撑多久。” 这已经是嘉王不肯吃东西的第三日了。 “官家不会看着他绝食而死,”徐鹤雪跟着她在宫中,虽不能聚形,却也能听见那些人说话,朝堂上的局势他也知道一些,并也凭此而在心中有了一番推测,“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鲁国公,潘有芳之流,绝不会只押宝于她一人身上,但即便如此,朝中也已因为议储而再分派系。” “无论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老师,鲁国公和潘有芳都绝不会让永庚有机会做储君,无论他们扶植谁,与他们成为一派的旧党就会拥护谁,而新党亦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旧党拥护的人成为储君,他们的仕途就都到头了。” “所以,他们这些人会极力维护嘉王殿下。” 倪素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看清了朝堂的局势。 新党保嘉王,就是在保他们自己,为了仕途乃至身家性命,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而官家若此时再眼看着嘉王绝食,于他作为皇帝的声名而言,也绝非好事。 “今日,他们一定会逼永庚进食。” 徐鹤雪顿了一下,他抬起头:“希望他,不要违逆君父。” —— 重明殿。 瓷盏落地,清脆又尖锐。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听见声响,便立即踏入殿中去,只见几个宦官正制着嘉王的双臂,压着他,一人捏着嘉王的下巴,将饭食往他嘴里塞。 “放肆!你们怎敢如此对待殿下?” 苗景贞皱起眉,厉声道。 “苗大人呐,您以为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敢么?”一名宦官走到苗景贞面前来,满脸为难之色,“可殿下他就是不肯吃东西啊!” 苗景贞强令他们将嘉王放开,他走上前去,发觉满地碎瓷,而嘉王铣足,未穿鞋袜,脚底都是血。 招魂 第133节 他才要靠近,却见嘉王伏趴在地,不可抑制地呕吐起来。 “殿下!” 苗景贞立即去找了一碗水,哪知嘉王一见他手中的水碗,身体立时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 他不顾身下的碎瓷片与打翻的饭食,仰躺着喘息,一双眼睛半睁着,他神情恍惚,视线掠过苗景贞,掠过那些站在一侧,神情冷漠又轻蔑的宦官。 “你们……” 他颤着声音,“你们都想害我。” “殿下,没有人害您,”苗景贞想要扶起他,却被他激烈地推拒,他只好自己喝了一口水,“殿下您看,臣喝了,没事。” 嘉王不说话,也不看他。 苗景贞不是没听过钩吻案,他心知嘉王这是心病,被幽禁在此,他一定寝食难安。 但眼下劝他用饭是不可能。 苗景贞只得起身,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能,那些宦官都在旁盯着,他只得令人给嘉王包扎脚上的伤口,随后退出去。 殿门合拢,遮掩住大片日光。 嘉王呆呆地坐在地上。 “殿下。” 虚弱的女声从里面传来,嘉王如梦初醒,他一下起身,顾不得脚上的伤口,踉跄着跑到那道门前。 内殿是上了锁的,他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妾连累了殿下。” 嘉王妃李昔真在里面说。 “没有,昔真……” 嘉王双手撑在门上,“没有……” 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没一会儿身子滑下去,靠着门边。 “殿下,不要怕,这个时候,前头越是闹得厉害,饭食里就越是不可能有毒。” “我知道,” 嘉王喉咙发涩,“可是我吃不下去,昔真,我吃不下去……” “您得吃。” 嘉王妃的声音添了一分力道,“殿下,我们如今还活着,就不要先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无论娘娘如何待我,官家又如何待你,我们都要撑着。” 嘉王捂着嘴,眼睑浸湿。 “你好不好?” 他问,“你还好不好啊昔真?” “还活着呢。” 嘉王妃靠在软枕上,她断了药,太医局没有官家或是娘娘的允准,也没人来诊治。 “殿下,越是这个时候,你就越是要记着你的老师,还有他。” 她咳嗽了好一阵,缓了缓气息,说,“他们都在九泉之下看着您呢,您绝不可以自弃,您得吃饭,为了他们,您也得吃。” “您若不在,还有谁会记得他们?” 嘉王撑在地上的双手筋骨一颤,他忘不掉老师落地的头颅,也忘不了那个人在雍州所受的一百三十六刀。 泪意乍涌。 “我吃,我吃……” 嘉王勉强支撑着身体走回去,拾捡碎瓷片中的饭食,忍着心中的阴霾与呕吐的欲望,一口一口,他强逼自己咽下去。 他跪坐在地,发髻散乱,一身衣袍沾着脏污,拼命地往嘴里塞碎掉的糕饼。 蓦地,他抬起头,透过朱红的窗棂缝隙,他看见外面大雪纷扬,天地清白一色。 又是一冬,而师友俱去,唯他独活。 绵密的针狠狠戳刺着他的心口,耳畔倏尔响起一道声音: “他们给你吃剩的东西就是在欺负你,这回我不帮你,你自己揍他们。” “赵永庚,做人不可以懦弱。” 第110章 行香子(一) 年关还没过, 天已越发寒冷。 大齐今年的冬天不好过,丹丘的冬天就更加不好过,他们在居涵关屯兵与大齐雍州军时有大小战事摩擦, 又屡屡滋扰其他重镇。 两方正式背盟,丹丘极其疯狂地在边境烧杀劫掠, 大齐的朝臣们在两府宰执的主持之下议事。 殿中侍御史丁进与韩林侍读学士郑坚等人坚持促成和谈,在他们看来,丹丘此番攻势猛烈, 无非是因为今年冬天难过,丹丘胡人的草场不够, 牛羊成群地冻死, 若大齐重开西北马市, 使两国互通有无, 必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丹丘过冬难的问题,也可暂缓战局。 官交子才将将取代私交子,正元帝还没有瞧到其中的好处, 此时若再增加军费开支,他心中必是不愿的。 不愿打仗的官员们将话都说到了正元帝的心坎里,就是新党之中, 也有不少人不愿打仗, 值此新旧两党因议储而斗得不可开交的时刻,作为东府宰执, 孟云献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他甚至不能在此事上多说。 “重开马市的确能够暂缓战事, 可此马市一开, 国威又置于何地?”这是正元帝并未在朝堂之上一口应下此事的唯一的原因。 朝中亦有主和派反对重开马市,他们之所以反对, 也是与正元帝一样,顾虑到了所谓重开马市便是长夷敌之威风,灭我大齐国威。 “官家,臣以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若开马市,则延缓战事,若不开马市,则使战事加剧而军费花销更重,”孟云献垂首立在帘外,“往后之事可往后再议,我们不防与丹丘先度过这个冬天。” 雍州的有利战局并不能改变一个帝王的心意,即便是孟云献,他心中就是再想与丹丘打,如今也只能暂且藏住自己的这份心思。 谈及军费,正元帝果然沉默,帘后半晌没有动静,孟云献安静站立,里面添了几声咳嗽,那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在里面奉了一碗热茶,正元帝喝了两口,干哑的嗓子好受了些,才慢悠悠地道,“孟卿有理。” “梁神福,将彤州来的东西给孟卿瞧瞧。” “是。” 只听“彤州”二字,孟云献便是眉心一跳,梁神福掀帘出来,将一道书册递来,孟云献抬手接过。 只展开一页,孟云献的脸色骤变。 “朕这么些年,还真是小看了永庚。” 正元帝带了一分笑意的声音从帘内传出,而孟云献却越发觉得脊背生寒。 他手中的书册,乃是一道万民书。 彤州万民的名字以朱砂布满内页,页尾所书,尽是嘉王在彤州这些年为百姓所做之事。 数年前嘉王上疏请求亲自整治彤州的沙田芦场,堂堂亲王却与民夫同住在工事地,一住就是好些年,至今,嘉王与彤州百姓共整治出两百多万亩的耕田。 嘉王妃的孩儿也是在整治沙田芦场期间流产的,从那以后,嘉王妃的身子一直不好。 嘉王前两年为民修路用的也非是国库的钱,而是自己的家底,这些嘉王从未上疏禀报过,却有彤州知州年年奏报。 正元帝并非不知。 他前年才因嘉王正值沙田芦场有功而下旨嘉奖了一番。 万民书上所言,无一字作假。 但此时这道书册,却并非是救嘉王的良方,反而是杀嘉王的刀,孟云献很清楚,万民书上的每一个名字,于正元帝而言,都是一个养子竟敢越过他这个皇帝而得的民心。 “官家。” 孟云献稳住心神,“彤州整治出的沙田芦场,为我大齐多得了两百多万亩的良田,立租税,补军粮……可见官家当时下的这道敕令,实在是惠及生民,利在千秋的好事,若无官家当日的远见,又何来今日的这道万民书呢?” “臣观万民书上所言,无不是彤州百姓在感念官家恩德,嘉王所为,无不是君父所望,百姓将嘉王视作官家派去雍州惠民的使者,自然认为官家与嘉王父子之亲,实难离之。” 百姓,只是认为嘉王是官家您亲近的儿子,生怕你们父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进而伤及亲情。 孟云献绝口不提嘉王在此事上有多大的贡献。 退出庆和殿,孟云献吹了冷风,才发觉自己后背有一层薄薄的汗意,他也没回政事堂,在永定门外坐马车回府。 天色昏黑,姜芍见孟云献归来,一边为他解下披风,一边端详他道:“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同川和秦将军他们在雍州不易,可我却不能坚定开战的决心,这一回,我要教他们失望了。” 孟云献眉宇间满是疲惫。 “官家不想开战,任你们这些底下的人如何使力,又有什么用呢?”房中没留女婢,姜芍自己斟了一碗热茶给他。 “若不在此时开马市,我看官家就要动官交子的念头了,能缓一时,是一时吧。”孟云献深知当初在朝上议私交子改官交子时,张敬所说的那番话终究要应验。 若无本钱,将伤国本。 此时若不开马市,官家为了国库少一些负担,鲁国公之流为了让宗室少一些损失,必定会打起官交子的主意。 本钱拨备不足,而交子放量无度,物愈贵,乱民生。 虽一时不显,却贻害无穷。 “云献。” 姜芍不是不知国事的人,她少时便喜爱读书,与孟云献是多年夫妻,也是君子相交,“你累么?” 此时,她却问他累不累。 “我看这些事,都快要将你的腰压弯了。” 两人为夫妻,最是知道彼此。 “累,” 孟云献笑了笑,“却不能退。” 姜芍也跟着笑,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儿孙们都不在云京,我一早便与易儿说,往后的祸福,都由他们自己去谋,咱们两个回来这儿,大不了就是两口薄棺,回来那日,我们不是早就备下了么?” 易儿是孟云献与姜芍的长子孟變,表字任易。 孟云献喉咙发紧,他一下握紧夫人的手:“阿芍……” “可别说什么不该让我跟着的话,咱们两个在一块儿多少年了,你能离了我?”姜芍横他一眼。 招魂 第134节 “对不住。” 孟云献始终握着她的手,哀哀一叹。 “嘉王殿下还好么?” 姜芍不接他的话,转而在他身边坐下,问道。 “如今还不知道,” 孟云献眉头皱得更紧,“今日官家让我看了一道彤州来的万民书,嘉王生性敦厚宽仁,在彤州造福百姓,有此万民请愿之象,其实并不意外,但唯一不应该的,是这背后利用了这些质朴民意的人。” “好毒的计。” 姜芍面露冷意,“看似是在以此为嘉王殿下求情,实则,是惹官家更加忌惮嘉王殿下。” 那万民书,不就是在提醒官家,君父尚在,何以嘉王尽得民心? “可官家让你回来推新政,其实就是借你的手断了那些贪得无厌之辈的过分念头,丹丘与大齐的战事官家不问你,你便不能贸然插手,这议储的事,官家不问,你依旧不能在朝堂上有什么过多的举动,嘉王殿下这件事,你该如何办?” “还能怎么办?我要在这个位子上坐得稳一些,就得时时让官家看见我的利用价值,”孟云献无谓地笑了一声,“不过在此之前,嘉王的事却不能再拖,我得跟那位夤夜司副使通个气儿,咱们不能一直都如此被动。” 谈及夤夜司副使周挺,孟云献倏尔想起一人,“我记得前些日,他与我提起那位倪小娘子,阿芍,那小娘子亲口对他说,倪公子是靖安军旧人,此事,韩清在给我的密信中,也有所提及。” 一句“靖安军旧人”,令姜芍一愣。 过了半晌,她才道,“不瞒你说,我正想见见她。” “她兄长是吴岱的那个儿子害死的,但如今为了大义,她竟甘愿深入虎穴,为仇人之父治病,此女子,该令我等生惭。” “徐景安”这三个字,是三万将士的血,与一个玉节将军的血,孟云献每每思之,皆满心悲凉。 孟云献一抬头,“我这就去写一封手书给周挺。” 又是一日大雪,天寒地冻。 正元帝身体欠安,贵妃欲往庆和殿陪侍,而正元帝却不许,更令入内内侍省都都知训斥了一番贵妃身边服侍的宫人,责怪他们不知珍重贵妃的身子,竟让贵妃大雪天还出来走动。 贵妃回到寝殿,由宫娥服侍着脱去了外面的三件披风,近身服侍的宫娥见贵妃脸色不好,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官家是怕您受冻伤身。” 官家并无一句斥责贵妃,也让梁神福代为传了几句温言,但贵妃细长的眉间却依旧笼着一分愁绪。 她垂眼瞧着自己腹部,如今已经显怀。 “若这不是个儿子呢?” 官家是否还会如此好言相待?还会留着她吴家的尊荣么? 在官家身边待了好些年,贵妃还是捉摸不透帝王的喜怒无常。 “娘娘……”宫娥惊呼出声,随即垂首,“孩儿尚未出世,娘娘还是不要多想了。” 贵妃不说话,揉按着额角,靠在软榻上。 她如何能不多想呢?吴家单薄成这样子,之前父亲出事,亲族能躲则躲,唯恐避之不及,而今,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指着她腹中的这个孩儿。 家族的光耀,后半生的荣华,都在此了。 宫娥才将将奉上一碗香茶,有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地进来,在帘子外头作揖问安,他衣帽都沾着雪,脸也冻得发红。 “如何?” 贵妃抿了一口香茶,在帘后懒懒地挑着眼皮瞧他。 “娘娘,奴婢已仔细查过,鲁国公府前些日子的确送了一批药材去蓉江府。”宦官垂着头,喘着气恭敬地答,“奴婢听人说,有好几大车呢,说是女婿的亲戚在蓉江府做药材生意,请国公府的人押送的。” “驿馆的人说车辙印子瞧着深,奴婢猜想,那只怕不是什么药材。” 他常出宫替贵妃去探望府里的老主君,也没少在外头的茶楼里逗留,鲁国公女婿的这桩事,还是他无意间听来的。 回来报了娘娘后,这些日他都在为查探此事而奔忙。 “什么亲戚?” 贵妃在帘后,一下坐直身体。 “这……” 宦官躬着身子,“奴婢不知,只怕要去了蓉江府才知道。” “等你去了,”贵妃冷笑了一声,将茶碗重重往案上一放,“茶都凉透了!” “蓉江府有个爻县,” 贵妃的嗓音发紧,“国公府的人若送的不是药材,那么十有八九,那些东西都送去了爻县。” 已经过了这些时日,她再细查,又能查出什么? 鲁国公的嫡子早年在外做官,被造反农民起义军给害死了,他如今只有一个妾生的,不出息的庶子,再有就是几个女儿。 可爻县有什么? 有一个姓赵的县丞。 那县丞是太祖一脉,自太宗继位之后,在历任皇帝的打压之下,太祖一脉已经无爵可承。 那县丞为太祖第四子的子孙,虽落魄潦倒得只有个县丞的位子坐,但他却有正经的嫡出血脉。 贵妃胸中郁气难解,一手拂落了案角的茶碗。 难道鲁国公在与她合谋的同时,果真还有另外的打算? —— 吴府。 王医正净了双手,在素纱屏风后给呆坐在折背椅上的吴岱施针,他捏着极细的金针,蓦地侧过脸,只见一面素纱屏风外,那年轻女子身影朦胧,王医正能够感觉得到她的目光注视。 他皱了皱眉,心中思忖着这几日来此女子的表现,片刻,他试探一般,郑重地在吴岱头上落下一针。 “王医正。” 屏风外的女子忽然出声,王医正眉心一跳,将针取下,却听她又道:“不知我可否近前一观?” 王医正一顿,却没说话。 “我虽得娘娘口谕,与您一道医治老主君,但这些日,我一直未曾干预过您,是因为我听秦老医官说过,您的针灸之术在太医局亦是数一数二,我既为小辈,不敢贸然改易您的医治办法,但我亦想近前瞧一瞧您的针法。” 倪素说着话,却见一道身影从门外走进来,除了她,无人能见那个人,他手中拿着一道书册,是用绯红锦缎装帧过的,他进来也没说话,只是与她相视一眼,朝她颔首。 倪素立即明白他已经拿到了那份礼单。 徐鹤雪在桌前坐下来,垂着眼帘翻看礼单。 “你其实根本不通什么针法,是不是?”王医正在里面冷着声音,忽然说道。 倪素愣了一下,随即匆匆绕过屏风,那吴岱鬓发斑白,靠在椅子上打瞌睡,任由王医正摆弄。 “王医正……”倪素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些慌张之色。 “好啊,你这女子,果然欺瞒娘娘!” 王医正见她一下慌了,便越发肯定了心中所想,“说什么不敢干预我,你根本就是一窍不通!连针法的深浅都瞧不出!” 这些日,倪素不与他为难,他便借自己针法是为绝学,不许她偷瞧为由,不让她近前来看,而他时不时地问她几句药理,或是针法,她药理虽通,可涉及针法,她却支支吾吾,遮遮掩掩。 王医正便越发疑心。 到今日,他许此女子在屏风外站着,便是借这一针来试探她的深浅。 “王医正,您也知道我为兄伸冤的事,娘娘的亲弟因此而伏法,而我如今只是一个孤女,若要与娘娘为善,使贵人放过我,我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倪素垂首,声音细颤,“我家中有金针刺穴的绝学不假,只是我父亲不许我学医,在这门绝学上防我防得更加厉害,使我不得半点真传,如今我空有医典,却实在来不及细学,可我若不出此下策,又如何能保得住性命呢?” “你是说,你家里这门金针刺穴的绝学,的确在你手上?” 王医正心中一动。 “是……” 倪素抬起眼来,“还请王医正手下留情,听闻您在针灸之术上颇下功夫,若您肯替我瞒下此事,我愿将起奉上。” “你舍得将你家中的医术交给旁人?” 王医正将信将疑。 “不过是为求一条生路,再者,医术要得用,才有它的价值。”倪素伏低身子,言辞恳切。 “若王医正肯教我,便是最好。” 王医正久久不言,他捋着胡须将面前这个女子打量了一番。 “我到底也不忍为难你一个孤女。” 他说。 “多谢王医正。” 倪素满眼欣喜。 王医正再没说让她出去的话,吴岱的癫病没有好转,还是在椅子上一副痴态,王医正凝住心神,为其施针。 倪素在旁冷眼看着。 越看,她便越发确定,这位王医正,根本就没有用心医治。 虽不至于使吴岱的癫病恶化,却也不会令他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他的确是擅长用针的人,却并未存心为吴岱医治。 王医正停了手,见倪素站在那儿,一副茫然之相。 他心中不由冷嗤。 果然女子行医,便是如此平庸。 徐鹤雪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倪素身边来,王医正莫名觉得后背好似有一股子阴寒,但他转过脸,与倪素四目相视,他什么话也没说,又专心手上的事。 他自以为拿住了此女的把柄。 徐鹤雪的手指在礼单上点了点,倪素顺着他所指的那处看去,她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看向王医正的背影,“王医正,我为老主君诊脉之时,发觉老主君气血不足,肾气有损,是否需要进补?” “这是自然。” 王医正哪用得着她说。 倪素看他施针完毕,便主动上前研磨,一边听他说,一边代他写方子,然后交给内知。 徐鹤雪看着内知出去,从这里到库房有些远,倪素却不能在这个当口在王医正的眼皮子底下离开。 府中的内知与家仆,也都盯着她,防着她。 招魂 第135节 贵妃让王医正与她一同为父诊病,本也是要王医正来盯紧她。 “不要担心。” 徐鹤雪低声安抚倪素。 他不现身,便只有她能听得见他的声音。 倪素看着他走出去,她捏了捏指节,见王医正收拾药箱要往外走,她也回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外面太冷,王医正走得很快,倪素今日却不追着他的步履与他套近乎,而是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直到那个人回到她的身边。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望了一眼他苍白的面容。 走出吴府的大门,倪素牵起他的手,“成了么?” “嗯。” 徐鹤雪轻应一声。 回到南槐街的医馆,正堂里有妇人在等着看诊,倪素也没个歇息的工夫,为她们一一诊过病,才走到后面去。 张小娘子在正堂里收拾清扫,青穹从房中出来,倪素才知蔡春絮来过,留了些吃的用的,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回来才走。 “倪姑娘,我还用这些水煮茶么?”青穹抱着一罐荻花露水,有些拿不定主意。 既然徐将军尝不出味道,还要用茶来给他煮么? “煮吧。” 倪素笑着说,“他能闻到啊。” “说得也是。” 青穹一下想开来。 倪素走到对面的廊庑里,推开门,徐鹤雪坐在书案前,也不知提笔在写什么,见她进来,便将笔搁下,合上了。 “你换衣裳了?” 倪素见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袍。 徐鹤雪轻轻颔首,还没说话,却见她几步走过来,便来掀他的衣袖,他没有防备,后背抵上墙面,“阿喜……” 臂上的剐伤破坏了他皮肤肌理的完整性,血红而刺目。 倪素没说话。 她忽然垂首,接着便是清凉的一阵风吹过他的伤处,很轻很轻的几下,令他觉得有点痒。 徐鹤雪见她抬起头。 泛冷的光线里,她的面庞白皙。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她问。 “……嗯。” 徐鹤雪轻应了一声。 他不动声色地扶着她的后腰,怕她撞到桌角。 倪素也不知道怎么缓解他的疼痛,只能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脸颊。 徐鹤雪神情清冷,却禁不住因为她的亲近而吻了一下她的眼皮。 莹尘静悄悄地浮动。 “你晚上想吃什么?” 他摸着她的头发。 倪素惦记着今日的事,并没有什么心思想这个,她摇头,“什么都好。” 晚饭不及吃,甚至天色都还没黑,宫中便有人来请倪素入宫。 “娘娘要见你,你最好快些!” 那宦官受了冻,语气也不好。 倪素不语,只是轻轻颔首,立即跟着他去了。 黄昏的余晖浅金色的一层铺陈在积雪之上,倪素袖子边携带一缕淡雾,跟随宦官入了贵妃的寝殿。 王医正躬着身子立在殿中,倪素瞥了他一眼。 “民女倪素,拜见娘娘。” 倪素上前作揖。 “倪素,今日的方子是谁开的?” 贵妃的声音压着疾风骤雨。 第111章 行香子(二) “是王医正。” 倪素垂首, 平静地回答。 殿中暖烘烘的,倪素一路浸着风雪而来,手脚都是僵冷的, 这种干燥的暖,反而烘得她一身筋骨更冷了些。 “可王医正怎么说, 是你写的方子?” 贵妃在帘内冷声质问。 倪素闻声,却没有惊疑,她甚至没有看王医正, 反而是抬起眼,望向帘内贵妃模糊的身影。 她立时低首, “回禀娘娘, 王医正深受娘娘信任, 而民女初来乍到, 并不好与王医正为难,近些日,我一直没有开方用药的机会。” 王医正听见这话, 那躬着的脊背一下挺直,他回过头来,“你这是何意?是在娘娘面前说我不肯给你机会了?我今日不是让你写方子了?难道你并未按照我说的去写, 你在方子里加了什么?” 王医正又俯身, 对帘内的娘娘道:“臣在太医局多年,不敢有丝毫谬误, 臣开的方子乃是温补之用,绝对没有乱用任何一味药, 娘娘不妨将方子拿出, 待臣看过,便就都清楚了!” “方子在太医局。”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 “王医正,娘娘是信任你,才会一直让你为老主君诊病,怎么偏就今日,出了这样的岔子?” 王医正满额是汗,他心中更加疑惑,自己开的方子他自然是有数的,可偏偏今日出了这样的事…… 他猛地看向倪素,“娘娘!此女根本不通针法,昨日她亲口对臣说,她之所以主动请缨,为老主君治病,是想求一条生路,但她根本连臣施针的……” 倪素冷静地盯着他。 他忽然收声,倪素方才开口:“王医正,怎么不继续说了?我看不出你什么?” “娘娘,此女就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药婆!她药理不精,针法也一窍不通,昨日被臣发现,她便苦苦哀求臣不要告发她!” 王医正痛心疾首,“请娘娘恕罪,臣一时心软,怜她是个孤女,想不到她竟恩将仇报,依臣之见,她定是想借此陷害臣,如此一来,她得了娘娘信任,娘娘便只令她一人为老主君诊病,可是娘娘,您莫忘了!您的亲弟弟是因她而死!她存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他越想,便是这个女子在给他下套。 什么赠他金针刺穴的医典,她满口谎言! “倪素,你不自辩么?” 贵妃却出奇地冷静。 倪素闻声颔首,“回禀娘娘,民女若有此心,也绝无此机会,民女的一举一动,都在府内家仆与王医正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民女真挤走了王医正,若民女无傍身的真本事,也逃不过娘娘的法眼。” “方子是民女代王医正写的,若他开的方子有谬误之处,民女也不会什么也不说,”话至此处,倪素顿了一下,“民女以为王医正所开的方子并无不妥,却不知,王医正为何诬陷我?” 王医正显然没料到她竟会说他开的方子无误,他着实愣了一下,“你……” “难道,是因为我发现您为老主君施针并不尽心?” 王医正瞳孔一缩,“一派胡言!” “您紧张什么?” 倪素站直身体,步步紧逼,“王医正用针一向不许我近前观看,说的是不许我学您的医术,实则是为什么?您心里,清楚得很。” “笑话!我堂堂医正,难道不比你一个女子?” “既是如此,王医正敢不敢与娘娘说,您今日落在老主君身上的每一针,都在什么穴位?” 倪素盯住他,又走近一步。 “若王医正忘了,不若我替您复述如何?我们大可以请秦老医官来,让他评判您落下的每一针,究竟是否应是一个医正的水准?” “你……” 王医正此时才猛然惊觉,此女根本就是装的!她并非不通针法! 他心神大乱,后退几步,正欲为自己辩解,却听帘内的娘娘忽然摔了茶盏:“好啊……王医正,你竟敢谋害我父!我要奏请官家,治你的死罪!” “娘娘!” 王医正一见娘娘竟这般轻易地便相信了倪素的话,又听“死罪”二字,他双膝一软,跪下去,“娘娘!臣不敢啊娘娘!” “来人!” 宫娥大喊。 外头进来好几个宦官,他们一块儿将王医正制住,那近侍宫娥掀帘出来:“王医正,娘娘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臣冤枉啊……” 王医正颤声。 宫娥冷着脸,抬了抬手。 几个宦官要将王医正拖出门去,王医正此时才彻底崩溃,他浑身抖如筛糠,“娘娘!娘娘,臣并无谋害老主君之心,臣只是,臣只是未曾尽心医治!” “拖回来。” 贵妃在帘后被宫娥扶着起身,帘子掀开,她一张面容沉冷。 宦官们又将王医正拖拽回来,王医正狼狈得很,头上的官帽也掉了。 招魂 第136节 “王医正,你今日若将话都说清楚,我尚能饶你一命,若你说不清楚,可就莫要怪我了……” 贵妃盯住他。 “是是……”事到如今,王医正不得不全盘托出,“臣再不敢欺瞒娘娘!” “谁让你这么做的?” “是国公府的人……” 王医正伏趴在地上,“娘娘!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今年太医局的俸禄发的少,臣便想着家中无论如何要将这个年关过了,臣想着这也不算是害人,所以就……” 他为吴岱诊病之时,贵妃还没有复宠,更无身孕。 后头就是想脱身,也没有办法。 把柄都让国公府的人攥住了。 “你亲眼见着国公府的谁了?” 贵妃咬紧齿关。 “没有……只是仆从带着信儿来的。”王医正再不敢有丝毫保留。 既只是仆从,鲁国公又怎会留着做个罪证,贵妃如今就是想要在官家面前说上几句话都不能够。 贵妃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令宦官们将人拖出去。 殿中寂寂,宫娥服侍贵妃饮了几口安神茶,帘子被牙勾挽起,贵妃顺了顺气,方才抬起眼睛看向站立在不远处的女子。 半晌,她道:“倪素,你做得很好。” 方子其实根本没有出任何问题,方才种种,不过是贵妃与倪素演的一场戏。 倪素在确定王医正针法有误后,便在手书上将王医正用的每一针都记录下来,并找机会将其偷偷交给了吴府的内知。 贵妃故意做出相信倪素的模样,便是想以死罪来试探王医正。 “民女说过,想在娘娘这里求一条生路。” 倪素垂首,恭顺平和。 “你放心。” 贵妃盯着她,“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你。” “多谢娘娘,民女愿倾尽全力,为老主君医治癫病。”倪素俯身作揖。 “好,你先去吧。” 贵妃微抬下颌。 天色还不见黑,宫门亦未上锁,看倪素被宦官领着出去,贵妃在殿中脸色骤然阴沉许多。 今日有问题的却不是什么药方子,而是药材。 其中的一味野参,是被人做了手脚的,幸而她谨慎,不但在府中备了试药的人,取用药材之前,也都要人先查验。 自贵妃复宠,后又怀上身孕,不少人上赶着巴结吴府,知道吴岱病着,各方送来了不少进补的东西。 这些,吴府的礼单上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今日用的参,在礼单上也是找得见的,虽送礼的人不是国公府的,可那人家中的儿子,却是因为潘有芳那个三司使才有的新职事。 “娘娘,奴婢不明白,国公府为何要这样做?”近身服侍贵妃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出声。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贵妃冷笑,“他不害我父亲的性命,是想稳住我,不想我父亲的癫病被治好,则是怕父亲清醒过来,便拿捏不住我。” 吴岱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若他还算清醒,必定会借着自己的女儿翻身起势,到时,局面就不是他鲁国公可以掌控得了的。 何况,从前一直与吴岱绑在一条绳上的那个潘有芳,如今也与鲁国公沆瀣一气,贵妃从前不是没有与父亲通过信,她也知道,在父亲看来,这个潘有芳就是一条随时会攀咬他的毒蛇! 父亲与潘有芳之间到底有多深的嫌隙,贵妃不清楚,但她晓得,无论是鲁国公,还是潘有芳,不过都是将她当做一个傀儡。 爻县还有现成的太祖血脉。 若她肚子不争气,便会随时被这二人一脚踢开。 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是利用她来与嘉王斗,爻县的人才是他们的真正打算。 倪素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天色渐渐发暗,她手中也没有提灯,就牵着身边的人,领着他往前走。 “阿喜,饿吗?” 徐鹤雪看不见,顺从地跟着她的步履。 “嗯,我想在外头吃一碗面,也不知道青穹吃过了没有,我给他带一些烤饼回去吧。”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嗯”了一声。 这会儿不下雪了,街边积雪没化,倪素不注意踩到了砖石碎裂的地方,水洼弄湿了她的鞋履,她没吭声,拉着徐鹤雪在街边的毡棚里坐下。 “娘娘会松口么?” 倪素一边吃面,一边轻声问。 “王医正所为已经败露,她与鲁国公、潘有芳两方既各有算计,就不可能坦诚以待,她如今唯一可以立身的,就是她腹中的孩儿,一旦是个女儿,她就是一颗弃子,孟相公与周副使故意让她知道了爻县的事,她现今一定坐立难安。” “她既已明白自己的处境,自然不甘心做鲁国公随时可丢弃的棋子,至少永庚若在,爻县那位就没有机会上京。” 贵妃一定想给自己,给父亲吴岱留一条后路,一旦她生的是女儿,这条最近的后路,便是嘉王。 所以她不能对嘉王赶尽杀绝。 “那就好。” 倪素捏紧筷子,说。 徐鹤雪事先找到礼单,从中挑出那个看似不起眼,细究之下身份却又十分敏感的人,并在王医正开了药方子后,趁着吴府的家仆在库房取用药材时,故意调换野参,并在其中多添一味三七粉。 虽不致死,却可以加重吴岱的病情。 吴府的人查验药材,就会发现其中的端倪。 加之如今王医正的事一败露,贵妃心中,一定更加忌惮鲁国公。 倪素买好烤饼,与徐鹤雪回家去却发现青穹已经睡下了,他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倪素塞给他热乎乎的烤饼,他清醒了点:“谢谢倪姑娘。” 倪素去沐浴驱寒,青穹便在檐廊底下吃烤饼,他弄了热热的荻花露水茶给徐鹤雪,却见他在翻看着什么书册,便凑过去:“徐将军,这是什么啊?” “食谱。” 徐鹤雪简短地答。 “您还写食谱啊?”青穹看他后面的书页都是空白的,上面的字他虽认不全,却也能读懂一些,而且这书册上的字才不是书局里刊刻的那种,一看就是徐鹤雪自己写的。 “寻常食谱的食材调味的用量她总把握不好,所以进厨房总是手忙脚乱,我想按她的习惯和喜好,为她重新编纂一本。” 徐鹤雪想了想,对青穹说,“我不方便一个人出去,你白日里若有空,可否去寻一个会做雀县菜的厨子?请他将自己擅长的菜都写下来,我可以给酬金。” “您哪里有钱啊?” 徐鹤雪面容清冷,眼底浸了一分极浅的笑意,“我找阿喜要。” “您是要等写成再跟她说么?”青穹捧着脸。 “是。” 徐鹤雪将书页合上,“我不在,她不会想要别人再做给她吃。” 阿舟的事一出,倪素就什么都想自己学。 青穹原本轻松的神情一滞,手上捏着烤饼,却有些吃不下去。 “这个食谱您打算叫什么名字啊?” 隔了会儿,他问。 徐鹤雪垂眼,蓝色的封皮干干净净,“叫《阿喜食单》。” 青穹明明心里有点不好受,却笑了一下,“这个好。” 夜里满室明烛,倪素坐在床沿,由徐鹤雪为她擦拭湿润的头发,她回过头,盯着他看。 “怎么了?” 徐鹤雪低声询问。 “你能和我讲一讲,嘉王殿下是怎样一个人么?” 她说。 “永庚……” 徐鹤雪谈及旧友,语气里有一分轻松,“他性情敦厚,与人为善,我与他少时出游,他瞧见路上逃难的百姓,一边哭一边就将自己带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出去了。” “以至于我们两个到雀县时身无分文,” 徐鹤雪拂开她耳边的浅发,“我们去大钟寺,其实也是为了寺中的斋饭。” 后来,还是公主嫂嫂的人找来,才将他们两个落魄的少年接回去。 听他这样说,倪素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忽然明白,你为何会与嘉王殿下那样要好了。”她说。 “只是宫里的遭遇让他一直活在惊惧里,那些宗室子欺负他,他也闷声不吭,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帮他打过几回架,” 徐鹤雪将湿润的帕子放到一旁,“他从来不好斗,非得我逼他,他才会鼓起勇气打回去。” 那段时日,徐鹤雪经常被公主嫂嫂训诫。 两个人躺下,倪素又要往他怀里钻,却被他用厚实的棉被裹起来。 “阿喜,我想要一些钱。” “这回又要买什么?” “不是,是青穹要。” 倪素“咦”了一声,“那青穹要买什么啊?” “不知道。” 他抿了一下唇。 招魂 第137节 “哦……那我明天问问他要多少。”倪素点了点头。 夜越深,雪又重。 重明殿里没有炭盆,嘉王连日没有穿鞋袜,脚上受着伤,又有生冻疮的势头,他蜷缩在内殿那道门边,他听见里面的王妃时不时地在咳,咳得嗓子都哑了。 她睡也睡得不够安稳。 嘉王嘴唇干裂,呆呆地望着棂窗缝隙透来的月亮华光。 近来越是夜深人静,他便越是会想起他与老师时隔多年之后,唯一一次的谈话。 那时,就是在这殿中。 老师说,他终于敢祭奠那个人。 然后,他就在刑台之上,为他最好的学生鸣不平。 那么他呢? 他要到何时,才敢祭奠那个人? 嘉王指节收紧,惊觉自己捏碎了掌中的东西,又匆忙舒展手掌,随后,他久久地盯着散碎的药丸。 朝堂里越是风起云涌,官家就越是不会轻易动他的性命。 嘉王猛地将丸药塞入嘴里。 他站起身,脚底的伤处因为他的行走而又裂开,浸出血迹,他一瘸一拐,目之所及,杯盏,花瓶,全部被他砸碎在地。 “来人……” 他毫不在意地踩着碎瓷片,齿间浸出血,“来人!” 他大喊着。 外面的宦官被这一阵响动吓跑了瞌睡,他们面面相觑,随即匆忙打开殿门,檐下的灯火照进去,他们抬起头,只见那位嘉王殿下踉跄着站不住,顷刻之间,嘴里竟吐出血来。 “殿下!” 宦官大惊失色。 重明殿一片慌乱,嘉王殿下中毒的消息一经传出,在太医局值房里的医正立刻赶了过来。 嘉王被宦官们按在榻上,他挣扎不得,胸膛剧烈起伏,一张嘴,就是血,“让人,给本王的王妃诊病,否则,否则……” 他嘴里含混血沫,一字一顿,“否则本王,绝不用药。” 第112章 行香子(三) 嘉王的性命保住了。 而嘉王饭食中被掺了毒的消息亦在当夜不胫而走, 下毒的人还没查出来,朝堂之上,新党借题发挥, 与旧党闹得不可开交。 不过几日,贵妃对嘉王痛下毒手的传言愈演愈烈。 但就在这个当口, 贵妃却冒着风雪,在庆和殿外为嘉王求情。 她怀着身孕,正元帝自然不会让她在冷风里多待, 当日贵妃在庆和殿中一直待至天黑方才出来。 十二月初五,正元帝亲自下了两道敕令。 一道, 是解除嘉王夫妇的幽禁, 另一道, 则是废嘉王妃李昔真为庶人。 “殿下, 李庶人与您成婚多年,仍无所出,”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亲自来宣旨, 他见嘉王脸色苍白,清癯不少,心中有些不忍, 便豪言宽慰道, “官家也是为您打算,毕竟宗室血脉, 是不能儿戏的。” 趁着嘉王尚在昏迷之际,宫人们早将李昔真迁出重明殿, 嘉王醒来甚至问不出李昔真如今在哪儿。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 眼皮红肿,一句话也不说。 “快将殿下扶回榻上去, 万不可让殿下再受凉。”梁神福无奈地叹了口气,唤来几个年轻的宦官。 重明殿的禁令虽解了,但嘉王却病势沉重,一步都踏不出门。 正元帝才废嘉王妃李氏为庶人,不过几日,宫中便传出贵妃欲将自己的内侄女接入京中为嘉王良配的消息。 “听说贵妃的内侄女儿才十五岁?” 太医局有时也是个闲话多的地方,但他们通常都是冷不丁地来上这么一句,然后其他的人应两声“是啊”,“没错”,剩下的话就都谨慎地放在心里头了。 倪素没有料到,贵妃竟还想通过姻亲来束缚嘉王,若她生的是个儿子,她也不过是损失了一个内侄女,若她生的是个女儿,那么她便可以借着内侄女来与嘉王拉拢关系。 “秦老。” 倪素伏案翻看医书,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低声问:“您知道,李庶人被送去哪儿了么?” 秦老医官乍听她这一问,他抬起头来,捋了捋胡须,“听说是送到南郊的别苑里了,那儿原先是收容太祖那些妃嫔的地方。” 提及“太祖”,他声音放得更轻。 “听说她身子不好,可有人去医治?” 倪素问道。 “这两日正要说这事呢,这种去别苑的差事还不知道让谁去,”说到这儿,秦老医官不由摇了摇头,“不用想,他们必是要推诿一番的。” “我可以去么?” 秦老医一顿,官挑起眼皮,“你要去?” 倪素点了点头,“李庶人既已不是宗亲,我应该可以为她开方用药吧?” 秦老医官审视着她,“你为什么想去?” “听闻李庶人在彤州,亦是一位颇有声名的女子,我不忍她潦倒之际,又受病苦,所以……” “可别在宫里头说这些夸赞她的话,”秦老医官抬手止住她的话音,“我晓得你是个有仁心的女子,钻研女科也是看不得女子的苦楚,既如此,此事我就帮你说一说。” “多谢秦老。” 倪素露出笑容。 太医局多的是不愿去南郊别苑的医正,倪素主动请缨,这差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落到了她的头上。 只是她还没有去南郊别苑,嘉王以一副病体跪在庆和殿外拒婚的消息便传遍了宫中。 嘉王油盐不进,官家盛怒之下,便下旨令嘉王返回彤州。 大齐的亲王没有封地,并且不能出京,但嘉王一直是一个例外,他没有封地,却被长期安置在彤州行宫。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正元帝不想看见他而已。 此次回彤州行宫,正元帝又增派禁军,名为护卫行宫,实则是要将嘉王拘在彤州行宫内。 但这显然不能令旧党满意。 “贵妃真是糊涂至极!她用内侄女去攀嘉王的亲,不就是要与咱们撕破脸么?” 是夜,鲁国公在府中与人饮茶,“瞧瞧那嘉王,却不肯领她的情。” “国公爷,如今却不是咱们该自得的时候。” 潘有芳靠在椅背上,神情凝重,“今日朝堂上,孟云献重提了文端公主府当年那批家财,国库里的数目和当年在公主府清点的数目对不上。” “我知道。” “您当然知道。” 潘有芳撩起眼皮,“那公主府的校尉陆恒是如何死的,您与吴岱都知道。” 房中倏尔寂静。 鲁国公身材发福,脸颊胖胖的,导致眼睛显得小一些,却很锐利,他一笑,“立誉,你是在怪我父王,还是怪吴岱?” 潘有芳不言。 “我知道,你恨吴岱,”鲁国公吹了吹茶沫子,“可是立誉啊,你再恨,如今不也和他是一类人了么?” “既当了婊子,就别再想着立那牌坊。” 潘有芳心脏一缩,他一手握紧椅子的扶手,沉声,“国公爷,您应该知道,官家最记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敛财没个限度。” “我自然知道。” 鲁国公面无表情,“我还知道,此事若被揭出,官家就难容我了。” 文端公主再怎么说,也是官家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兄妹二人差的岁数大,文端公主出阁之前,官家对这个幼妹是极为疼爱的。 驸马徐清雨病死,后来又是玉节将军徐鹤雪以叛国之罪被凌迟而死,文端公主接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郁结离世。 文端公主与驸马又无子女,公主府连后继的人也没有,官家便做主将公主府的财产全都充入国库,用以国事。 其实公主府的财产大部分是来自于青崖州徐氏,当年驸马徐清雨与母亲周氏携带年幼的徐鹤雪入京时,将徐清雨徐鹤雪两兄弟的父亲徐宪所有的家财也都一并带来。 那是一个百年世族嫡系一脉的积淀。 “国库里只有四成,剩下的六成在您父亲南康王和吴岱手里,”潘有芳接过话去,“我曾以为,此事只有那陆恒最清楚,他死了,就没人查得清这笔烂账,可如今看来,却不尽然。” “你是说他那个儿子?” 鲁国公一时却想不起那个人,“他是改了姓的?改成什么了?” “如今姓董,名董耀,跟着他那个在临阳做县令的舅舅董成达姓,之前替张公去代州查粮草案的人里就有他,我猜孟云献之所以重提这桩事,就是从他们那儿得的消息。” 潘有芳说道。 “立誉,你得收拾啊。” 鲁国公脸上带笑。 潘有芳手指一屈,他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只点了点头,“我想想。” 一朝行差踏错,他终身都要为南康王父子与吴岱收拾烂摊子。 “但眼下,嘉王这桩事也不能含糊,”鲁国公收敛笑意,将茶碗搁到一旁,他一双眼睛盯着潘有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潘有芳起身整理衣袍,“国公爷放心。” 官家令嘉王回彤州,但派去护送的禁军却并不多,这不就是要让嘉王自生自灭么?哪怕死在路上呢?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 招魂 第138节 雪越下越大,路上结冰,嘉王的车驾午后出城,车轱辘在泥泞里陷了又陷,走得很缓慢。 天黑透,一行车马便停在简陋的驿站。 一名亲卫在房中劝嘉王用些热汤,见他一直干坐着,话也不说,亲卫着急得很,“殿下,您多少用一些热汤暖暖身子啊!” 嘉王只摇头。 亲卫不知如何再劝,却听门外一阵急促的步履声响起,随后便是一道焦急的声音:“殿下,袁大人,情况有些不对!” 姓袁的亲卫心神一凛,他立即道,“殿下,您留在房中千万不要出去!” 门开了又合上。 外面风雪更盛,而嘉王端坐房中,一动不动。 驿站很快被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包围,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才骑马冲来,便先放出燃着火苗的箭矢。 驿站内很快火光冲天。 两方人马厮杀开来,守在嘉王门外的亲卫见火势蔓延过来,便立即进去将嘉王带出。 也是此时,这些蒙面的杀手一见嘉王出现,攻势更为猛烈。 被乱箭射穿身躯的禁军倒在嘉王的脚边,他低头对上那双闭不上的眼,四周的火光烤得他面颊生疼。 “带殿下先走!” 袁亲卫领着人与同行的禁军一块儿抵住敌方的攻势,冲护着嘉王的亲卫们大喊。 然而撕开的口子很快合拢,身后是火海,身前是越逼越紧的杀手。 他们不要命地朝嘉王的方向扑去。 眼看护卫嘉王的人要抵挡不住,却不知拼杀声之外又是何时有一片繁杂的马蹄声。 袁亲卫与众人一看,又是蒙着面的一行人。 见他们持刀冲来,袁亲卫心中发寒。 谁知下一刻,他却见那些人竟劈砍起与禁军相抗的杀手。 他们是来救嘉王殿下的! 袁亲卫精神一振,喊道:“来啊,杀了他们!” 方才还处于优势地位的数百杀手立即被两方合围,袁亲卫趁此机会跑到嘉王身边,与其他亲卫一起护卫着嘉王冲出去。 袁亲卫迅速将嘉王扶上马,随即一行人立即朝着夜幕深处跑去。 只是路上的湿泞处结了冰,嘉王的马蹄子一滑,整匹马连带着人一齐摔出去。 “殿下!” 袁亲卫立即下马,跑去将摔到路边结冰的河面上的嘉王搀扶起来。 也是此时,又有数十人不知从何处围了上来。 袁亲卫大惊,他们竟还留有后手! 没有办法,亲卫们在前面挡着,袁亲卫带着嘉王艰难地在冰面上行走,他们往对岸跑,不多时,后面便有人追来。 袁亲卫挡在嘉王身前,抽出刀来,迎上去便与人缠斗起来。 来的人比亲卫的人数多,总有人能腾出手来,一步步靠近嘉王,袁亲卫应付着身前的人,一个回头,便见两名黑衣人提刀朝嘉王砍去。 嘉王毫无所觉,他仍然在往前跑。 只是鞋履湿滑,他一脚踩到冰面薄弱处,一只脚陷下去,瞬间寒凉的水裹附而来,冷得他筋骨俱颤。 寒风擦着刀刃的声音袭来,他回过头,只见冷光闪烁。 “殿下!” 袁亲卫挡开面前的杀手,奋力朝嘉王跑去。 嘉王下意识地侧过脸。 岸边忽有马儿长嘶一声,一道身形提着一盏灯,踩踏冰面上众人的肩背,几乎如风一般飞快掠来,他手中的剑脱手,刺破寒雾凛风,正中嘉王身前一人的后背。 另一人的刀锋因此而一滞,他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去,他立时回神要再朝嘉王砍去,却已来不及。 袁亲卫借着光滑冰面,双足往前一滑,身子后仰,一刀刺中他的腿骨,趁他吃痛屈膝的刹那,又给了他一刀,彻底结果了此人的性命。 袁亲卫将嘉王冻得没有知觉的脚从冰层底下带出,合上寒雾茫茫,嘉王与袁亲卫回头,看见那道白衣身影穿梭于那些来势汹汹的杀手之间。 不到一盏茶,那些人要么死在他手上,要么死在嘉王的亲卫手里。 鹅毛大雪里, 嘉王看着他的背影。 他收了剑,竟就朝岸上去了。 借着冷白的月华,嘉王勉强看见那岸边有一匹白马,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人。 嘉王的一只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他一瘸一拐,由袁亲卫搀扶着往岸边走近,荻花丛接连成片,被风吹得乱极了。 “……你是谁?” 越是走近,嘉王心中就越是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徐鹤雪闻声,他回过头,其实帷帽遮掩之下,他有些看不清嘉王的脸。 大雪扑簌纷纷。 他的旧友永庚,已经年过三十了。 不再是他勉强记住的少年模样,也不再有从前那些光景。 “你为什么不说话?” 嘉王吞咽了寒气,嗓子痒得咳嗽难止。 “殿下。” 徐鹤雪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一些,他想将这个人看得更清楚些,却又不能掀开帷帽,“萍水相逢而已,何必问。”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是谁的人?为何救我?”嘉王险些又在冰面滑倒,幸而袁亲卫及时扶稳了他。 他一步一步地蹒跚朝前,紧盯着岸上的人。 “你回彤州的一路不会太平,但有人会护你。” 重逢之际,相对不识。 徐鹤雪心中有些难捱,喉结轻滚,“万望殿下,珍重自身。” 嘉王见他转身上马,他总觉得此人过分喑哑的声音刺得他胸口发酸,而那马背上的女子忽然唤他,“嘉王殿下,王妃在南郊别苑,您不必担心,如今有医工专为她诊病,也会将她照顾得很好。” 嘉王不认得她。 那也是个遮了面的女子。 远处有一片火光近了,他们在大声呼喊着“嘉王殿下”,这一刹,白马扬蹄,朝夜幕疾奔。 “停下!” 嘉王踉跄地往岸上去,他大喊:“你们等一等!” 马蹄声渐渐听不到了,那盏灯的光也不见,嘉王朝前跑了几步,被袁亲卫扶住,“殿下,您怎么了?” “将他们追回来……” 嘉王颤抖着嘴唇,喃喃,“追回来……” 袁亲卫立即命人去追,随后他又问,“殿下,您认得他们么?” 不认得。 可是嘉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他慢慢地蹲下去,好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攥握他的心脏。 周挺带着人赶来,见嘉王蹲在山道中间,他便走上前去,“殿下怎么了?” 袁亲卫见他遮着脸,便问了声:“您是……” “我是孟相公派来保护殿下的人。” 周挺说道。 袁亲卫一听“孟相公”三字,便着实松了一口气,他俯身去将嘉王扶起来,此时周挺见嘉王转过身,才发觉他眼睑浸泪。 他愣了一下,“殿下这是……” “方才有一男一女在此,得亏那位年轻公子,否则殿下就危险了。”袁亲卫到这会儿还有些后怕。 “他们人呢?” 周挺环视一圈。 “已经走了,我才命人去追。”袁亲卫说道。 周挺皱了皱眉,一男一女,这个节骨眼,还有哪一路人来救嘉王? 夜越深,雪越盛。 徐鹤雪骑马疾驰,甩开了追在后面的那些人,他一言不发,耳畔越发急促的风声他似乎也听不到。 倪素抬头望向他。 他的一只手却落来,按压了一下她将要滑下去的兜帽。 “真的……不与他相认么?” 倪素以掌心裹住他握着缰绳的手。 “周挺在,永庚的亲卫都在,我若让更多人知道我回来,便是置幽都法度于不顾。” 生与死之间,所隔恨水,是界限,亦是敬畏。 人敬畏生死,才知生的可贵,死的意义,如此,人才会学着珍视自己或他人的性命。 “何况他若知道我在此,只怕会冒险抗旨,”他的声线依旧沉静,却不自禁地低首,雪花拂鬓,他的下颌抵在倪素肩头,“他的处境本就危险,若再抗旨,便是给鲁国公与潘有芳递刀。” 暂避彤州,总比继续待在云京好。 琉璃灯在颠簸中灭了火光,徐鹤雪眼前归于一片漆黑,他听见马蹄声声,寒风猎猎。 招魂 第139节 他想起荻花岸边, 冰面之上,那道朦胧的,蹒跚的身影。 自徐鹤雪十四岁离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虽只书信常来往,仍为彼此之知己。 “他此生,” 徐鹤雪仰面,鬓边几缕浅发微扬,雪粒子落在他的眼眉,却始终无法消融,“我对他唯一的期盼,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 第113章 行香子(四) 岁暮天寒, 正元帝受了风寒夜里睡得本就不安稳,丑时忽有宫人来报,皇城南面的宫室因连日的积雪厚重而被压断了脊梁。 然而不祥之事非只这一桩, 寅时早朝,百官觐见, 多地雪灾,饥馑冻馁者众,时有冻死百姓与牲畜的事发生。 丰州的官衙年久失修, 地方官员请示朝廷几番不见拨钱,今年雪灾一重, 衙门的鼓角楼倾塌, 压死了鼓角匠全家。 雪灾如此严重, 不但使地方不得安宁, 竟还使宫室倾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征兆,灾者, 天之谴也。 作为大齐皇帝,正元帝不能不以此为警示,赈济地方, 安抚臣民, 并举行祭天仪式。 正元帝信道,对“天谴”二字实在敏感, 在朝上议定祭天仪式在泰安殿举行后,只是从朝天殿到庆和殿这么一段路, 寒风便吹得他头疾发作。 倪素天亮时才得以进城, 她回到南槐街换过一身衣裳后,才来宫中取牌子, 预备去南郊别苑。 “秦老呢?” 倪素入了正堂,却没有在里面瞧见秦老医官。 “官家头疾犯了,秦老医官他们都去庆和殿了。”一名局生随口答了她。 话音才落,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来,如此冷的天,进来的医正们额上却有细汗,倪素看着秦老医官在后头,被人扶着,腿脚似乎出了问题。 “秦老,您这是怎么了?” 倪素立时上前。 “人老了不中用,在外头滑了一跤。”秦老医官勉强笑了笑。 几名医正将秦老医官扶到流苏帘子后头的竹榻上,倪素用软枕垫在他身后,又将炭盆挪得离他近些。 炉上煮着茶,她瞧了一眼,还不见热。 “官家的头疾怎么又犯了?” 倪素往炉子里添炭。 “本就是在病中,今日上朝来去一趟又受了风,”秦老医官咳嗽了几声,“听说积雪压塌了南面的一座宫室,都说是天谴,官家怎能不急火攻心。” 倪素见秦老医官的神情有些怪异,便问了声,“您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 秦老医官摇了摇头。 太医局至今没有更好的办法根治官家的头疾,以往官家头疾发作得若是严重,比起用太医局不够止痛的汤药,官家更愿意服食金丹。 金丹服下,半刻便不痛。 但今日,官家痛得那样厉害,却始终没有说要服用金丹的话。 倪素为秦老医官倒好热茶,备好茶点,才去领了去南郊别苑的牌子,宫门外备了车马,赶车的是内侍省的宦官。 倪素才将药箱交予宦官放到车中,她踩着马凳上去,正欲躬身掀帘入车内,却隐约听见一阵甲胄碰撞的森寒之声。 严整的步履声越来越近。 倪素侧身抬首,只见红衣金甲的禁军整齐划一地跑来,迅速将道路两旁肃清干净,挡住车马行人。 “这是怎么了?”年轻的宦官皱起眉头,他冻得鼻头发红,瞧见这样一幕,便抱怨出声,“挡在这儿,咱们怎么走啊?” 倪素站在马车上,自然也能越过人墙,看得更远一些。 寒风呼号,落雪纷纷。 着甲带刀的亲卫与禁军簇拥着一个人,那人衣袍单薄,每走三步,便屈膝叩首,高呼:“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污泥沾湿他的衣袍,雪水浸透他的发髻,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冻得乌紫,未着鞋袜,重复着起身前行三步,再屈膝下跪,大喊。 昨夜荻花河畔, 倪素见过他的脸。 她本能地垂眸,袖子边的淡雾不见,她环视四周,只见那道淡薄的白衣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越过禁军的人墙。 白日明光,寒雾弥漫。 徐鹤雪几乎一下定在道路中间,他看着那个人的脸,双足似有千斤重。 “殿下……” 袁亲卫见嘉王起身困难,便想去扶,却被他挥开了手。 嘉王咬着牙,双手撑在潮湿的地面站起身,往前一步,两步,三步,又跪下去,重复方才的话。 他渐渐地近了。 “陛下……” 嘉王铣足,踉跄地往前,才走出两步便摔下去,徐鹤雪上前两步要去扶,但他半透的手穿过嘉王的衣袖与手臂。 嘉王摔倒在地,只觉迎面拂来的风更加阴寒。 徐鹤雪看着他勉强起身,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样近,足够徐鹤雪看清他如今的这副样貌,五官褪去年少时的稚嫩,已沉淀出几分岁月的痕迹。 更高了,却还与年少时一样,如此清瘦。 “永庚……” 他喉结微动。 为何回来? 可眼前这个人给不了他答案,徐鹤雪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跪下去,叩头,“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 为何如此? 徐鹤雪蜷紧指节。 嘉王起身,毫无所觉地朝前走,撞得残魂散成淡雾,他倏尔止步,回过头,寒烟缕缕,朔风刺骨。 “殿下?”袁亲卫不知他在看什么。 嘉王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又回过身,迈着艰难地步履朝前,三拜九叩,朝着那道宫门,朝着那座皇城。 自嘉王入城,宫中便已得了消息,正元帝在庆和殿中,头疾的疼劲儿还没缓过去,立在一侧的梁神福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是从御街一路如此过来的,嘉王铣足,三拜九叩。” 正元帝躺在龙榻上,久久不言。 任是谁,也没有料到,嘉王竟敢抗旨不遵,返回云京,原本正要出宫的潘有芳等人也聚集在永定门,他们看着嘉王走三步,三叩首,一双赤足满是血,衣袍上也沾着脏污血渍。 “官家说要见?” 潘有芳问了声身边的殿中侍御史丁进。 “是。” 丁进盯住不远处嘉王的身影,脸色有些发沉。 嘉王抗旨回京,官家此时却要见,这已经很不妙了。 孟云献在政事堂的后堂里端坐,闭目养神。 “孟公,您昨儿才借着底下人点了黄相公一番,黄相公昨夜已劝得官家改变心意,增派禁军保护嘉王回彤州,可嘉王今日……却自己回来了。” 黄宗玉是领了命与孟云献一块儿推新政的,他虽是个不主战的保守派,却也算不得是什么旧党,为了江山社稷,他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贵妃腹中的孩儿尚不知男女,黄宗玉就必须暂保嘉王。 可增派的禁军才出城不久,嘉王却折返回来。 这实在出乎裴知远的意料。 “怎么我看您,一点都不惊讶?”裴知远注意着孟云献的神情。 “他不想走,于我们而言,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么?” 孟云献没睁眼。 “可这是抗旨啊孟公。” 裴知远叹了口气。 “官家不是要见他么?”孟云献靠着椅背,“雪灾闹得人心惶惶,古来有言,君主不明而致天谴,如今正是官家头疼的时候,朝臣们都盼着官家罪己而告上苍,可嘉王却是高呼着‘陛下仁德,鬼伏神钦’,三步九叩回来的。” 此为忠孝,无可诟病。 孟云献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 嘉王一路跪到了庆和殿,梁神福看见他衣摆破损,磨得都是血,心中便是一惊,随即赶紧叫来几个宫人将他扶到殿中去。 庆和殿烧着地龙,嘉王一身骨肉都像结了冰似的,乍进暖烘烘的殿中,他几乎是立时打了一个寒颤。 内殿里汤药的苦味没散,嘉王身上的雪粒子开始融化,他挣开宫人的手,跪在地上,朝着帘内,“爹爹。” 他的嗓音已经嘶哑。 帘内一时没有动静,嘉王双手撑在地面,安静地伏跪。 “永庚,如今,你都敢抗旨了?你可知,抗旨是什么罪过?”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 “知道,” 嘉王看着地面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但永庚,不能不回来。” “你倒说说看,为何?” 招魂 第140节 “永庚梦见王叔了。” 他说,“王叔在梦中训斥我,说我既为君父之子,便不该违逆您,我理应在您身边,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自他离世,我没有梦见过他一回,昨夜一梦,肝胆俱裂,为人子,我有负王叔,更有负爹爹……” 他抬起头,眼睑湿润,“王叔点醒了我,我想,就算是死,我也应该回来见爹爹。” 他口中的“王叔”,实则是他的生父恭王。 “朕也没有梦见过他。” 亲弟弟离世好多年,正元帝发觉自己都有些记不住他的脸。 正元帝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 梁神福立即进去送了一碗热茶,正元帝才喝一口,便咳得更加厉害,他挥开梁神福的手,杯盏骤然落地。 “爹爹……” 嘉王唤了一声。 正元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喘着气,“你到底是朕认下的儿子,如今又为朕三拜九叩,以祭上苍,可朕若是怜悯你这份孝心,那么永庚,你又该如何做?” 虽声音虚浮,却不减帝王威压。 嘉王立时伏低身子,他手肘在地面抵得生疼,双膝几乎疼得他浑身发颤,雪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淌。 他绷紧下颌,咬紧牙关。 唇齿浸着血腥气。 最终闭起眼,颤抖着声音: “永庚,愿听从爹爹旨意,与李庶人——义绝。” “开春之后,迎娶吴氏女。” 第114章 行香子(五) 车马辘辘, 碾过泥泞。 寒风时时掠窗而来,倪素将浅发绕到耳后,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她身侧, 逐渐凝成一个人的身形。 倪素看着他放在膝上的手,片刻, 她伸手去握,大约是因为她的掌心温热,徐鹤雪回过神, 抬起眼睛。 倪素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在马车前行的杂声掩饰下, 她凑近他, 声音放得很轻:“官家好像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嘉王进宫后不久, 道路两旁的禁军撤去, 倪素佯装忘了重要的东西在太医局,与赶车的宦官说要再回去拿一趟。 她回太医局时,正好遇见几名医正匆匆地出去, 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了一番正堂里的局生,才知道那几名医正是去重明殿给嘉王殿下治伤的。 “你……”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她忽然一顿, 垂下眼帘。 殷红的血珠, 悬在他的腕底。 在太医局中她忙于打探嘉王的消息,也没有顾得上看自己的袖子边有没有淡雾一直相随, “你去哪儿了?” “政事堂。” 徐鹤雪在皇城内虽不能聚形,却能听能看, “我听见有人提起蒋先明, 说他昨夜也见过官家,虽不知他到底对官家说了什么, 但他一走,官家就准了黄宗玉的奏疏,增派禁军保护永庚。” “你觉得他说了什么?” “爻县。” 徐鹤雪简短两字,倪素立时反应过来,“这就说得通了。” 倪素与周挺说过“两头使力”的话,贵妃与鲁国公翻脸,非只因为她与徐鹤雪借着银针与王医正这两件事来离间他们,还因为周挺故意命人透露国公府往爻县运药材一事。 贵妃一旦生疑,便入了周挺的圈套,她的人无论怎么查,都在周挺的眼皮子底下,最终查出来的,也都是周挺想让她知道的。 贵妃不能以此事跟官家吹枕头风,因为她是妇人,绝不能议论政事,何况这还是捕风捉影,没有证据的事。 但有一个人,却名正言顺地拥有“风闻奏事,不具证据”的权力。 那便是御史中丞蒋先明。 周挺背后是当朝宰执孟云献,孟云献将此事透露给蒋先明,而依照蒋先明的性子,他未必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官家,毕竟鲁国公是宗亲,他也许会先查清楚国公府送去蓉江府的是不是药材,若不是,那么那些东西又是否送到了爻县。 蒋先明也不是什么新党旧党,谁都知道,他就是一个孤臣,是官家亲手送到那个位子的孤臣。 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他一定会与黄宗玉做一样的选择——保住嘉王。 蒋先明只需要不经意地在官家面前提一下那个很有可能被官家忘记的,太祖一脉的子孙,一个姓赵的县丞。 这相当于给官家提了一个醒,若贵妃生女,江山社稷难道要交予太祖一脉? 嘉王到底是太宗一脉,他才是与官家更近的血亲。 官家并非是因为一个养子的孝心而饶恕他抗旨的死罪,而是比起在爻县的太祖血脉,他更愿意让嘉王继续待在云京。 “昨夜,我听见他让我们停下,”倪素用绣帕擦拭他的手,“即便你们好多年没有见过,彼此音容已改,但我觉得,他是因为觉得昨夜救他的人像你,才会那样。” 殷红的血迹沾在绣帕上,细微的莹尘闪动。 倪素抬起头,“我觉得,他从没有忘记你。” 外面赶车的宦官似乎听到了几声模糊的低语,他偏过头,竹编帘不易被风吹起,他不确定地问了声:“小娘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今天真是冷。” 倪素望向竹编帘外,年轻宦官的身影。 弥漫的雪意几乎刺得宦官脸颊生疼,他长叹一声,“是啊,今年这冬实在不好过,老天爷狠心呐……” 南郊别苑是太祖在位时所建,太宗时,用作收容太祖嫔妃的地方,历经好几位皇帝,到如今别苑里什么贵人也不剩下,统共也没修葺过几回,昔日雅致风流的园林,如今已是荒草丛生,而冬日雪重,萧条更甚。 倪素递了牌子,才被人领入别苑内,李昔真住在西南角,屋舍从内到外都是一样的冷,里面显然没有烧炭盆。 李昔真躺在榻上,时不时地咳嗽。 “李庶人,宫里为你诊病的人来了。”别苑里的宫人说话冷冰冰的,脸上也不见半点恭敬,说罢也不等帘内的人应答,便自顾自地出去了。 李昔真转过头,看向素纱帘外,“是个小娘子?” 她咳得嗓音都沙哑了。 “王妃……”倪素才出声,发觉那宫娥在门外盯住她,才改了口,“李庶人,我名倪素,因官家准许我在太医局行走,所以我才有机会来为您诊病。” “倪素……” 李昔真揉捻着这个名字,“我知道你,你便是那位从雍州回来的小娘子。” “是。” 倪素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进去,她抬头,看见榻上的妇人身上竟只有一张单薄的棉被,“他们怎么……” 李昔真从被中伸出手,泛白的唇弯了弯,“我如今只是庶人,这样,已经很好了。” 倪素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走上前去,用脉枕垫在李昔真的腕下,为她诊脉。 “女子行医,很不易吧?” 李昔真打量着她。 “虽不易,但也不是完全无路可走。” 倪素说道。 李昔真笑了笑,“看得出,你是一个不一般的小娘子。” “您肾气虚弱,气血不足,如今又受了风寒,”倪素松开她的手腕,将脉枕收起来,在药箱中找笔墨,“但您放心,我答应过嘉王殿下要照顾好您。” 外面有宫人在,因而倪素的声音压得很低。 李昔真乍听她提及嘉王,她先是一怔,随即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你……” “嘉王殿下回来了。” 倪素抬起头。 “他抗旨?” 李昔真立时猛咳起来,她挣扎着要坐起身,倪素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到床沿去将她扶起来,又对门外喊道:“快去烧些热水来!” 门外没什么动静,倪素无法,只得掀了帘子出去,宫娥在廊庑里,动也不动,倪素心知这世道的人情冷暖,她从袖中取了一些钱,塞入宫娥手中,“请你去烧一些热水给李庶人用。” 宫娥见了钱,神情才有了几分笑意,她没说什么话,转身便朝廊庑尽头去了。 倪素回到屋中,用棉被裹住李昔真,“嘉王殿下铣足入城,从御街到皇城,三拜九叩,甫一入宫,便得官家召见,官家不但没有怪罪他,还传了太医局的医正为他治伤。” 倪素还将自己亲耳听到的那句“陛下仁德,鬼服神钦,万方有罪,在臣一人,恳请上苍,移灾于臣”复述给她听。 李昔真缓了缓神,胸口起伏着,眼眶几乎是立时湿润。 倪素愣了,才想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泪,拿出来看见帕子上的血,她一下又将其收回怀中。 李昔真忽然垂下头,长发落了几缕到她肩前来,她双手掩面,倪素正要安抚,却见她倏尔抬起头,虽眼睑发红,却是笑着的。 笑得快慰。 “谢谢你,倪小娘子。” 李昔真望着她说,“这个消息,比什么都重要。” 倪素离开别苑之前,又塞给了看顾李昔真的宫娥一些钱,请她为其再准备一床厚实的棉被,在屋中添些炭火。 “王妃真是一位娴静文雅的女子。” 倪素牵着徐鹤雪的手在永安湖畔走,“我忽然想起,你曾与我说过你的旧友曾亲手做纸鸢讨青梅的欢心,那位青梅,就是她啊。” 还有那件玄黑大氅上所绣的“子凌”二字,也是出自嘉王妃的手。 “他们儿时相识,少时相知,永庚与她情投意合。” 李昔真一副病体,形容不整,因而徐鹤雪并未跟随倪素进去。 其实徐鹤雪少时也没见过李昔真几面,但他知道,嘉王入宫之后,与李昔真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些书信,几乎是嘉王在宫中唯一的支柱。 “永庚在宫中一向寡言,只有在收到她的书信时,与我说的话才会多一些,”徐鹤雪想起了一些事,他流露一分感怀,“虽然,我并不想听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些琐事。” 可赵永庚,总是要念给他听。 招魂 第141节 “我的老师,亦是他的老师,” 徐鹤雪倏尔停步,“阿喜,我觉得,他是将老师的遗言记在心里了,可我又怕他这样。” 他知道,孟云献在推着赵永庚走一条艰难的路。 大齐的皇子不能入朝议政,即便为亲王,也无实权在握,赵永庚从封王的那一年开始,虽未在朝,却从来都被人裹挟在政治的旋涡里。 作为挚友,徐鹤雪钦佩永庚抗旨返京的这份果敢,但同样,他也深知永庚会因为此举而卷入难解的死局。 可如今风雨飘摇,谁又能全身而退? 倪素抬头望他,兜帽滑落到肩背,她忽然说,“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 她面前的这个人衣襟浸着斑驳血痕,冰凉晶莹的雪粒子落在他乌浓的发髻,拂过他清冷的眉眼,不消不融。 那样一张脸,骨相秀整,却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你敬重老师,在乎挚友,即便是死了,你也为这个大齐守过雍州国土,救过将士百姓,你肯为人,”她握着他的手抬起来,衣袖后褪,冷白的腕骨上是血淋淋的一道剐伤,“为什么人,就不可以为你呢?”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也想为你啊。” 徐鹤雪一言不发。 他只是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她是带着笑意说这些话的,他禁不住,伸出手指摸了摸她的眼皮。 她眼睛眨动一下。 风声凛冽,寒雾浓浓。 徐鹤雪将她的兜帽重新拢到她头上,说,“阿喜,我背你回家吧。” “我腿脚又没受伤,你背我做什么?” 倪素笑了一声。 徐鹤雪转身,在她面前蹲下去,衣摆拂过地面没扫干净的积雪,他垂着眼睛,轻声道:“你鞋袜湿了,我知道。” —— 重明殿。 嘉王靠坐在软榻上,桌案上的饭食没动,他双足与膝盖都裹着细布,一张面容苍白而清癯,并未束发,几缕浅发轻拂面颊。 他不用饭,也不说话。 殿中的宦官宫娥都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贵妃被近侍宫娥扶着入殿,便是瞧见这样的一幕,殿中没见什么暖意,她皱了一下眉,“你们这些奴婢,怎么也不知道给殿下添炭?若是令殿下病情加重,你们如何能抵?” 宫娥宦官们齐齐低下头去。 “去。” 贵妃朝身边的宫娥抬了抬下颌。 宫娥立即领会,带着所有的宫人出去,殿中一时只剩下贵妃与嘉王二人。 “娘娘。” 嘉王有了些反应,“天寒地冻,您不该来。” “我该来,”贵妃弯唇,抿了一口面前的热茶,“听说殿下你已经考虑清楚,愿意娶我的内侄女?” “是。” 嘉王垂着眼,“如今这样的局势,我早该分清。” 此话听着很是顺耳,贵妃轻轻颔首,“殿下早这样想,也就不会触怒官家了,这原是一桩好事,我那个内侄女是很出挑的美人儿,待她入京,你见了,就会知道她的好了。” 嘉王嘴唇干裂泛白,稍微一动,便浸出血,“娘娘心里如何想,我已经很明白。” 他倏尔抬起脸,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盯住贵妃,“但那些,让娘娘与我,都不快的人呢?” 那些人是哪些人,贵妃心知肚明。 她有些讶异地瞧这嘉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太一样了。 但她轻笑了一声,“他们实在过分,殿下以为,我们该如何?” 嘉王掀开锦被,不顾脚上的伤,一步,一步地走到贵妃的面前,地面留了血印子,他仿佛毫无所觉,俯身作揖: “赵益,愿与娘娘同道。” 第115章 行香子(六) 十二月初十, 赐婚嘉王与宛江吴氏女的旨意落定。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握着刀立在庆和殿外,今日没下雪,但碧瓦之上积雪未化, 檐角还有长长的冰凌,冷得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殿门“吱呀”作响, 苗景贞立时回头,迎面一股子热气混着药味袭来,穿着狐狸毛领氅衣的嘉王已谢过天恩, 从里面走出。 “殿下。” 苗景贞俯身行礼。 身后的殿门合上,凛风吹得嘉王的毛领子蓬乱, 他看了一眼身穿甲胄, 英武挺拔的这个年轻人, 不作停留地走过他身边, “多谢。” 这一声很轻,只有苗景贞一人听见。 苗景贞一顿, 他当然知道嘉王在谢什么。 嘉王夫妇被囚重明殿之时, 那颗有毒的丸药,本是他趁宫人不注意,塞给嘉王的。 苗景贞站直身体, 回过头去, 只见嘉王提着衣摆,正朝阶下去。 贵妃在宛江的内侄女已经在来云京的路上, 而嘉王铣足为君父移灾的孝举令潘有芳等人一时使不上力,即便有官员上疏请求官家惩治嘉王抗旨之罪, 但奏疏送上去, 却都被留中不发。 倪素在太医局取牌子时便听说了官家赐婚的旨意,到了南郊别苑, 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病得形销骨立的李昔真说起这件事。 “你似乎有话想与我说。” 李昔真冷不丁地出声。 倪素怔了一下,随即道:“是。” “你如此难以启齿,”昔真身上裹得棉被厚实很多,怀中还被倪素塞了一个汤婆子,这让她好受许多,“是殿下要娶吴氏女的事?” “王妃……” 倪素收回探脉的手,她抬起头看李昔真,这样一副病容,却看不出她到底伤不伤心。 恰逢宫娥端了热汤药进来,倪素没说话,只扶着李昔真坐起身,又用披风裹住她,再从宫娥手中接过药碗。 李昔真自己拢紧披风,靠着软枕,见宫娥出去,她才开口,“小娘子不必担心我,自你告诉我殿下回来的消息,我心中便明白,这是迟早的事。” “娘娘不死心,而殿下能违抗回京的旨,便不能再违抗赐婚的旨,我心里早就有这样的准备。” 李昔真接了倪素手中的药碗,自己一勺一勺地喝,“殿下是一个善良敦厚之人,我一直都很看重他的这份心性,虽为宗亲,却能为民而自苦,我们夫妻两个虽过得不如其他宗室,可这么些年我跟着他,从没有一日后悔过。” “但我也知道,云京是容不下他这份心性的,官家容不下,娘娘容不下,朝臣们也容不下……他不愿与人为恶,不愿回到这里,可这里的人却从没有真正放过他。” “我知道他心里的痛,先失挚友,再死恩师,作为妻子,我盼他安稳,可作为我自己,我又盼他走出那一步。” “我们已经苟活了这么多年,再不能为自己而活了。” 满口是苦涩的药味,李昔真捏着汤匙的手指收紧,“倪小娘子,若你能再见到殿下,请你代我告诉他,我们的夫妻情分到这里也够了,无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看开一些,公理道义为先,而儿女私情不足道,我很高兴他如此抉择,往后即便不能做夫妻……庶人李氏,亦敬他,爱他,祝他珍重。” 过分严寒的冬天里,日光淡薄得只剩一层浅金,照不化琉璃碧瓦上的积雪,也不能令人感到丝毫暖意。 为防止雪积得太厚,宫里的宦官们开始踩着梯子上屋顶清理上面冻硬了的冰雪,就是这个当口,宛江的吴氏女进京了。 宛江是吴家的祖宅所在之地,贵妃的这个内侄女,是吴岱在宛江的庶弟的长子所生的女儿,自她入宫,便在贵妃身边,常与嘉王同进同出。 倪素一直将李昔真的话谨记在心,却一直未能找到为其传话的机会。 随着嘉王与贵妃走得越近,朝中的局势一变再变。 吴岱曾与鲁国公,潘有芳是一路人,吴岱未必没有私下里攥握一些他们的把柄,而贵妃作为吴岱的女儿,或多或少,也知道一些阴私。 但顾忌着许多事都曾有吴岱参与,贵妃在嘉王面前还是留了心眼,并未全盘托出,只是提起了一桩吴岱无关的正元十三年的灭黄案。 正元十三年,重州发大水,淹没良田无数,大批难民一路南逃,时任蓉江制置使的刘廷之正奉命追击一股在蓉江府造反的起义军。 然而蓉江府的起义军头领十分狡猾,而刘廷之身为文官,从来纸上谈兵,他连连错失剿杀蓉江府起义军的机会,以比对方多出两倍之余的兵力,却受重创。 刘廷之心中忧惧,生怕回京受裁,正逢重州大批难民欲往蓉江府,刘廷之在路上遇见,他邪念顿起,令人乔装潜入难民之中,散播官府贪了赈灾款项,而蓉江府起义军有千万之财,可以养众人之难,若去投奔,必有前程的谣言。 其中有个姓黄的年轻人为此而意动,号召众人投奔蓉江府起义军,刘廷之得此消息,立即举兵屠杀数百人。 在刘廷之上奏朝廷的奏疏中,那个姓黄的年轻人成为从重州来的造反起义军的头目,而那几百名难民,板上钉钉,成为了跟随姓黄的造反,投奔蓉江府义军的人。 刘廷之因灭黄案而免受朝廷责难,从正元十三年到如今,今年升任枢密副使。 正元十四年,南康王病逝,其嫡子继承鲁国公爵位,在吴岱与潘有芳之间,与潘有芳走得更近,致使满裕钱庄逐渐从吴岱手里,转到了潘有芳手里,也是这一年,刘廷之被调任代州做转运使,因为其轻易瞧不上人的傲慢本性,他曾擅自想动满裕钱庄的生意,鲁国公与潘有芳怎会放任他动了自己的财路? 为了拿捏住刘廷之,他们颇费了一些力气才查清楚灭黄案有异,到正元十五年才厘清此案的原委,但他们并不声张,而是令当时的代州知州以此事要挟刘廷之,要他这个转运使为他们的利益行方便。 吴岱不满鲁国公使手段让潘有芳接手满裕钱庄,暗自探得此事的关键人证,却因到底还与他们在一条船上,并未发作。 所谓关键的人证,就是当年追随刘廷之到过蓉江府,也剿过起义军的亲信。 “刘廷之已经被关入御史台大狱里了……” 国公府中,鲁国公端起茶碗又放下,转过头见潘有芳坐在那儿出神,“立誉!” “啊?” 潘有芳后知后觉,抬起头,见鲁国公神情不快,他道,“国公爷,他的事儿咱们帮不了,毕竟铁证都握在蒋先明手里了。” “立誉,你别忘了,他平日里与你走得近,满裕钱庄的事他也知道不少!”鲁国公有些坐不住,起身来回踱步,“再说那蒋先明,此事指不定又是孟云献故意推给他去查的,你也知道蒋先明这个人,他是个死脑筋,又受官家器重,之前咱们就知道他在查满裕钱庄的暗账,吴岱得了癫病,代州的那帮官员被处置了,这件事就没下文,但这并不代表,他蒋先明就放弃查下去了!” “刘廷之犯的是死罪,按大齐律,他家中要男儿被流放,而女子充入教坊司,但我已经将他的幼子藏住,这消息,应该已经送去御史台大狱里了,他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潘有芳与刘廷之深交之后,也算得好友,此番刘廷之被下狱,朝中也有了许多于他不利的传言。 “话虽如此,可若是他还是抵不住严刑,被蒋先明撬出什么……”鲁国公皱着眉头,“这些天,与你走的近的官员,都被孟云献狠狠打压了一番,咱们若再如此被动,可就不妙了。” “御史台又不是夤夜司,若刘廷之进的是夤夜司,我还真怕他吐出什么,”潘有芳扯唇,“蒋先明的确不能再留,国公爷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对蒋先明,的确是有些了解的。” 鲁国公闻声一顿,他捋了捋胡须,盯住潘有芳,片刻,他神情缓和许多,“是啊立誉,我怎么忘了,若没有你,他也不能青云直上,坐稳御史中丞的位置,你说说,你预备如何办?” 招魂 第142节 潘有芳站起身,“您知道,谭广闻最开始写的认罪书并不是如今的那份,我要将最开始的那份,交给蒋先明。” “你疯了?” 鲁国公吃了一惊,“你难道要为徐鹤雪脱罪不成?” “如今咱们已经被逼到这样的境地了,蒋先明审刘廷之还要些时日,要在刘廷之定罪前,让蒋先明成为官家的弃子,就只能出此下策。” 潘有芳见鲁国公脸色不好,便说,“国公爷放心,认罪书上没有南康王的只言片语,只有吴岱。” 谭广闻并不知道潘有芳,他充其量也只晓得一个杜琮,认罪书上既没有南康王,也没有潘有芳,只有吴岱。 “我也不是要为徐鹤雪脱罪,” 潘有芳自嘲一笑,“为他脱罪,不就是在治我自己的罪么?国公爷,此前我们杀谭广闻按住此事,是为了不让此事闹大,可如今文端公主府的旧案与刘廷之的灭黄案,还有蒋先明身上关于满裕钱庄的暗账,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于咱们十分不利,既然如此,咱们便将徐鹤雪的案子索性闹得大一些。” 门外寒风呼啸,犹如厉鬼嚎啕,潘有芳侧身看去,寒雾在一片灯影里浮动,他眼底沉黑,“如此,也好教孟云献他们看看,他们所图谋的一切,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 —— 清晨惊醒,倪素满额是汗,房中灯烛已烧得差不多,而她枕边无人,她起身掀开床帐,淡白的光线透过棂窗照进来,对面的书案上还燃着一半残蜡,年轻男人穿着青色的衣袍,手中握笔,也不知在写什么。 她日日点灯,青穹日日为徐鹤雪煮荻花露水茶,可他的身影还是如此淡薄。 倪素意识到,自那日他在宫中离开她,去过政事堂后,无论是他身上的伤,还是他的魂体,都比以往要恢复得慢。 他甚至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借助她点的灯,使自己的魂体看起来更真实,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幽都给的期限,已经越来越近了。 “徐子凌。” 她忽然出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一声,一下抬起头,才发觉她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他立即搁下笔,“穿好衣裳,屋中还没有烧炭盆。” 倪素坐在床上不动,“你在写什么啊?” 徐鹤雪一手撑着桌案站起身,他身上的伤没好,膝盖也疼得厉害,他缓慢地走到她面前,将搭在屏风上的衫裙取来递给她,“等我写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一边穿衣,一边笑,“你怎么也不编个谎话骗骗我?比如练字什么的,你这么说,只会让我现在就很想知道。” 徐鹤雪坐在她身边,看她头发有些乱,便伸手替她拢了拢,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外面敲门声响。 “徐将军,倪姑娘!你们起了吗!” 青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焦急。 徐鹤雪立即扶着床柱起身,走过去打开门,站在外面的青穹一身雪气,鼻尖被冻得通红。 “怎么了?” 徐鹤雪问他。 “我出去买早饭,却撞见官兵在到处搜人!我听那些被盘问过的人说,他们是在搜一个犯官,那个人……” “那个人怎么?” 倪素匆匆挽了发走来。 “那个人私自整理已故张相公的诗文,并在其中夹藏张相公遗言,还有什么,供人传阅……” 青穹记不太全那些文绉绉的话。 但这足以令徐鹤雪心头一凛,他立时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董耀。” 青穹回答。 董耀。 那个为老师去代州查粮草案的董耀,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的儿子。 一连五日,官府的人都在大肆搜寻藏匿董耀编纂的《静尘居士文集》的人,有官员,有书生,也有市井里的小民。 前前后后,竟有数百人之众。 庆和殿中,翰林侍读学士郑坚俯身作揖,“官家!他们这些人私藏《静尘居士文集》在先,又以张敬遗言为训,常有聚集,臣已查明,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私下里过问徐鹤雪叛国一案,意欲为徐鹤雪翻案!” “仅凭他张敬临死前的一番话,他们这些人就要为徐鹤雪翻案?” 正元帝在帘后冷笑。 “官家,” 殿中侍御史丁进适时上前进言道,“臣以为,他们不但是为徐鹤雪翻案,更是为张敬不平。” “徐鹤雪乃是叛国罪臣,而他们如此罔顾事实,煽动人心,长此以往,岂不生乱?” “是啊官家,万不可助长此风啊!”郑坚立时附和,言辞恳切,“若更多的人如他们一样,岂非藐视国法?” “永庚。” 正元帝忽然唤了一声。 丁进与郑坚这才惊觉,帘内竟还有一位嘉王殿下。 嘉王坐在床沿,手中端着一碗汤药,闻声便站起身。 “张敬也是你的老师,” 正元帝还在病中,声音咳得嘶哑,“他的遗言,你也信么?” 嘉王立即俯身作揖,“永庚虽是老师的学生,却也明白,老师临终所言并无根据。” “是啊,无根无据的话,本不足为信。” 正元帝的语气陡然转冷,“可偏偏就是有一些人,觉得朕不公,觉得朕错杀了徐鹤雪。” 第116章 浪淘沙(一) 天寒地冻, 百姓们聚集在地乾门的道路两端,他们神情各异地注视着那些被夤夜司亲从官们用一根绳子束住双手的人。 一名身着阑衫的年轻人走得慢,亲从官上前毫不客气地用刀柄敲了一下他的后背:“快些!” 脚下积雪未化, 青年一个踉跄,抬起头来狠瞪了那亲从官一眼。 亲从官怒从心头起, 正欲动手,却听得前面一声:“住手。” “周副使。” 亲从官立时伏低身子。 周挺走在最前面,此时已站定, 回过身来看他,“他是有官身的人, 再怎么样也轮不着你如此对待。” “是……” 亲从官讪讪地应。 青年却分毫不领周挺的情, 他索性站定, 不肯再往前走, “周副使,我想问你,我们如何有罪?” “先前看你为霁明兄的案子奔走, 我还当你是一位好大人!”他抬起被绑缚的双手,指着一身玄黑衣袍的周挺,“可你如今在做什么?帮着那些个奸佞之辈, 蒙蔽君父么!” “何仲平。” 周挺冷声, “你再言辞不当,便是罪加一等。” “我如今还怕这身上再背一重罪么!” 何仲平环视四周, 除却腰佩长刀的夤夜司亲从官,道路两边都是不惧严寒来瞧热闹的百姓, 他悲从中来, “我们到底有什么罪?因为张相公的遗言么?当日刑台之上,多少人都听见了, 难道你们也要割去他们的耳朵么?君子有疑,当思之察之,然后才能无惑,我们到底哪里不对!” “你如今正是官身,别说了……”晁一松忍不住上前,低声劝道。 他也不知这个何仲平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当初因为倪青岚的案子,他在夤夜司中战战兢兢,胆小至极,怎么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劳你提醒,”何仲平撇过脸,“正因为我如今是官身,我更不能看着你们这等人在君父眼皮子底下大兴冤狱!” “将他们带走!” 晁一松赶紧朝亲从官们招手。 “你们心虚了是不是?”一名读书人挣开亲从官的手,“为何不让我们说话?到底是谁如此害怕我们记着张相公的遗言?到底是谁,害怕我们提起徐鹤雪这个名字?” “张相公是怎样的为人,我们都很清楚,若徐鹤雪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张相公一定耻于提及他的名字!” 又是一名年轻人愤而出声。 周挺倏尔盯住他,那年轻人脸上的愤怒稍稍一滞,躲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 周挺走到他的面前去。 “陈兴。” 他的气势莫名弱了些。 周挺握紧刀柄,颈间青筋微鼓,他深吸一口气,下令: “将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这一句话,算是彻底将这六十余人的性命葬送。 何仲平被人狠狠一拽,他几步踉跄往前,嘶声力竭,“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恳请君父,重查徐鹤雪叛国案!” 六十余人,声声震天。 徐鹤雪与倪素方才赶到地乾门,越是走近,便越是听清这些声音。 徐鹤雪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名字还能出现在这许多人的口中,叫喊声几乎刺痛着他的耳膜。 寒雾里,在那一行被夤夜司亲从官押解的人中,倪素赫然看见何仲平的脸。 “何公子!” 倪素拨开人群,朝前跑去。 夤夜司亲从官们立即拦住这个忽然出现的女子,晁一松回头,失声,“倪小娘子?” 招魂 第143节 何仲平一行人已被押送去夤夜司,周挺听见倪素的声音,便回过头,他站立片刻,对晁一松道,“你先回去,将那个陈兴与其他人隔开。” “是。” 晁一松领了命,转身便走。 何仲平一行人的声音渐远,却仍旧振聋发聩,倪素快步走到周挺的面前,“小周大人,他们只是藏匿张相公的文集,罪不至死,对不对?” “原本尚有可周旋的余地,可如今,” 周挺看着她,“却说不清了。” “连人开口说话……都不许吗?” 倪素眼睑发红,几乎颤声。 “不是不许……” 周挺喉咙发干,他手中紧紧地攥着刀柄,“是有人利用了他们这份清白的心,将他们推上了死路。倪素,若可以,我也不想他们这些人死,可如今,我也没有选择了。” 夤夜司若不是官家的夤夜司,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绝不能违逆君父。 年少时为天子掌刑狱这个志向,却将他推到了大兴冤狱的绝境。 那个陈兴,已经让何仲平等人置于死地,他说相信张相公的为人,便是不认张敬的死罪,是不认天子的敕令,是不敬君父。 他说若徐鹤雪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张相公一定耻于提及他的名字,便是他们未经查实,只凭张敬的只言片语,便不认朝廷十六年前查明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叛国之罪。 这两项,都是死罪。 陈兴背后的人是谁,周挺亦不必深想。 这个人肯去死,一定是被人拿住了紧要之处。 “周副使,董耀找到了!” 一名夤夜司亲从官忽然跑过来,大喊。 “在哪儿?” 周挺神情一凛。 “在永安湖的一个乌蓬小船里!丁大人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周挺一听这话,他压不住怒意,揪住此人的衣襟,“你为何不早报?!” 倪素听见董耀这个名字,便立即侧过脸,徐鹤雪已经转身,他抬起一只手,细碎的莹尘闪烁化为一柄长剑。 “快走!” 周挺才下令,却见倪素忽然转身跑了。 他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立即让人牵来马匹,随即带着一行亲从官朝永安湖赶去。 永安湖畔已经被丁进派重兵包围,殿中侍御史丁进站在谢春亭中,盯着湖中心的那只乌蓬小船上站立的那名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董耀,我劝你最好识相些,你自己上来,也不必我遣人去拿你!” “我犯了何罪,你丁大人要兴师动众地拿我?” 湖面之上,董耀朗声。 “你借《静尘居士文集》夹藏张敬遗言,并以此蛊惑人心,”丁进吃了冷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又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敬重张敬才如此行事,可你怎么就没有想过你远在文县的养父董成达?听说,他因为你,一直没有养亲生孩儿。” 提及养父,董耀的心口仿佛被猛刺了一下,他立时明白过来,“丁进!你敢动我父?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事,” 丁进双眼微眯,“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永安湖上的冰都被民夫给凿了存进冰窖里去了,但湖水冷得厉害,没有兵卒敢下水摸过去,他们便只能招来百姓的船,撑船往湖心去。 “董耀,其实你只要上来解释清楚,其实也就是一本文集的事,总好过你一直待在湖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辩好吧?御史台审案的大人又不会徇私,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丁进苦口婆心。 “我还说得清么?” 董耀惨笑一声,“我若说得清,何仲平他们又怎会被抓进夤夜司?” “他们是他们,” 丁进双手撑在栏杆上,“他们是祸从口出,你却还有得选。” 湖上烟波寒,董耀看着数只小船朝他这边划来,他摸了一把脸,擦干净了眼泪,“丁进,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算计!” 文端公主府的旧案,是他要重提的,他作为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的儿子,若选择苟活,被丁进把住口舌,便能按下这桩旧案。 还会使得主理此案的孟云献站上风口浪尖。 “我再提醒你,你今日如何选,害的,可不止你一个。”雾气太重,丁进几乎有些看不太清船上的那个人。 “我养父半生为我,不生亲子,不要云京的前途……他教养我长大,却不是要我来做一个贪生怕死,祸害旁人的奸妄之徒的!” “我今日若听你的话,来日即便我能活着见到我养父,他也一定会指着鼻子骂我不配做董家的人,更不配做陆恒的儿子!” 想起张敬,董耀泪湿满眼,“可怜张公!一生清廉,流放数年,家中清贫如洗,却被污蔑贪田千倾!他的俸禄多半都拿来接济我这等在云京寸步难行的监生……这样的人,他怎么会贪呢?” 那些站着兵卒的船越来越近了,董耀嘶声大喊,“是我在《静尘居士文集》里夹藏张公遗言,是我相信张公,也相信他临死之前为他最好的学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我想要重翻徐鹤雪叛国旧案!” “一切都是我所为!与何仲平等人无关!” 董耀俯身回到船中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船上看的四书五经捧出来,撕得散碎,朝天一洒,“君子义不受辱,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受了二十年先贤交给我们这些后生的道理,可惜啊,严冬在,春不来……” 周挺赶来之时,正听闻湖上悲怆的惨笑。 被撕碎的书页随着寒风四散纷扬,他隐约看见湖心乌蓬小船上的那个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什么。 “董耀!” 周挺一惊,立即下马。 河畔无人发觉一缕淡雾朝湖心而去。 笑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殷红的血液顺着董耀的脖颈流淌,他倒下去,一头栽入冰冷的湖水里。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 徐鹤雪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袖,他几乎呆立在船头,满天细碎的纸页落如白雪,他一双眼睛盯着水面淡红的血迹。 “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逼死了董耀!”周挺满腔怒意压制不住,他快步走到谢春亭中寒声质问。 丁进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如何是我逼死的?我分明是在劝他回头是岸!” 他费如此周章,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死的董耀。 倪素将将赶来,提起裙摆朝底下浸水的石阶走去,远远地一望,湖心一只孤船,寒烟弥漫,而有一个人站在船上。 只有她能看得见。 他手中的剑破碎成了莹尘,那些莹尘骤然袭向那些站着兵卒的船只,船上的人只觉阴寒拂面,浑身像被尖锐的刺扎透一般,他们惨叫着摔下船去,泡在冰冷的水里。 谢春亭中的丁进与周挺等人亦觉得身上像是被什么刺中似的,痛得尖锐。 莹尘毫无差别地缠绕着永安湖畔的所有兵卒,但它们拂来倪素的面前,却又倏尔收敛起尖锐的棱角,像是没有依靠似的,落在她的掌中。 倪素上了湖边一只空的乌蓬小船,她撑着竹竿,一直望着湖心的那个人,朝他而去。 她绕开那些在水里挣扎着要往湖边去的兵卒,船只越来越近,水面淡红,而船上的那个人烟青的衣袍几乎浴血。 倪素抹了一把脸,在船舷相触的刹那,她丢开手里的竹竿,一步跨过去,她握住他的手,“徐子凌,你别杀他们,别杀……” 她哽咽不成声。 你会因此而消失的,你知不知道? 徐鹤雪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 四散的莹尘点滴浮动,它们回到他的身边,融入他的身躯,那些惨叫消失了,水里的兵卒们惊惶地朝岸边游去。 徐鹤雪握着她的手,却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她很冷。 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 倪素看着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红的血色浸湿浮在水面的破碎纸页,他盯着看,半晌,“阿喜。” “我已经,” “不能再等了。” 第117章 浪淘沙(二) 他的一句不能等, 令倪素听来肝肠寸断。 纸页如雪,在寒风里为那个读了二十载圣贤书,立身做人都极端正的文人送葬, 逼死他的人转身走了,只有夤夜司的亲从官们冒着严寒, 撑船打捞董耀的尸体。 “倪素,你为何要去……” 周挺拿来厚实的披风欲给她披上,见她摇头, 他一顿,收回手, “你认识他?” “是啊, 认识。” 倪素泛白的唇动了动, 她绕过周挺, 抱着才折下来的柳枝,带着袖子边的一缕淡雾,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挺看着她的背影。 一名亲从官跑到他身边来, “周副使,天实在太冷了,兄弟们撑不住……” “都是大活人, 有什么撑不住的?” 周挺骤然回头, 瞪着他。 亲从官吓得失语。 周挺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塞到他手中, “你们也知道这水冷啊……死在里面的人,就不冷吗?” “我亲自去捞。” 从永安湖到南槐街这条路, 倪素走了很多回, 今天她走得很快,路上破损的砖缝里积水成冰, 她踩上去险些滑倒。 招魂 第144节 今年的冬天太难熬,青穹除了有时睡不着觉会趁着天才亮出去买早饭,余下的时间他都待在医馆里不出门。 他的腿脚像被冻成冰了似的,走起路来很慢,听见开门的动静,他从自己房中出来,就见倪素一个人回来。 直到她走近,青穹看见她袖子边的雾气,才松了口气,“倪姑娘。” 倪素抬起头,“青穹,你屋子里还有炭吗?” “有的。” “若是没有了,你记得跟我说。” 倪素点点头,穿过廊庑,抱着柳枝往厨房的方向去。 她看起来很平静,青穹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见她要生火,便走进去,“交给我吧,我什么也不做,就更动弹不了了。” 倪素想着他也能坐在灶口烤火,便说了声“好”。 “那个董耀……怎么样了?” 青穹一边生火,一边问道。 冬天的柳叶变成了淡黄色,倪素闻声,手上的动作一顿,“死了。” 灶房里忽然安静。 灶口的火光照在青穹过分苍白的脸上,融化了些他脸上的寒霜,化作水滴,滑下去,他手中捏着干柴棍,“怎么好人就不长命呢……” “对了,你那位蔡姐姐将才来过。” 青穹想起这件事。 “蔡姐姐?” 倪素抬起头,“她来做什么了?” “好像她郎君不做官了,她说要与她郎君回娘家去住上一段日子,所以想走之前来看看你,哪知道你又不在。” 青穹如实说道。 上回蔡春絮过来,倪素便不在家,这回又是错过了,“等她回来,我去太尉府看她。” 倪素煮好了柳叶水,端着热水盆走到房中去,她将干净的帕子在水中浸湿,“徐子凌,你一直跟着我,也不与我说话,是个什么道理?” 淡淡的雾气在满室烛火的映照下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身影。 倪素回过头,发现他鬓发有些乱,一张脸神清骨秀,却过分苍白,洁白的衣襟沾着血,外面淡青色的圆领袍也被血污弄得不成样子了。 一个爱干净的人,却总是免不了让自己陷于这样狼狈的境地。 倪素将帕子放回盆里,走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见他要抬手,她立时道:“你不要动。” 徐鹤雪才要抬起的手又落下,乖乖地站着不动了。 倪素将他外面的衣袍脱下来,“我先给你擦一擦脸,一会儿你再用另一锅水擦身。” 说着,她抬起头,“要不然,我再给你洗一下头发吧?” “阿喜,这些我自己可以。” 徐鹤雪轻声道。 “可是我想给你洗。” 倪素说。 徐鹤雪抿唇,“嗯”了一声。 外面的日光强烈了一些,浅金的颜色铺来檐廊,衬得屋中蜡烛的光就更弱了些,倪素给徐鹤雪擦过脸,就让徐鹤雪在一张窄小的竹榻上躺下来,她坐在床沿,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会不会弄湿你的衣裳?” 徐鹤雪望着她。 倪素一边拆他的发髻,一边扯着唇角说,“湿了就湿了啊,又不是没有衣裳可以换。” 徐鹤雪枕着她的腿,有些局促,但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着他的头发,他心中又觉得有些安宁。 倪素用葫芦瓢舀柳叶水起来浸湿他的头发,发现他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她故意用湿润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颊,“看什么?” 徐鹤雪不说话。 水声滴滴答答的,倪素一边为他洗头发,一边说,“我听说,何公子是以举人的身份,被人举荐入官的,如今在光宁府里做事,从前他与那么多读书人在登闻院为我兄长受刑伸冤,那时,你对我说,不要难过,也不要心灰意冷,我想到的公道,有人与我一样想要。” “你说,官场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还是热的。” 温热的柳叶水浸湿徐鹤雪的长发,倪素放下葫芦瓢,“董耀的血是热的,何公子他们所有牵连进这桩事中的人的血,都是热的,我知道这世上本有很多温暖和煦的人和事,可是我现在,真的有点冷。” “阿喜,我却不冷了。” 徐鹤雪望着她,“你也不要为我如此,这世上可恶的是人,可贵的也是人,正如我虽受冤而死,却遇见你。” “你与老师,都信我,为我,如今又有这些人肯为我重翻旧案,我在幽都冷了百年,如今却觉得心中很热。” 他说着,顿了一下,“可我却不能看着他们为我走上绝路,都是寒窗苦读数载才有今日的人,有些好不容易有了官身,若他们这样的人活得长久一些,还有机会为更多的人,他们在,公义就在,即便不能在庙堂,也在人心。” 倪素手中拢着他湿润的长发,她忽然仰起头,咬紧牙关,强行忍下忽然汹涌的酸涩,“那你呢?你的身后之名呢?” 究竟谁才能擦得干净? “我不求了。” 水珠不断顺着徐鹤雪的发尾滴落在水盆里,他说,“但我知道,你会为我求。” 倪素忍了又忍,低下头来,手指穿插在他乌浓湿润的长发之间,“是,不管你在哪里,不管要多久,我这辈子,都为你求。”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绝不会放弃的。” 浅金的日光落在徐鹤雪的身上,他身上还没换下那身沾血的内袍,他枕在这个女子的膝上,“阿喜,若我在少年时遇见你,就好了。” 他禁不住吐露这样的心事。 如果,没有潘有芳的背叛,如果他的副将薛怀和所有跟随他的靖安军将士都还活着,如果他的十九岁能够安然地活。 他还是想要收复十三州,将丹丘胡人打得再不敢欺辱齐人百姓,他也想在那个时候遇见倪素。 他想带她骑马,与她踏青放纸鸢,甚至是回到她长大的雀县去。 徐鹤雪忽然伸手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低下头来。 他掌中的温度犹如一捧雪裹附着她后颈的皮肤,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嘴唇。 日光淡薄,烛影绰绰。 水声滴答又滴答,浸湿倪素的裙摆。 青穹背身站在门外,他系得松垮垮的头巾被风卷到了檐廊外面去,光秃秃的脑袋暴露在冷风里,他依旧动也不动。 —— 深夜又开始下雪,且有渐盛之势。 蒋府书房内,老内知“扑通”一声跪下去,“大人,谭广闻的认罪书,审刑院不是已经有一份了么?谭广闻都已经死了,谁又知道如今您手里这个,是不是真的!” “字迹我已经对过了,是他亲手写的没错。” 蒋先明起身走到他面前,“我手里这份认罪书上写的是冬月初六,而定谭广闻罪的那份上写的却是冬月初七,冬月初六是谭广闻才被押解进京的当日,何以初六才认下私自增兵鉴池府,支援牧神山不力,以及杀苗天宁的罪,初七便改了口,绝口不提鉴池府的事,更不提玉节大将军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胡人将领蒙脱的事,只说因私仇杀害苗天宁这一桩事。” “这份认罪书要清楚得多。” “可是大人,此时将它给您的人分明是居心叵测!”老内知苦苦劝道,“今日董耀在永安湖上自杀,这桩事牵连了六十余人在夤夜司里受审,其中还有人是官身……就连翰林学士贺童贺大人都因为家中被搜出徐鹤雪的诗文而被御史台问话,如今人人自危,都生怕牵涉进去!” “那些奸妄小人如此行事,为的不就是如今这个局面么?”蒋先明强行将他扶起来,“他们越是如此,这其中就越是有鬼,他们是在向如董耀一般的人示威,不要轻举妄动,且不说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向官家证明这桩十六年前的叛国案,我没有判错,官家也没有判错,他们是借官家的手来打压威慑这些人,让这些人不敢再提。” “他们是在告诉这些人,即便是之后官家知道了这桩案子是冤案,官家也不会容许有人翻案。”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将所有人的胆都吓破了。” 蒋先明将手中的书信交予老内知,“这是我与我父断绝父子情分的文书,你收好,回到我老家,就代我与他老人家说……” 蒋先明喉咙哽了一下,“净年十六年前做错了事,如今,不能再错了,净年不能再侍奉他老人家,还要与他——断绝父子情分,是儿子不孝,却也,只能不孝了。” 有了断绝父子情分的文书做凭证,来日,父亲便不会受他牵连。 “大人……” 老内知立时落泪。 “幸好我娇儿已经嫁人,夫人也早几年就去了,她们两个都不必被我牵连,”蒋先明说着,听见猫叫的声音,他转过脸,只见一只胖花猫进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将它抱到内知的面前,笑了一下,“当初抱它回来,还是因为耗子总是啃我书房中的书籍,它抓耗子厉害得很,你也带它走吧,听我的话,连夜就走。” 胖花猫在他怀中叫个不停,蒋先明看着它,安抚似的,摸了摸它的脑袋。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 蒋先明一个人在书房里坐着,两支蜡烛照着,他反复地看着桌案上的认罪书。 那年, 雍州的风沙很大。 他将将上任,雍州城的百姓便将官衙围得水泄不通,朝廷议罪,到定罪期间,不断有百姓在官衙门口请求将害得他们雍州城被袭,半城百姓被杀的那个罪魁祸首处以极刑。 才经历过胡人血腥的屠杀,雍州百姓心中恨意滔天,难以平息。 处死徐鹤雪的旨意送到雍州,他被整个雍州城的民意裹挟,定下凌迟之刑。 那日, 太阳炽盛,而那个身着朱红袍衫,银色鳞甲沾满干涸血渍的少年将军眼睛上缠着布,什么也看不见。 裹着眼睛的布染血,更衬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他一言不发。 直到被人脱下银鳞甲,扯开袍衫,他松懈的手似乎紧绷了一下,随即紧握成拳。 行刑之人落下的每一刀,蒋先明看在眼里,雍州城的百姓们都看在眼里。 在雍州城百姓一片解恨的叫好声中,那个少年始终隐忍,忍到浑身的筋骨发颤,他也没有喊出一声。 鲜血在刑台上流淌。 底下是百姓们快慰的叫喊声。 那种声音仿佛穿越了十六年的时光,尖锐地刺痛着蒋先明的耳膜,他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一手捂住脸。 满掌湿润,他呜咽出声。 招魂 第145节 这一坐,便至天明。 书案上的蜡烛燃尽,蒋先明换上官服,戴好长翅帽,令车夫备好马车,入宫。 今日正元帝要与群臣在泰安殿举行祭天仪式,蒋先明在永定门下了马车,不少官员也正朝泰安殿的方向去。 平日里与蒋先明结伴的人几乎没有,因为他是御史中丞,生怕自己一句话说不对,就传到官家的耳朵里去了。 今日他也是一个人走。 “蒋御史。” 快到泰安殿时,有人快步过来。 蒋先明抬头一看,“是潘三司啊。” “你看着像是没睡好?” 潘有芳一边与他同行,一边问道。 “不瞒你,我这是一夜没睡。”蒋先明扯了扯唇。 潘有芳闻言,不由叹了口气,“咱们到底都在北边待过,你可得听我一句劝,上了年纪,还是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但蒋先明却只听了他前半句,他步履一顿。 “怎么不走了?” 潘有芳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潘三司,有句话我想问你。” “什么话?” “十六年前那桩事……” “打住!”潘有芳立时抬手,随即朝蒋先明作揖,“蒋御史,你可是官家面前的人,可别在这个当口问我这些……” 蒋先明不说话了,闷头往前走。 潘有芳直起身,静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孟云献与裴知远在一块儿走,两人都有些沉默,先是董耀自杀,再是贺童入御史台受讯问,这些事像是巨大的石头,压在他们心里头。 蒋先明看见他们二人,便快步走上前去,“孟相公。” 孟云献转过脸来,面无表情。 “我想如今有一桩事,只有您能给我答案。” 蒋先明一双僵冷的手按压着袖边。 “孟公……” 裴知远一瞬警惕起来,朝孟云献摇头。 “我只想问孟相公,我错了,是吗?”蒋先明始终盯着孟云献。 裴知远想拉着孟云献赶紧走,但孟云献却拂开他的手,“既然如此,我赌你蒋净年生来就不愿做个糊涂人,你要问,我也敢告诉你,” 他迎着蒋先明的目光,青黑的胡须被吹得颤动,“是。” 一个“是”字,几乎刺得蒋先明心肺生疼。 裴知远心中一跳,立即将孟云献拉走,咬牙低声道,“孟公!您和他说什么!在这个当口,您和那个人说什么!” “敏行,你离我远一些吧。” 孟云献被他拉着往前走,忽然说。 裴知远脊背一僵,他蓦地停步,喉咙发哽,“孟公,您这是在诛我的心。” 祭天仪式的时辰临近,百官入泰安殿。 不多时,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等人簇拥着一身朝服的正元帝入殿,百官俯身,高呼万岁。 迎神,跪拜,上香再叩拜,奠玉帛,进俎,此后还有初献礼,终献礼,整个祭天仪式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正元帝还在病中,而这三个时辰风雪又大,他强撑到仪式完毕,便令梁神福传口谕,让百官退下。 嘉王始终跟在正元帝身后,一行人正要簇拥着帝王离开,身着朱红官服的人忽然跪下,挡住了正元帝的去路。 “蒋先明?” 正元帝忍着不适,看清了面前的人,“你这是做什么?” “臣有一物,要呈给官家。” 说着,蒋先明从袖中取出那份认罪书,双手高举,在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注视下,他朗声道,“此前用于定罪谭广闻的认罪书是假的,臣手中有谭广闻入京当日,亲笔所写的认罪书,臣请陛下一观!” 此话既出,朝臣们脸色陡变。 嘉王立时抬起头,在人群之后注视着那位跪在地上,年约四十余岁的御史中丞,孟云献,裴知远,乃至是将将取代犯官刘廷之成为枢密副使的葛让,还有苗太尉,他们每一个人,都紧盯着他。 正元帝脸上看不出太多的神情变化,他看着面前的蒋先明,片刻后,伸出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中,他的手还没有触碰到那份认罪书便倏尔收回。 蒋先明抬起头,面前的君父,不怒自威。 “你如何能证,你手里的认罪书才是真的?” “用于定罪的那份认罪书上,只有谭广闻仇杀苗天宁,而臣手中的认罪书,前因后果十分详实。” 蒋先明大声道:“十六年前!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胡人将领蒙脱,然而彼时,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的密信,以为丹丘胡人要走水路,进攻鉴池府,强令当时的雍州知州杨鸣分出一半守雍州城的兵力支援鉴池府,统制苗天宁不肯,杨鸣使手段得到苗天宁的令牌,调兵赶往鉴池府,但那些雍州军在半途遇上丹丘南延部落的人,全军覆没!” “可他们的死,却被算在了雍州守城战里!蒙蔽君父十六年啊!” “玉节大将军下令,命谭广闻与葛让分别从辇池,龙岩两地支援牧神山,但这道军令,葛大人没有收到,谭广闻被吴岱催促支援鉴池府之时,更有杜琮假传军令,说大将军命他先行支援鉴池府,再去龙岩,可是……” “可是谭广闻不熟悉龙岩的地形,迷了路,使得靖安军三万人……命丧牧神山!” 泰安殿陷入死寂。 风雪从大开的殿门涌入,呼啸不止。 苗太尉暗自蜷紧袖间的指节,作为当年在玉节大将军麾下的一员猛将,葛让亦听得肝肠俱损。 “蒋御史!你这是何意!仅凭你手里那不知来路的认罪书,你官家面前便说得好像真的似的!当年雍州的军报难道是假的?朝廷派去雍州探查的人难道会不知?”翰林侍读学士郑坚率先站出来,“当年丹丘王庭此封徐鹤雪为亲王的旨意也是铁证!你却说说,你这个当初在雍州将徐鹤雪凌迟处死的人,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也不是蒋御史究竟是听了什么话,又是从哪里得来的这认罪书,如今谣言正盛,蒋御史为何要在此时再添一把火?难道你也信了那董耀之流?”殿中侍御史丁进适时说道。 “你们不必在这里打机锋,” 蒋先明冷笑,“董耀被你丁大人逼死在永安湖上,那样年轻的后生,如今关在夤夜司的还有六十余人!你们这些人,不就是想借着他们,来震慑所有敢为徐鹤雪翻案之人么?你们以为再没有敢的人,我却要告诉天下人,若要秉持这世间的公理正义,便不能不敢!” 孟云献在旁,心中震颤。 君父从前不知道的事,纵是再多的人拦着,如今,也依旧堂堂正正地被人摆在了君父的面前。 君父已是不得不知道。 正元帝睨着他,“蒋先明,是你亲自处死的他。” “臣知道。” “既然知道,你今日又在做什么?” “臣做错了事,不能不认。” 正元帝寒声质问,“你的意思是,朕错看了你?” 蒋先明抬首,迎上正元帝的目光,他嘴唇微动,“自十六年前处死徐鹤雪后,臣承蒙官家信任,在雍州没做几年知州,便回京做了这御史中丞,臣感念官家,这一生,臣一直以为臣在奉行一个为臣者的本分,为君,为民,臣这些年来一直想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可是,原来臣这一路,踩的是靖安军的尸骨,饮的是玉节将军的血……” 蒋先明眼睑湿润,“臣……在雍州,凌迟了我大齐最年轻,最好的玉节将军!” “蒋先明!” 郑坚厉声,“如今此案尚未重审,你却已经下此定论!你到底是何居心?!” “臣!” 蒋先明俯身一拜,寒风灌了他满袖,“恳请官家,重审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案!” “我蒋先明,愿还给玉节大将军生前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 第118章 浪淘沙(三) 蒋先明的话音方落, 泰安殿中鸦雀无声,百官分立两侧,呼啸的凛风裹着雪粒子从大开的殿门外涌入, 地面越来越湿润。 “官家!”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回过身,俯身作揖, “蒋先明轻信谣言,妄下论断,一桩十六年前已经议过, 定过的案子,此时董耀之流要翻, 他蒋先明也要翻, 这是目无君父, 这是别有用心!” “郑大人,” 枢密副使葛让在旁,他满脑子都是那一百三十六刀,“就算是十六年前的案子, 如今发现其中有疑,也不能再提么?这是什么道理?” “葛让。” 黄宗玉皱了一下眉,示意他不要多言。 郑坚一下偏过头, 一双眼睛盯住葛让, 随即颇为恭谨地俯身作揖,“葛大人, 我怎么忘了,您当年对徐鹤雪可是忠心得很, 他说什么, 您就做什么,那时您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 竟将一个黄口小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也难怪您今日,要说这番话了。” 黄宗玉偷偷地拽了一下葛让的衣袖,葛让却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郑坚,你上过战场吗?你知道你这种惯会耍嘴皮子的人到了战场上,是会被胡人的金刀割下舌头来的么?” 郑坚脸色稍变。 “在你看来,我葛让三十好几却围着一个娃娃打转好像是羞耻之事,可是我要告诉你,战场上从来都是真刀真枪,我不与人论什么年纪,只论打仗,他十四岁放弃云京的前程,进士的身份,一头扎到边关,投身在苗天照苗太尉的护宁军中。” 葛让说着,看向立在另一边的苗太尉,殿中许多人的目光也紧跟着他,落在苗太尉身上。 苗太尉心中难捱,只得紧紧地咬着牙关。 “十五岁,在咱们眼里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在丹原领七百骑兵绕到胡人后方,以七百人之数,折损胡人两千人,更是活捉了泽冗,若没有他趁夜奇袭,苗太尉就要在前方与胡人胶着更久。” “他十六岁离开护宁军,统领靖安军,饮马湖一战,乃至后来夺回燕关千里的每一战,我都在其中,一个少年,既有勇,又有谋,我又凭何要因为他的年纪而轻视他,不能敬重他?” “葛大人,所以您也与蒋先明是一样的意思?” 郑坚抓住他的话头,“您今日,也要为徐鹤雪平反是么?” “老子……” 苗太尉忍得双目赤红,咬着牙,挽起袖子就要朝郑坚走去,身边一名官员急忙拦住他,低声,“苗太尉,不要冲动。” 招魂 第146节 “我敬重徐鹤雪仅仅只是因为他对大齐曾经的功绩,若他是个叛国逆贼,我为何要为他平反?如今这也不是平反,只不过是将这桩旧案重新拎出来再审一遍而已,”葛让一步步逼近郑坚等人,“反倒是你们,如今拼了命地拦着,又是为何?” 丁进不动声色地与潘有芳对视一眼,随即朝正元帝俯身,“官家,蒋先明手中的认罪书来路不明,可当年这桩案子却是铁证如山,臣以为并没有再重审的必要,臣丁进,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滥用职权,欺君罔上。” 郑坚立时俯身,“官家,此时重提此案的人分明就是居心不良!当年这桩案子查就查了一个月之久,是朝中多位官员尽心竭力清查干净了的,十六年过去了,难道今日能比当日查得更清楚么?谭广闻已经畏罪自杀,一个死人是再开不了口的,臣却不知蒋新明借着这份所谓的罪书,究竟是为徐鹤雪,还是居心叵测……” “臣郑坚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这一番话,牵扯了多位当年议过此案的官员,知谏院,翰林院,一时不少人纷纷俯身作揖,“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臣要弹劾御史中丞——蒋先明!” 在这片弹劾声中,孟云献站得端正,他不说话,新党也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为蒋先明说话,也没有出言弹劾。 孟云献看着蒋先明,他伏跪在地上,自说过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出声。 他在求死。 孟云献抬起眼,与站在对面的潘有芳对视。 雪粒子被风斜斜地吹进来,潘有芳扯唇,朝他无声地点了点头,孟云献想起那个雨夜,这个人对他说,他绝不会认。 今日,谁都能为蒋先明求情,唯独孟云献不可以,因为他与张敬往昔的情分人尽皆知,他为蒋先明求情,就是在为张敬不平。 正元帝久久不言,在旁扶着他的梁神福强忍着被君父狠狠攥握手腕的疼,脸色煞白。 “孟云献,朕要你说话。” 正元帝嗓音嘶哑。 孟云献抬步上前,站立在蒋先明身侧,他看见君父望向他的眼神,那样冷沉沉的,浸着血丝。 中书舍人裴知远看着这一幕,只觉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孟公,不要说。 不要说啊。 官家不想听的话,一定不要说啊。 孟云献俯身作揖,“臣……” 方落一个字,众人各异的目光都紧紧地裹附在这位东府相公的身上,然而就在此刻,正元帝猛地呕出血来。 “官家!” 梁神福大惊失色。 泰安殿霎时乱成一锅粥,梁神福慌里慌张地让人去太医局,又赶紧将正元帝扶出泰安殿。 百官也吓得不轻,一个个面露忧色。 苗太尉却在此时撸起袖子,几个大步往前,就抓住了郑坚的衣领子,一拳砸得郑坚后仰倒地。 “哎呀!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连忙令官员们将苗太尉拉开。 “苗太尉!” 郑坚被这武夫的一拳砸得头晕目眩,他坐起身,却发觉鼻间热流淌下,他伸手一抹,满手都是血,他愤声,“您何故殴打同僚?!” “老子打的就是你!” 苗太尉眼见着蒋先明被禁军押出去,“郑坚!老子不但要打你,还要割了你的舌头!同僚?你算哪门子的同僚?” 苗太尉冷笑,“跟你们这样的人做同僚,老子觉得恶心!” “诶,苗太尉,话不能如此说啊!岂非伤害同朝的情谊?”丁进等人将郑坚扶起来,好些个官员都觉得他这话太刺耳,都露出不满之色。 “跟你们,有什么情谊?”苗太尉用力挣脱拉住他的几个官员的手,入宫身上不能佩刀,他一时找不着衬手的东西,“我,我……” 他低下头,干脆扯下一只靴子来。 “哎哟!苗太尉!使不得!使不得啊!”武官们都来拉他。 “武夫!只会动拳头!动拳头能解决什么事?真是有辱斯文!”郑坚气昏了头。 这话登时便令拉拽苗太尉的武官们不乐意了。 “拳头能砸死胡人,你们这些文官的嘴皮子能杀胡人吗?” “我等皆是文臣,何必去做那等打打杀杀的事?” “我们不打打杀杀,谁他妈的守得住国土?靠你们这些玩意儿吗?” “你们!粗俗!” “你们怂包软蛋!” 泰安殿里,文臣武官动完口,又动起了手,打得不可开交,黄宗玉连忙让人去劝,可都没劝几句,劝架的官员也在里头打了起来。 黄宗玉看见葛让也趁乱蹬了郑坚几脚,他满头是汗,匆匆走到孟云献身边,“孟公,您怎么不劝劝呢?这么打怎么成呢?都是大齐的官员,官家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们实在过分呐……” “您宽宽心吧,同朝为官,就没有不打架的,几句话不对付,打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孟云献言辞平静,“当务之急,是咱们得去庆和殿外等着。” “这个蒋先明,竟将官家气得呕血,他实在是……”黄宗玉喃喃几声,立时便朝泰安殿外走去,“我得赶紧去庆和殿外头候着。” 泰安殿里杂声一片,孟云献与裴知远走出殿外,一时间,有一个人跟上来。 在汉白玉石阶上,孟云献站定。 “孟公,我早与您说过,十六年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潘有芳拢紧披风。 “蒋先明手里的罪书,是你让人给他的,你是要让他自己往死路上走。” 孟云献语气笃定,“你太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年他主动请缨,赴任雍州知州,其中为他说过话,赞同他去的人中就有你,是你,是吴岱,促成他坐上那个位置。” “你们让一个以为自己在践行正道的纯臣做了杀死玉节大将军的刀,而你呢潘有芳?”雪粒子落在孟云献的发髻,“十六年,你片叶不沾身。” “可我要告诉你,” 孟云献转过脸,寒风鼓动他紫色的衣袂,他盯住身边这个人,“董耀死了,可文端公主府的旧案还没有结束,他用自己的性命维护了我,维护住了这桩案子,” “即便天下玉宇也许永远都不会澄明干净,但我们这些人也绝没有放任污浊大行其道,而使日月不明的道理。” 大雪在二人之间纷扬。 犹如一道深邃的鸿沟。 “道理?这世上何人不知道理?多的是视而不见,多的是一着不慎,一生为棋子,道理永远摆在那里,却不是人人都肯讲理,有故意装糊涂的,也有落子出了错回不了头的。” 潘有芳说着,恭谨地对孟云献俯身作揖,风雪吹得人耳朵麻木,“立誉谨记孟公教诲,很遗憾我再不能有这等清白的立场,我也不会自辩。” 他抬起头,一笑,“孟公,您与我,也曾同过路,如今,就各自珍重吧。” —— 太医局的医正们已经在庆和殿中待了几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人出来,黄宗玉身上裹了三件披风,却还是抵不住外头的严寒,他搓了搓手,见嘉王站在一侧,始终注视着闭合的殿门,身上仅有一件披风。 黄宗玉想了想,解下来自己身上一件披风,上前裹到嘉王的身上,“殿下,往里面站一些吧,别让雪粒子湿了您的衣裳。” 嘉王没说话,也没有动。 黄宗玉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朝阶下看去,心里正想着孟云献他们怎么还不过来,却见底下几个年轻的宦官匆匆忙忙地往阶上跑来。 他们跑得急,一个个地冻红了脸,躬着身子喘着粗气。 “慌里慌张地做什么?” 黄宗玉皱起眉头。 “黄相公!” 宦官们一见他,连忙俯身,又对不远处地嘉王唤了声,“殿下。” “怎么了?” 嘉王回过身看着他们,“荣生,我不是让你们送补品去娘娘宫中么?” 原来这几人是如今在嘉王身侧侍奉的内侍。 荣生躬着身子,“是啊殿下,但,但娘娘出事了!” “出了何事?” 黄宗玉问道。 “娘娘听闻官家在泰安殿呕血,便要来庆和殿,正逢一个尚服局的宫娥说是来送娘娘新制的衣裳,娘娘心中惦记官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衣裳,哪知才走到御花园,那宫娥却一直悄悄尾随在后,手里握着一把剪刀,竟欲刺杀娘娘!” 荣生如实回答。 “什么宫娥如此大胆?娘娘如何?”嘉王上前两步。 “幸亏娘娘身边的近侍及时挡了下来,” 荣生接着道,“那宫娥见事不成,便仓皇逃跑,跑了半个御花园,她惊慌之下跌到湖里,但湖中结着厚冰,娘娘身边的人将她逮住了!” “但,但是……” “但是什么?” 嘉王问。 “那宫娥一边跑,一边喊了些话……” “你就莫要吞吞吐吐!她喊了些什么?”黄宗玉有些不耐。 “她说她姐姐死得冤枉,说她姐姐撞破了娘娘的坏事,就白白地丢了一条性命。” 荣生越说,越有些战战兢兢。 “坏事?什么坏事?” “她说,” 荣生与他身侧的几个宦官将身子伏得更低,“她说,娘娘淫乱宫闱,与太医局一位姓王的医正有私。” 荣生的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 黄宗玉眼珠瞪圆,大惊失色,他一把揪住荣生的衣领子,“这等话,你也敢胡说?还要你这条命么?” 招魂 第147节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她一直这么喊,好多人都听见了!” 荣生额上冒汗。 皇家血脉岂能儿戏?黄宗玉满背冷汗,这些话既被好些人听了去,如今要止,只怕也止不住。 “苗景贞,快让梁内侍出来!快!”黄宗玉快步走到殿门处,对那殿前司都虞侯喊道。 嘉王径自下了阶,荣生等人连忙跟上去。 裴知远与孟云献各撑着一柄伞,还没走近那汉白玉长阶,就见嘉王匆匆地下来。 “殿下。” 裴知远站定,俯身作揖。 风雪之间,孟云献伞檐上移,与嘉王目光相接,随即俯身。 “二位大人,快请上去吧。” 嘉王只简短一句。 他与孟云献擦身而过,荣生在后头,朝孟云献伏低身子,又紧跟嘉王的步履而去。 “上面出事了?” 裴知远从嘉王的语气里察觉出些许意味。 “走吧。” 孟云献提起衣摆,往阶上去。 嘉王到贵妃宫中时,贵妃正将一只汤碗摔得粉碎,“给我披衣,我要去庆和殿!我要见官家!” “娘娘受了冻,还是不要去的好。” 嘉王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贵妃抬起头,隔着帘子望着他,她神情紧张,“那个贱婢的话,是不是传到庆和殿了?!” 嘉王没有否认,只是说,“爹爹呕了血,如今又在昏迷,太医局的人正在殿中,我们都没进去,娘娘就是去了,也不能进殿。” “那奴婢在哪儿?” “她死了。” 嘉王一怔,“娘娘,这个时候您怎么能处置她呢?” “我没有处置她!” 贵妃一张面容泛白,语气里压不住怒火,“我虽让人拿住了她,却是她自己服毒死的!” 这个当口处置了那贱婢,于她有什么好处? 她岂是那等愚笨的人! “敢问娘娘,那宫娥的姐姐,是否真的在您宫中当过差?”嘉王面露忧色。 “确有其事,”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但她是犯了错,娘娘才惩治她的!绝不是因为那些污浊的谣言!” “私自处置的?” 嘉王又问。 宫娥没说话,看向贵妃。 “殿下,茹儿今晨出宫,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贵妃站起身,掀开帘子出来。 她口中的茹儿,便是她的那个内侄女。 “她听说雁回小筑有女子诗社,便想去瞧瞧,约莫入夜,也就回来了,”嘉王说着顿了一下,“娘娘急着找她做什么?” “那贱婢口里不干净,说咱们娘娘送了一支凤鸟宝石金簪给人做信物,”宫娥满脸愤恨,“可她说的那金簪分明是娘娘赐给咱们家小娘子的!” “殿下,快些请人将小娘子叫回来吧!” 嘉王轻轻颔首,眼底神情泛冷,好似轻嘲,“娘娘放心,我这就去接她。” 没说几句话,嘉王从贵妃宫中出来,正逢一名宦官从夹道那头跑过来,匆匆在荣生耳边说了些话,又将一张纸条塞到荣生手里。 荣生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嘉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奉上:“殿下,这是您的亲卫袁罡送来的。” 嘉王展开,垂着眼睛瞧——“枢密院已拟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搜捕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在整装。” 莲华教源于佛教净土宗,明面上是念佛信佛,实则是事魔邪党,纠集信众,起义造反。 枢密院得到消息,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前日乔装入京,欲图大事。 强忍心中翻沸的情绪。 看来,今日泰安殿上的情形,终于令葛让下定决心了。 “荣生,那宫娥没多说其它的话?” 嘉王将纸揉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 “没有,她说的话,都是按殿下您吩咐的,”荣生一边跟着嘉王,一边低声说道,“她家里头的人奴婢也都安抚好了,殿下放心。” 贵妃的跋扈,终究给了他们这些人做文章的机会。 “你是孟公送到我身边的人,我知道,你对韩清很是忠心,”嘉王顺着夹道往前走,“这件事,你已经告诉孟公了?” “殿下……” 荣生诚惶诚恐。 “我并没有要怪你,” 嘉王扯唇,“这些事,你理应告诉他,你还应该告诉孟公,保重身体,如今朝中新旧两党争斗不休,他若不珍重自己,很多人就都没有了主心骨。” 荣生忍不住道,“殿下,孟相公也很担心您,盼您好好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 嘉王抬起脸来,声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到了今日,谁还看不明白,谁若想碰这桩案子,谁就得死。” 荣生从没见过嘉王如此阴沉的神情,他吓了一跳,“殿下……?” 嘉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中揉碎的字条,“抗旨回京那日,我就已经将什么都想得很明白了,人到了这个地步,又还能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知为何,这话听得荣生心中不安,他张张嘴,却听嘉王道:“我要出宫去接吴小娘子,你不必跟着,回去吧。” “可若吴小娘子回来,那金簪的事不就……”贵妃的物件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拿得到的,所以荣生只能从吴小娘子身上下手。 可若是吴小娘子在这个时候回宫,一旦她为贵妃作证,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说是去接,却没说接不接的回,再者,吴小娘子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与她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贵妃生的是个皇子,贵妃就不会再认她这个内侄女,到时,她也只能跟我一起死。” 寒风吹得嘉王脸颊麻木,片刻,他喉咙动了动,轻声道: “荣生,往后,你记得多帮我去南郊别苑看看她。” —— 淡薄的日光在檐上跳跃,檐廊底下覆了一层薄雪。 倪素将春碧色的圆领袍衫给徐鹤雪穿上,手指捏着衣襟一侧圆润的玉扣,一颗一颗地系上,“这件衣裳,从我回来云京就开始做了。” “我知道。” 徐鹤雪看见了。 即便忙得厉害,她也没忘了拿出这件衣裳来做。 “阿喜,我让你很辛苦。” 他说。 “这不是辛苦,” 倪素看他穿着崭新的锦袍,头发还披散着,便将他按到铜镜前坐下,双手一边拢起他的长发,一边说,“给郎君做衣裳,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徐鹤雪抬起眼,在铜镜里凝视她的脸。 “今晚你做饭给我和青穹吃吧。” 倪素为他梳理发髻的动作没停。 “好,” 徐鹤雪轻应一声,“想吃什么?” 倪素想了想,笑着说,“你问我,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但你记得要多作几道菜,今晚我们要喝酒的。” 倪素很快梳好他的发髻,再将那根白玉竹节簪入他的髻间,她俯下身,在铜镜里看他,“真好看。” 徐鹤雪看着她,握住她的手腕。 黄昏时分,青穹闷声不响,帮着将灶房里的菜摆上桌,倪素将温好的黄酒取来,看见桌上的菜色,她愣了一下,看向徐鹤雪,“你何时会做雀县的菜?” “我帮徐将军找雀县厨子要的菜谱。” 青穹忽然出声。 “第一次做,你尝尝看。”徐鹤雪在她身边坐下。 倪素“嗯”了一声,她夹了一块红烧栗子鸡,栗子香甜,鸡肉软烂,她抬起头,“很好吃。” 她将黄酒打开,每人斟了一碗。 “一碗黄酒之中便藏了人间六种滋味,若有一日,你能尝到味道,我一定让你先喝它试试。” 倪素举起酒碗,热雾上浮,她抿了一口,见青穹没动筷,“今日这桌上可摆了整整十道菜,你怎么尝也不尝?难道在灶房里吃过了?” 青穹总说,他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最喜欢这个人间的食物。 “他没吃。” 徐鹤雪端起酒碗,轻嗅了一下,闻到馥郁的香味,但入口却依旧没有任何滋味。 “我那会儿吃了饼子。” 青穹干巴巴地解释,然后拿起筷子来,夹菜吃了一口,又捧着碗喝了口黄酒,其中的确有很多滋味,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明显。 他多喝了两大口。 招魂 第148节 “你喝慢点。” 倪素看他这样,不由关切一声。 青穹喉咙哽得厉害,只得夹菜掩饰自己。 天色在渐渐地发黑,院子里点满了灯火,倪素捧着酒碗,看着自己的碗碟里被徐鹤雪堆起来一座小山。 “你做饭,一直都比我做的好吃。” 她说。 “你这样聪明的女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得到你。”徐鹤雪将一块栗子鸡放到她的碗碟中。 倪素将下巴抵在手臂上,她近距离地嗅到碗中的黄酒芳香,“任何人,都会有自己不擅长的事,也许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难。” 她说的是做饭,却又不是做饭。 徐鹤雪轻易读懂她字面底下的深意,握着筷子的指节屈起,他望向身边的这个女子,“阿喜……” “今天真的很像过节,” 倪素打断他,坐直身体笑着说,“就当是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提前过除夕夜了。” 去年除夕, 她与徐鹤雪就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过。 一转眼,又是一年。 青穹忽然搁了筷子站起身,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夜风吹进廊庑,他脸色苍白,瞳仁浓黑,“徐将军,您要走,是吗?” “您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是吗?” “青穹……” 徐鹤雪方才出声,便见他转身走出廊庑,在院子里漆黑的地方提出来一把柴刀,檐廊底下的灯笼照着他单薄的身形。 “徐将军,您要救人,还是杀人,我都跟您去。” 青穹眼眶红透,泪意闪烁,“我反正也活不长,但至少在我还活着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看到您沉冤昭雪,可是死了那么多人,我不知道我等不等得到,与其这样,我不如跟着您去!哪怕死了,也是我甘愿的!” 廊庑里静悄悄的。 倪素抿紧嘴唇。 徐鹤雪站起身,慢慢地走到青穹面前,看着他握在手中的柴刀,“青穹,记住你阿爹说过的话,哪怕人生短暂,你也要为自己好好地活着。” 青穹抿紧嘴唇,低声抽泣。 “我走之后,你要帮我,” 徐鹤雪回过身,看向坐在桌前的倪素,“别让阿喜一个人,这一路来,无论是为她自己,还是为我,都很艰难,有时候,她也会需要有人听她说说话。” 倪素从桌下拿出那盏琉璃灯,她吹燃火折,乍听这番话,她鼻尖的酸涩来得很尖锐,但只顿了一下,她便点燃琉璃灯里的蜡烛。 灯火映在她的脸上,倪素提起灯盏,走下去。 “我知道,你不会坐视那六十余人因你而死,你要救他们,你也要救被困幽都宝塔里的靖安军三万英魂,我从来都不能拦你,即便知道你在走一条不归路,我也只能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走。” 倪素望着他,他穿着她新做的袍衫,发髻梳得很整齐,这应该是他觉得最舒适的装束,得体,干净,像一个满身书卷气的人。 像一个活着的人。 她知道,无论是为了董耀,为了那些关在夤夜司中的六十余人的性命,还是为了幽都宝塔里的英魂,他都不能再等。 他要杀吴岱,杀潘有芳,引魂火入幽都。 “今日,我也一样看着你走。”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倪素将琉璃灯盏递给他,“你不要担心我,你知道,我如今有了黄相公的题字,有很多娘子愿意让我诊病,还有朝廷追封徐景安的赏赐,那么多的钱帛。” 她说,“我会过得很好。” “对不起,阿喜。” 徐鹤雪握住她递灯的手,将她抱入怀中。 倪素靠在他的胸膛,“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即便我们分离,我也不会自弃,相反,我照旧会做我想做的事,过好我的日子。” 徐鹤雪下颌紧绷,他紧紧地抱着她。 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的矛盾几乎快要将整个胸腔淹没,他既恨自己为欲念所束缚,以残魂之身,拥有了她,又可耻地想要这样拥有她。 可是如今,他什么也不能拥有了。 “如果你还能回到天上去,如果那时你能看见我,你一定要做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这样我就知道,我抬起头的时候,该看哪一颗了。” 倪素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衫。 “好。” 满目是纷扬的大雪,徐鹤雪轻柔的吻落在她发顶,“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是什么,阿喜,我都为你祷祝。” 哪怕化身为风,也一定不以严寒伤她。 “阿喜,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声线里藏了一分颤抖。 若可以,他无论如何,都想在她的身边。 “我从来不生你的气,往后也不会,我会一直,一直记得有一个小进士将军,是我自己选的,最好的郎君。” 倪素强忍泪意,“我相信我这一生,总能看到这个人世还给你应有的公道。” “你走吧,徐子凌。” 第119章 浪淘沙(四) 孟云献与黄宗玉等人在庆和殿外等到天黑, 贵妃想入殿侍疾,被黄宗玉领着一众官员拦住,贵妃气极, 梁神福在殿内服侍官家也没出来,她没有办法, 只得先回宫去。 黄宗玉年纪比孟云献大好几岁,头发也几乎都白了,在雪天里站了这么久, 已不能走了,咳得也厉害, 好些个官员连忙将他送回府里去。 孟云献双腿也僵冷得厉害, 走路实在走不动, 裴知远将他送回孟府, 又被孟云献的夫人姜芍留下来吃炖羊肉。 “今儿一大早,就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给你的。” 姜芍将一个蓝布包裹拿来。 “什么人?” 孟云献一边接过, 一边问。 “没说。” 姜芍摇头,随即去张罗夜饭。 裴知远坐在炭盆前烤火,手中捧着热茶, 看孟云献将那包裹打开来, 里面除却一卷书册,一封信件, 就再没有其他。 孟云献随意地翻了翻那书册,他脸色微变, “敏行, 你瞧瞧。” 裴知远放下茶碗,伸手将书册接来, 只翻几页,他愕然抬头,“孟公,这是满裕钱庄的暗账啊!” 孟云献拆开信封,取出来里面的信笺展开,他一行一行字地看,“这是蒋先明送的,他说这是云京原先那家满裕钱庄的暗账。” “难怪之前夤夜司没有搜到,原来是落到了他手里……”裴知远仔细翻看,他发现蒋先明在书页上有颇多注解,“他一直在查这账上,除了吴岱以外,还有谁。” 裴知远心中复杂。 这本账册,他们也有,因为曹栋在他们手里,他们比起蒋先明,更轻易地便从曹栋口中知道,除却吴岱以外,被那帮代州官员供在上头的,还有潘有芳与南康王父子。 “他在信中说,刘廷之所有的家人都被拘在牢里,唯独少了他的幼子。” “难怪蒋先明审他也没审出太多事,定是他的幼子,教人拿住了。”拿住刘廷之幼子的人是谁,这一点也不难猜。 除了潘有芳,还能有谁? “他今日怎么不将账册……”裴知远说着,又骤然住口,炭盆里火星子噼啪迸溅,半晌,“孟公,他是真的一心求死。” 即便知道谭广闻的罪书很可能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蒋先明也还是只呈那份认罪书,而将账册交给孟云献。 他在官家的面前呈上谭广闻的认罪书,是为了让自己认清官家对这桩十六年前的旧案的态度。 他尚存了一分对于官家的期望。 却也留了余地,不肯贸然将账册交出去。 蒋先明,是铁了心要为玉节将军徐鹤雪偿命。 羊肉在锅子里咕嘟咕嘟地煮着,热气扑人,但无论是孟云献,还是裴知远,他们都有些食不下咽。 只吃了几筷子,就都没再动。 “孟公,敏行知道,您心里难受,”裴知远手中端着一碗热酒,“敏行陪您喝酒。” 孟云献没说话,端起酒碗来,与他两个挨着这锅子底下的炭火,烤得衣袍底下的双腿暖烘烘的,他抿了一口热酒,却觉得那股子热顺着喉咙滑下去,到胸腔,到胃里,就冷了。 “敏行,刘廷之活不成了,他的嘴咱们撬不开,撬开了也无用,潘有芳这个人没有那么贪财,他之所以掺和满裕钱庄的事,除了讨好南康王父子,我猜他也是为了报复吴岱。” 孟云献还记得那个雨夜,潘有芳谈及吴岱时,眼中的恨意几乎遮掩不住,“我已经查清楚,代州那帮官员送给潘有芳的钱,实则都被他用来补官家修道宫的亏空了。” 潘有芳真的太惜命,与南康王父子为伍,他不能不贪,但他又怕有朝一日满裕钱庄的事败露,到时鲁国公是宗室,官家必不会重惩,但他与吴岱,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将在代州那帮官员那儿,通过满裕钱庄贪来的钱全都拿去补官家的亏空,如此一来,即便有朝一日,此事避无可避,终要暴露,官家也一定能留他,与他全家性命。 此人真可谓八面玲珑,城府之深。 裴知远听得心里难受得厉害,干脆猛灌了自己一碗酒。 酒水沾湿裴知远下巴的胡茬,他放下碗,羊肉汤的热烟扑面,“我就不信,他还真能片叶不沾身?” “自然不能。” 孟云献看着锅子里煮沸的羊肉汤,“本就不是个干净的人,做事,又怎么可能处处天衣无缝?在文端公主府的这桩案子里,死的不只是董耀的生父陆恒,还有窦英章。” “窦英章……” 裴知远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 “当年潘有芳在居涵关做监军时,窦英章是他的亲兵指挥使,这个人跟着他回到云京,官家下令清点文端公主府财产的时候,窦英章是负责领禁军守在公主府中的人,陆恒之所以背上私自盗窃公主府财物的罪名,便是因为这个窦英章。” “后来,窦英章忽然暴毙,他家中却没有来京中扶棺,”孟云献站起身,“我派去窦英章老家的人回来说,在窦英章离世的前一两月,他一封家书寄回去,第二日,邻居就没再见过他的妻小。” 招魂 第149节 裴知远听罢,“如此看来,窦英章的死,应该与潘有芳脱不了干系。” 夜已深,煨着羊肉汤的炉火也烧尽了。 裴知远起身告辞,但走到门口,他回过头,看见孟云献坐在那片昏黄的烛火里,窝在椅子里,一点儿没有平日里的精气神。 他喉咙发涩,“孟公,只要找到窦英章的妻小,文端公主府的案子,一定能按死潘有芳,咱们,就先放下玉节将军的案子吧。” “如今咱们已经让葛让葛大人取代刘廷之坐上了枢密副使的位置,苗太尉也已经知道他亲弟弟苗天宁的真正死因,您不是也说么?嘉王殿下如今也大不一样了,咱们这些人在一块儿,总有那么一日的,您……别伤神。” “那要花上多少时间啊,敏行。” 大约是酒饮得有些多,近来的事一桩又一桩压得孟云献心肺生疼,“我等得了,你等得了,可是蒋先明和被关在夤夜司里的那六十余人,却等不了了……” “还有贺童。” 孟云献呼吸都有些难受,“他在御史台里打了讯问他的人,他不许自己说他老师的不好,也不许旁人张口侮辱他的老师,好好的一个翰林学士,如今也下了御史台的大狱。” “那是崇之的学生。” “您得等,” 裴知远眼中泛酸,“敏行也会陪着您等。” 孟云献却扯唇,“敏行,还是用你从前那一套吧,在官家面前,你得明哲保身,不要跟我站得太近。” “孟公!” 裴知远一手扶着门框,他胸膛起伏,翻涌的情绪被他压了又压,“我从前那般处事,是为了等您回来,如今您回来了,我就是拼却这官身不要,也要与您站在一处。” “孟公,咱们好好活,为了他们,为了新政,算敏行求您。” 夜雪纷纷。 裴知远离开后,孟云献一个人到了书房里坐着,房中没有点灯,他也没让内知来点,就在这片黑暗里,一直坐着。 风雪拍窗,呼啸不止。 忽的, 外面响起很轻的步履声,暖黄的光在棂窗上铺开浅浅的一层,孟云献后知后觉,抬起头来。 诡异的是,窗外只有灯影,并无人影。 “……谁?” 孟云献看向那扇窗,灯影没有移动。 他心中怪异,正欲起身,却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一阵凛风吹开,随之铺陈而来的暖黄光影照亮一片被风裹入门来的鹅毛雪花。 门外,立着一个人。 淡青色的衣摆,洁白严整的衣襟,冷风吹得他腰间的丝绦荡来荡去,他的身形宛如生在严寒里的松柏,挺拔,端正。 淡淡的寒雾缭绕。 孟云献双目大睁,死死地盯住那张脸。 苍白,秀整。 “孟相公。” 徐鹤雪看着他,人间十六年,将这位曾在四十余岁官至副相的孟相公变得老了许多。 这一声,几乎令孟云献浑身一震。 他认得出这个人。 即便过去了十六年。 即便,这个人十四岁便离京,从那以后,他们没有再见过一面。 那一年,永安河畔,谢春亭中,是他与这个少年最后一面。 他也还是认得出他的模样。 还是个少年。 比十四岁时更高,也褪去了那时的稚嫩,身姿挺拔,手中不握剑,像个温文的读书人。 “子凌……” 孟云献唇颤,齿关相触,他声音都是抖的。 他猛地站起身,还没绕过书案,就见徐鹤雪走进来,门外拂来的风仿佛更为阴寒。 徐鹤雪手中提着琉璃灯,一如少年时那般,站在孟云献的面前,俯身,作揖,以身为一个人时的周全礼数来尊敬这位长者。 “真的,是子凌吗?” 孟云献双手撑在书案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梦中。 “是。” 徐鹤雪站直身体,“当年您劝我的老师放我离京,我还没有谢过您。” 孟云献撑在案上的指节蜷握,他不住地摇头,“不,子凌,我无数次后悔,我不该劝崇之,我不该让他放你到边关去……” “您万莫为我伤怀。” 徐鹤雪返还阳世,不愿见故人旧友,除了因为幽都的法度以外,还因为他怕自己会让已经快要走出十六年前那桩事的人,再度因为他这个人而伤神难过,“我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就如同您与老师,从未后悔过一起推新政。” “我今日来见您,是想送一个人的认罪书给您。” 徐鹤雪上前几步,将袖中的东西放到书案上,孟云献发现他的身形有些淡,淡得像雾,好似外头再一阵风吹来,就能吹散了。 孟云献好不容易将视线挪到书案上,“……丁进?” 竟是丁进的认罪书?! “他是潘有芳的人,是他故意插了人在董耀他们之中,老师的文集之所以短时间内散播如此之广,也是因为他。” 手腕上附着的幽都阴木枝尖锐的根茎已经刺入他的骨缝里,但也多亏了它,徐鹤雪才能暂时不依靠倪素这个招魂者,不受禁制影响,此时他衣着干净,满身的伤口没有一处流血。 但他付出的却是损耗神魂的代价。 “您大可以借此人,将为我翻案的罪过,推到他的身上。” 若是人来讯问丁进,他未必会如实说,何况孟云献他们这些在朝中为官的人,不能无证审问丁进这个同僚,但身为鬼魅,徐鹤雪却能精准地攥住他的恐惧,用非常之法,使其屈服。 “什么意思……” 孟云献颤声,“你如何知道这些?你还知道什么?你知道你老师他……” “我知道。” 他说。 孟云献心头一震。 他险些站不住,“我护不住你,我也没能护住你老师……可如今,难道要让我再用这份罪书,去侮辱你么?” “夤夜司关押的人中有一个人叫陈兴,周副使应该已经告知过您,他是丁进的人,”徐鹤雪继续说道,“他之所以愿意为丁进,为这桩事去死,是因为丁进拿住了他的家人,但丁进已经将他们杀了,您大可以借此撬开陈兴的嘴,让他知道家人已经死在丁进手里,如此一来,他就是人证,您也能以此救夤夜司中那六十余人。” “只要丁进还活着,这认罪书,他可以随时不认,”孟云献说着,他倏尔盯住徐鹤雪,“难道你……” “孟相公,我不要您护我。” 徐鹤雪冷静地看着他,“我的身后名不重要,但我靖安军将士的身后名我却真的很想为他们求,我不愿他们的亲人被这世间冷待,他们是跟着我才会背负叛国的骂名,我却已经没有时间再为他们争一个干净的身后名。” 他后退几步,垂首,“孟相公,我只能寄希望于您。” “您无论做什么,都不是在辱我,” 烛火透过琉璃灯罩落在徐鹤雪的衣袂,“严冬在,春不来,但子凌信您,敬您,请您先珍重自身,待得春来之时,再为靖安军洗雪。” 若严冬还在,靖安军便不可能昭雪。 孟云献所面临的,为靖安军平冤的最大阻力,根本不是什么潘有芳,也不是什么鲁国公。 今日在泰安殿,孟云献已经将这一点看得再清楚不过。 他喉咙一哽,“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对不住你们。” “子凌还有一事,想交托于您。” 徐鹤雪抬起眼帘。 “什么?” “请您往后,代我照拂倪素。” 孟云献乍听“倪素”这个名字,他一时怔住,“她……” 徐鹤雪道:“生前死后,我诸般行止皆无愧于心,唯独愧对吾妻。” “你……” 孟云献眼中的泪意再压不住,“她是你的妻,那你是谁?” “徐鹤雪,”他脑中一片轰鸣,声音颤抖,“你是……徐景安吗?” 景安,靖安。 —— 倪素在檐廊底下呆呆地坐了好久,雪一直在下,扑了她满肩,直到青穹在廊庑里晕倒,“砰”的一声。 她连忙将青穹扶回房里去,拣炭,烧火,她将帕子在热水里拧过,擦去青穹脸上的霜粒。 “倪姑娘。” 青穹睁起眼。 他怀中还紧紧地抱着那把柴刀,他看着她冻得发白的脸,哽咽地说,“若我能像我阿娘一样用魂火,我一定去烧死那些人。” “可是我很没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倪素坐在床沿,“你听徐子凌的话,好好地活着,就会知道自己的用处了。” 青穹受了冻,很快昏睡过去。 倪素将他的屋子烘得暖暖的,才轻手轻脚地出去,回到对面那间居室里,白日里她为了给徐鹤雪洗头发,用过的竹榻还放在屋中。 屋中没有炭火,她浑身僵冷,只觉得屋中灯烛不够明亮,她又拿出来些蜡烛,一一点燃。 招魂 第150节 烛光亮如白昼。 她站立在房中,脑中是空白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目光一寸一寸地挪。 素纱屏风上还贴着青穹剪的那张红色的囍字,木施上搭着她今日亲手为徐鹤雪换下来的那身衣裳。 书案上摆放整齐的书籍,是他常会看的那些。 柜子不必打开,她也记得起里面放了他几件衣裳。 她发现,他的物件好少。 书案的另一头,是那只他亲手做给她的,但她却从没来得及出去放过的纸鸢。 纸鸢上压着一卷书册。 倪素挪动步子,走到书案前。 干净的蓝色封皮,上面的字迹凌厉秀逸——《阿喜食单》。 她伸出手,将它拿起来。 “你在写什么?” “等我写好,你就知道了。” 倪素脑中闪过清晨时分的情形,她掀开幔帐起身,就看见他坐在这里,手中握笔,垂着眼帘,认真谨慎。 她手指发颤,翻开书册。 附页雪白,衬得其上字痕墨色浓烈: 少年游 帘收晓色入佩阿,雨洗砚沙沙。 星川饮马,胡笳吹复,逐虏破云崖。 乡关无处身前觅,此幸遇春华。 若少年时,金风玉露,执手剪红蜡。 刹那,眼泪如簇跌出眼眶,浸湿附页,倪素将其紧紧地抱在怀中,蹲下去,失声痛哭。 第120章 浪淘沙(五) 夜雪沙沙, 潘府门房里的门子们冻得睡不着觉,干脆就围坐在一块儿吃酒赌钱。 几颗骰子放在碗中,一人搓了搓手, 将双碗扣上抬起臂膀来摇出响儿,另几人正猜大小, 却听得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 眼下已经快到子时,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门子们面面相觑,随即两人起身出去, 打开大门的门栓。 随着大门被他们二人从里头拉开,暖黄的一道灯影投来他们脚下, 一个门子目光上移, 只见来人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 门子瞧他只穿着一身镶兽毛边夹棉裥衫, 也没裹厚披风, 大约是冻得厉害,他身体不住地抖动,一张脸上神情怪异, 张口道:“我有急事,要,要见你们家大人……” 门子觉得他有些眼熟, 却一时认不出, 但见他穿着富贵,便也不敢怠慢, 应了一声,赶紧去叫了府中内知。 “丁大人?” 潘府内知常跟在潘有芳身边, 一下便将他认出。 “主君已经睡下了, 丁大人不妨稍坐。”内知一边领着丁进往里走,一边说道。 潘府很大, 内外宅院都有门子与护院在接着连廊的下房里住,即便是如此寒冷的冬夜,也仍有孔武有力的护院个个带刀,在来回地巡夜值守。 丁进不作声,他满额头的冷汗顺着侧脸滑下去,阴寒的冷意令他浑身抖如筛糠,他不敢往后看,只能挪动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一名家仆匆匆跑来,与内知耳语几声,那内知便回过头,俯身对丁进道,“丁大人,主君已经起身,我这就领您往正堂里去。” 内知让人提前在正堂中烧了炭盆,待丁进入内,便忙请他坐下,又唤来女婢看茶。 丁进不说话,也不喝茶,内知见他坐在炭盆边也是两股战战,脸色发白,心中不免有些怪异,“丁大人,这灯,不若便交给……” 说着,内知伸手要去接来他手中的灯。 “不必!” 丁进却如临大敌,躲开他的手。 内知被他这一声吼吓了一跳,他忙后退几步,正不知自己如何惹得这位大人不快,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内知回头,“主君。” “你出去吧。” 潘有芳拢了拢身上披着的衣裳,一边进门,一边说道。 “是。” 内知立时垂首,随即领着家仆女婢们出去,合上门。 “今夜侍卫马军司要搜查莲华教张信恩,宵禁之夜,你这个时候瞎跑什么?”潘有芳审视着他,发觉他脸色难看至极,“到底什么事?怎么这副情状?” “我……” 丁进没有起身,依旧浑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他实在奇怪得很。 潘有芳皱起眉,“为何如此吞吞吐吐?有话就直说!我可没闲心与你在这里耗上半夜!” 烛影昏黄,炭火噼啪。 丁进僵着脖子,开口连声音都是抖的,“潘三司府里这么多武功高强的护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是不是因为您心里害怕?” 潘有芳才走到桌案前要端起热茶来喝上一口,乍听他这句话,他倏尔回头,一双眼睛微眯,“我怕什么?” 他越发觉得这个人很不对劲。 平日里惯会以一张笑脸迎人,而此刻他脸颊的肌肉时而抽动,且脸上汗涔涔的,手中提着一盏不知哪里来的琉璃灯不放,那光影铺陈,照得他如同裹着人皮的提线傀儡,他嘴唇翕动,“怕你勾结吴岱,假传军令,害死牧神山三万靖安军的事大白于天下。” 此话一出,潘有芳手中的茶碗险些脱手,他脸色剧变。 正堂内一片死寂。 半晌,潘有芳抬起脸,阴郁之色击破他眼底的平静,“丁进,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他分明从未对这个人谈及十六年前的这一桩事,知道此事的人,到如今,不是失踪,就是死。 杜琮如是,窦英章如是。 那么丁进,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吴岱之子吴继康偷换雀县举子倪青岚试卷的事,是杜琮帮着做的,此事潘有芳从一开始就知道,后来事情败露,夤夜司使韩清查到了杜琮的头上,他便命府里内知给杜琮带了话,让他自己了断。 谁知第二日,杜琮就失踪了。 张敬死前的那番话,让潘有芳心中怀疑,杜琮也许是落到了张敬的手里,但张敬死后,杜琮依旧没有露面。 难道真是杜琮? “这话不是我想问的。” 丁进战战兢兢,“是有人让我问你。” “谁?” 潘有芳冷眼看他,“丁进,你最好解释清楚你今晚的来意,无论是谁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得掂量清楚自己的处境,人在哪里?我要你亲自将他带来。” “他就在这里。” 丁进低声喃喃。 就在这里? 潘有芳立时环视四周,但这间房中,此刻除却他与丁进二人,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人? 他皱起眉,正欲说话,却见丁进浑身抖得更厉害,他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似的,根本不敢动,就那么僵直地坐着,瞪大了双眼,盯着自己的手。 潘有芳也随之看向他的手。 顷刻间,不知从何处来的一阵风吹熄了屋中的灯烛,唯有丁进手里那盏琉璃灯还亮着,那光亮照着丁进身后忽然浮现的雾气,忽浓忽淡。 这一刻,潘有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极其诡秘的一幕。 雾气幽幽浮浮,凝聚成一道身影,凛风鼓动他宽大的衣袖,他一伸手,丁进便颤颤巍巍地递上那盏琉璃灯。 就是这一刹那, 雾气转淡,暖黄的灯影照见那样一张苍白的,骨相秀整的脸。 风雪拍窗,鬼哭狼嚎。 潘有芳披在身上的衣裳落地,他面上平静的神情在这一瞬间骤然皲裂,茶碗落地,“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阴寒之气裹附着他的脊背,尖锐的冷意刺得他筋骨颤栗,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如雾一般淡薄的身影走来,他立时想要后退,然而双膝发软,他踉跄几步,后仰倒地。 碎瓷片扎进他手掌,疼得他越发清醒。 这不是梦。 这居然……不是梦?! 潘有芳双眼大睁,他顾不得地上的碎瓷,双手撑在地上,仓皇地往后挪动。 徐鹤雪走到他的面前,琉璃灯的光亮照着潘有芳那样一张煞白的脸,他方才的气定神闲,乃至方才听见丁进那番话时,所有潜藏在眼底的杀意都被此刻的惊惧所击碎。 “潘有芳。” 这道声音冷得像浸过冰雪,刺得潘有芳耳膜生疼,他浑身一颤,整个心脏都好像被寒冰裹住,阴冷而窒息。 他忘不掉这张脸。 十九岁的少年,朱衣银甲,疆场策马,意气风发。 十数年前,潘有芳在居涵关不止一次与他饮过烈酒,论过诗文,将军虽年少,却兼具文人的温和谦逊,武将的杀伐果决。 “将军想做什么,如何做,我潘有芳都听您的,朝廷那边您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与他们周旋。” 某夜篝火的焰光炽盛,潘有芳手中端着酒碗,脸上也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酒意上头,红光满面,“咱们朝廷里头,若是能够少一些偏安守旧的家伙,若是都能拿出气性来,铁了心跟胡虏一较高下,这仗,何至于打得这么难呐……” 招魂 第151节 “那是他们还没有看透胡人的野心。” 少年将军一手撑在膝上,轻抬下颌,“我不管他们如何想,只要我还在边关一日,不夺回十三州,我绝不罢休。” “还要多谢你。” 他端起来酒碗,碰了一下潘有芳的,笑了一声,“不论我要怎么打,你都从不插手,朝廷问起,却总是你在为我承担压力。” “我与将军在此共事,心中又都只有一个目的,”潘有芳也跟着笑,“那就是将胡人赶回他们的草原上去,再不敢侵犯我大齐国土,为此,我心甘情愿。” 少年将军闻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绝不会让你受朝廷责难,我要打的每一仗,都必须赢。” “只要我赢了,他们就是有无数张嘴,也不敢轻易指摘你。” 少年张扬恣肆,仰头饮尽一碗烈酒,随即站起身来。 “将军这是去哪儿?” 潘有芳望着他的背影。 少年没有回头,清冽的嗓音隐含一分笑意,“悬星身上太脏了,我去给它洗个澡。” 寒风呼号,树影婆娑。 院中巡夜的护院步履整齐,来来回回,滴答,滴答的声音令潘有芳回神,他看见面前的这个人,殷红的血浸湿了他原本洁白的衣襟,竹青的袖口濡湿,血珠滴落下来,就在他的面前,化为诡秘的莹尘,点滴飞浮。 内知就在门外,影子落在门窗上,潘有芳发现外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发觉正堂里的灯影灭了,甚至没有人听见他摔碎茶碗的声音。 丁进从椅子上滑下来,身体瘫软。 “牧神山一战,我试想过很多人,”徐鹤雪泛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十六年过去,这个人已经老了,“却唯独没有怀疑过你。” “潘有芳,我信过你。” 未经十六年的岁月消磨,他死在那一年,如今这副容貌也与当年如出一辙,潘有芳胸膛剧烈起伏,他嘴唇颤动,却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在这个人面前反驳一个字。 “将军……” 潘有芳喃喃,他一边往后躲,一边说,“是吴岱!是他轻信日黎亲王,是他给我设下圈套……” 阴寒之意陡然临近,潘有芳的声音在被那只骨节苍白的手攥住衣领的刹那戛然而止,他根本不敢对上那样一双眼睛,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自控,飞浮的莹尘便是束缚他的绳索,恐惧挤压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连呼吸也不能。 “给谭广闻的假军令,难道不是你让杜琮送去的?” “……是。” 潘有芳喉咙发紧,附着在他身上的莹尘变得棱角尖锐,浸透衣料,狠狠地破他的血肉,这种尖锐而灼烧的疼痛,令潘有芳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可是那都是吴岱逼我的!是他用我亲族的性命为要挟,我以为,我以为时间上来得及,所以……” “你亲族的命是命,” 徐鹤雪的手扣住他的脖颈,指骨用力,收紧,“我三万靖安军将士的命,就不是命,是吗?” 因为动用术法,衣袍底下不知多少伤口皲裂,原本干净崭新的衣袍又染上斑斑血迹,他俯下身,“那么多人,因为你而背负叛国重罪,他们死在牧神山,无人收殓,无人在乎,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怎么敢?” 怨戾之气几乎充盈徐鹤雪的胸腔,他周身的莹尘像发了疯似的钻入潘有芳的血肉,折磨得他惨声连连。 “他们之中,有人救过你的命,有人与你喝过酒,真心诚意的,叫过你一声‘潘大人’,我却问你,原来在你心中,为我大齐护佑国土的这些将士,都是不足为重的蝼蚁吗?” 他松开潘有芳的脖颈,站直身体,冷眼看着他在地上蜷缩,咳嗽,挣扎,看他被莹尘折磨得翻来覆去。 “如果不是吴岱害我!” 潘有芳浑身剧痛,他颤抖着声音,“如果不是他!我不会走到这一步!我不想害您,我也不想害靖安军!我真的不想……” 不知是疼的,还是这桩血淋淋的往事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眼睑湿润,“将军……我真的不想。” 走上这条不归路十六载,潘有芳杀了窦英章,弃掉杜琮,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如履薄冰。 他不信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因为他已经付出了代价,哪怕是忍着怨恨与恶心,与吴岱和平共处,哪怕是成为南康王父子的走狗,无论是谁,张敬或是孟云献,又或者是如董耀一般的那些年轻的,天真的人,只要当今君父在,他们就只能闭嘴。 可是, 潘有芳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遇见亡魂复归。 他亲手灌过哑药的将军,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 十六年来积攒的城府,心计根本不堪一击,潘有芳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冷透了,“即便是在边关,我与将军,也还是谁都逃不过朝堂里的争斗。” 他的恐惧,他对于这位玉节将军的愧疚,剜心刺骨。 “如果可以,我更想与将军共事,而不是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去做别人的狗……”潘有芳满眼都是泪,“可是将军,一步错,我往后的每一步就都错了。” 他忽然挣扎着起身,妄图抓住徐鹤雪的衣摆,然而他的身影更淡薄,潘有芳的手伸出,什么也握不到。 窦英章从牧神山的尸山血海里,带回了这位将军。 是他,亲自让人将他送到雍州去的。 他知道,玉节将军活不成了,朝廷会判他的死罪,会让他在雍州伏法。 新任的雍州知州蒋先明,是他与吴岱等人亲手,将他推上那个位置的,为的,就是让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刚直忠臣,代替他们这些人,来做这件事。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雍州的民意汹涌,竟让蒋先明从民意,将斩刑改为凌迟。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去雍州。” 潘有芳声线哽咽,“我怕看见那座刑台,我怕上面还留有您的血迹,我怕您的魂魄永远在那里……” 他忽然像发了疯似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猛磕,磕得满额是血,他又仰起头来,“如果没有吴岱,我还能好好地做一个清白的人,做一个清白的官,如果我没有走错路,我也不会因为一念之差,而让您……” “我也不明白我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他摇头,“将军,世事无常啊。” 徐鹤雪忽而抬手,莹尘裹附着潘有芳,将他整个人悬空,莹尘刺入他的皮肉却不见血,钻心的疼痛折磨得他神思恍惚。 “这世上难道只有一个吴岱吗?” 徐鹤雪冷声道,“潘有芳,我竟不知,你这身骨头原来这样软。” “你放心,你与吴岱,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徐鹤雪一伸手,莹尘犹如绳索一般,将丁进拖拽过来,丁进双腿都是软的,他伏趴在地上,“求您,玉节将军!求您放过我吧!我并不知晓这些事啊,我,我也从来没有参与其中,十六年前,我只是一个小官啊!” “永安湖上,逼死董耀的,可是你?” 莹尘化作一柄长剑,剑锋寒光凛冽,抵在丁进的侧脸,彻骨的寒意几乎令丁进浑身一颤,他嘴唇抖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站起来,帮我杀了他。” 徐鹤雪手腕一转,抵在丁进脸上的剑锋撤下。 丁进恍恍惚惚,那柄剑悬空,横在他的面前。 若不是还有个吴岱在,徐鹤雪宁愿自己亲手杀潘有芳,他若此时自己动手杀潘有芳,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去吴岱的府邸。 丁进以为这是个能活的机会,他一下抬起头,看向潘有芳,因为磕破了头,血淌了他满脸。 “不敢?” 徐鹤雪垂眼。 “我,我……”丁进躲开潘有芳的目光,一下握住剑柄,他一手撑在地上,勉强站起身。 潘有芳用力地挣扎,却始终挣不脱莹尘的束缚,甚至因为他的挣扎,他浑身的疼痛加剧,冷汗浸得破损的额头刺痛。 “来人!来人!” 潘有芳嘶声大喊,“快来人!” 浮动的雾气隔绝了他惨声,内知的影子依旧映在门窗上,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内知在外头与家仆低声说话。 他的护院们在商量着要不要喝一碗热酒。 “将军……” 潘有芳看着丁进双手举着那柄剑走近,他惊慌地望向站在一侧的徐鹤雪,“将军,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求您放过我!” “求您放过我吧!” “我不想死,” 他用力地摇头,“我不想死……” 这大约才是他本来的面目,不再用吴岱做借口,不再有那么多的理由,他只是重复着一句“不想死”。 “丁进,你不是很会以你的口舌,轻易剥夺人的性命吗?怎么真拿起剑,却反倒不敢杀人?” 徐鹤雪抬起手,莹尘从他指间散出,化为几缕银丝,缠绕在丁进的脖颈,他收紧指节一个用力,殷红的血珠顺着他苍白的腕骨滴落。 “我杀,我杀……” 丁进一张脸涨得乌紫,他艰难地吐字,伸手不断地触摸自己的颈项,想要摆脱束缚,却什么也没触摸到。 银丝骤然松懈,丁进立时猛烈地咳嗽。 这一回, 他握稳了手中的剑。 “丁进!你敢!” 潘有芳大喊,“你莫忘了你有今日,都是谁给你的造化!” 丁进被他吼得又是一抖,脊背的阴寒仍在,丁进分毫不敢回头,“活人,才要这些造化,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住,潘三司。” 丁进举起剑来,发了狠似的,朝潘有芳的胸口刺去。 也是这一刹,外面杂声纷乱。 门窗外的影子仓皇挪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猛地从外面一脚踢开,与此同时,一支利箭擦着寒风,发出尖锐的声响,倏尔刺穿潘有芳的脊背。 丁进往前的剑锋,正好抵在刺穿潘有芳血肉的箭矢上。 剑刃破碎成光。 寒雾浓浓,檐外的灯火照进来。 束缚着潘有芳的莹尘顷刻消散,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嘴里吐出血来,人还没死,但徐鹤雪却看见散碎的魂火从他的身躯里浮出。 门外身着甲胄的兵士簇拥着一个人。 那个人手中持着一把长弓。 招魂 第152节 徐鹤雪抬起眼,看见他的脸。 “……永庚?” 门外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而下一瞬,他亲眼看见那道淡薄的身影忽然化为雾气,消失不见。 一盏琉璃灯坠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其中的焰光熄灭。 “子凌!” 嘉王猛地朝前几步,他扔了弓弦,满屋子地绕,“徐子凌!” 方才所见,好似幻梦。 “我是赵永庚,我是永庚……” 嘉王回过头,看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潘有芳,他一脚蹬开丁进,抽来亲卫袁罡的剑,快步走上前去。 他疯了似的,一剑又一剑地落在潘有芳身上,割破他的血肉,斩断他的指骨,血污几乎沾满他的衣袍。 袁罡站在一旁,侧过脸,没有看。 “你怎么敢那样害他?” 嘉王声音颤抖,像陷入梦魇一般,他又是一剑刺下,潘有芳微弱的挣扎几乎无用,血液迸溅在嘉王的脸上,“你怎么敢辜负他的信任?你们怎么敢让一个清白的人,生生受了那一百多刀?” “我要杀了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压抑了多少年的恨,多少年的痛,几乎都在此刻让他疯魔,嘉王满眼是泪,捏住潘玉芳的下颌,指节泛白,剑锋一寸一寸地抵入他的嘴里,一点,一点地割断他的舌头。 血液淌了满地,丁进吓得连声惊叫。 潘有芳已经没有声息了,浑身血肉模糊,也看不出原本的皮相,嘉王看着剑锋滴落的血珠,他回过头。 昏暗的光线里,他苍白的面容上沾着血。 “殿下!殿下臣是丁进,臣是殿中侍御史丁进!”丁进看着他走来,他吓得连忙往后挪,“殿下不要杀臣!那些事都跟臣没有关系!臣什么都不知道啊殿下……” 嘉王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刺耳求饶声戛然而止。 院中所有的护院都已经被侍卫马军司的兵士杀光,鹅毛般的大雪扑簌而来,嘉王直愣愣地提着剑站在正堂内。 他回头,檐下的灯火有些刺眼。 “殿下抗旨回京,可知是什么后果?” 驿站遇袭的那夜,嘉王逼着来救他的,孟云献的人,将他悄悄带回云京城中,在孟府,他见到了孟云献。 “我知道,但我想见孟相公你,我想问您,您是否比我的老师,知道更多的事情?” 那时,他这样问。 “他的事?” “他的事。” 孟云献沉默良久,才道,“是潘有芳,他与吴岱勾结,假传军令,使谭广闻增兵鉴池府,贻误牧神山战机。” “为了他们自己的性命与前程,他们葬送了子凌与三万靖安军的性命,让你的挚友,崇之的好学生,背负叛国骂名。” “那夜,潘有芳曾亲口对我说,” 孟云献喉咙发哽,“为了不让子凌在蒋先明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亲手给子凌,灌了哑药。” “他受凌迟时,连一声冤,一声痛……都喊不出啊。” 眼泪淹没视线,浓重的血腥味道熏得嘉王俯身干呕,袁罡连忙上前去扶他,却被他挥开手,他扔了那柄沾着血肉的剑。 步履蹒跚地走出门。 寒风拂面,吹得他头疼欲裂。 “葛大人还在搜查张信恩吗?” 他哑着声音。 “是。” 姓林的指挥使恭谨地答。 正是此时,有一队兵士匆匆赶来,有一人手中捧着一只木盒,他俯身,在嘉王面前将那只木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殿下,苗太尉让小的带着吴岱的人头,来见殿下!” “怎么死的?” “一百三十六刀,一刀不差!” 嘉王忽然笑起来,风雪之间,这笑声凄凉,令在场的所有兵士心里头都有些发酸,只听得他忽然重声:“好!” “林指挥使,不要让葛大人过来,就让他继续搜查张信恩吧,”嘉王有些眩晕,勉强站直身体,“我知道你们这两个营都出自葛大人的定乾军,曾经也在玉节大将军麾下共抗胡虏,所以你们愿意拼却性命不要,与我一同为玉节大将军报仇雪恨。” “若不是再看不到希望,我们何至于走到这一步?可我却不能让你们因我而送命。” 嘉王抬起头,“所以,今夜过后,你们就都咬死了一句话,说我趁侍卫马军司搜查莲华教张信恩之际,假传圣旨,称潘有芳、吴岱与造反的张信恩有私,令你们立即诛杀此二人。” “无论谁来审,你们都要如此说。法不责众,你们是为官家守护皇城的人,一定不会有事。” “是我,杀的他们。” “官家治死罪,我一个人来认。” 第121章 浪淘沙(六) 近丑时,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在庆和殿外吹着冷风,遥望檐外纷扬大雪,心里像是被一块巨石压得喘不来气, 他满脑子都是是泰安殿祭天仪式结束后,父亲回到家中, 交代他的那句:“我若有事,你莫认我。” 苗景贞立时跪在苗太尉的面前,仰头望着他, “父亲,您想做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 您难道也想学蒋先明吗?!” “您让易扬辞官, 让他们夫妻两个带着母亲离开云京, 根本不是探亲, 而是避祸,是不是?” 苗太尉看着他,半晌才道, “景贞,你弟弟他不适合做官,当初是我想岔了, 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官, 这官场,他都没法儿混, 他那个纯粹的性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得折在这里头。” “近些日, 嘉王与我的书信, 都是你递的,你应该也知道, 你亲叔叔到底是怎么死的,”苗太尉提起自己英年早逝的弟弟,他按捺不住,“什么私仇,他谭广闻哪里是因为私仇杀的天宁?” “天宁为大齐死守雍州,这么多年来,你我都以为他是死在耶律真的手里,谁能想到,胡人杀不死他,反倒是咱们大齐朝廷里的人,害死了他!” 苗太尉眼眶湿润,笑得悲怆,“我做了几十年的武官,我为大齐打了多少仗,可是换来的是什么?君父的猜忌,弟弟的惨死。” “我一直以为,若不是玉节将军投敌,何至于居涵关失守,又何至于雍州城险些失陷,天宁惨死。” “可是景贞,他没有投敌。” 这么多年来,苗太尉心中对于那个当年投身在他军中的少年一直存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他曾真心欣赏过徐鹤雪。 苗太尉永远记得,丹原一战,那时他领着护宁军在丹原与几万胡人大军僵持不下。 他破不开挡在最前面的胡人精锐。 十五岁的徐鹤雪三次闯入帐中,恳求给他几百骑兵,苗太尉并不准许,徐鹤雪便一直立在帐外。 高原上昼夜温差大,少年从白日站到黑夜,没有挪动过一寸地方。 “兄长,你就让他试试吧!我觉得这小子行!”苗天宁将他从大帐中拽出去,指着那少年,“你何妨让他一试?” “试?这是能让一个黄口小儿随便试的吗!” 苗天照怒目圆睁,“这是打仗不是儿戏!老子是将军,就得爱惜我这些儿郎的性命!给他试,他能保证让咱们的兵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 “能。” 木架上的火盆烧得正旺,那少年清晰的嗓音落来,“苗将军,若您肯让我一试,我将他们带出去,一定能将他们带回来。” 明明才十五岁啊。 苗天照也不知道这个少年身上究竟哪里来的信心,但他想起徐宪,那是苗天照心中敬佩的人,而徐鹤雪,是徐宪的儿子。 苗天照给了徐鹤雪七百骑兵。 也就是这七百骑兵,绕后奔袭,如入无人之境,奇迹般地折损丹丘后方两千人,还活捉了泽冗。 那一战,苗天照大破胡人军。 那是他第一回 领略徐鹤雪身上与年纪不符的战争天赋,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我对不起天宁,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我也对不起徐鹤雪,竟也如他人一般,信了他是叛国的罪臣。” 苗太尉在泰安殿打了架,头发都是乱的,也没让人梳理,“他们就是仗着官家不愿意承认这桩错事,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如今,那个姓董的监生被他们害了,还有六十余个后生在夤夜司里等死,就连蒋先明和贺学士都被关在御史台的大狱里……这么多人,谁不是敢说真话的人?可是说真话,就得死。” “没有人,可以在官家的面前,在王法之上,为玉节将军徐鹤雪讨得一个公道,孟相公没有办法,蒋先明没有办法,就是再多,再热的血,也都没有办法……” “所有人都在逼着我们放下这桩案子,他们都在看着我们,觉得我们拿不起这桩案子!” “可是景贞,老子是上过战场的人,胡人老子杀了多少都数不清楚,还怕他们这些弯弯绕吗?” 苗太尉扣住苗景贞的双肩,“反正官家是不会再许我上战场杀敌了,我在军中有多少威望,官家对我就有多少猜忌,但你是老子的儿子,你应该知道老子憋屈了多少年,再不想如此了!” “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是我与葛让两个一块儿借高官厚禄招安的名义,将他引诱来的,又将张信恩入城,恐有所图的消息透露给黄宗玉,黄宗玉已经下令,今夜宵禁,子时侍卫马军司于城中搜捕张信恩。” “侍卫马军司里,有两个营是葛让的旧部,我们,就是要趁今夜搜捕张信恩之时,趁机杀了吴岱与潘有芳!” “虽不能以王法还玉节将军与靖安军公道,我等也要将此二人杀了,以此告慰玉节将军与靖安军三万人的英灵!” “还有天宁,贵妃身怀子嗣,她在一日,吴岱就死不成,可是天宁的命债,我一定要吴岱还来!” “儿啊,你在官家身边已经好些年了,我的事你不要碰,到时官家治罪,你亲自来抓我,如此,你也能保住自己,保住你妻子阿夏,你母亲和弟弟弟媳,也都要靠你来活。” 苗景贞眼眶骤红,“儿子怎么能抓您?儿子怎么能……” “景贞,你必须这么做。” 父亲的声音响彻耳畔,苗景贞呆立在殿前出神,他眼眶又热,却听殿门一开,他转过脸,只见几名宦官慌里慌张地出来。 他们很快朝白玉阶底下去,庆和殿里第二道门还没合拢,苗景贞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正元帝的怒喝,“金丹!梁神福!” 口齿似有些不清晰。 招魂 第153节 不多时,太医局值房里的医正们匆匆赶来,有人跑得急,才上了石阶就在湿滑的地面上滑了一跤,却也不敢怠慢,爬起来就往殿里去。 苗景贞心里不宁静,有班直让他去值房里歇着他也没出声,他一手紧紧地握着刀柄。 几名宦官端着清扫起来的碎瓷片出来,快步往阶下去,梁神福似乎正在隔扇之后,他说的话苗景贞有些听不清,他干脆跨过殿门,走近隔扇。 “官家要金丹……所以……” 里面一个年轻宦官颤着声音道。 “官家要,你就敢给?” 梁神福厉声,“今时不同往日了,这金丹不是乱吃的!” 金丹可以缓解官家的头疾,苗景贞不是没有见过官家服用金丹,紫阳真人炼制的金丹也一向是由御前班直去道宫里取的。 但他细细一想,才惊觉近来御前班直竟一回也没有去过道宫。 “苗大人。”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唤,苗景贞回过头,只见来人竟是嘉王身边的宦官荣生,正值严冬,他却满头大汗。 苗景贞走出去,令值守的班直将殿门合上,才与荣生到露台底下,“你怎么来了?” “苗大人,殿下白日里说去接吴小娘子回宫,可到宫门落锁他也没有回来,听说昨儿夜里宵禁,外头在抓反贼,奴婢实在担心殿下……” 荣生袖子上都是雪粒子,他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殿下今日从泰安殿出来就很是反常,奴婢越想越不对劲,苗大人,您说殿下到底去做什么了?” 荣生心里很是慌张。 “殿下跟你说什么了?”苗景贞立即问道。 “他说,如今谁若是碰玉节将军的案子谁就得死,还说,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荣生此刻是万分后悔,“他还让奴婢多去南郊别苑照看李庶人,奴婢当时怎么就没发觉什么不对呢!” 如今想来,这字字句句,都透着决绝。 苗景贞想起父亲与嘉王的书信往来,想起父亲在家中与他说过的那番话,他与枢密副使葛让葛大人分明没有要将嘉王殿下卷进这桩事的意思,他们甚至瞒住了东府相公孟云献。 但如今看来, 嘉王殿下极有可能已经卷入其中。 苗景贞几乎是立时猜出,嘉王如此,也许是想为他的父亲苗天照与葛让揽下所有罪责。 可嘉王殿下,怎么能死呢? 苗景贞紧紧地握着刀柄,他意识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几乎都在这一夜之间,可他真的能遵从父命,明哲保身,亲手……去抓自己的父亲么? “娘娘!娘娘您慢些!” 苗景贞听见这样一道担忧的女声,他一下抬头,只见贵妃被一众宫娥宦官簇拥着往白玉阶上走去。 贵妃根本没有办法安眠,嘉王说是去接她的内侄女,可这都大半夜了,宫门都落了锁,她却连茹儿的面也没见到,这令她心中十分不安。 又听说庆和殿这边又请了太医局的医正,她便匆匆穿衣,赶了过来。 “若贵妃进去,殿下未归的事可就说不清了……”荣生瞧见这样一幕,心里怕得厉害。 苗景贞站着没动,看着上面梁神福从殿内出来,伏低身子与贵妃说话。 “荣生,你是韩使尊的干儿子?” 苗景贞忽然出声。 “是。”荣生虽不知他为何忽然这样问,却还是如实回答。 “那梁内侍也就是你干爷爷?你们亲近么?” “干爹不在,常是奴婢在干爷爷面前伺候,自然是亲近的。” 正是因为这层关系,韩清才会将他安置在嘉王身边,如此才算放心。 “好,” 苗景贞颔首,站直身体,神情肃穆,“荣生你听着,嘉王殿下一定是为玉节将军报仇去了,如今摆在咱们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一娘娘活,嘉王殿下死,二,娘娘死,嘉王殿下活。” 荣生惊得瞪大双眼,嘴唇哆嗦,“苗大人……” “嘉王殿下不能死,那么贵妃就一定不能有翻身之机,如今光有私通这则罪还不够,因为黄相公还在查,他不查清楚,贵妃就依然是贵妃,所以你我如今,要让贵妃再背上一则死罪。”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令荣生霎时呼吸都凝滞。 “不敢?” 苗景贞逼近他,“荣生,今夜若不能成事,我全家都要死,而你干爹韩清是如何选的,不必我再提醒你一遍,对吗?” “奴婢……” 荣生后退几步,只这么一会儿工夫,他想了很多,若是嘉王殿下出事,贵妃娘娘再将她的内侄女找到带回宫中,那么吴小娘子万一改变心意,将所谓的信物解释清楚,以求自保,那么到时,他也难逃一死,不仅他难逃一死,因着他与韩清,与梁神福的这层关系,还将带累了他们…… 贵妃不会放过他们。 再者,污蔑皇室血脉,本身就是天大的罪过。 “奴婢该如何做?” 荣生胸腔里的心脏疾跳不止。 “让贵妃进去,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劝住你干爷爷,荣生,此事全在于他,若他不肯,我们就都得死。” 苗景贞说道。 “娘娘,官家正睡着,您还是别进去,待官家醒了,他会见您的……”梁神福躬着身子,不住地劝说,“这天寒地冻的,娘娘要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啊!” “太医局的人都来了两回,官家到底如何了?你们这些奴婢,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尽心服侍?” 贵妃气得胸膛起伏,“我要去服侍官家!尔等怎敢拦我!” 荣生先朝着白玉阶走上去,见着梁神福打发了几个宦官快步下来,他拉住一人,“你们做什么去?” “梁内侍让咱们去请孟相公与黄相公入宫!” 荣生闻言,松开他,他看着几人匆匆冲入风雪里,他心里惊疑,如今还没有到寅时,寅时之前,宫门落锁,非要紧事不得开。 可干爷爷竟在此时让人去请东府西府二位相公入宫,荣生神色一紧,难道官家…… 他立时快步朝阶上走去。 “娘娘,还请娘娘万莫为难奴婢……” 梁神福冷汗涔涔,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着一个宦官躬着身子上来,他定睛一瞧,“荣生?” “奴婢拜见娘娘。” 荣生先给贵妃行了礼,又对梁神福唤了声,“干爷爷。” “嘉王殿下为何没有回宫?茹儿她在哪儿?”贵妃认得他,一见他便上前去踢了他一脚。 地面湿滑,荣生被踢得一下摔倒,他赶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娘娘,想来殿下与吴小娘子定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待天亮些,应该就回来了!” 梁神福当着贵妃的面,不好去扶荣生,却听贵妃与荣生这番对话,他惊愕道,“嘉王殿下没回宫?” “是。” 荣生答了声,正不知该如何劝梁神福放贵妃进殿,却听隔扇里隐约传来正元帝的呼痛□□,贵妃一听,立即不管不顾地往殿里去,“官家!” 守在殿门两侧的御前班直顾忌着贵妃身怀有孕,拦也不敢拦,梁神福才要上前,却被荣生紧紧拉住,那些个宦官见贵妃气势汹汹,拔下金簪抵在自己颈子上,他们也都不敢多拦。 “哎哟娘娘……” 梁神福见贵妃扔了簪子推开隔扇进去,他回过头来,“荣生!你做什么!” “干爷爷,您快过来!” 荣生将他拉到殿门内的长廊里,走到灯火昏暗处,“如今是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也没有眼下这桩事重啊……” 梁神福惦念着里面的官家,想赶紧进去,哪知道荣生“扑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梁神福吃了一惊,“荣生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荣生不起来。” 荣生垂着脑袋,“干爷爷,您还不知道,嘉王殿下如今要活不成了。” “什么?” 梁神福立时俯下身,“你在说些什么?” “孙儿对不起干爷爷……”荣生隐含哭腔。 梁神福抓着他的衣襟,“咱家不是早与你说了,在嘉王殿下身边,也得是官家的奴婢,万不可卷进不必要的事端里去,你可是将咱家的这番叮嘱都忘了?!” “干爷爷,您是宫里的老人,您知道在这里头,哪里有什么不偏不倚……”荣生压低声音,抽泣一声,“干爹他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你们两个……” 梁神福心中骇然,手指骤然松懈。 “咱家将韩清和你,当成亲生的儿孙来疼,”梁神福咬着牙,“可你们一个两个,却瞒着咱家,如今,惹出事来了,连咱家,也牵累上了,是不是?” 荣生哭得鼻涕眼泪都淌出来,他抿紧嘴唇不说话,伏低身子,一个接一个地磕头,一声比一声响。 韩清即便是到了雍州,也总是寄信来嘘寒问暖,还不忘捎带一些雍州的吃食物件,而眼前这个荣生呢,是韩清收的干儿子,也是梁神福看着长到这么大的,眼见着荣生磕得头都破了,梁神福心里不忍,要去拉他,却不防一柄刀忽然横来他颈间。 梁神福吓了一跳,正欲大喊,却见持刀之人,正是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 “苗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想造反吗?” 梁神福到底是在官家身边待了多年的,他还算镇定。 “只是杀一个宦官,不算造反。” 苗景贞压低声音。 外面风雪大作,守在外面的御前班直没有声响,这殿中的窄廊,只有他们三人隐在这昏暗之处。 “苗大人,万不可如此对待他啊……”荣生吓得连忙祈求。 “我只是想问梁内侍两件事。” 苗景贞并未放下刀。 “什么?” “官家如今病情如何?” 招魂 第154节 梁神福闭口不言。 “干爷爷,我见您让他们去请黄相公与孟相公,可是官家有什么不好……”荣生跪在地上,拉拽梁神福的衣摆。 梁神福挥开他的手,而苗景贞的刀刃抵得更近,梁神福心中一慌,半晌,他到底还是开了口,“官家……有中风之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着急忙慌地让人去请东府西府两位相公入宫。 自官家用了名医张简的药后,身子就大不如前,今冬冷得厉害,官家反复受了好几回风寒,头疾又总是发作。 在泰安殿上举行祭天仪式,那几个时辰下来,更是让官家的病势一下更为沉重,何况那蒋御史还在泰安殿中,将官家气得呕了血。 如今,境况不大好了。 梁神福也是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苗景贞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听见梁神福这话也并不算太过意外,他复而开口,“那我再问您,官家的病,是否不能服用金丹?” 此话既出,梁神福的神情大变,“你……” 张简用的药与金丹相冲,这是官家早就知道的事,但他还是宁愿要一个自己的亲生骨肉,也要服下那虎狼之药。 服用过张简的药,就再也不能碰一粒金丹。 “我听官家已有些口齿不清,我不妨告诉您,我苗景贞今夜就将这条命系在我这把刀上,我已然做了我的选择,您的干儿子韩清也早就做了选择,还有如今跪在你面前,叫您干爷爷的这个人,那么您呢?” 苗景贞用刀架在他的脖子,将他推到隔扇上,透过隔扇的雕花缝隙,梁神福与苗景贞都看见殿内有数名医正,贵妃正坐在床沿。 苗景贞冷声道: “梁内侍,您知道自己该如何选吗?” 堆砌的冰雪被冻得更硬,附着在檐瓦之上,被嶙峋灯火照得晶莹,孟府里,姜芍披着外衣,内知在侧为她提灯,两人匆匆穿过连廊。 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姜芍推门进去,才发觉孟云献竟伏在书案上,已经熟睡,她走上前,语气里透着焦急:“孟琢,你快醒醒!出事了!” 孟云献被姜芍推醒,他的眼眶还是湿润的,恍惚地盯着面前的姜芍看了片刻,才喃喃了声,“阿芍?” 接着,他猛地站起身,环视四周。 屋中除却他面前的夫人,与在旁提灯的内知,就再也没有旁人。 “孟相公,先保重您自己,暂时放下我的案子吧。” 他忽然想起,那道淡薄的身影,伴随着这样一句话,逐渐化为雾气消散在他的眼前,而他也在未散尽的迷雾中,失去意识。 “孟琢,殿下出事了!” 姜芍不知他在找什么,也没工夫问,只将葛让命人送来的书信,递给他。 孟云献立时清醒许多,他将书信接过,展开来一行行扫过,他的脸色一变,“他们怎么能如此胡来……” 葛让,苗天照。 原来搜捕张信恩是假,借此强杀潘有芳、吴岱才是真。 他们竟将他,瞒得严严实实。 “他们……真是不要命了。” 孟云献握着信纸的手一颤,无力地垂下去。 “这信上说,殿下以性命相要挟,逼迫葛大人手底下虎啸营的林指挥使,让他亲手杀了潘有芳,如今,殿下要为他们一力承担重罪,让他们咬死一句话,说殿下假传圣旨。” 姜芍喉咙动了动,“葛让葛大人说让你劝劝殿下,这罪,他与苗天照来认,让你保住殿下的性命。” 孟云献一言不发。 他忽然想起嘉王抗旨回京那日,天还没有亮透,他们两个就在这书房中坐。 “我昨夜遇见一个人,他戴着帷帽,我虽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孟相公,我也不知为什么,我看见他,就总是会想起子凌。” 嘉王满脸是泪,“他救了我,劝我珍重,可是那个时候,我听他说这些话,心里像是被一刀刀地割过。” “我不敢走,我再也不敢走了。” 嘉王哽咽地说,“孟相公,我已经想过了,尊严我不要,什么我都可以不要,反正我如今孤身一人,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 就是那日, 嘉王三拜九叩,高呼着“万方有罪,在臣一人”,从御街到皇城。 孟云献到此刻才猛然惊觉,他的那句“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云京”究竟是什么意思。 嘉王回京,原本就存了死志,为徐鹤雪,为靖安军。 既不能以王法还给他们应有的公道,那他就自己去讨。 “不能再晚了,再晚个几十载,这天下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会在乎他的清白。” 这是那日嘉王离开前,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此刻,孟云献深刻领受了这句话的深意。 “主君!宫里来人了!” 一名家仆匆匆领着一位宫中的宦官冒雪而来。 “孟相公,还请快些入宫去吧!”那宦官进了门,便焦急地说道。 “可是官家的病情?” 孟云献估摸着,此时似乎还没有到寅时,这宦官出宫,定有大事。 “官家有中风之兆,梁内侍令奴婢们出宫请您与黄相公入宫!”宦官躬着身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中风? 孟云献心头一凛,他立时道:“你先去喝一碗热茶,我换好官服,咱们就走。” “是。” 宦官垂首,转身被人领着出去。 “眼下咱们怎么办?”姜芍见人走远,一边去拿了衣裳,一边问道。 “阿芍。” 孟云献却不抬手任她穿衣。 姜芍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有泪意。 “我……” 孟云献声音发紧,“我见到子凌了。” “你……说什么胡话?” 姜芍惊愕地望着他,却见孟云献眼中的泪意很快汹涌,淌下来,他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他,他是徐景安,他是倪公子。” “一个死去的人,时隔十六年返还阳世,这个阳世却还在唾骂他,侮辱他,可他……却又在边关,为我大齐的国土,为我大齐的百姓,又死了一回。” 孟云献颤声,“阿芍,十六年,无人还他清白,无人为他收殓,可他,却还劝我,暂时放下这桩案子,他要我,好好地活着。” “在他心中,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远比他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要重要,可是我们,我们愧对他啊……” “我们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还要等?” 孟云献泣不成声。 “若我再等,我耻于为人!” 孟云献立时将守在外面的内知唤来,“你去,让夤夜司的周副使从葛让那里将嘉王殿下接回。” 内知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孟云献将手中的信纸攥成一团,“如今,我只有将黄宗玉拉下水,尽力一搏了。” 第122章 万里春(一) 孟云献换了官服才出府, 还不及上马车,便有人踩着厚重的积雪,一声声地唤:“孟公!” 那人穿着常服, 腰间佩刀,孟云献回身, 借着檐下灯笼的光打量他,“你是何人?” “我有话要说。” 青年似乎顾忌着那名来孟府传话的宦官,他走近孟云献的内知, 凑上前去,耳语一番。 内知倒吸一口凉气, “啊”了一声, 勉强稳住心神, 赶紧走到孟云献身边来, 躲着那宦官,压低声音道:“主君,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令他来传话, 鲁国公找的那名医张简给官家所用之药与金丹相冲,贵妃强闯庆和殿,趁梁神福等人不注意, 将金丹弄碎在官家的汤药里……如今, 苗大人已将贵妃拿住。” 短短一番话,其中所透露出的深意却令人心惊, 孟云献几乎是立时便想明白,苗景贞应该是知道他父亲苗太尉所做之事, 又不愿意“大义灭亲”, 才出此下策,赌上满门性命, 来保嘉王。 他立时改了主意,“去,让周副使先将黄宗玉困住,不要让黄宗玉在我之前入宫。” 内知立即去叫人。 “你先回宫去吧,我随后就到。”孟云献扬声,对那宦官道。 宦官自不敢过问孟云献的事,他躬身应了一声,随即便上了马车。 天色黑沉沉的,寒雾在昏黄的灯影里浮动,孟云献的马车停在道路中间,宵禁还在,侍卫马军司的兵士们立在路中央冷冷地审视着那架马车。 葛让身披甲胄,拨开人群往前走,正逢孟云献被内知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他唤了声,“孟公,我这就随您入宫。” 孟云献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抬起头就见葛让展开双臂,由身边的兵士卸甲,摘刀。 “你在苦寒之地待了多少年才被黄宗玉提携回京,如今又好不容易坐上枢密副使的位子,”孟云献一边朝他走近,一边说道,“可你今夜做下这桩事,你是不要你这条老命了啊葛将军。” “我知道,您动刘廷之,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取代他坐上这个位置,我也知道您这么做,是为了玉节将军的案子能多几分胜算,” 葛让自己摘下护腕,“嘉王殿下与贵妃最初合谋之时,我们之间便已经在来往,只是我尚对官家存有几分期望,所以我一直没有轻举妄动,您谋算的每一步都精妙,若是一般人,早该死了,可为什么偏他潘有芳和鲁国公次次都能躲得过?次次都能毁尸灭迹?” “那个叫董耀的后生让我明白,玉节将军的这桩案子,对我们这些想要翻案的人来说,是催命符,对他们那些做下这等恶事,却十六年逍遥法外的人来说,那却是护身符。” “您看,他们甚至能以此案,来杀更多的人,甚至诛您的心。” 葛让呼出白气,“您说,这世上怎么有这样荒唐的事,为恶者,偏偏能以恶而安身,玉节将军已经死了,可他们做下的每一件事,都还在侮辱他!” “老子这条命若没有玉节将军,早十几年就死了,死在战场上,被胡人的马蹄践踏,被他们养的猎隼啄成一团烂肉……” 葛让咬着牙,“我只恨当初没有收到那军令,若我知道玉节将军的打算,即便是没有军令,不必他谭广闻,老子一个人,也要带着我定乾军去将那蒙脱活剐了!” “在泰安殿上,我就什么都想明白了,官家不想重审,此案就没有重审的可能,何况官家本就不喜嘉王,一旦贵妃生子,嘉王一定会被再打发到彤州去,到时就更没有为玉节将军翻案的可能了。” 招魂 第155节 “只是,我没想将嘉王殿下搅进今晚的这桩事里来,可他执意如此,还拿着匕首威胁我的部下……” 葛让有些愧疚,“孟公,您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张信恩你们抓到了吗?” 孟云献问道。 “抓到了。” “活的?” “活的。” 孟云献点了点头,“好,你令人将他带上来。” 葛让虽不知孟云献的用意,却还是回头,令虎啸营的林指挥使去将那张信恩提来。 张信恩穿着单薄的阑衫,被人五花大绑,看着竟不像是个造反的,而像是个斯文俊秀的书生,葛让狠踹他腿弯,迫使他在孟云献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 “是我错信了你们这些朝廷的走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信恩仰起头,满脸愤恨。 “先生看起来是一位读书人,怎么就做了莲华教的副教主?” 孟云献走上前。 “若不是朝廷逼得人没法活,谁又会寄希望于一个教派来拯救自己?” 张信恩怒视着他,冷声笑道,“你们这些人高官厚禄,绫罗绸缎,却不知百姓疾苦,多少人被你们这些做官的大人,有钱的乡绅,变着法儿的夺走田地,多少人吃不上饱饭,又是天灾,又是人祸……人嘛,求不到你们这些官老爷来救救他们,他们自然就要求神拜佛,以期老天爷来救。” 孟云献俯身,逼视他,“那你,怎么坐到了副教主的位置,却还要我们来救?” 张信恩忽然闭口不言。 “若能高官厚禄,谁又想与朝廷为敌,是不是啊张副教主?你恨我们这些人,可你,也想成为我们这些人。” 孟云献言辞犀利,撕破了张信恩这副言辞底下真正的,属于人的,私欲。 “这本也无可厚非,” 孟云献接着道,“可是张副教主,你想要的东西太多,但你却不见得有得到它们那个能力,你若没有能力,我为刀俎,你便是鱼肉。” 张信恩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要你认下一桩死罪。” “什么?” 张信恩愣住。 “引诱你来云京的人其实是潘三司,他与你说好,只要你能投诚,与他里应外合,除掉莲华教所有参与造反的教众,他便能使你摆脱反贼的身份,甚至举荐你入朝为官。” 孟云献站直身体,徐徐说道,“你为此意动,冒险入云京城,岂知这根本就是圈套,潘三司将此事告知了黄宗玉黄相公,约定今夜子时于城中捉拿你,你心知上当,气急败坏,率领乔装的教众潜入潘府,正逢潘三司与殿中侍御史丁进在正堂内争吵,你听见丁进在与潘三司争吵,你也没听清具体的事,只知道丁进末了大喊了声,若潘三司不答应他,他便干脆将手里已经写好的罪书送到御前。” 孟云献又道,“你并不知道那道罪书上写了什么,你也并不关心,你没有再细听,领着人将潘有芳杀了,连那丁进,你也没有放过。” 葛让在旁,听得心惊,他愣愣地看着孟云献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就将潘有芳与丁进二人的死,按在了这张信恩的头上。 “笑话!我既没做过,又为何要认下这死罪?” 张信恩撇过脸。 “若我说你认下这死罪,才能有一条生路可走呢?” 孟云献沉声。 张信恩一怔,抬起头,他并不知此人是谁,片刻,他冷哼:“谁知道你不是看我反正要死,身上多几重罪,也无伤大雅,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孟云献却忽然俯身,抓住他的衣襟,“张信恩,你没得选,你若不信我,你今夜就得死,你若信,你还有一条生路可期,你说,你该怎么选?” “我……” 张信恩哑口无言。 孟云献吃准了他的心思,当即松了手,再与葛让道,“至于吴岱,就说是莲华教教众为泄愤,知道官家爱重贵妃,所以杀了吴岱。” “这……官家真的会信吗?” 一夜死了两个朝廷命官,潘有芳还是朝中重臣,吴岱又是贵妃的父亲,这样的说辞,只怕还不能解释清楚。 “宫中传来消息,官家已有中风之兆。” 孟云献低声说道。 葛让吃了一惊,“什么?!” “所以葛大人,若不是因为这个,我还真没有把握能将殿下从这桩事里摘出来,”孟云献苦笑一声,“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官家信或不信,而是黄宗玉,这个人证,是我给黄宗玉的,潘有芳的死,他若肯认,那么吴岱的死,也就无足轻重。” “殿下在何处?我得带殿下回宫。” 葛让不敢耽搁,连忙让人将嘉王殿下从后面的马车中请出来,嶙峋灯火里,孟云献看见嘉王浑身是血,发髻散乱,一张脸煞白,走的每一步路都很虚浮。 “殿下。” 孟云献见他要摔倒,便立时上前扶了一把。 看孟云献伸手来解他的外袍,嘉王也站着没动,直到那身沾满血污的衣袍被孟云献扔给他身后的亲卫袁罡,他迟缓地俯身作揖:“孟公,我对不起您。” “殿下这是什么话?” 孟云献与内知将他一块儿扶到马车上去,车马辘辘声中,他将干净的外袍递给嘉王,“殿下,换身衣裳,咱们好入宫。” “我辜负您了。” 嘉王慢吞吞地接来衣裳,嗓音哑得厉害。 孟云献却问他,“殿下从回京那日,就已经在打算今日的事了,是么?” “自从您将所有的真相都告知我以后,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嘉王捧着衣裳,没有动,“我发誓,我要做官家身边,最亲近他的人。” “我可以娶吴氏女,我可以忍着恶心在官家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对他说,是,徐鹤雪就是应该被千刀万剐,是,我的老师太糊涂,是啊,我从前也糊涂,为他们两个人磕头磕出额上这道疤……” 嘉王眼眶又湿,却在笑,“官家您没有错,错的是我,我从前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孟公,这些话,我都可以毫无芥蒂地说出来,但我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是明白,无论这是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多重多重的一桩冤案,官家都绝不可能,让此案真相大白。” “自我成为官家的养子,在宫中多久,我就担惊受怕了多久,生怕自己不知何时就没了命,朝臣们将我当做棋子翻来覆去,官家看我的每一眼,都带着厌恶,” “唯有在彤州的那些年,我心里才真正安定过。” 嘉王慢慢地说道,“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也不敢再回去,老师的死,子凌的冤,压得我要喘不过气了,可是您看我,自老师死后,我虽借着写青词而得以留在云京,也没有丝毫能力可以清查子凌的案子,这些,一直都在靠您来做。” “您做的已经太多太多,可再多的证据又能如何?潘有芳不是已经用董耀他们那些人证明了么?这桩案子,碰不得。” “我知道您对我寄予厚望,可我却不是一个值得您如此对待的人,儿时我就懦弱,没有子凌,我就得受欺负,因为他,我少受了很多欺负。”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这一条性命,用来为他报仇雪恨正好,我不想再听任何人辱他,我自己……也不想再辱他。” 做人,不可以懦弱。 哪怕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如今的绝境,他也敢从容地走。 “殿下,咱们未必就到了绝处。” 孟云献心里不是滋味,他收敛心绪,“您快换衣裳吧,官家中风,您作为养子,应该去见他。” 嘉王闻言,猛地抬眼。 中风? 马车倏尔停下,孟云献挑开帘子,只见周挺站在不远处,夤夜司的亲从官正将另一架马车围得严实。 “放肆!你们夤夜司真是放肆!” 黄宗玉的怒吼声传来。 孟云献被内知扶下去,走到周挺面前,“你这样帮我,若今夜不成事,你可能就保不住性命了。” “下官,想救那六十余人。” 周挺垂首,只道。 “你是个好儿郎。”孟云献拍了拍他的肩,听见前面黄宗玉的声音,“我得赶紧过去,他脾气大。” 周挺没说话,退到一边,令晁一松等人退开。 “黄老啊。” 孟云献看见黄宗玉拄着拐,在马车旁气得胸膛起伏,白雾不断从他嘴边呼出。 “孟琢!” 黄宗玉一见夤夜司的人退开,他铁青着脸,“你要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您知道潘有芳和吴岱的事了吧?” 孟云献走到他的面前。 作为枢密使,黄宗玉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宫里来人传话之前,他就收到了消息,“葛让疯了!你也疯了么!” “让你派去拿葛让的人回去。”孟云献直截了当。 “你要造反?!” 黄宗玉抬手,颤颤巍巍地指他。 孟云献却笑,“您好像还不太清楚如今的状况,不若我来给您理一理?让侍卫马军司搜捕张信恩的命令,可是您下的?” “是我下的又如何?” “也就是说,葛让是听了您的令,今夜才闹这么一出的。” “我让他搜捕张信恩,我没让他杀朝廷命官!这是重罪!是死罪!” “可潘三司和丁进,分明都是为张信恩所杀。”孟云献停在他的面前。 “什么?” 黄宗玉如今也还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他只听宫里传来官家中风的消息,便顾不得那头,匆匆忙忙往宫里赶,“你莫以为你能诓骗了我!在潘府的那些人,都是葛让的旧部,是定乾军的人,他们分明是想为玉节将军……” “黄老,您听我说啊。” 孟云献打断他,“张信恩已经招供,是潘有芳诱他入城,也是潘有芳将此事告知的您,他入城发觉不对,心知自己活不成,便破罐子破摔,带着人闯入潘府,恰逢潘三司与丁进在正堂叙话,他便将潘三司与丁进都杀了。” “胡说!明明是葛让他告诉我……” 黄宗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对上孟云献那双锐利的眼,“你……是要用这人证逼我?” 招魂 第156节 “如果是潘三司,此事对您来说,便没有任何影响,可若是葛让……”孟云献扯唇,“黄老,葛让可是您从底下一路提携上来的人,他若有事,您只怕脱不开这其中的干系吧?” 黄宗玉咬牙,“孟琢你……” “黄老,葛让是个不怕死的,想必您也清楚,您今日若是不放过他,来日他在证词上,也许就不会放过您,您做了还是没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信,您就撇不开。” 孟云献看黄宗玉脸色越发难看,他适时止住这话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周挺等人,待他们退开些,孟云献压低声音,与他道,“您怕是还不知道,贵妃意欲加害官家,已经被殿前司的人拿住了。” “……你说什么?!” 黄宗玉瞪大双眼。 “您走得比我急,应该没收到这消息,官家用了张简的药,便不能再用金丹,可贵妃将金丹磨成粉,掺入了官家的汤药里。” “她竟敢如此行事?!” “您不是在查那个姓王的医正么?您到底有没有从他家中搜出贵妃的东西?她心中若没有鬼,为何要趁嘉王殿下不在宫中之时,加害官家?今夜嘉王殿下在外,也遇袭了!” 黄宗玉果然紧张起来,“嘉王殿下如何?” “我的人救了嘉王殿下。” 孟云献回头,望向那架马车,“他在车中,人受了惊吓,此时话也说不出。” 黄宗玉哪里是他说什么就会信什么的人,“殿下与那徐鹤雪分明是旧友,今夜之事……” 他怀疑,嘉王殿下只怕也在这桩事中! “黄老,官家近来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又中了风,您也是时候该想想自己走哪条道了,可我要提醒您,贵妃腹中的骨肉,血脉有疑,且不知男女,而嘉王殿下却是官家亲弟弟的骨肉,官家金口玉言认下的养子,您若是一着不慎走错了道,到时,只剩爻县那一脉,您岂非有负官家?” 黄宗玉心中一动,若贵妃腹中真不是官家的骨肉,那大齐皇室的血脉岂不是就乱套了? 今日他若不为嘉王着想,一旦嘉王因此事而受牵连,那么又该由谁来继承大统?爻县太祖一脉吗? “爻县太祖一脉已经承了鲁国公的情,就不会再承你的情了。”孟云献忽然出声。 黄宗玉闻言,心中一震。 鲁国公…… 他竟早早地就? 黄宗玉正在细想,却听刀刃滑出刀鞘的声音一响,随即一柄刀横来他颈间,黄宗玉大惊失色,“孟琢你还要杀我不成?!” “您应该也知道,我孟云献本就出身行伍,这么多年,我这一身武夫的粗鲁也不是穿了这身文官的官服就遮掩得住的。” 孟云献将刀往他颈间抵近,“黄老,今日我们就不妨摊开来说个明白,若您愿意与我走一条道,保嘉王殿下,我们便一道入宫,但若是您执意要置嘉王殿下于死地,我们这些人无论是为了嘉王殿下,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的性命,也要跟您来个鱼死网破。” “黄老,我真心奉劝您,千万别做亏本的生意。” 第123章 万里春(二) 先是潘有芳与吴岱的死讯, 再是宫门夜开,鲁国公在家中被这两个消息砸得头晕目眩。 潘有芳怎么能忽然就死了呢?! “说是莲华教的副教主张信恩杀的,殿中侍御史丁进丁大人, 也死了。”内知战战兢兢地说。 “张信恩杀他做什么?” 鲁国公赤着双脚在房中走来走去,“堂堂朝廷命官, 能被那反贼轻易取了性命?不对……官家在泰安殿上吐血,宫里一直也没个消息,以往宫门上了锁若没有要紧事, 是绝不能开的,谁开, 谁就得死, 今夜开了宫门, 只怕是官家不好了!” 鲁国公一时的轻松已经被潘有芳突然的死讯打破, 他原还以为能借玉节将军的案子将蒋先明按死,可如今蒋先明还在狱中,潘有芳却先死了。 “……真是疯了。” 鲁国公心中猜出些什么, 他浑身汗毛倒竖,不敢置信,“他们这是破釜沉舟啊!” 为了一个死了十六年的人, 为了那三万尸骨都不知化在哪儿的靖安军, 他们竟如此大逆不道?! 鲁国公不敢深想,越想, 越是胆寒,“若官家好好的, 他们如此作为, 必死无疑,可若官家他……” 那么今夜, 宫中必定生变! “快!快给我穿衣!我要入宫!”鲁国公头皮发麻,立时大喊。 年轻美艳的妾室赶紧拿了木施上的衣袍来为国公爷穿衣,鲁国公见内知要出去备马车,他忽然一把拉住人,“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职,你快让他起来,我有话与他交代!” 快到寅时,梁神福在殿外吹着冷风,却依旧是满头大汗,时不时地要用汗巾擦来拭去,苗景贞心中也十分煎熬,但他还是安抚了一声梁神福,“梁内侍,且宽心,咱们只等二位相公一到。” 梁神福只觉得口舌都泛苦,平日里这苗景贞虽是殿前司都虞侯,但对他这位入内内侍省都都知却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梁神福还收过他的孝敬,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若没有韩清这个干儿子,荣生那个不成器的干孙儿,他也犯不着掺和到这些事里去。 但梁神福转念又一想,在官家身边,迟早是有这一日的。 就是他再不想掺和到里头去,两边的人,谁都不会放过他这个离官家最亲近的人,他只能选一条道走,不选,更得死。 心里头叹了口气,梁神福忽听得苗景贞一声“来了”,他精神一震,抬起头,宫灯点映,两位老相公相扶着,正被一行人簇拥着往阶上来。 “不用你扶!” 黄宗玉铁青着一张脸,挥开孟云献的手。 “我可比您腿脚轻便啊黄老。”孟云献没将他这一番推拒当回事,仍扶着拄拐的黄宗玉,往上面走。 “孟相公,黄相公。” 苗景贞立时上前,俯身作揖。 “官家如何了?” 黄宗玉着急忙慌。 “哎哟二位相公,官家还在昏睡当中,您二位快些随咱家进去吧!”梁神福连忙说道。 黄宗玉与孟云献即刻进了庆和殿中,隔着一道帘子,贵妃闭着眼躺在一名宫娥的怀中,其他宦官宫娥跪了一地,班直们的刀就在眼前,他们一个个地也不敢抬头,只低声抽泣着。 “贵妃这是怎么了?”孟云献问道。 “娘娘哭叫了一阵,晕过去了。” 梁神福令人掀开帘子,迎二位相公入内,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里面太医局的医正们一见二位相公,便退到两旁。 龙榻之上,正元帝闭着眼,胸口缓慢地起伏,一呼一吸之间,胸腔里似乎有浊音,黄宗玉见梁神福用帕子去擦正元帝唇边的口涎,他心里一惊,立时回头看向太医局的医正们。 “官家确是中风无疑。” 其他医正们连呼吸也不敢,秦老医官只得颤颤巍巍地上前说道。 “这就是那碗汤药。” 梁神福令年轻的宦官将一只玉碗奉到孟云献与黄宗玉面前,“医正们也已经看过,里面确实有研磨不干净的金丹碎粒。” “官家喝了没有?” 黄宗玉心脏突突地跳。 梁神福摇头,“发现及时,咱家拦了下来。” 官家还没有清醒过来,黄宗玉与孟云献不便在殿中多留,二人走出去,就在殿外吹着冷风,黄宗玉拧着眉,“官家这般情形,怕是……” 孟云献却看向长阶底下,说,“寅时了。” 寅时了,百官要入宫了。 “丁进为何在潘有芳府里?”黄宗玉只觉太阳穴被风吹得鼓胀发疼。 “我怎么知道?” “那你手中那份丁进的罪书,又是从何而来?” “他亲手写的,有人送到我手上,我也不知是谁送的,也许,是他自己送的。”孟云献说道。 “……那你叫我如何与百官解释丁进的死?靠那个张信恩的说辞么?那再具体些呢?丁进为何要威胁潘有芳?” “这个就要看您黄相公了,您最是与人为善,只要礼送得好,您有时也愿意为那些个朝臣平一平他们的事端,即便丁进没求过您,说不得他什么亲戚,正好求了您却没求上的。” “……你!” 黄宗玉咬牙切齿。 他是常在河边走,以往也没个湿了鞋的时候,但如今,他却是整个人都在这潭泥水里了。 寅时天色还是漆黑的,天上落着雪,朝臣们一个又一个地冒着风雪赶来庆和殿,所有人得知一夜之间,潘三司与丁御史被杀,一时哗然。 “那张信恩果真如此凶残?!竟能杀了潘三司与丁大人?”翰林侍读学士郑坚满脸不敢置信,“黄相公,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那莲华教的张信恩杀潘三司做什么?! “诸位应该也知道,莲华教在南边作恶多端,纠集信众,说是求神佛庇佑,实则是为谋逆!他们信众之广,且根底有深,咱们朝廷几番围剿,也未能灭其根本。” 黄宗玉说着,叹了口气,“潘三司是费尽了心力,才将这莲华教的副教主张信恩引来云京,我们本想借此人来将莲华教连根拔起,岂料他太过狡猾,提前识破了我们的打算,又自知逃脱不得,便索性将潘三司杀害。” “他那四散溃逃的教众为泄愤,还杀了贵妃的父亲吴岱。” “谁能证明?” 郑坚怎么也接受不了黄宗玉的这番说辞。 黄宗玉盯住他,冷声道,“张信恩还活着,这是他亲口认下的供词。” “只怕没有这么简单吧!” 这道声音中气十足,文武百官皆朝阶下看去,只见鲁国公提着衣摆,一步步地踏上来,“夜里侍卫马军司搜捕张信恩,葛让葛大人为何亲自前去?” “国公爷,葛让是我让他去的。” 黄宗玉说道。 “您让他去的?”鲁国公走上来,将衣摆撂下,“谁都知道如今这个时候,徐鹤雪的旧案闹得沸沸扬扬,葛大人昨日才在泰安殿上与人为徐鹤雪而争执,夜里,就亲自带着侍卫马军司的人搜捕张信恩,偏偏也就是在这个当口,潘三司,丁大人,还有娘娘的父亲吴岱都死了。” “国公爷此话何意?” “谁人不知,侍卫马军司中,有葛让葛大人定乾军的旧部!”鲁国公迎上黄宗玉的目光,“黄相公,您本是清清白白,可万莫让人蒙蔽了去。” 黄宗玉的胡须被风吹得来回拂动,他嘴唇微动,没说出什么话来,孟云献便上前一步,“听国公爷这意思,是葛让故意领着旧部,趁搜捕张信恩之机,连杀两位朝廷命官,还有娘娘的父亲?” 鲁国公冷声,“张信恩区区一个反贼,如何能有这般能力?” 风雪呼啸之声掩盖了诸多朝臣的议论之声,郑坚等人神色各异,而中书舍人裴知远恰在此时赶来,他被寒风呛了嗓子,话也说不出,只得一边咳嗽,一边给鲁国公与二位相公作揖。 “那么我倒要问国公爷,” 孟云献往前走了两步,他对上鲁国公的视线,“若真如国公爷您猜测的这般,那么依您之见,葛让杀吴岱,是他轻信蒋先明等人的话,铁了心要为徐鹤雪报私仇,可您倒是说说,他为何杀潘三司?” 招魂 第157节 鲁国公瞳孔一缩。 “蒋御史呈交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里,有吴岱,却好像并没有潘三司啊,那么葛让,杀潘三司是为什么?” 孟云献言语清淡,实则步步紧逼,“还是说,国公爷您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 鲁国公几乎被孟云献这三言两语逼出冷汗,他本能地反驳。 “既如此,那么国公爷又如何笃定,潘三司,丁大人,吴岱三人的死,是葛让为徐鹤雪报仇所为?” 孟云献一双眼扫过庆和殿前的这些朝臣,“丁大人与徐鹤雪有什么相干?潘三司与徐鹤雪又有什么相干?他葛让,为何敢不要这身官服,甚至不要性命,不顾王法,也要为一个死了十六年的人报私仇?” “我孟云献想问诸位,有谁,敢为徐鹤雪如此?” 有吗? 朝臣们面面相觑,又窃窃私语。 他们神色各异,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时,谁敢应孟云献这句话?谁不怕如蒋先明等人一般,被投入大狱等死? 是不要这官身了吗? 是活够了吗? 谁敢在此刻,为已经在十六年中,就快要为人所淡忘的那个十九岁的叛国将军喊一声冤? 他们不敢。 因为近来的事,已经吓破了他们的胆。 孟云献笑了一声,“国公爷,您看谁敢?” 鲁国公头皮发麻,他当然知道孟云献这番话底下暗藏的锋刃,他与潘有芳亲手做成了如今这个局面,令朝臣在徐鹤雪的这桩旧案上,即便心中生疑,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可此刻朝臣的不敢,却反倒成了孟云献用来反驳他的有利佐证。 孟云献徐徐说道,“国公爷,王法在上,您又凭何以为,葛让敢呢?” 黄宗玉在旁,眉头松懈了些许,他心里不由暗叹,好个孟琢。 “此事应该让官家来决断!” 郑坚忽然说道。 “对!潘三司这等重臣,忽遭横祸,我等身为同僚,无不心中悲切,此事,应当交予官家决断!” “请官家决断!” “请官家决断!” 一众朝臣俯身,朝庆和殿的殿门作揖,高呼。 “官家在泰安殿上受了风,又呕了血,病势忽然沉重,”黄宗玉面露忧色,语气凝重,“贵妃又趁此加害官家!官家如今尚在昏睡当中!” “贵妃?贵妃如何会加害官家?!” 这番话犹如惊雷一般在百官之中炸响。 鲁国公亦大睁双眼。 “官家此前用的药与金丹相冲,这几月以来,官家再未服用一回金丹,而今日,贵妃强闯庆和殿,令梁内侍等人退到帘外,在官家的汤药中放入金丹碎末,这些,既有太医局的医官为证,又有梁内侍为证。” 黄宗玉提振声音,“还有一桩事,我昨日未向诸位言明,是担心查得不清楚,但如今,我已经将始末都查了个明白,两月前,贵妃宫中私自处置了一名宫娥,也是自那时起,太医局的一位姓王的医正频繁出入贵妃宫中,说是为贵妃的父亲吴岱诊病,贵妃忧心父亲病情,故而寻他问话。” “但就在昨日,那名失踪的宫娥被人从御花园的花丛里翻出尸体,她有个亲妹妹在尚服局,她亲自辨认了那宫娥的尸体是她亲姐姐无疑,她心中悲痛难忍,便趁着为贵妃送新衣的当口刺杀贵妃,不成事,便一边逃一边大喊她亲姐姐是因为撞见贵妃与王医正有私,所以才会死于非命。” 郑坚不由道,“黄相公!皇室血脉,怎能,怎能……” “郑学士,此事我比你知道轻重,若没查出个物证来,我如何敢在此与尔等谈及此事?贵妃的用物,都在那姓王的医正家中搜出来了。” “再者,贵妃若心中无愧,又为何要趁官家在病中不清醒的时候,在汤药里掺入金丹碎粒?” 黄宗玉双手按在拐杖上,“幸好梁内侍与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苗大人发现及时,制住了贵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官家病重,两日都不知事,朝臣们到了此刻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位王医正呢?” 郑坚问道,“黄相公可询问过他?” “人已经死了,就在前不久,他为贵妃诊脉,错开庸方,官家治了他死罪。”黄宗玉说道。 人都已经死了,又还要如何往下深究? 鲁国公面上冷沉沉的,“二位相公何时竟如此齐心了?” 孟云献却反问,“奉官家敕令,我与黄□□推新政,为官家做事,如何不该齐心?” “官家病笃,偏偏此时贵妃出事,孟相公,黄相公,您二位果真就没有私心吗!”鲁国公扬声质问。 “我等在此,皆是听二位相公的一面之词,岂知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出入?”郑坚紧随其后。 “难道说,二位相公是想趁此时,做些什么吗?!” “尔等怎敢诋毁二位相公?” “这些话你们也说得出口?二位相公受官家倚重,如何能有什么私心?” 两方又争执起来,吵嚷不止。 正在此时,有班直上前来报,“孟相公,黄相公,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王大人领着禁军来了,此时正与侍卫马军司在永定门外对峙!” 王恭? 黄宗玉一听,心里一跳,他低声询问,“到底出了何事?” 那班直满头汗水,当着二位相公答道,“禁军之中传言,说……” “说什么?” “说嘉王殿下欲举事谋反!” 黄宗玉险些站不住,孟云献立时扶住他,抬起头,只见身着甲胄的禁军分成两路,整齐划一地带着兵器朝庆和殿来。 为首的,正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还有枢密副使葛让与他身边的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杨如烈。 两方从长阶底下上来,都还持着兵器在对峙。 王恭对孟云献,黄宗玉,鲁国公三人俯身抱拳,他在升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前,在地方任上镇压反贼时受了重伤,失了声,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班直代他唤道:“孟相公,黄相公,国公爷。” “王大人这是做什么?” 孟云献抬了抬下颌。 “听闻宫中有异,大人特来护驾。” 那年轻班直代王恭答道,随即又高声唤,“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贞苗大人在何处!” 苗景贞立时上前,俯身朝王恭作揖,“苗景贞,见过都指挥使大人。” “苗景贞,官家如何?” 年轻班直问道。 “官家尚在昏睡,并未清醒。” 苗景贞如实回答。 “王大人,二位相公口口声声说贵妃与人有私,谋害官家,可我却以为,此事蹊跷得很呐,若贵妃真行事不端,她此时加害官家,便能洗脱自己身上的疑点了吗?” 鲁国公在旁出声道,“王大人,你可是官家亲自提拔起来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三衙禁军都握在你的手里,即便你口不能言,官家也还是让你坐到了这个位置,如此天恩,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官家!” 王恭不能说话,这些年也有一套比划的本事,他身边的年轻班直见了,便问道,“不知嘉王殿下在何处?” “嘉王殿下去接吴小娘子的路上遇袭,受了惊吓,回宫后先去梳洗,不多时便要来见官家。” 孟云献说道。 王恭皱了一下眉,那葛让按捺不住了,开口道,“不知哪位大人想审我?我这身官服尽可除去,趁着官家不在,将我投入大狱也使得!” 葛让说着,冷笑,“反正诸位是铁了心要给我葛让的头上,安一个谋逆的死罪了!” “葛让!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心里清楚!” 鲁国公怒目圆睁,“官家病笃,你们便想为嘉王谋事是么!” “国公爷可万莫如此说话!我侍卫马军司无论何人,都担不起此等重罪!”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杨如烈沉声道。 大雪寒天,两方禁军就在这庆和殿前对峙,鹅毛般的雪花拂过他们冰冷的甲衣,被围在其中的百官心中不免惶惶。 “嘉王本就是官家的养子,我们何必要为嘉王谋事?” 孟云献扯唇,“何况官家如今还在,国公爷,那我要说,你们如此,难道是有心为贵妃谋事?” “孟相公慎言!” 郑坚惊出冷汗。 孟云献厉声,“若不是贵妃,那么在尔等心中,是想为谁?” 众人此刻,心中无不浮出一个地方——爻县。 只这么一想,他们立时便垂下头去,不敢在此事上多言,爻县……那岂不是太祖一脉? 谁敢啊? 可有人敢啊。 鲁国公的脸色又青又白,一时语塞。 王恭没有什么举动,他身边的年轻班直也很安静,而孟云献却在此时,对王恭微微一笑,“王大人,您来。” 王恭抬起眼,无声询问。 “黄相公有话对你说。” 孟云献淡声。 “……?” 黄宗玉瞪着他。 “有什么话是我们不能听的吗?孟相公,黄相公您二位是要做什么?”郑坚等人言辞逼人。 王恭果然不动。 招魂 第158节 直到嘉王出现,才打破这殿前的死寂,郑坚看着那位衣衫单薄,提着一个木盒的嘉王殿下走上来,他立时出声,“官家无旨,不能让嘉王在此时入殿!” “不能让嘉王入殿!” 声音此起彼伏。 王恭回过身,站在阶上,看着那位嘉王殿下提着衣摆上来,他又是铣足,不着鞋袜。 “作为养子,我只是想见一见病中的爹爹。” 嘉王松了衣摆,在王恭面前站定。 “官家还没有清醒过来,嘉王殿下请回。”王恭伸手比划,身旁的年轻班直出声。 嘉王平静地盯着他,“王恭,你凭何拦我?” 王恭不说话,双手也不比划。 嘉王绕过他,朝前才走两步,刀刃出鞘之声顷刻齐发,他定住,回过头,只见殿前司与侍卫马军司的人已剑拔弩张。 王恭抬手,年轻班直看着,扬声道,“苗景贞,都指挥使大人命令你,不许放任何人进殿!” 在殿门前的苗景贞紧握刀柄,抿着唇,俯身。 黄宗玉只见这副架势,心里头不免有些着急,但见孟云献在侧,并不说话,他便也没有出声。 嘉王将目光挪向这露台上的官员,最终,他的视线落在鲁国公的脸上,泛白的唇,忽然一扯。 鲁国公知道这位嘉王殿下是何等懦弱温吞的性子,但此刻见他忽然一笑,鲁国公心里也不知为何,竟有些瘆得慌。 嘉王却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他仿佛没有将王恭的话放在心上,他往前走,百官便只得让出一条道来。 他们看着这位嘉王殿下,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殿门前。 苗景贞与御前班直都俯下身,不敢拔刀,却也不敢让,他们都是殿前司的人,众目睽睽之下,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的命令在前,便是苗景贞,也不能让一步。 “王恭,我若往前,你便要杀我吗?” 嘉王没回头,只盯着朱红的殿门。 “殿下,请不要在此时,为难我等。”年轻班直代替王恭说话。 “你们为不为难,干我何事?” 嘉王的声线裹着冷风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谁要杀我,只管来就是,反正今日我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受人指摘。” “我为了爹爹,全都领受就是。” 他往前,苗景贞只能退。 一退再退。 “都指挥使大人……”苗景贞抬起头,望向王恭,欲言又止。 难道他们真敢对嘉王动手么?不,王恭不敢,他只得令苗景贞不许再退,又让身边的年轻班直到嘉王面前去劝诫:“殿下,您回去吧。” “官家若说要见您,自然会见的。” 苗景贞见此,不由大步走到王恭的面前,压低声音道,“大人,官家已经中风,贵妃又险些毒害官家,您……” 王恭忽然抽出刀来,抵在苗景贞颈间。 苗景贞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抬起头,对上王恭审视的目光。 鲁国公等人见此,不由露出些得色,谁料孟云献却在此时上前,徒手握住王恭的刀,锋利的刀刃割破他的手掌,殷红的血液流淌而下。 王恭面露惊愕,手中的刀不敢动一下,他抬头,迎上孟云献冷冽的目光。 “王大人,嘉王殿下是官家亲口认下的养子,少时便得封亲王之位,如今,他不过是想去他爹爹的床前侍疾,尔等,怎敢肆意揣度他的孝心?” 这话,是在说嘉王的孝心,却也不是。 王恭看着刀刃上沾染的血,又听孟云献这番话,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黄宗玉拄着拐过来,“王大人,国公爷不也说了,即便是你上任之前得了失语症,官家也仍旧让你坐上了这个位置,即便是为了官家,你今日也万不可辱嘉王殿下。” 此话就更令王恭心惊,他眼皮几乎一颤。 他敢确信, 黄宗玉知道他失语之症其中的缘故。 正在王恭因此而愣神的刹那,只听得殿门处一声惊呼:“殿下!” 王恭抬头,只见嘉王攥着一名御前班直的手,而那班直手里握着的刀,已抵入嘉王的肩。 王恭心惊肉跳,他嘴唇微动,一把拉住身边的班直,班直立时大喊:“住手!快住手!” 殷红的血染红嘉王的衣袍,他疼得满背都是冷汗,却只半睁着眼,凝视着面前这个惊慌失色的班直,他一松手,班直立即脱力,摔倒在地上。 “王大人!” 鲁国公见朱红的殿门大开,他连忙唤王恭。 所有人都在看王恭。 王恭立在原地,看着嘉王走进庆和殿,他闭了闭眼,将抵在苗景贞颈间的刀刃撤下。 寒风呼啸,鲁国公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殿门合拢。 “殿下提的是什么?” 梁神福在殿门里面的窄廊里,躬身询问。 “给贵妃的。” 嘉王轻声。 隔扇被人从里面推开,还有数名御前班直提着刀守在贵妃面前,她悠悠转醒,最先看见映照灯火的刀刃寒光。 她吓了一跳,抬起脸来,正见嘉王走进来。 贵妃立时喊道,“殿下,殿下茹儿在哪里?你快让她来,你快……” “她走了。” “走了?” 贵妃的嗓音变得有些尖锐,“她去了哪儿?!” 这一刻,她仿佛才回过神来,“赵益!是不是你!这一切,是不是你所为!” 嘉王走到她面前,将手中提的木盒放到地上,他审视着她疯癫的模样,隔了会儿,才抬腿踢倒那木盒。 盖子翻开,里面一颗血淋淋的头颅霎时滚落到贵妃的裙摆处,冷透的血沾湿她的衣料,宫娥惊声尖叫,宦官们瑟瑟发抖。 贵妃定睛一看,那花白乱发之下的头颅,正是她父亲吴岱的脸。 “啊!” 她大声惊叫。 “小声些,娘娘,万莫惊动了我爹爹。”嘉王笑了一声。 “赵益!赵益!” 贵妃嘶声力竭,发了疯似的要朝他扑去。 御前班直们忙将她按下,又以她的披帛将她的嘴塞住。 帘子被躬着身的宦官们掀起,嘉王转身走进内殿里,也许是方才贵妃尖锐的叫声惊动了榻上的正元帝。 他睁开双眼,倏尔见嘉王身上沾着血,朝他走近,他的胸腔里杂声更重,他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梁神福……” 梁神福听见这嘶哑的声音,心头一惊,他连忙到榻前,眼睑都浸着泪,跪下去,“官家,官家,奴婢在……” 正元帝见他跪下去,登时一双眼血丝更甚,“连你,连你也……” 梁神福伏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爹爹,喝药吧。” 嘉王环视四周,将搁置在桌案上,已经冷透了的,被太医局的医正们看了又看的那碗汤药端来,他全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兀自在床沿坐下。 “殿下,那药不可啊!” 梁神福浑身发抖。 嘉王却充耳不闻,他舀起一勺汤药,“爹爹,即便您是天子,生了病,怎么能不用药呢?儿子永庚来服侍您。” 他抬起眼,只见正元帝怒视着他的目光,好似觉得他是一个全然陌生之人,他将汤匙抵在正元帝的唇边,“爹爹何故如此看我?是觉得我不像您记忆中的那个在您面前连话也不敢说的养子了是么?” 嘉王扯唇,“永庚有今日,全拜爹爹所赐。” “您知道您每回看我,我心中有多害怕吗?我生怕您一个不高兴,我就要丢了性命,我生怕您看着我额上这道疤,就想起我曾两次违逆过您。” “我越是怕您,您就越是逼我,” 嘉王惨笑,“逼得我如今,也不识得我自己了。” “朕,该早些,杀了你。” 正元帝艰难地出声。 嘉王却趁此机会,将汤药灌入他口中,汤匙抵在正元帝的唇齿,嘉王满脸都是泪,却冷冷地注视着这个给了他半生恐惧的君父,“爹爹您真的很会让朝廷里的那些人为您而争,为您而斗,他们做对了的事,是您英明,他们做错了的事,是他们愚蠢,可是您好像没有意识到,您也是会老的。” 此话犹如针尖一般戳刺着一个帝王的心,正元帝嘴唇颤抖,又惊又怒。 “您身体康健时,天子敕令,莫敢不从,可当您躺在这张床上,连口齿都不清楚,他们就会想啊,若您不在,他们的后路又在哪里?” 嘉王嘲笑似的,“一旦他们思量起了后路,您,也就不再重要了。” 一个帝王的自尊,在此刻被他击个粉碎。 正元帝脖颈间青筋鼓起,呼吸急促。 嘉王又将一勺汤药抵入他的口中,苦涩的药味弥漫,他握着汤匙的指节泛白,“听说这金丹不会让您立死,只会让您的病势再沉重些。” 他抬起手,药碗落地,“砰”的一声。 梁神福伏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抖动,却根本不敢抬头。 嘉王俯身,身上的血液滴落在锦被上,眼眶被泪意憋得发红,他凑在正元帝的耳侧,轻声道:“这样也好,爹爹。” “我要您亲眼看着,我是如何撕下您的脸面,看我是如何告诉天下人,您错了,您修道宫是错,身为君父,不将子民放在心中是错,处死我的老师更是错,您在位二十余年,处处皆是错。” “最重要的一件事,” 招魂 第159节 嘉王眼眶中的泪意跌落,“我要告诉天下人,死在十六年前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是冤枉的。” “他没有叛国,他没有对不起大齐任何一个人,是您对不起他,是大齐,对不起他……” “我赵益,再不会辱他一个字。” “我要为他平反,您不愿还给他的公道,我,一定要还给他。” “我要您亲眼看着我,还给他这个公道。” 第124章 万里春(三) 天明, 蜡残。 冬枣柑橘摆满供桌,倪素坐在蒲团上,一颗又一颗地数, 整整三百颗冬枣,八十一颗柑橘。 一个不少。 兽珠在碗碟中间, 香灰落了它满身,倪素将它拿起来,用帕子擦拭干净, 她一手扶着桌角起身,双腿麻得厉害, 她缓了片刻, 才慢慢地走出屋子。 她惦记着青穹, 慢慢地走到对面的连廊, 轻敲了几下房门,青穹在里面不应声,她推开门进去, 床榻上鼓起来一个山丘。 他在被子里没有动,倪素想起在雍州时,他阿爹去世, 他便是如此, 不分昼夜地逼迫自己睡觉,渴望睡着后梦见幽都。 倪素没说话, 她转身出去,将房门重新合上。 清晨的冷风刺得人脸颊生疼, 倪素强打起精神, 洗漱,穿衣, 她平日里不爱用妆粉,但见铜镜里的自己脸色实在是有些差,她便动作生疏地给自己上了些妆粉,用了口脂。 饭总是要吃的。 即便她不吃,青穹也要吃。 倪素打开医馆的大门,外面的行人在她眼前来来去去,行色匆匆,地面湿润得厉害,倪素将大门合上,往卖早食的食摊走去。 “倪姐姐!” 在食摊前等热饼子吃的阿芳一回头,就瞧见了她,“你要吃什么馅儿的饼子?我请你吃吧!” 倪素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用了,我要买很多,你阿爹给的钱,你省着用。” “是你们家那个怪哥哥吃得多吗?” 阿芳问。 “他不是怪哥哥,” 倪素纠正她,“他叫青穹,‘战血拭我剑,此剑破青穹’的青穹。” “战血……” 阿芳没听太明白这句诗,她只识字,没有念过多少书,“这是什么诗啊?” “一个将军的诗。” “啊,那怪哥哥的名字还挺好听的。”阿芳说。 食摊的摊主恰好在此时将热热的饼子用油纸裹着给她,她吹了吹,也没走,而是对倪素道,“倪姐姐,咱们一块儿去瞧热闹吧?” “什么热闹?” “小娘子还不知道?前日被夤夜司的那些杀神抓走的那些人,今儿说是要放了!”摊主一边炸饼子,一边搭话。 “要放了?” 倪素反应过来,是何仲平他们。 “昨儿晚上忒不太平!那莲华教的副教主张信恩可真是胆大包天,一晚上连杀了两个朝廷命官!连娘娘的父亲都没放过!” 在一旁的油布棚里吃馄饨的好些人的谈论之声落来倪素的耳畔。 “可不是么?昨儿晚上宵禁,外头的动静可不小啊,听说潘三司和那丁大人死时正在一块儿,那张信恩是说杀就杀啊……” “这一夜之间,天都变了好几番了,官家好像也病重了。” “小娘子,要几个饼子?” 摊主喊了声,不见回应,抬起头来,“小娘子?” “五个。” 倪素恍恍惚惚。 为什么是张信恩?哪里冒出来的莲华教张信恩?不是他吗?潘有芳和吴岱,不是死在他的手里吗? 摊主将五个饼子递来,倪素立时将其塞到阿芳手中,又给了她一些钱,“阿芳,劳烦你帮我将这些饼子送回去给青穹,他生着病,你就在连廊上喊他一声,将饼子放在桌上就好,多谢你了。” 阿芳嘴里还咬着饼子,见倪素说罢转身就跑,她一句话也没来得及多问。 南槐街的石板路被来往的车马碾得坑坑洼洼,融化的雪水积在缝隙里,她顾不得被泥水沾湿的鞋袜,满耳寒风呼啸。 地乾门外,夤夜司的大门前,倪素拨开人群,正见那大门徐徐打开,身着玄色袍服的夤夜司亲从官从里面出来,紧接着,便是数名穿着阑衫的年轻人从里面走出,他们个个身上带伤,衣冠虽不整,却精神奕奕,身姿挺拔。 “请把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何仲平在周挺的面前站定。 “你……” 晁一松上前正欲说话,却被周挺拦住,“还给他们。” “大人,那些文集可不能……” “我说,还给他们。” 晁一松只好令人将那些从他们这些人家中搜来的东西,全都搬来,还给他们。 “何仲平,你这样,光宁府是不会要你再去做事了。” 晁一松不禁说道。 何仲平却笑,“不要就不要,做官若不能说真话,若不能为人,我做来干什么?” 他抱着自己的包袱转身,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他一边走下阶,一边迎着他们的打量,片刻,他忽然从包袱中取出那些书册,一页一页地撕,一页一页地撒,“诸位,我请诸位看看张公的诗文,请诸位记住他这个人,我也想请你们看看他眼中的徐鹤雪,我们不是在盲目地为这个死了十六年的人脱罪,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真相,你们,难道不想要吗?” “今日我活着走出这里,我还要说真话!我还要疑,还要辩!” “哪怕是死。” 那些跟着他走出来的年轻人也当街打开自己的包袱,将里面的书册拿来一页页地撕下,“对!我们还要疑,还要辩!” “到底是谁!要我们闭口不言?到底是谁在怕我们重新翻出此案!” 此时没有下雪,然而纸页如雪,漫天飞舞。 它们随着寒风而飘飞,又轻轻地落下,或落在地上,被泥水浸湿,或落在人的身上,被人捧入手心里。 附页的遗言,是一个将军的一生。 它触碰着人们的记忆,让他们想起,十六年前以叛国罪被凌迟处死的那个将军也曾认真护佑过大齐的国土,大齐的百姓。 少年之身,无边功绩。 人们忽然记起,他死时,竟只有十九岁。 “倪小娘子……?” 忽然的一声唤,令倪素回过神,她侧过脸,在人群之间,与何仲平四目相视。 “倪小娘子怎么在此?” 何仲平立时朝她走来。 倪素朝他笑,“来看你们。” “何公子,我为我兄长有你这样的挚友而感到高兴。” “我……担不得这话,” 何仲平听她提及倪青岚,心里还有些难捱,“我害了霁明兄,也因为霁明兄,我更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 他自嘲,“虽然我这样的人,官场未必容得下,什么都没做成不说,还惹了官司。” “我却敬佩你们。” 倪素说。 何仲平闻声,一怔。 倪素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还要谢谢你们。” 她俯下身,作揖,“真的,谢谢。” “……倪小娘子?” 何仲平忙摆手,“你这是何故啊?” “我曾识得一个人,他一生光明,却身负冤屈而不得雪洗,我问过他,是否有怨,是否有恨,” 倪素站直身体,“他对我说,他仍愿寄希望于世间敢为人抱薪者,虽我死,而有后来者。” “你们让我知道,为何他不怨也不恨,因为世上就是有你们这样的人,血是热的,心是热的,他肯为人抱薪,而你们,也肯为抱薪者而抱薪。” “这世间的公理正义,是烧不灭的火,即便不在王法,也在人心。” “你说的这个人,我很想认识他。” 何仲平说。 “你们已经认识了他。” 倪素又朝他低首,随即走过那些抛撒书页的人身边,逆着人潮,走向夤夜司。 “倪素。” 周挺看见她,走下阶来。 倪素朝他施礼,“小周大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周挺发觉她的上了妆粉,点了口脂,眼底却还是遮不住疲倦。 “昨夜杀潘有芳与吴岱的人,是谁?” 招魂 第160节 周挺抿唇,“倪素,不要问。” “不要问的意思是什么?不是张信恩对吗?” “……这些事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 “有何干?” “我为我亡夫而问。” 只听得她这样一句话,周挺握紧了刀柄,迎着她的目光,他的原则不容许她过问官场里的事,可听她说,她的亡夫,徐景安,周挺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倪素,此事,你可以当做,是我们所为。” “你们?” 倪素追问,“是你们,而不是一个人,是吗?” 周挺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但他还是颔首,“是我们。” 非只一人。 那就不是他。 若不是他,那么潘有芳与吴岱的魂火也不必他用术法引入幽都,他也不会消失不见…… 倪素猛地低头,盯住自己的衣袖。 袖子边空空如也,没有那一缕淡雾依附着她。 她忽然惊觉, 若杀了那二人的不是他,而他返还阳世的目的又已经达到,是否幽都就不会再给他时间,是否他已经…… 倪素仰起头,寒雾浓浓,天幕发灰。 他回去了吗? 回去做星星了吗? 倪素的胸腔里充斥着酸涩的情绪,眼眶湿润,这一刻,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倪素……” 周挺想要安抚她,身上却没有什么帕子,他只得与她找着话说,“如今官家病重,虽不知事,但要为玉节将军翻案,却还有些困难。” “为什么?” “鲁国公还在找贵妃的内侄女,他铁了心要以此来掣肘嘉王殿下。”一旦鲁国公找到那吴氏女,坐实嘉王陷害贵妃的这桩事,贵妃腹中的骨肉就还有希望,至少在贵妃的孩儿尚未出世之前,嘉王就不可能继位。 “鲁国公还想拉拢王恭,” 怕倪素不知王恭是谁,他便解释了一声,“王恭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三衙禁军都在他手里,他似乎也与鲁国公一样,想拖到贵妃产子之后。” 王恭虽肯放嘉王进殿,却也并未拿定主意,此时究竟要不要奉嘉王为储君。 “再者,谭广闻的罪书上只有吴岱,没有潘有芳,他们已经将证据毁得差不多,如今要翻玉节将军的案,定潘有芳的罪,就必须有鲁国公的供词。” “可鲁国公是宗亲,若没有个有力的由头,我们不能轻易拿他,更不能讯问。” “那若是,” 倪素抬起脸,“我状告他呢?” 周挺一怔,“……你?” “我上过一回登闻鼓院,我知道那里的规矩,为官者,不能敲登闻鼓伸冤,但我是民,我还是靖安军旧人。” 倪素擦了一把脸,冷静地说道,“我是倪公子的遗孀,是靖安军的人证,我要上登闻鼓院,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我大齐的玉节大将军,害死那三万靖安军将士。” “如此,你们便能讯问他了,是吗?” “……登闻鼓院的杀威棒,你难道忘了吗?” 周挺不知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何一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他心中难掩震颤。 “没有忘。” 倪素望着他,“但是我不怕,只要你讯问他,用尽你周副使的手段,撬开他的嘴,我就什么都值得。” “我答应过他,我要为他求一个干净的身后之名,我也要为靖安军,求一个一尘不染。” 第125章 万里春(四) “殿下果真给官家用了……” 裴知远坐在炭盆边, 却觉得烧红的炭火怎么也烤不热自个儿冰凉的腿脚,他话没说尽,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有些事, 你们为臣的不敢,”嘉王没有束发, 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镶兽毛边襕衫,肩上的伤痛得他脸色煞白,他先瞧了一眼裴知远, 再看向坐在一旁的孟云献,“即便是孟相公, 您为人臣, 也终究有不能为之事。” 无论君父仁或不仁, 为臣者, 从入官场之始,少有人能跳脱出为臣的本分,越是能臣, 他便越是逃不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 子不得不亡”的三纲五常。 人臣忠于国, 事于君,即便是孟云献, 他心中就算清楚新政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何处,他所能做的, 也只有一个“等”字, 等君父重新记起他,利用他, 再尽力让自己活得久一些,捱过严冬,祈盼春来。 “还有苗景贞,即便是满门性命都攥握在他一人手里,他也难以做得更果断一些。” 若苗景贞不被人臣的伦常所束缚,他的手段就会更果断,那碗掺了金丹碎粒的汤药,也不会等到嘉王亲自去喂。 “你们都在守着那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原本也是如此。” 嘉王伸出手,炭火的温度烘烤着他冰凉的手掌,“可我不这么做,死的就不止是我一个人,葛让葛大人要死,苗太尉要死,孟相公您也要死,所有与我相干,或与子凌相干的人,都要死。” “我不怕东窗事发,也不怕为人诟病,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不干净,”嘉王泛白的唇微扯,“那便不干净吧。” 淡薄的日光照着檐上积雪,殿外风声凛冽,炭盆里噼啪作响,孟云献端着茶碗,热烟扑面,他半晌才道,“殿下,您的确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如今却还有一样棘手的事,贵妃虽被幽禁,但往常一直随时在贵妃身边的那个宫娥被处置前,却提起了那吴清茹,鲁国公如今正是抓着这一点,若他找到吴清茹……” 裴知远谈及此事,不由道,“殿下,吴清茹留着便是个祸患,您为何不事先将她杀了,却反而将她送走?” 侍立在旁的亲卫袁罡忍不住开口,“裴大人,殿下原本就抱定了为玉节将军报仇的死志,若不是官家中风,只怕殿下他也不会活……” 袁罡倏尔住了口,顿了一下,转而道,“殿下放过她,也是因为善念。” “可朝堂之上,善念无用。” 裴知远言辞委婉,但嘉王却听得明白,他放过贵妃的内侄女吴清茹,在他们眼中,便是妇人之仁。 “那时我不知自己还有命活,我那时之所以借金簪一事对付贵妃,也不过是想在临死之前,令她饱尝流言之苦,她腹中的血脉有疑,所有人都要重新审视她,即便她生出皇子,那皇子究竟能不能继位,也是未知数。” “再者,吴清茹才不过十五岁,她许多话都藏不住,我早知她不是吴家二房正妻的亲生女儿,只是贵妃要一个可以利用的内侄女,他们才将庶女当做嫡女,送入云京,与我定亲。” “她的亲生母亲是个被休弃的妾室,人在袁罡手中。” 如此一来,即便嘉王死在当夜,吴清茹也绝不敢现身,为贵妃坦诚一个字。 再之后,为议储,朝堂上要怎么争,怎么斗,嘉王都不关心,只要贵妃不得安宁,他到了九泉之下,才会安宁。 天上不见落雪,但还是冻得厉害,孟云献与裴知远离开重明殿,夹道里的宫人们正在扫雪水。 “孟公,咱们如今,正缺一个问罪鲁国公的由头啊。” 裴知远叹了口气,“他是宗室中人,即便官家如今病得已经口不能言,咱们也还是不好动他。” “若是能动,还能由着他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找吴清茹?他家里那个二郎,在殿前司兵案中任职,颇有人脉,三衙禁军如今传的那些不利于嘉王殿下的流言,也正是他们父子所为,王恭那个哑巴,不肯来见您,便说明,他也存了想等贵妃产子的心思。” 流言到底还是流言,贵妃有罪,已不能翻身,但她腹中的孩儿却还是朝中旧党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嘉王是张敬的学生,而孟云献是张敬的好友,再者,嘉王又与玉节将军徐鹤雪有过年少友谊,无论是反对新政的官员,还是反对为徐鹤雪翻案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的,都不愿看到嘉王继位。 这是他们站在鲁国公那边,想尽办法要为贵妃腹中的孩儿洗去流言的根本原因。 “怕什么?咱们还有黄宗玉,他如今是不想跟咱们一块儿使力也是不能了,他以前与王恭是打过交道的,好多事,咱们不知道,他却知道,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得往王恭面前凑。” 便是如此情势危急,裴知远听了孟云献这番话,也不由笑了一声,“孟公,您真是打算好了要将黄相公跟咱绑一块儿,他可比我要擅长明哲保身,如今,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诶,您要去哪儿?” 说着,裴知远见他转了道,便问了声,“不回政事堂吗?” “你回吧,我去御史台。” 自贺童与蒋先明先后被关入御史台的大狱,孟云献还没有去探望过,牢狱里寒湿气重,又十分昏暗,味道也大。 御史台的刘大人小心翼翼地请孟云献往里走,这牢里烧着火盆,有些地方还有些热乎气,到最里头,火盆架得多,照得就更亮堂。 孟云献最先看见牢门里枕着草席正安睡的贺童,他身上没穿外头的袍衫,白净的内袍应该是加了棉絮的,看着有些厚实,但在牢里待的,看起来便有些脏兮兮的。 贺童正睡着,鼾声很响,孟云献见他头上裹着的细布几乎被斑驳的血迹浸透,他放轻声音:“怎么将人打成了这样?” “……哎哟,” 刘大人压低声音,脸上的神情有些无奈,“孟相公,您是没见着陈大人,就是那日审贺学士的那位,陈大人才提了已去世的张公几句,说到张公的罪责,贺学士他直接就抡起了凳子往陈大人脑袋上砸啊……” “也不知贺学士哪里来的这把子力气,您只见着贺学士脑袋有伤,却还没见过那陈大人,他如今是鼻青脸肿,左臂都骨折了!” “若非如此,贺学士又怎么会被关到这大狱里头。” 孟云献一怔,再看贺童,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他正想再问一问那位陈大人的境况,却听旁边的牢房里铁链擦着地面发出声响,随即又是窸窣的枯草摩擦声。 他侧过脸,正见贺童隔壁的牢房里,正是除去了官服,只余一身内袍的蒋先明,他的境况比贺童要窘迫得多。 脚踝与手上都带着镣铐,身上的衣裳也不是夹着棉絮的,如此阴冷的牢室,他一副身骨单薄得厉害。 “他到底是你们昔日的上官,你们何至于如此待他?戴着镣铐,连一件棉衣也不肯给吗?” 孟云献皱着眉,质问身边的人。 “孟相公,” 刘大人冷汗涔涔,低下头,“我们也不想如此,是,是蒋大人他……一定要我们如此待他。” 此话既出,孟云献立时沉默。 他与蒋先明四目相对,片刻,“刘大人,容我与蒋大人单独说一些话吧。” “是。” 刘大人没有丝毫犹豫,立时带着所有人都走了出去。 火光在铁盆里跳跃,贺童的鼾声不断,孟云献步履很轻地走到蒋先明的牢门前,审视着他,“蒋净年,你这是在罪己。” “我所犯的,本是死罪。” 招魂 第161节 蒋先明的声音一听便是没有用过多少水米,干哑得厉害。 孟云献问道,“官家病重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犯了死罪的人,无论如何都只有这一个下场,即便官家来不及治我的罪,之后也有你们,来治我的罪。” 御史台到底还有愿意好生待他的故旧,一夜变天的事,他们自然也都在第一时间来牢里与他说了。 “一个被利用的人,愿意用自己的死,惩处自己的过错,而那些真正身负重罪的人,却用尽了手段,哪怕为此堆砌起无数命债,他们也从不罪己,更不认错,”孟云献看着他,“我知道你蒋净年是一个敢作敢为之人,我也知道,玉节将军的这桩冤案,压在你的身上,让你喘不过气来,你觉得自己只有被凌迟至死,才算赎罪。” 蒋先明不说话,也不抬头。 “可是蒋净年,你这不是赎罪,而是逃避。” 孟云献看他死气沉沉,全无从前那般脊背直挺,无愧于人的模样,“玉节将军已经死了,你就是再死前次万次,也换不回他的性命,你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 “孟公,您该恨我,” 蒋先明终于出声,“不该劝我。” “你以为,是我在劝你吗?” 孟云献至今仍无法确定自己当夜所见是否只是一场幻梦,他的手在袖间蜷握,“蒋净年,是有人要我告诉你,那本账册,那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已经让他知道,你是一个好官。” 账册。 五千三百六十万贯。 那是杜琮的旧账上那些蠹虫们贪墨所得,蒋先明将这个数字记在心里,一刻不忘。 他一下抬起头。 “他说,他曾问过你,同样是这一身官服,有人干净,有人肮脏,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 几乎是在孟云献的话音才落,蒋先明便立时想起那个遇袭的雨夜,他身上带着暗账,而那名戴着帷帽,手持长剑的年轻公子曾这样问过他。 张敬死后,蒋先明再没有见过他。 “……他是谁?” 蒋先明见过他,却不知他的容貌,不知他的名姓。 “他是雍州战死的倪公子,是官家下令追封的怀化郎将,圣旨上写着他的名字——徐景安。” 孟云献靠近牢门,齿关磨了磨,“蒋净年,我今日请你好好审视徐景安这个名字,我要告诉你,这个名字之下,是三万人的血债,是一个将军的死。” “你说他是谁?” 孟云献深吸一口气,一手穿过牢门,攥住蒋先明的衣襟,镣铐碰撞发出轻响,蒋先明踉跄几步,一张脸抵在门上,这一刻,他听见孟云献压抑的,发哽的声音:“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是有多无用,才会让一个已经死了十六年的人,以残魂之躯重返阳世,为他的三万将士报仇雪恨。” 字字如刀,刺进蒋先明的胸腔,碾碎他的血肉。 “……您,” 蒋先明青黑的胡须颤动,他双目大瞠,颤声,“子不语,怪力乱神!”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可我就是见到他了,我老成了这样,你也不算年轻了,可他呢?他还是十九岁的样貌,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他希望我能暂时放下他的案子,他不愿更多人因他而死。” 孟云献紧紧地盯住他,“蒋净年,他甚至还让我对你说,你身上穿的官服,是干净的。” 他倏尔松手,蒋先明随即摔倒在地。 蒋先明只觉得满耳轰鸣,死去十六年的人还魂,如此荒唐的事,他却越想越心惊,他甚至想起那夜,有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在那位公子身边,与他说过的话。 “你所说的冤,到底是怎样的冤?” “令我身边这个人浑身是伤,令他虽有师友而不能见,虽有年华而不得享,虽有旧冤而不得雪。” 他记得自己对那位公子说,“若公子有冤,我蒋先明一定为你雪洗平反。” 这段记忆,也几乎要将蒋先明的五脏六腑全都碾碎,他禁不住深深地回想那个淋漓的雨夜,他挖掘着有关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所有的细节。 雨夜,剑声。 红痣。 蒋先明猛然想起那个人苍白的手背,嶙峋筋骨之间的一粒红痣。 雍州刑台之上, 那个被凌迟处死的少年将军在艳阳底下流了很多血,那些血,更衬得他再也无法抬起的手背上,那颗红痣也好像洗不掉的血。 蒋先明忽然大吼一声,他俯下身,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撞。 这样的动静,饶是贺童睡得再沉,也被吓得一下睁开眼睛,鼾声即止,他坐起身,就看见站在隔壁牢门前的孟云献,而牢门内,蒋先明好像发了疯。 “孟相公?” 贺童站起来,“蒋御史您这是在做什么!快别如此!” 孟云献冷声道,“蒋净年,他让你活着,你也不听吗?” 这话一出,蒋先明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来,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淌,他望着孟云献,喉咙紧得厉害。 “既然知道死者看得见我们的所行所为,那么我们便更应该审视己身,先正己,后正人,这才是我们对已死之人的敬畏。” 孟云献面无表情,“如今玉节大将军的案子还没能重审,你就是此刻死了,你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他和张崇之吗!” “为他做些什么吧,你想想自己还能做什么,若不能为他,你也该为天下人。” 孟云献说罢,也不待蒋先明是何反应,他侧过身,看向脑袋上裹着血红细布的贺童,“你啊,说出去你是个正经文人,谁信?一言不合就将人家骨头都打折了,还将自己弄成这般不体面的样子,你老师若在,他一定吹胡子瞪眼,将你一顿好骂!” 孟云献也不多待,如今官家在病中,而储君未立,还没有人来管贺童与蒋先明的案子,他这个时候也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继续待在牢中。 刘大人让人来给蒋先明包扎脑袋,他动也不动,无论刘大人说什么,他也像没听到似的,什么话也不说。 贺童觉得他跟丢了魂儿似的,见刘大人他们出去,他才道,“蒋御史,孟相公跟您说什么了?您闹这么一出?” 蒋先明还是不说话。 贺童自觉没趣,他也再睡不着,索性坐到桌前,倒了些冷茶水在砚台里,磨出墨来,用笔一蘸。 笔尖落纸,沙沙作响。 这种书写的声音,令蒋先明迟缓地抬起头来,他看见贺童在桌前正襟危坐,手中握笔。 “贺学士。” 蒋先明忽然出声。 贺童转过脸,听见他问,“你在写什么?” 贺童抿了抿唇,“是徐鹤雪的诗文,来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为了保我,我从前整理的那些他们都烧了,但好在我记在了脑子里,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要把它们重新默下来。” “是因为你老师吗?” “不全是。” 贺童将笔搁在砚台上,郑重地说,“我从前恨过他,我觉得是他害了老师,可到头来才发现,我最不该恨他,我对不住他。” “作为他的师兄,我心中有愧,实在难捱,我想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大抵也只有手中的这支笔,我想留存住他的痕迹,也想让世人记得他的痕迹。” 蒋先明听着他这番话,便去看他砚台上的那支笔,浓墨如滴,他双手扶住木桩,“你说得对,我也还握得住笔。” 孟云献才出御史台大狱,便听一名夤夜司的亲从官来报,“孟相公,周副使让小的来告诉您,有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 “什么?谁?” 孟云献立时问道。 亲从官垂首恭敬地说道,“倪素,倪小娘子,她自称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后人,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二人,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 “……倪素?” 孟云献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不可!此事不可!” “孟相公……” 亲从官小心翼翼,“已经晚了,那位倪小娘子已经敲了登闻鼓,入了登闻鼓院了。” 孟云献的手指骤然松懈。 登闻鼓院的规矩,若要伸冤,必先受二十杖刑。 他记得, 她曾为她的兄长受过刑的。 她是子凌的妻,如今,她要再为子凌与三万靖安军而受那二十杖吗? “快!命人去请黄相公,让他与我一道,去登闻鼓院!” 第126章 万里春(五) 登闻鼓院大门外挤满了人, 他们皆是被登闻鼓的声音吸引而来,一个个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望向门内,杂声纷繁。 “那是倪小娘子啊。” “先前她就敲过一回登闻鼓, 这回又是为的什么?她不要命了么?” “二十杖啊……是个男人都受不住吧?她怎么胆子这样大?” “……” 百姓们七嘴八舌,周挺立在阶上, 没有皂隶敢将他拦在门外,但他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寒雾弥漫, 他静默地凝视正堂内,那个女子的背影。 她身上裹着一件玄黑氅衣, 漆黑的兽毛领子, 衣袂的仙鹤绣纹泛着凛冽银光, 那是一件男人的氅衣, 她将它裹在身上,完全遮掩了她穿在里面的衫裙,乌黑的发髻间也唯有一支珍珠花鸟金簪作饰。 正堂上, 谭判院满额是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说什么?你要告谁?!” 倪素扬声, 重复:“民女倪素, 要状告南康王父子勾结吴岱潘有芳,害死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将士!” 她这道声音有力而清晰, 无论是在堂上端坐的谭判院,还是在大门外聚集的人群, 他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草民, 在状告宗亲。 不但是宗亲,其中还牵扯着才被莲华教副教主张信恩杀害的朝廷重臣潘三司, 与贵妃娘娘的父亲吴岱。 谭判院猛地一下站起身。 他后背都惊出一身冷汗,“大胆!你竟敢诬告宗亲?!” 招魂 第162节 倪素冷声道,“大人还未审案,又怎知我是诬告?” 谭判院只觉荒唐至极,他一拍桌案,沉声质问,“你三言两语,就牵涉了已逝世的南康王,和如今的鲁国公,其中还有才将将遇害的潘三司与娘娘的父亲,凭你是谁?” “凭我是官家追封的怀化郎将徐景安的遗孀。” 谭判院拱手向天,“官家仁德,追封在雍州战死的徐景安为怀化郎将,却不是让你这个为人守节的小娘子,在今日,来诬告他人的!” “若我说,他是靖安军旧人呢?” “任他是谁,你也不能……”谭判院话说一半,声音戛然而止,他脸颊肌肉抽动,正堂内一片寂静。 皂隶们亦面露惊愕,诸般视线落于倪素的身上。 谭判院回过神,立时道,“无稽之谈!谁都知道,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哪里来的什么旧人!” “那么多人死在牧神山,有谁去收殓过他们的尸体?谁又知道,尸山血海里,是否还有活口?” 倪素望着他,“你们这些半辈子都在云京过着安稳日子的大人们,在乎过吗?” 这般锋利的语气,扎得谭判院脸色一沉:“倪素,你这是藐视公堂!” 倪素低眉,“民女不敢。” 谭判院只觉口里泛苦,如今官家病重,并不知事,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即便是送到御前,到头来也只可能是他这个判院来定夺。 可事涉宗亲,又涉贵妃之父,三司长官。 还有他根本连碰也不想碰的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旧案。 这可如何是好? 大门外的人群里杂声纷乱,他们都将倪素所说的每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位在雍州守城,诛杀丹丘大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竟然是靖安军旧人! 他们吵吵嚷嚷,听得谭判院越发心烦,他盯住堂上的这个年轻女子,“倪素,你已不是第一回 来登闻鼓院,你受过这里的刑罚,心中应当有数,但本官还要提醒你,即便你受了刑,到那时你拿不出实证,便是死罪!” 这算不得是善意的提醒,他言辞底下满是威胁,他在逼这个女子,此时若放弃,他尚能给她留些余地。 倪素却好似根本没有觉出他的那番深意似的,只是平静地说道,“依照律法,鲁国公应当来登闻鼓院与我对证。” 谭判院的脸色倏尔一变。 她还真是不要命了! 无法,谭判院只得招来皂隶,命他去请鲁国公来登闻院与此女当堂对证,随后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袖,“本官也不是第一回 见你,你为兄长鸣冤一事,整个云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后你又在雍州救治军民,连官家都称赞你,奖赏你,你这样的女子的确令人敬佩,但王法在上,鼓院的规矩不可废,这二十杖,再无人能代你领受,你——知晓吗?” “是。” 谭判院再无话,他抬起手来,几名皂隶立时将一张春凳抬上来,他们锁着倪素的双臂,将她押到春凳上。 他们毫不留情,压着倪素的后脑,令她的脸颊抵在冰冷的凳面,即便她没有挣扎,但这依旧是他们施加给她的一种令人心中屈辱的威慑。 “倪姑娘!” 这道声音熟悉,但倪素被皂隶制住,不能回头。 青穹在大门外被皂隶拦着,他一声声地喊,只见正堂上立在春凳两侧的皂隶已经举起笞杖,他拼命地想要往里钻,却被守在大门前的人照着腹部狠踢了一脚。 青穹踉跄后仰,周挺立时伸手将他扶稳,随后看向那守门的皂隶,“谁准你伤人?” 周挺穿着夤夜司的袍衫,皂隶哪敢得罪,他一句话也不敢说,低下头去。 周挺认得这个青年,他在雍州就常跟在倪素身边,此时他的头巾松散,露出半个光秃秃的脑袋,所有人都在看他过分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怪异浓黑的眼睛。 “你是进不去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周挺松开他,说。 青穹眼眶憋红,他抬起头,眼睁睁地看着正堂上,一名皂隶手中的笞杖打下去,一霎人群寂静,所有人都听见笞杖落在血肉身躯上的闷声。 这不是倪素第一回 受刑,但她依旧没有办法不去恐惧这种几乎要碾碎皮肉筋骨的疼,她浑身都在发抖,双手指节紧绷,本能地抓住春凳的边缘。 又是一杖落下,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惨叫出声。 极致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寒冷的冬日,她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在狠狠地挤压着她的肺腑,越是疼,越是怕。 然而笞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她眼睑满是泪意,没有血色的唇颤动着,她觉得自己是离了水的一尾鱼,在人的彀中,被尖锐的鱼钩扎破了口舌,除了痛叫,什么话也喊不出。 玄黑的氅衣包裹着她的身躯,鲜血浸湿衣摆,滴滴答答的,刺目殷红。 “谭判院!” 周挺发觉不对,他立时走进去,“您打得过重了!” 杖刑有杖刑的门道,周挺在夤夜司多年,他刑讯过的人数不胜数,如何看不清那皂隶的手段有异,“她是来伸冤的,大人如此重刑,难道是想打死人吗!” 谭判院识得这位夤夜司的周副使,自己这点手段没能逃得过此人的法眼,他的脸色一下有些难堪。 “将人打死了还怎么伸冤!” “倪小娘子一个弱女子,谭判院为何下死手?!” 何仲平一听到登闻鼓院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赶过来,他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谭判院!谁准您徇私枉法!您究竟在怕什么?是怕这桩案子您担负不起吗!是怕得罪了谁吗!” “大人如此,是要偏私吗!” 与何仲平一道来的那些年轻人也愤声道。 人群里不平之声渐起。 “她是在雍州上过战场,救治过军民的女子!如此可敬之人,怎能由大人您如此对待!” “大人若要打,我们来替她!” “对!我们来替她!” 才因为丁进的罪书而被放出夤夜司的这些年轻人,又在这登闻鼓院大门外,铁了心地要代倪素受刑。 这多像是那日, 倪素为兄长在此受刑,他们这样一群人,也曾如此为她,为兄长,几十余人在鼓院一同受刑。 那时,她身边还有他。 倪素痛得神思恍惚,泛白的唇却扯了扯。 “放肆!” 谭判院站起身,肃声道,“她口口声声,称其亡夫徐景安为靖安军旧人,尔等又是谁?你们与靖安军有何干系?想要代人受刑,你们还没有这个资格!” 上一回,何仲平尚能以倪青岚挚友的身份入鼓院受刑,但这一回,牧神山旧案牵涉巨大,没有人可以代倪素受刑。 但见周挺在正堂外,谭判院到底不好再使什么手段,只朝手持笞杖的皂隶使了个眼色,道,“继续。” 又是一杖打下去,周挺站在日光底下,他看见倪素的脖颈青筋嶙峋,汗水涔涔,脊骨紧绷,带着哭腔的痛叫嘶哑。 他的手紧紧地攥住刀柄。 “倪姑娘……” 青穹抓着皂隶的手臂,哭着喊,“大人,求您,让我替她吧,我来替她吧……” 一杖接着一杖,所有人都在注视着那个女子,她身上的氅衣玄黑,令人看不见什么血迹,然而濡湿的血珠顺着衣摆滴落。 怎么会有人不怕刑罚呢?那个女子如果不怕,她也不会哭,她也不会浑身止不住地抖,可没有人,听见她求饶。 众人几乎不忍再看。 他们意识到这不是什么能随意凑的热闹,这个女子,在用她的性命,翻开一桩尘封十六年的旧案。 为一位将军, 也为三万将士。 天寒风凛,吹得暗自抹泪的男女老少脸颊刺疼,鲁国公的马车在人群之外停稳,他被家仆扶下马车,冷着脸由仆人拨开人群。 鼓院里,那女子被按在春凳上,高高扬起的笞杖上沾着斑驳血迹,守在门口的皂隶们退到两旁,将鲁国公迎进门。 “国公爷。” 谭判院一见鲁国公进来,便立时命人,“快,抬椅子,看茶!” 鲁国公一言不发,走到正堂里,一撩衣摆在那张折背椅上坐下来,手中接来一碗热茶,抬着下巴,睨着那女子,“多少杖了?” “已有十杖了。” 谭判院忙说道。 鲁国公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抬起手来,谭判院便立时让皂隶停手,倪素虽有喘息之机,身上的剧痛却还是令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艰难地呼吸,眼睛勉强半睁着。 “你可知诬告宗亲是什么重罪?可笑我今日,竟还非来这鼓院不可,你倒是告诉我,到底是何人指使的你,让你这般不要性命地污蔑我与我父?” 鲁国公盯住她那张满是冷汗,苍白如纸的脸。 倪素嘴唇翕动,声线也止不住地抖,“受谁指使?我受三万英魂指使,要你们这些最该死的人,去九泉之下向他们赎罪。” 鲁国公神情一凛,“你好大的胆子!凭你三言两语,你便想定我与我父的罪?可笑!可笑至极!” “谭广闻的罪书在前,在雍州的监军韩清韩大人与秦继勋将军,魏德昌统领,他们都亲耳听见谭广闻招认,吴岱轻信丹丘日黎亲王,以为丹丘要偷袭鉴池府,时任雍州知州的杨鸣依附于南康王,而吴岱更是暗中与南康王勾结,令杨鸣夺了雍州军统制苗天宁的令牌,私自调兵增援鉴池府。” 倪素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都是痛的,她仍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可这消息是假的,丹丘没有攻打鉴池府,却偷袭了兵力空虚的雍州……” 鲁国公心中骇然,他一下站起身,“你住口!” 这个女子如何会知道这些事?!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怎由你在此信口胡说!” “她没有胡言。” 周挺走入正堂,“谭广闻当日认罪时,我就在侧,他亲口说过,当时支援鉴池府的,除了那一半雍州军以外,还有他。” “当时,蒙脱以青崖州徐氏满门性命相要挟,要玉节大将军投敌,而玉节大将军将计就计,下令兵分三路在牧神山围困蒙脱,其时,吴岱却催促谭广闻增兵鉴池府,杜琮更是假传军令,让他先去鉴池府,再赶赴龙岩。” “可谭广闻并不熟悉龙岩地形,他迷了路,致使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与五万胡人同归于尽。” “彼时在辇池的葛让葛大人,从头至尾都没有收到军令,而这个拦截大将军军令的人,便是三司使潘有芳。” “周挺!” 鲁国公冷声道,“你这是做什么!竟敢与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一道,在此污蔑我父?!” “她的来历还不够清楚吗?她名倪素,雀县人氏。” 周挺一低眼,就是她被汗湿的鬓发,颤抖的身躯,“国公爷来的路上,没有听人说吗?她的亡夫徐景安,是靖安军最后一个人。” 招魂 第163节 “那个人,已经为大齐战死在雍州,而她,在为亡夫,喊冤。” “她说是就是,何以为证!” 倪素艰难出声,“那么国公爷您,又何以为证?” 鲁国公几乎被她这道声音一刺:“谭判院!她的刑罚受完了没有?” 谭判院如实答,“还有十杖。” “那你还等什么?继续!” 鲁国公横了他一眼。 周挺立在侧,他没有办法为倪素再多说一个字,只见皂隶又举起笞杖,一杖连着一杖,倪素的双肩紧绷,她痛得失去了理智,身体不住地抖动,皂隶伸手按下她的后脑,迫使她的脸重重抵在凳面上。 “不许如此待她!” 何仲平见状,在门外大喊。 “她是心甘情愿受刑,根本就不会挣扎!你们不许如此待她!” “大人!求求您!” 越来越多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些娘子还带着哭腔,在门外头一声声地求。 “谭判院!” 周挺压着怒意。 谭判院充耳不闻,他与这位周副使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如今谏院里头多少官员都指着鲁国公,若嘉王继位,他们这些反对新政的人,莫说官身,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谭兆!” 蓦地,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谭判院猛地抬起头,只见孟、黄二位相公拨开了人群。 “给我停手!” 孟云献见笞杖又要落下去,“谭兆你听见没有!” 谭判院吓得不轻,他连忙从长案后走出来,让人停手,然后迎上前,“孟相公,黄相公……” 黄宗玉臭着脸,拄着拐杖走得慢,只见孟云献像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飞快掠过,很快到了正堂里头。 春凳上的女子,脸色煞白,抓着凳面边缘的手青筋鼓起,嘴里都浸着血,孟云献只看了一眼,他紧咬齿关,心头难捱。 “国公爷,此女怎么说也是在雍州有过大功绩的,再说她的亡夫徐景安还是亲手杀了耶律真的英雄,徐景安为国而死,咱们这些人却如此对待他的妻子,是否太让人心寒?”黄宗玉慢吞吞地走上来,瞧见地上的血迹,他再看那女子,心中也泛起些复杂的情绪。 鲁国公冷笑,“黄相公这是什么话?这刑罚是登闻院的规矩,哪里是我定的?她要诬告我与我父,就得受着!” “可我看你们是要将人打死才罢休,” 孟云献抬起脸来,这话虽是对着鲁国公说的,但那双眼,却在盯着谭判院,“人打死了,案子就不用审了,是不是?” “这……” 谭判院后背都是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说,“二位相公明鉴,下官并未让人下死手啊。” “谭判院……” 倪素抖着唇,“还有几杖?” “还有六杖。” “好,我受。” 听她此言,孟云献正欲说话,黄宗玉却一把按住他的手,随即道,“如今官家在病中,我与孟相公身为宰执,自是要为官家分忧的,谭判院,我们两个在此旁听,你可有异议?” 纵是心中千百个不愿,谭判院此时也只能道一声:“……不敢。” “给周副使也搬个椅子。” 黄宗玉见皂隶只搬来两张椅子,便道。 那皂隶只得又去后堂里头搬来一张。 东府西府两位相公在堂,谭判院自是如坐针毡,鲁国公的脸色也十分不好,他手心里浸满汗意。 笞杖抬起,再落下。 孟云献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他不由闭起眼睛。 倪素忍不住这疼,她的呼吸越发急促,断断续续地出声,“国公爷,您,不认您的父亲南康王与吴岱有私……对吗?” 鲁国公睨着她,“吴岱犯下的罪过,与我父王何干?” “如此,” 倪素才出声,又是一杖落下来,她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却发现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她缓了又缓,“您也不认,杨鸣是南康王的人?” “一个死了多年的人,凭什么你说他与我父王有干系,就一定有干系?” 再一杖落下,女子颤抖的,痛苦的惨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孟云献眼睑浸泪,他紧紧地握住椅子的扶手。 “那么……潘有芳呢?国公爷,” 倪素绷紧脊背,“潘有芳与吴岱之间的干系,您与您父王都不知道,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倪素再受一杖,她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喉咙哽着哭声,却还强撑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我……在问您,您与潘有芳……之间,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勾连?” “国公爷,” 倪素唇齿浸血,“有……还是没有?” 鲁国公胸膛起伏,“你这女子,是要在这堂上审我不成!” “您怕了?” 倪素艰难吐字,“您怕了是不是?怕我这个草民吗?你们这些将万民踩在脚底下的人,也会怕吗?” “满口胡言!” “那您,怎么不答?” 笞杖又一次落下,青穹在外面不断哭喊,但倪素听不太清,她还是没有办法习惯这痛,筋骨似乎都要剥离,她眼中又被逼出泪来,颤声,“国公爷,我……在问您,您为何不答?” 她充血的眼中毫不掩饰的嘲讽,与重刑之下仍不减锋芒的逼问,竟将鲁国公逼出一身冷汗。 “有没有?” “没有!” 鲁国公怒声,“管他吴岱还是潘有芳,他们做了什么,与我,与我父王有什么干系?!你若有本事,你不若到九泉之下去问问他们!” 鲁国公的话音才落,皂隶又是一杖打下去。 倪素的发髻松散,金簪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吐出血来。 孟云献猛地一下站起身,周挺更是立时走上前握住皂隶手中的笞杖,他满掌都沾着她的血,“够了!六杖已经打完了!” 鲁国公看着那个女子,她满嘴是血,却不知为何,竟还轻笑出声。 她笑得眼眶里积蓄的泪珠滑下脸颊,双肩颤动。 “国公爷,这可是您说的。” 孟云献走到鲁国公的面前,“您说你们父子二人与吴岱潘有芳没有勾连,可我却有人证!” “……什么人证?” 鲁国公只见孟云献这般凌厉的目光,他心头骤然一慌。 “满裕钱庄的曹栋正在我手中,他亲口对我说,代州粮草案过后,那帮官员给吴岱,潘有芳,还有你们父子的孝敬,整整五千三百六十万贯钱,多少的民脂民膏,国公爷,可有此事?” 孟云献字字逼人。 鲁国公神情一紧,他佯装镇定,“什么曹栋,我不认识!” “国公爷,认不认识的,要审啊。” 黄宗玉这才发觉孟云献的心思,他起身,拄着拐走下来,“是您先说您与潘有芳吴岱之间没有干系,可如今有人证在,您这番话就显得有些自相矛盾了。” 鲁国公脊背生寒,此刻,他猛然意识到,方才那女子是在引诱他,引他说出撇清干系的话,为的就是此刻。 “蒋御史在泰安殿奉上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是真的,上面虽只提了吴岱,可仅凭吴岱,他能成多少事?代州粮草案与玉节将军的案子也未必没有干系,那粮草,本是要送到边关的粮草!边关的将士无粮,又如何为我大齐守住国土?” 孟云献沉声,“满裕钱庄的暗账是从十六年前开始的,这么多年,吴岱一个人抄没的家财也不够那些钱,曹栋口中的人也不止他一个,还有一个人便是潘有芳,他的钱都补了道宫的亏空,那么你们父子呢?你们又将那些百姓的血汗钱,用在了何处!” “笑话!他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吗!” 鲁国公厉声。 “国公爷,夤夜司最受官家器重,这等案子,若官家此时能好些,他也必是要交给夤夜司来审的,既然您与曹栋各执一词,那么,便只好请您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黄宗玉适时出声。 若鲁国公一开始对倪素多些防范,不急于与潘有芳吴岱撇清所有干系,只要他多想一想,将满裕钱庄的事全数推到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他便能躲开这一局,作为宗亲,也自然能不受讯问。 但如今,他身上牵连了两桩案子,孟云献将玉节将军叛国旧案与满裕钱庄的案子牵扯在一起。 如此一来,他就必须要去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了。 鲁国公浑身冰凉,哑口无言。 登闻鼓院的这桩案子审不下去了,但夤夜司的案子却能审了。 只要鲁国公进了夤夜司,玉节将军叛国案就有希望在此时正式翻开。 而那些与鲁国公站在一起的旧党官员,也必会惊慌失措,不得不重新考虑起自己的退路。 只要夤夜司能够制得住鲁国公,嘉王所面临的压力,也会因此而减少。 倪素视线低垂,冷风吹得她尚且还能保持一分清明,她颤抖着伸手,想要去捡地上的金簪。 登闻院内外的杂声敲击她的耳膜,她浑身都疼得厉害,手指努力地绷直,还是够不到地面。 周挺俯身,将沾血的金簪放到她手中。 倪素后知后觉,抬起眼帘,“……小周大人。” 她一出声,唇边就淌出血来。 招魂 第164节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周挺看着她,“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我们都不会,你放心,我一定……” 一定撬开他的嘴。 以我的官身作保,以我的性命作保。 “谢谢。” 倪素扯唇,喃喃了一声。 她紧紧地握着那支金簪,她想擦去珍珠上的血迹,指腹越是摸索,越是擦不干净,她满眶是泪,脊背松懈下来,脑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也应声而断。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 她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那个人。 他穿着她做的衣裳,衣袂干净整洁,立在恨水之畔,荻花丛中。 徐子凌, 你看见了吗? 我们, 都在为你。 第127章 万里春(六) 孟云献匆忙令人将倪素送出鼓院去救治, 堵在门外的百姓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无数双眼睛看见她濡湿的氅衣底下,霜白的裙袂是触目惊心的红。 青穹背着倪素, 一步步往前走,哪怕关节僵硬, 咯吱作响,他也咬着牙尽最大的努力,步履飞快, “倪姑娘,倪姑娘……” 他一边跑, 一边哭。 老槐树底下停着一架马车, 那是黄宗玉的, 他特地叮嘱将马车给他们用, 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一路拨开人群,护着他们往马车那里去。 “青穹,你别哭。” 倪素眼皮颤动一下, “我们赢了。” 上一次敲登闻鼓,她是一介草民,一个孤女, 身在云京, 只能作为被人利用的棋子,告御状, 以期上达天听。 这一回,她还是一介草民, 一个孤女, 但主动之权却攥握在她的手里,她是受刑的人, 却也是下棋的人。 她所求,也不再是上达天听,而是要每一个听见登闻鼓声的人,都能重新审视身负污名十六年的玉节将军与三万靖安军。 潘有芳死了,死得轻易,最难的是,因为其中牵扯着权贵宗亲,他本应该担负的罪责仍然有人肯为他掩盖。 一个肮脏的人就是死了,也依旧有人在为他粉饰。 可倪素,却偏要这个为潘有芳粉饰身后名的人,成为玉节将军与靖安军的人证。 “我知道,我知道……” 青穹哭着回应她。 登闻院内,周挺招来晁一松,令他带着亲从官们将鲁国公请出鼓院,往地乾门外的夤夜司去。 “我是赵氏宗亲,尔等怎敢如此待我?”鲁国公脸色铁青。 “国公爷这是哪里话,曹栋在夤夜司而不在登闻院,下官不过是请国公爷入夤夜司中与其对质罢了,并不敢有其它用意。” 周挺低首,一番话有礼有节,不见丝毫不敬。 “大胆!大胆!” 鲁国公被亲从官们簇拥着不得不往外走,他心中生寒,正欲唤自己带来的家仆,然而夤夜司的亲从官们个个摸着刀柄,气势逼人。 “国公爷若不放心,您的这些家仆,也可以一并入夤夜司中服侍您。”周挺抬手,立时便有亲从官们将那些家仆团团围住。 “国公爷,只是对质而已,他们如何敢对您不敬啊?您就放心吧,”黄宗玉拄着拐往前走了两步,“毕竟牵涉太大,那曹栋若真诬陷您与南康王,朝廷必是要重重地治他的罪的!” 天又小雪,鲁国公被夤夜司众人极为恭谨地请走,登闻鼓院外面聚集的百姓也开始散去,谭判院额上是豆大的汗珠往下淌,他一句话也不敢开口。 孟云献看着地上那片斑驳的血迹,“谭兆,你这个人,是真糊涂。” “孟相公……” 谭判院心头一惊,冷汗涔涔。 孟云献却什么也不再多说,他走出正堂,黄宗玉拄着拐看那谭兆战战兢兢的模样,“她就不是个你使手段就会屈服的女子,谭兆,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敢二敲登闻鼓?” 闻所未闻。 谭兆心中浮出这四字来,莫说是在他做判院的这些年,就是再往前数多少年,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孟云献走出登闻院,叫住周挺,“你我都清楚,如今只有让鲁国公开口,让他成为玉节将军叛国案的证人,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翻案。” “是。” 周挺颔首。 “但要让他开口,你就必须要刑讯他。” “我知道。” “刑讯宗亲,是重罪。” “我也知道。” 请鲁国公入夤夜司中与曹栋对质,不过是明面上的托辞,只要鲁国公入了夤夜司,周挺便要抓住这个机会,用尽他作为夤夜司中人这么多年来的刑讯手段,逼他开口。 若不能成,鲁国公再有翻身之机,他便会丢官,甚至丢命。 孟云献点头,“去吧。” 周挺没说话,俯身作揖,随即便翻身上马,追着夤夜司众人而去。 黄宗玉的马车给了倪素,他便与孟云献同乘一驾马车,“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咱们两个谁此时对鲁国公动手,都有党争之嫌,那倪小娘子只是一介草民,徐景安为大齐守雍州国土而战死,她为其守节,又为其鸣冤,这实在是再顺当不过,分毫没有可让人诟病之处。” 说着,黄宗玉不禁叹了口气,“如此女子,只可惜与我家二郎的亲事不成。” “你家二郎如何能配她?!” 孟云献登时像被点着了的炮仗,“三十多了也没个正行!偏不害臊!她这样的小娘子,只有……” 他忽然止住声音。 黄宗玉却被他这样剧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孟琢!你跟我这儿急什么?!” 孟云献沉着脸,又一言不发。 黄宗玉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正色道,“只要周副使能将鲁国公的嘴撬开,朝廷里那些旧党官员没了靠山,自然不敢再跟咱们鱼死网破,至于王恭那儿,他对官家再是忠心,也得要考虑清楚自己的后路不是?只要咱们趁着鲁国公在夤夜司里的这个当口,多使使力,朝局一变,他再不变,那就是他居心叵测了。” 二敲登闻鼓,可谓奇闻。 倪素这个名字响彻云京,而伴随着她的名字,则是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死在牧神山的三万靖安军将士反复被人提及。 朝堂之上,市井之间,越来越多的人跳出此前的强权威慑,止不住民意沸腾。 正元二十年十二月廿六,到正元二十一年元月初五,孟云献、黄宗玉二位相公顶住朝中各方压力,令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受讯十日。 翰林侍读学士郑坚等人无法,只得接连多日在庆和殿外跪请官家主持公道,然而官家病势越发沉重,朝臣们只见嘉王频繁出入庆和殿,而他们却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鲁国公那个在殿前司兵案里任职的二儿子为将父亲鲁国公从夤夜司中救出,他到处使力,使得朝堂之上,旧党官员对孟、黄二位相公口诛笔伐,二位相公若不立请鲁国公从夤夜司中出来,便是谋害宗亲,危及社稷。 文官的口舌与笔墨,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之上,最杀人不见血的刀。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到底不能使力,那些依附于他的官员没了主心骨,已是惶惶不安,孟云献以雷霆手段,或施压,或拉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开始向孟、黄二位相公示好,到最后,庆和殿外跪着的朝臣,便只剩下郑坚等十几人。 开春的雨一下,雪就开始融了。 元月十六,宫中传出消息,官家已喂不进汤药,而鲁国公还未能从夤夜司中出来,朝局风云变幻,贵妃的内侄女吴清茹始终没有现身,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深陷欲为爻县太祖一脉铺路,图谋大事的流言之中,他终于抵不住黄宗玉与葛让,苗天照等人的好言相劝,心生动摇。 雨夜淋漓,湿润的雾气缭绕。 嘉王临着栏杆,在连廊里观雨,那厢亲卫袁罡守在阶下,一见来人,便伸手阻拦,“王大人,殿下说,只见您一个人。” 王恭身上淋了雨水,他闻言,视线越过袁罡望向那道银灰色的背影,他指了指自己的嘴。 袁罡依旧道,“大人,您去就好。” 王恭无法,只得留下那名年轻班直,自己撩起衣摆,走上阶去。 嘉王的手指拨弄着栏杆外浓绿的松针,指腹上沾着雨露,王恭走近,俯身作揖,却迟迟未见嘉王有丝毫反应,他心中打鼓,半晌,慢慢地抬起头,却发现嘉王的一双眼睛正盯着他。 这位嘉王殿下,是出了名的懦弱温吞,但王恭此时面对着他如此目光,竟也如芒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王大人,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嘉王忽然开口。 王恭喉咙一动,他嘴唇紧抿。 “殿前司都指挥使总领三衙禁军,在你之前坐上这个位置的那四人,无不是爹爹看重之人,但很遗憾的是,他们都未能善终。” 嘉王看着他,“我知道你对爹爹一片忠心,可是光有忠心还不够,在你之前的那四人被爹爹处死,是因为他们不忠心吗?” 说着,嘉王摇头,“不,是因为他们坐上了这个位置,便从爹爹心中看重之人,变成了爹爹心中忌惮之人。” “那么王大人,为何你不一样?为何你在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上,可以安然无恙?” 王恭心中一凛,他急忙比划着手势,但意识到班直不在身边,嘉王看不懂他的手势,他便一下顿住,俯下身。 “爹爹已经喂不进汤药了,今日你也在庆和殿中见过他,你此时来见我,想必也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我们索性便将话都摊开来说。” 嘉王抬手将他虚扶了一把,“我虽是爹爹的养子,却与爹爹同出太宗一脉,若非如此,爹爹当初也不会封我为亲王,我知道你在等爹爹的亲骨肉,可娘娘若心中无鬼,又何必加害爹爹与我?再者,爹爹只怕也等不到娘娘腹中的孩儿出世,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说,是不是?” 王恭张张嘴,没有声音。 “我知道你忠心于爹爹,也知道你的这份忠心里,还有你的惧怕,”雨声淅沥,嘉王说着顿了一下,才又道,“但你知道我,我不是爹爹,我不用你十年如一日地装哑巴。” 装哑一事倏尔被点破。 王恭立时低下头去。 “还不肯说话吗?” 嘉王审视着他,“王恭,我说,我准许你,往后在我的面前开口说话。” 此话既出,王恭心头一震,他一下迎上面前这位嘉王殿下的目光,他嘴唇颤动。 招魂 第165节 这个秘密,从他得知自己即将升任殿前司都指挥使之前就开始了,他受重伤是真的,失语之症,却是假的。 正是因为他知道在他之前,这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任上已经死了四人,所以他忧惧之下,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 只要他是一个哑巴,官家就不必担心他凭借自己的口舌号令三衙禁军谋反。 为此,他十年不敢在人前说话。 黄宗玉此前在庆和殿外的那番话,就令他十分警觉,他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知道黄宗玉在三衙里的人脉。 王恭在家中也不敢开口说话,但他有一个说梦话的毛病。 思来想去,应当是在五六年前,黄宗玉奉官家敕令巡检禁军之时,正逢他旧伤复发,在营中卧床养病。 那时他发起了高热,人事不知,身边亲近的班直慌了神,出去喊医工的功夫,回来就见黄宗玉在帐中。 班直见黄宗玉神色如常,而榻上的王恭气息平顺,没有什么声响,便没当回事。 但如今看来, 黄宗玉那时就已经发觉了。 但这么多年,他却一直按着此事,没有上禀官家。 “黄相公也知道你的不易,都是为臣的人,他做什么要为难于你?”嘉王仿佛察觉出他此时心中所想似的,“王恭,我也不会为难于你,你,明白吗?” 早春的雨露不断冲刷着松枝,满庭噼啪的声音如碎珠一般落在王恭的耳畔,他望着面前这位嘉王殿下,半晌,他低首: “臣,明白了。” 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王恭的声音嘶哑难听,但嘉王闻声,却扬起眉,伸手轻拍他的肩:“如此,甚好。”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备受掣肘,朝堂之上的风云几度变换,官家病笃,以呈无力回天之势,元月廿三,东府西府两位相公令百官入朝天殿,共议储君。 旧党眼看着官家撑不到娘娘产子,而贵妃腹中的血脉究竟有没有疑,他们到如今也没有拿出实在的证据。 殿前司都指挥使王恭在朝天殿上据理力争,称嘉王为官家养子,名正言顺的亲王殿下,理应继储君之位。 他手握三衙禁军,更为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增添一分威慑,以郑坚为首的旧党官员用尽了力气与手段,在春雨淅沥的二月初,还是未能阻止嘉王继太子位。 至此,新党意气风发,旧党凄哀颓丧。 孟云献趁此良机,以太子殿下赵益的名义,赏赐,或升官,对旧党官员进行安抚,使得一部分担心自己因党争而被迁怒的朝臣对太子殿下感激涕零。 二月十九,太子监国。 朝天殿上,夤夜司副使周挺呈上一份鲁国公亲手所写,亲自画押的供词。 却不是关于代州满裕钱庄暗账的供词。其上不但交代了代州满裕钱庄的暗账,还有鲁国公的父王南康王在世时,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勾结的始末。 吴岱令雍州前知州杨鸣私自调兵支援鉴池府,而潘有芳私自拦截玉节大将军军令,命谭广闻支援鉴池府,贻误军机,致使玉节大将军徐鹤雪的三万靖安军在牧神山全军覆没。 为掩盖真相,南康王与吴岱潘有芳二人借着丹丘王庭此前意欲招降徐鹤雪一事大做文章,以叛国重罪,使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在雍州受凌迟而死。 结合蒋先明此前在泰安殿上呈交的那份谭广闻的罪书,这桩尘封十六年的叛国冤案,脉络变得无比清晰。 而孟云献一直在寻找的,窦英章的妻小大抵是听闻了潘有芳的死讯,他们正赶上此时入京,在孟云献与黄宗玉的面前,奉上了窦英章被潘有芳加害之前,送到他们手里的那封信件。 信上记录着他受潘有芳的指使,陷害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并帮助吴岱与南康王父子私吞文端公主府家财。 非只如此, 窦英章更在信上直言,潘有芳曾指使他从牧神山将身受重伤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带回,为防止玉节将军说出牧神山一战的实情,潘有芳给玉节将军灌下哑药,并差人将其送去雍州。 “列位臣工,为何不说话?” 太子赵益立在阶上,“在我没有告诉你们窦英章妻小之事前,你们吵吵嚷嚷,说鲁国公在夤夜司中是被屈打成招,供词不足为证。” “可他是宗亲,是我赵家人,夤夜司敢对他动刑?”赵益轻抬下颌,盯住底下一人,“郑坚,昨日我请你去夤夜司中探望鲁国公,你如实告诉你的同僚们,国公爷在夤夜司中,过得如何?” 郑坚上前两步,低首,嘴唇动了动,“国公爷……的确安好。” “有多好?” “衣着整洁,瞧着,还胖了些。” 郑坚语气发涩。 他昨日所见,的确如此。 “国公爷可有亲口告诉你,他被周副使动了刑?” “……没有。” 他没有与鲁国公说得上话,甚至没能靠近,那些夤夜司的亲从官簇拥着他,给他提鸟笼子,奉茶点,看似照顾得无微不至。 “好。” 赵益负手而立,“那今日,我倒是要问问诸位,如今究竟谁还有那个脸面,敢与我说当年的雍州军报便是铁证如山?那是铁证,那么今日的人证与物证,又是什么!” 朝天殿上鸦雀无声。 “我在问你们,为何不答?” 赵益一一审视着他们的面孔,“你们在京为官,哪一个不比玉节大将军活得长?他年十九,夺回的燕关,守住的居涵关,在他死后,又都沦落于胡人之手,十六年了,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夺回国土,护住那些遗民。” “如此为国为民的一个将军,不是死在战场上,却是死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敢问诸位,尔等羞愧否?” “郑坚,我在问你。” 赵益忽然的一声,令郑坚双膝一软,一下跪倒在地,他心中惶惶,“太子殿下,这,这是官家的敕令,臣等……” “大胆郑坚!” 赵益立时打断他,“你难道是在怪罪君父吗!你的意思是使玉节大将军蒙受不白之冤的人,不是南康王,不是潘有芳与吴岱,而是官家?” “臣不敢,臣不敢!” 此话惊得郑坚满头冷汗,他连忙伏低身体。 “二位相公。” 赵益却看向身着紫色官服的孟、黄二人,“我想问二位相公,为君者,是否只有对,没有错?” “殿下……殿下这是在意指官家么?” 有朝臣伏低身子,“殿下万不可如此说话啊!” “殿下,这是在朝天殿,您怎能如此……” “请殿下慎言!” 谏院这帮老家伙的毛病又犯了。 “你们也知道这是朝天殿?” 赵益平静地道,“我身为储君,不过是在问二位相公,为君之道当如何,你们这些人,便要加罪于我吗?” 方才放言的几位朝臣一时哑声。 孟云献恰在此时上前,道,“殿下,臣以为,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应当审慎己身,做得对,才不会错。” “那我如今要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将士翻案,是对,还是错?” 黄宗玉上前,“证据俱在,殿下如何有错?” 枢密副使葛让按捺不住,立时往前几步,“殿下!臣葛让,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臣苗天照,恳请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苗太尉紧随其后。 “臣恳请太子殿下,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翻案!” 越来越多的朝臣站出来,声音几乎响彻整个朝天殿。 明朗的春光铺满朱红的殿门,赵益几乎被群臣身后的光线晃了眼睛,他的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此案,我亲自来翻,谁若阻我,我必杀之。” 第128章 四时好(一) 自正元二十一年二月中旬到三月底, 云京的春雨断断续续地下,沙沙的声音听得惯了,有时倪素的梦中也都是潮湿的雨。 她受的那二十杖并不轻, 哪怕整整将养了三个多月,她身上破损的伤处虽结痂, 可伤到的筋骨却还是疼得厉害,只能卧床。 青穹在窗外移栽了一棵柳树,柔软的柳枝在细雨里微荡, 嫩叶如新,倪素趴在软枕上, 一瞬不瞬地盯着看。 “没有人会在家中栽种柳树,” 姜芍将昨日趁着没下雨才晒过的那件氅衣搭在木施上, 衣袖边缘银线所绣的“子凌”二字有些显眼, 她转过脸,“你们,是因为他?” 这三月来, 一直是姜芍在此照顾倪素,为她换药,穿衣, 帮她洗漱, 连孟府也没回去几次。 “近来太爱下雨了,到了四月, 雨就更多了。” 倪素的面容还是很苍白,“以往下雨, 我便是煮了柳叶水给他用, 他爱干净,哪怕是鬼魅, 也总是很在意自己的衣着与行止。” “他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 姜芍走到她床前坐下,“云献与他老师是好友,他以前也没少跟着老师来我们家中,云献以前总与我说,若不是文端公主先将子凌送到了崇之先生那里,他也想收子凌做学生。” “他考中进士那年,不止是崇之先生,云献他也高兴得整宿没睡,迫不及待就想去贡院瞧他的试题。” “我记得,” 姜芍眉眼带着温和笑意,“他有一回在宫中的昭文堂内带着殿下一块儿与那些宗室子打架,崇之先生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下午,那时天冷,他夜里跑到我们家里来,我亲自弄了锅子,让他与云献一块儿吃。” 倪素忽然出声,“他从前,是不是很爱笑?” 姜芍回忆着那夜,锅子里的热烟在灯影里漂浮,那少年眉眼生动,十分爱笑,她点点头,“是,他模样生得极好,笑起来也十分好看。” 倪素闻言,想起他的脸,她其实从没见他真正笑过,大抵这便是血肉之躯与残魂之身之间的差别,他的五官始终不能如人一样生动。 虽是十九岁的模样,但他却已在幽都游离百年,他的手还是会握笔,还是会握剑,却总是寡言的,也不会笑,他常会安静地看书,安静地听她说话。 他总是谨慎地审视自己作为残魂的身份,却依然会在意衣着的干净整洁,在乎仪容,在乎礼数。 “他真的……不能再回来了吗?” 姜芍轻柔的声音倏尔令倪素回神,她抬起眼帘,满室残蜡,这三月以来,她日日燃灯,“我之所以能够招来他的魂魄,是因为幽都宝塔里锁着靖安军的三万英魂,这是幽都准许他重回阳世的唯一意义。” “而今,吴岱死了,潘有芳也死了。” 招魂 第166节 雨雾沙沙,晨风湿润,倪素的声音很轻,“他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房中一时静谧,姜芍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她原想说些什么安抚倪素,可她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子,她没有哭,甚至言辞都很平静。 姜芍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倏尔想起一样东西来,便转身走到书案前将一卷书册拿来,“阿喜,我差点忘了,你该看看这个。” 倪素伸手接来,只见封皮上《青崖雪》三字,她心中一动,立时翻开,附页上数行字迹苍劲有力,乃是一篇《招魂赋》。 倪素抬起头,“这是……” “此书是被关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蒋御史亲手所著,附页上的《招魂赋》则是翰林学士贺童所作,贺学士也是崇之先生的学生,他也是子凌的师兄,”姜芍将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压了压,“你手中的这卷,是他们二人亲手所写,如今,此书正是云京各大书局刊刻的最多的一卷。” “他们在狱中听说了你二敲登闻鼓的事,此书,是他们恳求云献,一定要交予你的。” 倪素一时说不出话,她只是怔怔地望着附页上—— 归来兮,归来兮!英灵胡不归。 归来兮,归来兮!忠魂栖何处?岩溪鸟静,云高风清,湖水不息,长途千里,思无尽兮…… 御史中丞蒋先明著《青崖雪》一书,为玉节大将军徐鹤雪撰写生平,而翰林学士贺童更是在此书中为玉节大将军与三万靖安军作赋。 此书一出,云京所有的书局几乎刊刻不停。 一个已经离世十六年的人,人们还能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佞臣。 太多人都忘了他污浊的声名之下,被掩盖的那段曾经。 但在蒋先明所著的这部书上,人们又重新识得了他,他们记起,他是青崖州徐氏的子孙,他们记起,他是天策将军徐宪的儿子。 其父徐宪生前死守屏江十年,使胡人铁骑十年不得深入北境。 而他七岁入京,十三岁孤身一人送母亲的骨灰归乡,十四岁进士及第,却弃笔提剑,远赴边关。 十五岁活捉亲王之子,十六岁夺回燕关千里,十七岁使胡人闻风丧胆,十九岁受封玉节大将军。 因有苗天照与葛让二人的口述,玉节将军徐鹤雪生前的每一仗,都被蒋先明详细而生动地铺陈在字里行间。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 蒋先明以沉重笔触留在页尾的这一句,既不成诗,也不成词,但它却触动着每一个读过此书的人。 辜负那位将军的人,又何止一个“我”。 “如今这书传得厉害,那茶楼上都开始借着这书上的内容,讲起玉节大将军生前打过的仗,那些不识字的市井小民有钱的就在茶楼里,没钱的都蹲在茶棚子里头听那些学生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光宁府的杨府判坐在后廊上与陶府判说话,“就连我夫人,近些天也日日带着孩子去茶楼上听,老陶啊,难道你没看过?” “闹成这样,我怎么可能没看过?”陶府判心里郁郁,“可即便是如此,这些百姓日日在光宁府外头请愿,也不是个事啊……咱们这些人,如何能管得了宗亲的事?”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底,储君赵益亲自主理玉节大将军徐鹤雪叛国旧案,从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到地方官员的证词,再到为玉节将军叛国议罪,定罪,其中牵涉的官员已达百人之数。 如今,八十余名官员都被押入夤夜司中受讯问。 “要我说,他们这些小民就是天真!即便如今太子殿下在为玉节将军翻案,那鲁国公也是宗亲,他们难道还想让太子殿下处死鲁国公不成?” 陶府判讨厌这阴雨绵绵的天气,说话时语气也十分不好。 “如今太子殿下正令翰林院与谏院在议潘有芳与吴岱的罪,但那两个都已经是死人了,蒋御史的一部书,让百姓们记起来玉节将军生前为国为民的所作所为,他们心里觉得痛,又找不到宣泄之处,当年那桩事里,鲁国公毕竟是南康王的儿子,他虽将所有事都推到了已经去世的南康王身上,却也并不能说,他就没有参与其中过,百姓们如今,恨他得很啊。” 杨府判看着雨势渐大,便招来一名皂隶,道,“你叫上些人,在咱们府衙外头支上一个大一些的油布棚子,莫让那些百姓淋了雨再受风寒,不值当。” “是。” 年轻的皂隶应声,转身步履飞快地出去。 杨府判转过脸,又道,“老陶,尹正大人都没发话呢,你快别在此烦闷,咱们只管将这儿的事上奏朝廷,其余的,便都别操心了。” 四月,非只云京光宁府,还有一些地方州府,除了官员送到储君赵益案头的奏疏,还有万民请愿的血书。 远在雍州的监军韩清与将军秦继勋,统领魏德昌,杨天哲等人一并上疏,雍州军民一心,恳请储君还玉节将军徐鹤雪清白公道。 “太子殿下,臣以为,鲁国公贵为宗亲,何况如今也无实证能够证明鲁国公当年也参与其中,万不能治其死罪啊!” 朝天殿上,一名朝臣进言道。 “他若未曾参与,又如何能交出如今这份供词?”葛让上前一步,言辞逼人,“难道是南康王去世前,还专门当着自己的儿子,回顾了一番自己的生平功业不成?” 如此阴阳怪气,令那名朝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他却分毫不敢与这位枢密副使葛大人呛声。 “鲁国公是宗亲,殿下如今毕竟还没有继位,怎可以死罪治之?”黄宗玉却在此时出声,他有些不悦地瞧了葛让一眼,“你只知逞一时言语之快,却不知如此,要将殿下置于何地!” “难道就因为鲁国公是宗亲,便要对他轻拿轻放吗!” “只是不治死罪,又不是不治罪!” “如此重罪,既不能治死罪,还有何意义?玉节将军的死,那三万靖安军的死,果真要让他们烟消云散吗?” “殿下不能在此时杀宗亲!” 官员们又吵了起来。 孟云献一言不发,只有黄宗玉急得满头汗。 “黄相公。” 赵益忽然的一声唤,令朝天殿内一瞬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随着太子殿下的目光,朝黄宗玉看去。 “臣在。” 黄宗玉俯身。 赵益问他,“您难道以为,如今是我一定要治鲁国公的死罪吗?” “这……” 黄宗玉心内只觉得这话十分不好答。 “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赵益双手负在身后,“荀子又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诸位为人臣,思社稷,也思民生,那么我问你们,民意二字,该作何解?” 满朝寂寂,朝臣们面面相觑。 “黄相公,” 赵益再将目光落在黄宗玉的身上,“您以为,我作为储君,是否要逆水行舟?” “臣……” 黄宗玉额上汗水更甚,一时答不出。 孟云献忽然站出去,俯身向太子作揖,随即才站直身体,看向百官,“光宁府的奏疏你们听了,雍州的奏疏你们也听了,所有送到殿下面前的奏疏,殿下也都让人念给你们听了。” “我要提醒诸位,我们如今是在为受冤的人翻案,百姓在看着太子殿下,看着你们这些大人,那些在边关为大齐守国土的将士也在看着我们。” “‘青崖有雪,而我负之’这句话,你们还有谁没有听过吗?翻案,若不能一翻到底,有罪的人,若不能担负起他应当担负的罪责,这还是翻案吗?” 裴知远在旁,心中也是一动,他不由开口道: “难道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要辜负玉节将军吗?” 朝臣们一时默然,什么话也说不出,黄宗玉脸色十分不好,却也不再开口,赵益见此,便温言道:“我知道诸位是为我考量,不愿我落得个残害宗亲的不仁之名,我多谢诸位。” “但如今民意汹涌,若我不能从民意,是否也是一种不仁?” 如今民意沸腾,朝臣们也不是不知,但眼下这个境况,他们又能怎么做?难不成要将那些在光宁府前聚集的百姓收押? 这自然是不能的。 早朝既散,黄宗玉与孟云献二位相公留在殿中,赵益从阶上走下来,见黄宗玉面色发沉,他便俯身作揖。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黄宗玉吓了一跳,“臣不敢受!” 赵益站直身体,“此前是我想岔了,正如您所言,押在夤夜司中的那八十余人我不能都杀。” 黄宗玉一怔,“殿下……想清楚了?” “是。” 赵益颔首,“孟相公已经与我说过您的苦心,我若以将旧党一网打尽的法子来化解新旧两党的党争,亦是一种偏听偏信。” 黄宗玉不由看向一旁的孟云献,他方才还在心里将孟云献骂得厉害,此刻却有点讪讪的。 “孟相公对我说,旧党有旧党的不到之处,新党亦有新党的不妥之处,若我一味偏心新党,其实也于新政无益,我要做的,是不偏不倚,做得对,才不会错。” “殿下,臣就是此意啊!” 黄宗玉低首。 “是,我知道您的苦心,” 赵益扶住他的手臂,“但,黄相公,我可以饶恕其中的一些人,却不能饶恕鲁国公,请您不要再阻我。” 黄宗玉抬起头,只见太子神情坚冷,先前的温和收敛起来,此刻又是如此的不容置喙,他张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 鲁国公原以为自己依照周挺所言,将十六年前玉节将军叛国案的真相说出,将所有的事都推到已经去世的父王身上,他便能走出夤夜司。 他是宗亲,如今的储君若要继位,若要博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便绝不能对他下手。 可谁知在御史台大狱中的蒋先明与贺童二人却不安分,他们以笔为刃,剥开十六年的尘埃,让天下人重新记起那位玉节将军的不世功业。 无数人的痛惜,惭愧化为滔滔江水,汹涌澎湃。 十六年前雍州的民意凌迟了玉节将军,而如今天下洪流般的民意,也终要杀人。 四月初五, 清明时节。 储君赵益下令处决三十余名犯官,而翰林院与谏院共议数日,也终究在这一日,定下鲁国公的死罪。 鲁国公在夤夜司中听闻此讯,当场昏迷。 细雨纷纷的夜,夜市却冷清无人,百姓们身着素衣,手持灯盏,聚集在文端公主府门口。 “公主府里只有子凌十四岁之前的衣物,从前官家下令将公主府家财收入国库时,他的衣物……都被烧了。” 贺童才从御史台的大狱里放出来,人清减了许多。 孟云献闻言,沉默了半晌,“如今咱们就是想找一件他的衣物,也这样难。” “孟公,您看咱们不若找些旁的物件代替?可还有什么?”裴知远在旁开口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 招魂 第167节 贺童垂下脑袋。 就是连今日公主府灵堂上摆的那具棺椁,也是空空如也,什么物件也放不进去。 “我有。” 这样一道女声传来,在绵密的细雨中,没有撑伞的百姓们回头,只见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女子。 她步履蹒跚,被人扶着。 “是倪小娘子吗?” “那是倪小娘子吧……” “是她!” 人们认出了她,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道来,孟云献看着自己的夫人姜芍与那个叫做青穹的年轻人一块儿扶着倪素走过来。 “倪小娘子,你手中的是什么?” 裴知远见她怀中用披帛裹了什么东西,便出声询问。 倪素伸出双手,披帛散开,随着夜风浮动,又被雨水压下,里面锈迹斑斑的,两截断枪展露在众人的眼前,“这是玉节将军生前的银枪。” “今日,我们便当此枪是他的骨。” 众人都在看她手中的断枪,有些妇孺禁不住暗自抹泪。 “……好。” 孟云献哑声,“阿芍,快扶她进去。” 姜芍应了一声,与青穹一块儿将倪素扶进公主府中,倪素一路走,一路看,公主府被封了多年,荒草丛生,还没来得及清理修葺。 一墙月季映入眼帘,颜色深浅不一,葳蕤艳丽。 倪素倏尔停步,她忍不住想起某个夜晚,她与他在陌生的院落里,月季如簇,而他小心地将她护在怀里。 “月季有花刺。” 耳畔蓦地响起他的声音。 “阿喜?” 姜芍不知她怎么了,轻声唤。 倪素回过神,摇头,抱着断枪慢慢地走入灵堂里,一具空棺摆在正中,倪素看见香案上的牌位。 漆金的颜色,是他的名字。 灵堂里白烛常燃,立香的味道浓郁,她俯身将断枪放入棺中,然后解下身上的氅衣,递给青穹,“将它给孟相公吧。” “好。” 青穹接过氅衣,转身出去。 文端公主府灯火通明,几乎整个云京的百姓都聚在大门外,他们抬起头,看着那位孟相公拿着一件氅衣,站上了屋檐。 蒋先明贺童等人都站在底下,仰望着他。 夜风牵动孟云献的衣袂,他立在高处,双手倏尔摊开那件氅衣,面向北方,振声:“徐鹤雪!” 才喊出这个名字,孟云献的喉咙一哽,他强压着心头的情绪,“徐鹤雪!魂兮归来!珍肴玉粞,美器琼浆,夫归处兮!五丰谷物,厚飨六牲,去阻攘兮!天上地下莫可往!莫可往!” “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 “魂兮归来!” 百姓们一声又一声跟着呼喊: “徐鹤雪!魂兮归来!天上地下莫可往!复归故居,复归故居!” 第129章 四时好(二) 清明雨夜, 万人招魂。 倪素总觉得自己在做梦,做一场关于他的梦,从雀县到云京, 再从云京到雍州,最终, 又从雍州回到云京。 短短两年而已。 相比起她人生的长度,这只是微末的两年,可是她的这两年, 却是一道孤魂在幽都煎熬百年才等来的时机。 她为他期盼这一日,可当她真的身处这一日, 她却发现, 这不是想象中的云销雨霁, 天上依旧在下雨, 她在檐廊底下抬起头,甚至不能看见一颗星星。 “徐鹤雪!” “魂兮归来!” 雨声淅淅沥沥,顺着檐瓦流淌, 高高的屋顶上,孟云献的声音几乎被百姓们的呼喊遮盖。 他在晦暗的光影里,浑身湿透, 双手不断挥舞着那件氅衣, 雨水浸湿他斑白的发髻,他颈间青筋鼓起, 用尽全力:“徐鹤雪!天地四方,离彼不祥, 复归故居, 复归故居……” 哭声渐起,有抱着灯笼, 宁愿淋湿自己,也不愿被雨水浇熄烛火的百姓,有书院的学生,在京等着秋考的举子。 蒋先明仰面,眼眶发酸,却听身边的贺童猛地哭出声来,原本还能压着,可贺童越是听着孟云献的一声声呼喊,心里便越是钝痛得厉害。 他蹲下去,痛哭。 迟了十六年, 整整十六年,怎么可能还有魂魄招得回来呢? “他一定很恨我们……” 贺童带着哭腔,“我们太迟了,真的太迟了……我们哪里来的脸面,要他回来呢?” 蒋先明喉咙干得厉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却不知该如何与贺童说,那个人回来过。 “他不恨。” 蒋先明紧紧地攥着指节,“他连我……都不肯恨,又怎么会恨你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声里,贺童哭得没个样子,他夫人在旁撑着伞,过来安抚他几句,没成想,她的温言细语反倒将贺童的眼泪逼得更收不住。 裴知远哪里见过他这副鼻涕眼泪收不住的模样,心里虽也难受得紧,却还是俯身将他扶起来,“好歹是个做官的,你还要不要脸面啊贺学士?” “要什么脸面?我哪还有脸面!” 贺童胡乱用夫人的帕子抹了一把脸,眼皮被雨水砸得发红,“我这个做师兄的,这辈子都对不起他。” 雨下了整夜,文端公主府门外的百姓们迟迟不肯离去,孟云献换了身衣裳,捧着夫人姜芍亲自做的热汤与倪素坐在灵堂的门槛上。 “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雨势渐收,孟云献开口,嗓音嘶哑得厉害。 “好多了。” 热雾微拂,倪素望着檐瓦处滴答下来的雨珠,“多谢您关心。” “他以前,很喜欢在我家中跟我一块儿用饭,”孟云献看着她苍白的侧脸,主动与她谈及往事,“他在崇之面前规矩得很,可是少年人嘛,总有些不听话的张扬,我不像他老师那样严厉,所以在我面前,他要松懈许多,我不是他的老师,但他却也是我与崇之一块儿看着,从七岁长到那么大的。” “他很喜欢阿芍做的饭,阿芍说,你也很喜欢,是吗?” “是。” 倪素点了点头,“我做饭总是没那么好吃,夫人在我家的这段日子,我与青穹两个人都很有口福。” 孟云献喝了一口热汤,嗓子好受了些,“你喜欢就好,往后,不若便在我府中住着吧?阿芍喜欢你,她还与我说,要将你收作干女儿,如此,咱们一家人一块儿住着。” “一家人”这三个字令倪素心中一动,她转过脸来,“我知道您与夫人待我好,能与你们成为一家人,我心中很是甘愿,但我恐怕,不能留在云京。” 孟云献忙问,“你要去哪里?” “我想先治好李庶人的病,” 倪素想了想,说,“然后回雀县去,我要将兄长的骨灰带回去安葬,我还有个婢女叫星珠,我想去看看她。” “再之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就做个游医吧,为世上女子治隐症,让她们不为此所苦,不为此所耻。” 檐瓦间残留的雨露滴滴答答,孟云献静默半晌,道,“你这样的小娘子,难怪子凌心中牵挂,若他还在,就好了。” “他一直在啊。” 倪素仰起头,檐上鸱吻被一夜的雨水冲刷得干净如新,天色雾蒙蒙的,呈青灰色,“每一个有星星的晴夜,您抬起头,不但能看见他,还能看见他的老师,您的好友。” 孟云献不自禁随着她的话而抬起头。 庭内雾色朦胧,一行人的步履声临近,孟云献定睛一看,竟是身着常服的荣生等人,簇拥着那位太子殿下。 赵益只见连廊的栏杆上搭着那件氅衣,漆黑的兽毛领子,银线绣的仙鹤纹饰,他的步履变得沉重,迟缓。 倪素端着碗,一手扶着门框站起身。 “民女倪素,拜见太子殿下。” 倪素低首作揖。 赵益猛地回过身来,“你……如何会有这件氅衣?” “我见过你,是不是?” 赵益紧盯着她。 “是那夜,我遇袭的那夜对不对?” 赵益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一匹白马,一男一女,女子是你,那他……” 他反复梦见那个夜晚,弥漫的雪,厚厚的冰,满丛荻花飞舞,那个戴着帷帽的白衣人手中持剑,劝他珍重。 “两年前,雀县大钟寺,我曾见过一纸表文,表文之下,是一件寒衣,” 倪素不答他,却道,“我烧了那件寒衣。” 赵益快步上阶,将那件湿透的氅衣摊开来,袖口处的“子凌”二字映入眼帘,刺得他双目发疼,“既然烧了,那这又是什么……” 他认得爱妻昔真的字。 “那夜是他,对不对?” 多么荒诞的想法,可是赵益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对。” 招魂 第168节 倪素颔首。 赵益乍听这一声,他踉跄地后退两步,荣生伸手要来扶,却被他挡开手,他意识到,杀潘有芳的那夜,他所见到的那道如雾一般消散的身影根本不是幻觉。 “子凌!” 赵益环视四周,“子凌!我是永庚!你出来见见我啊……” 他冲进灵堂,棺椁里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断枪,油灯的焰光跳跃,他憋红眼睑,“徐子凌,我是赵永庚……” “殿下!” 孟云献忍不住唤他,“子凌他……已经走了。” 赵益猛地一顿,他回过身,门外湿润的晨风迎面而来,他喃喃,“走了?” 三人坐在门槛上,冗长的寂静。 赵益忽然出声,“他为何不愿与我相认?” “他不想殿下您再为他神伤难过。” 倪素轻声道。 赵益喉咙发紧,“可是,可是……” “我要多谢殿下,” 倪素将一碗热汤递给他,“如果不是殿下您与葛大人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甘愿为他诛杀潘有芳,吴岱二人,他就真的消失了。” “即便身为鬼魅,他如今再不能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相见,但我们都知道,他还好好的。” 赵益声音发哽,“那他,会看得到如今的这一切吗?” “当然看得到。” 倪素笃定地说,“他总与我说,他并不在乎他的身后名,可我总是想为他求,如今,殿下你们都在为他求,十六年了,原本这天底下也不剩多少人记得他,在乎他了,若是没了你们,再往后,谁又会在意他的污名之下,到底冤或不冤呢?” “今日有万民为他招魂,是因为殿下做了储君,是因为孟相公你们拼却性命不要也要为他翻案,还因为,蒋御史的《青崖雪》,贺学士的《招魂赋》,他曾经是因民意而死,如今又因民意而得以陈冤昭雪。” “但我知道,你们心中,没有一个人是痛快的,我也一样。” “因为他已经死了。” 倪素手中的汤已经冷了,“殿下如今是储君了,我还想跟您说一些话。” “什么?” 赵益抹了一把脸。 “殿下您如今应当也看清了什么是民意,它握在当权者的手里,是杀一个清白的人,还是杀一个恶贯满盈的人,都不是他们的错。” 倪素顿了一下,“如今它握在殿下的手里,就请殿下以我郎君为鉴,莫使白刃再杀冤魂。” “子凌与你……” 赵益满是泪意的眼中浮出惊愕。 清风拂来,倪素将颊边的浅发绕到耳后,笑了笑,“对不起殿下,那时没能请您来喝一杯喜酒。” 有宦官匆匆跑来,在荣生耳边说了几句话,荣生的脸色一变,立时过来,小心地说道,“殿下,官家怕是不好了……您,快回宫吧?” 孟云献作为东府宰执,他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也该回府去换一身官服入宫。 赵益与孟云献走到阶下,没几步路,他忽然停住,回过头,“我将文端公主府赐给你。” 倪素一怔,本欲拒绝,可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那一墙月季,雨露在艳丽的花蕊间晶莹剔透,满地残红。 “多谢殿下。” 最终,她俯身。 赵益却摇头,“是我该多谢你,若没有你,昔真的病,怕就不好了。” 公主府里还没有收拾出可以住的卧房,姜芍才给那些百姓送了热汤回来,便与青穹一块儿带着倪素回到南槐街的医馆。 一夜未睡,姜芍帮着倪素换过衣裳,便让她躺下休息。 外面没有雨声,半开的棂窗外,柳枝如丝绦一样在风中飞舞,倪素盯着看了没一会儿,睡意袭来。 安静的室内,香案上的供果忽然滚落。 兽珠散出光来,抖了抖身上的香灰,悄无声息地落来她的枕边。 浓雾,荻花,浩瀚的恨水。 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座宝塔在云间若隐若现,其中魂火点映,闪烁明光。 恨水之畔,那道身影穿着她做的衣裳,却一点也不干净,衣袂都沾着血,红得刺眼。 他遥望云海,闪电的冷光时而落在他的身上。 宝塔里哀怨的哭叫尖锐,浓烈浑浊的黑气涌出,如飓风一般拂来河畔,荻花丛簌簌作响,散碎的魂火被撕扯,收聚。 无论魂火如何挣扎,都逃不脱怨戾之气的裹挟。 宝塔之上,金铃作响。 他在岸边静静地看, 直至无数魂火从塔尖掠出,他们凝聚出一道又一道朦胧的身影,那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带着伤,带着血,穿着破损的甲胄,手持兵器,军纪严整。 金铃还在一声一声地响。 他与他们隔水而望。 “将军!” “将军!” “将军!” 三万人的喊声震彻这一方天地,他们每一个人都挺直脊背,顶天立地。 “我靖安儿郎何在!” 年轻的将军一开口,嗓音凌冽。 “靖安军在此!” 三万人齐声震天。 少年将军望着他们每一个人,“我们曾同生共死,杀敌无数,你们是我徐鹤雪最好的将士!我因有你们做我的兵而为荣,生前,我没能护住你们,让你们与我一同背负骂名而死,死后,你们又因怨戾难消而困锁宝塔,好在如今,怨戾已除,你们,就都入轮回去吧。” 他一挥手,三万英魂化为点滴魂火,漂浮着渡过恨水,朝他而来。 每一滴魂火都依依不舍地牵动他的衣袂,漂浮在他的周围,寒烟缭绕,魂火聚起来一个人的身影。 他身上都是箭矢留下的孔洞,身形魁梧高大。 “小进士。” 这一声唤,令徐鹤雪几乎泪涌,“薛怀。” “活着的时候我就不让您省心,” 薛怀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没想到死后,也还要您为我们而伤神,我们对不起您,将军。” “是我没有护住你们。” 徐鹤雪往前两步。 “将军是我心中最好的将军,”薛怀红着眼眶,还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虽然我们才见面时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几年跟在您身边,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边,我从不后悔。” “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将。” 徐鹤雪说道。 “有您这句话,我心中很高兴。” 薛怀的身影越发淡薄,“若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边关的儿郎,若还能再遇见您,我还做您的副将,去他妈的君父,老子只为百姓与国土!” 围绕在徐鹤雪身边的魂火逐渐离散,旧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荻花丛中。 “玉节将军,你也回到你本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苍老而厚重的声音落来,几乎响彻倪素的整个梦境,那道身影消散,宝塔恨水被雷声击碎。 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中昏暗。 这一觉,她竟从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剧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纱帘随风而动,她听见细微的声响,月华顺着半开的棂窗铺陈,她抬起眼帘,只见书案上的纸鸢被这一阵强风吹起。 她立时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起身拂开帘子,去拾捡纸鸢。 她将纸鸢重新放回案上,转过身,外面月华正好,满天星繁。 “吱呀”一声,她打开门,赤足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点着灯,四下寂寂,她仰起头,满天星子犹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着它们,试图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倪素找了许久,看见两颗星星挨在一起,它们几乎一样亮闪闪的,而在他们周围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许多。 是他吗? 是他,和他的老师吗? 他们在天上相见了吧。 “徐子凌,我应该会变得很讨厌下雨了。” 倪素望着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让我看见你,从此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们,都好好过。” 霜戈与小枣在马棚里吐息,马蹄在地上踏来踏去。 倪素拿出来一个铜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后坐在阶上,她怀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给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缎子,上面有极漂亮的浅金暗花纹。 还有一件朱红的内袍。 他很喜欢这一件,又总是怕弄脏它。 铜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倪素用笔蘸墨,盯着干净的纸张许久,才落笔: 招魂 第169节 “凡阳妻倪素,虔备寒衣,奉与郎君徐鹤雪。” 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将它放在衣袍里,火星子迸溅着发出噼啪声,她松手的刹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着衣料,烧尽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脸颊发烫,她坐在阶上,眼睑无声湿润。 忽的,细碎的金铃声轻响。 倪素像是被这声音一刺,随即夜风忽然凛冽,吹得她面前的铜盆里火舌张扬。 寒雾顿起,倪素想要起身,却险些站不稳,她扶着廊柱缓了一下,却被这一阵急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冰凉的湿意一点一滴落来她的衣襟,倪素勉强睁眼,院中的灯笼被吹熄的刹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头。 月华如练,而落雪如缕。 她大睁双眼,满颈满肩的冰雪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月华投落在茫茫寒雾里,凝聚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红的衣襟,乌浓的发髻。 那样一张苍白而秀整的面庞。 “阿喜。” 第130章 四时好(三) 倪素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从那晚洞房花烛开始, 从那首留在食单附页上的《少年游》开始,她要与一个永远不能长相守的人互许一生。 与他相爱,然后看着他走。 她已经做好准备, 三餐粥饭,一部医书, 就作为她余生的全部意义,少一些难过,少一些蹉跎。 她自认, 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没有下雪的话。 金铃声声, 寒雾茫茫, 她方才烧掉的寒衣又干净整洁地穿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的发髻间是一根白玉竹节簪。 而她不着外衫, 披散长发,甚至没有穿鞋袜,整间院子里的灯笼被吹熄大半, 她面前的铜盆里火星子也随风而飞扬。 “阿喜。” 他的声音落来,冷得像浸过雪,一刹那, 逼得她眼眶湿润。 他走近一步, 她却后退一步。 徐鹤雪倏尔顿住,不再动了。 他亦不敢置信, 此刻他竟身处人间。 “你过来。” 倪素后知后觉,声线发颤。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 才顺从地抬步朝她走近, 铜盆里的火光熄灭了,风里有草木灰的味道。 他在阶下站定。 莹尘点滴飞浮, 细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来晃去,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鹤雪站着没动,“阿喜,你打我吧。” 如果这是梦也好,至少在梦里还能相见,至少倪素还能亲眼看见他穿着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风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肤上,她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牵起他的手,虽然还是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冷得刺骨。 冷与暖的相触,两人俱是浑身一颤。 倪素发现他周身有细如丝缕的浅金色流光时而闪动,如同他衣袂间的暗纹绣痕,却如水一般脉脉流动。 “你不是走了吗?” 倪素仰着脸,“你不是……不会再回来了吗?” “我……” 徐鹤雪其实也并不清楚当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见她的眼泪收不住,他便立时用指腹去抹。 怎么也抹不完,他的指腹一遍遍地擦着她脸颊的皮肤,她原本冻得苍白的脸,被他擦得浮出薄薄的红。 “阿喜,你别哭。” 他说。 天边浓云密布,飞扬的大雪使得外面的街市变得尤为热闹,无数人冲出家门,携家带口,仰望这场四月雪。 浓云如瓷,整个云京城檐下的灯盏不约而同地飞出丝缕的光芒,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在云层里铺陈,好似金缮修补后留下的金色裂纹。 天上异象丛生,倪素隐约听见外面人的惊呼。 紫雾弥漫,一道身影伴随幽冷的光影凝聚在檐上,他身着赤色甲衣,金石为饰,肩披祥云,而腰佩绶带,衣袂猎猎欲飞,头戴兽冠,兽目人面,胡须白而卷。 若不是那双兽目,那张脸,便是倪素曾在雀县大钟寺的柏子林中,所遇见的那位老法师的脸。 那是幽都土伯。 他的面容分明是人,五官却兼具兽的凶相,金刚怒目,但甫一开口,嗓音却浑厚慈和,“苦其志,而成道,此话并不是说若要成道,则必要受尽劫难,而是说,受尽劫难却依旧不改其志之人,可得道也。” “玉节将军,你生前身具不世功业,负冤而死,却无怨恨,所以得飞升道,但也恰是你的不怨恨,让你执意留在幽都,渡三万冤魂成他们的道,虽神魂俱灭而无悔矣。” “但世间道法千变万化,你欲为人,而人亦为你,如今幽都宝塔中三万冤魂的怨戾已解,你本该魂归九天,却又身处于此,你心中可有疑?” “请土伯解惑。” 徐鹤雪道。 “你已具神性,苍穹繁星才是你的归宿,然而凡人为你招魂,为你点灯,是他们在留你。” “凡人的香火供奉,是你的立身之本,而你靖安军三万英魂亦滞留轮回地,为你求一个重返阳世之机,可你血肉之躯已失,若不入九天,便不能重塑星宿之身。” “我宁愿不为星宿,哪怕身化长风,亦要在吾妻身侧。” 徐鹤雪抬手,风雪灌了满袖,他俯身作揖,“请幽都,请上苍,成全于我。” “三百年的星宿之身,三百年的逍遥极乐,你当真舍得?” “我不求天上三百年,只求此间,哪怕飞鸿雪泥。” 幽都土伯的身影在紫雾里若隐若现,他一笑,竟也有几分慈眉善目,“玉节将军,虽不入九天,你亦得道。” 天边惊雷阵阵,紫电金光交织。 倪素看见土伯那双兽目逐渐变换为人的一双眼睛,他和蔼的目光落来她的身上,“倪素,你们二人之间的缘法,是我亲手所铸,先有你兄长一事,我才以你为契机,成玉节将军还魂之机,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不敢忘。” 倪素牵起徐鹤雪的手,她仰着脸,冰凉的雪粒子轻拂她的面颊,“我愿供奉土伯大人一生!” 乌云里铺陈的浅金裂纹,是万家灯火招引玉节将军返还故居的路。 霎时雷声止,紫雾散,漫天雪落,沙沙作响。 房中明烛,照着素纱屏风上歪歪扭扭的囍字,倪素冻僵的双足踩在他的膝上,看着他低头挽起她的裤脚。 直到双足被他放进热水里,她一个激灵,那种热意密密匝匝地顺着她的皮肤,筋骨上涌,她才从恍惚中回神,“徐子凌。” “嗯。” 他轻声应。 “徐子凌。” 她只知道念这个名字。 徐鹤雪抬起头,她的眼皮红红的,此刻在满室烛火间,他认真地打量她,“阿喜,你瘦了许多。” 泡过热水的脚暖了起来,倪素被他裹进被子里,却硬要掀开被角,“你来。” “你会冷。” 徐鹤雪说着,见她的眼睛里泪意湿润,他又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顺从于她,听她的话,脱下外袍,取下玉簪,躺进她的被窝。 “冷一点好,” 倪素趴在他的怀里,“这样我会清醒很多。” “无论这个世上的人怎么看待你,天道始终知晓你的清白,你本可以去天上做星星的,留在我身边,就只能做冷冰冰的鬼魅,你真的不后悔吗?” “不悔,” 徐鹤雪其实也很想抱她,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他揽着她的双臂就不由收紧,“阿喜,我宁愿依附于你。” “虽无血肉之躯,我亦有这样的奢望,若能在你身边,伴你长久,无论我是什么,我都心满意足。” “不要将自己放得那么低,” 倪素在他怀中抬起头,“小进士将军,我不嫌你冷,也不怕你是鬼魅,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我可以养你很久。” “那我能做些什么?” 徐鹤雪温声。 “你要帮我写病案,给我做饭吃,给霜戈和小枣洗澡喂草料,陪我踏青放纸鸢……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 “好,我做。” 他说。 夜雪沙沙,倪素再是不肯闭眼,她亦在这个冰冷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在梦中,她置身冰天雪地,又很快,冰消雪融,春暖花开。 “徐子凌。” 她在睡梦中喃喃。 “嗯。” 有人在梦外应她。 “我真的很想你。” 招魂 第170节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 徐鹤雪将她抱在怀中,莹尘幽幽浮浮,而他低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鬓。 东方既白,残蜡烧尽。 青穹推门出来,只见连廊栏杆上堆砌着几簇冰雪,他着实愣了一下,再看庭院里到处都是湿润的。 他听见灶房里有动静,便立即走过去,“倪姑娘,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要动这些锅灶,你若是饿了,我这就去街上买……”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灶房里的人穿着雪白的衣袍,衣袖被挽起,露出来苍白的腕骨,灶口里火烧得正旺,锅中煮的粥咕嘟冒泡,热烟上浮,他回过头来,那样一副清冷的眉眼。 “……徐将军?!” 青穹眼眶骤红。 倪素是被浑身的暖意给惊醒的,她一下坐起身,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立时掀开帐子,顾不得鞋袜,推门出去。 湿冷的风迎面而来,明净的天光洒满庭院。 对面的檐廊底下,衣襟朱红而袍衫雪白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手中剥着金黄的枇杷,青穹就蹲在他面前,“徐将军徐将军,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您是真的吧?” “我昨儿晚上睡得太沉了,您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青穹念念叨叨,说个没完。 “你们招我回来的。” “我们?” “嗯,你们。” 徐鹤雪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对面的女子披散着乌黑的长发,只着一身素净的衫裙,弱柳扶风。 她面容消瘦,眼皮红肿,那双惊慌的眼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才逐渐地沉静下来。 “因为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才有幸复归。” 明亮的天光底下,他剔透如露的眸子里隐含一分极浅的笑意。 倪素看着他,他依旧是鬼魅, 被日光一照,像堆砌的冰雪。 可是他也变得不一样了。 而今,万家灯火为他而照,这世上所有知晓他清白的人,都是他的招魂者。 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撞着檐瓦发出清脆的声响。 徐鹤雪朝她招手,“倪阿喜,过来吃枇杷。” 第131章 四时好(四) 正元二十一年四月初十, 正元帝于庆和殿中驾崩,因君父生前并无遗诏,故东府西府两位宰执令中书舍人裴知远草拟遗制, 于柩前宣读,储君赵益即皇帝位, 改年号熙祐,主持先帝丧仪。 殿攒西阶,宗室与在京的文武百官皆素服, 每隔七日入殿临哭,共四十九日。 “去请太医局的人了没有?” 暴雨夜, 年轻的宫娥在殿外焦急地询问一名宦官。 “去了, 应该快来了!” 宦官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两人正说着话, 只见雨幕里一片灯火连绵,越来越近,几人定睛一瞧, 被一行人簇拥而来的,是内侍省的押班荣生。 “荣押班。” 两人匆忙行礼。 荣生不紧不慢地上了阶,听着里面女子一阵又一阵地痛叫, 他询问道, “稳婆都在里头,怎么还要请医正?” “娘娘难产, 恐有性命之危……” 宫娥小心翼翼地答。 “难产啊,” 荣生点了点头, “那是有些麻烦了, 去请太医局的人了没有?” “已经去了,此事, 奴婢们也已经禀告了皇后娘娘。”宫娥如实回答。 她口中的皇后,便是先前被废的嘉王妃李昔真。 先帝殡天,新君以丧仪为由,力排众议立庶人李氏为皇后,领命妇为先帝临哭。 荣生“嗯”了一声,“咱家便是奉皇后娘娘的旨意来的,乳母都在偏殿候着呢吧?” “是。” 宫娥应声。 荣生点点头,正欲再问些什么,却听殿内尖锐的女声猝然一止,他一下抬起头,只见朱红的殿门打开,一名稳婆脸色煞白,满额是汗。 “怎么了这是?” 荣生皱眉,立时问道,“太妃娘娘生了没有?” “生了,” 稳婆嘴唇颤抖,“可,可是……” “可是什么!” 荣生厉声。 “生是生下来了,可,却是死胎!” 稳婆一下伏低身子。 “什么?” 荣生大睁双目。 太妃吴氏诞下死胎的消息传到庆和殿,新帝赵益正在案前翻阅奏疏,他闻声一下抬起头,“果真?” “是,官家。” 荣生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了。 “你下去换身衣裳吧。” 赵益摆了摆手,“梁神福,你们都下去。” 梁神福立时应了一声,随即便领着干孙儿荣生与一众宫娥宦官们出去。 殿中只余帝后二人,赵益起身,掀开帘子,皇后未脱素服,在软榻上坐,一副倦容,“官家,怎么不说话?” “昔真……” 赵益走进去,“是你的意思吗?” 李昔真近来忙于丧仪,人又清减许多,“如今朝中人人都道,官家您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在玉节将军案中的那三十余名犯官您说处置便处置,郑坚那些个诬陷张崇之先生的人,您也将他们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又有孟、黄二位相公在,如今朝中自是没有哪个官员敢轻视您这位新君。” 说着,李昔真抬起眼帘,“但我与官家多年夫妻,怎会不知,您之所以在这两桩事上如此果断,一则,是因为玉节将军与张崇之先生在您心中太重,二则,是您这么多年来的郁气,都发泄在此处了,可是对于吴氏那腹中的孩儿,您却犹豫了。” “昔真,你不该沾这些事,我只是在想一个万全之策。” 赵益说道。 李昔真扯唇,“我此时不沾,难道留着祸端让您去优柔寡断么?我当然知道您是怕这等事教朝臣们知晓,往后便是他们用来攻讦我的把柄,可我不怕这些,我只知道,若是个公主,今夜自当平安地过去,可她吴氏却偏偏生下来一个皇子,那皇子若在,官家您的皇位就不算稳当。” “还是说,官家您想治我的罪么?” “昔真!我怎么可能治你的罪?”赵益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望着她消瘦的面庞,“我知道,你是为我才会如此,我不该妇人之仁,你教训得对。” 李昔真见他这样蹲在自己面前,她眼底不由流露一分笑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如何敢教训官家?” “我原本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你知道,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更不想做什么官家,可是昔真,我如今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 赵益枕在她膝上,“我其实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皇帝,但是你在我身边看着我,提醒我,我就会觉得很安心,我们是夫妻,永远都是。” “朝臣们让你劝我的话,你不要听,我赵益此生只要你一个妻子,不要任何人。” 近来大丧的事宜渐毕,朝中奏请新君选立皇妃,绵延皇嗣的奏疏变得多了起来,以黄宗玉为首的朝臣多番劝诫新君不成,便将主意打到了皇后李氏这里来。 “他们知道我身子不好,想让您以先帝为鉴,多些子嗣。” 李昔真说。 “我便是先帝过继来的养子,他们若催得紧,我便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又有什么要紧?” 赵益不是先帝,他对于亲生子嗣没有那么多的执拗,“你也不要劝我。” 李昔真理了理他的发髻,“官家,倪小娘子请我们明日去她家中一聚,她要回雀县了,我们合该为她送行。” 提及倪素,赵益一怔,随即他抬起头来,“那是嫂嫂,我们自然该去。” —— 五月底的市面上添了三十余种桃子,蔡春絮才从老家回来,倪素与她两个上了趟街,便买回来满满一篮子。 黄昏时分,恰逢孟云献与姜芍夫妇二人过来,倪素看见孟云献手中提着一坛子酒,一只烧鹅,“义父,我不是说不必带东西来么?” “他说这是他平日里都舍不得喝的好酒,” 姜芍面上含笑,走过来揽住她的手臂,“这烧鹅是我挑的,城南那家烧鹅店是云京一绝,早前我就想买给你吃,可你在病中,不好用这些荤腥。” “多谢义母。” 倪素笑了一声,“咱们进去吧。” 才掀开帘子到后廊里,孟云献嗅到饭菜的香味,他不由笑道,“是那个叫青穹的小兄弟吗?这香的,我倒真饿了。” 他话音才落,灶房里跑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他依旧裹着头巾,眼睛浓黑,手中端着一碟清炒时蔬,“孟相公,孟夫人你们来了?快请坐!” 院子里一张圆桌,上面已经摆好几道菜,青穹将炒时蔬放到桌上,孟云献正欲说话,却听灶房里的动静却没有停。 他看着在搬椅子的青穹,心中疑惑,“阿喜,你们请了谁在灶房里忙?” 倪素才将篮子放到廊椅上,烟熏火燎的灶房里走出来一人,他身着淡青的圆领袍,衣襟洁白,发乌而睫浓,正将自己挽起的衣袖放下来,他身姿颀长又挺拔,在日光底下一张面庞神清骨秀,“孟相公,夫人。” 招魂 第171节 青穹只见孟云献手中的酒坛子与烧鹅倏尔下落,他立时伸出双手去,及时接住。 姜芍也愣在原地,半晌都说不出话。 孟云献至今忆起那夜,还恍如身在梦中,十九岁的少年提灯,身形淡薄得像雾,在他的面前,向他施礼,请他放下。 而今,朗朗日光底下,少年依旧是十九岁的模样,俯身作揖,清峻守礼。 孟云献看着他,发觉他的身形竟不似那夜,五月底的日光已见炽盛,落在他的身上,却没有显出他身为鬼魅的那分淡薄。 他情不自禁,不敢置信,“……子凌?” 倪素将徐鹤雪拉到院子里来,在孟云献与姜芍的面前站定,“义母义父,是他。” “你回来了?” 孟云献眼眶泛酸,他抬起手,想要触碰,却又停滞在半空。 徐鹤雪低首,“是,我回来了。” “我听见了您的声音,多谢您为我收殓。” “那算什么收殓?我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就是衣冠冢,我也不能……”孟云献声音发颤,“迟了十六年,若没有那断枪,子凌,我们如何来的脸面在你的灵堂之上见你啊……” “这些并不重要,若没有您,没有永庚,若你们不曾孤注一掷地为我,”徐鹤雪说着,握住身边女子的手,“我如今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返还阳世。” “义父义母快别伤心,快来坐。” 倪素松开徐鹤雪,将孟云献与姜芍两个推到桌前坐着,她转过脸,“灶房里还有菜吗?” “只有一个汤了,我去端!”青穹将烧鹅的油纸解开,才拿来几只杯子,听见倪素在问徐鹤雪,他便立时转身又往灶房里去。 “子凌也吃这些吗?” 姜芍压着些泪意,抬起脸来,不确定地问。 倪素与徐鹤雪相视一眼,她对姜芍笑了笑,“吃的。” “早知子凌在,该我来做这顿饭才是,”姜芍用帕子擦了擦脸,“这么多年,子凌怕是忘了我的手艺了吧?” 徐鹤雪苍白的面容上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于他的声线都是冷淡的,但即便是如此,他说话也能使人感觉到一分人的温和,“是,许多年没有在您家中吃过饭了,那时年幼,多亏您照拂。” “我这就去做一道来给你吃。” 姜芍眼眶又热,起身挽袖。 “我来帮您。” 倪素挽着她的手,与她一道往灶房里去。 今日重逢,没有人鬼殊途的芥蒂,婆娑树影底下光斑漾漾,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故人相见,唯有温情。 倪素与姜芍青穹都在灶房里忙,孟云献将酒坛子开了,自己先喝了一口,喉咙烧得厉害,“子凌,你看我们,都老了是不是?” “这是我求不来的事。” 徐鹤雪端着酒碗,说道。 孟云献苦笑,“若不是我与崇之推新政,得罪了太多的人,青崖州徐氏这一脉,也不至于都没了。” “您没有做错,国政积弊,若不除,无以安天下,无以安黎民,您的《清渠疏》我亦读过多遍,”徐鹤雪放下酒碗,一手撑在膝上,“若我不曾投身军中,哪怕在京做个文官,我亦要在您与老师身侧,以新政安社稷。” “古来变法者,皆有流血牺牲,您与老师不惧,我亦不曾惧。” 徐鹤雪问道,“若不论老师与我的生死,您会后悔当年写下《清渠疏》吗?” 孟云献摇头,“先有吴起,再有商鞅,看似变法者皆不得善终,可到底,还有个李悝不是么?他能变法使魏国强盛,我亦敢以这条性命作赌,赌我大齐昌盛,赌我百姓安乐。” 树下清风,沙沙作响,斑驳的碎光落来徐鹤雪的身上,“是人都会老,但我知道您是不服老的人。” “是你老师教得你这样,” 孟云献看着他,“心里一点儿怨恨也不肯有,如此,我却更惭愧。” “不止是老师,还有您,我很庆幸受你们二位长者教诲,”徐鹤雪重新端起酒碗,天光在碗中粼粼微泛,“老师虽不在人世,但他亦在天看着您,我亦为您祷祝,期盼万象更新。” 倏尔“砰”的一声。 孟云献与徐鹤雪皆循声转头,只见连廊上一地的碎陶片,一滩水液从廊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一对衣着华贵的夫妇挽着手,双双呆立在廊上。 “官家。” 孟云献立时起身,“娘娘。” 陈年的酒香弥漫在这间院子里,赵益挽着妻子的手倏尔松懈,他踩踏过地上酒坛子的碎片,竟不择路,抬腿跨过连廊。 徐鹤雪见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立时起身走过去。 赵益抬起头,一只骨节苍白的手伸来他面前,他望见那样一张脸,年少分别,他从未见过挚友十九岁身死时的样貌。 “永庚。” 清冷的嗓音落来,赵益眼睑湿透。 曾几何时,这个人在皇城昭文堂,也朝他伸出过这只手,对他说,“赵永庚,起来。” 赵益握住他的手,只觉冰雪裹附。 他浑身一震。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温度更直观,他在这种极致的冷意中,不得不直面他与挚友阴阳两隔的事实。 推开一间居室的房门,赵益抬起眼,细如绒毛的灰尘在阳光里飞浮,他跟随徐鹤雪走进去,里面的陈设简洁,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书案上的书卷却堆得很多。 虽多,亦整洁。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赵益开口,声线都是抖的,眼中泪意充盈。 徐鹤雪却问他,“你杀潘有芳吴岱之时,存了死志,是不是?” 赵益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永庚,” 徐鹤雪叹了一口气,“若不是先帝病重,你就要因我而死。” “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却什么重担也担负不起,你被凌迟时,我救不了你,老师被判斩首,我亦护不住老师……徐子凌,你看我,我就是如此没用的一个人,” 赵益哭得不能自已,“我也做不到像孟相公他们一样去等,他们还可以熬,我却很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先帝就又要对我心生厌弃,我再拼命地留在云京,也抵不过天子一怒,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用这条命为你报仇……” “我要活,就只能在先帝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辱你,可是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徐鹤雪看着他,“赵永庚,你是三十余岁的人了,又是大齐的新君,万莫如此。” 可赵益的眼泪就是收不住,“那夜你救我,又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就是怕你这样。” 徐鹤雪说。 “永庚,你我为友,我最知道你的心性,也知道你的不易,若不是这个世道,我亦不愿你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徐鹤雪神情沉静,“可如今你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以往再是不愿担负的东西,你如今,你也不得不担负。” “我知道。” 赵益点头,“老师生前所愿,是推行新政为国为民,可先帝却只将新政当做弄权的手段,我不要那样,我一定记得老师的未竟之志,我绝不辜负老师,也绝不辜负孟相公。” 徐鹤雪清冷的眉眼浮出极浅的笑意,“你还记得我们从前出游,在路上遇见饿死的百姓,你哭得有多伤心吗?” “记得。”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我身无分文,栖身大钟寺蹭斋饭那夜,曾说过什么话?” “记得。” 徐鹤雪与赵益相对而立,一个容颜苍白,永远停留在他的十九岁,一个历经十多年的世事磋磨,已是三十余岁的形貌。 故友相对,恍如回到年少交游的那段时光,二人齐声: “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第132章 四时好(五) 徐鹤雪俯身在书案上翻出来一只长方的锦盒, 递给他道:“你我相见,我身无长物,唯有以此相赠。” 赵益伸手接来, 里面是一副卷轴,他将其取出, 展开来,纸上墨色铺陈,洋洋洒洒, 清峻飘逸,是屈原的《招魂》。 “雍州有一位知州名唤沈同川, 他是孟相公的学生,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当年我与你皆读过他的一篇《战马论》, 他有识马之才,而朝廷却无识人之力,他看清马政积弊, 有心革除弊病,为国养马强军,却始终不能在其位, 亦不能谋其政, 只能抱憾至今。” “而我以为,如今朝中如沈同川一般心有其志, 而不能在其位的人不在少数。” 徐鹤雪看着他,“你们招我之魂, 而我想替天下人, 招明君之魂。” “每个人立身于世,皆各有所长, 若明君在世,使有所长者居其位,谋其职,尽其能,则国何愁不强盛?” “你今日所言,我必不会忘。” 赵益抹了一把脸,“你赠我的这幅字,我也会好好收着,此生,以它为鉴。” “我不会忘记百姓的苦,亦不会忘十三州的遗民还在等大齐收复故地,天下人都在看着我。” 郎朗日光透过棂窗落入房中,碎光在衣袂上微晃,赵益与他相视,“子凌,你也看着我吧。” “我在你面前立誓,此生为君,我必要收复国土,绝不退让!” “为人,为君,我绝不再懦弱。” 这一刻,徐鹤雪在这位挚友的脸上看到了他的坚定,岁月摧人,也铸人,柳枝随风,在棂窗前微荡,他道:“永庚,与你为友,是我之幸。” 这话几乎又要将赵益的眼泪逼出,他忍了又忍,“你不留在这里吗?” 徐鹤雪摇头:“我返还阳世,一直有一件我很想做,却不敢不能之事,但我如今,却可以了。” “什么事?” 徐鹤雪隐约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他很轻松地就能从中分辨出她的声音,“我想在阿喜身边,陪她回雀县,看着她写成她与兄长的医书。” “我想看她笑,再也不让她为我而哭。” 招魂 第172节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院子里点满灯笼。 徐鹤雪受损的魂体尚未完全恢复,一顿夜饭还没有吃完,他便化为雾气,依附在倪素的袖子边。 孟云献与赵益吃醉了酒,姜芍与李昔真忙令人来扶,倪素跟着他们走到医馆正堂里,问李昔真道:“娘娘,您近来小腹还疼吗?” “多亏了你的药,我已经不疼了。” 李昔真温声说道。 倪素笑了一下,“娘娘近来一定很是劳累,脸色看着不太好,不过太医局中医正们一定会好好为您调养,至于子嗣娘娘也不要忧心,我对我的方子极有信心,娘娘再用些日子一定会好转,至多再有一年,您的身子就能大好。” “我要多谢你,” 李昔真握住倪素的手,“虽然咱们两个年纪看着相差大了些,但我仍要唤你一声嫂嫂。”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赵益忽然挣脱内侍的手,踉踉跄跄地几步过来,李昔真忙将他扶住。 “嫂嫂。” 赵益带着酒意,朝她作揖。 “官家万莫如此,我受不起。”倪素吓了一跳。 赵益直起身,“我知道,往后子凌全要依靠嫂嫂一个人来养,但他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徐家的家产,还有文端公主府的家产,我已命人在鲁国公府与国库里清算,待账目都清楚了,就将其全部交给嫂嫂您。” “还请嫂嫂万莫推辞,那些,原本就是子凌的,我如今还给你,就是还给他。” 赵益不忘叮嘱,“嫂嫂,子凌的花销,你千万别省着。” “官家……” 李昔真无奈地笑,“您将嫂嫂想成什么人了?” 倪素也跟着笑,却还好好地应,“官家您放心,他是我郎君,他的花销我绝不舍得俭省。” 夜渐深,筵席散。 倪素与青穹两个收拣了碗筷,一块儿在灶房里洗。 “倪姑娘,我真的可以跟你们去吗?” 青穹一边将碗碟摆到柜子里,一边问。 “为什么不能?” 倪素抬起脸,“你不是想学医吗?我们家的医馆有很多老医工,我有些教不好你的,他们也可以将你教得很好。” “你家里的医馆,还是你二叔占着的吧?” 青穹又走回她身边。 倪素点点头,“我二叔就不是个经营医馆的材料,我回去,定是要将医馆从他手里拿回来的。” “所以啊青穹,你得跟我去,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我才不怕他啊。” “你说得是。” 青穹应了一声,“我和徐将军两个,怎么也不能让他欺负你!” “那我先多谢你,” 倪素朝他笑,“到时我都买给你吃。” 青穹知道,她说这些话,都是想让他不要一个人孤独地走,他有点忍不住眼眶里的热意,“倪姑娘,我会给你和徐将军添麻烦的。” “你从来没有给我们添麻烦,我们要谢谢你,一直在我们身边帮我们。” 倪素洗净了手,认真道:“青穹,我答应过你阿爹,我和徐子凌,会一直照顾你,就像你这一路,对我们的照顾。” 忙完灶房里的琐事,倪素回到房中沐浴,热水洗去她白日里的疲乏,一头湿润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她眉眼舒展,却忽然发觉,地上添了一道莹白的影子。 那道一直跟随她的淡雾不见了。 她回过头,身穿淡青衣袍的年轻男人就站在屏风后面,动也不动,她不由轻唤:“徐子凌?” “嗯?” 他有点慢吞吞的,隔了会儿才应。 “你帮我拿一条干的帕子。” 倪素说。 他没说话,还站在那儿。 “你去啊。” 倪素觉得他有点怪。 他似乎忘了帕子放在哪儿,在房中走来走去,倪素提醒了他,他才知道将架子上的帕子拿来。 倪素看着他那一截冷白的腕骨,上面再也没有什么伤口了。 她接了帕子,点了点他的手背。 却不料他竟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倪素着实一惊,素纱帘子外,他的身影模糊,冰凉的手指勾着她的手指,就那么站在那儿,又不动了。 他黏人竟也不动声色。 倪素觉得新奇,她干脆一个用力,人就这么被她拽进了帘内,他似乎没有防备,一下到了她的面前。 他整张脸还是苍白的,可是倪素看着他那双眼,剔透如露,又有些氤氲水意,她明白过来,“鬼魅也会喝醉啊?” 他今晚在席上,是多喝了些。 热雾里有她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鹤雪眼帘低垂,视线里,是她湿润白皙的面容,无衣物遮掩的双肩。 她忽然吻上来,他睫毛一颤,下意识地衔住她的唇瓣,抵入。 徐鹤雪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为鬼魅,喝多了阳世的酒也还是会醉,他用衣物将倪素裹起来,将她抱到床上,用帕子给她擦头发。 “天一亮,你就要跟我回雀县了,你高不高兴?” 倪素抱着双膝,仰头望着他的下颌。 “嗯,高兴。” 他身上带着一分酒意,是很清冽的味道。 “我今早醒来,发现我给土伯大人的供果少了好些个,可我近来也没求他什么事,是不是你求了?” 倪素又问他。 即便她每日供奉,土伯一般也不肯轻易用她的供果。 “是,我求了他。” 徐鹤雪说道,“我将这身星宿的能力借给他。” “那他给你什么?” “给我幻术,”徐鹤雪的手指穿过她湿润乌黑的长发,“让我可以随着你的变化而变化。” 他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发上,“阿喜,如此,我也算陪你白首了,对吗?” 倪素心中一颤,她回过头,望向他,半晌,她伸手抱住他,脑袋抵在他怀中,“这样也很好,反正星宿的能力你在阳世里用,就会受惩罚,我不想你再疼,如此,我也算能够看到你老去的样子了。” “徐子凌,你看,我们既然能够一起变老,那么,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徐鹤雪捧起她的脸,四目相视的刹那,他不自禁地俯身吻她。 然而情浓,他却仍要自抑。 倪素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身上裹着的被子,而他什么也不盖,与她躺在一处,中间却还有些距离。 “已经要入夏了,徐子凌。” 她皱起眉。 “你热吗?” 徐鹤雪才将掖好的被角松开,她一下子就钻进他的怀里,他脊背一僵,有些推拒,“阿喜……” “既然都入夏了,我为何不能抱着你睡?” 倪素抬起脸。 徐鹤雪没答。 “你在怕什么?怕我与你生出一个小星星来,怕他也像青穹一样,无法选择自己的一生,对不对?” 倪素伸手,触摸他冰凉的面颊。 “阿喜,我不能这样待你,也不能……” 也不能让他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上受苦。 倪素却神情轻松,“你好像真的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你们天上的星宿,是不能孕育后代的。” 乍听此话,徐鹤雪一怔,“你……” “我与你成亲那日,就已经问过土伯大人了。” 她说。 听见这番话,徐鹤雪本来应该松一口气,可他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对不起,阿喜。” “又对不起我什么?” 倪素抱住他的手臂,“徐子凌,你不要这样,作为女子,我不一定要生下一个孩子人生才算完整,若你还是血肉之躯,我们之间能够有一个亲生骨肉,这固然好,但那是因为我们相爱,所以才好。” “但若只是为了一个孩子,我却觉得全无意义。” “我如今有你,心中已然觉得很好,即便我们不能有孩子,我们也可以收养一些孤儿。” 她笑着问他,“你会介意我多收养一些女孩儿吗?我也想办学,女医的学堂,这样一来,花销会很多,那可能就要动用官家还给你家的钱了。” “我不介意。” 招魂 第173节 徐鹤雪立时道,“阿喜,我的钱都给你管,也都给你用,你想如何,我都由你。” “那就很好了。” 倪素往他怀里一靠,“徐子凌,你在我身边,陪我办学,看我写医书,帮我写病案,我们就这样一辈子。” “说不定,我救治的人多了,天道觉得我还算不错,那我百年之后,还能与你再去天上做几百年的星星。” 她开着玩笑。 “徐子凌,我们就如此一生吧。” 即便人鬼殊途,我们亦相识,相敬,相爱,殊途同归。 我永远庆幸, 那年大钟寺外,柏子林中, 寒衣招魂,共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