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有道(双重生)》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节 ?  《娇宠有道(双重生)》 作者:糖罐本罐 简介: 【坚韧心机甜妹 x 白切黑傲娇世子】 * 中秋宫宴,谪仙似的季世子中了算计,面红喘吁地躲入了小公主郁棠的寝殿。 昏暗偏殿内,郁棠发间别一支盛放的并蒂棠花,毫不设防地推门而入。 并蒂花落,天子被迫赐婚,郁棠踏错一步,一夕之间,身份就从不受宠的小公主变成了季路元的世子妃…… 经年之后,郁棠的手帕之交悄声问她,“阿棠,其实那日,你知道季路元就躲在偏殿之中吧?” 郁棠装傻充愣,“谁说的,我才不知道。” 季路元的总角之伴同样疑惑,“路元,我记得当年那杯有问题的酒,你不是没喝吗?” 季路元敛眸一笑,“你少多事。” * 郁棠身为最不受宠的小公主,前世作为棋子被迫出降,落了个香消玉碎的下场。 她半生深陷囹圄,最后也只能化成一缕魂魄,看着晚来一步的季世子于雪中为她亲手落葬。 重活一世,她自然要先一步改了这指婚的命运。 * 季路元背负着祖族被烹狗藏弓的仇恨,韬光晦迹地活在这宫墙之中。 他溺于仇怨,从头到脚都是伪善的黝黯,心头唯一一点清白的地方,款款端放着世间最美好的郁棠。 一朝离开宫闱,他步步为营,待到复了族仇,迎接他的却只有郁棠冰冷的尸首。 重活一世,族仇自然要报,但报仇之前,他要先将郁棠娶回家。 * 阅读指南: 1.女主先重生,男主后重生,本质是一篇会让人‘哈哈哈’的甜甜小糖饼。 2.背景架空,行文非考究古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郁棠;季路元 ┃ 配角:郁璟仪;郁肃璋 ┃ 其它:预收《撩青梅》《冉冉入我怀(重生)》 一句话简介:两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的双向奔赴 立意:爱意治愈伤痛 第1章 破城 ◎“季路元,我走不了了。”◎ 本文由糖罐本罐首发晋江,感谢支持正版的各位小可爱(鞠躬) * 四方的天已经擦了黑,被青红砖瓦上的片片残雪一照,却又莫名显出两分光亮。 郁棠戴着兜帽,怀里揣着个小包袱,小心翼翼地跨过满地残垣断壁,七拐八绕地进入了一条小巷。 小巷幽深,白日里都黯然无光,两名老妪佝偻地倚在墙角下,一面捂着腿上的伤口闷声呻.吟,一面迭迭念叨着‘不知镇北王的大军何时才会赶到’。 郁棠听进耳中神思微动,一时不察脚下,被地上的半截残肢绊得一个踉跄,怀中包袱落地,咕噜噜滚出几件晃眼的金器。她慌忙俯身将金器拾起,不敢再走神,只是又将兜帽的薄纱向下扯了扯,这才快行几步,三长两短地扣响了小巷尽头的木门。 紧合的门板很快压开一道缝隙,郁棠凑上门前,将小包袱顺着缝隙塞了进去,不多时,三个系好的黄色药包便被人自门内扔了出来,门板随之欲合。 “等等。” 郁棠急忙抬手挡住门头,她压低了声音,“我们前日明明说好的,十件金器六包药,你这数量不对。” 门内的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缝隙渐宽,露出一双灰败的眼睛来,“就只有这三包了,你若是要,就速速带走;若是不要,就将药还给我,再麻溜拿着你的金器离开。” 城内战乱多日,药品与粮食都远比金器要珍贵,郁棠也是几番辗转才探得了这以金器换药物的门路。 她气得咬牙,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松了紧按门头的手,由着那两扇薄薄的木门‘啪’地一声在她眼前合上。 巷口隐约起了些骚动,郁棠不敢再耽搁,抱紧药包,顺着原路返回了藏身的庙宇。 * 那庙年久失修,郁棠离开不过一时半刻,横梁下方的草垛就已经被雪水浸了个透彻,孔嬷嬷无知无觉地蜷缩在其中,从头到脚都是一片伤重病笃的枯木之色。 她二人唯恐露了踪迹,因此也不敢明晃晃地生火取暖,郁棠将盛水的破碗紧紧圈在手中,直至碗中雪水在她体温的包拢下不再冰凉,这才小心翼翼地启了孔嬷嬷的口,将药丸与水一并送了进去。 “……公主?” 孔嬷嬷颤动着睁开双眼,感觉外间天光昏暗,下意识关切郁棠道:“公主饿了吧?栗桃那丫头怎的也不传膳?”她神志昏聩,一时也未能意识到二人早已不在宫中,“嬷嬷去小厨房煮完甜粥给小主子吃。” 郁棠摇了摇头,“我不饿,嬷嬷且安心。”说罢将散开的药包重新系好,妥帖地藏在木板之下,“嬷嬷身上还有伤呢,好生歇着吧。” 时下是永安二十四年,半月之前,镇抚疆东的东宁王借公主出降之际,联同边境的戛斯部落起兵造反,可谁曾想东宁大军的铁蹄堪堪踏破皇都,戛斯王阿加布便背盟败约,亲自率兵,自后方悄无声息地屠了东宁王的宁州城。 宁州与皇都相距甚远,阿加布又有意拦着消息,东宁王同他那两个儿子尚且还在野心勃勃地做着独享天下的美梦,却不知自己的安身之地早已遭了屠戮。 只是可怜了郁棠,做了十八年不受宠的小公主,不久前又被迫成为了东宁世子的世子妃,结果棋子的日子没过两天,转眼又被这场动乱催成了注定殒命的弃子。 戛斯骑兵杀入王府的那日,出降的送亲仪仗也恰巧浑然无知地入了宁州城。孔嬷嬷与栗桃都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亲近人,彼时仪仗大乱,栗桃不顾她的阻拦,直接换了公主的服侍混淆视听,孔嬷嬷则带着她趁机逃去了相反的方向。 二人一路躲藏,终于到了这约定好的破庙落脚,可一连等了两日,栗桃却依旧不得踪迹。 孔嬷嬷喝过药后又沉沉睡去,郁棠解下自己的棉袍盖在她身上,单手支着下巴,默默盘算着今后的路。 东宁王妃的头颅还血淋淋地挂在城门上,戛斯人显然没有什么留活口的打算。更何况阿加布若真想留她一命,在戛斯重骑巡城的那日便必定会先去寻找‘郁棠公主’,而非如今日这般,于大街小巷之中贴满她这‘东宁世子妃’的画像。 眼下唯一的生路,便只有寻个隐蔽的地方,耐心等待着镇北援军的到来。可她们当日逃的匆忙,自奁箱中带出的金器也在今日尽数为孔嬷嬷换了药,现下自己手中除去几个珠钗手镯之外便再无长物,只这丁点儿的东西,在这战乱时局之中,也不知能支撑她们藏上多久。 思及此,郁棠叹息一声,端着接水的破碗出了庙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豆大的水珠摇摇坠于檐角之上,时不时落下两滴,郁棠接了半碗水,正要提步返回,耳中却不期然地听到些旁的动静。 啪嗒—— 她一个激灵,悄声攀到院墙之上,就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领头的戛斯兵一身银灰甲胄,身后两步则跟着一个瘦小男子,那男子生的贼眉鼠眼,正点头哈腰地谄媚解释道: “军爷放心吧,小人曾经见过世子妃耳后的红痣,方才来换药的那位姑娘虽以薄纱覆面,可她的耳后恰巧也有一枚血红小痣,那定然就是告示上的世子妃!烦请军爷看在小人报信有功的份上,能给小人一家老小留条活……哎哟!” 话未说完,人就已经被后方的兵卒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庙门很快被人踢踹得咚咚作响,门外喊杀阵阵,郁棠浑身冰冷,她回头看看那一眼便可望到头的破庙,再瞧瞧庙中昏睡的孔嬷嬷,掌心一攥,当机立断地爬向了墙角的破洞。 她在宫里一向没什么地位,孔嬷嬷与栗桃于她而言早就如亲人一般珍重,况且嬷嬷已经为她受了刀伤,她救不了栗桃,至少要保孔嬷嬷一条性命。 小巷的巷口有条通向护城河的狭小河渠,此番她若能顺利跳入那河渠之中,说不定就能躲过戛斯骑兵的追捕,成功地活下来。 想到这里,郁棠将心一横,手脚并用地钻出地洞,之后便兔子似的撒腿向外跑了起来。 她并未刻意放轻动作,没跑几步便惹得了队伍最末兵卒的注意,领头的一声令下,银白刀刃直指青冥,全部人马不过转眼便被她带离了破庙。 …… 长街寂静,一轮匝月探出头来,俏生生地挂在清冷的夜空中。 郁棠一个趔趄,脚下的雪地很快染了红,她咬牙拔出小腿上的红尾短镖,继续向着巷口的岔路跑。 风雪入喉,凛风呼啸,郁棠脸颊生疼,口中也謦欬不断,然心头却在此刻悖谬地生出些反常又浓烈的畅快来。 她自出生起便被困在了那四方的宫墙里,战战兢兢地长到十八岁,一朝离开皇城,却也只是从一个谲诡牢笼步入了另一个艰顿囹圄。 她从未如今日这般放肆又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人与事能够困住她。 她恣意又自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再谨小慎微地与那名义上的父兄相处,不必再身不由己地被梏于那幽深的院墙。 她可以完成阿娘的遗愿,翛然地,随心地,毫无顾虑地去那广袤的天地里好好地瞧一瞧。 [阿棠啊——] 病恹恹的阿娘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顶。 [若是有机会,我的阿棠一定要出宫去。] 郁棠双眸滚烫,小腿与后肩的灼痛令她冷汗涔涔,迫近的喊杀之声一如饥鹰饿虎凶狠鸣吠,可天边的圆月却是那样的近而温柔。 再跑快些…… 再跑快些! 眼见河渠就在身前,郁棠咬紧牙关。 若是再跑快些,她就能—— 圆月倏地一晃,第三支红尾短镖不偏不倚地穿胸而过,郁棠脚下一软,整个人被那强劲的力道带着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摔在了雪地里。 她是受惯了欺凌的,从前的每一次都能撑着手臂重新站起,唯独这一次,指尖之下是砭骨的寒霜,她逞自挺了几次身,却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 六合辉耀渐渐散去,郎朗穹顶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挤压成一条又窄又小的缝隙,遍地的乱琼碎玉就此着了艳色,郁棠动动手指,到底还是落下两滴泪。 明明就只差了几步…… 灿亮的半月眼徐徐闭合,沉重的身躯却渐渐变得轻盈起来。她终究还是死了,魂魄化为一缕清烟随风而起,亲眼看着合该在千里之外的镇北王季路元劈风斩雪纵马而来,再满目惶遽地摔下马去。 这人该是未至此处时便已受了伤,右手始终以一个奇怪的弧度死死卷着缰绳,这一下又摔的极重,本就染着血污的袍子裹了一层黢黑的泥水,愈加显得他狼狈不堪。 能让季路元陷入此等厄境的情状寥寥无几,毕竟这人为世子时便已凭着一副金昭玉粹的灼灼之姿与灵心慧性的超众才华饮誉京城,不及而立又承袭郡王,成为柄政疆北的显贵霸主,就连五尺之童都知,镇北王向来从容矜重,气度脾性甚至胜如天家皇子。 然此时此刻,他却顶着如此颠仆困顿的模样茫然自失,郁棠看在眼里一阵恍惚,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她不知被谁推进了池塘里,季世子也是这般满身偃蹇又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救她。 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一般掠过脑海,光影渐暗,最终定格在季路元与她诀别的那个离宫的夜晚。 他当时同她说了什么来着?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节 对,他说让她耐心等等,他一定会回来带她离开。 可惜他后来短暂归京,二人连面都不曾见,他便又回了封地。 再后来,永安帝下旨,将她指婚给了东宁世子…… 紧追而来的戛斯兵很快被屠了个干净,长街复又沉寂,季路元面色惨白,颤抖着将她的尸体搂进了怀里。 “阿棠。” 他放低了声音喊她,茫然又怔忪地不停擦拭着她颊边的血迹。 “你别睡,我来带你走了。” …… 残雪被风吹的飘起,郁棠轻轻叹了口气。 她曾满怀期冀地等过他,然抚今追昔,修短随化,她二人却似乎总是在错过。 “季路元。” 郁棠张开双臂,已无实形的双手虚虚探过了季路元的肩膀。 冷风过境,一颗泪珠囫囵落在她唇边,继而徐徐下滑,最终砸在了雪地上。 “我走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稳定更新,坑品有保障,快来坐好(拍拍) 默默插段广告(= ̄w ̄=),预收《冉冉入我怀(重生)》,文案如下: 【钓系公主 x 板直暗卫,替身文学+男二上位】 * 长公主祁冉冉,天之娇女,容色倾城,可惜是个恋爱脑。 她逼着自己的皇帝弟弟一纸诏书,将太傅俞觉行召为驸马,岂料婚后数载才知,太傅愿作驸马,不过就是将自己当作了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的替身。 一朝重生,祁冉冉大彻大悟,天下男儿千千万,就算她只喜欢俞觉行这一款,但她贵为公主,找个同款亦非难事,何必执着于那捂不热的人形狗东西。 祁冉冉看着身边那位与太傅有六分相似的暗卫统领喻长风,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唇角…… 昏黯寝殿内,暗香浮动中,祁冉冉唇边带笑,纤白玉足踩上喻长风肩头甲胄,转盼流光,语调轻软: “喻统领,往后这保护本宫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 喻长风作为‘已死’的戴罪世子,掩身份挎长刀,就此成为了宫中的暗卫统领。 他被强行拖拽出世家公子的锦绣窝,性子也被磨得一如那柄利刃般锋锐冷硬。长刃本易折,谁知某一日,这柄利刃却意外被缚于一条水红的绕指柔。 初入宫时,喻长风想,待到查清真相,报了家仇,他便孤身赴死,以祭城中无辜冤魂。 后来,他披盔戴甲,打了胜仗,袭承郡王,声势浩大地迎了祁冉冉出降。 * 俞觉行惯于凝视祁冉冉,透过她明丽的五官怀念着自己心底的那个人。 这习惯延续数年,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恍然发现,那曾让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渐渐模糊,祁冉冉的脸反倒愈发地清晰起来。 然而紧接着,他又发现,御花园中匆匆一瞥,那被喻长风裹着袍子盖着脑袋,抱在怀中的娇弱女子,招摇晃荡的嫩白足踝间,似乎有一道同祁冉冉一样的暗红胎记…… * 第2章 栖雀 ◎重生◎ 耳边是一阵嘈杂的鸟鸣,郁棠皱皱眉头,极其乏顿地睁开了眼。 几乎在她睁眼的同时,守在榻旁的孔嬷嬷便伸手探向了她的额间,“谢天谢地神佛保佑,我的小主子总算是醒了。” 孔嬷嬷走到桌边倒了一盏热茶,又扬声喊了外间传膳热药,转头发现郁棠已经半坐起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呆愣愣地靠在床头,便又赶忙放下茶盏,取来翘头上的外衫,面色急慌地披到她身上。 “怎的就这么直接坐起来了?公主才退了高热,当心再受了凉。” “……嬷嬷?” 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郁棠咳嗽两声,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外间天色尚明,此处却因着朝向西南,黄昏时分的光照不进来,早早染上了一片暮色。 郁棠昏惑的视线就在这片灰蒙蒙的暗淡中越过孔嬷嬷举着小汤匙的手,落在了不远处那扇朱红的双交四椀菱花窗上。 此时此刻,一只圆圆胖胖的小肥啾就停在窗边,脖颈高昂,正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这是宫里养的鸟儿,白日里总是栖在御花园最西侧的鸟雀笼,只有申酉交替之时才会被宫人放出来,寻个偏僻的地方敞敞嗓子。 正儿八经的主子们瞧着这圆滚滚的小家伙或许还会觉着新鲜,郁棠对此却是见惯司空的。原因无二,她在宫中的居所栖雀阁与这豢养飞禽的鸟雀笼仅仅只有一刻步辇的距离,与三宫相距甚远又朝向不佳,白日里都少得光照,着实不算是个舒适的住处。 这地方早先原本是用来供一些品阶低下又不受宠的妃嫔居住的,只是当今天子的后宫并不充盈,因此才常年空置着。直至永安十九年,郁棠的生母徐婕妤因病去世,先皇后怜她无人照拂,便将她从冷宫里接了出来,安置在了这栖雀阁里。 ——显然,眼下她就处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阖眼前的种种宛然在目,郁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难道在宁州时她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施救之后又送回了宫里? ——不,不对。 郁棠怔怔扬眸,“嬷嬷身上的伤……” 她瞧瞧孔嬷嬷如常的面色,再看看自己纤毫无损的小腿与心口,红尾短镖穿入身体时的疼痛尚且铭肌镂骨,她若真的是被人从宁州施救后再送回宫中,绝无可能如当下这般好端端地坐在榻上。 孔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见郁棠神色怔愣,还当她是惊魂未定,于是便出言怜慰道:“是嬷嬷没用,是嬷嬷没能及时发现那食盒里的蹊跷,这才让我的小主子遭了惊吓。” 她心疼地顺了顺郁棠颊边的碎发,“嬷嬷的伤不要紧,不过十板子,嬷嬷的身子骨还受得住。至于团绒……” 孔嬷嬷叹了一口气,“栗果也已经将它的皮毛尸骨偷偷埋起来了,这或许就是那小东西的命,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小主子便将心放宽些,只盼它来世能投胎做个人,生在个大富大贵的好人家。” 当今天子永安帝有三子两女,皇长子郁肃璋为先皇后独子;二皇子郁肃琰与五皇子郁肃琮为继后辛氏之子;三公主郁璟仪为陈贵妃之女;郁棠排在第四,生母即是那位甫一入宫便被送进冷宫的徐婕妤。 孔嬷嬷口中的团绒即是三公主郁璟仪送她的猫,郁棠偷偷养了大半年,对它极为上心,眼瞅着小家伙就要这么蹑足潜踪地长到一岁,不想某一日间,却被郁肃璋的人因为几条晒干的小银鱼发现了端倪。 郁肃璋很快派人带走了猫,一个时辰之后,又亲自提着个食盒来了栖雀阁。 他笑的和煦,遣退了周围伺候的人,将食盒递到了郁棠手中。 郁棠毫无防备地掀开盖子,下一刻就被那雪白炖盅旁沾着血迹的黄色皮毛吓的叫出声来。 夸嚓—— 食盒落地,炖盅随之摔的粉碎,裹着油星子的死白肉块连同金黄的汤汁洒了一地,令人泛呕的浓重腥气张牙舞爪地向她袭来。 郁棠猛地抬手捂住了嘴。 郁肃璋自始至终都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饮着一盏刚沏好的新茶,他气定神闲,直至欣赏够了郁棠的骇惧,这才放下茶盏缓缓起身,走到郁棠眼前,轻声细语地问她道: “阿棠,抬起头来告诉大皇兄,我从前对你说过什么?” 郁棠神色惶惶地扬起脖颈,她生了一双俏丽的月牙眼,眼睑下至瞳仁黑亮,端的一派纯粹的无辜与憨稚。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唇珠红而饱满,那份稚里便又添了两分娇,风姿楚楚的惹人怜爱。 “嗯?” 郁肃璋又问了一次,“大皇兄从前对你说过什么?” 郁棠眼睫颤动,“不,不可对大皇兄之外的人和物过于在心。” “记得就好。”郁肃璋笑起来。 “这次不怪你,是那该死的猫儿扰了你的心神,今番大皇兄已经替你分离了那猫儿的皮毛与身骨,春寒料峭,你便用这皮毛亲自为大皇兄缝制一副护手吧。” 他微垂下颈,阴恻恻的半张脸沉在暗影里,勾着乖戾弧度的薄唇几乎要贴上郁棠的耳侧。 “我的好阿棠,如此可好啊?” …… 那一日,栖雀阁所有的宫人都因着‘伺候主子不当’而领了板子,郁棠自己也因为受到惊吓生了高热,一病就是五日。 团绒的死给她带来了太深的伤情与惶悸,她记得清楚,这事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季春。 思绪至此,郁棠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无比真切的疼痛惹得她‘嘶’了一声,倘若眼前的一切并非是她濒死之际的一场梦境,那么,当下之状便只剩了唯一一个诡诞不经却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自己确实死在了宁州,而后又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郁棠怔怔回神,看看身前的孔嬷嬷,再听听外间栗桃与栗果行走间发出的响动,眼睛一眨,突然掉下了两滴泪。 这真的是永安二十一年,嬷嬷还活着,栗桃与栗果也还好好地待在她身边,与东宁世子的赐婚圣旨尚且未下,一切的一切都还有转圜的可能。 孔嬷嬷‘哎呦’了一声,“我的小主子怎的还对自己动上手了?你看看,都哭了,这是掐疼了吧?” 郁棠含着两汪泪笑了起来,“不疼的嬷嬷,我只是……” 话未说完,栗桃已经端着药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撩了帘子,却没即刻进入寝屋,反倒慢下步伐,让孔嬷嬷能就此瞧见紧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宫婢。 “主子,大殿下派人来给您送东西了。” 郁肃璋的人不经通传便直接入殿,这事放在从前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可是今时今日,郁棠才因为团绒的死生了场大病,孔嬷嬷心里有气,见状便抬高声音,指桑骂槐地斥责了一句: “栗桃,你究竟懂不懂规矩?主子不曾通传,你竟也敢直接撩了帘进来?这要是给其他宫的主子们瞧见了,还当是公主殿下没好好教过你分寸体统,凭白丢了咱们宫里的人!” 这话说的不客气,两个婢子对视一眼,齐齐跪了下去,“公主殿下恕罪。” 郁棠别过头去抹掉眼泪,“何事?” 年纪稍长的婢子将手中的乌木长盘端举过头顶,语气恭敬道: “这是大殿下命奴婢们送来的衣裙,殿下前些日子新得了两株成色极好的珊瑚,又闻公主已经退了热,遂请您五日后穿着此裙前去柳庭苑共赏。殿下还说了,请公主将护手缝制好,届时一并带过去。” 郁棠一时未答,她还记得前世时,自己因为想保全团绒的皮毛,便借病躲了这场邀约,谁知却被眼线报给了郁肃璋,害得掩埋尸骨的栗果被打发去了浣衣局受罚,她自己也被设计送去了京郊的避暑山庄静养思过,直至中元祭典才重新得了自由。 一旁的栗桃跼蹐地看了郁棠一眼,郁肃璋向来怪诞乖谬,此番邀了郁棠赴宴,不知是又想了什么法子要来折腾人。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节 室内陷入寂静,半晌之后,郁棠才点了点头,淡淡道: “知道了,东西放那儿吧。” …… 待到两个婢子完全退出寝殿,栗果才从外殿急匆匆地跑进来,“公主……” 栗桃心急意慌地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公主真的要去吗?您的身子才刚好些,万一此番……” 她突然噤声,谨慎地给栗果使了个眼色,待到后者合上栏窗后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万一此番大殿下再如前几日那般作弄您,那该如何是好?况且团绒的皮毛早就埋了,难道还要再挖出来吗?不如咱们想个因由,暂且先回绝了大殿下的邀约吧。” 郁棠摇了摇头,“他既专程派了人来传话,便容不得我不去,这珊瑚左右都是要赏的,何必还要白费那些拖延的功夫。更何况……”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垂首小口地饮了一勺碗中的药。 更何况她不仅要保全栗果,也正需要一个恰当的机会,亲自在郁肃璋的面前演上一场戏。 第3章 焚毁 ◎果然是前世不曾见到的季路元◎ 夜色浓重,郁棠躺在床榻之中,细细回想着前世的种种。 前世之时,虽说直至永安二十四年她才正式离宫出降,但那场让她最终走向弃子结局的赐婚却发生在永安二十一年的中秋宫宴上。只是那一年的隆冬,太后驾崩,国丧三载,因此这场厘降之礼才被推迟到了三年后。 圣旨一旦下了便再难收回,眼下她当务之急,便是先要躲过与东宁世子的婚事。 可虽说东宁王是乱臣贼子不假,然三年前的今日,这位曾经同皇帝一起打天下的郡王也只是浅浅地显出了些得意忘形的自大与倨傲,并未露出什么犯上作乱的迹象与野心。 她虽为公主,却并不得当今天子的宠爱,若是在无任何实质性证据的前提下,贸贸然以‘东宁王勾结外蕃起兵造反’的由头求援于永安帝,达不成目的不说,保不齐还会弄巧成拙,得个谣诼重臣的罪名。 直接控举东宁王这条路行不通,佯装病弱拖延赐婚,苟且留在宫中仍是一条死路。 郁肃璋将在今载孟秋获封太子,这人对她的占有欲不若寻常,她现下之所以尚能自全,不过是因为郁肃璋还忌惮着继后辛氏与二皇子郁肃琰,行事略有收敛罢了。一旦他得了东宫之位,心下再无顾虑,届时,她便必定逃不过被郁肃璋囚在掌中亵|玩辱|弄的下场。 与其对立的辛氏与郁肃琰又均非善类,与之结盟不亚于与虎谋皮,且不说自己是否有能力助郁肃琰登上太子之位,只要东宁王的手中一日握有兵权,那不论在永安帝或是辛氏眼中,她便都是那颗用以挟制东宁王的唯一可用的棋子。 为今之计,她只有在中秋宫宴到来之前,先一步带着自己的人躲出宫去,待到太后永逝,嫁娶暂搁,她再顺时而动,或是谋求盟友,或者搜寻证据,以阻止那场悖逆之乱。 ——而四个月后的中元祭祀,恰好能够为她提供一个离宫的契机。 郁棠清楚记得,这一年的祭祀典礼上发生了一桩怪事。 且说当日,文武百官自万顺华门入郊庙,永安帝亲登祭坛,郁肃璋与郁肃琰分立两侧,焚香敬拜之礼堪堪行过三巡,就见那祭坛旁侧摆放莲花灯的盛水圆柱之中,竟是蓦地凭空漂浮上来了一个密封的檀木匣。 檀木匣中内置一盖有荆虹圣印的虎皮手翰,上书曰: 二载宦合闽,月桂堂何有。 圣君体皇极,胤子生别离。 镇纸须金虎,西瞻少迟留。 南纪非工部,祸福仍相悬。 取其首字,得【二月圣胤,镇西南祸】。 自去年开春,西南便频发天灾,此处居坤位,属土,依照五行相生相克之说,巽位之木可克之,而巽卦恰好对应二月春令。 这手翰所述并无悖论,且确有部分之事已然应验,加之荆虹圣印无法作假,司天监便当即呈言,为保天下安泰,永安帝不妨依照手翰之说,派一位在二月出生的皇子前往西南,以彰镇守之效用。 而在永安帝的三个皇子之中,只有二皇子郁肃琰生在二月。 经此一事,郁肃琰奉旨西行,尽管不过两月便又设法归宫,但彼时郁肃璋已经被永安帝封了太子,郁肃琰虽为继后嫡生又颇得圣心,却就此与东宫储位失之交臂。 郁棠从不信什么鬼神异象之说,事发之后,她曾趁着无人之际前去瞧过,那浮出檀木匣的圆柱边缘沾有一些亮晶晶的固渍,郁棠拈了一些轻轻研弄,那点固渍便黏黏糊糊地化在了她的指间。 ——是一些凝固了的蜜糖糖浆。 她当即了然,这檀木匣必然是郁肃璋提前固封放在圆柱里的,木匣一开始虽会沉在水底,可只要他在祭祀之日暗暗向内注入糖浆,匣子便会缓缓漂浮起来。 …… 回忆至此,郁棠敛下眉眼,无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郁肃璋的准备并未纰漏,三个皇子中确实只有郁肃琰对得上那手翰里的要求。 可这人却忘了,她的诞辰较之郁肃琰只晚了一个月。 这是目前于她而言的最佳良机,花纹相同的虎皮难寻,将其上的‘二’改为‘三’却要相对容易且不易被人察觉。 只要她找机会将手翰上暗喻的人改成自己,到了那时,一旦木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启封,即便郁肃璋心有不甘欲要阻挠,但辛氏为了保她儿子的太子之位,也定然会出手帮她一把。 这事从谋划到执行都需隐秘,绝不可被外人所知。 尤其不能被郁肃璋的人察觉。 半合的栏窗透进几缕凉风,吹的窗边烛火晃动。 郁棠突然扬声喊了人。 “栗桃。” 她抬手撩开里层纱帐,“你明日去库房里随意挑选一副护手,花色与团绒的颜色相近便可。” 栗桃原本还揉着眼睛满目困顿,冷不防听见她的话,一张脸登时忧虑地皱了起来。 “公主这样做是否过于冒险了?万一被大殿下发现了端倪,那咱们……” “无妨,我有法子应对。” 郁棠放松身体,向后靠在了软枕上。 “还有,你再准备个精致的木匣,连着护手一并交给冬禧,旁的话不要多说,只告诉她将匣子保管好,五日后同我一起去见大殿下。” 冬禧原本是郁璟仪身边伺候的丫头,极擅烹煮药膳,郁棠当年初出冷宫时常常梦魇,太医说她气血亏虚,郁璟仪便让冬禧留在了她宫里,变着法儿地给她进补。 她前世便知郁肃璋必定在自己身边安了人,因此三智五猜地将伺候的奴才们筛了个遍,但凡存疑的都一律打发到了外殿去。 如此至纤至悉,却是从未怀疑过冬禧。 直至她出降那日,冬禧凑上前来告诉她不必忧虑,太子殿下不多时便会想个法子将她再次接回宫中,她这才知道,原来冬禧才是郁肃璋安插在她身边最大的眼线。 栗桃应了一声,“奴婢都记下了,时候不早了,主子快安寝吧。” 她上前细心地替郁棠掖了掖被角,临抽手时反被郁棠握住了手腕,于是又疑惑地问了一句,“主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郁棠看着栗桃鲜活的面容,脑子里浮现出前世她穿着公主的常服,视死如归地甩开自己拉着她的手时的哭泣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尚衣监过几日约摸着会派人来,你届时选些自己喜欢的料子,与嬷嬷和栗果一起添上几身春衣。” “公主还有闲心想着奴婢的衣裳呢?”栗桃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奴婢都恨不得自己变成公主的模样,代替您去赴约了。” 她边说边替郁棠放下帷帐,“奴婢要是能替公主受这些罪就好了,奴婢不要新衣裳,只要公主健健康康的,哪怕奴婢……” “好了,不许再往下说了。”郁棠打断她,“栗桃,咱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神色郑重,一句话似乎寻常的宽慰,又似是认真的起誓。 “这次一定会的。” * 五日很快过去,第六日的黄昏,郁棠如期带着冬禧应了约。 已是春三月末,宫墙两侧的垂柳开始抽芽,本朝并不设男女大防,因此二人便顺着宫婢的指引,一路登上了南三所西边的柳庭苑。 这苑阁三面环湖,四周以竹帘遮挡,阁中摆一火炉,炉中燃着雪炭,虽是临水而建,其间温度却比屋内还要高上一些。 郁肃璋彼时已经入座,正颇为懒散地斜倚在软塌上饮酒,他今日只穿了一件浓绿的罩衫,玉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黑发半散,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不成体统的任情恣性。 此刻瞧见郁棠,便撑着小臂半支起身来,挥开周围的婢子,如同逗弄玩宠似的冲着她招了招手,笑谑道: “阿棠,过来。” 郁棠站在原地未动,她恭敬行礼,摈斥的视线扫过郁肃璋袒露的胸口,继而又落到栏凳右侧的男子身上。 那是一个与周遭酒肉声色格格不入,且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的背影。银线镶边的扣带系着劲窄的腰,羊脂涅白的玉冠束着墨黑的发,骨节分明的手点在赤色的珊瑚上,一红一白交相映衬,抢眼的惹人注目。 郁棠心下讶然,这人莫不是…… 灼灼月华浸染花窗,皎皎明月垂垂低绮,谪仙徐徐转过身来。 ——果然是季路元。 敛在袖中的右手蓦地颤了一下,唇角溘然生热,仿佛还能感觉到前世大雪长街,季路元落在自己唇边那滴滚烫的泪。 郁棠一时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对着季路元露出个粲然的笑容来。 莫名得了一笑的季世子似是一顿,却是转眼收敛了神色,拱手回了礼。 他端着个恭而有教的架势,面上虽温煦醇和,姿态却疏离冷漠,仿佛二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旁的情谊,仅仅只是个看着眼熟的点头之交。 郁棠被他出人意料的冰冷态度惹得一愣,然还不待她细想,那厢的郁肃璋已经不悦地‘啧’了一声。 “瞧什么呢?这是昨日才返回京中的镇北季世子。怎么,阿棠不记得了?” “记得的。” 郁棠收回视线,转身从冬禧手中接过木匣,掀开匣盖,逊顺地呈在郁肃璋眼前。 “护手我已经做好了,今番特地为大皇兄送来。” “做好了?呈上来看看。”郁肃璋顿时来了精神,囫囵起身离了软塌。 他眼中带着些兴趣盎然的笑意,勾起的嘴角却在瞧见护手的那一刻倏地沉了下来。 匣子里确实摆放着一副制作精巧的护手,只是使用的材料却并非是团绒的皮毛,且那护手正中还不知被何人染上了一大片墨汁,明晃晃地极为刺眼。 郁肃璋沉下面色,“阿棠,你……” 郁棠顺着他的视线探颈瞧了一眼,颇为诧异地‘啊’了一声,像是堪堪才发现似的, “这护手怎的……” 她顿了顿,不悦地颦起了眉,随即回过头去,不轻不重地斥责冬禧道: “冬禧,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绿豆大的差事交给你也办不好。原本好好的一副护手,偏生被你染了墨汁,毁得不成样子,凭白惹得大皇兄晦气。” 说罢不待郁肃璋反应,两步走到阁中火炉旁,执起护手触上火焰,就这么任由它烧了起来。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节 她沉着眸子,直到那护手烧的面目全非,再瞧不清原本的花色式样,这才松了手指,毁尸灭迹一般地将东西扔进了炉子里。 火舌凶猛,顺势舔舐上纤白指尖。 季路元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作者有话说: 檀木的密度是0.89-1.04g/cm3,水的密度是1g/cm3,通过加入适当剂量的糖浆来改变水的密度,直到木匣可以浮起来。 第4章 药罐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淡淡的皮肉烧灼气味很快蔓延开来,郁棠神色不变,甚至还能弯着眼睛,冲着郁肃璋露出个乖巧的笑容来。 “大皇兄,是阿棠管教下人不利,还望大皇兄莫要动怒。” 她将烧伤的右手掩进衣袖里,语气无辜又谦恭, “也请大皇兄饶过冬禧,稍稍给些教训,小惩大诫便是了。” 清亮的月牙眼里盛着些显而易见的心虚与卖乖,如同一只向来戒备心极重的猫儿,难得仰面露出了软乎乎的肚皮,即使其中心机一眼便能被人瞧出,却也舍不得予以责备。 …… 阁中一时寂静,唯有雪炭燃烧之声噼啪作响。 半晌之后,郁肃璋才气极反笑道:“好,阿棠,你真是好样的。” 他转转手上扳指,阴鸷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郁棠,话却是对着跪在地上的冬禧说的。 “冬禧办事不利,但看在公主为你求情的份上,拉下去廷杖二十吧。” 郁棠笑容渐淡,一脸平静地躬身颔首,“阿棠谢过大皇兄。” * 阴云遮月,一场筹备多日的珊瑚赏宴就此败兴而止。 冬禧被人拖下去打板子,郁棠则先一步坐上了回栖雀阁的步辇,她面色如常,只在行到御花园时突然扬声喊了停。 “本公主想在此处赏赏夜景,你们无需陪同,回去叫栗桃带着那件草绿丝绦的银灰斗篷来见我。” 她撂下句吩咐,之后便自己提着灯笼,径直走向了御花园的最深处。 天青的裙摆合着沉稳的步伐在半空中划出个小小的旋儿,郁棠眉眼镇静,端的是一派的气定神闲。直至穿过一片树林,视线之中再瞧不见任何宫人的影子,她才终于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腿一软,如同被人抽了筋骨似的,囫囵坐到了柔软的草地上。 与郁肃璋正面对峙时产生的惶惧此刻才得以发散出来,郁棠浑身冰凉,脖颈连着脊骨的位置早已生了一层薄汗,衣衫湿涔涔地贴在身上,经风一吹,冷的她直打颤。 手上的烧伤尤在突突地泛着疼,五个指尖无一例外地全都起了烫伤的肿疱,郁棠‘嘶’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走到湖边,将红肿的指尖伸进了冰凉的湖水里。 初触水时又是一阵尖锐的疼痛,然不多时,那点针扎似的疼便渐渐褪去,只留下些麻木的钝感。郁棠卸下力气,思绪放空,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平静的湖面。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季路元,思及他方才冷漠的态度,复又缓缓皱起眉来。 季路元出身不低,母亲是平卢县主,父亲原本是老平卢郡王麾下的一名将军,同时也是当年随永安帝一起打天下的先行之臣。 后来老郡王病逝,永安帝继天立极,季大将军因有军功傍身,便顺理成章地承袭了岳丈的郡王之位,得封镇北王。 季路元作为镇北王唯一的子嗣,按理说应当受尽荣宠,可永安帝即位之后,有传言说镇北王生了叛逆之心,永安帝遂以陪护太后为由,将镇北王妃召入宫中陪侍久住,每十日才允许王妃出宫与镇北王见上一面,以恩宠之名,行牵制之举。 季路元正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出生的。 他幼年时始终住在宫里,与皇子公主们一起承翰林掌院教谕,舞勺之年王妃辞世,季世子离开宫闱,随镇北王返回平卢;待到永安十七年,镇北王也溘然病逝,三年孝期一满,永安帝便以怜他失孤离索为由,将季路元再次召返回京。 他无视季路元冠岁在即,理应返回封地承袭郡王,反倒不痛不痒地赐了季世子一个鸿胪寺少卿的闲职,就此将他困在了京中。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看似宽厚的天子恩德下藏的是什么心思,正因如此,纵使季路元自小便顶着个显赫世子的头衔,可他寄居宫中的那几年,却也是同郁棠一般不得恩遇。 湖面之上水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圈向外散开。 她自诩与季路元交情不浅,况且这人前世时还亲手为她落了葬,可今日一见,季世子对她甚为冷淡,似乎早就将她忘了。 那他前世为何又会…… 咚—— 一硬质小物倏地破风而来,又准又重地砸上了她的后脑。 ! 郁棠猛地回神,原本松弛的神思骤然绷紧,身躯一抖脚下一滑,竟是朝着湖面直直扑了去。身后的树影随之晃动,似有一人藏在其中,欲要闪身而出拉她一把。 然下一刻,郁棠却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湖旁的一丛灌木,口中‘哎呦’一声,颇为丢脸地仰面摔在了草地上。 已经踏出阴影的长靴遂又极快地收了回去,夜风拂过,摇曳枝头不过转瞬便恢复静止。 那罪魁祸首的硬质小物则咕噜噜地滚到了她脚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的郁小公主一面揉着后脑坐起身来,一面敛目定睛去瞧,发现那竟是一个极为精致的青玉圆罐。 “咦?” 她捡起圆罐握在手中,甫一拔开盖子,一股清甜的草木药香便已扑鼻而来。 ——是一瓶治疗烧伤的上好擦药。 郁棠一愣,急匆匆站起身来。 “是谁?谁躲在那里?” 四下寂静,自是无人会回答,郁棠提起灯笼,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嗒— 嗒— 绣鞋踩上堆叠落叶,层云渐散,月光透过林梢洒下一片银白,郁棠心跳如擂鼓,眼瞅着就要迈入那片阴影中去—— “主子?主子!” 不远处的白石桥上却突然传来了栗桃的呼喊,桥的另一侧站了两个宫人,孔嬷嬷面色焦急,正要快步跑过来接应她。 嬷嬷前些日子才挨了郁肃璋的罚,疾跑于她而言着实不算件易事。 郁棠脚下一停,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将那小圆罐收入袖中,就此停在了阴影的边缘。 …… 待到她彻底离开此处,隐藏在林中的人才终于松出了一口气。 他眸色深沉地凝视着郁棠远去的背影,直至目送着她安妥踏上石桥,这才阒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另一个方向。 * 回程的步辇行的飞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主仆几人就已经踏进了栖雀阁的后殿。 冬禧彼时已经被郁肃璋遣人送了回来,正衰惫地蜷在自己的卧榻上,同屋的婢子替她简单上了些药,看着她后腰处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不由地惧怕道: “大殿下下手也太狠了,怎的……” 她话未说完,却见门口的帘子不知被谁自外挑了开。 六角的宫灯在廊头投下一束光,金线云纹的绣鞋款款迈过门槛,郁棠就这么搭着栗桃的小臂,缓而矜贵地踏进了屋子里。 丝丝冷风顺着撩起的帘子灌进来,轻飘飘地拂过她发冠上繁复的明珠翠羽,郁棠站在堂中,笋尖似的指慢条斯理地拢着个攒金丝的镶宝手炉,精致的眉眼冷而疏淡,难得显出些令人不敢直视的皇家威严来。 “都退下。”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齐齐跪下行礼,又惶惶颔首退了出去。 冬禧挣扎着欲要起身,“见过公主殿下,奴婢……” “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郁棠按下她的肩头,极为亲和似的,坐到了紧挨她床榻的交椅上。 “本公主此时前来,只是想简单同你说几句话。” 她接过栗桃奉上的茶,二指执着茶盖,轻轻扣了扣白瓷的茶盏。 “冬禧,平日里那些丫头都是怎么在背地里议论本公主的?说来听听。” 这话问的直白,冬禧不知她此举何意,只得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颇为狼狈地仰视着这位印象里一向软弱又好脾气的小公主。 她心中七上八下,嘴上含糊其辞道:“奴婢们都说公主生的玉貌花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对。” 郁棠摇头吹了吹盏中茶梗, “再说。” 冬禧不自觉地舔了舔干裂的下唇,“奴婢们……奴婢们说公主是个和善性子,向来不会打骂我们这些下人。” “还是不对。” 郁棠看她一眼,潋滟的眸子里含了点要笑不笑的凉意。 “冬禧,事不过三,你若再说不出个让本公主满意的答案,那便做好准备,再挨上一顿板子。” 冬禧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道: “奴婢们都说公主连个正儿八经的封号都没有,是宫里最不受宠的主子,旁的宫里都是风水轮流转,再不济地,一年到头也总有几天风光的日子,唯独咱们宫里当差的,始终屈于人下,每每在外都要矮上别人一头。” 郁棠垂首,小小辍饮了一口盏中清茶,“这才对。” 她将茶盏递给栗桃, “今日你这顿板子是如何挨的,无需本公主明说,想必你心里也当明白,可本公主即使再不受宠,那也还是主子,尤其是……” 她顿了顿,待到冬禧面色惨白地霍然抬起头,这才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 “尤其是在你真正的主子那里。” 冬禧匆遽辩解,“公主您误会了,奴婢没有……” “冬禧。” 郁棠打断她, “多余的话本公主不想听,我只希望你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行监视之事的婢子可以有许多个,被监视的公主却只有一个。今日你也体验过了,哪怕大殿下再肯定你的功劳,但倘若本公主执意想让你死,左不过也就是几句话的事。” 独属于少女的稚嫩眉眼裹了层冷冷的淡然,此刻漫不经心地笑一笑,竟也有了几分令人胆颤的凌厉。 “但你该觉得庆幸,我还并不想让你死。大皇兄将你送来是花了心思的,我体谅他辛劳,不愿让他为此再费上一番功夫。况且你来栖雀阁当值的这几年,在侍奉上也算尽心尽力。”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节 她意有所指, “你说,作为一颗明明将要沦为弃子,却又有机会可以自救的棋子,此时应当如何做?” “……” 冬禧的额前冒下几滴冷汗,片刻之后才道:“奴婢明白了。” “明白就好。” 郁棠笑起来,“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我且问你,今次我为何要设计在大皇兄面前给你教训?” 冬禧攥了攥被角,“公主失了团绒,心中郁结,原本不想赴宴,只是奴婢知道大殿下忧心公主近况,遂搬出殿下的名头委婉地劝了几句,谁知却惹了公主不痛快。” 郁棠点了点头,“我再问你,我此番在大殿下那里受了通折腾,又因为团绒的死倍感伤怀,接下来的几日都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栖雀阁里了。你说我会去哪里?又做了什么?” “公主她,她去了韶合公主的寝殿,至于做了什么,韶合公主向来不喜奴婢们在旁伺候,因此奴婢也无法探知。” 韶合即是郁璟仪的封号,这也确实是郁棠会做的事,她在宫里没什么交好的人,唯独和郁璟仪关系亲近。 郁棠满意地站起身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冬禧的肩头。 “我知你还有个妹子在尚食局里当差,不日我便会请韶合公主将她要到身边伺候。今后这栖雀阁中若是泄出半分我的消息,不论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我都会将这笔账算在你头上。” 她莞尔一笑,恩威并施似的,又从袖中取出个青釉的小瓷瓶递了过去。 “回头让人给你用这瓶药,伤会好的快些。” 冬禧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多谢公主赏赐。” 作者有话说: 季路元的记录日记:今日天气阴,我差点把老婆一罐子打进湖里,是我的错,是我没掌握好力道,老婆对不起(跪地忏悔.jpg) 第5章 纵火 ◎“我要亲手烧了郁肃璋的柳庭苑。”◎ 同一时刻,南三所以东的水榭楼阁中,季路元正坐着小窗边,徐徐饮着一盏热茶。 晚间突然落了雨,他出宫不便,因此便依着郁肃璋的安排,临时宿在了远离内廷的鹿溪院。 此时此刻,谪仙似的季世子半散着发,正襟危坐在一片烟雨朦胧的雾气之中,玉雕一般的精致侧脸掩在一团墨染的鸦黑里,只露出个挺直的鼻梁和轮廓分明的下巴,冷白的二指拢着茶碗,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扣着,整个人瞧上去沉心静气,一副超然物外的自怡模样。 屋顶值守的季十九轻手轻脚地拿起一片瓦,又小心翼翼地低头朝里瞧了瞧,随后便挤眉弄眼地同身旁的季十一咬起了耳朵。 “哥,你看见了吧,世子爷心情不佳,怕是此番殷勤没献成,反倒讨了人家姑娘的嫌。” “……” 季十一瞥他一眼,偏过头去没应声。 季十一与季十九是一对亲生兄弟,多年前被平卢县主从乱坟岗里捡回来,悉心教养后放在了季路元身边,权当做他的近卫。 季十九见自家哥哥不答话,又伸手扯了一把他的袖子,“你别不信啊,晚间在柳庭苑外时,世子爷就神色凝重地让我回来取了一罐烧伤药。我自觉脚程不慢,可紧赶慢赶地揣着药跑回去,没得到夸赞不说,反倒还挨了世子的一顿骂。” 他半掩住嘴,愈加压低了声音。 “世子爷问我是不是午膳吃得太多了,短短的十几里路竟会用了整整半刻钟的功夫!你说世子爷还讲不讲道理,宫里守卫这么多,路程又不算近,我却只用了半刻钟,若是换成旁人来做这差事,怕是一刻钟的功夫都回不……” 咻—— 他话未说完,一颗盐渍梅子已经穿过掀开的屋瓦,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脑门上。 “哎呦!” 季十九即刻噤声,抬手捂住了脑袋。 房中的季路元已经又执起了一颗梅子,像在掂量自己手劲似的夹在指间来回晃了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特制的暗红果肉,半晌之后才开口道: “十九,滚下来。” 季十九做了个哭脸,单手搭上檐角,灵活地跃入屋内。 “世子。” 季路元撩着眼皮看他一眼,“疼吗?” 季十九顶着额间明晃晃的红印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疼。” 季路元皱眉,“不疼?” 季十九犹豫片刻,“其实有些疼。” 季路元的眉头皱得更深,“有些疼?” 季十九支支吾吾,“疼,不疼,的吧,世子您觉得呢?” “……” “行了。”季路元烦躁地挥了挥手,“滚上去。” 季十九:“……是,世子。” 他应了一句,一只脚堪堪迈过围栏,又被季路元开口唤了住。 “郑颂年那边情况如何?” 郑颂年是礼部尚书郑大人的独子,在朝中任翰林编修一职,与其父私下里都归属于郁肃璋一派。 季十九从怀中掏出个长方小簿,“我在郑颂年的书斋里盯了几日,正如世子一开始所预料的那般,郁肃璋确实打算将那事交给郑颂年去做,工部与礼部这几日已经开始遣人私下去走动了。” “你继续盯着,别露了什么踪迹。”季路元嗤笑一声,“郁肃璋的胃口倒真是不小,他……” 季世子说着,口中却蓦地一顿,思及不久前郁棠在郁肃璋处的所作所为,原本轻讽的面色迅即冷了下来。 他幼时随父离宫,虽然已经竭尽所能地安插人手关照郁棠,可当年他走的仓促,加之彼时鞭长不及,自己心中也清楚明了,仅凭着那点安排便想要护着郁棠万事周全,其难度不亚于压雪求油。 然徐婕妤到底是个聪明人,冷宫又算是个变相的避世之所,多年不见,他始终以为郁棠处境尚可,但今番二人于柳庭苑中久别重逢,郁棠展现出的决绝却是直至此刻都令他心有余悸。 自己不在宫中的这几年,郁棠究竟遭遇了什么? 廊下烛火随风摇曳,于塘边投下一束淡淡的红,那红一如跃动焰心,火光扑闪,辗转点燃了季路元眸中阴鸷放恣的怒愤。 “十九,”季路元突然开口,“取一套便于行动的常服给我。” 季十九依言取来衣物,“世子要出去吗?去做什么?” 季路元‘嗯’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去放火。” 他说这话时嗓音柔缓,语气较之方才的两句训斥简直是天渊之别,季十九听进耳中却是倏地一抖,寒毛卓竖般缩了缩脖子。 房顶的季十一翻进堂中,“世子今番入京始终藏锋敛锷,眼见所谋之事即成,实在不宜冒险。您想烧哪里?还是让属下去吧。” “不必,我有分寸。” 季路元勾唇笑笑,潋滟的桃花眼里含着些不加掩饰的晦暗狠戾。 “我要亲手烧了郁肃璋那混账的柳庭苑。” * 夜色浓重,南三所西角却遽然亮起火光。 内侍通传之声喧喧嚷嚷,宫人们行色惶惶地汲水灭火,季路元披着外袍站在人群之中,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灼伤的右手藏进了袖子里。 他拈拈指腹,创处便应时泛起了些尖锐的刺痛,季世子眼睫低垂,想到郁棠那个怕疼的娇气性子,再扬眸看看不远处陷入火海的四角亭台,顿时觉得这口气出的还不够。 他该直接烧了那混账的寝殿才是。 郁肃璋身边的公公江禄海远远地瞧见他,急忙小跑着上前同他问安,“世子爷,您怎的也出来了?” 季路元闻声回头,满目清寒不过转瞬便卸得干干净净。 他笑的温和,“我原本已经要入寝了,只是突然听见动静,便想着出来瞧瞧。江公公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江禄海连连摆手,“世子爷说这话可就是折煞奴才了,时下走水的源头还未寻到,这地方乱着呢,您还是快回去安歇吧,万一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您,奴才可就没法儿向大殿下交代了。” “好。”季路元也不过于执著,他言罢要走,余光瞥见江禄海烧焦的衣衫下摆,又极为亲和地补了一句,“公公也当心些,伤到自己就不好了。” 江禄海受宠若惊地躬下身子,一连道了几声‘是’,又说了好些漂亮话,这才毕恭毕敬地将季路元送离了柳庭苑。 * 另一边,郁棠拾办妥了冬禧,正坐在后殿处理自己手上的烧伤。 她将右手递给孔嬷嬷,左手握着那来历不明的青玉圆罐,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今夜知道她烧伤的人并不多,宫人们不会如此快地将消息递给郁璟仪,郁肃璋又绝无可能用这样的法子给她送药,如此看来,方才那藏在林中的人,八成就是季路元。 只是这人送药就送药,哪怕不愿露面,将药罐轻轻扔到她身边便是,为何要打她? 想起来就觉得后脑还有些疼,郁棠琢磨不透各中缘由,索性疑惑开口道: “嬷嬷,倘若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偷袭你,但这偷袭却并未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其目的反倒还利于你。他这样做的原因会是什么?” 孔嬷嬷闻言,脸上当即显出些忧虑,“怎的突然这样问?有人欺负我的小主子了吗?” 郁棠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我……” 她倏地一顿,本想说她已经长大了,哪里还会如小时候一般随意任人欺辱,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过于伤感,因此便及时改口道: “我只是,只是在戏文里听过这样的桥段,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孔嬷嬷收了桌上的药瓶,“又是偷袭又是利于?能做出如此相悖之事的人,依嬷嬷看啊,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站在一旁的栗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郁棠也弯着眼睛笑了笑,“或许吧。” 殿内凝重的气氛伴着笑声渐渐散去,栗果端来一碗安神汤,“主子方才可真威风,依奴婢看呀,您就是平日里待他们过于和善了,就连冬禧……” 小丫头拧着眉头,忿忿不平地拍了一把案几,“冬禧可真是个吃里爬外的好手!主子平日里对她那样仁厚,她倒好,转头就将您卖得一干二净!公主,这事需要奴婢去禀告韶合公主吗?” 郁棠捏着小汤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碗中的汤汁,“冬禧今日哪里是怕我,她怕的是事败之后大皇兄的惩罚,其他人又没有这样的把柄,我不得宠也是事实,若是待他们过于苛刻,保不齐还会使得其心生怨恨,等着机会算计我一遭。” 她抬眼看向栗果,“还有,这话今夜说过就算了,明日出了这扇门,便再不许提起,尤其是在外殿,更要时刻谨记与冬禧同从前一般相处,别让人觉出异样来。” “……奴婢知道了。”栗果闷闷应了一声,“那韶合公主那边?” “不急,日后我寻个机会亲自同她说,璟仪若是知道了这事,一准会教训冬禧,动静小了还好,倘使闹大了,怕是会惊扰到贵妃娘娘。” 陈贵妃是永安帝潜龙时便有的侧室,却是入宫后才有了郁璟仪这唯一的女儿,她母家的势力近几年来日渐衰颓,偏生自己还是个远愁近虑的性子,身子骨又弱,一年四季的汤药不离口。 郁棠出身冷宫,近来又被郁肃璋虎视眈眈地惦记着,在陈贵妃眼中完全就是个既晦气又会招惹事端的不祥人,因此她平日里惯不赞同郁璟仪过分插手郁棠的事。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节 “贵妃娘娘的生辰快到了,别惹得她不痛快。” 她边说边叹了口气,才明朗了些的眉眼复又蔫蔫地耷拉下来。 孔嬷嬷赶忙出声打圆场,“时候也不早了,小主子安寝吧,嬷嬷去给小主子……” “公主——” 外殿的太监小安子突然来报, “外朝传来消息,说柳庭苑走水了。” 作者有话说: 季.假装好脾气的狂躁小仙男.路元 第6章 夜探 ◎“他们回来了,抱紧我。”◎ “走水了?” 郁棠原本已经脱鞋上了榻,听见这话又登时坐起身来。 “现今情况如何了?有人伤亡吗?” 小安子隔着殿门回道:“无人伤亡,只是临近千秋节,这事又惊动了陛下,皇后娘娘遂下了懿旨,让各宫都自查火源,不许再出乱子,且殿中至少要备足五个水袋,以防万一。” 永安帝向来奉信天道鬼神,眼见节庆在即,宫中却突起大火,确实是犯了永安帝的忌讳。 可是柳庭苑三面环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烧起来? 郁棠若有所思,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冷不防触及到指尖伤口,又疼得‘嘶’了一声。 孔嬷嬷赶忙上前来捧她的手,“小主子还有伤呢,当心些。” 郁棠抬脸心虚笑笑,面上是一派懵懂的天真憨状,心思却已经在肚子里千回百转地绕了一圈。 眼下虽不知这火因何而起,于她而言却也算歪打正着,是个难得的机会…… “知道了,内殿嬷嬷会查,你明日带着人将外殿查一遍,将东西都备好就是了,下去吧。” 她扬声打发了小安子,又随口编了个理由将孔嬷嬷与栗果也支了出去,直到殿中再无旁人,这才一改自若地囫囵起身,对着栗桃低声道: “栗桃,马上拿一套宫女的衣服给我,替我瞒着嬷嬷,我要出去一趟。” * 那封致使郁肃琰在夺嫡之战中彻底落败的虎皮手翰非同寻常,郁棠还记得,前世祭典那日天光昏暗,手翰之上的汉隶小字却真如天降神迹一般,自始至终都隐隐散发着莹白的光。 她若想修改这封手翰上的内容,首先便是要寻得那能写出发光字迹的特殊墨条。 前世事发半载之后,她曾借着要为郁肃璋好好作一幅画来恭贺其坐上东宫之位的由头,委婉地问过郁肃璋,是否有什么名贵的墨条能让自己一用。 郁肃璋彼时只道底下人在外有个书斋,会定期往宫里送一些稀罕的笔墨纸砚,她若是有兴趣,大可改日亲自去柳亭苑的藏书室里挑一挑。 只是在此之后,郁肃琰那厢又生了些动作,郁肃璋疲于应对,便将这事浑忘了。 夜静更深,郁棠溶了一小块胭脂,在左脸点画几个暗红的胎记,继而又换上宫女的服侍,趁着禁卫交接之际,穿过御花园一路向外,偷偷溜去了南三所。 此时此刻,柳亭苑的大火才堪堪被扑灭,南三所周遭仍是乱腾腾的一片凌杂,宫女太监们个个脸上都沾着灰,正三三两两地聚做一团,依照着江禄海的安排顺次返殿。 郁棠随时制宜,将自己的脸也抹花了些,装作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混了进去。 她跟在队伍的最后,姿态畏葸地躬身垂首,行至岔路时默不作声地慢下步伐,趁人不察,顺势拐入了旁侧的幽静小道。 藏书室处在柳庭苑的西北角,平日里本就少有人烟,更何况今下所有的宫仆侍卫都被遣出去灭火,郁棠一路疾行,沿途硬是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这等凝寂之境放在当下显得既合理又不合理,郁棠略感不安,进入藏书室后便快手快脚地翻找了几个隐蔽的木箱柜阁。 然而贵重的墨条寻到许多,自己想要的那方却始终觅取不得,眼见时辰过去不少,再待下去恐有变故,郁棠咬咬下唇,只得将东西速速归于原位,依着原路往回赶。 皓月当空,拱形的内门被月光拉成了一道黢黑的阴影,沉而阴森地笼罩着脚下的蜿蜒小路,湖泊花丛枝丫斜出,与那团阴影交相融合,乍一瞧上去竟如凶猛异兽一般张牙舞爪,无端令人生出些惧怯。 等等。 她脚下停顿,看着那细长的树梢柳枝随风而开,不过眨眼之间,竟是蓦地显现出三四个不甚规整的甲胄形状。 ——那是宫中禁卫才会穿的甲胄。 有人过来了。 郁棠一惊,慌忙躲进了花丛里,然明亮月光却如作弄一般地照出她的影子,明晃晃地将其投在了身前纵横交错的小道上。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团黑影是个人形,郁棠手忙脚乱地扯弄着身前花草,可但凡她一动,影子便也跟着动,眼见禁卫就要拐过岔路迎面而来,她心下一横,干脆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地潜入了紧挨花丛的湖泊里。 几乎在她沉入水中的同时,郁肃璋阴恻恻的嗓音便不甚清晰地传了过来。 “仔细查过了吗?” “回殿下的话,已经查过了,藏书室中的机关无殊,里面的东西也一样都没少。” 郁肃璋怫然拧眉,“今夜这火来的怪异,难保不是有人刻意为之,想要趁乱探一探我的底。” 他顿了顿,“其他地方呢?” 为首的禁卫垂颈拱手,“正殿和其余的几个偏殿属下也都带着人搜过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身后的江禄海取来袍子披在他身上,“或许真是殿下多虑了呢?近来天干物燥,柳庭苑虽说临水而建,可阁中常年燃着炉子,殿下今日又饮了不少的酒,阁中酒气一足,自然起火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远处适时传来几声报更的梆子响,江禄海又道:“这事已经传到了皇后娘娘的耳朵里,陛下怕是明日便会召见殿下问个明白。依奴才看,殿下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将精神养足了,届时才好应对陛下。”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储君之位将定,继后辛氏和郁肃琰愈发虎视眈眈,今番柳庭苑无故走水,辛氏必定会不依不饶地借题发挥,他后面还有的烦。 郁肃璋转转手上扳指,漫不经意地哂笑一声,“那毒妇也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做做文章了。” 面上神色却是很快沉了下去。 四下一时阒然,郁肃璋阴着一张脸不说话,周围人便也噤若寒蝉,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站在原地。 在场众人均是一派四大皆空地默然不动,唯独藏在水里的郁棠一脸难熬地紧颦眉头,偷偷吐出了两个小泡泡。 她心下灼急,一面盼望着岸上的郁肃璋能够速速离去,别再在这无帘无瓦的花园里小家子气的逞强甩脸子; 一面又忧心忡忡地想,倘若郁肃璋一直不走,自己又着实憋不下去了,是该就这么直接淹死了一了百了,还是干脆上岸,能屈能伸地抱着她大皇兄的小腿痛哭狡辩。 啪嗒—— 尤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南边的偏殿却倏地掉下一小块琉璃瓦,瓦片破碎之声顿如招引讯号,几个禁卫对视一眼,应时便抽出长刃赶了过去,郁肃璋也一甩衣袖,大步离了此处。 郁棠趁此机会攀住岸边灌木,劫后余生一般地露出头来,放肆地呼了几口气。 水压带来的窒息之感惹得她眼冒金星,然还不待视线完全清明,她却又险些被那不知何时站在岸边的蒙面人影吓的叫出声来。 ! 一只手颇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她的嘴,就此将那声惊叫盖了个完全;另一只手顺势握住她的右臂,只轻轻一提,转眼便将郁棠整个人从湖里带了出来。 哗啦—— 破水之声登时响彻夜空,本已走远的郁肃璋脚下一顿,当即咒骂一声,黑着一张脸快速奔来。 “他们回来了,抱紧我。” 来人也不多做停留,单手解了外袍将郁棠草草一裹,而后便揽住她的腰,足下一跃,转瞬融进了黑暗里。 四下渐起火光,气急败坏的郁肃璋又调来一队禁卫,将柳庭苑全全围了个紧,郁棠被来人搂在怀里,与他肩挨肩脸对脸地藏在林梢之间,耳中听着树底下时不时传来的兵刃碰撞之声,一颗心紧张地快要跳出来。 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偏生一身衣物早已湿透,裹着的那件外袍又着实单薄,此刻被风一吹,便如披了一床湿淋淋的被子坐在冰窖里,直冻得她身寒体颤,难以抑制地想打喷嚏。 一名禁卫举着火把来到树下,装模作样地来回拍打着茂密花丛,余光瞥见草地深处一只不知谁遗落的金耳环,便贼头贼脑地收了刀刃,愈加往里走了走。 这禁卫该是不久前才偷摸吃了酒,身上还留有一股酒气,那酒气随着他的靠近飘摇直上,狡猾又不容抗拒地钻进郁棠的鼻子里,惹得郁小公主面容愁皱,不得不轻轻摇了摇来人的衣袖。 来人察觉到她的动作,不明所以地低下头来,就此撞上了郁棠灼灼的视线。 繁茂林梢遮挡了大半的月光,些疏漏下的几抹月色却仿佛都落进了她的眸子里。润盈盈的半月眼浅浅弯出个乖巧的弧度,黑亮亮的瞳仁中波光潋滟,真如湖面之上那轮水中月般俏丽非常。 来人呼吸一紧,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郁棠无知无觉地与他四目相对,衣袖下的冰凉手指似有若无地擦过吞咽的温热喉结,上移举至他眼前,又慢又缓地比出了一串手势。 这是他们幼年时自创的交流手势,郁棠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季路元,我想打喷嚏。】 自以为伪装得极好却又冷不防被人识破了身份的季世子身形一震,如同受到天大的惊吓似的,先她一步咳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郁棠:得,这一章全白干。 第7章 移祸 ◎“我去外面等你,换好衣服就出来。”◎ “他们在上面!” “来人,抓刺客——” 喊杀之声顿如平地起雷,郁棠终于得以痛快地打出两个喷嚏,随即便被季路元盖住脑袋,抗大包一般地夹在怀里,飞速掠下了梢头。 “拿弓箭来!” 郁肃璋自身后禁卫手中取来箭弩,张弓满弦,眉眼之间一片狠辣的决绝。 咻—— 黑羽的利箭接二连三破风而来,郁棠伸手攀住季路元的肩膀,露出脑袋,语速极快地为他指路, “往西南方向走,石子路的尽头是郁肃琮的煦暖阁。” 五皇子郁肃琮,年纪不大,混账事干的却不少,生平唯二的兴致便是搜寻一些伶人美姬,养在自己的偏殿里日日享乐。 对于这个不成器的幺子,辛氏一开始也是打过骂过教养过,但奈何郁肃琮始终怙终不悛,辛氏计无复之,到头来也只能三令五申地告诫他,玩乐归玩乐,切记行事莫要太过荒唐,尤其莫要因此被郁肃璋抓住什么把柄。 时下太后凤体违和,永安帝三日前便下旨禁了宫中歌舞,郁棠却尤记得前世今时,郁肃琮不甘寂寞,遂从宫外寻了好些民间的妓子,偷偷藏在了煦暖阁中。 “郁肃琮的殿里有把柄在,他不会让郁肃璋轻易进去的,况且……”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节 季路元猛地跃起,极为利落地攀上南边的飞檐殿角,“我明白了,你藏回去。” 况且辛氏与郁肃璋一向对立,现而今,郁肃璋前脚才因着柳庭苑走水,给辛氏送上了一个自己的错处,后脚便以寻找刺客为由,意图搜查郁肃琮的煦暖阁。 这事怎么看怎么像是郁肃璋试图扳回一城而假意寻的幌子,且不说当下尚无除郁肃璋麾下之外的人发现季路元与郁棠这两个‘刺客’,就算真有人证实了刺客的存在,谁又能保证这刺客不是郁肃璋一手安排,好借此演上一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戏码? 须臾间煦暖阁已近在眼前,季路元搂着郁棠闪身藏入偏殿狭道,郁肃璋只慢一步,就这么被闻声而来的郁肃琮的人拦在了正殿门外。 两方人马当即对峙殿前,郁肃琮拎着个酒壶醉醺醺地走出来,面上神色溃散,一副不甚清醒的酩酊模样,口中却言辞犀利,极尽所能地阴阳怪气。 前殿氛围一时剑拔弩张,季路元趁机自后殿遁出,带着郁棠回到了鹿溪院。 季十一彼时已经煮好了姜茶,连同一套干净的袄裙一并放在了桌子上,季十九守在殿外,瞧着季路元与郁棠回来了,便颇有眼色地攀上屋顶,自顾自寻了个看戏的好位置,暗戳戳地掀开了一片瓦。 “十九。” 季路元的声音冷冰冰地传上来,“你倒不如直接下来,坐到我身旁听我们讲话。” “……世子您说笑了。”季十九讪脸道:“我这就走,马上走。” 他足下一点,话音尚且未落,人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了屋顶。 郁棠被这动静惹得抬头去瞧,季路元则乘隙抬手,一把将桌上的梅肉罐子推到了暗处看不见的角落里。 他藏完了东西,这才镇定地敛袖倒出一碗姜茶,提壶的瞬间想到郁棠惯常的口味,便又随手向里扔了一小块红糖,抵着碗壁将茶推了过去。 “别瞧了,先把姜茶喝了。” 郁棠应了一声,收回视线,乖乖将碗捧了起来。 姜茶滚烫,郁棠的吃相又淘得紧,她被那澄黄的汤汁辣得‘嘶’声不停,殷红的舌|半吐半露地搭在细白的齿列上,莹润的脸生了一层薄薄的汗,一颗汗珠自额角滑落,要掉不掉地衔在了精致的下巴尖。 季路元看在眼里手指微蜷,强自压下了想亲手抹去那滴汗的勃发冲动。 殿中一时寂静,半晌之后,郁棠才放下空了的茶碗,率先开口道:“季路元,你为何害怕我认出你?” 她总觉得季世子此番回京,行为举止都过于反常古怪。不论是柳庭苑中的久别重逢,还是御花园里的偷摸送药,再或是方才的及时搭救,他明明每每都出手帮了她,却又好似极为害怕她体察出他的善意。 郁棠向前倾了倾身,语气有些急,“先前郁肃璋在场便也罢了,可你明知方才我就算认出你了,也断然不会……” “我知道。” 季路元倒是没想过她会先问这个,他打断郁棠,骨节分明的二指曲起扣在桌面上,不急不徐地敲动两下,颇为直白地反客为主道: “那你呢?” 远山似的澄澈眉眼泰然端静,季世子面色平和,投过来的视线里却满是沉而锐利的探查。 “你又为何会穿着宫女的服饰夜探柳庭苑?” 郁棠被他措不及防的反问惹得一愣,“我,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季世子‘嗯’了一声,“我也有原因。” 郁棠不满颦眉,“什么原因能让你如此凑巧地出现在柳庭苑?今夜的走水同你有关吗?” 季路元看她一眼,“什么原因能让你孤身犯险潜入藏书室?你想去里面找些什么?” 郁棠:“……” 她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后才道:“君子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 言下之意是你季路元也莫要再继续追问我了。 季世子从善如流地止了话头,拿起桌上的袄裙递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我让十一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现在吗?” 郁棠这下更为诧异,郁肃璋方才没能抓到人,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都必定不会罢休,为求稳妥,她最好还是等到明日众皇子面圣之时再回自己的宫里去。 这样直白又浅显的道理,她懂,季路元必然也懂,这人今夜既然已经蹚了这趟浑水,何必还要赶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冒着不必要的风险送她回去? “鹿溪院这么大,你就不能寻个空房间让我待一夜吗?” “自然,” 季世子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圆月,薄唇嗡动,淡淡道: “不能。” “……” 郁棠被他气得咳嗽,急忙抬了袖子掩住嘴。 “我去外面等你,换好衣服就出来。” 季路元放下茶盏,无视她语塞的目光起身离开,提袍向外走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退回两步补了一句, “动作快些,别磨蹭。” 郁棠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嘴上倒是柔顺应道:“知道了。” 她快手快脚地换好衣裙,临行前又看了季路元一眼,瞧见这人一脸漠然地没什么反应,便低下头去撇了撇嘴,自顾自道了声谢,默默离开了鹿溪院。 …… 天空又落了雨,丝丝缕缕,连绵打在屋檐上。 直至郁棠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季路元才皱起眉头,对着迎面而来的季十九沉沉道:“马上寻个路子安排泽兰进宫,想法子将她送到郁棠身边去,越快越好。” 季十九应了一声,随后又犹犹豫豫地抬起右臂,“世子,方才公主在时你不让我进来,现在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边说边掀开手上的乌木食盒,露出其中盛着药汁的青花瓷碗,“这药,这药还拿去热吗?” 药汁早已凉透,像是融了这索寞夜色一般黢黑苦涩,季路元垂下眼睫,神色晦暗地伸手接过了药碗。 窗外落雨愈急,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必了。” 季路元将药一饮而尽,继而又自矮柜里取出一条锁链,面无表情地牢牢绑住了自己的一双腕子。 “十九,出去锁门吧。” * 回栖雀阁时一路通畅,孔嬷嬷焦急地候在内殿里,冷不防窥见郁棠湿着头发从窗户爬进来,登时便抖着手要去扶她。 “我的小主子哟,您去哪里了啊?” 郁棠摘下头顶落叶,弯着眼睛笑了笑,随口胡扯道:“殿里憋闷,我出去抓了几条鱼来玩。” “抓,抓鱼?”孔嬷嬷一噎,“怎的,怎的就能去……” “哎哟嬷嬷,我的好嬷嬷,” 郁棠耍赖似的打断她,双手攀住她的手臂,带着人往榻边走,“我好冷啊,又冷又饿,我想沐浴,我还想喝嬷嬷亲手煮的热腾腾的甜粥。” 孔嬷嬷果然轻易被她转移了注意力,“好好好,嬷嬷这就去给我的小主子熬甜粥。” 她一面应着,一面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干净的寝衣,“嬷嬷先伺候我的小主子换了衣裳,你啊,惯是个拖延性子,嬷嬷若是不看着,这衣裳还不知要换到何时去。” 郁棠顺着孔嬷嬷的摆弄套进一只袖子,听见这话便是一怔,“嗯?我平日里做事很拖拉吗?” 栗果笑着上前搭手,“是也不是,公主在正儿八经的大事上向来果断,小事上却总是要人催促着才行,自小便是如此的呀。” 自小便是如此…… 郁棠愣了愣,突然就想起了方才在鹿溪院时季路元的那句催促。 孔嬷嬷伺候她换好衣裳,这才转身往外走,行到门前时又停下脚步,半是嘱咐半是苛责地叮咛栗桃道:“咱们内殿里本就人少,我已经老了,你又比栗果年长,往后都要靠你看好公主才行。公主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还有那窗子,你瞧瞧,外边都下雨了,你也不赶紧着……” 栗桃接收到郁棠递来的视线,忙不迭地顺从颔首,连拉带哄地将孔嬷嬷送了出去。 第8章 出宫 郁肃璋果然因着柳庭苑一事挨了责骂。 郁璟仪带着消息赶来栖雀阁时,郁棠才堪堪起身下了榻,她昨夜睡的不甚安稳,先是梦见自己幼时溺水险些丧命,季路元奋不顾身地将她救起,事后又难得严厉地教她潜泳泅水,她乞怜不成,只得咬牙浸在冰冷的池水中,尤自笨拙地划动着手脚。 好不容易游到对侧攀上岸边,胸口的位置却是倏地一疼,一只红尾短镖不偏不倚地自她心口穿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梦里的那个她当即颓然倒地,梦境之外的郁棠却是头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了那枚夺走她性命的红尾短镖。 鲜艳的尾羽纹路齐整,梭形的镖头处似乎还有个不甚清晰的四方图案,郁棠之前从未怀疑过当日那队戛斯兵的身份,直至昨夜意外瞧见了郁肃璋射出的箭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短镖与利箭竟是莫名地有些雷同之感,不似外族之物,反倒更像是宫中卫所里做出来的东西。 难道那时要杀她的是宫里的人? 可她前世自始至终都无甚依傍,东宁王对于这桩赐婚也并不看重,若宫中真有人想要她的性命,大可以趁着赶路奔波之际悄然动手,之后再随意寻个病逝的因由报回京中交差了事,何必还要等她抵达宁州,担着失败的风险再行筹谋? 难不成…… “阿棠,你在听我说话吗?” 郁璟仪见她沉默不语,伸出手来贴了贴她的额头,“怎的在发愣,不舒服吗?” 郁棠回过神来,浅笑着攥住了郁璟仪的手掌,“没有不舒服,我听着呢,你说大皇兄今早挨了父皇的骂。” “啧啧啧,那只是其一,大皇兄此次可不仅仅是挨了骂这么简单。” 郁璟仪回握住她的手,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唇角,“我听说方才问责之时,除了二皇兄和五弟之外,你那离宫数年的青梅竹马,镇北世子季路元也在场。” 她意味深长地拍了一把郁棠的小臂,随手拈了颗桌上特制的盐渍梅子放入口中。 “今早在文华殿,柳庭苑走水一事原本已经快要在大皇兄的辩解之下就此揭过了,偏生你那季世子却在父皇斥骂之时,扶危持颠似的站了出来,一口一个‘臣惭愧,臣有罪,臣不该陪着大殿下无度饮酒却不加以劝止,还请陛下莫要再责怪大殿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 郁璟仪说到此处,煞有介事地感叹了一句, “啧,多年不见,季路元这厮果然还是同小时候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若不是他看似揽罪,实则话里话外地一再强调大皇兄放肆酗酒,父皇也不会大发雷霆,一怒之下又添了惩……嘶,你怎么总爱吃这样怪味道的梅子啊。” 入口的梅肉咸涩非常,很快酸皱了郁璟仪的一张脸,她颦着眉头将梅子吐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又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继续道: “我可真是为大皇兄感到难过呀,你说他那样一个看重颜面的人,怎么就当着二皇兄和五弟的面领了责罚,被父皇禁足了七日呢。” “……你说大皇兄被禁足了?” 郁棠原本还看好戏瞧热闹一般意兴盎然地半靠在软椅上,冷不防听见这话,即刻便坐起身来。 “这禁足从何时开始?旨意可下了?还会有变动吗?” 郁璟仪摇了摇头,“父皇的口谕半个时辰前便送去了南三所,禁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至于何时开始,约摸着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吧。” 她抬眼与郁棠对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8节 郁棠踌躇缄口,扬眸瞥了一眼窗外。 昨日夜探柳庭苑并非一无所获,她虽未能寻得墨条,却在角落的箱匣封口上发现了‘如意书斋’的字样。 她对朝堂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可在她的记忆里,礼部尚书郑大人虽在立太子一事上向来都持中立态度,但前世祭祀典礼一过,郁肃琰彻底失去先机,郑大人便坦然显了底,极力拥护推举着郁肃璋上位。 面上平心持正的郑大人显然就是郁肃璋的人,而其独子郑颂年,私底下貌似就经营着一家书斋。 郁棠心下微动,“璟仪,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她郑重其事地提壶为郁璟仪倒了一盏茶,“我想趁这个机会偷偷出宫一趟。” …… 翌日一早,郁棠便带着栗桃,端着个要小住的架势,行若无事地去了郁璟仪的晏和殿。 第三日,阖宫上下骤起流言,说韶合公主突生梦魇,几度心神不宁,遂打算派几个小宫女出宫为她供奉海灯。 郁璟仪惯是个不受拘束的放恣性子,私下里偷偷遣人出宫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不闹出什么乱子,辛氏对此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四日,身体恢复大半的冬禧带了一件天水碧色的披风主动去了晏和殿伺候,且还依循着往日的方式,偷偷向郁肃璋的人递了一封‘郁棠公主留宿晏和殿’的密信。 同时并举地,晏和殿的大宫女青竹领命出宫,她戴着纱帽,将手中的出宫令牌交给城门校尉,待到察验通过,车辕上的小福子便一扬马鞭,驾着马车缓缓驶出了宫门。 微风过境,吹的车窗簌簌作响。 郁棠穿着寻常服侍端坐其中,低眉敛目,缓缓抬手压住了被风吹起的车帘。 …… 马车出午门,沿着正阳大街一路向南,青竹取出一枚精巧的令牌呈给郁棠,语气恭敬道: “公主,我们主子说了,此番您若是遇到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困局,将令牌拿出来自保即可,无需顾虑着贵妃娘娘尤自逞强,出了什么事,主子自会想法子替您兜着。” 言罢又微偏过身,露出身后的青雨, “青雨您也眼熟,她人机灵,又会些拳脚功夫,让她跟着您,凡事也好有个照应。一日后奴婢们会再来此处候着公主,还望公主万事小心。” 郁棠将令牌收入袖中,“回去替我谢谢璟仪。”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至街角,郁棠扯扯头上纱帽,提裙下了马车。 * 郑颂年的书斋就开在正阳大街的街尾,牌匾上‘如意书斋’四个大字银钩虿尾,门脸儿瞧着不大,规规矩矩一个四方的小铺子,前堂一分为二,左边摆着一张四尺长桌,右边不甚规整的放置着几张红木的小圆几,几上茶叶茶具无一不备,准备得周到又齐全。 两侧后方则分别有一通往二层的楼梯,乍一瞧上去没什么异样,可左侧楼梯入口的木门却关的严丝合缝,郁棠与青雨一前一后进入书斋,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木门上的黄铜大锁,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掌柜。” 她轻声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唤得掌柜抬起头来。 此刻正是午间,书斋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不少,郁棠袅袅亭亭立于其中,虽以薄纱覆面,然身姿绰约,柳眉星目,一把细腰纤而玲珑,甫一出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青雨轻咳一声,上前一步,自然地替她挡住了周遭大部分的端视。 主仆二人一具揣着个办正事的心思,谁都没能注意到,就在这片或好奇或窥测的打量之中,躲在角落的季十九双目圆睁,极为诧异地瞧了郁棠好几遍。 “她怎么来了?” 季十九嘟囔一句,囫囵将剥好的花生米塞进嘴里。 “不行,我要赶快去给世子爷报个信。” …… 那厢的季十九匆匆而出,这厢的书斋掌柜则笑迎上来,“不知二位客人想买点什么?” 青雨道:“家中老人过寿,想买些墨条,为老太太亲笔写上一副万寿图。” 掌柜应了一声,引着二人进入内堂,他从亮格柜中取出几方上好的墨条,一一摆在郁棠眼前。 “这些都是近几日才来的佳品,姑娘瞧瞧。” 郁棠执起其中一方,只瞧了一眼便又放下,“没有品质更好些的了吗?” 她颦起了眉,极为挑剔似的, “我们家老太太的寿宴是要在锦绣楼办的,那地方水汽足,此等墨条写出的万寿图,最多不过一个时辰便会晕染开来,届时宾客齐聚,这毁了的贺礼如何上得台面?” 锦绣楼是京城之中极为出名的酒楼,四面环湖,客人需得乘船才可抵达厅堂,能在那儿操办筵席的人家非富即贵,图的就是个雅致清静。 掌柜上下打量了一番二人的穿着,“能防水防潮的墨条我这儿也有,就是价格贵些,平日里都搁在楼上的库房里。二位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来。” 他扬声喊来跑堂,“阿荣,请两位贵客去外间饮茶。” 言罢又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串钥匙,翻找出其中一把捏在指尖,转头朝着左侧的楼梯走去。 跑堂极为麻利地自外撩起门帘,垂首躬身地候着她们出来。 “两位贵客外间请——” 郁棠理理衣袖,在错身的间隙里给青雨递去个眼色,后者微微颔首,面色如常地跟在她身后离开了内堂。 第9章 浪词 ◎《霸道王爷俏寡妇》◎ 日头西移,暮色渐至,待到穹顶尽黑,一身劲装的青雨才翻窗进了客栈二楼,从腰间掏出几条切下来的细小墨块呈给郁棠。 “公主,书斋之中符合您描述的墨条都在这儿了。” 郁棠盛来一碗清水,依次取了小墨块研磨开来,她提笔沾墨,随意在纸上写划了几笔,继而抻纸来看,不过一眼便浅浅皱起了眉。 “不对,这些都不是。” 她早该想到的,这墨条既会用于手翰的书写,那便必然不会轻易拿出来售卖。 “公主,”青雨轻声道:“要不奴婢再去一次?” 郁棠摇了摇头,“你并非是个马虎性子,东西没有便是没有,再去几次都一样。” 她顿了顿,“另一侧那间没上锁的小屋呢?瞧过了没有?” 青雨一愣,“未曾,是奴婢疏忽了。”说罢就要戴上面巾,“奴婢再去一次。” “来不及了。”郁棠算算时辰,“你一来一回需要不少功夫,况且这墨条还需我亲自确认才行。” 她颦起眉头,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耳垂,“总归着时下书斋无人,青雨,你带着我一起去,届时我自己进去找,你在外接应。” * 正阳大街白日里热闹非凡,入夜之后却成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幽森暗巷,更夫手中提着梆子边走边敲,他经过两家门面,忽觉眼前闪过几道鬼魅黑影,登时便魂飞胆颤,干脆紧缩脖颈,小跑着离开了巷道。 青雨趁此机会带着郁棠跃下屋顶,动作利落地捅开了书斋的大门,“公主,奴婢就在此处候着您。”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照明的火折子递给郁棠,“楼下若是有人来,奴婢会学两声鸟叫。” 郁棠点了点头,燃起手中的火折子,提步上了楼。 二楼的布局与一楼相差无几,左侧是青雨已经探过的上锁的库房,右侧则是个挂着棉帘的长方斗室,郁棠撩起帘子,发现此处竟是一间小小的书库。 她踮起脚尖,视线自外向内地扫过一排排耸立的红木高架,隐约瞧见最里侧的架子顶端摆着几个精致的木盒,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尽管当下斗室无人,她却仍不敢放松警惕,屏着息迈过几个堆积在地的杂乱书筐,又轻手轻脚地绕过一扇七尺宽的山水屏风,眼瞅着那搁置木盒的架子就在不远的前方,余光却在此刻陡然瞥见了旁侧一抹黯淡光亮。 ! 郁棠心下一惊,反应极快地藏进两排书架之间的隔断里,垂首吹熄了火折子。 “怎么了郑少爷?” 屏风之后响起一道娇媚女声,“您起身做什么啊?” “别闹,好像有人进来了。” 被唤作‘郑少爷’的男声应了一句,“我去看一眼。” 角落的烛台伴着男子的话音徐徐移动,昏黄的光团就此转了个角度,很快便在屏风上投出了两道交缠躺卧的身影。 风姿窈窕的那个向上提了提落至腰间的薄被,略微高大的那个则起身披了袍子,草草踩上长靴,就这么一步一步朝着郁棠藏身的书架走了过来。 咚—— 咚—— 匆猝的心跳登时震响如擂鼓,郁棠呼吸一紧,本能向后退了两步,僵直的脊背却在此时猝不及防地贴上了一片冷硬的冰凉。 ——身后是墙,她没有退路了。 眼见视线感知范围内的跃动光点愈来愈近,郁棠指尖一颤,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那没什么用的火折子…… “哎呀!郑少爷!” 远处的女声兀自猝然高呼, “您,您快过来呀!” 郑颂年脚下一停,口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人却是提步往回走了去。 几乎就在郑颂年转身的同时,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了郁棠身边,那黑影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勾上她的腰,转眼便将她带离了原来的位置。 可怜郁棠早已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她双腿发软,整个人近乎脱力,眼下骤然获救,也只能没骨头似的攀住那人的手臂,被他半搂半抱地塞进了后方杂物堆积的窄小缝隙里。 窗外皎月跃过柳梢,于漆黑斗室中洒下几缕柔柔的月光,郁棠惊魂未定地喘|息两声,惶惶看向了身前人。 又是季路元。 季世子垂首睨她一眼,澄净的眸子里是一片与白日里迥然不同的冷冽的锋利,他抿着唇,脖颈连着肩胛绷成一条流畅紧实的线,如同潜伏在密林深处的敏捷的豹,从头到脚都是蓄势待发的锐意。 嘘—— 季路元朝她比出个噤声的手势,高大的身躯愈发向里压了压。 郑颂年已经替女子拿开了不知从何处掉落的小虫,复又提步折返,手中举着烛台,细细探查起了郁棠最先藏身的书架隔断。 架子上的书箧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挪动着,烛台的光也透过这时有时无的缝隙,忽闪忽闪地投在郁棠的眼皮上。那频密的火光一如石海哨边的传信梢灯,短急促亮,似警示又似威胁,莫名让她生出些岌岌可危的惶恐来。 郁棠受不住地张了张口,只觉自己快要被这逼仄紧窄的狭小空间惹得气短窒息。她吐纳艰难,加之内心着实紧张,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幼时学泅水的时候,黑压压的池水铺天盖地,她睁不开眼,只得像攀着救命的浮木似的,牢牢握住身前季路元牵引的双手。 眼下这昏厥之感卷土重来,自己的手却被挤在墙壁之间抬不起来,郁棠难耐地偏了偏脖颈,退而求其次地将下巴搭在了季路元的颈窝里。 “呼——”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9节 她吐出一口长气,感觉自己又活了。 对面的季路元却是蓦地僵硬了起来。 季世子原本还在聚精会神地关注着郑颂年的动向,可毫无征兆地,紧挨郁棠的半侧耳廓冷不防覆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滚烫灼息,他尚且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避,发红的耳垂就已经被那团暖热的气息濡.湿了个透彻。 偏生郑颂年还在继续往这边走,郁棠也随之受惊似的愈加往他怀里钻。柔软的温热亲密无间地紧贴着他,季路元垂了垂眼,黑漆漆的眸子里终于忍无可忍地泛上了一层晦沉的暗色。 “季……” 郁棠无知无觉地抬眼看他,轻缓的气音在瞧清他眼底汹涌的波澜时戛然而止。 咚—— 咚—— 平复的心跳复又速急跃动,郁棠怔了一怔,突然就像被人施了定身咒,呆呆瞠着双目,在这息息相通的距离里与季路元不明不白地对视起来。 …… 咔哒! 锁头闭合的动静溘然炸响,二人一个激灵,同时从一片雾气氤氲的晦暗迷蒙中跳脱开来。 惨遭忽略的郑颂年不知何时已经打门口绕过了一圈,正哼着个不成曲的小调散诞而返,他姿态闲适,左手端着一柄雕花烛台,右手勾着一串黄铜钥匙,行走间钥串叮咚作响,惹得郁棠拧眉敛目,艰难地偏头去瞧。 很熟悉,熟悉到不久之前她似乎才堪堪见过。 视物能力较之她而言更为优秀的季路元则先一步将其认了出来,他仰头望天,难得无力地叹出一口气。 郁棠将他的叹息听进耳中,心头顿时一跳。 这钥匙该不会是…… 她垂死挣扎着扬眸望向季路元,后者神色无奈,默默点了点头。 这正是二楼大门的钥匙,郑颂年锁上了斗室的门。 ——他们两个天亮之前都出不去了。 * 光点愈远,郑少爷彻底安心,重又搂着女子倒在榻上滚成一团,郁棠暗自失神地呆愣许久,最终不得已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在心底抹了两把眼泪,随即又强行乐观地劝慰自己,罢了罢了,眼下处境虽说不佳,却也并非是最坏的情况。 至少今番赶来救她的人是季路元; 至少这斗室里光线幽暗,他们二人就算需要贴在一起几个时辰,只要瞧不清彼此的神色,就不会显得太尴尬; 至少那软塌与她相距得不算近,只要她刻意想些旁的事情,便可将那不雅之声隔绝个七七八八; 至少,至少青雨和自己还没被人发现不是? 然而,还不待这点安慰完全发酵,郑颂年就好像听到她的心声似的,极其无情又残忍地,一把将她推向了更深的崩溃境地。 兴致大发的郑少爷随手从书筐里抽出一册艳|情话本,兴致盎然道: “心肝儿,咱们来一同品品这本《霸王王爷俏寡妇》吧。” 郁棠:? 才擦干的眼泪顿时更凶得流了下来。 * 月落参横,郑少爷款款翻开了书页。 他吐字清晰,语调铿锵,节奏沉稳又均匀,情感鲜明而丰沛,丁点不带扭捏地朗声吟诵着那些直白又粗鄙的淫.词浪.语,一句接着一句,连绵不止,声声不息。 郁棠在心底咬牙切齿地咒骂了郑颂年一万遍,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可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五感缺失一感的缘故,她双目紧合,心里越是不想听,屏风之后那点调笑亲吻的暧昧动静就越是清楚地灌入她耳中。 霸道王爷不过第二回 便已入了俏寡妇的房,正要霸道地掀了人家的襦裙滚上卧榻。 清晰听得全程的郁棠垂泪握拳,简直恨不得更加霸道地大步走出去亮明身份,再将这荒唐又浪荡的郑颂年霸道地一脚踹下楼去。 又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眼见话本里的内容愈加露.骨下.流,郁棠羞臊得面红耳赤,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睁开眼来,用眼神示意身前尚能活动双手的季世子,直接将她捏晕了一了百了。 季路元无奈又纠结地同她对视,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如她所愿那般抬起手来。 温热的指腹搭上她颈侧跳动的脉搏,却未就此捏下,而是钳着她的后颈款款下压,让她的左耳紧紧贴上了他的胸膛; 继而,五指顺势上移,又牢牢扣住了她的右耳。 至此,完全将她与那不堪入耳的荒|淫风流隔绝开来。 扑通—— 扑通—— 像是被小心翼翼地放入了一个密闭又坚实的屏障里,四下具是一片万籁无声的阒然,唯有耳边心跳规律沉稳,蓬勃鲜活。 郁棠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 过往的记忆顿时潮水一般地涌入脑海,前世长街大雪,她虽被季路元拥在怀里,魂魄却是漂浮在阴冷的半空中; 柳庭苑的那次亦复如是,她浑身湿透,除去入骨的凄寒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 ——原来他的怀抱竟是这样温暖。 清夜寂寂,编织出一片似真似幻的朦胧暗昧。 郁棠缓缓阖上双眼。 她埋头藏进季世子的怀抱里,双手艰难地挪了挪,难得放纵又顺从心意地环住了这人的腰腹。 季路元的身上带着一股浅淡的香气,似花非花似木非木,泉水般泠泠的清甜里裹着两分药材的甘苦,然那苦却并不难闻,反倒使得原本的甜变得独特起来。 郁棠抽抽鼻子,无意识地愈加靠近嗅了嗅。 ——然后她就感觉自己的手背被季路元轻轻拍了一下。 这是一句意思再明显不过的,无需明说的潜台词。 季世子让她规矩些。 作者有话说: 推基友文 《将军难撩》by流光樱桃,文案如下: 【妩媚(被迫)撩人落魄贵女x冷漠腹黑大将军】 * 一道圣旨,户部尚书之女沈鸢被迫赐婚给传闻暴戾冷傲的镇北大将军卫驰。然成婚前夕,北疆大乱,卫驰率兵远征,一走便是两年。 两年后卫驰凯旋,手握重兵,神姿威峻,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而户部尚书却因军饷贪腐一案被牵连入狱。 沈鸢从高门贵女一夕跌入深渊,成为笑柄,父亲入狱,沈府被抄,当年未完成的婚事也已无人再提。 沈鸢为替父亲洗刷冤屈,把心一横,打着未婚妻的名号住进将军府,开始对这位夫君曲意讨好…… 轻纱幔帐前,沈鸢颤抖着指尖抚过男人的窄腰。 男人容颜淡漠,目光扫过腰间细白:“若觉委屈,随时可走。” 轻薄纱衣下,女子的玲珑曲线若隐若现,沈鸢强忍住指尖颤抖:“阿鸢,本就是将军的人。” * 卫驰初见沈鸢时,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女,清眸流盼,淡雅脱俗,如天边新月皎洁明亮,不可企及。 再见时,她主动送上门来,柳腰纤细,雪肤花貌,明珠落入尘埃,卫驰自认为不是什么君子。 他自以为筹谋万全,直到他帮沈家冤屈昭雪的那一晚,沈鸢吃干抹净不告而别之时,他方知,从头到尾,都只是他一人沦陷。 他连夜策马追出城门,直将马车拦下,咬牙切齿,将她逼至马车角落:“你本就我卫驰的妻,还想去哪?” * 第10章 萤粉 ◎他只盼望郁棠能再等等他◎ 如同一个唐突了佳人又被当场抓包的浪荡子,郁棠的脸顿时红得要烧起来,她忙不迭地松了双手,老老实实地不敢再动。 书里的霸道王爷已经玩出了新花样,他给俏寡妇穿上一件夜光纱衣,抱着人在月光下挥汗如雨地辛勤耕耘。 郑颂年念到此处停了一停,不老实地要去亲那女子的侧颊,女子娇笑着推了他一把,问他道: “少爷,世上真的有话本子里这样的纱衣吗?” 郑颂年鼻息粗重地回她,“有没有这样的纱衣不清楚,但少爷我在京郊的私宅却是有个类似的玩意儿。” 他似是笃定此刻斗室里再无旁人,说起话来便不甚顾忌。 “少爷我前几日新得了个稀罕东西,那东西里掺着流萤的粉末,在无光暗夜下亦可莹莹生辉。你若是喜欢,明日咱们就去宅子里,你脱了衣裳,让少爷用融了那东西的墨汁在你身上画上一画,待画作一成,你再披上薄纱,与这夜光纱衣岂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京郊的私宅…… 无光暗夜下能莹莹生辉的粉末…… 几个关键字不期然地落入郁棠耳中,郁小公主一个激灵,猛地睁开双眼。 难怪她在柳庭苑的藏书室和如意书斋中都寻不到那能发光的墨条,原来最终的玄妙竟是在此。 澄澈的月牙眼里即刻显出些柳暗花明的喜悦,郁棠颦起眉头,开始在心里拨弄起自己的小算盘。 现下既已有了确切的线索,那这东西她便势必要得到,可是从城内到京郊至少需要半日,青竹却是巳时便会来接她们回宫。 这个节骨眼上无功而返着实可惜,况且今次之后,她若再想出来,不仅需得郁璟仪费上一番功夫,解了禁足的郁肃璋便首先是个阻碍。 城门校尉不会在无特殊情况的前提下强行检查公主的马车,倘若她独自在外多留一日,青竹与青雨再在入城门时稍加掩饰,料想那校尉也不会发现马车中少了一人。 只是她留在宫外简单,事成之后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宫去却是件难事。何况她势孤力薄,就算真到了郑颂年的宅子,能不能偷偷溜进去都是个未知数,更遑论还要去寻那流萤的粉末。 除非…… 郁棠骤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向了眼前的季路元。 被她灼灼视线盯到心里发毛的季世子:“……” 二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四目相对,半晌之后,季世子首先支撑不住败下阵来。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0节 他偏过头去,认命一般地叹出一口气,双手移动,引导着郁棠重新环抱住了自己的腰腹。 郁棠:…… 苍天可鉴! 她真不是这个意思! 天边渐渐泛起些鱼肚白,屏风之后的郑颂年终于完事儿,揽着女子一步三晃地下了楼,季路元又屏息等了一阵,直到楼下再无动静,这才半推开窗,抱着人直接跳了下来。 二人甫一落地,季世子便立即松了手,他后退两步,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与郁棠拉开了距离。 寂寂长街雾气氤氲,穹顶将明未明,滑过廊头的檐口洒下一道又细又浅的光。 那光仿佛一扇凭空开启的神异玄门,季路元穿门而过,竟也如日夜交替那般,不过转瞬便褪去了方才那副熟悉又真实的亲近模样,重又变回了柳庭苑相逢时那个矜贵又疏离的镇北季世子。 郁棠被他这措不及防的态度转变惹得一愣。 “你……” “既是有人来接应你,那便回去吧。” 季路元打断她,他撩着眼皮,精致的眸子里含着点要露不露的苛责,凉凉瞥了一眼后方快步而来的青雨。 “我不知你此番是何目的,但下次别再如此冒险了。” 他言罢便要走,郁棠顿时着急起来,小跑着上前追赶他道: “等等,季路元。” 季世子冷心冷肺地掉头不顾,颀长背影不见丝毫犹豫。 “季昱安!” 昱安是季路元的小字,他二人幼年朝夕相伴,郁棠从前总是这么叫他。 季世子略微迟疑,脚下步伐却依旧未停。 郁棠咬了咬牙,第三次换了称呼。 “季大人!请留步!” 一声‘季大人’,不过分熟稔又规矩有礼,更重要的是,她既公事公办地称呼他为‘大人’而非其他,那便是在提醒他,她为主他为臣,公主要臣子留步,臣子自然没有拂袖就走的道理。 季世子果然停下脚步,“做什么?” 郁棠赶忙上前扯住他的袖子,“本宫……我想请季大人帮我一个忙。” 她声若蚊蝇,脑袋也愈加耷拉下去,季路元眸光低垂,目之所见便是她乌黑的发旋和半截裸露在外的雪色脖颈。 孱白的五指死死攥着他袖口的一点衣料,食指的指尖上还留有前些日子烧伤的痕迹,上一刻明明还搬出公主的身份来压他,眼下却又像个小可怜似的,显出几分示弱的样子来。 季世子紧抿薄唇,“什么忙?” 郁棠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方才季大人也听到了,郑颂年在京郊的私宅里有能在月下发光的流萤粉末,我,我想要这粉末。” “流萤粉末?” 季路元微皱起眉,探究的视线扫过她透着筹算的黑亮的眼。 他顺着郁棠的称呼改了自称,“公主要这东西做什么?恕臣直言,您可一向不是什么喜好搜罗稀罕玩意儿的好奇性子。” “不是为着稀罕,是因为,因为……” 郁棠攥了攥指,将心一横。 “因为那流萤粉末原本就是我私下里赠与郑颂年的定情之物,但适才情形你也见到了,他风流成性,今夜过后,我自是不会再同他好,定情之物理应也当拿回来。” 这确实是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情爱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忘却旧爱的法子同样因人而异。郁棠越编越顺畅,末了还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声, “可我身为公主,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张口要回来的道理?所以才想请季大人帮忙,带我去那私宅,将流萤粉末偷偷地取回来。” “……” 咔嚓—— 长街突生异响,季世子就这么端着一张漠然不动的脸,一把捏碎了袖中左手上的白玉戒指。 郁棠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的一抖,怔怔左右转头瞧了瞧,“季大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季路元粗声粗气,“臣没有!” 他闭了闭眼,尤自平复了一下情绪,而后才面色不佳地看向郁棠,拧眉道: “公主方才是说,那流萤粉末是你,赠与郑颂年的,定情信物?” 短短的一句话,季世子却是顿了四次才得以说完,且他语速缓重,明明是个无所容心的腔调,郁棠却是硬生生从中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来。 她心虚至极地偷瞄了季路元一眼,随即又破罐破摔地点了点头。 “是!定情信物!” “呵。”季路元冷笑一声,“公主当真好眼光。” “嗐。”郁棠讪讪干笑,“怪只怪我当初年少无知,季大人教训的是。” 二人你来我往地道了个来回,继而齐齐沉默,目目相觑着陷入僵持。 眼见天光愈亮,沿街两侧的门面里已经隐约有了走动的声音,郁棠起了急,敦促似的轻轻晃了一把他的袖子。 “季大人,说了这么多,这忙你究竟帮是不帮?” 季路元一言不发,只沉着一双黑漆漆的桃花眼,神色晦暗地盯着她瞧。 “……是我强人所难了。” 郁棠抿抿下唇,“季大人见谅。” 她说罢松了五指,转身就要离开。 “臣知道了。” 几乎就在她落手的瞬间,一脸艴然的季世子才终于冷声冷气地给出了答案。 “与其放任公主不顾安危地莽撞行事,还是由臣带着公主去那座私宅更为稳妥。” * 郁棠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季路元既是答应了要带她去郑颂年的京郊私宅,那动身的时辰自然是越早越好。 青雨还是不放心,“公主,季世子他……” 她面色踌躇,话里话外都带着些提醒的意思,“万一世子不小心将这事泄露出去,届时公主您与我们主子都会有麻烦的。” 郁棠摇了摇头,“你且安心,他不会的。” 当下虽尚不清楚这人为何一时一个样子,但只看他两次三番地出手相助,她便知道季路元绝对不会害她。 更何况…… 灰顶棚的马车驶出城中,拐上一条通往京郊的小道,车内的郁棠弯唇笑笑,颇为乖巧地同坐在她对面的季路元道了声谢。 “季大人,多谢你的烧伤药。” 季世子双眸半阖,没承认也没否认。 他端的是个闭目养神的姿态,看似神安气定,心思却早已经飘出老远。 他虽不明白郁棠近来种种所为何求,但心下大抵也有些猜测,宫中形势艰危交困,郁棠无依无靠,苦境自然尤盛。 他算计着让郁肃璋吃了禁闭,趁此机会着手安排泽兰入宫,可他毕竟久离宫闱,又是男子之身,朝堂之上的布设搓置或许还可倍道而进,后宫之中却是鞭长不及马腹,故而需要更多的时日。 郁棠虽聪慧,却是个行动冒进的主,他担忧她的安危,又怕自己无法时时刻刻地护她周全,况且假使今次行事顺利,不日他便可如愿返回封地,以待日后承袭郡王之位。 届时他难道要带着郁棠一起走吗? 思绪至此,季世子神情渐冷,眉眼之间的戾气也愈发浓重起来。 ——答案自是不能。 自己所谋之事凶险万分,前路生死未卜,他背负着一族血仇,甚至都不敢放任自己过分靠近郁棠,更枉论亲手将她拉进这场角逐的旋涡里。 他只盼望郁棠能再等等他。 若他事毕之后尚能全身而退,届时他定会履行承诺,不惜一切代价地带她走。 作者有话说: 小季:我不是吃醋,只是单纯想练练手劲 第11章 妄语 ◎“是臣太热了,洒些茶水凉快!”◎ “季大人?” 郁棠并不知季路元心中所想,她见这人始终脸色煞黑,便轻声唤了他一句,瞧着季世子睁了眼,又弯唇露出两颗小虎牙,极其可人地冲着他笑了笑。 “季大人今番相助之恩,郁棠必会铭记在心。” 笑容里的讨好之意显而易见,却是恰好戳中了季某人的痛处。 郁棠从小不得宠,是以‘相忍为安’即为她一向奉守的自保准则,偏生季世子自幼便看不得她这幅伏低做小的求全之态。 他下意识拧了拧眉,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这幅模样落在郁棠眼中无异于是在同她摆脸色,于是便调整神情,尽力做出个平静的样子来。 “这是为臣子的本分,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郁棠不置可否,“可是季大人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季路元冷哼一声,“臣要去郑颂年那混账的宅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他说到此处,才压下去的那点不爽又突突地冒上心来。 “那混账东西可曾给过公主什么委屈受?总归着臣此番已经蹚了这趟浑水,再揍他一顿不过也就是举手之劳的事。” “不必不必。” 郁棠连连摇头,着慌地握住他一只垂落的袖摆,“郑颂年现在于我而言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旧人,实在不必再劳烦季大人费力劳神地去教训他。” 织金的长衫大袖随着她的动作轻飘飘地拂过季路元的手指,季世子指尖微动,顿了一顿,而后放轻语调,又缓又慢地重复道: “微不足道的旧人?”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1节 形状姣好的薄唇徐徐勾起个小小的弧度,遮遮掩掩地显出点称心满意的愉悦来。 “公主能这样想最好了。” 自离开书斋后便一直冷凝如霜雪的面色直至此时才终于好看了些,外人眼中超逸绝尘的季世子讥诮昂首,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毫不掩饰的不屑与鄙弃来。 “公主,恕臣直言,郑颂年那混账不仅五短身材,脸也生得潦草不堪,行走起来步伐虚浮,一看便知是被酒肉掏空了身子的样子货,臣只需要一根手指就能轻易地将他推个跟头。” 郁棠暗自撇了撇嘴,心道人家的身量样貌虽不如你,好歹也算是七尺男儿,眉目周正,怎的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五短身材又形容潦草的样子货了? 面上倒还是极为迁就地附和道: “季大人说得是,况且若真论起才貌来,别说郑颂年了,全京城约摸着也没几个人能与季大人相较一二。” 粉白的桃花顺着车窗的缝隙飘进来,悠悠然落在矮桌上,被郁棠哄得神色渐霁的季世子轻咳一声,将自己的手臂又往前移了移,佯装冷淡地嘱咐她道: “前方山路崎岖难行,公主若是磕着碰着了,又是臣的过错。以防未然,公主还是抓好臣的衣袖吧。” 郁棠从善如流地挪近了些,眉眼弯弯,笑得愈加灿烂。 “多谢季大人提醒,思虑得如此周全,不愧是季大人。” * 郑颂年的宅子建在京郊以南的一处静谧山腰上,算是半个私人地界,平日里合该少有人来,然季世子却似乎对此处颇为熟悉,郁棠被他盖着脑袋夹裹在怀中,一路潜入宅邸,不过几个转弯,一间小小的青瓦边厢便已现于眼前。 “进去吧,那混账要紧的东西都在这里面。” 季世子推开小窗,轻轻一托将她送入边厢之内,随后撑住窗沿双手一翻,自己也迅疾进了屋。 这人对内院的稔熟程度同样远超寻常,郁棠看在眼里神思微动,心底的小算盘拨得嗒塔响,面上却是半点不敢耽搁,甫一合上窗便快手快脚地翻找起边厢角落的几个红木屉柜来。 季路元提醒她,“粉末状的东西容易受潮,平日里必定都搁置在少得光照却又通风的架子上。” 郁棠动作一停,按着他的提示绕过北侧的骏马屏风,果然瞧见了内室杜梨木栏柜中那专门用来盛放粉末的成列的青釉黛盒。 样式别无二致的黛盒少说也有二三十个,郁棠抿了抿唇,视线一排排扫过去,瞧见搁在最边缘的黛盒漆面银纹,盒口的连接处雕有一株栩栩如生的并蒂棣棠花,便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 轻轻拈了粉末研在指腹,再走到暗处去瞧,当真可见纤纤指尖泛出点点萤光。 她心中一喜,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个墨玉的小方瓶,取了些流萤粉末存于其中,继而又将黛盒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怎么不都拿走?” 季路元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这粉末原本不就是公主的东西吗?” 他曲起二指扣了扣架子,落在她身上的沉沉眸光里含着满满的探究意味。 “难不成公主还有什么旁的因……唔……” 一句话尚未说完,门口却倏地起了些仆役杂扫的动静,尚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的郁小公主如临大赦,先发制人地抬手捂住了季世子的嘴,迅速地将人一把推进了栏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与季世子挨肩擦膀着隐介藏形,这事对郁棠而言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危机重现,郁小公主不假思索,手臂一揽肩膀一缩,熟门熟路地埋头躲进了季世子宽阔的胸膛。 柔软的温热顿时扑了满怀,季路元抿了抿唇,生生压下了已至嘴边的汹涌笑意。 他敛下眸子,深深凝视着怀中鹌鹑一般缩头缩脑的郁棠,眼底的眷恋一如积雪入沸水,刹那间便浓稠地融化开来。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小时候,那时郁棠风寒初愈无甚胃口,只想吃辛氏小厨房里现做的梅子糕。 他无可奈何,只得趁着夜色,带着郁棠潜入辛氏的寝殿,躲进小厨房漆黑狭小的壁橱里,看着她又乖又怂又满足地捧着一块温热的糕点,颇为珍视地咬上一小口,再掰下一大块喂给他。 他是在牢笼里出生的人,宫中的过往于他而言就像一幅沉闷又压抑的水墨画,他在那极致悒郁的黑里度过了十数年的光阴,从头到脚都是伪善的黝黯。 只有郁棠是他款款存放于心尖上的唯一的清白。 窗外人声渐远,郁棠恂恂抬起头来,季路元眨眨双眼,满目温柔就此泄得一干二净。 “季大人,我们……” “嗯。” 季路元接过话头,抬手推开了西侧小窗。 “我们先出去。” * 季十九一直候在后门的树林里,待到他们上了车,便利落地一扬马鞭,速度极快地驶离了别苑。 林间风动,几株新绿勃然跃出梢头,沙沙敲打在窗栏上,季路元抬手合上小窗,敛袖倒出两盏茶,一盏递给郁棠,一盏端至自己唇边,垂首抿过一口后才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盘问道: “公主还未回答臣呢,既是如此喜欢这流萤粉末,适才为何不将整瓶都拿走?反而只是用自己的瓶子分了这丁点儿的分量带出来,还像怕被郑颂年那混账发现似的,将黛盒又归回了原位,公主不觉得这举动有些多余吗?” 话里的怀疑了了可见,郁棠心下哀嚎,该来的质问果然还是躲不掉。 她脑中忖思,挺直了腰背接过茶盏。 “这是因为……” 轻软的尾调被她拉的又细又长,瓷盏轻微晃动,惹得盏中茶汤随之漾出一片小小的波纹。 “是因为……” 波纹徐徐散开,白瓷历历,就此映照出执盏人两扇浓密的鸦睫与其下一双眸光闪烁的筹算的眼。 “不瞒季大人说,我也是进了宅院之后才突然想通的。” 郁棠浅浅饮了口茶,颇为镇定地迎上了季世子的视线。 “虽说郑颂年不是个东西,但我好歹同他相与过一场,带出来的这点萤粉便算是一个道别的仪式,用以告诫自己已经同他断了缘分,至于剩下的,便权当做留予他的念想。” 她略一停顿,似是觉得‘留念想’的说服力尤不足够,遂又端的一派衷肠,真情实感地补了一句, “保不齐他午夜梦回,瞧见这流萤粉末,再怀念起我的好,还能与我重续情缘。” …… “嗬!” “咳咳咳——” 车外的季十九蓦地倒吸一口凉气,车内的季世子则难得狼狈地呛出一口水,手臂震颤,‘夸嚓’一声翻了手中瓷盏。 “哎呀!” 盏中茶水登时被他洒出大半,郁棠掩唇惊呼,忙不迭地扯了帕子为他擦拭。 “季大人这是怎么了?怎的茶都洒了。” “……无!妨!” 季路元闭了闭眼,赌气似的抽回衣袖不让她擦,“是臣太热了。” 他咬牙切齿,“洒些茶水凉快!” 那是一壶堪堪煮好的新茶,茶汤虽不算滚烫,温度却也绝对不低。郁棠偷偷瞥一眼尚在冉冉冒着热气的白瓷茶盏,明智地选择了不接话。 只是她不答话,季世子却仍忿忿不平,“公主方才不是还说,郑颂年就是个微不足道的旧人吗?” 他眉头间的沟壑深的要吓死人,仿佛受到天大的欺骗一般控诉她道:“公主,您在开臣的玩笑吗?” “怎么会呢?”郁棠心虚赔笑。 “奈何我就是这般执迷不悟的烂性子,莫说是季大人了,我自己对此都十分厌烦。会改的,我会改的,季大人就别生气了。” 她一面迭声哄着人,一面提壶将茶盏蓄至八分满,抵在唇边吹凉后才颇为殷勤地递上前去。 “季大人,喝这盏茶吧,这次真的能凉快。” 季路元:“……” 车内一时宁谧无声,半晌之后,季世子才仰头饮尽茶水,黑着一张脸掀起了车帘。 “十九!” 被‘重续情缘’四个字刺激到忿然作色的季世子将满腔火气一具撒向了车外无辜的季十九, “你今早是不是又吃多了?多日不操练,连一辆马车都……” 泄愤的话音戛然而止,季路元溘然拧眉,与车辕上垂头挨训的季十九对上了视线。 “有人来了。” 第12章 坐膝 ◎折腾了半天,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迎面而来的是一队穿盔戴甲的侍卫,季十九调整神色半偏过头,不动声色地将马车往路边的树林里靠了靠。 “世子,咱们要掉头避开吗?” 季路元放下车帘,“来不及了,现下避开反倒显得心虚,你慢下速度,继续往前走。” 他边说边收了桌上茶盘,从箱匣中抽出一条面纱递给郁棠,“来人保不齐会强行搜查我们的马车,公主将脸遮好。” “你呢?” 郁棠接过面纱,四指勾住系带,极快地在自己脑后打了个结。 “虽说你堪堪回京,又少在稠人广座之下露面,可城中各位大人之间的消息都是互通的,他们会不会将你认出来?” 这话不无道理,季路元略一迟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膝头,“公主,坐上来。”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自然,仿佛只是让郁棠将身前矮桌的屉柜关好,而非让她遮着面容跨坐到他的大腿上去。 郁棠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什么?” 她呆愣愣地瞧了一眼季世子手掌示意的位置,“坐,坐到你身边吗?” 说话间已经有人纵马而来,季路元见她仍是怔怔地不动作,干脆长臂一探,将她直接抱坐在了自己膝上,大手按上她的后脑,将人往自己的脖颈处压。 “抱住我,头低下去,不要出声。” 他话音堪落,长刀出鞘带起的铁刃碰撞之声就已经合着质问传进了车内。 “前方暗渠坍塌,不得通行。” 为首的侍卫骑在马上,锐锐刀锋直指车辕上的季十九,“奉命例行巡查,撩起车帘来。” 季十九讪讪一笑,抬手比划出一个‘不可说’的手势,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车内。 那侍卫不知所以,瞧着季十九始终坐在原处不动,便蛮横地呵斥一声,自己翻身下马去撩了帘子。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2节 “还在挤眉弄眼的磨蹭什么?我让你下车!你是听不懂……” 啪—— 一柄合起的折扇毫无征兆地迎头而来,竹制的扇骨径直砸在他的鼻梁上,那侍卫痛呼一声,顿时捂着鼻子向后退了两步。 车帘随着他后撤的动作复又轻飘飘地垂落下来,车外的一众人马只来得及窥见一抹曼妙的女子背影,以及与那女子亲密交缠抱坐着的半张男人的脸,至于车内的二人容貌若何身份何许,诸若此类,均不得而知。 冽冽嗤笑随之而起,冷白的手指探出车厢,不紧不慢地拾回了落在车辕边缘的竹骨折扇,靛蓝衣袖上绣工繁杂的金线猛禽顺势呈露,活灵活现的凶猛神态一如林中真兽那般放恣猖狂。 几个侍卫默默对视一眼,都于彼此眼中探看到了相同的结论。 他们打扰了车上人的好事。 这人不是个好拿捏的寻常角色。 果不其然,尤在他们沉默之际,季世子的声音已经先一步隔着帘子凉凉传了出来, “搅了爷的兴致,竟然还敢不知死活地在外叫嚣,怎么?爷在自己的马车里和美人风流快活,还要让你们旁观不成?” 他拈着个漫不经心的喑哑调子,话说出口却是咄咄逼人, “前方不得通行?奉命巡查?你们奉了谁的命?禁止通行的官府文书又在何处?将盖了府衙大印的文牍拿出来看看,若是拿得出来,这马车随你们搜,若是拿不出来,爷今日可要同你们好好讨个说法。” 官府文书自是没有的,距离最近的侍卫脸色一变,忿忿不平地尤要上前,一个领头模样的年轻人却是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双手交叠,冲着马车的方向作了个揖,息事宁人似的客气道: “前方的暗渠确实塌了一半,咱们也是好心提醒,想请您换条路走,只不过我兄弟的语气急了些,还望您见谅。” 季路元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你说的还算是句人话。”他曲起二指扣扣车门,“今日这面子爷给了,掉头。” 季十九俯仰唯唯,从善如流地扯着缰绳转了方向。 ……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直至马车驾离原路驶出老远,季路元才颠了颠膝盖,“公主,起来吧。” 郁棠埋头抵着他的颈窝,不动也不说话。 季路元垂眼看她,“公主?” 郁棠慢吞吞地抬起头来,视线同他撞在一起。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泛了红,黑亮的眸子里含着点要掉不掉的浅薄水汽,泪涔涔雾盈盈,一副好不委屈的萎靡样子。 季路元当即一愣,“公主怎么了?” 他本能地慌了手脚,锦袍之下的五指蜷了蜷,极力克制着想要拍一拍她脊背的冲动。 “怎的突然……” “季大人。”郁棠咬咬下唇。 “我知季大人此番并非心甘情愿,况且我的情况你也知晓,公主的身份于我而言不过就是个徒负虚名的空架子,我确实给不了季大人什么实质性的甜头。”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抽抽噎噎地抬袖沾了沾湿濡的眼角, “但我到底与季大人相识一场,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的,就算看在你我二人过往交情的份上,你也愿意帮我,可是方才,方才你却……” 季路元眉头紧拧,“方才不过是临机应变之举,臣并非要刻意亲狎公主,也从未想从公主这里得到些什么,公主又何必……” “这话可当真?” 郁棠轻声打断他,小可怜似的向他求证, “如此说来,季大人并不觉得委屈,也还记得你我二人幼时的情分了?” 一向见不得她受欺负的季世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自然是记得的,阿……” 他抿了抿唇,生生将那句已到嘴边的‘阿棠’咽了回去,“公主莫要再哭了,臣真的没有嫌弃作弄公主的意思,为公主做事也从未觉得委屈。” “那……” 软哝哝的语调里添了些闷闷的鼻音,郁棠缓悠沉吟,鸦黑的眼睫轻颤着,悄悄窥了季世子一眼。 “那如果我想请季大人帮忙,将郑颂年近来入宫的日子偷偷告知与我,想必季大人也不会拒绝喽?” “……” 折腾了半天,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的季世子无奈地阖了阖眼。 他本该感到气愤的,可知晓了郁棠适才并非是真的委屈涕零,潜意识里的第一反应竟是如释重负地松出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让她伤心落泪。 那厢的郁棠布好了套,尤在乘胜追击着提绳收网,她挺直了腰背坐起身来,顶着一脸尚未拭净的斑驳泪痕,有理有据地持续劝服他道: “季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看季大人对郑颂年的私宅如此熟稔,便知你平日里定然对他有所留心。我不过问大人此举所求为何,也无需大人做旁的事,只要你派人将郑颂年进宫的记档偷偷放在鸟雀笼偏门的墙角下,我自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前去取回,保准不会被人发现。” 她条理清晰,边说边不自觉地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黑溜溜的眸子里明明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尽的水汽,眼底却是亮晶晶的一片黠慧,起先的僝僽早就没了踪迹。 这是郁棠惯有的小动作,每当她生出什么筹算的鬼心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摩挲自己耳下那颗血红的小痣,自幼便是如此。 季路元不说话,只敛眸睥着她,凝睇的视线自上而下,最终落在她浅而纤薄的眼皮上。 那里还残留着一层落泪之后淡淡的粉,如同碾碎了四月里第一枝盛放的海棠花,看上去满眼的娇怯柔软,内里却始终灵透鬼黠。 啧,还真是半点都没变。 季世子松了肩膀,懒懒向后靠在了马车的软椅上。 郁棠的手臂还搭在他的肩上不曾收回,眼下他身躯后仰,她便也被带着向前倾身,发间的香露气味扑在他鼻间,眉心几乎要触上他的鼻头。 “季大人,这事究竟行是不行,你爽快些,给我个确切的回答。” 马车行进的速度重又慢了下来,车外的季十九屏息凝神,生怕自己听漏了哪句话。 季世子凉凉瞥一眼车外,抬靴一脚踹在门框上,感觉马车恢复了正常的行进速度,这才缓缓叹出一口气,认输似的妥协道: “行。” 他抬眼对上郁棠的视线,“不过无需公主亲自去鸟雀笼取消息,左不过三四日,臣就会往公主的殿里送个婢女,届时有任何消息,臣都会通过她告知公主的。” 原本拢在腰际的五指徐徐收紧,季世子略一使力,将郁棠从自己的膝头抱下来,款款放在了一旁的软凳上。 “还有,” 他从矮桌上挑起那方沾了茶水的帕子,二指捏着其中干净的一角,难得主动地抹了抹郁棠的脸颊。 “公主先擦擦脸吧,下次若是再有什么事要交代臣去办,公主大可省了这几滴泪,直说就是了。” 郁棠讪讪抿唇,脖颈微扬,讨好似的冲他冁然展颜。 渐渐的,那点灿烂的笑意又慢慢地淡下去,独独留了些真心实意的莞尔。 “多谢你。” 郁棠眨了眨眼, “季昱安。” …… 马车驶入矮坡小道,晴朗的日光就此被高耸的山额遮去了大半。季路元执帕的手蓦地一顿,半晌之后才转身颔颈,神色晦暗地将手收了回来,直至入城都没再说一句话。 第13章 回宫 ◎“哎,给我看看你那朝思暮想的小青梅”◎ 回宫的过程格外顺利,季路元带她走了紧邻筒子河的东华门,只在入第一道门时出示了腰牌,而后便一路通达,出乎意料地畅行无阻。 郁棠看在眼里暗自咂舌,沿路却还是如履如临地压着车窗的帘子,生怕哪一阵风吹得自己败了迹露了脸,就此给季路元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本着个‘慎始慎终’的原则临深履薄,殊不知自己这副食草动物般风声鹤唳的乖怂模样落在季世子眼中就变成了全然的可爱,季路元敛眸压下笑意,倒出一盏热茶递给郁棠。 “公主这样不觉得累吗?”他指了指郁棠压在窗框上的手臂,“放下来吧,不会有人查我们的马……” 话音未落,行进中的马车就已经被人拦了住。 “前面的,停下来。” 一道低沉男声很快自车后传来,郁棠听进耳中一个哆嗦,随即颦起眉头,受疼似的蜷了蜷手指。 “嘶——” 那茶盏原被她完整地拢在掌心里,此刻盏口倾斜,其中茶水自然尽数洒在了她的双手上。 可怜她指尖烫伤本就未痊愈,在外奔波的两日又不曾上过药,眼下创处骤然受到茶水侵蚀,立时便禁不住地痛呼出声来。 “怎么了?” 季路元眉头顿拧,反应极快地从她手中取出茶盏。 “烫到了?” 冰凉的手指擒起她湿淋淋的一双腕子,轻轻按在自己的前襟上抹了抹,季世子低眉颔首,余光瞥见她发红的指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凑近那处吹了吹。 “前几日的烫伤怎的还没好?”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尚未来得及戴上那副寡情疏淡的伪装,眉宇间的忧心紧张历历可辨。 “给你的药没有用吗?” 郁棠点头又摇头,压根儿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心急地张了张口,是个想提醒他注意来人的架势,可听见那稳健步伐已然停在窗前,又赶忙噤了声,二指点着车门,悄悄地给季世子使眼色。 季路元叹一口气,“没事的,车外那是……” “是什么是?” 男声又起,沉沉嗓音较之方才却多了两分玩笑的戏谑, “禁军巡查,别磨磨蹭蹭的,立刻给我下车。” “啧。” 季路元怏然看向窗外,“公主待在这里,臣下去一趟。” 言罢撩了车帘,黑着一张脸下了马车。 郁棠做贼心虚地往角落里蜷了蜷,小心翼翼地掀起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她视野受限,目之所见便只有季世子侧足而立的挺拔背影,以及与他比肩而伫,身姿体貌却半点都不逊于他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看着约摸二十出头,眉目端而俊俏,五官虽不锐利,周身却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冷峻之感。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3节 他身上穿着禁军的软铠,背后负一重剑,剑柄以绳缠绕,一缕暗红系带自然地垂落于胸前。郁棠探查的视线顺着红带一路向上,待看清那玄铁的兽头剑首时,心下便当即了然。 剑刃为凶器,剑首的纹样遂多为寓意祥和的云纹或是如意结,这以凶猛兽头为剑首的玄铁宝剑,阖宫上下也找不出几把,眼前这人十有八九就是宫中的禁军统领,商言铮。 郁棠愈加向前挪了挪,屏息凝神着侧耳窥闻,就听见季世子语调阴郁,正没什么好气地质问着商大将军有何贵干。 商言铮并不知晓郁棠在车里烫伤的事,现下冷不防遭了季世子一通白眼,应时便诧然地挑了挑眉,莫名其妙道: “季路元,你瞧瞧你这副德行,好像我欠了你八百两金一样。你那能自由出入东华门的腰牌是谁给你的?当下对我如此无礼,不怕我将腰牌收回去?” “无故拦住别人的马车,商大将军这是打招呼还是摆官腔?” 季路元横眼睨他, “话说起来,朝廷是发不起商大将军的俸禄了,这才逼得你亲自守门来赚酒钱?若真是如此,稍后商统领便跟着我一同回去府上打杂除草吧,我家底虽不丰厚,赏你几个铜板倒还不成问题。” “……” 商言铮皱着眉头‘嘶’了一声,“你今日是吃过火铳了?讲个话夹枪带棒的。” 他边说边后撤一步,不动声色地扫了扫郁棠藏身的马车,挤眉弄眼道: “诶,车上那是谁啊?捂得这么严实,莫不是你那悬悬在念的小青梅?你我二人相交多年,我对你那小青梅向来都是只闻其人不知其貌,正好今日遇上了,你让我看看呗。” 季世子没承认也没否认,左移两步挡住了商言铮探究的视线,“有什么好看的?” “巧了不是?我这人一身反骨,生平最爱看的就是不好看的东西。”商言铮挥手将他拨到一边,“这都带进宫里来了,怎么?你要请陛下赐婚啊?” “商言铮,我劝你谨言慎行,她好看的很。”季路元冷冷眈他一眼,重又挡住他的视线,“不是带她进宫,是送她回宫,她胆子小,你别声张。” “哎哟哟,她还真在车上啊?” 商统领的面上顿时显出个套话得逞后的猖狂笑容,只是笑着笑着,那点子得意却渐渐僵在了脸上。 “等等,送回宫?!季路元你……” 他惊愕瞠目,“你那青梅竹马原本就在宫里?是谁?娘娘还是女官?” 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宫里与季世子年纪相仿的女子,“难不成是韶合公主?也对,你自小长在宫里,与韶合公主的确算是青梅竹马。” 商言铮是个但凡起了话茬就势必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性子,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郁棠现时又躲在马车里,晚归一刻便会多一分被人发现的风险。 季路元懒得在此处同他多做解释,他烦躁地皱了皱眉,索性另起话头道:“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安排了泽兰入宫,约摸着就是这几日了。” 商统领与泽兰是旧相识,在泽兰尚未及笄时就已经惦记上了人家。季十九首先察觉出了这点苗头,紧接着,季府上下的所有人便都知晓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季世子这厢话音堪落,商言铮便立刻收敛了那副刨根究底的好奇神情,他抬手勾住季路元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带着人往远处走。 “哎,你怎的不提早告诉我?我这几日夜夜跟着五城兵马司巡逻,人都憔悴了不少,泽兰她……” 咕哝低语随着距离的拉远愈发的含糊混沌,郁棠再听不清,只得隔着车帘,小声地同车辕上的季十九继续打听,“十九,季大人与商统领是故交吗?” 季十九早就被季路元言提其耳地叮嘱过,眼下便如实回答道:“正是,公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郁棠心道就你们家世子那个性子,方才他都那副臭德行了,两个人可不是关系匪浅? 面上倒还是一本正经地夸赞道:“季世子与商统领同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之才,相交相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顿了顿,又道:“适才他们口中提到的泽兰,就是你们要往我宫里安排的人吗?我瞧着商统领对这位泽兰姑娘的态度似乎很不一般。” 季十九登时来了精神,他抻着脖子遥遥望了一眼季世子的方向,确认自家主子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便放心大胆地将车帘撩开一道小小的缝隙,头探进去,兴致冲冲地同郁棠咬起了耳朵。 “公主真是个聪明人,不瞒您说,商统领对泽兰姐姐……”他摊平手掌,二指并拢着做出个成双成对的手势。 “可泽兰姐姐却对他……”合并的手指远远分开,煞有介事地在空中摇了摇。 “但无论如何,泽兰姐姐与商统领倒真的是志同道合之辈,用我们世子的话来说呀,他们二人一个心狠手辣一个笑里藏刀,若是有机会一同共事,手底下定是走不出半个活人!” 郁棠:“……” 季十九还想再说些什么,露在车外的小腿却在此刻被人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他倏地噤了声,肩膀一缩,恭恭敬敬地蜷首退了出去,为回返归来的季世子让出了一条上车的通道。 “聊什么呢?”季路元凉凉睇一眼季十九,后者谄谀一笑,麻溜坐回了车辕上。 马车复又驶起,季世子放下车帘,从腰间取出一枚精巧的白玉腰牌交给郁棠,“收好了,日后若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带着它去找后所找鸾舆司的禁军。” 那白玉腰牌质地细腻,触手生温,一看便是难得的好料子,况且这东西既是能作为求援于禁军的信物,其意义必然远超寻常。 郁棠抬手覆上令牌,却是轻轻将其推了回去,“不必了。” 她扬眸与季路元对视,明闪闪的半月眼变成了甜丝丝的月牙眼,“多谢季大人的好意。” 季世子与她青梅竹马相伴数年,对她这种又乖又软的笑容再熟悉不过,他幼时每每给郁棠带去些难得的好玩意儿时,她也总是这么笑着拒绝他的好意,而后再补上一句, [我不需要的,昱安还是自己留着吧。] “我不需要的,季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 车马过文华殿,前方便是外男不得随意出入的内廷,季十九勒马停车,曲起二指扣了扣车门。 郁棠推开小窗瞧了一眼,发现到了地方便要起身下车。她再次同坐在外侧的季路元道了声谢,继而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迈了过去。 葱尖儿似的手指款款探向门框,郁棠躬身颔颈,窄白的腕子却在即将碰到车门时被季世子一把握了住。 季世子沉郁敛容,也不知为何又生起了闷气,看上去满脸的怏怏不悦。 他拧眉望着郁棠,半晌之后才捉起她的衣袖,同样如幼年那般,别扭又不讲理地强自将东西塞给她。 [我又不稀罕,所以还是阿棠收下比较好。] “臣又不稀罕,所以还是公主收下比较好。” 第14章 蹴鞠 ◎“脏啊,真脏”◎ 郁棠是顶着韶合公主侍女的身份出的宫,眼下悄悄溜回来,自然要先到郁璟仪的晏和殿去。 她没敢走正门,只由宫女们休憩的耳房偷偷绕去偏殿,行至小花园时恰巧看见了郁璟仪,向来恣意的韶合公主低眉颔首,正恭逊谦顺地凝听着陈贵妃的训斥。 郁棠颇为识趣地躲在假山间,直到陈贵妃离去后方才走了出来,“贵妃娘娘今日怎的生了这么大的气?” “还能为着什么?林妃有了身孕,太医请过脉,说多半是个皇子。” 郁璟仪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舅父昨日因着这消息进了宫,母后今日便借着点琐事小题大作地训斥人。我猜八成是那二人心结又起,嫌弃我非男儿身,守不住陈氏一族的荣耀罢了。” 林家与陈贵妃的母家一向分庭抗礼,林妃此次若能诞下皇子,今后不论前朝或是后宫,确实都会压陈家一头。 郁棠闻言皱了皱眉,虽说前世今时她尚且被郁肃璋关在远离宫闱的避暑山庄里,可她却隐约记得,林妃似乎不多日便会小产。 她这厢沉默着没说话,身后的青雨倒是气不过地攥了攥袖子,“公主,恕奴婢直言,咱们娘娘就是被舅爷的话蒙了心,对您总是百般挑剔。” 忿忿的语气里隐隐添了些惋惜,“公主若不是女儿身该有多好,万般的聪慧也不必如今下这般备受扼制。” “青雨?”郁璟仪极为诧异地扬了扬眸,“我看你才真是潜移默化地被舅父蒙了心,这世间哪有身为女子却嫌弃女子的道理?” 她顿了一顿,“况且扼制我才能的也并非是那让我引以为傲的女儿身,而是丹墀之上……” “脚下有台阶。”郁棠出声打断她,一语双关地提醒道:“在自己宫里也要谨慎当心些。” 不远处的廊道上行过几个新来的宫人,郁璟仪叹出一口气,怏怏止了话头。 她拉着郁棠往自己的后殿走,待到合上殿门,这才揣着个打趣的心思盘问她。 “来,同我好好说说,此次与你那笑面虎再续旧缘,感觉如何?” “感觉?” 郁棠提壶为她蓄了一盏茶,想了想,一本正经道: “只觉得季世子不愧为我朝之栋梁,为人亲和敦厚,甚是真诚友善。” “……” 郁璟仪眸光熠熠地看了她一眼,“这亏心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她将茶盏推回到郁棠手中,“阿棠,你既已生了离宫的打算,那咱们便开门见山地聊一聊。你现时处境我也大抵知晓,只是无奈我方今鞭长不及,无法妥帖庇护于你。” 语调里原本的揶揄之意渐渐淡去,“可我提醒你一句,你若真想完全摆脱大皇兄的掌控,借着当下季路元的这股势顺风使帆,无疑是最合适也是最容易的。” 一番话半是模棱半是挑明,至于该如何借势,又该借何种势,全靠郁棠自己去意会。 郁棠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半晌之后才喃喃道: “可是我不确定……” 毕竟季路元还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前世尚不及中秋宫宴,他便已经以钦差的身份顺利返回了平卢,她不确定倘若今生她强行需索于季路元,是否会耽误了季世子最初的擘划。 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阴鸷暴戾的郁肃璋,万一就此惹得那人措手而攻,岂不是会害得季路元因她凭白受过? 郁璟仪不知她心中顾虑,见她尤自迟疑,还当她是因着什么小女儿的心思踌躇不定。 她转了转腕间玉镯,稍一思索,很快便抬手拍了拍郁棠的肩膀,一脸了然地同她保证道: “我明白了,这事我帮你。” 郁棠一愣,“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 她瞧着郁璟仪那一副试图生端的踊跃架势,思及其过往种种,忙不迭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璟仪,贵妃娘娘的生辰才过去没多久,你可别胡来!” “晓得了晓得了。” 郁璟仪却不愿再同她多讲,随口应付了几句便起身推着人往外走,“你在外奔波几日,想必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笑的一脸意味深长,“切记好生休养个三日五日,届时还有的忙。” * 又过三日,阖宫上下突传圣旨,说韶合公主送了永安帝一颗极为精巧的皮革组球,永安帝起了兴意,加之临近立夏,干脆就在猎苑筹办了一场由众皇子与朝臣子嗣共同参与的蹴鞠比赛,以此博个万物繁茂,欣欣向荣的好彩头。 此时此刻,蹴鞠比赛已经开始,郁肃璋与郁肃琰亲自上阵,各自带领了一支队伍;郁璟仪与郁棠则坐在鞠城外围的席位上,前者兴致勃勃地昂首观摩了好一阵,而后才提裙回到原处,啧啧有声地同郁棠感叹了一句, “果然,除了你那笑面虎,这场上也没几个人能看的。” 天恩难违,永安帝的旨意一下,京中一众官家子弟,不论是能踢的还是不能踢的,今日都一具到了场。 季路元自然也来了,穿着与郁肃琰同色的群青紫薄罗衫,墨染的乌发高高束气,英挺的眉眼完全显露出来,加之身形修长姿态挺拔,即使处在一群轩昂伟岸的世家子弟中也格外的惹人注目。 郁棠哭笑不得地扶了她一把,“原来你口中的‘帮我’,即是将京中的官家男儿们聚在一处,让我像大选似的自行择取心仪的对象?”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4节 郁璟仪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怎么了?正所谓连类比物,方可得真知。你既是无法确定季路元能否成为让你借风的船,那咱们便将能找来的船都一并找来,哎你别看我,看鞠城里呀。” 她边说边抬手去拨郁棠的肩膀,郁棠被她捏着下巴转过头去,偏巧将场上季路元轻健的跑动身姿收入眼底。 季世子已经连着踢了大半个时辰,轻薄的罗衫早就汗涔涔地贴在了身上,勾勒出的腰背线条流畅紧实,如同破水而出的矫捷的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野性帅气。 郁棠看在眼里,脑中不知怎的,突然就浮现出了书斋狭小晦暗的斗室之中,自己被他捂着耳朵抱在怀里的旖旎画面。 她从前只单纯觉得季路元身量高大,那日却是头一次从那颀伟之中品出几分可靠的意味来。 手掌之下的坚实胸膛一如绵亘起伏的峨峨山峦,这山遮了风又挡了雨,明明冷硬如磐石,却独独偏爱似的放进来几缕皎洁月光,掂掇揉碎了现在她眼前,显出几分难以察觉却又实实存在的柔软来。 白嫩的耳朵尖儿后知后觉地冒出点红,郁棠眸光闪躲,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然下一刻,郑颂年便已经带着两个人包抄过来,三人围作一圈,彻底遮住了季路元的身影。 ……嗯? 郁棠怔了一怔,舒展的眉头下意识颦了起来。她换了个姿势继续观赛,端详审视的目光将郑颂年自上而下地扫视一遍,心下不自觉地又将二人做了一番比较。 郑少爷虽也称得上青年才俊,但他眉宇粗粝发丝枯黄,气度形容也略油头粉面了些,远不如季世子那般龙姿凤采,从头到脚都是卓绝的飘逸精致…… “翰林编修郑颂年?你瞧上他了?” 郁璟仪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 “不行啊,别的尚且不论,且说这人入场前连饮了三碗海参汤,上场后却一颗球都抢不到,便知他八成只是个爱摆谱的空架子。” 说罢又停了一停,为难似的妥协道:“但你若当真喜欢,待我日后掌了大权,将这人送进你宫里当个消遣解闷的小玩意儿,倒也不是不行。” 时下身侧无人,郁棠说起话来便也不甚顾虑,她弯了弯唇角,顺着郁璟仪的话笑谑道: “这话说的,眼皮子浅了不是?他日你若真能得掌大权,谁还稀罕几个男人啊?” 言至于此,二人顿时齐齐笑出声来,打诨取闹的动静合着清风飘飘荡荡地吹入鞠城,场上的季世子闻声扬眸,瞧见郁棠含笑凝视着郑颂年的愉悦模样,当即便愠恼地沉了沉眸。 嘁。 季世子垂首理了理罗衫的袖口,极力收敛着满脸的不悦,阴恻恻地睇了郑颂年一眼。 受了一记眼刀的郑少爷丝毫未觉,一颗心全权投注在了赛场上。他上半场表现不佳,打算靠下半场在郁肃琰面前替郁肃璋争回些面子,因此一开始便踢的格外卖力。 郑少爷追着组球一路跑至赛场边缘,好不容易得了个拦球的机会,登时便一脸兴奋地抬起了脚。 然后他就被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的季路元一脚铲倒在了地上。 “对不住了郑大人。” 得了球的季世子笑的谦和,清澄的语调里还有些显而易见的歉意。 “没摔伤吧?” “无妨无妨。” 郑颂年揉着屁股爬起身来,“球场之上在所难免,季大人不必介怀。” “郑大人能这样想那便最好了。” 季世子微微颔首,在旁人瞧不见的角落里冲着郑颂年骄恣地挑了挑眉,脸还是那张风光霁月的脸,神情却莫名透出几分故意使坏的恶劣来。 “下半场才堪堪开始,还请郑大人务必要坚定持守这个想法。” “……啊?” 郑颂年一脸呆愣地张了张口, “我为何要……” 话未说完,季路元已经带着组球跑远了。 不明所以的郑少爷拍拍腿上的泥脚印,一头雾水地再次投入蹴鞠战局。 然而还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清晰且深刻地理解了季路元的那句话。 一次,两次,五次,七次…… 在被季世子毫不留情铲倒在地的数不清的多少次后,郑颂年终于哭丧着脸,挂着满头满身的泥土草屑,狼狈又急切地比出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不踢了,我不踢了。” 郑少爷攀着小厮的手臂一瘸一拐地下了场,什么在所难免,什么不必介怀,什么势必要替郁肃璋争回面子,他心累到只想回家。 “脏啊,真脏。” 旁观出些端倪的郁璟仪煞有介事地拍了拍郁棠的肩膀,“你看看你那笑面虎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曳尾泥涂!卑鄙龌龊!” 郁棠却没顾得上接她的话,她瞧着郑颂年下了场,略一犹豫便也跟着起身向外走了去。 “咦?阿棠,你要去哪里?”郁璟仪在她身后问了一句。 “我出去片刻。”郁棠随手从桌上顺了条擦拭过残羹的布巾,“一会儿就回来。” 第15章 上药 ◎“那季大人可以带我离宫吗?”◎ 说那封虎皮手翰。 永安帝虽一向信奉天道,却也是戒心极重之人,前世他之所以会依照手翰所述将郁肃琰送往西南,究其根由,不外乎就是因为这东西出现在承载天家国运的交庙祭坛中,且其上还加盖了誉称圣器的荆虹玉印。 荆虹圣印存放在武英殿,每日都有专人巡逻看管,轻易偷不出去,郁肃璋若想盖印,那就只能将虎皮手翰带进宫来。 如此重要的东西需得讳莫如深,因此绝不会假手于他人,萤虫粉末本就是郑尚书一手准备的,但他目今尚且需要在明面上避嫌,这差事便只能交给郑颂年去做。 携手翰入宫,私盖圣印,将手翰固封藏入交庙祭坛,而后再派人暗中盯防…… 郁棠现今既已得到了流萤粉末,接下来便是要寻着机会修改手翰上的内容,她出宫不便,‘私盖圣印’这一步即是于她而言最好的动手机会。 这也是为何她要哄着骗着季路元将郑颂年入宫的日子告知于她,可季世子到底营逐在公,而今她既是得了机会,自然应当亲自布个钩子,多加一重保障。 思及此,郁棠绕过猎苑后侧的一片竹林,浅笑着迎上了溪水旁龇牙咧嘴的郑颂年。 “郑大人。” “公主?” 郑颂年诧异回首,躬身行礼道:“臣见过公主殿下。” “郑大人不必多礼。”郁棠又笑,鸦睫轻眨转盼流光,盈润润的眸子里像是碎着亮闪闪的星辰。 郑颂年冷不防被这笑容晃了眼,登时便有些怔愣,他张了张口,还未待说些什么,郁棠便又上前两步,自顾自地继续道: “方才在蹴鞠场上,大人该是受伤了吧?” 她从袖中抽出那方布巾递上去,面上是一片再真诚不过的眷注体恤。 “看大人一身劲装,想必也未带着什么擦拭包扎的帕子,不如先用我这方将就一下?” 那布巾色泽暗淡,不仅绣纹粗糙,其上还隐隐飘着些参汤冷却后的油腻味道,然被美色迷了心的郑颂年却是丝毫未觉。 他一面感叹着自己当真是魅力非凡,竟然只凭寥寥数面便将眼前这美貌的公主迷了住;一面微弯下腰,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了那油津津的帕子。 “公主言重了。”郑颂年如获至宝,“只是臣怎好白拿公主的东西?礼尚往来,臣也赠……” “无妨。” 郁棠打断他,“但若大人实在介怀,不如这样,大人今日先安心收着这帕子,待到下次进宫,再将帕子交由我宫里的小太监带回来。如此可好?” “啊?还要归……”郑颂年倏地噤声,改口回话道:“臣知道了。” 他默默窥了窥郁棠灿烂的眉眼,惋惜似的叹出一口气,而后又挺直腰背,一脸正色道: “公主放心,左不过两三日,臣便会再入宫来,届时定会将帕子洗濯熏香,还给公主。” “那便有劳大人了。” 目的达成的郁棠莞尔一笑,提步离了此处。 * 她顺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行至一半又停下脚步,随意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头,提裙坐了下来。 郊外较之城中更早入了夏,连绵的群山披了一层浅淡的新绿,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些青草的润甜。 郁棠呼出一口长气,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角。 “不过是见了郑颂年一面,公主就这么开心吗?” 男声乍起,郁棠循声望去,就见季路元不知何时站在了树下,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瞧。 这人还穿着蹴鞠场上的那件薄罗衫,群青紫的下摆却不知为何脏了一大块,泥土混着些干涸的血迹斑驳凝结成暗色的一团,一眼瞧上去莫名的有些骇人。 郁棠一愣,“季大人这是怎么了?” 季路元偏了偏头,冷冰冰道:“无妨,只是踢球的时候摔伤了。” 他沉着一张脸,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敛了敛袖子,露出手里握着的青玉的小药瓶,声音不大不小, “在等十九来给我上药,但他好像迷路了。” 不远处堪堪完成任务欲要返回复命的季十九身形一顿,‘嗖’的一声藏进了树冠间。 梢头雀鸟振翅而起,惹得林间落叶纷纷,郁棠抬手取下头顶的树叶,筋疲力竭似的叹出了一口气。 她太熟悉季路元这个负气闹别扭的幼稚套路了,少时她偶尔因为郁璟仪冷待了他,这人也是如眼下这般,顶着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同她耍小性子。 近日来她步步筹算,每每忆及前世,总会不由自主地连带着将她与季路元的过往也想上一遍。 哪怕活了两世,她也没能捉摸得透季路元内心的真实想法,少年那句‘带她离开’的承诺言犹在耳,她也曾念念不舍,前世从赐婚到厘降出宫,中间三年的每一日她都引领而望。 如此这般的翘首企足,最终等来的也只有大雪中那个迟来的拥抱,她虽从不曾怨恨过季路元,但心灰意冷的怃然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更何况今生重逢之后,佯装冷酷避着她的是他,倾囊相助照顾她的也是他,倘若没有前世的那番经历,她或许还会费些功夫,好好猜一猜季世子的心思,可现时那夺命的利剑就悬悬系于她的头顶,她劳心焦思,早就无暇其他了。 “既是如此,” 郁棠按按额角,难得失了一贯的耐心, “季大人便在此处耐心候着吧,我不打扰了。” 她言罢便要离开,却是没走出几步就被错身而过的季世子一把握住了手腕。 郁棠停下脚步,“季大人?”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5节 季路元沉默不语,就这么低垂着一双暗淡的桃花眼,不看她也不松手。 郁棠动了动手腕,“大人要做什么?” 季路元抿了抿淡色的嘴唇,“很疼。” 他终于肯扬起头来,求安慰似的闷声道:“方才在蹴鞠场上,不是只有郑颂年一人受了伤,我也摔了许多次。” 说着抬起手臂,“不止腿上,身上也淤青了不少。” 郁棠的视线顺着他撩衣袖的动作一路上移,待看清他冷白皮肤上的片片淤痕后,顿时又有些心软。 “……那么,” 她浅浅叹息了一声, “需要我为季大人上药吗?” “如此,” 季世子强自压了压上翘的唇角, “臣先谢过公主。” 于是大石头上的人从她变成了季路元,季世子撩袍坐下,而后就这么大喇喇地伸出手臂,毫不见外地搭在了郁棠的腿上。 郁棠倒出些药油拢在掌心,搓热之后才去揉季路元的小臂,她做的认真又细致,力气使得也恰到好处,如此这般揉搓拂弄了大半晌,季世子却还是臭着一张脸不肯说话。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僵持了好一会儿,片刻之后,郁棠首先败下阵来。 她撩了撩眼皮,用着一副哄顺孩童似的口吻无奈道:“季昱安,你怎么还在生气啊?别气了成不成?” 被亲昵唤了小字的季世子冷哼一声,顺着她的称呼改了口,“我没有生气。” 郁棠暗自翻了个白眼,“好,你没生气,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季路元极为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目光,“我没跟着你,我来此处是因为有事要做,恰巧看见你罢了。” 这倒是句实话,自入京始起便谋求之事当下已无一不备,他需要一件郑颂年身上惯常佩戴的物件充当最后的证物。 而此番蹴鞠场上子弟云集,双方党争势力皆而有之,季世子选在今日顺走郑少爷的玉佩,为的就是哪怕郑颂年过后有所察觉,一时也难以确定究竟是何人出的手。 郁棠‘哦’了一声,有了鹿溪院中被呛声的前车之鉴,她也不再纠结于这人口中的‘有事要做’具体为何。 她将季路元手臂上的几块淤青一一揉过,取出自己的帕子拭净手上的药油,用着最后的耐心替他将袖子也放了下来, “好了,药已经上过了,我回去了。” 季路元却仍不愿意让她离开,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嘴巴张了张,是个欲言又止却又没能止住的架势, “你就那么喜欢郑颂年吗?明明知道自己看走了眼却依旧执迷不悟,还亲自去给他送帕子。那混账有什么好的?若只是生的潦草便也罢了,偏偏还是个品性低下的风流鬼,凭白辜负了你一番心意。” 他端着个不甚客气的质问口气咄咄逼人,瞧见郁棠已经提裙起了身,又下意识抬手去拽她的腕子。 可谁曾想郁棠也恰在此时伸过手来,握着药瓶的右手‘啪’的一声被他打到一边,瓶口顺势倾泻,剩余的大半药油就这么囫囵洒在了郁棠的前襟上。 夸嚓—— 青玉的瓷瓶碎在地上,郁棠捂着泛红的手背怔怔抬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季路元也愣住了,“我,我不是要……” “季大人。” 郁棠却不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前世今生累积的怨恼一并爆发,她嗤笑一声, “我是没有识人之慧,可恕我直言,凭白辜负了我一番心意的又何止郑颂年一个?有些人明明也会自食其言,眼下却还要分斤掰两,不依不饶地计较别人。” 她其势汹汹地向前一步,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倘使我不再执着于郑颂年,那季大人可以带我离宫吗?不谈有朝一日,不谈来日方长,只说今朝今载,季大人做得到吗?” 林间起了些风,吹得人脊背生凉,季路元死死攥了攥拳, “我暂且还不能……” “呵。” 郁棠扯了扯嘴角,“我离席已久,璟仪想必已经等着急了,季大人,恕不奉陪。” 说罢再不犹豫,转身出了树林。 第16章 栗子糕 ◎这是在约他亥时二刻见面了。◎ 二人就此不欢而散,郁棠沉着一张脸坐上了回宫的轿辇,还未抵达栖雀阁时便已经后悔起来。 她虽不能全然洞悉现今时局,却也知季路元眼下运蹇时乖,处境之艰难绝不亚于她,况且这人三番两次救她于困境之中,还助她得到了流萤粉末,她怎的就能一时怒气上头,蛮不讲理地同人家发了脾气呢。 清风吹起车帘,郁棠顺势探出头去,遥遥望向了身后攘攘熙熙的马队。 一众世家子弟将从鞠场直接返回各家府邸,季路元的车马也在其中,走的是远离宫闱的方向,蓝顶棚的马车方才明明还历历可辨,现下却只能依稀瞧见个冒尖的车顶。 如此逆向的驶离颇有些分道扬镳的诀别意味,郁棠难耐地攥了攥指,思及同行回宫的郁肃璋与郁肃琰,到底还是忍下了调转马头去追季路元的冲动。 如此又过了三日,郑颂年并未如她所料想的那般将帕子送回来,泽兰却恰当其时地补了外殿小宫女的空缺,光明正大地进了她的栖雀阁伺候。 未见其人时,郁棠心中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忐忑,毕竟季十九那番‘手底下走不出半个活人’的形容言犹在耳,她一时猜不准泽兰的脾性,只能暗自焦虑又好奇地等着人来。 宫正司的女史带着人入殿时,郁棠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她看似气定神闲地坐在正殿中央的楠木交椅上,眼神却早已经按纳不住地往庭院里飘,待瞧清楚泽兰的相态体貌后,原本的那点子心焦便全数化成了对季十九夸大其词的鄙视与唾弃。 呸,这信口雌黄的空心架子! 泽兰的年纪较之她还要长上两岁,却是圆脸圆眼圆下巴,生得格外的幼嫩稚气。 “见过公主。” 泽兰同她叩首行礼,待到内殿再无旁人,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只描金的白玉瓷瓶,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案几上。 “这是世子让奴婢带给公主的祛痕药。” 祛痕药…… 这是消气了的意思? “替我谢谢季大人。”郁棠扬眸瞥一眼窗外,在扶泽兰起身的间隙里问她道:“有关于郑颂年的消息吗?” “郑颂年?” 泽兰讶然,“是那位翰林编修郑颂年吗?奴婢入宫前,世子并未和奴婢提及过此人之事。” “没提过?” 郁棠当即一愣。 难不成还在生气啊? 郁棠颦起眉头,不由得又开始琢磨季路元究竟是何用意。 “公主可是与那郑颂年有什么过节?” 泽兰不知她心中所想,她见郁棠眉头深锁,便压低了声音道:“虽说他朝廷命官的身份有些难办,但如若公主执意要他死……” 她阴恻恻地比出个斩杀的手势,“奴婢也能想个法子将他料理了,且会做的干净利落,保准不会查到咱们身上。” “……” 郁棠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没什么过节,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随手将桌上的白玉瓷瓶收入袖中,又扬声唤了栗桃入殿,让她带着泽兰出去认认面孔;自己则提裙坐到了东侧的小窗边,徐徐推开了那扇紧合的四椀菱花窗。 窗下的芍药前几日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现今却已经完全盛开了。 今日是立夏,中元祭典已然近在眼前,能写出泛光字迹的墨汁也已经勾兑妥当,她要寻个机会,尽快将手翰上的内容改了才行。 可她之前下的钩子毫无用处,若想知道郑颂年的行踪,还是要从季路元这里下手。 “唉——” 郁棠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罢了罢了,事有轻重缓急,还是离宫最重要。 * 季路元散朝时被永安帝留了住,直至酉时二刻才独自出了保和殿。 日薄西山,煦暖的夕暮与暗淡的夜色交织融合在同一片苍穹之上,一如那以两万尺外金水河分隔开来的奢靡与寒微,荒诞却又贴谱地共生共存。 当今的世道不太平,永安帝是在躬擐甲胄中得的天下,他生硬地隳了这万象,顺着强行凿出的阶梯拾阶而上,一步步坐稳皇位,却忘记了将破败的百物恢复原样。 英明的天子将方今的百业凋敝归咎于天道不仁,司天监便顺着天子的话呈言上谏,主张依照圣人八字对应的天干地支之位,以北,南,西,东的次序,在疆域四角分别修筑一座安泰塔,塔前再以各方古文字篆写一石碑,以此来保民安物阜,四海昇平。 这事算个肥差,且不说上头下了旨,哪怕目前国库再不充裕,户部的银子也都必须流水一样的送过去; 单看这四处均是山高皇帝远,领了命的钦差一旦到了地方,那便如同信马游缰,加之有油水可捞,行些未雨绸缪的铺谋定计之事自然要比在京城中便利许多。 故而这修建安泰塔的旨意一下,郁肃璋与郁肃琰便都算计着将这差事揽到自己人的头上。 奈何处在第一序位的平卢古文字是由仓彝文转化而来,除去季世子的母家一族,当朝识得之人可谓少之又少。 永安帝是不会让季路元轻易回到封地的,偏生修塔立碑一事又关乎国运,容不得丝毫的马虎差错。 因此,尽管郁肃璋一早便将略懂皮毛的郑颂年推举了上去,可永安帝心下踯躅,郁肃琰又有心干扰,这最终指派的钦差人选遂直至今日都未能定下。 季路元心里清楚,自己若是想尽快返回平卢,这事便是他能利用的最佳机会。 他因势而动,派季十九时刻盯着郑颂年的动向,只等郁肃璋将剩余的障碍一具扫清,永安帝再无他选时,他再将手里郑颂年的把柄捅出去。 届时期限将至,即使永安帝再不愿意,也只能任由他顶替郑颂年成为钦差,顺理成章地回到平卢。 有风起,吹得白玉石阶上光影晃动,季路元低眉敛袖,指尖轻轻拂过石栏望柱上雕刻繁复的腾跃龙虎。 幼时记忆中萧森的雨夜,绵延望柱上雕的是华丽精致的香玉牡丹,石阶也非如眼下这般洁白如霜,而是红迹斑斑,满满淌着的,全是从他娘亲身体里流出来的刺目鲜血。 他藏在石柱间的狭缝里,惊恐地看着娘亲双目紧闭,被人拖拽着头发缓缓前行,那双金尊玉贵的手靡靡垂在地上,在黑黢黢的暗夜里摇曳点画出两道长而蜿蜒的艳红。 [昱安,昱安啊——] 娘亲仿佛在叫他,嗓音一如既往的低而柔缓。 他受到了这呼唤的蛊惑,愤怒地抽出竹骨扇中的短刃握在手中,尤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玉石俱焚地同那些人拼个鱼死网破。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6节 郁棠却在此时死死握住了他的匕首,明明只是瘦瘦小小的一团,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硬是生生钳制住了他的脚步。 [季昱安,求你了,别出去,你别出去,出去会死的。] …… 风愈急,季路元阖上双眼,就此驱散了耳边郁棠的迭声低泣与眸底浓郁的灼灼猩红。 半晌之后,他睁开眼来,面色如常地提步迈下了眼前的白玉石阶。 天色渐暗,暖黄的宫灯绵亘连接成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狭长光海,季世子顺着那跃动的光点一路向外,直至东华门前,与正在巡逻的商言铮打了个照面。 “哟,季大人。” 商言铮拱手行礼,“这么晚才出宫,季大人为了江山社稷可真是劳心劳力啊。” 他从胸前掏出一方绣花的绸帕,托于掌中展开,露出其中包裹着的热乎乎的栗子糕,“季大人饿了吧?吃块点心吗?” 当着旁人的面,季路元一脸和善地回了个礼,“商大将军言重了,我不饿,大将军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边说边同商言铮一起往小路上走,待到四下再无旁人,这才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多吃些,吃慢些。” 他还记恨着那日商言铮让郁棠烫手的事,此刻说起话来便不甚客气,“当心别噎死了。” 商言铮‘嘶’了一声,“季路元,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记仇的人了。况且不知者不罪,我那日又不知道……” 他顿了顿,顶着一脸促狭的笑意,意有所指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又不知道咱们的小公主,就躲在你季大人的马车里。” ‘小公主’三个字被他刻意地加重又拉长,季路元闻言一怔,随即抬眸睨他道:“商统领这话什么意思?” “啧,别装了。” 商言铮抬手捶了一记他的肩膀,将包点心的帕子放到他手上, “这是咱们小公主的绸帕啊,你不认得了?” 季路元确实不认得这方帕子,郁棠对于钗环饰物素来不讲究,除去喜欢吃一些旁人尝起来味道极怪的梅子之外,从没有什么固定的特别偏好。 他默默摇了摇头,却见商言铮怔了一怔,片刻之后才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地笑出声来。 “咱们的这位公主啊,我还真是小瞧她了。” 他边说边抬手勾上季路元的肩膀, “不瞒你说,公主今日午后亲自来找了我,先是极尽所能地打探了一番你我二人的关系,确定我与你是真正的朋友而非流于表面的泛泛之交,这才将点心交给了我,只言这包点心的绸帕便是凭证,还让我转告你,与她戌时三刻在御花园湖旁一见。” 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煞有介事地拿过帕子抖了抖, “我原本以为咱们的小公主已经将我从头到脚地审了个遍,就差随我回祠堂翻看我商家族谱了,如此的至纤至悉,怎么着也该对我有了些基本的信任,谁曾想人家还留了这么一手啊。” 这绸帕确实不是郁棠常用的物件,甚至同她丝毫扯不上联系。换言之,假使商言铮想将这帕子作为告发她的证物,且不论他最后是否会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治个造谣诋毁之罪,其结果都必然事与愿违。 季路元勾了勾唇角,下意识替郁棠说话, “她并非是在刻意针对你,宫中局势云谲波诡,她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行事小心谨慎些也无可厚非。” 他难得好声好气, “我出入宫院到底不如你方便,倘若下次她还有事来找你,你便帮帮她。我府里还有前些日子新得的……” “行了行了。” 商言铮打断他,“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那绿豆心眼儿吗?这点小事我压根儿没往心里去。” 他啧啧摇了摇头,“信物既是假的,那密会的时辰?” “自然也是假的。”季路元的眼里露出点笑意,“她给了你几块点心?” 商言铮举起手掌给他瞧,“我体谅咱们小公主的一番情意,四块点心一块都没舍得吃,全留给你了。” 香气扑鼻的四块栗子糕,其中三块的表面印有完完整整的四瓣花图样,剩下的一块则描画了两根竹叶。 这是在约他亥时二刻见面了。 季世子笑意愈盛,“我知道了,今日多谢你。” 他言罢便要走,商言铮自后跟上他的步伐,“哎,这点心我能吃吗?我还真有些饿了。” 季路元脚下一顿,“可以吃。” 他转头看向商言铮,好心提醒他道:“但我劝你最好不要吃。” 商言铮不以为然,“我从前在军营里过惯了苦日子,早就不挑嘴了,这栗子糕就算再难吃,还能难吃得过……呕……这什么怪味道啊?” 季世子颇为先见之明地挪远了一步,而后又转手捏起另一块栗子糕,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点心尚有余温,糕体也依然绵软细腻,虽说多了几分盐渍梅子的咸涩嗳酸,味道却并不难吃,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况且也只是旁人觉得奇怪,他在离开郁棠的数年里,每每都要靠着这怪味道的梅子怀念与她的过往,久而久之,早就习惯了这种口味。 “不爱吃别吃,给我。” 季世子抽过帕子,仔仔细细地将剩下的两块点心一具包好,再妥帖地揣入袖中,这才提步向外走了去。 第17章 水中花 ◎清白的眷恋被牵缠扭结的渴念催生成了勃发的春芯◎ 他出了东华门却未回府,只在宫门前晃悠了几圈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返了回去。 商言铮早就在老地方为他准备了一身不起眼的暗色衣裳,季路元将其换上,待到夜色苍茫,这才依照约定去了御花园东侧的落霞湖。 郁棠彼时已经到了,正安安静静地候在岸边,她今日穿了一件胭脂粉的袄裙,头上并未戴冠,只用一支同色的金丝芍药简单挽起了一头乌发,露出的雪白脖颈映着湖中荡漾的一抹波光,像是融在月色里的水中花,氤氲的明艳。 季路元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就这么站在她身后,隔着一层朦胧的灯火深深地凝望她。 昔年分别时,季世子尚且还是个不知欲|念为何物的迟笨少年,他与郁棠青梅竹马,自诩直白的情与爱里都带着点丝毫未觉的茫昧与懵懂。 独留平卢的那些年,他跟随父亲进入军营,自我麻痹地在那劳筋苦骨的训练中抱残守阙,主动栖宿进一片无边无际的业火之海,悍然不顾地炙烤锤炼着自己复仇的决心。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把紧绷到极致的弓,日子过得沉郁而阴鸷,没什么乐子也没什么消遣,仅仅靠着心头那点不舍忘却的思慕苟且度命。 然军营里到底糙汉子多,讲起话来也荤素不忌,教他□□的师父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在跃动的篝火旁豪爽地递过来半坛子辛辣的酒。 “哎,咱们的小世子开过荤了吗?” 季路元抿唇不言,一旁的军师倒是接过话头,笑骂着为他解围道: “开没开过荤有你什么事儿啊?怎么着?你今日是要无私献身,给咱们小世子开荤啊。” 周围顿起一阵起哄的喧笑,几个老兵来了兴致,当场谈论起了城里哪个姐儿的腰肢软细,哪个姐儿的床榻香暖。 季路元就在这片熙攘的喧闹中尤自喝光了那坛酒水,默默起身回了营帐。 当晚他便做了梦,清白的眷恋就此被牵缠扭结的渴念催生成了勃发的春|心,虚幻的梦境里是大片令人眩惑的光,他在那迷离惝恍的雾气里抱住了一块奶白的暖玉,蛮横又温柔地拽着它沉入了汹|涌的波澜。 业火仍旧沸鼎炽热,却意外将浪潮氲成了暖融融的春水,季世子恍恍溺于其中,看着那暖玉化为人形,慢慢转过头来…… “季大人?” 郁棠瞧见了他,先一步起身同他行了个万福礼, “怎的来了也不出声?” 季路元骤然回神,眼睛一眨便褪去了眸中的暗色,他拱手回礼,“臣见过公主。” 二人一递一声地打过招呼,继而便齐齐陷入沉默,半晌之后,郁棠才讪讪举了举手中的食盒,一脸赫然道: “我,我做了些小点心,想同季大人一起吃。” 她边说边上前去拉季路元的衣袖,季世子也从善如流地抬起手臂让她搭,随着她的脚步踏上了湖边一艘灰顶棚的梭子船。 冷白的月色碎在湖水里,碧波摇曳,照亮了无灯的梭子船。 郁棠敛着长袖,隔着一张小桌殷勤地为他添了一杯暖酒,她弯着唇角,几乎要将‘讨好’二字写在脸上, “夜风寒凉,季大人先饮一盏热酒吧。” 季路元面色沉沉地饮尽杯中酒,在她还要蓄第二杯时抬手盖住了杯口。 “阿棠。” 季路元抬起眼,头一次唤她的名字, “在我面前,你从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按着郁棠的肩膀让她坐下,转而又从她手中接过酒壶, “鞠场分别之后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先同你透个底。左不过半载,鸿胪寺便会在西南新设一专掌诸番外事仪节的会寺,我已经私下联络好了几位大人,届时他们会一同请旨,奏请圣上派一皇嗣子前往祈福。这不是什么优差,郁肃璋,郁肃琰和郁璟仪都不会去,能去的就只有你。” 他顿了顿,一语双关地恳求她, “阿棠,你再等等我吧。” 郁棠没接他的话,只是微偏过头,安静凝视着水中季路元的倒影。 季世子今日没有束发,鸦黑的一团铺展在背后,将他如玉的精致面孔衬托得不似凡人。 郁棠提着裙摆往船边坐了坐,手指探出去,轻轻点了点溶溶的湖面,那倒影便如同镜花水月,转眼散开了。 左不过半载…… 原来他们的前世还有这般她不曾知晓的错过。 她突然有些想哭。 可是赐婚的圣旨就在中秋宫宴,她已经等不了了。 “季路元。” 郁棠抬起头来,“你老实同我讲,你就快要离开了吧?” 季世子抿了抿唇,“快了。” 他如她所愿地不再瞒着她,“且近来为了避嫌,加之需要藏锋敛锷,直至千秋盛宴,我都会称病待在府中,不会再入宫,也不会再见任何人。” 沉沉的低语淌过湖水,凉得人直打颤,郁棠‘哦’了一声,袖中的五指攥了攥,面上却是开怀地笑了起来。 “你能回去是件好事。” 她深吸一口气,眼睛眨了眨,声音已经有些颤抖,眉眼倒是愈加灿烂,“但我们一码归一码。”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7节 她调整好语调,“你虽不便再同我见面,答应我的事还是要做的吧,郑颂年这几日的行踪呢?他没有入宫来吗?” “没有。” 季世子今夜异常的坦诚,“他被人打了,这几日都出不了府。” 郁棠:“嗯……嗯?!” 凄恻的气氛就此淡去,郁棠满面骇然地扬起眼眸。 “被人打了?谁打的?你打的?” “没错,我打的。” 季世子理直气壮地与她对视,“我前日跟了他一路,本想告诫他将那些荒唐的心思收一收,好好珍惜你的心意。可谁知他离开府邸不过一刻,转头便去了妓馆。如此轻浮又纵情酒色,我打他难道不应该吗?” 郁棠着急起来,“你这人,哎呀!你打他哪里了?打的重不重啊?” 若是将郑颂年打得缺了胳膊断了腿,使得郁肃璋换个人来传递手翰,那她可就只能日夜蹲守在武英殿前的草丛里等机会了。 “你这么担心做什么?” 季路元沉了沉脸,目光在郁棠微颦的眉眼间流连一圈,即刻愈深地皱起自己的眉头。 “我不过在他脸上揍了几拳,是他自己觉得丢人,所以才不愿出门。况且以郑颂年的貌相资质,伤了脸也算是变相地为他遮了丑,如此看来,他反倒还应当感谢我。” “……” 郁棠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 季世子毫不心虚地回望过去,顶着一张谪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之貌,行着极尽龌龊恶语中伤的小人之举。 他自顾自地讽刺了郑颂年好一会儿,待到心头那点不爽的醋意完全消散下去,这才敛敛神色,复又恢复正经道: “但无论如何,千秋盛宴就在眼前,届时哪怕郑颂年再不愿出府,也必定会跟随郑尚书一同入宫来。” * 季世子说到做到,翌日便向上递了告假的折子,只说自己感染风寒体虚无力,待在府中静养,再没出过门。 转眼又过半旬,六月二十堪堪一到,宫中便传了旨意,请各宫主子两日之后赴交泰殿,齐庆千秋盛会,共贺皇后生辰。 郁棠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因此在这种场合里从来都是极尽所能的戢影隐迹,她准备了一份得当的贺礼,呈给辛氏后便自觉坐到了角落的位置。 借着此番庆典,各宫娘娘的族中女眷以及朝中重臣的千金闺秀们也都一并应邀入了宫,一众贵女一同向皇后行过大礼,之后便四散开来,顺着心意各择去处。 郁璟仪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彼时正被几位与她母家相交甚好的名门闺秀们围在正中说话,郁棠远远地给她比了个手势,趁人不察,快步出了交泰殿。 眼下不过巳时二刻,众大臣要等到下四刻时才会陆续进宫,郁棠揣着自己的小心思,状似不经意地在武英殿外绕了几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后又向后宫的方向走了去。 她并未直接回栖雀阁,而是带着栗桃与泽兰再次去了御花园的落霞湖,乘一艘同样的梭子船,登上了正中央的湖心亭。 这处是个好地方,坐东朝西,前纳紫气后观余晖,黄昏可赏日落,白日里也有灿烂暖融的熹光。郁棠靠坐了栏凳上,难得悠闲地半阖双眼,放肆地受享起这明朗日光来。 季路元从前常常会带她来这里,他知她一向喜欢强烈鲜明的东西,不管是晴空万里的烈烈夏日还是雪窖冰天的冽冽隆冬,口味酸涩的梅子抑或辛辣刺喉的烈酒,万事万物,只要能让她感到任达不拘,那便顶合她的心意。 可惜他离开不久,她便毫无选择地住进了长年晦暗的栖雀阁。自此之后,又沉又重的檐瓦压得她动弹不得,一言一行都要敬小慎微,就连哭与笑都得收敛着来…… 白羽灰肚的小雀啾喳喳跃下枝头,将平静的湖面点出一片荡漾的涟漪,水波摇碎了满湖的艳阳,明晃晃地洒下一片璀璨日光。 郁棠勾了勾唇,隔着薄薄的衣衫,轻轻摸了摸袖子里那盛着混合过流萤粉末墨汁的小竹筒。 随着林妃的胎像逐渐稳固,立储之事旧话重提,朝臣聚讼纷纭,不论是郁肃璋或是郁肃琰都一具生了躁动之意。 泽兰又从商言铮那处得来了消息,说原本巡守郊庙的侍卫几日前突然毫无缘由地换了一拨,且个个都是之前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郁棠徐徐睁开双眼,嘴角上扬的弧度不住地扩大。 她知道郁肃璋要开始动手了。 倘使今日行事顺利,她就要得到自由了。 铺谋定计完成的那一日,她通宵熬了个大夜,亲手誊抄了数遍《四海方舆志》。那上面说,西南的气候较之京城要热上不少,雨水也多,孔嬷嬷最是不喜雨天,可她却在誊写过第一遍时便有了打算。 届时她一定要趁着雨势,在无人的旷野里痛痛快快地跑上一次马,她要一鼓作气地冲破那连绵的雨幕,再喝上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开怀地,恣意地,毫无顾虑地醉上一场。 “公主今日怎的如此开心?” 栗桃的心最细,头一个发现了她异乎寻常的好心情,她不知郁棠为何要笑,但看见主子开心,自己便也笑起来。 栗桃撑开手中的绸伞走上前去,“奴婢为公主遮遮太阳吧,您当心受了暑……咦?公主身上这是什么?” 离得近了才发现,郁棠的发顶连着肩头具是连成一片的细白颗粒,薄纤纤又亮晶晶,深嗅之下还有些似有若无的香甜味道。 泽兰也凑过来,探手捻了一些,“是干涸了的蜂蜜,奴婢方才在武英殿外瞧见了几个空置的蜂巢,公主大抵就是那时不小心沾到了。” “都是奴婢的疏忽,这样失仪的画面,幸好咱们发现得早。” 栗桃急忙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打湿之后草草拭了拭郁棠的发髻与肩头,“趁着还有些时辰,公主回去换身衣裳吧?” “好。”郁棠颔首,起身欲要离开湖心亭。 泽兰抄了近路,先一步下去撑船,郁棠与栗桃则从楼梯的另一侧款步而离。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顺阶而下,却在二楼的拐角处被一群不速之客意外拦住了去路。 楼梯狭隘,四个穿着讲究的婢女齐齐站在那里,彻彻底底地挡住了梯口,此刻见着郁棠下来,又两两向着左右挪动,让开一道窄缝,就此显出了站在中间的一道俏丽身影。 郁棠的视线透过那分开的夹缝缓缓上移,待看清楚来人的样貌之后,登时便觉得有些头疼。 那是继后辛氏的嫡亲侄女,辛令仪。 第18章 千秋节 ◎“季大人,你喝的是酒不是醋。”◎ 辛令仪是辛氏一族这一辈里生得最为标致出挑的,她时常入宫探望辛氏,与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也是自幼相识,性子虽惯纵任性些,人却不坏,只是不知为何,向来同郁棠不对付。 此时此刻,辛大小姐眄视指使,端的一副盛气临人的模样苫眼铺眉道:“本小姐走累了,要上去休息。” 最右的婢女接过话头,伸手指了指那松杉木的阶梯,话里话外地暗示郁棠让路。 “公主听清了吗?我们家小姐要从此处上去休息。” 国戚千金要求天家皇女当众避让,这事怎么看怎么都是辛令仪在借端生事。 栗桃登时气急,两步迈下阶梯,挡在郁棠身前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连公主都敢……” “无妨。” 郁棠不欲在此与她过多纠缠,抬手搭上了栗桃的肩膀,“咱们让就是了。” 她说罢提起裙摆,抻颈看了看挡在眼前分寸不让的四名婢女,没找着挪动下脚的地方,稍一思索便侧过身体,从善如流地扒住扶手,给辛令仪让出了一道狭小的缝隙。 “地方是窄了些,但你身量纤纤,应当过得来吧?” “……” 本欲寻事生非的辛令仪顿时一噎。 “自,然!” 辛令仪僵硬片刻,而后才绷着一张俏丽的脸,艰难又局促地与郁棠贴身而过。 转头瞧着郁棠抽身要走,又急忙出声唤住她,挑衅似的炫耀道: “方才我去见了姑父,姑父还夸我了,说我生的越来越端秀,比韶合公主还要有皇家贵女的威严。” 她口中的姑父便是永安帝,这称呼也是天子为表皇亲恩泽,特许她叫的。 郁棠点了点头,顺着辛令仪的话夸赞她,“父皇说的没错,你确实是最好看的。” 辛令仪喉头一哽,不依不饶地继续点火,“你还不知道吧?我爹爹前几日给我买了宅子,那是我自己的宅子,哥哥们若想上门来,还需提前向我递拜帖。” 郁棠这次是真的羡慕,“真好,我若是能在宫外有一间自己的府邸,半夜做梦都会笑醒。” “半夜做梦?”辛令仪被她气的直咳嗽,“你竟还敢阴阳怪气地嘲讽我?” “阴阳怪气?”郁棠大为震惊,“苍天可鉴,我没有。” “我说你有你就是有!” 辛令仪攥了攥袖子,睁着一双柳叶眼气鼓鼓地瞪着她, “好,你既说你没有阴阳怪气,是真心祝贺我得获宅邸,那我同你讨要一件迁居贺礼,不过分吧?” 她边说边挽起衣袖,竟是要直接上手去拔郁棠发间的步摇。 “我要你头上的发钗!” 辛令仪同郁棠身形相仿,但她当下站在高处,又是个踮脚探臂的岌岌之态,此刻前倾用力,竟是随之一个踉跄,骤然向前扑倒了去。 郁棠下意识伸手接她,却是力气不足,整个人就此被她压在了身下。 “哎呦!” 两人立时摔作一团,咄嗟之间,辛令仪就已被身后的婢女搀扶起身,手中如愿攥住了那只钗,眼里却也同时露出些焦急。 “你们快去……” 她猛地噤声,将‘扶她’二字咽回了口中。 不过一个停顿的功夫,栗桃也已经将郁棠扶了起来南风知我意。郁棠耐心尽失,皱着眉头揉着后脑,没什么好气地抬了抬眼皮,“钗送你,我走了。” 言罢也不待辛令仪回答,自顾自提步离了湖心亭。 直至坐上梭子船,栗桃才终于掩面掉下几滴泪来,“她们也太欺负人了,怎么能对公主您动手呢?” 泽兰原本还坐在船头,听见这话便立刻撩帘进了船舱,“辛氏女方才对公主动手了?奴婢去替您打回来。” “意外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郁棠摇了摇头,“比起这个,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栗桃探手理了理她凌乱的鬓发,“还有不到一刻便要敬天祈福,公主若是换过衣裳再去,怕是会误了时辰,可若不换的话……” “那便不换了,直接过去吧。”郁棠复又摸了摸垂落的袖袋,“今日这场宴席至关重要,绝不能耽误。” …… 往年的千秋节行的都是些亲眷皇戚间的宫中小宴,只是今年恰逢林妃有孕,自五皇子郁肃琮出生之后,宫里已经长久不曾有过此等乐事,永安帝喜不自胜,不仅将有孕的林妃赐了封号升为祯贵妃,还特地命百兽房调|教了一头寓意祥瑞的雪豹,邀了一众大臣入宫共赏。 郁棠到的不算早,甫一入座便瞧见了郑颂年,郑少爷的脸上还有些淤青,嘴角更是红肿得厉害。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8节 郁棠见他遮遮掩掩地抻着袖子,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追着那载歌载舞的美人们来回打转,心下只觉滑稽,头一偏便掩唇笑了出来。 她这厢看笑话似的乐得开怀,却不想这低眉莞尔的样子落在不远处终于露面的季世子眼中,却又凭白带了些旁的意思。 季路远仰头将杯中清酒饮尽,冷白的二指拈了拈青花的杯口,眸底的颜色黑得要吓死人。 啧,还是揍得太轻了。 “欸,季大人。” 商言铮借着巡逻的契机绕到他身边,“容我提醒你一句,您老人家喝的是酒不是醋,更何况前些日子主动回避的不是你吗?现在又摆出这拈酸吃醋的怨愤模样给谁看呢?” 季路元敛敛眼睫,再扬眸时,澄澈的瞳孔中已经含了些和煦的笑意。 他端的一派温和有礼,实则却是用着旁人听不到的音量低淬道:“你当下很闲?让你盯的人呢?” 商言铮也笑起来,他半侧过身,状似不经意地随手拈了拈枝头的花苞,掩在阴影下的薄唇则悄然嗡动, “一如你所料,咱们的大皇子正面劝不动陛下,果然打算另辟蹊径,试图借由天象之说促使陛下定下北上的钦差,钦天监正陈大人今番也入了宫,且还与郑尚书一前一后离了席。” 季路远嗤笑一声,在抬袖饮酒的间隙里比了个隐晦的手势,身后的季十一得了命令,几个闪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过撩个帘的功夫,三人便桥归桥路归路地分散开来,季路元转头嘱咐了季十九几句话,继而重又望回了郁棠所在的方向。 已经入了夏,天气逐渐燠热,辛氏又将宴会特意设在了御花园内的牡丹亭中,此时此刻,日头愈见毒辣,公主后妃的仪仗旁纷纷撑起了遮阳的绸伞。 销金的伞面罩出一片又一片黯淡的阴影,属于郁棠的席位下,栗桃躬身颔首,正独自一人摆置着那倾倒了的七彩琉璃酒壶…… 郁棠不见了。 季世子顿时一愣,视线随之扫向右侧的席位。 郑颂年果然也不见了。 席间的歌舞已经进入高潮,伶人的笙鼓愈发促急,几步之外的郁肃璋跅弛而笑,与他相对而立的郁肃琰则正襟危坐,隔着一丛绽放的牡丹,遥遥冲着辛氏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季路元微拧起眉,心头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 另一边,郑颂年并未携小厮,只孤身一人揣着个锦缎的包袱,鬼鬼祟祟地抄了条向外的小路。 郁棠带着泽兰紧随其后,她凝着一张脸,行走间步履如风,粉蓝的水袖与靛青的襦裙翩翩而动,泽兰亦步亦趋地走在她身侧,一时间竟恍惚无法跟上她的脚步。 “公主,咱们……” “见过公主殿下。” 泽兰话音未落,辛氏殿里的两个女官就已经躬身行了礼,“陛下马上就要到了,不知公主此刻离席是要?” 郁棠不予理会,少见地端出个熟视无睹的高傲态度提裙便走,其中一个女官见状皱眉,本欲伸手阻拦,谁知却被迎上来的泽兰牢牢绊住了动作。 “姑姑们莫要着急。” 泽兰笑盈盈地攀上那两名女官的手臂,力气明明用的不大,却是叫人无法轻易挣脱。 “公主适才打翻了酒盏,正要回去……” 巧辩之声渐渐落于脑后,脚下长径愈狭,周遭也愈发的寂静。 郁棠屏息凝神,眼见着武英殿的檐角已可清晰眺得,前方疾走的郑颂年却在此时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光落下,惨白的一片濛濛霭霭,仿佛拉慢了时间。 嘒—— 嘒—— 栖在枝头的雀鸟拉长嗓子叫了两声,扑闪着翅膀恓惶逃离。小径的尽头隐约传来些许人声,该是姗姗来迟的祯贵妃择了条近路,欲要横穿此处去往牡丹亭。 窣窣—— 窣窣—— 相继而至地,半人高的草丛猝尔作响,郁棠一个激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荒唐猜测。 她只记得祯贵妃会小产,可如今细细回想,阖宫上下,却是没一个人能准确说出祯贵妃究竟是何时小产,又是因何而小产。 林大人是连永安帝都要忌惮几分的朝中新贵,祯贵妃圣宠多年无子,却在即将立储前有了身孕,她又向来畏热,偏生辛氏却将此次的千秋宴设在了御花园中日光最盛的牡丹…… “你偷偷摸摸来此处要做什么?” 辛令仪冷不防自后拍了一把她的肩膀,“方才见你私下离席,我便觉得蹊跷了。” 她身上原本的橘粉袄裙换成了更加明艳的嫣红色,妆容精致妥帖,发间却还戴着那只抢来的步摇钗, “这下被我逮到把柄了吧?我一定要向姑母告你的……” “别说了。” 郁棠猛地抬手捂住她的嘴, “先同我离开这……闪开!” 兽类的低吼陡然在风中震荡开来,草丛分倒两侧,那头原本用来表演的成年雪豹毫无征兆地猛扑而出,口中涎着涎沫,铜铃般的圆目里满是凶光。 “啊——” 不远处的祯贵妃惊骇大叫,身子一歪,囫囵从步辇上掉了下来,祯妃的胞妹慌忙护住她的腰腹,满目振恐地架着人往后躲。 “令仪!” 郁棠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拽着辛令仪的手就要往远离祯妃的大路上跑。 “快走,我们……” 她话未说完,带着腥气的热风已经如海浪一般遮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辛令仪连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被那雪豹一口咬破了喉咙。 第19章 步摇钗 ◎“臣来替公主按着,大胆拔吧。”◎ 最快赶来的是永安帝身边的锦衣卫,为首的锦衣卫同知袁大人一马当先,一剑斩断了豹子的两条后腿。 祯贵妃的下襦已经见了血,路过的江禄海摔了手中的乌木长盘,哭天抢地地跪倒在了祯贵妃的脚下,郁棠紧紧按着辛令仪的脖颈,厉声大喊着传太医。 偏隘的小径顿如冷水入滚油,披盔戴甲的禁军堵在狭径的出入口,声浪鼎沸震天,呼喝与哭嚎一时间交杂一片…… 然而,没有人动。 “去传太医啊!” 郁棠面色惨白,难以置信地望向了离她最近的锦衣卫。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啊!” 年轻的锦衣卫偏开视线,置若罔闻地走远了些。 “……阿,阿棠。” 辛令仪泪流满面,颤抖着握住了她的手,“我,我会不会,会不会死?” 破裂的喉管随着她的发声接连涌出一股又一股鲜血,“我好疼,我好,好怕,我想,我想见我娘亲,我答应要给她带,带宫里的绿豆糕……” “你别说话,先别说话了。”郁棠愈加用力地按住她的伤口,“辛夫人就在家中等你,你回去就能见到她。” 远处的鼓乐之声仍未停歇,今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细小的光芒透过树梢落下来,光晕晃动,裹着欢愉的弦音碎在地上。 “绿豆糕,我稍后就吩咐御膳房去准备绿豆糕,届时你带着一起走,想带多少都可以。现在我们先,先去找太医。” 郁棠单膝跪地,膝盖死命地抵上小径凸起的鹅卵石,试图借着这股疼痛的力道将辛令仪往自己的背上托。 可是没有用,雪豹带给她的悚惧尚且留存于四肢百骸,她的努力显得那样苍白又笨拙,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却是没走几步复又摔在了地上。 “阿,棠……” 辛令仪眸光涣散,她动了动手指,却是突然攥紧了郁棠的衣袖,板滞灰败的眸子如临灭前的火苗那般短暂又促急地亮了一下。 “那支,钗。” …… 郁棠的视线顺着她落手的方向飘向不远处,就见一滩腥臭的血泊之中,失了两条后腿的豹子鼻息粗浊,澄黄的瞳孔明明早已涣散,却仍像中了邪一般肆力蠕动着残肢的躯体,探出猩红的舌去舔舐那支落在地上的步摇钗。 好似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郁棠一个激灵,一瞬间汗毛倒竖。 ——若没有湖心亭的那番纠缠,这支步摇钗本该戴在她的头上。 祯贵妃的呻|吟逐渐衰弱,袁同知漠然垂眸,冷眼揆了揆那被血水浸透了的瑞紫裙摆。 “来人。”他这才出了声,“速速将贵妃送去太医院。” “公主。”江禄海俯身拾起地上的乌木长盘,一脸嫌弃地揩了揩盘底的血污,“公主没事吧?” 他走到郁棠身边,颇为随意地招了招手,立即便有两名宫女迎上前来,如同堪堪解了定身咒一般,动作麻利地从她怀中抱走了断气的辛令仪。 “这地上脏的很,奴才还是先扶您起来吧。” 言罢掸了掸衣袖,恭恭敬敬地将右臂递了上去。 “……” 郁棠一时未动,半晌之后才仰头愣愣看了他一眼。 “江公公?” 她似是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了江禄海的存在,衣袖掩盖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却没搭上他递过来的右臂,反倒一把推开了人,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那头雪豹。 她拾起那支步摇,左手蹭了些其上沾染的干涸蜂蜜,右手则囫囵在地上一抹,沾了满手的血迹。 而后,二手并拢着探向雪豹眼前,就见那雪豹鼻尖抽动,不顾一切地偏头要去啃咬她的左手。 “公主啊。” 江禄海跟上来,将她脚下的步摇钗拾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今日这事只是一场意外,来因去果,陛下与皇后娘娘自有定夺,属实不是公主该管的事。况且恕奴才斗胆替大殿下劝您一句,此番您本就是阴差阳错地遭了这通罪,现今既是受了惊吓,回宫静养才是您接下来该走的唯一正途。” 说着又抬起手臂,恭正的姿态不变,语气较之方才却是强硬了不少, “还是让奴才扶您起来,送您回宫吧。”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19节 一阵冷风自小径的尽头吹过来,蛮横地拂去了她指尖残留的蜂蜜甜味。 郁棠慢而迟缓地眨了眨眼。 “我……” 轰隆—— 天边乍起一声闷雷,盖过了她本就低弱的嗓音。 江禄海不耐烦地偏了偏头,“公主说什么?” 郁棠张了张口,“我说……” 真是奇怪,她的发间明明已经再没什么繁复的冠饰了,可眼下经风一吹,她却又觉得头上似有千斤之重,乌沉沉闷沉沉,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以为自己前世作为棋子被迫出降,不过是因着身后无人无所依靠,可祯贵妃与辛令仪一个母家强势,一个身份贵重,为何也会同她有一样的结局? “我说,” 郁棠抿了抿唇,陡然拔高了声音。 “给本公主拿铁钳来!” * 沉着脸的江禄海缓缓拧紧了眉头,哭嚎着的宫人们讶然住了口,彼端的笙箫鼓乐登时归于寂寂,行走着的锦衣卫也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齐齐望了过来。 像是一剪子划开了遮掩的华贵绸缎,小径之上一时阒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站在了对立的岸边,隔着一道瞧不见的沟壑,将或愕然或诧异的目光遥遥投在了郁棠身上。 轰隆—— 雷声又起,这次却没能盖住她的声音。 “听不到本公主的话吗?” 郁棠握了握拳,挺直了腰背大声呵斥道:“拿铁钳来!” 最右的宫女提着裙摆跑向一边,不多时又抱着东西跑了回来。 郁棠接过宫婢递上来的铁钳,发狠一般地将其塞进了雪豹的嘴里。 铁钳沉重,她之前又从未干过这样的事,加之手上又有鲜血,动作起来自然没什么准头。 那雪豹虽说早没了威胁,可眼下被郁棠折腾得狠了,却也困兽犹斗般举起前爪,垂死挣扎地朝着郁棠挥了过去。 郁棠一动不动,倔强又执拗地抟心揖志。 她一贯怕疼又惜命,今次却没打算要躲。 虽然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前些日子还口口声声说要藏锋敛锷的季路元会穿过锦衣卫的重重封锁,第一个赶到她身边来。 季世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手中握着那柄竹骨扇中的短刃,牢牢将雪豹的前爪钉在了地上。 独特的甘苦气息顿时覆上她的脊背,如同一道厚重又坚定的倚靠,就此撑住了她几欲垮下的疲软身体。 也不知季世子是否是刻意服用了某些药物,不过数日不见,他整个人便已经瘦了一大圈,原本矜贵的玉质金相透着些难掩的病态,淡色的嘴唇几乎趋近于死白。 郁棠抬头看他,“季大人。” 她闷声闷气,“你怎么来了?不需要避嫌了吗?” “嗯,不避了。”季路元揉了一把她的发顶,“臣来替公主按着。” 他垂下眸子,用着郁棠记忆里那久违的纵容语调云淡风轻道: “大胆拔吧。” 哗啦—— 大雨很快落下,漫天雨幕之中,郁棠咬紧牙关,顶着满身的血水,亲手拔下了那头雪豹的尖牙。 * 乐事转眼变憾事,宫里再次乱成了一团。 辛夫人不到未时入了宫,失魂丧魄地接回了辛令仪的尸首,又过一刻,太医院传来消息,说祯贵妃失血过多,受惊小产了。 永安帝当即大怒,将百兽房今日的值守赐了杖毙,祯妃身边伺候的宫人赏了板子。 除此之外,继后辛氏因操办千秋宴不利,当日便脱簪素衣,跪于佛堂悔过,锦衣卫同知袁大人则因为巡防有失,罚俸三个月,还当众挨了二十军棍以示儆戒。 一番惩办看似风行雷厉,实则不痛不痒,明眼人都看得出祯贵妃腹中那个必定会巩固林家势力的皇嗣究竟死于谁手,只是可惜了辛家千金,大好的年华就这么凭白殒灭在了皇权争斗的暗流里。 暴雨愈盛,修整如初的柳庭苑中,郁肃璋缓缓摘下手上玉戒,手指探进瓷罐里,沾了些蜂蜜又拿出来。 他含着指腹,舌尖尝尽了那点香甜,而后才勾唇笑笑,重又将玉戒戴回了手上。 “殿下。” 江禄海端着茶盘,领着个躬身遮首的小太监走进来,“武英殿外的蜂蜜已经清理干净了,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奴才也将小郑大人带来了。” 假扮成太监的郑颂年随之摘下兜帽,“禀殿下,荆虹圣印已经盖好了。” 郁肃璋‘嗯’了一声,向后靠进交椅里,“这次的事,你父亲与你都是大功臣。” 江禄海忙不迭随声附和,“是啊,此番还要多亏了郑尚书心细如发,及时发现了那青釉黛盒的蹊跷,这才让咱们占了先机,借着陛下打压林大人的东风,暗自调教了那畜生几日,乘势安排了这一出引君入彀。” 数月前的京郊别苑,郁棠确实将存放流萤粉末的青釉黛盒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只是她却没能发现,那被盒口一分为二的并蒂棣棠花,在黛盒未开启前并非是端端正正地合成一朵,而是稍稍错开了一个几不可察的细小角度。 郁肃璋是个聪明人,对方既已经查到了流萤粉末,那便极有可能也查到了虎皮手翰。 他顺势而为,借着永安帝与辛氏这出此唱彼和的戏码,提前在武英殿外布了机关洒了蜂蜜,又故意安排郑颂年偷偷离席,以此引得那暗闯别苑的人自露马脚,搭上性命。 “殿下,经此一事便可确定,前些日子跟踪调查咱们的八成就是二殿下的人。” 郑颂年上前一步,“以防万一,可需要臣再加派些人手继续盯着二殿下?” 郁肃璋没说话,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戒。 “殿下可是觉得事有蹊跷?” 江禄海接过话头,“虽说辛家小姐单纯懵懂,不该被皇后娘娘与二殿下委以如此重任,可或许皇后娘娘就是要反其道而行,选一个最不会惹咱们注意的人去察看武英殿呢?” 郁肃璋抬了抬眼,“那支步摇呢?” 江禄海从袖中掏出步摇钗递到他手上,“在奴才这儿呢。” 金边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晃荡出一个细小的旋儿,钗头缀着颗色泽极佳的明珠,熠熠闪闪颇为华贵。 郁肃璋沉了沉眸,“这步摇瞧着不像是宫外的东西,你先收着,过几日拿去司珍房查查源头。” 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步摇上的花纹,思及今日郁棠与季路元的风闻,又冷笑着将钗抛回了江禄海怀里。 “我记得孙大人说京郊的值守曾在别苑外见过一辆形迹可疑的马车?你给他传个话,让他循着这条线索重新去查,这次不要只盯着季路元,连他身边的那两个暗卫也一并查。” “再找个机会,将今日花园里的事露上几分给辛令仪那个莽夫舅舅,咱们的季世子太过狂妄,既敢强自出头,那也合该吃点教训。” 江禄海应了一声,弯着腰便要退出去,临到门前时又被郁肃璋叫了住。 “有没有问过冬禧,阿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小径之中?时下情况如何?” 江禄海道:“已经问过了,冬禧说公主在宴席上打翻了酒壶,遂择了条近路,想回去换身衣裳。奴才方才也差人去了一趟栖雀阁,公主现下生了高热,正在殿中歇着呢。” 作者有话说: 郁棠:反抗意识觉醒中。 小季:老婆你想反吗? 郁棠:……你别催我! 第20章 梦中景 ◎“平卢的冬天很长也很漂亮,阿棠想去看看吗?”◎ 郁棠确实是病了,将辛夫人送至宫门后她便失去了意识,整个人烧得浑浑噩噩,躺在栖雀阁中再起不来。 如同一棵被掘断了根茎的幼苗,郁棠的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了下去。 高热一直不退,一碗药最多只能喂进去半碗,过不了一时半刻也会随着急咳一起吐出来。孔嬷嬷慌得白了半片头,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用温水替她擦拭身体。 事实上郁棠也确实是被抽了根骨,她猜到了整件事的因由,故而伴着那汹汹而来的愧疚与绝望,主动栖宿进了一片晦暗又阴沉的封闭梦境里。 她在梦里回到了过去,那时母亲被先皇后囚在寝殿训诲,两个小太监奉着郁肃琮的命令趁机将她从冷宫骗出去,锁进了已故周贵人的偏殿里。 那是远比栖雀阁还要晦暗阴沉的地方,绿到发黑的藤蔓攀满了整面朱红的砖墙,枯根盘结的老树下还有半副小狗的尸骨。 她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实在不明白为何曾经毛茸茸又软乎乎的小东西转眼竟会变成这副可怖的模样,于是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蜷在角落里瑟瑟缩缩。 “阿棠!” 郁棠小身子一抖,循声望向了墙角下狭隘的狗洞。 同样年幼的季世子正卡在其中,脸上挂了些彩,狼狈又难为情地冲她伸了伸手。 “别愣着了,快拉我一把啊。” 郁棠惶惶惑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惴惴爬过去拽他的手。 直至季世子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实打实地站在她眼前,她才终于像是得到某种特赦一般害怕地流下泪来。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同他们出来的。” 她啜泣连连,心急地同季路元解释,只害怕自己此番造成的麻烦会惹得他絮烦生厌。 “是他们说,说母妃要见我,所以我才……” “好了好了,没关系的。” 季路元用脏兮兮的手抚摸她的头顶,“我都知道了,不是阿棠的错。” 他从来都是坏脾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显得格外的耐心又软和。 “阿棠也不想的,不是阿棠的错。” …… 带着甘苦气息的温热大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珠,郁棠呜咽一声,在一片静谧的夜色里紧紧攥住了床榻旁的那只手。 “我,我不是要……” 她语无伦次地低声解释,明明已经病得神昏意乱,却也很快认出了榻边的人。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0节 “我没有发觉那支钗……”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季路元摩挲着她的手指,一声接着一声轻柔地安抚她,“阿棠也不想的,不是阿棠的错。” 泽兰将药碗放在榻头,之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季路元顺着郁棠拉扯的力道半躺下来,坚实的左臂顺势上移,掌心一搭一扣,牢牢将人面对面地锁进了怀里。 厚重的帷帐将卧榻圈成了一座寂寂的孤岛,季路元陪她宿在岛上,一面拍着她的脊背,一面柔声地同她讲着话。 “我在你的书箱里看到了《四海方舆志》,阿棠喜欢下雪天吗?可惜京城的冬日总是很短,雪落在地上旋即便会融化,鲜少能见到书里描绘的万里皑皑的波澜壮景。” 他轻言软语,沉缓的声调像是山涧里流淌的冽冽冷泉,潺湲越过炽热火海,给予郁棠唯一的清凉慰藉。 “但平卢就不一样了,平卢的冬天很长也很漂亮,那里有巍峨的山,每当大雪初霁,放眼都是一望无际的白,雪层又厚又干净,摔一跤都不会疼。” 他呢喃着问她,“阿棠想去看看吗?” 郁棠张了张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来,“想……” 季路元伸手取过药碗,“那阿棠喝药好不好?病好了才能去看雪。” 郁棠将脸往他的颈窝里藏了藏,拒绝的意味不言而喻。 季路元于是搁下药碗,指尖重又搭回她的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扣着。 他撩开郁棠耳边汗湿的鬓发,薄唇愈加地靠近过去,不厌其烦地再次同她描绘起宫外的广阔天地来。 冥昭瞢暗转眼成了霁风朗月,岑寂的孤岛就此连通了无边的泻湖,水流入海,季世子划起一艘梭子船,带着郁棠缓缓驶离了那些光怪陆离的虚无幻境。 他将船驶得固而稳妥,走一会儿便停下来,又哄又骗地让她喝上几口药,而后再走一走,再停一停。 屋外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雨,雨点打散了窗下的海棠花,似有若无地送进来点疏浅的香气。 那香气与季路元身上的气息交混杂糅,融一融再蕴一蕴,最终谱成了一支令人心安的入梦曲。 “睡吧阿棠。” 季路元放下空了的药碗,眸色沉沉地揩去她柔软唇瓣边黢黑的药渍。 “等到睡醒,一切就都好了。” * 郁棠真的就这么睡着了,混沌间又有人来给她喂药,这次她不再满心抗拒,顺从地启了口,乖乖将药喝了下去。 又过两日,她迷迷糊糊地恢复了些意识,五感渐渐回归,眼皮却依旧沉得厉害,隐约听见外殿吵吵嚷嚷的喧嚣一片,也只是烦躁地颦了颦眉,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完全清醒是在第五日的黄昏,寝屋里早早渡上了一层暗色,紧挨小桌的窗子照常压开了一道缝隙,圆滚滚的小肥啾却没有栖在上边。 郁棠偏了偏头,声音沙哑地开口唤人。 “栗桃,栗桃?” 没有人应声。 “泽兰?嬷嬷?” 郁棠疑惑地眨了眨眼,攥着手边的纱帐坐起身来。 屋里确实没人,连小桌上的茶水都是凉透的。郁棠满腹疑团,她端起一柄烛台,随手取下翘头上的外衫草草一披,而后就这么赤着一双脚绕过寝屋的屏风,慢吞吞地向外走了去。 她在榻上躺了许多天,每日都只能用些汤汤水水的流食,身上早没剩了什么力气。 迟缓的脚步声在静悄悄的内殿里被无限放大,雨后的潮气扑在她的脚面上,阴凉湿冷,莫名让她想到吐信的毒蛇。 哒—— 哒—— 一路出了寝屋,踏上内殿的回廊,触目所及依旧是一片反常的寂静。凉飕飕的穿堂风肆意拨弄着手中的蜡烛,猩红的焰芯暗了又亮,火苗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咳咳——” 郁棠慌忙抬手去遮,却在此时被冷风呛了嗓子,她喉头一紧,撑住廊头的角几便急咳起来,动作间手臂震颤,烛台‘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长烛断成两截,燃着的那头扑烁着闪了闪,咕噜噜向前滚了去。 “咳咳——” 郁棠又咳两声,忙不迭提步去追。 前方的黑暗渐次吞噬了脚下的路,藕色的裙摆随着她换步的动作徐徐绽开,像是春日里盛放的明艳花蕊,却因着那晦沉的暗淡逐渐失了颜色。 哒—— 哒—— 终于,闪烁的小圆点停在了无光的廊头,郁棠细细喘息了几口,敛着袖探出手去。 …… 风又起,吹散穹顶层叠的夜云,露出一轮俏生生的弯月来。 皎洁的月光如水一般地淌下来,冉冉照亮了蜿蜒晦暗的长廊,也就此点燃了郁棠眼中的惧骇。 “你!” 她一瞬间汗毛倒竖,下意识便想要逃,只是事与愿违,没跑出两步就腿软地摔在了地上。 身后的郁肃璋慢条斯理地跟上来,嘴边擒着一抹笑,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支步摇钗。 “阿棠醒了?” 郁肃璋蹲下身来,二指捏着钗头,如同逗弄小猫小狗似的用那步摇的流苏去蹭郁棠的脸。 “怎么摔倒了?见到大皇兄不开心吗?” 冰凉的钗穗顺着郁棠的侧颊缓缓下移,最终停在她纤弱白皙的脖颈上。 郁肃璋换手持钗,尖锐的钗头满是威胁地抵上她的喉管,手上却仔细收了力道,极为轻佻地压着那处拍了拍。 “连鞋都不穿好?阿棠已经及笄,是能嫁人的年纪了,怎么还不会照顾自己呢?” 说罢将钗扔在地上,右手环过郁棠的膝盖,肩臂一沉,囫囵将她抱了起来。 将人一路抱回寝屋,放在贵妃榻上,郁肃璋又纡尊降贵地拧了条帕子,而后才坐回到郁棠身边,大手握住她的足踝向前一拉,将□□的双足强制搁在自己腿间,不紧不慢地替她擦拭起脚上的灰尘来。 “大皇兄在问你话呢,怎么不穿鞋?” 冰凉的手指款款划过她嫩白足面上的青色脉络,郁肃璋擦净了灰尘,随手将帕子扔到一边,继而目不别视,饶有兴味地欣赏起了她浑身发抖的畏葸模样。 郁棠被他寒凉的指腹冰得打了个哆嗦,她攥了攥掌,“我……” “啊,大皇兄知道了。” 郁肃璋打断她,薄唇微勾,阴恻恻地笑了笑。 “阿棠是要出去找这个吗?” 他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一张一张展开在她眼前。 “阿棠亲自誊抄了这么多遍《四海方舆志》,这是想要出宫去了?” 语调里的笑意逐渐褪去,郁肃璋眸光转冷,神色也愈渐阴鸷。 “你想离宫?想逃离我身边?想代替老二去西南?!” 他霍地抬手扣住郁棠的后颈,猛地按着她的脑袋将人压在眼前来, “阿棠,你可真是好样的!每日待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还能寻着线索跟到武英殿去!来,告诉大皇兄,你去那里想要做什么?谁又是你的好帮手?是郁肃琰?是辛氏那毒妇?还是那日出手帮你按着豹子的季路元?” 钳着脖颈的力道愈发收紧,郁肃璋怒火冲天,几乎要捏断她的脖子。 “回话!” “咳咳咳——” 郁棠被那股强硬的力道掐得喘不上气,只能挣扎着去掰郁肃璋的手指,原本抱病泛白的面容胀得通红,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泪珠融融热热,一滴滴落在郁肃璋的手背上。 郁肃璋身形一怔,手上力道轻了几分。 郁棠趁机向前靠了去,发顶抵住他的胸膛,手指揪上他的衣襟,颤抖着哽咽辩解道: “我没有,我没有!我根本不明白大皇兄在说什么。” 她呜呜咽咽,口中啜泣不断,脑子里却是极快地过了一遍郁肃璋的话,暗自分析着这人对于眼下情状究竟掌握了多少。 “我是去过武英殿,我是抄写了《四海方舆志》,可武英殿并非什么禁地,我想离宫的心思,大皇兄也不是第一日才知道。” 她挑挑拣拣,选了一些罪不至死的事实坦率承认,再尽可能地将季路元从郁肃璋的怀疑名册中择出去, “我一向不讨辛氏喜欢,所以才会去武英殿附近散心。后来险些丧命于雪豹爪下,季大人也是念着旧相识的情分才会出手帮我一把。这两件事难不成还是什么天理难容的过错吗?” 迭声的申辩渐渐转为合理的质问,郁肃璋听进耳中,微微阖眼,舌尖又缓又重地顶了顶腮边的齿列。 室内一时沉寂,少顷,擒着后颈的大手终于松动,郁肃璋沉沉呼出一口气,手掌下移,轻轻在郁棠的后背拍了两下。 这是一个带着些补偿意味的安抚动作,郁棠眼睫颤动,慢慢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缄默,郁棠抿了抿干裂的唇瓣,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 “大皇兄,误会既已解开了,那我殿里的人……” 郁肃璋神色不明地垂眼看她,“想让她们回来?” 郁棠点了点头,主动同他示弱,“我还病着。” 她有意无意地扬起头来,让郁肃璋能完全看清她的脸,“需要熟使的人来照顾。” 气短的潮红散去之后,郁棠的面色又恢复了一开始的苍白,蓬乱的乌发裹着个小巧的下巴尖,像是漆漆暗夜里楚楚盛放的茉莉花,满眼的羸弱怯懦。 郁肃璋兀然死死盯着她,半晌之后才冷声冷气地又笑了起来。 “可以。” 他取来那一叠手抄的《四海方舆志》,甩手扔在郁棠眼前。 “你烧了这些东西,我让你的人回来。” 武英殿一事有待进一步查证,但郁棠生了要走的心思却是不容置喙的事实。 这抄写的书册是她心里对于自由的惦念,这点惦念既是在他眼底下生出来的,那他就要亲眼看着它毁损消亡。 江禄海端着个燃烧的火盆急匆匆走进来,将火盆放下后又急匆匆退了出去。 郁棠垂首望着那盆中跃动的火苗,轻轻眨了眨红肿的双眼。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1节 ……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转瞬,郁棠仰起头来,脸上泪痕尤在,笑容却已经同平日里一般乖巧。 “好。” 作者有话说: 想要……评论……_(:3」∠ )_我好没底,有写偏吗?害怕 第21章 前尘事 ◎小季重生归来◎ 因为亲手烧了逐字抄写的《四海方舆志》,郁棠获得了同身边亲近人一起被囚于栖雀阁的‘恩赏’。 孔嬷嬷,栗桃与栗果都被放了回来,泽兰则在郁棠清醒的前一日偷偷从郁肃璋手底下逃了出去,继而便一连几日不见踪影。 郁棠心中担忧,可也不知郁肃璋用了什么由头将她禁足殿中,竟连几次三番想来探望她的郁璟仪都挡在了殿外。外边的人进不来,她自然也出不去,于是只能苦身焦思地尤自等待。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祭祀如期举行,情势发展一如前世,郁肃琰因那封虎皮手翰奉旨离宫,西行人选就此尘埃落定。 然而,事还没完。 郁肃璋在此次夺储之战中成功占得先机,他心下得意,对于郁棠的拘管也随之松懈了几分,栗桃得以趁着拿药的功夫偷偷溜去了晏和殿,谁曾想却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 ——季路元中毒了,多日缠绵病榻,至今昏迷不醒。 中毒的原因说来荒唐,季世子那日曾替郁棠按住过雪豹的前爪,从而制止了那豹子的躁动。有宫人将其大肆渲染之后传了出去,流言散播,进而演变成那豹子只听从季路元的口令,是他别有用心,特意调|教出来的。 这等风言风语实属无稽之谈,然三人成虎,传到最后,辛夫人的母家竟是相信了。 辛令仪的舅舅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味毒药,借着职务之便下在了季路元的茶汤里,惹得季世子性命垂危,当场便咳了血。 郁棠怔怔听完这个消息,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呆愣地抬起头来。 “那,那他……” 她手足无措地站起身, “我要,要去……” 眼泪在无知无觉中淌了满脸,郁棠神色恓惶,随手从妆几上拿了一支尖锐的金钗便要往外闯。 “我要出宫去,我要去看他。” “公主,公主!” 栗桃慌忙冲上来拦她,栗果则匆猝跪地挡住大门。 “大殿下的人还在外边,公主今日若是贸贸然闯出去,咱们一宫的人可就都活不了了!” …… 是啊,殿里还有嬷嬷,还有栗桃和栗果,她若因此惹得郁肃璋动怒,此番情景之下,那人就算将她宫里的人逐个打死都不会有人管。 郁棠身形一僵,就此停在了门前。 暮色渐浓,圆滚滚的小肥啾复又栖在了窗外,正雀跃啄着洒在窗边的饵食,它将窗下的米粒都吃尽了,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又顺着原路欢闹地飞了回去。 鸟雀笼外就是广阔的天地,它却从没想过飞越这道宫墙。 郁棠放下金钗,轻声笑了起来。 ——竟是她痴心妄想。 * 夜色浓重,季府之中灯火通明。 季十九端着药碗步入内室,“世子还没醒过吗?” 守在榻边的季十一摇了摇头,“没有。” 他伸手接过药碗,握着小汤匙在其中搅了搅,“今日怎么是你来送药?不是让你在小院里看着泽兰吗?” 泽兰那日出逃时受了不轻的伤,整个人失血过多又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睡了数日也不见转好。 “泽兰姐姐一个时辰前醒来一会儿,之后又睡着了,商统领半刻前偷摸来了咱们府上,他说我太过吵闹,不让我在小院里待着,我就出来了。” 季十九皱了皱眉,“真是奇怪,世子体内的余毒明明已经全清了,人为何还是迟迟醒不过来?” 说着举起桌上的烛台,愈加往榻边靠了靠, “难不成是被什么凶神邪气夺了魄?抑或是陷在什么梦魇中出不来?哥,咱们要不找个道士上门替世子瞧瞧吧。” 季十一不接他的话,将药喂完了才推着他起身往外走,“商言铮没说错,你是够吵的。行了,别胡言乱语了,出去吧,让世子好好休息。” 季十九撇了撇嘴,“说我吵闹倒也罢了,我怎么就胡言乱语了?那话本子里明明也说过……” 兄弟两个一人关窗一人拿碗,你言我语的并肩向外走,二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谁都不曾察觉,在那层层叠叠的帷帐之中,季路元皱眉蹙眼,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 * 季路元确实陷入了一个混沌的梦境里,他记得自己抱着郁棠的尸首纵马于落雪长街,随后又带兵南下,亲手灭了进犯的戛斯部族。 云消雨散的那一日,他的右手因为久伤未治,完全废掉了,军医欲要替他刮骨祛疮,不过出帐取个纱布的功夫,他就独自一人离了营地,带着一坛烈酒,在大雪纷飞中驰骋去了无人的旷野。 明明一连几夜都是阴云遮月的晦沉,唯独那一夜,天上的星星却格外的璨亮。 暗色的穹顶接壤着远处银白的大地,季路元浑浑噩噩地望过去,意识缭乱间只感觉自己似是遁入了无边的天际。 “我若是能飞就好了。” 离宫前的那个夜晚,郁棠坐在他身边,满眼憧憬地遥遥凝望着高耸的宫墙。 “我若是有翅膀,就载着你与阿娘一起飞出宫阙,飞回平卢去。啊,我还要回来接嬷嬷,还有栗桃与栗果。” 她说着说着就笑了,“如此看来,我还需得提前做上一张大饼,套在脖子上当干粮。季昱安,我就做你喜欢的口味好不好?” 躺在雪地里的季路元于是也笑起来,他无声应了句‘好’,随手扔了酒坛,慢吞吞地举起尚且完好的左臂,虚空又徒劳地握了一把回忆中郁棠灿烂的笑脸。 莹白的雪糁一朵接着一朵落在他身上,初始时还会融化,后来便渐渐堆积成了一片。 砭骨的凉意如同涌潮的海水一股脑地淹没了他仅存的神志,季路元动了动手指,扯着嘴角又笑了笑。 真冷啊—— 他默默地想。 不知道郁棠那时独自一人倒在雪地里,是否也如他此刻一般凛凛生颤。 “阿棠,阿棠。” 他醉意朦胧地沉声呢喃, “是我妄自尊大,是我心高于天,我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来得及赶回去,来得及带你走。” 痛感如同炽盛业火,赫赫炎炎地灼烧着他的心肺,季路元眼睫轻眨,囫囵落下几颗泪来。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他翻来覆去地叨念着这几句话,僵硬的身躯愈发的沉重冰冷,眼前雾气迷蒙白茫一片,最后就这么阖眸睡了过去。 …… 神思溟茫间感觉有人掰开他的嘴给他喂药,入口的药汁苦涩又滚烫,偏生那人还笨手笨脚的,动作粗鲁不说,也不懂得提前将药晾一晾。 坏脾气的季世子本能地皱起眉头,下一刻便满目怏然地睁开眼来。 床边举着小汤匙的季十九冷不防垂首对上他的眼神,身子一颤手臂一抖,登时将整勺滚烫的药汁尽数洒在了他的脖颈间。 季路元:“……” 季十九:“……” 一阵短暂的沉寂过后,季十九终于有了反应。 “哥!” 他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而后又急忙取来桌边那不知擦过什么的布巾胡乱地替季路元擦拭起衣襟上的药渍来。 “十九!你怎么又开始冒冒失……” 季路元极其无奈地推开他,口中的训斥却在看清自己的右手时倏地顿了住。 指腹的位置留有一些练剑之后浅浅的伤痕,凸起的关节处生着一层薄薄的茧,但无论如何,这是一只完好的右手。 “嘶——” 很快,额角两侧就突突地泛起疼来,脑海中蓦地涌入了许多关于他与郁棠的陌生回忆,有柳庭苑,有鹿溪院,有如意书斋,还有那夜的栖雀阁…… 季路元呼吸一紧,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大胆猜测。 “十九,现今是何历日?” 季十九不明所以,“永安二十一年八月初二啊,世子为何……” 哐当—— 紧合的房门猛地自外被人推开,商言铮抱着面色苍白的泽兰大步走了进来。 “你终于舍得醒了。”商大统领神色凝重,“昱安,你那小青梅出事了。” * 京中又下过一场雨,大雨初歇,中秋赏宴的帖子就已经送到了各位大臣的府上。 介于离京许久的东宁王难得携世子回京述职,此次中秋赏宴的声势较之往年尤为盛大,赏宴定在戌时开始,眼下堪过酉时,宫中众人便已然埋头忙碌起来。 郁棠一改近半月来的萎糜不振,竟也换上了一身俏丽的袄裙,坐在妆台前认认真真地描画起来。栗桃站在她身后为她梳头,瞧见她不合情理的反常模样,登时便忧虑地颦起眉来。 “公主,一会儿的中秋宴,咱们还是不去了吧?” 郁棠从妆匣里取出两副耳环,一手执起其中一只放在耳下比了比,“宫中难得如此热闹,为何不去?” 她择了红玉的那副戴在耳上,又选了个色泽颇为艳丽的口脂点在唇间,“但稍后无需你同我一起去,栗桃,我有别的事交给你做。” 郁棠抬眸看向镜中的栗桃,眉眼弯弯地笑了笑,“接下来我说的话你都要记好了。” 她掏出那枚季世子给的白玉腰牌,面色平静地交到栗桃手中。 “再过一个时辰,你就拿着这腰牌,带着嬷嬷与栗果从御花园西侧绕出去,到鸾舆司找一名姓姜的侍卫,届时他会送你们出宫去。”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2节 栗桃一愣,“公主?” 她怔怔一瞬,突然意识到郁棠想要做什么。 “公主,奴婢不走,奴婢留下来陪着您。”言罢顿了一顿,复又带着哭腔开了口,“或者,或者公主您亲自带着栗果与嬷嬷离开,奴婢假扮公主留在殿中,如此便能……” “公主——” 她话未说完,外殿的栗果忽然眉欢眼笑地跑了进来。 “您快瞧瞧门外是谁!”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所以门外是谁呢。 下章入v,届时掉落大肥章,文案剧情要来了。 推专栏预收《孤孀令我心慌撩乱》,文案如下: 【嘴软心硬缺爱大美人 x 冷酷挑剔傲娇小公爷】 * 顾国公家的‘玉面煞神’顾承言终于成亲了,娶的是城东齐家楼早亡少东家的孤孀,黎翩翩。 众人一时哗然:本以为那黎翩翩仅只生了副难得一见的好样貌,不想此番竟能将向来不近女色的顾小公爷都斩于裙下。你还别说,这小寡妇有点东西! 诚然,黎翩翩确实有点东西。挂灯结彩的喜房之中,她垂眸敛袖,将那‘东西’郑重呈于二人眼前: “如此便按咱们说好的来,我陪小公爷演一场夫妻,小公爷保我齐家渡过难关。” 顾承言冷漠颔首,接过契约盖好私印,而后长袖一扬,将一只软枕推到了榻下。 “自然,只是我家中耳目众多,稳妥起见,夫人即日起需与我同住。然你我又非真正的夫妻,理应克己复礼,不可共榻而眠,但我又有洁癖,所以……” 他顿了一顿,“你得睡地上。” 黎翩翩目光炯炯:“……好。” 第一场秋雨过后,二人默默换了睡觉的位置; 第一场初雪落时,二人心照不宣地共榻而寝; 成婚后的第一个上元节,顾承言下厨煮了一碗甜滋滋的汤圆,亲自端到了黎翩翩眼前。 他吞吞吐吐:“我知你爱吃甜食,以后我做给你。” 一片火树银花中,黎翩翩弯唇笑笑,眼底水雾朦胧,轻轻将碗推了回去。 “我是爱吃甜食,但今日这碗,我还是不吃了。” * 黎翩翩过了十数载流离颠沛的苦日子,生平只尝过三次甜。 第一次她七岁,吃了小舅给的糖,随后自己签了卖身契,换来银两为小舅落葬; 第二次她十五岁,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快饿死时饮了齐家楼少东家的一碗甜汤,尔后嫁入齐家,扛起了齐家上下十余口的生计重担; 第三次她十八岁,面对顾承言递来的爱意,她雀跃欢喜,心中却惴惴不安。 黎翩翩:“我没得到过多少爱,所以不会爱人,也不敢爱人,我们就如此维系原样不好吗?” 顾承言撒泼打滚:“……不好!” * 第22章 中秋宴 ◎中秋宫宴,季世子面红喘吁地躲入了郁棠的寝殿◎ 鼓乐喧天, 中秋赏宴正式开始。 郁璟仪到的晚,入席之时,席间众人已经饮过了第一轮酒水。她甫一落座, 下意识便想同左侧位置的郁棠说话,半边身子都偏过去了才发现那处坐席空空如也,桌上的酒水餐食摆放依旧,一副无人动过的样子。 郁璟仪一愣, 转头问身后的青竹道:“阿棠呢?” 青竹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又疾步返了回来, “奴婢去问过了,栗桃说公主一炷香前突感身子不适, 故而今日这宴会便不来了。” “身子不适?”郁璟仪颦起眉头,“我去看看她。” 说罢起身离了席, 沿着宴园西侧的小道一路向里行了去。 今夜宫里置酒高会,小径之中具是端着长盘快步来往的内侍, 郁璟仪踏上游廊,余光却在一众步履匆匆的宫人里意外瞥见了两名贼头鼠脑的小太监。 那二人站在廊头,鬼鬼祟祟形色仓皇,正一左一右架着个身量高大的靛蓝身影。被架着的那个足下虚软,头颅低垂,瞧上去意识尽失,似是喝得烂醉。 三人磕磕撞撞地转过阴暗的廊角,光线渐明, 徐徐显出面容来,郁璟仪定睛去瞧, 随即便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被架着的那人竟是季路元! 这回廊只能通往内廷低阶嫔妃们的殿宇, 郁璟仪一个激灵, 突然就想起了前几日她欲要找郁肃璋理论讨公道,却阴差阳错在柳庭苑外偷听到的讯息。 郁肃璋不满病愈的季世子逃过一劫,江禄海便主动献上了个计策,他道:“殿下宽心,过几日便是中秋赏宴,届时奴才定会叫世子在这宴会之上身败名裂。” 郁璟仪当时还不知就里,今日一看,怕不是江禄海趁机给季路元下了药,再派人将他送到后宫某个妃嫔的寝殿去,好借机治季世子一个私通后妃的罪名。 远处的三人又走近了些,季路元的面容也随之变得清晰。 果然,他眸光涣散,露出的脖颈连着脸颊具是一片反常的潮.红,额角发间湿汗涔涔,瞧着不像醉酒,反倒更像是饮了某些催|情助|兴的药物。 再往前便是数十级向下的阶梯,两个小太监本就身形矮小,架着季路元走了这样远的一段路,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此时此刻,走在右边的那个才抬腿迈出一步,脚下就倏地一个踏空,左边的那个急忙伸手去拉,却被季路元不经意地随手一挥,身子一歪,也跟着前边的一起滚了下去。 咕噜噜—— 二人顿时双双撞在了阶下的圆柱上,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季路元则趁此机会后退两步,向着另一个方向疾步奔了去。 郁璟仪皱了皱眉,若她没有记错,那是通往鸟雀笼的方向。 ——郁棠的栖雀阁恰巧也在那处。 “公主。” 青竹上前一步,“咱们要出手帮季世子一把吗?” 她皱了皱眉,语气有些迟疑,“可奴婢瞧着世子方才走的那两步,该是无甚大碍才对。” 郁璟仪一时未答,神色不明地转了转手上的镯子。 郁肃琰方今已经奉旨西行,储君之位八成会落在郁肃璋的手里,届期他若真的获封太子,那郁棠…… “不急。” 郁璟仪调整神色,脚下步伐再起,却是搭着青竹的手臂往回走。 “再过三刻,” 她顿了顿,难得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季世子的身姿体魄,并据此结合教习嬷嬷的话,推算了一下他的禀赋质素。 “不,再过半个时辰吧,到时候你带上几个中正些的女官,一起过去寻他。” “奴婢明白了。”青竹颔首,“奴婢会带着张嬷嬷和林教习一起赶去鸟雀笼的。” “谁告诉你要去鸟雀笼了?”郁璟仪挑了挑眉,“届时直接去栖雀阁找人吧。” * 饮宴愈酣,远离东西六宫的栖雀阁却早早地沉入了一片晦暗的静谧。 正殿的铜烛芯子全都熄了,唯有偏殿还留有两盏微弱的烛火,荧荧光点如同引路明灯,郁棠散发沐浴,换了一身柔软的寝衣,轻轻推开了寝屋厚重的大门。 她半刻前才饮了一整壶甜酒,神思已经有些不甚清醒,眼下醉意上头,莹白的面颊应时便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眸底水波盈盈,顾盼流转间桃羞杏让,整个人瞧上去比她发间别着的那支盛放海.棠还要再娇上三分。 寂寂无人的寝屋内是一片昏而浅亮的安然光景,皎洁的月光沿着半敞的门栏缓缓地淌进来,郁棠赤着双足,披着一身湿.漉漉的潮气,踏着如水的月色一路款款向内。 她踉踉跄跄地绕过一架半人高的山水屏风,而后便不期然地与窗边角落里的季路元对上了视线。 季世子衣襟散乱,前额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了些,薄薄的一层晶亮镀在他的眉眼间,将平日里那些假模假式的温和与清贵都一并洗去了大半。 他的面上没有半点被人发现后的惊慌,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沉沉凝视着她,乌漆漆的眼瞳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与幽邃,眸光熠熠灼灼,黑亮得令人心悸。 郁棠被他如此盯着,呼吸莫名一紧,只觉脚下冰凉的月色都蓦然变得有些滚烫。 “我……” 她突然生了些退却的心思,本能向后挪动两步,动作间裙带翩翩而舞,像是雨林间扑烁振翅的轻盈粉蝶。 季路元却不许她逃,他探出手去,如同丛林里觅食的凶猛的兽,明明亮出了尖锐的獠牙,却又小心翼翼地只叼住了那蝴蝶的一只翅膀。 继而款款一拉,就这么将水涔涔的一团柔软抱了个满怀。 “跑什么?” 他支起一条腿,拉着郁棠靠坐在自己的腿.弯间,一面款款顺着她的脊背,一面微垂下颈,用低而喑哑的气声问她, “怎么看见我了还要跑?” 郁棠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像是被他呼出的热气烫伤了侧颈。这样的季路元太过陌生,她下意识有些害怕,于是只能将嘴巴紧紧地抿起来,赌气似的不理人。 但她到底是个好脾气的软性子,加之对季世子过于信任,没一会儿便自顾自地解了气,傻乎乎地抬脸笑了笑,循着少时的习惯慢吞吞地动了起来。 郁棠偏了偏头,尖尖的下巴抵上季路元的颈窝,撒娇一般徐徐地蹭了蹭,手脚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放松又乖巧地窝进他怀里。 右手摸索着握住他一缕头发,愈渐混沌的视线越过他的头顶,透过半阖的栏窗,遥遥望向了天边明亮的圆月亮。 记忆中也有这样漂亮的圆月亮,也有身前这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温度,甜酒带来的醉意变得愈发浓烈,郁棠迟缓地眨了眨眸子,吃力地扬起头来,在极近的距离里去看季路元的眼。 “季,昱安?”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咕咕喃喃地小声喊着他的名字,软哝的语调一股脑灌进耳朵里,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也变得细腻而缠.绵。 “季昱安……” 扬起的脖颈不过瞬间又撑不住似的垂了下去,柔软的红|唇顺势擦过季世子凸|起的喉|结,最终落在他颈侧暖热的凹陷里。 “季昱安。” “嗯。” 季路元笑了笑,轻声应着她,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3节 “是我。” 郁棠于是笑的愈加灿烂,她晃了晃脑袋,发.热的眉心抵上季路元的额头,神志不清地闷声道: “你怎么回来了?” 她该是想起了二人数年前离别时的对话,葱白的五指从他身侧环过去,窸窸窣窣地摸索他的后背,眉眼开怀,半真半假地问他, “你,你比我更快长出翅膀了吗?” 她与他视线交织,语气认真又欢欣, “你终于要载着我飞出宫去了吗?” “……嗯。” 季路元窒了窒,心肝脾肺终于在这一刻被她胡里胡涂的醉话戳弄得彻底烂成一片。 郁棠没有忘记过他的诺言,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都在偷偷期盼着,默默地等着他回来。 可他又做了什么呢? 她前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雪地里,他居然还在半个月前问她喜不喜欢下雪天。 “已经长出来了。” 季路元张了张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嗓音沙哑地回答她。 “只是我太笨太蠢了,翅膀长的有些慢,回来接你的日子也有些晚,阿棠是不是等得着急了?” 郁棠‘唔’了一声,摇摇头又点点头,停顿半晌,还是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鬓边的海.棠花伴着她的动作掉下来,款款落在了季路元的掌心里,季世子取下一片花瓣贴在她唇边,隔着那片绒绒的馨香,情难自抑地深深吻了吻郁棠的唇角。 触感软而温热,并非是宁州城漫天大雪中的僵硬冰凉。 这一世他终究是赶上了。 他抬手抚上郁棠的后脑,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按进自己的胸膛里,失而复得的喜悦合着郁棠身上淡淡的酒气一波连着一波地冲刷着他的理智,季路元闭了闭眼,艰难地压下了身.体里肆意流窜的热意。 身份不对,场合也不对,且时候也差不多了。 他复又睁开眼来,眸底的暗色已经全然褪了去,手臂探过郁棠的腿弯将人囫囵抱起,稳稳放上了里侧的卧榻。 撩了袖子握住郁棠的手臂,季路元二指并拢,收敛着力道在那雪色的小臂上按下了几个殷红的印子,继而又取来妆台上的簪子划破自己的手指,滴了些血碾开在卧榻的软锦上。 紧接着,他脱衣上榻,将蜷成一团的郁棠牢牢搂进怀里,最后圈起二指放入口中,轻而促急地打了个小小的哨子。 哨声短而清亮,隐秘地划破了天边的夜色。 不多时,栖雀阁外突然生了响动,泽兰提着个小灯笼,大呼小叫地从后殿里跑了出来。 “来人啊,快来人啊——” 她顶着一脸显而易见的惊慌扬声疾呼,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我怎么觉着有人闯进咱们宫里来了呢?公主呢?快去瞧瞧公主啊!” 如同投石入水潭,吵嚷的动静从栖雀阁始起,化作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开来…… 同时并举地,中秋宴上悠闲饮酒的郁璟仪动作一顿,“大皇兄的手脚这么快?咱们的人还没过去呢。” 她觑了一眼凑在辛氏耳边悄声报信的小宫女,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指微勾,将青竹叫到眼前来。 “青竹,从咱们在回廊里发现季路元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青竹垂首算了算,“回公主,堪堪过去二刻。” 啧…… 才二刻…… 郁璟仪放下酒盏抱憾啧声,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这二刻里甚至还包含着季路元从回廊走到栖雀阁,以及消息从后宫传到中秋宴席上所费的功夫。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在心底感慨道:阿棠啊阿棠,你可一定要盼着我来日得掌大权,这才好往你府中送上十个八个公子武夫供你取乐解闷。 面上倒是强掩兴奋地提裙起了身,搭着青竹的手臂,跟在辛氏的身后快步走了出去。 * 有外男私自潜入后宫的消息是尚膳监的小宁子递进来的,这尚无定论的宫闱秘辛无论如何都不甚光彩,中秋宴席上又有不少朝臣国戚,永安帝遂派了郁肃璋与辛氏同行,一道先行去往后宫查验真假。 此时此刻,江禄海正小跑着在前头开路,他穿过回廊,下意识便想往右边走。 身后的郁璟仪慢悠悠地开口喊住他,“江公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郁璟仪轻声哼笑,语气不咸不淡,“步履方向如此明晰,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公公已经提前算出这事了呢。” 江禄海脚下一停,讪着笑脸转过身来,“韶合公主这话可就是折煞奴才了,占星算卦那是司天监各位大人的本领,奴才哪有那种本事啊,更何况……” “行了。” 郁肃璋打断他,凉凉睥了郁璟仪一眼,“废什么话,还不快走?” “等等。” 郁璟仪又喊了停,针锋相对一般迎上了郁肃璋的视线,“外男私入后宫这事绝然马虎不得,理应挨个排查住着女眷的殿宇,咱们既然都走到这儿了,不妨就从鸟雀笼的宫婢后殿开始查起。” 郁肃璋冷笑一声,“宫婢的屋子也需浪费功夫去查?” 郁璟仪笑得比他更冷,“宫婢也是女子,也住在后宫,被人占了便宜也要讨个公道,怎么就不需查?” 二人一时僵持不下,行进的队伍也就此停了下来,步辇上的辛氏垂首敛了敛右臂织金的绛红广袖,“听璟仪的吧,往西边走。” 一行人遂转了个方向,第一个去往了最西边的鸟雀笼。 查无所获后继续前行,却是没走几步,就在幽长的中庭角落里发现了一枚精致的靛蓝香包。 香包做工精细,一看便是世家子弟才会佩戴的玩意儿,且看那香包掉落的位置,前方便是毗邻鸟雀笼的栖雀阁。 ——郁肃璋皱了皱眉,缓缓直起了懒散倚靠的身体。 他连步辇都不乘了,仅只神色不善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脸阴沉地越过辛氏,打头进入了栖雀阁。 待看清寝殿之外泽兰惊慌失措的身影时,郁肃璋瞳孔一缩,森冷眸子里强掩的杀意终于在这一刻藏无可藏地溢了出来。 * 灯火通明的正殿中央跪了一地的奴才丫头,偏殿的寝屋里却是暗香浮动暮暮蔼蔼,将熄未熄的烛火摇曳晃荡,轻纱幔幔,为一室冥冥的昏暗凭白增添了几分浓稠缱绻的暧|昧。 坐南向北的卧榻之中,季世子半身赤|裸,正背对着门口,沉沉宿在榻上,墨染的乌发泄在枕边,露出的脊梁红痕片片,形状长而细,一看就是被女子的指甲抓出来的。 再往里,半截藕似的雪白玉.臂亲密无间地搭在他腰脊的凹陷处,纤细的腕子上缀着几片被人大力吮|吸之后才会出现的绯红淤痕,那痕迹一路爬上肩头,最终隐没在一团浓密汗湿的鸦黑里。 卧榻之下,海|棠花蕊糜糜冶艳,花瓣零乱散开,地面水光盈盈,一片疏风骤雨过后的狼藉之态。 门外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咳——” 郁璟仪抬手抵在唇边,重重咳了一声。 众人于是又回过神来,非礼勿视一般地齐齐抬头望天,无需言明的默契在此时此刻达到了顶峰。 那私自潜入后宫的外男被找到了,但这外男不是某个可以被乱棍打死的登徒子,而是有整个镇北军为其撑腰的镇北世子季路元; 那私自潜入后宫的外男确实被找到了,但找到的地方却不是某个无名无姓的小宫女的睡房,而是当朝待嫁公主的寝殿; 且被找到之时,这二人并非肃然危坐,秉烛夜谈,而是衣衫不整,交颈而卧,酣梦然然,端的好一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亲密姿态。 “皇后娘娘。” 郁璟仪再次开口,难得纡尊降贵地主动上前关了门。 “此事非同寻常,要不咱们先去回禀父皇?” 辛氏一时未答,片刻之后才不冷不热地开了口,“也只能如此了,传本宫的命令,栖雀阁的宫人无旨不得外出,派人送两碗醒酒汤过来,再送一身镇北世子的衣物,咱们先回去。” 她言罢便走,身后的一群人也随之呼啦啦地跟了出去。 …… 外间复又寂静,只余星月交辉,裹着一道阴恻恻的视线投在门板上。 榻上的季路元无声嗤笑,连头都懒得转,仅只小幅度地动了动手指,颇具技巧性地在郁棠腰间的软肉上捏了一把。 “唔……” 依旧沉浸在睡梦中的郁棠无意识地闷哼出声,她从小怕痒,腰间更是绝对碰不得的禁区,一碰就要哼哼。 只是这软糯的嘤|咛平日里听起来或许还没什么,然处在此情此景之下,便怎么听怎么带着一股饱餐之后称心满意的餍足意味。 偏生心机的季世子还尤嫌不够似的压了压嗓子,声音不大不小,愉悦又腻歪地哑声亲昵道: “好了好了,别撒娇了,天色还早呢,你今日累坏了,再休息一会儿吧。” 言罢又移来自己的右臂,重重在其上啄了一口,故意弄出些亲吻的粘稠动静来。 窗外渐起夜风,吹得树影婆娑,其间兀起‘咔嚓’一声,似是有人忿忿不平,一脚踏断了地上的树枝。 又过了好一会儿,低沉的脚步声终于远去,门外彻底清静下来,泽兰扣扣小窗,“世子,郁肃璋已经走了。” 季路元‘嗯’了一声,形状姣好的薄唇微微勾起个小小的弧度,颇为适意地笑了笑。 他睁开眼来,轻轻拨了拨郁棠颊边散乱的鬓发,看着她面上酒醉的潮.红渐渐褪去,又情不自禁地弓着手指蹭了蹭她的脸。 “好好睡一觉吧。” 季路元放松心神,呼出了尘埃落定后的一口长气。 “阿棠,这次真的可以带你走了。” * 郁棠翌日醒来时,季路元已经不在了,永安帝与辛氏都不曾召见她,她便也稳静地候在殿里,尤自耐心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栗桃与泽兰一左一右伺候她沐浴,前者取了梳子替她通头发,后者则一脸愧疚地站在浴桶旁,认错似的小声道: “公主,奴婢是不是不该将大殿下算计世子的事告诉您啊?” 一日前郁棠欲冒险送栗桃等人离宫,恰逢泽兰伤愈归殿,不仅带回了‘季路元病愈脱险’的好消息,还附设了一条商大统领意外探知的‘季世子已被江禄海下药’的突发闻讯。 这报信来得及时又不及时,毕竟郁棠得到消息时,季路元已经喝了赏宴之上那盏掺了药的酒水,人也晕晕乎乎地正被江禄海手下的人带着往后宫的方向来; 但好在那人还未到达任何妃嫔的殿宇,一切尚且还有转圜的可能。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4节 “公主,商将军出入宫闱到底不便,虽说世子此番大抵也有能力自保,但咱们既是都知道了,要不要……” 郁棠一时未答,只是神色晦暗地默默听着。她看看屉柜最底层仅存的几页未烧完的《四海方舆志》,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闪过郁肃璋的餮态面容与郁璟仪的谆谆告戒。 是啊,她若是想顺风使帆,季路元无疑是最合适也是最让她能够接受的。她既是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赴死念头都动了,当下有了新的生机,即使这生机不甚磊落光彩,又何妨放手一试? 胖滚滚的小肥啾扇着翅膀复又落在窗边,冲着郁棠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 “泽兰。” 郁棠突然开口,扬眸瞥了一眼外间晦暗的天色。 “你现在立刻出去,将除了咱们栖雀阁之外,从鸟雀笼到后宫所有殿宇长廊上的灯笼烛芯都剪掉一半。” 蜡烛少了一半的烛芯,火光自然变得暗淡,而中药之人视线昏聩,届时定会不由自主地朝着灯光最亮的方向走。 泽兰面上一喜,“公主您放心,奴婢的脚程最快了,不出一刻就能回来。” 说罢揣着小剪子麻溜地跑了出去,转眼又揣着烛芯子兴致冲冲地跑了回来,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挨着鸟雀笼的偏殿里便起了些异常的响动。 郁棠深呼吸一口气,囫囵饮尽一壶甜酒,而后就揣着点‘豁出去了’的拚命姿态,醉醺醺地去往了偏殿。 她酒量本就一般,加之内心紧张,酒水喝的又急,推门的一刹那脑子便糊成了一片。 脑海中只存有些断断续续的旖|旎片段,似是清晨山间弥漫的薄雾,抓不着握不住,迷离惝恍云雾迷蒙,总归是不甚真切。 郁棠抿了抿唇,手臂交叠着搭上浴桶的边沿,身子向前挪了挪,又将额头抵了上去。 可尽管不甚真切,一夜缱绻绮丽的酣梦过后,身体残留的触|感却是实打实地存留了下来。 浴桶中掺着花瓣的热水雾气腾腾,水温融融,却远不及昨夜落在背心的手掌融和温软,郁棠脸红了红,被热水蕴得泛粉的指尖也不由得轻轻攥了攥。她不自觉地挺了挺脊背,腰间却在此时蓦地传来一阵刺痛。 “嘶——” “公主?” 栗桃听见动静,赶忙放下梳子来看她,“公主可是觉得哪里不舒……” 她突然一顿,下文还未道出口来,眼中已经兀自‘啪嗒’一声掉下了两滴泪。 “怎么了怎么了?” 一旁的泽兰后知后觉地探过头,疑惑的目光先是瞧了瞧落泪的栗桃,继而又顺着栗桃的视线望向浴桶里的郁棠,待看清那掩在花瓣中的水下光景后,顿时也愣住了。 先前神识昏聩时尚且不觉,眼下醉意散尽后再看,郁棠的腰侧竟不知何时泛出了一大团骇人的青紫,两个鲜明的手指印子一左一右地招摇缀于娇嫩肌肤之上,愈发显得那淤痕严重可怖。 “季世子,季世子他怎么能对公主如此粗鲁!” 郁棠自己也惊着了,擦干净身上的水珠之后便忙不迭小跑去了铜镜前,她举着一柄烛台,在崭亮的灯火下仔细端看着镜中一身雪白的皮|肉。 两条手臂上也有不少细小的红痕,虽说隐隐泛着些钝痛,却都没有腰间那片淤青来得惨烈。 栗桃红着眼睛取来药膏,一面融开了往她身上抹,一面颤抖着声音问她,“公主,公主您,您其他地方觉得疼吗?” 她到底是个长在深宫里未出阁的姑娘,对于床笫之事的了解仅限于教习嬷嬷的训诲,故而一句问询说得语义不详又吞吞吐吐。 郁棠从前在郁璟仪那处看过不少宫外传进来的俗事话本,倒是很快理解了栗桃的话。她僵了一僵,面上红潮更甚,最终还是赧然又认真地感觉了一下。 ——然后她就惊讶地发现,她没什么感觉。 郁棠怔怔眨了眨眼。 似乎和话本子里所写的‘春风一度,至死欢愉’不太一样啊…… 她略一迟疑,到底还是将这‘没感觉’的结论如实说了出来。 而后,在场的三人便都面面相觑地陷入了一片无法言明的沉默里。 又过半晌,栗桃艰难地张了张口, “公主,有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青竹今早奉着韶合公主的命令来送药膏,她同奴婢说,韶合公主只道季世子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只要一刻的功夫就能,就能……” 泽兰急忙替自家世子找补,“你别在背后诋毁世子,世子他恶疾堪愈,这不是,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栗桃不甚赞同地出言反驳,“恶疾堪愈大抵是个原因,但谁又知道季世子在没有恶疾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昨夜如出一辙呢?” “栗桃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还吵起来了?” 郁棠一脸尴尬地去堵她二人的嘴,又随意寻了个由头将其分开, “我有些饿了,泽兰,你去小厨房取些点心来;栗桃,你去晏和殿找青竹通个气,我这几日外出不便,璟仪若是探得什么风声,记得让青竹及时递过来。” …… 她将内殿里的人尽数遣了出去,自己则抱着软枕独自蜷缩在贵妃榻上,八月的天风和日暖,郁棠听着窗外传来的阵阵蝉鸣,眼皮愈见沉重,最后竟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傍晚,郁棠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意识朦胧间感觉榻头坐了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那身影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来,食指微微弓起,不轻不重地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 “睡醒了?” 季路元勾唇笑笑,五指张开,又极为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怎么进来的?” 郁棠登时一愣,反应过来后便仓慌起身,取来一旁的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我以为,”她偏头瞥了一眼窗外的光景,“我以为这个时辰你早就出宫去了。” “我是出宫了,只不过走到一半溜去了鸟雀笼,趁人不察,又从那处迂回来了你殿里。” 他的语气倒是恳挚坦然,将此类等同于溜门撬锁的龌龊举动说得无比的理直气壮。 “也亏得你这栖雀阁位置偏僻,远离东西六宫,不然我还真不好偷偷潜进来。” “……哦。” 郁棠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而后便低下头去,神情里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腼腆与尴尬。 她实在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同季路元说些什么,一夕过后,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季路元也变了,整个人像是突然卸下了某种防备,对她的好不再遮遮掩掩,较之少时甚至更为热烈直白。 这变化说不清又道不明,加之她又尚且处在‘趁人之危睡了人家季世子’的愧疚之中,一时竟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他。 但好在季路元并没有让这沉默延续太久,他从袖袋里取出一罐药膏,自顾自地上手就要去掀郁棠的薄被。 “过了一日,身上还疼吗?” 他还是方才一脚踹开了试图跟着看热闹的季十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昨夜最后在郁棠腰上捏的那一把似乎又忘记了收着手劲。 “将裙带解开,我看一眼。” “……你等等!” 郁棠这下是真的慌了手脚,忙不迭抬手去推他探过来的手臂,“季昱安,你别太离谱!裙带,裙带怎么能随意解开给你看?” 季路元被她面红耳赤的模样逗笑了,“怎么就不能给我看了?” 他随手将药膏放在翘头,双手捧起郁棠的脸,眸子里玩笑的意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无比郑重的笃挚与悃诚。 “赐婚的圣旨最多五日便会送到你殿里,阿棠,你很快就要嫁给我了。” …… 数墙之隔的鸟雀笼蓦地起了些动静,今日是中秋过后的第二日,成群的红褐鹟扑闪着翅膀跃过天际,在无边的穹顶洒下一片勃发又鲜活的嬉闹生气。 郁棠神色怔愣,又缓又慢地眨了眨眼。 季路元捧着她的脸颊左右晃了晃,手指徐徐摩挲过她的下颌,“嗯?阿棠不是要哭了吧?” 他瞧着她眼底水雾弥漫的可怜模样,想了想,又学着前些日子她在鞠场里的质问语气来逗她。 “哭什么?这不是遂了公主的心意吗?不谈有朝一日,不谈来日方长,只说今朝今载,公主,臣这个月就能带你离开。” “……”郁棠果然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她破涕而笑,冁然着推了他一把。 “季昱安,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这人怎的如此小心眼。” 季路元笑而不答,只是取来帕子抖开,囫囵替她抹了一把脸颊。 郁棠就着他的手蹭了蹭眼睫上的湿润,嘴唇抿了抿,半晌之后又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只是,只是大皇兄那边……” 她踌躇地抬了抬眼,“他对我……我怕他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出降。” 毕竟前世她指婚的对象是手中掌有军权的东宁世子,郁肃璋彼时堪获东宫之位,在根基尚不稳固的前提下仍未放弃将她抢回来; 更枉论今朝娶她的人变成了季路元,他身后虽也有镇北大军为靠,但终归人还是被困在京中,较之东宁世子便如鱼游浅滩虎落平川,于郁肃璋而言,瞻前顾后的挂虑自然更小。 季路元冷笑一声,“郁肃璋再不愿意也只能忍着了,毕竟我都将……” 他倏地一顿,及时偏开了话头,“总之赐婚一事你无需忧虑,安心候着就是了。” 郁棠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停顿,“毕竟你都将什么?”她隐约生出些不好的猜测,“为了顺利娶我,你用了某些东西与父皇做了交换?” 季路元却不再同她多说,“天色不早了,我若是再不走,就真该被商大统领念叨了。” 他最后又揉了一把郁棠的头顶,“别胡思乱想,阿棠,等着我带你离开。” 作者有话说: 郁憬仪:啧! 郁棠:咦? 小季流泪:……不信谣不传谣 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23章 出降 ◎郁棠眉眼弯弯,轻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于郁棠而言都如梦一般迷幻。 问名, 纳吉,纳征,请期…… 季路元说到做到, 当真无需她耗费任何心神,不仅设计让永安帝将郁肃璋派离出京,还尤自一人将婚期推进的又快又稳。 郁璟仪带着小点心来看她时还在纳闷, “你说季路元是不是疯了?赐婚的圣旨既是已经下了, 你与他的婚事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他为何不干脆选个稍远一些的日子, 总好过眼下事事仓促, 公主府来不及开,食邑的封赏也尚在决策之中, 到头来只能让你带着些衣冠赏银就嫁去他的世子府,凭白受些有的没的委屈。” 郁棠敛袖为她倒出一盏茶,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以我在宫中的际遇, 公主府八成是不会开的,至于封赏的食邑,六部慢慢算着就行,总归最后也是要给我的。”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5节 她说着,转手将自己的茶盏也蓄至八分满,指尖拢了拢温热的盏壁,自言自语一般地呢喃道: “至少现在动作快些,婚事才好在隆冬到来之前彻底尘埃落定。” “隆冬到来之前?”郁璟仪不明所以, “为何要这样说?隆冬是什么了不起的日子吗?” 她边说边垂首饮了一口茶水,正要放下瓷盏时却突然一顿, 低垂的目光沿着桌檐一路向下, 最终落在郁棠的腰腹上。 “阿棠, 你该不会是……” 郁棠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小肚子,脑子一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别胡说!” 她登时面红耳赤,难得失态地去捂郁璟仪的嘴。 “就算,就算我们……我哪能那么快啊?” “是,你是不能那么快,快的明明就是你那徒有其表的准驸马。” 郁璟仪口无遮拦地反驳了她一句,随即又掩着唇轻声笑了笑, “不过季路元那笑面虎虽说人不大行,想娶你的心意却应当是真的。我听舅父说,前几日钦天监正在朝上重提了修建安泰塔一事,季路元竟主动揽了文字核校的差事,还一反常态地附和大皇兄,推举郑颂年作为北上的钦差。”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扬眸去看郁棠的脸色,瞧着这人神情怔愣,便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其实你该猜到的,大皇兄不会轻易将你交出去,今番这婚事既能推进的如此快而顺利,季路元必然是在父皇那里做出了某种让步。这事你迟早会知道,与其从别人口中得知,倒不如我一早告诉你。” 果然…… 郁棠叹了口气,原本生动的眉眼顿时耷拉下来,“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此番这钦差的差事一旦落空,季路元的归返大计还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等来第二个机会。 郁璟仪也跟着她叹出一口长气,她故弄玄虚地顿了一顿,二指转了转腕间玉镯,而后才又握住郁棠的手,满眼狡黠道: “但你若真想让季路元尽快回到平卢,我倒是能给你指一条可走的路。” 她展开郁棠的手掌,指尖滑动,款款写下一个‘徐’字。 “不过这人可是个油盐不进的老顽固,唯一的独子又不在朝中任职,故而没什么大的把柄,与旁人更是鲜少有利益的牵扯,是个极难拿捏的人。因此这路该用何种法子才能走通,就只能靠你自己去琢磨了。” 朝中姓徐的老顽固…… 都察院御史徐松寒? 郁棠眸子一亮,攥宝贝似的握紧了掌心,“我知道了,璟仪,多谢你。” “客气了不是?”郁璟仪笑起来,“行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说罢起身要走,行至门前时脚下却是一停,秀丽的眉峰轻轻挑了挑,像是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回首捏了捏郁棠的侧颊。 “差点忘记了,你出降的日子定在十月初五,为了恭贺你新婚之喜,我已经提前在你的嫁妆匣里放了一份礼物,届时记得看。” * 转眼进入十月,出降如期进行,郁棠一身凤冠霞帔坐在鸾车里,望着长廊两侧随行的宫嫔与前方开路的内侍,一时间竟生出些难以置信的惝恍之感。 她惴惴不安地回过头,下意识伸手探向了后方那条又深又暗的幽幽长廊,熟悉的朱红砖瓦将澄澈的碧空挤压成了一道狭隘的故道,车轮之下青砖延绵,匀而迅急地向后掠去。 郁棠看在眼中指尖微颤,肩膀不自觉向里缩了缩,只觉整个人头眩眼花,心绪也莫名恍惚起来。 “怎么了?” 季路元抬手握住她的手,循着少时的习惯拢了拢她冰凉的手指, “觉得冷了?两日前才下过一场雨,早就告诉你要多穿些衣裳了。” 大红的广袖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地盖住了郁棠的半截手臂,郁棠顺势扬眸,怔怔望向了身旁季路元清贵的眉眼。 季世子作为驸马,今日本该在宫门之内拜迎公主,再先一步引马还第。只是这事说来滑稽,眼见出降在即,这人却偏生于前两日摔伤了腿,他骑不了高头大马,于是便干脆向永安帝请了旨意,与郁棠一并坐着鸾车离宫归府。 这事不符常规礼制,永安帝却淡然置之,毕竟他对郁棠出降的态度何许,单看那送亲的仪仗便可窥得一二。 郁棠作为名正言顺的公主出降,当今天子不亲自送亲便也罢了,继后辛氏竟也以身体抱恙为由缺了席。其余的妃嫔之中,陈贵妃头风发作,剩下的则要么伤了腰要么扭了脚,总之到了最后,竟只有两个低阶的女官与未出阁的郁璟仪踏上了送亲的马车。 “不冷,我只是,只是有些心慌。” 郁棠攥了攥指,略显仓惶地回握住了季路元的手, “稍后出了东华门,不会有人拦着不让我们走吧?” 季路元勾唇笑了笑,“不会。”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郁棠的指腹,想了想又逗她道:“届时若真有人来阻拦,我就带着你飞出去。” 他抬起眼来直视郁棠,半真半假地引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腰上环,“公主要亲自确认一下臣的翅膀长出来了吗?” “……” 郁棠面上一红,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绪就此微妙地跑偏了一点。 中秋赏宴已经过去多日,她神思回笼,也慢慢忆起了关于那一夜的更多细节。 其中就包括季世子方才的那句‘有没有长出翅膀来’的胡言昏话。 并且,随之凌乱的记忆日渐清晰,她在陷入诸如‘自己与季路元之间究竟算是何种情感’的千端迷茫之时,心头又难以抑制地生出另一个怀疑。 ——醉酒的那个夜晚,她究竟有没有睡了季路元? 回想过往,她虽与季世子做了十数年的青梅竹马,可不论前世或是今生,她都始终处于一种履薄临深的兢兢之态,每日睁开眼来,第一件事便是思考今日应当如何躲避戏弄她的宫人,应当如何应付虎视眈眈的郁肃璋。 更枉论重生之后,情状较之前世更是迫于眉睫,她一门心思扑在‘骗旨离宫’的计划筹谋上,哪里还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情爱之类的奢侈悦事。 然那混乱不清的一夕过后,阻挡在她眼前的一切迫急厄境似乎都瞬间消失不见了。她突然就可以再无后顾之忧,名正言顺地离开皇宫,并且用这中间三年的时间徐徐图求东宁王谋反的证据。 紧绷了许久的神思一旦松弛,她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的事,继而开始自省,她对于季世子这桩瞒心昧己的‘巧取豪夺’,是否阻挡了人家正儿八经的天定姻缘?最终再反本还原,重又演变回那暗室亏心的‘夺’人清白,到底夺成功了吗? 若说没有成功,脑海中明明依稀存有些他二人交|颈缠|绵的缱绻画面,软锦之上亦有落|红,她手臂和腰间的痕迹也一目了然; 可若说成功了,为何她会一丁点儿的感觉都没有? 毕竟依据教习嬷嬷的话,季路元应当不至于…… 思绪至此,郁棠心虚地吞咽一口,余光又不受控制地往季世子的腰间瞥了瞥。 “季昱安。” 耳边是尚未停歇的阵阵礼乐,郁棠颇为纠结地张了张口,用着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羞耻嚅嗫道: “你同我成……” 礼乐骤寂,鸾车倏然停顿,禁军列步两侧,前方便是离宫前的最后一道大门。 季路元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挑起车帘向外看了看,转头问郁棠道:“想出去骑马吗?” “出去骑马?” 郁棠一愣,被他这么一打岔,那尚未完全道出口来的问询顿时被抛在了脑后, “你不正是因为受伤骑不了马,所以才会同我一起留在鸾车里吗?” 况且他前些日子才中了毒,余毒清完不过半月又开始亲力亲为地筹备婚事,整个人的精神头看上去虽足足有余,如玉的面容中却始终透着几分难掩的病色。 季路元笑而不答,只是冲着她摊开掌心,又缓声问了她一遍,“出去吗?” 郁棠抿了抿唇,迟疑半晌,到底还是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里。 …… 遮在眼前的厚重车帘款款被撩开,季路元穿着与她制式相衬的喜庆吉服,眉眼愉而郑重,就这么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稳又坚定地迈出了这仿若箱笼的精致鸾车。 璀璨的日光立时迎头洒下来,习惯了晦暗的双眼先是一酸,郁棠微颦起眉,下意识抬手挡了一挡。 很快的,钝钝的酸麻就此褪去,郁棠放下手来,眼睫轻眨,目之所及已然是大片再无阻隔的灿烂光明。 她蓦地一怔,转头看向身侧的季路元,突然就明白了这人今日设计留在鸾车,又执意要带她走出来的原因。 ——他要与她并肩而立,共同迎接离开皇宫的第一缕春和景明。 * 风轻云净,那传闻中摔伤了腿的季世子身形利落地翻身上马,顶着一片或哑然或惊异的目光,恣肆无忌地甩开身后绵延的车队,如同私奔抢亲一般,带着出降的公主先一步驰骋离了宫门。 他走的是回世子府的方向,行过正阳大街后又突然勒了缰绳,调转马头,沿着杂草丛生的小道一路跑去了郊外无人的辽阔山岭。 宽大的吉服袖摆被风吹得鼓起,山风瑟瑟,郁棠坐在马背上,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层叠山峦,身后是宽厚结实的硬挺胸膛,日光烈烈,季路元又扬手落下一鞭,那马便如同离弦的箭,冲破一切桎梏向前奔了去。 “阿棠。” 季路元低下头来,低沉的嗓音即使裹在风声里也依旧清晰可闻。 “我终于能带你走了。” 赤忱的宣誓伴着旷野自由的风不容拒绝地灌进她耳中,郁棠脑中嗡然,猝尔睁大了双眼。 “阿棠——” 季路元复又开口,这次却是大声地喊了出来。 “我终于要带你走了——” 朗朗的高呼迭声回荡在无人的山坞间,季路元勒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肚,白马便猛地扬着四蹄腾跃而起,恍惚间竟让郁棠生出些要在这天长地阔中飞起来的错觉。 她始终向往的天地,竟是如此的畅快自在。 天光愈盛,晃得人睁不开眼,郁棠喉头堵塞,心头鼓胀的煦热如潮涌至地奔腾而出,泪珠囫囵跌落,脸上却是情不自禁现出笑容来。 “阿棠,你今日开心吗?” 白马跃过暗渠,季路元微勒缰绳,稍稍减了些速度。 “今后我……” 未完的话止于突然袭来的香甜温软,郁棠不知何时兀自转过了身,抬手揽住了他的脖颈,长睫湿濡眉眼弯弯,轻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 喧嚣的风声似乎顷刻间都消失了,季路元身躯一僵,难以置信地垂下头来。 “阿棠你……” 话音未落,身下的马匹却骤然嘶鸣,被冷不防亲了一口的季世子一个恍惚,就这么意外松了缰绳,带着郁棠一起滚到了草地里。 作者有话说: 前排提醒,交通安全记心中,骑马的时候不要做这些有的没的事(严肃脸)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6节 第24章 御宴 ◎“公主就是这般黏人,一刻都离不开我,让郑大人见笑了。”◎ 距离御宴开席还有不到一刻的功夫, 消失许久的公主与驸马终于手挽着手,一瘸一拐地迈进了世子府的大门。 出降的仪仗到了世子府却不见新人,个个都不知所措地起了慌, 唯独郁璟仪气定神闲地坐在堂中饮光了一壶茶,眼下瞧着他们回来了,又颇为自觉地提步跟进内院,一面上下打量着这二人狼狈的姿态, 一面啧啧称奇道: “怎么着?您二位这是见义勇为去了?贼人抓住了吗?移交官府了吗?” 郁棠讪讪一笑, 搭着栗桃的手臂急匆匆进了盥室梳洗, 季路元则一脸镇定地尤自回味着那个吻,随手招来一旁的季十一吩咐道: “十一, 内院凌杂紊乱,贸然招待公主怕是会失了礼数, 你先请韶合公主出去。” 郁璟仪对他这隐晦的逐客令嗤之以鼻,“季路元, 我还不能在你这宅子里……” 她突然一顿,原本嫌怨的目光转为盱衡,饶有兴味地看向来人,端详的视线从头到脚将人扫过一遍,最终停留在季十一那张刚毅冷漠的俊俏面容上。 “韶合公主,外面请。”季十一恭敬垂首,冷声冷气地请她出去。 低哑的嗓音含蕴深沉,与他那张脸极为匹配, 同样地讨她喜欢。 世家公子们大多清雅俊秀,少有季十一这等粗犷劲直的存在, 郁璟仪眉头微挑, 淡淡‘嗯’了一声, 脚下却未动,只款款将右手抬起来,做出个要他搀扶的姿态。 鲜花汁子的香气随着她起手的动作飘然而上,金尊玉贵的天家皇女仙姿玉貌,精致的眉眼透着三分英气,勾起的红唇满满都是狡黠的意味。 向来不爱与人接触的季十一薄唇紧抿,犹豫半晌,到底还是缓缓递上了自己的左臂。 “有劳季侍卫了。” 郁璟仪又笑,从善如流地抬手搭上他的手臂,蓄着长甲的小指缓缓移动,状似无意地在他手背上划了一下。 “走吧。” …… 二人就此出了内院,不多时,郁棠与季路元也换了新的吉服,一前一后出来行盏。 今日是个大晴天,府邸之中红绸漫天,季路元一身鲜丽长袍立于堂中,乌发高束姿容融和,一双桃花眼熠熠灼灼,霞姿月韵,透着几分糜艳。 路过的两个宫婢小声嘀咕着咬耳朵,“驸马爷这也太……勾人了吧。” 对,勾人。 郁棠遥遥望着他潋滟的眉眼,心中莫名悸动,一时也像被他蛊惑似的,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 她方才换了一件颇为华贵繁复的大摆吉服,层叠的裙角上是尚衣监绣了整整五日的金线鸳鸯,加之先前本就饮了些酒水,此刻提裙款步,一时竟被那沉重的裙摆带得一个踉跄,足下一软,骤然向前倾了去。 “公主当心。” 前来参宴的郑颂年恰好站在她身前,赶忙伸手她扶了一把。 “公主您没事吧?” 郑少爷满目惆怅地看着这在鞠场上才对他青睐有加,转眼却又嫁给了镇北世子的俏丽公主,强忍着心中酸楚,怅然若失地又追问了一句, “公主可有摔伤?” “无妨。” 郁棠站直身体,“多谢郑……” “郑大人。” 方才明明还隔着老远一段距离的季世子眨眼间走了过来, “还未招呼郑大人呢,是我失礼了。” 他举着个黑瓷的酒壶,神色是一贯的温良和善,手臂却已经颇具占有欲地环上了郁棠的腰肢,手指微蜷,几不可察地在她腰.间捏了一把。 “唔……” 郁棠被他掐得又痛又痒,面上强装镇定,袖摆下的右手倒是忙不迭地动了动,循着季路元的臂膀去抓他的左手。 她本意是要阻止乱吃干醋的季某人继续胡作非为,可谁知季世子察觉到她的动作,下一刻竟是眉头一挑,反手攥紧她的腕子,一把拉到了身前来。 “公主就是这般黏人。” 季世子按着郁棠的手贴上自己的心口,面上赧然浅浅一笑,语气极尽显摆炫耀, “自从圣上赐婚之后便一刻都离不开我,让郑大人见笑了。” 郁棠:“……” 郑颂年连忙摆手,“季大人哪里话,您与公主琴瑟和谐,在下衷心恭贺还来不及。” “是吗?” 季路元又笑,“那我若邀请郑大人喝一杯,郑大人该是不会拒绝的吧?” “自然自然。” 郑颂年匆遽端起眼前酒盏,“我先敬季大人一杯。” “诶,郑大人与我同袍同泽,这点酒怎么够呢?” 季路元压下他的酒盏,友好地拍了拍郑颂年的肩膀,“十一,去拿酒坛来!” 郁棠:“……季路元,你冷静点。” 结果可想而知,季世子没能冷静下来,因此尚不及御宴行完,吐过三旬的郑颂年便已经被家中小厮连拉带抬地接回了府。 一举灌吐了郑少爷的季世子倒是清醒得多,面上虽也起了些醉酒的潮红,眼神却依旧镇定清明,脚下步伐稳健,行为举止较之平日甚至更为端然。 “季昱安。” 郁棠握着红绸同他喝合卺酒,在交臂的间隙里小声地问他, “你是不是喝醉了?” 季路元没说话,囫囵饮过了合卺酒,又夹起一块荤食与她行同牢礼。 他叼着一块酱牛肉凑向郁棠唇边,察觉到她咬住了牛肉的另一端,突然孩子气的挑眉笑了笑,高大的身量倏地压过去,玩闹似的在她唇边亲了一下。 郁棠登时一怔,还未反应过来,颈窝里又随即搭了个刚毅的下巴,季路元薄唇嗡动,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 “混账东西,我喝死他。” 他像是受到了天大的苛待,眸子里的委屈浓得都要溢出来,英挺的眉头紧皱着,松了口中的酱牛肉,又气不过地张嘴往她脸颊上咬。 “阿棠为何要同那丑东西笑?” “……”郁棠慌忙抬手抵住他的额头,心里明白这人是真的醉了。 她忙不迭偏头看向了郁璟仪,后者读懂她求救的眼神,一脸嫌弃地‘啧’了一声,起身宣了内臣。 “好了,礼节御宴都已经行过了,送公主和驸马入内院吧。” * 一众内臣于是将醉醺醺的季驸马搀入小院,栗桃栗果还留在前堂伺候,反倒是四个随郁棠一起离宫的眼生婢女一路跟了进去。 郁棠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那四人的面容,没让人跟进寝屋,只吩咐她们送来一盆凉水,之后便将人都遣出门外,合上房门,自己挽了衣袖去湔架子上的绸帕。 她细致地拧干了帕子上的水,又将绸帕摊在掌心散了散凉气,不过转个身的功夫,原本瘫倒在卧榻上的季路元便已经坐起身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黢黑的解酒药丸,又无声无息地冲她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嗯?” 郁棠不明所以,却也乖乖地不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季世子稍作歇缓,继而身形利落地翻身下榻,从衣箱里取出两身常服。 “将衣服换上。” 季路元压低声音,将其中一身递给她, “我们从后门出去。” 郁棠一时未动,“为何?” 季路元抬手替她取下头上繁重华丽的珠冠,“屋外那几个是你带来的人?” 郁棠摇了摇头,“我还正想着要同你说,方才在御宴上我便发现了,不只是内院,今日的前堂里也有许多我之前不曾见过的人。今番我出降离宫,身边就只带了嬷嬷,泽兰,栗桃与栗果,其余的大抵都是皇后在出降前夕塞进仪仗队伍的陪侍,平日里并不在我殿里伺候。” 季路元嗤笑一声,“果然。” 他将卸下的珠冠放到一旁,指尖顺势插|入郁棠的发间,不轻不重地替她按了按拉扯了大半日的发顶,而后又颇为自然去脱郁棠的大衫。 “辛氏眼下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帮她儿子夺回太子之位上,就连你出降的仪制都是郁璟仪借着陈贵妃的名义催着礼部去办的。我季氏一族与她辛家并非对立,她今日连亲都懒得送,又怎么会如此费心劳神地在你身边安插她自己的人?” 郁棠闻言一愣,“难不成那些人是?” 季路元没答话,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测。 季世子的身后站着十万镇北大军,永安帝心存忌惮,将他困在京中尤不安心,索性便趁着自己女儿的出降之礼,趁势往世子府中送进一些监视传信的内侍。 天子坐拥天下,心中却一不存社稷,二不纳山河,反倒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那些曾经为他开疆拓土,守护疆域的国戚近臣。 郁棠抿了抿唇,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枉死的辛令仪与小产的祯贵妃,那二人一个口口声声唤他姑父,一个日日沉眠于他榻侧,可到头来却是落得那样一个结局。 她黯然失色,口中不由得喃喃低语道: “他若真的害怕那皇位坐不稳,为何不试着多推行一些利于民众,巩固民心的良政纪纲?总好过整日琢磨这些腌臜……你给我等一下!” 季路元已经除下了她吉服的大衫,一双手紧接着又探向了她腰间的襦裙,郁棠红着脸推了他一把,将半开的裙带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季昱安,我自己来!” 她颇为羞愤地瞪了季路元一眼,扯开床幔,试图做一些聊胜于无的遮挡。 季路元拽着床幔的另一头不肯撒手,“你又不脱中衣,何必要将帘子都拉上?我不看着你,你又要开始磨蹭。” 半是抱怨半是嗔责的催促语气带着些久违的熟悉与亲昵,季路元怏然皱眉,仿佛还是数年前那个会站在冷宫后墙之下,一脸不耐地等着她出来,再妥帖带着她去湖心亭游玩的急性少年。 他二人这些天来时常偷摸见面,彼此间因为长久分隔而产生的疏离就此淡去不少。郁棠复又将帘子拽回来,“晓得了晓得了,我动作快些不就行了?” 她瞅准时机,‘唰’地一声扯上床幔,而后又快手快脚地褪下了襦裙。 “那我们现在又为何要出去?你若真的不想与父皇送进来的人同宅共处,难道不应该寻个合理的由头将他们打发出府吗?” 哪有主人家为了躲避眼线,自己主动离开的道理? 被隔绝在外的季世子‘嘁’了一声,拿过另一套衣衫换了起来, “这就是我要带着你从后门出去的原因了,穿好了吗?”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7节 “好了。” 郁棠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抬手撩开了纱幔。 季路元为她准备的常服是一套浅鹅黄的交领襦裙,最外层则是一件桃粉色的对襟比甲,衣领的位置用金线绣着大片盛放的海棠花,不论样式或是尺寸于她而言都颇为贴合。 郁棠站在铜镜前左右照了照,“这并非我衣箱里的袄裙,是你提前准备的吗?” 季路元含笑望着她,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 “嗯,你的衣饰我很早就着手准备了。” 两世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郑颂年:你们就可着我一个人嚯嚯是吧 第25章 借刀(一更)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因为我想亲你。”◎ 二人推开堂屋的小窗, 做贼似的翻出自家的内院,自后门一路绕到了季府宅邸的外围。 泽兰与商言铮彼时已经候在了那里,前者坐在墙角之下, 尤自闷闷不乐地托着下巴,后者则蹲身与她视线齐平,掌心托着只活灵活现的木雕老虎,一脸宠溺地逗着她玩。 “这是怎么了?”郁棠指了指泽兰, 转头问商言铮道:“你惹她了?” 商言铮连连摆手, “我哪儿敢啊, 是她要一刀斩了那贼人的双手,我出言劝了几句, 说那贼人不能伤,你们世子还要留着人家回去通风报信呢, 她就不高兴了。” “……” 郁棠哭笑不得地将泽兰拉起身,很快又反应过来, “嗯?贼人?什么贼人?” 泽兰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摊在掌心凑到郁棠的鼻尖下,“公主,有人在咱们宅子的四周洒了火油。” 季路元‘啧’了一声,将泽兰的手臂稍稍推远了些,“你让她闻这些做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商言铮‘啧’的比他更大声,揽着泽兰的肩膀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你说话就说话, 推我们家孩子做什么?” 季路元懒得理他,他神色晦暗地摩挲着手中的竹骨扇, 眉头习惯性地皱了皱, 随即意识到郁棠当下就在他身边, 便又刻意敛了敛眉眼间的戾气,努力做出个和善的样子来。 “那贼人已经回去复命了?十一跟去了吗?” 商言铮点了点头,“跟去了,但其实也无需十一跟着,我瞧着那贼人撒过火油后直奔隆北大街,江禄海的私宅就在那处,正如你先前所料,这人八成就是郁肃璋派来的。” “郁肃璋?他已经回京了吗?”郁棠讶然,“他为何要设计烧了你的宅院?” “当然是因为我娶了你,他心存不满又无计可施,所以只能用些龌龊下作的手段来撒撒气。” 季路元冷哼一声,合拢的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在掌心, “四日前我便发现了,江禄海的干儿子从京中的私炮房偷偷购入了一批火油,今日一看,这火油果然是郁肃璋要用的。” 言至于此,季世子勾唇嗤笑,超然绝伦的精致眉眼间具是一派的不屑与鄙夷,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鼠肚鸡肠又锱铢必较之人,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 一旁的郁棠暗戳戳地扬眸看了他一眼,心道你那心眼儿也比人家大不了多少。 季路元察觉到她饱含深意的游移目光,手中动作登时便是一顿。 “你如此看着我做什么?” 他收了扇子,一脸不悦地腾出双手去捏郁棠的脸, “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觉得我与他是一类人?” “……哪儿能啊?” 郁棠被他捏得直颦眉,讪笑着去掰他的手, “那我们现今该如何?直接报官吗?可那浇洒火油的人没能当场抓住,这事就算闹到京兆府,甚至闹到父皇面前,我们也不见得能讨到什么好处。” 季路元揉搓着她的脸不肯撒手,“为何要报官?郁肃璋既是想出气,深明大义又心胸宽广如我,自然要遂了他的心意,让他放了这把火。” ‘心胸宽广’四个字被他念得又缓又重,季世子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郁棠的下颌,瞧着她面颊微鼓的萌动样子,原本阴沉沉的眸子早在不知不觉间露出些笑意。 “咱们的好陛下送了那么多人来我的世子府,旁的不说,休憩的安排便是个首要的大问题。如若今朝旧宅损毁,匆忙购置的新宅又小,你说那些人该被安排到何处?” ——那自然是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 郁棠恍然大悟,“季昱安,你真聪明。” 她一面像哄小孩似的称赞着季世子,一面趁机将自己的脸颊从他手中解救出来, “可郁肃璋心思缜密,纵火之前势必还要再勘探一番,我同你留在府中倒是无甚大碍,其他人呢?” 毕竟水火无情,届时一旦火起,府中的老弱妇孺难保不会遭受些不测之忧。 “这就无需公主担心了。”商言铮接过话头,“季府里的人稍后便会被秘密送去新的宅邸,我会找些有功夫底子的人来代替府中原本的仆从做做样子。至于你与昱安,同样也不必留在这里。” 正直的商统领略一停顿,喜笑盈腮地望向了怀里的小丫头, “我同泽兰自会换上你们的衣服待在卧房之中,绝不会露出一丝马脚。” * 一场‘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的戏码商议完毕,四人就此两两分开,季路元牵来白马,又递给郁棠一顶兜帽,见她将面容完全遮蔽了,这才抬手将她托到了马背上。 他随即翻身上马,将郁棠搂在身前,双腿一夹马肚,白马便踢踏着四蹄跑了起来。 郁棠的马术都是幼时季路元亲自教的,早已习惯了与他共乘,只是今次,她却意外显得有些别扭,纤长的十指交叉在身前来回扭了扭,嘴巴张了又合,是个想说些什么却又颇有顾虑的样子。 “怎么了?” 季路元垂下眼眸,双手插入她的指缝之间顺势一扣,就这么同她十指交握地牢牢扯住了缰绳。 “是觉得有何处不妥吗?” “商大人对泽兰……” 郁棠犹犹豫豫,“我对商大人的了解仅限于宫中的那点传闻,他,他会不会趁机占泽兰的便宜?” 季路元闷声笑了笑,“人家两个师承同门,未抵京城时,待在一起的时日比你我都要长。泽兰自己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白马出主路,转而踏上了一条僻静小道,季路元缓下速度,又凑到她耳边问她,“饿不饿?你今日一路奔波,方才御宴上除去那一口酱牛肉,也没吃到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 他不提还好,此刻一提起来,顿时便惹得郁棠红了脸。 “你还说?”郁棠回过头来,半拽半扯地攥了攥他的衣领,“你既是有解酒药,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吃?反倒还要借着醉意故意戏弄我。” 季路元顺着她拉扯的力道倾身向前,含着浓浓的愉悦理直气壮地反问她,“你说为何?” 郁棠被他这么一问,还当真歪着脑袋认真思考了一下。她不自觉地捏了捏耳垂, “因为你知道郁肃璋会派人来洒火油?所以才会借着酒醉早些离席,将送亲的仪仗与御宴的宾客都提前送回去,好着手……” “自然是因为我想亲你。” 季路元打断她,轻笑着抵上她的后颈,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因为我想亲你。” “……咳!”郁棠被他惊得呛了一口气,抬手推开他的脑袋,“季昱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如此的信口胡言?” 季世子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我没有信口胡言。” 他边说边收拢双臂,鼻尖靠回郁棠的颈窝,瓮声瓮气地呢喃道: “我只是有些害怕,害怕我们饮过那盏合卺酒后,你就会在我眼前消失不见了。” 前世的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做过这样的梦,有时是在京中的世子府,有时是在平卢的季氏祖宅,然不论身处何处,梦里的郁棠都是一身凤冠霞帔,嫣然敛着吉服的大袖,笑眼盈盈地冲着他端起酒盏。 “季昱安。”她唤他,“过来饮合卺酒。” 季世子于是满心欢喜地上前与她交臂对饮,可每每等到酒水入喉,眼前场景总会瞬间变换,光影暗淡,目之所见转眼便消失殆尽。 他被迫从这美梦里清醒过许多次,起先还会怅然若失,久而久之便也麻木了,明白这梦中所盼所想之景,不过都是他眠思梦想下遥不可及的虚无幻境。 “我怕今日的喜宴只是一场梦,我并没有真正地将你从宫里带出来,所以才会在行同牢礼时亲你一下,确定你并非幻影。” …… 郁棠不说话了,默然良久才偏过头来,“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顿了一顿,“再说了,娶到我又不是什么好事,实实在在到手的益处几乎没有,弊病却是一大滩。” 毕竟她此番出降,不仅送亲的仪仗潦草塞责,封赏的食邑也同样少得可怜,莫说开新的公主府了,季路元原有的宅邸都要因着郁肃璋的妒意而焚于火海。 更何况若不是因为要娶她,季路元此刻早就该准备动身返回平卢,何苦还要如当下这般留在京中,殚心竭虑地应付郁肃璋与永安帝。 灿亮的半月眼微微黯淡,郁棠尤自攥了攥指。 “别说傻话了。” 季路元察觉到她的消沉,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我从来都没……” “季昱安。” 郁棠突然打断他,转头直直迎上了他的视线。 “我会想法子助你回到平卢的。” 瑟瑟凛风飒然吹过河滩,初冬落日徐徐隐入山峁,余晖斜映,郁棠就这么披着一身暮色,温柔又坚定地捧起了季路元的脸。 “过往之事虽然已成定局,但是你相信我,我会尽快想出办法的。” 她脸上的胭脂还未卸尽,眉心的花钿娇娆艳丽,一抹斜红缀在眼尾,如同群山万壑间成绮的云霞,流光溢彩又夺目灿烂。 季路元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这是他喜欢了两辈子的人,这人眼下就坐在他身前,恳挚诚笃地说要与他并肩而战。 他心下悸动,许久之后才像寻回神志似的动了动嘴唇。 “阿棠。”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8节 “嗯?” “我们再亲一下吧。” “……你呀!” 郁棠并拢二指,按着他的眉心将人戳得后仰。 “别闹了,天色不早了。”她复又转过头去,“我真的有些饿了。” 她抿了抿唇,声音忽然减小,“就算要亲,也等回府再……” “……” 季路元动作一顿,桃花眼蓦然暗了暗,“你说真的?” 郁棠却不再接他的话,她颇为贴心地主动将缰绳放进季路元手里,笑盈盈地又催了他一句,“快走吧。”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二更,回去亲! 第26章 狐狸精(二更) ◎她在失神的边缘告诫自己,季路元喝醉了会发疯◎ 新的宅邸是一间精致的三进院落, 季路元虽为世子,但他独身一人,府上的使唤本就不多, 郁棠从宫里带出来的人也就那么几个,是以他二人策马归来时,孔嬷嬷与季十一便已经妥帖安排完了各自的人,且还将府宅上下完全拾掇了个妥当。 主屋只有一间, 郁棠的衣箱自然被放进了旁侧的耳房里, 晚膳也是二人一起在房中用的, 孔嬷嬷依旧如在栖雀阁时的那般,带着栗果尽职尽责地站在桌旁为他们布膳, 郁棠只吃了三勺糖醋鱼便被嬷嬷止了筷,而后不过走个神的功夫, 面前的小碟子里就已经被放进了两块青椒。 “嬷嬷……” 郁棠撇了撇嘴,循着平日里的做派闷声闷气, “我不爱吃这个。” 孔嬷嬷不甚赞同地劝哄她,“公主就是挑食得厉害,吃些青椒是有好处的,太医院的王大人都曾……” 一句话尚未说完,坐在一旁的季路元已经提箸夹走了她盘中的青椒。 他面无表情地将青椒放入自己口中,只草草咀嚼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嬷嬷……” 季世子倏地咳嗽一声,似是被那奇特的辣味呛到了嗓子, 郁棠颇有经验地将自己的茶盏推给他,瞧着他饮了大半盏茶后才复又开口, “虽说食些青椒确实有好处, 但嬷嬷日后还是莫要再强求公主吃了。” 他放下筷子, 眸色柔和地将郁棠颊边垂落的发丝勾回她耳后, “公主本就是个不喜受管的性子,从前在宫里见制于人是在所难免,若是此番离了宫,还要如之前那般时刻受着约束,心境和在宫中岂不是没什么两样?” 说罢又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倒了一盏茶敬给孔嬷嬷, “嬷嬷若是相信我,日后就将这为公主布膳的活儿交给我来做。您也不必时刻在旁伺候着,明日我会让账房给您支些银子,您带着栗桃栗果两个丫头出街走走,也惬当地顾及顾及自己。” 昏黄的烛火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门前的琉璃屏风上,季路元躬身颔首,端的一派的情真意切。他身为柄政疆北的镇北世子,娶的又是个出降前连封号都没有的落泊公主,当下却如此谦恭地向公主身边的近侍奉茶,无论如何都有失身份。 孔嬷嬷忙不迭上前接他的茶盏,口中连声说着惶恐折煞,眼里却已经隐隐泛出些泪花来。 “好,如此甚好。”孔嬷嬷抹了一把泪,极为欣慰地笑了笑,“公主她,驸马能如此想,老奴便也安心了。” 郁棠始终沉默着坐在一旁,直到嬷嬷带着栗果退了出去,房中再无他人时,她才搁下筷子,走到外间冲了一碗蜂蜜水,晾至温热后端给了季路元。 “我记得你不是最讨厌吃青椒吗?方才怎么还吃了?” 季世子没骨头似地向后靠进了交椅里,当下没了旁人,他那点肃而有教的端持架子便也收了个彻底,显出些懒散不羁的真性子来。 “我不爱吃又能如何?你不是也不爱吃?” 他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碗中的甜水,“过去我瞧不见便也罢了,今番既然都瞧见了,自然该替你解决掉。” 随手将小碗放在翘头边的案几上,季世子皱皱眉头,感觉口中残留的青椒气味仍旧未能完全散去。 郁棠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问,“我再去替你冲一碗蜂蜜水?” 季路元摇了摇头,“喝水没什么用。” 郁棠作势要去耳房的小包袱里找蜜饯罐子,“梅子呢?我现在去隔壁取。” 季路元握住她两根手指不让她走,“梅子我也不想吃。” 他揉捏着郁棠的指腹,艳丽的桃花眼轻轻向上抬了一抬,像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窗边斗柜的最上层有个小竹箧,我想吃那里面的东西。” 郁棠于是又起身去替他取竹箧,边走边重拾话头道:“那将青椒剩着不就好了?嬷嬷不过就是劝一句,我若执意不吃,她也不会勉强。” 季路元道:“我不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嬷嬷的伺候免了,她乐得清闲,你也省得日日耍赖。” 他勾了勾唇,笑得一脸得逞,“嬷嬷最是吃软不吃硬了,现下不过靠着两块青椒,就换得了从此只有你我二人单独用膳的结果。如此,日后的每一餐你都可随心所欲,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愉悦的话音逐渐低缓,季路元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变得认真起来, “阿棠,你既是已经嫁给了我,我便会尽我所能地让你感到自在。” …… 沉沉的嗓音稳而郑重,郁棠听进耳中,脚下步伐不由一停。 她在窗前站定,神色不明地驻足回首,凝视的目光越过梨花马蹄足的长方桌案,正巧同季路元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紧邻斗柜的小窗尚未关合,此间月朗星稀,绵延的月光裹着窗下木芙蓉的浅淡香气缓缓淌进屋里来。季路元松弛地倚靠在这片香甜里,墨发如水,身姿如玉,黑漆漆的桃花眼中似是含着春日的第一缕艳阳,显得灿亮又多情。 从前宫中也会有一些年轻的侍从凑在一起讲小话,内容无外乎哪家的大人雄才盖世,哪家的公子样貌俊朗,每每说到最后,这话题便总会归结于同一人身上。 镇北世子季路元,谦谦君子,温柔敦厚,仙姿玉质,实属日下无双。 郁棠听见过这话许多次,却是次次都没往心里去过。 一来她十分清楚,季某人那张极具欺骗性的君子皮囊下掩盖的是何种急脾气又小心眼儿的臭德行; 二来她与这人青梅竹马,一同在那云谲波诡的后宫之中扶持长大,对于他比众不同的亲近与厚待,较之情.爱风.月,她更多地都是将其理解为一种趋于盟谊和亲情的相依为靠。 回想这桩骗来的婚事,倘若更改虎皮手翰一事行事成功,她绝不会‘趁人之危’地与季路元春风一度。 虽说对于那暮雨朝云的旖旎一夜,她也从不曾后悔过。 然今时今日之下,此情此景之中,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那些侍从说的是对的。 ——季路元此人,真的很容易令人心动。 桌角烛火徐徐摇曳,将屋内浸润得一片温煦。 ‘蔼然晏和’的季世子见她许久不动,眉头复又不耐皱起,起身大步向前,二指并拢着在郁棠的额间敲了一记。 “愣什么神呢?又磨磨蹭蹭的。” “……” 美好的幻象瞬间破裂,郁棠捂着额头,难得气急败坏地瞪他,“季昱安!你打人很疼你知不知道?” “我这又不是在打你。”季路元反驳了她一句,随即又心虚地攥了攥指,“知道了,下次我注意些。” 话虽是如此说,但他显然没什么要深刻反省的意思。生着薄茧的掌心囫囵按了两下郁棠额间的红印子,季世子搭着她的肩膀将人推至斗柜前,兴致勃勃地取下小竹箧递给她。 “打开瞧瞧。” 郁棠不明所以地扬眸睨他,一点一点掀开了竹箧的盖子。 …… 雪白的绸布是最先露出来的,继而便是一条晃荡摆动的毛茸茸的尾巴。 郁棠一愣,急忙转身将竹箧放在了季路元手里。 轻薄的竹盖被完全掀开,就此露出了其中一只不过数月大的小奶猫,皮毛水滑,眼瞳圆亮,身黄肚白,与先前被郁肃璋杀掉的团绒几乎一模一样。 小猫也不怕人,见着郁棠了便奶声奶气地‘喵’了一声,四肢一跃,仿佛等了许久一般,主动跳进了她怀里。 郁棠鼻子一酸,“这是……” 季路元腾出一手来揉捏她的耳垂,“是郁璟仪给了我团绒的画像,我寻了数日才寻到这只模样相似的。” 他放下竹箧,揽着人往小桌的方向走,“团绒大抵是担心你带着它离宫多有不便,所以才提前出宫来等你,阿棠以后就不要再为此介怀了。” “璟仪她……” 郁棠眨了眨眼,声音还是有些哽咽,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半晌之后才转涕为笑,脖颈低垂,极其珍视地蹭了蹭小猫湿漉漉的鼻头。 “季昱安,也要多谢你。” “无妨。” 说话间二人已经重又回到小桌坐下,季路元将竹筷递还给她,郁棠却没接,她今日一股脑地接收了太多的热忱,现下心潮无比澎湃,突然就起了些饮酒的兴致。 “季昱安。”她眸光粲然地提了请求,眼中满是熠熠的烁亮,“我们饮些酒吧?” “好。”季世子有求必应,随手从斗柜里拎出个酒坛,又拿了两个白玉的酒盏,十分纵容地先替郁棠斟了一盏。 他为自己也倒了一杯,入口才发觉这酒水甚是辛辣,于是又忧虑起来,一面担心郁棠喝多了难受,一面又不想拂了她的兴致,索性便加快了自己饮酒的速度,就这么将一整坛子烈酒喝了大半。 …… 夜色更浓,小猫已经蜷成一团钻进了竹箧里,郁棠小心翼翼地将箧子放在一边,而后才抬手抚了抚季世子染满薄红的精致面颊。 “季昱安,你没喝醉吧?” 季路元不说话,仅只沉默着蹭了蹭她的掌心,怔愣片刻后兀突起身,埋头牵着郁棠往卧榻的方向走。 醇厚的酒香就此被他飘动的衣摆款款带至里间,直至二人并肩坐在榻上,季世子才含着些浅薄的醉意,眸色沉沉地开口唤她的名字。 “阿棠。” 他挑着眉头笑了笑,神志已经有些飘忽,心里却还记挂着早些时候郁棠的那句‘回府再亲’。 “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郁棠茫然不解地抬起头来,瞧着季世子朝她努了努嘴,略一怔愣,很快‘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地拍了拍眉心。 “你若是不说,我都忘记了。” 说罢敛了敛袖子,身子正对着季路元,微微启了口。 榻间轻纱幔幔,灯火照进来便只余了些晦沉的昏黄,一片朦胧的暗淡中,唯有郁棠眼尾洇红,眸底水亮,饱满的唇.珠微微翘着,嫩红的唇瓣一张一合,季路元看在眼中,一个恍神,就听得郁棠问他, “这的确是件重要的事,我们该给猫儿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29节 季路元:“……” 郁棠还在自顾自地小声嘀咕着,她轻手轻脚地去抬小猫的后腿,想要先确认一下猫儿的性别,纤白的腕子不过堪堪探出去半分,很快就被身后的季路元一把握了住。 季路元自后擒住她的手腕,肩臂随之环上,眨眼便将她整个人都圈进了怀里。 郁棠身体一僵,“你做,做什么?” 季路元轻哼一声,裹着满身的酒气恣肆无忌地靠了上来,“公主。” 他瓮声瓮气地喊她,喑哑的语调含着点不满的愤慨和被人忽略的委屈,“我们的小公主怎的如何会骗人?公主先前答应臣的话,难不成都是说来玩笑的吗?” 他又开始使坏地称呼郁棠为‘公主’,银白的牙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她的脸颊,鼻.息粗而灼热,毫无阻挡地尽数洒在了她的脖颈间。 郁棠抖了一抖,察觉到他又开始咬人,便明白这人确实喝醉了,“你白日里吃的解酒药丸呢?我去替你拿来。” 她下意识就要偏头躲避,口中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再说了,我哪里骗你了,你别空口无凭地来诬陷唔……” 季路元已经将她压.进了榻.间,郁棠的口鼻避无可避地陷入柔软的绸枕里,窒息之感只在脑中走过一瞬,很快又被季世子捏着脖颈转过头来。 “我怎么诬陷你了?是你说回来之后要亲我的,时下满心满眼却只有那只猫儿,这不是骗我是什么?” 他用发.烫的鼻尖来回蹭着郁棠耳后的那颗红痣,行为举止都带着些醉酒之人惯有的黏糊和无赖, “阿棠,你先告诉我,我如此抱着你……” 低喑的尾音被他拉得又重又长,“或许不止是抱着,一会儿还要亲亲你?” 他哑声笑了笑,“你会感到被冒犯或是憎恶吗?” 郁棠被他撒酒疯一般措不及防又步步紧逼的迫近惹得浑身战栗,“猫,猫也是你拿给我的,又不是我……” 季路元在她腰间捏了一记,示意她不要避重就轻。 “……” 郁棠于是又张了张口,声若蚊蝇地呢喃, “不,不讨厌,不管是抱着还是亲……” 她说不下去了,季路元已然埋头亲了下来,额角抵在郁棠眼前的软锦上,墨染的乌发倾泻而下,彻底遮挡住了她唯一的光亮。 厚重的酒香肆意流窜在一片密闭的暮暮蔼蔼里,郁棠不自觉呜咽一声,唇上先是一阵钝痛,紧接着,这点钝痛就变成了热热的酥麻。 酒液的辛辣再次汇聚于舌.尖,尤要沿着齿列一路向里,郁棠这才意识到,这人在看似与她交杯换盏的对饮小酌中,究竟比她多喝了多少。 她在失神的边缘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记得季路元喝醉了会发疯,然令人晕眩的炽热却早已将她的神志搅弄得混沌一片…… 发完第一波疯的季路元后知后觉地收了些力道,辗转又放肆地继续热情吻着她。 惝恍的醉意最大程度地催发了他那点隐秘的渴望,季路元心中明白,现下尚且不到他们成好事的时候,季十九奉命前往平卢尚未归来,他的头顶此刻还挂着一把倒悬之剑,剑刃锋锐,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他不该动郁棠的。 即使他二人已经成了婚,他也合该保有郁棠的清白。如此,倘若日后他不幸命陨,郁棠也能毫无顾忌地再觅良缘。 出降礼之前他都一直坚定抱持着这个想法,直至二人纵马驰骋在无人的山岭间,郁棠主动回首亲了他一下,他这才恍然发现,什么动心忍性,什么能忍自安,只要郁棠站在他眼前,什么都无需做,他那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会在转瞬之间冰消瓦解。 ——那就亲亲好了。 季世子为自己寻了一条免于被心中的贪恋活活逼死的求生之路。 反正他觊觎了郁棠两辈子,早就在梦中同她亲.昵了无数次,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 “喵呜——” 尤在二人意|乱情|迷间,榻边的小猫忽然叫了一声。 双眸已经泛起水雾的郁棠瞬间清醒,也不知从哪里猝尔得来了力气,一把推开了季路元的脑袋。 “猫,猫还在床角呢!” 她推搡着季世子的肩膀,而后自己也坐起身来,就这么散乱着一头鬓发,满眼柔情地将猫抱了过来。 “……” 被推开的季世子黑着一张脸后仰靠在榻头上,合着低沉的粗.喘,极为不满地‘嘁’了一声。 他这哪里是带回来了一只猫,分明就是往宅子里请了一只狐狸精! 作者有话说: 其他人喝醉了:痛哭睡觉絮絮叨叨 小季喝醉了:咬人发.浪大胆发疯 另外我查了一下,青椒是十六世纪末,也就是明代后期传入我国的,因为背景架空,所以这里就默认已经有了哈。 第27章 小花 ◎就,就这么完了?啊对,恶疾堪愈,人之常情◎ 一场旖旎的亲吻就此中断, 郁棠敛敛心神,旧话重提地问他:“所以我们究竟要给猫儿取什么名字?” 她意料之内地没有得到季世子的回答,于是又莞尔地凑过去, 顺毛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季昱安,你怎么又在生气?别生气了。” 季路元哼出一声气音,浅浅地发过一次疯后, 他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清醒了些, 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郁棠的头发, 颇为随意道:“叫小花吧。” “嗯?” 郁棠惊讶扬眸,“小花不是……” 她方才已经看过了, 小猫是个男崽崽,虽说男崽崽也不是不能叫小花, 但‘小花’这个名字,分明就是季世子幼年时取给她的诨名。 她没有封号, 名字也不若其他皇嗣那般从‘玉’字,宫里的长辈与亲近人平日里便都称呼她为‘阿棠’。 季路元原本也是如此叫着,谁知某一日间,他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不依不饶地要为郁棠取一个只有他才能叫的名字。 “那阿棠不叫阿棠,要叫什么?”年幼的郁棠捧着块热乎乎的梅子糕,瓮声瓮气地问他。 “取名之事万不可马虎,嗯……就叫小花吧。”同样年幼的季路元苦思冥想地得出这么个名字, 心满意足地捏了捏她圆滚滚的脸颊。 时移世易,尽管数年过去了, 但他二人显然还都记得这一茬。 季路元勾唇笑笑, 肆无忌惮地犯着浑, “小花怎么了?日后回了府,你抱你的小花,我抱我的小花,这样不是很好?” ——好吧,他根本就没清醒多少。 郁棠回首睇了这口无遮拦的醉鬼一眼,倒也没出言反对。 因着‘郁小花’的名字已经有人叫着,小奶猫只得遵从父姓,得名‘季小花’。 解决了取名大事,郁棠又说要沐浴,季路元摇铃唤了人送水,不多时,栗桃栗果与季十一便提着热水走了进来。 “公主。”栗桃将热水送进净室,随后又从门外抱进来了一个小巧的妆箧,“这是韶合公主命令奴婢特别放进公主的嫁妆里的,韶合公主还说了,您若是忘记了这事,便让奴婢亲手将妆箧交给您。” 郁棠还当真是忘记了,她接过妆箧,捧在手里颠了颠,只觉其中玉石叮咚,似是钗环作响,便只当做了寻常的珠宝首饰,顺手放在贵妃榻边的小几上。 “等空了再看吧,今日要累死了。” 说罢卸了头上钗环,提步去了净室。 他二人的屋子较之新宅的布局大得突兀且离谱,净室也是一人一间,分别连着左右的耳房。此等设计虽说收整起来稍显不便,却是恰好免了郁棠的紧张与尴尬。 郁棠浸在热水里,半阖着眼靠在浴桶边缘,周身都被那暖融融的水汽柔柔地酝着。她尤自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待到神思松弛,脑中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适才被小花打断的那个亲吻。 那时的季路元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压.进了软.榻里,凶猛强悍又势不可当,热烫的臂膀连着背脊紧绷成一条流畅的线,双肩也随之耸出一个蓄势待发的弧度,如同林间捕食的威赫的兽,即使她明白这猛兽不会伤害自己,却也免不了被他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压迫感逼得呼吸困难。 之前没能体会到的‘至死欢愉’,今日借由一个亲吻倒是切身体会了个透彻。 郁棠红着脸掬起一捧热水,两片花瓣顺势夹在了她的指缝间,看上去又香又软。 郁棠的思维于是又开始跑偏,一如郁璟仪所说,季世子自小脾气坏,整个人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黑心石头,偏生一头发丝却是又黑又软。 她今日还发现,原来不仅是头发,季路元的嘴唇也是同样的软而温热。 哦,还有舌.头也…… 等等! 郁棠蓦地一愣,如梦初醒一般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脑中这荒诞的想法尽数甩出去。 “公主?” 一旁伺候她沐浴的栗桃不明所以,“公主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她取来布巾浸了热水,“公主今日戴了一整日的头冠,想必是脖颈酸了,让奴婢替您……” 妥帖的关怀戛然而止,布巾‘啪嗒’一声掉进浴桶里,栗桃掩着唇倒吸一口凉气,眸中再次浮现出了中秋宴那日复杂又心疼的目光。 郁棠顺着她的视线歪头瞧了瞧,就看见脖颈柔滑的嫩白之间,两个鲜明的红指印一左一右,正颇为招摇的对称缀于其上。 郁棠:“……” 这她可太熟悉了。 眼瞅着栗桃眸子一眨又要落泪,郁棠忙不迭开口制止她,“你别哭,我不疼,我真的不疼,季路元他也不是故意的。” 栗桃抽抽噎噎地沾了沾湿濡的眼角,“驸马,驸马他怎么能……” 主仆两个遂又待在净室里说了好一会儿小话,一个时辰后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季路元彼时已经合起床幔上了卧榻,郁棠瞧不清里面的光景,以为他醉意上头先行睡了,她犹犹豫豫地攥了攥指,纠结半晌,到底还是将栗桃遣出门外,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地拉开床幔的一角,手臂款款地探进去,眼睛还未来得及适应榻间的昏暗,人就已经伴着一声小小的惊呼,被季路元一把拉了进去。 层层叠叠的床幔急促晃动,不过片刻又徐徐垂落下来,季世子发出个使坏之后愉悦的低笑,鼻尖复又抵上她的脖颈,极为亲昵地缓缓摩挲了两下。 “怎么洗得这样慢?我等得都快困死了。” 先前潜藏的醉意似乎被热水又催生出了不少,季世子的面色较之沐浴前甚至还要更红上一些,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犯规的勾人。 郁棠惊魂未定地喘.息两口,随即又面红耳赤地淬他,“你吓死我了,困了你就先睡……” 脱口而出的‘睡’字半边像是卡在了嗓子里,郁棠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少顷之后才又道:“你,你日后就睡在此处了吗?” 季路元摩挲的动作一顿,“你方才还说不讨厌我亲你,现下又想让我去其他的地方睡?” 他还当真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可是这座新宅院不算大,时下除去柴房,大抵也不剩什么空房间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0节 郁棠吞吞吐吐, “倒也不必分房睡。” 毕竟是她算计了人家季世子在先,主动诓骗来了这场婚事且借此顺利离了宫。适才季路元又抱着她啃了那样久的功夫,想来这人也没什么要为那尚不知处在何处的‘天定姻缘’洁身自守的顾虑。 既是如此,她自然不会口惠而实不至,占尽了便宜再来摆谱端架子。 “我又不是那种自己吃完了饭菜就立刻掀桌的人……” 季路元被她的形容逗乐了,他沉声笑了笑,“那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睡的话……”郁棠继续支支吾吾,“我们这样一直抱着,如何能睡啊?” 她略一停顿,瞧着季路元眼角愈发浓重的绯色,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话说回来,你真的不需要吃过解酒药丸后再睡吗?” 毕竟他现在挂着那副纨绔子似的吊儿郎当的浪笑,看上去着实带着些反常的危险。 “这样抱着当然不能睡。” 季路元选择性地无视了她的第二个问题,他哑声回她,说话间胸膛震动,熨得她不自觉地起了战栗。 “况且公主的诺言还未兑现呢,你我二人如何能就此睡去?” “你说什么?”郁棠一脸震惊地扬眸看他,“怎么就还未兑现了?你先前明明……” “明明什么?”季路元理直气壮地反驳她,“先前被小花打断了,最多只能算你兑现了一半。” 郁棠:“你,你……” 尚不待她‘你’出个下文来,季路元就已经笑意融融地凑上前来,重新叼住了她鲜红的唇.瓣。 于是乎,一个时辰前的情景复又重现,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季路元在她的脖颈下垫了自己的手掌,彻底断绝了她躲避的可能性。 郁棠得失参半,虽说失去了呼吸的自由,却也不必再歪着脑袋被季世子捏的脖颈酸痛了。 口.舌间的缠.绵水.声啧啧不断,香露与皂角的味道在密闭的暗淡卧榻间肆意缠.绕,二人也不知又亲了多久,直到郁棠双目迷惘,正要承.受不住地伸手推开他时,季路元却猝然停下了动作,先一步抽离开来。 他的眸子终于清明了些,眸色却愈加晦沉,随手抓来一条薄被遮在自己腰.间,而后又将郁棠一把按.倒在了榻上,囫囵往她头上扔了另一条被子。 “困死了,睡觉!”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去,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突然被人施了定身咒。 一旁的郁棠竭力调整着促急的呼吸,半晌之后才扯下锦被,怔怔然眨了眨眼。 ——就,就这么完了? 思虑间床榻微颤,背对着她的季世子手臂滑动,闷沉哼了两声。 ——啊,对了,恶疾堪愈,人之常情。 郁棠被这粗.喘似的闷哼勾起了回忆,想到几日前泽兰的那番话,心头的疑惑顿时有了解释。 唉,说到底季路元也是因着她的缘故,才会凭白遭了这样一通无妄之灾。 愧疚伴着怜惜一同滋生,郁棠自责地叹出一口气,侧过身子,认认真真地替季路元掖了掖被角。 察觉到他的脊背瞬间僵硬,上下滑.动的手臂也猛地一停,又颇为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初冬正是进补的时日,你余毒堪清,本就需要大补,明日我便去小厨房,亲自为你熬煮几道药膳。” 季路元:? 作者有话说: 郁小花:别说了我都懂。 小季:……我觉得你不懂。 第28章 夫人 ◎“郁肃璋,放开我夫人。”◎ 季路元尤在自食其力地劝慰着他的勃|发冷静, 郁棠被他结结实实地亲了这么一通,先前的紧张局促倒是一扫而空,很快生了睡意。 熏过水沉香的锦被蓬松柔软, 季路元又睡在床榻的外侧,高大的身量将些疏的火光彻底挡了个完全。 郁棠就在这片昏沉沉又暖烘烘的小天地里掩唇打了个哈欠,缓声呢喃着催促他安寝。 “季昱安,我们睡觉吧。” 季路元闷闷‘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却是翻身下榻, 又过许久复才归来, 双手冰凉,沾着些净手后湿润的水汽, 身上的寝衣也莫名其妙地换了一件。 郁棠此刻已然极其困乏了,她艰难地撩了撩眼皮, 睡意朦胧地问他,“你怎么了?为何要大晚上地换衣服?” 季路元薄唇嗡动, 也不知答了句什么。 他站在床头甩了甩手,而后脱鞋上榻,熄灭烛火,连着被子一起将郁棠面对面地搂进了怀里。 这人又忘了收着力气,结实的手臂仿佛两条束缚的硬铁,然隔着一层不算薄的锦被,那点子束缚带来的压迫旋即便转为了沉甸甸的心安。 郁棠循着本能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嗅着他身上残余的淡淡酒气, 就这么酣然睡了过去。 她难得睡得如此安宁,迷迷糊糊间感觉心口的位置压了一块暖呼呼的大石头, 生着倒刺的小舌|头也在一下接着一下地不住舔舐着她的下巴。 她闭着眼睛笑了笑, 双手一抬一搂, 将趴在身上的小花抱了个满怀。 “怎么这么调皮呀,起的如此……” ‘早’字尚未出口,郁棠睁开眼来,发觉外间天光已然大亮。 孔嬷嬷没有循着惯例来叫她起床,栗桃与栗果也不曾传膳伺候,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唯有外侧的被褥上还残留着些许熟悉的温度。 “喵——” 小花昂首蹭了蹭她的侧颊,后腿一跃,轻巧地从她怀中跳了出去。 下一刻,季路元自外推门而入,容姿楚楚衣冠肃整,看上去比昨日端庄了不少,手上还提着个乌木的食盒,该是特意拿给她的早膳。 郁棠抱着被子闻声扬头,人还没看清,发顶就被季路元重重地揉了两把。 “睡好了?” 季路元将食盒放在榻前的小桌上,瞧着郁棠被自己揉得东倒西歪,又轻笑着取来翘头上的外袍,伸手拉了她一把, “既是醒了就过来用早膳吧,嬷嬷今日原本不到辰时就要叫你起床,我看你睡的香甜,费了好一通口舌才将她劝住。” 乌木的盖子被款款拿起,露出其中孔嬷嬷亲手熬煮的黏软甜粥, “粥是嬷嬷一直温在小厨房里的,但我方才走的急,似乎……” 他上下翻了翻, “果然,忘记拿汤匙了,长桌后面最上层的角柜里有干净的小瓷匙。” 家长里短的寻常对话自然而然地带出些松弛的舒和,郁棠顶着一头乱发睇他一眼,随即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第二个角柜吗?我离得近,我来拿。” 她将外袍的系带草草打了个结,而后便提步绕过眼前的矮凳,踮着脚尖去开那梨花木的角柜。堪堪将瓷匙握进手中却又遽然怔住,浅而短促的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 季路元眉头一皱,快步走过来扶她的腰, “磕着了?” “没有。”郁棠转身看他,“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习惯性地偏头瞥了瞥小窗的位置,神情里的愉悦畅快转眼褪去,只剩了些了了可见的戒备与提防。 “昨夜你的世子府……” 刻意压低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目之所见并非那扇灰蒙蒙的双交四椀菱花窗,而是被冰裂纹图的棂花分割成规律小块的浅黄丝绵纸,甚至因为屋子的朝向极佳,极韧又极薄的棉纸被光一照,还如琉璃一般在隐隐闪着光亮。 窗外没有借着打扫偷听的宫人,她也早就离开了栖雀阁。 郁棠脑中嗡然,当即愣在原地。 季路元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小窗,很快就明白了这是郁棠在宫中长久被监视后养成的习惯。 他难得一窒,缓了好一会儿才叹出了一口气,捧起郁棠的脸让她转过头来,意有所指地提醒她道: “阿棠,你现下已经不在栖雀阁了。” 修长的二指似是怜惜又似是安抚,轻而缓重地摩挲过郁棠的下颌, “不会再有人特意记住你的一举一动继而汇报给旁人,只要是在府中,你大可以安心地畅所欲言,不必再时刻提防处处小心。” “……” 郁棠没说话,仅只伏法认罪似的低垂着脖颈,季路元也不催她,握着她的手回到桌前,将盛着粥米的鸳鸯瓷碗推进她的掌心里。 浓稠的米粒隐隐散发着令人心安的香气,寝屋之中日光灿烂,郁棠抿了抿唇,许久之后才徐徐卸了力气,缓缓点了点头。 “对不起。” 她满含愧疚地抬起眼来, “我不是对你府中的人怀有戒心,我只是,只是一时忘记了,暂且还不习惯……” “也不需要事事都道歉。” 季路元打断她, “忘记了便忘记了,暂且还不习惯便慢慢去习惯。阿棠,我们已经长大了,不管是你娘亲还是孔嬷嬷,没人再会因为你口中的那些‘惹麻烦’而遭受什么苦楚。况且你也从未真正惹过什么麻烦,明明就是旁人欺负你在先,你娘亲和嬷嬷才会想要替你讨个公道。制造麻烦的从来都是那些欺负你的人,不是你。” 他说完这话,略一停顿,又并拢着二指不轻不重地在郁棠的额间敲了一记,瞧着她眉头微颦,脸上的郁色渐渐被嗔色取代,这才勾了勾唇角,复又将话题拉了回来, “好了,方才想问什么,继续问吧。” 郁棠慢慢呼出一口气,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用正常的音量将那秘而不宣的疑问道出口来, “所以,确实如你所料,郁肃璋昨夜真的烧了你的世子府吗?” 季路元点了点头,“今日一早便有人去衙门报案了,正阳大街现下已然炸开了锅,宫里怕是一会儿就会派人来。” 他看郁棠神色仍显颓靡,“要出去逛逛吗?把粥喝了,我带你去瞧热闹。” * 一碗甜粥最终只喝了小半碗,郁棠匆匆换上一身常服,而后便跟在季路元身后,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1节 纵马至正阳大街,宫里果然遣了人来善后,只是这人却并非镇抚司的锦衣卫抑或辛氏身旁的女官,而是郁肃璋身边的江禄海。 江禄海隔着老远便瞧见了他们的马车,此刻见着二人手挽着手迈下车来,又忙不迭迎上前关切道: “公主与驸马这么快就从医馆回来了?想必是无甚大碍,真是天恩庇佑啊。” 医馆? 季路元端着一脸和善的笑意,衣袍遮掩下的手指却是轻轻捏了捏郁棠的手。 郁棠于是会过意来,明白这‘去医馆’八成是商言铮想出来的脱身由头。 她暗自整理了一番神情,“是啊,大夫也说我们无甚大碍。对了江公公,衙门的人可查清楚了?这火因何而起?” 皎丽的眉眼明晃晃地显出三分惧色,郁棠后怕似的拍了拍心口, “如此危局险象,着实令人惧骇,若不是起火之时,我与驸马尚未熟睡,此刻怕是已经葬身火海了。” 她本意是要为自己与季路元这逃过一劫的警觉和幸运找个合适的理由,可谁曾想‘尚未熟睡’四个大字经由她一个新婚女子的口说出来,却是凭白带了几分旖旎暧|昧的味道。 火是丑时二刻起的,在这个时辰里,年轻气盛的一对新婚小夫妻尚未熟睡,干柴烈火地待在寝屋里,能干什么呢? 总不能是在谈经论道,作诗对对子吧。 众人一时沉默,江禄海身后的衙役们集体看破不说破,齐整如一地抬头望天。 季路元同样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歧义,他抿了抿唇,脸上虚伪的浅笑险些就要绷不住,如若不是江禄海还在眼前,他真想就此将郁棠这小傻子搂进怀中好好地抱一抱。 郁棠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不是,我是说……” 季路元又捏她的手指,颇为自然地截过了话头, “适才我已经去瞧过了,府中除去主院和东院,昨日随出降仪仗一同前来的宫人们所住的西院倒是无甚大碍。不知江公公今次可带了什么旨意出来?是让那些人继续住在我这残破的世子府,还是由江公公今日一并带回宫去?” 他语气温和,却是只字不提让人迁入新府邸的事。江禄海也明白他的态度,讪讪一笑道: “世子府此番遭了火灾,自是应当尽快腾了地方以行修缮,奴才领了车队,稍后他们便会同奴才一齐回宫去。除此之外,陛下还命奴才一并带了些存恤,烦请世子移步,到这边来看看。” 他突然改了称呼,尊季路元为‘世子’而非‘驸马’,显然是在说这存恤同郁棠没有半分干系。 季路元本欲牵着郁棠一道过去,郁棠却摇了摇头,“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在此处等着你。” 拉扯间江禄海又催促了一句,季路元皱皱眉头,到底还是由江禄海引着走到了别处。 …… 几乎就在季路元离开的同时,一辆蓝顶棚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了过来,郁棠站在原地丝毫未觉,直至那马车几近贴着她的脊背停在她身后,她才倏尔回过神来,转头挪动着让开两步。 车体晃动,靛青的车帘被人自里掀开,轻飘飘地拂过郁棠眼前。郁棠被那流苏的穗子惹得闭了闭眼,然还不待她睁开眼来,一只冰凉的大手就已经从中探出,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紧贴着腕子的水白玉扳指寒冽如霜,其上雕一鹞首,尖喙猛鸷,栩栩如生。 郁棠本能一僵,一瞬间如坠冰窟。 光影上移,果然露出了郁肃璋阴鸷的眉眼,那人轻笑了一声,笑意却完全不达眼底。 “我的好阿棠就这么急匆匆地嫁出去了,也不管大皇兄在宫中作何感想。今番恰好有机会,来,上来同大皇兄叙叙旧。” 说罢猛地用力,用着几乎要扯断她手臂的力气将她往车上拽。 “我,我不……” 掀起的车帘复又款款飘落,周遭雀喧鸠聚,宫人们来来往往,然所有人却都像是失明一般瞧不见她的挣扎。 郁棠紧咬下唇,感觉砭骨的黑暗即将要吞没她—— “放手。” 另一只手却在此时牢牢攥住了她的另一边腕子。 季路元不知是何时赶回来的,他低眉敛目,黑沉沉的眸子在这晦暗的光线里尖冷如刀锋,锐锐灼灼,含着毫不掩饰的威慑。 “郁肃璋。” 季路元一字一顿,如同誓死捍卫领地的凶虣,怒火熯天炽地,眼角眉梢都泛着狠意。 “放开我夫人。” 第29章 廉耻 ◎诚然这人在没喝醉的时候还是有些礼义……!◎ 唇角阴恻恻的弧度渐渐消散下去, 郁肃璋拧起眉头,“胆敢直呼本皇子的名讳,季路元,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季路元神色沉沉,“我还有更大胆的,你想瞧瞧吗?” 他手腕一转,那柄从不离身的竹骨折扇便已牢牢握在掌心, “世子府突生大火, 我回府探看, 却在不起眼的边厢里发现了形迹可疑的宵小之辈。我出于自保的本能,遂出手重伤了他, 这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也无人能说出我的错处。” 郁肃璋冷笑一声, “宵小之辈?镇北世子为我朝之栋梁,我听闻他家宅被毁, 遂特意出宫行体恤之举,却不想季世子竟以下犯上,失心疯似的出手伤人。这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也同样无人能说出我的错处。” “好啊。” 季路元也笑起来,他直视着郁肃璋,黑漆漆的眸子里是锋芒逼人的寸步不让。 “那你我二人今日不妨就赌一赌,将事情闹到陛下那里去。我是无甚干系,只是不知今次的这场大火若是追根求源地彻查起来, 究竟会耗费多少时日?” 他徐徐弯了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其实慢些调查也不错, 桩桩件件都掰开揉碎了抬上明面, 最好能一直查到二殿下重整旗鼓从西南归来, 保不齐他还能同皇后娘娘一起,向陛下提出些有用的建议和线索。” 言至于此,基本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告诫,郁肃璋危险地眯了眯眼,舌尖又缓又重地顶了顶腮边齿列。 自从郁肃琰奉旨西行,立储之事虽尤处在商议之中,太子的人选却基本已经尘埃落定。钦天监,礼部与工部近来日日筹算,只待择取个黄道吉日,正式将储君之名昭告天下。 然万事无绝对,储位之争本就云谲波诡,更枉论辛氏尚不干休,郁肃璋一日未得册宝,风险与变数便存在一日。为免横生枝节,东宫册封的诏谕自然是下得越早越好,郁肃璋这段时日也当修身律己,免得被旁人抓住把柄。 “如何?” 季路元挑衅敛目,竹骨扇中的锋利短刃已然划出半分, “要赌吗?” 郁肃璋不答话,眸光赫赫炎炎,冷脸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二人四目相冲,都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杀意。 “哎哟,世子怎的跑来这里了?真是让奴才好找。” 尤在两人僵持之时,江禄海已经小跑着从马车后方赶了过来, “公主怎的搭着车辕站着呢?想必是候在此处等了太久,感到疲乏了吧。来,奴才扶着您。” 他一面说着,一面顺势上前隔开季路元与郁肃璋针锋相对的灼灼视线,伸手探进车里,将右臂放在了郁棠的掌心之下。 马车内的郁肃璋凝滞片刻,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地松了手,靛青的车帘缓缓落下,流苏复又静止,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怜郁棠骤然失了其中一方拉扯的力道,虚软的身躯登时便是一个趔趄,江禄海又赶忙上来搀扶她,反被季路元沉着脸推到了一边,“不劳江公公了。” 他收了竹骨折扇,单手环抱住郁棠的腰肢,颇具占有欲地将人搂进了自己怀里,“公主有我就足够了。” 马车内又是一声森冷的嗤笑,江禄海连连讪脸,掸袖躬身,姿态愈发显得谦卑, “那是那是,世子眼下若还有旁的事情,大可先去忙着,稍晚些时候,奴才就会派人将所有的存恤赏赐都送到世子的新宅去,您也无需操劳,嘱咐府中下人届时收着便是。” 季路元将色若死灰的郁棠扶上马背,自己也旋即翻身上马,“好。” 言罢一夹马肚,就此带着郁棠离了此处。 …… 二人沿着正阳大街一路向西,直至走出数十丈,郁棠才惊魂未定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向后靠进季路元的怀抱里。 “阿棠,不怕了。” 季路元垂下头,薄唇轻轻碰了碰郁棠凉津津的额角。 “今日是我思虑不周,本打算带你先去看看那些眼线们无功折返的困窘样子,再到大街上随意逛逛,不曾想却是着了郁肃璋那混账的道。” “我不要紧的,只是……” 郁棠显然比他多了一份担忧,她惴惴不安地扬起眼眸,“此番同郁肃璋彻底撕破了脸,你日后的处境会不会更加艰难?” “无妨的。” 季路元拢了拢她冰凉的手指,“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况且若不是北上的钦差人选因着你我二人的婚事换成了郑颂年,我二人这层表面和谐的窗户纸早就被捅破了。” 他将话说的云淡风轻,郁棠听进耳中却是愈发愧疚,“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她黯然地垂了垂眸,“不论是钦差的人选还是今日的冲突,若不是我,你也不用凭白……” “早上同你说的话都忘记了?”季路元打断她,“说了无需事事都道歉,阿棠,你又没做错什么。” 他捏了捏郁棠的指腹,脑子一转,刻意换了个能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 “饿了吗?早膳你也没吃多少,我带你找家馆子吃些东西?” 郁棠从前鲜少出宫,更枉论在外面的馆子里用膳。 果然,她听了这话,脸上那副苦大仇深的忧虑即刻便淡了点,苍白的面色也因着起兴的情绪而恢复了些许血色。 “我们今日就在外面吃吗?” 季路元垂眸看她,“不习惯吗?那我们现在回府?” 郁棠连忙摇头,“我想在外面吃。” “好。”季路元轻笑一声,双手一勒缰绳,重新驶回了主路。 二人又走了大半刻的功夫,最终择了一家看上去最为热闹的馆子,由跑堂指引着一路上了三楼。 民间的酒楼与宫里的膳房不同,菜式菜名讲究的都是一个新颖吸睛,小二站在桌前兢兢业业地报菜名,郁棠好奇听着,每一道都觉着新鲜。 季路元又是有意要哄着她,但凡她多问一句的便都点了来,以至于到了最后,那张原本可供四人用膳的小桌已然堆得满满当当,上菜的小二无法,只得将他们换到了四楼暖阁的大圆桌去。 四楼用膳的客人较之三楼要少上许多,山水的围屏依循圆桌摆放的位置各自围隔出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空间,郁棠端坐其中,审谛的目光却隔着两层影影绰绰的浅黄绢素,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身后坐席的一对年轻夫妇。 那女子身怀六甲,润泽的面容上挂着个柔顺和婉的浅笑,手中握着柄瓷白的长柄小勺,正一勺接着一勺用着桌上的牛乳碎冰;身边的男子则偏身垂首,温声细语地劝阻着女子少食些凉。 季路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也想吃冰?”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2节 他作势要扬手唤来小二,“我叫他们现在去准备。” “不是不是。”郁棠急忙按下他的手,她又看了那二人一眼,随即压低了声音。 “你不觉得身后的人看着有些眼熟吗?” 她向着季路元的方向挪了挪,脑袋凑过去,同他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三年前的千秋节,我似乎在交泰殿里见过那名女子,你仔细瞧瞧,她是不是已致仕冯大人家的千金冯灿云?” 她越说越不自觉地靠近季路元,‘云’字音落,一双红唇已经几乎要贴上季路元的耳侧。 …… 她端的是个认真严肃的探讨姿态,然这副一本正经讲悄悄话的模样落在季世子眼中就变成了全然的可爱。季路元抿唇笑笑,被她无意识的撩拨惹得心猿意马,思绪早就不知偏到了哪里去。 坦白来说,昨夜酒醒之后,他其实有些惶恐。诚然他对郁棠的心思本就不单纯,心中也早就做好了要同她亲.昵的打算。但他二人成婚的契机说到底还是带有一些‘诱骗’的被动性质,他怕自己过度的孟.浪会让郁棠生出惧意,继而演变成对他整个人的厌恶。 今晨提着食盒未进门前,他心中都始终揣着点七上八下的忐忑,直到郁棠仰着头,冲他莞尔笑了笑,他才终于得到了那个令人安心又欢喜的甜蜜定论。 ——郁棠并不排斥与他过分亲密,甚至于在他二人相亲相近的友好交流中,她还带着点呆讷又迟钝的无度纵容。 破除原则底线这事,讲究的就是个一回生二回熟,更枉论季世子昨夜已经靠着一股上头的醉意,将他原本对自己的那点约束破得不能更破了。 冷白的二指缓缓拈了拈手中的瓷盏,季路元情不自禁地又想逗她,他象征性地短暂纠结了一下,很快便将心里那点克己复礼的君子礼泽抛在了脑后。 “嗯?阿棠说什么?” 季路元挑挑眉头,潋滟的桃花眼里遮遮掩掩地透出点坏。 “我方才走了个神,没能听清。” 他几不可察地仰了仰头,就此将自己的唇凑到了郁棠唇边。 “你靠近点,再说一次。” “我说,”郁棠无知无觉地向前倾身,“那女唔……” 她毫无防备地亲上了季世子软软的唇角,双目一瞠便要往后退,季路元却在此时愉悦地闷笑一声,颇有先见之明地按上她的后脑,慢缓又不容拒绝地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他亲得相当放肆,银白的牙尖甫一叼住她的下唇便不甚客气地反复辗转研磨; 然而又亲得相当克制,至少比起昨夜他二人在榻间的那种亲法,季世子这次连舌.头都不曾伸出来。 郁棠呜咽一声,晕晕乎乎地想着,诚然这人在没喝醉的时候还是有些礼义廉耻的,明白在外头的时候不能…… 呸! 她骤然清醒,不伸舌.头又如何?这压根儿就不是伸不伸舌.头的问题! …… 约摸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季世子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她的唇瓣,“我不认识那名女子。” 他随手替郁棠抹了一把唇边晶亮的水渍,一脸纯良地坐直身体,无比自然地重又拾回了话头,“三年前的千秋节我又不在,怎么可能认识她?” 说罢顿了一顿,尾调微微扬起,又小小地嘲笑了郁棠一番,“阿棠,下次不要再问我如此蠢笨的问题了。” 郁棠:“……季路元你!” “但她旁边那个男子我倒是识得。”季路元及时止住她的怒火,“是徐松寒的独子徐纳川。” “……” 郁棠眸光轻闪,愤怒的话音戛然而止。 果然,若不是今日亲眼见到,她一时还真忘记了,与徐家缔结了百年之好的正是当年主动致仕的冯家。 眼下北上的钦差虽已定了郑颂年,然徐松寒身为都察院御史,为人正直,在朝中又颇具威望,他若能上奏永安帝举荐季路元一同北上,此事说不定还会有些转机。 但正如郁璟仪所说,徐松寒坚执卓立又油盐不进,定然不会轻易听从郁棠的恳请。 可若这恳请之人换成他的子媳呢? 郁棠抿了抿唇,习惯性地抬手摩挲起了耳后的那颗红痣。 季路元一眼便看出她在作何种打算,他搭上郁棠的手,将她的手指握进掌心里,“阿棠,归返平卢一事无需你忧虑,你堪堪离宫,放松自在最重要。” 说话间徐冯二人已然起身要走,郁棠忙不迭也站起身来,悄声催促了季路元一句,“我们也走。” 季路元不甚赞同地皱了皱眉,“这就要走?你还没吃完……” “那你自己留在这里。” 郁棠头都不回地打断他,快手快脚地戴好了遮面的兜帽。 “……”季路元‘啧’了一声,索性自郁棠的袖袋里抽出帕子,草草包了几块她方才吃得较多的糕点。 而后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同郁棠一起跟在徐冯二人身后下了楼。 第30章 赤红 ◎前世小季失约的原因◎ 冯灿云搭着徐纳川的手臂出了酒楼, 顺着正阳大街一路款步向西,沿途买了些香烛瓜果点心之类的什物,还有七八个色泽鲜艳的香包和璎珞穗子。 郁棠看在眼里心思微动, 香烛和瓜果点心都是拜庙会用到的东西,冯灿云腰腹浑圆,瞧着月份该是不小了,徐纳川又始终鞍前马后地呵护着她, 走在街上都尚且如此地小心翼翼, 想来就算要去求神拜佛, 也定然会避免让她太过奔波劳累。 既是如此,他们要去的寺庙距离城中便必定不会太远, 京郊范围内符合这条件又有些名望的庙宇屈指可数,或许她可以循着这个方向再查一查, 与冯灿云来个庙中巧遇? 郁棠微颦着眉,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红痣。 那些香包和璎珞…… “是重光寺。” 身后的季路元随手拿起一个璎珞在她腰间比了比, “从隆北大街走小道,至多两个时辰就能到达重光寺,且寺里前些日子才收留了几个遗孤,香包和璎珞想必就是买给那些孩子的。” 啊,原来如此。 郁棠眼睛亮了亮,“季昱安,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季路元勾勾唇角,“你幼时的那些书都是谁教你读的?” 他搭上郁棠的肩头, 冰凉的指尖越过她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那肉嘟嘟的淡粉耳垂, “身为你半个夫子, 猜到你的想法又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这倒是句实话, 郁棠与郁璟仪固然自小也承翰林掌院训诲,可较之皇子们的课程,她二人学得更多的却是《女戒》《内训》一类的学问。 郁璟仪与她不同,她有陈家的幕宾私下教导,郁棠虽偶尔也能趁着陈贵妃不察时旁听几句,然大多数时候,她的学问则都是从季路元那处得来的。 郁棠弯着眼睛笑起来,有意地恭维他,“如此,季夫子确实是高才卓识又聪明过人。” 季路元毫不自谦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敛下笑容,轻哼一声,锱铢必较地开始翻旧账, “方才有人还冷声冷气地呵斥我来着,眼下却又夸我聪明,呵,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郁棠:…… 她心道这世上可再没有比季路元这厮更爱记仇的人了,面上却是愈发莞尔,极为熟练地开口哄他道: “我哪有冷声冷气地呵斥你?你别信口胡言地来污蔑我。” 灿亮的眉眼徐徐翘起个乖巧的弧度,郁棠想了想,又主动伸手去牵他的手, “季昱安,我两日后想亲自去一趟重光寺,你府中的马车可以让我用吗?还有,我需要一个驾车的把式。” 那些瓜果点心保存不了多久,明日后日又是两日休沐,拜庙的香客较之平常定然要更多些,冯灿云若想得些清静,八成两日后才会离府去往重光寺。 …… 季路元一时未答,黑漆漆的眸子沉沉敛了敛,其中暗潮涌动,竟是莫名透出几分阴晦。 他摩挲着郁棠的手指,薄薄的眼皮垂下来,半晌之后才轻声道: “可以,届时让十一驾车,我同你一起去。” 他二人堪堪完婚,季世子这几日都处在休沐之中,无需去鸿胪寺应卯。郁棠无可置疑地‘哦’了一声,笑盈盈地同他道了个谢。 说话间冯灿云与徐纳川已经走远,郁棠心中有了初步的计划,也不必再继续跟着他二人。她晃了晃与季世子交握着的右手,“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回府去吗?” 季路元笑笑,也学着她的动作摆了摆手臂,“你想回去吗?若是不想,总归着眼下时辰还早,我们可以再去逛逛。” 郁棠眉眼弯弯,“那就再逛逛。” 二人遂又沿着几条主街细致地逛了一圈,直至暮色四合才纵马归了宅邸。 郁棠之前从未持续走过这样多的路,甫一被季路元扶下马背便登时腿软得一个趔趄。季路元被她这幅没用的怂样子惹得轻笑一声,索性抬手揽上了她的腿弯,继而猛一用力,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单臂将她抱了起来。 他用的是个抱自家小孩赶集看庙会一般的举抬姿势,郁棠如此被他箍在身前,整个人顿时比他高出了一大截。 “季昱安!” 她冷不防失了重心,身子向前一栽,当即便小小惊呼一声,忙不迭伸手攀住了季路元的肩头。 “你能不能不要突然吓我!” 候在门前的栗桃栗果见此情状,一个个掩唇偷笑着跑远了,季十一倒是颇为镇定地大步上前,从季路元手中接过缰绳,欲要将白马牵回后院。 “十一。” 季路元开口喊住他,“你稍后将东西备一备,两日后我要与公主去一趟重光寺。” 季十一脚下一顿,“两日后就要去吗?”随即又看向趴在季路元肩头的郁棠,“公主也要一起去?” 诧然的疑问脱口而出,郁棠听进耳中,长睫轻眨,心头蓦地升起一丝怪异。 什么叫‘两日后就去’,‘公主也要去’?重光寺不是他们今日才堪堪探到的地方吗? 为何听着季十一的意思,季路元似乎早就对那处有所着意? 季路元没说话,仅只轻描淡写地瞥了瞥季十一,桃花眼中波光潋滟,含着点‘勿要多言’的隐晦训示。 他向后抻了抻脖颈,视线就此与郁棠平齐,毫不意外地瞧见郁棠那双熠熠透着谛思的黑亮的眼,于是又刻意闷声笑笑,手臂颠了颠,故意逗她道: “阿棠,我怎么觉得你今日用过那顿午膳,人都似乎变重了不少。” 他端的是个打趣揶揄的口吻,郁棠闻言立时一怔,揣摩的思绪就此被他打断。 她到底是作为公主长大的,虽始终不喜宫中的教条典则,然一些礼仪规矩却早已经深入骨髓,如今日这般毫不节制地大块朵颐,数十年来倒还是头一次。 郁棠脸红了红,“那你放我下来。”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3节 言罢顿了一顿,复又开口时便带了点恼羞成怒的嗔责与质怪, “何况,何况你昨夜明明才说了,只要我感到自在,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今日却又……” “我逗你的。” 季路元打断她, “且不说你压根儿没重,就算真的变重了,我也照样抱得动你。” 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内院,冬日里天黑得早,紧邻小窗的边几上搁着七八个燃着的铜烛台,火光璀亮,将主屋照得如白日一般灿然。 季路元将郁棠放在贵妃榻上,余光瞥见那猩红的烛芯子极快地闪了一闪,便又直起身来,语气自然地问她道: “我出去叫栗桃为你备水?你先沐浴,之后我们再用晚膳。” 郁棠无知无觉地点了点头,喜笑盈腮地看着他提步出了房间。 * 季世子下过吩咐后并未直接回房,而是沿着小院的回廊一路向里,最终来到了府邸西侧的一间小小边厢。 季十一已经候在了那里,此刻见他来了便躬身行了个礼, “世子,您吩咐要备好的‘东西’就在里面。” 季路元‘嗯’了一声,扬手推开了房门。 边厢暗而狭小,目之所及便只有一张四方的小桌与两把藤制的交椅,方桌的一角立着半根燃着的白蜡烛,蜡液蜿蜒,滴滴答答地落在桌下那被五花大绑之人的脸上。 “呜——” 那人听见动静,旋即蠕动着身体挣扎起来,他在一片阴晦的暗淡里吃力地仰起头,待看清来人的眉眼时,眸子里那点本就微弱的希冀瞬时愈加消散了去。 季十一蹲身抽出他口中堵着的粗布,默默站回门前。 “世,世子爷。” 季路元笑起来,“万公公这是怎么了?怎的见着我如此害怕?别怕啊,我只是许久未见公公了,想找个机会同公公说说话而已。” 他撩袍靠坐进藤椅中,冷白的十指相互交叠着扣在桌上,姿态松散闲适,仿佛将人套着黑布袋大费周章地绑来此处,真的只是为了同其闲话家常。 “世子爷。” 万公公讪讪笑笑,脊背抵着坚硬的桌角奋力向前,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张滴满了蜡油的脸凑到了季路元脚下。 “您想吩咐奴才做什么事,让季侍卫抽空递个消息就是了,奴才这等卑下微小之辈,哪儿配您降贵纡尊地亲自来见呢。” 他说着,脖颈愈加往前探了探,生着冷汗的鼻尖几乎就要挨上季路元的靴底, “不知奴才有哪一桩差事做得不合您的心意?您受累说出来,奴才日后必……啊!” 季路元猛地抬脚踩上他的脸,沾着泥土的长靴近乎暴虐地揉碾着他的鼻梁。万公公的面颊之上本就挂着些焦热的蜡油,此刻骤然受到外力,那点蜡油便如同生了刃淬了火,炙灼而锋利,正蠢蠢欲动着试图生生剜掉他的面皮。 “万公公哪有什么差事做的不好啊。” 季路元垂眸看他,桃花眼里是一片阴鸷的黑沉沉,声音却依旧柔而清缓,似是山林深谷间的悠远吟唱。 “你就是差事做得太好了。” 他终于肯抬起脚来,嫌恶地睨了睨万公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毕竟若不是差事做得太好,怎么会同时效忠二主,且还瞒了我这样久呢。” …… 前世之时,季路元曾在归返平卢之际,特地嘱咐万公公时刻关注着郁棠的处境,只道若是郁棠不幸陷入困局,事无大小,都要立即派人送信给他。 这人在尚且还是个备受欺辱的小太监时,季路元便将他捡到了身边,后来还一手将其送进了御马监。 季世子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由他亲手调教出的线人竟会被郁肃璋用着区区几亩良田便轻易收买了去。 前世的永安二十一年,郁棠在中秋宫宴上被赐婚于东宁世子,季路元彼时已经归返平卢,万公公有意将这消息瞒了一段时日,继而又在郁肃璋的授意下,伙同重光寺的和尚,在由京城派往平卢的讲经僧队中安插了几个携有疫病的僧人。 永安二十二年春,平卢突发时疫,疫病肆虐,然因太后驾崩,举国尚处丧期,加之郁肃璋有意干扰,永安帝刻意轻忽,这致使大半平卢百姓死亡的疫病时讯竟就如此被生生压了下去。 ——郁棠被赐婚的消息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掩埋在了桩桩件件的变故之中。 后来,疫病消除,春暖花开,京城众人尤自满心凄凄,平卢百姓尚且自顾不暇,没人再会主动提及,那久居宫中的美丽公主究竟是否被赐了婚,赐婚的对象又是何人。 直至永安二十四年,东宁王联同戛斯部落起兵造反,京城宁州同时大乱,万幸享有短暂安宁的平卢百姓在茶余饭后间连声唏嘘,只道宫中似是有个不甚受宠的小公主,在三年前被赐婚给了谋反的东宁世子。 …… 火光晃动,冉冉照亮了季路元眼底灼灼的猩红。 啪嗒—— 半截白蜡烛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向墙角,裹了通体赤血。 第31章 余毒 ◎“您若真的想同公主举案齐眉,当下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季十一并拢着二指按了按万公公颈间脉搏, “世子,人已经断气了。” 说罢手掌下移,又伸进万公公的前襟来回探了探, 拽出半块精巧的玉牌来,“令牌也在这儿。” 那玉牌通体漆黑,唯有正中雕有半朵栩栩如生的雪白莲花,这莲花本为完整的一朵, 剩余的半边雕在另一块玉牌上, 十日前被季路元从工部李大人的私宅中寻到, 交给了季十九。 季十九拿着另一半令牌,先一步赶去处理那混在讲经队伍中的疫病僧人, 季十一则始终留在京中监视着万公公,只待季路元下令之后将其绑来。 “你收着吧。” 季路元冷脸掸了掸袖子上凝固的蜡油, “十九的房间里还有上次从郑颂年身上摸来的玉佩,明日你便拿着这两样东西, 随意捏造个和郑家相关的身份,同我一起去重光寺里会会那个贼和尚。” “是,世子。” 季十一应了一声,将玉牌妥帖地收入袖中,旋即又张了张口,显出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来。 “有话就说。”季路元撩撩眼皮,二指弓起轻扣桌面,“别吞吞吐吐的。” “我……”季十一却仍是迟疑, 踌躇半晌后才终于开口道:“世子是否需要提前想个由头离开几日?” 他顿了一顿,“毕竟, 毕竟就快要到十月十五了。” …… 嗒—— 喑喑话音落地, 季路元身形一滞, 扣桌的手指就此停了下来。 十月十五啊…… 他复又拧起眉头,黢黑的眸底再一次徐徐覆上寒霜。 角落微弱的火苗骤然晃动,砭骨的凉风透过栏窗吹进屋内,季路元撩袍起身,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踱步走至了小窗边。 云锦的大袖顺势盖住了半边窗棂,昏黄的火光沿着他的衣袖缓缓爬上来,冉冉照亮了他领口袖口上点缀着的大片精致云纹。 那图纹是用银线绣的,暗夜之中亦显熠熠,流光盈盈,愈发衬得季世子眉眼苍白,带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自从中秋宫宴之后,他的面色似乎一直都没怎么好看过,白日里站在光下瞧着或许尚可,但每到夜幕降临,便总会透出几分难掩的病色来。 郁棠始终以为他是余毒未清伤了根本,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余毒未清,只不过那时刻困扰着他的毒却并非是辛令仪的舅舅下在茶汤中的急性毒药,而是过去尤在平卢时,镇北王亲自加在他饭食中的慢性奇毒。 哪怕活了两辈子,哪怕镇北王已然谢世,他都始终不明白自己的父亲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这下在他饭食之中长达两年的毒药不会即刻要了他的命,却会在每月十五的夜晚吞噬他的理智,他会变得嗜杀又狂躁,认不得任何人,甚至认不得他自己。 毒素若不完全清除,久而久之,失常的时日便不再只限于一个夜晚。他会变得越来越混沌,越来越麻木,直至完全失控,最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季十九最先在一年前的某个圆月夜里发现了季路元的异常,彼时若非因为他自己脚下功夫了得,怕是就要丧命于季世子的刀下。季十一四处为他寻访名医,可到头来却也徒劳无功。 季路元抿了抿唇,“你先将剩下的丹药给我。” 他口中的丹药即是一种能暂时压制毒性的烈性药丸,功效虽有,弊害却也极大。八月的中秋宫宴,他正是在服过此药丸后方能清醒入宫,然却在回府的当日便即刻呕了血。 季十一执拗摇头,“不给,世子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给。” 他上前两步,向来冷峻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些焦虑的神色, “世子,十九解决掉僧队里的和尚便会马不停蹄地前往平卢,按照您的指示去寻那黄袍子的道士。他脚程最快,一旦寻到了人,不消数日便能回来。您若真的想同公主长长久久地举案齐眉,当下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前世那场肆虐的时疫最终收束于一位云游四海的黄袍道士,那道士不仅写了药方终了疫病,还将季路元身体里的毒也一并解了。 “世子,您就听我一……” “别说了。” 季路元倏地打断他,锋锐的视线透过半合的小窗,遥遥望向了不远处的回廊, “阿棠来了。” * 傍晚策马归家时明明还是一片月明风清的恬静之景,不过沐个浴的功夫,天上竟是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个不停,郁棠待在房中擦拭着一头湿发,待到栗桃栗果将盥室收拾妥当,晚膳也齐备上桌,那口口声声说只是出去替她传个热水的季世子却仍未见归来。 郁棠抱着小花坐在桌边,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小花的背脊,她垂着眸子,看似宁心静气地替小花顺着毛,心思却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她总觉得季十一的那两句问话有些蹊跷,况且自从今日她提出要去重光寺之后,季路元似乎也变得有些怪异。 郁棠放下小花,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伸手接了一把檐下阴凉的雨水。 “栗桃,拿把伞给我。” 她遽然开口,转身从翘头上取下外袍, “你方才有注意到季路元去哪里了吗?” 栗桃小跑着将油纸伞递到她手上,“奴婢瞧着驸马像是往西边去了,公主,外边正下着雨呢,奴婢陪您一起去寻人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郁棠没让她跟着,独自快步迈出了主屋的大门。 …… 宅院的西侧大部分都是些放置杂物的狭小边厢,平日里少有人来,灯笼自然也点的少。郁棠撑着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踏上那条幽长的回廊,不过转个弯的功夫,背后就蓦地贴上了一片紧实的温热。 “阿棠来这里做什么?”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4节 季路元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脊背微弓,高大的身量大半露在外面,只将脑袋凑到她伞下,下巴搭进她的颈窝里,不轻不重地蹭了蹭。 “来找我的?” 郁棠被他无声无息的靠近吓得一个哆嗦,回首睨他一眼,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心口,“季昱安,都说了不要突然吓我。” 受了嗔责的季世子闷笑一声,双臂自她背后绕过来,轻轻盖住了她的双手。 略显冰凉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同样冰凉的手背,季路元愈加将人往怀里揽了揽,黑眸半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听起了廊间的雨声。 他堪堪料理完了万公公,周身此刻尤被那镂骨的悔恨与滔天的怒意灼得生生泛疼。 前世那些始终堵在他心头未曾纾解,同时也再无机会可以被纾解的痛疚与嗟悔,就此被往日的仇敌化为了嘲讽的利刃,厉声质问着他的疏忽与无能,强硬地逼迫他一遍又一遍去回想郁棠那本可以避免的悲凉结局。 …… “季昱安,你来这里做什么?” 阒然间郁棠已经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偏了偏头,馨香的额角款款碰了碰他的侧颊。 “晚膳早就准备好了,结果你好久都不回来。” 潮湿发间的香露气息随着她的动作氤氲扩散开来,郁棠嘟嘟囔囔,低弱的嗓音裹在连绵的雨声里,显得又甜又软。 季路元听进耳中,沉沉吐出一口气,感觉自己震荡的心绪渐渐稳定下来。 他埋头藏进郁棠的发间嗅了嗅,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阖着眼睛笑起来, “之前原本给你买了些消遣的小玩意儿,一直未能寻着机会拿给你,今日正好空闲,就想着来边厢里找找,谁知找了好久都没能找到,大抵是迁宅的时候弄丢了。” 郁棠‘哦’了一声,“无妨的,丢了就丢了吧。” 她笑盈盈地转过头来,“总归着我时下已经离宫了,日后我们可以一起再去买,不止是消遣的小玩意儿,从前我还在书里看到过……” 廊间落雨滴答,郁棠轻言软语,声音絮絮绵绵,尤为婉转温和。 季路元默默听着,眸光缱绻眷恋,深深凝视着她。 郁棠尤在掰着指头一一念叨,她兴致正浓,被夜风吹拂得冰凉的耳垂却蓦地一热,脑中一个怔愣,灼灼的呼吸已然覆上耳廓。 “阿棠。” 季路元毫无征兆地忽而凑上来,黏黏糊糊地同她耳语, “我们亲一下吧。” “……?!” 郁棠被他猝不及防的话题转换惊得咳了两声,她将油纸伞移开了些,“你,你又喝醉了?” “没有。”季路元又笑,重新将郁棠搂回怀里,“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只能在喝醉的时候亲你。” 漂亮的桃花眼徐徐向上挑了一挑,“再说了,你我今日在酒楼时,我不也同样……” 郁棠面红耳赤地抬手捂住他的嘴,“知道了知道了,你别说了。” “那——” 季世子唔声连连,不满的絮语透过阻隔的手掌瓮声瓮气地传上来, “那你到底同不同我亲?” 他拿开郁棠的手,沉沉的语调里含着些好似小狗吃不到骨头的委屈, “你昨日还……” “你闭嘴吧!”郁棠又去捂他,“我,我又没说不亲……” 她犹犹豫豫,到底还是劝服了自己,先是做贼心虚般左右摆头瞧了瞧,确定廊间此时真的无人,这才羞怯地抿了抿唇,双手攀上他的肩头,黑眸半阖,颤颤巍巍地踮起了脚尖。 季路元含着满目深切的愉悦,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眼睛,看着那沾了雨水的鸦黑长睫振翅如蝶,尤要扑烁着栖到他的心尖上。 …… 眼见二人已经到达了一个鼻尖相抵息息相通的极近距离,郁棠却在此时猝然停了下来。 “先等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里小季最大的顾虑就是这章说的中毒 第32章 恩赏 ◎言传身教地教她此刻应当如何开启对方的齿列◎ 郁棠又站了回去, 她清了清嗓,顶着满脸的绯色,认真且一本正经地问他道: “我们先讲明白, 你适才要求的‘亲一下’,是指今日你我二人在酒楼里的那种亲?还是昨晚在榻,咳,榻间的那种亲?” 毕竟极擅混淆视听, 强词夺理如季某人, 完全可以在他二人亲过之后, 再矢口抵赖说她亲的不对,继而没完没了地在这晦暗无人的回廊间持续肆意犯浑。 之前那个‘被小花打断的亲吻’不就是如此吗? 季路元被她出乎意料的问询惹得一愣,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却是很快就颤抖着肩膀笑出声来。 “阿棠。” 半刻前堆积的郁结彻底散去, 季世子笑得眼泛泪花,情不自禁地抬手去捏郁棠白嫩的面颊。 “你真是。” 他接过郁棠手中的油纸伞撑在头顶, 端着个揶揄的口吻半真半假地抱怨她, “有些人整日明里暗里地说我锱铢必较,结果自己不也是如此?” 坚实的手臂搭上郁棠的肩头,愈加将人往伞下揽了揽,季路元微偏过头,在郁棠的眉心处轻轻啄了一下。 “亲过了,走吧,先回去用晚膳。” …… 屋子里雪炭燃得足, 郁棠出来寻了他这么一通,又与他在廊间闹了一阵, 如此这般耽误了好一会儿功夫, 待到回了主屋, 桌上的膳食却仍是热气腾腾。 梨花木的圆桌中央放着一口描金的彩绘瓷盅,栗桃敛着衣袖揭开盅盖,小心翼翼地将其端至季路元眼前, “驸马,这是公主今日特地让嬷嬷为您熬煮的。” 丝丝缕缕的肉香随着她的动作迎鼻而上,季世子顺势垂眸,发现那是一盅羊腰枸杞汤。 季路元:“……” 栗桃与栗果简单地布过膳后便退了出去,房中一时再无旁人,郁棠取来小汤匙放进瓷盅里,见他始终呆愣着不动,又极为贴心地催了他一句, “快喝吧,当心一会儿凉了。” 季路元闭了闭眼,面上隐隐显出些气急败坏又咬牙切齿的隐忍神色。 郁棠不知就里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她取来另一只汤匙,舀出一勺补汤至自己碗中,垂首尝了一尝,“很好喝啊,而且我记得你一直都是吃羊肉的。” 季路元道了句‘没事’,眉头却仍旧微颦着,看上去实在不是‘没事’的样子。 郁棠于是又不自觉地开始反省自己,从归宅进门到边厢寻人,桩桩件件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难不成是因为方才在廊间没有亲他,所以这人才会直至目今都还在生闷气? 她越想越对这结论确凿不移,于是又浅浅叹出一口气,心道季世子此人果真是从小到大的难伺候,适才明明就是他自己不要亲的,结果不过盛个汤的功夫,他就又开始小心眼儿地发脾气。 可尽管如此又能如何呢? 她在‘巧取豪夺’了季路元之前,不就已经清楚知道这人是何种的臭德行了吗? …… “季昱安。” 郁棠抬了抬眼, “你靠过来些。” …… 与此同时,季路元也尤在沉默着进行自我劝慰。 他一面暗暗宽解自己,罢了罢了,郁棠对于风.月之事本就是个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状态,况且这人自小就喜欢胡思乱想,出了什么事都习惯性地将错处往自己身上揽,他今日若是不喝这盅汤,郁棠保不齐又要内疚不开心; 一面又顶着个仿佛身败名裂威信扫地似的悲痛神情,漠然拿起了白瓷的小汤匙。 他舀起一勺补汤,正默默要往嘴里送,冷不防听见郁棠喊他,便又将汤匙放下,脑袋凑过去,不明所以道: “嗯?怎么……” 唇角突然被人亲了一下,郁棠抬手揽住他的脖颈,灿亮的眉眼半阖着,卷曲的眼睫轻轻扫过他的嘴唇,触感酥麻,好似直接扫在了他心上。 她辗转着贴在那处轻轻压了压,很快又犹犹豫豫地伸出舌.尖,依循着记忆中季世子肆无忌惮的恣意方式,生疏又紧张地探向了他的齿列。 季路元身躯一僵,感觉自己的脑袋里霎时炸开了花。 怔怔间郁棠已经愈加地靠近过来,手指揪住他前襟的一点衣料,膝.盖挤进他的双.腿.间,仰了仰头,倍加抻着舌.头探入他的唇齿。 可无奈季世子仍处在大喜过望的呆愣之中,银白的齿列坚贞不屈地严丝合缝,郁棠几番尝试却仍不得其法,只得暂且撤开身,红着脸向后退了退。 “季昱安。” 她声音低弱,呼吸也有点乱,轻而软的语调听着不像命令,反倒更像是习焉不察又直白肆力的请求与勾.引。 “你张嘴啊。” …… 房中灯火晃动,郁棠眼前一花,还不待反应过来,高大的暗影就已经铺天盖地地笼了下来。 被她勾得气血翻涌的季世子不容拒绝地抬起她的下颌,言传身教地为她展示了此刻应当如何开启对方的齿列。 郁棠被他亲得呜声连连,季路元牢牢箍住她的腰,肩膀一沉,就此单臂将她抱了起来。 哐当—— 挡在身前的交椅被季世子十分暴力地一脚踹开,郁棠被这动静惊得一抖,下意识分神去瞧,偏头间四唇分离,不过转眼又被追了上来。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5节 季路元不满地哼哼一声,似是要惩罚她的不专心,薄唇愈发深重地压向她,甚至倒行逆施地尤要向里探去。 郁棠原本还在拍打着他的肩头,示意这人将她放下来,然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感叹季世子此人果然自小聪慧,极擅未雨绸缪,谋而后动。 ——毕竟她已经被季路元亲得双腿发软,一步都走不动了。 思虑间卧榻已然近在眼前,季路元连帘子都顾不得撩,就这么将她抵在榻头上,罩着层层叠叠的床幔放肆又热情地辗转吻着她。 郁棠远没有他那样绵长的气息,很快便受不住似的拽他身后的头发。季路元被她揪得脑后一痛,他闷声笑了笑,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开了郁棠的唇,大发慈悲地给了她呼吸的机会。 笼罩在头顶的床幔不曾掀开,目之所及依旧是一片昏黄的晦沉,二人就在这片闷热的狭小空间里四目相对,季路元抵着她的眉心低.喘两声,一如寻常朝臣得到公主的赐汤那般,语调喑哑又一语双关地同她道了声谢。 “臣,多谢公主恩赏。” …… 两日很快过去,第三日一早,郁棠便穿戴整齐,与季路元一同踏上了去往重光寺的马车。 季路元在扶她上车的间隙里努了努嘴,眼睛垂下来,示意她看自己下唇的那道小口子。 “阿棠,你看。” “嗯?” 郁棠搭着他的手臂坐进车内,“嘴角怎么了?” 她皱起眉头,“是因为最近天气太干了吗?我明日请嬷嬷为你炖一盅雪梨汤喝。” 季路元跟在她身后迈上马车,“不是因为天气太干了。” 他将车帘放下,微扬的眼眸里含着点遮遮掩掩的浪.荡笑意,语气倒是一本正经,像是在同她说什么至关重要的肃然正事。 “这是被你前夜咬的。” 季世子握住郁棠的手贴了贴自己的下唇,而后顿了一顿,用着十足娇弱的语气又补了一句, “你都不知道,可疼了。” 郁棠:“……”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季路元,在极短的时间里强自压下了想要撩开襦裙,给这人看看她腰间青紫手印的失志冲动。 郁棠克制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半晌之后才抽回自己的手,腰背挺直,意有所指地告诫他, “季昱安,我今日去重光寺是要做正经事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季路元被她正襟危坐的隐忍模样逗笑了, “阿棠放心,我不打扰你,昨夜我也已经给商言铮递了信,他会将泽兰送过去,届时我与十一留在马车里,由泽兰陪着你去寻冯灿云。” * 他们是卯时三刻出发的,未及巳时便抵达了重光寺。 泽兰彼时已经到了,揣着个四方的油纸包站在树下,远远瞧见郁棠了便小跑着迎上来,将油纸包递到了她手里。 “少夫人。” 她机灵地开口唤人, “这是奴婢从隆北大街左起第四间铺子买的桂花饼,您今晨起的早,想来也未用饭食,同少爷一起吃些吧。” 左起第四间…… 季路元眸光微闪,轻轻摩挲了两下手中的竹骨扇。 郁棠丝毫未觉,她从摊开的油纸包里捏出块糕饼一分为二,自己吃一半,另一半则颇为自然地转头喂给了季路元。 待到二人分食完一块桂花饼,泽兰才复又开口道: “少爷,有些庙宇不适合男子入内,少爷不妨就留在车上?您放心,奴婢会照顾好少夫人的。” “好。” 季路元应了一声,就这么挑着一双烁亮的桃花眼,眉目温煦地看着郁棠与泽兰款步走远。 …… 几乎就在郁棠踏入岔路小径的同时,季路元的眸色蓦地暗沉下来,其中晏然转瞬褪去,只余了些灼而精悍的锋锐与阴晦。 “我们也走。”他提步转身,“去会会那和尚。” 第33章 神算子 ◎小季报仇x2◎ 今日拜庙的人确实不多, 郁棠在山门殿附近来回绕了几圈,很快便瞧见冯灿云一左一右分别搭着徐纳川和一个小丫头的手臂,正自不远处的石阶下方缓步而来。 三人过了山门殿, 又一齐进入大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徐纳川便先一步跟随庙中的僧人去了法堂,冯灿云则在丫鬟的搀扶下继续前往观音殿。 郁棠寻着机会跟了上去, 瞧见冯灿云跪地摇签, 自己便也敛着裙摆跪到了与她相邻的蒲团上。待到木签落地, 她又忙不迭赶在冯灿云之前探出右手,将那支木签拾了起来。 “夫人, 给你的……” 她将木签递还给冯灿云,手都伸出去了却又故意一停, 眉头颦起,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忧虑来。 冯灿云一愣, “姑娘这是?” 郁棠看看她再看看签,嘴巴张了又合,欲言又止的恰到好处。 后方的小丫头最先沉不住气,“姑娘可是从这签文之中看出了什么?” 郁棠不置可否,只伸手指了指观音殿后的小巧凉亭,“夫人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同我去那处说上几句话?” 她顿了一顿,垂眼看向冯灿云隆起的小腹, 真心实意地担忧道:“夫人月份大了,还是不要久跪为好。” 冯灿云扬眸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好。” 几人遂又来到殿后凉亭, 泽兰与小丫头守在亭外,郁棠则搀扶着冯灿云坐在石凳上,她甫一落座,忽觉迎面而来的山风有些凛冽,于是又起身同冯灿云换了位置,让她坐到背风的地方去。 冯灿云笑了笑,“我夫家姓徐,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郁棠道:“徐夫人唤我垂枝就好。”她将木签搁在桌上,二指抵着签头向冯灿云的方向推了推,“不妨同徐夫人明言,我自幼同祖母研习斗数命理,适才瞧见这签便觉得有些不妥。” 她清了清嗓,放低了声音一本正经道:“敢问徐夫人家中可是有一位执而不化的老者?” “……”冯灿云眉眼一动,并未接话,算是默认了。 郁棠继续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签文告诉我,您家中的那位老者虽为人正派,然性格却略有些拘泥执犟,且这性子不日还会招惹一些是非。” 她又停了一停,深思熟虑似的颦了颦眼,“最近的一桩是非大概在七日内,您家中的小辈就要因着这老者的缘故受些厄难,不过这厄难倒是不大,徐夫人不必过于忧虑。” 这还是郁棠近几日来研精覃思,从前世的记忆中努力扒拉出来的一件小事,徐松寒不满兵部的陈大人私建雨棚遮挡主道,遂上了两道折子,毫不客气地将陈大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狠。 徐松寒任职都察院,这本就是人家分内的差事,陈大人无言可对又心有不满,干脆找了几个小厮,将徐纳川私下揍了一顿。 对面的冯灿云徐徐抬了抬眼,唇瓣微抿,是个疑信参半的迟疑神色。 郁棠笑笑,“你我今日相遇便是有缘,我也是看着夫人面善,因此才会多嘴提醒一句。不如这样?七日后的这个时辰,我会再在此处候着夫人,届时那变故若是发生了,夫人便来赴约;若是没有发生,您就当我信口胡言,揭过便可。” 言罢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徐夫人身怀六甲甚是辛劳,还是快快回去吧。” …… 直至冯灿云离了观音殿,泽兰才从后方走了过来,“公主,这位徐夫人会相信您今日说的话吗?” 郁棠抬手摩挲着耳后的红痣,“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她信或不信,听天由命吧。” 泽兰‘哦’了一声,随即又疑惑道:“不过公主怎么知道徐纳川七日之内就会挨打呢?” 郁棠摩挲的动作一顿,“我乱猜的。” 她含糊其辞,“徐松寒向来直言正谏,本就惹了不少人,但他到底还有官职在身,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人不便动他,自然只能拿他儿子出出气了。” 泽兰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有道理,那……” 郁棠赶忙握住她的手,岔开话头道:“我们的马车还停在原处吗?走吧,去找季路元。” “……是还停在原处,不过,” 吞吞吐吐的人这次由郁棠换成了泽兰,小丫头眸光闪躲,随意扯了个幌子, “不过世子向来喜欢吃重光寺的素粥,公主,我们要不要去膳堂带一份给世子呀?” 郁棠自是不会拒绝,她搭着泽兰的小臂一路向西,途径一处林口小径,又被密林之中骤然腾飞的群鸟吓得一抖, “那片林子怎么了?为何遽然会飞出如此多的鸟儿?” 泽兰讪讪一笑,“谁知道呢,怕不是要变天了。” 她急三火四,像是想掩盖什么似的加快了步伐,“公主,咱们还是快走吧,当心一会儿没粥了。” * 同一时刻的密林之中,一支红尾箭矢破风而出,飞鸟受惊而起,慧慈脚下一软,形色仓皇地摔倒在了地上。 他是这重光寺中的讲经僧人,住在偏室左起第四间的罗汉堂里,一炷香前,有个冷面的男人上门来寻他,男人虽说瞧着眼生,手中却有小郑大人的玉佩与万公公的令牌。 慧慈不疑有他,跟着那男子一路来到了后山的密林,谁曾想不过堪堪踏入林间,那男子便仿佛凭空消失一般转眼不见,继而不过撩个帘子的功夫,身后便有箭矢袭来,慧慈尚且顾不得疑惑,求生的本能就已经促使他逃起命来。 咻—— 尤在他手脚并用地奋力起身,又一支箭矢自后袭来,锋利的箭头深深插入他脚下,慧慈一个哆嗦,汗洽股栗抖抖瑟瑟,胆颤心惊地转过了头。 那将他带来此处的冷面男人复又出现,却是跟在一位形容灿丽的俊美男子身后,男子眉目含笑,一双桃花眼粼粼熠熠,姿态散诞闲适,手中还徐徐摇着一把精致的竹骨扇。 “二,二位施主……” 慧慈冷汗涔涔,随着季路元的迫近不住地向后退, “你们这是要……” “慧慈大师。”季路元笑了笑,“怎么不跑了呢?” 他走到慧慈眼前,撩袍蹲身,将插入土中的箭矢一把拔了出来,“你该继续跑的啊。”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悦的往事,眉峰应时聚了一聚,桃花眼中隐隐显出些怫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又补了一句, “啧,可惜今日没有下雪。” 慧慈在他轻缓的呢喃中变得愈加寒毛卓竖,“这位施主,你究竟是何人?小僧,小僧之前从未见过你,施主有什么话不妨同小僧一起回罗汉堂去说,何必要在这三千神佛的注视下拿刀弄杖?”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6节 “……三千神佛?拿刀弄杖?” 季路元又笑,“诚如大师所说,我确实是在三千神佛注视之下明火执杖的猖狂之辈。” 前世那场突发的疫病夺走了平卢过半百姓的性命,甚至因为暴毙之人无法入土,故而只能成堆进行焚毁。苍茫大地尸骸遍地,火光冲天,那个本该莺飞燕舞的春三月就这么被彻底掩埋在了一片灭顶的焦炙腐臭之中。 而那直接将疫病源头送往平卢的执刀者,现今竟还在满口假仁假义地劝他仁善? 凉津津的笑意完全褪去,季路元沉下眼眸。 “完全比不得大师心怀慈悲,兼爱无私。” 他缓缓收起手中的竹骨扇, “我听闻这重光寺中,慧慈大师的经文讲的是最好的,佛理常说要行无修之修,证无证之证,今日我便给大师一个求生证道的机会。瞧见前面林子的尽头了吗?大师若能在我射出三箭之后跑到那处,我便放大师离开。” 穹顶飘来几朵乌云,遮住了本就不甚明媚的太阳,庙中晨钟骤响,悠远绵长,似群山幽吟,又似丧钟鸣唱。 季路元站起身来,“大师,别愣着了,继续往前跑吧。” 他从季十一手中接过弓弩,肩臂隆起,将弓弦拉成了一轮满月。 “跑。” …… 箭矢割破冷风,咻咻连响三声,前方疾跑的身躯轰然倒地,小腿一箭,背脊一箭,最后的一箭穿胸而过,当场要了慧慈的性命。 季十一上前搭了搭慧慈的颈间脉搏,“世子,人已经死了。” “嗯,商言铮就在后山,把尸体交给他。”季路元冷着脸将弓箭扔回给季十一,“现在什么时辰了?” 季十一垂首算了算,“巳时三刻了。” 啧,耽误得太久了。 季路元皱了皱眉,“阿棠她们怕是已经离开山门殿了,我先下去,你将地方清理一下也速速赶过来。” 他说罢便走,眉眼间含着点将散未散的凶狠煞色,沿着来时的路疾步往马车的方向奔了去。 尚未行至车前,果然已经远远瞧见了郁棠,季路元脚下蓦地一停,不自觉攥了攥手中的竹骨扇,他本想就此理理神色,不料郁棠却在此刻抬起了头,心有灵犀一般扬眸瞭望了过来。 二人的视线顿时于空中交汇,郁棠当即一愣,恍惚在季路元的眼睛里窥到了些带着血色的锋锐戾气。 然下一刻,那点戾气便极快地消散在了冷风里,季路元鸦睫轻闪,桃花眼中旋即添了笑意。 “手里提的什么?” 他走向郁棠,若无其事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盒。 “给我的?” “嗯。” 郁棠短暂凝滞,很快又粲然颔首, “泽兰说你喜欢吃重光寺的素粥,我正巧从膳堂路过,就带了一份出来。” 她踮着脚尖往季路元身后瞧了瞧,“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十一呢?” “他有些人之常情的紧急之事,解决完了就过来。” 季路元揽着她往车边走,唇角勾了勾,笑容里有些刻意为之的轻浮与浪.荡, “说起来,公主昨日才赐了汤,今日又赠了粥,臣真是好生感激。” ‘赐汤’两个字粘稠地在他舌尖滚过一圈,再念出来时便自然而然地带了些耐人咀嚼的缱绻意味。郁棠显然也想起了昨日那‘汤’是如何赐的,她睇了季路元一眼,主动拉起他的手往车里走。 搭着季世子的手臂上了马车,又吩咐泽兰候在车下等着季十一回来,郁棠躬身探臂,待到季世子也跨入车内,这才‘唰’得一声拉住了车帘。 “怎么了?” 季路元伸手扶她,他此时就坐在边椅上,倒是比站立着的郁棠要矮上一些。 “阿棠要做什么?” 郁棠没说话,默默走进他分胯而开的双.腿间,双手捧住他的下颌,就此让他抬起脸来。 “季昱安。” 她细声呢喃着喊了他一句,甜而软的唇在一片昏暗中慢慢靠过去,轻轻在他眉心吻了一下。 “你别不开心。” 第34章 吻颈 ◎“公主和世子此时正在……在忙”◎ 季十一处理完了尸体快步归来, 老远就瞧见了与马车隔着一段距离窘然而立的泽兰。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他不明所以,“世子和公主呢?你为何不进去车里伺候?” “我倒是想进去车里。”泽兰讪讪一笑,“只不过公主和世子此时正在……”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 “在忙。” “……” 季十一脚下一顿,极有眼力地收回了那已然迈出一半的步伐。 诚然,公主与世子此刻的确正在马车里忙得不可开交,且这‘不可开交’还当真就是最为简单直白的字面意思。 郁棠被季路元紧紧抵在小窗上, 脖颈连着脊背避无可避地被那凹凸不平的雕花窗栏硌得生疼。她闷哼一声, 艰难地抬手拽了一把季路元的头发, 下一刻就被意会的季世子按着后腰,向前一把推进了怀抱里。 季路元顺势后移, 高大的身躯倚靠在紧邻小桌的边椅上,膝盖向上顶了一顶, 就此将郁棠垫高了些。 咵?—— 红木的小桌被他一脚带翻,其上茶盘坠落, 壶盖咕噜噜滚进角落里,甘甜的茶香顿时溢满了整间马车。 郁棠绵软地向后仰了仰头,声音都有些发颤,“茶,茶水都流过……” 季路元复又扣着她的后脑将人压回来,“硫镪水流过来我都管不了了。” 搭在腰间的大手持续上移,最终按在她的背心上,郁棠就这么被他牢牢禁锢在双.腿.中间, 如同被野兽叼进窝里的,湿了尾羽无法起飞的雀鸟, 汗津津水涔涔, 躲又躲不过, 跑还跑不掉。 马车之内昏而燥热,他们所处的环境又尤其的不安妥,且不说泽兰这个熟人就在车外候着,来往陌生孩童嬉闹追逐的动静也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郁棠嗅着空气里弥散着的淡淡的寺庙香火气,一时要被这大有径庭却又同时汹涌而至的庄重清净与糜.艳风.流逼迫地叫出声来。 然而她又实在发不出声音,羞耻又刺激的隐秘快.意只能在相交的口.舌之间肆意碰撞,季世子颇为霸道地禁止一切东西流窜出去,不论是那尤要含不住的涎水,抑或是她微弱又细软的呻.吟。 他这一次吻得相当的细致且缠绵,与郁棠心忙意急的着慌不同,季路元自始至终都带着些郑重其事的浓情蜜意。 先是认真又缓重地描画过郁棠的唇.瓣,继而敛着牙尖,黏黏糊糊地叼住那一小块热乎乎的软.肉,半是含半是吮地徐徐往他嘴里拖。 郁棠被他亲得脑袋发懵,酥.麻沿着背.脊一路向上,势要捅破车顶,冲到天上去。 她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新婚当夜二人也没羞没臊地抱在一起亲过了,且那时还是只穿着柔软的寝衣,双双倒在卧.榻里亲的,可彼时的感觉有此时强烈吗? ——完全没有。 那日她同样喝了酒,身体里也同样存着些许浅薄的醉意,这醉意虽不曾夺去她的神志,却有效地降低了她的五感。在那晚之后,她以一个连自己都十分惊讶的极快速度接受了‘季驸马’成为她的枕边人,且还十分尽职尽责,陆陆续续地又与这枕边人亲过几次。 每一次的季驸马都疯得要命又坏得要命,那点潜藏在君子皮囊下的真性子似乎借由这亲密无间的口.舌.之交完全露了个彻底。 郁棠对此并不厌恶,她在那灭顶的纠缠中同样能够感到淋漓的舒畅与新奇,可今日马车里的这个吻,却显然更多了几分…… 哐当—— 不知谁家的小孩足下一滑撞到了车辕上,郁棠猛地回神,这才察觉到季路元已经顺着她的下颌吻到了她的侧.颈。 “等,等一下!” 她怕痒地缩了缩脖子,眼底水雾弥漫,面上红潮更甚,整个人娇妍艳丽得不像话。 “季昱安,先,先不行……” 毕竟他们时下可是在外面,在外面! 她都已经能清晰听到那撞头小孩的母亲站在车前慢言细语的安慰声了! “……” 季路元身形一顿,重重呼出了一口浊气,他闭了闭眼,手指克制地攥了一攥,就此止住了那尤要向下探索的蓊勃趋势。 他又抵着郁棠的眉心冷静了一小会儿,继而才向后退开了一点,动作间发尾飘动,轻缓地拂过郁棠依旧泛着绯色的滚烫脖颈,惹得郁棠又是一缩,口中不自觉溢出一声嘤.咛。 ——很甜,也很动听。 似是不舍的挽留,又似是对他的全然肯定。 季世子于是撩着眼皮,满目怏然地看向她,“郁小花,你是不是又在故意戏弄我?” 郁棠极为震惊地对上他的视线,“季昱安,你是如何得出这个无凭无据的荒谬结论的?” 二人你来我往地斗了个嘴,而后便齐齐陷入沉默,季路元越过郁棠去拾掉在地上的茶盘,手臂堪堪贴近郁棠的小腿便感觉她倏地一抖,害羞似的往旁边挪了挪。 季世子应时闷声笑了起来,眉眼间那点残余的沉鸷终于尽数褪去。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亲了,你这是怎么了?” 他握着郁棠的脚踝将她往回拉,“行了,别躲我了,你没看到那边还有碎瓷片呢?坐回来些。” “哦……” 郁棠双唇嗫嚅,同样不明白今日的自己为何如此的大惊小怪,她垂首扯了扯袖子,“要不,要不我出去叫泽兰和十一回来?” “好。”季路元替她撩起车帘,“下车的时候当心些,需要我扶你吗?” “不用。”郁棠提了提裙摆,“我自己可以跳下去。” 她说罢就要起身,临至车门前却又被季路元拽住了手腕。 “等等。” 季世子捏着她的下巴,颇为自然地替她抹了一把湿.濡的唇角。 “行了,现在去吧。” 郁棠耳朵又是一红,逃命似地跑下了车。 ……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7节 回程的路上一片阒然,郁棠默默饮了两盏凉茶,待到心头的那点热潮散去之后,她才转头拉了拉季路元的袖子, “有件事一直没找着机会问你,十九呢?我从离宫之后似乎就一直不曾见到过他。” 季路元顺势将她的手握进手中,“我有事交代他去做。” 他略一停顿,“还有,过几日我要外出一趟,最快要到十六才能回来,届时你若是想出府,记得带上泽兰一起。” 郁棠丝毫无疑,“嗯,我知道了。” * 七日一晃而过,第八日的巳时,郁棠与泽兰再次来到重光寺,她行色匆匆,下了马车便埋头直奔观音殿,还未跨过殿门的高台阶,余光就已经瞥见了不远处冯灿云颔首浅笑的身影。 郁棠眸子一亮,忙不迭迎了上去。 二人循着旧路坐到小凉亭,冯灿云拢了拢手中的汤婆子,先郁棠一步叹出口气, “果然被垂枝姑娘说中了。不瞒姑娘,我夫君虽未入仕,然阿公却是食天家俸禄的。自你我二人那日一别后,我夫君第三日便被阿公的同僚堵在了暗巷里。幸好我心中记挂着垂枝姑娘的话,一早给他提了个醒,他带着三个小厮出门,这才不至于被人打得太惨。” 郁棠闻言一愣,“不至于被人打得太惨?” 所以还是挨打了吗? 冯灿云掩唇莞尔,也明白郁棠在震惊什么,“我夫君自幼便想成为一名武将,无奈天资不高学无所成,每日便只能在家中打些修身养性的强健拳法。但他对自己又有些莫名的……”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唇角绷了又绷,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地笑出声来, “总之,他觉得以他的功夫加上三个小厮,对付那些歹人绰绰有余,然后他就被余了。” 这话说得俏皮又淡定,显然冯灿云并未将自家夫君挨打的事放进心里去。 郁棠若有所思地扬眸看她,冯灿云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容颜温良,气度和婉,可听着她方才的那一番话,这冯家的千金贵女似乎也不若想象中那般…… “垂枝姑娘。” 尤在她思索之际,冯灿云已经复又开口道: “你那日曾说过,以我阿公的性子,不日还会招惹一些是非。现今这第一桩是非我们已经躲过去了,不知后面的第二桩第三桩,又当如何躲避?” 郁棠心下一喜,面上却仍是一片镇定,轻咳一声,红唇微启,就此开始了那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她从五行八卦说到阴阳命理,从生辰易经说到紫微斗数,先是极尽所能地妄言了一番,而后回归正题,义正言辞道: “道理便是这么个道理,徐夫人的阿公与朝中五行带有木土的同僚短暂相克,若能寻个理由上言,暂且将这位同僚外派出去,您夫家的困境自然可解。” 秀丽的眉峰轻轻聚了聚,郁棠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神态,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最好将其外派到偏北的方位。” “……” 冯灿云一时未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眉垂首着轻声笑了笑。 “原来是为着这件事呀。” 她抬起头来直视郁棠,一双婉丽的杏眼突然透出几分狡黠, “前几日我才听程家千金说,宫里有位公主出降给了镇北世子却并非心甘情愿,今日一瞧,唉,那程家千金的话果然信不得。” 冯灿云向前倾了倾身, “姑娘的确思虑周全,话术也切实严谨,就连方才的五行命理都寻不出半分悖谬之处。我原本就略感忧心,待到夫君确实出了事,对姑娘的话便更是深信不疑。如此这般地过了几日,直至昨晚才恍惚觉得姑娘有些眼熟,继而思虑了整整一夜,这才回忆起你我二人似乎于三年前的千秋节上有过一面之缘。” 她将自己的汤婆子放进郁棠手中,双手交叠比在身前,恭恭敬敬地朝郁棠行了个万福礼。 “臣妇,见过公主殿下。” 第35章 思念 ◎她真的,有些想他。◎ 气氛一时无比尴尬。 “你……” 片刻之后, 郁棠才终于像个被人戳破了谎言的低劣神棍一般讪讪开口打破了沉默, “徐夫人既是已经认出了我,今日为何还要来赴约?” 冯灿云不答反问, “公主是如何得知我会来这重光寺的?” 郁棠略一犹豫,将香包和璎珞的事如实告诉了她。 冯灿云又问,“那公主可知,那些遗孤是从何而来的?” 郁棠摇了摇头, 就听得冯灿云继续道: “京郊十里坡的河堤前些日子坍塌了一段, 压死了几个筑堤的工人, 这事多少算个事故,然工部的几位大人为了保住头上的乌沙, 却并未据实上报。死伤瞒得滴水不漏,上头的补偿自然也没有, 村子里的百姓无法,只得寻了个难民的由头, 将那些孩子送到这重光寺里来。” 她用的是个平静的叙述语气,郁棠听进耳中却是瞳孔一震,衣袖掩盖下的手指蓦地攥了攥。 冯灿云也垂眸绞了绞帕子,她停顿半晌,突然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鲜红的糖酿酸果递给郁棠, “公主在民间吃过这果子吗?糖酿酸果是我自小便爱吃的,价钱便宜,味道也极好, 只是制作起来却有些繁杂。幼时街上卖这东西的摊贩还有许多,近几年来却是愈发的少了。” 她说到此处又是一停, 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我问过父亲原因, 父亲只说世道艰难,从商的百姓为了饱腹,自然是什么简单赚钱就卖什么。我理解他们,心中却也倍感悲凄,这天下明明就曾海宴河清,然现今因党派纷争,百姓性命于那庙堂中人便如万状棋盘里的黑白棋子,无人上心无人在意,我亦困于其中,遂也只能遮眉闭目地糊涂过这混沌日子。” 清婉的语调渐渐变得沉缓又坚定,冯灿云扬眸看向郁棠, “公主疑惑我今日为何要来见你?其实原因再简单不过了。我虽向来都知自己才疏德浅,势孤力薄,但公主今番既是找到了我,镇北世子又非那朝中污浊之辈,天地尚有机会复归肃清,我生为大勰子民,自然应当出一份力。” …… 观音殿前清香起,诵经祈福的百姓跪地叩拜,眉目端而虔诚,心中仍怀希冀。 郁棠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 “徐夫人。” 她抿了抿唇,很快又坚定地改了口, “不,冯小姐,多谢你。” 冯灿云弯着杏眼摇了摇头,“公主客气了。我夫君向来与我站在一处,今日过后,我二人自会寻着一切机会尽力劝服阿公,公主若有什么新的法子或是吩咐,也可派人自徐府的后门递信给我。” 她莞尔着笑起来,又将袖袋中的糖酿酸果尽数倒出,款款放进郁棠的掌心里, “这东西现下难买的很,我如今就只剩这么多了,今日全给了公主,他日若有机会,公主可要记得十倍百倍地还给我。” * 二人达成共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并肩而行着经过观音殿,前方却突然跌跌撞撞跑来两个小和尚,郁棠下意识伸手护了护冯灿云的腰腹,缓声问了一句,“大师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小和尚满目惊慌地抬起头来,“前方,前方发现了半截断臂,血肉模糊甚是可怖,二位施主可莫要再往前走了。” 郁棠微颦起眉,“寺庙之中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断臂?是在前方何处发现的?” “就,就在观音殿旁的小树林里。” 小树林…… 郁棠一愣,突然就想起了七日之前树林上空群鸟惊飞的反常画面。 “夫人,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冯灿云身旁的小丫头跼蹐不安地扯了扯衣袖,“谁知道那断臂是活人的还是死人的?如此腥晦之物,冲撞了您可就不好了。” 郁棠虽不信这些,却也同样担心冯灿云受到惊吓,“确实,你还怀着身孕,别过去了,换条路快些下山吧。” 冯灿云瞭目望了望,她原本还想过去看看,此刻被郁棠和小丫头一左一右地劝着,便也生了罢休的意思。 “好,那我就从西边下山了,公主也要当心些。” 说罢步调一转,搭着小丫头的手臂先一步离开了观音殿。 泽兰自她身后迎上来,“公主,咱们也走吧。” 她稍稍停顿,随即又颇为自然地补了一句,“一截断臂而已,公主就算去瞧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您若想知道后续,奴婢过几日再来打听打听。” 这倒是句实话,郁棠略一迟疑,到底还是‘嗯’了一声,“走吧。” …… 季十一三日前随季路元一同离了府,直至今日都未归来,驾车的是个名唤‘小叶’的小侍从,泽兰下车时让他去对面西南边的山口候着,他却理解成了西南边的对面山口,赶着马就驶去了相反的方向。 是以郁棠与泽兰一路出了山门殿,形形色色的马车瞧见不少,却是唯独没能找见自己家的那一辆。 “小叶这人真是!” 泽兰忿忿淬了他一句, “我从前就和世子说过,小叶这人脑袋不灵光,世子还总说我刻薄!” 郁棠笑起来,“你别往心里去,他是最没立场说别人刻薄的人了。”她安抚一般拍了拍泽兰的手臂,“走吧,总归着今日时辰还早,我们去找找小叶。” 二人遂又折返了一段,择了条林间小路往山门殿的对面走。 小路幽深僻静,就连踩踏在层叠落叶上的‘吱吱’脚步都清晰可闻,泽兰扶着郁棠绕过两棵错节盘根的拔地古树,正要开口同她说些什么,耳中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这树林并非是寻常香客会走的地方,平日里合该少有人通行,泽兰霍然拧眉,袖中匕首悄然划出半分。 哒哒—— 马蹄声愈近,泽兰屏息凝神,脚下错开一步,身躯紧绷,做出个蓄势待发的防御姿态。 “公主,一会儿若是来者不善,您就……” 她话音未落,郁棠却已经福至心灵地先一步瞥见了不远处马背上季路元的高大身影。 这人瞧着似乎比离府前更消瘦了些,眉目之间隐隐透出点病态的苍白,眼下挂着一片淡淡的青色,一副整夜不曾安寝的疲惫样子。然一双眸子却异常黑亮,其中满含笑意,正闪闪熠熠地遥遥凝望着她。 “世子——” 泽兰也瞧见了人,双手挥舞着激动跳起来, “公主在这里——” 说话间季路元已然纵马逼近,他勒紧缰绳,却未翻身下马,而是身子一低手臂一揽,就此将郁棠捞到了马背上。 “季昱安!”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8节 郁棠惊呼一声,忙不迭扶住了那箍在她腰间的坚实手臂。 白马的速度仅只慢了一瞬,转眼又踢踏着四蹄跑了起来,冷不防吃了一嘴泥土的泽兰‘呸呸’吐了两口,苦着一张脸跟在白马后面追了几步,“世子,我怎么办啊?” 这山林如此之大,她可不想靠着两条腿走着去寻小叶那傻子。 “要不您下来,让奴婢骑马先带着公主回……” “商言铮就在后面。”季路元的声音远远地传回来,“等他过来接你。” * 白马逆风疾驰,如迎头浪花,一路涌入了无人的林间深处。 季路元捏着郁棠的下巴让她转过头来,脑袋一低便含住了她的唇瓣,他这几日险些要被心中的思念逼得发疯,此刻终于见到了人,当即便恨不得将她直接揉进怀里去。 他想,人果然是欲壑难填的动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二人从前明明就两地相隔着分离过许多年,可他却从未如今次这般渴尘万斛。 不过短暂地与郁棠朝夕相处过数日,他就已经再难适应那些没有郁棠的孤寂岁月了。 “阿棠。”季路元喑哑地呢喃着她的名字,满是柔情的吻如金蝶振翅般落在她唇角。 “嗯。”郁棠阖了阖眼,软软地应了他一声。 她其实也有些想他,这人三日前带着季十一离了府,虽说离府之前特地为她买了好些消遣的小玩意儿,每日也会派人送信回来,但到底不如尤在眼前时显得热闹。 夜晚入寝时亦是如此,明明世子府的卧榻和栖雀阁中的相差无几,她从前也是一个人睡惯了的,可仅只与季世子同床共枕了一段时日,她就莫名因着身侧的几日空寥而觉出些从未有过的清寂与冷清来。 煦暖的晨光透过参天的树冠泼洒下来,细碎地铺在她的眼皮上,郁棠弯了弯眼睛,鸦睫轻颤,主动抬手揽住了季路元的脖颈。 “季昱安。”她又轻又慢地唤了他一句,在接吻的间隙里细细喘.息着问他,“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季路元抵着她的眉心沉声笑了笑,“稍后我们一同回府,这个月我都不会再离开了。” “为何要稍后才回府?”郁棠扬眸望进他的眼底,绯红的眼尾如同缀着烟霞,“你一会儿还有事要做吗?” “因为——” 季世子难得在此刻还有耐心同她一问一答着喃喃絮语,但他的耐心却显然只能维系几句话的功夫,‘为’字的尾音尚未落尽,他便又垂下头去,重新将人吻了住。 掌心贴上郁棠的腰肢,款款向前送了一把力道,郁棠便避无可避地跌进他怀里,囫囵被他抱了个满怀。 山风烈烈,身下的白马尤在奔驰,小路凹凸难行,坑坑坎坎的无序颠簸也转头成了帮凶,助纣为虐似的推着季路元的舌.尖往里探。 郁棠就在这荒唐又放肆的欢.愉里湿了眼睫,她嘤.咛一声,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她真的,非常想他。 第36章 断臂 ◎“季昱安,你别着急,我会好好为你进补的。”◎ 二人一时都有些情.动, 半晌之后,郁棠才气短地拽了一把季路元脑后的发丝,呜呜咽咽地示意他适可而止。 季世子勒紧缰绳, 难得听话地向后仰了仰颈,兴风作乱的舌.头顺势退了出来,薄唇却还贴在她的唇角边,意犹未尽一般地反复轻缓摩挲着。 “阿棠这是什么毛病?总是喜欢拽我的头发。” 他抵着郁棠的下唇半真半假地怨怪她, 说话间唇瓣开合, 有一下没一下地含过那一小块嫣红滚烫的馨香软.肉。 “照这样下去, 你迟早要把我拽成一个秃子。” 郁棠顺着他的话稍稍联想了一下,当即便弯着眼睛轻轻笑了起来。然而很快的, 她就又被季世子说话时的热气惹得一阵战栗,于是只能忙不迭地偏头去躲他尤在作怪的嘴唇。 “谁让你总是亲得这么凶?” 郁棠心虚地辩解了一句, 抬手替他按了按后脑的发丝,“我, 我是受不住了才会拽你头发的。” 季路元略显轻佻地挑了挑眉,“如此阿棠就已经受不住了?那倘若日后……” 他倏地一顿,及时将这不堪入耳的后半句风.流话咽回了口中, “总之我没有亲得很凶,再说了,阿棠若真觉得我亲得不好,那下次由你主动来。” 他端着个严肃又正经的语气,显得十分善解人意似的, “毕竟我可比你要好伺候多了,不管你是要选床.榻间的那种亲, 还是酒楼里的那种亲, 亦或是你我二人几日前在马车里的那种亲, 我都能够……” “季昱安。” 郁棠顶着满脸的绯色强行截断了他的口无遮拦, “方才重光寺的和尚在小树林里发现了半截断臂,你知道这事吗?” “……” “断臂?”季路元眸光轻闪,却是很快恢复了正常,“此刻听你说起才知道。” 他神色平静地抖了抖缰绳,白马便又踢踏着四蹄缓慢跑动起来,“怎么突然想起问我这个?” 郁棠向后靠进他怀里, “我也是在你离府之后才想起来的,这重光寺似乎是当年先皇后初至都城时派人修建的,算是与郁肃璋渊源颇深的圣寺,可眼见立储在即,寺中却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也不知是否会对即将到来的册封大典有所影响。” 季路元嗤声笑笑, “影响倒是不会有,但定然会让郁肃璋烦躁好一阵子。凭空出现半截断臂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断臂属于何人,且在这断臂之后,是否还会继续出现些旁的东西。毕竟未知的威胁才是最为折磨人的。” 他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垂首蹭了蹭郁棠的发顶, “不过说起来也是他罪有应得,谁让这混账那日在世子府的旧宅门前给你苦头吃。老天有眼,让他尝些教训罢了。” 郁棠若有所思地扬眸看了他一眼,唇瓣微抿,没有答话。 思虑间季路元已经纵马驶出了山林,他问郁棠,“要直接回府去吗?有没有什么想玩想买的东西?” “没有。”郁棠摇了摇头,莞尔冲他笑笑,“直接回去吧。” * 冬日里天黑得早,尽管白马逐日追风,可待到他们归了府,天边却仍是渡上了一层浓郁的暗色。 晚膳依旧是二人待在房中单独用的,菜式还是每日惯常的菜式,可不过只经历了几日短暂的分离,两人之间的相处状态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郁棠眉眼弯弯地望着季路元,将今日与冯灿云的一番对话仔细讲给他听,末了又叹息一声,连连感叹道: “我从前总觉得自己读了许多书,可经过今日与冯家小姐的一番交谈,却发现自己竟是个只会坐而论道的空架子。” 季路元笑着替她夹了一筷子鱼肉, “别这样说你自己,更何况冯灿云也并非是一般的寻常女子,她的父亲当年不过冠岁便状元及第,后因不满朝堂时局又主动致仕暂避锋芒,与他那固守成规的死脑筋亲家可是完全不同。此等进退可度又识时达务的聪明人,养出冯灿云那样的女儿诚然也没什么奇怪的。还有……” 他顿了一顿,“阿棠,你是怎么了?为何从回府后便一直看着我笑?”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来,且还笑得如此的绚丽璀璨,明亮的半月眼中光华盈盈,直惹得他心猿意马,神荡魂摇,筷子都要握不住了。 “有吗?” 郁棠将拣过刺的鱼肉夹回到季路元的盘子里,丝毫不觉此刻自己的脸上正带着些小女儿怀春一般的羞愉之态, “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平日里都冷眼给你脸色看似的,我对你不一直都是如此吗?” 季路元哼笑一声,“一直如此?公主也就这一句是句真心话了,诚然你平时里确实没给过我脸色看,可却经常会在背地里暗戳戳地翻我白眼。你以为我没发现吗?五日前的晚膳上你就……” 郁棠偏过头去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果然无时无刻不在记仇和翻旧账。 “啧。” 季世子立时不悦地皱了皱眉, “你瞧你又来了,给我把头转……” “话说回来,” 郁棠突然打断他,身体向前倾了倾,鼻尖抽动,小狗一样凑到季世子的脖颈处轻轻嗅了嗅。 “季昱安,你这三日在喝药吗?” 方才在重光寺的密林间她便闻到了,这人的身上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甘苦药味,这气味熟悉得很,从前在郑颂年的如意书斋,她与季路元脸贴着脸藏在书架间的狭缝中时,也曾在这人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你是身体不舒服吗?离府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 季世子话音一停,慢吞吞地放下了筷子。 “也不是身体不舒服……” 知道她已经发现,自己再强行辩解也只会显得欲盖弥彰,季路元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随意扯谎道: “只是最近天气转凉,所以我让十一为我熬了几帖补药。” “……啊,”郁棠唇角一撇,“这样啊——” 她颦起眉头,担忧的语调拉得又细又长,望向季路元的目光里即刻便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怜爱。 时近冬月,京城的气候确实在渐渐转冷,然府中最为年迈的孔嬷嬷都无需在此刻便抓药进补,年轻体壮如季世子却早早就开始饮起了那涩苦的药汁。 数月之前的蹴鞠赛上,季路元明明还是逸群绝伦身姿卓异,现下不过短短数月,这人便已经一脸微恙之容,连补药都需得喝了。 ——他果然还是被辛令仪舅舅下的那味毒药伤了根本。 郁棠如此想着,一时愧从中来,疼惜之情更甚。 “无妨的。” 她略一犹豫,到底还是敛了袖子款款起身,轻怜重惜地主动上前抱住了季路元。 温热的掌心慢而轻缓地抚着他的后背,郁棠用着一副‘我都懂得’的口吻和语气,小心翼翼地安慰他道: “季昱安,你别着急,这事急也急不来,我会好好为你进补的。” 季路元:“……?” * 与其同时,隆北大街一间奢靡的宅邸之中,郁肃璋眉头紧拧,正一脸怫然地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江禄海躬身垂首,引着孙大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殿下,孙大人来了。” 孙大人上前一步,“禀殿下,今日之事臣已经亲自去查过了,重光寺内的半截断臂暂时还无法确定出自何人,观音殿外的小树林也仔细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39节 郁肃璋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直起了身体,“孙大人,来,你过来些。” 他勾着唇角,待到孙大人跼蹐不安地走近了,这才抬手攥住了他的前襟,隔着一张长桌,将他的半边身子拉到眼前来, “我怎么瞧着你最近胖了不少呢?嗯?大抵是京城的饭食太过美味……” 阴鸷的眉眼间隐约透出几分压抑的暴戾,郁肃璋眸光渐冷, “这将咱们的孙大人养得脑满肥肠,整个心思都被糊了住!” 他霍地向前扬了一把手臂,袖摆顺势垂落,又猛地将桌角茶盘一具扫到了地上。 “你还有脸和我说没发现任何异常?下回是不是要等尸体放在我窗下,放在我榻边,放在我眼前,你才能发现异常!” 他语调震怒,细听之下甚至还有些愤激引起的轻微颤抖, “你们这群饭桶!那是母后的重光寺,是母后生前最为尊崇的观音殿!眼下竟因着一截来历不明的断臂染了污浊!” 描金的瓷盏碎了一地,孙大人被郁肃璋推得后退两步,茶叶茶梗落在头上,他却也不敢抬袖去擦,“殿下恕罪,是臣的疏忽,是臣的过错!” 他撩着袍子跪在地上,“殿下前些日子让臣去盯着季世子身边的两个近卫,然那二人过于狡猾,臣不得已才将京中的几个高手都调派了出去。” 涔涔冷汗合着滚烫的茶水徐徐从他头顶淌下来,“但好在臣于此事上尚有所获,这才没有辜负殿下的一番信任。” “……” 郁肃璋阖了阖眼,强行按下了心中的怒火,“发现什么了?” 孙大人道:“臣发现季世子身边那位较为年轻的侍卫十日前偷偷离京,似是要沿着官道一路北上。” “北上?”郁肃璋睁开眼,“回平卢?” 孙大人摇了摇头,“那侍卫的行踪极为诡异,还不能确定此行是否就是平卢的方向,但臣发现,他似乎沿途都在寻找一位道士。” 道士…… “不管什么道士,你也跟着去找,务必要在这人之前找到。” 他顿了一顿,又阴恻恻地笑起来, “然后,直接杀了。” 第37章 交流 ◎精致的竹骨扇还放在床头,所以抵着她的是……◎ 诚如季世子所言, 他在十月十六归府之后,确实并未再长久地外出过,加之鸿胪寺近来的日常事务不甚繁重, 季世子难得讨了清闲,立即便从外头搜罗了好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打算用来哄着郁棠玩。 然无巧不成书,他这厢堪堪闲适下来, 郁棠却是因着与冯灿云的筹划, 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夜色浓重, 季府北侧的主屋之中,轻纱幔帐的卧榻之内, 郁棠呜呜咽咽,正迭声啜泣着让季路元轻一点。 季世子黑着一张脸, 又在掌心加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油,“还要轻?再轻你那点淤伤还能揉开吗?” 他箍着郁棠的腰侧不让她乱动, 手上倒是收了些力气,轻而缓重地压上她的右肩,“再揉几下,再揉几下就好了。” 心折的目光扫过她嫩白肩头上显眼的青紫,季路元攒眉蹙额,眼中的气闷浓得要溢出来, “你同冯灿云私下走动我不反对,但你二人没事去那难民窟做什么?那地方虽说都是一些穷苦百姓, 可混迹其中的穷凶极恶之徒却也不在少数。你还只让泽兰一人跟着,那丫头探秘逃命是个好手, 拳脚功夫却差强人意, 届时若真出了什么事, 你该如何自保?” 郁棠原本还背对着他趴卧在榻上,听见这话,立时便艰难地转了个身,攀着他的手臂半坐起来, “冯灿云一连几日明哄暗劝着徐大人却都收效甚微,她同我通了气,只说这事估摸着还需我亲自去劝。可你也知道,高谈虚论的言语最是苍白,我总要亲眼看看现今的天下究竟是何景况才行。况且今日原本也没什么人为难我们,肩上的撞伤是因为出村口时,身后突然出现了一辆木板车,我怕那车撞到冯灿云的肚子,这才上前挡了一挡。” 她抬手抚了抚季路元的眉心,“我知道错了,今日是我有所疏忽,季昱安,你就别生气了。” 轻软的语调在舌尖绕了个弯,郁棠停了一停,半晌之后才又叹息着继续道:“我之前从未去过那种地方,所以并不知道原来这看似富贵逼人的皇城脚下,竟也会存有那等食不果腹的悲凄之地。诚如冯灿云所言,这世道当真……” 季路元没接她的话,他又替郁棠揉捏了数十下,而后才取来一旁的帕子拭净了手,指尖沿着她的肩骨摩挲了一圈,“行了,你动动看。” 郁棠依言活动了一下右臂,发现肩头的创处经过季世子颇具技巧性的一通按压,眼下除去一些钝钝的酸麻之外,倒是真的不疼了。 她眉眼弯弯地又笑起来,“已经好了,季昱安,多谢你。” 季世子却仍不罢休,他将帕子丢在地上,伸手掐了掐郁棠透着浅粉的侧颊,“还笑?” 修长的二指随即并拢,不轻不重地戳了一把她的眉心,就此将她整个人都戳得后仰了些,“你还笑得出来?” 郁棠‘唔’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撑住身下的软枕才止住了自己仰倒的趋势,“我怎么就笑不出来了?” 她气不过似的扬手去推季路元,“若按你如此说,我身上但凡有个小磕小碰就要哭哭啼啼,那你动则就在我腰间颈子上捏出好几个青紫手印,我还需得整日都揪着帕子饮泪涕零了?” “啧。”季路元就势攥住她的腕子向前一拉,“我那又不是故意的。” 他眉头一挑,强词夺理地倒打一耙,“明明就是阿棠自己皮肉嫩。再说了,你好几次还将我的嘴唇都咬破了,我也没像你这般分斤掰两地锱铢必较。” “你!” 郁棠瞪大双眼,一时被他颠倒黑白的胡搅诡辩气得险些吐血。 她鬼使神差地撩起寝衣的下摆,露出一小节雪白滑.腻的细.腰,而后又捏着季路元的下巴让他低头,气势汹汹地给他展示这人作恶之后留下的证据。 “你自己看,这明明就是你前夜里捏出来的,我今早沐浴时还没消下去呢!” 季世子乐呵呵地顺势垂首,他原来只是揣着个调笑的心思想同郁棠斗几句嘴,然待看清她腰间的光景时,那含着笑意的清亮眸子不过转瞬便添了些沉沉的暗色。 床幔只遮了半边,昏黄的烛火透过未遮的另一半朦朦胧胧地落在她腰上,将那瓷白的一小截照得如同煦暖春光下的莹莹珠玉。 此时此刻,原本素白的珠玉上被人刻意添了两抹红痕,便又好似镶了金嵌了宝,恍惚更显奢艳糜.丽,逼得季世子就此成为了无耻的盗贼,脑中贪.欲奔腾,十指蠢蠢欲动,只想将这珍宝仔细地捧在掌心里,再偷偷地藏回家中去。 郁棠这几日餐餐都变着法儿地给他进补,越补量越多,越补劲越大,可怜季世子一个气血方刚的大好男儿,每日被她补得心浮气躁又无可奈何,单纯的亲吻泻不了火,他便只能在她熟睡之后独自一人去盥室里孤寂无依地聊以□□。 现下这撩拨得寸进尺,季世子当即便难耐地攥了攥指,他微阖双眼,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内心的冲动,轻而慢缓地将自己的手款款放了上去。 郁棠对此无知无觉,她瞧见季世子有了动作,还以为这人终于良心发现,于是便愈发地凑上前去,势必要让他对自己的恶行有一个清晰且直观的认知。 “我没骗你吧?你明明就……” 她倏地一顿,感觉季世子的手毫无征兆地沿着腰.际向上滑了两分。 ! 郁棠的身体一瞬间如临大敌般紧绷起来。 “……季,季昱安。” 她慌不择路地去按他的手,指尖贴着温热的手背向下压了一压,很快又发现如此似乎只会让情况变得愈加焦灼,于是便急忙松了自己的手,双腿并用地踢踏着被褥向后挪了一挪, “你,你在做什么啊?” 季世子分毫不让地跟了上来,“阿棠别躲着我。” 他眸光灼灼,清润的语调里带着些刻意压抑之后的微微的哑,“我不做什么,我就是看看。” 说罢又抬起头来,很委屈似的,“你我二人都成婚了,我看看你怎么了?” 郁棠面热耳赤,眼尾都渡上了一层浅淡的绯色,“你,你哪有只是看看,你明明就还……” 说话间手指又向上移了两分,季路元靠得更近,薄唇轻启,吐出两声低沉的喘.息,“阿棠好软啊。” 鼻尖抵上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尖,轻轻碰了碰她耳后那颗血红的小痣,“还好香。为何会如此呢?你我二人用的明明是一样的皂角,为何阿棠就会这么香?” 郁棠感觉自己快要被烫熟了,她嗫嗫嚅嚅,“或,或许是因为我还用了香露,那香露就放在盥室的架子上,你若是想用,我,我明日叫栗桃……” 不对! 她猛地住了口。 她为何要如此的有问必答? 而且季路元这厮的重点根本就不是在香露上! “季,季昱安……” 郁棠又抖着嗓子叫了他一声,诚然他二人已经搂搂抱抱地亲过许多次,然最为失控的一次,不过也就是数日前在重光寺外的马车上,季世子不轻不重地啃了两口她的颈侧,如现下这般毫无阻隔地亲密相贴,还是…… “你!” 思虑间季世子已经将她转了个方向,郁棠惊呼一声,背对着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坐在了他的膝头上。 他的手仍旧没有拿出去。 “唔……” 灼热又细碎的吻很快自耳后蔓延而来,郁棠双目失神,只觉自己的心口似乎也隔着一层皮肉被他一并攥了住。 “你……” 她被他愈发放肆的动作惹得嘤.咛不断,意识模糊间恍觉腰后抵上了他的竹骨扇,郁棠不耐地扭了扭身体,恍如梦寐地睁开了水雾弥漫的双眼。 ——精致的竹骨扇还好好地放在床头。 郁棠蓦地一惊,一瞬间如梦初醒。 所以此刻她后腰亲密无间贴着的东西是…… “哎呦!” 尤不待她回过神来,身后的季路元已经一把将她推出了怀抱,大步下榻奔去了盥室。郁棠冷不防被他没轻没重地扔在被褥间,脑袋扎进软枕里,虽说没磕疼,却也无可避免地头晕眼花了一阵。 她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继而就这么静静趴在软枕上,尤自调整着凌乱的呼吸,半晌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季世子不是不行。 前几次不好说,但至少今次,他非常的行。 那他为何又会…… 郁棠睁开眼来,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帐看向床榻边缘那个被季世子一脚带翻的矮凳,若有所思地颦了颦眉。 …… 小半个时辰之后,季路元终于从盥室里走了出来。 “我……” 他难得有如此笨口拙舌的时候, “我突然想起鸿胪寺还有些公务急需处理,现下需要去一趟,阿棠,阿棠先睡吧。” “……”郁棠眨了眨眼,“行吧。” 作者有话说: 对应内容提要,是什么呢?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0节 所以说要科学进补啊(语重心长.jpg) 第38章 登门 ◎“季昱安,你真是怂死了。”◎ 二更的梆子堪堪响过一声, 商言铮就被季路元从温暖的卧榻里揪了出来。 他连着三日同五城兵马司一起值夜巡逻,今番好不容易能安安稳稳地睡个囫囵觉,岂料上榻不过一个时辰, 季路元便一脚踹开了他的房门,顶着一脸天要塌了的忧虑神情,面色煞黑地站在了他的榻头前。 商言铮:…… 商大统领无奈起身披上大氅,就此同季路元出了屋子, 来到商府北侧的一间小小竹屋。 季世子早在此处为其准备了一壶提神醒脑的浓茶, 此刻见着商言铮仰头饮尽了, 眸中的混沌迷蒙也随之褪去了不少,他这才轻咳了一声, 娓娓开口道: “言铮,我觉得我与阿棠之间有些问题。” “……” 商言铮执盏的手一顿, 目光炯炯地抬头看向他。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筹谋要来同我商量,所以才会一个晚上都等不了, 原来就是为着这个?” 他放下茶盏,顶着一脸浓重的困倦阴恻恻地磨了磨牙, “季路元,老子想宰了你。” 季世子对此丝毫不以为然,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觉得她似乎对我有些误解,但显然,我目今尚且无法将全部的顾虑告知于她。” 他说这话时语调闷沉,听上去倒真是顾虑重重, 商言铮一时未答,半晌之后才问他道:“十九还没回来吗?” 季路元摇了摇头, 从袖中抽出一封小笺推至他面前。 商言铮抬手接过, 只看了一眼便深深皱起眉头, “有人在跟他?是谁?郁肃璋?” 季路元‘嗯’了一声,“十一的身边近来也出现了几个小杂碎,八成就是郁肃璋派来的人。但好在讲经队伍中的疫病僧人已经被十九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掉了,易容所用的□□也是我亲自盯着做出来的,几乎没有破绽。” 他将小笺靠近烛台边缘,看着那浅黄的一角冉冉冒起火光,“我已经传信叫十九回来了。” 商言铮将脚下的铜盆踢给他,“那你一直要寻的那个黄袍子道士呢?” 季路元将焚过的碎屑扫进盆里,“飞絮已经回到平卢,他会接替十九继续去找。” 商言铮‘啧’了一声,“也只能如此了。” 他重重呼出了一口气,顿了一顿才又道:“昱安,你为何不直接将整件事都告知公主呢?我虽与公主相交不深,却也能看出她并非是那等过河拆桥,薄情寡性之人,就算你将真相告诉了她,她也必定不会离开你的。” 季路元神色黯然地攥了攥指,“阿棠为人如何,我自然清楚。” 他扬眸对上商言铮的视线,“她若真的薄情寡性,我反倒不会瞒着她,但她偏偏却是这世上最重情重义之人,一旦被她知晓了我的境况,届时哪怕我毒发身死,她都必定不会离开我身边。” 黑漆漆的桃花眼中渐渐添了些自我暴弃的晦沉与鸷色,“我这人生来遭人厌弃,母亲因我被囚宫中,父亲也想要我的命,如此多余又触眼,就算是死了也无甚大碍,可阿棠何其善良美好,我凭什么要让她与我……” “季路元!” 商言铮拧眉瞠目,厉声打断他, “我最烦你说这种话,下次再让我听见一次,我就揍你一次。” …… 季世子抿了抿唇,难得乖顺噤声,二人一时沉默无言,唯有一轮弯月高高挂于穹顶,月华璀璨,照在檐角却只显凄凉。 许久之后,商言铮才先一步叹息一声,安慰似的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你就这么出来了?”他提壶为季路元添了盏茶水,“公主人呢?你不回去无妨吗?” 季路元也跟着他叹出一口气,垂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还在府中呢,无妨的,这个时辰她约摸已经睡熟了,府中有十一守着,出不了什么差错。” * 另一边,那‘约摸已经睡熟了’的郁棠公主正精神奕奕地坐在泽兰的卧榻旁,攀着她的肩膀不许她入睡。 “公主啊——” 泽兰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奴婢知道的确实已经都告诉公主了,世子在平卢时身体康健得很,独自一人宰杀一头猎豹都不成问题。况且世子他还在军营中待过几年呢,彼时都是十一和十九跟在他身边,您要不再去问问十一?” 她说完就要倒下,后腰稍稍向下欠了三分,又被郁棠毫不留情地拽着手臂拉了起来,“那先前辛令仪舅舅下给季路元的那味毒药呢?你能弄来给我吗?” 泽兰一个怔愣,强撑着精神撩起眼皮,“公主要那毒药做什么?” 郁棠眸光轻闪,一脸平静道:“我打算自己试试那味毒药,如此才好为季路元解毒。” 泽兰忙不迭开口劝她,“公主可千万莫要冲动,世子那余毒早就解清了,公主完全没有以身试药的必要。” ……早就解清了? 郁棠心思一动,缓缓松了桎梏着泽兰的双手。 既不是清余毒的药,又不是补身的药,那季路元离府的三日里,究竟在喝什么药? 不,喝何种药不是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季路元为何要瞒着她? 那厢的泽兰已经合了双眼,郁棠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出了房间。 她踏上回廊,在无人的廊道里若有所思地举目望向天边的弯月亮。 季路元离府的那几日,天边是满月。 她头一次在如意书斋中闻到那股药味时,天边似乎也是满月。 郁棠无意识抬手摩挲着耳后的红痣,突然就想起了最初在鹿溪院的那一夜。 那日是十五吗? 可中秋宫宴的那一日,明明也是十五。 幽深的廊口骤然吹来几缕冷风,郁棠身躯一抖,重重打了个寒颤。 或许她该将季路元身上的药味尽可能详尽地描述出来,而后再托郁璟仪借着宫中御医的手去查一查……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郁棠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加快步伐回了主屋。 她面色恹恹地推开房门,一只脚堪堪迈过门槛,猝尔听见外间传来些细小的动静,眸子一亮,登时便一脸雀跃地提着裙摆向里跑了几步。 “季昱安,你这么快就回……” “公主,是奴婢。” 栗桃浅笑着款步而出,手中提着个蓄水的小铜壶,“公主还在等着驸马吗?时辰不早了,公主还是先行歇息吧。” “……好。” 郁棠弯着眼睛笑了笑,神色却隐隐有些落寞。 她将大氅交给栗桃,又尤自站在地龙前烤了烤身上的寒气,待到手脚不再冰凉,这才脱鞋上榻,由着栗桃替她自外合上了床幔。 厚重的棉帐徐徐遮挡住了外间的光,卧榻之中是一片闷沉沉的昏暗,郁棠抱着锦被来回翻了几次身,半晌之后眨了眨眼,到底还是气不过地推了一把身旁那只属于季世子的软枕。 “季昱安。” 她悄声呢喃, “你真是怂死了。” * 直至第二日应卯之前,季路元都不曾回府来。 郁棠晨起时摸着身侧冰凉的被褥,又忍不住地暗自淬了季世子好几句,然而很快的,她却也顾不得再多管他。 原因无二,冯灿云一早便派人送了信来,邀她今日戌时二刻过府一叙。 郁棠握着邀帖深呼吸了一口气,明白这场属于自己的硬仗终究还是来了。 她早早地用过晚膳,又换了一身得体的衣裳,待到夜色渐至,这才拢着个温热的汤婆子,带着季十一一起出了门。 临至门前时恰巧遇到了整晚都赘于案牍之劳的季大人,季路元伸手扶了她一把,颇为诧异道:“天都黑了,你做什么去?” 郁棠暗暗翻了他一记白眼,面上倒还是颇为平静地回他道:“去徐府,冯灿云给我递了帖子。” 季路元应了一声,“我陪你一起去,走吧。” 二人于是一道上了马车,季十一抖抖缰绳,就此将马车驶去了徐松寒的府邸。 郁棠原本还拿定主意不同他讲话,可随着徐府愈来愈近,她看着长街两侧那簌簌扑闪的红灯笼,心中顿时起了些莫名的焦灼与慌张。 “你真的要陪我一起去吗?”她压着车帘向外又瞧了瞧,“徐大人若是不让你进门怎么办?” 毕竟徐松寒的脾气向来古怪,帖子上也十分醒目地写明了此番只邀请郁棠一人过府。 “那连正门都不让我们走的老顽固的府邸有什么好去的?”季路元半边身子斜倚在边榻上,冷白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手中的青玉瓷盏,“况且我也没打算进去,就在车里等着你。” 他含着满眼的信任与尊重望向郁棠,伸手在她发顶上揉了一把,“这事从谋划到实行本就都是你一人在做的,现时大事即成,我何必要在此刻掺上一脚?” 郁棠偏头蹭了蹭他的手指,“可我还是有些担心。”她紧张地扯了扯袖子,“万一今番行事不成,那……” “无妨的。”季路元摩挲了两下掌中尖尖的下颌,“一开始我便说了,归返平卢一事无需你忧心,机会不会只有一次,只要耐心等待,我们总能回到平卢去的,大不了最后破釜沉……” 他倏地一停,及时将那所谓的‘大逆不道之言’咽回口中,“总之今次的机会本就是你努力得来的,即使不成事也无甚大碍。”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徐府的侧门前,徐纳川代父迎客,正一脸春风和气地候在门外。 “公主。”他上前行礼,示意一旁的婢女搀扶郁棠下车,“父亲已经在府中等着了,公主这边请。” 郁棠点了点头,壮胆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她提着裙摆迈出两步,临到车门前却又蓦地停下,踌躇不安地回首望了季路元一眼。 她似乎完全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视线中含着何种惹人疼爱的忧虑与胆怯,季世子被她如此瞧着,心头应时便是一软,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个学泅泳时不敢潜水,学骑马时不敢疾跑的乖怯郁小花。 将掀未掀的厚重车帘遮着外间的半边光景,被死死拿捏了两辈子的季世子轻叹一声,微微向前欠了欠身…… 车门前的郁棠尚且还处在一种即将面对严苛夫子的张皇之中,冷不防觉得眼前一黑,下一刻,眼睑处的娇嫩肌肤就已经被季路元不轻不重地划拉了一下。 触感麻麻热热,且因着季世子指腹生有薄茧,郁棠甚至还从中感受到了些许微弱的钝痛。 她出于本能地阖了阖眼,然而却是很快便睁眼笑了起来。 ——这动作实在是太熟悉了。 幼时她不敢屏气下水,不敢纵马疾驰,季世子严苛归严苛,却也总会如此沉默着抚过她的眼尾。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1节 他二人青梅竹马地共处过数年,有些抚慰早已不必宣之于口。 季路元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别害怕,大胆去做吧。 作者有话说: 小季:老婆要去答辩了,老婆加油! 第39章 新局 ◎“季昱安,换我带你回家了。”◎ 亥时一刻,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了一晃,郁棠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面颊,一脸恍惚地从徐府的花厅里走了出来。 倾心吐胆的快意仍然留存于四肢百骸, 郁棠之前从未如今日这般酣畅淋漓地与人纵谈论文,徐松寒虽是个不知变通的顽固性子,却并没有多少长幼尊卑之类的刻板信条。 郁棠一开始原本还在客客气气地婉言劝说他,可这一递一声的论理行过几遭之后, 二人的声音便愈来愈大, 言辞也愈来愈犀利直白。 以至于到了最后, 就连身怀六甲的冯灿云都积极加入了战局,她拍着小桌侃侃而言, 直惹得一旁的徐纳川心惊胆战,满心挂虑地站在他夫人身后迭声劝着小心冷静, 生怕冯灿云一个激动,将她自己气出个好歹来。 迈过门阶才发现眼前空无一物, 郁棠一愣,傻乎乎地仰头瞧了瞧,这才发现徐松寒竟是嘱咐管家将她由正门送出来了。 身后的老管家也是一个愣神,“公主恕罪,是老奴糊涂了,忘记提前潜人去侧门说一声,让公主的马车候到此处来。” 他欲要引着郁棠往回走,“公主要不再回花厅里用些茶水?老奴这就去叫人。” 郁棠笑着摇了摇头, “无妨,总归着也没有几步路, 我自己过去吧。” 说罢从旁边的丫头手里接过一盏小灯笼, 就这么提步走了出去。 …… 夜风寒凉, 吹得手中灯笼不住扑闪,然黑漆漆的穹顶却是难得的澄澈又清朗。 一轮弯月拖拽着几颗零散的星子遥遥坠于天边,清亮亮的月光沿着飞檐的廊角一路洒下来,像是泄了半边的九天银河。 郁棠眺目凝望着那不远处迎面疾步向她奔来的高大身影,恍惚间竟是生出了某种错觉,仿佛只要她踏过这条银河,便能就此同季路元携手走向一片霞光万道的光辉新局。 她如此想着,脚下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氅衣叠着厚重的裙摆随着她促急的换步动作漾出一朵又一朵翻腾的浪花,郁棠心中欢喜,跑过那道凸起的门檐,就这么披着一身温柔的月色,不顾一切地奔向了眼前的季路元。 另一边的季世子尚且尤在皱着眉眼,手中拎着个四角的提灯,面上挂着点忧虑的怫然, “怎么不在徐府之中等着我?若不是那老管家遣了人来报信,我还不知道你竟是换了个门出来了。这么晚了,你若是在这巷子里碰到个歹人,那……” 未曾道尽的怨怪止于突然袭来的融暖拥抱,郁棠眉眼弯弯,就这么随手扔了小灯笼,雀跃地扑进了他怀里。 吧嗒—— 季路元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抱,整个人登时向后退了两步,他愣了一愣,手中的提灯也随之掉了下去,浅黄玻璃纸中的烛芯子极快地晃动两下,再经冷风吹上一吹,很快便‘噗嗤’一声熄灭了。 狭长的小巷立时一暗,却又即刻被月光冉冉照亮,郁棠笑得愈加开怀,手臂勾着季世子的脖颈,毛茸茸的发顶抵在他胸前,脚尖踮起,几乎快要挂到他身上去。 季路元于是也笑起来,他箍着郁棠的后腰将她向上抱了一抱,二人的视线就此持平,季世子偏了偏头,薄唇凑过去,轻声问她道: “怎么这么开心?徐松寒给你金子了?” “没有。” 郁棠双手捧住他的脸,亮晶晶的半月眼流光溢彩,璀璨得令人心悸。 “季昱安,我终于也实现了对你的诺言。” 她一字一顿,神色一如出降当日那般恳挚诚笃, “这一次,换我带你回家了。” * 转眼又过三日,宜州城的通判王大人在早朝之上递了道折子,内容直指此番北上的钦差郑颂年郑大人,只言其德行有失,行事悠谬,实在难以担当大任,还望圣上明鉴,重新定夺钦差人选。 上折的原因说来也确实荒唐,郑颂年担着监察修建安泰塔的重任,十日前便自京城出发去往了平卢,他们一路行至宜州,而后便需在宜州城中换乘官船继续北上。 然水路到底不如陆路方便,登船之前,杂七杂八的东西需得先行备齐,一行人故而要在当地留宿两日,宜州的知府通判自然也当尽一尽地主之谊,稍事应接招待。 这事原本习以成俗,可谁知那郑颂年甫一脱了官服,当即便借着职务之便,将三四个妓子直接招揽到了休憩的驿馆中来。 其中一个妓子约莫是刚被人牙子贩来的,入了驿站的大门便开始受惊哭闹,她大声叫嚷着要回家,衣衫不整地跑了半条主街,闹出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当地的一众百姓。 紧接着,这消息又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日的功夫,竟连毗邻的几个州县都知道了。 钦差大臣在外,代表的就是天子的颜面,宜州城的几位大人无法,只得联名向上递了这份折子。 永安帝只草草将折子看过一遍便应时黑了脸,徐松寒顺势呈言,携了都察院的一众御史,当庭便奏请永安帝召回郑颂年,更换北上的钦差人选。 郁肃璋一党的人自是不会同意,是以这事便一直吵到了当日散朝,继而又吵到了第二次上朝,轰轰烈烈地吵了四五日,吵到一众大臣口沸目赤急赤白脸,都没能吵出个确切的结果来。 郁棠对此表现得比当事大臣还要忧虑,她茶饭不思,每日都要去世子府门前看看外派北上的圣旨到了没有,就连用晚膳时听见门外有个勒马停车的动静,都要提着裙摆飞速跑出去瞧一眼。 又是一日晚膳,郁棠堪堪拿起小瓷匙,耳中便不期然地听到一声马匹嘶鸣的响动,她忙不迭放下瓷匙,匆匆裹了大氅就要往外跑。 一旁的季路元眼疾手快地拦了她一把,“都这个时辰了,不会有圣旨来的,阿棠还是先好好地吃饭吧。” 郁棠被他紧紧箍着腰身搂在身前,手脚一具扑棱着动弹不得,眼睛却还一个劲儿地往门外瞟, “万一呢?你先放开我,我出去瞧瞧就回来。” 季路元不松手,就这么揽着郁棠坐在他膝头,重新退回到交椅上,“哪有那么多万一?” 他作势要去脱郁棠身上的大氅,“话说起来,阿棠这几日怎么不给我熬补汤了?” “……”郁棠原本还在挣扎,听着这话,动作旋即便是一顿,“你真要我说?” 季路元不明所以,“嗯?什么意思?” 郁棠抿了抿唇,是个憋着坏笑的忍耐样子,“那先说好,我若是讲明了原因,你可不许生气。” 季路元‘啧’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我的脾气哪有那么坏?你说,我绝对不生气。” “行吧。” 郁棠煞有介事地叹出一口气,眼角眉梢都透出些灵动的狡黠, “自然是因为怕你再被我补得整晚都投于案牍呀,毕竟较之冬日体虚,寝不成寐更为伤身,所以还是让你睡个安稳觉比较重要。” 季路元:“……”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郁棠是在揶揄他,挺秀的眉峰登时便羞恼地聚了一聚。 “郁!棠!” 季世子咬牙切齿,手指探.进氅衣里挠她的痒,“你现在可真是学坏了!” 郁棠被他捏得弯了眼睛,鸦黑的长睫沾着点浅浅的泪花,清亮的笑声如同银铃震响,愉悦地洒在主屋的每一个角落, “你,你方才明明才答应过不生气的。”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手隔着大氅去按季路元持续作恶的手指, “季昱安,你真是个小气鬼,大骗子。” 季路元恼羞成怒地垂首咬她的嘴唇,“所以你这几日不让我亲你,也是为着这个?” 亏他还以为郁棠是在忧心北上钦差一事,所以才没有心情同他亲近。 郁棠笑盈盈地不答话,瞅着机会从他膝头上逃了下去,她向前快走了两步,行至门前时才骤然转身,乌黑的发尾随之漾起个小小的弧度,发间佩饰叮咚,姿态轻盈灵动,何其活泼俏皮。 季路元可太爱她现今的这幅模样了,他撩袍起身,敛着袖子就要来抓她的手腕,郁棠反应极快地闪身躲了他一回,而后就这么隔着一张圆桌,和他玩起了‘来呀来呀来抓我呀’的助食小把戏。 外间的天色又暗了些,郁棠终于被季路元捏着腕子按在窗边,纤白的脖颈如白鹤抻首,显出些清雅又脆弱的惊人美丽,季世子沿着她耳后的红痣一路向下吻过去,鼻尖抵在她的颈窝里,粗.重的鼻息简直比屋中的炭火还要再热上三分。 他只吻了一小会儿便挪动着身体向后退开,退开之后却又有些不舍,于是复而向前几步,挨着她的唇瓣意犹未尽地轻缓摩挲, “饭还吃不吃了?都凉了,我叫十一去热热?” 郁棠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唇已经被他吮到发麻,“你还吃吗?我已经吃好了。” 她反手将窗子推开一道小小的缝隙,由着外头的冷风丝丝缕缕地灌进来,徐徐驱散掉她面上泛起的红.潮,“其实我也没骗你,这几日是真的没胃口。” 季路元抚了一把她汗涔涔的背心,又将窗子合上,“徐松寒既是答应了你,这事便不会有变故,耐心等着就是了。” “嗯。”郁棠点了点头,“那我叫栗桃将饭菜撤下……” “世子。” 话音未落,季十一已经自外扣响了房门。 “宫里遣了人来,现下已经候在门外了。”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冷峻的眉眼间破天荒地现出些显而易见的外露笑意, “是带着圣旨来的。” 作者有话说: 徐松寒:言辞犀利的答辩导师 冯灿云:经验丰富的上届师姐 郁棠:战战兢兢的答辩当事人 庆祝郁棠同学通过答辩!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40章 前驸马 ◎他认得这浪荡子,他夫人前世的驸马◎ 冬月初一, 永安帝正式下了旨意,召回原定钦差翰林编修郑颂年,改派鸿胪寺少卿季路元于冬月十七携旨北上, 监察修建镇北安泰塔。 宣旨的太监读完了这一份,转而又从袖子里拿出另一份圣旨,讪笑着双手高举递给了季路元, “世子爷, 圣上还有份旨意要给您。” 季路元伸手接过, 却未直接打开, 而是先假模假式地同他寒暄了几句,继而又往他手中塞了一锭银子, 嘱咐季十一将人好好地送了出去。 几乎在那太监踏出门槛的同时,季路元脸上的假笑便卸了下来, 他拿起第二份旨意瞧了一瞧,只一眼便当即冷笑出声。 上面说, 修建安泰塔一事事关国运,然因上任钦差郑颂年出师不利,钦天监恐其寓意不详,遂于此行之中加派韶合公主郁璟仪一同离宫北上,以皇女身份行祈福祝祷之礼,待到安泰塔成,再由季大人亲自将皇女安妥地送回都城来。 “怕我待在平卢不回来?咱们的好陛下怎么不亲自跟着我去呢?”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2节 他嗤声说着,旋即又怏然皱起眉头, 指着圣旨上的一行小字满脸不屑道:“韶合公主温良恭俭蔼然明德?真是笑话。” 郁棠不悦地回首睨了他一眼,“季路元, 你若是再如此诋毁璟仪, 我可就要同你生气了。” 季世子顿时表现得比她更为不悦, 他‘嘁’了一声, “我就知道会是如此,从前你便惯会偏袒郁璟仪,远的不说,永安十五年的花朝节,你那时原本都已经答应要同我去落霞湖泛舟了,结果最后还是去了晏和殿与郁璟仪一起做点心。” 郁棠:“……”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季路元仍在怏怏不平,“还有永安十六年,你……” 郁棠握住他的手来回晃了晃,及时撇开了他持续翻旧账的喋喋话头, “话说回来,季昱安,平卢是不是很冷啊?我这几日需要提前备些什么东西吗?厚实点的冬衣呢?” 她说这话时眉眼弯弯,灿亮的眸子里含着点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向往,季路元于是又笑起来,缓缓摩挲了两下她凉津津的手背, “平卢是比这里要冷一些,不过也无需你再去准备厚实的冬衣。” 他牵着郁棠往小院的东侧走,“府里的库房你是不是从未去看过?” 郁棠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迈进了一间不甚宽敞的边厢。 这边厢只有西南的方位开有一扇小窗,着光虽少,室内却异常整洁,角落里的小几上摆着一个棠花图样的纯金博山炉,其中轻烟袅袅,隐隐散出些水沉香的柔和香气。 季路元将她安置在一旁的小凳上,自己迈过几个合着的衣箱,将里侧最大的两个依次搬了出来,而后俯身掀开箱盖,将内里的东西呈给她瞧, “这些都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冬衣,厚度回平卢足够了。只是……” 他边说边浅浅拧了拧眉,随手从左侧的衣箱里取出一件崭新的袄裙放在郁棠身前比了比, “这一箱都是去年做的,你今年又长高了些,约摸是不能穿了。明日还是带着泽兰去一趟成衣铺子吧,看看还缺什么,再添置点自己喜欢的。” 他似乎完全不曾意识到方才的一番话究竟透露出了何种令人心悸的讯息,郁棠听进耳中,半月眼立时轻轻眨了一眨。 ……原来他真的一直都在默默准备着要带她走。 郁棠垂首笑了笑,眼眶却有些发酸。 坦白来说,自从出降离宫之后,她已经很久不曾回忆过前世的岁月了,她安心地栖在宫外广阔的天地里,每一日都过得自在又畅快。 然此时此刻,她突然就想化成一缕魂魄再回去看看,看看前世的那个季路元究竟是何结局,他在她身死之后,到底有没有好好地在生活。 “还有,阿棠你……” 季路元放下袄裙,又挑出一顶绒帽欲要让她试戴,他握着那毛茸茸的一小片扬起头来,冷不防瞧见郁棠发红的眼眶,口中登时便是一顿, “阿棠怎么了?” 季世子扔下绒帽,抬手去捧她的脸,“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他眉眼间的沟壑深得要吓死人,薄唇抿了一抿,停顿片刻后又极为别扭地认了个错, “就因为我说了郁璟仪?我不说她了还不行吗?” 他用手背去蹭郁棠的眼角,情急之下却又忘了收着力气,反倒将那一小块蹭得更红, “阿棠别哭了。” 郁棠于是转涕为笑,自己拈袖沾了沾湿濡的眼睫,“季昱安,你那手就和砂纸一样粗糙。” 她受疼似的推了一把他的手臂,转头却又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力气用得很大,像是抱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季路元方才一直蹲在地上捣鼓衣箱,半截身子倚在她腿边,反倒要比郁棠低上一些,此刻毫无防备地被她如此一搂,上半身顿时避无可避地埋入了她馨香的怀抱,挺直的鼻梁紧挨着那片起伏的弧度,再向前一点便能碰上。 暖热的香露味道随即扑鼻而来,指腹麻了一麻,仿佛又感受到了毫无阻隔触碰时的那股滑.腻的手.感。 季世子脑子一热,额角和另一处同时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 “好了,我们出去吧。”郁棠将心中那点子激荡的波澜全然发泄出来,感觉自己的情绪稳定了些。 她放开季路元,随手拍了拍自己衣襟上的褶皱,“不用再去成衣铺子了,这些足够了,走吧。” 说罢作势去拉季路元的手,反被季世子闪身躲了过去。 “……你先出去吧。” 季路元闷咳一声,一条腿不自然地向里偏了偏, “我,我还要再等一会儿。” * 太子的册封典礼最终定在了冬月初八,永安帝及郁肃璋共赴奉天殿,郁肃璋受过册宝,再经丹樨之下文武百官共同朝拜,降阶东宫,昭告天下,就此坐稳了储君的位置。 郁璟仪与郁棠始终候在中宫门外等待庆贺,在场众人具是一副目不旁视的静穆之姿,唯独恣意惯了的韶合公主捧着手炉凑上前来,小声地同郁棠咬起了耳朵, “阿棠,今日你就别出宫了,留在晏和殿陪陪我吧,你我都多久没见面了。” 郁棠颇为愧疚地攥了攥袖子,“对不住了璟仪,今日不大行。” 郁璟仪‘嘁’了一声,“是不是因为季路元?我想也是如此,那笑面虎自小就是那副臭德行,整日里除了记仇就是争风吃醋。阿棠,他有没有给你什么委屈受?” 郁棠弯着眼睛笑了笑,“他怎么会给我委屈受呢?况且那人……” 她忽然一顿,本打算说季世子的脾气早就没有小时候那么糟糕了,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实在心虚地讲不出口; 然而她又非常想试着尽可能挽回一些季世子在郁璟仪心目中的印象,于是便只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地继续道: “那人,那人其实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嘛,再说了,他的心眼儿若是能更大一些,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小心眼儿了。” “……” 郁璟仪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 “阿棠,你当真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和‘他若是吃饱就不会饿了’有什么区别! 郁棠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讲了句废话,她讪讪一笑,又将话头拉了回来, “而且我此番不能留下来陪你,也并非是因着季昱安的缘故,而是与冯灿云一早有了约定,要在离开京城前再去见她一面。” “冯灿云?冯大人家的那位千金?”郁璟仪挑了挑眉,“你怎么会同她有往来?” 郁棠将自己与冯灿云在重光寺中的会面以及近几日的往来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郁璟仪默默听完她的话,半晌之后才若有所思地缓声娓娓道: “这位冯大人确实是个可用之才,旁的不说,只瞧这朝中众臣,要么固守成规宁折不弯,要么见风使舵油头滑脑,能真正兼具风骨且又会审时度势的,还当真没有几个。”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 “主动致仕这一招用的也极妙,彼时他风头正盛,若不是先一步解冠而归,大皇兄和二皇兄定然是要逼他表态站队的。加之冯灿云当年堪堪及笄,她样貌生得又不差,万一那争储的某一方为了拉拢冯大人,故意使些阴招,将其强行娶进府中,那可真就毁了她一辈子。” 浅浅的惋惜合着一声轻叹飘飘然道出口来, “只是可惜了冯大人这块上好的珠玉,被迫盖了帕蒙了尘,也不知何时才能寻着机会重放光彩。” 金尊玉贵的天家皇女才思聪慧,虽处在后宫之中,却仍能将前朝的形势分析得清晰透彻。 郁棠是真心实意地因她而感到骄傲,她握了握郁璟仪的手腕,“璟仪……” 话音未落,东宫的仪仗已经远远行了过来。 郁棠与郁璟仪同时噤声,心照不宣地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今日不仅郁肃璋得封太子,郁肃琰也被封了端王,但因端王殿下今日身体抱恙未能前来,天子为表亲厚,便将接下来这‘诸王贺东宫’的仪式放由镇北,东宁,平南,建西四位郡王及各自的世子代为施行。 镇北王谢世多年,自然不可能再从地底下爬上来,故而三方郡王都是携领世子两两位次立候,唯有季路元独自一人敛眉颔首立在风中,他站在最右侧的位置,身姿挺拔金相玉质,不论形容或是气度一具绝顶出挑,比肩其余三位郡王都丝毫不显逊色。 郁棠这些日子就像中了邪,愈看季世子此人便愈觉其俊俏,就连那火折子一般说燃就燃的臭脾气都莫名显出些炸毛似的可爱意趣。 此时此刻,她凝眸遥遥瞩望着季路元,一时只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 …… 许是她的凝睇太过专注,还不待季路元有所反应,站在东宁王身后的靛袍男子便先一步意有所感地回望过来。 二人的视线就此在空中做了一个短暂的交汇,男子眼眸一亮,薄唇上挑,回了郁棠一个温和又有礼的浅淡笑容。 郁棠一愣。 这人莫不是…… 另一边的季路元已经同郁肃璋行完了礼,习惯性地依着郁棠候守的位置瞧了过来,他抬了抬眼,冷不防发现郁棠也恰好在集注翘望着此处,应时便勾着唇角愉悦地笑了笑。 ——然而很快的,他就发现郁棠不是在看他。 目不转睛的视线落点是距离他不过五步远的俊秀男子,季路元顺势回首,就见自己的右后方处,那一身官袍,面冠如玉的高大男人,此刻正极不知羞耻地擒着一抹放.浪的笑,与他的夫人在这百官面前旁若无人地两两相望…… 季世子呼吸一滞,愀然不乐地沉了沉眼。 他认得这浪荡子,那传闻中于中秋盛宴前才初次回京述职的东宁世子,盛时闻。 ——他夫人前世的驸马。 …… 有些事郁棠或许不甚清楚,他却清楚得很。 譬如两世的永安十六年,他在未离宫时便已经同假扮成小侍从私自入京的盛时闻因为郁棠打过一架; 譬如前世的永安二十一年,所有人都以为东宁世子与公主的婚事不过是永安帝用以挟制东宁王的手段,实则那场赐婚却是盛时闻顺水推舟,自己主动求来的; 再譬如,前世他二人于大雪纷飞之中对垒马前,盛时闻极其狂妄倨傲的放恣之言,令他两世都如鲠在喉。 他道:今番是我棋差一着害了公主,但若有来世,我亦如今生此心,与你争斗到底,绝不放手。 作者有话说: 册封礼的流程参考了朱元璋册封朱标的流程,有兴趣的姐妹可以自行搜搜看,整个过程真的是好长长长长长长……比秋招的时候一面二面三面技术面hr面都要长…… 第41章 窥视 ◎修罗场雏形◎ 午时二刻, 郁棠终于在庆宴开始前与季世子短暂见到了面。 “季昱安。”时间紧迫,她在收到季路元递来的会面小笺后便忙不迭小跑着赶了过来,“为何突然要见……”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3节 促急的话音骤然停顿, “嗯?你怎么了?” 季路元阴沉着一张脸没答话,只是上前搂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长廊两侧尚有宫人,然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太对, 郁棠便也没再挣扎。 她安安静静地趴在季路元肩头, 将声音放得更加柔缓, “发生什么事了?季昱安,你怎么又在生气?” 季路元埋头藏进她颈窝里, 闷声闷气地反驳她,“我没有在生气。” 他说话时的热气尽数扑在郁棠耳边, 加之挺直的鼻梁尤在抵着她的侧颈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缓滑动着,郁棠被他弄得有些发痒, 下意识向后偏了偏头,随即又被季路元捏着后颈按了回来。 “阿棠躲我做什么?” 季世子瓮声呢喃,语调里含着点刻意收敛却又没能收敛住的委屈。 他用下巴蹭着郁棠的衣领,将那处些微蹭开后便抵了牙尖上去,不轻不重地在她嫩白的颈侧咬了一口。 “阿棠为何总是要躲着我?” 郁棠被他咬得闷哼一声,“我哪有躲着你?” 她被季世子这突如其来的黏黏糊糊攻得措手不及,肩膀不自觉向外挪了挪,听见他不满的轻哼后又很快往回靠了靠, 略显心虚地改口道: “因为,因为痒啊, 我自小怕痒, 你又不是不知道。” 季路元笑出一声气音, 手臂紧了紧,嘴上却又沉默下来。 二人就这么阒然搂抱了好一会儿,半晌之后,郁棠才复又开口道:“季昱安,你到底怎么了?你明明就是在生气。” “我——”季路元慢吞吞地张了张口。 “嗯,你——”郁棠极为耐心地等着他,一下又一下摩挲着他的后背。 “算了,不说了。” 郁棠:“……” 她哭笑不得地从季路元的怀中抬起头来,“你此刻若是真的不想说,那我就走了?” 这并非一句威胁,外臣与宫眷命妇将在午时三刻分别被指引至各自的殿苑,他二人见面的时辰是真的非常紧迫。 “稍晚些我们宫门前见吧。” 她说罢便要转身离开,飘动的衣摆堪堪漾起个小小的弧度,又被身后的季世子一把握了住。 郁棠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还要做什么?” 季路元拽着她的袖子将人往回拉,语气极尽放肆狂妄, “阿棠怎的如此着急?不过一个册封大典后的庆宴,郁肃璋的册宝都拿过了,你我二人就算不去那劳什子的宴会也没人会说什么。” 他终于又将人抱回了怀里,脑袋垂下去,黑而软的鬓发重新落到她脖颈间, “郁璟仪方才嘀嘀咕咕和你说什么呢?是不是又在讲我的坏话?” 郁棠莞尔笑笑,“璟仪没事在背后说你坏话做什么?你少污蔑她。” 她一面说着,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季路元后腰玉带上的花纹,裸露在外的脖颈依旧被季世子垂落的发尾惹得发痒。 她索性向前倾了倾身,肩头愈加靠近季路元的肩膀,就此将他飘动的发丝尽数撇在背后,继而又偏了偏脑袋,无声无息地用余光打量着他精致绝伦的侧脸。 这人瞧上去真的不太对劲,眉目一具蔫蔫地耷拉下来,就连平日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都隐隐透着些无精打采的恹恹之色。 郁棠将他这幅模样看进眼中,恍惚间似是瞧见了卖力撒娇打滚后却没能如愿吃到小银鱼的季小花。 她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眉眼弯了一弯,妥协似的开口建议道: “季昱安,你若当真感觉不舒服,我现在派人去给璟仪递个话?知会她一声,然后我们就回府去。” 诚如季世子所言,总归着册封大典已经完成,不过一个事后的庆宴,‘公主与驸马因故缺席’虽说有失体统,但也确实没人会真的揪着此事不放。 沉默良久的季世子终于从胸腔里挤出了一声轻笑,半真半假地控诉了她一句,“嘁,阿棠又在说谎话哄我开心了。” 郁棠不轻不重地抬手拍了他一下,“我哪里就是在说谎话了?你若是不信,现在就放开我,我立刻便遣人去送信。” 亲密无间的絮絮低语渐渐飘至幽深的廊道尽头,红墙金瓦的檐角之下,一抹靛红交杂的高大身影正隐隐现在其中。 那身影似是要往这边来,冷不防瞧见他们默然相拥的亲昵姿态后又立时一顿,反应极快地两步退了回去。 只是这人虽说撤回了廊道之后,却并未就此离开,而是驻足原地,神色不明地将审谛的视线遥遥投注了过来。 郁棠对此一无所觉,被窥探着的季世子却是即刻拧了拧眉,他几不可察地敛眸望过去,待猜到来人是何身份后,登时便不屑地嗤笑一声,手臂紧了紧,愈加将郁棠往怀中抱了抱。 “季昱安!”郁棠毫无征兆地被他勒得咳嗽一声,右手循着腰间的手臂去掰他的手指,“你又怎么了?你都要勒死我了。” “……没事。”季路元松了些力道,抚着她的背心替她顺了两口气。 他直起身来,“时辰差不多了,走吧,我们去参加庆宴。” “嗯?”郁棠被他反复无常的态度弄得又是一愣,“你方才不是还说……” “方才是方才,现在我又想去了。” 他将郁棠的手拢进自己的大袖里,状似不经意地回眸睨向檐下,黑漆漆的眼眸中盛着些丝毫不加掩饰的直白警告, “走吧。” 郁棠不明所以,却也懒得再细究其中原因,她‘嗯’了一声,跟在季路元身后离开了长廊。 …… 几乎就在他们绕过廊头的同时,那抹始终藏在檐角之下的高大身影便提步走了出来,他沉着眉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半晌之后才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指间一枚做工精巧的棠花白玉牌。 * 册封的庆宴并非传统的赏宴,没有那么多繁缛重沓的冗长流程,故而结束得格外早。郁棠与郁璟仪话别之后登上马车,驶出东华门数十里后又扬声喊了停,季十一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就此将马车驶去了正阳大街的太白居。 冯灿云彼时已经候在其中,季路元扶着郁棠跳下马车,随手将她颊边的发丝勾回耳后,“两个时辰后我来接你。” 郁棠‘嗯’了一声,提着裙摆一脸雀跃地小跑去了二楼。 她被圈在宫中豢养了十数年,近来才体会到了一点‘自在交朋友’的乐趣,只是才同冯灿云走得近了些,转眼又要离开京城去往平卢,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但她到底是个旷达性子,两杯薄酒下肚后便又开心起来,一面将桌上的点心碟子推给冯灿云,一面同她讨要许诺道: “等你生产之后,一定要记得写信给我。” 她探着脖颈瞧了瞧冯灿云凸起的肚子,“可惜无法亲眼见证这孩子的降生。” 冯灿云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待你日后归京’之类的糊涂话,只是笑着道:“没什么可惜的,再过几年我就带着孩子去平卢省亲,届时你不就能见到了?”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一双杏眼在郁棠的身上流连一圈,再开口时便自然带了些揶揄打趣的味道,“更何况阿棠若是喜欢小孩子,自己和镇北世子生一个不就好了?” “我……” 郁棠猛地呛出一口酒水,急忙扯了帕子掩在唇边,缓了好一会儿才放低了声音嘟哝道: “除去醉酒的第一次,我,我与他其实没再……” “嗯?” 冯灿云眉头一挑,立时向她身边靠了靠。 “你说真的?” 冯灿云也将声音压低了些,“是你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她瞥一眼郁棠泛着薄红的耳朵尖,很快便将第一种猜测排除了出去,“可我瞧着方才镇北世子扶你下马车时那个浓情蜜意的样子,不应该啊?难不成……” 她顿了一顿,佯装严肃地咳嗽了一声,“镇北世子他,他是身体不太好吗?” 郁棠连忙摇头,“没有没有,他身体好得很。” 虽然尚且还无法确定季世子偷偷喝得是何种药,但必然不是那种药。 况且,况且她虽未见识过旁人的,却也知道那柄竹骨扇的体积已经算是尤其大的了…… 郁棠被自己愈渐荒唐的联想羞臊到无以复加,整个人几乎快要藏到桌子底下去。 冯灿云提着她的领子将她拉出来,“若不是身体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心里的问题了?” 她颦了颦眉,深思熟虑了片刻之后才试探性地开口问她, “阿棠,我其实也大致听说过你与季世子成婚的契机,你觉得,会不会是那一晚给他留下了某种阴影?终归他喝的是皇宫内院用来害人的药酒,谁知道那酒会不会有些稀奇古怪的附加作用?” “……”郁棠闻言一愣,怔怔看向了冯灿云。 “有道理啊。”她抬手摩挲了两下耳后的红痣,毕竟那药酒是郁肃璋下给季路元的,新晋的太子殿下又是为人阴险心狠手毒,总不能给季世子用什么贵重滋补的好酒吧。 “那我现在该如何做?”郁棠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攥了攥冯灿云的手腕,“找个大夫给他瞧瞧?” “那倒也不必,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男子甘愿将这种事抬到明面上讲的。” 冯灿云顶着一脸‘过来人’的了然神情,高深莫测一般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棠听过大禹治水的典故吗?疏大于堵,你自己想些激进点的法子,刺激着他疏了这心结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毫无安全感的小季表示:这久违的醋的味道啊 第42章 玉牌 ◎“公主还记得这枚白玉牌吗?这还是幼年时您留给臣的东西呢。”◎ 激进点的法子? 郁棠愣了一愣, “什么叫激进点的法子?要多激进?” 冯灿云捏着帕子掩了掩唇,一本正经道:“这就不能明讲了,毕竟这光天化日之下的。” 郁棠持续不解, “那如何才能判定他心结已疏呢?” 冯灿云将帕子放下来,愈加矜持道:“这就更不能明讲了,毕竟我还是个大家闺秀。” 郁棠:“……” “但我倒是有些东西可以给你参考。” 冯灿云将桌上的瓷盏推开了些,越说越觉得这事不能再耽搁, 索性便撑着腰腹站起身来, 顶着满脸的心切迫不及待道: “阿棠, 不如我们今日就聚到此时吧,我回府将那些参考的东西搜罗搜罗, 在你离开前全数送到你府上去。”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4节 郁棠:“……倒,倒也不必这么急吧。” “这怎么能算急?我若真急的话, 明日就将东西给你送过去了。” 说话间冯灿云已经速度极快地系好了氅衣,温热的汤婆子也妥帖地拢在了掌心里, 郁棠见劝她不住,便也跟着她一同起了身,托着她的后腰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迈过太白居的门槛才想起季路元还要约摸一刻的功夫才会过来接她,冯灿云也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偏头想了一想,牵起郁棠的手欲要往不远处自己的马车走, “我都忘了镇北世子将你送来后又回了鸿胪寺,阿棠, 我先送你回府吧。” 徐府与季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中间还隔着两条熙来攘往的主街, 冯灿云的身子近来愈发的笨重, 显然并不适宜长久地乘坐马车。 郁棠担忧她的身体, 笑着摇头拒绝道:“无妨的,我再上去等他一会儿,你先离开吧。” 她看冯灿云还在迟疑,索性便抬着她的手臂将人强行扶进了车内,继而又自外严丝合缝地拉上车帘,直至目送着那长方的小蓝顶棚消失在街尾后才复又提步往回走去。 已经是戌时三刻,街上的小贩正一个赛一个地大声吆喊着收拾摊位,郁棠回到太白居前,一只脚堪堪迈过门槛,耳中却在此刻不期然听见了身后叫卖糖人的吆喝声。 季路元幼时曾从宫外给她带回来过一个糖人,郁棠十分珍惜,可惜彼时她连签子都没能焐热,糖人就被郁肃琮带着几个小太监抢走摔坏了。 蓦然思及宫中过往,郁棠心绪微动,她停下脚步驻足回首,瞧着那卖糖人的老妪已经推车走出了一段距离,脑子一热,忙不迭便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三四个运送米粮的独轮车恰在此时贴着她的裙摆擦身而过,黝黑的大汉连声吆喝着‘贵人让让’,郁棠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不过一个短暂的停顿,前方的老妪就已拐进了一条狭小的暗巷。 “老婆婆,您等等我。” 郁棠踮着脚尖又喊了一声,急匆匆绕过独轮车跟进了巷子里,好在那老妪步子不快,郁棠气喘吁吁地追上她,买了一男一女两个糖人,颇为欢喜地拿在手中瞧了又瞧,这才款步往巷子外面走。 夜色愈浓,小巷之中也愈发幽静,郁棠埋头绕过一个拐角,隐隐瞧见前方似是有个迎面而来的高大身影,眼眸一亮,当即便挥舞着手臂扬声喊道: “季昱……” 不对。 她颦了颦眉,话音戛然而止。 ——来人不是季路元。 纤纤五指立时攥了攥袖中藏着的小匕首,郁棠谨慎地停下脚步,脑子里飞快思量计算着,她若在此刻开口大声喊人,同时转头尽力往相反的方向跑,如此这般地一通做下来,逃脱的几率能有多大…… 思虑间来人愈近,徐徐显出面容来。 那几个时辰前才堪堪见过一面的东宁世子盛时闻眉眼带笑,恭恭敬敬地拱手同她行了个礼。 “公主莫要惊慌,是臣。” * 街角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晃了一晃,马匹嘶鸣,似有一辆马车停在了暗巷巷口。 郁棠尚且还带着几分怔愣,盛时闻就已经信步走上前来,他又对着郁棠行了个礼,而后探出手臂,竟是要直接握她的腕子。 “公主当心些,这些糖人已经……” 郁棠蓦地一惊,完全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下意识将手中的糖人向前一扔,口中同时大喊,“季昱安!” 自从上次她在季府旧宅的大门前险些被郁肃璋拉上马车之后,季路元就耳提面命地告诫过她,现今她已经离了宫闱,郁肃璋便再无法用她身边亲近人的性命对她施予胁制。 既是如此,倘若日后她不幸再次于大庭广众之下遭遇威胁,不管这威胁因谁而起从何而来,她都应当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大声呼救,而非独自沉默忍受着瑟瑟缩缩。 盛时闻被她冷不防的放声喊叫吓得一个哆嗦,“公主你冷静些,臣并非是要……” 话未说完,闪着寒光的锋利短刃便已经自他身后杀气腾腾地猛袭而来。 盛时闻眉头一皱,反应极快地闪身躲避,这人的身形动作都极为灵活,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整个人便已经退出了三步远,唇边笑容尤在,脸上却添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阿棠!” 季路元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在她身边,他身上还带着些疾跑之后产生的热气,郁棠惊魂未定地扑进他怀里,感觉周身的寒意都被他温煦的胸膛驱散了不少。 季路元安抚地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右臂探过她腰间,极具占有欲地将人搂入怀中,举止极尽呵护温柔,眉峰却是应时聚起,面色不善地看向了眼前的盛时闻。 “不知东宁世子在这月黑风高之夜,毫无礼义廉耻地将我夫人堵在这暗巷之中,是想做些什么?” 他刻意加重了其中的‘夫人’二字,明晃晃地向盛时闻宣誓着自己的地位。 盛时闻笑了一笑,显然没有将这点示威放在眼里,他甚至都未多看季路元一眼,只是稍微偏了偏身子,正对着郁棠道: “是臣有失妥当,适才在巷口瞧见了公主的背影,便想着跟进来同公主行礼问安,不料却因此使公主受了惊吓。” 说罢复又颔首躬身,姿态较之初始显得更为谦顺恭敬,“是臣鲁莽,还请公主恕罪。” 他端的是个真切又和善的纯良样子,远山似的眉眼中含着点蔼然的清浅笑意,拱手间长袖摆动,瞧上去愈发的驯良温厚。 郁棠却没接他的话,她又向着季路元的身边靠了靠,灿亮的半月眼一眨不眨地谛视着盛时闻,其中的怀疑与防备了了可见。 “……好吧。” 明白自己已经被全然当成了歹人的东宁世子耸耸肩膀,徐徐叹出了一口长气, “如此疏远设防,看来公主是当真忘记臣了。” 他略一停顿,继而从怀中掏出一枚椭圆的棠花白玉牌呈在郁棠眼前,嘴角一垮,突然用着仿佛被她始乱终弃一般的僝僽口吻幽怨道: “公主还记得这枚白玉牌吗?这还是幼年时您留给臣的东西呢。” 郁棠:……? 季路元:……?! 揽着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郁棠赶忙握住季路元的两根手指,急扯白脸地反驳盛时闻道:“你别乱讲,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你。” 她顿了一顿,“况且依照东宁王所言,此次的中秋宫宴是你初次回京述职,既是如此,你我二人幼时便根本不可能见过面。” 盛时闻又笑,“诚然,若真是如我父亲所言,我与公主自然不可能见过面。可问题的关键是,我父亲他在说谎啊,我十五岁时便已经伪装成他身边的小侍从同他来了京城……” 他状似无意地瞥了季路元一眼,“后来还随父亲一起进了宫,在宫中打了一场架,甚至还旁听了一堂翰林院魏掌院的讲习。” “……你,”郁棠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你就不怕我将此事告知父皇吗?” 盛时闻笑容愈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公主又无人证,唯一的物证还在臣的手里。”他边说边晃了晃手中的白玉牌,“只要臣咬死了不承认,陛下也说不出什么来。” 郁棠:“……” 一旁季路元的脸色已然比这索寞的夜色还要更黑上三分,他上前一步,完全挡住了盛时闻凝注的视线, “正如东宁世子所说,不过一枚棠花白玉牌,着实不值一提,还望世子认清自己的身份,莫要再如今日这般对公主过多纠缠。” 盛时闻依旧不接季路元的话,他向右挪动两步,让自己重新出现在郁棠的视线范围内, “不瞒公主说,臣尤在宁州城时,日日都将这玉牌带着身边,然今番重逢,公主既是已经忘记了臣,臣不如便将这玉牌还给公主,只当了却你我二人的一番情……” “东宁世子言重了。” 郁棠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且不说这棠花白玉牌目今尚且未能证实是我的东西,就算真是我随身之物,东宁王与世子为我大勰鞠躬尽瘁,如此竭诚尽节,我赐世子一块玉牌作为嘉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恰如其分地搬出自己公主的身份,以一个皇家上位者的姿态,将对盛时闻这‘下臣’的驳复讲得得体又决绝。 且全程吐字清晰,语速急遽,就怕自己若是讲慢了一句,身边的季路元就要当场气到爆炸。 “想必今日所有人都疲乏了,我与驸马先行一步,东宁世子自便吧。” 言罢牵起季路元的手,步伐一转就要离去。 盛时闻却仍不罢休,他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事已至此,臣不妨就全说了吧,其实此番入京,臣之所以会将这枚棠花白玉牌一同带来,为的就是在中秋宴上求娶公主之后,再将其物归原主,可谁曾想臣当日不过晚到了一时半刻,公主就已经……” 潺缓的叙述恰到好处地停了一停,就此将那点子将说未说的鄙弃与惋惜尽数表达了出来, “公主与镇北世子缔结情缘的来因去果,臣其实也略有所耳闻,诚然,米已成炊,覆水难收,哪怕是天家皇女也只能顺情应势,公主的委屈与苦楚,臣自然可以体会。况且容臣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日误闯后宫的人若是换做臣,公主现在……” 前方疾走的季路元身形一顿,脚下的步伐几不可察地乱了两分。 郁棠犹尚被他搂在怀中,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他的凝滞。 她顺势扬眸,想看看季世子此时的神情,然因小巷漆暗,目之所及便只有一个轮廓分明的冷白的下巴,淡色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唇角微微沉着,莫名显出些受了欺负的隐忍委屈。 …… 郁棠呼吸一紧,衣袖掩盖下的掌心突然攥了一攥。 第43章 假设 ◎小季开始自我纠结◎ 月亮匆匆藏进了云朵里, 郁棠拉着季路元停下脚步,徐徐转过了身。 她方才在太白居里吃了些酒,浅薄的醉意直至此刻才堪堪发散出来, 眼尾与侧颊一具缀上了点桃粉的娟媚艳色,精致的眉目娇而娆婉,半月眼稍稍一弯便已是十足十的柔情绰态。 冷风吹得灯笼又晃一晃,仙姿玉貌的小公主轻轻笑出声来。 “可以体会?东宁世子当真是说笑了, 我与驸马自幼一同长大, 我二人之间的情感, 东宁世子一个外人,怎么能够体会得到呢?” 她刻意加重了话中的‘外人’二字, 慢条斯理地攀住身侧季路元的一只臂膀, “况且依东宁世子所言, 过往之事覆水难收,出降之礼既是都已遵照父皇的旨意全然行过了, 那便再无任何可以更改置喙的余地。本公主的驸马眼下就站在身边,他的身份是任何‘大不敬之词’都无法更改的。至于世子口口声声说要还回来的白玉牌……” 郁棠略一停顿,脚尖踮起,姿态亲昵地凑了半边身子过去,旁若无人地同季路元咬起了耳朵, “季昱安,咱们家的玉牌要不要拿回来?” 纤纤五指顺着他敞开的袖口款款探进去,郁棠贴紧季路元的右臂, 在盛时闻看不见的角度里柔柔摩挲了两下他凉津津的手腕。 季路元指尖蓦地一颤,片刻之后才开口道:“要。” 他尤自垂首理了理神色, 不过眨个眼的功夫, 如玉面容上便已添了几分刻意为之的不屑嗤意, “自己家的东西,为何不要?” 他又冷哼了一声,音量不大不小,恰好让在场的三个人都能听到,“明日就将这玉牌拿去当铺卖了,换了钱给小花买小银鱼吃。” “好。” 郁棠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继而又从善如流地伸出手去,态度冷淡地从盛时闻的手里取过了那枚棠花白玉牌, “驸马既然都发话了,那这玉牌我便收下了,时候不早了,东宁世子还是速速回府去吧。” 说罢复又握紧季路元的右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暗巷。 …… 不知哪家的大狗猝尔惊醒,扯着嗓子铿然又促急地吠了两声,小巷一时吵嚷一片,巷口的灯笼却是倏地一闪,火苗冉冉晃动,很快熄灭了。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5节 狭长的巷道顿时陷入了一片黑魆魆的晦沉,盛时闻尤自站在原地,盯着地上那两个融化的糖人一动不动。 许久,吠鸣之声渐渐淡去,小巷复又寂静,他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抬起手臂,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了一只火折子。 “啧,骂得可真凶。” 盛时闻摸摸鼻子, “但如此辩口利辞的模样也还不错,总好过以往她在宫里那副默然受屈的小可怜样子。” 他将地上的糖人捡起来,轻轻掸了掸其上尘土,半晌之后眉眼微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倏尔勾着薄唇笑了起来。 “不过公主今番既是收了那白玉牌,日后可就不能再退还给我了哦。” * 回到季府已经过了巳时,二人都没什么再用晚膳的胃口,索性便在各自的盥室中简单沐浴,早早上了卧榻。 郁棠穿着单薄的寝衣端坐在榻尾,怀中抱着个金线的软枕,身子向前欠了一欠,玩笑似的捏了捏对面季路元的下巴, “季昱安,我真的不记得他,你别生气了。” 季路元原本还握着本书册静静在读,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便将书册放下,手指搭起她的指腹,抵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我没有生气,你不要多想。”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清润的嗓音里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安谧雅恬的熙和徐缓。 郁棠在大部分时候都很是擅长分辨他的恚怒程度,这人在初等动气时,往往都习惯于顶着一张纯良和善的笑脸阴阳怪气;中等动气时便会卸下伪装,呈现出他最为真实的一面,言辞犀利地行些恶语中伤的鄙夫之举;而最为生气的时候,他却又会倒行逆施地重新戴上伪装,复又变回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只是眉眼间却总会透出些散不掉的淡淡郁色,无端惹人心疼。 郁棠于是扔下软枕,膝行着爬向他, “那枚棠花白玉牌我也完全没有印象,你知道我的,我自小对于钗环饰物之类的东西便不甚讲究,更何况……” 她抿了抿唇, “更何况那时我的好些东西都会被人无缘无故地直接抢走,我若将那些东西一件件地全都记住,早就呕死了。” 细弱的嗓音轻而柔缓,几乎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示弱卖乖,郁棠低垂着眉目,浓密的鸦睫在半月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显得尤为委屈可怜。 季路元遂又心疼起来,手掌搭上她的后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我这次真的没有在生气。” 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阿棠不是已经维护过我了吗?我何必还要再耗费心神因他而生气。” 温热的手指徐徐拨了拨郁棠卷曲的眼睫,季路元俯首在她眉心亲了一下,随即神色微滞,难得现出些忐忑不安的踌躇来, “不过话说回来……” 他慢吞吞地揉捏着郁棠的耳垂,黑漆漆的眼瞳几不可察地颤了一颤,眸光躲闪,是个试图极力掩饰的心怯模样, “阿棠今日为何要维护我?你之前可是从不与人争吵辩嘴的。” 郁棠软软地趴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莞尔着回答他, “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啊。” …… 果然,只因为他是她的驸马。 季路元勾唇笑笑,眼底却极快地划过一抹黯淡。 由出降当日郁棠那个主动的亲吻始起,成婚之后的情状便极速偏离了季世子本欲与郁棠‘相敬如宾’的最初设想。 这段日子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快活,快活到若非今日盛时闻重新提起,季路元几乎已经就要忘记了,他之所以能与郁棠达成这桩婚事,究其根源,完全是因为郁棠别无选择,而非心甘情愿。 他有幸重活一世,在一个微妙的时间点上知晓了郁棠当时的困境,于是便借着泽兰的口顺水推舟地给了郁棠选择的机会,然却又卑劣至极地只给了她这一个选项。 郁棠待他大抵还是有些不同的,只是这份‘不同’之中,究竟是年少时茫昧懵懂的青梅竹马之情更多一些?还是成人后暮雨朝云的鸾俦凤侣之意更多一些? 加之郁棠对他向来纵容,他二人的婚事一旦缔结,他便会陷入一个再无求证之法的困顿死局。 他是寤寐求之,他是势在必得,他知道情.爱这事半点急不来,若是换做从前,他完全有耐心等着郁棠一点点地开窍。 可或许是因为近来寻找黄袍道士一事处处受阻,他又已经切身体会过拥有郁棠的美好,天上地下的两番心绪交叠杂糅着堵在他的心口,就此让他生出许多汹涌澎湃的惶恐与急迫来。 他知道这假设毫无意义,可此时此刻,他确实很想问一问郁棠, 倘若今日他与盛时闻的身份对调,盛时闻是她的驸马,而他则是那个对她渴慕良久的无礼之徒,郁棠还会如此地维护他吗? 倘若她如前世那般嫁去了宁州城,届时他在动乱开始之前赶去带她走,她会同他一起离开吗? 长久的渴求与无耻的贪.欲相互缠绕着攀上他的瞳孔,就此融成了他眼中深不可见的无边渊海。 “阿棠,你喜……” 季路元顿了一顿,到底还是将那句即将出口的问询强自咽了回去。 毕竟现如今,不管得到的答案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其后果于他而言都无法承受。 郁棠喜欢他,他的毒还没解,随时可能会变成疯子死掉; 郁棠不喜欢他,那他的毒也不用解了,直接闯进皇宫内院一刀捅死那皇位之上的伪君子,而后再干脆利落地死掉就好。 “嗯?”郁棠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季昱安,你方才说什么?” 季路元眸色深深地凝望着她,默然半晌,如同饮鸩止渴般同她提要求, “我说,阿棠亲我一下吧。” 郁棠的脸上登时泛出些羞怯的薄红,她扬眸嗔了他一眼,最后却还是极为迁就地直起了身子。 膝头挪动,半跪进他腿.间,郁棠抬起手臂,款款搭上季路元的肩膀,甜软的唇瓣轻而快速地贴了贴他的唇角,又亲昵地含了含他的下唇,继而才向后退开了一点。 这亲吻就和玩儿似的,其中包含的哄顺意味一如二人年少之时,郁棠每每因着郁璟仪失约之后,也总会像哄小孩一般,将全部的梅子糕放到他手心里,然后再摇一摇他的袖子,妥协又宠溺地问他, [好了吧?季昱安,你别再生气了。] “好了吧?季昱安,你别再生气了。” “……” 季路元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认输地叹出了一口气。 “好了。” 他揉了揉郁棠的发顶,扣着她的腰肢将人扶起来,自己则撩帘下榻,提步去了外间。 “季昱安,你做什么去?”郁棠将床幔拉开一道缝隙,不明所以地探出个脑袋。 “拿东西给你。”季世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又回到了榻上。 “你不是喜欢这种东西吗?我若不是因为要停车买它,从而在去接你的路上耽误了些功夫,盛时闻那混账也不会有机会将你堵在巷子里。” 他懊恼地皱了皱眉,将手中托着的油纸包慢慢展开,露出其中妥帖夹放着的小小糖人。 郁棠眼睛一亮,“给我的?季昱安,多谢你。” 她爱不释手地探臂接过,转而抬起腰肢,笑容灿烂地又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上一刻明明还躁郁得快要疯掉的季世子就这么奇迹般地再次平静下来,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郁棠的笑脸,柔声回答她, “不客气。” 至少他还能令她喜乐。 第44章 离京 ◎开启新地图◎ 看似平复如故的一夜很快过去, 然第二日睁眼不过半个时辰,郁棠就发现了季世子的异常。 他二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赖床的习惯,除去出降的第二日, 季路元为了阻拦例行唤她晨起的孔嬷嬷,故而无声无息地离了床榻之外,后续的每一日,哪怕他要按着时辰去鸿胪寺应卯, 也总会在醒来之后同她头抵着头, 赖在暖烘烘的卧榻间低声说些小话。 更枉论后来他们的‘交流’进度突飞猛进, 晨间的说小话顺水推舟地换成了黏黏糊糊的亲密拥吻,昏黑的榻间给了季世子极尽便利的发疯机会, 他用一双铁臂紧紧箍着郁棠,整个人蓄势待发地悬在她身.上, 墨染的黑发遮天蔽日地网着她,柔软的唇.舌也就此成为了挞伐的长.枪, 尤要在那方寸之地间肆无忌惮地耀武扬威。 郁棠每每都会被他吻得意识溃散,初醒的黑眸堪堪清亮三分,不过转瞬就会再次坠入旖旎的迷蒙。 如此周而复始,郁棠已经习惯了在季世子的亲吻之中迎接新一天的煦暖曦光。 但今日的清晨,他没有亲她。 其实也并非是一点没亲,季世子今早清醒之后,依旧循着惯例侧过身子靠来她身边,郁棠眼睛都尚未睁开, 眉目却已经本能地弯了一弯,她懒洋洋地抬起手臂, 勾住身上季路元的脖颈, 感觉一片暖热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然而, 那阴影却一反常态地一触即离,季世子只在她眉心处轻轻啄了一下,旋即便抽身离榻,小动作地撩起了床幔。 “鸿胪寺近来事务繁忙,我要早些出门,阿棠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语气如常地安嘱了一句,随后速度极快地梳洗换衣,连早膳都没用,就这么大步离开了世子府。 …… 天边的日头升得更高,郁棠合衣坐在妆台前通发,她握着一柄黄杨木的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自己的发尾,看似平心静气,实则却已经走神了许久。 这几日堆积交杂着发生了太多事,郁棠一时拿不准季路元今晨的说辞究竟是真是假,他们再过几日就要离京北上,季世子毕竟还是鸿胪寺少卿,在其位司其事,提早做些部署也实属寻常。 可偏偏昨日又遇上了盛时闻…… 郁棠眉头愈颦,难得烦躁地将木梳拍在了妆台上。 接下来的数日尽是如此,季世子每日早早出府,散值后虽也会按时归来同她一起用晚膳,但膳食用过之后,便又会逃命似的躲进书房里,直至她安寝后才会回房。 郁棠几次都想同他谈谈,只是这人的性子本就别扭,加之他归府之时确实一脸疲态,郁棠每每被他轻笑着揉揉发顶,听他似真似假地喊上几句‘无事’‘好累’,便再无法将这话题继续下去。 转眼到了冬月十七,北上的队伍终于束装就道,出发的时辰定在了辰时二刻,永安帝却突然在卯时三刻时遣人向世子府中送了道秘旨,要郁棠即刻进宫见他一面。 这摆明了是场鸿门宴,季路元沉着眸子没说话,半晌才撩袍起身,取来竹骨扇贴袖放着,公服一摆束带一系,是个要与郁棠一同入宫面圣的架势。 郁棠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季昱安,你不要去。” 她见季路元面色凛然,又退了一步道:“或者你我一同进宫,但你不要入殿,留在东华门外等我。如果我辰时还未出来,你就先……” “没有‘先’,”季路元抚上她的手背,“我听从你的安排,候在东华门外不再继续入内,可如果你辰时还未出来,我就进去寻你。” 他斩钉截铁,“阿棠,没人再能阻止我带你走。” 郁棠咬咬下唇,“好。” 二人遂骑着一匹白马直奔宫门,此刻时辰还早,穹顶尚且灰蒙蒙地笼着一层将散未散的夜色,层叠的云朵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呼啸的冷风里隐约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霜雪显然将至。 季路元翻身下马,继而将郁棠也从马背上抱了下来,“阿棠,辰时为限,届时见不到你,我会直接闯进去。”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6节 他摩挲着郁棠的耳垂,双手捧起她的脸,用着少见的整肃语气严厉地再次叮嘱她,“归返平卢的机会未来还会有许多,你要记得,任何事都没有保全你自身来的重要。” 郁棠仰头冲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她用冰凉的侧颊去贴季路元同样冰凉的掌心,“季昱安,耐心等着我出来。” 永安帝身边的老太监早早候在了宫门外,见着郁棠款步过来,便面无表情地走在她身前为她引路。郁棠沿着那条昏暗的阴沉廊道一路向内,直至乾清宫前颔首立候。 朱红的大门缓缓开启,永安帝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出来。 “阿棠到了?进来吧。” “是,父皇。” 郁棠抿了抿唇,提步跨过了门槛。 …… 渐宽的光影自她的额角款款滑落,继而徐徐收窄,最终囫囵碎在脚下。 郁棠踏入堂中,瞭目望向北角那架三人宽的玉石屏风,就见一道明黄的身影居于其后,正姿态闲适地拈着个黄铜的剔灯来回挑弄着桌台边上的烛芯子。 时下瞧着人进来了,又将剔灯放下,面色沉静地冲着郁棠招了招手。 “阿棠,过来。” 郁棠指尖一抖,依言又向前走了走。 永安帝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他已年逾不惑,两鬓因着长久的迁思回虑已然有了些许白发,状貌倒是雅俊依旧,身姿高而挺拔,奕奕的眉眼经那厚重的龙袍裹上一裹,隐隐透出三分悒闷的阴郁。 “一转眼阿棠也长大了,和你母亲倒是愈来愈像。” 他边说边将烛台往郁棠的方向推了推,人却是旋即转身向后走了几步,继而站定窗边,回首望向郁棠,同时一把拽下右侧墙面上的名家真迹,就此显出那占据了整整半面墙壁的女子画像。 郁棠顺势扬眸,就这么与那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女子对上了视线。 那女子有着一双俏丽的半月眼,眼睑微垂,瞳仁黑亮,宫里的画师技艺精湛巧夺天工,不过寥寥数笔的描绘勾勒,画中人的愉悦欢喜之意便几乎要冲破画纸满溢出来。 郁棠自是认得这女子,虽然她从未见她如此粲然地欢笑过。 这是她的生母,那位堪过花信,便因病殒在冷宫里的徐玉儿。 诚然,郁棠在这后宫之中并不受宠,可由今上溯十五载,没人能否认永安帝对徐玉儿的倾心爱慕。 这事在后宫中算不得什么讳莫高深的大秘密,莫说先皇后与辛氏,就连如郁肃璋和季路元这等小辈都清楚知道,徐玉儿是带孕入宫的,她青梅竹马的夫君头一日才死在战场上,永安帝第二日便亲自将她接进了宫门来。 永安帝那时堪登帝位,京中的氏族势力尤在狼贪鼠窃般盯着后宫的那点位份措置,他却难得一意孤行地只想给徐玉儿贵妃的头衔,只想让她住进最为奢华的殿宇。 但徐玉儿却并未接受他的爱意,她几番逃离无果,最后也仅只漠然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腰腹,执意住进了远离妃嫔纷争的冷宫里。 她尤自在冷宫之中诞下郁棠,数年间从未给过永安帝一个笑脸,可永安帝却仍痴迷地恋慕着她,甚至出于一种微妙的嫉妒心理,除去郁棠这个非亲生的公主,他亲自以‘玉’字为自己的每一个子嗣取了名字…… “阿棠也很想念你的母亲吧。” 思虑间永安帝已经再次淡淡开了口,郁棠一个激灵,一瞬间回过神来。 “玉儿若是能亲眼看到你的出降之礼,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着魔似的抬手抚摸着墙壁上徐玉儿生动的眉眼,自欺欺人地汲取着她毫无生气的灿烂笑意。 郁棠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垂首盯着脚尖,踌躇道了声‘是’。 永安帝转过身来,“阿棠出降那日是同镇北世子纵马离的宫门?玉儿也喜欢骑马,只是她胆子小,马儿但凡跑得快些她就要迭声喊怕。可她又着实喜欢纵马逐风的感觉,每每喊过之后,又要娇气地要求朕将马儿骑得更快些。” 郁棠神色微动,她对永安帝口中描述的‘徐玉儿’实在太陌生了,在她的记忆里,娘亲对永安帝的厌恶总是鲜明直白,她向来对他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同他一起骑马? 郁棠嘴唇嚅动,依旧道了句‘是’。 永安帝对于她的拘谨疏离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又自顾自地怀念了好一会儿与徐玉儿的过往,而后才复又坐回到桌案后,二指轻扣案头圣旨,示意郁棠道: “带着这封旨意,出去吧。” 郁棠一愣,完全没料到今番的面圣竟会结束得如此措不及防,可她诧然归诧然,动作却是半点不敢耽误,提着裙摆几近小跑着上前去,将那封圣旨收入袖中,俯身叩拜,随即又小跑着离开了乾清宫。 …… 已经是辰时一刻,东华门外的季路元眉目紧拧,竹骨扇中的锋利短刃早已被他攥得滚烫,唯有扇柄尤带一丝清凉,势穷力蹙地拽着他那点仅存的理智。 天色愈沉,黑压压的云层虎视眈眈地匍匐在墙头。 季路元薄唇紧抿,提步迎上了那片晦暗…… 幽长的廊道转角却在此时突然现出一抹亮色的身影,郁棠气喘吁吁,披着满身的凛冽霜寒扑进了他怀里。 “快,快点……” 她连气都喘不匀了, “季昱安,我们快点走。” …… 指间的竹骨扇蓦地一松,季路元瞳孔微颤。 少顷,他撩袍躬身,手臂绕过郁棠的腿弯,如同护食的大狗,囫囵将她抱了起来。 “好,我们快走。” 眼前的宫门发出一声厚重的嘶鸣,冷风骤起,带下两朵晶莹的雪糁。 永安二十一年的第一场大雪悄然而至。 作者有话说: 除女鹅之外的几个皇嗣的名字,郁[璟]仪,郁肃[璋],郁肃[琰],郁肃[琮],都是和[玉]相关的字眼。 第一卷 完啦,庆祝小花和小季即将开启新地图,本章留评发红包~ ?? 卷二 飞鸿 ?? 第45章 骑马 ◎“季昱安,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直至二人归了府邸, 转而乘上离京的马车,郁棠才终于得了机会,从袖中取出那封圣旨交给季路元。 不过半个时辰, 外头细小的雪糁就已变成了鹅毛大小的纷飞雪片,北上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默然前行,马车之内一片昏暗,季路元从边椅下方翻出一盏琉璃灯,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与郁棠额抵着额一同去看圣旨。 旨意写得相当拖沓冗长, 先是空话连篇地讲了一大滩国运社稷, 继而又着重肯定了一番季世子敢于先行的心意与功劳,最末添有一行不甚起眼的小字, 只道安泰塔修建一事不容马虎,为保余下三座塔楼兴修平顺, 遂增派一位大人共同北上,无钦差决断之权, 仅行以往鉴来之效。 “无钦差决断之权?那不就等同于父皇仅在你身边塞了个用于监视的摆件吗?” 郁棠抬手摩挲着耳后的红痣,扬眸望向季路元, “圣旨中的这位大人明摆着就是冲你来的,但他此行手中无权,自然也无任何油水可捞;加之郁肃璋初得储位,京中再次雨覆云翻,局势尤待改弦更张,这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久离京城, 就算有父皇私下的恩赏填补,终归也是得不偿失。朝中有哪位大人会甘愿投身于这笔不划算的买卖?难不成是宫中的宦官?” 季路元皱了皱眉, “若是宦官倒还好应付些, 只怕……” 话音未落, 行进中的车马已经被人拦了住。 郁棠心下一惊,她撩开车帘,眸色沉沉地望出去,谁知却意外瞧见了那几日前才惹得他二人生过嫌隙的东宁世子盛时闻。 这人正飒然高坐于红鬃烈马之上,身披一件华丽的湖蓝大氅,轩昂气宇,英姿焕发,端得好一副神采挺拔的潇洒姿态。 此刻见着郁棠,便又勾着唇角轻轻笑了笑,双手交叠着同她作了个揖, “公主,陛下应当将圣旨给您了吧?臣何其荣幸,今次竟能与公主同行北上。” 郁棠:……? 身后的季路元已然黑了脸色,亏他方才还研精覃思着将朝中众人挨个仔细筛了一遍,谁曾想到头来却是琢磨错了方向。 毕竟人家压根儿就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他夫人来的! 不过撩个帘的功夫,盛时闻便又勒着缰绳向前靠了几步,“时下虽说风霜凌冽,可这皑皑白雪却也别有一番滋味,臣听闻公主最是游乐洒脱,马车憋闷,不如由臣带着公主骑行一段路?” 这话说的相当放肆失礼,季路元当即嗤笑一声,手臂一扬就要放下车帘,不想郁棠却是一反常态地按住了他的手指,尤自沉默着抬起眼来。 她一时有些拿不准盛时闻的心思和立场,这人前世终究是个勾结外藩起兵压城的‘反臣’,数日前暗巷之中的一番交谈,她也能看出这人对于永安帝并没有什么忠心赤胆的敬畏之心。 可他此番竟会瞒着众人接下这费力不讨好的‘监视’差事,究其根源,是因为东宁王同永安帝达成了某种约定?抑或只是他单纯地想要对付季路元? 思绪至此,郁棠眉头愈颦,她无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持着一种探究似的凝重目光深深望向了盛时闻。 马背上的盛时闻毫不避讳地与她四目相对,无比坦然地接受着她几近于审视的直白盱衡。 他二人尚且处在一种各怀心思的相互谛视之中,行进的车队一时止步不前,四下具是一片凝滞,唯独坐在郁棠身后的季路元薄唇紧抿,惴惴攥了攥指。 郁棠这等迁思回虑的默不作答落在季世子眼里就变成了踌躇不定的犹豫与心动,季路元脸色愈黑,心头堆积的那点惶恐再次被无限放大开来。 他难得躁动跼蹐,心头甚至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些许令人不安的假设。 倘若郁棠在中秋宫宴开始前便提前知晓了自己与盛时闻的婚事,她是否还会安嘱泽兰将自己引入栖雀阁? 倘若真如盛时闻所言,那晚他也闯入了后宫,那自己是否还有资格作为助郁棠逃离郁肃璋掌控的唯一选择? 吧嗒—— 凸起的马车檐角冷不防落下一颗水珠,好巧不巧地咂在了郁棠的手背上,郁棠倏地一抖,胶着的视线就此偏移,盛时闻顺势敛目,勾着唇角复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三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半晌之后,竟是季路元蓦地起身,取来身侧的大氅欲要披到郁棠身上。 “你今早出门时穿的那件氅衣太过单薄,外间风大,还是披着我的大氅去骑马吧。” “……季昱安?” 郁棠顿时一愣,难以置信地回首看向了季路元, “你……” “无妨的。” 季路元弯了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脑袋偏过去,佯装镇定地又从一旁的包袱袋里替她找帽子, “绒帽也一并戴着吧?你冬日里总爱头疼,今日的风雪真的很大,当心受凉。” 车外的盛时闻同样也愣住了,他诧异地挑了挑眉,似是完全没有料到季路元竟会如此反常地附和他的提议。 但无论如何,总归着结果是他想要的,他再次微笑,双腿轻夹马肚,引着红鬃烈马沿着车窗踢踏向前,继而停靠在车边,湖蓝的氅衣几乎快要挨上郁棠垂落车门的裙摆。 “公主,请。”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7节 盛时闻伸出手来,是个欲要将郁棠直接拉上马背的架势。 车内的季路元已经替郁棠穿好了大氅,冰凉的指尖贴着她的耳侧款款探进去,正细致地替她整理着被绒帽压乱的耳边鬓发。 外间天光阴沉,车厢之中仍是一片朦胧的晦暗,桌上的琉璃小灯影影绰绰,灯火虽不算明亮,却也足够让郁棠看清季路元此刻强掩失意的惝恍眉眼。 季世子本就生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五官一具鲜明深邃,然一双桃花眼却灿亮多情,恰到好处地削弱了几分逼人的锋锐棱角。 此等巧妙的糅合给了季路元一种进可攻退可守的天然优势,使得他严肃起来时锐不可当,现下眉眼低垂,那份英伟的俊俏里便又添了两分似愁非愁的脆弱柔软,神摇意夺地勾人怜爱。 郁棠被他碰碰耳垂,瞳孔登时便是一颤,一瞬间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小花可怜巴巴地舔着手指。 那点子呼之欲出的珍视与讨好软软地戳在她的心口上,几乎立时便要势不可挡地融了她整个心肺。 “公主?” 沉默间盛时闻又催促了一句, “让臣来扶……” 唰—— 郁棠忿忿扬眸瞪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在他面前狠狠拉上了车帘。 盛时闻:“……”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凶巴巴的呵斥紧随其后地传出来,扑了一脑袋灰的盛世子讪讪摸了摸鼻子,缰绳一抖马头一转,乖乖跟在了距离马车后方五步远的位置。 一行人就此继续前进,密不透风的车厢之内,郁棠提裙起身,再顾不得什么体统礼数,就这么直接又大胆地抬腿跨坐到了季路元的膝头上。 “季昱安,你究竟是怎么了?” 郁棠攥着他肩头的一点衣料焦急地摇了摇, “你是从哪里看出我想同他出去骑马了?” 说话间马车恰巧驶过地面的一处坑洼,车体随之猛烈晃动,郁棠本就只坐了季世子膝头的那一点点位置,她一时不察,登时便被晃得身子一歪,膝盖猛地撞上脚边尖锐瓷实的红木桌角,遽而发出好大的一声响动。 “阿棠!” 郁棠闷哼一声,还不待那点疼痛发酵,季路元就已经一脸焦急地靠上前来,一手抚上她的膝盖,一手环上她的腰肢,五指微隆向内一扣,就此将她牢牢圈在了怀抱里。 “疼不疼?磕伤了吗?给我看看。” 他作势就要掀她的裙摆,郁棠却颦着眉头按住他的手,指尖顺势上移,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她复又向前挪了挪,愈加亲密地贴近他,脖颈垂下去,眉心抵住他的眉心,不容拒绝地在这息息相通的极近距离里与他对视。 “季昱安,我没有想出去。” 她盯着他的眼睛, “况且就算要出去,我也是同你一起出去,你才是我的驸马啊。” 驸马…… 又是驸马…… 季路元‘嗯’了一声,偏头躲避着她的视线。 “季昱安。”郁棠捧着他的脸不让他躲,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强自将声音放得愈加柔缓了些,“虽说眼下不是谈话的最佳时机,但我还是想问,你这几日是不是都在故意躲着我?” 她诚恳地反思着其中的原因,“就因为那日暗巷里盛时闻的一番话?可你当日明明已经说过你不生气了,而且我也真的不记得他了。” 季路元却不接她的话头,他颠着双腿将人往高抬了抬,沉声哄着她放手,“你先让我看看你的膝盖。” “……” 郁棠犹犹豫豫地松开手,自己撩起裙摆,将膝头露出来给他瞧。 那一下磕得不算轻,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白嫩的膝头便已经青紫了一大片。季路元眉头紧皱,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她的骨头,许久之后才松出了一口气。 “万幸只是皮外伤,包袱里有药油,我去取来替你揉揉。” 说罢再次起身欲走,郁棠咬了咬牙,第三次强硬地将他的脑袋复又扳回来, “季昱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季路元探长了手臂去够右手边的包袱袋,恹恹撩了撩眼皮,“没有。” 他终于将药油拿到了手里,倒于掌心搓热后才去揉她的膝盖,形状姣好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张了张, “我只是……” “季大人。” 外间领队的侍卫首领不知何时来到了车前,“前方就是离京的最后一道城门,年关将至,守城的校尉查验严格了些,可能需要您亲自下来一趟。” 才起的话头就此被打断,季路元动作一顿,“好,我知道了。” 第46章 选择 ◎季路元无意识地呢喃,他只是想让她有更多的……选择?◎ 也不知是否是天意,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他二人都再没能得到个安宁清静的独处机会。 暴雪天气本就难行,加之永安帝的临时召见, 导致他们出发的时辰较之原定的又晚了二刻,开路的侍卫首领为了在天黑之前抵达第一个临时的落脚驿站,有意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不料却因此损毁了一辆载着行箧的马车。 那行箧里装着的若是寻常的物件倒还好办, 偏生又是一些自郊庙之中拓印下来的上古铭文, 季路元作为马队之中唯一具有决策之权的钦差大臣, 出城归车不过半刻,转眼又被人请了出去。 如此这般反复了四五次, 直至亥时三刻,一行人才磕磕绊绊地抵达了止宿的驿站。 孔嬷嬷上了年纪, 不适宜同北上的队伍日夜兼程地倍道而行,季路元遂在私下雇了一辆马车, 又安排了两个近卫和栗果陪同,只道让他们放缓速度量力而行,无需顾虑时限,能在年节前抵达平卢就好,是以此行郁棠身边便只有栗桃和泽兰两个亲近的使唤。 栗桃心细,在众人安顿车马时便提前去郁棠休憩的屋子里燃了炭熏了香,待到季路元将人打横抱进屋里时,郁棠被那香甜的气息蕴得一声喟叹, 忧悒了一整晚的半月眼这才些微亮了点。 “你先坐好,我去叫他们送些热水来。” 季路元替她解下大氅, 转头出了房间, 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复又归来, 却是自己端了一盆冉冉冒气的热水。 郁棠问他,“不是说让他们送热水进来吗?”她看着季世子手中的木盆,“而且我以为你说的是沐浴的热水。” 季路元将木盆放在她腿边,撩袍蹲身,挽起袖子,取来一条干净的布巾浸入湔洗,“这地方炭火不太足,你今日就别沐浴了。” 这倒是句实话,从他们进屋到现在约摸着也有一刻了,房中却依旧是个不冷不热的温凉景况。郁棠暗自撇了撇嘴,心道这驿馆的温度就和季某人此时的状态别无二致,一副要死不活的蹇涩样。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烁灼,季路元抬眼看她,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想什么呢?在心里骂我呢?” 郁棠垂眸与他对视,“没错,骂你呢。” 她的语调里罕见地带了些刻意挑衅的骄横张狂,“我已经骂了很久了,你现在才发现吗?” 季路元勾唇笑笑,“嗯,下次可以直接骂出声来。” 他湔好了布巾,就这么摊在掌心里,囫囵去擦郁棠的脸。郁棠那巴掌大小的面容登时被他盖了个完全,身子随即也被揉摆得左右晃荡,她忙不迭握住季路元的左臂稳住身躯,忿忿的话语隔着一层湿漉漉的布巾瓮声瓮气地传上来, “季昱安!这样梳洗能干净吗?小花舔毛都比你仔细!” 说话间季路元已经替她擦完了脸,右手下移,顺带着将她的脖颈和耳后也擦了一遍,“军营里都是这么梳洗的,也没见谁整日里脏着脸。” 他说话的语气较之白日里终于正常了些,郁棠于是攥住他的袖子,旧话重提地问他,“季昱安,所以你这几日到底为什么在生气?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不记得……” “我知道。”季路元往盆中添了些热水,又将布巾湔洗过一遍,自顾自地撩起她的襦裙,替她热敷着膝盖上的淤青,“阿棠,我从未质疑过你的话。” 他的手指还搭在她的膝盖上,冷白的指腹泛了些烫出的红,看上去就像是染了胭脂的上好羊脂玉。 郁棠嘴唇嚅动,“那你还……”她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手指去碰季路元的手,“那你还给我脸色看。” 季路元托起她的手指抵在唇边吻了吻,“你可别瞎说,我哪里给你脸色看了?” 郁棠就势轻缓地蹭了两下他软软的唇,难得蛮不讲理,“你不高兴,就是在给我脸色看。” 季路元的回应是贴着她的掌心沉沉地笑了笑。 他将变冷的布巾拿开,转而从架子上取过药油,认真又细致地再次替郁棠护理着她磕碰出来的创处,“我只是觉得……” 他声音很轻,语速也异常的慢,像是在思考如何能将自己的顾虑清楚地传达给郁棠,“我或许和你印象中那个正人君子的季昱安不太一样?” 毕竟他若真的方正志诚,当初就该想个更为合适的法子将郁棠带出宫来,即使这有些难,且还需得费上好一番功夫;而非如现下这般,简单粗暴地设计得到个‘驸马’的身份,而后再借着这身份,依仗着郁棠对他本就无度的纵容和基于‘夫人’的义务,不清不楚又肆无忌惮地持续占着她的便宜。 这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盘亘了好几日,终究促使他后知后觉地拾回了一点成亲之初‘耐心守护,相敬如宾’的原始本意。季世子于是用着最浅薄的亲昵安抚住郁棠那颗喜欢胡思乱想又极善自我苛责的心,同时再不动声色地艰难约束着自己的言行。 他在耐心等着二人之间两情相悦的名正言顺,却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了个挖墙脚的盛时闻,锄头挥得又快又猛,不知廉耻又明目张胆地直接挖到了他的后院来。 他知道今日的自己表现得着实太过反常,他也想一仍旧贯地维系镇定,但这实在太难了,且不说他本就不善于在亲近人的面前控制脾气,只看盛时闻那厮挥锄头的劲头与速度,说不定压根儿等不到他期盼的那一日,这朵扎根于他心尖上悄然生长的海棠花就会被人全须全叶地囫囵拐走。 可退一步讲,这花就合该是他的吗? 并不是,他之所以能短暂地拥有这朵花,只是因为当时的郁棠别无他选。 …… 这厢的季世子尤自沉浸在灭顶的纠结与忧虑中无法自拔,郁棠听了他的话,摩挲的动作却是立时一顿。 “正人君子?你为什么会觉得我……” 约摸是觉得不合时宜,她倏地住了口,唇角抖了抖,是个觉得荒唐想笑却又生生忍住了的架势。 季路元:“……?” 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着沉默了好一会儿,半晌之后,季世子才终于‘啧’了一声,一脸不悦地皱起了眉。 “我怎么就不能是正人君子了?”他取来帕子草草擦了手,右臂绕过郁棠的腿弯,抱着人往床榻的方向走,“是不是郁璟仪又和你说我什么坏话了?” 他将郁棠放上卧榻,脊背一挺就要离去,郁棠却揽着他的脖颈不撒手,她拽着季路元往后倒,没伤着的那条腿顺势一勾,就此将他压在了软榻上。 “你能不能别总是把璟仪想得这么闲?还有,季昱安,你先别走,我有话要问你。” 郁棠趴在他身上,披散的黑发垂下来,香露的味道盈盈扑上了他的鼻尖, “你到底要如何才能不生气?” 她嘟囔了一声,慢慢将脸贴上了他的侧颈,冰凉的耳垂紧挨着他凸.起的喉结,感受着那一小块软骨缓慢地上下滑动,“季昱安,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哄你,我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又抬起头来,明亮的半月眼里含着些忧愁的费解,神色却是极其的认真笃挚,“你要如何才能开心?你说出来,我都照做。” ……这哪里是不会哄人,他的心明明都快要被她哄化了。 季路元情不自禁地揽住她的腰,手指难耐地攥了攥,一时间只痛恨自己这时有时无又忽强忽弱的良知与道德。 “你说话呀。”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8节 “我……”季路元迟疑地张了张口,“其实……” 郁棠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嗯,其实怎么了?” 她顿了一顿,瞧着身下季世子这幅欲言又止的别扭样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想起了平日里训练小花时使用的那套奖励方策,于是又尤嫌不够地往上挪了挪,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 “你说,我听着。” …… 她不用再听了,因为季世子已经先一步听见了自己脑中理智断裂的声音。 他猛地抬手扣住郁棠的后脑,身躯骤然一转,将郁棠压在身.下,情难自持地重重吻了上去。久违的唇.齿相交几乎一瞬间令他脑子发麻,在贪婪地含住那一小点暖热的软.肉时,季路元甚至想在心里给自己鼓一鼓掌。 他居然能在品尝过这份思慕已久的美好之后忍耐如此之久,他真是个英雄。 郁棠轻哼一声,被他如此没轻没重地捏着脖颈,后颈立时便感觉到了点麻麻的钝痛。然而很快的,这点钝痛就被铺天盖地的快意取代,湿.热的舌.尖贴着她的耳后一路滑.下去,急切又贪婪地反复吮啄,腰.间的系带倏尔一松,郁棠一个战栗,周身就此染满了红.潮。 事情的发展有点偏离她的预想,但此时此刻,四周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郁棠神思迷蒙,完全不记得他二人究竟亲了多久,只知道当季世子粗.喘着从她身上退开,逃命似的奔向盥室时,她的衣襟几乎已经完全散开了,寝衣的裙摆皱皱巴巴,腰肢处的系带甚至都被他扯得脱了线。 这人的手上还留有一些尚未擦拭干净的药油,经此一遭,这点药油便不止仅存在于她的膝头上,就连……也有一些黏黏糊糊的触感。 郁棠不自在地蜷了蜷身体,手背盖上眉心,在一片朦胧的暗淡中尤自平复着自己促急的喘.息。 又过许久,她发懵的脑袋才终于恢复了些许清醒。 季路元方才是不是无意识地呢喃过,他只是想让她有更多的……选择? 第47章 心结 ◎季路元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更多的选择? 他想让她选择什么? 直至翌日一行人共赴前厅同用早膳, 郁棠都依旧苦思冥想地揣摩着这个问题。 从她离宫至今,季路元都不曾在未经她允许的前提下擅自替她做出过什么决定,所以他究竟想给她什么选择? 她捏着小汤匙, 无意识地搅动着碗中的梅子粥,看上去就是一副心事重重无甚胃口的颓靡模样,身旁的季路元端来一碟小点心放在她左手边,“不想吃甜的吗?尝尝这个……” “公主。” 盛时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手中端着个白瓷的粥碗, 像是要与季路元较劲似的, 款款放在了郁棠的右手边, “臣听闻公主最是喜欢甜粥, 故而一大早便去小厨房里为公主熬煮了这碗米粥,公主赏脸尝尝?” 郁棠回过神来, 不咸不淡地扬眸看了他一眼。 “东宁世子的消息看来不太准确。” 她抵着碗沿,将盛时闻的那碗粥向外推了推, 同时举起小汤匙,十分自然地饮了一口季路元为她准备的米粥, “本公主早膳从不喝粥。” 盛时闻:“……” 接下来的几日便尽是如此,托盛时闻的福,郁棠过去十数年里摆过的冷脸加起来都没有这几日多。她实在不明白盛时闻究竟为何要如此执意地纠缠她,同时又苦恼于除去那日榻间意乱情迷的低喃之外,性子别扭的季路元故态复萌,再不肯同她坦直地说上一句真话。 但好在这份苦恼并没有持续多少, 第五日的亥时三刻,她终于在惠州的驿馆里见到了郁璟仪。 韶合公主一开始便早他们一个时辰出发, 她离京时尚未遇到大雪, 行箧带的也少, 走的又是人烟稀少的小道,几番因素相互加持,最后竟是提前他们半日到达了会面的驿馆。 郁棠被季路元揣在怀里抱进门时,郁璟仪正气定神闲地坐在前厅里吃茶,商大统领此行担着护送守卫韶合公主的重任,彼时便也背着重剑,亦步亦趋地候在郁璟仪的旁侧。 “璟仪。” 郁璟仪顺势扬头,随即便颇为诧异地瞪大了双眼,“阿棠,你怎么了?” 郁棠弯着眼睛笑了笑,“我前几日在马车上撞伤了腿,方才风雪又起,驿站门前的灯笼又坏了两盏,季昱安怕我再摔着,这才将我直接抱了进来。”她探手去握郁璟仪的腕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前厅里待着?” 郁璟仪颦了颦眉,“还不是因为出发前……” 她那日还是出城之后才听闻了永安帝秘密召见郁棠入宫的事,虽说后来也得了消息,知道郁棠最终顺利地同季路元一起踏上了离京的马车,可她着实忐忑,总要亲眼见到人后才能安心。 郁璟仪顿了顿,扭头对着季路元道:“季大人,今夜能否让你夫人宿在我那里?” 她也算是同季世子自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明白悭吝小气如季某人,定然不会轻易放人,于是便揣着个有商有量的友好语气,耐心地同他摆事实讲道理, “你也知道,我与阿棠许久未见了,从前在宫中的时候,我二人也经常会……” “好。” 季路元打断她的长篇大论,十分反常地痛快答应道:“你住在哪间?我直接将阿棠抱进去。” “……” 怀里的郁棠意味不明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唇瓣轻抿,没有说话。 “啊?哦。”郁璟仪愣了一愣,“我,我住在左起第三间那个亮着灯的……” 她顶着一脸始料未及的懵然给季路元指了路,继而又跟在他身后回了房间,直至季世子将人放在贵妃榻上,又妥帖地自外替她们合上了房门,她才满目惊骇地看向郁棠,难以置信地迭声呢喃道: “你那笑面虎他,他中邪了?” 亏她还提前酝酿了一大番说辞,甚至都做好了要同季路元站在廊下来回辩驳个三四回的准备。 郁棠摇了摇头,“没有,他是在生气。”她神色黯然地对上郁璟仪的视线,“我都不晓得他在气什么。” 郁璟仪撇了撇嘴,“他生气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吗?这人一天不气才反常吧?这有什么可担忧的?”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生气。”郁棠泄气地垮下肩膀,将近日来与盛时闻之间的种种详细讲给她听。 “就因为这一件小事?”郁璟仪听罢,当即便嫌弃地‘啧’了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那笑面虎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大醋小醋,没有一点醋是他不吃的。” 她啧啧有声地怨怪了一句,随即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啊,他若真的是如过去那般吃些有的没的干醋,后面不是应该眼巴巴地粘着你吗?怎么会主动让你出去骑马?” 郁棠垂首捏了捏手指,“问题就是在这里,所以我才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了。” 她面上的失落了了可见,郁璟仪拧眉细思,半晌之后才迟疑地开口道:“阿棠,其实中秋宫宴的那一日,你知道季路元就躲在栖雀阁的偏殿之中吧?” 郁棠像被戳破小心思似的身形一滞,旋即又装傻充愣道:“谁说的,我才不知道。” 郁璟仪抬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还瞒着我?你什么性子我不清楚吗?” 郁棠抿了抿唇,“好吧,我知道。” 她略一犹豫,干脆将自己安嘱泽兰剪烛芯子的事也一并坦白交代了, “我是故意引着季昱安来了栖雀阁,借着与他的婚事顺理成章地出宫。前些日子我对此还十分愧疚,担心会耽误了那人原本的姻缘,可是后来我发现他默默为我准备了许多北上的冬衣,世子府里的摆设和日常膳食也都是循着我的习惯安设的,故而我想,他该是喜……” ‘欢’字的半边卡在嗓子里,郁棠难为情地扯了扯袖子,支支吾吾地含糊道: “喜……我的,所以他也不会是因为直至今时才突然对这桩婚事感到不满,从而开始同我闹别扭。” …… 郁璟仪满目诧然地听完她的分析,怔了一怔,很快哭笑不得地叹出了一口长气。 “阿棠,这事也是我的疏忽,我只快悦于你逃出樊笼,竟一时忘记将那晚的所见告诉你了。” 她捏了捏眉心,同郁棠描述起了当晚回廊上的情景, “虽不能完全肯定,但季路元彼时八成是清醒的。我早知你二人青梅竹马情谊颇深,况且就算你真的对他没有半点男女之爱,出宫之后再觅良缘便是了,所以我才顺水推舟地没有拦他,你先前的顾虑也大可尽数消除了。” 她挨着郁棠的肩膀坐下来, “季路元那厮虽说脾气不太好,脑子却是够用的,那晚他必定看出了你刻意剪短烛芯的用意。如此说来,这人既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被你引入栖雀阁,那便足以说明他知晓你试图借由出降离宫的打算。” 郁棠一个怔愣,感觉自己隐约悟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你的意思是……” “那日中秋宴上世家子弟众多,虽说大皇兄不好惹,却也并非只有季路元一人能与之抗衡。”郁璟仪眸光熠熠地凝视着她,“倘若当时闯入栖雀阁的是旁人呢?远的不说,倘若那人是盛时闻呢?阿棠,你还会如此做吗?” 郁棠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我不会。” 若非泽兰在宫宴开始前及时回了栖雀阁,她在将嬷嬷,栗桃与栗果送出宫后,应该就已经孤身赴死了。 “这就对了,你既是已经意识到你喜欢他,而他大抵也更喜欢你。”郁璟仪一脸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你就该让他知道你的想法才行。” 她垂首敛了敛自己的袖子,继而又不悦地颦起了眉,“等等,你为何不会?季路元那厮有什么好的?也就只有你能受得了他那个鬼德行。” “璟仪。”郁棠粲然抿唇,“他很好的。” 她舒坦地长出了一口气,“季昱安他真的很好。” 外间的风雪已经停了,连绵的银白接壤着远处澄澈的穹顶,月光照着雪面上,小院就此被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辉,反倒要比初染夜色时显得更亮。 郁棠愁闷茫然的心绪也随着这大雪初霁的明澈变得豁然疏朗,她终于明白季路元所说的‘选择’是指什么了。 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迫急不待地想马上回到他身边,赖进他怀里,揽着他的脖颈,诚恳又笃挚地当面告诉他, 他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晃荡在半空中的小腿难耐地蹭了蹭地面,郁棠抬眼瞥了瞥身旁的郁璟仪,发现她回望过来,又心虚地弯唇笑了笑。 郁璟仪只一眼就明白郁棠是个什么意思,“想回去是吧?” 她顶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忿忿神情推了一把郁棠的眉心,“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郁棠被她戳得后仰,笑盈盈地捂住了额头,“哎呀,我若是不早些同他把话说开,他又要多生一晚上的闷气,将他气死了,我还要守寡。” “守寡怕什么?届时我送上十个八个文人武夫供你取乐,不比你每天哄着个喜怒无常的火折子来得快活吗?” 郁璟仪一面数落她,一面探臂去取翘头上郁棠的大氅,拿到手后才发现氅衣的下摆沾了些泥泞的雪水,于是又吩咐外间的青雨送进来两件一模一样的崭新氅衣, “行了,你那腿也不方便,走吧,让青雨掌灯,我送你回去。” * 与此同时,驿馆的另一边,季路元眉眼抑郁,仰头饮尽了一盏清酒。 对面的商言铮将桌上的梅子往他眼前推了推,“您老人家这又是怎么了?” 季路元眸色沉沉,“想杀人。” 商言铮咧着嘴笑了笑,“想杀谁?盛时闻?那可不行,人家好歹也同你一样是个世子,与重光寺里的贼和尚可不一样。” 他轻轻扣了扣季路元手中的瓷盏,“说点正经的,你设在京城里的局,打算何时开始收网?” 季路元摩挲着冰凉的盏壁,“不急,等我们再走远一些。” 他抬眼看向商言铮,“我倒是没料到,今次护送公主的差事竟会落在你头上。”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49节 商言铮笑笑,“是啊,韶合公主卯时二刻出发,圣旨甫过卯时才送来我府上,莫说是你了,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 他笑意渐淡,“咱们的好陛下此番将我调离京城,摆明了就是要架空我在禁军中的地位,我这大统领的腰牌啊,怕是挂不久喽。” 季路元敛了敛眸,“他当真是……” “世子!” 话音未落,季十一已经面色峻然地推门而入。 “我在回廊里发现了晕倒的青雨,公主和韶合公主都不见了。” 第48章 校场 ◎“璟仪,我们要想法子逃出去。”◎ 马车疾驰在寂静的小道上, 郁棠颦着眉头悠悠转醒。 方才她与郁璟仪甫一踏上回廊,立时便有两个着禁军衣衫的年轻侍卫迎上前来,那二人步伐促急, 头颅却是始终低垂,让人一眼瞧不清模样。 青雨谨慎地向前快行几步,将郁璟仪与郁棠挡在身后,她举了举手中的灯笼, 语气有些凌厉, “来者何人?公主的院子也敢乱闯。” 右侧的侍卫躬身行礼, “回公主的话,属下们是要……” 他猛地扬起衣袖, 一大片雪白的粉末就此随之飞速漫延开来。 青雨站在最前面,原本呈防御姿态的紧绷身躯几乎瞬间便软倒了下去;郁璟仪离得近些, 尽管反应极快地抬袖屏息,却也无可避免地将那粉末吸入了大半;站在最后的郁棠匆忙扬声喊人, 嘴巴堪堪张开,随即就被左侧那不知何时迂回到她身旁的侍卫一记手刀打晕了过去。 那二人的动作极为利落,对这驿馆又颇为熟悉,不过撩个帘子的功夫,便已经分别扛着郁棠与郁璟仪,形如鬼魅般倏然消失在了廊道的尽头…… 思虑间马车又是一个颠簸,郁棠双眼紧阖,衣袖下的手指却是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探过去, 轻轻点了点旁侧郁璟仪的指腹。 她无法确定车外那两个歹人的身份,故而也不敢贸贸然开口同郁璟仪讲话, 只能先用这种方式来确定她是否清醒。 果然, 郁璟仪同她有一样的顾虑, 另一根小指旋即勾上了她的手指,指尖轻扣三下,示意郁棠她一切妥适。 郁棠暗自松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约摸又过了三个时辰,马车行驶的速度开始减慢,车体愈加颠簸,车头也愈加晃荡,空气里弥散着浓浓的松柏湿气,郁棠鼻尖抽动,猜测她们该是走上了一条山路。 四周愈见阒然,许久之后,窗外却是蓦地传来了两声马匹的嘶鸣,紧接着,尚在行进中的马车倏尔停下,车辕随之一低,该是有人欲要踏上车来。 很快,厚重的车帘被人自外掀开,微弱的光点相继在郁棠与郁璟仪的面容之前晃了一晃,来人似是一怔,转而便气急败坏地压低了声音,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居然连韶合公主都一并请来了?” 请来了? 郁棠心下一动,明白今番这事是冲着她来的,并且,这人还颇为忌惮她们的身份。 车辕上的侍卫平静回话道:“当时时间紧迫,两位公主身形相仿,又穿着同样的氅衣,我兄弟二人一时分辨不清,所以便都绑来了。” 来人再次忙不迭开口否认,“你二人可莫要胡言,这哪里就是绑了?我们只不过是请公主们来庄子里做做客,等到……” 他及时住了口,仔细将车窗上的帘子压了压,轻手轻脚地俯身退了出去。不多时,四个婢女复又躬身入内,欲将她二人搀进一座庄子里。 虚软的身躯就此被人款款扶出车厢,郁棠继续佯装昏迷,只在迈过门槛时悄悄睁眼瞧了瞧周遭的光景。 此时虽天光熹微,四下却仍晦暗一团,她又不敢将观察的动作做得太过明显,遂也只是隐隐瞧见了远处几个巍峨的连绵山头,以及掩在那大片银白之中的一抹亮眼的…… 橘红? 郁棠眉眼微动,徐徐阖上双眸。 许是料定了她二人断然跑不出这荒山野岭,来人并未将她与郁璟仪分开安置,而是共同送入了一间宽敞的偏厢,继而又在厢房之外加了一把硕大的铜锁。 咔哒—— 锁头闭合,门外再无人声响动,郁棠又耐下性子等了一小会儿,这才忧心忡忡地扑到了郁璟仪身边。 “璟仪。”她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郁璟仪额间温度,惶惶不安地问她,“你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郁璟仪摇了摇头,“无妨,那些粉末八成只是些上好的迷药,我就只是……”她艰难地攀着郁棠的手臂坐起身来,“没什么力气。” 软绵绵的手指顺着裙摆一路没入长靴,郁璟仪从其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刃来,咬紧下唇,在自己的指腹上重重划了一下。 鲜红的血珠很快冉冉冒了个尖,郁璟仪眉头紧皱,待到熬过这阵疼痛,整个人才终于恢复了精神。 郁棠扯了帕子替她包扎,眼里的愧疚之色藏都藏不住,“璟仪,这次是我连累了你。” 郁璟仪攥了攥她的手指,“别同我说这些见外的话,况且今次将我们掳出驿馆的是别着大营腰牌,穿着禁军服侍的内鬼,若真的追究起来,这内鬼还是由我的护送队伍带进来的呢。” 她扬眸看向郁棠,“方才听那人的话,他们似乎还在等着谁来?阿棠,你心中有什么怀疑的人选吗?” 郁棠眼睫低垂,“难不成是大皇兄?” 她颦了颦眼,“可这代价未免太大,一旦事情闹开,他便难免会遭到非议。那人又是初登太子之位,正是需要立威树信的时候,如此妄动,实在是得不偿失。” 郁璟仪也转了转腕间的玉镯,她凝眸沉思,片刻之后才缓缓道:“阿棠,千秋节上辛令仪身死的始末,你后来有认真思忖过吗?” 郁棠眸子暗了暗,“有,父皇不会让林妃诞下皇嗣,我猜测那次大抵是大皇兄顺水推舟,借着父皇的刀扫清了拦在自己眼前的障碍。” 她说着,半月眼忽然一瞠,“难不成这次也……” “八成是的。” 郁璟仪呼出一口气, “他不怕遭受非议,怕的是这非议起不来。北上的钦差队伍里失了祈福的公主,行程自然会受阻,我本以为父皇那日既是肯将你从宫中放出来,便是已经放弃了阻拦季路元归返平卢的念头,谁曾想……” 她自嘲地笑了笑, “你还在愧疚自己连累了我,若按如此来想,今番这事明明就是我连累了你。怪不得父皇会一反常态地让我一同北上,这安排一开始约摸着就是为我准备的,只不过大皇兄将其揽过来操办,他存着私心,所以才会暗自将掳阶的目标换成你。不想机缘巧合,最后竟是将我们两个一并绑来了。呵,天家皇女又如何?父女亲缘又如何?左不过都是些笑话。” 郁棠默然半晌,安慰似的上前拍了拍她的手,“璟仪,我们要尽快想法子逃出去。” 她们能猜到的东西,季路元自然也能猜到,利弊权衡,孰轻孰重,季世子脑子转个弯儿就能理得门儿清。 可只要她二人一日回不去,他就必定会义无反顾地走入这个明晃晃的圈套。 郁璟仪搭上她的手,“我明白,只是现在尚且不知你我被关在何处。阿棠,我们明日需得想个法子,先探一探这宅子的位置才行。” * 与此同时,休憩驿馆的别院之内,季路元眉头紧拧,正与商言铮共同核查着此番随行的禁军名册。 商大统领瞧着那名册之上从未见过的众多陌生人名,面带愧色地同季路元赔了个不是,“昱安,这次是我的疏忽。” 季路元摇了摇头,“护送随行的禁军队列并非由你亲自编选,你自己也是阵前受命领了这差事,今晚的事怪不到你头上。” 他心下愈是焦急,面上反倒愈是显得冷静,此刻黑眸深敛,一时寒气森森,竟比外间的霜雪还要令人胆颤三分,“青雨醒了吗?十一还没回来吗?” 说话间季十一匆匆推门而入,“世子,城中和附近的村镇都找过了,没什么发现,下一个通行的关口也已经派人暗暗守着了,至于那粉末,”他将手中纸笺递给季路元,“源头也查出来了,是灵州独有的一种迷药粉末。” 灵州…… 季路元复又取过名册,速度极快地过了一遍其上的人名与籍贯。 少顷,他指着名册上最末的两个人名转过头去,“言铮,这两个人你可有印象?他们是从何处收编进禁军队伍的?” 商言铮薄唇紧抿,“隐约有些印象,这是一对双生子,在未编入禁军名册之前,似乎是在……”他略一思索,眸底倏尔一亮,“在栎林校场的第五营!” 且栎林校场还恰好就在这附近的山头上,纵马疾驰至多不过三个时辰便可抵达。 商言铮握了握身后重剑,“要现在出发吗?” 季路元按上他的剑首,“不行,栎林校场守备森严,人去得太多反倒讨不到便宜。况且今次还丢了郁璟仪,此事一旦宣扬开来,我们的好陛下难保不会再借机推延这趟北上的行程。” 他说着,声音愈加低缓,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精致的竹骨扇,片刻之后,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兵部的孙大人是不是也是从栎林校场出来的?” 商言铮点了点头,“没错,孙大人正是……”他倏地一顿,“你的意思是?” “呵。” 季路元冷笑一声,眼底的寒冰夹杂着狠厉一同浮现, “郁肃璋这阴险狡诈的混账东西,同样的把戏,他还真是玩不腻。” 今番的两个内鬼是从栎林校场出来的,孙大人也与这校场脱不开干系,而兵部向来都是归属于郁肃璋的阵营。 商言铮很快意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那你现下打算如何做?” “上次千秋节被他设计投了毒,我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他还当真以为我怕了他?”季路元扯扯唇角,“言铮,你适才不是还问我,那些我设在京城里的局,打算何时开始收网吗?” 他脖颈微扬,就此完全露出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就是现在,我们先简单地收上一部分,将重光寺和礼部郑大人的事情抖出去,暂且洒些饵食,放给咱们的太子殿下好好玩上一玩,绊住他的脚步,让他无暇顾及其他。” 扇头微微一低,轻轻敲打在桌案上, “我与十一稍后便会乔装离队,你留在这里,将有问题的禁军都处理了,今晚的事能瞒着多久就瞒多久,最好瞒到我将人带回来。明日让栗桃和青雨分别扮做阿棠和郁璟仪,随着队伍继续如常北上。还有,记得留意盛时闻,那人的立场尚且不明,不要让他察觉到我的离开。” 商言铮‘嗯’了一声,“我明白了。” 他从怀中掏出几枚精致的暗器放到季路元手里,二指不经意间搭上他的手腕,这才恍然发现他竟是一直都在发抖。 “昱安你?公主会没事的,你不要如此……” “我知道。” 季路元攥紧暗器,强行止住了指尖的颤抖,一句话似是在回应商言铮,又似是在告诫他自己, “我不会让阿棠有事的。” 第49章 找茬 ◎郁棠眼眶一红,“季昱安。”◎ 巳时三刻, 安静的山庄偏厢突然传来了一声瓷器坠地的响动。 几个年幼的丫头聚在门前一脸惶恐,她们都是几日前才被这庄子的主人,一位自称‘江大人’的中年男子临时买回来的, 最大的不过十一岁,还不是什么明理记事的年纪。 那位江大人并未同她们说明这偏厢之中贵人的身份,只耳提面命地告诫她们将人伺候好了,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除了不能让其出门, 其余的一切都要依照着贵人的心意来。 夸嚓—— 尤在几人愣神之际, 厚重的门板又是一声巨响,房中的贵人摔了个半人高的大花瓶尤嫌不够, 停歇片刻,发现外间还无动静, 竟是直接举着一把结实的红木交椅,哐哐咂起了那被木条封死的窗户。 小丫头们何曾见识过这种架势, 一个个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其中一人哆哆嗦嗦地建议道:“要不咱们出去找找外头的几个侍卫?他们瞧着年纪大些,该是一直在这庄子里的。”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0节 几人遂一股脑地跑出院外,不一会儿,两个面生的年轻侍卫便一前一后进入院中,其中一个提刀撬开窗户上的木条,面无表情地自外推开了栏窗。 “公主有何吩咐?” 房内的郁璟仪放下交椅,“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关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她作势便要上前, 右侧的侍卫却在此时向外推了推胯间长刀,“属下们也是听从主子的吩咐, 还望韶合公主不要为难属下。” 银白刀刃滑出三分, 带着点明晃晃的威胁意味, 郁璟仪眉头一皱,停下了脚步。 见她生了罢休的意思,侍卫收刀入鞘,抬手便要合上栏窗,岂料二指才搭上窗棂,郁璟仪就又出言阻拦道: “等等,我饿了,送些吃的过来。” 侍卫道了声‘是’,随即便要退下。 “再等等。” 郁璟仪复又喊了停, “我不吃过凉或过热的东西,太甜或太辣的同样不行。自然,没什么味道的你们也不必送过来了,随意找个地方扔了喂狗,狗说不定都要嫌弃。” 侍卫:“……是,属下知道了。” 他再次向后退了两步,身子堪堪转过一半,便听得郁璟仪第三次道: “还有……” 侍卫脚下一停,额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个子高些的那个,你过来。” 郁璟仪笑起来,玩儿似的冲着那侍卫勾了勾手, “对,就是你,过来,你笑一个我看看。” “……”侍卫迟疑片刻,缓缓露出个僵硬的笑脸。 郁璟仪‘啧’了一声,“笑的丑死了,你滚开,诶,那个,你过来笑笑。” 另一位侍卫:“……” 韶合公主尚且杵在窗边翻着花儿地寻衅找茬折腾人,房中的郁棠却是藏在卧榻之后,手中持着一面铜镜,透过那镜面中的景象,仔细观察着窗外的情况。 一如昨晚的匆匆一瞥,窗外便是连亘的群山,山峁十分密集,从她的角度望出去,宅院高耸的门头几乎要与那凸起的山巅连成一体。 郁棠颦了颦眉,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她在出发前看过的那张北上地图。 这处地界距离驿馆约摸着有三四个时辰的车程,四周又是峰峦绵延,且依据昨夜所见,其中一个山头上似乎还有一抹亮眼的橘…… 等等,橘红! 郁棠一个激灵,心头突然有了猜测。 那抹橘红并非寻常的标识旌旗,该是校场的营旗。 ——她们在栎林校场附近。 郁棠收了铜镜,指尖轻磕榻头,示意郁璟仪的寻事生非可以结束了。 窗边的韶合公主得了信号,当即便颐指气使地轻哼了一声,“行了,看见你们两个丑东西我就晦气,快滚。” 说罢一甩袖子,自顾自回了里间。 …… 才开启不过半刻的栏窗被人自外匆忙合上,郁棠听着外间那逃命似的凌乱脚步声,脑袋一低就笑了出来,“璟仪,你还挺会发脾气的。” 郁璟仪眉峰一挑,回了她一句揶揄,“过奖了,比起你那笑面虎来还是差一些的。” 一句话说得郁棠又想起了季路元,她微微垂了眉眼,不自觉地黯然叹出一口饱含思念的幽怨长气。 郁璟仪一脸嫌弃地又‘啧’一声,“动春心也要分场合,这都什么时候了?清醒点吧你!” 她并拢着二指推了一把郁棠的眉心,“方才看见什么了?” 郁棠捂着泛红的额头‘唔’了一声,忙不迭将自己的发现讲给她听。 “……栎林校场?” 郁璟仪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阿棠,我可能知道我们该用何种法子回去了。” * 另一边,季路元与季十一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袍,趁着夜色潜进了栎林校场。 他二人先行查验过那对双生兄弟原属的第五营,没什么发现后又悄无声息地潜了出来,季路元眸色沉沉地摩挲着手中的竹骨扇,五指紧握扇头,冷白的指腹就此被勒出两道深深的红痕。 如此漫无目的地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天色将明,届时校场的巡守只会愈加严紧,他们的寻人无疑会变得难上加难。 “世子。” 季十一轻声道: “那两个歹人虽将公主与韶合公主掳了出来,却也必定不敢怠慢,校场里预备搭建的好营帐都是有数的,不如由属下先将那部分的看守引出来,世子再进去探查?” ……季路元没说话,桃花眼却是微微抬了一抬。 季十一提醒了他,郁棠或许还是个能吃苦受屈的性子,郁璟仪却不是,且不论她那正儿八经的公主身份,只一个隐寞的陈氏一族也足以支撑她在这校场之中肆意横行。 可他们方才探查校场时,营帐之中却是一切如常,除去郁璟仪尤在昏迷的景况,她们既没有从下一个关口离开,也没被关在城中或是校场,那…… 季路元扬眸瞩目,遥遥望向了距离校场不远处的一小片私人山庄。 他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敲击着竹骨扇,少顷,轻扣扇头的动作才蓦地一顿, “十一,我们去那处山庄。” …… 一日很快过去,转眼夜色又起,较之昨日更为凝沉,乌云遮月,山庄偏厢却是倏尔亮起火光。 几个看守的侍卫面面相觑,都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惶恐。 那关在屋里的两个祖宗,不论今番伤到了哪一个,他们都必然没什么好下场。 是以几人匆匆赶至,为首的侍卫一脚踹开房门,尚且不待迈过门槛,整个人就已经被那冲天的浓烟熏得急咳起来。 “快,快去提水!” 后面的几人得了命令,慌慌张张地疾步跑了出去,踹门的那个留在原地,抬手挥了挥眼前烟雾,下一刻便觉后脑一疼,双腿一软,就此晕倒在了地上。 身后的郁璟仪慢条斯理地放下交椅,俯身瞧了瞧他的面容,“啧,又是这个胆大包天,敢和本公主动刀动枪的丑东西,只砸这一下真是便宜他了。” “有机会再砸吧。”郁棠扯着浸过水的帕子紧紧捂住郁璟仪的口鼻,探着头向外瞧了瞧,“没人了,我们快走。” 郁璟仪‘嗯’了一声,跑出两步却又退回来,提脚在那侍卫的下身狠狠踹了一记,这才同郁棠大步向外跑去。 她们这厢闹出的动静不算小,汲水的侍卫提着水桶归返而来,很快发现了她二人逃跑的意图;另一队侍卫不过一刻便提刀而来,原本阒然的山庄一时如坠油锅,喊嚷追击之声鼎沸震天。 通往校场的坦直大道是不能走了,郁棠与郁璟仪对视一眼,当机立断地跳入了紧邻山林的丛中小道,一人高的枯败芦苇丛剧烈晃荡,却是旋即便遮挡住了两人的身影,四下具是一片无边的白茫茫,唯有冷风过境,惹得苇杆飘动如海。 那传说中宅子的主人‘江大人’,实则为江禄海那个毫无血亲的干儿子,这才终于胆丧魂惊地露了面,他趴在芦苇丛边恐慌万状,恨不得直接跟着一并去了, “快,快去找啊!今夜若是丢了任何一个,咱们就都别活了!” 离他最近的侍卫单手将他扶起,“大人,我记得咱们的后院里是不是养着猎犬?” “对,对!快,快去牵狗来!” * 夜静更深,芦苇丛中犬吠不断。 郁璟仪气喘吁吁地拨开眼前芦苇,“我,我从没有如今日这般如此地讨厌过狗。” 郁棠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狗有何干系,明明就是那些人不做人事。” 她的鞋早就跑掉了一只,鬓发更是乱得不成样子,膝盖的伤本就未曾恢复完全,经过一番疾跑,此刻更是隐隐泛着疼。 “璟仪,”郁棠重重攥了一下郁璟仪的手,“我们如此跑着不是办法,迟早会被追上的,不如你先走一步,赶去校场搬救兵,我留下来拖住他们。” 郁璟仪反手握紧她的手,“不行,就算真有人需要留下,大皇兄不敢动我,今次也合该是我留下。” 说话间身后犬吠愈近,郁棠脱下另一只绣鞋扔向别处,紧咬着牙关继续向前。 足衣单薄,山路又着实凹凸难行,郁棠脚下生疼,额角徐徐淌出了几丝冷汗。那汗液沿着她的眉骨一路向下,最终隐入眼眶里,蚀得她双眸阵阵发涩,不由自主地阖了阖眼。 …… 有风吹来,款款驱散了天边阴云,月光清冷,几颗星子遥挂穹顶荧荧扑闪。 郁棠艰难睁眼,模糊的视线尚未恢复清明,腰间却在此时倏地感觉一紧,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就此被拽入了一旁的芦苇从里。 熟悉的温度顺势贴上她的后背,侧颈倏尔一热,煦暖的气息已然袭至耳边。 “阿棠。” 挣扎的动作蓦然一顿,郁棠眼眶一红, “季昱安。” 第50章 红尾镖 ◎“阿棠为何要如此看着我?”“因为很想你”◎ 郁璟仪也被季十一揽进了芦苇丛中, 她惯是个挑剔性子,甫一察觉被人环上了腰肢便不悦地皱了皱眉;紧接着却又发现这人的举止动作都颇为规矩,右手虽说拢在她腰间, 五指却紧握成拳,只用了指节那一小点的地方,颇具技巧性地将她扣牢在身前。 不好伺候的韶合公主难得感到满意,她仰起头来, 眉峰随即一挑。 ——啊, 是他呀。 郁璟仪扬眸笑笑, 润泽的唇徐徐勾出个狡黠的弧度,笋尖似的指款款探过去, 颇为放恣地拍了拍季十一的侧脸。 季十一原本还在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芦苇丛外的动静,冷不防被她拍了脸, 下意识便顺着她的动作低下头来。 面容精致的天家皇女也恰好在抬眼看他,二人就此四目相对, 季十一一个恍神,就见郁璟仪红唇嗡动,一字一顿地告诫他道: “季侍卫,将本公主抱好了,若是磕着摔着了,本公主就砍了你的脑袋。” 这话颇为娇纵蛮横,然由她这般说出来却并不惹人厌烦,反倒因为其近乎于呢喃的轻缓语调, 这句规诫甚至还带上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味道。 季十一滞了一滞,半晌之后才缓缓收了收手臂。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1节 他二人这厢尚且处在个别有深意的胶着状态, 季世子那厢同样不甚清明。郁棠失了绣鞋, 只能垫脚踩在季路元的脚背上, 身躯本就些微自然前倾,她方才一阵疾跑,又生了不少的汗,季路元怕她受凉,甫一开始便直接将人裹进了自己的外袍里。 是以此时此刻,数步之隔便是牵着猎狗反复探查的追击侍卫,刀锋锐锐,犬吠阵阵,一片朝不及夕的险急之景;芦苇丛后相反相成,情况同样慌急,然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焦炙迫人。 季路元连头都不用低,便已经能清晰感受到郁棠目不转睛的凝眸注视,她后怕似的圈抱着他的腰,湿热的额角几乎要贴上他的耳垂,甜软的唇就停在他脖颈的位置,随着刻意放缓的清浅吐纳,似有若无地款款蹭过他的喉.结。 再往下,四条.腿毫无隔阂地紧密相贴,与他精瘦又硬邦邦的触感全然不同,郁棠的双.腿软而莹润,像是一汪半凝固着的上好乳脂,季世子毫不怀疑,如果他此时用些力气握.上去,那片乳脂就会顺着他的指.缝…… 停! 做个人吧季路元! 季世子猛地止住自己不合时宜的放肆思绪,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了一旁的追兵身上。 他适才就已经在这四周洒了些味道浓郁的香辛料粉末,彻底盖住了郁棠与郁璟仪的气味,猎狗抽动着鼻子停在此处来回嗅了几圈,搜寻无获后又呜呜叫着趴回了牵着它的侍卫脚边,那侍卫揉了一把毛茸茸的狗头,沉声同其他人商讨着接下来该如何做。 季路元从郁棠耳上取下一只耳坠子,半压着密集的苇杆,将耳坠子轻巧地弹射向了另一片芦苇丛中。趴在地上的猎狗抖了抖耳朵,昂着头颅快速爬起来,纯黑的窄宽吻部不住地哈着热气,就此带着一群人奔向了远处…… 四下复又恢复寂静,几人一时却均未有所动作,极其谨慎地耐心候在原地。季路元将拨开的苇杆恢复原状,本欲问问郁棠有没有受伤,不想才微微垂了脖颈,下一刻就不期然与郁棠撞上了视线。 郁棠还在看他,氤氲的半月眼清洌洌又湿哒哒,像是含着春日枝头即将融化的霜雪,隐隐泛着些欲语还休的待放春意。 此时与他眸光相交,那点霜雪便又缓缓地流淌出来,顺着他的骨骼血脉一路向内,最终浇灌在他心头上,惹得他心花怒放,全然不能自已。 季路元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颔首亲她,他一面暗暗唾弃着自己今番又没能做成人,一面着魔似的摩挲着郁棠的唇瓣,用气声呢喃着问她,“阿棠为何要如此看着我?” 郁棠也用气声呢喃着回答他,“因为想你。” 她说完这话,又弯着眼睛粲然笑了笑,笑容恳切灿烂,豁然又坦荡。 季路元脑中一时嗡然一片,臂膀向内一扣,揽住郁棠的腰肢就单手将人提了起来。郁棠毫无防备地被他猛然一抬,当即便重心不稳地向后靠了靠,她下意识攥住季世子肩头的一点衣料,却是很快感觉另一只手自她后腰摩挲而上,引导着她勾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随后,郁棠眼前一暗,季路元已经埋头深深地吻了下来。 芦苇丛剧烈地晃动了两下,季世子心潮澎湃,情动又珍视地含吮着郁棠的下唇。他向来厌恶被钳制,厌恶被禁锢,过往的二十载,他每一日都在想方设法地逃离樊笼,可他却心甘情愿地由着郁棠为他戴上了枷锁。 他是贪婪垂涎又虔心倾慕的兽,匍匐在郁棠脚边,被她轻而易举地牵动着所有的神思。郁棠让他快乐他就能快乐,倘若哪一日她不要他了,他大抵也只能…… 啪—— 后脑冷不防被人丢了颗小石子,郁璟仪的声音慢条斯理地传过来,“分点场合吧两位,走吧?” 季路元:“……” 季世子向后撤开,顺手替郁棠抹去了唇角的湿濡,冷白的指尖攥了攥,是个试图在郁棠面前保持大度却又没能保持住的架势。 挺秀的眉峰聚了一聚,季路元怏怏不悦地回首看了郁璟仪一眼,怫然的神情里带着些幼时惯常能够见到的气急败坏, “郁璟仪,你怎么还是这么烦?” 郁璟仪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唇,又朝他扔了一颗小石子,同样一如儿时那般针锋相对地回击他,“季路元,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当心本公主砍了你的脑袋。” 季路元:“呵。” 郁璟仪:“呵呵。” 郁棠:“……” 但无论如何,一直待在这里确实不是个办法,季路元将郁棠打横抱起,用自己的外袍将她严严实实地妥帖遮住,“先找个地方给你们换衣服,然后我们再去追北上的队伍。”他抚了抚郁棠被汗水濡湿的鬓发,“冷不冷?” 郁棠摇了摇头,用眉心去蹭他的手,“我们要去哪里?而且……”她举目四下望了望,“这地方也难得能找到两身女子的衣衫吧?” 季路元勾唇笑笑,“你们出逃的那座庄子八成就是为了今次这事准备的,里面定然有提前备好的衣衫,我们回去就是了。” * 季世子猜得没错,庄子里确实有提前备好的女子衣物,不仅款式讲究用料精细,就连尺寸都颇为合适。 郁棠动作慢,待她换好衣服出来,季路元与郁璟仪已经一左一右坐在堂中,气定神闲地折腾着地上那正被五花大绑着的江福江大人。 江福原本不姓江,只是后来认了江禄海做干爹,这才上赶着改了姓氏。宅子中的守卫大部分都被派出去追人,剩下的几个兵微将寡,季十一一招一个,很快就将整座宅院都控制了住。 此时此刻,郁璟仪提着裙摆站起身来,精致的鞋头款款点了点地上江福的侧脸,“诶,头偏过来,我瞧瞧。” 江福身形一僵,愈加将头往暗处转。 郁璟仪轻声笑笑,鞋头上移,踩在江福的后脖颈上,“我听太医院的院判说过,人的脖颈处最为脆弱,稍稍用些力气,甚至都能将其完全折断。只是本公主身娇体弱,向来力气小,折是定然折不断的,就是不知倘使直接踩上去,是不是也能……” 她边说边抬起一脚,鞋面半真半假地沉了一沉,似乎真的是要单脚站到江福的脖子上去。 地上的江福立时哭嚎,忙不迭将头转了过来,“韶合公主饶命,韶合公主恕罪!奴才,奴才也是奉着上头的命令办事的,否则就算您借奴才十个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将心头动到您的头上啊!” 郁璟仪没说话,她神色不变,仅只回首给身后的季路元递了个眼色。季世子轻扣折扇,也懒得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江福,今番你主子究竟在随行的禁军队伍里安插了多少人?不要说囫囵话,清清楚楚地报出来。” 江福止住哭嚎,面色僵硬着装傻充愣。 郁璟仪‘啧’了一声,俯下身来,从靴中抽出匕首,重重揪住了江福的耳朵。 “镇北世子问话你听不见吗?也罢,耳朵既是用不到,那就直接割了吧,省得留着占地方。来,让我看看,从哪里下手更好些呢?” 她玩儿似的用那尖锐的刀尖来回划拉着江福的耳后,指尖贴着青色的脉络用力一按,那一小处皮肤便顺势溢出两颗血珠来。 江福手脚打颤,面色一瞬间惨白如纸,“公,公主……” “啊,割不下来。”郁璟仪揉了揉手腕,颇为遗憾道:“我的力气果然还是太小了,季侍卫,你来。” 她徐徐起身,懒洋洋地将手中的匕首递给季十一,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看上去锋锐又艳丽。 季十一喉头滚动,脚下挪了挪,依言上去接她的匕首。 “……我说,我说!” 江福又开始哭嚎,“除去前日将两位公主送来此处的双生兄弟,还有第三队中一个姓吴的侍卫,以及跟在商大统领身边的那个……” 咻—— 两枚短镖就在此时贴着窗棂射进屋来,一枚当场贯穿了江福的喉咙,另一枚则直直袭向了离他最近的郁璟仪。 ! 郁璟仪下意识后退两步,被身后的季十一稳稳接进了怀里。 季路元反应极快地熄了堂中烛火,抱着郁棠藏入屏风之后,屋内一时漆黑一团,唯有月光渗入,冉冉照亮了那枚落在地上的染血短镖。 郁棠看在眼中,骤然瞪大了双眸。 ——是前世杀死她的红尾短镖。 第51章 衷肠 ◎“季昱安,我心悦你。”◎ 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郁棠鼻尖抽动,一时无法确认郁璟仪究竟有没有受伤。 季路元捏了捏她的手指,示意她藏在这里, 自己则借着屏风的遮掩快速潜去了门外。 不多时,季世子自外推门而入,手上捏着个漆黑的腰牌,眸色沉沉道:“让他跑了。” 郁棠直至此刻才敢出声, 她近乎踉跄地扑到郁璟仪身边, 隔着一道倾斜倒地的屏风手忙脚乱地摩挲她的肩臂四肢, “璟仪,你有没有受伤?” 郁璟仪摇了摇头, 神情却有些凝重,她微微向外推开了一点屏风, 就此露出了躺在她怀中的季十一。 季十一穿着一身黑衣,肩胛连着右臂却已经被血浸成了暗红色, 那枚红尾小镖深深地插入了他的肩头,且上面还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惹得他双眸紧阖,面色苍白地骇人,嘴唇却隐隐有些发青。 季路元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玉的小瓷瓶,捏着季十一的下巴给他灌了两颗药,待到他眉眼紧皱,猛地呕出一大口黑血后, 在场三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郁璟仪抻着袖子为季十一擦拭唇边血迹,她慢慢张了张口, 声音有些颤抖, 语调却很沉, “季路元,那腰牌什么来头?” 季路元扯了帕子为季十一作包扎,手掌摊开,将腰牌露出给郁璟仪看。 巴掌大的一块腰牌,玄铁的材质,通体漆黑,隐隐泛着些无法作假的特殊纹路,正中则是一个戗金雕琢的‘栎’字。 是她们原本欲去求助的栎林校场的腰牌。 方才房中并不昏暗,那出镖之人必是看到了郁璟仪的面容,既是如此,他竟还敢对着郁璟仪下此狠手,摆明了就是未将她公主的身份放在眼里。 郁璟仪敛了敛眸,红唇微启,“该死的混账东西。” 季路元将季十一往自己的背上托,“这宅子不能待了,我们要快些离开,栎林校场的人也要避着。”他腾出一只手,“阿棠,过来我身边。” 郁棠应了一声,将郁璟仪搀扶起身,小跑着过去握住了他的手。几人顺着芦苇丛一路向外,直至抵达山脚下的一座破庙,季路元这才放下季十一,独自去了外间拾枯枝作柴火。 四下具是一片闷沉沉的晦暗,唯有眼前火堆这丁点的光亮,郁棠握着树枝拨了拨火苗,将那火挑得更旺了些。 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前世自己的身殒,那一日也是这般的漫天银白,她孤身一人躺在雪地里,心口的创处灼得她脾肺生疼,滚烫的鲜血不断地从体内流淌出来,却是旋即就会变得冰冷…… “阿棠不要怕,有我在呢。” 季路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轻轻碰了碰她神色郁结的脸。他堪堪替季十一重新包扎过伤口,胸前的衣襟上还带着些尚未干涸的斑斑血迹。 郁棠点了点头,抬手攥住了他两根手指,“十一还好吗?你的大氅呢?” 季路元道:“已经无碍了。大氅留给了郁璟仪,十一刚服了两颗止血的药丸,不能受凉,郁璟仪在照顾他。” 郁棠‘嗯’了一声,略一思索,干脆解下自己的氅衣披在季路元身上,继而又躬身钻进了他怀里。 她引着季世子的手环上自己的腰身,摆弄着他的十指交叉相握,不甚熟练地做出一个内扣的结。 身后的季路元闷声笑了笑,温暖的胸膛震了一震,掌心顺势向后轻压,依着她的心意将人牢牢搂在了怀里。 二人相依为命般蜷缩在一片温暖的小天地里,季路元微微垂了头,挺直的鼻梁缓缓蹭了蹭郁棠的额角,“这几日有害怕吗?” 郁棠捏着他的手指,“我一直和璟仪关在一起,不怕的。” 她抿了抿唇,语速拉得很慢,是个欲言又止的迟疑样子,“方才的那枚红尾短镖……” 她不知道该不该在此时和季路元坦白自己前世对于红尾短镖的那段记忆,毕竟重生之事太过诡谲怪诞,郁璟仪当初也是用了许久的时日才终于相信了她的经历。且在这个过程中,她还强行带着郁棠听了小半月的驱邪经文,给她送了一大车的滋养补药。 季路元顺着她的话,“红尾短镖如何了?” 郁棠犹犹豫豫,“我前几日从盛时闻那里……” 季路元:“啧!” 郁棠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先别生气,是正事。我前几日从盛时闻那里看到过类似的红尾短镖,这镖在宁州城也会有吗?其他地方呢?譬如,譬如边塞的戛斯部落呢?” 季路元反手握住她的手,“那镖是栎林校场独有的,其他地方八成不会,也无权去使用。” “这样啊。”郁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果然,前世杀死她的人并非戛斯骑兵。 所以是郁肃璋要杀她?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2节 可那人明明还让冬禧传了话,信誓旦旦地说要带她回去,况且彼时他根基基本牢固,正是等待承袭大统之际,没有理由联合戛斯骑兵反了自己的天下。 思绪间季路元已经开口又追问了一句,“阿棠为何要这样问?” 郁棠回过神来,“只是觉得皇城脚下的校场同样藏着深不可测的暗潮。季昱安,今日之后,你能否安排些人盯着这校场?” 季路元答应下来,随即又轻哼一声,桃花眼里含着些遮遮掩掩的心虚与失落,满脸不屑地嗤声道: “盛时闻那混账满口谎言,阿棠,阿棠以后别信他的话。” 这话说得像是个讨巧告状的稚拙孩童,郁棠当即莞尔,她稍稍踟蹰,却是很快下了决心,双手按上腰间季路元的手,身子一欠便从他怀里挺起腰来。 “季昱安,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试图跪坐进季路元的双.腿之间,只是右侧膝头尚有淤青,寻常走动时还好,如此跪压着却依旧会感到疼痛。 季路元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处,他钳着郁棠的腰身将人稍稍提起了些,左腿弯曲,右腿伸展,就这么让郁棠侧坐在了他的腿弯间。 郁棠就势勾住他的脖颈,鸦睫轻抬,半月眼中晶晶闪闪,比身前劈啪作响的火堆还要显得明亮。 “虽然当下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此时就同你说。” 润泽的唇瓣轻轻嚅动,“中秋宫宴的那一日……”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痛呻,昏迷中的季十一咳嗽两声,阖眼小憩的郁璟仪也随之睁开双眼,取了帕子替他抹了抹额间的冷汗。 …… 郁棠的脸倏尔一红,被这么打扰了一次,心头突然就升起了些微妙的耻意。 毕竟就算已经知道这被她‘巧取豪夺’的对象是心甘情愿的,但要当面亲口承认‘夺’了人家,到底还是一件无比失格的事。 季路元却敏感地察觉到她想说的是什么,他颠了颠腿,神色罕见地有些紧张,“中秋宫宴那一日怎么了?阿棠别磨磨蹭蹭的,快些说。” “……我没有磨磨蹭蹭的。”郁棠攥了攥指,耳朵尖也泛了绯色。 燃着的枯枝说话间又断了两根,火光暗了一暗,此消彼长地给她复而添了两分胆量。郁棠深深吸了一口气,踌躇不决地重新张了张口,最后索性直接掀起大氅,囫囵盖在了两人的头上。 目之所及登时漆黑一团,季路元的气息却是更加地灼热鲜明,郁棠又向前靠了靠,眉心结结实实地抵上他的眉心,羞耻愈发浓重,胆怯却是减了不少。 她抱住季路元,红唇袭至他耳边,在这一片刻意封闭的阒然天地里,软绵绵又黏糊糊地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 “季昱安,中秋宫宴那日,鸾舆司值守的侍卫,姓姜。” * 柴火堆回光返照似的噼啪响了两声,火苗剧烈地晃了一晃,正中的焰芯由橙红渐渐转为深蓝,最终归于黝黯,直至完全熄灭。 周遭愈暗,天地都似乎笼上了一层厚重的帷幕,万物皆被黑暗无声吞没,唯有季世子的眼眸冉冉亮起,其中熠熠烁烁,闪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的光彩。 “阿棠是……” 他难得有显得如此迟笨的时候,薄唇张了又合,几近于语无伦次, “阿棠是说你去过……” “嗯,去过。” 郁棠用自己发烫的脸软软地贴上他的侧颊,很快将他的脸也熨得染了热.潮。 “还去过不止一次,中秋宫宴那日,我已经提前探好了路,准备让栗桃带着嬷嬷和栗果,用你给的腰牌从鸾舆司偷偷溜出宫去。我也会趁着这段功夫去晏和殿同璟仪交代一些事,然后……” 她顿了顿,“我就会自尽。”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倏地一紧,郁棠本能地颦了颦眉,几乎一瞬间感受到了季路元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她掰着季世子的手指示意他松松力道,而后又笑了笑,云淡风轻道:“都过去了,不用担心。好在最后泽兰及时回了栖雀阁,她同我说,你中了郁肃璋的圈套,正被江禄海设计着送往后宫来。她问我,要不要帮你一把?” 潺湲的语调轻而慢缓,郁棠摩挲了两下他的指尖, “季昱安,我那时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心悦于你。更准确来说,从前的我根本就无暇顾及情爱之事,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要找个何种模样的情郎,寻个何种身份的驸马。” 她又停了停,脖颈扬起,不轻不重地蹭了蹭季路元的眉心,“中秋宫宴上世家子弟众多,但那个时候,倘若泽兰带来的选择不是你,我便会义无反顾地选择去……” 颇煞风景的‘死’字被季世子完全堵回了嗓子里,季路元热烈又急切地吻住她,坚实如铁的手臂都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 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副沉闷又压抑的水墨画终究被他心头仅存的清白徐徐描绘了颜色,他神荡魂摇,毫无防备地在这清冷孤寂的雪窖冰天里迎来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春和景明。 郁棠被他吻得喘不上气,挣扎着拽了一把季世子脑后的头发,“季,季昱安,你先,先等一下!” 她艰难地向后仰了仰头,来回躲闪着季路元如影随形追来的唇。 “我,我还有话要说!” “嗯,你说。” 季世子被她扯了头发也不在意,薄唇执拗地贴着她的唇瓣反复厮磨。 他终于又恢复了最开始那副黏黏糊糊的无赖样子,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一抬便满是求索无厌的引诱与风.流。 “我听着。” 郁棠戳着他的眉心将他推开了一点,“适才告诉你的是我堪堪离宫时的想法,现在要说的,是我今时今日的想法。” 她动了动唇,面颊愈烫。 “季昱安,我心悦你。” 作者有话说: 坦率小花上分成功!快鼓掌! 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52章 第一好 ◎“我才不做那劳什子的真君子,我要做阿棠一个人的风.流鬼。”◎ 季路元不动了。 他不仅自己不动, 手臂还突然箍紧了郁棠的腰,将她也同样勒抱的动弹不得。 郁棠冷不防被他束缚得呼吸困难,一仍旧贯地去掰季世子的手指, “季昱安,你,你松开点。” 季路元依言松了些力道,脸却顺势埋进她的颈窝里, 无声无息的, 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郁棠完全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她微微侧过身子,“季昱安, 你怎……” 话未说完,眼睛就被季路元抬手挡住了。 郁棠不解地‘咦’了一声, “你究竟怎么了?为何要捂我的眼唔……” 嘴巴随即也被紧紧捂了个完全。 季世子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尽管听不出情绪, 却莫名有些像在撒娇, “阿棠别看我,也别说话。” 郁棠:“……?” 虽然不懂季世子又在闹什么别扭,但无奈郁棠自小就是个好脾气的软性子,她果然不动了,就这般将‘不看也不说话’的状态默默维持了好一会儿,直至着实吐纳艰难,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同季路元商量道: “季昱安, 你能不能先松开我,让我喘口气。” …… 季路元略一犹豫, 慢吞吞地松了松手。 于是乎, 那虽说脾气极好, 却也并非全然纯良的小公主抿着唇角狡黠一笑,趁着这个机会向后一仰,手臂朝上一抬,就此掀开了遮在她二人头上的厚重氅衣。 如水的清朗月光顿时为虎作伥一般地成为了小公主使坏的帮凶,攀着破败的窗沿一路向内,乘虚而入地照亮了季路元掩在黑暗中的眉眼。 季世子身形一僵,反应极快地扭头去躲,可郁棠就坐在他怀里,双臂勾着他的脖颈,上半身无比流畅地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晃荡了半圈,继而向下一拽,直直同他撞上了眼神。 “季昱安,你到底……” 她猛地顿住,如同见到鬼似的无比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带着湿气的阴冷夜风随之吹拂过她生着薄汗的后颈,郁棠本能地抖了一抖,下一刻就被季路元护着脑袋重新抱进了怀里。 “都发汗了还玩?”季路元捡起地上的氅衣复又披回到郁棠身上,“得了风寒生了高热,我看你还玩不玩。” 郁棠顾不得接他的话头,只是惶惶抬起手来,小心翼翼地蹭了蹭他泛着薄红的眼角, “你哭什么呀?” 她有幸活了两辈子,除去前世身死后瞧见过季世子的泪水,过去的十数载中都从未见过季路元如此惹人怜爱的柔软模样。 别说眼眶泛红了,这人向来要强,少时就算摔了胳膊断了腿,都绝不会开口喊一声疼。 “季昱安……” 感受到指尖的湿濡,郁棠心底愈软,简直恨不得从袖袋里掏出一把糖来哄他。 她双手并用地去捧季路元的脸,季世子却是略显狼狈地偏头躲避着她的注视,“我哪里哭了?我有什么好哭的?” 郁棠试探性地欠身亲了亲他薄薄的眼皮,见他没有躲,便又将甜软的吻一路洒到了他的眼尾。 季路元微微阖眼,难得显出几分乖巧的模样,他款款摩挲着郁棠的后背,许久之后才轻声开口道: “我只是,太开心了。” 他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是个束缚着镇北王和平卢县主的最大的枷锁。幼时随母亲住在宫中,他偶尔也听过母亲愁郁醉酒后的呢喃,母亲会无意识地反复絮语,直至那些话铭心镂骨地刻入他的骨髓。 她道:“昱安,或许真的是娘亲错了,娘亲不该将你带到这世上来。” 每十日的离宫团聚也是如此,镇北王对于王妃的挂怀与思念直白鲜明且溢于言表,可对待他,那人却似乎总是持着一种扭结又矛盾的复杂情感。 他将‘镇北王’这头衔之下包含的一切都纤悉无遗地留给了季路元,但季世子却能从中明显地体会出他错综交织的关切与厌恶。 更枉论王妃身故之后,他将季路元带入军营,亲手将他培养成能够柄政疆北的真正雄主,然在此期间,他却又缪悖地给自己的亲儿子下了毒…… “阿棠,我真的太开心了。” 他就在这样遭人厌弃的环境中默默长大,不过是过去还是现在,似乎都只能依靠着郁棠散发出的温暖过活。 一如幼年时期,他麻木地听完母亲醉酒后的真心话,心灰意冷地独自坐到冷宫的宫墙之下,郁棠在不经意间发现他,便总会提着裙摆小跑出来,笑盈盈地握住他的手。 “我今日有三块梅子糕,季昱安,分你一块半。” 小小的郁棠将糕饼放进他手中,想一想又改口道: “还是算了,你个子高,要多吃些,给你两块吧。”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3节 …… 熄灭的柴火堆冉冉冒着青烟,郁棠眉眼弯弯,娇声嗔了他一句,“夸张。” 季路元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胆怯又期待地向她求证, “阿棠方才说的是真心话吗?你真的心悦我?” 郁棠羞涩地抿了抿唇,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在这世上只心悦我一个吗?” “对。” “从今以后就同我最好了吗?” “没错。” “那日后若是再出现什么旁的人,譬如盛时闻那等毫无廉耻的浪荡子,阿棠也是与我第一好吗?” “嗯,不管谁来,都是与你第一好。” “就算是郁璟仪也只能排在第二?” “……季昱安,你给我适可而止。” “……嘁。” 季世子一脸不爽地撇了撇嘴,瓮声瓮气地埋头咬她的脖颈, “我就知道会是如此。” “哎哟,你与璟仪又不一样。”郁棠莞尔拍了一记他的后背,“季昱安,你怎么这么小气?” “我哪里小气了?”季世子怏怏不平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阿棠不许嫌弃我。”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休养了一整夜的季十一悠悠转醒,闷闷地发出了两声轻咳,季路元恋恋不舍地又在郁棠唇边亲了亲,而后才握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妥帖地替她穿好氅衣,背起季十一继续赶路。 郁璟仪身上始终带着此行北上的御赐令牌,她原本打算用这令牌去寻栎林校场的督军,让督军将她与郁棠秘密地送回北上的队伍里,可无奈昨夜出了那样的事,为免多生是非,校场自是去不得了,季十一又有伤在身,故而一行人便只能缓下进程,暂且寻个客栈落脚歇息。 季十一容色苍白地躺在榻间,面上的愧疚藏都藏不住,“世子,不如就将属下留在这里,您带着两位公主先行归队吧。” 季路元专心致志地替他肩头上的创处换药,“别想这么多了,你先将伤养好再说。” 季十一还在坚持,“可是今番本就是敌人在暗我们在明,公主们只有尽快回到北上的队伍才能……” 他倏地住了口,险些被胸前那突然收紧的绷带勒得吐血。 季路元上完了药,正二指交叉着将绷带利落打了个结,他并不是一个轻手轻脚的人,面对郁棠时都尚且做不到每时每刻收着力气,更枉论眼前之人还是同他在军营中一路摸爬滚打,皮糙肉厚的季十一。 是以当他放下药瓶,尤自要打第二个结时,始终站在他身后的郁璟仪终于看不下去了。 “季路元,”郁璟仪眉头紧颦,“你就不能稍微轻点吗?” 季路元回首睇她,“这还重?要不你来?” 郁璟仪提着裙摆往前走了走,“我来就我来,你让开。” 她不甚客气地将季路元推到一旁,轻手轻脚地解开了那条被季世子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余光瞥见伤口再次沁了血丝,便又用指尖沾了些药粉,小心翼翼地去涂那创口。 凉津津的指尖犹尚微微泛着粉,指腹柔滑细腻,同军营里那些糙汉子们常年舞刀弄枪磨出来的粗糙全然不同。 季十一神色不明地抬了抬眼,待到郁璟仪重新替他系好绷带,他才沉声同她道了句谢, “属下,多谢公主。” 郁璟仪撩着眼皮睨了他一眼,“赶快好起来,不然本公主砍了你的脑袋。” 威胁被砍脑袋的季十一尚且不曾答话,一旁的季世子反倒先一步‘啧’了一声,“郁璟仪,十一可是我的近……” 郁棠眼疾手快地从背后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地将他拉走了。 * 直至二人回了另一间客房,季路元才不悦地皱了皱眉,握住郁棠的手指捏了捏,“阿棠方才拉我做什么?” 郁棠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她直觉郁璟仪与季十一之间的氛围有些不对劲,可若真的掰开揉碎了来分析,她又说不出个确切的所以然来。 “我……” 郁棠眸光闪烁,随口扯了个由头来应付他, “我这不是想尽快看看你嘛,季昱安,你有受伤吗?” “没有。” 季世子又被她哄得笑起来,握着郁棠的手将人抱坐在自己的膝头上, “阿棠不用担心。” 从几日前郁棠失踪开始,季世子便始终处在一种精神紧绷的焦灼状态,直至此时将人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他才终于算是得了个短暂的安宁。 季路元徐徐卸了力气,脑袋搭进郁棠的颈窝里,手臂自后环上她的腰身,鼻尖轻轻嗅了嗅,喟叹似的蹭了蹭她的耳垂, “阿棠好香。” 托季某人前段时日暗自闹别扭的福,郁棠已经许久没听他说过此等放肆的荤.话了,此刻乍一听闻,她先是习惯性地红了红脸,继而便冉冉生出了些莫名难捱的羞耻之意, “我已经两天没沐浴了,香露也没有用着,哪里就香了?” 季路元轻吻着她耳后的红痣,“哪里都很香,阿棠自己闻不到吗?” 柔软的唇慢条斯理地移到郁棠的脖.颈上,季路元半阖着眼,低哑的嗓音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认真地回答她的问题, “阿棠在榻间发汗的时候,身上会有金露花的味道。” 郁棠不理他,耳朵尖却是随之也泛了红,显然是想起了她在榻间发汗的具体情形。 尤在沉默羞耻间,季路元已经用下巴蹭开了她的一点衣襟,他将脑袋垂得愈低,声调也愈加地喑哑粘稠, “不仅很香,还软软的,想让人……” 几近于呢喃的低语被他模糊地吞进口中,郁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腰身的位置却是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动作。 竹骨扇重见天日,鲜明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郁棠微张着口,眼底水雾迷蒙,却又忍不住地出声淬他, “你,你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要做君子吗?” 结果现在又反复无常地凑上来和她腻歪。 季路元自是听懂了她的嘲弄,甘之如饴地沉沉笑了笑, “阿棠都说心悦我了,我还做什么君子。” 他低.喘着靠近她耳边, “我才不做那劳什子的真君子,我要做阿棠一个人的风.流鬼。” 第53章 风流鬼 ◎季世子的言出必行◎ 季世子言出必行, 说做风流鬼,那就势必要身体力行地做个彻底。 在客栈休宿的第二日,郁棠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日上三竿时她才悠悠转醒,神志尚未完全回笼,就听得季路元在她耳边问, “阿棠可睡醒了?” “嗯……”郁棠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睡醒了。” “好。”季路元十分愉悦地将手中的信笺放到一旁, “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郁棠一怔, 一脸懵然地睁开眼来,“你不客气什……” 话音未落, 旁侧匍匐的高大身躯就已经来势汹汹地压了上来。 季世子招呼打得彬彬有礼,吻过来的动作却是十足十的放诞不拘, 郁棠眼前一暗,几乎一瞬间就被他吮得头皮发麻, 她像被叼住后颈的食草动物一般微弱地呜咽了一声,奋力挣扎着去拽季路元脑后的头发。 “你先,先等等!十一,十一的药你换过没……” 季路元被她拽得轻‘嘶’了一声,单手攥住她两只腕子向上一拉,就此将她的一双手稳稳地压在头顶上, “我去过了,一大早便去了, 但彼时郁璟仪也在,她嫌我粗手粗脚的, 又将我赶出来了。” 季世子说到此处顿了一顿, 求夸赞似的补了一句, “我可是时刻谨记着阿棠的话,郁璟仪骂我我也没有还嘴。” 说罢又歪着脑袋重新去含郁棠的唇,委屈巴巴地怨怪她, “十一的伤原本就不严重,也就是那短镖上的毒厉害些,现下毒已经清干净了,以十一的体质,不出三日他便能恢复如常。阿棠眼下就别担心别人了,看看我不行吗?你怎么还躲着我呢?我们都好久没有认认真真地亲过一回了。” 郁棠冷不防被他倒打了一耙,当即便忿忿不平地抬眼睨他,她端的是个愤气填膺的诘问神色,然因着面颊洇红,眼尾泛粉,反倒显出几分含情脉脉的嗔怪来, “这是我的错吗?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在同我闹别扭!” “是我的错。” 季世子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干脆利落地承认错误, “都是我的错,所以阿棠就别躲我了。” 重重的亲吻合着渐低的话音复又落回到郁棠的唇角,季路元沉甸甸地罩在她身上,将外间白昼的光亮彻底挡了个完全。 客栈的床铺远不如世子府中的卧榻来的舒适,季路元怕她睡得难受,甫一入住便在榻上多铺了好几条棉被。此时此刻,那层层堆叠的被褥就像是蓬松又厚重的云朵,郁棠软软地陷在里头,身前身后都一具被熨帖得暖暖烘烘。 细弱的不满抗议也转眼成为了鼓励似的轻软呻.吟,季路元抵着她的脊.背将她从云层中托出来,不容分说地按进自己怀里,薄唇沿着她的颌角一路向下,尤要挞伐到更危险的位置。 鹅黄的前襟渐渐被顶.出一个微耸的弧度,郁棠浑身战.栗,险些就要叫出声来,季路元鼻.息粗.重地将脸埋进她发间,口中又开始不着边际地同她说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放.荡胡话,炽热的呼.吸一团接着一团扑在她耳边,滚烫得炙人。 “阿棠,阿棠……” 灼灼的桃花眼在咫尺的距离间贪婪地凝视着她,季路元语调喑哑,着魔似的迭声呢喃着她的名字, “阿棠怎么这么好……” 郁棠完全顾不得回答他,她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打着抖,身上早已生了一层薄薄的细汗,此刻又与季世子的手掌紧密贴.合,便愈发能直观地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糙。 “有点……疼……” 郁棠推他的手臂, “你……拿出……”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4节 季路元从胸腔里挤出一声闷笑,“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就疼了?” 银白的牙尖叼着绯红的耳垂重重咬了一口,季世子又笑了笑,如同少时点评她那偷懒耍滑写出来的歪扭大字一般,端着个宠溺又埋怨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嗤她道: “娇气。” “我,我怎么就娇气了?还不是因为你的手指太过粗糙,手劲还尤其……” 郁棠被他臊得一噎,才张口想要反驳些什么,耳中却在此时突然听到些旁的动静。 客栈的门板单薄,哪怕紧合栏窗待在屋里,间隔数十步远的廊道里的响动也依旧清晰可闻。 此时此刻,楼梯口的尽头隐隐传来了些许脚步声,郁棠一个激灵,也不知怎的,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预感,她总觉得这动静似乎就是奔着他们的屋子来的。 “季昱安。”郁棠抬手推搡着季路元的肩膀,“你别闹了,好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又怎样?” 季世子不以为然,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一声,薄唇流连在她馨香的颈边不愿离开, “且不说那人是不是来找我们的,就算真的是,你我二人本就是正儿八经的夫妻,阿棠怕什么?届时直接让他滚不就好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啊。” 纠缠间脚步声愈近,似乎真的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前。郁棠莫名起了些慌张,攀着季世子的肩膀探头探脑地朝着门口望了望。 “确实是有人来了,季昱安,你先起来!” “我不……” 咚咚咚—— 薄薄的门板忽然被人自外扣响,季十九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屋里来。 “世子,是我,季十九。” ……榻上的季路元身形蓦地一僵,愉悦的面色立时添了两分被人打断好事的煞黑。 门外的季十九没得到回应,疑惑地挠了挠头,想想又换了个称呼,再接再厉地继续扣门。 “少爷?是我,我是十九。” 季路元烦躁地‘啧’了一声,反手扯了床幔,拧着眉头持续不理人。 季十九尤不死心,停歇思索片刻,第三次扣响了房门。 “爹?是我,小十九啊。” 季路元:“……” 郁棠:“……” 屋内一时寂静,半晌之后,季世子倏尔抽身下榻,草草踩上长靴,拿起枕边的竹骨扇就要开门去教训这毫无眼色的不孝子。 郁棠忙不迭起身拦他,“季昱安,你冷静点,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 对门内境况一无所知的季十九皱了皱眉,嘀嘀咕咕地嘟囔了一句, “这称呼还不够掩人耳目吗?难不成要叫老爷?” 他清了清嗓,犹犹豫豫地再次抬起了手,然还不待敲上门板,房门就已经打开了。 季路元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内,唇角微微向上挑着,笑容无比温暖和煦,“十九啊,进来吧。” 季十九被他笑得抖了一抖,本能地感觉到了些许危险,“我,我突然想起楼下的马还没拴,我先下去看看。” 他说着就要转身逃离,季路元却是此时倏地出手勒住了他的脖颈,“你给我进来!” 于是乎,开启不过一瞬的门板复又合上,且不多时,里间似乎还传出来些许哭嚎认错的动静。 又过片刻,出了一口恶气的季世子慢条斯理地掸了掸前襟,衣冠肃整,一脸友善地问他,“小叶呢?” 季十九捂着被敲疼的脑袋呜呜咽咽,“在二楼左起第三间的客房里候着呢。” 他边说边眼泪汪汪地抽噎了一声,心道泽兰的话果然信不得,那人整日里说小叶是个傻子,可人家就懂得审时度势,自己躲在楼下,撺掇他这真傻子上来叫门。 “好。”季路元将竹骨扇揣入袖中,“我下去一趟,你在这里陪着公主。” 言罢提步跨过门槛,就此离开了房间。 * 直至外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郁棠才强忍着笑意站起身来,拉开季十九的双手去看他的脑门。 “十九,还很疼吗?” 季十九顶着额间明晃晃的红印子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包梅子递给郁棠,“公主,这是世子昨夜传信让我捎带来的。” 郁棠莞尔接过,取出几颗放回到他手心里,“你怎么会来寻我们?小叶不是留在京中吗?他怎么也来了?” 季十九吃了一颗梅子,口齿不清地回她道:“我前些日子完成了世子交代的任务,原本打算去追北上的队伍,但商统领中途给我传了信,让我改道到栎林校场附近来找你们。至于小叶,他是依着世子的吩咐从京中赶来的,我们今晨恰巧在客栈楼下遇上罢了。” 郁棠‘嗯’了一声,“对了,你要去看看十一吗?他就住在隔壁的屋子里,身上受了些伤,但好在没什么大碍。” 季十九将梅子咽下,忙不迭应了声‘好’。 隔壁的客房同样是个门窗紧合的隐秘状态,但较之于季路元,季十九进他哥的房间显然少了许多顾虑。 他先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房门,没能得到回应,下一刻竟是直接抽刀撬开了紧邻楼梯的小窗户,身形一闪就翻了进去。 郁棠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光天化日之下溜门撬锁的大胆举动,尚且不待回过神来,季十九就已经笑呵呵地自内打开了房门, “公主别客气,快进来吧。” 郁棠:“啊?……哦。” 二人遂一前一后进入里间,透过一架半人高的牡丹屏风,隐隐可见最里卧榻上一团黑漆漆的绰绰人影。 郁棠走在前头,她紧敛着眉目,恍惚间只觉得那人影不像一个受伤的人单独歇在榻上,反倒更像是两个人手□□缠,交颈相拥着在…… 哐当—— 身后的季十九‘哎呦’一声,笨手笨脚地踢翻了一把交椅。 榻上的身影随之凝滞,紧接着,不过撩个帘的功夫,便有一人镇定起身,敛着裙摆款款走了出来。 郁棠顺势扬头,缓缓睁大了双眼。 走出来的人是郁璟仪。 第54章 波澜 ◎小季的搞事和反击◎ 韶合公主唇瓣微肿, 唇边亦有些尚未来得及拭净的晶亮水渍,然神色却相当淡定从容,半点瞧不出被人撞破隐事后的惊慌失措; 反观那半靠在榻上的冷面侍卫, 行色虽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峭俊然,掩在黑发中的耳朵尖却已经红得快要滴血,且眸色紧张慌乱,冷不防对上郁棠的眼神, 甚至还受惊一般地急咳了两声, 期期艾艾地同她问候道: “公公公主, 您怎么来了?” 郁棠:“……” 郁璟仪忍不住低头笑了笑,回首看了季十一一眼, 而后南风知我意才和颜悦色地望向了郁棠身后的季十九, “不知这位是?” 季十九跟着季路元数次进出宫闱, 自是认得她,“见过韶合公主。” 他同郁璟仪行了个礼, 扬手指了指榻上的季十一,“我是哥哥的弟弟,叫季十九。” “啊,原来是十九啊。”郁璟仪又笑,从善如流地自袖袋中掏出两颗纯金的小豆荚递给季十九,“给,拿着买糖吃吧。” 她这哄小孩似的举动做得太过自然流畅,仿佛下一刻就要抬手揉一揉季十九的发顶, 慈爱地夸上他一句‘个子又长高了呢’。 一旁的郁棠目光炯炯地瞧了郁璟仪一眼,恍惚间生出些十九是她亲儿子的错觉。 季十九惯是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见状也不推辞, 双手接过来, 又十分嘴甜地同郁璟仪道了声谢,“多谢韶合公主,我哥哥他……” “你哥哥他无碍,说起来,你们兄弟两个也许久未见了吧?” 郁璟仪往旁侧挪开一步,是个让路的架势,“你留下来陪陪他吧,我和阿棠就先出去了。” 她眸中笑意更浓,意有所指地嘱咐了季十九一句,“对了,记得给你哥哥倒上一杯凉茶,他已经快要烧熟了。” 言罢不待季十九回答,拉着郁棠的手离开了房间。 直至二人走出数步远,郁棠才停下脚步,吞吞吐吐地开口问她,“璟仪,你方才和十一,你们是不是?” “嗯,觉得他可爱就逗了逗他,谁曾想却逗过头了。”郁璟仪取出帕子沾了沾唇角,为难似的叹出了一口气,“唉,我现下也不知该如何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搭上郁棠的肩膀,“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你那笑面虎呢?” 郁棠道:“季昱安留在京中的侍从今日赶过来了,两个人还在二楼说话。” 郁璟仪点了点头,颇懂分寸地没再继续问下去,她作势要回自己的房间,身子堪堪转过个弯,又被郁棠拉住了袖子。 “璟仪,你有注意到前几日的那枚红尾短镖吗?” 郁璟仪的面色立时冷了冷,“自然,待到回了北上的队伍,我会让青雨尽快送封信回去,自卫所开始好好地查上一查。” 她说着,二指不自觉地转了转腕间的玉镯, “只可惜我手里的人还是太少,许多地方鞭长不及,做起事来到底不甚方便。若是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人马……” 郁棠搭上她的手,端着个闲聊的口吻娓娓道: “话说回来,若不是今次经历了这件事,我还注意不到,栎林校场当真是不错,兵力不多不少,与皇城的距离也是不远不近的恰到好处。最重要的,这地方还是个四通八达的交汇口,离京的车队无论北上或是南下,总要经过这处。” 纤白的指尖缓缓摩挲了两下郁璟仪玉镯上的樱红纹路, “只可惜这校场的督军尚且是个立场不明又脑子糊涂的蠢蛋,竟敢放任自己的手下伤害公主,此等大逆不道之臣,若是能知情识趣地主动请罪,暂且让他挂着督军的腰牌也无甚大碍。可若他脑子不清楚,倒不如趁此机会,想个法子将他换了,暗自扶个懂得效忠贤主的人上位。” 郁璟仪眸光轻闪,她顿了一顿,嘴上没说什么,衣袖掩盖下的右手却是反过来攥了攥郁棠的手。 袖中相触的指尖隐隐带出些直白又心照不宣的离经叛道,二人就这么站在廊间默然而立,许久之后,郁璟仪才先一步笑出声来, “这处还有些冷,走吧,先回房。” * 几人又在此地歇了两天,直至第三日的卯时,小叶才依着吩咐寻来了一辆马车,早早候在了客栈的大门前。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5节 驾车这事平日里都是季十一来做的,他性子沉稳,车技也颇好,只是现下有伤在身,显然不适宜再担此任责; 季十九虽也会驾车,但他性子跳脱又爱走神,寻常走走城内城郊的短途或许还可,此等远途跋涉的行程却是绝对的靠不住; 是以到了最后,把式的头衔便只能落在小叶的身上。 郁棠对此尚且持着一个怀疑的态度,她在下楼的间隙里同季路元小声地咬耳朵, “小叶靠得住吗?” 季路元牵着她的手迈下楼梯,脑子一转就猜到了这话的前因后果, “你别整日里听泽兰乱嚼舌根,她平素都是和十九一起玩的,能和十九玩到一处的人,会是什么聪明人?” “你别总是如此诋毁旁人。” 郁棠不悦地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况且若是按照你的说法,我整日里都同你待在一起,岂不也是那等锱铢必……” 她突然住了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那火折子上捻了个火星子,“不是……” 余光瞥见季世子已然颦起的眉头,郁棠又赶忙弯着眼睛,一脸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季昱安,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 冷不防挨了骂的季世子完全不听她的狡辩,他冷声冷气地哼笑了一声, “阿棠前几日才说了心悦我,今日却又对我百般嫌弃。果然,越是漂亮的公主就越是花心,如此再过上几个月,我怕是就要卷着铺盖,被迫从你房中搬出去住了。” 郁棠:“……” 她偏过头去,暗戳戳地翻了季世子一记白眼,口中倒是温言软语,耐着性子迭声地哄着他, “哎呦,你这说得是哪里话?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呢?大抵是我昨夜睡得不甚安稳,今晨起得又起,脑子一时糊涂,口不择言罢了。” 说着又晃了晃季路元的衣袖,撒娇似的, “季昱安,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同我生气了。” 依照以往的经验,季世子此刻应当已经被哄好了八分,可谁知这次,他却是复又冷声笑了笑,面无表情地微微侧过了身。 “阿棠。” 季路元伸手指了指郁棠右侧那面锃光瓦亮的铜镜, “你方才翻我白眼时,我都从镜子里看到了。” 郁棠再次:“……” 二人就这么站在楼梯的当口意味不明地沉默对视,半晌之后,郁棠才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轻轻在他眉心处啄了一下。 “季昱安,你小心眼儿我也喜欢。” 她眉眼弯弯,转而又在季世子的脸上亲了亲, “就算你脾气坏嘴巴毒,那我也喜欢。” 温软的吻持续下移,最终落在他同样暖热的唇角上, “各种样子的季昱安我都喜欢,全天下最喜欢。” …… 季世子神色微动,俊俏的面容尚且还是黑沉沉地耷拉着,手臂却已经不自觉地环上了郁棠的腰肢, “阿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 郁棠也回抱住他的腰,略一迟疑,又昧着良心补充道: “况且适才那是我同你说着玩的,你心眼儿又不小,脾气也不坏,言辞犀利直白更是难得的坦荡优点,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嘁。” 季路元撇了撇嘴,郁悒的桃花眼里倒是终于露出点笑意,他箍紧郁棠,将人向上抱了抱,直至二人的视线完全齐平,便又得寸进尺地开口提要求, “那阿棠再亲我一下。” 外间天色尚暗,客栈的廊道里也是静悄悄的一片沉寂。郁棠扑烁着长长的眼睫,向前倾了倾身,依着季世子的要求,无比纵容又浓情蜜意地贴了贴他的唇。 天上又落了雪,细小的雪糁随风而舞,逆着来时的路,轻巧地越过一道又一道的关卡城门,最终凝结成鹅毛大小的纷飞雪片,飘飘荡荡地落在京中正阳大街的喧嚷街头上。 京兆府尹带着两队穿盔执锐的侍卫,声势浩大地穿街而过,两辆囚车高高簇于其中,一辆载着礼部尚书郑大人,另一辆则载着其独子郑颂年。 再往后,白雪斑斑的木架子上,那失了一条臂膀,穿着僧人衣物的男子尸体早已看不清面容,围观的百姓们议论纷纷,有胆子大的想要凑上去瞧一瞧,甫一接近便被那糜溃腐化的烂肉吓得退了回来。 同行并举地,由于礼部尚书及其独子锒铛入狱,其过往所行秽事一并浮出水面,几相攀扯之下,京郊十里坡的河堤坍塌案复被提及,担监察之责的工部与批银子的户部因此受到牵连,二者应时齐陷倒悬之危。 朝中六部随之风雨飘摇,太子郁肃璋与端王郁肃琰在短短几日内便接连损了数位近臣,针锋相对的势头一时仿若雪压霜欺,一具萎颓低迷到了极点。 雪势愈大,天地万物仿佛都被这白茫茫的阒然无声吞没,接连赶了几日路的郁棠于深夜之中莫名转醒,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的位置,惊讶地发现季路元那处的被褥一片冰凉。 “季昱安?” 郁棠揉揉眼睛,从榻头取下氅衣披在身上,踢踏着绣鞋走向亮着烛火的外间。 “你在做什么?” 圆桌前的季世子放下手中朱笔,动作自然地合起了展开的竹骨扇, “没什么,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吵醒我,是我自己醒来后发现你不见了,所以才出来寻你的。” 郁棠掩着唇瓣,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你还要继续忙吗?” “不了。”季路元勾唇笑笑,打横将人抱起, “走吧,回去继续睡觉。” 第55章 归队 ◎小季身世◎ 季冬的头一日, 北上的队伍如期抵达了需要换乘官船的宜州城。 一行人入宿驿馆稍作休整,那前些日子齐齐感染了风寒,多日不曾露面的两位公主也恰在此时生了外出的意思, 商大统领遂打着个‘低调行事’的由头,亲自驾了一辆马车,独身一人带着两位公主及其亲近的侍婢,径直驶去了宜州城的四方街。 宜州城是陆路转水路的必经要塞之一, 人潮本就密集, 四方街又是宜州城的主街, 街上更是攘来熙往,五湖四海的摊贩齐聚此处, 形形色色殊方异类,是以商言铮的马车虽略微显眼, 可他们一路行来,却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马车依着密信的指引停在一处酒楼前, 商言铮勒紧缰绳,颇为谨慎地四下瞧了瞧,刀刻斧凿般深邃的眉眼微微敛着,莫名透出两分凛冽的肃意。 车内的泽兰隔着帘子踢了一脚他的后腰,“商言铮,我们能下车了吗?” 暖意蓦地自腰间传来,商大统领面上的肃然登时便淡了点,他勾了勾唇, 反手握住泽兰的脚踝,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记, “再等等, 此处虽说稠人广众, 最好还是要避人耳目些,我打算将马车停到后门去,届时你们再……” 话未说完,季路元和郁棠就已经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迎面走了过来。 顿时只觉自己的顾虑着实多余的商大统领:“……” 他们此番出来的时间不宜过久,几人简单地打过招呼,郁棠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栗桃与青雨上楼换衣服,泽兰和青竹守在房门外,商言铮与季路元则是一左一右地坐在车辕上,前者踌躇半晌,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皱着眉头淬他道: “季路元,你们未免也太猖狂了吧?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上街闲逛,不怕被人看到吗?” 季路元万分适意地垂首笑了笑,“被人看到又如何?我们可是两情相悦的真正夫妻,难不成还会怕人看吗?” 他刻意加重话中‘两情相悦’四个大字,显摆炫耀的意图溢于言表。 但商言铮显然没能理解季世子话中的深意,他‘嘶’了一声,“真正的夫妻又如何?就算是假夫妻,公主丢了的事也不能被旁人知道啊。” “……啧。”季路元颇为嫌弃地睨了他一眼,“你这脑袋简直比你身后的重剑还要拙笨。” 他说着,口中却突然顿了一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向上抬了一抬,再开口时便刻意带了点善解人意般的怜悯意味, “唉,罢了,我与你这无家无室的可怜人计较什么?毕竟你虽年长于我,可却时至今日都未能成婚,听不懂我的话也实属正常。” “……” 冷不防受了嘲讽的商大统领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强行忍下了想要当场抽刀宰了季世子的冲动。 他半阖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说点正经的,京中传来的消息你看了吗?” 季路元转了转手中的竹骨扇,“看了。” 他捏着扇柄,二指轻轻一拈便展开了扇子,金笺的扇面上数月前还只是空无一物的洒金折纹,今日一瞧,那上面竟不知何时被人以朱笔勾画了三朵红梅,色泽异常浓郁艳丽,隐隐透出几分刺目的妖冶。 “后续的棋应当如何下,我昨日已经交代给小叶了,几位大人也已经私下联络过,小叶稍后便会离开此处,回京中的世子府里继续盯着。重光寺和十里坡的事只会越挖越深,郁肃璋若是个识大局的聪明人,现下就该直接舍了礼部的这股势力,可惜他初登储位,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依他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不会放弃的。” 桃花眼中笑意渐散,寒凉的霜雪款款地融进去,此消彼长地蕴出了两分凛然。 “但我要的就是他的不放弃,毕竟他若是过于轻易地放弃了,我又该如何依着计划,一点一点地让那些老东西继续付出代价呢?” 如玉的指尖徐徐点了点扇面上那几朵他亲自勾画的盛放梅花,季路元眸色晦沉,许久之后,却是兀自轻轻笑了一声。 郁棠今晨也发现了这几朵梅花,她捧着扇子,浅浅颦着眉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花枝花瓣倒是栩栩如生,就是颜色不太对,似乎有些过于红了。季昱安,自然生长的梅花哪里会这么红?” 季世子当时并未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抚了抚郁棠的头顶,问她稍后的早膳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他好提前叫小叶去准备。 并非是他刻意隐瞒,他其实也十分地想告诉郁棠,自然生长的梅花当然不会这么红,可若那梅花被人强行染了血,便应当就是他扇子上描绘的这幅模样。 三十年前,当今的永安帝尚且为亲王时,曾与老平卢郡王一同外出打了场胜仗,他彼时自觉其已为近臣,便将自己对于储位的渴望隐晦地表达了出来。 然老平卢郡王心中真正的明君却并非永安帝,故而也只是默然不语地将这话题略了过去。 坐拥十万大军的平卢是一把牢牢插在北疆的锋利的刀,而柄政平卢的郡王则是握着这利刃的掌刀之人,白刃本无情,那锋锐的刀锋最后会挥向何处,全看执刀之人如何掌握。 永安帝何其阴毒,这刀既然无法为己所用,那他便要在刀锋出鞘之前亲手折断它。 于是乎,胜仗之后的庆功宴就这么被寂静的雪夜催生成了一场阒然的屠杀,老平卢郡王的魏氏一族,除去其长女魏清涟当晚因身体不适,未喝那盏掺了药的毒酒,剩余的三十七口,一夕之间都尽数陨在了京郊的梅园里。 紧接着,彼时尚为亲王僚属的临洲郑氏,兖东陈氏与江北尤氏私相互联,将这事以‘恶疾突发’的由头瞒天过海地压了下去。 季路元的父亲季大将军则拼死从永安帝手中救下魏清涟,先一步娶她为妻,继而承袭平卢郡王,主动归顺于永安帝,就此保下了魏清涟的性命。 竹骨扇中藏着的短刃不知何时划了出来,季路元无知无觉地紧攥扇头,冷白的指腹已然被割出了两道狰狞的血痕。 “郑氏一族今次已经逃不掉了,至于剩下的几个,我同样会挨个……”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6节 “季昱安!” 一声惊呼伴着哒哒的脚步声飞快地靠近他身边,季世子一个怔愣,郁棠已经提着裙摆,一脸慌张地跑进了他怀里。 “你在做什么啊?” 她小心翼翼地将竹骨扇从季世子的手里抽出来,随意往自己袖中一塞,而后又款款捧起他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呼了呼。 “你的手都被割伤了。” 她一脸怫然地抬了抬眼,看向他的眸子盛着些显而易见的心折, “你自己都不觉得疼吗?” 暖暖的煦热气息借由相触的指尖徐徐地传到他身上,如同寒冰入沸水,其中冷峭轻而易举便被融了个完全。 季路元阖了阖眼,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将她温软的身躯紧紧圈入怀抱。 “……方才在走神,一时没注意到。” 他复又睁开眼来,冰凉的薄唇蹭了蹭她的额角,一语双关地祈求她的怜惜, “阿棠,是有些疼。” 复仇的业火熊熊炙烤着他的心肺,每每忆及,他都会被灼得生疼。 郁棠牵着他的手将他拉上马车,自包袱袋中取出药膏,细致地替他抹过两遍伤口,而后才扯了帕子,轻手轻脚地为他包扎。 二人之间一时沉默,少顷,郁棠突然开了口。 “……下次若是还疼,” 她的眼神还始终凝注在他冒血的指腹上,慢缓的语调像是不经意间的一句闲聊,又像是经过思虑的郑重其事的劝慰, “季昱安,下次你若是还疼,就试着告诉我吧。” * 金枝玉叶的韶合公主难得出街,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买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东西是公主亲自选的,磕不得碰不得,商大统领无法,只得又雇了一辆三倍大的马车,顺理成章地将这些小玩意儿连同酒楼里的其他人一并带回了驿馆。 行至驿馆门前时,郁棠又忽然扬声喊了停,她单手撩起厚重的车帘,当着众人的面,遮遮掩掩地露出了三分面容,只道方才在街上吃的那碗小馄饨味道不错,嘱咐泽兰再去多买些来,赐给此行队伍中的侍卫做膳前餐食。 郁璟仪旋即也将帘子撩开了一角,“那么多的馄饨,泽兰一人怎么带得回来?青雨,你同泽兰一起,还有你们几个……” 她随手点了门前的三四个侍卫,“都跟着一起去吧。” 被指到的侍卫躬身应了声‘是’,剩下的几个则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只诧异这小馄饨究竟能有多美味,吃上一碗,竟能让数日缠绵病榻的公主们都同时恢复如常。 再往里,盛时闻一言不发地站在垂花门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上郁棠粲然的眉眼。 他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半晌之后才低笑一声,提步去了自己的院子。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第56章 夫子 ◎季夫子的一些手把手教学◎ 归队做得悄无声息, 北上的进程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场危机就此化解,郁棠心情大好, 回到驿馆的头一日便睡得天昏地暗。 季路元同样也累着了,季十九和小叶未到来时,他几乎是整夜不合眼地警惕着外界的景况;更枉论在郁棠和郁璟仪被人掳走之前,他心里便已经存了个乖张惶恐的小疙瘩, 早就一连几日辗转反侧地夜不成寐。 现下这两个棘手的问题一具消失, 季世子难得松了心神, 竟是比郁棠睡得还要沉。 翌日巳时三刻郁棠才悠悠转醒,身旁的季路元犹且阖着双眸, 长而浓密的眼睫乖顺地垂下来,在他眼底投出一小片暗淡的阴影, 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蛰伏在薄薄的眼皮之下,就此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都纯良了不少。 挺直的鼻梁下是色泽浅淡的柔软双唇, 郁棠侧了侧身,又盯着他的唇瓣瞧了一会儿,继而中邪似的伸出手去,轻轻按了按他的唇角。 几乎在指腹压上去的同时,那一小块软.肉的颜色便加深了不少,像是三月的桃花倏尔渡了春风,自然而然地添了些难掩的鲜妍绮丽。 他当真是个相当英俊的人,哪怕舍弃了外人面前那副谦和有礼的君子伪装, 完全显露出原本糟糕的烂脾气,仅只靠着这幅招蜂引蝶的优越皮囊, 他应该也会很惹人喜欢。 郁棠这样想着, 身体愈加靠近了些, 拇指也随之捏了上去。 “哎呀!” 不过一个怔愣,指尖就已经被人叼进了嘴里,本该处于熟睡状态中的季世子冷不防咬住她的手指,眼睛尚未睁开,唇角倒是先一步勾起了个倜傥的弧度。 暖热的舌.尖似有若无地舔.过她的指腹,季路元含含糊糊地开了口, “阿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不早了。” 郁棠脸红了红,做贼心虚一般地将自己的手指从他口中抽了出来。 季路元又笑了笑,漂亮的桃花眼徐徐睁开,轻描淡写地向上抬了一抬,待到眸色清明,那点子纯良便瞬间消失殆尽,只余了些刻意引.诱般的旖旎缠绵。 搭在她腰间的手臂随之向前压了一压,就这么将人囫囵推进了怀抱里,季路元就像抱枕头似的,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揽着她的背,坚实的胸.膛沉甸甸地半压.上来,脑袋也抵在了她脖颈的凹陷处,郁棠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怕没轻没重地压到她,这人可能连腿都会直接掸到她身上来。 “阿棠好暖。” 季路元蹭了蹭她的耳垂,一脸满足地喟叹, “还软乎乎的。” 他身量本就高大,郁棠被他这般几近于束缚地紧嵌在怀里,耳边听着他无比自然又不着边际的赞叹,耳朵尖立时便被那汹涌袭来的耻意逼得泛了红。 诚然这话也不是头一回听了,但无论听过多少次,她都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何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感喟,经由季世子的口讲出来就总能如此的别具深意。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的……” 郁棠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地淬了他一句, “口无遮拦。” “我怎么就口无遮拦了?” 季路元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他闷声笑了笑, “阿棠难道不软吗?”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他还伸手在郁棠的腰间捏了一记,“明明就很软。” “季昱安!”郁棠毫无防备地被他掐得一抖,笑意顿时忍不住地冒了出来,她反手去推季路元的手臂,“不许挠我痒。” 她端着个凶巴巴的呵斥语气,可无奈这点子阻拦挣扎在季世子面前就和闹着玩儿似的,季路元来回躲着她的手,不仅不收敛,反而还变本加厉地将作怪的阵地由后方扩大到了侧方, “你看,这里也很软。” 手指极为灵巧地挑.开了一点系带,生着薄茧的指腹狡猾地潜进去,很快就将那一小截.莹.白摩挲得染了桃.色。 郁棠被他捏得笑意愈盛,下意识就想从他怀中退出来, “季昱安你,你不许再……” 她向后欠了欠身,明明想要闪躲,然却适得其反地将腰.腹处的空间让了出来。极善伺机而动的季世子随即发现了这点漏洞,坏心地挑了挑眉,一脸荡漾地动了动手臂。 “季昱安,”郁棠眼疾手快地攥住他两根手指,“你够了,就算再软也不能被你这么……” 她边说边气势汹汹地向下一压,柔嫩的掌心却在此时出乎意料地热了一热…… ? 这是…… 掌心被震得又是一麻,郁棠怔怔眨了眨眼。 她似乎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季路元总是说她很软了。 毕竟和此刻掌中蓄势待发的竹骨扇比起来,她确实是要更软一…… 呸! 后知后觉回过神来的小公主倏地噤了声,随即便受惊似的往回抽了抽手。 “阿棠……” 季路元的身躯也僵硬了一瞬,他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了一点,然而很快就又轻.喘着靠了回来。 汗.湿的眉心得寸进尺地抵上了郁棠的眉心,季路元看着她的眼睛,语调喑哑着意有所指, “我还是有些累……” 他用气声呢喃了一句, “平日都是我自己……这次阿棠能不能帮帮我……” 黏黏糊糊的语调像是锅子上蒸腾开来的沸水,郁棠被这热气氤得脑袋发麻,“你,你就算再累,也总可以……” 季路元打断她,“但阿棠不是都说心悦我了嘛,难不成真的是说来骗我的?” “我哪有骗你!”郁棠扬起眼眸,软软地瞪了他一眼。 她顿了一顿,“可,可是我,我不知道该如何……” 断断续续的低语近乎于语无伦次,郁棠感觉自己已经不大会说话了, “我从来都没有……” “无妨的。” 季路元凑上来含她的唇,左手搭在她背上,右手同时引导着她的两只手, “我可以教你,阿棠愿意试着学一学吗?” 郁棠早已羞臊得快要升天,这话在许久之前,季世子也曾问过她,只不过彼时他们尚且还只是无比纯洁的玩伴关系,且学习的内容也是一本颇为晦涩难懂的部族语言书籍,而非这般…… 郁棠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我,我可以……试着学……” ——然后她就被尽职尽责的季夫子手把着手,酣畅淋漓地教了个彻底。 ……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郁棠都感觉掌心微微发了疼,昏暗的卧榻间才终于弥散出一股微妙的气息来。 季路元眼角泛绯,他沉沉笑着,如同少时夸赞她的功课一般,喘.息着夸赞了她一句, “阿棠学的真快,好聪明。” …… 日头升得更高,青竹领了郁璟仪的命令前来敲门,“公主,我们公主让我来问您,两刻后是否要与她一起出街?”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7节 换乘的官船还有三日才能准备好,郁璟仪昨日为了掩人耳目,乱七八糟的东西火急火燎地买了一大堆,其中真正有用的却没多少,是以今日还需要出门一趟。 房中毫无回应,安静得仿佛没有人,青竹心下疑惑,又扬声问了一遍,郁棠略带颤抖的声音才从里间微弱地传了出来, “好,两刻后我去璟仪的院子里寻她。” * 说是两刻后,但直到午时二刻,郁棠才慢吞吞地来了郁璟仪的院子。 郁璟仪彼时已经走过了期待,燥郁,愤怒的三个状态,正心如止水地坐在小院里吃核桃,瞧见郁棠进来了,也只是轻轻抬了抬眼,不咸不淡地呵笑了一声。 郁棠顶着一脸讨好的笑容迎了上去,攀住郁璟仪的一只胳膊献谄道: “走吧璟仪,我们出街去。” 郁璟仪一时未应,少顷之后才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我同你计较什么,想也知道你是因何而误了时辰。走吧,马车早就候在院外了。” 她说着,随手将掌心里的核桃壳掸到石桌上,袖子敛了敛,作势要去牵郁棠的手。 郁棠反应极快地躲了她一下。 郁璟仪垂眼瞧了瞧自己的掌心,“核桃壳都已经擦干净了呀,你做什么,嫌弃我?” 郁棠讪讪一笑,“怎么可能?” 她十分羞耻又颇具深意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是怕你日后知道了嫌弃我。” 郁璟仪:? 二人最后还是手挽着手上了马车,季十九这两日得了郁璟仪不少好处,本身又是个喜爱凑热闹的孩子心性,故而主动揽了今次出门的把式差事。 蓝顶棚的马车自驿馆侧门驶出,平稳地行向了四方街,韶合公主大手一挥,极其豪气地表示今日看上什么随意买,所有的银钱她都一并承担了。 季十九当即便跑去了一旁卖糖菓子的小馆,郁棠则随意进了一家成衣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着摆在架子上的裘帽。 郁璟仪站在她身后,贴着她的手臂也翻了翻那毛茸茸的帽子,流连的目光落在其中黑色的一顶上,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抿着唇浅浅笑了起来。 纤纤指尖轻飘飘地探出去,郁璟仪唤来掌柜,“这个,要两顶。” 郁棠略显诧异地回头看她,“璟仪,这是男子佩戴的裘帽。” 郁璟仪‘嗯’了一声,示意身后的青竹接过包好的裘帽,笑盈盈地没再说话。 买过了帽子,二人又去了紧邻成衣店的一家首饰铺,这铺子不仅只售卖女子的钗环簪饰,男子寻常佩戴的玉佩折扇也是一应俱全。 郁璟仪惯是个挑剔性子,言行举止间又隐隐透着些千金小姐‘挥金如土’的风范和派头,铺子的掌柜人精似的,甫一瞧见这架势,当即便忙不迭自堂后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将她们请进了里间。 里间物件的用料显然要更好上一些,款式也更别致新颖,郁璟仪执起一柄软绸折扇,兴致勃勃地瞧着那折扇之上会随着光照强弱而变换纹理的新奇图样。 郁棠就着她的手晃了晃扇子,“我怎么记得晏和殿里有一把类似的?” 郁璟仪点了点头,“确实是有的,只不过后来被我不小心滴了墨汁,扇面又是绸布的材质,擦不掉拭不净,只能扔进屉柜里落灰了。” 她面上的惋惜了了可见,郁棠莞尔笑笑,“你若当真喜欢软绸的扇子,今日将这把买了不就好了?” 说着就要掏自己的钱袋子,“我来买,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郁璟仪按了按她的手,“我不要,这扇子同我那把相比差远了,扇骨粗糙不说,尺寸也不甚合适。”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自己的手掌比了比扇柄,“你瞧瞧,比我的手还要大上三圈不止呢。” 继而又握住郁棠的手,同她的也比了比,“说起来,阿棠,你拿过季路元的扇子吗?这柄绸扇是不是比他那柄竹骨扇还要大些?” 竹骨扇……大些…… 半月眼懵然眨了一眨,郁棠听进耳中,侧颊连带着耳朵尖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层潮.红。 第57章 礼物 ◎“若没有季路元的借酒轻.薄,臣才应当是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 郁璟仪诧异地瞠了瞠眼, “阿棠,你怎么了?” 她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郁棠烧红的侧颊,“你还好吧?我怎么感觉你像是快要熟了?” 郁棠顶着一脸呼之欲出的羞赧快速摇了摇头, “没什么。” 郁璟仪撇了撇嘴,很受伤似的,“你看你又瞒我,中秋宫宴的事你就瞒着我, 我们两个不是天下第一好的姐妹吗?有什么事你说呀。” 中秋宫宴这事确实是她隐瞒在先, 郁棠被郁璟仪说得心里发虚, 她艰难地动了动唇,挣扎半晌之后才妥协道: “我们, 我们不然出去说?” 几人遂离开了首饰铺子,随意寻了一家清静的茶楼, 郁棠捧着茶盏,手指蜷了又蜷, 嘴巴张了又合,如此这般重复了数次之后,才终于吞吞吐吐地给郁璟仪讲述了今晨发生的事。 郁璟仪的手原本还搭在她腕间,听了这话,登时便一脸嫌弃地‘啧’了一声,快速将手收了回来。 郁棠的脸已然红得快要滴血,“我出门前已经洗过好几次手了……” 郁璟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难怪方才出门时你不让我牵你。” 她将茶盏放下, “不过你们成亲的时日也不短了吧?你怎么还是如此的……” 二指朝后勾了一勾,青竹便颇有眼色地端上来了一小碗碎冰冰着的冻梨子, 郁璟仪将小碗推向郁棠的手边, “吃点吧, 我怕你起火。” 郁棠依言拈了一小块梨子送入口中,嘟嘟囔囔道:“因为,因为我今日也是头一次见啊……” 郁璟仪动作一顿,“你们两个……”她往郁棠的身边挪了挪,“所以你那笑面虎是真的有什么隐疾吗?” 郁棠连忙摇头,想了想,又将冯灿云的猜测说了出来。 郁璟仪默默听完,“冯灿云送你的东西呢?你打开看了没有?” 郁棠摇了摇头,“箱子就在此行的马车上,我那几日太忙了,季昱安又在同我闹别扭,因此尚未来得及打开。” 郁璟仪撩着眼皮看了她一眼,“我送你的礼物也没看吧?” 郁棠赔了个心虚的笑脸,颇为殷勤地为她添了一盏茶。 郁璟仪弯了弯唇,“我大抵能猜到冯灿云说的刺激是什么,送你的东西又是什么。” 她颔首吹了吹盏中茶梗,神色里蓦地透出了两分狡黠, “这刺激要如何给,我猜你今夜看看冯灿云送你的箱子就该知道了。至于能不能给成功,其实也不用太过忧心,我的礼物同样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 几个时辰很快过去,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过酉时,天边便已经染上了大片的暮色。 季十九将马车停在茶楼门前,一股脑将适才买的小点心尽数扔进车里,而后才一手撩起厚厚的车帘,一手抻在身前,是个欲要让郁璟仪和郁棠搭着上车的架势。 郁璟仪一马当先地迈入车内,郁棠紧随其后,她提着裙摆,一只脚堪堪踏上车辕,马车的后方却突然冲过来一个男子,面容称得上儒雅清俊,神态却是疯疯癫癫,口中絮语不止,手里还握着半块带血的瓦片。 季十九面色一凛,向前两步挡在了郁棠身前。 然还不待那男子接近,便又有三四个大汉一脸惶急地追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那男子按倒在了地上。 宜州城前些日子也下了雪,厚重的积雪尚在融化,地面泥泞一片,很快便将男子清俊的面容沾染得满是污浊。 其中一个大汉从袖袋里取出一条二指宽的麻绳,如同捆牲口似的,动作利落地将那男子囫囵捆了个结实。 郁棠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眉头无意识地皱了皱,隐隐感觉心里有点不舒服。 身后一个外族模样的老人抚着胡须走出来,也站在茶楼门前跟着看了一会儿热闹,直至那男子被毫无尊严地拖拽带走,他才长长唉出一口气,用着一种奇怪的语言喟然长叹。 郁棠闻声回首,眉眼动了动。 “公主,咱们回去吧?” 尤在怔愣之间,季十九已经开口唤了她一句, “再不回去,世子该着急了。” 郁棠点了点头,收回视线,提步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滚动,就此驶出了攘往熙来的四方街,郁棠端着个白瓷的茶盏默默饮水,脑中却不知怎的,莫名复又想起了方才老者的那句话。 她幼时曾同季路元学过此种外族语言,那老人是在说, ——好好的一个人,只可惜中了千日谵。 * 回到驿馆时正巧赶上了季路元在议事,季世子作为此行的钦差,离队的那段时日始终称病歇在马车里,除去几个亲近的随从,谁来都不见,几日下来堆积了不少杂七杂八的琐事,催债似的等着他露面裁定。 他人还在议事,却也提前在小院里为郁棠准备了餐食,又给她留了字条让她先行用膳。 郁棠心里犹尚揣着事,也没坚持等他,简单吃过几口便搁了筷子,带着栗桃急匆匆去往了后罩房边的耳房。 除去他们日常所使的行李之外,此行携带的所有箱箧都放在这处,看守的侍卫留下一盏灯笼后便去了院外,郁棠提着裙摆绕过几个堆叠的箱笼,终于在耳房的最里侧寻见了冯灿云送来的小手箱。 箱子不大,却是沉甸甸得格外瓷实,栗桃手里彼时已经抱上了郁璟仪送来的箱子,她见郁棠十分吃力地颦着眉头,两条臂膀也被那手箱坠得不住摇晃,便忙不迭上前用膝头顶了顶箱底,开口劝她道: “公主还是放下吧,奴婢出去叫那侍卫进来替咱们将箱子搬回去,总归当着公主的面,他也不会胆大包天地掀看这箱箧里的东西。” 这耳房离她所住的小院尚且有一段距离,郁棠自己也当真是搬不回去,她略一犹豫,到底还是点了点头,撑着旁侧的行箧喘了几口气,目送着栗桃快步出了耳房。 天色愈暗,耳房之中同样一片晦暝,郁棠握着小灯笼耐心等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灯笼的手柄,半晌之后,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栗桃怎么还没回来? 她谨慎地站起身来,吹熄灯笼,轻手轻脚地向着门口挪了挪,窥察的目光专注谛视着地上那道渐渐被拉长的黢黑人影,随着阴影的靠近,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哒—— 哒—— 陌生的脚步声款款逼来,郁棠紧紧攥了攥手中灯笼,她在心里默默算着距离,直至来人停在门前,她才猛地扬手将灯笼挥了出去…… 椭圆的小球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打了个空,来人极为灵巧地向后一躲,手掌上移,不过撩个帘的功夫,便已经将灯笼从她手中轻而易举地夺了过来。 “公主。” 那人轻笑一声,自怀中掏出火折子,重新点亮了灯笼。 昏黄的烛火徐徐驱散了黑暗,盛时闻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地同她行了个礼。 “公主莫怕,是臣。” 他掌心向上,将灯笼递还给郁棠,继而又打趣似的埋怨她道:“怎的公主每次见了臣,不是扔糖人就是砸灯笼?” 郁棠满眼提防地不接他的话,“东宁世子有事吗?”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8节 盛时闻慢慢叹出一口气,“公主实在不必对臣如此防备,臣不会做出什么危害公主的事的。” 他顿了一顿,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诚意一般,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 “毕竟臣若真的想对公主不利,远的不说,今次不待公主归队,臣的密信就会先一步送到陛下的案头上去。况且,公主,恕臣直言,诚然他季路元神通广大,但臣若当真想要协助陛下与他为敌,他这趟行程也必然不会安生。” 郁棠眉眼紧颦,“我不明白东宁世子在说什么。” 她边说边悄悄向外挪了一步,“再者,不论是我还是驸马,对父皇都无半分悖逆之意,还望东宁世子慎言,莫要对驸马的立场妄加揣测。” 她这幅严防死守又油盐不进的模样实在令人为难,盛时闻神色不明地沉了沉眼,许久之后,突然轻声问她, “公主就这么喜欢他吗?” 都处于这种情形之下了,她竟然还不忘为季路元滴水不漏地辩解。 郁棠直直迎上盛时闻的视线,“他是我的驸马,我自然喜欢他。” 她又不动声色地向外挪了几步,“时候不早了,我要尽快回到小院去,东宁世子请自便。” 说罢趁机跨过门槛,逃命似的朝着院门跑了过去。 …… 耳边很快袭来一声闷笑,郁棠眼前一花,还不待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盛时闻堵在了垂花门下, “公主跑什么?” 盛时闻牢牢捏住她一只腕子,高大的身躯颇具压迫感地笼了上来, “离京那日,公主对臣此行的目的不是也颇为好奇吗?现下既是得了机会,公主怎么不当面问问臣,此行北上所求为何呢?” 腕间隐隐泛着疼,郁棠是真的被他惹得生了烦,她用力甩开盛时闻的手,难得发起了脾气, “好,你说,此番你既不是为了父皇做事,又为何要跟着我们?” 盛时闻勾勾唇角,做出个深情的样子来,“自然是为了公主。” 郁棠狠狠瞪他一眼,黑着脸提步要走。 “……好吧,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公主。” 盛时闻摸摸鼻子,死乞白赖地又追上来, “接下来的话,公主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但这绝不是臣的信口妄言。” 他端着个沉声静气的语调,“臣在数月之前曾做过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中有一些臣在来日将会遇见,且直至今日,臣也确实遇见了的人和事,以及一个与我东宁王府相关的不大好的结局。” 郁棠心下一动,步伐随之蓦地一停。 “并且,臣还梦见了,若是没有他季路元在中秋宫宴上的借酒轻.薄,公主名正言顺的驸马,应当是臣才对。” 作者有话说: 盛时闻:明明被抢老婆的就是我啊,是我啊! 第58章 羽衣 ◎“所以阿棠是打算今夜直接穿给我看吗?”◎ 直至回了小院, 郁棠都没能从盛时闻的那番话中彻底回过神来。 正如他适才所言,东宁王府前世的结局确实凄怆,虽然这结局大半是属于东宁王及其两个子嗣的贪心不足自作孽。 如此, 倘使盛时闻所言为真,所以他是因为梦见了自己的前世,所以才会生出这试图扭转结局的念头? 郁棠敛了敛眸,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耳后的红痣。 大勰疆域辽阔, 平卢与宁州一个在北一个在东, 面对面的两道通天关隘, 隔出了中间一片戛斯部落常年栖宿的广袤草原。 盛时闻虽未说明此行北上的真正目的,但若这人已经提前知晓了戛斯骑兵日后的所作所为, 那他今番执意跟随的动机便全然说得通了。 毕竟借着‘平卢钦差随行’的头衔去打探戛斯部落的虚实,确实要好过他在宁州城以‘东宁世子’的身份施为行事。 但上一世的造反明明就是东宁王主动发起的, 盛时闻既是预见了结局,为免重蹈覆辙, 今生他会如何做? 是换个结盟的对象继续造反? 还是正本清源,忠心耿耿地效忠于永安帝? 可远的不说,只看他前些日子的表现与今日小院中的一番话,这人的心里似乎也没有多少试图‘效忠’的意思。 一旁的栗桃不知她心中所想,仅只红着眼睛默默替郁棠冰敷着手腕。她方才被盛时闻点了穴道困在院外,对于院中的情形一无所知,听不见瞧不着,唯有满心焦虑着两眼一摸黑。 好不容易过了一刻, 她才终于看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盛时闻怀中抱着那个小箱箧, 笑容满满, 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公主身后;被跟随着的郁棠则是眉头紧皱, 满脸不耐烦地暗自揉着右手的手腕。 栗桃于是愈加惶急,她被解了穴道,登时便慌慌张张地去捧郁棠的手,待到瞧清她腕间的指印红痕,立刻便又落下两颗豆大的泪珠来。 “公主。” 房中灯火摇曳,栗桃再次抽噎一声, “您还疼不疼了?” 郁棠回过神来,莞尔着替她擦了擦眼角,“本来就不疼,冰敷也是为了尽快消去印子,这又没什么。” 她将衣袖放下来,“对了,今日的事切记不要告诉驸……” “什么事不能告诉我?” 说话间季路元已经推门而入,眉眼间带着些怡悦的揶揄笑意, “阿棠今日在外头同郁璟仪偷偷做什么需要瞒着我的坏事了?” “……” 郁棠急忙给栗桃递了个眼色,自己则将盛着碎冰的茶盘囫囵一推,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她主动挽上季路元的一只手臂,将被冰敷得沁凉的右手自然地藏在他背后,余光瞥见栗桃已经自外合上了房门,便将左手也搭了上去,整个人几乎快要攀到季路元的肩膀上。 “没什么事。” 季路元显然不信,“我适才都听见了,你叫栗桃切记不要告诉我。” 他垂了垂眼,黑漆漆的眸子里透出些探寻推究的意味, “阿棠又骗我。” 季世子是个但凡心里起了疑,不得个确切的结果便势必不会罢休的执拗性子,郁棠弯着眼睛冲他笑了笑, “好吧,其实是……” 她将本就轻软的尾调拉得愈加细长,脑子快速转了一转, “其实是我翻出了当日成婚时璟仪送我的礼物,是个相当稀罕的好东西,我想等你回来让你亲自看看,所以才嘱咐栗桃莫要说漏了嘴。” “礼物?” 季路元不疑有他,顺着郁棠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就是这个箱子吗?” 他向前走了两步,背对着郁棠站在放置箱箧的小桌前,二指搭上箱扣,轻轻向上一掀, “什么东西这么稀罕?值得你如此大费周……” 嘟囔的话音戛然而止,季世子身形一顿,顶着个难以置信又出乎意料的复杂神色,慢慢转过头来。 “阿棠。” 他微微挑了挑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其中那点子带着掠夺意味的勾.引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郁棠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几乎瞬间就被他盯得脊背发麻。 她直觉不大对劲,可无奈她还不知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搪塞的谎言又已经说到这儿了,即使她心中忐忑万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嘴硬道: “嗯,如何?我没骗你吧?是不是稀罕的好东西?” 季路元没说话,面上似笑非笑,晦暗的眸色倒是愈发深重了些。 “不,不好吗?” 郁棠于是更加心虚,她站在原地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故作自然地走了过去, “你就是太过挑剔了,我觉得这东西还挺……” 目之所见随着距离的拉进渐渐明晰,郁棠的视线就这么沿着季世子搭在箱沿的两根手指一路向内,最终落在箱体之中那片艳而纤薄的碎布上。 没错,碎布。 说是碎布其实不大准确,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条色泽艳丽的羽衣纱裙,只不过因为其使用的布料少得可怜,一眼看上去才像是一堆零散的碎布。 除此之外,那裙子的材质也是异常的轻盈薄透,郁棠一脸呆愣地眨了眨眼,甚至能借着桌台角落里不甚明亮的烛火,一眼看清那层叠裙摆掩盖之下的一只金色的小铃铛。 “阿棠这是要……” 季路元恰在此时轻笑起来,他伸出手去,是个要将郁棠揽到身边的架势。 电光火石间,郁棠回神一般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拔腿就要往外跑。 …… 然而事实证明,在敌我力量过于悬殊的情况下,此等奋力的挣扎只会给敌人凭添几丝不可言说的微妙乐趣。 季路元眼疾手快地勾住她的腰肢,微一使力便将她无比轻松地抱了起来,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内里含着点浅淡的愉悦,又含着点饱腹之前原始的放肆猖獗。 郁棠在半空中徒劳地扑腾了两下,几乎快要哭了,“季,季昱安……” 季路元的回应是叼着她的后.颈没轻没重地咬了一口,察觉到她闷闷的痛哼,又抚慰似的贴.着那处轻轻蹭了蹭, “阿棠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个稀罕的好东西。” 如同一个被成功取悦到的恣睢浪荡子,季世子勾勾唇角,笑声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喑沉沉, “所以阿棠是打算今夜直接穿给我看吗?” 郁棠勉力狡辩,“没有,我一开始就只是打算放在箱子里让你瞧瞧的。” 季路元冷酷无情,“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个好应付的傻子吗?” 郁棠试图混淆视听,“你,你不能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季路元尤自声罪致讨,“你可别冤枉我,明明就是你先主动让我看的。” 郁棠继续垂死挣扎,“可是,可是那裙子太薄了,我觉得冷!”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59节 季路元完全不为所动,“阿棠撒谎,你方才明明还热到在冰敷,我进门时都瞧见了。” 郁棠:“……” 她在心底饮泪涕零,只觉得自己何其有幸,不过一个平平无奇的寻常夜晚,她便先后将‘多此一举’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两种人生体验全然感受了个彻底。 沉默间季路元已经抱着她坐到了桌边的软榻上,“这个箱子里呢?也是郁璟仪送你的礼物?” 郁棠低眉颔首着不答话,若说先前她还拿不准冯灿云会送何种东西来给她‘参考’,眼下经历过那条羽衣纱裙以及今日与郁璟仪的一番对话,她用头发丝去猜都能猜到那沉甸甸的小手箱里装的是什么。 难怪自己在耳房之中搬不动那手箱,其中装着的八成都是些装订成册的春.情.话本,实打实的书本重量,她搬得动才有鬼。 “……季昱安,你就别看了。” 郁棠破罐子破摔地握住季路元的两根手指攥在自己身前, “那里面装的都是见光封喉的毒药,你一打开我就会死。” 活生生地被羞死…… 季路元隐约也猜到了里面会是什么,一时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好了,不看就不看了。” 修长的二指抵上箱沿,就此将桌上的两个箱箧一具推远了些,“下次没这个胆子就别做这种事。话说回来,宫里的教习嬷嬷没给你看过这种东西吗?” 郁棠侧了侧身体,将烧红的脸颊埋进季路元冰凉的颈窝里,“看过是看过,但那是我自己单独看的,现下你就在我身边,这怎么能一样?” 她说着,又满目羞怯地悄悄抬了抬眼,“那条羽衣纱裙……” 季路元偏头亲了亲她的耳垂,“你不是还没做好穿它的准备吗?暂且放着吧。” 他抱起郁棠往床榻的方向走,薄唇轻嚅,嘀嘀咕咕地嘟囔了一句,“反正现在我也不能……你穿了也是白穿。” “……嗯?”郁棠仰头看他,“季昱安,你说什么?” 她只大概听清了季世子话中的几个字,“你不能什么?” 季路元垂首贴了贴她的眉心,故作恶狠狠地在她腰下拍了一记,“不能在你戏弄我之后予以反击,着实憋屈。” 郁棠‘哎呀’了一声,笑盈盈地用额角去蹭他的下巴,“你怎么同我还想着要反击?季昱安,你真是小气鬼。” 逗趣间二人已经行至榻边,季路元单膝跪上榻沿,脊背微躬,将人往软垫上放, “今夜要沐浴吗?我去喊栗桃送水来。” 郁棠点了点头,循着他的动作撑住了身下软枕。她顺势向后欠了欠腰,脖颈微扬,目光在咫尺的距离里极快地掠视过季世子精致的眉眼。 桌台烛火的光亮自后而来,就此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在榻上,郁棠被那灭顶的阴影罩在其中,明明乌沉沉又昏暝暝,她却并不感觉压抑,反倒只觉可靠温暖。 脑海中莫名回想起方才在耳房时与盛时闻的对话,那人说,若没有季路元的趁人之危,他才该是她的驸马…… 走神的小公主撇了撇嘴,复又默默地嗤了他一声。 真是笑话,他才没有季路元好。 第59章 推迟 ◎“羽衣什么的有待商榷,但与你圆……我却是愿意的”◎ “想什么呢?” 季路元逗猫似的挠了挠她的下颌, 目光扫过她沉思默想的微颦眉眼,故意揶揄她道: “看上去凶巴巴的,像是马上就要挥着爪子扑上来挠人。” 郁棠当即回神, 软软地扬眸瞪了他一眼,“就算要挠人那也是先挠你。” 季路元轻声笑笑,“可以啊,我大方的很, 你若真的想挠, 我绝对一动不动地任你作为。” 他说着, 指腹又眷恋地摩挲了两下郁棠的侧颊,“好了, 时候不早了,你待在房中, 我去喊栗桃送水来。” 说罢抽身要走,脚下堪堪挪动三分, 又被榻上的郁棠拉住了衣袖。 “嗯?”季路元不明所以地回首看她,“怎么了?” 郁棠低着头不回答,手指倒是沿着他袖摆的花纹一路向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 季路元被她这难得粘人的举动惹得笑意愈浓,他垂了垂眸,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嘴上却依旧持续着逗她道: “不舍得我走?” 他为难似的‘啧’了一声,轻轻晃了晃被郁棠握住的右手, “那阿棠留人的诚意可还远远不够,哝, 那件羽衣不是还放在那儿呢, 要不然阿棠穿上给我看看?” 郁棠攥着他的指节反向一扳, 听见他佯装吃痛的抽气声后才弯着眼睛笑起来。 她松了力道,向前倾了倾身,脸颊款款贴上他的手掌,嘴唇抿了抿,忽然小声地开口道: “季昱安,其实……” 长而浓密的眼睫颤颤巍巍地扑烁了两下,郁棠吞吞吐吐,神色倒是无半分勉强。 “其实我们既然已经成婚了,羽衣什么的有待商榷,与你圆……我却是愿意的。” 她再次低下头,红润的唇徐徐嚅动,声音愈发低缓,吐字却是半点不含糊, “我从前不明白,直至前些日子才大抵猜到了你的顾虑。现如今,你既是已经知晓了我的心意,而且今早我们还……你又确实没什么隐疾……” 后半句话断断续续又语焉不详,郁棠羞耻地蜷了蜷掌心,极力压下脑中那些复又闪现的混乱不堪的‘教学’画面, “所以,所以你也不必忍耐,大可以按着你的心意来。” 她顿了一顿,郑重其事地又补了一句, “自然,不管怎么说,穿羽衣当下还是不行的,这个你就不要想了。” 本就安静的寝屋随着她话音的消散一同沉入阒然,窗外却在此刻突然传来了两声异动。 似是梢头的积雪压断了枯枝,沉甸甸的雪块囫囵坠落,在极小的范围里引发了一场遮天盖地的撼动震摇。 季路元的身躯几乎是一瞬间僵硬起来,他动了动指,到底还是难以抑制地捏住郁棠的下巴让她抬头,灼灼的桃花眼紧紧地盯着她,克制又沙哑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阿棠。” 他也只唤了这一声,随即便紧抿着薄唇,没头没尾地陷入了一片肃寂的沉默。 郁棠被他捏得颦起眉头,脑袋不舒服地挣动了两下,察觉到他收了力气,便又攀着他的臂膀跪坐起身,手指沿着紧绷的线条一路上移,最终落在他的肩头上。 季世子人生得高大,即使半躬着身体站在榻前也依旧是她无法平视的高度,郁棠于是又转而搂上他的脖颈,膝盖挺直,尽力与他靠得更近了些。 “嗯。” 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干燥的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季路元的后颈,这才发现季世子的脖颈不知何时已经生生冒了一层细汗。 郁棠顿时有些想笑,抻着袖子替季路元抹了一把后颈的汗水, “季昱安,你也太……” 她没能顺利将话说完,季路元已经就着这个姿势猛地压了下来。 他抬手按上郁棠的背心,灼热的手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反向推进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顺势托住她腰.下的凸.起,微一使力便将她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季昱安!” 骤然离榻的身体毫无防备地失了倚靠,郁棠小小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朝他胸.前趴了趴。 然而很快的,她便意识到自己现今是用着何种姿势被季路元抱在怀中,于是又红着脸向后靠了靠,手掌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季路元的手臂。 “你放我下来。” 季路元显然不会放她下来,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引导着她的双.腿.环上了他的腰,他微微垂首,唇角几乎要碰上郁棠的鼻尖,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呼出的热气就已经滚烫得炙人。 但他又当真什么都没有做,似乎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顾虑,他就如此硬生生地将自己凝滞在了这与郁棠息息相通的亲密距离里。 郁棠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轻薄柔软的雪缎寝衣,因着眼下微妙的拥抱姿.势,她隐约可以感受到那早上才打过招呼的竹骨扇又气势汹汹地抬了头。 可是不对劲,郁棠颦了颦眉,敏锐地察觉到了季路元的异常。 她二人成婚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季世子又并非什么克己守礼的贤人性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毫无礼义廉耻地与她黏在一起腻腻歪歪,然此时此刻,她竟是又在季路元的眼中看到了类似于前些日子的隐忍与纠结。 “季昱安?” 郁棠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下唇, “你怎么了?” “……阿棠。”季路元避而不答,反守为攻地贴实了她的唇。 他含.着那块柔软的馨香反复摩挲,动作有些急,挺俊的眉峰难耐地聚了聚,带着点小孩子吃不到糖的难受与焦躁。 “阿棠。” 郁棠被他喊得莫名其妙,想问他原因,却又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只得就这么挂在季世子身上,被他搂抱着亲了好一会儿。 直至外头又隐隐开始落雪,季路元才不胜其苦似的阖了阖眼,顶着一脸难熬的神情将她重新放回到榻上。 “我去叫栗桃送水来。” 他泄愤般地揉了一把郁棠的后背, “你在榻上待好,不许再同我说话了。” 郁棠:“?” …… 沐浴的热水很快送来,季路元去了旁侧的边厢里看书,郁棠泡进浴桶里,栗桃则站在一旁替她通头发。 “公主怎的开始叹气了?方才还好好的。” 郁棠没说话,仅只伸手搅了搅融融的水面,看着那点子波澜自她的指尖处徐徐绽开,又款款地消失在不远处。 她以为自己同季路元表明了心意,先前的那些心结和所谓的‘阴影’就该消失了,可今日一见,季路元这厮的心里显然还有她不知道的顾虑。 ——真是心累。 郁棠复又叹出一口气,指尖烦躁地拍了拍水面,将那些飘到她肩头的花瓣一具扫了下去。 “公主是同驸马吵嘴了吗?”栗桃替她通过头发,又取来一块小小的皂角,由发尾开始仔细地涂洗。 “没有。” 郁棠向后靠在桶壁上,许久之后才无奈又妥协地垮下肩膀,答非所问道: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0节 “算了,再心累还不是自己选的,一步步来吧。” * 宜州的驿馆较之前头的几个虽说要好上不少,但到底还是不如自家的府邸舒适,加之冬日里天气寒凉,郁棠没沐浴太久,洗过头发后便提步出了盥室。 她将长发绞得半干,继而便小跑进了温暖的床榻里。约摸大半个时辰之后,季路元也梳洗完毕,他撩帘上榻,将郁棠身上的被子掀开一个小角,主动躺了进去。 郁棠彼时已经快要睡着了,她受了搅扰,半醒半梦间吃力地撩了撩眼皮,瞧见季路元换好寝衣入了榻,便露出个又乖又甜的笑容,颇为自然地翻了个身,欲要往他怀里钻。 季路元于是也笑起来,他张开手臂,顺势将郁棠牢牢揽进了怀里。 搭在她背心的手指就此被那尚且不曾干透的发尾浞湿了三分,季路元轻轻卷了卷她的发丝,只觉得那原本冰凉的水汽经由她的体温蕴上一蕴,也会莫名透出些令人怡然惬心的缱绻暖意。 她这喜欢抱着人睡的习性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似乎自从季路元注意到开始,郁棠就已经习惯性地宿在了他怀里。她睡得又香又沉,肢体放松而舒展,偶尔还会呓语几句,仿佛天生就对外界的环境充满信任。 可季路元却清楚记得,郁棠堪堪出宫时并非如此,那时的她虽说成功逃离了牢笼,可一言一行却仍是小心谨慎,连安寝时都是一动不动地蜷缩着身体,满满的恂恂防备。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郁棠自身的习惯心境,郁棠对他的感情态度,以及他在京中那场筹谋已久的施措推进…… 只除了他身上这个该死的毒。 “季昱安……” 神思悒闷间,怀里的郁棠突然呢喃着唤了他一句。 “嗯?” 季路元猛地回神,忙不迭向下垂了垂脑袋, “我在这儿呢,阿棠怎么了?” 郁棠皱了皱眉,无意识地在他下颌处不轻不重地扇了一巴掌, “你别压我头发。” “……” 冷不防挨了打的季世子先是一愣,随即便甘之如饴地笑出了一声气音。 “真是娇气。” 他依着郁棠梦中的呓语松开手指,轻手轻脚地将那团乌黑湿濡的发尾拨到一旁的软枕上。 冰凉的发丝如水般划过他的指缝,季路元想了想,干脆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笼了上去,温热的掌心完全张开,就此将郁棠睡得发汗的后背与那泠泠的水汽分隔开来。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无星无月的穹顶是一片黑黢黢的冥暗,细小的莹白雪糁掺杂其中,不多时便转为了肉眼可见的纷飞白絮。 紧邻乘船渡口的南侧角楼里,值守的脚夫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杆水袋烟,他背靠在石床上,眯着眼睛,颇为惬意地深深吸了一口,直至那半开的小窗一股脑地灌进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他才磕磕烟袋,踢踏着棉鞋起身去关窗。 猩红的火苗在夜幕中快速地亮了一亮,脚夫关窗的手一顿,若有所思地望向了不远处无人的静谧渡口。 几艘官船就停在那里,船身早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白,脚夫站了窗边看了看,黝黑的面容渐渐浮现出些许担忧的神色。 “我怎么记得上头的大人曾经说过,有贵人要在明日乘船离开我们宜州城呢?照这雪下的势头,登船的日期怕不是要延后了。” 停驻间又是一阵冷风袭来,脚夫一个哆嗦,急忙探身合了小窗。 他摩挲着自己的两条手臂,将手中的烟袋重新点燃,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往回走, “罢了罢了,上头的大人还没说什么,这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明日还要再多拿一床厚棉被才行。” 第60章 满月 ◎满月的夜晚,她从季路元的嘴里尝到了血腥气◎ 那脚夫的担心不无道理, 第二日一大早,宜州的通判王大人便亲自上门,同季路元说明了此番换乘水路的忧虑。 郁棠醒来时, 季路元已经去了驿馆西侧的小院里议事,她快手快脚地梳洗过,先将昨夜与盛时闻的对话告诉郁璟仪,而后才急匆匆地往小院里赶。 行至小院门前时遇上了季十九, 季十九十分明朗地冲她笑了笑, 足尖一点便跃到了她面前, “公主,世子让我待在此处候着您, 等您来了便带您进去。” 郁棠也回了他一个笑容,“十九用过早膳了……”她突然一顿, 目光停留在季十九头上那顶黑色的裘帽上,“这帽子是?” 季十九抬手摸了摸帽檐, “哦,这是韶合公主送我的,不仅是我,我哥也有一顶,但哥哥觉得累赘,所以没有戴着。” 这帽子虽说通体漆黑,也没有什么杂七杂八的繁复图纹,然边缘却缀有一层细软的同色绒毛, 是个带着两分可爱的俏皮款式。 郁棠扬眸看了一眼季十九,脑中不由得将他这张圆圆的娃娃脸换成季十一那张线条分明的刚毅面容, 心道你哥哥不愿戴这裘帽, 八成可不只是因为觉得累赘。 季十九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在前方替郁棠引路,口中还在持续说个不停,叽叽喳喳的动静在这肃寒的冬日里倒是显出些别样的生机来。郁棠脸上带着笑,跟在他身后一路向内,直至穿过垂花门,正巧与议事完毕的季路元撞上了视线。 回廊的门头较之院中的屋顶要高出一截,挑檐的瓦片旁溢三分,就此挡住了迎头而来的大半的光。郁棠匿在一片阴影中,隔着两道枯败的花丛,遥遥望向正前方的季路元,恍惚只觉方才的那点生机似乎一瞬间全被抽走了,那人面色凛凛地站在太阳下,日光耀眼,他周身却只余寒峭。 郁棠一愣,忙不迭小跑着迎了上去。 通判王大人彼时正在同季路元道别,见着郁棠过来了,便拱手同她行了个礼。郁棠草草点了点头,随即也顾不得尚有旁人在场,主动将自己的手塞进季路元手里,“季昱安,你怎么了?” 季路元握紧她的手,待到王大人离开后才牵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没事。” 他摩挲了两下郁棠的手指,余光瞥见她因担忧而紧颦的眉头,又轻笑着蹭了蹭她的下颌,“真的没事,王大人适才也没说什么,只道因为大雪,河道结冰,行船用的防滑草袋和黄沙也都需要多预备些,故而登船的日期较之原定的延后了三日。”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京城今早也传来了消息,太后病重,离世殡天大抵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以防万一,他们必须要在国丧之前跨过宜州这道‘分水岭’。 季世子端着个认真恳挚的语气,郁棠却不大相信,“真的只是这样?” 季路元在原地站定,面对面地啄了啄她的眉心,“我骗你做什么?自然是真的。你若还是不信,王大人此刻想必尚未走远,我让十一将他叫回来,你自己当面问他。” 他说着就要抬手去唤季十一,郁棠连忙握住他的两根手指按在身前,“你别闹了,好端端地折腾人家王大人做什么?” 她终于松出一口气,“瞧你方才的那副模样,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延后三日也贻误不了什么的,季昱安,你别担心。” 季路元‘嗯’了一声,“用过早膳了吗?” 郁棠摇了摇头,“还没。” 季路元捏了捏她的指腹,“我也没有,走吧,先去用早膳。” …… 丝丝缕缕的寒风吹起梢头落雪,莹白的雪片打着旋儿地飘向不远处,垂花门下,季十九小心翼翼地堆起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继而又融了一捧雪,正照着自己头上裘帽的款式,欲要给小雪人也捏一顶帽子。 季十一抱着剑走过来,眸色沉沉地看不出情绪。 “哥。”季十九回首冲他笑笑,“你怎么了?挨世子的骂了?” 季十一瞥他一眼,“咱们登船的时日要推后了。” 季十九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推后就推后呗,平卢又不会跑,咱们总能回家的。” 说话间他已经捏好了帽子,款款放在了小雪人头上,“哥,你过来,看看我堆的雪人好不好看?” 季十一叹了一口气,依言向前凑了凑,却是一指头戳掉了小雪人的脑袋。 “哥!”季十九捧着脸颊惊呼了一声,“你居然杀了我的小二十!” “咱们约摸着要在船上待个□□日,上船的日期若是推后,那……” 半凝结的雪块慢慢融化在指尖,季十九一个呆怔,倏地噤了声。 他直愣愣地看向季十一,突然就明白了他哥那点未能道出口来的深重顾虑。 登船的日期推后了,不出意外的话,季冬的十五,他们一行人都会在船上渡过。 ——而每个月的十五,季路元都会发病。 * 登船的日期就此延迟,加之大雪天气,行船的速度较之平日里也慢了不少,因而直至季冬十五,官船也才走了此行四分之三的路程。 郁棠在船上待了八日,除去一开始的头晕脑胀,她这几日已经能够很好地适应这种摇摇晃晃的生活。入了夜的江面是一片静谧又广袤的乌漆墨黑,郁棠站在船头,盯着那冉冉飘荡的薄雾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敛敛裙角,提步回了自己的房间。 午后季路元说要议事,连同商言铮和几个随行的将领去了隔壁船舱的小屋子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郁棠本以为他不会回来用晚膳了,谁知此刻堪堪推开房间的舱门,季世子的声音就已经从里间传了出来, “阿棠做什么去了?” 郁棠顿时开怀,雀跃地迈过门槛,几乎是小跑着扑进了他怀里, “屋子里闷得很,我去外面吹了吹风,季昱安,你已经忙完了吗?” 季路元垂首亲了亲她的眉心,“没有,陪你用过晚膳后我还要再回去,阿棠今夜不必等着我,先行安寝吧。” 郁棠拉长嗓子‘哦’了一声,随即又弯着眼睛笑起来,“好,那我们先用晚膳。” 她边说边将桌角的琉璃小灯推近了些,又颇为贴心地探臂取来竹筷,筷头平齐,作势要递给季路元,“季昱安,给你……” 灯芯倏尔一晃,郁棠皱了皱眉,“季昱安,你怎么了?” 适才房中昏暗时尚且不察,现下二人头对头地坐在光里,她才发现季路元的面色简直苍白得可怕。 “你不舒服吗?” 郁棠说着,探手就要去摸季路元的额头,探出的纤白指尖却反被季世子擒在手里,抵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没有不舒服。” 他顿了一顿,瞧见郁棠眼底了了可见的忧虑与怀疑,又不动声色地改口道:“大抵是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了,被风吹得有些头疼,我稍后让十一替我煮一碗姜汤,不碍事的。” 郁棠放下竹筷,“我现在叫栗桃去煮。”她抿了抿唇,“下次若是还忙,你就别急着赶回来陪我用晚膳了。” “无妨的,我想回来见你。”季路元伸手拦了她一把,“十一稍后也会与我一起去议事,他煮姜汤更方便些,阿棠还是用膳吧,一会儿饭菜要凉了。” 他语调清和,却是个坚持的态度,郁棠神色沉沉地扬眸望着他,许久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用过晚膳,季路元果然又急匆匆地去了隔壁的船舱,郁棠简单地洗漱过,嘱咐栗桃熄了外间的两盏烛火,自己则从书箧里随意取了本书,合衣靠在榻头,有一眼没一眼地来回翻看着。 恍惚间也不知时辰过去了多久,直至外头夜阑人静,栗桃提着铜壶进来换水,瞧着里间仍有光亮,才小声地问了她一句,“公主?都子时二刻了,公主还没安歇吗?” 竟是已经过了子时。 郁棠看看榻上并列摆着的两个软枕,慢吞吞地应了一句,“嗯,这就睡了。” 她只余了榻头的一盏琉璃灯,而后便掀开被子躺进了榻间。 窗外的江面水声阵阵,郁棠阖上双眼,脑子里却还是乱七八糟地思虑个不停,如此这般折腾了好一阵,最后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醒半梦间感觉身后躺了个人,手脚四肢一具带着凉丝丝的水汽,像是一尊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玉雕,冰冷僵硬,然周身的气息却又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郁棠呓语一声,“怎么这么晚……” 季路元没答话,仅只抬起手臂横过她的腰间,自后将人牢牢搂了住。 被锦被熨得暖融融的郁棠冷不防经他这么一抱,当即便被冰得一个哆嗦,她手脚微蜷,下意识向前躲了躲,移挪的动作却又很快停下来,身子一转,主动依偎进了季路元的怀抱里。 她习惯性地埋头藏进他的胸膛,双手搂着他劲窄的腰,睡得热乎乎的脸颊全全贴上他的心口,温煦的鼻息轻而规律,却在又一次吸气时蓦地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1节 ——很熟悉,是之前闻过的那个味道。 郁棠一个激灵,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身体有了瞬间的僵直,电光火石间却又重新软下来,郁棠佯装熟睡,哼哼唧唧地仰起头,撒娇似的去够季路元的唇。 她贴上他冰凉的唇瓣,舌.尖顺势探.进去,在他齿列间游走过一圈后又退了出来。 果然,尽管季世子已经用盐水净过口,她还是从中尝到了些许药汁的苦涩。 ——以及那似有若无的,淡淡的血腥气。 第61章 变故 ◎“杀了黄袍子道士,再选个他身上的信物,送去给季路元。”◎ 郁璟仪这几日都在着手安排栎林校场新督军接任的事, 郁棠那日的话为她开辟了新的思路,她身为公主,除去少量的府兵, 想在京中拥有一支自己的人马难如登天,可若这队人马原本就存在,只要统领之人归顺于自己,所有的难题自然可以迎刃而解。 她将这念头揣了好几日, 思量完毕后便给京中的舅舅递了书信, 在舅舅的帮助下用了些不甚光彩的手段将上一任督军顺利拿了下来。 舅舅本欲安排陈家的嫡系子侄接任督军之位, 可谁知就在这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郁璟仪竟是暗自留了一手, 出乎意料地提拔了一位姓钟的小将军,就此将栎林校场牢牢地握在了她自己, 而非陈氏一族的手里。 陈家舅舅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吃了个哑巴亏,气得连发三封书信斥责她背信弃义, 过河拆桥,郁璟仪捧着信笺笑成一团,蓄意为之一般地派人给舅舅送了几支补气的山参,继而又尤自一人将栎林校场的后续事宜着力安排妥当。 为着这件事,韶合公主连着熬了几个大夜,直至昨晚才终于得以安心睡个囫囵觉。岂料今晨不过堪堪辰时,她在迷迷糊糊间感觉床榻边坐了个人,下一刻便险些被那不知默默注视了她多久的郁棠吓得叫出声来。 “阿棠啊!” 郁璟仪惊魂未定地拍了拍心口, “你是不是收了我舅舅什么好处,故意来吓我的?你同我说, 我给你双倍!” 郁棠一脸愧疚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对不住了璟仪, 我只是看你睡得香甜,所以才没喊醒你。” 她说这话时尤在弯着眼睛,只是笑容却着实显得有些勉强。 郁璟仪见状皱了皱眉,起身握住了她一只手腕,“你怎么了?为何这样早就来找我?季路元呢?他是不是给你什么委屈受了?” 郁棠摇了摇头,“季昱安还在房中睡着,没有给我什么委屈受。” 她垂了垂眼,像是快要哭了,“我只是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当寡妇了。” 郁璟仪眉头愈紧,“这话什么意思?” 郁棠将昨夜发生的事言简意赅地同她讲了一遍。 “药味和血腥气?”郁璟仪缓缓转了转腕间的玉镯,“你先前托我查的那种药,我特地找太医院的院使打听过,院使无法推断那药具体为何,却能肯定其中必然含有一些镇定安神的成分。” 郁璟仪抬了抬眼,“季路元那厮虽说脾气确实坏了点,但也不至于要靠药物来抑制火气吧?他近日来还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郁棠拧着眉头想了想,“没有。” 她抿了抿唇,根本毫无头绪,衣袖之下的十根手指无意识地扭结在一起,将原本红润的指腹勒得泛起死白。 “璟仪,我想不到。” 郁璟仪心疼地扳开她的手指,“阿棠,你不要急。” 她算是同郁棠一起长大的,这人自小经历过的厄境数不胜数,却从没有如此六神无主的时候, “放出去的信鸽明日便能回来,届时我会再送一封信出去,派人再在民间好好地查一查。” “嗯。”郁棠慢慢呼出一口长气,“多谢你了,璟仪。” …… 日头向着当空移了移,郁棠轻手轻脚地回了船舱,发现季路元果然还没有醒。 这人入睡时的呼吸向来清浅,唯独昨夜,鼻息吐纳却一如重症之人般浑浊沉重。郁棠敛着裙摆,安安静静地趴在榻边看他,视线由那两瓣淡色的嘴唇一路向上,最终落在他眼底淡淡的乌青上。 她突然想起了重光寺后的那次相逢,彼时的季路元也是如此,眉眼苍白,隐约带着三分病气。郁棠不自觉地伸手去摸他的眼,只是指尖尚未触碰到他眼下的皮肤,手腕就被人握住了。 “吵醒你了?” “没有。”季路元轻轻笑了笑,侧颊主动贴了贴她的腕子,“你方才推门时我就已经醒了。” 他徐徐睁开眼,“想看看阿棠会不会来亲我,所以才一直在装睡。” 郁棠于是也笑起来,依着他的心意躬下身来,欲要在他唇边啄吻。 季路元顺势勾上她的腰肢,微一使力便将她抱到了自己身上,他动动下巴,熟练地蹭开了郁棠的一点衣襟,而后又将额抵了进去,“阿棠做什么去了?” 郁棠随口扯了个谎,“璟仪晨起时做了个心有余悸的噩梦,她派青竹传了话来,我去陪了陪她。” “噩梦?”季世子的呢喃瓮声瓮气地从她的衣领下传了上来,“什么噩梦?还能恶得过她?” 郁棠打他的肩头,“季昱安,不许这么说璟仪。” 季路元‘嘁’了一声,“说起来,郁璟仪最近是不是在暗地里筹谋着什么?” 郁棠避而不答,“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季路元垂眼看她,食指款款卷了卷她颊边的碎发,“我不是要同你打听她的计划,只是最近京中的异动不少,她若真的在做什么无法一蹴而就的事,此时不妨暂且先停一停,避过这场风头再说。” 银白的牙尖随之亮出来,季路元微微抬头,不轻不重地在郁棠的脸上咬了一口, “你怎的对我还如此防备?若不是看郁璟仪从前在宫中对你多加照拂,我才懒得管她的事。” 郁棠莞尔着点了点他的下巴,“我不是在防备你,只是你与璟仪都是胸中有沟壑的人,更何况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我也同样不会与她讲你的事呀。” 她说完这话,又泄气似的垮下了肩膀,脑袋耷拉进他的颈窝,潺缓的语调像是无意闲聊,又像是意有所指, “但你我之间却不能这样。季昱安,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校场附近的酒楼里同你讲过的话?任何样子的季昱安我都喜欢,所以你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坦白地告诉我,说不出口那就写,不想写便给我一个暗示,让我自己去琢磨。总归着要让我知道,如此,你我二人的关系才能和睦长久。” 在她脊背摩挲的手掌倏地一顿,郁棠心下一沉,感觉季路元的身躯一瞬间紧绷起来。 “自然,我并非是指你当下有什么事在瞒着我。”郁棠的神色黯了黯,语调却是依旧如常,“是说以后。” 季路元的身躯复又软了下来,偏头碰了碰郁棠的耳垂,“好。”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确实一如季世子所言,郑尚书所在的郑氏一族因着先前种种,彻底失去了翻盘的可能,礼部和工部就此被京兆府搅了个底朝天; 紧接着,有人又趁着夜色往大理寺中投了一份固封的卷宗,卷宗共三册,每一册上都详细记录了数十载间兖东陈氏与江北尤氏私相授受的卖官证据。 尚且不待大理寺卿将此事上报,同样的卷宗拓件便仿佛生了翅膀,于一夜之间飞遍了京城之中的大街小巷。 近些年来,永安帝虽始终都在大力推行开科取士,然寒门学子却是愈来愈难以出头,除去那天资聪颖出类拔萃的,大部分学子十年寒窗,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得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小官,终其一生,或许连上奏天听的机会都得不到几次。 这些人都是胸怀赤诚热血,渴望做出一番事业的,民生经史烂熟心中,唯一所盼的便是学可致用。任职之地的偏远无法浇灭读书人眼里的光焰,真正令其感到蕴结的是那遥遥无期的光明与契机。 就在众人愁肠百结,郁郁不乐之际,突然有人跳出来戳破了遮掩的窗户纸,用一份信而有征的卷宗告诉他们,原来那上达天听的辉光之路早就已经被京中权贵的贪婪与私.欲全全堵死。 十年寒窗又如何,赤胆忠肝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虚无缥缈自欺欺人,仅只看着漂亮罢了。 于是乎,翌日一早,白雪皑皑的正阳大街街头突然隐隐现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细小红点,那红点逆着风霜,尤自艰难地一步步前行。 很快,红点旁侧又添了另一个红点; 渐渐的,白茫茫的街头一如蜂屯蚁聚,人群垂垂密集,仿佛流动火焰,以春风野火之势,试图驱逐那冰封万里的凛冽严寒。 有爱看热闹的偷偷推开窗子瞧了一眼,随即便一脸诧异地瞪大了双眸, “那是……” 数百位读书人通身赤服走上正阳街头,双手捧笺,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宫门。 然高耸门额几欲遮天,厚重宫门严丝合缝,任凭学子叩拜呐喊,内里始终都无一丝响动。 …… 霜雪愈大,耀目的赤红也被徐徐遮掩,寒风凛凛,徐松寒一身官袍,衣冠肃整,从长街的另一头稳步行来。 他站在门前,撩袍跪地,手持玉笏,身形苍劲如松,语气不卑不亢, “臣,奏请陛下严查卖官一案。” 身后学子几相对视,少顷,均也一具敛袍跪于其后,昂昂自若,朗声齐齐道: “恳请陛下严查卖官一案!” 声潮一时如迎头浪花,江翻海沸,势不可挡。 太子寝殿中,郁肃璋面色黢黑,数位大臣惶惶匍匐跪地,其中一人胆战心惊地抬起头来, “殿下,陈大人与尤大人这次怕是保不住了,殿下可要尽快……” “滚。” 郁肃璋抬了抬眼,声音骤然拔高, “一群废物,都给我滚出去!” 跪在地上的几人面面相觑,逃命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退出了内殿,唯有姗姗来迟的孙大人顶着满头的冷汗,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臣,臣已经查到了那黄袍道士的行踪,您看……” “杀了。” 郁肃璋毫不犹疑,狠狠攥了一把手上的白玉扳指, “杀死之后,选个他身上的信物,快马加鞭送去给季路元。” 第62章 呵斥 ◎“季路元,马上给我滚出去。”◎ 北上的官船又行了几日, 除去今日晌午时分来了一艘没什么必要的棉衣补给船,整个行程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持续推进着。 郁棠从船舱里走出来,正巧听见几个舵工聚在船头讲小话, “诶,听说了吗?我有个表叔在京城里开酒楼,据他所言啊,京中这段时日已经乱的不得了了。” “我也听说了, 好像是几百个读书人聚在一起搞了个什么游行谏言, 阵仗闹得不小, 最后貌似有位大人都参与进去了。” “嗐,要我说啊, 这天积存搁置了太久,下边儿沉得跟一滩死水似的, 早就该这么闹上一闹了。” “这种话你都敢说?脑袋不想要了?” ……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2节 游行谏言? 郁棠脚下一停,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眼。 她怎么觉得这事发生的时间较之前世貌似早了许多? “阿棠。”郁璟仪待在房中等了她半晌, 始终没瞧见人,便干脆自己寻了出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几个舵工闻声回首,瞧见是她们,当即便如鸟兽散地各自分开。郁棠挽上郁璟仪的手臂快步回了船舱,直至关上舱门,她才同郁璟仪说了方才听到的‘谏言游行’的风闻。 郁璟仪‘嗯’了一声, “我也是才得了消息, 正打算与你细讲。这次的事闹得比上次礼部的案子还要大,徐松寒带着都察院的几个御史接连上了数十道奏折, 请求父皇严查卖官的始末;国子监和翰林院也紧随其后地上了折子, 彻底断了这事端‘大事化小’的可能性。” “现如今, 案子已经交由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堂联审,由大皇兄一手扶持上位的京兆府尹完全没了插手的资格,且声势动静之大,绝不是只判一个礼部尚书就能草草了事的。” 郁棠抬了抬眼,“礼部的郑大人已经判了吗?” 郁璟仪点了点头,“昨日才判的,他将罪责尽数揽了下来,而后又在狱中吞了火炭废了双手,” 她说到此处敛了敛眸,“算是全然舍了自己,给大皇兄喂下一颗再无后顾之忧的定心丸,就此保下了郑颂年。” “……” 郁棠垂眸绞了绞袖子,没再多说什么。 郁璟仪也沉默不语地安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才换了个语气复又开口道: “对了,今次还要感谢你那笑面虎的提醒,大皇兄这几日几乎是疯魔了,他将二皇兄借机推举上位的人一具又快又狠地处理了个干净,我若不是提前收敛了许多,手底下的那几个人怕是也要被他盯上了。” 她边说边抬手搭上郁棠的腕子, “作为回报,我也给你一个消息。晌午时我躲在船头的箱箧后吹风,恰好瞧见有人从那艘莫名其妙的供给船上下来,偷偷给季路元送了个东西。我瞧着他拿了那东西后,神色便有些不对劲,你这几日不妨稍加注意着些。” 几个时辰前他们才一起用了午膳,彼时的季世子尚且还没什么异状。郁棠闻言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暮色渐浓,转眼到了酉时,栗桃在外轻扣舱门,小声地请郁棠回去用晚膳。 郁璟仪将她送至门前,又放缓了语气宽慰她道:“至于那药,我也已经嘱咐人着手去民间打听了,你若是还有什么新的发现,便直接过来告诉我。” 郁棠回了她个感激的笑容,搭着栗桃的小臂,提步跨过了门槛。 主仆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往另一侧的船舱里走,栗桃在前头提着个小灯笼,几次踌躇回首,是个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公主……” 郁棠不解地抬了抬头,“怎么了?” 栗桃闪烁其词,“奴婢方才从船舱里出来时,似乎见到十九侍卫领着驸马的命令去了西侧的卧舱。” 郁棠不以为意,“他或许有什么事要嘱咐十九去办吧,你为何突然想起同我说这个?” 栗桃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地张了张口,“奴婢其实也没听清驸马是不是要邀……或许是奴婢听差了吧。” “……嗯?” 郁棠愈加疑惑, “听差了什么?”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至舱门前,郁棠抬手按上门板,慢吞吞地将其推开了一道小缝隙。 里间昏黄的烛火顿时如水一般地倾泻而出,郁棠顺势扬眸,一眼便瞧见了小桌左侧季路元的身影。 季世子今日穿了一件竹月色的棉袍,脖颈间缀着一圈同色的毛领,此时此刻,那点氤氲的光晕影影绰绰地投在他身上,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俊俏精致得不似凡人。 郁棠不自觉地笑起来,将半合的门板又推开了些。 ——然后她的笑容就迅速冻在了脸上。 舱内的盛时闻哭笑不得,“公主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就这么嫌弃我吗?” 他从小桌右侧的圆椅上站起身来,两步跨至门边,手臂举起来,是个欲要让郁棠搭着进门的架势, “公主,我可不是主动过来讨嫌的。今日午后我钓了不少大鱼,将其中最为肥美的几条送给了季世子,季世子投桃报李,这才邀了我前来一同用膳。” 郁棠没理他,尤自绕过盛时闻进了船舱。 季路元从她进门后便一直刻意低垂着视线,手上来回摆弄着一个瓷白的小酒樽,装模作样地不看她。 这人不知又搭错了哪根筋,才消停了没几日,转眼又开始同她闹别扭。 郁棠攥了攥指,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冉冉升起的怒火,敛着裙摆坐到了他旁边。 “季昱安。” 郁棠轻飘飘地开口唤他,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我有些冷,要喝姜茶。” 卧舱里的热姜茶是季世子在登船的第一日就一直准备着的,他说江上寒气重,加之近来又始终在下雪,故而特地往角落里放了个小炉子,其上摆着个黄铜的小茶壶,一日十二个时辰为郁棠温着姜茶。 季路元探臂取来小碗,习惯性地看向她,“要多加一块红糖吗?还是……” 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极快地别开了视线,“还是就这么喝?” 郁棠觉得自己对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的忍耐已然到达了极限。 “季路元。” 她惯是个好脾气,平日里对待下人都是和颜悦色,更枉论是面对她自小便迁就纵容的季路元, “你出去。” 郁棠一扬衣袖,纤纤指尖直指舱门,语气冷而凌厉,破天荒地同季路元甩了脸子, “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 “……” 季路元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一旁的盛时闻大抵也有些被她吓到了,他战战兢兢地向后挪了挪, “公主,我把话说在前头,这次可真不是我……” “盛时闻。” 郁棠扬起眼眸,直直对上他的视线, “不管你从梦中探知到了什么,那都与我没有半分干系。你若觉得我此生没有依循梦境嫁你为妻是于你不公,那你便去同梦里的那个郁棠讨个说法,而非如现下这般,在我明确表示我心悦于季路元的前提下,几次三番地纠结不休。” 盛时闻神色一凝,“公主。” 郁棠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向前走了几步,头抬起来,几近于逼迫地让盛时闻看清她面上的神情, “不管有没有中秋宫宴的那场醉酒,不管有没有你口中所谓季路元的‘趁人之危’,我都不会嫁给你。” 她一字一顿,将话说得无情又决绝, “东宁世子这次听清了吗?” 翻涌的浪花拍打着船壁,重而规律地哐当作响,许久之后,盛时闻才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地开口问她, “阿棠是当真不记得我们幼时初见的情景了吗?” 他似乎也没指望着郁棠会回答,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的生母并非是现在的东宁王妃,这事阿棠知道吗?” 郁棠知道,盛时闻的生母是宁州乔氏的高门贵女,可惜在诞下盛时闻后,不过十载便因病去世了,现今的王妃是东宁王彼时的一位侧室,同时也是东宁王次子和长女的身生母亲。 “我的生母是个十分怯懦胆小的人,幼时我被父亲罚跪在祠堂抄书,亦或是淋着雨在校场跑马射箭直至晕厥,母亲因为惧怕父亲,从来没有出面为我求过一次情。” 他微微挑了挑唇角,眼眸之中却没多少笑意, “我以为这便是母亲的天性,故而从来没有怨怪过她。可是后来,我亲眼见到她因着一个母家的侍卫与父亲当场撕破了脸,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可以勇敢的,只不过是我不值得她勇敢。” 黑沉沉的眸子徐徐地望向郁棠, “我第一次乔装进宫时,正巧撞见了郁肃琮带着几个小太监欺负你的场面。你当时也是如我母亲一般,怯生生地含着两眼泪水,不敢反抗,甚至都不敢哭出声来。郁肃琮没能识破我的伪装,反倒还招呼我一起过去戏弄你,我站在他们身后冷眼旁观,看着他们蛮横地摔碎你手中的糖人。而后,你突然就像是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力量,不仅呵斥走了小太监,甚至还将高你半头的郁肃琮都推了个跟头。” 他又笑了笑,“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一个畏怯之人为了保护心爱之物而蓦地迸发勇气,郁肃琮爬起来要打你,我从身后将他揍晕,然后,我问你,我今番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日后若是遭人报复,你会不会也如此地保护我?” 桌台上的灯光倏地晃动了一下,火苗黯了三分,就此将盛时闻的上半张脸没入了阴影里, “你说,你会的。” 从没有人承诺过会保护他。 只有郁棠。 他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将你送回寝殿,半路遇上了季路元,他见我身上沾着糖浆,还以为是我将你的糖人摔碎了,这才同我打了一架。” …… 二人之间一时沉默,许久之后,郁棠才敛着袖子拨亮烛火,顶着盛时闻的注视,款款仰起了脸。 乌黑浓密的眼睫顺势上抬,就此完全露出了那双俏丽的半月眼,她当真生了一副令人倍感亲睦的可人长相,哪怕没在笑着,只要这样静静地凝瞩不转,也能让人如沐春风,只觉和煦酣然。 “盛时闻。” 郁棠望着他隐隐泛了薄红的眼眶,双唇轻启,徐缓道: “对不起,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的所有感动,所有执着,说到底都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盛时闻突然捂着脸笑出声来。 “……阿棠啊。” 他眼眶边的绯色愈浓,心头无比堵塞,脑中却在此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永安帝与徐玉儿的那番纠缠风闻。 他想,她们不愧是母女,半月眼讨巧地弯上一弯,看似熙熙融融,实则却是冷心冷肺,比谁都绝情。 “你当真残忍。” 作者有话说: 女鹅终于发脾气了! 小季:我好像一条被老婆赶出家门的狗呜呜呜呜呜 本章留评发红包~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3节 第63章 机会 ◎“季昱安,我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天边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纷纷扬扬的小白点落在江面上,转眼便被那无垠的广袤墨色无声无息地吞没。 季路元垂首看着江面,半晌之后, 慢吞吞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了一支雕刻着阴阳环的乌木道簪。 那道簪上的木质纹样极为规整,且色质均匀,是块难得的好料子,季路元比出二指, 沿着尖锐的簪尾一路滑动向上, 最终停在了簪头一片干涸的血迹上。 这是那黄袍子道士的发簪, 今日晌午,郁肃璋专程借着一搜补给船, 派人将这道簪送到了他手中。前来送簪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甚至还阴损地同他笑道: “可惜死人的人头不大好带, 否则的话,咱们殿下就会让奴才将那道士的头颅直接带给世子爷了。” 季路元将道簪收回袖中, 神色晦暗地敛了敛眸。 船板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季十一将小船的绳索套上官船,弯腰在江水中洗去手上的血迹,而后才动作利落地跳上了官船。 他日跌时分领了季路元的命令去取那送簪之人的人头,因此并不知晓方才船舱里发生的事,此刻登上船头,瞧见季十九临深履薄地站在距离季路元十步远的位置,登时便提步迎了上去。 “十九。” 季十一喊了他一声, “世子怎么了?” 季十九足尖一点便闪到了他面前,绘声绘色地为他哥讲述了自家世子是如何被公主从船舱中赶出来的。 他十分忧愁地皱了皱眉, “哥, 世子自从婚后便一直让我跟着公主, 倘若他二人和离的话,我是不是也要跟着公主回宫啊?哥,虽然公主和韶合公主都对我很好,可我不想同你分开。” “……” 季十一看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想被世子扔下船喂鱼,最好不要再讲这种话。” 转眼风雪愈盛,季路元的肩头也徐徐落了一层浅薄的银白,他身上只穿了一件不甚厚重的棉袍,衣箱还放在与郁棠同住的船舱里,季十一略一思索,很快从自己的箱箧中取来一件大氅,囫囵披到了季路元身上。 “世子,西侧还有空的船舱,属下现在去收拾一间出来吧。” 季路元没同意也没反对,一仍旧贯地杵在原地当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 远处高耸的石湖塔尤在静静明着火光,季十一没得到回答,欲言又止地默默退了下去。 船头一时阒然无声,又过半晌,另一道轻浅的脚步声款款响起,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背后。 季路元呼吸一滞,克制地攥了攥指,强行命令自己不许回头。 两只白生生的手很快自他后腰探了过来,郁棠从背后抱住他,温热的脸颊缓缓贴到他背上,“季昱安,你冷不冷?” 季路元喉头滚动,轻轻摇了摇头。 “不冷就好,不冷的话,我就在这里同你说几句话。” 她用指腹划拉着季路元腰间的玉带, “你还记不记得,辛令仪身死的当晚,你在我房中见过的那本《四海方舆志》?” 润泽的双唇微微鼓起,就此带出一声绵长的喟然慨叹, “我当时想取代郁肃琰去西南,所以提前将《四海方舆志》翻看了三四遍,其上关于四海九州的记载虽说齐全,却并不详尽准确,至少只我知道的,从康城向北的临时驿馆,那上面便没有记着。” 康城是宜州之后的又一换乘驿点,城县大小虽说与宜州不相上下,驿馆却是近几年才修建的,莫说记录到《四海方舆志》里,久居京中的大人们都不一定知晓这驿馆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倘使以康城为起点,若是向东而行,便会抵达宁州,若是一路北上,则会到达平卢。 季路元身形蓦地一僵,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的猜测。 “很好奇为何我会知道对不对?” 郁棠捏了捏他的手指, “因为前世在出降至宁州城的路上,我特意留心了这处驿馆,当时我便想着,若是得了机会,我就带着嬷嬷和栗桃栗果去平卢寻你。” 江风将她身后的氅衣吹得飘起,雪青的裙摆随风而舞,于夜色之中肆意自由地洋洋蹁跹。 “这事说来诡奇,但却千真万确。我有幸重活一世,拥有了许多前世不曾有过的体验,交到了一见如故的知己好友,见识了樊笼之外的旷远山河。彼时不曾认清的心在今生全然识了个透彻,彼时不曾说出的话也一字一句地当面说予了你听。如此离奇的机遇本就是万分之一的难得,而今我却得到了,此等如天之福,让我对这‘重来一次’的机缘格外珍惜,所以我才会再走出来一次。” 她缓缓松开了环抱着季路元的双手,微微向后退开了一步。 “季昱安,我不管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今日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还是执意要推开我,待到官船靠岸,我们便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去户部改册和离。自然,你也不必强行为我和盛时闻搭线牵缘,我重活一世,所谋所想,绝非是要嫁给某个人为妻。没有驸马我照样活得下去,我的人生从来都不会因着必须依附于某个人,或是某段关系才会变得牢靠完整。” 她略一停顿,又娓娓补了一句, “况且我到底是个公主,倘若与你和离,我自会寻上十个八个公子武夫接入府中取乐,后宅之趣全然无需季世子忧心。” 她又向后退开了一步,毛茸茸的大氅彻底远离了季路元的脊背,寒凉的夜风乘虚而入地一股脑刮过来,吹得季路元如坠冰窟,心止不住地往下沉。 “季昱安。” 郁棠直视着他的背影,一字一顿, “我数三声。” 哗啦—— 黑腾腾的水波遽然迎头袭来,浪花腾起,几滴冰凉的江水甚至溅到了季路元的眼下。 “三。” 郁棠的声音变小了些,听上去已经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二。” 船舱的门被徐徐推开,门板嘶鸣,响声哑而蹇涩,像是磨在他心尖的顽钝小刀。 “一……哎呀!” 季路元猛地回身向她跑来,双手死命地勒紧了她的腰肢。他用的力气很大,跑过来的势头也是十足十的强劲凶猛,郁棠彼时已经站在了舱门的入口处,冷不防被他刹不住的遒劲步伐向前一冲,整个人登时一倒,就这么惊呼一声,同他相互搂抱着仰面摔进了船舱里。 季路元反应极快地抬手护住了她的后脑,可无奈这事故发生的太过突然,郁棠的脊背和腰下仍是免不了摔了个结实。 她眉头一皱,眼底登时疼得泛起了两汪泪花,然唇角却是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且那翘起的弧度渐渐扩大,到了最后,终于眉眼弯弯地笑出声来。 “季昱安!” 郁棠打他的肩头, “你是不是疯了?我的腰背明日肯定全淤青了。” 季路元愈发地收紧手臂,恨不得将她直接嵌进怀抱里,他浑身战栗,连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打着抖。 “阿棠……” 季世子张了张口,第一句话甚至没能发出声音来。 他强自攥了攥指,鼻尖埋进郁棠的颈窝里,用力嗅着她馨香温暖的气息。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能够正常开口说话, “阿棠怎么能想着寻十个八个公子武夫接入府中玩耍取乐呢?不论公子还是武夫,哪个能比得过我?” 郁棠粲然着淬了他一句,“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听见这一句了是吧?” 季路元难得乖巧地摇了摇头,“没有,我都听见了,阿棠说不要别人,只要我。” 郁棠又打了一下他的肩头,“我哪有这么说。” 季路元不再接她的话,他阖上双眼,就这么搂着郁棠腻在冰凉的地面上又躺了好一会儿。 直至身.下的郁棠受不住地抬手推他,坦言自己的腰背实在是硌得太疼了,他才恋恋不舍地起了身,而后又将郁棠也拉了起来。 半敞的船舱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内里蓄着的热气早就散去了大半,季路元合上舱门,将郁棠的外.衣剥了,取来棉被裹了一圈,款款放到软榻上,而后又替她倒了一碗热乎乎的姜茶,眸色柔软地看着她捧着小碗一口口饮尽。 冰凉的指腹轻轻蹭去她鼻尖沁出的细小汗珠,季路元倾了倾身,极其珍重地在她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郁棠抬手搂住他的脖颈,不容拒绝地带着人往榻上倒,她开门见山,“季昱安,所以你今晚的所作所为与晌午的那艘补给船有关吗?” 季路元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那支乌木的道簪给她看。 郁棠伸手接过,“这簪子是?” 季路元道:“是一位擅长治疗恶疾奇症的云游道人的所有物,我一直都在寻他,只可惜被郁肃璋那混账抢先了一步。他今日派人送了这带血的道簪给我,道长八成已经凶多吉少了。” 郁棠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这位道长可以医治你那每月十五都会出现的奇疾吗?” 季路元略显诧异地扬眸看她,“阿棠怎么会知道?” 郁棠头一次当着他的面翻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季昱安,你当我是傻子吗?” 季路元垂首闷声笑了笑,只是笑着笑着,那点子愉悦便慢慢消散不见。 “是,每个月的十五我都会发病。” 他捧起郁棠的手,抵在自己唇边轻轻吻了吻,沉沉的神色里带着些不忍回想的凝重,又带着些如释重负的坦然。 “同父亲回到平卢的那几年,他向我下了毒。” “而时至今日,这毒除去那已经死了的云游道士,无人能解。” 第64章 交待 ◎“我已经为你提前备好了宅子和金条,若我不幸身死,阿棠也能畅快过活。◎ 郁棠的瞳孔重重颤了一颤。 季路元倾身吻她的眼角, “我先前一直瞒着你,不与你圆.房,都是因着这个端由。我知道倘若我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我的身死必定会成为捆绑你余生的枷锁。阿棠,你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心心念念的自由,实在没必要再被对我的怜惜与挂虑重新束缚。” 他捧起郁棠的脸,又在她的侧颊上亲了一亲, “事已至此, 我不妨再同你透个底, 我在京城与平卢都已经提前为你预备好了宅子和金条,为的就是有朝一日, 若我不幸亡故,你依旧能够倚靠这些东西毫无后顾之忧地畅快过活。今日之所以会邀盛时闻前来用膳, 也是因为我知道他心悦你,你的性子这样软, 脾气又这样好,让他守在你身边,至少将来若是真有些不长眼的欺负到你头上来,他多少还能护着你。” 季世子说到此处停了一停,再开口时,语气里便不自觉带了点宠溺的怨怪, “自然,方才挨了阿棠的一顿骂, 我才发现阿棠的性子其实一点都不软。如此,不要盛时闻便不要吧, 总归着我原本也看不上他。至于阿棠日后想找的公子和武夫, 我……” 他噎了一噎, 很难过似的抿了抿唇, “我在天有灵,也会尽量去理解你,但阿棠要时刻谨记着将我放在第一位,那些人都是过客,只有我才是与阿棠天下第一好的人。” “……季昱安,你这人真是。” 郁棠扬眸看向他,她原本是想落泪的,眼眶明明都已经泛了红,可乍一听见季世子后面的那句话,却又旋即被他荒诞的妥协与大度气得笑出声来, “你真的不是个傻子吗?”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4节 她抬起手来,十分用力地推搡了一把季路元的肩膀,长长的眼睫不自觉地扇了扇,半月眼依旧浅浅弯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囫囵落了下来。 “你不是一向最小心眼儿,最喜欢吃醋了吗?”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声音有些哽咽, “现在又在这里逞强装大方。我知道,我若是顺着你的话说了,你定是又要借机来挠我的痒。季昱安,你别给我下套,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当’字音落,她几乎已经再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硬邦邦的小石头,棱角多而尖锐,但凡她一开口,整个人便会毫无招架之力地被其硌得生疼。 “阿棠不要哭。” 眼见她的泪水流得更凶,对面的季路元重重叹出一口气,满目心折地探臂将她重新抱回怀里。 “早就说了不告诉你,现下凭白惹你哭上这么一通,明日眼睛该肿了。” 他偏头亲吻她的额角,一只手拢在她身后,慢而缓重地抚摸着她的脊背,冰凉的薄唇持续下移,款款贴上她哭红的双颊,柔软的唇瓣像是丝滑的雀羽,在一片旖旎的耳鬓厮磨间一颗又一颗地拂去她滚烫的泪珠。 “阿棠别哭了。” 郁棠拽着他的前襟不撒手,“我……” 她不由自主地抽噎了一声,还是止不住地想要哭泣,于是又深深呼吸了两口气,将湿漉漉的脸埋进季路元的颈窝里,“我可能还需要再哭一会儿。” 季路元莫名被她逗笑了,他吻她的发顶,相当的善解人意,“好吧,那再给你半刻的功夫。” …… 半刻很快过去,郁棠终于止住哭泣,红着眼睛从季路元怀中抬起头来,“季昱安,你知道那毒叫什么名字吗?” 季路元垂下眼睫,默默摇了摇头。 郁棠颦了颦眉,“那你可以尽量描述出那毒药的气味和性状吗?还有你发病时的病况,也要尽可能详尽地告诉我。” 季路元敛了敛眸,轻轻点了点头。 郁棠捧起他的脸,“季昱安,我知道这样做对你过于残忍,但我们必须要先将这毒查出来。” 她主动仰头去贴他软软的唇角,话说出口犹尚带着闷闷的鼻音,然语调却已经卓立而坚定。 “季昱安,我不想你死,我们要一起好好活着才行。” 她当真是个坚韧又倔强的人,孤注一掷时勇敢无畏,尚存希望时又从不放弃。季路元深深凝眸注视着她,脑中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数月前堪堪成亲时与商言铮的一番对话。 商大统领当时还在打趣他,“万幸咱们的季世子在中秋宫宴前苏醒了,不然你们家小公主可依靠谁去呀?” 思绪间郁棠已经又贴上了他的另一侧唇角,季路元抬手按上她的背心,反客为主地加深了这个吻。 彼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道,郁棠从来都无需依靠他而活,从小到大,自始至终,都是他需要依靠郁棠。 …… 厚重的船体剧烈地晃了一晃,浪头又起,就此打断了持续许久的缠绵亲吻。 郁棠眼底水雾弥漫,双颊的潮.红艳而浓郁,也不知是被季世子需索无度亲出来的,亦或只是单纯的气短所致。她趴在季路元的肩头尤自平复着呼吸,少顷,被大量讯息冲得发昏的头脑渐渐清明,郁棠这才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方才季路元话中的某几个字。 “季昱安。” 虽然知道现下不合时宜,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挣扎着慢吞吞地唤了他一声, “你说你始终没有与我圆.房,那中秋宫宴的那一晚……” 季路元替她擦了擦唇边晶亮的水渍,“自然是在做样子,不然怎么能骗下赐婚的圣旨。” 果然…… 郁棠瞠了瞠眼,“那我身上的红印子?” 季路元将她颊边的碎发别回耳后,“那些都是我用手指按出来的,只不过彼时你醉意上头睡了过去,大抵没能注意到。” 郁棠:“……” 真相居然是这样的吗? 她回想起自己过去那些羞耻且荒唐的猜测,顿时又生出些莫名的笑意,同时也豁然省悟了,为何在自己为季路元不遗余力熬药进补的那段时日,这人总是寻着各种由头往外跑。 “怪不得我说我翌日怎么毫无感觉,”她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亏我还以为是你不大……” ‘行’字的半边被她悬崖勒马一般地吞回了口中,然洞隐烛微如季世子却还是敏锐地发现了悬崖边上那严重羞辱了他的马蹄印记。 季路元:“……没感觉?我不行?” 郁棠讪讪一笑,赶忙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哎呀,我只是在关心你的身体,没什么旁的意思。”继而又先发制人,用一句质问堵住了季世子后续的讨伐,“怎么,都今时今日了,你难不成还在质疑我对你的真心吗?” 季路元:“……” 他一脸木然地撩着眼皮睨了郁棠一眼,心中对于解毒的渴望在这一刻攀上了从未有过的顶峰。 “阿棠。” 许久之后,季路元才复又开了口。 “等我解了毒……” 他笑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届时你再好好地试上一试,体会一番,究竟有没有感觉。” * 寻药至此有了个初步的明晰方向,第二日天色未亮,郁棠便带着两张季路元手写的纸笺,急不可待地赶去了郁璟仪的卧舱。 郁璟仪原本还在认真听她描述着整件事情的因果,只是越听到后面,秀气的眉峰便越是拧得死紧,“镇北王这人……” 她执起其中一张纸笺一目十行地看了看,“他是有什么毛病吗?” 郁棠难得硬声硬气地冷笑了一声,“谁晓得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如此作为,简直枉为人父。” 她边说边将另一张纸笺也递给郁璟仪,“那毒药的气味和性状都在这儿了,十一先前已经钻头觅缝地寻了数年,他是个可靠又严谨的性子,既是一无所获,那便说明这药至少在大勰境内都不甚常见,而季昱安口中那位能为他解毒的高人又是个云游河海的道士……” 郁璟仪接过她未完的话头,“我明白了,我会派人在边境之地打听打听。除此之外,东宫中有我过去安插进去的一个小太监,我也会立时传消息给他,让他查查那道士是在何处被寻到的,我们依着这道士行过的轨迹找上一找,说不定还能寻获些蛛丝马迹。” 郁棠点了点头,感激地搭上她的手腕,“璟仪,这次当真要多谢你。”她从袖袋里掏出一枚巴掌大小的赤金令牌,“季路元在京郊的马场留有一小队人马,凭借这令牌可以随意调动。” 郁璟仪莞尔着将那令牌收入袖中,余光瞥见她凝重的面色,又刻意说了句能讨郁棠欢心的俏皮话,“啧,我何其有幸啊,有朝一日竟也能占上咱们镇北世子的便宜。” 郁棠果然颔首笑了笑,“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明明就是我们在劳烦你。” “这话就见外了不是?”郁璟仪反手搭上郁棠的手,她顿了一顿,面上隐隐现出两分踌躇,“可是阿棠,如果季路元他真的……,届时你会如何做?” 郁棠缓缓摩挲了两下郁璟仪腕间的玉镯,“璟仪,说实话,我从未预想过这种可能。” 她偏了偏头,视线越过半开的小窗落在江面上,眼睫低垂,半晌之后才轻轻笑了一笑, “你知道的,我虽擅长用阴阳命理来糊弄人,可却向来不信神佛鬼怪。可昨夜听过季昱安的遭遇,我在某一刻时,竟是无比期望这世上当真存有普度众生的三千神佛,如此,倘若我最后真的束手无策,好歹也在跪在佛前,虔诚地求一求佛祖,让她赐给季昱安一条生路。” 橘红的日头渐渐探出江面,晨光熹微,在平静的水面上洒下一片碎金的波澜。 “但凡能够想到的法子,我都会尽力去尝试,璟仪,我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亲眼看着季昱安出事。” * 托京中那场动乱的福,郁肃璋与郁肃琰一具心力交瘁筋疲力倦,郁璟仪放出的信鸽倒是很快有了回应。 季路元彼时正在西侧的船舱中与商言铮议事,徐松寒的谏言为他们提供了一道出乎预料的巨大推力,这遭算是个意外之喜,季路元蘸了些茶水在小桌上写写画画,打算将手里的其他证据也趁机一并抖出去。 “还有,记得安排一部分人手暗中护着那些谏言的学子,郁肃璋不是什么仁善之辈,别让他们吃了暗亏。” 商言铮沉沉‘嗯’了一声,寂然不动地将正事谈完,而后才攥了攥指,一脸悒郁地抬起头来。 “昱安,”他试探性地张了张口,“你后续打算如何做?” 季路元挑着眉头睨了他一眼,“敢情我适才说了那么多,商大统领一句都没听进去是吧?” 商言铮握拳在他肩上狠捶了一记,“你别给我装傻。” 季路元‘啧’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抬手回了他一记重拳,“我装什么傻了?” 商言铮这几日心中本就烦闷,现下又被他惹得来了脾气,当即便一脚踹开小桌,同他在这不甚宽敞的船舱里缠斗起来。 两人就这么抽疯似的你来我往地过了几招,直至郁棠一脸惊诧地推开舱门,他二人才终于松了擒着彼此衣领的手,气喘吁吁地停止了这场莫名其妙的缠斗。 “你们这是?” “没事。”季路元将倾倒的小桌扶起来,牵着郁棠的手迈过满地的破盏碎瓷,“你怎么过来了?” 郁棠将信鸽上的小笺递给他,“璟仪从大皇兄的书房里找到了那位道长的遗物,其中有一本竹制的小册子,记录着他曾遇见过的各种疑难杂症。” 泛黄的小笺被徐徐展开,郁棠眸光灿亮, “季昱安,你中的毒叫千日谵,而几日之前,我在宜州城听过这种毒。” 第65章 离船 ◎“你我日后若是和离,十九我是要带走的。”◎ 郁棠将那日在四方街的见闻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季昱安, 我们要偷偷离船,回到宜州城才行。” 这确实是目前可选的最好法子,官船上行事多有不便, 这事也不好拖到抵达平卢后再行解决。 季路元略一犹豫便点了头,“好,十一与我身形相仿,届时可以让他带着纱帽假扮我留在船上, 对外只说我生了疹子不宜吹风, 非必要的议事暂且搁置, 必要的则交由言铮带话进来。” 他与商言铮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看向郁棠, “但无需你与我一同下船,让十九跟着就是了, 他腿脚快,传递消息也更方便些。” 郁棠摇了摇头, “十九是需要跟着,但我同样也要去,来这里之前我便已安顿过了泽兰和栗桃,她们会配合璟仪来掩盖我的行踪。” “阿棠,”季路元还在劝她,“你实在没有必要……” “季昱安,”郁棠打断他,“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那日在四方街, 她就已经亲眼目睹了这毒药在药性发作时是何情状,矜贵骄傲如季路元, 绝对不会想让她看到他那副狼狈不堪的偃蹇模样。 “季昱安, 你这人总是如此, 我随口说的假话,你每每都深信不疑地当作真话去听,可轮到那些发自真心的肺腑之言,你却又总将其当成我哄顺你的玩笑之语。” 她仰头望向季路元,“我们从校场出发来宜州的那日,我在酒楼里同你说过什么?” 季路元抬手摩挲了两下她的下颌,“你说我锱铢必较还脾气坏。” 郁棠睨他一眼,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在他肩头捶了一记。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5节 季路元笑起来,顺势将她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里,“我知道了,我们一起离船。” 他如此说着,一手沿着郁棠的脊背移到她腰间,一手覆在她的背心上,身躯同时前倾,就此避开了她眸光熠熠的半月眼。 “只是白日里离开过于显眼,等天色再暗一暗,”季路元稍一停顿,“待到子时三刻,我们从东侧的舱门一起乘小船离开。” “……”郁棠敛了敛眸,半晌之后才慢吞吞地抬手环抱住了他的腰。 “好。” 天边的日头升了又落,转眼到了子时,季路元又往衣箱里塞了一件氅衣,余光瞥了瞥外间晦暝的夜色,突然开口说要喝甜粥。 他从晌午开始便一直在西侧的船舱中与商言铮议事,午膳没吃,晚膳同样也没用多少东西。郁棠彼时还在和栗桃交代事情,听着这话便立即止了话头,吩咐栗桃尽快去厨房煮一碗甜粥来。 现下距离他们约定的出发时辰还有不到三刻的功夫,栗桃领了命令,赶忙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旋即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 “驸马,请用粥。” 她是个做事周全的,盛粥的小碗提前用凉水冰过,再有膳房一路敞着盖子端过来,送到季路元手里便成了适宜直接入口的温度。 季路元伸手碰了碰碗壁,确认那粥米并不滚烫,而后便抬了抬下巴,示意栗桃将瓷碗放到郁棠身旁的小圆桌去。 栗桃不疑有他,端着粥碗又往旁侧走了几步,她敛着袖子,小心翼翼地将桌角的烛台推到一边,托着碗底的手堪堪向前移动了三分,腕间却在此时蓦地感觉一痛。 夸嚓—— 瓷碗应声坠地,栗桃一个哆嗦,就这么将一整碗的甜粥都洒在了郁棠的手臂和前襟上。 “公主!”小丫头掩着唇惊呼了一声,忙不迭取来帕子为郁棠做擦拭。 “怎么这么不小心?”季路元不动声色地将指间夹着的第二颗小金豆收回袖中,面上是一片再坦诚不过的忧虑,“阿棠,你如此离船定然不妥,不如速速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吧。” 他一面说着,一面十分体恤地撩袍起身,“我这就出去唤十一送热水来。” “季昱安。”郁棠眼疾手快地攥住他一点衣角,“你不会是趁机要跑吧?” “自然不会。”季路元勾勾唇角,眼皮撩了撩,示意她看向角落里的箱子,“你我的衣箱不是还放在那处呢?” 他向外扯了扯衣角,发现郁棠仍旧执拗地不愿撒手,便又很快颦起眉头,做出个深思熟虑的样子来,“阿棠若是还不放心,我将竹骨扇放在你这里?你也知道,这扇子可是从不离我身的。” 说着又弓起手指,怨怪似的刮了刮郁棠的鼻头,“阿棠怎的对我还有如此重的防备心?你若是再不松手,可就真要耽误出发的时辰了。” 船首每过二刻便会有侍卫巡查一次,郁棠抬眼看他,迟疑半晌,到底还是缓缓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软缎的衣袖贴着他的手指轻飘飘地落下来,季路元心下微动,强行克制着想要再握住她的手的冲动。 “阿棠。”他倾身啄了啄她的眉心,语调很沉,带着点依依不舍的流连缱绻,“等我回来。” 言罢不待郁棠回答,当机立断地抽出竹骨扇放入她手中,快步离开了船舱。 …… 凛凛夜风吹得帆桅顶端的五彩旗帜瑟瑟作响,就此将小船入水的动静遮盖了个完全。 季十九彼时已经跳上小船,季十一则站在尾梁欲言又止,“世子,稍后公主若是发现了……” 季路元神色郁郁,“你想理由去解释,总之别让阿棠生我的气就好。还有,” 他紧拧起眉头,“这船上的膳夫大抵是个傻的,同他讲过八百遍莫放生蒜,他就是记不住。阿棠最是不喜食用带有生蒜味道的餐食,可她自己又不会主动提及,你从明日开始,记得连后厨那傻子也一起盯着。” 季十一:“……” “世子。”季十九将小船上的东西归置到一侧,“商统领让我将这几枚手镖交给你,世子是要将其直接藏进袖中,还是暂且先放到箱子里?” 这话倒是提醒了季路元,他的竹骨扇还‘抵押’在郁棠手里,出门在外,没个趁手的利器到底还是不方便。 已然踏上小船的左脚复又收回,季路元回首看向季十一,“走,先去你的卧舱里选个匕首。” * 子时二刻,小船脱离官船,徐徐驶入了后方雾茫茫的无边夜色。 白日里明明还是个大晴天,可此时此刻,穹顶之上却无月无星,放眼万里具是黝黯一片,烟波浩淼间似乎就只有船头的琉璃灯发出的那点微弱光亮。 季路元眸色沉沉地望着昏黄的光点,默然片刻后才轻声开口,“十九。” 他黯然垂了垂眼,“已经子时三刻了,阿棠该是发现我们离开了吧?” 说话间行船水波阵阵,加之季世子心不在焉,季十九的回应听进他耳中便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幕,朦朦胧胧地不甚真切。 对面一时未答,少顷过后才闷闷“嗯”了一声。 季路元叹出一口气,“你说阿棠会生我的气吗?” 对面这次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嗯。” “前几日阿棠才因为我的擅作主张提了和离的话茬,今次之后,她不会真的同我和离吧?” “有待忖度。” 季路元‘啧’了一声,当即不悦道:“怎么就有待忖度了?你懂什……” 他倏地顿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与他一应一答的并非季十九,而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像是要应证他的猜测,脚边的木箱很快传来了两声响动,严丝合缝的箱盖轻微朝上震了一震,似是有人潜于箱中,正吃力地试图自内推起盖子。 一旁的季路元怔愣一瞬,待到反应过来,身体便已先于意识,一把掀开了厚重的箱盖。 小船恰在此时驶入了一段湍急的水涡,箱子里的郁棠晃晃荡荡地站起身来,她原本已经做好了不同季路元这大骗子说话的打算,不想船体一个摇摆,郁棠身子一歪,就这么投怀送抱般不偏不倚地扑进了季路元的怀抱里。 她在箱子里待的时间不算短,面上还带着点憋闷所致的浅淡薄红,此时此刻,季路元顺势垂首,恰好将她这幅黑眸湿润,眼角泛绯的楚楚模样全然纳入眼底。 “阿棠。” 季世子立时心折,急忙将她更紧地抱入怀中。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阿棠不要哭。” “……” 郁棠埋头在他怀里,暗戳戳地翻了他一记白眼。 她赌气似的不说话,季路元哄过几句后便也沉默地止了话头,前方划船的季十九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脑袋都快要垂到衣领里去。 郁棠上船的事他是知道的,不仅知道,那藏身的箱子还是他亲自选的,特意千挑万择了个最为干净宽敞的,为的就是日后东窗事发,郁棠能看在这点子体贴的份上从季路元的手里保他一条小命。 他这厢还在满心忧虑的胡思乱想,几步之远的季路元就已经微微偏过头,几不可察地甩来一记阴恻恻的眼刀。 季十九一个哆嗦,手臂磕在船栏上,险些扔了船桨。 “……世,世子。” 郁棠从季路元怀里抬起头来,“你如此看着十九做什么?你我日后若是和离,十九我是要带走的,你少吓唬他。” “带走什么带走,我死都不同你和离。”季路元牵着她的手将她扶出箱子,这才发现她连衣服都尚未来得及换,前襟上甚至还沾着几颗黏结的米粒。 郁棠对此倒是不甚在意,她俯身至船边,撩着江水将衣襟袖口上的米粒草草地濯洗过一遍,而后才拧了拧袖子,缓缓坐直了身体。 季路元解开自己的氅衣,作势要将郁棠囫囵揽进怀抱里,手都探出去了却又被她矮下身子躲了过去,“季昱安,我还在生气。” 她敛敛裙摆,端端正正地坐到了衣箱上,语调细而轻柔,话说出口却带着点一本正经的严厉。 “作为惩罚,从现在开始,你的竹骨扇和钱袋子都要放在我这里。” 嫩白的右手伴着话音伸出去,掌心款款向上,郁棠抿唇颦眼,活像个凶巴巴的夫子。 “别磨蹭了,钱袋子给我。” 作者有话说: 按捺不住想剧透的心,竹骨扇作为重要道具会在后面派上用场(飘走) 第66章 年夜 ◎“他两日前去了南边收药材,约摸着还有十几日才能回来。”◎ 他们返程时一路顺流, 加之行李轻便,小船载重不深,竟是只用了来时一半的时日就回到了宜州城。 三人甫一下了船便马不停蹄地直奔四方街, 季十九样子生得讨巧,嘴巴又甜,仅只在几个热心良善的大婶之间绕了几个来回便成功打听到了那老人的下落。 老人原是个山南海北到处跑的药材贩子,自诩善治疑难杂症, 通晓岐黄之术, 他并非大勰人, 只是一年前途径此地,觉得宜州城兼容并包, 便干脆在此住了下来。 季十九依据着大婶们的指示轻轻扣了扣眼前紧合的竹门,半晌之后才苦着一张脸回过头来, “世子,里面好像没人。” 季路元皱了皱眉, 尚且来不及开口,旁侧的小院里便先一步走出来一位丰腴的妇人。 “你们是来找牧达的?” 牧达便是那老人的名字,郁棠点了点头,“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妇人伸手指了指背后,“他两日前去了南边收药材,约摸着还有十几日才能回来呢。” 十几日? 季十九和郁棠一个讶然瞠目,一个黯然垂眸,唯独站在最后的季路元浅浅一笑, 双手交叠着朝那妇人作了个揖,“多谢您。” 他说完这话便牵着郁棠的手转身离去, 季十九自后小跑着追上来, “世子,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季路元道:“先租个小点的私宅暂且住下吧,方才那妇人不是说牧达十几日后就回来了吗?我们等着就是了。” “租宅子?”季十九缺心少肺地问了一句,“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咱们直接住在客栈里不成……” 他倏地住了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十几日’的等待之下隐含着的是何种难以言明的未形之患。 今日已经是季冬二十九,毕竟牧达若真的十几日后才能回来,季路元保不齐会在这中间发一次病。 天边又开始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雪,年节将至,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圆滚滚的大红灯笼,白的红的交相映衬,颇有几分红梅盈雪的眷红偎翠之意。 郁棠指着不远处的一盏灯笼给十九看,“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呀,虽说现下只有咱们三个,可也不能在客栈里守岁吧。” 她回首冲着季十九粲然笑笑,润物无声般徐徐遮住了季路元那点即将现于人前的偃蹇与狼狈, “十九喜欢灯笼吗?一会儿去了四方街,我给你买两个玩。” 季十九没敢接话,反倒是一旁的季路元轻哼一声,“还买两个?我连饭都不想给他吃了。”他捏了捏郁棠的手指,“时候不早了,我们先找个馆子用午膳吧,阿棠的衣服也要买,总不能让你一直穿着我的衣衫。” 季世子从一开始就揣着个要单独下船的打算,那只由栗桃认认真真收拾出来的衣箱也被他当成个幌子留在了官船上,郁棠没有换洗的衣衫,下船时便只能将就穿了季路元的外袍,松松垮垮地极不合身。 “方才来时我还瞧见了几间首饰铺子,再为阿棠买一些……” “季昱安,你别充大方了。”郁棠打断他,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你的钱袋子还在我这里呢,你哪有钱给我买那些东西?”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6节 她平日里倒是难得会有此等娇纵跋扈的惯纵样子,季路元被她用话一噎,却又着实觉得新鲜,忍不住地垂首去蹭她的眉心,“阿棠还在生我的气呢?怎么气性这么大?” 郁棠呵笑一声,“过奖了,较之镇北世子那是霄壤之别。” 季路元:“……” 三人一路出了小巷,来到四方街随意择了家馆子用膳,继而又同酒楼的掌柜打听了附近可供租住的宅院,因着出手大方,倒是很快寻到了一间合乎心意的宅子。 季十九将东西搬进宅院里,郁棠与季路元则是外出采买一些必要的物什。季世子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紧紧揽着郁棠的肩头,行走时乌发飘动,在这皑皑白雪间倒是很有几分出尘不染的清雅意味。 此时此刻,这萧然尘外的如玉君子款款摩挲了两下自家夫人的手背,可怜巴巴地祈求着原谅,“阿棠别生我的气了,你都连着几日没给过我什么好脸色看了。” 不过短短的半个月,他二人的脾性就仿佛完全调了个个,过去郁棠常常挂在嘴边的‘别生气了’,现下俨然已经成为了他常用的说辞。 二十余载间都一贯如旧爱发脾气的季世子头一次生出了些自省的心思,原来时不时便需要耐心哄顺发脾气的人,竟是一件如此心累的事情。 潋滟的桃花眼伴着委屈的话音恹恹低垂,季路元执起郁棠的手指,捧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我只是……” 他抿了抿唇,显得有些难堪,“我只是不想让阿棠觉得我很可怜。” 簌簌的寒风将他的眼尾鼻头一具吹出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愈发衬得季世子神色委靡,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明显更好哄的郁棠于是又心软下来,稍一迟疑,主动垫起脚尖,掸了掸他肩头的落雪。 季路元顺势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往怀里带了带,“阿棠别气了,好不好?” 郁棠别开视线不看他,脑袋倒是缓缓点了一点。 …… 薄暮冥冥时二人才手牵着手回到小院,郁棠还真的给季十九带回来两个兔子形状的小灯笼。季十九十分捧场地欢呼了一声,完全没瞧见自家世子递过来的七八个包裹,就这么提着灯笼,无比雀跃地一溜烟跑远了。 “……啧。”季路元无比嫌弃地将手中的包裹放在回廊的石桌上,“你瞧瞧十九那个大惊小怪的样子,也就只有他才会喜欢那种小孩子的玩意。” “是吗?”郁棠勾唇莞尔,从袖子里取出一盏小狗形状的琉璃彩灯,“方才你在摊位前偷偷瞥了好几眼的琉璃彩灯,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买下来了。” 她笑意愈浓,“哝,身无分文的镇北世子,本公主瞧着你可怜,送你一件新岁礼物,拿去玩吧。” * 租赁的新宅子虽说一眼看上去干净整洁,可因久无人居住,内里的一些陈设用具到底还是颇多隐患。 第一个出问题的是宅中的地龙,季十九在地龙的火道口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几个住人的屋子里却仍是一丝热气也无。季路元趁着夜色出去了一趟,不到半刻便又归来,手中提着几个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炭盆,分别置放在两间主屋里,这才算是暂时解决了取暖的问题。 再来便是房中的烛台,郁棠不过轻轻碰了碰那烛台的底座,斗形的连接处便仿佛受到多大摧残似的应时断成了两截。季路元将外间的小桌搬至榻边,滴了几滴蜡油上去,就此固定住了那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 最后则是盥室的浴桶,季十九吭哧吭哧地烧了半天热水,结果那水在浴桶中留存的时间还没有在灶中的长,郁棠前脚将其尽数倒进去,后脚那水便从浴桶底部的小孔中尽数漏了出来。季路元挽着袖子,草草将地面的水渍收拾过一遍,试探性地开口问她, “不然你站在浴桶里,我浇水给你梳洗?” 这倒是个可用的法子,只是郁棠此番离船,身边一个丫头都没带着,季十九又不可能进来伺候她沐浴,能做这事的便只有季路元。 郁棠‘啊’了一声,别别扭扭地扯了扯衣袖,“要不,要不今日便不梳洗了吧?” 毕竟她虽说与季世子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教学的交流也自那日起陆陆续续地复习过几番,但如此这般赤.身.裸.体的直接打照面儿,到底还是与以往的那些体验有所不同。 季路元抿着唇闷声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是会害羞?” 他起身取来水瓢,直接上手去解郁棠身上的寝衣,“别磨蹭了,大不了你穿着小.衣,我不看你就是了。这屋中的炭火本就不足,绞干头发还需要不少功夫,我们日夜兼程地赶了几日的路,你不想早点安寝吗?” 郁棠略一迟疑,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温热的水流很快浸.透.了她身上浅杏色的小.衣,郁棠红着脸打湿头发,一面快手快脚地在自己的发尾涂上香露,一面佯装镇定地同他攀谈,“晚膳时吃的那道花鲫鱼还不错。” 季路元‘嗯’了一声,“此处临近海域,食材是要更新鲜些。” 郁棠又道:“那盏小狗的琉璃灯你放到哪里去了?收起来了吗?” 季路元微微颔首,带着点笑意故意逗她,“自然,公主赏赐的新岁贺礼,我已经好生供起来了。” 郁棠软软地瞪了他一眼,半晌之后才继续道:“季昱安,这宅子如此的不合心意,我还以为今夜你又会发脾气。” 季路元叹息一声,“天地良心,我的脾气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坏,更何况眼下这种情形,骂人也无济于事,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郁棠黏在眼角的发丝拨开,“再说了,这宅子里就我们三个人,我发脾气给谁看?”手指收回,默默摩挲了一下指尖潮乎乎的湿濡,“总不能同你发脾气吧?” 说着又停了一停,再开口时便带了点讨巧的怨怪,“我才不舍得对你发脾气。” 最后一句话里声罪致讨的意味太过明显,郁棠弯着眼睛笑起来,“那我们确实不同,我还是舍得对你发脾气的。” 温热的水汽将小小的盥室氲得煦暖一片,郁棠冲干净了头发上的皂角沫子,取来干布巾绞住头发,一脚抬起,作势要踩着小凳迈出浴桶。 季路元将水瓢放在一侧,手臂绕到她膝弯,微一使力便将她囫囵抱了起来。 “我觉得你这几日似乎又瘦了不少。” 他抱着郁棠往床榻的方向走,行动间手臂颠动,像是在称她的重量, “总归着牧达最快也要十日后才能回来,这几日先替你好好补补。” 说话间爆竹声起,几个守岁的孩童耐不住寂.寞,追逐嬉闹着自隔壁的小院中跑了出来。 ——原来已经是季冬三十的年夜了。 郁棠听出他话中的亏欠与愧疚,眼睛弯了弯,却没接他的话头,只是反手勾住了他的脖颈,款款仰起头来。 “季昱安。” 郁棠慢而轻缓地开了口,一双黑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其中眼波流转,裹着点温柔似水的含情脉脉。 “这是我离宫之后的第一个新岁,也是你我二人的第一个新岁。” 她丝毫不觉潦草委屈,心中只有怡悦畅然。 “昱安。”郁棠主动吻上季世子喉.间的软骨,“新岁安康。” 第67章 锁链 ◎季路元以一种卑下的姿态蜷缩匍匐,半点动弹不得。◎ 季路元的步伐明显凌乱了三分, 脚下却不曾停歇,直至将郁棠放上卧榻后才俯身压了下来。 他在伺候郁棠梳洗前就已经在院外用冷水擦过了身,腰脊的位置早已干透, 头发上却还带着凉丝丝的水汽。 此时此刻,随着季世子倾身的动作,那点子凉津津的气息便无可抵挡地扑面而来,郁棠闭上双眼, 在这仿佛雨后山林般清沁的泠泠中与季路元结结实实地交换了一个久违的亲吻。 季世子亲得十分投入, 鼻腔里甚至还发出了些许愉悦的闷哼, 先前因为自作主张地请盛时闻过来用膳,郁棠便已经同他暗戳戳地闹了好几日别扭, 他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转眼却又发生了偷偷离船的事。如此这般的一来二去, 郁棠已经小半个月没同他亲近了。 “阿棠。” 眼下郁棠终于不再同他怄气,季世子一鼓作气地亲了个过瘾, 身躯向后退开了一点,手指却还眷恋地揉捏着郁棠泛红的耳垂。 他在一片湿漉漉的清香中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又与郁棠额对着额,黏黏糊糊地说了几句小话,继而才脱鞋上榻,揽着郁棠枕在了他胸前,“明日的早膳要吃什么?想用外面的小吃?还是我煮粥给你喝?” 郁棠顺从地趴在他身上,食指无意识地绕住了他一缕黑发, “还在年节呢,哪家摊贩明早就会出摊呀?” 她微微昂首, 乌漆漆的眸子里含着些显而易见的质疑, “季昱安, 你居然还会煮粥吗?” 季路元笑了笑,“从前确实不会,现在却是会的。” 他边说边抬手解下郁棠头上包着的干布巾,展开后又罩在她头上,动作熟练地替她擦拭着尚且湿濡的发丝。 “有些事我大抵没同你讲过,当年初入军营时,我还算是个满身纨绔气的公子哥,自大又挑剔,甚至因为不喜营中的伙食,偷偷摸摸地跑出去倒了几次饭食。后来这事被我父亲发现了,他便索性直接摘了我的腰牌,让我当了好几个月的伙头兵,给全营的人洗菜做饭。” 他举起自己的右手给郁棠瞧,“你看,我这手上还有当时冬日里洗碗留下的冻疮。” 季世子的一双手冷白而修长,一眼望上去像是精金美玉的文人之手,可若细细探看,便会发现他手上的伤痕其实很多,大大小小的斑驳痕迹,仿佛都在无声诉说着他一路行来的不易。 郁棠握住他的手贴了贴自己的面颊,五指从他的指缝间插.进去,慢而缓重地摩挲过他粗糙的指腹。 “季昱安,军营里的日子很苦吗?” 季路元没准定也没否认,答非所问地淡淡道:“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每日都在想你。” 他逗猫一般蹭了蹭郁棠的下颌,眉眼微微颦了一颦,似是在犹豫接下来的话是否应当说出口。 郁棠撩着眼皮睨他,“季昱安,你又开始了是吧?” 才和好了他就又变得遮遮掩掩,什么事都想瞒着她。 挨了一记威胁眼刀的季世子妥协似的沉声笑了笑,“那先说好,你听过之后可不许哭鼻子。” 郁棠比起二指,“你说,我绝对不哭。” “好。”季路元拾起话头,继续娓娓道: “我很早之前就在平卢的宅院里种了两棵椤木石楠,想着等它们开花结果了,我就能亲手腌梅子给你吃。我还尝试着想在两棵树的树干之间搭上一架秋千,你幼时很喜欢陈妃宫里的那架秋千,做梦都在呓语着想有一架属于自己的,只拴有横板不够,背后还要有可供倚靠的竖板,握绳上最好别着鲜花,如此,当秋千荡起来,你就可以在风中闻到花香。” 他又轻又缓地喃喃叙述着郁棠儿时的每一个要求,清晰到仿佛这话是郁棠昨日才提笔写下来交给他,再要求他逐字逐句牢记背熟的。 郁棠鼻头发酸,却是很快弯着眼睛笑起来,“我什么时候做梦说过这种话了?你少编排些有的没的来造谣我。” 季路元也很轻地笑了一笑,“我哪里造谣你了?你十二岁生辰的时候,我们午后去落霞湖泛舟,你在船上睡着了,拽着我的袖子亲口说的。” 暖热的薄唇蜻蜓点水般碰了碰郁棠的指节,“我当时没办法替你搭秋千,于是便悄悄寻了一块木头,试图雕一架能放在桌上的千秋摆件送给你,可惜最后却没能雕完。” 郁棠十二岁生辰的当晚,季路元跟随镇北王离开皇宫,就此与她分离。 他重重地叹出一口气,“阿棠,我很无能对不对?我自以为是地做了许多与你有关的设想,可若细究起来,每一个设想我都完成得不尽如人意。” 他自小卓绝,却一次又一次地在郁棠面前放下骄傲,让她看清他的狼狈。 “季昱安。”郁棠缓缓对上他的视线,“平卢的秋千现在搭好了吗?” 季路元摇了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椤木石楠还被我养死了。” “你好笨啊。”郁棠含着两汪泪花淬了他一句,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不过无妨,等回去平卢之后再重新去种。”她捏了一把他的侧颊,“等回了平卢,椤木石楠我们一起种,秋千我们一起搭,搭好之后我坐上去,你在背后推我,好不好?” …… 外头的爆竹声渐渐弱下来,疯跑的孩童被自家大人提着灯笼唤回家去,在沉沉的夜幕下告别了喧嚷的旧岁。 潮乎乎的布巾随手被扔在榻下,季路元将她箍紧,眉心抵住她的眉心,款款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好。” * 他们就这么安家似的在宜州城中住了下来。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7节 郁棠每一日都会满怀希冀地带着季十九去一趟牧达的住所,而后再揣着满眼的沮丧失望而归,如此这般过了十几日,十五的圆月还是先牧达一步抵达了宜州城。 张灯结彩的上元节,旁侧的院落都是欢声笑语,他们的宅院却是沉寂一片,三人较之平日里更早地用过了晚膳,季路元仰头饮尽黢黑的药汁,继而便双手合拢着背到身后,无比镇定给季十九递去个眼神。 “锁链呢?绑上吧。” 季十九眸光闪躲着不敢看他,手上倒是极为利落地握着铁链,在他腕间快速地缠了几圈。 季世子天生聪慧过人,不论读书或是习武,学什么都要比旁人更快更好一些,他平日里虽说鲜少自己出手,可若动起真格来,别说善于脚下功夫的季十九了,就连精研拳脚的季十一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加之今夜又有郁棠在场,季路元为求安心,便特意嘱咐季十九用了军营里捆绑俘虏的手法来限制他的行动。 三指宽的铁链两端由腕子垂直绕上脖颈,最后再用拳头大的铜锁将链接处牢牢固定在脑后,如此,只要锁头一扣,被捆绑的俘虏便再不能抬头,只能以一种极近于俯首称臣的卑下姿态蜷缩匍匐,半点动弹不得。 咔哒—— 几乎是锁头合上的同时,郁棠眼里强忍的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她紧紧捂着嘴,生怕被季路元听到自己难以抑制的呜咽和抽噎。 偏偏季路元还有所感般地轻轻笑了笑,逗她开心似的揶揄开口道:“阿棠没在哭吧?我头抬不起来,阿棠过来亲我一下?” 郁棠紧紧攥了攥指,极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语调,“我没在哭。” 她囫囵擦干脸上泪水,敛着裙摆跪坐在地上,双臂合拢成圈,慢慢环抱住了同样跪地的季路元。 清冷的月光遥遥地投进来,将她二人搂抱的身影照得如同一对亲密无间的交颈鸳鸯。 “季昱安。”郁棠深深去吻季路元的发顶,“没关系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甜软的唇由他的耳后一路移至眉心,郁棠咬紧下唇,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这是最后一次了。” 季路元勾勾唇角,沉沉‘嗯’了一声。 湿冷的地面仍有积雪,很快便浸湿了郁棠的襦裙,季路元怕她跪久了膝盖疼,不住地用脑袋拱着她,无言地催促她起身。 “阿棠,稍后你就和十九待在主屋里,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待到明日一早再去偏厢里寻我,记住了吗?” 郁棠点了点头,“记住了。” 季十九绕到背后抓住季路元的双手,猛一使力就将人抗上了肩头。他小跑着去往边厢,安妥地将季路元搁置在最里侧的软榻上,随后又在门外加了两把大锁,这才忧心忡忡地回了主屋里。 “公主。” 季十九抓了抓发顶,“你安寝吧?我在外间守着。” 郁棠却摇了摇头,“我不困,十九先去休息吧。” …… 夜色愈沉,角落里的蜡烛燃去了半截,融融的蜡油冉冉坠落,徐徐爬满了小半张圆桌。 郁棠坐得腰背僵直,她抿了抿唇,踌躇半晌,到底还是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向了房门。 “公主!”季十九忙不迭冲上来拦她,“你真的不能出去,世子的身手可不是说着玩的,你今夜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世子明日清醒了定然会直接投井自尽的!” 郁棠斟酌着同他打商量,“我不进去,就只在偏厢外头陪陪他也不行吗?倘若真的有什么变故,我绝不会迟疑,一定撒腿就跑。” 季十九拽着她的袖子不撒手,“那偏厢门上的大锁就是用来防着世子挣脱铁链逃出来的,公主若是真的候在外头,届时别说跑了,你连撒腿的机会都没有,况且……” 他倏地一顿,眉头瞬间拧起,反应极快地弹指打灭了烛火。 “公主,你别出声,世子好像出来了。” 第68章 毒发 ◎“郁棠,你为什么不跑?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主屋登时陷入一片漆黑, 郁棠骤然失去了视物的能力,听觉反倒此消彼长地敏锐起来。 哗啦—— 沉重的铁链拖拽声很快响起,惨白的月光将季路元高大的身影投在窗子上, 郁棠取来铜镜,轻手轻脚地将窗子推开一道缝隙,透过这狭小的窄缝,小心翼翼地借着镜子的反光观察着外头的景况。 地面尚有不曾融化的积雪, 就此将月光也衬得崭亮三分, 郁棠来回变换着角度, 好不容易从铜镜里瞧见季路元的一点发丝,她就着这个角度愈加探了探手, 下一刻便险些被镜中的景象惊得叫出声来。 镜中人是季路元,却又不是季路元, 他眼眸灰败,原本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此刻竟是雾蒙蒙的不见一丝光彩, 银白的牙尖和如玉的面容上一具沾着血迹,像极了从业火地狱中强自爬出的狰狞恶鬼。 衣袍之下的右手也以一个奇怪的角度软塌塌地垂落下来,想必是他为了挣脱铁链,自己将右手折得脱了臼。 房中的郁棠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掩在唇上,眼眶之中一瞬间盈满了泪水。 几乎在她吸气的同时,屋外的季路元就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耳朵,他一挑眉头, 若有所思又慢条斯理地晃荡着手中的匕首,半晌之后薄唇轻启, 冷冰冰道: “自己出来。” 几步之外的主屋房门阒然紧合, 没有人走出来。 季路元勾了勾唇, 他像是难得对这胆敢放肆暗中观察他的人起了兴趣,打定了主意要让这人自己走出来。 “不出来吗?” 他略一思索,忆及那暗中掩藏之人心折吸气的原因,旋即又轻飘飘地再次笑了笑。 “我再说一次。” 锐锐刀锋毫无征兆地划出三分,季路元手腕一转,竟是霍然在自己的右臂上添了一道伤痕。 “自己,出来。” 郁棠推开拦门的季十九,半月眼死死盯着季路元,提裙走了出去。 凄冷的月光应时迎头洒下来,郁棠缓缓靠近他, “季昱安,我是郁棠,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暗自观察着季路元的神情,见着这人对她的接近毫无反应,便又壮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 “季昱安,你把匕首给我好不好?” 她试探性地伸手去握他的手,细嫩的手背却在几乎眨个眼的瞬间便蓦地感觉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 皓白的肌肤上冉冉沁出了几颗豆大的血珠,季路元轻轻抹去刀锋上的血迹,余光瞥见她难以置信的怔愣神色,嘴角的笑意一时更甚。 “你要我的匕首?可我不大想给你啊。不如这样?我瞧着你模样不错,是我喜欢的类型,你现在乖乖地过来亲我一下?然后我再认真地考虑考虑,是否要将匕首交给你。” …… 这个混蛋! 郁棠将流血的右手默默背到了身后,她现在无比怀疑那封借着信鸽传来的信笺是不是中途被人调了包,上面明明说毒发之人会神志混乱,会识人不清,会暴戾非常…… 被千日谵催发出的症状因人而异,虽不尽类同,却也应当大同小异,无论如何都不该如季路元眼下这般,仿佛一个被唤醒又被放大了本性的失忆疯子,言行举止都带着点原始性子里的狡猾和恶劣。 “不愿意吗?” 季路元很遗憾似的叹出了一口气, “好吧,既然如此……” 他将戏谑的语调拉得又缓又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是倏地欺身上前,左手猛然抬起,尖锐的刀锋朝着郁棠的面门直指而下—— 哐当! 屋里的季十九随手抓起个圆滚滚的物件,比着季路元的脑袋就扔了过去。 季路元反应极快地闪身躲避,郁棠也出于本能地向后一退,那本该割破她面门的匕首就此失了准头,不轻不重地在她侧颊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季十九自小窗之中一跃而出,极为灵活地绕到季路元背后,他俯身在地一滚,心惊胆战地避过了迎面而来的玄铁手镖,同时握住那垂落在地的铁链一端,寻着机会欲要重新缠回到季路元的身上。 季路元嗤笑一声,第二枚手镖随即射出,也亏得他右手脱臼又失血过多,故此才会失了平日里百发百中的好准头。 可尽管如此,那手镖还是擦着季十九的小腿射入了其后粗壮的树干里,手镖的镖头上尚且涂有商大统领自制的特效迷药,季十九一个踉跄,移动的速度顿时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另一边的郁棠则扶着膝盖重重地喘.息了两口气,余光瞥见那深深没入树干的银白镖头,心有余悸地眨了眨眼。 她不知方才季路元袭击她的那一下是否暗自留有了余地,可若这人当真拿出现下的劲头来对付她,别说只是脸上破了相,她的脑袋此刻都应该已经搬家了。 这是不是代表他还记得她? 哪怕脑子已经糊涂了,身体却还是习惯性地无法对她下手? 思虑间季路元已经用尽了小镖,他敛了敛眸,黢黑的瞳孔凝瞩不转地盯着季十九移动的身影,等到一个极佳的时机后才猛地将手中的匕首甩了出去。 “哎呦!” 奋力逃窜的季十九立时哀嚎一声,脚下一软,整个人就此被那匕首裹挟着的可怖力道穿透小腿,死死钉在了地上。 “凭你也敢偷袭我?” 一击得手的季路元狰狞笑笑,款款转了转手腕,气定神闲地提步走向了动弹不得的季十九。 他连右臂都懒得接回去,就这么一脚踢开匕首,单手攥住季十九的衣领将人提起,随后再重重地甩在树干上。 咚! 冰冷的泥水四下溅开,季十九费力地咳嗽两声,痛呼卡在嗓子里,发都发不出来。 季路元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很快又跟了过去。他将匕首捡回来,隔着一层裤管重新将季十九钉回到地面上,颇为恣睢地用手背打了两下季十九的侧脸, “你再跑啊,不知死活的东……” 身后就在此时遽然传来了一阵促急的脚步声,郁棠手中握着竹骨扇,一鼓作气又气势汹汹地向他跑了过去。 季路元手中没了傍身的武器,时下见这讨人喜欢的漂亮小丫头自投罗网般不要命地奔过来,心下的第一反应不是阻拦她的近身,而是趁势夺走她手中的那柄竹骨扇。 他从容不迫地侧了侧身,丝毫未将郁棠拼尽全力的来袭放在眼里,嘴边甚至还擒着一抹猫捉耗子般戏谑玩味的笑容,直至郁棠跑近之后才猝尔伸出手去,只用单手便无比轻松地钳制住了她的攻势。 “真可惜,我原本是想给你机会让你逃走的。” 他十分惋惜地喟叹了一句,手指沿着郁棠的肩头极速向下。 郁棠眼前一花,压根儿没看清季路元是如何动作的,只觉自己腕间一阵剧痛,竹骨扇便在眨眼之间成功易了主。 季路元手握扇柄,意有所感般轻磕竹骨,果然瞧见一柄极为精巧的利刃自其中划出,寒光闪闪,明晃晃地骇人。 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为这莫名的熟悉感到费解,然脑中虽还在忖思,手上却已经干脆利落地接回了自己的手骨。 咔哒—— 右手归位,季路元用左臂牢牢箍住郁棠的脖颈,将利刃抛在空中再换手接住,改持为握,直直戳向了郁棠的背心。 郁棠不闪不躲,趁机攀着他的肩头抬高身体,她咬紧牙关,用着能磕下季世子门牙的力道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8节 利刃划破寒风,迅即带出一股浓浓的血腥气,郁棠蓦地一抖,只觉后背惶然湿濡一片,刺目的鲜血染红了她嫩黄的衣襟,看上去颇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悚然。 她的四肢都已经开始僵硬了,跪在这雪窖冰天的寒冬里太久,五感都有些麻木,身前的季路元不动,郁棠便也不敢动,唯有鸦黑的长睫簌簌颤颤,隐隐透出些深切的振恐。 庭院一时阒然无声,过了好一会儿,郁棠才试探性地弯了弯手指。 ——手背和腕间还是疼的,后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 郁棠怯生生地睁开双眼,就这么不期然地与一脸怔愣的季路元撞上了视线。 “季,季昱安?” 季路元没回话,呆滞片刻,突然紧紧将她按进了怀抱里。 他的右手还拢在郁棠背后,刀锋袭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用自己的手替郁棠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郁棠!” 季世子抽出手掌中的利刃,一面蛮不讲理地大声吼她,一面带着满手的血迹心疼又怜惜地擦拭着她眼角的泪痕, “你为什么不跑啊?你是不是想让我死?!” 郁棠抬眼瞪他,她试图做出个恶狠狠的讨伐神情来,只是偏生眼眶含着泪,眼尾泛着绯,那点子强装出来的怒气便不自觉地弱了七分,余下的三分与劫后余生的欣慰糅上一糅,就此变成了全然的喜悦与柔软。 “我跑什么呀?你什么身手你自己没数吗?十九都跑不掉,我能跑得掉吗?” 季路元的眼眶也红起来,他倾身去吻郁棠的眉心,“阿棠,对不起。” 他连她的眼泪都看不得,今番却是亲手在她身上添了如此多的伤痕。 郁棠笑着摇了摇头,反客为主地啄了啄他的唇角,“季昱安,我又没怪你。” …… 他二人尚且处在一种旁若无人的心动神驰中,一旁的季十九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弱弱地开口喊了一句, “世子,我还在这儿呢?” 真不是他故意想着要破坏气氛,实在是因为这雪地上当真是太凉了。 季路元将郁棠抱到一旁的石凳上,随即抽出那柄钉住了季十九的匕首,将他也一把拉了起来。 “十九。”季路元蹲身检查了一番他的腕骨,语气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愧疚,“伤得严重吗?” “无妨的世子。”季十九缺心眼儿似的咧着嘴笑起来,“区区小伤,倒是世子你……” 他抬手指了指天边的圆月亮,“夜晚还没结束呢,世子就已经恢复正常了,这是不是代表世子的毒已经好了?” 季路元摇了摇头,“哪有‘毒好了’这样的说法,我也不知今夜自己为何会提前恢复清明,还是要请牧达瞧瞧才行。” 说话间郁棠已经在里屋的药箱里翻找过一轮,“季昱安,金创药和细布都不够了,我想出门一趟,看看时下是否还有药堂开着。” 季路元点了点头,“我同你一起去。” 他将季十九背进主屋,牵着郁棠的手出了大门,二人一路横穿出四方街,郁棠脚下却是突然一顿,遽尔睁大了双眼。 “季昱安,前面那个戴着斗笠的人,是不是牧达? 第69章 梦魇 ◎外间天光大亮,季路元没有醒。◎ 牧达离家半月有余, 现下顶着风雪堪堪归了宜州城,不仅家门没能进去,随身携带的药粉细布也莫名遭人洗劫一空, 这劫道的匪徒甚至还得寸进尺地开口问他, “敢问您可是医者?我家中有个孩童受了刀伤,偏生正值年节,街上大小的医堂又都关了门, 不知您能否与我们一同归府, 救救我家小儿?” 牧达满目疑惑地瞥了一眼郁棠与季路元年轻的面容, 不自觉用着部族的语言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此年少的夫妻就有小儿了吗?” 郁棠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他, “我们是青梅竹马,成亲比较早。” 见她会说自己部族的语言, 牧达眼中的防备登时淡去不少,且他又着实是个良善热心的, 故而略一迟疑,很快便点头道: “二位带路吧。” 三人于是一路疾步回了院子,牧达原本还十分忧心,想尽快瞧瞧那受了刀伤的小儿当下是何情状,可等他亲眼看见主屋里那位站起来比他还要高上一头不止的‘小儿’时,眸中的那点子忧虑便全然变成了提防。 “二位这是何意?” 牧达将药箱抱在身前,兢兢战战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从不与人为敌, 同样身无长物,不管是为了寻仇还是求财, 二位怕都是要白忙一场了。” 郁棠连连摆手, “您误会了, 我们今夜请您来,当真是为了求医问药的。” 她朝着牧达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毫无威胁,继而又开门见山地道出自己的请求,“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夫君中了千日谵,烦请您救救他。只要您愿意出手,不论成败与否,必有重谢。” “……中了千日谵?” 牧达皱起眉头, “且不说你二人是如何寻到我的,你们既是知晓这毒名唤‘千日谵’,便也当明白其基本无药可解。不瞒你说,千日谵在我家乡又被叫做百世仇,顾名思义,没个百世的仇怨都不至于动用此等阴歹的毒药。” 百世的仇怨…… 一旁的季路元瞳孔一缩,衣袍之下的手掌狠狠攥了一攥。 这话听进他耳中无异于伤口撒盐,郁棠咬咬下唇,余光瞧见季世子瞬间黯然失色的眉眼,简直恨不得再早重生个几年,回到季路元离宫之前,将他毫发无遗地从镇北王手里抢过来。 牧达尤在自顾自地喃喃叹气,“更况且我于岐黄之术不过略通皮毛,”他如此说着,人也提步要往门外走,“着实是爱莫能助。” “可……”郁棠不愿放弃,几近于恳求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可是……” “等等。”牧达突然停下脚步,“你方才是说,你夫君中了千日谵?” 他退回两步,惊诧地望向满身伤痕的季路元,“他不就是你夫君吗?但他现在……”天边的圆月亮适时地冒出头来,“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郁棠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语速极快地将今夜之事同牧达讲了一遍。 牧达听罢一时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发出了一声喟叹,“我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的心志坚定到足以对抗千日谵,今番竟也能……” 他顿了一顿,绕着季路元来回看了两圈,“你平日里可有习武的习惯?身体可还康健?” 季路元点了点头,“时或习些刀剑拳脚,还算康健。” 榻上的季十九切合时宜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牙咧嘴地为自己身上那些被‘还算康健’的季路元单手揍出来的伤口洒了一层药粉。 牧达摸着下巴迁思回虑,许久,他才撩起眼皮,“我倒是有个法子,但这法子风险极大,心志不坚之人绝熬不过,你们若想尝试,我便将秘制的药丸和辅协的药方都留给你们。” 他又顿了顿,吞吞吐吐地补了一句,“但这法子目今尚且无人试过,若是医死了,你们可不能怪我。” “自然。”郁棠终于展颜,“多谢您!” * 牧达留下了三十粒蜜丸以及一张辅协的药方,蜜丸每日一粒,送服过后,服用之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进入沉睡;但这沉睡又非寻常的安眠,季路元会在梦中陷入魇症,无穷的噩梦将以一种以毒攻毒的方式祛除千日谵的药效。 梦魇的内容因人而异,然无论如何,梦中之景都必然令人惊魂丧魄又铭肌镂骨。 过去试过这方子的人没一个能撑过三十日,有的一开始便放弃了,有的则直接迷失在了梦境中,哪怕熬过了这炼狱般的心志折磨,倘若在第三十一日的清晨没能醒来,那这人从此之后便再也不会醒来了。 “无妨的季昱安,我会陪着你。” 郁棠轻缓地摩挲着季路元的额角, “我会让你在梦中始终都能听到我的声音。” 这也是牧达给她的建议,据他所言,季世子之所以能在月圆之夜恢复理智,多半是因为见到了郁棠。 季路元仰面枕在郁棠的膝盖上,先前被她借由一只钱袋子明里暗里地挖苦调.教了那样久,他终于放弃了那些所谓‘为你安排好一切’的自作主张,时下听了这话,也只是闭着眼睛笑了笑,轻声应道: “好。” …… 翌日他便开始服药,服药的第一夜便一如所料地发了梦魇。 他在梦中看到了父亲复杂又冷硬的目光,看到了母亲的死亡,甚至还自行填补出了外祖一家在京郊梅园中惨遭屠戮的酷虐场面。 他在其中成为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孩童,只能紧紧握着自己的竹骨扇,瞪大双眸,在无尽的血海中失声挣扎。 并且,随着蜜丸服用数量的逐日累加,季路元入睡的时辰也越来越长,郁棠整夜整夜地守着他,为他诵读诗词,同他讲小话说故事……但凡能思及想到的,她都耐心又细致地持续说给他听。 如此这般持续了二十余日,郁棠的脸色看上去竟是比季路元还要苍白,季十九提着铜壶进屋换茶水,瞧见纱帐之后亲密相倚的两个身影,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地出声问了一句, “公主,今夜要不就让我守着吧?我原本就话多,不觉得累的。” 郁棠端起茶盏饮了半盏茶水,“无妨的。” 她垂眸望向怀里的季路元,神色柔软地笑了笑,“我也不觉得累,况且我根本不舍得离开他。” ……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季路元服过蜜丸,竟是不到半刻就沉沉溺入了荒凉的梦寐。他在梦中紧皱着眉头,额角冷汗涔涔,口中不住地呓语着郁棠的名字。 “阿棠,我若能,若能再快一些……” 后半句话郁棠没能听清,她先前一直捧着书册为季路元诵读,此刻见他发了汗,便忙不迭放下书册,取来干帕子为他擦拭。 “我在这儿呢,季昱安,我就在这儿。” 郁棠俯下身,款款贴了贴季路元的眉心,“安心睡吧,安心睡上几个时辰就能醒来了,季昱安,我等着你醒来。”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温度,季路元紧锁的眉头些微松开了点,他还枕在郁棠的腿弯里,此刻囫囵翻了翻身,灼热的鼻息便尽数扑在了郁棠的腰腹上。 “阿棠。” 他摸索着去找郁棠的手,找到了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阿棠在雪地里,一定很冷吧?” 郁棠没懂他在说什么,很快又听他继续道:“可惜,平卢的冬日里都是下雪天,阿棠会讨厌那里吗?” “不讨厌的。”郁棠摩挲着他的耳垂,“不仅不讨厌,因为那里是你的故乡,我反而还很喜欢。” 她将季路元汗湿的额发尽数拨开,完整地露出他英俊的眉眼,“你上次不是还说过,等到湖面的冰冻得更结实些,就要带我去坐十九拉的雪橇吗?” 这还是季路元的一句戏言,季十九在宜州城堪堪归队时,总会或多或少地打扰到季路元的好事。季世子心下愤慨,于是便当着季十九的面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只道他既是如此的有精神,回去平卢后便代替了那两只雪橇犬,每日拉着郁棠去冰面上玩。 “我还要多做几顶帽子,护手也要搭配成套的。季昱安,届时我再亲自为你缝制一个抹额,样式我都选好了,寻块合适的料子就能着手开始。” 她边说边弯着眼睛笑起来,笑着笑着,豆大的泪珠便止不住地囫囵跌落。 “快好起来吧。”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69节 她轻轻晃荡着双腿,如同栖雀阁中季路元陪伴着她的那一夜, “季昱安,快点好起来吧。” …… 晨光熹微时,郁棠鬼使神差地睡了过去,她在梦中回到了冷宫,彼时正是午后,她堪堪睡醒,立即便惊觉外头正有人在用小石子扔她的窗户。 小小的郁棠踩着绣鞋蹬蹬蹬地跑过去,她推开木窗,果然瞧见了院墙之外侯着的季路元。 “阿棠!” 季世子臭着一张脸, “我们约好的午时三刻去落霞湖,你瞧瞧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郁棠心虚地赔了个笑脸,“我昨夜练了太久的字,今日睡过头了嘛。季昱安,你再多等我一刻,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她说着就要关窗,季世子不满的催促声也紧随其后地贴着小窗的缝隙强硬地挤进来, “簪子随意选一只,襦裙穿你前日的那身就很好看,还有,换衣裳的时候动作快些,别磨蹭!” 郁棠撇了撇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大声地回他,“知道啦知道啦!” 最后还是用了两刻才换好衣衫,郁棠两手提着裙摆,飞快地跑了出去。 “季昱安,我来啦——” 换做平日,等着她的必定又是季世子的新一番喋喋怨怪,可是今次,他却沉默着没有答话,仅只站在墙角下,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瞧。 “季昱安,你生气了吗?” 郁棠抿了抿唇,随即便一如惯旧地软声哄他, “你别生气了。” 她边说边探臂去拉他的袖子,伸出去的手却是意料之外地扑了个空。 郁棠一愣,怔怔抬起眼来。 四周的光线骤然变暗,季路元的身影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他终于开了口,只是声音却不似寻常,反倒空灵缥缈,带着点不似凡人的幽森。 他道:“阿棠,我要走了。” “……走?” 郁棠不明所以,却是莫名其妙地心慌起来, “你别走,我,我下次不会再磨蹭了,季昱安你别走。” 眼见他转身离去,郁棠急忙小跑着去追他,她含着点哭腔,脚下越跑越快,手臂也尽可能地探出去,试图抓住前方季路元的一点衣角。 可是完全没用,无论她跑得有多快,手臂抻得有多用力,每当她即将触碰到季路元时,那人总会逗她似的快速向后退开几步,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幽暗的前方霍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季路元背对着那黑洞,依旧无知无觉地持续后退…… “季昱安!” 郁棠看在眼里魂飞魄散,几乎就要尖叫起来, “快停下,你快点停下!” 她咬紧牙关,猛地纵身向前扑去,脚下却在此时一个踩空,整个人陡然惊醒。 ! 目之所及没有宫墙,没有黑洞,只有一方供给二人紧密依偎的小小天地。 “呼……” 郁棠冷汗岑岑,心有余悸地望向怀中的季路元,瞧见他依旧沉沉安睡,这才徐徐叹出了一口长气。 “还好,还好你没有……” 她习惯性地弯唇笑起来,笑意却又即刻凝固在脸上,脑子里尚且还是空白的一片,身体却已经比神志更早地感受到了悲伤。 眼泪无知无觉地贴着脸颊簌簌滑落,一颗颗砸在季路元身上。 外间天光已然大亮。 季路元没有醒。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70章 曦光 ◎季路元睁开双眼,只觉外间天光大亮。◎ 季路元陷在了一个相当沉抑又冗长的梦境里。 他在梦中回到了栖居宫闱的那段岁月, 彼时他正要将写好的大字捧去给魏清涟看,才绕过一道曲折幽深的回廊,眨眼便在廊道的尽头瞧见了莞尔浅笑的魏清涟。 “娘亲?”季路元诧异地抬了抬眼, “您今日怎么出门来了?” 魏清涟在宫中居住了十余年,除去与镇北王的固定会面,主动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 “今日天气不错。”魏清涟冲着季路元招了招手,“想着出来迎一迎昱安。” 尚且年幼的季路元于是开心起来, 足下一点便跃到了魏清涟身边。 他想学着郁棠对徐玉儿那般, 也扑到魏清涟的怀里同她撒个娇, 手都抬起来了却又停住,犹犹豫豫地思虑半晌, 最后也仅只低垂着脑袋,状似无意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块, 别别扭扭地祈求着她的夸赞。 “娘亲,我今日的骑射赢过了郁肃璋与郁肃琰, 方才跑来娘亲身边的功夫也是只用了半日便学会了。” “是吗?”魏清涟赞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娘亲的昱安真是聪明。” 天边渐渐飘来几朵乌云,就此将晴朗的日头遮了大半,魏清涟站起身来,牵着季路元的手往回走,边走边淡定又突兀地开口问他, “昱安要杀的人呢?现下都杀光了吗?”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太过寻常,与平日里问他‘是否用过午膳’时别无二致, 季路元闻言愣了一愣,怔怔抬起头来, “娘亲说什……娘亲!” 大片的鲜血就在此刻毫无征兆地从魏清涟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粘稠的艳红徐徐流淌, 很快便借由相连的双手尽数镀到了季路元的手上。 “娘,娘亲?” 季路元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随即又不顾一切地迎了上去。 “娘亲怎么了?您为何会……”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就已经毫无防备地被魏清涟扬手甩在了地上,前额重重地磕上台阶,脆弱的眉心处眨眼便沁出了几缕浅红的血丝。 “昱安真是没用。” 魏清涟冷冷睨了他一眼,裙摆飘动,颇为无情地朝前走了去。 “娘亲等等我……” 头上的伤口尤在灼灼泛着疼,季路元抬手抹去眼前血迹,咬牙撑过那阵眩晕的疼痛,强自挣扎着爬起身来。 周遭的场景蓦地变换,朱红碧瓦的深深高墙再瞧不见,唯有大片死寂的银白与银白尽头的魏清涟。 魏清涟已然换了一身装束,身披一件火红氅衣,发间一枝茜色寒梅,瞧上去艳丽娇俏,透着些动人心魄的皎丽。 她听见季路元追来的脚步声,便停下步伐,缓缓转过身来,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昱安要杀的人,现下都杀光了吗?” 已经长大的季路元疲倦又漠然地点了点头,“除去龙椅上坐着的那个,其余的已经都杀光了,未杀死的也被囚在了诏狱里,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朵朵落在他身上,季路元就势垂眸,发现自己右手的腕骨不知何时已经折了半截,稍一活动便是钻心的疼痛。身上也都是血迹,暗红的,鲜红的,有的已经干涸,有的才堪堪染上去。 魏清涟于是又笑起来,取下发间的寒梅递给他,“那就好。” 季路元接过寒梅,扯着嘴角强颜欢笑,“娘亲现下开心了,可以回来陪着昱安了吗?” 魏清涟避而不答,她款款踱步,最终在季路元身前站定,“那要守护的人呢?昱安守护住了吗?” 纤纤指尖悠悠抬起,遥遥一指身后一条狭长幽暗的小巷,“昱安一路追到此处,是想去那道巷子里吗?” 季路元顺势回首,就此瞧见了小巷之中满身是血的郁棠,她正气喘吁吁地拼命跑着,身上腿上都受了伤,胸前的衣襟还晕开了一大片怵目刺眼的骇人血迹。 “……阿棠?” 紧随而来的戛斯骑兵铁蹄谡谡,季路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撕心裂肺地喊起来, “阿棠!” 他扔下寒梅,奋不顾身地要去拉郁棠的手,然脚下的路却在此时倏地变成了通往炼狱的混沌阶梯,他每跑一步,四周都有恶鬼在狰狞嚎叫,黑黢黢的触手死命拖拽着他的脚踝,势要将他彻底拽进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阿棠,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 风雪愈大,遮天蔽日般盖住了眼前的一切,魏清涟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用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了抚季路元的头顶。 “昱安,这人间太苦了,你要同娘亲一起离开吗?” 她说着,如同儿时那般朝季路元伸出手去, “昱安,就这么同娘亲一起离开吧。” 她的声音是惯常的泠泠清润,季路元听进耳中,恍惚间竟是忘记了自己方才想要做些什么。 他怔怔眨了眨眼,眉峰聚起,心尖突突地泛着疼,脑袋里却忽然变得空白一片。 “……好。”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像是受到蛊惑似的,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昱安同娘亲一起……” “季昱安!” 临要转身时,有人突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 “我的椤木石楠呢?我的秋千呢?答应我的事你一件都没有做到,你想丢下我去哪里?” 豆大的温热水珠就此穿过了无边的迷蒙风雪,又重又暖地持续不断落到他脸上,季路元被这连绵的水珠惹得眉头紧皱,他猛地回神,双眼睁开,只觉外间天光大亮。 ……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0节 郁棠正跪坐在他头顶上方呜咽哭泣,她一开始只是在声罪致讨这言而无信的大混蛋,讨着讨着便啜泣着数落起了他的不是。 她骂他性子烂,骂他脾气坏,骂他自作主张,骂他身乏体虚,甚至还骂他蠢笨不堪,连个简单的秋千都搭不好…… 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凭本能地在发横耍蛮,仿佛只要她这样做了,季路元就会睁眼惩罚地捏她腰间的软肉,然后再黑着脸质问上一句, 我哪里有这么糟糕?阿棠又污蔑我! “……我哪里有这么糟糕啊?阿棠又污蔑我……” 虚弱又低哑的男声缓缓地响起来,郁棠口中一顿,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很快的,像是要打破她的不安,温热的大手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上,最终落在侧颊,极尽温柔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阿棠别哭了。” 季路元吃力地勾了勾唇角,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指,捧至唇边轻轻吻了吻。 “阿棠不要哭。” …… 季十九始终躲在门外不敢进来,他的眼睛哭得比郁棠还要肿,此刻恍惚听见里间的动静了,这才止住哭声抽噎两下,小心翼翼地将窗子撬开一道缝隙,利落地翻进屋来。 “世,世子?呜呜呜世子啊——” 那厢的季世子已经反客为主地将郁棠搂进了怀里,正柔情蜜意地低声安抚着自家夫人,现下冷不防遭了季十九的搅扰,眼皮当即便习惯性地跳了一跳。 他循声望去,不意外地瞧见季十九那副眼鼻通红,涕泗横流的小可怜模样,那点子被打断好事的愤慨遂又淡去几分,再掺上些初醒的虚弱,徐徐凝成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和煦蔼然。 “十九。” 季路元温厚地笑了一笑, “你先出去吧,半个时辰后再进来。”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季世子端着个罕见的宽纵语调温声细语,可这点子有意为之的和颜悦色听进季十九耳中却变成了全然的怪异反常。 季十九倏尔愣住,旋即又瞪大双眼。 他不敢相信,自家世子适才说的是让他‘出去’,而不是‘滚出去’。 况且他搅扰了季路元的好事,世子居然也没有揣着竹骨扇飞速下榻,蛮不讲理又气急败坏地狠敲他的脑袋。 “……世子。” 季十九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壮着胆子又向卧榻的方向走了几步。 “世子今日怎么不骂我了?” 他又怂又弱地试探问道: “世子现在,现在还是人吗?” 毕竟话本子里也讲过的,人在身死之后,倘若神魂有幸回归,不论生前脾性如何,回归之时都必定会变得无比的宽容大度。 “世子能见光吗?要不,要不我先去把窗子关上?” 季路元:“……” 室内一时沉寂,少顷,季路元才慢慢转过头来,顶着一张苍白虚弱的脸,木然却又莫名杀气腾腾地冲着郁棠伸出了手, “阿棠,我扇子呢?” “你做什么呀?” 郁棠笑着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里, “十九还不是在担心你。” 她招手示意季十九靠上前来,继而又抬臂撩起最外层轻薄的纱帐,让外间的日光尽可能地投到里侧的床榻上来。 季路元的脸就在这片煦暖的日光中渐渐染上了些勃勃的生气,郁棠眉眼弯弯,指着季路元给季十九瞧, “十九你看,季昱安已经好了。” 她冁然莞尔,笑着笑着,眼底便又沁出了些许泪花,湿漉漉的半月眼晃碎了浅薄的日光,亮晶晶又明闪闪,璀璨灿烂得不像话。 “再不需要担心了,从今往后,每个月的十五,我们都可以安心度过了。” * 牧达甫一得到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他仔细为季路元诊过脉,留下一句‘甚好’与几张进补的药方,随后便又背着小药箱去往了别处。 季路元本也打算尽快离开此地追赶北上的队伍,他给商言铮与郁璟仪分别送了信,又交代了小叶一些事情,桩桩件件准备得圆全周至,不想临到头来却生了变数。 ——郁棠生病了。 她前几日本就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季路元,加之思虑深重夜不能寐,身体早就撑到了极限。 先前尚且有事吊着她的精神头,眼下顾虑已了,那点子藏在暗处的病痛便如冰层之下涌动的江水,循着突破口一股脑地迸流而出,眨眼便将郁棠淹没了个完全。 “季昱安,我好热……” 郁棠烧得迷迷糊糊,脑子都不清楚了,只知道攥着季路元的手无意识地絮语呢喃,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沐浴,一会儿又异想天开地要去山间纵马,颠三倒四不着边际,总之半刻没个消停。 季路元连夜在主屋旁侧的边厢里砌出个灶台,一日十二个时辰烧着热水,每半个时辰便换水为郁棠擦一次身,如此这般折腾了三天两夜,郁棠的高热才终于褪了下去。 第三日的亥时三刻她才悠悠转醒,脑子尚未恢复清明,身体倒是先一步被周遭暖烘烘的热气熨帖地喟叹出声。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心无挂念地睡上一觉了,今次一通睡了个够,甫一睁眼只觉神清气爽,倒是没有半点高热之人的虚弱疲乏。 睡饱了的小公主自顾自地弯着眼睛笑起来,颇为满足地展了展蜷缩的身躯,微弓的脊背随着她舒展的动作微微挺直,又轻又缓地蹭过其后硬.挺的坚实胸膛。 郁棠蓦地一顿,这才发觉季路元正在背后抱着她。 作者有话说: 猜猜下章要干嘛 第71章 感觉 ◎“这一次,有感觉了吗?”◎ “睡醒了?” 季路元探臂摸她的额间, “嗯,倒是已经退热了。” 郁棠十分诧异地转了个身,“季昱安, 你怎么会在这里?” 季路元被她问得扬了扬眉,“你这话说的,我不在这里谁在这里?” 他见郁棠仍是呆楞楞地半瞠着目,便又轻笑着垂首蹭了蹭她的鼻尖, “怎么这么惊讶?你方才转醒时没察觉我在吗?” 郁棠摇了摇头, “没有, 我还以为榻上只有我一个人。” 这倒是句实话,她与季路元在一床被子里紧.密相.依着贴了太久, 两个人的体温早已融得难以分辨,“还以为身后是你特地给我垫的保暖锦被。” 季路元闻言笑了笑, 薄唇上移,又在她眼尾亲了一亲, “谁家的锦被能一直这么热着的?阿棠怎么傻乎乎的。” “你才是傻子。”郁棠撩着眼皮睨了他一眼,“我睡几日了?” 季路元道:“今日是第四日,你若是再不醒来,我都要让十九骑上一匹快马去绑牧达回来了。” “……都第四日了?”郁棠讶然瞠目,随即又黯然地垂下眼睫,“今次都怪我,若不是我突然生了病,咱们现下早就已经乘船北上了。” “你瞧你, ”季路元弓着二指,不轻不重地在她额间敲了一记, “还总是怨怪我听不进去你的话, 我的话你又何曾听进去了?” 他抬手抚上郁棠的后脑, 微微用力,将人更往自己眼前按了按,“从你出宫的第一日我便同你说过了,不需要事事都道歉,况且又不是你自己想要生病的。” 骨节分明的长指顺势后移,季路元以指作梳,插.入她发间,缓缓梳理着她扭结纠缠的湿濡长发, “阿棠,这次实在是辛苦你了。” 他捧住她的后脑,让她得以完完全全地扬起头来,二人的视线就此胶着,季路元眸色深深,潋滟的桃花眼里含着点殷殷的温情,认真又虔诚地奉上自己的谢意与盛赞。 “我们阿棠果然好厉害,什么事都做得成。” 压着一道缝隙的帷帐之外还摆着四五个锃亮的铜火盆,其中雪炭劈啪作响,在这寂寂的暗夜里间或发出不小的动静。 郁棠莞尔着接受了他的称赞,她弯了弯眼睛,略一思索,很快便稍显艰难地从层叠堆积的三四层锦被之下抽出自己的手臂,款款勾上了季路元的脖颈, “季昱安,我们抱抱吧。” 她拉长了音调同他撒娇,身躯前倾,自顾自地就要往他身上蹭,却不想毛茸茸的发顶堪堪向前移动三分,旋即又被季路元抵着眉心推了回来。 “抱抱?” 季路元一反常态地后撤避开她,顿了一顿,又挑着眉头问了她一句, “阿棠确定现在就要抱吗?” “……确定?” 他这问题过于奇怪,郁棠不明所以地颦了颦眉,初醒时的某个画面突然极快地在脑子里闪了一下。 然那画面又着实是闪得过于快了,加之此刻尚是子夜,她又堪堪褪了高热,整个人虽说恢复了清明,较之平日里却还是要迟钝不少。 是以那点子迟疑便只在嘴边停留了一瞬,郁棠眨了眨眼,顶着额间那个被季世子按出来的红指印,一脸呆愣地点了点头。 “自然确定啊,我们平日里安寝时不也会如此抱着睡吗?” 她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话,就见眼前的季世子突然挑了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极其倜傥又不正经地愉悦笑了起来。 “好吧。” 他蓦地压低了声音,用着沉哑的气声肯定了她的提议。 “既是阿棠主动要求,那便听阿棠的,我们现在就抱抱。” 坚实的臂膀随着他渐落的话音徐徐抬起,原本严丝合缝的锦被就此被他动作的手臂顶出个窄窄的缝隙,几缕凉气趁势灌入,惹得郁棠身躯一抖,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寒颤。 “冷……” 她嘟囔一声,肩膀缩了缩,下意识抬手去紧寝衣的领口。 纤纤五指搭上脖颈,习惯性地去寻软缎的布料,然指尖在那方寸之地来回摩挲了半晌,指腹触及却只有一片温热的光滑。 ……嗯? 郁棠动作一顿,怔愣愣地垂眸瞧瞧自己,再望望身前季路元笑意愈浓的眉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抓回了点方才脑中飞速逝去的画面。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1节 她高热昏睡时整夜整夜地发冷汗,季路元为了方便替她擦身,头一夜便除.去了她的寝衣和小.衣;更何况她甫一睁眼时,后背也是同样毫无阻隔地紧.贴.着季路元赤.裸的胸膛。 如此的彰明较著,她怎的就能神思混沌至此,不过与他一递一回地讲过几句话,就浑然忘记了二人当下的景况呢! “季昱安,我觉得……” 郁棠僵硬地轻咳一声,心底的退堂鼓已然敲得震天响, “要不我们还是暂且别抱了?我时下尚未痊愈,当心过了病气给你,再惹得你……哎呀!” 她忽然软软地叫了一声,以胶投漆般被季世子面对面地按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季世子有着一副半点挑不出毛病的身架子,肩宽腰窄双腿修长,浑身上下都覆盖着一层薄而均匀的遒劲肌肉,平日里掩在衣衫下或许瞧不出来,可只要实打实地碰上一碰,便能轻易发觉那谡谡的肌理下隐藏的是何种卓绝的挺拔矫健。 现如今,作为当下‘实打实碰上一碰’的局中人,郁棠那一身细皮嫩.肉几乎应时便被他撞得泛了疼。 “季昱安!” 她恼羞成怒地抬眼瞪他,明明是个柳眉倒竖的忿忿姿态,然因眼波溶溶转盼流光,晶亮眼眸反倒更像是含着些含羞嗔怪的氤氲春水,没有半分威慑之力。 “你,你硌.疼我了!” 季世子本性里的恶劣就在此时完完全全地显露了出来,他坏心地挪了挪双.腿,察觉到郁棠受惊一般陡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沉声笑了笑,故意使坏地问她, “哪里将你硌.疼了?” 他动动肩膀,“这里?” 再动动腰.胯,“还是这里?” 竹骨扇也像被唤醒似的气势汹汹地抬了抬头,“亦或是这……” 郁棠随手抓过一旁的干帕子,囫囵扔到了季路元脸上。 季世子不闪不躲,任由那绸制的锦帕不偏不倚地盖住他的半张脸,昏黄的烛火飘忽晃动,就此将一片朦胧旖旎的氤氲光晕尽数投在了他显露在外的挺直鼻梁与形状姣好的浅色薄唇上。 杏红的流苏款款垂落,似遮非遮地掩着他那张冷□□致的俊俏面皮,红白交织糜.糜.艳艳,合着软枕边披散的如水墨发,恍惚间竟将他衬托得一如志怪话本里扇惑人心的妖冶山魈,轻而易举便能勾人心魄。 偏生那撩.人心弦的山魈无知无觉,仍在喋喋不休地持续犯着浑, “怎么了?不是阿棠自己要求的吗?要按照我们平日里安寝时的那种抱法,好好地与我抱上一……” 郁棠攀住他的肩头,蜻蜓点水般在他喉间的凸.起上吻了一下。 季路元瞬间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郁棠便也安安静静地候着他的反应,瞧着他身躯立时僵硬,手臂像个傻子似的抬起又落,落下又抬,最终握住锦帕的一角团成一团,泄愤一般猛地攥紧在了掌心里。 “……郁棠。” 季路元垂首敛目,黑黢黢的眸子里不再是清贵温煦的轻松笑意,反倒沉沉黝黯,隐隐闪着些贪婪凶猛的掠夺光芒。 “你得明白一件事,我在你面前可一贯没什么自制力。” 他当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自诩得心应手地与她逗乐,却不想他二人之间本就是卵石不敌,郁棠只需轻飘飘地来上这么一下,他那股子游刃有余的浪荡劲便会一如熊熊野火迎风燎原,转眼焚得渣都不剩。 “你的病还未好利索,眼下还不是时候,需得再等等。” 他极度克制又恶狠狠地道: “所以你自觉一点,别招.惹我。” 郁棠暗戳戳地翻了他一记白眼,心道若是论起倒打一耙,他季某人在大勰认第二,必然无人能认第一。 面上倒是乖巧地‘哦’了一声,银白的牙尖随即亮出来,又不轻不重地磨了磨他的耳垂。 “季昱安。”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时莫名其妙地生出此等惹.火挑衅的大胆行径,或许是静谧的暗夜给了她胡作非为的资本和勇气,又或许是方才季路元的那句‘需得再等等’激得她果断抛弃了先前所有的犹豫与顾虑。 郁棠神色平静地直视着季路元,手指伸出去,轻轻抚了抚他因为极度忍耐而泛起绯色的纤薄眼皮。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似乎始终都在错误地等待着某个完美的时机,等到离宫,等到解毒,等到上一辈恩怨事了,等到她身体康复回归平卢,等到他二人面前再无阻碍…… 此时此刻,她却突然不愿再等下去了。她想,就选现在吧,就在这里吧,大不了由她来主动,总归着季世子看似杀伐果断恣睢不羁,实则却是怂得要命,关键的时候总要她来推着走。 “确实是我说要抱的,”郁棠又轻又缓地开了口,“所以我们继续抱啊。” “……阿棠。” 季路元的额角与某处同时应景地跳了一跳,他闭了闭眼,几乎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你确定,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郁棠伸手推他,“不抱算了,你放开我,我要去外头喝唔……” 话未说完,季路元已经一个翻身,擒住她的双手拉过头顶,又凶又急地亲了下来。 如同一匹被饲养着的狼,欣喜若狂地接住主人扔来的骨头,他反客为主,再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渴望,饥渴又迫不及待地啄着她的唇角,甚至睚眦必报地露出牙尖,自她的耳垂一路啃.咬.向.下。 细小的齿.痕像是拔营行军中的显眼信幡,伴着唇.舌一往无前挞伐前进的勇猛征程,招摇又盛气凌人地耀武扬威。 信幡很快蔓延至浅粉的膝.头,郁棠被他荒唐的意图惊得一抖,抬脚就要踹他的肩膀。 “季昱安!你不会是要……” 季路元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一声,“我没轻没重的,手里一时又没有膏脂,先……,不然我怕你会疼。” “不行!” 郁棠几乎是薅着他的头发要将他拽起来, “我不需要!你轻一点不就好嗯……” 她说不下去了,极善倍道而进的季世子已经将信幡放到了从未到过的位置。 浅浅的水声和微妙的吞咽之声相互奏响,郁棠不住颤抖,她不敢再看,只得难耐地抬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阿棠。” 季路元冷不防出声喊她,声音从下头传过来,闷沉沉地不大真切。 “做,做什么?” 郁棠顺势低眸,看着谪仙似的季世子顶着唇边两抹晶亮的水渍,极其记仇又小心眼儿地开口问她, “这一次,有感觉了吗?” 第72章 训诫 ◎“好爱阿棠,阿棠是渡我出孽海的神佛。”◎ ‘有没有感觉’这个问题, 季路元几乎问了她一整夜。 从一开始拔营插旗时的有没有感觉,到中途顶.撞作怪时的有没有感觉,再到后来中场休息, 神清气爽的季世子将气喘吁吁的郁棠抱坐在膝头,耐心细致地喂她喝水时,都要抓着饮水的间隙一本正经地问上她一句, “阿棠, 方才的那一次, 你有没有感觉?” 郁棠从里到外都湿.透了, 像是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的幽愤水鬼,顶着满头满眼的嫌怨忿忿睨他, “季昱安,你能不能别再问了?” 她有气无力地抬手扇他巴掌, 轻飘飘的一掌落在刚毅的下巴上,旋即又被他擒住手腕, 重重吻了一下掌心。 “阿棠怎么这么霸道,我说句话都不行?” 他黏黏糊糊地吮着她,唇.舌沿着郁棠的腕子一路亲上去,临到她唇边时又被她按着眉心推远了些。 “你,你先去漱口。”郁棠眸光闪躲,思及方才重重,根本不敢看他色泽艳丽的唇,“不漱口不许亲我。” 季路元闷声笑了笑, “我不要,我喜欢阿棠的味道, 甜丝丝的。” 他如此说着, 瞧见郁棠眸子一瞠又要瞪他, 便十分无奈地垮下肩膀,妥协似的叹出了一口长气。 “好吧,漱口就漱口,那阿棠看在我如此听话的份上……” 他用粗糙的指腹缓缓抹了抹郁棠绯红的眼角,将算计的语调拉得又缓又长, “稍后能不能再让我试试,你我在长案上有没有感觉?毕竟咱们适才已经分别体会过床榻与软椅的不同妙处了,想必长案上也定然别有一番……” “季昱安!” 郁棠抬手捂他的嘴,一张脸快要被他放肆的荤.话烧红了, “你究竟懂不懂,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我懂啊。” 季路元眨了眨眼,就这么乖乖任由她捂着,瓮声瓮气地回答她,“但这不是还远远未达到‘适’的程度吗?才两回怎么能够?” 他颠了颠膝盖,示意郁棠转过头来,直至二人四目相接,他才慢条斯理地挑了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今夜我们就只试这三个地方,好不好?” 季世子笑得一脸餍足,薄薄的眼皮上还缀着些许浅薄的烟霞,瞧上去就是个蛊惑人心的风.流模样,“试过长案之后我就帮阿棠沐浴更衣捏肩捶腿,再伺候你安寝,好不好?” 说罢又软下声音,唇瓣抵住她细嫩的掌心,委屈巴巴地来回磨了磨,“我都想了阿棠好多年了,今朝心愿达成,阿棠就当可怜可怜我也不行吗?” 郁棠阖上眼睛不看他,赌气一般地将手背到自己身后,口中倒是尤在愤气填膺地持续兴师问罪, “季昱安,你休想再用这些语焉不详的囫囵话来骗我。什么叫只两回?什么叫只试三个地方?方才从床榻移到软椅之前,你分明就说只想试一试软椅,可等到真的开始了,你一试便是许多次,你,你……” 她吞吞吐吐, “你这个暗自改梁换柱的大骗子!” 受了严正讨伐的季世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我哪里就是骗子了?床榻和软椅不就是两个地方吗?况且‘许多次’也是阿棠的,我在软椅上明明就只出.来了一次。” “……你!” 郁棠十分震惊地睁眼看他,似是在诧异他如何能够这般坦然自若地说出此等放浪形骸的恣肆狎词。 季路元笑着贴了贴她湿漉漉的额角,“我如何?我有说错什么吗?” 见她确实生了退怯的意思,他便也不再勉强,躬身将郁棠抱起,放回到卧榻间,继而又作势要去隔壁的边厢里汲水为她沐浴, “好了,不试就不试了,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取水来。” 郁棠拽住他的一只衣袖不让他走,“你别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此时开始沐浴,待到头发绞干,怕是都要天亮了。” 几缕微光透过浅黄的丝绵纸影影绰绰地照进来,外间天光显然熹微。 季路元顺势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泛着热意的指尖,“那我去打盆水来,简单替你擦擦?你那腿上还有干涸了的……” “好!”郁棠忙不迭松开他,变相地催他住口,“那你快去吧,别磨蹭了。” 季路元忍俊不住地抬手刮了刮她的鼻梁,提步去了外间。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2节 他回来得很快,伺候郁棠又早已伺候的得心应手,是以不过半刻便将她身上混杂的残留擦拭了个干净。 随后又在郁棠的强烈要求下取来一套新的寝衣,仔仔细细地替她穿好,最后才扔了帕子熄了烛火,揽着人重新睡回到了暖烘烘的被褥间。 郁棠痛痛快快地发了几场汗,此刻平静下来,体温倒是比初醒时还要低些。季路元俯下身躯,以唇试了试她额角的温度,继而长臂一揽,将人囫囵裹进了怀抱里。 “睡吧。” 郁棠‘嗯’了一声,依言阖了双眼,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已经极度疲乏了,神志却在闭眼的半刻里此消彼长地愈发清明起来。 “怎么了?” 季路元见她眉峰微颦,略显燥郁地来回翻动着被角,便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面上显出些浅浅的忧虑来, “哪里不舒服吗?” 郁棠睁眼看他,片刻之后才比出一指,轻轻戳了戳他坚实的胸膛,“季昱安,我眼睛疼。” “眼睛疼?”季路元眉头一皱,掀了被子就要下榻去点蜡烛,“磕着了?我瞧瞧。” 郁棠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没有磕着,是,是因为今夜哭太多了。” 她忍不住掐他硬邦邦的手臂,气鼓鼓地控诉他,“你也太凶了,像,像条恶狗。” 季世子下榻的动作一停,随即挑了挑眉。 “……阿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饿了挺久的。” 他带着笑意说完这话便沉默下来,又过许久才很轻地再次笑了笑。 “饿了很久也盼了很久,所以一旦拥有了,才会情难自持地停不下来。” 英俊的面容徐徐低垂,温热的额款款抵上郁棠的额,季世子勾唇浅笑,精致的眉眼在清浅的熹光中如同美玉含泽,漾着化不开的温柔。 “怎么办?好爱阿棠。” 季路元凝眸注视着她,声音沉而低缓,显得深情又虔诚。 “阿棠是渡我出孽海的神佛。” …… 郁棠看他一眼,“神佛让你明晚去偏厢里睡。” 季路元顿了一顿,“那不行。” 郁棠的回应是抻着脖颈不轻不重地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季路元怡然沉笑,愈加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一手罩着她的后脑,一手搭在她腰间,力道适宜地替她揉捏着酸痛的腰肢。 “睡一会儿吧,下次我收敛些。” 如山间泉水般泠泠的冷香伴着他的话音铺天盖地地涌过来,郁棠又含含糊糊地淬了他几句,心满意足地眨了眨眼,手指卷住他一缕黑发,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 日上三竿时她才悠悠转醒,身体后知后觉地迎来了事.后酸.胀的钝痛,郁棠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只觉得一夜风.流过后,她的手脚四肢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 果然,实打实充分交流过后的感觉与虚假做样子后的感觉确实是完全不一……呸! 郁棠敲了敲脑袋,及时拉回了自己那点被季世子带歪了的思绪。 季路元恰在此时推门而入,见状便诧异地瞠了瞠目,“阿棠怎么了?打你自己做什么?” 他揉了揉郁棠的发顶,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敛着袖子来扶她下榻,“饿不饿?我带了粥和点心来,看你想吃什么。你慢一些,还能走吗?我抱你吧?” “不用,我可以。”季世子昨夜虽说在榻间泯灭了人性,可结束之后却又很快地做回了人,按腰捶腿地替她揉捏了大半个时辰,是以郁棠今日虽说双腿虚软,攀着季路元的手臂倒也还是能自力更生地踩实地面。 一头乌发伴着她的动作于空中晃荡出一个细小的旋儿,几缕发丝黏黏糊糊地粘在脸上,郁棠随手拨了拨,对着身前的季路元开口提要求, “季昱安,你可不可以去提水?我想先沐浴。” 不想季路元却是柔声驳回了她的要求,“再等等吧。” 他面色如常,语气正经得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半个时辰前我借着日光瞧了一眼,发现你那.处还有些肿,便替你上了些药,还是让药膏再多停留一会儿吧。” 郁棠:……? “你……” 好半晌之后,她才终于嗫嗫嚅嚅地复又开了口, “你是说……你给我那……上了药?” 季路元瞧着她那一脸仿佛被雷劈到的神情,忍笑忍得唇角都在颤抖,“嗯。” 他略一停顿,又故意使坏似的缓缓补了一句, “不过是用手指上的,所以更里面的位置没有涂到,你若还是觉得难受,我今晚便想想法子,试着将药涂在……” “季昱安!” 郁棠的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疾泛起了一层浓郁的红潮, “我突然感觉好饿啊,你饿了吗?我们快些用膳吧,食不言寝不语,咱们都别说话了。” “好。”季路元擒着笑意碰了碰她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尖,“咱们先用膳。” * 他们又在宜州城中待了小半个月,在这半个月中,郁棠躬行实践,出乎意料地重温了一把当初驯养小花时的磨人过程。 彼时那些捏着小花后颈的‘不许咬衣服’‘不许推茶盏’,今时今日竟是尽数演变成了对季某人的谆谆告诫。 “季昱安。” 昏暗卧榻间,郁棠一面被要求着抬.腿.勾.住季某人的腰,一面还要心累地探臂捂住他那张锱铢必较的嘴, “我警告你,你不许再问我有没有感觉……” 忿忿的话音猛地中断,季路元那厢已经又凶猛地行过一个进出的来回。 他就着这个姿势黏黏糊糊地啄她的掌心,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好了好了,不问了不问了。” 结果一个时辰之后,他抱着郁棠放入浴桶,手上替她添着热水,口中又开始慢条斯理道:“阿棠,你感觉……” 郁棠毫不犹豫地掬起一捧水来泼他。 季路元闷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我是想问你,感觉水凉不凉,若是觉得凉了,我再去烧些热水来。” 郁棠不答话,暗戳戳地翻了他一记白眼。 “话说回来,”季路元取来一旁的皂角替她净发,“言铮昨日送了信,他们已经抵达平卢了。” 郁棠抬眼看他,“那我们?” 季路元‘嗯’了一声,倾身吻她湿乎乎的眼角,“我们也要尽快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季:昨天晚上…… 阿棠:闭嘴,谁说话谁是狗 第73章 入瓮 ◎“季路元,大勰或许要变天了。”◎ 于是乎, 半月之前收拾好的行箧再次被搬出,季十九早早去了码头雇船,季路元则与郁棠一起来了四方街, 打算买些糕饼点心之类的干粮带在路上吃。 郁棠站在点心架子前犹豫不决,“季昱安,十九有什么特别的口味偏好吗?” 季路元彼时正在另一侧看着伙计称梅子,闻言便头也不回地道:“他能有什么口味偏好?你喂他一把草他也是吃的。” 郁棠对着无人的栅架翻了个白眼, “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 别总是拐弯抹角地中伤十九。” 说话间季路元已经提着系好的油纸小包走了过来, 他自后搂上郁棠的腰肢,下巴搭进她颈窝里, 轻笑着蹭了蹭她凉津津的侧颊, “阿棠又教训我, 好凶啊。” 郁棠还未来得及答话,一旁年逾四十的妇人掌柜倒是乐呵呵地笑出声来, “小娘子与您家相公感情甚笃,真是羡煞旁人。” 季路元居然还颇为愉悦地‘嗯’了一声,郁棠脸红了红,肩头微耸,将身后的季世子顶开了些,继而又面向着掌柜,柔声问询道: “掌柜可有什么推荐的点心吗?” 掌柜指着其中的几种为郁棠介绍, “这个, 还有这个,这些都是宜州城中独有的特色小点, 当地人爱吃, 外来的也喜欢, 昨日还有几个棕瞳鬓胡的高大汉子来我店里,买了许多这样的小点。” 棕瞳鬓胡的高大汉子? 郁棠心下一动,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身后的季路元。 季世子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他贴着郁棠的手臂递过些银钱,“那便要这两种吧,烦请掌柜为我们每样包上两包。” “好嘞。”掌柜应了一声,取来几张油纸铺开,利落地包起了点心。 半刻之后,季路元一手提着油纸小包,一手牵着郁棠的手,大步走出了点心铺子。 二人一路向西,直至拐入小巷,郁棠才停下步伐,眉眼微颦道: “季昱安,若那掌柜方才所述为真,那些人是不是戛斯人?” 棕瞳鬓胡,身形高大,这明显就是戛斯部族才会有的形体特征。 可大勰与戛斯向来没有私下的往来贸易,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到宜州城? 季路元点了点头,“走吧,先回去再说。” …… 二人就此返回小院,尚未行至门前,季路元便已深深敛了眉眼,一把将郁棠拉到了自己身后。 “里面有人。” 他冲郁棠比出个噤声的手势,手腕轻巧一转,袖中的竹骨扇便已牢牢握在了掌心里, “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 郁棠攥了攥他的手指,“你万事小心,千万不要……” 话未说完,身后的院墙里就已毫无征兆地跳出个人来。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3节 盛时闻一身劲装,墨发高束,穿着打扮较之平日里的华冠丽服大有不同。 他显然没料到郁棠与季路元此刻恰巧就在门外,冷不防翻墙而出撞见两个人影,当即便惊得脚下一滑,颇为丢脸地摔倒在了地上。 郁棠:“……” “呵。” 季路元居高临下地抱臂睨他, “盛世子还好吧?用不用我现在上街买两个使唤回来搀扶你起身?” 盛时闻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你们两个回来了怎么不进门啊?” 季路元‘啧’了一声,“盛世子真是好大的脸,不请自来地溜进别人家里,现下居然还理直气壮地质问主人家怎么不进门?” 他突然一顿,“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郁璟仪自宅子内提步走出来,“是我带他来的。” 她看向季路元,神色有些肃穆,“我从栎林校场截获了半封密函,季路元,大勰或许要变天了。” * 密函的截获要说回到十日之前。 今冬下了几场大雪,各地的春耕受了影响,永安帝遂下了旨意,要求各地方官员就近开仓赈粮。 紧邻京城的几个州府全要依赖京郊的粮仓,郁肃琰前些日子损失惨重,正是需要表现的时候,是以便主动揽了这运送粮草的苦差事。 事情原本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怪就怪在,郁肃琰此行明明是想表现自己心系百姓,可他却没有大大方方地走官道,反倒是走了人烟稀少的粮马道。 郁璟仪心生疑惑,正巧那批运送的粮草之中,有一车是随运输队伍送来栎林校场的补给粮,她便留了个心眼,顺水推舟地在队伍里暗自安插了一个自己的眼线。 结果居然还真被她拦截到了半封密函。 “二皇兄要在宜州城与戛斯人会面。” 郁璟仪将那半封拓印的密函推至季路元眼前, “我修改了原密函上的会面时间,又派人将二皇兄的人秘密扣在了半路上,只是不知他们之前是否还有其他的往来信件,故而也无法确定这事究竟能拖多久。” 季路元一时未答,半晌之后才弓起二指扣了扣桌面,“另外的半封密函有头绪吗?你若是人手不够,我可以派人去查。” “不必了。” 盛时闻接过话头, “另外的半封是借由宁州的粮马道送往戛斯的,我因为那场梦境,一早便在各个关口布了眼线,所以才能及时截获这封密函。但……” 他顿了一顿,“但这密函所述之事着实荒谬,所以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们信或不信,可都不能怀疑这密函是我自己伪造的。” 他边说便将信函展开摊在桌上,郁棠尚且不曾看清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整个人就已经先一步被那纸张左下角盖着的玉印惊掉了下巴。 ——那竟是永安帝的私印。 “怎么会?” 她瞠目结舌,攀着季路元的手臂一目十行地将信函看完。 这密函还当真是永安帝写给戛斯王的,若说平卢所在的疆北是插在永安帝心头的一根刺,那与平卢隔着两道要隘天关遥遥相望的宁州,便是时刻悬悬垂挂于永安帝头顶的一把剑。 东宁王的不臣之心虽称不上昭然若揭,却也绝非无迹可寻,然他心中顾虑繁多,自始至终都静观默察着伺机而动,永安帝便主动用了些讳莫如深的小手段,引君入瓮般将他诱上谋反的路。 信笺上言简意赅地描述了这场打凤牢龙的绝妙计划与后续的丰厚‘酬谢’,戛斯王阿加布将假意与东宁王结盟造反,待到东宁大军兼程而进地攻向皇都,阿加布便会趁机率兵,自后方将守备薄弱的宁州城诛戮殆尽。 可想而知,这局既都是永安帝亲自设的,那衔饵进攻都城的东宁大军也必然无法全身而退。 届时,东宁王将‘腹背受敌’,前无进路,后无退路,自然便如瓮中之鳖,板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只是可怜了宁州城的万千百姓,浑然无知地做了这垫脚石般的局中人,活生生的一条身生性命,就此陨在了戛斯骑兵的铁蹄之下。 郁棠眼波微动,思及前世亲身经历的遭遭境遇,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阿棠。” 季路元探臂将她搂入怀中,温热的薄唇轻轻吻了吻她发着冷汗的冰凉额角, “别怕。” 郁棠‘嗯’了一声,抬起双手圈抱住他的腰,苍白的面容埋进他胸膛里,神色郁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四人一具默然无语,少顷,郁璟仪才沉沉吐出一口浊气,颤抖着声音叱咄道: “真是,混账。” 季路元与盛时闻具是一愣,同时抬眼看她。 这‘混账’是在骂谁,在场众人均心知肚明,永安帝为天子,心中却半点不念百姓,反倒为了他那张虚设悬空的龙椅,将外族的刀锋引向了本朝的子民。 季路元薄唇紧抿,扬眸望向郁璟仪,“你想怎么做?” 郁璟仪直直迎上他的视线,“我想做的和你一样。” 盛时闻现如今既是愿意将密信推诚布公地拿出来,那这‘内患’便相当于被掐灭在了萌芽之中。 然内患虽已了,‘外忧’却已经虎视眈眈地匍匐出笼。 郁棠的意外出降提前催动了永安帝的整个计划,阿加布既已遣人来了宜州,便是代表戛斯部落已然开始行动。 戛斯部族早已蠢蠢欲动地蛰伏多年,留其长存,始终是个祸患。 既是如此,那便不如主动出击,干脆利落地除掉这个祸患。 不为天家,不为皇权,只为了千千万无辜的大勰百姓。 “若是当真撕破了脸,我最多可以动用栎林校场一半的兵力。至于其他的,” 郁璟仪转了转腕间玉镯, “大不了我去偷兵符。” 季路元摇了摇头,“无需你做到如此地步,平卢守备军的兵力较之戛斯铁骑虽不算多,却是个个精坚,倘若我们仔细筹谋,对战戛斯骑兵的胜算至少可以占到八成。现下你最该做的,是尽快找出京中与校场里归属于郁肃琰的那部分势力,再不动声色地将其解决掉。这事你做得到吗?” 郁璟仪微微颔首,“我做得到,且不说栎林校场现在基本已在我掌控之中,我舅舅安插在五城兵马司里的人手前些日子也被我尽数替换了。” “……” 季路元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你舅舅,他没派人来暗杀你吗?” 他从前住在宫中时,也与陈家舅舅打过几次交道,知道那人是个守旧又重权的老纨绔,最容不得旁人挑战他的权威。 郁璟仪哼笑一声,“随他吧,他若一直不更弦易辙,始终将希望寄托于我那几个不成器的表兄身上,诸如此类的刺激,他将来只会越受越多。” 盛时闻适时出声,将话头拉了回来,“疆东大军的兵符现在在我手里,必要的话,我也可以直接派亲信将我父王软禁起来。” 潜台词便是他完全可以代替东宁王做主,从宁州出兵协助季路元。 季路元没承应也没拒绝,只是缓缓晃了晃手中的竹骨扇, “出兵一事可以稍后再议,眼下还有一个最为棘手的问题,龙椅上的那位心思深重,我们该如何确保,那位不会在你我征战前线之时,自后反咬我们一口?” 他点了点桌上信笺, “这密函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旁的暂且不论,平卢与宁州不论陨了哪一个,于那人而言都是称心称意的好结果。况且我们若是毫无理由地贸然出兵,难保不会被倒打一耙,扣上个借机谋反的帽子。” 郁璟仪眼睛一转就明白了他的谋求,“所以出兵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且这出兵的圣旨,还必须由父皇亲自来下。” “没错。” 季路元将扇头握回掌心,揽着郁棠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想想吧各位,圣旨送达之日,才是我们真正反击之时。” 第74章 设局 ◎他需要一个合理又名正言顺的破约理由◎ 整场论辩之中, 郁棠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安安静静地搂着季路元的腰,只在同他手牵着手回到房中之时, 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他一句, “季昱安,你说戛斯人会住在哪里?” 季路元彼时正支着个小锅子替她煮姜茶,闻言便随口回了她一句, “四方街南侧有条彩旗巷子, 那巷子里规矩少, 各方吃食也一应俱全,南来北往的商客都爱住在那儿, 戛斯人大抵也住在那处吧。” 姜茶煮好,季世子捧着个小碗端到郁棠眼前, “阿棠问这个做什么?” 郁棠握住他烫得通红的手指贴了贴自己的耳垂,“没什么, 好奇而已。” 她见季路元眉头微颦,明显就是个要持续追究下去的架势,眼睛一转,忙不迭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哼哼唧唧地同他咬起了耳朵, “季昱安,我腰疼。” 这事说起来还是郁棠自己造的孽,她抱怨季世子身量高大, 情.动之时,几次都将她压.得喘不上气, 季某人昨夜便坏心地换了个玩法, 让郁棠坐在他腰.腹上, 双手撑着他的胸.膛,依着自己的节奏来款.摆取乐。 郁棠红着脸淬他不知羞耻,最后还是被捏着腰肢‘自行’款.摆了大半夜,然季某人这厮每每激动起来,手上就总是没个轻重,是以今日一觉醒来,郁棠的腰间便又多了好几个骇人的青紫指印。 季路元显然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当下听她如此一说,面上立时便浮现出些许心折的神色。 “要不我写上一副大字挂在榻头吧?” 他将郁棠抱进怀中,轻轻替她揉按着酸软的后腰,“如此也能时刻提醒自己收敛力道。” “哪有人会在榻头挂这种东西的?”郁棠打他的手臂,“季昱安,你别发疯。” 她捏着季路元的下巴晃了一晃,很快又弯着眼睛笑起来, “快到未时了,我们用午膳?前日吃的那道虹鳟鱼味道不错,正巧今日璟仪也来了,季昱安,我们出去买回来好不好?” 季路元倾身啄了啄她的额角,“适才不是还说腰疼呢?你在房中歇着吧,我去买。” 郁棠眸光轻闪,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好。” …… 于是乎,季世子到家不过半个时辰,转眼又提着个乌木的食盒马不停蹄地出了门。此刻正是用膳的时候,酒楼之中坐无虚席,即便他加了银钱,再次归府时也已经是三刻之后了。 入主屋时没瞧见郁棠,季路元不疑有他,转头去了郁璟仪所在的东院。 迈过垂花门时正巧遇见了郁璟仪,韶合公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手中捧着两个鎏金的雕花小手炉,见着他了,还颇为诧异地扬了扬眸,“季路元?你来这里做什么?”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4节 那两个小手炉一模一样,其中一个显然就是要拿给郁棠的,季路元眸色一凛,“阿棠没来找你吗?” “没有啊。”郁璟仪摇了摇头,见他神情渐凝,隐约也起了些不好的预感,“阿棠怎么了?不见了?” 季路元一时未答,片刻之后突然面色一变, “糟了!她去了彩旗巷!” * 郁棠曾经认真思忖过她前世身死的因由。 前世那致使她殒身长街的红尾短镖出自于栎林校场,那便足以说明,杀死她的不是戛斯骑兵,而是假扮成戛斯铁骑的大勰人。 江福的掳劫之举让她下意识将栎林校场与郁肃璋联系到了一起,直至适才瞧见郁璟仪截获到的半封密函,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栎林校场是归属于郁肃琰的势力。 前世那个一定要她死的人是郁肃琰。 是永安帝。 既是如此,其中利害便一具清晰明了了。 永安帝以数座城池为饵,诱得戛斯王阿加布与他里应外合,一举铲除了东宁王,然这交易到底卑鄙龌龊,更枉论以永安帝的性子,他也绝不会将这得来不易的大好江山拱手分于外来人。 所以,他需要一个合理又名正言顺的破约理由。 ——譬如,戛斯骑兵残忍屠杀了他心爱的女儿,屠杀了大勰的郁棠公主。 柔弱的公主于出降当日孤独又悲凄地死在了冰冷的大雪里,这是一个何等恰当又合宜的理由,它既能激起大勰兵将百姓们的士气愤慨,也能让永安帝顺水推舟地出兵征讨。 况且,倘若那执政疆北的新任镇北王当真对郁棠公主用情至深,那么,镇守平卢的十万守备军将会被迫成为永安帝手中最为锋锐的利刃。 郁棠重重地跌坐在泥水里,双手紧紧捂着腹部那个小而深的刀口,银白的刀刃没入她的身体,唯有刻着戛斯族特有图纹的匕首手柄露在外头。 同行的几个戛斯兵满眼慌乱,用着戛斯族的语言张惶失措地互相指责, “你疯了?现下动了手,我们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我,我不想的,是她一直在挑衅我,我太气愤了,所以才……” “现在呢?现在怎么办?她也跑不掉了,不如直接毁尸灭迹?” 郁棠听到这句,急忙紧咬着牙关,双腿踢踏着向后退了一退。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季路元能快些赶来,甚至还不合时宜地反省了一下自己,方才是不是应该选一个烹饪时长短一点的菜品将季世子支出去。 毕竟季某人最是没耐心,平日里下个馆子,但凡跑堂上菜上得慢了些,他都要臭着一张脸,拿着银子连续不断地不耐催促…… 思绪游移间,对面的戛斯兵已经举刀走了过来,郁棠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用戛斯语开口劝道: “你们还是快走吧,我夫君性情凶恶,脾气也差得很,他若是来了,你们就跑不掉了。” 她煞有介事, “他会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抓起来狠揍一顿,一边揍,一边还会骂你们混账东西。”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走在最前的戛斯兵便已抓紧了她的头发,刀锋贴在她脖颈上,微一用力便在其上添了一道血痕。 郁棠半阖着眼‘嘶’了一声,眉头因为疼痛本能皱起,面上却没有多少惶恐。 毕竟身后三步远的屋顶上已然传来了些许凌乱又慌张的脚步声,郁棠攥了攥指,亦有所感地稍稍向右偏了偏头。 果然,下一刻,一枚玄铁的手镖几乎贴着她的耳侧射了过来,带着强劲到可怕的巨大力道,将那不知死活的戛斯兵牢牢钉入了后方的院墙。 “你们这群混账东西!” 季路元自旁侧屋顶一跃而下,轻矫身姿如仙人降世,在这皑皑白雪间莫名显出几分萧然物外的清雅意味; 然这仙人又着实凶残狂躁,面色黢黑骇人,手上动作干净利落,拳拳到肉,丁点不含糊。 很快的,几个戛斯兵便被逐一撂倒,一个个佝偻蜷缩地捂着肚子,连声痛呼都发不出。 郁璟仪晚到一步,带着盛时闻将倒地的戛斯兵五花大绑带了回去,季路元则沉着一张脸走到郁棠面前,身躯一弯,囫囵将她从泥泞的雪地上抱了起来。 “郁棠!” 他大声吼她,手臂却在止不住地颤抖, “你干脆直接杀了我算了!让我化作鬼魂亦步亦趋地守在你身边,总好过现下日日担惊受怕!” “我才不要杀你呢。”郁棠莞尔着仰头去亲他的唇角,“杀了你我还要守寡。” 甜软的唇持续下移,又在他下巴上吻了一记, “我没受伤,你方才不是也察觉了嘛,这巷子里没有血腥气,我一早就把给十九买的点心藏在衣服里了。” 她眉眼弯弯地抽出腹部的匕首, “哝,给你,让父皇下旨出兵的证据和理由。” ——戛斯骑兵在大勰境内行刺公主,胆大包天,罪不容诛。 世事变幻无常,前世今生,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她竟还是做了这枚‘引战’的棋子。 白惨惨的日光徐徐滑过巷道两侧飞檐的廊角,冉冉照亮了郁棠手中那柄特殊的匕首,季路元眉头倏地一跳,敏锐地在匕首的末端瞧见了丁点刺目的猩红。 “你受伤了?”郁郁愤懑即刻转为慌乱,季路元眸光一沉,下意识就要去翻她的衣襟,“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郁棠‘唔’了一声,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不甚在意地抹去了刀尖上的那点血迹,“大抵是那戛斯兵捅刀时太用力,将点心捅穿了吧。无妨的,不是很疼,我们回去再看吧。” 她说完这话,在背光的黯淡里瞧见了季路元下颌紧绷的冷硬线条,知道这人又开始尤自生起了闷气,遂又拉长声音,软软地补了一句, “鱼买回来了吗?季昱安,我饿死了,我们快回去用午膳吧。” * 诚然季世子对郁棠几乎是有求必应,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回府之后的第一要事显然不是用午膳。 温煦的榻间灯火融融,季路元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替郁棠处理着小腹上的伤口。 匕首确实捅穿了糕点,但好在郁棠只是被那刀尖戳破了一寸皮肉,上过两层药后便止了血,除去直腰时略感不适,其余的倒是真没什么大碍。 “季昱安。” 郁棠偏头系上里衣的带子,旋即又扬着脑袋要去亲他, “你怎么还在生气呀?别生气了。” 季路元彼时正在替她侧颈的刀痕上药,见状便微微垂首,主动在她唇角啄了一啄。 “我没有在生你的气。” 他将药膏放到一旁,转而又在郁棠的眉心印下一吻, “我只是,终于可以理解你当初对于我偷偷离船时的感受了。” ——瞒着另一半暗自行动什么的,完全应当写到律法里被明令禁止。 冰凉的手指轻轻拨了拨郁棠浓密蜷曲的鸦黑长睫,季路元意有所指,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对她的控诉。 “简直让人气到,恨不得一根绳子直接吊死在对方榻头,而后再化作一缕怨魂,日日夜夜地攀附在对方背上,质问她如何能做到这般狠心,舍得将她另一半的心肝脾肺都亲手戳得稀烂。” 他这描述着实过于震骇惊悚,郁棠顺着他的话,构想了一番那个可怖的画面,身子当即一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季昱安,你别故意吓唬我。” 故意吓唬人的季世子紧抿着唇,不动也不说话。 郁棠于是又主动让步,“我错了,我们一人一次,就算是扯平了,好不好?” 她款款欠了欠身,用自己温热的侧颊去贴季路元泠泠的喉头,“别气了,昱安别气了,你每次生气,我心里也不好受。” 她边说边握住他的手按上自己的心口,“像堵了块大石头,又闷又疼的。” 季路元垂眼睨她,看着这狡黠的小公主以不变应万变,只用这一招就将他吃得死死的。 但他又着实生气,于是便强自冷声冷气地问她,“堵了大石头,那该怎么办?” 郁棠弯着眼睛冲他笑,“或许要亲一下?” 她愈加勾紧季路元的脖颈将人往下拽,“亲一下,大抵就会好了。” 作者有话说: 是谁今天来上班了呢?是我诶 天天支撑局点升级升级升级,局点倒是撑住了,我快撑不住了呜呜呜呜呜 没地方说,作话卖个惨qaq 第75章 圣旨 ◎“我不需要你与我共同面对,我需要你离开。”◎ 郁璟仪连夜休书, 寻了个无关痛痒的理由一笔带过他们无端出现在宜州城的原因,又着重称述了郁棠受伤一事,连同宜州通判王大人的上奏折子, 一并快马加鞭地送去了永安帝的案头。 与此同时,盛时闻也开始以宜州城为起点,大肆宣扬着‘我朝公主于大勰境内惨遭戛斯人行刺’一事的原委始末。 他惯是个煽动人心的好手,不过三日四的功夫, 整个宜州城及其附近州府便都知晓了这件事。 戛斯近年来异动频繁, 虎狼之势有目共睹, 百姓们本就心存不满,奈何上头不表态, 他们便也只能在茶余饭后之际打鸡骂狗地过过嘴瘾。 不想其今次竟是嚣张至此,直接将大勰的颜面都踩在了脚底, 元元之民一时义愤填膺,只道戛斯人着实欺人太甚, 朝廷也是时候该出头露面,让这狂妄之辈得些教训了。 激愤之势与日俱增,热血之辈有加无已,然大家小户一具恚怒至此,永安帝却像突然消失似的,连续几日称病免了早朝,将‘公主遇刺’一事的裁决一拖再拖。 永安帝这厢尚且端着个置而不问的回避态度无所作为,戛斯部落却开始似春日稚虫般蠕蠕而动, 借着个秣马练兵的浮泛因由,三天两头的出兵压境, 扰得边境的百姓睡卧不宁, 个个惶惶不可终日。 “我看父皇是打算将这事大事化小了。” 郁璟仪面色不虞地将茶盏拍在桌上, 任由漾出的茶水囫囵沾湿她的衣袖, “真是荒唐!如此听之任之,日后是不是还要将我的晏和殿分出一半给戛斯人住啊?” 季路元彼时正坐在火盆前,将今晨收到的信笺一张张焚毁,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戛斯人可以撕破了脸耍赖到底,我们却不能。十一昨日亲自带了一队守备军驻守到了边境线,营帐堪堪扎好,屯粮的帐幕就被人偷偷投了飞矛,若不是他发现及时,半个营的粮草怕是都要付之一炬。” 一旁的郁棠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戛斯人有些过于嚣张了?他们难道就不怕平卢直接发兵吗?” “直接发兵?” 季路元嗤笑一声,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5节 “人家戛斯人一没有越过边境线,二没有留下烧营的证据,咱们的好陛下又迟迟不肯下旨,平卢如何能发兵?他们不过就是在试探我的底线罢了。” 跃动的火光冉冉投在他黑漆漆的眸子里,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也凭白衬出了三分狠戾, “况且紧邻边境线的村落里还有不少平卢的百姓,我们的顾虑远比戛斯人要多得多,我已经传信命令十一带着他们尽快撤离,只是如此狼狈地弃居而逃,着实憋屈。” 小桌对侧的盛时闻撩袍蹲身,也将手中的密信扔进了季路元面前的火盆里, “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人家戛斯人都叫嚣到家门口了,你我总不能还靠着传递书信来发号施令。季路元,我打算今日就动身回宁州。” 季路元点了点头,“十九已经雇好了船,我们明日也会回平卢去。”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郁璟仪,“你带来的那几个人呢?是留在宜州继续盯着动向,还是明日同我们一起登船离开?” 郁璟仪一时未答,仅只神色不明地转了转腕间的玉镯。 郁棠看在眼里眸光轻闪,自后抱住季路元的一只胳膊,不动声色地将话头接了过来,“季昱安,那我们从宜州城买的东西呢?要一并带着走吗?” 季路元果然被她吸引了注意力,他微微偏过身,探臂将郁棠搂进怀抱里,“看你的意思,喜欢就带着,不喜欢的就留在这里。” 郁棠‘嗯’了一声,“我上次买给你的那盏小狗形状的琉璃彩灯呢?那个一定要带着才行。” 她边说边浅浅地颦了颦眉,“我记得你是不是放在西院的偏厢里了?我现在去取来。” 季路元箍着她的腰不让她起身,“琉璃彩灯放在偏厢最上层的架子上,还是我去取吧,你腰腹上的刀口才刚好,别又上蹿下跳地惹得开了裂。” “谁上蹿下跳了?”郁棠故作嗔怒地掐了一把他硬邦邦的手臂,“这话说得我好像个猴子。” 季路元挑着唇角笑了笑,顺势垂首亲了亲她窄白的腕子,“正好也到午膳的时候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取琉璃灯,顺便安排午膳。” 说罢将郁棠抱起,放到旁侧的交椅上,季世子随即撩袍起身,凉飕飕地看了一眼对侧的盛时闻,“走吧,你去买午膳。” 盛时闻只一眼就知道季世子是个什么意思,他满面怫然地‘啧’了一声,“季路元,你至于像防贼似的防着我吗?韶合公主还在这儿呢,我能对阿棠做什么啊?” 季路元‘啧’得比他声音更大,“盛时闻,注意你的称呼,阿棠也是你能叫的?” 他推搡着盛时闻起身,“快点,我季宅可不养闲人。” 盛时闻颇为无语地闭了闭眼,到底还是一甩衣袖,跟在季路元身后出了房门。 …… 直至他二人的身影再瞧不见,郁棠才提壶为郁璟仪蓄了一盏茶,“璟仪。” 她轻飘飘道:“别急,我会同你一起回宫去。” 郁璟仪瞳孔一动,僵硬半晌后才抬眼看她,“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去?” 郁棠弯着眼睛笑起来,“你这话说的,你我不是天下第一好的姐妹吗?既是如此,我自然会像你了解我那般地了解你。” 她懂郁璟仪所有的想法,懂郁璟仪心中的夙志与宏愿,铺谋定计行事至此,她绝不可能束手待毙。 他们眼下缺少的无非就是那封盖着玉玺的出兵圣旨,永安帝既是不愿亲自下旨,那她们就代替他下。 郁璟仪抿了抿唇,“万一事情败露呢?万一有危险呢?” 伪造圣旨何其恣肆,若是东窗事发,莫说公主的身份了,仙女的身份都不一定保得住她们。 “阿棠。” 郁璟仪搭上郁棠的手,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倘若真的发生了危险,届时我拖住众人,你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圣旨离开吗?” 她用力攥紧郁棠的手指, “倘若真的发生了危险,我不需要你与我同甘共苦共同面对,我需要你离开,你做得到吗?” 郁棠神色沉沉地与她对视,反手攥紧了她的手。 二人的手指顿时如双生藤蔓般扭结缠绕在一起,因为始终抻着力气,原本红润的指腹已然微微泛了些青白,一眼看上去纤细脆弱,再看却又牢不可破。 “阿棠。” 郁璟仪再次问她,执拗又强硬地同她讨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会离开吗?” 郁棠沉默不语,许久之后,她才轻轻吞咽一声,十分艰难地张了张口, “如果真的发生了危险……” 她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届时,我会不顾一切地离开。” 郁璟仪原本紧绷的肩臂就在这一刻蓦地松懈了下来。 “好。” 她终于再次展颜而笑,张开双臂同郁棠抱在了一起。 “阿棠,我们一言为定。” 暖黄的日光透过菱格的小窗徐徐地照进来,将她二人相拥相倚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又是一阵长久的缄默,郁棠终于压下喉头哽咽,缓缓吐出了一口长气。 她轻轻点了点郁璟仪腕间的玉镯,“但季昱安那边是个麻烦,你的迷药还带着吗?” “之前的迷药没有了,不过我有个更好用的。” 郁璟仪从袖袋中掏出一颗青色的小药丸与一小盒杏红的口脂,“你先将这药丸吃了,而后再想办法让季路元吃到这盒口脂。” “好,那我先将这口……口脂?!” 郁棠动作一顿,旋即目光炯炯地看了郁璟仪一眼。 “你,你原本打算要将这口脂用在谁身上的?” “哎呦,你看你,” 郁璟仪避而不答,自顾自地将两样东西塞进郁棠手中,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这口脂最多能让人昏睡两个时辰,我现在立刻出去安排人准备车马,午膳后我们就出发。” 她说到此处停了一停,目光在郁棠印着斑驳吻.痕的脖颈上流连一圈,意有所指地提醒她道: “千万记得,午膳后最多一炷香的功夫我们就要出发,你可悠着点,别玩过头了。” 郁棠面上倏地一红,掩耳盗铃般抬手紧了紧衣领,“我知道了。” * 盛时闻觉得自己的这顿午膳吃得十分憋屈。 诚然他明白自己与郁棠再无可能,但无论如何,他在心里惦记了郁棠那么多年,这份感情也不是说放下就能立刻放下的。 平日里瞧不见人或许还好,可时下这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来回晃荡,且还言笑晏晏地对着另一个用龌龊手段抢占了他驸马之位的无耻之徒轻言软语,这叫他怎么能不气到发疯! “你们差不多可以了吧?” 盛时闻眉头紧皱,一脸不满地看向郁棠, “阿棠,他的手又不是断掉了,你至于着连鱼刺都替他挑吗?” 郁棠这厢尚且不曾答话,一旁的季路元倒是先一步抢过了话头,“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有你什么事啊?” 他刻意加重话中的‘夫妻’二字,显摆炫耀之情全然溢于言表,“不想看你就走啊,柴房里也有桌子,本世子今日心情好,准你带走一个菜。” 盛时闻:“呵。” 季路元:“呵呵。” 郁棠全然无视他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她又用了几口午膳,而后便放下竹筷,小声地贴到季路元耳边说了一句话。 侧耳倾听的季世子身形一顿,眉头随即一挑,薄唇不自觉地勾起个愉悦的弧度,显然是个受宠若惊又喜出望外的欢欣模样。 “你们先用着。” 耳语完毕,季世子颇有几分迫不及待地揽着郁棠站起身来, “我要同我夫人先回房一趟。” “诶……” 出于一种男人之间的彼此了解,盛时闻很快便从季路元那仿佛胜者的招摇笑容里窥探到了些许令人忿忿不平的讯息, “我申时三刻就要出发了,你们就不能陪我吃完这顿饭吗?” “陪你?” 季路元阴阳怪气地哼笑了一声, “盛世子的脸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大,不过你既是开口了,这样,西院的小箱里有些碎银钱,盛世子大可自行从中取上二两,权当做我夫妻二人对你的一片心意。” 盛时闻:“……” 雕花的红木门就此开了又合,只靠吃醋就吃了个半饱的盛世子满心郁愤地用完了午膳,他回房换了身衣裳,继而又踱步至小院之外,试图等到郁棠出来,认认真真地同她道个别。 可无奈他从午时三刻一直等到申时一刻,除去郁璟仪中途派人自内搬出个半人高的衣箱,整个小院就像倏忽陷入了沉睡,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 盛时闻满目哀怨地望着那严丝合缝的回纹棂花窗,又深又缓地叹出了一口长气。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 不对! 他面色一变,快速飞身跃过垂花门,一脚踹开了主屋的门板。 屋内一具齐齐整整,并没有什么打斗过的痕迹,季路元独自一人仰面躺在卧榻上,唇色鲜红,双眼轻阖,睡得十分安稳。 盛时闻毫不犹豫地泼了他一盏冷茶,见他拧着眉头清醒过来,这才急扯白脸地开口问他, “你怎么了?阿棠呢?” 季路元愣了一愣,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还是郁棠涂着新买的口脂,提着裙摆跨.坐在他膝头,无比热情地主动吻着他,他反客为主,刚要将郁棠抱上卧榻,整个人却在此时…… 尚不待他回忆完毕,一队穿盔戴甲的侍卫就已将宅子尽数围了起来。 “驸马爷。” 为首的侍卫亮出栎林校场的腰牌,二指向前一比,立即便有人行上前来,将尚且虚软无力的季路元五花大绑地捆了个完全。 “您的近卫十九已经在船上了,韶合公主特地吩咐属下,现在立刻,亲自将您送回平卢去。” 作者有话说: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6节 为璟仪和阿棠的姐妹情干杯! 本章留评发红包~ 第76章 公主 ◎公主们搞事情◎ 永安帝近来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 卖官一事株连蔓引, 不仅陈大人与尤大人被下镣入狱,与之来往甚密的郁肃璋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郁肃琰一党见机而作,乘隙造起了‘废黜太子’的声势, 东宫一派自然不会漠然置之,也抓着数年前的一桩旧案见可而进。两方你来我往地使过几个绊子,才消停了数月的太子与端王转眼复又斗得不可开交。 如此闹腾了个把月,眼见着卖官一案风波暂缓, 永安帝堪堪松了心神, 谁曾想转眼却又发生了‘公主于宜州遇刺’的变故。 今晨尚不至卯时, 永安帝便醒了,合衣下榻时雪还未停, 冥迷浑浊的灰白沉甸甸地压着半边天,老太监捧着烛火跟在他身后, 见他披了氅衣欲要外出,便缓声问了一句, “陛下,容奴才先去传轿辇吧。” 永安帝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委顿,“提上一盏灯笼,走走吧。” 说罢迈过门槛,踩着薄薄的一层积雪行去了乾清宫。 天色将明未明,穹顶也隐匿进了阴暗交杂的混沌里,如同一片罩着白雾的迷离幻境, 渺渺茫茫朦胧惝恍,总归是不大真切。永安帝信步踏过地上的半截松枝, 不知怎的, 突然就想起了昨夜的梦境。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徐玉儿了, 初次见她时,他还是个连封地都没有的落寞皇子,被先帝安排到最无足轻重的鸱鸮营,以磨砺为由,行放逐之实,被迫远离了京中的权位之争。 鸱鸮营的人一面顾忌着他皇子的身份,一面又明白他此生注定与储位无缘,两番因素加持之下,他在军营之中便总是显得格格不入,除去从京中带来的亲信,他身边基本没什么能交谈说话的人。 如此这般过了数年,直至原本的指挥使卸任,一位姓戚的年轻小将军接任了新的指挥使,此种僵局才终于被打破。 戚秩与他年纪相仿,是个敞快爽朗的性子,偶然发现他并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子架子,便十分热情地邀他过府做客。 也就是在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小院落中,他第一次见到了徐玉儿。 他是自尔虞我诈的后宫之中强自催生出的阴翳之物,说话做事总是习惯性地保有三分余地,是以冷不防遇见直白坦荡的徐玉儿,一时只觉其分外新奇可爱。 “玉儿最喜欢阿秩了。” 徐玉儿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轻言软语时眉目弯弯,半月眼里像是沁着蜜糖,香馥馥软绵绵,能直接甜到人心坎里去。 他坐在一旁,默默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在又一次听到这句炽热的宣言时,惯常紧绷的唇角终于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 永安帝名唤郁鸷。 徐玉儿说,她最喜欢阿鸷了。 …… “陛下,乾清宫到了。” 思绪纷杂间,身旁的老太监已经抬手推开了乾清宫的大门。 墙壁之上徐玉儿的眉眼渐渐清晰,永安帝不自觉地露出个舒心的笑容,淡漠的五官瞬间变得柔软。 “灯笼放下,你出去吧。” 老太监应了声‘是’,躬身垂首着退出了门外。 “玉儿。” 永安帝提着灯笼走近画像,款款与画上的徐玉儿对上了视线。 “我最近甚是疲乏。” 他连‘朕’的自称都不再用了,仅只敛着龙袍坐在地上,脑袋偏过三分,轻轻倚靠在墙面之上徐玉儿小腿的位置。 “我想再吃一次你亲手做的豆沙青团。” 晦暗的曦光爬满了半边伟岸的身躯,永安帝按着眉心,很沉地笑了一声, “虽然你做的东西,味道着实有些奇怪。” 鹅毛大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窗棂上,间或带出些淅淅飒飒的轻微响动,永安帝就在这片悠然的安谧之中徐徐阖上双眼,缓缓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玉儿,我很想……” 他倏地一顿,眉头深深拧起,原本闲适松弛的状态瞬间转为戒备。 “谁在那里?给朕滚出来。” 殿室之内安静一片,仿佛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朕再说一次,自己滚出来!” 角落里渐渐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少顷,郁璟仪垂眸颔首,自屏风之后走了出来。 “父皇。”她俯身叩拜,“是儿臣。” 永安帝敛了敛眸,“璟仪?谁准许你回来的?” 他徐徐站起身来,锦袍之上龙爪舒展,锐利的视线从头到脚将郁璟仪审视了一遍, “你来这里做什么?” 郁璟仪面不改色,“儿臣听闻皇祖母病重,故而特地回来瞧瞧。途径乾清宫时,又忆起了父皇曾在此处亲自教导过大皇兄与二皇兄习文识字,儿臣遂一时疑惑,明明儿臣的功课也常得翰林掌院称赞,可父皇似乎一次都未亲自教导过儿臣。” 她扬起头来,眸光坚硬地看向永安帝, “所以儿臣才会擅自入内,想瞧瞧这儿臣幼年时始终不得资格进入的地方,究竟是何模样。” “璟仪!” 永安帝怒而呵斥, “这就是你同朕说话的态度吗?马上给朕滚出去!” 郁璟仪长睫轻眨,依言起身告退, “是,父皇。” 她言罢就要离去,行走之间广袖款摆,隐隐带出几分矿油之类的浓重味道。 破晓的曦光愈亮了些,然却因着被檐角遮挡,照进堂中反倒更显昏暗。永安帝眉眼微动,黑漆漆的眸子益发阴鸷,一眨不眨地谛视着郁璟仪渐近的身影。 眼见二人即将错身而过,电光火石间,永安帝突然攥住了郁璟仪的腕子。 “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他缓缓眯起双眼,面上神色已然转为冷酷,劲瘦的五指死死扣着郁璟仪的手腕,如同倾巢猎食的凶猛苍鹰,一举一动都带着撕碎猎物的可怕力道。 “璟仪,别逼父皇对你动手。” 郁璟仪几乎即刻就被他捏得痛呻出声,她颦紧眉头,牙齿深深地陷入下唇里,眼底因为疼痛,本能地泛出些许脆弱的晶亮水雾,目光却负类反伦的冷峭峻刻,乍一瞧上去,竟是与永安帝的锋锐凌厉别无二致。 “父皇啊。” 郁璟仪眼眶发红,水润的唇却在此时倏尔漾出一抹得逞的笑意, “儿臣有时候真的不知,是该说您天真,还是轻敌。” 角落的烛台伴着她的话音剧烈地颤动几下,郁棠从屏风的另一侧埋头而出,怀中揣着盖了玉玺的出兵圣旨,不顾一切地跑向了乾清宫的大门。 “来——唔!” 永安帝心下一惊,下意识就要开口唤人,只是嘴巴堪堪张了三分,旋即便被郁璟仪眼疾手快地塞进一条帕子。 郁璟仪反手扣住永安帝的手臂,如同一头孤注一掷的迅猛猎豹,铆足了劲将他扑倒在了后侧的屏风上。 厚重的架子应声而倒,最上方的木梁避无可避地落在郁璟仪的脊背上,当即将她砸得两眼一黑,喉头立时泛上一股暖热的腥甜。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放手,从季十一那处学来的擒拿技巧终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郁璟仪咬紧牙关,就这么顶着那扇沉重的屏风,快手快脚地从袖中抽出一条柔韧的麻绳,双手一拉一折,干脆利落地折了永安帝一只腕子,而后一鼓作气,又牢牢绑住了他的双手。 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又狠又快,永安帝只来得及骂出一声‘混账’,随后便疼得面色惨白,再说不出话来。 郁璟仪也没好到哪里去,制伏永安帝的举动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劲头,系过死结之后,她连推开屏风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就这么佝偻匍匐着趴在地上,捂着心口急促地咳了几声,任由两口淤血囫囵滴在裙摆上,再徐徐晕出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乾清宫外很快响起了重而有序的脚步声,郁璟仪精疲力竭地瘫在地上,一面暗自祈祷着郁棠的动作能再快一些,一面从容又淡定地等待着锦衣卫或是御林军的破门而入。 吱呀—— 下一刻,雕花的朱门被人自外推开,郁璟仪攥了攥拳,咬牙爬起身来。 “我到底还是个公主。” 她挺直腰背,连眼都懒得抬,仅只神色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绑我时记得动作轻些,否则等我出来了,挨个砍了你们的脑袋。” 吱呀—— 门板又被人自内合上,带着佛龛香气的帕子轻柔地落在她唇边,款款替她拭净了斑驳的血迹。 郁璟仪登时一愣,颇为诧异地抬起头来。 陈贵妃就站在她眼前,面色平和沉静,瞧不出喜怒。 “……母亲。” 过了好一会儿,郁璟仪才咧着嘴笑了一笑,细小的白牙就此露出三颗,其上还沾着丁点血迹,一眼瞧上去莫名有些骇人。 “您怎么来了?” 她笑过之后又垂下头去,一如平日里惹了事生了非,端着个伏法受诛一般的认错模样,嘀嘀咕咕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母亲又要来骂我了吗?” 门外适时传进来两声对话,是永安帝身边的老太监前来问询,又被陈贵妃宫里的大宫女三言两语地挡了回去。 “骂是自然要骂的。”陈贵妃将帕子收入袖中,慢慢叹出一口气,“但你祸都闯下了,为娘能怎么办?” 她又轻又缓地抚了抚郁璟仪的头顶,同样一如平日里行过训斥之后,无奈地推了一把郁璟仪的脑门, “只能替你兜着了。” * 另一边,郁棠揣着圣旨一路向外,直奔东华门前停靠的马车而去。 风雪愈大,几乎吹得她睁不开眼,郁棠急咳几声,因疾跑而干哑的喉咙在这凛然的霜寒之中深切地体会了一把刀割一般的冽冽钝痛。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那条满载希望的求生河渠就此摇身一变,成为了此时静静栖伏的厚重宫门。郁棠咬紧牙关,丝毫不敢停歇地拐过一道长廊,看着两侧的宫人迎面而来,再迅疾地被她抛在脑后……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7节 咻—— 一枚红尾短镖就在此刻毫无征兆地自后而来,猛地钉在了郁棠脚下。 郁棠步伐一顿,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 那本该待在京郊赈粮的端王殿下正负手而立着站在廊道的另一头,身后一队银甲骑兵穿盔戴胄,锐锐刀锋直指青冥,胁迫灭口之意不言而喻。 “阿棠。”郁肃琰开口唤她,“怀里的东西,交出来。” 郁棠沉默不语,仅只满眼防备地慢慢后退。 细碎的脚步于大片的银白之中缓缓拖拽出一条蜿蜒的痕迹,幽长的廊道里方才明明还零星存有几个路过的宫人,眼下不过撩个帘的功夫,目之所及便已是阒然一片。 “阿棠。”郁肃琰再次开口,“东西交出来,别逼本王杀你。” 郁棠扬眸迎上他的视线,“我不明白二皇兄在说什么。” 她强自攥紧袖中的圣旨,不动声色地挪步至廊道的边缘,朱红的栏椅后侧是一大片人工开凿出的碧色湖荡,郁棠暗自瞥一眼那飘着浮冰的封冻湖面,心中默默期盼着这冰面可千万别冻得太结实。 她这厢尤在暗中算计着自己该从何处跳到湖里去,对面的郁肃琰却是突然失了耐心,他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接过一枚红尾短镖,提步朝着郁棠的方向逼近过去。 “阿棠。” 郁肃琰眸色森寒, “本王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懂得珍惜,既是如此,那就别怪本王……” “别怪你什么?” 后方蓦地响起一道轻讽嗓音,郁棠的身躯本能一抖,她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一抹赤金身影破开风雪,气定神闲地信步而来。 衮龙锦袍上的兽首张牙舞爪,郁肃璋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带着一队黑甲禁卫,针锋相对般站在了郁棠的身后。 “别怪你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吗?” 郁肃璋阴恻恻地笑了一笑, “老二,你是不是拦错人了?这皇城之中,向来都是你我二人的战场啊。” 第77章 破晓 ◎“今日,我要带我夫人回家,意欲阻拦者,杀。”◎ 郁肃璋第一次见到郁棠时, 她还没有自己宫门前的石狮子高。 小小软软的一团,穿着一件杏红的袄裙,头发扎成两个圆鼓鼓的小揪揪, 其上还缀着铃铛,快走疾跑时叮咚作响,像是枝头鸣啼的欢跃雀鸟。 那时他堪堪因着辛氏与郁肃琰的有意作梗受了永安帝的训斥,正是心神烦闷的时候, 于是便遣走了身边的小太监, 独自一人躲到御花园的树梢间休憩乘凉。 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绿叶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眼皮上, 郁肃璋被这光晃得眉头紧皱,心中怫然一时更甚。 他不悦地‘啧’了一声, 撑着树干坐起身来,双腿晃荡着悬在枝丫间, 试图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直接跳下来。 “哥哥。” 一道轻而软糯的嗓音就在此时冷不防地自树底下传上来,伴着两声清脆的铃铛震响, 奇迹般地抚平了他心头郁郁的躁动。 ……哥哥? 郁肃璋眉头一挑,纵身自梢头一跃而下。 “你居然敢叫我哥哥?你不认识我吗?” 他半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小团子来回瞧了一瞧,继而撩袍蹲身,没轻没重地掐了一把小团子粉嫩的面颊。 “你叫什么名字?喊我做什么?” 小团子被他掐得冒了两眼泪,捧着脸颊向后退开几步,怯生生地回他道: “不认识的,我, 我叫阿棠。” 阿棠? 哦,就是冷宫里的那位带进来的, 他父皇的便宜女儿。 郁肃璋敛了敛眸, 想起母后素日里的教诲, 当即便站起身来,一脸嫌弃地揩了揩手指。 小小的郁棠完全没注意到他厌弃的动作,自顾自地继续回答着他的问题, “我在和季昱安玩捉迷藏,但我找不到他了。哥哥,你有瞧见他吗?” 她一面说着,一面举起肉嘟嘟的小手臂,“季昱安大抵有这么高,鼻子很挺,眼睛亮亮的,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 她十分认真地向郁肃璋描绘比划着意欲寻找的‘季昱安’,讲到此处还颇为雀跃地拍了拍手,“很漂亮的!” 郁肃璋自然认识‘季昱安’,但也确实没有见到他,毕竟这片树林是独属于他大皇子本人的禁地,平日里惯不会有人来,就算有那不长眼的擅自闯入,也会立刻被他毫不犹豫地扔到湖里去。 “哥哥,你有瞧见季昱安吗?” 思虑间郁棠又软声软气地问了一句,郁肃璋回过神来,却是端着个居高临下的架势,伸手在她后衣领的位置比划了两下,打算依循着以往的习惯,将这不识高低的小丫头直接提起来,再狠狠地丢出去。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最后也仅只勾着唇角嗤笑一声,心道怪不得季路元那厮这几日的午课总是打瞌睡,原来是将午后小憩的功夫都拿来哄孩子了。 “没有。” 他复又垂眸睨了郁棠一眼,心底尤在一个劲儿地厌弃人家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拖油瓶,手上却又不自觉地□□了两下她发顶上的小揪揪。 “不过话说回来,你平日里都和季路元一起玩吗?” 他坏心地将郁棠圆滚滚的发髻压扁,口中顿了一顿,出于一种微妙的攀比心理,又慢条斯理地问了郁棠一句, “你叫他什么?也叫哥哥?” 郁棠摇了摇头,甜丝丝地弯了弯眼睛,“我就叫他季昱安呀。” ——哦,原来只有他才是‘哥哥’。 他极快地翘了翘唇角,又极快地将那点冒出头的笑意压了回去,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拨了拨郁棠发间的小铃铛,感觉心里舒坦不少。 “我没瞧见季路元。” 他不露声色地取下一只铃铛藏在掌心里,继而收回手指,抱着手臂后退一步,语调明明还是淡然平和的,直立的身躯却陡然一弯,倏地凑到郁棠眼前,故意做出了一个恶狠狠的龇牙模样。 “还有你,马上给我从这里离开,以后也再不许进来,听到没有?” “我……” 郁棠被他措不及防的变脸吓得一个哆嗦, “我听到了,我马上就走!” 言罢提着裙摆向外跑去,却是没跑两步又停下来,也不知是想起了徐玉儿的哪句教诲,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后知后觉又有模有样地同他行了一个周全的万福礼。 “哥哥,哥哥再见!” 她说完这话就又小跑起来,叮叮咚咚的铃铛声不多时也再听不见。 郁肃璋凝眸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之后才收回目光,略显愉悦地轻轻嗤了一声, “看在你叫我哥哥又跑得快的份上,这次暂且先饶过你,待到下次……” 待到下次见面,郁棠却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她站在桥边,试探性地如初见那般小声地叫他哥哥,被先皇后身旁的嬷嬷厉声训斥后又红着眼睛乖乖改了口,同郁璟仪一样,规规矩矩地唤他大皇兄。 后来,郁棠偶然撞见他亲手打死了一个小太监,那点子浅淡的疏离便尽数变成了对他的畏怯。 再后来,徐玉儿因病身死,郁棠迁出冷宫,郁肃琮对她的欺辱愈发肆无忌惮,永安帝便在某次议事之后随口提了一句,只道他身为皇长子,理应多多关照幼妹。自此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侵入了郁棠的生活。 如此这般过了数年,当他于某一日间猛然意识到,他对郁棠的关心与限制早已超乎寻常时,郁棠心中的畏怯已然无可挽回地转为了对他的恐惧。 …… 冷风吹起落雪,晶莹的雪糁一朵又一朵陷在郁棠的额发间,郁肃璋抬手将她发顶的雪花拂去,突然浅浅地笑了笑。 “阿棠似乎,很久没有叫过我哥哥了。”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郁棠,带着白玉扳指的冰凉大手强硬执起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地在她同样冰凉的掌心里印下一个滚烫的吻。 说来也是可笑,过去的数载间里,他近乎疯狂地限制着郁棠的一切,可今日的掌心吻却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阿棠,再叫我一声哥哥。” 郁棠手指颤抖,双唇嚅动半晌,几不可闻地张了张口。 “哥哥。” …… [哥哥,你有瞧见季昱安吗?] [……瞧见了。] 郁肃璋扯扯嘴角,他松开郁棠,猛地扬手将人甩向了后方。 “季路元正从金水河往东华门来,你走吧。” 他不再看她,高大的身躯徐徐背过去,声音寒萧似冰,唯有喉头几度滚动, “马上给我从这里离开。” * 寒风簌簌,天幕晦晦暝暝,黑云几欲压城。 郁棠急跑着穿过最后一道回廊,东华门明明已近在眼前,她却被三个高大的宦臣连同一队锦衣卫迎头挡住了去路。 “公主。” 为首的红衣宦官冷声开口,尖细的嗓音在一片幽晦的暗淡里仿若淬着毒的阴鸷利刺, “皇后娘娘要见您。” 郁棠神色泠泠,“滚开。” 红衣宦官皱了皱眉,“公主,奴才们都是粗人,若是真的动起手来,恐怕会伤了公主,公主还是乖乖同奴才们走上一趟,莫要让我们难做。” 郁棠充耳不闻,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本公主让你们滚开,没听到吗?” 她直直盯着面前的宦官,半月眼里像是含了风雪,“今日不管谁要见我,我都……” 雾沉沉的眸子忽然一亮,郁棠惊喜一笑,踮脚看向城门,“季路元!” 在场众人具是一惊,下意识回首望去。 娇宠有道(双重生) 第78节 ——身后空空如也,哪里瞧得见季路元半分身影。 郁棠却已经趁此机会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向后跑了去,受了愚弄的红衣宦官声音尖利,气急败坏地振袖呼喊, “给我追!绝不能让她将事情闹大!” 冰层浮动的金水河仿佛一道瞧不见的无形屏障,遮遮掩掩地包庇着皇城之中见不得光的卑鄙龌龊。 “绝不能让她活着跑出宫去!” …… 郁棠一路向东,最终登上了紧邻金水河的高耸城墙。 城墙的守卫半刻之前已经被辛氏尽数撤了下去,紧追而来的锦衣卫挡住石梯,几个宦臣拾级而上,在这刻意营造的寂寂天地里徐徐展开了手中的白绫。 “公主,今日的死路可是您自己选的。” 洋洋洒洒的纷飞雪片打着旋儿地倾泻而下,郁棠拢着双手哈出一口热气,款款抚了抚自己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 视线低垂处是一片蜿蜒连亘的红墙,脚下的雪块随着她后退的动作倏尔坠落,囫囵跌入了深深的宫墙里。 这宫墙太高太长了,绵延万里迤逦不绝,像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尽樊笼。她曾索尽枯肠,带着母亲的遗愿与自己的渴望,苦心竭力才从这樊笼之中逃脱出来。 可是现在…… 郁棠踮起脚尖,虽仍身处樊笼之中,然却因着站在高处,目之所及已再无阻碍。 ——这四方的宫墙,再也困不住她了。 凛风愈嚣,遮天雪尘联结成线,晶莹的冰霜隐隐夹杂其中,甫一拂面便令人通体生寒; 然天边初升的旭日却相反相成地越攀越高,朝晖渐渐吞噬阴云,尤要以秋风扫叶之势冲破一切。 郁棠弯了弯眼睛,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几位公公。” 她叹息一声, “你们虽说久居宫中,但有些事想必仍是不大清楚,诚然季驸马此人平日里瞧上去仙姿玉质,温柔敦厚如谦谦君子,但其本质真性却最是火躁不逊,粗暴易怒堪称大勰第一。” 纤纤指尖遥指身后,郁棠又哈出一口气,端着个和善的口吻,好言好语地谆谆告戒, “我劝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人家锦衣卫平日里刻苦耐劳,或许还能挨得上季驸马的几通拳脚,你们可不一样。” 为首的红衣宦官嗤笑一声,举着手中白绫踱步逼近,“公主当咱们都是傻子吗?同样的招数用上一次就够了,再来第二……啊!” 玄铁手镖破风而来,直接截断了那宦臣的出言不逊,季路元不知何时已经攀着城墙的缚木索夤缘而上,他欺身扑袭,竹骨扇一收一转,当场便割下了那宦官的舌头,继而反手抽刀,又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其余二人。 金色的朝晖趋附在他劲瘦的脊背上,将他挺拔的身姿映照得恍若神祇,季路元抹去刀上血迹,仅凭一柄竹骨扇便挡住了闻声而来的锦衣卫,他铦铦而进,以万夫莫敌般猛烈汹涌的冲击之势,一往无前地逼退了四周一切窈冥阴森的风潇雨晦。 日光掠过白石的城楼,冉冉照亮了季路元冷峻的眉眼,疆北最为锋坚的利刃不再藏锋敛锷,他于青天白日之下展露锋芒,神采英拔,锐不可当。 “今日,我要带我夫人回家。” 单臂将郁棠揽入怀中,季路元傲然峙立,墨色氅衣瑟瑟鼓起,一如猛禽振翅,所向披靡。 “意欲阻拦者,杀。” 第78章 大捷(结局) ◎“是我们大勰的公主,咱们疆北的世子妃,我季路元的夫人。”◎ 永安二十二年的早春发生了许多事。 先是公主意外遇刺, 戛斯人得寸进尺,几度侵扰疆北边境百姓安宁; 再是宫中疑生妖秽,天子杳然缠绵病榻, 端王无故坠湖身亡,太子不知因何断了双腿,后半生大抵再没了行走的自由; 百姓们一时忧心如酲,尤处愁云惨雾之时, 疆北却突然传来了起战的消息, 镇北世子季路元奉命出征, 统领十万平卢大军,正式与狼子野心的戛斯部落开了战。 此番昭彰国威大快人心, 可有人却仍焦心如捣, “听闻那镇北世子远不及而立, 如此年轻,能成事吗?” 有人笑着劝慰, “咱们大勰虽向来不缺骁勇善战之辈,可纵观前后数十载,却也从未有一人如镇北世子一般能征惯战且有勇有谋,纵马横刀之姿一如战神降世,堪称我武惟扬,惮赫千里。你呀,大可安下心来,我看那戛斯鼠辈也就是秋后的蚂蚱, 蹦跶不了几天咯。” 诚然这话并没有多少夸大其词的成分,但遥瞻战况, 戛斯人较之初始设想却要难缠许多。这场仗打了三月有余, 郁棠一开始还能镇静留守平卢主城安抚民心, 后来便再坐不住,她将相关事宜一具安排妥当,只带了泽兰一人,趁着夜色驰骋去了百里之外的疆北大营。 抵达营地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酉时一刻,季路元彼时正在大帐之中与商言铮一同推演沙盘,他颦着眉头,冷白二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枚鲜红的绸布小旗,尤要落旗时却忽闻帐外一阵喧扰,有个胆子大的参将隔着帐门,起哄似的高喊了一句, “商大统领,你夫人来了欸——” 商言铮几日前曾在林中拾到一只中箭的白额雁,那雁子扑腾着翅膀落在巢下,巢中还有几枚待孵化的新蛋,他心中一时不忍,遂顺手替其除了箭上了药。 可谁曾想那白额雁竟是从此记住了他,伤好之后,每日黄昏都要飞来营地里,用尖尖的嘴峰反复点啄他的唇角。 这事就此成为了疆北大营中的一桩趣闻,几个平日里同商言铮交好的军将一统口径,都将这白额雁戏称为他商大统领的夫人。 营帐之中的商言铮笑骂一声,扔了手中小旗,推搡着季路元的肩膀往外去, “这帮臭小子真是反了天了,走走走,陪我出去教训教训他们。” 二人遂一同撩帘出了营帐,商言铮卸了臂上盔甲,有模有样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方才是哪个不要命的说我夫人来了?麻溜儿地站出来,看我不……” “师兄!“ 话未说完,泽兰就已经从后方的人群里小跑着冲了出来,如同投石机里的滚圆石弹,囫囵撞进了商言铮的怀抱里。 周遭顿起一阵起哄的喧闹,商言铮愣了一愣,难以置信地垂了垂眸,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畅笑着将泽兰抱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他箍着泽兰转了一圈,而后才用粗糙的指腹去蹭泽兰通红的眼眶, “方才叫我什么呢?再叫一声我听听?” 这丫头,自他同她表明心意之后,都多久没叫过他师兄了。 “哎哟哟,还叫什么师兄啊?” 俏皮话说得最猛的蓝衣参将笑嘻嘻地推了一把商言铮的后背, “赶紧的,让她改口叫夫君,你也别愣着了,抱着你夫人回帐去啊。” “你滚蛋!” 商言铮咧着嘴抬脚踹他, “我可警告你啊,我师妹年纪还小,你少在她面前污言秽语的。“ “啧啧啧,还师妹呢?谁家的师兄师妹能抱这么紧的?” 蓝衣参将拍着裤腿上的脚印子往旁侧挪了挪, “说正经的,与泽兰一起来的那位漂亮姑娘是谁啊?我瞧着眼生的很,难不成是你另一位师妹?婚配了吗?若是没有,你替我牵牵线呗。” 他边说边抬手遥遥一指,崭亮的臂甲像是悬悬招引的幡,倏忽带起了一阵旷野飒响的劲风。 那劲风悠悠荡荡,以靡靡之势越过营头旌旗,挟裹着春日的煦暖,绵延行过雄伟山坳间漫漫无沿的广袤草场,最终归于潺湲,无声无息地压下颓败的枯黄,冉冉氲出了一片盎然的新绿。 此时此刻,郁棠就站在这片新绿中央,她弯着眼睛,一身火红袄裙被风吹得袅袅鼓动,一如盛着暮色婆娑起舞的灿丽神女,带着深切的慰怜翩跹而来,欲要将这怜爱赐予她最为虔诚的信徒。 “季昱安!” 郁棠朗声开口,半月眼盈盈闪闪,像是含着柔软的夕阳。 季路元瞳孔一颤,随即情难自抑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蓝衣参将顿感氛围不对,赶忙压低了声音同商言铮耳语,“诶,那漂亮姑娘不是你师妹?那是谁啊?” 商言铮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那是……” 季路元接过话头,“是我们大勰的公主。” 他大步迎了上去,在暮色四合的温柔里将郁棠用力抱了个满怀。 “咱们平卢的世子妃。” “我季路元的夫人。” * 季世子虽为军中将领,居住的营帐较之旁人却没什么不同,也就是今日郁棠来了,他才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两张柔软的垫子,细致地铺在了栖宿的卧榻上。 郁棠端坐榻头,一面无意识地抚摸着手下的软垫,一面认真环顾着营帐里的布置摆设。 帐子的西南角放着一张三尺宽的楠木长桌,桌角搁着个黑瓷的茶壶,壶盖却只盖了半边,弯曲的壶柄甚至还磕掉了一块,如同漆黑墨砚里的雪白纸屑,惹眼的鲜明。 郁棠走过去,执着那残缺的壶柄来回摇了摇,发现其中的水早就冷了,茶汤的颜色同样清淡无色,也不知已经冲泡了多少回。 她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虽然明白出征在外不可讲究过多,心里却仍是免不了地心疼起了季路元。 且不说处在世子府中,就是他二人颠沛在外时,他都向来将她的衣食住行安排得妥妥当当,无一不熨帖,无一不讲究。 郁棠本以为他贵胄出身,天性习惯便是如此,可今日骤然一见,她才恍然发现这人对他自己亦是惯于将就马虎,唯独于她,才会事事齐备周全。 她将茶壶放下,视线沿着散乱的茶盏一路向里,发现桌沿边缘放着个与这凌乱桌面格格不入的半掩小锦盒,便又倾身向前,犹犹豫豫地伸手探向了盒盖。 “瞧什么呢?” 季路元冷不防撩帘而入,一头黑发湿漉漉地散在脑后,显然是刚沐浴归来。 “这个……”郁棠心虚地攥了攥指,“我可以看吗?” 她略一停顿,又很快地补了一句,“我只是好奇里面是什么,不能看就算了。” 说话间季路元已经走到她身前,握着她的手掀开锦盒的盖子, “你这话问的,我的东西你有什么不能看的?是在宜州时你送我的琉璃彩灯,我怕磕坏了,所以才找了个盒子装起来。” 他将郁棠抱坐在膝头,下巴眷恋地搭进她颈窝里,意有所指地捏了捏她浅粉的指腹, “毕竟在外行军打仗,战局云谲波诡,将这难得让我吃瘪受骗的东西带在身边,也好时刻提醒着我小心警醒。” 郁棠抿着嘴笑了笑,“季昱安,你怎么还在生气呀?” 她偏头蹭了蹭他潮乎乎的额角,待到他抬起头来,便又眉眼弯弯地去亲他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