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一封信给她》 第一封信 嗨,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如何呢? 我这边的天气渐渐转凉了,最近温差变化很大,有的时候本该是过着冬天的日子,硬是过了一个夏天,本该是换上短袖的季节,才过没几天,身上又披了好多件厚重的毛衣。 很好笑吧。 每次我一醒来总会立刻望向窗外,看看今天过得是哪个季节,然后走到衣柜前花很长一段时间挑衣服,就怕自己又穿错衣服了。 对了,今天车站前新开了一家特别好吃的鯛鱼烧店,是一对夫妻一起经营的小店舖,虽然人潮不多,但他们总是笑容满面地迎接每位到店铺前逛逛的人群。 我很喜欢他们夫妻俩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温暖,像太阳一样。 下课的时候,我都会绕过去买三个,一个给自己,另外两个给爸爸和妈妈。 知道吗?爸爸妈妈特别喜欢斗嘴,平时看他们斗嘴惯了,我都会扑上前去拦截他们的对话,虽然行为很幼稚,但特别有效,很喜欢在这个状态下被我破坏气氛,皱着眉无奈苦笑的爸爸妈妈。 最近几天都在下雨,有时大得让我觉得害怕,我不太喜欢雨天,应该说如果只是撑着伞,听着雨水滴滴答答拍打在伞上的声音,我是很喜欢的,但我非常讨厌风把雨水全吹到身上,还有湿透了的鞋子上,天一冷,就会变得容易感冒。 所以就结果来说,我还是讨厌下雨天,非常。 每当外头下起雨,妈妈总会臭着一张脸,因为爸爸又要工作到深夜,等雨停了才回家,虽然爸爸有专车接送,但爸爸偷偷告诉我,妈妈在所有天气中,最讨厌下雨天了,只要一下雨心情就不好,要是提前回去,妈妈气还没消,又会吵架的。所以为了等妈妈心情好点,爸爸决定晚点回去,顺道在路上买个礼物向妈妈赔罪,这样便皆大欢喜啦。 爸爸真的很有趣对吧。 不知不觉写了好多,总是说着爸爸妈妈的事,不知道对你来说会不会很无趣?但,我还是最喜欢爸爸妈妈了。 现在过了晚上十点鐘,窗外还在下雨,爸爸还没回来,妈妈肯定又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等爸爸。 我不是很懂妈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精力,花在等爸爸这件事上,如果是我早就在床上睡得一蹋糊涂了。 妈妈总是特别认真,从小对她的印象就是这样,做任何事情总是一丝不苟的,有时不小心犯了错,也会被她一眼纠正。 之前同学和我说,妈妈太一板一眼了,难怪没有男生喜欢她,我不这么认为,因为妈妈很坚强,坚强到一滴泪也不会落下。 老师说过,再坚强的人,心中也有块最柔软的地方。 我相信爸爸一定看见了,才会选择了妈妈,因为妈妈曾和我说过他们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所以我一定没想错。 爸爸妈妈一定非常恩爱。 你呢? 你的爸爸妈妈一定也非常恩爱的对吧。 2018年3月8日俞薇笔 2018年3月8日星期四 「俞薇,赶紧换上衣服,司机在外头等了。」坐在梳妆台前精心打扮的女人,朝外发话。 房里的她站在镜子前,听见对方声音,立刻整理好衣服,套了件大衣,匆匆地跑了出来,随后进了厨房。 「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句话。 「我下次会注意的,妈妈。」 这是第二句。 女人满意地看着镜前的自己,便走到衣柜前开始选外出服,一段时间后,人才从房内出来,走到餐桌前坐下,一边从包里拿出小镜子仔细的察看脸上的细纹。 「真是,又要向医院那边预约了,好好一个皮肤全被脸上的细纹给弄糟了。」 话落,俞薇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了两盘食物放在了餐桌上,女人一见俞薇的举动,便皱起眉:「这是什么?」 「西式早餐,我今天参考了食谱上的做法,上面有──」 察觉对方的眼神不对,俞薇立刻止住了嘴,不再答话。 女人叹了口气,随后质问:「刘阿姨呢?今天怎么没见到她人?」 「刘阿姨的女儿今天生產,所以她今天不在,早餐就由我来──」 「为什么没事先跟我说?」语毕,女人犀利的眼神扫向俞薇。 「对不起,因为刘阿姨是临时请的假,来不及请别人帮忙,所以我想说今天早餐就由我来做……」 沉默在这一刻包覆整个空间,原以为会继续僵持下去,站在餐桌旁的俞薇见母亲从座位上起身,从包里掏出皮夹,随手抽了几张千元纸钞就放在桌上,人头也不回的走向大门。 「妈妈?」俞薇追了上去,停在了门口前的台阶上,看着母亲穿上高跟鞋,背着她起身整了整衣服。 「妈妈……不吃早餐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原因才请刘阿姨来做家政的?我只吃养生餐,桌上那些看着就油腻的食物,你好意思让我吃下肚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但我不吃,至于刘阿姨,她以后不用过来了,我花钱请人,可不是只请个会请假的佣人。」 「刘阿姨不是那种人,她今天是第一次请假的。」俞薇试着解释。 「今天?哼,今天我要是默许了她,那岂不是允许她有下次机会罢工吗?」 「可是刘阿姨──」 「俞薇,你想让我发火吗?」 仅此一句,让俞薇马上闭嘴。 她看着女人走向门边,回头朝她露出了无比温暖的笑容。 「之后妈妈会自己处理吃的,我的乖宝贝俞薇,就不用替妈妈操心了,好吗?」 「好。」她说。 「乖孩子,今天妈妈有事会晚点回来,桌上放着给你的零花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晚上能自己一个人乖乖待在家吗?」 「能。」 「那妈妈走了。」说完,女人高兴地出门去了。 门闔上的那刻,室内又回到一片寧静。 俞薇看着大门,轻轻地说:「妈妈,路上小心。」 俞薇看着窗外灰濛濛的天,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随即转回课堂上,专心听老师讲课。 今天最后一堂课在老师说故事般的歷史下结束了,同学们各自收拾起随身物品,背起书包,充满朝气的朝教室外走去。 俞薇跟着人群来到了校门口,但外头早已下起雨,而且随着放学的气氛,雨势越下越大。 本来同学间约好的聚会,立刻被这场大雨冲得乾乾净净,每个人的脸全皱成一团,不甘愿地从书包里拿伞。 没有带伞的人,心情更糟了,只能咬着牙把书包撑在脑袋上,一鼓作气衝到校门外。 俞薇从书包内拿出了摺叠伞,将伞撑开,人就往外走,丝毫没有犹豫。 放学的路上,她习惯自己一个人走回家,虽说这所私立高中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有司机接送,但她想,回家也只有十五分鐘的路程,就没让司机来学校了。 其实,她也不是很喜欢只有几分鐘路程就要司机接送,只是母亲不想被人当成笑话,她也只能乖乖听话。 但,有时母亲不在的那天,她都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轻松地想去哪就去哪。 每到这时候,她都会绕去离家大概二十分鐘路程的车站前的广场,不过今天是从学校直接走去的,大概能省下五分鐘的路程到达目的地。 俞薇抓着伞柄,听着雨水拍打在伞面上的声音,滴答滴答,配合着她的脚步,一路走到了车站前的广场。 才刚放学不久,车站前却已挤满人群,俞薇看着人潮汹涌的广场上,有许多的摊贩前聚集了许多人,像是衝着下班下课的人潮,店主们大声吆喝,热情的接待。 俞薇在四处看了看,走到哪都是热闹的声音,唯独一间小小的店舖,在人潮之中被隔离开来。 经过的人都只是用眼神扫视了一下便离开了,从俞薇的眼睛里,看到的数次,都是如此。 于是,她笔直的走向那家小小的店舖。 店主见来了一位客人,小小声地问:「需要什么呢?」 店主是一对夫妻,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不晓得是不是没什么生意,比较没自信,声音听上去也弱了许多。 「我要三个鯛鱼烧。」相比店主的声音,俞薇的声音要大了些。 接下订单,夫妻俩开工,雨还在下,清冷的像是给这件店铺做了陪衬。 俞薇接下袋子,热呼呼地气从纸袋里冒出,她心满意足地向店主道了谢,人便折返,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俞薇小心地呵护着手中的鯛鱼烧,但摺叠伞相较于一般的伞来说,是稍微小一点的,虽然能遮雨,但能遮挡的部分不多,面对如此强势的雨量也难以抵挡。 一到家,不仅书包、鞋子和背上湿了大半,连手中的鯛鱼烧也沾了不少雨水,原先的热度已散去,留下的,只剩冰冷。 俞薇把鞋子脱下来放在鞋架上晾乾,再把袜子脱下,人走到室内把东西放在餐桌上后,就回到房间换下湿透了的衣物,拿了件毛巾披在湿了的头发上仔细擦拭,再从房里出来,一手捂着毛巾一手拎着换下来的衣服,放进洗衣篮内,人又回到了餐桌。 俞薇将室内的灯打开,人坐在餐桌椅上,毛巾披在肩上,她伸手解开纸袋,拿出湿湿软软的鯛鱼烧,放进嘴里,一口接着一口,安静地吃着。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说:「真好吃。」 「爸爸妈妈也会喜欢的……」喃喃地说,她拿起第二个鯛鱼烧,继续吃着。 「不知道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不快点回来,好吃的鯛鱼烧就要冷掉了……」 她继续说着,拿起最后一个鯛鱼烧,放进嘴里…… 夜深了,洗过澡的俞薇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没有睡意。 过了一阵子,她听见客厅传来开门的声音,便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转开门把,露出一个缝,偷偷观望。 是妈妈。 俞薇在心里说着。 她见回来的母亲神色疲累的跌进沙发里昏昏欲睡,不久,又见她起身坐着,一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时鐘,时不时地叹气。 在等爸爸吧。 她想。 外头的雨还在下,似乎没打算停。 俞薇心疼母亲,不是因为她看上去需要休息,而是她总会执着的等父亲回家,即便俞薇知道,父亲在下雨的天,是绝不可能回来的。 因为父亲说过,只要是下雨的天,母亲会变得歇斯底里。 虽然她没有细问原因,但她想大概两人曾在某个雨天里有过不好的回忆吧,虽然她从未见过歇斯底里的母亲,但至少……别让她看见母亲的眼泪。 从她有记忆开始,对母亲的印象就只有一个字,强。 强的有如一片天,地面上的风吹草动,都不如她那般辽阔,她的自信就在于她相信自己,所以才强,特别的强。 俞薇尊敬她的母亲,却也害怕……害怕自己,跟不上母亲的脚步。 总是不断被指责错误的她,母女间共同的话题,只剩安静。 但俞薇却非常珍惜,即便两人说不上话,共处在同个空间,她也高兴。 所以现在的她非常希望雨停,只要雨停了,爸爸回来了,就好了…… 第二封信 午安,今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普照,是个非常适合出门的好日子。 不用到学校上课的假日,我都会到市区里的图书馆里待一个下午,把自己埋在书中的世界,消磨时间。 我很喜欢看书,很喜欢书中的世界,喜欢自己与书对话的空间,不事先阅读前文,或是观后心得,而是透过自己的眼睛,重新认识他人书写的故事。 不先入为主,不评价,只用眼睛,和心,观看。 看书,真的是件很美的事呢。 我也不偏好故事的题材,各种类型的书籍都阅览过,但这并不是觉得,只要有书,能看就好,而是想单纯的,为他人用心写下的故事,透过自己的眼睛,给予回馈。 有时我会看到忘了时间,出了图书馆,天色也暗了,街上的路灯也都亮了。 以前总会着急地赶回家,怕爸爸妈妈担心,现在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忙,到家的时间也晚了许多,所以最早到家的,变成了我。 他们总会在电话里向我道歉,有时我觉得很好笑,怕我生气的爸爸妈妈,说话时比我还像个孩子,特别有趣。 但,我知道,他们非常爱我。 我也是。 不知道你那边是不是也出了个大晴天? 我想,你的故乡一定很美,有机会不知道能不能到你那去看看? 2018年3月11日俞薇笔 2018年3月11日星期日 清晨天刚亮,俞薇睁开仍有些睡意的眼睛,看着窗外照进来的光影,彷彿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温柔的让俞薇窝在床上也捨不得起来。 昨晚母亲告诉她,今天她要参加一个重要的宴席,几乎整天不会在家。 俞薇起身,开了门走到客厅,钱早早就放在了餐桌上,母亲也不在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更衣,几分鐘的时间打理好自己,揹着一个布袋,人又回到客厅,把放在桌上的钞票收进皮夹里。 出门的前一刻,俞薇给自己煎了一个荷包蛋,简单的吃完早餐,把碗盘收拾好,揹起布袋,正要出门,手机却响了。 俞薇看了来电显示,发现是父亲打来的,笑容立刻在脸上浮现。 「喂?爸爸吗?嗯,我最近都过得很好,爸爸呢?什么时候回来?」 说话时的俞薇,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尤其是听见父亲今晚回家的消息,她高兴的几乎跳起来。 「今天晚上吗?太好了,好久没和爸爸聊天了,特别想爸爸……」 「一起吃个饭?好啊,只要是爸爸挑的餐厅我都喜欢。」 「嗯,那晚上我在家里等你,好,爸爸也是,工作加油。」 结束通话后,俞薇收起手机,带着好心情出了门。 周末的时间,俞薇都会到市区附近的图书馆过一个下午,这次她则是抱着特别好的心情进到图书馆里的。 市立图书馆的人潮很多,要在里面找到适合自己看书的位置有些困难。 俞薇在里头转了几圈,都没能找到理想的好位子,最后只能和一群人围在一起坐着看书。 壅挤的人潮,人群走动的声音,时不时交谈的声音,翻书拿书的声音,全记录在这个空间内。 比起跟着人群,俞薇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安静的坐着,在自己的小小空间内,不受他人干扰,细细品味书中的世界。 可大多数的时间,俞薇别无选择。 最近俞薇喜欢读诗,简短的字句,记录生活,纪录他人眼里所看到的,所思考的一切,用着自己的口吻,自己的感知,表达眼前的世界。 透过短短的文字叙述,道尽人生里的酸甜苦辣。 她在诗里找到了另个属于她的世界,再次感受到了文字匯聚而成的力量。 「不好意思,这里有坐人吗?」 一道声音打断了俞薇静謐的世界,她收起停留在书上的目光,转而看向身边站着的人,再看看四周仍坐满的人群。 「这位子留给你坐吧。」她说。 「真的吗?」 「嗯。」 说着,俞薇从座位上起身,将书本闔上,提起布袋,人朝着归还书籍的方向去了。 出了图书馆的俞薇,眼看天色渐渐变暗了,便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錶上的时间,才突然想起晚上和父亲有约,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衝回家中的俞薇,见室内一片漆黑,原先焦急的语气转为疑惑。 「爸爸?」 俞薇脱下鞋子,走入客厅打开了室内的灯,仔细一看,家里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转头看向墙上时鐘显示的时间:「七点了。」 去市立图书馆的路上需要搭公车,但回程时遇上附近的商场正举办活动,车子和人潮全挤在路边,公车也因此在路上塞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到离家不远的公车站下车,到家却也到吃饭时间了。 俞薇思考了一下,便赶紧衝回房间把随身物品放好,人稍微打理一下,再回到客厅的沙发椅上,拿起手机打给父亲。 电话持续的拨着,却没接通。 俞薇想可能是父亲还在忙工作,便留了个语音,将手机摆在面前的玻璃桌上,人倒进沙发椅上望着天花板。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爸爸会订什么样的餐厅呢?」 「好久没和爸爸吃饭了,要聊什么话题才好呢?」 俞薇一边说着一边听着,一边想着一边期待着。 也许父亲待会儿就回来了,也许再等一等就能去到餐厅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俞薇能听见的只有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声音。 咕嚕咕嚕,像是在提醒着俞薇,该吃饭了。 俞薇这才起身,走到厨房内,从右上角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包苏打饼乾。 今天看书看得入迷,连午饭也忘了吃,现在的她已经饿坏了。 俞薇嗑着小小一包的苏打饼乾,除此之外她不敢再吃任何东西,深怕她这一吃万一吃饱了,会辜负了和父亲约定好的晚餐。 俞薇把手上的饼乾屑清理乾净,人又坐回沙发椅上,耐心的等着。 时鐘上的指针不停的走,俞薇安静地等,等了又等,指针走了又走。 就这样,在俞薇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她睡着了。 睡梦中的俞薇还在等父亲。 恍惚间,她听见一个声音。 是开门的声音。 俞薇猜。 接着是脚步声,再来是说话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俞薇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在说什么呢? 俞薇想。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与母亲的声音交叠在一起。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俞薇想。 可俞薇还没想透,就被更深层的睡意给带走了。 清晨,光从室外洒进来,俞薇从刺眼的阳光中醒来,抬眼看看四周。 家中空无一人。 「爸爸……」 俞薇从沙发上起身,揉揉双眼,见玻璃桌上放了一个礼物盒。 拆开,盒内装的是一隻特别招人喜欢的棕色小熊。 俞薇抱起小熊,看见小熊的胸前夹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乖女儿俞薇,爸爸跟你说声对不起,昨晚临时有个工作推不掉,没能及时打电话跟你说,希望你能原谅爸爸,下次爸爸一定陪你。』 俞薇抱着小熊,放下卡片,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笑。 「爸爸真可爱,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送什么礼物呢。」 俞薇摸着小熊,轻得彷彿是她极为珍视的宝物般。 「但是爸爸又忘了,比起小熊我更喜欢汽车模型的……」 她将小熊和卡片放回礼物盒内,细心的装好,回到房间把它放在儿时叠放玩具的置物箱内。 换下身上的外出服,穿上制服,把该带去学校的物品整理好,收进书包然后出了房门来到客厅,果不其然又见到了放在餐桌上的钞票,还有一张小纸条。 她把钞票收进皮夹内,走到门口,换上皮鞋,在出门的前一刻,回头,朝着屋内,露出大大地笑容,并用充满朝气的声音说── 「爸爸妈妈,我出门了。」 第三封信 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我们学校正准备期中考前的第一次测试,为了带动学校读书风气,在期中与期末考前都会提前安排一场全校会考,藉此提升学生的学习品质。 但毕竟名门学校,考试的内容特别不同,除了一般的学科,我们还要学习礼仪,交际手腕,各项才艺等等,都是为了在今后的社会上能成为一位更杰出的人,这些学习内容也被列为考试中,不可忽略的项目。 因此在正式考试前的测试就变得非常重要,稍有一点差错也都可能成为正式考试中出错的关键。 我现在正为了这件事苦恼…… 最近一次的成绩公佈出来了,没能如我所愿的拿到榜首,虽然觉得可惜但向妈妈报告时,妈妈却没有因此而责备我,反而觉得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拿到了第二,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 还特别鼓励我,不要因为得不到第一而因此灰心,第一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同样的第二也是,所以我一定要为了自己努力,千万不要为了名次,而左右了其他。 妈妈真的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母亲对吧。 短短几句话,让我的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全放下了。 妈妈还说,如果我觉得自己哪些部份需要加强的话,儘管向她开口,她一定会找一位合适的老师,指导我学习的方面。 虽然妈妈总认为以我的实力,一定能名列前茅的,不过她还是尊重我的选择。 想到这,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妈妈。 听妈妈说,以前学生时代的她,成绩总稳稳地坐在榜首上,从来没让别人操心过。 有时,我总会想,会不会是妈妈也像电视剧上演的,有自己的妈妈圈呢? 会不会因为孩子学习上的高低,而成为妈妈圈里受人欺负的对象呢? 想到这,我又开始担心起来…… 你觉得呢?我该怎么办才好? 2018年3月20日俞薇笔 2018年3月20日星期二 放学的俞薇回到家中,见室内的灯早已亮起,便迅速换下鞋子,快步走向客厅。 俞薇站在门边,看着母亲靠在沙发椅上颓然的模样,小心翼翼的开口:「我回来了……」 话落,女人睁开眼,把视线转向站在门边女孩,见她还背着书包身上的校服还未更换便道:「杵在那做什么,赶紧把衣服换了。」 「好的。」俞薇立刻衝回房间,把换上一件乾净的衣服,把书包放好,人又从房内出来,走到客厅。 见母亲神色倦怠,俞薇有些担忧的问:「妈妈还好吗?需不需要我给你倒杯水?」 「不用。」女人回答的乾净俐落。 「对了……你这次的学期测试成绩出来了吧?」 虽然母亲看上去很劳累,但她却不曾忘记自己每一场考试的成绩。 俞薇想,这次母亲之所以会回来,应该是为了知道这次的考试结果。 面对母亲犀利的眼神,俞薇回答的时候,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我拿了……第二……」 「什么?说大声点,声音这么小是想说给谁听,再说一遍。」 母亲的话不容拒绝,俞薇只好提高音量:「我拿了第二。」 语毕,空气一片死寂,过了几秒,只见母亲轻笑出声,从沙发椅上起身后缓缓走到俞薇面前。 「第二?你跟我说第二?我们说好的第一呢?」 「对不起,妈妈。」俞薇说。 「对不起?我要你这对不起有何用?你可真会砸我的场子,我让你过上不愁吃穿的生活,你竟是这样回报我的?哼……第二?真是笑死人了。」 「妈妈对不起,我这次真的特别努力,你等等──」说着,俞薇跑回房间从书包内抽出一张信封,再回到母亲面前,把信封里的纸拿出,那是一张成绩单,俞薇用双手摊开来,亮在母亲面前。 「妈妈你看,我这次的成绩和上一次相比提高了不少,你看──」 话未说完,女人一把扯下手里的成绩单,把它扔在地上。 「就算你成绩提高了又怎样?你是第二的这个事实不会改变,该检讨的不是分数,而是你为何总是拿不到第一!」 对方冷着脸,犀利的目光紧锁在俞薇身上,让俞薇只能颤抖着身子,不敢再反驳母亲任何一句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可怕的眼神,渐渐转为哀怨,悲伤,从母亲的眼里流露出来。 俞薇在那刻忘记了害怕,下意识地伸手,想抚平母亲那哀伤的神情,但下一秒立刻被她制止。 她说:「爬不了第一,你休想再喊我一声妈。」 「对不起,我这次一定会很努力考上第一名的,求你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对我…… 「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这桩婚事,不遇见那个人,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妈妈……」俞薇害怕的看向母亲。 「从来只有第一的我,本以为第二是绝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没想到……那个人竟然……」 俞薇听着听着,开始疑惑了起来,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母亲提到他时,她看上去如此难受? 「妈──」 「别叫了!你没资格喊我!」女人一把甩开对方向她靠近的手,厉声责骂。 对方力道过大,使得俞薇没站稳摔倒在地,她吃痛的捂着膝盖,听见母亲在上头发话。 「你现在这个样子到了期中考,我看也改变不了,要拿第一的话,还是少不了要请家教的。」 俞薇从地面上爬起来,低着头,恭敬的说:「是。」 「有什么科目是你不拿手的?」 「……美术。」 「那好,这礼拜我会替你找一位家教,你给我好好学,不许再拿第二!」这句话,女人特别加重语调。 事情说完了,见母亲又走向玄关,俞薇追了过去,看着换上外出鞋的母亲。 「妈、呃……这个时间您去哪呢?」 女人站起身,回头就道:「我去哪需要向你报备吗?」 「不、不用的……对不起。」俞薇着急地说。 「今天你让我失望了,你若想让我开心,就把心思全集中在这次考试上,拿到第一,听见没?」 俞薇记下了,抿着唇,看着母亲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她回到了自己房间,把书包里的教科书全翻了出来,搬上书桌,开始没日没夜的研读…… 第四封信 晚安,今天老师来到家里给我补习,之前就觉得自己的绘画能力不足,还好妈妈给我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指导我绘画上的困扰,之后的每个星期五,我都会在家里补强我的绘画功力。 妈妈请来的老师,是一位正在就读研究的学生,学习的专业是美术,人看上去是一位彬彬有礼,带着眼镜,面相斯文的男老师。 我一直以为从事美术相关的行业的人,大部分都是披散着长发,满脸鬍渣,微微驼着身子,衣着随兴的人。 实际见过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仔细想了想,原来我在不知不觉中,被大眾传递的出来观念和偏见影响了。 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之后,得到了老师爽朗的笑声,本来以为他会很无奈或是不大高兴的,结果他居然笑着对我说,我会这样想其实也不奇怪,毕竟先有了成见才会拋开成见。 男老师说话时,平稳声调传入耳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和我印象中的他不太一样。 或许真的就像老师说的,一开始见到的那一面,并不是全部,经过一段时间的认识后,才能真正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吧。 男老师的名字叫顾守,说是父母希望他能爱护自己,保有自己的品节,并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尽忠职守。 现在我都称他为顾老师。 作画时,我一边画着顾老师在边上看着,偶尔指点几句,就任由我自由发挥。 一开始我还以为顾老师像课堂的上的老师,会要求我们画上好多作业,来达成件数和技术上的培养。 我好奇地问,顾老师则说我现在学的是斯巴达式的教育,既然是学校教过的,他何必再教一次? 然后顾老师反问我,现在自由的画画不好吗? 我放下手中的素描铅笔,思考了一下,算是同意了顾老师的话,他也露出笑容,继续指导我。 今晚课程告一段落时,顾老师临走前问我,这么晚了怎么爸爸妈妈还没回来?放我一个人在家不担心吗? 你猜我怎么和他说的? 呵呵。 我和顾老师说── 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2018年3月23日俞薇笔 2018年3月23日星期五 傍晚,吃过饭的俞薇坐在沙发椅上,安静的等着家庭教师过来。 母亲在今后的每个週五,替她安排了一位指导她绘画上的家教,为了这件事母亲气得连续几天都没回来过家里。 俞薇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敢请求母亲回来,至于父亲正在忙工作,基本上学业上和家庭的份内事,该由自己处理的,不该为了这点小事打扰父亲。 俞薇双手抱膝把脑袋磕在膝盖上,垂下眼,听着墙上的时鐘,指针滴答滴答的响着,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门铃响了。 俞薇抬起头,朝玄关的方向看去,门铃依旧响着,她从沙发上起身,缓慢的走到大门前,按下门边的对讲机,画面中浮现一位男性的面容。 「您好,我是前阵子和您在电话上谈过的,敝姓顾,请问俞薇同学在吗?」 俞薇开了门,见男人一脸错愕的看着自己,几秒内很快地恢復镇定,满脸笑容地开口。 「你就是俞薇同学对吧?」 俞薇点点头,平静地开口:「这是为您准备的室内拖鞋。」 「好的,谢谢。」男人迅速地换上拖鞋,站上台阶。 俞薇马上带路:「这边请。」 跟随着俞薇的步伐来到书房的男人,坐上了俞薇替他安排好的座位。 「俞薇同学,你的父母呢?」 「他们还在忙工作,不好意思没能招呼到您,请稍等一下,我给您倒杯茶。」俞薇一边说一边走向厨房,拿了客人用的茶杯,将下午回到家沏好的一壶薰衣草奶茶,倒入杯中,再拿出放学时绕到市区的糕点店买的蛋糕,切好一块放入瓷盘内,连同茶水一併放入托盘中,便端入书房内的小茶几上。 以前书房都是父亲在使用,像是有客户来访家中,需要私谈公事时都会到书房内办公。 但时间一长,也必须休息一会儿,所以为了方便,父亲便在书房内设置了一处可以供人休息,喝喝茶聊聊天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休息时也不用换地方,能更好的洽谈公事。 想到此,俞薇神色黯然,看着原先用来办公的地方,如今成了自己最常出入的场所,手里的托盘握得更紧了。 「这是茶点。」俞薇说着把托盘内的蛋糕和茶水端上桌。 「谢谢,啊对了,我都忘了先自我介绍,一进来就一直麻烦你,实在是不好意思。」 男人挠了挠脑袋,略带歉意的道。 见了对方的举动,俞薇淡淡地答:「不会,请问我该如何称呼您?」 「我姓顾,单名守,名叫顾守,你可以称我为顾老师。」 「顾老师是在职画家吗?」 「不是,我现在还在读研究所。」男人笑着说。 俞薇将素描纸固定在画架上,下意识地开口:「我以为学美术的都是披头散发,满脸鬍渣衣着随兴的人,直到今天看见顾老师您的打扮,才觉得不是我想得那样。」 说完,俞薇听见喝着茶的男人放下茶杯哈哈大笑,直到笑声停止,才终于听见他开口── 「你会这样想其实也不奇怪,毕竟先有了成见,才会拋开成见。」 「对不起,我这样说你其实应该要生气的。」 男人赶紧摆手:「不会不会,反倒是俞薇同学肯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很高兴。」 高兴吗? 俞薇不了解男人为何这样说,总觉得这个人,和一开始的印象完全不同。 或许真像对方说的那样,一开始的印象,只是一开始而已。 「顾老师的名字为什么只有一个单名呢?有特别的涵意吗?」 俞薇的话让男人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像是想起了最亲近的人,眼神特别温暖。 「我的父母希望我能爱护自己,保有自己的品节,并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尽忠职守,才给我取这个名字的。」 俞薇点点头,又见对方笑着补了句:「不过我猜也可能是多想一个字太麻烦了,就两个字笔划写起来也比较不麻烦吧。」 「我想顾老师的爸爸妈妈不是随便乱取的,因为──」 「因为?」 俞薇望着男人清澈的双眼,心里浮现了一句话…… 真好呢…… 「没什么。」说完便坐下的俞薇,听见男人轻轻地笑了,走来她身边。 「谢谢。」他说。 俞薇拿起素描铅笔开始在纸上作画,过程中男人只有指点她几句,便放着让她自由操控,几次下来,让俞薇心里觉得疑惑,最后停下了动作。 「没有什么作画的工序或是方式吗?」 俞薇的疑惑收进男人眼里,只见他不疾不徐地回答:「你啊现在学的,是斯巴达式的教育,既然是学校教过的,我何必再教一次?」 「那我该怎么画呢?」 「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现在的时间是属于你自己的,答案也得由你自己找到。」 俞薇握在手中的笔,提起又放下,见到这幕的男人忍不住笑了,反问她:「现在自由画画不好吗?还是,我这样说,你反而不会画了?」 俞薇看着不同于学校老师的家庭教师,说话时平稳的语调,字里间有着令人反思的魔力。 他和至今自己遇过的人都不同,俞薇如此想着,再次提起手里的素描铅笔,放开一切去画。 课程结束后,俞薇收拾桌面的茶点,将托盘放回厨房的洗水槽内,此时外头已下起一场大雨。 这场雨来得特别兇,像是要把屋顶打穿个洞似的,声音特别吓人。 见雨势并未好转,俞薇趁着男人还在整理随身物品的时候,走到玄关处拿了一把伞,回头给从书房内走出来的男人。 「外头的雨下蛮大的,我想顾老师您会需要用到。」说着俞薇便把伞递了出去。 男人笑着接下,便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带伞的?」 「我见顾老师您来的时候,身上只背了个侧背包,背包看去也不大,还有些扁塌,所以我猜您可能只带了几件随身物品就过来了。」 俞薇平静地把话说完,突然觉得脑袋一热,才惊觉对方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 「谢谢。」他说。 俞薇抬眼看向眼神无比温柔的男人,对她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而她只是看着,看这作出这般举动的男人,却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临走前,俞薇站在玄关前的台阶上,看着弯下腰换鞋的男人,穿上鞋后站直了身子,却突然转过身,问她:「对了,刚才我就想问你,这么晚了怎么爸爸妈妈还没回来?你一个人在家他们不担心吗?」 那瞬间,俞薇想起了前段时间,来家里帮忙的刘阿姨,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出于善意的,担忧的眼神,鑽入俞薇心中,敲击着俞薇的心脏。 原本平静的她,露出了笑容,告诉对方:「不要担心,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送走了男人,俞薇仍站在玄关前,耳边还回盪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笑容,立刻被冲淡了。 第五封信 早安,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我起得特别早,也许是因为特殊节日,从昨晚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愚人节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恶作剧?捉弄班上的同学?或是打一通整人电话给家人? 我呢,决定在今天做一件有趣的事。 给爸爸打一通整人电话。 平时爸爸太忙了都见不着爸爸,这次我打算趁着愚人节好好整一下他,顺便和他小小的抗议一下。 我想他了…… 跟你说,我的整人内容名为:装病。 首先,我要准备一个体温计、热水袋,还有一盆水,跟溼透的衣服,再来把空调打开,将室内的窗户关起来。 计画内容是这样的,因为自己的疏忽不小心翻倒了水盆,水全撒了出来,衣服湿透了,为了把地面上的水渍擦乾净,我着急地拿着拖把在客厅跑来跑去,但因为只顾着眼前的积水,忘了自己需要更换衣服,加上外头天气热,室内开着空调,各种因素下,开始感到身体不适,然后倒下,在这之前呢,会拨一通求救电话,而电话的主人就是爸爸。 看到这里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吧,呵呵我想也是呢,毕竟这是我从来没做过的事情,不过你放心,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湿透的衣服不会那么早穿的,而且为了营造生病的氛围,我得先用热水袋按在脑袋和体温计上,这样爸爸才不会起疑心。 我想一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要用这种方式让爸爸担心,其实啊,我已经很久没和爸爸说上话了,自从爸爸的事业飞起,我对爸爸印象只停留在小时候。 小时候,爸爸总是第一个到家,第一个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的人。 记得有次生了场大病,爸爸四处奔波为了治好我的病,连夜跑了三间医院,不过这也是在我病好了之后才知道的事。 虽然说现在这样做实在不太好,但我很希望爸爸能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大声笑着时候。 我想你一定不会打算在愚人节的时候,像我这样整爸爸的。 现在的你,肯定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愚人节,真的很有趣呢,是不是? 2018年4月1日俞薇笔 2018年4月1日星期日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口洒进床上,俞薇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抬头看了时鐘一眼,便下床更衣。 换下睡衣的她,出了房门,一个人走到厨房替自己准备早餐。 偌大的屋子里仍然只有她一人,母亲每日留在餐桌上的钞票都在,俞薇都会将它收好,在放学的时候绕去超市,买早餐和晚餐的食材。 有时,平日里接送她司机会忍不住问她,买那么多食材做什么?家里会准备的不是吗? 对于他的问题,俞薇只是轻轻笑着,并没有回答。 时间久了,司机也司空见惯了,不再提起这话题,一切又回到了一开始,安静,不受人打扰的空间。 而今天,她打算出门走走,回程时顺道绕去超市买些晚上要煮的食物。 也许是因为假日的关係,街道上比起平日要来得热闹许多,俞薇一边走着,突然见到了一位小男孩在电话亭内,脸色苍白的对着话筒说话。 俞薇有些担忧的上前,想就近看一看情况,却发现小男孩一掛上电话后,苍白的脸色转为诡计得逞的笑容。 俞薇站在原地,思考着小男孩究竟在计画着什么…… 不一会儿,一位妇人从远方跑到电话亭前,神色慌张,连衣着看上去都像是草草穿上就出门的。 妇人一脸着急地看向小男孩,却见对方笑开了脸,得意地在妇人的身边转圈。 俞薇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小男孩原本得意洋洋的笑脸,转瞬间成了一副面露惊恐的模样,然后撒腿就跑,身后还追着厉声怒骂的妇人。 俞薇还未明白怎么一回事,耳边便传来路人的谈话声。 「怎么回事,大街上的那小孩怎么被打了?是犯了什么错吗?」 「整人电话吧。」 「整人电话?」 「你没看刚才的小朋友在电话亭里忙上忙下的,我猜是今天愚人节,想整一整家人。」 「那也不能这样恶作剧吧。」 「谁知道啊,搞不好是想妈妈了。」 愚人节…… 俞薇拿出手机看了屏幕上显示的日期,从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慢慢想起似乎有这么一个节日存在。 俞薇轻轻的握着手机,脑袋里想的全是刚才路人的对谈,想起了前阵子和爸爸约定过下次要一起吃饭的。 但这个约定到现在都还没实现。 回到家中的俞薇把手里买回来的食材分门别类的放好,人就跑到了房内抓了一件衣物放在客厅的沙发椅上,再从浴室内拿了一个装满水的水盆,再回到客厅的柜子里找出体温计和热水袋。 俞薇将这些物品摆放在地板上,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鐘,指针停在了十二点,她回到厨房开始准备午餐。 过了一段时间,俞薇端出一盘烤鯖鱼和一碗白饭,在餐桌上小口的吃了起来。 她还记得,小时候母亲的拿手菜就是一盘烤鯖鱼,配上半颗柠檬,滴上几滴调味,能让香气融入其中,增进食欲。 虽然母亲的拿手菜还有很多,但她最常做的总是这道,因为父亲喜欢,只要有空母亲一定会端出这道菜来。 她也喜欢,不过她更喜欢的是坐在一起吃饭的父亲和母亲。 不需要华丽的摆盘,不必准备丰盛的佳餚,只是一道简单的料理,就能唤起他们脸上的笑容。 俞薇将鱼身翻面看见底下焦黑的痕跡,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嘴里,细嚼慢嚥后吞入嘴里,淡淡地道:「又烤焦了。」 俞薇吃得很慢,不如平日在学校里用餐的速度,像现在这样,没有人催促没有人在身后盯着自己的空间内,她才能真真正正的享受用餐的时光。 直到将盘内和碗内的食物清空,时间也来到了两点鐘,俞薇收拾碗筷后走到厨房内的洗水槽开始洗碗,把碗盘洗乾净后放在边上的架子上晾乾。 她拿起水槽旁的抹布,沾湿后回到餐桌前,将刚才用餐的桌面擦拭一遍,再回到洗水槽把抹布洗清后掛回掛鉤上。 事情告一段落后,俞薇回到放置物品的地方,蹲下身,伸出食指轻轻地落在每个物件上。 「不知道爸爸现在在做什么……」 俞薇说着,把装了水的盆子打翻,地面上全是水渍,她起身,将热水袋灌满热水,把体温计放在热水袋上。 再把沙发上的衣服沾溼,俞薇看着几乎湿了一半的衣服,走到浴室把衣服换上,出来后再将空调打开,再把从浴室带出来的拖把一併用上。 俞薇拖了几下,把拖把放在一边,把热水袋里的水倒掉收回柜子,再把体温计放到一边,便拿了手机留了一则语音讯息,人就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的天气。 爸爸会回来吗? 她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人从窗外的视线移回来,转了身,面朝玄关,不死心地盯着。 爸爸会回来的吧…… 她一边想一边看,无意间想起了今天早上在街上遇见的那位小男孩,想起妇人惊慌的神情,想起因小男孩的恶作剧,气愤地上前追打的妇人。 爸爸会生气的吧…… 俞薇仍望着玄关,空调还开着,室内的冷空气鑽入她皮肤里,俞薇下意识地用双手紧抱着颤抖的身体,抿着唇,却没打算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 「爸爸……」她虚弱的开口。 在身体倒下的前一刻,俞薇似乎听见了开门的声音── 爸爸? 俞薇想,但还未见到进屋的人,便失去意识了。 那天,俞薇做了一个梦。 梦见父亲着急的抱起她,一边对着手机大吼。 父亲的脸上写满担忧,就像从前生病时,惊慌失措的模样,看在俞薇的眼里,彷彿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即使身体上痛苦让她难受,可她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为那一丝丝的关心,感到开心。 俞薇……俞薇…… 似乎是有人在喊她,俞薇循着声音来源,渐渐地……睁开了眼睛。 眼下,她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刺眼的白光让她皱起眉,脑中还回盪着叫唤声,却渐渐被另一个更大的嘶吼声给盖住。 俞薇竖起耳朵,意识逐渐恢復,原本在脑内嗡嗡作响的声音,慢慢的,转变为人们说话的声音。 「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若是我今天没接到俞薇留给我的语音,后果会多么严重你知道吗!」 「我?哼,照顾孩子怎么就变成了我的事,你三天两头在外头过夜,也没见你回来过,你好意思和我谈孩子的事?」 「公司的事我能不管吗,我赚钱给你可不是让你拿去花在自己身上的,你若有心思打扮自己,就别给我扯这些!尽好你做母亲的责任!」 「呵,责任?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噁心,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背着我偷偷去见那女人的事,我可是好好记下了,你有资格说我吗?没尽好做父亲的本分是你才对!」 「你!」 两人情绪上来,互不相让的谩骂,随着情况越演越烈,值班的护士和医生都前来关心。 俞薇躺在床上,虚弱的喘气,后悔自己一时起的念头,造成家人之间的争吵,她想开口说话,却没有半分力气,只能听着父亲母亲未曾间断的咆啸声,还有院方上前阻拦的声音。 最后,父亲和母亲被赶出了病房,俞薇闻着刺鼻的药水味,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累坏了,回到一片寧静的她,再次沉沉睡去。 隔日,俞薇醒来,便见母亲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的看着自己。 「唔……」俞薇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 「你可真会给我砸场子,好好一个人突然病了,却连照顾自己也不会,非得要闹成现在这副模样,这下你满意了吧?」 俞薇立刻摇头,轻轻地说:「对不起……」 「我让你学语言可不是只让你学会说对不起而已,这种廉价的道歉,我不需要。」 母亲冷冽的眼神扫向她,咬牙切齿地道:「你猜,昨晚你爸爸对我说了什么?」 俞薇睁着眼睛,见母亲皱起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说我是个愚蠢的女人,呵……愚蠢……」 「妈……」俞薇开始害怕了,从不曾落泪母亲,此刻,就像被人折断了翅膀的鸟儿,脆弱地令人心疼。 「呵……或许真是这样没错,我若不愚蠢就不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还真是说对了……」 「妈……」俞薇小心翼翼地喊着,深怕母亲因为她没遵守约定喊她而大怒。 但面对俞薇的叫唤,女人并没有心思理会,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她,被俞薇拉回现实,女人淡漠的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 「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 这是她第一句。 「以后你要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係了。」 这是她第二句。 说完,女人离开病房之前,俞薇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半分,直到门重新闔上,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母亲彻底放弃她了。 第六封信 晚安,最近还好吗? 前几天的胡闹让我生了场大病,也向学校请了假,你大概会觉得我很蠢吧,竟然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可即使是如此糟糕的我,爸爸妈妈还是特别的疼爱我。 担心我是不是哪又不舒服了?吃过药了没有?感觉好点了没? 在我待在医院的前两天,妈妈一直守在身边,醒来的时候,会见她紧紧握住我的手,问我饿了没?接着就坐在一边给我削苹果,把苹果切成兔子形状的,一口一口餵我,见我精神好些了,她疲倦脸上才渐渐浮现笑容。 我好对不起妈妈,做了一件错事,也不见她责备我,而是先以我的身体状况为主,之后才语重心长的告诉我,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因为我是她的宝贝。 写到这,你应该会觉得我实在是无可救药吧,不过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病好了之后我回到学校,今天是社团活动的日子,我选的社团是新诗社,它是一位喜爱写诗的学姐,集结了其他同好一起成立的社团。 虽然学校内的社团很丰富,有很多的选择,但我还是喜欢在一个静謐的空间内,游走在文字的世界里,感受它带给我的喜怒哀乐,才选了新诗社。 社团里的社员们人都很好,有时我们会订个主题,给刚进入社团的新社员们练练字,不过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大家相互交朋友,分享彼此喜欢哪位诗人或诗集,有时气氛热络了起来,大家会开始聊小说、电影。 而个人创作的部分,则会在第二节课的时候进行,这时候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整间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特别好听。 最后社团结束时,学姐会把大家写好的诗收回,在下次社团时张贴出来,让所有赏诗并进行诗品,每到这时候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深怕会得罪了人,除了较为熟络的朋友能开得起玩笑的,其馀的人还有新进的社员们,都很少发表意见。 每到这时候,学姐总会一脸无奈的笑着,然后在说说笑笑的氛围下结束诗品。 我很喜欢学姐温柔的性格,她总会适时地照顾着大家,也不会强硬的要求别人,一直都是带着笑容的学姐,有种会让人开心大笑的感染力。 有时,我会希望能成为像学姐一样具有亲和力的人。 总觉得只要跟上了学姐的脚步,我一定也能像她一样感受到这世界的快乐。 你参加的社团活动是什么呢?会不会也有一位像学姐一样,能带给大家快乐的人呢? 如果有的话,介绍给我认识吧! 2018年4月3日俞薇笔 2018年4月3日星期二 寧静校园内课程告一段后,后两节便是社团的自由活动时间,原先的安静转为热闹,学生出了教室,带上社团活动时需要携带的物品,就往目标教室前进,行进途中有人手拉着手,有人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朋友间一起参与社团是很正常的事。 在人群行进中,喧闹的声响里,只见一个人被区隔开来。 形单影隻的俞薇走在人群哩,丝毫不介意偶尔瞥向她,投以好奇地目光的学生,提着手提袋的她,避开人群往地下室走去。 学校内的地下室多半是给学生用来自习的地方,正因如此,学生平时借书或温书的图书馆,也位于地下室,这也是与其它学校较为不同的地方。 除了图书馆与供学生使用的自习室,另一边还有一间空教室,平日里给予课堂上需要就近查资料的老师及学生们使用。 到了社团时间,这间教室便成了此社团的最佳空间,也是来到地下室,正朝着教室方向前进的俞薇,所去的目的地── 新诗社。 推开教室的大门,教室内零星几位社员坐在一块间聊,俞薇和对方打了声招呼后,人就坐到后排角落最后一个靠窗的位置上。 距离社团活动开始还有十分鐘,继俞薇之后的社员们纷纷来到教室,不一会儿,教室前排的位置全被人给坐满了。 鐘响后,社员们全到齐了,社长拿起麦克风,开始进行今天的作业。 社长是即将毕业的学姐,当初创立新诗社原本就打算集结同好一起品诗,所以当俞薇加入时,社团内早已热闹一片。 学姐充满朝气的语调,让社员们一起品诗,第一节课的时间,坐在角落的俞薇,看着投影布幕上张贴的作品。 这是上一次社团活动时大家写的诗,学姐都会将它扫描成文件档投影在布幕上,方便让大家欣赏每位社员的作品,并给出意见。 可每到这时候,除了几位较熟的朋友间会点评几句之外,其它不太熟的社员们,都鲜少开口发表意见。 「我说啊,当初创社的宗旨:除了写,更要品。你们都记得吧,虽说谦虚是咱们东方人的美德,可你们老是支支吾吾地不发表意见,就会少了品诗的乐趣,若不适时提点他人,人与人之间是不会进步的。」 每到这时候,学姐总是无奈地笑着,有时会像今天说点道理,有时就顺其自然。最后剩馀的时间,就会稍微放松,谈点诗人和诗集,再延伸到小说、电影。 俞薇不是喜爱凑热闹的人,每到社员们相互交谈的时间,她都会坐在位置上,安静地看书。 这次,也不例外。 总是围在人群中的学姐,不管什么时候都能闪闪发光,俞薇瞥向前排笑声一片的社员们,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下。 这时,鐘响了,第二节课到了。 学姐开始发纸,坐在后排的俞薇起身走到前面拿纸,又回到座位上,从手提袋里拿出纸笔,开始在纸上写字。 第二节课是俞薇最期盼的,因为她能完完全全沉浸在静謐的世界中,听着同是写诗的人,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那刻,是如此的美好。 〈眺望〉 站在世界的最顶端 一个想法 一个举动 轻易地改变世界 那些生在世界中的人不懂 为什么他可以? 为什么我不行? 他们不知道 站在世界的最顶端 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而不能成为世界中的人 就是代价 俞薇把笔放下,拿起已被黑色字跡覆盖的白纸,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朝她靠近。 抬头,见学姐站在面前。 「每次见你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我都会想你是不是没选到想要的社团,才会来新诗社凑数的,不过见了你写的诗之后就不那么想了。」 学姐温柔地笑着,像清晨时刚升起的太阳,温暖又柔和。 俞薇眨着眼睛,思考着该说什么话才好的时候,又见对方开口:「对你產生误解,我很抱歉,仔细想想,或许,人就是这样……得先有了成见才能拋开成见,不过对你来说,你一定连想都没想过,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这种人。」 「为什么?」俞薇终于开口。 学姐笑着道:「看了你的诗就明白了。」 俞薇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对方,她看了自己写的诗,很努力想看懂学姐说的意思,却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她会这样说? 「有时我还挺羡慕你的。」 一句话飘入俞薇的耳里,她的视线从纸上移到学姐身上,见对方只是笑着,然后走回前排,人站在讲桌前,宣布社团活动结束,让社员们把自己写的诗交上来。 俞薇看着大家收拾起自己的物品,走到前台讲桌把纸张递给学姐,就跟着其他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教室。 她站起身,手里抓着写好的诗,想起刚开始进入社团里写诗时,递交给学姐后,那双眼睛,带着些许的惊讶。 可她还是不懂,总是在人群里和大家一起笑着的学姐,如此受学弟妹景仰,一直以来都散发着光芒的她。 为什么,会羡慕她这一位不起眼的人呢? 俞薇走到讲台前,把纸递给对方,听着对方用好听的声音道了句:「谢谢。」 看上去亲和力十足的她,俞薇忍不住地想…… 该羡慕的,是她才对。 第七封信 晚安,不知道是不是到了下雨的季节,今天的雨从早到晚都没停过,我坐在沙发椅上等着顾老师,可能是被大雨困住了,顾老师比平时来得时间迟了一些,开门的时候见他上半身都沾了雨水,虽然他是撑伞来的,但雨实在是太大了,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即便身上湿了大半,顾老师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一边向我道歉,一边小心翼翼地走进室内,可能是怕身上的水渍会弄脏家里,顾老师的步伐特别轻,若不是家里没有其他人,我可能会听不见顾老师的脚步声。 现在想来,顾老师的确是位心细的人呢。 怕顾老师穿着湿衣服会着凉,本想拿件爸爸平时比较少穿的衬衫给他换上,但也许是有所顾虑,顾老师笑着拒绝了。 我只好把家里的暖气打开,多拿几件毛巾给他擦拭,他笑着接下,对我说:「上次忘了和你说,其实我一开始本以为你是为娇气的大小姐,直到和你见面之后,才发现你是个细心体贴的孩子。」 顾老师说话时的感觉,不晓得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学姐,我猜是他们的说话方式和性格都很相像吧,总会让人很放松地和他们相处。 不过我试了几次,都没办法像顾老师能自然地扬起嘴角轻轻地笑着。 他看不懂我在做什么的时候,会忍不住大笑,指着我的脸说:「你的表情好怪。」 只是一个举动而已,却能让对方笑得如此开心。 我却没办法了解,为何顾老师会露出那种表情? 今天的课程是炭笔素描,但和学校相比,顾老师教课的方式截然不同。 作画的过程中,我总觉得自己的手指,变得像画笔一样,轻轻一推,把炭粉带过,不像学校要求必须照着步骤走,决定该留或是不留,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张画纸里,自己,才是主导一切的主角。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老师突然说:「这是我第二次见你笑。」 我笑了吗?笑容印在我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记得以前我也笑过,和爸爸妈妈一起笑的,不过我却不晓得以前笑起来的感觉是不是和现在一样?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2018年4月6日俞薇笔 2018年4月6日星期五 这天,俞薇一如往常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抱膝,把脑袋埋进腿间,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雨季,今早的天阴沉沉地,连个太阳的影子都找不到,接着便开始下雨,一下,就到了晚上。 雨势时小时大,却不曾间断过,持续浇灌着这片土地。 埋在腿间的脑袋抬起,俞薇望着墙上的时鐘,此时鐘响了,她看向玄关处,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因为雨天的关係迟到了吗? 俞薇想着,也不移动身体,就这么坐着,直到门铃响起,才起身走到玄关处开门。 进门前的男人身上背着背包,手持两把雨伞,上半身全湿透了,仔细一看,膝盖以下的裤管也沾了不少雨水,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狼狈。 「不好意思来晚了,这是上次跟你借来的雨伞,还给你。」他略带歉意的说。 俞薇接下手中的伞归回原处,室内拖鞋已准备好,男人换上后,便跟着俞薇走入客厅。 「请在这稍等一下。」俞薇说着人就走到卧室,从叠放毛巾的竹篮内拿了几件乾净的毛巾,再回到客厅,把毛巾递给男人。 「谢谢。」 男人笑着接下,开始擦拭起来,过了几秒便道:「上次忘了和你说,其实我一开始本以为你是位娇气的大小姐,直到和你见面之后,才发现你是个细心体贴的孩子。」 俞薇听着男人的平稳的语调,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学姐,想起了他和学姐都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需不需要我拿一件乾净的衣服给顾老师您更换?」 说完,俞薇见男人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马上回绝了:「不用了,我只是来的时候急了些,碰巧沾了点雨水,不碍事的。」 俞薇听着,也不再问,就拿了遥控器把家里的暖气打开,接下男人擦拭过的毛巾,走到浴室前把毛巾放在洗衣篮内,就与男人一起到书房上课。 虽说毛巾能稍稍缓解雨水带来的湿冷,但毕竟身上还穿着湿衣服,即便开了暖气,在冷热交替的状态下,还是有可能感冒的。 俞薇担忧的神情,落入对方的视线里,使他轻笑出声:「别担心,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感冒的。」 男人的笑容很暖,像那片乌云中唯一探出头的太阳,照耀着每个人,包括她。 俞薇无法分辨男人的笑容从何而来,为何他总能轻松自如地笑着,没有一点迟疑? 她想了想,于是也学着男人,照着刚才的模样,张嘴试着勾出一条近似微笑的表情。 拉扯嘴角的皮肉,俞薇能感受到前排牙齿齐齐地露出来,她试着揣摩对方的表情,却在听见对方大笑的声音时停止了动作。 「你的表情好怪。」男人说。 俞薇看着指指自己的男人,笑声不断从他嘴里传出,她虽然看着,但还是不懂,只不过是一个举动而已,为何对方总能笑得如此开心? 这一段插曲过去后,俞薇坐回椅子上,面对眼前的画架,还有身旁指导她的男人,开始了今日的课程。 这次俞薇学的是炭笔画,一开始未能将炭笔这项媒材发挥完全的她,看着画纸糊成一团时,小小地挫败了。 但随着男人的示范,还有耐心地教导她,如何将此媒材运用自如的方法后,俞薇又试了几次,渐渐地上手了。 她一边看着原先无法成形的画,在她的手中再一次恢復了生机,不自觉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情况下,耳边传来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告诉她── 「这是我第二次见你笑。」 话落,俞薇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见男人朝她露出了温柔地笑容。 我笑了吗? 她问自己。 眼神只是定定看着对方,半响,平静地开口:「谢谢。」 男人上前揉揉俞薇的脑袋,猜测也许她是在向他道谢,便轻轻地说:「不会。」 课程进展的速度远比想像中要来得快,结束之馀,俞薇看着笑容印在男人的脸上,好奇的问:「顾老师一直都是带着笑容的吗?」 「怎么说?」 「总觉得你挺开心的。」 收拾起物品的男人,闻言,笑了声:「大概是你学习上比我想像中的要领悟的快,即便我什么也不说,你也能照你的意思,完成一幅水平不错的画作,我才会特别高兴的。」 俞薇歪着头,迟疑了片刻,便道:「如果我不是这样的人呢?」 「那我也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能透过教导你的过程中,陪着你一起学习,也藉此精进自己的实力,时间长了,你也会有所进步,这样就是双赢了,怎会不高兴呢?」 男人说话时所带着的气场,那是俞薇从未见过,却也无法闪避的。 就像是星群中最耀眼的星星,光芒不是来自周围反射的微光,而是自身带着光,也把光带给其他人。 如此乐观、积极向上的男人,看在俞薇眼里,她似乎懂了为何这个人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因为,她永远不会变成他。 第八封信 午安,今天学校提前下课,社团活动也暂停一週,我多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能绕到书店,挑几本参考书,回家研读。 最近我都是自己去学校的,我和妈妈说我已经十六岁了,能自己走路上学的。 也许是出于担心,妈妈还想说些什么,于是我扑进妈妈怀里,让她安一百个心,她才勉强答应了。 没了司机接送,我可以自由地控制回家的时间,留在学校多解一些题,或是去市立图书馆坐个二十多分鐘,回家路上还能顺道绕去超市买点食材。 虽然很对不起妈妈,但我还是喜欢能自已安排时间,想去哪就去哪,不用接受别人替你安排好的行程,只要自己能控管好时间上的分配,在规定的时间内到家就好。 我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奇怪了呢? 下午我回到家的时候,见玄关前除了妈妈的高跟鞋,还多了一双皮鞋,之后我听见妈妈在客厅内招呼客人的声音。 妈妈常说工作上免不了要交际应酬,这是进入社会开始工作的人,都要学会的一件事。 妈妈时常忙到很晚才回来,爸爸也常因为工作忙到深夜,每次都怕会吵醒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楼的房间,虽然全被我看出来了,但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是特别可爱。 这次,妈妈为了不让我时常感觉一个人在家,于是把跟客户商谈的工作移到了家里。 不过原先用来会客的书房,因为我週五时要上课,妈妈怕我麻烦所以直接请人到二楼去商谈工作。 这是我第一次跟王叔叔问好,他人看上去挺好的,对妈妈也很好,还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打扰我们了。 王叔叔给我买了一隻小马,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特别的漂亮。 我把它捧在手心里,转头看向妈妈,妈妈也替我开心,还不忘跟王叔叔道谢。 后来妈妈要跟王叔叔商谈工作上的事就上楼了,这个时间我想正好能替他们泡一杯茶,就跑到厨房里忙了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我端着泡好的热茶上楼,妈妈和王叔叔一见到我就笑了。 接过茶水的王叔叔,笑着说我贴心,妈妈也在一旁称讚我。 我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件事,看他们笑着喝茶的样子,就好满足。 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因为一点小事而感到快乐呢? 对了,前几天阴雨连绵,今天太阳总算出来了。 希望好天气能持续下去…… 2018年4月10日俞薇笔 2018年4月10日星期二 课程变动的关係,上午的课结束后,便放学了。 俞薇今日难得清间,回去的路上顺道绕去书店,买点学习用的参考书精进学业。 她在书店里停留了一小时,过了中午十二点,外头的天还是灰濛濛的,虽然没下雨,但闷热的空气还是让人沉闷了起来。 这样不上不下的天气,还不如乾脆下场大雨,彻底打湿这令人焦躁的空气。 俞薇在心底想着,将手里挑好的参考书拿去柜台结帐,人便出了书店,转往超市走去。 自从在医院那天母亲发下话之后,原先接送她的司机,也不再担任这项职位了,自刘阿姨开始,就连司机也被迫离职了,而这……全是因为她。 俞薇捏着手里的提袋,抿着唇,在心里责备自己,若是她能再懂事点,不要多嘴,不再老是想些有的没的,或许一切都会好的。 「小妹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一位走到食品区逛生食的妇人,见了俞薇问道。 话落,俞薇立刻提起精神,笑着回答:「没什么,我只是在犹豫该买哪个包装比较划算。」 俞薇的话立刻引来妇人的注意,买菜经验较丰富的妇人提点了她,间聊的过程中,妇人还特别称讚她是位懂事的孩子,知道体贴父母的辛劳,替他们出门买菜。 虽然俞薇不曾提及家人的事,仅凭妇人的猜测,就能扯出一堆话题来的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家儿女的八卦。 俞薇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妇人脸上的变化,时而开心时而愤怒,有时又会带点无奈,可却能看出在那些情绪下的另一面── 无私的爱。 「真羡慕阿姨你。」她说。 只见妇人笑着摆手:「哪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家孩子要是有你一半贴心就好了,成天嚷着出门吃大餐,也不想想我花了多少心血煮这一顿饭,就为了让他们能吃得健康。」 俞薇笑而不语,妇人脸上藏不住地喜悦,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答案。 家里还有人正等着自己,哪怕是一顿简单的料理,被人嫌难吃,至少还有个人愿意陪你吵架。 和妇人就此别过后,俞薇提着两个提袋,慢慢走回家中。 一进门,便见玄关前摆了两双鞋,一双是母亲常穿的高跟鞋,另一双则是男性皮鞋。 是谁呢? 俞薇脱下鞋子收进鞋柜里,一走上台阶便听见客厅传来笑声,她踩着室内拖鞋,推开内门,见母亲贴在一位陌生男性的怀里有说有笑的。 两人一见到她出现,立刻停止了笑声,就这样,三个人处在同个空间,却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俞薇本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看着母亲朝自己走来,张开双臂把自己揽进怀里。 「乖女儿,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啊?」 俞薇怯生生地开口:「学校课程调动,今天提早放学。」 「怎么不早说,我可以派人去学校接你的。」 说完,俞薇感觉环住自己的手臂,力道上又多了些。 「学校离家只有十几分鐘的路程,我能自己走回来的,抱歉,让你担心了。」 俞薇不晓得此刻该用什么表情才合适,只能面无表情地看向母亲身后的男人。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男人笑着说。 「可不是吗,她可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母亲松开手,俞薇见她露出大大的笑容,给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的男人。 「跟王叔叔打个招呼吧。」 话音一落,俞薇乖巧的走到男人面前,恭敬地行礼,答道:「王叔叔您好,我叫俞薇。」 「真乖。」男人满意地伸手拍了拍俞薇地脑袋,随手把桌上包装精美的礼盒递给她。 俞薇朝母亲看了一眼,见她点了头才双手接下男人给的礼物。 「打开来看看。」男人道。 拆开包装,打开粉色的礼盒,里面躺着一隻木製小马。 俞薇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端详,小马的做工精细,漆上了淡粉色的涂料,却仍保有木头本身纹路,雕刻上更没有丝毫地马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纯手工的製品。 上过文物鑑赏这门课的俞薇,立刻看出了这隻小马的来头,便道:「这隻小马……」 对上男人的视线,只见对方不疾不徐地回答:「没错,这是我派人从义大利带回来的,喜欢吗?」 俞薇怔了怔,还未开口就听见身后的母亲传来一句:「你大费周章带回来的礼物,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说是不是啊俞薇?」 俞薇望着手里的小马,半响,便抬头,满脸笑容地回答:「谢谢王叔叔,我很喜欢。」 笑声再次回盪在这个空间中,除了俞薇。 母亲和男人似乎没注意到她,自顾自地聊起天来,过一会儿便上楼去了。 俞薇将小马放回礼盒内,把它收进房间,再回到客厅整理买回来的食材和参考书。 等事情告一段落后,肚子也饿了,她看了一眼时间,已到了下午两点,便走到厨房煮一碗麵,顺便砌一壶茶送去楼上。 俞薇很快地吃完午餐,把茶壶和点心都准备好后,人就端着托盘上楼,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来到了二楼走道最底部的房间。 俞薇敲了门,却不见人出来回应。 在原地站了一下,俞薇试着扭开门把,想出个声,可门才开了一点缝,她的思绪全在这一刻定格了。 透过那层缝隙窥视出去的视角,只见母亲被那个男人压在身下,嘴里不时呢喃着几句低吟,神情忘我地圈住男人的脖子,瀰漫在空气中的情慾,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被俞薇撞见了。 她悄悄地关上门,手却止不住颤抖,最后她整个人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手里的托盘放在地上。 俞薇把脑袋埋进腿间,两手环抱住屈起的双腿,就这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起身,端起托盘回到厨房,重新冲了一壶热茶,放在客厅的玻璃桌上,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躺上床,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不断不断催眠自己── 睡一觉就好了。 第九封信 嗨,最近还好吗? 我正在学着做自己专属的书籤,最近手工艺品的创作越来越盛行了,以前工业时代都是用机器代替人工的方式大量生產,经过时代转变,到现在物资丰盈的社会中,大家开始追求独一无二或是特别的物品。 手做製品的风潮,渐渐地开始在圈子打响名气。 我偶尔也会在街头看见摆着小摊子,经营着自己创作的饰品的创业者们,看着他们用心地向客人介绍,只要有人喜欢了,他们便会开心的不得了。 就像自己珍视的宝物,也有人愿意欣赏并接纳时,那画面,是一个特别美的瞬间。我很喜欢。 也许是手做的幸福感打动了我,回到家后,我就拿了几张磅数较厚的纸张,一边裁一边想待会要做什么样的书籤才好呢? 原先打算用画笔的我,突然想起,儿时我曾在幼儿园和其他同学看着台上的老师,教我们如何用树叶的叶脉做书籤。 于是我在家里后院种的桂花树下,捡了几片掉落下来的叶子,再回到室内把叶子摊平排成一排,之后再拿水盆和一支牙刷,把叶子泡进氢氧化钠与碳酸钠的液体中,搅拌溶解,再加热约十至十五分鐘,等液体变成深色的就行了。 还记得老师说过,树叶必须挑选叶脉较粗较硬的,最好的是沾过泥土,已腐烂过的褐色枯叶。 再用牙刷轻轻刷去叶子上的叶肉,直到叶脉清晰可见,便完成了。 这次我把製作完成的叶脉,用顏料拓印在纸上,做另一种拓印版的书籤。 不过老实说,我还是凭记忆中的想像,拼拼凑凑出来的,实际上我在试做时也失败过几次,但过程真的非常好玩。 有兴趣的话,你也试试吧,很好玩的! 对了,最近妈妈工作不忙了,回到家的时候都能见到她,我特别开心。 今天我特地把做出来的书籤送给妈妈,妈妈高兴极了,一边说我真厉害,一边把我送给她的书籤收起来,还不忘提醒我要注意材料使用上乾不乾净,要是细菌感染就麻烦了。 虽然我常跟妈妈说,不要担心,我会注意的。 但妈妈还是会念上几句。 我觉得嘮叨时的妈妈很可爱,说了很多话,其实只是担心我而已。 希望妈妈也能多照顾自己的身体,只要爸爸妈妈一直健健康康的,我就满足了。 2018年4月12日俞薇笔 2018年4月12日星期四 放学回家的俞薇,最近特别热衷做手工艺,她找了几张较厚白纸,到书房的书桌上一张张裁下,再到后院种的桂花树下,挑选几片较完整枯叶带回室内。 现在还未到桂花盛开的季节,虽然闻不到桂花香,但看着满株的绿叶,心情也特别的好。 以前家里还未有过后院时,俞薇曾提过,想种一棵桂花树。 现在的她,只要有空都会到后院走走,施肥浇水,修剪树枝,一样都不敢怠慢。 桂花树也因俞薇无微不至的照顾,健康成长到如今耸立在后院的高大树木。 俞薇很喜欢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树荫下吹着风,读一本书。 不过,今天她打算做专属自己的书籤。 俞薇把枯叶摊平,依次排放在客厅的玻璃桌上,再去拿里面装有氢氧化钠与碳酸钠液体的玻璃烧杯,把枯叶浸入把液体中,搅拌溶解后拿到厨房的瓦斯炉上加热,等杯中液体变成深色的,再把腐烂的枯叶拿出来,放在另外准备好的水盆里,移动到客厅的玻璃桌上,用牙刷轻轻地把叶肉去除,只留下叶脉。 俞薇在过程上都特别小心,可即便如此,太脆弱的枯叶还是裂成了两半,她只好重新来过。 俞薇重复着同样的工序,来来回回好几遍,仔细去除叶肉的她,为了让叶脉更完整,必须把残留的叶片挑出,就这样等她完成之后,时间也来到了晚上八点。 她暂时放下手边的工作,到厨房泡了一碗泡麵,就站在一边端着纸碗,小口小口的吃着。 泡麵的量不多,俞薇吃得很快,容量不大的纸碗一下子见了底,她走向琉璃台把纸碗冲乾净,再把筷子洗净放在晾餐具的架上,人又回到玻璃桌前接续下一个工程。 这次俞薇把顏料摆上桌,将水盆移到一边,把叶脉擦乾后,垫在裁好的纸上,提起画笔在调色盘上沾了几个顏色,轻轻点上叶脉。 依照叶脉的不同,透过位置变换,叠加色彩,再经由创作者的思考,描绘出一幅只属于自己的作品。 俞薇看着眼前自己绘製出来的书籤,高兴的像得到了最重要的宝物般,直盯着它们看。 沉浸在喜悦中的俞薇,听见玄关处传来开门声,便开心地拿起一张做好的书籤奔向大门── 但,却在距离大门的前几步路停下,看见陌生的男人搀扶着神智不清的母亲,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撑着母亲搭在他肩上的胳膊。 「妈妈……」 俞薇一开口,就见男人略带歉意的道:「她喝醉了,我送她回来。」 俞薇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情,就连抱着母亲经过她身边的男人,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母亲出门前总带着的淡淡香水味,现在却带着浑身酒味,意识不清到需要人搀扶才能回来。 但俞薇什么话也没说,把手里的书籤收进口袋,人便走向客厅,看着男人把母亲抱到沙发上,替她理了理头发,便起身朝她走来。 「有水吗?」 俞薇看了下母亲的状况,立刻倒了杯水,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一手撑起母亲的背,让她把水喝下。 不久,俞薇见母亲缓慢地睁开眼,环顾了周围,人便坐起身,一手捂着脑袋,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语句。 「我去准备热毛巾。」 说着,俞薇快步地走向浴室,不到几分鐘时间,人从浴室理出来,匆匆走到客厅。 心里有些担心母亲身体的俞薇,想也没想人就来到了沙发前,却撞见母亲双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忘情地与男人深吻。 察觉到俞薇站在他们面前,男人顿了下,拉下母亲的手,一边说:「别闹……」女人还未意识到,有个人正站在他们面前,双手贴在男人脸上,曖昧的笑着。 「不喜欢接吻?」 「那倒不是……」男人笑着将视线转向俞薇。 「可总得看场合吧。」 随着男人的视线,女人终于将目光落在俞薇身上。 俞薇握在手里的毛巾,热度已散去,她看着母亲冰冷的视线向自己扫来,不敢作声。 「你回去吧。」女人将视线收回,对着男人说。 等玄关处传来关门声时,女人终于看见了桌上摆放的书籤。 她问:「这是什么?」 俞薇走来母亲身边,小声地答:「我做的书籤。」 「书籤?」她随手拿起一张,端详着纸上的图样,然后笑了。 「妈妈喜欢吗?我这里有张给妈妈──」话未说完,俞薇见母亲把手中的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地上。 「老是做这些无聊的事,还真符合你的性格。」 说完,女人穿过杵在一旁的俞薇上楼去了。 手里的毛巾落下,俞薇慢慢地走向前,蹲下身捡起被揉皱的纸张,把它放在玻璃桌上,小心翼翼的摊开。 纸上的图样虽在,但褶皱的痕跡已佈满纸张,即使摊开了,也很难回到原先的样貌。 俞薇伸出手,手指轻轻地擦过摺皱变形的书籤上,就这样,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遍。 「还好……」 「还好没破掉……」 她说着,把书籤纳入怀里。 闭上眼,像是在催眠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说── 「没事的……没事的……」 第十封信 晚安,今天下午又下了场雨,天气潮湿闷热,很难让人开心起来。 因为妈妈回来家里的时间长了,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和顾老师商量的结果,决定之后的课程都在顾老师家里邻近的工作室上课。 顾老师的工作室是他个人的创作空间,平日里除了同是读研究所的同学偶尔来访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待着,专注的进行创作。 虽然顾老师笑着说没关係,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买了一份简易的礼物给顾老师。 工作室里的空间不大,大约能容纳三五个人,但单就一个人,在这个空间里进行创作也足够了。 我看着顾老师一边用着神采奕奕的表情,介绍起自己如何租下这间工作室,另一边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画材,让我好好认识这些在绘画上用到的用具。 他的热忱,是我唯一见过,最能打动人的。 就像面对自己热衷的事物,能永远保持着好奇心,并投注满腔的热血,也不会轻易浇熄生命一般,那样的积极上进。 顾老师,真是我见过最用心的老师的了。 说到这个,我在画室中看到一幅很美的肖像画,一问顾老师,才知道是他女朋友。 顾老师说他和他女友在一起三年有了,虽然各自的目标不同,见面的时间也比之前少了,但感情还是和当初一样,不减不退。 我有些好奇,记得很常听人说两人分开时间长了,久了也就渐渐对彼此的感情淡化了,他是怎么和女友维系感情的呢? 你想,顾老师怎么回我的? 他说,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靠人维系的,即使见面时间少了,也还是能打通电话传个短信之类的问候对方。 他笑着说,也可能是他们很早之前就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了,所以步调也不会走的太快,虽然也有过争执,但后来也稳定下来了,就一直过到现在。 顾老师说起段话的时候,脸色变得特别温和,既不是开心,也不是淡然。 彷彿是早已明白,相伴这个道理,所以,他不畏惧。 顾老师还对我说,等哪天我交了男朋友,就会明白了。 可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哪天我遇上一位心仪的对象…… 那时的我,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2018年4月13日俞薇笔 2018年4月13日星期五 下雨的天,俞薇撑着伞沿着街道慢慢走到大马路上,那时天色也暗下来了,她走到公车站亭里,收起被雨水打湿的伞,便坐在长椅上等公车。 俞薇背了一个纯白的后背包,里头装的是简易的素描本和一盒素描铅笔,其馀的随身物品也收纳在包里。 雨还在下,并没有减缓的趋势,俞薇呆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雨水从天空不断往下坠,拍打在平坦的马路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不知怎么的,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美。 街道上一排路灯井然有序地亮了起来,原先坐在公车亭一个人等公车俞薇,随着天色的变化,人陆陆续续往公车亭里聚集,空荡荡的长椅一下子坐满了三五个学生,有的看上去是要乘车回家,有的则是一群等着到补习班上课的学生,剩下站在前排的人有男有女,俞薇瞄了一眼,靠在公车亭左侧的女人,脸贴着手机,热络地与电话中的人聊天,几分鐘后她收起手机,一手伸进右侧的背包里翻找,拿出小镜子仔细的察看脸上有没有什么异状,便从包里掏出口红,对着镜子补妆。 女人的穿了件连身小洋装,虽然刚从雨中奔跑过来,微捲的头发沾了点雨水,底下的高跟鞋上也沾了点泥泞,但身上该有的配饰一样都没少,还有她脸上止不住的笑脸,似乎正透漏着,她待会要去约会。 俞薇转过头,看向站在她面前,背对着她的男人。 男人手提公事包,时不时查看手腕上的錶,一边向外头张望看车来了没有。 坐在后头的俞薇感受到男人的焦虑,看起来像有急事,必须早点离开的样子。 一段时间过去,公车总算来了,男人率先踏进了车里,其馀的人接在男人之后陆续上了车。 俞薇是最后一位上车的,虽然她来得早,但挤在前面的人多,就这么排到后头去了。 进入公车内的俞薇,因为人多无法往里走,只好站在靠近门边的位置,抓着扶手,静静地观望着窗外的景色。 过了几站,她下了公车,按着地址徒步往市区内部走去,穿过一条长长的马路,再绕几个弯,一栋简易的平房进入俞薇的视线。 她停下脚步,站在平房前,朝里头观望了下,熟悉的声音立刻传入耳里。 「你来了。」 从平房内开门的主人,走到俞薇面前:「进来吧。」 跟着进门的俞薇收起雨伞,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就见走在前头的男人回过头朝她道:「伞放进门边的伞架上就行了。」 俞薇这才把伞收进伞架上,人便跟了上去。 男人没让她换鞋,俞薇本想着有些彆扭,就见室内如此空旷,什么家具也没有,在看起来约莫容纳得下三五个人的空间内,只有一张桌子椅子,墙边堆满了画布,几具画架收纳在一边,桌面上全摆着各式这样的画具和顏料,地面上横躺了几幅画布,看上去像是在进行中的作品。 「这地方本来就是用来工作的场所,穿着鞋也方便活动,别太拘谨了。」男人说。 俞薇乖巧地点了点头,男人便笑着带她来到摆满各式画具的桌子前。 「顾老师,今天我画什么?」俞薇问。 「今天不画画,我来带你认识作画的工具。」 「作画的工具?」俞薇愣了下,准备卸下背包,拿出素描本和素描铅笔的她,停下了动作。 「嗯,平时教课都是我指导你作画,今天我们来学习一下,如何认识工具的用途,并学会如何挑选自己合适的工具作画。」 俞薇看着桌面上琳琅满目的工具,虽然她曾在学校课堂上听老师讲解过,但实际接触却是她目前还未有过的。 她拿起一支油画笔,端详了一会儿,听见一旁的人简略地介绍了下。 「这是白猪鬃毛製成的画笔,适合用来製造笔触。」 俞薇轻轻摸着白猪鬃毛的画笔,刺刺痒痒的手感,让她对这支笔多了一层兴趣。 「这类笔还有分其他种类吗?」 「有的。」 男人从桌面上挑出几隻同样是白猪鬃毛的画笔,摊在手心上,依次说明:「油画笔区分成圆笔、平笔、榛型笔及扇型笔等类型,且有软、硬、长、短之分,你现在手上拿的就是硬毛的画笔。」 话落,俞薇看了下手中的画笔。 「硬毛笔适合作笔触,短毛、软毛和长毛笔则适合厚涂,其中软毛笔更适合用来做细緻的笔触。」 「画笔的大小也会左右作画的方向吗?」 面对俞薇的提问,男人给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问得好,即使熟知油画笔的类型和毛料,在选用上还是要特别注意,像是体型较大的画笔,通常用来铺陈背景,体型中间的画笔,则用来做主体绘製,体型较小的画笔,有时会用来提点需要加强地方,让画面上去更完整。」 随着男人介绍的过程中,顺带提起了租下这间工作室的原因,一边整理其他画材,也带着她一一认识。 俞薇看着细心讲解的男人,眼中所散发的光彩,如同他深深喜爱的世界一样,是那样地令人炫目。 回过神来,再看看握在自己手中的画笔,她似乎……正慢慢地,踏进这片她想认识的世界。 课程告一段落后,休息之馀俞薇瞥见推满画布的角落里,摆着一张肖像画,她走上前凑近一看,是一位女性,皮肤白皙,五官秀丽,抿嘴一笑的她看起来很靦腆,让人觉得有些可爱。 俞薇之所以能看出这么多,全是来自作画者细腻的心思,和敏锐的观察力,下足了功夫才能成就一张完美的肖像画。 这时整理完画具的男人也走了过来,俞薇转头,便见男人对着肖像中的女子露出了极其温柔的笑容。 「这也是顾老师的作品?」 「嗯,刚进大学时画的,转眼一晃也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说。 「这位是?」 话落,男人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女朋友。」 俞薇点点头,看着画里的女子说:「顾老师的女朋友很美。」 闻言,男人笑了声,便道:「在一起三年有了,不过她是学音乐的,而我是学画的,因为各自的目标不同,比起大学时,现在见面的时间也少了。」 话说到一半,男人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别看我们这样,感情还是挺好的。」 俞薇想了想,还是有些好奇的开口:「我之前听说情人分开时间长了,感情就渐渐淡了,顾老师是怎么和女友维系感情的呢?」 只见男人看着画中的女子,淡淡地答:「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靠人去维系的,即使我们不常见面,偶尔也能打通电话问候对方。」 她点点头,觉得男人说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后来又见对方笑着开口── 「不过我们在一起时间这么长,也可能是早就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了,所以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步调,虽然曾经也吵过架,可等彼此冷静下来后,回想起之前一起走过的路,就会觉得生活不过如此,两人也就这么一直过下来了。」 俞薇看着男人说话时的神情,就像看淡了人生各种样貌,只要两人能平安健康的站在对方眼前,这就是最大幸福。 她虽然不晓得恋爱这件事,可她想……若谈人,她所理解的,就是这种平淡的幸福吧。 「等哪天你交男朋友时就会明白了。」 一句不轻不浅的话,传入俞薇耳里。 也许在她这年纪的学生们,都对恋爱抱持着憧憬,她印象中早恋的同学也有几位,可她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只是一愣一愣地呆望着…… 回到家中的俞薇,脱下鞋子放在鞋架上,换上室内拖鞋后往客厅走去。 因为课程结束时,时间也晚了,公车的班次也少了许多,担心俞薇回程时不方便,男人便跟她说好,以后下课他会亲自送她回家。 今晚俞薇也是坐了男人的车到家的,原本男人想跟她的父母问候一声,但俞薇回绝了,只在门口目送对方离开后再走进家门。 这个时间俞薇想母亲应该已经回来了,她扭开室内的门把,进了客厅,见客厅 内亮着一盏小灯,而母亲正睡在沙发上。 见母亲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俞薇想拿件被子替她盖上,却在走动时踢到一个东西。 低下头,见地面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空酒瓶,俞薇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母亲喝了多少,只好照着原先的路线到房间拿被子,先给母亲盖上后,再去找解酒剂。 移动脚步,她一如往常的经过浴室,浴室的门却在这时打开了,俞薇停住脚步,转头便见一位穿着父亲的衬衫和休间裤的陌生男子,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浴室内还冒着热气,她看着盖在男人头上的毛巾和湿漉漉的头发,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男人也有些错愕,显然没料到她的出现,短暂的停留后,男人率先开口:「呃……你别误会,我只是──」 「叔叔你是不是妈妈的客户?」俞薇打断了男人。 「嗯?啊,对,我是你妈妈的客户没错。」 「因为今天下大雨没来得及躲过,身上衣服全湿了,妈妈才让叔叔你来家里换件乾净的衣服,没错吧。」俞薇接着说。 「是……这样没错。」 就着俞薇的话回答的男人,迟疑了片刻,觉得有些奇怪。 「你……」 面对男人神色古怪的眼神,俞薇并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答:「叔叔需要吹风机吗?我去拿。」 话落,只见男人立刻摆手,把毛巾交给俞薇后,他便匆匆忙忙收拾起自己随身物品,简单问候了几句,人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听见玄关处传来关门声后,俞薇转过身,手里的毛巾落在地上。 她看见了从二楼的楼梯间,散落的衣物从上延伸到楼梯口,那是母亲今早出门前穿的碎花洋装,还有戴在身上的配饰。 俞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地扫过一眼,人就到房间内拿了件被子,回到母亲面前。 她弯下腰,把被子轻轻盖在沙发上熟睡的母亲,这时,母亲却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以为母亲醒了,俞薇把耳朵凑过去,想听懂母亲嘴里含糊不清的话语。 「再多陪我一会儿嘛……今天我女儿去家教那上课了,不会那么快回来的……」 那一刻,俞薇抿着唇,把自己的手从母亲的掌心里抽出来,再把她的手收进被子里,人便走到散落一地的空酒瓶前,蹲下身,一个一个的捡起。 把所有的空瓶收进回收桶内,俞薇走到楼梯口,弯下腰一点一点地捡起散落在楼梯上的衣物和配饰,将它们整理好放在母亲的房里的床上。 离开前,她突然想起男人和她说的那句话。 等哪天你交男朋友时就会明白了。 本该是一点想法也没有的,可现在,她却开始害怕了…… 第十一封信 嗨,最近来好吗? 今天我和妈妈一起去了水族馆,记得小时候我也去过一次,不过是跟着学校的校外教学去的,那时候行程很满,停留不到几分鐘的时间,就要赶着去下一区看其它动物了,虽然那也是个很棒的经验,不过我更喜欢现在自由自在的,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会有谁催着自己,特别轻松。 那时去水族馆的提议是妈妈提出的,说是工作之馀,偶尔也要转换一下心情,就拉着我出门了。 水族馆里的动物我最喜欢的就是海龟了,每次一到海龟的观察室,就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我很喜欢海龟在水中慢悠悠的样子,半瞇着的眼睛看起来睡眼惺忪的,慵懒又可爱。 说起来,我最喜欢海龟的原因,是海龟的寿命。 虽然海龟在成长过程中歷经各种磨难,但牠们的生命却很长很长。 我希望能像海龟一样活得长长久久,这样我就能报答那些出现在我生命中帮助我的人,并用长长的寿命,去帮助更多的人。 你也许会觉得我很奇怪,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记得小时候常在动物星球频道里,观看有关动物的各类知识,也因为这个频道认识了海龟,也看见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生物,希望有天我也能到海上走一走,吹吹海风看看海景。 妈妈说自己是旱鸭子又怕水,所以一直没机会到有水的地方玩耍,不过没关係,等以后我自己挣钱有能力了,就能到世界各地走一趟了,这样想,还真令人期待呢! 在水族馆里逛了一圈,我们到了纪念品区,妈妈给我挑了个海龟造型的钥匙圈,我打算把钥匙圈吊在我的书包上,这样就能每天看着它了。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动物?如果和我一样那就太好了! 对了,推荐你一间餐厅,我离开餐厅时,特意拿了张餐厅的名片,也一起附在信里,有兴趣的话,下次也到店里用餐吧。 这是妈妈很喜欢来的餐厅,离开水族馆开车大概二十分鐘,就会看到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若不说这是间餐馆,会以为是私人的庄园。 店里的用餐气氛很好,餐点精緻,服务员用心的招待每一位客人,就像被公主般对待,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离开前妈妈说要是我喜欢,下次还带我来,不过比起到餐厅用餐,我还是想吃妈妈做的烤鯖鱼。 这样告诉她的话,妈妈大概会一脸无奈的表情,笑着说:「你在说什么啊。」这样回答我的。 想想就觉得有些好笑。 回家的路上,窗外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不知道是不是要下大雨了,最近这几天都没出太阳,偶尔还会听见雷声。 希望天气能渐渐好起来…… 2018年4月15日俞薇笔 2018年4月15日星期日 这天俞薇起晚了,她从房里出来时,已到了下午两点。 她见客厅里的母亲挽着陌生男子的胳膊,两人看上去像是要出门,便下意识地喊了声:「妈妈……」 原先有说有笑的两人,一起将视线投射在俞薇身上,等她意识到自己不该出声时,母亲先一步走到她面前,一隻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 「怎么了,乖女儿?我今早起来看你还在睡就没吵醒你,睡得还好吗?」 顺着母亲的话,俞薇答:「很好。」 本以为话题会就此结束,然后她就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离开。 母亲却又开口:「最近一直待在家哪儿都没去,挺无聊的吧,今天妈妈带你出门转转,你想去哪?」 鲜少听见母亲应允她出游的俞薇,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她眼里闪烁着,兴奋地答道:「水族馆!」 这时,她听见母亲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笑声,抬眼一看,才突然想起,这个男人,一直都在。 「你们母女俩感情真好。」他说。 话落,母亲把她揽进自己怀里,笑着道:「当然。」 在俞薇茫然的状态时,母亲松开手,转身回到男人身边,虽然脸是对着男人,说话的对象却是她:「我们在这等你,你回房间打扮一下,一会儿就出门。」 母亲的话传入俞薇耳里,她立刻奔回房间,挑了件素面的纯白洋装,稍微在镜子前打理了下,拿了个简易的手提包,就回到客厅。 但原先在客厅里交谈的两人却突然消失了,俞薇愣了下,便听见后门传来走动的声音,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来到了车库。 只见母亲已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男人也已坐进了驾驶座,似乎忘了还有个人站在车外。 俞薇往车窗内打量了几眼,小心翼翼地伸手,拉开车门,轻手轻脚地坐进了后座。 这个举动惊扰了前座的两人,母亲回头瞥了一眼,便朝着男人道:「人都齐了,我们走吧。」 之后,俞薇再也没见母亲回头朝她看一眼过。 车辆行驶途中,坐在前座的两人愉悦地聊起天,后座的俞薇则保持着上车后的姿势,两手交叠在腿上安分地坐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时间长了,她偶尔会转头望着车窗外,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的风景,但她没有丝毫的放松,像隻木偶,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视线停留在其他行驶的车辆,俞薇的脑中慢慢浮现起儿时的景象…… 她还记得有次家庭出游,坐在后座的她趴在车窗上,伸出食指,一边数着有几辆车从他们身边经过,一边记着他们超过了多少辆车。 那时,她像个播报员,卖力地将脑内的数据,传达给前座开车的爸爸,和坐在副驾驶座的妈妈,三个人一起为这平淡的游戏疯狂地笑着。 车内的音响正播着richardclayderman这首,给爱德琳的诗。 她还记得richardclayderman所有歌曲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歌。 现在,俞薇将思绪拉回,她已经站在了水族馆门口。 看着母亲挽着陌生男子的胳膊,将票根递给检票员后,人就往里头走去。 俞薇在后头追着,却不敢靠得太近,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当母亲走远了,俞薇逐步跟上,她没有心思停下来观看水族馆内的各个展区,只能聚精会神地观察前面走着的两人,深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他们就会消失了。 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只绕过一个又一个的走道,经过包覆在厚玻璃层里水中的世界,直到一隻绿色的身影吸引她的视线,她才停了下来。 是海龟。 她在心里说着。 俞薇很喜欢乌龟,只要是龟类的爬行动物她都喜欢,以前就是从动物星球的频道里认识海龟的,也一直对此念念不忘。 虽然校外教学时她也去过一次水族馆,但都是跟着领队的老师们走,因为行程紧凑的关係,很多时候,都只能草草看一眼,就转往下个地方了。 俞薇望着在水中以慢悠悠姿态游过她面前的海龟,想起了着名的伊索寓言故事,龟兔赛跑。 有一天,兔子和乌龟比赛跑步。 兔子嘲笑乌龟爬得慢,乌龟说:「总有一天他会赢。」 兔子说:「我们现在就开始比赛。」 兔子飞快地跑着,乌龟拼命地爬,不一会儿,兔子与乌龟已经离的有很大一段距离了。 兔子认为比赛太轻松了,牠要先睡一会,并且自以为是地说即使自己睡醒了乌龟也不一定能追上它。 而乌龟呢,牠一刻不停地爬行,当兔子醒来的时候乌龟已经到达终点了。 故事的寓意大家都知道,不可轻易小视他人,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要踏踏实实地做事情,不要半途而废,才会取得成功。 可俞薇却不这么想。 乌龟其实跑很快的,只是大家都被牠身上的壳影响了自己的判断,认为背在身上的壳,笨重又使不上力气,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可那不过是人们加诸在他人身上的猜想而已。 是快还是慢,得用自己得眼睛,自己的身体去证明。 说起来,俞薇最羡慕的,还是乌龟的寿命。 虽然生命总会走到尽头,但若是有乌龟一半长长的寿命,或许她就可以用这时间挣很多钱,让父母亲提早退休,在家享福。 也许,只要她拼命挣钱,三个人就会回到从前的生活,到那时,一切都会好的…… 回过神来时,俞薇发现自己和母亲走散了,她着急地四处寻找,边跑边查看附近有没有母亲的身影,直到身上的力气用尽,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俞薇双手搭在膝盖上,喘着气,过一会儿,她抬手擦去额角上的汗,打算再往前走时,一双眼睛停在纪念品区。 是妈妈。 俞薇衝向前去,跑到母亲面前,却见母亲的脸色不大好,她往左右一看,发现母亲身旁的男子不见了。 母亲淡漠的眼神扫向她,俞薇以为母亲要来质问她为什么中途走散了,她立即道歉:「对不──」 「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点心。」 话一落,俞薇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见母亲不耐烦地从她身边走过去,高跟鞋的声音回盪在她耳里,声音持续了几秒便停了。 俞薇听见母亲对她说:「走了。」 她转过身,跟在母亲的后头,穿过各式各样的商品,在距离大门的几步路上,她停了下来。 一串海龟的吊饰进入她的视线,她随手挑起了一个迷你绿蠵龟的吊饰,看了好一阵子,身后突然出现一隻手,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吊饰。 她抬头,只见母亲瞄了一眼,冷哼了声:「真是个麻烦的孩子。」 吊饰被母亲握在手里,人便转了方向,走到柜檯结帐,结帐完便把手里的吊饰扔给俞薇。 俞薇捧着手里的吊饰,再看向前面走着的母亲,她决定要好好珍惜。 出了水族馆,母亲的专任司机已经在水族馆外候着,她们一同坐进了后座,母亲朝司机发话:「老地方。」司机便发动车身,开往母亲说的地方。 车内很安静,只听见微小的引擎声,规律的运作着。 少了男人陪同的母亲,也不开口说话,板着一张脸,心里在想些什么,俞薇猜不出来,只好望着窗外的风景,在心里数着超过他们的车辆有多少台。 一边数着一边看着的俞薇,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她抬手揉揉眼睛,觉得有些困了。 不晓得是不是男人不在的关係,俞薇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最后在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睡着了。 陷入深沉睡眠的她,听不见任何声音,感觉不到动静,像是电池能量已消耗完,正在充电中的她,突然听见一声叫唤。 彷彿时隔已久,如蜜糖般甜美的声音,逐渐唤起俞薇的思绪,她几乎下意识的要扑进对方怀里,开心的笑着道:「妈妈!」 可惜,映入眼帘的,是拉开车门并摇醒她的司机。 「小姐,已经到了。」 俞薇下了车,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物进入她的视线,她好奇地问:「这是私人庄园?」 「是夫人很喜欢的餐厅,专门为客人製作专属的料理。」 俞薇跟着司机一同进入了餐厅,可直到她坐下来等候用餐时,都没见到母亲的身影,便问了对方。 「夫人还有事情要处理,吩咐我带小姐来用餐。」 她没回话,只听见对方又道:「那么,请小姐慢用。」 说完,司机便离开了餐厅,留下俞薇一人,望着前排的服务员忙上忙下的,却不见餐厅里有其他客人。 她一个人坐在餐厅的中央,桌上的餐点全为她一人而出,一旁还有服务员替她介绍今日的餐点。 俞薇细心的咀嚼主厨用心做出来的精緻料理,食材新鲜又美味,让她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本该是好吃道停不下来的俞薇,她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盘里还剩下一点食物,却再也提不起刀叉,将它放在盘子上。 一旁的服务员见到这一幕便前来关心,而俞薇,只淡淡说了句:「对不起,我吃饱了。」 离开餐厅的俞薇,在走出大门前见餐厅里的主厨前来关切,餐厅内部的人员也特别担忧,说若是有冒犯到她的地方,一定会改进。 可俞薇什么也没提,只转过身向所有人道歉后,便离开了。 她坐上车,低下头,两隻手紧紧握着。 她不敢说…… 即便她吃了再多的美食,让她念念不忘的,还是母亲手中那盘烤鯖鱼。 第十二封信 嗨,最近还好吗? 今天太阳终于出来了,真令人高兴。 我今天在社团活动上和学姐聊了一下,学姐和我说她羡慕我所没有的她的部分,虽然我还是不太能明白学姊的意思,但我猜或许是学姐可能也想放松一下吧,毕竟一直很认真上进的人,偶尔也可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希望学姐能找到让自己呼吸的方法。 说起来自从和学姐聊天开始,总觉得心里某个部分正在慢慢对外打开。 我好像能多说一点,关于自己的想说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挺开心的。 真是太好了。 今天回家的时候妈妈煮了一桌子的菜,说好久没施展她的厨艺了。 我看了桌子上全是我爱吃的食物,迫不及待的洗手再坐上餐桌,妈妈坐在一边忙着替我夹菜,自己的碗里却只有白米饭,我只好也学着妈妈的动作,把菜夹进妈妈的碗里,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饭后我窝在妈妈的坏里看电视,节目正在拨放全职妈妈的特辑。 我问妈妈当初她是怎么把我带大的,妈妈就把从小到大的事全讲了一遍,有时候连我也很惊讶,小时候的自己还有这一面。 虽然看在妈妈眼里,她觉得我还是跟以前一样都没变,可我还是忍不住小小抗议了下,惹得妈妈又笑了好一阵子。 儿时的回忆,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你呢?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呢? 期待下次来信时,你能和我分享儿时的回忆。 愿你那一切安好,晚安。 2018年4月17日俞薇笔 2018年4月17日星期二 〈两回事〉 爱吃跟爱吃是两回事 去玩跟去玩是两回事 拍照跟拍照是两回事 说话跟说话是两回事 大笑跟大笑是两回事 念旧跟念旧是两回事 寂寞跟寂寞是两回事 善良跟善良是两回事 幸福跟幸福是两回事 停下手中的笔,俞薇从口袋里掏出绿蠵龟的吊饰,把它放在桌上,轻轻地用食指点了点。 「好可爱的吊饰。」 充满朝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俞薇抬起头,便见学姐在她身旁坐下。 「谢谢。」俞薇答。 「水族馆买的?」 「嗯。」 每次和学姐说话时,俞薇总会特别紧张,时常在脑中想,该怎么应对学姐的谈话内容才好,可学姐像是一眼就猜中了她心中的想法,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 「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而已,别想多了,好吗?」 学姐的话让俞薇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虽然大部分的人都认识我,不过你是今年才入社的,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 她停顿了下,接着道:「我叫袁禎,学弟妹都叫我小袁学姐,你若是对社团有什么不懂的,或着有什么说的,都能来问我。」 听完对方的话,俞薇思考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小袁学姐一直都是这么开朗的吗?」 那时,对方朝她露出一个浅浅地微笑。 「嗯,一直是这样的。」 「你羡慕吗?」这是对方的问题。 俞薇想了下,点了头。 只见小袁学姐还是笑着回答:「可是……我反而比较羡慕你呢。」 俞薇记得上次小袁学姐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可她始终不明白,为何她会这么说? 「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小袁学姐羡慕的。」 虽然俞薇心里真是这样的想的,可对方却摇摇头,放缓了语调说:「羡慕一个人,并不是只是单看他的外表喔,很多时候,我羡慕的,其实是他人羡慕我们所拥有的,听起来很绕口,不过意思就是,他们所没有的我的部分,正是我所羡慕的。」 俞薇反覆思索着,小袁学姐话里的意思,而学姐只给了她一个微笑,便从座位上起身,回到讲台前。 社团活动也在这段谈话中结束了。 下午的课程持续进行着,因为今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照进了教室内,俞薇忍不住把脸转向窗外,感受光的温暖。 随着老师讲课的时间,逐渐来到尾声,放学后的俞薇,收起桌面上的书本和文具用品,跟着出了教室的同学们,一起走出校门。 照着原先的路线,採买完食材顺道去书店逛一圈的俞薇,慢慢走回家中。 她开了门,换上室内拖鞋,提着袋子,一步一步走向客厅,打开室内的灯,把食材放在餐桌上,稍微整理一下,将分装好的食材放进冰箱内,再回到房间把身上的衣服换下,从书包里把教科书和作业本拿出来,坐在书桌上解题。 等作业差不多做完了,俞薇把明天会上课的教科书分门别列摆好,接着复习明天的课题。 当她把课题全复习完,时间也来到了晚上八点。 俞薇把教科书收起,从房里出来后便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把昨晚的剩菜剩饭拿出来,微波加热后,就端到餐桌上吃了起来。 这是她的日常,每一天,都是如此。 除了母亲偶尔回来时,会为家里增添一点色彩,但自从那天去了水族馆之后,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母亲时常不在家的日子。 俞薇一边吃着一边告诉自己,母亲只是太忙了,忙得抽不出一点时间回家,只要等母亲忙完了,她就会回来了。 洗过澡的俞薇,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家中几乎是当作摆设的电视,一面瀏览节目,一面想着今天和小袁学姐的谈话。 那时,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虽然小袁学姐一直是站在人群中,特别耀眼的存在,可当她坐在自己身边时,那刻,她觉得自己离小袁学姐好近。 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会有种错觉,让她觉得小袁学姐的笑容,有个瞬间,是强装出来的。 俞薇回想起小袁学姐离开前的笑容,思绪飘向一边,等她回过神来时,电视节目正拨放着全职妈妈的特辑。 节目内容一边讲述全职妈妈在生活上,与就业的妈妈们有什么不同,一边深入了解妈妈们带孩子有多辛苦。 俞薇看着电视里才三岁大的孩子,奶声奶气地喊妈妈,见到母亲抱起他,柔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时,孩子的笑容,像花一样绽放开来。 彷彿得了全世界最美好的礼物,母亲温柔地亲吻孩子,幸福地说:「这是我的宝贝。」 俞薇看着电视里亲子的互动,回忆起自己的孩童时期,除了脑海里曾有过的片段,完整的记忆,却从未有过。 一旦她试着去回想,后脑勺就会隐隐作痛,起初她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直到有次吹头发的时候,无意间摸到一个奇怪触感,她拨开头发,往镜子里一照,才看见后脑勺有个拇指大的伤疤。 虽然癒合的差不多了,但因为曾有过伤口的关係,周围有一处没有生长毛发。 奇怪的是,俞薇脑海里完全没有关于伤疤的记忆。 事隔已久,俞薇再次想起这件事时,下意识地反手往自己后脑勺摸去,试着回想过去缺失的记忆,并问自己,那些记忆,究竟去哪了? 当她的手指滑过那突起的伤疤,一个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 「不要过来!我叫你不要过来!」 是母亲的声音。 「你给我走开!走开!」 母亲声音听上去特别难受,她是在对谁说话呢? 忽地,一个细细软软地声音,划破了她的疑问。 「妈妈,我是谁?」 记忆里,那块细小的碎片,映照着年仅五岁的孩子。 孩子带着泪,茫然又无助。 那个瞬间,俞薇怔住了。 「是我……」 当画面散去,疼痛如狂风暴雨般席捲而来,俞薇双手捂着脑袋,感觉自己要被吞噬了,害怕地蜷缩起身体。 像是心底深层的恐惧被揭开,俞薇没办法控制自己镇定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惧怕那个画面,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就是想不起来。 但现在,她只想快点停止,停止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 睡吧……快点睡吧俞薇…… 只有这样,你才会好受点…… 从远处传来另个声音,轻轻柔柔地,替她遮盖了所有恐惧。 她不清楚是谁在和她说话,她只知道,自己终于能闭上眼,安然睡去。 第十三封信 晚安,今天下了点小雨,我在顾老师的工作室里专心学画,顾老师也在一旁作画,虽然过程中我们都没有交谈,却没有隔阂,轻松自然地把想表现出来的全都表现出来就好,也不用太刻意求好。 在顾老师的工作室内,我能按照自己的脚步前进,不论是走快了还是走慢了,都会有个人在身后替自己拉一把,让我不用顾虑其他,只要单纯的往前飞,就好。 有时我总会想,顾老师的世界是个怎么样的存在呢? 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件放在心底。 我从顾老师的画里感觉到,他很喜欢他女朋友,如果对一个人不是那样的了解,是很难抓出对方的神韵的。 每次我只要见到顾老师的画,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也希望自己有天也能像顾老师那样厉害。 说起来,虽然我一直觉得顾老师是位没有架子很亲切的老师,不过顾老师好像不太喜欢我逞强,认为搬重物是他的事,也觉得女孩子若太早谈恋爱容易以失败收场。 可是我其实能搬得了重物的,女孩子也不一定都像顾老师说的那样,说不定谈恋爱也是有好结果的。 回去的时候,顾老师给了我一盒里面装了草莓乳酪塔的甜品,收到的时候,我一直想,是不是大家对女孩子的第一印象,都是比较喜欢粉色的东西,或是对甜食比较喜爱的呢? 你呢?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 2018年4月20日俞薇笔 2018年4月20日星期五 待在工作室的俞薇,拿起画笔,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对着木架上的白纸作画。 男人则在另一边,专注地刻画,等到时间差不多时就停下画笔,起身走到俞薇身边,看她的进度到哪,哪边需要加强的,让她补足。 课程进行到一半,男人让她休息一会儿,自己则坐回刚才的位置,继续作画。 俞薇放下画笔,转过身慢慢走到男人身后,画面上仍是男人上次提过的女朋友,只不过和大学时期相比,这幅画作就显得成熟许多,尤其是神韵上的变化,更能深深体会到画中的精随与奥妙。 「顾老师的女朋友知道你会画她吗?」 「知道。」男人笑着道,手却没停下。 「从我们认识的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画她了,只不过一开始是练习,后来就成了习惯。」 「总觉得顾老师和女朋友的感情非常好。」 话落,男人难得停下笔,转过来问:「羡慕吗?」 羡慕? 俞薇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正纠结着该如何是好,就见对方露出笑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我开玩笑的,别介意。」 「现在谈恋爱对你们来说还早了些。」男人说着便转回去,再次提笔,在画布上描绘。 「先把学业顾好,才不至于以后的人生走偏。」 对于男人的话,俞薇有些疑问:「顾老师的意思是,在学生时代谈恋爱,容易会偏离日常生活?」 「没错,尤其是女孩子。」 「女孩子?」 「以我个人经验来说,还未成熟的女性,在情感上受到伤害往往是最重的。」 俞薇思索者话里的意思,突然想起课程一开始前,她在工作室内拖着比自己两倍大的画架,对方看见时,便立刻指责她为什么不喊他帮忙。 即便俞薇认为自己能搬得了重物的。 俞薇虽然想反驳,可她似乎没有立场这么做,于是她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道了歉。 第二堂课程开始,俞薇暂且放下这个问题,专心听课,一直到课程完全结束时,才低下头收拾起自己的随身物品,背着背包跟着男人到车库去。 一路上,俞薇听着男人说起自己的求学经歷,偶尔她会礼貌性地回復,不过课堂中的那段话,却停留脑中,反反覆覆告诉自己,不该是这样的。 思绪转了几圈,等俞薇到家时,一盒瀰漫着香气的粉色纸盒放在她面前。 「带回去吃吧。」 似乎是特意留给她的,俞薇本想收回的手,却再见到男人不容拒绝的眼神时,打消了念头,提起粉色纸盒,拉开车门,出了车子,不忘对车里的人道谢。 「谢谢顾老师,回去的路上也请顾老师小心。」 打完招呼后,俞薇提着纸盒进了家门,换了鞋,开了室内的灯,走到餐桌。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盒内装着的,是一个草莓乳酪塔。 俞薇到厨房找了一个大小符合的瓷盘,把盒内的草莓乳酪塔拿出来放在盘子上。 她转动瓷盘,端详着几乎在第一眼见到时就会笑出花来的模样,可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俞薇把伸向草莓乳酪塔上的奶油,沾取一点含入嘴里,品嚐在嘴里化开的奶香味。 「好甜……」她说。 俞薇很清楚,自己不爱吃甜食的,但她还是把桌上的草莓乳酪塔吃完了。 她将盘子洗净,纸盒摺叠好放进回收桶内,然后拿了钥匙,走到玄关,换上雨鞋,抽了一把雨伞,便开啟大门走到室外。 她走在潮湿的街道,闻着瀰漫在空气中的雨水的味道,走到对面的商店街。 下着雨的晚上,人潮不多,加上也过了晚饭时间,在商店街间晃的只有零星几个人而已。 俞薇在一个冒着浓浓热气的店家前停下,招牌上写着大大地猪脚麵线四个字,虽然没有过多的装潢和摆饰,但仅凭这四个大字,就能体会到店家豪迈直爽的性格。 「一碗猪脚麵线。」她说。 看着店铺前打着昏黄的灯光,时不时冒出来的香味,眼前的景象,让站在面前的俞薇,不自觉地放松神情。 她想,这或许是她最期待的食物。 第十四封信 早安,今天的天气特别好,我很早就起床了。 假日的时候,我比较有自己的时间,能好好放松,给自己泡杯牛奶,窝在沙发上发呆。 结果一隻虫子从窗外的缝隙里鑽进来,在屋子里飞上飞下的,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就跑到房间拿了素描本开始写生。 从我开始接触绘画的世界时,渐渐发现了世界中无法言喻的开心,就好像找到了知音一般,在绘画的世界里我可以很专注地做我自己,沉溺在纸与笔的魔法中,从这头到那头,无限延伸。 有时,我会思考人与画之间的关係是什么?在只有画的世界里,从我们的眼睛里到底看见了什么? 不过每次只要这么想了之后,就会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很好笑,因为一幅画才没有什么看不看得懂的问题,只在于作画者能不能从中得到快乐而已。 每次想到这时,我总会忍不住地问自己,喜欢现在画着画的自己吗? 你猜,我的答案是什么呢? 2018年4月21日俞薇笔 2018年4月21日星期六 这天俞薇起得早,她给自己泡了杯牛奶,窝在沙发上,手捧着温热的马克杯,一边看向从落地窗外洒进来的阳光。 家中安静到连一隻从窗户缝隙里鑽进来昆虫,都能引起俞薇的注意,昆虫停在俞薇面前的玻璃桌上,转了几圈振动着翅膀,又飞到另一头,自在地像是游走在自家的客厅里那样舒适。 俞薇放下手中的牛奶,往昆虫飞行的方向过去,只见牠停在厨房的琉璃台上吸食水滴。 若是一般在家中见了一隻虫子在屋内到处乱窜,肯定会急得跳脚,可俞薇却没这么做,而是同孩子般好奇地睁着眼睛,观察牠下一秒的举动。 不久,俞薇从房里拿来素描本,轻手轻脚地在一旁站着作画,她专注地观察昆虫的姿态,把眼前的景象刻画成一幅简易的素描。 似乎是感受到了俞薇的动作,昆虫没有离开,而是等到俞薇停笔的那刻,牠才又挥动翅膀,重新飞回落地窗前,俐落地鑽入缝隙,然后在下一秒,飞向阳光。 俞薇看着手里的素描本,突然涌起一股热潮,驱使着她翻开下一页,继续提笔作画,从这头到那头,把家中的每一角都收进画里,像永不停歇勤奋寻觅粮食的蚂蚁,素描铅笔削了又削,换了又换,素描本一页接着一页,如同未完结的篇章,等到俞薇终于停了下来,三五本的素描也全画满了。 她拿着手上第六本素描本,上面还有未刻画完的细节,她将它闔上,收起其它本素描本一同放进房里的收纳柜里,才去注意时间。 「都这么晚了。」她惊讶地说。 墙上的掛鐘显示已到了下午三点,她还记得今天早上是七点起床的,没想到自己一个不留神,半天就过去了。 俞薇有些懊恼,本来假日时就计画好一早到市场看看的,还想着之后若有时间,能再绕去书店买几本参考书的。 她叹了口气,先到厨房煮了一碗麵,替一上午没吃东西,现在喊饿的肚子充飢,稍微填饱肚子后,便回到房间开始预习下週一上课的内容。 时间来到下午五点,俞薇收拾桌面上的课本,换上外出服,带了钱包和钥匙,提着购物袋后便出了门。 虽然原先的计画被打散了,但俞薇还是能利用下午的时间,把一些生活用品补齐。 她堆着推车在超市里逛着,一边对着前几天列出来的物品清单,将要买的物品放入推车内,一边逛着。 结帐完,俞薇提着沉重的购物袋慢慢走回家中,将重物卸下,把里头的物品分门别类地放好。 手上的事情办完后,她把从超市里买回来的炒米粉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接着端上桌安静地吃着。 她还记得,自从母亲鲜少回家那刻开始,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即便当时还有刘阿姨,可自从她离职后,她能和母亲同桌吃饭的日子,几乎不再有过。 刚开始她还有些不习惯,不过慢慢地,她渐渐能接受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家,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的状态了。 比起以前较为不同的是,俞薇的厨艺进步了,她从只会煎一颗蛋,到会做一些简易的早点,到现在能料理家常菜,对她来说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但她也从这之中明白,看似简单的事情,做起来也不一定轻松。 以前的家务事都由刘阿姨一手包办,现在换她兼顾,她才了解到他人的辛苦并学会尊重。 当俞薇独享这片寧静的时光中,玄关处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进来吧。」 母亲的声音划破了原先的安寧,当她走入客厅,俞薇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跟在母亲身旁的男人,亲暱的搂着她的腰,一同看向她。 「他叫钱景元,以就住这了。」 母亲的话轻得如草地上的蒲公英,一吹即散,可俞薇却听得清清楚楚,连同男人轻藐的笑声,在俞薇的脑内嗡嗡作响。 她不敢猜测往后的日子会变成怎样,但她知道── 属于她的寧静,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十五封信 晚安,今晚我想给你说一个故事。 在热闹的都市里,住着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小家庭里住着熊爸爸熊妈妈还有熊宝宝。 熊宝宝还小的时候,天天和熊爸爸熊妈妈玩在一块,屋子里全是一家三口快乐的笑声,延续了很久很久。 但在某个消失的时间里,熊宝宝突然长大了。 一家之主的熊爸爸,因为忙于工作而时常不在家,同样也因工作忙碌的熊妈妈也很少在家中待过。 熊宝宝虽然想念熊爸爸和熊妈妈,但她知道熊爸爸和熊妈妈的辛苦,即使偶尔觉得有点寂寞,也会努力的忍耐,不吵闹也不任性。 有天,熊妈妈带了一位狼哥哥回来,说是今后要在家中一起生活的成员,熊宝宝觉得很困惑,狼哥哥应该有自己的家的,为什么要和她住在一块呢? 可是熊宝宝没有拒绝的权利,她只能看着狼哥哥的泥脚印佈满家里每个角落,看着狼哥哥抢走熊妈妈对她的爱,看着熊妈妈忘记了她的存在。 可是熊宝宝还是没有鼓起勇气说出口。 面对这个的状况,若你是熊宝宝的话,你会怎么解决这样的问题呢? 2018年4月24日俞薇笔 2018年4月24日星期二 〈滴答滴答〉 下雨了 滴答滴答 我的心 滴答滴答 下雨了 滴滴答答 我的心 滴滴答答 那位名叫钱景元的男人在俞薇的家里待了三天了,听说他是位大学生,可他几乎没出过门,俞薇回来时总能看见他窝在沙发上,拿着游戏机沉溺在游戏中的模样,桌上摆满了零碎的食物,地面上倒着各式各样的空罐子,还有一些揉烂的面纸及饼乾碎屑。 母亲却像对这些视而不见似的,不但没责怪他,还会问他需要什么,然后满足他所有要求。 俞薇记得母亲是有洁癖的,以往家中只要有一点灰尘,她会二话不说地通知清洁人员来家里打扫,直到清理乾净后,她才愿意踏进屋里。 但自从在医院那天过后,母亲不再管理家中的事物时,俞薇还是记着母亲的规矩,把家中打扫的一尘不染,即便母亲前几次异常的行为,让她有些错愕,她还是会在事后把一切收拾得乾乾净净,让家里维持一贯的整洁。 只不过,她没想到钱景元的出现,打乱了家中井然有序的模样,无论她怎么收拾,总会在隔天醒来时回復原样。 俞薇本来有自信自己能撑到他离开的那天,可他却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足足在家中待满了三天,甚至有可能更久。 不安在心里逐渐扩大,当俞薇脱口而出的时候,也对自己语气上的强硬感到有些惊讶。 然而,男人只斜眼看她,以一副好笑的口吻反问她:「我怎么知道,不是你妈让我住这的吗?」 俞薇哑口无言。 她看着不熟悉的事物一点一点佔满这个家中,但她却无法向父亲开口,只能将这些视为平常。 刺眼的平常。 「俞薇,俞薇?」 一道柔和的声线拉回她的思绪,俞薇抬头一看,便见袁禎学姐温暖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在想什么事这么专心?」 俞薇想了想,便问:「小袁学姐,一般来家中的访客,停留的时间最长是多久?」 「一般来说啊……不超过两天吧。」 「如果超过的话呢?」 只见袁禎学姐思索了下,接着说:「除了关係较好的朋友,不然就是远方来的亲戚,才会多住几天,不过以现在来说算少了。」 话落,俞薇神色黯淡,心沉得更深了。 「怎么了吗?」 「没什么。」俞薇说。 「刚才看你没什么精神,想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没事就好。」 袁禎学姐总是这么温柔,时刻关心他人的近况,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会挺身而出,如此贴心照顾着每个人的学姐,难怪会深受大家的喜爱。 只不过…… 「小袁学姐遇上难过的事情都是怎么处理的呢?」 面对一直以来都是开朗乐观的袁禎学姐,俞薇有些好奇,好奇总是带着笑容的她,遇上令人心烦的事情时,会如何解决? 又或者,那些琐事根本不会在学姐身上发生,因为忙着快乐,所以不需要体会悲伤。 俞薇一边想,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有些多馀,打算中止这个话题时── 「我其实很常哭的。」 说着这句话的袁禎学姐,虽然语气轻快,可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是俞薇从未见过的一个表情。 内敛的,不敢外放的情绪,只有在极度悲伤却必须强忍着,故作坚强的笑容。 俞薇见过那个笑容。 在那留存于脑中遥远的记忆里,有过一个片段。 那是她的母亲,面对父亲时,所表现出来的情绪。 至于过程发生了什么,俞薇早就忘了,她唯一能记着的,就是母亲的笑容,一个令人想为她掉泪的笑容。 和袁禎学姐一模一样。 「对不起。」俞薇忍不住地开口。 「为什么要道歉?」 「没有,我只是……」 「没事的,别担心我就说说而已。」 袁禎学姐温和地说,轻而易举的带过刚才的话题,回到讲台上,开始收社员们写好的作品,等到俞薇走到她面前递交手稿时,听见对方小声地对她说── 「谢谢。」 晚上,俞薇入睡前躺在床上,反覆思考着她与学姐之间的对话,慢慢觉得事情似乎与她想得有些不同,就像很多事情是一体两面的,人也会有与他人印象中不同的地方,即便表现看起来阳光,私底下也未必是一直带着光的。 袁禎学姐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俞薇想起学姐甜甜地笑容,想起今天与她不相衬的面容,然后翻过身,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如果是错觉就好了…… 俞薇闭上眼,进入梦乡,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做梦,一直躺在深层的睡眠里,不受任何人打扰。 几乎要一觉到天明的俞薇,却在接近尾声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睁开眼,从床上起身,走到客厅,然后,看见父亲面色沉重的站着,母亲则跪在地上,低垂着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侧面观察,猜测她的情绪。 沉默在这一刻扩散,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开口说话,俞薇虽然站在一旁,可他们却像看不见她似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表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许久,父亲突然开口:「你也知道我没有办法。」 话落,母亲抬起头,露出了俞薇记忆中那悲伤的笑容,然后说:「没办法?你的意思是这全是的我的错了?」 父亲没有答话,这时母亲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拽起他的衣角,悲痛欲绝地大吼:「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认为这是我的错?你凭什么这么想!凭什么你做的决定要由我来承担!难道我为这个家付出的还不够吗!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这是俞薇记忆里从未有过的部分,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悲痛,几乎让俞薇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家庭。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俞薇双手捂上耳朵,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她惧怕眼前的一切,拒绝接受令人难受的场面。 她说,我要醒来,我要醒过来。 最后,俞薇成功逃离了令她害怕的画面,当她睁开眼,迎接早晨炙热的阳光时。 她发现,泪水,还停留在脸上。 第十六封信 嗨,最近还好吗?生活过得怎样呢? 前几天,我在书店买了一本笔记本,款式是纯白色的。 虽然店里的笔记本种类和样式都特别多,但我还是喜欢这种简单的色彩,觉得那抹白,沉稳的令人心安。 我很喜欢蒐集笔记本,很喜欢在空白的纸上,写下日常生活中所感触的记事,或是把烦闷的心情丢进笔记本里,把猜不透的问题,一字一句地写上去。 笔记本,就像我的心情写照,梳理着我所有情绪,即便偶尔回看,还是没能得到答案,但我很感谢笔记本得诞生,感谢能将一切收于纸上的文字。 假使没有了笔记本这项物品,我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抒发心情呢? 2018年4月25日俞薇笔 2018年4月25日星期三 天一早,俞薇从床上坐起身,面向窗户,试图接纳阳光的怀抱,就这么停了几分鐘后便下床更衣,然后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人坐进椅子中。 她拉开右侧第三层抽屉,把还未开封的笔记本拿出来放在桌上,拆开外层的塑胶包装,让笔记本能呼吸新鲜的空气。 俞薇还记得那天在书店里见过款式及种类眾多的笔记本,如一条长长的河道,摆满在那一列长形的木柜里。 原以为自己挑选不出哪本样式是最令她满意的,又或者她会同其他人一样,选本素面的咖啡色或深色的笔记本,封面简单俐落,不用思考它适合写什么样的内容,也不用去在意花俏的封面下,是否能注入多少尖锐的文字,因为平凡,所以无所顾忌。 想到此,俞薇突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些无所顾忌,想写什么便写什么的笔记本,在某方面来说也成了随便。 但她绝不想这样,如此轻易地用笔记本评断现实世界。 俞薇在陈列了数本的样式中寻找,最后,视线停在了最末端的一角,被埋在其他笔记本中,只露出小小一角的它。 她走上前抽出这一角,然后,双眼定格在这一秒。 那是一个几乎被人遗忘是色彩的顏色,在色彩繽纷的空间里,安分地待着,不抢夺他人的风采,不彰显自己的色彩,却在必要的时候,成为了焦点。 那是白,任何色彩也没沾上的── 白色。 现在,它收入俞薇的手里,成了她眼下的宝物。 俞薇掀开封面,从笔筒中挑选一枝笔,一边沉思,一边转动手中的笔,随着时鐘上指针的跳动,笔不断地转着,然后停下,再旋转。 然后她终于停下了动作,将手放在空白的页面上,在第一页的上头写下了标题。 之后把笔记本闔上的俞薇,给自己一个可以思考的空间,她闭上眼睛,就这么闭着眼。 短暂的时间,房门外的一切都进不到她的世界里。 她在做什么?她在想什么?她的感受是什么?只留存于房里的空间,无法猜测,无法窥看。 不久,俞薇打开房门,揹着书包走出房间,去了浴室简单地梳洗后再越过客厅直达厨房,准备简易的牛奶燕麦片当她的早餐。 等到她将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后,才走回客厅面对窝在沙发上沉迷于电子游戏的男人,不过俞薇只打量他一眼,随即转身准备上学。 可男人却在这时喊住她,说他想喝点酒,接着继续盯着游戏画面,丝毫不在意对方是否有意愿替他做这件事情。 俞薇当然没有,完全没有,但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接着转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了罐啤酒,再走到男人身边把啤酒罐放在他面前的玻璃桌上。 俞薇并没有指责男人为何使唤她,也不打算追究冰箱里哪些东西是母亲特意买给男人的,以及他应该马上搬离家里的这件事。 这些零碎的琐事,令人烦躁的琐事。 但俞薇一个字也没说,她无法想像自己是如何办到的,可她就是没说。 临走前,俞薇站在玄关处,回头望向延伸到客厅走道,她希望有天这些全都会消失,消失得乾乾净净不留痕跡。 儘管还很久。 进入学校后,课堂来到了上午第三节,老师安排了场小考,说是为了大考将近测试学生的程度到哪了,这样便能在往后的时间里加强学生的课业。 不过说是说,做是做,在俞薇看来眼前这位在讲台上坐着打盹的老师,只是打着让自己休息的藉口,丝毫不在意考试中的秩序,还有舞弊。 同学们之间的互动,到底是有意或无意的,只凭良心猜测,但实际上,人性,深不可测。 你以为的时常带头作乱的坏学生,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分数的高低,他们成绩虽然差,但他们也不是没本事,只是兴趣在其他不被课业束缚住的地方而已,至于考试,只要签上名字,立刻倒头就睡得他们,就某方面来说,也是很坦然的。 至于那些你认为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们,才是在这场舞弊中顶尖的佼佼者,手段高明的他们,没有你想不到他们做不到的事,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令人拍手叫好的,那么合作无间,也是一场同儕们的友情。 可这些话,只是个无所考证的妄想,有或没有,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但在俞薇所在的学园里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校内每间教室的前后都装了监视器,为了保持名校的校誉,这点牺牲对校方来说是必须的。 而人权问题,也早早在入学前签署过同意书了,基本上鲜少出现过问题。 俞薇想,若还能在严密的监控下舞弊,那他肯定是出类拔萃的尖端分子。 小考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课程一直进行到中午再辗转来到了下午,放学时间一到,同学们收拾起桌面上的书本,背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直到教室里都人都走光了,俞薇还坐在位置上,望着窗外的景色毫无动静。 若是……从这个窗口一跃而下,是不是就能轻松点了呢? 俞薇一边想一边站起身,连自己也毫不自知的情况下走了过去,但被一位体型高大的男老师拉住了手臂。 「你在做什么!」 男老师一阵怒吼拉回俞薇的思绪,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爬上了窗台,半截身体露在外头,稍有不慎,便会从高处跌落。 那时俞薇双腿发软,从窗台上下来的她,有个瞬间觉得自己离死亡好近,让她非常害怕。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男老师的声音回盪在耳边,俞薇摇了摇头起身回到座位上整理书包,然后匆匆离开教室。 回想刚才突如其来的举动,俞薇的脑袋一片混乱,彷彿有另个声音操控着她的意识,让身体先行动作了,她抓紧书包,加快脚步往校门口的方向奔跑。 俞薇不晓得自己的身体怎么了,只希望当初油然而生的想法快点消失。 第十七封信 晚安,今天的夜晚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睡了,坐在书桌上写信的我,能清楚听见纸与笔摩擦的声音,觉得有趣极了。 很多时候,我总会忍不住地想,若我是一条鱼,那我就能在无尽的大海中漂泊,不用寻找一个特定的居所,自由自在地生活。 若我是一条鱼,如传言所说,只维持七秒鐘的记忆,是不是就能忘记烦恼,无忧无虑的过每一天? 我一直想着变成鱼的好处和坏处,一直思考变成鱼了,结果会怎样? 但其实不管变不变成鱼,对我来说,好像没有太大的改变,事情依然存在,鱼也有身为鱼该面对的问题,就结论而言,变成一条鱼,也只是鱼而已。 这还真是个令人心酸的结果,单单为了生活的我和鱼,究竟算什么呢? 2018年4月27日俞薇笔 2018年4月27日星期五 很多时候俞薇总会想,若自己是条鱼,那么她就能在那片汪洋的大海中漂流,不用特意找一个固定的住所,自由自在地生活。 若自己是条鱼,要是能如传言所说,只维持七秒鐘的记忆,是不是就能如她所愿,忘记一切。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自己家门前,却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无法猜测门内的世界,无法碰触门内的一切。 可就算真的成了一条鱼,事情也不会因此消失,到头来还是得面对,所以就结果来说,变成一条鱼,也只是鱼而已。 她也该许该庆幸,即使事情发生了变故,这个家并没有因此而拆散,也许她还能像那些坚定又乐观的人们,受了再大的风雨仍能开朗笑着。 俞薇深吸了口气,全神贯注地将思绪全集中在画上,待她稍稍回神,整体的构图已在她笔下成形。 「没想到你进步的这么快。」站在俞薇身后的男人,忍不住称讚。 可俞薇没听见,她的目光全停留在画中,那栋简易的洋房上。 虽然只是用炭笔简略勾勒出来的线条,但她永远记得,那栋洋房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样的回忆,房里的摆设,墙上的涂鸦,桌上的点心,还有……从屋内小跑步到玄关处,迎接从门外进来提着公事包的男人,怀着同样的笑容,齐声说道:「欢迎回家!」 那时,笑声便会传遍屋里每个角落。 画中的一切,无论是随兴的笔触,还是无意识地刻画,那些点点滴滴,像已埋藏了数年的宝箱,在画理解锁,让渐渐被淡忘的记忆再次復甦。 坐在画前的俞薇,眼眶渗出泪水,喃喃道:「顾老师以前有画过自己的家吗?」 男人思考了一阵,便答:「学生时期有过,怎么了?」 俞薇抬起手轻轻触碰画纸,一吋一吋地用手指滑过那些线条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带着轻微的颤抖。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俞薇背对着男人,看不见对方说话时的神情,却从男人温和的语调中,听出了他的怀念。 「幸福的感觉。」他说。 男人的回答俞薇从不意外,在她的眼里,男人至始至终都是在充满爱的环境下成长,会感到幸福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呢?你对你的家是什么样的感觉?」 食指扫过每一笔勾勒的线条,停在了画中的家门前,微张的唇欲言又止,最后她放下了手。 一滴泪从脸上落下。 「我想……是幸福的。」 她轻轻地说,声音小的连自己也快听不清。 在那小小地声音里…… 俞薇想,她是幸福的。 第十八封信 午安,今天是一个适合晒晒太阳的好日子。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把毯子铺在落地窗前,躺下来感受外头的好空气,遇上阴天时,就会点燃香氛蜡烛,播放kevinkern的intheenchantedgarden再找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来安静地看书。 随着天气变化的不同,我会调配好周围的空间,利用多馀的时间去做我想做的事,偶尔品读诗人泰戈尔的诗集,感受对方字里间传递过来的温暖,心也跟着被打开了。 其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句:『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 虽然我无法预测未来是否能如泰戈尔先生所说,像夏日之花不凋不败,但我相信从诗集中所得到的温暖,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 2018年4月29日俞薇笔 2018年4月29日星期日 以往放假时,俞薇会把地毯摊开来,摆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躺下来晒晒太阳,或是在天气不错时,给院子里的桂花树施肥浇水,倘若遇上阴天或下雨天,就点燃香氛蜡烛,为这阴暗的天气增添一点光明,再打开音响拨放kevinkern的intheenchantedgarden找个舒适的位置,坐下来看书。 但现在,满屋子的垃圾发出阵阵恶臭,电视上的游戏画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倚在沙发上的男人,嘴里叼着洋芋片,手握着遥控器专注地与游戏画面里的人廝杀。 俞薇曾建立过的美好假期,因为男人的出现,就这么没了。 男人已经在这住上了近一週的时间,不但没有点分寸,还变本加厉的使唤人,似乎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可那又如何? 无论男人的地位是高是低,俞薇的位置也不会因此而改变。 如同母亲曾对她说过的:「你没有资格插手管任何一件事!」 俞薇仍记得,那是她用略带疑问的口吻,询问母亲男人是不是该回去时,母亲给她的回答。 自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说出一句可能忤逆母亲的话来。 她开始学着适应,把眼前这个男人当成是家人,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当哥哥需要什么,身为妹妹的她就负责给,渴了递啤酒,冷了拿件毛毯披在他身上,饿了就到厨房煮一碗麵给他。 凡是需要帮忙的地方,俞薇都会尽自己所能去完成,即便如此,她还是尝到了无止尽的空虚。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明白自己根本没有义务顺从他人的命令,可她别无他法,彷彿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在这个家中,找到一点存在的理由。 晚上俞薇关在房间里,戴上耳机听着爵士乐,一边阅读泰戈尔的诗集。 这个时间,男人会关掉游戏,回到现实世界,母亲会在这时回来,每到这个时候,客厅便会传来男女间的嬉笑声,然后渐渐转为急促的呼吸声,再辗转变成狂放不羈的呻吟。 以前母亲带回来的男人,都会基于家里多个人,而锁在二楼的房门内做事,但这个男人却从不顾忌,随心所欲的家中每个角落沾染他的痕跡,连难以入耳的低俗语言,也在这场情事中放大。 几次被俞薇撞见后,以后只要过了晚饭时间,俞薇就会锁在自己房间,戴上耳机,隔绝外在的动静,像现在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忘却即将发生的一切。 俞薇翻阅诗集,停留在其中一页,就着上面的字句,轻声念道──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 说完,俞薇看向门口,注视着门缝底下的光影。 若此刻的她如同泰戈尔诗集中所写,是不是也能成为诗集中的他,承受了百般折磨,仍像夏日的艷阳永不熄灭呢? 第十九封信 嗨,今天不晓得要起一个什么开头才好,只能很制式化的问你最近过得如何?有没有遇上什么开心的事呢? 我呢,最近遇上了一个麻烦。 突然在某一个瞬间,感觉自己离这个世界好远,所有的人都变得好陌生,陌生到让我害怕。 怕到手脚不听使唤,脑子里乱成一团,身体不再是自己的,连一点求救也喊不出来。 可是,即使是面对一个如此失控的自己,我还是得到了光的接纳。 真是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2018年5月1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日星期二 〈歪歪曲曲〉 我用歪歪曲曲的身体写字 我用歪歪曲曲的笔头写字 我用歪歪曲曲的脑袋写字 我用歪歪曲曲的情感写字 我用歪歪曲曲的眼泪写字 写的字歪歪曲曲 人也歪歪曲曲 心也歪歪曲曲 从歪歪曲曲的那天起 很久没有过这般手足无措,好似先前的镇定,不过是用尽全力乔装出来的,现在却不知怎地,忘记了该如何平静又淡然地面对事物,像紧紧掐住脖子地双手,嚥下去地每一口气,稀薄地令人窒息。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感觉,隻身在人群中却找不到立足点,渐渐感到焦虑、紧张,觉得每个人都在审视自己,觉得每个人都在数落自己,即便这只是妄想,还是令人心生畏惧。 但这种情况通常很快就过去,却不像现在,体内就像有数千隻虫子在里头乱窜,彷彿在下一秒就会衝破身体,焦躁地令她坐立难安,脑中想的全是尽快逃离这里。 俞薇收拾起桌面的东西,没有一思犹豫地从座位上起身,打算离开,但在她跨出第一步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转头一看,小袁学姐温暖的笑容,浮现在眼前。 小袁学姐就像一棵大树,遮挡烈日地强光,提供良好场地,让前来的每个人能在树下乘凉,若是遇上大雨,茂密的枝叶形成一座大伞,给那些匆忙赶来的人们遮风避雨。 小袁学姐的存在,不仅仅是令人心安的大树,还是一盏生生不息的光芒,那双爱笑的眼睛里承载了温暖,带走了内心了惶恐,留下原先平静安稳的自己。 「怎么了?」 俞薇望着小袁学姐清澈的眼睛,发现学姐还有一点令人喜欢的地方,便是在谈话中不会刻意或强烈的展现过度的关心,在语言之间拿捏了适当的分寸,以一位倾听者的身分,保留一个可说话的空间。 不评断,不争论,只是听,安静的听。 俞薇不懂小袁学姐是如何做到的,在那柔和的声线中,心,一点一点打开,使她终于开口,小声地说:「我觉得好可怕……」 「可怕?」 俞薇食指攥入掌心,艰难地开口:「我也不是很清楚,有时会觉得身边的一切突然变得好可怕,让我害怕的想逃开……」 面对她的话,小袁学姐虽疑惑,却没有表现出不解的神情,只是牵起她颤抖的双手,用自己温暖的手掌,轻轻在俞薇的手背上拍着。 「我跟你说件事吧,其实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验。」 话落,对方给了她一个微笑。 「小袁学姐曾经也觉得世界只剩下自己那样难受吗?」 当小袁学姐若无其事地说出与自己相同的经验时,俞薇是很惊讶的,毕竟学姐看上去那么阳光,实在很难想像,她也曾焦虑过。 「不好说。」 回答问题时,对方再一次用了同样的笑容,只不过俞薇总觉得,这次的笑容似乎掩饰着什么。 虽然不是欺骗,但或许在学姐的另一个世界,也有着令人费解的事吧。 在那笑容的背后,小袁学姐又一次,用她那温暖的嗓音,轻声说道:「我教你一个方法,以后你要是觉得身体上有些不适时,就对自己说──」 说? 俞薇听着学姐柔和的声线,融化了心底深处那处冰冷的地方,她仔细的感受,感受着温度从手心蔓延到全身的那股力量,感觉到心脏跳动着,生命是如此源源不绝,当她回过神来,看见了自己。 那时,学姐告诉她── 「你很棒。」 第二十封信 晚安,我一直在思考,家暴这一词从何而来? 社会中新闻上所不断提及衍生的家庭暴力,它的根本建构在哪一类的层次上,才称得上是家暴? 网路所提出的见解,以最浅显易懂的例子来说,是指家庭成员实施身体或精神上的伤害行为称为家暴。 我好奇的是,对于受害者与施暴者的心理变化,若按等量计算的话,是不是会產生反过来的局面呢? 受害者其实是造成施暴者精神伤害的加害者,那么对于精神耗损的比例来说,施暴者的失控是不是也就变得合理化了? 那么,对于受害者来说,家暴这一词是不是就变成了可笑的產物了?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重新定义或理解家庭暴力的关係,可无论我怎么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的身体好像有意识的排斥,我尽可能安抚它们不要叫嚣的疼痛,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像石沉大海。 我好无奈,可是我别无他法。 怎么办? 2018年5月4日俞薇笔 2018年5月4日星期五 今天下了场大雨,雨势随着清晨延伸到晚上,不但没有减缓,反而加重转为豪雨,窗外的玻璃溅满雨水,加上大风摧残,完全看不清外头的风景,只能听见像是要鑽入地里的雨声,响彻整遍屋顶。 以前一个人独自面对猛烈的雨势时,俞薇会感到有些害怕,尤其遇上雷雨交加的坏天气时,她会习惯性地拿出耳塞,塞住耳朵,再打开音响把音量转到最大,然后躲进厨房,试图用做菜转移目光。 每到这个时候,俞薇闻着烹煮食物时,所散发出来的香气,便会忘记令她害怕的事,全心全意投入料理食物的乐趣中。 虽然这场大雨来势汹汹,但对放学后独自前往超市添购食材的俞薇来说,这点风雨只是小事。 心情愉悦的她,手提着置物篮,一边选购蔬果,一面估算价钱,即便和母亲的关係恶化了,但母亲仍会记得给她足够的零用金,让她能温饱自己,但毕竟现在家里多了个人,在生活上的支出也会增加,所以当俞薇收到比平时的零用金再多一倍的价钱时,心思縝密的她立刻明白母亲的意思,只拿取该拿的部分,其馀的费用则用在照料男人身上。 很多时候,俞薇的心情挺复杂的,但自从听了小袁学姐的一番话之后,她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先前的不公和不快,彷彿被一阵大风吹走,眼下只有快乐。 俞薇相信那句话,相信因那句话而变得开朗的自己,会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好转,再变得更好。 但当时的俞薇错看了一件事。 若心中仍留有对他人的期待。 那句话,便会成为日后无法抹灭的伤疤…… 俞薇带着好心情到柜台结帐,提着购物袋出了超市门口,却在门外撞见了男人。平时男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家中玩电玩,很少像今天这样在外面遇见的,俞薇虽然讶异但只维持了几秒,便见男人手上的战利品,那是隔着超市两三分鐘路程,一间大型的电子娱乐场所,偶尔经过就会见到一群人围在门口,手上拿着从游戏场得来的奖品互相炫耀着。 虽然她不懂娱乐中心主要的消费是什么,得来的战利品的层次高低,是不是为了建立成就感所设立的条件,但不管这些想法是否能影响她对娱乐中心的评价,光是对一见面就伸手向她要钱的男人来说,她对电子娱乐中心的印象已经差到谷底了。 如果是平常的俞薇,会咬着牙退让,但今天她想忠于自己,于是她拒绝了男人的要求,也许男人会气得破口大骂,然后逼她把钱拿出来,可现在是晚餐时间,即使雨下得再大,仍会有固定的人潮光顾超市,若男人想动手,也会有十几双眼睛盯着,明眼人都知道,在这个场合动粗绝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俞薇提着袋子,即便她有一半的把握,同样畏惧男人接下来的举动,当她故作镇定,等着男人接下来的行动时,男人却只说了句:「那回去了。」 那些在俞薇脑中闪过的画面都没出现,男人就像失了兴趣般的孩子,虽然觉得有些可惜,却没有太大的情绪跟着她一起离开。 一路上他们不曾说过一句话,准确地说是俞薇不想与男人说话,或许是强烈地排斥让对方也感受到了,男人除了偶尔观望一下路上的景色,半句话也没开口,就这么跟到了俞薇家门前。 回到家后,俞薇和男人走向客厅,见母亲站在面前。 「我回来了。」 「你去哪了?」 「超市。」 「你们一起回来的?」 俞薇点头,如实回答:「我在超市遇到钱先生就和他一起回来了。」 她特意把哥哥这个词改作先生,一方面是为了不让母亲误以为他们关係很好,另一方面则是不想用这看似家人的称呼放在一位陌生人身上。 但无论俞薇如何思想周到,避免无谓的纷争,还是阻止不了。 只见母亲朝她走来,伸手,摑了她一巴掌。 还未反应过来的俞薇,被母亲抓着她的肩,大力摇晃,对着她大吼:「连你也想抢我男人!告诉我你凭什么?你到底凭什么!」 俞薇捂着发疼得脸颊,不知道母亲的转变是怎么回事,却从话里听出了端倪,她将视线转向男人,却见对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欣赏起这齣闹剧。 那时,俞薇有股衝动,想衝上去抓住男人的衣领,告诉他这一切全是因为他,他根本没资格踏进这个家,识相的话就滚远点! 可俞薇只是站着,连动都没动过,让母亲去扯她的头发,在母亲激动地嘶吼下,把她的一搓头发扯下来。 俞薇的脸扭曲成一块,额角上还冒着冷汗,可她连一声疼也不敢喊出来,一直承受身体各处传来疼痛,最后无力抵抗的她在缩在地面上,捲起身子,双手抱着膝盖,把脑袋埋进腿里,任由母亲捶打。 母亲的声音虽然可怕,但话里间夹杂了无处宣洩的疼痛,像是隐忍了许久最后崩溃的无助感,只能透过最坏的方式,释放情绪。 「当初就不该让你留长发,跟那贱女人一样,以为自己装得楚楚可怜,就会有人心疼她了?哼,做梦!」 俞薇不晓得母亲何时回来的,也不清楚母亲的眼里她看见了什么,她只能凭自身的猜测,去思考母亲的伤痛。 所以,俞薇在心中对着自己说── 妈妈很可怜,都没人理解她,她会生气是很正常的。 妈妈很伤心,都没人体谅她,她会难过是很正常的。 妈妈很生气,都没人包容她,她会失控是很正常的。 过程中,俞薇从未过反击过一次,也从不开口求饶过一次,只等着,等着母亲打她打到气消了,自然就会收手了。 但时间却很漫长。 她想,或许是自己无意识中,踩中了母亲的伤口,才会让她如此气愤,所以她将嘴闭得更紧,深怕自己吐出任何一个字,都会让母亲更加歇斯底里。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俞薇的眼神渐渐涣散,原先施打在身体上的伤口,痛楚像逐渐麻痺似的,感官也慢了下来,只知道有个人正在打自己而已。 最后,母亲停手了,俞薇迟了几秒才轻轻地把头抬起,就见母亲扑进男人的怀里大哭。 男人双臂收紧,柔声地在母亲耳边安慰:「好了,没事了。」 随后两人一起上楼,走了几步,男人停了下来,转头瞥了俞薇一眼。 俞薇睁着眼睛与他对视,不久,男人对她露出一副好笑的神情,人就转回去带着母亲到了二楼的房间,进去后再也没出来过。 过了很久很久,俞薇双手撑着地面狼狈地站起来,她看着身上大大小小青紫的瘀痕,拿了医药箱就坐在沙发替自己上药,她小心翼翼地用棉花棒沾取药水涂抹上口。 刺激性的药水触碰到伤口时会剧烈地疼,但俞薇连一声痛也没喊,把药上完了,转头看向二楼,在那几乎静止不动的时间,俞薇喃喃地道── 「妈妈很可怜,都没人理解她,她会生气是很正常的,妈妈很伤心,都没人体谅她,她会难过是很正常的,妈妈很生气,都没人包容她,她会失控是很正常的。」 细弱蚊蝇的声音,像是一阵催眠剂,施打在俞薇的心上,让她在残破不堪的四肢中找到了一点希望。 俞薇深信着,那点希望,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照亮她的太阳。 第二十一封信 写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只要受了伤,泪眼汪汪地跑到大人面前听他们轻轻柔柔地语调,在上药前念一个一二三痛痛飞走了的魔法咒,就会神奇似地生效的驱赶了所有疼痛,包括泪水。 虽然在很久很久以后,我会知道不是咒语起到了作用,而是施法的大人们用着慈爱的眼神,把你纳进温暖的怀抱里,替你遮挡所有不安、恐惧,还有疼痛。 即使伤口仍然流着血,也会觉得好多了。 就像明明生理期来时痛得要死要活得,但照着传闻中吃巧克力,喝热水,把热水袋放在腹部上会减缓痛苦的偏方一样,起到的作用不是太多,但是就会觉得好一点。 直到现在,我还是记得它所带给我的安全感,即便我知道戳破了那层薄膜,会变成传闻中的虚无,我还是要说一声谢谢。 你呢? 你有收到过世界上最温暖的魔法吗? 2018年5月8日俞薇笔 2018年5月8日星期二 〈从一数到三〉 从一数到三 痛痛飞走了 从一数到三 眼泪不见了 从一数到三 玩捉迷藏囉 从一数到三 你却不见了 从一数到三 从一数到三 从一数到三 从一…到三 其实什么也没有 俞薇记得,孩童时期留存着一种魔法。 当大人对着哭闹的孩子说:「一、二、三,痛痛飞走了。」 彷彿打了一记麻药,伤口上的刺痛感,因这句话好了大半,就像变魔术似的,原先泪眼汪汪扯着嗓子哭喊的孩子,停止泪水,眨了眨眼睛,望着对他施法的大人,觉得不可思议。 从一数到三的魔法适用于被爱的孩子身上,除了拥抱与爱,还有无止境的爱。 俞薇便是在这永无止境的爱中成长的孩子。 只不过,当她数完了一、二、三,疼痛没有消失,晕眩感仍在,最重要的是── 本该对她施法的大人,不见了。 也许她该疑惑,可她没有,过去只留在过去,永无止尽也只是个说法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的俞薇坐在医务室内的椅子上,让校医清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看着青紫的瘀痕,擦破皮而带有血色的伤口,俞薇脑海里想的全是儿时意外擦伤后,母亲着急地赶来,蹲下身替她上药的场景。 不过那些画面很快便消失了,眼下,俞薇只听见收起药膏的校医面色凝重的询问她:「谁给你用成这样的?你和老师说。」 面对如此沉重的话题,俞薇显得安静许多,她并没有表现出紧张,也没有因这个话题所牵涉的背后的主因感到害怕,维持着一贯冷漠的她,选择了沉默。 「你不要害怕,不管是谁欺负你,只要你告诉老师,老师一定会请校方来处理,替你责罚他的,你告诉老师,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面对沉默而更显热心的校医,俞薇摇了摇头,只说了三个字:「没用的。」 她早就猜到了结局,不管对方多么伸张正义,一旦对上人名,一旦知晓那个人有怎样的学识怎样的背景,那些正义就会变得可有可无,儘管她还是在对方的穷追猛打下,说出了母亲的作为,但她并不意外对方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许教授?不可能的,她在教育界可是出了名的模范老师,而且许教授之所以从教育界隐身,就是为了全心养育孩子,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呢!」 「不是老师不信你,而是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的。」 「老师绝对能以你妈妈的人品掛保证。」 「是不是你记错了?其实你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吧?」 一个人的身分,一旦深植他人心中,无论他做了什么惨无人道的事,都会先反射性地排除,甚至质疑他人的评断,就像一个拳头打在沙包上,俞薇的话也是如此,起不了半点作用。 即便她说的是事实,也会被现实否决。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透过一句话就能明白了。 至于,人性的盲目与偏见,这一次,俞薇算是彻底瞭解了。 「老师,对不起,是我记错了,我是自己在家摔倒的。」 说完,俞薇看着对方满意的神情,开始语重心长地要她多注意身边的人事物,并好好跟母亲道歉,不该随意地拿她开玩笑,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才算愧对得起母亲放下事业,对子女的养育之恩。 俞薇一直听着,静静地听着那些有意的无意的,等对方把话说完,才从医务室离开。 俞薇摸了摸手臂上的绷带,穿过热闹的人群,听着各个社团活动传来热闹的声音,与几位同学擦身而过,时不时接收到人群中异样的眼光,偶尔会有几位同学前来关切,部分的人让出一条路,让她能行走方便。 可这些俞薇全感受不到,彷彿世界只剩她一人,独自在一个没有温度没有色彩的世界里行走,感觉身体被抽光了力气,步伐变得缓慢,像是被孤立了般,她看不见周围的人群,只看见一个软弱无力的自己。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她几乎倒下的那刻,她看见了光。 那盏足以抚平所有不安、恐惧的光芒,正一点一点的,走向她。 俞薇停下脚步,与光对视,但光不是问她怎么了,而是张开双臂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轻轻地用手拍在她的背上,极其温柔地说:「没事了。」 顿时,心中堵塞的那片水漥,找到了出口,匯聚成一条长长的渠道,向外流出。 俞薇抿着唇,抬手捏住光的衣角 「小袁学姐……」 「嗯?」 「你不好奇我怎么受伤的吗?」 「我本来是想问你的,不过在见到你之后,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意思?」 话落,对方轻轻地说:「现在的你,需要一个拥抱。」 一句话,一句极其简单的话,她感受到了话里间传递过来的温度,像冬日里的暖炉,令人心安。 「小袁学姐……我好痛。」 「我知道。」 「我真的真的好痛……」 「我知道。」 重复了数遍以上的对话,就像一艘纸船,在航行的过程中,因水下的涟漪回盪在整个空间,当船身停靠在港口时,社团活动也结束了。 俞薇收拾桌面上的物品,走到讲台前递交自己的诗,便跟着其他同学离开了教室。 这次,她不再是以一位孩童的身分寻求魔法,她要成为施法的人。 于是,当俞薇说:「一、二、三,痛痛飞走了。」 那些疼痛,便消失了。 第二十二封信 每一年的生日,每次都稍微不同的生日蛋糕,插上每一年增长一次岁数的蜡烛,从开始过生日的那天起,我许了无数个愿望。 愿望随着每一年,从一句话,到后来的四五句话,不断增长,让一个愿望塞进更多的愿望,第二的愿望塞进别人的愿望,第三个愿望里许了许多个关于未来的愿望。 如果仔细想想,或许会发现其实都差不多,不是围绕在自己身上,就是围绕在别人身上,再不然就是围绕在天上。 虽然我的愿望还是那几个,但有时我会真的希望它能成真。 如果是你,你也会像我一样为许愿这件事烦恼吗? 2018年5月10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0日星期四 俞薇曾许过一个愿望,生日时,面对蛋糕上如星火般璀璨的蜡烛烛火,雀跃不已的她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短短的数秒内许下心愿,然后睁开眼,吹熄烛火。 三个愿望中,她许了一个最真切的愿望── 希望爸爸妈妈和我,全家人能永远快快乐乐的生活着。 如今,愿望实现了没有,她不知道,但她深信,在不远的将来,会如愿见到三个人一同坐在饭桌上,稀松平常地谈论生活上有趣的事,或是计画着哪一天假日全家出门旅游,说着这些那些的三人,愉快地笑着,就像一般幸福的家庭那样。 即使现在发生了一些意外的插曲,但她确信,这一切都会改变的,只要像现在这样,平淡的── 啪。 一个巴掌拍醒了俞薇。 她看见正在咆啸的母亲,转身把客厅里所有的东西全甩到地上,她上前抱住失控的母亲,任由母亲一次次从她怀里挣脱,一次次把所有情绪施打在她身上。 即使旧伤口再次渗血,即使她被用力地推撞在墙上。 俞薇仍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向一再推开她的母亲,拥抱她,安抚她。 一切总会好的……一切总会好的…… 俞薇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直到母亲哭累了,睡着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扶起母亲,带她到沙发上躺着,替她盖被子。 自上次母亲彻底崩溃,接连两天都处在这种失控的状态,原先住在家中的男人,嫌母亲过于烦人便离开了,但母亲并没有因男人的离开好转,而是变得更加歇斯底里,把所有情绪、罪责迁怒于她,一天下来不是情绪过于浮动,就是停不下来的哭泣,面对俞薇的细心照料更是极度厌恶,不是将情绪化为暴力施加在她身上,就是拒她于千里之外,无论俞薇做什么,换来的永远是强烈的抗拒。 即便如此,俞薇从未失去过耐心,一直陪伴在母亲身旁,等母亲进入深沉的睡眠,她才去拿医药箱,替自己上药。 虽然每天都会有新伤口,每天都会受到旁人关注,她也不曾向他人开口。 俞薇认为母亲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她也有一半的责任,身上的伤与母亲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她虽然无法经歷母亲所承受的伤痛,但她可以把所有的爱奉献于母亲,亦如母亲曾对她的那样。 「妈妈,吃饭了。」 俞薇煮了一锅蔬菜粥,盛了一碗,放在母亲坐着的位子的桌上。 但对方没有反应,双眼无神,表情空洞,丝毫没听见俞薇的话,沉默地看着前方,却像失焦了一样。 俞薇见了母亲这副模样,于心不忍,便走到母亲身边,替她舀了一口粥,停在她的嘴边。 「妈妈,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至少吃一点,补充一点体力,别让身体累坏了好吗?」 对方眉眼动了动,像是听进了俞薇的话,但还是没有动作,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就在俞薇以为母亲铁了心不与她说话,把舀起来的粥放回碗里时,她却开口了── 「哼……凭你?你怎么可能会明白我的痛苦?」 认为这只是母亲自暴自弃的回答,俞薇急切地解释:「不是这样的,我真的懂,妈妈是因为爸爸──」 话未说完,那碗替母亲盛来的粥,全撒在了自己身上,她的手臂立刻被烫出一抹红晕,俞薇看着被母亲摔碎在地上的碗,一时间停住了话语,当她再把视线移向母亲时,她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水,还有……视她为垃圾的眼神。 「我当初要是没有你这个女儿,就不用承受这些委屈了,你什么都不懂,少用你那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曲解我!」 「我没有……」 「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有多痛恨你的存在吗?你知道当你喊我一句妈妈时,我有多希望你闭嘴吗!」 俞薇愣在原地,因母亲的话语动弹不得,她从未想过母亲竟是如此地厌恶她到这种地步。 可她却忘了难过,脑子里想的全是是哪里做不好让母亲失望了?若现在改了,是不是就会减少母亲对她的厌烦了? 遗憾的是,俞薇还未找到答案,便听见母亲对她拋出一句话── 「你要是能消失就好了。」 第二十三封信 第二十三封信 今天才发现,我高估了自己承受的能力,虽然我的预想总能替我化解许多困难,像是生气、失望、难过之类的,却很少会有被用力捏住心脏的感觉。 连我自己都不敢试,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我以为我会没事,像往常一样没事,可是这个捏住心脏的感觉实在太痛了,痛到我想替自己说谎欺骗自己的行为都做不到。 太可怕了,这种被捏住心脏的痛觉,为什么一定要让人无法承受呢? 2018年5月11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1日星期五 你要是能消失就好了。 一句轻如鸿毛,却彷若带刺的针扎进皮肉里,释放骇人的毒素,麻痺身体机能,损坏大脑运作,摧毁每一吋生长在体内的细胞,最后丧失意识。 当俞薇站在工作室门前,全身浸湿在大雨中的她,没有一点防备,连同背在身上的背包,也浸泡在雨水中,湿软无力地垂在身后,没有一点精神。 开门的剎那,面对他人惊讶的神情,俞薇仍像失了魂般地杵在原地,直至对方催促了两三次,才稍稍带回了意识,机械般地移动,进入屋内。 俞薇换上男人借给她的衣服,用乾净的毛巾擦拭湿漉漉地头发,脱下泡水的球鞋,把袜子拧乾放在球鞋上,拉开拉鍊从背包里拿出素描本和素描铅笔,将被雨水渗透沾黏在一起的纸张,一页一页地揭开。 因雨水而糊成一片,甚至破损的画,看在俞薇眼里,仍是一幅美景。 一幅凄凉的美景。 虽然男人告诉她,这些全毁了只能扔了,但她不这么想,那些被认为毁了东西究竟坏在哪?那些曾被视为美丽的东西,到底美在哪? 美的定义是什么? 坏的认定是什么? 俞薇总参不透这个道理,当她想与人争辩,却又无从深入,只能日夜精进自己的学识,不断寻思,探究日常生活中的既定印象,再从中深入思考,追寻问题的本质,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即便她把所有知识、道理、问题、核心价值都补齐了。 她还是不懂,母亲为何这么说? 俞薇眨了眨眼,不解地开口:「为什么?」 男人答:「因为纸全被雨水泡坏了,当然得仍了。」 是这样的吗? 母亲也是因为嫌自己烦了,才说出口的吗? 「坏了……就没办法了吗?」 「是啊,坏了就坏了。」 啊……原来啊…… 原来是这样啊…… 俞薇摸着冰冷的纸张,好不容易揭开了那张有着儿时回忆的画,因男人的话截断了手上的动作,脆弱的纸张承受不住外力的拉扯,就这么裂开了。 俞薇握着手里的碎纸,心,也同纸上的冰冷,急速失温。 男人给了她一张全新的画纸和素描铅笔,开始了今日的课程。 俞薇在男人的指导下动笔,经过一次又一次的练习,最后完成了一幅写实静物画。 男人对她进步得如此神速感到极为满意,在课程结束时除了讚赏外,也特别叮嚀她别再粗心大意,忘了带伞还莽撞地一路淋雨走来。 俞薇没有应答,乖巧地坐进车内,让男人将他安全地送到家,才开口道了谢,接着下车,目送对方离开后,才走到家门前。 输入密码,解锁那刻,她回想起今天的静物画,想起画中所提到的美,想起至今为止她所上的每一堂课,无时无刻提到的美,却在这一瞬间,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俞薇推开大门,在玄关处换鞋,踏入走道,扭开门把,进入客厅,再向右转,步行几步路,进入房间。 她一边想一边换下衣服,出了房间,将男人借给她的衣服,连同湿透了的衣物一併扔进洗衣篮,转身进入浴室。 她一面想一面泡进浴缸,重新回放那些过程,那些问题,那张静物画。 当俞薇把今天该做的事情处理完,回到房间,看见躺在地上的背包,一个念头闪过,她走向前,从湿软的背包里翻找,抽出了皱巴巴的素描本,当她掀开被撕裂的那一页,终于明白── 画中缺少的,是她真实的情感。 静物画中所没有的,是她亲身体会的感情。 俞薇睁着眼睛,颤抖的手即将触碰在画中模糊的家前,外头传来了动静。 她下意识地扭开门把,走向客厅,看见与男人拥吻的母亲。 双脚彷彿被钉住似的,连同母亲不经意露出的笑容,刻在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带血的伤疤。 直至两人情潮退去,女人才瞥见站在原地的俞薇,可即便如此,女人却吝嗇地连一点佯装的微笑也不施捨给她。 让男人先上楼去的女人,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向俞薇脚边。 「我今天心情不错,这点东西就当我赏你的,你若不要就直接扔了。」 女人清冷的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传入俞薇耳里,她的视线随着女人移动的脚步声,转移到地面上那颗裹着白色包装纸,上面印着蓝粉圆点纹样的糖果。 俞薇蹲下身,轻轻拾起它,目光颤动。 那是儿时她最喜欢的糖果。 现在也是。 小心翼翼拆开包装纸,将圆滚滚的糖果放入嘴里,记忆中的味道仍在,甜得令人安心的感觉还在。 俞薇含着糖,慢慢浮现笑容…… 「太好了……」她说。 「还是一样好吃,真是太好了……」她这么说。 第二十四封信 人体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 我纠结了一个问题很久,如果用尽全身的力气痛哭的话,到底是身体先坏掉,还是精神先崩溃呢? 那些掉几滴眼泪就能获得他人安慰的人,跟哭死去活来却被旁人认为疯了的人,那些流失的水分,真的会成为用来评价他人是否值得被关心的筹码吗? 水的奥秘一直是我很关心的议题,不过我真正关心的还是人的问题。 水是很复杂没错,但人实在太难懂了,我一直在想怎样才不会搞错,结果就错了。 我想了想,果然还是从我提问题的那时起就错了。 错得太离谱了…… 2018年5月12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2日星期六 人体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水是人体组织中最重要的成分。 可是人却不能毫无顾忌的哇哇大哭,明明水的分量如此之重,仍要凭年龄、性别上去做区分,从襁褓的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孩童,到叛逆的青少年,到进入职场的上班族,再到头发渐白的老人。 一个简单的哭字,得用数以千计的情感找到适合自己的演绎方式,其中,又以女性的角度来说,泪水似乎是被允许的必要条件,可却又不能毫无章法的哭,哭少了嫌不乾脆,哭多了显得矫情,适当的哭法难以衡量,最后总乱了阵脚。 说来,女人,到底是哭,还是不哭呢? 俞薇望着天花板,像躺在海上望着蓝天白云般平静,可那不是海,躺在海上的感觉也不会是平静,海是如此波涛汹涌,决不是谁都能驾驭的等间之辈。 那是譬喻,一种文学上用来形容事物的说法,载着她从这头飘到那头,感受水气渐渐包围整个空间,湿润地模糊视线,俞薇眨了眨眼睛,凝结而成的水滴顺着眼角滑落,不温不热,只有不经意在嘴边擦过的时候,尝出了咸味。 很多时候,她以为自己身处暗礁,然而实际上身处暗礁上的却是另外两位唱歌的人,歌唱得像浪花击在岩石上的高亢,一阵一阵地,细而腻,枯燥而乏味,就像坏掉的黑胶唱片,听不出曲子的原调,只记得音一点一点地抖,一吋一吋的坏。 明明单独一个具美且经典的事物,一旦用在了毫无品味以自大的片面之意做摆设的铁架上,再美的事物,一捏,即碎。 更叫人心寒的是,那物也不懂得惜物的时候。 俞薇仍望着天花板,想着蓝蓝的天空,一家人在蓝蓝的天空下与风箏起舞。 房门外的黑胶唱片仍旧自转出难以入耳的声调,那场名为爱实为性的演出,演绎着我爱你你爱我的俗套剧情,溺在两人共舞的时光,难捨难分。 只不过,那舞,只是用来隐喻的修辞而已。 俞薇在那个瞬间忘了泰戈尔,忘了凯文柯恩,忘了理查克莱德门,躺在喻作海的床上,感受雨水拍打在身上的痕跡,那样荒凉。 很久很久,久到她以为自己睡着时才突然惊醒,跳下床,衝到书桌前握住那没响过几次的手机,为来电显示的名字颤动。 爸比。 是她最亲爱的爸比。 接起电话的俞薇就像收到了一千个祝福的孩子一样开心,虽然对话仍是那几句: 「我很好。」 「爸爸呢?」 「什么时候回来?」 她却像和全家人一起吃圣诞大餐那样满足,知道此时此刻时间重回她的世界,滴答滴答,快乐的运转着。 俞薇换了一袭洋装,背上简约的素面小方包,那是生日时父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虽然她忘了是几岁的生日了,但她一直很珍惜捨不得拿出来用,只有和父亲见面时才会背出门。 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向客厅,听见浴室传来笑声,俞薇向前迈开的脚却在这一刻迟疑了,她知道浴室里有谁,知道散落一地的衣服、内衣、内裤是谁留下的,知道满屋子的菸味是谁一手造成的,她却对某个瞬间将这些痕跡视而不见的自己感到羞愧。 迟疑的双脚一步步向后退,退到背抵在墙上俞薇才醒过来。 浴室里的笑声还在,情潮还未散去的水声仍在,她握紧手心,以一个过客的姿态静静地远离了即将放映的爱情动作片,关上大门,走向门口停好的轿车,砰的一声把凌乱的思绪隔在车门外,眼睛向前看,死死盯着前座玻璃窗外的风景看,直到路灯亮起车辆在高速公路上塞了长长一排,俞薇才察觉天暗了,二十四小时的一天过去一半了。 在消逝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像个废人,可笑至极的废人。 像岁月一样漫长的堵车,疏通了之后上紧发条继续前行,当车子如愿停在餐厅门口,当俞薇下了车笔直地走向为她带路的服务员,当她知道父亲是位大忙人那刻起,她便能猜到父亲已经不再位子上了,她也能猜到那张空座位前放着一束精美的花,一张卡片,还有一个粉色的礼物盒,里面装得是熊娃娃,一个她从未说过,但人人都以为小女孩会喜欢的物品。 俞薇坐上椅子,面对对面的空座位,没有失望,没有空虚,而是庆幸,今天耗费的半天时间躲在房里像个废物的自己,没有被父亲发现,失了魂慌慌张张从家里逃出来的自己,没有被父亲看见。 她更不敢想,若她真的和父亲见上面了,第一句话该聊什么?父亲若提到母亲最近在忙什么的时候,她是否该回忙着和男人做爱呢? 头一次觉得隐瞒和诚实都是罪过的俞薇,突然间明白世界上有一种罪是不可被饶恕的。 她把粉色盒子捧在手心,掀开盒盖,怜爱地笑了。 「是白色小熊。」 俞薇永远记得,父亲送给她的礼物,是她最喜欢的。 第二十五封信 你会不会也有过这种感觉? 什么事也没做但耳朵突然嗡嗡嗡的响起来,不管你拿耳塞塞住也好,摇头晃脑也好,拉拉耳朵也好,拿掏耳棒掏耳朵也好,那个声音就是不会停止。 以为只要盖上被子,安安稳稳地睡着就没事了,但那个声音还在,安安稳稳只是想像,很少有安安稳稳就能过去的事情。 然后折腾了自己大半夜,以为比起失眠更可怕的是耳鸣到天亮都还不能睡觉,然后急得跳脚,急得在床上翻来翻去,打从心底认为自己不能睡了。 结果还是睡着了,出乎意料的连自己也没发觉地睡着了。 我后来想了想,其实耳鸣也不过如此,很多事情也不过如此,只要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它,甚至不会感觉到疼痛。 但有些事是骗不了人的。 例如:假装不会痛。 2018年5月15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5日星期二 〈幻听〉 像由内而外又像由外而内 像蚊蝇像声波 扎进脑袋嘶声作响 即使什么也没听出来 心 也烦躁了起来 很多时候俞薇会听见母亲在喊她。 像许多父母都会做的,起床了没?吃饭了没?作业写了没?天冷了多加件衣服了吗?在学校过的还好吗?和朋友相处的还愉快吗? 很多时候俞薇以为自己听见母亲在喊她,实际上是打她,不出原因的打她,一想到她便打她。 俞薇认为母亲施予爱的方式有所不同,因为爱之深,责之切,因为打在子女身,痛在父母心,母亲的痛苦是需要被理解的,即使痛得艰难,她也要全心全意地为母亲着想。她是一个乖孩子,母亲说她是一个乖孩子,她便做一个乖子,乖孩子要有乖孩子的榜样,乖孩子不能顶嘴不能反抗,要说好,听话地说好。 所以俞薇乖乖地让母亲用晒衣架狠狠地打狠狠地骂,乖乖地说对不起我错了,乖乖地把手心摊开,乖乖地跪坐在地,乖乖地当乖孩子。 俞薇知道有些乖孩子不是真的乖孩子,有些坏孩子也不是真的坏孩子,但乖孩子和坏孩子的定义,从来就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那是社会化下的标籤,黏贴在旁人嘴里的评鑑,再通过他人的偏见来选定人的好与坏。 那是透过人生產而出的机器,解决问题也製造问题的社会化机器。 即便俞薇乖乖地任由母亲在她身上又垂又打,掛在母亲嘴边的,依然是坏孩子的字眼。 然而一位陌生的男人,在家里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把这里当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汽车旅馆,在母亲的眼里,他依然是母亲心中的好孩子。 俞薇无从区辨,只能默认。 进了学校,穿着厚重外套的俞薇,面对还未入秋外头顶着大太阳,教室内窗户全开,衣着短袖制服还嫌热的学生们,显得十分突出。 虽然十几双眼睛盯着她看,虽然讲台前的老师提出疑虑,俞薇依旧十分冷漠地回:「我怕冷。」 到了社团活动也是如此引人注目的她,安静地坐在角落最边边的位置,拿出纸和笔写诗。丝毫不在意几隻眼睛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原先埋头写字的俞薇,突然抬头见小袁学姐朝她走来。 俞薇和小袁学姐有一种神奇的心电感应,即便俞薇从来不说,小袁学姐也能先一步察觉,在只有自由活动时间才能说上几句话的她们,从开口的第一句,切入核心── 「痛吗?」 「还好。」 「假的吧。」 「嗯。」 话落,两人都笑了。 这时小袁学姐才认真地说:「我为我的无能感到抱歉。」 俞薇摇了摇头,说:「我很好。」 任谁都明白,好的欺瞒大过于外套下隐藏的坑坑巴巴,但只要有人懂得深入话里的另一层,那便是安慰。 所以,小袁学姐是这么说的:「傻瓜。」 然后两个人又笑了。 俞薇把小袁学姐当作天使,替她抚平一切的天使,儘管小袁学姐只是小袁学姐,却是她唯一的天使。 与天使相遇的开始,社团活动成了她们用文字谈入心底的时光,一壶茶也说不完的宝贵时光。 在这个时光里,俞薇能做回自己,带着思想的自己。 放学了,鐘声透过教室内的广播器叮咚响着,像是在提醒又像是欢庆的铃声,让学生们加紧脚步背着书包愉快放学。 鐘声的音律回盪在俞薇的脑海里,彷彿是旁人误触了警铃,在脑内铃声大作。 她背起书包,出了教室走过长长的走道,下楼梯朝着校门口走去,经过石子路健康步道,穿过公园,停在人行道上等红绿灯过马路,走入巷子,转个方向,再走几步路,站在熟悉的大门前,俐落地用食指输入密码,拉开门,然后,停下脚步。 随着大门扣上,俞薇的视线落在玄关前随意倒着的男性鞋子上。 顿时,警报器的铃响停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把鞋子摆放整齐,换上室内拖鞋,走向客厅。 俞薇知道,今天她的伤口能顺利结痂,知道能把医药箱里的药来来回回擦过几遍,知道她终于有时间阅读海明威了。 可是她的母亲又变成别人的女人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十六封信 有时我会一直给自己出难题,像是一直当个乖孩子,小心不要变成坏孩子。 但很多时候,我根本就不了解乖孩子跟坏孩子的区别在哪。 到底是长坏的就是坏孩子,还是长得乖巧的才是坏孩子,到底是温顺听话的是乖孩子,还是性格鲜明的才是乖孩子? 我分不出乖孩子跟坏孩子的区别在哪,就跟嫩豆腐和芙蓉豆腐一样,除了名字不一样之外,身形都是白白的。 我觉得它们一样好也一样坏,可是我更喜欢它们只是豆腐。 单纯的豆腐。 2018年5月16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6日星期三 昨晚过夜后男人顺理成章的住了下来,回到一开始住下的那段日子,使唤起俞薇更显得游刃有馀,以往或多或少察觉出俞薇的不快,他也不强迫人,顶多是花更长的时间在打电动上,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似乎是刻意逼着俞薇对她说话的,就连俞薇尽量回避,他也能没话找话没事找事,说白了就是不让俞薇好过。 俞薇从没想过把任何的心思都放在猜想那男人的目的上,但面对一次次挑拨下,她高估了向来谦和温顺的自己,举手投足间不再是那样毕恭毕敬,虽然话还是说得平静,人看着没有脾气,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不再镇定。 接收到讯息的男人,对坐在饭桌上吃饭一刻也没搭理过他的俞薇,问了句:「开饭了?」 俞薇继续动筷子,把今天放学顺道绕去超市买的现炒猪肉塞进嘴里,等到食物全嚥下去,才开口道:「钱先生不会对这种几十块钱的小菜感兴趣的吧?」 今天早上母亲给的生活费,俞薇只瞄了一眼便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往后她只需张罗她自己事情,其他无论是与她有关还是无关的,都不在她可以触及的范围内了,可想而知以母亲宠爱男人的方式,就是让他在外抬得起脸,在内也显得尊贵,吃食就更不用说了,光是她现在吃的几十块钱的炒猪肉,也入不得母亲甚至是男人的眼,为此,她也就没必要说些漂亮话,来顾及任何人的面子了。 俞薇不喜欢这位叫钱景元的男人,即使母亲被他迷得团团转,她也不喜欢。 她知道男人若对她不满,背地里捅她一刀的机会多的是,有时他也不用说,母亲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她的错,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她。 男人能得意的瞬间很多,但男人从来不说也不用,若换作无知的人,会以为这是他的怜悯或不在意,但俞薇心里清楚,男人根本不屑一顾。 但那位不屑一顾的男人,竟然在无意间戳中了她的心事:「我好像有点明白你妈为什么讨厌你了。」 话落,俞薇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带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男人。 只见男人略显嘲讽地笑了声,把话接下:「你是一个无法让人讨厌的乖孩子,乖孩子的种类有很多种,有表里不一的,乖顺听话的,呆头傻笨的,而你却是心灵透彻的,纯粹的那种乖,这样想来可比先前那些有更值得讨厌的理由了。」 俞薇看着男人,眼里渐渐有了连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怒火,这时她应该反驳的,可她没有,心里有个直觉,料定男人接下来的话会让她失控。 「你的那种,乖得让人没办法讨厌,却也喜欢不起来,久了就变成了厌烦了,真惨。」尾音的那两个字,还带着看戏的调侃。 俞薇愣了愣神,忘了筷子何时掉的,忘了碗何时摔碎的,直到她翻过身和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一起滚落在地,抓着男人的衣领,感觉心里那块模模糊糊的碎片,顿时鲜明了起来。 但都到这个时候了,男人却还是笑,任由她的指甲擦破他的脸也不在意,轻易地用另一句话把她镇住。 「我从以前就在想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真正的你,今晚总算是见到了。」 男人伸手朝俞薇眉头扫去,很是满意地看着因盛怒而皱在一块的眉毛,但动作只维持了半秒,就被俞薇的手打下。 俞薇本以自己会再补几拳的,但脑中的记忆阻止了她,看了墙上的时鐘一眼,知道母亲该回来了便停了手,从男人身上起身,走道放置清扫用具的地方,拿了扫把畚斗回到饭桌俐落地清理桌下的惨状,再把桌面的餐具拿到厨房清洗乾净,然后人离开了客厅,过没几分鐘就提着医药箱回到男人面前,这时男人早已起身坐回沙发上,像个没事人一样的调回刚才的游戏画面接着玩。 俞薇一句话也没说,打开医药箱拿了消毒水和棉棒,顺势坐到男人身边替他消毒上药。 这是在扭打后第二次以极近的距离和男人接触,但他们却冷得像早已入了冬,反应淡得像安排好了一样,就在俞薇给男人贴上ok蹦收起医药箱,从沙发上起身时,男人才开口道:「你也真能装,不是都明白她怎么对你了吗?」 俞薇捏紧医药箱,背对着男人走了几步路,最后才停下来,以平静地得让人听不出喜怒哀乐的语调说:「她是我妈,以后也是。」 半夜,俞薇翻来覆去终究没能睡着,她无奈地坐起身,想着去趟客厅给自己倒杯水沉淀一下,人就下了床扭开卧室的门把,走向倒水的地方,最后捧着杯子窝在厨房休息,等她安定下来洗完杯子放回杯架转身走回客厅时,却再也跨不出半步。 面前站着的依然是她最爱的母亲,只不过惧怕的本能还在,皮开肉绽的知觉让身体先一步做出了颤抖的反应,即便现在事情还未发生,她也躲不开。 俞薇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间挤来挤去还是只有这一句:「妈妈……」 然而,母亲并未回答她,只举起记忆中曾数次施打在身上的物件,俞薇便明白地闭上眼,接受惩罚。 她知道自己会倒下,隔天会以什么样的面目去上学,被旁人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但她寧愿这样也不想当反抗母亲的坏小孩,她寧可被自己的固执绕死,她也要做母亲心目中的乖小孩。 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她必须做到。 第二十七封信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我和小袁学姐一起在咖啡店喝咖啡,我们从小时候聊到未来长大的时候,将来要做什么? 用模仿大人的语气,一边喝黑咖啡一边思考的我们,突然笑了。 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一下子就变成大人,也知道变成大人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虽然我很想试试看,想用哆啦a梦百宝袋里的道具看一看,即使我知道看了或许没用,毕竟妈妈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完全不一样。 可是,我还是想看…… 2018年5月17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7日星期四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从学校的鐘声响起,大家愉快放学的时候…… 日常故事的开头,伴随着从前,某天,那个天气,那个人开啟了序幕,在那画面当中也许是以一个小家庭,或者是学校,又或者是咖啡厅作为背景的,在那些背景当中通常会以一个人,或两个人,甚至是一群人带入故事起点,再由人物性格和谈话内容渐渐转入故事的中心,向外延伸。 当然,俞薇也是以故事的开头,寻思至今为止发生在身上的事,随着放学的脚步,忘却厚重的外套下隐藏的痕跡,自然而然地停在了一间咖啡馆,闻着从店内瀰漫而来的咖啡香气,那是手冲咖啡的味道,充满人情味的味道。 不过真正吸引她的不是咖啡香,当俞薇推开玻璃门走入店内,听见清脆的铃鐺声,还有店员欢快的欢迎光临四字,能充分地感受到店内轻松快乐的气氛,但这也不是俞薇选择的原因。 当她穿过一桌又一桌谈笑风生的客人们,来到角落边连光也照不到的位置,看着坐在仅有两人座位的小圆桌前的人,停下了脚步。 那是不需仰赖其他人就能自转出璀璨光芒的天使,那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展露笑顏为他人解忧的天使。 可现在的她,黯淡无光。 「小袁……学姐?」 俞薇不确定的喊,以为自己错看了,但事实证明她没有,最坏的结果的其实就是这样,当人学会将放在自己眼睛上的滤镜拿掉,所谓的神,也只是人而已。 但那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最坏的是不愿相信神只是人的自己。 坏的,是自己。 「坐吧。」 小袁学姐如此说着,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解释,更没有提问出现在她面前的自己,一切都很自然,就像她拿起桌上的那杯黑咖啡,带点自嘲的说:「以前都喝奶茶,后来换成了拿铁,到现在的黑咖啡,不知道算不算初老现象的一种?」 自然的好像俞薇刚刚就坐在对面的位置上,和她一起喝咖啡。 小袁学姐没有点破,俞薇也没有说,自然的接起话题:「我们才几岁啊……」 然后小袁学姐笑了,跟着复诵了一遍:「也是,我们才几岁啊。」 是啊,才几岁而已,就好像快要跟社会脱节了,明明下课的时间应该是和朋友坐着公车去商圈逛街才对,人手一杯手摇杯,围在夹娃娃机的机台前,考虑夹哪隻娃娃掉落机率会比较大,顺便聊聊班上的八卦,还有恋爱话题,充分利用每个玩乐的时间,创造属于自己的校园回忆。 不过,俞薇没有和她一起创造青春回忆的朋友,相反的,人缘超好的小袁学姐,能够拥有的回忆多到数不清,但她没这么想过,至少现在坐在一起的她们,不会想也不会做。 她们学大人喝黑咖啡,学大人说话时的口吻,学大人静静地沉思。 可身为小孩的她们,学得四不像。 但俞薇知道,那不是装模作样的学,也不是为了好玩才学的,她之所以学得认真,是想了解成为大人的大人们,他们看见了什么?面对孩子的时候,他们在想些什么? 成为了大人之后,会选择性的遗忘孩童时的自己吗? 「人只能向前看吗?」这是俞薇的问题,疑惑到自己都觉得是个愚蠢的问题。 小袁学姐摇摇头,说:「那是用来骗自己的说法,就跟原本应该加糖的茶,却误放了盐巴一样,想说算了却还是被味道出卖了,其实很多事并不是说算了就算了的,有些人并不是向前看就会好的。」 这是一个残忍的事实,从小袁学姐的嘴里说出,更让人想哭。 原来是一样的呢。 原先以为触及不到光的手,其实只要垫一下脚尖,仔细看明白了,就会知道那是一盏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灯泡。 小袁学姐之所以羡慕她,是因为那盏灯泡始终被人供着,时时刻刻提供光明,不像俞薇能依照自己的喜好发亮,不用顾虑其他,只不过她是夜灯,在家中维持着一点光明,却也和小袁学姐一样,都为了别人而亮。 仅凭这一点,就有了天差地别的她们,不管是看在谁的眼里,似乎只有泪水才能洗净一身的疲惫。 但她们不哭,反笑。 「我还蛮想试试看加了盐巴的茶喝起来会怎样?」 小袁学姐笑开的嘴还没闔上就皱起眉说:「不要啦,一定很难喝。」 俞薇也跟着咯咯笑,彷彿她们一直在谈的只是关于茶的话题。 「刚忘了说店里冷气开比较强,还好你来的时候有穿外套,不然一定受不了。」 俞薇拉了拉袖口,沉淀了一下,然后说:「受得了。」 「真的?」 「真的。」 只见小袁学姐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这么怕冷还真是辛苦你了。」 俞薇沉默了,她知道不能再继续聊下去了,她怕自己会一个不小心扑进别人的防护罩,尤其是当她们都知道冷气比较强不是真的比较强,外套不是真的指外套,受不了也不单单只是受不了,怕冷也不是真的觉得冷的时候。 一切的一切,都在谈话进行中,一个平常的对话,一个不平凡的伤口,在字里行间慢慢发酵…… 最后,黑咖啡终于喝完了,眼看谈话就要结束了,临走前,俞薇还是补了一句:「不会,一点也不辛苦。」 在那短短的瞬间,俞薇好像成为了大人。 但说完了之后,她还是后悔了。 第二十八封信 第二十八封信 晚安,今天我发现顾老师的一个秘密,但我仔细想了想之后,又觉得好像大部分的老师都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他们总是很诚实地说着自己的学经歷,自信的聊起远大的志向,彷彿看见了胜利女神正替他们招手。 诚实在他们的眼睛里,脑袋里,身体里,闪闪发光。 或许是因为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欺骗,或是根本忘了欺骗这个词。 好像欺骗这个词,只有平凡人才看得懂一样。 2018年5月18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8日星期五 「顾老师当初为什么会想考研究所呢?」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好奇才问的,当俞薇见到男人开始滔滔不绝地从线的起头讲到线的另一头,好像从点燃火苗的那刻开始,就为了即将攀上夜空的烟火一样努力,那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目标,也许当时还有些懵懂,可一旦陷入了世界的熊熊烈火,那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烟火之路,最后也许会如愿盛放,但当璀璨离去剩馀的灰烬像雪花般片片飞来,那些被自己遗落的懵懂,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搞懂。 那时俞薇本来只是想,这个男人或许在某个瞬间变成了顾老师,后来才明白,顾老师一直都当自己是老师,从他是位研究生开始,从他们第一天见面开始。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人相处了久了,话题变多了,真实面就显现出来了。 俞薇还是热爱绘画,这是从和顾老师相遇的那天开始,从绘画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热情,为此,她还是很感谢顾老师。 只不过偶尔作画的时候会替顾老师感到惋惜,就像他们今天谈的── 「等你到了我这样的水准,就会很庆幸自己走向绘画这条路。」 「什么水准?」 「我这样的。」 「如果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走绘画这条路的话呢?」 「怎么可能,你妈妈跟我说你将来要从事绘画相关的工作,特别请我指导你的,应该不会不确定的才对啊。」 俞薇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该笑还是该哭。 她知道,大人们又再骗小孩了,而且不但骗小孩还骗了自己。 可身为大人的他们却毫无自觉,甚至理所当然地认为,为了你好,骗是爱的表现,谎言是走向未来的建言。 可大人们不知道,接受谎言底下的真实,比承受最初的痛苦还难受。 俞薇可以想像母亲要她考上第一名是为了不让她丢脸,可她想像不到母亲希望她考上第一名是为了自己好。 那是她永远想不通的事,为了自己好,跟不为了自己好是两回事,但大人们通通把它们当作一回事。 「顾老师研究所毕业之后一定只能在母校当老师吗?」 「这是什么问题?」顾老师笑了。 「我好奇。」 顾老师又笑了,用像是早已预料到未来的口吻说:「在母校教书一直是我的梦想,这也是我作为一位学生对学校的回馈,也许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来说这是最幸福的一件事,等你长大了,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就会懂了。」 俞薇又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个时候该点头还是摇头。 她心里唯一清楚的声音是这么说的── 可是顾老师你又骗人了,你只不过是为求方便才设下的安全道路,你不一定会回馈学校,但学校一定要回馈于你,因为你是培育出来的种子,需要攀高枝才能茁壮成长,这才是你理想背后的目的,你的幸福不是感受,而是亲眼见证而来的。 俞薇更觉得惋惜了,好像成为大人的路途上必须要拋弃一件东西,才能完完全全成为理想中的大人样。 至于那个东西,叫诚实。 从小被教导要诚心诚意待人的道理,到最后成为了必须捨弃的枷锁,泡入充满谎言的大染缸,你一言我一言,说谦虚是华人的美德,说着说着竟也成了习惯。 而真实,通常隐藏在某个深夜,被泪水洗涤的独白里。 俞薇作为一个孩子,看着顾老师畅所欲言,陷入理想中闪闪发亮的眼神,为自己建构出来的箴言自满,并不觉得刺眼,反而有些羡慕。 若自己也能将无知膨胀,陷进一口井当作自己的帝国称王,每天丰衣足食有挥霍不完的金钱与讚赏,确实能认定与幸福共舞。 所以她不觉得顾老师有什么不对,这是他的理想,作为他的学生,她只能为他鼓掌。 第二十九封信 我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梦见我和妈妈拿着七个顏色的彩带,掛在家里的每个地方,红橙黄绿蓝靛紫,像美丽的彩虹,像雨过天晴时的一幅美景,映照在我和妈妈的笑顏上。 妈妈把窗帘全拉上,在昏暗的室内中,我看见她端着一个蛋糕,上面插满蜡烛,阵阵白烟瀰漫在空气中,像一团雾气把我们包围。 我接下妈妈递给我的糖果,吞下去,问她爱不爱我? 她甜甜地笑了,说── 我的小宝贝,妈妈当然爱你。 这是一个甜甜的梦。 我告诉自己。 我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2018年5月19日俞薇笔 2018年5月19日星期六 梦:睡眠时因为受到刺激,而引起的幻觉、幻像。 梦也会经由人的潜意识和过去人生经验中所到过的地方,化成梦的材料,在睡着的同时侵入大脑。 做梦的时候时常会分不清虚实,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人,却忘了脚下踩着的,是过去的碎片…… 踩着碎片的小女孩走向前,歪着头看向趴在窗台前忙碌的人:「妈妈……」 她说:「你在做什么?」 母亲的身影在她的提问下冻住了,小女孩看着几次张口作答却不敢吭声的母亲,抬起脚走进窗台前,踮起脚,试图看清令母亲畏惧的东西,可惜的是,她看不见任何可怕的东西,只看见母亲手里握着的黑色胶带,还有抑制不住地颤抖。 「妈妈……」小女孩说着把自己小手放到母亲手上,母亲却像被电到似的,把她的手弹开。 小女孩在母亲的泪水中看见了厌恶与懊悔,她不知所措地抿着唇,本能地落下泪水道歉:「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母亲生气了,不知道母亲为何看上去那么悲伤,她想念从前总抱着她爱她宠她的母亲,她想念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时光,可母亲似乎不这么想,她似乎想逃离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再拥抱她,不再用蜜糖般的声音喊她,不再说爱她。 小女孩想知道原因,想知道自己哪里做不好能从头改起,可当她一靠近母亲时,母亲却激动地大吼:「不要过来!我叫你不要过来!」 「你给我走开!走开!」 母亲的声音像划破蜜糖流出来的脓水,吓得小女孩缩了回去,连眼泪也忘了流。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你本来就跟我没关係!走开!」 小女孩听了母亲的话,心想自己要被拋弃了,再也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我会听妈妈的话当一个乖小孩,你不要把我丢掉好不好……」 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彷彿心脏破了一个大洞填也填不满,想起母亲之前的态度,被拋弃的念头渐渐清晰了起来,害怕到身体一颤一颤的,眼泪像坏掉的水龙头流出来的水,不断往下掉。 直到一隻大手捧起了小女孩的带泪的脸,哭声才渐渐止住,只剩哭红的鼻子一抽一抽的流着鼻涕。 小女孩从模糊的视线里听见母亲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点错也没有,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那、那妈妈你会讨厌我吗?」 这是小女孩压抑在内心深处问题,以前的她实在太害怕母亲会给予肯定的答案,所以寧可让它沉入海底也不敢提起,但现在母亲的话让她有了一丝希望,她小心翼翼地提问,仔细地用全身的感官凝聚在母亲身上。 只不过,她等了很久,始终不见母亲回答。 小女孩着急了,又一次的问:「妈妈……讨厌我吗?」 然而,母亲是这么回答她的:「……我不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 话音一落,小女孩听见母亲细微的哭声,小小地却像针刺鑽入她脆弱敏感的耳膜。 我们不是什么?为什么不是?如果不是,那── 「妈妈,我是谁?」 一滴泪落在脸颊上,小女孩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这是母亲的泪水。 那瞬间,有什么东西被封了起来,小女孩从母亲的手里挣脱了出来,她揉了揉眼睛吸了吸鼻子,指着母亲手里握着的黑色胶带,平静地开口:「妈妈,我可以帮忙吗?」 母亲迟疑地望着手里的黑色胶带,不自觉地握紧,小女孩见了还是很坚定地说:「我想帮妈妈的忙。」 那刻,维系着两人之间的那条线,断了。 「好。」 母亲把手中的黑色胶带交给了小女孩,两人齐心协力的把家中所有能照得到阳光的缝隙全堵住了,小女孩看着母亲拿了一个里面塞满了一块块黑漆漆的东西,把它点燃烧出阵阵白烟。 小女孩接过母亲手里的水杯,摊开手心看着几个颗粒状像糖果一样的东西。 「吞下去。」母亲是这样说的。 小女孩把手中的糖果放入嘴里,握着母亲的手走到卧室,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睡意朦胧时,小女孩下意识地问了:「妈妈,你爱我吗?」 没来得及听见母亲答案的小女孩,进入了梦境,那时的她感觉到耳膜在震动,由外传入耳内的声音,如蜜糖般给予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那个声音,是这么说的── 「我的小宝贝,妈妈当然爱你。」 俞薇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起身,神情还有些恍惚,摇摇欲坠的感觉还在,被掐住喉咙而喘息不过来的感觉还在,觉得自己的心脏像破了一个大洞,每跳动一下就疼得令人难受。 她下了床,走进书桌前桌上放着的那本梦的解析,指尖轻触书皮,掀开被书籤盖住的那一页,由第一章开始的,第一小节:梦与清醒生活的关係。 但她没来得及阅读,便被门外一阵激烈的敲响阻挡了。 俞薇走向划破蜜糖流出来的脓水的声音,听那高亢的声音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停在门前,扭开门把。 她想,如果她再病态一点,或许可以完美的把脓水去掉,包装成蜜糖般的嗓音,尽可能把破洞的心脏补满。 但她没有这么做。 俞薇只是张开双臂,接纳即将迎来的,另一个梦境。 第三十封信 百合花的花语:百年好合、纯洁的心、伟大的爱。 依据百合花种类的不同,花语各不相同,但都有美言之意。 我喜欢百合花的花语也喜欢百合花,但更喜欢百合花只是百合花,更喜欢送花和买花都是因为喜欢花。 我喜欢因为花儿相遇的人,也喜欢名字里带着阳光的人,除了一点,除了那小小的一点…… 若能被买下来的百合治癒就好了。 2018年5月20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0日星期日 有时候习惯了疼痛就会忘记有多痛,因为痛觉的痛感一直存在,不知不觉的就会麻痺神经系统,產称谎言般的交感作用,进而告诉自己,不会痛。 昨晚,倒下去的俞薇,时间停摆了,温热的东西从体内流了出来,手一摸,是血。 第一次见到出血的原因来自最亲爱的人,第一次手脚不听使唤的感觉如此清晰,第一次被别人搀扶的温度噁心到令人作呕,却不能反抗,只能每分每秒唾弃自己的身体,甚至厌恶起自己。 「走开。」这是俞薇用尽全力得来的一句话。 男人訕笑着,拿着买来的绷带和药膏,为她上药。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这是男人说的。 俞薇看着前脚刚走的母亲,后脚便踏进屋内的男人,时间只差了短短几秒。 男人手提着塑胶袋,袋子上的标籤显示的是某某药局的纹样,他走到她面前, 人就站在那看了许久,才蹲下身把她扶起来带到沙发上。 俞薇早就知道了,一切都在男人的计算中,从进门的那刻开始,男人的一举一动像早料到了这样的场面,连同他提来的塑胶袋,里面放的全是外伤用的药膏一样,他们这种极为讽刺的默契,从开门到进门的瞬间,彷彿连呼吸也能预料到相对的情绪,对俞薇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糟了。 庆幸的是,俞薇知道男人一直是嘲笑着如小丑般班门弄斧的她,就连刚才小心翼翼扶她起来的男人,现在仔细帮她上药的男人,记忆中的那抹訕笑,她从没忘记过。 「你看起来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俞薇的鼻子哼出了气,那是不屑。 话落,男人拿起绷带缠绕在俞薇手臂上:「那你认为我是怎样的人?」 「差劲的人。」 俞薇说得很快,却惹来男人宏亮的笑声,直到笑声停止,男人才回:「你说的没错。」 男人爽快地承认并没有让俞薇的心情舒坦起来,反倒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只不过……」 男人突然开口,俞薇见手臂上的绷带已经绑好了,下意识地朝男人看去。 「差劲的人可不只一个。」 那短短的一瞬间,俞薇似乎见到了男人笑意下所隐藏的恨意,有别于先前只作为一位观眾看戏的眼神,虽然不是衝着她来,却还是让她僵住了。 也许俞薇能坚决地捍卫自己的主张,也许她能试着像男人一样站在边缘,毫不在意的当作一场笑话,可俞薇却从那眼神里看见了自己的缩影,他恨的与她恨的必然不同,但恨这个字却很真实。 俞薇只要再把自己挖深一点,就会知道自己恨的是什么,但她把铲子收起来了,用土把一切都掩埋了。 她不想知道自己恨着的东西是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她也不要。 她要把恨字拋得远远的,远远的,直到忘记了为止,只要忘记了恨,就不会恨了。 至于那个男人,还是一样讨人厌。 站在人群走动的街道上,俞薇将闭紧的眼睛缓缓睁开,太阳公公出来了,热情地对着她微笑,俞薇知道属于她的晴天回来了,只要保持着愉悦的心情,就能遮盖住外套和长裤底下的乌云。她拋开了昨晚,踏入今日的早晨,脚步声带着轻快的节奏,跳出了自己的舞,连心情也舒畅了起来。 俞薇头一次不带目的的散步,当她停在了色彩斑斕的花店前,闻着芳香四溢的花朵,没注意到朝她走近的店员,笑容比花还灿烂。 「喜欢的话可以带几朵回去喔。」 低沉乾净的嗓音,宛如香醇的甜酒,字里行间都带着甜甜的花香味,让俞薇分了神,抬头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不晓得该如何接话。 那是一位体型高大的男人,虽然穿着工作服,但稚嫩的模样和围裙底下的高中制服暴露了他的身分,即便是围绕在花花世界里,俞薇却觉得他像太阳,为这些花带来了能量,也为来到花店里每个人带来无可比拟的阳光。 俞薇揉了揉眼睛,对自己无意识到夸张的评论感到羞耻,但她很快地发现男人身上穿的是冬季制服,这对还没换季就穿上长袖长裤的男人来说,显得过于奇怪,但对俞薇来说,心里的直觉,似乎……告诉了她答案。 于是,她问:「你……穿这样不热吗?」 然后,他回:「不会,因为我怕冷。」 男人答得迅速,就像她一样。 是啊,谁都怕冷,谁都会为了怕冷找藉口,把真正怕的那个藏起来。 俞薇好像懂了,然后她笑了:「真巧。」 她举起自己的手,指着长长的袖口和长长的裤口,轻轻地说:「我也是。」 回去时,俞薇抱着手里那束百合,风吹得刚刚好,瀰漫的花香味刚刚好,回家的时间刚刚好。 在这刚刚好的一天,俞薇认识了一位叫穆阳的男高中生。 穆阳说她的名字里有花的味道,她说穆阳的名字像太阳的微笑。 刚好,他们都怕冷。 刚好,他们都知道。 然后,他们一起笑。 第三十一封信 他只是一位普通人,只不过是一位和我没有关係的陌生人,可是他却用住在家里的人的语气对我说话,说得好像他真的住在了这里,好像他真的变成了我的家人似的。 我很困惑,他本来是和我没关係的,可是当他自然的戳破了那层保护膜,没关係就变成了有关係。 我讨厌这种关係。 2018年5月21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1日星期一 晴天过后的雨天,有百合花香的味道,随着落下的雨水,一滴,两滴,滴进俞薇破损的心脏,注入能量,等待发芽。 放学后回到家的俞薇收起雨伞,照日常习惯,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了之后,趴在客厅桌上盯着刚换完水的百合花看。 花开得很快,从昨天带回来到现在已经开了三朵,俞薇用食指戳了戳花瓣,想起了戴洛维夫人── 戴洛维夫人说她会自己去买花。 轻描淡写的口吻,用自我连结他人,以第一视角对上第二第三视角,向外延伸,透过他人的故事,对映着自己的故事,在他人遭逢悲剧时,她的心也为之震动。 她是他人的眼中的她,可她也是她眼中的他人,他们并不相同,却都一样叙述着那个年代的狂喜与悲哀,把它梳理成日常,以诗的口吻来朗诵内心深处的黑暗,还有人与人交流出来的人性。 如今,时代流转,人口快速生长流动,从农业时代到工业时代,直至现今的科技企业,人依旧在走,忙碌的走,连坐下来喝杯茶,间聊的时间也没有。 新世代的方便,从人与人的联系,到隔着屏幕的关心,看不见他人的神情,却以为他也同样表露出笑意的共感,像无解的冰窖,碰不出暖意,却沾沾自喜。 省略如此简短有力,就像中了毒一样,渐渐遗忘手的用途是以字会友,表达思念与真挚的语言,再麻痺大脑运转的机能,忘了思考是为了记得人生中,曾给过自己温暖的重要之人,直到深入骨髓,操控了身体每个部位,连急促的脚步声,都不是为了自己而走,而是跟着时间赛跑。 现在的人也像戴洛维夫人,他们也说买花,但不晓得是说给谁听的? 若有一天,连话语也省略了,以行动代替语言时,那花存在的意义是否也变得乏味了? 俞薇摸着软软的花瓣,闻着大自然的味道,只觉得忧伤。 那本该是在土里生根,吃下阳光的粮,雨水浇灌着胃,所冒出的新芽,却被肆意枝剪收放在冰箱内,以价钱计算价值,然后禁錮在永远照不到阳光的温室内,日渐枯萎。 俞薇觉得花在哭,可那只是把自己的情绪强加在花身上,花说不定一点感觉也没有,不像她,不但感觉到了,还知道开门走进来的人是谁。 「你买花了?」 俞薇依旧趴在桌上,头也不回的眷恋在美好的百合花中。 她想,若她变成了花,或许就能接受讨人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可惜对方已经抓到她的底线,她再怎么装聋作哑,也不会让身边的噪音停止。 最后她还是得起身,坐到餐桌上,面对男人。 俞薇接下男人递过来便当,拿起免洗筷用餐,以往都是各自处理三餐的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买了她的份,还如此理所当然地坐在餐桌前,像这个家的人一样与她共进晚餐。 她虽然没有义务接受男人的行为,但过去的习惯告诉她不能浪费食物,她很清楚,若她选择不吃,最后那个便当的下场会是什么,所以她只好打开便当盖,安静地吃饭。 昨晚母亲并没有回来,潜意识总是回放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和父亲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俞薇刻意忽略始终穿着长袖的自己,想着再过不久,冬天来了长袖就再也不稀奇了。 只不过男人还是非常棘手,以为随意戳破她精心策画好的世界,就能让她变成他想要的模样,任他操控、嗤笑。 「伤口还好吗?」他问。 俞薇没有回答,而是拿着筷子把饭一口一口塞进嘴里,把吃饭这个动作,当作是回避男人的理由,堵住自己的嘴,也止住男人问话的嘴。 只不过男人根本不在乎,不管她会不会回应,他还是自顾自地说,简略地报告了他今天的行程,然后聊起儿时的回忆,在俞薇多半认为他一半以上的话都是用谎言编织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出了这句话。 「所以你觉得你妈为什么打你?」 俞薇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细嚼慢嚥的把饭菜吞下去后,冷漠地回:「闭嘴。」 「你难道不好奇你妈打你的原因吗?」 话落,俞薇放下筷子,直视面前的男人,开口道:「你只是个外人,没有资格插手我家的事。」 「是吗?如果我是外人的话,你妈怎么可能会让我住进来?」 「那是我妈妈的决定跟你没有关係。」 「你为什么不乾脆承认你妈跟你爸的感情不好?」 「我爸爸妈妈没有感情不好,他们一直都很好,只是最近变忙了没有时间见面。」 「呵……是这样吗?忙只是藉口吧,要是真的感情好,会好到让你和陌生的男人住在一起?」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 「是啊,就像你说的,所有的事都是你妈决定好的,没有你插手的馀地,你只会接受她无理的要求,一再的看她的脸色,一再地被她打,连痛都不会说,卑微的像她养的狗一样听话。」 话题中止,筷子还在俞薇手上,但,扔出去的便当盒和里面的饭菜,全倒在男人身上,男人终于结束咄咄逼人的话,把黏在身上的菜和饭粒拿起放到桌上,端起刚才都没动过的便当,开始吃饭。 俞薇看着对方,放下手中的筷子,开口道:「我去拿毛巾。」 「不需要。」男人说。 她没有理会男人的话,起身走到浴室拿了乾净的毛巾,回到男人面前把毛巾地给他。 男人放下筷子看了俞薇一眼,忍不住笑了:「你真的挺倔的。」 「彼此彼此。」俞薇说。 男人接下毛巾,又问她:「你怕你妈吗?」 俞薇愣了愣,无意间想起昨晚那场梦境,想起梦中的女孩,也活在自己的恐惧下,看着母亲的一言一行,做出相应表情的她,只是太爱母亲了。她总是小心翼翼的爱着,爱到泪如泉涌,爱到失了自我,也不愿放开母亲的手。 即使现在的俞薇终于明白,那天她尽心尽力为母亲做的一切,是为了迎接死亡的到来,她也不曾怨懟自己的母亲,不管母亲这么做的理由是为了什么,不管她说的那句不是的原因是什么,她都会永远爱着她的母亲。 「我爱我的妈妈……」这是俞薇竭尽全力说出来的一句话,本该是不用多加思考的一句话,却让她鼻酸的难受。 「……我知道了。」男人收起话题,将身上的饭菜清理乾净,把剩馀的饭吃完,便拿着毛巾起身进了浴室。 俞薇开始收拾桌面上和椅子上的残渣,仔细地用抹布来回擦了一遍又一遍,彷彿她这么做就会遗忘刚才的争办。 遗忘在争辩中想起的梦境,其实不是梦是真实存在过的往事,遗忘沉眠的悲伤即将甦醒,用百合花的花香轻轻带过,然后,只记得今天和钱先生一起吃了饭。 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事。 第三十二封信 有些意外自己也会有火气突然上来的时候,但仔细去探究生气的原因时,反而不气了,不气了其实不是代表不生气了,而是因为不想把自己的脆弱和悲伤的情绪表露出来,最后只能化悲伤为愤怒,但愤怒会停止,悲伤不会,所以当我想哭的时候就会生气,气自己不中用,连这点小事也要难过,气自己太没用,连一点琐事就要生气。 但我很清楚,我的生气不代表生气,我的悲伤不代表悲伤,两者的情绪合在一起,只仅仅凑成一个答案── 无奈。 2018年5月22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2日星期二 〈伤口〉 我的伤口像蚯蚓 一条一条的 外面在流血 里面也流血 蚯蚓像我的伤口 一道一道的 里面在流泪 外面也流泪 有些超乎想像的平静,异常的平静,平静到让人想哭,俞薇却不知道为什么? 昨晚是她第一次与人争辩,原本俞薇以为她会在这场争辩中变成另一个人,失控暴走,连自己也不晓得,甚至把自己给忘了。 可是她没有,所有在脑中运转糟糕透顶的事都没有,她唯一的反抗,顶多是把便当盒扔到男人身上,除此之外,她还是她,她自己的那个她。 俞薇明白在那场争辩中,确实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有什么东西从细小的洞口中流了出来,她轻轻用手碰触,才发现……那是蜜糖般的脓水。 是啊,如男人所说,她确实惧怕她的母亲,可她也深爱她的母亲,爱到编织了无数个美好的谎言,把真实面隐藏起来,只因为自己没办法接受母亲不再爱她的可能性,让所有曾经建立起来的一切付诸流水,她一再地逃避,逃到没有母亲的世界,拥抱自己,告诉自己,母亲爱她,很爱很爱她。 其实俞薇根本不乖,明明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却在夜里拿着美工刀,朝自己的手腕割下一道又一道见血的伤口,有时是出于痛苦,有时是出于习惯,藉着惩罚自己的同时,懺悔。 知道母亲是让她提早换季的原因,但另一部分她想归咎给自己,这样一来,她们就会像天平一样,站上同一个平衡点,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相安无事的过着。 即使那个男人说破了病态的关係,即使她知道多数的起因都不是单向的,俞薇也不会因此原谅那个男人。 她要持有他是外人该有的态度,不会接纳更不会允许。 俞薇会学着适应现状,在歪斜的状态内把该读的书读完,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取个好成绩,让父母脸上有光。 学生就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孩子就应该学习怎么和父母相处,即使他们不再身边,或是变了样,也不能忘了血缘之亲的爱。就算现在和自己同桌吃饭的人换成一位陌生的男人,也不能放弃伦理,被常态说服。 俞薇很清楚不管现在有多糟,只要时间还在走,问题终会找到答案,只要现在的她不被击垮就好了。 就像她现在在社团活动的教室内,坐在不变的位置上,看着记忆中的小袁学姐,朝她走来,随口一问:「最近还好吗?」 摘下奉为神的翅膀,回到原原本本的袁禎,才是最纯粹的小袁学姐。 虽然她的身后不再出现耀眼的光芒,但俞薇觉得备感窝心。 于是,她回:「很好。」 在那之后,又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她们在有限的时间里侃侃而谈,以诗会友,以文字传递真心。 放学的鐘声不再是盘旋在脑内的警铃,俞薇背起书包,像往常一样离开教室,出了学校大门,用不轻不重的步伐,漫步在家的路线,啟程。 一边想着家里的冰箱还剩下什么,一面盘算着之后再到超市添购食物的菜单,接着思考待会儿回到家晚餐要吃什么的俞薇,走在长长的街道上,听附近的学生骑着脚踏车,边聊天边从她身边经过,穿越公园看着在游乐设施上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另一边的盪鞦韆上还有爸爸在孩子身后推着,成为孩子的助力让他攀上天空,笑容和鞦韆连成一条线,盪出无限的快乐。 离开公园,俞薇停在人行道上等红绿灯过,行人号志灯亮起,她看见一隻瘦小的野狗,穿梭在许多移动的双腿中,摆动四隻小腿,灵活地从另一边到了这一边,聪明的走向安全的位置,然后趴在地上深了懒腰,动了动俏皮的尾巴,接续牠日常的旅程。 俞薇还在走,进入巷子在距离家还有几步路的位置,看见窝在墙上的猫,慵懒地梳理自己的毛发。 等她终于站在家门前,输入密码后开门进去,终于见到了母亲的高跟鞋好好地摆在玄关,俞薇换上室内拖鞋,走向长廊,扭开门把进入客厅,果不其然地见到母亲和男人激烈地吻着,她瞥了一眼,便走向自己的房间,像平时那样视而不见。 只不过当俞薇来到了房门口,却听见客厅里的男人说── 「我们去楼上吧。」 然后她回过头,看着男人拥着母亲走上二楼的房间,进门前男人朝她看了一眼,便转头跟着母亲进了房间。 门闔上的声音回盪在俞薇耳里,她像被时间的魔法栋住了身体,停在原地,运转着刚才发生的事,母亲与男人拥吻,做他们接下来会做的事,彻底遗忘的她的存在,就像平常那样,只活在两个人的世界。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却因为男人突然改变,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他的话像带了针刺鑽入俞薇的脑袋,刺入她不变的日常,试图扭转她对他的形象,破坏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俞薇缓缓抬头,看向二楼走道,通往黑暗深处的那个房间,微微开口,说了句:「凭什么……」 语毕,魔法解开了…… 门被用力打开,又重重地闔上,在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的表情上,表达了深沉的怒气。 第三十三封信 不是很懂莫名其妙就被孤立的感觉,但我能了解突然之间就被讨厌的感觉。 理由千奇百怪,有时连优点也变成缺点,有时连理由都不需要,只凭感觉讨厌,彷彿只要和对方的喜好不同,或是不小心吃错了饼乾,喝下本来是茶却换成的咖啡,笑容对上冰冷的视线就马上被讨厌了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可是即便如此,至少,至少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希望我自己,不要像被大家讨厌一样,讨厌自己。 2018年5月23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3日星期三 灰濛濛的天映照着昨晚丑恶的自己,延续到教室内,越过端着教科书讲课的老师,坐在位置上不动声色的俞薇。 昨晚只吃了一包苏打饼当晚餐的她,洗完澡后躺在房内的床上,盯着白白的天花板,陷入一片空白。 说实话,俞薇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是气男人对母亲说的话,还是气男人对自己说的话,或者单单只是气男人,又或者……气的是自己。 俞薇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身体重得像铅,思考能力退化渐渐被情绪左右,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甩了门。 记得之前也有过一次大力的关门,那时因为手上堆满了厚重的教科书,为了方便用脚勾了一下门板,门就在身后重重地关上,发出了好大的声响,吓到了她也引来母亲的注意。 那时,母亲很生气的对她说,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用力关门就是没教养的行为,让她跪在门前面壁思过,好好反省自己的行为。 从那次以后,俞薇再也没犯过用力关门的错。 现在回想起来,俞薇才惊觉自己又失态了,立刻下床走到门前跪下来,像当年一样面壁思过。 俞薇知道就算她这么做,母亲也不会像当年那样在她反省完了之后,给她买她最爱吃的糖果,可是她如果不这么做,她就会离母亲越来越远,所以……哪怕是只有一点点,只要她能靠近母亲一些,她也要跪。 一个晚上过去了,隔天从冰凉的地板醒来的俞薇,扶着地面起身,一边贴着墙壁移动发软的双脚,走到床头的闹鐘前按掉铃响。 现在,已经换上制服在学校教室听课的俞薇,面对即将结束的最后一节课,她看着桌面上画满重点的课本,还有笔记本上写满的字跡,停下了手中的笔,轻轻地把一切都闔上。 放学的鐘声响起,大家一样揹着书包作鸟兽散的离开了学校,以往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这次跟上了其他人的脚步,穿过学校大门,听同学们相互道别,坐上司机开来的轿车扬长而去。 俞薇转了一另个方向,在不变的日常改变了回家的路线。她走在反方向的人行道上,去了一趟超市补足冰箱里的食材,再绕道附近的商店街散步。 接近晚餐时间的商店街都会特别热闹,有时俞薇想转换心情的时候就会到商店街走走,顺便买几个小菜带回家吃。 俞薇提着袋子走过热闹的商店街,买了一盒章鱼烧,心满意足地转往回家的方向,慢慢地走着。 俞薇照着平时的步调,经过了上次那间花店,只不过她没看见那位叫穆阳的学生,她看了花店前摆着的香水百合,闻着淡淡地花香,心情也好了起来。 她继续走着,停在人行道前等行人号志灯亮起,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小巷子,这个时间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街上的路灯一一亮起,照在繁忙的都市内,替人引路。独自走在小巷子内的俞薇,提着厚重的书包和袋子,忍不住走到墙边停下来休息,她拉紧身上的外套,把所有的皮肤都包进衣服,即使汗水不停地从额角滑落,她也只是拿起随身携带的手帕擦了擦汗,继续揹着书包提着袋子,慢慢走回家。只不过没走几步路,便听见前面传来声响的俞薇,再次停下脚步,退到一边偷偷观察前方的动静。 只见三五个穿着学生制服的男生,正围着一个人对他拳打脚踢,嘴里骂着一连串的脏话,另一个人掀开他的书包抽光他钱包里的钱,大家互看一眼又踹了他几脚才走人。 俞薇看了看周围都没了动静,才走到躺在地上满身是伤的学生面前,当她对上熟悉的脸孔,下意识地说:「穆阳?」 穆阳也愣住了,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袖,把躺在地上的外套拿起来穿在身上。 「还好吗?」俞薇问。 「习惯就好。」他说。 俞薇蹲下来陪他坐在地上。 「吓到了?」他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每天都像在过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换季。」 俞薇的话引来穆阳的笑,只不过笑了几声就吃痛的皱起眉。 「很痛吗?」 他摇摇头:「比之前好多了。」 「你呢?」 「结痂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俞薇才又开口:「今天不用去花店打工?」 「我是假日工读。」 「你身上的制服应该是市立的那所贵族学校吧?」他问。 「是啊,你去我们学校的校门口,会看到一长排的高级轿车接送学生。」 「哇……果然跟我读的普通高中是完全不同类型的,真羡慕你。」 「为什么?」 「因为我家的情况比较不好,各方面都需要钱,有时候蛮辛苦的。」 俞薇没有接触过学校以外的家庭,就算只用眼睛看,也很难理解别人眼中的世界,和他生活上所承受的压力是什么? 但即便她不了解,她也会尊重对方。 但,如果钱是用来换走她原先存在的幸福,那她寧可变成一位身无分文的人,也不要钱。 俞薇无奈地说:「可是……就算有了钱,冬天也不会过去。」 话落,穆阳苦笑着回:「说的也是。」 「你的伤怎么来的?」 俞薇想了想便答:「不小心被妈妈弄伤的,你呢?」 穆阳笑了笑只说:「我也是,一不小心就被人揍了。」 两人又回到了沉默,俞薇跟着穆阳看向佈满星星的夜空,过了许久,穆阳突然开口轻轻地说。 「也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班上的人孤立了,大家都不喜欢我,每次一到教室桌子和椅子被刮得乱七八糟,椅子上摆满图钉,抽屉里放着老鼠的尸体,作业本上面写了一堆叫我去死的话,每天都在上演同样的桥段,不是被追着打,就是围在一起打,前几次老师还会严惩,但时间长了也就睁一眼闭一隻眼,好像他们之间达成了共识一样,只有我被排除在外。」 俞薇静静地听,听穆阳如何把这些血淋淋的遭遇说得像别人的故事,听他有多么的无奈,寧可将这些当成事不关己的话题,也不愿把自己放进去,成为被欺侮的角色。 「有时我会怀疑自已,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噁心,可是我不想因为这样而讨厌自己,如果我连自己都讨厌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看着穆阳那双澄澈的眼睛,突然开口:「我不讨厌你。」 俞薇从来不觉得穆阳噁心,不管别人怎么说,她一点也不觉得他是跟噁心这两字沾上边的人。 当穆阳将目光移向她,她仍然坚定地说:「穆阳,我不讨厌你。」 两人对视的瞬间,穆阳终于露出了太阳般的笑容。 「谢谢你。」他说。 话落,两人又待了一阵子,俞薇见穆阳站起身,伸手拉了她一把。 「回家吧。」 她看着嘴角还掛着血的穆阳,忍不住问他:「你……回去会擦药吗?」 「不会,你呢?」 「会。」 「那下次你帮我擦药吧。」 说完,穆阳向俞薇要了手机,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 俞薇看着手机内存着的号码,望向已经走远的穆阳,一跛一跛地走入她看不见的地方,她揹着书包提着袋子,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回到家的俞薇整理袋子内的食材,分类好放进冰箱,再把书包放回房间,然后走到放置医药箱的地方,打开它,看着前不久才补齐的药膏,想起带着伤的穆阳,还有他最后那句,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的话。 关上医药箱的盖子收回去的俞薇,回到餐桌上,打开已经凉掉的章鱼小丸子,拿起竹籤,戳了一球放入嘴里。 今晚,母亲和男人不在家,俞薇可以花很多时间吃章鱼小丸子,可以花很多时间思考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可以花很多时间沉溺在百合花的花香味,也可以花更多的时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只不过,俞薇只是一再的咀嚼嘴里的章鱼小丸子,用她身为孩子的本能,想念还没回家的母亲。 仅此,而已。 第三十四封信 今天是甜甜的星期四,对我而言巧克力圣代是甜的代表,但小袁学姐却说了,说星期四是死亡的日子,说嫁进了爱情不等同于真的嫁进了爱情,说着说着把巧克力圣代一点也不剩的吃完了。 对小袁学姐而言,今天是苦苦的星期四,可是不会有人懂得巧克力圣代的苦涩不再于它只是个甜点,而是融进巧克力当中的糖,相较于原先就苦涩的巧克力,比例佔了多少? 调味总是需要时间,然而苦涩早已在那,还得逼自己拼命吃下。 2018年5月24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4日星期四 隔了一週的星期四,彷彿许久未见的星期四,俞薇坐在咖啡厅内,和小袁学一起,为放学后间暇却又无比真实的时光,叙旧。 这次,桌上摆着的是时下年轻人最喜欢的一道甜点,巧克力圣代,呼应她们作为一位女子高中生该有的少女心。 只不过两人看着桌上那道甜点,平淡到无趣的表情,连一点粉红泡泡也没出现。 「我其实不爱吃甜点的。」坐在对面的小袁学姐,用汤匙俐落地挖了一球沾了奶油和巧克力酱的冰淇淋,送入口中。 俞薇看着本应该是少女心喷发的巧克力圣代,拿起汤匙搅拌了几下,便松开手,说:「我也不喜欢。」 「巧克力圣代什么时候红起来的?」 「不知道,应该是很早就有的东西吧。」 「很早?有多早?有到爸爸妈妈那一代吗?」 「没有吧。」 「爸爸妈妈那个年代流行什么样的甜点呢?」 「古早味蛋糕之类的?」 「古早味也太那个了吧。」小袁学姐笑了出来。 「话又说回来,谈恋爱的感觉会跟巧克力圣代的甜一样吗?」 「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俞薇问。 「不知道。」 「我只是在想,大人们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如果有个明确的指标,像是味道口感之类的,或许我还能掌握一点。」 「小袁学姐谈恋爱了?」 话落,她轻笑了下:「如果只是单纯的恋爱就好了。」 吃了几口圣代就停下来的小袁学姐,有些无奈地说:「从小我的父母就一直爱着我,直到现在也是,但我寧可他们不那么爱我,不要为了爱我让我变成他们喜欢的形状,不要为了爱我而让我谈一场一开始就决定好的恋爱。」 「他们实在太爱我了,爱到我无法对他们说实话。」 小袁学姐淡淡地说,又拿起汤匙,重重地插进冰淇淋球内,破坏球体让美丽的圣代搅成一团糨糊。 她说:「星期四是死亡的日子,四跟死,对我来说正好。」 小袁学姐要结婚了,嫁得一位玉树临风学识渊博的青年才子,他是家族企业中的长子,年底接手了家族事业,国外还有几家分公司,衣食无缺丰饶富足的他,现在只缺一位与他相伴一生的良人。 而小袁学姐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良人。 有人说小袁学姐嫁给了爱情,有人说一生得一位如意郎君足矣,可从来没人问过小袁学姐同不同意。 小袁学姐笑说这是她见过最深得父母心的一桩婚事了,但是她的眼睛没有瞇成一条线,一条弯弯的,像月牙一般,那双爱笑的眼睛。 她说她羡慕平凡人的幸福,可若说了平凡人会反过来指责她不知好歹,她说她想过自己一人过平凡的生活,可命运从不会允许她做傻事,让本来看起来不傻的事都在笑她傻。 搓了搓手,她对俞薇说:「你一定明白嫁进了爱情不等同于真的嫁进了爱情,但我真正惋惜的是,无论这个世代经过多少新的文化翻转,这些从古至今亙古不变的习俗仍旧存在,成婚的女人无论是喜事悲都要用笑容来承接,即便她有满腔的热血,对自己的期待,也只能作为未来为孩子讲述的床边故事,而令我最惋惜的是,女人一旦进入了婚姻,一辈子只能做女人。」 俞薇明白,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小袁学姐将不再是小袁学姐,她会成为某某某的妻,某某某的媳妇,某某某的母亲,但不会再有袁禎这个名,不会再有谁称她为小袁学姐,甚至连她自己也将自己忘记。 活在一个新世代的小袁学姐,与同样活在一个新世代的俞薇,为眼下的新世代悲鸣。 「他爱你吗?」俞薇用着小小的声音,大大眼睛,试图在这其中找到适当的理由。 小袁学姐开口了,声音就像刚煮好却放凉的茶一般:「所有的爱都以等价交换,谁爱谁都一样,最多只求不伤和气的过一辈子,若要以丰衣足食只少了爱妻陪伴的他的话,我想他是爱我的,爱不过如此,是抽象是具象,爱不过如此。」 俞薇黯淡的眼睛,沉在小袁学姐的话里,她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她希望,若有一次的机会让她不懂的话,她会选择遗漏刚才那句话。 虽然她们现在只是高中生,虽然她们的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可是当你深爱的人替你把路封死的时候,那所谓的爱,真的是爱吗? 俞薇知道再过不久,小袁学姐会转学飞往国外的学校完成业,然后依父母的要求跟未婚夫结婚。 她也知道现在的她根本做不了什么,只能乾愣着看对方佯装笑脸的把巧克力圣代吃完。 「嗯,真好吃。」小袁学姐说。 「你其实可以哭的。」 「什么?」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其实可以哭的。」俞薇说。 只不过对方只说了句:「嗯。」 小袁学姐并没有掉泪,只是那张看似无谓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短暂的交流结束了,两个人离开咖啡厅之后,桌上摆着一杯已吃完的玻璃杯,和另一杯一口也没动过装在玻璃杯里的巧克力圣代,一杯的杯底留了少数的水滴,另一杯的杯底则积满了大量的水痕,像是呼应着笑容底下,藏着的真实的眼泪。 第三十五封信 或许我并不了解作画中的自己,不了解自己最初是喜欢上了绘画,还是喜欢在绘画的基卓上日渐进步的自己,就像我总是弄不懂爸爸为什么老是觉得熊娃娃比较适合我一样。 我也渐渐搞不懂自己到底是为了喜欢才做的,还是只是为了让对方喜欢才做的? 2018年5月25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5日星期五 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今晚,俞薇坐在顾老师的工作室内,专心作画。 以往作画过程都是安静进行的俞薇,今天顾老师不知怎么的,又说起了研究所的事,大大小小枝微末节的内容,没有佐证没有保留,毫无顾忌地呈现在谈话内容当中,虽然说的人一直是顾老师,听的人也不一定能瞭解,但提起画笔一次次把炭粉抹在素描纸上的俞薇知道,顾老师希望她像他一样,进入美术系,毕业后再考研究所,把一生奉献在美术相关的事业上。 所以他才会一再地颂扬学校的好,一再地把科系捧上了天。 俞薇并非讨厌,因为热爱自己所喜欢的事物,就是对自己最好的理解,只不过顾老师真的瞭解他自己吗? 喜欢画画的人其实分很多种,其中,最常出现的就有两种,一种是喜欢画画并热爱画画的人,另一种,是喜欢画画并热爱自己的画成名的人。 而顾老师是第三种,喜欢画画并热爱画漂亮的画,然后因此出名的人。 不得不说,顾老师的画非常讨喜,俞薇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深陷在画中,但待在工作室的时间变长了之后,俞薇发觉自己好像在看一成不变的水果拼盘,倘若今天是西瓜配芭乐,明天就是葡萄配苹果,框在盘子里整齐堆放,供人欣赏,品尝。 也许俞薇没有资格这么说,但她认为,如果只是为了那无法更替的水果盘,那她乾脆不画。 虽然受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説明我们成长,但如果最后只是在做别人喜欢的东西,这样有意义吗?这样会开心吗? 俞薇收起炭笔素描纸,将纸张卷成筒状收进画筒里,背起背包,像顾老师道别。 今天是最后一次上课,临走前,顾老师不忘在门边提醒,想继续上课的画随时欢迎,若有打算报考美术系所的大学的话可以找他商量,他们系上有许多很厉害的老师学长姊,可以向他们学习等等的。 俞薇一个字也没响应,静静地等顾老师说完话,然后,对他说了句── 谢谢。 洗过澡的俞薇坐在客厅内,接到了久违的来电,她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耳边,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爸爸你爱我吗?」 对方回:「你今天怎么了?一上来就问爸爸这个,我的傻女儿啊,爸爸当然爱你,你可是爸爸最宝贝的女儿了,怎么不爱。」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对方说:「乖女儿,你也知道爸爸最近很忙没时间回家,但是我还是很想你的,你知道吗?」 沉默了几秒,俞薇答:「知道。」 「好乖,爸爸很快就会回家了,有什么想要的礼物跟爸爸说,爸爸买给你。」 「火车模型。」 「什么?」 「我想要爸爸你买火车模型给我。」俞薇说。 「唉,那个是男孩子喜欢的东西,你一个女孩子家要什么,我给你买最近很红的兔娃娃好不好?」 「……好,谢谢爸爸。」 「不客气,时间也不早了,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 把手机放回桌上,俞薇双手抱膝,盯着已经不再显示来电名称的手机,喃喃地说:「没关係的,兔娃娃也很好,没关係的……」 堆满娃娃的房间里,连一个汽车类的模型都摆不进,像说好了一样,只能收到跟少女有关的礼物的俞薇,垂着圆圆地眼睛,不发一语。 她不晓得是谁规定女孩子一定只喜欢芭比娃娃跟绒毛玩偶,还有跟粉色相关的周边商品,不晓得为什么只是要一个火车模型这么难办到? 她爱她的家人,她的家人说不行,她也只能对自己说不行。 她爱她的家人胜过她自己,所以她只能这么做。 可是……她的家人,真的爱她吗? 第三十六封信 所谓的绰号本应该是为了同儕间方便称呼增进友情才取的,可现在的绰号却变成统一的排挤、厌恶、锁定的对象,以绰号为中心的那个人,被肆意取笑、捉弄甚至是恶意的行抢、踢打也无法摆脱日渐成形的恶作剧系统。 男同学会抓过来向师长辩称是兄弟,女同学则是围成一圈笑脸迎人的牵着彼此的手说是闺蜜。 然而藏在底下的真实巧妙的石沉大海,追问起来不论是主谋还是共犯,都还有年少初犯的牌可用,可揹着绰号的那个人,什么也没有。 2018年5月27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7日星期日 穆阳说他有一个绰号。 大家都叫他── 牧羊犬。 边境牧羊犬,又名苏格兰牧羊犬。原產于苏格兰和英格兰边界一带的牧羊犬,主要协助农场放牧,统称:「牧羊犬。」 牠也是犬类智商排名第一的狗狗,具有强烈的牧羊本能,天性聪颖、善于察言观色,能准确明白主人的指示。 关于牧羊犬的资料大多是带着褒奖与讚赏的,或许大部分的人会认为取了牧羊犬这个绰号是对穆阳的夸奖,但其实不然。他之所以得了这个绰号,除了名字的发音近似牧羊犬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他任班上的人欺负、摆佈,也不反抗的忠犬。 对,就是乖乖听命行事的忠犬。 他或许曾经有些微的抗拒过,但在遭受到更令人发指的欺侮时,他决定闭口不言,班上的人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叫他在雨中罚站,他照做,叫他吃大便,他照做,叫他大力赏自己十个巴掌,他照做,无论是多不合理的要求,他全都做,没有尊严的做。 而班上的同学们从来只有笑,无止尽的笑。 穆阳不是没有情感,而是想起那天他拒绝班上的同学向老师告发时,他们寄了一张照片到他家中,照片里的内容是被班上男同学拖进厕所殴打出血,仰躺在地上虚弱的模样。 从那次以后,他再也不反抗了。 小学的时候穆阳的父母离异,穆阳跟着母亲到外婆家生活,穆阳上国中的时候母亲因为心脏病復发匆匆地走了,留下他和年迈的外婆。 外婆的身体虽然健康,但毕竟上了年纪,身体机能逐渐退化,只能靠以前工作打拼下来的积蓄,省吃俭用的照顾穆阳。 从那时开始,穆阳到家里附近的工厂打工,尽可能分担家计,一直到他考上公立的高中,生活渐渐稳定下来,才辞去在工厂没日没夜的工作,转到另一条商店街上的花店当工读生。 外婆的年纪越来越大,眼睛也变得不太好,去诊所看过几次拿了药,效果都不大。 外婆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候走路会被旁边的东西绊倒,有次不小心跌断了腿,紧急送医开刀,骨头的接点被钉上骨钉,看得穆阳鼻酸了起来。 陪着外婆复健期间,穆阳在学校、医院、家里三个方向来回奔走,直到把外婆接回家里,穆阳也持续观察外婆的伤口,陪着她到医院回诊几次后,才在医生的判定下结束了长时间的治疗。 只不过,大量的医疗费用,加上复健用的器材,零零总总的金额,让家里的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 为了维持生活水准,穆阳又接了送报纸和洗碗盘的工作,就这样撑了两三个月,病倒了。 发着高烧的穆阳,因为没办法工作只能被对方辞退,学校也因为他严重缺课请了班导师来到家中探访,最后说明了事情的原委,校方才愿意通融,不让他退学。 卧病在床的穆阳,依稀听见外婆正在与班导师说话,但内容不像是跟学校有关的问题,虽然他很想听清楚,但碍于身体上的疲累让他眼睛一闭就睡着了,以至于他后来看见总是掛在外婆胸前的金项鍊不见时,才发现外婆早已托学校的老师帮她转售出去了。 那是外公送给外婆的定情物,外婆视如珍宝,任何时候都不愿摘下来,一直载在身上,即便是外公离开的时候也是,外婆总说戴着这条金项鍊,她就会感觉到外公在身边陪伴她,给她活下去的力量。 现在,她把她身上仅存的力量,卖到了无尽的大海,寻也寻不回。 穆阳知道没有人比外婆更爱她的金项鍊了,所以当外婆捧着手里的存摺交给他时,他跪在地上痛哭,说了很多次对不起。 外婆弯下腰把穆阳抱紧怀里,也同样流着泪,说了很多次不要紧。 从那此以后,穆阳待在唯一没被辞退的花店,努力赚钱,重回校园,认真读书。 只可惜,好景不长。 一向热心有热忱的班导师,调职到其他地区的学校教课,新的学期一到,新的班导师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完,只说了一句话:「其他的我不管,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就好。」 在这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穆阳成了牧羊犬。 班导师还是那句老话:「其他的我不管,只要你们好好读书就好。」 穆阳的告发让照片流到了家中,当他放学回到家,看见外婆举着照片问他照片里的人是谁时,穆阳飞快地把照片抽走,撕烂它扔进垃圾桶。 外婆的眼睛不好,看出去的视线都是模糊的影子,现在都只靠声音辨认眼前的人是谁,所以穆阳不会见到外婆心碎的脸孔,他走向外婆伸出双手抱住她,拍拍她的背,先跟她说了对不起,在安慰地说是同学恶作剧寄了要吓他的照片而已。 外婆不放心的问:「真的吗?」 穆阳抿着唇,又拍了几下,柔声地说:「真的,我怕吓到你才把照片撕掉的。」 外婆点点头,问他吃饭没,他说吃过了,然后他陪着外婆到客厅的长椅上坐下,说了好多今天在学校发生的事,最后洗澡睡觉。 夜深了,从房里走出来的穆阳,走到外婆的房门前,偷偷扭开门把,朝门缝偷看安稳睡下的外婆,便关上门,走到客厅的椅子边坐下。 他握紧拳头用力挥像空气中,一次又一次,直到汗水浸湿后背,才松开手垂在两侧,颓然地倒在椅子上。 那时,穆阳明白了,只要他当了班上同学口中的牧羊犬,他的外婆,就能隔绝在外。 因此,他要当,他必须当,班上的牧羊犬。 手里抱着百合花的俞薇站在穆阳身边,他们一起看夜晚的星星。 俞薇说:「这个世界好奇怪,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 穆阳说:「这个世界好奇妙,我是我,但我活得不像我。」 说完,他们相视而笑。 「天气又变冷了?」 「嗯。」垂下眼睛的俞薇说。 前天晚上,上完最后一课的俞薇回到家,站在玄关前,看着仅有一双的高跟鞋摆在地上,而站在她面前的母亲,二话不说地打了她一巴掌,接着把她拖进客厅,随手找来可以教训她的东西,使劲全力的打,把刚结痂的皮削了下来,快好的瘀血变成深深的紫红色,没被洗礼过的乾净皮肤,染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青紫色的瘀痕佈满整双腿。 俞薇从不反抗,因为反抗只会被打得更惨,所以她只能闭上眼和嘴,等待。 可意外总是来得突然,不知何时出现在她和母亲面前的男人,不再是坐视不管待在一边看笑话的模样,他上前拉住俞薇的母亲,制止她的行为。 结果因为男人劝阻,引爆了母亲,她激动地推开男人,转身抄起一把椅子往俞薇身上丢去,椅子的边角对准她的脑门,俞薇顿时失去意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母亲和男人都不见了,她忍痛坐起身,发现自己的头和手还有其他地方都被包扎过了。 她艰难地起身拖着脚一步步走向浴室看向镜中的自己,缓慢地抬起手臂,用发痛的指尖摸了摸套在头上的绷带。 俞薇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怎么变成这样。 之后她离开浴室,进到房间开始翻找可以遮盖伤口的衣物和帽子,将它们摆在最上面,方便穿换。 星期五的晚上到星期六的晚上,俞薇都没出过门,她的三餐以泡麵为主食,吃完了就去拿医药箱,坐在客厅沙发上替自己换药。 星期日则是因为泡麵吃完了,现在身体又不太方便煮菜,只好上超市补货才出的门,顺便到商店街晃了一个下午。 回程时偶然在花店遇上下班的穆阳,才会两个人一起在回家的路上停下来看星星,俞薇才知道名字像太阳的穆阳,活在一个没有太阳照耀的地方。 「你呢?有擦药吗?」 穆阳吐吐舌:「没有。」 俞薇想了想:「我帮你擦药吧。」 他们肩并肩走向俞薇的家,她输完密码,开门准备好室内鞋让穆阳进屋,便让他在客厅等着,俞薇立刻去提了药箱回来,坐在他身边,用棉棒沾取少量的消毒水轻轻点在穆阳的伤口上。 仔细一看,穆阳身上的伤口部分都已经开始结痂,所以不太会有明显地刺痛感,但俞薇还是很小心地拿着沾了药膏的棉棒涂抹,贴上纱布再用绷带套住。 穆阳活动了下包扎完的手臂,对俞薇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俞薇说。 收起医药箱的俞薇,走向玄关站在门口看穆阳穿完鞋站直身子时,把装了东西的塑胶袋递给他。 「里面有我刚才给你包扎用的消毒水、药膏、棉棒、纱布跟绷带。」 穆阳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接过提袋,转身离开。 俞薇望着再度闔上的大门,过了一阵子,手机传来铃响,她拿起手机点开画面,只见讯息栏上写着穆阳的名字,内容则是简单的谢谢两个字。 俞薇动了动手指,按下传送键,把讯息发了出去。 回应刚才简洁有力的内容,她只打了三个字。 不客气。 第三十七封信 讨人厌的人无论说什么都让人觉得讨厌,尤其是当他直指与自己毫无相关的事实时,更加令人讨厌。 即便如此,我却无法如脑中所想的去讨厌我想讨厌的那个人。 一来是自己不是真的讨厌这个人,而是讨厌他存在的部分。 二来是他很直面的表达了他的性格,从不掩饰。 如果是虚偽或一派胡言就能拍响讨厌的念头,可他不是这样人。 正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才更令人讨厌。 2018年5月28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8日星期一 放学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把书包放好作业写好,再到厨房准备晚餐。 依旧冷清的家里让俞薇没多馀的心思分神,照着料里的顺序一一出餐摆上餐桌,捧着盛满白饭的俞薇坐在餐桌前,配着烤鯖鱼和一盘青菜下饭,这时男人回来了,他的步伐平稳像训练过似的,不会发出过大的声响,也不会有拖着脚后跟摩擦地板的声音。以一般人来说会依据平时的个性或习惯,走路的状况也会不同,但凡是训练过走路姿势的人,步伐都会维持在同一个力道,不会给人太强硬的感觉,也不会让人觉得随便。 俞薇曾斗胆的猜测过男人是不是在特殊行业待过,但每次只要男人一出现就会立刻打消念头,脑海里只浮现厌烦两个字。 这次也不例外,一进到客厅的男人朝餐桌瞄了一眼,很自动的到厨房拿了碗筷,走到电锅前盛了白饭,接着在她对面坐下,筷子伸向鱼肉和菜,顺势吃了起来。 母亲给男人的花费应当是比她来得多,但俞薇不解的是,为何男人情愿跟她坐在一起吃饭,而且还只有枯燥乏味的两道菜上,一声不响地吃着,也不愿花那笔钱去满足自己的胃口。 俞薇低垂着眼睛,自顾自地夹菜,没有将心里的不满说出来,大概是怕男人又说了多馀的话,所以她只是等着饭后收拾完毕,就关在自己的房里。 这时,男人开口了:「你不向我道谢吗?」 拋出一句没头没尾的问话,让俞薇停下手里的碗筷,抬起头,直视男人:「什么意思?」 男人的视线朝上,又朝她的身下看去,俞薇这才发觉他是在指她身上的伤口。 「那天晚上是我帮你包扎的。」他说。 俞薇看着男人,没有动作。 「所以……你不向我道谢吗?」 「谢谢。」俞薇迅速带过,只维持半秒的答谢,继续握着手里的碗筷吃饭。 视线向下的俞薇听见男人的轻笑,他说:「真冷漠。」 「你不好奇你妈为什么打你吗?」 同样的问句,同样的口气,俞薇没有理会。 「我只是跟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结果她就生气了。」 「你猜,我跟她说了什么?」 俞薇没有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男人说了什么让母亲不开心的话,那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牵扯到她,纯属意外。 「我跟她说……我对你很感兴趣。」 砰! 筷子和碗筷用力击在桌子上的声响,让空气瞬间凝结,站起身来的俞薇,把压在手下的筷子和没有沾黏任何一粒米的碗拿在手上,轻声回答:「我吃饱了。」 她走向厨房,留下坐在餐桌前的男人,把碗筷放进洗水槽,拿了菜瓜布沾上洗碗精不断搓出一层又一层的泡沫,直到洗水槽底部全被泡沫覆盖,看不见碗和筷子,还有埋在泡沫中的手,俞薇才停下来,把手抽出白茫茫的泡沫,扭开水龙头把一切冲散。 把洗净的碗和筷子放到晾乾的架,俞薇便转过身面对从刚才就一直处在身后的压迫感。 「让开。」她说。 「你是对刚才的话不感兴趣才离开的,还是对刚才的话太过衝击才离开的?」 「让开。」她又说了一次。 「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不想见到我,甚至不想和我说话,但有些事必须讲明白才能找到问题的癥结点,你现在避而不见,难道事情就会慢慢变好吗?」 话落,俞薇望着男人,始终紧闭的嘴,松口了:「你觉得我妈妈用尽全力揍我是为什么?你觉得我每天长袖长裤出门,被别人当成怪胎是为什么?当你被我妈妈带回家里住的时候,你觉得这一切跟你没有关係吗?你有想过这全都是因为你吗?因为你的出现这一切才变调的吗?」 「现在最没资格教训我的人就是你,钱景元先生。」 俞薇从男人的身边走过,男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连头也没回,声音冷得吓人:「放开。」 男人在她身后道:「我承认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轻视过你们,也觉得这全是你自找的,但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你不必自责,也不用把一切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那些事本来就不应该由你来承担的。」 挣不开手的俞薇,冷漠地回:「你觉得我会听一位刚才向我坦言那天对我恶作剧的人说的话吗?」 「那天我只是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因为她对我说若没有你,她的日子或许就能轻松点。」 依旧禁錮在男人手心的俞薇,倒吸了口气,忘记抵抗。 「很荒唐吧,就算是对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也太伤感情了,换作是我肯定也会大受打击的,所以我才会说那种话,只不过没料到她反应这么激动,差点阻止不了。」 「荒唐的是你。」她说。 「什么?」 「你用你自以为的理解去解读我们的想法,可这不过是你自欺欺人的想法,你所做的这些行为都只是因为你觉得有趣才做的,你打从心底就认为我活该的不是吗?」 话落,男人松开他的手,俞薇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正隐忍着怒气。 「是,我是认为你活该,明明向外求助的机会那么多,你却死也不肯做,每天承受挨打谩駡也不为所动,医药箱几乎变成你每天的必需品,把伤口包得密不透风,却连最基本的反抗也不做,或许你觉得我每次站在一边都只是在看戏,但我只是在等,等你什么时候开口,或是把我轰走,哪怕是说一句痛,我也会介入你们之间把她拉走,可是你从来不说,就算你现在终于会指责我了,但你敢要求我现在就走,从此远离你们生活吗?」 俞薇答不出来。 「你不会说的,因为你的自尊心不允许你做主,所以你只能装没事,以为只要把一切视为平常,就会找到合适的理由继续生活,但你不会找到的,永远不会,没有谁能真的骗得了自己生活在一个不像家的地方,尤其是你。」 男人的话犹如鸣击在胸腔上的鼓声,每一震响起深层的回音,荡在那无可比拟剧痛上,反復敲击拍打,把看似平衡的镜面,硬是打出了一个凹槽,让人窥看语之颠倒的现实面。 俞薇慢慢转过身,用依旧平淡而了无生气的眼神和语调,对着男人开口:「你走,现在就走。」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出来,朝她走进,把手伸向她的脸颊,托住她的脸。 「你是认真的吗?」 俞薇没有点头或摇头,只是双眼直视对方。 「我走了以后你知道你之后的下场会变得怎样吗?」 俞薇当然知道,男人不再出现在这个家之后,母亲会以何种方式惩罚她,或许连身上的伤口也等不到结痂的那天,可是她不应该再沉默了,这位从出现在她家门前到现在为止都令人生厌的男人,说对了一件事。 他必须离开,只有他离开了,她和母亲之间才能正视眼前的问题,就算是未来可预见的糟糕透顶,她也要在歪斜的角色中喊停,唤回她真正的家人。 「知道。」俞薇眼神坚定,没有迟疑。 男人触摸着细緻的肌肤,那是属于青春期才有的年经,即便那双看似成澄澈的眼睛里盛满悲伤,透着本该青涩却提前熟成的果实,却仍不畏惧地拥抱伤痛。 执拗、自我、矛盾,这些全凑在一起很要命的东西,却被她昇华成了最纯粹的良善,偏执的善。 把手收回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关係了。 男人头也不回的走了,不带任何一句话,像起初站在她面前那样无声、意外,这次则是反过来,意外、无声。 俞薇听着玄关处传来清脆的关门声,双腿像失了力气软倒在地板上,她呼出一口气,紧接着呼出另一口气,像跑大队接力似的急促呼吸,最后演变成心口上的闷疼,鼻尖上的刺痛,眼眶渗出泪水,然后用力倒吸了一口气,把快要掉下来的泪,连同即将胀满的情绪收回身体里,封闭。 这没什么好哭的,她的家人只是陷入一点困难,那一丁点难题根本不足以从身上捨弃一滴泪,等问题解决了,等她所爱的人都回来团聚了,她的泪水才是为了印证这幸福的一刻存在的,所以她绝不会,绝不会止步于此,她会耐心的等待云后的那道曙光,如期绽放。 第三十八封信 最让我感到无力又受伤的词语非「妥协」两个字莫属,这是一个只要说出来就要哭的语言,除了让步之外没有第二个选项可以选,可总有人要拿出来炫耀。 这真的没什么好炫耀的,满腹委屈比起忍让还要来得卑微无奈,所有的笔划描绘成一个隐藏的哭字,却也不是在眾人面前哭,而是在夜里啜泣的哭。 2018年5月29日俞薇笔 2018年5月29日星期二 〈我把小孩卖掉了〉 我把小孩卖掉了 把小孩的脑袋卖了 把小孩的头发卖了 把小孩的身体卖了 把小孩的心卖掉了 唯独灵魂卖不掉 猜猜那小孩是谁? 是我 小袁学姐的转学来得突然,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像早已安排好似的,在俞薇参加社团活动时,坐进固定的位置上,手拿着纸笔,凝视讲台前的新任社长,彷佛失去了书写的力气。 面对即将毕业的小袁学姐,突如其来的通知像是划破了原有秩序,社团内部不如以往的沉着平顺,而是被一大群像是在开派对的声音盖过,桌面上摆着一堆零食饮料,大家随意坐在桌子或椅子地上,甚至是靠拢在新社长的身边,嘴里叼着魷鱼丝手持手机或平板电脑,趁着社团时间拿出来放风,忘却摊在四处的纸张,奄奄一息地躺着,无人书写。 大家都把思想放在一边,只用催化剂加速运转校内的八卦校外的电影,还有数不清的话题縈绕在中心,像是借社团之名,行一己私欲。 俞薇看着纷乱吵杂的嘻笑声响彻整间教室,不禁回想起那天和小袁学姐的对话。星期四是死亡的日子。 或许那一天,是她们之间最后的道别,也是小袁学姐最后的暗示,她早就准备好接受设定好的进程,捨弃她原有的身分,只是为了纪念还能说话的自己,才会坐在咖啡馆的椅子上,对一切坦言,然后重新整顿,收放在永不对外开起的盒子内,在闔上嘴的同时,一併埋葬。 对小袁学姐而言谁陪她说话都无所谓,就算星期四那天进入咖啡馆内的人不是俞薇也一样,她只是在最后的时光里珍惜她自己,还有记得她是谁的人,不管未来他是不是会将她遗忘,她只要享受短暂的瞬间就够了,所以她才会用笑容代替, 以后无意间想起时,还能依稀记得那画面中的自己是笑着度过的。 俞薇觉得这大概是身为人最悲伤的事了,不是因为背负了父母的期待,不是因为嫁进了一位连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不是爱的婚姻内,不是因为小袁学姐明知自己还有很多的话想说却得通通摒弃,而是因为……妥协。 妥协,一个避免起衝突与争执所做出让步的词汇,却是与无奈相互共存下的產物。 对世界的妥协,对他人的妥协,甚至对自己妥协。 人一旦选择了妥协,往后也只能妥协。 俞薇看清了妥协这两字带来的伤害有多大,她甚至可以想像得到说出这句话的人,脸上的表情多半是泫然欲泣的。 她提起笔,将思想透过文字书写于纸上,即便她隻身于吵闹的世界,听不见笔芯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她也要把她的脑袋、头发、身体、心、灵魂通通写进纸里,化作一位知道自己的姓,自己的名,自己是谁的孩子,将自己奉献给也作于自己的我,代替小袁学姐,将心底的声音,点成一圈一圈的涟漪。 社团结束后,回到教室的俞薇将纸张收进书包内,拿出下一堂课的教科书,还有重点笔记,翻开上课的页数,把笔记本掀到白净的一页,等待老师走上讲台讲课。 俞薇拉开笔袋随意地用手指翻找可用的笔,然后一再地翻,一再的找,彷佛没有尽头的周旋在与之擦肩而过的数支笔上,看得见人群,却看不见未来。 放学后回到家等待母亲归来的俞薇,没有等到开门的声响,就先睡过去的她,穿着一件睡衣,没有盖被子的横躺在客厅内的沙发椅上。 醒过来的时候窗外一片漆黑,鐘上的时间显示是半夜三点,俞薇坐起身下意识的抬手摸摸眼睛周围,果不其然碰到了蔓延在四周的泪痕。 最近她总会这样,模模糊糊地从梦的状态中醒来,一睁眼,泪便落了下来,说不上原因,却有意识地告知大脑,她刚才与人起了争执,至于吵得是什么,不得而知。梦里的她强悍、坚韧,虽然流着比她更多更激动的泪水,却勇于争辩,卖力嘶吼。而她,则像置身事外目睹这一切的旁观者,看着里头的自己演自己,演到她醒了,还是不明白泪水从何而来。 有时一睁眼便忘了梦里发生的经过,只注意到泪水浸湿脸颊的温热感,有时则是醒来时胸腔也经歷过震盪一样,全身的血液、骨头,每一寸的神经像有记忆似的,把她拉回梦里的苦痛,即便她早已忘了,却得承受身体上的负荷,连是苦是痛也分辨不出来。 有时仅仅只有一颗心脏闷疼,一闷就闷了一个下午,梦里的记忆模模糊糊,谁伤了谁谁辜负了谁,都只是身在雾气中的影子,连要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只能託付在现实生活上取得的药物缓解。 很多时候俞薇会害怕睡着,怕睡了之后那些无以名状的东西会再度袭来,支配她手无寸铁的身体,搅乱她岌岌可危的记忆,最后将她吞噬。 睡眠的状态每况愈下,俞薇后来自己到诊所掛了号,拿了药单照着医生嘱咐的剂量,到药局领药定期服用。 只不过稍有改善的空间,这次却没有如预期般在早晨的阳光中醒来,一片漆黑的室内仅透过夜晚月光映照在玻璃窗上,围成了一圈微弱的光影。 俞薇从沙发椅上爬起来,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面朝被云朵遮住半边脸的月亮席地而坐,对着映照出自己影子的玻璃窗前发呆。 母亲还是没回来,像是在惩罚她似的,从男人离开的那天起,母亲就没开过家里的大门,像之前那样,让她独自一人待在家中,想念从前灯火通明一家和乐的场景,想着想着从原先的念旧,到如今的奢望,她还是不曾改变心中的想法,硬要在遥遥无期的生活中,许下一个目标。 俞薇对着玻璃窗呵出一口气,画了一个象徵圆满的心,心的中央有爸爸妈妈和她,当雾气散去,画像也随之消失时,她会再次朝玻璃面吐气,把同样的动作再做一遍,不断的,反復的,彷佛将此嵌进玻璃中似的,吐出的雾气所结成的小水滴,只在那一个圈圈,下起执着的小雨。 第三十九封信 他说,少部分的人是受害者,大部分的人是加害者,绝大部分的人是旁观者但同时也是加害者。 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一种残酷就在之于我之于你的生活中,而绝大多数的社会现象却在每天不断发生,而发生的那些不可能只是求救了就好了。 即便他送的百合花很美。 即便散了长长的步,聊长长的天。 可是他又被打了。 2018年5月30日俞薇笔 2018年5月30日星期三 穆阳说:「走吧。」 用得是手机上很红的只要连上网路就能传讯息或通话的软体。 俞薇很少用手机,手机对她来说只是用来通话用的工具,实际上手机最初生產时也是以这个公用为基卓的,只不过随着交通越来越便利,从按键晋升到触控,从贴着耳朵说话到对着萤幕说话,俞薇还是停留在手机只是手机的时代,即便手上拿的是苹果机,她也不会对siri讲话。 她唯一用上的软体大概是穆阳传简讯问她有没有社群软体的时候,她才用了人生中第一次的程式商店,把绿色週边框住白色原状的软体下载下来,点开它设置了明明不是必要,却一定要填上的个资,然后再把个资上的名字改成阿猫阿狗,配上把滤镜和美肌开到最强化的一张自己都认不出来的自拍照,搭上一句自认为是诗人雅致的文青短句,按下设定完成键,开始拓展人际关係。 俞薇用的是自己的名字,没有照片没有短句,单就一个灰灰的小圆点,刷上好友列表的唯一一人,穆阳,与他对话。 好笑的是,穆阳的头像也是灰灰的,名字也是整整齐齐的穆阳二字不变。 放学的后俞薇驻足在商圈附近的花店前,穆阳一出现就把一束白百合塞进她手里,然后转过身轻快地带着尾音那句,走吧。 俞薇抱着白百合,跟着领再前头的穆阳,耳边回荡着那句随意而轻松的语句。 走吧,走去哪里都行,走吧,走向自己也不清楚的方向和目的,一路上只是单凭你一句走吧便毫不迟疑迈开步伐的自己,有些欣喜。 俞薇和穆阳绕过商店街,穿过公园,越过人行道,在夜色披盖在整座城市时,停在了路边的街灯下,望着灰沉沉的天佈满乌云,没有星星。 俞薇闻起百合花的花香,随口一问:「伤口好点了吗?」 穆阳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好了之后又来了。」 简单又无奈的一句话,再次开啟属于两人间的话匣子。 「他们又追着你打了?」 「不是追着我打,是叫我给他们打。」 「就这样?」 「就这样。」 「好惨。」 望着乌云的穆阳笑了出来:「嗯,好惨。」 「你呢?有被追着打吗?」 「没有,我是一进门就打。」 「真惨。」 俞薇望着乌云淡淡的答:「嗯,真惨。」 沉默了一会儿穆阳开始说起了在班上的种种,他甚至为了厘清这个现状,去图书馆借了介绍霸凌相关的书籍,读着读着就不读了,不是因为学术性的文章艰深难懂,而是以现实的层面去探讨事实的角度时,就会明白徒劳无功这个道理,好比饭桌上的菜盘沾上了一隻不知从哪飞来的苍蝇,只要有人伸手赶走,就会解决问题根生,但大多数的人都是拿桌罩盖住,看见了或看不见取决于懒或烦,不然就是避开。 穆阳说少部分的人是受害者,大部分的人是加害者,绝大部分的人是旁观者但同时也是加害者,旁观不代表无罪,旁观甚至是助长加害者与受害者增加的恐怖现象,以自己可能也会受到伤害,而忍着与其他人视而不见,或一同嘻笑怒駡,过着和谐似的歪斜生活,比单纯的皮肉伤还要来得让人精神颤慄。 俞薇问他还好吗?穆阳摇头,沉默下来叹了口气,便转向墙面握紧拳头用力的垂在墙面,墙完好无损,倒是穆阳的手擦破了皮渗出血液。 他说:「以卵击石,是我身处的这个社会带给我的衝击。」 俞薇不答,从书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软药膏,把穆阳擦伤的手抓过来替他上药, 擦完了再把药膏收回书包内,从花束里抽出一枝白百合递给他,然后说:「走吧。」 穆阳握紧手里的白百合,笑容里带着暖意。 他们继续走着,像闲来无事出来散步的两个人一起聊天,开啟另一个话匣子,聊平时的兴趣再从兴趣聊到小说电影,从小说里找寻相契的字句,从电影里寻出相契的观感,聊到忘我的他们,约了下一次看电影的时间,伴随着百合花的香味,蔓延至交叉路口道别时,还残留着萌芽的气味。 到家的俞薇,把百合花放进盛水的花瓶中,窗外下起了小雨,从微弱的雨声渐渐转变为拍打在玻璃窗上狂躁的雨水,在轻触百合花的瞬间,门清脆的响了,玄关处传来换鞋的声音,接着是踏上地板踱步在地面上的声音,一沉一沉地像要踏碎地板的力道,沿着走道击向客厅。 蹲在百合花前的俞薇别过头,与冷冽无声的视线相对,雨水打湿了那人的衣裳,一向乾净俐落的头发如稻草般杂乱,滴着水滴的裙襬紧贴着同样狼狈的大腿,使被雨水模糊妆容的脸更显得如丑角般滑稽。 彷佛经歷了一场狂风暴雨的洗礼,随着落下的闪电轰斥着俞薇的脑门,那人几乎在那一瞬间,吐出两个字── 「俞薇……」 霎时,花瓶碎了一地,百合花烂在脚下,水溅满身体,外头正下着狂风暴雨,里头则以风雨交加闪电雷鸣,揭开一场暴与力的序幕…… 第四十封信 很久没有因为疼痛想尝试组织语言的时候了,虽然思考会因为痛感而麻木,虽然连一个痛字也说的歪歪扭扭,却不会造成永久性的障碍,即便内心深处想探问的仍是那几句,却只能在心中盘问,不敢正面回答。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无法毫无顾忌的说话了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不能全心全意地拥抱彼此了呢? 2018年5月31日俞薇笔 2018年5月31日星期四 疼痛是什么?是皮开肉绽的抽痛,还是犹如心在淌血般的阵痛? 那些单一能用疼与痛来表明感受的词语,是否只是片面般的想像? 真正的痛,不该只是如此,如此简单明瞭。 躺在客厅地板上的俞薇,看着衣着散乱头发杂乱两颊凹陷眼睛佈满血丝的母亲,发了疯似的在家中四处游走,有时踢到倒在地上的俞薇会狠狠踹她几下,有时和俞薇对到眼立刻去拿了教训她的皮条抽打在她身上。俞薇一刻也没动过,像一具在岸边奄奄一息的鱼,除了心脏还在跳动之外,生命早已停息。 但俞薇真正感受到疼痛的是母亲日渐憔悴脸庞,还有自己让母亲陷于此地的选择,没有什么会比看到母亲心伤更令人难过的事了,没有什么会比失去所爱更让人心痛的了。 可是,这真的是爱吗? 你真的愿意为了那个男人而放弃我跟爸爸吗?你的失控爆走不能只是仅仅发洩在我身上,以未达到你的要求而存在的惩罚吗?可以不要吗?可以不要去爱那个男人吗?可以只爱我跟爸爸吗? 俞薇抓着母亲的裙角摸着那吋丝绒般的触感,感受片刻间的温存,随即被甩向玻璃桌,后脑勺撞到了桌脚晕眩感袭来,昏昏沉沉的意识即将带走俞薇的前一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妈妈你可以爱我吗?」 冰冷的地麵包覆着全身发烫的身体,喉咙深处犹如被火灼伤般刺痛,耳朵内壁像凿进数个钉子蔓延至太阳穴一抽一抽地唤醒了俞薇,她的额角和背部冒着冷汗,抬头一看宽敞的客厅内空无一人,剩她病懨懨的垂在这动弹不得。 俞薇轻唤了声:「妈妈……」 细小微弱的声音充斥在空气中如烟消散,俞薇动了动四肢勉强用双手撑在地面,抖着身体先是爬起身再用上全部的力气站起来,瞥向鐘上的时间来到了上午十二点鐘,这时的俞薇应该已经在学校,同其他同学坐在教室的位置上享用营养午餐。她扶着发疼的手肘一跛一跛的移动到厨房,踮起脚打开上层的柜子从里面拿了一碗泡面,配着热水、筷子坐到餐桌上享用她的午餐。 不久,家里的门铃响起,俞薇从位置上跳起来拖着沉重的身体跑到房间的衣架前,将掛着的大衣披在身上裹住整个身体,戴上帽子口罩遮住半张脸,再绕回客厅穿过长廊走到玄关,面对门前的铃响。 来的人是学校的老师,趁着午休时间匆匆赶到俞薇家中询问近况,虽然早上母亲已打过电话通知校方请假的事,但还是带了一些水果补品来探望。 她不是俞薇的班导师,但她曾是母亲很照顾的后辈,这次前来也是为了要感谢母亲对她的照顾。 俞薇接下对方的好意,稍微观察了对方,眉清目秀的长相和举止文雅的体态以及一开口就带着暖意犹如阳光般的性格,还有说话时两眼注视着对方认真的神情,除了让她感受到夏天般的热情外,再无其他。 尤其是那句:「有什么需要再跟我说。」让俞薇差点摔在她面前放声大哭。 清脆而爽朗的语调收进俞薇的眼眶中,无数的感谢目送在渐行渐远的人影下,捨不得眨眼。 如果我说,我需要一个拥抱,你愿意抱我一下吗? 玄关的大门闔上,外头的阳光一丝不漏地隔绝在门外,俞薇蹲在门前数着袋子里的水果和补品把它们抱回床上。躺在床上的俞薇拿了鲜少用到的手机点开萤幕,刷向绿色的社群软体,点开仅存的一位好友,对着一片的蓝发呆,她翻过身抱紧手里的物品,握着发光的手机,组织语言。 此刻皮肉之痛已不再折磨俞薇,只要是伤口都有癒合的那天,而她只要去相信这层不变的定律就够了。 伸出带血的食指一个字一个字的打,然后传送出去,俞薇看着浅蓝色的萤幕浮现了文字,很古老式的开头,却是最基本的问候。 「嗨。」 过了许久许久,直到俞薇昏睡过去又从朦胧的睡意中醒来,夜色披盖在窗外,唯独紧握的手机传来温温热热的光芒,在这层光影中,她看见对方传来了讯息。 「嗨,最近还好吗?」 同样古老式的回话让俞薇忍不住笑出声,她动了动手指,接着说:「不错,你呢?」 「真巧,我也是。」 又是一阵难以控制的笑意在俞薇的脸上浮现,蓝色背景的聊天室一下子被对话方块挤满,彷佛注入能量开啟俞薇向外伸展的话匣子,在这小小的框框内投递热情。 这或许是俞薇最开心的瞬间了。 只不过,流连在对话方块中的她,还未想到。 第四十一封信 最近很常做梦,梦的全小时候。 有时会错乱,以为儿时那些幸福的画面是虚假不切实际的,以为孤独是常态争吵不是意外,彷彿掉下的眼泪比脸上掛着的笑容更靠近真实。 最令人困惑的是,快乐变得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难感受得到了。 怎么会这样? 2018年6月1日 2018年6月1日星期五 摸了摸发烫的脑袋,俞薇从床上起身出了房门走到客厅寻找可用的感冒药,配着一杯温开水拆开包装把药丸吞下,感冒使她的四肢酸软无力,走到最近的沙发上躺下。今天跟穆阳约好了下午放学时在电影院门口见,虽然她现在喉咙乾涩又痛得厉害,连走到玄关的力气也没有,但对俞薇来说,约定就是约定,她不想错过朋友之间第一个约定,无论如何她都要去。 俞薇再次瞇起眼睛,药效逐渐发挥,让她再次沉沉地睡去。 今天俞薇还是向学校请了病假,她身上的伤口还未復原到能完全掩饰并自由行动的状态,加上她受了风寒头痛欲裂,只能带着歉意躺在家中度过漫长的一天。 最近俞薇时常做梦,梦里的画面全是关于小时候的她,她总是孤身一人的待在纯白色的空间,听外头传来的谩駡声与父亲母亲的声音交迭在一块,小时候的她睁着眼睛抿着嘴,一副即将落泪的神情,让身处梦境中的俞薇有些不忍,但她只能隔着一个距离看她,却无法碰触,好似那是一个封闭的记忆,只能零星地带给她一些感触,却不能自主性的想起。 小时候的她总喊着爸爸妈妈,却都不是带着甜甜的笑意,而是带着疑惑失去聚焦的眼神,茫然无助的低喊,明明是要嚎啕大哭的,却紧闭着嘴两隻小手将衣襬扭曲在手心,死守着几乎满溢的泪水,让它停留在眼眶中,不愿落下。 每当俞薇见到这样的画面,总忍不住问自己是什么样的原因非得逼自己这样做的?是什么样的事情使得年幼的她,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锁紧自己的情绪也不外放的? 那些疑问凝聚成一把钥匙插入她后脑勺内的伤疤,却扭转不开,反让脑内的警铃响彻整个身体,将俞薇抽离梦境带回现实,从沙发上醒来,额头和背上全是汗水,嘴唇乾涩眼睛酸胀,她摸了摸不再发烫的额头,起身拖着还有些晕眩的身体走到厨房给自己到杯温开水,就这么靠在墙边面向落地窗外升起的太阳,把杯子里的水喝光。 这几天几乎都在睡眠中度过的俞薇,觉得自己睡了一整天,但面对墙上的时鐘显示的时间,总会把她打回现实,认命地开火给自己煮一锅粥,吃起烈日当头的午餐。 夕阳的光逐渐落下,在房内穿戴好的俞薇背着包包穿过客厅走向玄关,打开大门在关上它,如约定所说前往电影院。 来到公车站牌等公车的俞薇,身边路人见了今天炎热的天气却包得密不透风的她,纷纷对她投一异样的眼光。 俞薇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口罩底下浮现笑意,把手伸进外套两边的口袋,贴着ok蹦的不适感隔着衣物摩擦她的手指,针刺一般的痛觉搔痒她的神经,而她只是站着不动,如同其他一样,等待同一个目标,并朝向下一个目的而去。 公车在周围的视线中稳稳地停在站牌前,俞薇第一个上车,很幸运地在后座找到了位置,靠在椅背上听车门关闭的声音,公车行驶的声音,广播站牌的声音,人群聊天的声音,还有自己呼吸的声音。彷佛在关上门的瞬间抽离了所有搅乱她的思绪,平静的心行驶在单向的道路上,没有片刻的迟疑,只有坚定的暖意。 俞薇动了动手指随着脑内传来的节奏轻轻敲打在腿上,直到广播再次响起,她才收回手动身前往车门边刷卡下车。 面对电影院的门口处站了一位向她招手的人影,俞薇握着背包两侧的背带向前奔跑,那张笑脸逐渐在她的面前放大再放大,最后停在眼前。 穿了连身t恤的穆阳也戴了口罩,和俞薇一样裹得密不透风,除了太阳穴那边遮不太到的瘀血,其他都还不算差。 他们站在售票处隔着口罩盈满笑容,买了两张学生票,抱着爆米花和碳酸饮料,进入电影院,享受电影气氛。 这是俞薇第一次看电影,第一次和一位朋友一起看电影,但其实比起电影她更珍惜得是朋友一起相处的时光,无论是聚餐、逛街、看电影、旅游这些对俞薇来说都只是个形式,重要的是与自己并肩同行的人,那个人,才是最重要的。 电影结束后,俞薇和穆阳到附近的小吃店吃饭,他们端着一碗三十几块的乾麵,坐在最后面的角落,脱下口罩微微张口把麵条放入没擦伤的嘴中,小心翼翼地吃着。 「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电影这么好看。」穆阳说。 俞薇点点头同意穆阳的说法。 两人继续吃面,停止话题一段时间,直到碗已见底才收起筷子,抽了几张面纸把油腻的嘴巴擦乾净。 突然,穆阳说:「谢谢你今天陪我一起看电影。」 俞薇摇摇头:「我才要谢谢你。」 「我之前就一直想和朋友一起看场电影,只不过都没有朋友陪我去。」穆阳笑了笑,表情有些勉强。 「下次再约我吧,看电影的时候。」俞薇说。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便笑了出来,俞薇又见到了阳光般的笑容,即使脸上佈满伤痕,也不减那层暖意。 「有机会的话。」 两人戴上口罩离开小吃店转往药局,买了一袋的药膏和止痛药,散步到附近的公园内,坐在秋千上互相替对方上药。 「这种时候通常是去便利商店买两支冰棒坐在秋千上吃的。」 「结果我们不是去买冰棒,而是买了一堆药膏。」 说道这,两人又笑出声,彷佛忘了伤口上的疤,还有令人困扰的长袖长裤及厚外套,使得管状型的药膏像奇跡似的变成了冰棒,呼应着他们爽朗的笑声,为他们带来错觉般的魔法。 道别的时候,俞薇说了下次见,穆阳挥了挥手,两人背对背转身莫入街灯下的黑暗,朝各自的路口走去。 无意间想起了穆阳曾与她说过的每句话,俞薇突然转过身朝向光影下的穆阳奔去,贴着ok蹦的手指捏住他的衣角,使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为什么……」 俞薇喘着气,紧抓着那衣角,再度开口:「我们才认识不久,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关于你的事?你不怕我会说给别人听吗?」 没有转身的穆阳,侧着脸凝视俞薇几秒后,淡淡地笑了。 「大概是因为喜欢吧。」 那瞬间,俞薇松开了捏住衣角的手,双眼彷佛被冻住了一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穆阳举起手再次与俞薇道别,便回过头朝前方走去。 他的背影渐渐走远最后消失在深处,而她,仍停留在原地,面对街边的路灯投射在身上的光影,对映着脚下的影子,拆解那八个字之后又拼凑而成的句子,縈绕在脑海,回荡在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俞薇也许永远都弄不懂话里的意思,可她会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在那张浮现笑意的脸庞道出这八个字的同时,连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的。 第四十二封信 想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欣喜的、难受的、有趣的还是幸福的? 曾听班上的同学聊天时说想一个人的时候心脏会砰砰跳的。 可当我想起了他,想来想去,只想到悲伤,揹负在他身上沉重的伤。 心脏没有砰砰跳,只有紧紧掐住的感觉,环绕在脑海中只剩恐惧、疼痛、无奈,而唯一能用力笑着的只有这三个包围在我们之间的词汇。 我们之所以没有其他话题,并不是因为生活过于无趣,而是因为这几乎就是我们的全部,我们生活的全部。 2018年6月2日俞薇笔 2018年6月2日星期六 躺在床上的俞薇望着纯白的天花板,任何事都不想做,小小的脑袋本应该存有的思绪,全被昨晚的那八个字佔据,想着想着便浮现了穆阳的脸孔,俞薇立刻闭上眼睛,摇晃脑袋,接着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搬了一本教科书拿起笔记本和笔开始研读。 俞薇觉得令人费解的心思实在太折腾她自己了,她必须把心思放在和家人建立完整深厚的感情努力,而不是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只回忆起和穆阳共处的点滴。 今天是穆阳在花店打工的时间,想起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指尖停留在翻页的书上,书写的笔不知不觉停下,又望着眼前的一切发呆。 那刻,俞薇总禁不住地想,为什么世界是如此不公的对待身处在世上的他们,他们做错什么了吗?又或者亏欠于他人了吗?那些必须被隐藏起来的苦楚与伤痕并不会就死消失,精神上的牵制与挣扎也不会因此停摆,可为什么还是有许多的人认为是他们不好?只要勇于说出口,大声反驳所有的不公就会得到该有的正义,可是……正义在哪呢?所谓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即便是大声驳斥了,又有谁能真的睁大眼睛清楚看见,藏在身后的威胁远比片面的欺侮来得恐惧。 而那些威胁都夹杂了好意,有时则是大胆地说爱,只要没有被解读成威胁,所有的驳斥都是徒劳,好意和爱变成正义,一场玩笑般的正义。 俞薇松开指尖上的书页,看着那层佈满笔记的书面压在了下一页的上面,只要没有人去翻开下一页,就只能看见佈满笔跡的这一页,但这就是现状了吗?当然不是,书本里的页数往前如同过去,往后如同现在或是未来,过去、现在、未来密合在这本书当中,每一页每一章每一小节都是不可分离也如此重要,只不过大多数的人只会在乎考前的重点笔记,只会紧锁在萤光笔水画下的片段,当作新闻版面,以分数换取收视率,至于黑字底下的细节是什么无从得知,就如同学生只要结果,人们只要真相,其馀得就是其馀,不会有任何改变。 俞薇深爱她的家人,可当她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痕,总会怀疑自己是否有被爱的价值?她的皮与肉,结成痂再变成疤,再从疤变成伤,她的皮与肉沾满药水和药膏的味道,包覆着比皮肤还惨白的纱布与绷带,她实在很难想像自己竟然会对身体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流淌在体内的血液裸露在外,形成一道道嗤笑自己线条,让她只能藉由外力包裹自己,待在被人注目的视线内,以异样的眼光检视与他们不同的自己。 俞薇记得,儘管她身处在一个看不见光明的冬天,还有一位带着阳光般笑容的男孩,与她分享建构一个温暖雪屋的方法。 穆阳对她来说是比太阳更暖的存在,他所受的伤比她的还要更令人折磨,可他还是愿意对一切充满善意,俞薇知道此刻她所学习的知识不再是教科书上的内容,她必须重新学习的物件是那位元近在眼前,用生命活着并笑着的穆阳。 下午,俞薇出门去了趟花店找穆阳,令她意外的是花店的老闆说他昨天把工作辞了,刚好是俞薇和穆阳约好晚上去看电影的那天。 不过这不是最令俞薇意外的,花店的老闆说穆阳的外婆今年因病去世了,俞薇问什么时候的事,老闆只说有一段时间了,因为穆阳没细说也没再问下去,俞薇推敲了一下想起了穆阳说起外婆的事时,像是在追忆般的眼神,或许……早在他们相识以前就离世了。 花店老闆之所以会告诉俞薇,是因为穆阳偶尔跟老闆聊天时会提到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就是俞薇,因为穆阳没有主动交朋友的习惯,所以当有这么一位朋友出现时,是很难能可贵的。 俞薇问了关于穆阳的事,但大多都是和她现在所认识的穆阳一样,待人真诚充满笑容,除了脸上偶尔有擦伤,习惯穿长袖长裤来说,一直都是位认真努力的人。 虽然这个要求有些唐突,俞薇也从未在私下问过穆阳,但她还是向花店老闆问了穆阳的住址,打算明天带一些营养补给品和治疗伤口用的药膏去探望他。 穆阳向老闆请辞的时候没有直接阐明原因,只说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想休息一阵子,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身体不适就没说了。 俞薇有些好奇又有些担心,在回家的路程去了趟药局顺便到附近买了些水果、补给品,到家后把东西放在餐桌上,细心地整理袋子里的物品,将它们迭放整齐。 俞薇趴在餐桌上,望着两袋明天要送出去的东西,又想起那八个字。 大概是因为喜欢吧。 俞薇侧着脸,轻轻把这八个字念出来,想起穆阳的脸庞。 明天就会见到面了。 食指戳了戳袋子,俞薇的眼角渐渐弯出笑意。 只不过,那时的她还不晓得,註定要发生的事不会随着突然出现的变化而改变。 计画是计画,变化是变化。 他们之间,註定只能擦身而过。 第四十三封信 今天要去找穆阳,带了药、水果、补给品。 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只是想感谢他,感谢他愿意当自己的朋友,感谢他陪自己说话,虽然聊的都不是高中生常说的话题,每次开口都是问彼此的伤好了没?擦药了没? 但在那个当下,为数不多的当下,我很快乐,是真的。 想了很久才想到我想说的只是谢谢,一句足以把所有的话都填满的两个字。 谢谢你,穆阳。 2018年6月3日俞薇笔 2018年6月3日星期日 人生中总有那么几件事是要发生的。 即使那时的他们还未察觉,早已命定的好的事也不会改变。 俞薇站在公寓楼下的马路边,看着警车与救护车到达现场,警方拉起封锁线,医护人员上前查看近况,围观群眾瞪着眼睛细碎交谈,她听得见说话的声音,抬担架的声音,脚步移动的声音,唯独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俞薇知道心理的某处被从高处落下的他击碎了,知道自己确实崩溃了,却流不出一滴泪,只能处在原地,任由身体的温度逐渐下降,渐渐感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心脏绞痛的厉害。 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这样?不晓得事情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俞薇捂着心口还有混乱的脑袋,彷佛体内有只猛兽对外叫嚣着,剧烈的痛楚与声响扰乱她的思绪,使她渐渐辨别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幻觉,后脑杓的疤痕如烈火般烧灼,让俞薇跪在了地上,紧贴着被火灼伤般的痛楚,隐隐觉得尘封已久的记忆,随着剧烈的震盪,一点一点向外揭开。 「你还好吗?」 一句简单的问候,都让俞薇觉得自己被尖锐的刀锋扎进不堪一击的伤疤痛苦难耐,她咬着牙努力提起精神,正要起身,却见一双腿落入视线中,站在她面前。 俞薇抬起头,呼吸一窒,讶异的瞬间还来不及厘清思绪,面前的人便开口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俞薇的视线紧紧落在对方身上,话都说不上来。 那人又笑了笑,嘲讽般地说:「俞薇,你自己心里清楚,你逃不掉的。」 和她有着同样脸孔如同分身一般的存在,性格却与自己截然不同,脸上充斥着藐视与訕笑,彷佛是体内住着的另一个灵魂,在她说完话的同时,如烟一般消失了。 接踵而来的疼痛撕裂了俞薇整个身体和思绪,烙铁般的伤疤紧咬着她的神经,当她再次听见路人传来的惊呼声,早已捲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没有半分意识。 穆阳死了。 从公寓的阳台上一跃而下,没有留下任何一封书信,就这样落在大片的柏油路上,抽去身体抽去灵魂抽去呼吸,像具随意被丢弃在路旁的娃娃,看不见生命跳动听不见灵魂歌颂。 他与俞薇相识不到几天,短短几天,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俞薇措手不及。 警方也许还再调查穆阳的死因,他们最后可能得出的结果,是长期遭致霸凌导致精神受创最终走向绝路的少年,但事实绝不止于此,单就一个结果而言的死因是无法阐明背后所掩盖的巨大的主因的。当时俞薇就站在穆阳身边,听他如何消化覆盖在衣服布料下,潜藏了数年已成了常态的疤,听他如何一字一句将消化完的一切借着旁白的口吻娓娓道来的。 穆阳没有一刻是安然无恙的,没有一个人深在其中还能全身而退的,重拾阳光的可能性只仅止于在自身坚毅的信仰,还有永远对人性充满希望,或是为了深爱的人而存在的。 那些撼动人心的故事与借镜,像尘土中吹来的一片花瓣,救赎不过是遥远的神话,降临在少数的幸运儿身上。其馀的,只能成为多数社会案件中新闻快报上的跑马灯,藉由报章杂志嚼舌根的话题。 而穆阳,俞薇所认识的穆阳,只是社会上一个不幸的事件,而已。 掀开沉重的眼皮,刺鼻的消毒水味鑽入俞薇的鼻子向上延伸,彷佛长了爪子勾住脑袋里的神经,刺激她所有的感官。 她转动眼珠子观望周围,偌大的病房内除了她再无其他人,床边的空椅上放了一隻白色的熊娃娃,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即使是敷衍的问候所附上的卡片,并没有一如往常的摆在熊娃娃面前,她无法透过语言去感受她急切需要的情感,只能呆望着眼前,而眼前只剩虚无。 俞薇就这样待在寂静的空间内,望着不会说话的熊娃娃,落下泪。 一滴接着一滴,像未关好的水龙头渗出来的水,静静地流淌,滴在任何一处纤细而脆弱的神经线上,一点一点蔓延,凿穿心脏,流出比血更灰暗的脓疮。 俞薇失去了她唯一的太阳,还有曾与她相知相契的天使,连她最深爱的家人也以各种名义离她而去。 俞薇就像只在海上扑腾的鱼,抓握着比空气还惨澹氧气,吸一口都是奢望。 微微曲起的手指抓着白色床被,把柔软揉进自己的手心,任由泪水浸湿纯白的一切,染上再也洗不净的疤。 溺在眼眶中造出的泪水,后脑杓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彷佛捲入了一场森林大火,火势迅速蔓延,逐渐吞噬比躯体还软弱的俞薇,全身像着火了似的,一松开紧贴着手心的床被,立刻咬在发根上,指甲刺入皮肤,想要挖出致命的根源,却徒劳无功。 俞薇紧咬着唇摇晃脑袋,即将衝破喉咙的尖叫,被如浪一般翻起的晕眩捲入无尽深渊,淹没了意识。浑身是汗的她进入比黑暗更深远的记忆,揭开曾经遗失的片段,包覆在真实的恐惧中,再也不闭眼。 第四十四封信 从没想过事情会发生的如此快,快得连眼皮还来不及眨就像骨牌效应般应声倒下了。 原来突如其来的死亡是真的,原来自以为虚实却深刻的梦境是真实存在过的。 还有什么比这更哀伤的呢?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气的呢? 我该继续骗自己住在那甜甜的幻觉里吗? 我好想住进去,可是我的脑袋我的身体还有我贫弱的精神都跟我说了不行,所有的洞都凿光了,已经没有用了。 啊……原来已经不能用了,已经不能了,不能了…… 2018年6月4日俞薇笔 2018年6月4日星期一 小小身躯穿着前天生日父母送给她的洋装,开心的在房间内蹦跳,床软得像蜜,发在空中飞舞,裙摆飘逸,随着银铃般的笑声把快乐翻炒成一顿佳餚。 独舞的空间在所有喜悦沸腾至最高点,然后停在了门外响起的两个声音,熟悉的让她展开笑顏,甜得如奶油蛋糕上再撒上一层糖霜般甜腻。 小小身躯迫不及待地跳下床,来到比自己身形还高大严实密合的门前,踮起脚伸出圆润饱满的指头握住唯一能向外推开的门把,奋力地连人带身一起摔在了门外的地板上。 小小身躯即使摔疼了也不哭泣,把手贴着地面再微微使力,一隻脚两隻脚在双手离地时稳稳地站了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有些羞涩的吐吐舌便漾开嘴角将目光朝前朝上,准备用她的眼睛容纳她最爱的两个人。 然而,他们并未像从前那样走过来拥抱她亲吻她,她看着她最爱的两人彼此怒目而视,一句接着一句把粗语说得比暴雨还烈。 小小身躯一步也不敢乱动,只感觉到洋装啃食皮肉裙襬搔刮着腿,扯出比错愕还混乱的神情。 两人一番轮战还未消停,只得由沉默敲响暂时休止的鐘,其中一人累得跪在地上,另一人则是站着,任由指针滴答滴答倒数着所剩的时间,在那接近死寂的瞬间,其中一人突然开口:「你也知道我没有办法。」 霎时,排山倒海而来啼哭般的怒吼,引爆了沉默,点燃导火线,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森林大火以最剧烈的速度烧了起来。 「没办法?你的意思是这全是的我的错了?」 跪在地上的人站起来拽住那人衣服的领口,像一把架在颈子上的刀,嘶吼声比刀还尖锐。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认为这是我的错?你凭什么这么想!凭什么你做的决定要由我来承担!难道我为这个家付出的还不够吗!你告诉我啊!为什么!」 「为什么你情愿和所有人一起骗我,也不愿告诉我我无法生小孩这件事?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拿一个和你有血缘关係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凭什么你的父母愿意我就得愿意,你们有问过我的意见吗?你认为我会接受你和别的野女人生的贱种吗?要是我没发现,你们是不是打算瞒着我一辈子?回答我!」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说错吗?到头来你们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才谈这门亲事的,发现我无法生育时,怕丢了脸面就弄个假的孩子来骗我,我却还高兴得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宠,一次也没怀疑过,真是可笑。」 小小身躯就站在那,裙襬从柔软到僵化,只经过短短数个文字汇聚而成的意思,让小小的脑袋立刻烙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事实。 大人总以为天真的孩子不懂这些,以为轻看孩子就能完全掩盖丑陋的现实。而孩子的天真被迫用来承受比现实还残忍的遮盖,甚至连提问的机会也没有,自主思考反被当成胡思乱想,直指事实会被当作口气狂妄,只有装傻假哭才显得一脸小孩样,才会惹人怜爱值得同情。 她甚至连吸一口气也不敢,站在观眾席的位置,把自己的身份用深红色的血从头到尾洗了一遍,静置在陌生的血缘关係中,抓不到爸爸妈妈的手,只见丰满圆润的指头顿时失去了血色,却啼不出哭声,只把哭字的笔划来来回回写了数遍,直到心脏烂掉才甘休。 小小身躯拖着裙襬,摇摇晃晃地一同将阳光下拉长的身影莫入房门内,她爬上床曲起身子抱住膝盖,听外头越来越大的声响几乎震碎闔上的门。 窗外一片祥和,她歪着头望向窗外的景色,咬紧嘴,把脑袋莫入腿间。 才不过下午,夕阳还未西沉,她却彷佛早已入了黑夜,连自己是谁也分不清。 想用沉默冲洗一切,逐渐歪斜的一切,可是事实却不会因此改变,小小身躯只能把脑袋埋进看不见脸孔的黑暗中,模糊自己的姓自己的名还有自己谁。然而,片刻的沉默只坚持不到几分鐘,房内的门被大力撞开,抬起头来只见头发散乱涕泪纵横的女人伸长了手拽住她纤弱的手腕拖到了房门外。 小小身躯的皮肉在地板上磨蹭,蹭破了皮透出血丝,也没停下。她看着背对自己头也不回的女人,整个身体所感受到的温度,仅源自于那只被握疼的手,紧缩在女人强硬的力道上,最后停在男人面前。 而女人只说了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疯了!」 话落手上的温度没了,落到了小小身躯的脖子上,全神贯注的紧缩,彷佛将全身的力气都灌输在挤压上。温度从四周围散去,唯一炙热的只有圈住脖子的一双手,而那双手把她仅存的氧气辗得几乎不剩。 痛苦、心碎、不解、悲伤、惊愕、绝望,逐一在小小身躯的思绪中找到答案,她没有过多的挣扎,只放开身体体会最纯粹的杀意,还有自己身为这齣悲剧中的根源。 只不过另个外力介入让她夹在两人之间以剧烈的推撞挤出身外跌进桌内,桌子因外力翻倒,小小身躯的后脑杓落在尖锐的桌脚上,湿黏的触感和流下如水状般的液体,抽去她的仅存的知觉,望着喋喋不休争吵的两个人影朝她跑来,却在眼前糊成一片,连谁是谁的脸孔都也分不清。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难受自己竟不能在闭上眼的前一刻把最爱的两人纳入视线里,只能听着凄厉的惨叫声遍佈整个空间,还有她薄弱的耳廓边。 小小身躯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而当她再次醒来时,眼前所见的女人便是不苟言笑的母亲。 记忆里美好的片段存放在她心心念念的儿时回忆中,当她虚弱的道出母亲二字时,大脑立即删去了那天的记忆,窜改了所有会洗刷身分的片段,将它合成一个个幸福美好的记忆,置入脑内使她能坚信母亲之所以不再像先前那样亲吻她拥抱她,是因为自己不再是母亲心目中的乖小孩了,所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她必须努力成为一位受人喜爱的乖孩子,必须听话、懂事、不吵闹、不任性,顺从一切指示。 因为如此,当她面对母亲用胶带封死房内所有通风口,面对母亲伤心欲绝的神情,她所表现出来的只是因为母亲难受自己也跟着难受的哭泣,孩子本能地哭泣,只不过潜意识的伤口在一个意外下鑽了出来,她看着问答中欲言又止的表情,下意识的止住了问话的嘴,几乎被向外扒开的真实面,又被封了回去。 她抓着黑色胶带,脑袋里只想着如果自己做好了,母亲就不会讨厌她了,只要她乖乖听话把白色药丸吞下去,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就会试着喜欢她了。 她是如此坚守自己的信仰,儘管在任何时候睁眼的那刻,母亲总是以冷漠回应,她也不曾疑惑试图去解开藏在原先记忆的底下的真实是什么。 直到一切都离她远去,直到她终于相信阳光照不到的黑暗终是黑暗,她才真真正正明白,底下的那片黑暗有多大。 疲累的双眼再次睁开,白皙无声的病房依旧是俞薇眼下避不开的风景,她试着移动身体病床便在她的期盼下向上移动,停在了她可以坐起身的距离,让她能贴着后背更清楚看看四周围的动静。 俞薇立刻见到了帮她移动床头的母亲,站在她身边不发一语,她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与母亲四目相对。 平时积极与母亲对话的俞薇,少见的闭口不言,彷佛失去说话能力的她,呆望着同样沉默的母亲,在几乎静止的空间内,看着母亲转过身,背对她朝病房门口走去,握住扶手拉开房门,半个身子踏入外头人群走动的世界。 不知怎么的,俞薇突然说:「你们要离婚吗?」 一隻脚落在外头另一隻脚悬在半空,比眨眼还短暂的停顿,在另一隻脚落下时已踩进了外头的世界,房门在俞薇的视线下关上,连一点可见的缝隙也没留下。 她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再张嘴吸了一大口气,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泣的音调犹如摔碎在地面上的瓷碗残破不堪,比海浪还汹涌的泪水佈满整张脸洗皱了轮廓。她再也控制不了音量的大小,再也抑制不了流泪的速度,所有的失控从那抹背影关上房门的那刻起,将一切还给了她。 第四十五封信 见了最爱的人一面之后才发现自己写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这个没用的东西是依据他以过来人的经验看的,他觉得有用的东西都藏在教科书里,学校的题库里。 他一定不会想听维吉尼亚?吾尔夫,甚至连戴洛维夫人是本书的名还是个人他也不清不楚。他会认为比起杜思妥也夫斯基,爱因斯坦才是最崇高的理想目标。 他会因为知道自己读了什么而感到悲愤不能理解,而自己则会因为他的难受而感到难过。 他是自己最爱的人。 可最弔诡的是最爱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自己比他们还要难过。 不被理解的难过,才是真的难过。 不被理解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 2018年6月5日俞薇笔 2018年6月5日星期二 〈希望/绝望〉 他给了我希望 也给了我绝望 他说他给的是希望 我听起来像绝望 我说他给的是绝望 他听起来是希望 虽然 同样有个望字 我们四处张望 他看出希望 我看见绝望 我们比谁都还认真 想从希望里找绝望 想从绝望中找希望 然后找到了 他在绝望中大笑 我在希望中大哭 一个是希望 另一个 是绝望 夕阳落幕时,俞薇传了封简讯给她的父亲。 躺在病床上的她细数起病房内每样东西,从病房的床、针筒、点滴、药罐、纪录表、杯子、水瓶、面纸、床头灯到天花板,仍无法入眠。 医生说过了今晚明早就能出院了。 她伸长手臂看着病服下明显的瘀痕,想起先前被医护人员从现场救起转到医院时,解开她尽全力包覆的伤口,在之后住院观察的短短几天,对她施以温柔的拷问,为了证实并核对他们的猜想,似乎也询问过她的父母亲,只不过俞薇从未回答,唯一出口的话总问着何时能回家。 知道那不再是三言两语就能蒙混过关的问题,不是随口唬弄就能实施的障眼法, 她唯一的胜算只有人权保障她的沉默。 学校也许有许多老师,但更多的是学生,俞薇可以藏在上百名学生背后完全包覆自己,但医院除了医生,更多的是时常来关切身体状况的护理师,是意外还是人为一眼就能辨认。 俞薇一动也不动的盯着点滴管,一滴一滴落下似无声的泪水。她还不想睡,睁着眼数着点滴管里的水珠,等一个人,一个与她做了许多约定,却都不曾出现的人。 今晚,俞薇确信他会来。 很快的指针来到了傍晚九点鐘,广播声响起,探病时间已结束,人群作鸟兽散,即便是待在单人病房的俞薇也能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安静,随着广播终止的那刻结束谈话。所有的人在黑夜中沉睡,闭紧双眼,与虚弱的身体展开一场精神上的拉锯战,即便一早醒来发现自己整夜没睡,也只能拥着倦意继续在清晨的阳光中寻找入睡的可能性。 俞薇则是在这寂静的夜里紧盯房门口,抓握着床被,翻弄总是无法安稳平贴在床上的双腿,最后伸了手按下床板设置的自动按键把床头提高,靠在上面伸直双腿。 在那坚信却又惶惶不安的视线中,只见门由左向右轻轻推开,门缝拖着外头的光渐渐拉大,站在门口的身影如记忆中挺拔高大,整齐的牙逐一排开露出大大的笑容。 接着,他说:「乖女儿爸爸来看你了。」 面对许久未见的父亲,俞薇只看一眼就要哭。 儘管她和父亲很久没见了,儘管她有多么的想他,可那不合时宜的笑容掛在脸上,却是最令她心酸的。 若是平时父亲根本不会来,他只会交代身边的人买一束花一个礼物当作赔罪。 而今天,俞薇只用了十个字,短短十个字,就盼到了父亲。 可怜又可悲的十个字── 爸爸,我真正的妈妈是谁? 「最近过得还好吗?」 轻松毫无负担的声调在寂静的病房内既响亮又清晰,俞薇苦笑地回:「还好,爸爸呢?」 父亲朝她走进站在病床边却没有要坐下的意思,简略地聊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题,然后尷尬的看着彼此,随即扯出一抹笑。 「那……爸爸走了。」 一如他本意的暂留,虽然过了探病时间,却可以以家属名义留下来的父亲还是乾脆的背过身朝病房门口走去。 「爸爸。」 「怎么了?」 说着疑问句的父亲并未转过身面对俞薇,反倒像是要快点逃离病房的模样,让俞薇捏紧手心,望着父亲的背影,终于开口:「我知道你今天会来。」 「是吗?」他说。 「那些话不是开完笑的。」 父亲沉默了。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妈妈的事吗?」 父亲没有说不行也没有狡辩,收起离地的脚转换位置停在俞薇面前,父亲的笑容依旧,但眼里多了份遣责。 俞薇知道那是什么,就像在看一位不成气候的孩子硬要装大人的模样,可气又可笑。 「你长这么大还不清楚自己妈妈是谁吗?」 父亲勾起嘴角用半开玩笑的语气指责俞薇的孩子气,把话挑明然后试图终止话题。 俞薇早看出这是父亲为了敷衍她所惯用的伎俩,以往她都会选择退让,压抑自己把话吞下,但这次她没打算停下,继续张口把不成熟不稳种的一面丢给父亲。 「知道,可是我真正的妈妈到底是谁?」 在父亲的眼里她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那么,她就当个孩子,任性、耍赖,秉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把孩子该有的心性彻底呈现出来。 父亲的笑脸在俞薇的执着下失去耐性扭曲成盛怒的脸孔,即便那笑容从未消失,却可以从中透出明显的怒气,使俞薇背脊发凉。 「我简直无法相信你是如此贪得无厌的人。」 父亲从不会让自己像粗人一样口无遮拦的谩駡,即便是气头上也不会一个劲的指责对方的不是,却会吐出比刀刃还锋利话语直捅对方的心脏。 「没想到你只在意肤浅的血缘关係,甚至说这些话让我伤心,是不是在你的眼里你根本就没把我们当成你的父母?」 当然不是,她绝对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还要爱自己的父母亲,从来就没有否认过。她只是想弄清楚混浊的血液所暗藏的面貌,只是想明白记忆里一的切实际情形是如何发生的,却被父亲视为不孝,令她悲痛万分。 俞薇本想开口,话却梗在喉咙,只能望着父亲的脸,听他丢出学校教育方面的问题,然后万分不解地问:「你最近到底都读了些什么?」 她读泰戈尔读维吉尼亚?吾尔夫、海明威、佛洛依德,读诗读文学读女性主义读学术思想,却永远读不懂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当她的父亲向她拋出这样的问题时,她答不上来,反復咀嚼父亲的文字,把泪水遗留在远方,过了一会儿才道:「读学校的讲义。」 本该是一页接着一页书写爱与爱的亲子互动,反而成了俞薇眼下的摩斯密码,解得她身心俱疲,父亲的斥责让俞薇的心早早垮了下来,床被在手心皱成一团,眼里再容不下父亲发怒的脸庞,索性低头看自己的手扭成难看的姿势。 而父亲维持一贯高高在上的姿态,听不进她真正想说的话,只当是小孩子吵闹,直到嘴里给出相应的答案,他才把话收进耳朵。 父亲总算满意俞薇的回答,收回严厉的语气,高兴地开口:「不要再想些有的没的了,听医生的话等病好了赶快回学校上课,爸爸再买你最爱的熊娃娃给你好吗?」 俞薇没有回答,盯着自己手,听父亲接续说:「你不说话爸爸就当你答应了,那爸爸先回去了,有事再打电话给爸爸,爸爸爱你。」 偌大的单人病房,父亲离去之后只剩俞薇一人躺在床上,她眨了眨眼,松开皱巴巴的床被,双手彷佛失了力气垂在身侧。 抬起头仰望天花板的俞薇用甜腻的嗓音喊了声:「爸爸……」 接着以几近凄凉的哀伤覆盖那层甜腻的呼唤,从嘴边落下—— 「你好残忍。」 今天是星期二,俞薇向值班的护理师要了纸笔,把它垫在腿上写了一首诗。 字跡歪歪斜斜挤在一块,施力点不对在纸上戳破了几个小孔,堆在一起放眼望去像随手捡来破纸。 她想,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写诗了。 收起笔的俞薇握着手里那张纸,苦涩地抿起嘴角,把纸揉进手心,就这么闭上眼让自己融入黑夜,沉睡。 第四十六封信 当从不说痛的人突然喊痛了,表示他真的痛了,而且痛很久了。 当从不在最爱的人面前表露真实的人,突然间撕破面具啼声哭了,表示她真的什么都不管了,不想再逼着自己忍下去了。 即便她还是怕,怕她的泪水她的坦言她的丑陋,会吓坏她最爱的人,哑着嗓子压抑更剧烈的悲痛,说了几次对不起。 可是她最爱的人哪,她一再告诉自己要爱着的人哪,却是亲手将她高高举起,最后重摔在地的元兇。 摔坏了说爱的嘴,她再也不能说爱。 2018年6月6日俞薇笔 2018年6月6日星期三 出院时,阳光正好待在正午的位置,俞薇换上简约的便服,将手中那团揉皱的纸丢进垃圾桶,笔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走到窗前将窗帘拉紧,把唯一照得进阳光的地方遮住,便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出了病房,把手续办完接着到医院大门口坐上前来接送的车,连一口气也没吐,就这么返往家中。 医生对俞薇的诊断是因为过度惊吓所导致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住院期间精神科医生替她进行过几次心理辅导,开了药也建议她多与人群互动试着把想说的话 说出来情况会渐渐改善的。 俞薇当然知道医生每句话都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才说的,可她寧可连一点希望也不要给,不要告诉她想开点看开点,人本来就是有许多烦恼的,不要把一切想太糟了就会好了。她想得好已经多到满出来了,每当她的母亲拿起棍棒甩在她背上时,她总是想打在背上的只是一把纸扇子,声响之所以大不是痛,而是用来吓唬她用的,每当她的父亲如她所愿的送礼物给她时,她总会想手里抱着的不是熊娃娃而是她最爱的火车模型,当她的房间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模型,不是少女粉红,而是少年天空蓝。 她烦恼的应该只是能多有效率应用学习的时间多买一点参考书,复习讲义写习题背教科书,最好的时候是在家里厨房煮几道令自己满意的晚餐,坐在餐桌前被食物塞满嘴充满幸福的饱足感。 俞薇总是觉得自己想的还不够好,所以拼命想,想破头也要想,可当记忆中的她,渺小又年幼的她,赏了她一个大大巴掌后,散尽所有美好的想像空间,她的魔法再也起不了作用,而她,如同当初隻身站在那的她一样懦弱又无助。 她比任何人都还要有权力得知其中缘由,可她比任何都还要无力面对自己的无能,连要大声反抗都觉得怎么可以如此残忍的对待自己深爱的父母,她怎么可以用不敬的口气对父母说话,怎么可以。 但这不是最令她难过的,真正令俞薇难受的是她的父母永远也不明白她比他们还要难过,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要反问这份爱,必须经过多重的折磨与挣扎,且不断谴责自己,甚至是在出口的那瞬间怨恨起自己颤抖数次仍要把话说完的那微小的心愿,足足花了大半的力气。因为知道不会被谅解,才抖得连一口气也吐不好。 可是啊,即使是这样啊,她还是好恨自己。 隔几天站回家的大门前,却让俞微感觉分外的陌生,彷佛在医院待的那几日才是她终身的住所一样滑稽。她提起手指输入密码,拉开大门在玄关处换上自己的拖鞋,压在地板上一步拖着一步穿过通往客厅的长廊,摩擦几乎停摆的心跳声,停在枯萎的百合花前,乾瘪的花瓣躺在桌上,静也凄美也凄,彷若生命本是如此,有生就有死。俞薇摸着那花瓣觉得生既是死,死也是死,留既是死,走也是死, 而她禁錮在两者间,生不如死。 俞薇把花的残骸捧在手心,打开落地窗面走到桂花树前蹲下身,手指伸入草与土之中一层一层向外挖出一个洞将花瓣埋进土里,然后坐在一旁,用手一次次轻抚在平坦的泥土上,像对待最珍爱的事物般,眼里盛满温柔与暖意。 来来回回数次都不曾停过的俞薇,就这样待到夕阳落下天色渐暗仍不愿移开覆盖在泥土上的手,迎接六月的梅雨季,在雨点打落在发根、眼皮、脸颊到整片的雨水倾倒下浸湿全身,她也无动于衷。 雨势逐渐扩大落在地上的雨水彷彿要穿出孔似的扎在草皮上,遍地声响伴随震耳欲聋的雷声,扫荡底下的世界。 俞薇的脸沾满雨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肆意横扫,她的眼渐渐垂了下来,满是泥巴的手盖在潮湿的泥地上停了动作。 突然间,雨水没了,身体彷彿罩了一层保护膜,盖在头顶替她遮挡身外雨水,雨还在下,周围的雨声依旧响彻她的耳膜。俞薇抬起眼发觉眼前多了一双腿,顺着那双腿往上看去,发现握着伞柄面无表情的女人正看着全身湿透了的她。 那是俞薇的母亲,孩童时期曾甜喊她宝贝的母亲。 现在,她又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她的呢? 俞薇想,可是她答不上来,即便她希望那是爱她也答不上来,而她恨着答不上来的自己,凝视着她最爱的母亲。 沾了泥泞与水的脚印从落地窗外延伸到室内停在客厅中央,收起雨伞的母亲走向玄关把伞收进伞架内,再回头走向浴室拿了两条毛巾,一条丢在俞薇身上,一条拿在手上擦是肩膀稍微滴到雨水的部分,最后将毛巾扔进换洗的篮子内,绕过俞薇拿起掛在沙发椅上的外套,套回身上转身走向门口。 眼看着母亲将再一次从她身边离去,俞薇蠕动嘴唇说了句:「又打算什么也不说自己一个人逃跑了吗?」 不如以往恭敬谦和甚至带点猜测与害怕的语气,几乎平淡到察觉不出一丝情感的话语,在那毫无波澜接近冰冷的视线中,挽回了走向大门的背影。 母亲如俞薇所愿的站回她的面前,伸出五指高举手臂,眼看就要甩上一个巴掌,却迟迟不见对方的手落下,停在半空中与俞薇对望。 「不打吗?」她说。 「闭嘴。」 俞薇没有动也没有逃,静静地看着母亲犹疑的眼神,像是无法理解本该是曲起身体蹲在地上等待着任她打骂的孩子,如今却无法从眼神中看见任何色彩,了无生气得令她不知所措。 「你之所以打我,不是因为我让你失望也不是因为那天我跟钱先生一起回家你无法忍受才动手的。」 停在半空的手抖了一下,俞薇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之所以打我,一直都是有理由的,而这个理由非常合理,甚至于我都觉得自己应该被打,可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很痛啊,被自己最爱的人狠狠打的这几下真的好痛啊,无论我多么努力去骗自己,还是一点用都没有,可又能怎么办呢?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我又能怎么办呢?」 半空中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本应是伸直併拢的五根指头软了下来,而维持这动作的人眼眶噙着泪水咬着牙不愿屈服自己的软弱。 「我总是一再地想是哪里又做不好不让你满意了,尽可能完成你的期待也不想被你放弃,可当我终于明白你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我却无法满足你真正的期待,只因为我是你们两人间的次品,拙劣的次品,所以我才会做什么都不尽人意,才会一直被你打被你骂。」 俞薇抖着嗓子凝视脸上已佈满泪水的母亲,忍不住哽咽:「你是不是打从心底一直恨着我?恨一个跟你毫无关係的我?」 握紧毛巾的手收拢在胸前,眼里的泪水应声落下,俞薇吸了吸鼻子勾起一抹既心碎却又无奈的笑容,望着自己的母亲。 「可就算你真的恨我,我还是好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家人,唯一的家人,你知道吗?」 停在半空的手失了全部的力气连人一起摔在地上痛哭失声,褪去大人的壳留下藏在中心的孩子样貌仰天大哭。见到这一面的俞薇脸皱在一块抖着嘴抬手拭泪,弯下腰用着三五岁的孩童哭腔,小心翼翼地询问母亲:「妈妈,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话一落又接着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外头的雨还在下,盖过屋内的悲鸣,却像在哭一场没有尽头的悲伤,在看不见星空与月亮只见乌云的夜里,流下比海还深的眼泪。 第四十七封信 和讨厌的人巧遇总以为那些难堪的画面会再次醒目在脑中,然而实际见面时,只记得那张难看的脸孔。 而那张难看的脸孔请了自己一杯饮料,但那杯饮料的钱准确来说还不是自己的,然后有些意外的聊了天,像普通人打招呼的那种。 他还是周旋在女人之间靠女人的钱生活,可心里有些讶异自己竟没有鄙视他看起来很废的人生,而是感叹社会上的隐性常态仍然存在,而他竟然还有自己的梦想。 比起空空荡荡连儿时写的那篇我的梦想作文的开头都忘了的自己,他的生活有趣多了,比起自己,真的有趣多了。 突然觉得生活好像一个笑话,冷的笑话。 2018年6月7日俞薇笔 2018年6月7日星期四 一早坐进教室的位置上,外头的阳光晒进来照进教室的座位上,鐘声响起学生桌面上放着教科书等老师进教室走上讲台时,开始今日的课程。 回到学校的俞薇翻着桌面上的课本,边用笔画下重点,专心抄写黑板上的笔记,没有半点分神。 由于缺席学校这几天,很多课程必须利用额外的课后时间慢慢追上进度,因此别人享受下课时,俞薇则是利用短短十分鐘的时间补齐前面空白的部分,等鐘声再次响起,再回过头继续吸收新的知识。 除了午休之外俞薇几乎是抱着书本与笔记度过一整天的,放学后的她也不马虎特意绕了远路去更大的一间书局找讲义和参考书,然后提着笨重的袋子,走到大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等行人号志灯亮起,回去路程至少二十分鐘的家里。 当禁止穿越的秒数倒数至零,转换成小绿人奔跑的图示,对面的人群与正面的人群交叉而过,除了俞薇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男女朝她走来。 挽着男人手臂的女人看起来年龄要比男人大许多,身上穿戴的服饰包包鞋子明显是时常出入高级精品店的贵妇的身段,至于身旁的这位男人则简朴许多,虽然没有盛装打扮,系在腰上的皮带却能一眼认出是他身边这位女人送给他的礼物。男人具备讨女人欢心的特质和对方有说有笑,把身为小白脸能做的亲暱全给了渴望被爱的金主,而那位金主此刻正迷倒在他的笑容下。 俞薇从不对别人的家务事感兴趣,通常只是一眼扫过的她,却愣在原地与男人对视,眼看着他们将要朝她走来,她却无法视而不见。 男人先是低头贴在女人耳边说了几句,等他们一起站上了对向的人行道,女人转身离开了,男人却停在俞薇面前,打趣地看着她。 「嗨。」他说。 「那之后过的好吗?」 彷彿两人是互相认识打招呼的关係,说起话来的男人一点也没觉得彆扭,还带着刚才的好心情,看上去非常自在。 不知怎么的,俞薇突然笑了:「钱先生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是吗?你指的是哪方面的?」 在男人的注视下,俞薇开口:「讨人厌的那面。」 吸着柠檬味的冰沙坐在公园草坪上的俞薇,嘴里嚼着碎冰,漫不经心地问:「当小白脸是什么样的感觉?」 同样坐在公园草坪上的男人,伸直双腿背朝地躺下,双手收在后脑勺,望着红澄澄的天空,如实回答:「很无趣。」 「钱的方面呢?」 「无趣。」 「性的方面呢?」 「无趣。」 「那很适合你啊。」 话落男人看向俞薇:「为什么?」 「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无趣的人,而无趣的事只有无趣的人能胜任。」 男人笑了,沉默了一阵,又问:「你恨我吗?」 「恨?」 「对,恨我和你的妈妈做了这种事。」 男人的话一说完,俞薇又笑了:「不要小看十六岁的高中生,这种事就叫做爱,如果你们之间没有爱,那就是性交,没什么好避讳的,性教育这种东西就算父母不教,并不代表小孩就不懂,就算小孩知道也不表示他学坏了,他只是读懂这个词汇跟意思而已,能做什么坏事?坏事都是大人想出来的。」 男人有些惊讶,微侧着头面向俞薇的侧脸:「很少听你说这么多话,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讨厌啊。」 「那你恨我吗?」 俞薇继续吸着瓶身里的小碎冰,含在口中呼出白白的雾气,看夕阳落下街灯亮起,带着家犬出来运动的人慢慢跑出公园,在游乐设施玩耍的孩童拉着母亲的手一蹦一跳,母亲手里握着採买好的食材,另一手牵着哼起歌的孩童离开公园。 俞薇的眼神追随着甩着两条辫子满脸笑容凝视母亲的孩童,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她才回过头来松开抿在嘴里吸管,握着已见底的塑胶杯,淡淡地说:「我不会恨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即使她最后选择了你,我也不会恨你们其中一人。」 「这是博爱吗?」男人收起笑意,专注的看她。 「不、不……」 俞薇垂下眼睛,落寞地说:「是无能,对自己的无能。」 「你看起来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 「不像吗?」 「嗯。」 俞薇叹了长长一口气:「也许就像你说的,或是我曾经认为的不像,可是人都是会改变的,就像世界每天都在变化,人也是每天换一张脸孔生活,即便如此有些事却是无法改变的,无法改变的事渐渐形成了无能,相对的无能,而这个无能改变了我,让我变成了无能。」 「而我还在这,继续接受我的无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 男人坐起身,在俞薇的身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指着俞薇手里的塑胶杯,问她:「好喝吗?」 俞薇点点头,说了句:「其实我可以自己付钱的。」 男人摇了摇头:「请客最大的乐趣就是用自己的钱让别人开心,像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一个靠女人过活的男人根本就不懂,可要谈起无能这件事,我可以说只要刚才在饮料店你把饮料的钱全付完,我就能充分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没能力付钱的那种无能。」 「但那也不是你的钱啊。」 「是吗?原来我这么无能啊?」 男人笑了,俞薇也笑了,两人还是维持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谁也没越界。 「我会把今天巧遇的事忘得一乾二净。」 「真巧,我也是。」说完,男人站起身拍拍身后的尘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俞薇也站了起来走到街灯旁的垃圾桶,在写着资源回收的那栏把塑胶杯丢进去,便转过身面朝公园门口一步一步往前走,男人则跟在她身后与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走着。 「你还是大学生吗?」 「是啊,当小白脸的钱都拿去缴学费了。」 「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当一位艺术家。」 「真好。」 「是吗?」 「是啊。」 「那你将来打算做什么?」 站在公园门口的俞薇,望着马路边来来去去的车辆,微张的嘴扭成一抹近似笑意的嘴型。 终于,她说── 「我没有将来。」 第四十八封信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2018年6月8日俞薇笔 2018年6月8日星期五 教室亮着还未到傍晚的日光灯,因前几日阴雨连绵连一盏太阳也不肯从乌云的缝隙露面,就这么灰濛濛的迎接早晨,上至中午下至下午,也不曾见一抹蓝天出来透透气,所有人晒了一个下午的日光灯,面对放学的铃响无精打采的掏出摺叠伞、雨伞,眼看窗外积云堆挤在上空欲下雨的模样,让学生抬起腿就往外跑,深怕还未出校门雨就追了过来,浸湿脚底的布鞋白袜。 雷声穿过云层从远处轰进耳膜,一滴接着一滴落石子的雨洒在透明的伞面上,啪嗒啪嗒响清脆如豪雨前的警告,在双脚踏出校门口的瞬间,雨倾盆倒下周围水气高涨,冲刷在伞面的落雨以急遽的速度下降,像洩洪似的在撑起伞面的伞架边流成了水柱。 俞薇握着伞柄,笔直地走往与家反方向的路上,没几步路鞋子前后浸满了雨水,与地面磨擦时发出水声,彷彿脚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被雨水包覆的河川,前脚一踢还能溅起一阵水花。 大约过了二十分鐘,她来到车站前的广场,以往放学后总是聚满人潮的地方,这次被大雨冲刷得只剩零星几点人影,却也不是悠间自在的撑着雨伞,而是具有目的性的走向摊商买了几盒食物,付了钱抓着塑胶袋便头也不回的赶往公车站。 来来去去奔走的流水声迅速扫过空荡冷清的站前广场,俞薇站在中央来回将视线寻了一遍,始终没看到卖鯛鱼烧那对夫妇的身影。 最后什么也没买的俞薇捏紧伞柄照原路返回了家。 她打开室内的大门,将伞收放进玄关处的伞架上,脱下全是水的布鞋放在鞋架上晾乾,再把潮湿的袜子握在手上,赤脚塞入绒布的底,趿着拖鞋走向客厅。 俞薇的身上也被雨水沾湿了大半,她到房间放下书包拿了换洗衣物,走入浴室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连同袜子一併将吸附的雨水拧乾,再放进换洗衣物篮内,关上淋浴间的玻璃门,扭开水龙头,整个人浸泡在充满热度的水气中淋满全身。 换上睡衣的俞薇从浴室里走出来,转身进了房间开灯后坐在椅子上面对镜子用浴巾擦拭湿濡的头发,再打开吹风机对着镜子把头发吹乾。 晚上她泡了一碗海鲜麵坐在餐桌上小口小口地将麵条吸入嘴里,望着落地窗外洒满来势汹汹的雨水,不曾减缓。 俞薇收起筷子,把剩下的汤喝完,起身到洗水槽把吃完的纸碗冲了几下,便转手扔进回收桶,免洗筷则落在了一般垃圾。 几乎是要下一整夜的雨,俞薇走到落地窗前把两边的窗帘拉上,室内昏黄的灯光只亮在客厅这一盏,其馀的地方全是摸不着地的黑暗。 母亲还没回来,俞薇盯着的墙面上的时鐘显示的时间,突然地笑了下。 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今日老师交待下来的功课做完,又把之前买的参考书习题本,还有之前学校发下来的讲义全部写完看完,才将桌面上的书、习题本、讲义全数整理好,一部分收进书柜,一部分放回书包。 俞薇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吁了一口气,接着从抽屉里拿出那之后从未动过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用擦子把上头的字跡全部擦去。像未使用过的样子,再轻轻将页面盖回去,收进抽屉里。 俞薇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碰这本笔记本,知道她眼下身后的一切将再也用不到了,只是怀念的抚摸起周围的每一寸,游走到书桌下方以堆积了许久却从未写上署名寄出去的信,将堆满的盒子拉了出来,整盒抱在怀里带出了房间,来到父亲的书房前,侧身扭开门把进入书房内,打开灯蹲在一台机器面前。 那是一台碎纸机,自从父亲不再进入书房内之后,这台碎纸机还有书房渐渐变成了俞薇出入的场所,偶尔她会将已写完的参考书、检讨过的讲义拿来碎纸机前绞碎。现在,她抱着这一大叠信纸,从第一封开始,投入碎纸机,听均匀的碎纸声绞在扎扎实实的字跡上。 从一开始的书写,到后来从未署名的信件,其实只是一个偶然发生的习惯,每当她的难过超过了她的快乐,她就会逼自己写一些东西,写一些能让自己感觉快乐的东西,久而久之演变成了信件。她开始幻想有一位与自己年龄相同处境相同甚至是个性相同的笔友,住在遥远的彼方。 可到头来不过是透过这层幻想实际书写给自己的信,信中所有的美好、骤变、愤怒、不解、难受、苦痛,都只是藉此安慰心里头下着暴雨的自己而已。 然而,真真切切的告白却没有使自己得到真正的缓解,反倒助长了一切悲剧的开始,最后终于梦碎。 而她,踩着脚下的碎玻璃,流着血,踏回了现实。 俞薇一边把信塞进张着嘴的碎纸机内,偶尔停下来拆开信封把信纸读一遍。 「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 「早安,今天的天气特别好,我很早就起床了……」 「晚安,今天的夜晚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睡了,坐在书桌上写信的我,能清楚听见纸与笔摩擦的声音,觉得有趣极了……」 碎纸的声音不曾间断,读信的速度却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最末的几封信,只看几眼就又要哭,只好赶快把信封和信纸一併塞入碎纸机内,忘却曾停留在上头的笔跡。 等手上信送进碎纸机后,俞薇才发现今天的信还没写,便起身绕回房间拿了信封信纸和笔走到书房,坐在父亲办公用的桌上,笔在指间来回转了几次,最后提笔写了几个字,再把今天的日期写上,收进信封内拿到碎纸机前,没有犹豫地将它绞碎。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俞薇关了灯轻轻带上书房的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手像失了力气般的垂在身侧。 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父亲也没有回来,指针来到了晚上十一点,这个时间大家都已经互道晚安的躺在床上睡觉了。 俞薇望着还在奔走的时间,心里非常清楚,她最爱的父母今晚不会回来了。 她拿出手边的信纸,端在桌前匀称漂亮,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笔,笔尖擦过纸上,画成一竖一竖的字跡,彷彿里头没有悲情,没有伤痕。 留下白昼间的夕阳,透着虚实的谎与真,夹在永不日落的边界,为自己留一幅还算可能的美。 「亲爱的俞薇,在你出生的那一刻,生在了一个美丽的家庭,里面有爱你的爸爸妈妈,你会成为他们眼里最宝贝的孩子,永远永远……」 那是俞薇所有书写过程中最幸福又快乐的时光,而她,将永远记着,并将幸福停留在此刻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