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曙光》


 楔子

    对于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地方，温向竣毫无头绪。

    手上拿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他看不清眼前的路，总觉得视野朦胧，连是不是有人和他打招呼了，他也无法确定。

    周遭的人全都露出笑容，彼此寒暄，看起来好快乐，只有自己一个人和他们格格不入。他甚至无法断定，那些和他搭话的人或是朝他这边瞄过来的人，究竟只是单纯的互动，还是多怀着其他心思。

    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个地方？温向竣尝试忆起初衷，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让他花了十年也忘不了、寻遍了整个会场也找不到的人。

    他想见她，所以来了，但要是真的见了她，该说些什么、有什么互动？

    他不知道。

 第一章 脚鍊(1)

    温向竣找了学生来约谈，是关于游澄安的事。

    说起游澄安这个学生，真是让温向竣十分头痛。

    她在班上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窗边的角落，一头黑色长发及腰，和几乎要扎到眼睛的瀏海一起盖住了她的脸。实话说，游澄安长得很好看，就是给人一种有点阴暗和没精神的感觉，让人感到难以接近。

    她和同学间的互动不多，下课时候也几乎是一个人待在位子上，偶尔见她起身，不是去厕所，就是和别班一个似乎挺要好的男生在说话。上课时若要小组讨论，游澄安会和座位附近的同学搭成一组，讨论起来似乎没有争吵和疏离，还算是能顺利进行。她没有被同学讨厌，也不是不能融入，却又不跟谁特别交好。

    与其说她被班上排挤，不如说她在排挤全班──这是温向竣对她的感觉。

    没有被霸凌，只是自身个性孤僻的问题，导师似乎还不需要介入，但游澄安唯一会被班上詬病的问题，却让温向竣不得不出手。

    他看着眼前站着的学生，是班上的卫生股长，来申诉的问题总是一样。

    「老师！每次放学后的打扫，游澄安都偷偷跑掉，这样对其他乖乖留下来的人很不公平耶！」

    果然又是这件事。温向竣觉得头又痛了起来。

    虽然学校有规定的扫除时间，但如果前一堂是数学课，又遇上考试的话，应学生要求不断延长的考试时间经常压缩到扫除时间，负责任的卫生股长总会叫全班放学后必须留下来补扫。

    当然也会有偷偷跑走的人，但大多数的人还是会听话留下，游澄安开溜不是唯一的案例，但每次都跑走的，倒是只有她一个。

    「她今天负责倒垃圾，如果不倒的话，明天班上就会变得很臭。怎么可以那么不负责任的跑掉！」

    「那你们谁去帮忙做吧！这是为了班上的整洁，不用去分谁的工作。」

    「可是她每次都跑走，班上其他人会很哀怨，这是公平性的问题。」

    温向竣揉揉眉心。「你们有跟她说过了吗？她要走的时候，有追上去吗？」

    卫生股长突然支吾起来，是旁边另一个同学替她开了口：「大家不敢对游澄安大小声啦！她有个叫齐峰洋的表弟，在七班，感情很好。如果谁欺负游澄安，八成会被算帐。」

    温向竣这才想起来，在卫生股长过来找他之前，他已经先叫了坐在游澄安隔壁的同学来问她的情况，没想到话还没问，就得知了意想不到的情报。

    所以游澄安没被欺负，是因为有人罩？温向竣脑子更乱了。

    卫生股长急忙跳出来澄清：「也不是因为这样，没那么严重，没人看过齐峰洋打人啦！只是闹出纠纷就不好了……」

    「可是听说之前有人在走廊上不小心撞到游澄安，害她差点跌倒，就被齐峰洋狠狠瞪了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啦……」

    小孩子的人际关係真难懂。温向竣忍着，把叹气收回肚子里。

    今年三十七岁，就快步入四十大关了，和眼前这群十七岁的小毛头差了二十岁。这二十年的差距，已经让他搞不懂这群小鬼了。

    「啊！」温向竣还在釐清这层复杂的关係时，方才爆了猛料的同学突然指向窗外。「游澄安在往校门口走耶！原来她还没回去啊，那干嘛不顺便倒个垃圾？」

    温向竣的视线随着手指，看到了一头漆黑长发。确实是游澄安。

    「我去找她回来。」

    肩负着「导师」这个称号的重担，即使再无奈，他还是得帮忙解决问题。

    游澄安走路不算快，甚至有点拖着脚步，走得更慢了。温向竣用跑的，轻易的追上了还未离校的她。

    「游澄安！」他拍了游澄安的肩。

    游澄安似乎吓到了，驀地转身，瞪大眼睛之馀，也向后退了几步。

    温向竣往前。「你是不是又翘掉扫除时间了？」

    游澄安恢復平常生人勿近的氛围。「扫除时间被数学课用掉了。」

    「所以放学要留下来补扫，同学们都还在教室打扫，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先走呢？」

    「不只我一个，而且明明就放学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平常的扫除时间我都有好好做。」

    「但大家已经决定了要留下来，就必须要遵守。」温向竣加重了语气。「只是倒个垃圾而已，你放学的时候顺道带着去丢也行，连这样也做不到吗？」

    「那要等到大家都扫完，我才不想留那么晚。」

    所以说现在的高中生！温向竣觉得自己的头要裂了，还无法和游澄安讲出一个共识。

    他逼近游澄安，打算强行带她回去，手却在快碰上游澄安手臂的时候，被她用书包毫不留情地打掉。

    「你是有什么急事，非得提早走吗？」

    「和你没关係吧！」

    「你这样，班上的人不会服气，回去吧！」

    「不要！」

    越是伸手靠近，游澄安的攻击就越是猛烈，起先还没什么感觉，随着力道加重，温向竣是真的感觉有点痛了。

    「游澄安，不能这样打老师！」

    「走开！我才不要回去！」

    对话完全没有进展，温向竣节节败退，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只能目送着游澄安离开的背影。

    回到班上，学生都走光了，垃圾桶却还是满的。

    他们就这么相信自己能带游澄安回来？还是只是单纯不想惹得一身臭味呢？温向竣想想，觉得是后者，但也只能认命的自己把垃圾拿去丢。

    听说老师这个职业以前是人人尊敬的，现在也落到这种地步了啊。温向竣感叹。

 第一章 脚鍊(2)

    倒完垃圾，工作还没结束。温向竣回到国文科办公室，面对桌上一叠考卷，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背注释和默书这种简单的小考原本都是同学间交换改的，但因为有人举报这样容易產生作弊交易，明明有错的答案却被打上一百分，所以之后就全收来给老师自己改了。

    温向竣改了几张，觉得眼睛有点痠痛，想要点消除疲劳的眼药水，却发现放在家里忘了带出门，只好把考卷收好，打算带回家继续改。

    他是骑脚踏车来上班的，看着车棚只剩下自己一台孤零零的脚踏车，突然觉得有些凄凉。

    要搭公车来也可以，但温向竣还是习惯用脚踏车通勤，速度快又省力，还能顺道欣赏路边的景色，稍稍抚慰一下一整天的疲惫。

    这是温向竣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之一，附近有条小河，在一片高楼中，显得格外有生气。上班时因为来不及欣赏而抄近路，下班时他总会多花点时间，骑上河堤旁的步道多看几眼。

    这里偶尔会有人在钓鱼，似乎只是兴趣，就算钓到了也是放生。温向竣一眼望去，今天没看到人拿着钓竿，却望见了一个不陌生的背影。

    是游澄安。

    温向竣踩了煞车，愣愣地望着那个人。翘掉打扫不是因为有事吗？怎么现在还在这里悠晃？

    游澄安向前了几步，脚步有点踉蹌。再往前几步就是小河了，她正站在危险区域内。

    温向竣紧张起来，她该不会是想不开吧？

    他不想刺激到她，也不想眼睁睁的看她跳进去，正想着该用什么方法制止时，游澄安的身体突然前倾──

    「啊──！」

    她大叫一声，彷彿将酝酿许久的气一口气大声喊出来，发出了不像她那瘦弱的身子能喊出的、中气十足又响亮的声音。这声宏亮的「啊──」，听起来还有种莫名的凄凉。

    温向竣看傻了眼，犹豫着到底该上前搭话，还是继续观察，或是直接离开，还没有定论，便又听见「啊」一声。

    这次的「啊」既短促又惊慌，温向竣再抬眼，发现游澄安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

    「游澄安！」他连忙丢下脚踏车，也不顾车倒了，赶紧衝进河里，抓住那隻伸出河中的纤细手臂。「游澄安！我抓住你了！没事了、没事了──嗯？」

    温向竣是抓住游澄安的手了，但等他冷静下来才发现，这里的水位很低，只到自己的腰际，游澄安虽然比较矮，但水位连她的胸口也没淹到。

    两人上了岸，游澄安用古怪的眼神瞪着温向竣，让他更窘迫了。

    温向竣轻咳两声，尝试找回一点尊严。「放学了不回家，在这里逗留做什么？很危险。」

    「老师自己跳下来才危险吧？我本来好好的，这里的水那么浅。」

    温向竣被直击痛处，只好绕道。「那也不是你跳河的理由吧？为什么跳河？」

    「我没有要跳河，只是不小心脚滑了。」

    「那你──喂！」

    温向竣还想着趁这机会好好训一下游澄安，没想到她却在他说话的空档跑过他，温向竣脚还来不及动作，就看着游澄安扶起他的脚踏车，直接踩着踏板扬长而去。

    「游澄安！」温向竣很快的追了上去，还是没来得及制止，他在后面跟着跑了一小段，不出几分鐘就被甩得老远，已经连她的背影都看不见了，就算看得见，温向竣也无力再跑下去了。

    「现在的小孩……」温向竣一边无奈的喃喃，一边拿出手机，找出游澄安家的地址。快到晚餐时间了，她还不至于逃家吧？若真的有这嫌疑，那只怕自己得插手得更深了，真是麻烦。

    游澄安家离这里并不远，但走路也有段距离。温向竣走了二十分鐘，看见自己的脚踏车歪斜的停在门口，确认这就是游澄安的家。

    虽然他追过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脚踏车，但就这么骑走似乎也说不过去。离校了却在外逗留、在河堤旁发出奇怪的吼声、莫名其妙地骑走别人的脚踏车，这样的游澄安不管怎么想都很古怪。

    温向竣思考了一下，趁自己还没后悔前按下电铃。

    「是谁啊？」里面传来女性的声音，大概是游澄安的妈妈。

    「不好意思，我是澄安的导师。」

    「咦？澄安的导师？澄安！去开──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声音的主人语调经过几次转折，最后还是自己来开门了。「老师您好，澄安出什么事了吗？还要您亲自来拜访……啊！你怎么全身都是湿的？我去拿毛──」

    「齐陵，你刚刚有叫我吗？我在洗澡没听到。」

    在被唤作齐陵的人身后，话题中心的游澄安终于出现了。

    「我说过了要叫我阿姨对吧？直接叫名字，没大没小。」齐陵开口就训姪女，温向竣也才搞清楚两人的关係。

    他越过齐陵，看向慢吞吞出现、脸上没有一点懺悔的游澄安。洗完澡的她穿着宽大的居家服，把短裤给盖住了，只在摆动腿的时候依稀可见她还是有穿裤子的，溽湿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衣服上，稍微把领口给弄湿了，但她好像不介意。

    齐陵看看姪女，又看看老师，忽然懂了什么。「你回来的时候一身湿，你老师也一身湿，游澄安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游澄安这才注意到温向竣也在场，眼里闪过了不知名的情绪，有吃惊、有厌恶，还有一点……庆幸？温向竣解读不出来。

    那眼神只闪过一秒，游澄安马上又恢復了平常冷漠的脸瞪视温向竣。这回，温向竣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澄安阿姨，没事的。只是今天学校的洒水器有点故障，澄安路过的时候被波及到，我担心她有没有感冒，也来向家长报备一下而已。」

    「原来如此。澄安，你怎么都没说呢？」齐陵转头询问姪女，只见游澄安看危机解除，便事不关己的走向沙发，也不顾还有客人在，大方地躺下来。

    她横拿着手机，开始打游戏。身上的衣服太松垮，一边的领口滑了下来，露出光滑的肩膀。因为刚洗完澡，又在自己家，大概没穿内衣。温向竣突然意识到这件事，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摆。

    齐陵没看出温向竣不自在的原因，训了澄安：「澄安，要有礼貌！怎么连个话都不回？你也没和老师打招呼吧？」

    游澄安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手机。「他不是都说完了吗？没事的话就可以走了啊！」

    「游澄安！」

    「没事，没关係。」温向竣见家庭战争就要爆发，赶紧介入。

    「老师，对不起啊。澄安就像个小孩，那孩子也是附近的孩子王，和一群年纪小的小傢伙们混在一块，所以心理年龄一直没长大，不好意思──」

    「齐陵，你闭嘴啦！和他说那么多干嘛！」游澄安似乎暂停了游戏，脸终于转了过来，但却臭得不行。

    「要叫阿姨！」齐陵又训她，训完转向温向竣。「老师，真的很不好意思。啊！我都忘了老师也湿了，你也被洒水器泼到了吗？我去拿毛巾给你──」

    「不用了。」温向竣赶快拒绝，否则不知道要在这耗到什么时候。他侧身看着游澄安，儘管对方并没有回望他。「澄安，明天下课来国文科办公室一趟。学校想详细的询问洒水器的事情。」

 第一章 脚鍊(3)

    ＊＊＊

    隔天，游澄安并没有来。这在温向竣的意料之内。

    第四节是他负责的国文课，他一下课就点名她：「游澄安，现在到我办公室。」在全班同学都听到且注视着的情况下，游澄安只好硬着头皮听话。

    国文科办公室里，他坐着仰视站着的游澄安，突然觉得立场颠倒了。

    他指了隔壁的空位，临座的老师不在位子上。「你坐那边吧！」

    「不用，反正也不会讲很久。」游澄安马上回，噘着嘴把脸撇向另一边，故意不看温向竣。

    温向竣在心里叹气。他想了一整晚该怎么和她说，却还是没有定论，只能见招拆招。

    「游澄安，你昨天为什么在外面逗留不回家？」

    「我没有不回家，连晚餐时间都还没到，我不在家也是正常的吧？」

    「那你为什么明明没有急事，却赶着走呢？」

    顿了几秒，游澄安终于把脸转过来。「那我下次会留下来，这样就没事了吧？」接着转头就想走。

    「等等，我还没说完！」温向竣喊，惹得游澄安回头，眼里写满不耐烦。

    如果就这样让她走了，只是在消极的处理问题。老实说，温向竣并不想深入了解游澄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好听点是怕伤了学生，说难听点就是不想惹麻烦。

    但既然当了导师，就很难放着她不管，要是她这个性以后又惹麻烦了怎么办？要治就要治本，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要一次处理好。

    青春期的孩子最容易因为人际关係而心情浮动，只要让她好好和同学相处，在班上交几个朋友，很多状况就会开始好转了吧？温向竣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

    「游澄安，你在班上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啊。」

    温向竣决定不拐弯抹脚了。「你多和班上的同学互动吧！不要老是只和你表哥好，也多和其他女生交朋友，好像很少看你和她们一起。」

    「齐峰洋不是我表哥，是表弟。」游澄安的脸沉了下来。「而且，这和老师有什么关係？我在班上很好，分组也不会落单，和亲戚说话又有什么问题吗？一定要和其他女生结伴去厕所、聚在一起讨论谁喜欢谁才是正常的吗？」

    「人际不只是分组的问题，我不是这个意思……」温向竣觉得嘴巴好乾，他实在不会处理这种事，由年轻的女老师来讲铁定好得多，这事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的班？他招架不住。

    游澄安双眼瞪着他。「老师，你是不是管太多了？」

    温向竣彻底认输。

    见老师不再说话，游澄安不留丝毫面子，头一扭就走了。她踩着向下的楼梯，只想赶快回班上，被老师这么一问话搞得她心情很差，连午餐也不想吃，只想直接趴下来睡。

    有些过长的瀏海晃着晃着扎到了眼睛，她随手一拨，想着是该剪了。

    「澄安！」

    被人一叫，她反射性地抬头，马上就后悔了。

    为什么不能平安无事的回到教室呢？她看着齐峰洋和他的女朋友叶茵，女方勾着男方的手，男方手上拿着两个便当，应该是要从福利社回教室。

    齐峰洋所在的七班和叶茵所在的六班都在三楼，和大部分的老师办公室位在同一层，他曾经羡慕的和游澄安说一班真好，老师还得下楼梯，考试就多几秒时间能抱佛脚了。

    她点点头当作招呼，其实心里很焦虑，想赶快过去，但念在齐峰洋是她表弟，又不能随便开脱。

    「难得你会出教室，是去干嘛？」齐峰洋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不自在。

    「……没什么。」

    「干嘛不说啊？」

    游澄安在内心咋舌，她不经意地看见叶茵的脸，虽然泛着笑容，却逐渐僵硬。

    她忍住想对齐峰洋翻白眼的衝动。「被老师找去。」

    「哪个老师啊？你闯祸了？」

    「……不是什么大事。」

    「真的假的？啊！我好像听妈说昨天你班导来我们家，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这样下去简直没完没了。游澄安快抓狂了。

    她不是不愿意和齐峰洋说，但这个笨蛋老是不会看时机。

    齐峰洋知道她在班上的状况，偶尔会去她班上找她间话家常，就和在家里一样，不过那只限于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有叶茵在场时，游澄安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谈。

    她和叶茵的关係一直处在很微妙的状态。

    叶茵知道他们是表姊弟，但同住在一起，齐峰洋又总是帮游澄安出头，让她心里有种微妙的不平衡。更何况，游澄安其实还挺漂亮的。

    她知道这是不该吃的醋，却还是止不了心里的酸。虽说要亲戚间保持距离很奇怪，但如果齐峰洋能稍微懂得避嫌就好了。

    叶茵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无理取闹说出口，对游澄安也不是真的讨厌，只好忍耐，但脸上的表情就不是那么好忍了。

    游澄安不是不能体会叶茵的心情，所以希望齐峰洋能少管自己一点，无奈齐峰洋是根大木头，永远不懂这微妙的少女心思。

    「你干嘛不说？难道真的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做坏事的人是你！游澄安看叶茵的脸色越来越微妙，心里的焦虑感也越来越重。

    「真的没事啦！我要回教室睡觉了，掰掰！」

    「什么啊？到底怎么了？你不要以为现在不说我就问不出来喔！」齐峰洋不死心的对着游澄安的背影喊。

    游澄安像是逃跑一般的离开那个现场，明明自己没有错，却像是逃犯，让她心里鬱闷起来。

 第一章 脚鍊(4)

    温向竣还没放弃，他盯着游澄安的一言一行，觉得她真像颗未爆弹，不知道何时会炸开。

    他看过几个年轻的实习老师和学生打闹成一片，话里谈的都是些他听不懂的网路用语，像他这样年纪的老师似乎已经被划分了界限，走不进年轻人的圈子里了。

    虽然不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老师和学生果然还是有差异的，是两个不同的群体。要以老师的身分去接近的话，或许还是得从传统的手法开刀，譬如成绩。

    又一次，游澄安被他找来办公室，站着三七步，儼然不想多留。

    温向竣手里拿着这次段考的成绩单。游澄安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间偏后，是该好好关切一下。

    「游澄安，你的成绩……」他仔细看了每科的分数。「……除了国文以外的好像都不太行啊。」

    该死，自己就是教国文的，这下不就没理由以辅导为名行导正态度之实了吗？

    「我会自己看着办。」游澄安冷冷的说，从他手上抽走了成绩单，还像是施捨般多看了他一眼。「老师还有要说的吗？」

    「……没事，已经高二下了，好好注意一下成绩，不懂的就要发问。你回去吧！」

    温向竣提醒自己以后千万要注意所有细节，别再打败仗了。

    和尝试跟学生交流比起来，埋首改作业还简单多了。面对游澄安的挫败反倒成为温向竣另类的工作动力。

    他才刚收回一叠作文，改着改着，不禁感叹班上那群看似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学生们，生活似乎也挺无趣的。大多数学生交上来的都是制式化的架构和例子，看多了还真疲乏。

    只有一篇不太一样。

    相比其他同学只写到背面的三分之一左右，这篇作文不只写了满满两面，还在格子外硬是多挤了两行才画下句点。格式也不是一段一段的叙述，中间穿插着几句零星对话。

    温向竣读了两遍，先放在一旁，又改了几篇作文后，忍不住把其他都推开，再把那篇拿到眼前又读了一次。

    这不是作文，是短篇小说。第一行写着标题「妈妈」，和规定的作文题目完全无关。

    故事从一个寂寞的小女孩开始，她因为妈妈工作很忙，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每当妈妈告诉她又得爽约的时候，就会送她一个布偶，让布偶代替妈妈陪伴她。久而久之，布偶堆了满室，而小女孩的念想竟让布偶们活了起来，整个房间变得好热闹，为小女孩带来好多快乐。是个可爱的故事。

    这篇故事没有署名，但只要用删去法就能知道是谁的，何况温向竣认得每个学生的字。

    不用他叫，作者便自己找上来了。

    「老师！」游澄安气息微喘，看来是拼命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来的，手上还拿着一张几乎要捏皱的稿纸。「我忘记交作文了，这是补交的。」等温向竣收下后，她却还迟疑着不肯走。

    「怎么了？」温向竣故意问她。

    「呃……」游澄安罕见的一脸扭捏。「有没有一张没写名字的……」

    「你是说这份？」温向竣举起那篇「妈妈」，他看游澄安倒抽一口气，想着自己终于打了场胜仗。「这该不会就是你交错的那份吧？」

    游澄安脸色铁青，点头或摇头都不是。她紧咬着唇，像是要出血了。

    看她吃鱉是温向竣的额外福利，但不是他主要的目的。他切入正题。「我看完了，写得不错──你有投稿过吗？拿这份去试试看吧！」

    在之前，温向竣只觉得游澄安是个跋扈的学生，现在终于找到她的优点，他不禁感到欣慰，也想好好培植她的写作兴趣。

    温向竣发现游澄安低着头，是在害臊吗？写作不是这个年纪常见的兴趣，她或许正因此自卑，也才会那么孤僻吧！得靠自己多帮忙才行。「我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文学奖，或是可以投到报纸副刊，赚点稿费──」

    「不要。」

    「嗯？」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温向竣纳闷道：「不用觉得自己实力不够，老师好歹也是教国文的，认可你的作品绝对不只因为你是我的学生──」

    「就说了我不要了！」游澄安抬起头，眼睛充红，表情上的坚决不带半点犹疑，并不是在害羞。

    温向竣皱眉。「这篇真的写得很好，只是自己藏着的话太可惜──」

    「老师你太多管间事了吧！我想要怎么做是我的自由，不要擅自帮我决定！」

    游澄安放弃对话，脑子一热，直接衝上前抢下温向竣手中的稿纸，毫不留情地把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故事撕成片片。

    「游澄安！」温向竣吓到了，他没想过游澄安会这么失控。那篇名为「妈妈」的故事被撕成碎片，飘落在办公桌上、地板上、温向竣的鞋子上。

    「我不要了。」游澄安低下头瞪着碎纸片，看起来倔强，话里却带着浓浓的无力。

    「齐陵，我回来了！」

    一回到家就是惯用的招呼语，却不见阿姨衝出来大骂：「说过多少次了，要叫『阿姨』！」游澄安心里有底，做个了深呼吸。

    她绕到齐陵的房门前，从半掩着的门后看见她正在讲电话，大嗓门的齐陵难得放低了音量，另一隻手还掩着嘴，看起来偷偷摸摸的。游澄安只能依稀听到「不要再」、「够了」几个关键字，电话另一头的应该是她想的那个人没错。

    被视线盯久了，齐陵回头，游澄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不是为了躲起来。

    齐陵叹了口气，把话筒递给姪女。「你妈打来的。」

 第一章 脚鍊(5)

    游澄安愣愣地盯着齐陵伸出的手，没有动作。她手握成拳，掌心都是汗。

    「你不想接也可以。」眼看齐陵就要掛掉电话，游澄安终于接过话筒。

    她没向齐陵道谢，捏着话筒在心里又做了几个深呼吸。脑子好胀，同时塞着兴奋和慌张，没办法思考。

    「喂？」她试探似的说。

    「澄安！」从话筒传来的是她曾经熟悉的声音，是有点尖细又带着甜腻的女人声音，是她妈妈的声音。「对不起！之前和你说好下星期要去找你的，可是临时有事要取消了……妈妈还在行事历上把这天圈起来写了好多註记，真的很期待和你一起去吃甜点、逛街、聊聊你最近的生活，只是真的没办法了，对不起……呜呜……」

    又是一样的答案。妈妈的声音一样带着哭腔，好像哭得很惨。

    方才的兴奋已经消失无踪，一如既往地被失落补满。

    游澄安再把话筒抓紧了些，吶吶的回：「没关係……」喉咙烧得滚烫，只是讲出这三个字都让她难受。

    「澄安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你要什么我都买了寄过去给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这些都是小事，你开心比较重要。啊，对了！之前买给你的脚鍊你还戴着吗？那也旧了吧？我买条新的给你，还是你要手环、项鍊？」

    每听妈妈说一句话，游澄安就觉得喉间的温度又升高了些，让她连挤出几个字都很困难。

    「不用，都不用……」

    她没有哭，心却像死了。

    齐陵垂着眉，从游澄安手里抽走话筒，替她掛掉。

    「不想接就不用接，不要勉强自己。」

    游澄安虚弱的扬了扬嘴角。「没关係。」

    齐陵伸手把她那点不真心的笑容给揉散，心底是对姪女满满的心疼，和对自己妹妹的气愤。

    游澄安拨开阿姨的手。「等一下不用等我吃晚餐，我晚点想吃的时候再自己热吧。」

    不等阿姨回答，她逕自走回房间，一进门就倒在床上。她把手往下探，抓住了自己的脚踝，抚着上头的脚鍊。

    她的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爸爸摆明不要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她于是跟了妈妈。

    妈妈的名字叫齐瑛，和姊姊齐陵的个性南辕北辙。相比齐陵的强悍，妈妈更显得懦弱。她在离婚之后两年又决定再婚，却瞒着和未婚夫交往的事情，一直到了决定要结婚之后才说，惹得齐陵大怒。

    「你要结婚了才报备，有没有想过其他事情？澄安该怎么办？你瞒得可真好，和女儿一起住，居然连女儿都不知道你在外面搞什么。现在又打算拋下她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爱澄安啊！我也想和澄安一起住……」

    她被妈妈拉进怀里紧抱，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阿姨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感到害怕，妈妈的怀里让她有了安全感。

    妈妈一手抚着自己的头，一手抹着眼泪。「澄安，我不是不要你了，我不会不要你的。只是现在还没办法，我会找个时机和他说，他现在还不知道有你，但之后就会知道了，我们就可以一起住了，好吗？」

    年幼的她并不完全懂状况，只能乖巧的点头。

    在暂时分离的日子里，她住进了齐家。

    齐陵是个榜样，她身为长女，家里又没有男丁，肩负起延续齐家香火的使命。她拼命生了两个儿子，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说服夫家愿意让二儿子跟她姓。她离婚时和前夫谈得并不顺遂，前夫对于赡养费的事一再推託，齐陵谈得烦了，直接说她不需要，条件是带走二儿子的齐峰洋。

    齐陵嘴上总是少不了对妹妹的数落，游澄安知道那些不满的话都是为她说的。自己正被勒着的事，谁都看出来了。

    她很感谢齐陵，却不禁想，自己明明讨厌和妈妈这样疏离的互动，但从没想过要断开，如此的自己是不是也和妈妈差不了多少？

    她在齐家的日子很快乐，可是她还是会想妈妈。她讨厌和妈妈只能透过电话联络，不喜欢这样若有似无的关係，狠一点的话，她也曾告诉自己妈妈根本不在乎她。到了如此地步，她还是没办法乾脆的切断和妈妈的联系，那定期打来的道歉像是咒语一般束缚了她。

    所有人都对她很好，妈妈什么都愿意买给她，齐陵从不嫌她住在家里麻烦，齐峰洋老是护着她到过度保护的程度，但妈妈不愿接她过去同住，齐陵的孩子终究是齐峰洋，齐峰洋还有个女朋友叶茵。

    她抚着脚踝上的脚鍊，那是妈妈还愿意跟她见面时，在夜市的小摊上买给她的，她自从戴上后就不曾拆下。

    多像脚镣啊！她闭上眼睛。

    她从不想打扰谁，只是她永远不是谁的唯一。

    ＊＊＊

    温向竣花了一个星期，终于把被游澄安撕烂的那篇故事拼贴回去。

    就这样放着不管也无所谓，但游澄安三番两次的反抗，反倒让他觉得不能就这么结束。心上像是长了颗疙瘩，忽视不了。

    「游澄安，你如果放学打扫再偷溜，下次段考又没有进步的话，我就把这篇故事拿去投稿。」

    温向竣挥着那篇残破的故事，想当然换来游澄安一张臭到不行的脸。

    「有这样威胁学生的老师吗？」

    「你上次和我说只要你乖乖打扫就没我的事了吧？但就我所知，你之后还是没留下来吧？我只好用我的方法。」

    游澄安的脸更臭了，活像着被人踩到尾巴的猫，眼神犀利，却因为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不得不安份。

 第一章 脚鍊(6)

    在那之后，再也没人来举报游澄安偷溜了，温向竣去检查过几次，确实看到她好好做着自己份内的工作。

    但是成绩……温向竣看着从其他任课老师那里问来的小考分数，在游澄安的名字上画了几个圈。

    还不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但确实不太好看，而且起伏很大，搞不懂这孩子是学不会还是不想念。现在的学生好像都不敢问老师问题，所以原因是出在她没有朋友可以请教吗？

    他问过一些其他当老师的朋友，有人会强制班上组读书小队，如果全组的成绩都有提升就有奖励，但这也都是对付国小、国中的学生用的，高中生领情的机率不高，何况还是那个游澄安……

    温向竣又陷入胶着。

    他的眼神移到游澄安的个人资料上，还是打了电话。

    傍晚，在齐家的饭桌上，游澄安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齐陵。

    「课后辅导？」她张着嘴，饭到了嘴边却没入口。

    「对啊。」齐陵一脸理所当然。「没有要吃就放下筷子，菜都要掉下来了。」

    游澄安放下筷子，慌乱之下敲到碗边，发出鏘鏘声响。「我什么都没听说！」

    「你老师今天打电话给我，说很担心你的成绩，之后每天放学要特别留你下来辅导。你们老师真负责，现在能做到这样的老师不多了吧！」

    当事人倒是一点也不领情。「这应该要经过我同意吧！怎么可以直接替我决定？」

    「还说呢。」齐陵覷了她一眼。「你上次把老师弄得一身湿，人家没追究还要帮你辅导，你成绩不好也是事实，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难得老师要帮你，你明天就好好留下来，不要给老师添麻烦了啊！」

    「我……」游澄安不服气地鼓起双颊，却无从反驳。

    「哈哈哈，你绝对是被老师盯上了啦！」一旁的齐峰洋忍不住插话大笑，惹来游澄安的瞪视。

    「齐峰洋，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好、好，我就不说话，但笑总可以吧！哈哈哈哈哈！喂！不要打人啊！」齐峰洋闪身，躲过游澄安气愤不过而挥过来的手。「你辅导到几点再和我说，我就在学校随便晃晃等你吧！」

    「不用你等。」游澄安闷闷地拿起碗筷，继续吃饭。

    温向竣到教室的时候，发现游澄安正站在门边和一个男生说话。不是陌生的面孔，那个人大概就是她的表弟齐峰洋了。

    他隐约可以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似乎有些小争执。

    「辅导顶多就一个多小时吧？我可以等你啊！」齐峰洋坚持。

    「不要。」游澄安的立场也很坚定。「我可不想要你到时候错过什么事情再来怪到我头上。」

    「我没有那样过吧。」

    「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

    面对齐峰洋一脸莫名其妙，游澄安显得气定神间，但从微微抖动的脚，可以看出她的焦躁。

    「好啦！你就快点回去吧！」谈话没有结果，游澄安直接推着齐峰洋的背赶他走。「还有，记得要送叶茵回家！」再补上这句。

    齐峰洋困惑。「我和叶茵家在反方向，她自己回去就好啦！干嘛送她？」

    「叫你送你就送。」

    游澄安这下是真的不耐烦了，加重了手的力道，齐峰洋踉蹌了几步，终于要离开了。他走的途中不断回头看游澄安，但她只是摆摆手，要他快点走。

    等到齐峰洋走远了，温向竣才向她搭话：「今天倒是没跑呢。」

    游澄安抿着唇，表达无声的抗议，她默默地走到自己位子上，拿出国文课本。

    温向竣把她前面座位的椅子反过来，和她共用一张桌子。

    「明天没有要考国文吧，怎么拿国文课本出来？」

    「老师不是教国文的吗？」

    「我是来监督你念书的，拿明天要考的科目出来吧！」

    游澄安哼了一声。「老师明明只教国文而已，干嘛这么鸡婆？」

    「谁叫你不去问同学，找其他老师来的话，你大概就跑了吧？」

    「我──」

    温向竣打断游澄安将要出口的反驳，把那篇误交的作文拿出来。「因为他们不像我有这个。」

    游澄安马上伸手要抢回去，但温向竣仗着自己手长，把作文举得高高的，让游澄安只能含恨的瞪着他，完全束手无策。

    「你上个学期的数学、生物和歷史都被当了吧？也没参加补考或暑修，别忘了高中毕业也是要看学分的。如果你这学期全都通过了，我就把作文还给你。」

    游澄安眼里的锐利这才削减了一些，但还是带着满满的戒心。「班上成绩危险的应该不只我一个吧？老师对谁都这么囉嗦吗？」

    经过这段时间的折腾，温向竣也学会应付游澄安的方法了，他自然地说：「我就对坏学生特别上心，越坏的我越喜欢治。」

    「……多事。」游澄安小声的碎念，还是乖乖地拿出社会课本，翻到明天要考的歷史范围。

    温向竣凑过去，她立刻戒备的用手臂挡住。「不是只是来监督的吗？」

    「也是来帮忙的。」

    游澄安警戒的转着眼珠子，心里的天秤摆盪着。

    那些被当的科目确实都是她不擅长的，她不喜欢问人，靠自己却没有起色。如果有个人能教教她当然是最好，赶紧考过了也能符合温向竣给她下的条件，但向温向竣求助的话是不是又是一种认输……她纠结了很久，还是把课本递了出来。

    当务之急还是要快点甩掉老师，能利用就好好利用吧！

    温向竣看着游澄安一片白的课本，摇头。「你都不画重点的吗？」

    「画了也没用啊。」游澄安皱着脸。「考题都是课本上没写的史实，根本不知道从何看起。」

    「课本上的是最基本的歷史脉络，你还是得画重点，还要理解整个背景。你上歷史课的时候有专心？」

    「嗯……」游澄安回想起歷史老师的样子，他上课的声音很平板，听着听着总是让人──「有时候会恍神而已。」

    温向竣也知道，学生这时候说的「有时候」，实际上的频率应该要大大提升。他把课本转了个方向还给游澄安。「你先画好重点，我等等帮你重讲一次。」

    「老师是教国文的吧？」

    「歷史也还可以，至少比你强。」

    游澄安噘着嘴，不情愿地照着温向竣的指示做。

    温向竣突然觉得，这样乖巧的游澄安其实还蛮可爱的，驯服一隻猫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第一章 脚鍊(7)

    ＊＊＊

    游澄安果真不笨，虽然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但在强制辅导开始过后一个月，她的成绩确实稳定的提升，也就没有理由要求停掉辅导课了。

    温向竣看着游澄安鬱闷的脸，自己心里也挺鬱闷的。

    她手上的笔动得慢，但从她眉间越来越深的皱褶可以看得出来，她不是在故意拖时间，而是真的下不了笔。温向竣低头看着簿子上的数学算式，也跟着觉得头晕。

    游澄安最差，也是唯一没有起色的科目就是数学了。文科的部份温向竣尚且能应付，生物等理科看着课本也能稍微回忆起来，不过数学这类需要灵活动脑的科目他就帮不上忙了。回想学生时代，这也是他最头痛的科目。

    他曾经暗示游澄安去找同学或老师请教，却每次都被回避或是乾脆无视，让他深刻的认知到眼前这隻猫还没完全收起她的利爪。

    他看游澄安解了半天也解不出来，头倚着没拿笔的那隻手，精神开始涣散，连忙叫停。

    「休息一下吧！」他说。

    游澄安瞄他。「好稀奇，老师不是巴不得我好好念书吗？居然主动叫我休息。」

    「一直陷在解不开的问题里也不是办法。」温向竣孤注一掷。「你身边真的没有可以问的人吗？你表弟呢？男生会不会比较擅长数学？」

    「齐峰洋的数学是还不错，可是我才不要问他。」游澄安果决的答。

    这算什么？小孩之间的较劲？不想在同龄的亲戚前露出弱点才不去问的吗？温向竣不解，随即想到上次意外的家庭参访。

    游澄安和她阿姨和表弟同住，那天似乎没看见她爸妈。她那如此乖僻的性格是不是源于她的家庭背景？

    他自以为不着声色的问：「或是问你爸爸呢？还是叔叔？」

    「我不和爸爸一起住，阿姨早就离婚了，没什么叔叔。」游澄安的眼睛又蒙上一点戒备。「老师你想问什么？我和阿姨跟她儿子一起住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妈也知道这件事，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变的。」

    查觉到游澄安自我保护的高墙又筑起了，温向竣也不好再问下去，还是先不要再继续刺激她了。

    看着老师欲言又止的模样，游澄安心理很不爽快。

    凭什么只有自己要被一直逼问？她决定转守为攻。

    「那老师呢？明明是教国文的，为什么其他科目也能应付？以前是读什么学校什么科系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温向竣有点吓到。这算是和游澄安的关係稍稍变好的证明吗？他苦笑。

    「高中这些东西还不算太难，大多是用背的，再看一下还是能记得起大部分，只是数学就真的没办法了，我以前最差的也是数学。」

    「那就不要逼学生念数学嘛！」游澄安忍不住埋怨。

    「不行。」温向竣回得迅速。「至少我那时候从来没被当过，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吧。」

    「不行」，这也是游澄安脑里响起的声音，没想到才两三句话，话题又被带到别处。今天没从老师这里挖点什么个人资讯，她绝对不会甘心。

    「老师你学生时期就是一直念书吗？没做什么好玩的，像是常听到大学生会去的……夜衝、夜唱之类的？或是谈恋爱！」

    「想体验大学生的玩乐，现在就得先好好读书。」温向竣避开了所有问题，又把焦点导回游澄安身上。「休息够了吧？有把握明天的数学小考可以及格吗？」

    游澄安心不甘情不愿的把注意力移回数学作业簿上。

    大人太狡猾了。不顾对方的意愿，只想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却不肯透漏有关自己的半点事情。

    无法获得等价交换的情报，她心里满满的不服气，更气人的是，回家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完全没有人站在她这边。

    先开啟这个话题的人是齐峰洋，他边扒着饭菜边问：「你的课后辅导怎么样？」这话因为嘴里塞满了食物而显得模糊不清，马上被齐陵训了几句。

    眼前有个现成的教训，游澄安把饭嚥了下去才答：「老师只是假好心，也没做什么，可能只是想打发时间吧！」

    「不要不知感恩了。」齐陵马上戳破她。「成绩不是升上来了吗？要好好和老师说谢谢啊！」

    游澄安听到这话立刻露出一张苦瓜脸，觉得连饭都变得难吃了。

    晚餐过后，因为隔天要考的科目都复习完了，她到齐峰洋房间借游戏机，看他还在为课业奋斗，忍不住说了几句风凉话。

    「哇！以前都是你叫我要好好复习的，没想到也会有反过来的一天。在你努力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去玩囉！」

    「还不是因为你留课后辅导，还好意思说老师假好心。」齐峰洋咕噥，把游戏机递给游澄安。「拜託你玩游戏的时候存自己的纪录，不要老是覆盖掉我的──」话没说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对了，你上次不是叫我送叶茵回家吗？她好像很高兴，还叫我每天都这样。我本来还想在学校留一下再去找你的，这下就真的不能等你放学了。」

    「和我说这个干嘛？我又无所谓。」游澄安耸耸肩，对手上的游戏机还比较有兴趣。

    「因为以前都是一起回家的啊！虽然你们班有时候打扫时间很不固定，所以也有几次没一起走就是。」

    那是我故──意──的。游澄安在内心喊，还拉长了音。

    她真的不想让齐峰洋放更多注意力在自己身上了，有时候她想想也觉得叶茵很可怜，交了个男朋友，对方却老是为了表姐爽自己约，换作是自己的话一定不满到了极点，可是这个大木头居然完全没发现。

    关于课后辅导的苦水，她也想大大的倒在这个唯一的聊天对象身上，但一想到齐峰洋会因此积极的要教她数学，缩短能和叶茵相处的时间，她就觉得还是什么都别说要好。

    所有事情都闷着就好，不用去麻烦别人，他们都还有更重要的人。这样就好了。

    待她要离开齐峰洋的房间时，门却在她动手前先开了。

    「澄安你在这啊！」是齐陵，手上拿着话筒。游澄安一瞬间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她们出了房门，齐陵才说：「你妈今天打电话来过。」

    游澄安吸了口气。「她说什么了吗？」

    「她要你回打给她。」齐陵把手搭上姪女的肩。「我不会隐瞒你有来电的事情，但决定要不要回拨的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想──」

    在齐陵把话说完前，游澄安夺过她手上的话筒。她沉默着，把话筒紧紧抓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我先回房间了。」

    拨了号码后，把话筒贴在耳边，听见接通的声音。

    接下来的对话她很清楚，又是从几声呜咽开始。

 第一章 脚鍊(8)

    ＊＊＊

    才以为状况稳定了，最近的游澄安却突然成了老师们口中的热门话题。

    「她上课的时候常常不在教室，问了同学都说她去保健室了，该不会是跑去翘课睡觉吧？虽然在教室睡觉也不好，但在课堂上多少能听一点课，才觉得她有点进步，结果就……唉！」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老师来和温向竣说这件事了。

    游澄安虽然有些小脾气，但上课的时候不吵不闹，不太会引起科任老师的注意。会引起这么大的抱怨潮，也大概是她实在太夸张了。

    温向竣有发现最近的游澄安上国文课老是恍神，倒还没遇过她翘课，是对导师比较警戒吗？真不知道她又惹什么麻烦了。

    实在接到太多投诉，温向竣刻意在自己没课的时候到教室外面间晃，发现游澄安不在教室，便立即去保健室准备逮人。

    距离暑假越来越近，天气也炎热起来，教室和办公室虽然都有冷气，却时常跳电，时常开了很久还是不见效果。这时候学校里最凉的地方非保健室莫属了，有正当的理由可以不排入跳电循环，凉得不得了，成为许多学生偷跑来蹭冷气的地方。

    温向竣一打开保健室的门，就感受到一股凉爽的气息，把方才在门外累积的燥热全部吹散。学生喜欢待在这里情有可源，但身为老师，还是不能这么放任他们。

    他向校医打过招呼，往游澄安睡觉的小房间走去，没想到在进去前，先有个人出来了。

    「啊！老师好。」是游澄安那个七班的表弟齐峰洋。「你是澄安的班导对吧？她现在睡着了，还是先不要打扰她好了，老师就回去吧！」

    现在还是上课时间，齐峰洋怎么会出现在保健室？温向竣虽然有疑问，但不想随意插手别班的事，只道：「好，谢谢你。快回教室吧！」接着迈开脚步，没打算听齐峰洋的建议。

    「老师！」

    没想到，齐峰洋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刻意站得斜斜的，双脚微张，只要温向竣一移动，他也跟着移动，像是一堵城墙般，尽可能的封锁温向竣所有的出路。

    「澄安她最近晚上都没睡好才会这么累，没什么大事，让她多睡一点就好，如果她真的睡得太夸张，我会把她挖回去上课的。」齐峰洋的话里带着不容妥协的坚持。

    最终，温向竣还是和齐峰洋一起离开保健室，他打不破这堵结实的墙。

    「那我先回班上了，谢谢老师！」齐峰洋的脚步很大，连上楼梯都是三阶当一阶跨，很快的消失在温向竣的视野中。

    温向竣忖度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掉头回去看游澄安的情况。

    一进保健室，他便听到校医的笑声。

    「哈哈，老师输给学生啦！那孩子真的很坚持。」她下巴朝门外努了努，让温向竣知道她在指刚离开的齐峰洋。「他们表姊弟感情真好，齐峰洋三不五时就用去上厕所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理由翘课来看游澄安，帮她擦汗、陪她说话，照顾得超级周到。」她看向温向竣。「还帮她赶走敌人。」

    「别闹了。」温向竣叹口气。「游澄安的状况还好吗？」

    「应该是因为睡眠不足，引发其他身体不适的症状。她不太愿意说，所以我也没问什么。」

    「好，我知道了，谢谢。」

    「如果你要说教也不要太严厉了，她是真的不太舒服。」校医又补充。

    怎么每个人都要和他提醒这个？难道他看起来这么不通情理？温向竣无奈的应了声：「好。」

    没有其他人的阻碍，他这次顺利的到了游澄安身边。

    就如齐峰洋所说，她真的睡着了，还睡得很沉，让人不忍打扰。

    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叫醒她，温向竣正想走，游澄安却突然有了动静。

    「唔……不要……痛……唔……」

    细碎的梦囈自她口中流出，她难受的扭动着身体，脸痛苦的皱成一团，双手也胡乱的挥着。

    「游澄安！」温向竣见状，立刻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游澄安！你作恶梦了，快醒来！喂！」

    「啊！」

    经过温向竣猛烈的摇动，游澄安醒了。她大口的喘着气，眼神徬徨，双手紧抓着两侧的床单不停颤抖，待她发现在身旁的人竟是温向竣时，她马上弹了开来，缩在离温向竣最远的角落。

    「老师为什么在这里？」

    「呃……我听其他同学说你人不舒服，过来看看。」现在不是适合说教的场合，温向竣把原本准备好的后半段话吞回去。

    游澄安一隻手按着太阳穴，好像还是很难受。「我只是没睡好……我现在还是不太舒服，我再睡一下就会回去上课了。」说完便背对温向竣缩进被窝，不给其他谈话空间。

    吃了闭门羹，温向竣摸摸鼻子离开，下一节课又来看她时，发现她就如她自己所言，已经回教室上课了。

    又错过了时机，温向竣只能再多盯紧她。

 第一章 脚鍊(9)

    之后几周，温向竣时不时就突袭保健室，但不是被齐峰洋赶走，就是被游澄安打发。

    游澄安就算是待在教室里的时候，状态看起来也非常不好，恍神的次数变多，脸上带着憔悴的痕跡。

    「老师，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家了。」

    好几次，游澄安这样和他说完就走了，有时甚至不是自己来，而是委託坐在隔壁的同学或齐峰洋来说。回想她上课时糟糕的精神状态，温像竣知道她不是找理由，只好放行。

    偶尔留下来的时候，他也尝试问过她的状况。

    「你最近是生病了吗？体力看起来很差。」

    「只是睡眠不足而已，多睡一点就好了。」

    「但状况持续得有点久了吧？有没有去看医生？」

    连续的逼问让游澄安抬起头。「老师，你再跟我说话，我就写不下去了。」堵得温向竣一时语塞。

    虽然用需要专心的藉口堵住了温向竣的嘴，实际上让游澄安无法专注的原因还是出在她的头痛。

    她最怕听到的问题，就是有人问她为什么睡不好？为了避免温向竣下一个问题就问到这个，她必须赶紧回避。

    外头有几个学生吵吵闹闹的经过，温向竣分神看了一下窗外，游澄安抓紧这个空档揉揉眉心和太阳穴，希望能减缓一点头痛的症状。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自己很清楚，原因就出在纠缠着她的恶梦上。

    最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掉入那个梦，她在黑夜里行走，四处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不断走着，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持续前进，双脚彷彿被装上遭人控制的马达，让她无法停下。

    好痛。她感觉到周围都是刺，或许是玫瑰，或许是荆棘，又或许是一大片图钉，因为她看不见，所以无法辨识，只能感受到疼痛。失去了视觉能力让她的其他感官更敏感，被伤及的地方痛得让她难以忍受。

    当同样的伤口又被伤及了好多次，她受不了了，在慌乱尖叫的那一刻，温向竣摇醒了她。她在保健室里惊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老师，着实把她吓坏了。

    从此之后她更是小心翼翼，即便在梦里有多么疼痛，她都紧咬着唇，把嘴唇都咬破出血了，也不愿叫出声来。

    反正都不是真的，只要醒来就没事了。每次醒来，游澄安都会检查全身，确认自己毫发无伤。那只是一场不会成真的恶梦。

    在永无止尽的暗夜里步行太可怕了，那孤立无援的绝望是那么鲜明，让她……她甩甩头，告诉自己不要多想了。

    糟糕的睡眠品质让她没有精神，想硬撑着不睡也只是让情况变得更糟，她变得分不太得清自己究竟在哪里睡了多久、是不是在该睡觉的时间闭眼。

    她发现坐在对面的温向竣似乎因为一整天的课程而累了，正闭上眼睛假寐。都是因为老师多管间事，让她更自顾不暇。

    她回想起今早待在保健室时，身边也有另一个麻烦的傢伙对她嘘寒问暖，让她更是头痛。

    「澄安，你如果真的很不舒服就请假回家吧！你脸色都发白了，老师不会还硬留你下来吧？」鐘声就快响了，齐峰洋却还死赖着不走。

    游澄安无言地指着门口。「我自己的状况我自己清楚，你快点回去上课！」

    齐峰洋老神在在的回：「这节是体育课，操场就在旁边，我跑回去很快，而且──」

    「峰洋，我把舒跑买来了。」

    推开门、打断齐峰洋话的人是叶茵。她把刚买到的舒跑递给齐峰洋。

    「喔！谢谢！」

    齐峰洋接过后转开瓶盖，想塞进游澄安手里，但游澄安不肯接，故意握着拳，他还坚持着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拨开，死命地塞进她的掌心里。

    「你也没什么吃饭吧？至少喝点运动饮料，因为我知道你老是不听话，所以我要在这边看到你喝为止。」

    「搞什么！」游澄安不满。「你凭什么命令我！明明年纪还比我小！」

    「我只比你小一星期好不好，这样就要被叫表弟，我都没喊过委屈了，你喝一口舒跑会怎样吗？」

    「这和那又没关係。」游澄安皱紧了眉头，注意到后方还没离开，脸上爬满尷尬的叶茵。

    所以她才不想齐峰洋过来，否则又让叶茵多想了怎么办？齐峰洋最不会哄人了，铁定只会越弄越糟，最后又反馈到自己身上。

    她抿了抿唇，正想叫齐峰洋快滚的时候，叶茵插话了。

    「峰洋，刚刚体育股长在抱怨值日生怎么没和他一起去借球，你是今天的值日生吧？要不要快点过去？」

    「对！差点忘记！」眼看齐峰洋就要离开了，游澄安在内心叫好，他却还特别回头嘱咐：「一定要喝喔！你体力已经这么差了，就不要哪天在路上晕倒。叶茵，你帮我看着她一下，谢谢！」

    游澄安无言了。她不想看叶茵，逕自灌了一大口舒跑，说：「谢谢你的舒跑。」眼神始终没和叶茵对上。

    「不会，希望你早点好起来。」她听到叶茵说。「峰洋真的很照顾你。」

    「我觉得他照顾过头了。」游澄安说完，鑽进了被子里，把脸蒙上。

    如果在保健室的话就能用一条被子把自己和外界隔绝开来，但现在在温向竣的面前，她却无处可躲。

    她写下作业的最后一个字，把本子推到温向竣前面。

    「老师，明天要交的作业和要考的考试我都写完了也复习完了，可以走了吧？」

    温向竣本来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游澄安脸上高掛的黑眼圈，还是说：「可以了，回家好好休息。」

    就算回了家，也不能好好休息。

    游澄安躺在床上，依旧觉得头痛得难受。

    她盯着手机，上头是齐瑛的手机号码。她在上次通话时终于和齐瑛交换了彼此的号码，她让妈妈不要老是打到家里、透过阿姨转手，有事情的话直接打手机就好了。齐瑛还一次都没打来过。

    是自己太心急了吗？可是就快到了。

    平常她还会要自己保持平常心，但看看行事历，已经不是能乖乖等着的时候了。这等待的时间好漫长，让她感到窒息。

    她从来没有主动打电话过去，因为她怕接的人是齐瑛的新老公，但如果是妈妈自己的手机，那应该能打了吧？

    她下定决心，按下了通话键。等待的时间中她紧张的停止呼吸，好像一丁点干扰都可能让这点希望破灭。

    「喂？」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电话接通了。

    「是妈妈吗？那个……我是澄安……」

    「是澄安啊！」妈妈的声音像是节奏轻快的歌谣，明亮的音符瞬间抚平了游澄安的焦虑。「怎么了吗？」

    「没什么。」言不由衷。她骂自己。「你最近很忙吗？」

    「嗯，是有点……」齐瑛的声音开始变得不专心，游澄安起了不好的预感。「抱歉，澄安。我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我们改天再聊好吗？没事的话，我就先掛──」

    「等一下！」游澄安惊慌的喊。「那个……我是想问，你下周末有空吗？我们能不能见个面、一起出去？或是我去找你也可以！」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下意识的把话筒拿远了些。

    「好啊。」齐瑛爽快的答应了。

    游澄安又拿近了话筒，有些不敢置信。「真的？」

    「哈哈，当然啊！那详细的我们之后再讨论，妈妈先去忙了喔。」

    没留几秒让游澄安说再见，齐瑛一说完就掛了电话，但这不足以影响到游澄安高昂的兴致。

    那天要穿什么样的衣服？弄什么样的头发？要怎么让妈妈看出自己已经长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呢？

    游澄安一整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想着这些事，嘴角时不时的就因藏不住的兴奋而勾起。

    那夜的她难得没有作梦。

 第一章 脚鍊(10)

    ＊＊＊

    难得是个没有待批改的作业和考试的周末，却下了整天的大雨。

    虽然没有特别的预定，本来就可能会在家待上一整天，但看到灰濛濛的天空和渐大的雨丝，温向竣的心情还是不太明朗。

    他泡了咖啡，拿了本小说躺卧在沙发上。紧闭的窗户无法完全隔绝雨声，滴滴答答的听得他心烦，注意力也集中不了。

    「嘖，真是──」

    就在他自言自语的抱怨时，手机响了。

    「喂？」他直接接了起来。

    「您好，是温老师吗？我是游澄安的阿姨！」

    游澄安的阿姨？温向竣愣了愣，这来电人让他意外。

    「有什么事吗？」他问。

    齐陵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乱。「不好意思在周末时候打扰您，是这样的，澄安她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没打声招呼，也没说几点会回来，现在雨下得那么大，时间也晚了，她连晚饭都没回来吃，她、她……不知道她──」

    「我们打了她手机好几次都没接通，不知道她跑去哪了，请问老师有什么头绪吗？」抢过电话的人是齐峰洋，他的声音比较镇定，但也听得出急促。「她有去老师那里吗？」

    「没有。」温向竣马上否定，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鐘，已经八点了，不算很晚，但在游澄安行事偷偷摸摸不报备，还连络不上的情况下，是有点奇怪。

    他虽然纳闷为什么齐峰洋会问自己游澄安在不在这，但眼下还有更着急的事。

    他边往玄关走，边说：「你们现在在哪里，我也一起帮忙找吧！」

    为了失踪的学生在雨天奔波，是温向竣从没想过会在教职生涯中发生的事。

    他在附近的公园和齐家母子会合，三人各往不同方向找人，找得气喘吁吁，却一无所获。

    「澄安可能会去的地方通通找过了，雨这么大，她还能去哪？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齐陵一改平时的果断，焦虑的停不下嘴。「果然还是报警吧！要是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妈，你冷静一点。」齐峰洋制止了齐陵的动作。「她不是常常喜欢一个人到处晃吗？可能晃到忘记时间了，我们再找找吧！」

    「在这种天气？而且她总会遇到人吧？但是问了附近那么多人，都没人有印象看到她，可能真的是出什么事了……」

    齐峰洋的安抚并没有达成作用，眼看齐陵又打算打电话，温向竣瞧见齐峰洋正看着自己使眼色，把头朝齐陵努了努。

    是要他帮忙制止齐陵吗？温向竣是读懂了，但他也认为报警才是最好的选择，反倒不明白齐峰洋为什么那么坚持要再找找，明明这附近几乎都要被他们找遍了，却连个游澄安的影子都没看到。

    他再看齐峰洋，发现对方在做口型。

    我、知、道、澄、安、去、哪、了。

    嗯？温向竣挑眉。既然知道，为什么都不说？他继续读唇语。

    拜、託、老、师、帮、忙、一、下。

    现在的小孩都喜欢玩掩护游戏？到底在想什么？即便觉得荒谬，但温向竣觉得，或许最荒谬的是决定帮忙的自己。

    「澄安阿姨，或许澄安她真的只是忘了时间，手机又没电，我们再等一下，她可能就会回来了。雨这么大，你先回家里休息吧！我和峰洋再去找找。」

    「怎么可以！」齐陵即使慌张，也不改她行动派的作风。「如果你们还要继续找的话我也去，不然我们直接去警局吧！这样真的太让人担心了──」

    「妈，你就先回去吧！」齐峰洋也来帮腔。「就像老师刚刚说的，澄安她可能只是联络不上我们，说不定早就自己回家了，还奇怪怎么没人咧！有个人在家里也好知道情况，不然没人留守，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回来了没。」

    「但是──」

    齐峰洋把双手放在齐陵肩上。「然后我和老师会再去找找，妈你不用担心。」

    「好吧……」齐陵这才稍微被说服，准备回去。「有什么消息一定要马上用电话联络。」

    「当然。」「没问题。」温向竣和齐峰洋同时回答。

    齐陵走后，他们对看了眼，由温向竣先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游澄安跑哪里去了？」

    「只是在猜而已，可是如果被我妈知道的话，她铁定会生气，所以要先把她支开，但在她眼皮底下我也走不开，才想请老师帮忙。」齐峰洋为难的拿出手机，亮出一串地址，是离这里有点距离，需要约半小时车程的地方。「这是我阿姨家，也就是澄安她妈妈家的地址。她家的情况有点……复杂。」

    温向竣盯着齐峰洋，想从他那里获得更多资讯，但他好像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了。

    「总之，老师你就把这抄下来去找她吧！我会帮忙拖住我妈──」

    「为什么找我？」面对齐峰洋的理所当然，温向竣插话。

    在学校里被当作敌人避开，温向竣不觉得自己会是去接游澄安的最佳选择，何况齐峰洋对自己也怀着若有似无的敌意，为什么还要出言拜託？

    齐峰洋搔搔头。「澄安只要没有身体不舒服的话，不都会乖乖留下来课后辅导吗？虽然是被强迫的，但她很怕生，如果不是对老师稍微有点信任的话，是不会那么听话的，老师或许感受不出来，不过我知道。」

    「你们可是一直防着我进保健室喔？」还有，是因为我握着她的把柄。温向竣在心里补充。

    「有些隐私还是不希望被知道的吧。」齐峰洋轻描淡写的说。「老师，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为什么那么着急，明明就还不算很晚，又还没过夜？」他不等回答，接着说：「因为今天不是普通的日子，至少在这天，我们希望她开开心心。」

    齐峰洋一反过去向着温向竣的尖锐稜角，身体微倾，小小的鞠了个躬。

    「所以，拜託老师了。」

 第一章 脚鍊(11)

    温向竣在摇晃的公车上，不断思考自己的举动是否合乎常理。

    一个老师有必要为了学生做到这种地步吗？自己是从哪时候开始，在听到「游澄安」这三个字后就会无意识的拼命？

    「啊啊！」他小声的发出吼叫，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望着窗户上映着的自己，他的疑惑完全没有获得解答。

    在最近的站下车，温向竣叫出地图，边走边注意四周，就怕和游澄安错身而过还不自知。他知道游澄安是绝对不会主动叫住自己的。

    雨还大着，敲在伞面上发出的声音让温向竣的焦虑节节升高，时间越来越晚，他开始担心齐峰洋太过乐观，而齐陵的忧虑会成真。

    就在这时，一个倚着墙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会注意到这个人，并不是因为她是女孩子，有可能是游澄安，只是因为她在这么大的雨中还不撑伞，看起来太过古怪。

    温向竣瞇起眼睛，觉得这人还真的有几分神似自己正在找的人。

    「游澄安？」他试探性的叫了一声，对方没有反应，但他认出来了。「游澄安！」他更肯定的又喊了一次。

    被喊到名字的游澄安反射性地抬头，她微张着唇，从脸上滑落的雨水有几滴因此滑进她的嘴里。她的长发、衣服全都湿透，紧贴着身上，看起来十分虚弱。

    「你先过来。」

    温向竣拽着她的手，把她拉到附近的骑楼下。游澄安难得的没有任何反抗，就像人偶一样任人摆布。

    温向竣找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却连一张卫生纸也找不到，更遑论手帕了，要是有也早就被雨给波及了吧。要一个快四十的男人照顾还不满二十的小女生也太为难人了。

    他看向游澄安。「你有能擦乾身体的东西吗？」

    游澄安的双眼无神，过了半晌才摇摇头。

    「我想也是。」温向竣看着比他还狼狈的游澄安，叹了口气。「你这样会感冒，我去附近找便利商店买个能擦的东西，你先乖乖待在这──」

    叮嚀到一半，游澄安的手机铃声硬生生的把他的话给打断。

    「──不要再出去淋雨了。」他硬是把话说完，发现游澄安还没接起电话，侧脸映着些微的惊慌。

    「是你阿姨还是表弟吗？」

    「都不是……」游澄安皱起鼻子，像是在忍耐什么。

    她需要自己的空间。

    「我先去买能让你擦乾身子的东西，你就待在这别乱跑。」察觉到了的温向竣说完这句话后便识相的回避了。

    游澄安的手在颤抖，不只因为雨带来的冷，更因为今天所有的遭遇，和这通电话带给她的沉重。

    她的手指在通话键上犹疑，始终维持着似是要碰到，却又没碰到的距离，像是在赌运气似的，按到就认命，没按到就算了。

    她回想今天发生的事。

    她起了个大早，把瀏海上捲，长发也用电棒烫成自然的波浪。衣服是她烦恼了一星期才选定的，是件小碎花洋装，领口处有个黑色的蝴蝶结，为了不显得压迫，还留有一个小洞，微微带着点大人的性感。

    今天是雨天，虽然不太圆满，但无所谓。

    妈妈说要约在百货公司，和她一起挑衣服、吃点心，来场女生的聚会。她比约定时间早了两个小时到达目的地，为了不显得自己太兴奋或是让妈妈觉得愧疚，她没告诉妈妈她到了，自己先去逛了一圈，这样搞不好等等还能当妈妈的嚮导。

    到了约定的时间，她回到门口，却迟迟不见妈妈的身影，就算打了好几次电话也都没人接。

    可能是手机放在包包里才没察觉吧！她说服自己，踮起脚尖，希望能早一秒见到妈妈。

    她在外面站了好几个小时，比她刚刚逛街的时间还久，久到服务人员都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只好尷尬的暂时离开。

    不知不觉也到了晚餐时间，她随便找了间小吃点，点了简单的阳春麵。手机没有响过，她也不敢再打电话了。

    心里的破洞越来越大，但今天还没结束，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想放弃。

    她找出从齐陵讲电话时偷听到的妈妈家的地址，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动身。

    那是栋独栋的三楼透天厝，窗户是亮着的，散发出带着温暖气息的黄光，她觉得好刺眼。

    该按下门铃吗？还是再观察一下好了。

    她挺直背脊，越过矮墙，望进窗户里。

    是妈妈，她在家。游澄安觉得身体变得沉重。

    围绕在桌边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妈妈，另一个男人应该就是她再婚的新老公，还有一个小男孩，看起来还没上小学。

    原来自己有个弟弟，妈妈从来没提过。

    桌上放着蛋糕，插着蜡烛，电灯被短暂的关了，闪着光芒的蜡烛看起来特别显眼，在游澄安心上烧出一个又一个洞。

    灯又亮了，小男孩兴奋地把蜡烛吹熄，妈妈和男人都为他拍手。

    妈妈从来没有替自己做过这种事。

    游澄安手一松，特别挑选过、看起来很淑女的玫瑰花样的伞就这么掉在地上，雨淋湿了她，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了。

    她慢慢的退开，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那个洋溢着幸福和残忍的家。

    身体渐渐变得冰冷，但她觉得最冷的是自己的心，早就没了温度。

    然后，她遇到温向竣，而现在的她正看着显示「妈妈」的手机萤幕，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通话键。

    她咬着唇，嚐到了血的味道。她按下通话键。

    「喂？」不可以发抖，至少不可以被发现。

    「是澄安吗？对不起──」

    又来了。

    游澄安觉得头痛得剧烈，彷彿又跌回那个漆黑的梦里，在梦里所受到的痛楚一次全都朝她袭来。

    接下来妈妈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大抵又是她临时有事耽误了，因为没时间看手机，就没发现游澄安的来电。

    「真的很对不起！作为补偿，澄安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买了给你寄过去！」

    「没关係，我没什么想要的，真的没关係……」

    游澄安觉得喉咙好紧，连挤出这句话都费了好大的力气，经过几次打发，这通毫无意义的谈话终于结束了。

    温向竣也在这时候回来了，他刚才已经打了电话给齐陵，告诉他们他找到人了，会马上带游澄安回去。

    他把卫生纸递给游澄安。「擦一擦吧，我们搭公车回去。」

    沿途，游澄安一句话也没说。两人坐在邻座的双人座位，游澄安靠窗，忧鬱的脸庞在车窗上被映得一览无遗，她微低着头，没注意周遭的变化，也让温向竣有了能观察她的机会。

    虽说她平常就冷着一张脸，但这么绝望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不对，注意这个做什么？

    温向竣坐正，闭上眼睛假装休息。脑子里却在想，面对一个学生，到底要多深入才正确？是不是管得太深了？该抽手了？

    回到家后，游澄安毫无意外的被齐陵臭骂了一顿，她没有回嘴，只是像断线的提线木偶一样一个劲的点头，对于自己到底去了哪里，更是绝口不提。齐陵看她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多留她，赶紧赶她回房间反省。

    洗完澡后的游澄安终于有了暖和的感觉，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却听到敲门声。

    「澄安，是我。」是齐峰洋。

    她没回答，也没开门。

    等了半天都没回应，齐峰洋直接把切片的蛋糕放在门口的地上。「我把你的那份蛋糕放在门口，你不吃的话记得收冰箱。」他一手贴着门，轻声朝里面说：「生日快乐。」

    确定齐峰洋的脚步声远离了，游澄安才开门，把蛋糕拿进来。是她最喜欢的草莓奶油蛋糕。

    这时间了还吃甜食是大忌，但她还是大口大口的把蛋糕塞进嘴里，眼泪也在这时候不受控制的滑落。

    齐峰洋的生日和自己只差了一星期，一直以来，都是以她为中心，提前在她生日这天一起庆祝。齐峰洋不喜欢吃草莓，却总是顺着游澄安买草莓奶油蛋糕，一句怨言也没有。

    即便到了这个地步，齐峰洋也没有怪她，齐陵虽然嘴巴上骂得兇，眼里也透着担心，连不是家人的老师都特别去找自己。

    她知道身边有很多关心自己的人，但她最渴望的那份温柔却从未属于她。

    她吞下最后一口蛋糕，今年的生日结束了，她不仅毁了自己的生日，也把齐峰洋的生日给毁了。她配不上他们对她的好。

 第一章 脚鍊(12)

    ＊＊＊

    「课本都收起来！要考试了！」

    「老师，再等一下下，就几分鐘──」

    「上星期就和你们说要考註释了吧？还等什么等？」

    温向竣毫不留情的驳回学生们的垂死挣扎，把考卷发下去，前排的同学发出哀号，后排的同学则庆幸能多把握几秒时间抱佛脚。

    霎时间，教室安静下来，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考註释这种背的东西很现实，会写的一下子就写完了，没念书的就算盯着看再久，也丝毫不会有一点头绪。游澄安属于前者，她很快就写完了，托腮望着窗外。

    平时的她总是写完就趴下来睡觉，难得的异常吸引了温向竣的注意。或许该说，从进教室看到她的那刻起，温向竣便很难把眼神抽离了。

    经过上回那一天的折腾，游澄安得了重感冒，请了三天假才回来上课，但看起来还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样，让温向竣想起了在雨中孤单一人的她，忍不住在意起来。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自窗户照射进来，把游澄安的眼珠照成琥珀色，像是两颗发亮的珍珠，她微瞇起眼睛，有种慵懒的感觉。温向竣还注意到，原来游澄安的嘴唇有些微翘，就算不擦口红，也看得出好看的唇形。

    这一刻的游澄安不若平时的张牙舞爪，又不若那天看起来的脆弱无助，每当温向竣多了解她一点，就会看见不一样的她。

    这几天，他觉得在走廊上看见齐峰洋的机会好像变多了，通常是在教室门口和游澄安说话，虽然游澄安总是不耐烦的表情居多，但偶尔也会被逗笑，把眼睛笑成了新月的形状。那一瞬间的她除去了所有杂质，只是个纯真的孩子，那是不会在他面前显露的表情。

    十七岁，对他来说就是个孩子，游澄安平时闹彆扭、故意沉默的样子也就是个孩子的模样，但此刻望着窗外的她却……带着一种成熟的韵味，就像那天在雨中穿着有些大人气息的洋装一样，明明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孩子，却散发出些许性感，奇妙的是，这两个元素在她身上完全不违和，彷彿混和了两者，才是完全的游澄安。

    温向竣望着这样的她，差点看得出神，好在游澄安的头突然小小的转了一下，让他心虚的转移视线，才发现时间差不多了。

    「时间到了，考卷从后面收上来！」

    他突然有点担心，自己在喊的时候音调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暴露了他隐藏不了的在意和心跳。

    课后辅导在游澄安坚持自己没事的情况下持续进行，温向竣一样扮演着监督者的角色，却再也无法专心。

    以往面对游澄安的事，就算再放不下，也还是会下意识的排斥，提醒自己不要太过深入，就算是导师也只会和她接触两年，不要特别插手别人的家务事。直到把游澄安送回家里前，他都还是这样想的，这信念却在她回到学校后彻底破功。

    当温向竣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那天在雨中茫然无助的她时，他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置之不理了。对她的关心早已超过自己当初订下的标准，再遮遮掩掩也没有用。

    望着眼前低头的游澄安，他感到有些急躁。

    平常在课堂上鲜少有眼神交流的机会，至少这时候，他想好好看看她，想让她抬起头来。

    「最近好像常看到你和你表弟在聊天，你们和好了吗？」

    哪知道一开口，问的居然是这个。

    面对游澄安迟疑的眼神，他马上补充：「我看你们之前好像吵架了？说话有点衝的样子，你好像在赶他回去。」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齐峰洋已经好一阵子没在放学的时候过来，且那天就是他拜託自己去找游澄安的，他们没吵架的事，自己铁定清楚，却还是拿这事来当藉口了。

    他不想承认，他只是……有点在意他们平常在走廊上都在聊什么？这年纪的孩子都喜欢些什么，要怎么做才能让游澄安摆出笑眼？那个表情，温向竣还从没见过向着自己的版本。

    这不是吃醋，只是好奇而已，作为一个现任高中老师，想知道这年纪的孩子都在想什么罢了。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齐峰洋很缠人，老是觉得我会出事，其实根本不用管那么多，我觉得烦，才叫他回去。」游澄安一项一项解释。「上个星期特别常来找我，应该是因为刚发生那种事吧……呃、就是、老师你也知道的……」

    她的表情变得尷尬，说话吞吞吐吐，随后匆忙的下了结论。「总之，他就是太操心了啦！还有他也不是完全在关心我，是因为他自己生日要到了，提醒我要记得补偿他而已，真是计较。」

    「他生日快到了吗？」

    「刚过，就上个周末而已。他和我只差一个星期。」

    「这样啊。」

    照这样推算回去，也就是说……温向竣突然领悟，那个游澄安不愿提起的雨天，就是她的生日。

    齐峰洋那天说，因为那是特别的日子，所以更希望游澄安能开开心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你送了什么给他？」

    「护腕，因为他有在打球，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希望他不要在学校里戴，要是被──」游澄安说到一半突然噤声。「不重要。」

    「那他有送你礼物吗？」

    「我不喜欢收礼物，不过他有买蛋糕回来。」

    「你们感情真好啊。」

    「一般吧。」游澄安隔出距离，态度却又不若以往尖锐。「老师，你今天怎么问题特别多？」

    他才想问，为什么待在游澄安身旁，就会有源源不绝的问题想问？她就像个俄罗斯娃娃，有着揭不完的壳，吸引人一层层探究。

    就像现在，连她带着防备的问题，都让温向竣有了新的疑问。他之前也曾为了瞭解游澄安的背景而不断提问，当时的游澄安裹着更厚的防护，没答几句就断了话题，还强行转移焦点，反问温向竣一堆私事。

    现在虽然也答得简短，但至少是在前进了。她依旧躲在洞中，却开了个门缝，像是在试探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信任，而温向竣似乎……也想成为能让她信任的人。

    她像座深潭，让人探得越深，越无法自拔。

 第一章 脚鍊(13)

    上课鐘已经响完了，游澄安的座位却还是空的，这是她第一次翘掉国文课。

    温向竣心想着她大概又故态復萌的窝在保健室了，没想到班长却走到台前，似乎有事报告。

    「老师，游澄安现在在保健室，然后……」班长边说边向教室一隅使眼色，只见一个男同学脸颊敷着冰袋，脸臭得像是要去找人讨债。「刚刚体育课的时候，他们有点……纠纷。」

    游澄安会和男同学起衝突，还害人家掛彩？凭她那么瘦弱的身躯？转念一想，她本人正躺在保健室，不知道是不是伤得更重。

    温向竣紧张的追问：「什么纠纷？」

    「呃，就是……」班长吞吞吐吐的，眼神不时往掛彩的男同学飘去，声音也变得更小声。那个男同学是班上的体育健将，被女生打伤铁定很没面子。「刚才在打篮球比赛，男女混合着分组对抗，他和游澄安是敌队，打到一半好像不小心踩到她的脚了。」

    「所以游澄安被踩到脚受伤？」

    「不是……打球的时候很混乱，踩到也是难免的，又不是故意的嘛！可是游澄安突然像发疯一样朝踩到她的人扑过去，大家都吓一大跳。她后来又失魂落魄的趴在地上，好像在找东西，看起来有点可怕……因为她还没完全冷静下来的样子，就先让她去保健室了。她没受伤，但抓伤别人的脸了。」

    「好，我知道了。」

    一整堂课，温向竣都无法好好上课，甚至还讲错页数，被学生纠正。

    等到下课，那个男生手里的冰袋里只剩一滩化光了的冰水，脸上也不见什么抓伤的痕跡，看来伤得不严重。他的心情恢復得很快，早就和其他同学玩成一团，没有一点不爽的影子。

    温向竣的心也不在那个学生身上，虽然明白老师需要对学生一视同仁，但只要是人的话，难免会有些偏心吧？

    像他，在听到事情始末之后，脑里便只装得下游澄安了。

    他急急忙忙地跑向保健室，开门后发现一片空荡，校医似乎不在。

    「游澄安？」他边喊边往最里面的小房间走去，那几乎成了游澄安的专属病房。

    没有人应声，这在他的意料之内，让他讶异的，是在安静的空间中忽然传出压抑的抽噎声。

    他原本以为游澄安会窝在被子里头装睡，没想到她背倚着床头，脸上佈满了泪水，就算看到老师来了，也没有要遮掩的样子。她的眼神空洞，彷彿失去了所有。

    「游澄安？」温向竣又唤了一次，不同于刚才单纯的叫喊，这次他压低声音，试图带给她安心感，稳定她的情绪。

    游澄安闻声昂首，望进温向竣的眼睛里。她原以为失去了整个世界的她只容得下失意的自己，但在温向竣的眼中，她却不只望见一个悲惨的少女，那少女彷彿离她很远，被一种温柔的雾靄包围，那是温向竣对自己的关心。

    她曾经最提防的老师，在她被妈妈丢下时来接她，在她丢了重要的东西时来探望她。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人。

    前几天的课后辅导也是，再之前的多管间事也是，明明不关他的事，为什么总是第一个出现在她眼前呢？

    游澄安心揪得紧，连串的泪珠又从眼角滑落，一发不可收拾。

    「呃！」这让温向竣慌了手脚，他连忙抽了几张卫生纸递过去。

    看着抽抽答答的游澄安，温向竣这才想到自己虽然匆匆忙忙地跑来，但完全不是安慰人的料啊！他从以前就常因为这样被反亏，更不用说哄女生了，那全是他不擅长的。

    见游澄安虽然情绪还没完全稳定，但眼泪逐渐止住了，他慌张起来。下一步该怎么办！

    「还不舒服的话，好好睡一下吧！其他任课老师那边我会去说。」想起游澄安总是来保健室补眠，他说。

    游澄安把被子拉高了点。「我不想睡。」

    「你现在精神不太好吧？状况不好了那么久，真的要去看一下医生。」温向竣扯动被子，想盖得更实，却发现游澄安的手在颤抖。

    「我真的不想睡。」游澄安发着抖，眼神又涣散了。「我、我……最近都没怎么睡觉，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作梦，我害怕……」她的手紧抓着棉被，用力的青筋都露出来了。

    忽然，一阵温热盖了上来，她看看温向竣大又暖的手，再看看他坚定而让人安心的表情，听见他沉稳的说：「梦怎么了？」

    她又想哭了。她忍着对那个梦的恐惧，慢慢地说：「梦里很黑，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一直往前走……可是周围有好多刺，我已经全身是伤了，还是只能一直走，我觉得好痛……」她终究是忍不了，泪水自眼眶涌出，她看着带给自己力量的温向竣。「我不想再作梦了。」

    等温向竣意识到时，他已经把大掌抚上她的头顶，顺着她的头发轻拍，另一隻手则没离开过她的手。

    儘管知道自己已经无法丢下她了，他脑中的意识仍在拔河，再靠近她一点、隔开距离、再靠近她一点、隔开距离，就算再关心，至少肢体接触……但终究是失败了吧。

    就这一次吧！因为她现在是那么无助，要是这时候抽身的话，对她就太残忍了。他这么告诉自己。

    「睡吧！我在这边陪你。」

    「老师你不用去上课？」

    「下节是空堂。」

    「你讲的好像有你在就不会作恶梦了一样，真的有这么神奇？」

    「你睡了就知道了。」他向游澄安的头顶施力，让她乖乖鑽进被窝里。

    大概是哭累了，游澄安没过多久便睡着了。在她睡着的期间，温向竣始终没放开握住她的手。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那一觉她睡得很安稳。

    ＊＊＊

    温向竣又找了学生来约谈，还是关于游澄安的事。

    「游澄安她最近在班上还好吗？你们之前体育课的纠纷，没事了吧？」

    「没事啦！只是不小心而已啊，被抓伤的那个人也不是爱计较的人，估计在游澄安回来上课前就忘了吧！」

    他没找那个踩到游澄安的男同学，怕会激起他的怒气，但现在看来似乎是不要紧了。他刻意找了女生，想探探游澄安在女生中的人际关係，有没有因为任何小事被排挤。

    「而且我们其实知道游澄安那么激动的原因。」被找来的另一个女生说，抓住了温向竣的注意力。

    「为什么？」他好奇的问，那天只顾着照顾失措的游澄安，什么也没问出。

    「她脚上有个从不拿下来的脚鍊，就算体育老师和她说要拿下来，怕会受伤，她也都不甩人，超级坚持，应该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

    「嗯嗯，可是自从那次体育课之后，就没再看过她戴了。我们猜就是在那时候被踩断的，掉了以后找不回来，所以她那天才在地上趴着找了好久。」

    「男生都是粗神经，不会注意到这种事，不过女生都知道喔。」

    这他还真没注意过。温向竣又问：「脚鍊的事是游澄安自己说的？」

    「不是，是我们猜的，因为游澄安很少和我们说话。」

    「但是最近好像有好一点了吧？」另一个人插话。

    「好像是，她最近有时候下课会和别人问问题、交流了，不过脚鍊这事现在还提的话有点尷尬，也不会特别再和她求证啦！」

    游澄安会和同学交流了？温向竣愣住。

    不用多久，他也能明显感受到她的转变。

    她似乎能好好睡觉了，精神和气色都好上许多，不再三天两头往保健室跑。上课时候也很认真，甚至得到几个老师的称讚，这份认真同时反馈到成绩上，确实提升了不少。

    温向竣在课后辅导时越来越帮不上忙，游澄安几乎不需要提问就能完成大部分的课业，也鲜少偷懒，意味着两人的对话时间减少了。温向竣自从在保健室哄她入睡那次后，就没再和她好好对话过一次了。

    这学期最后的几星期过得飞快，眨眼间，暑假到了。

    游澄安达成温向竣当初设下的条件，全科通过。

 第二章 雏菊(1)

    对即将升上高三的学生来说，暑假不是暑假，而是暑期辅导的日子。

    即便开着冷气，教室内还是十分闷热，学生们自备扇子搧风，也抵不了炎热的酷暑。

    「热死了！这种天气怎么静得下心读书啊！早知道就不要来暑辅，报名补习班的衝刺班，冷气吹到爽！」

    他们用天气当藉口，为自己的不专心找到理由开脱，在燥热的空气中，在角落安静着的游澄安显得特别不同。

    又或是，她在他的眼里本就不一样。

    温向竣收回不自觉瞟向她的目光，就算以公平的标准来看，游澄安的认真也是有目共睹的。在相对放松的暑辅期间，她对待课业也不马虎，和她之前的样子大相逕庭。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讲不完，提早十分鐘放你们走。」

    听到关键字，学生无一不欢呼，以光速收拾完书包，不是奔向操场释放压力，就是赶快回家窝在房间，把冷气调到最低温。

    在这之中，仍然慢条斯理的动作的人只有游澄安，温向竣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她好像有意无意的在看向自己。他挥开这个想法，没和她对上眼便离开教室。

    暑期辅导已经是额外的辅导时间，就不再进行课后辅导了，而且游澄安已经达成了他当初提的条件，是可以不用继续。

    没注意到自己的心烦已然影响到行动，温向竣到了办公室才发现自己忘了拿水杯，只好又折回教室。

    他放慢脚步，游澄安就算收得再怎么慢，也不会到现在还在教室吧？

    还没走到门口，他远远的就看到游澄安和齐峰洋在那纠缠，旁边还跟着另一个女孩子。

    齐峰洋没有刻意大声说话，但也没有放低音量，男孩子中气十足的声音被温向竣听得一清二楚。

    「不用课后辅导的话，就可以一起回去了啊！难得我们都提早下课，现在走的话等一下就不用人挤人了。」

    「你和叶茵一起走就好了，干嘛找我？」游澄安回。

    「我和你要回去的地方一样，当然是我们一起走啊！」齐峰洋一脸莫名其妙。「叶茵反而和我们方向不同，你说的才不合逻辑吧。」

    叶茵这时插话：「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走到岔路的地方。」

    看吧，又是这样。游澄安在心里叹气，她看叶茵一脸勉强，齐峰洋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才好。

    以前也有三个人一起回家过，一路上都走得十分尷尬，话题基本上都是齐峰洋拋的，如果叶茵回答了，游澄安便插不上话，被齐峰洋说她孤僻；如果游澄安回答了，叶茵便不再说话，被齐峰洋关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总是说没有。

    「齐峰洋，你真的是白痴！」她事后骂道。

    齐峰洋却回：「什么啊？你骂人真的很突然。」明明处在最尷尬的中间，依然一点自觉都没有。

    游澄安觉得好累，和这人说再多都说不清，不如别说了，还是想办法闪远一点比较实际，至于现在这种被逮到的局面，她还真是过了几次都不会应付……

    温向竣原想装作没看见这齣奇怪的三人戏码，但当他看见游澄安一脸为难，心上那一点想留住她的念头便开始扩大，他最终还是无法当作没看见。

    他故作自然的走向教室，反正他本来就是为了水杯，不是为了游澄安而来的。

    游澄安一见他，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马上靠了过去。

    「我们班导找我还有事，你们先走好了。掰掰！」

    齐峰洋看温向竣，挑了挑眉。「喂──」

    叶茵抓紧机会，拉住齐峰洋。「既然澄安还有事，那我们就先走了。峰洋，我肚子有点饿了，我们等等路上买鸡蛋糕吃好不好？」

    「咦？喔，好啊。」被叶茵拉着，齐峰洋不好反抗，只好就这么算了。

    「呼──」看见他们走远，游澄安吐出长长一口气。「多亏老师刚好经过，我可不想当他们的电灯泡。」

    看着她放松的模样，温向竣觉得有些可爱，他忍着笑意，问：「这就是你之前老是想赶快离开学校的原因？」

    他以为又要得到游澄安防备的眼神了，没想到她却回：「对啊，我不想被齐峰洋抓到，他很难缠，又很白目，明明有女朋友了还不懂得和我保持距离，搞得我和他女朋友之间很尷尬。」

    这是第一次收到她这么长的回覆吧？温向竣愣住。还是因为太久没和她交谈的关係？

    他还没从发楞中回神，游澄安藉机更靠近他一些。「都和他们那样说了，我就留下来帮老师的忙好了。老师接下来要做什么？」

    「啊……还要备课。我是来拿忘下的水杯的，接着要回办公室。」

    「那我和老师一起回去！」游澄安积极的喊。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让游澄安跟到办公室，但国文课没有讲义要印，註释和默书的小考也都用白纸就好，温向竣实在找不出什么好让游澄安帮忙的事。

    游澄安也不愁没事情做会无聊，从其他空的办公桌那搬来椅子，靠在温向竣的桌边，隔出一小块自己的空间。

    「我就在这里，不会吵闹，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吧！」她宣言。

    若是其他的学生这样，温向竣铁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对象换成游澄安，这样的时光反倒让他感到……愜意。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用眼角的馀光偷瞄游澄安，只见她撑着头，专注的看着自己手上的动作，明明是很枯燥无趣的，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游澄安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在班上浑身是刺的样子，不是在家里像个小霸王的样子，不是在雨中无助的像是要消失一般的样子。

    看着这样的她，温向竣突然很想碰碰她，又马上恢復理智。

    她不是他碰得起的人，上次保健室的事就是最后一次了，不要再对她干涉过多了。

 第二章 雏菊(2)

    越是想着什么，越容易事与愿违。

    之后的每天，游澄安都自动到国文科办公室找温向竣报到，赖着不走，直到他准备下班为止。

    「你这样很无聊吧？上了一天课不想再念书就算了，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吧！」他想赶她走，却说不出重话，迂回得温柔。

    「不会。」游澄安像是没察觉到似的，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我没有不想念书啊，如果老师没事给我做的话，我就看自己的书囉！」

    在坚持这件事上，温向竣远远比不过游澄安。她还没因他的冷静知难而退，他就先放弃驱赶她了。

    恰好有刚旅游回来的老师送的纪念品，温向竣从抽屉里拿出夏威夷豆塔，递了一个给游澄安。

    游澄安眨眨眼。「给我的？」

    「嗯。」承认这种事莫名的让温向竣觉得彆扭，他稍稍抽回手。「不要就──」

    「我要！」游澄安倾身，一把夺过老师难得的赠礼。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把夏威夷豆塔放进嘴里，再舔舔手指上残留的碎屑。塔把她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她一咬，微微鼓起的双颊便跟着动，像隻仓鼠。

    温向竣觉得，若把自己和游澄安相处的时间比喻作一种表情的话，大概就像她现在的表情一样，既享受又幸福，又天真的纯粹。

    她还是个孩子。他也因此更认清这点。

    即便清楚，但在暑辅结束后，学生不在了而老师依旧要去学校值勤的日子里，没有了游澄安，还是让温向竣觉得不习惯，甚至有点失落。

    以往总是经过河堤下班，现在他改了路线，是条离游澄安家近一些，有更大的机率可能会碰上她的路。

    平常总被她缠得紧，这时候却一次都没遇上，果然是莫非定律。温向竣不知道该开心还是失望，和她纠缠并不是个老师该有的作为，他松了口气之馀，更多的却是不能言说的心情。

    终于，在开学的前几天，他从在公园里的水舞广场嬉闹的孩子们中，发现了游澄安的身影。他们大部分是小学生，让游澄安在其中更显突兀。

    现在是喷水时间，他们一边发出尖叫声一边向喷水孔衝去，每个人都被淋得溼漉漉的，脸上全带着不输艳阳的笑容。

    温向竣的目光追随着游澄安，看她向隔壁的小孩眨眨眼，把手指放在唇上意会对方不要出声，那孩子也看懂了暗示，嘻笑着点点头。她偷偷摸摸的绕到一个小男生背后，他从刚刚开始就朝着某群人发号施令，看起来是这群孩子的领头。

    前提是，如果游澄安不在的话。

    她将脚踩上即将爆发的一个喷水口，故意不踩完全，让喷发出来的水柱更有力的往前方而非上方喷射，恰好攻击到那个小男生的背，正中红心。

    他前方的小跟班立即爆出一阵爆笑声，惹得他没面子的回头。「是谁做的！卑鄙小人！」他看见游澄安，发出了一声无奈又恼怒的叹息。「吼！又是你，游澄安！每次都搞偷袭！」

    「那也要看是谁每次都不吸取教训，才会老是被偷袭成功啊。」游澄安没有表现出丝毫姐姐的气度，用手压下另一柱水柱，又喷向别人。

    这一喷，是开战的讯号。

    「找到全民公敌了！大家一起攻击游澄安！」

    孩子们分别以那个小男生和游澄安为首，分成两派，用水柱攻击对方，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拿来水枪，形成一场混战。

    游澄安的体型明显比其他小孩大了一号，却十分融入，不可思议的没有任何违和感。

    果然是个小孩。温向竣想。

    他发现游澄安的眼睛又笑成了好看的新月状，大概就是这个孩子似的表情，让她能轻易地融入和她不同年纪的孩子之中。他曾经渴望她能露出这样的表情看看自己，没想到这两个月来，他在办公桌边竟也看了不少次，完全想像不到游澄安一开始那副拒一切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啊！老师！」

    听见别人叫他，温向竣回神才发现自己停得太久了。

    游澄安朝他跑来，她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她用手拨了一下凌乱的溼发，水珠顺着发丝滑至衣服，让肩膀周围的衣服染上比其他地方更深的顏色。可能预先知道要来玩水，她穿了深色的衣服，但溼衣服黏着身体的模样，多少还是能看出一点身体曲线，和刚刚露出笑容的脸不同，透露出女性的性感。

    十七岁，一个游走在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年纪，保有少女的纯真，又带着女人的危险。游澄安散发出来的气息再再让人险些失控。

    她是个孩子，就只是个孩子。温向竣又一次提醒自己。

    「亏你在学校是那个样子，原来是只和小朋友玩。」他用玩笑的话掩饰他的动摇。

    「因为我怕生嘛！」游澄安嘟起嘴巴，又是个没看过的表情。「这些都是附近邻居家的小孩，我们这里很少有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我只能和他们玩。」有个孩子叫了她的名字，她挥手回应，眼神没对着温向竣，继续说：「他们很单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用担心很多，不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被丢弃。」

    她转向温向竣。「老师觉得我这样很幼稚吗？」

    毫无预警的，游澄安又变成孩子了。

    她带着那天在雨中的眼神，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求救。

    温向竣发现自己无法回答她。他吞嚥着口水：「不──」

    「啊！有彩虹！」

    突然，一声大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只见一座彩虹在水舞广场的中央架起，阳光照着水柱闪着炫目的光点，把画面妆点得更加动人。

    「好漂亮。」游澄安无意识的脱口而出。她跑到一旁的长椅上找到自己的包包，拿出手机把这一瞬照了下来。

    温向竣像是被感染般，情不自禁的跟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水舞广场按下快门。

    游澄安跑了回来，笑着问他：「老师也觉得彩虹很漂亮吗？」

    「嗯，很漂亮。」他答。

    他没说，其实刚刚拍下的画面里全是游澄安，是她专注的看着彩虹的表情，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第二章 雏菊(3)

    ＊＊＊

    游澄安确实在改变中，一直盯着她的温向竣再清楚不过了。

    开学第一天，他看她拿着刚发下的考卷给隔壁的女生看，两人交头接耳的讨论了一阵，游澄安动笔把订正写下，有些靦腆的点点头道谢。

    她在班上的人际关係正在好转中，虽然还是有点畏畏缩缩的，但不若以前的生疏，不再是窝在角落的透明人，真实的成了班上的一分子。大概就像她本人和齐峰洋说的，她只是比较怕生，花了一年才能好好融入班上。一路看着她的转变，温向竣居然有些欣慰。

    只要不是独处的时候，游澄安还是像一般的学生那样，安静的待在坐位上，和其他同学待在同一边，和老师对立的那边。

    这样才是最好的，这才是正常的老师与学生间的关係。温向竣明知如此，还是抵不了自心底窜起的落寞。她是他期待开学唯一的原因，真的开学了，却让他煎熬。

    放学后，在办公室里，他怎样都无法静下心。

    脑海里掠过游澄安上课时寧静的脸庞，他急切的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自己的？为什么能在把自己的心搅乱成如此后，又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种种猜疑的情绪向他袭来，他的脑海被游澄安佔领，容不下其他东西。

    明知道无法碰触，他还是深陷其中，鬼使神差的回到教室。

    说不定像暑期辅导那时候一样，她还在那里。

    他带着一丝盼望，透过窗户，看见她低垂的侧脸在发现他的到来后，瞬间转为明亮，如同她牵动着自己的心神，他也是主宰她心绪的唯一因素。这让他狂喜。

    「老师！」

    如同那日在水舞广场的偶遇，游澄安马上黏了上来，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和对待同学时的拘谨不同，开怀的像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好事，让温向竣肯定自己在她心中特别的地位。

    已经来不及抽身了──

    凭着最后一点理智，他对游澄安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但就算来不及，也绝对不行。

    他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他和游澄安交流的原点，那篇有关寂寞的小女孩和她的玩偶的故事。

    他没忘记他们的约定，只要他还留着这篇故事，他们就还有交集的可能。他在暑假的时候重看了好几次，每看一次，心就向下沉一点。

    游澄安在雨中掩饰自己脆弱的那天，是去见了她的妈妈，即使不清楚详细情况，他也不难从这篇故事里找出蛛丝马跡。这个女孩就是游澄安，但她没有那些陪伴她的玩偶，仅是孤身一人，而自己在她最失意的那天，朝她伸出援手。

    她对自己，会不会只是一种雏鸟情节？

    温向竣不想承认，却很难否认这个可能性。

    把事情看清楚后，或许还有抽离的空间。把她和自己维系的那条细绳断开吧！

    他返回教室，把稿纸递还给游澄安。

    「说好要还你的，拿去吧！」

    游澄安一脸疑问。「可是课后辅导──」

    「不用再继续了，你已经不需要别人盯着，自己就能做得很好了。我们说好只要你上学期没有科目被当就还你，我这个暑假一直忘记，现在还你了。」温向竣彆扭的逼自己扬起嘴角。「不要因为我还你了就不认真了，要保持啊！」

    对面的游澄安迟迟没有接下，温向竣急了，又往前递了些。

    「你之前不是一直很想拿回去吗？快──」

    「如果让老师收着当抵押品，课后辅导就能继续了吗？」

    意外的回答让温向竣愣了一下，他读出她眼里的认真，险些动摇。「不行，你拿回去吧。」

    游澄安始终没有伸手接下，两人僵持一阵后，她说：「那我不要了。」

    她退了一步。「老师想怎样就怎样吧，要拿去投稿也好、烧掉也好，我不要了。」

    藏在倔强的话语里头的，是浓浓的失望。

    最近的游澄安很诡异。

    齐峰洋在晚餐的时候眼神直瞅着游澄安，平时总会得到她「看什么看」的回应，最近的她却安静过了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放空，暑假的时候则是偶尔会痴痴傻笑。哪种都很奇怪，齐峰洋分不清哪种比较好，总之都让他不舒服。

    「澄安，你最近不用课后辅导了吗？」他问。

    游澄安很明显的动摇了。「成绩好了，就不用了啊。」

    「但你不是就算上学期过了，暑假还是一直被留吗？」他追问。

    在他觉得正在接近核心的时候，齐陵插话：「都高三了，不是快学测了吗？澄安认真念书得到老师的肯定很好，倒是齐峰洋，你除了数学以外都是一蹋糊涂吧？还敢在这边一直问？」

    「呃，我──」

    「就是说啊，好好读你的书，少管我一点吧。」不给齐峰洋辩解的机会，游澄安帮腔，在桌底下踹了齐峰洋好几脚。

    被连续攻击，他只好摸摸鼻子，认份的吃自己的饭。

    可是，还是很奇怪。他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对游澄安的所有事情都很敏感，有自信能第一个看出她的烦恼。并不是没被说过对表姐太过关心了，不过游澄安对他而言有特殊的意义，是他一定要保护的对象。

    他想起小时候，在游澄安还没被妈妈这个心魔缠身时，也是有段小霸王的过往，从她现在混在小孩子中玩的样子可以看出一二。

    相反的，那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力量，甚至成为一些稍微年长孩子的欺负对象。当他被推倒在地，不会还手只会嚎啕大哭的时候，是游澄安挡在他面前，赶跑了那些人。

    「峰洋，不可以哭哭啼啼的，阿姨是这样教我们的！你妈妈说的话，你要好好做到啊！」

    对那时候的自己来说，游澄安就是他的英雄，如今两人的立场颠倒，他也想在她脆弱的时候成为她的英雄。

    但现实是，在游澄安被齐瑛拋弃、住进他们家后，他就没看她振作起来过。他很清楚她有多无助、多难过，却束手无策，找不出让她恢復以往活力的方法。这让他很不甘心。

    他所能做的，只有尽量陪伴在她周围，尽最大的努力护她周全，替她杜绝所有会伤害她的东西。

    他不喜欢温向竣，打从第一次听说他找上门来关心的时候就不喜欢。不只因为游澄安明显的想反抗，而是出自更简单的理由──他不觉得温向竣是真心想为澄安好。要说原因的话，大概就是直觉吧！

    游澄安起先也是想逃跑的，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态度，似乎比起和自己一起走，更喜欢赖在老师身边。这之间的分水岭，八成就是从自己拜託老师去接游澄安回来那次开始。

    那是出于迫不得已，如果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绝对不会找上温向竣，就算要让齐陵知道游澄安是不听劝的跑去找齐瑛了，他也该自己去把游澄安带回来。他很后悔。

    他只能祈祷，在游澄安深陷之前，或许还有弥补的机会。

 第二章 雏菊(4)

    很久违的，温向竣在放学时候留了游澄安下来。有些话该说清楚。

    先前他在走廊上撞见齐峰洋，明显感受到他的敌意。那应该不是巧遇，而是齐峰洋故意要堵他。

    「老师好。」在错身而过之际，齐峰洋向他问好。

    他点头作为回应，没想多停留，却如预期般的被叫住了。

    「老师，可以请你不要随便去管澄安的事吗？或许对老师来说，帮助学生是天经地义，但对学生来说，被帮助不是一件自然的事。」

    温向竣错愕的看着齐峰洋，后者见他没回话，再强调：「只是帮忙找了她一次而已，不代表什么，不管澄安怎么了，都不关老师的事。」

    是游澄安和他讲了什么吗？温向竣脑袋一片混乱。

    自游澄安的事情抽手，是温向竣正在拼命尝试的事，即便每天都会在教室碰面，他也故意不朝游澄安的方向看去，制止一切和她接触的可能。齐峰洋对他的警告，和他的目的是一样的。

    齐峰洋大概是误会了什么，而他的情报来源来自游澄安，所以有些话势必得和游澄安本人讲清楚才行。他原以为能靠时间去淡化，看来不行。

    这次反常的是由温向竣等游澄安，他在教室等了十几分鐘，游澄安才拖着脚步进教室。

    「不是说了放学后有事要说吗？刚刚去哪里了？」

    「肚子饿了，去外面买点心。」

    游澄安在回答的时候并没有看向自己。温向竣让自己忽略这点小事，直接进入正题。

    「游澄安──」

    要开口，才发现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问她对自己是怎么想的？搞得好像面对心仪对象的高中女生一样，何况自己想听到什么答案？听到答案后又该怎么处理？这不是个可以问出口的问题。

    问她最近还好吗？太笼统了，完全不知道想表达什么。她最近在课业上、人际上也都无可挑剔，问了简直像在鸡蛋里挑骨头。

    随着温向竣消音的话语，教室变得安静。即便温向竣什么也没说，游澄安也没有发出任何不满，不像以往会不开心的问：「老师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要走了。」

    她把头撇向一边，像是一点也不在意，不理不睬的态度反而让温向竣比以前被呛声时还慌张。

    「呃，我是想说，你成绩进步这么多真厉害，是请教了谁吗？」

    游澄安还是没有回头。「问了齐峰洋。」

    齐峰洋。

    在这敏感的氛围里，这三个字触动了温向竣的神经。

    齐峰洋亲自找上来也好，游澄安一开口就提也好，怎么总是离不开这个人？因为是亲戚，还住在一起，这也是难免的──这样的理由一点也安慰不了温向竣心里的不平衡。

    他以为能左右游澄安心情的人是自己，原来不只。

    他换了话题。「脚鍊不见了，没事吧？」

    游澄安震了一下，有反应了。

    脚鍊是个不容易被注意到的饰品，那个踩断的兇手铁定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游澄安用这个理由才勉强说服自己原谅对方。

    但是，老师却注意到了。这让她忍不住窃喜。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老师也不喜欢自己，根本用不着对此开心，全都是浪费。

    她硬是压下方才窜起的喜悦，恢復冷冷的态度。「找不到了，算了。」

    「那……有找到替代的吗？」

    「不需要。」

    就算有了新的，也没有当初的价值了。而且，也不重要了。

    「是吗？可是你好像很宝贝？」

    是以前很宝贝……现在重视的东西，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游澄安有点鼻酸。果然她重视的东西，到头来都不会为她所有。

    她忽略妈妈给出的暗示，自以为的乖巧等待换得了不堪的结果；这次她接受了老师给的暗示，结果却是一样的，不管怎么做都不对……

    「我宝不宝贝有关係吗？其实老师根本不在意吧？」压抑不了的情绪一次爆发，游澄安起身大吼。她用力的咬着唇，眼睛充红，像是在忍着什么。「明明一直来找我、关心我，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来安慰我，总是在我身边，就好像你的心情也和我一样似的……」

    虽然是被刺激到的，但也太衝动了，毕竟把事情摊开来后，沮丧的是自己啊。

    爆发完后的游澄安感到一阵无力，像是没气了的气球一般瘫软。「老师你……真的都不在意吗？我对老师来说，到底算什么？」

    这是最后的答案了。她逼自己抬起头，接受温向竣给的答覆。

    可是，温向竣没有回答，眸中还带着仓皇。

    这是还有希望的意思吗？游澄安不想放手，还可以再努力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喜欢老师。」她眼眸里的真挚，定住了温向竣。「老师也不是完全不喜欢我的吧？如果不是完全不在乎的话，这个星期日下午两点，到市集来吧！我会在那里，等到老师出现为止。」

 第二章 雏菊(5)

    ＊＊＊

    温向竣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居然真的来赴约了。

    他想起那天游澄安说的坚定，如果自己不来，或许真的会在那等上一整天。一想到这，他还是忍不住动身了。

    他到的时候是三点，游澄安就在那里，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对着旁边商店的玻璃窗整理自己的瀏海。

    不同于在学校时显得有些过长而没有精神的样子，她替瀏海上了卷，完美的在眼睛上方晃着，衬着她的大眼睛，增加了点可爱的感觉。她穿了件深蓝色的短袖洋装，上头点缀着樱桃，在沉稳之中有些俏皮。

    她似乎从玻璃窗中瞧见温向竣的身影，朝气的大喊：「老师！」

    她总能在温向竣还没出声前，就率先从人群中认出他。

    像是怕温向竣未能如她敏锐一般，她举起双手用力挥动，脚也跟着跳上跳下，接着直接衝过来，不给他反悔离开的机会。

    对她来说，老师的出现就是一种回答了。

    「你迟到了。」她兴师问罪，也是在缓和气氛。

    温向竣没有说话，她的双手不自觉的搅成一团，洩漏了她的紧张，她赶紧把手背到后头，不想被发现。

    温向竣伸出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也擦过她的耳朵和脸颊，让她的双颊窜起一点热度。

    「有东西飘到你头发上了。」

    「这样啊，谢谢。」游澄安故作镇定的答。

    气氛好像不坏，不像在学校时的生冷，果然还是有机会的吧──

    温向竣的下一句话，却打破她美好的幻想。

    「离你那天单方面订下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小时了，现在不是暑假，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不会有人站在外面等别人一个小时还不走的。就算是正热的时候，也可能会中暑，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试图找到转圜的馀地，挤出笑脸说：「老师你是在担心我？」

    温向竣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游澄安，你现在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措辞，最后垂下头。「回去吧。」

    游澄安身后的手搅得更紧了，离见面到现在不过几分鐘，自己好不容易促成的机会，就要这么结束了吗？

    笑容还掛在她的脸上，只是很僵硬。「我不要回去。」

    「别任性了。」

    「我就是不回去。」她执拗的拉宽了双脚的间距，证明自己绝对不动的决心。

    温向竣叹了口气。「要怎么样你才会听话？」

    「陪我逛街。」

    「不行。」

    「陪我聊天。」

    「不行。」

    「那给我那天的答覆。」

    温向竣迟疑了一下，让游澄安又有了些许期待。

    只是先给了她糖吃，而后到来的鞭子就更苦涩。

    「我没办法回应你。」温向竣说。

    好狡猾的回答。

    不是不愿意、不喜欢，而是无法回应，是因为两人的身分吗？老师对自己，究竟有没有一点动心？自己的喜欢，是不是终究又只是一厢情愿？

    游澄安此刻的心情盪到谷底，背在后头的手松开了，却不知道该放哪，无助的垂在身体两侧。她像是全身被抽乾了力气，勉强自己站着，却不知道何时会倒地。

    她一定得撑着，因为没人会支撑她。

    「老师，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最后，她用气音问道。

    「我是来……」不要再语带迟疑了，她祈求。反正接下来的话也不会符合自己的期望，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而已。「把话说清楚的。」

    看吧。

    游澄安趁低头的时候快速用手背擦过眼睛，把还没夺眶的眼泪擦去。方才还在宣言着决心的双脚动了起来，她转头，躲进了人潮中。

    温向竣找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看见游澄安的人影。

    他焦急的在市集里绕来绕去，却拿不准哪些是高中女生会喜欢去的地方，或游澄安和一般高中女生的喜好究竟一不一样。

    只要看见黑色长发的女生，他就特别敏感，但每每转头，见到的却不是他急着找的那个人。

    已经和她讲清楚了，这年纪的孩子的喜欢并不长久，只是一时迷惑，或许一开始会伤心，但不用多久就会復原了。他这么说服自己，不过游澄安绝望的样子却一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放着这个状态的她在纷乱的市集里，他实在不放心。

    他终究是像出门那时一样，敌不过对她的担忧和在乎而行动了。

    找了这么久还是毫无所获，是不是找个理解游澄安的人来问问，直接锁定她可能会去的地方比较快？温向竣拿出手机，又拨了一次游澄安的号码，没有意外的像前几通一样转进语音信箱，滑过班级名册，似乎没有谁和她特别熟识──

    他的手指停在齐峰洋的电话上，这是游澄安失踪那天，为了联络而加的。

    说到了解游澄安，齐峰洋绝对是不二人选，但温向竣却不怎么想打给他。

    他还真不想承认，自己居然孩子气的吃味了。

    他嫉妒齐峰洋，不喜欢他仗着表弟的身分，对游澄安的所有事情反应过激，即使自己也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对游澄安干涉过多了。

    他收起手机。还是靠自己找吧。

    他甩甩头重振精神，发现隔壁的摊子前聚集了一群女学生，似乎是女生会喜欢的店铺。走近一看，是卖发饰的，而人群之中依然没有他在找的人。

    本来想赶快离开，他却被一个白花样式的发夹给吸引了。

    发夹的旁边放着一块板子，上头写着：「雏菊的花语：纯洁、天真、快乐」，恰好是温向竣对游澄安的印象。就是因为不想伤害她身上这些让人嚮往的特质，温向竣才必须离开她。

    回过神来，他已经付了帐，把发夹攒在手心里。他又握紧一些，感受到发夹在掌心中带来的疼痛。

 第二章 雏菊(6)

    看起来好像很开心。

    游澄安看着路边亲暱依偎着的情侣，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在意识到自己心眼的狭小时，心情又变得更加恶劣。

    为什么总是不能顺利呢？像齐峰洋那样有个严厉却温柔的妈妈，还和隔壁班的初恋顺利交往，连恋爱都一帆风顺的人生怎么那么难？

    游澄安退到阴暗处躲避阳光，对于自己无止尽的负面想法感到可悲。齐峰洋一直都是一副没烦恼的样子，铁定不会有这样不光彩的嫉妒想法，只有自己不管是人生还是内心，都是惹人嫌的一团糟，连自己都要讨厌起自己了。

    刚刚比起思考，身体率先有了动作，她不想再待在温向竣眼前，仅此而已。因为她好像让他困扰了，而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老师应该回去了吧？自己也该听话，好好回家，免得齐陵又大惊小怪。

    游澄安的背摩擦着墙壁，缓慢的滑下，蹲坐在地上。

    还不想回去。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是想赌个机会，看老师会不会在市集里找她，像那天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伸手把她拉出泥沼。

    之所以无法对妈妈放手，就是由于妈妈送的脚鍊和不断打来的电话，诱惑着她继续相信。如果不狠狠伤一次，彻彻底底的明白毫无可能的话，就会继续在曖昧不明中拔河。游澄安太清楚了，所以知道她必须得这么做。

    好可悲，只能用这样的方法逼自己放弃，今后每天都得在学校看到温向竣，更是一种折磨。

    游澄安把双手圈在膝上，头埋了进去，像隻鸵鸟般把自己藏了起来。这样的话，就算憋不住眼泪，也不会被发现了──

    「喂！」

    随着一声粗爆的吼声，一股强劲的力量不容分说的把蜷在一块儿的游澄安拉离地面。她还没看到眼前的人是谁，便直觉的用没被拉住的那隻手臂遮住脸，隐藏自己通红的双眼和极限边缘的眼泪。

    「遮什么，你这张脸我也看过好几遍了。」那个人把她的手拨开，看清了她的消沉后，用手指把她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然后顺着她的脸颊，拭去刚流下的泪珠。

    游澄安试着解读温向竣的表情，他眉头深锁，看起来好像有点生气。以往她总觉得温向竣脾气算好的，很少因为班上同学吵闹或干坏事而展现老师的权威，就算自己态度不佳，顶多也就是露出苦恼或困窘的脸，她还觉得有点可爱。这么明显的散发怒气，好像还是第一次。

    「我找了你好久，还好找到了，我差点就要放弃了……」仔细看，温向竣还在微微喘着气，可能是在看到自己的身影后跑过来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你身边有那么多年龄相近的同学，就算家里过得再不如意，也可以好好享受青春，为什么──」

    「因为老师对我来说很重要。」游澄安打断温向竣的质问。「除了老师以外，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鼻头一酸，游澄安又想掉泪了，她慌忙地举起手想掩饰，却感受到来自温向竣的施力。

    「你过来。」

    温向竣拉着她到一旁的巷弄里，这里没人，而且很窄，面对面的两人之间隔着一把尺的距离。他放开游澄安的手，重获自由的游澄安边擦眼泪，哽咽地说出最后的自白。

    「老师，你今天不是问我怎样才会听话吗？那我现在跟你说，希望你不要管我了，不要对我这么好，不要在太阳大的时候担心我会不会中暑、在起风的时候关心我会不会着凉，也不要在我哭的时候帮我擦眼泪。

    我很谢谢老师帮过我的很多事，可是太多的话，会让我误会……」

    都说眼睛是灵魂之窗，她不敢看温向竣的眼神里会透漏什么讯息，于是遮住双眼，看似是这样，其实也是因为止不住的泪水让她不得不如此，她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在遮眼睛，还是在把眼泪逼回去，或许两者皆有吧。

    温向竣为什么不能接受自己的理由，她再清楚不过。他们是老师和学生的关係，在感情里，不是可以被轻易接受的组合。

    温向竣太温柔了，不把这件事直接戳破，她便挥霍着他的温柔，佯装成受害者……一点长进也没有，这样的自己好像快和妈妈变成一样的人了，那个带给自己希望和痛苦的妈妈。

    从温向竣面前逃走后，她想了很多。就狠狠的受伤最后一次，帮老师，也帮自己一把吧──这是她最后的决定。

    如果老师都没有来，那就这样算了，自己在学校也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如果老师来了，就如老师期望的好好说清楚吧！

    感觉到头发被人触碰，她缩了一下，想着老师又这样了──然后看见温向竣把手机面对她，开了自拍镜头，让她看见自己哭花的脸。

    还有，刚刚被触碰到的地方，多了一朵白色的雏菊。

    「刚刚看到的，因为想到你，忍不住买了。」

    好开心！

    因为这朵雏菊，今天一切的阴霾都被一扫而空，游澄安无法克制满溢而出的喜悦，然而喜悦越大，之后迎来的沮丧就越深，她用力的扯下发夹，还掉了几根发丝。

    她不顾发夹在手心刺得疼，手握成拳不断敲打温向竣。

    「我说了不要对我那么好了，为什么还要送我礼物啊！老师既然要拒绝我的话，就乾脆一点，不要让我期待了又落空，我、我──」

    在游澄安找不到话语的间隙，温向竣一把把她揽进怀里，感受到她因为惊吓而僵直的身体，他又抱紧了一些。

    「不只是觉得适合你才送你的。我也是，跟你有一样的心情。」

    看到这样的游澄安，还能有不会动摇的人吗？

    在替她别上发夹的那一刻，温向竣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游澄安哭泣的身影不断和那天在雨中的她重叠，对她的怜爱之情也从那天开始增加，到了无法抑止的地步。

    不面对自己的真心让他感到疲惫，而看着这样的游澄安，让他衝破了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他感觉到游澄安的颤抖，她两手抓紧他背后的衣服，小声地问：「真的？」

    「嗯。」他迟疑了一下，抚着游澄安的背，像是在给她安心和承诺，也下定了决心。「我撒不了谎了。」

    游澄安没放开手，稍稍退开了上身，凝视着温向竣的眼睛。少了拒绝她时的压抑，老师没有在说谎。

    「我喜欢老师。」她再一次告白。

    不等温向竣回覆，她倾身向前，揪着他的衣领仰头，主动吻了他。

    分开之际，她没被哭肿的眼睛影响，露出了好看的笑容

    在隐密的巷弄里，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任何人看见。

 第二章 雏菊(7)

    ＊＊＊

    「游澄安，你的发夹还蛮可爱的。」

    受到其他女同学的称讚，游澄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头上的白雏菊，靦腆的说：「谢谢。」

    她想起她收到的那天，在两人分别前，温向竣用手拂过她的头发，问：「可以把发夹戴回去了吗？」好像很介意她对这礼物的想法。

    她怀着点坏心眼，回他：「可是我今天穿樱桃图案的洋装，不太搭耶。」

    在那之后的上学日，她每天都戴着这个发夹。坐在靠窗的她偏头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目光停留在白雏菊上。只要戴着这个发夹，就会觉得心情很好，毕竟是老师送给自己的第一个礼物，是他想着自己挑的。

    铃声打响，同学回到座位上。班导师温向竣走进来，让大家翻开第二课，接续上次的地方开始讲解。

    和平常一样的教室、一样的人、一样的国文课，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

    温向竣看有几个人快睡着了，为了提振大家的精神，点了最边角的人开始念课文，每个人念一句的轮下去，每念完一段他就让大家先停下，讲解完后再继续。

    把这段的冷僻词语都解释完了，他抬头看刚刚轮到谁了。「下一个……游澄安，接着念。」

    游澄安微微点头表示知道，用稍嫌小声的声音念了下一段开头的第一句，下一个同学在她念的时候被隔壁的推醒，换他的时候却还是不知道念到哪了，只好挠挠头，自首道：「老师，你能不能再说一次念到哪了？我刚刚太专心在跟周公下棋了，没跟上……」

    他的话引起一阵全班一阵哄堂大笑，温向竣亲自走到他旁边，替他把那段点出来。「这里，从第二句开始。」

    游澄安这时候只要伸手，就能勾住温向竣另一隻垂在身侧的手，但她没这么做。

    在非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不会交会，不会有肢体接触，在旁人看来，就是关係不是很熟的普通老师和学生。

    他们的关係是秘密，即便如此，游澄安还是很满足。

    她用眼角的馀光偷瞄温向竣的侧脸，在心里感谢那位睡昏头的同学，让温向竣在上课时候还有能离她这么近的机会。

    经过游澄安强力的驱赶，鍥而不捨的齐峰洋终于有放弃的一天，不再老是在放学后跑来找她。

    这也多亏叶茵邀请男朋友一起申请图书馆的夜自习座位，所以他们俩几乎每天放学都会一起留下来温书。齐峰洋也提议过让游澄安加入，理所当然的被拒绝了，不过她这回拒绝的理由不只是不想当电灯泡，而是多了更令人雀跃的理由。

    她在教室里不太专心的看着课本，眼神一直瞟向黑板上的时鐘，嘴中喃喃的倒数时间。

    再过几分鐘、再过几秒，五、四、三、二……一！

    到了说好的时间，她飞快的把早就收好的书包甩到肩上，迫不急待的衝出教室。

    在楼梯间，她碰巧遇到准备上楼的叶茵。装作不认识也很尷尬，于是她停下脚步，对方也是。

    「你好。」叶茵的招呼显得有点拘谨。

    「嗨。」游澄安反倒少了以前的阴沉。

    「我去班上拿忘记拿的课本。」叶茵解释，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明。「你现在要回家了吗？」

    「嗯。」

    「呃……」叶茵拖长了尾音，似乎还有话要说。「那个……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是可以一起来和我们读书，互相交流一下不会的科目，也比较有进度……」

    「你不用在意。」游澄安大方的说。「我看齐峰洋都看烦了，才不要和他一起看书咧！他不在家，我一个人看也比较安静。」

    「这样啊……」

    「是啊，那我就先走了，掰掰。」游澄安说完，两阶作一阶的跳下楼梯走了。

    看着她跳跃的背影，叶茵讶然。虽然说不上来，但总觉得游澄安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她并不讨厌游澄安，想过好好和她相处，如果三人能保持友好的关係的话，或许自己就不会乱吃醋了，能多一个女生朋友也会很开心。

    游澄安对自己也没有敌意吧，但她却总是散发出一股不想让人更靠近的氛围，把自己包裹在某种防护层下，在其他人接近的时候率先退后一步，所以叶茵才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不了解的后果，就是让她忍不住猜疑，变得小心眼了，她也不喜欢这样。

    不过，刚刚的游澄安似乎是可以接近的样子。

    她好像打开了窗，向外面的世界探头了。

    「向竣！」

    被叫到名字的温向竣抬头，看见朝他嘻嘻笑的少女。

    听到这声叫唤，教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放下手边正在忙的事看了过来，几声「老师好！」、「向竣，你来啦！」此起彼落的响起。

    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学生都是很毕恭毕敬的称呼讲台上的人为「老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学生都直接叫老师的名字，连姓氏也不加，对某些年轻的老师来说可能觉得是和学生亲近的象徵，但温向竣直到现在也只能算是勉强习惯而已。

    他正在热音社的社团教室里，他不会任何乐器，也不会唱歌，只是每个社团都需要有个负责老师签名，而他恰好被热音社找上。

    他平常不会出现，学长姐们会带着刚入社的学弟妹练习，或自己找外聘的老师来教学，抽查点名也由教官负责，他就是偶尔来看看情况，履行一下掛名的责任罢了。

    尤其在这种时候，更需要来突袭。

    他看向第一个叫他的女学生。「李佳芸，高三已经退社了，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被唤作李佳芸的少女脸上立刻浮现不妙的神色，原本以为能混过去的，看来是失败了。「因为刚交接完，我想说来看看情况嘛！好歹我也是上一届的社长，要负责到底啊！」

    「你要负的责从下一届的干部公佈开始就结束了，虽然现在才开学没多久，但离学测剩不到半年，很快就到了──」

    「啊啊，我知道了啦！我真的只是来看一下，等等就会走了。」李佳芸一听是说教，马上摀起耳朵敷衍。

    温向竣叹了口气，他不相信李佳芸会这么听话，但也不是他口头念念就能改变她的想法。

    身为热音社的负责老师，温向竣最主要的工作是盯紧那些已经退社、应该要全力备考的高三学生。他们虽然名义上是离开社团了，心却还在那，常常偷跑回去，影响课业表现。以学校方来说，这当然是最不乐见的情况，因此把几个让学生热衷的社团视为眼中钉，这些学生也知道自己在老师眼中是什么样，两方在私底下抗衡着。

    李佳芸见平常只是来看一眼的温向竣还定在原地盯着她，想当然尔是要看见她走，只好砸嘴，背上书包。「既然确定学弟妹们都安好了，那我就乖乖去念书啦！大家再见，向竣再见！」

    「学姐掰掰！要常常回来看我们喔！」

    看着李佳芸在学弟妹们热情的欢送下离开后，温向竣也随后走了。

    他看着手錶，内心有点焦急。为了和李佳芸耗，他有些延误了和那个「她」约好的时间。

 第二章 雏菊(8)

    他快步到脚踏车棚，沿着他熟悉的下班路线骑到河堤，看见那个在等他的人，而那人如往常一样，敏锐的在他出声前就感应到他的到来，扬起手用力的朝他挥动。

    老、师！

    游澄安没有喊出声，仅是做出大吼的嘴型，可爱的让温向竣嘴角忍不住浮现微笑，也挥挥手回应她。

    他停下车，准备替车上锁。「抱歉迟了一点，你等很久了吗？」

    游澄安摇摇头。「没有，我也才刚到没多久，要走的时候和别人说了一会儿话。」

    温向竣停下上锁的动作。「和齐峰洋？」

    「不是。」游澄安脸上闪过促狭地笑。「老师，你是在吃醋吗？好像小孩子喔。」

    「我不是……」温向竣被猜中了心事，狼狈地想否认，口气却透漏了他的心虚。

    游澄安笑笑的攀上温向竣的手臂，有些讨好的说：「齐峰洋只是我表弟，我们几乎从出生的时候、不、从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认识了，现在又住在同一个家，看尽对方的缺点，就算不是亲戚，也绝对不会对对方有感觉啦。」

    「我就说我没在吃醋了。」碍于大人的面子，温向竣还是坚持。

    「嗯、嗯。」游澄安顺着他的话，没多做反驳。

    她拉着他到河边坐下，调皮地把手伸进河里，感受一下水温和流速。和夏天相比，已经不是适合玩水的季节了，水也有些冰凉。

    温向竣看着担心，正准备提醒：「小心点──」话还没说完，游澄安蹲着的脚跟便踉蹌了一下，温向竣赶紧抓住她的手往后拉，免于一场摔进河里的灾难。

    「哈哈哈哈哈！」危机才刚解除，游澄安却笑了起来。「老师，这和我们之前那次好像喔！你以为我要跳河了，结果一跑过来，才发现河水很浅。」

    「对。」温向竣的态度就没她那么泰然自若了。「之后你还把我的脚踏车骑走，害得我还得追到你家。」

    「幸好我有把老师的车骑走，才能让你追上来。」游澄安弯起一隻脚，把下巴置在膝盖上，用富饶兴味的眼神看着温向竣。「幸好我那天心情不好，跑来这边紓压；幸好这是老师平常下班的路线，才会遇见我。」

    温向竣苦笑，朝游澄安挨近，大掌抚上她的头，宠溺的揉了几下。「你那时候可不是这样想的吧！不知道我烦恼的多辛苦。」

    「能烦恼和我有关的事不好吗？」游澄安鼓起脸颊。

    「没有不好。」温向竣加强了揉她发顶的力道，看她舒服的瞇起眼睛。他看见她头发上的雏菊发夹，也觉得满足。

    他们不能在人多的地方牵手、碰触，只能珍惜放学到晚餐前的一点时间，或是偶尔的假日时光，尽可能的弥补平时的遗憾。

    在学校里是最辛苦的，明明每天近乎一整天的时间都会看到彼此，却连眼神都不能对上，深怕一点点不一样的火花，都可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对于得让游澄安等他下班，还得到离学校稍远的地方等他，温向竣心里是愧疚的，但这已经是他所能想得到最好的方法了。游澄安虽然不时的会显露出一些任性的地方，倒是很懂得分寸，没有吵过这个，总是认分的在这里等着他前来。

    每每在这时候见到她，都让温向竣觉得如沐春风，洗尽了一整天的疲惫。

    他的手往下移，顺着她脸的稜线滑下，稍稍抬起她的下巴，朝薄唇吻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通常都是由温向竣主动，游澄安的回应也越来越熟练。

    对于温向竣有时候会因说不过自己而显得有些笨拙的地方，游澄安很喜欢，也就更热衷于把老师耍得团团转。但老师果然是大人啊！像是在接吻的时候就显得游刃有馀，吻得她心跳加速，恨不得能更进一步，体会大人的炙热。

    每当温向竣和她分离时，她都会觉得可惜，她从温向竣的脸上察觉到他俩心情相同的痕跡，心中喜不自胜。

    老师是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能够即刻带给自己温暖和抚慰的人。

    她需要的，一直都只是这么个人而已，却找了好久啊。

    这天，因为叶茵生理期来不舒服，早早起了生理假回家，齐峰洋也就没留夜自习，放学没多久就到家了，却没见到游澄安，一直到了晚饭前才见她回来。

    「你去哪啦？那么晚回来。」他随口问道。

    「哪里晚了？不是回来吃饭了吗？你留夜自习的时候九、十点了才回家，那才叫晚吧！」

    没料到游澄安的反应会那么激烈，他反而起了疑心。

    「我留夜自习是正当的理由啊！难道你也是留着读书的吗？」

    「我──」

    「澄安现在每天都会留下来和同学讨论一下功课才回来，你管人家这么多干嘛？齐峰洋你才是，别只顾着和女朋友约会，到底有没有在好好读书啊？」

    不等游澄安辩解，齐陵便跳出来替她说话，用的是游澄安平时打发她的说词。

    「就是说啊！」游澄安见有人助阵，连忙帮腔。「我就不能认真念书吗？齐峰洋你真的很爱多管间事。」

    有时候齐峰洋还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齐陵真正的孩子？女人永远会帮女人，男人就只有靠自己的份，自己老是成了两人的箭靶。

    齐陵的说法并没有减少他的猜疑，他还是觉得游澄安很奇怪，比方说她好像更注意仪容了，他在浴室里看到她正在预热的电棒卷的机率增加，她还每天都戴着一个花的发饰，假日藉口去找同学开读书会，穿得却像是要去联谊一样。

    要不是知道游澄安怕生又鲜少和他人交流的个性，他还真要以为她交了男朋友。他相信齐陵也看出来了，只是不想多说，免得刺激到游澄安，但他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要是游澄安真的交了男友，他也要看看是谁把她骗走了，怎么能没经过他的验证！

    他趁着齐陵去洗澡的空档，看游澄安窝在沙发上打游戏，靠近她问：「你该不会交男朋友了吧？」

    如他意料中的，不擅长掩饰的游澄安失误了，游戏机上显示着大大的「gameover」字样，让游澄安臭着脸抬头。

    虽然是臭脸，但齐峰洋没忽略她试图隐藏的动摇。

    「你想干嘛？」游澄安压低声音问。

    「你以为我们相处多久了，你藏了什么秘密，我会看不出来？」齐峰洋向浴室门口使了个眼色。「趁我妈不在的时候讲，我就帮你保密。」

    游澄安伸出脚，毫不留情地踹他。「你很卑鄙。」

    齐峰洋不痛不痒，把游澄安的脚移开。「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觉得我妈会看不出来？我是给你一个机会，帮你圆谎。」

    游澄安在内心衡量，让齐陵知道想必她会反对，齐峰洋好像不怎么喜欢老师，大概也不会祝福，但相比起来，还是比被齐陵知道要好一些。她也知道自己不是能顾好全局的类型，有齐峰洋帮忙隐瞒，的确是个有用的助力。

    「那你要保证不会说出去。」让齐峰洋发了毒誓后，她才靠近他的耳边，把她和温向竣的事告诉他。

    她一直到说完了、离开齐峰洋耳边了，才看得到他的表情，当然是不怎么好看。

    「你刚刚发过毒誓了。」她提醒。

    「这不是说不说和有没有发过誓的问题！」齐峰洋激动的喊，被游澄安示意小声点后，才稍微降低音量。「和老师？你了解他多少？你们班导不年轻了吧！你知道他几岁吗？」

    「嗯……」游澄安扳着指头，她记得温向竣在学期初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像说了自己和他们差了二十岁。「大概三十七、八岁吧。」

    「和你差了二十岁，你说他安的什么心？」齐峰洋的口气充满鄙视。「你不过就是上学的时候看个他几眼，根本对他一无所知吧！他的背景你有了解过吗？他那个年纪，说不定已经结婚了，有没有离过婚也不知道，你就这样自投罗网啊？」

    听到温向竣被质疑，游澄安当然不高兴，反驳道：「你不要这样说，老师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所以我刚刚问的那些，你都知道吗？」

    游澄安语塞。关于温向竣的过去，她还真的一无所知，她只是相信温向竣不会瞒她、骗她。

    齐峰洋对呆滞的游澄安有一瞬间的心疼，不过为了让她清醒，也因为自己的不谅解，还是说了重话：「他根本是在骗你，我不会和其他人说这件事，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游澄安扭过头，不想搭理他，内心的疑云却随着齐峰洋的话慢慢膨胀起来。

 第二章 雏菊(9)

    ＊＊＊

    热音社在上下学期末都会举办成果发表，距离学测越近，也越接近他们要表演的日子。

    和社团活动已经没有瓜葛的高三生理应是不会、也不该被影响的，但对某些曾活跃在社团中的学生们来说，每次表演都是他们人生中的大事，学测什么的都可以拋在脑后，就社团不行。他们三不五时就溜去练团，不只指导学弟妹，更希望自己也能上台。

    热音社就是其中一个，以李佳芸为首，每天放学都有人偷跑去练习。

    温向竣叹气，为自己接了个烂摊子感到后悔，他才在会议上被点名要多注意热音社一点，不要出事情了。

    这也是他希望李佳芸不要闹太过的原因，如果只是跑回去，那算个人意愿，勉强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但热音社前科累累，早就是学校的重点关注对象，去年在表演时又嗨过头，把水瓶丢下去砸伤观眾，正在观察期中。

    身为去年的社长，李佳芸责无旁贷，温向竣希望她能离社团远一点，否则还真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变得比平时更常去查勤，每每抓到李佳芸，她都一脸不服，显然怨气很深。有几次，他故意在把李佳芸劝走后，隔了一段时间再去，发现李佳芸根本没有回家，只是躲起来等他走了再出来而已。

    老师和学生互相为敌，这样无意义的攻防可真够累人。

    在打完和李佳芸的仗后，还不能见到他的精神泉源，更让温向竣感到疲惫。

    他花了太多时间在盯热音社，只能从缩短和游澄安放学后的相处时光，到直接取消。

    这点，让游澄安五味杂陈。

    「我回来了。」她无精打采地说，放下书包。

    「你最近都很早呢！不用和同学讨论了吗？」齐陵关心。

    「都搞懂了，不用问了。」

    回房间，游澄安把身体摊成大字的倒在床上，几秒后又爬起来，拿出手机。

    和温向竣互传的讯息停留在自己的「那我就先回去啦！」，还没被已读。

    她接着打「讨厌热音社，相处的时间已经不长了，还来搅局」，没传出去又删掉。

    和老师的关係得来不易，她不想无理取闹。

    她翻了个身，死盯着手机萤幕。

    可是，果然还是很寂寞。

    她狠戳温向竣的头像洩愤，就在这时，对方刚好已读了。

    「到家了吗？」

    「到了。」

    「吃过饭了？」

    「还没。」

    气还没全消，她故意回得冷淡，等着目标上鉤。

    「抱歉，一直没办法陪你，你想要什么补偿？」

    来了！

    她喜孜孜地回：「我要和老师相处的时间。假日的时候，可以去找老师吗？」

    讯息瞬间就被标上已读，表示温向竣并没有离开对话，一直在等她的回覆，但他却没回得像刚才迅速。

    走在街上，若不是去太远的地方，很容易遇到认识的人，到时候就不好了。上回在市集没遇到人只是侥倖，一切都很难说。

    温向竣犹豫了一下，之前也曾有过两人一起去图书馆和咖啡厅的时候，他主要是指导她复习，两人看起来像家教和学生，一点都不像情侣，游澄安偶尔读得不顺时也会拿这件事来耍耍脾气。

    这次是补偿，若只是这点程度，好像不够诚意。

    他迟疑的敲下键盘：「你要来我家吗？」

    「好！」游澄安兴奋的秒回。

    她抓着手机在床上打滚，一会儿又跳起来，打开衣柜东翻西找，还哼着歌，让接着回来的齐峰洋嫌她吵。游澄安难得没和他计较，把他的话当耳边风，继续挑衣服。

    周末能不能快点到呢？她已经迫不及待。

    温向竣住在老式的公寓里，一房一厅，佈置得很简约，除了基本的家具以外，几乎没什么额外的摆饰。

    「老师，你是因为我要来才收拾的，还是你家本来就这么乾净啊？」游澄安想起自己那个一不小心就会变成齐陵口中的「猪窝」的房间，有点惭愧。

    「本来就是这样。」温向竣答。关于佈置的方面是没错，但他确实因为她要来，先打扫了一番，连角落的灰尘都撢得一乾二净。

    温向竣替自己泡了咖啡，替游澄安倒了果汁，在他从厨房出来的瞬间，原本躺在沙发上的游澄安突然直起身，安分的坐正。

    他笑出来。「你就继续躺着没关係，反正我都看到了，也习惯你那种样子了。」

    「什么那种样子！」游澄安做了个狰狞的鬼脸，但在温向竣眼中只剩可爱，没有威吓力。

    他把果汁推到游澄安面前。「家也进来了，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游澄安把自己的包包捞过来，从里面拿出讲义和铅笔盒。「帮我复习吧！」

    「还念书吗？」温向竣诧异。

    「当然，我可是考生！」游澄安双手插腰。「身为老师，应该要为认真的学生感到开心吧！」

    「啊、是……我很欣慰。」温向竣的话里带着点言不由衷，没想到期待落空的人居然是自己。他坐近游澄安，假装没发现她的窃笑。「哪里看不懂？」

    进入状况后，接下来几个小时，两人都十分专注在学习和教导上，和在外面约会时不一样的，是两人始终紧挨着彼此，不用隔着一张桌子的安全距离。

    终于把重点都弄懂了，游澄安伸长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被温向竣糗她又不顾形象了，她接着像报復一般，把身子往后倒进温向竣怀里，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她抬起双手夹住温向竣的脸，眼神像隻挖到骨头的小狗。「看在我刚刚这么认真的份上，老师是不是该给认真的学生一点奖励？」

    温像竣失笑。「你又要什么了？」

    游澄安直起瘫软的身体，转过身来面对温向竣。「我想吃最近便利商店卖的限定口味冰淇淋！我们现在去买！」

    「这种天气？」温向竣皱眉，时间早就入秋了，这几天还带点冬天的冷意。

    「就是这种天气。」游澄安抚平温向竣眉间的皱褶，肯定的说。

    拗不过她，温向竣最终还是抓着钱包，和她一起出门。

    游澄安一开始还黏在他身上，一到大马路上，马上自动分开，若无其事地继续着间聊的话题。

    这是他们的一种默契，儘管游澄安做得顺畅又自然，温向竣还是会在意识到时產生一点罪恶感，还有一点难以忽视的「幸好」。

    游澄安高涨的情绪并没有被这一点插曲影响，她蹦蹦跳跳的到收银台点了她要的口味，退到一旁兴奋地看着店员用甜筒接住挤压而出的冰淇淋。这支挤得很完美，让她心情甚好。

    尝过味道后，她把冰淇淋抵到温向竣嘴前。「老师，要吃吃看吗？」

    温向竣还来不及回答，一声叫唤先打断了他的思绪。

    「向竣？」

    他和游澄安立刻回头，后者歪着头，对这位刚进门的女生感到疑惑，她瞥向温向竣，想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跡，发现他整个人僵住了。

    「李佳芸。」他沉沉的说。

 第二章 雏菊(10)

    李佳芸受到的惊吓不亚于温向竣，她今天是偷跑出来练团的，该不会哪个傢伙去通风报信，叫老师来这里抓人吧？

    她还没掌握好状况，想转移话题，发现了站在温向竣旁边的游澄安。

    「你是……游澄安吧？」她隐约记得温向竣导师班上有个风评不太好的女生，听说她虽然长得挺漂亮的，但老是沉着脸，不和别人说话，都靠表弟撑腰，不过最近好像好一点就是了。

    突然被点名，还是被不认识的人，游澄安抖了一下肩膀，畏缩的后退一步，把一半的身体躲在温向竣后头。「我是……你是？」

    「我是李佳芸！」李佳芸露出和善的笑容，想瓦解她的怕生，也替自己开一条生路。「向竣好好喔！假日了还在指导学生，我也想当你们班的，有免费师资帮忙复习，多好啊！」

    游澄安被搞得不知所措，怯生生地说：「我应该不认识你吧？」

    「嗯嗯，不过我知道你喔！我是热音社的啦，才会和向竣认识。」

    温向竣趁机插话：「李佳芸，你在这做什么？该不会是出来练团的吧？」

    李佳芸心里暗叫不妙，连忙说：「怎么会呢，哈哈！我在附近的图书馆跟别人一起念书，口渴了想来买饮料喝而已啦！」

    她想把温向竣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别处，又把脑筋动到游澄安身上。「游澄安手上的冰淇淋是念书的奖励吗？让我更想当向竣的学生了！」盯着那支冰淇淋看，还真有几分想吃的慾望，说出来的话也多了点真实性。「看在我今天有乖乖读书的份上，向竣也买给我嘛！」

    「我们只是碰巧遇到。」温向竣强调，面向的却不是李佳芸，而是游澄安。

    游澄安在温向竣的眼里看见着急，也知道现在有被发现的危机，但她莫名的不想点头，最后僵在那里，配合着她之前的畏缩，倒也蒙混得过去，何况李佳芸本来就没在注意他们，脑子里全都是该如何圆谎。

    「呿！」李佳芸原本就不是气质型的女生，目的没达成，反应也挺粗鲁。她随便从架上拿了瓶红茶结帐，拔腿就溜。「那我就先去读书啦！掰掰！」

    危机解除，温向竣垮下肩膀，释放紧绷。他看游澄安手上的冰淇淋还没吃几口，问：「要在这边吃完吗？」儘管他觉得这不是个太明智的选择。

    游澄安看着手中的冰，迟疑了一下后说：「我边走边吃，应该回老师家之前就能吃完了。」

    「那我们现在走吧。」

    路程中，温向竣的步伐很焦急，游澄安得跨得比平常大步，才能好好追上他。她没抱怨，总觉得现在不是个出声的好时机。

    回到家，就和她计算的一样，冰淇淋吃完了，连手指上的甜筒碎屑也舔乾净了。她在出去前就把今天带来的所有作业都收进包包里，不打算再拿出来，想和温向竣体验一下一般情侣在家中约会时会做的事，但现在的气氛却容不得她这样做。

    温向竣自从离开便利商店后还一句话都没说过，他是不是还在担心刚刚碰见的那个叫李佳芸的女生？是说，那个女生叫他「向竣」，听起来好像很亲密，又是比较活泼的人，或许比起自己，她还更了解老师。

    齐峰洋说的话突然撞进脑袋，游澄安努力藏起的疑虑和不安又冒出来了。

    她完全不理解温向竣。说真的，她连温向竣为什么会那么害怕都不懂。

    她明白自己和老师在身份上的为难，所以她的喜欢和告白，都是建立在认为两人可以一齐克服的基础上。妈妈就是克服不了新丈夫和女儿的两难，才迟迟无法下定决心，老师回应了自己，她以为这表示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她很珍惜老师，如果是老师希望的，她几乎都能遵守，但温向竣偶尔显露的样子却像弦出了问题的小提琴，音色隐约的不对劲。

    想着想着，眼睛有点发痠。

    她走到温向竣身后，踮起脚尖抱住他，把脸紧紧贴在他厚实的背上，没有一点空隙。

    「老师，我还没参观过你家，你要不要帮我介绍一下？」

    「你刚刚都待那么久了，这里又不大，一眼就望见全部了啊。」

    游澄安摇摇头。「我想看老师的房间。」

    「房间里面我没整理，现在很乱，床上都是衣服。下次吧。」

    「那我可以帮老师整里啊！」

    温向竣转过身。「游澄安，你要什么？」

    那股不对劲的感觉又来了。

    游澄安委屈的囁嚅道：「我想多了解老师一点，工作的事情也好、热音社的事情也好、过去的事情也好，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游澄安泫然欲泣的样子，温向竣就心软了。

    「你要看我以前的相簿吗？」

    游澄安眼睛一亮。「要！」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拿。」

    相簿一到手，游澄安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哇！以前的老师瀏海好像小瓜呆，好好笑……我是说好可爱。」

    「这张是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被偷拍的吧！老师你的眼睛都闭起来了！」

    「是学士服耶！这要大学毕业才会穿到对吧？我也好想穿穿看喔。」

    不需要相簿的主人解说，她自己一个人也看得开心，温向竣反倒被晾在一旁，思考着该不该和自己的相簿吃醋。

    快把整本相簿都翻完了，游澄安才有问题。

    「老师。」她指着一张团体照中的某个人。「这个人是谁？」

    终于派上用场的温向竣凑过去，在看见游澄安指着的人后，愣了一下。

 第二章 雏菊(11)

    「为什么特别问她？」他问。

    「因为你们虽然没有单独的合照，但在好多张照片里面都有她，而且你们都站得很近……」该说是女人的直觉吗？游澄安把剩下的话问出口：「这是老师的……前女友──」

    未待游澄安把话说完，温向竣把相簿闔上，吃了一惊的游澄安反射性地把手搭上封面，又被温向竣盖住。被压着的手除了热度，还感受到压迫，让她下意识地想抽离，却动弹不得。

    这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很久，一闪而逝的像错觉一般，又恢復成平时的温柔，是她习惯而依赖的老师。

    「是前女友，不过我们分手了。」温向竣给了答案。

    想要驱散刚刚的错觉，游澄安撑起嘴角。「都说是『前』了，当然分手啦！不然老师现在怎么会让我进门？哈哈。」

    「嗯。」温向竣漫不经心的回，另一隻手搭上游澄安的头，揉起她的发顶，让游澄安想到自己在不安的时候常会扯手指头，温向竣现在的动作似乎和那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把身体倒向温向竣，把他的两隻手都抓来圈住自己，往他的怀抱里蹭。

    「老师是被甩的吗？」

    「为什么这样问？」

    她伸手捏他的脸颊。「因为你看起来很忧鬱。」

    温向竣拍拍被捏的地方。「对，我是被甩的……看起来很明显？」

    「很明显。」游澄安动了动脚，换成舒服的坐姿。「老师不是这里人吧？为什么会来这里教书呢？」

    「哪里有缺额就去哪。」

    游澄安嘟起嘴，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还是有选择的吧？为什么不选离家近的，或是偏乡？那里应该很缺老师啊！」

    「你在做身家调查？」

    「对！」游澄安把脸凑近温向竣的脸。「我要把老师调查清楚！」

    温向竣终于被逗笑了，他的笑里带着无奈和宠溺，像是在说「真拿你没办法」，是专属于游澄安，也是她最喜欢的那种。

    「我喜欢这里的环境，在山角下，又有河，空气很好，偶尔还能看到老鹰飞过、小松鼠跑过。」

    「我怎么都没看过？」游澄安皱眉。

    「表示你没用心看。」温向竣做势要弹她额头，她赶紧摀着前额避开。

    打闹了一阵后，游澄安冷不防的又贴上温向竣，这次换她双手环着他，像是在拥抱一个巨大的玩偶。

    「我是不是没和老师说过我家的事情？」她的脸颊贴着温向竣的胸口，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她开始说：「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跟妈妈走，就住在齐陵──我阿姨──和齐峰洋家附近。妈妈她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又常被她的朋友拉出门，在我和齐陵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交了新男友，说要和他结婚，但对方不知道我的事……之后，我就住到齐陵家了。」

    她在不自觉中抓紧了温向竣的衣服。没想到在讲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会发抖，觉得心上空了一个大洞，像座漆黑的深窖。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和妈妈已经好久没见面了，好不容易约成……可是她没有来。」

    血液好像流不到末梢，指尖变得冰冷，她狠狠地抓着温向竣。

    「不管我等了多久，她还是没有出现，她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了，我对她来说，大概已经是可有可无了吧……那个时候，是老师来找我了。在我被遗弃的时候，只有老师还记得我，把我从绝望边缘拉回来。」

    说到老师，她急促的气息平缓下来，僵住的手指也能活动了。

    住进齐家后，她过得很好，但总是有哪里不对，像是归类错误的一片拼图，和其他片兜不上，格格不入的。是老师的出现和关心，磨平了稜角，让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属。

    「我不知道老师过去发生过什么事，但我喜欢老师，所以也相信老师。如果老师有什么难受的事，我也希望能帮老师分担。老师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她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一般，坚毅的瞳中闪过一抹怯懦，但还是直望着温向竣的眼睛。

    「我希望，自己在老师心里也有一样的地位。」

    温向竣愣愣地听着她的自白，看着她头发上的雏菊。她为了搭配这个发夹，今天特别穿了白色的洋装。

    纯洁、天真、快乐。

    雏菊的花语一如她名字里的澄净、安然，都是美好的词汇。

    是如此的吸引他，却又太过美好，到了让人不忍心破坏的程度。

    游澄安在自己心中有着什么样的位子，若被这么问了，该如何回答？是她所期望的答案吗？

    像是感知到温向竣的犹豫，游澄安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双手拂上他的脸颊。

    要是在这里退缩的话，自己和老师的关係就永远只能停留在这，不会前进了。她想要的不只是这样，不想只是单方面的被保护──

    她闭上眼，一鼓作气的吻上温向竣。这是她第二次主动吻他。

    平时的亲吻都由温向竣带领，游澄安没有其他对象可以比较，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技术好，但自己从没有感受到彆扭或不舒服，不论是轻柔的，抑或是偶尔有些深入的，都是愉快的体验。

    第一次由她主动是在市集的巷子里，老师首次坦承自己的心情，她感到有些不真实，像是确认一般的吻了上去，见老师没有闪躲，才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

    现在的老师似乎又如同刚开始那样，明明近在咫尺，却离她好远。她必须再度确认，才能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不是虚幻的。

    第二次了，她还是觉得自己很笨拙，是角度的问题吗？还是自己太紧张、太僵硬了？怎么样都不太对，和老师吻自己的时候完全不同，让她担心是不是把对方弄得不舒服了。

    这就是小孩和大人的差异？令人不甘心却又莫可奈何的差异。

    她自己先退了开来，缓慢睁开的眼睛带着羞愧移向另一边，满脑子都在怪自己果然太衝动了。

    老师看起来好像很惊讶，让她有点成就感，但一想到自己孩子气的模样又暴露无遗，她还是很沮丧。

    「澄安。」

    听见老师叫她，她本来是不想马上回应的，不过反射动作出卖了她。就在她抬头的瞬间，这回换温向竣吻住她。

    和以往的亲吻不同，既不温柔，也不缓慢，粗暴地衝了过来。这个带有掠夺性的吻让游澄安头晕目眩，她得紧抓着温向竣的手臂，才能稳住重心。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差点以为要窒息了，但在彼此分开的那刻，她又恨不得时间能走得慢一些。

    这是老师第一次真正以男人的身分面对自己吧！她还想要更多的感受他的这一面，还远远不够。

    「……老师？」她喊他的时候，呼吸还没平復，隐约带着点淫靡的色气。

    在她面前，理智就像墙上斑驳的油漆，轻易的剥落。

    抵挡不了。

    温向竣再度吻上她的唇，再往下，到了下巴、脖子、锁骨……他在她身上游移，彷彿要用唇来记住她身体的曲线，探求着平时无法深入的地方。

    趁着还能言语的时候，他凑近她的耳边，粗重的喘息挠得游澄安缩起脖子。

    「澄安……」他唤了她的名字，从乾渴的喉咙里溢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磁性。

    没有更多的话，但游澄安听出了询问的意味，同时又含着不容拒绝的渴望。

    她下定决心，点点头。

    感觉到洋装背后的拉鍊被拉开，她闭上眼睛。

    对象是老师的话，她心甘情愿。

 第二章 雏菊(12)

    ＊＊＊

    第二次段考结束后，过了一阵子，发生了大事件。

    「热音社居然被废社了！」这是学校里近期最火热的话题。

    谁都知道学校不喜欢热音社，但都没想过这么大规模、有歷史的社团居然有被废除的一天。

    「太惨了吧……一间学校没有热音社，这样还说得过去吗？」

    「谁叫他们那么不安分，去年出事的时候学校就减少他们的入社人数，也禁止他们在校外自己办成果发表，结果他们照样收一堆地社成员、照样在外面办成发，根本活该。」

    「他们这次到底是做了什么闹得这么严重啊？」

    「高三的带酒去，他们在后台喝开了，几个人喝醉在附近闹事，被检举通报给学校，好像是这样。」

    「哇……」

    「反正学校应该只是想找个理由废掉他们吧！都被盯上了还不懂得低调，真是一群白痴。」

    游澄安没加入同学间的话题，只是坐在旁边，多多少少听进一些。

    这些都和她没关係，她和热音社毫无瓜葛，对他们的续存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这些话齐峰洋回家以后必定还要再说上一遍，光是想都烦。

    她转动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而僵硬的脖子，突然想起温向竣正是热音社的负责老师。

    社团出事，老师需要负责吗？她有点担心，但也为社团废除，温向竣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她相处而感到开心。

    李佳芸坐在热音社的社办地板上，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垂着头，全场一片死寂。

    不过是喝了点酒，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天成发结束后，高三的纷纷在后台发表引退感言，场面温馨感人，不少人都哭了。

    「呜呜……热音社就是我的青春、我高中生活的全部，一想到要结束了，就觉得好捨不得……怎么样都不想结束，谢谢大家和我一起做了一场美梦！为了不辜负大家，接下来我会好好开始拚学测──」

    「都剩几天了还拚学测？拚指考比较实在啦！」

    原本感伤的气氛在某个社员的致词后开始歪掉，大伙儿纷纷起鬨，唱衰对方一定考不上、明年再加油。原本拿来擦眼泪鼻涕的卫生纸也变成彼此互相攻击的道具，像在打雪仗一样。

    最后，由前任社长的李佳芸站到中间，为高三最后的社团活动做总结。她一向不习惯感性的气氛，比起离别氛围的营造，她更喜欢像刚刚那样闹哄哄的嬉闹，才更有平常的热音社的感觉。

    「知道大家听不耐烦了，我就说一句话。」她模仿校长平时朝会时常说的话，引起一阵笑声。她清清喉咙，继续说：「今天这场之后，大家都是大人了，高三的满十八岁的有好几个，高一高二的学弟妹也能独当一面，这种时候就是要来──」

    大家屏气凝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等着他们的最高领导下指令。

    「──喝酒啦！」

    高三的一阵欢呼，赶紧跑去把他们事先买好藏起来的酒拖出来，学弟妹们全都被蒙在鼓里，脑袋还没跟上眼前的状况。

    李佳芸毫不犹豫地开了瓶啤酒，周围发出「喔喔喔喔喔」的鼓譟声，她享受着瞩目，把啤酒一饮而尽，豪迈地把空罐摔到地上，用手臂抹了抹嘴。

    「大家开喝！」

    高三的不管有没有十八岁，明着暗着都喝过好几次了，他们率先衝去抢，也抱了一堆往学弟妹怀里塞，劝他们喝。

    不一会儿，大家喝开了，有几个人不胜酒力，开始胡言乱语，李佳芸从乾了那瓶啤酒之后便有些晕眩，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太清楚，画面很朦胧，她根本看不清。

    依稀有印象，好像有人醉得太厉害吐了，还有人酒品不好，大吼大叫的，甚至还动手动脚──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到底是谁去说的！」她紧咬着牙，忿忿的说，儘管知道揪出是谁后也无济于事。

    废社的事情已是板上钉钉，他们是弱势的一方，仅凭他们这些被举报的少数学生是没用的，而学校里现在的风向也多是支持校方，说热音社「活该」、「自作自受」的人不在少数，不管是在校内的走廊上还是网路上的匿名论坛，三不五时就有人在翻他们的负面前科，彷彿热音社是违规的温床，本来就不该存在。

    看到这些，李佳芸愤怒在心里，但迫于情势，也不敢大声说话。

    只是想在最爱、最重视的热音社留下最后的美好回忆，谁料到会变成这样？

    「该不会是哪个学弟妹跑去讲了吧？那天有些人不是坚持不喝吗？胆小鬼！」有个高三的不满的说。

    「不是我们！真的！」一个学弟马上紧张的澄清。

    「那天来的观眾应该也有不少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说不定是谁看热音社不顺眼。」另一个人猜测道。

    「黑粉特别来蒐证检举吗？谁那么无聊！」马上有人反驳。

    猜测的人耸耸肩。「谁知道。」

    「那个……」在压力下，一个学妹半举着手，说：「我听说，好像是附近的居民跟场地的负责人抗议，负责人再告到学校来的……」

    场面顿时又陷入一阵沉默。既然是校外人士，表示学校会更在意面子，废社的事就更没有讨价还价的馀地了。

    眼看场面越来越沉重，李佳芸站了出来。

    「身为社长，也是出主意的人，害情况变成这样，我要先跟大家道歉。」她鞠躬。

    「社长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问题，是学校太迂腐了！」「对啊！」支持她的声音此起彼落。

    她用手势示意大家听她说。「热音社被废社是件很遗憾的事，没办法守护学长姐多年留下来的传统和细心经营的地方，我真的觉得很愧疚……」讲到这，她有点哽咽，随后又提起精神，放大音量的说：「但就算没有热音社，想唱歌的、想弹吉他的、想弹贝斯的、想打鼓的，还是可以照样玩乐团啊！我们的热忱才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被打垮！」

    响应她的话，好几个人都站了起来。

    「对！我们才不会被打垮！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是打不死的小强！」

    「我们才不是小强咧！我们的生存力绝对比小强还猛！」

    「大家不要放弃音乐啊！要让那些大人知道，我们玩音乐也可以很厉害！」

    现场的气氛突然沸腾，像造势晚会一样，一扫刚才的低迷。

    在激烈的叫嚣中，李佳芸再度示意大家安静。「当然，热音社还是我们的家，是我们最坚强的避风港，我会再去努力看看还有没有机会避免废社。」

    此话一出，几个高三的都感动的哭了。「李佳芸，你真的太好了……热音社有你在真的太好了。」

    「没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难得的被气氛感染，李佳芸也偷掉了几滴眼泪。

 第二章 雏菊(13)

    择日不如撞日，一离开社办，李佳芸便朝国文科办公室奔去，赌赌看温向竣是否还留在校内。即便平常关係不是多好，但遇到这种状况，第一个能求助的果然还是负责老师。

    「向竣！」她用比平常更大的声音吼道，惹得几个老师侧目。

    温向竣一看到李佳芸，也知道她想说什么，起身走出办公室，和李佳芸在走廊上对质。

    「热音社要废社的事是真的吗？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抢救吗？」李佳芸着急的问，只差没有一把揪住温向竣的领子。

    温向竣为难的告知事实：「学校给过你们很多次机会了，新帐旧帐加在一起，很难有转圜的馀地。」

    「真的没有可以抢救的方法了吗？」李佳芸彷彿没听懂似的，执着的又问了一次。

    「我说了──」

    「向竣你是我们的负责老师，帮我们想想办法嘛！」

    「不行。」温向竣果断地回绝。「抱歉，没帮热音社做过什么事，但这件事真的已经确定了，没办法改变了。」

    李佳芸绝望的垂下肩膀，如果连好说话的温向竣这关都行不通的话，面对其他不了解他们的师长，铁定更加困难。才刚发下豪语不到几分鐘，承诺就破灭了。

    「老师，你不懂，热音社对我们来说有多重要……」她凭着仅存的一点希望，看看能不能感化老师，或许他也曾经有过热血的社团经验──

    「抱歉，真的不行。」

    最终，得到的还是一样的回答。

    温向竣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现在就先好好拚学测，玩乐团的话升大学也还有机会。」说完便转身回办公室。

    李佳芸没能从绝望中振作，在原地站了良久，才慢慢地移动起来。

    ──玩乐团的话升大学也还有机会。

    不是这个问题，老师完全搞错了，大人永远都搞不清楚重点。热音社是我们的家、是我们避风港……

    她步履蹣跚，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回到了社办。

    不知道大家走了没？刚夸下海口的她这么快就鎩羽而归，一定会让大家很失望吧？正当她在思考着该如何传达消息时，听见里面传出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她退后几步，下意识的想藏起身影，虽然很窝囊，但她现在还没勇气出现在大家面前。不过还是很在意还有谁留着，她移动到窗户边，露出眼睛看进去，是几个大二的学弟妹，都是主要干部。

    「所以说为什么那天要带酒来啊？真的很夸张。」一个学弟面露怒色的说。

    接着马上有人附和。「就是说啊！还灌我们喝，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到底凭什么？」

    「只不过是大我们一年而已，就喜欢摆架子嚣张，高三已经退社了还硬是要插手成发，真是腐败的传统，烦都烦死了。」

    「现在是我们当家，高三的连成发都要开场和压轴，把我们的锋头全抢尽了，还要不要脸啊？」

    「尤其是那个李佳芸！」讲到激动处，那个人站了起来。「你们看到刚刚她说话没有？还讲到掉眼泪欸！太好笑了吧！也不想想事情是谁桶出来的，风评那么差，和学校谈判有用？真希望她好自为之，不要再乱动作，把我们害得更惨！」

    「我也超不爽她的！每次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是在做给谁看？出事情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把烂摊子留给我们，真是一群不要脸的学长姊。」

    「我看热音社解散也好啦！乐团还是能玩，社团就选一个轻松的混，还不用看到学长姐他们自以为了不起的嘴脸。」

    「赞成！」

    「加一！」

    最后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佳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平时乖巧的学弟妹们，心里真正想的是这些。

    她愤怒的握紧拳头，却不知道该将这无处发洩的怒气往哪里撒。

    说到底，事情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她的错？明明她在提出来的时候没人反驳，当下大家也玩得开心，不只是高三，学弟妹们一定也有玩到疯了的人，只是现在风向不对，就全体选边站了。

    为什么要讲的好像她是罪人一样，明明大家都是共犯！

    她趁自己还没失控前先溜了。她知道没有人在看她，却觉得自己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废社的事情一定得有人负责，而这个人不该是她，绝对不是她。

    没有个替死鬼，她就无法释怀。

    用不屑的眼神劝说她好好读书的班导、瞧不起她的学霸同学、表示感动却没有意愿要帮忙的社团伙伴、没有一点用处的社团负责老师。

    温向竣。

    身为负责老师，却只会出一张嘴，从来没帮过忙的温向竣。

    热音社应该有个共同的敌人，那不是自己，而是不懂他们痛苦的大人。

    她驀地想起上回在便利商店看到温向竣的时候，他的旁边跟着自己的学生游澄安。

    他说他们是巧遇的，真是如此吗？现在回想，当时的气氛是不是有点微妙？就算什么都没有好了，这也不是她需要替他们烦恼的部份。

    就像热音社被告密了一样，她手上也握有了可用的素材。

    她要让大人知道，被打入绝望之中是什么感觉。

 第二章 雏菊(14)

    好晚啊。

    游澄安看看手錶，再看看逐渐变暗的天色。最近的天色暗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乌漆抹黑了。

    温向竣今天趁下课的时候传了讯息给她，让她放学后到老地方等他。久违的放学后约会，让游澄安很兴奋，但等了比平时要长很多的时间，却仍旧不见脚踏车的身影。

    她无聊的摩擦手机萤幕，等待温向竣的讯息，就在这时，她听见脚踏车朝这里过来的声音。

    她比向天空。「迟到了！已经这么晚了喔！」虽然不是真的生气，但让她等了这么久，耍耍性子也是应该的吧！

    「抱歉。」温向竣歉疚的说。

    「是在处理热音社的事吗？」一听到道歉，游澄安就妥协了。

    「算是吧！虽然事情已经确定了，但社员一定不能接受，跑来吵看看还有没有机会改变。」

    「那解决了吗？」

    温向竣点点头，又摇摇头。「就是得安抚一下他们吧！」

    「欸──」游澄安拖着长音，略带不满地说：「所以还是不能在放学之后见面吗？」

    温向竣也不想这样，很快的保证：「不会弄很久的，在闹的几乎都是高三，他们也该是时候抱佛脚了，应该不会吵太久。」

    「真的？」

    「真的。」他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推推游澄安的背。「今天太晚了，我送你到你家巷口吧！」他拍拍脚踏车后面，虽然没有安上坐垫，还是勉强能载人。「上来吧！」

    游澄安没跟着动作。「老师用牵的吧！我们用走的，就有更多在一起的时间了。」说完，她勾上温向竣的手臂，不让他有拒绝的机会。

    「好。」虽说，温向竣也没想过要拒绝就是了。

    ＊＊＊

    齐峰洋趴在桌子上，觉得脑袋昏沉得厉害。

    以前鐘声一响，他总会马上飞奔到球场，下课时间十分鐘，扣掉下去又上来的时间，虽然没剩多少，但男生们就是有体力需要发洩。

    如今，学测就在眼前，神经再大条，也知道该衝刺了。他最近晚上睡得少，下课时间都拿来补眠，教室再吵、时间再短，都阻挡不了他想睡觉的慾望。

    鐘声才敲响没几秒，他的上下眼皮就像被下了指令似的，自动黏在一块儿，就在他快要进入睡眠状态的时候──

    「齐峰洋，大新闻！」

    有个人衝来他面前，硬是打断他酝酿好的情绪。

    「干嘛？」睡不饱的他口气不太好。

    「呃，那个……」查觉到齐峰洋散发的低气压，对方有点退缩。「我不知道你听说了没，说不定已经知道了，那就是我多事……」

    「到底什么事？」情绪已被打断，他也不打算睡了。

    「和游澄安有关。」

    「澄安怎么了？」听到关键字，齐峰洋激动地站了起来，匡啷震动的桌椅惹得一些人侧目。

    齐峰洋对游澄安的事情特别敏感──这对许多人，尤其是两人班上的同学来说，早已不是新闻，这人也是知道这件事，才赶忙来告诉齐峰洋的。

    「就是……」他挥挥手，示意齐峰洋低下头，拿出手机找到校园匿名论坛的网页，比手画脚的和齐峰洋解释。「……大概是这样，虽然也不知道是真的还假的，总之在网路上传得很快，没多久学校里也会有人讨论吧──」

    没听完后面的推测，齐峰洋一句话不说，眉宇间夹着怒气，衝向教室外，却在还没走到楼梯前听见上课鐘。

    「嘖！」

    他只好返回教室，一整节课都掛着臭脸，把周围的人吓得连椅子都不敢移动，就怕发出的声响会成为让他爆发的导火线。

    「游澄安，出来一下。」

    一下课，齐峰洋火速衝到游澄安的班上，不让人帮忙叫，自己直接进教室找人。

    游澄安疑惑的看他。「有你这样随便进别人班教室的吗？」

    「你出来。」像是只会重复同一句话的机器人，齐峰洋又说了一次。

    她不出去，齐峰洋就不走。受不了被其他同学注视的游澄安只好回应齐峰洋的要求，跟在他后面到了楼梯中间。

    齐峰洋连让她问「怎么了」的几秒都不给，突然拿出手机亮在她眼前。「听说最近传得很兇，怎么回事？」

    游澄安的人脉没有齐峰洋广，平时也不怎么用社群平台，跟不上大家的趋势话题是常有的事。她不懂齐峰洋为什么特意来找她，这种不重要的事回家再说不就好了？直到她看到那篇文章的主角。

    国文老师的温向竣和他班上某个姓游的女同学正在交往，两个人常常在校外幽会，做些不可告人的事。

    以这为开头，下面洋洋洒洒的都在指控他们干了什么，说温向竣是狼师，游姓女同学是个婊子，两个人搭在一起刚刚好，都是人渣。

    姓游的人不多，他们班上也就她一个，不可能是别人。

    齐峰洋收回手机。「这些都是真的？」

    游澄安的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

    齐峰洋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们有在外面见面？」

    她点点头。

    「牵手了？」

    「嗯。」

    「接吻了？」

    「……嗯。」

    齐峰洋看着文章里的指控。「你们……」

    「不要再问了。」游澄安的眼神里带着祈求，让齐峰洋住口。

    「嘖！」他气愤的跺脚，但不是对游澄安或温向竣，而是对自己。

    早就有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自己却没能阻止。明明已经决定好要当游澄安的英雄了，却什么都做不到，他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生气。

    游澄安浑身颤抖，根本无法好好思考，齐峰洋看她这样，抓住她的肩膀，见她吓得弹起，心里抽痛了一下。

    「我们没有去很多地方，大部分都是去咖啡厅复习，看起来像家教和学生一样。去老师家也只有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看到，应该不可能被看到的──」

    「没事。」齐峰洋加强了按住她肩膀的力量，想给她安心感。「澄安，没事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去问问是谁传出这种事，当成恶意诽谤的玩笑，应该马上就能解──」

    「那老师怎么办！」游澄安还没从恐慌中解脱，用力的反抓住齐峰洋的肩膀，瘦弱的身躯一下子竟涌出不小的力气，把齐峰洋给抓得疼，脸庞瞬间扭曲了一下。

    游澄安压根没发现齐峰洋的异样，只是重复的说：「老师怎么办？这篇文章已经传很久了吗？如果让老师被其他人怀疑、丢了工作怎么办──」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关心他！」齐峰洋一把推开游澄安，一脸不谅解。

    游澄安的脸上爬满泪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知所措。「是我一直给老师添麻烦，提了很多任性的要求，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碰上这种事，老师比我更麻烦，怎么办……」

    齐峰洋看着她脸上的徬徨，顿时感到心疼，却还是狠下心。

    「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每次都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想抱抱她，却在最后一步停手，在安全距离下伸出手，胡乱的抹掉她的眼泪。「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我会帮你。」他沉下声。「但可不会帮温向竣。」

 第二章 雏菊(15)

    ＊＊＊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下的错觉，游澄安觉得自己被盯着的次数变频繁了，可是每每她抬头，却又不见有人在看她。大多数人滑着手机，而她又忍不住猜测，他们是不是在看那篇文章，然后对她指指点点。

    她被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只是她发现，他们在疑似看向她后，又会转头看看正在写黑板的温向竣的背影，在温向竣转回来后，又低下头，和隔壁的人对看，露出不可思议的脸偷偷窃笑几声。

    自齐峰洋把她抓出去那天后，已经过了一週，他没找到是谁发的文章，而话题似乎已经在学校蔓延开来，学生之间讨论的热烈，不知道传到老师们耳里了没。

    明明知道温向竣站在台上的此刻是不会有讯息传来的，游澄安还是在桌子底下焦躁的滑着手机，不停的重复点开温向竣和自己的对话纪录后又跳出的动作。

    那天在楼梯间，她哭得失控，为了隐藏，久违的到保健室待了一节课，等心情平復一点才回去上课。同学们没有注意到她怎么了，但温向竣趁着她要去上厕所的时候拦住她，关心她的眼睛怎么又肿又红，像哭过一样。

    她不知道该怎么啟口，只能笑着摇头说没事，心里因老师的关心而雀跃，又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不能持续而恐惧。

    老师他已经知道了吗？

    看着几日未读的讯息，游澄安心里很忐忑。

    温向竣用指尖拂过她红肿的眼睛，她还记得那个触感，就像上一秒的事而已，但自从那以后，温向竣就几乎不回覆她的讯息了，在学校里也很冷淡……不过这是他们在学校里的标准相处模式，也不能说是改变就是了。即便如此，游澄安还是觉得不太一样。

    「老师知道了吗？」──昨天她终于忍不住，直接传了这则讯息。

    如果知道了，他就会看得懂。

    而他似乎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就算到河堤边等了半天，等到齐陵都打电话来问她去哪里了，还是没等到温向竣。

    游澄安这才发现，要断了两人的关係竟是那么容易。

    他们之间的连结，好像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少非常、非常多。

    「今天就到这里。」

    一宣布下课，游澄安趁着温向竣还没走出教室，带着还没闔上的课本跑到讲台前，把课本摊在温向竣眼前，阻止他前进。

    「我有问题想问。」

    课本遮住了温向竣的脸，让游澄安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可以感觉到背后有几十双眼睛正往这边瞧，带着好奇和看好戏的味道。

    温向竣伸手压下课本，同时把头转向门口，让游澄安依旧看不见他的脸。「这个我下次上课的时候统一讲。」

    看着温向竣离开的背影，游澄安只能在原地，什么都不能做。

    踱步回办公室的温向竣脚步里带着急躁，他不知道其他人看不看得出来，他是夹着尾巴逃离教室的。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出错了？前些天，看着影印出来的匿名文章，温向竣脑中首先跳出这个问题。

    是从他不还游澄安作文的时候？或是他在市集拥她入怀的时候？还是从他把学生叫过来探听她的时候，就已经预言了往后的失控？

    「温老师，这篇文章最近在学生之间好像传得很厉害，是别的老师没收学生的手机发现的。」校长把印有那篇文章的纸从他眼前抽回去。

    「这都不是真的。」温向竣在第一时间否认。手在腿上震得厉害，他藏在桌下，希望不要被发现。

    校长看了他一眼，不对他的解释多做回覆。

    「我们先上平台删除这篇文章了，但学生间以讹传讹的速度很快，不知道传到什么程度了。出这种传言会败坏校风，我们会再查是谁做的。」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意图。「温老师，你和那位游同学平时有什么接触吗？」

    温向竣冒着冷汗，双手不断摩擦着裤子的两侧，把手汗抹去。

    「没有。」他再次否认。「不然可以去问问我班上的学生，游澄安平常话不多，连问问题都很少，我和她除了上课时间之外，就很少有接触了。」

    「但留言里有学生说，你似乎把那位同学留下来课后辅导，有这回事吗？」

    温向竣暗自砸嘴。「是有这回事没错，但那是上学期的事了，她的成绩比较落后，身边也没什么可以请教的人，我才想帮她辅导。这也是在她家长的同意下才进行的。」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接触了吗？像是校外？」

    「有次在便利商店偶遇，她钱没带够，我先帮她垫了。就这样。」

    听起来还蛮正常的吧？身为老师，这点程度的出手相助是应该的吧？

    温向竣紧张的直视校长。要是闪躲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是心虚。

    「好，我知道了。」

    听到这句暗示结束的话，温向竣稍稍松懈了。

    「不过──」

    又怎么了吗？听到未完的话，温向竣又警戒起来。

    校长瞥了他一眼，悠悠的说：「温老师，你要留意一下和学生之间相处的距离，现在的学生不像以前听话，一点小事都能闹得很大，要好好注意。」

    「……好。」

    关上校长室的门，温向竣完全没有松一口气的庆幸。

    在被高度关注的当下，任何一点点嫌疑都要撇清，所有证据都不能留下。

    他立刻删除和游澄安的所有对话讯息，连未读的都没放过，包括那些拍着留作纪念的照片也一张不留的销毁。要是有新的讯息传来，他也逼自己在不看到内容的前题下快速删掉。

    在学校里的他们原本就没什么交集，他又刻意不接近她、不看她的表情、不感受她的寂寞。两条曾经交会的渐进线逐渐向不同方向歪去，成了平行线。

    这对他们两个都好，现在不是可以悠悠哉哉的谈恋爱的时候。

    把所有情绪拋在后头，温向竣什么也不想，让自己放空。

    但这天，游澄安跑到台前，直接和他接触了。他想也不想就回绝，逃出了教室。

    他不希望她接近，逼他看清自己的窝囊，让他的藉口无处可藏。

    此刻的她越是靠近，他就想离她越远。

 第二章 雏菊(16)

    回家的路上，温向竣刻意绕了一大圈，避开所有他和游澄安曾经逗留过的地方。他原想在上楼前去便利商店买个微波食品，但一想到那是他们被目击之处，便打消了念头。

    他很少做饭，冰箱里除了一些啤酒和饮料之外，几乎没有吃的。他随意煮了包泡麵、开了瓶啤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吃什么，食不知味。

    校方似乎还没有约谈游澄安，还有和她说清楚的机会。

    他拿起手机，手指却在快要按下通话键时停手。

    无话可说。

    他连他们的关係都釐不清，更不想再留下纪录了。

    「啊啊！」把手机丢到一旁，他抱着头呻吟。

    脑中尽是和游澄安相处过的轨跡，她脆弱的一面、开心笑着的样子、故意撒娇的可爱、偶尔面露的不安，再再吸引着他，但如今他却连朝着她的影子伸手都办不到。

    当初那么篤定的把她拥入怀中，果然是错误的。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样吧。

    他自暴自弃的又开了一瓶啤酒，仰头猛灌。朦胧之中，脑里驀地闪过一句话。

    ──你只想着自己。

    不是。

    他飞快的否认，用力的摇头反而让自己更晕了。

    他记得那句话，就因为那句话，他才像是逃跑一般的到了这里。

    他曾和游澄安说自己是由于喜欢这里的环境才会来的，在选择上确实是这样，但促使他必须离开原本生根的城市的理由却不是如此。

    当游澄安在相簿里指出何苡珊，问他这是谁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刻意把她的照片全都抽出来丢了，为的就是把那件事远远的拋在脑后，消融在过去里，却忘了还有一群人的大合照，也或者是他捨不得丢掉。

    和何苡珊是在大学联谊的时候认识的，温向竣应付不来人多又热闹的场合，又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型的社交活动，整场除了陪笑以外，没主动开过什么话题，连附和的话都没说到几句，纯粹就是个凑数的。何苡珊和他是同一类人，他们一起坐在最角落的位子，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是第一次来联谊，是我朋友一直说缺人，我才来的。你呢？」

    「我也差不多，是因为临时有人不能来了，才硬被拉来的。」

    「哈哈。」何苡珊笑起来的时候有酒窝，挺可爱的。「我们一样呢。」

    「是啊，哈哈。」相反的，温向竣觉得自己笑得很尷尬，忍不住想敲自己几下。

    何苡珊没介意他的拘束。「我叫何苡珊？你呢？」

    温向竣嚥了嚥口水。「温向竣。」

    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同一群人约出来过几次，之后他们两人自己也私下约出来过几次，渐渐发展成了交往的关係。毕业后，温向竣当了老师，何苡珊进了外商公司工作，两人的感情依旧十分稳定。

    大概就是她了吧！温向竣有感觉，他会和何苡珊结婚，一起过下半辈子。

    他偷偷去看了戒指，打算找个时机求婚，她一定会答应──

    「向竣，我怀孕了。」

    事情却在这句话后，开始朝和想像中不一样的方向歪去。

    「是吗？」温向竣把玩着口袋里的戒指盒，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他从来没想过孩子的问题，预想的蓝图里只有他和何苡珊，从来没有别人。

    并不是说有孩子不好，也不是他不想负责，但这不会太早了吗？两个人的工作真有那么稳定到能再负担一个生命吗？怀孕这种事应该是在两人讨论后，确定情况允许，有馀力的时候再生吧？

    面对瞒着他的何苡珊，他突然不那么确定，她是不是能和自己携手走下去的人了。

    「苡珊，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我们或许还不是时候生孩子？」犹豫了一阵子后，他和何苡珊说了自己的想法。

    「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也存了一点小钱，而且我已经怀孕了，什么叫还不是时候？」

    「我知道，只是──」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们不一定要结婚，只是既然怀孕了，我就打算生下来。」

    「也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

    「那是什么？」何苡珊的眼眶含着泪。「向竣，这几天你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你不想负责，对吧？听到我怀孕，你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反而变得心事重重的，没说要当爸爸了，也没提过我们俩的关係要怎么办！」

    「就说了不是这个问题！」温向竣激动的起身，桌子随着他的动作震动。「我不是不想负责，只是觉得时候还没到，这件事应该先经过我们两个人的讨论。」

    「那你想怎么做？」

    温向竣舔了舔嘴唇，说出自己思考许久后得出的答案。「打掉吧。」

    「我不要。」何苡珊双手护着肚子，眼神坚决。「这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来，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就自己养。」

    「苡珊──」

    「温向竣，你只想着自己。」

    丢下这句话后，何苡珊再也没联络过温向竣，温向竣也没有再联络她的勇气。

    不如说，感觉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只想着自己。

    只是有时想起这句话，会觉得全身像是被绳子綑绑住，难受得无法呼吸。

    要是继续待在同一座城市，难保不会再遇上何苡珊，温向竣于是辞了原本学校的教职，转来这里任教，并在这里遇到游澄安。

    游澄安是学生，而他是老师，这件事他再清楚不过了，因此在彼此接近后，又拼命的想把她推远。

    最终，他还是敌不过她的吸引力，朝她伸出手。那时他什么也没多想，只想好好抱住她，和她在一起的当下彷彿能忘却所有疑虑，把一切拋诸脑后，仅是感受这份梦幻的温存。

    不过，再美好的梦境也有结束的时候，如同那时一样，这次的美梦又被打碎了。

    ──你只想着自己。

    又来了。温向竣抱着头。

    不是我的错，我并没有只想着自己，只是不得不如此而已。

    无法再待在游澄安身边，也只是情势所逼，不是我的错。

    ──你只想着自己。

    彷彿在提醒他又再重蹈覆辙，这句话如诅咒一般，反覆的在他脑里回响。

    酒精麻痺了他的脑袋，他在沙发上痛苦的呻吟，但谁也救不了他。

 第二章 雏菊(17)

    ＊＊＊

    晚饭过后，齐峰洋把游澄安拉到自己房间，小心翼翼地压低音量，说：「那篇贴文被删掉了，没找到当事人，而且事情已经传开，还被越讲越夸张……你没听到什么吧？」他小心的试探道。

    游澄安摇摇头，她本来就不喜欢嚼舌根，也不想刻意去听那些不实的谣言。明白齐峰洋是在担心自己，她补了句：「我没事。」

    「好。」齐峰洋勉为其难的接受，接着又问：「你对是谁做的有头绪吗？有没有跟谁有过节之类的？」

    游澄安在学校的活动范围几乎只限教室，顶多延伸到老师办公室、校门口、福利社、厕所这些地方而已，她和班上同学之外的人交流的机会也少。虽然她不和谁交好，但也不到结仇的地步，上次那个踩断她脚鍊被她抓伤的人似乎也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没有──」回答到一半，她却突然想起一个人。「热音社……」

    「热音社？你怎么会认识他们的人？」齐峰洋马上抓住关键字。

    「呃、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不认识他们。」她连忙澄清。

    躲过齐峰洋狐疑的眼神，游澄安暗自回想那天和温向竣去便利商店，遇到热音社社员的事。

    被学校的人目睹自己和老师待在一起，就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她不记得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她直接叫老师「向竣」，看起来好像很亲密的样子，让自己有点吃味，又手足无措。

    最近热音社出事情，那个女生难道和老师发生什么口角了吗？老师和她到底有多熟，难道她真的全都知道他们的事吗？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游澄安在混乱之中只能确定一件事，就是绝对不可以告诉齐峰洋，否则他又会把错怪到老师身上了。

    看游澄安抿着唇沉思的样子，齐峰洋不怎么相信她刚才的说词。「喂，你到底想到什么──」

    嘎吱──

    不料，房门开啟的声音硬是把他的逼问截断。

    话被打断，他无奈的看着来者说：「妈！你进来前都不先敲门？」

    「没做亏心事，干嘛怕别人突袭。」齐陵理直气壮的说，光听她的语气。就知道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有人能反驳得了她。

    她转向游澄安。「澄安，我有话跟你说，你出来一下。」

    表姊弟两人瞬间交换了眼色，齐峰洋用唇语告诉游澄安：「我妈今天接到学校电话。」

    游澄安一听就明白了。即便不知道内容，也猜得出一二。

    跟着齐陵走到客厅时，她不断深呼吸，在脑内模拟齐陵会问她什么，而她该怎么回答才能完全撇清自己和温向竣的感情，证明两人只是单纯的师生关係。

    老师和学生，两个独立且不会交会的个体。光是想，她都觉得心脏在隐隐作痛，只是为了老师，她必须得这么做，不能给他添麻烦。

    「澄安啊，今天学校打电话给我。」一坐下，齐陵便直接导入正题。「说之前在网路上好像有篇……不太得体的文章，内容和你有关，近几日可能会找你过去约谈，因为事情比较严重，才会先通知家长，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出席。」

    她省略了详细的内容，不过都告知家长可以出席了，想必事情的始末她也一定清楚了。「你需要我陪你吗？我可以先请假。」

    这是齐陵的温柔。

    她不会过问什么，也不会干涉，把决定权交给该下决定的那个人，但若是需要依靠，她也永远会是最强的后盾。

    对于这份体贴，游澄安有些微妙的心理。

    不想被过问时，她是很喜欢齐陵的做法的，但偶尔却也觉得有点狡猾，就像齐陵从不拦下妈妈打来的电话一样。

    她并没有和齐陵一样能够坚强地做决定，并自己承担的勇气。她的本质或许还是和齐瑛一样，贪图着全部而陷入两难。

    如果齐陵在掛掉妈妈打来的电话后，能不告诉她，让她以为妈妈早就遗弃自己就好了；如果齐陵直接戳破她和老师的关係，强硬的要他们分开就好了。

    该怎么做其实一直都很清楚。

    游澄安把握成拳状的双手摆在膝盖上。「我自己就好了。」

    学校这几日好像就要找游澄安约谈了。

    温向竣很忐忑，却不敢轻举妄动，上课时对游澄安不冷不热，甚至停止了让全班接着念课文的例行公事，免得轮到她时，班上满是躁动的声音。

    走廊上那些他认得或不认得，平常会低头路过不打招呼的学生，现在似乎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在扫了他一眼后转头过去和朋友交头接耳。

    他受不了这些。

    游澄安会怎么和学校说？她看起来是真的非常喜欢自己，彷彿没有自己就活不下去一样，回想起她之前激动的撕烂作文，或是强硬的让自己承认对她心动，或许真有可能不顾一切的抖出他们的关係。

    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对她过度干涉。温向竣现在十分后悔。

    无论他这边做得多么滴水不漏，只要游澄安一开口，一切就可能功亏一簣。

    要不就否认到底吧！即使学生又是女生的身分让游澄安佔尽优势，但只凭她一人的说法，还是很难定罪的吧？是吧！

    想着这些自我安慰的话，温向竣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

    一想到即将回去的住处曾经是他和游澄安发生关係的地方，他便突然有点抵斥，所有可能会变成定罪关键的线索，他都感到恐惧，就连以往每天都会行经的河堤、刻意更改路线才会经过的公园喷水池，他现在都会避免接近。

    身心灵都紧绷到极致，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只有自己能够相信──他却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在门口碰见他现在最不想遇到的人。

 第二章 雏菊(18)

    「老──」游澄安一如既往的比温向竣更快发现对方，她的脸亮了起来，却在喊了一个字后，慢了点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师。」压低声音的语尾像是遮挡阳光的乌云，透露着沮丧。

    惹人怜爱的表情。温向竣不知道多少次被这个表情掳获，最终栽了下去。

    但现在不行了。

    他像是没看到一样，疾步越过游澄安，按了电梯钮。

    游澄安把身体转过去面对他，不过没有迈步，两人停留在不会被怀疑、尚且安全的距离。

    「虽然这样说很奇怪，因为我们其实每天在学校都能见到面，可是我还是想说。老师，好久不见。」她轻轻地说，彷彿随时都会消失的轻，却又能刚刚好的传进温向竣的耳中。

    温向竣没有回答，就像没听到一样。

    「我不会占用老师很多时间，只是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说……」游澄安似乎不在意他的沉默，接着说：「我收到学校的通知，要找我过去谈一谈关于老师的事情，好像有人在网路上发了和我们有关的文章，现在在学校也很多人在乱传……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这些，既然学校都来找我的话，我想老师也应该知道了吧！」

    电梯一直在上面的楼层兜转，究竟什么时候才会下来？温向竣心急的想。

    游澄安彷彿没发现他的急躁，继续说：「老师帮过我很多忙，改变了我的想法，同学有时候会说我变得比较好亲近了，我想这都是老师的功劳。如果没有老师的话，我到现在还是个讨厌的人，虽然现在也还没变成多好的人，但自从老师把我从雨中带回来那刻，我就开始改变了。」

    在温向竣看不到的地方，她将双手背到后头，习惯性的搅着手指。

    「这几天，我在把雨伞收进书包里时、打开国文课本时、从镜子里看见头上的雏菊发夹时，在好多时候都会想到老师。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我在想到的时候，还是会有点开心，想着我喜欢的人是老师真是太好了，老师也喜欢我真是太好了。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游澄安就是这样，对于认定的某人太过执着，才会遍体鳞伤，但那个被她认定的人，却没有和她一起受伤的义务。

    温向竣不小心转头了，还来不及掩饰，游澄安濛着水气的眼睛和颤抖的嘴唇便映入他的眼帘。

    她还没有哭出来，隐忍着的样子却更加可怜。

    他寧愿她露出心死的表情憎恨自己，或是张牙舞爪的吵闹一番，就是不要装出受害者的样子。

    自己对游澄安而言有多么重要，在向她伸手的那刻，他便清楚了。

    他现在不想当那个人了，不想让游澄安如抓住浮木那般攀着他。不要再让他起罪恶感了。

    现在望着她，他只担心两人在这里对话，会不会被其他人看到，拿去大作文章？想知道她在被约谈时，打算说什么？

    「我不会说的。」就像知道温向竣想问什么一样，游澄安率先回答了。「我会否定我们的关係，我们只是学生和老师。」

    她睁着眼睛，深怕一个眨眼，都可能让眼中的雾气化成水珠掉落。

    「我喜欢老师，所以为了老师，我什么都愿意做。」她强硬的撑起嘴角，明明想哭，却笑了。「老师对我而言，就是这么重要。」

    电梯终于来了，温向竣飞快的衝进去，没再多瞧游澄安一眼。

    ＊＊＊

    游澄安惹上麻烦的事传得太大，叶茵即便没有特别注意，也听闻了不少。

    被传得那么难听，不知道她还好吗？

    同样身为女生，且对方毕竟是男朋友的亲戚，也见过好几次，纵使和游澄安不算熟识，她不免还是有些介意。

    她斟酌着该怎么向齐峰洋开口，但想想，和这个木头说话不适合拐弯抹脚，便直接问：「游澄安她……最近还好吗？」

    和游澄安有关的事，齐峰洋的雷达会准一点。他托腮，意兴阑珊的回：「她今天被学校找去约谈了。」

    「呃，那好像、不太好……」

    叶茵似乎从来没想过游澄安和温向竣可能真的有关係。如果可以的话，齐峰洋也希望他们俩真的清清白白。

    「应该不会有事吧？」叶茵有些担心的说。

    「嗯，应该没事。」齐峰洋回，手却不停挠脑袋，腿也一直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

    他已经知道游澄安会怎么说了。虽然不管是哪种说法，他都不喜欢就是了。

    「你搞什么！」

    遥想前几天自己听到她的决定时，真是恨不得把她敲醒。

    游澄安只是坚决的点点头。「我和老师只是普通的师生关係，什么都没有。」

    这是齐峰洋乐见的结果，要是让他主导的话，他会让温向竣更没有退路，反正他要保全的人只有游澄安──但这么做可能也会伤害到他想保护的人，他才会退一步，接受这个结果。

    不过实际听到游澄安这么说，他却觉得心里有股难以抒发的怨气。

    「你和温向竣谈过了吗？」

    「嗯，说过了。」

    「是对话，还是只有你在说？」

    游澄安沉默了。答案呼之欲出。

    「那傢伙！」齐峰洋攒紧拳头，这是他最无法接受的。

    事情发生至今，温向竣从来没有表态过什么，当游澄安整颗心向着他，思考该如何才能让他全身而退时，温向竣什么也没做。

    这种人根本不用管他，让他身败名裂最好，要不然就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有瓜葛，如今事情勉强照着方案二走了，齐峰洋却高兴不起来。

    游澄安太喜欢温向竣了，说那些话，难受的人是她。

    而他不想看到她难过。

    「你真的这样就好？」他讨厌自己得为了不乐见的结果劝说，但更讨厌看游澄安忍耐。

    游澄安再度点点头。「这样就好。」

    她让他想到战争片里面，为了心爱的人不受战火波及而慷慨赴义的士兵，不管眼前的路有多么艰难，也绝对不回头。他只好妥协。

    这样的游澄安，温向竣根本不值得。

 第二章 雏菊(19)

    今天是游澄安被约谈的日子。

    温向竣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

    游澄安说了会装作什么都没有，他却还是无法安下心，整个人坐立难安。

    身上还有和游澄安有关的东西吗？他突然想到什么，打开了抽屉。

    里头是一篇充满皱褶、破破烂烂的作文。游澄安曾经拼命的想要回来，但当他要还给她时，她却一脸颓丧地说自己不要了，于是就一直留到现在。

    她还记得这东西吗？是要直接丢了，还是想办法透过不直接接触的方式还给她？温向竣拿不准。

    这也算他们两人之间一项重要的维系吧！想到这，他就想赶紧脱手。

    果然还是还给她吧！自己处理，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捡回来或作文章。他太怕了。

    他起身，在跨步前又想到一样东西。

    拿出手机，打开相簿。他不常拍照，一下子便找到那张照片。

    游澄安在彩虹下笑得灿烂，那是他唯一一张她的照片。他怕让她知道会被取笑，因此从没向她说过，因为不能公开两人的关係，也不能设成桌布或待机画面，只能在过于疲惫又见不到她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充充电。

    这样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他手指一滑，毫无留恋的删除了。

    面对几位不熟悉的老师一字排开在自己眼前，游澄安一瞬间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明明早该习惯的，却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

    「你是游澄安同学，是吧？」

    「对。」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今天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和你问清楚。你知道网路上曾经传过一篇──」

    「知道。」游澄安答，省却了前情提要的手续。「那上面写的都不是真的，温老师是我的班导，我们就只是这样的关係而已。」

    「嗯嗯，我们知道，就是确认一下。」提问的老师不疾不徐。

    「澄安，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如果发生了什么事，都可以和我们说，我们会帮你，所以不用害怕，说实话就可以了。」后面一位女老师温柔的说。看在游澄安眼里，这只是虚偽的温柔。

    为什么要以好像有些什么为前提呢？对于他们意有所指的说话方式，游澄安感到生气，可悲的是，她还的确如他们所说，是在撒谎。

    「听说温老师从上学期开始就频频和你有过度接触，是这样吗？」

    「因为我的成绩堪忧，老师怕我没大学念，才在我阿姨的同意下留我下来课后辅导，就这样。」

    「好像有人看到你们假日的时候一起出门？」

    「是看错了吧。」

    「真的吗？听说是在温老师家附近看到的。」

    「我又不知道老师住哪。」

    游澄安板着脸，答得快速，手却背在后头，不愿让眼前的人发现她的动摇。

    每个回答她都尽量简短，除了听起来果决，比较不容易被怀疑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她说不出更长的话了。

    从她进门到现在，除了表明自己的身份之外，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对准了自己的左心窝。

    那些话不仅仅是假话，更是在否定她和老师的一切相处。

    随着她的每一句话，那些回忆就像泡沫一样，一个个都被毫不留情的戳破。

    传出了这种事情，就算事后证明是子虚乌有，谣言也不会轻易消失，学校肯定不太想再继续聘用有争议的老师，或许更希望这件事是真的，好找个理由直接开除他。游澄安就是不愿意他们这样做。

    「你们真的没在外面见过面吗？」

    「没有。」

    「但根据温老师的说法，他曾经在便利商店遇过你一次，还借了你钱应急。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老师是这样说的啊！原来那不是请她，只是暂时借她的而已。

    就像老师对自己的照顾，可能也是暂时出借罢了。

    她深呼吸后，说：「啊！的确有这回事，我差点忘了，还要还老师钱才行。」

    即便如此，自己从老师那里获得救赎的事仍未改变，她只是在偿还老师对自己的好而已，并不吃亏。

    「你们问完了吗？我和老师的关係就是这样，都是看到的人捕风捉影，加油添醋的的越传越夸张。一看就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还要问这么久。」

    老师们对看了几眼，似乎也问不下去了。

    游澄安不自觉的伸手碰了碰头发上的雏菊发夹。

    事到如今，她还是捨不得拿下。

    她闭上眼睛。受伤的只要是自己就好，反正她习惯了。

    ＊＊＊

    温向竣是活该，游澄安的话……谁叫她要刚好站在那里，反正大家都不喜欢她，也是活该。

    事情发生以来，李佳芸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一开始爆发的时候，她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欣赏所有人喜孜孜地分享她乱写的假消息，还信以为真，跑来问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没想到向竣是这样的人。」她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惊讶的说道，心里则乐得不得了。

    爽快是一时的，之后文章被删除，老师们有意无意的禁止学生谈论这件事，又让她空虚起来。

    一旦有了空隙，罪恶感便趁虚而入。

    捏造不存在的事实，让李佳芸小小的陷入拉扯。事到如今更不可能承认了，她只能拼命找藉口，说服自己他们罪有应得。

    前些日子温向竣已经被约谈了，今天好像轮到游澄安。他们应该不会想到是自己做的吧？她忐忑起来。

    「啊。」

    好死不死的，居然在这时候碰到游澄安。李佳芸在走廊上突然动弹不得。

    她是刚被问完话吗？看起来好像有点阴沉，该不会真的发现是自己做的了吧？

    她看见游澄安停了下来，心跳差点停了，慢了一拍才想到自己正站在走廊中间，挡到别人的路了。她往旁边一靠让出通道，游澄安却没动作。

    「是你发那篇文的吗？」游澄安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李佳芸这下是真的觉得心跳要停了。

    「你在说什么？」她装傻。

    「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游澄安紧咬不放。「老师和你有什么过节吗？为什么要发那种文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决定否定到底，拼命忍住话里的颤抖。

    她怕游澄安会不断穷追猛打，想不到对方的语气却突然软了下来。

    「别再找老师麻烦了，好不好？」

    她还来不及消化游澄安突如其来的转变，便听到她继续说：「老师是好人，做了什么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拜託你了，不要再牵连老师了。」

    李佳芸愣住了。这和她想像的完全不同，游澄安话里的恳切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全然乱了阵脚。

    「所以我说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啦！」

    她逃离现场，把游澄安远远甩开。

 第二章 雏菊(20)

    和李佳芸分开后，游澄安踱步回教室，准备收拾书包离开。

    身为不到几个月就要面临学测的应考生，她是该好好读书，今天却什么也不想读，但一想到温向竣曾经对自己的叮嚀，她还是把几本明天要小考的课本丢进书包。

    手在抽屉里摸到了不熟悉的东西，她弯下腰查看。是一篇作文。

    她不用细读也能近乎分毫不差的背出上面的内容，那是她怀着对妈妈的想念，好几个晚上反覆斟酌而写下的字句。

    后来，这篇作文又被赋予了别的意义。她的手指在每个胶带的痕跡上游走，这些都是温向竣亲手黏回去的，沿着这些痕跡，彷彿也触碰到了温向竣厚实的手。

    待她抚摸过每条皱褶和裂痕后，她拿着那篇作文，走到垃圾桶前。

    该说再见了。

    她的手悬在半空中，明明施了力，却闻风不动。

    明明已经决定好了，却迟迟无法下手。

    她和自己僵持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真是受够这样的自己了。

    她再也撑不住的蹲下，把作文揉成一团，紧塞在怀里。憋了好久的眼泪在这时候溃堤，止不住的簌簌流下。

    为什么还是无法放弃？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奢望什么？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滴滴答答的盖过她啜泣的声音。她抱着自己，整个人缩成一团。

    从怀中掏出那团被揉烂的稿纸，她一股作气的把胶带撕起来，一条又一条，像是把自己的心也扯成片片。

    稿纸很快的变回一张张碎纸片，她一把抓起，撒进垃圾桶里，之后头也不回的抓起书包跑走。要趁自己还没后悔时快走。

    路程中，她全程低头，不愿让人发现她的异状。

    到了校门口，雨还没停，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她昨天光顾着担心今天的约谈，忘了带伞。

    老师找到自己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那天的自己脸上也带着泪痕，但在雨中，就分不清了。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冰冷的雨水打在她手上，竟像是种接纳。她向前跨了一步，走入雨中，雨水很快的溽湿她的头发、书包、制服，也隐藏起她脸上不想被发现的情绪。在雨中，不论怎么哭泣都不会被发现。

    放学时间，熙来攘往的学生们不是撑伞就是用手护着头狂奔，游澄安在雨中直挺挺佇立的样子既显眼又古怪，很多人忍不住多打量她几眼，但没有人停下来。

    她看起来像是在等人。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心底还是有一点小小的期望。

    「游澄安！你在搞什么！」

    突然，一句带着慍怒的话跟着脚步声衝来。

    她闻声抬头，果然是齐峰洋。只有齐峰洋会为自己停下脚步。

    他撑着勉强能挤下自己和女朋友的伞，着急地跑了过来，和他撑同把伞的叶茵必须跨大步伐才能跟上他。

    「干嘛在这边淋雨？你没带伞的话可以打电话和我说啊！不然也待在不会淋到雨的地方，这样是做什么？」

    游澄安没有回话，眼神连看都不看齐峰洋。

    「喂！」见游澄安没动作，齐峰洋乾脆扯着她的手臂，要把她拉回学校。「叶茵今天忘记带伞了，我要先送她回去。你先回教室待着，我等等再来接你，记得去保健室借个毛巾或吹风机！」可是不论他怎么拉、怎么扯，游澄安还是固执的待在原地不动。

    「游澄安！」齐峰洋急了，语气也狠了起来。「你这样做是干嘛？是要做给那个人看吗？他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回心转意，他才不会心疼你，你干嘛要为了那种人……！」他咬牙切齿，不想把话说完。

    叶茵在一旁，全程插不进两人的话题。她不懂齐峰洋在生什么气，却在看见游澄安的眼神后，懂了点什么。

    她的眼神里有种浓浓的哀伤和坚持，像是在强风吹袭下也坚守着不愿熄灭的烛光，摇摇欲坠，等待谁来护着，让她再次燃起。

    即便绝望，也不想死心。

    叶茵好像懂了为什么齐峰洋总要护着游澄安了。

    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找出折叠伞，递给游澄安。「拿去吧！」

    「咦？叶茵你有伞？你刚刚不是说自己忘了带，才要和我共撑的吗？」齐峰洋不解的问。

    「你现在先不要说话。」叶茵在训完男友后，又面对游澄安。「拿去吧。」见对方还是没动作，她直接抓起她的手，强硬的把伞塞过去。两人的视线短暂对上，虽然没有对话，却好像是距离彼此最近的一次。

    「齐峰洋。」过了良久，游澄安缓慢的开口。「你送叶茵回去吧！我等等就回去了，不用担心我。」

    齐峰洋不放心。「可是──」

    游澄安举起刚拿到的伞。「我都有伞了，没事的。」

    齐峰洋又盯着游澄安好一会。他总是败给她的倔强。

    「那我们先走了。」他不甘愿的说。「早点回去，如果我回家了还没看到你，就真的会来拖你回去了。」

    「嗯。」游澄安轻声应。「谢谢你。」

    听到这声道谢，齐峰洋心里扎得疼。他要的才不是这种道谢，他只要她好好的就好，却老是事与愿违。

    两人走后，游澄安还是没撑开伞，任凭雨水打在她身上，像枯枝上最后一片残存的叶子。

    人潮差不多散尽了，出来的人变得零星，终于，她等的那个人出现了。

    她总是能一眼望见他，在他还没发现自己前便先补捉到他，只是这回她没有出声。

    这就是最后了。

    温向竣抬起头，恰好和游澄安的眼睛对上，眼里的愕然不到一秒便散去，他移开视线，彷若没注意到她。

    游澄安就站在原处，一动也不动。要出校门，就得经过她。

    温向竣没有停下脚步，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只是徐徐的走着。

    游澄安秉住呼吸。

    她希望老师直直的越过她，装作不认识那样看都不看她一眼，这样就和他们两人并不熟识的说词相同了，这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手指紧抓着叶茵方才给她的雨伞，用力到指节都发白的程度。老师正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闭上眼睛，感觉到身边有人经过的气息，不到几秒后又消失。温向竣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直接走过她。

    她紧咬着唇，嘴里嚐到了铁锈的味道。

    如果老师能停下来就好了。

    如果老师能把她纳入伞下，替她拂去身上的雨珠，问她：「还好吗？」就好了。

    这些如果都不应该发生，也幸好没有发生。

    这样就好，这样就结束了。

    他们是没有关係的老师和学生，只是回到原点罢了，没什么。

    老师还能继续在这里教书，不会被非议，这样就好。

    她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游澄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她始终没撑伞，雨水让她的身体变得冰冷，呼出的气息是一团团的白雾。到底怎么还有力气支撑她走到家门口，她自己也不晓得。

    她没力气拿出钥匙开门，于是按了电铃。没过多久，齐陵的碎碎念便传来了。

    「又忘记带钥匙了？不是提醒过你们很多次，钥匙要随身带着──」在看到被雨淋得狼狈的游澄安后，她立刻住嘴，惊呼：「澄安！」

    她抓起她的手，发现失温的严重，焦急的道：「你手上不是拿着伞吗？怎么不撑？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齐陵如连珠炮般拋来一连串担心她的话，游澄安没忍住，即便不在雨的保护下，还是哭了出来。

    「齐陵……呜呜……」她抱住错愕的齐陵，不断发出呜咽的哭声。「为什么我想要的，都不会是我的呢？我什么都没有，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想要的没有很多，却连那一点点都得不到，为什么……呜呜……为什么每一次，最后都只会剩下我……」

    她很少如此直接的暴露自己的脆弱，她总是太过压抑，隐藏得太多。

    从小看着游澄安长大，齐陵深知这点。她认为让一个人变得坚强的方法，便是让她自己找到可行的办法，因此对游澄安的事，她很少帮她下决定，把决定权回归到她本人身上。

    正因为齐瑛不可靠，她必须让游澄安成长为一个可靠的人。

    但这样的方法用在游澄安身上，简直错得离谱。

    她以为游澄安的面前是多条可以选择的道路，却不知道在游澄安眼中，那仅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芜，她连该向哪迈步都没有头绪。

    一直以来，她都在用错误的方法，把游澄安推进更深的夜里。

    这不是她想看见的结果。

    她紧紧的回抱游澄安，语气强硬，却带着哽咽的说：「傻瓜，你还有我们啊！我和齐峰洋都不会离开你。你绝对不是一个人。」

 插曲 木头和醋桶

    叶茵并不讨厌游澄安，真的不讨厌。

    真要说的话，她还比较讨厌在确认游澄安真的对齐峰洋毫无意思后，才能真正对她释出善意的自己。

    方才把伞递出去的时候，她好像看见游澄安蠕动着唇，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她觉得自己并不值得那句道谢。

    「把游澄安一个人留在那里，真的没事吗？」她吶吶的开口，没听见齐峰洋的回应。抬头看他的脸，发现他一脸紧绷，看来并不觉得没事。

    一直以来，叶茵都认为齐峰洋对游澄安关注过度了，她看游澄安有时候也不是那么愿意的样子，因此更不懂齐峰洋的执着，直到刚刚。

    如果齐峰洋眼中见到的游澄安一直是那副样子的话，那他会这么护着她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叶茵对游澄安了解的很少，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住在亲戚家，但她在雨中明明绝望却又坚毅的身影，让叶茵动摇了。游澄安的眼中若有似无的散发着求救讯息，却又不抓住任何一隻朝她伸来的手。

    也难怪齐峰洋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雨声的间隙中，叶茵听见齐峰洋喃喃自语的说：「果然还是应该把她带走的……」

    她想，齐峰洋应该也知道，无论他们两人如何劝说游澄安，对方也不会移动半步吧！他只是不甘心。

    她用大一点的音量，盖过雨声和齐峰洋的思绪，说：「你等一下回家之后，记得叫游澄安先去洗热水澡，出来的时候一定要把头发吹乾，免得感冒了。」

    齐峰洋这回听到了，他讶异的看着叶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关心澄安了啊？」

    「呃！」没料到齐峰洋会这么问，叶茵倒抽一口气。原来他都看得出来！她慌张的想澄清：「那、那个……」

    「你们不是一直有点尷尬吗？所以我才想着要用些手段让你们好好相处，只是每次三个人一起的时候，你们都还是不讲话就是了。」

    原来那些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不愧是大木头，完全搞错方向了。叶茵暗暗摇头。

    好不容易提起这个话题，齐峰洋趁机补充：「叶茵，算我拜託你，但你能当澄安的好朋友吗？那傢伙个性比较彆扭，还很怕生，没什么女生朋友，又拉不下脸，你就和她好好相处吧！」

    如果能够早一点知道游澄安的想法，她们或许可以当好朋友吧！一起讨论女生的话题，感觉应该会很开心。

    叶茵点点头。「嗯，我会去找她聊聊。」

    「太好了！」齐峰洋开心得差点没拿稳伞，把伞上的雨滴洒了一些在自己身上，半晌又突然想到什么，问：「对了，你刚刚还没说，为什么你明明有伞却要装没伞啊？」

    叶茵不太满意的瞥了自己的木头男友一眼。

    和游澄安当朋友的话，像是这种话题，也能尽情和她抱怨一番了吧！

    ＊＊＊

    在进家门前，齐峰洋发现外面屋簷下晾着方才叶茵借给游澄安的伞。她一直拿在手上，就算不撑也会湿，这样晾着，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话撑了没，不过至少确定她回家了。

    他安心了，正要跨步时，感觉脚下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个白色的发夹。

    从某个时候开始，他看游澄安天天把这东西别在头发上，还笑得一脸开心，不用想都猜得出来是谁送的。

    他不觉得游澄安会这么轻易的就割捨掉对她来说如此重要的东西，可能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狠狠的踩了发夹一脚，再踢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我回来了！」大喊后，他走进家门。

    得先找到游澄安，督促她吹乾头发才行。

 第三章 暗夜(1)

    「向竣，我怀孕了。」

    听到这句话，温向竣差点被口中的水呛到。

    他迎上目光坚定的何苡珊，又很快的别开头。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个？这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吧！

    眼前原本有一条通畅的康庄大道，却因为何苡珊的这句话开始崩塌，像是搭建好的布景被全盘否定，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也许是自己太久没出声，何苡珊又接着说话了。

    「我打算生下来。」

    温向竣没回话。

    「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养。」

    还是没回话。

    何苡珊沉下声：「向竣，你不想负责，对吧？」

    这回，他有反应了。

    他拍桌站起。「不是这个问题──」

    「你只想着自己。」

    丢下这句话的何苡珊再也没看他一眼，旋身离开。温向竣看着她的背影，竟动弹不得。

    如果这时候上前抓住何苡珊的手，结局会有所不同吗？他还没准备好面对一个新生命是不会改变的事，并不会因为挽留了何苡珊而有变化，同样的事情无论来几次，他就只能待在原地，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总是不断作着这个梦。梦里的自己从来没有改变过选择。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总在黑暗中，被愧疚狠狠的折腾。

    ＊＊＊

    现代科技让人们便于联系，要找到一个久未联络的人，也变得轻而易举。

    这样的方便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让温向竣选的话，绝对是后者。

    他看着信箱里从上週就寄来、主旨「同学会」的邮件，迟迟未点开。

    他教过的学生不少，记得的却不多，但这一届他绝对有印象。

    算一算，距离他们毕业也过了十年了。当初懵懵懂懂的少年少女如今也要奔三了，应该正在职场上拼命，有的人或许正准备要结婚，或是已经结婚了。温向竣自己也从年近四十的男人，变成年近五十的老人，在他们眼里看来铁定是属于食古不化的那群，不过老师在学生眼里，好像从以前就是这种形象。

    这次似乎是有人想发起年级同学会，除了当年的同学们，也想邀请老师们到场。

    过了这么久还要联络那么多人，一定得出好大的力吧！温向竣心想，真希望他们不要这么努力。

    回想当年，他没做到退休年龄就离职了，几乎是夹着尾巴逃跑。

    师生恋的丑闻在游澄安否认后告一段落，后来也查出是热音社的李佳芸为了报復他而搞的鬼，她也因此被记了一支大过。他曾经怕李佳芸是不是真的察觉出什么了，但她似乎只是挟怨报復，文章的内容都是胡诌的。

    儘管是胡诌，除了辱骂的字眼外，还真对了不少。温向竣在心里冒冷汗，还好谁都没察觉。

    那之后的游澄安好像比以往更安静，她不再带着尖锐的刺，但也不与人交好，彷彿可有可无。高三的学生们全都在做最后衝刺，成了游澄安最好的保护色，没有人发现她的异状。

    温向竣无视了她，直到毕业。

    不过，事情还没有结束。

    纵使已经澄清是诬陷，校内还是有传不完的流言蜚语，当其他老师安慰他那些不实的谣言总有一天会消失时，他却忍不住觉得现在这个在跟他说话的人，是不是其实并不相信他。

    他受不了，于是递了辞呈，结束他的教师生涯。

    他用工作以来存下来的钱搬到其他城市，过着一个人的简单日子。这里没有人认识过去的他，他可以完全拋离过去那些不光彩──

    直到他看见这封邮件。

    同学会的地点就在那所学校位于的城市，他一点都不想回去。

    那段日子对他来说简直是恶梦，总是得提心吊胆的过，不知道谁会发现他的秘密。

    「根本没什么好留恋的。」像是在坚定自己的想法，他在只有自己的房间内自言自语道。

    在说出口的同时，也察觉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

    这些年来他过得并不好，老是作恶梦，醒来时不记得梦了什么，但全身是汗，还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像是有隻蝎子在心上爬。

    接着，他会想到游澄安。

    那个让他变得落魄，却也曾经带给他快乐的女孩。

    因为何苡珊而挥之不去的愧疚，在和游澄安在一起时获得了缓解。温向竣对这还是怀念的，那是他的人生里少数令他留恋的时光。

    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温向竣把手指放到键盘上敲起字，回覆了那封邀请函。

    如果说有什么原因能让他出席那个绝对会让他厌恶的场合──

    那绝对是因为她。

 第三章 暗夜(2)

    ＊＊＊

    一进到会场，在签到本上签下「温向竣」时，他就后悔了。

    名字就是身分，如今提到这个名字，大家会想到什么呢？他感到害怕。

    不等负责签到的人向他问好，他仓皇的进了会场。

    现场採自助吧的形式，想吃什么可以自己拿，更多的人顾不上吃，忙着和老朋友问好、交换名片。

    现场不少人看起来是有精心打扮过的，或许为了今天准备了很久吧。比起叙旧，在温向竣眼里看来，这更像是场较劲会。

    而自己绝对是输得一败涂地的那个。

    在一群年轻人中，角落有一群年龄稍长的人特别明显，显然是老师群。温向竣知道自己属于那里，却有些抗拒着不想过去。

    「老师？」突然，有个人从背后叫住他。「你是教国文的温向竣老师，对吧？我以前是你班上的学生！你还记得我吗？好久没看到老师了，没想到你会来！」

    温向竣有点不知所措，只能点点头。他认得这个学生，当年就很活泼，老是惹事，现在虽然穿得稳重，但个性似乎没变。

    他没发现温向竣的尷尬，自然的拉着他往角落走。「老师们都聚集在那里喔！我带老师过去吧！」

    温向竣本想拒绝，但若不过去，放眼会场，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好顺着这位学生的热情，到了昔日同事聚集的地方。

    「鏘鏘！老师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是温向竣老师！」把他拉来的学生笑嘻嘻的说道，说完就又被其他同儕拉走了，看来是个大红人。

    「是向竣老师啊？」有个老师开口道。「好久不见！」

    以这句话为起始，大家也纷纷开始打招呼。

    「真的好久不见了，你都没和我们联络，大家都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了。」

    「对啊，你后来换去哪间学校教书啊？还是换了工作？现在还在工作吗？」

    「话说，向竣老师现在也快五十了吧？还是一样单身没结婚吗？没结婚也不是什么大事啦！结了婚之后麻烦一堆，没结也好。」

    温向竣还没说一句话，大伙儿便七嘴八舌起来，将他淹没。

    他的出现引起一阵短暂的话题，就像把石子丢进湖里一样，但没过多久，石子投出的涟漪也散了，大家换了话题。

    「现在的学生真的是……唉，不知道该怎么说，交个作业要交不交的，难道还得老师跪下来求他，他才肯写吗？」

    「我们班的也是……要他们订正的时候像要了他们的命似的，本来是想加深他们的印象，教他们读书方法，没想到他们居然跑回去和家长告状，让家长来闹，这怎么回事啊！」

    在场的人毕竟都是老师，或是曾是老师，聊天的内容不出那几样，又转到教育上头。

    温向竣一句也插不上，他早就离开学校已久，也没在关注，现在的学生是什么样，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开始质疑，自己究竟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他趁其他老师讨论得热烈时起身，走去自助吧。因为没有胃口，便只倒了杯酒。

    「咦？是温向竣老师吗？」

    在他喝了几口酒后，又有人向他搭话。他一回头，发现是以前教过的女学生。

    「真的是老师耶！好久不见。」发现自己没认错人，那位学生欣喜的说。「老师怎么会来？」

    「呃……我收到信。」温向竣答得吞吐，总觉得对方好像在暗指自己不该出现在这。

    「原来如此。主办人真厉害啊，谁都找得到。」那位学生接着有些不满的说：「老师你太快走了啦！我们好几个人曾经回学校去找过你，结果都扑空了。真是的，要走也不先和我们说一声，真伤感情。」

    「哈哈……那时候因为一些私事，决定得太匆忙了。」温向竣乾笑。

    说自己太快走，又说扑空，是表示他们还在怀疑他的清白，想回来看他好戏吗？明知道是自己妄想的机率比较大，他还是忍不住在对方的话里鑽牛角尖，连对方笑着的样子，看起来都有几分不怀好意，好像还想从他这里挖出什么。

    果然不该来的。

    他硬是匆匆结束这场对话，抓着酒杯，想离开这里。

    穿梭在人群中，他觉得视野迷茫。刚刚也才喝了几口，这就醉了吗？

    好像有人和他打招呼，但他没有理会，也不确定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周遭的人全都在笑着交谈，看起来都是发自心底的觉得开心，更显得他的格格不入。他感觉有人在看他，或许是在笑话他「就是当年那个搞师生恋，把自己弄出学校的」。

    他无法不在意那些目光，也停止不了脑内的被害妄想。

    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他扶着昏沉的脑袋，想要回想起原因。

    游澄安。

    对了，是因为她啊！

    他好想……见她。

    一想起她的名字，他稳住脚步。自己好歹也绕了会场一圈，没印象有看见她。

    他只想着要见她，却没想过她可能不会出现。

    说起来也是，她当年没和谁特别交好，就算不出席也是正常的。

    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才会觉得来这里能够见到她？何况若真是见到她了，他想做什么？他连要和她说什么话都不知道。

    太鲁莽了。不管过了几年，一碰到和她有关的事，他总是会失去应该有的判断能力。

    「啊，抱歉！」就在他站着发呆的时候，一个男人不小心撞到他，两人对上眼时，对方先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接着马上板起脸。「温向竣？」

    温向竣没教过这个人，却对他有印象。

    齐峰洋。游澄安的表弟。

    「你居然会来。」齐峰洋皱着眉，丝毫没顾及对方的长辈身分，冷冷的说。

    温向竣没和齐峰洋说过几次话，但对方对自己没有好感这事情，他还是知道的。他知道齐峰洋和游澄安无话不谈，他一定知道那些事，温向竣不由得警戒起来。

    拋却老师的身分，以一个男人来说，他也对齐峰洋没好感。

    但此刻，这个他堤防着的人、他不喜欢的男人，却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游澄安在哪？」意识到时，话便已脱口而出。

    齐峰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明显带着慍怒。「她没来，也还好她没来。你还好意思问她在哪？」

    没得到想听的答案，温向竣没想再多搭理齐峰洋，他把酒杯里剩的酒一饮而尽，把空杯交给一旁的服务生就想走。

    「喂！」齐峰洋没想放过他，又叫住他。「我警告你，不要再找澄安了。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再遇到你这个……」他找不到适合的词。「总之，就是别再缠着她了！」

    「我没有缠着她。」温向竣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

    不然，就不会把她弄丢了。

    他低头走出会场。他现在确定了，这里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一到场外，他立刻感受到空气的清新，所有乌烟瘴气在顷刻间消逝无踪。

    但视野怎么还是很朦胧……他踉蹌了一下，似乎真的有些醉了。

    年纪大了不能喝了啊，以前喝这点量，明明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跌跌撞撞的朝路旁的墙靠近，酒精让他无法辨别和墙之间的距离，他一下子没站稳，眼看就要跌倒──

    「没事吧！」

    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隻手拉住了他，让他免于和地板亲密接触的窘境。

    这个声音，感觉很熟悉。

    他抬眼，看清楚声音的主人。

    纵使他现在脑袋胀痛得厉害，他还是能一眼认出她。

    那人在看清楚他后，眸里也闪过一丝诧异。

    「老师？」

    光是这一眼、这一声不变的呼喊，温向竣便觉得，幸好自己来了。

 第三章 暗夜(3)

    游澄安之于温向竣的人生，确实是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

    在那之前，他已经很久不会为了一个人如此担心又纠结、快乐又享受，一头栽进有另一个人一起的世界中。更重要的是，她能让他真正意义上的暂时忘了何苡珊。

    忘了何苡珊一直是他努力在做的，但即使毁了照片、把和她有关的东西都丢了，何苡珊最后离开时的话仍在他脑里轰轰作响。只有在和游澄安在一起时，他才能真的把何苡珊拋在脑后。

    结果最后，他还是把游澄安给──

    「老师，你好点了吗？」

    耳边传来游澄安忧心的问候，把温向竣拉回现实。

    眼前的游澄安是真的。

    她把瀏海留长了，穿着毛衣和长裙，和以前相比多了不少成熟的韵味，轻易的就让他的心动摇了。

    「好多了。」他忽略一瞬间揪紧的心脏，回道。

    刚才游澄安搀住他后，便扶着他到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着，还给他买了水。她拖着行李箱，是先把行李箱落在原地，安顿好他后，才去拖回来的。

    「你刚回这里？」他看着行李箱问。

    「嗯。回阿姨家住两天就要走了，我现在不住这里。」游澄安不避讳的答。「老师呢？」

    「我也是住一晚就要走了，我订了附近的旅社。」怕游澄安不知道他的近况，他又补了句：「我现在也不住这了。」

    「原来如此。」游澄安回。

    原来如此。没有其他话，也没有动摇，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备註。好几个学生跑来责怪他走得太匆忙又没告知，但游澄安似乎连他离开了都不知道，也不在意。

    一股没来由的失落向温向竣袭来。

    「那老师怎么会突然回来？」游澄安又问。

    「收到同学会的邀请函。」温向竣稍微打起精神。「你也是收到才来的吧？」所以齐峰洋是在说谎？

    「算是吧！可是我本来就没打算去。」游澄安坦白，和齐峰洋的说词兜上了。「因为齐峰洋和叶茵都要回去，才趁着这个机会回来跟他们叙叙旧。啊！齐峰洋就是我表弟，叶茵是他老婆，他们从高一就交往了，厉害吧！」她边说边笑了，看起来是打从心底觉得开心，明明不是自己的事，语气却带着自豪。

    温向竣看着她的笑容，有些呆滞。她以前也常常这么对着他笑，是专属于他一人的，现在却不是如此了。

    「老师过得还好吗？」游澄安接着问了这个几乎是固定的问题。

    不好。

    要是这么说的话，她会有什么反应？

    「也就那样了，退休之后少了学生吵闹，还算清间。」最终，温向竣还是不敢测试。

    听到他的回答后，游澄安面露惊讶。「原来老师退休了啊！」

    她还真没注意他。他苦笑。「是啊。」

    事到如今还想要她做些什么？光是她现在能用没事的语气和他正常对话，他就该感激了。

    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反而希望游澄安能动摇得更厉害，直接向他倾诉思念也好，露出一点犹豫的样子也罢，都比现在这样，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要好。

    她在自己心上刻了这么深的痕跡，他不想自己在她心上什么都不是。

    「对了。」游澄安突然想到什么，在包包里翻找，拿出一张纸片递给温向竣。「这是我的名片，请老师收下吧！」

    温向竣接了过来，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便听到游澄安不好意思的说：「不是什么厉害的工作，我就在一间小公司做文书而已。没想到今天能遇到老师，就想着给你一张。」

    她不自在的挠挠头，温向竣看了这反应反而有点欣喜。

    她继续说：「我那时候脾气不好，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老师现在看我这样──虽然也不是多了不起──有什么感觉呢？」

    「你希望我有什么感觉？」温向竣很快地反问。

    在游澄安思考的时候，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漫长，温向竣止不住紧张，额际不断冒汗。

    「嗯……」犹豫了一下，游澄安笑道：「如果能让老师觉得自豪就好了。」

    这个答案让温向竣愣住了。

    她接着露出促狭的表情。「老师，你有没有一点感动呢？觉得当年那个让你伤透脑筋的学生，终于成了点气候！」

    这和他想像中的回答完全不同。太过像一般学生的回答，像是他们之间，就只是普通的师生……

    一如当年，游澄安在被约谈时说的。

    「晚上起风了，老师如果没多带外套，在外面吹风会着凉的，早点回旅社休息吧！今天很高兴能见到你，那我先走了。」

    没等温向竣回过神，游澄安便先道别了。

    夜晚的风吹得温向竣起鸡皮疙瘩，却没比他的心冷。

 第三章 暗夜(4)

    告别了温向竣后，游澄安拖着行李，前往齐家。

    她自从去外县市念大学后便搬出去了，偶尔会回来看看，但不再长居。齐峰洋和她去了不同的地方念大学，一样也没搬回来，他在去年和叶茵结婚，两人这次回来除了参加同学会，也在考虑是否要搬回这里，不然齐陵老是叨念着要他们多回来，他们也不忍心留她一个长辈在这。

    不知道同学会有没有续摊，虽然时间不早了，但齐峰洋和叶茵可能还没回来。游澄安不确定齐陵睡了没，开门时的动作小心翼翼，没想到才刚踏进玄关，就听见齐峰洋的声音。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还是像以前一样，过度保护。

    游澄安叹了口气。「我搭客运，路上塞车。」她瞥见齐峰洋身后的叶茵。「你们没去续摊吗？」

    「你怎么能这样说啊！那么久没见面，我们还没有薄情到放你一个人在家好不好！也不想想是为了谁才──」

    游澄安厌烦的打断齐峰洋的嘮叨。「好啦！知道了啦！」

    齐峰洋还有话要说，就被身后的叶茵叫停。她早就习惯这对表姊弟的相处模式，赶紧跳出来打圆场，她一边安抚齐峰洋，一边笑着对游澄安说：「我们有买一些宵夜回来，到客厅坐着聊吧！」

    「你看，这样说不就好了吗？还是叶茵会说话。」游澄安得意起来，提起行李箱，想先拿去房间安顿好，结果被齐峰洋一手抢过去。

    他臭着脸。「我帮你放，你和叶茵先去客厅。」

    有人帮忙是很好，但他今天是吃炸药吗？游澄安有点不满。

    她没等齐峰洋来就先开了水果酒喝，叶茵也随她一起。

    「齐峰洋今天是不是特别神经质？」喝了几口后，游澄安向叶茵寻求认同。

    「嗯……」叶茵也赞同。「他本来都还好，刚刚不知道在同学会怎么了，突然就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也很心急的想离开，回来之后又一直碎碎念你怎么还没回来。」

    听到这，游澄安拿起手机确认。「哇！好多通未接来电，因为我没开铃声所以没注意到。」

    「没事，回来了就好。可能是太久没见面，他老毛病又犯了。」叶茵说完，往前探了探身子。「我也有点担心，路况很糟吗？」

    「小塞车而已，没什么。」游澄安盯着叶茵，带着佩服和歉意的说：「我有时候觉得对你真抱歉，老是要分别安抚我们两个，要是我都烦死了。」

    叶茵笑了。「对啊，看看你们表姊弟，都不让人省心。」

    两人相视而笑。

    「你们在笑什么啊？难道在说我坏话？」齐峰洋这时过来了，两人对看了一眼后，默契地摇摇头，齐峰洋虽想追问，但又想两人一定不会承认，只好作罢。

    因为齐陵已经睡了，三人小心的控制音量，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聊得很尽兴，一直到深夜了才消停。

    「对了，如果我们真的搬回来了，澄安你要不要一起回来？还有空房。」散场前，齐峰洋问了游澄安。

    「不要。」游澄安想都不想的就答。「我在那边工作很稳定，干嘛要回来？而且……」她顿了一下。「算了，到时候再和你们说。」

    「什么啊？卖什么关子？」齐峰洋有些不满，但游澄安闭口不提，他也没輒。

    他随后看看叶茵，后者看懂他的暗示，说声「我累了，先去睡了」后便自行回避。

    叶茵走后，齐峰洋压低音量，用只有他和游澄安听得见的声音问：「你今天来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什么人？」

    「谁？」游澄安反射性的回问。

    「就是……」齐峰洋焦躁的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嘖！你知道我在说谁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游澄安冷静而坚持的说，转身就想回房间。

    齐峰洋绕到她面前挡着，不让她离开。

    两人僵持了一阵，是游澄安率先打破沉默。

    「齐峰洋，你真的不用再这么担心我了。都过了这么久了，不是都好好的吗？」

    「……嗯。」齐峰洋绷着脸，过了良久，才放弃一般，不甘不愿的应声。

    游澄安拍拍他的肩。「真的没事，刚刚说的事情也是，因为还有些事没确定，等到一切都好了，我就会和你们说了。不要这么急，多相信我一点嘛！」

    齐峰洋点点头，一会儿又语重心长的说：「但你要记得，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了、有谁欺负你了，一定要和我、叶茵或我妈说，我们都会帮你，不要一个人憋着。」

    「会有什么麻烦？」看着齐峰洋严肃的脸，游澄安笑了出来。「好，我答应你。」

    经过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不论是齐陵、齐峰洋，还是叶茵，都一直在用他们的方法告诉她，她并不是一个人。

    感受到这份温暖，她不自觉嘴角上扬。

    纵使有时候有点烦人，但自己是被爱着的。她已经知道了。

 第三章 暗夜(5)

    ＊＊＊

    温向竣辗转难眠，但睡着了就会跌进噩梦，或许不睡更好。

    已经从那里回来一星期了，自从见了游澄安后，他便开始心神不寧，焦虑的想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他的人生已经没有目标能让他转移注意力了，这让他感到痛苦。

    他翻了个身，最终还是躺不住，从皮夹里抽出那张名片，抚摸着上头「游澄安」三个字的墨跡。

    他还记得她的字写得什么样，但这张名片上只有冰冷的印刷字体，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如果事情发生时，他立刻就到她身边，和她一起讨论未来；如果她来找自己时，他没有衝进电梯，而是转过身抱住她；如果那天他把她拉进自己的伞下，为她遮挡大雨──那结果会是如何？

    思考这些不可能发生的如果，是温向竣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当时的游澄安对他无比眷恋，彷彿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一人了。他怀念那些日子。

    用指尖戳着名片上的字，温向竣冷不防的发现这公司地址有点眼熟。

    他慌乱的拿起手机，在解锁萤幕时还因为颤抖而失败了几次。把地址键入地图内搜寻后，证明他的记忆果然没错。

    游澄安上班的地点和他现在待的是同一个城市，甚至还不太远，离他家就几条街的距离，稍微走点路就到了。

    命运般的巧合，温向竣想。他的心里燃起一点希望。

    隔天下午四点，温向竣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游澄安任职的公司。公司旁边有间小咖啡厅，他到里面去，找了个靠窗的位子，点了杯拿铁。

    能不能见到她，完全是个未知数。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敲打桌面，入口的拿铁也尝不到味道。他只是一心盼望能见到那个人，这是他唯一在乎的事。

    那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光，他必须找回来。

    他在那坐了三个小时，窗外的街景早就看腻了，店里放的当日报纸也被他翻过好几回，就在他准备再去倒一杯水的时候，隔壁公司的门口才终于有人陆陆续续的走出来。

    他挺起身子，眼神直直地盯着，想要早一秒认出那个人。

    仅仅是几分鐘的时间，他却觉得像几世纪一样漫长。幸好那个留着黑长发的人影最终还是进入他的视野，并且不可思议的，朝他所在的地方前来。

    温向竣秉住呼吸。

    他看见游澄安推开咖啡厅的门，走到柜檯前，连菜单都不用看便点餐。「我要一杯热美式，水用八分满，外带。」

    特殊的需求，她却说得顺口，店员也没对指令感到困惑，看来她应该是常客，且是每次都点一样东西的常客。

    没想到她习惯喝黑咖啡，还是用八分满的水、更浓的黑咖啡。时间也不早了，这时间喝黑咖啡还不怕睡不着，想必是重度咖啡成癮。这些都和他对她的印象有差距。

    温向竣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对游澄安不太了解了，就像她那天那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他似乎只能被动的惊讶，却猜不出任何有关她的事。

    点完餐后，游澄安退至一旁等待，咖啡到手后便马上离开，连一眼都没看向座位区。

    温向竣心里五味杂陈，没被发现让他松一口气，免得他演得不好，露出马脚，但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个声音，让他衝上去和游澄安相认，正大光明的再度走入她的生活。

    已经不是师生关係的他们，如今没有任何阻碍了。

    温向竣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和游澄安缔结什么样的关係，不过光是刚刚看到她的几分鐘，他便觉得今天等待的几个小时非常值得，且是既他们俩上次相见以来，他过得最富足的几分鐘了。

    他馀下的人生里得有她的存在，他只知晓这个。

    ＊＊＊

    自那之后，温向竣三不五时就会往那间咖啡厅跑，且尽量选接近下班时间的时候去，为的就是一睹游澄安的身影。

    下班时买八分满水的黑咖啡似乎是她的习惯，温向竣没有一次没看到她这样做的。也多亏了她这个习惯，温向竣只要前来，便不会扑空。

    一如她买咖啡的举动，她还是一样买了就走，从来不多做停留，每次都把温向竣的紧张提到最高，又在最后重重摔下，即便如此，他也甘之如飴。

    要说满不满足，当然是不够的，但此刻的他还没蓄满足以向游澄安搭话的勇气，只好一次又一次的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留下越积越深的后悔。

    只有那天，和以往不一样。

 第三章 暗夜(6)

    还不到游澄安一般会出来的时间，她便已走出公司，因为身边没有其他一起下班的同事，她的身影更显醒目。

    这个和往常不同的改变让温向竣吃惊的挺直背脊，简直要把眼睛黏在窗户上了。游澄安一如既往地推开咖啡厅的门，温向竣这才收回视线，躲在报纸后。

    「我要……一杯热可可，内用。」

    不是八分水满的黑咖啡、不是外带，又是一个反常。

    温向竣感觉自己比平常还紧张，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不敢看向她的方向，但直觉今天会有什么不一样──

    「请问这边有人坐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坐这吗？」他从报纸后探出眼睛，望见游澄安扬起的嘴角。「老师。」她说，带着调皮的笑意。

    温向竣连忙叠好报纸，慌慌张张地指着对面的空位。「我就一个人而已，你坐、你坐！」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游澄安坐了下来，喝了口热可可后，才把饮料放在桌上。「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几个月了吧！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到老师。」

    「三个月了。」温向竣脱口而出。他每天都在算日子，再清楚不过了。

    游澄安愣了一下，随即莞尔。「三个月啊……好像有点久，又不是太久。」

    她又啜了一口热可可。「我的公司就在这隔壁，大家常常一起订外送上去。他们家的咖啡豆很好，像是……」她顿了一下。「啊！老师是这里的常客，我应该不用多介绍，你就知道了吧？」

    温向竣愕然。「怎么会说我是常客？」

    「嗯……其实我早就知道老师经常来这里了，大概是上星期左右开始注意到的吧！后来也看过你几次，只是我下班之后都有点赶时间，就没来打招呼了。今天比较有空，还好老师也来了。」她略带尷尬的露出试探的眼神。「难道不是吗？」

    「是、是。」幸好游澄安没把他当成可疑人士，还给了他的行动一个绝佳的解释。温向竣试着平缓自己的心跳，说：「这里离我家不远，我挺喜欢他们家的咖啡，有时候会来坐坐。」

    「原来我们一直在这么近的地方，太巧了。」

    说是巧合也对，却又不完全是巧合。

    温向竣心虚的举起杯子，到了嘴边才发现拿铁早已被他喝空，只好装作没事的放下，又拿起一旁的水杯猛灌。

    游澄安依旧扬着笑脸。「对了，老师能回答我上次的问题了吗？」

    「什么？」温向竣下意识地反问。

    「就是……」游澄安把话拖长，故意卖关子。「我问老师，现在的我是不是能让你觉得自豪了呢？会觉得感动吗？」

    即便过了三个月，温向竣还是答不出这个问题。

    从上次碰面时他就感受到，游澄安似乎和他走在不同的世界里，他在她眼前，他却只能看见她越走越远的背影。说实话，他一点都不想要这样，完全不觉得自豪或感动，只希望她能回过头来，和他一起留下来。

    看温向竣迟迟未答，游澄安又说：「就说说老师对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

    游澄安对自己来说是什么？

    是光，是能让他走出黑暗的唯一希望──

    「当然很自豪啦！想想你当年，有多不喜欢念书，给人添了多少麻烦。」

    但他说不出口。

    他有多想要游澄安，就有多说不出口。

    褪去了当年青涩凌厉的她，已经到了他触手不及之处，他冀望着她的光芒，但好像只要接近她，自己就会化成灰烬。

    「看你成长成现在这样，真的很感动，哈哈……」他乾笑着，觉得嘴巴好疼、脸颊好痠。这不适合他。

    「那就好。」游澄安松了一口气，似乎没看出温向竣的侷促。「话说回来，现在这样子也会让我想到以前，老师常常在咖啡厅教我读书，好像有点怀念。」她瞇起眼睛，陷入回忆中。

    温向竣的身子抖了一下。在咖啡厅念书，那是他们偷偷摸摸的约会，为了掩人耳目，扮演着家教和学生的身分，假装他们不是情侣。

    提起这段回忆，她是想表示什么？

    他到底可不可以、该不该对她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情？

    他情不自禁的开口。「游──」

    「澄安，原来你在这里！」

    温向竣还没喊出游澄安的全名，就被从她身后急匆匆赶来的男人给打断。是个陌生的面孔。

    「对不起，我迟了一点，虽然请过假了，但有些东西没弄完还是很难走开……」

    男人困扰的挠头，另一隻手亲暱又自然的搭上游澄安的肩。温向竣直盯着那隻手。

    游澄安没有拨开那隻手，反而搭了上去。「没关係啦！你不准时也不只一次两次了，我早就习惯了。」

    「哇！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吧？想让我今天请客？」男人揉了揉游澄安的发顶，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气氛很和谐，不像是在真的生气，只是在开无伤大雅的玩笑。

    男人这时抬起头，才注意到温向竣。

    「这位是？」他疑惑的问。

    「这是高中时候很照顾我的温向竣老师。」游澄安赶紧替两人做介绍。「老师，这是我男朋友，徐浩仁。」

    男朋友。

    原来游澄安有男朋友了。

    徐浩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友善的伸出手。「原来是温老师，我听澄安提过你，谢谢你以前对她的关照。」

    「不……老师关照学生，本来就是应该的。」不好让对方的手悬着，温向竣意思意思的握了一下。

    徐浩仁接着把视线转移到桌上的几个空杯，向游澄安问道：「澄安你没帮我买咖啡啊？」

    「先买了，等到你来不就凉了吗？我就没先买了。」

    「反正你每次带回去的也都是凉的。」

    「谁叫你都那么晚回来。」游澄安不满的拍了一下徐浩仁的手臂。

    「怎么打人啊？很痛耶！」徐浩仁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抚着被游澄安打过的地方，一会儿又对温向竣点头。「那我先去买咖啡，你们慢慢聊。」

    温向竣听见徐浩仁向柜台点了八分满水的黑咖啡，原来游澄安一直都是帮他买的。

    「他在出版社做编辑，下班了也要带稿子回家看，才养成了每天半夜喝黑咖啡的坏习惯。这里的咖啡豆很好也是他告诉我的，不然我这个笨舌头根本喝不出差别。」游澄安向温向竣解释，但眼神始终看着徐浩仁的背影，好像那才是她真正在对话的人。「我们今天都提早请假了，难得要一起去吃晚餐。」

    「喔……」温向竣只能这么回。他感觉自己又更难插足游澄安的世界了。

    徐浩仁的咖啡很快就好了，他走回来，还顺势抄起游澄安的包包。「那我们走吧！快到餐厅的预约时间了。」

    「记得你刚刚说了要请客喔。」游澄安似乎很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没一点不自在。

    她临走前没忘了礼貌，回头看向温向竣，微微欠身。「那老师，我们就先走了。」

    「嗯，再见。」温向竣说。

    但他其实不太确定，游澄安是否想再见到他。

 第三章 暗夜(7)

    ＊＊＊

    或许是因为不自在，或许是因为心虚，温向竣之后大幅减少了去咖啡厅的次数。

    偶尔见到游澄安，她会和自己打招呼，那一瞬间他会觉得空气清新了几分，扼住脖子致使他呼吸难受的力量少了几许，但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的下一秒，那种桎梏感又来了。

    如此反反覆覆，每次他觉得还是不来找她的好，就发现自己早已循着习惯，来到咖啡厅、坐到一样的位置、等着同一个不属于他的人。

    她曾经是他的。

    嘴里的拿铁苦涩无比，明明已经加了牛奶，怎么还是这么苦？

    温向竣放下杯子，他是越来越喝不完一整杯了。

    今天大概也是个和游澄安有一面之缘，连再见都来不及说便分别的日子吧！他这么想着，却感觉到有人接近的气息。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温向竣老师，对吧？我应该没认错人吧？」

    抬头一望，是个出乎意料的人。

    徐浩仁咧着嘴，温向竣却觉得那笑容很客套。他迟疑的点了点头。

    「还好没认错，不然就糗了。我可以坐这里吧？」徐浩仁不等温向竣回答便坐了下来。

    平日这个时间点，店内还有许多空位，两人也不太熟，仅有一面之缘，他却偏要坐这。温向竣有些警戒。

    「我记得你是……澄安的男朋友？你们今天有约是吗？」不想被先下手为强的主导话题，温向竣首先发问。

    「不算是，我刚好出来办点事，就想买杯咖啡提神。」

    温向竣盯着徐浩仁手里的马克杯。「既然是工作中出来，应该挺赶时间的吧？」

    徐浩仁先是疑惑的歪头，才恍然大悟的摇摇杯子。「都出来了，就不用那么快回去啦！忙里偷间一下，还不至于被说间话。」

    「原来如此。」

    完了。温向竣砸嘴。一个话题被他说死了，接下来要换徐浩仁掌握话语权了。

    「温老师是澄安高中时候的老师吧？」果不其然，徐浩仁一上来就提他最不想谈的话题。「听说她那时候脾气很倔──当然现在也是，但听说以前更是──老师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吧？」

    「呃、嗯……也没有那么夸张……」

    温向竣心里焦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和徐浩仁对峙，彷彿让他回到被找去约谈的那日。游澄安究竟和这个人说了多少？他到底知道多少？

    「温老师太客气了，我也没少看过她固执的样子，那时候有什么吐不出的苦水，都可以和我交流啊！」徐浩仁说话总是带着笑，温向竣却觉得里头藏着一把刀。「对了，我听说温老师是教国文的，那应该是中文系毕业的吧？」

    「对，是中文系。」温向竣回答得很简短，不想透漏更多关于自己的讯息。

    徐浩仁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的继续说：「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当初也修了教程，但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当老师，就改走出版业了。老师真是了不起啊，辛苦了。」

    「不会，我也没做什么，就是教教书而已。」那些和游澄安之间发生过的事，不能再被其他人知道。

    「不不，是真的了不起啊！话说回来，也多亏了温老师的教导，我才能和澄安相遇呢。」

    「什么意思？」温向竣马上反问，语毕才发现自己就像条上鉤的鱼，后悔咬了徐浩仁撒的饵。

    「澄安当时投稿了我们出版社的徵文比赛，得了佳作，负责的编辑刚好是我，我们才认识的。要不是有温老师指导她，她可能就不会写出这个作品了，那我们也就不会相遇了吧。」

    这段意外的话让温向竣傻愣在那。

    原来游澄安还在写作吗？还出了书？

    「看老师的表情，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你是澄安写作上的恩师，我还以为她有告诉过你呢！」

    这是在炫耀？但看徐浩仁脸上的惊讶，似乎又不像装的。温向竣脑里的思绪乱成一团，没办法好好思考。

    「不是我的功劳，她本来就很会写了，她有天赋。」

    「我倒是觉得，一定是老师的关係。」徐浩仁对这个话题紧咬不放。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我身上刚好有一本，要不就送给温老师吧！」

    温向竣接过徐浩仁递过来的书，书名是《十七岁》，作者不是游澄安，而是安澄花。

    「她用了笔名，和书里的女主角一样的名字。她就出过这本书而已。」

    原来是笔名，也不是產量稳定的作家，那也难怪自己不知道了。温向竣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即使游澄安用的是本名，他也没有知道的自信。

    书封的包装很文艺，淡粉色的底色上头点缀着小朵小朵的白雏菊，除了书名、作者等基本资讯外，没什么简介。

    「是什么样的故事？」他忍不住问。

    「师生恋。」徐浩仁很快的答。

    温向竣的动作僵住了。他看向徐浩仁，发现他的眼神冷了下来，多了几分凌厉。

    兜了这么一大圈，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温老师，其实我今天是故意来的，趁着澄安还没下班，可能可以遇到你的时候。」徐浩仁不带一点妥协的馀地，定定的看着温向竣。「我对于澄安的过去知道得很少，只知道她表弟每次看到这本书都没有好脸色，而澄安虽然一直说过这本书对她而言很重要，但在校稿完后却一次都没翻过。」

    温向竣不想听下去了。他想逃，却好似被徐浩仁──也或许是游澄安──施了咒，无法动弹。

    「你是我唯一听她提起过的老师，我也知道，她不会把这本书的事情告诉你，也绝对不会想把这本书给你。今天的事情，她全部都不知情。」

    不知何时，徐浩仁的杯底已经空了，仅剩下一点咖啡残渣，看起来既黑又苦，还有点酸涩。

    「虽然还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但我和澄安已经决定结婚了。我知道她受过很多伤，也不想她再有一样的经歷。」

    他拿起背包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能不要再和她见面了。」

 第三章 暗夜(8)

    ＊＊＊

    茶几上躺着那本粉色的《十七岁》，温向竣还没有勇气看。

    最近的他过得如行尸走肉，他没再去咖啡厅，日子比和游澄安重逢前更鬱闷。

    徐浩仁的话句句是炸弹，游澄安要结婚了、游澄安写了一本有关师生恋的书、游澄安还会和别人提到他……他不知道哪件事对他而言才是最致命的。

    那朵曾被他护在怀里的雏菊，他所有的嚮往，如今就要成为别人的东西了。

    指尖摩娑着书封，他纵使再不愿意，也翻开了书。

    对于游澄安模稜两可的态度，是否能够在这本书里找到解答？他想知道。

    故事发生在人口稀少的小镇上，同龄的孩子很少，因此很团结，让高中才搬来的安澄花一直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养成了她自卑的性格。她在学校总是不抬起头，比起和同学们玩耍，她觉得数着地上的石子还比较自在，至少那些石子不会说话，不会让她不安。

    升上高二后，换了一个新的班导师，是位男老师。这间学校里的老师除了几个体育老师之外，几乎全是女的，一个教国文的男老师实在稀奇。安澄花在分到这个班以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位老师。

    老师和学生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安澄花融入不进班上，也不见高一的导师有出手帮忙过，但这个新的导师却不同。他三不五时的就来和安澄花说话，有时是训她的课业、有时是聊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有时是请她吃饼乾，安澄花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她只想让老师滚得远远的。

    想要反抗的心情反而让她注意起老师，发现他经常因为男老师的身分被同学们调侃，虽然他总是笑着回应、和他们打闹，但当他目送着学生离去后，脸上的笑容却沧桑了几分。

    安澄花突然有个荒谬的想法。难道老师也和她一样，是多馀的人？

    「啪」一声，温向竣闔上书。

    游澄安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她不闻不问，但全看在眼里。

    她在高中时候看到的温向竣，远比温向竣自己以为的还要深、还要广。

    温向竣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多馀的人，倒不如说，他一直在把多馀的人从他身边推离，像是何苡珊腹中的孩子。

    他没有想过，当立场转换后，他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样子？

    他稍作喘息，嚥了几口口水，调整好情绪后再度翻开书。

    渐渐的，安澄花不再那么排斥老师了，虽然她仍旧摆出拒绝的态度，心里却悄悄的将老师当成同伴。当老师让她别老是要求开特例一个人一组时，她会去询问同学能不能一起；当老师让她加入班际球赛的队伍时，她不会再担心同学会不会排斥她。她发现，其实太多事情都是她自己的杞人忧天，没有人排挤她，也没有人说她坏话，只要她肯开口、肯行动，多的是愿意接纳她的人。

    这一切都是老师带给她的改变，而每当看着老师露出讚许的目光朝她眨眨眼时，她的内心不再是不耐烦，也不是得意，取而代之的是……悸动。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体温也躁热起来。

    老师对她很温柔，可是这份温柔，有时也会用在其他人身上。她会觉得不开心，想将老师独佔，想要老师只看着自己。

    剩下的剧情，温向竣都知道了。

    安澄花向老师表露自己的心意，老师起初不断闪躲，但最终仍敌不过被吸引的事实，承认他们是两情相悦。

    「现在即是永恆。」

    当老师在安澄花生日的时候，替她戴上特地为她挑选的雏菊项鍊后，安澄花不禁这么想。

    多想时间停留在此刻，永远不再前进。

    仅此一瞬，便是永恆。

    以前总埋怨着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不想当个多出来的人，觉得自己很悲惨；现在，她开始庆幸自己在这里，幸好遇见了老师、遇见了喜欢的人、遇见了改变她的人。

    「曾经的她像是在暗夜中步行，而现在──」

    温向竣屏息，他头痛欲裂，却仍撑着手，翻向最后一页──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他想也不想的便接起来，一般遇到这种不知名号码他是不会接的，但现在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暂时抽离就好──

    「喂！」他身上全是汗，激动地喊。

    「……喂？」对方似乎有点吓到了，语带迟疑。「是老师吗？我是澄安。」

 第三章 暗夜(9)

    温向竣愣住了，他没料到会是她。

    电话那头，游澄安继续说：「原来你没有换号码吗？好险，不然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联络老师了。」

    温向竣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几个星期都没见到老师，想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已经过了几个星期了？温向竣这回答不出具体的时间，他没有计算。

    「没什么事，只是没过去而已。」

    「是吗……嗯……」游澄安听起来欲言又止，扭捏了半天后，才下定决心道：「我和浩仁提了之后才知道的，原来他把书给老师了，是吗？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他什么都没和我说……」

    原来是这样，所以她才会打电话。温向竣嘴边盪着讽刺的笑，找不出能够应对的表情和言语。

    他没出声，说话的依旧只有游澄安。「老师看了书吗？」

    该说看了吗？还是没看？温向竣的视线里模糊的映着那本停留在最后一页，剩下最后一句未读的《十七岁》，对回答还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他必须回答，但脑袋已然没在运转。与此同时，游澄安突然没头没脑的又问了一句：「我对老师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这你上次不是问过了吗？」这次他很快的反应。

    「不一样！」游澄安稍稍变得激动，语速快了起来，带着点压抑。「那时候老师只是顺着我的话回答了吧？我想听老师真正的答案，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以前。

    这不是游澄安第一次提到过去，但是第一次提到那个「以前」，这其中的差别，温向竣听得出来。那些发生过的事不是他一人的幻想，而是真实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他现在才能确定。

    没等温向竣回答，游澄安又逕自说了起来：「我永远记得，老师是怎么在我最不堪的时候，把我从泥沼里拉了出来。老师还记得吗？我在保健室里睡觉，因为做恶梦的缘故不断哭吼，梦里的我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独自行走，没有光也没有出路，只有看不见的荆棘不断在我的伤口上增加新的伤痕……真的太痛苦了。是老师在那样的黑暗里找到我，把我救了出来。我永远不会忘记。」

    这些话太耳熟了，温向竣才刚从书里读过。

    游澄安继续说：「这些年来，我听过很多人说的话，但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无论过了多少年、不管别人怎么说，老师都是我很重要的人。

    我知道自己曾经多么喜欢过老师……真的真的、非常喜欢，喜欢到了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地步。」

    温向竣看不见游澄安在电话那头的样子，脑子里却驀然浮现出她紧握话筒、流着眼泪的样子，而她始终在拼命压抑，不在声音上显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她的声音再度传了过来。「老师是我的初恋。」

    霎时间，有什么崩塌了。

    游澄安又问了一次：「我对老师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温向竣张了张口，却没有话。

    并不是话梗在喉咙里，而是根本没有东西。

    这是游澄安问过他的问题里，最难回答的一项。

    自重逢以来，他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游澄安是他最心心念念的人，可是如今这么问他，他却答不出来。

    他对游澄安来说是初恋。

    他也很爱她。

    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电话两边皆是沉默，仅有彼此的呼吸声让他们确认对方还在线上。

    过了好久好久，游澄安才缓慢的说：「……对不起给老师添麻烦了。那本书，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她吸了一下鼻子。「我现在过得很幸福，希望老师也过得很幸福。谢谢你。」

    电话断了。

    温向竣有预感，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

    他捡起那本《十七岁》，手停留在最后一页。

    「她走出黑暗。」

    而他还在。

 番外 光(1)

    徐浩仁盯着稿子，忍不住叹气。

    「这都是什么啊……」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负责一本书，还是他们出版社前一阵子举办的文学奖的佳作作品，他原本很兴奋，以为自己被分配到一个大任务，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想像──

    结果居然是师生恋的故事。

    不善交际的女学生因为被老师开导而爱上老师，两个人相爱到永永远远的故事，怎么想都不现实。

    作者叫游澄安，今年二十岁。都上大学了，脑袋里还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吗？徐浩仁完全无法理解。

    从幼稚园到现在，他也碰过不少老师，大多数年纪都比他大上许多，他怎么样都不会想到要和老师谈恋爱，也没遇过女同学想和男老师谈恋爱的。有人会说小说和现实是不一样的，那好吧，他就是没有那种自动生產粉红泡泡的脑袋。

    「徐浩仁，刚刚警卫打电话上来，说楼下有人找你。」一个同事的叫喊打断了他的牢骚。

    「喔，好！」他慢吞吞的起身，悠悠的走到电梯口。

    今天是和写出这本师生恋小说的作者见面的日子，他倒要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花痴。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一个黑色长发的女生便映入他的眼帘。她靠在墙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徐浩仁向她走去。「请问是游澄安……老师吗？」他姑且加了称谓。

    「嗯。」游澄安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好意外，还以为是更活泼的女生。徐浩仁突然觉得事情比想像中的棘手。

    他领着对方到会客室，还没开口，便听到游澄安冷冷的说：「你叫我的时候可以不用加『老师』，我年纪比你小吧？这样有点怪。」

    「啊、呃，好。」徐浩仁虽然认同她的理由，但还是觉得很尷尬。难道他刚刚把不情愿写在脸上了吗？

    他连忙拿出准备好的资料和笔记，开始和游澄安讨论出书的事宜。

    「我们出版社走的是比较文艺的路线，所以会希望封面可以这样做，这个风格你可以接受吗？另外，这个地方可能得请你修改一下，还有这里……」

    开会的过程中，游澄安几乎都没出声，只是点点头，偶尔发出「嗯」、「好」等等单音，徐浩仁差点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在听。

    「大概是这样。」把该说的都说完后，徐浩仁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那你有什么想法吗？」

    看她刚刚近乎全程噤声的样子，徐浩仁以为这场会议就要这么结束了，没想到游澄安却有话要说。

    「只有一个，请问我可以不用本名出版吗？」

    「你想用笔名吗？」徐浩仁翻了翻资料。「你参赛的时候用的是本名，得奖名单上也是这么写的，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的话，还是希望能用本名──」

    喀啦。游澄安不安份的动了一下，让椅子发生声音了。

    「那是因为比赛要求要用本名，可是我有很重要的理由，不能用本名出版。就用主角的名字『安澄花』吧！可以吗？」

    「呃，可是──」

    「拜託。」

    徐浩仁本来是不想帮忙的，但游澄安的举动却让他动摇了。

    她紧抓着衣服下襬，重重的低着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说这声「拜託」，看起来非常拼命，又非常可怜。

    「……我去问问看。」

    最后，他只好这么说。

    ＊＊＊

    用笔名出版的事很快就通过了，其实没有想像中困难，只是徐浩仁当初想快点搞定这本书，才不想节外生枝。

    出版的作业十分顺利，他和游澄安之后没再见面，仅用电子邮件联系。她对每个流程都没有异议，每次徐浩仁听到其他同事在电话中安抚其他得奖的作者时，都有点庆幸还好自己被分配到的是好说话的游澄安。

    他的脑中时不时会闪过那天卑微的拜託他的游澄安身影，总觉得里头还有内情，而他不方便多问。

    该不会那里面写的都是真的，她真的和老师──

    算了，他不想再想下去，也没兴趣知道。

    他把脑袋转回稿子前。

    「唉……」

    就算游澄安是个再怎么好说话的作者，那也不代表他就能接受这个故事了。

    他搓着手背上的鸡皮疙瘩，继续校稿。

 番外 光(2)end

    原以为两人会维持着不会见到面的关係完成这次合作，徐浩仁却在假日逛书店时，偶然遇到游澄安。

    「你好！游澄安……老师。」徐浩仁尷尬的打招呼。

    游澄安皱起眉头。「不是说不用加『老师』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不加好像又有点奇怪。徐浩仁不知所措，没想过会被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女生三番两次的质疑。

    会面那天，他之后都用「你」来称呼她，信里则还是习惯加上「老师」，一下改不过来。何况他也想不到更适合的叫法了，叫「游澄安」好像太严厉，直接叫「澄安」又亲暱的彆扭。

    他乾笑着带过，走到游澄安旁边。

    「《十七岁》要下个星期才会上市呢！你是来看什么书的？」

    「随便逛逛而已。」游澄安咕噥，往徐浩仁相反的方向移动一小步。

    看来是讲不下去了，徐浩仁也没有要和她深交的意思，正想着要结束对话，一个女生就走了过来。

    「叶茵，你买好了？」游澄安说，看来是她的朋友。

    「嗯，应该这样就够了。」被唤作叶茵的女生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是一些色纸和劳作用具。

    「你对齐峰洋也太好了，生日还给他做卡片。他粗手粗脚的，都不知道会不会好好保存。」

    这个齐峰洋应该是叶茵的男朋友吧？然后游澄安是他们的共同好友？她这样说别人的男朋友也太毒了吧！要是敏感一点的人可能就生气了。徐浩仁向后跨了一步，不想被两个女人的战争扫到颱风尾。

    不过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叶茵只是笑了笑，说：「所以我不会做太难的机关，因为他一定马上就弄坏了。」

    徐浩仁在心里默默为那位不认识的齐峰洋默哀，居然连续被两个女人在背后说坏话，他现在肯定觉得耳朵很痒吧！

    叶茵这时才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问游澄安：「这位是你朋友吗？」

    「我的责任编辑。」游澄安回。

    「你好。」徐浩仁往前打招呼。

    「你好。」叶茵礼貌的回，又面向游澄安。「你们还有事情要讨论是吗？那我就先走了，要不然卡片就赶不上在生日前做完了。」

    徐浩仁想澄清自己也要走了，但游澄安却没有反驳叶茵，就这样和她道别，接着又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看来是真的以为徐浩仁来搭话是顺便有要事要说。

    他只好找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呃，我就想问问看，书出版之后你想要几本？我再寄过去。」

    游澄安想都不想便答：「一本。」

    虽然是徐浩仁硬挤出来的问题，他还是对她的答案感到惊讶。「不用多几本吗？可以留着收藏，和亲友推广，像是送给刚刚那位朋友──」

    「一本就好。」游澄安说得斩钉截铁，一隻手则伸了出来，将面前稍微歪了一点的书塔摆正。

    徐浩仁看着她的侧脸，竟一时出神，甚至忘了追问。

    这个女孩长得很漂亮，但是，却有一丝悲伤和防卫。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把她颊上的发丝拨到耳后。

    游澄安转过头来，看起来吓了一跳。徐浩仁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

    「呃，我不是……那个……」他支支吾吾，找不到开脱之词，只好绞尽脑汁的想新话题。「我是想说，你看起来好像很安静，可是刚刚和那女生讲话的时候倒是蛮狠的，哈哈……」

    这和他刚刚为什么要碰她头发根本一点关联也没有！徐浩仁想打自己一巴掌，他不断冒冷汗，希望游澄安不要误会什么。

    游澄安转回去面对书堆。「我只是比较怕生。」

    嗯？徐浩仁想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游澄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有点嘟起嘴？有鑑于真的揉眼睛可能会让对方不满，他忍着没动作。

    这样的游澄安，好像有点可爱。

    徐浩仁突然不想走了，想和她多说一点话、多了解她一些。

    「我好像没问过你，为什么会写下《十七岁》？」他随便挑了一个话题。

    游澄安方才一瞬间显露的可爱不见了，又变回悲伤和防卫。徐浩仁暗自骂自己怎么挑了个地雷。

    虽然那是她自己写的书，但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提到的样子。除了业务上必要的联络以外，还是不要问她这种问题了吧！徐浩仁暗暗决定。

    沉默的时间太长，徐浩仁以为她不会回答了，游澄安却在这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这本书很不现实，只是女生的妄想而已？」

    徐浩仁被她的话吓到魂都飞了，差点以为心脏要停了。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嘛！

    「不，绝对没有这样想。」他赶紧澄清，祈祷自己的声音不会露馅。

    「我倒是觉得不太现实。」游澄安却这么说。「和老师两情相悦，一起迎接幸福快乐的结局，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但在故事里的话，怎么样都有可能，现实已经太悲惨了，不用连故事也那么悲惨。」

    「喔、喔……」意外认真的回答，让徐浩仁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游澄安拉了一下快自肩上滑落的帆布包。

    「写那本书，是为了埋葬。」她用近乎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呢喃。

    徐浩仁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他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当天回家后，他把《十七岁》的稿子打开，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又看了一次。

    还是一样梦幻又不切实际的情节，看了让他起鸡皮疙瘩，觉得这些事情一辈子都不可发生──

    不过这回，他有新的发现。

    安澄花是个寂寞的人，直到遇到老师才有了改变，本来应该是这样的故事。

    徐浩仁却觉得，安澄花直到最后都是寂寞的。

    她一开始把自己锁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之后又不断的追着老师的背影。追逐也是件寂寞的事，却鲜少被发现。

    甚至到最后，老师替安澄花戴上雏菊项鍊，徐浩仁也不认为安澄花就真的获得幸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老师充满质疑，彷彿老师看着安澄花时，是在看她瞳中的自己，而不是她。

    故事的结尾其实是开放式的。她和老师在一起了，但谁知道能持续多久？

    先前一直拒绝她的老师，难道之后就不会再动摇吗？

    安澄花到最后还是寂寞的，她只能用悲伤的眼睛，去看着那个终究会和她分离的人。

    脑海中，安澄花的形象渐渐和游澄安重叠了。

    徐浩仁关掉稿子。

    还是不要多猜了。

    ＊＊＊

    《十七岁》出版后，徐浩仁寄了一本给游澄安，确认她收到后，两人的合作也算告一段落。

    他去过书店观察这本书的陈设几次，他好奇游澄安会不会去看，但他始终没有问她。

    他向她邀过稿，问她有没有新作的想法，但她只说她不会再写了。

    两人的交集结束了，而他居然有点想她。

    他拿起一旁的黑咖啡，大口灌下去。

    不知道游澄安喝不喝咖啡？第一印象感觉是会喝的人，但经过书局那次谈话后，他又觉得她应该是喝不了的人。

    他向后仰，伸了个懒腰。

    如果他们真的有缘的话，或许哪天就会再相见吧！可能是在某间咖啡厅里，他去买黑咖啡，她去买……热可可之类的。

    想到这，徐浩仁不禁失笑。

    太梦幻了，原来不知道何时，他也培养出能够產生粉红泡泡的脑袋了啊。

 后记

    终于写完这个故事了！完成的瞬间我真的很想大大的喘口气。

    以前写的长篇，即使中途有虐的成分，最后也还是好结局，带给大家成长疗瘉的感觉，但我也一直想写个到最后剩下的是绝望的故事──也就是这部《十七岁的曙光》（原名《暗夜步行》）。

    不管是一开始还有点可爱的部分，还是中间一度有些甜蜜的部分，可能因为早就知道是这样的发展和结局，我一直觉得很沉重。

    每次打开档案写这个故事的时候，都觉得很鬱闷，即便已经知道后续，写起来却不是很顺畅，所以能够完成，真是松了一口气。

    同时，写这个故事也让我重新看到自己的很多不足，以至于这个故事最后呈现出来的样貌，和我心里所想的有落差，是我很遗憾的地方，也希望能多多增进自己，未来能让故事更完美。

    关于澄安的原型，应该蛮多人知道是以nmb48的白间美瑠来写的，如果现在才知道的话，可以点简介的连结看看她是谁哈哈。

    不过澄安和美瑠毕竟还是不同的人，在写澄安的时候，虽然觉得她有很多和美瑠的共同点，但不一样的地方也很多，又是个悲剧故事，让我写到一半的时候变得有点忐忑。

    选择美瑠还有除了个性和外表之外的理由，那就是她的第一首solo曲〈僕は爱されてはいない〉，翻译是「我不被爱」，让我想到澄安。这里就不贴歌词了，有兴趣的人可以去找找，歌词写得很美，内容就是……一首工具人之歌。

    另外美瑠也演过师生恋的小短剧，这也是一个我觉得有点小缘份的原因哈哈，不过小短剧的剧情也不是走这部的悲剧路线就是了。

    至于温向竣的心情，我后期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常听generations的〈stupid～真っ赤なブレスレット～〉，同样就不贴歌词了。

    这是一首关于后悔的歌，带有大人的恋爱感，每次听着歌、看着歌词，都会让我想到最后的温向竣，也是很推荐的一首歌。

    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温向竣的话，我想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看着他的晚期，还是挺唏嘘的，却也是他一手造成的，除了可怜，也是自作自受。

    最后要谢谢读完了这个故事的读者们，真的很谢谢你们！

    一如我写这个故事时的沉重，因为知道这不是个会让人感到开心的故事，因此格外谢谢那些愿意阅读这个故事的读者们，陪我完成一个新的成就。

    看着大家的留言，不能剧透实在是件很辛苦的事，初期大家在说老师可爱的时候，知道后续的我实在很五味杂陈。大概也是第一次有个男主角可以被大家骂成这样，一片的留言板都在骂温老师，作者居然还帮腔一起骂哈哈。

    另外，虽然没有刻意想要营造悬疑的感觉，但常常回留言的时候我都在想：「怎么有种像是在写悬疑故事的感觉了？」也算是个蛮新奇的体验。

    写完这个故事之后，真的必须写些开心的故事了，事实上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也好几次跑去写轻松故事的番外，不然真的是好压抑。

    读到最后才会知道，在暗夜里步行的，一直都是温向竣。

    结局是我最早对这个故事的想像，就凭着那个画面，写出这一整个故事。

    温向竣的结局就停留在这了，无论是再写他的落魄，或是探究其他角色的近况，好像都有些破坏氛围，我想在这里停手。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在写第三章的时候，脑子里却不断冒出徐浩仁和游澄安的故事，或许就像大家在留言提过很多次的「希望澄安好好的」，至少想让这个受过太多伤害的人好好画下一个句点。

    于是便有了番外，关于光找到她的故事。

    最后，谢谢这次的相遇，如果还能在下个故事看到各位，就是我最幸福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