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 行云声 第1节 ?  行云声 作者:温三 简介: 行云州的孩子,五岁起就要会使鬼了。 奚茴自幼被排挤长大,旁人称她怪胎,年年引魂试会也都不曾招来一丝游魂。 八岁那年,她想自杀,纵身跳入传闻中封锁无穷恶鬼的禁地。 那夜,成千上万只恶鬼朝奚茴涌来。 那夜之后,她从禁地爬出,自此身后多了个会说话的“影子”。 - “影子”是个足印生火的男人。 他叫她小铃铛。 他会帮她杀人。 【恶人情侣】 【自私骗子女主·心狠手辣男主】 【奚茴·云之墨】 ps:主角性格扭曲,谨慎食用。(如有阅读不适,快跑!不必告知) pps:鬼神类单元文,慢热。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异闻传说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奚茴,云之墨 ┃ 配角: ┃ 其它:鬼神 一句话简介:是偏执,也是偏爱。 立意:尊崇本心,直面自我。 第1章 银杏生火:一 ◎奚茴来此地,是为自杀的。◎ 残阳如血,烈风飒飒。 陷入云海的一半落日逐渐淹没于被染得紫红交错的晚霞中。 彩云翻滚,昼夜即将更迭,吹过山崖的风彷如寒冬腊月的冰雪,寸寸伤肤。而在这阵阵风刃中,一抹娇小的身影迎着落日余晖,背对身后沉下来的黑,不断朝断崖靠近。 她身着暗紫色的衣衫,发髻有些凌乱,双脚踩着磨破底的布鞋,丹凤眼半垂,半丝光也透不进去,唯有那云层下涌动流转的黑气倒映入眼眸几分。 奚茴来此地,是为自杀的。 断崖下的云海被风吹起层层浪潮,犹如一只只伸长了等着她往下跳的手,只肖她再往前半步,便能被其拖入无人得知的深渊。 此处是问天峰,行云州中最高的山峰,亦是阻隔曦地与鬼域的分水岭。 世分三界——苍穹、曦地与鬼域。 苍穹之上是高高在上的神圣仙人,拥有无边法力,为人之向往,举案供奉。世间万物皆可成仙成神,除了造化机遇,还需万万年的时间修行。 曦地九州则为凡人领地,亦不乏一些天资聪颖的精怪或妖灵隐藏其中,曦地资源广博,行云州亦划分其中。 至于鬼域……那是人死之后去的地方,魂魄归处,轮回之所。 几万年前鬼域中轮回泉即将干涸,无数鬼魂的怨气无法净化消弭,使得鬼域上浮,直奔曦地而来,两界或有交叠重合的危机。穹苍仙境的上古神明灵璧神君为救曦地,以身投入鬼域,化作分隔两界的结界墙,阻止了浩劫发生。 灵璧神君的投身之所被其他仙人设下结界,点拨结界中的人修习使鬼之术,积年累月下来,那处结界成了曦地世人口中的凡人圣地——行云州。 因鬼域与曦地分隔,所有死去之人的魂魄都无法自然轮入鬼域,便需行云州的人引魂入铃,带入行云州,投入问天峰,正是此时奚茴身处之处。 问天峰为两界封印,封印下压着的便是鬼域与曦地交界的缝隙,一般鬼魂只要带到问天峰下便会自然而然地顺着缝隙流入鬼域,唯有罪恶滔天之辈才需上问天峰顶,坠下渡厄崖,掉进那片几万年来无人看破的黑暗中。 行云州的人,可自由进入问天峰,却无人敢来渡厄崖。 这里倒是不拦人,只是传闻渡厄崖下封印了无数恶鬼,每日太阳落山后,天色暗下来,那些怨气鬼泣便会从崖底涌上,破开层层云雾,夺人心魄。 行云州的禁地在这渡厄崖底,便是法术再高深的行云州人也不敢靠近渡厄崖十步之内。 奚茴听人说,这地方只能投死魂,不能进生人,若有活人坠入崖底,或会引来滔天大祸。 那再好不过。 她来此地自杀,就是为了这个。 奚茴是行云州人,行云州里出生的不论男女,五岁便要会使鬼了。他们于每年举办的引魂试会上招来可供自己差使的鬼使,笨点儿的次年也能招来鬼使,再笨的自己瞎琢磨,总能在七岁前有自己的鬼使。 人只可通过法术、法器来感应鬼的方位、气息,却不能真的看见鬼,但若有自己的鬼使,契约绑定,便可以信赖。从此鬼使便是人的另一双眼,或有擅异术的鬼,甚至可助力,护命。 到了八岁还不会使鬼的行云州人,奚茴是第一个。 她自出生起,便是行云州里公认的怪胎。她是她娘在问天峰下封印阵中,被鬼气缠绕濒死的状况下出生的,生来浑身沾染了鬼域阴气。 奚茴的爹死在了封印另一面通往鬼域的缝隙里,她娘倒是还活着,只是自生了她后也对她不管不问,随意放养,奚茴能活到八岁全凭运气。 行云州中的师兄弟们排挤她,师姐妹们畏惧她,长者长老嫌弃她,就在三天前,他们还商量着要把她送出行云州,任她自生自灭。 活着,其实挺没意思的。 奚茴的眼皮终于动了动,丹凤眼抬起,再看向天际尽头,太阳彻底落山,唯余一线红光,几息间就要暗淡。 旁人受了欺凌,会委屈、自怨自艾,奚茴也曾哭过,以为能讨巧,实际引来了更大的嘲笑声与更多仗她柔弱的欺辱。 送她出行云州?遭人冷言冷语、忽视、轻慢了八年长大,她凭什么就要顺那些人的心?如那些人的意? 这不,她没什么特别的本事,来问天峰前她略施小计推倒炎上宫的火炉,分散旁人的注意便徒步爬上了问天峰,此刻她就站在渡厄崖旁,眼看着逐渐变黑的云层飘飞的几缕绕着自己的鞋尖。 奚茴最后一次抬头看向已经暗下来的天空,深蓝泛黑的夜里无星无月,她乖乖双手合十,眨了眨眼,少女的眼中露出几分稚嫩又天真的虔诚。 她抿了抿嘴,声音如清泉击石,细声细语地说出与眼神极其不符的恶毒“祈祷”:“希望跳下去,大家能同归于尽。” 言罢,奚茴毫不犹豫纵身一跃,不过眨眼便被黑云吞噬。 坠落的感觉很不好受,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小奚茴还是生了些许胆怯,她害怕若自己跳下去没有旁人说的那样引来灾祸,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条命? 可她转念一想,八年来虽过得不尽人意,可她也没吃亏,干过的那些坏事儿,说了那么多谎话,即便三日后被人丢出行云州,来日死了又被他们收回魂,大约也还是会扔进渡厄崖。 早死晚死,都一样。 细瘦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胸前,抓住前襟上的一片衣角,也抓住盘扣上随坠落飓风摇摆发出细微声音的引魂铃铛。 铃铛声愈发刺耳,奚茴已经坠落许久,她觉得自己的魂魄与身体似乎分离,五脏六腑皆被风冲得错了位,巨大的疼痛撕裂四肢百骸,如烈火缠身,逼得她无法呼吸。 奚茴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刺眼的光比盛暑正午的烈阳还要炙热,在她睁眼的刹那便烧红了眼前一切,她只能看见流动的红或明或暗,而那坠落的感觉也稍有缓解。 红光中一缕缕一根根的金色丝线像是极细的符文,如漂浮于水中的游虫蠕动、变化莫测。 错裂开的金色符文像是发丝一样极细,穿在了红光之中,随着奚茴的呼吸一跃一动,而那火烧似的疼也在慢慢缓解。 她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鬼域究竟长什么模样,更不知她究竟死了没死。 便在这红光中,奚茴听不见风声,感受不到坠落感,可那不断朝她身后飞去的金色符文又像是她一直都在往下掉。红光越发亮,亮到她几乎不能睁眼,却在下一瞬暗了下来。 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奚茴重新坠落,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到许多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会儿是婴孩的啼哭,一会儿是女人的怪笑,还有马蹄阵阵,老人咳嗽,那些像是曦地某人的一生记忆中最深的声音。却不止这一个人的,成千上万个人的心声同时由远至近,刺入奚茴的耳里,像是钻进了她的骨缝,刺得她浑身痛颤。 这片黑暗,似乎没有尽头。 奚茴看不见,所以她不知她此时即是在坠落,亦是穿过了无数曾落在此地的鬼魂之中,那些凌乱的声音,皆是这几万年来被行云州的人丢入渡厄崖的恶鬼。 残破的肢体与一双双猩红的眼从未见过如此细皮嫩肉又新鲜的活人,她带着身躯闯入了这些恶鬼也无法坠及的深渊。 那些或深或浅交错的鬼魂缠绕在了一起,犹如纠缠成一堆的毒蛇,吐着信子想要把奚茴吞入腹中。可这里是封印之地,他们再也使不出半点本事,每一次被坠落的奚茴撞上,都会发出一声尖叫,散成浓雾,神形俱灭。 奚茴瘦小的身躯露出的四肢在这片黑中白得发亮,那双丹凤眼被灼伤得有些空洞。数以万计的恶鬼就在她的面前,看似是恶鬼朝她扑了过去,倒不如说是她打破了此处恶鬼结成的黑雾,像是一颗会发光的珍珠,坠向墨渊。 那些声音,逐渐离她远去。 滴答、滴答—— 只听见水滴声破开了杂声,像是一场春末甘霖,滴滴答答洗净了奚茴眼前所有的暗。 那些黑色如墨水被冲刷,逐渐露出了些许轮廓,而她也终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原来渡厄崖下是有底的,只是不知这里究竟是曦地还是鬼域,她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触手碰到的像是一片水面,水面下还有一层厚厚的冰,奚茴能看见的很少。她的鞋袜衣裳不知在何时落于何地,此刻小姑娘赤条条地站在冰面上,凉水没过了她的脚面,使她蜷缩着脚趾,尽力压抑心中的害怕。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在静谧之中很响亮,水滴只偶尔落下,一滴正好砸在了奚茴的肩上,吓得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双脚后退,溅开了些许水珠。 那些水珠能发光,在水面上滚了一段距离后又重新融入水里,荡漾的水纹闪烁银光,只能照亮她身侧几寸,再往远去,还是一片漆黑空洞。 这里……是哪儿? 奚茴惊诧! 她居然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就像是之前被关进了禁闭小屋中,四面无门无窗,仅一个通风的小口,她所有的呼吸声都撞在了墙面折回,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震颤的回音,那时她自言自语,与此刻的心声一般。 漆黑的长发披散,堪堪遮到奚茴的胯骨与臀尖,她的胳膊和腿都很纤瘦,像是长时间没吃饱营养不良所致,而她在此地每走一步,那水面上的银光便将她如今落魄的模样照得多清晰一分。 水纹越大越乱,光便越亮。 奚茴弯腰去拨动水面,溅开的水花点亮周遭,她看着水里倒映的自己,巴掌大的脸上苍白无血色,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啊,原来……她真的死了啊。 鬼域是一片冰海吗? 就在奚茴出神之际,一抹诡异的红色在她脚下窜过,隔着厚厚的冰面也能被人看见,像是一团火,将那一小片水纹银光都照出了些许艳色。 “谁?!”奚茴连忙出声,她想找点儿东西傍身,然而双手空空,身上也光溜溜的。 丹凤眼紧紧地盯着脚下逐渐平息的水纹,奚茴呼吸急促,却极力压制着恐惧,声音也放大了些道:“我不怕你,出来!” 周围只有她的呼吸声和脚下的水声,偶尔几滴不知从何落下来的水掉在奚茴的头皮里,冰得她浑身颤抖。 就当她以为不会有人回应她,那一闪而过的光也未必就是什么魂灵时,红光重新出现,就在她的脚下。 行云声 第2节 或许那真是一团火,隔着厚厚的冰层也能让奚茴感受到温度,红光在水下、冰下燃烧着,依照她的身形,从足下出发,逐渐拉长了一道赤色的影子。 就好像有一束光于她身后照过来,影子越发长高,从瘦瘦小小的奚茴变成了一个轮廓边缘飘零模糊的高挑身影,甚至不断往远处延伸。 水滴声不知何时停了。 却有另一道声音传来,像是一股吹到奚茴面前的风,近在咫尺,擦过她的耳畔,略低沉沙哑。 “活人?” 作者有话说: 开新文啦,一个命定般的故事。 第2章 银杏生火:二 ◎哭什么?◎ 咚咚、咚咚—— 奚茴的心跳声如擂鼓,她竟一时间没分辨出发出这声的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这声音就像是钻入了她的脑海中响起的,与此同时有一束视线从四面八方锁住了她,等待她的回话。 奚茴动了动嘴唇,问:“是谁在说话?” 稚嫩的声音清脆,如春化开了冰雪后流动的山林溪流,叮咚叮咚,还带着不可控的颤抖。 那道声音没有回她,奚茴忽而有些紧张起来,她努力睁圆眼睛看向水中的影子,认真询问:“我死了吗?行云州是否大祸将至?我听人说……只要有活人跳入渡厄崖就会引来灾祸,灾祸到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 奚茴渐渐明白过来,她大约是被人骗了。行云州里的人对她也未必都说实话,他们最爱看她出糗,说不定当时被她听见这一句交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她能自己跳下断崖寻死,也好过让他们头疼她的去留。 奚茴连死也不怕,却在想通这一层后十分委屈,可惜自己白丧了一条命,那些惹人讨厌的人也得不到一丝惩罚。 “骗人的,都是骗子!”奚茴吸着鼻子,双眸积了泪水,眼睫轻颤便扫下了几滴,掉入她脚下的水面上,溅开的水光一瞬明亮了周遭。 她脚下的冰面原来凹凸不平,上面刻了许多她看不懂的古老文字,一排排细小如咒,在波动的水纹中流转,与她落入这鬼域看见红光时所见的金色细线相似。 奚茴越想越气,胸腔抑制不住的委屈与愤怒叫她呜地一声哭了出来,以前委屈的眼泪都是在人后流的,现下她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便干脆坐在了冰面上,双手无力地撑着额头,也不管眼泪,任由其流了满脸。 “影子”随着她坐下的举动缩小,就投在她脸的下方成暗红色的一团,于闪动的银光下变化了边缘形状。 小奚茴还在哭,她现在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她死了,还是死在了问天峰,直接流入鬼域,连出都出不去了。难怪身上连衣服都没有了,想来那些人死后化作魂魄也都是赤条条的,至于方才那仿若幻觉的旁人的声音也是这鬼域中快要消散的游魂吧。 “哭什么?” 滴答—— 水滴重新落下,奚茴这回听清了,的确有声音在与她说话,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缥缈不可抓,似乎就是从她身下传来。 奚茴双手降下一半,露出哭红了的双眼,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有细小的泪珠悬而未落。她看向面前冰面下暗红色的“影子”,那影子还在动,每一次变动,冰面上雕刻的符文也跟着细微变幻。 “你是……谁?”奚茴的声音带着哭腔,抽抽搭搭地盯着那团红色看。 影子闪烁了一下,反问:“你呢?是谁?如何进来此处的?” 奚茴略惊,没想到对方真能与她对话,稚嫩的声音嗡嗡地传来:“我是……从上面跳下来的。” “哦?未被命火烧死?”影子说着,便在冰面下围着奚茴的身躯转了一圈,就好像那一道光于奚茴的头顶环绕,影子不论如何双脚总与她相连。 “命火?”奚茴回想起她的确看见了刺眼的火光,有金色符文穿梭其中,她的衣服或许就是被那火给烧光的。但她随即又反应过来,改坐成跪,她趴在冰面上盯着与自己面对面的影子,问:“我还没死吗?” 长□□浮于水面上,遮住了奚茴大半身躯,少女得知自己未死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先是笑了一下,又钻入了牛角尖:“所以是因为我还没死,才没给行云州惹来大祸的吗?” 可她要如何死? 少女眼神中透出疑惑。 影子浮动,问她:“为何要死?” “我听人说问天峰下是行云州的禁地,没有半丝生气,若有活人掉入就会引起灾祸,我不喜欢行云州的人,我想和他们同归于尽。”奚茴对这个影子并无防范之心,她本就抱着必死的念头跳下来的,左右不过一条命。 “你想他们死,又为何要自己先死?”影子的声音忽而沉了下来。 他居然能从水中浮上来,奚茴看向借着银色水光逐渐立在自己面前的“影子”,暗红色一团雾蒙蒙的东西就像是在与她照镜子般,近到她的呼吸都能吹散影子雾气似的边缘。 “同归于尽是最笨的选择。”那道声音似乎带着些许笑意,蛊惑人心般离奚茴越来越近:“对付讨厌的人,自是亲手铲除才有乐趣。” 奚茴逐渐睁大双眼,她的视线唯能落在那影子的中心,耳尖微热,也忘了浸在冰水中的手脚有多冷。 “可是我太弱了,我打不过他们。”奚茴没眨眼,她方哭过,眼尾红彤彤,鼻尖也红彤彤的,声音糯糯,含了些自怜的委屈:“他们都有鬼使,也学了法术,有时差鬼使来欺负我,我都找不到是谁动的手。” 男子的声音不见同情:“那你就更要好好活着,唯有强者才不受欺凌。” “你说得对。”奚茴连呼吸都暂停了,她抑制住心中的忐忑,柔柔弱弱地开口:“影子哥哥,你能帮帮我吗?我总要……先从这里出去才行。” 影子重新落入水中,水花溅开一道道银光,照在奚茴的脸上,也照亮了她眼眸中希翼且精明的光。 叮当—— 一串银铃声响起,水滴又重新落下,奚茴看向银光中落到自己面前的东西,心跳逐渐加快。 那是她的引魂铃。 她将引魂铃捡起,紧紧攥在手中,再慢慢起身,看向与自己双足相连的影子,暗红色的火从冰面下延伸,化作一条赤线,直直地朝前方黑暗中而去。 奚茴抬脚,顺着赤线朝前走。 这片空间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偶尔落下的水珠溅起水光,而她时不时看向手心里攥紧的引魂铃,心跳迟迟未能平复。 行云州的长老很少来渡厄崖,这世上真正罪恶滔天的鬼魂每一次被投下断崖都会记录在册,上一次记录已经是百年前了。 奚茴虽受排挤长大,但受她那算不上慈母的娘亲身份尊贵所庇,行云州各处对她并不设限,习法的书籍不给她看,记录的书册她却翻过许多遍。 即便眼前这团冰底火是最后被丢下来的恶鬼化身,那也至少于渡厄崖下存在百年之久,他必然不是一般小鬼祟。奚茴知道人有时服软,说些甜话也能得些明面上的好处,她故作柔弱,叫一声哥哥又不会少一块肉,但若能引得这恶鬼上钩,那她从此也就是有鬼使的人了。 行云州里那些人的鬼使,各个生前皆为良善,若斗,未必是这百年恶鬼的对手。 小奚茴按着鼓动的心口,半压眼眸,摆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心思百转,已在思量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活人坠入渡厄崖引来大祸既然是假的,那捡回了一条命,总不能白跳一次。 她不是第一次装可怜撒谎了,若是不会骗人,她也长不大。 这条赤线没有尽头,渡厄崖下的黑暗似乎也永远不会被外界光芒照亮,奚茴沿着影子指路的方向走了许久,她的体力不支,双脚打怵,甚至呼吸都有些憋闷了,也没能真的走出这片空间。 起初奚茴还有些耐心,但后来想起话本里说的鬼打墙,又不免怀疑这恶鬼究竟是真的被她所骗,为她指路,还是故意寻她开心,等她彻底瘫倒,再来折磨她。 随着触碰到的水越来越深,小奚茴的眼神也没那么坚定了,她胸闷气短时,终于停了下来。 “影子哥哥,我们还要走多久?”奚茴问。 赤线微光,原本没过她脚面的水如今已经到了腰,再往前走,她便要活活淹死在无边的深水之中。 那道冰面下的红光也在渐深的水里暗了许多,影子跃过水面,暗红色宛如一条自由的金鱼,摆动着似花儿绽放的尾鳍,几个眨眼便在黑暗的前方消失。 水从何而来,又有多深,奚茴一概不知。 影子神秘得很,他不愿回答的,奚茴也问不出答案。 少女咬紧下唇,握紧的引魂铃在掌心逐渐炽热,只听见那道清冷的男声道一句“跟上”,奚茴回神,心跳仿佛能击破胸腔,瘦小的身躯在银光水中颤抖。 她不畏惧死亡,也不会害怕欺骗。 奚茴闭上眼,猛地扎入水中,就像那道暗红色的光一样,化身一尾银鱼,彻底陷入了水中。 银光乍起,溅开的水浪如一粒粒珍珠,黑暗中冰面下,深刻的咒文豁然浮动于水面,暗暗的红光自中心蔓延,雷电蛛网般顺着咒文的脉络迅速流淌了一遍。 钻入水中后,奚茴便没了意识。 她于那水中沉沉浮浮,既不像一条灵活的鱼,也不是木讷的浮尸,她就像是与那汪水融为一体,是水中的一滴。 黑暗中无光,水中暗红色的那团火却一直未灭。水波荡漾,他的身形似乎也被拉长,他像是一个成年男子,有宽厚的胸膛,宛如温床,托着浑身玉白、八岁的少女,离开墨色的世界。 - 奚茴像是沉沉地睡了一觉。 炎上宫着火,她趁乱跑去问天峰,再等日落后一跃而下,穿过金线火海,坠入黑暗冰面整件事都像是破碎的镜片,一片记载了一瞬,纷纷从她眼前落下。 胸腔憋闷无法呼吸,让她骤然想起自己未死,明明不会游水,又扎进了冰水之中。 奚茴猛然惊醒。 未入噩梦,她并不觉得冷,甚至在睁开眼的刹那也不觉得憋闷了。 行走与冰面上被冻得僵硬的四肢不知被什么温暖着,血液流淌全身,她也逐渐清醒过来。 奚茴看见了一双眼。 那双近在咫尺,几乎与她贴在一起的双眸,形似三月盛放的桃花瓣,睫如腊月飘落的银雪,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倒影着奚茴猛然睁开的眼,将她一切神情牢牢锁入其中。 暗红色的火于她周身流动,那双眼睛也转瞬即逝,在她一个眨眼的功夫,水褪去,火褪去,黑暗尽褪,白光刺目,无边无际的光吞噬了她眼前的一切。 一股力量在她身后推了过来,奚茴这才找到了自己四肢,她伸手撑地,撞散了白光,摔在了一片柔软的草丛中。 柔嫩的野草扎得她手心微痒,暗紫色的袖摆上还有染了泥的玉兰花纹。奚茴的双眼被白光闪过,视线尚有些模糊,她闭了又睁,几次来回,这才逐渐看清了自己的手,与眼前场景。 天黑蒙蒙的,是深夜。 她眼前这片林子,正是问天峰下,行云州人放鬼魂入鬼域之地,这片草坪深厚的土地下,是曦地与鬼域交界处的一丝缝隙。 胸腔的跳动还很快,奚茴却没再眨眼了,她看向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的引魂铃,看见那银色的铃铛被染成了赤红,也看见了投在草地上,与她身形不符的影子。 她的确跳过渡厄崖,也的确死里逃生,遇见了一个被困在渡厄崖下的恶鬼。 奚茴动了动手指,将引魂铃收入袖中,再弯腰对上草坪上的影子,露出皎洁的笑容。 “影子哥哥,你还在吗?”她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投上影子的小草。 忽起风,几片叶落,只见那影子微动。 奚茴听见,他道一声。 “嗯。” 第3章 银杏生火:三 行云声 第3节 ◎这座山困不住你。◎ 林中的风带着一股青涩的草木清香,与行云州的人告诉奚茴的不同。 他们说问天峰的每一处都透着鬼域传来的阴气,唯有阳光才能驱散。奚茴已经不记得自己奔向死亡前是否感受到了这里的阴晦,可此刻,她的的确确觉得问天峰像是才下过一场雨,干净、清新。 奚茴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 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人教过她,人心初始皆为善念,所以只要有人主动与奚茴走近,她都会选择先相信对方是报以善意的。 但她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欺骗过她。 故而所有人于她这儿的信任,仅有一回,每一次的最开始,她会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最后落得受伤、悲惨的下场,她也于心中道一句“果然如此”。 而欺骗她,趁机欺辱她的人,她都会报复回去。 她想,若她真死在了那汪冰水中,也就成了鬼,届时她再面对那团暗红色的火,想尽办法也要熄灭了他。 但她没有淹死,没有冻死,她好端端地,甚至连衣服都找了回来,浑身温暖地坐在柔软的草坪上,等待阳光。 影子没有骗她。 奚茴又想起她看见的那双眼,疑惑更深,明明生者不可见死魂,她又是如何能看见他的? “你真的将我带出来了,影子哥哥,你没有骗人。”小奚茴的手指绕着野草,坐了片刻后,又问:“你为何不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影子反问。 是啊?他为何一定要骗她呢?可为何,她以前遇见的那些人都会骗她? 小奚茴不懂,她想告诉影子,因为行云州的人都说她是怪胎,她不详,他们都会骗她的。 可这话终是被她压了下去,她现在心情很好,也不想提起这些事影响了情绪。 奚茴唇角微扬,收紧袖口,以免弄丢了她的引魂铃。 炎上宫的火应当早就灭了,行云州的人也必然知道是她放的火,而她从渡厄崖跳下至今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恐怕那些人都在四处寻她。 奚茴本想赶紧离开问天峰,才起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她垂眸看向身下已经与自己轮廓一般的影子,沉了沉心后转身朝另一面走过去。 她爬过一回问天峰,对去渡厄崖的路已经很熟悉了,奚茴不觉得困与累,她只是不时抬头看向天空,望着天色往上爬,想要在天亮前赶往渡厄崖。 这还是头一次她选择相信,得来的不是欺骗,这种感觉很奇妙。 奚茴是个八岁的少女,即便在各种压力下成长,坑蒙拐骗着活到了现在,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儿,再狡猾,也仍有无法跨越年龄的单纯。 渡厄崖顶无草木,奚茴走到山崖边时,脚上的鞋彻底不能穿了,她随意将鞋子脱下扔去一边,赤脚踩上冰凉的石头往崖边而去。 眼前画面与她上一次来时像,也不像。 她跳崖时正值傍晚,晚霞烧红了层层云海,落日并不刺眼,宛如即逝的生命沉入黑暗。而此时,天光渐明,奚茴站在崖边,转身,背对着云海,面向东方。 东边的天空纤云很薄,像是染彩的纱交错漂浮。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但已能见到行云州的全貌。 奚茴迎风而立,长发飘飘,暗紫色的衣衫贴紧身上,她看向脚下的影子,道:“影子哥哥,你能看见吗?” 明明光是从东面而来的,那影子应当投在奚茴的身后,可就在她问出这句话后,影子转了方向,在她右侧的石块上拉长,像一副绘在了石面上的墨色人像画,高大、恣意。 “看什么?”他问。 奚茴眼也不眨,她看向逐渐升起的太阳,看见那金光洒向行云州。此地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群山皆于问天峰之下,一座座宫殿间高架悬空的桥梁,繁花锦簇,于云山雾林中折出七彩的虹光。 奚茴稚嫩的声音道:“看行云州啊,就是这里的人将你捉来,把你从渡厄崖扔下去的,但你还是出来了。” 影子沉默。 少女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声音也似清泉动人,只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未分善恶。 她亦是行云州的人,她不曾想过如此煽动一个逃出生天的恶鬼,的确会给行云州带来灾祸;又或者她想过,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这座山困不住你。”奚茴抿嘴,似讨好地问了句:“你高兴吗?” 渡厄崖上的风很大,太阳越越来越亮,完全从地平线升起,宛如一轮金光,耀眼夺目。 风吹乱了少女的发丝,似乎也吹乱了地上的影子。 这座山困不住你。 这句话倒是动听。 影子发出一声低笑,很短促,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恍若错觉般,他道:“日出不错。” 奚茴愣了一下,这才将目光放在太阳上,她带影子来渡厄崖,是想趁着天亮前让他看一眼曾抓他困他的行云州的,结果他却看向日出了?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 天际的云霞分了层,金、青、薄粉,如上等绢布上多彩的绣纹,又似同时打翻入水的彩墨,这便好看了? 看久了还会眼晕,毕竟阳光灼目。 奚茴也认认真真地看了一回日出,没品出什么美来,只觉得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是人活着的温度。 她豁然惊醒,出声询问:“你能看日出?!” 鬼魂不可见日,阳光会照散一切阴郁鬼气,即便是再厉害的鬼也不敢于白天作恶,他们畏惧阳光,畏惧白昼,可……为何影子能看见日出? 鬼使倒是可借人的阳气,于白日短暂现形,但……他们何时绑定契约的?奚茴记得绑定鬼使的契约颇为复杂,她没学过,也绝对没与影子结契。 心中尚有许多疑惑未问出,奚茴正要开口,她身侧高大的影子逐渐缩小,从右侧随阳光转向身后,变成了小小一个,成了她自己的。 袖中的引魂铃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影子的声音随风吹过奚茴的耳畔,扫过她的耳尖,如火舌舔过,烫了一瞬。 他道:“若必要找我,摇响你的铃铛。” 奚茴将引魂铃从袖中翻出,躺在掌心的铃铛如栗子大小,是行云州中最普通不过的引魂铃了,只是因为那里多了一缕魂,随着魂魄的颜色化作暗红。 她背对着滚滚云海,犹记得太阳落山时跳下渡厄崖前刮过脸颊如冰刃的风,此刻她几乎站在了原地,迎面而来的风却带着暖阳的温柔,与之前截然不同。 - 下问天峰天色大亮,将要晌午,奚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她竟坐在渡厄崖边许久,等回神后便拍拍衣衫准备离开,可一路下山仔细回想,她脑海空空。 方才从渡厄崖离开时她还摇了袖中引魂铃,只是从前轻易就能发出声响的铃铛却成了哑的,不论她用多大力也没有半丝动静,奚茴还以为它坏了,叫了影子好几声也未见回复,便作罢。 从问天峰离开的路很好找,只是接下来她又该往哪儿走呢? 前路迷惘,她才八岁,一生漫长,离开了问天峰也不想回行云州去,反正行云州的人也在想方设法将她丢出去,何不她自己离开这地方。 行云州史记上的曦地并不安全,也不似古册上描绘的多姿风貌,从几万年前鬼域将与曦地重合,而两界被灵璧神君化身的界墙拦住后,所有鬼魂便都仅可从问天峰下流入鬼域,不然便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辽阔曦地,唯有行云州中无恶鬼,有的是那些擅使鬼的行云州人与他们的鬼使,但行云州外的曦地入夜便危机重重,奚茴真要离开行云州,怕也不能好过。 可再难过……又能有多难过呢? 左右也仅一条人命,她死过一回的,便不那么畏惧了。 纵使心中忐忑,也不要被人驱逐。 奚茴想好了,她还打算临走前再绕去几个眼熟的地方给行云州的人再添几处麻烦的,却没想到才刚出问天峰,麻烦便主动找上来了。 “找到了!她在这儿!” 一道男声激动地从不远处响起,小奚茴手中拿着一截从山上揪下来的野草,正绕着手指玩儿,闻声一抬眸便见到几个身着蓝衣的男子朝她跑过来。 这几人太眼熟了,与她同在漓心宫住下,平日没事拦她路让她喊一声师哥,又因她没主动叫师哥而罚她洒扫玉露桥,奚茴不喜欢他们。 见到怒气冲冲围过来拦路的熟人,奚茴立刻反应过来她在上问天峰前还放火烧了炎上宫,想来应当是要被问罪了。 那日她走得早,没看火势蔓延,便故作不知,睁圆了眼放软了声音问:“几位师兄找我啊?” “奚茴,你好大的本事,放火烧了炎上宫居然自己在问天峰躲了几天,可叫我们好找!”应泉在这几人中年龄最小,才十二,与奚茴差不了几岁,在一众束冠的男子中,他来呵斥奚茴也不显太过分。 奚茴张大嘴:“什么?炎上宫被火烧了?!……哎哟!” 她话音未落,应泉便一手压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整个人压弯了腰,他那把剑就横在她的背上,虽未出鞘,却寒气逼人。 “还装糊涂?若不是你做的,以你的性子早就否认了。炎上宫那么大的火势,连烧两日,整个儿行云州都能瞧得见,你如何会不知?!”应泉说完,周围几位师兄看向奚茴的眼神也变得嫌恶起来。 “她自幼谎话连篇,不必与她多费口舌,直接押到典长老跟前,等候发落。”年长的开口,其余人皆点头,便就这样押着奚茴的胳膊,叫她弯着瘦小的身躯几乎拖地似的跟在他们身后。 奚茴脚上未穿鞋,为爬问天峰双脚都磨破了,现下被这些人半拖半押地走着,脚心踩到碎石疼得冷汗直冒。 她讨好道:“陈师兄,能不能走慢些?我脚疼。” 陈涛:“别想耍花招拖延时间想点子。” 一句话将奚茴后面想说的话给打了回来,她动了动嘴唇,再看向已经流血的脚趾,咬紧牙根将疼痛忍下。 便是再难受,她也绝不会开口说半个字了! 应泉说得倒是没错,炎上宫的确被那一把火烧得不轻,便是几日过去宫殿边缘还有黑烟一丝丝往上飘。炎上宫共一宫六殿,灵院上百,如今烧了三座殿,主宫更是顶都塌了,一群炎上宫的弟子正在收拾残局,行云州五宫长老皆到齐了。 瞧见废墟似的炎上宫,奚茴心里还颇为得意,正想看张典那老头儿的臭脸,谁知在人群中瞥见了一抹身影,她的笑容立马垮了下来,脸色也变得苍白难看,心生退缩。 应泉察觉奚茴缩着肩膀有些抗拒,他冷哼一声,用力将奚茴往前方人堆里推去。 只见瘦小的身影踉跄两步,因双脚受伤没站稳,竟直直地朝正在议事的五人扑了过去。 她没碰到任何一个,只是摔在了靛蓝烫银柳的裙摆边,扬起的一阵风正好叫那五人停话,垂眸朝她看来。 那几双高高在上的视线未低,眼皮子底下睨着奚茴,身后陈涛说人带到,奚茴便搓了搓磨破手心的双手,不疾不徐地坐在原地。 穿靛蓝烫银柳裙的女人只瞥了她一眼便没什么温度地收回了视线,冷得奚茴呼吸一窒。 她张了张嘴,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沙哑的轻呼:“娘。” 第4章 银杏生火:四 ◎奚茴要被关十年的。◎ 奚茴为何能在行云州活到八岁,即便生活得并不如意,却还是将这条命保了下来,多半因为她娘是行云州的五宫长老之一——岑碧青。 漓心宫是岑碧青所管,而她的夫君曾是行云州中名望能力皆最高的男人。他们青梅竹马,都在五岁引魂试会上开了灵智,一路相伴扶持长大,早早定了亲,也于成年后成亲,一切看上去都很顺利。 只是十年前问天峰下异动,有恶鬼逃出,奚茴的爹查出有一道可怕的力量将鬼域与曦地间的缝隙撕裂出一道骇人的缺口,若不及时补救,曾被封于问天峰下的恶鬼若一起倾巢而动,将会给行云州带来不可预料的灾祸。 当时五宫长老与行云州中所有擅使鬼者皆顺着那道缺口进入了两界交界之地,他们要在那些恶鬼冲出问天峰前杀死他们,也要及时于问天峰下落下封印。 那是一场持续几百日的恶战,进入问天峰的人来来回回,精疲力尽,可效果甚微。 一日奚茴的爹夜半惊醒,说有仙人指引,他有办法将缺口堵住,当时谁也不信他的话,即便行云州人将捉鬼当做自己的使命,可毕竟几万年来,谁也不曾见过苍穹之上的神明究竟长什么模样。 行云声 第4节 岑碧青当时已有身孕,不管不顾也要跟着奚茴的爹一并入问天峰。 那夜众人于山外落下封印,他们的确在问天峰顶看见了一抹异光,金线从苍穹的云层中坠落,那束光助他们结下封印,可奚茴的爹却没能从缺口被封印前走出来。 岑碧青当时浑身血色褪尽,落魄地捧着肚子于最后一刻跨出,她瘫倒在问天峰下,周身被鬼域的阴气笼罩着。她沉浸在死去丈夫的悲痛中,也因为动了胎气,孩子将要临盆而痛苦着。 奚茴就是在那日出生的,在四宫长老的护阵下,在行云州几名接产婆的围绕下,几乎要了岑碧青半条命才呱呱落地。 可她没看奚茴一眼,声音颤抖却冷得吓人,在奚茴的哭声中不断重复一句:“将她抱走!” 行云州的一场祸乱因岑碧青的夫君死去而停止,所以其余四宫的长老对她多了感激,即便他们心中认定奚茴于那日诞生实为不详,却还是将奚茴留在了行云州内。 岑碧青不曾管过奚茴的死活,奚茴甚至都不曾喝过她一滴乳汁。 众人都说怪胎命大,谁说不是呢? 否则奚茴早死了。 炎上宫上的烟中夹着灰屑,似雪花儿般轻飘飘地落下来,落了奚茴满身,只是雪花儿是白的,从不会落在奚茴的身上。几片灰屑擦过她的脸,叫她苍白的小脸看上去更加凄惨狼狈了些。 奚茴的那声娘叫岑碧青皱起了眉头,她错开身子似乎连离奚茴近一步都难以忍受。 在岑碧青的身边还站着个十三岁的少年,剑眉星目,如朗月皎皎。他先是看了奚茴一眼,再看向岑碧青,随后眼神又落在奚茴身上,动了动手想上前去扶她,又因周围气氛严肃而止步。 “奚茴,平日里你再无状我们也念你年幼,多番忍让,回回教导,可你这次火烧炎上宫,致使损失惨重!幸而未有人伤亡,否则就算是拿你的命来抵也不够!”炎上宫的典长老提起此事便吹胡子瞪眼,对奚茴是十二分的厌恶。 这种顾着自身面子的呵斥于奚茴而言不痛不痒,甚至还不如旁人说她一句死了爹还没娘养更扎人,她也就不动声色,乖乖跪着。 “你们瞧瞧!她这闷不吭声的,哪儿有半分悔改的样子?!依我说她就不该留在行云州!我们行云州为天神所授,人人五岁开灵智习得使鬼之术,为曦地万民存亡而生,可她呢?她哪怕干过一件正事儿也就罢了,非但屡教不改,更是回回变本加厉!” 典长老看向自己被烧毁的宫殿,气得指着奚茴的鼻子骂:“你母亲是漓心宫的长老,行云州的女中豪杰,你爹奚山更是落得曦地凡仙的名声,怎么你却这般烂泥扶不上墙?非要害我行云州不成?!” 奚茴闻言,心想什么叫烂泥扶不上墙? 她能活着长大已是不易,那些使鬼的法术谁也没教过她,她也想学一身好本事叫人刮目相看,可但凡偷看一眼都会被那些人的鬼使捉弄,不是掉进泥坑,就是摔进水里,几次挣扎死里逃生,谁又管过她? 冠冕堂皇的话奚茴听都听厌了,也懒得开口反驳,只冷冷哼笑了一声,这一声很轻,却被人听见,下一瞬就有一道气劲挥来。 啪—— 结结实实的耳光落在奚茴的脸上,将她整个人打歪了身子,脸颊肿起,唇角溢血。 奚茴浑身颤抖,她慢慢抬头看向出手的人,女人离她十步之远,甚至此刻眼神也没落在她身上一瞬,偏偏方才袖间带风,是她漓心宫里的寒颜香。 “岑长老,你看这丫头如何处置?”嵘石宫的长老开口询问。 奚茴毕竟是岑碧青的女儿,如何发落,还要看岑碧青的态度。 片刻沉默,奚茴听到熟悉的声音开口:“姑姑,阿茴还小,多多教导便好,不如小惩大诫……” 少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岑碧青一记眼神止住,他动了动嘴唇,有些担忧地看向奚茴,她这回闯下的祸实在太大了。 “炎上宫的事我不好参与,典长老自行处置,有错罚之,有过处之。”岑碧青这话,将她与奚茴的关系择了个干净,摆明了不会庇护她。 奚茴自然也听出来了,她心中愤怒、不甘,还有些许被忽视冷待的委屈。 她从来就没明白过岑碧青为何会如此厌恶她,若真不喜欢她,为何不在生下她后便掐死她?又为何要将她留在行云州,冷眼旁观所有人对她鄙夷、嘲弄,甚至连护身的本事也不曾教她半分。 奚茴抬眸,那双眼紧紧地盯着岑碧青,她眼眶通红,鼻尖酸楚,拔高声音道:“我听见他们说话了!” 突如其来的少女声音打破那些围观窸窸窣窣的杂声,奚茴的身上还有伤,她还在流血,可她的娘亲一眼也没看她,周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都是讥笑嘲讽、厌烦嫌恶。 “我听见他们说话了!我都听见了!就在炎上宫!”奚茴突然不管不顾了起来,她指着除岑碧青外的其他几位长老道:“他们在商量我的去留,说我天生不详,不配留在行云州,要将我扔出去!这个张典……他说、他说我于鬼气中而生,怕我离开行云州脱离你们的掌控,将来会祸害一方、要、要他们骗你,说与其将我扔出去,倒不如……灭口……” 奚茴越说越难过,她止不住哭腔,却又强忍着不落泪,可眼睛被泪水模糊她控制不住,便不断抬手去擦眼角,到后来带着哭腔,控诉着典长老。 “我气不过他,他既想杀我,那我便烧他宫殿,我错了吗?”奚茴说这些话时,眼神一直落在岑碧青的身上,她想看看岑碧青知道张典想过要她死,她会是什么表情。 可岑碧青没有表情。 比起奚茴忍不住的声泪俱下,岑碧青也仅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而已,她好像……真的很讨厌奚茴。 不……她不是讨厌她,她是无视她。 奚茴忽而觉得自己万分可笑,她以为她的痛斥能换来什么?换得岑碧青心软吗?这个人会对这世间所有人心软,人人都说她一句温柔,可唯独对奚茴狠心。 奚茴咬紧下唇,擦掉嘴角的血迹,她慢慢起身,即便说出火烧炎上宫的原因也无人同情她。或许在这些围观的人中,大部分人的想法都与典长老一样,认为她不详,是怪胎,留在行云州将来会害了行云州,出了行云州将来会害了曦地。 奚茴即便站起来也很小,还不到典长老的胸膛高,一个八岁的女孩子,刚刚过成年男子的腰。 正午的阳光落下,明明早间看日出时还很温柔暖和,奚茴现下却如置冰窖,那束光在行云州五宫长老的头顶形成光圈,他们那么高大,她又那么渺小。 奚茴对着他们道:“既然你们不想我留在行云州,我又闯下大祸,不如便借着这个机会将我赶出去吧。” 她的声音颤抖,却下定了决心。 奚茴想走,并非那么容易。 “你是行云州的人,若无约束,谁知你离了行云州可会打着行云州的名号兴风作浪,此举不妥。”角落里的金桥宫长老开口:“既然你已认罪行,便按罚典幽禁,一宫三殿二十四舍,罚几日,便关几日。” 奚茴的脸色在他的话语中逐渐褪去,她连呼吸都忘了。 “岑长老,意下如何?”几人看向岑碧青。 岑碧青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开,便是应了他们的话。 跟在她身侧的少年闻言,心中不忍。幽禁不比禁闭,禁闭门前每日有人轮守,还能有外界声音顺通风口传入,有人会告知时辰,叫禁闭之人不至于不分昼夜,不知几何。 幽禁,便是将她圈在一处结界里,与外界彻底失联,常人关上一个月便足够崩溃,奚茴烧了炎上宫,至少得按三年起算。 少年的眼神一直落在奚茴的身上,他动了动嘴唇,才要说话请几位长老从轻发落,便听见岑碧青叫住了他。 “灵峙。” 谢灵峙顿了顿,白着一张脸跟上了岑碧青的步伐。 岑碧青走了,无人管奚茴死活。 按罚典,她得幽禁十年。 听见这时间奚茴的心里却没多少波澜,也不知是不是恐惧到了极点反而无所畏惧,她只是目送岑碧青于视线中消失,又因人微力小,只能沉默着被人押向幽禁之路。 那一路上奚茴没哭,难得押她的应泉觉得此罚略过,也不知是同情还是讥讽地说了她几句,见奚茴没应声,也就不再开口了。 行云州虽四季如春,但山峦之间也有背阴之地,凌风渡常年不被阳光所照,那里的野草却长得很高,成大片墨绿色,草地之下是一圈圈如密集蛛网般的阵法牢笼。 幽禁之地,便在此处。 应泉没犯过大错,也只关过禁闭几日。 禁闭是在行云州嵘石宫后的暗室里,通风口处可见每日晨光,三餐送至两掌大的小窗前,黎明还能听见嵘石宫的师兄弟们练功的声音,亦有鬼使相伴。 应泉没来过凌风渡,乍一见只觉得这里的杂草长得太野蛮了,那一条深川尽头像是被黑墨熏染,虽不比嵘石宫的暗室有人气儿,却也没传闻中的那般骇人。 应泉道:“还好还好,你还能看见山山水水。” 此话才落,便有金桥宫的人来领先前滋事受罚幽禁的弟子,长老宫印一出,便见墨绿草丛翻滚,如涛涛浪潮,越来越高,像是要将几人淹没。 一股寒气吹过杂草丛中,凄厉的叫喊声顺着冷冽的风传来,那金桥宫的弟子是从草丛中扑出来的。一个二十好几的高壮男子形容枯槁,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嘴里不断喃喃:“师父……我错了,有没有人能听见?有没有人……” 应泉见他瞧见金桥宫的弟子,一时惊又一时喜色,竟过于激动,喷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血将应泉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他不禁朝奚茴看去一眼,还不等看清奚茴的侧脸便有师兄将奚茴推入了那像能吃人的怪草丛中去。 一步踉跄,奚茴于暗幽无尽的野草间消失,应泉被风噎了一下,再见金桥宫的弟子要走,便撇开了自己漓心宫的师兄,厚着脸皮凑上前问了句:“几位师兄,那位师兄被关了多久?” “两个月。”金桥宫的弟子言罢,便抬着昏厥过去的人离开了。 才两个月…… 奚茴要被关十年的。 她方才被推进去之前,怎么也不哭一声。 应泉没忍住回眸朝身后凌风渡看去,阵锁阵,笼中笼,那里就是一片永无阳光照入的山渊杂草。 第5章 银杏生火:五 ◎奚茴不认错!◎ 问天峰上,云潮翻涌,寸草不生的渡厄崖经万年寒风吹割,将崖边削得凌厉锋芒,崖壁上每一块凸出的碎石皆如刀刃。 落日的光洒在翻腾的云层上,倒映着即将暗下去的蓝天,太阳与远山、天际相连,浮翠流丹,却寒风凛冽。 最后一束光即将隐入云层,不知从何处带来的一丝火星,顺风而降,渡厄崖上现出一道身影,欣长高大,宛如一尊神石像,满身玄色,长发几乎及地,在风中微微凌乱。 他如浓墨撞入了清水,衣袂与发尾晕开,隐隐透出些暗红色,似将入夜跳跃的火光。 火屑从他的双肩与眼睫上散去,飓风中的人面色不改,幽深的瞳孔中倒映着远方赤红,眼看着太阳彻底陷入黑暗了,他的身后才起了一阵黑风。 满地黑烟匍匐着朝那道身影靠近,又在距离他几步内停下,黑烟逐渐化形,霎时间定身,竟成了个浑身长满了眼睛的怪物,凸出的眼珠在黑烟中翻滚,偶尔狰狞出血丝。 “拜见焱君。”浑身眼睛的黑烟开口,声音嘶哑,宛如濒死的老者。 他集诸多鬼魂所炼化,从鬼域中逃出,又被困问天峰下,满身的眼睛可爬地而行,成为铺天的网,所及之处,任何事情皆无可隐瞒他。 而此刻背对着他,面向渡厄崖云海的人,正是令整个鬼域都闻风丧胆的存在。两界交处,不论是多恶的鬼无不对其俯首称臣,尊称焱君。 即便是受万鬼膜拜,多少年来,这个男人也不曾离开过问天峰下的封印。 “恭喜焱君摆脱封印。”千目诚心叩拜。 男人负手而立,搁于后腰的手白皙纤长,远看像一截枯瘦的白骨,近看又渐渐化作人形。 他垂眸瞥了一眼自己飘摇的袖摆,那里暗红色的火几乎烧至地面,与地面相连。 “只是魂魄出来了而已。”云之墨低声道。 与他几乎隐蔽于夜色的气质不同,他拥有一双透亮的眼,与清澈的声音。 他脚下踩着的问天峰,于几万年前而立,为苍穹之上诸天神仙合力设下,化作降鬼压魂的封印。而他,即便魂魄此刻能站在渡厄崖上看日出日落,那具身体仍被压在了山下,沉入水中,被烙印下无数符文法咒。 说起来能得见天日,还得多亏了那一心寻死的小丫头。 几万年来,从渡厄崖上跳下来的人不止一个,或为情所困,或被心魔所控,那个小丫头绝不是第一个坠下渡厄崖的生人。可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穿越命火,化作一缕鬼魂,也不可能完整地从那些这几万年来被丢下渡厄崖的恶鬼中逃脱。 “你可看清她是如何进入封印的?”云之墨问。 只要是黑暗中,便没有千目不知晓的事。 千目道:“命火处属下不敢靠近,不知她是如何在命火中活下来的,但她闯入恶鬼阵中,周身似有一道无形的气劲,凡是想要将她吞噬的恶鬼皆被风化,那个小姑娘似乎不简单。” 她的确不简单,能活着进入鬼域与曦地的封印界处,还能将他的魂魄也从问天峰下带出。 行云声 第5节 云之墨想起了那双狡黠的凤眼,八岁的小姑娘很聪明,娇娇软软地叫他几声哥哥仿佛真切地把他当成亲人一般,无非是得知自己没死又不甘心被困,才对他服软卖乖,想要他指引出路。 云之墨本也想借她出封印,便顺了她的意。 只是他的身体还在山下压着,暂且离不开行云州。 风中有异,云之墨微回眸,道一声:“退下。” “是。” 千目一瞬化作水烟,顺着山崖流入了云海之下。 千目离开好一会儿,渡厄崖上的风也回归纯净冷冽,云之墨抚衣袖转身,身作一阵风消散于天地间。 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谢灵峙却跟着岑碧青一路走到了问天峰下。 问天峰下有四十二碑,碑上咒文如浑身荧光的爬虫,随时辰与风向而改,这里的碑是问天峰的封印,碑后的黑暗正是通往鬼域的一扇门,是如今曦地与鬼域唯一相通之处。 谢灵峙听行云州的人说,当年奚茴就是在这四十二碑阵中出生的。 她出生时封印重新落下,奚山永远留在了通往鬼域的这一线死路上。而小小的奚茴也满身带着光,水淋淋地染湿了襁褓,她的身上布满了浓浓的阴气,霎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谁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吉兆。 当年岑碧青挺着大肚子跟着奚山一同进入了通往鬼域的缝隙中,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岑碧青挚爱奚山,正因如此才没有在奚茴出生时掐死她,却也再无法面对她了。 “姑姑。”谢灵峙见岑碧青站在四十二碑前沉默,没忍住开口:“十年幽禁非人所受,我听说金桥宫的一位师兄只被关了两个月就又吐血又说疯话的,阿茴才八岁,她还年幼……” “那是她自己做错了事,她便该自己承受。”岑碧青的声音很冷清,记忆陷入过往,实在不想提起奚茴。 “就不能网开一面吗?凌风渡阴森可怖,如暗地牢笼,十年后……阿茴未必还在了。”谢灵峙想起应泉送奚茴去凌风渡后归来时脸色惨白的模样,又想起他说的话,心中满是担忧。 “她会活着的。”岑碧青轻声念了一句,又沉下眼眸,脸色微白,就连声音都变了:“灵峙,你快将四位长老请来!” 谢灵峙闻声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岑碧青向来清冷,什么事都难叫她动容,她方才那一声几乎哑了嗓子。 “是!”谢灵峙不敢耽搁,连忙转身跑去寻其余四宫长老。 岑碧青看向四十二碑后的黑暗缝隙,那里时不时会有鬼域阴气散出,而后皆被四十二碑所阻隔,那些都是鬼域而来的恶鬼或是曾被丢入渡厄崖的恶鬼冲撞而来的。可她方才瞧见,一缕缕黑色的阴气中似乎燃烧了一簇火,红光如线,沿着缝隙爬上了山壁。 - 奚茴被推入比人还高的野草从时,柔韧的野草割破了她的脸,些微疼痛传来脸颊,她嗅到了血腥味,那气味很快便消散了。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奚茴就陷入了黑暗中,与昏厥过去不同,更像是她坠入渡厄崖底有过一阵的伸手不见五指,然而渡厄崖底尚存微光与声音,这里什么也没有。 奚茴闻不到自己的血腥味,她也感受不到疼痛,她甚至不知自己是站着还是卧着,脚下虚虚的似乎是踩到底了,又像是浮在柔软的云层上。 奚茴慢慢伸出手想要触碰脸上的伤,可她就像是碰不到自己,自此身体成了一缕魂,手指无触觉,脸上也无痛觉。 照常呼吸,睁大双眼,她连自己的心跳都感受不到。 奚茴逐渐慌了,她尚年幼,即便无畏生死却也惧怕折磨。奚茴开口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就像被无名的东西吞下一般,不论她喊出什么都得不到半丝回应,她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这种感觉……让她误以为自己正站在即将消失的边缘。 五感尽丧。 骤然而来的恐慌与窒息席卷上她的胸腔,奚茴害怕地奔跑了起来,她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与她过去关禁闭时完全不同,那里她至少能听见自己的回音,还能与偶尔送饭过来的师姐妹们对骂两句。 可这里是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 这里将她的一切感受全都吞噬,却放大了她的想象与情绪。 奚茴喊了许多人的名字,她叫了岑碧青,叫了典长老,叫了谢灵峙,甚至连平日里总欺负她的应泉都叫了,她骂了他们许久亦没有口干舌燥,她跑了许久也碰不到这片黑暗的边际。 时间在此处暂停。 无光,无气味,无触觉,幽禁的惩罚,能搓磨人的意志,心智坚定者可做为一次闭关,心智不定的便会生出心魔从而疯癫。 奚茴只有八岁,那些人打定主意要将她关进来时,便没想过要让她活着从这里离开。 她会被这种窒息感所吞噬,她即便再坚强,也不可能如金桥宫的弟子一样熬过两个月,更何况当时给奚茴所设的时间,是十年。 奚茴终于有些后怕了,她以为自己连死都不怕,这世上必没有什么会吓到她,可是什么也没有的世界真的叫她几乎崩溃。 她生了胆怯与退缩,她不知那些长老是否能看见凌风渡中的她在受怎样的折磨,她甚至假意哭着求饶,想看看他们能不能给她一丝回应,可后来假意的求饶变成了真心恐惧,这里的黑依旧是一汪墨水,连波澜都不曾掀起。 “娘……娘!我害怕……” “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这样惩罚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为何这世间人人都可以欺负我,为何不许我还手?” “娘……为何你总是看不见我,若你真的不喜欢我,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 她的所有声音都被淹没,就连她自己都听不到,遑论那些根本不会在凌风渡前守着她的人。她的一切咆哮呐喊都被吞了干净,就连她落泪,亦感受不到泪水划过脸颊。 她终于体会到被人推入凌风渡前所见金桥宫的师兄为何在见到光、见到人的那一刹呕出一口血,经历过这般折磨的人若离开了凌风渡,再凌厉的锋芒和棱角都会被搓磨光滑。 奚茴感受不到时间,她从最初的恐慌到妥协,又从妥协到求饶,最后在无用的求饶中生出了丝丝不甘。 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能他们欺负她,她就不能报复回去? 凭什么她只能任他们打罚,连反抗都无力? 就因为她年幼吗?因为她太弱了,因为她做得还不够多,所以岑碧青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奚茴想她当时不该烧炎上宫的,不、是不该只烧炎上宫,她应该将整个儿行云州都放火烧了!她本意就是要与他们同归于尽的,又凭生什么妄念,觉得岑碧青会怜惜她们的骨肉之情。 倒不如死在渡厄崖下,倒不如化作厉鬼,这样她至少还能反抗,临死前拉下一两个人陪葬! 她没有做错! 奚茴不认错! 她不再走动,便就在原处,一遍遍在心底重复给自己听,她不能妥协,不能认错,她一定……一定能熬过这十年,待她出去,一定将他们全都杀了! 十年之漫长,奚茴不知自己是否能真的挺过去,她原以为自己至少得疯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会提前见到光明。 被人从凌风渡中拉出来时奚茴浑身无力,整个人扑在了野草地上,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四肢发麻发软,连站起来都费劲。 微光刺眼,骤然晒在了她的身上,她就像是鬼魂,险些要灰飞烟灭。 皮肤刺刺的痛,奚茴的思绪还在不甘的亢奋中沉浮着,而站在她面前的几个人宛如高不可攀的神明,看着瘦弱的少女浑身颤抖,血色褪尽。 谢灵峙就站在岑碧青的身边,他看见奚茴此刻的模样,心下刺痛,满目不忍。 这才只过了三日而已,奚茴便像是死过一回了。 十年……三千多日,奚茴若足够坚强,也还要再死上几千回。 第6章 银杏生火:六 ◎影子哥哥!◎ 奚茴始终趴在草地上,无力抬头去看将她拉出来的这些人,即便在凌风渡中幽禁没有日夜之分,她却也尚存理智,知道自己没真的解脱。 可她觉得很痛,浑身上下都在痛,尤其是心口,那里炙热跳动的心脏告诉她她还活着,与凌风渡中的窒息相比,此刻一切感知都成了锋利的刀刃,割得她千疮百孔。 “奚茴,我且问你,三日前你为何会出现在问天峰?”长沣长老开口后,奚茴沉默了许久。 她忽而一笑,眼眸亮晶晶地抬起,问道:“怎么?你们大祸临头了?” 这么说那个传闻也不尽是假,行云州若真大祸临头,她死就不可惜了,大家同归于尽,太好了! 这般一想,奚茴便更高兴了,她甚至有力气趴在手臂上笑出声。少女的笑声在众人的沉默下显得阴郁难测,更叫他们背后起了一阵凉汗。 “回答我!”长沣长老怒道。 奚茴才不会说,就让他们急去吧,她现在可高兴了,这些人在耳边如何聒噪她都听不进的。 众人见她不答反笑,有人嘀咕一句:“她该不会是疯了吧?” 凌风渡中出来的人,疯的十有八九。 此问一出,谢灵峙立刻顾不得其他,喃喃一句不会的,便蹲在奚茴身边,像是要劝她。 “阿茴,你不要逞强,把你知道的都告诉长老,若你看见什么异状便说出来,或可减刑的。”谢灵峙说着便去拉奚茴的手,他的手心滚烫,还有一样小东西被塞入了奚茴的手中。 奚茴察觉到手心里的物件,那东西被谢灵峙握了许久,已经温热。 她抬眸看向谢灵峙,谢灵峙抿了抿唇,眼眸中倒映奚茴苍白的小脸,只见他的唇轻颤,无声道了句“对不起”。 他救不了她,他与她一般弱小,不过才是个少年,又如何能撼动行云州几万年来的刑典惩罚。 奚茴却朝他笑了一下,眼神很冷,像是要将谢灵峙戳穿,她也动了动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讨厌你。” 此话一出,奚茴便用力地将谢灵峙推开,甚至嫌恶地将手在身上擦了擦,再看向背光而立的诸位长老,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浑身汗湿也不发一言。 两方僵持,不论长老们如何逼问,奚茴都只是笑,她看他们越急,便说明行云州的问题越大,他们越担心,奚茴便越高兴。 “长沣长老,典长老!”人群中一名弟子高呼,跑到跟前来便道:“问天峰下落碎石了。”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岑碧青也难得地皱起眉头,可她没看向那名弟子,而是看向奚茴。 在众人嘈杂的声音中,岑碧青忽问:“你笑什么?” 奚茴一愣,这还是近几年来,岑碧青少有地主动与她说话,可每一次开口都不是什么好事。 奚茴扬眉:“娘找我说话了,我可不就开心了?” 岑碧青脸色一凛,抬袖朝奚茴扫去,谢灵峙见状连忙起身挡了这一阵掌风。岑碧青没想下重手,谢灵峙也没受伤,只是与奚茴倒在了一起,方才他塞进奚茴手中的东西也落了出来。 那是谢灵峙的玉佩,为明晶所化,再暗的地方都可发光,他想给奚茴留个小玩意儿,至少让她不要在凌风渡中太难熬。 岑碧青瞪了谢灵峙一眼,收回了那枚明晶玉佩,再面对几位长老道:“问天峰之事重要,我等不必在此耽搁,就将她关入凌风渡,她跑不掉。” 奚茴的确跑不掉,以她的能力无法于凌风渡的幽禁牢笼中从内破阵,这些都是苍穹之上的神明当年以结界将行云州与曦地隔开时所创,便是五宫长老合力也无法撼动半分。 众人沉默片刻,便不再将奚茴与问天峰联系在一起,他们的确有更要紧的事。 自岑碧青发现问天峰下四十二碑后通往鬼域的缝隙周围有异状,那红线已经顺着墙壁似爬山虎般生长,每日一寸,越来越深,也不知究竟是何诡异的东西。他们若不尽快想办法阻止,只怕十年前的变故再生。 奚茴尚来不及骂上几人一句,便重新被他们关入了凌风渡中。 熟悉的黑暗席卷而来,奚茴浑身一震,方才所见众人、所闻种种,都像是她闭上眼睛后脑海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场短暂梦境,她好似从未于此地离开。 是人的理智将死之前的美好幻想吗? 即便一切都是她的妄想也好,行云州终于要倒霉了,能高兴一刻算一刻。 又没有声音也无光芒了,奚茴定定地立在原地,感受着一片虚无,感受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感受从心底涌出对未知的恐惧将她一寸寸吞没。 行云声 第6节 她不知自己的眼泪淋湿脸颊,也感受不到因为极度恐慌而浑身颤抖,奚茴瘦小的身躯于暗色中发着微光,那空洞中有一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少女很白,在鬼域与曦地交界处的封印里他就看出来了,她身如雪色,本身就像是一块能在夜里发光的明晶。 云之墨暂时还不想现身。 他要看看她的底线在哪儿。 一个能穿越命火,赶褪万恶鬼群,落入封印中的少女,应当不只会在凌风渡的幽禁结界中哭才对。 云之墨的身躯还在问天峰下压着,故而他的魂魄离不开行云州,可这行云州中的结界阵法于他而言不过小儿画图,毫无威胁。 他就这么看着奚茴,她像是沉入了深水中憋气将死的人,挣扎的力度也很小,双手攥紧,过了很长时间后又大口呼吸。 每每她剧烈喘息后,又是一阵无力地哭嚎,那些被阵法吞噬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云之墨的耳里,少女紧张急促的心跳声、无力的抽泣声与压抑的咒骂声。 她骂人的词汇很少,最多就是祈愿行云州闹翻了天,大有一种她不好过便大家都不要好过的偏执扭曲。 云之墨观察了奚茴足足七日,可惜,她对凌风渡的阵法毫无办法,嘴里胡话说了几天后,便开始长久的沉默了。 黑暗中的眼隐去形状,逐渐朝那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靠近。 奚茴什么也感受不到,更不知道自己此刻保持着双手抱膝的自卫可怜形态,她的下半张脸埋在了臂弯处,露出了一双失焦的凤眸。 小孩儿眼圆,凤眸尾尖,单就这样看便是清澈无辜的模样,可云之墨知道那双眼只要遇上了光,便会露出聪慧机警与不屈。 他化身影子,慢慢蹲下,因身形高大几乎要弓着腰才能与抱着双膝的奚茴身量齐平。云之墨望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脑海中关于十日前二人初次相见的记忆再度翻涌而出。 千目是鬼,不敢靠近命火,云之墨却不怕那些,他的眼神很好,亦能看见命火曾烧化过她凡人身躯,只是在穿越火光之后,她的身体重新长回来了。 这世间除去轮回,无再重塑肉身之神力,或许这与她能轻易抵抗万恶鬼群有关。 云之墨的视线游走于奚茴的身上,少女无法感知他的存在,自然也无法感知到那如火的目光。他慢慢伸出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几乎成皮包骨般细瘦,隔空顺着奚茴的双眼前划过,在她眨眼的瞬间被卷曲的睫毛扫上指腹。 探究的视线一瞬凝住,那一触犹如被火舌舔上,云之墨搓了搓指腹。 这般近的距离,立时让他想起了问天峰下封印中,他带着奚茴跃入水中时,她晕厥之后再刹那睁眼。 那双眼隔着水,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轮回泉水于世间所有魂魄而言都是冰的,生人,死者,哪怕是苍穹神明降世,触及皆是寒气。可云之墨分明感受过两回它的温度,一次是数万年前,一次则是在他的魂魄拥着奚茴离开封印时。 “你到底是谁?”云之墨收回了手,他在奚茴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想要的答案。 他不会伤害她,不说她身份特殊古怪,无法探究,便是她将他的魂魄带离封印这一件事,云之墨都可投桃报李,护她周全。 只是……行云州诸多古老阵法结界与苍穹相连,曾是苍穹上众仙合力而设,他的身体如今还在问天峰下,若强硬破开凌风渡的阵法恐会打草惊蛇,引来苍穹众仙,那他再想拿回身体便不那么容易了。 十年。 足够他冲破问天峰,那就在此之前,保证奚茴不疯不痴,不死即可。 凌风渡中无日月,更无法计算时辰,最开始奚茴还会掰着手指数数,后来不知第几次错了数字,再第几次重新开始,她便渐渐沉默,不再去管那些无望的理智了。 她像是几度身死魂灭,再睁眼,却不知自己究竟混沌了多久,又能清醒多久。 或许是十日,又或许只是十个时辰,无光参照,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停止。无痛感、无嗅觉、无触觉,她想,或许她真的死在凌风渡中恐怕魂魄被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了。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 奚茴的脑海中不知升起多少胡思乱想,又被疲惫扫去,她的理智逐渐塌陷,就在她又要陷入一场无端恐慌的窒息中时,似有一缕光在眼神闪烁。 暗红色的,像是跳跃的火,带着些许温度,灼烧周围黑暗。 奚茴突然便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激烈地撞击着胸腔。 她猛地呼吸了几次,那火光越发灼目,在那簇火焰燃烧的周围火苗一点点掉落在了脚下黑暗中,那一瞬奚茴的双脚仿佛踩上了实地,她终于无力地摔倒,再睁圆了双眼看向身下变化的一切。 火星像是烧毁了一张纸,破开了口子后便一路往四周延伸,被它烧开的地方化作微光下柔软的草,草中飞出星星点点荧光,那些星芒如萤火虫般朝上飘去。 奚茴的眼神锁定其中一粒,急促的呼吸让她胸闷气短,可她不敢眨眼,她怕这又是她的一场幻觉。可这幻觉也太真实了……就连她此刻撑在地上的双手都能感觉到掌心野草扎来的微痒。 她是不是快死了? 听说,人死前回光返照,会迅速略过自己一生中最快乐美好的记忆,只可惜她的一生不曾有过值得记下的快乐,所以就连她回光返照的记忆,也是琢磨不透的吗? 星星点点的光在她面前汇聚成一粒明珠大小,那光很淡,仅能照亮她身边一丈,只要她一低头便能看见光芒下幽绿的草地,还有她自己。 她能感受到触觉,也能听到心跳声,还能看见光芒,那些她恐慌的都随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火消失。 奚茴张了张嘴,轻轻发出了一声“啊”,在她听见自己声音的那一刹,又不禁落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 黑暗中,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打断哭声。 奚茴回神,立刻认出他来。 “影子哥哥!”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在听见这声时当真又惊又喜,奚茴的心跳太快,她的胸腔传来阵阵憋闷的疼痛。 可她不舍得眨眼,双眸四扫,想要找到他。 第7章 银杏生火:七 ◎云之墨,可遮天。◎ 云之墨的声音像是黑暗中的一道光,一如方才破开漆黑的火,奚茴此刻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传来剧烈的跳动声,一阵一阵,几乎要击痛她的胸腔。 奚茴在凌风渡中崩溃太久,四肢还是麻木酸软的,此刻她也顾不上那么多,扶着草地勉强站了起来,顺着目光所及去费力奔走。 那一粒荧荧之光便跟随在她的身边,凡是她所到之处,脚下便是初踏上去微凉柔软的草坪。 “你在哪儿?影子哥哥!”奚茴问完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了引魂铃,还好岑碧青只是拿走了谢灵峙给她的明晶玉佩,并未夺走她身上的引魂铃。 他们都知道奚茴从未通过引魂试会,她没有属于自己的鬼使,自然猜不到她的引魂铃中还藏着一缕魂。 引魂铃呈暗红色,奚茴摇了两下,能感受到铃铛撞击的微微震颤,却依旧听不到丝毫声响。 那漂浮在她身侧的光芒却如有感应,立时飞到了她的身后,光芒越发明亮,将周围几丈内的草坪都照了出来。奚茴定定地看向自己落在草坪上的影子,那影子逐渐拉长,从她脚下而生,化作一个肩宽高大的男子,影子中的他无风而动衣袂,如烟似雾,一切都好像幻觉般不真切。 奚茴用力捏紧拳头,指甲刺着手心,所见不是假的。 她当真很高兴,因为影子是她所遇见的第一个还未骗她的人,他或许将来也会与其他人一样对她说谎,可至少目前为止,尚值得信任。 “影子哥哥!”奚茴已经被关许久,每一刻都如坠深海般窒息,难得见光,又难得有人可以说话,她本能地想要与他凑近,便干脆坐在地上。 影子还是站立拉长的。 奚茴伸手轻轻触碰了草坪,碰到微凉的草叶尖,也像是碰到了云之墨几乎及地的长发发尾,一缕缕,一丝丝,如野草绕上了奚茴的指尖,可又没有。 “这些光,是你招来的吗?”奚茴的声音放轻了许多,她才激动过,现下失力,说话也软软糯糯的,带着些似呢喃的鼻音。 “是。”云之墨的目光从她的脸,挪到了她把玩小草的手指上,小姑娘皮肤白,可手脚都脏了。 “谢谢你啊,若非有你,时间一长我一定得在这里熬疯了。”奚茴揉了揉发痒的鼻尖,低声道:“我进来之前就看见有个师兄好像疯了。” 小姑娘的一声谢倒是叫云之墨微微挑眉,他才不会说他就这么看着她神神叨叨了七日。 “对了!你能在凌风渡中招来光,是不是能救我出去啊?”奚茴抬起眼眸,亮晶晶地盯着影子,霎时与云之墨对上了视线,就好像能透过那片黑漆漆望见他一样。 云之墨道:“不能。” 奚茴有些丧气,却没气馁,很快便打起精神来,颇为不甘地揪了一下小草道:“没关系,有光就已经很好了,我能听见声音,还能看见,甚至能与你说话,想来十年也不算难熬……等我十年后离开凌风渡,走之前一定要一把火烧了行云州,最先烧那个嵘石宫!” 便是嵘石宫的长沣长老要把她关凌风渡幽禁的。 “你又如何知道,我一定会在这里陪你十年?”云之墨的声音很轻。 他在问完这话后,奚茴便沉默了。 光芒之下,少女睁圆了凤眼,许久之后眨了两下,她又轻声道:“那你走的时候别和我说啊。” “你为何不问我还能陪你多久?又为何让我不告而别?”云之墨有些奇怪,她在乎的是他打不打招呼? “不问比较好,问了你若说一个月,我便会在这一个月内坐立难安,每日倒数你离开的时间,与即将重新面临黑暗的恐慌。”奚茴抿嘴:“你若不告而别,我还能安慰自己反正此地感受不到时间,你只是睡了一觉,很快醒来便能再见,留个念想。” 总好过无望。 小姑娘比云之墨以为的要透彻一些。 奚茴说完又是一阵沉默,她轻轻眨眼,看见面前欣长的影子逐渐缩小,她心下一紧,还以为云之墨现在就要走了,连忙开口:“影子哥哥……你要走了吗?” 云之墨没走,他只是离小姑娘近一些,故而影子蹲下,从光的角度来看,他们几乎齐平。 他透过影子看向了奚茴,看见她紧张地捏紧了膝盖上的衣料,咬着下唇眼也不眨地盯着影子。几息之后,云之墨又问:“怎么不说些好话来听听?我记得你想离开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时,很会卖乖博同情。” 奚茴闻言,脸上先是苍白,又渐渐透出些许薄红来。 她惊讶,原来他都知道,那他还化身一尾红鱼,带她离开了封印之地…… “我卖乖博同情,说些好话给你听,你就会留下来陪我吗?”奚茴问。 她虽年幼,却深知生存之道,像她这般无依无靠的人便要着重先考虑自己,若她是影子,绝不会因为几句动听的好话留在凌风渡陪着一个才不过一面之缘的小丫头。当初他将她带出渡厄崖下或许是因为看她可怜,顺势而为,但长达十年的幽禁非凡人所能承受,更何况……他与她不同,他是自由身。 奚茴问完,心下就已经安慰了自己,影子不答应才是对的,他若答应,不是有利所图,便是个傻鬼。 不抱期望,才不会有失望。 云之墨却似与她玩笑般道:“试试看。” 奚茴一怔,装可怜卖乖不在话下,试试便试试了。 她抿嘴,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草地上的影子,那一戳却像是正好落在影子的手臂上,似乎能通过柔软的草戳上云之墨的肩。 奚茴的鼻音加重,含含糊糊就像带着点儿哭腔道:“影子哥哥,若我一个人留下,不要片刻就要疯了,痴了,还会死的……” “影子哥哥,你来无影去无踪,这么厉害,能不能抽出一点点时间陪陪我?也不要你每日都在,就隔一日……不,隔两日、三日都行,来凌风渡看我一眼,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便能活着。”奚茴说着,眼泪啪嗒啪嗒从眼眶里落下,连脸颊都没滑过便落在了膝盖上。 她哭得情真意切,委屈动人,实在不像是演的。 云之墨若非知晓她的本性,乍一眼过去便要被她的眼泪诓骗,他就知道,藏在黑暗中惊恐的双眼不是奚茴的,一旦遇见光,她的眼必定精明聪慧,哄骗他人也是信手拈来。 “真可怜啊。”云之墨道:“隔三日来看一眼便成了?” “呜……”奚茴可怜巴巴地点头,也不敢再更多奢求。 云之墨却在她的抽泣声中笑了出来,这一笑,险些叫奚茴也跟着破功。 影子的声音很好听,单单听这声音便觉得他是个干净清澈的男子,奚茴又想起了她从渡厄崖下的封印离开,飘在水里时看见的那双桃花眼,那是影子的眼眸,亦是皓皓明朗,璀如星河。 奚茴每一次骗人,都出于主动,这次被动装模作样,在这一阵笑声里渐渐演不下去,眼泪未干,耳尖先红透了,整个人如火烧般有些焦灼。 “小骗子。”云之墨低声,忽而来了兴趣:“你叫何名?” 行云声 第7节 奚茴眨了眨眼,有些愣神:“我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没有。” “我……”奚茴张了张嘴,她本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可又牟然想起了岑碧青冷淡的眉眼,想起这八年来自己因为这名字,这身份受了多少委屈与白眼。 她的名字是她素未谋面的爹取的,听人说她当初还在娘胎里,奚山还在世时,他们曾对她有很多美好期望,可最后奚山死了,她被生下来,却连得了这个名字都要被岑碧青嫌弃万分。 见奚茴短暂沉默,云之墨问:“怎么?可怜的小骗子没有名字?” “我叫奚茴。”奚茴道。 “奚茴……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云之墨问。 奚茴诧异他竟知道,可又想他或许比自己年长许多岁,渡厄崖下的鬼少说几百年了,她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儿,被他看穿情绪也情有可原,便点点头,算承认。 “那换一个就好了。”云之墨轻声道。 他说得很轻易,奚茴也怔了,名字可以随意换的吗?她有爹娘,又如何能舍弃姓名? “人生在世不过须臾,你一介凡人至多百年生,区区姓名还能叫你难受,那你这一生不顺心的十有八九。”云之墨想戳一下小孩儿的额头,把她戳醒。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叫她不自在,人既为自己而活,自是自己高兴便好。 “那你呢?你叫什么?”奚茴问:“你的姓名你喜欢吗?也是后来改的?” 云之墨眸色微沉,因这四问难免想到了自己的由来,他逗小孩儿的心思立刻就歇了。 他的名字他当然喜欢,他才不会顶着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名字生活,自他成为了鬼域焱君后,昂首看天,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目前为止还无人知晓的名讳。 墨可染尽世间万物,而云之墨,可遮天。 他不愿再继续姓名话题,省得小姑娘越问越多,云之墨干脆道:“方才哭得不错,我不能留下来陪你,但我答应你,若以后得空便来看你,如何?” “真的?!”奚茴前面的疑问立刻被她抛到脑后,她实在过于惊喜,又怕自己被人诓骗,不敢全信,可忍不住去信。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云之墨道。 “若你能做到,我便也答应!”她不笨,没有一口应下。 “我不会骗你,只是未定时日,或许我三日后有空,又或许三个月,三年也不一定。”云之墨说着,奚茴便在那三个月与三年中略惆怅了起来。 但不过片刻,她便答应:“好!” 不论如何,总好过要她一个人在幽禁中度过,她恐怕还活不到十年后。 影子能答应来抽空看她,已经是莫大惊喜了。 “你要我做什么?”奚茴问。 她站直了身体,像是一个要奔赴战场的小将,然而瘦小的身躯站直了也不过才到人肋骨高,云之墨身量本就很高,奚茴的头顶堪堪超过他的腰几寸。 他垂眸看向小姑娘,随后抬手,丢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咕噜噜滚到了奚茴的脚下,她弯腰捡起,仔细看了两眼,又细细地闻了两下,心中不解:“银杏果?” 她曾吃过这个,因为有毒还痛了许久,影子给她这个做什么? 云之墨道:“种它。” 第8章 银杏生火:八 ◎小姑娘很会说好话哄人高兴。◎ 十年之期漫长,云之墨不能轻易打破凌风渡的阵法结界,却能带进来一缕光,一枚种子,烧出一片可供奚茴自由活动的小天地。 他只是说抽空来看看她,以确保她不会在幽禁中崩溃死亡即可,既答应偶尔来看她,也没设下时间限定,那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总要让她有些事可做,以免小姑娘胡思乱想,把自己逼疯。 种树,奚茴从未做过,那颗银杏果就躺在她的手心,她需小心翼翼的护着,生怕一个不留神摧坏了,届时种不出树,影子就不来看她了。 奚茴收住银杏果,望着面前投下的一片黑暗:“我会种好它,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但也不能……不能十年内只来一两回,这便等于诓我!” 这小孩儿…… 云之墨轻笑:“好,至少见你五次。” 那就等于至少两年一次,奚茴又笑了,笑容没一会儿止住,她眼神闪烁了会儿,心想影子这么好说话,自己应当再得寸进尺些的。 于是她咧起笑容,还未说话,云之墨便开口了。 “你既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我日后便不叫它了。” 云之墨瞥了一眼被她拿在手心里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引魂铃,一个是银杏果,两样一般大,静静地躺着。 他道:“今后,我便叫你小铃铛吧。” “啊?”奚茴心道,这也太敷衍了。 “不好?”云之墨似是没什么耐心。 奚茴生怕自己惹他不高兴,他走得太快,便道:“也可。” 反正总比奚茴这个名字好。 她似有所感,从方才扬起笑容想要再卖一次乖被打断后,奚茴便觉得他恐怕是要走了,只是她没开口,省得主动提起,算作提醒。 可即便奚茴不说,云之墨要走她也拦不住,在短暂的静默中,她影子的形状逐渐回归正常,变成了个披头散发的少女。 奚茴看向自己的影子,赤着的脚尖在嫩草中蜷了一下,她问:“你还在吗?影子哥哥。” 无人回应。 手心里的铃铛重回暗红色,这一回奚茴没有摇晃它,影子虽说要找他摇响铃铛便好,可实际上若他自己不愿出现,奚茴是摇不响这个铃铛的。 她将引魂铃重新放回怀里,再蹲在草坪上看向荧光照亮的方寸之地,奚茴弯腰去挖地面,软草之下是湿润的泥土,拨开便有浸泡于雨水中的青苔的味道,带着淡淡的泥土腥味儿和野草的芬芳。 奚茴不会种树,可她努力去尝试了。 她将那颗银杏果放在了挖好的小坑里,期待着有一天它能发芽。 等到银杏果发芽那日,她要摇一次铃铛,看看影子会不会到来。 - 凌风渡的幽禁结界里,奚茴小心翼翼地种下银杏果,为她带来银杏果的人则在问天峰上眺望云海,偶尔抬手感受尚束缚住他灵魂的枷锁。 他的手如同皮包骨,瘦得能看见指骨形状,云海之上,是一层层斑斓的霞光。 衣袂翻飞,发出欻欻声响,云之墨的眼无惧光芒,正慵懒地半睁着,瞳仁里倒映缓慢落山的太阳,那圆盘一寸寸往云下而去。 偶尔有风吹过他的袖摆与发尾,带动丝丝火焰,就像他这个人马上就要燃烧起来一般。不远处传来的声响渐渐靠近,云之墨没动,直至那群人已经走到他的身后了,他才分神回眸看去一眼。 凡人的眼看不到魂魄,但拥有鬼使的行云州人可以借用鬼使的双眼看见世间漂游的魂魄,云之墨虽为一缕魂,却也不是这些小鬼能轻易察觉的。 上渡厄崖的是青梧宫的明佑长老,他身后带领了二十多名弟子,有男有女,整齐有序地分成了几支小队,手中拿着法器,牵着朱砂染红的麻绳,正弯腰伏地,在山上设下阵法。 问天峰下四十二碑中通往鬼域的缝隙周边,暗红色的纹路逐渐蔓延,前不久还是细细查探才能看见的,如今那纹路痕迹已经有一寸深,且往山壁生长,像生命力顽强的爬山虎,不论他们在周围设下多少阵法都不能阻止。 行云州的人近来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问天峰突然出现的朱纹上,想方设法找出这朱纹究竟从何而来,为何出现,但不论朱纹是什么,它既在问天峰中出现,又似乎是从鬼域蔓出,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只要天一黑,渡厄崖下的恶鬼便会传来阵阵哭啸,那鬼气能冲破云层,一些法术低微的行云州人便不适合再留下来了。 山崖边阴风阵阵,明佑长老朝渡厄崖看去好几眼,没忍住往那边靠近。 整个儿问天峰都有人每日查看,唯有一处谁也不曾接近,便是渡厄崖。往日即便是将恶鬼投入渡厄崖,五宫的长老也不敢过于靠近崖边,就怕一不小心被那里的鬼气卷入,坠下山去。 明佑长老唤出了自己的鬼使,霎时一缕墨蓝的魂魄从他腰上的佩剑里钻出,化作人影站在了他的身侧。那魂魄七旬外貌,仙风道骨,周身萦绕着一股华光,竟有几分天人之相,不是旁人,正是去世近千年的曾经青梧宫的长老“宣”。 明佑眯起双眼,看渡厄崖上飘来了几缕薄云,便问:“师祖可瞧见了什么?” 宣长老足尖点地,轻飘飘地落在了渡厄崖上,几乎与云之墨并肩而立,他身上的华光与云之墨的衣袂擦过,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光芒暗淡了一瞬又恢复。 翻滚的云海逐渐平静,风止,太阳落山。 宣长老摇了摇头,他什么也看不出,明佑将他收回佩剑中,转身对跟过来的一众弟子道:“天黑了,速速下山。” “是。”一群人收拾法器,那些阵法布好了之后便跟随明佑下山。 问天峰上重新归于安静,待人走后,狂风卷土重来,云之墨负手而立,云层下的千目慢慢爬上了渡厄崖,匍匐在地面,黑漆漆的一团,无数眼珠子在其中滚动。 “多谢焱君庇护。”千目松了口气。 他虽是众多恶鬼集成而化形,可那明佑长老的佩剑上毕竟跟着的是宣长老的魂魄,宣长老当年号称行云州第一仙师,便是死了化作鬼魂也永远留在行云州守卫曦地,等闲恶鬼光是见到他便胆颤,千目的道行还没那么深。 若不是方才云之墨帮忙,一直藏身于渡厄崖处的千目就要被宣长老发现了。 “看见什么了?”云之墨问。 千目道:“属下方才听到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上渡厄崖,那些人上山也是为了设阵。自此之后除非罪孽深重之恶鬼必须投入渡厄崖之外,其余人再不许来渡厄崖,便是问天峰下也是封印重重,不是送魂入鬼域的弟子,也不得靠近问天峰。” 其余四宫长老带领众人在山下设阵,明佑来渡厄崖是最后一次排查,若确定问天峰上无藏匿恶鬼,在弄清楚那朱纹之前,他们只能将问天峰封锁。 要在整个问天峰四周都设下阵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问天峰本就是苍穹之上众仙合力而成的天然封印,若不仔细,一些阵法形同虚设便罢了,或许还会使得山下四十二碑松动,得不偿失。 为了在问天峰设封印,五宫长老带着行云州的弟子前后忙活了足三年的时间,才确定问天峰下再无遗漏。 只是阵法虽下,那通往鬼域的缝隙处爬墙而出的朱纹赤印也在这三年的时间里逐渐增加。如今站在山脚下远远看去,已经能看见那朱纹犹如错综复杂密布而成的蛛网,似妖异盛放的血色花朵,使得人心惶惶。 经过封锁问天峰的忙碌,近来行云州的人终于可以慢下来,除了五宫长老和年纪尚轻的弟子之外,成年的弟子都得离开结界去往曦地。 一年四季,行云州的人大半时间都在曦地各处游走,自万年前苍穹将行云州以结界护下后,行云州的使命便是守护世间苍生,不让百姓受鬼魂侵扰。 曦地与鬼域唯一通路就在问天峰下,而世间鬼魂也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办法自然流入轮回,须得他们将这些魂魄收入引魂铃再带回行云州,送他们去鬼域,或被封于鬼域,或有机会投胎重生,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春去秋来,三年的时光对于谢灵峙而言很快,可对于凌风渡中没有时间感知的奚茴来说,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每个月谢灵峙都会来凌风渡找奚茴,他没有长老令牌,更不能私下打开凌风渡偷偷去看一眼奚茴,便只能站在凌风渡一排排野草前,偶尔开口与奚茴说说话。 他知道奚茴听不见,只是有些懊恼三年前没能将明晶玉佩藏好,不能叫奚茴带入凌风渡中。 岑碧青对奚茴太严苛了,有时谢灵峙也搞不懂,为何姑姑面对奚茴时如此冷漠,难道她也如其他人一般,认为奚茴出生在奚山死的那一天,身带阴气引天雷暴雨,是不详之人,故而远离? 可谢灵峙常年跟在岑碧青身旁,受她亲自教导,对她也算了解,姑姑实在不像是会因流言妄论而抛弃至亲之人。 冬至将临,天越来越冷了,谢灵峙在凌风渡前站的时间太久,手与脸都一片冰凉。 “下个月我就要走了,阿茴。”他低声道:“下个月我十五岁生辰后,冉师兄便会带我离开行云州,或许三年五载也回不来了。” 行云州人五岁会使鬼,十五岁便要出山前往曦地游历捉鬼,谢灵峙想他一旦离开,日后或许没人会记得凌风渡里还关着个奚茴,只要一想到如此,他便心中难掩酸涩,眼眶也红了些。 到底是少年人,便是没人瞧见也好面子,谢灵峙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后,说一句再会,转身便离开了凌风渡前。 谢灵峙每个月在凌风渡前说的话,一句也不能传入奚茴的耳里,持续三年的自言自语,奚茴并非毫无所知,因为有人会说给她听。 行云声 第8节 “他走了。” “哦。” “说是三年五载回不来。” “与我有何干系。”奚茴满不在乎地说完这句,又兴高采烈地揪着草坪上的一根柔韧小草,正好是对着影子手臂的方向,像极了扯他一截袖摆,眸光明亮地盯着他道:“影子哥哥,你快看,这棵小树是不是比你上次来的时候高出两寸?” 奚茴数了一下叶子,上一次影子过来时,这株小树苗就只有三十七片叶子,她每日都有悉心照料,如今已经有六十片叶子了。 云之墨见她真的不在乎,倒是有些好奇:“他每个月都来诉衷肠,你却一点也不在意?” “我在意他做什么?又不是影子哥哥要走三年五载回不来,那我肯定要伤心的。” 奚茴说完,抬眸朝草坪上的影子露出一抹灿笑,又回头将银杏叶重新数了一遍。 云之墨默然,小姑娘很会说好话哄人高兴。 三年过去,虽说凌风渡的结界里没有时间流逝之感,没有日夜之分,可实际上时光仍旧让当年八岁的小姑娘长大了一些,那身跟着她一同入凌风渡的紫色衣衫也短了一截。 “嗯,是比我上次来时,长高了四寸。”云之墨道。 奚茴一怔,睁圆了眼睛盯着银杏树看:“有四寸那么高吗?” 云之墨瞥了眼奚茴细瘦的手腕与脚踝,嗯了一声,他两年前来过一回,奚茴的确长高了四寸左右。结界里虽无四季,也饿不死人,奚茴这身衣裳无需御风抵寒,却也穿不了十年。 如今看上去不过小了些,束手束脚,等再过两年她不单要长个子,长骨头,身体所有地方都在生长,这衣裳便避不了体了。 行云州中有商街,金桥宫便是专门负责买卖一事的,金桥宫后三泉洞一百四十六扇石窗,每窗都卖不同的物件,法器灵石,衣裳首饰等。 云之墨仔细看了眼奚茴露出来的脚,白嫩嫩的,没以前圆胖了,瘦了许多。 他之前也没在意,小姑娘长成少女了他才有所感,奚茴是不是缺身合身的衣裳了? 第9章 银杏生火:九 ◎那丫头将自己埋了。◎ 云之墨走得很突然,奚茴还在与他说话,下一刻便没了回应。空荡的草坪上只留下她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银杏树的小树苗旁,垂着眼眸深思,也没再继续数那已经数了许多次的树叶了。 三年银杏树也只能长得细细瘦瘦半人高,枝丫有限,生不出多少叶子,昨天与今天的叶子一样,之所以奚茴去数,不过是想在云之墨面前卖个天真乖巧,好让他多陪自己一会儿。 这三年间云之墨来过三次,她被关入凌风渡中他带来银杏果那次;还有两年前他来了半日,说了几句话,聊了会儿结界外行云州人忙碌焦灼的状态;再一次便是今日,转述了谢灵峙对她说的话,不过几息沉默,人就走了。 云之墨是自由身,结界困不住他,奚茴也没那个能力去困住他,只是有些可惜,上一次他明明待了大半日,今日却只待了一刻钟的时间。 是了,一刻钟。 从影子出现的那一刹,她心中激动,长久的孤独被兴奋冲散,许久不曾开口说话的嗓音变得沙哑,砰砰的心跳声让她迫切地想要抓住对方,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不自觉地,奚茴便在云之墨与她说话的过程中,心底暗暗数着点,计算时间。 几句对话,很难坚持下一个两年。 突然出现,再突然离开,云之墨当真做到了答应她的,离开时绝不说道别的话。可实际上奚茴也很难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即便凌风渡的结界中有了光,不再那么难熬,可仍旧安静地除了她的自言自语,再没有半丝声音。 云之墨来时她能立刻察觉到结界中的变化,他走后那阵死寂般的沉静也会重新压下。 方才还活泼欢快的少女此刻便阴沉着一张脸,安静地慢慢坐下来,眼也不眨,一动不动,就仿佛一尊雕像,在微光的草坪上逐渐石化。 寂静,无趣,头脑一片空白。 这三年来,多数的时间里奚茴都是这样放空自己的,即便是要种银杏树,它生长奇慢,也没多少事要她去做。 自言自语久了,便干脆沉默了下来。 奚茴三年前被人丢进凌风渡时内心的不甘与愤恨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平静了许多,倒不是被遗忘了,而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刻什么也做不了,凭生怒意只会让她更加难熬,奚茴倒是有好好计划,待再过七年后她从凌风渡离开,要如何报仇。 行云州中擅使鬼的大有人在,单打独斗奚茴绝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些看轻她的,曾欺辱她的,还有仗着身份地位压制她的,即便她十年后从凌风渡中出去也不能将对方如何。 她心中有恨有怒,却也随着年龄增长知晓自己不能再冲动行事。 要是活人跳下渡厄崖真能让行云州覆灭,奚茴不介意以命换命,只是显然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既不能以命换所有行云州人的命,那换其中任何一个,哪怕一半,都是亏的。 云之墨给了她些许启发,他说她很会卖乖装可怜。 其实奚茴的相貌清纯,她皮肤白,肩膀瘦弱,若微微抬眉,再抿嘴,最后落两滴泪便很能糊弄人。 若不能一击必中,便要耐下性子徐徐图之。 装乖些,先顺从他们,再找机会从背后出刀,一定要将他们串起来,杀掉。 大家一起进鬼域,谁也别想好好活。 这样最好。 奚茴已经在畅想当整个儿行云州的人都陪着她一并去了鬼域后的场景,届时鬼域得有多热闹啊。尤其是岑碧青的脸色,一定分外精彩,还有典长老和长沣长老,即便他们气恨得牙痒痒,也不能再将她如何。 云之墨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张阴沉的小脸。 奚茴沉默时那双平日里伶俐聪慧的眼眸也暗沉了下去,没有焦距地落在草坪一处,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突然轻轻发出一声冷哼,声音低到险些叫人以为听错了。 他故意弄出了点儿动静,便看见奚茴突然一怔,她迅速抬起头将目光精准地落在黑暗中的一角,恰是云之墨所站的位置。 云之墨有些惊讶,她比他以为的还要敏锐,却在察觉自己锋芒微露时,又装作没发觉他的位置,眼神飘去了旁处,四下扫了一圈,才惊喜地问:“影子哥哥,你没走啊?” 黑影重新压下,与奚茴的影子融合,黑漆漆的上空慢慢飘下了两件长衣,不偏不倚地盖在了奚茴的肩上。 奚茴微怔,眨了眨眼,有些天真地问:“你是特地给我去买衣裳的吗?” 她低头看了一眼披在肩上的衣服,上面还有彩线绣成的纤云,活灵活现地飘在了淡紫色的裙裾上。 衣裳不是云之墨买的,而是让千目去金桥宫偷的,他也不喜欢行云州弟子们统一规整的服饰,便叫千目随意选一件小姑娘的衣裙便带回凌风渡扔给奚茴了。 “真好看。”奚茴轻声道:“谢谢影子哥哥,你人真好。” 云之墨瞧着她的笑脸与灵动的眉眼,一时沉默了下来。 小姑娘聪明得出乎意料,现在表露于云之墨面前的必定不是她的本性,她在云之墨这里得了卖乖的便宜,从此便用乖巧的面具对着他。她自己本来是什么面目呢?大约是阴沉心思多的,绝不是天真就是了。 奚茴穿上了他带来的衣裳,又与云之墨说了会儿话,她说她以为他今日匆匆就走了还有些伤心不舍,笑出了一双小梨涡央着云之墨要多待一会儿,哪怕他不说话也行。 云之墨觉得无趣了便不会再陪着小姑娘闲聊,只是这次他离开时,特地与奚茴说了再见,也清晰地看见少女脸上的笑僵了瞬。 凌风渡的确是个能将人逼疯的地方,云之墨走后,奚茴便在一片寂静中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如果没有这方寸之地的光,如果没有这一棵无需她细心照料也能茁壮成长的银杏树,如果没有那偶尔从草坪中飞出的几点星芒,奚茴想她早就要疯了,或许哪日咬断了自己的手腕求死也说不定。 即便如此,她也在没有日夜的结界中,艰难求生。 她开始想,云之墨那日明明已经离开了,又为何会回来?还给她带了这一身衣裳? 一旦深思,不免想起她短了一截的旧衣裳,难道是因为她衣裳不合身?影子哥哥这么善良?不仅能抽空陪她说话,居然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能顾上? 是否如此,验证一下就知道。 奚茴怕被云之墨看穿,特地从腰处扯断了一截布料,撕了袖子,揉坏了衣襟,再将那些撕碎的布料埋在了草坪下,就这么露出一双小腿与胳膊,颇为高兴地坐在银杏树旁等影子的到来。 她心情不错,不知要等多久,故而还哼了不知名的调。 每隔一刻钟,她就摇一次铃,十次之后,引魂铃没响,云之墨也不会来。 奚茴不禁懊恼:“我猜错了?” 他难道不是因为她衣裳小了才去而复返?那到底要如何,才能叫她主动摇响这枚铃铛呢? 重回静谧,奚茴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头开始一阵阵地疼痛,像是有针在戳着眉尾,一寸寸地刺痛了她的神经。 奚茴闭上双眼,在寂静中双手环抱膝盖。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为无趣和孤独到了极点,她浑身上下便会疼上一阵子。恐惧与慌乱于心中无限放大,最后如同死了一回般大汗淋漓,死而复生地变得更加安静、也更容易将思绪想偏。 摇不响铃铛后,奚茴就不去尝试了。 她忍受着往日一般痛苦的幽禁折磨,偶尔面对那棵与她截然不同的银杏树发出诡异的轻笑,她离死亡越来越近,那棵树反而长得越来越好。 日复一日,不知年岁。 从半人高的小树苗,逐渐超过了她的个头,枝丫伸展,竟有几百片翠绿的银杏叶挂在上面。 奚茴有时想,要她也是一棵树就好了,埋在土地里,什么也不想,安安静静地便能长大。 引魂铃许久没响过了。 其实每一次奚茴摇动引魂铃云之墨都能听见,毕竟他将自己的一缕魂置放在了那枚铃铛上。只是奚茴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儿,时常无事也摇晃铃铛,云之墨不会照顾小孩儿,非生死关头,又或自己心情不错恰想去看看,其余时候的铃声一并被他忽略,听见也当没听见。 浮云轻淡,烈阳灼目,盛暑正午的阳光洒在人的身上几乎能晒伤皮肤,问天峰下四十二碑处已经爬满了赤色符文,一条条如蜿蜒的虫,扭曲地交叠在了一起。 这片漂亮的暗红色,几乎覆盖了整片问天峰,直爬至山顶,即将要延伸到问天峰的背面——渡厄崖。 云之墨负手而立,袖摆曳地,扫过地面时燃起了些许火花,又被风熄灭,飘了薄烟。 一阵铜铃声响起,搅碎了问天峰下片刻宁静,青鸟飞尽,这座山已是阴气滔天,要不了几年了。 要不了几年,云之墨便能将身躯从封印中挖出来。 “焱君。”千目突然出现,黑气来不及现形便紧急道:“那丫头将自己埋了。” 埋了,便是字面意思。 奚茴给自己挖了一个深坑,把外衣铺在深坑上,再将泥土压在铺上深坑周围的衣服上,等她往那衣服上一趟,体重压下衣裳,人掉进了坑里,压在衣服上的泥土也随之盖了下来。 在躺下去之前,她还怕自己挣扎,用发带把两只手绑了死结,以牙齿咬紧,又咬了一口泥不让自己再能张嘴求生。 一切计划都很好,她被泥土盖上时奚茴想,她终于能从凌风渡这深渊里脱身了,或许这结界不会束缚灵魂,她能飘出去,看一眼太阳或星星。 闭气的感觉,与她一次次陷入无端黑暗中的折磨没什么两样,死过许多回后,奚茴甚至已经觉得解脱,这一定是她最后一次感受痛苦,一定! 她脑海中闪过一道道白光,混沌中还是生出了一丝不甘,早些时候她还有勇气与毅力设想无数种报复行云州的计划,但当无人无声的密闭一次次袭来,她便总会忍不住地想眼前的光未必是光,这几年或许从未有人来找过她。 那枯等的影子哥哥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自我安慰的幻象,她早就疯了也说不定。 她到底在凌风渡待了多久?是影子所说的三年、五年,还是她自以为的三年五年?说不定也仅仅只有三个月,谁又知道呢…… 无数绝望涌入脑海,倒不如一死求真知。 濒死的挣扎,一口口吞下的泥土,还有压在身上越来越重的无形的压力都让奚茴头脑刺痛。她无法呼吸,汗湿过后便是虚脱。 奚茴又看见了那双眼睛,逆光而来,桃花眼长睫如羽,漆黑的瞳仁中似乎烧出了一簇火光,如同当初撕裂凌风渡结界中的黑暗一般,将奚茴的周围撕出了一道求生的豁口。 她出于本能,大口大口地喘气,细瘦的手腕被人抓住,那是尤其滚烫的温度。对方的指腹贴上了她的脸,狠狠地捏了一下奚茴的脸颊,捏得泛白后又通红,这才放手。 奚茴闻到了一股暖香,像是上好的香料投进香炉方燃烧起的第一缕烟,带着些许火焰烟熏,紧接着,她便陷进了那温暖的火炉里,等着被“烧死”。 行云声 第9节 第10章 银杏生火:十 ◎我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啊?◎ 奚茴长期缺氧,濒死状态下视线也是模糊的,除了那双熟悉的眼,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她不会死了。 云之墨将少女搂入怀中,那双深沉的眼眸盯着即将晕过去的人,居然看见她的嘴角扬起虚弱的浅笑,她嘴里还含着泥,含含糊糊地在彻底晕过去之前说了一句:“果然……” 果然什么? 他果然来了? 这场另类的自杀,难道也是她有意为之? 奚茴失去意识,若不是云之墨来得快,她当真要灵魂出窍,死在那道不知花了她多长时间挖出的深坑里了。 云之墨垂眸看向怀里的少女,奚茴的双手上还绑着发带,因为她的挣扎磨出了血痕,险些露出腕骨,又腌了泥土,简直是一整片烂肉。 少女求死之心坚定,她甚至没想过若云之墨当真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即便来见了,又如何能将她从深坑中救出。 云之墨周身气压很低,低到便是缩在角落里的千目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若非他的眼睛多,分出一道目光时时监看着凌风渡,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真的要死在云之墨以命火烧出的小天地里了。 千目不敢抬头,但周围的空气都像是被火焰烧光,叫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他甚至想着小姑娘没被埋死,恐怕也要被焱君掐死。 云之墨的确很生气,之前不惜以死换取行云州大祸的小女孩儿,不意外做出以自身性命逼他出现这种事。 随后他想到千目告诉他奚茴将自己埋了的前一刻,他还听到耳畔响起的引魂铃声,又不禁气笑了。 那句果然,当真是果然啊…… 云之墨起身,任由奚茴摔在地上,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碍眼的伤,又看见她明显短了一大截的衣裙和袖摆,眉心微蹙,便抬手。 小天地为他所设,里面藏了任何东西也逃不过他的双眼,果然在一片草坪已经重新长合茂盛的地面里,慢慢钻出了几块被人撕下的布料。 奚茴为了见到他,可见也不止想了自杀这一招笨办法。 云之墨收手拂袖,烧了那些衣摆,也修复了深坑,不必他开口千目也明白过来,立刻离了凌风渡,想办法再偷些少女的衣裳来。 至于他越看越碍眼的伤……云之墨沉眸,指尖轻点,烧了那节发带,又扫去伤口上的泥土,只是他没将伤口治愈,至少得让奚茴疼一回,她下次才不会这么鲁莽。 凌风渡被云之墨撕开的这片小世界中,光芒很弱,点点萤火从幽绿色的草坪中飘出,静谧中就连银杏树缓慢生长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楚。 上次来时这棵树才只有半人长,现下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身量,枝叶也逐渐茂密,数千叶片挂在枝丫上,无风浅动,不受外界四季干扰,它一直生长,一直就是绿色的。 所以奚茴除了看见这棵树长大之外,其实根本感受不到年月流逝,她不是突然间不想活了,倒是在这些年的封锁中渐渐被逼疯魔了。 上一次来……已是四年前。 当时云之墨取了衣裳过来给她,便看见沉着一张脸的奚茴发出阴森低笑,与脑海中的幻象抵抗。她所有对云之墨表露出来的欢喜皆是伪装,云之墨彼时想撕下她故作天真的面具,后来又觉得无趣,便干脆不再来了。 如今奚茴的面具终于被她自己撕下来了,以一个深坑,以必死之局,连血带肉地撕下,她却还沾沾自喜。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思想偏激的小孩儿。 千目归来,这次带了好几身衣裳,黑烟毕恭毕敬地将衣裳卷至银杏树下,厚厚一堆,各色都有。 阴寒的鬼气随着千目而至,顺着草坪爬上了银杏树根,云之墨眉头微蹙,一指弹去,将鬼气扫散,只见千目嘶哑的喉咙尖叫一声,落了一地眼珠子,迅速退去黑暗处。 银杏树的枝叶微微颤动,险些落下两片来。 不待云之墨开口,千目便赶紧收回了浑身眼珠,正欲离开,又被云之墨叫住。 “等等。”云之墨瞥了一眼树下的衣裳,问:“这是什么?” “衣裳。”千目哆哆嗦嗦地开口,他方才被打了那一下,连形都拼不起来,声音也是低哑的。 “她几岁了?”云之墨问。 千目悄悄朝躺在地上的奚茴看去一眼,从他这角度只能瞧见云之墨燃火的衣袍边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短了一截的衣裳堪堪掩住了奚茴的膝盖。少女身上的衣裳束得很紧,她竟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人模样。 “属下该死。”千目那么多双眼,盯着奚茴的安危,却从没考虑过她的生长速度也很快。 凡人一生仅几十年,便是行云州的人最年长也只有一百多些。于他们超脱凡胎的魂魄而言几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便至,但对凡人而言却很漫长,足够他们每年变一个模样。 千目又走了,这回速度很快,也吃了方才不懂事的亏,带回了更多衣裳,却不敢往银杏树那边靠近了。 千目放下衣裳便跑了,出了这方小世界,就在凌风渡外候着。 云之墨盯着晕厥过去的少女,看她的生命一丝丝恢复,魂魄稳固后,这才将那些不合身的衣裳都烧了,只留下千目后来胡乱盗来的几身。 从奚茴被关入凌风渡已是七年,七年间当年八岁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她除了身量变高、头发长长了之外,便是五官也改样了。 幼时奚茴虽瘦,脸却有些肉,一双狐狸眼眼瞳很圆,瞳仁很黑,小鼻子小嘴,端是一副可爱模样。如今脱去稚气,更显得双眸眼尾狭长,她消瘦的脸颊似狐狸成精,浑身皮肤久无日晒,如白玉凝脂,洗去血色。 小孩儿长大了。 以她生长的速度,还有这具身体的变化,包括方才濒死时她魂魄险些出窍来看,奚茴就是一个寻常凡人,至多她是行云州人,天生了些仙使神力,但也不过与其他行云州人无异。 这样一个人,如何在命火中重塑身躯?还有他的魂魄拥着她游过轮回泉时,那于世间生灵而言都冰寒刺骨的泉水,却有了熨人的温度。 云之墨转身看向银杏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尚未靠近便有灼灼热气险些摧枯了那片叶子,碧绿的银杏叶叶尖泛了点儿黄,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小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他幻化出来的,光、影、草、永远肥润的土地,但这棵树不是他变出来的。 微光渐暗,纤长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飘摇的长发与衣袂化作一缕烟,顺着草坪融入。突然一阵轰隆雷声响起,霹开小世界昏暗的上空,蓝紫色的雷电树纹般裂开,乍起凉风,这声惊雷钻入了奚茴的梦中。 她想起了那股将她从潮湿满是泥土气息的深坑中拉出来的力量,她的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忽而暴雨倾泄,噼里啪啦地浇在了草坪上。 奚茴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睁开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她的手腕上都是伤,鲜血已经止住了,只是经过雨淋还是带了点儿血色晕在了衣服上。 心口砰砰直跳,死而复生的感觉实在不妙,大雨冲刷在她的眼前,周围的光都暗了下去,便是不远处的银杏树也看不见影子,孤寂无垠。 这个地方从未下过雨。 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抬头看向天空,恰好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那道雷光似乎离她很近,只要伸手便能触碰。 雨水哗啦啦地淋在身上,带着微凉的寒意将她浇得透湿,奚茴昂起头时脸上的眼窝与鼻梁两侧立体处积了薄薄一层雨水,随着她睫毛颤抖又从脸颊滑落,化作一条条水痕。 “影子……”奚茴已经许久没开口说话了,她过了变声的时段,嗓音也不似稚童般甜嫩,清冷地从喉间溢出。 地上已经没有她挖出来的那个深坑,好似她费尽心机去死也成了大梦一场,奚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身处现实。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奚茴逐渐觉得冷,正微微发抖时,雷声消停,雨水转小,不过片刻便一滴滴落下,空中浮着雨后深林的青涩香味。 草坪上布满了水珠,待星芒从中飘出时,萤火微光折在了一粒粒水珠上,将周围照得更加明亮。 奚茴抬起手臂遮住光芒,这才察觉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用力摩擦的伤口尚未愈合,青紫色的伤痕错综其上,这叫她立刻清醒过来。自杀不是梦境,那她被人抱在滚烫的怀中也一定不是错觉! 奚茴在雨水中死寂般眨也不眨的眼这一瞬明亮了起来,似乎将如星光满地的露珠都盛在其中,那已经不再稚嫩的声音仍旧天真地拔高:“影子哥哥!是不是你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目光扫了四周一圈,视线又定定地落在了不远处一堆衣服上,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都有,便是一场大雨也未将它们淋湿。 这下奚茴更高兴了,她几乎雀跃地看向自己投在草坪上的影子,她的影子没变模样,难道是影子来救了她结果又走了? “先说好!你与我不曾碰见,便不算你答应我的十年内至少见我五回,你若不出现,那这一次就不算!”奚茴连忙扬声道。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对方是否能听见,心中高兴不减半分,至少……她找到了可以随时见到对方的办法。 凌风渡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奚茴几乎偏执地想,哪怕能见影子几回,知道自己还没有疯,还没有被人遗忘,十年便可一期。 奚茴眸光盈盈,又落在银杏树上被染黄的半片树叶上,抿唇笑了一下。 似乎只要她寻死,对方就不会视而不见。 死前摇一下引魂铃,说不定还能再多碰几次面。 便是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受伤的手腕上,腕骨侧面的伤口有些深,即便没有流血也依旧可以看见里面翻出的红肉。奚茴心跳逐渐加快,她知道腕脉的位置,离那破了的伤口不远,只要伤口再撕裂一些,血流出来,无人来救足以毙命,可也不会立刻死亡。 奚茴抿着唇,右手食指慢慢探向伤口,还未触碰便察觉背后一股热源逼近,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大火,随着风而来,险些燎着了她的头发。 奚茴猛地回头,笑容天真灿烂,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 “影子哥哥!” 暗红色浮动的火光深处,高大的身影遮住面容,唯有模糊的轮廓。 他就站在离奚茴不远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腕上,云之墨忽而想,方才应当愈合她的伤口的,这小孩儿怕是已经疯了。 再见奚茴明亮的双眸,狐狸眼中倒影着他的身影与火光,滚烫的,炙热的……云之墨又想,即便他将奚茴手腕上的伤愈合了,她也会想尽办法寻死来见他。 “你不要命了?”云之墨问。 奚茴踮起脚,无惧火焰朝他靠近,一阵阵热风将她的发丝烧卷了几根,她眼中的火光更亮了。 “影子哥哥,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见你的。”奚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你这次似乎走了格外久,是很忙碌吗?” 不等云之墨回答,她又笑出了梨涡,一派乖巧纯澈:“我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啊?” 第11章 银杏生火:十一 ◎那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奚茴没有说谎,她的确经常想起影子,想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想他是不是把她忘了,想他或许从未出现在凌风渡,又想这世上也许就没有影子这号人物。 想跳渡厄崖后发生的一切,想她为何会被困在黑暗中,又为何离不开这片天地。 她想,也许她跳进渡厄崖便死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不甘心她的死亡没荡起一丝水花,而妄想出的一连串故事。因她从无倚靠,便想出影子,又因她实在想不到这世上从未欺骗欺负过她的人会是什么模样,故而这抹影子,没有立体的形象。 她有无数种想象,每一种都令人窒息,所以奚茴急需要证明她还没有死,至少一个人……不会死两次。 影子不是假的,她也还活着,奚茴怎么会不开心? 只要想到这,她的笑容愈发灿烂,朝那团火光更靠近了些。 云之墨看向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问:“为何要自杀?” 奚茴抿嘴:“我想见你啊。” “不怕自己真的死了?”云之墨问完,又想起来这丫头是个不怕死的,便改口问:“不怕自己便是死了也见不到我?” “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吗?”奚茴双手背在身后,抬眸看向云之墨,笑容不减,一派轻松道:“就算见不到你,那就干脆死掉好了。” 奚茴不是第一次奔赴死亡,她无惧死亡,对生命也不看重,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她在意的人,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唯一支撑她在凌风渡坚持下去的便只有对行云州的厌恨。 那些厌恨,随着幽禁时间拉长,随着她对无声静谧的恐惧而显得微不足道。可当她见到影子,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存在,有人能交谈,有不同的情绪,奚茴便像是死而复生般,重新燃起对行云州的恨意,更深更浓。 因为是那些人,有意地或无形地,将她推入了如今这般境地。 这些仇恨支撑不了奚茴在幽禁中孤独地度过十年,那些黑暗像密闭空间下不断压缩的威压,致使她透不过气来,可影子是透进来的一股风,保持着星星之火,总有一日燎原。 行云声 第10节 “你今后,还会用这种方式见我?”云之墨问。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看见奚茴理所当然地点头,还是发出一声气笑。 云之墨道:“区区十年,此地又有我化出的小世界,怎就熬不过去?我原本当你颇有毅力,现在看来,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小毛孩儿,便是吸引人注意的手段都这么低劣。” “是吗?”奚茴轻轻眨了一下眼:“很低劣吗?” “以自身性命威胁他人太软弱了,高估他人,作践自己。”云之墨说完,奚茴不为所动,她颇为厚脸皮道:“有用就行。” 的确有用,不论这种方式是否软弱,可她没有高估云之墨,他如她所愿地来了。 云之墨竟一时无语,半晌后道:“日后不许。” “可你总不来见我怎么办?”奚茴又开始装可怜了,她耸着肩膀吸了吸鼻子道:“你这次走得格外长,银杏树都长得很高了,我也不知到底过了多长时间,总要想办法见你才行啊。” “影子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奚茴伸手,想触碰一下云之墨的衣袖。可他身体周围都是火光,不比化身影子时映在小草上那么温和,奚茴碰到火的一刹指尖便被烧红了,但她需装些可怜来博取云之墨的同情,也就不收手:“为何上次你走了之后,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 云之墨瞥了一眼少女通红将要被烧破皮的指尖,又见到她手腕上翻出的血肉,再看她垂泪欲落未落的楚楚可怜模样,双眸微眯,终是败下阵来。 火光灭去,立在奚茴面前的人骤然消失,似水烟坠落,铺了满地,黑烟散去,奚茴便看见了身下投影,高大的男人变回了她的影子。 奚茴盘腿坐在地上,仍旧睁圆了眼睛盯着他。 而后她听见云之墨道:“日后只要你摇响引魂铃,我便会来。” “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这个铃铛我根本摇不响。”奚茴从袖中拿出引魂铃,暗红色的铜铃挂在眼前,她用力摇了两下,没有声音。 云之墨听着耳畔叮当当的响声,偏过头道:“它响了。” 奚茴惊讶:“我没听见啊。” “我听见了。”云之墨沉声。 每一次奚茴摇响引魂铃,铃铛的声音都会被云之墨藏在引魂铃中的一缕魂魄传至耳畔,奚茴便不会再听见那铃声了。之前他忽略过许多次,因为奚茴摇铃总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只是逼急了小姑娘说不定下次还要再挖个坑跳下去。 云之墨道:“小铃铛,摇铃需紧急时刻,性命攸关,不可儿戏,亦不可对我呼来唤去,你可明白?” 奚茴嘟哝着声音问:“那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那就不要想。”云之墨不明白奚茴为何说话黏糊糊的,大约是因为她想用别的方式讨好他。 “从小到大我没有朋友,亦没有真正关心在意的人,我是孤零零长大的,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也从未欺骗过我。”奚茴说得真情实感:“他们将我关入凌风渡,无人在意我的死活,便是有几个假惺惺地觉得我可怜,却也不会真的出手帮我。” 那假惺惺的人,叫云之墨想起几年前站在凌风渡外每个月诉衷肠的谢灵峙。 奚茴又道:“可你是我第一个如此亲近之人,你在我心里的分量与旁人不同,自然一旦闲下来便忍不住多想几回,又怎么能做得到……说不想就不想了。” 云之墨一时语塞,奚茴说的话当真太黏糊了,少女本清雅的嗓音娇柔起来,配着那双狐狸眼,叫云之墨心里生出一丝别扭。 “于我面前,便无需伪装了。”云之墨道。 她都已经做出自杀这种疯事让他现身了,现下这扭扭捏捏的小女儿姿态又装给谁看? 奚茴的笑脸略僵,她偷偷打量了那欣长的影子一眼,收敛了娇柔做作的姿态,开始沉默地拔地上的小草,那些小草就在云之墨的脚下,就像是在扯动他的衣袍。 云之墨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小铃铛。” 奚茴眼也不抬,听见他道:“距离你的十年幽禁,仅剩三年了。当初你跳下渡厄崖的心愿,或许很快便能实现。” 还剩三年…… 奚茴微怔,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脚,她这些年浑浑噩噩的,此刻才想起来认真打量自己。这具身体长大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儿了,也很快就要从凌风渡中离开。 可即便她出了凌风渡,也不能立刻叫那些人倒霉,她的心愿,哪儿有那么容易实现。 “真的很快,便会实现的。”云之墨又说了一句,奚茴才勉强笑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今日走了,下次再来,便是我离开凌风渡的时候了吧?你说过要我别没事儿摇响铃铛,我在这凌风渡中,能有什么事儿呢……” 正是因为什么事都没有,才会把人憋闷出毛病来啊。 云之墨轻轻嗯了声,他的声音很好听,奚茴总能想起她五岁那年饿极了去伙房偷吃险些被抓后,跑到漓心宫后杏玉山上躲起来时的一场雨。那时她手里捧着烧鸡缩在蕉叶丛里,头上顶着蕉叶,看眼前郁郁葱葱的绿,好像每一片巨大的蕉叶都能将她包裹其中,保护住她不被雨淋湿。 奚茴当时闻见的不是烧鸡的香味儿,而是雨打蕉叶馥郁青葱的浅香,还有耳畔啪嗒啪嗒,令人安心的声响。 影子虽是一团火,却意外给她同样的感受,是干净的,清爽的,安全的。 云之墨又道:“接下来的三年,我会每年来见你一次,这样也好让你知道,你还要在凌风渡中等待多久。” “当真?!”奚茴这回是肉眼可见的高兴了,与她装出来的不同,这一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成了细细的缝,露出些许亮晶晶的瞳,便是梨涡也深了几分。 “我不骗你,你也不许骗我。”云之墨说完,奚茴便察觉到手心的引魂铃略烫了几分,像是警告。 她连连点头:“我发誓,我不会故意送死引你出来的,这样……你能不能每半年来看我一次啊,影子哥哥。” 得寸进尺。 上一回奚茴没想到要用的招数,这回迫不及待说出口了:“我就知道影子哥哥最好了,你是这世上心地最善良的人,一定不会见我可怜一人孤零零地在凌风渡里每日每夜想念你,必会多见我几次,好叫我安心的,对吧?” 油腔滑调。 云之墨没答应她,他知道只要这次他答应了,下一回奚茴提出的要求便会更蹬鼻子上脸。 他垂眸看了一眼两人相连的地方,她坐在了他脚下的影子上,正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云之墨忽而有些恶劣地开口:“不要。” 拒绝之后,影子便消失了。 他走得太突然,奚茴还有半句撒娇的话卡在喉咙里,便见草坪上的影子回归正常模样,手里的引魂铃还是温热的,她握紧铃铛,抿唇起身,心情颇好。 还有三年,她便能离开这里了,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难熬的。 再看向云之墨为她准备的衣裳,奚茴高高兴兴地拿了好几件在身上试穿了,都不错,都很好看,她喜欢这些艳丽的颜色,区别于行云州那些总爱穿浅色衣裳的人。 云之墨说到做到,他好像真的从未骗过奚茴。 在银杏树又长大长高了一些时,他来过一次,当时奚茴身穿淡紫色的长裙就坐在银杏树下,认真地数数,又在树干上刻下小小的痕迹来记录时间。 又过一年,云之墨准时赴约,且带回来一个消息,谢灵峙离开行云州六年的时间,此刻终于回来了。 不光他回来了,行云州绝大部分在外的仙使都在这两年内被召集回来,不论人间曦地在这期间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鬼魂漂泊无处可去,他们都必须先解决好行云州内部要事。 五宫长老已经连续半年多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甚至在两年前,他们五宫便轮流派人日夜守在问天峰下,眼看着四十二碑上都爬满了赤色纹路,那像是一个富有生命的毒藤,将整座问天峰都包裹其中。 问天峰上的树枯死了大半,那座山峰上处处朱纹,远看便像是一块熔岩火石,随时都有碎裂爆破的风险。而这不知来历的朱纹无视他们的阵法,也无视几万年前苍穹诛仙神合力设下的封印结界,每日生长的速度越来越快,叫他们惶惶难安。 夜已深,子时过后,各宫长老依旧在金桥宫内商议,大殿内几百名弟子听会,没谁能抉择出好的对策来。 “请神吧。” 突然,人群中一道疏朗的声音响起,却叫大殿内的议论声停下。 开口的正是一身蓝衣,清风朗月的谢灵峙。他弱冠之年更显沉稳,目光沉沉地盯着殿上五人中的岑碧青,重复道:“姑姑,请神吧。” 第12章 银杏生火:十二 ◎整个三界,无他不可去处。◎ 请神不是一般阵法,秘术收于书阁,几万年间无人知晓它要怎么用。 行云州出了这么大的事,五宫长老也不是没想过请神的方式,他们按照古册所书,以清香上浮,也给苍穹传过许多回消息,只是苍穹并无回音。 整片行云州都是当年苍穹以结界化出的曦地圣址,所有从行云州出去的人都被曦地凡人尊称一声仙使,可他们毕竟不是仙,无法与高高在上的真神取得直接联系。 “这几年来行云州清香上浮,传讯多次也无效果,倒不如重启秘术,请神入凡,问天峰的情况日益恶化,不可再拖了。” 谢灵峙离开行云州几年,一回来便在漓心宫最高处看见了远处暗红色的山峰,他年幼记忆中的问天峰早已变了模样,像是一块随时都会吞噬生灵的怪物,这是明摆着的危机,不能耽搁。 清香上浮,是给苍穹递信,信件未必次次都能传达苍穹神仙手里,但请神之术便是设阵将苍穹上的神仙拉入凡间,总要让他们亲眼看一看如今行云州的境遇,才能共想方法解决后患。 谢灵峙眼也不眨地盯着岑碧青,行云州所有术法书籍、书阁学习都在漓心宫,二十年前行云州也出过一次祸端的,当时有人站出来了,这次……也需要人站出来。 岑碧青看穿了谢灵峙的眼神,这孩子是在她跟前长大的,她也知道他的胆识。 “请神……便是有此秘术,又有谁能设阵请得神来?”典长老最是急躁,却也没否定谢灵峙的话。 一片沉默中,青梧宫的明佑长老站了出来:“我来吧。” 设阵请神不成功便容易遭到反噬,若自身不强,受不住反噬便会有性命之忧,岑碧青在明佑开口后张了张嘴,有些话卡在喉咙里却不知要不要说。 明佑是如今行云州五宫长老中最年轻有为的,若非如此,他年纪轻轻也不会坐上长老之位,更不会让千年前的青梧宫宣长老甘心成为他的鬼使。 请神一事便这般落定下来,他们还需研究秘术,计算时日,争取一举成功。 会议散去,明佑正欲离开,却被身后岑碧青叫住。 月冷星稀,薄云如雾,金桥宫外宫灯长明,桥梁与其他几宫悬空相连,桥上点亮灯火,行云州便是入夜也似银河坠落,星星点点荧光洒在远处山川田野之中,可那座问天峰,已是一片赤红。 岑碧青与明佑走在去漓心宫的悬桥上,二人身后几名各自的弟子远远跟着,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话。 岑碧青沉默一路,似乎在为自己要说的话感到为难,可事关行云州,她也不能藏私。 “明佑长老对请神秘术可了解?”岑碧青终于开口。 虽说秘术在漓心宫的书阁中收着,可五宫长老都有查看的权利,她不知这些年明佑有无去看过秘术。 明佑摇头后,岑碧青才叹了口气:“其实十七年前,有人用过这秘术。” 明佑一怔,立刻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进入通往鬼域缝隙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回来,甚至连尸身都找不到的奚山。 奚山是岑碧青的丈夫,也是奚茴的父亲。 二十年前问天峰下通往鬼域的缝隙也出过问题,当时四十二碑出现了裂痕,无数鬼气从缝隙里奔涌而出。他们设法几年也不曾解决,还是岑山说有神仙托梦,找到了解决之法,这才深夜深入险境,最后解了行云州的危机,却也牺牲了自己。 回想过往,岑碧青素日冷清的脸上难掩悲伤,她与奚山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即便奚山已经死了十几年她也不曾忘记过对方一刻,提起奚山,岑碧青总会忍不住捏紧拳头,直至掌心刺痛才能找回片刻清明。 “其实当年……没有神仙入梦。” 明佑惊了瞬,他没开口,等岑碧青说下去。 二十年前明佑还年幼,才十岁出头的年龄,跟在当时青梧宫的长老身后学习,自然也看到了那次灾难,持续三年无法后,他见证了奚山的牺牲。当时所有人都看见一束天光落在问天峰下,天光灭后,岑碧青从鬼域缝隙里走出,生下了奚茴,可奚山再也回不来了。 关于过去,岑碧青没与任何人说,如今明佑要走上奚山同样的路,她便要将其中利弊告知,以免不必要的牺牲。 当年没有神仙入奚山的梦境,是他反复观看了请神秘术后相信苍穹神仙不会弃行云州于不顾,准备以身试险。可那秘术毕竟几万年来无人用过,当时岑碧青身怀六甲,奚山不想让她担心才会说出这句谎话,只是岑碧青还是不顾阻拦,跟着他入了鬼域缝隙。 在那如一线天的鬼域缝隙里,奚山说出实情,他以自身设阵,请神入凡,当时鬼域中天光乍起,刺得人眼前一片白光,疼得根本睁不开眼。 无数气劲荡开了鬼气,阴气散尽后奚山也油尽灯枯,那次有没有请来神仙岑碧青不得所知,她只知道封印重新加固,四十二碑上的裂缝得到修补,而奚山奄奄一息躺在一片冰寒刺骨的水泊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痴痴地看向岑碧青,似有千言万语,岑碧青哭着朝他跑过去,想着至少带回他的尸身,可当时封印将落,若她再不离开便也会被锁入封印之中,奚山便只能用尽最后力气推走了岑碧青。 便是那一推,岑碧青动了胎气,刚出封印还没走出四十二碑,便提前生下了奚茴。 行云声 第11节 请神秘术,是有性命之忧的。 明佑听完故事,二人正好也走到了漓心宫前。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对岑碧青颔首道谢:“多谢岑长老告知这些,佑既做好请神决定,便已经想到最坏的结果,奚山前辈是行云州的英雄,若能护得行云州,佑便是牺牲,也是值得的。” 岑碧青见他执意如此,点头道:“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研究请神秘术,若无神光降落,那便请明佑长老及时收手。” 那样,或许还能保住他一条命。 明佑又一次道谢,便转身离开了漓心宫。 行云州内大张旗鼓要在问天峰下设阵请神一事,云之墨将他们一切行径尽收眼底,为了此次请神,他们甚至算了风水、吉时。 四十二碑处已布满朱纹,那里一丝丝赤色暗火缠绕,不是最佳地点,请神之阵就设在四十二碑下百层阶梯的青玉台上,五宫护法,金木水火土应地而生。 这世间,水生万物,故而主护法为漓心宫的岑碧青,青梧宫的明佑站在中间,以青梧宫三殿之长护住他的后方。 请神时间,安排在了夏至。 说起来,奚茴被关入凌风渡也是在盛夏天里。 云之墨站在问天峰顶,过长的衣袍扫过赤红的地面,满地爬了蜿蜒深深的朱纹,凹陷进去的朱纹缝隙中像是有火焰岩浆流动,在他每走一步,便躁动不安地迸出了几点火光。 他慢慢走到渡厄崖旁,看着云层中斑斓的彩光,深嗅一口渡厄崖独有的凛冽冷风,一股沁凉从鼻腔蔓延全身,不过很快便被束缚在他身上的火给燃尽了。他的袖摆衣袂无形的锁链连接问天峰下的封印,可那封印上斑驳裂痕早已经不住风吹草动,很快,不单行云州困不住他,便是整个曦地……不,整个三界,无他不可去处。 只是不知请神秘术之后,行云州大祸将至之时,是否还会有人记得被关在凌风渡已经幽禁十年的奚茴。 请神? 云之墨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如今便是苍穹之上神明降世,又能耐他何? - 立夏那日,行云州中一派静谧,任谁也不敢在这般重要的日子里出声,就怕自己一丝对未测的猜忌脱口而出,便成了失败的预言与诅咒。 青玉台上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行云州的三千弟子顺着台阶排列往下,人影挤满了问天峰下。赤红的问天峰查不到半丝生气,便是阳光明媚,所算时辰也等得太阳背在问天峰的另一侧,青玉台处被问天峰的阴影笼罩,夏季里从此处吹过的风也是冰冷的。 请神仪式下,行云州偏远山川里的村落,哪怕是才几岁的孩童都满面希翼,无数目光期待能在行云州那座暗红色的山峰之上,看见一束天光坠落,神灵降临。 他们都知道行云州是被苍穹神明选中的曦地圣址,可到底从无人见过真正的神明,哪怕他们绝大部分人的家中都有当年为了曦地牺牲自我化作封锁鬼域结界墙的灵璧神君像,可那石像上的人也是没有五官面容的。 请神阵起时,五宫护法,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的阵法发出流光溢彩,于长老身下的阵地往外围扩散,几股力量卷起狂风,狂风肆虐之下,唯有风眼处的人淡定地合上了双眼。 明佑尽力让自己去感受上天的指引,他口中吐出请神的咒语,双手比出虔诚的结印,将那结印慢慢推向心口处。以自身为神明法力的容器,而五宫长老的法阵,便是为了护住他的性命而成。 云之墨就站在问天峰顶,他的视力很好,能看见青玉台上的一切变化,自然也能感受到这股请神秘术的威力。 的确有一股力量直往苍穹而去,这是行云州人血脉里与神明相连的羁绊,他们被苍穹选中,便必然受苍穹庇佑。 云之墨不禁也将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天空上,立夏午后的阳光有些夺目,一层层光圈破开薄云,洒落行云州的每一寸土地,也照在了他的身上。 很温暖。 是他几万年来在封印中不曾感受过的温度。 不,也不是……他也曾感受过熨人的炙热,两回,一次是他在鬼域中睁眼,一次……是十年前魂魄离开封印拥抱住奚茴时。 太阳突然在某一瞬出现了裂口,巨大的光从中坠落,苍穹之上的神明感受到行云州的召唤,便有一道神力降临于明佑的身上,那道神力的主人,借着明佑的眼,看见了如今的问天峰。 只是一刹,凡人双眸无法承载神之凝视,可那赤红色的封印山峰已经摇摇欲坠,明佑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了几回,突然呕出一口血。 霎时间天光尽失,乌云遮日,滚滚黑气从渡厄崖朝上涌来。 那股鬼气像是要将行云州覆灭,方才还晴空万里,立时雷霆霹雳,黑云密布下的青玉台,众人大喊一声明佑长老,便见明佑的身体如一页薄纸,轻飘飘地倒下了。 那束强光,与岑碧青当年在问天峰通往鬼域缝隙里所见一样,而明佑却不像当年无人护阵的奚山,他的魂魄没散,他还能活着。 五宫弟子围在了明佑身侧,议论纷纷,他们也不知请神秘术是否成功,更担忧明佑的生死。 明佑还能喘气,他捂着心口,满目恐惧地盯着问天峰的方向,几度张口也吐不出声音,情急之下含着血说出沙哑的半句话:“封印……没了。” 此话才落,岑碧青便有所感地转身看向赤红的问天峰,那布满山峰的暗红色一寸寸褪去,于四十二碑下通往鬼域的缝隙里出来,又汇聚于问天峰顶渡厄崖上。 满山林木一息枯死,常年被阵法仙力环绕的问天峰化作一座死山,仙云散尽,诡异地安静。 第13章 银杏生火:十三 ◎真是,太好了。◎ 明佑被人抬回青梧宫时,身子还是发软的,他的头脑一阵阵地刺痛,浑身发寒,待靠在椅子上被人喂下丹药服下温水,才喘过这一口气。 身子渐暖后,明佑松开紧握的手,他的手心都是被自己掐出的血迹,顺着颤抖的指尖一滴滴落在暗绿的青松长袍上。 “我看见了问天峰……问天峰下的封印,已经消失了。”明佑颤抖着嘴唇道:“有神仙借了我的眼,看见了如今行云州的状况,不过才一瞬他便离开了,就像是……是被吓走的。” 这话说完,明佑又觉得浑身发寒。 他还记得那般感受,请神下凡后,苍穹之上的神力落在了他身上,像是一瞬往他身体里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几乎要将他四分五裂。他能感受神仙所感,也明显察觉到在他睁眼看向问天峰的那一刹心里的恐慌与震惊,那不单是明佑自己的感受,便是此刻也心有余悸。 那道神力立时撤离,也正是如此,明佑才得以保住一条命。 神仙的眼可透过问天峰看见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封印之地原是几万年前灵璧神君化身的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墙,可如今那墙四分五裂,数万年的符文咒语悉数消散,封印之地的封印也化作一缕风,无数恶鬼的鬼气顺着鬼域往外溢出。 明佑突然抓住了长沣长老的手,咬紧牙根道:“行云州……大祸将至,曦地大祸将至啊!封印没了,结界墙也没了,我们还如何阻拦鬼域?届时无数鬼魂倾巢而动,便是行云州也将被一夕覆灭,何况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长沣年长,尚能勉强镇定,可便是岑碧青这般清冷,古雨这般孤僻的人都禁不住脸色苍白,就更别说典长老如此急躁的性子了。 青梧宫殿外还有许多弟子在等着,请神秘术成功,神仙的确以神力降在了明佑的身上,可事情并未得到解决,那原先爬满整座问天峰赤红色的咒文,在十年间一寸寸破开了问天峰下的封印。 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 便是苍穹诛仙合力所设的封印也能破开,甚至到今日,他们也不曾见过始作俑者的真容。 “我们如今该怎么办?”岑碧青问。 如今行云州面临的问题不比二十年前那一次,不是再牺牲一个“奚山”便能阻拦,就连请下凡间的神仙都能被问天峰的东西给吓跑,单靠他们是万万不行的。 可解决不了,也不能坐以待毙。 “我不信苍穹之上的神仙瞧见行云州如今状况,会舍我们于不顾!”明佑道:“如今我们只能费心守住问天峰,在苍穹诛仙莅临行云州前,以防这万年来被扔入渡厄崖的恶鬼冲出,除此之外……还需众多弟子离开行云州,去往曦地。” 封印消失,结界墙消失,几万年前鬼域与曦地即将合并的噩耗卷土重来。即便重叠的速度很慢,或许需要几千年上万年才会彻底融合,但鬼域解封,各处的鬼能自由从曦地去往鬼域,也可以从鬼域前往曦地,人间浩劫,指日即临。 行云州的弟子都擅使鬼之术,即便有些鬼魂不能收入引魂铃,也可用符咒烧得他们灰飞烟灭,总好过这些鬼魂侵扰活人。 久久沉默的古雨突然开口:“近万年来曦地的恶鬼都在渡厄崖下,我们五宫长老不能离开行云州,以免行云州的鬼冲出结界,流入曦地。除我们之外,以各宫长徒为首,带领弟子急速前往曦地。” “曦地九州,行云州占其一,还有漠州、百花州、临风州、蜀州、元洲、京州、潼州、旭阳州,需得五宫弟子分八队,急速前往。”古雨道:“鬼域与曦地融合时隔数万年,也不知今日从哪一州开始,或许数州并叠,或许事情也没我们想的那么遭,但……不可掉以轻心,需得未雨绸缪。” 岑碧青点头:“古雨长老说得对,如今我们五宫之首守在行云州,便是州族中的其他村落百姓,大家都是行云州的人,遇见寻常鬼魂亦有自保的办法,反倒是行云州之外的其余八州更为危险。” 典长老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差他们出州去!” “此事不能急,急了便会乱。”长沣长老道:“我们今夜将自己宫内得力弟子划出,分为八队,再为他们指去方向,明日一早送他们离州。关于问天峰封印一事,除了今日离近听见的几个长徒之外,不可再对底下弟子多说,以免引起慌乱。” 几位长老一同商量,便在一夜间订好了八队人选,行云州弟子足有上万人,凡是行云州内的人都是苍穹诛仙所选,到了五岁便可参加引魂试会,绑定鬼使,所以哪怕这一批弟子离开行云州十几年回不来,也不用担心行云州内五宫的情况。 总有后来者,会走上与他们一样的路——保护曦地,守卫苍生。 明佑长老负伤,古雨长老与典长老去了问天峰,分队离州之事便落在了岑碧青与长沣的身上。听到岑碧青说便是前段时日因斗殴滋事关禁闭的弟子也可破例放出,随众弟子一并前往曦地后,谢灵峙的眼神便一直看向她了。 直到两宫长老将诸事交代妥当了,也没人提起,谢灵峙没忍住在即将散场时开口,打破了静谧。 “请问长老,关幽禁的几位师兄弟们,是否也能破例放出?”谢灵峙是对着长沣长老问的。 岑碧青眉头轻蹙,看向他,她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谁。 去凌风渡关幽禁的,如今只有三个还在里面,一个关了三日,一个关了十七日,还有一个……关了十年。 十年之期漫长,当年长沣亲口提要关奚茴幽禁,十年一过,他似乎早就将此事忘记了,事实上,好像整个儿行云州,除了谢灵峙之外,再没其他人还记得奚茴。 近日事多,加上问天峰下封印一事扰得长沣头疼,果然他没想起奚茴,便对谢灵峙道:“既然禁闭的放了,那幽禁的也都放了吧。” “还请长老赐令牌。”谢灵峙没提醒长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奚茴救出。 先前本就说了幽禁十年,距离奚茴关幽禁的十年之期仅剩两个月,她人在里面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谢灵峙不敢胡乱猜测,只在心底祈祷,她一定还在,也一定还活着。 得到长沣长老的令牌,谢灵峙不卑不吭地退下,就像没有私心般缓步转身,气定神闲地离开了芝仙台,与其他弟子一并消失。 岑碧青在人走了之后,才朝长沣看去一眼。 长沣长老摸了一把胡子,转身看向灰蒙蒙的问天峰,那里昨日还是赤红的,今日便阴气沉沉了。昨日之事他们虽有心隐瞒,却还是透了一丝风声出去,门内弟子私下议论不断,还是早日将他们放出去才妙。 他们都是年轻的儿郎少女,去大千世界,好过留在行云州,面对渡厄崖下的恶鬼。 “你不怕把她放出来,她会记恨你,也烧一次你的金桥宫?”岑碧青问。 长沣捏着胡须道:“到底是你的女儿,你就当真不在意她的生死吗?” 岑碧青沉默,长沣又道:“十年,从无人能在凌风渡中活过十年,不说她是否真的还活着,便是活着,如今也是要跟谢灵峙他们一并离开行云州的,这样更好,我原就想把她送出去……” 出了行云州的结界,奚茴若再想回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 凌风渡里的银杏树长得很好,都说银杏树小时长得快,越大越长得慢,奚茴种的这棵恰恰相反。 初时因她觉得煎熬,日日数着银杏树上的叶子,每日数许多回,故而她觉得这棵树就像是停止生长了。后来知晓自己何时能出去,能离开了,注意力不在这棵树上,这株银杏反而疯长起来,长到如今已是小楼一般高大。 凌风渡小世界里的光随着奚茴走动而动,此刻微弱的星芒如一粒粒萤火轻飘飘地浮在银杏树的周围,最矮那一层枝丫上,奚茴正靠着树干合上眼,也不知睡了多久。 奚茴很少做梦,因为十年来她都生活在这片方寸之地中,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也只能与影子沟通,她目之所及很狭隘,狭隘到便是闭上眼睛也想不出什么特别的画面。 关于童年的记忆也在日复一日中变得模糊,凌风渡里没有镜子,她不知自己如今的模样,也忘了年幼的自己长成哪般,记不清岑碧青的面容,却能记得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与漓心宫里焚香的气味,还有……岑碧青身边的少年影子。 许是因为临近自由,今日倒是让奚茴意外地想起了过去,但过去实在算不上美好,靠在银杏树上的奚茴眉头蹙起,想要立刻从旧时光里走出来。 浮在奚茴身侧的光因为她略急促的呼吸而起伏,那些莹莹星火落在了长裙上,就像是她整个人在发着光,便在这光照不到的角落里,黑影逐步而来。 火焰无声,只在刹那点燃,就像是当初于凌风渡的黑暗中烧开这片小世界般,那火光一寸寸吞噬草坪,沿着银杏树而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吹起了奚茴的裙摆,淡紫色的长裙包裹着小腿,扫过她的足背,微凉中含着几滴露水,惊醒了浅昧的少女。 奚茴猛然睁开眼,入目所见便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暗红色的火光顺着草坪一寸寸烧毁了她赖以生存的世界。奚茴胸腔一窒,连忙从银杏树上跳下,朝大火奔去。 火势烧得很旺,惊得奚茴一时忘了呼吸,眼看大火四面八方地朝她逼近,奚茴只能一步步后退。小世界里的风越来越大了,那风将薄雨吹至奚茴的身上,就像她发了一场汗,浑身湿透,却见火光吞噬了那棵她养了十年的银杏树。 就在方才,奚茴还睡在上面,碧绿的叶片如薄玉,覆盖在无数枝丫上,而此刻被大火燎过了枝干,银杏叶却在几息间枯死,化作了鲜亮的金。 那是银杏树秋天的样子,也是奚茴第一次看见这棵树会落叶。 行云声 第12节 纷纷银杏叶飘进了火里,金色的扇形树叶与赤红的火纠缠在一起,叶子如蝶,眨眼成了灰烬,银杏生火,燃烧至生命尽头。 奚茴双肩颤颤,一场大火让她活了十年,又带走了这十年间凌风渡的所有颜色。 “影子……影子哥哥!”奚茴扬起声音喊了云之墨,无人回应,甚至渐渐地,她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黑暗再度袭来,是久违的孤独窒息,眼前的光消失,火消失,草坪消失,唯有不远处银杏树燃烧的轮廓依旧,还有那一阵阵迎面而来的,带着薄雨的风。 风中含了青涩的香味儿,像是一场大雨落入深林的气息,潮湿的、清新的、陌生的,沁凉地钻进了奚茴的四肢百骸。 韧草拂过发丝,奚茴浑身失力,忽而便坠了下去。 微光覆身,银杏树消失,唯有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带着火星,随着她摔倒在地,顺着她的肩落在地面上,落入水坑之中,灭了火,斑斑驳驳。 模糊的视线里,细雨如针,一滴滴落入水坑溅开涟漪。奚茴四肢冰凉,碎发遮面,直至身上的雨水被大伞遮蔽,一双银丝水纹蓝靴出现在视野中。 青年的声音温润,唤着她的名字。 “阿茴,太好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第14章 银杏生火:十四 ◎你要带我离开行云州?◎ 立夏后多雨,行云州中四季如春,山峦间百花盛放,却也迎来了一年中雨水最多的十几日。早间还艳阳高照的天,不过片刻便迅速布上了一层薄薄的乌云,雨水顷刻落下,细密地润湿着每一寸土地。 奚茴是趴在谢灵峙的背上离开凌风渡的。 那里与她十年前被关进去时一样,是光芒无法企及的幽暗野草,每一棵草都有半人高,碧波海浪般在雨水中荡漾,而她甚至连自己是如何出来的都不知道。 小世界里的那一把火就像是烧光了这十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奚茴离开凌风渡中幽禁的结界后四肢便开始失力,像瘫痪已久的人摔下了轮椅,一切力气都靠旁人支撑。 她的脸贴着谢灵峙的肩,能闻到谢灵峙身上属于漓心宫的寒颜香,与岑碧青身上的极其相似,除此之外,还多了点儿青年气息。蒸腾的热气顺着薄薄几层衣服传到了奚茴的脸上,让她无所适从。 她其实没多仔细看谢灵峙的脸,只是有些惊讶对方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这浑浑噩噩的十年,现下想来就像是大梦一场。 “阿茴,你别担心,有许多师兄弟被罚幽禁后出来都会瘫软一段一时间,三日内便可恢复感知,慢慢你就能好转了。”谢灵峙的声音像一缕暖阳,带着温度从他的背腔传入了奚茴的耳里。 其实奚茴不太在意,她的四肢不是没有感觉的,她在小世界里拥有五感。骤然无力,大约是因为云之墨变幻的小世界是结界,而奚茴在结界中待了十年,突然回到外界,暂且丧失了对真实的感知。 要不了三日,大约只需要躺上一会儿,奚茴便能慢慢恢复了。 谢灵峙不知奚茴这十年在凌风渡里是怎么度过的,他只看到奚茴从野草从中摔出来后不能动弹,不论他说多少话她也未曾开口,便以为她难受得口不能言。 奚茴只是不想和他说话,她还在想小世界里的那把火,想那棵被烧的银杏树,想她离开凌风渡却没见到影子,也不知影子是否猜到她已经暂获自由了。 他会来找她吗? 谢灵峙大约是要带她回漓心宫的,影子是渡厄崖下偷跑出来的鬼,他能去漓心宫吗? 奚茴本想挣扎着先去问天峰看一看,可抬眸远远看去,问天峰已经一片死灰。雨幕中的行云州仍有几分颜色,问天峰却暗淡地立在风雨尽头,奚茴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她想她是要去漓心宫的,至少她还有一些事要做。 谢灵峙背人很稳,他一直与奚茴说着这十年间行云州发生的大小事,还有他在曦地游历的那些日子,只是奚茴不想理他,干脆装晕,装着装着,倒真的在到达漓心宫前睡了过去。 这一觉深眠,不知日月更迭,奚茴恍惚间似乎看见了谢灵峙与她说的行云州,看见了在她童年里留有一丝印象的那些人都长大了,面容与身形上变了,可改不了奚茴依旧讨厌他们的事实。 海棠微雨,簌簌伶仃,细雨敲打着半开的窗棂,如烟似雾地飘入房间几缕,带着些微凉意将奚茴从睡梦中唤醒。 她不愿沉浸于过去,立时便睁开了眼,入目所见是鹅黄色的床幔,轻纱两侧挂了红玛瑙珠,青铜香炉里飘了几缕安神香,香已经燃到了最后,被窗外的海棠香味儿打破。 奚茴起身看了一眼自己,不算合身的衣裳已经换成了浅蓝色的长裙,上面还有漓心宫的秋水纹。她环顾四周,小房间倒是眼熟,是她很久以前住的地方,就在漓心宫后百余舍之一,单独偏远的小苑,几乎无人从她的月洞门前走过。 妆台上的铜镜、桃木梳、暗紫色的发带,还有桌案上缺口的茶具,一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什么也没改变。 奚茴慢慢转身,看向铜镜里的自己。长发过膝,松散地披在身侧,而她身形单薄,背对着半开的窗,窗棂外海棠花迎风摇曳,花瓣飞落,奚茴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十年不曾照过镜子,奚茴面容大改了。她曾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像岑碧青的,可事实上,她和岑碧青完全不同,狐狸眼眼尾斜扬,唇色很深,妖妖娆娆的,像古画卷里的狸猫成精。 屋外传来脚步声,奚茴慢慢回神,再看向门口时对方已经推门而入了。 进来的是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子,手中端着莲子羹,惊讶于奚茴居然才只睡一觉便已经能自己走动了。 对方有些忌惮的样子,放下莲子羹道:“你醒啦。” 奚茴眉头微蹙,声音沙哑地问:“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秦婼。”女子说完,奚茴便立刻将她与记忆中的影子重叠了。 秦婼比她小一岁,是漓心宫里的老幺,幼时便长得瘦小,五岁那年引魂试会也不曾招来鬼魂,故而自卑,喜欢往奚茴跟前凑。只是第二年她便与鬼使结契,成了行云州中的“正常人”,与奚茴那点儿微薄的情谊也随之烟消云散。 奚茴喊她……赵欣燕的走狗。 奚茴还与秦婼玩儿过私下她们是朋友,在旁人面前便是陌生人这种无聊的游戏,游戏结束于赵欣燕让秦婼用鬼使吓唬奚茴,她答应了。 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奚茴不禁笑了笑。二人十年未见,实在陌生且尴尬,秦婼见她笑了便慢慢放松下来,连忙招呼道:“你刚醒一定很饿了,吃点儿东西吧。” 奚茴瞥了一眼还冒着热气儿的莲子羹,慢慢坐下,不疾不徐地以调羹拨弄莲子,耳畔听着秦婼与她说话。 “是大师兄向长老求情,这才能把你从凌风渡里救出来的,等会儿你若见到了师兄,可要好好感谢他。”秦婼又道:“大家都很关心你的,奚茴,年幼时的那些事我没放在心上,你也就别放在心上了吧。” “婼婼,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奚茴朝她瞥了一眼,秦婼抬头看她,便见到奚茴抿着嘴一副为难的模样。 她在凌风渡里十年,结界中虽可以不吃不喝,可到底错过了最佳的长身体阶段,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纤瘦,瓮声瓮气的说话,便叫人轻易放下戒心。 “你说吧,奚茴,我们都是漓心宫的人,怎提麻烦。”秦婼道。 奚茴松了口气:“我这十年在凌风渡中静思己过,其实早就想明白当初是我行径冲动过激,这才惹得诸位长老不满,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我想和大家一样,好好修行,早日找到自己的鬼使,成为堂堂正正的行云州人,我想……融入你们。” 秦婼闻言,立刻道:“你有此心便是极好的!” “是啊,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要如何招鬼引魂,便是我有本事招来鬼魂,也不知如何与之结契,婼婼,你能帮帮我吗?”奚茴抓住了秦婼的手腕,眼眶微红:“我不为难你,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我不用你教,我可以自己学的。” “这……”秦婼还记得很久以前行云州中便下了命令,不许人教奚茴使鬼。 他们说奚茴出生不详,伴随噩兆落地,是个天生恶胎,若教会了她使鬼之术,将来她一定会祸害苍生的。 这话秦婼不记得自己是听谁说的,但行云州里的人都有这个说法在。 见她迟迟没有答应,奚茴便松开了手:“不是说可以帮我的吗?” “奚茴,这个我……”秦婼不敢,连连摇头。 奚茴顿时觉得无趣,她往靠椅上斜靠过去,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嗤笑一声,声音凉凉道:“真没用啊。” “什、什么?”秦婼意外她竟变脸得这么快,方才还泪眼汪汪要她帮忙的少女转瞬看她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个蝼蚁,秦婼于她眼里,甚至看不到活人的温度。 奚茴不愿和对方废话,对着门口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滚了,秦婼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浑身冒出了这么多刺。 雨打伞檐声从月洞门外传来,奚茴顺着窗户朝外瞥了一眼,正好看见一截黄油纸伞扫过海棠花枝,身形高大的男人不一会儿便走到了房门前。 谢灵峙收起伞,将伞靠在门边,这才看向屋内。 “大师兄。”秦婼朝谢灵峙打了招呼后,便眼眶红红地离开了。 谢灵峙看向秦婼的背影,再看向单手支着下巴,一手玩儿茶杯从头至尾都没看他一眼的奚茴,谢灵峙慢慢走过去。 “你居然已经能下地了,看来身体恢复得很快,这样我就放心了。”谢灵峙说着,又端起了莲子羹:“还是热的,吃点吗?” 奚茴微微蹙眉,似乎不太高兴道:“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阿茴……”谢灵峙想说不会,但又想起以前的确有人在奚茴的吃食里放过些不干净的东西,便转了话题道:“我知你对行云州里的人都不太喜欢,当初大家年幼,分辨是非的能力有限,有时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但那都已经过去了……阿茴若不喜欢他们,过两日我会离开行云州,我带你一起出去走走,如何?” 行云州中八支小队已经走了一半,谢灵峙没动身便是想要等一等奚茴,他以为奚茴至少要三日才能好,便将出发时日定在了后天。 奚茴听他说要带自己离开行云州,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谢灵峙一眼。 记忆中总跟在岑碧青身后的小少年长成了俊朗的青年,眉宇仍旧温柔,说的话也仍旧让人不爱听。 奚茴懒得与他说大道理,只是忽而想起了方才没成的那件事,便干脆坐直了身体,摆出饶有兴趣的模样,睁圆了眼睛凑近谢灵峙:“你要带我离开行云州?” “是,若你愿意,我便带你走。”谢灵峙对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有些无所适从,呼吸间还能闻见奚茴身上浅浅的草木香,不知是从哪儿带来的,青涩纯澈的味道。 奚茴尾指绕着一截发丝,眨了眨眼:“可是我还不会使鬼,你出行云州必有要事吧?我这般冒失跟着,岂不拖累你?届时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只要阿茴高兴,又怎能算作拖累?”谢灵峙道。 奚茴依旧笑着:“这样吧,你给我一本招魂引鬼的书,我自己学着看能否与鬼使结契,倘若我学成了,日后在曦地遇上危险还能自保。” 奚茴笑得眉眼弯弯,笑容也不算真诚,谢灵峙早不是过去少年,哪儿能看不出她另有目的?可即便是虚伪的笑,谢灵峙也很久没在奚茴的脸上看过了。 她以前过得并不好,有许多伤害其实也是谢灵峙给她带来的,他心中对奚茴有亏欠,便想让她好一些,再好一些。 不过是给本学习的书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谢灵峙轻声笑了笑,道:“我一会儿便让人拿来给你。” “谢了。”奚茴一看目的达成,连假笑都吝啬了,挥了挥手摆明了赶客,姿态悠闲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气氛逐渐凝固,谢灵峙坐了会儿便起身,被利用完就甩,他心中颇为无奈,苦笑地摇了摇头,走到门边撑开伞,谢灵峙又想起了什么:“阿茴想要学使鬼之术,可有心仪的鬼使?” 奚茴抬眸,谢灵峙道:“行云州中有许多漂泊的游魂都是无主的,阿茴可想过要找哪一类?” 防身?攻击?通晓古今? 奚茴轻轻眨了一下眼,又垂眸继续玩儿杯盏,只是绑在手腕上的红绳似乎发着烫,那里还挂着一粒暗红色的引魂铃。 她自有,她想要的鬼魂。 作者有话说: 奚茴:学习使鬼术!抓住影子哥哥!绑一起!一辈子! 第15章 银杏生火:十五 ◎小姑娘却是动了些歪心思的。◎ 不过一个时辰,谢灵峙便又来了奚茴的小苑。 雨刚停,海棠树还在啪嗒啪嗒落雨滴,谢灵峙身上带着湿气,手中捧着好些本书送到了奚茴的面前。 他没多逗留,因着过两日便要离开行云州,谢灵峙身为漓心宫的大师兄,还有许多琐事要交代。 漓心宫后奚茴的小苑几乎位于山巅,爬上屋顶坐上飞檐便能看见整片宫宇楼阁,甚至连云桥相连的其他几座宫殿也能看得清楚。谢灵峙送来的书都是一些使鬼法术的基础,是行云州的孩子会识字起便要看的书,只可惜奚茴仅识得几个偷学来的字,就这么简单的书内容于她而言也过于晦涩难懂了些。 她就坐在飞檐上,也不管屋顶上还有许多雨水,厚厚的青苔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奚茴换回了不合身的丁香色绣藤花衣裙,眯着眼睛看向行云州的西方,那里是问天峰的方向。 她只看得懂书中图案,朦朦胧胧地摸懂了想要与鬼使结契的步骤,好几个结印手势她记得分外清楚,还有结契所摆的阵也被她用海棠花瓣于屋顶上画了出来。 雨停后天阴沉沉的,奚茴将花瓣扫去,深吸一口风,手指把玩着被她绑在手腕上打了个死结的引魂铃,只要摇响这枚铃铛,她便能看见影子了。 行云声 第13节 奚茴很想见到影子,只是现在还不能。 她还什么都不会,不能让影子知道她在学使鬼之术,也不能让影子知道她留在漓心宫的目的。再等几日,等她学会了,奚茴就可以牢牢抓住对方了。 - 行云州的麻烦出自问天峰,这些天各宫长老都会去问天峰下设阵查探,可毕竟封印消失,渡厄崖下被关无数恶鬼尚未流入轮回,他们一旦看到可逃生的机会,便像是毒蛇嗅到了血液般蠢蠢欲动。 入夜万籁俱寂,白日被打散的恶鬼群尚有残余,众人防范问天峰,却将行云州的后方疏忽,奚茴听见动静时,桌上的烛台已经燃至尾声了。 她的小苑偏僻,就是山鸟灵兽也很少会往这边走,院内仅有一株海棠树,树影婆娑投在窗棂上,像是张扬的鬼爪。丝丝鬼气顺着窗户缝隙钻入的刹那,奚茴便立刻警觉地坐起身。 她在小世界里待了太长时间,五觉敏锐,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得到,自然也嗅到了风中那股阴沉血腥的气味。 “是谁?!”奚茴起初以为又是那群无聊的人差自己的鬼使前来恶作剧,可当丝丝寒气顺着脊骨往上爬后,她便立时察觉到了杀意。 奚茴没有任何防身之物,只握紧手腕上的引魂铃,睁圆双眼扫过屋中角落,直到那股寒气迎面门而来,她才闭上双眼举起手中引魂铃,念着白日学的法咒,妄图将魂魄收入铃中。 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嘶叫声,那鬼魂像是骤然被踩了尾巴的老鼠,惊叫过后便是扑地的黑气。 滚滚黑烟遮蔽了地面,奚茴双肩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扭曲的身体,赤身的男人没有腿,身形分裂成了七八瓣,魂魄散乱地在黑烟中哀嚎着。那鬼的身体逐渐被黑气融合,狰狞的半张脸眼球凸出,青筋暴起,魂魄四分五裂,唯有一粒滚出来的眼珠子漂浮于黑气中,与黑气融为一体。 奚茴揉了揉眼睛,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但……的确像是一个鬼,在她的眼前,把另一个鬼给“吃”掉了。 那团黑乎乎的烟刚吃了鬼,便顺着门缝溜了出去,走得安静且迅速,完全忽略了奚茴这个活生生的人。 奚茴还握着手中的引魂铃,没穿鞋跑下了床,推开门顺着一旁的海棠树爬上屋顶再朝外看,她才发现行云州变天了。 整夜灯火通明的漓心宫惊动了不远处的金桥宫,连带着青梧宫也有大把举着明晶照明前来的行云州弟子。漓心宫上空鬼气缠绕,阴黑遮蔽了星月,有许多弟子就站在屋顶上,身侧悬着一道道鬼使魂影,齐心协力抹杀那散发着鬼气的恶鬼。 恶鬼是从渡厄崖下跑出来的,离不开行云州而潜入了漓心宫,因他身上鬼气重,同时引了许多意识薄弱的小鬼跟随而来,反而暴露了他的行踪。 方才奚茴房间里的便是一只逃亡的小鬼,本想钻入她的体内,借她的身体金蝉脱壳,没想到碰了钉子。 奚茴看着不远处的热闹,渐渐扬起嘴角露出笑容来。 她还是头一次看见行云州能乱成这样,且乱的是漓心宫。 岑碧青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饶是如此,现下也一定急得直跳脚。奚茴甚至有想要冲到人前看热闹的冲动,只是她怕被误伤,只能远远地站在自己房屋顶上,嘿嘿笑了两声,又兴奋地鼓掌。 奚茴年幼时也读过几本绘本,上面生动形象地绘制了被丢入渡厄崖下的恶鬼有多穷凶极恶,正如此刻被阵法压制于漓心宫殿外的恶鬼一般,因多魂融合而成的三头六臂,血腥缠身。 那个鬼像是一只巨大诡异的肉蜘蛛,手脚从脊背长出,数十条手足畸形地扑在地上,而他的脸几乎看不出人形,身上一个个包含着阴毒鬼气的肉瘤正往外散发着致死的浓烟。 凡人不能看见鬼魂,因着这恶鬼当年被丢下渡厄崖时便已经吃下了许多人,占据了多具身体,故而这被鬼气保存的身躯尚未完全腐烂,只是他魂被打散,维持不了正常模样,才化作这般扭曲丑态。 奚茴在人群里看见了谢灵峙,以谢灵峙为首设阵,金光乍现,破开乌云,凄厉的鬼嚎声震得人耳鼓刺痛,心口发闷。 人群中杂声不断,金光阵法随众人逼近而缩小,到后来奚茴也看不到那只恶鬼了,只能看到被其坍塌的几座屋舍冒着火光与浓烟,还没她当年火烧炎上宫的威力大。 奚茴见恶鬼被降,便没了兴致,这才迟缓地察觉到了屋顶上凉,她赤着双脚已经被冻得脚趾通红,没忍住蜷缩了几下。 笑容收敛,奚茴准备再顺树爬回去休息,却突然察觉到了一丝薄弱的风,再朝月洞门的方向看去,爬山虎挂了半面墙,月洞门外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只是那风诡异地扫歪了几条柔软的藤蔓,像是那里曾站过一个人。 奚茴垂眸,没多想,总之火也烧不到她的头上,干脆便不去管了。 漓心宫被闹了这么一出,谢灵峙本想再将离开行云州之事往后推一推,但岑碧青还是让他尽快前往曦地,如今就连渡厄崖下的恶鬼都敢往外冲了,可见曦地早就乱了套,若无人守护,势必死伤无数。 谢灵峙得令,将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才去找了奚茴。 小苑中的海棠树经过风吹雨打花儿都落光了,淡粉色的花瓣洒了一地,枝丫上光秃秃的,院内无人说话,显得孤寂又冷清,一如过去十年。 恍惚间,谢灵峙还以为奚茴不在,越过海棠树他才看见坐在屋中慵懒地靠着靠椅看书的少女,一身丁香色长裙,不太合身,颜色却与她十分相衬。 谢灵峙要带奚茴走,奚茴也不拒绝,前两日他带来的书自己早就看完了,她也就没有必要再留在漓心宫。 对于行云州奚茴没有半分好感,她仍旧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找到与整个儿行云州同归于尽的方式,只是在找到这个办法之前,她须得先保护好自己,别白白死了。 行云州中的人对她多有恶意,谢灵峙却是难得愿意护着她的,奚茴跟着谢灵峙至少不必担心性命之忧。留在行云州内,五宫长老对她那欲杀之而后快的态度,谢灵峙一走她便死定了,反而暂且避开他们,想办法把影子套牢,再韬光养晦,或给那些离开行云州的弟子们背后插刀,才是奚茴目前能做的。 经昨夜一事奚茴也看出来行云州惹上麻烦了,恶鬼能冲进漓心宫打岑碧青的脸,其余几个长老的宫宇必然也麻烦重重,奚茴想着自己临行前,再火上浇油才不亏这十年幽禁。 奚茴的行李很少,她只带了些女子的贴身衣物便背着个包跟在谢灵峙的身后。 此番离开行云州,谢灵峙带队漓心宫的弟子一共七百多人,这七百多人又分队前往漠州与百花州两处,一旦走出行云州的结界,他们便要分道扬镳,以信符传讯,真正跟在谢灵峙身后的,也仅有十九个人而已。 加上奚茴,二十整。 瞧见奚茴,那十九人纷纷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交头接耳间奚茴看见了好几个眼熟的身影,男有应泉,女有赵欣燕和秦婼。 赵欣燕是行云州氏族出身,地位崇高,女弟子总爱围着她转。她是骄傲的大小姐,自看不起奚茴这般没本事还赖在谢灵峙身边的人,当即一声冷哼轻飘飘地传入每个人的耳里。 奚茴见了,抿嘴笑了笑,对谢灵峙道:“师兄,她哼你。” 谢灵峙:“……” 赵欣燕脸色一僵,还要说什么便被谢灵峙打断。 此番跟队的还有好些人没离开过行云州,出行云州的结界会经过一段万年密林。那是行云州数万年前被苍穹诛仙设下结界后无人涉及的与外界相连的必经之地,密林中有精怪野兽、不怕魂飞魄散的鬼魂和不怕死的猎鬼修士,危机四伏,需得谨慎。 谢灵峙交代完了之后,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有。”奚茴举手,不顾众人目光,她道:“我要先方便一下。” 谢灵峙耳尖微红,低声道:“快去快回。” 奚茴将背上的包随意丢去一旁,踮起脚尖便往漓心宫里跑,她毕竟也是在此地长大,熟门熟路,加之方才体现的粗俗,也无人跟过去防她。 待奚茴回来了,被她丢在地上的包不知何时被谢灵止捡起,拍干净还给了她。 一行人出发,谢灵峙走在最前头,奚茴怕死,也怕麻烦,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见奚茴扬起轻松快意的笑,谢灵峙的心情也微妙着,他问:“阿茴出行云州便这么开心吗?” 奚茴眨了眨眼,点头像是答非所问:“开心!” 干了自己一直想干的事,当然开心! 漓心宫殿外侧柳阴下,滚动的眼珠沿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扫过了柳枝,顺风而散。 华殿金顶于烈阳下闪烁斑驳的光,昨夜渡厄崖下的恶鬼早已伏诛,尚有几个弟子在收拾残局,阳光形成了层层金圈穿过飞檐,高大的身影像是立在了飞檐之上,却没投下半点影子。 云之墨看着那些洒扫的弟子,再看一眼漓心宫的书阁,书阁的窗户已经往外冒烟,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有火光溢出。 她倒是挺聪明,知道借鬼火,烧书楼。 “焱君,结界将开。”千目匍匐于琉璃金顶上,小心翼翼道。 昨夜有鬼溜进奚茴的屋中千目未及时发现,即便后来将那小鬼吞噬,却也被奚茴施法引魂铃收鬼而意外看见了真身,因此事云之墨罚过千目了,他如今爬一路,眼珠子滚一地,丝毫不敢懈怠地将奚茴的大小事告知给云之墨听。 就在方才,谢灵峙带着奚茴离开行云州了。 云之墨知道她走了,也看见了被她放在漓心宫后小苑屋内桌案上的几本书……行云州困不住他,普天之下再无可束缚他之人、之地,小姑娘却是动了些歪心思的。 云之墨不介意帮奚茴扬一把火,他转身之际,方才还只是冒出浓烟的漓心宫书阁刹那火光冲天,不过眨眼便燃至楼顶,惊得周围弟子发出阵阵低呼。 “书阁走、走水了!快救火!” “来人啊!救火!” 第16章 银杏生火:十六 ◎她跳下渡厄崖的心愿,也只说给影子一个人听过。◎ 要出行云州需得行令开结界门,偌大结界如光形成的琉璃罩,将行云州护在其中,只有行云州人的血才能打开结界。 出行云州需走白铜阶,行云州边界的山川将村落城池护在其中,越过山丘顺着白铜阶梯一路往下,便可出这片天地。 谢灵峙走在最前面,他手中握着行令,将拇指压在木雕行令的花纹上,印下浅浅的血痕后,再将行令丢向空中。霎时间天光转变,气劲荡开云层如涟漪散去,阳光落下照在人的身上带着灼热的温度,光明刺目,奚茴没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行云州的白铜阶。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便是身边人也看不太清,奚茴闻到了浓郁的花草香气,还听到了不远处潺潺的溪流水声。 从未出过行云州的弟子发出轻呼声,他们在行云州内去过很多次白铜阶,却是第一次在一片光芒中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来到一片浓雾密林。 一股细微的温度朝自己靠近,奚茴闻到了漓心宫的焚香气味,是谢灵峙向她走来,待她看见谢灵峙的衣袂时才听见他道:“大家不要担心,排成一队,不要离得太远跟着我走,只需半个时辰便能走出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一名弟子问。 谢灵峙正低声安抚奚茴,奚茴是第一次离开行云州,况且前十年一直被关在凌风渡中,没见过世面也容易被惊吓。应泉听见那弟子的问题,便回答:“这里便是万年密林,是对行云州天然形成的保护阵。” 几万年形成的密林,因地理产生了浓雾,浓雾的另一侧是行云州的结界,走出这层大雾他们才算真的离开了行云州,步入曦地。 行云州与百花州相连,万年密林的尽头便是百花州的地界,应泉已经在行云州进出好几年,对此地算得上熟悉,便主动担起了一小队,领着众人往外走。 因雾重,奚茴只能看见谢灵峙衣裳的颜色与花纹,便听着他的话紧紧地跟上了对方,一步不敢松懈。 应泉方才也说了,没有任何法阵可以驱散浓雾,一旦他们在大雾里走散,至少得困上十天左右。大家都有传讯的信符,也有鬼使引路,其他行云州人倒是不太危险,像奚茴这般无所依靠的便比较麻烦了。 奚茴听到了赵欣燕叫住了谢灵峙。 赵欣燕亦不是第一次出行云州,便是面对大雾也没太放在心上,反倒与谢灵峙说起了行云州近来的情况。她是行云州氏族大家的小姐,听到的消息自然也多一些,在行云州中赵欣燕不敢乱说话,出了行云州便忍不住将心中怀疑问出。 “谢师兄可听说了问天峰下封印消失之事?”赵欣燕道:“昨夜漓心宫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便是州内偏远的城池也探到了消息,众人都想知道连五宫长老都震不住渡厄崖下的恶鬼,若他们倾巢而动,我们又有几分活路?” 谢灵峙脚步未停,只道:“行云州为神明选中之地,人人遇鬼皆有自保能力,不必太过担心。” “你我皆可自保,可行云州内不是只有我们,还有老人幼童……若真有性命之忧,我也好书信家人,让他们提前防范,还望谢师兄以实相告。”赵欣燕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 谢灵峙沉默了片刻,即便他知道实情也不会告知给行云州的氏族听,曦地九州哪里都能乱,唯有行云州不能乱。 赵欣燕见谢灵峙没应话,又道:“据我所知,问天峰的变化是从十年前开始的,而十年前行云州中有一个人闯下大祸,应泉师兄也是将那人从问天峰下捉回了炎上宫。” “你想说什么?”谢灵峙的声音冷上几分。 赵欣燕道:“谢师兄可想过为何连岑长老都不待见奚茴?为何行云州中人人都说她是怪胎、祸星?为何她火烧炎上宫逃去了问天峰后,问天峰便出事,为何她才从凌风渡中出来,问天峰下的恶鬼便逃出了封印?” 奚茴看不见赵欣燕,对方自然也看不见她,可赵欣燕的声音不算低,周围的弟子也都紧挨着彼此,她没有掩饰的意思,说出的话也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事与阿茴没有关系,她一直被关凌风渡,行云州中十年变化她都不知情。”谢灵峙道:“赵师妹不要听信风言风语,便胡乱猜测。” 奚茴也在想赵欣燕的话,她豁然觉得赵欣燕的质疑也不无道理,问天峰出了什么事她不知情,可行云州中居然也有恶鬼敢闯漓心宫她却看在眼里。行云州出麻烦,她也不是才知道的,早有人提醒过她了。 影子哥哥…… 奚茴想起自己是在渡厄崖底遇见的影子,也是影子将她从渡厄崖底救出来的,甚至他还能在凌风渡中烧出一个小世界让她生存,还有三年前他对她说的话。 他说:“距离你的十年幽禁,仅剩三年了。当初你跳下渡厄崖的心愿,或许很快便能实现。” 奚茴曾跳过渡厄崖,这件事只有影子知道,而她跳下渡厄崖的心愿,也只说给影子一个人听过。她想要与行云州同归于尽,想要以自己的性命换行云州大祸降临,她还活着,可她的心愿将成。 行云州大祸临头了,就连赵欣燕都知道事情严峻,迫不及待来问谢灵峙实情。 实情是什么?奚茴不知道,可她听见这些话心口砰砰直跳,直觉告诉她一定与影子脱不开关系。 行云声 第14节 她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像是燃烧了起来,一股奇妙的热意顺着四肢百骸流走。奚茴想着影子与她说话时的声音,紧紧握着手腕上绑着的引魂铃,她甚至将那绳子扯得再紧一些,勒着手腕上的嫩肉,勒出疼意,才像是能将它抓牢,不会轻易弄丢。 赵欣燕惊异谢灵峙对奚茴的袒护,没忍住将自己才得到的消息告知:“谢师兄如此护着她,那你可知她私下与渡厄崖下的恶鬼生活在一起?” 奚茴的呼吸一窒,她将引魂铃握得很紧,一双眼在迷雾中精准地找到了赵欣燕的方向。她五觉敏锐,便是看不见,听声辩位的本领也高过在场所有人。 奚茴动了动手指,贴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匕首,是她年幼时收在自己的小苑中的,经过这两日上房顶以瓦片打磨,已经非常锋利。 她听着赵欣燕说的话,只要她知道影子的存在,奚茴便会忍不住想要杀了她。 反正这里雾浓,未必就有人能看清她的动作。 “你胡说什么?”另一道声音响起,奚茴蹙眉,竟是应泉。 赵欣燕道:“非我胡说!就在昨晚你与谢师兄降鬼之时,便有一只鬼偷偷潜入了奚茴的院子里!秦婼的鬼使一直看着那所院子,她看得清清楚楚,若人见不到鬼魂,鬼使难道还会瞧错?更何况那堂而皇之进入奚茴院中的鬼根本没有隐藏自己!” “赵姑娘!谨言慎行!” 谢灵峙的声音带着威严,赵欣燕却更加激愤:“我没说谎!大可让秦婼的鬼使出来作证!她说她见到的那鬼是一团黑气,周身遍布眼珠,昨夜从奚茴的房中出来后,奚茴还在屋顶上瞧见你们了,她鼓掌叫好,巴不得那恶鬼毁了整个儿漓心宫!” “谢师兄!我亦是漓心宫的弟子,在行云州出生,自一心想着行云州,又怎会编出这些谎话诓骗你?奚茴的院子里有无鬼魂去过,只需一探便知!”赵欣燕说罢,竟气得低声抽泣,好几个与她交好的女弟子凑上前安慰她。 奚茴渐渐松了口气,她知道赵欣燕说的鬼,昨夜当着她的面吞了另一个鬼魂的黑气,那黑气中的确有滚动的眼珠,不知是哪儿来的,反正不是影子哥哥就行。 “奚茴可有话说?”应泉此刻出声,似是给她辩驳的机会。 迷雾中谁也看不清谁,奚茴方才分了神,大家穿的都是漓心宫的衣裳,此刻已经看不出身边究竟哪个是谢灵峙了。她瞥见周围仅有一人佩剑,瞧衣裳颜色也对,便伸手扯了扯对方袖摆,示弱般咕哝着声音道:“我才从凌风渡出来,什么也不知道。” 她离开凌风渡才几日,旁人从凌风渡中关了两个月的都要疯上一段时间好好休养,此刻奚茴一副委屈含糊的语调,这才让众人想起来她就是个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 “凌风渡中的结界是苍穹上仙所设,若无长老令牌,任谁也打不开,她难道还能在里面勾结渡厄崖下的恶鬼不成?”应泉出声:“但赵师妹所言也未必就是假的,近来行云州中的确有鬼魂异动,或有些从渡厄崖底逃出的小鬼躲进了她的院子也未可知,奚茴的住所,我会信符传讯,让人去查探。” 应泉一席话便让众人止了声。 奚茴还牵着谢灵峙的袖摆,见暂且无人针对自己了,这才压低声音对谢灵峙道:“应泉似乎比你更有威严哦。” 应泉……奚茴还记得那人,年幼时可太爱欺负她了,处处与她作对,奚茴厌恶他至极,借此机会挑拨谢灵峙与应泉,她也好看戏。 谢灵峙没出声,应泉也没了声音,接下来一路安静行走,奚茴思量着方才赵欣燕的一席话,更加急切地想要尽快与影子结契,便在思索对策,以免走神跟丢,便没松开谢灵峙的袖摆。 果然半个时辰左右,周围的雾渐渐散了,倒是叫人看出了万年密林的真面目。 那些庞然大树高耸入云,粗壮的树干十人环抱也未必能抱得过来,布满青苔的老藤蔓沿着树干盘踞,于树枝上挂下细长的根须。 满眼幽绿的密林中唯有风声水声,还有不知哪种鸟儿传来的鸣叫,偶尔风吹草动,叶影婆娑,柔韧的草地上深深浅浅多处水坑,扑面而来的浓郁湿润草木与泥土的气息。行人走在其中,像是小小的一排蚁虫,又好像那些大树上任意掉下一片叶子,都能将他们覆盖倾没。 奚茴昂首看了许久头顶,茂密的树叶层层叠叠遮蔽了天空,阳光透不进来,只偶尔几束光如针似线地斑驳了草坪。 她看久了,有些头晕,再低头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扯着应泉的袖子。 应泉也不出声,沉默着走在前头,奚茴朝不远处看去,谢灵峙在领路,与她十步左右距离,周围人散开再重聚,因关系分成了数目不一的小团体。 奚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连忙收了手,应泉察觉出,略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倒是叫奚茴想起了十年前,便是这个人亲自送自己去的凌风渡。 “你……”应泉正要说什么,奚茴连忙叫住谢灵峙,赶紧凑上前去,提着裙摆绕过了应泉,懒得听他说话。 方才她还想挑拨离间,看来计划未成,倒当着应泉的面夸了他一句。 啧,真恶心。 作者有话说: 下章碰面~ 第17章 银杏生火:十七 ◎影子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于迷雾中应泉与谢灵峙算是护住了奚茴,却不代表他们两人的话压下了旁人对奚茴的猜忌,也不知这十年到底行云州人是如何传她的,竟让奚茴意外有种自己在五宫弟子里很出名的错觉。 八岁的女童火烧炎上宫,被关凌风渡十年,这事儿说大也不算大,至少不会被记入行云州的史册之中。奚茴却像是声名狼藉的过街老鼠,任谁都要打压她一番,便是出了迷雾,尚未离开万年密林,那些恶意的目光也够她觉得浑身被刺穿了。 赵欣燕从来就不喜欢奚茴,因在谢灵峙遇见奚茴之前,原与她关系甚好。赵谢二人都是行云州的氏族大家出生,是自幼的玩伴,可因为谢灵峙被岑碧青要去了漓心宫认识奚茴之后,他便一心向着奚茴了。 若奚茴知晓原因,必要大喊一声冤枉。 她对谢灵峙是厌烦的,若不是需得对方保护才摆出一副信任姿态,她是恨不得连一眼也不看谢灵峙的。 以前她还想过把谢灵峙从书楼上推下去,摔死他得了。若非当时赵欣燕出现,她说不定真得手了,如今便没有什么漓心宫大师兄,只有谢家为谢灵峙立的坟塚。 要出万年密林还需步行多日,如谢灵峙所说,因这密林已存世几万年之久,山中珍奇异兽无数,飘荡的鬼魂有好有坏,亦有些曦地其余八州自学捉鬼的修士。这些修士未必皆是好人,有的修士为了长生,会捉鬼魂炼丹,甚至瞧见不错的魂魄,不惜杀人取魂,便是凡俗的妖道。 奚茴不觉得谢灵峙是在危言耸听,也很信他说的话,白日里与他寸步不离。天色将暗,他们走了一天也该休息,便原地休整一夜,次日天亮再出发。 出行云州的路只有这一条,但通往不同州地便要走林中不同的分岔路,出行时上白铜阶的共有几千人,到现在便剩下几十个,大家从迷雾中出来后便分散前去各地了。 谢灵峙是大师兄,看顾的人多了些,除了漓心宫的弟子,还有一些嵘石宫和金桥宫的弟子也跟上了他的队伍。 设阵、护阵、守夜需得听他来安排,谢灵峙走到人群中,奚茴便坐在一棵巨槐树下的老根上,盘腿揉了揉酸涩的脚踝。 也只是在万年密林里需要谨慎一些,待他们出了林子见到人烟了,便无需幕天席地,可以入住各地专门为行云州所设的客栈驿馆,也不必设阵防范,得以好好休息了。 天色已暗,太阳早已落山,深林中本就不透光亮,他们每个人都有明晶照明,故而栖地被微光环绕,还有女弟子早已架起了火堆,从收纳法器中取出食物。 风中飘着淡淡的食物香气,火光与明晶的光亮冲撞得人影投在了树干上,层层摇曳的影子外,是浓墨般的密林深处,夜鸟长鸣,除他们这处外,没有一丝人气。 等谢灵峙安排好了再去看奚茴,方才还坐在树下的人此刻却没了影子。 “阿茴!”谢灵峙几步小跑至方才奚茴坐过的树根旁,眼神朝那大树后幽暗的深林看去,黑漆漆的密林中抬头不见星月,深林尽头有些萤火虫的黄绿微光。 “可有谁见到阿茴去哪儿了?”谢灵峙问。 应泉闻声侧眸,回想起道:“她已经消失好一会儿了。” 此话一出,众人才觉出紧张感来,一个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若真是这林中鬼祟所为,那下一个遇上危险的便很有可能是他们。 谢灵峙一言不发往深林走去,他不能才将奚茴带出行云州,还不过一日便叫她出事。 符纸化作飞鸟衔着明晶飞出,霎时照亮了前方的路,谢灵峙差了几个身手不错的师兄弟跟着自己一起找人,其余人便留在原地由应泉照看。 两刻钟后谢灵峙归来,他们在附近林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奚茴,周围没有争斗的痕迹,谢灵峙急得脸色都有些难看了。 他握紧腰间的佩剑,蹙眉准备拔剑唤出自己的鬼使,应泉连忙伸手拦下。万年密林里到处都是孤魂野鬼,谢灵峙的鬼使非一般鬼魂,若他此刻召出,势必会引起鬼魂动荡,别届时没找到奚茴,反而给他们小队带来麻烦。 就在谢灵峙犹豫之际,深林处传来窸窣声。 “阿茴?”谢灵峙转身去看,飞鸟符纸上的明晶玉佩发着淡淡的光,照在拨开草丛的奚茴的脸上。 谢灵峙瞧见奚茴,这才松口气:“你去哪儿了?” “就是,让我们一通好找!”其余几个出发去找人的师兄弟们见奚茴好好的,心中顿时起了不满。 奚茴眨巴眨巴眼道:“我去方便了啊,这种事儿无需与你们说吧?” 她从林子里走出来,甩了甩手中不知从何处染上的水,再看向谢灵峙,瞧见对方拧眉的模样瞥嘴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还伸手问有没有吃的。 她这副模样招足了人嫌,自己给旁人添麻烦也不知歉意,要吃的也要得理所当然。 厌恶的目光更甚,奚茴忽略那些视线,手没伸多久,谢灵峙便拿了一些黄油纸包裹的糕点放在她手中,又怕她吃东西噎着,送上了水。 “下次若有事要离开,至少与我说一声。”谢灵峙坐在奚茴不远处,以剑鞘划地,在她面前燃起了一簇火焰。 奚茴看向火光,想起了另一个只要出现便会燃火的人,他们应当很快便能见面了,再见面时,奚茴不知自己是否能瞧见他的模样。 思及此,奚茴扬起嘴角,心情颇好,也就顺着谢灵峙的话嗯了一声。 众人吃饱喝足便倚在一起休息,男子一边,女子一侧,便是奚茴再需谢灵峙护着,也顾及男女大防,在众人休息时自己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待着。 深林外月明星稀,林内暗幽深深,几簇火焰燃烧至尾声只留下枯黑的柴堆与灰烬中的星火,些许风声从密林深处传来,凉风吹到脸上,带着一束悚人的寒光。 奚茴睁开眼的刹那,便被人封住了声音。 两张或只有一面之缘的脸出现在她眼前,锋利的剑抵在她的脖子上让她老实配合,奚茴慢慢起身,任由那两人押着自己,一步步朝深林走去。 一个嵘石宫的,一个漓心宫的,二人里应外合,自奚茴跟在谢灵峙身后出现在他们面前起,他们便有意无意地看了她许多回了。 三人动作很轻,直到走到足够远了,才伸手一推,将奚茴推向了草丛中。 荆棘划破衣裳,也割破了皮肤,鲜红的血液氤湿了衣裳,奚茴坐在地上抬眸看向那两个人,眼神冷冷地盯着他们。 她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虽说不出话来,却也知道是谁派他们两人来的。这两人比谢灵峙还年长几岁,却跟在谢灵峙的队伍中,也只有谢灵峙那榆木脑袋才不觉得有问题。 从他们的眼神第一次落在奚茴身上时,她就察觉到不善了。与赵欣燕看她不同,这两人瞧向她的眼神冰冷却怜悯,坚定地充满杀意,关注她一举一动,早些时候她不见了,这两人还主动跟着谢灵峙出来找她。 自不是真的为了找她,其实奚茴遇见过这两人,也看见了谢灵峙,她当时躲在草里没出声,听清了这二人说的话。 若他们先找到了她,便应了长老的话,杀了她。 若没找到她,但她回去了队伍中,也要尽快找机会,在出这片密林前杀了她,也好嫁祸给林中的孤魂野鬼。 “今日杀你,是为行云州。”嵘石宫的弟子说罢,便朝漓心宫的弟子看去一眼。 奚茴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奚茴,不要怪我们。”漓心宫的弟子说完,扬起手中的长剑便朝奚茴的心口刺了过去。 他们已经说好了,一个杀人,一个烧魂,尽力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奚茴。长沣长老从一开始便不放心让她离开行云州,也只是想借着谢灵峙带她离开行云州的机会,让她死在行云州外,却也不敢让她真的走入到曦地人界。 他们的机会只有一次,谢灵峙警敏,若他们动手太慢,一定会打草惊蛇,届时再想杀了奚茴便不容易了。 赵欣燕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她烧了炎上宫,她去了问天峰,十年前与十年后,问天峰的异变与奚茴有诸多巧合。伴随噩兆鬼气,在鬼域缝隙前降生的人,或许便是天生不详,不容于世的。 寒光剑影不过刹那,奚茴往后滚了两圈,那双狐狸眼紧紧地盯着这两个意图杀他的人,因躲闪太慢,方才那一剑还是伤了她的肩膀,落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痛,很痛! 奚茴不怕痛,只是她此刻无法出声,心中焦急,只能转身逃跑,手里的铃铛已经摇起多次,可她一声也没听见。 奚茴逃不掉的,她体力比不过这两人,更何况对方一心要她死,自然不会让她逃得太远。 利剑破空而来,于深林中割裂野草,纷飞的细草散发阵阵青涩幽香,溅开血花,香味儿立刻被血腥味儿冲散。 奚茴瞳孔震颤,张口无声,她死死地盯着那直逼眼前的剑,在下一瞬咬紧牙关,张开双臂,像是要迎接这一击必死的结局。 她很怕,又不那么怕。 怕死,可心中却有一道笃定的声音告诉她,她不会死。 奚茴畏惧剑光,闭上双眼,却在眼皮合上之前看见了猝然燃起的火光,暗红色的火焰似一条飞腾的龙,飓风卷起草叶翻飞,不过眨眼便将奚茴眼前烧出了一条焦黑的路。 长剑在离她脸一寸的位置叮当落地,而那两名追她而来的弟子不过转瞬便被火焰包围。 奚茴看见他们在想尽办法自救,却架不住这火势滔天,而他们的生命在烈火中显得微不足道,不过几息便被烧得连灰都不剩,狰狞的表情来不及做出,尖叫也来不及喊。 行云声 第15节 死得迅速,无声无息。 奚茴睁圆了眼睛,她眼眶泛红,就立在原地不动,又在看那烧光了两名行云州弟子的火焰逐渐变小的同时骤然回神,连忙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衔在口中,双手迅速比了结印,指尖相合的瞬间,赤线从她脚心往外延展。 那光很微弱,却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霎时在周围设下了伏鬼的阵法,只听见一声叮铃,奚茴眸中闪过惊喜,笑盈盈地望向火焰烧干的方向,那抹被赤线缠绕的身影。 “影子哥哥!”奚茴晃着手腕上的引魂铃,双眼亮晶晶地朝影子奔去:“我终于见到你了!” 玄衣燃火的男子长发几乎及地,双手因被赤线束缚微微张开,广袖的末端还有未燃尽的火焰,噼啪溅开的火苗渐渐收敛。 云之墨背对着奚茴,微微挑眉看向四周亮起的阵法。 伏鬼阵,于他何用? 只需他轻挥衣袖,这小小阵法便散得一干二净,不过云之墨听见身后朝他奔来的脚步声,还有奚茴带笑的呼唤。 指尖燃起的火焰化去,他倒要看看,小姑娘恩将仇报把他困缚于此,又笑得这般明朗高兴,也不知等会儿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作者有话说: 奚茴:抓到了抓到了!上钩了上钩了! 第18章 银杏生火:十八 ◎她想要云之墨。◎ 奚茴跑到云之墨身后三步距离便没再上前了。 男子高大的身形和他的影子一样,宽肩长腿,比奚茴高出许多,她的头顶才堪堪到他心口的位置,甚至踮起脚才及对方肩膀。 他的背影像是一座小山,高瘦欣长,让人望而却步。 一直以来奚茴见到的都是影子,要么就是一团火,唯有过两回似乎看见他面容的时刻,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沉浸于梦境的幻象中,编造出她以为的相貌。此刻奚茴一直想要的影子就站在她的面前,被她精心布下的伏鬼阵所束,计划如此顺利,奚茴既兴奋,又觉得不可置信。 “影子哥哥,你果然还是出现了。”奚茴抿嘴笑了一下,那双眼好奇地盯着云之墨的背影细看,像是天真的孩童道:“之前我在凌风渡里自杀,你也立刻就赶过来了。” 因为有那一次,所以奚茴才敢以命为赌,相信这一回云之墨也一定会出现。 果然,他出现了! 他从未有一次让奚茴失望过,这种感觉很微妙,是奚茴在旁人那里不曾体会过的信任与笃定。 云之墨闻言,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伏鬼阵,若是擅布阵的人,这般阵法当场便能设下。但奚茴认得的字不多,在凌风渡里的十年也不曾学过什么使鬼的法术,还是她回到了漓心宫的小苑里才初学了点儿皮毛,这阵法必是她提前设好的。 “你故意利用那两个人,就为引我出现?”云之墨问完,便听见奚茴颇为烂漫的笑声。 “对啊对啊!你猜到啦?影子哥哥真聪明,我就是故意要引你来的!”奚茴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我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个办法,初在书中瞧见这阵时,我学得最认真了!就怕会有一丝差错。” “为何?”云之墨其实已经猜到原因了,可他想听奚茴自己说:“小铃铛,我也算你的恩人。” “是,你当然是我的恩人了!”奚茴听他唤自己小铃铛,还有些羞赧,她脸颊微红,慢慢朝对方凑近,一边说话一边绕过他的肩,那双漂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云之墨的侧脸,想将他看个仔细。 “影子哥哥,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不,最好最好的鬼了。”奚茴看见了他高挺的鼻梁,斜飞入鬓的眉尾,她有些紧张地踮起脚,探头去瞧:“正因为如此,我才舍不得放开你啊,我想出这个方法,就是为了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呢!” 从她离开凌风渡的那一刻开始,不,甚至可以说从她在凌风渡再一次听见云之墨的声音开始,奚茴的心里便一直有这个念头,时间长了反而成了她的一股执念,出凌风渡暂获自由后,她便着手准备了。 漓心宫在五宫之中为正,所有法咒书籍都藏在漓心宫的书阁内,书阁对所有行云州的人开放,唯独奚茴少有机会能进去,所以她甘心对谢灵峙笑两次,就为让他带几本书来看、来学如何与鬼使结契。 奚茴想要云之墨成为她的鬼使。 行云州的人五岁便要会使鬼了,每年的引魂试会上众人上去展示,便有行云州内漂泊的游魂前来寻主,一旦结契一人一鬼从此便绑在了一起。 鬼是人的盾,是茅,是铠甲,而人则可让鬼从此无惧阳光,白日可现。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除非魂灭人死,否则没有其他术法可以破解。 会出现在行云州引魂试会上的游魂,都是曾经死去的行云州的人,亦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干净的鬼,好鬼。他们与云之墨不同,云之墨是从渡厄崖底的封印里爬出来的,奚茴与他初遇时便知道他必是曾经无恶不作才会被关在问天峰下,她知道他是坏的,可他对她太好了。 奚茴无所谓自己鬼使的善恶,她亦非良人,她就是想要与云之墨绑在一起,旁人解不开的那种。 所以她拼命学会了与鬼使结契的法术,学会了伏鬼的阵法,即便她知道跟随谢灵峙的队伍里有想杀她的人也装作不知情,她甚至提前在林子里设下好几处同样的伏鬼法阵。 那嵘石宫的弟子与漓心宫的弟子出现时,奚茴简直要鼓掌叫好,他们是送上门的诱饵。两名弟子主动担起守夜,奚茴便明白今夜便是他们动手的时机,她凭着自己灵敏的听觉听到了那两人的对话,甚至听到了他们说好了要在何处对她动手。 奚茴只找到了二人所说的附近,故而在这里也设了个伏鬼阵。于所有人休息后,她特地选了个远离人群的阴暗角落,方便那二人动手。 她一直没睡,屏住呼吸等着诱饵上钩。 两名弟子果然带她来了他们借口寻她而提前踩好的杀人地点,奚茴的身上藏了锋利的匕首,也不是不能放手一搏,但她选择了以命为注,赌云之墨出现。 果然,他出现了,他掉进了她提前设好的伏鬼阵里,他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以他的真正面目。 奚茴站定于云之墨的正面,此刻,她才真正清晰地看见眼前男子的模样。 云之墨肤如雪色,长发翩翩,剑眉飞鬓,竟与奚茴印象中的恶鬼半分不像,他像是高高在上的天神降临,那双桃花眼睥睨着她,叫她的心思无所遁形。 奚茴双眸赤诚,看向云之墨的目光是赤、裸的占有,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好不容易得来了心爱的玩具,便要死死抓在手中,旁人多看一眼也不成。 “影子哥哥。”奚茴看向那双桃花眼,与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那时她还年幼,从渡厄崖底潜入水中闭气,恍惚之际一场梦境,睁开双眸是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睛。 她认得他的声音,记得他的眼神。 云之墨见她跃跃欲试,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结果奚茴动了动嘴唇,只道一句:“你好高啊。” 和他是影子时完全不同,他是影子时,奚茴伸手摸一摸地面就像是摸到了他。如今影子化出原貌,如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人,她伸手便可触碰,奚茴又有些畏缩了。 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又许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奚茴往后退了半步,得以看见完整的云之墨时,她才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柔软的手心里躺着一片被火烧了一半的银杏叶。那是奚茴从凌风渡里带出来的叶子,上面有云之墨的气息,正因如此,方才被她衔在口中启阵,才能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云之墨。 她抬起手,让云之墨看清那片银杏叶,开口问:“那么现在,你愿意成为我的鬼使吗?” 书中与鬼使结契便是如此,抓住一样属于对方的东西,于结契阵中许诺,奚茴的伏鬼阵与结契阵相连,只要云之墨应允,从此他就是她的鬼使。 只属于她。 奚茴放在漓心宫小院桌案上的书云之墨看见过,自然也看见了那书中被翻动最多的两页纸里写了什么。奚茴想要他成为她的鬼使,云之墨并不惊讶,他只是惊奇小姑娘连询问他的机会也不给,当他是一个猎物,自顾自地便设下天罗地网逼他就范。 冲动,与她当年跳下渡厄崖一样不会变通思考问题,十八岁的少女与八岁的女童一般,从未改变过,光长了年龄个头,却没长脑子。 云之墨挑眉,对着奚茴的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那片银杏叶就在她的手心里燃烧,不过眨眼便化作灰烟。 奚茴被烫了一瞬,她愣了愣,随后听见云之墨道:“现在,你打算如何?” 奚茴抿嘴,慢慢伸出了右手,她的右手里还藏有一片银杏叶,与方才的一样,被火烧穿了个洞,正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少女的目光带着希翼与坚定地望向眼前高大的男子,深夜的万年密林中仅有几只萤火虫闪烁微弱星芒,幽绿色的光随飞舞沉沉浮浮,偶尔照亮奚茴的双眼。 潮湿的林中气息里带着灰烬的焦枯味儿,这一处的伏鬼阵正在启用中,周围像是化出了一个小小结界,将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悉数隔绝。 奚茴听不见风声、水声、夜鸟鸣叫,可她能听见自己澎湃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与脑海中几乎形成恳求的一声声祷告。 她想要云之墨。 只想要云之墨。 她摆出的姿态势在必得,眼神又有些紧张的不确定,少女像一张纯澈的白纸,一切情绪在云之墨的眼前放大,她的心思就写在了那双看似精明的眼里。 云之墨轻轻眨了一下眼,奚茴右手中的银杏叶再度化作齑粉,双手的手心都被烫伤,她不知痛,只是盯着顺指缝流下的灰沫看了好一会儿。 “现在你又当如何了?小铃铛?”云之墨背起双手,结契阵已经被他打散,面前的少女却毫不知情。 奚茴低着头像是深受打击,云之墨见她沉默许久,想弯腰去看看她是不是哭了,可又想起来,这小丫头惯会装可怜的。 “你猜,我还有没有第三片银杏叶?”奚茴慢慢抬眸,双目直视云之墨的眼,她又一次将自己放在了赌局上,因为一无所有,故而毫无畏惧。 四目相对,云之墨深深地看进了奚茴的眼里。好像从未有人用她这般眼神看过他,鬼域里的那些对他畏惧,恭维,记忆里久远的一些印象中,亦是崇拜,敬畏。 便是夏季的深林入夜也带着丝丝凉意,结界外的风声呼啸而过,云之墨却像是被一股温柔的暖流包裹着,因为这双眼,因为奚茴给他的感受。 那股感受牵动着心扉,那是属于活人的心跳,他自被封印起的几万年来,鲜少感受过。 “小铃铛。”云之墨开口唤她。 奚茴立刻挺直腰背,就差踮起脚来与他对视。 片刻后,她看见云之墨笑了。 他的笑很淡,甚至没有笑声,就那么轻轻一哼,恍如错觉,可他扬起的嘴角与微微眯起的双眼却在奚茴的心里烙下深深印记。 “要我当你的鬼使,你可要做好准备。”云之墨似是恐吓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遇见瞧不顺眼的便会杀了他们,你本就不受行云州那群人待见,若我给你惹了麻烦,你可别哭啊。” 奚茴闻言,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你答应了?!只要你答应就好了!杀人算不得什么,行云州的人又有何重要?只要你高兴,随你要如何!” 她才不会哭,她的眼泪从来只对云之墨奏效,她装可怜也不见旁人同情,只有影子看穿了她的谎言,却仍旧对她好。 他是不一样的,若能让他高兴,死几个人算什么呢? 若是有人真叫奚茴不高兴了,她也会选择杀了那些人,就像方才那两个意图杀她的行云州弟子,他们死了,奚茴只会赞云之墨厉害,又怎会管那两个人的魂魄被烧散,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云之墨笑容更大了,他深吸一口气,撤下四周结界,风扬起了奚茴的发丝,此时他才发现奚茴身上穿的并非漓心宫的衣裳,而是他让千目带去凌风渡的那几件。 裙子是三年前的,已经不合身了,袖子短了,裙摆也遮不住鞋面,可这身裙子挺好看,勒紧了奚茴的纤腰,衬出了几分曼妙身姿来。 看来小姑娘长的不止是年龄与身高。 “撤了伏鬼阵吧,小铃铛。”云之墨心想,陪她玩儿玩儿又如何?反正他也才离开行云州,对这曦地九州大千世界亦有好奇,本就漫无目的,不如找点儿乐趣。 “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鬼使了。”奚茴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要云之墨一句承诺。 他没让她等太久,一个字轻轻飘至奚茴的耳畔。 云之墨道:“可。” 作者有话说: 奚茴(星星眼):影子哥哥!你喜欢粉色的麻袋,还是喜欢蓝色的麻袋? 云之墨:我喜欢你。 本人(地铁老人.jpg):嗷……【已被暗杀】 给个通知,21号v,v后日更字数5000+ 第19章 银杏生火:十九 ◎小铃铛,你跟我走吗?◎ 得到答复了,奚茴才撤下伏鬼阵,林中花香带着树叶的青涩味道冲散了焚烧过后的焦苦,奚茴想碰一碰他的胳膊,原有些怯意,但又想他已经是她的鬼使了,碰碰又如何? 于是少女壮着胆子,朝云之墨伸出手。 行云声 第16节 奚茴的肩膀与胳膊都受伤了,这么长时间过去,血早就顺着流到了指尖,在她触碰到云之墨袖摆的那一刹,心中立时起了一阵诡异的满足感。 奚茴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对方,心在砰砰乱跳。 一般的鬼魂是没有躯体的,除非灵魂占据旁人的身躯才会被人触碰到,即便如此,那种触碰也是冰凉的,因为鬼魂不是活人,血液停滞,身体也是冷的。 可奚茴看过行云州的人与自己的鬼使站在一起的模样,与鬼使结契的行云州人其实是有机会可以触碰到鬼魂的,前提是对方给予十足地信任。也不是所有与鬼使结契的人都能得到百分百的信任,至少奚茴没见过几个能触碰到鬼使魂魄的行云州人。 所以当她碰到云之墨的那一瞬,奚茴便屏住呼吸去感受他的魂魄。与书中所写不同,云之墨的魂魄不是冰凉的,他与他在奚茴面前表露的别无二致——他就像是一团火,单单靠近便能感受到那股炙热的温度。 静谧深林里,奚茴与云之墨面对面站立,这是奚茴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也是第一次她不是在扯凌风渡小世界里的草坪,而是去真正地触碰他的袖子。 奚茴保持这个姿势久久未动,她的尾指因为疼痛微微颤抖,鲜血已经顺着肩膀将整个儿右臂广袖染红,风中尽是她身上散发的血腥气,便是如此,她也没收手。 云之墨睨向她鲜红的手背,轻轻动了一下手腕,衣袖牵扯,连带着奚茴指尖的血珠跟着晃动,有两滴沾上了他的衣袂。 “什么感受?”云之墨看向她血流不止的伤口,也不见她皱一下眉头。 奚茴指腹搓揉,抬眸看他,咧嘴笑出了两颗梨涡:“衣料好软啊。” 云之墨:“……” 是这个感受吗? 奚茴嘻嘻笑了一下:“你的衣服也是暖的哎,挺神奇的。” 傻瓜。 云之墨于心里低呼一声,瞧着奚茴现在的模样,哪儿能想到这丫头居然有用自己性命设局逼他当她鬼使的脑子?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偏偏还不知疼地对他笑,简直傻透了。 云之墨双臂环于胸前,袖摆还在奚茴的手中,小姑娘的手指还在摩挲着上面暗红刺绣的火纹,于是他侧了侧身,将袖摆扯回来,再问道:“你现如今要怎么办?” “什么?”奚茴问。 云之墨挑眉:“只想着收我当鬼使,你就没想过善后?你那师兄带队一行人不过才二十个,少了两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你又浑身是伤,这般回去就不怕惹人怀疑?” 奚茴眨了一下眼,又愣愣地睁圆,似乎这才考虑到后面的事。 她的确没想那么多,她的精力有限,光想设计如何困住云之墨做她鬼使一事,只要成了,其他一切在她这里都不是问题,所以奚茴根本没想过事成之后要如何善后。 见奚茴还傻愣愣的,云之墨突然开口:“小铃铛,你跟我走吗?” 闻言奚茴马上就要答应了,点头的那瞬她又想到了什么,还是摇了摇头。 “一走了之固然惬意,可我到底是行云州人。”奚茴的脸色逐渐冷了下来。 “你舍不得那地方?”云之墨问。 奚茴摇头,朱唇轻启,说出的话却似隆冬风刃,几可杀人:“我不会忘了我是如何长大的,我也不会忘了他们是如何对我的,我更不会忘了当年我跳下渡厄崖是为了什么。” 少女双肩颤颤,只要想到过去,她便觉出身上伤口的疼来,那疼痛扯着心肺,叫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奚茴不甘,也不愿放下过去,她从不是好人,认定的仇恨也不会一笑抿之。 “若我有大能耐,便不会在临行前仅放一把火烧了漓心宫的书楼解恨,十年幽禁,若不是你化出的小世界,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即便活到了现在恐怕也痴傻了。”奚茴扯了扯嘴角:“就这么走了太便宜他们了,我要亲眼看见行云州覆灭,所有我讨厌的人都别想过得比我好,所有曾践踏过我的人我亦要百倍奉还!” 就比如嵘石宫的长老,还有……岑碧青。 若说这两名来暗杀她的弟子没有受他们指使,她一万个不信。 她还杀不了这些人,但总有一天,她能报仇的。在此之前,奚茴不打算与行云州割裂。 “那你便回去吧。”云之墨道。 “我得先想个理由。”奚茴抿嘴。 云之墨转身欲走,奚茴见状连忙抓住了他的袖子:“你要去哪儿?你得跟着我的,你如今是我的鬼使了,不可以离开我身边。” 其实也不是,那些与行云州人结契的鬼使,也非时时刻刻都伴在他们身侧的,奚茴料他是从渡厄崖底爬出来的恶鬼,与她一般都是头一回结契,便诓他。 云之墨的嗓音沉了半分:“我不走,但你得走了,你若再不走便真的解释不清了。” 奚茴没肯松手,她还要说些什么,便立刻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呼唤声。她与那两名弟子耽搁了一段时间,又在附近设下阵法逼云之墨现身,再和他结契,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那边火堆熄灭,有人清醒发现少人,惊动了大家。 奚茴听见谢灵峙的声音,她心下一急,生怕谢灵峙吓跑了云之墨,连忙抱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你、你先躲起来,躲到我的铃铛里来!” 奚茴知道云之墨厉害,从他能轻易杀了那两名行云州弟子便能看出他的实力,可来的不光只有谢灵峙。谢灵峙的小队共二十人,两个人还好说,二十人一并出手,云之墨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云之墨见她那紧张的模样没忍住扬了扬唇角,心道一句蠢铃铛,便伸手按在了她的头顶,轻轻一推,将她推远些,这才往后退了两步。 奚茴瞧见他的足下生出火焰,随着他后退的步伐顷刻点燃周围的野草,暗红的火在奚茴与云之墨的面前形成了一股炙热的墙。 “奚茴!” “阿茴!” 应泉与谢灵峙的声音同时响起,奚茴隔着一层火光看不清云之墨的模样,却似乎在这一刻理解了他的用意。 她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过去,一边奔跑一边喊出尖叫,如同逃命一般,也不管伤口撕裂流出更多的血。 “师兄!救我——”奚茴喊完这一句,猝然一簇火焰从她的头顶冲了过去,惊得奚茴连忙扑倒在地,身后的火光烧着了周围一大片密林,而方才冲走的那团火,便像是逃走的一抹鬼影。 应泉察觉出不对劲,连忙扔出法器追了过去,只可惜那法器尚未触碰到火焰一角便立刻被点燃,那火甚至顺着他扔出法器的这一瞬烧至他的手腕,应泉连忙甩掉袖子上的火星,再抬头,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谢灵峙跑到奚茴跟前,见她浑身是伤脸色苍白,连忙把人扶起,先封住了她的穴道,再用药粗略地洒在她肩上最严重的伤口处止血。 奚茴身后是滔天的火势,那火越烧越旺,火光将密林上空的树叶烧空了一角,露出幽暗的天空,在熊熊烈火光芒的衬托下,漫天星河与月亮都黯然失色。 “阿茴!你怎么样?”谢灵峙见奚茴的伤口没再汩汩流血,这才定下心神问一句。 这些年谢灵峙在外捉鬼也遇上不少麻烦,大小伤无数,亦流过血泪,却没有一次如此刻难过。看着奚茴本就因常年不见日光而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谢灵峙甚至怪起自己为何放心今夜交给旁人值守,而自己竟睡沉了。 “谢阿哥……”奚茴只喊了一声,便痛蹙眉头,靠在谢灵峙的怀里晕了过去。 她是装的。 虽说血流了许多,身上也真的很疼,却也不至于昏过去。奚茴想到了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可瞧见谢灵峙那么担心她,便想着再装可怜些,她知道谢灵峙必会信她的解释,但旁人未必,唯有苦肉计可减低她杀人的嫌疑。 那声谢阿哥,在奚茴五岁之后就再也没喊过了。 此刻喊出,便是要以旧情绑架谢灵峙,奚茴是个小人,如何能对自己好,便如何做。 谢灵峙果然很自责,亦很难过。 往年他与奚茴也有过亲近的时刻,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谢姓是行云州的世家,也是岑碧青的母族,岑碧青原名谢青,幼时天赋过人被领入漓心宫后与母族生了间隙才改了名。但因岑碧青生了奚茴,加上奚茴出生伴有噩兆被认不详,这叫岑碧青在五宫之中举步维艰,若非有她亡夫奚山之名,恐怕她也当不了漓心宫的长老了。 奚茴五岁前,她虽对奚茴不闻不问,却也暗地时刻关注着她,但奚茴未能在引魂试会上招来一丝游魂,成了行云州的“怪胎”,岑碧青也彻底放弃了她。 漓心宫需后继有人,谢灵峙又是诸多氏族中较为出色的那个,便被岑碧青带回了漓心宫。 奚茴在第一次见到谢灵峙时,她正因“怪胎”之名备受折磨。谢灵峙永远记得那一天,小奚茴因得知自己有个表哥进了漓心宫便以为自己从此有了倚仗,拿她从山上摘的野果与他分食,意图讨好。 谢灵峙天性温润,见小奚茴可爱,便收了她的果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的一日三餐。 因为行云州无人做饭给她吃,她是喝牛乳,吃果子长大的。会走?璍路前尚有人照顾她,在她会说话后,便学会了谎话,在她被旁人欺负后,便学会了反击,而她一些下作的手段愈发让人不齿,渐渐便活成了旁人口中“噩兆”降生应有的样子。 谢灵峙可怜她,也想护着她,奚茴喊他“谢阿哥”,她是真心将他当哥哥的,甚至在高兴时还说若他是她亲哥哥就好了。 直到奚茴明白,谢灵峙之所以会出现在漓心宫,是岑碧青为了找一个合适的人,代替她的位置。 她嫉妒岑碧青待谢灵峙好,也嫉妒谢灵峙不论做什么都能得到所有人的赞扬,嫉妒他学所有东西都那么快。渐渐的奚茴发现,原来他对其他人也会温柔地笑,会抚摸乖顺年幼师弟们的头夸赞他们,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好。 谢灵峙身上有一束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奚茴则是阴暗角落里的一滩烂泥,任人践踏也翻不了身。 从那之后,奚茴便讨厌谢灵峙。 她有时会想是不是谢灵峙不出现,岑碧青就会多看她两眼,是不是只要她足够聪明了,岑碧青也不会另选漓心宫的继承人? 她甚至恨谢灵峙,因为他明明知道他是抢夺原本属于她一切的那个人,却还装出一副友善的模样,吃她送的野果,让她喊他阿哥,他怎可以既掠夺,又施善? 从那之后,奚茴再没喊过他谢阿哥,她对谢灵峙的厌恶毫不掩饰,不管谢灵峙待她有几分真心,亦不接受他的示好。 然后她被关幽禁,又从凌风渡里出来。 谢灵峙以为,她永远也不会再喊自己阿哥了,如今她叫他阿哥,却浑身是血地躺在他的怀中,因为他的大意,险些害死了奚茴。 第20章 银杏生火:二十 ◎影子哥哥!你真的太好太好了!◎ 奚茴听见了许多声音,关于那两名行云州弟子的死,还有关于她身上的伤。 有人质疑为何奚茴深夜离开他们设下的保护阵,也有人疑惑为何那两个守夜的弟子会无声无息消失了,甚至连一丝魂魄迹象都找寻不到。 奚茴因“晕”了过去,倒是省去许多辩驳的麻烦。 谢灵峙毕竟是男子,奚茴的身上又有伤,便只能叫队伍中的姑娘来照顾她,为她换药擦洗,再换身干净的衣裳。 队中女子以赵欣燕为首,对奚茴都不太放在心上,到最后这项事还是落在了秦婼的身上。秦婼向来怯懦,不敢忤逆众人,便硬着头皮照顾奚茴,只盼望赵欣燕不要因此排挤她就好。 谢灵峙在秦诺与奚茴的周围设下结界,只给他们留下了药、衣物、水与一堆火,便领着众人饶过大树,在另一边商议今夜之事。 依应泉的分析,他们应当不是碰到恶鬼,而是遇上曦地专门来万年密林中捉鬼的妖道了。 “我方才与那一团鬼火交手过,对方十分凶悍,烧毁了我的法器,我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何身份,但绝不是我们能应对的人。”应泉道:“之所以我猜他不是林中恶鬼,因他对我并无杀意,否则当时只有我与谢师兄二人,以他那般滔天的火势围攻,我们二人未必能顺利脱身。” 要是恶鬼,当时便会杀了他们,不与他们正面冲突,只有可能猜出他们一行是行云州人,不想与行云州为恶,故而以火藏身,速速离去。 “张师兄与李师兄很有可能已经被杀,且魂魄被收了,所以我们一丝痕迹也找不到。”一名弟子道。 之前也只是听说杀人取魂炼丹的妖道,他们却从未遇见过,如今在万年密林中碰面,且对方的手段狠辣,又在暗处,最好的办法便是速速离开此处避开锋芒。 赵欣燕问:“你们就没有怀疑过,是奚茴杀人?” “奚茴为何要杀人?”应泉问。 赵欣燕嗤笑:“我怎知道?我只知道她是与两位师兄同时消失的,又只有她活了下来,且还引你们看见了那一团火,世上哪儿有这么巧合的事?” “既没有证据,便别胡乱猜测,奚茴已经受重伤了,若非当时我与谢师兄及时赶到,她也会死在那团火里。”应泉说罢便不再开口,只是抱着怀中的剑走去一旁。 谢灵峙朝他看去一眼,若有所思后便岔开了这个话题。 奚茴与他们不过一个在树迎面,一个在树背面,加上他们当奚茴已经昏过去了,说话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便一字不漏地全都被她听了进去。 她倒是没想过应泉会帮她说话,她还以为这小子讨厌她讨厌得紧,看来人长大了的确会知理识趣些。 肩上的伤很疼,秦婼又从未给人包扎过,弄得奚茴好几次险些要睁眼骂她了,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但若有机会,奚茴想就让云之墨一把火将秦婼也烧死算了。 她在漓心宫的小苑里遇见恶鬼之事便是秦婼差鬼使盯着她看见了转头便告诉给赵欣燕听的,秦婼不愧是赵欣燕的狗腿子,本事不多,却很碍眼。 奚茴失血过多,又实在是疼,到后来干脆不去想事,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任由疲惫冲散浑身警惕,昏了过去。 行云声 第17节 反正有谢灵峙在,也没人真敢要了她的命。 她伤得不轻,肩上的伤痕深可见骨,秦婼笨手笨脚地弄出了更多血来,止血的药粉洒了两瓶也不见管用,手忙脚乱地去叫了人。 谢灵峙见她双手上都是血,眉头紧蹙,正要去看奚茴,那边靠在树干旁的应泉却先众人一步走到了火堆旁,一眼便瞧见衣襟大开,浑身是血的奚茴脸色苍白地歪倒在地上。 “都别过来。”谢灵峙想叫住应泉已是来不及,便阻止了更多师兄弟们围观,自己咬着牙拉上了秦婼,三人一起给奚茴疗伤。 “需得缝合。”应泉从收纳法器中取出针线,他与谢灵峙常年在外,疗伤之物备了许多。将针线交给秦婼后,他便不再看向奚茴,转身与谢灵峙对了一下眼神,厚着脸皮道:“她受的是剑伤。” 如此便更加印证了应泉先前的猜测,杀人的是妖道而非恶鬼,一般恶鬼不使剑。 秦婼一边哭一边将奚茴的伤口缝上,又洒了药粉,糊弄得她满身都是,这才将伤口的血止住了,但此刻奚茴脸色铁青,看上去就跟快死了似的。 “师兄……怎么办?她、她好烫。”秦婼给奚茴擦去身上血迹时,便察觉到她的额头高热不退,不论敷几回冷水都是滚烫的,除此之外,奚茴已经烧得手指都微微抽搐了。 “我们得赶快离开。”谢灵峙给奚茴塞了一粒药,转身便对众人道。 为了他们的安危,也为了奚茴的命,他们不能再在万年密林里久留了。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一行人无心思继续休息,便答应了谢灵峙的提议。想要走出万年密林至少还得三日,便是他们不眠不休加快脚程,也要两日时间。 这两日里奚茴一直没醒来过,甚至连他们离开了万年密林也不知道。 她只觉得浑身都疼,好几次似乎马上就要醒来了,可不论如何眼皮也睁不开,浑身像是放在火上炙烤般烫得难受,心肺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奚茴偶尔能听见耳畔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堵墙般朦胧不清,她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只觉得吵得心慌,几回她想张嘴说话都无法出声,甚至有些让她想起了之前在凌风渡中的日子。 想起了凌风渡,奚茴便想到了云之墨,大约人于病重多脆弱,而能叫奚茴真能信任的,也仅有云之墨一人。 那日云之墨燃起那么大的火势,必定是顺利逃脱了,却不知他去了何处,明明答应了做她的鬼使应当不会食言而肥,他们算是结契成功了吧? 若是如此,应当亦有羁绊关联,可奚茴却丝毫感受不到云之墨的存在,这让她无端慌乱。 这样想着,稀里糊涂地奚茴便在睡梦中度过了几日,待她觉得身上的疼稍有缓解,终于能睁眼看人时,众人已经离开了万年密林,入住百花州靠近密林的一处小城的客栈里了。 奚茴察觉出有人给她喂水,她多日未进食身子虚得厉害,喉咙如刀割般痛苦,尝到了水的滋味儿便连饮了好几口,待她不那么渴了,奚茴才有力气睁开眼睛。 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便是秦婼,奚茴记得她身上的味道,在睁眼之前便猜到了依旧是她照顾自己。 秦婼见奚茴醒了,露出一抹笑来:“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睡四天了,昨日我们到年城后便给你请了大夫,灌了好些药下去,你可算是没事儿了。” 奚茴笑不出来,她嘴里还苦着,肩膀痛得厉害。 再看秦婼她便想起了自己之所以会昏过去,便是对方没轻没重地加重她的伤势,心里的厌烦更甚。奚茴动了动手腕,确定自己的力气在慢慢恢复后,便去摸手腕上绑着的引魂铃。 铃铛是温热的,不是她体温熨帖,而是它从未有过的温度。 奚茴心尖一颤,目光愣愣地盯着引魂铃半晌。 那铃铛原是青铜制成,本为青灰色,后来因藏过云之墨的一缕魂魄而成了暗红色,如今暗红的铃铛上个多了许多繁复的花纹,像是被能工巧匠精雕细琢而成,贴着雪白的手腕,如一大滴血珠。 奚茴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引魂铃,再看向秦婼,心思一动,起身立刻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秦婼身子自幼便弱,哪儿受过这般对待,奚茴虽还在病中,速度却出乎意料地快,待秦婼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翻身压坐在床侧,呼吸不顺,动弹不得了。 奚茴只觉得耳后有一阵冷风吹过,紧接着秦婼便道:“小小,救我……” 她的嗓音沙哑,因为奚茴用了七成的力,秦婼绝对不好受。 奚茴回头,果然看见了一抹魂,那魂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与秦婼一个性子,胆小怕事,可为了保护秦婼还是对着奚茴洒出了一把毒烟。 奚茴记得对方,她小时候还在这毒烟中吃过亏,只是如今她已不是小时候了。手中加重力气,奚茴对着小小露出一抹笑来,便见那毒烟霎时被烈火燃烧,火光在屋中亮起,困住了秦婼的鬼使。 奚茴更高兴了,她甚至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手腕上的引魂铃,再看向秦婼的眼神温柔了许多。 “赵欣燕的走狗,她专门叫你来盯着我的,我没冤枉你吧?”奚茴问完,秦婼便惧怕地点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那么现在,我要你帮我盯着她,你可愿意?”奚茴问完,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的鬼使如今在我手中,你若不愿,我便烧了她……但我若动手烧她,她便灰飞烟灭,连转世投胎也别想了。” 秦婼的脸色青黑,奚茴等了许久才似想起来她还被自己掐着脖子呢,便带笑着等她快承受不了了才略松开了手。 秦婼大口大口喘息,眼泪被逼了出来,她浑身颤抖,怕得发冷:“你、你……” 奚茴蹙眉:“从赵欣燕的走狗变成我的走狗,你就不愿了?都是当人走狗,当谁的不是当呢?” “我……”秦婼没想过奚茴居然能随意纵火,她此刻才恍然过来:“你……有鬼使了?” “嘘,说出去的话,我的鬼使晚上会割你脖子哦。”奚茴笑嘻嘻地威胁着。 秦婼浑身一软,心跳都快停了,再去看她的鬼使小小,因周围的火势越来越大,小小的魂魄被烧,已经痛苦得缩成一团却无半分反抗的能力。 秦婼此刻知道她绝不是奚茴的对手,再想起之前万年密林里消失的两名师兄,还有谢灵峙救奚茴时应泉看到的那团火影,秦婼脊背发寒,对奚茴更是畏惧。 “快点决定吧,你的鬼使撑不了多久了。”奚茴凉凉道。 秦婼别无他选,只能点头:“我、我答应你,你放了小小!” “我又不傻,怎会放了她?”奚茴理所应当道:“自然是你乖乖听话,她就能好好的,你若敢向谁告状,又或是盯得不仔细了,我便拿她出来教训你啊。” “你!”秦婼觉得奚茴恶毒极了,可偏对方还做出无辜状。她是真的怕小小出事,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小小陪在她的身边,若小小没了,她肯定也不会再有其他鬼使,那她也不配成为行云州人了。 “我……我答应你了,我都说我答应你了!”秦婼没忍住落下泪来。 她就是懦弱,才会紧密倚靠赵欣燕乞求庇护,哪怕被赵欣燕呼来唤去她也不觉得自己是被孤立的,而如今她的鬼使被奚茴拿捏,她也无法自救,倒不如……听奚茴的话。 反正、只是盯着赵欣燕的举动,也、也不是真的害她,应当不会出事的。 秦婼这般安慰着自己,便见奚茴松开了掐她脖子的手,她连忙从床上滚了下来,抹了一把泪准备出去,奚茴又叫住了她。 “喂,笑着出去,你这样哭涔涔的,别人会以为我欺负了你。”奚茴坐在床边,把玩着手腕上的引魂铃,头也未抬。 秦婼面对着门深吸几口气,再回头看一眼大火中的小小,满眼的委屈不甘,可吞下苦水后,她还是要微笑着出门,将奚茴已经醒来的好消息告诉谢灵峙他们。 秦婼走后,奚茴才握住了引魂铃,轻声唤道:“影子哥哥,你在吧?” 烈火消失,奚茴似乎听到了一声铃响,抬头便在屋内看见了想见的人。 云之墨坐在靠窗边的太师椅上,此时恰是正午,一抹阳光顺着窗户缝隙落在他的发上与肩上,像敷了一层碎裂的金。他的长发铺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过长的广袖也拖地一截,可整个人都处于干净清朗之中,那双光下的眉眼几乎是温柔地看向奚茴。 奚茴鞋也没穿跑到了云之墨的面前,晃了晃手中的引魂铃道:“我就知道你在。” 云之墨笑道:“小铃铛向来聪明。” 就像个小狐狸。 云之墨目光朝窗外扫去。 小客栈的窗沿上种了些花儿,楼上那层挂下几根花藤,是初放的忍冬,花朵细小尚未完全开放,一银一金并蒂而生,散发着淡淡幽香。 云之墨处于光中,忍冬的影子落在他的额与眉眼上,银光洒羽睫,暖暖的阳光里,他整个人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神仙。 奚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步走到窗边哗地一声打开了窗棂,大面积的阳光照了进来,吓得小小缩在角落中。 即便与行云州人结契的鬼魂无惧阳光,可畏光却成了所有鬼魂的本能。 奚茴看向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还有远处层层挨挤的房屋,小城里的烟火市井步入眼中,不远处的一声声吆喝似乎将她彻底喊清醒了过来。 天依旧是蓝的,云依旧是白的,可这里已经不是行云州了。 是奚茴从未见过的,外面的世界,是书中所写的曦地其余八州之一。 真美好啊,瞧那些忙碌的男女,巷子里的老人,街尾玩闹的孩童,连成一排的商铺,还有偶尔飘来的酒香饭香。这里应当不会有人因为她自幼无法招来鬼使而叫她怪胎,因为这里的人,大多都看不见鬼,他们是凡人,是奚茴向往的人。 “真可惜啊。”奚茴道。 云之墨见她站在窗前,遮蔽了大部分阳光,因这两日重伤生病更显得憔悴瘦弱,苍白的脸被光照得几乎透明,像是下一瞬就要羽化成蝶飞去自然。 可贴近奚茴时,云之墨的身上是暖的,不是命火的炙热,像是他身上的血又活络了过来,就连心跳也跟着复苏了。 “可惜什么?”他问。 奚茴道:“可惜这世上有行云州那种地方,可惜我只能烧掉一个小小的书阁。” 若是能将整个儿行云州都烧掉,曦地九州都一样,那就好了。 云之墨轻轻眨了一下眼,道:“不止是书阁。” 奚茴不解:“我只烧了书阁。” “嗯,但着火的,不止书阁。”云之墨道:“我也不喜欢那里,离开之前扬了一阵风,我想待他们发现火势时,漓心宫应当也烧得差不多了吧。” 奚茴的眼在他的话语中逐渐睁大,越发明亮,她笑得恣意:“真的?你真的烧了漓心宫?!” 云之墨点头,便是那些人及时救火,也别想能救下漓心宫的宫殿。 “影子哥哥!”奚茴朝云之墨扑了过去,她跪坐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胳膊,像小孩儿般依赖着他,晃着他的手臂道:“你真的太好太好了!” 也唯有她,才会觉得放火烧宫是好事了吧? 云之墨看向奚茴头顶,盯着她发顶的漩,少女笑得双颊泛出了些血色,云之墨连带着心情也不错,便干脆由她抱着自己胳膊。 再看向窗外重重人间烟火,云之墨微微抬眉,这也是他……第一次见除行云州外的曦地,也是他第一次,拥有只属于自己的,自由。 - 漓心宫的火足足救了三日,那滔天的火势才终于灭了下来。 这一烧,书楼毁了大半,漓心宫的宫殿坍塌,甚至因为救火伤了二十几名弟子,行云州的角落城池里都能瞧见那悬挂高山之上的通天火光与浓烟。 岑碧青心力交瘁,才收拾好残局,已是疲惫不堪,正欲休息片刻,外头又有人来传话。 “岑长老,几位长老请您速去问天峰青玉台。”那弟子神色惶惶,岑碧青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往青玉台赶去。 待她到时,其余四宫的长老皆已到齐了,他们甚至在岑碧青踏上青玉台后于周围设下了结界,结界围住青玉台上布满裂痕的四十二碑。 这碑是苍穹之上的神仙所设,他们极力修复也无济于事,问天峰下的恶鬼源源不断往外冲出,即便都被他们五宫镇压在明山之上,未祸及行云州中其余城镇,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诸位找我前来有何要事?”岑碧青问。 谁都知道这几日漓心宫的难处,此刻叫来岑碧青,必是有大事发生。 四位长老未出声,同时指向一处,岑碧青踏上台阶仔细去看,才发现原先从鬼域缝隙处延伸的裂纹正在稳步修复,金光填满了缝隙,似乎有源源不断的仙力灵气从中散发,扑面嗅到的便是清新的雪松气味。 问天峰上的林木,在不久前一息枯死,又在此刻逐渐复苏。 “这是……”不待岑碧青问出口,众人便看见天上的云层被气劲荡开,问天峰有一半隐入云中,此刻云开雾散,金光乍现,像一层网落下,覆盖于整座山上。 那是重新加固的封印,叫渡厄崖下尚未逃出的恶鬼痛呼哀嚎,再度被逼回了暗黑深渊。 天光散开,落在云中似五彩斑斓,五宫长老纷纷抬头看去,在见到那异彩光辉后立刻虔诚跪拜,双手举过头顶平放于身前地面,堪称五体投地。 “拜见神明!” 神明降世,异彩华光,云散雾开之后,便如金灵彩羽落下,行云州在短短几息间充满了灵气,万花盛放,一抹轻盈的身影落在了四十二碑中央。 那是一位身披霞裙的女子,发丝翩跹,身背四圈异彩光环,双足悬空,轻如鸿毛。 行云声 第18节 她背对着几位宫主,纤白的手指轻轻拂过裂开的石碑一角,金色的瞳仁微颤,再抬眸朝问天峰看去,神色凝重,心下骇然。 行云州请神那次,便有苍穹仙灵降世来看,当时他回去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鬼域开启了。 几万年前灵璧神君化身为阻隔鬼域与曦地重合的结界墙,只要灵璧神君在,结界便不会散,鬼域亦不会开启。 灵璧神君为上古神灵之一,同为上古神灵的她自是要亲自来曦地查探的。 可今日一瞧,宁卿不禁手扶心口,再挥袖去看那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封印已解,灵璧神君的确已经不在了。 “司玄……”宁卿对着那黑洞洞的鬼域,轻声唤了一句灵璧神君的名讳,那声散在了黑暗中,再无半点回音。 宁卿转身,面对阶下青玉台上的五人,亦知他们是如今的行云州五宫长老。 可放眼行云州,宁卿已寻不到半分司玄的气息。 他醒了? 走了? 怎不回苍穹? 又去了何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启单元故事。 第21章 百鬼夜行:一 ◎三合一◎ 年城近来不太平。 年城位于百花州, 因与行云州相邻,中间隔着万年密林,即便算不上富贵荣华, 却也是曦地九州中较为安稳的地方,城下十二县, 人人安居乐业。 可近来家家户户入了夜, 总会遇上一两件古怪事, 若说危险也不至于, 至少目前还没有人伤亡。只是立夏的天莫名吹来寒风, 让人摸不着看不透,不敢细想,毛骨悚然。 下桐县紧挨着年城城脚根儿, 村里的人天不亮就要挑担子入城卖菜卖果子,做些摆摊的小生意,再到太阳落山后归家。因离得近, 也不在乎那一时半刻, 往往想着能多卖两个钱也是好的, 便总有人延迟归家的路。 最近却没人敢这么干了。 他们听说就前两日,下桐县刘胡沟胡家的老头儿因贪一口酒, 特地绕路去了酒巷, 提着酒壶归来已是戌时,迷迷糊糊就瞧见家门口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在哭, 抬起头来望向他时满目哀戚, 一张脸烂了半边, 半截身子都腐朽了, 口齿不清地问他回家的路。 胡老头儿顿时摔了酒坛, 呼吸一停, 竟被吓昏死过去了。 曦地有鬼,世人皆知,可人人都道凡人不可见鬼魂,这年城脚下最是安稳,是以没人见过真正的鬼长什么模样。 胡老头儿的婆娘不放心他怎这么久还没回来,推开门才瞧见自家老头儿倒在家门口了,她赶紧将人扶了回去。又请了大夫,用药、针灸,还有个年城里受行云州仙使指点过两回的老道,捏着胡子烧了碗符水给他服下,胡老头儿才在第三日幽幽转醒。 刘胡沟的人大都一个祖上,村头和村尾都是亲戚,听说胡老头儿快没了全围了过来,又见他醒了,便赶忙问发生何事。 不等胡老头儿开口,那老道便说:“他身上沾了些阴气,当是遇鬼了。” 胡老头儿这才清醒,连连点头:“是是是!是遇鬼了!我、我瞧见了刘家二丫了。”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白了一瞬,忍不住背后发寒。 刘胡沟里的人左方的姓刘,右方的姓胡,但村子不大,消息前后都通。刘家二丫是个苦命女子,因被县里发达的表哥退婚一时想不开投河自尽,人才死了没多久,前几日他们还一起去刘家吃了白席,道了节哀,亲眼看着棺材入土,胡老头儿这时瞧见刘家二丫,可不就是碰见鬼了吗? 他们问刘家二丫可是心有不甘,想要报复? 胡老头儿说也不是,若真是恶鬼,他现下当已经死了,他只记得那凄婉的哭声与伤心欲绝的双眼,还有她问了他回家的路。 众人觉得邪乎,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刘家,刘家人也舍不得二丫,便想给二丫上香,安抚一下她的鬼魂,谁知刘家人上了后山却见刘二丫的坟被人刨开了,二丫尸体不见踪影,吓得刘胡沟的人夜不能寐。 除去刘胡沟刘老头儿遇鬼,下桐县还有好几个村子的人都说他们夜里睡得不安生,过了子时便有人敲门,他们点灯出去看,又不见人影,关上灯了继续有人敲,谁也不敢应声。 下桐县的管事听闻此事,心里发堵也发慌,便想去年城找黄衣道人,烧烧香,在家门前多贴几张符。 结果下桐县的管事入了年城,却发现这事儿也不止下桐县发生,年城下十二县,一大半的管事都在为此事头疼。 有的说他们半夜听见门前有小儿啼哭,又有人说晚上盖好了被子却像是有双手在摸他们的脚心,还有人说的情况与刘二丫一般,家里才死的人坟被人挖开,尸体不见踪影,又于几日后在偏远些的村庄里找到了腐烂的尸身。 年城城主近来频繁被这些事所扰,因下桐县离得近,他也离开年城跟着下桐县的管事去了底下村庄问了情况。刘二丫的尸体是在大马村里被找到的,浑身腐烂白骨外露,趴在一户人家的窗沿上,将那户人家的小孩儿吓得烧了好几日。 便是有年城的黄袍道人前去作法,想要刘二丫安息,解决了这个,又来了那个。 就像是一夕间,整个年城十二县都在闹鬼,真正缘由,他们谁也不知。 城主每日不在城中,跟随各县管事下乡体察民情去了,城主夫人也不安心,她竟也在自己府上听见夜风如鬼泣,两夜未眠。 城中仅两个黄袍道人,年轻的那个还有力气到处跑,老道累得在家歇着不动,城主夫人听闻他在家,便想亲自出府,去求两张符放在孩子身上,买个安心。 才出门,还未上马车,那人高的大马忽而受了惊,疯了般横冲直撞地朝街上窜了过去,吓得城主夫人往地上一坐,府上家丁连忙去追。 街上夜里睡不好的百姓居多,清晨天尚未彻底亮起,飘着薄雾的街头乍闻声响,谁也没反应过来。一佝偻着背卖花儿的老太太浑身颤抖地看向疯马朝她奔来的那一刹,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了了。 妇人们尖叫着捂着脸撇过头,生怕见了血。 只听见一声马啸,老太太头脑昏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方才还惊慌失措的马儿居然就被一个高大的男子给拦了下来,那人穿得像个书生,身子骨却意外有力,不过三两招便将疯马制伏,拉到路旁去了。 白兰花的香味儿透过半湿的帕子传来,老太太回了神,连忙向恩人道谢。 那书生回眸,是个四方脸,看着还算周正,不过是寻常相貌。那人也亲和,浅浅笑了一下便拉过路边正吃糖葫芦大约五岁左右的女童道:“走了,袅袅。” “恩人留步!老太我也没什么能报答恩人的,这篮子花你拿去吧,就当是送给你家姑娘,多谢恩人救命,多谢恩人救命!”老太太就要跪下,又因腿脚不方便,挪动了两下没彻底弯下来,那吃糖葫芦的女童连忙上前扶起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笑盈盈地瞧着对方。 小姑娘穿得朴素,扎了两个丸子髻,用最普通的鹅黄色发带束着,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打扮,可偏偏长得尤其标致漂亮,白嫩嫩的小脸小鼻子小嘴,眼睛还大,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书生受不起老太太一跪,也没要那一篮子花,只是从帕子上拿起一小串,红绳子穿着六朵白兰花,上面还有些微凉的井水,青涩的香味儿染上指尖。 书生道谢后,将那一串白兰花绑在了女童的手腕上,瞧着挺好,便抿嘴笑了一下,又牵着她离开了。 “爹爹,从这里回到家还要多久呀?”女童咬着糖葫芦,问完这话后又说:“这糖葫芦也不甜呀。” 书生神色微顿,又听见她似是自言自语道:“还是咱们家门前张叔做的糖葫芦甜,山楂都是最新鲜的,这里的山楂也没味儿。” “爹爹,等回到家,我们去张叔家买糖葫芦好不?买两串,给娘带一串。”女童说完,实在不想吃那糖葫芦,吃得肚子还有些难受,可又舍不得浪费,干脆小口小口地舔着。 书生朝她看了一眼,小姑娘神情灵动,皱着鼻子吃糖葫芦,提起娘便滔滔不绝。 “我们出来好久啦,娘一定很想我们,还有弟弟,我要回去摸摸娘的肚皮,问弟弟到底什么时候出来。爹爹,若遇见虎头帽我们就给弟弟买一个吧?”女童问着,又抬头看向书生。 书生眨了一下眼,低声道:“你怎知就一定是弟弟?或许是妹妹呢?” “妹妹也好,娘去年给我缝的小裙子可好看,我都没舍得穿两回,等妹妹生出来,我就把裙子送给她,这样她一定很愿意和我一起玩儿。” “袅袅这么大方,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一定都很喜欢你。”书生说着,又看向那串糖葫芦,道:“不想吃就给爹爹,爹爹帮你吃完。” “好!”女童连忙将糖葫芦递给书生,又抬起手闻了一下手腕上的白兰花,她噘嘴哼了一声:“年城哪儿都不好,花儿也不香。” 街市重新热闹了起来,方才救人的一幕虽震撼,却也没在百姓心中留下多少印记,茶余饭后提起两句便也就忘到脑后了,倒是那一对长得完全不像的父女二人,顺着街道边沿屋檐下走入人群,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年城虽是小城,城头到城尾也要走上一整日,到了午时青云客栈里才有人提起城主府前马车失控险些撞上卖花儿老太,又有书生似天生神力一人制止马车救人的英雄事迹。 身着丁香色长裙的少女靠着客栈里侧开窗处,正对着客栈小院里养着的几只鸡,厨子从庖屋里扔出几片烂菜叶子喂鸡,那些鸡便一窝蜂地挤过去。 少女长发被一截发带虚虚绑着,额前鬓角垂了几缕,纤细白皙的手撑着下巴,露出一截手腕,她腕上戴着红绳,红绳上又系了一枚花纹繁复的铃铛,赤如血,白如雪,更衬得那枚铃铛颜色鲜艳得有些妖异。 一群人带着早间太阳还未升起,天方亮时城主府前街道发生的那件事步入客栈,与小二叫了几个菜,便从城主府马车失控谈到了让年城城主近来颇为棘手的那件事。 “要说城主夫人天不亮就要出门,便是因为年城外乡下闹鬼的事儿,这事儿闹得还挺大,好些村子里的人祖坟都被人刨开了,处处有鬼,以前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是啊,我大舅哥他们家就是,说我岳母一觉醒来稀里糊涂就躺在大街上了,可吓死人。” “咱们城小,城中道人就那两个,都被富绅请去吃酒,就怕遇事了没人护着,再这么下去,我白天都不敢出门了。” “要我说咱们城主性子也太温吞了点儿,实在不行,便去请行云州的仙使来瞧瞧嘛,反正咱们年城离行云州近,不是说只要去请,他们一定会派人来的吗?” “嘿,你这话说得,你敢入那林子?” 万年密林像是与曦地分离的另一个世界,寻常百姓不曾见过那么高大的树,那么诡异幽深的丛林,谁也不敢冒险前去。 说到底,年城附近几百年来就没闹过鬼,他们碰上了头一遭,心慌也无措了。 从客栈院子里掀开门帘进来的女子听了这些人说的话,心下微沉,又朝懒散地倚在窗边的少女看去,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道:“奚、奚茴,喝药了。” 奚茴连眼神都没给秦婼一下,她就盯着后院里的鸡,心里分外想吃肉。 行云州忌杀生,又为了修为鲜少碰荤腥,尤其是五宫里的弟子,恨不得一年四季都食素,唯有还年幼的小弟子们正在长身体,无需忌口。 奚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入凌风渡前她也偷偷打过野味烤着吃,那时吃东西全凭自己一双手,后来去了凌风渡,十年未尝过烟火味儿,醒来身体弱,仅有汤汤水水,她又怕被人下毒,从不敢多喝。 前两日于百花州醒来,身上的伤还疼着,大夫说最好吃些清淡的,连着几天奚茴只喝过素粥,再看那院子里跑得欢实的鸡,她没忍住舔了舔略尖的虎牙,馋了。 万年密林里两个行云州的弟子欲对她下杀手反被云之墨杀了的画面尚在眼前,头脑浑噩了几日后,她便于百花州年城的青云客栈内醒来,抓了秦婼的鬼使做要挟,成功叫秦婼成了她的手下。 奚茴原先还有些担心她真不怕鬼使魂飞魄散,拼了命也要向谢灵峙告状,那奚茴就要好好想想理由,该怎么为自己辩解脱罪,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秦婼。 实际上自奚茴醒来,她就不曾见到过谢灵峙等人。 行云州的人来曦地是有要事要办的,那些事似乎与行云州如今面临的麻烦有关,但与奚茴没太大关系,她乐得看热闹。 谢灵峙将奚茴安置好了之后,便给了客栈足够银钱,带着几个师兄弟们前去百花洲的杏林城。听先前在百花州没回行云州的师兄弟传信,说那边的游魂泛滥,已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加上行云州下鬼域动荡,又不知来了哪些鬼魂,竟逼得百姓纷纷奔走逃亡,谢灵峙赶去便是为解决此事。 只留了秦婼照顾奚茴。 秦婼实在怕极了奚茴。 她觉得奚茴的脑子不太正常。 这几日与奚茴相处下来,秦婼似乎像是从未认识过她,有时奚茴会坐在一处自言自语,兴奋地双脚离地蹲在了凳子上,看见秦婼也当做看不见。有时又安静得异常,在一个地方一待便是大半天,看见秦婼了还会朝她笑一笑,她一旦笑,秦婼便双腿发软,想起她曾掐着自己的脖子也这般笑过。 就像在计划着什么坏事。 秦婼与鬼使结契,照理来说若有鬼魂她也应当看得见才是,可她什么也没看见。 奚茴倒是不像赵欣燕那样对她颐指气使,绝大时间她根本就无视了秦婼,可秦婼始终记得她掐自己脖子的痛苦,方才听到几个人说起了年城近来发生的事,秦婼动了点儿心思,她迫切地想要谢灵峙等人回来,再与谢灵峙说自己笨手笨脚的,最好换个人来照顾奚茴。 秦婼见奚茴这边暂且没事,便凑到方才说话的那一桌旁问了几句,年城何时出现闹鬼现象,又有哪些县村格外严重,问清楚后秦婼便将所闻写在了信符之上,燃火将符纸烧成灰烟,符上内容顷刻便能显现在谢灵峙的面前。 杏林城距离年城骑马约两日,但行云州弟子皆会御风而行,出了万年密林后无需拘着,只要谢灵峙看见了秦婼的信,想来脱身后要不了两个时辰就能赶回。 奚茴虽盯着客栈后方的鸡,余光却也偶尔瞥向自己新收来的小狗腿的动向,瞧见她似乎在传信,想来要不了多久谢灵峙等人就要回来,便开始烦心如何解释万年密林里发生的事。 越想,奚茴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她撇嘴,心道果然还是要将秦婼杀了才对,这不,还没舒坦几日,她就开始给自己添麻烦了。 啧了一声,奚茴在客栈待不下去了。满街飘香的食物勾得她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回,她瞥了一眼桌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药,端起来一口气喝完,这便起身拍了拍裙摆,打算离开客栈去外面转转。 喝药,是为了让自己肩上的伤尽快愈合。 她的伤本就因为秦婼笨手笨脚严重了些,醒来后又掐着对方的脖子撕裂了一回,后来这几日她的右臂根本就抬不起来,奚茴也不欲与自己为难,好生歇着,今日才能勉强动一动。 行云声 第19节 离开行云州,她还从未见过曦地的模样,只在客栈屋内的那一扇窗里朝外探去几眼,有些向往,也有些畏惧。 行云州上的书都有记录,曦地的人文与行云州内不同,众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日重复平和又简单的一生,可曦地也充满了危险,表面的宁静,皆有行云州在背后替他们清扫鬼魂,摒除祸乱。 走到客栈门前,奚茴看向被人来人往踩矮了一截又泛着黑的门槛,再抬头望向门外略过的行人,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 兴奋,激动,期待,这是从未见过的外面的世界,没有行云州里那些讨厌的人,或许,还有许多曾经在书上才能看见的有趣的东西。 奚茴走出客栈后,盯着一个看上去较为老实的妇人,便一直跟着对方身后走,由她领路。 她没来过街市,但这几日隔着窗户也能听见,能看见街市上都是商户的店铺在贩卖些吃喝用具。沿着客栈这条路往前走,一排大半都是住户,经过一个岔路口奚茴才闻到了淡淡的酒香,还有烧饼的香味儿。 年城的酒楼不大,与酒楼挨着的几个都是卖糕点、果脯零嘴的,就在酒楼门前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糖葫芦边走边吆喝。 这一个转角奚茴眼前的世界就像是变了模样,客栈正对的那条街其实也有些小商铺,但都是成衣首饰,吃喝玩乐的,在与它相隔千步的另一条街。 碧空如洗,连云也没有,正午的光热辣辣地照在奚茴的身上,她浑身上下的血液也跟着流快了些,手足发暖发麻,瞧着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一时眼花缭乱,也不知先看向哪边才好了。 真好啊,曦地人间。 奚茴早已跟丢了妇人,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满街的物什,还是被人扛在肩头红艳艳的糖葫芦最为耀眼。奚茴瞧见有两个小孩儿花铜板买了串分着吃,她有些惊讶,那居然还是吃的?! 行云州里没有这个! 舔了舔唇,嘴里苦涩的药味儿泛滥开,奚茴直勾勾地盯着糖葫芦,脚步加快走过去。 就在她朝前跨出几步的同时,一阵风吹过她手腕上的铃铛,浓墨于身后汇聚,刹那形成了身披玄袍的男子。 云之墨双臂抱胸立在来往的行人中,双眸从街头扫到街尾。小小年城,于曦地九州中毫不起眼,却在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街道上,勾起了两个人难得的好奇心与新鲜感。 卖糖葫芦的就站在个人多的地方,扛累了便扶着,自己倚靠在墙壁上从腰间扯下水壶喝了两口。这天实在太热,若不再卖快些,糖葫芦就怕是要被晒化了。 围过来的小孩儿有许多,老头儿连忙弯腰堆着笑,哄他们掏铜板。 奚茴就站在老头儿身后巷子的夹缝旁,她眨了眨眼,顺手从那插满糖葫芦的稻草上扯了一根下来,凑到鼻尖闻了闻,酸甜酸甜的。 她又回头朝方买了糖葫芦的小孩儿看去,瞧他们都放进嘴里吃,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尖舔了一小口。 外面的糖衣被太阳晒化了些许,粘着粉嫩的舌尖拉出细细的糖丝,断了后挂在唇上,奚茴抿了抿水润的唇,眸子发亮。 好吃的! 曦地果然是个好地方!在行云州里,这般颜色艳丽的果子奚茴碰也不敢碰,大多作药用,有毒。 乍一尝到以前从未吃过的味道,像是一团蜜糖在嘴里绽放,可奚茴没吃过山楂,酸涩又软绵的果肉里夹了籽,她含在嘴里都舍不得吐掉。 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只顾着那帮小孩儿,也没看见身后有人不问自取,待他收了铜板给那些小孩儿糖葫芦后,才扛着杆子要走。 奚茴见人要走了,连忙伸手又从那杆子上扯了一根下来,老头儿正低头算着手里方收的铜板,竟也未察觉。 奚茴左右手各拿了一串,眼见老头儿越走越远,正要再看看其他好吃的,便听见巷子里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你偷东西。” 奚茴脚步一顿,侧过身垂眸去看,这才在正午的阳光都照不进去的小巷子里,看见了个蹲在阴影里的女童。那女童五岁左右,身着淡粉色的裙子,鹅黄色的发带挂在肩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奚茴手里的糖葫芦。 方才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了,她还以为这位姐姐是看老爷爷在忙,想等他忙完了才给钱的,谁知道那老爷爷都走了,姐姐也没给钱,反而又偷了一根糖葫芦! 被戳穿的奚茴也不恼怒,她慢慢蹲下,眯着狐眼朝小丫头笑,露出略尖的虎牙道:“你该庆幸你方才没出声,否则我就把你打一顿。” 女童听见她的话,吓得瑟缩了一下,软着声音道:“大人是不能欺负小孩儿的。” “谁说的?”奚茴又吃了一颗糖葫芦。 女童盯着她红润的嘴,还有在她唇舌里滚了一圈的糖葫芦,吞咽了一下道:“爹爹说的。” “你爹骗你呢,大人最喜欢欺负弱小的孩子了。”奚茴依旧微笑,眼神却很认真。 反正她就是这么被欺负长大的,所以这小女孩儿的爹肯定是个骗子。 “爹爹不会说谎的。”女童抿嘴,壮着胆子咕哝一句:“你偷东西,你才是骗子。” 奚茴不太在意地哼了一声,偷东西怎么了?若她幼时不靠偷东西根本就活不下来,为生存,奚茴杀人都不太在意。她左右看了两眼,这白嫩嫩的小娃娃一个人缩在巷子里,口口声声说爹爹,周围也没见个大人看着,莫非是与家人走丢了? 这倒是好玩儿了。 “没办法,我没钱啊,想吃点儿东西总要靠偷的。”奚茴露出恶劣的笑,似是恍然:“啊!我想到可以给那老头儿钱的办法了,我把你卖了吧!卖了你再换钱,把方才拿的这两根好吃的果子钱还给那老头儿,这样我就不算偷东西了,你说怎么样?” 女童闻言,泪水顿时下来了,可怜兮兮滚了满脸,她双肩颤颤,看向奚茴那张漂亮的脸蛋,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可怕的人。 吓哭了女童,奚茴心情大好,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她一时得意,前俯后仰地没蹲稳,往后倒去才一惊,哎哟了一声却发现后背靠上了一股暖源。阳光被人从身后遮住,高大的身躯立于巷子口,阴影投下,将奚茴与巷子里的女童皆包裹其中。 奚茴只觉得自己坐上了软软的东西,再昂着头回看,便见到了灼目的阳光下,微风扬起几缕墨发,男子过长的发丝扫上了她的眼睫,一圈圈光环里,奚茴感受到了熟悉的温度,看见了熟悉的面容。 “影子哥哥!”奚茴有些惊喜,再垂头,她正坐在对方的脚面上,靠着云之墨的小腿,没摔倒。 她还没召唤他,他怎就从铃铛里出来了? 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奚茴还有些担心他。 云之墨只瞥巷子里的女童一眼,再看向奚茴,最后才将视线落在自己正被对方压坐着的脚面上,动了动脚,奚茴身子一歪,坐在地上了。 饶是如此,少女还扬起一脸笑意,晃了晃左手中没碰过的糖葫芦,问道:“吃吗?可甜了,我特地给你拿了一根。” 说完,她又想起来了:“哦,你吃不了,那我替你吃掉咯。” 说罢,便朝那根糖葫芦上咬了一口,再拍拍裙摆,站起来。 “卖了?”云之墨下巴略微朝那巷子里的女童点了一下,轻飘飘地问出这句话。 这回当真把那女童吓得够呛,还不等奚茴点头,巷子里便发出了一声非常惨烈的哭声,哇地一下吸引了这条街道上行人的目光。 只见小巷口前一男一女容貌非凡,气质脱俗,察觉到众人朝他们看去一起回眸,就在他们二人衣摆缝隙里,露出了一张女童正大哭的脸。 “谁家的孩子?” “是那二人的吗?怎么哭成这样?” “没瞧见她娘正拿着糖葫芦哄着呢么?应当是闹脾气了吧?” 奚茴闻言,回头对着那女童一笑,幸灾乐祸道:“你看,没人管你哎!” “呜呜呜哇——”女童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凶,害怕又无助地喊道:“爹爹!爹爹……袅袅害怕,呜呜呜……坏人要把袅袅卖掉啦!” 小姑娘才大声哭了没一会儿,便有一人匆匆从街对面冲了过来。那人跌跌撞撞推开了两个行人,赶忙冲到了小巷口,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奚茴与云之墨一眼,便将女童抱在怀里,心有余悸道:“袅袅!没事,爹在,爹在这儿,袅袅不怕。” 男人车夫打扮,一身粗布麻衣,皮肤黝黑粗糙,看上去四十好几,胡子拉碴的与那小姑娘一点儿也不像,却紧紧地搂着对方,喊出了名字,安抚着她。 奚茴见人来了,双眼一弯便开口:“这位大哥,你可要看好自己的小孩儿,她一个人在这儿蹲着很危险的,若不是我在这儿守着,你家姑娘就要被别有用心的人给抱走了。” 车夫闻言,这才回头朝巷子口的男女看去一眼,他蹲得低,紧紧搂着小姑娘,眯着眼睛看清了奚茴与云之墨的相貌。这二人虽未披金戴玉,可也不像是拐子,尤其那位男子,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瘆人的威压,似乎只要在他身边待着便会被夺走呼吸,叫车夫不敢再看第二眼。 倒是云之墨,眼神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车夫的身体,瞧见他搂着女童的手指缝隙里还有些潮湿的泥土。 街上的新鲜物什有很多,奚茴才刚看到糖葫芦而已,况且她迫切地想吃肉,便不再将心思放在逗女童身上,笑盈盈地将两根糖葫芦抓在一只手上,拉着云之墨正要走。 “阿茴。” 不远处传来的声音叫奚茴怔住,她本能地抓紧了云之墨的手,再转身。 夏风带着滚烫的热浪,吹来湖畔杨柳叶的味道,奚茴紧张得呼吸都停住了,双眼定定地看向谢灵峙带着一行人朝她过来。 谢灵峙比奚茴预想的要早到许多。 行云州的人身上穿着统一的服装,或许是因为行云州内灵气养人,不论男女走在人群中都仪态不凡气质高雅,使得寻常老百姓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宽敞道路,数双眼不住地打量。 这一瞬奚茴的脑海里想了许多理由,她倒是没在考虑自己身上的伤从何而来,那两名师兄因何而死了,却在紧张云之墨的身份,她要怎么向谢灵峙说明她的鬼使?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撞见…… 谢灵峙脸上带着温润的笑,走到奚茴身边时才问:“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我……”奚茴轻轻眨了一下眼,右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还烫得她手指发麻,可谢灵峙却说她是一个人。 余光瞥见云之墨的衣角,他姿态悠闲,目光正顺着一旁两个壮汉扫去,准确来说,是在看壮汉背上背着的竹架,竹架上至少挂了上百个大小不一花纹不同的面具。 “我在客栈闷得慌,出来转转。”奚茴的声音有些哑,牵着云之墨的手却更紧了。 这一捏,云之墨俯身朝她凑过来,微微挑眉,眼神询问。 奚茴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看他拂过脸颊的发丝,看他那双略弯的桃花眼,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奇快。 她能看得到影子哥哥,旁人都看不到。 可分明方才那小姑娘和满街行人都能看见他的。 他是刻意躲起来了吗?谢灵峙他们都有鬼使,双眼必能看见鬼魂,又为何看不见他? 奚茴好奇,却又觉得理由不那么重要,反倒是只有她能瞧见云之墨的独特使得内心泛滥了些隐秘的快感。 是独占欲,得到了满足。 谢灵峙见她不说话,只一直盯着一个方向看,便顺着她的视线瞧去,那是个卖糖糕的铺子,谢灵峙以为她想吃,便笑着让她等一下。 奚茴讷讷点头。 谢灵峙一走,赵欣燕便凑了上来,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两名师兄的牺牲与你脱不开关系,你在谢师兄面前装傻充愣却骗不了我。” 没道理两个比奚茴都有能耐的人死了,她却还活着,更没有道理他们三个会在夜里一并离开,这其中必有事发生。 奚茴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吃着糖葫芦对赵欣燕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 “我说你……”赵欣燕还要说什么,忽而察觉到一旁巷子里的异动,她分神去看,只见巷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再朝嚼着糖葫芦的奚茴看去,问:“方才那巷子里有什么?” “一对父女啊。”奚茴也转身去瞧,哪知方才还在这里的人却没了踪迹,再顺着街道看去,竟也找不到了。 走得还真快。 谢灵峙买了糖糕回来,递给奚茴没说多余的话,只对跟着的人道:“我们先回客栈再说。” 奚茴看了一眼手里的糖糕和糖葫芦,眨了眨眼,心里还是更想吃肉。 跟在几人身后,越过窄巷时,一道微光晃过了她的眼前,朝右侧看去,竟是个圆滚滚的玉珠子躺在了巷子漆黑的角落里,那玉珠上还散发着幽幽华光,与明晶相似,或可暗夜发亮。 …… 待回到客栈,奚茴手中的糖葫芦才吃完。谢灵峙不知何时与年城的城主取得联系,奚茴出去前还空荡荡的客栈,不过才一个时辰左右便已经坐满了人。除了年城的汤城主之外,还有七八个县里的管事。 秦婼才将信符烧去,便收到了赵欣燕的回信,让她在客栈里招待年城城主,故而奚茴与谢灵峙归来时,众人的面前已经放了茶盏,只是谁也没心情饮茶。 瞧见谢灵峙进来,汤城主连忙起身相迎:“仙使!仙使可要帮帮咱们啊!” 汤城主面对谢灵峙就差跪下,谢灵峙连忙将人扶起,沉声道:“不敢当,我等过来便是为解决年城百姓受鬼魂滋扰一事,定会竭尽全力,还请城主放心。” 汤城主年过五十,因这几日操劳更显苍老了些,他本想请谢灵峙等人去城主府休息,被谢灵止婉拒后便就将这小小客栈大堂当成临时议事厅。 县里的管事七嘴八舌说着近来年城发生的怪事,其实这些谢灵峙已有耳闻,正因如此他才会让应泉等人留在杏林城,而自己与赵欣燕几人回到年城来。 行云声 第20节 他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如若行云州问天峰下的封印消除,阻隔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墙也一并消失,那鬼域融向曦地便是早晚的事。而百花州频频出现异象,大约便是此处与鬼域融合最快。 不至于几百年内彻底融合,可鬼域重重叠叠十九层,最上面的那一层或许已经朝曦地探来,那些不知从何而来扰民的游魂,也许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或自愿,或被迫,总之……他们重返人间了。 虽只是猜测,却极大可能就是事实。谢灵峙十五岁出行云州入曦地,从未遇见过这般棘手的事,面上还要保持镇定,安抚年城百姓,以免他们过于惊慌。 奚茴就坐在客栈角落不起眼的地方,手上捧着热腾腾的糖糕小口小口吃着,并未认真听着,眼神时不时扫过后院里的肥鸡。 “影子哥哥,你以前也是在曦地生活过的吧?”奚茴以为,云之墨是被行云州人从曦地捉到的恶鬼,投入渡厄崖下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方才捡到的玉珠,问云之墨:“你看这东西能卖多少钱?能换几只鸡?” 其实云之墨从未来过曦地,他的记忆里也不曾有过人间景象,即便如此,他还是比在凌风渡中关了十年的奚茴见多识广一些。 往年在问天峰下鬼域里听那些讨好他的恶鬼说过许多曦地事迹,而出了问天峰,十年间行云州内的书阁他也都翻了个遍。 这玉珠子上有些灵气,大抵是那对父女无意间丢下的,依着那两人的情况来看,应当要不了多久便会主动找上门了。 奚茴还以为云之墨的沉默是在估算这枚玉珠子值多少钱,却没想到他片刻后问出了个让奚茴直抓脑袋的问题。 云之墨:“鸡……是什么?” 奚茴:??? 作者有话说: 奚茴(认真脸):尖喙,彩毛,两只爪子,还有翅膀,咕咕咕叫的,这是鸡。 云之墨(回忆凤凰):唔,有些印象,但我知道的那个不是咕咕咕叫。 奚茴(了然):咯咯哒叫的嘛,那是公的,母的更好吃。 云之墨:是吗?小铃铛喜欢?待有机会,我捉一只让你尝尝。 凤凰:……谢谢你们哦。 第22章 百鬼夜行:二 ◎奚茴的脑子不正常。◎ 鸡是什么? 这是后来谢灵峙与汤城主等人连开一个多时辰会议内, 奚茴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她伸手指过后院里的鸡给云之墨看,云之墨却问, 那丑东西有什么用? 问得好! 奚茴也没什么见识,她只知道行云州炎上宫的庖屋后方箍了个栅栏, 养了小半山的鸡。那些鸡都是给五宫内还没长大的小孩儿吃的, 鸡还能下蛋, 蛋能孵小鸡, 小鸡长大了也能吃。 奚茴偷过好些鸡, 每次被发现了都会闹到张典的面前去,可他们又没有实质的证据,以至于后来只要炎上宫上少了些什么, 提起奚茴,张典都是摇头,直说以后关于她的事儿别闹到自己跟前来, 揪了奚茴丢给岑碧青。 奚茴因此被岑碧青罚过许多回, 饶是不断闯了小祸, 她也没见到岑碧青的面。 鸡烤起来很香,炖起来也油汪汪的, 是奚茴自幼吃过的最好吃的肉了。 提起鸡, 奚茴其实也不太能回忆起它的味道,只是根据记忆中的口感向云之墨说明。云之墨早过了食五谷的时段, 记忆中他就没吃过什么像奚茴所说的细腻的腿肉与油润的翅膀。 “鸡你都不记得了?影子哥哥, 你在渡厄崖下究竟被关了多久啊?”奚茴看向云之墨的眼神不禁有些同情。 这个云之墨倒是记得:“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二年。” 庞大的数字叫奚茴瞪圆了眼睛, 手中的糖糕也不吃了, 就这么怔怔地望向云之墨。六万多年, 是奚茴从未预料过的年岁, 难怪他不记得鸡是什么了,奚茴在凌风渡中被关了十年都几次寻死,何况她去过渡厄崖下的封印之地,那里比起凌风渡的小世界也没好到哪儿去。 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唯有水面浪花溅起的光,半丝声音传不进来,还出奇的冷。 这样的地方,云之墨在那儿竟待了六万多年,换做是奚茴,她哪儿还记得什么鸡?她连自己是谁恐怕都忘了,或者……她早就想尽办法魂飞魄散,也好过承受无边的折磨。 他居然还记得准确的数字,必是每日算着过来的。 奚茴心间像是被一只打手捏住了般,就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狐狸眼中的同情如一汪水,就快要溢出来了。 云之墨微微挑眉,自是看出了少女看他眼也不眨是何用意,于是他伸手朝奚茴的额头上弹了一指,漫不经心道:“你算什么?还敢同情我?” 奚茴眨了眨眼,她和云之墨比起来,当真算不得什么,她不过才活了十八年,而眼前这个鬼,他已经死了六万多年了…… 如此一想,奚茴又难免激动了起来。 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绯色爬上了脸颊,双眼瞪得圆圆的,捧着糖糕的双手都微微颤抖了起来,而她看着云之墨的眼神,兴奋得诡异。 奚茴眼也不眨,喃喃道:“你可是……六万多年的鬼啊。” 行云州史册记载也仅六万多年,云之墨大约是行云州成立后第一批被丢入渡厄崖的恶鬼,不!或许他都不是行云州人捉来的,或许是那些还未回到苍穹之上的神明将他封印在问天峰下了,那他该是如何强大的一道魂? 难怪他能随意进出凌风渡,难怪他能在凌风渡里烧出一个小世界,难怪他火烧漓心宫,从不畏惧行云州的人,更难怪……谢灵峙等人都看不见他。 谢灵峙算什么?岑碧青算什么?行云州于他而言又算什么? 自然……奚茴对他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这样强大的鬼,如今是她的了。 奚茴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兴奋? 她甚至恨不得找一条粗粗的铁链,将自己与云之墨锁在一起,昭示所有人他的所属,可又不想让他被其他人瞧见。 客栈的大堂内,奚茴不是唯一一个没有仔细听谢灵峙说话的人,秦婼也分了会儿神。 她瞧见赵欣燕的那一刻心里便在纠结,到底是应该将奚茴的古怪告诉赵欣燕,还是要应下奚茴的威胁,装作什么也不知情,顺便替她盯着赵欣燕的举动。 秦婼担心小小的状况,更担心若从此没了小小,她就再也没有鬼使了。 如此反复之下,秦婼便发现奚茴的小举动。 在她眼里,这些日子奚茴总是如此,莫名其妙地一个人自言自语,小动作不断,现在也是!奚茴虽缩在角落里,却不知在与谁说话,那一方小桌就连阳光都照不到上面,却能见她双眸灵动,面颊微红,古怪着。 于秦婼而言,奚茴的脑子不正常。 若她背叛了赵欣燕,至多被罚,可要是惹毛了奚茴,绝对会死! 谢灵峙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赵欣燕带着几个师兄弟们将一些符纸分发给了汤城主与各县管事。虽说现下这些漂泊的鬼魂对他们似乎并无恶意,却不能保证其中不会出现恶鬼,这些符纸让他们带在身上,一旦有要紧事发生,便撕了符纸,他们便能立刻赶到。 有了行云州的仙使所赠符纸,众人也都安心了许多。 送走了汤城主等人,秦婼便被赵欣燕身旁的女弟子叫住,她心头一紧,手脚发软地跟着对方去了客栈后院,眼神还不住地朝奚茴看去两眼。 奚茴自然看见了秦婼的动作,赵欣燕倒是跟在谢灵峙的身后没动,只是派她身边人与秦婼接触。两名奚茴已经不记得名字的师姐拉着秦婼去了后院庖屋附近,也不知说了什么之后便沉着一张脸回来了。 秦婼回来后诺诺地看了奚茴一眼,见奚茴对她笑了笑,脸色更加难看。 待客栈里闲人走完了,奚茴便想假借身体不适上楼休息,才跨上三层阶梯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等等,你还不能走。” 奚茴转身,正瞧见方才与秦婼说话的两名女弟子上前几步,面色不善地看向自己。 这回赵欣燕倒是学聪明了,没有当着谢灵峙的面主动找她麻烦,只是派来身边的小狗腿开口,看来万年密林里的事必须得有个说法了。 谢灵峙大约也知道这两个人要做什么,他先一步走到奚茴跟前,眼神坚定地望着她,好给她一些勇气道:“阿茴,这些天我都在杏林城,也不知你肩上与手臂上的伤好了没有,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奚茴抿着嘴,闻言瑟缩了一下,似是想起了非常可怕的回忆,软下声音道:“我记得一些……有师兄被大火烧死了。” 谢灵峙想要扶她下楼,但奚茴因为太害怕,双手抱臂,没让人碰,缓慢地走到了众人面前,眼尾微红,声音颤抖道:“那两个师兄对我……颇有恶意。” “怎么说?”谢灵峙问。 奚茴半真半假道:“我本在休息的,突然就被他们二人封住了穴道,但那时昏沉,我只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不确定到底是胡思乱想的噩梦,还是确有其事。” “有个师兄说……有谁吩咐他们要在我彻底离开行云州前杀了我……我没看见他们的相貌,因听到交谈的声音,猜测应当只有两个人。”奚茴突然抓住了谢灵峙的袖摆道:“谢阿哥,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从凌风渡里出来,身子都没好全,怎敢随意招惹人,遇见危险只怕躲也来不及,更不会与两名师兄结仇。” 谢灵峙不禁捏紧拳头,他知道几位长老的用意,他们一直都不待见奚茴,总觉得一个在行云州噩兆鬼气中出生的人天生不详,早于十年前奚茴火烧炎上宫时便已经哭诉过,几宫长老不止一次想要除掉她。 所以奚茴说出此事,谢灵峙便认定她没有说谎。 “后来我被惊醒了,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个黄袍道人与那两个人打了起来,可我因为被封穴道,不能出声也不能动,只看见那三人远远的身影。”奚茴轻轻眨了眨眼:“那是个细眼长胡子的老道,法器好像是一个火炉,也不知他怎么弄的,忽而满林子大火,直接将师兄烧死。” 此话一出,便有一名女弟子开口:“你既然说你穴道被封,为何两位师兄被杀后你却能逃脱?” “我本来也逃不掉的!”奚茴道:“可师兄施在我身上的法术并不难解,危难关头我突然就挣脱了,但那时二位师兄已然牺牲,我就只能往回跑,还被剑重伤,幸好遇见了谢阿哥与应泉。” “说起来,我应当好好谢过你们的,若不是你们赶来,我必是活不成了。”奚茴抬眸朝谢灵峙看去,瞧他那眼神便知道他已完全相信自己。 “胡说八道!行云州人禁教你法术,你又如何能解开穴道?”那女弟子咄咄逼人。 奚茴像是被她吓到:“我、我在行云州内,看过一些书。” “谁给你的书?好啊!你自己偷偷去了书楼,偷学法术!”另一名女弟子上前,眼看长剑便要出鞘,立时被一股气劲给挡了回去。 谢灵峙将奚茴护在身后,看向那两名女弟子:“书是我给的。” 奚茴当时说想学习,谢灵峙便给了。他想反正她会跟自己离开行云州,或许此生都未必再回去,学些防身的法术也是好的,没想到她果然学会了皮毛,且因此救了自己一命。 “大师兄!你不要被她蒙蔽了!这全是她一面之词!”那女弟子上前一步,目光紧紧地盯着奚茴:“你这几日在秦婼面前倒是威风十足,怎么到了大师兄跟前却装成这幅可怜模样?若说你没骗人谁信!” “徐菱!”谢灵峙呵斥了一声,那名叫徐菱的女弟子才不甘心地跺了一下脚。 她们以前在奚茴的手里也吃过亏,每次想要欺负奚茴,总会被她另欺负回去,谢灵峙叫出了徐菱的名字奚茴才想起她来,这是赵欣燕的狗腿二号,完全与赵欣燕一个鼻孔出气。 徐菱家境一般,因年幼时也出色,故而被赵欣燕带在身后,仗着赵家的势让自己本家在当地也算顺风顺水。她见惯了赵欣燕与谢灵峙幼时切磋、互助,在她眼里赵欣燕与谢灵峙是金童玉女般的存在,奚茴出现,自成了插足者。 徐菱出生市井,还学过几句不中听辱骂女子的脏话,贱人张口就来,也没少往奚茴身上盖这些章。 奚茴深深地看了徐菱一眼,忽而想起什么,于是往谢灵峙的背后一靠,哎哟一声便要倒下。 谢灵峙连忙揽住了她的腰,细腰盈盈一握,谢灵峙略怔,眼神不自然地瞥了一眼手心里柔韧的腰肢,倒是没往旁的地方想,只心疼奚茴过得太苦了,瘦得厉害。 “谢阿哥,我头晕。”奚茴说完,便要晕过去。 “阿茴!”谢灵峙将奚茴打横抱起,奚茴还没完全晕过去,只是蹙着眉头趴在他的肩上,待被谢灵止抱上楼梯了才朝他身后几个女人看去一眼,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 哎呀,赵欣燕还能忍,可瞧那徐菱的眼神,活像是被人抢了男人。 啧啧。 一群蠢货。 回到屋内,谢灵峙将奚茴放在床榻上,说要去请大夫,奚茴摇头道:“不必了,想来是伤还没好,我又贪玩,去外面转了半日,被太阳晒得有些晕,休息一下就好了。” 谢灵峙不放心:“真不要紧?” 奚茴道:“若我真有不适,一定会与谢阿哥说的,你还有大事要忙呢,快去吧!” 谢灵峙现在也的确没有时间看顾奚茴,便还是让秦婼守着她。 秦婼走到奚茴房门前都有些害怕,浑身颤抖着推门而入,便看见方才还装晕装可怜的人已经端起一杯清茶,盘腿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窗外街道,心情很好的样子。 行云声 第21节 “你还算识相。”奚茴见是秦婼进来,分了个眼神便不再看她了。 秦婼被徐菱等人叫去后院时,其实恳求过她们想要换个人来照顾奚茴,为了能离开奚茴身边,她甚至说奚茴脾气不好,总是苛责她。可到底也没胆子说奚茴已经与鬼使结契,甚至能操纵火焰。 幸而未提。 秦婼听到方才奚茴说起万年密林里的事,虽知晓她一定夹了谎话在里头,可她提起了火,她自己又能纵火,秦婼想那两个师兄必是死在她的手里了。 “我、我会听你的话,但也请你千万别伤害小小。”秦婼道。 奚茴露出个满意的笑,天真烂漫地朝她摆了摆手:“放心吧,只要你听话,你那鬼使就不会有事。现在,没什么事儿的话就去帮我盯着赵欣燕,她要是想找我麻烦,你得提前告诉我,别让今天的事情再发生哦!” 秦婼看她笑弯了眼睛,嘴角梨涡若隐若现,好似涉世未深的纯真少女,便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疯子。 从奚茴房间退出,秦婼还要去给她熬药,坐在庖屋旁的角落,面对着药炉上才刚开始滚水的治伤药,秦婼甚至想寻个毒投进去一了百了。 秦婼的鬼使小小虽怯懦柔弱,可也算个使毒的高手,毒烟混合着鬼气可以立刻叫人毙命。 也不怪秦婼会这样想,毕竟是奚茴先威胁她的性命的。 可秦婼到底是胆小鬼,只敢想想,正在发呆之际,一抹明黄色的裙摆便出现在视线中。秦婼抬头,看见徐菱不善的脸色。 天色渐暗,一锅汤药熬成小小的一碗,秦婼端着这碗药,朝楼上走的每一步都分外煎熬。 徐菱说的话还在耳边徘徊,甚至此刻她回头都能看见徐菱的裙摆,对方就站在客栈的小院内等着她将这碗药端给奚茴。 “不过是一些泻药,又不致死,届时就说是她自己受凉或吃坏了肚子。怎么?你不帮我?秦婼,你好歹想想这些年赵师姐是怎么对你的,若不是我们,你怕是与那奚茴一般下场了!她故意在谢师兄面前装柔弱,我心里实在气不过,非要让她吃一次苦头不可!” “秦婼,你以前也没少干这些事,怎么?还指望你照顾她几日,她便会忘了过去你差鬼使吓她了?说到底我们不可能与她握手言和,倒不如让她知道,她没什么好嚣张的!” 是啊,过去的奚茴的确任她们打压,可如今的奚茴…… 秦婼送药过来时奚茴已经昏昏欲睡,她让秦婼将药放下便赶人出去,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见秦婼离开,奚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铃铛,原以为在凌风渡里待了十年,应当早习惯了孤独才是,可人到底是贪婪的,尝到点儿甜头便想要更多。云之墨今日突然出现陪她半天,说了好些话,现在又不知去哪儿,奚茴对着引魂铃自言自语许久也未见回答。 “好无趣啊,影子哥哥!”奚茴伸长了双手,整个人软若无骨,疲懒地趴在了桌面上,口中喃喃:“我想吃鸡。” 客栈庖屋旁有个鸡舍,徐菱站在鸡舍旁屏住呼吸避开那难闻的味道,一心等着秦婼回来,问她奚茴到底有没有把那带了泻药的汤药给喝下去。才在二楼楼梯口见到秦婼的身影,徐菱便感受到了身后一股炙热袭来。 她只来得及回眸,尚未看清神出鬼没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便被一团火光烧去了视线。 喉咙被一道力量紧紧掐住,叫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呼救,徐菱逐渐悬空,双足挣扎乱蹬,仅能凭模糊的视线看见一双深邃的眼,那眼神带着促狭的笑意,逐渐看她的灵魂被火光吞没。 鸡舍里的鸡不安分地扑腾着翅膀,咕咕叫个不停。 玄色袖摆扫过地面,未染半分纤尘,倒是噼啪溅开的火星点燃了鸡舍一角,又被一股寒气灭去。 几息之间,客栈后院便一丝声音也无,夜风窜过,空空荡荡。 第23章 百鬼夜行:三 ◎不是历练,而是救人。◎ 初晨院落里养的一排千日红上露珠未干, 太阳还未升起,客栈掌柜的便发出了一声惊吓。 掌柜连带跑堂、厨子伙计几人围在了鸡舍前,瞧着一夜被人抹了脖子的鸡, 简直痛心!那些鸡像是被一柄寒剑劈断了脖子,鸡头与鸡身分离, 死得整整齐齐。 因着近日年城闹鬼已然怪事连连, 他们客栈里死了一窝十几只鸡并未有人员伤亡, 虽心中难过却也不禁松了口气, 只是后怕昨夜是抹了鸡的脖子, 今夜便要轮到他们了。 鸡舍里的鸡死光了,便赶忙有伙计再去看后面的马厩,瞧瞧有几个客人养在这儿的马是否也惨遭不幸, 幸而马匹没事,但十几只鸡死了也够掌柜的唉声叹气的了。 因为不知那鸡死的时辰,更不知它们因何而死, 便是瞧着鸡身没坏也不敢拿来做菜, 一大清早为了不碍着那些住在客栈里行云州仙使的眼, 厨子连带着伙计将鸡拎上了板车,准备拿到空旷的河边上埋了。 谢灵峙习惯早起, 正好瞧见厨子往外面的板车上拉一堆被稻草盖住的东西, 风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客栈。 瞧见掌柜的正用一块手帕捂着鼻子指挥,谢灵峙上前问了情况, 掌柜的便将今早看见的事儿都说与他听。 杀鸡倒是不像鬼魂会做的事, 那些鸡的尸体已经被拉走了, 只是鸡舍里还有一些干涸的鸡血未来得及清理, 谢灵峙只瞥了一眼, 心头猛地漏了一拍。也不知方才是不是他的错觉, 路过鸡舍时谢灵峙意外地察觉到一道熟悉的气息,似乎与问天峰下的阴气类似,不待他细查,那股气息便消散了。 正思索着,便听见客栈门前有人唤他。 齐晓与陆一铭昨晚便跟着下桐县的管事去了县里查探,年城十二县,唯有下桐县里的怪事发生得最为频繁,一夜过去二人归来,前后脚进了客栈。 “大师兄。”齐晓率先开口,紧蹙眉头压低声音道:“我与一铭昨日去查,下桐县的情况不太妙。” “坐下说。”谢灵峙指着一旁的桌子。 这二人跟随自己奔波几日未歇,下巴上都有泛青的胡渣长了出来,恐怕一口水也没来得及喝,谢灵峙便让掌柜的弄些早食,趁着等的这个时间,让两位师弟将话说完。 齐晓道:“鬼魂惧阳,故而傍晚我与一铭到达下桐县时只察觉到县里的人不敢外出,街道空旷,虽阴风阵阵,却也没太多古怪。可天色一暗下来,湖泊、深巷、屋舍,只要是能躲避阳光的地方都有鬼魂,一条街上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便飘来了上百魂魄。” “那其中有的清醒,有的是散魂,恐怕已经没多少意识,只是跟着大多魂魄一并游走,却不知目的。”陆一铭饮一口水继续道:“下桐县里频频被人偷尸,其实便是这些还有意识的游魂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便想占据身体好能白日行走。可现在天气太热,便是鬼魂附身尸体也腐化得太快,只要露出白骨他们便不能寄身,于是换了尸体,再另找躯壳。”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下桐县里的人说他们见到了前不久才死去的人半夜走在街上,实际上那是被鬼魂俯身的尸体,而那些才死去的人的魂魄却不知去哪儿了。 这世间不是所有人死了之后,魂魄都能保存完整,太阳光可以晒散魂魄,而入了鬼域的魂魄游过轮回泉才有机会轮回转世。 行云州一直在做的事,便是将这些死去残留于人间的魂魄带入行云州,送入鬼域,让他们转世轮回。 可如今问天峰下封印已除,鬼域开启,重新与曦地融合,这便表示死去之人的魂魄可以顺着指引去往鬼域,而鬼域里未能游过轮回泉的魂魄,也能顺势回到人间。 寻常鬼魂是不会愿意回到曦地的,轮回泉即将干涸,若他们残存意识,必会想方设法游过轮回泉,寻求下一个转世。 故而过去从鬼域重新回到曦地的鬼魂,要么是执迷不悟心愿未了,要么是心存歹念祸害性命,可这些鬼魂又是从何而来?要做什么? “只偷了尸,并未伤人?”谢灵峙复问一遍。 “并未主动伤人,倒是有些人被他们吓得不轻,病了的,还有几个年迈心脏不好的,也吓死了。”齐晓说道:“他们魂魄太多,顺着夜风而行,我与一铭倒是尽力在昨夜收了几十个魂魄入引魂铃,可这解决不了根本。” “可捉了引路的魂魄来问?”谢灵峙开口。 陆一铭朝齐晓看去一眼,二人一起叹气道:“我倒是让我的鬼使拦住其中几个鬼魂问过了,便是引路的鬼也不是完全清醒的,只重复了一串话,随后又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齐晓抿嘴:“他们说……【定西县,陈宁村,于老全】、【安福县,陈村,陈小雨】、【白鹿城,张家林,林秋】。” “这是……他们自己?”谢灵峙蹙眉。 陆一铭点头:“我们猜也是,他们只说自己的籍贯、姓名,除此之外便什么也问不出了。” 谢灵峙沉默着,他应当猜到这些魂魄要做什么了。 古书有云,客死于异乡,需魂归故里才能轮回转世。 曦地与鬼域之间被灵璧神君化身的结界墙阻隔了几万年之久,行云州人便是在某处寻到了异地魂魄,也不会问他们那么多话,只要不是恶鬼,大多为了省时省力便直接收入引魂铃中,待他们有机会回到行云州后再将这些魂魄送入问天峰下通往鬼域的缝隙里。 所以许多年来行云州人都没有遇见过这种客死异乡的鬼魂了,便是如此,几十尚可理解,一两百已算多,齐晓与陆一铭却说,单单一个下桐县的街道里便出现了不止几百,而年城下十二县,合在一起究竟得有多少异地游魂? “大师兄,如今我们该怎么做?这些游魂若要都收入引魂铃中……唉,细细估算,没有一年也收不完。”陆一铭想到这庞大的数字便觉得头疼。 他们才刚出行云州,刚到年城,杏林城那边的琐事尚未解决,难道就要被迫于年城耽搁一年的时间? 这是个笨方法。 谢灵峙也不愿如此浪费时间。 几人谈话间,早食上桌,赵欣燕几人也都从楼上下来了,正好听到陆一铭与齐晓在谢灵峙的耳边提起解决方法。 她走近问了两句,二人挑拣重点说出之后,赵欣燕沉默了半晌才道:“倒是有个快的方法。” “不可。”谢灵峙头也没抬,便直接否决了。 赵欣燕闻言,噎了一下:“你都没听我说什么,便否决了我的办法?” “你我自幼相识,我对你也算有几分了解。”谢灵峙说罢,赵欣燕一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脸颊微微红了些,瞥开目光嘀咕一声问:“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赵欣燕的方法,无非是在年城设阵,伏鬼诛杀,将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游魂一并烧光,如此倒是迅速,可未免太过残忍。 虽说人死化作鬼魂便从此没了性命,鬼魂游过轮回泉也会融化成泉水里的一滴,化作崭新的魂魄投胎转世,原先的人死了便是死了,不可能起死复生,便是烧得魂飞魄散实际于活人而言并没有半点害处。 可……他们身边都有鬼使,与鬼打交道多年,亦不能将他们看做死物,只要是有意识的魂魄,都还残留着为人时的情感与感受。 谢灵峙说她了解赵欣燕其实不假,谢家与赵家同在一城,各分左右却关系不错,谢灵峙与赵欣燕的确是自幼一起长大。赵欣燕为人率直坦诚,不会背地暗算,有事明说,这是她的优点,可激进、遇事偏激,也是她的缺点,容易得罪人,也没有太多怜悯心。 她想说的,谢灵峙也想过,念头闪过一瞬便被抛出脑后,必然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送他们归乡。”谢灵峙说出这话后,一桌其余五人全都面露惊诧地看向他。 “送他们归乡?然后呢?”齐晓觉得他的脑子不太好使了。 这么多鬼魂,连收都要收一年不止,将他们一个个送回去?他们回去了又如何? 谢灵峙慢慢抬头,将之前一直压着不愿说的话告知他们:“鬼域开启了,他们回到故乡后,会顺土而下,自然流入鬼域。” 语出惊人,一时间小客栈的大堂内便是落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几人屏住呼吸,谁也没敢率先打破沉默。 可在结合行云州前段时间发生的异乱,包括五宫长老迅速遣他们离开行云州来曦地,恐怕也早就料到了鬼域开启,曦地将有大乱,这才把他们送来解决忧患。 他们此番来到曦地,不是历练,而是救人。 谢灵峙知道这件事藏不了太久,因为只要几位师兄弟师姐妹们遇见的鬼多了,便能猜到真相,可他原也没打算这么早便告诉他们的,只是……谁知才到年城,便遇上了个大麻烦。 将那些鬼魂带回他们的故土,让他们自然流入鬼域,总好过将他们收入引魂铃中,也不知何年何月再回行云州。 赵欣燕愣愣地看着谢灵峙,她想起来多日前在万年密林她问出的问题,所以这就是谢灵峙当时没告诉她的原因,这种消息,她如今是知道了,却也不敢轻易传信给家里人。 知道的人多了,的确会引起慌乱的。 别曦地尚未被鬼域打乱,人心便被他们自己打散了。 “你说怎么做,我们便做。”赵欣燕咬着下唇,说出这话后深深地看了谢灵峙一眼,她信他。 “好,要想将他们都带回故土,必须得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一个个问太麻烦了,几万不止的游魂,每夜都在随风而动,还有许多意识飘散,问不出什么重点来。”谢灵峙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当死于同一年间。” “此话怎说?”陆一铭不懂。 坐在赵欣燕身边的叶茜茜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笨啊!这么多年咱们行云州的人都会游走于曦地各处,路过年城遇见游魂便会顺势带回行云州。年城离行云州这么近,没道理会积压几万游魂而不知,且他们之前从未出现,想来应当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而鬼域向曦地融合,冲破了那层桎梏,这些游魂便都重新飘回了人间。”赵欣燕接话:“年城中必有一年发生过大事,类似地龙翻身,一次死伤万余的那种。” “过去我们从不在年城逗留,故而没有留意过年城哪一年是否发生过地动的情况。”齐晓叹气:“那些魂魄也各个都只记得自己的籍贯姓名,想要问他们为何会死在年城根本就不可能。” 因年城与行云州间只隔了万年密林,故而只要是从百花州路过年城回行云州的弟子,都会想要一次赶回去,并不会在年城歇脚,就算有暂歇的,也未必正好碰上了那件事。 “总有活人知道。”赵欣燕理了一下袖摆,习惯地开口:“徐菱,你去问问掌柜的,往上百年可有地动,又或者瘟疫等情况。” 没人回应,赵欣燕才朝左手边看去,只见身后跟着的不再是徐菱,却变成了叶茜茜和秦婼。 “怎么是你?徐菱呢?”赵欣燕问。 昨晚那碗药,秦婼到底是没胆子将泻药放进去,只是她也没将徐菱暴露出来,她还牢记着奚茴的话,要帮奚茴盯着赵欣燕的一举一动,于是便默不作声地跟着对方。 谁知赵欣燕向来眼高于顶,从不看回头看身后人是谁,徐菱其实已经消失了一整夜了。 行云声 第22节 秦婼摇头:“我没见到她,正好出门见赵师姐下楼,我便跟来了……” “可是饿了?坐下吃点吧。”陆一铭一直都知道秦婼胆小,还以为她缩着肩膀是不好意思吃早食,便指了个位置让她坐下。 毕竟是个姑娘,还是同为漓心宫的小师妹,需得照顾些。 秦婼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拿起一个馒头吃起来,叶茜茜恰时开口:“我从昨夜就没见她回来了,可我实在太累,便没去管她。” 徐菱家境不如叶茜茜,与叶茜茜的关系算不得多好,可她人机灵,很会揣摩赵欣燕的心思,故而总会不经同意便私下帮赵欣燕给那些讨人厌的人动些小手脚出出气。 昨夜徐菱没回来,叶茜茜还以为她去找奚茴麻烦了,所以也没多管。 “怪了!”赵欣燕蹙眉。 秦婼一听徐菱不见了,便忍不住朝二楼奚茴的房门前看去一眼,该不会是昨天她泻药没放,徐菱以为她得手了,便夜闯了奚茴的房间吧? 若真是如此,只怕徐菱也见识过奚茴的能耐,要吃亏了。 叶茜茜瞥见了秦婼的目光,误会了她的意思,便起身开口道:“光说徐菱不见了,倒是还将一人忘了……奚茴怎还没起?我去叫她。” 叶茜茜直上二楼,到了奚茴的门前轻轻敲了一下门,见里面没人答应便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正好,窗户半开,阳光透过屋顶上挂下来的半截忍冬洒在了地板与桌面上,隔着一个竹制屏风后的床榻上整整齐齐,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反倒是临近窗口的软塌上蜷缩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叶茜茜朝奚茴走过去,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对方,碰上对方的胳膊叶茜茜才发现奚茴正在发烫。她浑身是汗,衣裳都已经半湿,露出的半张脸从眼睑红到了耳尖,甚至在微微发抖。 “喂,你怎么了?”叶茜茜伸手把脉发现她脉象很乱,连忙起身朝门外喊:“大师兄!赵师姐!奚茴出事了!” 奚茴很少做梦,在凌风渡里她所见仅方寸之地,梦境也都与童年相关,还以为离开行云州她也将暂时作别过去,不会再梦见什么才是,却不想一夜辗转,身陷梦魇,魂魄似被锁进了噩梦中不得挣脱。 那是她三岁时候发生的事了。 奚茴刚被岑碧青生下来那两年,对方虽很少看过她,却也没缺过她吃喝,可似乎就是因为三岁那一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直看顾奚茴的嬷嬷突然离开,她成了个没人管没人养的“孤儿”。 那一年她因嬷嬷照看不周生了一场重病,病重的自己如此刻一般手脚发软,浑身发烫,神智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她闻到了寒颜香,知道岑碧青来看她,心里还很高兴。 奚茴努力睁开双眼,从红肿的眼睛缝隙里看见岑碧青略显担忧的面庞,她心想娘还是在意她的,于是服软撒娇,想要够一够岑碧青的衣裳让她抱抱自己。 那只手最终没碰上岑碧青的袖摆便坠下了,一声娘嘶哑地卡在了喉咙里,奚茴陷入黑暗前似乎感觉到岑碧青抓住了她的手,怜爱地唤了一声“吾儿,阿茴!” 后来…… 奚茴病好了,岑碧青却不见踪影,更是不再在奚茴面前出现。 那场病中岑碧琴短暂的慈爱,就像是奚茴的一场错觉。 此刻她与那时一般像是被火煎熬着,呼吸不顺,手脚软得抬不起来,只听见耳畔一些声音嘈杂地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说些什么,隔着一堵墙似的模糊不清。 好烦啊。 奚茴勉强睁眼,翻过半身去看,看见了谢灵峙的脸。 虚弱时也懒得与他演戏,奚茴脸上的嫌恶立刻表现出来,她收回目光,干脆闭上眼不去看。 更烦了。 影子哥哥呢? 第24章 百鬼夜行:四 ◎小姑娘抿着嘴要笑不笑的样子还真好看。◎ 大夫来过, 说奚茴身子虚,似有风寒之症,需得静心休养才行。 喝了药, 奚茴才觉得自己好受了许多,可到底肩上的伤还没好又生了一场病, 整个人消瘦了不说, 脸色也白得吓人。 奚茴因病显得柔弱了许多, 她双臂抱着膝盖蜷缩着, 露出小半张脸, 一双狐狸眼幽幽地盯着一处,瞧着像是个受委屈讨欺负的角色。 秦婼不敢被她柔软的表象所蒙蔽,依旧战战兢兢地照顾着她。 谢灵峙在奚茴清醒过来后便离开了客栈, 年城还有要事处理,他不能留在客栈照顾她,因此自责地对奚茴说了许多话, 还问她有什么想要的, 待他晚间回来带给她。 奚茴只在最后这一句话给了他反应, 张口便说:“我想吃鸡。” “你现在病了,不能吃太油腻荤腥的东西, 等你病好了, 谢阿哥一定给你买鸡吃。”谢灵峙像是在哄小孩儿。 可奚茴早已不是小孩子了,过期的满足与未定的承诺在她这里都等于空话, 既然知道自己吃不上了, 干脆便瞥过眼不去看他。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昨夜虽半开窗户, 但软塌上有薄毯, 她盖着应当不会生病才是, 却一夜睡去难以醒来,还回忆起了那种叫人心烦的梦。 奚茴病时就连情绪都变得低迷了起来,整个人处于一种放空状态,如过去十年在凌风渡里的每一天,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手腕上的引魂铃,好安慰自己不是一个人。 盛夏的天说变就变,上午还艳阳高照,才过午时便忽而密布阴云,眼看着就有暴雨落下。 奚茴在床上坐不住,便走到窗户边盘腿于太师椅上,撑着下巴看窗外的街道。 果然没一会儿便下起了雨,忽而落下的雨珠啪嗒啪嗒打在屋檐与地面上,浇得路上行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所有人都朝街道两侧的屋檐下奔去。 微风将雨水吹进了屋内几滴,如薄雾似的扫在脸上,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道钟声敲响惊醒了奚茴,她顺声音传来的方向细细去看,才能瞧见高楼耸立的小城内露出庙宇一角,脱漆的黄色飞檐在雨幕中更显暗淡。 飞檐下一串生锈的铜铃经风吹雨打,已不见过去样貌。 这场雨下了两个多时辰一直未有改小的趋势,因着雨势太大街道上都有些积水来不及顺着沟渠流走,已能没过脚面。早先躲雨的人见这天色小部分借到雨伞回家,大部分只能将外衣脱下盖在头上埋头狂奔。 年城中有个月老祠,庙前摆摊的人居多,走不动的只能就近避雨,人倒是可以回家,只是摊位不得不留在安全的位置。 月老祠里仅有一老一少两位守庙的道士,老的那个是从百里之外的青松观归乡过来的,少的那个不过十二岁,是老道捡的孤儿一直养在身边,也未出家,只是总日里穿着灰白色的道袍,故而被人称一句小道士。 午间来月老祠里避雨的人到了傍晚几乎走光了,便是摊位也与老道说好临时放在月老祠中,待明日雨停了来取,老道好说话,便让那些人将摊位推进了院子里空闲的房内。 只是路过一间小屋前要注意些,那是借住在祠内的父女二人,小姑娘生了病,动静轻些,不好打扰。 老道送走了人,小道士也将晚饭做好。 原先月老祠里就他们二人,吃的都是后院里种的素菜,今日多了两个人,他们也没讲究不食荤腥的说法,便煮了一锅鱼汤下面条,卧了一个蛋专门给那小姑娘。 父女二人是今早来的,因身上银钱着实不多,便请暂住于月老祠内。老道本就是个善心的人,也知客栈价贵,自己这里虽然简陋些,但他分文不取,也当日行一善,便放了两人进来。 小道士匆匆吃了几口饭,便端了饭菜与面条去院内小屋前敲敲门。 雨还在下,屋内点了灯也是昏暗的,小道士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戚大叔”,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车夫打扮的男人粗浓的眉毛正因担忧皱到了一起,他皮肤粗糙黝黑,身量不高却很健壮,一双牛眼意外地看起人来很温柔,见小道士端了饭菜来连忙道谢:“多谢小正师傅。” 小道士随老道姓汪,单名一个正字,也是老道给起的,老道叫他小正,车夫也就跟着这般叫了。 “小妹妹好些了吗?”小正还记得早间车夫背着小姑娘进月老祠时那小姑娘的脸,哭得眼睛都肿了,风一吹,脸上皴得红彤彤的,瞧着很严重的样子。 “好些了,多谢小正师傅关心,还麻烦小正师傅给我们送饭来,这样恩德我实在……实在不知要如何报答才好。”车夫还处于女儿生病的焦急中,端着面就站在风口与小正说话。 一阵风吹进了屋里,忽而传来小姑娘的哭泣声,委屈又惊恐地哇一声传出来,车夫闻声连忙冲进了屋里,小正也担忧地踮起脚朝屋内看,又不太敢跟进去。 小屋放不下屏风,推门进去便是桌子,隔了两步就是炕床,床上垫着干净的被褥,是小正平日换洗用的,现下暗蓝色的被褥里窝着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哭得浑身颤抖。 小正在月老祠长大,很少出街去玩儿,自然也看过男童女童,却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妹妹,故而多担忧了些,心想她这般能哭,该不会把眼也哭瞎了吧。 车夫扶起小姑娘,问她一句怎么了。 若是奚茴在场,便能认出这父女二人昨日还在街上巷子里和她见过一面,虽是父女却分外不像,那姑娘穿得普通,长相似大户人家的千金,爹倒是实打实的粗汉,年龄还差了许多。 戚袅袅慢吞吞地伸出自己的小胳膊,藕粉色的袖摆上不知沾了什么泛黄的粘液,待掀开那袖子去看,细白的皮肤溃烂了一片,浓水腐化渗透了衣裳,发着淡淡的酸臭味儿。 戚枫见状,连忙将她的袖子压了下去,把那双小手紧紧地抓在手心里,却不知所措地连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完整。 “没事的,袅袅,你这是……这是生病了,爹爹会给你请大夫,大夫来看吃了药袅袅就能好了。” 戚枫的安慰并未让戚袅袅的情绪稳定下来,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生这种怪病,浑身无力地连路都走不动,身上还总是出现斑点,她虽闻不到,却也知道自己一定在发臭。 好像就是从爹爹带她来年城开始,来年城的这段时间她一点也不开心,吃也吃不好,睡又睡不着,身体越来越差,还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娘亲了。 戚袅袅扑到了戚枫的怀里,一边哭一边道:“我想回家,爹爹……我想娘了,我想回家。” 戚枫搂住戚袅袅的背,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将女儿的皮肤碰破,只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哄道:“好的,爹爹带你回家,等袅袅的病好了爹爹就带你回家,袅袅别怕,爹爹去给你找大夫。” 二人的谈话都被站在门口焦急的小正听进去了,他也借着烛火的光看见戚袅袅身上的伤口,说不出那是什么病症,就像是烫伤溃烂后的模样,难怪戚袅袅要哭得这么伤心,小小年纪怎能忍受这般疼痛。 知道戚枫要去找大夫,小正连忙道:“戚大叔你别担心,我认得大夫家怎么走,我、我去给你找大夫。” “小正师傅!”戚枫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小正转身便跑了。 少年甚至都来不及从廊下绕,直接冲入雨中喊了老道,一声声师父叫得老道急忙忙从屋中出来,还险些摔了一跤。 “师父当心!”小正扶住了老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小妹妹生病,手烂了好大一块,我听戚大叔说要去找大夫,可他今日都没出门,想来没钱住客栈,自也是没钱请大夫的,师父,我们能不能……” 不待小正说完,老道便知道他的意思,师徒二人倒是因为这月老祠存了不少银钱,可到底是出家人,黄白于他们而言也是身外物,当然是要拿出来救人的。 老道连声哦,转身便要去找银两,小正攥着几粒碎银子就要往外冲,戚枫暂时安抚好了戚袅袅便拦住了他,对他道:“小正师傅,太麻烦你,还是我自己去找大夫吧。” 小正连伞都没撑,站在了院外亭内道了句:“我认得路,腿程快些。” 戚枫撑起伞走到亭内,自然也看见少年手心里攥着钱,他感慨在年城居然还能遇见这样实心眼儿的一对师徒。 戚枫道:“实在不好再麻烦小正师傅了,你与汪道长能留我在祠里住下已然万分感激,我其实还有一些私藏,想着当回去的路费,用来买药应当够使,不能再用你与汪道长的银钱。” 小正还要说什么,戚枫按住了他的肩膀:“小正师傅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力气大,身体壮,回去的路费等袅袅病好了再挣也来得及。小正师傅,还麻烦你帮我看顾袅袅,夜长雨大,我怕自己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会害怕,小正师傅比她年长几岁,陪着她会安心些。” 小正哦了声,见戚枫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答应了下来。 可他还是将银钱塞进了戚枫的手里:“师父说,与人为善积福报,来生会更好,这些钱本就是给小妹妹看病用的,戚大叔你先使着,等你自己手上的不够了就用我给的,若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等你回到家乡寄回银钱那也是可以的。” 戚枫拿着手里的钱,一时竟愣了神。 小正双手抱头又窜进了雨里,要去小屋子里陪着戚袅袅。 方亭很窄,只要风大点儿便会被雨淋个通透,冰凉的雨水打湿衣衫,戚枫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句回到家乡让他心中感慨万分,手里拼拼凑凑的碎银子也滚烫万分,似是要握不住了。 袅袅的身体,哪儿是寻常大夫能治的呢? 若不赶紧找到那珠子,只怕他们永远也回不去家乡了。 戚枫将银子收好,想着等他与袅袅离开后,便将这钱放回月老祠的小屋内,小正师傅过来收拾床铺时一定能看到。定下思绪,戚枫撑起黄油纸伞走入雨幕里,不过十余步便彻底隐于夜色中。 天越发暗了下来,戚袅袅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出门在外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娘也是这样叮嘱她的,所以即便她心里再害怕也不敢求着要跟爹爹一道出门,她想她一定要好好看病,好好吃药,待身体好了就回家里,再也不出远门了。 戚枫走了好一会儿,浑身雨水的小正便在屋子门前踌躇着也不知要不要进来。 房门是开着的,呼呼朝里面灌着风,将小正衣袂上的雨水都吹进了房里。 戚袅袅瞧见人影,知道他是给自己送面的小道士,爹爹对她说道馆里的师徒二人是好人,方才他离开前也说过会让小道士来陪着自己,怕油灯燃尽了她畏黑。 小正在门口挪了半天也没将自己挪进屋子里,毕竟里头床上坐着的是个小姑娘,他又从来没与女孩儿接触过,干脆就靠着门口吹冷风。但时不时还要看顾小姑娘的情绪,于是那双眼便一会儿看看屋外的雨,一会儿看看戚袅袅那双睫毛湿润挂着泪珠的大眼睛。 真好看啊,小正心想,戚大叔的女儿那双眼睛像是黑夜里能发光的明珠。 行云声 第23节 小姑娘哪儿都长得好,与他不一样,瘦瘦的,细胳膊细腿,一双眼笑起来便眯成了缝,鼻梁上两点雀斑,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 如此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娇滴滴的女娃娃问了他一声:“你要不要坐进来?” “啊?不不、不必了!我、我吹吹风,挺好的!”小正立马站直了。 戚袅袅扁着嘴,突然就哭了。 小正都愣了,他没想到自己怎么惹得小姑娘不高兴,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又说:“那、那我、那我进来坐坐……” “出去!你出去!”戚袅袅用被褥将自己紧紧围住,委屈得恨不得马上就要死掉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不好闻,她的手臂烂了,爹爹白天也打开窗户说要通风,虽然爹爹不说,可戚袅袅就是知道他怕她身上的味道熏着来月老祠的人,然后就会被汪道长赶出去。戚袅袅本是想小正站在门前总淋雨,她以为天黑了便是大哥哥也说不定会怕黑,不然他怎总往屋里瞧,可谁知他却是嫌弃屋里的味道。 小正都走进屋里来了,又被戚袅袅赶,于是抬脚就要朝外面走。 戚袅袅见他果然恨不得立刻离开这间屋子,更加委屈难受,羞耻得哭声更大。 小正一时进退两难了。 他回头看了戚袅袅好几眼,努力睁圆了双眼想对策,可满脑子只有“完了”。 若是被师父听到他惹哭了小姑娘,还不得讨一顿打?完了! 若是戚大叔回来见小姑娘的眼睛更肿了,还不得想歪他?完了! “我我我……对不住,我……你你你别哭了,不然,我给你说个故事?”小正努力在哭声中扬起自己的声音:“乞巧节那日,牛郎与织女鹊桥相会,牛郎流下思念的泪水,织女却没有,你……你可知道为何?” 戚袅袅果真没那么用力哭,只用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小正松了口气,笑道:“因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牛郎想念织女一年,可对织女而言,他们天天见面。” 戚袅袅揉了一下眼睛,问:“那他们为何会分开,一年才能见一次?” “因为仙凡不得相恋,跨越两界身份有别……嗯,书里是这么说的。”小正见她总算不哭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我、我能坐下吗?” “随你。”戚袅袅撇过脸,还在想两界身份有别的问题。 半晌之后,那头小正正拧着袖摆上的雨水,便听见戚袅袅道:“你说的和爹爹说的不一样,爹爹说便是他死了变成鬼,他也一定会爱娘,所以若真心喜欢,必能排除万难,身处界位不是分开的理由。” 小正张了张嘴,有些反驳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只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夸奖戚袅袅:“戚姑娘比写话本的人要有见地!” 戚袅袅眸子一亮,稍稍有些得意,那表情衬得脸庞便更加精致灵动了起来。 又是一阵静默,戚袅袅问:“你、你有没有闻到……臭味?” 小正吓得背过身,脱了自己的鞋子闻了闻,跑了一整天是有些汗味儿,于是他红着脸,赶紧穿好鞋把脚缩进道袍里,眼睛都不敢看戚袅袅,非常诚心地道了句:“对不住,戚姑娘,我、我还没洗脚。” 戚袅袅:“……” 爹爹说月老祠的师徒俩是好人,但这世上的好人大多有些笨,小正师傅就是个笨的,可他为人真的很不错。 是戚袅袅来年城之后,第一个愿意真心相交的朋友。 小正见戚袅袅终于揉着眼睛不再哭了,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友好了许多,便稳下心来,小姑娘抿着嘴要笑不笑的样子还真好看。 原以为这场雨是急来急走,却没想到一直下到了子夜过后才逐渐转小,戚袅袅躺回了被窝里没睡着,趴在桌面上被榨干了故事的小正倒是微微打起鼾来。 雨点小了,落在伞上的分量依旧不轻,原是要去请大夫的车夫戚枫却不知为何站在了青云客栈前,他抬头看向客栈的某一扇窗内,隐约能从那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里查探到那粒珠子的光。 那是一颗永不腐朽的舍利。 第25章 百鬼夜行:五 ◎肚子好饿,我想吃鸡……◎ 听人说, 青云客栈里住着的是从行云州而来的仙使,他们此番逗留年城,便是为了下十二县满街游魂之事。 其实非但县城, 便是今夜年城的街道里已有不少游魂随风飘进了雨里,戚枫来青云客栈这一路上便见到了十几个, 不过是寻常人的眼睛看不见已是魂魄的鬼而已。 戚枫不能见到行云州人, 可他又不得不寻回那粒珠子, 如今已经找到了珠子所在, 便是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他也还是硬着头皮准备去敲响青云客栈的房门, 手才抬起一半,忽而听见了一道沙哑的声音于客栈旁深巷中传来。 “行云州内有神明降临,渡厄崖下实在不好过, 原先鬼域中臣服于焱君的那些鬼魂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将焱君的名号搬了出来,更有许多鬼魂正顺鬼域下穿过行云州, 来寻焱君投靠了。” 这声很低, 戚枫听得模模糊糊, 可也捕捉到了行云州、鬼域这些字眼,他心下一紧正要离去, 不料被对方发现, 立刻便有一道黑影出现在他的眼前。 戚枫吓得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雨伞歪倒在地面, 整个人坐在了水洼中, 抬着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那浑身长满了眼珠子的黑影。黑影甚至无法维持人形, 如滚滚浓烟般, 无数眼珠在黑烟中翻滚流动, 既吓人又恶心。 细雨穿过黑影, 叫戚枫立刻知道他是鬼,不是什么志怪妖物,却见这已远远超乎戚枫所见过鬼魂模样的鬼“俯身”朝自己靠近过来,吓得他一时忘了声音。 “附身尸体?叫我看看你的真容。” 沙哑的声音刚落,戚枫便觉得四肢百骸都疼痛了起来,一股力量生生将他从这具身体里撕裂出来,却偏偏发不出半点呼救。 他能找谁呼救? 他自己本身……便也是一个鬼魂罢了。 戚枫眼看着这具用了两日的身体彻底倒在了雨中,因为他魂魄离去,那具身体上些微尸斑也在迅速扩散,变成了从泥土里刨出来风吹日晒两日后的腐烂模样。 与那浑身眼珠子的鬼面对而立的魂,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面容清正,身姿欣长,赫然是戚枫自己本来的面貌。 千目怔了瞬,低声道了句:“没见过。” 不是渡厄崖下的鬼,那是怎么会找到他与焱君这处的? “不过倒是个颇为干净完整的魂魄。”千目压低声音,像是猛虎无意间碰上撞到嘴边的兔子,那一群眼珠往黑烟背后而去,叫他的正面露出一个深深的黑洞,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要一口将戚枫给吃了。 “饶、饶命!”戚枫此刻也没了骨气,他无任何依仗,便只能跪地求饶。 “你已经死了。”千目道:“死了这么久魂魄竟还是完整的,可见大补。” 戚枫的魂魄对于千目而言的确是大补,只是若这条街上此刻就他们两个鬼魂,那千目猫捉老鼠般要玩他多久都成,可他险些忘记了深巷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只冷冷地唤了一声“千目”,千目便立刻惊醒,要速战速决地吃掉戚枫,再将方才未说完的呈报继续下去。 云之墨看见了那倒在雨水中腐烂的尸体,似乎就是丢了珠子的那对父女之一,果然如他所料,这男人找过来了。 即便他见过,也知这男人对他没有威胁,可云之墨到底没什么善心,管他是否魂飞魄散?只是有些厌烦千目的话被对方打断,更厌烦方才听到的消息里得知行云州里来了个上古神明。 长街寂静,魂魄的叫喊声凡人不能听到,只以为屋外的雨好不容易停了些,却又开始刮起了狂风,呼啸的风声夹杂着鬼泣,穿街走巷。 千目距离戚枫仅有一寸,他已经尝到了干净完整魂魄的甜美滋味,下一瞬便被一道剑光闪了七八只眼,千目顿时化作一缕黑烟匐地,暂且躲藏于黑暗中。 长剑破空声似虎啸龙吟,只听见引魂铃响,这条街上的十几条游魂纷纷被银光收入,转而一行人御风而来,衣袂上还染了几分薄雨,却不显狼狈,身姿挺拔地立在了青云客栈前。 谢灵峙等人先是看见了跪在风雨里的戚枫,再看见了倒在他面前不远处的车夫尸身。 “奇怪,方才还看见了一个恶鬼,怎到了跟前却不见了?”叶茜茜说着,拿起手中引魂铃比了个结印,一束微光于她手前亮起,缓慢照向了街道周围的巷子,巷子里却空荡荡的,一阵风穿过,带着凉意。 “谢师兄可看见那恶鬼长什么模样了?”赵欣燕的脸色很难看,方才他们离得远,只是察觉到这条街上有恶鬼,未能及时现身便让谢灵峙的长剑先行,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远远瞧见了一眼的。 谢灵峙的长剑归鞘,他低声道了句:“看见了。” 他们看见时,那个鬼正背对着他们,满身眼珠子堆在了后背,与出行云州入万年密林时,赵欣燕提起的鬼外貌一致。 准确来说,那恶鬼的相貌是秦婼的鬼使所见,告诉秦若后再转告给赵欣燕的,他们说那恶鬼曾出现在行云州奚茴的小苑里。 “谢师兄如今还觉得……你那娇滴滴的表妹与这恶鬼毫无关联吗?”赵欣燕还记得谢灵峙有多护着奚茴,没忍住又道:“若说当初是他无意间闯入奚茴的小苑,与奚茴无关,如今却跟到了青云客栈来,总不能还是巧合。谢师兄,其实你我都不了解奚茴,或许几位长老所言才是对的。” 长老说奚茴天生不详,若无约束,必会走上歧路。 所以他们从不教她法术,所以奚茴学会骗人、害人后,他们都对她敬而远之,甚至在她做出火烧炎上宫这件事后,他们起过要杀了奚茴以绝后患的念头。 谢灵峙暂且不愿往那方面去想,恰时陆一铭开口:“这具尸体……是不是昨日城内张家丢的那个?” 张家的老子做了几十年的车夫,主人家有些好吃的用的都会赐他一二让他带回去,那天是赠了一盒糕点,张车夫因肚子饿回去的路上没忍住吃了一个,却意外被这一块小小的糕点噎死。 主人家自责不已给了张家补偿,张家人也通情达理,便将张车夫好好下葬,这才过了没两日车夫的坟就被人给刨开了。那车夫常年在外送货,故而城里人对他也不算太熟,这不,有鬼魂顶着这具身体在城内转了两日居然也没人发现他。 因外貌特征与张家人描述的一致,谢灵峙也想这或许就是张家丢的那个。 再看向险些再经历一次死亡的鬼魂戚枫,对方还跪在地上没爬起来,魂魄被风吹模糊了边缘,随时都要散了似的。 “你……是哪里人?”谢灵峙问。 戚枫渐渐回神,也认出了眼前这些人的身份,器宇轩昂,自带仙风,必是行云州的仙使了。 可戚枫如今是鬼,他知道行云州的仙使是专门收鬼降鬼的,才从虎口逃脱,又入了于他而言的狼窝,戚枫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哑着声音道了句:“饶命,求各位仙使饶命!” 几人见他说话,纷纷朝他看了过来,眼眸中闪过些许惊讶。 戚枫还以为自己要费许多口舌求饶,却没想到稀里糊涂便被这几个行云州的仙使带进了客栈里。 夜灯昏暗,桌面上放了几块明晶照明,戚枫端正站在几人面前,有些手足无措,沉重的压力让他几乎不敢抬起头来。 其实之前他已经见过这几人一面了,只是他们未必发现了他,就在年城街市的巷子口,他抱着袅袅轻声安抚时这几人朝巷子这边走来,当时戚枫知道他们是行云州的仙使匆匆忙忙便带着袅袅离开,正因为一时焦急慌乱,竟将那枚珠子掉在了原地。 袅袅的身体出现溃烂时他有回去找过,一整日在途径的地方寻了个遍也没找到,最后才顺着珠子的微光,于夜里找来了青云客栈,想来……鬼魂遇见了仙使,总归是逃不掉的。 戚枫紧张,谢灵峙等人却长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一日一夜,处处碰壁。 白日谢灵峙离开青云客栈便是去找汤城主,问问汤城主近百年来年城可发生了什么大事件致使多人死亡的,汤城主说年城百姓本分,也不是富饶之地,不存在什么大事害得那么多异乡人死于此处。 非但汤城主这么说,便是县城里的管事也一口咬定年城别说百年内,便是千年内也无此类事件,这叫谢灵峙等人一时没了头绪。 游魂问不出话,活人没有印象,史册上也没有相关记载,那这些游魂究竟从何而来,何时在年城的,谁也不知。 便在他们烦神之际,恰好碰见了戚枫,这还是他们在年城内遇见的第一个异乡鬼魂留有完整意识与魂魄的。 - 薄雨渐渐停了,深巷里的千目匐于地面请罪,若非他贪那一缕魂魄也不会被行云州的人发现,索性躲起来及时,即便如此,也难保他们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云之墨微微蹙眉,千目趴得更低,几乎让自己化作一滩融化了的蜡:“是属下疏忽,请焱君责罚。” “先将行云州的情况报上来。”云之墨负手而立。 连绵大雨几乎打碎了忍冬花枝,深巷中落了一地金银花碎,还有潮湿青涩的青苔气味。 奚茴整夜没睡,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泛着淡淡的痒意,头重脚轻稍有缓解,可仍旧四肢无力。 见雨停了,奚茴便趴在了窗沿,侧着脸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像是过去每一年每一日的自言自语,无趣了便喊影子哥哥。 奚茴听不见的铃声,与她不过一层楼的高度下,云之墨一边听着千目上报的消息,一边忍受着耳畔时不时传来的叮铃声。 青云客栈里静悄悄的,鬼也就那一个,有什么好摇铃的? 云之墨抬眸看去,便看见风不知何时吹散了乌云一角,露出了弯钩似的月亮,忍冬花缠绕的窗台上一截白玉手臂伸出,纤长的手指放松舒展开,而那留有丑陋疤痕的手腕上还有一根红绳绑着引魂铃,正是风吹忍冬香,打乱铜铃响。 穿插在千目声音中的,是那一阵阵撒娇似的呢喃。 行云声 第24节 “影子哥哥,我好无聊……” “肚子好饿,我想吃鸡……” 鸡? 因为看见他杀人而被他抹脖子的那些东西? 听这小丫头叨念了许多回,莫非真是什么人间难得的美味? “因行云州内有神明坐镇,属下不敢靠近,只是听已经从鬼域逃出的旧识说起,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人。”千目说着,突然被云之墨打断。 “行了,去弄只鸡来。”关于苍穹之上神明的一切云之墨都不愿听,更何况他已然知晓从天上下来的是谁,便能轻易猜到对方的目的。 “弄、弄只鸡?”千目愣了一瞬,不明白焱君怎么会突然想要吃鸡? 随后一想自出行云州后,焱君一直跟着那个凡人小姑娘一道,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对她便诸多顺从,想来鸡也不是焱君自己要吃的,多半是给奚茴。 “不知焱君想要什么鸡?”千目谨记,关于奚茴的事半分差错也不容有失。 云之墨微微眯起双眼,冷冽地看向千目,这一瞪便险些叫千目浑身的眼珠子都散了,他立刻明白了过来:“属下这就去办!” 什么鸡? 凡是鸡,都给他弄来就是了,总有一样是奚茴喜欢的。 千目走后,云之墨才抬头望天,夜风撩过的云成了薄薄一层雾,明亮的月光探入深巷,甚至在斑驳的红墙上留下忍冬花藤的倒影,顺红墙而下的,亦是他投在墙上欣长的影子。 云之墨心中忽而生了恼怒。 单看身形,太像那个人了,他不喜欢。 他已经从问天峰下离开,也重新拥有了这具身体,曦地凡人不足为惧,苍穹诛仙也奈何不得他,偏偏来行云州的女人颇为棘手,与那人同生同寿,记忆中那女人的名字似乎是叫……宁卿。 想起这个名字,云之墨没忍住轻蹙眉头,垂在广袖中的手因不受控制而握紧,他咬紧牙根,深吸一口夏夜凉风,暗火从袖摆洒下,掉入水中呲呲作响,而他拂袖的瞬间才感觉到突如其来的压力消散,不禁于心中冷哼。 “无能的东西,单单一个名字便叫你如此动容?”云之墨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影子上,姿态慵懒地扭着手腕放松,背过身去面对头顶的月亮,他缓缓勾起嘴角,年城上空的风忽而停止,乌云重聚,转瞬便遮蔽了弯月。 深巷里的身影在月光消失的刹那散做一缕烟。 小屋内窗户敞开,雨停后忍冬花的香味便放肆地铺满了整间客栈,奚茴嗅着花香吹着凉风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只是她手腕上的铃铛偶尔晃动,叮铃铃、叮铃铃,几乎与她的心跳声一致。 一团黑影忽至身后,化作高大的男子,奚茴的发丝扫上了云之墨的衣袂,二人相距极近。月光被遮蔽,可奚茴依旧白得发光,因生病更显脆弱,让人单靠近她便下意识地放轻呼吸。 奚茴生了一张绝对不单纯的脸,像是只没力气伤人却满肚子坏水的小狐狸,因睡熟而乖顺,纤白的脖子细瘦到只要他伸手轻轻一掐便能折断,就是这样一个人,云之墨在靠近她时才能感觉得到从四肢百骸传来的暖流。 那股温暖,熨帖着他的心口处。 “小铃铛。”云之墨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没用多少力气,可还是让奚茴的脑袋用力晃了晃:“别在窗前睡。” “唔。”奚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后她毫无防备地昂起头,眼未睁却先露出一抹笑:“影子哥哥你来啦?今年是哪一年?我是不是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啦?” 下意识的询问让云之墨微怔,几息过后奚茴才意识回笼,呆呆地哦了一声,像是反应过来自己早已离开了凌风渡。 “影子哥哥你去哪儿了?我一整天都没见到你。”奚茴似是埋怨地说了一句,那声软绵绵的用鼻音哼出来,更像是撒娇:“我生病了,可难受了……以前在凌风渡都没这样生过病。” “生病了还不好好休息?”云之墨下巴朝窗台微抬:“故意吹风?” “你舍不得我吧?”奚茴些许得意:“我就知道!” 没有界限地撒娇,却不知她究竟将他当成了什么人,在得知他是从渡厄崖下爬出的恶鬼后,还能这般信任他。 “日后不可这样任性。”云之墨说罢,转身的刹那小窗“砰”地一声关上,奚茴揉着眼睛也不反驳,反正她的目的达成了,便高高兴兴地跟在云之墨身后,乖乖巧巧地上了床,盖上被褥。 黑暗的屋子里油灯早已熄灭,奚茴躺在床上努力睁圆双眼,赶走瞌睡,一瞬不移地盯着云之墨的方向,只见他的掌心忽明忽灭,是偶尔绽放的火焰。 许久之后,云之墨沉声问了一句:“还不睡?” “不困。”奚茴道。 云之墨甚至不用看她的眼便说:“惯会撒谎。” “我睡醒了之后,你还在吗?”奚茴知道自己瞒不住他,其实,她也未必能睁眼撑到天亮。 “……”云之墨觉得她太孩子气,可还是应了声:“嗯。” 得了肯定的回答,奚茴就像是要到了糖的小孩儿,闭上眼睛前还喃喃一句:“我觉得你生前一定是个非常好且温柔的人,真搞不懂行云州的人为何会将你投入渡厄崖下。” 片刻后,她自己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他们才是坏人。” 温柔? 倒也有人曾这般说过他,红枫成林,秋风拂过记忆里那双金色的眼睛,女子朝他靠近,双眸缓慢地闭上,过长的睫毛扫过他的脸,恰好一片枫叶落在二人中间,隔着薄薄一片叶,怦然心跳。 “司玄是温柔,不是木讷。” 那女人曾这样说。 云之墨攥住手心里的火,撇了撇嘴,险些就要翻一个白眼,再看向躺在床上的奚茴,反驳道:“我非善人,亦不温柔。” “真的?那可太好了,这样说来我在影子哥哥这里就是独一份。”奚茴打了个哈欠,笑得挺欢心。 非善人却护着她,不温柔又顺着她。 “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影子哥哥!”奚茴说着,就要坐起身来。 云之墨见她又要起来,心想自己不该与她搭腔,便开口:“睡觉,现在睡着,明早醒来,我送你一些东西。” 奚茴乖乖躺回去,闭上眼后没一会儿便彻底睡熟了。 第26章 百鬼夜行:六 ◎哥哥,是不是很疼呀?◎ 青云客栈一楼堂内, 赵欣燕给了叶茜茜一记眼神,让她时刻盯着奚茴的屋子,就怕方才那只浑身长满了眼睛的恶鬼去而复返。 叶茜茜悄声上了二楼正好与秦婼碰上了面, 她上前一步,问秦婼:“今日可见过徐菱?” 秦婼摇头, 脸色难看得紧。 她的确已经一天两夜没见过徐菱了, 白日还好安慰徐菱许是与赵欣燕等人碰面, 谁知赵欣燕与谢灵峙归来也未见徐菱跟着, 他们信符传话更不见徐菱回。在赵欣燕他们眼里徐菱是消失, 只有秦婼觉得,徐菱怕是已经死了。 如此,秦婼更是害怕。 她庆幸自己没将泻药下入奚茴的药里, 更害怕奚茴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鬼使,或许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要她稍出纰漏, 便会与徐菱一般结局。 人死了, 好歹得见尸啊, 徐菱的死与那丧生于万年密林里的两位师兄一般,悄无声息, 魂魄跟着灰飞烟灭, 一丝踪迹不留。 秦婼今日才算是明白了奚茴有多敢下狠手,更不敢忤逆奚茴, 只要是叶茜茜来问的, 她一概说不知道。 叶茜茜也在奇怪, 徐菱消失没了踪迹, 也不知与这满街游魂是否有关, 便是她出事前遇上危险也应当来得及传信告知他们。 “你在这里守着, 若里面的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便来找我们。”叶茜茜瞥了奚茴的房间一眼,秦婼连连点头。就在叶茜茜下楼后不久她便听到了奚茴的声音,她又开始自言自语,与她绑在一起的鬼使似乎是个男的。 因为秦婼隐约听见她喊他“哥哥”。 叶茜茜回到堂内,谢灵峙正与戚枫提起他们的来意,告知戚枫他们并无恶意,缓解了戚枫的紧张,再听戚枫说年城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 赵欣燕眼神询问叶茜茜,叶茜茜只能低声对她道:“徐菱真的失踪了,没回来过,也联系不上,我担心她已经出了意外。” 所谓意外,便与生死有关。 赵欣燕正要开口,戚枫却深吸一口气,似是被谢灵峙说服,也愿意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给他们听,于是赵欣燕只能按下不表,待眼前事解决完,只低声让叶茜茜继续联系徐菱。 听谢灵峙说,戚枫才知道自己往日听说过行云州仙使的行迹印象都有些偏颇了,原来不是所有仙使遇见鬼魂都少言寡语直接收鬼的。其实事实上,若非年城的游魂太多,谢灵峙也不会如此有耐心在这里耗去时间。 戚枫低声道:“我知道年城与我一般想要归家的鬼,至少得有三万。” 这个数字一出,直叫在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陆一铭与齐晓互看一眼,他们还以为只有一万多,却没想到实际死亡数比他们估算的多了一半。 要提起年城过去发生过何事,难免与戚枫生前经历相关。 戚枫本是百花州奉城人士,做些布匹生意家境殷实,他还有个堂兄早些年考取功名,已在京州做了官,官至正二品,连带着他们这些旁支兄弟的生活也跟着好了许多。 戚枫的夫人是当地州府的侄孙女,两家比邻,二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十二岁定了婚事,十五成婚,夫人身子骨弱,养了三年二人才得了一个女儿,取名袅袅,娇养着长大。 许是因戚袅袅为早出的孩子,身子柔弱,只要磕了碰了总是难好。冬日不外出吹风,夏日不外出暴晒,说是捧在手心里也不为过,便是这样养着,戚袅袅也难免会出些小意外。 戚枫一边做生意,一边到处托人打听是否有江湖有名的神医能请来府上看诊,他不在乎花费多少银钱,只要将妻女的身体养好了便行。 为了戚袅袅,戚枫甚至还找过行云州的仙使,请仙使赐灵丹妙药,他碰见过几回骗子,留下来的丹药请人看过之后都是一些寻常补药,未有能救戚袅袅的法子。 戚袅袅长到五岁时时常晕倒,身体虚得连走路都不太稳当,戚枫找了京州当官的堂兄请了一个太医院退休的老太医在府上养着,给他夫人调理好了身子,却始终拿戚袅袅的病症无法。 老太医说,戚袅袅得的是弱血之症,她若受伤,血液无法自行凝固会一直流下去,小伤用金疮药还好使,若是伤口大些血止不住便有性命之忧。何况戚袅袅的肺腑弱,近时还有肺出血的情况,依他所见,未必能活过两年。 戚枫心中难过,戚夫人也伤心欲绝,便在这个时候与戚家交好的经商友人与戚枫提起了一个他在年城见到的奇闻。 “我可是亲眼所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子被两个四十好几的人抬着,他们都喊那小子祖宗!”那友人道:“便是金灵寺里年近百岁的主持都曾受过那小子恩惠,你说这是什么稀奇事儿?听人说他的一滴血就能让人延年益寿,被人称为活佛子!” 戚枫闻言心口砰砰直跳,却又理智地问了一句:“会不会是什么江湖骗子?花了大价钱请人陪着演戏,就为了骗你们的钱财?” “骗什么钱财?那活佛子不收钱,只讲缘,你若跟他有缘他分文不取都能给你延长寿命,你哪怕七老八十快死了,他与你无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一滴血也不会分给你的。”友人说罢,拍着戚枫的肩膀道:“袅袅我也是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好端端的怎会生这种古怪病?依我看被我撞见了这事儿就是上天指引,戚兄你倒不如往年城走一趟,碰碰运气,说不定袅袅就有救了。” 戚枫也是这般想的,他想去一趟年城,想给戚袅袅寻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回到家中入夜,戚枫便要与戚夫人提起此事,话还没开口便见戚夫人难得有了笑脸,与他说她身上又怀了个孩子。 她既高兴,又担忧,高兴袅袅因身体原因不常出门,总说在家中没人陪着玩儿无趣,给她生一个弟弟或妹妹她也高兴些,可戚夫人也担忧她腹中的孩子会落得与戚袅袅一般的病。 戚枫让戚夫人莫要胡思乱想,他想上天应当是知晓他一生没做过坏事,这几年为了给戚袅袅积福没少施斋布粥,故而还给他一些福报了。 袅袅的病似乎有了转机,他与夫人又将迎来一个孩子,这必是大好兆头。 戚枫想带戚袅袅一并前往年城,他怕自己孤身一人前去会被那活佛子说心不诚,又怕活佛子没见到戚袅袅,不知她的病症,便是有救治的法子也无从施展。戚夫人虽担心他们,但年城好歹就在百花州内,坐马车前去五至七日也就到了,往年做生意戚枫还跑过更远的路,戚夫人还是安下心为他们二人收拾了行囊,连带着几个伺候的仆人、车夫也给安排好了。 “我此番定会早去早回,只是苦了夫人怀着身子还要一个人操持家里了。”戚枫舍不得戚夫人,走时眼眶含泪。 戚袅袅倒是没想那么多,她以为爹爹终于能带她出门玩儿了,这回不是只在大门前的长街走一走,他们要离开奉城,至少半个月才能回来,如此一想,戚袅袅说话都带着兴奋。 父女二人很顺利便在第七日抵达年城,却从未想过此一去便是一生。 年城的确有个活佛子,慕名而来的远不止戚枫,几乎百花州境内所有城池中都有人听闻活佛子的名号,或为求身体健康,或为延年益寿,或身怀恶疾想要活命,又或者单纯是凑来看热闹的,许许多多,各类乡音夹杂。 有比戚枫早来的,也有比他晚来的,陆陆续续的人几乎挤破了小小年城的城门,甚至城内住不下人的都去城外十二县里找住所,或住在人家,或暂留村舍。 戚枫让家仆与照顾戚袅袅的嬷嬷看顾着女儿,自己求见活佛子多日未果,终有一日得了通知,说活佛子将于十二日后的盂兰盆节在年城灵子阁现身,届时会寻有缘人,广结善缘。 戚枫想他既已到了年城,便不在乎多等几日,书信一封让仆人快马加鞭地送回奉城戚家,便于年城外买了个小宅,带着戚袅袅住了进去。 他穿的是绫罗绸缎,花钱也毫无顾忌,只想给女儿安排最舒适的环境等待活佛子现身,亦没想过如今年城人多手杂还来了不少江湖人,戚枫露了财便被贼给惦记上了。 行云声 第25节 他为求安静,买的小宅离人较远,因有几名家仆守夜还算放心,谁知一日深夜听见了嬷嬷的尖叫声,紧接着便有打斗声在屋外传来。 戚枫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往年跟商队走的是官道,还有镖局护送,从未碰到过拦路山匪,却没想到带戚袅袅来年城看病意外遇上了打家劫舍的匪徒。 那匪徒本想偷些银钱,谁知被起夜的嬷嬷发现,暴露了身份便让藏在暗处的几个兄弟一齐上前,趁着戚家家仆还未完全清醒间便杀了一半的人。 戚枫浑身血液倒流,头一次见身边人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眼前,那滚烫的鲜血浇了满院子,他手脚发软还念着戚袅袅,不敢暴露女儿房间,高喊道:“好汉饶命!要多少银钱,我全都给你们!” 戚家的仆人死了一大半,重伤了两个后来也没救好,唯有嬷嬷与一个家仆受了点儿轻伤。 戚枫被江湖打劫的掏光了所有现银银票,去找到城主府也未见到能做主的人,他把身上的绸缎衣裳东西变卖,又写一封信让家仆带回去。他不敢将真话说出,怕吓了夫人,她是双身子,一点波折也经不起,只在信里说年城富饶,叫她让家仆带些银两来,他或能在年城开店,做个生意。 家仆走后,便只有嬷嬷一人看着戚袅袅,谁曾想那嬷嬷将戚袅袅的首饰撸光跑了。 戚枫遭遇如此劫难,心力交瘁,索性距离盂兰盆节没两日,他自己省吃俭用给戚袅袅抓了足够多的药材,便将女儿带在身边,眼也不错地看着。 盂兰盆节那日,年城街道上人挤人,灵子阁前无数个脑袋昂着脸,人海浪潮不留一丝缝隙,戚枫抱着戚袅袅与乞儿一起蹲在了巷子口角落里,便是站人的地方都显得拥挤。 他一步也不敢挪动,就怕左脚抬起下一瞬便没了位置落下,怀里的钱仅剩些许,为了安抚戚袅袅,他花了两个铜板给她买了串糖葫芦。 “爹爹,年城的人好多啊,他们都是来做什么的?” “爹爹,年城的糖葫芦没有我家门前张叔做的好吃,张叔的糖葫芦又甜又脆,这里的果肉是软的。” “爹爹,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回家啊?我想娘了。” 戚袅袅出奇地懂事,她不闹,只是问题不断,偶尔发些牢骚也不敢给她爹添半点麻烦。她虽年幼却也知道自己来年城是要看病的,只有身体好了待娘亲生下弟弟了,她才有力气陪着玩儿,府上的嬷嬷说,男娃娃都可淘了。 一个活佛子,引得几万人涌入年城,此地官员并不管事,寻常人就连城主府的门都进不去,衙门形同虚设,秩序混乱多日,处处都是哀嚎声。 夜幕降临,戚枫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活佛子,由城主府的人护着,是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儿,身上穿着金灿灿的袈裟,剃光了头发,满头戒疤,一双眼眸暗沉沉的,像是入定,又像是见惯了世面的老者,瞧灵子阁下人山人海也波澜不惊。 见活佛子出现,一时间众人全都朝灵子阁涌了过去,边跪便哭诉自己的苦难,病痛、灾厄,人生来要承受的挫折于此刻释放,无数哀求祈祷化作虔诚的期望。 众人从灵子阁前似海浪波痕,俯身磕拜,一路跪到了年城城门外。 戚枫也跪下了,他跪在前人的脚掌上,磕在前人的脊背上,如他这般的人有无数个,仅他身旁站定的少女一脸懵懂,泪眼汪汪地看向从来因身份颇有傲骨的爹爹折下腰求人。 手里的糖葫芦只吃了一颗,鲜红的颜色在一众粗布衫里显得尤为突兀。 跪下的,皆是世间苦难人,而灵子阁周围的屋舍里,不乏看戏的商贾官员。 灵子阁上,称佛子祖宗的两人朗声道:“佛子有言,众生平等,古有佛祖割肉喂鹰,今亦有他放血救人,只收白银一两,在场人人有份。” 放血激起惊涛骇浪,任谁都没反应过来时,便已有人为他们分发瓷碗。 一两白银,几乎人人都给得起。 所有人都道多谢佛子怜悯,戚枫意外于曾只渡有缘人的佛子如今竟这般慷慨,可也庆幸对方仅收一两白银,他也还有几两积蓄,否则他必要厚着脸皮赊账。 旁人施粥,活佛子施血。 听到人人有份,所有人都捧着瓷碗井然有序地往灵子阁前去,领上几滴血后便如珍如宝地护在怀中,磕头道一句谢便匆匆离去。 戚枫看见他是如何放血的,一柄锋利的小刀从手腕滑下,血液流入案上白玉制成的钵里,通透齿白的玉与猩红的血液撞在一起,透着一股诡异的妖异。 那活佛子似是不知疼痛,眉头未皱,直至一处伤口流不出血了,再割出另一道血痕来。 过程残忍,说是施恩,又像是对那仅几岁孩童的折磨。 放血缓慢,一夜过后天初初亮起,戚枫终于能入灵子阁为戚袅袅求几滴血。 若是放在平时,戚袅袅没病没栽,他必不会来此处求人血为药,即便心中这般安慰自己,戚枫还是在见到活佛子时跪下。 他震撼于自己所见,手中捧着的瓷碗迟迟没有递出去。 那洒金的袈裟下,淤青遍布的腿盘坐于蒲团上,被两条锁链束缚,未到十岁的少年手腕上已有十多条纵横的疤,新旧皆是。在他身后两人毕恭毕敬地跪他,供着他,喊他祖宗,假面上温和的笑意遮掩不住眼底的贪婪。 “哥哥,是不是很疼呀?”戚袅袅忽而出声,惊醒戚枫,戚枫的手一瞬颤抖,险些摔了瓷碗。 少年眼睫微动,戚袅袅又道:“我也经常受伤,一流血就停不下来,爹爹每次都会给我买糖吃,吃了糖就不痛啦。喏,糖葫芦,你要不要?” 五岁的少女懵懂无知,她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小哥哥手臂流血了却不赶紧医治,她想他或许与她一样,得了受伤流血便很难愈合的病,生病的人要吃糖,这是爹娘告诉她的。 被少女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到少年眼前,那颜色与他落在钵中的鲜血相似。 忽而有人出声:“磨蹭什么?不要就退下!” “要的,要的!”戚枫连忙接了少年的几滴血便想带着戚袅袅快速离开。 他转身时听见那少年突然开口。 他说:“别给她喝。” 仅四个字,戚枫的心若擂鼓,便是已经带着戚袅袅走出灵子阁几条街也未平息。 戚枫的心中纠结,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说活佛子的血能救命,数万人跪求一滴,那些求血的人当真没见到少年被困,未必心甘情愿?还是说他们更在意自己碗里血液的多少,视线并未多瞧活佛子一眼。 少年在他临行前说的话叫戚枫犹豫万分,那几滴血很快便干了,结在碗底。 当夜戚袅袅忽而说疼,猛地咳嗽,戚枫喂她温水时却见她咳嗽得连杯中的水都被染红,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许多,到底还是用热水冲了那瓷碗,和着干涸的血滴搅拌后,灌给了戚袅袅。 变故,于同一夜发生。 曾被传救人性命的活佛子所施圣血,不过一宿的时间便毒死了几万异乡来客。 天未全亮,戚枫眼睁睁地看着戚袅袅于东方初白时忍不下疼痛,哭断了气,七窍流血,猩红布满了枕巾。 第27章 百鬼夜行:七 ◎那座尸山烧出的臭味飘至百里。◎ 死的不光是这些不远千里来求血救命的人, 还有年城下十二县里的一些管事和当地官员,彼时的城主怒不可遏,次日午时前便将活佛子一干人等全都抓获。 同样是灵子阁, 昨日前跪拜了无数虔诚的百姓,今日便只剩下城中的几位富贾与幸存的官员, 他们有的也派家里仆人假装可怜人去求了血, 索性没有急于一时饮下。 戚枫也还活着, 昨日的血不是他为自己求的, 他抱着戚袅袅的尸体从城外一路狂奔, 也未发现城门前连个守门的都没有,直奔灵子阁后,戚枫的双腿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终于承受不住地哭出声来。 灵子阁内活佛子依旧端坐在阁楼之上,阳光洒下,金灿灿的袈裟迎风吹着贴上身躯, 宽袍下的少年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他的身边跪倒了一排人, 愤恨的眼神似毒蛇般盯着活佛子的后背, 像是要将他的脊背烧穿。 戚枫尚不知城中已有无数人丧失性命,见灵子阁前围着这么多人还以为他们与昨日一般是来求血的。他的头脑是浑浊的, 只下意识搂紧怀中的女孩儿, 哭嚎道:“求活佛子救我儿性命,求活佛子救命!” 灵子阁内已然看破生死的少年听见动静便动了动眼皮朝下看去, 这才看清冲过来求救的人是谁。 昨日还鲜活地问他疼不疼, 要不要吃糖葫芦的女孩儿此刻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的五脏六腑皆被毒所伤, 必是无药可救的。 少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心中有些惋惜, 如若她不喝下他的血,或许还能再活上一段时间。 “我不是与你说过,别给她喝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从灵子阁传来,戚枫抬眸看向少年。 灵子阁前一声声质问都不能叫他动容,活佛子的子孙后代不论如何央求威胁也未能撬动他的嘴让他开口说一句话,到底是不忍少女短命,又或是因为知道昨日饮下他血的人恐怕都与这少女一般,他便再无顾忌。 只见双腿被铁链束缚常年盘于蒲团的少年慢慢起身,他心中有畅快亦有解脱,剧烈的毒药对他没用,只要他这具身体不化作一滩水,化作一堆灰,他便要永远顶着活佛子的名号活下去。 可那些毒药却能通过他的血液,毒死所有痴心妄想的人。 少年转身看向子孙后代,清隽的佛子脸上出现了如恶鬼般狰狞的痛快,他说他早就活够了,这样不人不鬼地活下去,活了两百余年,对这世间的一切厌恶透顶,他说他早就想策划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如今,便是他最好的结局。 少年忘了自己的名,却永远记得自己的姓氏,因为这两百余年陪在他身边的永远都是他那个哥哥或者弟弟繁衍的后代,他们称他祖宗,却用他的血卖出天价,将他塑造成一个悲天悯人的活佛,好谋取他们后世的富有。 不老、不死,永生长寿不像是天降神恩,却成了让他一次次经历痛苦的诅咒。 如今他的身体遍布毒素,早没了治病救人的功效,又一次毒杀了数万条性命,早当不成活佛,若一日他死,必会被那行云州的仙使打下渡厄崖下的鬼域,永世不得翻身。 可他依旧畅快,他于众人面前褪去自己华丽的袈裟,露出纤瘦青紫的身体,那身体上是他这些年反抗无数次落下的伤,他跨上了灵子阁的围栏,锁链相撞发出叮当声响,少年纵深一跃,摔得头破血流。 一场疯魔似的表演,谁也不敢靠近他,唯有戚枫用膝盖跪了过去,就像活佛子一旦死去,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救回戚袅袅的性命。 他搂起活佛子,少年甚至比戚袅袅还要轻上许多,他看他周身错布的疤痕,看他凸出皮肤泛着青紫色的肋骨,看他破裂的头顶汩汩流出鲜血,而少年还保持意识,他尚未死透。 “求求你,救救……救救我的女儿!”戚枫不敢大声说话,他怜悯于这个少年,却别无他法,他更想要自己的女儿活着。 活佛子忽而笑出了声,道一句:“我又不是真佛。” 说完这话,他便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此也绝了旁人无休止的质问。活佛子四肢折断,头脑稀烂地躺在地上,任由痛苦将他侵蚀,也算是报复了一次这个他厌烦的世界。 几万条人的性命一夕丧生,年城中发生这么大的事,若没有一个好的理由蒙混过去,当地官员的乌纱帽不保且不说,便是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那是一个满城疯魔下策划出的计划,由那时的城主为首,活佛子献血所得的银钱将城内知情人安抚住,若有安抚不了的,他们也不介意多收几具尸体。 人死后的七日内魂魄不会飘离尸体太远,所有死在年城境内的人尸体被他们一起拉走,于城后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他们才将尚未死透的活佛子压在那座山上,火油浇上,烈火点燃,那座山峰烧了足足五日。 活佛子本家人将功赎罪,不知从哪儿请来了个老道,画了成千上万张镇压鬼魂的符,让他们带着符纸制作石墩,再将石墩雕刻成各种形状,用于年城的桥墩、路墩,便是城外十二县也不能遗漏。 整个过程很迅速,几万人的尸身烧完的同时,石墩便落在了年城上下,连带着县下乡田也不放过。 盂兰盆节又叫中元节,传说中未来得及投胎的鬼魂可于今日从鬼域暂回曦地,可曦地与鬼域已经被结界墙相隔数万年之久,鬼域中的鬼出不来,年城的鬼也无法被压入鬼域。那些死去的魂魄便只能被石墩镇压于年城之下,不见阳光,不记年月,任由风摧大地,摧乱了他们的魂魄,消解了他们的神智。 戚枫是亲眼见到他们如何销毁这一切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年城曾大张旗鼓请来活佛子,妄图借活佛子之名揽尽金银的事实。 那座尸山烧出的臭味飘至百里,所有尸体都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活佛子说他不是真佛,他说他被烧也作解脱,就在他被烧死的那一角,风将灰烟吹尽,露出了一粒圆润的舍利,似玉珠般通透,那像是他过去所积累的无数功德所化,与他自己的魂魄剥离。 活佛子的魂被那几万人的怨气缠绕,到底是他杀了人,不能走得那么轻松。 可与活佛子本家策划这一切想要从中牟利的年城城主、商贾、官员,掩埋了这一切,统统逃过了上天的责罚与京州皇族的责难。 他们将所有人的死,推给了一个满载怨气的恶鬼。 当时的城主府请了行云州的仙使来到年城,说近来年城中总有人消失,尸体魂魄皆无保留,请仙使伏鬼降魔。 活佛子的魂魄无所遁形,加之他的魂魄上处处都有怨气哀嚎,自然而然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便以为是那恶鬼吃人,将他们亲人的血肉吞下,又磨了死者的魂魄。 行云州人面对恶鬼从不多言,戚枫本还想告诉他们真相,谁知他根本没见到行云州的仙使对方便已经带着活佛子的魂魄离开。 他像是置身事外,却又切切实实地身处其中。 戚枫在年城待不下去,也迟迟未收到妻子的来信,便想带着戚袅袅的尸体回去奉城,而那粒舍利,原本也只想离开年城后找个当铺,换取归乡银两的。 他到底没能离开年城。 戚枫甚至没走出二十里便被人拦下,因他当日在灵子阁前露面,故而有人认得他,戚枫险些成了漏网之鱼,却还是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活佛子的魂魄被行云州人带走,失去亲人的外地来者也都被这理由说服,那几万人就像并非死于年城,而是死在了来年城的路上任意一个可能的角落里,无声无息,不留痕迹。 戚枫的尸体与戚袅袅的埋在了一起,那粒被他从尸山带回的舍利也好好地藏在了戚袅袅的怀中,而他的魂魄被压石墩之下,一日日见自己腐化,一日日见那些曾见证过这一场厄难的人老去、死去。 他亲眼见真正的历史于时间长河中消失,亦彻底从年城的史册中抹去。 那活佛子前世功德所化的舍利,保全了戚袅袅的身体,亦保全了戚枫的神智。 活佛子从何而来?戚枫不知道,那是他不曾了解的故事。 行云声 第26节 他对那活佛子也无恨意,虽说袅袅当时迅速死去是因为他的血,可即便没有他的血,袅袅也活不过一年。 非但如此,当时戚枫带着戚袅袅奔向年城便已经注定了必死的结局,活佛子一定会以自身报复,害死所有觊觎他血的人,而他也必然知晓真相,最终被彼时年城的城主灭口。 反倒是那粒舍利,让他保留一丝清醒,最终得见天日,还有机会带袅袅回去奉城。 他们已经死了,可始终无法投胎转世,他在那石墩下听过许多种说法,有人提起魂魄要回到归处才能有来世之机,戚枫无所谓自己,他只是想给袅袅求一个来世。 袅袅来到戚家便是受罪的,她才五岁就失去了性命,魂魄被压数百年之久。戚枫不知为何镇压鬼魂的石墩松动,他们能从符下脱身,可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是他唯一的机会。 谢灵峙与齐晓、陆一铭的脸色都很难看,赵欣燕便是不加掩饰的愤恨与同情。 如果一切真如戚枫所言,那年城下压着的鬼魂的确有数万之多,鬼魂的怨气伴随着活佛子的魂魄被行云州人收走,投入渡厄崖下,也难怪那些游魂中即便有记得自己从何处而来的,却也忘却曾发生过的一切了。 上一个被投入渡厄崖下的恶鬼,已有百年之久。 “你……在年城多少年?”谢灵峙询问。 戚枫顿了顿,摇头道:“具体多少年岁我也记不清了,大约四百年,又或许五百年。” 那便是再大的冤情也被掩埋,经过那么多代,如今城中的百姓的确不大可能知晓过去的事,便是有个别之情的,也只会将这一段当成老人们信口胡说的故事,毕竟如今早无尸山。 若不是曦地与鬼域重合,这几万人的魂魄将会永远被镇压于石墩之下。 这几百年来有石墩经风雨打磨受损的,自然也有几个无神的游魂从中飘出,或被阳光晒到灰飞烟灭,又或是被偶尔路过年城的行云州弟子随手收入引魂铃中。 得知事情真相,谢灵峙一时五味杂陈。 戚枫之死便是有再多的怨恨,他的仇人也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年月,如今的汤城主不是过去他未曾记下名讳的城主,如今的县里管事也不是官商相护只管银钱不管人命死活的恶棍,甚至如今的年城府衙里还挂着百姓送出的金漆匾额,赞当官的刚正不阿、清正廉明。 他又该去恨谁?怨谁呢? 他的妻子后来如何,生的是男是女?在得知他与戚袅袅一并被活佛子所化的恶鬼吞噬之后,是否深受打击?又或许从中挺了过来?戚家如何?奉城如何?他一概不知。 如今便是想去问,也不知找谁去问。 戚枫的身边唯有一个戚袅袅,他也只在意戚袅袅了。 赵欣燕心口发闷,就在昨日她还想要图省事方便,以符阵叫这些游魂灰飞烟灭,如今得知真相又实在不忍。 这些人做错了什么呢? 一个活佛子的蓄意报复,待他不善的是他的后代子孙,来求药的亦是世间苦难人,一场被淹没的灾厄,致使了几百年后万鬼游城。 赵欣燕沉声道:“谢师兄,你说得对,我们得送他们回去。” 戚枫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他们,他惊愕不已,甚至不敢置信:“你们……你们要送我们回去?” “是,这也是我要问你年城过去发生过什么的原因。”谢灵峙道:“戚先生放心,我们行云州人虽为护百姓,会收鬼降鬼,却也并非是非不分,解决游魂固然有轻松的办法,但该被解决的,不该是你们。” 如今再翻出过往,这些游魂都找不到可以诉说之人,便是他们的死因真相大白也无法更改结果。 恶人已经死了,或许轮回转世多次,这些弥留于年城的魂魄真正需要的,是解脱的机会。 “若如戚先生所说,那年城的石墩必须得销毁,否则他们的魂魄我们也带不走。”陆一铭道。 这些石墩都是为了镇压鬼魂而设,不破开石墩,他们也无法看清里面的符咒内容究竟写了什么,这或许便是鬼域与曦地已经重合多日,却始终没有游魂能真正离开年城范围的原因。 “此事我去与汤城主商议。”齐晓正要起身,谢灵峙将他按下:“不急,明早再去。” 便是他们不休息,城主府的人也需休息。 “可我、可我等不了那么久!”戚枫突然开口,打断谢灵峙的安排。他焦急地上前两步,想要伸手抓住谢灵峙,手掌却与对方的胳膊穿过:“仙使!仙使!我等不到明日,我需得找回舍利,才能救我的女儿。” “此话怎说?”赵欣燕问。 戚枫道:“那舍利是活佛子的过往功德所化,因那舍利才保全了袅袅的身体与我的魂魄,可袅袅先我而去,魂魄已然受损,她到如今也不知自己死了,更不知时代更迭已经过去了几百年,没有舍利,她撑不过今晚的。” 没有舍利,戚袅袅的身体已经在腐化了。 她只记得戚枫是带她来年城看病的,不记得他们遭遇过抢劫,不记得活佛子,也不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她仅能透过戚枫换过的一具具尸体看到他的魂魄,还以为爹爹没带她找到大夫,正要带她回家呢。 她失去了味觉、嗅觉、吃多了东西便会腹中积食难受,戚枫隐瞒不了她多久。 若过了今夜她的身体彻底腐烂,戚袅袅便会知道真相,戚枫怕她经受不住打击,散了魂失了魄。 “舍利丢了?”叶茜茜皱眉:“我们行云州倒是有可暂保尸体不腐的符,可那符得贴于身上,还得施法,用起来那小姑娘必会发现真相。” “我、我找到了舍利。”戚枫抬眸看向客栈二楼:“就在那日巷子口丢下,随后便被仙使中的一位捡了回去。” 赵欣燕听他这么说才想起来她险些发现过戚枫一回,只是当时她的注意力在奚茴身上,并未多想,经戚枫提醒便问:“可是那日吃糖葫芦的姑娘拿走的?” “是,还请仙使将舍利还给我,待到我与袅袅回到奉城,舍利于我便无用处,若是仙使另有他用,那时拿走也不迟。”戚枫说罢,又怕他们不答应,立刻就要跪下求人。 魂魄跪地他们也扶不起,谢灵峙抿了抿唇,正在沉思,叶茜茜便道:“我去向她要。” 还不等她转身,谢灵峙开口:“还是我去吧。” 抬步上了阶梯,见身后有人跟着,谢灵峙又道:“你们不许跟来,有这时间,便将城中藏有符纸的石墩找出。” 等着看奚茴热闹的几人闻言立刻停下脚步,见戚枫还跪着,便让他先起身。 楼下动静虽尽量放轻,却始终逃不过云之墨的耳朵,人与鬼的几番对话结束,兴师问罪的人就要上楼。 他看了一眼方睡过去的奚茴,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笃笃声打破寂夜,像是人的心跳。 云之墨在想,若此时杀了谢灵峙,那粒珠子应当就不用还回去了吧? 毕竟看起来,奚茴还挺喜欢的。 第28章 百鬼夜行:八 ◎你是仙女姐姐!◎ 小屋内的光忽明忽暗, 似跳跃的烛火,谢灵峙站在门前踌躇的那一刻尚不知杀意袭来。 云之墨的念头才起浑身的血液便像是被极寒结冻成冰,霎时动弹不得, 如被人贴了一张定身符,从心口传来的寒气游走于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云之墨呼吸一窒, 眼看着自己的手平摊于桌面上, 燃烧的命火顺着指尖收回, 他敛去眼中的骇然试图动一动手指, 纤瘦细白的五指微微一动, 皮肤下筋脉似一条游动的小虫,在他五指并拢的刹那抚平了手背,隐约可见皓白的皮肤上只显现片刻的赤金符文。 他盯着手背方才闪过符文的地方, 回想起自己夺回这具身体再与魂魄融合也不过才十多日的时间,的确没那么快便运用自如。 云之墨蹙眉,恰时房门被人敲响, 谢灵峙背对着暗淡的烛火, 身影投上了窗棂。 云之墨握住右手, 指尖戳着掌心里的皮肤,终是没对谢灵峙动手, 只是隐去身形。 奚茴才入睡梦便被笃笃的敲门声吵醒, 心情不悦地询问是谁,谢灵峙的声音响起, 奚茴才不情不愿地披上外衣去开门。 奚茴迎谢灵峙进屋, 房门没关, 小屋的桌面油灯重新点燃, 奚茴的眼神在屋内扫了一圈, 并未看见云之墨。 她还很困, 打着哈欠问谢灵峙:“谢阿哥这么晚了还来找我,是有何要事吗?” 谢灵峙将自己的来意说明,奚茴微愣了一下,屋中除了烛火的光还有放在她床头的那粒玉珠子在发着淡淡的光。谢灵峙说要找戚枫丢了的舍利子,必然就是她捡到的那颗了,她就说那颗珠子看上去便很值钱的样子。 见奚茴沉默,谢灵峙也不急,他的思绪有些乱,即便在敲响房门前定了定神,也还是犹豫要不要与奚茴敞开来说。 进门后,谢灵峙自然看见了她床头散发的微微灵光,若是换做旁人知晓他的来意,必然二话不说便将那粒舍利子归还,奚茴却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片刻安静,却像是过了半宿那么漫长。 奚茴没打算将舍利子归还,旁人魂飞魄散与她有何干系,东西她捡到了自然就是她的。 “谢阿哥,那是鬼啊,鬼魂说的话也能信吗?谁能证明我捡到的那颗珠子是他掉的?”奚茴说着这话时声音轻轻的,还露出了一副天真的笑容,像是在给谢灵峙提醒,却也在委婉的表示,她不愿意将舍利子归还。 谢灵峙顿了顿,看来是不能与奚茴敞开来说了。 赵欣燕曾说过一句话直戳谢灵峙的心口,便是他从未弄懂过奚茴。谢灵峙虽年幼时与奚茴相处过一段时间,也得到过对方真心相待,只是在奚茴得知他去漓心宫的真正原因后,她疏离他,也对他伸出了身上无数根无形的刺。 他知晓奚茴许多时候都是在做戏,可他又想她如今的处境自己要占绝大部分的责任,便责怪不起奚茴来。 也许赵欣燕说的是对的,那个浑身长满了眼珠子的恶鬼的确与奚茴有关,谢灵峙很想质问奚茴为何要与恶鬼为伍,可他又不敢轻易戳破这层窗户纸。 人之善恶一念之间,他不想因为那恶鬼而将奚茴完全推向行云州的对立面,将她真的打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那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去做一个好人了。 行云州人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的确欠奚茴良多,她自幼无人教导所以才养成了许多不好的习惯。 偷东西、说谎、自私、不辨善恶。 这些缺点谢灵峙也都能看得到。 可奚茴并非没救之人,她从小生存的环境让她必须得这样保护自己,这些谢灵峙也都懂。 那时他还小,也要依附于姑姑,还不够能力保护奚茴,优柔寡断总叫panpan奚茴受伤,也显得他懦弱无能。可如今不一样了,谢灵峙想他已将奚茴带出行云州,便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她,也有责任将她拉回正途。 “阿茴说得对,没有谁能证明那粒珠子就一定是戚先生掉的舍利子,不过我见那珠子也非寻常凡物,不是戚先生掉的,必然也是别人落下的,丢了东西的人总归心焦,不如阿茴将那珠子交给我,我来让汤城主寻回失主。” 谢灵峙说完,奚茴微微皱眉,这便是不论如何也要将这珠子给拿走了。 这珠子这般重要值钱,肯定能换不少只鸡的。 奚茴抿了抿唇,便听见谢灵峙又说:“但既然是阿茴捡到了要归还回去,这般拾金不昧得些奖励也不为过。” 奚茴一时无语,她抬眸朝谢灵峙看去,只见对方从袖子里掏出了个金灿灿的小东西放在奚茴面前,待他的手拿开后,奚茴才看清那是一个金子做的小香插,茶花样式,因从未用过,崭新得几乎能发光。 奚茴看到香插的第一眼眸子便亮了起来,玉珠虽好,在她眼里始终比不过真金白银。 更何况这个香插虽然看上去小巧,却是沉甸甸的实心,放在桌上咔哒一声足见其分量。 比起不知能买多少只鸡的玉珠,奚茴自然更喜欢这个精致的纯金香插。 奚茴将香插拿在手中把玩了会儿,问谢灵峙:“这么贵重的东西你就这般送我了?” “自然,阿茴拾金不昧是好事,只要做了好事,得些奖励也是应该的。”谢灵峙换一种方式让奚茴将舍利子交出来,既让她高兴,也不会叫他为难。 何况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日后奚茴或许在行事之前会多想一想,自己若日行一善能在谢灵峙这里得多少奖励,假以时日,未必改不过来她这些缺点。 奚茴的确挺高兴的,即便知道谢灵峙是将她拿小孩子哄也不在意。 她将香插收了起来,再从床榻枕头旁把捡来的玉珠递给谢灵峙,道:“喏,给你。” 谢灵峙接了那枚玉珠,触手温润,色泽通透,通体自发幽幽光泽,的确是个不多得的宝物,却不是什么舍利子。 将玉珠收好,谢灵峙又道:“阿茴,我给你把一下脉,看看你的伤势如何了。” 奚茴不疑有他,伸出自己的手腕,谢灵峙的右手轻轻搭在了奚茴的左手手腕上,两指稍用力地掐了一下她的脉门,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风吹得奚茴眯起双眼眨了眨,就连谢灵峙贴着她手腕的手指都让她有些不自在。 谢灵峙的手臂上缠绕丝丝蓝光,连接着立于他身后的某道鬼影,那是奚茴看不见的影子,也在她疑惑稍起时消失。 “伤好了许多,只是脉象还是有些弱,不过若明天是个好天气,你倒是可以出门转转,晒晒太阳动一动。”谢灵峙说罢,收回了手,垂在身侧握紧。 奚茴唔了声,困极了便想赶人,谢灵峙这时又轻易看懂了她,在奚茴出声前便告辞了。 待人走后奚茴躺回床上,又将那小香插拿出来仔细瞧了瞧,心想明日她出门便将这东西卖了买鸡吃,反正送她的东西就是她的了,谢灵峙也没说不可变卖。 行云声 第27节 重新睡下,奚茴裹着薄毯缩成一团。 谢灵峙出了奚茴的房间后没忍住朝后看了一眼,关闭的房门里没有半点动静,而缠绕于他手臂上的蓝光也渐渐散去。 “奇怪,她看不见你。”谢灵峙对身旁浑浊成一团的影子道。 影子顺着蓝色微光逐渐化作一名高挑纤瘦的身影,身披银色铠甲,深蓝色的发带高高束起马尾,女子瞧上去已有三十好几,却英姿勃发,满身不可忽视的肃杀之气。 她声音低沉:“她尚未与鬼魂结契。” 方才谢灵峙按住了奚茴的脉门,若她与鬼使结契,随时都会丧命的情况下,无需奚茴召唤她的鬼使也必然会出现,何况谢灵峙的鬼使已然于他身后现形,奚茴却毫无反应,便说明她的双眼不能看见鬼魂。 既看不见鬼魂,又无鬼魂相护,谢灵峙的鬼使在她身上也感受不到任何鬼魂气息,可见她的确没有鬼使。 谢灵峙不禁松了口气,这便说明那满身眼珠子的恶鬼不是奚茴的鬼使,事情还没糟糕到那个地步,谢灵峙对将奚茴拉回正途的心便更加坚定了。 谢灵峙的鬼使名叫英婷,是数千年前某个小国的女将军,战功赫赫领兵有道,最后也为了保卫国家战死沙场,谢灵峙并非第一个与她结契的行云州人,但能得英婷赏识的必是真君子。 英婷可号令三军,召魂使鬼,待年城藏了符的石墩悉数毁去后,还靠英婷为引路鬼魂,带那些几百年前枉死于年城的各地百姓回归故土。 谢灵峙下楼时,英婷便隐去踪影。 玉珠还给戚枫,戚枫又是千恩万谢。 因寻找藏符的石墩少不了他,为了让戚枫在白日也可行走,他们还要帮戚枫将他偷来的尸体修复,只是派了叶茜茜连夜与张家提一句,尸体他们找到了,不过要借用,想来张家不敢与鬼魂抢尸,也不会有其他异议。 戚枫盗来的张汉尸体上尸斑都已经长出来了,他连喝了几碗符水才将身上腐烂的味道掩盖过去,赵欣燕又给他画了几道符让他藏在身上,这样这具尸体也不会腐烂得那么快。 但尸体只能借到他们离开年城,出了年城后所有鬼魂都只能夜间行走,戚枫与其他游魂不能区别对待。 能找回舍利,这些行云州的仙使们又能送他们回家,还愿意为了保全戚袅袅的魂魄而替他隐瞒死亡消息,这便等于一个个出乎意料的惊喜砸在头上,戚枫哪儿还有其他奢求。 道谢的话说了许多,他能回报给这些仙使的便是将自己记得的地方全都告诉他们,或带他们过去。 时辰不早,戚枫还担心戚袅袅的状况,连磕了几个头后便重新撑着伞离开了青云客栈。 谢灵峙在人走后才对齐晓道:“当初从活佛子的身体里烧出来的不是舍利子,是一颗妖丹。” “难怪,我方还疑惑,一个杀了几万人的人,便是生前做过再多善事也不可能烧出舍利。”齐晓问:“那活佛子是妖?” “也未必。”谢灵峙摇头:“毕竟他还有兄弟亲人与子孙后代。” 若是妖,又怎么投入凡人的腹中的? 活佛子于十岁左右停止长大,从此百毒不侵长生不死,若说他是妖,早有无数手段去祸害那些伤害过他的人了,唯一能解释得通的便是他的确是人,只是有个妖将自己的内丹送于他了,他自己却分毫不知。 已经过去几百年的事,时至今日他们也寻不到什么结果的。 经一夜风吹雨打,挂了客栈半边的忍冬花落了大半,昨夜小屋的窗户被云之墨关上奚茴也没再打开,太阳升起晒在屋瓦飞檐上她也没反应,倒是一阵香味儿将人勾醒了。 奚茴睁眼时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小屋的桌面上,她揉着眼角下床,朝屋内桌面看去,顿时被眼前所见赶走了瞌睡,瞬间清醒了。 奚茴有些不可置信地跑到桌旁,突然回想起昨夜云之墨说过的今早有东西送给她,原来……这就是他送的东西吗? 摆在她面前的,是满桌子的鸡啊! 烧鸡,烤鸡,炖鸡,蒸鸡,炒鸡,手撕鸡,葱油鸡……细细数来,十多种不止,非但如此,还有些鸡大得离奇,像是以前在图画书上看过的山林野鹤,光是一只便占了小半张桌子。 小屋内的桌子本就不大,连带着四把圆凳和两张太师椅,包括一旁软塌上的小方桌都被放满了。 奚茴闻到的香味儿就是这些鸡传来的,封闭的窗门内鸡肉的香味扩散得到处都是,奚茴两腮都开始分泌酸水,就等着吃上几口。 简直无从下手,也不知要从哪一个先吃,若是吃不完岂不浪费? 奚茴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鸡,她端起一旁的冷水便匆匆洗漱,脸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便坐在桌边撕了一条油汪汪地鸡腿开始吃。 少女啃鸡腿时并未发现,来不及离开的千目就缩在她房间的床底下,因为外头阳光明媚,而他见不得日光,便只能在此等到深夜再离开。 奚茴的肚子到底不是无底洞,一只鸡吃了大半便饱了,非常满足又可惜地看向桌上其他食物,便每样都尝一口,打算再见到云之墨时好好说给他听,已经被他忘却的鸡究竟有多好吃。 吃饱喝足后奚茴下了楼才知道谢灵峙他们一早便去城主府商议要事,秦婼与齐晓二人留在了客栈陪她。 昨夜戚枫走后赵欣燕将徐菱失踪之事告知谢灵峙,几人用尽办法也联系不上徐菱后便只能暂且作罢,但大家心里都有不好的预感,徐菱应当是凶多吉少了。 在他们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杀了一个人,且连那人的魂魄气息都不留,这般狠辣的手段让谢灵峙更加担忧身边还活着的几个师兄弟,便是将奚茴留在客栈养病他也不放心秦婼一人,这才让齐晓跟着一起。 秦婼害怕奚茴,齐晓又急切地想要知道谢灵峙那边的进展,听奚茴说她要出去转转,二人只得叹气跟上。 奚茴主要是想将昨夜谢灵峙给她的金香插找个当铺当了,换成银子或者银票在身上更有安全感。 齐晓与秦婼二人跟着她倒是有些麻烦,她是去当香插,若被齐晓看见了告诉谢灵峙,说不定下次谢灵峙就不会给她这些贵重玩意儿了。 更何况,她也不喜欢那二人。 许是二人也不是真的很在意她的生死,奚茴走到人多的地方转个弯便将二人给丢了,再回头齐晓和秦婼还未发现原先走在他们前头的人不见了,仍在那儿闲聊呢。 抿唇一笑,奚茴颇为自在地穿过两条巷子,在另一条街上闲逛起来。 身上的伤没那么疼了,前两日生病经过昨夜似乎也有好转,一天一夜雨水的洗涤,整个儿年城都显得清爽干净了许多,路侧垂柳舞动,树下是碧色长河。 奚茴从街旁铺子挂着的招牌上一个个去看,自幼的环境让她不懂求人问路,找了好半天才看到了当铺二字,奚茴正要过去,却在那当铺门前碰到个眼熟的身影。 小姑娘的头发梳得整齐,露出漂亮的脸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就像昨夜从她这儿要回去的玉珠子,可不就是戚枫的女儿戚袅袅? 奚茴眯起双眼,谢灵峙说是这姑娘不知自己已经死了,故而才需要那枚舍利子保住尸体,她想若自己此刻将真相告知,也不知这小姑娘得怎么哭呢。 坏心眼生出,奚茴便故意朝那小姑娘走去。 碧空如洗,连一片云也没有,烈阳晒人,小正额头已有薄汗,戚袅袅还是干爽的清丽模样。她手腕上挎着藤篮,上面盖着一块布巾,正笑盈盈地与小正说话,忽而眼前道路被挡,戚袅袅抬眸看去,便看到了一张眼熟的漂亮脸庞,脸庞上挂着眼熟的恶劣微笑。 “是你!”戚袅袅一眼就认出眼前人。 奚茴嗅了嗅,闻出她手上挎着的是食物,便问:“哟,去哪儿送吃的呢?” 奚茴原以为小姑娘会害怕她,毕竟不久前她才将人吓哭过,谁料看着她的那双清澈的眼里迸出了许多惊喜,似有星光熠熠。 “你是仙女姐姐!”戚袅袅指着奚茴,又有些激动地对小正道:“这位便是爹爹说过的,给我药救命的仙女姐姐!” 奚茴一怔,没明白:“等等,你说什么?” “爹爹昨夜回来与我说了,是那日在巷子口逗我玩儿的姐姐救了我。”戚袅袅昂着头一脸天真烂漫:“爹爹说,姐姐故意吓唬我,就是为了让我以后都不离开爹爹的身边,免得真的被坏人给拐跑了。爹爹还说,真正的坏人是不会在做坏事之前告诉我的,所以你其实是想让我提高警惕,不是真的要害我。” 戚枫不知奚茴还舍利子不情不愿,还以为她真是谢灵峙口中无意间捡到一直帮他留着拾金不昧的行云州仙使,便就这样告诉戚袅袅了。 戚袅袅不记得什么行云州,什么仙使,她以为仙使是仙子,那眼前救她命的漂亮姐姐,可不就是仙女姐姐了。 作者有话说: 戚袅袅:仙女姐姐~ 奚茴:你爸死了。 戚袅袅:qΔq!!! ps:死去的形态是这样的,正常鬼魂(看不见),附身尸体(看得见尸体,但尸体会烂)…… 正常鬼使(魂魄形态,常人看不见,与鬼使结契的行云州人看得见),隐藏鬼使(他藏起来了,谁也看不见),现身鬼使(可以在白天出现,所有人都看得见)。 所以,奚茴看不见正常鬼魂,看不见正常鬼使,但如果鬼有意在她面前现身,或被迫现身,她就能看得见。 第29章 百鬼夜行:九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说漂亮。◎ 一声声仙女姐姐, 倒是让奚茴语塞住了。 她看着眼前一脸灿烂笑容的小姑娘,微微眯起双眼,到了嘴边恶毒的话莫名有些难以启齿, 竟不自觉攥紧了手,而握在手心里的金香插提醒她, 她还要去当铺, 于是奚茴撇了撇嘴, 不再理戚袅袅, 转身离去。 “仙女姐姐再见。”戚袅袅对着奚茴的背影挥手。 奚茴闻声回眸, 正好看见对方毕恭毕敬地对她鞠了个躬,感谢得十分真诚。 奚茴:“……” 小姑娘示好的笑容还真是刺眼。 昨夜戚枫回来后,说是因为行云州的仙使给了他救命的药, 所以他要在城中替仙使做一些事才能离开年城。戚袅袅虽然归心似箭,特别想念娘亲与家门前张叔卖的糖葫芦,却也还是懂事地什么意见也没提, 不敢给爹爹添麻烦。 戚枫今日见戚袅袅身上腐烂的地方重新愈合宛如新肌后, 天不亮便出了门, 直至日上三竿也没回来。戚袅袅还念着她爹爹没吃饭,恐怕中午也不能回家, 便想着弄点儿吃的送过去, 免得他忙忘了正餐。 小正虽年纪不大,但对年城内外都很熟悉, 戚袅袅去送饭他自然要跟着的。 一个半大的小子, 一个走路有时还踉跄的姑娘,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便到了闹市中央。他们只知道戚枫去的是城外呈古桥附近, 越过这条街道便能从侧门出城。 奚茴当了金香插, 换了一些碎银子和银票在身上, 出了当铺便想到了初来年城吃过的糖葫芦。 张望了会儿,果然远远看见了扛着糖葫芦的老头儿穿街走巷,恐怕是因他卖了半日已经有些累了,步伐缓慢许多,奚茴一路小跑追上去很快就跟在了对方身后。 能不花钱的东西自然不花钱,她还如上回一样,从老头儿身后抽了两根糖葫芦下来,心想若老头儿发现了她再给钱,免得招麻烦,谁知老头儿年纪大了根本没察觉,周围人也各做各的事,没瞧清奚茴是怎么偷东西的。 也有例外,那两个正准备出城的少年和女童便目睹了她偷糖葫芦这一幕。 奚茴又一次被戚袅袅抓到了。 离城的侧门就在不远处,因需排队等候,太阳又毒辣了些,小正与戚袅袅就在一旁废旧茶棚的茅草棚下等待片刻,二人坐在茶棚里也没出声,一抬头便见奚茴吃起糖葫芦了。 小正眨巴眨巴眼,心里奇怪,这样偷东西的人真的是传说中护卫苍生的行云州仙使吗? “仙女姐姐……”戚袅袅开口,再去看那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老人家顺着阴凉避阳的地方一路走,过了个巷子口继续吆喝,没回头。 奚茴瞥了一眼手上的糖葫芦,再看向戚袅袅那双圆溜溜的眼,正要走,戚袅袅忽而喊了声:“卖糖葫芦的爷爷!” 奚茴一怔,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戚袅袅只来得及喊那老头儿一声,对方便走入了巷子里,而她眼前竖着一根鲜红通透的糖葫芦,上面挂着的糖衣有些融化,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戚袅袅不解地抬眸,奚茴却理所应当地蹙眉道:“喏,封口费,你俩分一根,别说我不仗义。” 这样小姑娘总不会还想要告状了吧? 若是换做以往在行云州,奚茴哪儿管旁人是否告状她偷东西,反正只要丢了东西就是她拿的,关禁闭也是家常便饭。可现在不同了,她还挺喜欢曦地的,这里有许多她没见过和没吃过的玩意儿,奚茴不想自己偷东西被揭发,最后被谢灵峙送回行云州。 毕竟年城距离行云州很近,而他们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这里,完全能抽空将她遣回。 至于她为何有钱却仍要偷,便是自幼养成的观念,钱能不花就不花,旁人如何与她无关,先保全自己的利益再论其他。 旁人说,这叫自私。 奚茴觉得她挺大方的啊! 拢共偷了两根糖葫芦,封口费就分出去了一半,她这不是大方得很嘛! 戚袅袅看向眼前的糖葫芦,几次张口想要告诉奚茴这样是不对的,可又念及她是自己的恩人,于是奚茴在她眼前好人与坏人的形象来回变换,叫她心里异常矛盾。 行云声 第28节 小正就没戚袅袅想得那么多,张口就是:“你偷东西!” “唔,怎么了?”奚茴点头:“那老头儿有那么多根,我拿两根又如何?” “不对!老爷爷的果子是他自己种的、糖葫芦是他自己串的,热天跑出来卖钱,你却不劳而获,这不是你拿多拿少的问题。”小正摇头,说出自己认为的对错。 奚茴却朝他吐了吐舌头:“那你别吃了,这一根都给小丫头。” 小正皱起细细的眉毛:“师父说为人要正,需奉公守法,偷来的糖葫芦获途不正,必也不好吃。” 奚茴不怒反笑:“我觉得挺好吃的,甜丝丝的。” 戚袅袅闻言,回想起自己吃过的糖葫芦,认真纠正奚茴:“年城的糖葫芦不甜,张叔卖的才甜,仙女姐姐若想吃好吃的糖葫芦,待我回到家乡买来送你,只是……莫要不问自取了。” 奚茴与他们几番对话,那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早不知走到哪儿去了,她也不担心这两个小孩儿追上去,便岔开话题:“你是不是给谁送饭啊?再不去饭菜都凉咯。” 戚袅袅这才想起来正事,见小正还想说什么,她扯了扯小正的袖子,脸色为难地摇头后道:“小正师傅,我们走吧。” 城门前拥挤的人已经散开,他们这时走刚刚好。 奚茴朝二人摆了摆手,一根糖葫芦已经吃下了一半,笑盈盈地摆出一副她就是做了坏事他们又能耐她何的挑衅表情。 小正觉得奚茴不像个好人,可到她底是戚袅袅的恩人,偷糖葫芦之事只能放在心里膈应着。 奚茴见二人走向城门,转身的刹那便瞧见隔着半条巷子另一头焦急忙慌寻人的男女。 齐晓和秦婼二人谈起年城之事忘神,再抬眸奚茴已经没了踪影,他们找了两条街也没找到人。偏偏奚茴又不懂如何使用信符,身上更是半点通讯的法器也没有,叫他们找人没有头绪,如无头苍蝇般于人群中乱转。 奚茴不太想跟他们回去,难得出客栈,又难得清闲自在,回去看那两人对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忒难受。 她转身就走,也不管那二人找不到她有多焦急,毫无愧疚地跟上了戚袅袅与小正,打算出城玩儿一圈再跟他俩回来。到时候就说是齐晓二人将她给弄丢了,她在城中迷了路。 影子哥哥说过,她装委屈可怜很是拿手。 这边出城的是年城侧门,仅有一人高,骑马不能通过,也很窄,挑着扁担得要侧着才能走,守门的仅有两人,城里城外各站一边,一个管进,一个管出。 守城门的认得小正,轻易放行,待二人出了城后才发现他们身后跟着奚茴。对方吃完了一根糖葫芦,手中还拿着一根,见他们二人抬头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她,她还能抿嘴笑一笑,挑眉逗弄。 出了城门,眼前场景也变得开阔了起来,一条黄泥路笔直往外延伸,道路两旁似是荒地却也长了不少花草树木。盛夏里野花绽放遍地都是,靠近城门这边有许多楝树,过春花儿便败了,此时长了一颗颗小小的果子,碧青色密集地挂在枝头上,压垂了树枝。 不知哪种花儿散发着清爽的香味儿,阵阵热风迎面吹来,带着草木清香拂过衣袂。 远方层层叠叠的山,还有山下窝着的村庄,村外包围着田野。 远山如黛,纤云袅袅,人气儿从烟囱里冒出,傍着青山绿水,还有粉色花树,去年播的麦子如今已然长成,风吹金色的麦浪与绿意盎然的山川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奚茴放眼望去,更觉得行云州之外的曦地处处皆好。 论景色,奇花异树和山林妙景,行云州自是比年城要好上百倍,可在行云州里,奚茴从无这般惬意地看过山水。 她也不说话,一路赏景吹风,跟着两个小孩儿沿着大路通小路,一路弯弯曲曲地走入了田野。 麦田有半人高,三个人走进去只能看见小正和奚茴两人的身影,潺潺流水从麦田中段传来,待走到跟前才发现一望无际的金色田野里居然还有一条宽广的小河将山川下的村落一分为二。 从高处看,这条河宛若一条银龙徜徉于金色的海洋里。 连接着河的石桥有些年头了,一块块巨大的石块因形状各异垒成了如今弯弓似的拱桥,两旁的石头上还刻着深深的字迹,记录呈古桥的由来。 戚袅袅站在拱桥的正中间最高处,踮起脚尖四下去看,问小正有没有见到她爹爹。 小正的身量也不多高,没瞧见人影。奚茴倒是看见了,她不单看见了戚枫,还看见了与戚枫站在一起的陆一铭,幸而谢灵峙不在,应是去了别的地方。 奚茴见两个小的一会儿上桥一会儿下桥,就是看不见人,她被这两人转得头晕,干脆指了个方向道:“人就在那边呢,有无瞧见村口有一排开了红花的树?顺着树找去吧。” 戚袅袅对奚茴道谢,小正也颔首,二人离开时奚茴听见小正嘀咕了一句:“她若是骗我们怎么办?” 戚袅袅似乎也在怀疑,并未回答他。 奚茴暗自嘁了一声,早知道就不告诉他们俩了,人果然不能做好事。 她自己不去,奚茴不想碰见陆一铭,但方才来的路上光顾着看山看水,她也不认得回去的路,便在呈古桥附近玩儿水,等那两个小孩儿回来。 河水清澈,能看见底下一个个被水流打磨圆润的石头,奚茴坐在田埂边,背后是被吹动散发淡淡草叶香气的金色麦田,旁边是正好挡住太阳的呈古桥,她褪了鞋袜将双脚泡在水里,吹着风感受自然气息。 微热的风拂过脸庞,沁凉的水穿过趾缝,奚茴压倒了麦子给自己垫着,软和和的也不脏衣服,她往后一躺,就这么眯着眼睛看蓝天白云,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脸上有些痒,奚茴伸手拍了一下,却听见一声低呼,她睁眼便对上了一双灵动天真的眼,那清澈的眼里倒映着她完整的面容。 戚袅袅眉眼弯弯地问她:“你醒啦,仙女姐姐。” 奚茴一怔,呼吸间闻到了除麦田外的其余香味,就在她起身的刹那,一抹抹鲜红的颜色从头顶落下,清甜的花香味儿将她彻底包裹了起来。 低头看去,她的身上不知何时被红艳艳的茶花铺满,偶尔有两朵粉色点缀,方才从眼前落下的正是盛放的花朵。奚茴再伸手朝头上去摸,触手碰到柔软的花瓣让她一时卸了些力气,再小心翼翼地将头顶的花环取下。 那是茶花连着凌霄花的藤蔓编织而成的花环,还挂了几朵凌霄花作点缀。 她的衣襟,袖摆,就连放在一旁的鞋面上都盖了两朵花儿,散落的花瓣洒在周围,蹲在她身边的戚袅袅手上还拿着一朵,似乎正在考虑那朵花儿还能放在她身上何处。 “你在做什么?”奚茴扫去身上的花,问她。 戚袅袅道:“我看仙女姐姐睡着了,好漂亮,所以想把这些花送给你。” 她当真有些天真,在小正问出奚茴会不会骗他们随意指个方向后,她虽没有回答,心里其实也在担心,毕竟奚茴在她面前表现得实在不像个好人,可当她看见戚枫与陆一铭站在一起后,戚袅袅便坚定了奚茴一定是仙女这个认知了。 将饭送出,戚枫说还有事处理,饭留下他很快就会去吃。 村里的人都知道陆一铭与戚枫到来是为了解决村中闹鬼之事,瞧着戚袅袅年纪小又懂事,小姑娘长得可爱,也有对陆一铭和戚枫示好之意,便在戚袅袅回去时赠了茶花,将她原先装饭菜的空篮子给填满了。 戚袅袅离开后回到呈古桥便见到奚茴睡在了麦田里,一双白玉似的脚泡在水中,淡紫色的裙摆落进水里随波纹流动,像紫色的烟,衬得她如误入凡间的仙子。 村名赠与戚袅袅的花儿,就这么被她转赠给奚茴,还编了花环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 小姑娘的想法很简单,谁对她好,她便也对谁好。 她的篮子里还留了两朵漂亮的,一朵给小正,一朵给小正的师父,他们二人都是男子,男子不戴花,不过留了枝的茶花不论是飘在碗里还是放进壶中,都可增香添景的。 戚袅袅没给自己留,她将她的那份儿也堆在了奚茴的身上,特别想看奚茴醒来见自己被花朵缠绕的惊喜表情。 奚茴的确挺惊喜的。 没有女子不爱花儿,当初岑碧青让她在漓心宫后偏僻的几个小苑里选一个住,不要出去祸害其他宫,她便特地选了有海棠花的那个。 只是她没想过打扮自己,更没想过将花儿编成花环戴在头上。 且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说漂亮。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也没那么讨人厌了。 “什么东西就弄我一身,花里说不定有虫子的。”奚茴起身,穿好鞋后拍了拍衣裙,再看向那落了一地的红花,声音很轻却别扭地说了句:“你捧了这么多花儿,说不定虫子早就爬进你的鼻子和嘴里了。” 方还展露笑颜的戚袅袅闻言,顿时闭上嘴不敢笑了,再看向手里的那朵茶花,赶紧丢了出去。 奚茴撇嘴,问了句:“你们送好饭了?该回去了吧?那快走吧,带路。” 戚袅袅哦了声,垂着头跟在了小正身后,奚茴离开呈古桥时回眸看了一眼她方才躺过的地方,古桥下河水潺潺,上面漂浮了数多茶花,和散落的花瓣。 而她的手上拿着戚袅袅编的花环,到底是没扔下,就这么挂在胳膊上一路沉默着往回走。 这一趟看似不远却耽搁了许久,待他们走到城门下已经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城门前围着些许庄稼汉,各个人高马大,手上的锄头镰刀还没放下便于城外不知与人争论着什么。 戚袅袅与小正绕着他们走,却见其中一人眼神好,瞥了一眼戚袅袅便认出了她是谁,立刻拦着戚袅袅与小正不让他们离开。 “就是他们!也不知是哪儿来胡说八道的人,竟撺掇着行云州的仙使要挖我家祖坟,那座山上都是我们村里人祖辈埋身的风水宝地,怎么说开山就开,说挖坟就挖呢?”其中一人指着戚袅袅道:“我见到这丫头给她爹送饭,就是他们一家,外来的人还干涉咱们年城之事,必不安好心!” “就是就是!哪儿有解决鬼魂闹事,却反而要惊扰咱们祖宗的道理?”又有一人说着:“小姑娘,叫你爹过来与我们对峙!你爹人呢?” 那十几二十个人有男有女,七嘴八舌之下守城门的小吏便控制不住,他们也就两个人,那些人又是乡下汉子不懂礼数,推推搡搡的叫一群人往戚袅袅那边涌去。 小正把戚袅袅拦在身后,说道:“戚大叔是来帮忙的,不是要害了大家。” 可惜他也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子,说话声无旁人大,也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人挤人,人推人,闹起来便没个注意。 奚茴离他们有几步,眼见着那些人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如小山一般朝两个小孩儿扑了过来,她忽而心生不满,胸腔如猫挠似的痒痒。 几片茶花瓣落地,沸腾的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叫,众人吓得噤声纷纷往后退去,便见一身着丁香色衣裙的少女攥紧挂在手腕上的引魂铃,面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她身后护着小正和早已吓哭了的戚袅袅,三人紧紧贴在一处,于他们脚下凭生一圈火焰,散发着灼灼热意,逼退众人。 忽而出现的一道身影叫人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只见在那火光之外,玄衣黑发的高大男子面若冰霜,看向这些闹事的百姓,如看蝼蚁,仿佛他们下一刻就会被碾压死去。 第30章 百鬼夜行:十 ◎影子哥哥,我夜里去找你呀。◎ 云之墨的确想杀人, 他觉得这些人很吵,命火燃起的刹那手背上的符文再度浮现,片刻束缚叫他心中不快, 杀招再出便被一道剑光给拦下了。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锵! 奚茴抬眸看去,银光闪过众人的眼, 利剑刺入土中, 御风而来的人浅蓝色的衣袂像是蔚蓝天空的一角, 阳光刺眼, 待人站在两方之中收回自己的剑, 奚茴才握紧引魂铃,慢慢收敛身上的戾气。 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云之墨,心下定了定, 藏好引魂铃后才回头看向哭个没停的戚袅袅,小正正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提起袖子想给她擦眼泪, 又嫌自己的袖子太脏。 谢灵峙老远便看见这边的火光, 紧接着察觉到了一丝肃杀之气, 城门外围着的都是寻常百姓,他担心有异才出手, 待站在人群中了才发现齐晓传信告诉他走丢了的奚茴竟就在这一方。 云之墨因眼前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 不过轻轻使力却被人断了杀招,本就不快的心情更加烦郁了起来, 那一刹看向谢灵峙的眼神寒意几乎冷凝四周, 谢灵峙察觉后顺寒意而望, 一时愣住了。 奚茴看向对面那些被吓得不轻的百姓, 那些人的眼神一半放在谢灵峙的身上, 一半警惕又畏惧地看向云之墨。 他们都能看见他? 火焰熄下, 谢灵峙朝奚茴身旁不远处的云之墨瞧去的眼神让她心下咚咚直跳,这一刻变得十分漫长,奚茴正要开口,便见谢灵止朝云之墨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 这一下却让奚茴脑袋一片空白了。 他们的确都能看见他。 “阿茴,你怎么样?” 奚茴摇了摇头,没忍住朝云之墨靠近,待手指能碰到对方的袖子才彻底放松下来。 谢灵峙原是与汤城主一起去了城外县里,收到齐晓的信符便第一时间回到城中。汤城主知道走丢的是他不通武学又身体柔弱的表妹,竟带了二十几人在城中搜索,路过这边城下侧门听见嘈杂声才略一驻步。 谢灵峙看见城外突然燃起的火焰怕出事放出佩剑,赶巧撞见了回来的奚茴。 原先吵闹的百姓一见是行云州的仙使来了,被火焰与利剑惊吓后渐渐回神,拉着谢灵峙说起了戚枫要挖他们祖坟的事。 人多了话就乱,不过谢灵峙也听明白了,说是戚枫要挖他们的祖坟,实际是埋他们祖宗身骨的地底下有好些个藏符的石墩。 汤城主正好赶来,便与那些庄稼汉解释,说清挖出石墩是为了解决年城闹鬼一事,可那几人也说得坚定,他们村子里虽然也遇见了些古怪事,可到底没哪家真丢了什么,见到什么,为这种事动他们祖坟,那是万万不能的。 此类纠纷本与戚袅袅无关,那些人来年城本就为了找汤城主说理,却在见到戚袅袅后气昏了头,几番推搡险些伤了人。 行云声 第29节 幸好汤城主为找奚茴带了二十几人,城主府的人将这些村民拉到一边,让他们若他们觉得有不公便将不满的地方说给城主府听,不要冲撞了仙使。 谢灵峙见这里有汤城主管着,打了声招呼就要带奚茴离开,转身去看,却见奚茴不知何时站在了那位脸生的男子身边,颇为亲近地拉着对方的袖子。 谢灵峙方才就猜了,这满地火痕想必就是这名男子划出来的。 眼前男子眉目冷傲疏离,不是行云州人却修为高深,谢灵峙也探不出对方的底,只是在他方才护了奚茴这一点上暂且认定他不是坏人。况且……虽说人不可貌相,可云之墨的确长了一张正人君子、清风朗月的脸。 只是他一身乌色,气质冷冽,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奚茴又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阿茴。”谢灵峙朝奚茴走去,眼神却落在了云之墨的身上:“这位是?” 奚茴短暂沉默,她在方才想了很多,猜测谢灵峙并未看穿云之墨是她的鬼使,更没看穿他是恶鬼,否则方才不会朝他颔首招呼。 抿了抿嘴,奚茴抓着云之墨的袖子更紧了些:“他是……哥哥。” 她不知影子哥哥的姓名,与外人说起“影子”,又怕谢灵峙问起“影子”称呼的由来,干脆舍去影子二字,直接喊了哥哥。 是了,于奚茴而言,谢灵峙就是外人。 谢灵峙意外奚茴不知何时认了个哥哥,云之墨更有些说不清的微妙感汇聚于心。 奚茴说他是哥哥时,声音很轻,少女音色略清冷,却在这一刻因含糊泛了些软糯的柔情。 云之墨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旁若无人地略弯下腰,双眸微垂,附身问了句:“可要哥哥,替你杀了他们?” 影子哥哥,与哥哥二字,到底是有区别的。 云之墨的身上始终萦绕着一股热气,随着他靠近更加灼热,像火舌燎了一下奚茴的耳廓,霎时叫她红了脸。 “不,不用了。”谢灵峙还在,奚茴不想惹麻烦。 谢灵峙见云之墨贴近奚茴,近到他的衣袂叠在奚茴的胳膊上,他垂下的发丝搭上了她的肩,不自觉地便皱起眉头。 “阿茴何时认识的这位公子?不是所有人,都可得兄长之称。”谢灵峙怕她遇上了轻浮之人,否则寻常男子怎会让一个妙龄少女管自己叫哥哥。 “不是兄长。”奚茴微微蹙眉,在关于云之墨的事情上倒是执拗:“哥哥就是哥哥。” “公子如何称呼。”谢灵峙转向云之墨。 云之墨瞥他如瞥那些平头百姓,淡淡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汤城主将百姓拉走,城门前拥堵也得到疏通,戚袅袅一手拉着小正的袖子,一手轻轻攀了一下奚茴的胳膊。 奚茴回眸,就见小姑娘用感激信赖的眼神看着她,轻声喊了句“仙女姐姐”又不做声,奚茴却读懂了她的用意,戚袅袅这是害怕,想要她陪着回去。 奚茴的胳膊上还挂着对方送的花环,可惜茶花掉了两朵,破碎的花瓣落在了焦黑的地面上,花环也有些散乱了。 谢灵峙不是不依不饶的性子,他虽感激云之墨方才于百姓跟前护了奚茴,却也怀疑对方的身份好坏,偌大曦地,行云州外能人无数,也不是每一个他都有所耳闻。 奚茴要送戚袅袅回月老祠,谢灵峙便跟着,再抬头看向前方双手惬意抱臂,衣袂翩翩的云之墨,他就自然地走在奚茴身边,还被奚茴用手捏着袖子,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 回到月老祠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下的年城再度陷入了寂静,过不了多久待天彻底黑了,游魂便会顺着街道飘走。 戚袅袅与小正都向奚茴道谢,尤其是小正,他原以为奚茴偷了糖葫芦,不是好人,可却在危难关头也是她救下了他们。 师父说得对,人的好坏善恶,不在于一件事上落定。 戚袅袅看向奚茴的眼仿佛发着光,甜丝丝地挥手道仙女姐姐再见。 月老祠前有棵姻缘树,奚茴此时就站在树下,盛夏树上枝叶茂盛,密集的绿叶下挂着风铃与红绸,叮当当的风铃声交错响起,悦耳动听。 红绸翩跹,晚霞的橙光洒在月老祠的屋瓦上,黑瓦落了碎金,屋顶上空还悬着一枚暗淡的月亮。天未全黑,弯月挂上了树梢,红绸上记下一个个有情之人的祈愿,诗文首首,奚茴看了一眼,有些字还认不全。 细风扫过奚茴手上的花环,花瓣又落下了一些,原本鲜亮的茶花也蔫儿了。 她看了一眼花环,想起这花环原先漂亮的模样,因四下无人,又被她重新戴回了头上。 云之墨不解她这举动,问:“这是做什么?” 奚茴抬眸,眼里还有夕阳余辉,她睫毛纤长,微微颤动,忽而弯了一下眼,毫无心机又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反问云之墨:“好看吗?” 云之墨瞥向奚茴头顶上几乎可以用糟糕来形容的花环,回道:“不好看。” 奚茴立时将花环摘下,哼地一声甩了胳膊却又没舍得真把它丢了,孩子气地表示,不好看她也不要戴了。 云之墨撇了一下嘴,忽觉有些好笑,于是低低地笑出声来。 奚茴看着云之墨的笑容,心想枯萎的花儿的确不好看,可影子哥哥实在好看得太张扬了些,他冷着脸时还不察觉,待望着她笑了,奚茴才无意地屏住呼吸,一时看呆。 这笑容不过几息便收敛,奚茴却愣了好久忘了呼吸,直至胸腔传来闷痛咚咚跳个不停,她才渐渐回神。 月老祠外,谢灵峙还在等着,自然也看见了那二人自然的互动,就仿佛他们早已认识了很久。 “走吧。”奚茴扯过云之墨的袖子,看向他问:“你都现身了,便不会突然离开吧?” 云之墨没回答她的话,他是否离开取决于心情。 况且从宁卿出现在行云州后,他的这具身体里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封印符文似乎也有复苏的迹象,束手束脚,忧患未除,他也无法彻底自由。 离开?又能去哪儿。 谢灵峙见戚袅袅已经送回了月老祠,云之墨竟还跟着奚茴,便问了句:“天色不早,这位公子不回去吗?” 奚茴嗯了一声,谢灵峙顿了顿,一时沉默了下来。 不愿透露姓名又一直跟着奚茴,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奚茴,还是为了行云州? 谢灵峙想不出结论,干脆摇头问奚茴:“白天你去哪儿了?” “我本来是想出门转转的,又遇见了上次卖糖葫芦的便跟了上去,谁知道回神后已与秦婼他们走丢,年城我又不熟,恰好碰见了戚袅袅,干脆就与她一道了。”奚茴说得自然,不像假话。 谢灵峙本就没有指责她的意思,只是又叮嘱了她几句曦地如今并不安全,让她行事多加小心,奚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随意嗯了两声就算揭过。 待回到客栈,今日外出的都回来坐在大堂内,见谢灵峙率先跨步进来一起抬头看去,又见到他身后跟着的奚茴,秦婼与齐晓才略松了口气。 云之墨步入客栈时,几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还不等他们问这人究竟是谁,便见奚茴做出了更让大家诧异的举动。 她从怀中取出银钱,为那位男子选了一间上房。 奚茴所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她知道云之墨厉害,在场众人谁也没看穿他其实是个已经死了几万年的恶鬼。这样就更好了,影子哥哥不必以魂魄躲在小小的引魂铃中,而她又能时时见到他。 至于为何要暴露自己如今有钱,而不是向谢灵峙要,奚茴也不至于那般皮薄不好意思朝谢灵峙伸手,她心里有股执拗的占有,坚定地认为云之墨只能花她的钱。 他是她的鬼使,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当然包括用度,这是归属问题。 奚茴哪儿来的钱这暂先不管,叫谢灵峙无语的是云之墨看上去仪表堂堂气质非凡,居然还要女子出钱住客栈? 索性被众人盯着的两位主人公并未觉得这种行为有何不妥,奚茴收了钥匙交给云之墨,又踮起脚对他小声道:“影子哥哥,我夜里去找你呀。” 她笑起来狐狸眼弯成了月牙状,似乎觉得大半夜在行云州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寻他颇为刺激,还有些激动的期待。 那昂起来的笑脸迎接云之墨的大手,他直接把她推开了些。 秦婼和齐晓弄丢了奚茴也没得谢灵峙说一句不是,几人点亮了油灯,围桌而坐。 客栈庖屋那边冒着青烟,距离晚饭还要一段期间,奚茴本打算跟着云之墨回屋,却被谢灵峙叫住。 奚茴站在楼梯口,眼神询问谢灵峙还有什么事,谢灵峙只是不想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男子离开,于礼不合。 他随口道:“马上要吃饭了,坐下一起。” 奚茴想说不饿,还没开口肚子先传来一阵咕噜声,云之墨也听见了,略微不解:“早上的鸡没吃完?” “怎么可能吃得完?”奚茴瞪圆了眼睛,那么一屋子的鸡,她最多也只能吃掉一只而已。 至于屋子里剩下的鸡在奚茴离开后都被千目卷走了,善后做不好,云之墨惩罚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谢灵峙见二人又说上了话,便开口:“这位公子若不嫌弃,也一并入座吧?” 云之墨自诞生于世便从未吃过曦地的东西,谢灵峙留奚茴用饭,现下再提了一句让他一起,倒像是方才见他住客栈的银钱都是奚茴掏的,便也勉强请他一顿饭似的。 嫌弃二字到了嘴边,云之墨又瞥了奚茴一眼,对方满眼写着“想和影子哥哥一起”这几个字,到底什么也没说,由着奚茴牵起他的袖子几步下了阶梯,走到那几人右侧空了的方桌旁。 赵欣燕的目光自云之墨出现便时不时朝谢灵峙看去,没见谢灵峙有多吃醋的样子,虽说谢灵峙时时刻刻盯着云之墨与奚茴的举动,可眼神中更多的不是吃味,是担忧与警惕。 纵使几人心中有许多疑惑,也不好当着别人的面胡乱猜测,便只能将今日进展说出,再一起商议对策。 谢灵峙与汤城主已经说好了拆除石墩之事,汤城主一心为了百姓,自然同意,年城上下只一处有问题,便是桃李村。 桃李村与茶花村挨着,被山下的一条河分成了两半,呈古桥连接双方,村民也质朴,原先说要驱鬼也没任何意见,还对谢灵峙等人千恩万谢,偏偏几百年前他们村子里的人将祖坟迁过,换了个所谓的风水宝地。 那座山上曾经埋了五、六个石墩,因为时间推移日积月累,石墩埋藏得太深,石墩上又压着村民先辈的坟,不得已只能再行迁坟之事,这当中自有人不同意,便渐渐不知被谁传成了挖坟。 虽说迁坟为无奈之举,可只要村民不同意,他们也不能强行开山。 只是若不能破除那些石墩,恐怕年城的游魂也无法离开。 便是有汤城主出面,桃李村的村名说什么也不肯让城主府与官衙动他们的祖坟。 饭菜上桌,都是一些没有油水的素菜与清汤寡水的白菜粥,奚茴用勺子拨弄了两下没什么胃口,全是因为肚子饿才一口气喝了半碗下去。 云之墨本是来陪奚茴的,听见那几人商议,想起下午在城门下碰见的村民,不甚在意道:“那就杀几个人做做样子,他们见了血,也就晓得利害关系了。” 听他将杀人说得这般轻松,谢灵峙等人不禁愣住,纷纷以探究又畏惧的眼神看过去。 云之墨见他们这么看自己,嗤笑了声:“怎么?不敢杀人?那便差使自己的鬼使去,你们以前也没少干这种事吧?让自己的鬼使吓唬旁人的手段,应当信手拈来。” 他听奚茴提起过,在她年幼时不受人待见,便被那些人的鬼使吓唬过,左右不过几条人命,就看那些人究竟将祖宗坟地看得重,还是自己的性命看得重。 祸患不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谁都不会轻易妥协,这个道理却是云之墨提醒了他们。 谢灵峙醍醐灌顶,看云之墨的眼神也略有改变,他当然不会差鬼使去杀人,可不妨去吓他们一吓,这已是最快且最有效的方法。 因桃李村后山上压了好几座石墩,所以那里的游魂也格外散漫,从未做出过偷盗尸体或半夜吓人的情况,无非是风声大了些,若半夜有鬼魂爬窗哭泣,想来无需他们去游说,桃李村的村名必会主动请人迁坟了。 赵欣燕等人的沉默更坐实了云之墨的嘲讽。 “小铃铛,这菜粥可好吃?”云之墨右手支着脸,有些慵懒地问。 奚茴摇头,确实不好喝,没什么味道。 正欲回话,再看向云之墨,他虽嘴角挂着笑容,眸子却是冰冷的,那眼神分明在说,不好吃她还坐在这儿? “哦,我吃饱了,我与哥哥就先去休息啦!”奚茴放下碗筷,不知有没有听懂方才云之墨对那几人说的一番话是何用意,反正她早已过了在意那些的年龄。 二人上了楼,叶茜茜满目震惊地看过去,待人影消失才哑了嗓子问了句:“她哪儿来的哥哥?” “非此哥哥,便是那种哥哥了。”齐晓说完,又是一阵静默。 “还牵着手,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的,等等!他们该不会是进了同一间屋子吧?大师兄!”叶茜茜回眸看向谢灵峙,才想说什么便被赵欣燕的眼神吓噤了声。 谢灵峙不在意奚茴如何才最好。 赵欣燕冷声道:“吃饭!” 行云声 第30节 第31章 百鬼夜行:十一 ◎一辈子都在一起的关系。◎ 叶茜茜猜得也没错, 奚茴的确想跟着云之墨一起去他的房间,她想他一个鬼魂,难道还自己单住一间?当然是要和与他结契的“主人”——奚茴她自己, 住在一起啦! 虽如此想,但奚茴在面对云之墨时也时常被他身上强大的气场给震慑, 故而这些念头也只是在脑子里转一转不敢真表露出来, 她眼睛一直弯弯的, 踮起脚尖跟着对方要一起进门。 推门而入, 贵一些的房间果然与奚茴住的小屋不同, 开窗都要大一些,屋中还点了熏香,散发着还算清爽的味道。 行云州的人素来节俭, 就是赵欣燕那般氏族大小姐出门也不会在衣食住行上讲究,所以他们住的都是普通的房间,小小一间屋, 小小一张床, 小小一扇窗, 屋中连个漂亮的摆件也没有。 云之墨这间就不一样了,开窗六扇向阳, 窗台上还养了两个说不出名字的绿叶盆植, 盆植旁香炉内熏香如烟飘出几缕,屋中有屏风, 屏风后还有帘子隔断了床铺, 浴桶洗具一应俱全。 才进门, 云之墨便站在门前不动, 奚茴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仔细打量了这间屋子, 怎么看都很顺眼喜欢, 便拍了拍云之墨的肩让他等一等。 奚茴转身小跑离开,云之墨才慢慢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手背,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隐约显现出的符咒令他心烦意乱。脉搏乱跳,血液乱流,从心脏处传来的寒冷一点点冻僵他的四肢百骸,乃至灵魂都像是坠入了冰窖中,这让云之墨不由想起了之前在问天峰下度过的那些年。 这是这几日频繁出现的情况,寒冷尚可忍受,符咒也能压制,只是他心有不甘,便是离开了问天峰,他也无法彻底破除写在他血液里的封印。 握紧右手,云之墨深吸一口气,身后房门关闭,他开口:“千目。” “属下在。”千目趴在了云之墨的脚边听后吩咐。 云之墨道:“盯紧问天峰,我要知道来行云州的那个女人到底想做什么。” 以她对司玄的了解,必能使些手段逼他现身,这或许便是近来符咒总来限制他行动的原因,云之墨不喜欢这种被人操控的感觉。 因宁卿的出现,千目藏于问天峰的眼睛也不敢随意窥看,一旦他留在问天峰的眼睛被发现便会被对方追踪,轻而易举暴露了如今所在,就怕对云之墨带来不利,那他便是想魂飞魄散也没那么轻松了。 千目退下后,房门被人敲响。 奚茴敲门也只是意思一下,房门没锁,云之墨解了禁制后她便推开了。 回眸看去,少女解了发带披散着发丝,怀里抱着个软枕,双眸于黑夜中闪过水润的光泽,朱红色的小口一张一合,开口便是:“我晚上要在这儿睡!” 她看了,云之墨的房间她很喜欢!又何必回到自己住的小屋里窝在软塌上?她要睡云之墨的大软床! 眼见奚茴抱着枕头就要往屋里跑,云之墨微微挑眉,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对方的额头将她推出屏风,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回你自己房间去。” “影子哥哥你别这么小气嘛,我知道你们鬼魂其实都不用睡觉的,这么大的床空着也是浪费,让我躺躺又如何?”奚茴还对他撒娇,用自己的额头去撞云之墨的食指,将她嫩白的额头上撞出一个个浅粉色的指痕,那指痕又很快消失。 云之墨盯着她头顶微红的地方,转而改用手捏她的脸颊,指腹触碰到柔软的皮肤,分明他的体温更烫,却偏偏有一股热源顺着奚茴的脸传到了他的指尖、掌心,像是将他方才被封印冻得冰冷的血脉统统暖化,如置身温泉。 这种温度,很舒服。 云之墨看向奚茴的眼神更为探究。 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这样神奇的能力?便是上古封印带来的寒冷都能被她驱散。 奚茴在云之墨的眼里,就是一团迷雾,她能穿过命火还活着,却又被关在凌风渡里无法自救,她能破除他灵魂枷锁的寒冷,可却连行云州里想杀她的小人物也打不过。 手中捏着的脸很软,嫩得只要他稍稍用力便会沁血,除了脸颊,奚茴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小小一只,却有强大的、连云之墨也琢磨不透的能力。 果然,他的手指轻易在奚茴的脸上留下一个坑,她皮肤很弹,只是红印没那么快消除。 少女的眼里渴望着高床软枕,云之墨却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手,感受手臂上去而复返的寒冷传至指尖,他才慢慢清醒,回了一句:“我不与你睡,自己回房去。” “可是我们俩结契……”奚茴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云之墨的手搭在肩上一个转身,滚烫的掌心推着她的背,她就这么被人给推出来了。 房门重新关上,奚茴讷讷地看了会儿,再抱紧怀中的枕头,道了句:“影子哥哥小气鬼!” 屋里没人回话,奚茴转身要走,恰好看见刚过楼梯口正迎面走来的谢灵峙,奚茴愣了一下,谢灵峙倒是比她镇定许多。 方才他上楼正好见奚茴往云之墨的屋里走,当时震惊且五味杂陈,正欲上前呵斥又见奚茴被对方给推出来了,谢灵峙这才松了口气。 想来那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虽为人高傲,行事狠辣,倒也知礼节分寸,没有因为奚茴什么都不懂而胡来。 “阿茴。”谢灵峙指了走廊另一头奚茴的房间,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奚茴撇嘴,左右是不能与云之墨睡一起了,干脆抱着软枕跟在谢灵峙身后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 方才在用饭时谢灵峙一直沉默,其实心里想了很多话,真当面对奚茴时却不知如何开口。关于她与云之墨的关系,相识过程,还有云之墨的身份,只需他看着奚茴的眼睛便知道她不会告诉他的,即便说了,也未必是真话。 与其多问,倒不如多教。 奚茴今年十八,已是长大成人,可她毕竟在凌风渡里度过了十年,对情感感受未必准确,也不懂男女之间的分寸关系,这些本来都该是岑碧青教她的,如今,却要从谢灵峙的口中说出了。 “阿茴与方才那位公子如此相熟,你是如何打算的?把他当做朋友?还是想日后结为兄妹,更或是另一种关系?”谢灵峙斟酌几番才开口。 面对奚茴不能拐弯抹角,她会胡思乱想。 奚茴见谢灵峙没追究云之墨的身份,稍稍松了口气,便道:“自然是一辈子都在一起的关系了。” 她与影子哥哥结契了,他是她的鬼使,除非她死,否则他要一生跟在她身边的。 谢灵峙见她这般直白,心略沉了沉,又问:“那你可知那位公子对你也如这般所想?” “自然,他既答应了我,当然得陪我一辈子!”奚茴微微抬起下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 谢灵峙倒是没想到他们已然考虑得如此长远,他想了许多,自将奚茴带出行云州,谢灵峙便没打算将她再带回去。姑姑从来对她不好,想必也不会为她将来的婚事费心,谢灵峙本也没想过那么多,如今情况摆在眼前,他虽无措,却还是将奚茴的终身大事扛了下来。 “这种事还要长远计划,你如今年纪尚轻,不必急着考虑。”谢灵峙道:“你是姑娘家,总归要矜持些,待年城之事结束,我再请那位公子吃茶。” 请他吃茶,便是要交换底细。谢灵峙不知云之墨的身份也不放心奚茴交友,于旁人眼里他们的确有些过分亲近,可谢灵峙还是看见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知奚茴自私,却见奚茴愿意拿那么多银钱只为给云之墨住一间上房。 他也知奚茴很懂谨小慎微,可在提起云之墨时她总率先出头,把人护得滴水不漏。 这是奚茴第一次如此袒护在意一个人,谢灵峙深知不可打压,否则她会极力反抗,但也不能过分纵容,就怕风筝断线拉不回头。 “谢阿哥今日说话怪怪的。”奚茴将枕头放在桌上,歪着头眯起双眼打量谢灵峙。 他这么说,就好似很关心她一样。 谢灵峙抿嘴笑了一下,只要奚茴能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认真思考就好。 正起身准备离开,他又想起了什么,于是从袖子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上,道:“这是给你的奖赏。” 奚茴听见奖赏耳朵便竖起来了,再去看桌面上的小玩意儿,是个血玉镯子,镯子很细可玉脂温软,被放在桌上时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奚茴连忙将那镯子拿起来,很滑,鲜红的颜色与她白玉似的手很适配,她倒是没想过戴起来试试,只是在心里估摸这东西的价钱。 拿到手里就是她的了。 见奚茴拿到镯子也没问他究竟因何得的奖励,谢灵峙暗自叹气,自顾自地解释道:“我知你今日护着戚姑娘与小正师傅,又一路将他们二人送回去,这般善行当得一份奖赏。” “是吗?”奚茴漫不经心地说:“难怪人人都说好人有好报。” 奚茴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她无非是看那小姑娘都死了还要被欺负有些可怜,而她又白得了对方送的花环,遂起了怜悯心,顺手帮一把而已。若是换做其他人,被人踩踏至死了她也不会眨眼睛。 “阿茴记得这句话便好,行善积德,行恶积孽。”谢灵峙停顿了一下,又道:“阿茴好好休息。” “唔。” 奚茴含糊应声,也不知有无将他的话听进去。 谢灵峙想,这世间的善德未必是此生来报,可他仍要奚茴知道,善有善果,将来她也总能在这些事上重新认知这个世界,那便够了。 谢灵峙的话,其实奚茴是听进去了的,她倒是没怎么在意行善积德,反而清楚地记下了行恶积孽,她想行云州里的人多少都对她做过一两件上不得台面的损事儿,他们的孽债,总归在死前能降临到头上了吧? 收起血玉镯子,奚茴抱着枕头扑上了软塌,心想明天再把这个卖了,她就也能住上和影子哥哥一般好的屋子了。 - 行云州处,的确乱作一团。 恶鬼被神明震慑,在行云州下的鬼域四处乱逃,沿着暗黑的河流一路往曦地其余八州而去,问天峰下封印消失留下的窟窿是不论如何也补不上的。 上古神明灵璧神君化身为结界墙才换来了曦地与鬼域几万年的安宁和平,一朝打破,又去哪儿再寻一个灵璧神君阻拦祸事蔓延? 五宫长老为此焦头烂额,但面上还是维持稳重,他们如何皆听神明吩咐,留在州内的弟子还需四处抓那些逃散的恶鬼,对天下大乱尚且浑然不知。 千目在行云州内留了七颗眼珠子,问天峰下一颗,五宫各一颗,还有凌风渡里一颗。 如今那七颗眼珠子全都聚集在一处,藏匿在山峦草木间,惊恐万分地盯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行云州中的天坑。 那里本是问天峰渡厄崖,是行云州内最高的山峰,可如今那座山凭空消失,山峦附近遍布阵法符咒,繁复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闪烁着五彩异光,像一棵参天大树的根须,网一般罩在了黑洞洞的坑上。 人若站在坑边,就如盆口蚂蚁般渺小。 那些细密的符文,皆是对封印的补救,如千疮百孔上缠满绷带,可若没有救治根本的法子,再多绷带也终有被血浸透的一天。 就在那天坑之上,符咒光芒汇聚之处,曼妙身姿若隐若现,神光五彩环绕,宁卿望着深不见底的天坑,符文看似只笼罩于天坑之上,实则已沿土地蔓延了整片行云州。 就在两刻钟前,她终于在行云州内搜寻到了一丝封印气息,那里残留着司玄薄弱的神识。 凌风渡里,有一株被烧枯了的银杏树。 长沣长老匆匆赶来,短时日内苍老不止十岁,面对天坑上呼啸而来的风与风里阴冷的鬼气,他心中无比凄凉。 “拜见神明。”习长沣虔诚跪拜。 宁卿并未转身,浅金色的双眸定定地看向两山之间野草疯长的凌风渡,轻声问道:“那里曾住过谁?” 那一片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不像司玄会待的地方,何况还在结界中建造了个小世界,虽小世界已崩塌,可烧焦的银杏树上仍留有他的痕迹。 行云州中关幽禁的弟子很少,近十年细细算来也不过二十几个,习长沣为嵘石宫长老,每一个幽禁之人的罪行都要从他这边过目,于心中罗列名单也不过片刻,他便将记得的名字悉数告知。 幽禁惩罚时间有长有短,这二十几人中唯独一人例外。 “十年……”宁卿远远看向凌风渡结界中银杏树的残影,又喃喃了一声方才听到的名字:“奚茴。” 习长沣擦了擦额头的汗,许久也不见宁卿发落,只焦心地等待这漫长的一刻钟,待汗水从眉毛落下,宁卿才回了他一句:“大阵已布好,百日之内,行云州弟子不可近前。” 这个巨大的深坑曾是司玄沉睡之地,若他尚在人间,也必会受它牵引。 习长沣退下后,千目也悄然离开,只是尚未走远便察觉到身后一道凌厉的凝视,似寒霜贴背,那七个眼珠子分散各地,唯有一颗逃出了行云州。 - 汤城主未能说动桃李村的村民,正烦忧此事,却见原先颇为急切的行云州仙使们慢了下来,足足三日他们也没问过桃李村的进展。 出乎意料的是第四日早间汤城主正用饭,门外仆人来传,桃李村的村长求见。 这三日内谢灵峙等人看似对桃李村不闻不问,实则每天夜里都派手下鬼使前去村中闹事。要么惊起一窝鸡,要门吓退几条狗,或是半夜去敲门,摔碎谁家的杯碗,还有顶着羞耻翻人家供于祠堂内的祖宗牌位的。 一系列怪诞的事发生后,桃李村的村民夜不能寐,闹鬼之事早已传开,直至昨日他们才听说前村谁家半夜瞧见有长发白衣的女子在床头跳舞,村子里一窝蜂地慌了,开始跪祖宗道不孝,便是再忌讳也顾不得许多。 汤城主没想到桃李村的村长这般识相,他还没真动武对方便来提迁坟一事,事情落定后开山挖出石墩便是最要紧的事。 满城连带十二县,一共五百四十九座石墩,悉数于几日内被找出来。 那石碑中果然藏了符,几百年过去符文已经不显,可行云州内擅此门道的一眼便看出这是镇压怨鬼的符,原是他们对付怨气难消的鬼魂所用,却没想到被有心之人用在了那几万枉死冤魂身上。 行云声 第31节 一旦开山,谢灵峙便忙了起来,五百多座石墩需得他们一一破开,因奚茴身边有云之墨陪着,就连秦婼也跟去帮忙,小客栈内整日见不到人影。 奚茴偶尔于街上闲逛,还能看见陆一铭或齐晓带人在拆除石墩,围上去看热闹的百姓有许多,瞧见从石墩里取出泛旧几乎破碎的符纸后,一阵阵惊呼唏嘘传来。 那画面,就像奚茴曾在图画书里所见的江湖卖艺,看戏的喝彩一样。 她也远远鼓了一下掌,纯把那两人当成江湖艺人来看。 云之墨见她盯着看了许久,自己没品出什么意思,扭过头说了句:“无趣。” 他对所有封印魂魄一类的符咒,都有本能的抗拒。 “日后我带影子哥哥见见有趣的东西吧。”奚茴收回目光:“我在书上见过许多行云州没有的热闹,你忘了过去,我没见过世面,刚好我俩一起去玩儿啊!” 她说得轻巧,再也没看陆一铭那边,兴致勃勃地拉云之墨往人群里钻。 柔软的小手拽着他的袖摆,偶尔擦过他的手背,丁香色的发带随风飞舞,略过眼前化作一阵香风。 云之墨头一次觉得,从前阴郁的少女过分炙热,对他的依赖远超意料,哪怕短暂的肌肤相贴也能带来令人心悸的滚烫。 如黑海深处沉浮的孤独得到一叶扁舟,紧抓浮木不放。 他是奚茴的浮木? 亦或奚茴才是那叶扁舟。 作者有话说: 奚茴:结契了,绑一起,一辈子! 谢灵峙:阿茴长大了,想要成亲……我也拦不住,只是不知那位公子的为人…… 云之墨:我是好人。 千目:我作证! 第32章 百鬼夜行:十二 ◎戚袅袅五岁,她八岁。◎ 奚茴怀揣着富有的小荷包一路顺吃的, 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月老祠附近,顺视线看去,几乎满城推车的小贩都在这条长街里, 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也在。 看见糖葫芦奚茴眼眸便亮了起来,立刻拉着云之墨要跟上去, 还未近前便见那老头儿扛着糖葫芦杆弯腰与谁说话, 笑起来纹路堆了满脸, 苍老的双眼被褶皮盖住大半, 满面慈爱。 本兴致冲冲要去顺两根糖葫芦的奚茴看清老头儿是在和谁说话时脚步一顿, 侧身站在一个面具摊位旁略皱眉盯着那两人。 五岁的小姑娘粉嫩嫩的脸在阳光下像颗饱满的水蜜桃,她与那老头儿一起笑,手里几个铜板都给了老头儿却只要了两串糖葫芦。 奚茴对行云州之外的货价不太了解, 可她看过其他小孩儿买糖葫芦,两文钱一串,一个铜板能买五串。奚茴腹诽戚袅袅果然是个蠢的, 被那老头儿骗钱了也不知道, 她正欲走过去骂那老头儿, 二人的对话声便传来了。 “多了多了,要不了这些。”老头儿想将钱退回去, 戚袅袅又不肯收:“您就拿着吧, 有个仙女很爱吃爷爷的糖葫芦,但是仙女不会使银钱, 所以我先替她付啦。” “什么仙女我没见过, 我不能要你的钱, 好孩子, 这钱给太多了!” 老头儿不论说什么, 戚袅袅都说天上的仙女会把他的糖葫芦变不见, 让他若有一日发现了别吓一跳,她给过钱了,就不算仙女偷的。 老头儿说不过戚袅袅,小姑娘给钱后拿了糖葫芦转身便跑进月老祠里了,路过那棵繁茂的姻缘树下时,她似有所感地回头朝面具摊这边看来。 那刹不知为何,奚茴转身贴近了云之墨的怀里,背对着戚袅袅心口砰砰乱跳,不想让她看见。 索性戚袅袅也只对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挥挥手,没看见人群中被面具架子挡住半边,鹤立鸡群的云之墨。 戚袅袅想,爹爹在年城还要再待十日左右,等十日后他们离开想必奚茴也会跟着谢灵峙去下一个地方,便是每日奚茴都偷上两根糖葫芦,她给那老爷爷的铜钱也够买下那些的了。 奚茴不知戚袅袅所想,却又有些猜到了。 她的额头磕在云之墨的胸膛里,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被他身上过高的体温熏的,还是被戚袅袅方才那方话惹的。 奚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各有。 她觉得荒谬,她凭本事偷的东西,凭什么要给钱?便是她不给那老头儿也不知道,戚袅袅又凭什么替她给了? 谢灵峙说人行善事积德,戚袅袅她一个死人做这种好事能积德吗?她的德不是谢灵峙给的金香插或血玉镯子,这辈子等不来回报的。 那只能证明……她是个蠢货。 对! 奚茴心想,戚袅袅就是个蠢货! 糖葫芦不想吃了,方才顺手偷的几个糕点也变得没滋没味儿的。 过了好一会儿奚茴才拉着云之墨转身从月老祠前离开,回去客栈。 云之墨眼见着奚茴从兴致勃勃变成了无精打采,得来的鸡腿也没立刻吃掉,而是放在桌面上直至冷了才不知与谁赌气似的咬了一口。 奚茴心中天人交战,几种不同的情绪互相排斥,最终还是长久来的生存技能战胜一时的羞耻心。于是啃鸡腿咬了很大一口,不要钱的东西,吃得都香!这个鸡腿不那么香,肯定是因为它冷了。 云之墨看她狼吞虎咽,倒是想起来最初他遇见奚茴的场景。 奚茴不是天生便对人防备的,在遇见陌生人的示好,她总会先给对方一次机会,正如当初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她虽演得楚楚可怜想要云之墨带她出去,但到了水深处仍有疑虑,会害怕,会退缩。 可最后她还是扑进了水里。 那是她给云之墨的第一个信任,从那次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十年下来,她对他便深信不疑了。 看似精明,实则单纯好骗,与孩童无异。 所以这便是她对戚袅袅讨厌不起来的原因吧,因为她本质里也是个小孩儿。 戚袅袅五岁,她八岁。 这般一想,云之墨便笑出声来。 “唔?”奚茴听见笑声抬眸,满眼写着疑惑。 她两腮塞满了鸡腿肉,嘴上与脸上都是油汪汪的,一手端着茶水免得自己噎着,歪头以眼神询问云之墨笑什么。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她因含着食物而嘟起的嘴唇上,水润的唇瓣泛着红,奚茴舔了一下唇珠,还在嚼。 他道:“真脏。” 话音刚落,扬在脸上的笑容略一僵硬,伏在岸上的手也被他收了回去,心口咚咚剧烈跳动了两下后归于平静,血液里的寒冷再度蔓延,似有一股力量压制不住地往外冲来。 云之墨咬紧牙根拂袖于桌案前消失。 奚茴这时才将鸡腿肉咽下,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方才坐在这里的人身上残留的温度还在,影却没了。 她摸了一下手腕上的引魂铃,皱眉嘀咕了一句:“脏了洗洗就好了,有必要嫌弃得招呼也不打便走了?” 奚茴郁闷地用茶水简单洗了一下脸与手,再用巾帕擦干净,思来想去打算抱着枕头趁云之墨不在去他房间里的大床睡一个午觉,念头才起便有一串敲门声在外响起。 “仙、仙女!”少年的声音带着犹豫,可还是拔高嗓音喊道:“仙女!仙女姐姐!” 这般叫过她的只有戚袅袅,既不是戚袅袅,那就是小正了。 奚茴开门,果然是一脸焦急的小正。见到她后小正连忙要跪下,奚茴也不拦他,小正跪也没跪好,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反而撞上了房门发出巨响。 “你做什么?”奚茴往后退了半步,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 小正揉着膝盖抬眸,豆子大的双眼都红了,他焦急道:“戚姑娘不见了……戚大叔也不见了。” “人不见了你去找谢灵峙他们,找我有何用?”奚茴又没有捉鬼降鬼的本事,那两人早死了,难道还怕再死一次?遇不上什么危险的。 “戚、戚大叔原来已经死了,戚姑娘……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倒在了床上神志不清,后来、后来他们都说戚姑娘走了,可、可我见她分明还躺着,只是身体没了温度,如死了一般……”小正说着便哭了起来,口齿不清没头没尾,但总算将事情讲清楚了。 就在奚茴与云之墨离开月老祠后没多久,戚枫便回到了月老祠。 今日恰是赶集,年城里清除石墩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城下十二县里都有人趁着赶集日子前来观望,便是一个县城里的富人家仆从月老祠前走过,撞见戚枫吓了一大跳,指着戚枫连连说是鬼。 那仆人原来是与戚枫如今所借尸身的张汉都在富人家做马夫,一个送货,一个养马,二人交好常一起吃酒,那人断不会认错张汉的相貌。 月老祠前人一听有鬼,吓得四处乱窜,小正与戚袅袅也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便见一个男人拿起笤帚往戚枫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他,说他是鬼,让他滚出张汉的身体。 戚袅袅见有人打戚枫便冲过去护着,脆生生的声音喊道:“不许打我爹爹!” “你爹?你是哪家丫头?这、这分明是张汉的尸体!他死时我亲自相送,前些日子倒是听过他被鬼偷了尸,却没想到这鬼竟一直躲在年城里!”那人大喊道:“仙使!仙使们呐!这里有鬼偷尸,有鬼偷尸啊!” 因是白天,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有行云州人,周围人群未散,那人也不怕,一句句话将戚枫的心越说越冷,戚袅袅也是在此时出了事。 她不信戚枫死了,可回头去看,她一直护着的爹爹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怀疑的种子于心中种下,稚童的双眼便再不是看向魂魄,而是看上这具魂魄寄居的肉身。 一直以来戚袅袅见到的都是戚枫本来的样貌,却是第一次于陌生男人的脸上瞧见爹爹的脸,一半是她熟悉的面容,另一半是她不曾见过的粗胡子模样。 小正被那一声声鬼吓得不敢靠近,扬声直喊师父,紧接着便是戚袅袅的一声尖叫惊退了众人,如夜风鬼泣,霎时间引来了片片乌云。 她看向熟悉又陌生的年城,想起这座城里原是没有月老祠的。 她曾与爹爹来过的啊! 她来看病,有个传闻中的活佛子滴血可救人命,她也曾见过的啊!就在东南方的灵子阁,可如今的年城没有灵子阁,亦没有活佛子。 她记得强盗抢了他们的银钱,记得爹爹带她与几万人一同跪在烈阳之下,还记得曾经她吃过年城的糖葫芦,虽不及张叔做的,却也很甜。 可从何时开始她忘了这些?又是从何时开始她再也吃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 爹爹说是因为年城人口淡,不爱吃味重的食物,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她忘却了许多事,甚至忘记了死亡,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为何她死了,爹爹也死了?又为何她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爹爹却要以另一个人的身躯在年城做苦力? 许多回忆涌上心头,戚袅袅的魂魄本就是残缺的,她忘记了痛苦的记忆此刻重新想起,于是眼前所见皆变了模样。 天不再蓝,众人身上的颜色也渐渐变淡,如一副崭新的画卷被灰墨晕染,小小的身躯倒在了戚枫的怀中。 戚枫将戚袅袅带回了月老祠,小正与老师父都有些惧怕他,可又想起来他与行云州的仙使每日进出,到底没有轰人,而是去请仙使。 街道上的人早就将话传开,陆一铭也被人引了过来,在他到时,戚袅袅的魂魄已然离体,躺在小屋炕上的只是一具孩童尸体。如今天还没黑,若她走入阳光之下被太阳晒过一炷香,便灰飞烟灭,彻底消散于世间。 戚枫疯了般要去找戚袅袅的魂魄,跑出月老祠便不见人影,陆一铭派人守住戚袅袅的尸体,自己也传信给谢灵峙等人。 到底是戚枫帮他们才能迅速解决年城之事,没道理眼见事成,却不管戚枫父女的魂魄存亡。 小正慌不择路,认识的人都找了,可谁也不愿替他寻一个鬼魂,活人都怕鬼,他便稀里糊涂地来找了奚茴。 他想奚茴也是行云州的仙使,戚袅袅说她是仙女,她曾能救戚袅袅一回,必也能再救她一次。 那次误打误撞捡到了妖丹又归还,不过是凑巧,奚茴没有谢灵峙那般本事,如何在偌大年城寻到一个小孩儿的魂魄? 可她还是被小正拉出了客栈,满脑子想到的都是戚袅袅捧着茶花对她笑的模样,这样一个小小的人,那样脆弱的魂魄,盛夏的阳光无需一炷香便能将她晒成灰烟。 奚茴在寻找戚袅袅的过程中想过,她或许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她还看见了陆一铭,陆一铭手中的符纸化作一只只巴掌大的仙鹤,顺着街巷里飞过。 天色渐暗,奚茴走了一个多时辰被太阳晒得有些口干舌燥,陆一铭那边没找到人,小正偷偷抹了两把泪又被他师父给叫回去了。 行云声 第32节 小正都没继续找了,奚茴也就没被少年拉着到处跑,她背着夕阳回到了客栈,大约知道小正拉她一起的原因。 他是凡人,看不见鬼魂,奚茴是行云州人又与鬼使结契,若遇见必能在黑暗中看见戚袅袅的魂魄,可奚茴到底没遇见戚袅袅。 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顺着客栈走廊一路去了云之墨的房里,房间空荡荡的窗户还开着,微风带来草木清香夹着窗外的几缕忍冬气味,奚茴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开始思考自己为何要为了戚袅袅的魂魄费力。 反正……她也早就死了不是吗。 身后忽而刮来一阵风,带着蒸腾的热气似火一样在屋中蔓延,奚茴还没回头便听见云之墨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等奚茴起身后那热气也散了,仿佛她方才从他声音中听到的一丝压抑也是幻听,而他神色自若地走到了她身边。 奚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他的房间,她出于本能地想要走近云之墨,但此刻能想到的理由大约是他房间开窗风大视野好,能散她在外晒了半天日光带来的暑气。 “影子哥哥。”奚茴抿嘴,喝了口水才道:“戚袅袅的魂魄丢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有何奇怪?白日丢魂,大约是灰飞烟灭了吧。”云之墨声音冷淡,对旁人的生死丝毫不在意。 奚茴点了点头,似是自言自语:“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分明也是这样想的,却还是找了两个时辰。 奚茴长时间晒太阳,两颊的红晕迟迟没消下去,狐狸眼低垂着显出几分娇柔,睫毛颤颤,又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来。 云之墨见状忽而想起一件事,或许奚茴白日里也见到过戚袅袅,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当初她设在万年密林里的结契阵于他无用,他不是鬼魂,也不是区区结契阵便能束缚住的人物,奚茴以为他是她的鬼使,自然也以为自己能看见这世间鬼魂。 之前没有怀疑,是因为她受伤很少从客栈出去,晚上休息得早,未来得及见那满街飘魂的景象,可时间一长,一点小事便能戳穿结契真相,届时奚茴的可怜便不是装出来的,她或许真能大哭一场。 一时沉默,云之墨又道:“我叫人替你找一找吧。” “啊?”奚茴抬眸看向他:“你还有帮手呢?” 云之墨低声笑了一下:“你当我于问天峰下几万年便是睡过去的吗?” 奚茴哦了一声,心道也是,他一个死了几万年的鬼又被丢入渡厄崖,这么多年既还没灰飞烟灭必是熬过来的,后来的恶鬼总会寻他麻烦,或被他制伏,折服于他,那他有几个手下也是正常的。 找一个小鬼的魂魄还无需动用鬼域的力量,千目的眼睛多,这种小事交给他更便易。 奚茴出了一身汗,她想先沐浴换身衣裳顺便等云之墨的消息,一双眼盯着云之墨屋中的浴盆还没开口,便被对方再度赶了出来。 影子哥哥是真的小气! 奚茴走后,云之墨便唤来了千目,平日随叫随到的家伙这时却耽搁了会儿,待出现于云之墨面前时他那团黑气中萦绕着几根金色的细线,闪闪烁烁,似在他体内炸开的雷电。 “被发现了?”云之墨问。 千目无法出声。 云之墨倒是没生气,毕竟千目面对的是宁卿,那女人的能力不在他之下,会发现千目也不稀奇,想必要不了多久她也能顺藤摸瓜发现自己,这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云之墨对着他的背部轻轻勾了一下手指,将金色的细线从千目身体里抽出,再握手成拳,金线霎时暗淡化作齑粉,无需风吹也烟消云散。 千目此时才能开口,他粗着嗓音道:“神明、设阵……寻到凌风渡,小世界,似要在百日内,召回焱君。” 凌风渡的小世界里有云之墨的气息,只需抓住那一点,宁卿设下的阵便可将他重新拉回问天峰下。 难怪他的身体愈发不受控制,原来是宁卿在设阵,想必她启阵之时这具身体里流淌的符文便会重新封印他的灵魂。 若他还是过去的司玄,必逃不脱。 云之墨冷哼一声。 可他不是司玄,他也不会成为司玄。 第33章 百鬼夜行:十三 ◎不曾有人这般为过奚茴。◎ 千目缓了会儿, 细细将自己在行云州见到的一处不漏地全都说给云之墨听。 他留在行云州的眼睛都收回了,也不敢再放回去。 云之墨知道宁卿想做什么,无非是接下来这百日要难熬一些罢了, 他又不是为天地苍生甘心奉献的神明,便是鬼域吞并曦地, 人间暗无天日也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千目见他沉默, 正欲退下, 还未离开忽而一簇火焰燃至眼前, 剧烈的疼痛传来又迅速结束, 不等千目反应他便被云之墨从身上挖走了一个眼珠。 “焱君这是……”千目抬眸,只见云之墨将他的眼珠子捏于两指之尖,越捏越小, 最后化作一粒细小的金豆,对方也没说有何用处,只是让他退下。 千目离开后, 云之墨便去找奚茴了。 门墙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云之墨去见奚茴也没有丝毫顾忌, 从来都是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突然出现于小屋里, 屋中昏暗的烛火微闪, 破旧纸糊的小屏风上投现人影,淅沥沥的水声传来。 云之墨顺声音看去, 便见奚茴披散长发肩背半露, 蹲坐在小小的浴桶内低头擦脸。 屏风很矮, 只到寻常人的胸膛, 云之墨又很高, 便是离得远了也能将奚茴沐浴的样子看个清楚。 少女的皮肤是病态苍白, 在暖黄的烛灯下倒显得有气色些,她洗完脸将头发撩至身前,露出瘦弱的肩与纤细的手臂,低头时肩胛骨微微凸出,像振翅欲飞的蝶。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那里不久前才受过伤,淡粉色的疤痕破坏了美感,有些碍眼。 他忽而想就那么烧死那两个人太便宜他们了,虽挫骨扬灰,可他们也算死得痛快,哪儿像小铃铛,受这伤口折磨了好些日,到底是更吃亏些。 手中黄豆大小的金珠子被云之墨随意弹入了奚茴绑在手腕上的引魂铃中,做完这一切便转身离去。 袖风扫灭了一盏烛灯,屋中霎时暗了一半,奚茴起身回头去看,没看见屋里有人。 少女虽纤瘦却不干瘪,前胸白圆挺翘,窄细的腰身,影子被仅剩的一盏烛火投在了墙上。奚茴正古怪这阵风从何而来,便见窗外黑影闪过,像忍冬花枝婆娑,可她又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蹲回水里,那哭声依旧不停,奚茴匆匆洗好后披上衣裳走到窗边,推开窗朝外看去,微风拂过忍冬花枝,花朵尽谢,楼下深巷里飘过几抹模糊的影子,待出巷子显现于月光之下,奚茴才看清那是一个个无脚漂浮的鬼魂。 奚茴的心跳漏了一拍,几息后镇定,那十几个游魂已经顺着风吹的方向离开了客栈附近,哭声逐渐飘远,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这些天奚茴也听汤城主等人与谢灵峙说过游魂之事,可她一直以为游魂并未泛滥到年城,所以之前才一直没碰见,今夜望去,那街上朦胧一片的魂魄数目庞大,眨一下眼便看花了,难怪谢灵峙他们昼夜不分地清理石墩。 重新关上窗户,奚茴想去找云之墨,转身看见桌上被风吹灭的烛火不知何时重新点燃,桌面蜡油滴成了几个小字,凝固后仍余温度。 城外,西郊。 奚茴将蜡油抠掉,出门小跑到云之墨的房前,房门一推就开,没见着他。 顿了顿,她还是出了客栈,根据这几日在年城闲逛熟悉的地形摸向城楼下侧门,往西郊而去。 城中游魂许多,他们绝大部分没有意识,少部分口中喃喃着奚茴听不懂的话。 初见这些魂魄,奚茴的心里还是震撼的,可到底是在行云州长大,她听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鬼魂的故事,也从谢灵峙那里得知年城的游魂皆不伤人,那点儿心慌很快就被她撇到脑后了。 到了城下侧门,守城门的裹着薄毯靠在墙壁旁睡着了,他们看不见满街飘荡的游魂也没那么多畏惧,白日疲惫,到了深夜便睡得很熟。 城楼下侧门本就是木质的,一推便开,奚茴苗条,轻轻将们推个半开便走了出去,走过长长的城楼下,再从小门踏出,眼前所见却是与年城内完全不同的场景。 半圆的明月下,远山蔼蔼,近山沉沉,深林中漂浮着层层薄烟,像雾又像卷了灰沫的风。林中虫鸟鸣叫也显得薄弱,表面的宁静下,是无数个交错行走的游魂。 他们有的五官都模糊了,只隐约留下人形轮廓,分不清男女,高矮胖瘦皆有,风往哪儿吹他们便往哪儿走,偶尔因魂魄消弭的痛苦而露出狰狞表情,一声声鬼泣传来,掩盖了虫鸣。 深蓝的天,暗黑的林,灰白色的鬼影重重,是几万无家可归的亡魂哀鸣。 奚茴靠着城门吞咽,双眼定定地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所有地方,忽而一束红光在其中闪烁,霎时惊醒了她。 奚茴双手握拳,掌心紧紧地攥着引魂铃,盯着红光照亮的地方,像是山下被游魂朦胧的小屋。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出城另有去处,于是蹙眉,心里骂了戚袅袅一万遍,早就告诫自己要回去,双脚仍朝那红光靠近。 被无数魂魄穿过身体,她像是走在密集的人群中般难以呼吸,待到了红光附近,那红光就像是会跑似的一路引着她往前走。 奚茴想这应当就是云之墨说的手下,引她来西郊的方法也很笨拙。 西郊再往下走便是下桐县,但在年城与下桐县当中还隔着一座小山,小山下有许多独院的房屋,都是些富人用来避暑所盖,依山傍水,种半边果林。 盛夏时节果林中有一半的果子都已成熟,只是因年城闹鬼,也没富人敢在这个时候来西郊避暑。那一栋栋独院的小屋于雾气朦胧下像海市蜃楼,走近了奚茴才发现,这里大半的房屋都已经空了许久,梁顶坍塌,院墙歪斜,许久不曾有人住过。 红光在一株榕树下消失,奚茴迅速地冲了过去,双手比了结印后祭出引魂铃,只听见一声沙哑的嘶声,一个黑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奚茴只来得及看那黑影上滚滚的眼珠子,下一瞬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千目无奈,若非他在行云州内吃了大亏,也不至于被奚茴蹩脚的法咒打出原形。 可他也忘了,早在行云州漓心宫闹恶鬼的那夜奚茴的小院里,他就被发现过一次了。 奚茴记得这个鬼,虽只看了个形可她依旧认出了对方,实在是这鬼魂太好辨认,之前在她眼前生吞了一个恶鬼,如今还来为她指路…… 奚茴抿嘴,心跳快了些,又有些说不清的高兴激动于胸腔蔓延。 原来她从凌风渡里出来后经历的一切影子哥哥都看在眼里,甚至在那个时候起他便已经派手下来她身边护着她了,这般一想,奚茴就更喜欢云之墨了。 再看向自己所站的院落门前,经多年风吹雨打,再坚固的屋子也难免门歪窗斜。房屋檐下密布蛛网,跨入院中,杂草丛生,死了许久的枯树传来腐朽的气味,奚茴一步步走到院中小屋门前,才听见里面传来细微的抽泣声。 她嫌门脏,一脚踹开了房门,屋中陈设尽入眼前。 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只是房顶塌了一半,月光照进来,空中漂浮的灰尘似微光闪烁,靠近床榻的地方一抹小小的影子蹲在角落里,可怜地抱紧自己的膝盖,将脸埋得很低,在门被奚茴踹倒时才抬起头来。 奚茴一眼就看见了戚袅袅。 她如今也成了魂魄模样,因死得早些,又被符咒镇压,魂魄缺失了双足,脆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见到奚茴,戚袅袅愣了会儿。 奚茴目光四顾,大约知道这便是戚袅袅身死之处,那张腐了大半的床榻,必是她痛苦挣扎睡过一夜的地方。 “你躲到这里来做什么?”奚茴走到戚袅袅跟前,蹲下问道:“知道自己死了几百年,吓傻了吧?” 她的嘴里从来没有一句好话。 戚袅袅知道自己死了,她只是无法接受,如今被人把真相血淋淋地摆在眼前,惊惧又惶恐,除了躲在黑暗中哭,她也不知自己要怎么办了。 奚茴枉顾她的哭声,也不在意她是否害怕,又道:“多厉害了,死了几百年魂魄还在,你这样的放在咱们行云州可算老鬼一个了。” “唔?”戚袅袅一边哭一边用古怪的眼神看她。 奚茴笑道:“你可知这世间分三界,人活着在曦地,死了去鬼域,度过轮回泉还能再转世投胎重新回到曦地?所以死有什么可怕的?更何况你也不是孤单一个啊,还有你爹陪着你呢。” 完全没有安慰效果。 戚袅袅哭得更狠了。 她是难过,是害怕,不清楚为何一觉醒来自己却已死了几百年,爹爹死了,娘亲也没了,如今客死异乡成了孤魂野鬼,再也吃不到张叔做的糖葫芦,也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委屈自己短暂又可怜的一生,奚茴却说这样也很好。 “人都会死的,哪怕当初你没饮下毒血,健健康康地长大,你爹娘也会死在你前头,几十年后你也照样会死,这么看来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奚茴道:“更何况你是与你爹一起死的,谢灵峙那些人还想将你们送回家乡,届时你陪着你爹一起去鬼域,说不定还能碰见你娘呢。” “啊?”戚袅袅完全被她这一通说法扰乱了思绪。 “不是人人死后去鬼域都能立刻投胎的,我以前在行云州的书上看见过,轮回泉几万年前便即将干涸,靠着灵璧神君化身的结界墙护养着,泉水彻骨,却有再生魂肉之效,只要淌过了轮回泉便能转世投胎,但如今泉水稀薄,你娘未必排得上。”奚茴道:“这样你们一家三口又能在地下团聚了,多好?” 行云声 第33节 戚袅袅睁圆了眼睛,魂魄哭不出眼泪,可她那双眼水汪汪的写满了委屈与凌乱。 “你们一起排队投胎,来生投在同一家,当个兄弟姐妹,岂不妙哉?”奚茴越说,戚袅袅便越混乱了。 奚茴见她终于不再哇哇地哭了,撇嘴,开口道:“生死之事不可更改,小孩儿,认命吧。” 戚袅袅张了张嘴,也不知此刻要说什么了。 她心中有无限委屈,可死亡的恐惧在奚茴这里也只是轻描淡写,她不知奚茴曾经历过什么,好似无所畏惧,也对亲情淡薄,能说出与爹娘来生做兄弟姐妹这种话来,可她知道奚茴有些话是说对了的。 戚袅袅深知自己已经死了,便是再害怕不能接受,这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唯有认命。 她难过爹爹死了,也痛苦死前没能见到娘一眼,可她毕竟只是个小孩儿,唯一庆幸的便是爹爹的魂魄还一直陪在她身边,爹爹还在。 “你看见门外那些游魂了吗?”奚茴指着房门破开的地方,遍地游魂都在思念家乡。 “那些人与你一同死去,他们忘却生前一切,便是妻儿子女从面前走过也认不出对方,你还记得你爹,你爹还能保全你,你该知足了,戚袅袅。”奚茴单手撑着下巴,脑海中闪过她三岁生病险些死去的那一夜,岑碧青在她床前到底不愿让她碰一下的画面。 她不知这世间亲情是否也分轻重,只是血浓于水这句话在她身上从未体现过,她想她八岁那年跳下渡厄崖寻死,倘若真化作鬼魂回到岑碧青的面前,岑碧青大约也是一张黄符贴上她的脸,叫她堕入鬼域。 而戚枫却能为戚袅袅出生入死,便是化作鬼魂也不曾放弃她。 戚枫能为戚袅袅落泪、磕头,也能为她丧命、偷尸。 不曾有人这般为过奚茴。 那些事,已经不会再叫奚茴伤心,只是回想起仍旧心烦,所以她不愿再提。 拂了拂裙摆上的灰,奚茴起身,对着戚袅袅道:“在你白日魂魄离体后,你爹便一直在找你,你是想与他一起回家,还是想躲在这里哭到天明,自己选吧。” 戚袅袅哑着声音问:“那你呢?” 奚茴道:“你若想哭到天明被太阳晒散,我就先回去睡了。” 说着,她打了个哈欠。 戚袅袅呜地一声差点儿再哭出来,奚茴又道:“但你若想随你爹一同回家,我便在这里陪你等到他来。” “仙女姐姐……”戚袅袅想抓住奚茴的裙摆,可她眼见着自己的手从奚茴身上擦过,哭腔传来,无泪的双眼里倒映着奚茴背对明月的脸:“我想回家,呜呜呜,我想回家!” 奚茴看她哭,也不再劝,她想凡人小孩儿就是麻烦些,眼泪这种东西她早在三岁之后便作为武器使用,再不会真情实感地落下来了。 奚茴又想,她不是白陪着戚袅袅等戚枫或谢灵峙他们找来的,她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谢灵峙应当会再给她点儿别的什么奖励。 况且,戚袅袅喊她仙女姐姐呢,戚袅袅还送了她一束茶花与凌霄花编制的花环。 戚枫寻女心切却没有离城去找,他念着戚袅袅不过一缕魂魄不敢在太阳下晒,便以为她没跑远,于是在城里转到天黑了,才想着往城外寻来。 大约戚袅袅生前倒霉,死后却走了运,便是魂魄在外飘荡半日也没走到阳光下,反而天黑自己回来了曾与戚枫住过的小屋。 戚袅袅身死之地,原是戚枫的噩梦,那里经历过打劫,死了几个仆人,也是在那所屋子里,戚袅袅咳了满身的血,度过了她此生最痛苦的一夜。 可那个地方再多可怕的回忆,却也是戚枫和戚袅袅在年城唯一的住所,是他们短暂的家。 奚茴没有等太久,子时刚过戚枫便赶来了,他冲到屋子里时见到戚袅袅缩在角落里而奚茴站在一旁,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又惊又惧,还有些气恼。 他朝戚袅袅奔过去,到底舍不得打女儿,双眼用力地瞪着她,想骂她为何要丢下身躯乱跑,可知鬼魂畏光? 话还未起头,戚袅袅便朝戚枫扑了过去,女童稚嫩的声音说出的话令戚枫心碎不已。 她道:“爹爹,你带我走吧。” “爹爹,我要回家,袅袅想回家!” 这句话,曾也在这间屋子里响起过。 那夜戚袅袅满襟鲜红,便是服下活佛子的血也不见好转,她气喘如牛,憋得一张脸发红发紫后又哭出声来,她那时便紧紧地抱着戚枫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爹爹。 让他带她走,她不想看病了,她想回家,她想娘亲了。 “好好好,爹爹带你回家,爹爹带袅袅回家……” 人的身躯拥抱不到魂魄,于是戚枫丢掉了张汉的身躯,以他自己的魂魄去拥住娇弱的女儿。二人哭做一团,哭诉命运不公,也无奈这漫长五百年日月更迭,而他们无能为力。 张汉的尸体倒在一旁,眼珠外翻,奚茴定定地看着相拥的魂魄,面无表情,片刻后也学着张汉翻了个白眼,慢慢朝外走去。 出了房间,夜风将这屋子的腐朽味吹散了些,奚茴抬头望月,想这世间是不是爹对孩子的感情就是更深些?若她爹还在世,是会与岑碧青一般对她冷淡比陌生人都不如,还是会像戚枫对戚袅袅? 也无需像十成,能有一成关心在意的话…… 奚茴嗤笑一声,挥去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早就在十多年前化作枯骨的男人,魂魄留在鬼域是被恶鬼分食还是投胎转世都不知道,想那些做什么。 第34章 百鬼夜行:十四 ◎愿你健康喜乐,长命百岁。◎ 谢灵峙于丑时赶到, 他到时奚茴正找了块勉强干净的地方坐着趴膝盖上打瞌睡。 赵欣燕等人跟在谢灵峙身后,见到奚茴愣了一下,他们是从先前为张汉保住尸身不腐的符药上寻到了戚枫的下落, 这才跟过来的,谁知奚茴竟比他们还要早些。 “阿茴。”谢灵峙上前扶起奚茴。 奚茴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谢灵峙, 道:“唔, 你们来了, 那里面那两个交给你们了, 我好困, 先回去睡了。” 陆一铭率先进屋,谢灵峙问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奚茴道:“小正说戚袅袅的魂跑了,拉着我找了半日, 我想城内找不到她或许会来城外,这不,她果然跑城外来了。” 谢灵峙想问的不是这个, 比起奚茴为何会比他们先找到戚袅袅, 他更在意的是之前奚茴分明就看不见鬼魂, 如今为何又看见了? 还是说不过短短几日,便有鬼魂在他眼皮子底下与奚茴结契了? 谢灵峙抓住了奚茴的手腕, 本想一探究竟, 拉过来时失了力度,奚茴踉跄直接半边身子撞进了他的怀里。一抹炙热划过谢灵峙的手背, 他垂眸看去, 便见奚茴手腕上挂着的引魂铃微微发烫, 暗红色的铃铛里金光一闪而过, 叫他片刻愣怔。 “谢师兄!”赵欣燕见二人都快抱一起了, 没忍住出声。 谢灵峙回神, 他松开了奚茴的手腕,奚茴吃痛地扭着手,那腕上还有她于小世界里自杀割出的疤痕,当年深可见骨,如今成了一条丑陋的虫子,醒目刺眼。 这世间术法有高低之分,行云州最纯净的法术使出,闪过的也不过是银光,能亮出金光的术法也只出现在书籍上,古册记载苍穹神明现身,便五彩霞环,金光罩身。 奚茴的引魂铃里,多了一抹金色的异术,是为护身?还是这异术便是她能看清鬼魂的缘由? 谢灵峙再看向奚茴的眼,她自己似乎对此并不知情,那这抹金光异术又是谁藏于她引魂铃中的? 屋里陆一铭唤了他一声,谢灵峙知晓此刻不是问这些话的好时机,便对赵欣燕道:“劳烦赵姑娘将阿茴送回客栈。” 这一路游魂众多,奚茴又不通法术,便是她能独身过来,谢灵峙也不放心她一人回去。 赵欣燕自是不愿,只是她没开口拒绝,奚茴便打着哈欠从她身边走过,完全不在意自己身后跟的是谁,只想赶紧回客栈休息。 她又不是这些自幼学习法术的,几日不眠不休也不知疲惫。 赵欣燕不得已跟上奚茴,待出了院子,步入雾气与游魂中,赵欣燕才看出了些不对劲来。 她发现奚茴在避着鬼魂走。 一次两次可能是意外,但当她刻意侧过肩从两个游魂中穿过时赵欣燕才震惊,据她所知奚茴是没机会学习使鬼之术,更不可能有鬼魂与她结契的。 心思一动,赵欣燕拂袖扫过腰间佩挂的玉牌,只见青绿色的微光闪过,带着股松竹清香,一道高挺的身影便出现于她身侧。 男子二十左右,白与墨绿交汇的绸衫上浅青夹银的细线绣了劲松,他头戴玉冠,手执玉笛,人面如玉,五官端正且端庄,浑身儒雅之气,唯有一双眼中暗淡,叫他的面容失了几分鲜活。 “赵小姐。”男子开口,不明白平日里从不轻易让他现身的人既没遇上危险,又何故将他从玉佩中放出来。 “过去,推她一把。”赵欣燕的声音很低,被风一吹就散了,她料定奚茴听不见她说的话。 男子微怔,灰暗的眼眸睫毛微颤,顺着奚茴的方向看去,他看见黑白交错的世界里,一名背对着他行走的少女正伸懒腰,在她的手腕上,微弱的金光如萤虫闪烁,直叫他已死近千年的心咚咚跳了两下。 “荀砚知,你还愣着做什么?”赵欣燕重复一句:“推她一把。” “她与我无冤无仇,我去推她,这……”男子话才说一半,走在前面的少女忽而停了下来。 赵欣燕顿住脚步,奚茴回眸朝她看来。 荀砚知这才看清少女面容,那双精明的狐狸眼危险地眯起,直勾勾朝他瞪了过来。四目相对,荀砚知忽觉惭愧,他瞥开眼神。 奚茴见他退了,自己便近了一步,脚尖几乎碰上了赵欣燕的鞋尖,她才伸出手用力地朝赵欣燕肩膀推了一下。 赵欣燕没想到她竟这般胆大,一个没站稳便直直地朝下摔去,倒是方才站在她身边的荀砚知反应过来,现身扶住了她,这才免于她摔脏了衣裳。 “你做什么?!”赵欣燕不可置信地看向奚茴,双眼瞪大。 奚茴眉头轻蹙,不满意这个结果,于是大步向前抬起右腿便朝赵欣燕踹过去。 荀砚知见状自是要护人,他抬手抓住了奚茴的脚踝将赵欣燕揽于身后,他的手还没用力,便有一束黑烟如蛇般爬上了他的手腕,荀砚知见状立刻松手,顺着黑烟看去,附近的游魂似被袭击了般发出痛苦的哀鸣。 “有恶鬼。”荀砚知道。 赵欣燕看了一眼满地的黑气,偶尔还翻滚出几颗眼珠,她心惊肉跳地望向奚茴,早就知道这浑身眼珠的恶鬼与奚茴必有关系,如今看来,她是与这恶鬼结契了! “恶鬼你个头!”奚茴趁着二人不注意,一脚踹上了赵欣燕的胸口,这回赵欣燕总算如她所愿地摔进了泥坑里,奚茴顿时笑了起来:“谢灵峙说,行善积德,行恶积孽,你想让你的鬼使推我,这不,自己倒泥坑里去了吧?哈哈哈……” 她方才走在前头,虽没听见赵欣燕轻声轻语嘀咕着什么,可她身边鬼使的音量又不小,这静悄悄的夜里只要长耳朵的人都能听清。 人不犯我我未必不犯人,可人若犯我,我必加倍还之,这是奚茴的做人准则。 荀砚知见她笑得放肆,眉目弯弯如天上月,梨涡也显娇俏些,直至赵欣燕自己从泥坑里爬起来才回神,正要去救,那黑烟瞬时与他纠缠在一起,拦住视线,束住了他的手脚。 “奚茴,你,你太堕落了!与那恶鬼结契,我要将此事告诉谢师兄,让五宫长老惩罚你!”赵欣燕从腰间抽出长剑直指奚茴,她怕得手都在发抖。 奚茴也不在意她知道真相,反正赵欣燕说她坏话也不是一次两次,谢灵峙看不出云之墨的身份,旁人更看不出,也不会信她胡言乱语。 于是她笑容更加灿烂,指着困住荀砚知的黑烟问:“你以为这是我的鬼使啊?赵大小姐的眼睛是不是瞎了啊?” 不待赵欣燕开口,奚茴出手迅捷,她掏出一直藏在身上的锋利匕首顺着赵欣燕的手腕转了一圈,踢开她的剑便把人重新按回了泥坑里。 奚茴一脚踩在赵欣燕的脸上,一只手用匕首抵着她的脖子,看见污泥染脏对方白嫩的脸蛋,赵欣燕仅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畏惧地看向她,仿佛她比恶鬼还要可怕。 “记得吗?你以前也这么对过我。”奚茴挑眉:“你也让你的走狗们用泥巴扔过我。” 奚茴忽而想起了什么,恶作剧般笑了一下,她收回了自己的脚横坐在赵欣燕的身上,匕首贴着她的脖子斜斜插进泥土里,而后奚茴抓了一把烂泥捏着她的嘴塞了进去,又用她的衣裳擦干净自己的手。 抽回匕首,奚茴看赵欣燕浑身脏污地呕出泥水,心满意足。 “玩儿够了,今天先放过你。”她倒是可以杀赵欣燕,只是于谢灵峙那边便不好交代了,她又不想再将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来脱罪。 千目困不住荀砚知多久,他的身上有圣光,可驱散恶鬼,千目在奚茴收手的刹那便钻进了游魂中隐匿自己,顺便激起游魂为自己拦住荀砚知。 荀砚知本要反制千目,却眼见着那黑烟从手中溜走,再想去追周围的游魂已然陷入焦躁不安,若不及时稳定下来这些游魂,恐怕到天亮他们也不会避开阳光,那行云州等人这么多天的努力就白用功了。 “赵姑娘,设阵,稳住他们。”荀砚知见赵欣燕正呕黄水,再看向奚茴的眼神也颇为复杂。 赵欣燕咬牙忍住呕吐欲,先用伤药止了被划破的手腕,再收回长剑去看周围紊乱的游魂。一声声鬼泣惊起一片连带着远处的游魂也跟着哭喊起来,都是那恶鬼突然出现惊扰了他们,若不稳定他们,便是在给谢灵峙添乱。 行云声 第34节 奚茴双臂环抱,看赵欣燕设阵画符,大小姐顶着一身泥土忍气吞声的样子实在赏心悦目。她身边的鬼使倒是还算气定神闲,只是那男人总是垂着眼睛像睁不开似的,奚茴隐约记得她方才看过对方的眼睛,瞳仁无色,怕生前是个瞎子。 不去管那两人手忙脚乱,奚茴自顾自地转身往年城走。 赵欣燕不敢再追上奚茴,专心在荀砚知的帮助下稳住游魂。 待处理完这些事赵欣燕转身便去找谢灵峙,直说奚茴与恶鬼结契,让谢灵峙不要姑息养奸,要立时捉拿她送回行云州行罚。 谢灵峙知晓奚茴并无鬼使,又见赵欣燕似受了刺激般说奚茴要杀她,她带着那满身眼珠子的恶鬼险些吞了荀砚知,一时陷入了两难。 陆一铭被赵欣燕吓了一跳,开口道:“赵师姐,你先冷静。” “我很冷静!我说的都是事实!”赵欣燕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腰间扯下玉佩朝谢灵峙的身上扔去:“不信你问荀砚知!” 荀砚知是赵欣燕的鬼使,他生前于佛寺长大,积德无数,是为救人而死,故而魂魄未散被带回了行云州。他身故近千年,魂魄里布满功德圣光,虽无杀招,却可制伏恶鬼,超度亡魂,若非眼前游魂皆为异乡客又数目实在庞大,荀砚知亦可送他们去鬼域投胎。 荀砚知算半个出家人,不曾说过一句谎言,再度被赵欣燕召出便是要他将奚茴的恶行全都告诉谢灵峙。 “你告诉他们,是她险些杀了我,是她塞了我满嘴烂泥,是她与那恶鬼结契!”赵欣燕瞪向荀砚知。 奚茴要杀她时,荀砚知被千目困住,视线被蒙,什么也没看见,可有一件事却与赵欣燕说的不同。 “奚茴姑娘没有鬼使。”荀砚知说完,赵欣燕惊了:“你胡说什么?!你分明都看到她的鬼使了!那满地黑烟你还与他搏斗,你为何要说谎?!” “砚知此生从无半句谎言,方才的确有恶鬼出现,那恶鬼对奚茴姑娘并无恶意,是冲着我与赵小姐而来,但他却不是奚茴姑娘的鬼使,奚茴姑娘未与鬼魂结契。”荀砚知说罢,赵欣燕便祭出一张黄符,雷电顺符纸霹雳而来,荀砚知胸腔一紧便陷入黑暗。 谢灵峙将他重新收回了玉佩中,再看向已经燃烧一半的黄符,震惊地看向赵欣燕:“赵姑娘!荀砚知是你的鬼使!你怎可对他用符?” “他胡说八道,满口谎言!你们都不信我!”赵欣燕看着那逐渐燃烧殆尽的黄符,知晓即便谢灵峙手快,那符纸也定然伤了荀砚知,她心中难受委屈,又有些自责自己气性太大,捂住脸不愿让人看见眼泪,转身跑开了。 “赵师姐……”陆一铭也被吓到了。 鬼使与行云州人并非主仆关系,他们互帮互助,结契更像合作,行云州人不得对鬼使施咒,除非鬼使当真有错,否则一切无礼都会被视为傲慢残忍。 赵欣燕若不是被逼急了,也绝不会对荀砚知施加符咒。 当年赵欣燕与荀砚知结契,全是因为荀砚知还活着时,赵家先祖曾有恩于他,于是他死后便归于赵家,可做历代赵家接班人的鬼使。 赵欣燕自幼性格冲动不计后果,荀砚知温吞有礼,赵家以为荀砚知可叫赵欣燕稳重些,这么多年也都相安无事的。 谢灵峙握着玉牌叹了口气,他将玉牌交给陆一铭,让他还给赵欣燕。 - 奚茴回到客栈后天都快亮了,她困极了倒在床上睡去,再度醒来天色已经重新暗了下来,睡过一整个白昼的奚茴精神好了许多,起床准备找些东西吃,推开门便见到小客栈堂内又坐满了人。 一眼扫过去,平日挨着谢灵峙坐的赵欣燕去了角落里,不过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裙子,便是面前没点烛火也很显眼。 奚茴没下楼,她站在走廊围栏边朝楼下看,四四方方的小堂内谈话结束,汤城主带领一群人起身要朝谢灵峙叩拜感恩,又被齐晓几人扶起。 待送走了汤城主,谢灵峙才抬眸朝二楼看去,正对上奚茴的目光,视线又落在她的手腕上,引魂铃中金光熠熠。 “阿茴,我们明日要走了。”谢灵峙道。 奚茴愣了一下,问:“不是还要再等几日?” 原本是要再等几日的,不过因为戚袅袅昨日白天消失,齐晓等人便加快了速度,不再研究石墩里的符纸,而是直接摧毁,原先定下的七日时间两天两夜内也能结束。 谢灵峙与汤城主说定了明晚出发,他们带着鬼魂必不能白日行走,便只能赶夜路将他们送还家乡,今晚与明日,是他们留在年城的最后时限。 戚枫舍去了张汉的身躯,戚袅袅也不愿碰不到爹爹的魂魄,她不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尸体便被埋在了当年戚枫的埋骨之处。 戚枫和戚袅袅对年城并无留恋,只因感激月老祠的老师父和小正这段时间的照顾,他们将那枚可保存人魂魄与尸体的妖丹留给了他们。 老师父收到妖丹也不敢将这物件独留,还是让小正还给行云州的仙使门。 次日天一黑谢灵峙等人便要出发了,青云客栈前汤城主还来道别,他带了许多百姓凑在一起的银钱赠与谢灵峙,作为他一路的盘缠,不过被谢灵峙婉拒了。 凡人的眼看不见鬼魂,汤城主也不知此刻的青云客栈前已经飘满了游魂。相送的人有许多,今日是他们近来最大胆的一次,月隐蔽于乌云中,他们无惧黑夜里的鬼泣,千恩万谢声参差不齐,却是真心实意。 人群里,小正的身影被淹没在角落。 戚袅袅的眼神好,目光扫过去便看见了他。 小正是来将妖丹交给谢灵峙的,可他此刻手里攥着那枚珠子,眼神却在青云客栈前观望,想试着看一看自己能否见到戚袅袅。 戚袅袅的尸身下葬时他没敢去看,小正想不通那样一个鲜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才几日功夫便反复经历生死,最后埋在了城外山下黄土之中,可如今知道她要回去了,心中又舍不得。 目送戚袅袅尸体下葬不算送她,今日过来作别,当算是送她一程的。 戚袅袅指着小正的方向道:“爹爹,是小正师傅!” 戚枫为难地看向一旁叶茜茜,叶茜茜于此事上还好说话,她走到小正跟前将少年从人群里拉出来,少年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妖丹给出,结结巴巴说自己是来送?璍东西的。 叶茜茜收了妖丹,写了张黄符贴在了他的额头上,小正睁大双眼盯着挂在鼻梁前的黄符,黑眼珠子斗去了一起,模样有些滑稽,叶茜茜再将他往戚袅袅跟前一推,小正的腿立时就吓软了。 他除了看见戚枫与戚袅袅二人外,还看见了街头巷尾里飘过的那些魂。 “戚、戚、戚姑娘。”小正的声音很小,他扶着墙缓慢坐下道:“我、我来送你了。” 戚袅袅朝他笑了笑,小正是她在年城交的第一个朋友,能与小正亲自作别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见戚袅袅笑,小正才敢看戚枫一眼,如今见了戚枫的魂他才知道戚袅袅为何生得这样好看,他们一家瞧着便非富即贵,戚姑娘生前必是千金小姐。 他局促地笑了一下,点点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戚袅袅却道:“我听仙女姐姐说,人死后会去鬼域,却也没那么快能转世投胎,小正师傅可有话与要紧人说?若我遇见了,或可替你代传。” 她曾听小正说,他父母双亡。 小正微怔,实则那不过是他骗戚袅袅,不想将自己是被遗弃的真相告知,以免显得可怜。 见小正摇头,汤城主等人也渐渐离开,戚袅袅才牵紧戚枫的手,颇为不舍地对他挥手:“再见,小正师傅……不,不再见,愿你健康喜乐,长命百岁。” 小正被那些游魂吓得还抬不起手。 行云州的仙使们御风而去,那阵风吹落了贴在他额前的黄符,小正眼前所见的父女身影随满街游魂一并消失,他连忙捡起黄符再贴回自己的额前,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夜风瑟瑟,有人认得小正,道一句天色已黑,让他早些回去,免得老师父担忧。 小正才慢慢扶着墙起身,看向霎时间空荡荡的街巷,夏风吹乱了满地枯萎的忍冬花,街角还有半串小孩儿无意间掉了脏了不能吃的糖葫芦。 一声轻轻的再见后,小正也离开了青云客栈前。 若人死后真没那么快投胎转世,他想他与戚袅袅或许还有机会再见的。 第35章 百鬼夜行:十五 ◎他记得,奚茴的身上是暖的。◎ 谢灵峙的鬼使英婷生前为女将军, 死后仍可召唤千军万马,数万鬼魂为己所用,更有指引之能, 叫年城几万枉死游魂心甘情愿地跟着她。 因此与汤城主作别后,谢灵峙是率先离开青云客栈的。 齐晓和陆一铭二人一左一右地护着, 他们将年城的鬼魂召集在青云客栈前的街道上, 等出了城, 还要将城外十二县的鬼魂都带来城门前。 二人御风踏月, 两抹浅蓝色的身影高悬于空中, 比出结印手势,身侧黄符飞绕,当真像来拯救苍生的仙人。 叶茜茜与秦婼在谢灵峙离开后也跟上, 只有赵欣燕目色沉沉地望向青云客栈的牌匾,手中捏着一张信符,犹豫片刻还是在上面落下字迹, 信符于手中烧毁, 灰烟散尽, 她也随众人离开。 奚茴是最后一个走的,就跟在赵欣燕的身后, 所以眼尖地看见了她信符上的字, 虽未认全却也瞧见了徐菱的名字。 这倒令她意外,原以为赵欣燕这种眼高于顶的世家小姐应当不会在意跟在身后狗腿子的生死, 就连谢灵峙都默认了徐菱已死, 她还将几人离开的消息以信符告知徐菱, 希望有朝一日徐菱脱身能来寻他们。 徐菱去了哪儿奚茴不知道, 也不在意, 最好这辈子她都不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奚茴恶毒地想,这人若真死了也挺好的,眼不见为净。 “阿茴!”谢灵峙的声音远远传来,奚茴应了一声从袖中掏出一片银叶,想了想,将今早谢灵峙教她的法咒念出,再把银叶子往空中一扔,不过刹那那叶子便化为银色叶纹的小舟,云一般轻飘飘地浮在她的面前。 奚茴从来都知道金桥宫练出来的法器厉害,可她没机会见过和用过,如今也有一样上等法器落在她的手中,算她的私有了。 这东西是谢灵峙给她的,作为她找到戚袅袅魂魄的奖励,奚茴本还有些嫌弃这东西怕是不能拿去当铺换钱了,谁知谢灵峙心中早有考量。 这一路曦地之行他们自幼习法的可以御风而去,奚茴却没那个本事,她想跟上他们就只能靠法器代步,奚茴站不上长剑,踩不稳符纸,坐在小舟里跟着飞刚刚好。 她双手攀上叶纹小舟的边缘,手臂用力,双脚一蹬便爬了上去,脚踩一踩舟底,软乎乎的像是站在一团棉花上。奚茴有些兴奋地看向双臂环抱的云之墨,对他招招手道:“影子哥哥,上来一起啊!” 云之墨瞥她,又看向她身后没多少空间的叶纹小舟,摇头后化作一阵烟云,霎时消失于奚茴眼前。 奚茴撇嘴,手指轻轻抚上了叶纹小舟,低声念出法咒,便见小舟迅速腾空而起,夜风抚上奚茴的脸,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眯起双眼望向头顶的月亮,待到一定高度了才朝下看。 年城外十二县里的鬼魂尽收眼底,浩浩荡荡几万抹身影,像是浪潮席卷过年城未带走一张纸、一片叶,看似汹涌又温柔拂过。 奚茴看见魂魄尽头正前方,一名身穿银色铠甲的女人骑于骨马之上,她手中握着谢灵峙的剑,又或者说那就是她生前佩剑。头盔上的红缨随风翻飞,烈火般的披风于黑夜中牵出了一条炙热的牵引线。 这是奚茴第一次看见谢灵峙的鬼使,他就伴在女人身侧,骨马发出一声嘶叫,那些鬼魂中传来沉闷的声响。 一道道声音像哭诉,又像虔诚的祷告。 “宁河镇大许村,许成冬。” “乡水城芙蓉县,张大林。” “华阳城青周县谢家村,谢舞儿。” …… 那些逐渐消散的魂魄,身子彷如残影只留了半边,他们听到这一阵阵声音自报家门,仿佛被勾起魂魄里最后残留的意识,一双双空洞的眼望向前方,重峦叠嶂的山,密密麻麻的树,一条永无止尽的道路。 那道路中央,是一把龙吟长剑,是火红的披风,像是他们仅剩的最后的希望。 陆一铭在左,齐晓在右,赵欣燕断后,叶茜茜和秦婼也各伴在两侧,他们拿起随身佩戴的引魂铃,铃铛形状样式各异,有大有小,还有不同材质,皆与奚茴的不同。 叮铃铃—— 一声声铃响,便听见走在最前方的谢灵峙低声说了些什么,似慈悲的安魂咒,忽而引得鬼魂中发出哭泣声,这声音泛滥开,却没有一个鬼魂闹起来。 他们规矩地跟在英婷身后,一步步离开了困缚灵魂数百年的年城,只要离开了这里,他们便能认得回家的路,只要能回到家乡,他们便有转世再生的机会。 奚茴在重重鬼影里看见了戚枫与戚袅袅。 他们原本家境好,生得也好,单拿出来也算惹眼的存在,却在这一刻与前后左右的游魂融为一体,这些魂魄的脸极其相似,皆是思乡与憧憬,还有解脱与释然。 “百花州奉城长鹿巷,戚枫,戚袅袅。” 戚枫的声音于鬼魂群中传来,他记得自己来时的路,也记得家乡的模样,可离开年城后一切都与记忆中不同,几百年的变化甚至足以改变山川河流。 他怀中紧紧抱着戚袅袅,如当年将她抱起面对灵子阁的活佛子,如今他也依旧在这群人中,曾与他们一并求救命的血,而今是一并寻归家的路。 画面震撼,前所未闻,若谢灵峙能回到行云州,他们几人护送几万游魂归乡或可记录于行云州的史册中,至少姓名能留上一笔。 叶纹小舟飞得高,夏夜吹在脸上的风也好似变冷了许多,这一夜的风因符纸改变方向,从鬼魂的后背吹来,带过年城,将他们推向了来时的方向。 那些鬼魂顺应指引,踏山川,越江河,拨开云雾便可见月光下的一张张脸。 行云声 第35节 走过一处,便少几缕魂。 这些鬼魂无需走到家门前,而今他们也未必都有家了,只要到了籍贯所在,便能顺土而下。 天亮前谢灵峙等人护他们隐蔽,他们就停在原地不再走动,等到夜里重新出发。 一连七日,皆是如此。 游魂无脚,走起来也快上许多,奚茴眼看着每日游魂中的数量变少,七日之后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戚枫父女俩所在的奉城算起来应当是这群鬼魂家中离年城最远的地方,虽同在百花州,却一西一东。过了这一夜,需谢灵峙送回家的游魂也仅剩一二百个,无需他们特地护着,跟了英婷这么多天,有她在,这些游魂也飘不远,就零零散散地游走于附近山林间。 这七日为了给鬼魂找能避阳的地方,谢灵峙都选择在城镇歇脚,因那里有屋子,可遮阳光,这些游魂对百姓并无恶意,借住一个白日就会离开,也便宜些。 直到现在游魂仅剩一二百,他们也不特地带鬼去打扰活人的地界,为了加快进程,白日便在林子里休息,夏日树叶茂盛,游魂找好山洞,也不会有危险。 跟着谢灵峙这七日,奚茴就没再见过云之墨了。 原先游魂多,谢灵峙分不了神,今日白天倒是得空想起来,那位说是与奚茴要在一起一辈子的公子并未跟上他们队伍,也不知去了何处。 谢灵峙本想问奚茴,可看她一个人坐在远处避阳的地方纳凉,脸上恹恹的,似乎心情不大好便干脆不去开口了。 谢灵峙心想,那说不定就是个有些本事的纨绔,花言巧语哄女子叫他哥哥,又许诺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知奚茴要离开了也就不再缠着她了。 奚茴此刻低迷,许是被骗后郁闷难过,谢灵峙倒是不担心她为情所伤,奚茴实在不像在情爱上开窍的模样,或许几日后她便重新活蹦乱跳,把那人忘去脑后了。 谢灵峙没打扰奚茴,退远了些,他看奚茴,赵欣燕也在看他。 赵欣燕连续几日不与谢灵峙说话,她早知谢灵峙偏袒奚茴,却从未想过他如此是非不分。就连叶茜茜都能瞧出赵欣燕在与谢灵峙置气,齐晓还过来问她几次,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叶茜茜凑上赵欣燕身边,问她:“大师兄惹你生气了?” 赵欣燕哼了声:“他被猪油蒙了心,认定奚茴没鬼使,我却看见她的鬼使是如何帮她欺负人的,说不定徐菱一直没有消息,便是……” 提起徐菱,赵欣燕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行云州人只要离开行云州境内,便处处都可能遇上危机,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可身边从小一同长大的人突然没了,赵欣燕心里仍会难过。 秦婼听她提起奚茴的鬼使,顿时想起将小小困住的火焰,她没想到赵欣燕也看见了那可怕的东西,便是如此她也奈何不了奚茴,秦婼痛恨,又无可奈何。 “我一定会撕下她的面具,让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赵欣燕再看一眼谢灵峙,却发现谢灵峙也看了过来,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又见谢灵峙将水壶递给一旁的齐晓,没一会儿齐晓便带水壶过来,与她们分水喝。 “你看,大师兄还是很关心你的。”叶茜茜撞着她的胳膊安慰她。 赵欣燕捏紧手中的牛皮水壶,深吸一口气。 是她太冒进,奚茴藏得深,她在明,奚茴在暗,她自然处处吃亏,得耐下性子,总能揪住奚茴的错处,也不能彻底与谢灵峙闹僵。 过午时,阳光最烈,深林树影下睡倒了好几个人,就连谢灵峙也靠着树干抱剑闭上眼休息。 这几日他们白天护魂,晚上送魂,如今护送这些游魂归乡也仅剩最后一点,便是再强的精神也会疲惫,只能趁此时间放松。 百花州有此名便是因为四季如春,群山生花,到了季节繁花盛茂尤为灿烂。 林深风习习,阳光下的热风吹过树荫便凉下些许,光芒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投在地面,像撕碎的银片随风的形状摇摆。风中偶尔带来樱花瓣与浅香,芒种时节山林里的花儿都争相斗艳地绽放,远看山峦不再是一片纯绿,节节盛放的花树于蓝天白云下随风摇曳飞舞。 奚茴离谢灵峙等人远了些,护送鬼魂之事无需她出手,白天晚上都可在叶纹小舟里休息,只是好几日与云之墨没了联系一时有些没劲。 她睡不着,阳光随时间照在了她的脚下,奚茴又重新换了个地方。 起身拍拍裙摆,忽而一股凉意贴上了皮肤,她抬起右手看去,腕上红绳挂着的引魂铃像是一块冰,不再似以往温热,冻得她皮肤发疼。 奚茴微怔,她知晓这铃铛与云之墨有关,也知道云之墨向来如同小太阳,浑身都是炙热的,这贴着皮肤的寒意奚茴只在渡厄崖下的封印之地感受过,莫名叫她想起那布满符文的冰面。 “影子哥哥……”奚茴晃了晃引魂铃,听不见铃响,也没见人出现。 她的心忽而沉入湖底,再回头看向谢灵峙等人,唯一的念头就是避开他们赶紧找个无人角落召唤云之墨,她有不好的预感,对方可能出事了。 距离奚茴数千里之外的山巅,独峰高耸入云,烈阳透过云层落在山顶之上,这里四壁陡峭,像是从天而降的刀刃劈开了一座毛笔山,便是行云州的人也别想登上顶峰。 千目方被云之墨从地底拉上山峰时吓得浑身眼珠子都快散了,他平日藏于地下,鲜少直面阳光,便是恶鬼也畏惧光芒,烈阳晒在身上的感觉就像随时要将他融化,若千目也有人的身躯,必然大汗涔涔,面色苍白。 即便云之墨可保他不被阳光晒到灰飞烟灭,千目也不敢轻易跟随对方于白日行走,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站在了曦地最高处,悬崖下滚滚云海看不见山川人烟,彷如独此一座山,一个世界。 这座山直面阳光,却是彻骨的寒冷。 千目匍匐的地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触手冻得他魂魄乱颤,再抬头朝把他拉上来的人看去,玄衣生火,寸寸朱纹上的火焰都活了起来。云之墨乌发及地,垂在身侧的手因用力而绷起青筋,皓白的皮肤上赤色符文若隐若现。 他背对着千目,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这七日间,云之墨不曾离开这座山。 这里是他放眼所及最高的山峰,也离太阳最近,他虽不喜欢苍穹,可阳光晒在身上的温度却能短暂缓解他魂魄里生出的寒意。 宁卿于行云州布下阵法,启阵的那一刻,云之墨便感受到了身体里所有血液刹那冻结,从骨血里钻出的符文刺痛每一寸皮肤,像是置身于寒渊之中,就连行动也变得尤为僵硬困难。 可他还能忍受,这一忍,足足七日。 白天有阳光倒还好说,只是到了晚间山顶阴风阵阵,那冷意叫他额头疼得仿佛要从里面裂开似的,千锥万锤不过如此,忽起的暴戾让他想就这么冲进行云州,冲到宁卿那个女人的面前掐断对方的脖子,再将她挫骨扬灰。 云之墨被束缚了几万年,难得来的自由却也这般被动。 他知自己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也知此刻一旦见到宁卿,被他压制下去的司玄便会醒来,故而他宁可忍受,宁可与这上古咒印对抗,也不能冲动地去杀了宁卿。 千目不知云之墨将他拉来的原因,可此刻他却知道,焱君未出声,他不能问,不能动。 就在千目以为自己的魂魄便要冻在这座山巅上时,云之墨终于开口了。 “她呢?” 他的声音沙哑,只要张口,那冰冷的寒意便像吞下冰刃般割裂了他的嗓子。 千目立刻明白他问的是谁,好在这些日子他都跟在奚茴身后,正要开口,又见他挥手道:“不必告诉我!” 千目顿时噤声,那高大的身影倒映在他身上每一个眼珠子里,他看见云之墨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似是在极力忍受痛苦,寒气再度蔓延,只见他忽而转身。 凌厉的双眸刹那逼近,千目匐得更低,云之墨如同野兽挣脱最后的枷锁,苍白的脸上看似平静,那双危险的眼却布满猩红,沉声道:“说。” 千目立刻道:“奚茴姑娘已经到了百花州连樱山,再有一日就能到奉城了。” 奉城,是谢灵峙等人的目的地,也是戚枫与戚袅袅的故乡。 云之墨不在意那两个魂魄,更不在意谢灵峙等人,在得知奚茴所在的刹那身影便消失在山巅崖边,吹过千目脸上的那阵风似乎都带着肃杀之气,而他又死里逃生了一回。 云之墨想见到奚茴,却又不想见她。 他知上古咒印对他的作用,也只宁卿厉害之处,可关于这具身体,关于他的过去云之墨谁人也不想提及。 正因如此,在感受到身体异样,符文再生的刹那他便离开了奚茴身边,藏匿于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山顶,布下结界,想要自我消磨,与咒印抵抗这难熬的百日。 可到底是没忍住。 没忍住把千目从鬼域拉出。 没忍住问出她如今所在。 此刻也没忍住步步生风,恨不得将这数千里路撕开一条口子,能一步跨到她的面前。 他记得,奚茴的身上是暖的。 少女八岁扑入封印之地的寒水中时,云之墨拥过她,她的身体是令人舒适乃至愉悦的温度,只要触碰到了她,咒印封锁灵魂带来的痛苦就似潮汐退回深海,保全他的理智。 寒冷刺痛云之墨的大脑,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口鼻吞入冰渣,身体里的血液越沸腾,他越抗拒咒印,便越疼,越冷。 耳畔引魂铃的铃声传来,一声比一声急切,云之墨忽而笑了起来,笑容破开冰冷的面容,原来他的小铃铛,也在找他。 真想要立刻飞去她的身边,找到她,拥住她。 第36章 百鬼夜行:十六 ◎他的小铃铛,果然不一般。◎ 奚茴没找到云之墨, 不论她摇几下铃对方也没出现,她甚至想过极端的笨方法,只是她曾答应过云之墨不会冲动行事。 引魂铃越发冰人, 奚茴的双眼没从铃铛上挪开,也没看天色, 待眼眶酸涩, 眼前的铃铛变得模糊时她才发现, 自己竟就这样枯坐了半日, 太阳落山, 天要黑了。 奚茴看向手腕上两条深深的疤痕,曾经濒临死亡的痛苦如今回想起来也还是会叫她浑身直冒冷汗,她握紧引魂铃低声喃喃着“影子哥哥”, 心想只再多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再不出现…… 谢灵峙召出英婷牵引剩余的一两百游魂,陆一铭与叶茜茜架起火堆给众人准备食物, 这一餐吃完他们便要一鼓作气赶往奉城, 结束百鬼夜行之途。 那些人中只有一人虽离奚茴很远, 眼神却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赵欣燕看去奚茴的方向,对方的背后是一株合欢树, 巨大的树干撑起枝叶, 繁茂得像一把将她牢牢护在叶下的伞,而她发现奚茴的古怪之处便是奚茴这一个下午都在对着引魂铃窃窃私语, 赵欣燕怀疑……她的鬼使就藏在引魂铃中。 忽起一阵风吹至眼前, 带起了地面细沙, 赵欣燕眯起双眼揉了揉, 再去看时, 方才还在树下坐着的奚茴便不见踪影。不过两息的时间, 她不可能跑得掉,又是谁掳走了她? 赵欣燕立刻起身,再看向身旁的秦婼,秦婼的目光也落在那株合欢树下,她拉起秦婼问:“你可看见了她方才是如何消失的?” 秦婼惊恐的双眼转而看向赵欣燕,她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摇头。 其实她方才看见了,看见了那阵风里,一簇凭空燃起的火焰炸开赤色烟火,像一只巨大的怪物瞬间吞下了奚茴,再眨眼时便什么也没了。 赵欣燕推开她,想找谢灵峙却发现谢灵峙不在,便只能对齐晓道:“去找谢师兄,奚茴不见了。” - 奚茴只觉得眼前骤然漆黑,可她一点儿也不害怕,熟悉的炙热温度似火烤般将她包围起来,热得她满头大汗却分外安心。 “影子哥哥。” 奚茴唤了一声,纵使看不见对方,奚茴也知道她必定是被云之墨带走的。 她有许多疑问迫不及待开口:“你怎么了?为何我的引魂铃像覆上了一层冰,为何我摇铃许久你也没出现?”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她,这一瞬就像是回到了凌风渡的小世界,伸手不见五指,奚茴忍不住浑身颤抖,努力睁大双眼向四周看去。 “影子哥哥,影子哥哥!” 奚茴伸手朝前摸索,脚下踩不到实处,就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呼唤对方多少声后,手腕被炽热缠上,云之墨的五指贴在她的皮肤上,抓住她的手腕,下一瞬便将人抱入了怀中。 单单靠近,似乎无法解除他灵魂上的束缚,可只要触碰,寒冷便悉数褪去。 奚茴被云之墨抓住的那瞬便看见微光,直至扑入坚硬又温暖的怀抱中,她才看清了抱住自己的人。 细碎的光芒往四周蔓延,乌发扫过她的眉眼,奚茴忽而落入了实地,一手贴着云之墨的胸膛,另一只手垂在地上,被柔嫩的草尖拂过掌心。 月色倾泄,这里还是那片深林,他们并未走远,而是到了连樱山的山脊处,无数樱花连接而成的斜坡上仅有这一块小小的平地,藏于数棵樱花之下,像天然形成的草窝,仅供两个人斜躺。 夜风拂过花枝,无数飞花舞动,粉色的花瓣片片落下,还未粘上云之墨的发与肩便被一股热浪灼伤,化为齑粉,而这蒸腾的热气一股股地往奚茴身上涌来,与她手腕上越发冰凉的引魂铃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嗅到了云之墨身上的香味,明明他是烫人的,可那味道却似寒冬里的雪与冰霜,夹着莲花浅香。 她的右手被云之墨紧紧地握住,动弹不得,掌心贴着他的心口,感受到了那里紊乱的跳动,快得不寻常,甚至似有重叠,就像是一个人长了两颗心脏。 行云声 第36节 “影子哥哥……”奚茴开口,她看不见云之墨的脸,只知道他在发抖。 她的声音,云之墨听不太清。 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理智,他本不想在奚茴面前暴露,或许人心便是不宜满足的贪婪,在他掳走奚茴感受到靠近她时的温度,便忍不住再靠近一些,以至于方才不受控地贴上了她的手,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奚茴算不上瘦小,被云之墨抱在怀里几乎彻底隐匿,奚茴的脸贴着他的胸膛,热意让她顷刻间便落下汗来,汗水滴入眼里,叫她有些难受地扭动起来。 云之墨如失了智,见她挣扎,于是抱得更紧,甚至手脚并用。奚茴蜷着身躯窝在他的怀中,可他越压越近,只听一声低呼,奚茴躺进了草丛里,玄色高大的身躯直接压在了她的身上,双臂箍在她身后,不留一丝缝隙。 “热……”奚茴忍不住昂起脖子出气。 便是最热的天气里穿上几层棉衣于太阳下曝晒,也不过如此了。 她感受到云之墨身上的热意,云之墨却在备受灵魂冰冻的折磨,唯有将奚茴紧紧抱住,贴得一寸缝隙不留,他才能于她的身体里汲取到些许暖流。 搂着她腰背的双手、贴近她双肩的胸膛、错开交叠的双腿皆逐渐回温,唯有头脑传来阵阵刺痛,像是冻硬成冰块,那冰块又裂开,反复搓磨着他的意识。 奚茴喊热,云之墨恍若未闻,她听到头顶传来的阵阵喘息,还听到了云之墨牙齿发颤的碰撞声,他与她处于两种极端的感受中。 奚茴勉强抬头去看,见他喉间滚动,光洁的皮肤下隐约闪过赤文,密麻的小字如蠕动的蛊虫,浮出又隐匿,不待细看便消失了。那字的痕迹,与她坠入渡厄崖越过命火中所见相似,也与她穿过命火站在与云之墨相遇时的冰面上浮雕的相似。 “冷。” 沙哑的声音传来,奚茴才恍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云之墨开口说了第一声后,便没了顾忌般重复着:“冷,很冷……” 怎么会冷呢? 她热得浑身冒汗,衣衫都快被打湿了。 奚茴低头用他肩膀擦去眼睛上的汗珠,耳畔是对方一遍遍重复的冷,她费力抬头,终于看见了云之墨的脸。男人苍白的脸上双眸紧闭,眉头深锁,嘴唇微微颤动,每一次喘气都会带出薄薄一层白雾,像是冷不在于骨肉皮肤,而是五脏六腑。 奚茴怔了怔,手指微动。 “别动!”云之墨开口:“别动,小铃铛。” 持续七日的抵抗在拥住奚茴的刹那土崩瓦解,冻僵了的人忽而寻到暖炉便不论如何也不愿离开,云之墨以为奚茴想要逃离,却听见耳畔模糊的声音喊着他。 她叫他影子哥哥,一遍又一遍,十几遍之后,云之墨才终于听清了她说什么。 “影子哥哥,我不走。” “让我抱抱你。” 奚茴的手被他别在了背后压着,根本行动不了。 她不知云之墨发生了什么,可她知道他此刻陷入困境,甚至可以说是险境,自认识云之墨以来她从未见过他这样被动无助。 奚茴没想那么多,她只知道云之墨是她的鬼使,且是这十八年来唯一从未骗过她还待她好的人。她不能放开他,也不能失去他,为此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就要与他结契,他是她的责任,也是她拥有的一切。 奚茴说了许多声,说得口干舌燥了才觉得手腕上的力道轻了些,或许不是云之墨听进了她的话主动放开她,反而像是他终于坚持不住,意识涣散,身体虚弱,力气也松懈了下来。 奚茴抽出手腕,双手搂住他的后背,张开掌心贴在他的脊骨上。她此生从未有过安慰人的时刻,便将脑海中自己曾受人抚慰时的动作学来,一遍遍安抚着云之墨。 在她的记忆里,唯有三岁前照顾她的嬷嬷曾在她生病难受的时候把她抱在怀里,用掌心抚着她的背,只是嬷嬷没什么耐心,奚茴若还要哭闹,她便放下她不管了。 奚茴不会放开云之墨的,她的手心全是汗,黏腻的汗水染湿了袖口,可她还是顺着云之墨的脊背从肩抚到腰,纵使手臂酸了也没停下。 她不知他有没有晕过去,总之不论她与云之墨说什么话对方也没有回应,他也从来没张开过眼睛,喘气未停,身体依旧抖得厉害,搂紧她腰的双臂偶尔会再收些力气。 月光洒于樱花瓣,夜风起,草海形成层层波浪,卷着樱花瓣惊起林中鸟雀,偶尔有细微的声音传来。 云之墨压在奚茴身上的重量没有减轻,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月亮都隐于云层中,伏在她身上的人才略微动了动,他喘得没有之前那么厉害,可似乎还是冷的,牙齿没有停过打颤。 奚茴停下手,胳膊酸痛得厉害,她问:“你好些了吗?影子哥哥?” 她因出汗过多,又极度口渴,说话割嗓子,声音不似往日清冷。 云之墨慢慢抬头,终于睁开双眼看向她。 他的听觉是模糊的,如今连视觉也模糊了起来,近在咫尺的人仅有轮廓,五官朦胧。少女的发丝凌乱,红唇一张一合也不知说些什么,云之墨听半段漏半段,只知道她一直“哥哥”“哥哥”地喊个不停。 身体里的寒意被身下人温暖的身体褪去大半,脑子却混沌了许多。他看见奚茴因燥热而抬起的脖子,看见她汗湿的衣裳凌乱地贴在肩颈上,苍白的皮肤遍布汗水,湿润、细腻、吹弹可破……而她身体里可缓解魂魄痛苦的温度,随着汗水发散,不断引、诱着他去靠近。 云之墨似受了蛊惑,他浸在了奚茴那双狡黠魅惑的狐狸眼中,她好像很担心他,汗水沿着她的眼睑滑至耳畔,像是一串串泪。 于是他低下头,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奚茴的脸颊。 冻僵了的脑袋稍有缓解,温度与渴求一同攀升,云之墨的脸贴着奚茴的下巴,顺着她的脸颊与脖子来回磨蹭。 一人滚烫,却感受冰凉被温暖冲破。 一人发汗,越来越沉入挣不脱的燥热。 奚茴觉得很奇怪。 她分明一点也不冷,却在云之墨的鼻尖扫过下颚与耳垂时忍不住发起抖来,随着他呼出的热气洒入肩窝,奚茴的手脚都开始发麻。 她想动又不敢动,就像是一只柔弱的兔子被野狼捕捉,而那头狼嗅上美味的食物,身为食物的她缩着脖子屏息而待未知的恐惧。 一声嘤咛,奚茴没忍住出声,因口干舌燥舔得愈发鲜红的嘴唇张开呼吸,直到云之墨的脑袋在她肩窝里找了个令他舒适的角度停下,她才觉得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被撤走。 这一夜,奚茴睁眼到天明。 她推不动云之墨,也没打算推开他。 东方初白,太阳未升起,红云与紫霞交错,天渐渐泛蓝,伏在奚茴身上的人终于没再发抖,像是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眼皮打架,也跟着睡了过去。 待奚茴再睁眼,是被太阳晒醒的。 阳光刺眼,万里无云,樱花被风吹了一夜落了满地,树梢上还是粉红色挂了一堆,奚茴抬起手遮住阳光,揉着眼睛起身,昨夜紧抱着她喊冷的人又不见了。 “影子哥哥?”奚茴摇了摇手腕上的铃铛,意外发现引魂铃没有那么冰手,这是否表示他已经好多了? “影子哥哥!”奚茴抿嘴,松了口气后又有些气恼,这人又招呼也不打便走了。 她起身时,发了一夜的汗背后那片还没干,正面倒是被阳光晒得七七八八,只是衣衫凌乱,脸颊通红,外形上实在太暧昧了些。 四下搜了一圈,见人果然不在,奚茴咬着牙拔高声音喊了一声:“云之墨!!!” 这一声惊起附近树上的莺鸟,掀翅荡起了一层花雨,那声穿过数十棵樱花树的距离,直叫千目化作一滩黑水,死死地扑在地上,五体投地。 立于他身边的人听见这声双眸微眯,负于腰后的手指微颤,缓慢收紧,而另一只手上举着蕉叶,里面盛满了山泉。 他深吸一口气,身上还是冷的。 云之墨的理智恢复后便松开了奚茴,也瞧见少女被他搂紧一夜后凌乱的模样,浑身汗湿还缺水,睡着了眉头都是皱着的。 肌肤分离,寒冷重新席卷全身,却也不至于像先前那么难熬。不过取水的功夫对方就醒了,耳畔的铃铛声响个不停,数万年来从无人敢提及的名讳,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她脱口而出。 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 好似是在丑时左右,他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额头的疼痛稍有缓解,却总听见奚茴喊他“影子哥哥”,原先听觉朦胧,听的是“哥哥”,而后听觉恢复,影子二字便显得碍事很多。 他原不在意“影子”这个称呼,因他笃信自己会获得自由,独自掌控这具身体,却在宁卿设于行云州的阵法启动后承受多日折磨时恍惚了些。 当时云之墨很虚弱,他将自己浑身上下所有脆弱都展现在了奚茴面前,思绪混乱间,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不是影子。” 奚茴问了他什么他也没记得多清楚,她更多是讶异他居然能听清她说话了。 那时他道:“我叫云之墨。” 云之墨的声音很低,就连他自己都没听见,奚茴听见了。 放在鬼域可使万千恶鬼闻风丧胆的焱君,如今大名被一个十八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掐腰喊出,带着气愤,吓散了千目浑身眼珠子,却叫立在他身边的焱君本人静默片刻,忽而发出一声哼笑。 轻轻的,不像是生气。 于是千目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掉下的眼珠子纷纷捡起,再贴着地面慢慢离开。 - 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 赵欣燕与齐晓告诉谢灵峙奚茴不见了之后,谢灵峙便留在连樱山上找人,甚至连附近几座山都搜寻了个遍也没发现山脊处的两人。 云之墨在周围设下结界,只要他不想被人发现,便能与奚茴单独在这里度过剩下的九十几天。 那一两百鬼魂由齐晓、赵欣燕与陆一铭分别送还家乡,只是戚袅袅担心奚茴的安危,想要留在连樱山等她的消息。 谢灵峙找不到奚茴,就连英婷也无法感知奚茴的所在,他急了一夜眼下发黑也没寻到的人在正午的阳光下,越过树林,跨过荆棘草丛,慢慢走到了他的面前。 瞧见谢灵峙嘴唇泛白,一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模样,奚茴没忍住伸手抓了抓贴在脸颊上的发丝。 她没找一条溪流去看自己如今有多狼狈,一身衣衫被云之墨揉得皱成了蔫菜叶,嘴唇也因为极度缺水而干裂,发丝黏腻卷曲地披在身后,还因为一条腿被压麻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谢灵峙紧盯着奚茴,想等她自己坦白去了哪儿,可奚茴什么也没说,也没因他找了一夜担心了一夜宽慰他半句。 当奚茴从谢灵峙身边走过,甚至没再多看他一眼时,谢灵峙的气愤恼怒皆化作烟云,只是双肩垂下,吐出一口浊气,眼眶微涩,他闭上眼睛。 奚茴愿意与他演戏时,他们是关系较好的兄妹,她能笑盈盈地喊他“谢阿哥”。 奚茴不愿与他演戏时,她对他的冷漠便是多看一眼,都会叫谢灵峙心悸。 她看上去好说话,好哄好骗,都是她配合着演出来的,她也从不在意旁人的感受。自私凉薄,不是她穿的衣裳,而是她那层皮,非一两件小事感动便能扒下来的。 谢灵峙不属于奚茴的“自己人”,没资格质问她,也不会得到她主动解释,便是他问也问不出结果。 总之……人没事就好,人没事,那一切就还有机会补救、修复。 连樱山除了奚茴与谢灵峙,便只剩下戚枫和戚袅袅两个鬼魂,待天黑了,他们便要送这最后两个魂魄回家了。 赵欣燕那边送完了魂魄直接去杏林城找应泉,谢灵峙他们过了今晚也要去杏林城与应泉会和,这一整天奚茴与谢灵峙都没说上一句话。 奚茴觉得谢灵峙大约是生气了,那就让他气着吧,她不是很想主动上前搭话。 谢灵峙的确气,他没气多久便好了,只是看奚茴一直躲着他才没开口。 一路无话,去奉城的路竟也变快了许多。 待远远能看见奉城的轮廓了,戚袅袅没忍住打了个抖。 说不害怕是假的,人死了,去了鬼域便是另一个世界,那里都是魂魄,还要排着长长的队伍转世投胎。她没听过轮回泉,也不知全是死人的世界长什么模样,越是未知,便越是紧张。 哪怕没有身体,哪怕见不到阳光,可只要还在曦地,人好似就还活着。 但离开了曦地,她便是真的死亡。 戚袅袅想去牵奚茴,可惜她牵不到奚茴,奚茴也给不了她安慰。戚袅袅便握紧了戚枫的手,宽大的手掌抓紧了她的小手,戚袅袅抬头便看见戚枫朝她望过来的一双眼。 戚枫哄慰道:“不怕。” 戚袅袅眨了眨眼,片刻后摇头道:“我不怕,爹爹。” 反正生来死去,刀山火海,有爹爹陪着她,她有靠山。 行云声 第37节 将到城门前,谢灵峙便没再继续相送了,戚袅袅跟着戚枫顺风而去,又没忍住回头朝奚茴看一眼。 奉城外也有茶花树,艳红的花本应似炙热的火,却恍惚褪去光彩,化成黑白,而女童鹅黄色的发带成了深夜奉城前唯一颜色,她开口:“我很喜欢仙女姐姐,所以祝福仙女姐姐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行云州的人本就不止百岁。 奚茴又不在意生死,戚袅袅的祝愿她没放在心上,只是见小姑娘一脸不舍与难掩的担忧害怕,便应下她的话道:“那我也祝你早日投胎,来世活久些。” 戚袅袅扁嘴,似哭又没哭,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戚枫消失在奉城城门前。魂魄入鬼域,也不过风过无痕,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消失后,奚茴愣了会儿神。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戚袅袅说要请她吃奉城的糖葫芦,到底是没吃成。 二人本要去杏林城找应泉,此时谢灵峙却收到了应泉的信符,信符上说有在临风州繁城的师兄弟请他们前往,城内有鬼挖心,却查不到恶鬼踪迹,颇为棘手。 要去临风州便要途径奉城,谢灵峙便干脆在奉城等应泉。 两人入城等待天亮,奚茴趁这个时间洗漱一番。 吃早饭的时候小摊位前路过个扛着糖葫芦串的中年人,奚茴吃不下清淡的粥,与谢灵峙打了招呼便跟上了那卖糖葫芦的。 这人今日才刚出门,等着开张便见到一名妙龄少女朝自己跑来,那女子长得仙女模样,待到跟前还带来了一阵香风。 奚茴问了价钱,男人说了,她便给了,待拿着两串糖葫芦回去小摊位前,奚茴便看见了谢灵峙朝她露出微笑。 笑得她起了鸡皮疙瘩。 “你笑什么?”奚茴问。 谢灵峙轻轻摇头。 他只是没想到,奚茴想吃糖葫芦居然会花钱买,指引他这个表妹走上正途任重道远,却也来日可期。 奚茴心里嘀咕了一句有毛病,张口尝了一下糖葫芦,糖甜肉脆。 果然,戚袅袅说的没错,奉城的糖葫芦是比年城的好吃一些。 卖糖葫芦的扛着糖葫芦走过这条无人的街,天方亮,城中还雾蒙蒙的,他肩上一排赤红倒是很显眼,路过一个路口时男人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还见负手而立的玄衣男子在他一回头的功夫便不见踪影。 那男子风神俊逸,相貌非凡,好似仙人降临,倒成了他一时幻觉了。 薄雾散去,千目跪在云之墨身后,因激动说话也打了结。 “那个小姑娘,她、她……她渡了轮回泉,投胎去了。” 桃花眼中无惊喜诧异,只看向这条街尽头坐在小摊旁吃着糖葫芦的少女,沉声问:“那个男人呢?” “男人倒是与其余鬼魂没什么区别,入了鬼域失了智,挤在轮回泉前的鬼影中,等待机会。”千目回想起所见还是忍不住惊诧。 戚袅袅的魂怎会那么快便能淌过泉水? 自几万年前轮回泉即将干涸后,鬼域便少见能这么快投胎转世的鬼了。 ——那我也祝你早日投胎,来世活久些。 曾有人这么对戚袅袅说过。 云之墨定定地看向奚茴,她的声音于他耳边复读这句,所以戚袅袅如此特殊,与她有关? 他的小铃铛,果然不一般。 风吹散了街前的雾,阳光透过云层洒上奉城的屋顶,奚茴似有所感抬头望去。 只见街头转角处身影渐现,一步步走来的是身披漓心宫常服的应泉,还有赵欣燕与其余一干弟子。 而她分明看见了云之墨的轮廓,却像是眼花了。 第37章 琵琶有语:一 ◎为何要摸她袖子?◎ 临风州与百花州相邻, 正处于百花州、京州与元洲之间,占地不大却可以称之为曦地九州中最为富饶繁盛之地,比之京州亦不逊色。 临风州被三州包围, 四通八达,拢共只有七座城池, 每座城池都堪比京州皇城国都, 有异乡来客见识过临风州的富饶后外传说临风州铺路的石头缝里都能捡出金粒子来。 临风州七城中数繁城最大, 城如其名, 繁荣华贵, 又有临风牡丹之称。又因此处占地位置极佳,是其余几州通往京州皇城必经之所,故而州内百姓少有农耕, 多半经商。 丝绸、金银首饰、玉木器皿、珍珠玛瑙、酒楼、茶馆满街都是,最为出名的是整整三条街相连的百琼楼。所谓百琼楼是对这三条街数十家秦楼楚馆的统称,酒池肉林美人在怀, 凡经繁城的无人不知。 在繁城以享乐为首, 百琼楼中的姑娘各个身怀绝技, 貌若仙女,为首的花魁更是连京州皇亲贵胄来了也要给足她的颜面, 捧着供着。若说临风州的七城为五脏六腑, 那繁城无疑是心脏。 可就在五个月前,繁城中发生了连续杀人案件, 七日内死了三个人, 仵作查出那些人在死之前被迷药迷晕, 而真正的死因是没了心脏, 偏偏从外表看他们的皮肤骨头皆是完整, 只是心脏长在身体里又凭空被挖。 衙门为查此事设立了专案小组, 众人一筹莫展,好不容易熬过了一段时间本以为风平浪静,却在三个月前又一个人死去,死状与之前那三个人一模一样。 不知从哪里先带头传开说这些人都是被狐妖所杀,传闻中狐妖挖心食心来保持自己的容貌,狐妖之说越传越真,就连府衙里的官兵也渐渐信繁城当真有狐妖,还请了京州有名的紫袍大师前来捉妖。 那大师在繁城住了十日,搜了一圈说繁城并无狐妖,死去的人尸体也早已下葬,只是经人描述后,大师才微微蹙眉,道一句:“这世间不是只有妖会杀人,能不破皮肤骨骼挖心的,恶鬼也能做到。” 一提恶鬼,众人皆惶惶不安,大师说他只会捉些精怪,对于能不动声色挖人心脏的鬼却没法子,只给了衙门几张保平安辟邪祟的符,让他们去请行云州的仙使来。 两个半月前,在临风州游历的行云州弟子便收到了繁城寄给行云州住宿客栈的来信,得知情况在半个月内赶来。 只要他们在繁城,繁城便没人丢心,可当他们一离开,当天晚上便有人死去。 如此反复几次后,行云州便派了一名小师弟在此地守着,一旦有风吹草动便给他们传消息,三日前,繁城内又死了一个。 张员外甚至都不是繁城本地的商贾,而是临风州其他城池的大户,听说繁城安稳了许长时间才想来百琼楼找过去的相好温存温存。当天夜里青楼里便听见女人的惊叫声,老鸨带着小厮冲过去看,只见张员外半边身子挂在床边,衣衫不整,嘴巴张开,舌头被人割下,胸腔断了几根骨头深深地坳陷进去,不用人摸也知道那里必然少了一颗心脏。 老鸨与陪张员外的女人都吓昏了过去,谁也不敢乱动他的尸体。 临风州本是青梧宫游护的,也不知那些师兄弟去了哪里,真当事情发生时小师弟却联系不上他们,他身上还有与漓心宫联系的信符,将繁城的话三两句描述清楚后便收到了应泉的回复。 应泉做事向来利索可靠,小师弟连忙松了口气,得知此番过来的还有谢灵峙他就更把心放定了些,收到信符回复的当天便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一到时间就冲到了百琼楼街前,他们约定好了在此处碰面。 即便这几个月内繁城发生了几起命案也不减外来客对繁城的热情,华灯初上,城中哪怕是巷子里都点上了地灯,街上挤满了人,往百琼楼来的就更多了。 百琼楼是白玉雕刻而成的牌楼,正立在长安街的街头,长安街往里走还有珠翠街和红珞街。一眼望过去五彩的灯笼挂满檐下,亭台楼阁层层叠高,四面窗户大开,长安街里飘来的菜香酒香都不及女儿家的脂粉香。 青梧宫的小师弟过年才刚到十五岁,第一回 出行云州,行云州内无恶鬼,他虽于金桥宫后的结界中与自己的鬼使演练过许多回,可一来就碰上能不动声色挖人心的恶鬼怎会不怕? 他还以为他至少得跟着收一两年的魂,才会被派到这样紧要的位置。 就在百琼楼的玉牌楼下,身着青绿长袍的沈秋招紧张得直搓双手,一双眼从傍晚一直盯着前路看到天黑,才终于在夜幕降临后暗蓝色的天尽头瞧见越过城门直往这边而来的身影。 漓心宫的蓝衣很好辨认,更何况临风州内也没其他人敢明目张胆地御风飞行。 一行二十人左右,轻云出岫容貌天资,先后像云似的落在长安街前,甚至其中还有一个坐着银叶法器,使云为水,渡舟而来。 满街百姓见状纷纷发出惊呼,连连后退让出一片空地来。 沈秋招一眼就认出了谢灵峙,连忙过去道:“谢师兄,应师兄,你们总算到了。” 谢灵峙与沈秋招碰面第一时间便问了繁城如今的情况,几人先站在牌楼下粗略地说了一些,这个时间里奚茴跳下叶纹小舟,念了个法诀将小舟收回了广袖,变戏法似的引起周围人的惊讶声。 繁城街上没有那些做农活的村人,即便没有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也是鲜亮干净,整洁体面。 奚茴一眼从街前扫到结尾,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财大气粗的城池,主街上十步一座地灯,将道路照得通明。两侧店铺下挂着画彩的灯笼,还有行人的手上提着提灯,灯上蝴蝶喜鹊因火光闪烁而栩栩如生,这样精巧的东西是在年城不曾见过的。 行人因她从叶纹小舟上下来,都新奇地看向她,奚茴也新奇地看他们,两方互相打量,待她跟上谢灵峙,他们一群人已经往长安街里走去了。 沈秋招边走边与谢灵峙说话,将他这些天在繁城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告知,之所以约在长安街见面,便是因为三日前张员外就是死在这儿的。 刚入长安街道路两旁还是一些正规的茶楼酒馆儿,再往里走便能听到笙箫声与咿咿呀呀女子婉转的吟唱声。 正值饭点,长安街的店里头挤满了人,方才唱歌的女子就是其中一个青楼的小招牌,曲子唱得好,模样身段也周正,再往里走还有跳舞的,弹琴的,几乎每家楼馆里都在娱乐。 谢灵峙见状问沈秋招:“你说这里三日前才死过人,那这些人都……” 沈秋招叹了口气:“这边就是如此,刚开始有命案时大家还紧张些,过了没几天便忘了,如今是霉不倒在自己头上也不在意,人没死在眼前就不当真。说是恶鬼杀人挖心,可到底谁也没见到鬼魂,吃喝玩乐没有一天能停下的。” 赵欣燕闻言皱起眉头:“享乐能有命重要?” 沈秋招抿嘴又点头:“我原没见到也不信,可在这里待了几日就发现了,繁城与其他地方不同,入了繁城除了城主官衙,便是百琼楼里的女人地位最高。上个月还有个公府公爷过来,为了听银妆小城花魁弹一曲琵琶,豪掷千金还等了三日,连对方一节袖子也没摸上。” 说到这儿几人都没出声,只有奚茴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何要摸她袖子?” 沈秋招本就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对人事一知半解,只在书里见过,更是到了繁城才慢慢了解些许,因无奈唏嘘又气愤,说话才带了自己的态度,没想到反而被人拿出来问。 奚茴火烧炎上宫的时候沈秋招还没与鬼使结契,没被选入青梧宫,更没听过奚茴的事迹,也不认得她。 他恭敬地对奚茴说:“就……那公爷来繁城不就为那些事嘛。” 说完一旁的应泉咳嗽一声,沈秋招知自己失言,脸上刹那红得滴血,低下头只带路不再说话了。 奚茴又问了他两句,见沈秋招不说话了,便朝应泉投去一眼,走到他跟前问:“为何不能告诉我? 豪掷千金只为摸人家的袖子,她那衣服难道是天上的云霞织成的?” 应泉眼神闪烁,他朝奚茴看了一眼,微微蹙眉说:“我们到了。” 信符上所说张员外死的地方就在他们面前,是个六层高的八角青楼,名望春楼,檐下灯笼撤了一半,对外昭示暂不做生意,大门紧锁,一旁侧门前站着个弓着背的男人,见他们过来了连忙迎上。 “仙使!诸位仙使终于来了!”那男人点头哈腰道。 谢灵峙跟着人进了望春楼,自十五岁出行云州,入青楼捉鬼不下二十回,早已习惯,其他人也都较为淡定,不会好奇四下看。只有沈秋招与奚茴从没来过,前者懂些,脸通红,大气不敢出,奚茴则睁圆了双眼,从头到尾看个仔细。 她还没见过这种地方,如塔一样,楼层内中空,梁上挂着红绸编绕成的牡丹花,丝缎顺着八条柱子挂下。一楼正中间有个舞台,台子上还有一汪小水池,池中撒了花瓣,池旁落了薄纱,台下围绕着小桌数十张,也不知用来干什么的。 望春楼的老鸨听说行云州的仙使们到了,连忙从二楼卧房出来,提着裙子跟上。 上楼的廊道窄,一行人走成了一排,奚茴在最后面,离了前面几人十步左右。老鸨跟来时,正看见她伸手拨弄了一下从六楼梁顶挂下的珠帘,她连忙上去打招呼:“仙使,这都是廉价的珠子,装饰用的,好些天没擦拭,必落了灰,莫脏了您的手。” 奚茴朝身后看去。 老鸨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许是因为自己楼中死了人,这几日操心许多,故而显得疲惫苍老,又穿得粉红,像蔫儿了的月季。 奚茴眨了眨眼,又拨弄了一下柱子旁的绸缎问:“那这个呢?做什么用的?” 老鸨解释:“我们楼里有个莺红,擅飞天舞,有时就借着这个绸缎从楼上滑下,跳舞去。” 奚茴哦了声,又指着一楼堂内小池问:“那个池水呢?” “那……那是,是姑娘们戏水,供老爷们取乐用的。”老鸨说起来也有些羞,可仙使问了也不能不回。 奚茴不懂这些玩乐的东西,一路问过去也没真理解暧昧之处,直至走到张员外死时的屋里,众人才聚在了一起。 房间里的东西因沈秋招提前打过招呼一样也没敢动,紫红的床幔挂下一半,床上的被褥还是凌乱的。桌面上放着的酒,床脚下散落的衣裳,还有梳妆台上的首饰与几本书。 屋子里本点了助兴的香,早熄灭了,但因门窗未开,还残留着微涩的类似橘皮的气味。这味道与奚茴以前闻的熏香很不一样,她走到软塌旁低着头去看那香炉,又凑上去嗅了嗅,余光瞥到矮桌旁一本摊开的书,挑眉好奇地看过去。 谢灵峙只需看一眼便断定这间屋子里的确有鬼来过,至于是不是恶鬼便不知了。 应泉在屋中扫了一圈,目光落在嗅香的奚茴身上,他喉结微动,道:“别闻。” 行云声 第38节 奚茴抬头看去,应泉又道:“香里加了迷烟。” 老鸨闻言,连忙挤上前道:“没有的没有的,我们做生意不会用这些害人的东西,张员外与红烛好了有三年,还说过要为她赎身,红烛也不会干这种事。” 赵欣燕开口:“香里的确放了药,是谁放的暂不论,只能说明张员外死得蹊跷。若是鬼杀人,何必用药,若是人杀的,这屋里又的确有些鬼气……” “天老爷呀!真是鬼呐?!”老鸨显然被吓得不轻,扶着桌子坐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着开口:“还请各位仙使莫将闹鬼之事宣扬出去,我,我还要做生意呢……” 谢灵峙回头看了老鸨一眼,转身道:“走吧,带我去看张员外的尸体。” 先前死的那些人尸体放不了太长时间,死者家里人也在闹,故而都已埋葬,早已化作枯骨。张员外死了才三天,又是外城的人,传信的今日都未必送到他家也没人管着,所以尸体放在衙门里就等着谢灵峙去看。 几人要走,奚茴也直起身,只是目光又瞥了一眼方才看的书,垂下眼将那本书拿起来,卷成筒藏进了袖子里。 一旁沈秋招看见她拿东西了,却没看清她到底拿了什么,只是一直盯着奚茴,犹豫要不要开口,见人都走了,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 谢灵峙他们去衙门看尸体奚茴觉得没趣,开口说累了谢灵峙便让秦婼和沈秋招与她一起去住宿的客栈里。 奚茴瞥了一眼赵欣燕,自然也察觉到了对方的目光,赵欣燕连着几天都在盯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她看在眼里。 奚茴开口:“秦婼修为低,你都说这繁城有恶鬼了,我不要她跟着,让叶茜茜跟着我。” 秦婼闻言立刻明白奚茴的用意,奚茴自己不来,却要她盯着赵欣燕,等她回到客栈,今日所见都要说给对方听的。 谢灵峙朝叶茜茜看去一眼,原还怕她不答应,叶茜茜尚未说话赵欣燕反而不同意,她怕叶茜茜与徐菱一般,离开他们便受奚茴迫害。 叶茜茜不知赵欣燕所想,她又不怕奚茴,给了赵欣燕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赵欣燕她会看好奚茴便跟着奚茴走了。 一路回客栈,见奚茴沉默着叶茜茜觉得她不安好心问了几句,没得到回复没忍住气恼道:“你别想耍花招,以为我跟着你便能装可怜诬陷我什么?喂!非要我跟着该不会是真的怕恶鬼吧?说话!” 喋喋不休又不依不饶,奚茴嫌烦,到了客栈门口回头瞪了她一眼:“闭嘴,再烦我把你舌头拔了!” 沈秋招闻言震惊地看向她,奚茴一言不发地走向客栈钱柜,拿了钥匙便由小厮领着去院后客房。 待没了人影沈秋招才问叶茜茜:“这,这位师姐怎么……” “师姐?她可不是你师姐,她是异类,怪胎,你别与她走得太近,以免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叶茜茜说罢也进了客栈。 关于奚茴的身份叶茜茜没向沈秋招说,少年回想起谢灵峙待奚茴与叶茜茜待奚茴的态度,还有奚茴从望春楼里偷东西的画面,头脑一时混乱了。 客栈院后盖了两层平楼,前头是饭馆儿,后面可住宿,平楼前两层美人榻上都放着鲜亮的盆花。奚茴住在二楼角落里,门前是四盏茉莉,白圆的花苞上刚洒了水,清澈通透如琉璃一般,推开门青涩香味扑面而来,屋里除了茉莉,还有两盆栀子。 屋子窗户朝北,正对着百琼楼后的珠翠街与红络街,两条街离得有些选,最热闹的街市是看不见了,但三层楼之上的悬桥和楼阁还是能看清楚的。 奚茴站在窗前踮起脚看去,能看见银妆小城悬桥之上斜斜依靠在美人榻上的女子们,各个衣装清凉,露出纤细白腻的胳膊与小腿,披散着头发口衔鲜花,媚眼如丝地与桥下男子说笑着。 那些女人的打扮与奚茴带回来的那本书里画的一样,都没穿两件,犹抱琵琶半遮面,露的比遮的多。 晚风吹过,奚茴端着凳子坐在窗前,闻茉莉与栀子的香味儿将袖子里藏着的书拿出来。 那本书她就看了前头两页,画里一男一女脸颊贴在一处,莫名叫奚茴想起前不久云之墨忽而出现的那夜,她被对方身上的温度烫得几乎要烤熟了,那时他们便如这本书画上的男女一样,手脚并用地抱在一起,脸贴着脸,额抵着额。 奚茴看了一眼书封,上面写了四个字——金庭夜雨。 没看懂什么意思,奚茴继续往后翻,随手展开一页没来得及看,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紧接着温热的气息扑在了她的耳畔,神出鬼没地问了句:“在看什么?” 奚茴转身,直接撞进了那双深邃的眼里,她心跳忽而漏了两拍,讷讷地将手里捧着的书递到云之墨的面前:“看……书。” 作者有话说: 云之墨:看什么? 奚茴:看书,你看嘛?一起! 半盏茶后,云之墨、奚茴:?(? ? ?w? ? ?)? 金庭夜雨:怎么样?我精不精彩? 第38章 琵琶有语:二 ◎就像那夜拥抱的温度。◎ 有风略过窗棂, 吹乱了奚茴手捧的书页,云之墨垂眸看去,一副副双人图画闪过眼前, 因翻页的速度过快倒显得里面的人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 画中人背靠着美人榻或太师椅,又或是雕花红床, 旁边不是画了梅就是画了蕉叶, 还有几张图上了彩, 衣不蔽体, 互相纠缠, 什么姿势都有。 云之墨微微眯起双眼,书本合上,劣质的暗蓝色书封上《金庭夜雨》四个字显现出来, 下面还有一排小字。 他再度俯身,高大的身形弯下腰,从奚茴的后背贴过来, 下巴几乎磕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念出了那模模糊糊的蝇头小字:“春花撩月色, 烛影并双人, 香汗湿云鬓,集如夜雨声。” 云之墨轻声说话时声音压得低沉, 像酒醉人, 奚茴听他念诗只觉得耳廓发痒发烫,没忍住耸肩蹭了蹭, 她才在书面上看见这一排小诗, 里面还有几个她不认得的字。 “这是什么意思?”奚茴问。 云之墨轻轻眨了一下眼, 再瞥她:“你不知?” 奚茴摇头:“我就见里面全是画才拿回来的, 我识字不多, 只能不叫人骗过去。” 说着, 她用手指向书面上的字:“春花,月色,烛,并双人,香汗湿云,如夜雨声。” 再翻开里面的图,这一页里的男女正好是靠窗的,窗外蕉叶探入一半,男人抵在女人的背后。掀裙抬腿,姿势不太雅观,那二人头倚着头,与此刻云之墨磕在她肩上的下巴一样,显得亲密无间。 “这是什么书?”奚茴逐渐觉得不太对劲来,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她八岁便被关入凌风渡,在凌风渡里度过了十年,便是心性成熟对男女之事却是一窍不通。八岁之前没人教,十八岁之后刚自由了两个月,因前头图画上两人暧昧的姿势眼熟她才将这本书偷回来的。 不懂,却也不是不会看。 那画上的男女衣衫褪尽,或挂手肘上,或堆腰腹间,露出了太多便让人琢磨出不对来了。 云之墨盯着奚茴手指落下的方向,简单上色的朱红肚兜遮一半露一半,画上女人的脸都是模糊的,旁的细节却描绘得仔细。他微微蹙眉,心里亦觉得怪异,以往倒是读过许多书,可在渡厄崖下数万年,被封印折磨得神智都快涣散,何况那些记忆,更别提礼义廉耻,那是对云之墨而言最没用的东西。 他道:“不知是什么书,你从哪儿拿来的?” “望春楼。”奚茴朝窗外指了个方向道:“前几日望春楼里死了个人,说是被恶鬼挖心而死的,谢灵峙带我们去里面转了一圈。那望春楼外头看上去就已足够气派,里面更是我从未见过的精细,它的堂内有个泡满花瓣的池子供人戏水,繁城人取乐的方式果真不一般。” 云之墨顺着奚茴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楼层的确挺高,挂着的灯没点亮,虽在百琼楼中不算数一数二的,却也比一般的酒楼茶馆要气派许多。 他道:“既是从那里拿来的,那这本书的作用里头的人必然知道。” 云之墨垂眸朝奚茴看去:“凡是书,必是想教会人什么,哪怕是你以前看的那些图画书也可教小儿启蒙,你若想知这画上二人为何纠缠,过去问问便明白了。” 奚茴哦了一声,话虽如此说,可这本书毕竟是她偷出来的,回头带着书再过去问这不摆明了告诉别人自己是小偷了吗? 奚茴虽不介意被旁人打成坏人身份,可在曦地的这段日子简直是她过去十八年都不曾体会过的轻松惬意,曦地的人亦不会用警惕与厌弃的目光看向她,若非必要,她不想破了自己在这些人眼里的形象,就当个好人,还能占些便宜。 若真想知道却也简单,她只去了望春楼中一个房间,待找到机会再去其他房间偷几本,两相对比总能看出端倪了。 奚茴将书放下,云之墨已经坐在了她对面,二人中间的花凳上放了一盆水养茉莉,瓷盆里一半悬空种了茉莉花,茉莉花的根透过木网探入水里,而那瓷盆中漂着几片茉莉花瓣,手指长的小红鱼在水中自由游动,偶尔用头顶过花瓣戏耍。 一时沉默,奚茴先开口:“你这些天去哪儿了?身体如何?” 她的手摸向腕上挂着的引魂铃,铃铛一直都是微凉的,因没变得如之前那般糟糕,她也就认定云之墨暂且没有危险。但那日他如同被火烧光了五脏六腑般发烫,却还一直喊冷,如同中了什么折磨人的咒术,叫奚茴始终有些担心。 她问话便直勾勾地盯着对方,云之墨对上奚茴的视线见她不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大碍。” 这几日他也没去哪儿,一直就在奚茴的不远处跟着罢了,至于为何不出现…… 云之墨怀揣秘密,不欲为人知,他以为自己意志坚定必能独自在孤山上度过漫长的一百日,到头来才不过七天便忍受不住寻求奚茴缓解痛苦。堂堂焱君,经历了几万年冰封却始终畏惧严寒,还将自己的脆弱展现在一个不过才活了十八年的少女面前,由她温柔庇护安抚了一整夜,到底破了云之墨的自尊,让他面对奚茴总会退怯。 这是他心中纠结之处,所以才多日不曾露面。 可说到底奚茴并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他的过去,他的由来,她虽身份神秘却也好懂,在云之墨的面前从没秘密,此刻看过来的眼神里便是明晃晃的担忧,再无其他探究。 她似乎不在意他曾是谁,连好奇也不曾有过。 云之墨到底不能因此躲避奚茴一辈子,一百日尚且漫长,他如今灵魂仍旧被寒冷包围,下一次失控是在何时也不由他控制,总不能每回过来都为取暖,那也太懦弱了。 今日出现,云之墨还以为她会问许多问题,奚茴曾说过他不曾骗过他,故而他在心中设想她会问的问题里,也有许多是敷衍的谎话,如今看来那些谎言是没机会说出口了。 云之墨架在窗台上的手指轻轻搓着,广袖如玄色沉香垂至地面,他看着茉莉花下的几条小鱼,忽而就被奚茴抓住了手。 奚茴的身子朝前倾来,两只小手捧起他的手掌像是试探温度般捏了捏,他们之间没有男女顾忌,就连亲近都显得无比自然。 云之墨眼睫轻颤,深邃的双眸中倒映出奚茴的影子,少女眉头轻轻皱着,小脸凑在茉莉花旁,人比花娇,只要一捏就能掐出水来的柔嫩。 凤眼如狐魅成精,抬眸望过来时似情真意切,水汪汪的。 奚茴擦了擦手心里的汗,轻声道:“你还是很烫。” 就像那夜拥抱的温度。 云之墨手指微微收拢,轻易将奚茴的手掌包裹其中,他呼吸停滞片刻,再吸气时胸腔发闷,心跳也于往常更快了些。 “云之墨。”少女的音色清冷,却因轻柔吐出这三个字,莫名像佛山晨钟于他心口敲响,一字一下。 奚茴唤他的名字,认真地看过去:“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 所以一个已经死了几万年的鬼魂,才会如同凡人生病一般感受痛苦与寒冷。 冰与火,炽与寒本就不相容,却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交汇,怎会不难受呢?奚茴记得她在他的身上看见过符文咒印,像是蜿蜒的血虫爬上了他的脖子,如今那脖子细腻白皙,可当时于月色下,赤文发着微光,像是要将他的皮肤撕裂。 云之墨的视线落于露出一截的手腕上,他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被上古咒印浸透,那是刻在司玄灵魂里的东西,故而痛苦也不仅在于身体。 若说是诅咒,也未尝不可如此形容。 咚咚咚—— 房门被人从外敲响,云之墨回神时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奚茴的手掌,对方也不挣脱,半边身子越过那盆茉莉花,极为依赖地靠近他。 他松开了手,奚茴出声:“谁?” “师姐,是我,沈秋招。”沈秋招站在门前:“谢师兄他们回来了,师姐一路劳累,出来一并用饭吧。” 这几日为了赶路,他们在途中也没好好休息,今日除了早间出门前喝的一碗粥,奚茴滴水未进,此刻的确饿了,便朝云之墨看去。 “作甚?”云之墨往身后太师椅慵懒靠去,对上奚茴的目光。 方才还款款看来的双眼忽而转为质问与强硬,只听她似命令口气:“你跟我一起去!” 云之墨挑眉,没出声,奚茴自顾自道:“你总是这样!没有谁当鬼使如你这般自由散漫的,咱们结契了,我若唤你,你就该来!可你总是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甚至无法联系你,摇铃铛也不管用!” 云之墨又没真与奚茴结契,不过面对奚茴气鼓鼓的脸他还是轻声笑了一下,随后起身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把折扇,展开扇风,又散漫道:“好,我陪你去。” 奚茴展颜一笑,而后又皱眉,仍旧气鼓鼓。 云之墨好说话时待人极温柔,似乎奚茴要什么他就能给什么,可她又知道,便是他成了她的鬼使他们结契了,她也不曾真的能掌控他。 于奚茴而言,云之墨自是属于她的,他的一举一动都该在她眼皮子底下进行,可他实力过于强大,奚茴的确没办法将他彻底拴在身边。寻常锁链困不住鬼魂,结契也不能约束他,他来去自如捉摸不住,察觉到这一点,便是奚茴一直鼓着脸不高兴的理由。 云之墨见奚茴还抿着嘴皱着眉,便问:“怎么?陪你去你还不高兴?” 奚茴朝他望去一眼,如不安的孩童般抓住他的袖子问:“你是我的吧?云之墨。” 行云声 第39节 云之墨挑眉。 怎告诉了她名字,她便总将他名字挂嘴边了? 习惯听奚茴称他哥哥,被比自己小上几万年的少女呼名唤姓,实在有些不习惯。 云之墨道:“叫我哥哥,我便是你的。” 房门打开,月色倾下,门前茉莉花散发阵阵幽香,沈秋招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忽而就听见奚茴道了一句:“哥哥。” 他震惊地抬头,还以为对方喊自己,结果便见到奚茴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瞧见面容的刹那沈秋招被晃了眼,一瞬觉得有神明降临,那是一张明眸皓齿,清俊儒雅的相貌,偏一身墨色长袍与冷漠的双眸将他与神圣撕裂,将两种极端的感受汇聚于一人身上。 “师、师姐,这位是……”沈秋招才问,那两人便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侧走过去了。 沈秋招连忙跟上,他盯着高大的背影,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个头,再去看对方,男子足比他高出一个头,宽肩长腿,衣袂不染纤尘,也不知从何而来,他就在客栈正门守着,亦不知对方何时就去了奚茴的屋子里了。 - 谢灵峙等人去衙门看完张员外的尸体便直接回客栈了。 回来一路上众人都没说话,待到了客栈雅室才将情况分析一番。 这家客栈本就是临风州中供行云州人住宿所用,掌柜的祖上曾受过行云州人的恩惠,凡行云州人来了便不收分毫,还在前楼二楼的右侧分了个雅室供他们商议要事。 奚茴被沈秋招一路引到了二楼,繁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此时吃饭的也有许多,二楼露台下几人对月饮酒吹牛,身旁还有美娇娘作伴。 奚茴只瞥了一眼,正好瞧见其中一个男人酒醉不分场合,搂住女子吻上她的鬓角,惹得女子香肩微颤,发出一声娇呵。 那声传入奚茴的耳里,莫名耳热,她想起自己也曾这般被云之墨搂着时不受控地颤抖与细哼。 雅室是单独隔开的,左右两侧没有茶桌饭桌,寻常客人也不会走到这边,沈秋招推门而入与几人打了招呼,屋中谈话声停下,纷纷朝他身后的二人看去。 叶茜茜方才还与赵欣燕说奚茴回来之后就没离开过房间,她一直守在客栈前,却不知这位曾在年城有过一面之缘的神秘男子是如何出现的,竟自然地随奚茴进入雅室,旁若无人地于一旁入座。 谢灵峙也惊了,他先是看了看奚茴,再看向云之墨,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奚茴身上。 奚茴不在意那些投来的视线,笑吟吟地问谢灵峙一句:“何时开饭啊?” 叫她过来不就是为了吃饭吗? 谢灵峙顿了顿,片刻回神道:“已经在备了,阿茴,你……” 他的目光看向云之墨,微微蹙眉:“于年城一别数日未见,今又在繁城相遇,不知公子是跟着我们,还是世间就是有这般巧合缘分?” 谢灵峙以为云之墨是纨绔,还险些伤了奚茴的心,毕竟离开年城后的那几日奚茴都恹恹的情绪不佳。今再碰面,他心里五味杂陈,拿不准云之墨的身份与态度。 本以为云之墨会委婉些,却没想到他直白道:“跟了一路,甚是无趣。” 谢灵峙:“……” 跟谢灵峙出来的二十人如今死了两个,失踪了一个,剩下的十几人中也只有赵欣燕、齐晓、陆一铭、叶茜茜与秦婼见过云之墨,剩下的那些都随应泉在百花州杏林城处理事物,不曾见过对方,亦不知他与奚茴的关系。 应泉方与齐晓说话,话说一半停下,听云之墨说他跟了他们一路,眼眸半垂再扫向那边桌子,刚好看见奚茴放在桌面上的手捏着云之墨银针暗绣的袖摆摩挲,生怕对方跑了一样。 “此间为行云州会室,公子非我行云州人,还请速速离去。”应泉顺着云之墨的袖摆,看上了对方的脸。 云之墨闻言脸色沉了下来,踏入这间雅室后他连谢灵峙都懒得看一眼,这时才朝应泉瞥去,姿态高傲又轻慢。 于他眼中应泉开口尤其可笑,像是一只蚂蚁挥着前足警告雄狮,再朝前一步他便要不客气了,却不知雄狮只需一脚便能踏碎他的蚁窝,踏碎行云州,亦如此简单。 杀气迸发,谢灵峙握紧腰间的剑,门外小厮轻轻敲门,沈秋招屏息去开,原来饭菜已经备好,几个小厮并排,正要端进来。 屋中四桌,每桌菜色都一样,唯独奚茴与云之墨这桌仅他们二人。 她才不在意,就她一个人吃最好,只是客栈里的菜有素没荤,索性味道不错,奚茴能吃下两碗。 “大师兄。”应泉朝谢灵峙看去,眼神示意他云之墨留在这里不合适。 谢灵峙自然知晓不合适,可云之墨此人神秘,油盐不进,你与他客套他当真,你退一寸他进一尺,谢灵峙秉着礼节,不曾真与他撕破脸皮,现在若开口赶他出去,必会叫奚茴难堪。 一旁有个师弟未等谢灵峙想个措辞,便开口道:“这位公子还赖在我们……” 话未说完声便止了。 奚茴埋头吃饭,云之墨单手撑着下巴看她似囫囵吞枣,左手执扇扇风,在那人说话间未曾停顿,众人却见血色闪过,出声的人影呼啦一声倒在地上。 “阿成!”应泉连忙去看。 名叫阿成的男子瘫倒在地,他双手掐着脖子,口中大量鲜血涌出,痛苦地狰狞着脸,惊惧望向掉在地上的一截舌头,血滴洒洒,染红了半边桌面。 奚茴听到动静抬头,嘟着嘴在嚼萝卜,见那边人乱作一团,还有几个拔剑对准他们。 谢灵峙猛然转身,惊诧又愤怒地瞪向云之墨:“为何伤人?!” 云之墨收了折扇,理所应当道:“他聒噪。” 随后又道:“还打搅小铃铛吃饭,不如杀了干净。” 第39章 琵琶有语:三 ◎我可都是为了你。◎ 云之墨一番话叫周围人神色凝重, 谢灵峙更是觉得荒唐。 仔细回想,从上次在年城,他能说出让他们派鬼使杀一两个村民恐吓这种话, 谢灵峙便知道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可如今就因为他师弟一句未说完的话便断人舌头要人性命,这不是手段狠辣, 而是不分是非黑白, 阴毒残忍了。 应泉封了阿成的穴道, 暂且保住了对方的性命, 可因突然断舌而涌出的鲜血还是堵住了他的七窍, 需得迅速清理才能活下来。 齐晓等几个师兄弟正护着阿成,应泉慢慢起身看向云之墨,视线扫过一旁吞下萝卜的奚茴, 她不见惊讶也没将目光投过阿成一眼,应泉心下发闷发沉,几息后才开口:“奚茴, 你面前的这个人肆意伤人, 不堪为友, 你要看清楚。” 奚茴闻言朝云之墨看去。 一屋子里的人都绷紧了神经,唯有他姿态悠闲地扇风, 撞上奚茴的视线后甚至能风轻云淡地笑一笑, 对应泉说的话完全不放在心上。 “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云之墨接应泉的话,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奚茴又不是要与云之墨交朋友, 他们之间的关系若仅用朋友这种无用且随时会分崩离析的关系来界定, 那也太脆弱了。 她要的, 是与云之墨最最稳固的关系。 云之墨在奚茴眼里是恶鬼, 会杀人再正常不过, 且行云州里的人是生是死奚茴并不在意, 若可以,奚茴都希望他们都在一夕间死去才好,如今那叫阿成的男人只是断了舌头尚未送命,可见云之墨手下留情了。 “阿茴,过来!”谢灵峙唤奚茴的名字。 他不知云之墨的姓名,原先也以为他说不定可以托付,只要奚茴真心喜欢就好,如今看来,这样动不动便残害他人的人非但不是良人,甚至极度危险。 奚茴自然察觉到了周围人高涨的情绪,所有人看向云之墨的眼神皆是防备,她慢慢将目光落在那个濒死的年轻男人身上。 阿成浑身是血,赵欣燕还在给他用药,而他青筋暴起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奚茴不会为了这群人与云之墨分开,谢灵峙让她过去她动也不动,片刻静默后,致使现况的始作俑者率先开口。 云之墨道:“我做的事,何必向小铃铛发难,你们行云州人便是如此不讲道理,小铃铛才会在以前吃过那么多亏。” 云之墨起身,手中折扇扇起凉风,纤长的发丝略过肩头,他按住奚茴的肩轻声叮嘱她慢慢吃,再逐步朝谢灵峙走去:“她不用过来,我过来也可。” 谢灵峙道:“行凶即有人诛戮,这等简单的道理难道公子会不知?你是知恶为恶,我本欲在年城与公子饮茶谈心,你那时既退避不见,今日又为何出现?还要伤我师弟,难道我行云州人与你有何仇怨?” “说这些废话作甚?”云之墨缓步走到了谢灵峙的跟前。 他身量极高,甚至比谢灵峙都要高出半个头,神色自若,目光冷淡地扫向那些盯着他看的人,只要他一抬手,这些人皆会被命火烧成灰烟,魂魄尽毁,不留一丝痕迹。云之墨有这个能耐,却不欲这样做。 他对谢灵峙露出一笑,笑容冰冷未入眼底,执扇的手微微收紧。 这些人都要好好感激宁卿,若非那女人启动阵法唤醒了云之墨血液里的上古咒印,他也不会被那咒印冰冻灵魂。如今便是他行动自如可到底还没过百日,真正的束缚尚未解开,他若杀了旁人还好说,十几个行云州人一同死去他们身上的法器信符必会传讯给行云州,到时候引来宁卿,于他不利。 面对比自己高出一截的云之墨,谢灵峙也毫不退缩,他将云之墨打入恶人一列,只怪奚茴看走了眼,如今亦不会将奚茴推入火坑,更不会让他们俩再有牵扯。 云之墨道:“这般严肃,会叫我以为断了舌头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他轻巧地瞥了阿成一眼,道:“闹成这样,更倒人胃口。” 应泉将阿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云之墨。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十几人看在眼里,方才谁也没瞧见他如何动手,如今众人蓄势待发,就怕他再出手伤人。 云之墨合上折扇,惊得几人剑鸣,他也不在意,用折扇轻轻敲在了应泉的肩上,方才还站得笔挺的男人一瞬瘫到一旁,扶着桌子才勉强没有跪下,更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阿成彻底暴露在云之墨的面前,谢灵峙一手扶住应泉,另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怎么?你还想真杀了他不成?” “我是想杀了他,可也架不住你们这般小题大做。”云之墨回眸朝奚茴看去一眼,对方已经放下筷子,没胃口继续吃下去了。 宁卿是个麻烦,奚茴也是。 云之墨以为自己出了行云州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如今看来,不用顾着旁人,也得顾着奚茴日后在这群行云州人里该如何自处。 他曾问过奚茴可愿意与他一起走,少女心中有郁结,不解难消,她身上流着的是行云州的血,自不会轻易与行云州人断开联系,何况眼前之人往年还总往凌风渡跑,云之墨再不待见他,却知他对奚茴感情颇深。 既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对奚茴眯起双眼,薄唇轻启,无声地说出一句:“我可都是为了你。” 也不知奚茴看懂了没有。 云之墨回身,折扇重新展开,他道:“不就是一根舌头,接回去便是。” 已经割下来的舌头如何能再接回去?不等几人质问他,云之墨便用扇尖朝阿成指去,方才还捂着脖子不让血液堵住呼吸口而身亡的阿成抽搐几番,既然咳出了一滩脓血,再抬头时,原先地上的那根舌头便重新回到了他的嘴里,小半边挂在牙齿外头,打着颤。 “阿成。”应泉半边身子骨头似化了般软下,见阿成的舌头重新长好,也顾不上自己,连忙唤对方一句。 阿成尚在惊惧中没彻底回神,被人叫了好几声才知开口,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传来,口齿不清地喊一句“师兄”。 虽不太清楚,可到底是能出声了,这叫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唯有谢灵峙和应泉心中惊骇,如山呼海啸,卷走所有神智,待他们回神屋中已是一片狼藉,云之墨和奚茴都离开了。 这世间没有起死回生之术,便是苍穹神明降临也不能定生灵生死,一切生死轮回皆得淌过鬼域轮回泉,世代行云州人的法术符咒里从没有续断之能。 折枝不能立时再生,断臂不可血肉重合,可方才当着他们的面,云之墨却能轻而易举将阿成的舌头拼了回去,使阿成重新发声,若非满地鲜血尚未凝固方才险况历历在目,谁又敢信这是一个寻常凡人能使出的法术? 应泉动了动嘴唇,轻声道:“大师兄,那个人……” 谢灵峙不等应泉说完便率先走出雅室,去找奚茴与云之墨。 奚茴是跟着云之墨离开雅室的,她又不认得那个叫阿成的人,对方死不死的她也不是很在意。云之墨割对方舌头又再拼回去过程短暂,她才回神对方就走了,奚茴本能地跟了出来拽上他袖子,心里猜测云之墨应是生气了。 雅室里,他说这都是为了她。 奚茴以为,割那人舌头是为她不假,拼那人舌头又与她何干?殊不知于云之墨而言,杀人便是杀了,还得忍着救回来才是为她。 下楼时,云之墨大步走在前头,奚茴跟后面晃了晃他的袖子,颇为卖乖地喊道:“哥哥。” 前人脚步停下,奚茴紧忙走上他身边,双手抓着他的胳膊就怕他忽而消失,眼睛紧紧地盯着云之墨,这时装得乖巧又懂事,像好欺负的柔弱女子,瓮声瓮气地问:“你生什么气啊?” 云之墨生什么气? 他气大事未定,小事也不顺心。 行云声 第40节 气分明有省事的办法,偏偏又束手束脚不得自在。 气那远在千里之外行云州里与司玄密切相关的宁卿。 云之墨眯起双眼垂眸看向奚茴,像是他所有气恼皆因眼前女子,却其实与她毫无关系。 曾在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云之墨见过太多想要挑战他权威的恶鬼,他们见他身作墙,魂作界,看他周身布满了封印枷锁以为他是个软柿子任人拿捏,纷纷来他眼前找不自在。那些无知的东西最后皆被命火化作了烟,连灰沫都不剩,魂魄绞碎,再不能转世重生,后来便是在鬼域里赫赫有名的恶鬼到他跟前也得俯首称臣。 方才客栈雅室里那群人,云之墨也只记住了谢灵峙的名字而已,便是如此,谢灵峙于他面前又算个什么东西? 偏生的似乎杀也杀不得了。 百日之内,他若轻举妄动,引来宁卿,即与不想见之人相见,与不想面对的过去重会,与他身体里另一抹坚毅果敢且正义的意识彼此排斥又互相争夺,那如今所行便得不偿失。 何况届时,他自有一堆麻烦事未定,谢灵峙等人身死全落在奚茴一人身上,其余行云州人跟随而来,小铃铛又该何去何从? “若非要帮你在那群人面前做脸,我又何必连个人都杀不得。”云之墨舍去那些胡思乱想,只随口一道,将他所有生气的理由化作轻飘飘的一句,过后便不再想。 谁知奚茴反而较真,怔了一会儿后对他道:“你等等我。” 她转身往客栈二楼跑,脚步飞快,踩着木阶梯发出吱吱声响。 “你做何去?”云之墨双臂环抱,眯起双眼盯着奚茴的背影问,奚茴闷不吭声,沉着一张脸顺着记忆往雅室方向跑去,半途遇上追过来的谢灵峙也没瞧见,埋着头便往雅室里冲。 “阿茴。”谢灵峙见她去而复返,脸色不对,抓住奚茴的胳膊却见寒光一闪,她藏在袖子里的匕首露出半截,割裂了谢灵峙腰间衣料。 谢灵峙大惊,再朝仅几步之遥关闭的雅室房门瞧去,立时拽着奚茴往一旁走。奚茴挣扎他便按住对方脉门,捏麻了她的手臂夺过匕首收起,待到没人的地方才问:“你要做什么?!” 二人站在楼梯口转角处,若有人来去随时都能看见,只没瞧见就站在楼下隔着一层竹面屏风的云之墨。 奚茴右臂发软,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再看被谢灵峙夺去的匕首,沉默不语。 见她眼底凶光谢灵峙便猜到她的目的:“你想杀了阿成?为何?怕他舌头接回去能说话,去衙门告那位公子的状?还是怕他回到行云州养伤,却在姑姑面前提起你在外交了恶友,就要误入歧途了?” 奚茴眨了眨眼,她从没这样想过。 衙门算什么?管得了恶鬼杀人?岑碧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早已不在乎对方对她是何看法。 奚茴只是……她只是单纯地不想云之墨受了委屈。 他方才说,都是为了她。 他以前就是被关入渡厄崖下几万年的恶鬼,能有此年岁必是生前十恶不赦了,那不是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的命任何人也管不了?怎能成了她的鬼使被她拘了天性,阿成惹他不高兴,他便可杀了阿成,他们结契时云之墨就说过他行事恣意惯了,若给她惹了麻烦叫她莫哭。 奚茴答应了他的,不在意他添麻烦,她会给她兜着,兜不起兜不住也兜着。 他想杀了阿成因她未成,那她便替他去杀他! 这是一时冲动脑热便要去做的事,如今半途被谢灵峙扣了匕首又伤了手臂,还问出一些莫须有的问题,奚茴不知如何回,她没想那么多。 “阿茴,不履邪径,不欺暗室,这是做人的道理。”谢灵峙蹙眉。 奚茴沉声道:“听不懂。” 谢灵峙知晓她没读书的机会,认得的那几个字还是他们年幼尚未分道扬镳时他教的,有些话听不懂,却是必须要听的。 “我曾想拉你向善,实则是我想偏了,人只要一生不行恶事便已足够。”谢灵峙低声道:“那个公子……不是良人。” “背后说旁人坏话者,便是良人了?”云之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只见他人从竹屏风后走出来,折扇打开遮帘,双眸朝楼梯口的转角处一瞥,正落在谢灵峙抓着奚茴手腕的手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方才的话他听见了,知晓奚茴气冲冲地往回跑是为了去杀人,他心里那点儿不快间释然,反而有些觉得好笑。奚茴那么点儿大的小人,又没什么本事,怎敢冲进去杀人的? 她虽行事不怎顾后,却也不是没有脑子,能这样冲动必是因为他,这样一想,云之墨心里甚至高兴起来了。 “公子若身家清白,为何隐姓埋名?若是光明磊落,又为何无故出手伤人?”谢灵峙看向云之墨,心跳加快,屏息防备。 他不齿云之墨的手段,又畏惧他的能耐。 云之墨道:“不告知姓名原就是看不起你们,不欲与尔等为伍,至于伤人一事……我不是已经将那人的舌头接了上去?” “那你又为何因一时不忿撺掇阿茴替你杀人?!”谢灵峙质问。 这回不待云之墨开口,奚茴便道:“是我自己想杀他,他让哥哥不高兴就该死。” 她将云之墨护得严严实实,弱小的幼苗还想替参天大树遮风挡雨。 楼下云之墨低声笑了起来,阶梯旁的地灯暖光落在他的身上,似于男子周身形成了几层光环。 云之墨道:“我现在就很高兴了,小铃铛,下来。” 奚茴眨了眨眼,她奇怪地朝云之墨看去:“你不生气了?” 云之墨摇头摆扇,双眉微抬,非但没有生气的模样,甚至心情甚好,那双眼都因心情不错而弯弯。 既然他不生气了,那阿成也不必杀了。 谢灵峙瞬间察觉到奚茴所有防备与戾气于这一瞬卸下,她扭着手腕重新看过来的眼神也没有方才的偏执狠厉,平静地朝他伸手:“小刀还我。” 谢灵峙握紧匕首没还给奚茴,转而对云之墨道:“我要与你谈谈。” “你不配与我谈。”云之墨朝奚茴勾勾手:“过来,我带你去吃肉。” 奚茴脚已经跟着云之墨走了,头还回过去看着谢灵峙:“我的刀……” 阔步朝外走的云之墨抬起另一只手,晃了晃手中做工寻常却被磨得锋利的匕首,赫然就是被谢灵峙方才拿在手里的那个。 谢灵峙一惊,低头去看,右手空空,可他连对方何时从他这里取走匕首也不知道。 心中骇然如浪涛,层层叠起,云之墨说他不配与他谈,如今看来,他们之间力量悬殊,云泥之差,此人若真要对奚茴不利他根本阻止不了。 “阿茴!”谢灵峙唤了奚茴一声,匆匆从楼上追了下来。 奚茴回眸。 曦地九州能人居多,只要是习了法术的世家都在行云州人面前报过家名,更有挤破头想将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送入行云州修习的,那些人的底细谢灵峙都知道。云之墨不在其列,他远在谢灵峙之上,远在那些世家之上,甚至远在五宫长老之上。 他是何时遇见奚茴的? 谢灵峙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问出:“你究竟是何时……与他相识的?” 奚茴抿嘴,已走至客栈门前的云之墨替她回答:“细算起来,应是十年零两个月。” 竟有十年。 谢灵峙又问:“你是行云州人?” 这回云之墨没有回答他,奚茴也跟上对方跑出客栈。 十年前奚茴被关入凌风渡,谢灵峙知晓云之墨非鬼魂,唯一能解释的便只有他是行云州内某隐世氏族之后。 谢灵峙想成为奚茴的盾,却知他或许永远也近不了她的身侧,可这世上似乎已经有人成为她的盾,有人能护她叫她不受欺负了。 云之墨于旁人是邪,于奚茴是善,谢灵峙心中五味杂陈,喜忧参半,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他绝不会伤害奚茴。 第40章 琵琶有语:四 ◎他的身上也有珠子。◎ 繁城入夜更显得热闹, 许是因为多半百姓都无需做农事讨生活,玩乐起来不分昼夜,大街小巷里走动的有男有女, 结伴而行的公子哥儿和小姐们说说笑笑,一派欣荣。 高楼耸立, 路宽街广, 道路两旁的铺子酒楼里时不时传来一阵吃食香味, 奚茴本就没怎吃饱, 如今闻见味道走不动道, 拉着云之墨的袖子站定在一家酒楼前。 这酒楼算不上繁城里多出名的,却也有一两道拿得出手的菜色,楼中掌勺的大厨从潼州而来, 有一道旁的地方没有的潼州美食颇受繁城人喜爱。 奚茴闻到的便是那道菜的香味,这里人多,她不想顶着坑蒙拐骗吃霸王餐的危险叫云之墨丢脸, 索性奚茴身上有钱, 干脆拉着对方直接跨入酒楼里。 酒楼立马有小厮迎来, 瞧着来者相貌非凡,那男子一瞧便非富即贵, 一男一女牵着手来吃饭关系必不简单, 小厮便给他们挑了个没人打搅的角落里。 奚茴也不知这里有什么特别的菜色,只是盯着隔壁桌的瞧着不错, 便说与那桌来个一模一样的就好, 小厮退下后, 她才好奇四顾。 酒楼不大, 堂内也有个小台子, 台子上放了个银边镂空雕菊花的屏风, 屏风若放在小台子前头,便是有人在里头弹唱,但放在小台子后方还加一桌一椅,必是有人要说书了。 如今桌椅被人抬上了台,旁边桌有人开口:“听说今日说书的是黄先生。” “他惯会说些吓人玩意儿,李兄若怕,我们便速速吃了,早去百琼楼找几个体贴的服侍歇下?”另一个人打趣道。 便有男子哼了声:“谁怕?说到底就是个故事,我非与你坐在这儿听完不可,来人,再上两坛酒!” 说到这儿,二人又开始胡侃,奚茴没细听他们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落在一旁抖臂卷袖的年轻男人身上。见他端起银杯饮茶漱口,吐出的水都有人特地接着,做派威风。 “有何好看的?”云之墨也朝那男人扫了一眼,展扇扇风,随口问了句。 “他的身上也有珠子。”奚茴指着那个男人说道。 云之墨本想问什么珠子,随后双眸微眯,看见了那男人袖子里露出一截穗子,穗子上方打了璎珞,里面装着微微发着光的东西,可不就是与先前在年城能保戚袅袅尸身不腐的“舍利子”一模一样。 那本就不是什么舍利子,而是妖丹,被小正交给叶茜茜后便落在了谢灵峙的手里。 奚茴因此还在心里嘀咕,那东西本就是她捡到的,如今也不能还给她了,而谢灵峙能有那么多好东西送给她当奖励,怕也是这样走一路捡一路的。 云之墨只扫过一眼珠子,嗯了声:“是从同一个妖身上落下来的。” 他一顿,想到了什么:“你想要?取来就是。” 说是取,实则也就是抢,这东西于奚茴而言可有可无,只是曾被人从自己手上拿走过一个,再见到一个便难免手痒。 恰时饭菜上桌,她也没说自己要不要,立刻就被端上来的吃食吸引目光,只道:“瞧着真不错。” 比客栈里谢灵峙他们吃的那些要好太多了,那边清汤寡水一瞧便没胃口,哪儿有这里的饭菜香。油焖笋,百菇汤,大刀白肉都被切成了一片片晶莹薄翼般端上来,放了咸甜的蘸水,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酒楼里潼州来的大厨拿手的便是一道叫花鸡。 那菜用料简单,工艺却颇为复杂,先将鸡肉泡在牛乳里两个时辰,待鸡肉软和也吸饱了牛乳再用香料腌制,多包几层荷叶增香,裹紧了盖上一层盐和的泥巴,放在火炉里烤上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时鸡便成了个黑不溜秋硬邦邦的蛋。 奚茴还没下筷,便见小厮掏出个袖珍的铜锤头用力敲了两下,泥块散开香味儿扑鼻而来,撕开荷叶里头是汁水饱满的鸡肉,筷子一戳就开,油汪汪的散发着香料与荷叶的味道。 什么珠子不珠子,舍利不舍利的,在这从未见过吃法的鸡面前,于奚茴而言都是浮云了。 每当吃饭时奚茴总很安静,她以前时常吃不饱,故而嘴里只要塞了食物便不出声,一口一口吃到够为止。 这边埋头用饭,那边穿着姜黄色绣金钱菊长衫的男人已经上台,他也挥着折扇,声音不高颇为蛊人,带着情绪去说故事。大家都知道黄先生擅说吓人的志怪故事,起先听的人不多,后来觉得这故事颇为耳熟便都听了进去。 “城中男子一个接一个死去,七窍流血,被人生生地挖去了心脏。”黄先生见众人都朝他看来,故意压低声音道:“鲜血流了一地却不见那些死人的身上有什么伤口,便有仵作去查,原来那些人的心脏都是被人以手探入喉咙,穿过脖子抓到胸前里,又生生地从嘴里给拽出来的。” “咦——”几人抖起胳膊,桌上的饭菜都不香了。 这故事可不耳熟,便与他们繁城近几个月发生的类似,都是一些达官显贵家中的男人不知因何原故在各种地方被杀,还都是挖心而死。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因为繁城内因挖心而死的人中还有两个女人,这些死者之间毫无关系,有的甚至从未见过面,城内城外的都有,这才让衙门里的人毫无头绪。 “谁人能有这个本事,从嘴里伸手进去掏走人的心脏?便有人猜杀人的根本不是人,或妖或鬼。衙门里的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便请了大师前来作法,果不其然被那大师发现了蛛丝马迹,顺证据寻了过去便发现杀人凶手就藏在了一个官老爷府中,是那家府里的小妾。” 行云声 第41节 黄先生饮茶道:“那小妾貌美如花,娇滴滴的平日里连只蚂蚁都没敢踩死,谁信她有这手段能杀人呢?可城里死的人实在太多,为了说法上过得去,便有人提议让这小妾献祭。如若人真是她杀的,她必露出真面目来,若人不是她杀的,那便是大师的罪过,他们不过是听命办事。” “哎呀,娇弱的女子如何能杀死那么好些男人呢?何况这小妾足不出户,哪儿有那个本事?”台下有人唏嘘,便以为这就是个替死鬼了。 “当时的百姓也如诸位这般认为,那女子被迫献祭,在城中众人面前被活活烧死,大师在一旁诵经超度,待所有人都以为万事已定时,当天却又死了一个人。死的不是旁人,正是寻妖的大师!”黄先生说完,折扇轻轻往桌面上一敲:“接连七夜,夜夜有人被杀,皆是被人挖了心。” 台下纷纷传来惊呼,酒楼外的街道里刮过一阵风,偏偏这个时候街道口上人影稀疏,原本热闹的繁城忽而陷入了寂夜当中,静了下来。 黄先生俯身向案,面色凝重:“那座城里人心惶惶,一个又一个人接着死去,所有人都道是有鬼,因为他们看见小妾的鬼魂在窗前飘过,或吊死在他们家的房梁上。不过短短一个月,城里的人走的走,疯的疯,皆说是那小妾被冤死化作恶鬼来报仇。” 一个小厮弯腰走过桌旁,正给客人端菜,他忽而出现吓了那桌客人一跳。一声惊叫传来,紧接着吓倒了一群人,还有些相熟的已经贴在了一起,纷纷朝不断刮风的酒楼门口瞧去。 酒楼老板也坐在二楼雅间,眯着眼不赞同地摇摇头,对身旁的人道:“你去让黄先生说些轻快些的故事,这也忒吓人了些。” 酒楼正门外步入两道人影,又有不惊吓的叫出声,待定睛一看对方的穿着打扮,认出这是行云州的仙使,这才纷纷松了口气。 还有胆大的撺掇黄先生:“接着说接着说,黄先生,后来如何?” 奚茴也被这一声声尖叫吸引,那只叫花鸡吃得只剩下条鸡腿被她拿在手里,她抬眸盯着黄先生,等他故事落幕。 进酒楼的二人是谢灵峙与应泉,他们没靠近奚茴,只是在她不远处落座,眼神却始终放在云之墨的身上。 云之墨倒是惬意,从始至终听故事,觉得有些意思,手里的折扇也不扇了,只轻轻敲在桌沿上打着轻松的节奏。 黄先生哼哼笑了两下,他笑声诡异,牟然起身,只见他折扇一展,从自己脸前晃过,双眼睁大摆出惊奇的模样道:“原来那小妾本是个狐妖!城中那么多条人命皆是死在她的手里,见城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遂有恃无恐便又重新现世,当日被火活活烧死的小妾不过是她断尾求生,就为了让那大师放松警惕好杀了对方。” “她为何要杀人?”有人问。 “这世间薄情寡义的男人不胜枚举,那狐妖也曾受过情伤,便给自己画了个精致妖娆的皮相去试探男人的真心。她专门去找那些已有家室的男人,一旦对方被她所魅惑,她便现形杀人。”黄先生抖着袖口露出自己一截胳膊来:“人的胳膊这么粗,如何能通过喉咙挖出心脏?原是那狐妖的爪子纤细,指尖锋利,轻轻一勾便能把连着心的筋脉割断,从胸腔里拖出来。” 正是此时,酒楼老板身旁的仆人过来耳语两句,黄先生挑眉,知道自己不能再胡侃下去,免得真把客人们吓跑了,于是匆匆结束故事。 “她恨大师带来众人,也恨城里的百姓逼她去死,世人凉薄,便是为了一些没道理的事逼一个人去死,只要那人不是自己也不会求情,狐妖为了报那断尾之仇,这才祸害了整个城池。”黄先生晃着扇子,重新坐下。 奚茴听进去了,她眨巴眨巴眼问:“那后来呢?她去哪儿了?” “后来?自是因为重新现身又被其他道人发现,她作恶多端,遇上了这些人只有死路一条,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最终也没落个好下场。”黄先生摇了摇头。 “真可惜。”奚茴撇嘴,:“她做了这么多好事却没个好下场。” 黄先生正欲下台,听见奚茴这么说脚步微顿,颇为新奇地朝她看去一眼:“好事?姑娘以为这狐妖做的是好事?” “她试探出那些人都不堪托付,遂杀之绝了他们祸害旁人的机会,这不是好事?至于那些被吓死或杀死的百姓,是他们先要放火烧她的,就莫怪旁人回来寻仇了。”奚茴道:“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黄先生微怔,这才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奚茴,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她:“是吗?” 是天经地义的吗? 奚茴点头,转而问云之墨:“若是哥哥换做这狐妖身份,会如何做?” 云之墨挑眉,他也有那般被动的时刻?须得断尾求生再伺机而行? 折扇重新展开,金边墨纸,上面没有半丝杂色,扇起的风扬起他的发丝,云之墨理所应当道:“一个个杀太麻烦了,一把火扬了那座城便能干净许多。” “二位还真是……与众不同。”黄先生说罢,对两人拱了拱手就要走,谢灵峙与应泉一并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黄先生,借一步说话。”谢灵峙开口时目光扫过奚茴,她方才说的话他自然也听见了,只是现下不是教奚茴分辨是非的好时机。 黄先生见二人一顿,嗯了声便领着他们去自己平日休息的雅间了。 黄先生名黄之谦,是繁城本地世家之后,只是到了他爷爷那一辈黄家便没落了。他们黄家世代经商,曾存了许多银两,也觉得商贾之家没什么不好,只可惜黄之谦的太爷爷是个惯会挥霍又颇为浪荡之人,一辈子便将黄家数百年的基业毁得差不多了。 黄之谦的爷爷倒是想救回来,只是黄家生意上的窟窿太大,根本填不完,他又想让黄之谦的爹读书考个官回来,黄之谦的爹四十五岁才当上了秀才,不到五十便撒手人寰。黄之谦年幼时也读过书,他倒是比他爹有能耐些,十年前便成了秀才,只可惜后来碌碌无为,屡考不中,便成了繁城的说书先生。 即便如此,黄之谦在繁城过得也不难,便是官府里的老爷见了他也得客气些。 谢灵峙今日去见了张员外的尸体,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心脏却被人生生挖走,除了残留在张员外尸体上的鬼气之外,他们甚至都没找到张员外的魂去了哪里。 人死后魂魄飘荡尸体附近七日才会逐渐意识消散,化作一缕散魂游魂,前往鬼域。张员外死了不足七日,照理来说他的魂魄应当就在衙门,或被留在了望春楼。 他们去了望春楼与衙门,没找到张员外的魂,甚至整个繁城也没有,他的魂魄消失了。 衙门里关于这半年内连环挖心杀人的案件卷宗上记载,繁城曾找过黄袍道人捉妖,一无所获,至于他们为何要找黄袍道人,便是听这位黄之谦先生说书时提过一句妖怪杀人。 谢灵峙今日是来问黄之谦当时为何会提这么一句,结果正撞上他说出这段精彩的狐妖杀人故事。 黄之谦进了雅间给二人倒了茶,坐下后自顾自地先喝上一大杯,见二人没喝才问:“两位仙使找我有何事?” “繁城死了许多人,此事黄先生必是知晓的,衙门卷宗里记录黄先生曾提过有妖杀人,还让衙门找几个捉妖的道人来驱邪,不知先生为何有此提议?”谢灵峙将来意问出。 黄之谦啊呀一声:“我、我是个说书的,历史典故又不通,就只能编些志怪故事糊口饭吃,当时也就随口一提,谁让我总写些妖呀怪的,二位仙使可当不得真的。” 一句话便让谢灵峙白来一趟了。 应泉沉默片刻后道:“黄先生方才的故事着实精彩,只是有一点似乎没有交代。” 黄之谦继续喝茶,应泉又道:“狐妖杀人是因那些人薄情,狐爪纤细可以穿过人的喉咙挖出心脏,你却没说她既有这般能耐,又为何不直接开膛破肚,偏要费事掏喉呢?” 黄之谦吹了吹杯盏里的茶叶,片刻后道:“嗨,我原也编了许多,因那是狐妖,她向来爱美,便是杀人也不愿破坏人皮完整,这才费力去掏人心脏。那段可精彩,我写时都起鸡皮疙瘩,可酒楼老板已觉得我说的太过吓人,不让我细讲。” 又一句话叫应泉沉默了。 二人都能看得出,他就是个普通书生,却也有一点不普通之处。 “黄先生袖子里的珠子是何宝物?”应泉慢慢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珠子道:“我这里恰好有个一模一样的。” 黄之谦闻言端茶的手一顿,他慢慢放下茶盏捏紧袖摆,再朝被应泉放在桌面上的珠子瞧去,与他袖子里的别无二致,甚至连上面的妖气都一模一样,是为一妖而生。 妖经数百年才能得一颗妖丹,挖了便是折损道行修为,一切努力白费,须得重头再来,一个妖两颗丹,至少损了那妖的千年道行。 “这是我家祖传的珠子。”黄之谦拿起桌面上的那个摸了摸,又还给应泉:“我原以为这世上仅此一颗,却没想到还有一颗在仙使身上,仙使是如何得来这珠子的?” “此话该我问你才是。”应泉起身越过桌面抓了一把黄之谦的手臂,黄之谦吓了一跳往后退去,靠在了椅子上心口砰砰直跳。 应泉道:“你三十有五看上去却与二十一般,必是因为这珠子暂缓你容貌衰老,佩戴此珠可延年益寿,既是你家祖传,你便不会不知道其来途与作用。” 他沉着脸色,压低声音道:“这是颗妖丹,黄先生还不肯说实话吗?” 第41章 琵琶有语:五 ◎啧,小铃铛演得真好。◎ 袖中珠被戳穿, 黄之谦垂下眼掩住神色,又紧了紧拳头才深吸一口气道:“是,是妖丹, 那也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妖丹。” “如何得来?”应泉问。 “这与二位有何干系?你二人是来查繁城闹鬼一事,管我从何得来的妖丹。”黄之谦也不敢太大声与他们说话, 只压低声音不忿地嘀咕着。 谢灵峙蹙眉, 应泉却道:“若不回答, 我便只能请衙门的人来一趟了。” “你!”黄之谦忍了又忍, 到底是败下阵来, 他又不能真与行云州的仙使结仇,只好道:“我祖上曾于一妖有恩,那妖为报恩, 便将她的妖丹赠与,后又保我黄家几百年昌盛繁荣。只是黄家毕竟是繁城数百年的世家,与妖交往传出去怕坏了生意, 便一直隐瞒着了。” 黄之谦破罐子破摔:“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我黄家家道中落, 就剩我一个男丁, 我又混成了说书的,三十五了也没个好姑娘说亲, 就靠这东西现今傍身来日养老。二位仙使……关于妖丹, 还望莫要声张出去,那我真是一辈子寡着, 再没女人敢靠近了。” 他相貌不差, 也学过几年书, 还考上了秀才, 照理来说不该孤寡, 但因黄之谦总说些吓人的志怪故事, 这便劝退了大多数知书达理的姑娘,唯有一些知野趣的愿意与他来往,却也只把他当调剂心情的,不会真和他谈婚论嫁。 凡人都畏惧妖邪,哪怕这世上的确有知恩图报的好妖,可那毕竟只是少数,要真被人知晓黄之谦的身上有妖丹,只怕别说成亲,这些茶楼酒馆里也不敢再请他去说书了。 应泉本就是说些狠话吓吓他,叫他将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如今话问完了,黄之谦颓然地瘫在椅子上抓乱发丝,为自己日后发愁。 谢灵峙起身道一句打扰了,便与应泉一并离开。 二人出了黄之谦的雅间路过大堂,堂内的屏风重新换了个位置,里面不知男女正弹古筝,曲调欢快,缓解了方才听了吓人故事的一干客人间紧张的气氛。 目光扫过奚茴与云之墨方才坐的地方,那里已经没人了。 在客栈与奚茴分开,谢灵峙便回到了雅室查探阿成的情况。阿成的舌头虽是接上了,可云之墨存了害他的心,接上的舌头也是歪的,合上嘴不显得,只要说话便口齿不清容易咬到舌尖。 阿成勉强叫人知道他说了什么,可也算是落了疾,他心中惊恐未定又自卑委屈,日后怕是非必要不开口的。 应泉从叶茜茜那里打听云之墨,可叶茜茜也不知云之墨是何人,只提过她在年城与之见过一次面,当时云之墨住宿的钱都是奚茴付的,瞧奚茴对他殷勤的模样,就像是二人有何不可告人的关系。 应泉听到这儿,脸色沉了下去,叶茜茜叫了几声应师兄他才回神。 几人没心思吃饭,只好散了。 谢灵峙与应泉本就没打算这么早休息,便一起来酒楼寻黄先生问话,如今出了酒楼二人又并肩回去,路上只提了两句,都与奚茴有关。 “大师兄也不知那个人的身份,还敢让奚茴单独与他接触,你就不怕对方居心不良?”应泉的手轻轻抚着腰上佩剑剑柄的花纹,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灵峙道:“我虽说不出理由,但那个人应当不会伤害阿茴。” “你信他?他出手便要人性命,你却信他?”应泉发出嗤的一声。 谢灵峙其实不信云之墨,男子心狠手辣绝非良人,可他有眼睛会看。 “应泉,所有事不能从表面出发,看人也是一样的。”谢灵峙道:“若你的眼睛不是总看阿茴,也多看两眼那位公子,你便不会问我这些问题了。” 应泉脚步微顿,抓着剑柄的手也不自然地收紧,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她当年是我送进去的。” 凌风渡,十年光景,应泉从没踏足过那个地方,因为十年前奚茴被野草卷入其中是他亲眼所见,他也终于知道那里有多可怕,便是幽禁两个月的成年男子都会疯癫,何况奚茴当时只有八岁。 当初应泉送完奚茴便去找了谢灵峙,他将那金桥宫师兄的情况说给谢灵峙听,让谢灵峙向岑碧青求求情不要关奚茴那么久,他虽讨厌奚茴,也总欺负她,却没想过真要她的命。 谢灵峙看似在岑碧青面前颇受信任,实则也没有话语权,他们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少年,心有不忍亦无可奈何。 应泉震惊奚茴居然能在那里活过这十年,出来了也没疯,当初浑身是刺的小姑娘似乎没怎么改变,对所有人都戴上了假面。 所以他总会去注意她,想她如今处境他有责任,会愧疚。 谢灵峙何尝不是与他一般想法,所以才会对奚茴处处纵容,迟来的补救或许弥补不了她当年受到的伤害,但总好过一生冷漠,便是惭愧,也是有温度的。 一路沉默,快到客栈门前了谢灵峙才停下,道:“往右走,我们去百琼楼。” 应泉一怔,问:“还去望春楼?” 应泉以为他想再从望春楼出发寻找张员外的蛛丝马迹,问问鬼魂可知濒死时发生了什么,可谢灵峙却摇头道:“不知是不是望春楼,那得看黄先生到底想去哪一栋了。” “黄之谦?”应泉皱眉。 方才他在酒楼里问话,谢灵峙一直沉默,却也不算毫无线索。 黄之谦的说辞像是一早就想好了的,一两句话便断了后续问题,关于妖丹,说那是不能往外说之事却又事无巨细地交代了,可见他是早就知道行云州人会找上他才能做到滴水不漏。 他常年在酒楼说书,那间雅室也是酒楼专门给他开了休息所用,黄之谦进门取茶泡茶都显得分外自然,可见里面物件的摆设都是他自己弄的,那与酒楼格格不入的东西也必是他的私有。 百琼楼秦楼楚馆里才有的熏香,一盆养得分外精细的兰花,和叠得方正就搁在书桌上与纸笔放在一起的玉兰花手帕,都不是他的东西。 应泉才要问那为何不可能是他在百琼楼里某个相好赠与,又忽而想起自己方才把过黄之谦的脉,此人虽三十有五,却是个实打实的童子身,那这一点也被否决了。 难怪谢灵峙会在问完黄之谦话后更怀疑对方,这才假意离开,看似往客栈走,实际从客栈这里穿过巷子往百琼楼而去,或许正能碰上黄之谦。 奚茴与谢灵峙从酒楼出来后,也往百琼楼来了。 行云声 第42节 繁城夜市热闹,尤其是过了酉时,各家酒楼茶馆里的人都往百琼楼里跑,便是方才与奚茴邻座的几个男子也在黄先生说完书后离开了饭桌,勾肩搭背来此温柔乡。 奚茴对曦地了解不多,云之墨亦陌生,二人未见过繁华夜景,乍一走过长安街步入珠翠街,眼前所见的景象便与外头完全不同了。 珠翠街与红珞街并排而行,三个路□□汇,两街当中有一条蜿蜒的城中小河,十二座石桥相连,甚至有两条街上的楼与楼之间架了悬空的桥梁彼此衔接。 桥上灯火辉煌,桥下一衣带水,数条小船并成了一条线从水面飘过。地灯的光与楼阁灯笼的光投在水面上,借一缕月辉,不比白日暗淡多少。 热闹的吆喝声传来,各种都有,还有那大胆的女子就坐在高悬的楼上桥边,扶着美人榻挥着手绢招手,瞧见富贵的或俊俏的便往上搭话。 奚茴一路牵着云之墨,昂起的头便没低下来过,这里的女子都很漂亮。穿金戴银的有,披纱簪花的也有,她们都涂脂抹粉,与奚茴所见的行云州女子不同,没那些人冷傲矜高,也不像一路所见的妇人小姐,没那些人质朴素雅。 “我来时听人说,有个京州来的国公爷豪掷千金,就为了摸百琼楼的花魁袖子,还没摸到。”奚茴道:“我看这里的女子都很好看,可她们没那么难接触,可见那花魁得长得多天上有地上无,活脱脱一个真神仙啊。” “国公爷是哪种人?”云之墨问。 奚茴道:“我也不知道,但应当很厉害,毕竟是京州来的,曦地九州除去行云州,其余八州都被京州皇城分派了官与兵管辖当地百姓。京州还有个皇帝,便是行云州人见了也要对他客客气气,可见那里的人都身份地位不低。” 云之墨又道:“神仙也不怎漂亮的。” “人说好看的男人是仙君,好看的女子是仙女,神仙都不好看,那还有谁好看?” 云之墨笑说:“小铃铛你长得就很好看,比我印象里的那些都好看许多。” 他印象里的神仙五官都像是蒙层纱,记忆最深的就是宁卿,可宁卿在云之墨的眼里没有美丑之分,他对那女人是纯粹的厌恶与排斥。 奚茴得了夸奖,高兴地双手捧脸,歪着头笑盈盈地望向他:“是吗?哥哥也好看,哥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鬼了!不,我见过的人加在一起,也没你好看。” 她少说一句,便是初见云之墨时,她便觉得他像书上所写天上的神仙,但他是当年被神仙与行云州人困在渡厄崖下的鬼,想必不愿与神仙比较,所以奚茴便吞下了这句话。 云之墨的确好看,入了这百琼楼便像是兔子进了狼窝似的,就算他身边已经有奚茴为伴仍吸引了一众胆大女子的目光。 才走了不过小半条街,便有旁边楼里的女子晃着身子走出来勾搭。许是那女人喝了点儿酒,胆大了些,不耐于远远地言语调侃两句,她身上飘着浓浓的香味儿夹着酒气,双颊驼红地要往云之墨这边依。 一甩手绢,香风飘来,蔻色的手指扶额,女子发丝微散,香肩外露,眼含柔情蜜意,娇滴滴地对云之墨的方向喊了一声:“公子,奴的手绢掉了,还请公子帮忙捡来。” 若是一般来寻花问柳的男子听见这话,必是捡起来还给这女人,顺便偷香揩油。 云之墨瞥了一眼落在他脚前的手绢,再看向那拦路的女人,眉心微蹙,只觉得这香味太刺鼻,女人太碍眼,于是启唇:“滚。” 奚茴也皱眉,这女人为何要云之墨替她捡东西?让人弯腰去捡自己丢下的东西,岂不是折辱人? “你没长手?”奚茴语气不善。 女人以为奚茴是争风吃醋的,便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看向云之墨:“奴手痛,动弹不得,还请公子帮忙捡起。” 她说着还要晃过来:“公子~你就帮帮奴吧。” 奚茴听得浑身不适,提起裙摆就要踹开这拦路的女人,云之墨却问道:“手痛?是断了吗?” 女人见他肯搭话,连忙笑说:“公子来摸摸看,奴的手是不是真断了?疼得很呢。” 眼看那截细腻的手臂就要攀上来,奚茴握紧匕首心想只要她敢碰,她就能把这爪子给剁了! 影子哥哥是她的,谁也不能碰,看也不许多看两眼! 女子的惊叫声传来,奚茴微怔,手中的匕首尚在,她方才一晃神还以为自己已经出手,再朝那女人看去,便见方才还站在他们面前的女人往后退去几步,袖口被血染红了一大片,顺着袖摆往地面滴。 一双手平平整整,不见刀光,削得干净,白嫩的手一个在左,一个滚到了右侧青楼门前,手指上还戴着纤细的金戒指反着微光。 云之墨折扇展开,扇了扇风,看也没看那女人道:“这回是真断了。” 奚茴慢慢将匕首收回,这动静引得周围人纷纷看过来,见满地的血又避开了些,唯独他们二人站在人群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啊,啊——”方才还借着酒意胆大撩人的女人此刻彻底清醒了过来。 云之墨出手太快,她断手的瞬间甚至没察觉到多少痛楚,直到此刻剧烈的疼痛从双臂的断口处传来,她失了一双手,血肉模糊地粘着袖上的纱,血染红的黄裙,才只看一眼女人便晕了过去。 “杀、杀人啦!”有人喊道。 青楼里认得女人的纷纷围过来,还有人去探女人的鼻息,确定对方只是晕过去还没死,便指着云之墨道:“是他,是他想杀人!” “谁看见了?”奚茴问。 自是没人瞧见。 “可,可她方才就是与你们说话,突然就断了手,突然就晕过去了!”青楼里的人道:“若不是你们动手,难道她的手会平白无故被砍断吗?” “我哥哥手里连匕首都没有,怎砍断那个女人的手?你看她手腕平整,骨头都没碎便被削平了,肯定不是寻常利器所致,说不定是鬼弄的呢。”奚茴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繁城闹鬼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们可别错怪了好人。” 这般一说,那青楼里的人又犹豫了。 众人不忍看那掉下来的一双手,可若真去瞧,那手的确断得太平整,且晕过去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碰到云之墨,甚至没近他五步之内。谁也没瞧见云之墨动手,男子翩翩摆扇,血洒了一地也没溅他身上去,实在不像是他动手伤人。 “难道真的有鬼?”不知是谁嘀咕一句,剩下的人立刻散得更开,谁也不敢在此地久留,便是方才打算进这一家青楼的男人都调头便走。 奚茴与人辩驳时,云之墨一直在看她。 少女双眸瞪圆,倒映着灯火,义愤填膺,就像真的不知是他断了那女人一双手。若不是她牵着他手的手指轻轻在他掌心抠挠了两下,云之墨都险些要信她的话了。 啧,小铃铛演得真好。 奚茴说是鬼伤人也没错,于她来看,云之墨可不就是个死了几万年的恶鬼。 人都怕鬼,纷纷散场,女人被人拖了回去,前头一地的血,奚茴与云之墨干脆转身走上桥去红珞街。 站在桥梁上能听见风拂垂柳扫水面的声音,这一处才上演鬼伤人的闹剧,周围更安静了些。 “方才我不出手,你打算如何做?”云之墨问她。 奚茴的匕首虽藏于袖中,可她确实握住了刀柄。 她道:“她若敢碰你,我就砍她的手。” 结果还是一样的。 “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端端的为何要故意把手帕丢你面前,非要你捡起来折辱你?”奚茴颇为不忿道:“想让我的鬼使给她弯腰,她当她是谁?” 小模小样的,那双狐狸眼微眯,似有些骄傲云之墨是她的,又占有欲十足地证明。 云之墨没眨眼,从她方才挺胸而出时到现在一下也没眨,视线也一瞬没从她脸上挪开,这一刻奚茴挠他手心里的力道像是划上了心口位置,痒得厉害。 下了桥,才走几步人又多了起来,红珞街第四座桥旁有个粟蜜坊颇为有名,里面的杏花酥酪更是百琼楼里的女人最爱吃的小食,若有知情趣者买了再去见姑娘,必能讨其欢心。 粟蜜坊前排起长队,人比珠翠街那边多上许多,杏花酥酪的香味飘至半条街远,奚茴也顺着香味凑了过去。 人群里有道身影一晃而过,她看了看粟蜜坊再看向提着一盒杏花酥酪离开的男人,晃云之墨的袖子道:“是那个说书的。” 云之墨也瞧见了,唔了声:“这人还长了两条尾巴。” “哪里哪里?哪里有尾巴?”奚茴穿过人群踮起脚去看。 云之墨的折扇指了个方向,正对着暗巷里两抹颇为鬼祟的身影道:“喏,尾巴在那儿。” 奚茴看去,黄之谦身后跟着的尾巴正是谢灵峙与应泉。 第42章 琵琶有语:六 ◎哥哥,我热。◎ 黄之谦的身后有四条尾巴跟着, 他自己却毫不知情。 谢灵峙与应泉为了繁城闹鬼一事觉得他可疑而跟着他,可奚茴与云之墨跟上去完全是因为好奇。二人跟在前头三人身后顺着红珞街一路走,慢慢便到了红珞街与珠翠街相连十二座拱桥的最大那座旁。 这拱桥上方尚有三座桥梁悬空, 架着亭台楼阁而过,这里的人虽多却不像前头那么吵闹, 最高的那层楼上时不时传来一阵笙箫奏乐, 灯火辉煌的, 连月亮在此处都成了点缀。 黄之谦提着杏花酥酪踩上了一艘小船, 与船夫打了招呼便往小河尽头湖泊中央的小岛而去。湖泊不大, 小岛上也仅有一栋被繁荣百琼楼包围着的小楼,岛上有四条九曲桥可通往两侧楼阁,可一般人也别想轻易上岛。 那里是银妆小城的仙人岛, 岛上住着银妆小城最有名的七位女子,凡是岛上的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皇亲贵胄便只有贴身服侍那些女子的丫鬟小厮了。 银妆小城中有七楼, 拼在一起才被称之为小城, 分别对应琴棋书画诗酒茶, 七样繁城之最的貌美女子便统一住进了仙人岛,唯有真正的有钱或有权的人才能请动她们出岛一见, 否则便只能与旁人一起等个七日, 这些人亦会轮流出岛来为看客们表演。 这些都是奚茴在小船上听那船夫说的。 想要上岛,要么向银妆小城的樊妈妈塞足够的银钱, 好比前段时间豪掷千金的国公爷, 他便上岛见了心心念念的花魁季宜薇, 听其弹了一曲琵琶月上仙。要么便是岛上七个姑娘之一主动邀请, 且与樊妈妈打了招呼的, 倒是可以上岛一见。 像他们这样不打招呼便来的, 必是只能在岛外游一遍水便要原路返回的,就算去与那岸上的小厮说情对方也只会将他们赶出去。 奚茴闻言,问道:“那座仙人岛上住着七个花魁呢?” “姑娘说笑了,花魁只有一个,哪儿有七个之说。”使船的男人道:“繁城花魁三年一选,季宜薇一当便是三届,那仙人岛旁人来了又去争得头破血流,唯有季宜薇稳住十年。” 季宜薇擅琵琶与古琴,是琴技之首,偏偏她还很会插花捻香品茗,对酒与茶亦很精通,尤其是她相貌乃一等一的绝色,旁人总在这一处长些,那一处便短些,可她却处处优越,这才叫繁城众人将她捧为神仙一般。 “不过,今年上元节这花魁怕就不是她的了。”前头使船的男人将季宜薇说的千百般好,此刻又急转而下:“去年年底隆冬飘雪,有个女人投靠了樊妈妈,一亮相便惊艳四座,像是元洲那边来的,天生卷发,肤如凝脂还尤为擅舞。便是那一舞惊动了咱们临风州七城的其他人,叫繁城热闹了好一阵子,才不过半个月她就挤走了一个人,成功住上了仙人岛。” 男人伸手指向那四条浮在水面上的九曲桥道:“凡是今夜能入仙人岛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是冲了她去的。” “是那新来的漂亮,还是花魁漂亮?”奚茴被勾起了好奇心。 男人嘿嘿一笑:“我只在十年前见过季宜薇一面,那时她十六岁,初当花魁,正是脸嫩的时候,一见难忘,再没遇见比她还漂亮的了。可我到底没那个钱去见新月姑娘,哪知她与季宜薇谁更好看,不过女人如花,花期就那么短,新月姑娘尚不到二十,应当是比季宜薇好看些吧。” 说着,那男人的目光便没忍住在奚茴的身上打量一番。 说起来今日登船的这一对男女也是世间罕有的好看,那女子狐狸眼中盛满了水面上反光的灯火,像是繁星坠落,笑起来颇为惑人,比起十年前的季宜薇也不逊色太多。 那打量的眼神越来越重,奚茴微微蹙眉朝男人瞥去一眼,忽而展颜笑得天真无害,却口吐冰冷的威胁:“眼睛若不想要,我帮你挖了也好。” “失礼失礼,这便到了。”男人连忙转身不敢再看,小船靠在仙人岛的岸边,果然这里十步一个看守的护卫,瞧见有人没打招呼便要登岛,凑上前去赶人。 男人早已料到这样结果,转身道:“瞧吧,姑娘公子,我就说你们上不去……” 小船里哪儿还有方才那一男一女,前一刻威胁他的话尚未落下余音,这一瞬二人便没了踪迹。男人心下砰砰直跳,联想起这半年来繁城发生的事,总不会以为自己遇见了神仙,那必是撞鬼无疑。 他手脚发软,连忙离开仙人岛,只想匆匆靠岸赶紧回家,洗去一身被吓出的冷汗。 仙人岛周围的确戒备森严,使船的也说了没给足钱的人上不了岛屿,可黄之谦一介说书的文人,什么钱也没带,提着杏花酥酪一路没有阻拦地上了仙人岛,还跨进了那栋七角楼。 谢灵峙与应泉自是有办法进去的,他们没打扰到那些看护的人,跟踪本就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没弄清楚黄之谦身上有何秘密前也不能打草惊蛇。 二人随着黄之谦一并进了七角楼,只要是入了楼的便是再脸生小厮也不敢随意盘问赶人,就怕得罪了哪个不愿暴露身份的达官显赫。 京州里来仙人岛七角楼的有许多,不是人人都如那纨绔的国公爷喜好张扬,说不准什么王爷爵爷的也来过许多次,但都化名换了身份,以免传出去成为旁人的谈资。 云之墨便像那个京州里来的王公贵族,他颇为恣意地挥着墨扇,与奚茴并肩而入七角楼时立刻吸引了一部分人的目光。男人容貌颇为正气可浑身都是生人勿进的疏离冷冽,那些目光只敢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收回了。 如今七角楼的一楼堂内是苏怜同时与十名男子下棋,场面异常安静。 苏怜原是京州先皇皇师之后,因参与党争被抄家为奴,她那时才不过几岁却在下棋上有过人的天赋,被人送到繁城百琼楼来便在此地扎根。 苏怜模样清纯,如一朵娇弱的水仙花,风吹雨打便会化,故得一个怜字,是一些爱写酸诗和自命不凡的文人之首选。 照理来说,也是黄之谦这类人在百琼楼里最愿说上两句话,执子对弈,诉说人生坎坷的存在,可黄之谦从堂内走过,略弓着腰,一眼也没抬头看她。 行云声 第43节 熟悉的人领着黄之谦一路往六楼而去,层层花房都是不一样的鲜嫩娇花,到了六楼便是红艳的牡丹,一铺便是一整条长长的廊道。这个季节的牡丹花正是盛放,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百琼楼里的姑娘为了在恩客那里留下特别印象,尽量不与旁人用同样的香,七角楼六层里的香味便是谢灵峙与应泉在黄之谦于酒楼雅间里闻见过的那个味道。 小厮将黄之谦领到了栖凤斋前,见门前守着两个人,便与那两人耳语一句。这两人一个是六楼侍奉的丫鬟,一个腰身笔挺瞧着像个小将。 小厮为难地看向黄之谦道:“黄先生,你去隔壁屋先等会儿吧,新月姑娘有客。” 黄之谦一怔,哦了两声,转身便入了一旁等候的屋子里。 七角楼建造时便颇费功夫,房与房之间还设了许多雅趣,一旁等候的客房虽与栖凤斋不通,却在贴墙的柜子上打了两个孔洞,由花瓶挡住了。 这本就是用于偷窥所用,给钱没那么多又想来讨个乐趣的,便可从此洞窥美人。 黄之谦倒是习惯了,见那遮挡孔洞的花瓶没放好还过去挪了一下,把两个花瓶放正了才坐下,安安静静地等着。 谢灵峙与应泉见多了场面,二人在转角听到小厮与黄之谦说的话便没再过去,只等那新月姑娘自己从栖凤斋里走出来,或她主动请黄之谦进去,再听他们二人要谈什么。 来时路上两人也从船夫那里打听了,新月姑娘是从去年冬天才来,算着时间与第一次命案发生也只隔了一个月。而且这座七角楼里隐约有妖气传来,到了这层虽被牡丹花香与熏香遮掩了些许,可依旧能让人察觉到。 二人打算今夜不睡,有耐心等着。 没耐心的两个连招呼也没打,直接就进了栖凤斋里。 “他们为何都不进去?”奚茴跟着云之墨在七角楼里简直畅行无阻,到了六楼见谢灵峙与应泉都在一簇簇牡丹花旁的长凳上坐着,便问了云之墨一句。 黄之谦去了隔壁屋子,谢灵峙和应泉甚至没现身。 “你想知为何?”云之墨问,见奚茴沉默便道:“进去便知道了。” 怎么进去四个字尚未问出口,奚茴的腰便被云之墨紧紧搂住。强劲的手臂箍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一如多日前的某一夜,滚烫的温度透过云之墨的衣衫贴上奚茴的皮肤,像是有火在她身后燃烧,紧接着脸靠上对方的胸膛,于是她整个人都被火焰包裹了。 脑子空白了一瞬,不过一眨眼,奚茴眼前的光便暗了许多。 百花簇拥的长廊顶上挂着仕女图灯,照亮层层叠堆的牡丹花,而眼下唯余墙角两盏地灯照明,微光洒在零零散散落了一地的衣衫上。 栖凤斋很大,里外隔了四段,奚茴与云之墨站在最中间也是最宽广的地方,木地板上雕刻着牡丹花纹,像是个小型的舞台。一旁红木矮案上酒杯倾斜,蚕丝蒲团上落了几粒葡萄,空中漂浮着酒味与调情的熏香,仿佛就在那兔毛软垫上,不久前便经历了一场酣战。 女人的喘息声像是极为难耐,长长的拖着尾音,伴随着珠帘相撞的清脆声,节奏有序地传来。 奚茴朝左侧屏风看去,金丝楠木打的牡丹花的框架,薄如蝉翼的丝绸上绣了双面巨大的合欢花树,粉红的细线如穿针的绒毛因风浮动,每一朵花儿都像要落下花瓣来。 那合欢树下卧着一只白狐,以舒适姿势盘睡着,却露出了一双纯蓝的眼。 屏风之后是珠帘,珠帘之后再屏风,里侧屏风为圆形,如女子手执的团扇,不过放大了数十倍,堪堪遮住红床一半,露出首尾,尽显暧昧。 奚茴没敢出声,偷窥这种事本就不能声张,不过她也一时忘了声音,因为她看见了非常熟悉的画面。 圆形的屏风后有照明的地灯,将床上二人的影子投在了画布上,如皮影戏般精彩生动。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手抓住床头的红木架,一手抓住身下的绸被,双目睁大却空洞涣散,嘴唇微张流下涎水染湿了枕巾。他的呼吸急促,那双眼像神游太虚魂魄离体,身体也如被雷击般抽颤得厉害。 床尾露出的双足脚趾蜷曲,脚背弓起了青筋,如挣扎不得般动也不动。 “呼——” 女子满足的声音打破片刻沉寂。 屏风上的投影像是一朵娇花扎根土地,又被飓风璀璨般起伏摇曳,那光逐渐明亮,甚至将女人的影子投得越发清晰,曼妙的身躯如蛇扭动,连手指拨弄汗湿的发丝都细致可见。 奚茴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光不是地灯,是从那个女人身上传来的。 光洁的皮肤如凝脂滑腻,那层皮下发着光,让女人本身就像一颗夜明珠,光芒于她身下男人的心口位置像水流细烟般往她的身上渡过去,汇聚于她的心脏,又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男人像被迫献祭,女子如妖神索取。 奚茴还靠在云之墨的怀里,他们站在珠帘后屏风旁,隐藏于黑暗中看了好半晌。 周围的热度烧得奚茴额头起了薄薄一层汗水,心口咚咚直跳,甚至比那两个人的呼吸声都要重。 云之墨的手还箍在她的腰上,修长的手指似乎也用了力,掐着奚茴的腰身发烫发疼。 “她在干什么?”奚茴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就像那夜极度缺水渴得连吞咽都费劲。 云之墨双眸愈发的黑,他收回目光落在奚茴的头顶上。从他这个角度去看,奚茴鼻尖上沁着晶莹的汗水,鬓角微湿,不知是因热的还是因为其他,她呼吸比往常要重,胸腔起伏更大,鼻头的汗珠积到极限,落下正好滴入衣襟的开口处,陷进暧昧的沟壑里。 “练功。”云之墨道。 奚茴的头脑有些混沌,她的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眨了眨眼才发现是汗水不知何时流进了眼睛里,酸涩得睁也睁不开。 “哥哥。”奚茴扭了扭腰,声音软得发虚,气音似的呵出:“我热。” 云之墨的身上太烫了,且抱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他本就高出奚茴许多,一用力便叫奚茴双脚本能地踮起,如今脚尖都快碰不到地面。 后背像是要被汗水打湿,奚茴不再去看那床上的一男一女。她脸上滚烫,呼出的气都是炙热的,手脚发软没有力气,稍一挣扎就彻底倒在了云之墨的怀里。 从他单臂搂着她的腰,转为面对面,双臂抱紧了她。 这回的热不像是从云之墨的身上传来,而如无数蚂蚁爬上了她的心口,一口一口地咬过,细密的酸痒从骨缝里钻出来,奚茴彻底被汗水打湿。她的双手抓紧云之墨的衣襟,手指用力又松开,指腹摩挲着绣在他衣襟上的花纹,又无意间碰上他脖子上微烫的皮肤。 她好像不能呼吸了般,周围的空气皆被大火焚烧殆尽,一寸寸逼近她。 凉风拂面的刹那,奚茴才觉得自己好受许多。 睁开眼时她还在云之墨的怀里,只是转瞬便离开了仙人岛,站在他们方才上船登岛的地方。几株柳树斜上水面,枝条随风拂往,夜深街上人也稀少了许多,地灯昏黄,二人紧紧相依。 河水的味道与清新的草木香味,还有云之墨身上雪霜莲花的味道冲散了七角楼里的香气,奚茴轻颤着深吸了几口,越发清醒了过来。 手脚发麻,心口震颤,奚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扶着云之墨的胳膊道:“那间屋子……好古怪啊。” “狐妖的媚术会侵袭人的意识,勾动人的欲、望。”云之墨依旧看着奚茴鼻尖上的汗水,在想它何时会再滴入她的衣襟下。 眼里看着怀中女子,脑海里想的是她布满汗水急速喘气的样子,嘴里倒是平淡冷静地说出她险些失智的关键。 栖凤斋里新月如奚茴先前在从望春楼里偷出的书中一页,坐在了男人的腰间。 云之墨说她是狐妖,竟与黄之谦先前在酒楼里说的故事有些像。 他还说她是在练功,所以…… 奚茴捏起袖子擦去鼻尖的汗珠,抬眸问道:“所以我从望春楼里拿出来的那本书,实则是本秘籍吗?” 云之墨根本没认真听她在说什么,只是在奚茴擦去汗珠的刹那心生不满,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视线下滑,奚茴脖子与襟口处的汗水已经被风吹干,先前在栖凤斋里落入她前襟里的汗水也无影无形。 喉结滚动,云之墨收回目光回道:“或许吧。” 从某种情况而言,的确算是秘籍了。 第43章 琵琶有语:七 ◎赵欣燕与应泉都令人讨厌。◎ 黄之谦没等太久, 大约两刻钟新月身边的丫鬟便推门而入,让他去另一边的雅室会面。 路上带的杏花酥酪还新鲜着,黄之谦提起木盒跟着丫鬟走, 越过栖凤斋前他目光朝里扫了一眼。房门未来得及关上,小将还在门前守着, 屋中若有似无的香气飘出, 夹着旖旎暧昧的欢好气味。 他只瞥了一眼便没再看, 步入花廊尽头的那间雅室, 新月身着朱红色的纱裙正懒散地倚在榻上, 手中端起一杯清茶慢慢喝。 黄之谦才跨门而入她便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木盒上,露出一抹还算温和的笑:“杏花酥酪?可排了许久的队?” 黄之谦将杏花酥酪放在桌面上,摇头道:“今日人不多, 也没排很久。” “今日过来,你是特地给我送酥酪的?”新月眼神示意丫鬟去门前守着,自己赤着足下了软塌, 身若无骨般扭到了桌旁坐下, 打开木盒瞧见里面铺满的酥酪, 奶香味儿带着杏花微甜,恰好她方运动了好一会儿, 正饿了。 黄之谦恭敬地站在一旁, 抿嘴四顾,而后道:“行云州的人找上我了。” 新月拿起勺子不疾不徐地舀了一勺酥酪吃下:“那不正好?我虽没出去, 却也听说今日来繁城的行云州人都是年轻男子, 相貌堂堂, 法力无边, 想来必是大补。” 黄之谦抿嘴, 他摘下手腕上的妖丹放在新月的面前:“这个东西, 还给姑娘。” “不急,等解决了这些行云州人你再还给我也不迟。”新月说罢,抬眸朝黄之谦笑了一下:“你那故事我也听了,往日你拿狐妖说书我倒没什么所谓,只是你今日也太大胆了些,敢与繁城时事相连,黄先生,你该不会是起了异心吧?” “怎敢?”黄之谦不自然地吞咽了一下,眼神还算镇定:“只是若我不将故事说成这样,也怕他们暂时找不上来,姑娘放心,过几日我便主动去寻其中一人,引他过来见你。” 新月目光在黄之谦身上打量了一番,挥一挥手叫他退下,黄之谦便收回了妖丹退出雅间,再出来时正好见到了高大壮硕的男人披上外衣阔步走出栖凤斋,瞧着面色红润不像是有事的模样。 黄之谦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低头只管朝外走,其他的不看不听。 方才屋里一番话全被谢灵峙与应泉听了进去,二人就在雅间另一侧窗边,连接着去七楼的楼道,因这里没人走动加上屋内一番话信息颇重,应泉一时走神。 “这么看来,繁城挖心之案确是狐妖所为?”应泉看向手中的玄方镜,镜中混沌的烟雾来回冲撞着镜边,那是他在六楼搜到的一缕妖气。 屋内坐着的女人的确是狐妖,而方才栖凤斋里发生的事即便他们没看见却也不难猜到。出来的男人浑身煞气身形魁梧,想必是某一方的将军,被采了阳气浑然未觉,平白损了几年寿命。 若是狐妖杀人那事情就简单许多了。 谢灵峙沉默半晌,正要带应泉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呼,女人的声音微惊:“你们是何人?” 应泉转身,屏息一瞬,竟被眼前女子的面容惊艳了一刻。 这女人容貌仙姿,清冷中又透着些妖异,衣裳穿得算是这整个儿百琼楼中女人里最得体的了,胳膊腿哪儿也没露,头上戴着一根桃木兰花簪,未施粉黛却从皮肤里自然透出薄红,像是吃醉了酒。 “你们也是来看新月的?”女人撇嘴,哼了声:“她就是个狐狸精,画了张美人皮,竟还有人真被她迷惑了过去,眼拙的男人们。” 说完这句,女子转身往回走,扶着阶梯一路上了七楼,这条木阶小道上方挂下几排凌霄花,那是繁城花魁季宜薇住的地方。 些许酒气散去,应泉才与谢灵峙对视一眼,二人震惊,怎么这个女人知道新月是狐妖? 应泉想去问话,谢灵峙拦住了他,轻轻摇头道:“太晚了,她饮醉了酒未必能问出什么,你我先回去,等那黄之谦来寻。” 方才黄之谦也说了,他过几日便会主动找上应泉或谢灵峙,将他们一个个引来新月的跟前。 妖丹是新月特地给他的,而黄之谦似乎在替她办事,用妖丹先引起行云州人的注意,再让行云州人与新月碰面,若新月真是道行修为颇深的妖,他们单人前往未必是她的对手。 方才她也说了,大补,便是她修炼的手段不纯。 狐妖挖心吃下可涨修为,也可增添美色,繁城的人究竟是不是她杀的,待正式会面对方露出了尾巴,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 回到客栈,奚茴在门前撞见了沈秋招,沈秋招见到她与云之墨震惊得眼睛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就这么一小会儿他也听说了有关于这位师姐的事迹,若她真干过那些旧事,沈秋招是再喊不出师姐二字,他更惊讶的是便是如此,奚茴竟还敢再回来。 要知道她身边的那位公子方才可险些杀了阿成师兄。 “你、你、你们……”沈秋招话还没说出,奚茴便问:“怎么?你舌头也有问题?” 沈秋招连忙闭嘴,侧过身放二人跨入,转身便去通知其余师兄师姐,就说奚茴回来了。 奚茴又给云之墨要了一间上房,与她那间隔得有些远,心中颇为不快,可二楼那一排都被行云州人住满,她想换也换不成了。 行云声 第44节 跟着云之墨一并去了三楼,这一层无人入住空荡荡的,楼外廊上挂着一串铜片风铃,叮叮当当的也很好听。 推门而入,楼上楼下陈设并无区别,只是云之墨的房内无花,那些清新空气的茉莉栀子应当是客栈特地给行云州人安排的。 屋中窗户开着,点上灯盏才渐渐明亮起来,奚茴大咧咧往桌边一坐,为自己泡了一杯花茶,又把方才回来路上经过粟蜜坊买的桂花糕拿出来小口小口地吃。 云之墨见她这自在模样,微微挑眉:“回你自己屋里去。” 奚茴摇头:“不想回去,我要看着你,免得你跑了。” 云之墨却笑:“我若不想留,你也看不住。” 也就是这么一说,奚茴便皱起眉头气鼓鼓地看着他,嘴里的桂花糕是吃不香了,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茉莉香,她才道:“你不能这样,影子哥哥,你是我的鬼使,是我的。” 是她的,就该听她的话才是。 影子二字再现,这般郑重其事,可见奚茴的确很在意这一点,云之墨慵懒地坐在窗边太师椅上,与她隔了几步。 方还与他认真说话的人这回又从袖中掏出一本书,对着烛灯翻看:“这个功法怎么练?” 云之墨双眸微眯,一时无语。 奚茴无人教过,不懂也情有可原,云之墨说一句练功她便真把那本风月图集当成了功法秘籍,打算悉心去学。 可云之墨不是奚茴,他存世数十万载,便是过往记忆模模糊糊,关于男女之事也没有印象,可却不代表他在经过栖凤斋那一出后还不明白这是本什么书。 男人与女人褪衣合体,因其中一个是妖才算练功,云雨成了采补,本质有了区别。 若不为采补,便是行欢。 “哥哥,你来看看,这是不是方才那女人练的一招?”奚茴翻到了其中一页,将书本对向云之墨,伸手指在了画上赤身的女子身上,画面与栖凤斋里的极其相似。 云之墨只扫了那本书页一眼,视线沉沉地落在了奚茴身上。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奚茴被他看得心跳加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于胸腔蔓延,手足发麻的劲儿卷土重来,她腰又软了,失了一半力,举书都显费劲。 呼吸转烫,气氛很怪。 奚茴收回了书,不再看向云之墨,好像只要多看他一眼,对上了他的目光,便能让人如火焚身,口干舌燥。 “我回去了。”奚茴起身,将书收入袖子里转身便朝外走。 云之墨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眼见房门关上,他才饶有兴趣地以手支着额头,哼地一声笑了出来。 奚茴想这种功法秘籍许不是什么正经法术,曦地也有许多自学的修士,那种杀人取魂炼丹的妖道也常听人说,她偷来的书与狐妖练一般功法,大约是什么邪术了。 回自己房间前奚茴先让人烧了水,待屋中浴桶放满了水才泡进去洗去一身的汗,她连灯也未点,绞头发没耐心,半干就往床上扑过去。 刚躺下屋里的烛火忽而亮了起来,奚茴睁眼起身掀开床幔去看,桌旁坐着的正是云之墨。 “咦?”奚茴笑了起来:“你怎么来找我啊?” 方才还让她回到自己屋里来,这回来不过一刻钟云之墨反而寻来了。 云之墨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问她:“那本书呢?” “在这儿。”奚茴拍了拍床头位置,她对重要的东西从来都放在床头,哪怕睡下了也不怕有人来偷。 云之墨扫了书封一眼,伸手:“给我。” “你要偷偷练功?”奚茴眯起双眼打量他,难道狐妖练的功法,恶鬼也能练? “……”云之墨道:“我不练。” “我想练。”奚茴道:“我从没学过法术,若能练些功法傍身,日后若你突然消失了我也能保全自己。” 云之墨双眸如浓墨般深沉,这种东西学来怎么保全自己?半晌后他才道:“我不会突然消失。” 奚茴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才不过一息时间便信了,拿起书朝他走去。 因天热,她身上穿得很单薄,衣裳还是云之墨曾经丢入小世界里的那几件。三年前的衣裳早已不合身,里面那层小衣裹着胸口挤出形状,丁香色的薄纱披上肩头,奚茴长发拖到了膝弯处,赤脚踮着脚尖而来。 每一步都像猫爪似的在云之墨的眼里、心里,按下不轻不重的爪印。 《金庭夜雨》遮住视线,云之墨接过书才说出过来找她的目的:“这本书不许告诉给旁人听。” “偷东西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我自不会说。”奚茴道。 “也不可询问旁人关于里面的内容。” 奚茴顿了顿,她还的确生过要去问谢灵峙某一式功法用途的想法,届时只需假装自己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一知半解地问上两句,若谢灵峙说这是邪术不能练,奚茴便点头附和,如何练功以后再说。 见奚茴沉默,云之墨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遂重复一遍:“不可询问。” “好。”奚茴低头,莫名有种被管束的感觉,她从小野蛮长大,还从未如此听话过。 若不问旁人,书也不在她这儿,她便别想再练这种功法了,奚茴抬头还想问云之墨话,结果眼前人影消失,来得快,去得也快。 云之墨回到自己房中,那本《金庭夜雨》重现掌心,一簇火焰燃起书角,顺着略硬的书封慢慢烧去。 他盯着书面上几行小字,屋外忽至两声雷鸣,夏夜雨多,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门外铜片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几种嘈杂的声音撞入耳中,扰乱了他的心绪。 奚茴的裙子短了,露出光滑纤细的脚踝,小衣太紧,丰满处勒着,腰肢也显细得过分。 他拿住书忽而卸力,烧掉一角的《金庭夜雨》得以保全书内画页。 一声“千目”于屋中响起。 奚茴醒来时雨落了半日,因窗户没开,屋里栀子花的香味很重,她起身伸了个懒腰,下床才发现桌面上放了好几件衣裳,皆是雪青色,如云霞紫烟,叠放平整地摆在案上。 谁送来的衣服,不言而喻。 看来那本书被收走也不是没有好处。 奚茴笑了起来,随手拿起一件便换上了。 雨留行人,原先定好今日要离开繁城的外城人也因这场昨夜突如其来的雨而停下脚步,街上撑伞行人多了许多。 谢灵峙与赵欣燕等人早间便出发顺着繁城寻找张员外的鬼魂,若他的鬼魂是被太阳晒去了,那在他尸体周围必能找到灰飞烟灭的痕迹,如若张员外的魂魄还在且一直搜寻不到,便很有可能是被藏在了城中某处。 而且昨晚在仙人岛七角楼内,也不仅发现了狐妖这一点可疑。 阿成要回行云州寻丹药治伤,一名师兄陪同,应泉留在客栈等候黄之谦上门,一个上午客栈又重新空了下来。 奚茴摘了两朵茉莉放在手心里闻,穿上新衣服心情分外不错,与客栈打招呼要了一碗牛肉面做早食,似孩童般蹦跳着往前楼饭厅而去。 厅内只有应泉一人坐着,他面前放着一盏茶,手里拿着一本书,整个人端着,沉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奚茴越过廊道步入饭厅一眼就看见了他,回想起对应泉的印象实在算不上好。最开始知晓他是氏族应家的小儿子,锦衣玉食长大,奚茴还想过与他做朋友,可后来她知道,凡是与氏族沾边的人都是劣根性。 赵欣燕与应泉都令人讨厌。 雀跃不成调的哼声停下,奚茴坐在离应泉较远的位置上,手里两朵茉莉来回摆弄,晃着腿等牛肉面上桌。 应泉早就发现她了,从她与路过庖屋的小厮打招呼时,应泉的余光就看见了她。 她今天穿得很不一样,衣裳虽不花哨却是上等面料,发带束起满头乌发衬着白嫩的脸,竟分外适合一切紫色的装饰,像是一串挂下纯白围墙清丽的紫藤花。 应泉举杯一口将茶饮尽,奚茴吃面了也没主动与他说起一句话。 屋外的雨顺屋檐而下,水珠汇成细线扰乱了人的心跳,应泉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终于在奚茴吃完那碗牛肉面前开口:“奚茴。” 奚茴抬眸,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应泉低声问道:“你从未出过行云州,对曦地人文可还习惯?若有何好奇不懂之处皆可问我。” “挺好的。”奚茴道:“我觉得这里的人比行云州里的顺眼很多。” 应泉语塞,指腹下意识地抚摸剑柄上的花纹,他深吸两口气才似下定了决心,解开腰上的佩剑朝奚茴走去,才走两步便有小厮冒雨跑了过来。 “仙使,门外黄先生找。” 应泉一怔,看向手中佩剑,再看向低头吃面的少女,嗯了一声跟着小厮离开。 本还以为黄之谦主动找上门需得几日,没想到才过一夜他便按捺不住。 应泉与人在客栈二楼找了一间雅室坐下。 黄之谦似是一夜未睡,脸色难看得紧,许是因为紧张双手一直搓揉着,小厮的茶水还没上桌他便没忍住开口:“仙使可、可能捉妖啊?” “妖不过是你书中故事,怎么难道繁城里也有吗?”应泉问。 黄之谦叹了口气,将舌尖咬破出了血才道:“实不相瞒,我、我对繁城死人一事的确知道些内情,不过是性命被人拿捏,不敢向府衙告状,这才只能写些志怪故事想引起旁人的注意与警惕。” “黄先生,细说。” “还请、还请仙使救命!”黄之谦抬眸朝应泉看去:“我实在不想再帮她杀人了,每每她去害人我夜里都睡不着觉,上次也有行云州的仙使过来,可她拿着我的命,我根本不敢与那些仙使接触,如今也只能放手一搏。” 黄之谦将袖中妖丹摘下递给应泉:“这不是我祖传之物,是那妖给我好监视我的,她在繁城内杀了许多人,又说行云州来的人亦是大补,想要我一个个将你们引去僻静之处,杀了你们取心生吃提升修为。仙使,我本应当过几日再找个理由寻你们,给些信息引你们前往,但若连你们也制不了她,我还帮她害了你们,那我这一生都要毁在她的手中了。” 第44章 琵琶有语:八 ◎分外惑人。◎ 人性便是如此, 为旁人未必会豁出性命,但为自己便可背水一战。 黄之谦将他昨夜与新月的对话全都告诉给应泉听,甚至将新月之前如何杀死那些人也一一说个清楚。 新月是去年突然出现在繁城的, 命案发生后不过才一个月,她便成了银装小城里炙手可热的舞姬, 引无数男人费尽家财也要来看上一舞, 若是能得她青睐, 叫那些人死了也是甘愿的。 新月用美色杀人, 先是与那人欢好吸取阳气, 若那人的心是颗好的,她便会挖出来吃掉,若那颗心染了病或那男人本就命不久矣, 她便将那人丢出去再也不见。 黄之谦道:“若仙使细心去查便能看出来,所有死掉的人都与百琼楼有关,要么进去过, 要么就是新月的座上宾。” “据我所知, 死掉的人中还有两名女子。”应泉问:“难道这两个女人也是图她的美色为她所杀?” 黄之谦摇了摇头, 低声道:“那两个妇人其中一人的夫君是临风州碧水城的首富,那男人今年初来过百琼楼见了新月一眼, 从此便情根深种有些疯魔了。为了新月他花了十万两在府上打造金屋, 听人说那是真正的金屋,明珠为灯, 白玉为案, 就等着新月住进去。” 正因如此, 那男人的夫人才怒不可遏地赶路冲到百琼楼来, 那件事闹得有些大。当日正好是百琼楼中一个小小的赏花节, 春日里对月吟诗的书生尤其多, 新月不是那日的主角,而是苏怜与夏芜两位姑娘坐席,一个下棋,一个作画。 首富夫人携二十几名家丁冲进银妆小城便要打要杀,她娘家位高,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曾因她丈夫夸过季宜薇好看便险些要毁了季宜薇的容,如今碰上新月可不就疯了。 那夜打伤了十三个银妆小城内的姑娘,误伤来客三十几人,还闹进了繁城的衙门,妇人自始至终没瞧见新月一眼。 她家男人得知此事特地请了碧水城的官来游说此事,妇人却在暂住的客栈里被人挖心而死,此事因为她死了那男人也赔了伤者银钱而不了了之。 “至于另一个妇人也不见得与新月有多深仇大恨,我记得她是银妆小城内庖屋的小管事,名声也不太好,与新月只见过一回,那次她端上来的糕点没做好被新月数落,回去又骂了新月几句,没几日就死在自己屋里了。”黄之谦说着叹了口气:“大约所有与她不对付的,她若心情不爽利了便会杀掉。” 他说的事也不是什么秘辛,发生的时间才过去不久,只要在百琼楼内随便找一家酒楼跑腿的问也能问得到。 狐狸狭隘,会为琐事杀人也未必不可能,何况能杀了那么多人可见她本就是心狠手辣之辈,行云州人若拿她没辙,她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黄之谦恳求道:“仙使,我可是豁出了性命把这些都告诉你,你们可千万要将她拿住!小人的性命就托付在你们手上了!” 他只字未提繁城诸多百姓的命,更在乎的却是自己,若不是为那狐妖隐瞒甚多还要再逼着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他也不会铤而走险。 行云声 第45节 应泉不齿于黄之谦这种人,可还是应下了他的要求,会尽力保护他,这便起身去调查他所说的可是实情。 其实不必问百琼楼里的人,便是这家客栈跑腿的小厮也对此有印象,那段时间繁城已经死了好几个,外来的妇人大闹之后被挖心,更叫人心惶惶,百琼楼还因此停业了几日。 人的忘性到底是大,也就停了那几日,去百琼楼内寻花问柳的又多了起来。 待谢灵峙回来后应泉便将此事说给他听,谢灵峙也没想到黄之谦居然会背叛新月,人为活命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天色渐晚,谢灵峙与赵欣燕等人围桌吃饭,等待衙门的消息。 为了办案不引起恐慌,需得衙门配合,他们行云州人也不可破坏曦地规矩,贸贸然闯入七角楼内拿人只怕会叫那狐妖孤注一掷而误伤百姓,只能让衙门商量借官府的力量向银妆小城借人。 新月是银妆小城如今的招牌,轻易不外出献艺,衙门的官员只说是繁城来了个京州里的贵人,不便去银妆小城露面。为了不叫新月怀疑,除了新月之外,还借了苏怜与季宜薇一并前往城外旖华庒里表演。 银妆小城的樊妈妈自是没那么容易松口,万事都要讲规矩,没钱怎么能将人从七角楼里请出去? 衙门来传话的是个机灵的,他将那暂住旖华庒里的人地位说得神秘些,低声询问:“妈妈可听过龙生九子,其中有一个叫睚眦?你若不叫他高兴了,睚眦必报,银妆小城也别想落了好。” “老天爷,你说那里住的该不会是……皇子吧?”樊妈妈立时起了一身汗。 “这话我可不敢说,不敢说。”那人连忙弯腰,对着空处一副恭敬的模样,便叫樊妈妈断定是京州皇城里的皇子来了繁城却又不入繁城。 那可是未来或许当上皇帝的人,若叫旁人知道他来过繁城必会被官员参一本,如此谨慎才是对的。国公爷才从这里离开,想必是见了季宜薇回去说了才请来了这尊大佛,皇家人都爱面子,若这三个姑娘去伺候得好,还怕没有足量的赏赐? 樊妈妈也想通了,但过几日便是祈花节,姑娘们在此之前必是离不开百琼楼的,只等祈花节后便能得空,于是衙门与樊妈妈商定好,七日之后便要请人出城去旖华庒。 衙门说通了,便派人传信告知谢灵峙,在银妆小城内三名女子准备的时间里,谢灵峙等人还得在旖华庒布下牢固的伏妖阵。 他们向来捉鬼,捉妖没碰上几回,以前遇见的也都是一些小妖,从未见过大半年内连杀十几人挖心提升自己修为的妖,只怕难以对付。何况……这妖的一枚妖丹几百年前便已现世,以血杀了年城数万人,当年活佛子的身份谁也不知,未必不是这狐妖的画皮,故而他们行事需加倍谨慎。 旖华庒在繁城外武琼山上,武琼山不多大,山下却有个滔天富贵的庄子,那庄子原是几百年前黄家所设。那时黄家鼎盛,家中人口上百,光是家丁丫鬟便有上千,旖华庒里盖房子用的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下人吃饭用的都是通透的白瓷,生意做到远名京州,将整个儿繁城带成了临风州富饶之首。 后来黄家落寞,又迅速衰竭,再后来不得已便将旖华庒抵给了官府换吃穿用度,直至如今,旖华庒因有人打理倒是一切如旧,黄家只剩个黄之谦默默无闻,靠说志怪故事讨生存。 后来的这几日奚茴还去了黄之谦说书的酒楼打算一边吃叫花鸡一边听故事,只是黄之谦一直没出现,台上说故事的讲些历史典故,奚茴又非曦地八州的人,对那些并不了解,觉得无趣吃完就走了。 这一日客栈里跑腿的小厮少了几个,问过才知道这些人早早请了假,要去百琼楼三条繁荣街市上去看热闹。 听人说今日是祈花节,百琼楼里道路两侧会被鲜花铺满,店铺上挂着彩灯照明,如旁处的庙会却比庙会还要热闹些。 卖面具糖人的,卖胭脂水粉葫芦首饰的,卖团扇折扇刺绣手绢的几乎要将街旁巷子给占满了。因每家青楼里的姑娘都会些技艺手段,吹拉弹唱都被提了出来,路测的套圈、投壶、六博、斗百草类的比赛小游戏也能拦人大半日。 这祈花节是百琼楼成立时便兴起的了,百琼亦有百花,繁城不以耽于享乐为耻,反而因这三条街给繁城乃至临风州带来了无数钱粮,祈花节年年都办,祈祷年年花开,花开不败。 奚茴听说百琼楼里有热闹看,立时拉着云之墨一并外出。 还没入长安街,百琼楼的牌楼下便挤满了人,好似一夕间所有繁城的人都来了这里,人人手中提着花灯,脸上戴着面具,灯火辉煌照至天空,连月亮与繁星都黯然失色。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沸沸扬扬的人声四面八方传来,女子娇俏,男儿豪爽,还有调皮的小孩儿在人群里乱窜,有两个举着糖葫芦跑到了奚茴面前,做了个鬼脸转身又跑开。 奚茴眨了眨眼,目光立刻在各路小摊里找那个卖糖葫芦的身影。 糖葫芦没瞧见,倒是瞧见卖面具的。 因人多,她牵着云之墨的手便紧了些,可对方浑身发热,奚茴的手心很快出汗,一个不留神便让人脱了手,再回头便见到云之墨又被小孩儿缠绕住了。 三两个孩子纷纷昂着头看向他,似乎是因为他相貌清正,瞧着和善,夸两句好看富贵,想让他给点儿赏钱再去卖糖吃。 云之墨眼底闪过不耐烦,低声骂了一句滚开。 奚茴见他窘况忽而笑出了声,她就站在面具摊旁,高架上挂着数十张颜色形状各异的面具,映着灯光闪烁,像千奇百怪的鬼脸。而奚茴就在鬼脸前,烛火透过明红的灯罩落在她的脸上,狐眼弯弯笑出梨涡,却比仙人岛里身着红衣的新月更像个狐妖。 分外惑人。 郁闷被缓解,小孩儿也被其爹娘拖走,云之墨却还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她的脸,她的腰身,听身体里血液沸腾的声音,还有胸腔里噗通噗通跃动的心跳。 奚茴迅速选了两张面具,一张暗金的蝴蝶与乌黑的枭面,选好了便拿在手上举高挥了挥,扬声问他好不好看。 云之墨没看见面具,因心口莫名涌上的暖流而惬意,少女的笑容比她身前身后的灯火还要璀璨,这一瞬周围的行人、面具、摊位、楼阁皆在他眼里变得扭曲模糊,唯有一席紫衫的奚茴是清晰且与世界分离的特殊存在。 心跳声更快了些,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云之墨已不受控地朝她靠近,一步一步,越近便越能感受到胸腔的炙热。 月隐入云层,连星光一并遮掩,晚风拂面,带着寒意袭上心头。 云之墨的脚步停顿,他与奚茴仅几步之遥,又垂眸看了一眼僵硬的手掌,熟悉的寒冷顺筋脉蔓延,血液里的咒印再度浮现于手背,他握紧拳头垂下手臂藏于袖中。 “你要哪个?”奚茴晃了晃面具,凑上跟前。 温暖靠近,云之墨回神,他定定地看向奚茴,低声道:“随便。” 于是奚茴将暗金色的蝴蝶面具戴在了云之墨的脸上,似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颇为志得意满地戴上枭面,手指拨弄了一下面具旁染色的羽毛对他道:“你自己说随便的,不许摘下来啊。” 云之墨抬手触碰了冰冷的面具,滚烫的指尖却使面具上开出一朵霜花,在他手指撤下后没一会儿便被燥热的夏夜融化,化作一滴水珠。 今晚来百琼楼的人这么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每年的祈花节花魁都会当众献艺,就在银妆小城的聚星楼前,两层楼高的舞台已经架好,两旁云梯挂上彩绸,许久不曾露面的季宜薇已经坐在椅子上了。 奚茴本在人群后,只能看见高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这般距离连季宜薇是男是女也看不见。 她听说季宜薇会出面,还特地赶来想瞧一眼,那个能让国公爷豪掷千金也碰不上袖角的仙女究竟美成什么模样,到跟前了却看不见,奚茴难免可惜。 云之墨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道:“也不怎么好看。” “你倒是能看见,也得让我看一眼才知究竟好不好看啊。”奚茴踮起脚往前凑。 见她往人群里挤,云之墨提着她的衣襟往后拉,免得人挤人把她这把瘦弱的身子骨给挤没了。 奚茴被迫往后退了两步,方站的位置又被旁人挤了,她不解地朝云之墨看去。蝴蝶面具背着灯光,连他的眼神一并遮掩,仅有黑漆漆的瞳仁闪着些许光泽,云之墨低声道:“抱紧我。” 双手环住男人劲瘦的腰,奚茴不疑有他甚至还在笑。 “哇——” 随着众人一声惊呼,一男一女立时化作黑烟在人前消失,再出现便是离季宜薇表演舞台最近的春华楼二楼的飞檐上,那里檐角宽且翘,想站稳两个人完全没问题。 碧青的琉璃瓦因前几日下雨被洗刷得干净,奚茴低头看向脚下人群,再看不远处的舞台,踩一踩屋瓦,颇为满意。台上季宜薇脸上挂着珠帘半遮面容,露出的双眼惊讶地看向左斜角飞檐上突然出现的二人,吓得险些将手中的琵琶也摔了。 “这地方好!”奚茴眉眼弯弯,直接坐在了身后的狻猊背上,还拍了拍身旁位置对云之墨道:“哥哥也坐。” 云之墨站得笔直,奚茴一直扯他的衣摆,还晃了晃,连着束于腰间的腰带都歪了一小段,他终于随着她一般不顾形象地坐在飞檐角上,压着狻猊,并肩看向戏台。 见季宜薇还戴着珠帘面纱,奚茴的声音于人群嘈杂的声音里破出,随旁人一并起哄道:“摘下面纱,叫我们看看呐!” 一声琵琶响叫台下的人都止了声音。 季宜薇横抱着琵琶,缓慢将脸上的珠帘摘下,细圆的翠玉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珠帘之下惊人的面容露出,那的确是能让人忍不住吸气的美貌。她气质清冷却有一双妩媚的眼,台下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露胳膊露腿也比不上她仅露出一小截扶琵琶而卷袖露出的手腕。 奚茴往云之墨手臂上一靠,毫无分寸地贴上:“乖乖,这是真好看啊,难怪有人愿意花钱去摸她的衣角。” 如此想着,奚茴顺手抓起云之墨的袖摆也摸了一把滑腻温暖的面料与上面暗红夹着金丝的绣纹。 细瘦的肩贴着云之墨的胳膊,她身上的温度隔着衣衫源源不断地涌来,云之墨盯着奚茴拂过他袖口的手指,指尖微动,慢慢攥紧。 一曲琵琶听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也不知究竟是被她琵琶乐吸引还是被她那张面孔蛊惑。 “她是妖吗?”奚茴听不懂琵琶,只是好奇地问出一句。 云之墨道:“是人。” 虽着素纱却满身鲜红的人。 “那哥哥觉得她这琵琶弹得如何?”奚茴又问。 云之墨不通音律,不觉得有多好听,倒是二楼趴在围栏朝外探的中年男子说了句:“季宜薇这这些年的琵琶弹的都没以往好了,以往还没当上花魁时她在西巧楼里弹,那时一把不值钱的琵琶都能弹出经典,如今虽有技艺,却少了许多感情。” 奚茴转身朝那男子看去一眼,男子青衫折扇,是个书生打扮,他朝奚茴拱手一笑:“姑娘好身手。” 竟能爬到这飞檐上来观琵琶乐。 奚茴没回应,那男子身边的年轻人倒没忍住问:“季宜薇还去过西巧楼呢?那不是个小茶馆儿吗?” “她非繁城人,初来繁城时分文没有,一把旧琵琶破了弦没钱买说要去西巧楼里演,险些被西巧楼里的人赶出去,后来倒是买了一把琵琶,亦是那时一曲成名的。”男子说着又道:“我记得那时她总去一家糖水铺喝糖水,那铺子老板娘与她是同乡呢。” “记得这么清?”旁人问。 男子道:“我亦喜欢喝那家糖水铺,季宜薇未成角儿前我时常能在糖水铺里碰见她,可惜后来糖水铺没开,她也再没从百琼楼里出来。” 说到这儿,男人哀叹一声,摆了摆手道:“到底是物是人非。” “糖水好喝吗?”奚茴听见有好吃的便又回头问了一句:“为何不开了?” 男人顿了顿,道:“糖水铺的老板娘……她死了。” 第45章 琵琶有语:九 ◎一切反常,皆有迹可循。◎ 祈花节以季宜薇的琵琶曲开场, 又以新月的一舞结束。 奚茴没等到新月出场就因为无趣想要提前回去了,此类欣赏她大约只能看看那些相貌漂亮的女子,要她从中品出个什么来倒是没有的。 银妆小城前挤满了人, 这些人对新月的热情似乎比对季宜薇更重,奚茴与云之墨上飞檐容易, 再想下去却是没有落脚之处, 便只能选个偏僻空旷的地方, 于银妆小城的西侧踩下。 银妆小城的西侧靠近小河边, 与来时长安街的热闹繁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连地灯都没铺上, 行人亦很少,小路贴着楼阁后门,碎石板铺成窄窄一条, 上头早有了裂纹,一两艘小船停靠岸侧,风声中带着野狗细微嘶吼的声音, 黑暗阴森。 隔着长长的宅巷, 另一边的灯光偶尔在潮湿小路上照出一条暗黄色的光线, 映着地面斑斑驳驳。 奚茴与云之墨打算走过这半条小路从巷子里串到另一边去,还能途径街道买两样吃食一并带回。 才越过几株歪斜扭曲的柳树, 二人便听见了碎语声。 一阵阴风传来, 扫过湖面伴随凉意穿过窄巷,奚茴眯起眼隐约于黑暗中见到了一抹鬼影, 女子就站在柳树下, 看不清五官面容, 似是哀愁地叹了许多口气。 她面对的方向正是一条微微闪烁光芒的窄巷, 细微的声响从里面传来, 压抑的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混在了另一条街道嘈杂的人声中。 奚茴忽而想起了一件事,之前在看季宜薇弹琵琶时遇见的男人说过,糖水铺的老板娘死了,好似就是死在祈花节前后。因为他很爱吃那家铺子的糖水,所以在老板娘死后稍打听了一下死因,说是因为关铺子太晚回去的途中走近道,被发疯的野狗咬死的,叫人发现时已肠穿肚烂,惨不忍睹。 “很快就要结束了,梦姐。” 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随着奚茴靠近越来越清晰:“我以前每夜都会做噩梦,近来却睡得极好,想必是大事将成心里畅快。我前些年时常在想若你当初没有随我一并来繁城,就在启扬老家,说定现在孩子都能说亲了吧?不过我也想开了,只盼望你能在黄泉路上多等我一会儿。” “真的,再等等我吧,也无需等太久了……” 奚茴靠近了才看清那巷子里闪闪烁烁的光原来是火光,不是从另一头街道里照过来的,火光将人影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灰烟顺风飘出,像是有人在烧纸钱。 淡薄的血腥味随着河风一并飘过来,野狗的嘶声越发清晰,就像是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的领地,那狗突然吠了一下,惊吓了巷子另一边路过的人。 “慢点吃,又没人与你们抢。”女子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好坏。若说她在烧纸钱却没半分难过哭泣,甚至在与野狗说话时都能柔下声音好生哄着。 不止一条野狗,而是三条漆黑细瘦的狗,目光晶亮在黑夜里发着光,龇牙咧嘴地露出尖利的獠牙,狰狞的面孔埋在了一地生肉中。猩红的血染上了它们的毛发,而它们撕咬着冰冷的骨肉,张嘴便能将一大块吞入腹中。 巷子尽头忽而传来一道人声,男人烦躁地问了句:“又是谁在喂狗?!” 这声一出,树下模糊的鬼影霎时消失,昏黄的灯光从二楼的窗户上探了出来,中年男人的声音骂骂咧咧道:“此处不许喂狗!便是你们这些人喂的,几条疯狗将我家鸡都给吃光了,快滚快滚!” 行云声 第46节 男人骂完不见人出来,反倒是那几条狗叼着肉跑远了,这才关上了窗户。 小路重新安静下来,巷子里烧纸钱的女人待到最后一丝火光也将熄灭了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她扶着墙壁往回走。血腥味散去,微薄的酒味儿便传了过来,迎着略腥的河水浮于巷子口。 奚茴没动,云之墨半揽着他,月光投不出二人身影,谁也看不见他们。只见那女人醉醺醺地连路都走不直,一张脸逐渐从微光中显现出来,惊得奚茴嘴巴都微微张开了。 此人不正是前不久还在舞台上一曲动人的季宜薇? 她容貌妍丽,气质清冷,酒醉之后却显得愈发清醒,那双眼是死寂的黑沉,涣散地盯着脚下的路,扶着墙面的手上还沾染了一大片血迹,那些喂野狗的生肉都是她用手提过来的。 再看向满地肉泥烂成一团,血水顺着小路的石板缝隙蜿蜒地流向小河,季宜薇与奚茴擦肩而过,扬过的风飘起奚茴的发,她再回头看一眼,心中疑惑。 季宜薇此举是善心喂野狗呢,还是内心扭曲了? 大半夜烧纸钱喂狗吃生肉,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回去客栈的路上奚茴没胃口买吃食了,一路沉默着跟云之墨去了他的房间,待回神才发现自己走错,于是抬眸笑了笑:“我今晚……” “回自己房间去。”云之墨打断了她的话,不用想也知奚茴要说什么。 他房间的窗户没开,盛夏闷了一整日直至此刻屋内也是暖和的,尤其是奚茴在这儿,若有似无的暖意像是无形的手一般勾着他的衣服与发丝,如一张细密的网要将他包裹其中。魂魄里的寒冷愈发凛冽,云之墨这身骨肉立于微烫的环境里,灵魂却再度坠入了寒冷的冰渊,触不到底般一寸一寸下沉,越沉越冷。 奚茴身上的暖源像是在他的灵魂深处种下了瘾,有了上次的接触稍冷一些便忍不住要靠近以缓解疼痛。可云之墨的自尊又叫他生出了不屈的叛逆来,越想靠近,便越要排斥,尤其是……他看过《金庭夜雨》了,亦知晓男女之间不该那般没有分寸地贴近。 除去灵魂满足外,皮肉相贴亦会带来身体满足,人便是一旦开窍就刹不住胡思乱想,如今这双眼再看奚茴,先落在对方的脸上,继而是胸与腰臀。他不可能再如那夜樱花雨纷飞的连樱山脊上一样,抱着她的身体便只为止灵魂寒冷带来的痛苦,触碰也远不止一种感受。 云之墨深知,那是一触即发,一发便可收拾的吸引,必会似山呼海啸,将他淹没。 又是这种眼神,奚茴纳闷,近来云之墨总会沉沉地看向她,一言不发地就盯着,盯到她手足发麻,身上像过电般皮肉紧绷着,连呼吸都有些无措。 她垂眸不去对上云之墨似乎能把人吞下去的视线,嘀咕一句:“到底你是鬼使还是我是鬼使……” 谁听谁的话呀。 虽是这样牢骚,奚茴还是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只是关门的刹那用了点儿力,房门砰地一声合上后,檐下的铜片风铃也发出叮叮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远,云之墨屏住呼吸没动弹,只等对方的脚步声消失才能放松绷紧的神经,可奚茴一路到二楼,哪怕再细微的声音也能钻进他的耳里,他甚至能从她的脚步声判断她走到了哪儿。 是桌边,还是床榻。 五感中听觉无限放大,自发地去追逐那抹身影带来的一切动静,喝水、洗漱、脱衣而擦出的沙沙声……直到奚茴平稳的呼吸声传来,她彻底陷入了深眠中,云之墨的手脚才像解开枷锁般微微一动,他缓慢且疲惫地坐在了太师椅上。 卸力后又有茫然。 一切反常,皆有迹可循。 太师椅角不断往外延伸霜花,房屋地板铺上了一层冰面后云之墨才稍动了动。他半转头看向窗户,窗门一瞬打开,万家灯火映入眼前,再往远处看是幽暗的山峦,重重叠叠的山川尽头越过万年密林,便是一片狼藉的行云州。 这一眼穿越了千万里,寒冷地盯向一个人的后背,待那道光环回身,视线消失,一切了无踪迹。 云之墨的食指轻轻敲在了太师椅的扶手上,敲碎了上面覆盖的冰花又重新凝结成冻。他又开始头痛了,寒意侵袭骨髓至四肢百骸,可他愈发地清醒着,清醒地明白只要这一次他能压制住体内的司玄,那司玄将永无再见阳光之日。 - 祈花节后第三日,衙门便派人去银妆小城借人了,樊妈妈也早有准备,提前给三人打好了招呼,切不可乱看乱动,只要好好表演,回来便有赏钱。 衙门给三位姑娘各请了一顶轿子,恐怕是为了低调,也没闹出多大的阵仗,只是从银妆小城后的一条小路抬去了城外,路上有银妆小城的护卫护着,直至将人送到了旖华庄门前,那些护卫才守在轿子旁没跟上。 旖华庄内布置得颇为仔细,三名姑娘都没离开过银妆小城,跟随府衙里的官差顺着长廊一路往里走,也不知绕过多少园子才终于到了旖华庄内以往供夫人小姐们看戏的戏台子前。 那是特地布置的一园子戏台,戏台建在池水中央,假山环绕,芭蕉丛生,因有人打理,池中还有数十条红黄不一的鲤鱼游过。 此处烛火不多,全靠头顶一轮明月照亮,新月抚弄着发丝自顾自地坐在石凳上,官差又将苏怜请到另一边,说贵人要单独见面。 苏怜虽心有疑惑,还是跟了过去。 小院外官差守着,院内就只有新月与季宜薇二人。一人月白色长裙,抱着一把用丝绢包裹的琵琶挺挺地立在了假山旁,一人则披着露肩的红裙,张扬又慵懒地靠着圆桌抬头赏月。 今夜过后,她们便不会再见。 “你叫什么名字?”季宜薇忽而出声,她眼眸微动:“我还从未问过你的真名。” “就叫新月。”新月慢慢抬手,细腻的手软若无骨,指尖向着月亮,似是在感受月亮的温度,她道:“新月是恩公给我起的名字,我此生不会有第二个名字。” “多谢你。”季宜薇转身看向她。 月色清冷,季宜薇像嫦娥仙子下凡,她除去上台,平日里从不浓妆艳抹,仅一根廉价的桃木雕刻的兰花簪戴在头上,那簪子一看就有些年头,花纹棱角都被磨圆润了。 新月朝她笑了笑,二人便再无话。 旖华庄内外数人把守,一旦伏妖,凡人便不可轻易靠近,以免被妖抓住成了拿捏行云州人的人质。 自新月与季宜薇单独在戏台院落里时,谢灵峙便部署好了一切将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都领出旖华庄,包括苏怜和一路跟过来的黄之谦。 黄之谦是自己跟过来的,他手上还有那只狐妖的妖丹,说是留在身上害怕,也不知那狐妖今夜会不会死,便想着给他们送过来,谁知人还没踏入旖华庄便被齐晓给提出来了。 “黄先生这么怕死,居然还敢来捉妖现场?”齐晓嘲讽他。 黄之谦笑了笑:“也不是我一人来了,咱们临风州的知州大人不也来了嘛。”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齐晓瞥了黄之谦一眼。 黄之谦依旧讪讪地笑着,跨出旖华庄大门时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所庄园便是他家爷爷为了供他爹科考,也为了买通关系而抵押给知州大人的,如今要在庄内捉妖,他怎么也得来看一眼。 毕竟这庄子里哪怕是落下来的一截房梁拿出去都能卖出天价。 知州的轿子就停在山下不远处,周围护着官差,也有两个行云州的弟子看护。 将黄之谦一路送到了门外,齐晓才道:“妖丹我会拿给大师兄,黄先生还是早些回城,夜路难走,若是怕黑,或可请一个官差相伴。” 黄之谦顿了顿,对齐晓的嘲讽也不在意,只伸手摸了摸鼻子,转身步入黑夜中。 苏怜出庄门时,就看见了黄之谦离去的背影,见他挺直背,仍是一身黄色长衫,衣衫上绣了精致的腊梅,不像个说书先生,倒像等待随时上台的戏子。 应泉对她拱手道:“劳烦苏姑娘走一趟,等会儿会有官府的人送姑娘回去。” 他没将捉妖细说,苏怜本就是请来的幌子,他们重点捉拿的是新月,而季宜薇却知新月狐妖身份,故而要留下问话。 苏怜摇头:“无碍……”她似有话要说,犹豫后开口:“黄先生怎么也会在此处?” “黄之谦?姑娘认得他?”应泉说的认得,是熟悉,若非熟悉的人怎会见个背影便要问上一句?还是在这样不恰当的时候。 “我……听说过他,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苏怜脸颊薄红。 应泉心中略沉,眉心微蹙,便问:“说书戏子,贪生怕死,不是他?” “怎会?”苏怜惊异道:“黄先生是唯一于棋局上连赢过我七局的人,当初他二十不到便考上秀才,书孰先生都说他必有望中举,若非、若非是曲姑娘去世,他如今怕已是京州里的大官,早飞黄腾达了。” 苏怜口中的黄之谦与应泉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他没忍住问:“曲姑娘又是谁?” “曲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只可惜在他们成婚前夕遇上意外被疯狗咬死,正因如此黄先生才会一蹶不振,再未参加过考试。”苏怜有些羡慕,又有些惋惜:“黄先生为哄曲姑娘高兴,总会去她的糖水铺里说些志怪故事给她听,我想这也是为何后来他就成了个说书先生的原因。他直至如今年岁也未娶妻,如此重情重义、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之人,又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 应泉沉默,脸色愈发难看,苏怜也察觉出自己失言,连忙作别离开。 送走了苏怜,应泉转身便往旖华庄里跑,许多谜团于心中纠结,他就知真相不似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戏园子外守着的官差进来,将季宜薇也带走了。 季宜薇未出声,越过数所院子出了旖华庄又穿过繁花小道才到了个小屋前,屋内坐着赵欣燕与叶茜茜,二人见到季宜薇皆是一怔,这世间貌美女子虽多,但季宜薇绝算得上百年难得一遇。 “二位姑娘单独叫我,可是要听我弹曲?”季宜薇满脸不解又谨慎。 赵欣燕蹙眉问道:“季姑娘可知新月姑娘的真实身份?” 提起新月,季宜薇脸色略僵,颇为敷衍道:“她有何真实身份?难不成她真是个画了人皮的狐狸精呀?” 叶茜茜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厉声道:“别装模作样!你与繁城杀人案有何干系?为何会知晓新月实为狐妖?” “狐妖?她真是狐妖?”季宜薇双腿一软,险些要摔下去:“我、我不过瞎说……也不算瞎说吧,两个月前国公爷来寻过我一回却没见她,她心有不服。国公爷未在我处留宿她便将人拉了过去,我虽拿乔,却也不愿被她当着面把人抢走,听到这个消息便去寻她。” “她、她没锁门,我也不知他们在办那事,左右也不是没瞧过,只是当时我饮醉了酒,好似看见她伏在国公爷的身上,背后有条尾巴。”季宜薇抬眸,楚楚可怜:“我顿时被吓得跑出去了,可酒醒后又怕是自己看错,但那夜之后国公爷便回京州,临走前也没与我说句话,我才、我才逢人便说她是狐狸精,我真不知情,真与我无关啊!” 说着,季宜薇便抱起琵琶跪坐下去,胆怯地望向赵欣燕:“二位到底是何人?我、我还要弹曲儿吗?” 赵欣燕没想到竟是这般结果。 季宜薇恍惚后反应过来:“你们说狐妖,还有繁城死人,难道那些被挖心的真是狐妖所为?那、那是新月杀了他们?我、我、我要回去了,我害怕。” 赵欣燕将问话结果以信符传给谢灵峙,未等谢灵峙回话面前便燃起一簇符火,应泉给庄内包括山下守在知州大人身边的所有行云州人传话,务必警惕黄之谦。 第46章 琵琶有语:十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圆月高挂, 银光洒在旖华庄的琉璃瓦上,庄内楼阁静谧无人,伏妖阵启动时, 赵欣燕亦要守住庄外一角。 季宜薇是个普通凡人,身娇体弱甚至连一般女子也比不上, 在看见符火点燃旖华庄外一圈时吓得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由叶茜茜看顾着。 因她总惊恐叫唤, 叶茜茜嫌她太烦人了, 干脆把她丢给了秦婼。 旖华庄内妖气迸出, 浅浅红光从戏台院子里照了出来,张张黄符悬飞上空摆出八卦阵,妖气撞上墙角绳索, 朱砂染红的棉绳上铃铛叮铃铃直响,已有几个弟子飞身上空去高处制伏新月,谢灵峙也在其中。 赵欣燕见谢灵峙现身连忙腾风而起, 叶茜茜跟上她, 只留秦婼与季宜薇在小屋里等着。 季宜薇看向旖华庄, 庄内红光越来越盛,像是火焰一般往天空窜去, 她似有恍惚目光却灼灼地盯着戏台院子的方向。红光被黄符压制, 满院的妖气撞铃,尖利的嘶喊声传出, 划破寂夜, 那像女子的痛呼又像野兽嘶吼, 绞碎了人心。 季宜薇抓着琵琶的手越发收紧, 又一声传来时她终于收回了目光, 垂下头满身细汗, 半晌才道:“仙使,可否送我离开?你们要捉妖,妖也捉到了,这里黑漆漆的还能听见怪叫,我实在害怕……” 秦婼也有些害怕,她是第一次出行云州,如今身边也没个鬼使,赵欣燕与叶茜茜在时她还能自若些,此刻留她与季宜薇二人在小屋内听那狐妖一声声惨叫,还有四处乱窜的妖气,若真叫对方冲出来秦婼是怎么也没法儿自保的。 季宜薇瑟瑟发抖,秦婼也没好到哪儿去,忽而一束红光冲破了伏妖阵一角,冲撞到一位师兄的身上,那师兄立时落在了屋檐上,撞碎了几片琉璃瓦倒地受伤。 季宜薇自然也看见了,她尖叫着,秦婼猛然惊醒,这里离旖华庄太近了。 她转身对季宜薇道:“我带你走,你不许再出声了!” 山下有陆一铭守着,秦婼想她不会将季宜薇带出山,只要带到山下见了陆一铭就好了,那里人多,也能护住她们。 奚茴正与陆一铭站在一处,她是特来看他们如何捉狐妖的,只可惜谢灵峙不许她上山,奚茴便只能在山下等着了。 待见到旖华庄内红光溢出,奚茴问一句:“那是不是着火了?” 坐在马车内的知州大人却没忍住掀开车帘朝外看,瞧见旖华庄内果然像是着火了,连忙对陆一铭开口:“仙使,说了不能伤庄子一屋一舍的!” 黄家建盖的旖华庄如今已是无价之宝,里面的建造用材堪比皇帝的行宫,是知州父辈传给他的宅子,他每日派人细心打理就是为了保持庄子不腐不败,待他年迈后来此地养老,若真着火哪儿还能救得回来? 陆一铭道:“并非着火,那是妖气。” 他抬手挥去眼前的信符内容,目光沉沉地往下山路的方向看来,应泉说要警惕黄之谦,至于发生了何事却没细说。 黄之谦总一身黄衣分外好认,不一会儿便见人影从山上下来,于黑夜里尤为显眼。 “仙使,仙使!”黄之谦见到陆一铭还很高兴,似是松了口气般跑了过来:“我的天,那旖华庄内像是着了火,妖怪叫得人头皮发麻,我险些认错了下山的路,仙使,在此处遇见你们实在太好了。” 行云声 第47节 黄之谦说着,又朝从马车内探出半边身子紧张地看向旖华庄的知州瞧去,他双眸亮起,连忙拱手道:“知州大人!” 陈知州自是认得黄之谦的,毕竟如今他手中的旖华庄就是黄家抵过来的。不过如今旖华庄内在捉妖,是何情况也不知,陈知州自是没心思应付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知州大人,小生许久不见大人了,上次碰面似是十年前,那时小生刚考上秀才,知州大人亦在繁城衙内,还夸过小生一句,说想收小生做弟子。”黄之谦提起过去,叹了一声:“可惜后来小生不成器,到底是让知州大人失望了。” 陈知州哪儿有心情与他寒暄,他蹙眉瞥了黄之谦一眼,倒是意外这么些年黄之谦也没什么变化,十年光景他自己都两鬓斑白了。 “知州大人,今年乡试小生还想再试一试,小生自知现在没资格成为知州大人的学生,只等乡试考过了,若我中了举,知州大人可还能让小生近前学习?”黄之谦说到此,激动地往前走上几步。 陆一铭眉心紧蹙,才看见应泉给他传来的第二道信符。 要他守在山下,务必拦住黄之谦,别让此人逃脱。 陈知州道:“你当年第一次考试便做了廪生,也算为黄家争光,可惜后来实在太叫人失望……” 山上旖华庄一道妖啸传来,红光将灭,黄之谦瞥了一眼那处,眼眸沉了沉道:“是是是,小生的确做错了,知州大人,这些年一直有个问题困惑小生,只怕这世间也只有您能为小生解惑。” 黄之谦抖了抖衣袖,几乎贴上马车:“小生想问您……” 寒光闪过,马车晃动,陈知州大叫一声往后倒去,直摔进了马车里。待他掀开车帘再往外看,便见陆一铭押住了黄之谦,打落对方藏于袖中的锋利匕首。 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护卫的目光都关注在频频传来妖叫的旖华庄内,唯有陆一铭收到信符后第一时间看向了黄之谦,果见他掏出匕首要往陈知州的身上刺去。那一刺他用尽了全力,若不是陆一铭阻止,黄之谦怕是已经杀死陈知州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急急地护在了马车周围,唯有黄之谦行刺不成,也知自己再没机会,颓然地卸了力气扑在地面上,死气沉沉地盯着旖华庄上猩红的一角。 妖啸停了,伏妖阵收尾,一切都结束了。 奚茴看见全过程,当然也看见黄之谦想要杀陈知州时脸上的恨意,与他如今放弃抵抗的认命。 方才那一下,她也吓得往一旁云之墨贴近半步,再看向月色下闪着银光的匕首,奚茴心里觉得奇怪。 旖华庄内的妖暂时被控制住了,但伏妖阵如一张巨大的网,需得一寸寸收紧才能彻底束缚住狐妖,抽走她的妖力,让她再没有逃脱的可能。 谢灵峙将后续交给齐晓,只要知道这妖不可能再伤人便好。 陆一铭带着黄之谦去找谢灵峙,恰好此时秦婼带着季宜薇从山上下来,双方碰面,陆一铭与秦婼交代了一句便往黑暗中走去。 得知伏妖阵已成,秦婼也松了口气,可见马车旁还有奚茴与云之墨,秦婼又有些退却了,她觉得奚茴比狐妖更可怕。 季宜薇抱着琵琶,因极具恐慌,精心挽起戴了玉簪花的发髻都散乱了下来,几缕发丝挂在额前,楚楚可怜的模样。 陈知州惊魂未定,抚着心口猛喘了两口气,手下的护卫将匕首踢去一旁,恰好滚到了奚茴的脚边。 奚茴弯腰捡起了那柄匕首,眨巴眨巴眼,再看向黄之谦离开的方向,道一句:“奇怪。” “哪里奇怪?”云之墨问。 奚茴道:“他真的想杀陈知州吗?若他真想杀,怎会被陆一铭按下后就没动静了?若是我真心想杀一个人,就算被人夺去了匕首至少也会挣扎一番,再看能否得手,何况陆一铭只是打掉了他的匕首,他还有机会能捡起来再试的。” 他想做什么? 云之墨伸手弹了一下奚茴的眉心,小铃铛皱眉思索的样子实在有些深沉了,他一直都知道奚茴机灵,旁人未看破的疑点被她一语道出。 眼神落在一旁缩在知州府护卫身旁瑟瑟发抖的季宜薇,云之墨道:“你若想知道为何,想来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你知道?”奚茴回眸看向他:“你知道多少?” “十有八、九吧。” 毕竟他不是凡人之躯,双眼亦能看清凡人不能看见的颜色,良善、凶恶,都不仅是表面展露的那么简单。 伏妖阵的符光还在戏台院子里的闪烁,十几个行云州人手中牵着挂了铜铃的红绳,将汇聚成一团的妖气困在阵法当中。 谢灵峙与应泉就在旖华庄的义堂内站着,陆一铭将黄之谦带来推到他们二人面前,开口:“大师兄,应师兄,这家伙方才想行刺陈知州。” 黄之谦踉跄了两步堪堪站稳,文人身躯虽孱弱,却在此刻挺得笔直。 “我方才跑了一趟繁城府衙,调到了十年前的一纸卷宗。”应泉从袖中拿出一卷泛黄的旧纸,他甚至没展开给人看黄之谦脸色便霎时苍白,方还挺直的腰背又无力地弯了下去。 “这卷宗上只寥寥几笔,记录了十年前百琼楼西春探路口曲氏糖水铺子老板娘的死因。老板娘因铺子收摊太晚,急归家故走了小路,被突发狂病的疯狗咬死,被人发现时已是第二日巳时,肠穿肚烂。” 应泉抬眸看向他:“当年将此案落定的人,就是如今的陈知州。” 黄之谦缓慢地走了两步,几人立刻警惕还以为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只是扶着一旁古椅慢慢坐了下去,待他坐下后双腿双手还在忍不住打颤,沉默着听应泉说下去。 “十年前的事无从追究,曲氏与你的关系也无人知晓,若不知今日苏怜姑娘提了一句,我也不知你竟与陈知州有仇。” 旁人或许真的早已不记得那个糖水铺子老板娘了,即便有个别记得的,却谁也不知道她与黄之谦的关系,唯独苏怜不同。 当年黄之谦的爹考了半生才考到一个秀才,黄之谦不愿走他爹的老路想要重新经商,本想找个小铺子盘下,恰好他看中的店铺位置便被一个启扬来的女子提前定下了,黄之谦对那女子是一见钟情。 因那女子不识字,说还是多读书以后当大官好,黄之谦便花了一年时间看书,来年就考上了秀才,还是廪生,得彼时的陈知州青睐,想此刻为他铺好官路,来日还能借黄之谦的光。 只可惜不过一年光景糖水铺子就关了门,老板娘被疯狗咬死,黄之谦也再未走上仕途。 他考上廪生的那一年颇为意气风发,走哪儿都有人认得,百琼楼里的姑娘自然也听过他的名声,苏怜就是那时注意到黄之谦的。 可惜苏怜是罪臣之后,贱籍挂身,自知配不上黄之谦,便只敢默默地多看他几眼,便是这别有用心的关注,反而叫她看穿黄之谦对糖水铺老板娘曲氏的喜欢。后来有一日他在长安街酒楼请人吃酒,说自己要订婚了,那时苏怜被他其中一个同窗带出银妆小城,还提前吃过他一杯喜酒。 再后来,便到如今。 黄之谦想杀陈知州,必是因为曲氏当年的死因另有原因,最重要的是案卷记载,曲氏被疯狗刨开了肚子,肝肠翻出,还被吃掉了心脏。 没了心脏这一点,立时让应泉想到了这大半年来繁城死掉的那些人,所以才会有第二封信符,让陆一铭千万要拦住黄之谦。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谢灵峙问。 黄之谦沉默着,架在膝盖上的双手握在一起逐渐收紧,他这些年刻意去回避过去,从未与人提起过。那张枉顾事实的卷宗也不过是陈知州一人决定,关于曲氏的死因,这世上在意的人屈指可数。 “我只是没想到,苏怜居然会知道我这么多事。”黄之谦的声音沙哑,多年说书半掐着戏腔,如今坦然一切后再开口说话,他自己的声音却显得无比苍老。 “如果不是苏怜姑娘提起一句,我也不会心生疑虑去府衙查关于糖水铺曲氏之死的案卷。”应泉顿了顿,若非曲氏被野狗吃掉了心脏,他更不会将这一切与十年后繁城死人关联在一起。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些死者都吸入了迷香,因为杀人的不是妖也不是鬼,而是人。 “你杀了他们,挖出他们的心脏,再让新月配合,修复他们的皮肤,造成是恶鬼杀人的假象。”谢灵峙点了点头,总算想明白了这一点。 新月是狐妖,擅画皮,想要修复死人的皮肤以她的妖力并不多难。 陆一铭听他们这么说有些糊涂了:“等等,二位师兄是说那些人都不是狐妖所杀?那狐妖为何帮他隐瞒?而且你们不是说见过那狐妖吸食人的精气,她,她如今还在旖华庄内,就快要被齐晓他们就地斩杀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应泉皱眉,脊背生寒,没想到弯弯绕绕,他们险些着了黄之谦的道。 “想必我们最后捉到的,也未必是那只狐妖。”谢灵峙心下略沉。他忽而想起黄之谦在酒楼里说过的那个故事,狐妖断尾求生,以假死瞒天过海,那如今齐晓控制住的那个,恐怕就是她舍下多年道行断去的一尾。 黄之谦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引陈知州现身,谁知先引来了行云州人,于是他将计就计。故意散播狐妖之说叫行云州人注意他,再故意挂着妖丹让自己涉案,与狐妖做一出他被迫成为帮凶的戏,再叛变狐妖好让谢灵峙与应泉信他的话。 行云州人想抓狐妖必然不会在城内动手,要想把狐妖骗出城外就需理由,恰好国公爷前两个月在繁城造势落下话题,他们便顺着这个理由让狐妖来旖华庄。是谁与官府提起旖华庄的?想必在他们不知情下,黄之谦在府衙出现,便是要让官府想起旖华庄的存在。 连环杀人关乎陈知州的官位,旖华庄更是陈知州爱惜有加的私产,要在他的庄子里捉妖他必然会出现。 黄之谦假借还妖丹的名义上山,只要见到了陈知州,他便可孤注一掷行刺。 “到头来,你杀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给曲氏一个说法吗?”应泉摇头:“这些人何其无辜?况且曲氏也不是陈知州所杀,你怎能……” “无辜?”黄之谦忽而打断应泉的话,他双目如寒刃般看向应泉,彻底撕下自己伪装的面具,也撕下了这么多年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谁无辜?你说那些该死的畜生们?他们可不无辜……” - 旖华庄内妖气散尽,齐晓等人见黄符包裹了一团,狐妖褪去了美艳的画皮,没化作原形,却成了条带血的长绒白尾。 庄外山下阴风阵阵,陈知州见庄内所有的光一瞬消失,妖啸也停了,山林中仅剩瑟瑟风声,他连忙问道:“怎么样?他们怎么样了?” 秦婼哪知里面如何了,倒是跟她一起过来的季宜薇颤抖得越发厉害,两眼一翻,倒在了马车旁浑身抽搐。 “喂,你怎么了?”秦婼紧张地凑上前,她探着季宜薇的鼻息,见她呼吸都停了,可身体一直在抽颤,死紧地抱着怀中的琵琶。 季宜薇此刻像是犯了隐疾般抽了会儿又清醒,缓过这口气后她扶着马车声泪俱下地恳求道:“让、让我躲躲,我、我害怕。”她紧紧地抓着陈知州的裤脚道:“救救我,我害怕,让我躲躲,求求你了,让我躲躲。” 陈知州怔了瞬,眉心轻皱又道:“罢了罢了,把她抬上来。” 季宜薇还在哭,她浑身失力站也站不住,也不知是对谁道谢,跪着磕了几个头便软着身子钻进了马车内,呜呜咽咽的哭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里,合着夜风,竟如鬼泣般骇人。 - 齐晓提起长尾找来,冲进堂内见几人站定气氛凛冽,便低声道:“大师兄,狐妖跑了。” 黄之谦听见此话,呵地一声冷笑出来。新月自由了,此刻他什么也不在意,反倒轻松了许多:“杀陈知州,是最后一步。” “若非我及时发现,以你这般策划,或的确能成。”应泉心有余悸。 他们全心对付狐妖,若不是警惕了些,恐怕此刻陈知州已是一具尸体。 黄之谦抬头,高瘦的身躯因疲惫萧索而佝偻,他却依旧微笑着:“谁说,我不能成?” 众人蹙眉,他这一笑叫几个行云州人瞬间心里没底。狐妖断尾短时间内无法化为人形,法力也使不出,不可能有机会杀人,而黄之谦也被他们看住,陈知州那里还有十几个守卫,他还能如何杀人? - 马车内,包裹琵琶的绸缎解开,一柄锋利的鱼骨剑连鞘也没有,陈知州正欲让出马车下去,突然呜咽一声,身子瞬间僵住,鲜血从口鼻流出,胸口刹那氤开鲜艳的红。 方才还泪眼朦胧的季宜薇冷着一张脸,这一剑捅下去,如她以生肉喂食野狗般,嗅着浓烈的血腥味,眼也不眨。 第47章 琵琶有语:十一 ◎梦姐,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啊?◎ 云之墨说他十有八、九将故事看穿, 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繁城杀人的不是鬼亦不是狐妖,更不是黄之谦, 而是季宜薇。 祈花节那日他与奚茴站在春华楼二楼的飞檐上看季宜薇弹一曲琵琶,他便瞧出了这个女人虽有一双看似洁白的手, 可她的十指间尽是洗不干净的血色。 奚茴瞪圆了双眼目睹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 只见那鱼骨剑勾着陈知州心脏上的肉, 一寸寸撕裂开, 他浑身失力地从马车往地面坠去, 耳畔只听见众人唤他一声“大人”便彻底失去意识,咽气很快。 季宜薇的手上还抓着鱼骨剑,她的手很细, 用力一握便能折了似的,整个人瘦弱得如一页薄纸,这一剑却用尽全力刺得极深。鱼骨剑上的血顺着她的十指染上白纱裙, 她眼都没眨一下, 有人将她按在了马车边缘想要夺走她手中的剑, 可不论如何用力也拔不出来。 秦婼凑上前还想给陈知州用药,可她唤不出小小, 从怀里取丹药的这会儿功夫陈知州的魂便已慢慢离体, 轻烟似的往地面沉去。 他死了,一瞬就死了。 确定陈知州死了之后, 也无需人抢夺鱼骨剑, 季宜薇双手一松那把剑便掉在了陈知州的背上, 她冷淡的脸上终于如冰裂般破开一丝痕迹, 双眉微挑, 好半晌才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 此女子狠, 却也很利索,杀人不拖泥带水,连话也不让对方说便要了对方的命。 “呵呵……终于,终于死完了。”季宜薇说出这句话后,彷如理智也随之崩塌,忽而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终于死完了,终于死完了!梦姐……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哈哈哈……” 十三个人,季宜薇每一个都记得。十年的时间,他将那十二个人素日会去的地方、习惯统统记下,甚至因几次受邀去过他们的府中,精细认真地观察他们府上的构建、仆人值守的时间、狗洞的位置。 这次连环杀人并非一时兴起,也非激情而为,季宜薇计算好了每一步,就怕一旦自己露馅少杀了一个,那她死了也不会甘心的。 她也怕啊,怕其中有谁先她计划一步早死,怕她不能手刃仇人,可到底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让她如愿走到最后一步。 如今终于结束了。 行云声 第48节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太好了,只是可惜呀,你这样黑的心肝,那些野狗是最喜欢的了,可惜我不能亲手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给他们吃,也好让你尝尝被野狗咬食的滋味!”季宜薇的五官逐渐狰狞,她落下泪来,与方才假装哭泣完全不同,此次落泪即是畅快也是悲伤。 谢灵峙与应泉带着黄之谦匆匆下山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几个官差护卫守在陈知州的尸体旁,而被押在马车车板上的女人发狂地笑了起来,散乱着头发一边笑一边落泪,像是要将她这十年隐藏于心间的所有不痛快统统释放。 一声声梦姐伴随着哭笑声,季宜薇彻底放弃了抵抗,若此时她手上还有一把刀,她一点儿也不介意抹脖子自杀。 黄之谦冷冷地盯着陈知州的尸体,垂在身侧的手颤抖得厉害,最终他扶着一旁的树干慢慢坐下,竟无泪也无笑,只是也无力再走了。 大仇得报固然痛快,死去的人却再也回不来。 大半年间繁城死去的十三个人之间并无任何共通点,而唯一与他们曾有过瓜葛牵扯的也被陈知州以野狗咬人轻易抹去,记得这一切的只有黄之谦与季宜薇。 若要再去细说,便要从十年前季宜薇初来繁城开始。 十二个人中,有十个人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为她一曲动心,如疯如痴。 旁人都羡慕季宜薇这张脸,便是京州见过无数美人的王孙贵族瞧见了她无不说她绝色的。女子羡慕嫉妒,男子为她所迷,可就是这张脸,也给季宜薇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她娘是启扬的名妓,也是一张昳丽容貌得达官贵人喜爱,后不知怀了谁的孩子想大着肚子进府不成,那家夫人就连把她养在外头庄子里都嫌晦气,便找了个理由随便将她卖给曲水村的村夫。 那村夫贪季宜薇娘亲的美貌,可又不愿替旁人养孩子,在季宜薇出生后便想把她掐死,若非她娘拼死护着,季宜薇应该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便是乡野村夫也嫌妓子卑贱,人人都能踩她们一脚,许是曲水村的人大多都不是好的,即嫌贫,也笑娼,季宜薇与她娘亲的日子异常煎熬。 季宜薇十岁时她娘就死了,而她那时初长姿容,她那个名义上的爹看?璍她的眼神便分外恶心。 季宜薇被她爹侮辱是在十一岁的时候,她嘴里含着包子被男人按在泥炕上,一边忍着恶心和疼,一边去尝那肉包子里的油水。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看见了窗外路过的少女,看见对方惊恐着双眼消失于窗前,又立刻出现在门外。 曲梦是那时出现在季宜薇的生命里的,她背着泔水抄起木棍就往季宜薇爹身上打去,见季宜薇两条细瘦的腿上都是血,气急了发出也只能呜呜呀呀地发出闷顿的声音。 她引来了村里人,又赶紧用被子给季宜薇盖上,双手比划着说有禽兽欺负小姑娘,后来她才知道,那禽兽是季宜薇名义上的爹,而村子里的人对他也仅是口头谴责两句,谁也不会管到人屋子里去。 曲梦知道季宜薇的身世虽有心想要帮她却也救不了她,只是总在晚间从曲水村的上游跑到下游来学鬼叫吓唬人。那段时间季宜薇的爹总以为是她娘回来了,晚上都不在家里住,就去田里的茅舍睡一宿。 曲梦每回学鬼哭的时候,季宜薇都能听出那是她的声音,因为曲梦不会说话,发出的声音也与常人不同,更像鬼,可季宜薇知道,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曲梦也不是天生哑了的,她亲娘早死,爹又娶了新妇生了个儿子,她在家中便分外多余。一次曲梦与弟弟争执哭着睡下,她弟弟气不过用一块火炭塞进了她的嘴里烫化了舌头,这才成了半哑,能发声却再不能说话了。 季宜薇在曲水村的生活从十一岁起陷入噩梦,又在噩梦中看见了一束光,这束光分外微弱却极为友好,直至她十四岁,噩梦结束,季宜薇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那是忽落暴雨的深夜,季宜薇的爹在外喝多了晃晃悠悠地回来,见家中有无血缘的貌美姑娘对灯缝补衣裳,歇了不久的心思重新烧起,他也没关门,把季宜薇按在桌上便要拿下她。 那夜曲梦被暴雨困在了曲水村下游,听到季宜薇家中动静有些大连忙奔过去查看,于是她便看见了一副异常勾人又惊悚的画面。 季宜薇披着破落的衣衫,寒冬天里露出大半身躯,她手腕上与脸上全是淤青和伤口,艳丽的面孔上死寂般的双眼冰冷地望向院子里的那口大缸。她鞋子都掉了一只,浑身被雨水淋湿,身上与手上都染了泥,而她那名义上的爹半边身子陷在缸里,半边身子挂在外头,已经彻底没了动静。 缸里的水越积越深,季宜薇就这么看着水面彻底淹没了男人的背,这才朝惊傻了的曲梦望去,竟还能扯出一抹脆弱的笑,温和又友善地喊一声:“梦姐,进来躲雨啊。” 曲梦没进去,连忙跑了,次日便听人说曲水村下游家那谁死了,家里总被他欺负的姑娘可怜兮兮地哭红了眼,便请村子里帮她把人埋了。 那些人不会怀疑柔弱的季宜薇,因为那人喝多了酒又埋在自家水缸里,众人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他饮醉口渴想喝水,却意外把自己呛死了。 丧事办得很简单,男人省下来的钱也都归了季宜薇,她娘还为她留了一把琵琶,往日娘亲在世时也教过她许多回,季宜薇有一首非常拿得出手的曲子,也不怕出了曲水村便没活路了。 外头的世界很大,她想再苦再难,也好过在曲水村的这些年。 她随娘姓,出了曲水村,就再也不想与这里有半分关系。 季宜薇离村时路过曲水村的上游,正看见曲梦的后娘用藤条鞭打她,而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捧着鸡蛋一边吃一边得意地嘲笑她哭得像狗一样。 曲梦看见过季宜薇最不堪的一面,如今轮到她来看她了。 曲梦挨过了打,哭够了便要将家里的粪水倒掉,她提着两桶臭烘烘的东西见到季宜薇抱着一把旧琵琶就在村子头望着她。 烈阳之下田庄上都没有人,风吹麦浪滚滚,季宜薇素净的打扮,身上的淤青还没消散,脆弱与坚韧矛盾地呈现在她的身上,她问曲梦:“梦姐,你要不要与我一起走啊?” 曲梦回答不了她。 可一刻钟后,年长季宜薇四岁的曲梦拉着她的手奔走在麦田中,她们穿过田埂,穿过了曲水村外的那座小丘,甚至走到了曲水村那条曲水小河的尽头,看见了澄蓝的湖泊与绵延的山。 她们逃离了不该有的不幸,奔向未知的广大世界,与臆想中的未来。 季宜薇生得好看,加上琵琶技艺高,还有身上卖去曲水村田地与房屋的银钱,这一路虽省吃俭用却也能过。她常去青楼外头听旁人弹曲,在此上很有天赋与造诣,一个曲子只要听一遍她就能完整地弹下来。 曲梦总用手势夸她,看向她的眼睛也总是亮晶晶的,曲梦说她日后必会成为人中龙凤,说她天生就不像是泥地里吃苦的人。 季宜薇一路弹一路走,沿途卖艺也有人给银钱,不是没人想占季宜薇的便宜,只要他们稍稍靠近,没钱没势的曲梦都会一棒子把他们打跑,有权有势的二人便会假意屈服再于夜里偷偷逃跑。 她们听说繁城是个极为富饶的地方,那里的人从不笑娼,百琼楼里姑娘若是能弹得一手好琵琶说不定会被官员请入府上献艺,成为座上宾,还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于是他们一路往繁城而来。 季宜薇与曲梦从未见过繁城这样奢靡的地方,她们立刻便决定要在此定居。她将一路上卖艺得来的钱给曲梦找了个小铺面,曲梦的糖水做得一绝,只要她能将生意做成,季宜薇便能在铺子里弹曲。 在铺子开张前季宜薇也不能闲着,便想去城中西巧楼里弹琵琶挣钱,偏偏一把用了十几年的旧琵琶在她刚弹一曲时便坏了,季宜薇垂丧着脸回去。 她们的钱都用在铺子里,便是最普通的一把琵琶也不便宜,可季宜薇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床头上靠了一把崭新的琵琶,上面刻着粗糙的兰花。 曲梦将她娘留给她的遗物当了,一把小银锁——那也是她将来的嫁妆。 季宜薇在西巧楼中一曲成名,当日在西巧楼里喝茶的文人纷纷赞她琵琶绝色,加上她的容貌的确国色天香,不过才短短几日便传遍了繁城,无数茶楼酒馆想要出更高的价格将她请去,一时间季宜薇成了繁城炙手可热的艺姬。 曲梦的糖水铺子开张,还有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过来阴阳怪气说了她两句,季宜薇得知此事总坐在铺子里看着那人,就怕是繁城当地的地痞想找麻烦。如今她也算小有名气,若有她在想来那人也不会欺负曲梦。 后来那人总来,每次来都点糖水喝,眼神还时不时瞥她们,没再说多余的话做多余的事,瞧着也不像个坏人。 又过半个月,那人主动上前,红着脸对曲梦说了句对不住,那是迟到了二十来日的道歉。 他说他叫黄之谦,本先看中了这铺子位置,正想压那卖铺子人的价,谁知一个外地来的姑娘就先他一步把钱给付了,所以他在铺子开张的第一日发了些牢骚。 因曲梦不理他,他心中还不忿了许久,铺子里挂着糖水的价格牌子,老板娘也总不开口,黄之谦见曲梦与季宜薇说话用手比划着才知自己误会了人,更自惭形秽,自尊与犹豫持续了半个月,黄之谦主动求和。 他总来糖水铺,一来就是大半日,喜欢坐在有阳光的地方看书,后来曲梦才知道他那时看的是教人手语的。 不过才短短半个月,黄之谦便能与曲梦沟通自如了,他能看懂曲梦的每一个手势,甚至有时出神,顺着她的手看向她的眼,只一眼就能知道她是高兴还是生气。 季宜薇在各个酒楼茶馆里弹了半年,黄之谦便在糖水铺里陪着曲梦半年,季宜薇知晓黄之谦喜欢曲梦,他是第一个她与曲梦站在一起时眼睛还总看着曲梦,从未多看她一眼的男人。 曲梦的糖水卖得便宜,又偶尔能瞧见季宜薇,总有些书生来饮。 曲梦羡慕会写字的人,她就没学过,于是黄之谦便买了纸笔过来,坐在她铺子里练字,还教她如何写自己的名字。 曲梦说会读书才好,将来还能当上大官,做为百姓造福之人,黄之谦便想到了成家立业。他说他也能当官,他爹就是秀才,以前看不进去书还是他伴读的,他都能懂,他想娶曲梦,日后也做个大官,让曲梦当官夫人。 曲梦自知自己不过一介乡野村女,如何配得上黄之谦这个繁城长大的公子,虽说黄家家道中落,可还有些祖上积蓄在。黄之谦从未干过活,手比女人还细,一看便知道他与曲梦不是一类人。 黄之谦不甘心被拒绝,便拉着季宜薇做证,立下誓言:“黄某对曲梦姑娘绝对真心,我可立誓,三年……不,两年、一年!一年后我必中秀才,再三年必中举人。我不能保证曲姑娘嫁给我能大富大贵,但我定会让你过安稳日子,此生不纳妾,不沾花惹草,不藏私钱,日后当官了俸禄也是曲姑娘的,黄某必对曲姑娘百依百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季姑娘作证!” “若黄某日后有一句没做到,曲姑娘可刺我一百刀!”黄之谦将手按在心口上,痴痴又灼灼地望向曲梦:“我心可昭日月,不必我说,曲姑娘也必能感受得到。” 那一年季宜薇的琵琶技艺纯熟,可入银妆小城弹曲。 那一年曲氏糖水铺子生意稳定下来,曲梦甚至有余钱可在城内买个小屋。 也是那一年乡试,从未认真读过书的黄之谦考中了秀才,还是廪生,用朝廷发下来的钱给曲梦买了一根梅花银簪,请她答应自己的求娶。 季宜薇的名声越大,引来的麻烦便越多,她只愿在银妆小城内弹奏,并不愿卖身给银妆小城,偏偏这世间有权有势之人可改人命。 季宜薇被富人看中险些用强,她似做回去了在曲水村的噩梦,情急之下抓伤了那个男人的脸,次日男人的夫人便找上门砸了曲梦的铺子,扇了曲梦两耳光。她不敢动季宜薇,便只能拿季宜薇身边的人欺负,男人对季宜薇越动心,季宜薇给曲梦带来的麻烦便越多。 季宜薇甚至为了不让曲梦被自己连累,整日躲在银妆小城内,连续两个月都没再回去,只有黄之谦偶尔从中传话。 那是祈花节,繁城热闹却也杂乱,季宜薇趁着人多回去看了曲梦一眼,又被喝醉了的富商缠上,曲梦发现了季宜薇,也看穿了她虽好言哄着那个喝醉了酒的男人,可眼底的恐惧却藏不住。 季宜薇对肢体接触永远都有噩梦在,她几番哄得男人不耐烦,猛地扇了她几耳光大骂她装腔拿乔,扯下季宜薇的裙子便要在两侧人来人往的巷子里侮辱她。 曲梦还是与她们第一次见面一样,抄起棍子敲上了男人的后脑,男人晕了过去,季宜薇抱着曲梦哭了一夜。 这些人彻底喝醉之前还愿意装成人样,一旦失去理智其实与她们在别的地方所见并无不同,繁城再繁华再与众不同,也是权贵的天下。 季宜薇那夜对曲梦说了许多话,她说她这一年也挣了许多钱,她可以不用再抛头露面,她们可以换个朴素的小镇做糖水生意,过回寻常人的生活。 可后半夜季宜薇又清醒了过来,祈花节后再过三日,黄之谦便要娶曲梦了,他将家中红喜都挂了上去,只等大婚。 可到底事与愿违。 第48章 琵琶有语:十二 ◎唯独那个故事没有结尾。◎ 曲梦打的那个男人是繁城的首富, 其夫人彪悍,曾砸过曲梦的铺子,这次却没那么容易饶过她。 几个城内城外的地痞流氓收了银钱, 跟在了曲梦身后,待她关了铺子后将人拖进了无人的深巷。 那时祈花节才结束一日, 街上还热闹着, 深巷里有几缕地灯照进来的光, 曲梦离那道光只有一步之遥。笑声、骂声、侮辱声、一声声穿过她的耳朵, 而他们甚至都不用捂住她的嘴, 任她发出甚至比不上几声犬吠的细弱哀嚎。 那夜季宜薇在银妆小城里收拾细软,而黄之谦宴请同窗好友说了自己的婚期。 季宜薇打算自己偷偷走掉的,她想她已经拖累曲梦许多回, 如今曲梦终于遇上良人,她带不走曲梦,也不愿破坏对方难得的姻缘。 曲梦被人发现时早已被野狗吃掉了心脏, 肠穿肚烂, 衣不蔽体, 而吸引那些野狗过来发疯的,便是那些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被人折了手腕, 拧肿了腿, 就因为她打了那男人一棍子,而男人回家后不敢对夫人提自己对季宜薇还不死心, 便随口供出了曲梦。 季宜薇看见曲梦尸体时, 险些晕了过去, 而黄之谦宿醉后又吐了一口血, 病了足足三个月。 当时断案的姓陈, 因不敢得罪权贵便将此案匆匆了结, 任谁都能看出曲梦在死前经历过什么,可卷宗上只字不提她曾受人胁迫侮辱,所有罪过都落在了野狗身上。 若为官如此,黄之谦宁可一生都不入官场。 他分外痛恨自己,当初为了能亲自送曲梦回去,每日在她跟前说些志怪故事吓唬她,他如愿送了曲梦一年,偏偏那日要请同窗吃酒,就那一日,就在那一日…… 明明还有三日,他们就成亲了啊! 黄之谦这病倒的三个月里,日日对着满屋满墙的红喜不知落下多少眼泪,他日渐疲惫虚弱,到后来甚至无法下地,本以为自己会死却又被人救了回来。 待他能下地行走,再去糖水铺子时才发现糖水铺子早就改了门面,而本打算悄悄离开繁城的季宜薇却卖身给了银妆小城,成了那一年的花魁。 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些年黄之谦都在浑噩度日,他不入官场,也再不经商,只住在当年曲梦买下的小屋里写下一个又一个志怪话本。 当年奸污过曲梦的人十年光景早已换了身份地位,有的还是地痞,有的却成了富商,有的还出了城娶了有名望的妻子,就连季宜薇都成了繁城百琼楼的活招牌,花魁之位连任三届。 十年更改了许多人,唯独黄之谦没变过,甚至连面容都不曾衰老。 黄之谦想过报仇,可他甚至不知曲梦到底是被谁所害,他曾拿着匕首想找陈大人,将这个包庇他人的官一刀捅死,陈大人却被保举升官,离开了繁城,成了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黄之谦懦弱地责怪了自己十年,沉浸在过去的痛苦中几次想死也没死成,投河后清醒地于家中醒来,服毒却发现毒药对自己无用,便是用刀割破自己的手腕伤口也很快就会愈合,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疤痕。 直到去年,繁城第一次出现挖心的杀人案。 十年过去,无人记得曲梦,甚至无人记得曲氏糖水铺子,唯有黄之谦清晰地记得曲梦死后是没有心脏的,她的尸体甚至都不是他收的,而是被季宜薇带走。 那是黄之谦第二次在曲梦死后去银妆小城找季宜薇,第一次去他是想要回曲梦的尸体,季宜薇没见他,也没答应。 行云声 第49节 这一次季宜薇终于同意见他了,就在命案发生后没多久,黄之谦看见季宜薇的双眼便知道人是她杀的,他本想过许多问话却在这一瞬头脑空白。 茶室里一阵静默,他不是过去的黄之谦,季宜薇也不是过去的季宜薇。 他只问了一句:“还有几人?” 季宜薇听见这话忽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落了泪,两人对面无言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 季宜薇不是第一次杀人,所以杀人后她也没多恐惧,于是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黄之谦也是那时为她散播狐妖传言的,想要将一切死因都归于狐妖所为,甚至去了酒楼当个说书的,将繁城的异状写成了志怪故事再说给旁人听,他也是那时见到了真正的狐妖。 狐妖说她在他身体里藏了一颗妖丹,见他如今终于走出过去可见已无寻死之心,所以特来要回妖丹。 狐妖说她曾受过黄家恩惠,却无意间害了自己的恩人,后来自食恶果真身被困黄家祖宅,只能分出神魂与黄家后人接触。十年前黄之谦险些就死在了他为曲梦准备的新房里,是狐妖用妖丹修复了他的肺腑,也是狐妖的妖丹保持了他十年未改的容颜。 于是所有计划从那一日开始。 被挖心的人尸体躺在衙门内一夜间却被修复了皮肉,后来每一个死去的人都被挖了心身上却没任何一处伤口。 季宜薇经过十年才找全了当年的凶手,善妒的妇人死了,那夜见到曲梦死因的银装小楼庖屋的婆子死了,那些被妇人差使过来的地痞流氓不论如何改头换面成了何种身份,也都死了…… 有人蓄意杀人,有人见死不救,有人明知真相却选择掩盖隐瞒,这一条被季宜薇杀下来的人的确没有一个无辜。 她将他们的心脏挖出喂养野狗,而繁城恶鬼杀人的消息传遍各处,直至行云州人的到来。 季宜薇擅蛰伏,心冷手狠,她杀人眼也不眨。 黄之谦聪明机警,他制造了一个毫无漏洞的故事,编出了一场可以欺瞒所有人的戏,即引出了陈知州杀了他,也放那被困黄家祖宅的狐妖自由。 唯有置之死地才可后生,狐妖断尾,从此与黄家不拖不欠,季宜薇手刃仇敌,当年迫害过曲梦的人一个也没能逃脱。 而黄之谦? 他在这十年内寻死多次,唯有这大半年是真正清醒的,他自认没有季宜薇冷静,早在十年前便埋下了连环杀人的动机并付诸计划,他能做到的,已经做尽了。 - 旖华庄山下,季宜薇的笑声渐止,她早已放弃挣扎,无法就是一条命,她也早不在意了。 黄之谦坐在树下看着自己仍旧颤抖的双手,慢慢握紧,又慢慢吐息,他与曲梦还有季宜薇的过去,无需说给这些人听。 他故意引行云州人见到新月。 故意和新月演戏让行云州人看见,又故意叫喝醉了的季宜薇暴露自己知晓新月狐妖身份。 这样才能叫行云州人起疑,骗新月出城来旖华庄时才会一并叫上季宜薇。 黄之谦自己是第一步,他若刺杀不成,季宜薇便是第二步,不论他们谁动手,只要陈知州死了就好。 所以奚茴觉得奇怪,黄之谦刺杀不成竟就放弃抵抗不再一试,因为他知道他不会失败。 或许冥冥之中便注定这十三个人就是要死在季宜薇手上的。 伏妖已成,陈知州亦死,繁城连环挖心杀人案子到此便彻底结束,不会再有下一个受害者。 知州府的护卫扯着季宜薇的头发要将她拉下马车,如死一般的季宜薇却在这一刻恍惚起来,她挣扎着要往马车内爬去,尖叫着道:“琵琶,我的琵琶!放开我,我要带上我的琵琶!” 那琵琶是曲梦当年所赠,曲梦死后,她再没弹过。 季宜薇挣扎得用力,竟不怕疼般挣脱了那两个护卫,叫他们生生扯下了一把头发,连皮带血,骇人无比。 “我的琵琶……我的琵琶……”季宜薇钻进了马车里,抱着那一把破旧的琵琶紧紧搂在怀中,便是死了也不会放手。 那两个护卫见抓不出她,便又叫了两个人把季宜薇从马车里拖了出来,直接把她拽了车摔在地上,他们扭断了季宜薇的腕骨让她不得挣脱,季宜薇手中的琵琶落地。 哐当一声,琴弦震动,摔坏了一角,旧琵琶上的兰花印记早已模糊,季宜薇发上戴的桃木兰花簪也斜挂了下来,绸布包褪下大半,一阵风扬起,琵琶缝隙里被吹出几缕薄烟,像是雾,又像细密的灰。 “梦姐……我的琵琶,放开我,我的琵琶!”季宜薇疯了般挣扎,最终被压制与陈知州的尸体一起扑在了地上。 无人知晓当年她如何处理了曲梦的尸体,烂成那样的尸体待衙门归还时已经腐烂发臭,是季宜薇抱着曲梦的尸身出了城,找一块干净僻静的地方燃烧成灰,装入坛子里,带回银妆小城。 她本想赎回曲梦当年当掉的银锁也一并装入坛子里,可那把锁太普通,又是死当,当铺早已将其化成了银锭子花出去了。于是她将曲梦的骨灰装进了琵琶中,从此这把琵琶尘封不动,她想琵琶是曲梦娘亲遗物所换,她也应当很愿意住在里头。 如今琵琶裂了,旧事已了,阵阵夜风将曲梦的骨灰吹了出来,散在山下林叶之间。 圆月隐于茂密的树梢,风轻飘,索索响,一场大戏落幕。 “可若是季宜薇杀人,狐妖新月修复死者皮肉,那又是谁带走了那些死者的魂魄?”赵欣燕低声询问谢灵峙。 黄之谦就在她身边,闻言微微一颤,他有些恍惚,头脑在这一瞬如同灌满了浆糊,无数凌乱的思绪与猜测的可能争先恐后涌出。 他忘了的,他从头算到尾,唯独忘了那些人的鬼魂。 新月不曾吞掉他们的魂魄,可行云州人来到繁城却从未找到那些人的魂魄,但凡那些魂魄还在,他们就不可能问不出季宜薇杀人真相,那魂魄呢?去哪儿了? 银月光芒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地上,奚茴想起了银妆小城后幽暗窄路旁柳树下的鬼影,她又看见了。这一次不仅是她,谢灵峙、应泉、甚至赵欣燕与秦婼也都看见了。 鬼影立于琵琶旁,竟一直跟在了季宜薇的身边。 女鬼容貌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上穿着死去那日的薄裙,她见季宜薇额前滴血,见她趴跪在地上还不断挣扎着要去抱起琵琶,满目哀愁与悲伤。 她朝季宜薇扑了过去,宛若护住雏鹰的鸟,张开双臂虚空拥住了季宜薇颤抖的身子。季宜薇明明是能冷静杀人的女子,她的手段与她柔弱的外表完全不符,可曲梦每次都为她出头,到头来却是最脆弱最值得人怜惜的那个。 这把旧琵琶一直都被包裹在绸布里,若非今日是最后一次杀人,季宜薇也不会将它带出银妆小城。如今琵琶碎裂,骨灰洒出,附身于琵琶的女鬼终于现身。 曲梦虽因季宜薇而死,却从未怪罪过她,也未离开过季宜薇的身边。她亲眼看见季宜薇如何克服被男人触碰的恐惧,扮演出娇柔矫情的模样去讨好那些人,又是如何一步步打听、走近曾经欺负过她的那些人的。 季宜薇每一次杀人曲梦都在,她都替她害怕,她看着季宜薇脸上呈现出当年在曲水村暴雨夜里一般的冷漠平静,可也只有她知道季宜薇心中惊涛骇浪的恐惧。 黄之谦使狐妖替她制造一半谜团,而曲梦替她掩盖了一半真相。 她们曾同床共枕畅想过美好的未来,离开曲水村后过期望中的生活,死后曲梦也一直陪伴着季宜薇,知道她每一个深夜都从噩梦中惊醒,于是她如此刻一样拥抱过去,可她的怀抱再也没有温度了。 她们隔了两个世界。 如今回想,竟不知当年离开曲水村是福是祸。 若再来一次的话……曲梦想,若再来一次的话,当她看见麦田里满脸淤青的季宜薇喊她“梦姐”,朝她伸手的那一瞬,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冲过去。她会拉着季宜薇离开她的前半生,或许那个时候她们真的能寻到一个质朴的小镇,过平凡的日子了。 这一刻谁也没开口叫住曲梦,即便曲梦死后亦无法开口出声,可所有行云州人都立刻知道了她的身份。 关于过去的故事他们了解的不透彻,其中经历过的只有两人一鬼自己心里清楚罢了。 他们没有点破此刻曲梦的魂魄就在这里,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不该替死去的人背负痛苦。季宜薇为了一把琵琶都能不顾一切,再知道原来这十年来曲梦一直都陪着她,必会陷入更深的悲哀中。 杀人者偿命,律法不会轻易饶过任何触犯其权威的人。 季宜薇最终没有碰到那把琵琶,知州府的官兵要带着陈知州的尸体离开,也要将犯人缉拿归案。他们带走季宜薇时,季宜薇无法带走琵琶,便只能在一声声尖利的呐喊中喊着曲梦的名字,最后化为一句:“黄之谦,带走它!” 黄之谦像是久久沉浸于噩梦又猛然惊醒,明明双腿发软却在这一刻站起,他望向那把月光倾泄其上的旧琵琶,视线又缓缓地顺着月光而上,凝望着林中黑暗的一角。 风中树影,月光斑驳,那温柔的光似是化作了一名女子,却又像他即将疯魔前的臆想。 他为追逐那束光而上前,却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到底浑身虚软地摔了下去,滚了两圈又慢慢爬起,再抬头去看,月光微弱,哪儿有人影。 黄之谦已经十年再没见过曲梦,未婚妻的面容于岁月中模糊,他苦涩地想恐怕即便让他心生幻想,他如今也无法完整地勾勒出曲梦的容貌了。 黄之谦嘴唇微张,声音哑在了喉咙里。他与季宜薇不同,季宜薇可以随时唤一声梦姐,可这十年里他从未再叫过曲梦的名字,如今也无法开口。 那抹脆弱的鬼影似有所感,目送季宜薇被人带走后又回眸,一眼看见半跪在地上的黄之谦,两两相顾却无法相见。 曲梦想起她遇事前的那天下午,糖水铺里的人还有许多,黄之谦在帮她的忙,额上覆了薄薄的汗水,他说想让她早点儿结束早些回去,因为他今日不能送她了。 以往每次他送她回去的路上总会编些故事给她听,昨日说的那个故事还没结束,于是曲梦比划着手势问他那故事后来呢?趁着他还没走,她想听完。 彼时黄之谦摸了摸她头顶的发,脸颊微红,慎重又温柔地道:“这个故事很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的,待我们成亲之后,每天晚上我都说给你听。” 黄之谦的故事总是现编,张口就来,唯独那个故事没有结尾。 谢灵峙收了曲梦的魂,无声无息。 黄之谦终于走到了琵琶跟前,捧起琵琶,瞧见琵琶裂开的痕迹里有一捧灰,不用想也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了。几个官兵围在黄之谦的身边,黄之谦方才刺杀未遂,即便不用死也逃不开罪责。 他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将琵琶紧紧地搂在怀中,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搂着琵琶的双手颤抖,就像搂住十年前他不曾搂过的未婚妻的尸体,温柔缱绻,小心翼翼…… 奚茴无自觉地抓住了云之墨的袖摆,心中莫名涌上了些许酸涩。 凡人之死便是死了,活人与死人便是再相爱也是不能在一起的,分隔两界,对面不见。 奚茴又朝云之墨靠近了两步,目光从黄之谦的身上移开,缓慢落在身旁人的脸上。 她与云之墨,也是生死之隔。 生者与亡魂,之间真的隔了界限吗?那是怎样的界限?多长?多深?能否跨越? 为何只要想到她与云之墨也如黄之谦与曲梦,奚茴便觉得心里酸涩加重,呼吸也变得沉闷了…… 第49章 琵琶有语:十三 ◎没有云之墨在,也没人与她站在一边了。◎ 一行人回去客栈的路上, 赵欣燕忍不住问:“谢师兄为何不让黄之谦见一见曲梦?若他们见面了,或许这其中的谜团就解开了。” 应泉道:“曲梦死于非命,当年涉案有十三人, 季宜薇花十年复仇,黄之谦拉着狐妖一起成了帮凶, 如今事情已了, 能有什么谜团?” 叶茜茜连忙道:“可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你我都不清楚, 当年的案子为何会被冤叛?黄之谦对曲梦那般情深, 难道就不能在送曲梦走前让他们再见上一面?” “为何见面?”应泉问。 叶茜茜道:“为情啊!我们行云州人捉鬼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之前在年城送走戚袅袅他们,那小道士想过来道别,我也贴一张符让他能看见鬼魂, 反正符纸撕下就没用了,也不妨碍什么。” “有些人能见,有些人见不得。”谢灵峙此刻开口。 小正要见戚袅袅, 是为了作别, 他对戚袅袅没有多深的羁绊, 与季宜薇和黄之谦对曲梦的感情不同。这二人一个能为曲梦杀人,一个能为曲梦自杀, 既然在他们的心里曲梦早于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又何必让他们看见曲梦的魂魄,平白生一桩伤心事。 被黄之谦知晓曲梦的魂魄尚且在世, 又不知他会折腾出什么事来。 过去的就留在过去好了, 如今已能放下, 何必再多折磨。 叶茜茜撇了撇嘴, 小声对赵欣燕小声嘀咕了句:“大师兄好无情啊。” 应泉瞥了她一眼, 叶茜茜没再说话, 应泉又看向谢灵峙,心里知道其实谢灵峙不是无情,正因重情,才会对黄之谦感同身受……他知道以黄之谦的罪不会叛死,也知道若叫黄之谦看见曲梦的魂魄他必不会苟活。 至于从衙门里再出来的黄之谦选择怎样的生活,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奚茴与云之墨跟在他们身后,并未将几人的谈话听进去。奚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尚未走出来,她眉心轻锁着,似是很为难。 奚茴是个习惯安静环境却不习惯安静的人,云之墨不在的时候她便能沉默着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可云之墨在时她总是上前主动搭话的那个,滔滔不绝说一些有的没的,哪怕是生活中的琐事也一并说出,毫无保留。 如今安静得倒是不太正常了。 “你在想什么?”云之墨瞥了一眼奚茴抓着他的手。 行云声 第50节 因云之墨的身体过于常人的热,奚茴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即便如此她也没松开,反而越握越紧,二人相交的手指间尽是滑腻的汗水,摩挲着暧昧的温度。 “在想黄之谦与曲梦。”奚茴垂下的眼睛睫毛在夜风中颤了颤:“也在想我们。” “我们?”云之墨将这个词于心中重复了一遍,不是“你我”,而是“我们”了。 “曲梦是鬼,黄之谦是人,可他们好似注定就要被分开,见一面也做不到。在行云州人的眼里,死亡不是最后的结局,于凡人却是如此。”奚茴道:“我在想生与死的界定是什么,便是一生一死也必须分开吗?我们如今不是还在一起?” 历来行云州人与他们的鬼使便是如此,一旦行云州人死了,有能者化作鬼也可存世,成为旁人的鬼使,无能者流入问天峰下鬼域,与寻常死去的人的魂魄无异,轮流排队淌过轮回泉。 奚茴想,她也有死的一天,过去她从不畏惧死亡,如今却在这个关卡上想不通了。 她死后,与云之墨之间的契约一并消失,若她成了无能的鬼,失去意识流入鬼域,就再与云之墨无法见面。可云之墨是多强悍的鬼啊,他虽死却存世数万载,他们之间是否会再度陷入两界之分,彻底成了另一个黄之谦与曲梦? 那如今在一起,也注定将来必分开了。 云之墨闻言,却与奚茴注意点完全不同,他甚至没往生死上去想。 地灯昏黄,繁城不入夜,过了子时街上亦有行人闲逛,喝醉的两个勾肩搭背,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杂声远远传来,百琼楼彻夜灯火照亮附近道路。 奚茴与谢灵峙他们越走隔得越远了。 云之墨喉结滚动,忽而觉得呼吸沉重了些,手心里奚茴的手掌也变得滑腻,指腹贴着她柔软的皮肤,传达的温度顺着他的手臂流入血液里,与冰封灵魂的咒印对抗。 “为何你想的是黄之谦与曲梦,而非季宜薇与曲梦?”云之墨问。 奚茴眨了眨眼,一时不解:“有区别吗?” “有。”云之墨道。 奚茴蹙眉,黄之谦与季宜薇的差别,不就在一男一女上? 她又问:“性别很重要吗?” 云之墨回:“重要。” “因为你是男子,我是女子,而黄之谦是男子,曲梦是女子?”奚茴也不清楚,她最初将自己与云之墨套入曲梦和黄之谦,必不是因为性别关系,可非要叫她说个确切的理由,她又说不出来,只是自然而然那么带入了。 云之墨卸下一半力气,呼吸也变得轻了起来,不知心中在失望什么,他又期待奚茴怎样的回答呢? 连樱山山脊上的彻夜拥抱与奚茴明亮的眼眸不断在他眼前交汇,她伏在他耳畔含含糊糊的“哥哥”二字又变得清晰起来,此刻于记忆里缠绕,诸多回忆纷乱地交叠在一起,所有反常,都在翻开那本《金庭夜雨》之后。 苍穹之上的神明,不曾被赋予七情六欲,他们亦如凡人一样成长,在无穷生命的历经中必会发生重要节点,从而生出情绪、私心、乃至欲、望。 季宜薇与曲梦,是朋友,而黄之谦与曲梦,是爱侣。 这是云之墨眼中看见的区别。 他的灵魂里似乎生出了一颗原本不该有的种子,以他的情绪与认知滋养,从看见曦地的那一瞬开始发芽,每每接触过一样事物后便会生长出一节枝丫,可似乎每一节枝丫上的叶片,都刻上了奚茴的名字,近来疯长。 “我们以后也会在一起的吧?”奚茴忽而问出她心中最担忧的事。 在她死后,变成了鬼,没有结契的束缚,他们是否也还能如现在这般在一起?甚至于她无法保全自己的意识与记忆,云之墨还认她吗? 奚茴又加了一句:“我说的以后,是我死以后。” 不知为何听见她说这种话,云之墨忍不住便皱了一下眉心,他暂且无法想象出奚茴死后的样子,明明他们在初遇的那一日,她便当着他的面“死”过一回了。 不过奚茴都问出口了,云之墨便回答:“若你想,便可。” 保全一个凡人死后的魂魄,这种简单的事他还是能做到的。 奚茴心情好了许多,她知道云之墨从未骗过她,故而无条件地相信他这句话便是一句慎重的承诺,于是什么黄之谦什么季宜薇,或是曲梦之类的,于诺言说出后统统被她抛去脑后。 “今日这处戏,你可还看出什么了?”云之墨问她时,眼神一寸不移地看着奚茴。 他想知道奚茴究竟懂多少感情,不管是季宜薇对曲梦的,还是黄之谦对曲梦的,云之墨总觉得……许是因为奚茴幼时经历过的事让她对所有事敏锐,唯独对情感分外迟钝。 奚茴仔细回想,眼眸一亮,有些激动道:“你一说我还真觉得,今日这处戏可精彩了,尤其是季宜薇,她怎能演得这么好?当时还哭,还求,还害怕得发颤,柔弱得好像马上就要死掉了一样,可实际上我们见过她喂狗的样子……她可真了不起。” “……”云之墨默了默,道:“你也挺会演的。” “是吗?”奚茴颇为高兴。 云之墨更不舒坦了。 手上的汗越来越多,奚茴松开了云之墨的手在腰上擦了擦,没再牵过来。而云之墨垂在广袖中的手还残留着奚茴的汗水,身体里的寒冷重新袭来,冻僵了半边手臂,汗液化作冰霜,被他握于掌心。 - 一夜间百琼楼里失了两个招牌,知道其中一个是狐妖,樊妈妈哎哟了两声说难怪见那新月跳舞身子柔软的程度怎么都不像是寻常人能做到的,分明长相没有季宜薇漂亮却能勾得一众男子为她丢魂。 在知道季宜薇是繁城连环杀人案的真凶后,樊妈妈不敢提季宜薇了。她吓得手直抖,再想起对方蛰伏十年就为了报仇,心里更害怕得紧,于是连忙让人将银妆小城内仙人岛七角楼上季宜薇与新月住的两层全都打扫干净。 该丢的东西丢掉,该卖的东西卖了,免得晦气。 苏怜没想过自己的几句话会造成这般后果,她因心悦黄之谦,所以对黄之谦未婚妻之死也觉得可惜。 她眼见着黄之谦这些年是如何颓废度日的,他于去年鲜活了些,苏怜还以为他想开了。实际上他始终是想不开的,经过季宜薇这一遭,黄之谦这一生都要埋在与曲梦的过去里,再也走不出来了。 满繁城讨论的都是与季宜薇有关的话题,毕竟那可是繁城花魁,银妆小城十年的摇钱树,无数女子艳羡男子倾慕的对象,这样一个漂亮柔弱的女子居然是杀人凶手,直惊掉众人的眼球。 审判季宜薇那日,繁城里许多人都围去了衙门前,审案断案的过程很顺遂,季宜薇几乎知无不言全部招了。 她仍是一副娇弱的模样,纤瘦的身子歪歪地跪坐在堂上,头发散乱,在等待官员来审的这两日于牢狱里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衣衫破落地挂在身上,露出一寸寸被人折磨出伤痕的皮肤。 她身上原佩戴的金银首饰全没了,想也知道是被那些狱卒拿走的。 可如今季宜薇是杀人犯,她的死活官府并不很在意,她刺杀了朝廷命官,自己也逃不过被斩首的命运,许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季宜薇丝毫不反抗。 审案当日多名官员围堂,连死十三人,于繁城、乃至整个临风州七城来说都是不可草草了结的刑案,光是记录的就有三名。门外围着一群人,黑压压的头顶挤在了一起,延至半条街长。 苏怜也去看了,可她没挤进去,后来一个平日与她交好偶尔给人写状纸的书生来她这里与她下棋,倒是提起了季宜薇的结局。 落在她身上的罪状她供认不讳,所有人是她杀的,而陈知州更是死在了她的手里,至于曾经想刺杀陈知州却不成的黄之谦,季宜薇坦言对方是受她胁迫。 “我报仇是为十年前曲氏糖水铺的老板娘曲梦,她与我是同乡,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亲如姐妹,她被屈辱折磨而死,我自是不会让那些人好过。至于黄之谦……他对此毫不知情,之所以会刺杀陈知州也是被我拿住了把柄,我怕我一介女子无法得手便让他出手,谁知他明明是个男子居然如此无能。” 这是季宜薇在堂上说得最长的一段话,后来也都是旁人举证,她说是或不是罢了。 季宜薇死局无解,黄之谦因有她的供词加上他本就是秀才之身,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可始终误入歧途,便取消了他秀才的身份,叛牢狱五年。 黄之谦一介书生,牢狱五年与死无异,他若在牢里病了伤了在外没有亲人朋友,是不会有大夫进牢里为他诊治救命的。 苏怜身若浮萍,能为黄之谦做的不多,如今季宜薇之事风波未平,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黄之谦,只能待一年半载之后繁城人都忘了此事,她才能用银钱疏通,看能否救黄之谦出来。 她不能离开银妆小城亲自去衙门牢狱里见黄之谦一面,便只能让平日照顾她信得过的丫鬟往牢狱走一趟,带些银子先打探一番,只要给黄之谦带一句话,让他还有念头活下去便可。 丫鬟去了很快就回来了,她将苏怜的银子花出去了,也成功见到了黄之谦。黄之谦一人一个牢房,环境很差可他心情似乎不错,也不知是痴了还是疯了,抱着琵琶迎着小窗里透进来的薄弱阳光喃喃自语,掐着嗓子颇富情感地念着话本故事。 可丫鬟又说:“我离开时好似见到新月姑娘了。” 新月为妖的事情到底没往外去说,季宜薇杀人对繁城的影响已然很大,若再让外界知晓繁城里藏了狐妖怕日后再也无人敢来百琼楼,故而对外只说新月是被达官显赫看中赎身做贵妾去了。 丫鬟不知新月为妖,苏怜却是知道的。 苏怜让丫鬟不要声张,心里却想新月出现在衙门难道也是为了黄之谦?她与黄之谦、黄家的关系究竟如何,到底是无人知晓。 在衙门附近见到新月的不止苏怜的丫鬟,还有奚茴。 客栈里的人已经将季宜薇与黄之谦的案子结果告知,繁城的连环挖心杀人案算是彻底结束。沈秋招将此事以信符告知了青梧宫的师兄们,又对谢灵峙等人一番重谢,若不是他们,恐怕季宜薇也不会落网。 最后陈知州或许也只会成为另一个狐妖挖心的对象,流言传开,又因没有下一个受害者而变成悬案,久而久之被人遗忘。 “季宜薇死是好事?怎么你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奚茴见沈秋招表情都松快了许多,便问。 沈秋招道:“杀人凶手落网,自是一桩好事。” “我却觉得,真正的杀人凶手死绝了才是好事,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季宜薇应当是个好人才对,好人死了,不算好事。”奚茴撑着下巴说出这话,堂内众人一时无言。 没有人附和她的说法,在以往行云州里,这种情况便是奚茴说错了,或许还有一两个年长者站出来斥责她。 “死去的只有曲梦一个人,况且那些人当初是受人指使,折辱曲梦也的确没将她杀死,只是将浑身是伤的她丢在深巷里,恰好野狗经过将她咬死,一人性命十三人来抵,到底过重了些。陈知州早年虽为攀附权贵隐瞒了曲梦死亡的真相,可他的确也为临风州其余百姓谋福,是个名声颇好的官员,便是有罪,也无非包庇,罪不至死。” 奚茴说完这段话,其余人看她的眼神又变了。 奚茴仔细扫了一眼他们的目光,有赞同的,亦有怀疑的,还有应泉与谢灵峙那种微微皱眉不知在想什么的。 “在世活佛啊。”奚茴说完这五个字,展开金边墨扇扇了扇风,朝一行人翻了个白眼大步跨了出去,想去街上透透风。 没有云之墨在,也没人与她站在一边了。 早间奚茴去云之墨的房里想要找他,结果他将房门紧锁,似是有什么要事要办,奚茴拍了两下门,他就将这把扇子从窗户里丢出来,扔到了她的脚下。 奚茴捡起扇子,想他这意思大约是见扇如人?让扇子代替他作陪? 奚茴当时道:“你不如让你那满身眼珠子的手下陪我玩一会儿。” 没人回应,奚茴等了会儿也没见到身边有眼珠子滚动,猜想许是谢灵峙那些人在云之墨的手下不方便现身,又觉得无聊,干脆去前厅听挖心案的后续故事。 于是便有了之前那番话。 奚茴想,若当时云之墨在场必会与她同样想法,挖心算是便宜那些人了,管他是男是女,若是奚茴报仇必会先找些恶鬼也按照那些人欺辱曲梦的方式折辱他们一番,将他们一一丢入巷子里引野狗啃噬而死。 她与曲梦之流是一类,在行云州中亦受过迫害,谢灵峙、应泉、赵欣燕何尝不是那十三个人,他们能对曲梦与奚茴释放的最大的好意便是怜悯。 真是恶心! 街上行人依旧,季宜薇之死也未给繁城人带来多大改变,震撼半日又闲说三日就淡了。 奚茴不知不觉走到了衙门前,便见到了断尾求生的新月。 第50章 琵琶有语:十四 ◎眼之所见,心之所想。◎ 若是碰见旁的行云州人, 新月或许会害怕得躲起来,可见到奚茴她却没那么紧张了。 黄之谦在酒楼里的一段狐妖故事说者有心,听着也有意, 其中唯独奚茴的回答是不同的。她不觉得彼时的狐妖是错,想来也不会觉得季宜薇做错了, 更不会将那十三个人的死迁怒到新月的身上。 “仙使。”新月甚至能与奚茴打招呼, 她能看得出来, 相较于谢灵峙那些人而言, 奚茴的能力还不到能捉住她的地步。 奚茴一开始并未认出新月, 她亦看不到如今附着在新月身上若隐若现的妖气,那是对方勉强维持人形必须散出来保护这层皮肉的。 奚茴眨了眨眼见新月伸手拨弄了一下鬓角的发丝这才认出了对方,因为她记得新月的手腕上有一朵瑰丽盛放的花, 那朵花只有一夜她尾随谢灵峙上了仙人岛,在七角楼新月的屋里偷偷看见过。 “是你,狐妖。”奚茴点破了新月的身份。 索性正值午时, 周围无人, 新月不怕被人听见, 她垂眸笑了笑道:“正是小女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奚茴抬眸才认出自己此刻站在衙门的侧门小巷前,恍然大悟:“你是来见黄之谦的?” “是, 黄家于我有恩, 帮黄之谦也是为了还恩,如今我已得自由身, 也要离开繁城, 日后找一块风水之地清修, 故此特来作别。”新月说道。 行云声 第51节 奚茴不了解黄之谦与曲梦的过去, 更不知新月与黄家的关系, 但她还记得曾被戚袅袅戴在身上的舍利, 那是与新月给黄之谦一模一样的妖丹,这至少证明戚袅袅的那枚妖丹也是出自新月的身体。 有问题奚茴不喜欢憋着,便直接问了出来,新月微怔,确实没想到她五百年前赠出的那枚妖丹曾被奚茴捡起来过,如今又到了行云州人的手里。 “我与黄家的故事很简单,不过是报恩行错反成祸,被困真身不自由罢了。”新月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奚茴觉得她挺有礼貌的便跟着她多走了小半条街,正好到了一家馄饨摊旁。 因过了午时实在天热,馄饨摊已经收起,唯有两把桌椅板凳和一扇展开的黄油伞遮住半边阳光。衙门附近本就无人敢来,这个时间里更是安静。 新月的声音不大,娓娓道来,亦解了几百年前年城数万人之死的疑惑。 繁城兴荣,由她而来。 五百年前的新月只是一个才出灵山的小狐妖,勉强化成人形天真懵懂,虽是几岁孩童的模样却生得极为灵动漂亮,因单纯险些被人骗了,是黄家的小公子救了她一命。 她当时做出兽形,被束缚于渔网之中,龇牙咧嘴地对着妄图拐卖她的人,獠牙探出薄唇在下巴刺出了血迹,半人半妖的模样惹得一群人要打要杀,唯有黄家的小公子敢上前安抚她,解救了她。 黄家小公子救她的那日晚间月牙弯弯,正是新月,从此她就有了名字。 新月亦是孩童认知,没有城府,跟在黄家小公子身后学了许多知识。识字、礼仪、语言……甚至她不会用筷子吃饭,刚学会用筷子不久的小公子就拿筷子夹着喂给她吃,他说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个妹妹,她就像妹妹。 新月未见过繁华世界,是小公子带她一步步认识了这世间的一切,她对小公子即有爱有敬,也有憧憬与恩情。可因为她一时贪玩在城外河边落水,小公子为了救她寒冬天里泡了太久的河水伤了肺腑,奄奄一息。 小公子将死之前,新月挖出了自己几百年苦修而来的妖丹渡入了他的身体里,化成了小公子的五脏六腑,保住了他的性命。却也让他从此不再生长,不会死亡,活了等同死去。 新月初挖妖丹,修养百年,再回到黄家去看早已物是人非。百年内小公子一直都是十岁孩童的相貌,他因血液里流着妖气,有救人之效,一生放血无数救人无数,却过得并不快乐。 黄家生意原只普通,后来越做越好,越来越旺,也归功于小公子身体特殊,被他家中后人带去救人。说是只救有缘人,实则是另类的贿赂权贵,成就了黄家繁荣基业。 黄家带动了整个繁城,成了临风州之首富,而小公子的后人对待他这个“祖宗”却越来越敷衍,他们看向他的眼神也成了赤裸裸的贪婪,还因小公子几次想要逃跑而将他捉回来以锁链困住了双腿。 他死不掉,活不了,近两百年的岁月磨平了他所有期望,而他亦被神话。后人剃了他的发,烫了戒疤,披上金灿灿的袈裟化名活佛子,他周围簇拥着无数信徒却又孤单悲苦地活着。 新月不想自己当年是为救人,却害了自己最在意的恩人。 她听人说他死在了百花州,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黄家人没了传闻中的活佛子亦日渐衰落。 他们知晓新月当年挖妖丹救小公子,便想再故技重施,让族中一个与小公子相貌极其相似的小孩儿落入水里,服下微毒,想骗新月的妖丹。他们以小公子之死绑架新月,称若不是她当年不留只言片语将小公子变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小公子最终也不会落得那样悲惨的结局。 新月心善被骗,亦被拿捏,可她再挖不出第二颗妖丹。 黄家知晓她无法挖出妖丹,又怕她忽而起了为小公子报仇的心,便请了当时颇有实力的道人将才修回法术不久的新月真身困在了黄家祖宅,压在水下,咒法上有言,除非黄家后人主动释放,否则新月永远也无法解脱。 这一困,又是几百年。 黄家的后人仅剩黄之谦,而黄之谦在十年前也险些死了。 新月分出神魂将自己这几百年养出的妖丹挖来,她没再犯之前的错误,只是将妖丹放在了黄之谦的身上,并未将其与黄之谦的肺腑融为一体。 她救了黄之谦一命,实为自己,黄之谦若死了,这世间就再也没有能解救她出来的人了。 新月有所图,黄之谦亦有所求。 若黄之谦一心求死,未必会愿意再去旖华庄内放过新月,但他若有求于新月,便会将她一并纳入计划之中。 要说黄之谦为何能于一年之内考中秀才还是那一届的廪生,到底是聪明,一石二鸟,一计一生一死,被他算无遗策。 新月道:“恩公是这世上最善心的人,可他的后人却非良善之辈,我见凡人一旦有了欲、望便容易心生歹念,他们得了一便想有二,唯有孩童赤诚,可这世上赤子之心的到底没几个……黄之谦不失为一个重情重义之人,所以我愿意冒一次险对他道谢,也向他道别。” 行云州人还没离开繁城,照理来说新月不该回来的。 奚茴想了想,道一句:“你是个好妖。” “是吗?”新月怔了怔,她妖生千年,无知半生,被困半生,实在不知如何算好如何算坏。 “我认得一个人,他虽讨人厌了些,可有些话是没说错的,他说好人有好报。”奚茴笑了笑:“好妖也该有好报。” 新月心想,眼前的女子果然与其他行云州人不一样。 行云州虽为曦地九州之一,可只要是从那里出来的人都天生了一股自傲,自觉与旁人不同,高人一等,亦以为自己可俯瞰众生断人善恶生死。实际上善恶又怎能一言两语说清,这世间也非事事非黑即白。 奚茴悄声对新月道:“你等我一下。” 新月本要走了,听她这么说微怔,只见奚茴离了馄饨摊转身往一个方向小跑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巷子里出来。她站在阳光下,距离新月有些远,可新月仍能看见地上投了两道影子,另一个人朝她伸手,探出了一截手臂,浅蓝色的衣袖随巷风翻飞。 新月放在膝上的手不禁收紧,她认出了那是行云州人的衣衫,却不知那个行云州人究竟是谁,又跟了她们多久。 奚茴看向对方伸过来的手,手心里躺着两粒圆滚滚一模一样的珠子,束袖上银叶绣纹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奚茴眯了眯眼眸道:“别跟着我了。” 说完这话,她接过了两枚妖丹。 谢灵峙确实有些意外:“阿茴如何知道我一直跟着你?” “你身上有味道。”奚茴说着,皱了皱鼻。 这味道很熟悉,倒是不难闻,只是她不喜欢。 那是岑碧青身上才会有的味道,燃烧于漓心宫的寒颜香。这香近岑碧青者才会染上,而谢灵峙跟在岑碧青身后十多年,寒颜香早已渗入骨肉,就算他换了身衣裳奚茴也能闻得见。 谢灵峙抬起手腕闻了闻,他倒是没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便解释自己跟过来的理由:“我担心你,才会跟着你的。” “谢灵峙,你这个人很怪。”奚茴握着妖丹,抬眸认真地看向谢灵峙的眼:“你分明不赞同我的做法,又为何事事依着我?在你眼里,我与云之墨应当是一样的人,心狠手辣,算不得好人,应是你们行云州人敬而远之的存在。” “他在我眼里,的确不算好人,就凭他无缘无故割人舌头伤人性命这一点,他便做不成好人。”谢灵峙提起云之墨仍是皱眉,却也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好信符传回行云州打听是否有个云姓的氏族。 “可是奚茴,我并没有不赞同你的做法,你在客栈里说的那些话,不是错的。”谢灵峙也认真地看向奚茴,这一眼坚定真挚,拿出了他十成的真心:“我亦不认为那十三个人死得无辜,更不觉得陈知州后来的功绩可以抵消他曾经做过的错事。可杀人偿命,这是曦地律法,也是你同样认同的道理,不能因为季宜薇所杀者为恶,就能断言她做的必是好事,她就能免去罪责。” “善恶难定,我等也只是一介凡人,行云州立于曦地九州之中却脱离曦地,我们管不了曦地百姓的生死,也无法为他们断案伸冤,唯一能做的已经做到了。”谢灵峙道:“黄之谦并未受人胁迫,这两枚妖丹,你要我也就给了。” 奚茴一时沉默,似是用心地想了谢灵峙说的话。 他没有自诩公正的真相去戳穿季宜薇最后为保黄之谦而说的那一番谎言。 也没有因为新月帮了黄之谦而剥夺了她曾挖出的两枚妖丹以示惩罚。 奚茴疑惑了起来,在对与错的界限上,谢灵峙似乎真与她以前所想的行云州人不同,与义正辞严执法如山的五宫长老不同。 她忽而有些想问谢灵峙,若他不认为为曲梦报仇的季宜薇是错,是否也认同当年得知炎上宫张典长老想要杀她而放火烧了炎上宫的年幼奚茴有错? 这话奚茴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口。 她与谢灵峙又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她又何必在意他如何看待自己。 奚茴刚释放出的些许柔软又被坚硬的外壳包裹,谢灵峙能明显感觉到奚茴有那么一刹是想信任他的,却又在一眨眼的功夫重新披上了尖利的刺。 但这也足够了,谢灵峙想,今日奚茴只是一瞬的恍惚,来日或许便能真的思量一时半刻。 奚茴瞥嘴,手中的妖丹越握越紧,半晌只化作一句:“别跟着我!” 谢灵峙笑了笑,恰时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倒叫这个人显得分外温柔。 奚茴拿着妖丹一路朝馄饨摊跑过去,新月见她似乎带着什么过来一瞬有些紧张,又忍不住看向巷子里那道投出阴影的身影,待奚茴到了跟前,巷子里的人也离去了。 未必真走了,或许只是换了个奚茴不知道的地方重新跟着,但新月知道他们对她都无恶意。 两枚亮闪闪的妖丹被奚茴丢到了新月的跟前,咕噜噜滚在桌子上,恰好落入了她的手心。 新月睁圆了眼睛一时无话,胸腔却砰砰跳得很快,妖丹上的妖气与她身体里流出的一般无二,触手温润,质地光滑。 谢灵峙之所以愿意将妖丹还给她,便是知道能修出这般妖丹的人,必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妖。唯有纯善,才能生出夜中星辉,这是她的妖丹能在黑夜发光的原因。 “仙使……”新月看向手中妖丹,眼也舍不得眨,更不解奚茴这是何意了。 奚茴颇为不在意道:“喏,好妖的好报,你的东西还给你自己,以后收好了,这世上骗子很多,下次被骗出去可就真没有了。” 奚茴似乎忘了,她自己也是骗子,若是换做以往她是绝迹不可能将这两枚妖丹交出,从谢灵峙手中骗来便是她自己的了。 新月收下妖丹,好好地握在手心里,此刻她不仅觉得太阳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就连浑身上下都泛着暖意,她真心地朝奚茴露出一抹笑,万分感激。 谢灵峙也是在这时才真的离开了奚茴身后,回去的路上他心情不错,也仔细想了许多。 会骗人的奚茴这次没有骗人,从来自私的她也可以对旁人大方,她并不是行云州五宫长老口中无药可救的怪胎、噩兆,她就是一个寻常女子,一个也可以待人真挚,心生温柔的姑娘。 又是谁,让她在承受无数指责谩骂与欺骗中,始终保留了一分对他人的信任? 奚茴仍旧会给陌生人一次接触她的机会。 黄之谦问她话时,她真心作答。 新月告诉她过去,她也真心相待。 能激起奚茴所有反抗的,都是曾对她不好的他们,而获得她百分百信任的那个人…… 谢灵峙脚步停顿,不禁叹气,即便不愿承认,即便他并不认同那个人,却还是在这一刻想得透彻明白。真正叫奚茴未泯灭那一丝良善的,或许真的是阴狠的云之墨。 谢灵峙不知道的是—— 云之墨曾出现在奚茴万念俱灰之时,又带她看到了一束光,那是问天峰渡厄崖上的日出。 - 新月与奚茴作别,奚茴也摆了摆手说了再见,见新月离去的背影她擦去鬓角的汗水又展扇扇了扇风,一瞬想到了什么,奚茴立刻叫住了对方。 新月回眸:“仙使还有何事?” 奚茴几步走上前,声音亦未压下,大咧咧道:“我曾在银妆小城里看你练过一种功法,那时何种功法?我亦可练吗?” “功法?”新月不懂。 奚茴答应了云之墨没提《金庭夜雨》,只道:“就是谢灵峙他们找上你的那一夜,黄之谦给你带了碗杏花酥酪,彼时你在屋中与一名男子练功,你坐在他身上这样,你还记得吗?” 奚茴说着,纤细的腰身前后扭了扭,新月霎时明白过来了。 狐妖的身骨都是变化而来,她对那事虽是入银妆小城才通,可到底不似凡人般有什么羞耻心。 新月微底下头垂下眼道:“那不是什么功法,不过是男女欢爱,纵情享乐,竟叫仙使看去了……” “欢爱,享乐?”奚茴不明白,云之墨明明说过那是练功:“不是练功?那做那种事又有何好处?”还值得特地画一本书出来教人? “世间欢乐种种,鱼水之欢亦是其一,个中乐趣仙使若日后有心爱之人,便能明白了。”新月点到为止。 奚茴却问:“世间欢乐?个中乐趣?何为心爱之人?” 新月微怔,她却不想奚茴如此单纯。也是,若非她不通世俗,又如何会说说出狐妖杀负心人乃善举这种话来? 她笑道:“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愿与之共度一生的,便是仙使心爱之人。” 新月说罢,转身便化作一缕薄烟,奚茴垂眸沉思,脑海中立时显出了手中折扇的主人,她还想再问些什么,抬头去看,新月已经走了。 街上空荡荡,唯有奚茴满心疑惑,像是一壶烧开的水,有些什么要往外溢出,每一滴都烫得她心尖微颤,却始终没弄明白使她沸腾的,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 谢阿哥是真圣父。 一本《金庭夜雨》教会了两个小朋友。 真不戳。 行云声 第52节 第51章 琵琶有语:十五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影子哥哥。◎ 客栈内, 客房门窗紧闭,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上放了朵散发阵阵幽香的栀子花,冰冷的指尖将栀子花瓣冻成了冰块又捏成了碎冰, 片片落在桌面上,花汁浸染指尖, 寒烟散去。 栀子花是奚茴送过来的, 二楼行云州人住的地方有许多, 三楼的寻常客房里就没有了。奚茴觉得这花味道好闻, 捧了两盆放在了云之墨房屋的窗台上。 那花本盛放, 一盆里至少十几朵,如今全被碾碎,一朵不剩。 厚厚冰霜覆盖的木质地板上千目正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 几乎将满身眼珠子分了出去搜寻奚茴的下落,即便云之墨没开口,他也要随时锁定奚茴, 好立刻便能找到她。 云之墨的头很疼, 灵魂深处的寒意寸寸逼近他的理智, 但他尚且还能忍,只是心情很差, 脾气暴躁, 杀戮心起便想摧毁些什么。可他偏要与这一股难忍的痛苦作对,咬牙□□着栀子花, 想象每一朵花都是宁卿的头颅, 捏碎了心情才能爽快一些。 四面墙壁全是厚厚一层冰, 就连柔软的床铺都被冻得僵硬, 屋中除去千目之外还有另外两道影子。 不过一息其中一个鬼魂便立刻被命火烧成了灰烟, 灰屑在空中漂浮落在冰面上, 连最后一丝火星都熄灭了。 这一刹千目闭上了自己的眼,不听,不看,就当自己不存在。 “这么说,你也是来投奔我的?”云之墨搓揉着指腹上的花汁,身子斜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眉心微微皱起,一副懒散模样,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鬼影。 “是,小的来投靠焱君。”那鬼影还算镇定。 “你方才说你是谁?”云之墨的听觉也不太清晰了,五感在这时变得异常敏锐,敏锐地察觉到千里之外所有风吹草动,正因嘈杂声太多,所以他根本无法定下心神去听眼前恶鬼说过什么。 他知道自己极限将至,上一次这样痛苦的时候,他已经冲到了奚茴的面前,将小铃铛整个儿抱入怀中,感受能化解灵魂寒冷的怡人温度。 鬼影道:“小的原在鬼域枫山,便是曦地漠州一带,机缘巧合灵魂吸食了枫山鬼火,若将鬼火释放出来,如同烈日坠地,必能炙烧苍生。” 云之墨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才没连着这个鬼一并烧掉。 啧,真是有些烦人,他明明已经让千目告知这些恶鬼,不许跟在他身后,他亦不受任何投靠,宁卿那女人将行云州搅得天翻地覆与他无关,他才不想收留这些恶鬼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这两个,便是偷偷跟上来的。 “你说你的鬼火释放出来可焚化苍生,那便让本君瞧瞧是多大的火势吧。”云之墨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脚下的地板道:“烧烧看,看看能不能将这屋子里的冰冻化去。” 满屋冰霜,皆是他血液里咒印为灵魂带来的寒气被他逼出体内,就看这什么枫山鬼王能融化多少,若真有效,且留用也可。 那鬼影立时化成了一团火影,深蓝与紫红交错的火焰霎时于小屋内燃烧起来,顺着墙壁与门扉而爬,便是千目也能感受到那股骇人的温度,这确实是曾在鬼域里占领一方的恶鬼头目。 云之墨平日里还有耐心等着,如今头疼脾气也差,半炷香后便烦躁地挥了衣袖,桌椅板凳一应坍塌。只听见轰隆一声,那满屋鬼火霎时发出尖利的哀嚎,被一团暗红色的火焰包裹,顷刻吞并,这次连灰沫都没剩。 冰冷肃杀的目光落在了千目的身上,千目浑身眼珠子全滚去的背后,颤颤巍巍道:“奚茴姑娘在、在平肆楼里听说书。” “我没问你。”云之墨蹙眉,声音低哑。 千目连忙匍地:“是属下多言。” 云之墨知道奚茴在哪儿,他从昨夜便察觉到怕是行云州里的阵法加固了,所以今早奚茴来找他时他便没有现身,只随手抓着桌面上的东西丢出去糊弄了一下她。当时云之墨也是强忍着才没将人揽入房内,否则几十朵栀子花何至于粉身碎骨。 此时他那柄折扇就在奚茴的手中,他的视线甚至能穿过墙壁与层层街道直冲去平肆楼的四方桌前,清晰地看见奚茴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用扇子扇风,身上还有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狐妖气息,很淡。 作别新月后,奚茴便在长安街里找了个有说书先生的茶楼坐下听说书了。 繁城的案子已了,沈秋招已经联系到了青梧宫的师兄弟们,那些人知晓谢灵峙在此地处理挖心杀人的案件便忙其他的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秋招留在繁城等待他们,谢灵峙几人便不好在此地久留。 毕竟临风州是青梧宫肃清鬼魂之地,漓心宫的目的地实则是京州,于百花州年城和杏林城已有耽搁,又在临风州内住了大半个月,如今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鬼域与曦地重叠,京州里住着曦地百姓的主宰,京州京都皇城内始终有行云州人护卫,就怕有恶鬼突然闯入害了皇帝,索性至今没有信符传来便说明京州目前一切都好,谢灵峙才没那么急着动身。 不过再不急,至多两日他们也该离开这里了。 到了别的地方,奚茴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再见到这么多好吃好玩儿的,出行云州以来唯有繁城奢靡叫她真涨了见识,如今就快离开了,黄之谦不说书自有旁的说书人,奚茴想再听一回故事。 黄之谦说书的是酒楼饭馆,有叫花鸡吃,平肆楼却是实打实的茶馆儿,除去茶果糕点便没有多少荤腥之物能摆上桌的,倒是有一两类肉脯做得尚可,只是奚茴吃不惯。 这两个月樱花开得正好,平肆楼里新推出了樱花果子,粉嫩的果子如玉脂通透,里面一朵樱花绽放,散发着清幽香气,再配上一盏西雨茶便能听上大半日的书。 奚茴离说书台子有些远,台上说书的讲一些风月女子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都是经常往百琼楼里跑的书生写出来的,奚茴听到后来便失了神,心里想新月离开前说的那番话。 她的心里有些乱,思绪亦未理清。 新月说,行欢好之事要与心爱之人,奚茴此生没有爱过几人,她曾真心实意地爱过岑碧青,希望得到岑碧青的关注,那是母女亲情,是她单方期待。 后来她也真情实感地将谢灵峙当成自己的兄长,谈不上爱那般深,却也有过一段时间喜欢,愿意将她爱吃的野果赠与对方,自己饿肚子也想讨谢灵峙喜爱与庇护。 再要说别人那就没有了。 奚茴于感情上颇为迟钝,她一心付出后并未得到回报,渐渐也不知要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才算那个人爱她。 虽不懂爱意,可奚茴知晓在乎,也听得懂新月所说的“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 她才不愿见到岑碧青,若对方倒霉了她倒是愿意去看两眼。 她亦不会想着谢灵峙,谢灵峙是好是坏她都不在意。 这世上在奚茴这里,真正得这十二个字的便只有云之墨了,她的确对云之墨有独占欲,曾渴望对方的力量,是为求自保,后来又渴望对方的关注,总过分依赖。 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从她在凌风渡的小世界里孤独着等待他来看望她时,还是从她以身犯险他也的确出现救她一命时?亦或是……结契那夜,他明明可以挣脱奚茴的伏鬼阵,却还是在她没有的第三片银杏叶时答应了她的请求时? 好似是从奚茴八岁跳下渡厄崖起,她的身边就只有一个云之墨了。 他是第一个没有欺骗过奚茴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保护她的人,他能轻易察觉到奚茴的喜怒哀乐,于她过去无尽黑暗与恐惧的生命里,他是她的第一个回应。 手中樱花果子被捏变了形,奚茴眨了眨眼,一口将果子吃下,囫囵嚼碎便就着茶水饮尽。 像是忽而想通了一件事,奚茴起身朝外跑。她没放下银子,小厮追了过来,奚茴只报了一个客栈名,对小厮道:“去那儿找个名叫谢灵峙的要。” 她有些急。 奚茴急切地想知道云之墨是否与她想的一样,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 他是否也会在她不在身边时,时时想着她?又是否会在她就在他身边时,时时看向她?他是否也将她当成自己世界里的独一无二,于云之墨而言,她奚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过去奚茴理所应当地想,云之墨是她的鬼使,他自然而然地属于她,反正他答应了,也结契了,便是想跑也跑不掉的。 如今她却有些在意他的心甘情愿,她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与他解契了,他也不会离开了? 奚茴一路跑回了客栈,直往后院住楼奔去,途中她还撞见了赵欣燕,奚茴跑过扬起的那阵风叫赵欣燕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再抬头看,人已经去了三楼。 “影子哥哥!”奚茴跑到了云之墨的房前,气喘吁吁,她双掌支着膝盖,略弯腰,缓了这口气才握着折扇敲响云之墨的房门:“我有话要问你,影子哥哥,开门!” 房门未开,屋里的寒霜却在迅速消融。 客栈房内桌椅板凳摔了一地,屏风碎裂,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斗般一片狼藉。 号称枫山鬼王的恶鬼半炷香都没使这间屋子里的冰霜融下一滴水来,却在奚茴靠近这条街、步入这家客栈,奔上了三楼房外时如落了一场大雨般,浇湿了地面。 屋中大雨里,唯有云之墨靠坐着的那把太师椅是完整的,而他浑身卸力地仰在了椅背上,昂起头,苍白的下巴与脖子绷出一条病态又颓废的弧度,在听见奚茴声音的刹那,喉结滚动了瞬。 墨发与玄衣铺在地面,被熔化的冰水浇透,而他这具身体的热意却在逐渐攀升,云之墨的胸腔终于重新起伏,如濒死的人寻回呼吸。 千目目睹一切,自然看见屋子里的冰霜曾覆盖在云之墨的身上,将他冻得僵硬,像是一具封于寒冰里的尸体。如今这具尸体随着厚冰迅速融化而复活,那双阴寒的双眸睫毛颤动了瞬,缓慢睁开,似能肃杀千里。 “影子哥哥!”奚茴又拍了拍门,这回没用扇子,而是直接上手。 触手碰到的门框似有些潮湿,奚茴微怔,再将手掌贴上去,这回感受到的却是烈阳照晒过的炙热。 那热度越来越近,如同门后是熊熊大火,仅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扉与她相贴。眼前画面逐渐模糊,门框在她视线里扭曲,不等奚茴反应过来那门后的热度便将她席卷进去,紧接着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包裹住她的气息分外熟悉。 奚茴此刻才发现,她手腕的引魂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水融化顺着手腕滑到手心,而她的腰身被一股力量箍紧,滚烫的气息扑向了她的肩窝,伴随着沉沉的喘息。 赵欣燕随奚茴走向三楼,就在三楼拐角处看见了这一幕,她瞧见那一刹似有黑烟从屋内窜出,不过一眨眼便将奚茴卷了进去,门窗未动,唯有檐下风铃被那阵风带起了清脆的声响。 - 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奚茴的手背,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连带着那滴冰水划过的痕迹也一并消除。待她能看清事物时已经被云之墨无声地拉入了房间内,屋顶上未完全融化的冰霜落下几滴水来,正好滴在了奚茴的额头与脸上。 些许冰冷刺激叫她清醒片刻,此时她才发现搂着她的云之墨浑身衣衫都是湿的,加上他身上不断往外涌出的热意,像是刚从沸水中走出,顷刻把奚茴的衣衫也染湿了。 她的脸贴着云之墨的胸膛,呼吸都带着一股潮湿,屋内的冰冷尚未散去,冷热交叠使奚茴的头脑也变得有些混沌起来,她回想起了连樱山脊上的那夜,大约猜到他似乎又陷入了冰火重重神志不清的状态。 奚茴慢慢抬起手,安抚性地贴着云之墨的后背轻轻拍着,声音闷闷地传来:“影子哥哥……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映入眼帘的满室狼藉叫奚茴短暂地遗忘她来找云之墨的目的,感受到他颤抖的身体,她本能地想要将他拥得更紧些,再紧些,好缓解他的寒冷。 云之墨发上的水顺着额头流到了鼻梁,再从鼻尖落在了奚茴的肩窝处,那一滴水是滚烫的,叫奚茴微微瑟缩了一下。她脚尖费力地踮起,拥抱在身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奚茴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热气一阵阵迎面扑来,她已经不受控地冒汗。 千目在奚茴被云之墨拉进屋里的那一刹便退了下去,竟觉得自己又一次劫后余生。 满屋栀子花残留的香气在冰雪消融时扩散,奚茴捧来送给云之墨的两盆花就连叶子都被他揪得光秃秃的,只留下似被火烧干了的枝丫立在花盆里,而他的双手指尖尽是浓烈的栀子花香。 那只手轻轻地触碰着奚茴的脸,带着灼人的温度从她的脸颊滑到了脖子。 云之墨的手掌很大,手指也很长,轻而易举便能掐住奚茴的脖子,轻轻一捏就能要了她的命,就像她也是不久前被他□□在指尖的栀子花。 他将埋在奚茴肩窝的头慢慢抬起来,意识散乱,只想看看这一次落在他手中的栀子花是何模样。待看见那一双漂亮的狐狸眼,他才略拉开了与奚茴的距离,彻底将她映入眼中。 那视线比他身体的温度还要灼热,眼眸中倒映着奚茴的半身,像是高高在上的百兽之王盯着一只无意间闯入眼前的幼崽,只要看着,便已经将她吞下。 栀子花香萦绕鼻息,奚茴再度口干舌燥起来。 云之墨没抱得那么紧,似乎也没像连樱山上时彻底失去了意识,他还能看见她,也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奚茴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吧?” 不见对方回应,可也没见云之墨摇头,奚茴便默认他的状况没上次糟糕,心口沉甸甸的思绪卷土重来,回来客栈前一路胡思乱想在这一刻急切的想要得到答案。 于是奚茴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影子哥哥,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云之墨就像是没听懂般略歪了一下头,又或是震惊。他的呼吸变了节奏,却如蛰伏的野兽一动不动。 奚茴又道:“新月说,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者便是我的心爱之人,我此生没爱过谁,便是岑碧青我也不曾对她抱有过十分信任,百分期许。可我身边能得我想见、所思、与不可替代的,就只有你一个。” 奚茴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可她也不是没脑子,一个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只要摆在明面上认真去想了,便能得到答案。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影子哥哥。”奚茴就像是懵懂的孩童忽而想明白了某个困惑她已久的问题,带着点儿兴奋地重复问了云之墨一遍:“那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奚茴的声音像隔了一堵墙传入云之墨的耳里,其实他并不能听得很清,却能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配合着那朦胧的询问,猜出了她说出的话。 心爱之人? 她真的懂何为心爱吗? 一个前几日还不知黄之谦对曲梦与季宜薇对曲梦感情区别的人,真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立时开窍?她所以为的心爱,与他所知的可是同一种感情? 云之墨的手指摩挲着奚茴的脖子,滚烫的指尖从她的脖子一路滑到了襟口,轻轻扫过了她的锁骨,落在她锁骨下心口上的一粒朱砂痣上,惹得奚茴双腿发软,没忍住颤了颤。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小铃铛。”云之墨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寒刃割裂。 行云声 第53节 “我当然知道。”奚茴笃定。 云之墨呼吸加重,他锐利的视线因她一句肯定而渐渐涣散,却依旧维持着濒临崩溃的理智:“心爱二字不是这么用的。” “就是!”奚茴蹙眉:“我只知道,若我会有心爱之人,那人必定是你。” 不会再有其他人了。奚茴想,她的心也不是谁都能轻易靠近的,若有一个人能走入她的心间值得一个爱字,那个人只能是云之墨。 所以,即便她还没彻底弄懂她对云之墨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可奚茴笃定,她的所爱只会是他。 一声低低的笑声传来。 抚摸奚茴脖子上的手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大掌轻易托住了她的脸,云之墨将她拉近自己,如引、诱般低语:“那就拥抱我吧。” 用她的温暖,彻底融化他。 第52章 琵琶有语:十六 ◎从今往后,她是我的了。◎ 灵魂被封锁在寒冰中时, 云之墨其实能感受到奚茴,毕竟二人皆在繁城,只要他稍微勾勾手指, 坐在平肆楼里喝茶听书的少女下一瞬便能落入怀中。 可他没有那么做。 云之墨任由咒印布满全身,抵抗这灵魂深处的冰冷, 将那些寒气释放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 他不该沉浸在奚茴的怀抱中, 也不该贪图那点儿温存而放任自己露出软肋与脆弱。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从他本要烧掉那本《金庭夜雨》又在最后关头灭了命火时开始, 他看向奚茴的每一记眼神都带有不受控的情绪。不受控地去注视着她, 不受控地靠近她,不受控地去想,若她是那本书里的女子, 若她坦然地贴近他,若他们耳鬓厮磨…… 云之墨不喜欢失控的感觉,可人一旦拥有欲、望, 便会失控。 他对奚茴, 生了欲、望。 她与他的过去, 截然相反。 不,那甚至都不算他的过去, 那是如今沉睡在他身体里的另一缕魂魄。曾正直、温柔、怜悯苍生, 擅长自我牺牲,无私无求, 只知奉献, 是云之墨最不齿与不屑的人。 所以云之墨苏醒后并未成为另一个他, 也不愿走对方的老路。 他承受着几万年封印之地的痛苦, 那个人为苍生付出, 代价却是用他的自由换来的。他是他身体里的不甘, 不屈,是私心,是偏执,是那些原本不存在对方身体里的一切情绪。 生自鬼域的封印之地,却从未获得过自由。 而后……他遇见了奚茴。 一个几万年萧索黑暗中带来唯一一束光的少女,她是唯一一个能活着到达鬼域,坐在他化身的结界壁上哭的人,也是他发现唯一一个能活着离开封印之地的人,他将自己的魂魄藏于她的引魂铃中,让她带自己离开了几万年的孤寂。 靠在太师椅身体被冰封住时的云之墨想了许多,他想他为何会对奚茴如此特殊又纵容?除去她给了他自由,他投桃报李之外,也因为他在她的身上感受到了唯有灵魂出生那刹那感受过的温暖。 那是他第一次触及到的温度。 渡厄崖上的日出,是云之墨此生第一次见到太阳,而行云州内的十年,让云之墨看清了奚茴的本质,万年密林里她以自身险境化作逼他结契的阵法,何等聪明的心机。 她拥有所有司玄不曾拥有的特质,她自私、会骗人、有手段、想要的便不择手段抓住,这些都是云之墨同样想拥有的,一个与司玄完全不同的人,一个……真正的他自己。 他喜欢她的聪明,喜欢她看他充满独占又信任的眼神,喜欢她用弱小的身躯将他护在身后,也喜欢她能不顾一切只为他高兴而去替他杀人。 她没有什么所谓的善良与正义,只要心之所向,便是对的。 何其自在洒脱。 云之墨会对奚茴产生欲、望,多么理所应当。 - “那就拥抱我吧,小铃铛。” 云之墨感受着贴上背部的柔软手掌抓紧他肩背上潮湿的衣裳,奚茴是踮起脚尖凑近他的,甚至还觉得不够,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轻声问他:“这样你有没有暖和一点?” 她知道他冷,即便他身上再烫,他的灵魂也依旧沉入了无底的寒渊。 可云之墨却意外觉得在这片刻里他丝毫察觉不到寒冷,就连灵魂也像是坠入了滚烫的沸水,浑身血液沸腾地游走四肢百骸。他的心跳愈发紊乱,鼓动得呼吸都凌乱了起来,他感受着身体上每一寸被奚茴贴近的地方,而后,用力地拥住她。 是她自己扑上来的,云之墨想。 既然她拥抱过来,便就完全属于他了,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正如奚茴先前问云之墨的那样,若她有朝一日死了,他们是否还会在一起。 彼时云之墨不曾想过要真的与她戳穿这层防线,奚茴若化成了鬼,只要她想的话还如现在一般跟着他就好。 可在这一刻不再是了。 云之墨想,便是奚茴死了,她的灵魂也属于他,她将永远别想渡过那汪轮回泉,也永远别想离开他身边,灵魂禁锢,永无转世。 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奚茴便被云之墨抱上了床榻,屋中摆设破碎凌乱地落了满地,这张床也被削去了半边顶帐,床幔挂下大半,青灰色的纱幔将一切笼罩在缥缈之中。 奚茴躺在柔软的床上,贴着云之墨的胸膛,发丝散乱地铺在枕巾上,双眼不解又有些心慌地望向了他。 云之墨一手紧搂着奚茴的腰,另一只手贴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擦拭过她的眼角,沉下声道:“再抱紧点,小铃铛。” 她身上的暖意,像是一枚正发光的太阳,贴着云之墨背后的手更紧地搂住了他,而他的鼻尖嗅着奚茴脸上的栀子花香,那是被他的指尖蹭上去的。 每一寸细嗅都引起奚茴莫名的慌乱,她缩起肩,所有被云之墨呼吸洒上的皮肤都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手脚发软发麻,没有半点力气抵抗,就连搂着他肩背的手都失了些力气。 “别怕。”云之墨感受到了她的颤抖,哄道。 奚茴清醒地知道,她不是害怕,她才不会害怕云之墨,只是身体不受控地随他靠近而紧张,又因他带来的热度而颤栗。 沉重的腿压在了她的腿上,心口抵着云之墨的胸膛,奚茴没有任何能逃离的空间,甚至动弹不得。 云之墨看见她脸涨得通红,那双眼尾像是抹了胭脂似的绯红得能滴血般,而奚茴又起了一身的汗,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于是云之墨的视线立刻从她的双眼落在了一闪而过的舌尖上。 被舔过的嘴唇嫣红湿润,呵着气,柔软的前胸随呼吸起伏,奚茴的任何一个细微举动都干扰着他的思绪,让他除了看她,再也无法思考其他了。 焦躁地眨了几下眼,云之墨无意识地吞咽,就像那股冰寒侵袭了他的唇舌,也需温暖填补般,他不受自控地朝奚茴压近。 炙热的呼吸交错,奚茴突然睁圆了眼,一时间心跳都停了,耳畔嗡嗡什么也听不到,唯有嘴唇上柔然的触感被无限放大。 奚茴的嘴唇果然如云之墨所想的那样,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柔软,无一处不温暖。 双唇轻轻贴在一起,奚茴过了一会儿才像找回了自己的神魂般想起了呼吸,紧接着云之墨又贴近了她,他的鼻尖蹭着奚茴的脸颊,不算轻柔地碾过她的唇瓣。 云之墨的双眼不知何时闭上,遵循本能地追寻温暖,专注又温柔地吻着奚茴。 奚茴的温度顺着他的唇齿流入他身体每一寸被咒印冻伤的地方,抚慰着他的痛苦。 于是他越抱越紧,紧到奚茴无法呼吸,在窒息与炙热中将理智燃烧殆尽。 奚茴不知如何在亲吻中呼吸,显然云之墨也不会。 云之墨在掠夺奚茴呼吸的同时屏息感受,本就混沌的大脑越发沉重,甚至无法抬起头看一眼她。 一吻被求生欲中断,奚茴尚且回过神来,张口吸进了浓烈的栀子花香,而方才如野兽般磨红了她嘴唇的人此刻已经伏在她的身上卸了大半力气,睡了过去。 说是睡了,云之墨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奚茴,如那次在连樱山脊上一样,一丝缝隙不留。可若他没睡,此刻奚茴再怎么喊他他没应声,除了偶尔冷得颤抖,便是动也不动。 奚茴想要抚着他的背帮他暖一暖,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用力地抓着云之墨的衣衫,将他肩背那一片衣料抓出了深深折痕,再松手时指尖都因过度用力而发麻。 心悸犹在,胸腔的震动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异常明显,紧闭的窗外透入淡淡暖光,那是落日的颜色,橙红一片落在窗棂纸上。 太阳一寸寸落下远山,繁城才破连环杀人案,如今便又回到往日,不夜城满街点灯,将星辉与月色比了下去。 奚茴浑身是汗,被热气蒸得脸颊通红,她的思绪还是混乱的,也不知第几次舔过嘴唇,唇珠微微发着疼,她记得那里云之墨吮得最狠。 越想,越是凌乱,心跳久久不能平息,所谓爱、欲,似乎此刻才在她的心间生根发芽。 奚茴朦胧地想起那本被云之墨没收的《金庭夜雨》,这一瞬才明白过来,这一吻意味着什么。 夜还很深,她又要不眠了。 - 日出于东,蓝天无云。 谢灵峙清点了漓心宫的弟子以确保所有人都在,另一边应泉正与沈秋招交代后续事宜,眼神却扫过了正在垂头用早食的一行人。 沈秋招与他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进去,只点了点头,转身便向谢灵峙道:“奚茴还没来。” 谢灵峙看了一眼门外,太阳虽还未完全升起,但奚茴不是贪懒的性子,既然已经知道他们要出发的时间便不会拖到现在还没现身。 “我去叫她。”谢灵峙正欲往外走,赵欣燕突然叫住了他:“谢师兄……” 谢灵峙看向赵欣燕,对方欲言又止,片刻后放下筷子追过来道:“我与你一起去吧。” 出了饭厅,不待赵欣燕开口谢灵峙便问:“赵姑娘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是有。”赵欣燕垂眸道:“早先我告诉你奚茴与恶鬼结契,你不信,我说她不似表面上那般良善,你也不听。那些你都没有亲眼所见,不相信我我也不怪你,但我昨夜守在三楼一宿,奚茴一直没离开过那间屋子。” 谢灵峙微微蹙眉,瞥了一眼赵欣燕,随后听见她道:“我昨日亲眼见到她跑去三楼敲了其中一间房门,也亲眼所见她被一缕黑烟卷入其中一夜未归。现下你去二楼是寻不到她的,不如去三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推开门,必能见到我说的不假。” 她所见,那团黑烟带着寒冷的吞噬气息,不像善类,即便不是恶鬼,也必是什么邪祟。 谢灵峙没应声,也没听赵欣燕说的直接去三楼,而是先去奚茴的房间敲了敲门,几声后没人回应才推开门走进去。 屋内空荡荡,住在这里的人的确一夜未归。 谢灵峙沉下脸又去了三楼,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沉重,赵欣燕不知三楼住着谁,谢灵峙却是知道的。 待站定在三楼走廊尽头这一间屋子,檐下铜片风铃叮当当传来声响,谢灵峙犹豫了许久才敲了敲门,只一阵袖风便将房门推开,屋内凌乱的桌椅残肢映入眼帘。 谢灵峙当下没想那么多,径自走了进去,这如同打斗过的痕迹让他担心奚茴的安危,却在朝坍了半边床顶的床榻方向看去时,见到了直叫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谢灵峙立刻背过身去,脸颊绯红,神色难看,眉头紧锁。 就在那张床上,奚茴睡得很沉,又因为实在太热露出了一截胳膊与白皙的腿。云之墨的玄袍盖住了她的腰与二人纠缠的腿,发丝交叠,一夜未变换姿势,就是他压在了奚茴的身上。 这般跑上三楼的动静,云之墨早醒了,他料到了谢灵峙会敲门,没料到他会直接冲进来。尚且沉浸在怀抱温暖身躯中的云之墨头疼缓解,周身寒意经一夜也消散大半,回到了可控的地步,只是百日未过,下一次如这般痛苦又不知是何时。 谢灵峙不敢在屋内久留,他转身便离开了屋子,甚至顺手替二人关上了门,像是想要掩盖什么似的大步朝楼下而去。 云之墨轻舒出一口气,起身瞥了一眼因热而蹙眉的奚茴,少女衣襟半开,脸颊通红,鬓角汗湿,睡得正熟。 他又看见了奚茴锁骨下的那枚朱砂痣,手指轻轻一戳便留下了微红的痕迹,只是那痕迹很快便消失了,云之墨有些不满。又想起昨日一吻,喉结滚动,云之墨再戳了那粒朱砂痣一下,眸色深了下去,微微挑眉,将奚茴的衣襟拢起。 早晚有一天,他会在那粒朱砂痣上咬一口。 就像在她的身上落下专属于他的印记,刻入神魂,永远无法消弭。 谢灵峙一口气跑下楼,却在楼下院内几株连在一起的紫薇花树旁看见了应当在三楼屋内的云之墨。 簇拥成大片的雪青色的紫薇花探出了几枝压上了云之墨的胳膊与肩头,而他背对着谢灵峙,衣衫整洁,发丝柔顺地被墨红色的发带束在身后,衣袂上精细的花纹于初升的阳光下闪烁微光。 行云声 第54节 谢灵峙猛然回眸看了一眼三楼,再看向立于眼前的人,一时失声。 “谢公子是个聪明人,今日之事不得被旁人所知。”云之墨开口,转身看向谢灵峙的刹那释放的威压顿时叫谢灵峙双腿发软。 他勉强站立,道:“我自不会拿阿茴的清白开玩笑。” “说清白什么的也太严重了,我相信谢公子不会乱说。只是光管好你自己可不行,连带你身边的人也莫要散播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否则若传入我的耳里,这回便不会有那么容易接上的舌头了。”云之墨光明正大地威胁。 谢灵峙顿时想起赵欣燕,她昨夜见到奚茴去了云之墨的房间。 此事不用云之墨说谢灵峙也会替奚茴隐瞒,他一直都知道这二人是已约定了将来的关系,如今既然逾矩,那该说明的话也要说清。 “那云公子呢,你也是个聪明人,你待阿茴是何用心?”谢灵峙抬头看向云之墨:“阿茴单纯,不是你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若叫我知晓你不是真心待她,谢某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叫你……” 谢灵峙的话还没说完,云之墨便封了他的嘴。他尝试发声却始终说不出半个字,当下心下骇然,越发看不懂眼前的这个到底是何人。 “你威胁不了我,但我倒要问你一句,你当小铃铛是何人?”云之墨问完,谢灵峙又立时能发出声音。 他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她是我的亲人,是我的妹妹。” 云之墨眯起双眼盯了他会儿,看出谢灵峙对奚茴没有那方面的企图后他才露出抹浅笑。 折扇展开,云之墨颇为恣意地挥了挥,越过谢灵峙身边大步朝楼上走去,只在擦肩而过时留下了一句:“从今往后,她是我的了。” 谢灵峙还想说些什么,但显然云之墨不想听,嘴唇张了两下一丝声音也泄不出来后,谢灵峙屈辱地闭上了嘴,心中思量着云之墨的实力。 行云州那边还没人回话,尚且无人探到行云州内到底有无什么云姓古族,他依旧不知云之墨的身份地位。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他的威胁对于对方而言的确不值一提,而云之墨每一次都能叫谢灵峙的认知突破底线。 断舌再续。 瞬间移动。 封声锁喉…… 有他这样的人在奚茴身边,却不知是福是祸。 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往往伴随着未知的危机。 回到饭厅,应泉朝谢灵峙身后看去一眼,没见到奚茴便眼神询问。 谢灵峙只道:“她贪懒想多睡会儿,我们迟些出发也来得及。” 赵欣燕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心中疑惑难道谢灵峙没看见与奚茴待在一起的黑影吗?还是说他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仍旧帮她隐瞒? “曦地大乱,此去京州沿途或许我们还会遇上许多麻烦,你们要与其他几宫的师兄弟们随时保持信符联系,苍生之乱将至,你我皆危,不可掉以轻心。” 谢 灵峙说完这话看了一眼客栈大门前,阳光洒下,繁城平铺巨石的大路缝隙里仍旧会有一两粒不值得人弯腰去捡的碎银。 街上行人说说笑笑,季宜薇事件只让他们平白看了一场热闹。 权势与富贵,于曦地各处都是不可撼动的大树,寻常百姓皆如佌佌蝼蚁,夹缝求生。 第53章 烈阳之风:一 ◎今晚就去杀。◎ 四季如春的行云州下了一场近百年来最大的雨, 瀑布扩涨,河冲堤坝,一连七日的暴雨致使行云州内百姓足不出户, 骤显人烟稀薄。 乌云盖顶,暴雨连天, 白昼如夜。 唯有原本立了一座问天峰的地方在骤雨里散发着阵法强劲的光, 层层叠叠的神圣光环透过大雨洒在巍峨的五宫金顶之上。 悬桥相接, 雨幕坠落,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 阴暗的天空像是有什么噩兆将临,使得众人心中沉闷着、压抑着。 大雨里,尚有振翅的金舟逆风而行, 穿过山川河流之上,在昏暗的天气里就像是一只孤独的燕雀,迎面而来。 待到那金舟入了五宫境内, 亮出了氏族身份, 才冲破护宫的法阵, 大雨转弱,金舟落在了金桥宫的宫殿之前。 金舟出自金桥宫, 舟上刻下飞天的符文, 也有一个大大的“赵”字。 金舟才刚停稳,便见遮雨的气墙化作一柄无形的伞, 遮蔽在来者的头顶。从金舟上下来的人共四个, 夫妻一双带着长子和一名漓心宫的弟子, 急匆匆地往金桥宫里赶。 金桥宫长老古雨在金舟入五宫境内时就已经听门下弟子报上, 说是赵家来人了。 赵氏为行云州上存世近万年的氏族, 祖辈便有许多能人出自五宫, 虽后来小辈没有多出色的了,可赵家家主本身的能力不俗,他也将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赵欣燕送至了漓心宫学习。数十代赵家的家主都与五宫保持密切的联系,能使家主前来,必是有大事发生了。 古雨心性淡然,反而是来金桥宫与他相谈骤雨的张典是个急脾气,知是赵家家主过来连忙起身相迎,比古雨还要积极许多。 双方在金桥宫大殿前相遇,赵家家主赵振见到张典便拱手行礼:“典长老。”再抬头看见方起身离开椅子的古雨,又弯腰:“古雨长老。” 打了招呼后,张典引四人入殿避雨,即便有法术相护,但这么磅礴的雨势还是打湿了来者的衣袂与鞋面。 几滴雨水氤湿大殿地面,赵振颇为紧张道:“二位长老,小女出行云州往曦地游历,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可她到底年幼不知轻重,只在疑惑处与其兄长联系,犬子两日前将事情告知于我,我便立刻前来五宫寻长老们了。” 早在问天峰下出现神女,而神女又将问天峰挖去后,鬼域将与曦地重合的真相如今在行云州内已不是什么秘密。 那些外派的弟子说是游历,实则就是去捉鬼护人。赵振虽担心女儿的安危,可他们行云州人历来的使命便是护佑苍生,即便为天下生灵而死也是一件荣誉之事。 “到底发生何事了?”张典颇为紧张。 赵振道:“我且问二位长老几个问题,长老们要如实回答。” 两位长老缄默,赵振便问:“此番漓心宫带队的可是谢灵峙?而谢灵峙又是否放出了凌风渡里的那个人?那个人……正跟在谢灵峙身后,是或不是?” “是。”张典没有隐瞒。 赵振蹙眉,无奈又担忧道:“二位长老难道真的不知奚茴实为不详?她若真是个寻常姑娘,如何能在凌风渡里度过十年还好端端地活着出来?十年前典长老便提过不可放任她,不如以将她送出行云州的理由扼杀她,如今却让她轻易离开行云州,就不怕她会祸害苍生?” 古雨垂眸沉默,张典又道:“不至于吧?我们从未教过她任何法术,她也在凌风渡里受够了折磨,应当学会收敛了。” “奚茴已经与恶鬼结契了。”站在赵振身后的赵家长子没忍住开口:“舍妹信符有言,奚茴与恶鬼结契,双目可见鬼魂,她出万年密林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杀害了徐家的女儿徐菱。” “这……”张典一惊。 赵振又道:“往事历历在目,不过才过去十八年,诸位就真的不记得了?” 能使他们唤奚茴一声怪胎,说她是噩兆,难道真只有她是在鬼气中而生这一点吗?奚茴出生那日发生的事,因奚山之死,岑碧琴相护才被隐瞒下来,唯有五宫长老与几个氏族家主知晓。 至于后来岑碧青为何也远离厌弃奚茴,大约是她自己也知道,奚茴的存在或许真会给苍生带来祸患。 十八年前奚山死在了问天峰下通往鬼域的缝隙里,尸骨无存,神魂尽灭,奚茴在四十二碑前出生。那一夜漫天骤雨,大雨打在人的身上都生疼,奚茴很难生出,岑碧青耗了半条命的精血才将她生下来,她的胞衣里带着鬼气,而那场大雨下的行云州,处处都是鬼影。 雷霆骤雨不是所谓的噩兆,鬼气缠身也不是他们真正忌惮奚茴的原因。 可那漂浮在雨夜里,问天峰下、行云州所有山林水涧中的鬼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一闪而过,被大雨浇散重回土壤。 那才是奚茴出生时带来的噩兆。 她于鬼气中而生,又唤醒了无数沉睡于天地间散乱的灵魂,像是天生便与鬼域有无法分割的羁绊,她注定不应该存在于曦地。 岑碧青当时很害怕看见她,连忙让人将奚茴抱走,可后来她尚未养好身体又忍不住去看了奚茴,每一次见到奚茴后回来她都会沉默许久,渐渐地连她都开始疏远奚茴,避之不及。 “的确,后来的几年行云州与曦地皆未发生什么祸事,我们也不该因为那一夜的鬼影而迁怒一个孩子。可她的性子越发恶劣,谎言、欺瞒、偷盗、她注定长不成一个良善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十年前诸位才会商议将她丢出行云州,叫她自生自灭,或亲自动手,永绝后患。”赵振说得急,连连咳嗽了好几声,赵夫人连忙抚着他的后背,担忧地看向他。 “如今她离开了行云州,又与恶鬼结契,杀了徐菱,身边还出现了一个神秘男子,行事狠绝能力更是让人胆颤,你我皆不知再过一段时间,是否还能控制得住她了。”赵振道:“小女说,那男子曾不动声色断了一名漓心宫弟子的舌头,险些害了对方的命,又在其将死之前把舌头接了上去。” 此话说完,赵家长子将身旁的漓心宫弟子轻轻往前推,待对方抬起头来,正是如今已不愿再开口说话的阿成。 阿成如今说话不太伶俐,低声缓慢道:“无人知那人身份,但我见过他一眼,能大致画出他的样貌。” 断舌再续是他们永远也学不会的法术,奚茴才不过离开行云州短短几个月便结识了这般人物,她若真想害人,留在行云州的五宫长老鞭长莫及。 “张开嘴来看看。”古雨走近道。 阿成张开自己的嘴,几人凑上前仔细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的舌头上没有半点断痕,之所以说不清楚话,是因为那人将他的舌头装反了,上短下长微翘,就像是天生如此。 “舍妹还说,她亲眼所见奚茴几次与恶鬼接触,那是个浑身长满了眼珠子的鬼,似一滩黑水浓烟,没有人形,曾也在漓心宫里出现过。而奚茴与那恶鬼甚至共处一室,极度暧昧。”赵家长子说完这话,便将赵欣燕传来的信符燃烧,字字句句皆成光点书写于空中。 这回不光是一路赶来的赵振紧张,就是古雨与张典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历来丢下渡厄崖的恶鬼皆记录在册,册籍封于漓心宫书阁,可书阁不久前被烧,那场火变了方向烧至漓心宫的宫殿,偌大宫殿坍塌,索性书阁顶端的重要文书都因此保留了下来,若想知道那恶鬼是谁,便要去查阅。 古雨差使阿成留下,给他笔墨纸砚画下那名神秘男子,而张典带着赵家三口前往漓心宫调查恶鬼身份,金桥宫的弟子则需向其他几宫的长老通传。 关于奚茴,他们不能放任其胡来,必须得有个决策才行。 好在,如今行云州不是什么也没有,就在天坑层层光圈之中,还有一名苍穹而来的神女,他们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 岑碧青见到赵家人并未多言,直接引他们去了新盖的书阁取册籍翻阅。 除去赵家人,还有张典带来的几名弟子与漓心宫的弟子都在书阁中翻动,悬空的卷轴一层层堆叠,数万年来的恶鬼皆记录其上,有的甚至画上了图案,符光微现,那是行云州人几万年的功绩。 岑碧青站在一旁,眼神空洞地看向雨幕里的山川,沉默着等到了长沣长老与明佑长老。 长沣长老加入翻阅之中,倒是明佑长老站在了岑碧青身侧,与她隔着两步,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他衣衫上的青松,来时路上他已经听说过了有关奚茴的事。 “十五年前的岑长老,还很在意奚茴。”明佑突然开口道。 他的声音很轻,其余几人皆未听见,只有岑碧青眼睫微动,似是回忆起了些什么。 “其实我见过岑长老两次失态,一次是奚茴出生不久,你去问天峰下站了一夜,自责没能救下奚山前辈,那时我与宣长老就在问天峰下。”明佑道:“还有一次便是十五年前,奚茴重病,你从她的屋里出来时惊慌失措,哭过一回,后来你便送走了照顾她的嬷嬷,由她自生自灭。” 问天峰的那次,明佑得宣长老亲自教导,宣长老可化结界,故而岑碧青没见到他。而第二次明佑只是无意间路过,岑碧青太慌张无措才会没发现他。 “明佑长老说这些做什么?”岑碧青不动声色地问。 “我想关于奚茴是好是坏,她身份如何,岑长老是最清楚的人,有时我设身处地去想,若我也落到她那种境地,或许比她做的好不了多少。”明佑道。 “你是在护她?”岑碧青有些惊讶。 古雨孤僻,明佑沉默,这二人都是与岑碧青相交甚少的,唯一一次多说话,还是在明佑自愿请神时。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明佑看向岑碧青一眼。 双目对视,明佑极为淡定,像是想从岑碧青的眼里看出什么,岑碧青避开视线低声道:“你们所见的,就是事情真相。” 暴雨依旧,片刻沉默忽而被一声惊呼打破。 “找到了!”赵家长子道:“找到了!你们来看可是这个?” 古卷千年一封,赵家长子找到的那一卷至少是两万年前的了,难怪提及这恶鬼特殊的相貌他们却无一人知晓,因行云州的弟子多半只会翻阅近万年来的卷宗。 画面之上,浓墨泼成的画面里无数猩红的眼珠滚出,旁边对此恶鬼的记录不多,却在最后标了红,表示此鬼在被丢入渡厄崖下前弑人弑鬼,是极度危险的存在。 张典念出其名:“千目。” 千目,实则不止千目。记录有云,他杀人七千,弑鬼五千,喜好食人眼珠,可遁地隐身,目达千里之外。正因如此,当年捉他颇费功夫,他总在行云州人到达前便见到他们的踪迹先一步离开,只留下满地横尸。 倒也有人在他手里存活过,只因那些人听过他的名号,自愿挖眼求生,若遇他心情好便会放过。 行云声 第55节 “竟是两万年前的恶鬼……”赵振双腿一软,更加担忧如今赵欣燕的处境。 “那另一个呢?”赵夫人问:“另一个能化作人形,断舌再续的,可有此等能力的恶鬼?你们可找到了?” 众人摇头,已有弟子翻到了三万年前,仍没寻到有此能力的恶鬼。 那是非常漫长也难熬的三个时辰。 古雨就站在阿成的身后,眼看着他一笔一划尽量控制着手臂颤抖,于白纸上落下一张俊逸的面孔。乍一看画面上人的眉眼竟觉得有几分凛然,剑眉桃花眼,像是个好人的相貌。 阿成只画了那名神秘男子的半身古雨便让他停了,恰时前去漓心宫那边的人已经回来,带着一卷两万年前的古卷,目色沉沉地看向阿成画上的男子。 阿成擅作画,却也只将这画上的人与他记忆里的样子画成五分像。 这幅画与记载千目的古卷被五宫长老收起,冒雨送至了曾经的问天峰处。 越靠近天坑,雨中的光芒便越盛,一圈圈五彩的光环向外围荡开,光芒落在雨滴上折射出一粒粒晶莹,似星辰纷纷坠落,天将塌下一般。 “拜见神明!” 五人不敢靠近天坑附近,以免被那旋风般的光圈吸食进去。 光芒中央的宁卿缓慢转身,千丝万缕的光线缠绕着她的四肢,那些光线从地面而来,穿越了曦地五湖四海,是她搜寻司玄踪迹的神光。 古卷展开,卷上的千目画面浮现,几人以长沣长老为首,将此行目的告知,也将奚茴的身世大致说了一番。 宁卿静默着,再将视线落于千目的画卷上,轻眨了一下眼。 她认得这个鬼,就在她布下的阵法开启前,行云州内尚存其七枚眼珠,而她也放走了其中一枚眼珠,在上面留下了痕迹,只可惜那痕迹生生断了,并未搜寻到什么。 至于奚茴这个名字,宁卿也颇有印象,因对方曾被关凌风渡十年,而凌风渡里银杏树被烧毁的痕迹,是她如今找到的关于司玄的唯一气息。 那些人说完,又一幅画卷展开,画面上的男子面容在雨幕中朦胧,宁卿却在见到的那一刹怔住。 胸腔的震动加速,环绕在她身上的光线一丝丝散开,天坑之上旋转的五彩光环如精密的机关被卡住,暴雨骤停,颗颗雨珠悬于空中。 五宫长老纷纷屏住呼吸,眼见着神女从光环中轻飘飘地飞来,而长沣长老举着的画卷脱手而去。一副画与宁卿彼此靠近,画上的男人五官被雨水打湿,氤开了些许墨迹,饶是如此也足够宁卿乱了心神。 像,也不像,可她就是知道这是他。 世人如何能绘出司玄相貌?能有五分像便足够让她认出了。 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上画卷上男人的眉眼,一瞬散去画面中所有水渍,墨迹浮动,将那张面孔变得生动,亦慢慢显现出其真正的面容。 天人之姿,神光笼罩,唯一更改不了的,却是那双不再温柔宁和的眉眼。 “他在哪儿?”空灵的声音传来。 长沣长老回答道:“正随漓心宫弟子,往京州而去。” “京州。”宁卿又道:“你们说,他与那名叫奚茴的少女同行?” “是,神明可认得此人?”长沣长老又问。 这回宁卿没有作答,只是在片刻沉默后让他们离去,天坑上的阵法再度启动,骤雨浇得人措手不及,瞬间淋湿了跪地的五个人。 他们没得到关于那个画上男人的答案,而画卷重新回到长沣长老手中时上面已经没有半点墨迹,唯有闪烁的五彩光环中的宁卿眼神不解,心间也恍惚着。 司玄为何要断绝与她的联系? 又何时沾染上了凡俗的戾气? 大阵启动不可中断,宁卿却在这一刻起了要去京州寻人的冲动。 - 京州轩辕城,有风客栈。 浓甜的桂花香飘至整间客栈,一枝金桂连花带叶被人捏在手中,指腹搓揉而转了一圈,落下几朵来。 奚茴靠坐在客栈二楼半开的茶堂围栏旁,眼神看向不远处在街上采买的两名女子,一个赵欣燕,一个叶茜茜,二人手中拿着胭脂比对,笑得挺开心。 秦婼局促地站在奚茴身后,双手不安地搓揉着。 “你说你看见赵欣燕写下信符,传去行云州了?”奚茴重复:“是亲眼所见?” “是。”秦婼低声道:“她没有怀疑我,写信符时我与叶茜茜都在,信附上还提及了那个浑身眼睛的恶鬼与那名……与你关系甚笃的公子。” 奚茴沉着一张脸,捏着桂花枝的手越来越紧:“赵欣燕怎么这么烦?应当早杀了才对的。” 秦婼见她提杀,本想说要见见小小,此时又不敢出声了。 “嗯!”奚茴像是想明白了似的点头,自言自语道:“是要去杀的,今晚就去杀。” 第54章 烈阳之风:二 ◎杀人诛心,一般般聪明。◎ 金桂挂了满枝, 中秋将至。 京州中坐皇城,便是京州边缘处的轩辕城也颇为繁盛,虽比不了繁城的雕梁画栋贴金镶宝, 却也高楼重重,占地极广。 轩辕城外有一座两千余年的古寺遗址, 寺名为宁古, 寺中还有一座白龙塔。 听轩辕城中的老人说, 宁古寺曾位于一座小山顶, 经过几千年日新月异, 地沉山起,宁古寺曾坐落的小山已成了遥不可及的高峰,可这座寺庙还好好地伫立着。当时的百姓觉得此地风水极好, 便围绕着宁古寺的高山下盖出了一栋栋屋舍,时间久了村化作乡,乡转为城。 可地势更改到底给宁古寺建筑带来了不小的伤害, 那寺庙墙面开裂, 庙里大殿梁顶也摇摇欲坠, 唯有白龙塔看上去还算坚固,但远看依旧能看出塔身已经斜了半边。 轩辕城中的人为了保护这座古寺也废了不少心力, 在古寺外围盖了围墙, 建了庙宇,将佛祖菩萨一应请出, 寺庙里还有几个和尚每日暮鼓晨钟, 钟鼓声能传入轩辕城。 轩辕城里的人平日里是不会去宁古寺的, 就怕去的人多了破坏了旧寺, 致使白龙塔坍塌便是罪过, 每年只有固定的时间可以上山礼佛, 中秋为其一。 听人说,白龙塔为一名济世僧人所盖,那僧人被人称之为白龙转世,故塔有此名,白龙僧人圆寂于金桂花开满山丘之时,故而中秋对于宁古寺而言也算个颇为重要的日子。 轩辕城里处处都是桂花树,以至于入秋的季节不论走到何处都能闻到阵阵花香。 入夜有风客栈前的这条街寂静,再往城里走上两条街便能瞧见尚有商户点着灯,还有些热闹的铺子未关门,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中秋做准备。 打从赵欣燕与叶茜茜笑盈盈地从客栈外进来时,奚茴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了。 白日秦婼对她说的话她都放在心上了,想杀赵欣燕也不是一时兴起,原先奚茴还有许多顾忌,如今却是没有了。 反正赵欣燕已经将她身边有恶鬼的事都捅给了行云州,想必要不了多久行云州那边便会有动静,依照她以往的经验来看,不论事情真相如何,行云州的人都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有云之墨在,奚茴不怕行云州,便是打不过还不能跑了? 但给她添麻烦的赵欣燕,总要受点教训才行。 奚茴手中抓着一把桂花放在鼻尖细细地嗅着,眼见着赵欣燕与叶茜茜于客栈小院的长廊尽头分开,一左一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这客栈是京都皇族给行云州人特地安排的,单人独院,是皇室对行云州人的尊重和敬畏。京州十九城,每一座城里都有这样一家客栈,只要是行云州人过来便是最高的礼遇,亦是感激行云州历代守护京州皇族的一点心意。 轩辕城的客栈与她以往住过的地方都不一样,像个富家的大院,院中还有小池与假山,长廊旁种了美人蕉与水浮兰。廊下挂灯,廊旁的墙上移步一景,各式各样的花窗透着不同种类的花树,这个季节那些花儿开得正好,多种香味糅杂在一起却也不熏人。 赵欣燕与叶茜茜的住房不在一个方向,作别后便剩下她一个人踏着月色回去。 奚茴走了半路才想起来自己不该一个人过来,赵欣燕还有个鬼使,对付她不像对付秦婼那么简单,正犹豫要不要回去叫上云之墨,她便听见了花窗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荀砚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赵欣燕的声音很低,骄傲的大小姐居然也会有主动找人求和的时候:“我知道我脾气不好,可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对你绝无意见的!都是那个奚茴……唉,不提她,你能不能不与我计较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奚茴才从花窗上露出半张脸,几朵凌霄挂在了花窗下,遮蔽了一半视线,可她还是能看见赵欣燕住着的小屋前站定的两道身影。 赵欣燕手中捧着玉牌,因为紧张指腹轻轻搓揉着玉牌上的纹路,她没好意思抬头,故而不知道她此刻正在说话的对象目光并未看向她,而是落在了院围墙的一排凌霄花上。 荀砚知是赵欣燕的鬼使,奚茴记得他,便是云之墨的手下……那个浑身长满眼珠子的恶鬼对他也不占多少上风,出其不意勉强控制,时间一长便会被对方反制。 奚茴咬着下唇,不禁抓上手腕上挂着的引魂铃,打算摇铃铛叫云之墨过来,把赵欣燕连着她的鬼使一并给烧光。 荀砚知不知在想什么,一阵风吹过凌霄花枝,他轻轻眨了一下眼才像是回过神,再面对赵欣燕时道:“赵姑娘既诚心道歉,荀某便收下歉意,上次的事我也本就不会追究的。” 赵欣燕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明白对方的脾性,但上次年城因为遇见千目,赵欣燕非说奚茴与恶鬼结契还要他帮着附和,他未说谎便被对方两道黄符打下,到底是在荀砚知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了。 震惊之后,便是失望。 赵欣燕见荀砚知不打算与她追究,这才松了口气,许多话又是不经过思考便直白地说出来:“其实我不是故意要用黄符伤你,可你当时怎么能在谢师兄的面前帮着奚茴而不帮我呢?明明你也看见了那个恶鬼,偏偏又要说谎。” “我不说谎。”荀砚知一时不知要如何与赵欣燕沟通。 赵欣燕虽是来求和,却仍旧不相信他。荀砚知一生不说半句谎言,这是他做人做鬼都恪守的底线,赵欣燕不信他,却又来求和,看似求和,又在抱怨。 凌霄花的另一边,奚茴眯起双眼伸手抓了抓鬓角的发丝,心里有些奇怪为何赵欣燕说荀砚知说谎帮她?他们俩是结契关系,与她有何相干? 再抬眸去看,奚茴心下一怔,连忙蹲下背对着墙壁,眨了几下眼后又皱眉。 就在方才那一瞬,她对上了荀砚知的视线。 那男的从方才就一直看向这边的凌霄花,只是他的眼神并不凌厉,迎着月色甚至有些柔和,奚茴以为他是在赏景,可刚才那一眼,他的确是直直地朝她看来的。 仔细想想,那道视线不像是有什么恶意。 他早就发现她了?从何时看见她的?该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 荀砚知看见围墙另一边的少女蹲下了,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在她发现他的视线那一瞬加快了些许,现在又稳定了下来。 奚茴出现的那一瞬,荀砚知就发现了她。哪怕隔着一堵布满花窗的墙,墙外还有一层盛放的凌霄花,可他就是能看见她,且一眼就认出了她。 因为她的手腕上,挂着一粒引魂铃,而那枚铃铛里有不同寻常的金灿灿的光。 “就当你没说谎好了,可是荀砚知,你是我的鬼使,你总不能帮别人却不帮我啊。那个奚茴不是什么好人,她身边有许多古怪的东西,恶鬼你瞧见了,却未瞧见还有一团黑气!”赵欣燕道:“我觉得谢师兄像是失了智,竟轻易被她诓骗了过去,荀砚知你这么聪明,总不能看不出她是好是坏?以后再有与她相关之事,你要记得站在我这边,别也被她装可怜糊弄过去……‘ 赵欣燕还说了许多,荀砚知已经没有认真听了。 他的视线顺着墙对面猫着腰一步步挪走的奚茴身影缓慢移动,直到对方走到了小院围墙的尽头,转身越过一簇美人蕉后,他便看不见了。 那抹金色的异光也一并消失。 赵欣燕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荀砚知都不出声,不免焦急了些:“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荀砚知轻轻眨了一下眼,视线在落在赵欣燕的身上,最后看向她买来向他赔礼的物件,是一截崭新的金丝穗子,用于挂在那枚玉牌下面的。 荀砚知不禁笑了,眉目柔和又不见得多高兴,身影消失于月色下,留赵欣燕一人站在小院中一时哑言。 片刻后她嘀咕一声:“还说我脾气大,我看你的脾气也不小。” - 奚茴从赵欣燕那边离开后,回去的途中带着些小跑,九曲长廊弯弯绕绕,也不知经过多少个小岔口奚茴才找到云之墨的住所。 奚茴单独住的地方离云之墨的住处较远,他不是行云州人,自然不能被安排在行云州人入住的地方,便住在了客栈内要价最高的独栋小院里。 到了云之墨的住处外,独栋二层的小楼旁桂树洒下了一地碎金,院子里还打了个秋千架与凉亭,此刻云之墨就坐在凉亭内手中翻着一本书,眉心轻锁看得颇为认真。 奚茴跑过来时云之墨便将书合上,手腕一翻没了踪影。 行云声 第56节 “在看什么?”奚茴明显感觉到了他在方才那一瞬,不是收书,而是藏书,像是躲着她。 云之墨瞥她,反问:“找我有事?” “有!”奚茴连忙点头,还有些兴奋。 云之墨抿嘴微笑,见她轻而易举被转移了目标,于是惬意地单手拖着下巴,眯起双眼落在奚茴的脸上,视线从狐狸眼下滑,于她说话一张一合的嘴唇上停了片刻。 “影子哥哥,我本来今天晚上是想去杀赵欣燕的。”奚茴坐在云之墨对面,半边身子压在了石桌上朝他前倾过来,双眸亮晶晶道:“可是我半途想起来她有个挺厉害的鬼使,便想叫你随我一起去,放把火烧了她的院子,连带她的鬼使一起烧光。” “可。”云之墨点点头,颇为纵容地问:“现在吗?” “不不不,我现在不想烧她了。”奚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角,朝他抬了抬眉:“我发现赵欣燕与她的鬼使闹矛盾了,且还是因为我!好似是几个月前在年城我塞她一嘴泥巴那夜,她向谢灵峙告我的状可她的鬼使并未站在她那边,反倒偏向了我,所以这几个月赵欣燕一直与他闹别扭呢。” 云之墨见她说得兴致勃勃,便顺话问:“那这与杀不杀她有何干系?” “我偷听他们说话被她的鬼使发现了,却在镇定后的片刻想到了另一个让赵欣燕更加痛苦的方式折磨她。”奚茴道:“年幼时她欺负我,说我是怪胎,就是因为我五岁时并未有鬼魂选中,也没有与鬼使结契。她赵欣燕为赵家千金,她的鬼使生前似乎也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故而她优越,她骄傲。” “秦婼怕小小灰飞烟灭,就是因为在他们的心里都认定没有鬼使的人是不配成为行云州人的,既然如此,便叫赵欣燕没有鬼使好了。秦婼都极度害怕的事若落在了她的头上,她岂不是要疯?”奚茴一下抓住了云之墨的袖子:“我是不是很聪明?” “杀人诛心,一般般聪明。”云之墨看她那意犹未尽的样子,便知道她的想法还没说完,故意配合她也卖个关子。 “我如何能这般轻易饶过她?自是要先让她与鬼使离心,让她的鬼使主动离她而去,让她从此再无鬼使相伴,最后再现身给她致命一击,这样赵欣燕才算死得痛苦。”奚茴伸手指了指自己:“他上次莫名偏向我,这次发现我在也没戳穿我,我觉得我能骗得了他。” “那小铃铛又打算如何骗?”云之墨微微蹙眉,听她这话中的意思,赵欣燕那个鬼使对奚茴打着什么主意? “没想到,先接触看看。”奚茴的热情降下了些许,她终于坐直了身体:“哥哥也帮我想想。” “我建议你……直接杀。”免得去接触一些别有用心的鬼魂,做出一些令他不悦的事情。 “那我自己想。”奚茴双手托腮,瞪了云之墨一眼,只当他是因为嫌麻烦,也未想到赵欣燕的鬼使是个男的,既对她特殊,自有特殊的道理。 而这世间男子对待女子特殊,除去谢灵峙那般因为亲情、愧疚,那多半另有企图。 云之墨不喜欢这个“企图”,不论对方图什么,都不可将眼神于奚茴身上多放一眼,就连谢灵峙那样的云之墨都嫌他碍事,何况一个他连见也没见过的鬼使。 见奚茴真沉默着认真在想,云之墨眉心皱得更深,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小铃铛。” “唔。”奚茴揉了一下额头,抬眸看他。 云之墨道:“你是我的。”所以不要摆出一副为他人费心费神的模样。 他理所应当地叫奚茴片刻失神,再眨眼,脸上不自然地爬上了红晕,从眼睑一路红到了耳根。 四目相对,细风吹过桂花树,摇响了秋千架上挂着的铃铛。片刻沉默竟让他们分外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件事,随后奚茴触电般移开视线,再接回,有些局促,心跳加快。 云之墨将她一切细微的情绪与神色都看在眼里,眨也不眨,反而靠近,缓缓扬起嘴角戳破这层羞涩的窗纸,暧昧散开。 “你在想什么?”他问,声音低沉,轻轻柔柔的,像是刻意勾、引。 奚茴能想什么?她近来只要多看云之墨一眼,脑海中重复的画面都是在繁城住下的最后那一夜,他屋子里滴在她身上冰凉的水,与他潮湿又灼热的呼吸,还有……那几乎叫人溺毙的深刻的吻。 云之墨就像不知害羞为何物,奚茴的脸越红,他便越兴奋,勾起的逗弄欲如百爪挠心般非要将奚茴的眼眶也惹红了才算舒坦。 “为何不敢看我?”墨色的袖摆压上了奚茴的手腕,他靠近几寸,连带着身上的热气一并扑面而来。 为何不敢看? 奚茴的心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藏于袖中的手早已捏得指尖用力到发疼,手心不知被掐出多少印记,可她始终遏制不住云之墨朝她靠近时身体带来的陌生又局促的慌乱感。 明明没有生病身体却忍不住发汗,手脚发麻腰肢发软,浑身无力地像是要化作一滩水。 没什么不敢看的! 奚茴瞪了一下眼,直勾勾地朝云之墨看去,像是为了证明些什么,却叫云之墨如愿看见了她湿润的眼眶微微泛红,整个人像熟透了的蜜桃,只等人来摘。 云之墨的手指很烫,似是撩起了她鬓角的发,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了她的耳廓,如一团火烧过,掠夺了奚茴的呼吸。 “哥哥。”她哼出声,这一开口算是求饶。 云之墨的手指却没放过她,他的尾指贴着奚茴的耳垂,一只手便能捧起她的脸,两指掐着她的下巴将人朝自己这边拉近,而他早已半身越过桌面,手指抚着奚茴滚烫的脸颊,近在咫尺地感受她的心跳。 云之墨的指腹压在了她的唇上,脑海中重复着上一次吻上奚茴嘴唇的柔软与温暖,又在她唤他哥哥时心尖不受控地颤了颤。 这个时候叫哥哥,可不明智。 云之墨是个尊崇内心感受的人,如何想便如何去做。 一吻压下时奚茴便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周身如烧起一团火,而她在火焰中屏息承受。 第55章 烈阳之风:三 ◎因为奚茴是特殊的。◎ 忽来的夜风吹过凉亭, 扫起满树飞落的桂花,月光落在两人身上投下了阴影,又在他们周围笼罩了一层朦胧的银光。 触碰的温度复苏心跳, 烧光了周围赖以生存的空气。 这次二人吸取上一回的经验,在双方都因无法呼吸而头晕目眩之前云之墨便松开了她, 直至唇抵着唇, 鼻蹭着鼻, 双眼同时睁开, 再近距离地看向彼此眼眸中的自己。 交错的呼吸急促, 心跳亦疯狂。 因近在咫尺,奚茴只能看见一双幽深的瞳,像是神秘的黑潭随时能将人的魂魄也吸噬进去, 而云之墨掐在她腰间的手指不安分地动了动,又捏了捏。 待这一口气喘平,第二吻又继续。 如此反复不知几回, 奚茴也不记得自己何时从坐在石凳上改为半边身子仰躺于石桌上, 高大的男人覆于上方, 宽广的袖摆铺在整片桌面,而她身前身后都是无可避免的热意。 云之墨极喜爱奚茴的唇珠, 几次亲吻都忍不住咬了两下, 于是便有了现在颇为滑稽的一幕。 奚茴的上唇有些肿了,整个人从头到尾乖顺的蜷缩着, 每一寸皮肤都羞得通红。 云之墨记得他吻了她四次, 一次比一次失控, 而此刻他的心跳疯狂地撞击着胸腔, 是以往从未有过的热烈感受, 就如这具身体的一切机能都被他的情绪所操控, 而他成了独立又完整的存在。 云之墨的手指刮了一下奚茴的鼻尖,将她沁出的汗珠拂去。 奚茴双掌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心口,低声道:“热。” 云之墨自然知道她是热的,为了掌控这具身体,他花了几万年的时间才吞噬了鬼域命火,于是这具身体也比寻常人要烫许多,只要抱着奚茴什么也不做,片刻她也会被汗水打湿衣衫。 云之墨松开奚茴,见她从石桌上跳下时脚下踉跄了一步,于是抓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扶稳,再彼此看去,静默的暧昧丛生,原始的冲动被理智压制。 奚茴伸手拨弄了一下发丝,娇娇地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云之墨立直。 奚茴抬眸看向他:“那我干脆今晚……” 话还未说完,云之墨便打断:“回你自己屋里去。” “……” 走出云之墨所住的小院,奚茴一直垂着头,因他陪着自己所以身体周围的温度居高不下,待回到了奚茴住的地方门前云之墨便没再送了,只双手抱臂腰背挺直地立于一株玉兰花树旁看她往前走。 奚茴一步三回头,一阵秋风吹过她才从热吻中清醒片刻,立刻对云之墨道:“你不可以现在去杀赵欣燕。” 奚茴在折磨赵欣燕的点子上想了个开始便要付诸行动,可云之墨显然不太想让她与荀砚知接触,就怕她今晚躺下,明天一早醒来赵欣燕连着荀砚知都一并被火烧没了。 云之墨意外奚茴居然还挺了解他,她懂他,他亦明白她,知晓报仇这种事还是亲自动手更有意义,只要奚茴不求助,他便不插手。 只是关于赵欣燕的那个鬼使……是否灰飞烟灭就看对方的用心了。 见云之墨点头答应自己,奚茴顿时扬起一笑,朝他挥了挥手后提起裙子便往住处小跑过去。 奚茴的裙摆在月色下划过一道烟紫痕迹,她的皮肤几乎白得发光,发丝随衣袂一并飞扬,一步踏上两层阶梯,三步便进了屋子里。 就像……此刻云之墨身边盛放的紫玉兰花化作了精灵。 自那一吻后,云之墨的心一直不平静,哪怕已经见不到奚茴他也未立刻离开她所住小院的月洞门前。他看着她点灯,听着她沐浴,又迎月光站了许久,直到月上檐顶,奚茴熄灯躺在床上睡得安稳了他才转身。 肩头扫过玉兰花枝,紫玉兰送至眼前,云之墨正要折断这束拦路的花枝,又在触碰时想起方才奚茴于月下奔跑的样子,眉目不自觉温柔了几分。折枝的手指转为压下花枝,云之墨只凑上前嗅了一下,淡淡香气萦绕鼻息,增添回忆里的旖旎,他不禁露出浅笑,再抬步离去。 一路上踏着月色,云之墨细细回想自有意识起后的几万年,灵魂好似没有这般轻快过。 神明的感受与凡人不同,不因短暂绽放而恣意潇洒,记忆里漫长的岁月似乎磨去了他所有情绪,没有愤怒与嫉妒,也没有兴奋与冲动。 视线落在长廊下白石地面,被月光投上的影子似乎也不再是这具身体另一个灵魂的模样。 他曾不喜月光,因月色朦胧温柔,总会将他的影子照成司玄的样子。又或者过去的他并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所以他敏感又自尊,才从未照过镜子,甚至不愿看见自己的影子,以免联想到司玄。 如今却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许久不曾主动想起司玄,亦不会想起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而生。 云之墨就是云之墨。 - 这一夜奚茴睡得并不安稳。 夜风吹开了她房间的窗,入秋的天过了子时便有些凉,薄雨不知何时落下,轩辕城在一夜间降温数倍,薄薄一层被子盖在身上也不显暖和。 奚茴是后半夜受凉又陷入了梦魇中,直到过了辰时也没醒来。 许久不曾想起的过去又在梦境里清晰,她回忆起了三岁那年险些死去,岑碧青却不肯让她碰一下的画面。可这回灵魂仿佛出窍漂浮于空中,又完整地看清了在她“死”后,岑碧青扑过来的痛苦表情。 她在奚茴垂下手的那一刹屏住呼吸,又在几息之后朝床榻跌跪过去,她抓起奚茴瘦弱的小手,是在奚茴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失态,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喊着奚茴的名字,像是要将她叫醒。 “阿茴,吾儿……阿茴,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 岑碧青是这么哭着的,她的声音很低,就连守在门外的嬷嬷也没听见。 可奚茴听见了,在梦境里的这一瞬她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成了那个三岁还什么也不懂的女童。因生下来便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几眼,既对岑碧青敬畏生疏,又忍不住靠近去讨她欢心,想要吸引她的注意,期盼她的爱。 她就像是听见了岑碧青的呼唤,分明已经死了许久,呼吸停止,身体也开始发凉了,却在下一瞬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将魂魄拉回了体内。 憋闷感让她挣扎着想要呼吸,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憋死的下一瞬一股凉气直通肺腑,而她终于能张嘴哭出声,如初生的婴孩般发出无助又恐惧的哭喊。 那时奚茴还没睁开眼,而当年的她还很慌张与害怕,根本无法分辨彼时曾发生过的事与听见的声音。 此刻,那声音格外清晰。 岑碧青本搂着她的身体,又在她苏醒的那一刹放下,如遇鬼一般摇头退去,嘴里喃喃着:“不可能……不可能还活着,不、不可能……” 她离开了那间屋子,没去管“死而复生”的女儿是否脱离危险、性命无忧,而是冲出了那间屋子,送走了照顾奚茴的嬷嬷,从此再也没有主动来看过她一眼。 彼时瘦弱幼小的奚茴仰躺在床上,浑身因痛苦而剧烈颤抖,咳嗽与哭嚎声并未引来任何人的怜悯,是她自己生生挨过了那样的痛,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仿佛经历了几回生死才从病魔中挣扎下地,为自己倒了水,又去偷了东西吃。 过往梦境真实得让奚茴觉得她又将那些悲痛的童年重新经历了一次,这一次她也在梦魇中挣扎,像才死而复生一般猛地喘着气。 这一次有人将温水喂到了她的嘴边。 有人扶着她立起上半身以免咳嗽得无法呼吸。 行云声 第57节 还有人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一声没出,可奚茴知道他是谁,她感受到了背后倚靠的胸膛的温度,还有那人握着水杯喂她喝水时因不会照顾人而生疏地碰了她鼻尖几次。 他的手是烫的,他整个人都是温暖且炙热的。 奚茴想睁开眼看一看他,分明她已经没沉浸在那场梦境里,却依旧无法睁开双眼,就像是灵魂回到了现在,可身体并未苏醒,不论如何挣扎也无用。 云之墨将奚茴轻轻放回床上,又为她盖好了被子,沉着一张脸看向她重新陷入睡梦,这一次似乎平静了许多,没有在噩梦中又哭又叫,像是拼尽全力求救一般。 昨夜只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打湿地面后便停了,奚茴屋内的窗户被风吹开,还吹了几朵不知名的花瓣进来。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昨日还艳阳高照的天今日便阴沉沉的,已经过了辰时也见不到阳光,还吹起了阵阵寒风,像是提前陷入了冬季。 奚茴忽而梦哭时,云之墨便听见了她的动静。 闪身闯进了她的房间,看见的便是她在薄薄的被褥里抱紧自己的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她闭上眼睛紧皱眉头,眼泪打湿了枕巾,嘴里喃喃着好冷、好疼。 云之墨以为她受伤了,可检查一番并未发现奚茴哪里受了伤,又搭了脉才发现她的脉象十分紊乱,不像是普通的受凉,便是多盖两层被褥也没用。 他叫了奚茴许多声,可不论如何唤她她也不曾醒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在他的怀中本能地抓着他的衣襟,也不知是对他说的还是在对她梦里的那个人说的,重复着一直都是:“救救我、救救我……” 云之墨不知奚茴的过去,即便听她简单说过几句,也从她八岁便能跳下渡厄崖求死猜出了几分,却也没有亲眼panpan看见过奚茴是如何于三岁便摸爬滚打,想方设法地在一众冷漠与无视中求活的。 她的求救声,于三岁那时缠绵病榻喊出,却在十五年后的今日,一场噩梦中,才被云之墨听见。 云之墨甚少动用过他这具身体的力量,他总与司玄分得很清。唯有两次,一次在十年前的行云州里用神力化出一颗不会被养坏的银杏果,一次在十年后的前不久,从千目身体里挖出一颗眼珠,凝成可以让奚茴看见鬼魂的铛,藏于她的引魂铃内。 可这次他听着奚茴的求助头一次有了无措的慌乱感,几乎未经思考他便动用了司玄的力量,将那一股股金色的神力注入到奚茴的身体里,化作温柔的抚慰,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游走。 ……却无用。 可祛除无解病魔的力量奈何不了奚茴的一场梦境,甚至无法治愈她的风寒。 收手的那一瞬,云之墨再将视线落在奚茴身上,看着她的脸,心里乱作一团,就连搂着她的手也不可控地微微颤抖。 他想不明白为何治不了奚茴的病,又在想是否因为如今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他,所以他即便动用的神力也再无作用。云之墨甚至唤来了千目,一记微弱的神力打在千目身上,立刻让那团黑影恶鬼化作浓墨散了满地眼珠,金色的裂纹如雷电痕迹,于千目的身体里绽放两息便消失了。 千目如凡人受刑一鞭,待身体里的神力散去后他才不解地看向云之墨,一声不敢出。 云之墨背对着奚茴的床榻,静静地看向自己的手掌,指尖动了动。 他能操控这具身体,也能将司玄的力量化为己有,轻易便能使出,可对奚茴无用。 问题不在他这里,因为奚茴是特殊的。 她的体温,能融化上古咒印带来的寒冷,她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介寻常凡人? 云之墨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便定定地站在一处,千目也能感受到他身上迸发的寒意。知晓对方将自己拉来不过是为了印证一些琐事,如今既无用处,千目干脆悄声退下,只是临走前他又朝床榻上的少女看去一眼,犹豫着开口。 “焱君或可为其治病。”千目补充:“以对凡人的方式。” 云之墨怔了怔,视线朝千目看去时,千目才看清了他眼中有不解与未及时收敛的心慌——为了奚茴。 千目一直都知道,奚茴于云之墨而言是特殊的,却也震惊一个即便被封印于鬼域界境里也能使无数恶鬼闻风丧胆几万年的焱君,竟会为了一个凡人少女露出这般担忧无措的神态。 千目道:“上一次奚茴姑娘生病,谢灵峙便请来了凡人大夫救治她,颇有成效。” 云之墨缓慢地握紧手,不解他神力无解奚茴的噩梦与风寒,难道凡人的救治方法就有用吗?即便如此想,可他还是顺着千目所说去做了。 他以掌心温热了壶中的水,分几次喂奚茴喝下,又替她擦去额前的汗,顺着她的后背轻轻安抚。 从未做过的事极不顺手,云之墨在喂奚茴喝水时险些打湿了她的衣襟,又见她咳嗽得厉害,于是更加小心翼翼。 他眉头紧锁,专注得甚至比以往在问天峰下看命火破封印之地解放身躯还要认真,直到天亮了,奚茴没再哭了,他才松了口气。 云之墨从来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温度,却在放下杯盏时看见不知何时他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源于紧张与忘我。 这一瞬,他心跳漏了一拍,于生的意义,比往日更加鲜活了起来。 毕竟情绪、心跳、感受,一切结合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与奚茴相遇,他复苏了心跳,拥有了喜怒和欲、望,如今就连汗液都有了。他能感受到奚茴的温度,也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温度,不同于常年承受的灵魂寒冷,那是完全不同的,更真实的感受。 微光落在云之墨的手心,窗外风吹树影摇曳,光影投上了他的手臂,有风穿过他的指缝,温柔拂过,悄悄溜走。 奚茴生病到底不能拖着,千目是恶鬼无法化作人形,也无法替云之墨请来大夫,便只有云之墨照看奚茴到她安稳了,才能亲自去找医馆。 推门离开前云之墨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昨夜那场雨并非什么好征兆,如今不见阳光,轩辕城西侧的阴气随这场雨的潮湿浮在了花草树木上,随风飘游,将要有什么破土而出。 奚茴早上睡了一小会儿才慢慢清醒过来,云之墨身体的温暖离她而去,她又回到了一阵寒冷里,这回没再做那烦人的噩梦,轻易睁开了酸涩的眼睛。 房门开着,屋里坐了几个人,年迈的大夫正在写药方,秦婼站在一旁等着,还有沉默着的谢灵峙与应泉。 视线扫过,照顾了她大半夜的人并不在,这叫奚茴险些以为被人喂水安抚也是梦境里的一环。 若不是那没照顾过人的男子将一把金骨墨扇放在了她的床沿边,奚茴就真要当他从未出现过了。 谢灵峙见奚茴醒了,连忙起身来看。 奚茴想坐起来,他道:“先别起身,大夫说你受了风寒要多休息,屋外风很大,就躺在床上暖和些。” 奚茴没打算听谢灵峙的,果然离了被窝很冷。她看向盖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三层被子,想起这被子都是云之墨从他房里搬来的便没忍住脸红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哥哥呢?”奚茴问。 谢灵峙神色微动,见奚茴方才起身时拿走了床沿上的东西,此刻握在手中,正是那把云之墨把玩的折扇。再瞥了眼她床上色系不一的被褥,联想今早见云之墨从奚茴院中出去,一直微蹙的眉心却慢慢放松下来。 面对奚茴的询问,谢灵峙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交代了云之墨的行踪:“他大约是去找大夫了吧。” 第56章 烈阳之风:四 ◎哥哥身上热热的,香香的。◎ 不论云之墨在谢灵峙这里算怎样的人, 可他对奚茴确实是好的。谢灵峙有眼睛,他自己会看,这世上对奚茴恶劣的人有许多, 可真心待她好的数不出几个。 他不会趁着对方不在刻意说其坏话,在繁城被他撞破奚茴与云之墨同榻而眠的那天早上, 谢灵峙与云之墨起过怎样的争执, 而云之墨对她又是如何企图, 这些都无需让奚茴知道, 没什么可告状的。 应泉与谢灵峙一并送老大夫回去, 跨出房门二人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轩辕城的西侧,乌云密布几乎压向了高楼顶,总是叫人心神不宁。 昨夜那场风雨悄无声息, 没关好门窗病倒的只有奚茴一人,可早间他们起来时亦觉得分外寒冷,比起昨日骤然降温, 吹过的风都带着丝丝凉意。这场雨几乎没摧毁多少花草, 只覆盖地面一层潮湿, 可那钻入骨子里的阴寒之气并未随着天亮而消散,反而越来越重了。 老大夫有话要说, 出了奚茴的院子才敢开口:“仙使, 屋里的姑娘脉象很乱也很微弱,像是有天生疾病, 这些年来是否常常生病?” 谢灵峙微怔。 皇城安排在行云州人客栈里的都是宫里的老太医, 医术比一般城池里的大夫要高明些, 他能把出奚茴脉象看似有天生的疾病, 可又没查出到底是什么病症, 所以才会多嘴问了一句。 奚茴以前是否经常生病谢灵峙不知, 他认识奚茴时,她已经过了五岁,三年相处仅前两年算得上愉快。可那两年也是谢灵峙初到漓心宫,最需要发奋用功的两年,每一次他与奚茴接触她好似都是生龙活虎的。 再后来,他们生疏,她便被关进了凌风渡里,一晃十年便过去了。谢灵峙想起初出行云州时奚茴的确也生过病,但那时她身上有伤,也可能是伤势未愈连带着的风寒。 “老先生看出什么门道了吗?”谢灵峙问。 老大夫皱眉道:“只把出了她应当在极小时伤过肺腑,五脏衰又未竭,目前看身体状况还是不错的,只是要避免受凉,及时服药,三五日便能痊愈了。” 若是一般风寒,谢灵峙当然不担心,可伤过肺腑,五脏又衰这可不是一般小事。 送走了大夫,应泉正要去抓药,原本要回去再看奚茴一眼的谢灵峙却跟上了他的步伐,轻声道:“我记得你比我早到行云州几年,你到时,阿茴也才刚出生不久吧?” 应泉与谢灵峙年龄相当,可他五岁刚与鬼使结契时便被应家送去了漓心宫,与谢灵峙这种被长老选上山的不同。 谢灵峙若不被岑碧青选中,必是下一任谢家家主,应泉上有兄长,能力远超于他,所以在他五岁时家里人便直接将他送上五宫由长老挑选了。 他到漓心宫的那一年,奚茴才一岁多些,刚学会走路。那时岑碧青虽不怎待见她,却也没刻意疏远她,偶尔也会远远多看奚茴几眼。 奚茴被嬷嬷养在漓心宫后山,离前殿最远的地方。那时应泉正是调皮的时候,也有过偷摸跑去后山抓山灵鸟兽,碰见过奚茴几次,见她软软的小小的一个,穿着粉色的袄子扶着半人高的竹笋站着,眨巴眨巴眼望向他。 奚茴不会说话时还是挺招人喜欢的,看起来很乖。 可当她会说话时,说出的话便没一句应泉喜欢听的了,还因为应泉逃了晨练而特地跑去岑碧青前告状,她想以此来讨岑碧青的好,结果应泉落了罚,她也没得岑碧青多喜欢。 从那时起,二人便是针锋相对。 回忆中止,谢灵峙问他:“你可知晓阿茴五岁前生过病?是否知晓她有天生疾病?” 方才听到这个消息时,应泉也震惊,他没有隐瞒:“奚茴三岁时生过一次病,死里逃生后岑长老便再没管过她了,至于天生的疾病我并不知情。” 行云州里有大夫,甚至青梧宫擅药理,也没有人为奚茴把过脉。 应泉小时候觉得这个小姑娘真讨人厌,明明他也为了让其不告状而买了好些东西去示好,将她当个朋友,可她把东西收下后转头又告诉岑碧青他贿赂,只从他送的诸多好物中选了个不那么贵重的呈上,剩下的都被她昧下了。 当时应泉就知道,她是个会骗人的,别看长得多乖,那双狐狸眼却出卖了她的本性。 岑碧青对奚茴不好,应泉觉得她活该,还跑到她跟前嘲笑过她,说她这样的小孩儿没人会喜欢,没将她丢出去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了。 如今想来,他孩童时期也是个人嫌狗憎的性子,因在应家被人捧着惯着,便逆不了一点心意。 “我去抓药了,谢师兄若真想知道什么,为何不直接去问岑长老?”应泉说完这话便要离开客栈,只是跨出去那一瞬脚步又顿,转身对谢灵峙道:“你有没有觉得……今日的轩辕陈格外阴森?” 谢灵峙抬头望了一眼天,轻声道:“阴气重,地潮湿,的确不太乐观,待你回来后我们要探一下鬼气了。” - 秦婼端着汤药重新回到了奚茴的屋内,见她裹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把玩着那把金骨墨扇,披散着头发眉目温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谢灵峙与应泉几人去了城西,赵欣燕与叶茜茜则去了城东,顺着城池两侧探寻城中鬼气。他们心中始终不安,即便当初在年城百鬼夜行也不见这般浓重的阴气,若真有大事发生,也好提前防备。 秦婼法术低微,被留下来照顾奚茴。 “喝药了。”秦婼声音低低的,说完这话再抬眸看向奚茴,见她心情似乎不错,便问:“奚茴……我能见见小小吗?” 她已经几个月没见过自己的鬼使了,秦婼感受得到小小仍旧在,只是她也担心小小的情况。 奚茴的确心情不赖,抿嘴道:“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秦婼见她松口,连连点头:“你问。” “你七岁起跟着赵欣燕,一定知道她许多事,她那鬼使什么来历?”奚茴像是随口闲聊,语气轻松,秦婼却知道她一定藏着坏心眼。 “我以前听徐菱说过,赵欣燕的鬼使不是行云州内先辈的鬼魂。赵家先祖曾在行云州外救过他一命,他生前功德加身死后魂魄不散,于是便知恩图报,留在了赵家,给赵家十多辈的后生都当过鬼使。”秦婼道:“以赵欣燕自己的本事,若她真走上了引魂试会的台子,是配不上荀砚知的。” 秦婼为了见小小,对奚茴知无不言:“赵氏擅生男,少生女,祖上四辈到现在也只有赵欣燕一个女孩儿,所以她自幼便备受宠爱,正因如此,她的性子也很矜高冲动。荀砚知之所以会跟着赵欣燕,便是因他性格温顺为人真挚体贴,赵家大约也知道赵欣燕这性子若是与旁的鬼使结契,多半磨合不来,这才让荀砚知与她结契,若不是因此,荀砚知应当是下一任赵家家主的鬼使才对。” “这么厉害?”奚茴拿起折扇凑到鼻尖闻了闻。 云之墨的东西便是离了他的身也是温热的,拿在手中还有暖手的功效。 “我听说他从不说谎?”奚茴问。 秦婼点头:“是,荀砚知是君子魂,从无谎言。” “他生前是不是个瞎子?”奚茴想起对方灰色的眼珠,便好奇问。 秦婼又点头:“听人说他是天生眼盲,死后与人结契,魂魄也只能借结契者的双眼,夜间观物,即便如此也看不出世间万物的颜色。” “你知道的还挺多。”奚茴又问:“他与赵欣燕关系可好?我昨日听墙角,他俩好似吵架了?” 行云声 第58节 秦婼无语奚茴将听墙角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可还是将自己知道的告诉:“我听齐晓说,赵欣燕在年城用符咒打过荀砚知一次,虽被大师兄及时阻拦可还是伤到了魂体。我们与鬼使结契是合作关系,鬼使若无大错是不允许如此的,赵欣燕此举若是传入行云州,大约会被剥夺鬼使。” “与鬼使结契不是除非一死一灭,否则不可分开?”奚茴闻言,心下微震,生怕她与云之墨结契了还有其他可能分开的变故。 秦婼又道:“是分不开,但会用法咒限制赵欣燕,此生不可再唤出鬼使。” 奚茴长长地哦了一声。 秦婼说得这么详细,也是有讨好之意。其实她早就看明白了,谢灵峙偏袒奚茴,随着赵欣燕与奚茴作对她没有好处,当年她为了不被行云州人欺负落得与奚茴一般下场,投靠了赵欣燕,如今为了保全自己,也会投靠奚茴。 片刻安静后,奚茴笑着对秦婼道:“你有没有明晶?” 秦婼慢慢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明晶,未经打磨,晶体粗糙,只作用夜晚照明用的。 “拿来。”奚茴伸手。 秦婼将明晶交给奚茴,这东西行云州山里能挖到,秦婼也不止一块。 指腹摩挲着明晶,奚茴沉思了片刻对秦婼笑道:“你很听话嘛。” “以前是我糊涂,如今哪儿还能一错再错。”秦婼端起药碗,忍着惧怕对奚茴笑了一下:“药快凉了,你要喝吗?” 奚茴端起药碗将药喝光,虽皱眉头心情却很好。她知道秦婼是株墙头草,也知道秦婼之前是想挣扎一番的,今日能说出这些话便更好拿捏了。 奚茴将碗放下,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秦婼,我将小小还给你吧。” “真的?!”秦婼万万没想到奚茴不仅答应了让她看小小,还答应将小小还给她。 “你如今对我应当有很深的认知了才是。”奚茴的话点到为止,便摸了一下手腕上的引魂铃,比出结印手势释放里面小小的鬼魂。 那团被暗红火焰围绕的少女鬼使一副落魄的模样,多时不见天日又被烈火灼烧,早已虚弱无比,在看见秦婼的刹那便哭着扑向了秦婼的怀抱。 奚茴才不愿看她们俩姐妹情深的模样,挥手让秦婼离开。 她若想杀秦婼,比杀赵欣燕轻松百倍,无需云之墨动手便能要了秦婼的命。以前用小小拿捏秦婼,是怕她看不清形式胡乱告状,也怕谢灵峙将自己送回行云州。 现下秦婼主动投诚,奚茴便将小小还给她,索性造不成自己的威胁,何不卖对方一个好,秦婼想必会更加用心地盯着赵欣燕才是。 秦婼走后没多久,云之墨便回到了奚茴的住处。 他不似谢灵峙,进奚茴房间前还要敲门问候、等待回应,也不管奚茴此刻是否方便,门也不推便直接闪身进了屋子。 人影伴随火光忽至,吓了奚茴一跳,待那火星扫过地面不留痕迹,云之墨朝她看来的那瞬,奚茴立刻迎上了笑脸,眉眼弯弯,这回是真的在卖乖。 云之墨闻到了药味,又瞥了一眼桌上放着残留药渣的空碗,便将自己买来的药放在了桌面上,阔步朝奚茴走去,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温热的,却不像昨夜那般滚烫了。 待云之墨收回手,奚茴才软软地喊了一声:“哥哥。” 于是云之墨收到一半的手顿了顿,转了方向伸出一指在奚茴的额头上推了一下,轻巧地将她推去了柔软的被褥里,这才转身走到桌旁问:“谢灵峙给你找的大夫?” 奚茴点头。 云之墨看向她欲言又止,关于奚茴的身份他心中有许多疑惑,可也知道这些问她是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的。恐怕奚茴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何能消解神力,却能适应凡人的草药。 奚茴见云之墨不知在想什么,又露出一抹笑道:“哥哥,我好喜欢你啊。” 突如其来的告白打断了云之墨的思绪,他瞳孔微震,立时朝奚茴看去。只见到她抓着他的扇子手指摩挲扇骨上的花纹,那双眼明亮又真挚,真情实感,亦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有多不合时宜。 且有多露骨。 “我以前生病,没人这样照顾过我。”奚茴裹着身上的被褥,那是云之墨房里的,她自己的那床被她塞到角落里了。 “谢灵峙也不曾照顾过你?”云之墨问完便觉得不妥,好端端的他与谢灵峙比较个什么劲儿? 奚茴摇头:“他小时候很听岑碧青的话,只要岑碧青不许他来找我,他就能很长时间不来看我。我以前生病的时候,都是渴得不行自己下床找水喝的,便是上一次生病秦婼喂了我几回水,用的也是凉水。可是哥哥不一样,哥哥身上热热的,香香的,喂给我喝的水也是暖暖的,甜甜的。” 奚茴太乖了些。 声音软得像是裹了一层蜜。 言语间卖了些可怜,又朝云之墨撒了一次娇。 明知道奚茴如今的样子多半是装的,可云之墨颇吃她这一套,因谢灵峙先他一步给奚茴找来了大夫又喂了药而不太顺的心情渐渐便被她抚慰好了。 奚茴还在观察云之墨,她尤会察言观色,自然也看出了云之墨步入房间后过于沉默了些,装可怜博他同情,卖乖哄他开心,这都是奚茴信手拈来的。 果然,云之墨起身又走到了床边,这回却是温柔地再度抚摸上了奚茴的脸,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看向她,瞳孔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他想回应奚茴的喜欢,声音偏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到底做不到如奚茴那般直率坦然。 一场秋雨叫轩辕城提前入了冬。 原本以为谢灵峙等人分两拨在轩辕城查探漫天阴气的由来应当很快便能回来,可秦婼再见到他们时已经过去了两天,奚茴都从风寒中好了大半。 这两天每天夜里都会下一场薄薄的雨,接连三日没见到阳光,轩辕城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低迷颓然了许多。 客栈靠街的高楼二楼半开的茶堂内,奚茴与秦婼各坐一方,这两日云之墨每日都会来看奚茴,便是方才也还在,何时离开却不知了。 奚茴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就像过了申时后将要彻底天黑之前,可她不久前才吃了午饭,看天色根本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时辰。 见谢灵峙几人御风而来落在有风客栈门前,奚茴还从围栏探出半边身子去看,瞧见几人脸色阴沉,可见轩辕城的异状不是自然天气造成的。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奚茴小口小口唑着热茶,见十几人一并朝她这边走来,又分散在她四周的茶桌旁,连着两日疲惫,几个师兄弟的下巴都冒胡渣了。 谢灵峙瞧上去也憔悴了许多。 奚茴只瞥了他一眼,视线很快就落在了赵欣燕的身上,目光划过她腰间挂着的玉牌,瞧见玉牌下坠着赵欣燕新买的穗子。 片刻沉默,赵欣燕主动开口:“我唤荀砚知来。” 谢灵峙顿了顿道:“若不查清原因,便是荀砚知出手也未必能成。”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眼见着那些鬼魂吸食曦地灵气,一旦他们重新拥有意识,谁知其中会不会有谁化作恶鬼祸乱轩辕城?”赵欣燕蹙眉,已经伸手探向腰间玉牌。 这回没人再阻止她了。 奚茴眨了眨眼,听不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只见赵欣燕取下玉牌稍一握,她身后便化出了一名男子的魂影,白衫染墨绿,银针绣劲松,秋风拂过茶堂,似乎也能吹过荀砚知的魂魄,扬起他额前的发丝,露出那双灰暗的眼眸。 “赵姑娘。”荀砚知只唤了赵欣燕。 现如今还是白日,荀砚知的眼睛并不能看清多少事物,可又因天色昏暗恍如将夜,他又渐渐瞧见了一些人的轮廓,可率先叫他捕捉到的,还是左手边不远处的那抹金光。 奚茴看见荀砚知的眼珠微动,似乎很快地朝她这边瞥了一下。 待他眼睛适应了才勉强认出了谢灵峙与应泉等人的方向,又一一打招呼,最后才面朝奚茴这处,微微颔首,轻声喊了一句:“奚茴姑娘。” 奚茴有些惊讶,见赵欣燕表情僵硬,她又颇为高兴地朝荀砚知扬起一抹笑,甚至与他挥了挥手。 果然,赵欣燕的脸色更难看了。 第57章 烈阳之风:五 ◎这是送你的谢礼。◎ “荀先生。”谢灵峙面对荀砚知还是比较客气的。 他尊敬荀砚知, 是因为他知晓荀砚知生前救人无数,身背功德,或许正因如此, 他才成为了诸多鬼使中尤为特殊的那一个。 谢灵峙的鬼使英婷可召唤千军万马,应泉的鬼使亦是亡故剑客, 齐晓、陆一铭甚至其他人的鬼使, 或为剑, 或为盾, 唯独赵欣燕的鬼使是化解。 剑可斩杀恶鬼, 盾能抵御伤害,荀砚知却能超度亡魂,越过曦地与鬼域间的裂缝, 送他们直接前往轮回泉前。 谢灵峙对荀砚知说明唤他前来的用意。 “三日前夜里轩辕城下了一场薄雨,从那之后城中便阴气森盛,我与几位师兄弟查询到深夜又淋了一场雨, 才找到阴气由来。”谢灵峙沉声道:“这些鬼魂似乎都是从鬼域飘上来的, 鬼域重重, 与曦地隔了十八层,可他们却飘出了鬼域, 入夜吸食生灵精气, 引来阴雨。” 先前在年城几万游魂与如今的鬼不一样,年城的鬼魂被符咒压在了城下, 未至鬼域, 身上即便有些鬼气, 却没有这么磅礴的阴气。 轩辕城内的鬼魂不多, 零零散散大约就几百, 靠他们两日收尽。这些鬼魂原就是轩辕城内过去死去的人, 入了鬼域便失去了生前记忆,意识涣散,竟本能地汲取曦地阳气,甚至将鬼域的阴气与鬼气带上了凡间。 经过这三日谢灵峙也发现了,每夜一场阴雨,便是又有一些原本应当在鬼域排队前往轮回泉的鬼魂重新回到了曦地,这也是他在赵欣燕提出要荀砚知送鬼魂走时说出那句话的原因。 荀砚知即便送走了他们收来的几百魂,过几日,还会有几百魂再浮上人间。 谢灵峙的心里大约有了猜测,只是他没想过现实会这么快。 鬼域正在向曦地融合,那原先应当是几千年后才会彻底融合的情况,似乎在轩辕城提前了许多。 一旦鬼域彻底与曦地九州重叠在一起,那这世间便再无轮回生死。 凡人死尽,化作鬼魂,阳光晒去避无可避,不消多久两界便会彻底消散,从此世间再无生灵,便是苍穹上的神明也未必能逃过劫难。 只是这一层他没说出,人人心中有数,人人都不敢戳破薄薄窗纸直面真相。 荀砚知听谢灵峙笼统地说了一番便知晓赵欣燕唤自己出来的用意,他死后能为曦地所做的也就是这点作用,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几百魂数量庞大,一时间不能尽数送走,送魂也需寻个空旷安静的地方,在客栈茶堂必是行不通的。 索性有风客栈本就建造得与旁处不同,想在客栈里找个僻静的院落还是很容易的。 谢灵峙道:“根源不除,恐怕荀先生要一直送亡魂归去,有劳荀先生了。” 应泉也道:“我与几位师兄弟必会尽快找到原因,还请荀先生放心。” 荀砚知露出微笑:“这本就是砚知分内之事。” 赵欣燕也道:“是了,谢师兄,应师兄,轩辕城事出蹊跷,你们也别太急,一切有荀砚知在,他必能送那些魂魄回去鬼域。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要提防那些魂魄吸食曦地阳气,否则轩辕城上空永远这样阴气沉沉的,时间一久就怕城中百姓也受其害。” 阴气重会消解人的意志和意识,且一旦有鬼魂不满足山灵草木的灵气,将注意打到人的身上…… 奚茴全程没说话,又全程听进了耳里,她倒觉得轩辕城发生这种事有利于她行事,荀砚知既然要送魂魄去鬼域,势必不会藏身于那枚玉牌里。 她眼珠一动,一口饮尽茶水,离开茶堂时故意从荀砚知的身边走过,肩膀撞上了他的魂魄,衣袂似乎也扫上了荀砚知的指尖。 奚茴知道荀砚知并未化作实形,他出现时的那阵风叫他的衣袂穿过了一旁的桌腿,所以她碰不到他。她也知道荀砚知很警惕,对赵欣燕也不是那么信任,赵欣燕碰不到自己的鬼使。 奚茴在年城入夜看见百鬼夜行都能绕着鬼魂走,没道理此刻直直地撞上荀砚知的魂魄。 荀砚知愣了瞬,赵欣燕也觉得她是故意找茬,对着奚茴的背影喊了一声,奚茴回眸对赵欣燕吐了吐舌头,做出鬼脸。 荀砚知却一直盯着她看,轻轻眨了一下眼,没见生气的模样。 谢灵峙给荀砚知安排的院子在所有行云州人之后,那里偏僻,离客栈正堂也很远,却很安静。 院中屋子不大,种了满院繁花,各类花草挤在一处,稍欠收拾了些,远看花朵颜色各异,又有些凌乱的美感。 入夜荀砚知的眼神便好使许多了,天空还是灰沉沉的,半丝光亮也无,日升月落皆不可见,更别说能瞧见星星了。 院子里有许多桂花树,种了院墙一排,桂花树旁还有石桌石凳,清幽香气也浓。 行云声 第59节 荀砚知坐在石凳上,抬眸看了一眼天,又伸手拨弄了一下身旁的花草,指尖触碰到花瓣的刹那心也平静了下来。石桌上放了一枚引魂铃,那是赵欣燕的,做工精巧用的是南湖玉,是与她本人一样张扬的明黄色。 荀砚知的手掌轻轻盖在了引魂铃上,一声铃响,数十鬼魂从引魂铃中飘了出来,那些魂魄的眼神很浑浊,并未清醒意识,满身鬼域而来的阴气与鬼气。 鬼域寒冷,魂魄身处鬼域未有感受,可一旦带着这些阴气和鬼气回到曦地,那些寒冷便会侵蚀灵魂,故而他们要吸食曦地阳气来缓解痛苦,同时也能清醒意识。 清除他们身上的阳气,送他们离开,便是荀砚知此刻要做的事。 谢灵峙与客栈的人交代了这方院落不许人靠近,可还是有个身影鬼祟地跟来了。 荀砚知双掌合十,低声喃喃往生咒时余光瞥到了那抹影子,心下微动,又恢复镇定。待送走了一批鬼魂后他才抬头朝桂花围满的院墙上看去一眼,奚茴正半挂在上面,对上他的视线丝毫没有被人捉到的局促,反而笑了出来。 “奚茴姑娘。”荀砚知起身。 他知道是她,他看见了她手腕上引魂铃内的金光,只是荀砚知不知她为何要来。 “你那院子门锁起来了。”奚茴也不觉得自己翻墙有何不妥,反而怪荀砚知锁门,害得她只能翻墙过来。 荀砚知想了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要找梯子让奚茴下来,奚茴自己挪了挪,在围墙上坐好了。 她道:“我就不下去了,省得等会儿再爬一次。” 荀砚知眨了眨眼,哦了声,反倒比这来窥看他的人要无措了。 “奚茴姑娘找我有事?”荀砚知问。 奚茴的确找他有事,可那件事先不急,她方才半挂在围墙上时瞧见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便问:“你方才念法咒时,我看见那些鬼魂身上有些寒气冒出来了,那是什么东西?” 那些寒气,甚至将院中的花草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奚茴难免想到云之墨,她想云之墨也是从鬼域里逃出来的恶鬼,接连几回喊冷,上一次在繁城甚至冰冻了整间屋子。听秦婼说荀砚知也死了几千年,说不定知道的比谢灵峙他们多,或可找到方法根治云之墨的“病症”。 荀砚知道:“那是鬼域阴气,阴气生寒,附着于那些魂魄上,因我将他们魂魄里的曦地阳气抽出,所以才会使寒气外泄,正因如此,轩辕城才会于一夜间降温。” 奚茴点头听得认真:“可有办法清除这些阴气?” “阴气怕阳,若可见日光便会被晒散的。”荀砚知以为奚茴真是来学知识的,便又说:“若似如今轩辕城这般情况,想要缓解阴气之寒便需阴阳调和,曦地花草阳气是其一,凡人阳气是其二。这些魂魄如今还只会吸食曦地花草上附着的阳气,尚未祸害到人的身上,奚茴姑娘大可放心。” 奚茴醍醐灌顶! 所以云之墨冷时总抱着她,是为了吸食她身上的“阳气”缓解鬼域里带来的寒冷?这般就能理解了。 “可有更快阴阳调和之法?”奚茴道:“如何根治啊?” “人之阳气盛,最快也要从人身上取,可吸食人身上的阳气轻者会使人病重痴傻,重者甚至会死……鬼域阴气不可根治,奚茴姑娘切莫冒险。”荀砚知提醒她一句。 这一句叫奚茴警惕了些,她方才问了许多,也暴露了自己许多,不过才一息她便重新对荀砚知笑了起来,夸赞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能帮到奚茴姑娘就好。”荀砚知颔首。 他的确是个挺温和的人,对奚茴也没有恶意,奚茴想他曾与赵欣燕唱反调帮过她一回,还因此被赵欣燕打伤就觉得可惜,谁叫他跟错了人,这就要怪他自己咯。 奚茴晃着双腿道:“我听人说你生前是个盲的,此生没见过光?” 荀砚知微怔。 他眼盲之事赵家祖先都不敢提起,却被奚茴大咧咧地问出来,被戳到自尊荀砚知也不恼,毕竟这是事实。 他点了点头,奚茴又道:“我还听人说,你在谢灵峙面前替我说过话。” 荀砚知知她说的是年城一事,他当时也只是实事求是,并未替她说话,便不认下这个功劳了。 奚茴也不在意他沉默,她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这才是她今日此行的目的。 要离间荀砚知和赵欣燕,与他交好是第一步。 奚茴坐在墙头,荀砚知站在墙下,他昂着头见少女随手朝他扔来的一样东西,合掌接住后还未来得及去看,便听见奚茴道:“这是送你的谢礼。” 说完这话,奚茴转身便跳下了墙头,连带着她手腕上的那抹金色异光一并消失于荀砚知的眼前。他能听到她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似乎心情不错,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孩儿。 荀砚知失笑,手中物件有些沉,像块石头,当他打开手掌时才微微怔住,有些意外。 那是一块未经打磨的明晶,粗糙的棱角割着手掌,在荀砚知失神的片刻又穿过他的掌心落在了草地上,照亮了周围草地散发着幽幽绿光。 荀砚知重新凝了魂魄,低头看了明晶片刻,说不出什么感受,有些像第一次见到奚茴那样——惊讶,灵魂生烫。 他弯腰捡起那枚明晶,实则他的这双眼也看不见明晶的光,他此生见过的唯一的光,就在奚茴手腕上挂着的引魂铃上。 赵家世代对他都算尊重,却也无人为他如此考虑过。 赵欣燕向他赔礼道歉,送的却是挂在玉佩上的穗子,她将他当成了玉佩,也将那玉佩当成了她的附属品。 奚茴的谢礼或许没有那根穗子值钱,她还以为他白天双眼看不见,便将行云州内最普通的明晶送上,倒让荀砚知第一次觉得,他不再是作为一个鬼使而存在于这个世上。 奚茴从荀砚知的院墙上跳下来又走了一小段便没离开了。 她知道荀砚知能力不俗,离得太近对方会发现,离得太远这一趟过来意义过小,于是奚茴便就站在要去荀砚知那小院的必经之路处,挑了块不那么潮湿的石头坐下。 阴云遮天蔽月,这处偏僻,就连长廊顶上的灯灭了也没人换烛心。奚茴倚靠着一丛美人蕉,摘了其中一朵抽出花心放嘴里尝了尝。 将谢的美人蕉花心甜蜜,花瓣还有清幽香气,奚茴一连摘了五、六朵后才听到了脚步声。 她先前在前院听见赵欣燕与谢灵峙对话,知晓她今晚会来荀砚知这边一趟,才特地选了这个时段这个地方等着对方。 奚茴没打算与赵欣燕碰面,只是在听见她脚步声的同时跨出了花丛,一派悠闲模样背对着对方从长廊的另一个方向往自己的住处走,足够赵欣燕看见她的背影就好。 赵欣燕的确看见了奚茴,她也知道奚茴的住处不在这边,再看向奚茴来时的方向,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只有一个目的地——荀砚知送鬼魂回鬼域的小院。 赵欣燕担心奚茴对荀砚知不利,又忌惮奚茴身边古怪的力量,她明明可以叫住奚茴却还是在她离开后才快步朝荀砚知那边走去。 在奚茴离开荀砚知的院子后没多久,他便将院门上的锁给拆了。荀砚知心里有个预感,奚茴不会只找他这一次,小姑娘坐在墙头上笑得天真烂漫,可她能与恶鬼相处必然不是表面上看过去那么单纯无害。 虽不知对方到底想做什么,但荀砚知对奚茴的感官不差,甚至因为她手腕上引魂铃中的金色异光而生了些许亲近与向往。 荀砚知背对着院门方向将手中明晶握紧,又走到桌边放在了桌面上,继续放出引魂铃中的下一批魂魄,再诵经超度,把他们送回了鬼域。 赵欣燕到时,荀砚知刚将一批鬼魂送走,他消耗了许多魂力,便斜靠在石桌旁喘了口气。院子里的阴气过剩,整个儿院落的地面上都布上了薄薄一层寒霜,天无光芒,寒霜却在微光中闪烁着。 赵欣燕一眼就看见了不属于这个院子里的东西,那块放在桌面上的明晶原石,甚至没有打磨,又因明晶质地并不纯,散发的光芒也是细微的。那光照亮了荀砚知半边魂体,另外一半隐于黑暗中,就像他随时都会随风而去般。 赵欣燕径自走到桌边问:“送走了多少?” “一半。”荀砚知坐在石凳上抬眸看向她。 赵欣燕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块明晶上:“这是谁丢在这儿的?” 荀砚知伸手要去拿,赵欣燕却快他一步,劣等明晶的光投在了她的脸上,比以往的月色还淡。 荀砚知起身朝赵欣燕伸手:“这是我的。” “奚茴来过了,对吗?”赵欣燕没将明晶还给荀砚知,只是皱眉道:“你为何会与她有所往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曾差点杀死我!荀砚知,你也被她迷惑了?就因为她好看?还是因为她会装可怜?” “赵姑娘,你误会了。”荀砚知的脸色冷了下去,伸出的手却一直没有收回:“明晶还我。” “不给。”赵欣燕见荀砚知沉着脸,又软下声音道:“你若喜欢明晶,我大可以送你更好的,奚茴便是想讨好你给的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说着,赵欣燕从收纳法器里拿出了一块被打磨得光滑的玉佩环,是上等明晶所制,纯色无杂,被她用力地放在了桌面上。 “你超度他们吧,我不打扰你了。”说完这话,赵欣燕转身要走。 荀砚知看向桌面上的明晶,的确比奚茴给他的好上百倍。 赵欣燕一步跨出院子,又听见身后荀砚知传来的声音:“赵姑娘,你把我当做什么呢?” “你是我的鬼使。”赵欣燕没回头,却因荀砚知这一问而莫名生了些许慌乱:“你永远都只能是我的鬼使。” 到底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荀砚知没去碰那块昂贵的明晶,又因赵欣燕的话生出些许无奈的苦笑,是鬼使吗? 历来行云州人与鬼使亦师亦友,或如亲人挚交,他与赵欣燕,甚至于与赵家先辈都算不上是这种关系。 荀砚知深知,他是浮萍。 平静水面上,唯一的浮萍。 第58章 烈阳之风:六 ◎我看你已经够傻了。◎ 奚茴并未回去自己的住处,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云之墨,再将荀砚知告诉她的事说给他听。 荀砚知虽说让她不要冒险,但他也告诉了奚茴如何缓解鬼域阴气之寒的办法。 到了云之墨的住处外, 奚茴挥开拦路的花枝,衣袂荡起了花瓣, 几步跑到二层小楼前。 屋内没有点灯, 她推门而入。因天无月色, 进了房子就更昏暗, 奚茴看不见屋中陈设便伸出双手朝前去探, 开口喊了几声哥哥。 不见答应,奚茴便停在原地没走了。 安静的黑暗中透露着丝丝诡异,一股寒气从地底钻出, 奚茴的视线尚未完全适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她毕竟在凌风渡里度过了很长时间,早训练得敏锐, 屋中的细微动静都能立刻捕捉。 那气息非常古怪, 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又卷起花香, 顺着地板游走,如数十条交缠在一起的蛇, 在靠近奚茴的脚踝边时慢慢交汇变幻成一只漆黑的手, 眼见着就要抓上她的脚。 奚茴的结印生成得很快,念出法咒将结印扔出的刹那, 她腕上的引魂铃竟射出了一道金光, 那光芒如线, 从她的手腕直往地面而去, 霎时照亮了这间屋子。 这一瞬如雷霆照明, 一闪而过, 不过眨眼奚茴便看清了此刻屋子里藏匿的东西。 无数条交缠在一起的漆黑黏腻的蛇无头无尾,像一团团交织的触手攀附于墙面,将整间房子的门窗都覆盖上了,所以屋子里才会黑得离奇。 而奚茴方才打上的黑影不过是那一团团黑中的一小部分,是其分支而化,立刻在地面上流下了一团焦黑的液体,像是腐烂的尸水,又像是血液。 腥气由此而来。 奚茴立刻知道,这是一个颇为强大的恶鬼,藏身于客栈里甚至没被谢灵峙等人发现。 她心跳剧烈,手指捏着引魂铃晃了好几下,这回没有铃铛声响,可每一次铛撞击铃时,她手腕上的金光便越发强烈,直至照亮这栋屋子,叫她彻底看清那些蠕动的黑。 奚茴没出声,她甚至没敢动,心中无数疑惑这团黑是什么东西,云之墨为何不在? 是他出了危险,被这黑东西所伤,还是当真有事外出了? 恶鬼并不打算放过奚茴,奚茴身上的阳气不重,可她手腕的引魂铃中散发出的气息却分外吸引人,是让人畏惧又贪婪地想要将其吞噬的光。这恶鬼倒是不介意在吞噬那团金光之前,先把奚茴身上薄弱的阳气吸食干净。 奚茴懂的伏鬼法术不多,即便是伏鬼阵也需要提前布下才能施展,仅记得几个结印手势在这会儿功夫里也都用尽了,可对那恶鬼效果微乎其微。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锁定正前方的大门,此刻大门已经关上,离她约十步左右。 就在她闭上眼准备往外跑的那一瞬,无数化作鬼爪的触手朝她一并伸了过去。奚茴提起裙摆朝外跑,腕上的引魂铃散发出的金光却越来越盛,甚至星星点点如碎金般落在了地面,随着奚茴的奔跑而绽放燃烧,猝然化作一团火焰。 火焰攀上了那些朝奚茴而来的鬼爪,燎过了她的发尾,刹那将整栋小楼内都烧了起来。 奚茴推门而出,埋头用尽全力去逃,一阵寒风吹散了屋中腥湿的气味,而她直接撞入了一堵温暖的怀抱中,被对方搂着腰抱起,又为缓解她跑过来的冲劲而原地转了一圈。 行云声 第60节 小楼着了火,火势顺着门窗往外蔓延。 奚茴抬眸看向抱着自己的男人,心有余悸又有些高兴:“你没出事?” “嗯。”云之墨瞥了一眼在缠绕在小楼上正在燃烧的恶鬼,对方见到他也很惊讶,带着兴奋道:“焱君,真的是焱君,小的来投靠焱君。” “千目。”云之墨微眯起双眼,浑身散发着寒冷的肃杀之气:“他是怎么过来的?” 千目霎时被云之墨的力量从地里拉了出来,如同一个人影般趴跪在地上,浑身眼珠因紧张而在黑烟中滚动,再看向小楼上一边躲藏一边被烧的恶鬼,低声回答:“属下该死,这是漏网之鱼。” 近来找云之墨的恶鬼愈发多了。 只要武力值不在千目之上的都被他阻拦,可轩辕城古怪,这一方的鬼域与曦地融合尤其之快,曦地下鬼域里四面八方的恶鬼都朝这处涌来,他们搜寻不到云之墨的气息,却都认得千目,纷纷过来投诚。 若有些交情的,千目会赶走他们,没有交情的千目也毫不留情地吞噬,只是他毕竟只有一个,即便眼线遍布也总有不能完全顾得上的地方。 眼前这只恶鬼,便是他一时疏忽被对方寻来了。 那恶鬼有些本事,他分身奇多,与千目的眼珠子一般,烧干之一还有之二,一条条分裂,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彻底烧光。 恶鬼连忙道:“焱君,小的诚心投诚,为表忠心,还为焱君带来了行云州的消息,请焱君饶过小的,小的真的是有用的!” 如今鬼域的恶鬼都在找靠山,毕竟如果鬼域与曦地融合,苍穹上的神明或许也都会下凡间,他们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团结一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灰飞烟灭。 那些没见过云之墨的自成一派,可只要领教过云之墨的厉害的都宁可冒着被烧成灰的风险前来投靠。他们知道焱君不简单,对方不是从鬼域而来的,他身上没有鬼气,却能在鬼域几万年间愈发强大,即便浑身上古咒印也能弹指间摧毁无数鬼魂。 “行云州发生了何事?”奚茴听到行云州三个字便从云之墨的怀里钻出脑袋,再回头望去,小楼已经被烧了大半,而那团方才想要吞噬她的恶鬼像是一窝黑蛇般缠绕在梁顶。 云之墨垂眸瞥了奚茴一眼,轻拂广袖,将那火焰悉数灭去,仅留了恶鬼一丝残魂,到底没真烧得他灰飞烟灭。 那恶鬼的触手纷纷朝奚茴瞥去,像是黑色中长了数双眼睛,紧盯着这个被焱君护在怀中的凡人小姑娘。 “行云州中暴雨连天,阴气压下,与轩辕城无异,想必也是曦地九州中最快与鬼域融合在一处的地方,只是那里有神女坐镇,地下早无鬼魂了。”那恶鬼道:“可我与千目相似,能化数万分身,倒是有一分身窥见了神女的动态。她设阵想要召回当年的上古神明灵璧神君,阵法启动过半,神君却一直没有回来。” 奚茴抬眸看向阴黑的天,又想起谢灵峙说的话。 轩辕城的确古怪,不成想却是鬼域向曦地迅速融合,若行云州也如这般情况,那要不了多久行云州里的人都会离开那方被苍穹庇护数万年的结界里,投向曦地。 还有…… “灵璧神君?”奚茴倒是有些惊讶,那些只写在史册上的古话传说没想到却是真的:“神女又是何人?” 恶鬼只当奚茴与千目一样是云之墨的心腹,她能在云之墨问话前开口,身份必然不低,便道:“神女自苍穹而来,依小的看,那灵璧神君恐怕早就已经消亡了。” “那五宫长老如何?”奚茴又问。 恶鬼沉默片刻后开口:“他们似乎在寻什么人,曾叫一个漓心宫的弟子画过一副画像呈给神女,而行云州五宫里已经有两位长老即将动身前往曦地,应当是要捉拿谁。” 这些都是千目所不知道的事。 千目自上次险些被宁卿发现逃离行云州后,便没再刻意注意过行云州的动态了。 凉风吹过,奚茴因恶鬼的一席话微怔。 她想问对方离开行云州来曦地的两宫长老分别是谁,可又想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无非就是岑碧青,可即便如今岑碧青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对她有几分感情,那她来与不来,于奚茴而言都无区别了。 天忽而又冷了几分,薄雨似雾般落下,洒在奚茴的脸上让她清醒了些。 她曾想过要以自己的一条命换行云州大祸降临,如今看来她的愿望果然成真了。行云州是最早与鬼域重合的地域之一,鬼域向曦地靠拢,终将破除行云州外的结界、各处阵法,乃至曾经关过她的凌风渡也会一并消失。 行云州人的家园尽毁,他们还得如丧家之犬一样投奔曦地,光是想想便很畅快。 无需她想方设法动手,老天爷率先替她报仇。 抿了抿嘴,奚茴抬袖擦去了脸上的雨水,再看向云之墨:“你方才去哪儿了?” 云之墨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奚茴的眼,想看穿她在这片刻沉默中想了些什么,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并不难过,也没多少高兴,就像在听一件不重要的小事。 “是有些事。”云之墨没多解释。 奚茴也不太在意,她来找云之墨本就有其他话要和他说,且她觉得自己要说的事更重要些,等她说完,云之墨再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她也是一样的。 “我有话要对你说。”奚茴拉着云之墨的手要带他进屋子里,可又看那几乎烧毁了的小楼,皱眉道:“你这里不能住人了。” 被烧的是客栈的小楼,那么大的火光当然吸引了客栈的人过来,提着水桶冲过来的几个小厮见大火已经熄灭,甚至连火星子都不留,一时怔住。再看云之墨与奚茴,还未开口,奚茴先兴师问罪:“你们客栈怎么回事?好好的房子突然着火!” “对不住,仙使,真是对不住!”这些小厮虽不知云之墨是什么身份,却晓得奚茴与谢灵峙是一道,都从行云州而来,遂不疑有他,连忙道歉。 “还不重新给我哥哥安排个住处?”奚茴手挽着云之墨的手臂,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是是是……可、可今日客栈无房了。”小厮有些为难。 本来客栈里还有些小院,只是近来轩辕城古怪,途径轩辕城的行人见天从没亮过便不敢再走,处处客栈都被住满,就剩个偏僻的院子还被谢灵峙要去给了荀砚知。 小厮急得直挠头,奚茴却在他说话间扬起双眉眼眸亮了亮。 她抓着云之墨的手忽而收紧,笑盈盈地朝他瞥了一眼,踮起脚下巴磕上了他的肩头,对着对方耳边低声道:“这样看来,你只能先与我住一起啦。” 奚茴的声音很轻,像是一股热风吹上了云之墨的耳廓,叫他半边身体都不禁僵硬了些。凉风也无法降低耳上的温度,奚茴的话似乎也一直在耳边缠绕。 云之墨红了一只耳朵,因他皮肤白,更醒目。 也不等对方拒绝,奚茴便拉着云之墨要往自己住处去。 几个小厮见没火要救,而奚茴与云之墨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心想行云州的仙使果然还是心善好说话的,便庆幸着提空桶回去。至于这处小院,等何时天能亮起来,何时再翻修吧。 伏在焦黑梁顶上的恶鬼见云之墨与奚茴要走,连忙出声:“焱君!焱君可是愿意收下……” 不待恶鬼将话说完,一直沉默的千目便化作浓稠的黑烟攀上梁顶,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恶鬼便再发不出半丝声音,唯有地上一滩滩腐臭的黑水证明他曾经来过。 云之墨没回头,他根本不在意恶鬼的存亡,眼神一直落在奚茴那双笑弯了的眼里。 在知道客栈无客房后奚茴笑得毫不掩饰,搂着他胳膊的手臂也愈发得紧,柔软的胸脯贴着他的手肘处,连带着她身上的温度也一并侵袭过来。 过了子时,廊下灯笼都燃烧殆尽,灭了光。 一路往住处而去,奚茴与云之墨说起自己晚间去找荀砚知的事,也提到了鬼域的阴气与鬼气。 “荀砚知说,可以阴阳调和以解决你魂魄生冷的情况,除去曦地花草树木动物身上有微弱的阳气外,还有人的身上亦有阳气。”奚茴道:“所以你明明浑身都是烫的,却有时觉得很冷,那是你魂魄里鬼域的阴气鬼气作祟。” 她说得认真,云之墨没打断她。 鬼域里的阴气和鬼气有命火在,根本不会侵他魂魄半分,不过看小铃铛关心他的表情,今日遇见的一系列琐事带来的烦心也渐渐被分散了许多。 “所以你替我想到解决的办法了?”云之墨问。 奚茴点头:“花草生灵上的灵气很弱,可人身上的阳气却很重,你看前两次我抱着你一夜你很快就能好转,说明解决问题还需往人上去靠。” 云之墨眸色微动,想起她说的阴阳调和,那本一直被他收着的《金庭夜雨》闪过脑海,他倒是期待奚茴接下来说的话,眼神也带着些许兴味。 “如何去靠?”云之墨俯身问她。 他靠得很近,热气熏上了奚茴的脸,奚茴微红了脸颊,睁圆眼睛颇为认真道:“等我要杀赵欣燕的时候,你先将她身上的阳气吸光吧!” “……”云之墨蹙眉:“什么?” “这世上人有许多,找几个不顺眼的吸走他们身上的阳气应当也不是难事呀。”奚茴笑着道:“行云州里讨人厌的可多了,你要是不想找赵欣燕,其他人也是可以的,或者不久后到这来的那两个长老,吸他们的也行!” 云之墨眯眸,竟一时无语。 这还真将他当成那些低劣恶心靠吸食活人阳气而存世的恶鬼了? 云之墨忽而笑了一下,压低嗓音吓她:“或许我可以直接选择你?小铃铛身上的味道,比他们都好闻得多。” 奚茴眨巴眨巴眼,挠了挠鬓角的发丝:“也不是不行,可荀砚知说阳气被吸多了的话人会变傻。” 云之墨直起身子,翻手变出折扇敲了一下奚茴的额头,不轻不重,于寂夜里发出一声“咚”。 他道:“我看你已经够傻了。” 奚茴揉着额头,见他转身进了月洞门,这才发现自己的住处到了。 云之墨腿长,路过紫玉兰树入了奚茴所住的小院,几步便到了门前,推门的刹那房中烛灯悉数点亮,奚茴此时才刚进月洞门,正小跑着跟过来。 她进屋后云之墨已坐在桌旁挥扇,随手打开了一本被奚茴放在桌面上的书,那是轩辕城文人写的话本。前几日她生病,谢灵峙怕她无聊才让人上街给她买来的,只可惜写得文绉绉的,奚茴看了好几天才看了个开头,书本折起的那一页介绍着城外宁古寺白龙塔的由来。 她将书拿回压在桌面,弯腰对着云之墨:“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去哪儿了。” “怎么我事事都要向你报备吗?”云之墨眼中含笑。 奚茴理所应当:“自然了,你是我的,行踪当然要让我知道。” 云之墨又笑:“那我若遇见了些麻烦,你也能帮我解决?” 奚茴道:“我若动手能解决的,于你而言应当算不上麻烦。” 片刻沉默,云之墨眸色微沉,他合上扇子道:“我身后跟了许多条小尾巴,需得一一断个干净才行,否则那些尾巴会带来我不想见到的人。” 奚茴闻言眸色微动,静了会儿才问:“你还有不想见到的人呢?” 奚茴不曾想过云之墨的过去,她只要确定今后云之墨都属于她便可以了,毕竟在她的眼里,云之墨死了几万年,是个连鸡为何物都不记得的恶鬼。她也听说过人在死后入了鬼域,会忘记生时发生的事情。 忘记了鸡,理所应当也会忘记所有生前认识的人才是,都过去了几万年,怎还能记得住? 心头涌上些许烦躁与不满来。 奚茴又问:“那个人,是谁?” 第59章 烈阳之风:七 ◎如今不过是奚茴迟到了十多年的报复。◎ 树影婆娑, 阴风拂窗,屋内的灯火只剩下一截,微弱的烛光忽明忽灭, 透过床幔照在奚茴的脸上。 她睡不着。 奚茴原以为她不在意云之墨曾经历过什么的,可心境不知何时变化, 竟连一个他过去认识如今又不想见的人也容不下半分。 她问云之墨那个人是谁, 当时云之墨只看着她并未回答, 奚茴没想过他不会告诉自己, 也愣神了许久, 后续想的几个问题便都没问出口了。 此时隔着一层床幔一层屏风,云之墨彷如无事发生般翻着那本奚茴没耐心看下去的话本,而她翻来覆去地弄出点儿动静, 心里的郁闷无出发泄。 许是因为写话本的人的确堆砌了太多辞藻,这本书非但奚茴没看进去,云之墨也是一目十行, 十行下来一个字未懂。 视线落在纸面上, 因烛火将灭, 纸张上的文字逐渐模糊。他听到了床榻那边传来的动静,也感受到了奚茴朝他投来的目光, 隔着一层床幔偶尔扫过来, 明明满腹疑惑却又憋着不说。 晃动的树影投上窗棂,最后一丝烛火熄灭后云之墨轻轻叹了口气。 宁卿是什么不可提的人物吗? 或许司玄对宁卿很熟悉, 毕竟他们同生于上古, 与天地齐寿。 云之墨对宁卿的记忆便很淡了, 那些都是存在司玄脑海中的往事, 是他不愿窥见的旧情, 与他毫无干系。 行云声 第61节 不想说是因为此事牵扯到了他的由来, 那才是云之墨讳莫如深的过去。 他生于六万三千多年前,自睁眼时起身体便已经化作一堵结界墙阻挡在鬼域与曦地的界境处,被黑暗与阴寒笼罩,从未获得过自由。 他于司玄的身体里所出,是司玄凛然自我奉献后的一丝不甘,是司玄坠入黑暗后帮他承受一切寂寞与痛苦的灵魂碎片。他曾是一抹情绪,一个念头,也唯有上古咒印将司玄彻底封印在鬼域界境处时,他才得以借机现世,再用几万年去挣脱封印之地的牢笼,破除过往,拥有自我和自由。 过去的云之墨,从未拥有过完整的灵魂,就连这具充满神力又被他克制住的身体,也是从司玄那里偷来的。 上古咒印封印了司玄的灵魂,却也叫他时时刻刻沉浸于挣扎的苦痛中,他曾忌讳看见自己的影子,也忌讳临水照镜,更忌讳过往。宁卿于行云州设下阵法召唤司玄,云之墨就偏要压制咒印对灵魂的冰冻。 从他于封印之地苏醒之时起,云之墨便将自己与司玄彻底剥离,他不再是司玄的一缕魂,他拥有自己完整的意识,也将彻底成为这具身体的主宰,只要熬过了这百日,这世间就再无阵法可唤醒司玄。 云之墨能感觉得到的,他的灵魂越发充盈,终有一日这世上再无司玄,只有他。 可这些让他如何告诉奚茴呢?说出宁卿,必然要提及司玄,那个活在曦地众人心中只成为神话般的灵璧神君,就让他永远沉眠于神话故事中好了。 合上话本,云之墨起身时又看了一眼床榻的位置。 奚茴再辗转,到底还是在后半夜睡着了。 只是挂下一半的床幔映出她朦胧的脸,云之墨看见她轻皱了眉心。 他慢慢朝奚茴走过去,高大的身影立在奚茴的床前许久才蹲下,抬手掀开床幔,温热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对方的眉头,再温柔将其抚平。 可预见她这一梦并不好。 云之墨想,他不会瞒着奚茴太久的,因为距离那个百日大阵剩下不了多久了。正因如此宁卿才会迫不及待地于各个逃离行云州的恶鬼身上都注入了一丝神力,等待他们帮她找到他,那些碍事的尾巴云之墨会想方设法断个干净的。 待阵法结束,他便能彻底掌控这具身体,不受咒印束缚,悄无声息地杀死司玄。 既然这世上没有司玄,也就无所谓有个宁卿。 “小铃铛。”云之墨轻声唤了奚茴:“等我。” 等他,完整地站在她的面前,不再因由来生自卑,也不会因自尊而沉默,那从此他对于奚茴,将再无秘密。 要不了多久了,只差最后十几天。 - 早间奚茴醒来时云之墨已经不在她的屋里了,奚茴心情颇为不顺地下床,却发现床头上落了几枝紫玉兰花,因花摘下不久还很新鲜,微弱香气散于空中。 捧着紫玉兰花出门,奚茴抬头望天,轩辕城上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厚重的云层遮蔽蓝天,不光是昨夜下了一场薄雨,就连早间阴雨也不曾停歇。 奚茴撑着伞走出小院,一路往靠近街道旁的主楼而去。客栈二楼是茶堂,三楼便是饭堂,半空的建造虽好看却也被风吹进了不少雨,临着围栏口的那几张桌子的桌面上都落下了薄薄的一层水珠。 谢灵峙几人忙了一整夜才得以休息,昨夜的那场雨又给轩辕城带来了许多鬼魂,他们找不到控制的办法,眼见着鬼域往曦地越来越逼近。 虽说情况并不乐观,谁也没胃口吃饭,可连续忙了好几日都没能好好休息,若再不好好吃饭,他们的身体也扛不住。 奚茴到了饭堂,见到的便是一群类似行尸走肉围在桌边安静吃饭。 她将紫玉兰花放下,从大锅里给自己盛了碗粥,还没喝一口便听见一声咚响。明晶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触桌而弹正好掉进了一盘酱瓜里,溅起的汤汁有几滴崩到了与奚茴离得近的应泉身上。 奚茴躲得快,她瞥了一眼那块明晶便知道赵欣燕的来意,于是故作惊讶与不解。 应泉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偷偷给荀砚知塞明晶!是何用意?”赵欣燕对奚茴道:“你不是与恶鬼结契了?怎么还惦记着我的鬼使!” 奚茴抿嘴,眨巴眨巴眼道:“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赵姑娘,阿茴与荀砚知并无交集,你是不是误会了?”谢灵峙瞥了一眼应泉满是汤渍的襟口,对赵欣燕这行为颇为不满。 “那你就问问她自己,昨天晚上鬼鬼祟祟去找荀砚知为了什么?为何要将这个明晶给他?”赵欣燕质问奚茴。 奚茴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从无明晶,这一点谢阿哥应当知道的。” 赵欣燕问:“这若不是你的东西,如何会出现在荀砚知的桌子上?” 奚茴耸了耸肩,摆出无辜模样:“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记得这样未经打磨的明晶,我们之间好像也没几个人会用呀。” 大家都是世家出生,用的明晶也是上等,奚茴这般点了一句秦婼便明白了过来,她怯怯地出声道:“这是我的,前几日奚茴生病,我见夜里风大便去看了她一眼,拿明晶照明,不过在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便丢了。” 那是劣质明晶,真滚到草丛里也未必能找得到,秦婼都主动站出来认下了,事情便与奚茴毫无干系。 奚茴咬着下唇道:“赵姑娘,我知道你一直都看我不顺眼,可也没道理随手捡起个明晶便要赖在我头上,好端端的,我去找那个荀什么的做什么?” 她装得非常无辜可怜,似被污蔑后又叹了口气,放下碗筷嘀咕了句这里不欢迎自己便拿起紫玉兰花转身离开。 “你越来越过分了。”谢灵峙低声道,他见奚茴走了,起身要追,应泉也因衣裳被汤水溅脏没了吃饭的心情。 赵欣燕站在原地看向泡在酱瓜盘子里的明晶,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气得浑身打颤,可又咬紧牙关再说不出半句为自己辩解的话来,只恨恨地瞪了秦婼一眼。 她的确没有证据表示那块明晶是奚茴送给荀砚知的,可赵欣燕认为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 饭堂内本就安静,这一瞬更沉默了下来。叶茜茜不敢出声,陆一铭低声问了她一句:“你可知赵师姐怎么了?她近来有些过于蛮不讲理了。” 从出了行云州开始便与奚茴不对付,后来在年城还说奚茴与恶鬼结契,如今更是说她和荀砚知扯上了关系。 要知道荀砚知可是世世代代为赵家服务,奚茴从小没离开过五宫范围,哪儿能与荀砚知接触? 叶茜茜低声回了句:“我也不知道。” “大小姐的脾气还真是捉摸不透,本来大家都累了,闹这么一出算什么意思。”有一个人嘀咕了一句后,赵欣燕彻底被气恼了。 她扭头对着众人道一句“闭嘴”,转身便离开了饭堂,冲出客栈,冒着蒙蒙的小雨与阴黑的天,也不知要去哪儿发泄。 谢灵峙追上奚茴想安慰她几句,奚茴反而朝谢灵峙伸手:“既然你要替她说好话,那就要拿出点说好话的态度来,我大方原谅赵欣燕的口不择言,难道不值得一样奖励?” 谢灵峙瞥了一眼她的手心,联合奚茴的性子,不禁失笑:“你是故意的。” 故意装作可怜还让他愧疚,好借此机会朝他要东西。 谢灵峙的确有许多称得上不错的法器,反正已经送给奚茴许多东西,也不差这一次。 奚茴还在等他给的东西,她伸的是右手,正好露出手腕上的疤痕,狰狞的疤如毒虫般爬上了细腻的皮肤,即便早已愈合也可以看到当初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才会狠狠咬破手腕的。 谢灵峙沉默了许久,道:“这个奖励现在还不能给你。” “奖励还能拖欠?”奚茴不满。 谢灵峙浅笑道:“在离开轩辕城前,我必会将奖励送上,现在……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我陪你出去吃?” 连着几日不见阳光,轩辕城街道上的店铺也有许多没开了,不过因临近中秋,原本的闹市中心里还是有几家好吃的糕点铺子还在做生意。 奚茴摆了摆手,要她单独和谢灵峙一起出去吃会很没胃口。 谢灵峙没有坚持,待奚茴走远了他才转身,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奚茴手上的疤,又想起前几日老大夫的话。 奚茴一直过得很苦,行云州里的人的确对她很差,幽禁凌风渡中十年再出来,她看似对过去已经释怀,其实身上处处落下了当初受尽折磨的证据。谢灵峙收到信符,说岑碧青与张典二位长老已经准备来曦地了,二人直奔京州似乎要找什么重要的人,没说找谁,却让他务必看紧了奚茴。 等他们再遇奚茴后,知晓奚茴身边多了个云之墨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又与其私定终身,也不知会受到怎样的责罚…… 奚茴要回住处需经过云之墨先前住的院子,细雨之下被火烧过的地方沉下了大片黑漆漆的污渍。云之墨显然不在这儿,也不在她的房里,神神秘秘去断他身后跟着的小尾巴,说不定也会遇上那个他不想见的人。 奚茴垂眸往前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却叫她微微一怔,再回头,眉头紧皱:“你跟着我干什么?” 应泉顿了顿,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前襟上的污渍,再看向还有不久就到了的住处,解释道:“我住这里。” 奚茴哦了声没打算理他,应泉却没忍住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指腹摩挲剑柄上的花纹,眼看他们就要在前路分开,终于开口:“我知道那个明晶是你的。” 奚茴脚步停顿,应泉又咬了一下牙根。他原本不是想说这句话的,可面对奚茴又像控制不住回到了当年二人针锋相对的时刻,有些话未经过思考便脱口而出。 “赵欣燕以前经常用这种手段欺负你,害你受罚,也如此离间过你与岑长老。”在他们都还年幼时,奚茴是受欺负的那个人,应泉见识过同样的手段,彼时帮赵欣燕的也是秦婼,她们将奚茴推向了百口莫辩的地步。 如今不过是奚茴迟到了十多年的报复。 “哦,你知道,那又如何?”奚茴转身看向应泉,蹙眉:“你打算向谢灵峙告状吗?” 应泉闻言,心下微沉,又摇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奚茴没看懂他这算什么,应泉低声道:“奚茴,我没打算当你的仇人。” 其实他从来没打算与她作对过,二人初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应泉没有小把柄落在奚茴手里的时候,他还看奚茴可怜,想过逃晨练去后山玩耍时摘些果子投喂她。 只是她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对应泉也不例外,她见应泉与赵欣燕等人都是世家出生,总走在一起,便自然而然将他们划分为一处,连带着也厌烦他。 应泉有时想,他又不稀罕奚茴的喜欢。 奚茴火烧炎上宫之前应泉在她那儿吃了亏,心想可算找到个机会可以好好奚落她一番了,最好是能将她关个十天半个月,他必日日去禁闭室前听她求饶的声音。 可最后却是他一手把奚茴推向了凌风渡,足足十年幽禁。 现在想来,他比起赵欣燕对奚茴也没好到哪儿去,孩童时幼稚冲动,想方设法地欺负她,又想引起她的注意,想让她服软,可奚茴到底是个硬骨头。 “其实我准备了东西给你……”赔礼二字绕在应泉的唇齿间,几次都没说出口。 那东西在奚茴被关进凌风渡第一年时他就去准备了,彼时应泉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奚茴从凌风渡里安然出来,可真当他再见到奚茴时,时间又搓磨了他的一时冲动,最终二人从敌对变成了陌生。 应泉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低头开始解腰带。 奚茴离他十步远,瞧见他已经将腰带外挂着的腰绳拆下,又解了一层牛皮细带,她不禁往后退了半步,指着应泉腰间问:“你干嘛?想耍流氓吗?” 应泉握着剑鞘闻言震惊,彷如晴天霹雳般有一刹的失神。 腰上挂着的佩剑的细带松下,他握着剑柄想要将剑抽出,还没任何动作奚茴扭头便跑了。 应泉在她跑开后脸才涨得通红,低头看向自己松垮的腰带,的确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只是两次当着她的面解开佩剑,金雕宝嵌的剑到底没出鞘,也没送出手。 待奚茴回到自己的住处时,雨下得更大了。 原只能算作阴沉的天却在不过几息的时间里风起云涌,竟眨几次眼便彻底黑了下来,黑压压的云层覆盖轩辕城的高楼屋顶上,伸手不见五指。 忽而一道惊雷闪过,轰隆隆的雷声震慑人心,就连众人脚下踩着的地面也在雷霆声中晃动了起来。那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客栈所有小院的屋檐,也叫奚茴看清了长廊外精致的花园内,小池与假山旁缓慢爬出的鬼影。 阴风阵阵,雷霆不断。 奚茴握紧怀中的紫玉兰花,一道道亮光闪过,那些鬼影就趴在院中花草上,点点星芒附着于鬼魂,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叫院中花朵黯然失色。 数道阴寒的目光朝她投来,奚茴抱着的紫玉兰花正娇艳欲滴,重重鬼影朝她压近,而那扭曲的魂魄交缠在一起,他们痛苦地张开了嘴,模糊的五官甚至叫人分辨不清他们眼睛的位置,唯独漆黑的喉变得清晰。 暴雨压下,紫玉兰花落了一地花瓣。 奚茴颤抖着双手,结印散发微弱光芒,数十条鬼魂趴下,又有无数鬼魂前赴后继地朝她靠过来。 她的面前尚且如此,可见整个轩辕城实则都陷入了曦地与鬼域重合的临界点。 奚茴不通法术,若少数鬼魂她尚可自保,可这些鬼魂的数量她甚至数不过来,仅会几种结印手势如今招式也用完了。 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眼前,奚茴立刻认出了对方,开口便喊:“荀砚知!” 她知道荀砚知听见了,因为对方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可他没有犹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奚茴眼前,直奔客栈外。 奚茴微怔,也不失望,被人丢下也不是一回两回,只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狗东西”,再比下结印的瞬间,眼前黑影被气劲荡平,刹那消失。 唯有美人蕉花叶颤颤,院中平静,仿佛从无鬼魂来过。 行云声 第62节 奚茴回头,看见云之墨的刹那松了口气,而云之墨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怀中的紫玉兰花上,花朵掉了大半,仅剩几朵完整的与光秃秃的树枝。 明知是紫玉兰花吸引了那些鬼魂过来,云之墨想质问她为何不丢掉,可又对上奚茴的眼,那句质问就说不出口了。 他知道她为何不丢,因那花是他放在了她的床头。 第60章 烈阳之风:八 ◎如时光回溯,而她从过去穿越到了此刻。◎ 鬼域与曦地重合得非常迅速, 不过短短几日暴雨便将那些死去许久尚未来得及投胎转世的魂魄全都拉回了凡间。不同于之前散漫的鬼魂只吸附于曦地草木间的阳气,这些鬼魂数量过于庞大,加上轩辕城已经完全被阴气笼罩, 凡人身上的阳气变得更加吸引他们。 奚茴反应过来这一点时,整个客栈已经静悄悄了。 远处符光微现, 谢灵峙几人早已冲向了鬼魂最多的地方。 不过片刻安静, 奚茴便一路往房间小跑过去, 推开门将几枝紫玉兰花好好地插在案台上的花瓶里, 做好这一切她便拉着云之墨要往外跑。 “追上谢灵峙他们。”奚茴道。 云之墨顺势搂住了她的腰, 若要追上谢灵峙何须奔跑?只是…… “找他们做什么?帮忙捉鬼?”云之墨问。 奚茴哼了声,咬牙切齿地开口:“帮他们捉鬼?我是想找到赵欣燕和荀砚知!” 方才那一瞬她可算是想明白了,若不是云之墨及时出现, 奚茴绝对会被那些鬼魂扑倒,被吸食了阳气之后也不知是痴傻还是死去。她又不是什么善人,没有立刻杀死赵欣燕也是因为奚茴想在杀她之前先折磨一番她, 让她受够了委屈再一刀毙命, 现在奚茴不这么想了。 拖延敌人的死亡就是对自己残忍! 得知奚茴的目的, 云之墨也不再跟她跑出客栈浪费时间,而是抓着对方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肩膀, 略弯腰抱紧了奚茴, 低声道一句:“别松手。” 奚茴立刻闭上双眼,只感受到耳畔风声呼啸却无雨水淋在身上, 不过几息之间那阵风便转小, 而后淅沥沥的大雨淋湿了衣衫, 奚茴睁眼, 竟已是到了轩辕城外。 这世间并非只有轩辕城一处的鬼域在与曦地融合, 只是这一处相较于别的地方要迅速千百倍。许是因为地势原因, 轩辕城原先所在之地也是层峦的小山,后因陵迁谷变成了栋栋屋舍,城池县镇,如今鬼域的融合倒是将轩辕城的过往之势推了出来,陆地陡然拔高数寸,城墙下处处裂痕。 城内城外皆有鬼魂,漫天漂浮的黄符编织成了巨大的网,微弱的符光在黑暗中闪烁,悬飞上空的行云州人只要离开彼此跟前就再也看不见了。 天色变化极快,乌云遮天蔽日,劲风暴雨阵阵,就像是天撕开了一道无边的豁口不断往下灌水,而层层乌云又因风卷成了漩涡,仿佛下一瞬就能拉苍穹坠落。 奚茴的手紧紧地捏着云之墨的袖摆,后又觉得不安心地搂住了他的胳膊。 她没见过这样的天,白昼比黑夜还要暗上百倍,飓风卷起的雨水和飞叶中,还有满城带来的金桂花香。 谁也不敢出门。 谢灵峙带着应泉等人越来越往那龟裂的天空而去,像是想凭一己之力补上苍天般。 风沙暴雨里传来了赵欣燕的声音。 奚茴回神,视线从天上飞的几人身上挪开,离得那么远,她也认不得谁是谁了。赵欣燕离她倒是不远,她能看见对方的身影,在黑暗中化作一个轮廓,有人替她挡住了风雨,又被她推开。 “滚开!你骗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赵欣燕伸手想要推开为她遮风避雨的魂魄,可她根本碰不到他。 荀砚知以魂力阻挡了飓风中翻卷的鬼魂,看向泪流满面的赵欣燕,压低声音道:“赵姑娘莫要冲动行事,你如今情绪不稳定,还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好了才行,以免被这些鬼魂趁虚而入。” “谁要你假好心?!”赵欣燕垂眸看向自己穿过荀砚知魂魄的双手,眼泪滚滚而下,从气恼中生出了怨恨,她抬眸瞪向荀砚知:“你从来都不想当我的鬼使!我也从来没有真的触碰过你!你不信我,又何必来救我?” 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荀砚知,因她是赵家的女儿所以周围人都对她献殷勤,可赵欣燕却知道总有些与她不对付的背后偷偷说她的坏话,说她能力一般却与荀砚知结契,当初若不是赵家一意孤行让荀砚知当她的鬼使,就凭她自己的本事恐怕没能力进入漓心宫。 赵欣燕听过许多次这种话,所以她到了漓心宫也很用心地修习法术,她也怕看见荀砚知,若非必要从不唤他出来,以免被别人说成炫耀。 后来她想旁人说什么也不要紧,反正荀砚知此生都是她的鬼使,是她的所有物,为她所操控。 可这还是赵欣燕第一次觉得,一切都在往失控的方向发展,荀砚知从未对她十足信任。 就连奚茴给他的破石头他都收下了,可她却从来没能触碰过荀砚知的衣角。 “赵姑娘,冷静下来吧。”荀砚知的魂力只能超度鬼魂,并不能抵挡太长时间,赵欣燕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处,若再这样激动下去被那些鬼魂钻了空子,必会有性命危险的。 “明明是你拿了奚茴的明晶!却又要秦婼出来冒名顶认,倒成了我随手捡起的明晶诬陷她!我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是你与她联手欺负我!你根本不配做我的鬼使,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鬼使会背叛他的主人!”赵欣燕拔出腰间的剑对准了荀砚知。 天空上的黄符被风吹散,符灰一并卷入了大雨中,荀砚知垂眸看向闪着寒光的剑尖,忽而想起年城那一晚,她久违地将他唤出,却是让他去推一个本对她无害的少女,而后又用黄符震慑,打伤了他的魂魄。 此时此刻,荀砚知还在拼尽全力护住赵欣燕,可心间又有一丝疑惑,自己这样真的值得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是否值得便在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回了,不光是赵欣燕,乃至赵家的上上任家主,荀砚知也从未在其身上感受过对自己的尊重。 赵欣燕说,他不信任她,她又给过他同等的对待吗?荀砚知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便习惯隐藏魂魄本体,以形现身,往上再推五个结契的赵家人,他们都不曾碰到过荀砚知的魂魄。 失望不是瞬间,而是日积月累的。 对赵欣燕如今蛮狠不讲理失望,对赵家先祖越来越理所应当失望。 而现在赵欣燕将她内心真正的想法说出,以剑对着自己的鬼使,还说她是他的主人。 这不是行云州人与鬼使结契后的关系,至少谢灵峙不会将英婷当成仆人对待,他尊重英婷,会称其为将军……哪怕是秦婼对待她的鬼使小小也如同姐妹,不曾看低对方。 荀砚知不禁想,他是什么呢?他算什么?又有多少人记得他曾从何处而来?因何而死?又为何才会成为赵家特有的鬼使? 剑拔弩张的气势直叫奚茴看了一场好戏,她瞧见往日高高在上的赵家大小姐如今泣不成声,心中最憋闷委屈不过的便是自己信赖的鬼使向着别人。 赵欣燕不敢在旁人面前哭,冲出客栈后直奔城外而来,自打重新与奚茴碰上面后她便处处不顺,如今终于能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 “万年密林里两位师兄是她杀的,徐菱也是她杀的,可每每问及此话她便装无辜可怜博取众人的同情与信任。我亲眼看见了她与那浑身眼珠的恶鬼站在一起,她甚至曾经想要杀过我!又让秦婼倒戈,如今还来你面前献殷勤装好人,她就是想害我!她是想方设法地报复我,折磨我!”赵欣燕怒声道:“奚茴她是怪胎!她生来噩兆降临行云州,她早就该被扼杀了,为何你们都不信我?连你也欺负我!” 荀砚知快坚持不住了,忽而有种念头便是不如就此放手,也别坚持了。 生为众人,死无意义,不得自由。 “赵姑娘,回去吧。”荀砚知的魂魄被周围鬼魂卷起的风沙吹散,就连他衣袂上的银松花纹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赵欣燕抹去脸上的眼泪与雨水,坚持着最后的自尊道:“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只站在我这边,我就跟你回去。” 赵欣燕以自身安危威胁,就看荀砚知是否妥协。 “只要你信,那两位师兄和徐菱都是被奚茴杀死的,只要你答应我替我揭穿奚茴的伪装,只要你……啊——”赵欣燕的话还没说完,忽而一阵飓风吹过,连带着草叶翻飞,无数鬼影扑面而来,她惊叫一声往后倒去。 “小心!”荀砚知本能地护住了赵欣燕,又因这一时卸力而被那些鬼影从魂体中穿过。 从鬼域而来的鬼魂都带着浓浓的阴气,那些阴气几乎打散了他的魂力,这一瞬荀砚知的魂魄如破碎的镜面,跪地的刹那卸了满身的明光。 他魂魄中的功德比曦地阳气还要滋补,丝丝缕缕被那些鬼魂衔在口中带出了魂体,荀砚知刹那以手捂着心口,再抬头看向被他护住的赵欣燕,对方显然已经吓傻了。 一缕缕明光如流动的银砂从他的指缝间溜走,又被那些鬼影带去了远处。 鬼影顺风而来,暴雨越来越大,奚茴离他们并不远,自然也看到了那些微弱的光芒,一丝丝如线般被鬼影夺走,而荀砚知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他不是鬼使中的利剑,也非强大的护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魂魄中蕴含的力量被一丝丝剥离出体,成为别的鬼魂的灵魂补给。 顺着功德散去的方向,荀砚知似乎看见了一抹金色异光,离他百步之遥,在黑暗的骤雨里闪烁。 衔着功德的魂魄四散逃开,又被风大致吹向了同一个方向,丝丝银线从眼前流走,风穿过奚茴的发丝与指缝,鬼魂即将撞上她的那一刹,她好像听到了一道笑声。 一道久远的、银铃般惬意欢快的笑。 再一抬头,哪见风雨?她却莫名置身于一处花香鸟鸣的禅寺院落里,巨大的菩提树树枝上挂满了藤蔓,坠下根须,枝叶繁茂如一柄撑开的伞,遮蔽烈日阳光。 不远处的扫地僧撑着竹枝笤帚擦了擦额上汗水,慈善的脸上眉眼弯弯,笑意甚浓。 阳光很暖,风中漂浮着檀香的味道,清幽的小院里除去孩童的笑声还有几声犬吠与铃铛声。 一人步入院内,从映着佛文的围墙旁走过,躲着日光对那扫地僧道:“你看他笑得多高兴,我就说没有小孩儿不喜欢狗的。” 奚茴闻言转身,菩提树下方才什么也没有,此刻却多了一人一狗两道身影。 小孩儿约莫五岁左右,身旁的狗也很小,叫起来奶声奶气。小狗因瘸了一条腿跑得也不利索,却很兴奋地跟着它的小主人在阳光里打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它正欢乐地吐出舌头。 而那个小孩儿垂着眼眸,手中一枝竹竿探路,又怕无意间打到了小狗,便只敢在脚下方寸之地挪动。 他是个盲的。 天降骤雨,刹那冲散了充满温度的画面,奚茴猛然睁眼,如时光回溯,而她从过去穿越到了此刻,仍旧定定地站在了暴风雨中。 黑暗席卷,又是一瞬的诡异画面穿过她的脑海。 十岁的少年穿上袈裟却未剃发,他身边伴着一位老和尚,二人坐在村口,小方桌前排满了队伍,皆是村子里近来身体不适的人。 一场疫病袭来,死伤无数,眼盲的少年天生被上天剥夺了光明和视线,却又天赋异禀地对药理非常敏锐,只要是放在他鼻尖闻一闻,他便知晓哪种草药治哪种病。 壮年的狗匍匐于他的脚下,像是要被太阳晒化了般呜咽了两声,而少年宽大的袈裟下,细白的手轻轻揉了揉狗头安抚,面上还要维持少年稳重。 那一场疫病死了数百人,可他却救活了千人不止。 黑暗与光明重叠,奚茴忽而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她往后退了半步,脚下踩进泥泞的水坑中,云之墨立时护住了她的腰,眉头轻蹙:“你怎么了?” 奚茴的脸色苍白,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看见那些画面,就像是曾真实发生在她眼前般,一道道银光闪过,而她也像是迅速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交错着时光。 一会儿是他五岁,一会儿是十岁,一会儿又变成了三岁,再是二十岁,来来回回,不同年月不同地点,却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同样低垂着眼眸去感受这个世界的光,又从未见过光芒的模样。 桂花树的香味被雨水打散,奚茴双腿一软险些坐在了地上。 云之墨将她搂入怀中,心想难道是他带她从客栈来城外速度太快,奚茴一时不适应?可又见她脸上血色褪尽,仿佛耗尽气力般喘着粗气,不禁心跳加快,神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小铃铛!”云之墨挥去不断朝他们扑过来的鬼魂,破开这一片燥闷的天地,骤雨像是被利刃劈开,狂风往四周卷去,而他们身居之处犹如风眼,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鬼魂,没有雨与风,也没有电闪雷鸣,就连百步之外的荀砚知与赵欣燕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们能看见对方,对方自然也能看见他们。 “你怎么样?是哪里不适?”云之墨想给奚茴灌些神力,又想起来这些东西对她无用,便问:“可要去给你找个大夫?” 奚茴轻轻摇头,这一瞬她倒是清醒了许多,没有反复在旁人的过去里沉浮着。只是心里始终有些闷痛,再细细去想方才发生的事,总有些画面觉得熟悉,那个不断闪过她眼前的人也很眼熟。 “奚茴……”赵欣燕从惊愕中回神,再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还有这一处的寂静,慢慢明白过来有人在他们周围设下了结界。 她惊讶于奚茴居然会在这里,更惧怕帮她设下这神鬼不知的结界的人,此刻赵欣燕满脑子想的都是逃,却又记起了荀砚知。 她方才好像看见荀砚知的魂体被鬼魂撞破了…… 再朝荀砚知看去,赵欣燕果然见到荀砚知已经跪在地上,他双掌痛苦地捂着心口位置,满身功德皆被打散,零零散散的银色微光落入地面便消失不见。 这一刻,赵欣燕才算是真的从疯魔中清醒,寻回理智。 “荀砚知!”赵欣燕朝荀砚知扑了过去,可她碰不上对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我错了……” 奚茴听见这声荀砚知才朝那方看去,在瞧见荀砚知的脸时,一切疑惑皆被破除。 她握着云之墨的手道:“我没事。” 声音虽沙哑,可她的确已经缓过来了:“哥哥,你可有办法护住他的魂魄?” 行云声 第63节 “护他?不是要杀他?”云之墨眉头紧锁,顿时心情不悦。 “先护他,我有话要问他!问完了再杀不迟。”奚茴见荀砚知几乎匍匐于地面,终于晃着云之墨的手臂道:“帮帮他,哥哥,你一定可以护住他的。” 云之墨的确可以护住荀砚知的魂魄,只是对于奚茴在意对方的态度不满,故而沉默了起来,眼见着奚茴挣扎着要起身,他才叹了口气。 一束金光朝荀砚知飞了过去,击中了他的心口,短暂补上了他被冲破的魂体,让他勉强能喘一口气。 荀砚知无力地以手撑着地面,视线缓慢地落在自己心口那道温润的金光之上,浑身被鬼域阴气冲散的寒冷也由这束光驱散了。 结界内宁静,结界外彻底陷入了失控。 那些风雨中漂浮的鬼魂一张张狰狞的脸在符光中撕裂,又被暴雨打散。远山被泼了浓墨,偌大的轩辕城中满是惊恐的哀嚎声,雷霆符咒引来的刹那光芒,将那座高山顶上的宁古寺照亮。 荀砚知看见了白龙塔,竟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 第61章 烈阳之风:九 ◎她曾经“死”过。◎ 奚茴看见了许多画面, 那些被鬼魂衔走与她擦身而过的银光里,有荀砚知的过去。 她忽而想起之前谢灵峙怕她生病在屋子里闷得无趣而随手从街上买来的话本,那话本里写着轩辕城的由来, 与这两千余年的习俗。每年中秋轩辕城的百姓都会爬上高山去宁古寺礼佛,再撞白龙塔旁的钟, 那些琐碎的细节奚茴本来看不进去的, 如今却与方才所见融合了。 画面所见的男子因天生眼盲才刚生下便被父母丢弃, 又被古寺方丈抱回寺庙里, 后在寺庙长大却未堕入空门。 十岁那年, 他因对药理有天赋,在疫病期间救活了数千条人命,那些人病好之后结伴前往寺庙道谢, 据说那日天气晴朗,碧空中唯有一片云彩如银龙飞天,分外吉祥。 后来他们为那个救活上千人, 又在寺庙长大的少年修了一座塔, 名为白龙, 从那之后,少年的一生都陷入了无私奉献中。 他仿佛天生就该做那些善事, 救那些凡人, 他被誉为曦地的白龙使者,甚至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意外坠崖英年早逝, 他的丰功伟绩也依旧被记录在白龙塔的每一块塔石之上。 冗长的大片介绍奚茴看得囫囵吞枣, 而在结界中风雨皆停后见到荀砚知时, 她原以为早已忘记的枯燥文字却成鲜活的画面历历在目。 奚茴被荀砚知的回忆冲击的大脑还在抽痛着, 她扶着云之墨的手臂勉强站起来, 抬头望进了他的眼里问了句:“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什么? 云之墨紧蹙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奚茴稀里糊涂问了他这句话后,他心间一紧,呼吸也跟着放轻。 无需云之墨回答,奚茴从他的眼神便知道他方才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她看见了。 可为何只有她? ……那些关于荀砚知的过去。 云之墨心中有疑惑,可他没有立刻开口,他一直都知道奚茴的身上藏了许多秘密,那些就连他也探究不出的神秘能力。从客栈到城外不过几息,他们才到这里便看见赵欣燕向荀砚知发难,那时奚茴的脸色还是好好的,在荀砚知的功德散出后不过一瞬,奚茴唇上的血色都褪尽了。 她问他看见了吗?事实上云之墨什么也没看见。 奚茴以为,方才那些画面若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那便是荀砚知刻意让她看见的了。她定了定神,确定自己不会摔倒才稳步朝荀砚知和赵欣燕走去。 奚茴没看赵欣燕,目光一直没从荀砚知的身上移开,震惊与疑惑郁堵着心口。 当奚茴站在荀砚知面前时,荀砚知才慢慢抬起头看向她,回忆起不久前他曾在客栈里抛下对方荀砚知便觉得羞愧难当。 当时客栈布满了鬼魂,荀砚知察觉到不对劲便立刻寻找赵欣燕,路过奚茴的院子前他看见了奚茴的困境,只是他迅速在奚茴与赵欣燕中做了个取舍。 他是赵欣燕的鬼使,死后在赵家两千余年,没道理为了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姑娘便丢下赵欣燕,所以荀砚知听见了奚茴的呼救,他视若无睹咬牙冲到了城外。可到如今,却是奚茴将他从那些鬼魂中救起,也是她让人填补了他的魂体,那温暖的金光是荀砚知在这世间看见的唯一颜色。 “对不住,奚茴姑娘。”荀砚知感激奚茴以德报怨。 奚茴不想与他谈客栈里被抛下的一幕,只居高临下地看向对方,问了一句:“你原是轩辕城人?宁古寺里的和尚?” 荀砚知微怔,他诧异地朝奚茴看过去,那些已经被埋葬两千年的身份从无人提及,赵家后辈也未必知道他是从何处而来的,就连赵欣燕也不知他们所到的轩辕城,原是荀砚知的出生地,也是他的葬身地。 看荀砚知微微张嘴一副震惊的模样,奚茴就猜到了他或许对方才出现于她眼前的一切画面皆不知情。 “不是你动的手脚……”奚茴喃喃,更为不解:“那是谁?” 云之墨一直跟在奚茴的身后,见她虚弱的像是随时都能倒下般,便用掌心轻轻托着她的后腰,听见她自言自语,又见她神情恍惚,即便知晓神力无用也还是将其灌入了奚茴的体内。 奚茴的视线重新变得模糊,她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可还是觉得浑身发冷。奚茴重新听见了孩童愉快的笑声,还有欢乐的犬吠,巨大的菩提树显现眼前,那方寺庙院落忽而落了一层雪,所有颜色悉数被冰冻,而她也头脑昏沉地倒在了云之墨的怀中。 奚茴努力地看向云之墨,却见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如同几个人影重叠,声音也从远方传来,听得并不真切,最终黑暗笼罩全部,奚茴彻底失去了意识。 云之墨连忙将人抱起,她就像是睡了过去,整个人瘦小地缩在他的怀中。 天上黑云翻滚,谢灵峙等人早已不见踪影,漫天黄符皆被风雨打散,轩辕城仿佛已经成为了炼狱。 云之墨担心奚茴的状况,他不想与荀砚知等人纠缠,本欲一把火烧了这处,可又想起来奚茴在晕过去之前见到的东西似乎是与荀砚知有关,便干脆饶他一命。 众生于他眼中如蝼蚁,便是杀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云之墨想带奚茴回客栈休息,只是如今的轩辕城已经暗无天日,不单单是轩辕城,甚至京州各处都已逐步沦陷,若想带奚茴离开此地重新换一处僻静的地方修养等待她醒来,也不知她如今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得住与他一并撕裂距离,破风而去。 倒是有个简单的办法。 庇护云之墨和奚茴的结界散去,骤雨与狂风一并而来,云之墨的衣袂在风雨中翻飞,衣摆扫过地面迸发出细碎的火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刹那燃烧了起来。 于赵欣燕和荀砚知面前的男子忽而似变了模样,他周身笼罩着熊熊大火。那火焰如同一条巨大的龙,只听见一声巨响似虎啸龙吟,火龙瞬间朝漆黑的天空飞去,张开了巨大的龙口,像是要将轩辕城上空的天给吞下。 赵欣燕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火光烧尽了黑暗,灼热得几乎能把人烫化,而云之墨与奚茴身处于火光之中,任由火焰风卷残云般向苍穹烧去。 谢灵峙与应泉也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明亮的火光几乎刺眼,霎时照亮了整片轩辕城。火焰与黑云暴雨对抗,将阴气沉沉落雨的豁口堵住,又逐渐往远方烧去。 那像一柄撑开的无边的火焰化成的伞,烧尽了暴雨与狂风,便是浓厚的乌云也挡不住其冲天之势。只见火光硬生生地从天空烧出了一道透着光的缝隙,云层被火势卷去,暴雨刹那转小,唯剩薄薄的雨滴,而火光漫天,整片轩辕城的上空都是猩红的颜色。 谢灵峙几人连忙远离火势,只能落地。 叶茜茜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地上的赵欣燕,她见对方被雨水淋湿头发散乱浑身狼狈的样子,还以为赵欣燕遇见什么危险了,她连忙冲过去:“赵师姐!你没事吧?” 赵欣燕睁圆着双眼看向轩辕城上空的火光,火焰将天地染色,烧开的那一束阳光落下的方向似乎就是城中客栈,而不久前还站在她与荀砚知面前的两个人此刻早没了踪影。 云之墨化作一股风,眨眼便消失于她的眼前。 此刻赵欣燕才知道奚茴身边令人忌惮的不是那个浑身眼珠子的恶鬼,便是那只鬼也会躲避行云州的人,不敢轻易现身行动。真正叫人惧怕的,应当是那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神秘男子,一个念头便能割断旁人的舌头,一弹指又能将舌头接回,如今…… 连续下降几日的天气几乎坠入寒冬,可此刻却像是又被装进了火炉,轩辕城的温度比盛暑最热的那几天还要高上许多,直叫人大汗淋漓,可赵欣燕只觉得冷…… 那些火都是从那神秘男子的身上出来的,赵欣燕甚至都没看清他的手势。他没用符,没念咒,没比结印,无声起风,不过眨眼的功夫便使火龙冲去天空,烧光了雨水与阴气。 赵欣燕说不出话来,她就像是魂魄离体般,呆滞了许久,就是叶茜茜连续喊了好几声也没能将她唤醒。 见她如此愣神,一旁几人全都围了上去。 众人皆看见了荀砚知,可他们没看见荀砚知的功德散了近半,只瞧出他魂体不稳,又见赵欣燕的身旁落了剑,还以为是赵欣燕伤了荀砚知。 谁也没提一人一魂为何会如此狼狈,只是眼看着轩辕城内外的阴气都被压下,雨也停了,甚至有阳光照下来。先不论是谁燃起这漫天大火,至少他们都可以短暂的歇一口气了。 谢灵峙此刻才恍惚回神,方才见天有异象,他们立刻冲出城外妄图补天,却将奚茴忘在了脑后,如今城中百姓如何尚未可知,也不知奚茴是否有危险。 “你们护着她回城,我得先……”谢灵峙的话还没说完,赵欣燕却突然出声:“师兄是要去找奚茴吗?” 她的声音实在太难听了,如被风沙堵住了喉咙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赵欣燕的目光还落在漫天大火的漩涡中心,那一束灿烂的阳光如瀑布,点亮黑夜。她没看谢灵峙,只在对方动身往轩辕城的方向走一步便知道他的去处。 赵欣燕只是觉得可笑,她也就这么笑出来了,笑声越来越哑,声音却连着泪水一并出来:“谢师兄不必担心她,我想便是我们所有人都死光了,她也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是她太天真了,天真的以为奚茴还是过去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女,只要抓住对方的把柄便可拿捏住她,赵欣燕甚至还妄想能将奚茴从行云州赶走,或者重新将她关入凌风渡……多可笑,她根本撼动不了奚茴半分。 此刻赵欣燕才明白,奚茴是在离间她与荀砚知,可就连这么拙劣的手段她还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到如今,她亲手拿剑指着自己的鬼使,从此也再不会得到荀砚知的信任。 “你知道些什么?”谢灵峙问。 赵欣燕终于动了动,她慢慢起身又因被吓得腿软而靠着一旁的叶茜茜。 这场暴风雨将每个人都摧残得格外疲惫狼狈,赵欣燕却比他们的脸色还要难看,她看向谢灵峙,轻声道:“你那好妹妹的身边跟着个妖物,能燃起漫天大火去烧天!瞧见了吗?如今的轩辕城皆在她的掌控之中,她有此本事,想让谁生谁就生,想让谁死谁就死!” “哈哈哈……你们到如今还不相信她是行云州的噩兆吗?怪胎都不足以形容她了,她才刚出凌风渡未到半年便能掌握如此可怕的力量,所以五宫长老所说全是真的!奚茴终有一天会害了我们,害了全天下!”赵欣燕连剑也没要,她只是笑着,越无力,笑声便越大。 于所有人的眼中,赵欣燕就像是疯了,便是叶茜茜也觉得她已神志不清。 可在众人的心里,也不禁担心赵欣燕说的话,若这将轩辕城上空烧出了个窟窿的火真的是奚茴所为,那奚茴真要报复,他们谁也保全不了自己。 谢灵峙看向鲜红的天空,从黑云变成了火云翻滚,而潮湿的地面也在这片刻间被烘干。滚烫的微风中没有鬼气与阴气,就像是有什么在地底动作,虽阻隔不了鬼域向曦地融合,却能阻止那些随融合一并飘上来的鬼。 那些鬼……必不是如荀砚知一般被往生咒送回鬼域的,极有可能,他们还未来到曦地便被同样的大火给烧得灰飞烟灭了。 “你说奚茴会害了天下,可如今却是她护住了我们。”应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他背对着众人,并未看向赵欣燕,而是盯着那束从天而降的阳光。应泉虽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却也看清了轩辕城如今的形式。 “鬼域向曦地融合在所难免,便是上古神明灵璧神君也只能阻隔它几万年,凭我们微薄之力,就连这些鬼魂都无法清干净,反倒是此时得见片刻阳光,还留出了时间让我们想对策。”应泉道:“谢师兄,轩辕城势必保不住,鬼域也绝不止这一处与曦地融合最快,我们守不住城,倒不如让他们跑吧。” 他所指的他们,是轩辕城内外的百姓。 非但轩辕城,看着远方浓黑的乌云,即便那里也有行云州的师兄弟们施法布阵,可到底只能得众人片刻喘息,他们无力改变必定的现况,唯有改变自己……改变居所。 天下已经乱了。 谢灵峙深知这只是他们看见的一处,便是如今的行云州也是暴雨连天,还不知能坚持多久。 凡人尽凡人能做之事,行云州人行州内应尽之责,剩下的除去听天由命也别无他法。 这世上到底没有第二个灵璧神君,凡人史上也不止一次为求生存而迁徙,坐以待毙,不如离开。 应泉提的建议,谢灵峙没否认,便是在心里认同了。 - 奚茴又梦到了些凌乱的画面。 不是关于荀砚知的,却是与她自己有关。 从她出生时第一个被看入眼里的漫天大雨和行云州处处可见的狰狞的鬼魂魂影,再到她终于见到了亲生母亲一面。她从还要喂奶的小娃娃一步步长成了会欺骗、会报复的女童。 最后她看见了渡厄崖上的日落,落日余晖将渡厄崖下的云海染得猩红,那时她还小,入目所及便以为是整个世界,而她也纵身跳下了渡厄崖。 奚茴浑身发冷,她似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封印之地,浑身赤、裸地坐在冰面上哭,周围一片漆黑,而她长发飘入水面,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满腹委屈与恨意都无处发泄。 渐渐的,有暖源靠近,奚茴的双眼本能捕捉上黑暗冰面上的那束火红光,它就在冰面下游走,绕着她,又渐渐化作一道深色的影子立于她的面前。 影子拥抱了她,那是分外温暖的怀抱。 他救了她一命,不是因为奚茴跳下渡厄崖却没死,而是他本身成了奚茴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意义。 不是报仇,曾在凌风渡里那十年间,奚茴险些被逼疯,想过一死百了,也别念着报仇了。 可促使她活下来的,还是见他一面的执念。 那道影子……是云之墨。 行云声 第64节 奚茴张口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猛地喘气,再睁眼时见到的便是一片猩红,而她冷汗淋漓,紧紧地搂着一具滚烫的身体。 云之墨连忙起身查探:“你醒了?” 她终于醒了…… 她像是又陷进了噩梦里,不论云之墨怎么叫也不会醒来,可又反复喊冷,喊他“影子哥哥”,云之墨便只能躺在奚茴身侧抱紧她。 奚茴愣神了许久才轻轻点头,她醒了,也想起了许多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就好比她曾经“死”过。 不止一回。 三岁那年大病一场,她死过的。 后来在凌风渡她将自己埋了的时候,也死过。 彼时奚茴还以为自己及时被云之墨救起,可她在梦里才清晰地感觉到,那时的她早没了呼吸,就连心跳也停止了,后来在泥土被云之墨挖开的刹那,奚茴才从死亡中苏醒。 第62章 烈阳之风:十 ◎是别人望尘莫及的。◎ 屋内没点灯, 难得明亮。 布上眼前的猩红渐渐退去,奚茴才看清了云之墨的脸。她立刻扑向了对方的怀中,心中惊疑未定, 只听见砰砰乱响,又松了口气, 总算从那噩梦中脱身。 奚茴拥抱云之墨的手很紧, 以前她总觉得云之墨的身上太烫了, 此刻才发现只有这样滚烫的温度能退散她因梦境中窥见的秘密浑身发冷的寒意。 “别怕, 小铃铛。”云之墨轻轻抚着她的背后, 另一只手抓着她的手腕把了一下脉,奚茴比起在城外那时好上许多。 “哥哥……我麻烦了。”奚茴眼眶湿润,鼻尖酸涩,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可眼泪到底没流下来。微涩的声音低低地在云之墨的耳边响起,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怎么办?我好像是个怪物……” 她可能真的是怪胎, 行云州里的人或许真的没有说错, 她在梦境里清晰地感受过自己的死亡, 又莫名其妙重新活了过来。 奚茴想劝解自己那只是梦,可梦境感受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确切地知道这些都是发生过的。 所以岑碧青曾亲眼看见了她死而复生。 奚茴此刻似乎才明白过来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没能得岑碧青多看一眼, 是因为岑碧青也于她三岁那年死而复生后觉得她就是怪胎。奚茴并未觉得如此认知让她轻松多少,若是换做她年幼不懂事时, 或许会想要去岑碧青面前为自己争取一番, 现在不会了, 她看过真正亲人间相处的样子, 父女之情尚可如此, 何况她是岑碧青亲生的…… 奚茴只是惊慌, 疑惑,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生来特殊,那句闷在云之墨肩窝处的喃喃,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怪物二字,从来都是别人说奚茴的……云之墨不知她梦见了什么,在害怕什么,又为何会这样称呼自己,他只是沉默着。 云之墨不喜欢这两个字,也不高兴奚茴这样说。 他还记得自己刚于鬼域中苏醒,无数恶鬼超他涌来,妄图吞噬他身上的力量时的感受。他们说他非生非死,非人非鬼,更非无欲无求心系苍生的神仙,见他被封印于寒冰中以身化界又生出不甘的怨气,也有那些个嘴巴不干净的称他为怪。 可到头来,那些没用的东西不还是败于云之墨的手下,挑衅嘲讽者前赴后继来送死,最后依旧要尊称他一声“焱君”。 身世由不得自己,可活成什么样,可以自己决定。 “你不是怪物,小铃铛。”云之墨道:“若说生来与众不同,何知不是天赐?是怪物又或妖孽,皆是旁人所说。你从来不在意别人说法的,这个念头不要再有,也不要动摇。” 奚茴还是第一次在云之墨这里听到如此振奋人心的话,他不像个会安慰人的人……她一时愣住,抱着云之墨的手臂略松,将埋在他身上的脸露出大半,像是把自己也从逃避中剥开了一些。 奚茴看见了云之墨的眼神,他的黑瞳浓得像墨,里面倒映着奚茴的眉眼,他是真的在意她的想法,虽然皱着眉头,可却温柔得不像话。 “哥哥,你真好。”奚茴是个直接的人,面对云之墨也藏不住心事,心里想什么就这么说出来了。 奚茴的鬓角还有薄薄的汗水,此刻整个人坐在了他的怀中被他抱着,云之墨听见这声夸赞恍惚了片刻,心尖发麻,又将奚茴搂紧了些。 他好吗? 云之墨不这么想,若不因为她是奚茴,他是连话也懒得多听半句的。 奚茴终于从寒冷中脱离,身上渐渐暖和了起来,云之墨就像是一个火炉,她的冷汗转成了热汗,便想往外脱离些喘口气。 云之墨察觉到她的动作,压在他腿上的软臀磨蹭了几下,骤然打乱了他的呼吸。 奚茴垂着头,汗湿的发丝黏在了脖子上,白皙的皮肤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水,衣襟内锁骨下方的朱砂痣若隐若现,少女的幽幽香气连带着她身上蒸腾的热气直钻入云之墨的鼻子。 他呼吸一窒,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视线如同黏在了奚茴的脖间,直到她不安分地动弹,又用手推他胸口时,云之墨立刻抓住了奚茴的手腕。 他道:“别动!” 欲、望如脱笼的兽,随着奚茴身上的浅香和几乎融化云之墨寒冷的温度一并而来,刹那冲进脑海,带动灵魂深处的渴求,霎时让他口干舌燥了起来。 喉结滚动,呼吸也变沉。 奚茴立刻就不敢动了,视线缓缓朝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一眼,再抬头望向云之墨,直望进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中。 那双眼像是无底的深潭,随时能将人的灵魂吸进去,而幽黑中是毫无掩藏的欲、望,连带着他的怀里都比以往要炙热许多,奚茴连呼吸都停了。 许久静默,云之墨就这样抱着奚茴没动,二人也没出声。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奚茴慢慢放松了身体,就让自己软绵绵地坐在他的怀里,享受片刻安宁与安心。 思绪飘远,重回她先前的担忧。 奚茴轻声问道:“哥哥,这个世上有死而复生的人吗?” 云之墨缓慢地睁开双眼,克制欲、望使他眼尾都染上了薄红,身体温度比以往高了许多,又因奚茴这句话,他渐渐把脑海中所有旖旎的纠缠抛去,逼迫自己清醒。 云之墨的声音很轻,用就像在给小孩儿讲故事的口气:“我不曾见过死而复生的人,三魂七魄一旦彻底离体便是死亡,而这世间所有法术符咒都只能保证魂魄的清醒,即便有借尸还魂,也非真正的活着。” 不过是一个鬼魂占据了人身。 “如果……”奚茴顿了顿,问:“如果有人借尸还魂,你能看得出来吗?” “鬼魂是死的,人魂是活的,即便有法咒灵器隐藏鬼魂中的阴气,也很容易便会被发现。”云之墨道:“别说是我,就算是行云州里的几个毛头小子,第一眼恍惚,第二眼也能看穿。” 奚茴一时无言,那就是说……她还真是个怪物了。 毕竟谢灵峙他们可从没看出来她曾死过。 片刻沉默,云之墨才开口:“昨日在城外,你问我看见了没有,那时……你看见了什么?” 奚茴重新低下头,抿了抿唇道:“我看见了荀砚知。” 云之墨心里略沉,又问:“看见他出何事了?” 奚茴道:“不知是不是先前我看过话本的原因,我好似看见了他的生平,昨日我问他是不是轩辕城人,他虽没回答却也没否认,便表示我看到的都是真的了……” 奚茴抬眸看向他,将荀砚知的身世说出:“哥哥,那个话本里写的白龙僧人就是荀砚之。” 话本上说,白龙僧人已经死去两千多年,便表示这两千多年来荀砚知都在赵家,做赵家后人的鬼使。 奚茴对荀砚知的过往并不在意,只是奇怪为何她会看到对方的平生经历,甚至能在那一场场犹如幻境的画面里感受到温度与情感。 “我以为是荀砚知所为,他或许能设什么幻境,可原来不是他……怎么会只有我看见了呢?”奚茴道:“当时我看完了那些画面,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头痛得厉害,就好像那些人生我陪他度过了二十几年似的。” 正因如此,奚茴才会晕过去。 云之墨听完她说的话,身上的热度都降下去了。 这世间无人能窥看过去,除非有镜面法器留影,且一旦开启观看便会失效,而当时显然没有法器开启。才不过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奚茴却能看完荀砚知二十几年的人生,甚至身临其境,这是司玄都做不到的事。 苍穹神明不可改凡人生死,也无法见凡人三生。 所谓三生,是前世,今生,来世。 荀砚知已死两千余年,尸骨无存,就连他的过往生平都成了书生笔下的传奇故事,而真实发生过的经历,甚至算不上他的今生,却更像是前世。 奚茴如何会看见? 云之墨的心里无数疑惑都开不了口。 如今他怀里的人越来越神秘,许多连他也看不透的能力逐渐显现,云之墨甚至想,若她当初没有被关入凌风渡呢?这个时候是不是早已变得叫行云州里众人皆高不可攀? “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小铃铛,你有你的过人之处,是别人望尘莫及的。”云之墨虽不知奚茴特殊能力的由来,却知道这种能力伤不到她。 奚茴与云之墨不一样。 云之墨生来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知道自己是残缺的一片灵魂生出了自我意识,他也知道自己的未来应当如何走——摆脱封印,掌控身躯。 可奚茴不是,她在未知中当了十八年连鬼使都没有的普通人,骤然得知自己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的特殊存在,也不知要有多少胡思乱想。所以云之墨并未多说,心中又有些隐秘的高兴。 非人,非妖,非鬼,非怪,也非神明。 他浅浅一笑,只以手掌轻轻顺着奚茴的发丝,于心中喃喃。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的特殊,一样的孤独,所以才会彼此吸引。 - 火烧云使轩辕城不分昼夜,唯有客栈上方破开了一线,可以看见阳光逐渐消失,透着黑夜里的月光。 谢灵峙几人已经在疏散城中百姓,还有几个去附近的县乡里通知,有些人觉得他们危言耸听,可也有人惧怕这连着黑了几日的天又在瞬息转红,听从行云州人的安排快速撤离。 奚茴住的客栈本就是皇族为行云州人安排的住所,第一个响应号召收拾行囊先离开轩辕城,以至于过了午时后奚茴肚子饿都没能在这里找到吃的东西。 轩辕城已经乱了,谢灵峙也没能彻底控制住,只能保全这些人的性命。街上抢的抢,偷的偷,便是陆一铭以千里符传话让他们不要太在意身外之物,也阻止不了有些不怕死的人更贪心黄白之物。 此时的奚茴坐在了客栈靠街边的高楼顶上,四层楼可以看见大半个轩辕城,跟前这几条街的人都走光了,地上一堆凌乱的垃圾被风扫去了街边。 远处还在闹腾,天空红云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或背着行李,或抱着小孩儿,还有许多在昨天就被鬼魂吸食了许多阳气,昏昏沉沉也不知要如何逃命。 奚茴眯起双眼,远处的街市上还有些珠宝店被人抢夺,行云州的弟子穿梭其中勉强维持秩序,而在这些混乱中,一抹玄色的身影立在某一处重檐顶上。 那是云之墨,给她找吃的去了。 奚茴抬头看了一眼她头顶这方特殊的天空,火焰烧着了云层往外翻滚,甚至将月亮也染成了猩红色,从昨天到现在,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奚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具身体明明有过两回起死回生,却依旧抵抗不了病痛与饥饿。 一阵香味扑面而来,奚茴耸了耸鼻子,顺着香味看过去,却见到张令她意外的脸。 荀砚知手里捧着黄油纸包裹的桂花糕,糕点表面撒了黄豆粉,看上去非常可口的样子。 与奚茴对上视线的那一瞬,荀砚知抿嘴笑了一下,像是在示好。 忽而一道视线投来,奚茴打算伸向那桂花糕的手还未探出袖子便一顿,她朝远处看去,立刻对上了云之墨的视线。 犀利的目光叫奚茴背后发寒,莫名有种做错事被抓包的感觉,她撇嘴,问荀砚知:“你赵欣燕的鬼使,在这个时候给我送吃的,里面该不会下毒了吧?” 荀砚知微怔,笑容僵了一瞬,道,:“没有毒的,奚茴姑娘放心,还有……先前对不住了。” 奚茴没看荀砚知,也不管对方是否真心道歉,她的眼神已经被桂花糕给勾住了,先咽了一口口水,肚子实在太饿了。 荀砚知看穿了她的心思,本想过的解释也卡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奚茴其实很会耍小聪明,可某些情况下又意外的单纯。 行云声 第65节 桂花糕再往前推一些,奚茴的眼神余光瞥了一眼云之墨的方向,无人的街道没有食物,有人的街道乱作一团,想找到吃的一时半会儿真没那么容易。 “你给我送吃的,赵欣燕知道吗?”奚茴接下了桂花糕,先没动。 荀砚知摇了摇头。 从昨天到现在,他都没有再见过赵欣燕,荀砚知的心里有根刺,赵欣燕以剑指他脸的画面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口,而他也知道,他与赵欣燕再难回到以前的关系了。 结契后到他们这种地步的也不是没有,只是荀砚知以前从没想过离开赵家,可近来这个念头时时闪现于脑海,他不想见赵欣燕,可能赵欣燕也不愿见到他。 奚茴眯起精明的狐狸眼,眼神上下扫了荀砚知,她问:“你不想跟赵欣燕了吧?不……准确来说,你应当不想跟着赵家,不想再做鬼使了吧?” 几乎一针见血。 荀砚知沉默便是回答。 奚茴道:“你可知我为何知晓你是轩辕城的人?” 荀砚知看向她,奚茴道:“因为我看见了,你是弃婴被僧人救回了宁古寺,天生眼盲又机缘巧合地救了许多人,被百姓追崇,为你修塔,一生都锁在了宁古寺中……但实际上你应当从没感受过自由吧?为别人做那么多好事真的很快乐吗?有你带那条小狗爬上山巅感受阳光温度时,更快乐?” 荀砚知满眼震惊,他不知奚茴如何知道这些的,更惊讶于她竟然连他回忆中都成模糊的过去都知道的如此清晰。 荀砚知看向奚茴的双眼,这一瞬,他在她面前竟毫无秘密。 “有人说你身上有许多功德,可积福的人也会倒霉短命,那些功德不能让你与其他鬼魂一样进入鬼域忘却前尘,倒不像是好事,更像是枷锁,对吧?”奚茴眉眼弯弯:“荀砚知,无私是圣,自私才是人性,你虽是白龙僧人,可白龙僧人也是人,为自己着想才是对的,人要先对自己好,才不枉此生。” 奚茴说的道理,与荀砚知生平所听都不一样。 曾有无数人告诉他,行善积德,以他人为本,他救了一个人,就必须就一百个。 他有能力,所以该为人奉献。 甚至忙碌一生为他人,最后连那条陪他半辈子的狗走丢了,死在哪里了都不知道。 他有过挣扎,可被佛法压身,自私是错,无私是佛,他不该,也不能…… 奚茴从荀砚知的脸上看见了她想看见的犹豫和错愕,她的目的达到了。 她笑:“反正你对赵家也不是真心的了,何不真心为一次自己?” 奚茴表现得轻松自在,心中却有个声音期待地怂恿着荀砚知,抛弃赵家,抛弃赵欣燕。 许久静默,荀砚知轻声道:“我想……看一次日出。” 他从未见过阳光,年幼时有那条与他一样有残缺的狗陪在身边,他们经常爬上山顶感受阳光的温度,他不知什么时候是日出,于是总在黑暗中等到身上暖和了才往回走。 过去两千余年,他什么都经历过了,甚至因为死亡后与赵家人结契而能于夜间观物,可他始终没有见过光的样子。 奚茴依旧笑着:“那就去看吧,又没人拦着你。” 荀砚知愣怔,是啊,没有人拦着他,他是已经结契的鬼使,无惧阳光日晒,从前他没为自己考虑过,如今只是想看看日出而已。 荀砚知笑道:“多谢你,奚茴姑娘,你真的和其他行云州人不一样。” 奚茴扯了一下嘴角,对荀砚知摆了摆手,明显是在赶人了。 荀砚知很知趣,也不打扰奚茴,他来的目的只是想起如今的轩辕城早已没有能吃的食物,所以来送糕点而已。 荀砚知走后,奚茴又看向云之墨,没见到他的身影,她默默打开了黄油纸包。 绿豆糕入口,咽下去的瞬间奚茴就感受到了身边一阵火风吹过,云之墨站在她的身后,睨着她道:“吐出来。” 第63章 烈阳之风:十一 ◎我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奚茴听见声音猛地呛到, 滑入喉咙一半的桂花糕喷在了屋顶琉璃瓦上,她连忙捂着心口咳嗽,红着一双眼无声地控诉这神出鬼没的人。 云之墨在奚茴呛到的那一瞬神色担忧, 又见她将桂花糕喷了出来,心情好上了许多。对上奚茴埋怨的眼神, 他也不觉得自己多过分, 只微微挑眉颇为清高地拂袖离去, 袖摆扫上了奚茴的手腕, 打翻了那几块还完整的桂花糕。 眼见着桂花糕顺着瓦片咕噜噜滚到了楼下。 奚茴:“……” 这回云之墨回来得很快, 手里拿着两块红豆酥饼,泛着淡淡的甜香。 奚茴眯起双眼看向某个穿着颇为精致的小姑娘被她爹抱在怀里,手中还有些红豆酥饼落下的碎渣, 可那香香甜甜的酥饼不过转瞬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了。 小姑娘哇哇大哭,他爹只好费力哄着,这家人瞧上去还挺有钱, 身后跟着马车和仆人, 不过一会儿便又用了其他东西哄住了小姑娘。 此刻红豆酥饼被奚茴拿在了手里, 她没什么负罪感地咬了一口,有钱人家买的糕点就是好吃, 红豆用蜂蜜熬过了, 软糯可口,酥饼一咬下直掉饼皮碎屑, 入口鲜香, 嚼几下便化了。 奚茴见云之墨还站着, 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笑弯了眼。云之墨瞥向客栈屋顶上的琉璃瓦, 瞧着不是很干净, 但奚茴已经在这儿坐了许久, 没等她催促自己第二次,云之墨便掀开广袖与奚茴并肩而坐。 谢灵峙等人在远处的火云之下指挥百姓撤离,人声鼎沸中夹着老人的哀嚎与孩童的哭泣,轩辕城与奚茴刚来时所见完全不同、 奚茴虽肚子饿,可也不能一次吃太多,那两块饼挺大,她吃了一块,剩了一块仔仔细细地包起来,也不知这一顿吃完下一顿是什么时候。 云之墨见她沉默,情绪蔫儿了下去,便问:“你不高兴?”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奚茴道:“我原以为曦地与行云州不同,初见时真的很兴奋也很好奇,看见那些人都努力平凡地活着,过着我曾经所期盼的日子……如今曦地也不安生了。” 就像她曾幻想的一片净土,到头来一切宁和繁荣的景象不过一夜间便被破除,凡人脆弱,对此改变无能为力。 云之墨闻言,心下微怔,他看向奚茴,惊觉她这些天内潜移默化的改变。 忧他人所忧可不是她的本性。 就好比云之墨,便是真的天下大乱,九州闹得不可开交,鬼域与曦地彻底融合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世间凡人的命本就短暂,十年与百年在神明面前不过一眨眼,他们的生死从不在云之墨的考虑范围内,可奚茴好似不是这样想的。 奚茴是人,即便她年幼时受过许多的苦,也厌恶行云州,可她并未厌恶这个世界,看上去……似乎还挺喜欢曦地的。人的情绪最为复杂与冲动,是云之墨近来才弄懂些许的东西,他在奚茴的身上学到了许多,可她在曦地学到的更快。 她倒是不会像谢灵峙他们那般为他人而尽心尽力,却也能从即将陨落的轩辕城中感受到一丝唏嘘与哀叹。 奚茴的惆怅只持续了短短的时间,她抬眸看向天空上的圆月,只有这一小片可以看见现在是天黑,猩红的月光洒在琉璃瓦上,而这片暂且安全的小世界是云之墨以火烧出来的。 他比奚茴原以为的要强大太多。 奚茴抿了抿嘴,问:“哥哥,你看那月亮这么圆,是不是就要中秋了啊?” 云之墨也抬头望了一眼月亮,他没有经历过中秋,可在书上看见过这种曦地节日习俗,到了十五月亮最圆时,便是中秋了,如今看过去,月亮的确很圆,差不多便是今明两天。 奚茴又道:“我听人说中秋要与自己的家人一起度过,是团员的日子,你说岑碧青明日能不能赶到轩辕城?” 她不再称呼那个女人为娘亲。 云之墨眯起双眼感受一番广阔的天地,若他没猜错,明日还当真是岑碧青连带张典一并到达轩辕城的日子,于是他点头:“没有意外的话,你明天就能看见她了。” “那太好了,我有话想对她说。”奚茴深吸一口气,说完这话她心情似乎好上了不少,看向云之墨的眼神也带着微笑。 四目相对,屋顶的风是炙热的,吹得奚茴都出了一层薄汗,云之墨伸手勾动了她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他想问奚茴,要不要与他一起走? 轩辕城的人都在逃命,他将这片天空烧红已经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会及时赶来的恐怕不止岑碧青,行云州里布下的大阵倒数计时,宁卿那个女人必然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 可奚茴还想见到岑碧青,她不知是想通了哪一点,正期待着明天的到来,云之墨不想扫她的兴。 “还有一件事,我想现在去做,你陪我好不好?”奚茴朝云之墨凑了过去,露出乖巧的笑容,说话的声音也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云之墨知她在卖乖,可只要奚茴卖乖,便不会是要做乖事。 “我何时不依你?”云之墨反问。 奚茴笑得更开心,她又靠近了些,压低声音讨论坏话:“我们去捉赵欣燕吧。”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在方才与荀砚知那一番谈话中奚茴就已经想到了这个计划了,一个能让赵欣燕痛苦,又能让她痛快的计划。 - 荀砚知为了这座上山的路走了大半夜的时间,他的确可以飞身而上高山之巅,却还是想走过这两千多年变化的一条路,回到他曾经长大的地方。 他是因为天生眼盲被父母丢弃在寺庙门口的,因那对夫妇还有良心,知道寺庙里的和尚心善不会不管孩子,至少把他丢在这儿,他不会死。 可荀砚知因为双目失明,许多事情都做不了,孩童时被困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再长大点儿又因为自己不能看见而自卑不愿出门,可即便如此,那些陪伴着他长大的师父们都对他很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他们说他害怕世俗的眼光,俗根未尽,所以并未让他剃度当个和尚,甚至在他五岁那年救了一条瘸了腿的小狗回来,作为他的伙伴陪伴他,以开阔他的心。 那段时间是荀砚知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有一个不会嘲笑他眼盲的伙伴,他可以将自己心中一切烦恼与害怕都告诉给它听,而它也绝对不会将他的小秘密泄露出去。 荀砚知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每日天不亮就带着小狗去爬山,小狗在前头引路,他在后头慢慢地走,一人一狗总是坐在山巅处感受太阳升起后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温度,直到阳光足够热烈了再回山下。 后来他因对药物敏锐成了能救济苍生的活佛神医,那些都是旁人加冠在他身上的称呼,而他也再没时间陪着小狗上山看日出,即便有满腹的心事也无处诉说了。 奚茴有一点说得对,荀砚知功德加身,在旁人看来是件荣誉的事,可对他自己来说却成了困缚的枷锁,从十岁那年开始他再也没有机会喘口气,所作所为都被人看在眼里,他被动地成为了一个名扬远外的白龙僧人,戴发出家。 能够帮助那些人,荀砚知的确很开心,那都是在替旁人开心而露出的微笑,却没有一次是为了自己。 后来有一年,小狗不见了许久他才发现,听寺庙里的老和尚说狗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它会在自己将死之前离开主人的身边,找一块不让人发现的地方默默死去,而那段时间狗不见了,大约就是它不想让荀砚知面对他的死亡。 那条瘸了腿的小狗活了十二年,已经足够长寿,可荀砚知仍旧为它难过,因为后面那几年其实他并未陪伴过它。 他心中隐隐猜测到小狗会选择哪一处等死,只是他没去确认,他也不敢确认。从他十岁成为白龙僧人,被万民修了一座白龙塔后,他再也没爬过山顶,再也没感受过日出,也再也没有真心地欢乐过了。 时隔两千余年,荀砚知重新走上了这一条路。 时过境迁,上山的道路也与记忆里的完全不同,曾立于小山丘上的宁古寺高高地耸入了云层,火云照在白龙塔上,使那座本已倾斜的塔更显得摇摇欲坠,像是一场大火随时都能将其烧塌。 黑夜即将过去,荀砚知能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虔诚走向过往的脚下的路也变得举步维艰,可他的双眼还是朝宁古寺的方向看去,从无偏移。 待到了寺庙前,老寺被新寺包围其中,崭新的金色琉璃瓦下纯白的墙面上画了万字,寺庙里的人早就已经听行云州的号召离开,接连数日不曾暮鼓晨钟,那座白龙塔近在咫尺,而他也没再上前了。 荀砚知寻着记忆里的方向,再往山上走,他想趁着眼睛还能看见,太阳还未完全升起前走到山顶处,走到他往日晒太阳的地方,再一次感受阳光的温度。 越靠近山顶,他越觉得心里轻松了下来,仿佛这些年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随着他每一步向上攀爬一一被卸下。于是脚步加快,越来越快,这一瞬荀砚知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看不清路也不要紧,他还能感受山林间的风。 荀砚知不知此刻自己的脸上挂着畅快的笑,他染了墨绿的衣袂于晨风中吹乱,广袖上的银松扫过窄小山路上错综的杂草,像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拦他。 曾经他因为责任、道德、名声而背在身上的重担与自我约束,在无人的山顶彻底放下。 赵欣燕第一次见到荀砚知的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与荀砚知结契以来,甚至没见他笑过。 而此刻她亲眼看见荀砚知在不远处的杂木中摸索出一条可以通往山顶的路,他为鬼魂,却像凡人一般脚踏实地地往上攀爬,那双永远因为天生眼盲而垂下的双眼,此刻也鲜活地睁大,望向了头顶猩红的云与东方。 直到荀砚知走到了一处略宽广的平台没再往前,赵欣燕才将目光慢慢收回,再看向面前的少女,心中惊恐未定,百感交集,最终哑着声音问了一句:“你把我带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奚茴上下打量被术法困住不能动弹的赵欣燕,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结界,可以让所有人也无法感知她的存在。 昨夜她就与云之墨找到了赵欣燕,索性如今赵欣燕与荀砚知离了心,她只要没有生命安危荀砚知也不会主动找来,这样更方便奚茴行事。果不其然,她将赵欣燕绑了荀砚知也没有察觉,而她随着脑海里曾看见荀砚知爬上山顶晒太阳的画面找到了这条路,将赵欣燕定在这儿,自个儿回去睡觉了。 天尚未完全亮起,荀砚知已经爬上了山顶,就在赵欣燕的面前,他们之间不过百步距离,赵欣燕能看见荀砚知,对方却不能看见她。 荀砚知在等待日出,奚茴也同样在等待。 行云声 第66节 她抽出赵欣燕腰上挂着的剑,恐吓似的将其对她的脖子比了比,赵欣燕果然面露恐惧,声音发颤道:“你不能杀我!你也不敢杀我……若你能杀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奚茴有些惊讶地抬眸看向她,似是不解反问:“是吗?为何我不能杀你?” “我是行云州赵氏嫡女,是岑长老的亲徒,你若不是忌惮行云州也不会用那种挑拨离间的小伎俩使我与荀砚知离心,只要你忌惮行云州,便不能杀我。”赵欣燕越说越坚定想法:“奚茴,你生来不详,如今身边又跟着一个能毁天灭地的妖物,还能轻而易举地抓住我,你必然很得意啊。不过你也别忘了,岑长老已经在来轩辕城的路上,恐怕今日就会到,而你的罪行我统统告知给行云州,只等着他们来收拾你吧!” “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能与我嘴硬。”奚茴摇了摇头,也不知赵欣燕哪儿来的勇气:“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我能杀其他行云州人,怎么就不敢杀你?” 赵欣燕冷哼了一声,瞪向奚茴:“你终于承认了,两位师兄与徐菱都是你杀的!便是我在谢灵峙面前说破了嘴他也不肯相信,这回总能信我了。” 赵欣燕说完这话,奚茴便将视线落在树后云之墨的身上,云之墨本双手抱臂一副悠闲姿态,对上了她的目光后闲散地伸手一指,奚茴才瞧见赵欣燕腰间挂着的传声符。 原来不光是她要拿赵欣燕,赵欣燕也在防备她。 奚茴笑了笑,道:“那两个死在万年密林里的,是他们要杀我在先,若我不动手,死的就会是我。至于徐菱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许是哥哥看不惯她欺负我所以替我出手解决一个麻烦,但不论怎么说……他们在我这儿都是死有余辜。” “是他们死有余辜,还是你心狠手辣?”赵欣燕呸了一声:“你惯会骗人,装模作样是把好手,你那姘头杀人不眨眼,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奚茴闻言,眸光微亮,不以为耻反而露出笑容喜悦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了句人话,便承你吉言,我俩就是天造地设了。” 说完,奚茴也不看向赵欣燕,只略弯腰对着赵欣燕腰间挂着的传声符那头道一句:“两位长老,你们还要多久才能来啊?也不知……能不能在天亮前赶到。” 赵欣燕浑身一颤,她没想到奚茴轻而易举发现了她设的局,如今她也逃不掉,原以为能借此机会套出奚茴承认她过去的罪证,没想到对方看穿了她的意图也没阻止,甚至与传声符另一边的二人打起招呼。 她到底要做什么? 赵欣燕不解,又恐惧。 只见奚茴将传声符撕碎,轻飘飘地洒在了地面上,再看天光渐明,她才走出结界,连一个眼神也没留给赵欣燕。 就让她在恐惧中猜测吧,猜猜看,奚茴到底有没有胆子在岑碧青与张典都知道赵欣燕落在她手上时,还冒险杀她。 - 荀砚知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此刻临近日出,他的视线越发模糊,回头也只能看见一抹轮廓,黑白灰交错的世界里,朦胧的人影慢慢走近,站在他的身旁。 “奚茴姑娘来了。”荀砚知盘腿坐在地上,以僧人打坐的方式等待阳光来临。 奚茴没与他一起坐下,只是看着云层翻滚的天尽头,感叹宁古寺真的位于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放眼望去轩辕城连带着周围村镇都一览无余,火焰烧着的天空尽头,仍有一片蓝白,那是天空真正的颜色。 “你知道你那条狗当年是跑到这儿来寻死的吧?”奚茴道:“所以你也假借采草药的名义往山上走,又因眼盲看不见摔下了山崖,是活够了想寻死,又怕旁人与佛祖责怪,是自杀,也是意外。” 给一个合适的理由,将自己放在危险环境中,他不知左右哪边是悬崖,也在用心寻找草药,可荀砚知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寻到了草药就要下山了,寻不到的话,或许能够解脱。 那只是一瞬间产生的念头。 奚茴知道,是因为她看见了荀砚知死亡的全过程,她也看见了他有一次距离草药仅几步之遥又转身摸去了另一个方向。 或许只是巧合,她也只是猜测。 荀砚知轻声道:“奚茴姑娘真的很聪明。” “比不上你聪明,荀砚知,这一回是我着了你的道。”奚茴昨晚看见月圆,听云之墨说今天或许就是中秋,才想明白了许多她先前不解的点。 此刻的荀砚知,又一次走上了山顶悬崖旁,他又给了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这次他要奚茴帮他完成这一切。 第64章 烈阳之风:十二 ◎你的确不曾与鬼使结契。◎ 奚茴与行云州不是一类人, 可荀砚知与行云州也不是一类人。 一个被人人传颂的白龙僧人的故事里,其故事主角的内心并非天生纯善。 贪嗔痴恨爱恶欲,是人之七情, 也是佛家忌讳的秽根,荀砚知自幼被抛弃, 又自卑敏感, 有许多情绪在童年时期有小狗陪伴而化解, 长大成人后却找不到可以释放的办法, 于是他选择解决自己以解脱。 宁古寺的师父说, 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是善良的,也不是所有人能彻底摒除七情带来的困扰,被人抛弃就是会怨恨, 被人嘲讽就是会嗔怒,有了名望会有欲,有了陪伴会有爱, 这些都是凡人应当拥有的感情。 可他们是佛门弟子, 修身前提是要修心。 他曾举过一个例子告诉荀砚知, 一个人哪怕心中闪现过无数恶念,哪怕他是装作一个好人, 可只要他能装一辈子, 世上记载其便是好人,救人的功德依旧会成为他来世的福报。 不要看一个人想什么, 要看其做什么。 于是荀砚知在这样的教育下, 努力成为了一个人人赞颂的好人, 可他的功德并未让他立刻投胎转世, 他因曾受过赵家的恩而知恩图报, 将那个完好的善人一演到底, 从过去到现在,他甚至不会说一句谎言。 可他知道即便不说谎,也可以用一些手段达到一些目,好比隐瞒。 他中秋那日上山采药,隐瞒了那个药是要去悬崖峭壁上才能采摘得到,叫寺庙里的师父门放心让他出门,还念着他早去早回,一起吃顿团圆的好斋饭。 时隔两千余年的今日中秋,荀砚知又隐瞒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想法,计划于他脑海中呈现,此刻他终于迎来了他想要的结果,如今这座山头上的四人中,唯有赵欣燕还被蒙在鼓里。 “奚茴姑娘知道我想要什么?”荀砚知问完,又轻声道:“我只是想看一场日出。” “赵家人待你不好吧?或许早些时候是挺好的,挺尊敬你,可时间长了你演好人演得累,需温润有礼,需通情达理,需温柔体贴,还要帮他们照顾那些不懂事的子孙们。”奚茴撇嘴:“尤其是赵欣燕,你知道她这种性子的人需用心教导,从幼年时就要改掉她的脾气,可你放任她野蛮生长,你原想通过她来破除你与赵家这么多年的关系,又因我的出现改了计划。” “荀砚知,你活着时候累,死了更累。”奚茴瞥了他一眼道:“不想做的事就直白对他们说,在你不想继续成为鬼使的那一刻,便主动向赵家请辞,再由他们送你去往鬼域与曦地的缝隙离开人世,这不是什么难事。” 荀砚知被奚茴戳破了心思也没有半分尴尬,因为他知道奚茴如今能站在他的身边,便是已经默认了他的所作所为了。 奚茴说直白地开口不是什么难事,可他沉默了一生又沉默了两千年,沉默到赵家久而久之觉得他们可以左右他的来去,操控他的灵魂,让他倍感压力也仍然不能开口拒绝。 所以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原本他想借由赵欣燕主动拒绝他而借此离开赵家,却没想到赵欣燕虽然骄纵却也知道他魂力过强,她配不上他这样的鬼使而在他面前多有收敛,直到那夜在年城,他看见了奚茴。 当时荀砚知与千目纠缠,被千目的黑气遮蔽了视线,可他不是什么也察觉不到,他虽没有看见奚茴如何欺负赵欣燕,却见到后来赵欣燕浑身泥泞满嘴污泥,脖子上还有一小块血迹,自然知晓她与奚茴对峙时的处境。 可当赵欣燕要他向谢灵峙说明一切时,荀砚知短暂地犹豫了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奚茴没有鬼使这件事实,却将奚茴对赵欣燕做过的其他事瞒了下去,他没应,谢灵峙自然就以为是假的。 他没说谎,却比往日说谎还要难受。 赵欣燕用符纸打伤了他,荀砚知便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奚茴与其他行云州人不同,她对行云州人充满了恶意,荀砚知知道奚茴终有一天会真的杀了赵欣燕,奚茴假意示好时他配合收下了她所谓的赔礼。虽然他知道那块明晶只是奚茴捉弄赵欣燕的小道具,可他仍旧高兴,也仍旧认为,那是他此生除了小狗之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昨夜他将桂花糕赠与奚茴,奚茴的一番话像是要将他引入坑中,却也是荀砚知求之不得的。 他与赵欣燕之间的矛盾越发深,奚茴杀赵欣燕的念头又这么重,而荀砚知能做的,便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情,在最后的时候爬上山顶,享受他能感受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你生前或许是好人,可此刻绝不是个好鬼。”奚茴瞥了一眼他心口微微泛着浅光的地方,那里是云之墨以力量补上的漏洞,即便那股力量撤走,如今也没有足以撞碎荀砚知魂体的鬼魂,他还是可以回到那枚玉佩里好好休养。 玉佩,是白龙僧人之物,奚茴从赵欣燕那里拿了过来,如今也当着荀砚知的面,将玉佩丢入了山崖下。 荀砚知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可他仍旧看清了那枚玉佩迅速从山崖旁消失的弧度,就如当初的他一失足从山崖旁坠落。当时刮在耳边的风很凌冽,死亡临近的恐惧远比不上飞翔的畅快,他甚至想过如果他有幸能很快渡过轮回泉,那他来世想要做只鸟。 无需道德的约束,也不用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他可以尽情地顺着阳光飞去,渡过短暂却自由自在的一生。 荀砚知沉默着,奚茴继续戳穿他:“荀砚知,你此行依旧是在杀人,不过借了我的刀,还你自己自由,又把自己摆在无辜的位置上,临了还是要将伪善贯彻到底,你可想过,这也是极度自私的表现?” 荀砚知脸色僵硬了瞬,他给自己书写了没有谎言的完好人生与魂生,到头来不过是想要走得干净体面,一如当年中秋坠崖。 极度自私,奚茴说得没错。 但她不在意这些,她比荀砚知活得坦荡,她大方承认与接受自己自私爱骗人的自我,所以她不是被荀砚知设计如此,而是她本意如此。 “太阳出来了,好好看一眼吧。”奚茴说完,从袖中拿出了那把赵欣燕的剑,剑柄在她手心里转了一圈,又被她用尽全力抛向了山林中的某个方向。 她揭开荀砚知的真面目,让赵欣燕听到这一切,显然荀砚知也没想到奚茴虽然会杀了赵欣燕,却提前将她拉上了山顶,让她亲眼目睹,亲耳所闻。 赵欣燕是痛苦的,她连表情都分外狰狞。 她的佩剑刺在了心口位置,而她连挣扎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微弱的阳光下,荀砚知转身却无法得知她的方位,匆匆扫去的那一眼。 赵欣燕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荀砚知想要解脱,却懦弱的不知如何开口,他因将良善之名背负了太久,久到一点罪恶的念头也不许自己有,偏偏又设下如此绝情的计谋。是他顺水推舟将他与赵欣燕逼到了如此境地,而赵欣燕别无选择。 奚茴亲眼看着赵欣燕咽气,对方眼中的惊惧也让奚茴开心,赵欣燕以为她不敢杀她,奚茴才不在意她的生死,此刻赵欣燕终于知道她的本意了,可一切都已来不及。 荀砚知起身在风中踉跄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灵魂中的某种连接迅速断裂,而束缚住他的力量逐渐消退,这便表示与他结契的人正在死亡。 荀砚知到底没踏出那一步,他没去找赵欣燕,也没听见对方的呼救声,只是在这一刻心间沉沉的闷闷的,却没有将自己真面目狰狞地撕开后的错乱和慌张。他曾在死时都分外看中的,坚守的行善一生,原来到了必定灭亡的关头也没有他所想的那么重要。 奚茴道:“现在好了,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我也达成了我的目的。但我要提醒你一句,荀砚知,我不是入了你的圈套,而是我本想杀死她,这是你我的区别,认清自己的本心,也是做人的关键,至于是好是坏……我不在意。” 荀砚知每次与奚茴对话,都能被她的所想所言震惊。 旁人怕背负的恶名,瞻前顾后的犹豫着,却于她轻如鸿毛,她活得太自在坦荡了,在旁人眼里或许算不上好人,可她多潇洒自由啊。 “奚茴姑娘,我还是要谢谢你的。”荀砚知轻声叹了口:“若我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若他能早些遇见奚茴,说不定在奚茴五岁那年于行云州引魂试会上招引鬼使时,他就能踏出那一步了。 她三言两语破开了荀砚知两千多年也做不到的事,他不敢面对自我私欲,也不敢拥有妄念,他甚至不能为自己求一个自在,从不顺心。 这世上的确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当个默默奉献的好人,即便过去了这么久,荀砚知也没放下自己的责任与重担,却总会选择用极端的方式自我解脱。 若他早点想通这一点,想通其实不是人人都要行善积德的,人人都拥有自私的权利,也可以拒绝,二十五岁的那年中秋,他或许就能吃上寺庙师父们给他准备的团圆饭了。 渡魂两千年,到头来,是奚茴渡了他。 认清本性,遵守本心,接受自我的不完美,接受人性中的一切缺点,也是修行的一课。 荀砚知感受到了有风吹在了他的脸上,这阵风也带走了他的某些情绪,吹散了他心间阴霾,纵使他想明白了这一点,可也没机会得到一个投胎转世了。 太阳即将出来,他是鬼魂,与之结契的凡人已死,他也会被阳光照晒到灰飞烟灭。 这是荀砚知久违感受到的一股热风,不是火云之下炙热的温度,而是日出阳光照在身上的轻柔温暖,是他年幼时才感受过的山风,是他记忆中的自在惬意。 荀砚知缓慢地闭上了双眼,却好似已经在心间看到了太阳,他微微张开双臂,感受风带着阳光扫过他的脸颊,穿过他的指缝,嗅着山林间草木清香,闻声远处的虫鸣鸟叫,似有犬吠从远方传来,他刹那睁开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灿烂的光芒,是他过去不曾看到的亮度,灼目到眼眶疼痛。 荀砚知睫毛轻颤,他舍不得眨眼,他看见了一抹橙红色如旁人形容的那般,从东方尽头缓缓升起。原来人们常说的太阳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么大,可那么小小的一个圆,为何会释放出如此大的能量? 荀砚知惊奇又欣喜,他的眼眶湿润,似是落了泪,可实际上鬼魂落不下眼泪,而他心中再激荡,面容仍是一片祥和平静。 两千多年不曾见过的日出,在这一刻分外耀眼。 “奚茴姑娘,我看见太阳了。”荀砚知朝东方伸出了手,他似乎看见阳光从他的指缝中穿过,随着他晃动手指而闪烁交替地洒在他的脸上。 好亮,好暖。 奚茴也看向了日出,她告诉荀砚知:“你这是快灰飞烟灭了。” 因魂魄将灭,一切他生前带到死后的苦难,都会在最后片刻被太阳晒去,就像是上苍对待一切生灵最后的仁慈。 “这不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束光。”荀砚知微笑着:“我见到的第一束光是在你的身上,于你手腕上的引魂铃内……在年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无需赵欣燕开口,我的目光便立刻追随了你,与你身上的光。” 奚茴闻言微怔,她抬起右手腕看了一眼,暗红色的引魂铃上花纹复杂,是云之墨的一缕魂魄藏匿其中才产生的,可她却不知道,原来她的铃铛里有光。 “那是金色的光,即便很微弱,对我来说却也是这世上我唯一见到的颜色与亮度了。”所以荀砚知对奚茴实则是有些好感的,他喜欢她的靠近,也喜欢她的引魂铃,那是他首次看到光芒后难以言喻的惊喜与心动。 荀砚知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他感受到了魂魄发烫,也察觉到了魂力消失,可难得的他没察觉到一丝痛意,就像是人泡在温水中慢慢死去。 行云声 第67节 荀砚知的身体逐渐于阳光中风化,他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最美的日出。” 奚茴愣了愣,她也朝太阳看去,远山黑压压的,阴气只是被烧去,并未消失,数日久违的阳光晒散了阴气,逐渐露出黑沉沉的山峦真实的面容来。 青绿重影,纤云雾绕。 奚茴突然想起她也曾陪着一个人这样去看过日出,在她第一次与云之墨相遇时,在渡厄崖的山巅上,云之墨夸赞过一句“日出不错”,而彼时的奚茴不懂欣赏,今日再看,日出的确很美好。 它晒去了曦地的阴霾,给予大地足够的灵气,像是一个生命的初始,充满生机。 “我本打算继续隐瞒下去的,可眼看着我也留不了多久了。”荀砚知突然朝奚茴笑了笑:“唯有神明使金光,奚茴姑娘,你身边的人不简单。” 奚茴蹙眉,慢慢将视线从太阳上收回,她身边的人只有云之墨一个,那是她的鬼使。 荀砚知的魂魄残缺不全,不过几个眨眼便在风中消失,所谓灰飞烟灭,却是一丝痕迹也不留的,而他最后留给奚茴的一句话却让她震惊地站在山崖边,迟迟没能回过神来。 他说:“砚知一生没有谎言,我曾与谢灵峙说过你没有鬼使,这句话不是假的,奚茴姑娘,你的确不曾与鬼使结契。” 山顶上的风越来越暖,太阳很快便完全升起,露出了完整的圆。 谢灵峙的魂魄被太阳晒没了,紧接着就是赵欣燕的魂魄,她的魂魄才离体,可又被困在了结界中无法离开,最后只能无力地等待阳光照晒,至死也没能等到行云州人来解救。 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残余温度,云之墨在赵欣燕的魂魄被彻底晒去后才解除了结界,再朝奚茴的方向看去。 少女丁香色的长裙于阳光下摇摆浮动,恍如翩跹,而她侧对着光的方向,由金色顺着轮廓形成剪影,身形曼妙,仿若不染尘世的仙。 直到云之墨走到奚茴跟前了,她才从身边的温度中渐渐回神,再抬眸朝高大的男子看去,明明不信,可心中仍有疑虑。 荀砚知说他这辈子没说过谎话,难道要在灰飞烟灭前体验一下说谎的感受,才会对她说出那番话? 什么叫……她不曾与鬼使结契? 那云之墨是什么? “哥哥。”奚茴哑着声音问道:“你是我的鬼使吧?” 云之墨眸色微变,些许异样被奚茴捕捉,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却像是给了她另一个答案。 “我是。” 就在奚茴凌乱的思绪将要将她打散前,云之墨回答了。 他又加上了一句:“小铃铛,不论你我结契与否,只要你想,我便是你的鬼使。” 奚茴的心口砰砰乱跳,她的呼吸也跟着凌乱了,大脑似乎一团乱麻刺痛着神经,像是不安地又问了一句:“你是我的?” “是。”这回云之墨没有犹豫,他的手掌轻轻贴上奚茴的脸,望进了她的眼里,重复一句。 “我是你的。” 第65章 烈阳之风:十三 ◎你想害了行云州!◎ 谢灵峙收到岑碧青的信符时正在往城外引人, 他于城墙上背手迎风而立,眼看着乌压压的人群顺着城门往北方慢行,突然眼前闪过一缕淡蓝色的光, 符文在漫天火焰下成了暗紫色,一笔一划于他面前书写。 信符稍晚, 谢灵峙于风中愣怔了许久, 目光于四周行云州人中扫了一眼, 并未看见赵欣燕后才急匆匆地离开, 没与任何人打招呼。 待他赶到城外宁古寺的山巅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赵欣燕时, 她的尸体都已经微凉了。 赵欣燕被她自幼佩带的剑贯穿心口,双眼惊恐地睁大,灰暗地对着头顶树梢的方向, 而她的衣衫已经被血色染尽。满山迎面而来的火风,天尽头太阳高升,即将被藏于红云之中, 以太阳升起的速度, 赵欣燕的魂魄怕早就被晒得灰飞烟灭, 徒留一具空壳了。 谢灵峙不可置信,呆愣了许久才敢朝她靠近, 他一时不知要如何是好, 只握着那柄剑,无措地看向四周, 想要搜寻信符上所说的另一个人, 可周围连奚茴存在过的气息也无。 就在不久前岑碧青的信符里提到赵欣燕被奚茴捉去, 恐怕会有危险, 让他务必找到赵欣燕保护她的安全。 赵欣燕先前信符传书给赵家提起了许多, 赵家本就担心她的安危, 而不久前奚茴已然发现岑碧青与张典在传声符的另一侧听到了她与赵欣燕的谈话,奚茴甚至大胆戳穿撕掉传声符,可见她已经无所畏惧了。 岑碧青的信符到底晚了一步,谢灵峙在城内找不到赵欣燕才想到顺着城外找来,待到宁古寺的山下赵欣燕年幼时送给他的玉佩环也莫名断裂,落在了山间杂草里。 他与赵欣燕算得上从小一起长大的,谢灵峙也知道赵欣燕的脾气,她不讨人喜欢,也因为家世地位欺负过他人,却远达不到需得以命来还的地步。 奚茴为何要杀人? 她的手上从未沾染过鲜血,谢灵峙一直以为她是可以走入正途的,可她偏偏杀了赵欣燕,她们甚至同为行云州人,同是漓心宫的弟子! 谢灵峙的头脑一片空白,他缓慢地抱起赵欣燕的身体,没有灵魂的尸体变得分外沉重,而赵欣燕在他怀里冰凉的体温也让谢灵峙心口发闷。她甚至没办法求救,如今也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了。 谢灵峙将赵欣燕的尸体抱回了轩辕城,立在城门上的行云州人们立刻就察觉到他沉重的脚步靠近,于熙熙攘攘朝城外拥挤的人群上空,唯有谢灵峙背着所有人朝城里飞来,越过城墙才落在空旷的街道上,脚步踉跄。 “谢师兄!”有人唤他。 谢灵峙没应,叶茜茜离他近,看见他腰上挂着一把带血的长剑心觉不安,走到跟前才发现被谢灵峙抱在怀里的赵欣燕,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赵师姐!”叶茜茜双腿一软,眼眶立时红了起来。 秦婼扶住了她,眼神也没从赵欣燕的身上挪开,赵欣燕睁大的双眼将她背后吓出了一层冷汗。 瞧着赵欣燕心口的伤口,不是动用奚茴身边那个会使火的鬼使所致。奚茴甚至没有烧掉赵欣燕的尸体,就让她躺在了山野间的血泊里,若非谢灵峙赶到,恐怕再过半日赵欣燕的尸身就要被山中野兽啃噬了。 “赵师姐她……是谁杀的?!”陆一铭与齐晓围了上来,里外几层行云州的人纷纷露出震惊与不安,唯有远处还站在城墙上的应泉如呆了般,在风中久久没有眨眼,魂也不知飞向何处了。 谢灵峙知道是谁杀了赵欣燕,只是此刻他彷如失声般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要如何替奚茴开脱,若说是赵欣燕先要杀她而她失手反杀,也不至于让谢灵峙如此难以接受。事实却是当时赵欣燕处于被动,她的性命全掌控在奚茴的手中,奚茴不是迫不得已,她是蓄意谋杀。 “还能是谁?咱们中与赵师姐有仇的不就只有那一个?!” “你是说奚茴?不能吧?我瞧着她挺柔弱的,赵师姐先前频频找她的麻烦她也都忍气吞声地过去了。” “她柔弱?都是装的!”叶茜茜此刻回过神来,忽而落下眼泪,回想起从离开行云州后发生的种种,她只觉得背后发寒:“奚茴呢?让她出来!该不会是杀了人便逃了吧?谢师兄……你与赵师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哪怕她有再多不是对你也是极好的,难道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而放过那个杀人凶手吗?!” 谢灵峙闻言又是一跄,齐晓接过了他怀中的尸体,看向胸襟已经染得通红的谢灵峙,低声道:“谢师兄,若真是奚茴杀人,我们决不能姑息。” 谢灵峙的头脑到此刻都是混乱的,赵欣燕的确与他青梅竹马,她骄纵却也有些真性情,是谢灵峙看着长大的,如今她却死在了谢灵峙最在意的人手中,如今这世上最为难的,莫过于他自己。 可谢灵峙也知道,他不能姑息养奸,若奚茴不将此事解释清楚,不因此受到惩罚,不受到赵家的原谅,她将永远也不能回行云州,也永远也走不回正途了。 赵欣燕的尸体不能随意搬动,几个行云州人只能给她的尸体用符,再将消息传给行云州赵家。赵家几代才得了这一个女孩儿,千娇万宠着长大,若是不让奚茴以死谢罪,他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所有人都以为奚茴离开了轩辕城,毕竟杀人这么大的事,没有凶手还会留在杀人地点等待旁人的制裁,可他们几人的确没费什么心思便找到了她。 她就在城内,还住在了京都设轩辕城专供行云州人住的客栈里。 谢灵峙再见到奚茴时,她正坐在院中捧着一块红豆酥饼吃着,酥饼在手中还剩一半,桌上的茉莉花茶散发着阵阵清香。 谢灵峙恍惚了一瞬,觉得意外又分外不解,他不明白为何奚茴能做到早间杀人,午间还精细地吃着饭,她丝毫不慌,是以为赵欣燕之死隐瞒得很好,还是她心中真的不在乎人命? 奚茴自然也见到了谢灵峙,她赶紧将剩下的半块酥饼吃掉,免得等会儿谢灵峙说出什么话让她没了胃口。 茉莉花茶下肚,奚茴还朝谢灵峙笑了笑:“谢阿哥怎么来了?城里的百姓都疏散出去了?” 谢灵峙的身后跟了许多人,除了应泉。 叶茜茜率先冲了出来接话:“奚茴!你竟敢杀了赵师姐,像你这样恶毒的女人便应当将魂魄抽出身体丢下渡厄崖受恶鬼蚕食!” 奚茴眨了眨眼,竟能与之玩笑:“你怎知我没去过渡厄崖下?” 叶茜茜微愣。 奚茴倒是无所谓地耸肩说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都震惊的话:“十年前我就去过渡厄崖了,说实在的,崖下挺冷,可惜我没被恶鬼蚕食,还好端端活生生地从渡厄崖下走出来了,可见连这世上的恶鬼都怕我。” “你……”谢灵峙抬眸看向她,意外地问:“你为何会去渡厄崖?” “为了寻死啊,不然好端端的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奚茴单手撑着下巴,手腕上的引魂铃划过丑陋的疤痕,她眯起双眼似是陷入了回想道:“当时我听见了个传言信以为真,险些丢了一条命,你们猜那个传言是什么?” 谁也不敢出声,因为谁都没料到眼前说话风轻云淡的少女,竟曾在十年前便跳入了渡厄崖还能完好地走出来。 他们只等着她将话说完,将十年前她为何跳下渡厄崖说清楚。 说起来,这事与赵欣燕也有关系。 “赵欣燕从来都不喜欢我,经常让她身边的人差鬼使捉弄我,你们一定没有经历过吧?那种随时都要担心背后会有人捅你刀子的生活……自然,你们是五宫弟子,衣食住行都有人专门打理,哪儿能体会到我在行云州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奚茴的眼神看向窗外翻滚的红云,像是在诉说旁人的故事:“可我不一样,寒冬天里被人推入冷水中,被人抢走食物又塞了满嘴的泥土,看我趴在地上狼狈地像一条狗似的她便能露出欢快的笑,这样的女人,却是你们追捧示好的赵家大小姐。” “后来我终于学会了反击,她也学会了告状。”奚茴将目光收回,瞥了谢灵峙一眼:“谢阿哥,你一定不知道吧,我曾想过要杀你,就在漓心宫的书阁。” 谢灵峙浑身一怔,于所有人的眼中,奚茴如同疯了般,又冰冷地说出叫他们浑身发寒的话。 她道:“赵欣燕喜欢你,可你对我好令她不高兴,所以每当你离开后她都会将你送我的东西扔掉或抢走,又或是想方设法地欺辱我。后来我才知道你来漓心宫的真正原因,岑碧青不喜欢我,她另找了个人代替我,可笑我却因此对你示好,从那之后我更加讨厌你,便是避开了你赵欣燕也不高兴,她觉得我对你太过冷淡让你难过,我从未在她手上落过好。” 所以有一次,奚茴假装好学想识字,她让谢灵峙去漓心宫的书阁给她找几本书,就在七楼的窗台边,她指着窗外问天上飞的那是什么鸟雀,谢灵峙靠近窗边朝外看。 当时奚茴双手都快贴上他的背了,她想或许谢灵峙死了岑碧青就会重新考虑她,她一定能在来年招引鬼使不让对方失望,而谢灵峙一死赵欣燕必然伤心难过,她也不会再受对方没日没夜的折磨。 事与愿违,奚茴碰上谢灵峙后背的刹那赵欣燕突然出现,她知道谢灵峙又来找奚茴,故而打乱他们二人教书识字的计划,奚茴贴着谢灵峙后背的手改为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鸟儿飞走了。 后来? “后来,我听到了赵欣燕在与她身边的人讨论一个传闻,说是行云州的渡厄崖处为活人禁地,便是五宫长老也不敢轻易靠近,是因为崖下封印了可怕的诅咒,一旦有活人跳入便会给行云州带来灾难。”奚茴眯起双眼道:“我信了,所以我跳了。” “你……你想害了行云州!”叶茜茜颤抖着道。 有许多人也如她这样所想,可也有些人与谢灵峙一般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奚茴固然想要害了行云州,可行云州中从无此类传闻,亦有想不开的弟子跳下渡厄崖寻死,行云州从未因此惹上祸端,而赵欣燕的那个消息实则是故意说出骗奚茴去自行了断的。 “我从来都讨厌她,当初若有机会我也会杀她。”奚茴坦然承认自己杀人的罪行,却并未因此露出半分愧疚与后悔。 当初离开行云州她没立刻杀了赵欣燕,就是为了不引起谢灵峙的猜忌,不想被送回行云州,因为她是孤身一人,连鬼使也没有。即便后来与云之墨结契,她也怕五宫长老现身,随时毁了云之墨,也毁了她。 如今奚茴不会怕了。 从她得知云之墨是渡厄崖下死了几万年的恶鬼开始,她的胆量便在一日日壮大,渐渐的她也不再将赵欣燕放在眼里,只要对方并未惹到她的眼跟前,她可以暂且饶对方一命。 可赵欣燕还是将奚茴与云之墨的消息传给了行云州,既然迟早会被行云州发现,倒不如一杀解恨。 耍她几日,再一剑毙命,让阳光晒散她的魂魄,也免得如此讨人厌的灵魂还去投胎转世祸害他人。 奚茴觉得,她替许多人都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呢。 “如今,你们可还有何要问的?”奚茴自然地倚在了石桌边缘,漂亮的狐狸眼中倒映着漫天的红光,彷如瞳孔也在发亮。而她惬意自在,显然已经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奚茴对赵欣燕的恨,从十年前就已经埋下了。 即便他们这些人中不乏在奚茴年幼时也欺负过她的,可他们多半跟着旁人附和,嘴上提几句不好听的,或小打小闹,并未有人真的与她产生过仇恨。 可这世上没有谁能真的做到感同身受,于他们看来,此刻活着的是奚茴,而死了的是赵欣燕。 谢灵峙于那段奚茴早已不放在心上的过往中听到了一句几乎刺耳的话。 当时其实奚茴不是只被赵欣燕迫害的,同样不喜欢她的还有五宫长老,她说她曾跳下渡厄崖,必是在关入凌风渡前,而当年炎上宫被烧,应泉也是从问天峰下找到了她。 那时她是才从渡厄崖下爬出来的吗? 在她去渡厄崖前,除去听到了赵欣燕故意透露的传言外,她还听到了炎上宫的张典长老和金桥宫的长沣长老相谈,假意将她丢出行云州自生自灭,实则是要将她杀死的消息。 行云声 第68节 若非如此,奚茴又怎会真的寻死呢? 谢灵峙的心口传来一阵阵刺痛,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当年的奚茴只有八岁……而他却无能地连岑碧青说的话也无法反驳。她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如何会对行云州、对苍生还保持善意? 是因为奚茴从未得到过旁人对她的爱,是他们一步步将她逼上了这条不归路。 原谅二字哪有那么容易?赵家不会轻易原谅杀了赵欣燕的奚茴,奚茴自然也不会轻易原谅曾那般迫害她的赵欣燕。 可这些谢灵峙不知道,他的确知道奚茴在漓心宫里没有朋友,为人孤僻还总是会撒谎,不受旁人喜爱,可他从不知道她一直备受欺凌,她也不曾与他说过…… 谢灵峙一瞬窒息,记忆中某些片段浮现。 奚茴真的没有说过吗? 她好似在他面前有过几次难以言喻的扭捏,又因他被岑碧青急着召回而匆匆打断,只留给她一些不值当的小物件,留下一句“阿哥下回再来看你”便打发了。 “阿茴……”谢灵峙不知此刻该怪谁,到头来,他最痛恨的却是当年不作为眼盲心瞎的自己。 “你与云公子,便是那时相识的?”谢灵峙的声音有些哑。 奚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她静默了许久,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谢灵峙。奚茴曾今很讨厌谢灵峙,恨不得推他去死,许是长大后人的心境会变,奚茴对谢灵峙早没那么多恨意了,或许是因为他从始至终除去这个身份之外,也没对她做过多少坏事。 “是啊。”回答的不是奚茴,却是凭空出现的云之墨。 众人闻言才猛然朝另一侧看去,方才还没瞧见院子里有这个人的身影,却见他从紫玉兰花树下掀开花枝踱步而来,一派闲散的模样,面上挂着冷淡的笑容。 “当时的小铃铛小小的一只很可怜,瘦弱得如同四、五岁的幼童,根本不像八岁的小姑娘,可见行云州的人的确没什么品行,竟能如此恶毒地对待一个小孩儿。”云之墨展开折扇,浅浅释放的威压使得一行人抬不起头来。 不单是这些行云州的弟子觉得双肩沉沉,呼吸困难,便是才到院外不久的二人也刹那双腿虚浮,险些被这威压压弯下了腰。 一道清冷的女声从院外传来,只轻飘飘两个字:“奚茴。” 听见这久违又陌生的声音,奚茴浑身一颤,抬头望去,便见院落月洞门外缓步而来的身影。 女人还如往常一般装扮,青蓝色的长裙上银线绣云,满袖寒颜香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啊,昨天没更新也没法儿请假。 我的眼睛很痛,右眼有血块,眨一下都痛,没法儿码字。 第66章 烈阳之风:十四 ◎从今时起,她便彻底自由。◎ 被火光包围的轩辕城中, 唯有客栈上空的这片天透出几抹阳光,此刻阳光正照射在奚茴所住院落的小屋顶上,因此处天热, 院子里的花草枯萎了大半。 岑碧青许久没有离开过行云州了,自从几年前谢灵峙能在外独当一面后她便一直留在了漓心宫内, 往年曦地与如今不同, 她与张典一路过来看见了太多凡人流离失所。靠近京州, 漫天的黑云乌压压地将天拉下了一半, 可那些黑暗中唯有一处被烧得通红, 远远便能看见轩辕城上空的烈焰。 此等法术,就连年纪一把的张典也从未听说,更别说尚算年轻的岑碧青了。 入了轩辕城, 他们被城中火光炙烤,再寻找客栈而来,便在院外听到了奚茴的一番话, 没听全, 却也知道她认下了杀害赵欣燕的事实。 岑碧青抬头看了一眼阳光落下来的地方, 微微眯起双眼。 她背对着奚茴,回想起离开行云州前几位长老对她说的话。此番之所以让岑碧青过来, 也是因为她是奚茴的母亲, 如若奚茴的身边的确出现了个身份神秘心狠手辣之人,也唯有她说的话能让奚茴听上几分。 谢灵峙等人都被张典带了出去, 独院中只剩下岑碧青与奚茴二人, 就连云之墨也被奚茴支走, 因为她有话要对岑碧青说。 两方沉默, 便看谁先沉不住气。 奚茴的性子比岑碧青急躁, 她以为岑碧青赶了这么久的路必然有话要对她说, 可到头来奚茴在岑碧青面前还是如此被动。 她撇了撇嘴,心中早已觉得无所谓,也就不再与岑碧青犟这个脾气了。 “我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你对我总这般冷淡了。”奚茴抿着嘴,看向岑碧青的背影道:“因为你也认为我是怪物。” 岑碧青闻言,微微垂眸。 她与奚茴十年不曾再见,也从未有过几次交谈,可过去奚茴总想讨好她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明明是个半人高的小不点儿,不知不觉中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如今对她说话的口气也变得不那么卑微献好。 “我三岁那年重病,你曾亲眼见到过我死而复生,对不对?” 奚茴的声音响起的刹那,岑碧青便浑身一僵猛然睁大双眸,她未转身,也不敢转身去看奚茴。 岑碧青不知奚茴是从何得知她曾在三岁那年死过一回,这是岑碧青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无人知晓,更因为她怕被人发现而请走了曾照顾奚茴的嬷嬷。 奚茴看向一直背对着自己的岑碧青,即便说再多不在意,可心里始终有些失望,即便她已经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岑碧青还是不愿多看她一眼,奚茴便知道过去的自己有多可笑了。 “我曾不知为何自己总不能讨你喜欢,想方设法地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我看旁人都有人可以依仗,更觉得自己孤苦无依,可原来我的确与旁人不同,所以才得不到与旁人相同的关注和爱意。”奚茴轻声道:“前段时间我生了一场病,病中梦到了许多过去的事,三岁那年我病死在了床榻上,也听见了你的呼唤看见了你的眼泪,可我活过来的那刻你却并不开心。” “也许我天生是个怪物吧,饶是如此,我也期待过你的爱,哪怕我的确生来不详,我也是在你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才被生下来的。”奚茴不再看向岑碧青:“岑长老,在你生下我之前,也必然期待过我的到来吧?” 一声“岑长老”将她们之间的关系划分开,岑碧青身形恍惚,眼眸抬起时才惊觉眼眶中蓄了泪,只要轻轻一眨便能落下来。 她怎么可能不曾期待过奚茴呢? 奚山死去之前,岑碧青每日都在期待奚茴的降生,她是岑碧青与奚山爱意盛浓时的结晶。 岑碧青在怀奚茴时身体发肿,奚山舍不得她受苦,也说过不论他们的孩子未来是否成才,他们都不会再要第二个,他们会将所有的爱意都给这个在期待中孕育的孩子,日后奚山教她练剑,岑碧青便教她术法。 那是她此生中最美好的画面了,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如今想来也仍旧足够她心动。 岑碧青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她不知自己要如何面对奚茴,尤其是在听到对方一番话后她就更加觉得无地自容,回想起这十八年来她从未对奚茴好过,又怎么有资格当一个母亲?所以奚茴叫她“岑长老”也不错。 奚茴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眼神也渐渐冷了下去,她对岑碧青道:“不论你是如何想我,但当初的我却是十分真心地将你当做我的母亲对待的。” “你还想认我这个母亲吗?”岑碧青终于舍得开口了。 奚茴闻言,视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她没出声,只听见岑碧青道:“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奚茴,我可以让你回到我身边,我也会像对待谢灵峙那样对待你。” 奚茴微微皱眉,她没想到岑碧青此番过来与她说话竟会有如此反转,她还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呢。毕竟赵欣燕都被杀了,更遑论在此之前,赵欣燕还向行云州告状。 她轻声问:“此话怎讲?” 岑碧青应当不会白白给她机会,奚茴知晓人性善变,却也没有变得这么彻底的,难道这十年来她一直都在害自己亲生女儿被关凌风渡中而愧疚? 不过片刻,岑碧青便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要我亲自培养你,也想被行云州认可,这些都不是难事,但你要知道我不会要一个杀人犯的女儿,所以在赵欣燕这件事上,是你太过激进,处理不当。” “你想要我如何做?”奚茴问。 岑碧青深吸一口气开口:“我要你去赵家请罪,自请认罚剔除双手的手筋,以平息他们丧女之痛。之后我会找神医救治你的双手,保证你平日里的生活,从此之后你便跟在我身边,我来教你读书写字,教你为人处世。” 岑碧青顿了顿,心有不忍,又不得不说:“你不是一直想学些东西吗?到时候虽不能修习法术练剑摆阵,可握笔写字作画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奚茴微微挑眉,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她就知道岑碧青哪儿有这么好心,又怎会真的将她当成亲生女儿对待。 在岑碧青的心里,奚茴永远都是个怪物,什么杀人犯的女儿,什么挑去手筋认罚都不过是对方骗她缴械的手段,待她真的挑去手筋跪在赵家面前,恐怕赵家早就一剑劈下来要了她的命,而那时岑碧青眼也不会眨一下。 “若我按照你说的做,你就会认我这个女儿?昭告行云州所有人?”奚茴问她。 岑碧青应声:“是。” “那我要是不按照你说的做,你又想如何对我?” 岑碧青蹙眉,奚茴不等她回答便道:“若我不答应去赵家面前请罪,你是否还会认我这个女儿?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你手中的风筝?你以为你紧一紧线我便要跟着你走?那你未免将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奚茴!”岑碧青见她如此不懂礼数,不禁微恼地转过身来瞪向她,可却在对上奚茴那双眼睛时浑身一颤,刹那头脑空白,到了嘴边的话也说不出了。 奚茴的眼中没有爱恨,不见往日对她的崇拜敬仰和爱慕,也不见恼羞成怒后的不甘,唯有冰冷的嘲讽,就像她如今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不曾将岑碧青真的放进眼里过。 “岑长老,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奚茴忽而笑了一下,这一笑更叫岑碧青心中发寒。 她道:“我是刻意留在客栈等你的,否则就凭行云州的那几个废物根本拦不住我,而我等你到来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废话,只是为了通知你一声,从今往后我便要如你所愿,彻底与你断开关系了。” 岑碧青微微张嘴,屏住呼吸,奚茴接下来的话她全都听见,却像是耳鸣般不能理解。 “三岁那年我重病死而复生,你与他人一般将我当做怪物对待,我不怪你,毕竟任谁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是个死不掉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就连你们行云州都不能看穿我为何能重活一次,可见我也注定不是行云州的人。”奚茴道:“所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岑碧青的女儿,不稀罕你那高高在上的垂怜,也无需你自以为是的施恩。” “说实在的,听见你方才那一番话我只觉得可笑,赵欣燕我想杀就杀,不用经过赵家同意也无需他们原谅,甚至日后若有我看不顺眼的,我亦不会轻易放过,这便是我奚茴的性子,要让我忍气吞声地活,那不能够。”奚茴慢慢走到石桌旁,自在地坐下,再微微抬起下巴朝岑碧青看去,极尽嘲讽:“你就当我三岁那年死了吧,别想用我早已不需要的廉价母爱来绑架我,我不吃这一套。” 岑碧青震惊地站在距离奚茴几步远的地方,她能清晰地看见奚茴脸上每一次细微的表情,可就是这么一点距离,于她们之间彷如无法跨越的鸿沟。 奚茴觉得过去的自己可怜又可悲,她看着岑碧青不可置信的脸,仿佛能从她的眼神中看见过去的自己——那个可怜的小小的奚茴总偷偷跑进漓心宫里,哪怕碰不见自己的母亲,也想去闻一闻寒颜香的味道,幻想她就在自己身边。 奚茴喃喃:“若是我年幼无知,又或是无人爱我……” 她想若从凌风渡中十年过来她还是如过去一般,那岑碧青今日的条件必能诱、惑到她,她会愿意舍弃修习法术的机会,来换取对方微弱的爱。 现在,她不需要了。 “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的目的,因为你们害怕。”奚茴道:“我知道如今行云州情况不好,漫天大雨带来了鬼域的阴气,你们早就乱成一团了,而赵欣燕还在你们面前编排我,她一定与你们说过我与恶鬼结契了吧?那个浑身长满眼珠子的恶鬼是多了不得的鬼魂吗?至今我也不知他的身份,你可以说来给我听听。” 岑碧青早已被奚茴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哪儿还能想到其他,见她提起那两万余年前的恶鬼,便立刻上前抓住她的手腕去探她有无与之结契。 奚茴也不挣脱,她坦然地伸出自己的右手,倒是一直在那株紫玉兰花树下隐身的云之墨微微眯起了双眼,警惕地看向岑碧青,只待对方有任何伤害奚茴的举动,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将其烧死。 千目隐藏于云之墨的结界范围内,听到奚茴提起自己,悄悄朝云之墨瞥了一眼,心中莫名有种被认可了的自豪感。 岑碧青只探了一下便收回了手,奚茴却轻轻笑了起来:“怎么样?现在你知道,其实我根本没有与鬼使结契吧?是不是惊讶又失望?” 岑碧青的确惊讶,更惊讶的却是云之墨。 他看向奚茴的双眼眨也未眨,几片紫玉兰花瓣略过眼前,而他在这一瞬连呼吸都停了。 早间山巅上奚茴的一番问话没有纠缠下去,关于结契之事轻巧带过,云之墨以为她不知情,可她又何等聪明。 原来奚茴知道他们并未结契,原来她只是要确定他是她的就好。 奚茴道:“赵欣燕不是我杀的第一个行云州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至少那个张典今晚就要小心他的脑袋,我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只待取走他的首级。” “你怎么变得如此狠毒……”岑碧青道:“到底是我没有教养好你。” “你也不是对我的成长毫无用处,至少你教会了我一点……便是只要是不在乎的人,便可以随意冷漠。”奚茴缓慢地站起身道:“今日我等你便是要与你说清,从今以后我奚茴不再是你的女儿了,你若是想后继有人,大可以叫谢灵峙当你的儿子,谢家说不定也会很高兴的。” 说完了这些,奚茴也觉得轻松多了。 她的本意便是要与过去划清关系,小怪物日后有小怪物的人生。 “还有一点要让你失望了,善恶于我无用,我亦没有道德,正义束缚不了我,如今血缘也无法牵制我。”奚茴朝岑碧青笑得灿烂:“你以为除了你之外,这世上无人爱我,可实际上有个人他给了我这世上无人能及的爱,说出来,不过是想向你炫耀一番。” “岑长老,我日后一定会比你幸福的,因为时至今日,或许这世上真就无人爱你了。”奚茴说罢,挥着胳膊颇为自在地朝外走。 从今时起,她便彻底自由。 路过那株紫玉兰花树前,奚茴似有所感地朝树下瞥了一眼。她像是看见了隐身于树下被她一番话惊得久久不能回神的云之墨,又像是在看某一朵开得极鲜艳的花,脸上的笑容越发轻松惬意,最终甩开袖子朝外小跑而去。 云之墨见奚茴离开才渐渐回神,奚茴的话他都听了进去。 她说这世上有一个人给了她无人能及的爱,无需指名道姓云之墨也知道那个人是他。她曾说他是她的心爱之人,也问过云之墨,她是否为他心爱。 当时云之墨以为奚茴不懂何为爱,其实真正不懂的是他,是他的想法太过浅薄,他以为爱与欲并存,奚茴若对他无欲,何谈有爱?可事实上奚茴最懂爱,她就曾热烈地爱过岑碧青,即便那不是爱情,可过去的岑碧青的确占满了奚茴的心。 行云声 第69节 如今她那颗炙热的跳动的心里,满满全是云之墨的影子。 无关他是否是她的鬼使,无关他们之间是否结契。 她总会对云之墨生出欲、望的,正如奚茴说的那样,若这世上她注定会有一个心爱之人,那个人一定、也只会是云之墨。 原来,这才是她留在轩辕城的原因。 其实无需云之墨再开口了,他想从今往后不论他去哪儿,奚茴都会跟着他的。而听见了这些话,懂得了这些爱的云之墨,头一次在没有触碰奚茴的情况下感受到了这具身躯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灵魂深处无声的爱无视咒印束缚,血液沸腾,暖遍全身。 浓烈的火光于云层翻滚,不过瞬息便变幻了。 火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院子里被炙烤得即将枯萎的花朵被顷刻而下的大雨打落,满树紫玉兰花掉了大半,短短几息之间,被火光照耀的轩辕城重新陷入了黑暗中,乌云压顶,一如岑碧青的心。 小院中如今只剩下她一人,雨水落在身上与脸上染着鬼域的阴寒之气,那是她熟悉的气息,因为她曾从那里死里逃生,生下奚茴。 她没用法术为自己遮风避雨,甚至感受不到雨水的冰冷,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退去,她只觉得周身发寒,那是从骨子里生出的寒意。 奚茴说,这世上恐怕无人爱她。 岑碧青年幼时没有体会过父母的爱,他们只因她是女孩儿便对她苛刻,后来到了漓心宫,师父是第一个爱她的人,她改了姓氏从此不叫谢青,甚至与谢家闹了矛盾断了往来。 后来师父走后,岑碧青与一起长大的师兄奚山成亲,她也拥有了奚山的爱,那爱虽然短暂却很炙热,足够后来的岑碧青回味半生。 再后来,她其实也拥有过奚茴的爱,小姑娘总想方设法往她跟前凑,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期盼。 师父与奚山皆已身故,魂魄未留,直至如今,奚茴也不再爱她了。 这世上,的确无人爱她。 她也不配得到旁人的爱。 第67章 烈阳之风:十五 ◎她的孩子,是个不死之身。◎ 奚茴没想到自己出了小院便遇见了谢灵峙, 欢快的神情微僵,她见谢灵峙脸色苍白地拦在路中央不肯让步,于是略歪头露出询问的眼神。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阿茴。”谢灵峙的声音有些低哑。 他的目光朝方才奚茴过来的方向瞥去,正好能见到围墙里侧的紫玉兰花树, 树上花朵纷纷凋零, 这世上有的花儿在死去, 有的花儿却才新生。 奚茴想走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她如今面对谢灵峙也没什么为难的, 便给了他一些时间。 客栈的长廊很窄,只能一前一后地走着,奚茴偶尔手痒地揪着路边的花叶。待到谢灵峙于一处停下了她才发现这里离客栈大门很近, 是一处精致的花园,小池里的鱼儿全都因为高热而下沉,假山上的青苔都被晒干了。 方亭有风, 热乎乎地吹在了人的脸上, 谢灵峙望向漫天的火云, 垂在身侧藏于袖中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奚茴没多少耐心, 也未让她等太久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她。 “这是送给你的, 先前答应的……奖励。”谢灵峙摊开手,他的手心里躺着一把尾指长的精致的银梭, 上面镌刻着符文, 灵光闪烁, 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的法器。 奚茴接过银梭于指尖把玩了会儿, 心中不解:“当时说的奖励, 是不与赵欣燕置气, 大度饶过她才给的。如今你明知那是我故意离间她和荀砚知,甚至还在今晨杀了她,为何又将这个东西送给我?” 明明谢灵峙说过,做好事的人才有奖励。 谢灵峙眉头轻轻皱了一瞬,他也不知自己此刻所为是对是错,明明他向来恪守规矩,认为这世间是靠法度而行,可如今谁人是好谁人是坏,他已然有些分不清了。 谢灵峙从不知过去的赵欣燕那样伤害过奚茴,于他而言,赵欣燕的确是个骄纵任性却待他颇为尊敬友好的大小姐,脾气差却不见的人品也差。可于奚茴而言,赵欣燕是她童年里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甚至一度比渡厄崖下的恶鬼还要难缠可怕。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奚茴如今杀了赵欣燕,可要她将命赔出来,那当初骗着奚茴去跳渡厄崖的赵欣燕,又要拿什么去赔呢? “我也是今日才明白,凡人因拥有七情六欲而生面,善恶皆存于身魂中。不论是赵欣燕还是荀砚知,一个人都不可能一生只去做一件事,只去当一种人,极恶有怜悯,极善生自私,这才是天经地义的。因为这些面,每个人成了不同的人。”谢灵峙看向奚茴道:“所以我也始终相信,阿茴的人生不止一面,你还很年轻,不能因为杀一人便堕入罪恶,将来也必能因救一人而向阳积善。” 奚茴以前觉得自己与谢灵峙之间永远有不可跨越的鸿沟,因为她总是听不太懂谢灵峙说的话,他的长篇道理奚茴听一半忘一半,过后也从不会去回想。 今日这番话依旧云里雾里,可奚茴意外懂了他的用意。 “你是在……为我开脱吗?”奚茴眨巴眨巴眼,认真地问出这句。 谢灵峙往日和奚茴说话,多似鸡同鸭讲,她总敷衍对待,今日却意外地被她戳中了这段话中的要点,事实上,他的确是在心里找个理由为奚茴开脱。 谢灵峙没有经历过她的过去,也在她的童年里变成了个匆匆而过的看客,甚至于某些时候无形中伤害了她,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劝奚茴放下,所以这一番话是他送给奚茴的。 “是。”谢灵峙点头:“我是在为你开脱。” 毕竟若换做其他人,未必不会做出与她相同的选择。 奚茴打心眼里觉得,谢灵峙还真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可这样的好人多半是要吃亏的。 “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吧,谢灵峙,行云州里的人早忘了过去神明赐予他们能力为他们划出结界的初衷,因特殊而使得他们高高在上,在他们的眼里,生命其实并不对等。与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你会被他们的所作所为冲击理智,要么与他们沦为一丘之貉,要么也会走向同我一样的路。”奚茴说完,晃了晃手中的银梭:“这东西,有什么用?” “到该用时,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谢灵峙垂下眼眸,含糊地说了一句。 奚茴撇嘴,心想卖什么关子?若她琢磨不出用出来,干脆将这银梭化了当银子花出去。 她在此处也耽搁许久,不想再留在轩辕城,便转身轻飘飘地说了句:“走了。” 谢灵峙未回神,因奚茴的一番话,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天是何时变了颜色,火云何时退去,轩辕城何时重新被阴气笼罩的,他都记不太清,只记得暴雨倾泄的瞬间,他脑海中混乱的思绪拧成一团,刺得额心发疼。 行云州的人,真的在意苍生生死吗? 其实他早就知道,于行云州众人眼中人命并不对等,他们也的确生来高高在上,就连漓心宫里便能因为赵欣燕的家世拉帮结派,遑论面向整片曦地九州呢? 岑碧青与张典一路赶来,是怕奚茴堕魔,因赵欣燕的三言两语断定了她将来会祸害苍生,便速速赶来想要解决奚茴。 可他们从行云州来到京州途径多地,真的没有看见那些更加迫切地需要他们去拯救的凡人吗?那些活生生就在他们眼前挣扎的可怜生命,又怎会比不上一个远在京州尚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少女? 因为他们清高,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 长老之位久坐,在他们的眼中,脆弱的曦地凡人亦如蝼蚁,死去的叹一生可悲可惜。 - “你要去哪儿?” 奚茴靠近客栈正门,她听见声音回头朝身后看去,正见到与秦婼站在一起的叶茜茜,她们身后还有其他几个行云州人,有人已经鬼鬼祟祟地跑开,恐怕是要去找谁。 奚茴与岑碧青说话时特地支开了云之墨,让他去客栈门前等自己,如今距离大门只剩下几十步,偏又有讨人嫌的出现来拦路。 奚茴朝叶茜茜翻了个白眼没理她,转身便要往外走,忽而一声大喝从上空传来,她还未看清形式便被一股气劲冲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直接摔在了地上。 奚茴捂着腰,眯着双眼看向突然出现在周身的阵法。蓝、紫、青三种颜色的光交汇而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她脚下星芒成阵,一层层一圈圈如牢笼套拢,而上空又有阵法压下,将她与外界隔绝。 瀑雨像是要将整座轩辕城冲去,客栈前的街道空荡荡的,无数鬼魂因这场大雨重新回到了曦地,他们爬伏在地上,大片地摧残曦地花草上的阳气与灵气。 奚茴被雨水淋湿,再回身去看,十年未见的张典苍老了许多,却一点儿也不和蔼,依旧是一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没想到岑长老开口也不能感化你,想来你已然丧失了人性。”张典的胡子白了一撮,正挂在下巴中心,因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而显得越发滑稽。 奚茴呵地一声笑了出来,反问一句:“你在放什么屁?” “你……有辱斯文!满口胡言!奚茴,我等给你机会,可你冥顽不灵,不仅残害多名同门,如今更是要畏罪潜逃,今日我便将你就地正法,伏诛神魂,为苍生大地解决了你这个祸患!”张典说罢,双手迅速变幻结印手势。 只听见周身阵法中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无数强光落在了奚茴的身上,阵法一寸寸地朝她逼近,她看见了那些人的嘴脸。 叶茜茜的痛快,秦婼胆怯的期待,还有一张张冷漠的脸,一如她往年被人责罚时所见。 到头来,这些人与过去是一样的,高高在上源自于他们骨血里的冷漠,若世有神明,最好叫神明也看看这些被苍穹庇护的行云州内里的神魂。权势、地位、特例,叫他们与责任和善念撕裂,皆成了表面功夫。 “典长老!”一声几乎崩溃的呼喊从远处传来,奚茴骤然抬眸,瞧见了大雨中的岑碧青浑身湿透地冲到了众人面前。 她从未这般失态,雨水沉重了她精致的衣裙,打乱了她整洁的发丝,而她的脸上染上几分难掩的痛苦与纠结,不合时宜地抓住了张典的手腕。 “再让我与她说一句话,我必能劝她改邪归善。”岑碧青的声音很低,奚茴却意外听见了。 雨水太大,她根本看不清岑碧青的表情,也不知她此刻是不是做戏。 若真是做戏,那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当着一众小辈的面姿态全无地去恳求张典,还要来劝哄奚茴,无异于无数耳光打向了她过去矜高的脸。 岑碧青面朝奚茴的方向,阵法变幻的光投在了她的脸上,奚茴看见有水痕从她脸上滑落,却不知那是眼泪还是雨水。 “奚茴,这一步你若走出,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岑碧青道:“过去是我错了,我不够重视你,也知道你这些年受的苦,但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可若今日你要与邪祟为伍,行云州不会放过你的。” “奚茴!今日我来便是要带你回行云州的,赵家那边……你也可不必出面,我来与他们说,只要你认清形势,我们不是想要害你,我又怎会……怎会真的害你呢?”岑碧青慢慢朝奚茴伸出手,她道:“走向我,我带你回家。” 奚茴突然不懂了,她对岑碧青而言何时变得这般重要?方才在那小院里,她不是还说要她挑断手筋去赵家面前谢罪?如今又为何摆出疼爱她的样子? “可你分明,不曾爱过我。”奚茴从未在岑碧青的身上感受过爱意,她像是突然想明白了对方改变心意的原因:“你是怕日后也无人爱你,所以才来我面前游说的。” “哪怕你说今后不再爱我,我也是你的母亲……”岑碧青抛下了所有脸面,也是头一回当着一干人等的面认下奚茴这个女儿。 过去冷漠历历在目,每一次奚茴做错事被人提到她的面前,她都会让那人自行解决,从未在意过奚茴的生死,也不在意她伤心与否。 “你说你是我的母亲,可明明十年前你知晓张典与习长沣要我的命,可还是任由他们将我关入凌风渡,你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奚茴说出实情,戳穿岑碧青的伪善。 岑碧青却一时哽咽,痛苦道:“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死。” 奚茴的特殊,她曾看在眼里,岑碧青知道,她生来就与旁人不同。 “我知道你不会死,也怕你当真会闯出比火烧炎上宫更大的祸,凌风渡虽苦,却能磨炼心性,若我知那是个必死的牢窟,又怎会真放你去幽禁十年?”岑碧青将缘由说出,也透露了奚茴不死的秘密。 “你还真是……会为自己找理由。”奚茴总算明白当初她被关凌风渡,岑碧青风轻云淡地离开的原因了。 什么狗屁不死,什么闯祸,什么磨练心性,话都是她说的,可真正的痛苦,却都由奚茴承受。 奚茴并未因岑碧青一番解释而动摇,反而她更想离开行云州了,她恨不得与这些恶心的过去彻底撕裂,她倒宁可岑碧青是因为害怕她死而复生以为她是个怪物而疏远她,却不是在冷漠上冠以关爱与磨炼的理由伤害她。 被拒绝后的悲伤,被冷对后的委屈,被轻视后的自卑与不解,那都是奚茴曾切身经历过的。若说离开小院前她试着与过去的岑碧青和解,那直至此刻,她才真实地感受到了恨意。 “奚茴,阿茴!别再执迷不悟了!”岑碧青慢慢靠近阵法,她朝奚茴张开双臂:“到娘亲这里来。” 阵法中的奚茴一直垂着头,却在这一声“娘亲”中缓慢地抬起双眼。 她道:“岑碧青,若能让我重新选择,我一定不要做你的孩子。” 突然数道银丝从奚茴的袖中迸发,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张典立刻收合了大阵,却已经来及了。 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有一道银光连带着奚茴的身影一并消失,那道银光冲破了数道阵法,列阵被打散的刹那三彩的光如破碎的琉璃落在了雨雾中。 张典冲了过去,撞在了岑碧青的肩上。 这一瞬,岑碧青恍惚地朝前扑了过去,发丝散乱,双目紧紧地盯着地面破碎的细光,身上的寒冷与身后不断传来的唏嘘声几乎将她淹没。 谢灵峙将雨袍遮在了岑碧青的身上,把她扶起,轻声唤了句:“姑姑。” “是你吧。”岑碧青盯着地上越来越深的水坑,看向凌乱的涟漪,面色苍白。 谢灵峙没有出声却是默认了,是他将疾风梭给了奚茴,方才也是他唤醒了疾风梭上的咒文将她送走。他知道行云州留不住奚茴,也知道云之墨还未出手是因为奚茴尚未受到伤害。 那个男人有他自己的打算,他要奚茴对行云州不留半分情面,他要成为奚茴唯一的倚靠,便不会打断这场面对面的决裂。 行云声 第70节 方才那一场戏让谢灵峙知道,什么才是对她好,所以他将奚茴送去了云之墨的身边。 “姑姑可以放心,我将阿茴送到了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你越来越有主张了。”岑碧青松开了谢灵峙扶着她的手,轻轻瞥了他一眼,目光冷淡,像是能看穿到谢灵峙的心里,却始终沉默。 她不知自己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亦或是对未知未来的害怕多一点。 自从奚山死后,岑碧青在五宫如履薄冰,占着一个长老的位置看似受人尊崇,却不得不靠着谢家将谢灵峙养在身边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她知道奚茴是祸端,却始终无法真的狠下心去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便只能在无尽的纠结和痛苦中看着她长大。 方才岑碧青说谎了,她让奚茴去凌风渡除去知晓对方不会死之外,并无磨炼她的用意,岑碧青宁可避着不见,也好过时时刻刻面对奚茴对自己的敬仰与爱。 岑碧青从来不是无法面对奚茴,她无法面对的,是自己。 只要看见奚茴的脸,她就想到自己是怎么从鬼域缝隙里活过来的,想到她曾有过的犹豫,想到亲眼死在面前的爱人,想到自己的卑劣与自私。 此一行白来,待回去行云州,她恐怕也永远无法继续胜任这个漓心宫长老的位置了。 奚茴为她生,不为她养,她无法将奚茴劝回,那些罪便要她自己受着。 岑碧青裹紧身上的雨袍,不再要谢灵峙跟着,这短暂的一条路,她只想自己再慢慢走回去。 她为了自己长老之位可以放低身段,演一场母女情深的戏码,被奚茴看破了不觉得丢人,却很难堪,难堪她这十八年来想去关怀又不敢关怀,不能将冷漠一贯到底,也不能做一个自私护犊的母亲。 她是最伪善,最分裂的女人。 十八年前她跟随奚山进入鬼域缝隙,亲眼看见奚山请神后平息了问天峰下的一场浩劫。鬼域深处有一束微光吸引着她前去,那是岑碧青第一次见到轮回泉,也见到了轮回泉对岸上鬼域里无数游走的魂魄。 她听过一个传说,只要饮下轮回泉便能活命,她捧起闪烁着光芒的泉水,冰寒刺骨的大片泉水刹那失去了光泽,可岑碧青也顾不得许多。她带那一口轮回泉去到奄奄一息的奚山面前,却意外摔了一跤。 当时她腹痛难挡,感受到了血液从身体流出,奚山与她仅几步之遥,岑碧青也陷入了痛苦与纠结中。 到底是人性的自私取胜,那捧轮回泉被她饮下,而奚山却已经咽气。她在危急关头狼狈地逃离了一线天,甚至不敢回头看奚山一眼,而她诞生奚茴的那夜暴雨连天,行云州鬼影重重,天降噩兆。 她的孩子,是个不死之身。 这被她捂了十八年的秘密,最终使她落得如此失败的下场。 第68章 烈阳之风:十六 ◎云之墨只会属于小铃铛。◎ 奚茴是被一阵风卷入了一片温暖中的, 待她睁开眼再抬头看时,已经被云之墨拥住了。 她看见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盛满了满足的笑意,倒映出她的半身, 温柔地像是能将她融化般。 刚从混乱中逃离的奚茴在见到最想见的人时,心中被炙热填满。 她未发一声地勾住了云之墨的脖子, 闭上双眼献上了自己的唇, 柔软相贴的刹那, 云之墨片刻失神。 奚茴第一次主动的吻源于她破碎的过去, 而那些惨痛的岁月里云之墨是第一个给予她希望的人, 她终于明白她对云之墨的感情,是不可动摇,无法失去。 狐妖新月曾说, 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 皆为云之墨。 她有想要贴近他的冲动, 想要与他更加亲近亲密, 想要他拥抱她,如他陷入寒冷时那般不留缝隙地用他的气息包围她。 云之墨的眼睁了半晌, 奚茴的脚也踮累了, 她慢慢缩着肩膀踩实地面,再面对云之墨时脸上红得几乎能滴血。 少女的声音带着些许娇羞, 疑惑地问他:“你为何……不像以前那样亲我啊?” 云之墨吻过奚茴两回, 一次是在意识混乱却仍旧保留一丝清明时, 他陷入了寒冷只能埋首于奚茴的怀中, 当时他听见了奚茴说出“心爱之人”这样令人失智的话。 第二次是在轩辕城的客栈里, 云之墨在奚茴的眼神中看见了羞怯, 那时他分外清醒,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是顺应心意自然而然地吻了过去。可他心里始终有游移,他不知奚茴对他的爱,是否如他对她的爱一般。 这一回,他感受到了奚茴对他的欲、望,由爱生欲,是人之本能,而云之墨险些被奚茴的本能惊喜地击溃,竟在她吻上自己时忘了反应。 为何,不像以前那样亲她? “我以前如何亲你?”云之墨的声音沙哑,沸腾的心跳使热意充斥全身,他越来越像个鲜活的人,连呼吸也会随紧张而窒息。 奚茴的脸更红了些,她忽而有种错觉,云之墨垂眸地盯着她的眉眼,搂紧她的腰,近距离的将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如同勾、引。 于他面前,奚茴显然坦率得多。 她小声道:“你以前亲我,会咬我的嘴巴,还会舔我的。” 语毕,云之墨双耳通红,他略弯下腰几乎与奚茴平视,诱哄般询问:“那小铃铛为何不学我那样,亲我?” 奚茴说不出自己学习能力差这等话来,毕竟先前被他亲,她没想过学习,只去感受了。此刻奚茴莫名觉得被云之墨三言两语地给说羞耻了,脚趾蜷缩,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起来。 她憋着一股气,抿着嘴看向对方,在云之墨的怀中柔软得像个任由他拿捏的小面团,无声地呵斥着他的恶行。 一声轻笑,云之墨扶着她的后脑凑近。 这一眼奚茴看见了他瞳孔中自己通红着脸,如醉酒般重新闭上了眼,温柔的唇瓣压下。 不管轩辕城内外如何狂风骤雨,至少此刻奚茴觉得很安心,她的心跳异常地快,却难得感受到了宁静。 这一次,她仍旧没向云之墨学习,只是随着本能地去勾他的唇齿,任由过去懵懂的爱意如放肆的暴雨,席卷理智。 - 曦地的人们说,十五月亮十六圆,昨日中秋满城百姓皆在逃亡,中秋过去后的第一个夜晚里,奚茴看见了圆润的巨大的月亮。 曦地与鬼域融合,似乎也将天空拉向凡间,平日里只有碗口大的月亮此刻像是一扇临近的窗,就连月亮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灰白交错似烟云缥缈。 诡异的天一边暴雨阴云密布,一边有那轮巨大的月亮透过云层,像一只明亮的眼来窥见世间。 风吹过云雾,露出大半月亮,光芒照在雨水上如同那些哗啦啦落下的大雨也在发光。 而今日,是行云州设阵百日的最后一天。 云之墨几乎不怎么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寒冷了,那刻在灵魂深处的上古咒印也不见发作得有多厉害,他越发清晰的感受到此刻这具身体与他魂魄正在迅速融合,从今往后司玄将不复存在,而他将取而代之。 奚茴被谢灵峙的疾风梭送出了轩辕城,却没送得太远,他们与轩辕城之间隔了一座高高的山,那座山峰上隐约可见宁古寺与摇摇欲坠的白龙塔。 云之墨并未因这百日大阵最后一日对司玄魂魄的召唤而觉得有多难受,或许是先前那九十九日都十足痛苦,相较于寒冷,他更多的是期待与兴奋。 期待彻底掌控这具身体。 兴奋他终于要成为一个独立的、自由的个体。 但显然奚茴不是这么想的。 小铃铛仿佛一夕间打通任督二脉,一吻之后更是学会了体贴,在感受到手腕上引魂铃传来的凉意后,她便知道云之墨今夜大抵不会好过,便不论如何也不肯走了,非要在此地待到明日他身体退了寒意才许行动。 入夜的山林间依旧在落雨,半山腰内的山洞中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可只要风大些还是能将雨雾吹到人的脸上。 灵魂上的束缚冷则冷矣,却也不是不能忍受。 云之墨见她微微皱着眉头担心他的样子,便将这股坚强压下,心中莫名生出了柔软的酸涩感,眉目低垂,在奚茴面前显出了几分脆弱,学着她往日装可怜的模样,一把将人搂入怀中。 “冷。”云之墨闻着她肩窝带着温度的暖香道:“抱紧我。” 奚茴无不应从,她张开双臂把人抱紧了,右手还在抚摸着他的后背,眼底的担忧毫不掩藏,甚至像过去冬日里给自己取暖那样对着云之墨的肩膀哈热气。 云之墨是冷,可奚茴热得不行。 偶尔有阵风会将山洞外的雨吹在她的脸上,雾气微凉缓解热殪崋意,云之墨背对着山洞外的方向,背上也被淋得微湿,这种情况完全不能休息。 奚茴突然想起了一样东西,眸光微亮,她拍了拍云之墨的肩:“你先松开我会儿。” 云之墨抱着正舒服,不愿松开,额头拱了拱奚茴的脖子,鼻尖蹭上了汗珠。 他像一只慵懒的大猫,豹般地拱着奚茴的肩窝,压着奚茴不得动弹,后腰失了力便撞在了冰冷的石洞墙壁上,又被云之墨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的脑袋。 再抬头,四目相对,奚茴的衣襟半开,露出里头的小衣一角来。她脸颊虽红,但总算能抽出自己的手臂于怀中掏了掏,奚茴半晌摸出了一片叶子,念了句法咒。 谢灵峙给奚茴的东西都算得上不错,血玉镯子卖了许多钱,这一叶小舟也能使风成水游于天空,还有那根使用了一次便化成碎屑消失的疾风梭,算起来,他对奚茴颇为用心了。 此刻的圆月露出小半,洞外的雨越下越大,阴气中游走的鬼魂攀附于丛林的树干下吸食阳气,有些鬼影从山洞前飘过,也未发现雨幕后的结界内有一叶符文闪烁的小舟临时化作了床,那里还藏着两个活人。 银叶小舟的结界遮去了雨水,而奚茴此刻靠坐在小舟内,任由云之墨半身压在自己的怀中,安抚般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没什么困意地望向若隐若现的月色。 云之墨魂魄里的寒意逐渐消退,比起之前的几次他今夜过得异常舒心,奚茴虽消瘦胸前却有些分量,抱在怀里如同一个软绵绵的靠枕。云之墨将脸贴在她的胸前,闭上眼挥散额心的刺痛,期待着明日卸去这束缚的畅快。 山洞外的雨声风声像是一首安魂曲,破开静谧又陷入了另一层安逸中,云之墨的手搂紧奚茴的腰,彻底沉睡过去。 奚茴在他睡着后才将安抚着他后背的手拿开,扭了扭发酸的手腕。 已入后半夜,子时过后云之墨身上的温度便更烫了些,奚茴本以为他病了,可贴着她手腕上的引魂铃已经不再冰凉,恢复到正常的青铜温度,趴在她怀里睡过去的人呼吸平缓,眉心舒展,似是陷入了美梦。 奚茴意外在他的额前与鼻尖看见了薄薄汗水,像是被水雾敷了一层般,这还是云之墨第一次出汗,她以指腹擦去,换得一声梦呓般的“小铃铛……” 这一声慵懒沙哑,直叫奚茴耳尖通红,像是被他这一声唤入了心里,心跳骤然加速,连触碰他脸的手都在发麻。 奚茴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睡颜,不得不承认云之墨长得格外好看。她以前从未认真细致地欣赏一个男人的美貌,但此时月光隐藏,唯有小舟上浮雕的咒文闪烁着微弱的银光,那光芒如流动的水纹投在了云之墨的脸上,将他衬成了神仙相貌。 “你梦到了什么呢?”奚茴轻声叹了一句。 梦里应当是有她的吧?否则方才又怎会叫她的名字。 直到林中鬼魂消失了大半,奚茴才闭上眼休息了会儿。她知道那些鬼魂去往的方向,他们被阳气吸引,如今轩辕城内已经无人,自是人去哪儿,他们去哪儿。 奚茴逐渐陷入沉眠,也未看见云之墨搂着她腰的双臂上浮出赤色符文,上古咒印寸寸消退,随着辰时到来那赤色越来越淡,云之墨身体上的温度因命火而灼热,可灵魂又不再因咒印而寒冷。 他似乎梦见了初初睁眼之时,那时他的感知随着司玄从苍穹坠落而不甘与退缩,他不愿成为那堵阻拦鬼域融合曦地的结界壁,他也不想永远陷入沉眠。 跳入鬼域的刹那司玄感受到的是一汪冰冷的轮回泉,六万多年前的轮回泉尚未干涸得厉害,无数灵魂在其中洗涤前生,塑造来世。上古记载,轮回泉可使灵魂完整,也可赐魂魄肉身,这世间所有的生灵都得经过它才算成活。 轮回泉中有无数魂魄喊冷,云之墨甚至听见彼时的司玄也在一阵阵地倒吸冷气,他毅然决然地将身躯化作了一堵无边的墙,由上古咒印写遍了全身的血液,刻入了灵魂里。 可那时云之墨感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过的温暖,是他的灵魂第一次拥有了与司玄不同的感受,就在司玄呼出寒气时,他如躺在了一池温泉中,屏住呼吸也想将自己埋在水里,去感受灵魂深处被逐渐填满的惬意和满足。 那是云之墨第一次睁开眼,他看见了一汪只要有涟漪便会闪烁荧光的泉水,它沉寂在黑暗中,云之墨的灵魂化作了一团火,他像是一尾红鱼在其中畅游,看着水中波纹上的光冲向了他的心口,环绕着他的身躯。 即便彼时,他已然随司玄一起,成了一张巨大的无边的厚冰。 数万年的孤寂与寒冷让他渴望温暖,随着司玄的神魂越来越薄弱,他的神智也越来越清明了起来。 云之墨将自己的魂魄汇聚在命火最旺盛处,去感受那微弱的温度,他听无数后来落入渡厄崖的鬼魂说这世上最热的永不消灭的是太阳,可所有鬼魂都畏惧阳光,那时的云之墨对外界对自由对光的渴望,几乎达到了巅峰。 无人能活着坠入渡厄崖,也无人能带他逃离这束缚。 直到一个幼小的少女化作了光,赤、裸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柔软地喊他影子哥哥。 将魂魄藏于奚茴的引魂铃中他才能离开鬼域,再从问天峰外想办法夺回身体,可奚茴竟然不会游水,那么浅得几乎干涸的轮回泉她竟也能在里面闭气到昏厥。 云之墨想离开,便只能以灵魂拥住了她,六万多年冰冷的轮回泉,在那时重新有了温度,而当年畅游其中的红鱼怀中还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童。 她叫小铃铛,她是他的所有。 行云声 第71节 云之墨是刹那惊醒的,记忆里的温暖变成了炙热,竟叫他一瞬呼吸困难,而灵魂彷如一脚踏空坠入深渊。睁眼的刹那,一滴汗珠顺着他眼前滑落,刺痛了眼眶,紊乱了他的心跳。 早已过了辰时,山洞外的天却依旧是灰蒙蒙的,大雨冲刷着山林中茂盛的树叶,纷乱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了起来。 干净、纯澈。 云之墨此刻才发现自己像是将所有脆弱都在奚茴面前袒露的兽,高大的身躯缩在她瘦小的怀中,而他与奚茴贴近的衣襟处还因为过热的温度染上了薄薄的汗。 汗水不是奚茴的,却是他自己的。 云之墨知道只要他的魂魄没有得到自由,他便永远都坠于寒冷,无非是能忍受与不能承受的区别。可如今身体里沸腾的血液烫着皮肤,而被他吞噬的命火透过他的四肢散发着远高于常人的温度,连带着他的衣衫也常年温热。 这些是他过去不曾感受过的,此时却异常明显。 他以手背擦去额前的汗水,再去碰奚茴的脸,心口的悸动紊乱地撞击着胸腔,风声雨声心跳声呼吸声,曾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布的画,而此时画面揭开,真实的世界,真实的感受奔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新奇,又刺激。 兴奋,又惶恐。 云之墨在这一瞬险些失了安全感,搂紧了怀中的人才慢慢将心定下来。 他去感受咒印的束缚,而曾经随时都能冰封他的法术如今像是将其本身冰封,化作云之墨身体里贴近心口的一根骨,沉寂了下去。 他于内心深处唤了一句“司玄”,黑暗中无人回应,云之墨此刻才彻底放下了心,他将脸埋在了奚茴的肩膀处只露出一双眼,眨也不舍得,一声声呢喃的小铃铛被闷在了唇齿间,这种感受无法言说,又急迫地想要分享出去。 奚茴被热得渐渐清醒,本能地想要推开压在身上的热源,口中含含糊糊说了声热,便被云之墨一吻吞了回去。 这回她是彻底醒过来了。 唇珠发疼,奚茴吃痛地瞪了云之墨一眼,用眼神责怪他为何要咬自己。 云之墨却在笑,眉眼弯弯的,与往日沉稳不同,意外地显出了几分年轻的冲动来,就连眼神也鲜活了许多。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必去说。 无需奚茴去问,看他此刻精神奕奕的样子也知道他是彻底好了。 “我们……”奚茴想问他们要去哪儿。 云之墨立时接话:“我们去看日出吧。” 他第一眼看见的世界,便是与奚茴一起,从问天峰下爬出攀上渡厄崖,那是一抹灿烂的日出,得云之墨夸赞了一句“不错”。 银叶小舟逆风而行,雨水撞上了结界朝两边分去,京州有一小半地区都在沦陷,也不知要飞行多久才能看见太阳。 小舟很窄,云之墨坐下后奚茴便只能坐在他的腿上,她背对着他倚靠在对方的怀中,眯起双眼看向灰蒙蒙的天。雨水顺着银叶小舟的舟身流去,云之墨伸出手朝风中探了探,微凉的风夹杂着寒冷的雨打湿了他的手指与袖口,也溅了奚茴一脸雨珠。 奚茴回头问:“你在干吗?” 云之墨新奇地看向被风吹得微凉的手,那是皮肤上的凉度与湿度。 他笑着替奚茴擦脸,可他满手都是雨水,越擦越多,最后被奚茴拽着他的袖摆囫囵擦了擦。 银叶小舟冲出了雨幕,飞越半边阴沉的天,终于迎来了阳光。 早已过了日出时刻,但云之墨看见了太阳,它高升于白云之上,从云层中透出暖光,因他们飞在上空靠近太阳,八月的阳光竟也热烈地晒出了人一身薄汗。 云之墨撤去了结界,烈阳下的风吹上了脸,小舟缓慢下来悬浮于半空。 他闭上眼睛去感受阳光的温度,感受风划过脸上的温度,也于这一刻确定,他已与司玄彻底划分,这具身体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他不再是过去司玄灵魂的一角,他的灵魂完整。 云之墨忽而道:“小铃铛为我心爱之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叫奚茴耳朵都烧红了,她哦了声,回应道:“哥哥也是我心爱之人。” 云之墨的心分外柔软,他说出自己的身世:“其实我不是渡厄崖下的恶鬼。” “我知道。”奚茴没回头,声音几乎淹没于风中中:“荀砚知说我没有鬼使,那哥哥就不会是鬼魂,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鬼能有你这般厉害,任谁也看不透。” 云之墨抱紧了她,下巴磕在奚茴的头顶上,引她将他的秘密挖出:“你不想问问我的过去?” 奚茴认真道:“我以前很在意的。” 在意他分明什么也不记得,却又有一个不想见的故人。 “现在不在意了。”奚茴抿嘴:“因为你是我的,你自己说过你属于我,那就是我的。” 她要的不是过去的云之墨,几万年前她还未出生也不认得他,他经历过什么是什么模样,奚茴改变不了也不想去了解,她要的是现在与以后的云之墨。 只要她知道,从今往后云之墨只会属于她,那就足够了。 “嗯,我属于你。”云之墨慎重地承诺:“云之墨只会属于小铃铛。” 从今时起,他是他自己,所以他能决定,他永远属于奚茴。 第69章 凌霄锁月:一 ◎那个女人,叫宁卿。◎ 潼州多湖泊, 大部分的百姓都临水而居,虽算不上多富饶,却是难得的安静祥和之地。 奚茴的银叶小舟一路向着太阳的方向, 行了两日穿过京州边境,才逐渐看见了潼州的样貌。 比起京州大半地区已经陷入了鬼域与曦地重合的乱象, 潼州犹如世外桃源, 一眼望过去几乎无山, 倒是大大小小的湖泊于阳光下仿佛能发光的翡翠, 花丛长林, 方田百里,白墙黑瓦,好似一副人间小画。 此时的奚茴正靠在云之墨的怀中睡着了, 一柄金骨墨扇展开遮在了她的头顶,举扇为她挡住阳光的人忽而蹙眉,半回身瞥了一眼后方, 能从那片蔚蓝的天空看穿至尽头, 直看到京州乌云密布的方向。 收回眼神, 云之墨越过小舟边缘瞥了一眼潼州众城,选了块临湖的土地准备停下。 银叶小舟落入了小湖边缘, 顺着风轻飘飘地往岸上靠去, 湖岸上种了许多银杏树,古怪的却是这个季节银杏树没有一片叶子黄了, 始终是初夏时青翠欲滴地的模样。 金骨墨扇被法术悬于空中, 云之墨轻轻放倒了奚茴让她依偎在小舟内, 一个闪身便上了岸, 放眼望去皆是树林, 除去银杏树还有大片楠树和柳树。 他伸手摘了一片叶在指腹搓磨, 不过一会儿那树叶就被指尖的命火给烧成了灰烬,黑影闪过隐藏于树林的阴影处,千目匍匐于地面。 “焱君,轩辕城没了。” 云之墨与奚茴乘坐银叶小舟离开轩辕城范围虽才过短短几日,可那里已然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因为轩辕城中鬼魂众多,对于千目而言那简直是一场随阴雨而来的饕餮盛宴,故而他没及时跟上二人,留在轩辕城吞下许多鬼魂。 正因千目没离开,反倒看见了轩辕城的后来,以及那位突然出现在轩辕城中的神女。 “焱君与奚茴姑娘离开后的第二天,宁古寺中包围的旧寺被骤雨冲破围墙,推倒了白龙塔,引起了一段不小的山体滑坡。山间巨石坠落,撞坏了轩辕城的西城门与城墙,埋了四、五个村庄。”千目道:“自然,这些也不全是因为雨水致使,依属下看,更多的还是因为鬼域冲上曦地改变地势所致,便是城中凡是超过三层的高楼,不是坍塌便是满墙裂缝,存不久了。” 好在行云州的人在中秋前将城中百姓撤离出去,还有城外村落里的那些人也及时离开,否则死伤何止几千? 可依旧有些固执的留在原地等死,到底是没了许多人命。 “对了,那个长老险些死在里头了,不过可惜被人救起来了。”千目叹了口气,表示可惜。 行云州的长老有两个,若是张典千目便会喊其老头儿,能得称一声长老,便只可能是奚茴的母亲了。 他是个没什么感情的鬼,却也听说过什么亲情血浓于水,奚茴虽与岑碧青闹翻也未必将来不会和好,故而他对岑碧青始终保持着远距离观看,若其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好及时回来禀报。 岑碧青在行云州落住的地方正好背靠着一栋小楼,那小楼是深夜塌下的,彼时她正与鬼魂缠斗顾及不暇,又被一根房梁压住了腰,差点儿被那些疯魔的鬼魂给吞了,是谢灵峙出面救了她,除了救她,谢灵峙还救了许多人。 鬼域上升得越来越快,轩辕城几乎每一个时辰一个变化,云之墨曾用命火在轩辕城内外烧出了一个暂且安全的天地,待他收回命火后没多久轩辕城便遭鬼域反噬得更重。行云州人本想留下处理鬼魂以免这些沾染了鬼域阴气的鬼魂顺着人气而去祸害活着的人,可他们到底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如今鬼域到底有多少未能及时投胎的鬼。 一行几十个行云州的弟子皆被鬼魂缠绕,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而千目的眼珠子遍布轩辕城四周,高高兴兴地吞噬着那些鬼魂,便是此时,那位神女突然降临了。 五彩的霞光刹那破开了轩辕城上空的阴云,招引一道阳光坠落,晒出一条宽广大道,逼退了那些鬼魂,也晒伤了千目好几颗眼珠。 千目在看见对方出现的那一瞬便立刻逃了,他还记得这神女曾在他的眼珠子里藏了一缕金光,害得他从行云州逃回云之墨身边这一路都痛苦难当。 好在这一次他跑得快,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弃车保帅,丢了的眼珠子一个也没捡回来,灰溜溜地往潼州方向跟来,这次千目没带上小尾巴,这才敢现身将轩辕城的事说给云之墨听。 “行云州的阵法已然失效,她追出来也不足为奇。”云之墨以指尖掸了掸落在袖摆上的几丝飘絮,目光扫向四周树木。 之前那么多日宁卿没有追过来是因为她还要守阵,不到大阵消散的最后一刻她是不会相信司玄已经彻底消失于世间的。而云之墨先前在轩辕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既不用守阵必会第一时间前来查探,在他走后的第三日才赶到,已然算慢了。 其实不必千目小心翼翼,他也知道凭着宁卿的本事,只要她到了轩辕城查询到云之墨如今的气息,便能立刻追上来,找到他。 躲是躲不掉的,云之墨也不打算躲着,他又不怕那个女人。 之前略有忌惮,也是怕他身体里的司玄对那女人有情,而他也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如今情况颠倒,不如被其找到,好让她死心归去。 只是神女怜惜世人,她既看见轩辕城的惨况,又如何能那么快脱身? “千目,这是何地?”云之墨不再去想宁卿。 千目虽死了两万余年,一直被关渡厄崖下,可他耳目众多,出了行云州后对曦地其余八州也有些了解,一看这处特殊的构造便知是潼州。 “此地为潼州汪县。”千目回答。 “何人管辖?”云之墨又问。 千目于各处收回了几个眼珠子才将近来潼州摸清:“潼州为晋岚王的封地,不过这里倒是古怪,竟有三十余年不曾入冬,气候宜人,春暖花开……还有一点琢磨不透的,这里竟无鬼魂。” 这世间不论哪一处有无行云州人,都必然会有鬼魂,善恶不论,每日总有死人的,只要人死了就会化作鬼,哪怕是游魂也算,可千目的眼珠子达汪县百里,竟没找到一个鬼。 汪县只能算作潼州中的一个小县城,那晋岚王所住的玉子城才是潼州中心。 云之墨久久没再问话,千目便自作主张地散去了一小半眼珠子查探一番潼州的情况。 湖面细风吹过,黑影消散在树荫下,云之墨又掸去肩头的柳絮,瞥了一眼银叶小舟的方向,问:“你还打算装睡多久?” 银叶小舟的边缘冒出了个脑袋,奚茴双手搭在舟侧,头顶着那柄金骨墨扇,露出一双弯弯的狐狸眼朝云之墨笑。 “你怎知我醒了?”奚茴取下扇子扇风,利落地从银叶小舟内跳上了岸,再将小舟收回。 “你睡着了会打呼,呼声停了,你自然是醒了。”云之墨道。 奚茴闻言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云之墨笑了笑,坦然点头:“嗯,小铃铛怎会打呼?那岂不是叮铃铃的声响?” 奚茴:“……” 她不与云之墨辩驳这种无意义的话,伸了个懒腰问:“方才千目说的那个突然出现在轩辕城中的女人,便是你过去不想见的人?” 千目自不会给其尊称,通常以“那个女人”形容,云之墨知道他说的是宁卿,奚茴却不知道宁卿为上古神女。 “是。”云之墨道:“不过恐怕躲不掉,既然避不开,倒不如见一面的好。” “唔。”奚茴点了点头,看似不在意,可心里在知道他过去不想见的那个人竟是个女子后,又变得在意得很。 少女吃起醋来大多是一个模样,奚茴的眼神时不时朝云之墨身上瞥,就连她鼻尖落了一片柳絮也未发现,撇着嘴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可偏偏云之墨以询问眼神去看她时,她又故作看周围的湖泊花草,也不主动说话。 心里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云之墨看奚茴,奚茴便将头扭去另一侧,待他直起身子了,她又鼓着脸踢路边的花。 如此反复几回,云之墨掐住了奚茴的脸,掐着手心里的小脸摆出一副明显不高兴又什么也不肯说的别扭表情,他微微挑眉,忍着笑意道:“其实我还挺喜欢看你这幅样子的。” 有种异常的满足感。 行云声 第72节 “但我不喜欢你不与我说话。”云之墨的指腹擦过奚茴的脸颊,松开后取掉她鼻尖的柳絮,道:“那个女人,叫宁卿。” 奚茴以一种占有的姿态挽住云之墨的胳膊,与他并肩走在林荫下,沿着湖边往有人家的地方去。 “她似乎是与我同生同死,那些记忆都太久远了,我也记不太清。”云之墨仔细回想了一下,脑海中关于宁卿的记忆的确很淡薄,若是司玄的意识还在,他大约会想起更多。 “同生同死?”奚茴听见这个词便浑身别扭,仿佛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莫名被旁人在上面落了款,她皱眉问:“她死你也死?” “应当不会。”云之墨蹙眉。 他曾想过杀了宁卿,却没把握,又因为他的灵魂本就源自于司玄,司玄还在,他便动不了宁卿,故而没那个机会。 “那若有机会我见到她,我捅她一刀试试,看看她身上流血,你会不会痛。”奚茴朝云之墨呲牙,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 云之墨却笑了起来:“也可一试。” “你与她……青梅竹马?”奚茴又问。 云之墨沉默了许久才道:“准确来说,不是。” 他有意识之始,宁卿与司玄已经共存了许久,从上古至曦地分为九州,期间变化几十万年,他存在于宁卿之后。 司玄是司玄,他是他,云之墨将这一点分得很清,便不会将司玄的过往经历套在自己身上,也不认下他与宁卿之前共存的感情,他对那女人只有避之不及的厌恶。 “不过你倒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云之墨的目光于奚茴身上扫视,一句话叫奚茴哑言,莫名生出了些许羞赧。 确定了云之墨与宁卿不是自己以为的那种关系,奚茴也就不将她放在心上了,于是扯开话题揪下了一片银杏树叶,问云之墨:“银杏树几月黄?” “九月吧。”云之墨道。 奚茴疑惑:“这里的叶子怎还这么绿?” 云之墨的目光朝远方望去,目之所及,褪去潼州这片湖蓝草绿,四季如春的假象,他看到的,是一望无际的枯萎与萧条。 “大约是因为,你我误入画境。”云之墨的这声回答很轻,奚茴也不是真要他的回答,每个地方的气候不同,她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 过了一片平林,便能瞧见人烟。 汪县的瓷鱼镇中有一道有名的特色菜,是用凛湖中的瓷鱼做一道美味的鱼生。 瓷鱼镇便是因此鱼得名,据说瓷鱼鱼肉光滑如白瓷,入口弹牙脆爽,吃起来的声音像生嚼薄薄一层的瓷片故叫瓷鱼。瓷鱼生于凛湖,因那凛湖地处位置不同,水温较于其他湖泊更低,养出来的瓷鱼也与众不同,就是把鱼苗放在其他的湖里也养不活。 瓷鱼离了凛湖活不了太久,就是用冰块保存也会坏了口感,故而为了一口鱼生,许多达官显赫宁可多走几步路,特地赶来瓷鱼镇尝一口鲜。 奚茴没吃过鱼生,据说鱼生是要将鱼从水里打捞起来,在其还活着的时候剔鳞削肉,不可开膛破肚,以免鱼肚中的五脏污了鱼肉的味道,那薄薄的肉剔下来,仅剩一身鱼骨的鱼嘴巴还能动。 听起来很瘆人,也叫人更好奇了几分。 瓷鱼镇经多年变化,靠近凛湖边上便建造了许多半边房屋架入水中的客栈,客栈有后门还有小舟,客人可以直接从后门踏入小舟划到湖中央去现捞现吃。 傍晚时分瓷鱼镇便点了灯,靠近湖的那一侧湖面上倒映着昏黄的灯火,奚茴站在一家客栈前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鱼糕,眼神落在另一家客栈桐树下正围成一团的年轻人身上。 奚茴与云之墨落住客栈,华灯初上,二人才准备沿着街道走一走,千目便出现了。 此刻云之墨与千目在客栈院子里说话,经过早间在银叶小舟上偷听那一出,奚茴也知道他们一人一鬼怕是说不出什么叫她高兴的内容来,倒不如不听,省得自己想得多。 于是奚茴先一步出了客栈,就在客栈灯下等着。 鱼糕吃了两口,一群少年的欢呼声吸引了她的目光。 桐树下十几个人都是一般年纪,与奚茴差不了多少,被围在最里侧的是两个衣着鲜亮的少年公子。其中一个因相貌俊逸有些鹤立鸡群,瓷白的脸上眉头紧皱,手中捏着一根竹签在竹筒里戳来戳去,嘴里念念有词。 “咬他,咬他啊!” “哎,你别怕,没用的东西,小爷可花了百来两买的你!” “好宝贝,你可别输了!” 奚茴听到了些许虫叫,她不知那些人在玩儿什么,一个个精神奕奕地喊着听不懂的口号,于是她上前两步,也往人堆里凑了小半边身子,瞥了一眼竹筒里的“宝贝”。 两只蛐蛐儿缠斗在一起,你死我活的架势在竹签的刺激下打了半晌。 奚茴嘀咕了一声:“那虫子腿被吃掉了。” 这一声才落,果然其中一只被咬得动弹不得。 相貌好的那个急得不行,一看被人乌鸦嘴,顿时就要掀桌子,恼怒地抬头骂了句:“那个王八蛋咒小爷……” 对上奚茴的视线,到了嘴边的脏话却说不出来,少年顿时噤声,一张脸涨得通红,反倒是奚茴听到了一声“王八蛋”,秀眉皱在一起,抄起竹筒就朝少年的脸上砸过去。 众人只听见一声“咚”,少年的额头被砸出一个红印,虽未见血,可听那声音便知晓绝对不轻。 “林少爷!”一群人惶恐地围了过去,谁还在意蛐蛐儿,纷纷担心这位小爷被砸坏了哪儿,待回去他们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林霄的脸还是红着的,看着奚茴那张脸他也说不出其他话来,被人揉着额头他才想起来重点,低着头在地上找:“我的常胜将军!” “快快快,帮林少爷找常胜将军。”一群人又弯下腰。 奚茴只觉得莫名其妙,正欲转身离开,突然一只虫子跳到了她面前,她本能地抬脚,轻轻一跺,只听见一声哀嚎。 “啊——” 虫子自不会叫,叫的是那个额头红了一大块的林霄:“常胜将军!” 奚茴将脚挪开,那虫子肠穿肚烂,死得不能再死了。 “你你你……”林霄指着奚茴,看了会儿又脸红,只能气得拂袖,拽着身边几个人道:“走走走!” 一群人走得也快,只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位三步两回头,每回回头都要瞪奚茴一眼。 看完全程戏的客栈小二哈哈笑了起来,对奚茴道:“我听说那林小爷从未与姑娘说过话,一说话就脸红,还以为是旁人编纂的,没想到确有其事。姑娘真是走运,否则任谁踩死了林小爷的常胜将军,都讨不了好的。” 奚茴瞥了一眼虫子尸体,挑眉咬了一口鱼糕。 心想云之墨到底还要和千目说多久,怎还不出来?天都快黑了…… 第70章 凌霄锁月:二 ◎她自己想知道吗?◎ 千目来找云之墨未到一刻钟, 待云之墨从客栈出来,天还是深蓝色的,说好了在门前等他的人竟坐在客栈边的台阶上靠着挂路灯的灯柱睡着了。 云之墨走到奚茴跟前才发现她不是闭眼小憩, 而是睡熟了过去,便是有人靠近也未反应。奚茴的手里捧着未吃完的鱼糕, 因为睡得挺安稳的, 嘴唇微微张开, 路过好几个人都没忍住朝她投来目光, 心想这是多心大的姑娘才会在路口睡去。 云之墨遮住了那群人的视线, 弯腰朝奚茴看去,见她连睫毛都未颤动不像是装的样子,这才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没过一会儿奚茴便皱着眉头醒过来了, 她张嘴猛地喘了一口气,瞧见捏自己鼻子的是云之墨才从迷糊中清醒了些许。 云之墨见她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问:“怎么才这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奚茴揉了揉眼,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心中亦万分惊异,这一觉睡得迅速且莫名其妙, 若不是云之墨捏着她的鼻子叫她醒过来, 奚茴恐怕完全不知自己是睡过去的。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明明才过去不久。 “我方才在那儿看一群人玩儿虫子, 后来他们走了我便想着在门前再等一等你的, 谁知竟就睡着了。”奚茴又揉了揉脸, 嘀咕了一句:“我该不会是被什么东西迷晕了吧?” 否则怎会睡得无知无觉? 云之墨闻言收起笑容, 掌心拂过她的脸前, 并未探出什么迷晕人的药或符, 悬着的心才放松了下来。 奚茴见云之墨未说其他话,也知道被人下药不过是她自己想多了,便道:“走吧,去吃东西。” 她饿了一天,本想吃鱼糕垫垫肚子的,谁知竟然睡去,此刻鱼糕已经冷了,没那么好吃,奚茴更想去尝尝瓷鱼镇出了名的鱼生。 能吃鱼生的酒楼也在客栈这一排,临水而建,这个时辰酒楼门前已经排了好些人,若还想一饱口福的便只能在外等候。 也有别家做鱼生,只是据客栈的小二说,这家欢宾楼里的鱼生最为地道,还有杀鱼表演。 云之墨自然不是排队那类人,他牵着奚茴的手大咧咧地顺着欢宾楼的大门朝里走,几名酒楼的小厮本想拦着,还未开口出声,便被一股热风吹上面庞,焦急烦躁的脸上也立刻堆着讨好的笑。 “二位里头请!”三两个小厮对着云之墨与奚茴点头哈腰,恭敬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这阵风带来了一股盛夏的燥热,云之墨展开金骨墨扇扇了扇风,两鬓发丝微微扬起,不必他开口便有酒楼管事的领他去到二楼的雅间,可以清晰地观看舞台中央的杀鱼表演。 能上二楼雅间的非富即贵,酒楼一般会预留两间给突然到来的贵客,至于楼下门外等着的那些,不过是寻常百姓或当地豪绅,没什么官职,不怕得罪。 二楼的雅间都有凸出来的一小块半圆台,方便看客看表演,从上往舞台居中去看,便如同往内盛放的莲花瓣,而架了半人高的舞台便是莲心了。 奚茴早将鱼糕丢了,跨入酒楼便能闻到一股饭香,还有牡丹花味儿的酒气。 到了雅间,她率先冲上了花瓣似的圆台,围栏不高,才到腰下,一不留神便能从上头摔下去。 有身形曼妙的侍女端上了茶水与果盘,安静地放在桌上便要退下,只是临走前悄悄朝靠坐在太师椅上的云之墨瞥了好几眼,脸红着离开。 奚茴靠坐在围栏上,目光随着退下的侍女一路到了雅间珠帘前,待瞧不见那名侍女了才走到云之墨的跟前,双掌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朝他凑近,脸与脸之间就连呼吸都能感觉得到。 云之墨昂着头看向她,眼也不眨,任由奚茴的目光在他脸上打量。 “话本里说,长得好看的人都是祸水。”奚茴的手轻轻点了一下云之墨的额头,哼了一声道:“哥哥也是祸水。” 这角度还得云之墨抬着下巴配合她,奚茴颇有些居高临下调、戏人的味道,于是他放松姿态眉眼带笑,问:“小铃铛要我怎么做?挖了那些人的眼不许他们看?” 奚茴提裙坐在了他的腿上,方还慵懒的云之墨被她这一坐立刻紧绷了起来,含笑的眉眼凌厉了几分,扶在扶手上的手也不禁抓紧了打磨圆润的狮头,手背青筋弓起。云之墨没动弹,只喉结吞咽了几下,嗅着奚茴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 “可这世上爱美的人那么多,哪儿有可能挖去每一个人的眼?也不怪他们看你,这说明我的人是最好的,只要是好的就不能怪旁人惦记,何况你最好。”奚茴说起情话来双眸眨也不眨地盯着人的眼,浑然不觉自己的模样有多诱人。 云之墨知道她大概率是在装,小铃铛亦是小骗子,哄人的手段对旁人未必奏效,可云之墨很吃她这一套。 好话听进了耳里便当真,云之墨认下她给的“最好”二字,顺着她的话道:“小铃铛也是最好的。” 云之墨的手本架在扶手上,不知何时掐住了奚茴的腰。奚茴坐在他腿上也不安分,因云之墨高出她一截,故而她的脚尖碰不到地,正晃动着一双小腿笑盈盈地望着他,配上那双狐狸眼,当真像个魅惑人心的妖精。 奚茴于欲、望间开了窍,很会拿自己的手段去牟利,尤其云之墨对她有求必应。 “我想给你买个面具。”奚茴用最乖巧的口气,说出占有欲十足的话:“日后只要你出门就戴上,好不好?” 这种情况下,云之墨说不出“不好”,何况他根本不想拒绝奚茴。 戴面具又不是什么难事,他信手一翻,忽而一张面具出现在奚茴面前。描了暗金色花纹的蝴蝶面具展现,奚茴顿时觉得眼熟,两次眨眼便想起来,这不是她在繁城给云之墨买过的面具? 当时奚茴买了两张,一张蝴蝶一张枭面,她自己的那张枭脸面具早就不知丢哪儿去了,意外云之墨竟将蝴蝶面具还留着。 “就戴这个可好?”云之墨问。 奚茴连连点头,拿起面具笑道:“甚好甚好,我来给你戴上!” 少女薄纱似的袖子扫过云之墨的脸颊,她俯身而来时浅香绕于鼻尖,云之墨任由她将面具替自己戴上,只是双眼透过暗金蝴蝶面具的洞恐看向奚茴带着笑意的脸,心道一声幼稚鬼。 面具戴好了,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奚茴从云之墨的身上起来,几步走到围栏边朝下看,看见一条好大的鱼。那鱼比一个十岁的孩童还要长些,近乎百斤,鱼身纤长,尾鳍为淡蓝色,鳞片上还带着水,在宽大的砧板上蹦跳。 只需一张湿漉漉的布盖在鱼的脸上,方才还活蹦乱跳的鱼立刻便安分了下来,接下来杀鱼的过程便很顺快。 行云声 第73节 动刀的显然是个老手,刀工快狠准,奚茴眯起双眼看得仔细,瞧见那些被他片下的肉未沾分毫血迹,一片片晶莹剔透如白瓷琉璃般在盘子上薄薄铺了一层,一碟碟送往不同的餐桌。 最好的那块肉自然是留给二楼雅间几人的。 奚茴这边得到了一盘,这回端着鱼碟上来的还是方才那名侍女,只是其身后还跟着两名姑娘赠了些其他小菜,三人步入房中放下餐碟还想再看云之墨一眼。 一抬头,身形高大伟岸的男人闲适地以手支着额头,脸上戴了半面的蝴蝶面具,那一看便是女子面具,套在他的脸上也不违和,只是遮住了惊为天人的相貌,旁人没有那个眼福了。 三名女子悻悻离去,奚茴笑得挺开心的。 她坐在桌旁,端起平滑的瓷盘嗅了嗅鱼肉,没闻出什么奇怪的味道来,再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入口软绵也弹牙。此鱼无骨,口感如干嚼菌菇,是鲜甜的味道,的确颇为新奇好吃。 “这瓷鱼鱼生就是要配烧花红。”隔壁传来一声赞叹,一群年轻的声音嚷嚷起来。 雅间两侧有屏风和珠帘遮挡,勉强能看见隔壁的影子。 奚茴听这声音耳熟,掀开珠帘瞧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不久前于客栈楼下玩儿小虫子的一行人。。那死了常胜将军的少年显然心情尚未平复,便是吃鱼生也没怎么高兴,只端起烧花红连饮几口,恨恨道:“那女人踩死了我的常胜将军!” “林少爷,你也别气了,便当自己怜香惜玉不与那姑娘一般见识就是。” “不过你这脑袋还得敷一敷,否则这般模样回到晏城,咱们还不得被王爷罚一顿板子。” 林霄现在想起来就是后悔,怎么说也要那女子把银子赔来才是,可他又实在没与女人说过几句话,偏生那姑娘长得还挺好看,他更提不出要求来了。 这也怨不得他。 林霄为晋岚王独子,自幼在王爷跟前长大,而王府里连庖厨的都全是男子。晋岚王看管得严,林霄没与女子接触过,后来与这些狐朋狗友出来闲玩,便是碰到女人也说不出话来,总觉得不好意思。 在外,这些人都叫他林少爷,待回到晏城,人人都认得他了,他便要做回世子爷。 奚茴听了会儿觉得他们谈话无趣,倒是烧花红引起了她的兴趣。 长这么大,奚茴还从未喝过酒。 之前一直与谢灵峙等人住在一处,那几个人吃得比和尚还素,奚茴没机会碰,如今离了行云州,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不要一壶尝尝? “哥哥。”奚茴转身,对云之墨笑了笑,话还没说出口云之墨便知道她要什么。 方才进来的三个侍女中便有一人捧了一壶烧花红,这也是潼州当地的名酒,云之墨既能入这间雅座,酒楼自是该有的都要一应备齐。 见云之墨将那壶酒从餐盘架子上取下放在鱼生瓷盘旁边,奚茴便凑过去坐在他身旁,胳膊挨着胳膊,捧起酒壶嗅了嗅。 烧花红的味道闻起来温和,似牡丹香味儿,喝起来劲儿却很大,奚茴尝一口辣得舌尖痛,再吃鱼生尝到鱼肉味更甜了,便又饮了一口。 不过浅浅三杯下肚,从未喝过酒的人脸上便泛起了驼红,从眼尾一路染上了耳根,奚茴连握着筷子的那双手指骨节处都是薄粉色。 烧花红的酒香味儿飘出雅间,云之墨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于圆凳子上晃,少女睁圆了眼瞪着手中的酒杯,自以为是嘀咕,声音却比往常说话还要大一些。 “好辣啊……”说完,奚茴咬着舌尖,再委屈地看向云之墨,口齿不清道:“舌头疼。” 云之墨见她整个人如树上熟透了的水蜜桃,从里到外都泛着一层红,舌尖仿佛能滴血似的被门牙咬着,可怜兮兮地朝他撒娇,眼神逐渐变得深了。 云之墨掐着奚茴的脸,将她拉近自己:“过来,我替你瞧瞧。” 奚茴整个人处于混沌状态,看云之墨也不太清楚了,一旦凑近,云之墨在她眼里便变成了两个重叠的影子,左右皆模糊,她一时不知要看向哪一边。 “哥哥你别晃头。”奚茴双手捧住了云之墨的脸,她以为是他在动。 云之墨嗅了嗅她身上的酒味儿,心情不错地笑道:“你喝醉了。” 奚茴的确有些醉,摇头晃脑地让云之墨别动了,结果她自己眨了眨眼,一头栽进了云之墨的怀里昏睡了过去。 哪儿有人三浅杯就倒得这么彻底的?云之墨将人抱在怀里笑了笑,心想日后还是要避免奚茴喝酒,她竟靠在他的心口发出微微的鼾声了。 将奚茴抱出酒楼,云之墨的脸上还戴着那张暗金色的蝴蝶面具。 月上梢头,天色已暗,瓷鱼镇上的光皆靠着湖面倒映的灯火,银光月色透过薄薄的一层云洒向脚下,云之墨搂紧睡熟的人,一步步往客栈走去。 方才在酒楼里奚茴吃鱼生喝烧花红那没心没肺的模样闪过脑海,云之墨又想起他与奚茴准备出门前千目突然出现,对他说的那番话。 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岑碧青那个女人便从漓心宫的长老之位掉下来了。 除此之外,关于奚茴的身世千目也从另一个眼线那里听到了些不同的答案,千目猜不透,云之墨亦尚未去细想。 千目说,鬼域里的恶鬼中曾有一个见过岑碧青,就在十八年前。 那时云之墨以魂魄形式吞噬命火,松动了问天峰下的封印,致使问天峰通往鬼域的缝隙中有许多恶鬼逃窜了出去。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对行云州而言似乎颇叫他们费心。 后来便是奚茴的父亲奚山用请神之术在鬼域缝隙的一线天中填补了封印,付出了生命代价。 那件事并未对云之墨吞噬命火造成多大的影响,可当时急着逃出问天峰的恶鬼却见到了岑碧青捧起一汪轮回泉饮下。 从她喝下那一口轮回泉时起,轮回泉中的光便暗淡了许多,从那之后能够度过轮回泉投胎转世的鬼魂就更少了,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这么多年轮回泉逐渐干涸,其神灵之力正在消失,可事实经不起人细想。 岑碧青喝下轮回泉前她还怀了孩子,当时她摔了一跤,若不饮下泉水她与腹中孩子皆死,可谁又知道那孩子是不是当下已死在了她的肚子里,而奚茴的第一次死亡也不是在三岁那年,或许更早。 云之墨没想那么多,是他不愿去想,正如奚茴不在意他的过去一般,他也不在意奚茴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怪。 可……她自己想知道吗? 关于她的由来,还有她不死的真相。 如今她什么也不知道,只当自己是个小怪物,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似乎过得也挺好。 客栈到了,云之墨挥去那些凌乱的想法,至于奚茴想不想知道她的身世,也得等她清醒了才行。 小铃铛浑身酒气,被风吹得挺舒服,用脸蹭了蹭云之墨的衣襟,不知哼唧一声什么话,浑然放松的模样直叫云之墨的心也跟着软了几分。 笑容才爬上嘴角,忽而浑身一怔,云之墨眉头紧蹙再转身,怀中抱着的少女刹那不知所踪,客栈前的灯光明亮,整条街巷中的人都在一瞬消失。 风停,声止,静谧的长街上没有半丝生气,云之墨微微抬头看向客栈对面胭脂铺屋顶上的女子,暗金色的蝴蝶面具上闪过几丝异彩光芒。 女子身背五彩光环,纱衣如云似雾,金色的瞳孔在月色下泛着淡淡的光,周身都笼罩在朦胧中,精致绝美的面容看向世人慈悲,在见到云之墨的刹那多了些许类人的情绪——惊喜。 云之墨低头看向空空的双手,亦知道自己陷入了结界中,更担心奚茴此刻如何了。 “我找到你了。”空灵的声音似从远方传来,幽幽唤了一声:“司玄。” 听见这声,云之墨咬紧牙根,藏匿于面具下的双眼透出凛冽的杀意,喃喃而出对面女子的名。 “宁卿——” 作者有话说: 来迟啦~ 第71章 凌霄锁月:三 ◎她叫——奚茴。◎ 宁卿所设的结界并非虚构的小世界, 而是基于现实暂停外界生命,即便他们在结界中待上三年五载,于外界而言也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 云之墨先稳下心神, 安慰自己宁卿毕竟是由苍穹而来,她从本性与司玄是一样的, 怜悯苍生, 不会伤害任何一个生命, 与行云州不同。所以即便此刻奚茴不在结界中, 应当也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倒是他与宁卿之间必须得有个了断了。 月下女子踏着一阵风,轻飘飘地步入长街上,她赤着足, 脚背闪烁金彩花钿,未褪去神女面容,行至任何一处都有五彩光芒都随之而来, 与十步之遥的云之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宁卿看向眼前男子, 身形一如往常记忆中的模样, 可毕竟六万多年未见,他总归会有改变, 云衫化作乌墨, 金光更成火纹,就连脸上也戴着一张曦地才有的面具。 暗金蝴蝶面具下, 那双眼与记忆中的不同, 倒是很像多日前宁卿所见的画像, 她抹去了画像中不相似的地方, 唯独那双凌厉的眉眼不论如何也恢复不到往日温润清朗了。 “司玄, 何时醒来的?”宁卿朝云之墨走近。 她的双足未触及地面, 足尖轻轻划过一阵微风,尚未近身便有一道命火在长街中心点燃,从头至尾将长街一分为二,火焰跳跃的光芒与宁卿周身荧光不得相融,如斗法般叫嚣。 “我不是司玄。”云之墨道:“司玄已死,你回吧。” “你就是司玄。”宁卿不懂为何司玄不认自己,更不懂鬼域的命火如何会被带到人间,她的眼神满是询问:“你何时吞噬命火的?” 几万年前司玄以自身化作结界墙沉入了鬼域,从那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宁卿想司玄如今既已醒来,还吞噬了命火,甚至弥留于曦地必有他的理由。 灼热的暗红色火光将长街点亮,隔着这层火,宁卿更看不清司玄的相貌,她自然可以灭去火焰,却在此刻不敢轻举妄动。 司玄从未如此对待过她…… 宁卿不知他经历过什么,便也不敢轻易越过他化出的界与鸿沟。 “司玄,鬼域阴寒,你必受了许多苦楚……我于行云州设阵召唤不见你归来,还以为你遇上了难缠的麻烦,如今见你安然,一切皆好。”宁卿缓慢地朝云之墨伸出手,声若从空谷传来:“司玄,曦地如人间炼狱,我们携手破除厄难,还曦地生灵天明可好?” “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云之墨再重复一便:“司玄已死,我亦不是他。” 宁卿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火光,像是要看破他面具下的脸。 云之墨道:“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百日之阵无用,便表示司玄不会回来了,如今找到我跟前无非是因为这具身躯上还残留着司玄的气息。我生他死,这便是事实,不论你是想拯救苍生也好,还是想找回故人,我都奉劝你别将时间浪费在我的身上,我亦不想见到你。” 云之墨慢慢抬起右手,掌心的火光直冲云霄,对准了银月而去。 世间万物皆可被宁卿操控,但远在苍穹的月不能,方才那一簇命火燃烧长街而宁卿不踏过来,便表示此处非幻境,而是基于现实世界的结界,破开的方式只能是烧天。 月色暗淡了几分,云之墨抬起双臂轻巧地搂住又突然出现于怀中的少女,他垂眸看了一眼奚茴,她果然还在沉睡中,烧花红的酒香从她的呼吸中传来,远处还有行人的谈话声。 客栈门前挂着的灯笼随微风摇晃,身披五彩异光的女子褪去了神明模样,再低头看长街中心燃烧的火焰,便是破除了结界,云之墨也未破除与她之间的界线。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云之墨最后警告一句,转身便要踏入客栈里。 “司玄!”宁卿灭去命火,才上前几步便被一股气劲冲撞,她被打得猝不及防,身形陷入了身后的异光中不过刹那便在长街消失。 云之墨脚步未停,一路将奚茴抱回了客栈房内,轻巧地将人放在床上,再弯腰为她褪去了鞋袜。 奚茴的袜子脱掉后脚趾舒适地舒展开,翻了个身,抱着柔软的被褥睡得更加安逸。 云之墨又打了温水,打湿毛巾后替她分别擦脸、擦手、擦脚,等做完这些桌上的蜡烛都烧了一半了。 云之墨拆了她的发带,将她的头发散披在枕头上,自己合衣侧躺在床外侧,奚茴感受到了暖源便不自觉地朝他靠近,从抱着被褥改为抱着云之墨的腰。 司玄与宁卿同生同死,可方才他将宁卿打出千里之外,这具身体却无任何反应,此一点便足以证明便是残留着司玄气息的身躯也不再属于司玄,他与宁卿毫无干净,也与司玄的过去斩断了。 - 宁卿被云之墨那一道劲推离了潼州,稳住身形时已重回了京州白洞城,此地为京州少有的几处宁和之地,行云州漓心宫的几人亦在此地暂时歇息养伤。 鬼域多处同时与曦地融合,苍生大祸亦不是说说而已,便如眼前这般迅速,甚至要不到十年整个曦地便会被鬼域的阴寒之气覆盖,又因地势更改,被海水淹没。 一切脱离了轨迹,比六万多年前还要迫在眉睫,若有一日鬼域融合向曦地已占一半,那轮回泉也会彻底枯竭,不再有人新生,亦不会有真正的死亡。 宁卿的手轻轻捂住险些被冲破的腹部,满心不可置信与无解,她不明白司玄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更不懂他如何能对她出手? 他们曾在天池共同生活了几十万年,彼此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宁卿不禁回想脑海中司玄的模样,却发现除却相貌,便是周身气质也与方才所见的人完全不同了。 曾经的司玄,看向她的眼神不是这样冰冷厌恶的。 他的眼中永远倒映着她的模样,只要宁卿去看,便能发现司玄的视线是落在她身上的。他总带着温和的笑容,像是一汪温水包容万物,司玄明明……分外温柔。 宁卿还以为他们再次相遇,即便因时间分隔而拥有了秘密,却也不会生疏,更不会……兵刃相见。 行云声 第74节 记忆寻去过往,宁卿还记得满山的红枫,碧波天池里倒映着枫树的影子,像是一团火,司玄会从落叶中选出最好的看的那一片捂在心口,一路带回,再送给她。 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拥抱着另一名陌生的少女,看不见她寻到他的惊喜,却撕开结界,对她说出再也不见。 他还说……他不是司玄,司玄已死。 可他分明就是司玄,这具与天地同寿的身躯,这缕随上古神灵初开而诞生的神魂,与她的彼此纠缠,即便神力微弱,可宁卿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流着同样来自万物汇聚而成的血液。 宁卿忽而想起,司玄似乎对那名少女分外在意,而少女的名字她也似曾听人说过。 行云州的长老曾将些许发生过的事说给她听,其中包括了那个两万多年前死去浑身眼珠子的恶鬼千目,还有一个曾在凌风渡中关了十年,养了一株由神力化作的银杏树的少女。 她叫——奚茴。 - 再醒来,已是晌午。 奚茴伸了个懒腰,这一觉连梦都没有,脑袋昏沉身上也酸痛得厉害,待她睁开双眼,便能看见阳光已经落在了屋内,晒在熟悉的人身上了。 云之墨坐在桌旁,桌案上放了一盏热茶,浮起几缕轻飘飘的烟,散发着清明前炒出的嫩茶香味。 阳光照在他半边身躯上,连他的轮廓都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而他手中捧着一本书,蓝皮封面,有些眼熟,奚茴不止一次见他翻看,每次都很认真的模样。 她想了想,记起这本书是什么了。 “金庭夜雨。” 四个字脱口而出,那边看书的云之墨浑身一怔,抬眸的刹那便合上了书本,手腕翻转将其收藏,再若无其事地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道:“你醒了?” 奚茴点了点头,她是醒了,可她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否则为何云之墨会看《金庭夜雨》? 而且……他怎么喝茶了?他不是从来都不吃不喝的吗? 以前奚茴以为云之墨是恶鬼,鬼魂自然不用吃喝,可后来她知道他不是鬼却也没见他有口腹之欲,似乎只要呼吸便能长久地活下去,可原来他竟然能吃东西? 奚茴起床,随手披了件外衣在身上,也没仔细穿好,襟口松松地挂着,袜子没穿便屐着鞋一路小跑到云之墨的跟前。她双肘撑在桌面,身子前倾去看他茶杯里的东西,不是简单的白水,嫩芽茶叶如细针般漂浮其中,浅绿色的茶汤散发微苦的香味,看上去还挺名贵。 “你在做什么?”奚茴睁圆了眼睛问他。 云之墨瞥了一眼手上端着的东西,眨了眨眼道:“喝茶。” “可你为何能喝茶?”奚茴端起他的茶杯抿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其他的味儿:“你不是练了什么奇特的功法,不能吃这些东西吗?” “……”云之墨一时语塞。 他竟不知要如何解释,其实他不是不能吃,只是没吃过,而之前从来不吃,是因为这具身体根本无需进食。 司玄的身由这世间万物所化,天生地养而来,不老不死不伤不灭,比起苍穹上那些寻常神仙还要传奇许多,自然是用不到靠吃曦地的食物来维持生命。 云之墨不吃不喝,是因为他过去因自身由来产生了些许自卑感,即便心中将他与司玄分得彻底,却总挥之不去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他用的就是司玄的身。 如今这具身体已然是他的了,便是昨夜打伤了宁卿也不见反噬,更没有司玄的神识于他耳边聒噪,企图重新掌控身躯,他也彻底放心了下来。 “并非不能,而是以前不想。”云之墨将茶水递给奚茴,道:“漱漱口,我们一起吃早食?” 奚茴眨巴眨巴眼,实在是有些高兴:“我以前就很想与你一起吃东西了!你可不知道,曦地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可惜你都没尝到!便说昨晚那道鱼生,绝对称得上是新奇的美食呢!” 她说完,端起茶杯漱了漱口,又转身去洗脸,弄得额前发丝上全是水渍。 云之墨重新倒了一杯茶,道:“鱼生还是别吃了,生鱼容易坏肠胃。” 更何况奚茴三杯酒下肚便人事不省,他哪儿还会再带他去吃鱼生,喝烧花红? 提起鱼生,奚茴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好似的确喝多了,看云之墨像是看见了重影,便道:“我是第一次喝酒,从未有过这般经历,好神奇,脑袋晕乎乎的,可心里却分外畅快!哥哥,你不知道,我当时看你成了两个影,左边一个是金色的,右边一个是红色的,可有趣!” 奚茴说罢,云之墨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的茶水险些洒了出来。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目光缓缓落在奚茴的背影上,声音略哑地问:“两个我,有何不同吗?” “我都喝醉了,哪儿会看得那么仔细?”奚茴擦好了脸,简单梳了一下发丝便要穿鞋。 云之墨见她焦急忙慌地洗漱,才尝过一口的茶还是放回了桌面上。他知这世间神魂皆有颜色,曦地凡人的大多为绿或蓝,唯有神明的神魂为金,云之墨不认为自己是神仙,可被他困缚于身体深处黑暗中连气息都被封锁的另一缕魂魄,的确是金色的。 红色的,大约是他在鬼域几万年修成的魂。 可奚茴为何能看见他身体里的双魂?甚至能看见……早已不在的司玄。 将衣裳穿整齐了,奚茴便跳到云之墨的面前,拉着他的手道:“好啦,我们一起去吃东西。” 她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比起窗外的阳光还要和煦,云之墨沉默着没说话,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对着她,随奚茴一并起身后,想起了鬼域轮回泉中那一汪被岑碧青饮下的水。 想起了奚茴能够融化上古咒印,温暖他灵魂的力量,似乎有声音提醒他,他离真相很近。 客栈的早食里有鱼片粥,用的虽然不是凛湖里的瓷鱼,却也是无骨且鲜美的活鱼早间现杀现煮的,洒上葱花淋上几滴麻油,奚茴一口气能吃两碗。 除去鱼片粥,还有两碟子小菜和槐花蛋羹,奚茴每一个都先尝了一口,觉得好吃了才递给云之墨。 云之墨看了一眼舀在鱼片粥上的槐花蛋羹,奚茴特地介绍道:“我从未吃过,可是很鲜香,槐花不苦,蛋也不腥,你绝对会喜欢的。” 云之墨虽也想尝尝曦地的美食,却也没必要一上来便弄这种完全没见过的菜色,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尖,见奚茴诚恳地对他点头,他才将那勺放在了嘴里。 槐花微涩的清香与蒸得柔嫩的鸡蛋,入口立时便融化了,顺着喉咙往下,自然咽了一口,口齿间残余些许鲜香味儿。 “好吃吧!”奚茴道。 云之墨意外也惊喜,他点了点头,的确好吃,正欲再尝一小口,奚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腕问道:“我险些忘了,你早间是不是在看《金庭夜雨》?” 云之墨:“……” 奚茴见他沉默,便知道答案:“那还是在我这里拿去的书,为何不与我一起看?” “……” 奚茴撇嘴:“你先前还说这是什么功法秘籍,不许我去问旁人,但狐妖新月告诉我她那日在银妆小城的七角楼做的那种事,也不全是练功。” 云之墨的视线缓慢落在奚茴说话一张一合的嘴上,听她继续。 “她说那种事是与心爱之人一起行欢,行欢你可知是什么?便是《金庭夜雨》上画的那些,那画里的人也亲……”话音未落,奚茴的嘴里便被塞了一勺槐花蛋羹。 云之墨避开眼神,道一句:“先吃饭。” 画里的人也亲什么? 自然是亲吻。 除去亲吻,那画了还画了许多更加露骨的内容,行欢二字非口头上说说。 奚茴的声音很低,她又不是没脑子的,如今哪儿还能不知道那种事不好为外人所知,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与云之墨说,那是因为云之墨为她心爱之人。 她何止现在说,日后她还要与云之墨做呢! 低下头继续吃着饭,奚茴偶尔抬眸朝云之墨笑一笑,待碗中的鱼片粥喝了一半她又道:“下回我们一起看好不好?之前我没看几页纸,还没学会呢,这行欢要如何行?哥哥看了多少?可学到了?” 云之墨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一口早食也吃不下了。 一记眼神朝奚茴投去,深邃的黑瞳中倒映少女揶揄的眉眼,云之墨立刻就明白了,奚茴哪儿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了,才故意说这些逗弄他,寻他开心。 云之墨也不逊色:“你若想知道我学了多少,不如入夜试一试?” 奚茴有些害羞,脸红了却未退缩,她点点头,蚊子似的声音哼了一句:“好的呀。” 云之墨霎时红了耳廓。 第72章 凌霄锁月:四 ◎奚茴好端端的,如何会五脏衰竭?◎ 潼州已经持续几十年适宜的温度, 会应气候而下雨,却从未入过冬。 汪县除了凛湖盛产瓷鱼外,还有个梨花湖, 若想吃东西便挨着凛湖,若想游玩便可去梨花湖。 梨花湖旁有数条小舟, 舟上盖着韧草编制而成的棚子, 可供二人对坐遮阳。 小舟前后尖尖, 似一片柳叶, 划过湖面带动两条鱼儿尾鳍似的水纹。梨花湖的水面上浮着许多水生花, 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蕊,个个儿只有铜钱大小,花朵直接长在根须上, 浮长于水,远看犹如满池梨花,才得梨花湖此名。 碧空如洗, 阳光温暖却不晒人, 若按四季论, 此时的潼州应当处于春末清明前,正是凉爽的好时候。 奚茴与云之墨没进棚子里, 而是一起坐在了小舟尾部, 船夫立于另一侧,手中一根竹竿撑着, 偶尔溅起的水花中夹着几朵白花, 顺着水面荡漾, 落在甲板上。 奚茴瞥了一眼身边坐着的人, 心想这一次他倒是很自觉。 云之墨不知何时养成的一股高贵气质, 不轻易落座于那些不寻常的位置, 好比屋檐、台阶,又或是没有凳子的甲板。 之前奚茴想要他坐在自己身边还要去扯他的衣服,多扯几次他也便顺从了,这回她才坐下没一会儿,云之墨便将奚茴的袖摆理了理,主动坐在了她的身边,墨色的广袖盖上了奚茴烟紫色的长裙,二人挤在一起。 云之墨的坐姿有些恣意豪放,右腿曲着支起,手肘撑在了上方,袖口滑下露出一截手腕来。奚茴看向他执扇的手,想了想还是夺去了他手中的折扇,再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云之墨握在一起。 云之墨略诧异地朝她看去,奚茴笑盈盈地对向他。 少女面对感情尤为坦荡,在确定自己对云之墨是男女之爱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忌场合,因为她笃定云之墨属于她,那她做什么都是合适合理的。 金骨墨扇展开,奚茴一边扇风一边用脚尖去挑小舟两侧的水纹,冰凉的水穿过趾缝,湖面上除了他们这一艘便再无其他船只了,安静、惬意,直叫人生出懒散的满足感。 奚茴靠在云之墨的肩头道:“我最喜欢哥哥了。” 她是有感而发,心里的感情到了,便不会压抑自己说出来,奚茴每一次真情表露,云之墨都会回应她。 他握紧了她的手,顺着奚茴的话笑说:“哥哥也喜欢你。” 凉风拂面,溅起的水珠落在湖面的水生花上,朵朵白花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水光,仿若星芒坠海,淡淡的花香味随风四散。 这是云之墨以前从未想过的自由散漫。 曦地山河虽美,在云之墨以往的计划中也只有他一个人去看去经历,意外生于十年前遇见奚茴的那一刻,从那时起他便再没丢下过她了。孤独与寒冷是一样的,问天峰下长久的封印让云之墨习惯了孤独,可一旦自由便忍受不了分毫束缚。 他也习惯了鬼域封印之地的寒冷,习惯了灵魂深处上古咒印冰封的痛,但只要感受到了温暖,便是寻常凉风吹过片刻,他也会忍不住将人抱紧取温。 生命因一人而有了特殊意义,也因一人所见世界都覆上了新的颜色。 云之墨极其享受当下,享受奚茴直白的表达,享受感情充斥着胸腔愈发滋生的充盈感,享受奚茴的依赖,享受她肆无忌惮地与他手牵着手,享受有关于她的一切。 他与心中喟叹,何其有幸。 一个曾属于另一个人的思想意识游离片刻而分裂出来的残缺的灵魂,竟能拥有一个人全部的爱。 云之墨问奚茴:“可想好了等会儿小船靠岸,你想去哪儿吃?又或是去哪儿玩?” 奚茴没吭声,云之墨这才低头朝她看去,只见少女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何时睡去,抿着嘴疏懒着眉头睡得很熟。 行云声 第75节 云之墨微微皱眉,不知为何想到了昨晚客栈前的那一幕,当时奚茴也如此刻般睡得香甜,却对外界一无所感。 明明早间才醒了没多久,如何又睡着了? 云之墨惊异的发现,最近奚茴的觉实在有些多。 似乎是从离开轩辕城开始,他们坐在银叶小舟上离开昏天暗地的京州,随意去往一处鸟语花香之地,那悬在空中的几日里奚茴便总嗜睡了。 云之墨以为天空无趣,而阳光正暖,奚茴除了睡觉也无其他去处,自然而然地给她找了个合适的理由,现在去想,一日十二个时辰,奚茴至少能睡九个时辰。 除去晚间休息,白日也零零散散地瞌睡过一阵,偶尔醒来,又在不知何时的下一次睡过去。 方才她的脚尖还挑着水花去玩儿,现下那双藕白的小腿已经放松地搭在了小舟边缘,任由湖水冲刷着皮肤,没动弹了。 “小铃铛。”云之墨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奚茴的脸,有些焦急地唤她:“小铃铛,醒醒。” 云之墨唤了好几声奚茴才迷迷糊糊醒过来,见她睁眼了云之墨才松了口气。 奚茴的眼神有些迷茫地朝远处看去,片刻清醒后才抬头望向云之墨,轻声问了句:“我怎么睡过去了?” 云之墨张了张嘴,声音哑在喉咙里,他道:“许是周围太安静了。” 湖面上的细风的确吹得人很舒服,奚茴伸了个懒腰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她低着头一边穿鞋袜一边问云之墨等会儿船靠岸了他们去哪儿吃,去哪儿玩。云之墨沉默着看向她,见她利落地套好鞋子,又招了湖水洗手,再将被风吹凌乱的发丝服帖地绑在一起,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 “你……可有哪里疼?或者头晕不晕?”云之墨问她。 奚茴摇头,她方才用凉水拍了拍脸,下巴上还有一滴水珠挂着,些许妖媚的五官灵动地对他做出欣喜的小表情,就连脸色也是红润的。 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奚茴见云之墨沉着一张脸,凑过去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眉眼弯弯柔着声音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云之墨摇头,没忍住伸手盖在了奚茴的额头上,将她额前的水痕抹去,再以掌心托着她的脸,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暖,他才道:“我们靠岸吧。” 等小舟靠岸再回到瓷鱼镇又过去了一个时辰,午时刚过没一会儿,正是众人吃饭的时候。 上次奚茴在欢宾楼内吃了瓷鱼觉得味道好,这次特地拉着云之墨一并过来尝一尝。 午市没有杀鱼的表演,便是饭点也无需排队,奚茴与云之墨没像之前那样去二楼雅间,就在一楼堂内找了个靠湖的窗口方桌坐下。这位置窗门大开,正对着波光粼粼的凛湖,因凛湖湖水更凉,从窗户朝外伸手便能感受到吹过的风都带着丝丝寒意。 奚茴点了几道当地名菜,正想问云之墨他吃什么,话音未落对方便起身说了句:“我出去买些东西。” “你要买什么?”奚茴歪着头问,惊讶于云之墨如今不仅能陪她吃东西,甚至都学会买东西了。 云之墨卖了个关子:“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临走前叮嘱千目看好奚茴,鬼影顺着悬在水面上的欢宾楼的底部,将自己隔在水面与地板之间,就在奚茴脚下。 云之墨出了酒楼,奚茴便挥手打发了点菜的小厮离开,她掌心托着下巴一副无聊的模样,眼神时不时朝门口的方向瞥去,等着云之墨何时归来。 没见到云之墨,却见到了个眼熟的身影。 林霄携狐朋狗友几个,又来了欢宾楼。 这次他可是花重金重新买了个常胜将军,见一楼堂内没什么人,也就不去二楼雅间了。那地方位置太小,施展不开,憋闷了他的常胜将军,届时输了怎么办? 吱吱的虫鸣声响起,奚茴眯起双眼看向围着桌子吆喝的少年们,只觉得他们吵闹且幼稚,竟对着两只虫子玩儿得这么高兴。 常胜将军咬死了好几只,在今日大获全胜。 林霄一个高兴,要请众人游湖去湖上吃现杀的瓷鱼,输了的那几个也就没再无精打采,跟着林霄身后又开始重新追捧这位小爷。 一行十几个,人挤着人往奚茴这边涌过来,为首的那个眼尖,竟然认得奚茴,对着林霄道一句:“林少爷,是那小妞!” “小妞”这称呼显得轻慢,奚茴皱眉的瞬间那男子立刻改口:“是姑娘,姑娘好!” 要说他如何认得奚茴,便要从昨天奚茴用竹筒给林霄脑袋砸了个大包说起。林霄是晋岚王的独子,潼州又是晋岚王的封地,便等于林霄为潼州的太子爷,别说是打他了,谁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 奚茴将林霄额头砸肿了,一天一夜过去,现在还青紫了一大块,他们几个与林霄玩得好的便私下与他开玩笑,难免提起奚茴,为了让林霄解气,便称她小妞。 几个为首的少年虽爱玩儿,却也不是什么混混无赖,见奚茴一人落单也没有要欺负她的意思,只是眼神于她身上凶巴巴地瞥了一眼,便要从另一边登船的侧门出去。 林霄走得慢了些,见奚茴发上别了一朵梨花湖的水生花,又唇红齿白的模样,不免多看了她两眼。 通船的小门本就窄,人多一挤,林霄又慢了一步,竟被人挤得朝奚茴这面桌子扑过来。 只听见哎哟一声,身量颇高的林少爷看向眼前明晃晃闪着寒光的匕首入木三分,刺入他脸下的桌面,霎时连动也不敢动了。 不怪奚茴出手,任谁瞧这么个人突然朝自己扑过来都会提防,不过林霄被桌子阻拦,脸又被奚茴一掌压在了桌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下,那匕首横在脸前吓唬得他脸色立刻白了,别提多倒霉。 “你你你……”林霄对着奚茴说不出话来。 奚茴松开他,确定对方不是有意的才收回匕首,展开金骨墨扇扇了扇风,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轻蔑地瞥林霄。 此举又让林霄憋红了脸,他身后几人还想为他打抱不平,都被他拦住,只皱着眉道:“走走走,登船!” 莫要再因这个女人扫了兴致! 上船后,船只顺着湖面轻飘飘地往湖中心而去,在酒楼转角正好能瞧见那扇开着的窗,少女面对林霄冰冷的面孔在这一瞬不知看见了谁,霎时展颜笑得分外魅惑可人,比她头上的水生花还要娇嫩。 林霄盯着那扇窗看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一名戴着暗金色蝴蝶面具的玄衣男子走过来,他提着红豆斋家的盒子,不出意外的话,里面应当是一些糕点糖水了。 隔着窗与距离去看,二人颇为登对。 也不知是不是林霄这一眼看得太过入神,竟被对方发觉。 船只还未走远,男子侧着身朝窗外船上看来,一眼扫向了林霄,一阵寒意袭来,林霄瞥开目光,再看凛湖,想来应当是他的错觉,方才那阵冷风,当是凛湖上吹来的。 - 云之墨离开欢宾楼,除了去一趟红豆斋买糖水糕点之外,还去了一趟距离红豆斋仅半条街的医馆。 奚茴体质特殊,神力于她无用,在她这里,便是普通的风寒也能叫云之墨束手无策。 他不会行医,若有其他人要救,动动手指便可成事,凡人得一息神力至少能长命百岁百毒不侵,奚茴却与寻常凡人不同。 云之墨担心一切都是他多心,又怕自己粗心,更不能带着奚茴去医馆。 奚茴很聪明,只要他稍微表现得在意小心一些,她便能猜到他的用意,云之墨不想她多想,便只能自己先来一趟医馆。 他不通凡人病症,便只能口述。 医馆里的老大夫说没见到人不好判断,但当云之墨空手取了他割药的镰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时,老大夫又立刻想通了:“或许是、是怀孕了!女子怀胎初期容易嗜睡。” “不是。”云之墨蹙眉,显出了几分不耐,镰刀割破老大夫的皮肤,这一瞬老大夫的脑海中几乎将此生所见一切医书都给想起来了。 他颤巍巍道:“或、或许是五脏衰竭,使得体力弱,精力差,精气不足容易犯困,这、这没见到人,老夫真的没有办法断定病症啊!” “庸医。”云之墨不信,奚茴好端端的,如何会五脏衰竭? 他指尖微动,正要结束这老大夫的命,吓得老大夫连忙道:“公子可以去一趟晏城!晋岚王自幼体弱多病也有过一段与你所述病症相同的时候,那时皇家钦点了太医院院正随其一并入潼州封地照顾王爷。院正大人堪称活神仙,有任何疑难杂症皆可药到病除,公子、公子去找他,一定能知道得了什么病……“ 晏城? 晋岚王? 老大夫见他犹豫,便道:“晋岚王年幼时也时常瞌睡,有时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便睡过去了,后来有院正大人治疗,这几十年也没听说过再犯病,公子不如去寻……” 话音未落,带血的镰刀便已落地。 云之墨回去欢宾楼前特地给奚茴带了一碗赤豆元宵,还买了几块特色的糕点,他买糕点时,围着店铺周围的几名女子纷纷朝他投去眼神。 …… 提着糕点盒子回到了欢宾楼,尚未跨入酒楼云之墨便看见奚茴对着自己的笑脸。 小铃铛笑起来很甜,她看向他的眼神永远与看向旁人不同,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样子。 云之墨将赤豆元宵递到奚茴面前了,奚茴先没管,反而睁圆了眼睛歪着头看向他脸上戴着的蝴蝶面具,惊奇地问:“你怎么会突然戴面具啊?” 云之墨垂眸,想起他在红豆斋门前遇见的几名女子,那些人并未靠近他,只是离了几步远时不时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云之墨当时想起了奚茴。 隔着蝴蝶面具,他看向奚茴的眼神也变得更幽深了些。 云之墨想起奚茴就在欢宾楼二楼的雅间内,开腿坐在了他的腿上,凑近他,气息都扑向他的脸,柔软的身体贴近他,眉目含着魅惑笑意地替他戴上了面具,占有欲十足地不许旁人看他的脸。 于是在红豆斋取了糕点盒子后,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转身便将面具戴上了,心中有隐秘的期待,也有奚茴吃醋的欣喜。 耳畔缠绕着她说他是她的,独属于她,云之墨也就不在意这一张面具是否会引来更多人好奇的目光了。 此时奚茴问起,他便如实相告是因为路上有人多看了他几眼,他怕奚茴知晓了不高兴。 云之墨若不说,奚茴如何会知道这些?不过她还是在听到云之墨说的话后,笑得仿佛一朵盛放的玫瑰,浑身都笼罩着灿烂的光,得意又惊喜地夸赞他一句:“哥哥做得好!” 疑惑解了,奚茴才低头看向赤豆元宵,问:“不过你怎么会想到要去买这个给我吃啊?” “回来时见你多看了一眼。”云之墨道:“当时便想给你买。” 但奚茴已经走过了那家店铺,兴冲冲地拉他来欢宾楼了,所以云之墨记下了她多看一眼的几样,这回统统给她买回来。 “你哪儿来的钱呀?”奚茴笑问,吃了一口赤豆元宵,觉得甜丝丝凉冰冰的很好吃,也给云之墨喂一口。 她不觉得此举有多腻歪。 云之墨只吃了一小口,剩下的都进了奚茴的肚子,口齿间残余赤豆的甜香,他道:“买东西需要给钱吗?” 不是云之墨不知道买东西要给钱,这一问是他买东西,难道需要给钱? “小铃铛怕不是忘了?哥哥不是好人,不知旁人艰辛,只要是我想要的,便都是我的,既然如此,那我取点儿自己的东西,如何能花上钱?”云之墨此话就差把他是大坏蛋写在脸上了。 奚茴不觉得他的话有问题,更乐得吃不花钱得来的东西。 见奚茴高兴,云之墨的心情也好上了几分。 饭菜上桌,他顿了顿,问:“明天,我们去晏城玩儿,可好?” 第73章 凌霄锁月:五 ◎潼州有个神仙。◎ 阳光穿过柳梢, 一群鸟雀从空中飞过,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叫唤。 银叶小舟停靠在一汪小湖旁,舟上符文闪烁着的光倒映在水面上, 波光粼粼的水上忽而溅起了几点水花,不一会儿一颗碧青的野果漂浮上来。 一群少年的欢快声响起, 奚茴闻声回头看去, 便见到策马奔驰的林霄几人。 湖边的草并不深, 奚茴未将银叶小舟收起, 那么大个闪着符文光芒的银色小船自然引起了一行人的注意, 于是他们纷纷勒紧缰绳放慢了步伐,十几双眼朝奚茴这边看来。 此一行前往晏城已经走了两日,云之墨只说是与奚茴去晏城玩儿, 故而他们途中不赶,就坐在银叶小舟内慢吞吞的,得明日才能到晏城。 途径附近湖泊, 奚茴说口渴他们才会在此地稍作休息, 湖水算不上多干净不能饮用, 奚茴便在湖边采花玩水,云之墨替她去摘能解渴的果子。 他离得不远, 自然能听见一群少年的声音。 行云声 第76节 说来也巧, 林霄接连几次都遇上了奚茴,每次碰见她都是独身一人。因女子娇瘦, 一个人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很不安全, 故而林霄特地放慢了速度, 本着好心提醒身边人, 叫身边人近前问话。 跟在林霄身后的人是晏城的首富之子, 自幼与林霄一起长大, 这几日没少拿林霄与奚茴开玩笑,毕竟这两人实在太巧,总能遇上。 此刻林霄一记眼神他便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于是牵着马上前,问了句:“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可要同我们一路?” 一个女孩儿独自行走就怕遇上危险,即便潼州境内已经许久不曾发生过此类案件,但小心为上,有他们一帮人护着,姑娘家也不会遇上麻烦。 奚茴眨了眨眼,还不等她说话那主动找她搭讪的男子便突然朝后退了数步,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险些吃了一嘴灰。 突如其来的人影叫十几名男子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剑。 林霄见到来人便道:“收起来。” 云之墨脸上还戴着那副暗金色的蝴蝶面具,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堵墙般拦在了奚茴的面前,他知道这些纨绔子弟没什么坏心眼才没将他们都杀了,便冷着一张脸低声道:“滚。” 林霄记得云之墨,再朝云之墨身后的奚茴看去,果然少女又露出了那种欣喜仰望的神情,压根儿不需要他们帮助。 “唐突。”林霄对云之墨拱了拱手,便将自己的好友扶起来,几人重新上马,待走远了才嘀咕了两句。 “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做什么那么凶巴巴的赶人走?” “我们十几人一起过去,即便没有坏心思也容易吓到人家,那姑娘一人在湖边坐着,她身边的人怕我们图谋不轨也是正常的。索性也没发生什么事,不如早些回去,小爷请大家吃酒吧!” 林霄说到这儿,那些人也就止了牢骚,倒是方才摔了一跤的好友露出一脸别有深意的笑,对着他抬一抬眉,即便不开口林霄也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便用马鞭朝对方样了样,只差说句滚。 待一行人走远了没了身影,奚茴才嘀咕了句:“我怎么总碰见他?” 云之墨闻言,转身略弯下腰,对她歪头,有些威胁气势的疑惑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奚茴没看穿他的醋劲儿,认真道:“我已经连续遇见过他好几次了,在瓷鱼镇吃鱼生时他还在我们隔壁呢。” 云之墨不喜欢奚茴与旁人有什么特殊的缘分,于是伸手在她额前弹了一下道:“还想不想吃果子?” “吃!”她口渴得厉害。 云之墨找了几个生津止渴的果子就藏在袖子里,这时统统丢进了银叶小舟中,二十几颗都与梨子一般大,够奚茴吃上好几天的了。 重新坐上银叶小舟,奚茴一边啃着野果一边吹着凉爽的风,没过一会儿便在大片油田中央看到了一条随山丘起伏的路。官道上十几人策马奔腾,恣意快活,也不知是谁先抬起头一眼瞧见了这艘银叶小舟,竟伸手朝这边指了过来。 少年们记得这银叶小舟停在奚茴旁边,还以为小船用来游湖,谁知船只竟也能上天。 不过他们都听说过行云州,也知这世上有会仙法的能人,便挥着马鞭朝银叶小舟打招呼,不畏惧乘舟的人,笑得张扬又豪放。 奚茴见他们忘性这般大,好像活得没有烦恼的样子,不禁心生羡慕。她倚靠在云之墨的怀里啃了一口野果,再朝下看,却见到一抹异光从林霄的肩上闪过,眨眼便逝,像是刹那的幻觉。 奚茴扯了一下云之墨的袖子,问他:“哥哥,你看见他肩上的光了吗?” 云之墨也朝林霄瞥去一眼,在他眼里,这少年的身上何止跟着一抹光,除去奚茴看见的,还有更深的黑暗如影随形,与少年脸上的笑容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是这些寻常人看不见,或许连行云州人也未必能看见的东西,奚茴又如何能看见? 她已经给了云之墨太多次惊讶了。 云之墨问:“除了光,你还看见了什么?” 奚茴摇了摇头,反问:“真的有光?看来我没瞧错,那光是什么东西?” 云之墨垂眸,银叶小舟越过了那些少年,眼前所见是一片青葱的旷野后,他才慢慢展开自己的手心,燃起一簇暗红色的火焰,问奚茴:“你可知这是什么?” 炙热的火焰与眼前跳跃,奚茴认得这个,她曾跳下渡厄崖时便穿越过这红光,当时云之墨说…… 奚茴道:“这是命火。” 云之墨应声:“对,是命火。世人皆有命火,与魂火不同,魂火燃于双肩,为人之寿命,魂火灭人也就死了。命火则是人之命数所燃的火焰,不随人死而灭,随魂灭而灭,命火可烧魂,我吞噬的这些,便是六万多年来从问天峰下走过的所有鬼魂的命火。” 若是寻常人遇上命火,立刻会被烧得灰飞烟灭魂魄不留。但命火本身不分善恶,云之墨可以用命火杀人,自然有人能用命火救人。 云之墨道:“那人的双肩上少了一半魂火,剩下的一半是用命火补齐的,你所见之光为命火的光,那命火也不是他的。” 奚茴撇嘴,听起来便觉得复杂。 云之墨可见世人魂火,也可收世人命火,他却看不穿奚茴的魂火是否旺盛,更别提命火。 少年不是一般人,潼州也不是一般的州地,这里潜藏了太多秘密,在云之墨第一次停靠银叶小舟踩到这片土地上他就发现了。 即便是地处位置使得气候如春,也不该一年四季皆是一副模样,柳絮不是这个季节飘的,一路走来看见的桃花、杏花也非这个季节的产物。前不久在轩辕城已入秋末初冬,中秋过去多日,桂花都谢了两回,个别州地甚至开始结冰落初雪了,潼州却依旧保持着绿意盎然的繁茂景象。 一个巨大的幻境,像无边的画卷,将所有潼州的生灵全都囊括其中。 云之墨对此是有些好奇的。 因为他看见了这里的天与地皆被笼罩在两股气之中,这两股气的力量分庭抗礼,又彼此消磨,像极了他曾有过的感受。所以云之墨暂且落定潼州,他想看看一个升为天,一个沉为地的两股气,最终是谁先妥协,谁走向了谁。 还有一个原因,也因潼州特殊,云之墨不怕被行云州与宁卿那个女人来烦。但凡他们深入潼州,自己便会陷在潼州如今的繁琐之中,分身不暇来管奚茴了。 - 将到晏城,离得远远的便能看见城墙上大段的绿连着一串串的红,植物将城门彻底包裹,便是城中也有数不清的同类植物,几乎家家院墙上都种了一片。 若非这一条通往晏城的官道上到处都是人,乍一眼看过去,这里当真像个被植物掩埋的荒城。 因为入城的人太多,银叶小舟在天空太过扎眼,奚茴与云之墨便在距离城门还有一刻钟的地方落下,用一片竹林遮掩,将小舟收回成银叶。 随着行人一并朝晏城靠近,待走到跟前了她才认出城墙上挂着的是凌霄花。 凌霄花本就是藤蔓植物,顺着杆就能爬,若无人修剪便会疯长,但长得如晏城城墙上这般茂盛的奚茴还是第一次见。这些凌霄花根茎老且粗,看样子已经有许多年了,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竟能将根嵌入城墙缝隙中生长,一路攀爬至城门顶,站在城墙下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一串串红。 不必猜,方才她在银叶小舟上看见的城内百姓家中种的,应当也是凌霄花了。 入了城,奚茴果然看见了数不尽的凌霄,家家户户的围墙上全都爬满了,阳光下还有人专门给凌霄花洒水,将其养得更加枝繁叶茂。被花朵簇拥的城池虽浪漫美丽,可远超过人数的植物始终叫人心中忍不住升起些许悚然。 好些人也与奚茴一般是头一次来晏城,好奇地打量着道路两侧房屋上挂下来的凌霄花,因这成串的花朵让许多人驻步观赏。 奚茴与云之墨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尚未打听便知道了今日城外拥堵的原因。 此刻华灯初上,街上人声鼎沸,往日行人多半为普通百姓,今日却有一半单看穿着便非富即贵。这些人都是受晋岚王邀请而来,特地参加七日后晋岚王世子的弱冠宴。 客栈的小二说,晋岚王的王妃早亡,世子年幼时又遗传了晋岚王的体弱多病,故而在十八岁之前世子从来没离开过晏城。后来过了十八岁,眼见着身体好转起来了他才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便是弱冠宴这么重要的场合,到今日他也还在外头玩儿得没回来呢。 小二还说,晋岚王深爱王妃,王妃死后一直没再娶,甚至为王妃守起了贞洁,王府内从无侍女嬷嬷,连煮饭的婆子都没有。正因为晋岚王深情,对他这个独子就更为看重,晋岚王为京州皇城天子的胞弟,他要想办宴席,请帖都送出去了,自然是受邀的无不前来。 便是这样,才致使这几日晏城城门前几乎水泄不通,今日进城的达官显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各个带了家丁侍从,可叫晏城好好热闹了一番。 奚茴听那小二与人说得津津有味,甚至转了话题提起了晋岚王与他王妃的恩爱往事,活灵活现,仿佛他亲眼见过一样。 眼看着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晏城的城门也将落锁,几匹骏马横穿街市,大咧咧地从客栈门前冲过,扬起一地薄灰。 于门前嗑瓜子闲聊的小二见状,连忙指着马骑在最前头的那个少年道:“瞧啊,世子爷回来了!” 奚茴也瞧见了,那个没了一半魂火,肩上又顶着命火的少年进了城便往家赶去。 金骨墨扇轻轻往奚茴额头上一敲,连忙叫她回神,她伸手捂着额头,吃痛地看向云之墨,眼神询问他做什么。 云之墨撇嘴道:“不吃东西,总看着旁人做什么?” 这回奚茴闻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她皱了皱鼻子,反问:“这家客栈的面是不是放了醋啊?否则怎么闻起来酸酸的?” 云之墨环抱双臂,微微挑眉,面具下的眉眼直勾勾地盯着奚茴,道:“既知道我吃醋,便不要多看旁人一眼。” 云之墨心中不悦,正在想要不要把那小子弄死算了。 奚茴说过她与那人碰到过不止一回,说明他们之间有些偶遇的缘分,哪怕是孽缘云之墨也不高兴,只想将其断了才好。 奚茴见状噗嗤一声笑起来,低头吃了两口面才道:“我是觉得这座城池古怪,所以才一直看着外面,又不是故意看那一个人。” “这城池的确古怪。”云之墨这回没有隐瞒:“从城外到城内,每一朵凌霄花上都布了阴怨之气,非但如此,这座城的布局也很特殊。” 云之墨拿起一根筷子在桌面上写写画画,筷尖起火,将桌面上烧出了一副焦黑的阵图来。 谢灵峙以前给过奚茴几本书,她虽不是每个阵法都能看得懂都学得会,可却记得一些阵法的摆布方位决定那个阵法的作用。眼下云之墨画出的阵算不上什么好阵,主煞与杀戮,若在此阵上算卦,必是大凶。 “这阵法像貔貅一样,只有入门没有出门,且每个阵墙的方位都很凶险,难怪我从进城后就一直不舒服,却说不出哪里古怪,原来问题就在这里。”奚茴伸手指了阵上的一处道:“这是个吞噬的阵眼,聚灵用的,所以城中那么多凌霄花,美则美矣,却透着瘆人的阴气。” 吞噬灵气这种事儿奚茴在轩辕城见过类似的,那是鬼魂在无意识时会去吸食花草树木上的灵气与阳气,与这聚灵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处,唯一不同的是一个鬼可用不到这么多灵气。 近来入晏城的人这么多,一旦城中阵法启动,这些人就都别想活着出去。 “哥哥,有阴谋!”奚茴眸光一闪,手指戳了戳聚灵阵眼的位置道:“这个地方,绝对藏了大阴谋!” 云之墨在行云州的十年几乎将行云州内的藏书读了个遍,自然看穿了这座城池的问题所在,城中的确有阴谋,阴谋却不止一座城。 整个儿潼州都处在阴谋之下,若论阵,潼州实为大阵,是幻境构成的。 不过旁人生死与云之墨无关,他也不在意,即便整个儿晏城随阵法风化也不干他的事,他来此地不过是为了找到那个太医院正。 之所以在奚茴面前点破,也是想要她提防些,即便有他时时看顾着,但她自己多个心眼也是好的。 “所以小铃铛到了晚间莫要乱跑,记得时刻跟着紧了我才是。”云之墨说着,拂袖将那阵法挥去,再点了点面碗边道:“再不吃就坨了。” 奚茴吃了几口,再看向被云之墨洗去痕迹的桌面,小声问了句:“这里这么危险,我们来此地做什么?” 她总觉得,云之墨来晏城是有目的性的,否则曦地九州那么大,何必来一个明知龙潭虎穴的地方给自己找不自在。 “有我在,你还怕危险?”云之墨问。 奚茴连忙道:“我自是相信哥哥的能力,这世间应当是没有比你更厉害的人了,可我也知道你嫌麻烦,会带我留在晏城,怕不是只为游玩吧?” 这地方到处都是藤蔓植物,看上去阴森森的,也不像好玩儿的样子。 云之墨微顿,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奚茴多久,于是伸手捏了一下奚茴的脸,稍用了些力气,捏得她脸颊那块都红了才松手:“你还真是聪明。” 奚茴揉着脸,不觉得疼,只觉得与云之墨亲昵。 “潼州有个神仙。”云之墨凉凉道:“我想知道,那个神仙如今究竟将自己变成什么模样了。” “神仙?!”奚茴震惊:“神仙在晏城?”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客栈小窗正对着的院内那爬满屋檐的凌霄花上,开口:“或许吧。” “我还从未见过神仙。”奚茴惊奇,所谓神仙她也只在书本上看过记载,或听旁人说过。 奚茴又想起了什么,问:“哥哥说这里有神仙,你怎么知道?莫非你见过神仙?” 云之墨搁在桌面上的手指轻轻敲着,看似闲散却于周身形成了些许落寞,他轻声应话:“嗯,见过。” 第74章 凌霄锁月:六 ◎我就在你的身边。◎ 奚茴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云之墨等了片刻没等来询问回眸看了她一眼, 便见奚茴正低着头吃面,她将面碗里最后一口吃完了才抬头,对他展颜一笑:“他家的面还挺好吃的。” 行云声 第77节 云之墨微怔, 奚茴又端起了红枣莲子羹尝了一下,味道清甜, 于是推向云之墨:“这个味道也不错, 哥哥尝尝。” 云之墨垂眸, 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含在嘴里, 红枣微甜, 莲子去芯也不苦涩,软糯的在嘴里化开,倒是将他心里那些微苦涩给溶解了。 二人默契地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 奚茴的确对他竟然见过神仙而惊讶, 可却并不好奇,她知道云之墨的过去有秘密,否则他这样厉害的人物就不会被关在渡厄崖下几万年之久了。只是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往昔对云之墨而言显然不是多快乐的回忆, 奚茴怕自己开口等同于解开他伤疤。 既然如此, 不如不问。 到了夜晚街市上依旧热闹, 许多初来晏城的人也不嫌路途劳累,沿着街道两侧的商铺一个个转过去, 这些铺子中夹了三俩专门卖花的小店, 还有手艺人特地用鲜花编织的花环。 因着林霄的生辰快到,除去晋岚王邀请来的那些达官显赫之外, 还有林霄自己的几个兄弟好友都给他献上了礼物。 林霄归家后竟没看见父亲, 便去祠堂先祭拜了自己的母亲, 女人的巨幅画像从祠堂的最上方挂下, 每日新鲜的瓜果放在供台两侧。林霄见长明灯弱了些, 便添了些油, 重新换了一根灯芯,做完这一切才出门。 他虽今日才回来,可这一趟去瓷鱼镇游玩还有几个好友没能跟上,见他到家才不会轻易放过他,逮着人非要今夜出去热闹热闹。 林霄无法,祭拜了母亲后便悄悄从祠堂后的小门离开,以免正撞上归家的晋岚王,届时拦住了他难免一顿训斥。 因晋岚王看重已故王妃,祠堂附近虽不算是禁地,平日里却也没有下人敢过来的。林霄以前想要出去玩儿,偶然在祠堂后方发现了一堵小门,从那儿成功出去过一回,便还想着故技重施。 天彻底暗了下来,祠堂后方无灯火,一片昏暗中林霄摸索着小门的方向,手指触碰到长满青苔的老墙,湿滑黏腻的触感叫他心中略微不适,但还是忍着恶心找到了门把手。木门没落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小门外是一条长巷,仅供一人走过。 黑暗中一团黑气顺着地面缠绕在林霄的脚下,黑烟逐渐化作了一只枯萎的手,眼看就要抓上林霄的脚踝,结果他脚下踩上了青苔一滑,险些摔了一跤。再扶着墙抬头看,月色不知何时升起,穿过了薄云洒入巷子里,照亮了他眼前的路。 往日白天只需一会儿便能到达主街的小巷今夜却显得格外深长,林霄忽而听见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呜咽声,像是成年男子沉闷的哭声,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挣扎发出的呼救,直听得他背后发寒。 身侧两堵墙间除去他回去祠堂的那一扇小门就再也没有别的路了,乍一听见这声有隐约像是吹入巷子里的风啸。 林霄抖了抖肩,赶紧快步离开了巷子,终于走到主街,不远处繁华热闹的灯市就在眼前,林霄松了口气,怪自己胆子太小,赶忙朝那边小跑而去。 他没回头看,自然也没看见跟随着他身后伸出的一只血淋淋的手,肥厚的手掌上到处都是血痕,五指死命地抓住了地面石缝,却还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回了巷子。 今日晏城之所以这么热闹,也不全因为有外地人过来,还因为这几日是折花节。 晏城一年有两次折花节,春末清明时分一次,秋末初冬一次,这两次节日选择在花朵开放最艳丽的时候。 折花节比的是女子插花,只要是有兴趣的都可以前去一试,再由晋岚王选出最好看的那一束,拔得头筹的有奖赏。 正因奖赏是晋岚王所出,所以折花节参加的人还挺多,好些外来的女子也在家中学过这些,正好趁着这次机会与人切磋,故而大街小巷前总能看到几个摊位上坐着蒙面的姑娘,她们将精挑细选的花儿簪入花瓶瓷器中。 奚茴吃完了晚饭便与云之墨一并出来散心,其实也是来碰碰运气。 云之墨说那神仙就在晏城,不过其身份神秘且如今情况特殊,奚茴应当是不能碰见对方的,奚茴问云之墨那神仙是男是女。 云之墨道:“女。” 于是这一路奚茴便往女人堆里扎着,因着云之墨的脸上戴了面具,她也不担心他的容貌会引起旁人围观,便牵着云之墨专门去找好看的女子。 云之墨也是在繁城才渐渐发现,奚茴其实挺爱寻乐的。 她听说过繁城花魁季宜薇的容貌天上有地下无时,也这般拉着云之墨穿过人群,特地找一块能看得清楚的地方去欣赏季宜薇的相貌。彼时云之墨纵容她,带她一并飞上了茶馆的屋顶,坐在飞檐瓦片上看人家弹琵琶。 如今听说有个女神仙在晏城,她也来了兴趣,嘴上说着不多在意,实际上还是在找。 偏偏今日街上的女子尤其多。 奚茴不知神仙长什么模样,但在她心里所想神仙必然长得好看,那些坐在案前插花的女子一大半的人戴了珠帘或面纱,根本叫人看不清相貌。 奚茴随意闲逛了两条街,肚子都转得有些饿了,还没找到容貌最特殊的女子,不免有些气馁。反倒是跟在她身后的云之墨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从头到尾看她在人群中穿来走去,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拿她没辙又觉得她太天真可爱。 “我都说了你碰不到她。”云之墨道:“就连我想见到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奚茴抿嘴:“我这不是从未见过神仙,所以想着碰运气,说不定能见上一次呢。” 云之墨问:“你何必执着与见神仙一面?” “我听人说神仙是可以完成凡人的愿望的。”奚茴说出她找神仙的真正原因:“若向神明许愿可以成真,费些心思寻她又算什么?” “你听谁说神仙会完成你的愿望?”云之墨又问。 奚茴回答:“谢灵峙。” 在她还年幼不懂事,将谢灵峙当成兄长的那段时间里,谢灵峙也给她说过几次故事。因为他们都是行云州人,所说故事难免脱离不开苍穹上的神明,行云州为神明所创,为神明所庇护,谢灵峙说神明不会放弃每一个行云州的孩子,所以她一直以来没有鬼使也不必气馁,总有更好的在后头等着她。 奚茴天真信了他的话,可当后来她知晓谢灵峙到漓心宫是来顶替她的位置后,她就不信谢灵峙的任何话了。 “再后来,我就遇见了你。”奚茴抬眸朝云之墨看去,一双狐眼中倒映着不远处的金鱼灯,那灯架上红纸糊成的金鱼胖嘟嘟的,像是在她的眼眸中燃起了一簇火。 奚茴道:“我以为,我的好运真的在后面,所以才让我与哥哥结契,绑在一起。” 但…… “但你不是鬼。”奚茴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松开:“我没办法用结契绑住你,便说明其实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过鬼使,我还是与其他行云州人不一样的。” 因为这份特殊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为何是她。奚茴以为,神明既然不会放弃每一个行云州人,她又是在行云州出生,那神明一定知晓她为何没有鬼使,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又为何能起死回生,那些关乎于她身世的秘密,或许神明能解。 奚茴厌恨这种特殊给她的童年带来的痛苦,也痛恨因此她失去了许多权利。 快乐、成长、朋友、自由,凡是一切美好好似都与她无关,而她天生下来便是要受苦的。 即便如今她已经逃离了过去,与行云州断绝关系,可她依旧想着,若有一个能解惑的机会,还是要去碰一碰的,倘若呢…… 若她诚心向神明许愿,神明会解她所惑吗? 云之墨见奚茴略显失落的眉眼,心口像是被淤泥堵住了般,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些。 他轻声道:“小铃铛,晏城的神仙解不了你的疑惑。” “为何?”奚茴问。 云之墨垂眸:“因为神仙也不是万能的,他们各有各的苦楚与遗憾,除去无止尽的寿命与那些虚幻不可控的神力之外,他们也未必有凡人通透。” 奚茴仿佛从云之墨的话语中听出了他对神明的无奈与不满,或许他与苍穹之上的神之间,也并非只是见过的关系。 她缓缓抬头看向漆黑的天,一轮半圆的明月当空,天上无云,月光照不进繁荣的晏城街市,这里处处都是人间灯火,奚茴忽而明白过来云之墨所说的“神仙也不是万能的”这句话的含义。 月色无法撼动凡人的夜,正如神仙也无法决定凡人的生死。 “小铃铛。”云之墨不知奚茴想到了什么,他捏着奚茴的脸让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身上,透过面具下的双眼认真地与她对视,轻声道:“与其想去看什么神仙,不如看我。” 奚茴眨了眨眼,她听见云之墨道:“我就在你的身边。” 他本意霸道,不想让其他事物将奚茴的心神分出去,却又因这一句仿若情话般的言语点醒了她。 奚茴立刻挽住了云之墨的胳膊,脸上重新扬起笑:“对,我有哥哥的。” 她不是一无所有,也不是被一切抛弃,她有云之墨的,云之墨就在她身边,哪儿也不会去。 奚茴没再看那些女子插花了,倒是随着人群走到了长街尽头。 这处卖花灯的尤其多,便是金鱼灯也分好几种款式,奚茴在里头跳了个尾巴宽大的提到眼前来仔细看了看,再将灯晃去云之墨跟前,道:“这个好像你啊。” 云之墨瞥了一眼金鱼灯,烛火透过染红的丝绢,花灯内细细的铁丝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鱼骨,甚至连鱼鳞都不是手绘的,而是将五彩的布条剪成了鱼鳞的模样,一张张贴上去的。 奚茴道:“你在渡厄崖下就是这样钻进水里的。” 云之墨也提起一盏灯,是一只好几条尾巴的狐狸,白白胖胖的,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用朱砂勾勒出几分魅惑。 他道:“那这就是你。” 奚茴道:“我哪儿有这么胖?还有,我的眼睛可没有这么细,比起细细的狐狸眼,我的眼睛还是很圆的,你仔细瞧瞧!” 奚茴踮起脚朝云之墨凑近,云之墨见状抿嘴笑了一下。他笑她孩子气,又想陪着她玩儿,便略弯下腰果然凑近仔细看了一眼奚茴的眉眼,这一眼险些将自己给看了进去。 少女的眼中满是他的身影,除去他与他身后闪烁的灯光再无其他,这一瞬间,云之墨很想用力地抱住她,他的心口被她毫无保留的纯澈眼神撞得发酸、发麻又发胀。 忍住亲吻奚茴的冲动,云之墨道:“我仔细看了看,还是觉得你像这只小狐狸。” “肯定是你的面具将眼睛挡住了,所以你看不见我完整的模样,那狐狸太胖了,笑眯眯的样子像个弥勒佛似的。”奚茴朝云之墨哼了一声,还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我的腰很细,长得也不像弥勒佛。” 云之墨自然知道这狐狸与奚茴一点儿也不像,她的那双狐狸眼偏圆,多了些灵动,少了几分妩媚,她也没有狐狸花灯那么胖,可那只被做成狐狸状的花灯上,有九条尾巴呢。 能有九条尾巴的狐狸,至少得有万年的修行了。 都说狐妖断尾可求生,一条狐尾等同于一条性命,奚茴已经死过不止一回了,云之墨不知她接下来还有几条命。他会觉得奚茴与那狐狸灯像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想奚茴应当也是拥有数条性命,不会轻易死掉的才对。 回去的路上,云之墨背着奚茴走过了很长一条路。 她在出了长街后便突然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往他肩膀上靠,没走出十步便彻底站不稳地睡过去了。 云之墨扶住了奚茴,一颗心下坠到了无尽的深渊里,被黑暗与恐惧吞噬,他因束手无策而惶恐,又因不是第一次面对此种情况渐渐得心应手了起来。 在来晏城的路上,奚茴也如这般突然昏睡过去过。 云之墨将奚茴轻轻背在了背上,让她的脸趴上了自己的肩,两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处,手上还提着那两盏花灯。 火红的金鱼倚靠着纯白的狐狸,灯芯的光芒因有风吹过忽明忽灭,石板路的前方依旧灯火通明,这条小路前后偶尔有人影走过,静谧处生了些许孤独的无助。 云之墨沉着脸低头看向脚下的路,呼唤千目。 他脚步没停,千目便悄无声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堂堂叱咤鬼域的焱君如今也学会了弯腰弓背,小心温柔地去对待一个脆弱的凡人少女,云之墨背着奚茴走出了有人的地方才开口:“去晋岚王府,找到那个太医院正,我一刻也不想等。” 千目连忙道是,可他又想起了什么:“那晋岚王府内分外古怪,正是晏城中吞噬灵气的阵眼,属下怕进去了之后被府中诡物缠上,反而会坏了焱君的事。” 云之墨脚步微顿,他侧眸朝千目瞥去。 冰冷的目光险些吓散了千目的魂,他连忙低着头连滚带爬地离开,即便他再害怕去晋岚王府,也不能违抗云之墨的命令,何况那个太医院正关乎了奚茴的命。 千目离开后不久,云之墨便对前方道路黑暗处道一句:“滚开。” 一束明亮的光破开阴暗,距离云之墨十步之外的身形逐渐现形,宁卿隐去了属于神明的圣光,只作寻常女子打扮,可五彩的霞裙依旧让她在黑夜里光彩夺目,叫人想忽视都难。 “司玄。”宁卿看了一眼被云之墨背在背上的少女,心中万分震惊诧异。 司玄如何会背人? 便是在过去数十万年的相处里,司玄也从未主动对宁卿如此亲近。 “我不是司玄。”云之墨抬眼憎恶地看向宁卿,几乎咬牙切齿:“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反复出现,上一次我便与你说过,司玄已经死了,我生他灭,这世上再无司玄,所以……滚开!” 宁卿的眼神露出一瞬受伤,又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平复,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就是司玄,我也终于知道你究竟遇见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般性情了。” 这几日她回到了行云州,回到她设下大阵的阵底,也看穿了过往在封印之地曾发生过的事。 “司玄是你,你亦是灵璧神君,你是司玄的一股不甘心,是他这丝私心而从他魂魄中分裂出来的另一股情绪,是你在封印之地代替了他承受这六万多年的痛苦,所以你有恨有怨,不愿回到过去,我能理解的。”宁卿道:“但你由司玄而生,又怎会不是司玄?我知道的,只要你活着,司玄就并未死去,因为你就是他,他也是你。” 咚咚—— 云之墨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像是被人戳中了往日被他极度否认排斥的痛处,而宁卿一针见血地说出了他与司玄从始至终都不可分割的事实。 行云声 第78节 第75章 凌霄锁月:七 ◎那名叫奚茴的姑娘,她是何人?◎ 宁卿去了解了这几万年在司玄身上发生的事, 她于心中替他酸楚,世人皆以为苍穹神明无所不能,拯救百姓于水火, 可当年鬼域向曦地融合,轮回泉即将干涸, 他们除去自我牺牲别无他法。 宁卿与司玄同为上古神灵, 她本以为她也有资格成为护佑曦地的结界壁, 可咒印到底还是选择了司玄, 她为司玄痛苦, 却也知道这就是他们的使命。 失去司玄,是宁卿此生经历过最难忘且难过的事,她也曾在无数个日夜里去思念他, 宁卿会想为何当时被选中的不是她?却要她独自忍受后来无尽岁月的孤独与失意。 可原来,司玄也是孤独的,他又是否在封印之地沉睡的那六万年里, 如她一般想念着她? 她知道他承受的痛, 知道他的难言之隐, 也知道万物只要生了情,便会有私心。如今控制住这具身躯的不是旁人, 而是司玄私心衍生的另一缕魂, 他是司玄的第二个人格,他也是司玄。 知道这一点后, 宁卿便不再难过了, 她理解司玄此刻对她拒绝, 因为他的一切行径皆由不得自己。 “司玄, 让我来帮帮你吧。”宁卿缓步朝云之墨走过去, 目光温柔且诚恳:“我可以将真正的你唤醒, 我可以将你分裂的魂魄融合,不是毁灭其中任何一种人性,自私也好,慷慨也罢,让魂魄合二为一,我们一起面对将临的灾难,好吗?” 她想起红枫树下的身影,想起司玄对着她才会露出的笑脸,想起他毅然决然决定牺牲自己跳入鬼域进入封印之地时看向她的最后一记眼神……再看如今,却分外陌生。 云之墨冷声问:“说完了吗?” 宁卿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冷淡,更没料到他会拒绝。 神明与凡人一样,生来拥有完整的灵魂,司玄的魂魄因为某种契机被一分为二,她原以为他正因此而痛苦,却没想过云之墨根本不愿意与司玄重新融合,更不想让任何人将司玄唤醒。 他经历数万年,忍受了百日大阵带来的痛苦才彻底掌控这具身躯,又如何会轻而易举地还给司玄? “说完了,便滚。”云之墨道:“我现在没时间与你纠缠,若你再不离开,便是弑神我也要一试。” 苍穹神明亦分三六九等,宁卿与司玄皆为上古所出,与那些后来的神仙不同。云之墨不承认自己是司玄,虽能调动司玄体内的神力,却也不敢保证真能杀了宁卿。 此刻奚茴还趴在他的背上沉睡,他只想赶紧回到客栈。 命火燃烧的光芒在这一瞬几乎冲天,距离此处几条街外的晏城百姓也被这一束异光吸引,那火光像是燃烧了数十栋房屋,又在他们眨眼间消失殆尽,仿若一场幻觉。 云之墨收回了命火,再垂眸看向手上提着的两盏灯,金鱼灯的火还在旺盛地燃烧,而狐狸灯的灯芯已然到底,火光闪烁。 他加快脚步,走出了这条街,直往客栈而去。 宁卿从无与司玄动手的打算,即便她心中有万分不解与难过,却也还是在云之墨的命火烧来之前离开长街,她没有拦路,但也未走远。 一个人真的会因为时间变成另外一副模样,至少过去的宁卿不曾见过司玄生气。 他不会叫她滚开,更不会对她出手。 宁卿跟在了云之墨的身后,因怕自己离得太近又惹他不高兴,便只能尾随半条街的距离,待亲眼看见他背着那名少女步入客栈了,心中的疑惑才渐渐被酸涩淹没。 他们……住在一起。 客栈客房的窗户是开着的,窗外还挂了两条凌霄花的花枝,朱红色的凌霄花于月下盛放,花影落在了客栈的小桌上。 宁卿见到云之墨温柔地将奚茴放在床上,又替她拆开发带,褪去外衣与鞋袜。屋中有水是凉的,他以命火将水烧至温热,再打湿毛巾替奚茴擦脸,细致有序地像是不止一次如此照顾对方。 云之墨替奚茴擦好了之后又在床侧坐了好一会儿,他没起身,高大的身影半蜷缩着,看着奚茴熟睡的眉眼,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些。云之墨将奚茴的手握在手心里,他听着奚茴轻柔的呼吸声,又忍不住去抚摸她的脸颊,将她的发丝捋顺,这几乎是近些时间来他每晚都会做的事。 云之墨也有害怕的时候,在他长出了一颗心,拥有软肋之后,恐惧便随之而来了。 “小铃铛。”他轻轻唤了一声奚茴,将她的手握紧,低声道:“做个好梦吧。” 小窗无声关上,细风吹动了几朵凌霄花,隔着数栋房屋,遥遥站在屋檐上的女子玉质的脸上逐渐苍白,唇色褪去,眼神写满了震惊与难过。 宁卿从未想过,云之墨与奚茴会是这种关系。 曾经高洁的上古神君从不会轻易低头、弯腰,如今却坐在了脚踏的踩凳上,脆弱地捧起少女的手捂在心口。 司玄不愿回去苍穹,也不再独独对她温柔,甚至几次出手将她赶走,都是因为他变心了吗? 若仅仅几万年便能磨去一个人的情,叫其移情别恋,那当初在红枫山上许诺,说三界唯有宁卿得以被司玄藏入心底的情话,也都统统不作数了吗? 心就像是被锋利的寒刃割过,宁卿霎时无法呼吸,她捂着心口往后踉跄了两步,险些从屋顶上摔下,最终坠入五彩的光斑中,于月色下彻底消失。 - 千目在云之墨那边退下后,便赶忙往晋岚王府去了。 自从云之墨于封印之地出来了之后,鬼域便逐渐向曦地融合,而他夺回自己的身躯,这融合的速度便更快。没有结界墙的阻挡,曦地九州绝大部分的地区都在以不同的速度陷入困境,唯独潼州成了特殊,有一股特殊的力量阻拦了鬼域的融合,甚至吸食了绝大部分的鬼,不论善恶。 聚灵的阵眼就在晋岚王府,所以千目才会犹豫不决,听云之墨的命令,他很有可能会在晋岚王府与其他鬼魂一般落得被吞噬的下场,可若不听云之墨的命令,那他马上就要灰飞烟灭。 千目叹了口气,还是硬着头皮往里闯。 看向晋岚王府幽深阴森的府门,千目认命地将自身眼珠子从不同角落偷偷潜入了王府内,听人说那太医院正就在王府里住着,平日里很少出门,所以也没几个人见过他。 但既然那人是太医院正,所住的地方必然是有药味的,千目的眼珠子顺着晋岚王府内药房的方向寻过去,漆黑的影子化作一缕烟贴地,无数眼珠融合到了一起。 夜深人静,药房内除却药香还夹杂着一丝血腥味,这味道千目分外熟悉,他也曾吃过人,自然知道新鲜的人血闻起来是什么样的。 只听见笃笃的剁刀声有节奏地传来,一颗眼珠贴着地缝朝药房中看去,缝隙里所见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声漆黑的绢衣,袖子撸到了手肘,手上抓着一把锋利的大刀,正有力地躲着一条剥了皮的大腿。 杀人的是个凡人,千目瞧见了对方冰冷的侧脸淡然地将人血接入盆中,再将大腿剁成了分量差不多的等分,一块块装进了箱子里。 只此一眼,忽而一簇焦黑蒙上了千目的眼睛,死去两万多年的恶鬼传来一阵痛苦的鬼啸,凄厉的声音在药房门前响起时,药房内的男人似是清醒,起身打开窗户朝外看去。 屋外没有人影,唯有地面上落了几颗焦黑的眼珠子,正被那缕阴森的鬼气缠绕,慢慢吞噬。 千目险些就要被那股凶猛的鬼气给冲散了! 他被一股力量从晋岚王府拉出来前魂魄都快散了,待回过神来时,周身已然化作一滩黑水,匍匐于地面仿佛一小块黑洼,而那些被他吓散了的眼珠子也忘了及时收回。 清冷的香味从风中传来,千目寻回了眼珠子才抬头去看,便见到身着玉白长裙的女子浑身笼罩在月色下,一双金色的瞳盯着他瞧。 见到这人,千目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晋岚王府被王府里的怪物拖进去吞噬了更倒霉,还是被眼前女子救回来更倒霉些。 神女宁卿,在云之墨那里一直是忌讳,若非重大事情发生,千目甚至都不会轻易将其动态上报。 如今,他却被宁卿救起。 可她一个神明,为何要救恶鬼? 千目在宁卿面前,同样有在云之墨面前的战战兢兢,只是他毕竟跟在云之墨身后许多年,多少摸清了对方的脾气,可对眼前这位神女,他却是一点也不了解的。 宁卿既然将千目从晋岚王府拉出来,自然知道千目是跟在云之墨身边的,她有些问题想知道,云之墨不会给她回答,她就只能来问他身边人了。 思前想后,她第一句问的却是与司玄毫不相干的内容。 “那名叫奚茴的姑娘,她是何人?” 千目愣怔,满背的眼珠子滚了滚。 宁卿其实听人说起过奚茴,在行云州的这几个月里,她是最先知道奚茴与司玄有过牵扯的人,只是她之前从未想过司玄会与奚茴是那种亲密关系,如今亲眼瞧见了,心生酸涩难过,也有些不甘心与好奇。 宁卿问奚茴是何人,其实是想问,奚茴是司玄的何人? 千目为了保住好不容易拼凑回来的魂魄,还是将宁卿想知道的告诉了她。从十年前云之墨与奚茴第一次碰面时起,直到他们前段时间定情,千目可谓全都看在了眼里。 对于奚茴而言,云之墨是她的救赎,是她孤苦童年里唯一一束光,而对于云之墨而言,奚茴也足够特殊,似乎只要碰到奚茴,云之墨的情绪便能被轻易安抚。 千目道:“与奚茴姑娘在一起时,焱君的脾气好了许多。” 这是事实。 以往在鬼域动不动便要烧得那些恶魂灰飞烟灭的云之墨,在奚茴跟前断人家一根舌头都要当场接回去,千目虽不懂,却也知道那不符合云之墨以前的行事风格。 宁卿沉默了许久,千目说这些时一直不敢抬头,待他察觉到周围的风越来越冷了,再偷偷用一颗眼珠子去瞄,宁卿早已不在此地了。 才从虎穴逃出,千目不可能再回到晋岚王府,只能夹着尾巴偷偷跑回客栈,将今日在晋岚王府所见和对宁卿说出的那番话,悉数告诉给云之墨听。 客栈的小屋内,奚茴睡得安稳,连身都没翻,若非她眉头舒展表情没有痛苦,雷打不动的倒像是晕过去了。 云之墨坐在桌边端着一盏茶,此刻即将天明,千目就趴在他的脚下将夜里发生的事情再给云之墨说了一遍。 对于千目向宁卿透露奚茴身份之事,云之墨倒是没有太生气,宁卿与司玄的关系本就暧昧,她既认定了云之墨就是司玄,自然会好奇他如今喜欢的女子是谁。 云之墨自认与奚茴的关系又非见不得人,便是昭告天下也无妨事。 而关于奚茴的身份…… 千目所说的,与宁卿所知道的一样——奚茴是岑碧青与奚山的女儿,一个因为招不来鬼使而被行云州认为是怪胎的女孩儿。 至于她真实的身份,就连云之墨自己都摸不透,千目说不出所以然,宁卿又能知道多少? 比起这个,云之墨更在意的却是晋岚王府里的那东西,血腥又危险地险些将千目也给吞噬进去。 千目道:“那鬼魅的影子属下甚至都没看清,它便直接吞了过来,整个王府内的布置都格外诡异,属下怀疑,是有人在饲养恶鬼。” 云之墨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杯壁,手中一盏茶从温热捧到冰冷,他没喝下去,只是眼神久久地落在床上熟睡的少女身上,眉心紧皱,来想接下来的对策。 若不能将太医院正引出,那就只能杀入晋岚王府了。 晋岚王府里的东西,偏偏与整个潼州有关,王府内的确是有人在饲养恶鬼,非但如此,那缕恶魂甚至吞噬了整个儿潼州地域内的鬼魂,其修为能力是千目远不能及的。 云之墨对其本没有恶意,晋岚王府想做什么,想拉多少人去死原本都与他无关的。 “还有一件事……”千目见云之墨久久沉默,老实道:“行云州的人来潼州了,似乎是跟着那个女人一并过来的,谢灵峙几人已经入了潼州境内,随后还有大批行云州人来到。” 这也不奇怪。 云之墨与宁卿在瓷鱼镇第一次见面时,想必宁卿就已经察觉出潼州实为神仙幻境,而那个神仙如今已经算不得是神仙了,她既要来解决,行云州人也要来救人。 卯时一刻,太阳缓缓从晏城的东方升起,千目已经退下,他的三魂七魄皆在晋岚王府内散了形,这一次失误云之墨也就没有惩罚他了,这一点倒如千目所说,在奚茴面前,云之墨比起以往来看更温柔了些。 晨起的人们开始忙碌,阳光照在屋檐与围墙上挂着的大片凌霄花上,薄露未消,远处几缕炊烟袅袅。 辰时已过,平日奚茴差不多是这个时候醒来的,云之墨提前将屋中的水热了,等她起身后便能洗漱。 一次温水再变冷,眼看着辰时将过奚茴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云之墨的脸色越来越冷,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他快步走到床侧,轻轻抚摸着奚茴的脸,低声道:“小铃铛,醒醒。” “小铃铛,太阳高升,该起了。”云之墨喊了她好几声也不见人有动静,他浑身血液刹那冰冻,连手脚都开始发冷了。 心中未知的恐惧几乎将理智淹没,云之墨坐在床侧,扶着奚茴的双肩将她抱入怀中,再去捏她的脸,声音也大了些:“起床了,小铃铛,小铃铛!” 不论他如何呼唤,奚茴的灵魂都像是被困梦境般无法醒来。 她还在呼吸,她的心还在跳动,她的身体是温热的,毫无痛苦地沉睡着。 云之墨越发慌张,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叫了奚茴几次,见她都毫无反应后那根理智的弦才断出裂痕,墨色的广袖挥去,千目被拉入了阳光下暴晒。 黑烟连滚带爬地缩在了角落,颤颤巍巍地抬头去望,他看见云之墨猩红着一双眼,满脸担忧与慌乱,周身寒气迸发,哑着嗓音道一句:“你看好她。” 千目来不及应话,云之墨便离开了客栈,在他离开前,甚至于客栈四周设下了阵法与结界,旁人进不来,千目也出不去。 云之墨是直往晋岚王府而去的,他此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晋岚王府里的怪物再凶狠,他也会将其撕碎了把那个太医院正给完好地带出来! 奚茴等不了那么久。 行云声 第79节 云之墨不知她下一次昏睡过去是什么时候,是否还会如今日一般睡得无知无觉,又或是从此一睡不醒。 他迫切地降落于晋岚王府门前,衣袂上的命火随他大步跨向台阶而迸出零星火点,晋岚王府前被烧焦了一大块。云之墨抬眸看向灿烂的阳光下却依旧散发着阴森鬼气的王府门楣,五指成爪,掌心凝聚着命火,只等他将从门前一路烧穿。 “是你!”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声音:“你来王府前……是有何事吗?” 云之墨回眸,风将发丝扫过他阴鸷的眉眼,眼神中的杀意险些叫归家的林霄当场跪下来。 少年吞咽口水,手忙脚乱地往后退了两步,道:“你、你是要找人吗?找何人?我……我可以替你把人叫出来。” 第76章 凌霄锁月:八 ◎奚茴的命与何物绑在一起?◎ 林霄认得云之墨, 即便对方摘了面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们在瓷鱼镇碰过一回,在来晏城的路上又碰过一回, 林霄知道云之墨非凡俗人,因为他与奚茴曾乘坐银叶小舟飞于蓝天。昨夜与朋友玩儿了个通宵, 今早林霄归来, 远远就看见一团火似的男人降落于王府前, 来者不善, 他赶忙就冲过来话没过脑子便说出口了。 云之墨一甩衣袖将命火灭去, 沙哑着声音只说了四个字:“太医院正。” 林霄闻言,松了口气,这人来找太医院正必定是要看病, 既然不是与王府有仇那一切都好说。 太医院正一直就住在晋岚王府的东侧,那老院正已经八十好几,平日里不常出门, 若不是林霄来请, 他也未必会出府给他人看诊。 太医院正的身后还有两个徒弟, 背着药箱扶着老太医才刚跨出王府,一把老骨头便被一股炙热的火气围住, 众人只来得及听见老太医的惊叫声, 人影便在眼前消失了。 两个提着药箱的徒弟吓得双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林霄倒是淡定了些, 扶着门栏道:“还坐着呢?赶紧去找啊!” 晏城是他晋岚王府的地盘, 想找个人还怕找不到?林霄遇见奚茴好几次, 记得她的样子, 且她是外来的, 必定住客栈,只要顺着客栈去寻,总能找到人的。 云之墨将老太医丢到客栈屋内时,奚茴还如他离开时那般沉睡着。 老太医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床头,他捂着心口左右环顾,分明前一刻还在王府门前,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一间屋子里,任谁都会被吓得不轻。 “看看她生了什么病,需要多久能治好。”云之墨说完这话,老太医的精神便好多了。 知道自己是过来救人的,多年医德叫他定了定神,再慢慢爬起来坐在脚踏凳上去看床上睡着的少女。 他替奚茴把了脉,皱着眉头一直沉默着,反复看了好几次才收回了手,默默静坐了会儿。 云之墨问:“如何?” 老太医扶着床沿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才道:“很是棘手,这姑娘脉象平稳,但五脏俱衰,如今是呈假死之状,便是常言所说的丢了魂儿。” 云之墨握了握拳,问:“怎么治?” 老太医捋了捋胡子道:“不好治,这人丢了魂儿,就得等她的魂儿自己找回来才能醒。” 话音刚落,老太医的脚下便燃起了一簇火焰,将他团团围住,眼看火舌即将烧上他的衣裳,他连忙站起来把茶水洒了,却也无法灭火。 云之墨再问:“怎么治?” “我、你你……”老太医道:“老朽年岁已高,你莫把我吓死,若真将我吓死了,可没人能救得了你家夫人!” 云之墨倒是不在意老太医的生死,人死后还有魂,只要魂魄在,他就有办法让魂魄开口。 “说,如何能治好。” 火焰越来越盛,老太医虽怕死也无奈,焦急道:“这姑娘五脏衰竭,本就是不治之症,你有如此大的本事,何不去寻到底是什么锁住了她的魂魄。此病非常人能治,就算我今日用针用药将她唤醒,下次不定何时她还是会睡过去。” “凡人的寿命就那么点儿,至多不过百年,跨入半百便命已走了大半,而这姑娘的五脏衰竭已入五十岁,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程度了,就像是……有什么在吸食她的寿命与精气一般。”老大夫叹了口气。 云之墨只觉得身体冷得厉害,比起被上古咒印束缚时还要无所适从,这种冷不是从血液里冰封全身,却是从心底涌出的寒意。 他动了动嘴唇,说道:“她是行云州人。” 行云州人的寿命相较于寻常曦地凡人而言要更久,长寿的甚至能活到一百八十岁,便是她如今五脏衰竭至五十岁,也还有一百多年的时间,总不能接下来的日子都这样睡过去…… 老大夫震惊地瞥了奚茴一眼,又看向周身燃烧的火焰,瞧着一旁年轻的男子那副忧心又无措的模样也知道他将自己抓来使这些吓唬人的手段,不过是关心则乱。 他道:“便是行云州人,以她五脏衰竭的程度也活不了太久,何况她似乎幼年时还生过一场危及性命的重病,不论如何,此种情况只能等她自己醒。但你平日千万要注意,不要叫她生病也莫受刺激,就将她当成一个脆弱的老人对待,或许还会好些。” 脆弱的老人? 一个才刚十八岁的姑娘,便已要当做老人对待了。 “有人说,你曾治好过晋岚王的病。”云之墨散去满地火焰,伸手扯住了老太医的衣襟,老人被他提起踮起脚尖,颤巍巍地望向他,看见他眼底的难过与不甘。 “他也曾昏睡不醒,为何他你能治,我的人你不能治?什么年过半百的老人,什么吞噬她精气寿命,全都是胡说八道!她的魂就在她的体内,我能看得见,她只是睡着了,必定有什么凡人的病容易困顿,你再想想!”云之墨抓着老太医衣襟的手都在颤抖。 要他如何相信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奚茴却已经成了一只脚踏入棺材的老人?要他如何接受她今后还会毫无征兆地昏厥? 云之墨本以为凡人的病由凡人来治,只要找到太医院正,奚茴便有救的。 他声音沙哑:“若治不好她,本君杀了你!” 威胁说出,他一松手老太医便摔倒在地上。老太医虽惜命,却也知道有些生死无可更改,那是人的五脏在衰竭,药石无灵的!便是缓解,又能坚持几日呢? 老太医扶着凳子在地上坐好,抖着胡子道:“我、我想想,你容我再想想。” 云之墨没什么耐心,索性老太医也没让他等太久,只说要找来自己的两个药童徒弟,他的药箱里有急救的药,闻一闻便可将人催醒,而他再开两幅强身健体的药先试一试,有总好过无。 待将林霄与老太医的两个徒弟找来,又过去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将要到午间,奚茴还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睡去,连身也未翻。 老太医见林霄来了,连忙抓住来人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吓煞老夫,此人要我治一个不治之症,喊打喊杀,世子快送我回去吧。” “你逃不掉。”云之墨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 他背对着众人,面朝床铺的方向站着。云之墨距离床榻三步,眼神直直地盯着奚茴的脸,身后珠帘遮挡众人视线,高大坚挺的背看上去僵硬又落寞。 老太医哎哟了一声,林霄便道:“赵院正,你就按方子开药吧。” 老太医一怔,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拉着两个徒弟出门写药方子,再让他们抓些药来,只是临走前将那能催人苏醒的药放在林霄的手上,低声道:“此药有毒,不可多用,最好就是不用!” 林霄看向躺在手心里的小药瓶,瓶口以蜡封上。太医说里头的是一股毒气,常人闻了也不致命,只是多少有些伤身,是以前专门用在濒死之人的身上,叫其留遗言,撑着一口气看全家里人的。 林霄也不太有胆子去打扰云之墨,便将那药放在一旁的梳妆台上,掀开珠帘往外跑,但还是叮嘱了留一个人在客栈里给奚茴熬药,听候吩咐。 那药童道:“世子爷,我怕……” “咱们全王府的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小郑,别怕,小爷给你买好吃的。”林霄这话说得好没良心。 再抬眸看了一眼客房紧闭的房门,他拍了拍小郑的肩:“你只管熬药送进去,一句话也别说,送完了就跑,放心,小爷会让府上的侍卫守在你身边。” 即便那侍卫对于云之墨这等人物来说如蝼蚁般不堪一击,但真到了对方要为奚茴拿晋岚王府泄愤的地步,他们也逃不掉。 - 那瓶药被云之墨收起来了。 千目从床底爬出来时,便见到他垂眸看向手里的小药瓶,久久无言,没丢掉,没摧毁,也没使用。 已过晌午,屋内安静地连时间流逝也无所觉,直至天将暗,太阳落山,傍晚的红霞越过窗棂,逐渐沉入西方,云之墨才将屋中的蜡烛点亮。 床头一盏金鱼灯换了灯芯,挂在一侧照明。 奚茴这一觉睡了很久,她没做梦,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封住了她的眼,让她不论如何也无法醒来。可她能听见云之墨的声音,耳畔偶尔会响起一声“小铃铛”,还有些人说了什么话,迷迷蒙蒙的听不太真切。 奚茴一直在挣扎,她想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后来像是被什么抽走了所有力气,最终精疲力尽地陷入无知五觉中。 再苏醒,又过去了许久。 就像熟睡一场的人到了每日要起的点,奚茴还没睁眼时便伸了个懒腰,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五指紧扣,她半起身子去看,便见到了云之墨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高大的人坐在床侧曲着腿,墨色衣衫如水般在他身侧铺开,长发及地,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眶布上了淡淡的红,像是许久没有休息。 昏黄的灯火从云之墨的身侧照来,将他的脸一半藏于阴影中,在他对上奚茴的眼睛时,紧皱的眉头才松了片刻。 云之墨声音温柔,轻轻道:“你醒啦,饿不饿?” 奚茴对他笑了一下:“有点。” “千目去寻晏城的好吃的,很快就会给你送来。”云之墨一直抓着她的手,又问:“你想不想起床?还是就坐在床上吃?” “我睡了多久?现在精神可好着呢。”奚茴睡醒了便不想赖在床上,她将手从云之墨的掌心中抽出,扶着床沿穿好鞋袜,开始找水洗漱。 云之墨低头看向空荡荡的手掌,愣怔了会儿才起身。奚茴端起一杯茶正漱口,云之墨几步走到了她身后,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身,将人搂入怀中,额头蹭了蹭她的肩膀。 “怎么啦?”奚茴感受着腰间的力量,背后贴着温暖的怀抱,手中端着茶杯也不知要不要放下。 她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将茶杯搁在窗台上,略回过头对着云之墨的脸颊亲了一口,笑盈盈地问:“你是不是打算将《金庭夜雨》拿出来,我们俩一起学习学习呀?” 脸颊上的柔软一触即失,听见她说的话,云之墨才觉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也快无法呼吸了。 奚茴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她正在没有痛苦地迅速衰老,也不知云之墨在这一天一夜里有多担惊受怕,怕她或许就此再也醒不过来,无数次于脑海中犹豫要不要给她用那瓶毒药,却还是想要再等一等。 一直没等到云之墨回答,奚茴才觉得不对劲,她的额头轻轻撞上了云之墨的脑袋,询问:“哥哥,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云之墨道:“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冷。” 奚茴知道他有那种奇怪的病,过一段时间便会浑身发寒,她没想太多,挣开云之墨的手臂转身紧紧地搂抱住了他,手掌安抚般顺着他的背,像是过去许多次哄慰那般。 “好一些了吗?”奚茴心中奇怪,今日她手腕上的引魂铃并未冰凉,云之墨怎么会突然就冷起来了? 云之墨感受着奚茴的拥抱,他闻着她的发,心中静默三个数后,才道一句:“好多了。” “小铃铛,抱紧我吧。” 不要再像之前那样毫无预兆地睡去,就抱紧他一点,她能驱散上古咒印带来的冰寒,一定也能驱散他心中因畏惧而生的凉意。 千目回来时看见两人于窗前拥抱,赶忙将偷来的食物放桌上退下。 奚茴闻到了鸡汤的香味,肚子发出了一声“咕噜”,她还拍着云之墨的背,却被云之墨率先松开了。 他垂眸瞥了一眼奚茴的肚子,失声一笑:“先吃饭。” “好!”奚茴连连点头,又问:“那你好些了吗?还冷吗?” “不冷了。”云之墨抓着奚茴的手道:“只要你不放开我,我便不会觉得冷。” 奚茴嗯了声:“那你还是抓我的左手吧,这样我右手可以用来吃饭。” 瞧她那天真无知的模样,云之墨却是真地笑了一下,他握住奚茴的左手陪她一起走到桌边。 千目弄来的食物不多,一盘清蒸鱼,一盘槐花炒蛋,还有一盅鲜鸡汤,都是比较清淡的食物,但好在都算有荤,是奚茴喜欢的类型。 她肚子已经很饿,便自顾自地吃起来,尝到好吃的了顺手舀了一勺塞进云之墨的嘴里,让他也尝尝。 奚茴吃东西时云之墨一直盯着她看,与她牵在一起的手指腹偶尔摩挲着她的手背,那双眼幽深,像是随时都怕她跑了似的眨也不眨。待奚茴吃的差不多了,他才道:“你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大夫说你是感染风寒才会昏睡,所以配了些药来,待会儿要喝完。” 奚茴脸色一苦:“可我觉得我好得很啊,以前风寒都会头晕流涕,你看我现在……” 话还未说完,便被云之墨打断:“必须得喝。” 行云声 第80节 “……”奚茴撇嘴:“哥哥让我喝,那我就喝吧。” 总归云之墨不论怎么做,都是为了她好的。 后来的几天奚茴倒是没有再莫名昏睡过去,赵院正被云之墨又提了两回到奚茴的面前诊治,他给奚茴把了脉,有些惊奇他的药居然对这姑娘有些用处。 “好了些,但药不能断,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赵院正道:“我写的都是些养身的药方,我在这边养她的五脏,可她的五脏还是在迅速衰竭,无非是一退一补,补比不上退,迟早还是会出事。” “到底是什么,在吸食她的精气?”云之墨问。 赵院正叹气:“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你若想知道,不如去问问行云州的人吧?你不是说这姑娘来自行云州,既如此,行云州又得神明庇佑,必有办法找出她的命是与什么东西绑在了一起,彼消她也消,说不定……彼涨她也涨呢?” 此话一出,云之墨倒是有些震惊。 奚茴的命与何物绑在一起? 她是岑碧青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唯一的变数便是岑碧青在生下她之前为了保命饮过一次轮回泉,若是有什么东西绑住了她的命,那东西必然不在曦地,而在鬼域。 赵院正离开后,云之墨竟也消失了一段时间。 林霄亲眼见他化作一股风,即便不止一回碰上,还是被吓得够呛。 他在门前朝屋内探出半个头,见奚茴一人坐在桌边吃糕点,动了动嘴,说不出半个字来,反而是奚茴瞧见他鬼鬼祟祟的,瞪了他一眼。 林霄强忍了紧张,小声地问了句:“你真是行云州人啊?” 奚茴与他隔了老远,索性听觉好,便点头。 林霄动了动嘴巴,又说:“我娘也是行云州人。” 奚茴哦了声,问他:“所以,你想让我当你娘?” “……”林霄呸了一声,结结巴巴道:“小、小爷是想,问、问问你,关于行云州的事。” 奚茴嚼着糕点,冷淡地说:“行云州快没了,你在我这儿问不出什么好消息的。” “哦。”林霄从小被捧着长大,见奚茴对他说话这般不客气,难免生出些许不满,便嘀咕:“给你看病的大夫还是我家出的呢,你、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那我倒是想问一问你。”奚茴拍去手中的糕点屑,难得地认真:“我到底生了什么病?” 第77章 凌霄锁月:九 ◎若有一日轮回泉干枯,奚茴也终将死去。◎ 林霄从客栈离开后, 奚茴还坐在桌旁没动,只是摆在桌案上的几块糕点不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奚茴不是什么都不懂,她敏感心细, 自然也察觉到最近她沉睡的时间有些多,且这几日喝的药与之前风寒时喝的药完全不同。云之墨对她更加小心翼翼, 他极力隐藏着什么, 却又因为的确从未对奚茴说过谎, 而在情绪上露出蛛丝马迹。 林霄说, 她的五脏正在衰竭, 药石无灵,而住在晋岚王府的老太医因医术精湛,被云之墨拉来给她治病, 对此,他还结结巴巴地抱怨了好几句。 他说云之墨用性命威胁人,有些可怕。 还说过两日便是他的生辰, 若奚茴赏脸, 也可以去晋岚王府吃一顿宴。 他说这些时眼神中闪过些许同情之色, 奚茴知道在林霄的眼里她大约是个将死之人,故而之前砸他脑袋, 踩他虫子, 再将他的头按在桌上那些零零碎碎的摩擦,他也都大度地不放在心上。 奚茴是有些意外的, 意外于她也没有任何不适, 甚至没受伤, 就这么去掉大半条命了。 她原本以为, 自己离开了行云州, 会有很好的未来的。 不都说祸害遗千年?难道她还算不得祸害? 奚茴懵坐在桌旁许久,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眨了眨眼睛倒没有眼泪落下来,从很久以前就想过无数次死亡的人,却在难得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真的要死去了。 云之墨去哪儿了呢? 奚茴突然觉得,她非常想他了。哪怕就在不久前他还带着那个老太医过来给她把脉,但就这么会儿功夫,奚茴想他想得心口都微微泛着酸痛。 她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没见云之墨回来便起身走到窗边吹了会儿风,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奚茴没等到云之墨,却见到了行云州的一行人。 岑碧青与张典为首,身后跟着谢灵峙和应泉等人,除去漓心宫的弟子外,还有一些青梧宫的弟子和炎上宫的弟子也跟来了,这些人各个面色凝重。 近来曦地的事的确够他们手忙脚乱了的,单看他们眼下发青便知道这些人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见到他们过得不好,奚茴的心情难得地稍有些好转。 反正是死是活都是这一辈子,或许待到鬼域与曦地完全重合,天下只有鬼魂的时候,她是死是活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反而是这些行云州人,到时候不知是要继续捉鬼,还是要沦为鬼魂。 只要看到他们痛苦倒霉,奚茴就觉得高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神太过直白,走在人后的谢灵峙忽而抬头朝窗户这边看了一眼,他们离得有些远,但奚茴一眼就看清了他的眼神,对上了视线的刹那,谢灵峙率先收回了目光。 奚茴关上了小窗半侧,揪下一朵凌霄花,心里暗哼了一声,做什么摆出一副恨不得不认得她的样子?她才不想见到他们呢。 - 云之墨去了一趟行云州,因行云州人人都会使些法术,虽已经许久不见阳光,比起如今的京州倒是好上许多,除去暴雨连绵之外,也不见多少鬼影游荡。 宁卿留下的天坑很大,几乎挖走了整座问天峰,而那深坑下阴气沉沉,这里曾是几万年来唯一一个可以通往鬼域的缝隙,两界交处,曾经困缚他六万余年的封印之地。 赵太医虽是一介凡人,有些话却不无道理,奚茴的嗜睡并不是很久以前就有的病,也非是在凌风渡内养成。 她被关在凌风渡的那十年云之墨虽鲜少在她面前露面,却一直让千目盯着她,那时的奚茴还是健康的,哪怕她的心理上有些扭曲与寻死的异样,但至少身体是完好的。 她的命,似乎与某种神秘的东西绑在一起,彼消奚茴便消。云之墨来此,是想来断定一件事,一件奚茴之所以能够破除他灵魂深处,赋写在血液中上古咒印的原因。 他悬于半空,暴雨于他周身淋下,掉入不见底的深坑中,云之墨的心底对那里有本能的抵抗,毕竟曾经六万多年的孤寂皆始于此,任谁拥有了自由,都不会再回到过去的牢笼里。 他没有耽误太多时间,毅然决然地俯身坠入了黑暗中,闭上眼感受风从身侧吹过,而这种坠落之感,勾起了他多年前的回忆。 在他还仅为一缕意识,一丝不被司玄察觉出的不甘心和脆弱时,司玄便冲向了鬼域,背着满身的痛,掉进了冰冷的轮回泉中,那时与这时是一样的,却有些感受不同了。 再睁眼,云之墨置身于一片冰凉的湖泊之上,说是湖泊,虽其不见岸,却实在没有多少泉水了。 因鬼域朝曦地接近,轮回泉干涸得越来越快,就连那些等着轮入轮回泉的鬼魂们也无法淌过这薄薄一层凉水,他们无法将魂魄沉浸其中,自然也无法再投胎转世。 云之墨看向六万多年前尚且如汪洋般的轮回泉,如今通透得甚至能看清泉水之下鬼域黑石的纹路,那是一行行古文小字,记录着每一个从这里投胎转世之人的一生。 此消,彼消。 云之墨颤抖着双手去触碰水面,冰凉的水几乎冻伤他的指尖,那是所有魂魄都要承受的寒冷,却不是他以往感受过的温暖了,那种暖意,变成了奚茴的怀抱与体温。 千目说,岑碧青在饮下那汪轮回泉后,偌大的轮回泉中闪烁的灵光消失过片刻。 而奚茴又说,她曾在三岁那年病死,又于岑碧青面前重生。 她从不是什么怪胎,这是她的天赋,是轮回泉为她带来的……不死之身。 但若有一日轮回泉干枯,奚茴也终将死去。 奚茴的命不在她自己的身上,不论她几次死亡,只要轮回泉还在,她就会复活。她的命与轮回泉绑在了一起,从她离开行云州那一刻起,便已经陷入了倒计时。 从鬼域向曦地融合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在迅速消逝。 “你还好吗?”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叫云之墨浑身一怔,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所以没立刻转身。 宁卿一直跟着他,所以在看见云之墨离开潼州直往行云州而来时,宁卿便立刻追上来了。 见他跳入曾经的封印之地,宁卿以为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心中有隐秘的期待,也有无限委屈。 可云之墨来到封印之地,看见轮回泉的那一瞬就一直沉默着,动也未动,宁卿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惊慌悲伤的情绪里,就连她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也未发现。 宁卿甚至觉得,哪怕在她出声前,有人从他背后捅他一刀,他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感受到周围的苍凉,宁卿问道:“司玄,不要难过,我们皆已尽力,一定能找到其他的办法弥补这一切的。” 若不是云之墨的苏醒与挣脱,如今的司玄还是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壁,鬼域中的魂魄不会哀嚎,曦地九州的百姓也不会被黑暗笼罩,至少一切都维持了表面的宁和景象,而非如今这般残败混乱。 宁卿以为他想起了一切,所以才会替如今的曦地与鬼域难过,她想去安慰对方,但司玄从来坚强,便是悲伤也不显于脸色,宁卿从无安慰对方的机会,如今说出的话,也显得那么苍白。 可这些话,到底是枉费唇舌。 云之墨从未觉得如此无措过,甚至于宁卿就站在他身后,远超过他心中界定的安全距离,却仍给不出半点其他反应。他脑海中反复闪过的画面,皆是奚茴的脸,云之墨忽而想起就在今天早上奚茴还说想吃瓷鱼镇的鱼生,她眉眼弯弯地问他待到他在晏城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后,他们能否再去一次瓷鱼镇,尝尝鱼生,顺便尝尝烧花红。 云之墨知道,她想吃鱼生是真,却更馋酒。 而他带奚茴前往晏城的理由,于这一刻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答案了。 若她的性命与轮回泉绑定,云之墨又要如何去救她? 见云之墨久久没有回话,宁卿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司玄?” 这一碰,叫云之墨坚持着的理智彻底崩溃,他用力挥开宁卿,袖中的命火瞬间点燃于轮回泉的上空,在他身侧形成了几层火圈,远远将宁卿隔绝在外。 “我说过了,我不是司玄!”云之墨知道,他是在寻找一个出口泄愤,因为他也不知如今自己要如何去做,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突然明白过来,致使奚茴走向死亡的原因是因为他,是他十年前藏于奚茴的引魂铃中逃出了问天峰,又用十年的世间夺走了这具原本属于司玄的身体。是他将司玄从一堵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结界壁,化成了自己的身躯,是他为了自由放任世间颠倒,众生苦难。 而奚茴的命,就在她离开凌风渡、离开行云州开始步入倒数。 鬼域向曦地融合得越快,她便死得越快。 得知真相后,他又能如何呢? 云之墨其实早有猜测她的特殊,只是他从未真的去追寻过奚茴特殊的由来,如今想要她活,却也看清了她必死的结局。 宁卿感受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狠绝,心中痛楚,又见云之墨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将自己困住,无法解脱地浑身颤抖着。 宁卿知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难得他回到了行云州,走入她曾设下的百日大阵中,若此刻操纵身躯的仍旧是司玄的碎魂,何不趁此机会,将司玄本身唤醒?若司玄醒来,或许他们还有办法应对曦地即将面临的灾难。 宁卿忍下难过,背后的五彩圣光层层亮起,耀眼的光芒刹那唤醒了沉寂的百日大阵,唤醒她曾设于天坑中的每一道神力,那些神力的光直通向苍穹,刹那于天坑中冲出。 行云州里的众人都能看见这束光,看见五彩的异光冲破了天,将乌云吹散,骤雨逼停,而行云州的地面随之震颤,点点灵光如星芒漂浮,逐渐朝天坑的方向汇聚。 在那百日内云之墨奋力抵抗的阵法,最终还是如枷锁般束缚住了他的手足。 他周身燃火,赤红着双眼看向宁卿:“你想做什么?” “别怪我,司玄,待你醒来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宁卿此刻倒是庆幸,司玄的碎魂并未动用他体内的神力与她抵抗,否则同为上古神灵,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束缚住对方。 “待你醒来,你便能想起我了。”宁卿眼神中闪过些许不忍,五彩异光夺目,那些从行云州土地里漂浮而来的灵光亦融合在她身后的异光中。 神女现形,以凤雀之羽披满周身,宁卿金色的瞳孔朝苍穹看去,一阵阵咒如钟声敲响,震慑着行云州里每一个人的心。 命火燃烧得更加旺盛,云之墨看向双手上的束缚,枷锁如冰,刺痛了他贴近心口位置上的那根肋骨,那本是他抵抗住百日大阵,彻底成为自由身后封住的上古咒印,如今又即将被大阵唤醒。 是他自己没有防备,却落得如此被动的地步。 便是没有司玄的神力,他也不是不可以与宁卿对抗,六万多年的苦,云之墨不想再感受了,不论如何,他也不会让自己重新成为司玄情绪的附属。 无数鬼魂的命火成为他的利刃,那火势以疯势朝宁卿燃烧过去。 宁卿震惊他居然还有反抗的心思,更震惊云之墨既已身陷阵中,怎么会还未将司玄唤醒?便是司玄的碎魂不认她,却也该在这个时候记起她了,也该记起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时光。 行云声 第81节 宁卿不信他真忘了她,也不信司玄真的移情别恋,更不信她与司玄数十万年的相处,到头来抵不过他与一个凡人女子在凌风渡中的十年。 宁卿缓慢闭上了眼,她将双手捂在了心口位置,将她与司玄的回忆灌入了那一丝丝神力中。五彩的圣光化作千丝万缕的线,无孔不入般缠绕在云之墨的身体上,又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像是要逼他回忆起他与宁卿的过往,将他拉回了苍穹之上,拉回他特地为她而造的红枫林中。 那些回忆,对云之墨而言并非陌生,他生于司玄的灵魂深处,在他还不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时,那些记忆也时不时闪过他的眼前,像是记录了旁人的爱恋,记录了司玄与宁卿彼此信任又暧昧的一生。 他们从未捅破过那层喜欢,唯独有过一次,在宁卿说司玄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时,踮起脚尖想要亲吻他,又被一片恰好落下的红叶挡住,阻拦了那次唯有凡人才有的欲。 神明的爱很简单也很纯粹,他们生来只被赋予爱苍生,爱众生,爱这世间一切生灵。他们对苍生万物没有欲,所以他们也没有苦痛,没有遗憾,更不会有不甘心。 越趋近于人,才越于心中生出了诸般情绪,那是独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可那些成为人的情绪,都不是司玄的,云之墨清楚地知道,那是从他睁眼时于他心中所生,他知道自己是因为司玄的一丝游移与不甘而生,却也更知道,他与司玄绝不是同一个人。 他不是司玄,也不可能成为司玄! 宁卿几乎快控制不住云之墨的命火,她不明白为何到这种地步云之墨还要抵抗她,明明将两个不完整的魂魄融合,才能成为更完整的灵魂与意识。 “醒来吧,司玄,别抵抗我了……”宁卿咬紧下唇,见云之墨不听劝阻,便只能收回那些回忆,全心扑在了调动上古咒印之上,只有让咒印封锁住他如今的第二缕魂,才能找到机会,让真正的司玄醒来。 有那么一瞬,行云州仿佛回到了晴天之时。 苍穹神明降下的光照亮了行云州每一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摧毁了那些阴气沉沉的雨,仿佛带来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他们在很久之前就盼着雨停,这一刻,雨终于停了。 暴雨连天的行云州出现了阳光,而四季如春的潼州却意外地下起雨来。 奚茴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云之墨了,他也不知去哪儿了,只将千目留在了客栈里陪着她。那浑身眼珠的恶鬼前两天因天晴躲在床底下,今日难得落雨,乌云覆盖在晏城上空,意外有种曾经轩辕城出事的前兆,千目才从床底下爬出来。 奚茴一双眼与他那浑身的眼珠子彼此瞪着,有些委屈地噘着嘴。 明明前不久才知道自己将死,却在得知这个晴天霹雳后迟迟未见到想见之人,她怎么会不委屈? 千目安慰道:“奚茴姑娘放心,焱君虽走得匆忙,但没忘让属下护着你,可见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奚茴哼了声:“他心里当然有我。”这她自是知晓,何须千目来提醒。 千目又道:“若是焱君久去不回,必会在客栈外设下结界,如今没有结界阵法,想来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奚茴再哼:“这话你昨天糊弄过我一次了,你不是说你那眼珠子能看尽天下事,怎不知云之墨跑哪儿去了?” 千目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有胆子用自己这些眼目去跟踪云之墨,那不是找打? 不等千目再想个理由哄好奚茴,晋岚王府率先来人。 来的不是旁人,而是总跟在林霄身边的小厮,之前奚茴砸林霄脑袋时他也在旁边。 来人说,相逢即是朋友,奚茴来自行云州,而林霄娘也来自行云州,他们算半个乡亲,故而世子爷请奚茴入府吃宴。 第78章 凌霄锁月:十 ◎神仙姐姐是不会伤害他的。◎ 奚茴与林霄又不多熟, 便拒绝了对方的邀约。 千目在她拒绝前一直没说话,得知奚茴不去后才松了口气,待晋岚王府的人走了之后他才从黑暗中出来, 低声道:“那王府里有怪物,奚茴姑娘不去是对的。” “怪物?”奚茴有些惊讶:“你去过?” “去过, 险些死在里头。”光是想起来, 千目便心有余悸。 奚茴纠正他:“你已经死了, 据行云州的卷宗记载, 你死了两万多年了。” 千目竟无语了会儿, 又道:“我说的,是彻底消亡。” 提起关于死亡的话题,奚茴难免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她重新坐回了窗边, 看着晋岚王府的小厮撑着雨伞快步往回走,而因为这场说来就来的雨,街上行人三三俩俩, 前段时间还因外来人变多而热闹起来的晏城, 一夕间安静了下来。 “千目, 你还记得你死之前叫什么名字吗?”奚茴问:“我听人说,人死了之后很少会有能保全意识的, 绝大部分的凡人都会在魂魄离体的那一刻忘却生前的快乐、痛苦、烦恼与忧愁, 归于游魂一缕,自然而然地轮入鬼域。” 若连生前经历都忘了, 必然也不会记得姓名, 和对她而言最终要的人。 奚茴虽是行云州人, 可也是凡人, 便是行云州里活着时再厉害的仙使, 也有死后将活人忘得一干二净的。 “不记得了。”千目道:“您也说了, 我死了两万多年,那么久远之前的事儿,谁还记得呢。” “那你记得什么?”奚茴又问。 千目道:“记得我是从渡厄崖被人丢下去的,大约是走运,我的眼珠子多,分身也多,虽被剥夺了一部分的命火,却难得在问天峰下生存下来了。当时焱君见我有些自保的能耐,许是认可我,也许是好奇,便没为难我,甚至在后来我替他办成了几件事后,得到了焱君的重用。” 不得不说,在渡厄崖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行云州被结界庇护后六万多年,在千目之前被丢入渡厄崖下的恶鬼比比皆是,他也不是第一个从命火中逃脱的鬼魂,那些恶鬼大多在鬼域划地为王,千目没少受欺凌。 恶鬼之间也有高低贵贱之分,不过他们统一惧怕封印之地的男人,那个男人拥有剥夺灵魂中命火的能力,只要他将命火收走,任何灵魂也别想再存于世间。 千目不是多血腥残忍的恶鬼,他的魂力也无法凝聚成攻击性,唯一的能力便是能将他人的眼目化为己有,多了些逃脱的本事和打探消息的本事。 云之墨虽时常惩罚他,但也同样庇佑着他,这两万多年来只有千目摸通了对方的脾性。跟在云之墨身后,有所依仗,总好过与其他恶鬼争夺地盘,时间久了,他亦可以借着云之墨的势狐假虎威,云之墨还不会管。 提起过去,千目有些滔滔不绝,奚茴也颇为感兴趣地听着,待到对方说到见她从命火中活着掉入封印之地后,奚茴打断他。 “那你说,我死后是不是也能和你一样,保全自己的意识与意志,成为一个能自我决定的鬼魂?”奚茴道:“你也说我很特殊。” 这种特殊性,不代表她死后必能保全魂魄完整,但千目会察言观色,立刻恭维奚茴:“姑娘这么聪明,况且有焱君在,怎么也不会轻易死掉的。” 奚茴自有些小聪明,如何听不出鬼说的当然是鬼话,可不妨碍她在听到这话后心情好了些。 只是心里对云之墨的想念越发重了,也不知他究竟去了哪儿,办何事,又何时归来? 目光落在窗外,奚茴有些意外地朝外伸出手去接细密的雨。 冰凉的雨水打在掌心,溅开的雨水有几滴洒在了她的脸上,风中传来的凉意一如轩辕城之变,可与轩辕城不同的是奚茴在那灰蒙蒙的天空下,零落的大雨里看见了几丝纯白漂浮,又被雨水打散。 “下雪了?”她轻声问出,有些惊喜。 从小到大,奚茴还没见过雪的样子。 大雨中夹着小雪,只那么零星几片都能被她发现,千目也朝窗户爬去,黑乎乎的一团粘稠上数十颗眼珠子垒在了一起,果然看见了雪。 行云州从未下过雪,这也是奚茴第一次见到雪真正的样子。 可潼州因有神明而四季如春,又为何会在今日落下雪来? 轰隆一声雷鸣惊醒了她,再顺着电光看去,奚茴眼也不眨,声音略沙哑:“千目,你是不是说过晋岚王府里有怪物?” “是。”千目道。 奚茴接雪的手指转了方向,指去了黑云密布的一处问:“那怪物,可是长那个模样?” 千目顺着她的指尖看去,若非他无心,此刻恐怕便要被吓得心止了。 就在不久前晋岚王府还有人邀请奚茴入府去尝一杯林霄的弱冠礼酒,这才没到一个时辰,晋岚王府内就彻底变了模样。 晏城中高楼不多,晋岚王府在诸多亭台楼阁之间远看也不起眼,一栋栋楼房围墙与屋檐上行挂着的凌霄花彻底将偌大王府包裹其中。就在此刻,乌云坠下了苍穹,像是要将天与地融合,黑色的风暴卷起了雨雪在晋岚王府上空肆虐,杀戮从风中带来了丝丝血腥,便是隔着这么远的奚茴也能闻见。 哀嚎声四起,而那风暴在雨雪中旋转,将一个个被卷入其中的人撕裂撕碎再吞噬,轮廓影影绰绰的,却像是一个闻乐起舞的女子。 客栈忽而震颤起来,晏城的房屋、地面开始扭曲,逐渐产生裂缝,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要从地底跑出,而那满城的凌霄花被风雪打落,艳红色如血如雾般在狂风骤雨里翩跹。 “不好,快走!” 千目感受到了那股威胁,一如他不久前在晋岚王府感受到的一样。 奚茴也知此地不安全了,云之墨之前说过,晏城是一个阵,聚灵的阵眼在城中某处,那聚灵的方式与鬼魂吸食人间阳气一般,是血腥吞噬,而非自保。如今看那黑色的旋风,阵眼就在晋岚王府,索性奚茴这处离王府还有些距离,她若想逃,说不定能逃出去。 千目不敢与那怪物对抗,他也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若当时没有宁卿拉了他一把,恐怕他早已成为那怪物中的一缕。 如今看来,能设这般阵法,引这么多人前来的死阵,必是要将满城人全都吞下。 再想潼州下鬼域没有一丝鬼魂的异状,千目恐惧地猜想,对方要吞的恐怕不止一个晏城,而是整个潼州。 “奚茴姑娘!”千目卷起了奚茴的衣袖便要将她带离,若凭他自己,必能在这股旋风到来之前离开潼州,但奚茴毕竟是凡人之躯,这个时候,只有焱君在才是最好的。 奚茴也知保命要紧,她没有任何犹豫便拿出了银叶小舟,念出咒语后隔着二楼的窗户爬上了小舟内,只要驱动银叶小舟便能飞出晏城。逃出晏城容易,但要离开潼州,最快的方法还是穿过晋岚王府前,因为从那个方向离开至少能快一倍。 奚茴可以从晋岚王府上空绕开,银叶小舟自有结界保护,满城凡人那么多,便是那怪物要杀也未必能杀到她的头上,至少她能确保,自己应当是足够安全的。 银叶小舟略过晏城上空时,奚茴看见了晏城如今的惨状。 那股阴森的鬼气从地底爬出,它们彷如伸出了无数触手,一旦卷上了活人便能将其撕裂成碎片,血雾洒在风雪里,又被那黑气吸收。 一个鬼魂也没能从凡人的身体里逃出来,那阴森黑气不但需要血液滋养,甚至将他人的魂魄当成了补给,而这场杀戮从天上往下看,异常清晰,也异常残忍。 不过片刻,晏城便血流成河,雨水冲刷着血迹却怎么也洗不掉,非但晏城,远处的小镇也一样。 晏城外有一口小湖泊,潼州便是湖泊众多,曾或蔚蓝或青绿的湖泊如一块块碧玉翡翠,如今统统被染成了猩红。银叶小舟冲入了风里雨雪里,便是被雨水模糊了双眼,奚茴也看得清楚真切,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可怕的一场杀戮,这些人甚至连求救声也无法呼喊出。 年幼的孩童,佝偻的老人,甚至怀有身孕的妇人,全都被那股阴森黑气攻击。 她看得浑身发寒,忍不住颤抖,心中的恐惧与慌乱无措几乎将她的理智吞没。奚茴本能地握住了右手腕,指腹擦过手腕上的疤痕,去触碰引魂铃,一次次摇晃,却没有一次听见声音。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她的身后传来,奚茴骤然回神,再去看,银叶小舟内滚落了几颗空洞的眼珠子,而方才趴在银叶小舟随她一起逃亡的千目已然被旋风卷入。 奚茴顺着千目被卷走的方向,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只要是百姓有难之处,行云州人都不可避免会出现,他们以使命到达,以责任留下,几十个行云州人几乎浑身浴血,周身飞舞的黄符灵光不显,已入穷途末路。 奚茴看见了谢灵峙与应泉,还看见了叶茜茜与秦婼,也看见了死死护住了一百多条人命的张典和岑碧青,他们于周围设下结界,拉一个人进来,便要推一个人出去。 拉进来的是寻常凡人,被推出的,都是行云州的弟子。 谢灵峙与应泉皆是主动离开结界保护的人,他们甚至将自己的背后留给彼此,在浓墨似的黑气中与那股阴森鬼气对抗。晋岚王府的围墙上都布满了黑暗的风痕,而那两人之间,还有一个早已被吓傻了的少年。 这一次,奚茴不仅看见了林霄肩上的命火,甚至能看见他的魂火。 微弱的魂火在左肩闪烁,而他右肩的命火才是那些黑气不敢缠绕上他的原因。 少年满目惊惧,恐怖又无助地看向数十个被那股黑气卷起的人们,半日前他们笑着对他说出恭贺,如今却都被四分五裂地撕碎于风雪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站在聚灵阵眼的中心,面色如常地看他们负隅顽抗。 林霄甚至还能想起,他今早与父亲一起吃早食时,父亲问他希望有什么弱冠礼物。林霄笑着说要父亲明年别再将他看得太紧,他想与朋友去一趟京州,去皇城见一次皇帝皇后。 父亲当时笑一笑,没说话,难得的父慈子孝,才短短两个多时辰,便彻底变了模样了。 林霄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转变,却认出了那股吞噬人命的黑风化出的身形,高瘦纤细,头顶着天,裙袂翩跹,于风雪中跃动,似少女欢乐的起舞,而那每一缕飘出的黑烟化作一只女子纤细的手,抓住一个人便是彻底吞噬。 那是……他记忆中母亲的样子。 一个喜欢在凌霄花下跳舞的女人,在他尚且年幼还没什么记忆的时候,对她唯一的印象便停留在她曾引来满院的蝴蝶,身着红裙,像是一朵凌霄花化作的精灵。 如今那样的舞蹈重新在他眼前展现,却是以如此骇人的姿态,将那些活人的鲜血拼凑成她鲜红的衣裙,将那一条条人命当做陪她舞动的蝴蝶,轻易捏碎。 “父亲——”林霄将目光落在黑暗中的男人身上,不解地问:“为何?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样不好吗?霄儿你看啊,你娘她多开心。”男人的声音低沉,却温柔。 行云声 第82节 林霄只觉得浑身发寒,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他再抬头看向那股变得原来越大的飓风,它几乎席卷了满晏城人的命,包括那些外来的达官显赫,其中亦有王孙贵族。 世人都知晓晋岚王是皇帝的胞弟,因自幼体弱多病所以不受皇家重视,此生无缘皇位,而身为皇帝的兄长对他也很好,甚至在当上皇帝后第一时间给了他偌大一州为封地,命太医院正随他而来为他续命,他应当是如今这些王爷中最幸福的了。 却无人知晓,晋岚王因为他的病,曾受过多少侮辱与排挤,而他因为这些痛苦,也曾寻求他们放过,彼时这些人不放过他,又何必如今要他放过他们? 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的相貌依旧年轻,只是下巴上蓄了些胡子,他站在阵眼中心,感受狂风骤雨落在身上,亲眼见到那些人死去只觉得痛快与欣喜。就连林霄也害怕自己会受伤害而逃离了晋岚王府,唯独他,孤身一人与那股黑气为伴。 因为他知道,神仙姐姐是不会伤害他的。 看吧,神仙姐姐跳舞就是能引来许多蝴蝶,这些人的魂魄在撕碎之前微光分裂,可不就像性命短暂刹那绽放的蝴蝶? 奚茴看见林霄肩上的命火越来越旺盛,可仿佛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没发现,那股命火几乎要将少年烧着了。 千目拼命才从黑气手中逃脱,攀上屋檐后从另一边往晏城外而去,落在银叶小舟上的眼珠子也缠上了奚茴的发丝,在小舟上咚咚地敲个不停,似是在提醒她,要更快些离开了。 离开吧,旁人的死活,关她何事? 那些妇孺孩子,那些老弱病残,难道她还能救他们? 这些本来就是行云州的使命,而她已经被行云州除名,她既是行云州所说的怪胎,坏蛋,那就将坏将恶贯彻到底,不如就当做没看见他们,反正……反正她也不喜欢他们。 奚茴是这样告诫自己的,晏城里死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就要走了,可一道哭喊声像是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她,叫那一叶小舟停在了风雪中。 “哥哥——娘——” 那小孩儿看上去才不过三岁左右,扎着丸子头,她就站在暴雨之下,凌乱的街市口,身边落下了无数人的残骸,浑身被血雨淋透。 那么娇小的身躯,仿佛只要雨水再大点儿便能将她给冲倒了,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般孤零零无助住地抱着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这样的声音,不止一个。 他们四面八方地传来。 明明风雨声很大,明明凄厉的惨叫声也很多,偏偏这些哭喊声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杂音,清晰地落入了奚茴的耳朵。 就在这时小姑娘的身后窜起了一股黑烟,直朝她的背心而去,像是一把利剑,顷刻便能刺穿幼小的身躯,将她四分五裂,化作这满城罪恶凌霄花的补给。 奚茴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为这些哭声扰乱了她的心绪,又或者是这个小姑娘的哭喊,让她想起了三岁时的自己。想起她躺在病床上虚弱地喊着娘亲,也不知是命的挣扎,还是魂的呼救,却始终无人救她。 待她回神时,暴雨已经淋湿了她的衣衫,而她虚空抱着那个脆弱的小女孩儿,会比的几样结印都用尽了,只凝结出一缕淡淡的微光,守护着她。 银叶小舟在她离开的刹那被飞砾击碎,断了奚茴逃命的退路。 新鲜的血液从头顶落下,伴随着冰冷的雨水,却那么灼热地流了她半边脸颊,甚至染红了她的衣襟。 奚茴慢慢抬头看去,惊恐的眼里倒映着一张熟悉的脸。 是她不论如何,也想不通会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挡下那股黑气的人。 应泉忍着疼,他的胸口被捅漏了一个好大的伤口,鲜血滚滚而下,他连看也没看,只是问奚茴一句:“没受伤吧?” 奚茴张了张嘴,却在这一刻失声,再看向四周,她已被卷入其他行云州人的境地——无法逃离的漩涡。 奚茴此刻才发现,怀里的小姑娘若隐若现,竟被风给吹散。 原来她已经死了。 而奚茴拼命舍了退路救下的,也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 第79章 凌霄锁月:十一 ◎因怜而生爱,因爱而生忧。◎ 晋岚王府上空的天几乎被染成了血红色。 那些死去的人中, 甚至有林霄从小到大的伙伴,前不久他们才在瓷鱼镇一起吃过鱼生,策马归来。他甚至还说今晚约几个好友再聚, 他又买了个后腿强壮的蛐蛐儿,必能胜他第二个常胜将军。 可林霄亲眼见到好友被卷入了那股诡异的风里, 浓黑的鬼气将他四肢缠绕, 不过才一眨眼的功夫, 与林霄一般大的少年便身首异处。 恐怖的黑气随着舞蹈翩跹而愈发壮大, 她几乎吞了全城人的性命, 那黑气如千丝万缕的触手,沿着大地往整个潼州衍生,像是要将潼州内所有生灵一并摧毁。 灾难从一个时辰前开始, 却并非一朝一夕而成。 潼州的诡异从二十年前便开始了,这里成为了曦地九州中最特殊的存在,四季如春, 草木长青, 便是晏城满城的凌霄花也没有一季败落。 这世间也不是无人知晓原因的, 至少此刻在那旋风中随着鬼气一并舞蹈的晋岚王知道,因为神仙姐姐喜欢凌霄花, 所以他为她种了一城的凌霄。 但这还不够, 凌霄花会开满整个潼州,甚至开满整片曦地。 吸食了无数魂魄与生命的黑气, 终于显出了她原本的模样, 那丝丝缕缕的黑化作了她的发丝, 浓墨似的烟成了她舞动的袖摆, 而她半身深埋在泥土里, 另外半身浮在晏城之上, 一根手指便能碾碎一栋楼舍。 庞然大物化作女子形态,那双半睁的眼漆黑幽深,黑色中缠绕了血雾,眉目渐渐清晰,鲜红的血甚至勾勒出她如花瓣般的唇,一张菩萨似的脸上缠满了无数阴森与忧怨。 林霄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巨物一般的半身人影,与他每次去祠堂祭奠都能看见的母亲的画像一模一样。 晋岚王也看见了,他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神女,他伸手抓住黑气中的一股风,将那缕风轻轻地捧在手心里,虔诚地捂在心口,缓缓闭上爱意浓烈的眼,去感受她。 整座晏城成了人间炼狱,风雪里飞舞的凌霄花散发微微红光,顺着如同巨人一般的女人手臂飞过,缠绕在她的手臂与纤腰上。 而她披散的发丝,甚至覆盖了整座晏城。 “以魂养魂,怨念集成。”张典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他浑身颤抖,脸色苍白:“我从未见过这么强大的魂魄,她就像……不是凡人。” 即便是以魂养魂,凡人死去而成的鬼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吞并潼州万物,可这个需要人仰望的女子,双眸慈悲怜悯地看向世间,又在她衍生出的无数黑气根须中汲取生灵的性命与魂魄来滋养自己。 张典的话倒是提醒了奚茴,叫她想起来云之墨曾说过,晏城里有神仙,而那个神仙,是个女人…… 她也昂起了头看向那股化作女子的黑气,心跳越来越快,在这一瞬奚茴似乎与她对上了视线。 长街呼啸的风像是能将人吞没的海浪,奚茴发丝凌乱,纤瘦的身躯在飓风中摇晃,狐狸眼里倒映出的女人化作了两层幻影,那是浑浊的黑与灿烂的金,两股颜色在几乎覆盖晏城上空的女子身体里纠缠,随着她的舞动聚散。 应泉捂着伤口,他以为奚茴吓傻了,连忙拉着她往张典与岑碧青设下的结界里去靠。 奚茴愣愣地被应泉抓着,双眼却未从那缕庞大的魂魄上移开,对方漆黑幽深的瞳似乎随着她的身躯而动,这一瞬周围的风随之停下,一切画面在她的眼里变得尤为缓慢。 咚咚—— 是奚茴的心跳声,除此之外,还有另一股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你是谁?” 女人的声音问她。 奚茴扭头看向拽着她的手腕奔跑的应泉,雨滴渗入他衣袂中的痕迹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嘈杂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尤为尖利,而漂浮至她眼前的雪恍如暂停,她伸手轻轻触碰,是冰凉的。 这一瞬,她看清了所有人的表情,那些被行云州人护着的恐惧的人,还有虽害怕却勇敢冲出结界的行云州人,包括胆怯的秦婼,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胆量竟也以结印生出小小的阵法,护住了两个年幼的孩童。 ——“杀了他们——” ——“不可!” ——“是他们害了我,他们该死!曦地便该永堕黑暗!” ——“不,不是这样的……苍生有情,有爱,我明明体会过的,我也被人爱着。” 同样的声音,不同的情绪,成了两个完全对立的面。 奚茴终于看清了那黑气中缠绕的两股颜色究竟是什么,那是拧作一团的魂,一半暗黑,一半仍旧纯澈,而她每一次情绪起伏,便会在黑气上生出不同的表情。 血色染红了她的眼,可凌霄花上的微光,却与林霄身上的命火颜色一致。 奚茴被这两股声音左右缠绕,她们连带着那巨大的黑影一并朝她侵袭而来,她们问她:“你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是谁? 奚茴心口狂跳,她忍着惧怕,更惊奇,为何周围所有人都在以极缓慢的姿态抵抗黑气的缠绕,她却能行动自如,就像是坠入了另一个时空,与他们分了界。 她看向那杀人无数的黑气,凝视着她身体里两种颜色的魂:“你是……神仙吗?” ——“神仙?我早已不是神仙了……” ——“是他们!无知胆怯又残忍自私,是他们害了我!” 奚茴不解:“为何你有两种声音?为何……我能看见你?” ——“你是何人?你为何能看见我?如今的我早已不是过去的我了……” 此话才落下尾音,奚茴便像是魂魄被人从身体里抽出般,刹那睁眼,眼前又变了画面。她置身于一片雪地中,红梅花瓣随风飞至眼前,所见从一幅画,逐渐蜕变成真实的世界。 这种经历她曾感受过,在荀砚知的功德穿过她的身体时,她曾亲眼见过了荀砚知的过去,那此刻见到的,又是谁的过去? “打他,哈哈哈,他是扫把星,打他!” “就是他克死了先皇后,是他,小顺子,去骑在他的身上,叫我看看他会不会学马跑!” 二十几人,有大有小全都围着一个弱小的少年拳打脚踢,少年趴在雪地里浑身颤抖,他甚至没穿一件厚实的衣裳,被一个小太监骑在了身上像狗一样爬过了众人的跨下。 宫墙深深,此处的人因权势与地位分三六九等,不受宠的皇子比下人还要低贱。 奚茴以为,她此刻看见的,大约是晋岚王的过去,可紧接着一道声音传来,有些熟悉,才让她恍然惊觉,她竟身处在那个诡异的神仙的回忆里。 “不可以欺负人!”少女的声音很温柔,几乎没什么威慑力,却因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而吓坏了那些恃宠而骄的皇子们。 搓成球的雪团砸上了带头欺负人的那个,一群人以为自己见了鬼,赶紧离开,只留下被欺辱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被人掐扭出来的伤痕,比红梅的花瓣还要醒目。 少年无声睡了过去,又被一股柔软温暖的风轻巧接起。 那是晋岚王第一次听到神仙姐姐的声音。 她说,不可以欺负人,她的意思是,他不是扫把星,他也是人。 那也是天真无畏的神女第一次偷偷前往曦地,因听人说曦地之首在京州,而凡人之首是皇帝,故去了皇宫深处,想看看皇帝所住的地方,却意外捡起一个受伤的少年。 晋岚王年幼时过得并不好,他就像曾经的奚茴,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欺辱与霸凌。 奚茴是因为出生时噩兆降临,而晋岚王则是因为一出生就克死了他的亲生母亲。 皇后生下晋岚王后便死在了病床上,晋岚王又天生体弱多病,皇帝不重视他,就连他的同胞兄弟也因为母后之死不怎喜欢他,晋岚王能长大,亦有几分如奚茴一般的运气。 奚茴遇见了云之墨,晋岚王认识了他的神仙姐姐。 在晋岚王的境遇里,奚茴竟能多次看到自己的影子,从小吃不饱穿不暖,再到有人照顾后的惶惶不安。 有神女的暗中保护,晋岚王即便被欺负也不会太难过,但神女一直谨记神仙不能与凡人相见的规矩。苍穹上的先辈告诉她,凡人长了一颗与神明不一样的心,这颗心里存了七情六欲,有善就有恶,有喜就有忧,有爱就有恨。 人之多面,由心而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无绝对的罪恶,而世间大部分的人都徘徊在善恶之间,亦在爱恨之间。 她偷来凡间本只为一场游历,却不想在凡间长出了一颗与凡人一般的心。 神女与晋岚王第一次见面,是在凌霄花盛放的季节里,晋岚王所住的院子中正有一方凉亭挂满了凌霄花,而他那日,本打算在花下结束自己的命。 一杯毒酒已经到了嘴边,便被少女温暖的手拦住,她以花作衣,披着夕阳的红出现在晋岚王的眼前,自此惊艳了他一生。 行云声 第83节 人的心,像一颗已经生了根的种子,一旦牢牢抓地便是想拔除也没那么容易了。 神女长出了一颗凡人的心,也给自己起了一个凡人的名,她因过分喜欢凌霄花,便叫自己凌霄,又因过分在意晋岚王,从此与他再没分开过。 因怜而生爱,因爱而生忧。 诸多皇子为皇位明争暗斗,甚至有人为了诬陷晋岚王的兄长而将主意动到了晋岚王的头上,凌霄救下晋岚王,又因气恼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最终却意外助晋岚王的兄长成了太子,荣登帝位。 她因一时之私,更改了数人的命运轨迹,而神明爱苍生之界定,也逐渐因那颗自私的凡心缩减范围。 从她以神明之力出手惩治她以为的坏人时,那股恶念便在她心底生根发芽,随她之后的境遇逐渐变得强大。她因会法术被那些人称为妖女,甚至还请行云州的人来降过她,但凌霄毕竟是神仙,行云州人无法奈何她,可她心底的不甘与痛恨,却在每一个深夜里折磨着她的神智。 因为凌霄曾帮过晋岚王而意外卷入皇位争夺中,晋岚王的兄长称帝后对他们多有忌惮,他给了晋岚王封地,在外他们兄友弟恭,只有从小看着晋岚王长大的凌霄知道,凡人太会伪装,先辈说过的善恶之间,她并未悟透。 她想过就陪晋岚王一世,反正凡人性命短暂,不过几十年,只要护好他一生,凌霄便会离开曦地,从此再也不入凡尘。 爱能改变一个人的初衷,亦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凌霄那颗原本属于神明的心愈发趋近于人,便愈发摸不准爱恨间的界限,她因深爱晋岚王到愿意为他生下孩子,也因为这个爱而患得患失,整个晋岚王府内甚至不能出现任何女子。 她从未体会过人的感情,那些情感来的疯狂且凶猛,凌霄控制不住身体里的恶意滋长,最终自食恶果。 她与晋岚王,原先是有两个孩子的。 一男一女,林霄曾有个姐姐,叫林凌,甚至这两个孩子的名字都以凌霄花而起的。 奚茴也终于弄明白,为何凌霄的魂火少了,却多了一丝不属于他的命火。 林霄的姐姐林凌,是被凌霄亲手所杀。在她被爱欲与嫉妒冲昏了头脑,被恶念与妄念操控了身躯,理智坍塌时,她摧毁了那个她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小生命,甚至连魂魄都被她亲手抹去。 而她在摧毁林凌之后,也有过一度疯魔地想要夺走林霄的命。 那是她的恶在作祟,却被她的善给阻止了。 林霄的魂火灭了一盏,由凌霄的命火填补,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她又怎么会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她只能伤害自己,在每一个控制不住自我的崩溃边缘里求死。 每当那个时候,凌霄就会抱住晋岚王痛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会越来越残忍,甚至连呼吸入肺腑的气也黏满了血腥味,最后浑浑噩噩,也不知怪谁,只能怪那些将她变成这般的人。 凌霄认为,是曾经那些欺辱过晋岚王的人将她变成这样的。 若不是他们作恶,她也不会以恶制恶。 她陷入了纠结与矛盾中,逐渐迷失自我,为自己找了无数借口去洗脱,一面悲痛求死,一面残忍求活。 当年潼州人人艳羡晋岚王妃得王爷宠爱,将满府女子皆赶了出去,甚至为王妃种了满城的凌霄花,他们将这段爱描述得神圣、纯粹,只叹了一声可惜。 可惜那样备受宠爱的王妃,还是在林霄五岁的时候离他而去。 她自尽了。 凌霄知道自己无法克制恶意滋生,终有一日那股恶意会吞灭了她的神识,于是她在自己彻底失控之前结束这一切,只是她舍不得晋岚王,也舍不得林霄。 她的爱意维持了潼州四季如春,希望自己的孩子与夫君能在春暖花开的地方安然度过一生,她的执念却吞并了潼州下所有鬼魂,纠缠着晋岚王的梦境,从未放过他,也不放过自己。 凌霄的爱与恶,在她的灵魂深处分裂,成了两种互相敌对的极端,就像是成了两个人。 晋岚王以血肉滋养着她的恶,他还期待有朝一日能重见曾经的神仙姐姐,他也在凌霄当年夜夜痛苦对他抱怨时心生扭曲,承认了她的恶意,认为一切都是曾经欺凌过他的那些人的错。 所以他选在这一日,将那些人全都邀请过来,让他们的血液堆砌凌霄的身躯。纵使天地失色,这世间凡人皆死去,那又如何? 反正他的神仙姐姐说过,凡人因心而生情,因情而生万千思绪,这世间一切罪恶的开端,都是因为他们活着,他们拥有一颗凡人的心,那就将这可心挖却。 都别活了。 都别活了! 奚茴回想起,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在她八岁那年站在渡厄崖边,满心恶意,纵使要自己生死魂灭也想倾覆行云州,索性大家都变成鬼,谁也别看轻谁。 此刻她如同重新站在了渡厄崖旁,看着脚下翻滚的火云,胸腔跳动越发紊乱,却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的双脚动弹不得,竟没了往下跳的勇气了。 摧毁一切,与万物共死,是对的吗? 纵然这世间有许多人都该死,纵然行云州里的那些人大多曾欺负过她,可也不是全部吧。 该死的人去死,她眼也不眨。 可陆一铭和齐晓,好像也没亏欠她什么。 至少……至少谢灵峙是不用死的。 一念生,奚茴如遭雷击,她骤然抬头,再看了一眼那肆虐的风中幻化的神女像,阴森鬼气里仍有一丝清明与之抵抗。 耳畔凄厉的鬼嚎声响起,手腕上的温度烫进了血肉里,应泉拼尽全力将她推向了张典身后的结界中,在这一刻他双膝跪地,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应泉的胸口被捅穿,失血过多,或将命不久矣。 奚茴愣愣地望着从他指缝中流出的血,似乎比他身上的雨水还要多。 可他为何要救她? 奚茴不明白。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奚茴见他眼眶通红,一滴鲜红的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恰好从他的眼睑滑落。 或许他是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所以才会露出惧怕慌张与无措。 他不是讨厌她的吗? 他讨厌她到,亲自将她抓上了炎上宫,丢到张典面前请张典处罚她。 当时他抓着她手腕的力气也很大,也像方才那样,用力到几乎能将她的腕骨捏碎,这一回,他将她丢给张典,却是为了护她。 第80章 凌霄锁月:十二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云之墨。◎ 风啸声将鬼哭狼嚎掩盖, 谢灵峙频频回头,在看到奚茴站在张典身边时才略松了口气,可他坚持不了多久, 就连他的鬼使英婷也快坚持不下去了。 晏城的这一抹魂尤为强大,甚至还在不断汲取力量, 是他们不论如何也无法对抗的存在, 如今也不过是负隅顽抗, 争取多活一刻, 等待希望罢了。 风里的雨雪皆变了颜色, 整个潼州坠入炼狱,虽未与鬼域融合,却比融合后的轩辕城更加可怕。 腥风血雨里, 奚茴逐渐回神。 她朝应泉走去两步,行动似乎不受大脑控制,本能地在这个时候选择将他拉入张典与岑碧青的庇护之下。 她没想过……应泉会因为救她而死。 这算什么呢? 奚茴一直觉得她与应泉两看两相厌, 他们认识得比谢灵峙更早, 可从相识之初就一直不对付。针锋相对了几年, 应泉甚至排列到她心中最讨厌的人之一,奚茴还想过要杀他。 在她火烧炎上宫后从问天峰看完日出下山被他捉到时, 她看他小人得志, 似是终于拿捏到了她的把柄,就等着她出糗的模样, 若当时她怀有匕首, 大约会一刀捅过去。 如今…… 如今一把锃亮的匕首就放在她的面前, 奚茴从凌乱的思绪中渐渐回神。拿着匕首的人是应泉, 沾满鲜血的手上躺平的匕首是玄金打造, 刀身与奚茴的手肘一般长, 刀柄上镶嵌了两颗宝石,坠着一粒上等的明晶。 这把短刀匕首的刀柄对着她的方向,而锋利的尖刃朝向他自己。 奚茴不明白应泉的用意,他难道是想让她杀了他?迅速结束性命以结束痛苦? 应泉对上奚茴的目光便知道她什么都忘了,胸口被鬼气捅漏了一个洞,这个洞好似也戳穿了他的心肺,在这一刻呼呼灌进了冷风。血还未流尽,人还未死,应泉却觉得冷得异常。 行云州的人都知道应泉的鬼使生前是个剑客,而应家拿手的兵器也是剑,应泉的腰上佩着一把长剑,却从没有人见过长剑出鞘,也没人见他使过剑。 如今这把剑终于从他的腰上卸下,他握着剑柄拔出递给奚茴时,奚茴甚至不知他为何要给她一把匕首。 长剑的剑鞘里藏着的,一直都是这把短刀,他从来没用过剑,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剑。这把他随身携带了十年的剑鞘与短刀,都是在奚茴被关进凌风渡的那一年,他叫人打造的。 应泉当年命人制造这把短刀的本意,是为了道歉。 他还记得刚来漓心宫的时候,奚茴才只是个未到三岁的奶娃娃,有个嬷嬷陪她一起住在了漓心宫的后山小院中,前往后山的路有些崎岖,以她那个年龄还不能独自走完山路,应泉却在漓心宫的主殿后门处见过她好几回。 他知道她是岑碧青的女儿,也知道她生来天降噩兆,是为不详。可彼时奚茴太小,因饮牛乳长大,从她身边走过还能闻到她身上野花的清香与牛乳的甜香,她看上去乖乖软软,实在不像是能做出什么坏事的样子。 后来几次相处,让应泉知道她不是表面上看过去那么乖巧,她很会骗人。 应泉喜欢偷懒,经常去奚茴住的后山采野果吃,或是捉一些灵兽玩儿,往往这时奚茴就会借他贪玩的借口向岑碧青告状,她没落得好,应泉也被罚许多回。 她向岑碧青告状,是为了找个机会见一见岑碧青,也想向对方示好。 应泉在奚茴的手上吃过几回亏,最初他也想买点儿好的给她,就当她可怜,哄她高兴让她别总盯着自己,到底好处没能收买奚茴,应泉也在恼羞成怒之下,从被动,变成了主动。 三岁之后的奚茴没人照顾,他偶尔也会故意用石子儿砸破她住处的窗户,故意大半夜放灵兽去她的院子里闹她,有一头小野猪曾将奚茴吓得不轻,应泉高兴了大半夜,第二日再去看,那头野猪就被她杀了吃了。 她用的是一把自己打磨出的匕首,那把匕首后来跟了奚茴很久,那是她防身的唯一物件,后来被应泉丢进下了山,再也找不回来了。 奚茴在见到他将匕首丢下山后愣了许久,质问过应泉:“你为何总与我作对?” “是你先招惹我的。”应泉理所应当:“你不是喜欢告状吗?现在大可以去岑长老那里说我丢了你的匕首,我也可以告诉岑长老,你私下偷用匕首伤人。” 当时谢灵峙来漓心宫有两年,奚茴也才得知谢灵峙是来漓心宫取代她的,一个七岁的小丫头眼眶通红却恶狠狠地盯着他,就是没落下一滴眼泪来。 应泉当时觉得挺痛快的,他其实更想看奚茴哭,他还不知道奚茴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若他能将奚茴的眼泪逼出来,也算是了不起的。 结果奚茴只用力地推开他,留下一句:“我真的很讨厌你!” 应泉被推了也挺高兴,能惹奚茴生气他便得意,甚至对着她的背影讥讽:“彼此彼此,我也不会喜欢你。” 奚茴让应泉有过几次处罚,后来的好几年里,都是应泉让奚茴难堪。 应泉花了很长时间想惹哭奚茴,最后她也终于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泪,在灰屑漫天的炎上宫前,她十分委屈地说张典想要她死,她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她不过是自保。 也是那一瞬,应泉才想明白他曾丢下山的匕首对奚茴而言有多重要。 十岁出头的少年,其实也不再是五、六岁什么也不懂的年纪了,他与奚茴相处的五年里,其实也看见过漓心宫里的人怎么对她,那匕首是她唯一自保的依仗,是那些以欺负她为乐的人想要近身时,她可以拿出威胁与恐吓的法宝。 一把旧了缺了口的匕首,被她磨得锋利,可见她的日子有多不好过。 也是奚茴被关凌风渡后应泉才知道,凌风渡看似一片幽深野草,实际里面是消磨人意志的牢窟。他没想过要奚茴受那么重的惩罚,他以为他们之间的争斗最终还是如往常一般,她被关禁闭,而他偶尔能从她禁闭的石屋前路过嘲讽她两句,再给她丢一些食物进去,看她气愤着双眼想将食物扔回去,又忍着吃下的样子。 她很会为自己考虑,从不会因为一时之气让自己饿肚子、受委屈。 但她在去凌风渡前,甚至都没有装一装,演一演,更没有求饶。 应泉以为,他欠了奚茴许多,纵使最开始是奚茴招惹了他,他也毕竟是男孩子,看她年纪小或看她可怜,大度一些,他们或许就不会闹得这般如仇人似的,见面不欢。 因这一丝亏欠,应泉想,若她能从凌风渡里出来,他就还给她一把永远也不会磕碰破的匕首,作为她日后防身用。 又因为奚茴去凌风渡前看向无边野草的那一眼,让应泉十年光景,没有一次有胆子再踏足那里。 应泉不像谢灵峙,谢灵峙对奚茴心有愧疚,但他能面对自己,谢灵峙很清醒,也敢于认错,所以他会偶尔去凌风渡前与奚茴说说话,即便他知道奚茴听不见。 行云声 第84节 应泉问心有愧,他也胆怯,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从心底滋生的别样情愫,于那把短刀藏于剑鞘后,逐渐蔓延。 这种情愫,在奚茴从凌风渡出来,跟随他们离开行云州后才渐渐被他从内心深处挖了出来。 那把藏于剑鞘的短刀总是炙热地贴在腰间,提醒他,他曾亏欠她许多,所以度过万年密林时,应泉时时注意着奚茴的动态,不知不觉在她伸手不见五指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抓住了他的袖摆,安静地跟着他走了一路,她还以为他是谢灵峙,对他说“应泉似乎比你更有威严哦”。 那一瞬,好似年少时的一切不愉快都烟消云散,应泉也是在那时才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想与奚茴做仇人,他一切恶劣的针对与报复,都幼稚地想要奚茴服软,求饶,认可。 明明他在第一次见到她时,心里想的是……这小丫头挺可爱的。 “给你的。”应泉将匕首往前送了送,声音沙哑,几乎被风声吞没:“老早,就想给你了。” 奚茴没有接过匕首,单看她也知道这匕首必是精心打造而成,只是她早已忘了曾经她有一把匕首被应泉丢下山去,或许今日之后,她也再用不到匕首了。 “我快死了。”奚茴突然道。 应泉怔怔地看向她,奚茴却?璍一脸平静道:“我快死了,所以你没必要来救我,还为此搭上一条命,我们又不是朋友。” 应泉觉得心口漏的洞,灌入的风更凉了些,却也觉得理所应当。他对奚茴的想法、感情,皆是他的,奚茴对他的想法,认知,恐怕还停留在过去他最令人讨厌的时候。 藏于剑鞘十年的短刀最终没有送出去,应泉也没反应过来奚茴那句她快死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脑海中反复那一句“我们又不是朋友”。 他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只要不再是敌人,就好。 齐晓为应泉止了血,可他还是虚弱地倒了下去,闭上眼的前一刻应泉看见的是奚茴的背影,他忽而想起奚茴曾说过她很讨厌他,那句“彼此彼此,我也不会喜欢你”却成了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过去。 这一场单方面的肆虐中,倒下的不止应泉一人,叶茜茜与秦婼也被狂风卷入,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奚茴难得在岑碧青的脸上看见悲痛与难过,十多年来总是冷漠的女人,迎着风雪浑身颤抖地落下泪来,她看着漓心宫与炎上宫的弟子一个个离去,最终崩溃地跪在地上,像是放弃了抵抗。 凌霄的些许爱,终究败给了被晋岚王饲养长大的恶,那团巨大的鬼气人影心口的位置,金色的光芒愈发微弱,而漫天飞舞的凌霄花皆被雨雪打散。 凌霄的恶魂以为,人是万恶之始,先辈曾说人的心拥有七情六欲,也因为这些七情六欲衍生了无数心眼与心机。凡人因活着有所求,因所求生欲,又因欲而生恶,到头来,害她至此的,便是一颗凡心。 凌霄想挖掉这颗心,也想让世人与她一般解脱,她要以她的力量改变这世间的一切不公,只有人人平等了,才不会再有欺凌弱小,高低贵贱之分。 而要想平等,不如大家都作鬼魂。 凌霄越发高兴了起来,她想到了一个既可以报仇,又能清除这世间所有罪恶的方式。 少年人跪在满是鲜血的青石路上,眼看着往年热闹的长街化作一片废墟,他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娘亲——父亲——” 凌霄最后一丝命火,护住了林霄。 阴森鬼气如从天际蔓延而来的巨浪,顷刻间便能将一切吞没,英婷一声“列阵”,数万将士英魂挡在了仅剩的几十个凡人身前,然于那股凶猛的黑气而言,犹如螳臂当车。英婷亦被卷入其中,战国的女将军魂魄烟消云散的那一瞬,她与谢灵峙的羁绊也彻底断开了。 谢灵峙呕出一口血,连连后退才支撑不住地往后倒去,他没有摔在冰冷的地上,是奚茴接住了他。 奚茴愣怔地望向这片炼狱,心中的恐惧无限蔓延,以至于她不知要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所见的曦地,早与几个月前她离开行云州时所见不同了。 “阿茴。”谢灵峙虚弱地连爬起都费劲,他靠在奚茴的手臂上,每一次呼吸都会从口鼻涌出大片鲜红,濡湿滚烫的血液流到了奚茴的手上,将她的衣裳染了几层颜色。 先是应泉的血,再是谢灵峙的血。 “你不该过来的。”谢灵峙忍痛忍了半晌,才悲伤地说出这句话。 奚茴本有机会逃离的,他看见了那片银叶小舟,若非她从舟上跳下,或许她已经成功逃出了。 即便无法离开潼州,可至少远离了晏城。 谢灵峙知道奚茴为何会跳下银叶小舟,他看见了她在保护一个女童的残魂,单凭这一点,谢灵峙就知道奚茴不是别人口中的怪物,她也不是她自以为的坏人。 纵使她有过恶念,也行过恶事,但也拥有善良与怜悯,同情与豁达。 她学会花钱买东西,不再偷盗,学会真心待一个人好,不再虚伪,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不再自私,如今甚至能为旁人舍下生命,这样的她,又怎会是个坏人? 奚茴知道,她不该过来的,她甚至已经有些后悔了,若早知道那小姑娘只是魂魄,她才不会失去理智地跑过来,陷入这场没有退路的绝境。 可她还是说:“你别说话了。” 谢灵峙每说一句话,都吐一口血,奚茴怕他把身上的血都吐干了。 她察觉到他往她的手心里塞了一样东西,低头去看,是一只染了血的明晶玉佩,与她当年被关凌风渡前,他偷偷塞给奚茴的一样。 谢灵峙已经没有什么能给奚茴的了,他只是见黑气彻底笼罩了潼州的上空,他忧心奚茴会怕黑,所以这块明晶,还是希望她能握在手心里。 “这是……奖励。”谢灵峙轻声道:“阿茴舍身救人,是好事,当、当得奖励。” 奚茴的脑袋一片浆糊,她只觉得耳畔嗡嗡直响,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可她能看清谢灵峙的唇形,她也知道每一次她做一件好事之后,谢灵峙都会给她奖励。 这是他说的,好人有好报。 可谢灵峙也是好人,他的好报在哪里? 奚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的恐惧,她怕得浑身发抖、发寒,眼看着谢灵峙晕了过去,眼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倒下,甚至消失。天地失色,世间万物一夕摧毁,再无生灵。 她握着手中的明晶,喊着谢灵峙的名字也未能将他喊醒,最终只能无措地摇晃手腕上的引魂铃,第无数次想起云之墨。 奚茴本不怕死的,她想人死不过化作鬼,她依旧可以以鬼魂的身份陪在云之墨的身边,甚至只要她不去投胎转世,鬼比人更长久。 可这一次她无比害怕死亡,她知道一旦她死在了晏城,便是魂魄也会被凌霄吞噬。 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云之墨。 几日前云之墨离开,甚至没与她打招呼,就如在当初凌风渡里她说的一样,因为不知他何时再来,宁可不知他何时离开。 这次不一样了,这次奚茴清晰地感受到了此一别,她或许真的永远也无法再见对方。 从遇见云之墨时的所有记忆全都在此刻清晰地涌入脑海,奚茴看向近在咫尺的浪潮,鬼气吞没了所有的风,使人无法呼吸。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她心里的声音在说不想死,不想离开。 她想他了。 影子哥哥…… “云之墨——” - 宁卿似乎听见了铃铛声,在她与云之墨的命火抵抗得万分疲惫的时刻,那铃铛声从远处传来,却不知是何时响起,又响了多久。 宁卿只知道在那铃铛声响起时起,云之墨的力量便异常强大,她疲惫地与对方拉扯,以防他脱离阵法,那她就再也无法唤醒司玄了。 直到,铃铛声停了。 百日大阵中顽抗的人终于撕裂了宁卿的法术,他像是不要命般宁可断了寸寸筋骨也要逃离,那冲天的命火逼退宁卿,让她虚弱又颓废地倒在了轮回泉的水面。 她抬头看去,只来得及见到云之墨离去的衣袂,方才那股强大的力量,是他将自己的命火抽出体内燃烧,便是拼得身死魂灭,他也没有想过一刻妥协。 宁卿觉得,她的心很疼,是与以往司玄跳入轮回泉中不一样的疼。 就在那引魂铃声停下,云之墨的命火燃烧前,她听到他唤了一声“小铃铛”。 行云州距潼州五千里路,纵是神仙也不能转瞬即达,他破开了风,破开了云,所过之处皆被命火烧红了一片天,可仍然来不及。 云之墨赤红着双眼,玄衣染血,冲入潼州,看见晏城时,那里已成一片废墟灰沫,生灵无存了。 第81章 凌霄锁月:十三 ◎他什么都没有了……◎ “小铃铛。” 阴森的黑气越过城墙, 化作恶魂的神女拂袖挥倒屋舍与山川,晏城里连一片完整的凌霄花都看不见了。 云之墨就站在飓风过后的城中,这里已分不清街道, 他也找不出客栈的方向,头脑一片浑噩, 心口像是空了, 就连呼吸也变得万分困难。 满地尸身, 鲜血染红了每一片废墟, 云之墨没看见奚茴的身影, 甚至探不到她的气息。 他像是窒息太久,双腿一软跪上地面,手臂撑着满地灰屑, 被血浸透的衣袍上又染了雨水与泥泞,他忘了为自己避雨,任由雨雪将发丝打湿, 淋了满脸的水迹。 “小铃铛……小铃铛——” 云之墨几乎是趴跪在地上, 颤抖着双手去感受满地的鲜血, 想从中分辨出奚茴的气味,可每一滴血里好似都有她的气息, 就像这满城的血都由她流尽了般。 他知道一个可怕的情况, 可他不敢去想,云之墨逼着自己去找她, 他以膝跪行, 拂袖挥去废墟里碍事的屋舍瓦砾。 云之墨分明有无上的力量, 却在这一刻以凡人之躯挖掘, 他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坏了任何一片瓦, 他怕会弄伤他最在意的人, 会打破他的理智,会让他崩溃。 实则,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 三日前离开,云之墨没想过自己被困,亦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赶不上奚茴的求救。 这一瞬他像是被人剜了心,疼痛蔓延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扯得五脏六腑剧烈的疼,苦水倒流,灌满他的全身。 他分明说过,只要她摇铃铛,他就会听到,就会出现的。 “小铃铛。”云之墨的力量如温柔的风吹过被夷为平地的晏城,高大的人曾连屋檐台阶都不会轻易去坐,如今弓着背跪在泥泞的水洼中,绝望又虔诚地恳求:“你出来吧,小铃铛……我找不到你了……” 最后几个字,哑在了喉咙里。 才说出,便是一阵眩晕袭来,云之墨俯身猛烈地咳嗽,一口口鲜血吐在了雨水中,与地上那些混在一起。他痛得无以复加,痛得连头也抬不起来,痛得喉咙深处传来一丝丝哀嚎,像是无助濒死的野兽,下一刻便能断了气。 黑暗中,一道微弱的光芒在远方亮起,云之墨顺着光芒去看,只见到大片废墟中一截瘦弱的手臂指尖挂着红绳,磨断了的红绳下坠着一颗被挤压变形的青铜引魂铃,因被温柔的风吹散了灰屑而露出来。 云之墨几乎站不稳,他是跌过去的,最后那几步直爬到了废墟前,握住了那只已经冰凉的手。 细腻的手腕上有一道粉色的旧疤,如今上面又生了许多新鲜的伤口,就连她一直戴在手腕上的铃铛都被磨掉了。 云之墨捧着那只手,仿若时间暂停,他的手指颤抖地抚平她手心里的碎痕,擦去她指缝中的污泥,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指与手背,苍白的嘴唇抖得不像话。 一滴滴水迹落在了那只背上,散发着余温,云之墨都不知自己到底有多害怕,他呜咽出声,绝望的眼中泪水在这一刻止不住,一切脆弱皆无所遁形,他被悲伤与懊悔淹没,只能痛苦地跪在废墟前,甚至连挖开它的勇气也没有。 男人的手指上全是血污,他一层层拨开那些废墟残骸,更害怕自己看到的不是完整的奚茴。 他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稍不留神便会弄破了废墟下压着的人,直到云之墨终于挖出了奚茴的身躯。她身上穿着的是他送给她的衣裳,很衬她的烟紫色,像一朵纯洁的玉兰花。 云之墨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流下眼眶的不知是血是泪,他不敢去看奚茴的脸,用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直到手上擦干净了,他才敢去碰她的脸颊。 她的脸上也有细小的伤口,半边脸都是血迹,发丝凌乱地散开,湿漉沉重地压在云之墨的手臂上。他把人抱在怀中,一寸寸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去,手指略过她的唇,探不到她的鼻息那一瞬,崩溃终于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撞碎了云之墨浑身的骨头。 悲痛的呜鸣声冲破了晏城的风,承载沉重的悲伤,云之墨抱紧了怀中的少女,那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无助的哭喊直至失声,云之墨的腰也再没直起来。 无数次呼唤的小铃铛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云之墨吻着奚茴的发,他无法去看她,他痛恨自己,恨到……宁可用他的命,去换她的。 在他知道她虚弱的真正原因,在他知道他是她性命消亡的关键所在后,云之墨就无比厌恶自己,自责与愧疚,到底化作了对自我的恨。 他还没有带她离开晏城回去瓷鱼镇吃鱼生,即便轮回泉干涸,但在此之前她还可以活,他明明还有许多事没有带她去做,可如今连最后再见她一面,他也没有做到。 可他没办法挽救这一切。 行云声 第85节 什么都迟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宁卿到达晏城时见到的云之墨,便是抱着少女的尸体,跪在废墟之中,脆弱得像是风一吹便能倒下的模样。 她看见了他吐的血,听见了他的哀嚎,也见到他落下的泪,他像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拥有的是对一个女子完整且浓烈的爱。 宁卿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她或许错了。 她一直以为云之墨是司玄魂魄里的一丝不甘,是他们身为神明破碎的一念,因为司玄在这六万多年来被上古咒印封住了神魂,所以才让他的碎魂占据了身躯,她以为云之墨与司玄,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 可原来是不一样的。 当年上古神灵需得一人永堕鬼域化作结界墙,不亚于生离死别,他们此生将再不能见面,宁卿与司玄数十万年的相处,心中认定彼此,自也有情感。 她记得司玄在离开苍穹前看向她的那一眼,有温柔的安抚,也有不舍,更多的却是为苍生牺牲的凛然,但是她没见过司玄的泪。 司玄从不会哭,更别说如云之墨这般被悲伤吞没的撼动。 司玄不会为一人留在苍穹,他虽爱着宁卿,但更坚定他的使命,对宁卿之爱,是他爱万万苍生之一。 云之墨不是的,云之墨的爱很小,他只爱奚茴一个人。可他的爱却比当年司玄对苍生之爱更叫宁卿动容,她从没想过一个从司玄灵魂深处分裂出的情绪,最终会拥有完整的感情。 或者,他也早就不仅仅是司玄的一念,或许他如他先前说过的许多次一样,他不是司玄。 宁卿此刻才明白,是她一叶障目,是她陷在了对司玄的思念与被他遗忘的不甘中,想尽办法唤醒司玄来证明数十万年的情感并非他们生命中风轻云淡的一笔。 她从一开始,就否认了云之墨拥有完整魂魄的可能性。 风中的悲伤叫宁卿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潼州死伤无数,数十万魂魄随之消散,杀戮之气渐生。宁卿再去看,便见到云之墨周身燃火,像是要将天地烧穿,更像是为了那割舍不去的爱生了毁天灭地的恨。 他在用自身命火,去燃烧潼州的神女恶魂。 命火点燃的那一刹,阴森鬼气便如烈酒,只需星星火点便能烧着,从云之墨的命火烧上凌霄的恶魂到那火光将她彻底缠绕,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 曼妙翩跹的女子逐渐变得狰狞,数百里潼州地界中所有鬼气在这一瞬迸发了出来,这是持续几十年吞噬潼州底下鬼魂的幽怨,却也不及云之墨数万年来在封印之地收来的恶鬼命火,何况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去杀。 宁卿想让他住手,过去三天他在行云州的百日大阵中为了抵抗宁卿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又经心境上的起落,他的情绪不稳定,能力也不稳定,若强行将凌霄的恶魂烧死,便只有玉石俱焚。 可这一瞬,宁卿不知要如何称呼他。 她对着云之墨的背影再也喊不出司玄二字,可要她对着司玄的身躯去唤另一个人的名,她也做不到。 偌大潼州,成了曦地九州中最先牺牲的一处,而这一切都归咎她的优柔寡断。她想将司玄唤醒,她想与司玄商议该如何阻止鬼域向曦地靠拢,她考虑着那些尚未完全发生的噩梦未来,却也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呼救。 是她错了。 大错特错。 宁卿心中再悲伤,也不能让悲剧重演了。 她看着云之墨在火焰中忽明忽暗的背影,他像是化作了一块石,温柔缱绻地与怀中少女说话,与此同时他的命火也彻底将凌霄的恶魂笼罩,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传来,凌霄在火焰中挣扎。 宁卿拂袖停止了这处的风雨,唯有细碎的白雪覆盖灰烟,而她悬于上空,平静地安抚着每一个被命火催动的灵魂。那些来不及被凌霄吞去的魂魄还有救,即便生死无可更改,至少……能换一个来世吧。 而后宁卿发现,晏城的人并未完全死光。 在那些聚集依偎的魂魄中,还有一缕神明之力护住了弱小的人,三三俩俩散在了废墟的角落里,加在一起大约十几个,其中被保护得最好的便是林霄。 行云州的人里尚有活着的,可大部分都昏厥过去了,他们受着不同程度的伤,神明的命火护佑了他们的魂魄尚保存在体内,濒临死亡,但并未死亡。 宁卿有些庆幸,也有些悲哀。 她以神力抚平那些人的身上的伤,再去看狰狞着的凌霄恶魂,这也曾是苍穹上的一位神女,因贪恋凡尘的那一丝情,最终被七情六欲操控,一颗心化作了两面,做出了她无法承受的选择。 五彩异光重新照亮潼州上空,乌云散去,宁卿停下了晏城这处的飓风,亲手击碎了肆虐的恶魂。 阴森鬼气散成满地尘嚣,没有神力幻化春之境的潼州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冷的冬天,万物凋零、枯萎,从天而降的雪也越来越大,如鹅毛般簌簌落在了灰暗的天地之间。 凌霄在彻底消亡前,脸上露出的是解脱的释然,她护在林霄身上的一缕命火燃烧至最后一刻,脆弱的火光成了一朵鲜艳的凌霄花落在了林霄的手心里,到底是烟消云散。 云之墨的命火并未收敛,他不是只想烧死凌霄的魂,他更想烧光潼州,烧干这一片天地,甚至……他也没打算从这场火焰中抽身离开。 行云州中有人活着,为何死的偏偏是奚茴? 宁卿看见那些活着的人中,唯有一个没有被凌霄的命火庇护。青年浑身浴血,伤势重到离死亡只剩一口气,他的胸前放着一块碎裂的明晶玉佩,身上不知多少伤口,却难得保住了完整的魂魄。 宁卿认得他,他是岑碧青培养的下一任漓心宫长老,是奚茴的表兄。 时间回溯到半日前,谢灵峙将明晶玉佩交给奚茴的时候,鬼气如山崩海啸朝他们吞了过来,奚茴满脑子回荡的都是谢灵峙说的那句奖励,所谓好人有好报,大约在这一瞬回馈到了谢灵峙的身上。 奚茴做出的一切都未经思考,她就像跳下银叶小舟护住那名女童碎魂时冲动,以自身挡去了鬼气猛烈的攻势。她也不知谢灵峙当时是否能活下来,可她知道,左右她活不成了。 她是为救人而死的。 宁卿心有愧疚。 行云州的人说奚茴是怪胎,说她生下来时天降噩兆,说她在行云州劣迹斑斑,死不足惜,但这世上若人人皆被温柔以待,谁又会成为那个恶人呢? 宁卿将那些身受重伤尚且昏迷的幸存者收入袖中,再去看仍在燃烧命火的云之墨,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动弹过,跪在废墟里的男人正在以他沉默的方式殉葬。 人死不能复生这句话,宁卿无法对他说出口,若她没有因为急于唤醒司玄而与云之墨一同困在了行云州,或许潼州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她心下伤感,也未立刻离开,更不敢轻易靠近。 眼看命火燎上了云之墨的发,破碎的引魂铃从奚茴的手指缝间滚到了地上,叮铃铃一声铃响,云之墨浑身一震,心跳骤停。他的眼前布满了血色,却依旧能在火焰中看见点点星芒,如灵光汇聚,逐渐缠绕上了奚茴细瘦的手腕。 云之墨这才敢看向怀中的少女,那些灵光从地底浮出,像是萤火虫般附着于她的四肢百骸,这一瞬云之墨连呼吸都忘了。 怀中冰冷的尸体逐渐有了体温,她身上破碎的伤口开始渐渐流出鲜血,云之墨不可置信地将脸靠在了她的心口,直至白雪覆盖了他的发丝,他才听见了一声轻轻的跳动。 缓慢的,却有力地敲击在了云之墨的耳畔,就像是将他也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小铃铛!”云之墨敛去命火,立刻于周身设下结界,生怕有风吹草动惊扰打破了他方才听到的心跳声,就怕……一切都是他的臆想。 云之墨的声音很温柔,落在他肩上与发上的白雪正在融化,只是他的身体血液倒流尚未回暖,冰冷的手轻轻触碰奚茴脸颊上细小的伤,抹去一粒血珠,那么点儿温度,却像是将他灼伤了般,让他不敢轻易动弹。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不敢相信的惶恐。 云之墨捧着奚茴的脸,喊着她:“小铃铛,不要吓我,也不要骗我……若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宁卿以为,他情伤太重陷入疯魔了,可当她看见云之墨设下的结界内,奚茴周身萦绕的冷色银光,心下忽而沉了沉,像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又觉得不可思议。 “小铃铛……”云之墨没忍住又落了泪,他将手按在奚茴的心口,动也不敢动,掌心下微弱的跳动提醒他奚茴还活着,可他不知要如何唤醒她。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被命火烧焦的土地上顷刻便被纯白覆盖,甚至将那些血色也一并掩藏。 宁卿哑着声音道:“带她离开潼州。” 这一声叫云之墨发颤,他慢慢回头看了一眼宁卿,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宁卿还跟在他的身后,心中痛恶又有一丝庆幸,宁卿既然也看见了,便说明不是他疯了。 奚茴的确还没死。 “冷不冷?”云之墨搂紧奚茴,他吻着她的耳廓,轻柔道:“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云之墨走了,宁卿还未离开,这一次她没有跟上前,只是一个人在雪里待了许久,再看向被凌霄摧毁的潼州,狼藉之上,寻不到一丝生气,不久后这里便会与鬼域融合。 潼州阴气太重,不适合奚茴修养,所以她让云之墨带她离开。 被破坏的引魂铃扭曲变形裂了一条缝隙,宁卿在里面找到了一粒由神力化成的恶鬼眼珠,而那丝神力属于司玄,只是或许这世间,再也没有司玄了…… 神明与凡人一样,只拥有一个魂魄,即便魂魄分裂成两面,一个升为潼州的天,一个沉为潼州的地,却也不可分割。 凌霄的恶魂死了,连带着她善良的那一面也会被抹去。 宁卿想她有些明白为何云之墨会带奚茴来潼州,因为他也看见了凌霄分裂出善恶两面,由凌霄,他想到了自己。但凌霄不是云之墨,她没有云之墨那么好的运气,她的魂魄即便分裂了也是不完整的,云之墨却是。 他拥有独属于他自己的灵魂,与心。 神明也与凡人一样,只拥有一条命,凌霄消亡便再也不会醒来,世间再无凌霄。 奚茴的确死了,云之墨没看错,宁卿也没看错,她死得尸体冰冷,血液凝固,却也神奇地当着他们的面复活过来。 云之墨是特殊的,奚茴亦是。 第82章 凌霄锁月:十四 ◎我好爱你。◎ 奚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到了一片红枫林, 高大的枫树两个人环抱也不能将树干抱全,一株株红枫如伞状撑开,风一吹便往下落叶, 而她置身于一口碧蓝的湖泊旁。 往上看,一片白光, 蓝天与云彩皆在湖泊中, 这里像是一个颠倒了的小世界, 远无山, 近无峰, 甚至如此茂盛的丛林里都没有半丝虫鸣鸟叫。 奚茴也不知自己如何会到这地方来的,她从未见过此处,捏了捏手背上的肉也不觉得疼, 这才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的前一刻,她陷入了黑暗中,再往前推, 她还记得晏城的神女恶魂, 也记得那波涛汹涌的阴森鬼气吞噬了无数条人命, 而她于腥风血雨里头脑一热就做出了个后悔不迭的决定。 怎么就毅然决然地以身赴死去救人了呢? 也不知她想救的人,后来活下来了没有。 “放心吧, 谢灵峙没事。” 一道清冷动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一直定在湖旁脚步不能动弹的奚茴在听见这声后才觉得有道力量解了身上的封印。她终于动了动脚,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看去, 于是就在一株红枫树下看见了个惊为天人的女子。 说是惊为天人一点也不为过, 奚茴睁大了双眼, 上下仔细打量了那女子几回。 她碰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当属繁城的花魁季宜薇, 只是季宜薇的身上始终有些脱不去的凡尘俗气, 美则美矣, 也非给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高劲儿,眼前这人就不同了。 奚茴突然想起云之墨说的神仙,她想若女神仙拥有人的面孔,大抵就是她此刻见到的这张脸吧。 宁卿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化作凡人的模样,五彩霞光一层层在她身后亮起,而她金色的瞳虽看向奚茴却没有倒映出奚茴的影子,就像一双漂亮又空洞的琉璃珠。 她肤白如雪,指尖关节处又透着薄薄的粉,那张清冷高洁的面容下还有些许慈悲,不知为何,奚茴竟在她的眼神里瞧见慈祥的意味。 古怪。 处处都透着古怪。 最古怪的是她不过有个想起谢灵峙的念头,眼前女人便能准确说出她的担忧。 奚茴再试想了一件事,女人洞察一切,又轻轻笑出了声:“看来,你的确很喜欢他。” 奚茴问:“你知道我在想谁?” “知道。”宁卿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个她曾从未想过承认的名字:“云之墨。” 奚茴的惊讶就写在了脸上,她是个一旦不去演戏就什么心思都摆在明面上的人。许是知晓这是在梦里,又许是这梦境太光怪陆离,奚茴才没对宁卿警惕起来,只是在宁卿说出“云之墨”这三个字后微微皱眉,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 哥哥的名字只能她来叫。 行云声 第86节 这是占有欲十足的牢骚,宁卿抿唇,唤了她一声:“小铃铛?” 奚茴这回没有什么都藏在心里了,直截了当地说:“这个称呼也只能哥哥喊。” “奚茴。”宁卿叫了奚茴的名字,奚茴也没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在等这个梦境结束。 宁卿将奚茴拉入她的世界里,其实也是为了确定一件事。 “你看这满山的红枫如何?”宁卿突然问奚茴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 奚茴索性无事,便简单地欣赏了一下,红枫的确好看,尤其是她才经历过一场生灵涂炭,见识过被摧毁的繁荣人间,便更觉得宁静美景的难得。 “好看。”奚茴实话实说。 宁卿又道:“这里曾是我的一位故人为我所创造的世界,无所事事时我便喜欢来红枫处静坐,只是我与他已经许久不曾再见过了。” “他死了?”奚茴问。 不能相见,除了生死相隔,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呢? 宁卿摇头:“他没死,却比死亡更悲哀,他化作了一堵结界墙,为苍生牺牲了自己永生的自由。” 奚茴听这话觉得耳熟,眨了眨眼便想起来这是谁的故事了。再看一眼离自己不远的女人,宁卿神女的圣光如水纹流转,发丝袖袍无风亦翩跹,奚茴心中讷讷,原来这还真是个神仙。 灵璧神君的事迹只要是行云州人从听得懂人话起便知道了,甚至在行云州内许多户人家的案台上还供奉着一张没有脸的灵璧神君象,如今也不知是怎样的契机,奚茴竟误闯了神明的世界,听了一段宁卿与司玄的过往。 故事很单薄,明明时间长久,却没发生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唯有相濡以沫的陪伴与彼此心意相通的默契,成了这两人之间所有的感情。 宁卿说完她与司玄的故事,又问奚茴:“若当时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奚茴席地而坐,感受着湖面上吹来的风。如今神女就在眼前,她也不能将那些发生过的事迹全当神话故事来听,而是自由散漫地捡起一片红枫叶在手指间把玩,想了片刻后回一句:“若是我,我不会去碰上古咒印。” 宁卿意外于奚茴的坦诚,她双足未及草尖,而奚茴却大咧咧地坐着,她们俩分明离得很近,却划分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 “就这样眼见着苍生凋零,世间摧毁?”宁卿道:“我记得你是以性命相救,才换来了谢灵峙的命。” 奚茴撇嘴道:“人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便会做出冲动的抉择,那是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活不了,但若我有自由去活的机会,我才不会用自己的命去换旁人的命。” “可那不只有一条人命。” “那又如何?我与他们非亲非故,这世间便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都能痛下杀手,何况那些见面不识的其他人?因两界变故,苍生受苦,我便要牺牲自己去拯救他们,他们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了?世上哪有如此道理?”奚茴道:“我没受过几人恩惠,连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都做不到,更别说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要了自己的命。” “如此想法,未免太过自私。”宁卿抿唇。 奚茴瞥她:“人自私些不好吗?不可以先为自己着想吗?那人生下来到底是为旁人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的?不可以害怕?不可以拒绝?不可以退缩?不可以自私吗?若只想让自己活着是自私,如何才算自爱呢?” 宁卿一时哑言。 奚茴说得没错,若站在一个寻常人的角度,她为自己考虑亦不能完全说成自私,只是司玄到底不是寻常人。 “天降大任,有能者需顶之。”宁卿轻声道。 奚茴才哦了声:“那看来灵璧神君生来,就是要为他人牺牲做准备的,他是苍生性命的关键。” 宁卿反驳:“自然不是。” 奚茴这回只是笑一笑,什么也没说了,她看宁卿的那一眼让宁卿突然明白一件事,明白云之墨的由来,也明白为何奚茴之于云之墨,是他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存在。 司玄自然不是生来便随时为了苍生牺牲,这是他的选择,可说是选择,能力与职责将他推上了唯一一条路,他也有过游疑,便是那一瞬产生的不甘,造就了如今的云之墨。 因为苍生需要拯救,他们祈求神明,等待希望,司玄就是他们的希望。若当初没有司玄,如今两界合并,早已生灵涂炭,虽祸不及苍穹,可又何来后来曦地宁静的六万余年。 奚茴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宁卿提起过去的无奈,是他们当时并没有给司玄选择的机会,不是司玄可以化作结界壁,亦可不化作结界壁,而是他必须得去鬼域,得做这个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的墙。 若当时有两种选择放在司玄面前,司玄依旧会选择牺牲小我,可苍穹之上众仙默认,司玄没有第二条路。后来的六万余年他虽受曦地百姓敬仰,成了旁人口中的神话传说,但在六万多年前司玄还活着的时候,确实没有人给予过他选择自我的尊重。 他们默认了司玄的身份地位与能力,默认了他的牺牲,记载了他的功德,否决了他的些许退缩与不甘,抹杀了那种类似于人的情绪。 “你真的很不一样,难怪他那么喜欢你。”宁卿轻声道。 所以由司玄的那一丝人性衍生而来的云之墨,才会被这般不同的奚茴深深吸引。 “你说得对,人人皆有做选择的权利,要拥有愿意,也同时拥有不愿意,可以选择愿意,亦可以选择不愿意。”宁卿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世间没有谁是注定为谁牺牲的,凡人终其一生都在求活,神明亦是。不可否认这世间有人将理想、责任、尊严或情感看得比性命重要,但对于有些人而言,自我高于一切。 奚茴没听宁卿后来的自言自语,她的注意力放在她前面那句“难怪他那么喜欢你”上。这世上有谁喜欢她?唯一能叫奚茴想起来的便是云之墨了,再加上宁卿知晓云之墨的名字……对方也不像是仅从听她心声而知晓这名字的样子。 她忽而就想起了那个云之墨说不愿相见的故人,她本不在意,后来又在意,再后来与云之墨心意相通后便再没想起来过了,如今……奚茴心里翻江倒海的酸。 云之墨说他见过神明,似有羁绊,眼前之人又与司玄相熟,莫不成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 “你……是哥哥的什么人?”奚茴问她:“你喜欢他?还是他喜欢你?” 宁卿笑她聪明,却柔声道:“我不是他什么人,只是将他错认罢了,至于喜欢二字更用不到我与他的身上。” “是吗?”奚茴半信半疑。 林中忽而起了一阵风,吹得枫叶簌簌往下直落。那枫叶数量太多遮蔽了奚茴的视线,她几乎有些看不清宁卿的样子,只觉得眼前处处是红,身体也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宁卿在她眼前消失,却留下了一句话:“快快醒来吧,奚茴。” 若叫云之墨知晓她偷偷将奚茴的意识拉入了自己与司玄的小世界里,怕是又要做出不理智的举动。 奚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在红枫林中暖洋洋又清爽的感觉逐渐被沉闷与濡湿替代,她本舒展的四肢像是被石头压住不得动弹,眼前的红枫也被漆黑笼罩,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有黏腻的血腥味,这感觉很不好受。 直到整个人泡在了温水里,奚茴才觉得那种痛苦的感受逐渐离她远去,紧接着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身上无处不在叫嚣着难受,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舒服,直叫她于睡梦中皱眉,发出了细微的如小猫撒娇般的哼声。 然后她感觉到了一股灼热的气息靠近,是她熟悉的温度,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脸轻柔地抚摸着,缱绻声调似在远处呢喃,又逐渐拉近。 奚茴动了动身体,她知道是谁在摸她的脸,她急切地想要看见对方,许是她的心声又被什么人听见,奚茴终于如愿以偿地听清了云之墨的声音。 他唤她小铃铛,在催促她醒。 三魂七魄归位时,身体上的伤痛也随之而来,奚茴动了动沉重的眼皮,终于在一片柔和的暖光下睁开了眼。此刻外头是夜,窗门紧闭,寒冷的风顺着窗户缝隙吹入了屋内,奚茴身上盖着一层软被,又因为床侧靠着个云之墨暖烘烘的,冷风吹到脸上倒是让人刹那清醒了。 她一睁开眼,便对上了云之墨的视线。 奚茴掩藏不住眼底的震惊,心中略过酸楚,久久没开口出声,又在心头涌上了气恼与委屈,忽而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便滑入了鬓发中。 云之墨怎么会将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往日柔顺的发有些枯燥地盖在他的肩上,那一身低调却华贵的玄衣也不知被什么染成了暗红色,袖摆上烧穿了好几个洞他也一无所查。发不梳了,脸也没洗,几滴血迹干涸在他的下巴上几乎泛黑,而他平日里好看明亮的桃花眼也猩红一片,像是一旦落泪便能带下血来。 奚茴不知他如何折腾的,可又想起自己濒死的委屈,没忍住开口发出一声哭腔,质问云之墨道:“你去哪儿了?” 这一问像是一把刀将云之墨的心剖开了再拧一拧,痛得他险些再呕出一口血来。 他不知要如何为自己辩解,唯有经历过一回云之墨才知道死亡对他真正的意义,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冲入晏城的那一日发生的一切,怕自己仅剩的理智又再度崩塌,届时便不知要如何保持冷静,清醒地等着奚茴醒来了。 他知道她会醒的,因为轮回泉还在。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死……”奚茴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云之墨的手捂住了嘴,他没用多少力气,只是想阻止她将那个“死”字说完。 云之墨眼底未藏惊慌,他的手分明是热的,身体却比以前灵魂束缚时还要寒冷。云之墨捂着奚茴的嘴后,弓着背起身单膝跪在了床榻前将奚茴抱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很紧,像是失而复得,云之墨的半边身子压在了奚茴的身上,脸一直埋在她的肩窝处久久未动,每一次呼吸都打在奚茴脖间,他听着她的心跳声。 奚茴先是僵硬了一瞬,再去回抱了云之墨。 她很想念他,在晏城沦陷之前便想念得紧了,好像从她确定云之墨是她心爱之人后,他们就再也没分开过这么久。 那时间对于奚茴而言是三天,对于云之墨而言却像是过了一生那么漫长。 奚茴的意识回笼,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被清理得干净,云之墨却还保持着颓废的模样,大约是他也从未照过镜子,不知此刻自己看上去有多吓人。 不仅是奚茴后怕,云之墨的怕不比她少。 她没见到他跪在血泊里的样子,也没见过他不敢挖掘她的尸身却落了满脸的泪水去亲吻她手指的样子,更没见过他曾燃烧命火,想与凌霄玉石俱焚后殉葬的样子。 哪怕是云之墨患得患失等着奚茴醒来,那双眼从未在她身上移开时的样子,奚茴也没见到。 但她就是感受到了云之墨身上的浓烈哀伤,是他以往不曾有过的,即便他此刻抱着她,奚茴却觉得自己的体温未必能温暖他。 分明当时死了的人是她,而他未及时出现,此刻却让人有种云之墨险些被抛弃了的错觉,他还沉浸在痛苦中,急需安抚。 死而复生于奚茴而言不是第一回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哭过之后便好上许多,云之墨的脆弱却愈发明显。 “哥哥……”奚茴轻轻拍着他的肩道:“我没事了,哥哥。” 云之墨的声音闷闷的:“我好想你,小铃铛。” 屋中烛火跳跃了一下,奚茴嗅到了他身上不安的味道,腰间的力道忽而收紧,云之墨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好爱你。” 这四个字像是一团火,刹那烧着了奚茴的身体,她的脸上逐渐浮上血色,就连左侧脸颊结痂的细小伤口都因体温上升而泛着淡淡的痒,心间酥酥麻麻的,心跳擂鼓一样。 奚茴以往对云之墨的情谊坦荡直白,此刻听了表白突然害羞起来,声音如蚊子哼般回了一句:“我也爱你的。” 云之墨想,他再也不能承受再度失去奚茴了。 所以,他必须要有个抉择。 第83章 凌霄锁月:十五 ◎她说,好运给他。◎ 大约是云之墨心受重创, 消耗了太多精力,加之太久没有休息,以至于抱着奚茴的这一会儿功夫他便趴在奚茴的身上睡着了。 软床上的被褥是干燥的, 云之墨的衣裳却带着沉重的湿气,奚茴艰难地将他翻了个身, 帮他褪去外衣后也没有力气再帮他擦脸, 便只能把被褥盖在他的身上, 让他好好休息, 至于仪容问题, 等他醒了再说。 这还是奚茴第一次见到睡着的云之墨。 以前他们一直都是分开住的,后来到了潼州才住在一起,即便如此奚茴也总在云之墨之前睡去, 等她苏醒后他已经收拾妥当地坐在桌旁看书了。 奚茴一直以为,云之墨是不用睡觉的,现在看来纵使他再厉害, 到了极度疲惫时也会休息。屋内的烛火燃烧至尾声, 昏暗的光忽明忽灭马上就要消失, 奚茴钻进了云之墨的怀里靠他身上的温度取暖,她才睡醒一点儿也不困, 就这么睁圆了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云之墨好似消瘦了一些, 眼下泛了淡淡的青,便是睡着了眉头也是皱着的。 奚茴的手指轻轻擦拭他下巴上的血迹, 没擦掉, 再抚平他眉心的皱痕, 最后支起身子再亲了一下他合上的眼, 将对方的胳膊抱在怀里, 奚茴才闭上双眼。 她以为自己睡不着, 只是想依偎着这难得的安宁,却没想到没一会儿就在云之墨温暖的怀抱里再度陷入了梦乡。 奚茴这一觉睡的时间不长,但将浑身的疲惫无力全都睡过去了。她睁眼时天才刚亮,桌上的蜡烛融化成蜡油黏了一大块,窗外吹入冰冷的风,被窝里却是暖融融的。 云之墨还没醒,沉重的手臂压在了奚茴的腰上,紧紧地搂着,呼吸平缓。 奚茴小心翼翼地从他的怀中钻出来,洗漱之后走到窗边,正要推开窗又想起在晏城发生的事,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犹豫了会儿,她还是将窗户推开了。 窗外冷风穿巷而过,天空簌簌飘下了白雪,厚厚地堆积在床沿上,与客栈相邻的院子里也是一片雪白,放眼望去,整个城池都笼罩在安静祥和的冬季里。 东方初白,微光照在屋顶与街道上,因为天还早,行人三三俩俩,大多没撑伞,任由雪花落在自己身上。 晏城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毕竟是切实体会到了一次死亡,奚茴如今看到雪已经没那么开心了,再看眼下被白雪覆盖的城池,总有一种下一刻便有黑暗袭来毁天灭地的感觉。 行云声 第87节 凉风吹上了脸颊,奚茴伸手搓揉了一下,心头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她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可以死而复生,却不觉得自己每一次都能侥幸地活过来。在晏城林霄说她生了病,可能命不久矣,也不知这次死过再活,潜藏于她身体里的病症是否也跟着痊愈? 肩上突然一暖,奚茴怔了怔,云之墨不知何时醒来,走到她身后环抱住了她。 他将脸埋在了奚茴的肩膀处,像是依赖一般地蹭了蹭,温热的鼻尖带来的呼吸也是炙热的,像一团火麻了奚茴半边身子。 “方才我醒来发现你不在床上……”云之墨的话说了一半,他差点儿以为奚茴醒来都是一场梦,但一转身瞧见她就安静地坐在窗前赏雪,又觉得晏城发生过的一切是一场梦。 奚茴将位置让给了云之墨,转而自己坐在了他的腿上,整个人依在他的怀中放松下来,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这里是什么地方?”奚茴问。 云之墨道:“元洲。” 一个离行云州最远,也是如今曦地九州中比较安全的地方。,此处鬼域尚未升向曦地,百姓也生活在安宁平和之中,甚至连平日里作祟的恶魂都没有两个,仅有几个年迈的行云州人游走于元洲境内,像普通人一样悠闲自在地生活着。 奚茴伸手碰了一下窗沿上的雪,手指轻轻压了一个坑出来,街道尽头还有小孩儿握团白雪打雪仗,这里没有喧嚣,犹如世外桃源。 树叶落尽,草木凋零,即便是地处位置让元洲早陷冬季,也不该下这么厚的雪,吹这么冷的风。 奚茴又问:“我睡了多久?” 她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这一觉却足足过去了两个多月,七十三天。 云之墨将时间告诉她后,奚茴微微一怔,轻哦了一声,再抬头看向云之墨的脸,冰冷的手指点了一下他下巴上的血迹道:“难怪你这么憔悴了。” 原来他守着自己七十多天。 云之墨问:“是不是很难看?” “哥哥怎样都是好看的。”奚茴朝他笑了笑。 一时无言,二人各怀心思。 云之墨守着奚茴的这些天,的确很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即便魂魄归位,她重新拥有了呼吸与心跳,但却迟迟没能睁眼。 就连那日在晏城受了重创的行云州人都开始痊愈,谢灵峙身体好转,便是心口漏了个大洞的应泉也保住了命,唯独奚茴还陷入了梦寐中,不论云之墨如何唤她的名字她也听不见。他从秋末初寒,一直等到了隆冬白雪。 奚茴的心中始终有无措的慌乱感,尤其是在得知她这一觉竟睡过去了七十多天后,她就知道那莫名睡着的绝症应当是没有因为她重新复活而消除,这便说明她如今即便活过来了,也不知在接下来的哪一日依旧会长睡不醒。 云之墨的手指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他抹去了身上的污渍,那身被染成暗红的衣裳重新变成玄色,袖摆上的金线云纹里浮动着微微红光。云之墨将人搂紧,道:“你想去哪儿玩?我们可以一起去。” 奚茴还没开口,云之墨又道:“之前不是说想吃鱼生?元洲靠海,也有鱼生。” 潼州沦陷,了无生机,瓷鱼镇恐怕也早就在凌霄的摧毁下化作了废墟,自然是没办法吃到瓷鱼鱼生,也没法儿喝一口烧花红了。 云之墨一直记着这件事,所以带奚茴来元洲,特地选了一座离海最近的城池。 奚茴一听能看海终于来了点儿精神,她眸光发亮,抓紧了云之墨的袖子道:“能看海就好,我想看海。” “好,我们这就去看海。”云之墨纵容她,抱起奚茴便往外走。 临海的小城出了后城门便能远眺望海岸线,海边有许多礁石,左右两侧亦有山川遮拦,唯有城门通海的这一条路是平坦的,走上一半路途泥路便渐渐转为细沙了。 海岸边有许多人,大多是些年轻的男女弯腰在捡什么,瞧上去不像是渔民的打扮。 奚茴没朝人群走,而是与云之墨靠近礁石那边,听着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清脆的声音,看向一望无际的海洋,远方几乎与天连在了一起。 太阳早早升起,此刻晒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雪也不知何时停下了,海边礁石上结成的厚厚的冰块缝隙里,还能看见几丝白。 奚茴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寒冷的风,难得看到如此安静宁和的画面。 好像自从离开了行云州后,她所见的曦地便像一颗腐烂的果子,越来越坏,而如今的元洲只是尚未发霉的另一半,终有一日也会被吞噬。 奚茴在沙滩上看见了一块漂亮的贝壳,她惊奇地捡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瞧一瞧这以往从未见过的东西,恰时身后有人经过也看见了她捡起的贝壳,惊呼一声:“是紫珠贝!” 奚茴闻言回眸,看见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那女子大约是没见过如奚茴这般好看的姑娘,乍红了脸,小声道:“紫珠贝很稀有难得,因它壳是紫的,孕育的珍珠也是紫色,故而我们这里人都说能捡到紫珠贝的人,将会有好事发生。” 奚茴微微挑眉:“是吗?” 她将手里的贝壳握紧,转身便对云之墨笑,很受用陌生人对她的祝福。 那女子瞧见奚茴的笑,脸上更红了些,再看向站在奚茴身旁高大的男子,心口咚咚乱跳。她老远就看见这两个人了,远瞧像副画儿一样,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不是元洲的百姓,大约是什么王孙贵族来此看海的。 女子道:“二位赶巧,今晚是渔姑节,我们会在海滩边放灯祈福,届时可热闹了,二位若晚上无事也可一起来放灯,对着大海许愿或可心想事成哦。” 她说完便害羞似的走了. 奚茴抓着紫珠贝,还想再找一块给云之墨,结果在沙滩上吹了半天冷风也没找到第二块,有些失望。 云之墨问她:“晚上要来看他们放灯吗?” “对着大海许愿,真的能心想事成吗?”奚茴反问。 云之墨没有骗她,老实地摇了摇头。 奚茴抿嘴,又道:“还是来看看吧,而且什么渔姑节,我还从来没听过呢!” 说完,她将手中的紫珠贝递给了云之墨道:“给你。” 云之墨垂眸看向她的手心,问:“怎么不自己留着?那人不是说能带来好运?” 奚茴将紫珠贝塞进了云之墨的手里,笑说:“好运给你。” 被奚茴握在手心里半晌的紫珠贝已经沾染了她的体温,到云之墨的手里后他依稀能再上面感受到奚茴的气息,她说,好运给他。 云之墨心中酸涩了一瞬,再看少女,方才大方将好运送出的姑娘此刻又不信邪地继续找起了贝壳。她有时太过实诚,知晓这世间没有可以愿望成真的法术,有时又过于天真,相信好运可以转赠他人。 - 奚茴是肚子饿了才肯往回走,她终究没有找到第二片紫珠贝。 如云之墨所说,他带她去吃了鱼生,海边的鱼没有那么大的腥味,肉质更甜,软糯得像是吃了一块乳酪,但比起来奚茴还是更喜欢吃瓷鱼嚼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弹劲儿。 到了晚间,海滩上聚满了人。 奚茴的手上抓着一块葱油饼,还挂着一壶店家说不容易醉人的桃花米酿,她拉着云之墨重新回到了海滩旁,这里已然化作一片灯海。 有人将天灯点燃由其顺着风往海中央而去,还有人在天灯上提上了字,写满了自己的心愿。 奚茴牵着云之墨的手凑近,她嘴角还有些葱油饼的油光,抿着唇仔细去看那些天灯上到底写下了什么心愿。可有好些字她也认不出,故而看来看去,只能看见几个简单的愿望。 有人想身体健康,有人想儿孙满堂。 这里人太多,奚茴又没注意,有人挤了过来险些将她撞摔倒,好在云之墨眼疾手快将她搂入了怀中。双目对视,奚茴瞧见了他眼底的自己,映着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灯光,云之墨的眼神也变得温柔了许多。 “你想点灯吗?”云之墨问。 奚茴点头,倒不是她要写什么愿望,纯粹是她没玩儿过这种灯。 云之墨让她站在原地别动,他去一旁专门给人提字的老者那儿买了两盏尚未提字的灯。 奚茴看着他从袖中掏出了钱放在老者的桌案上,心中有些惊奇,又觉得理所应当了起来。 这些日子他们住客栈,想来云之墨也是给了钱的,曾经说这天下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是他的人,如今也会用些贵重物件去当铺换银子使了。 “是你呀。” 奚茴又碰到了白日见过的那名女子,她认出对方,瞧见对方对她笑,于是她也笑。 女子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才看见远处买灯的云之墨,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如你们这么般配的一对,等会儿若放天灯,记得在上面放上你们二人身上的物件,手帕、发带、手绳什么的都可以,这样渔姑就会保佑你们的姻缘美满和谐了。” 看奚茴一脸懵懂的模样女子就知道她还不知晓渔姑节的由来,便道:“传说中渔姑是元洲的神。她是海女,但与一名打鱼的男子相爱,只是海女与天地同寿,最终她还是失去了所爱之人,她心有遗憾,所以会保佑每一个出海打鱼的渔民风平浪静,满载而归。” “因她的保佑,我们每年都会在冬季不出海的时候举办渔姑节,感激她的恩德。”女子说着,将手抚在心口摆出感恩敬仰的姿态。 奚茴问:“这与我何干?” 女子笑道:“正因为她的长情,所以她更希望这世上所有有情人都能在一起,咱们渔姑节除去感激这一年海上浪平外,也是男女乞求姻缘的日子。你若带上你与他的信物一起放入天灯,她就会将你二人永远绑在一起,生生世世也不分开。” 一个唯美浪漫又有些悲凉的故事,是元洲百姓世世代代传下来的神话。 那女子也有心仪的男子,今日过来也是放天灯求长情的,与奚茴只说了这几句话便赶紧离开,去找她的同伴了。 海滩上空的天几乎被天灯照亮,许多天灯飘向了上空,载着心愿往大海深处而去,天上的灯像繁星,而海上的倒影则是繁星坠海。 一眼望到天际,银河璀璨,那些星星都像是天灯化成,奚茴心中不太相信这故事,但……何妨一试。 云之墨回来时,奚茴的葱油饼已经吃完了,她饮了两口酒,微甜的桃花米酿的味道在她身侧飘散,随着酒气上升,奚茴的脸颊也微微泛红。 云之墨见她喝了酒,眉心微皱:“不是说回去才准喝?” 她酒量不好,一喝就醉。 奚茴的酒劲儿还没上来,她虽胆大,却也有胆怯的时候,知晓自己命不久矣总有遗憾,又想在死去之前做些什么弥补一下。 听到云之墨的声音,他虽有些指责的意思,口气倒是很温柔。 “放灯,放灯。”奚茴没回他的话,云之墨也只能无奈地笑一笑,将一盏已经点燃的天灯交到她的手上。 奚茴侧眸朝云之墨瞥去一眼,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衬着他柔和的眉眼,更显得他气质非凡,相貌好到让人移不开眼。 云之墨问:“你可有何愿望想写在上面?” “你不是说天灯上的愿望不会实现吗?”奚茴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她的确有些心愿,可她认识的字不多,会写的就更少,向别人那儿借来了笔,思前想后也只在灯上写下了歪歪斜斜的“长久”二字。 没什么比这个更让她祈望的了。 奚茴顺手扯下云之墨的一根发,再从自己头上扯下一根,两根发丝小心翼翼地打了数十个死结,这才被她夹在了天灯支起的竹条缝隙里,双手一松,由天灯顺着海风朝海面飘去。 云之墨的眼神一直落在“长久”两个字上,忘了眨眼。 写在天灯上的愿望有许多,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几乎填满了纯白的灯纸,唯有奚茴的“长久”写的足够大,哪怕天灯飘至很远很远,他也依旧能够看见。 早知他便不与奚茴说什么愿望不能成真的话了,偏偏她此刻写下的心愿,当真是他不论如何也无法满足的。 垂在身侧的手被捏了捏,云之墨渐渐回神,侧过脸朝奚茴看去,便对上了她笑盈盈的脸与那双弯如月牙的眼。 少女的心思就写在了脸上,而她此刻饮酒的目的昭然若揭。 酒劲上来了,奚茴的头脑也有些晕乎,她晃了晃云之墨的胳膊,脸颊贴着他的肩歪着头道:“哥哥,我们回去吧。” 奚茴紧张地捏紧了他的手指,有些慌乱又有些期待道:“回去,一起看书。” 第84章 凌霄锁月:十六 ◎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那本《金庭夜雨》此刻还藏在云之墨的袖中, 只需奚茴一个眼神,一句呢喃,他便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行云声 第88节 她认定了云之墨是她所爱之人, 也明白那本书的真正用途。 哪怕没有经历过死亡这一遭,奚茴也早就想与云之墨试一试狐妖新月曾与她说过的事.如今才从晏城的劫难中回过神, 下一回她何时病死也不知, 不如趁着她还活着的时候及时行乐, 以免将来死了成了一缕魂, 再想与云之墨亲一亲也难了。 柔软的手指挠着云之墨的手心, 因紧张,奚茴将自己的嘴唇咬红,此刻她媚眼如丝, 落在云之墨眼里极为诱人,像是这世间一切皆化作虚无,唯有面前的少女才是真实的。 欲由爱而生, 只肖奚茴一个眼神云之墨便可沉沦欲海, 不管不顾地奔赴她而去。 可这一瞬, 云之墨几乎不敢去看奚茴的眼,他知道她有些醉, 便只能在心底当做她是在说醉话。 手抚上了奚茴的后脑, 他将人抱在了怀中,此刻再去看天空, 成千上万盏天灯分不清你我, 而那个写了“长久”二字的天灯已经不知飞向何处, 看不见灯影, 也不见长久。 回到客栈, 一小坛桃花米酿见了底, 奚茴的脸也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她眼神迷蒙,看向云之墨似好几个人影在晃,但脸上依旧挂着娇羞怯意的笑,抚摸着他的手腕问他:“你把《金庭夜雨》藏哪儿了?” 一边问,一边顺着云之墨的手臂往上摸,她依稀记得云之墨的袖子里能藏下万物,那本书也是藏在这儿的。 云之墨任由她摸着,心口的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腔。奚茴的手指柔软,但在外冻了太久又有些冰凉,贴着云之墨一贯较烫的皮肤像是蜿蜒的冰水顺着胳膊流至心脏,却意外点燃了浑身的火焰,烧焦了理智。 奚茴跌跌撞撞地引云之墨去了软塌,她已经没力气再往床边走了,便只能推着云之墨坐在了他的腿上,双手撑着他的胸口,近距离地去看他的脸。 云之墨被奚茴推得半倒,呼吸的每一口气里都有她身上的馨香。 奚茴也在他身上嗅着,她自己喝多了酒却觉得能从云之墨的身上闻到桃花米酿的味道,微甜的酒气萦绕在二人周围,奚茴的鼻尖蹭上了云之墨的脸颊,随眼神所至,柔软的嘴唇就要贴上他的。 他就快沦陷了,一颗心炙热得彻底化作了火种,浑身上下烫得在冬季里生出了薄薄一层汗。 他望着奚茴的嘴唇,她的唇角还有浅浅的牙印,是她自己咬出来的。 眼看她的呼吸越发得近,红唇也朝自己贴来,云之墨脑袋里的一根弦绷紧,他下意识捏紧奚茴的腰,手掌贴着她的后脑,又在片刻清明的刹那将她的脑袋压向了自己的肩头。 染红的眼轻轻眨了一下,湿润的眼眶像是垂着泪,欲落未落。 奚茴不满地动了动,她察觉到了云之墨的变化,就压在了她的腿下。 云之墨搂得她更紧了些,紊乱的心跳在静夜的屋内显得尤为明显,撞击着胸腔的动静便是与他心口贴着心口的奚茴也能察觉,他的心跳甚至超越了奚茴的。 他极力克制着心头的野兽,便是抱着奚茴的手臂都在颤抖,又像是哄小孩儿般抚摸着奚茴后脑的发丝,顺着她的背轻声问道:“玩儿了一天,累不累?” 奚茴其实不太累,她想说她都已经睡了七十多天了,这才玩儿一天又怎会累? 即便她从未与云之墨行过欢,即便她感受到了云之墨的身体与行动不符的热情,却也默契地明白他此刻并不想与她一起看书。 他不是对她没有欲、望,只是他压抑着这股欲、望,甚至分散了奚茴的注意力,说些其他话题。 奚茴本就喝了酒,脑袋不太清醒,轻易便被云之墨带跑偏了思绪,渐渐与他闲聊了起来。 她不知自己下一次睡着是什么时候,至少此刻她一点儿也不想睡。 “我不困。”奚茴揉了揉眼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手指轻轻地按在云之墨跳动的心口道:“哥哥,其实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云之墨见她被酒染红了的脸,掌心托着她的脸蛋,指腹抚摸着,感受她烧红了的脸颊温度。 奚茴轻声道:“我知道其实我快死了。” 一时沉默。 奚茴没抬头看他,继续说:“在晏城时你走的那一天,林霄过来找我,他告诉我给我治风寒的大夫其实以前是宫里的太医,你给我喝的那些药也不是治风寒的药。是因为我总莫名睡去,五脏衰竭,得了不治之症,恐时日无多,所以才喝了那些补药。” 她虽酒醉,头脑也不清醒,但关于生死话题却意外地记得很清,说得也很直白。 也许这种话也只有这个时候,奚茴才真的有胆量与云之墨挑明。 云之墨眉头微蹙,他低声道:“早知道他能与女子说话,我当时便应该杀了他的。” 云之墨当初不怕林霄将消息告诉奚茴,便是因为林霄不擅与女子沟通,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奚茴知道了。 “哥哥不要杀他。”奚茴抱住了云之墨的腰:“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做好随时要死的准备。” “哥哥。”奚茴蹭着云之墨的下巴问:“你以前说,我死后只剩下一缕魂,你也会将我带在身边的,这句话永远作数的吧?” 云之墨的心在这一瞬沉了下来,所有旖旎消散,他喉结滚动,一丝声音也无法发出来。 奚茴也没要云之墨的回答,她知道云之墨从不骗她,她给予了对方十足的信任,之所以说这一句,不过是即将死亡的自我安慰。因为她知道人死后会化作鬼魂,而云之墨也曾答应她,哪怕她成了鬼他也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所以奚茴不畏惧死亡,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有过短暂的伤感也就释怀了。 奚茴的确不太困,可她喝了太多的酒,到了这时再没推到云之墨与他亲近的力气了,只含糊地喷出一口热气,亲昵地用鼻尖蹭了一下云之墨的下巴,道:“那本书,下回我们再看吧。” “下回我不喝酒了,头好晕啊……” 奚茴喃喃着,云之墨没看她的脸,他也不敢去看,他怕他对上奚茴的眼神,到时自己眼底的幌神被她捕捉,她便要知道他陪不到她那么长的时间了。 抚在奚茴后背的手顿了顿,又转为温柔地搂紧了怀中的人,云之墨轻声地哄慰着她,又替她揉了揉额角,终于还是将人哄睡着了。 他抱着奚茴去了床侧,将人放下后定定地站在床前看了许久。 奚茴睡得很安稳,一张脸还是通红的,她翻了个身整个人裹在了被褥里,将脸也埋进去了之后云之墨才慢慢弯下了腰,克制又无措地想要吻一吻她的脸,最后还是只勾起了她的一缕发放在唇边。 “我不会让你死的,小铃铛。” 他道:“我还能补救这一切。” - 红枫林的风骤起,吹落了满枝的树叶,宁卿察觉到有人闯入了她的小世界里,恍惚地转身,却见到了一张意外的脸。 “司……”声音哑在了喉咙里,宁卿抿了抿嘴,待看见对方的眼神她便知道,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司玄。 “你如何会知道这处?”宁卿问。 她还侥幸地期待是因为司玄苏醒,记得了红枫林。 云之墨清冷的声音道:“我顺着小铃铛的意识寻到了这处。” 宁卿有些意外,他既知道她曾拉着奚茴的意识来过红枫林,竟也不生气。此刻眼前人看上去有些过于沉默,就连身上的戾气也全都收敛,透着股说不出的悲憾来。 “你在晏城见她死而复生,后又将她的意识拉入这方小世界,必然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云之墨的双眼沉着地盯着宁卿的眸子。 “是。”宁卿没有否认。 云之墨其实也早就怀疑过奚茴的身份了,之前他一直没有深究,也抱着侥幸的心,他倒宁可奚茴是一介凡人,这样好歹她若真的身死,也能存有一缕魂魄。 在刚得知奚茴生病时,云之墨便想过奚茴哪怕死了他也不会放开她,若不治之症当真好不了,不如便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再将魂魄收于引魂铃中。借尸还魂也好,分她命火让她维持魂魄的完整也罢,他总有办法能与奚茴永远在一起。 但这些想法皆在他回到行云州曾经的问天峰下,看见鬼域上即将干涸的轮回泉的那一瞬被打破。 与其说奚茴的命与轮回泉绑在了一起,彼消此消,倒不如说……她就是轮回泉。 轮回泉若在,她不论死去几次都会复活,可轮回泉一旦彻底干涸,奚茴便也会随之消失,她的死亡……没有魂魄。 所以在奚茴酒醉时倚在云之墨的怀里问出那句话后,云之墨无法回答她,她不知她真正的死亡意味着什么,若鬼域向曦地彻底融合,这世间就再也没有奚茴了。 云之墨从未想过会为了一个人付出一切,他的身体与性命还有自由,都是经过数万年挣扎好不容易得来的,他很惜命。 但那是在他经历过晏城狂风骤雨一日之前,要再一次承受奚茴死去,便会彻底要了他的命了。 “你那百日大阵,可还有用?”云之墨终于说出了他如今来找宁卿的目的。 宁卿一时惊愣地望着他:“你想做什么?” 云之墨这回没有直视她,他半垂着眼眸,袖袍中的手握紧,直到察觉到手心里的汗液了才道:“六万多年前鬼域向曦地融合,是司玄被上古咒印选中以身化墙坠入两界交界,阻拦了一次,他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 宁卿动了动嘴,她竟发不出声音。 云之墨自顾自道:“我试过调动上古咒印,它虽写在了这具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里,可自从百日大阵破除后,它与我的束缚好像也断了。” 在奚茴沉睡的那七十多天里,云之墨不止一次地以为她下一瞬便会断气死去,又在心底安慰自己,只要鬼域没有彻底将曦地覆盖,她便尚存一丝生机。 所以他不止一次想要尝试复刻当年司玄做过的事,只是他毕竟不是司玄。 “你竟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宁卿的胸腔砰砰乱跳,她又想起在晏城见识过云之墨的眼泪,见识过他不顾一切燃烧自我命火的疯魔,又觉得他会为了奚茴的命牺牲至此,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宁卿摇头:“那个阵,于你无用。” 云之墨微怔,宁卿继续道:“若你只是司玄的一缕残魂,是他分裂出的另一股意识,我便可以将主魂唤醒,可你不是。云之墨,你是你自己,我不知是何契机让你拥有了独属于自我的完整魂魄,但在行云州我能试的都试过了,我无法唤醒司玄,若你真要这么做,便只能看你自己的决心。” 他的决心? 云之墨慢慢抬起右手,他的手背上还有上古咒印的符文显现,这是他这些天调动上古咒印后留在身上的印记。 - 圆月高挂,小屋中的桃花米酿的味道还未彻底散去,桌案上的蜡烛烧了大半,忽而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里吹来,吹开了床幔,露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来。 骨节分明的手合上了窗户,落了锁,手背上的朱色符文闪烁。 云之墨重新回到了床侧,慢慢坐下,他看向奚茴的眉眼,手指隔空去描摹她的五官。许是盯着奚茴看了太久,他的眼眶逐渐聚上了水汽,动也没动便顺着眼角落下一滴眼泪来。 到底是舍不得的。 回想起奚茴喝得驼红的脸,伏在他身上摸他的手臂,在他的袖子里找那本书时的模样,云之墨真是舍不得。 他曾以万分笃定的姿态去侵占司玄的身体,他确信他拥有了这具身体,才敢去拥抱她、亲吻她,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司玄,也不认为有朝一日司玄会醒来。 却没想过到如今,他连去碰一碰奚茴的勇气都没有。 很快这具身体就不再是他的了,很快奚茴也不会再受沉睡的痛,更不会担心鬼域向曦地融合会夺走她的性命。 她这一生已经够痛苦的了,好像好运从未降临过她的身上,被人排挤,艰难长大,好不容易脱离行云州得了自由,又怎么能没过几天快活日子便死了呢。 他便不一样了。 云之墨自我安慰,他本就是从旁人的杂乱思绪中衍生而来,这条命,这缕魂是捡来的,是伴随司玄坠入轮回泉,得轮回泉填补才拥有的,所以他即便消失……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对,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只要能救她,一切都是值得的。 云之墨从袖中慢慢拿出了那本《金庭夜雨》,他看了一眼书封,自嘲般地笑了笑。 是奚茴让他获得了自由,是奚茴让他有了羁绊,也是奚茴让他明白了信任、依赖与爱,是她让他长出了一颗完整的拥有七情六欲的心。 他拥有了这颗心,拥有了情爱,自然也学会了付出。 “小铃铛。”云之墨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他将《金庭夜雨》与那枚被奚茴送给他的紫珠贝一并放在了她的床头上,他将爱欲和好运皆还给了她,这一觉睡醒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之墨其实也有些胆怯,可他仍旧于心中反复重复一句,没什么好惧怕的。 宁卿说,司玄的魂一直都在这具身体里,不过是被他的意识压制,只要他的魂魄占据身体对方便不能苏醒。而他毕竟不是司玄,也无法化作结界墙,他不被上古咒印选中,成不了那个为世间苍生牺牲的神明。 云之墨无法变回司玄的一缕残魂,也无法脱离这具身躯,唯一能做的便是抹杀自己的意识,让司玄的魂重新占领高地。 怎么会不怕呢? 行云声 第89节 将灵魂沉入意识之界时,云之墨甚至在颤抖,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到头来到底是一场空。意识之界纯黑,云之墨甚至无法在这里感受到司玄的存在,他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如今又要将这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归还。 可也不是毫无意义的,只要是为了奚茴,只要能换回一个健康的小铃铛,便不是没有意义的。 “司玄。” 沉黑中,云之墨唤了一声司玄的名,寂静里,一股微弱的震动像是心跳,他知道他听到了,从云之墨的意识出现犹疑的那一瞬,司玄便可随时醒来。 云之墨与司玄的魂在封印之地明争暗斗了几万年,他原以为自己有许多话对对方说,结果到头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缓慢地张开双手,命火于周身点燃的那一瞬,云之墨闭上双眼,握紧拳头来克制被抹杀的恐惧,只一声轻唤:“来取。” 命火烧至眼前的那一刻,云之墨想起了许多事,他好似看见了奚茴的眼,看见她明眸皓齿地抱着他的手臂笑,从他们相识的第一眼起,那些画面都变得格外清晰。 他曾在轮回泉中拥着她,也是奚茴陪着他看过他此生所见的第一场日出,那是他看到的第一缕光。 她从试探喊他的“影子哥哥”,到后来牵着他的手护着她喊的“哥哥”,又到一次恼羞成怒地直呼他“云之墨”,每一道声音都在云之墨的耳畔响起,那么近,那么真实。 ——“那么现在,你愿意成为我的鬼使吗?” ——“你猜,我还有没有第三片银杏叶?” ——“你是我的吧?云之墨。”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 到底是有不甘,也有不舍。 小铃铛。 小铃铛。 ……小铃铛。 第85章 九夜长灯:一 ◎人这一生,如何没有谎言呢?◎ 元洲又开始下雪了。 一路过来的寒风吹得人手脚冻疮, 饶是如此赶路的人也没有半刻停歇,鹅毛似的雪花刮在人的脸上如风刃,偶尔能割开一道细小的伤。 齐晓在脸上抹了一点伤药, 再看向与他同行的人,顿了顿, 将伤药递给了对方。 谢灵峙瞥了一眼齐晓手中止血祛疤的药, 眸光微沉, 摇了摇头。 他如今哪儿还用得到这种精致的药膏? 晏城一役, 行云州损失惨重, 陆续入潼州的行云州人近三千,而到了晏城内的至少过百,五宫中每一宫的弟子都有。谁都知道潼州不对劲, 可谁也没有看破晏城最大的威胁和变数原来曾是个他们不论如何也抵抗不了的神仙。 那时不光是晏城的行云州人,便是入了潼州境内的行云州人也没有几个生还了的,就是谢灵峙与齐晓, 这种站在暴风中心的人能保全自身性命已算万分难得, 何论相貌。 齐晓也知自己此举不妥, 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谢灵峙面朝他的这半张脸,依旧风姿绰约, 是漓心宫师姐妹们心中最好看的男子, 也是师兄弟心中最敬仰的大师兄,但…… 谢灵峙毁容了。 他的左脸上有一条从额角划破眉骨落在眼下的长疤, 说是毁容也不完全, 男子本就不靠容貌吃饭, 何况谢灵峙的德行与能力远在容貌之上, 但齐晓还是觉得可惜。 这冰冷的风中夹着海上吹来的咸湿, 割破了人脸便容易留疤, 再小心保护也会皴红一片。谢灵峙完好的半张脸已经有些细小的痕迹了,这些痕迹相较于他另外半张脸上留下的疤,到底不算什么。 潼州之祸其实才过去几个月,他们的鬼使都陨在了当日神女恶魂吞噬晏城的狂风中。往日行云州人总说,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等于半个废人,他们这些丧失鬼使的心中总归是有痛,有难过,也有悲哀。 但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他们的伤还未愈,便被要求回行云州再寻鬼使结契,就连张典长老也在没了鬼使时如没了依仗,好似一身法术不会使了,带着炎上宫的弟子匆匆回去了行云州。 岑碧青也要回去的,漓心宫的其他弟子就要跟着她走了,便是他们养伤收拾的这段时间里,往日他们这些人不曾见识过的行云州的另一面反而推上跟前,叫人心中不适了。 秦婼侥幸活命,也侥幸留下了鬼使,她与那些过来接引潼州幸存的行云州人一并,对他们露出的怜悯又有些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他们的目光像是看无能的废物一般。 他们都知道,五岁引魂试会上能招来的鬼使,已然是他们此生能配得上最好的鬼使了。丢了自己的鬼使再灰溜溜地回去行云州,即便再能结契,也不会与太优秀的鬼魂绑定在一起,他们被认定成不能保护自己鬼使的一类人。 谁都想守着一个干净纯澈的小孩儿伴着一起长大,而不是半途寻一个没了鬼使的弟子艰难磨合,再被人与之前的比较,无法交心。 齐晓觉得这规矩颇为不和人性,对秦婼这般迅速变脸也着实无语,他以前明明见秦婼胆小还护过她几回,如今因手暂时抬不起来,要对方帮忙端一杯水都会遭她白眼。 后来齐晓才知道,秦婼七岁时才招来自己的鬼使,她把小小看得比她的命更重要,是因为她熟知在行云州生存的规矩,没有鬼使便等同于废人。 奚茴亦如是。 岑碧青因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女儿,被奚茴连累,卸了漓心宫长老之位,其她心里属意让谢灵峙继位,她知谢灵峙和善尊重她这个姑姑,这样漓心宫至少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但谢灵峙拒绝了。 能入五宫的,除非真是天生之才自幼磨炼上去拜到长老门下,剩下的都是一些氏族里精挑细选着送上山的。齐晓不属于氏族大家中的任何一支,他的鬼使也不是在五宫殿前引魂试会选的,自不会认为回到行云州漓心宫后,他会再找到合心意的鬼使。 就在他一筹莫展,思量自己未来之际,谢灵峙明白地拒绝了岑碧青的重任,他不愿受任于漓心宫的长老。 二人的谈话都被齐晓无意间听见了。 岑碧青问他:“你不要漓心宫长老之位,可是因为没了鬼使?” 谢灵峙摇头,岑碧青又道:“你可知你是谢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便是那青梧宫的明佑也是三十才登上了长老之位,饶是如此便被无数人夸赞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你才二十几,比他还要年轻,我推你为漓心宫长老无一人反对,你又为何拒绝这大好机会?!” 岑碧青替他分析利害关系:“如今行云州也乱了,谢家人人都仰着你。你若当了长老,兄长嫂子他们脸上有光,你若弃了长老之位,他们只会说你是没了鬼使一蹶不振,从此成了靠谢家养着的废人一个,你要谢家将来如何自处?谢家后代的子子孙孙如何在旁人面前抬头?” 谢灵峙依旧沉默着。 岑碧青道:“想想谢灵荧,她的孩子明年就该五岁了,你若放弃,引魂试会上,旁人如何看她?” 谢灵峙眸光微动,岑碧青以为她劝说成功,谁知谢灵峙却道:“她自有她的福气,我不要长老之位,也不会龟缩谢家靠父母姐妹养着。” “那你要……”岑碧青话未说完,豁然明白:“你要弃的不是漓心宫,你要弃的……是行云州。” 谢灵峙从岑碧青处出来时,便对上了齐晓一张耐人寻味的脸,后来齐晓见他收拾行李,竟也默默地收拾起来,跟着谢灵峙一起离开了那家行云州人在漠州暂且安置的客栈。 齐晓跟着谢灵峙,谢灵峙也没有反对。 他知齐晓与旁的师兄弟不同,陆一铭是陆家的庶子,必要回去再找一个鬼使不让陆家看轻他,而应泉是应家的嫡次子,应家不会丢下他不顾,他心口漏了个大洞,性命保住但到底伤了根本,今后如何也不好说。 齐晓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与其说他靠着他的鬼使,倒不如说他的鬼使靠他,只是行云州的规矩里,总将一人能召何等鬼使来定这一人的能力。 齐晓不想回行云州受人安排,自然就跟着谢灵峙走南闯北,后来他才发现谢灵峙也不是四处闲游,他是有目的地有去处的。 这不,寒风凛冽的冬日里,谢灵峙带齐晓一并来了靠海的元洲,到了元洲再一路往深处走,御风之行外的结界也躲不过此处凛冽的干燥,直刮得人脸疼。 到了晚间他们在小镇稍作休息,难得地看了一场漂亮夜景,远在天际的海岸线处无数天灯点亮,飞上云霄,听当地的渔民说那是在向渔姑祈福,但也有可能是些年轻男女求姻缘美满。 齐晓曾与陆一铭交好,是因为陆一铭为陆家庶子,自小就不受重视,对方也是靠能力一步步爬上来,与齐晓分外投缘。如今他与陆一铭走上了不同的路,既然决定跟着谢灵峙,怎么也得与之交交心。 在齐晓眼里,谢灵峙一直都是守规矩的老实人,在岑碧青的压制中长大,他以为这次是谢灵峙难得的迟来的反叛期,此刻瞧上去,又不像。 “师兄,喝酒吗?”齐晓见谢灵峙一个人坐上屋顶远眺天灯,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在他身侧坐下,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当地人家自己酿的米酒,不醉人。” 谢灵峙瞥了他一眼,摇头。 齐晓自顾自地喝,一坛子下肚,话就多了起来。 他也无需喝醉,只要微醺便能将心中不解问出来:“师兄为何不要长老之位?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 “你如何看待行云州?”谢灵峙反问齐晓。 齐晓沉默了许久,道:“有些虚伪。” 他说的是实话,谢灵峙也赞同。他一早就看穿了行云州的虚伪,不单是五宫,便是州内宗族之间的明争暗斗互相比较,也越发有拜高踩低的趋势,这一点,他在谢家时就看明白了。 跟随岑碧青去漓心宫,是他想看看五宫是否与氏族不同,结果是一样的。 谢灵峙墨守成规二十多年,却是在他拒绝了漓心宫长老之位时最轻松,而岑碧青将长老之位托付给他那时他一直没说话,其实也不是什么也没想,他在想奚茴。 他看着岑碧青替他分析谢家的未来,他的未来,想起了他在晏城看见奚茴的最后一眼。 当时谢灵峙真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将明晶交到奚茴的手里,其实是想告诉她不要畏惧黑暗,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即便在最黑暗的地方也能灼灼发光的,奚茴就像是一块明晶。 奚茴却道:“我可不会发光。” 她的声音很低,她将明晶放在谢灵峙的心口上,瞧着翻腾的阴森鬼气,瘦小的身躯竟能越过重重阻碍,挡在了他的面前。 她说她不会发光,那一瞬谢灵峙却从她的身上看见了万丈光芒。 彼时谢灵峙想着奚茴,再看向岑碧青,他从未有过一刻这么笃定,行云州人之位处高低,与德行无关。岑碧青与张典看似大义,可舍身救人,即便死都能全了他们的威名,可在真正的情之一字上,他们又分外冷漠自私。 说是虚伪,一点也不为过。 “奚茴曾对我说,行云州里的人早忘了过去神明赐予他们能力为他们划出结界的初衷,因特殊而使得他们高高在上,在他们的眼里,生命其实并不对等。与这些人为伍,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的所作所为冲击理智,要么与他们沦为一丘之貉,要么也会走向同她一样的路。” 如今,他为自己选了一条路。 齐晓听谢灵峙说出的这段话,有些惊讶:“难得这话竟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或许是越小经历过越真实的行云州,奚茴才能一针见血地看穿行云州的本质。 远处海上的灯越来越多,像是一颗颗繁星升上了夜空,以足以将星空点燃的趋势,照亮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的海,像是潜藏了另一个世界。 齐晓问谢灵峙:“师兄来元洲,是为了谁?” 谢灵峙微微垂眸,回想起他来元洲的原因,谢灵峙总有不好的预感,他从怀中掏出那个本应送出去的明晶玉佩,上面还有一滴红褐色的血。 谢灵峙原以为,奚茴死在了晏城,尸骨无存了。 行云州来接应的弟子的冷漠,与张典等人因失去鬼使后的无措,加之岑碧青甚至没有在他面前提过一句奚茴,无一不在击溃谢灵峙的坚持,他像个任人摆布的棋子,看似活得通透,实则从未跳出过行云州的规则。 于是他挣脱了行云州。 在那之后,他见到了云之墨。 谢灵峙也觉得有些荒唐,他与云之墨算不上友好,二人之间唯一的牵扯便是奚茴。云之墨神秘,他从未看穿过对方的身份,却在这一次会面了解得彻彻底底。 云之墨告诉他,奚茴没死,还告诉他,要他务必守好奚茴的一生。 “旁人我不信。”云之墨说这话时,谢灵峙难得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诚恳,他像是走入了绝境的兽,无路可退焦急地为奚茴寻找下一个依托。 谢灵峙对奚茴有情,有愧,他正直、善良、守礼,虽为脆弱的凡人,却也算凡人中有些护人本事的,若曦地中无神明鬼祟掺和,将奚茴交给谢灵峙,云之墨信他能护奚茴一生周全。 他像是托孤,自顾自地交代起自己的由来,从六万多年前的灵璧神君开始,再到他如今的计划,无一隐瞒。 谢灵峙就像是听了一段神乎其神的传说,头脑混沌,久久无法回神。 “她可知这些?”谢灵峙思来想去,只能问出这一句。 云之墨摇了摇头,他来不及说,也没有勇气告诉奚茴这些。他怕奚茴不顾生死也要与他在一起,更怕他会为此疯魔头脑一热就答应了他,他们短暂且快活地活过两三年,他再亲眼看着奚茴消亡。 可人这一生,如何能没有谎言呢?云之墨长了一颗拥有七情六欲的心,自明白有些牺牲心甘情愿,有些谎言迫不得已,而有些失去,也必须承受。 “若她问起我……”云之墨转身之际忽而道:“若她问起我的话,你就照实说。” 行云声 第90节 他虽凛然奔赴黑暗,却也不是一无所求。云之墨到底不是个好人,只愿奚茴若能安然无恙地活过这一生,最好记得他的好,永远也别忘了她的影子哥哥。 …… 思绪回归,谢灵峙回眸看见了齐晓那双好奇的眼,他问他此番来元洲是为了谁。 谢灵峙没有隐瞒,他道:“云之墨说,奚茴在临海的城里等我。” 十多日前的谈话,每一句每一字谢灵峙都记得清楚,君子守诺,他也不怕云之墨会用奚茴的命来欺骗他,何况那是奚茴,哪怕有一丝可能,谢灵峙也要找到她。 天灯散去,海边的人都在往回走,谢灵峙与齐晓已经吹了许久的冷风,明日,他们就能入城了。 - 渔姑节的热闹持续了好几日,一夜天灯的祈愿也不知能否被海女渔姑所见。 奚茴那日饮多了酒,被云之墨哄睡过去后便在屋中待了三日,三日不曾醒,这三日却一直梦连连。 也不知是否因为无意间碰见的女子所说渔姑的故事过于传神,加之晏城所谓的神女给她的印象并不多好,奚茴梦里的渔姑因为痛失所爱,心生恶意,只要是写在天灯上祈求爱情的男女皆被她的咒法分开。 奚茴那盏写了“长久”二字的天灯也落入了她的手中,她看见了奚茴与云之墨绑在一起的发,发狠地将那盏天灯摧毁、烧去,断了奚茴长久的念想。阴寒的声音催命符般在奚茴耳畔响起:“睁开眼看看吧,你所期望长久的人,将会永远离开你,天各一方。” 奚茴厌恶她这句话,更厌恶她的声音,她将手中的匕首刺去,像是要与那渔姑鱼死网破,就在她挣扎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茴!” 不是唤她小铃铛,此刻守在她身边的人也不是云之墨。 何人会叫她“阿茴”呢? 奚茴慢慢睁开了眼,从与渔姑争斗的梦境中苏醒,屋中明晃晃的光有些刺眼,原来是小窗半开,照进了对面屋檐上的白雪。漓心宫寒颜香的味道让她没忍住皱了一下眉,再朝身侧看去,是两张熟悉的脸。 谢灵峙规矩地坐在床侧小凳上,而隔着一片珠帘的圆桌旁,齐晓正探头探脑地望来。 奚茴有些意外,目光扫过屋中,没瞧见云之墨,只能认为她的病又加重了,云之墨替她去寻大夫,至于谢灵峙和齐晓为何会在这儿她就不得而知了。 奚茴重新将目光放在谢灵峙身上,意外看见了他左脸上的伤疤,眼神闪过些许惋惜:“之前没有的。” 在她有勇气为护谢灵峙死时,他脸上是没伤口的。 谢灵峙也注意到她视线落处,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已经成了深红色疤痕的伤口,轻声道:“吓到你了?” 奚茴摇了摇头,恶鬼都见过,疤痕有何好吓人的? 她想问谢灵峙为何会来海边,顿了顿发现嗓子干得发痒,沙哑着声音还是没忍住询问了云之墨的去向。 “哥哥呢?”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单元了,这本在本月内就会完结哒。 下一本开《隆京夜献》。 第86章 九夜长灯:二 ◎奚茴的魂丢了。◎ 窗外时不时吹来一阵冷风, 几朵雪花顺着窗棂飘了进来。 晏城一役后,谢灵峙与云之墨也只见过那一次面。当时他听到了云之墨的话其实也觉得有些缥缈,关乎灵璧神君, 关乎轮回泉,那些平日里会被他们挂在嘴边的传说, 如今却又真实地摆在眼前。 谢灵峙本来不信的, 因为他在元洲见到了奚茴, 才断定云之墨的确没有骗他。 云之墨说过, 若奚茴问起他就照实说, 谢灵峙便如实相告。他在说这些话时奚茴一直沉默着,只是从躺在床上慢慢变成了坐起靠在床头,垂着一双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灵峙一时不知, 云之墨到底有没有告诉过奚茴关于他的过去,若他说过了,又为何要让自己再说一遍?若他没说过, 奚茴表现得实在太过镇定, 就像是洞悉一切, 沉默得如同在听旁人的故事。 直到谢灵峙说完,奚茴才从安静中回神, 她没抬头, 只问了一句:“距离渔姑节,过去多久了?” 谢灵峙轻声道:“三天。” 奚茴轻轻哦了一声, 再没说什么话。谢灵峙想她已经沉睡了三天, 醒来应当是饿了, 所以给她准备了点儿吃的。 齐晓端着一碗鸡汤站在半开的房门前不知要不要进去, 方才屋内发生的事实在有些离奇, 他迷迷蒙蒙地像是听了一段神话故事, 让人不敢相信。 小二在齐晓来之前给奚茴端了一碗清粥和两碟小菜,又因谢灵峙说奚茴喜欢吃鸡,故而齐晓才特地盛了这一碗鸡汤来。至于谢灵峙……行云州谢家那边给他传来了信符,他推了漓心宫长老一事已经被谢家知道,看来即便他离开行云州,仍有一堆杂事处理。 奚茴已经起了,她坐在圆桌旁端着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吃着,小菜一筷子没碰,瞧上去冷冷淡淡的,好似并未被谢灵峙说的神话故事打动。 齐晓顿了顿,还是端着鸡汤走进去,将鸡汤放在桌面时奚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依旧在喝那碗粥。 齐晓瞥了一眼,这才发现那粥早已见底,她手中的勺子对着空碗舀了半晌,喂了一嘴的冷风。 奚茴非但对齐晓送来的鸡汤视若无睹,甚至像是被人抽走了魂,一双眼也不知多久没眨了,眼眶泛红,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睑落下滴入了粥碗中。 几行眼泪叫齐晓略慌了神,他坐在奚茴身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问:“你没事吧?” 其实他与奚茴并不怎熟,往年奚茴在行云州受人欺负时他没施以援手也没加害她,至多算冷眼旁观。因不熟,所以他对奚茴也没什么偏见,只是后来在知晓她亲手杀了赵欣燕后对她多了几分忌惮,觉得此女颇疯,亦不知她这样没心没肺的女人,为何在谢灵峙的眼中却成了需要人保护的小可怜。 如今奚茴在他眼前落泪,当真像是受尽了委屈,叫人心生不忍。 那名叫云之墨的男子,齐晓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割了一个师弟的舌头又给其接上这一件事中,如今听说他是灵璧神君魂魄中的一缕衍生而来,到底是超出了他平日认知,而与其有如此深羁绊的奚茴,他也不知要如何安慰。 他只是将手放在奚茴的肩上,想着只要有人在她的身边她或许会好受一些。 奚茴并未好受,事实上她甚至不知齐晓何时进屋,更未发现那碗放在桌上热腾腾的鸡汤。齐晓的手架在她肩上时,她浑浑噩噩的脑子才像是从谢灵峙的一番话中缓慢地清醒过来,再将他的话逐一理解。 谢灵峙说,云之墨走了,他要用自己换灵璧神君,要让灵璧神君再一次阻止鬼域向曦地融合的危机。 谢灵峙还说,她的命与轮回泉绑在一起,一旦鬼域彻底与曦地融合,这世上将再无轮回泉,而她也会随着轮回泉干涸消亡,魂荡于天地间。 奚茴听不懂。 她分明就是行云州人口中的怪胎,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若非要说个不普通的地方大约便是她能死而复生,又怎会与轮回泉扯上干系? 她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在闭上眼睡着前,分明是与云之墨于海边放天灯,她才在那盏天灯上写了长久的心愿,不过一觉过去,长久便化作虚无了。 奚茴问了谢灵峙今夕何夕,在知道渔姑节已经过去三天后,她的脑袋才被一团漆黑侵蚀,什么也想不到,空洞又木讷地从床上起来,本能地吃光了一碗粥,那些黑暗也没从她的脑海撤离。 奚茴突然觉得很冷。不知是不是元洲的雪落得太深,她房中的窗户开得太大,所以那一阵阵冷风灌入了她的袖口衣襟,甚至灌满了她的五脏六腑,冷得奚茴忍不住颤抖,不知所措地抱紧了自己。 齐晓见她缩在凳子上,双手抱着膝盖整个人成了小小的一团,唯露出的一张脸血色褪尽,眼神不知落在何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一时更加无措。 “奚茴,奚茴!”齐晓唤她的名字。 奚茴听不见,她的耳畔嗡嗡直响,那股冷风不仅冻伤了她的肺腑,此刻也侵入了她的大脑,黑暗从脑海深处蔓延,于是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五脏六腑翻腾着难受,奚茴抓着自己的指尖用力到发白,身子忽而往旁边一歪。 齐晓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轻得骇人,如一页纸倒在了桌旁,忽而一阵呕吐声传来,方才被奚茴吃进去的白粥又统统吐了出来。 那碗粥不多,奚茴吐了两下便将胃里的酸水都吐光了,屋中有风雪凛冽的味道,有鸡汤鲜香的味道,有小菜酸甜的味道,还有一些血腥味。 齐晓轻轻拍着奚茴的背,见她佝着背几乎直不起腰来。呕吐声阵阵,酸水吐尽后,便是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口鼻涌出,哗啦啦落了一地,凌乱地溅在了她的衣裙上。 奚茴冷得心脏抽疼,她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仿佛浑身血液与四肢百骸都被冻僵,除去心口如刀割般蔓延的疼痛,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奚茴呕了太多血,将桌旁大片地面染红。 齐晓心惊得顾不得其他,他封了奚茴的穴道却发现依旧未能止住她的呕吐,慌不择路地扬声喊着谢灵峙:“师兄,师兄!” 他怕奚茴再这么吐下去,在晏城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谢灵峙听见齐晓的声音急匆匆地从外面冲进来,他身上还有些烧符过后的焦苦味,带着一阵冷风吹到了奚茴的身边。 奚茴趴在桌旁,齐晓往她的背后输送灵力,谢灵峙见满地鲜红心惊肉跳。他蹲在奚茴的面前去看她,那张漂亮的脸眼睛都睁不开,下半张脸皆染上了血色,衣襟也湿了一大片,可她的眼泪与口鼻处的血却止不住,随着她的颤抖如细小的血线,啪嗒啪嗒地与地面那滩融为一体。 “阿茴。”谢灵峙声音沙哑,他喊得很低,生怕自己一股气冲坏了奚茴的意识。 奚茴晃了晃身躯,直直地朝前扑了过去。 谢灵峙接住了她,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的心脏在这一瞬跳动得尤其快,可奚茴的心跳不知何时骤停,便是此刻也未恢复。 将奚茴扶上了床榻,谢灵峙立刻给她把脉,他以为自己没听到奚茴的心跳是错觉,但发现她的脉搏也停了之后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连忙对齐晓道:“去找大夫!” 他尚有些药可以为奚茴续命,只要大夫来得够快。 齐晓慌了神,这时才反应过来,哦了两声连忙往外跑,还没出门又被谢灵峙叫住了。 谢灵峙按在奚茴手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眼一直看向浑身鲜血的少女,见她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点儿血色上来,才将悬着的心慢慢放回。 “她的脉搏恢复了。”谢灵峙的声音有些哑,即便听上去不可置信,但谢灵峙的确感受到了奚茴在脉搏与心脏骤停后又再度恢复的神奇。 谢灵峙问齐晓,他方才与奚茴说了什么,为何她会突然呕血。 齐晓老实道:“我可什么也没说,我进来时便见她在喝粥,喝完了粥她便哭,哭着哭着突然就呕起来了。” 谢灵峙沉默着,齐晓道:“师兄,我觉得,她大约是心伤了。” 不用齐晓说,谢灵峙听他方才那番话也知道,奚茴不似她表面上看过去的那么淡然。或许一开始没再问关于云之墨的事,是她初闻噩耗不知所措,甚至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后无法接受,便伤至五脏六腑,犹如死过一回。 谢灵峙总算知道,为何云之墨在最后同意他向奚茴交代他的去处,大约是因为云之墨知晓奚茴死不掉,也知晓她纵使难过,但总能扛过去,待日后曦地恢复安宁,她便能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 总好过她永远也不知道云之墨为何会丢下她,又去了哪儿,将此疑虑埋在心上一生,记挂一生。 谢灵峙猜到了一部分,也低估了一部分。 他让客栈里负责打扫的婶子给奚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是去请大夫为她看诊,大夫交代了一些,写下药方,齐晓便去给奚茴熬药,留着谢灵峙守在屋子里等她醒来。 床上的少女很瘦弱,厚厚的被褥盖在她的身上就仿佛被下没有这个人,短时日内经历几回生死,到底是将她的身体折腾得更差了些。 之前在轩辕城,谢灵峙便已经知道奚茴的五脏正在衰竭,她的身体不好,所以容易染病,需得好好养着。 方才大夫过来一次后,又说她的五脏衰竭严重,加之惊吓过度、伤心过度,摧坏了肺腑,所以才会吐出那么多血来,能保住性命已算侥幸,之后便更不能让她受到刺激。 谢灵峙在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奚茴醒来,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眉头轻锁,陷入了未知的梦境。 奚茴梦到了凌风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孤立无援,无人管她,无人爱她,也无人要她。 她在黑暗中挣扎了许久,往年她喊过许多人的名字,岑碧青、张典、习长沣……甚至连谢灵峙与应泉都在其中,一声声诅咒与谩骂脱口而出,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一次的黑暗比之前更加骇人,她的灵魂像是被锁在了一处无边无际的虚空里,无声无息,却有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她满心满脑子想的,只剩下一个云之墨了。 她喊着云之墨的名字,身陷恐惧后本能地想要寻求他的庇护。 却无人回应。 谢灵峙又守了奚茴三日,这三日里她总是梦哭,闭上眼嚎啕至没了力气,再沉沉地睡去。他不知听奚茴喊了多少声“哥哥”,叫了多少次“云之墨”,次数越多,谢灵峙便越心惊。 他惊觉……或许这一次奚茴没那么容易从有关云之墨的过去里走出去。 奚茴再次醒来,天已入深冬。 齐晓惯常端着药碗进入房间,瞧见谢灵峙靠着床边打盹,而那原本应当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却不知何时清醒,正靠坐在床头,一双清冷的狐狸眼直勾勾地落在窗外。 行云声 第91节 元洲又下雪了。 雪花不大,如柳絮般被风吹过窗前,有几片飘入屋内,带着一股药香。 “你终于醒了。”齐晓松了口气,他放下药碗朝奚茴走去,焦急道:“你可不知这几日吓得师兄一直守着你,根本不敢睡,生怕你醒不过来了……” 齐晓靠近奚茴才察觉,奚茴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听到齐晓的声音好一会儿,她才缓慢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齐晓,望见齐晓的脸,呆愣了几息后奚茴竟对齐晓露出一抹浅笑来。那笑容过于天真浪漫,双眸纯澈无杂,像是未经世事的稚童。 “你……”齐晓问:“你笑什么?” 他奇怪奚茴不久前还因云之墨之事呕血险些丢了一条命,都已经那般难过,怎一觉醒来反而会笑了? 谢灵峙被齐晓的声音吵醒,他这些天一直陪在奚茴的身边,实在太疲惫才会在床侧睡过去,现下听见动静也知奚茴醒了,便打起精神去面对她。 “阿茴。”谢灵峙出声时,奚茴还在看着齐晓。 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在谢灵峙又叫了一声“阿茴”后才眨了眨眼,逐渐将视线看向谢灵峙,脸上的笑容维持不变,呆木得如同傀儡。 “她怎么了?”齐晓觉得怪异。他伸出手在奚茴面前挥了挥,奚茴的眼珠并未跟随他手指挥动的方向看去,那双纯澈的眼亦空洞,木讷地眨了一下,才察觉方才似乎有什么从视线里划过,又看向了齐晓早已垂在身侧的手。 谢灵峙的心彷如沉入寒潭,一瞬陷入了死寂。 奚茴的魂丢了。 准确来说,她的三魂七魄被封锁,一切感官皆凭活人的本能,承载感情的那一部分意识亦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幼兽,躲入了心海,便成了她如今这幅呆滞模样。 凡人中受过重刺激的人亦会丢魂,因三魂七魄不全而成了痴人傻人,但只要将其魂魄找回来,或能连带着那些记忆和理智一并寻回。 可奚茴与那些人不同,她的三魂七魄皆在体内,是她自己无法承受云之墨的离开,无法面对从此世间再无云之墨的事实,将自己的情感、意识与理智都龟缩封锁。 谢灵峙给奚茴喂药,她便老老实实地张嘴喝了,给她喂粥,她也不知饱与饿,送到嘴边的都咽了下去。 她的身体健康了许多,虽还虚弱着,但至少能下床走动,只是她不爱触碰旁人,也不爱让旁人碰她。 元洲连下了几日的雪,难得放晴,大夫也说奚茴要多出去走动走动,谢灵峙却连这间屋子也无法带她走出去。 谢灵峙碰到奚茴的袖子,奚茴便会将手臂抽回去,整个人原地坐下缩成一团,把脸埋在膝盖里动也不动,只要人碰她肩膀,她便瑟瑟发抖,莫名地哭起来,怎么哄也哄不好的那种。 可要她主动去拉谢灵峙的手便更不可能,一般的话费些力气她也能听得懂,偏偏不愿与人接触,怎么也不肯离开这间屋子,最多走到窗前晒会儿太阳。 齐晓觉得这样其实也有些方便,至少不用担心奚茴因神志不清而到处乱跑在外头遇上危险。谢灵峙近来被谢家催促许多回让他回去行云州,因家族与双亲皆在劝他再找一个鬼使结契,使得他自己焦头烂额。 齐晓知他不容易,便主动担起了照看奚茴的任务。 那姑娘不爱让人靠近,她若远远地看见人,会对人笑,但只要走近一些她便十分警惕,故而齐晓除去一日三餐配着药送给奚茴,其他时候也不会主动去打扰她静养。 这一日冬至,元洲白天热闹了好一会儿,到了晚间喜庆的氛围也未退散,齐晓陪了奚茴半日,见天色已暗,便对她道:“我去将饭菜端来,你自己看会儿星星可好?” 奚茴没应他,齐晓也习惯了她不搭理人,转身便走了。 房门关上的那一瞬,奚茴灰暗的眸子忽而亮了起来,四方的小窗面朝着城外的海,入夜静下来,小城内还能听见海浪声。 此刻海浪声穿越了鼎沸的人声传入奚茴的耳里,她看见了远处的海滩边有几盏天灯点燃,昏黄的灯远看如一粒星,摇摇晃晃顺着风飘向了银河。 齐晓端着饭菜与汤药回到房前才发现房门开着,放眼望去,本该待在屋内的少女不知所踪,他立刻转身,心道糟糕! 空荡荡的房内门对着窗,窗对着海,零星几盏天灯照亮方寸海面。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因为五一节一家子出门,断更的两次都是在路上开车弄得好晚。 这文在正文完结前不会再断了,抱歉! 第87章 九夜长灯:三 ◎见昔日灵璧神君真容。◎ 因是冬至, 总有人要趁着节去海边放灯祈福,临海的小城通往海滩的那一扇小门会一直开到子时。 这几日元洲的雪落得很深,天也很冷, 愿意出城的人不多,却还是有些年轻的跑去了海滩边上点亮天灯, 放了十几盏后见天灯远去, 这才裹紧身上的厚袄转身往回走。 迎着夜色逆风奔跑的少女裙摆翩跹, 她的速度很快, 冲撞了城门附近的人也没回头, 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城外飘向夜空的灯盏上,生怕因为去得迟了便看不到灯了。 纯白的鞋袜与裙摆都粘上了雪融后潮湿地面上的泥点,她也不觉得冷, 任由寒风吹乱发丝,出了城后眸光越来越亮,那零星几盏灯火亦倒映其中。 从海边归来的人与她迎面碰上, 见月色下的少女莹白的皮肤仿佛发着光, 那御寒的冬袄穿在她身上也显得轻薄, 淡紫色的束袖彩带略过几人眼前,其中一人认出了对方。 “姑娘, 现下天晚了, 等会儿涨汐海边也危险得很,你若想放天灯还是等明日吧。” 与奚茴说话的姑娘记得她, 实在是因为奚茴的相貌过于优越, 让人想忘记都难。她还记得奚茴在海边捡到过一片紫珠贝, 只是之前一直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却不知今晚怎就她自己跑来了。 奚茴并未应答, 她的眼里只有那些飘远的灯盏。 女子话音刚落, 便见她跑远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你……”女子想回去拉她,与她随行的人道:“城门要落了,我们再不走可就回不去了,这天寒地冻的若是夜里再下雪,那可就麻烦了。” “正是如此,我才更要叫住她。”女子道:“她一个人往海边跑,若是想不开了怎么办?” “我瞧她笑得挺开心,不像是想不开的样子。”另一人道:“但……你说得对,我们回去再与她说一次,若她执意要去海边玩儿我们也管不了她的。” 一行人分成了两拨,两个去城门前与守城门的说一声,叫他通融,务必等人都回来了再落锁,另外三人便往海边回去找奚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三人却发现漆黑的海滩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此处无灯,她们带来的火折子在风中无法照明,今晚的风来势汹汹,海浪声一道拍过一道,便是她们点燃的天灯也不知飘向了何方,月色隐入乌云,海滩这处彻底暗了下来。 三名女子年纪也不大,都是二十左右,此时吹着冷风冻僵了手脚,再听海上传来的呜啸声,心中生了退缩恐惧,只能对着空旷的海岸喊了几声“姑娘”。 她们不认得奚茴,也不知奚茴的名字,见不到奚茴的人影后便打起退堂鼓。 手中的火折子忽而掉入雪地里,潮湿洇灭了火种,三名女子发出一声尖叫,谁也顾不得太多抱着彼此便要往回跑。小城处还有些许灯火,能为她们指引方向,至于方才月色下惊鸿一瞥的少女也被她们抛到脑后,甚至于心中怯怯地想,方才那从她们面前跑过去的说不定是鬼影幻象。 此刻风阵阵,无人声,海面浪卷,似能吞噬一切。 没入冰冷海水的那一瞬,奚茴的脑袋被冻得发疼,手脚也在发麻。 她的脑海中闪过些许模糊片段,好像在很久以前她也这样扑进了水里,与当时一样因不会游水而憋闷的胸腔使得头脑昏沉,下一刻便要淹死在深水之中。 奚茴记得当时有人抱住她的,那温暖的红光将她搂入怀中,驱散了冰水中的寒冷,而她睁眼便看见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无情中透出了几分温柔。 那熟悉的眉眼,她在天灯点燃时也见过。 海浪一道翻过一道,奚茴于水中沉浮,她隔着深邃的海看不见夜空里的星辰,更看不见那早已不知落入海中何处的天灯。 她追寻天灯而来,径直冲进了大海,她的脑海中闪过些什么,似有一道坚定的声音告诉她一定要抓住天灯,她还没来得及在那灯上写下心愿。 可又有一道声音告诉她,天灯不能许愿,海女也不会完成凡人的心愿,一切祈求皆为痴心妄想,如大梦一场。 - 谢灵峙找到奚茴时,她就浮在那片巨浪海面上,已经远离了海岸,不知漂了多久。 她没有沉下去,又或是沉下去了再浮上来,瘦弱的人随着浪涛而前后飘摇。 海上的风很大,夜里果然涨汐了,雪没落下来,却下了淅沥沥的小雨,冰凉的雨水比不上海水彻骨,可淋在谢灵峙与齐晓的身上还是让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齐晓心有愧疚,是他太放心奚茴,以为她丢了魂木讷了便不敢轻易离开客栈,谁知道她不仅离开了客栈还跑来跳海,若不是他们沿途碰到了几名回去的女子提起这事,谢灵峙大约是想不到往海边找来的。 已经见识过奚茴几次起死回生,在他们将奚茴带回客栈躺在床上后,见她身体果然逐渐回暖了,齐晓才松了口气。 谢灵峙心力交瘁,给奚茴把脉的手还在颤抖,待确定她没事了之后才起身踉跄了一下。齐晓扶住了他,见他腰间信符自顾自地燃烧,烧出的符灰于眼前汇聚成一行字,也没忍住跟着叹了口气。 谢家将他逼得太紧了。 为了守住奚茴,二人这夜都没离开奚茴的房间,隔着一扇屏风和一道珠帘,两人坐在圆桌旁安静地等烛火燃烧至尾声。 蜡烛仅剩下最后一点,窗外的风呼啸而过,细雨拍打着窗棂,缝隙里飘进来的几缕寒气使火光忽明忽灭。 就这么一夜,谢灵峙至少看到了十几张信符燃烧,谢家在逼他,岑碧青也在逼他,甚至连他的胞妹也让他为谢家后辈子孙考虑,请他不论如何,务必回一趟行云州。他们甚至不顾谢灵峙意愿,为他重新找了一个鬼使。 距离谢灵峙与岑碧青辞别,已经过去很久,他们来元洲也一个月有余。 奚茴浑浑噩噩,谢灵峙重担在身,此刻只有齐晓是自由的。可人这一生要背负的责任太多,也不是人人都能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谢灵峙看似逃离了行云州,实则他只是逃离了漓心宫,只要他的亲族在,他永远不得自由。 齐晓见又一张信符烧光,烛火将灭,才说了一句:“很怪,对不对?” 谢灵峙没应,齐晓又道:“偌大行云州弄得比皇宫还要复杂,漓心宫的长老之位比皇位还要重,这么多年来氏族间明争暗斗,到底是忘了神明化界赐予行云州使鬼捉鬼之能的初衷,却不知我们到底是为了曦地苍生而活,为了自己而活,还是为了那一个身份,一道虚名而活。” 谢灵峙喉结动了动,这么简单的道理,有的人看得破,有的人看不破。 “我得回一趟行云州,你要回去吗?”谢灵峙问。 齐晓知道谢灵峙必定是要回去的,便问:“师兄回去之后有何打算?你若留在漓心宫当长老,能接受一个没鬼使的漓心宫弟子,我倒是也可回去,若不能,我在外头也挺自由的。” 反正他会法术,有道心,不怕将来混不出名头。 谢灵峙却摇了摇头:“我不去漓心宫,我想带阿茴去青梧宫找明佑长老。” 齐晓微怔,明白过来了。 青梧宫修心问道,还擅练制灵丹妙药,说不定有办法能把奚茴封锁的魂给唤醒。即便哀莫大于心死,人也得活得明白才行,若真痴傻过去这一辈子,与死了何异? 蜡烛闪烁两次彻底灭了,屋中安静了片刻,谢灵峙腰间的信符再度传来一阵焦枯的味道,这次不单是他的信符,便是齐晓的信符也被烧着了两张,符火最后的灰烟漂于空中逐渐化作一行小字。 二人彼此看了一眼,他们面前的内容一模一样。 符火的光也消失后,齐晓与谢灵峙仿佛才从方才信符上的内容中渐渐回过神来。信符上说,行云州有神明降世,福泽大地,退散了行云州连绵的雨,拨云见日,亦见昔日灵璧神君真容。 - 谢灵峙想带奚茴回行云州,只能趁着她还在沉睡时动作,就怕她一旦醒来又不肯离开客栈的屋子,或是趁他们不注意再度冲入深海。 谢灵峙与齐晓都可御风而行,只是不方便带上奚茴,他的法器所剩无几,没能找到第二片银叶小舟。齐晓倒是有一匹成龙马的符画,仅能用上一次,一旦遇上雨天符画浸水便无用了。 成龙马符是黄符上以特殊朱墨画成了马,念了法咒便会化成纸马飞奔,可日行千里。 奚茴这一觉睡了太久,谢灵峙与齐晓也算走运,不过短短三日便从元洲赶到了百花州境内,只是百花州境内也出现鬼域向曦地融合的迹象,多处阴雨不断,成龙马符遇水则破,他们只能换一种方式继续前行。 百花州内的行云州弟子有许多,都在护佑百姓逃离险地,暂且去到安全的地方避难。 谢灵峙拒绝了漓心宫长老之位已经在行云州内传开,他本不欲再回行云州,如今为了奚茴不得不回来,就怕遇到以前认得他的师兄弟引起误会,故而他与齐晓到了百花州便买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坐马车往万年密林的方向赶。 二人都坐在马车前头,车厢内奚茴裹着厚厚的被褥睡得正熟,不论路途怎么颠簸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她倒是在前天晚上梦哭了一回,紧紧抓着谢灵峙的袖子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谢灵峙用心去听,断断续续地拼成了一句“铃铛不响了”。 马车越发靠近行云州,百花州内的雨便越大,寒冬中的雨能彻骨,齐晓与谢灵峙穿着蓑衣也不能抵挡迎面而来的寒意,也因这雨势太大,他们没有贸然进入万年密林,而是在年城休息了一夜。 谢灵峙将奚茴抱入客栈,放在床上才松了口气,眼看行云州近了,他又有些担心。 齐晓见他站在奚茴床前沉着脸动也不动,便知道谢灵峙的担忧。 行云声 第92节 行云州往境内弟子都传了那道信符,神明降临,是曾拯救过曦地的灵璧神君,他于世人而言代表了希望与无畏,于奚茴而言不是。若青梧宫当真有能让奚茴恢复理智的办法,当她在行云州内“苏醒”,又见到另一个“云之墨”,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一夜,年城内地动山摇,鬼域朝曦地又逼近了几分,年城街道上的魂魄愈发地多,大有往日百鬼夜行之势。城中百姓已经驱散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原本不愿走的人,却也在今夜 冒着大雨离开。 谢灵峙立在窗侧沉默地看向寂静的年城,看向远方漆黑的天,他将引魂铃拿出,对着窗外摇响铃铛,将那些散乱的魂魄收入铃中,这已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了。 叮铃铃引魂铃响,满街游魂化作一缕缕清烟飘上,谢灵峙的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声音,轻轻地唤他:“哥哥。” 谢灵峙微怔,回眸看去,奚茴不知何时醒来,乖巧地抱着双膝坐在床头,裹着厚软的被褥正笑盈盈地望向谢灵峙,在与谢灵峙对上视线后,呆滞了片刻。 奚茴的眼眨了眨,看向谢灵峙手中的引魂铃,轻声道:“哥哥。” 谢灵峙的引魂铃是行云州中最普通的样式,青铜的圆铃铛上花纹简单,铃声也不清脆,如石子撞击铜片,却与当年奚茴所用的引魂铃一模一样。 谢灵峙忽而记起,奚茴的引魂铃好似就是从他这儿拿去的。那时她还小,许是已经知晓谢灵峙来漓心宫的目的,假模假样地与他交好,又偷偷将他的引魂铃偷走,谢灵峙只以为是自己掉在了何处,干脆又去领了个新的。 “哥哥”二字,是奚茴在她三魂七魄封锁后苏醒时说的第一句话。 谢灵峙以为她喜欢铃铛,便将自己的引魂铃交给奚茴。奚茴看向挂在眼前的青铜铃,狐狸眼笑得弯如月牙,她抬起双手捧着接住了引魂铃,再拿到跟前细细去瞧,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下来。 “不是。”她将引魂铃丢去床尾,叮当当的铃声响了片刻。 谢灵峙问她:“不是什么?” 奚茴又不说话了。 她眉目低垂,像是在委屈,也像小孩儿在闹脾气。 云之墨的魂魄附着于引魂铃上时,那枚青铜制成的引魂铃便成了暗红色,上面的花纹也复杂了许多,与谢灵峙的这个乍一眼看过去一样,细看却不相同。 奚茴也不知自己想要找什么,情绪低落后便陷入了沉默,她的头脑与心都是空荡荡的,谢灵峙知道他问不出什么,干脆不问了。 年城的天不会再亮了,谢灵峙见雨势小了些便与齐晓驾着马车带奚茴闯入了万年密林,从昨夜醒来奚茴除了说那简单的两个字,便再没出声。许是她也看出此处不是元洲临海小城的客栈,没再像之前那样僵着不肯离开,谢灵峙只要在前头摇一下铃铛,她便抬步跟上,随着铃铛声主动钻进了马车的车棚内。 齐晓嘀咕了一句:“你这样像赶尸。” 谢灵峙瞪了他一眼,齐晓抿嘴,知是自己失言。 天灯特殊,能引奚茴冲出客栈,跳入深海。 铃声也特殊,能叫她开口说话,应声而动。 谢灵峙虽不知她曾与云之墨经历过什么,但也猜得到,这两样必然与云之墨有关。 “其实她如今这样痴傻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省去了许多痛苦,若明佑长老真的唤醒了她的情感,失去挚爱之痛也会卷土重来。我们身处行云州,她再遇见那个灵璧神君……师兄,你可想过到时,奚茴怎么办?”齐晓问完,久久沉默。 万年密林中没雨,只是也无光,一块明晶制成的玉佩在马车前引路,这里他与齐晓经常出入,早已熟悉了。 若奚茴真的醒来,再遇见灵璧神君,他还能认得她吗?她又认得出他吗? 马车进入万年密林的迷雾,马蹄声不断,车轮声滚滚,谢灵峙知晓行云州就在眼前。他无权决定奚茴日后的选择,但他答应过云之墨,一定会护她一生,照顾好她,这是他的承诺,也是他的责任。 马车穿过迷雾,跨入行云州境内。 阳光破云而出,行云州外的百花州雨水泛滥,年城不见天光,这里却如他们当初离开时一样,无视了外界寒冷的冬,甚至山林中草木繁花盛放。 齐晓与谢灵峙一起抬手短暂遮在眼前,眯起双眼看向头顶的阳光,嗅着行云州风中的灵气。 之前他们便收到信符了解了行云州的近况,便是张典与岑碧青一并到达轩辕城后,也提过行云州陷入暴雨,阴气沉沉。 如今似春暖花开,远山近林,当真如信符所书,神明降世,福泽大地,彻底驱散了行云州一切阴霾。曾经的问天峰消失不见,那里的天坑向苍穹竖起几道虹光,灵气浮于光柱,像是星空萦绕。 这光太过耀眼,穿过马车的竹帘射入车厢内,原本呆滞沉默的奚茴被阳光晃了眼,身形微动,似有所感般掀开了车窗帘,朝远山天际望去了一眼。 百里之外,悬云山上,成片的枫林中高大的男子白衣赛雪,骨节分明的手掌翻开,一片红枫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手心里。 忽起清风,不知从何而来的铃铛声吹过耳畔,他微侧身寻声去看,便见一辆檐下挂着一枚引魂铃的马车踏风入界。 车窗内,一双狐狸眼竟越过山川隔阂,直勾勾地望来。 第88章 九夜长灯:四 ◎云之墨好像真的不在了。◎ 行云州的悬云山上有一片小小的红枫林, 因不是季节,此处的枫叶红得不多,从树上飘零下来的几片仅叶尖褪色, 唯有司玄手中的那一片是纯红色的。 方才从万年密林闯入行云州的马车顺着山路往五宫方向飞奔而去,叮铃铃的引魂铃声逐渐远去, 马车中远远瞥过来的一眼叫司玄定了定神, 再去看, 云山雾绕遮蔽了视线, 马车不见, 车里的人也不知是谁。 掌心的红枫微颤,司玄收回目光,再将视线落于那片红枫上, 眉目温柔了些。他身形化作云烟从悬云山上消失,不过片刻便来到了五宫之后曾经的问天峰处。 天坑的玄天光柱周围灵光微现,五色光柱中的女子召苍穹神灵现身, 过不了多久收到指引的神仙便会一并出现在行云州, 共商大事。 司玄看向宁卿的方向, 右手背在身后,他静静地站了许久没出声, 待到宁卿发现他时才眉目舒展, 露出一抹浅笑来。 宁卿见到司玄的笑容微怔,收了神力朝他飞身而去, 待落在司玄面前了, 宁卿才抬眸仔仔细细地看向面前的男子, 他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一样, 那双温和的眉眼中倒映着她的面容。 司玄白衣翩翩, 广袖如云, 如宁卿一般,他亦身背五彩霞光,周身萦绕着淡金色的光芒,更衬得面正端庄。他将右手慢慢伸出,一片纯红的枫叶递到了宁卿面前,低沉的声音一如宁卿记忆中的模样:“卿卿,给你。” “你……特地去为我摘了枫叶?”宁卿看向那片红叶,抿了抿嘴,不知第几次看向司玄的眼,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无措。 “可惜未到时候,仅这一片红得彻底,像卿卿的花钿。”司玄说着,目光便落在了宁卿眉心位置。她额上的花钿便是朱红色的,形如红枫叶,因花钿位于眉心,与双眸最近,司玄每每瞧见红枫便像是在心里瞧见了宁卿的眼。 宁卿有些高兴,她伸手接过司玄手中的红枫,枫叶握在手中,叫她不禁想起几日前发生的事,一切恍如做梦,却又成了现实。 宁卿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司玄了。 她无法拯救世人又彻底失去了司玄,她将自己困在了曾经司玄为她画出的小世界里,那座满是红枫的仙山,天池中倒影着蓝天白云,片片枫叶不知落下多少次,终于又一次为她带来了分别了六万多年的故人。 司玄出现在红枫林中时宁卿不敢相信,脑海中反复徘徊着云之墨的话,再面对如今周身仙云灵气环绕的司玄,宁卿一时不敢靠近,直到对方喊了一声“卿卿”。 再见司玄她生怕对方对她亦很陌生,也怕司玄会如云之墨那般排斥她的靠近,她的胆怯被司玄看在眼里,于是他朝她露出了笑容。当时宁卿不管那是不是梦,至少这一声“卿卿”她等了数万年之久,她冲向了司玄的怀抱,越过了他们之间墨守的礼仪,紧紧地抱住了他。 许是入人间太久,宁卿亦沾染上了人间的情,长出了一颗类人的心,她感受着司玄怀抱的温暖,这一瞬,她闻到了满山花香,红枫如火,烧去了她所有不安。 这六万多年曦地发生的事司玄皆无所知,但他知道如今鬼域重新朝曦地融合,情况比六万多年前还要惊险,他说这是他醒来时听到的第一缕声音,熟悉又陌生。 他见到了人间的惨状,却还是想先来找宁卿。 “不知卿卿如何度过这些年呢?”司玄没有推开宁卿,他的手轻轻拍着宁卿后脑上的发,这一声像是无奈的叹息,又像是长久思念沉淀下的怜爱。 宁卿紧紧地抓着司玄的衣裳,她知道司玄回来了,又怕司玄会陷入当年,面临同样的选择。她怕他们相聚不了几时,他又将坠入鬼域,化作那道拯救世间苍生的结界壁,亦不知,他的异念是否会再生出另一个云之墨。 宁卿有许多话想问他,又不知如何开口,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内他们谁也没有提起曦地,默契地享受难得的重聚,与小世界里片刻的安宁。 但最终,他们还是要归回现实世界,还是要面对苍生的祈求。 刻写在司玄血液里的上古咒印不知被什么压制,又或是受到了何种阻碍,不再像当初那样轻易被他的神力调动。便是他用尽全力去唤醒上古咒印,也无法如当年一般以身化界,无法阻止人间这一场浩劫。 宁卿对此沉默着,她总忍不住去看司玄的眼,心中害怕下一刻他便会成为另一个人男人,对她变成另一种态度,但这些天不论宁卿如何看,司玄依旧是司玄。 云之墨好像真的不在了。 人有七情六欲,有旖念,神明原是没有的。 可宁卿见过云之墨如何对待奚茴,她见过了这世间的爱不分大小,有自我牺牲,亦有鱼死网破的殉情,她也生出了七情六欲,她拥有了旖念……或许,她的旖念早在六万多年前就已经生出了。她对司玄有敬仰,有爱慕,亦有心动和忍不住靠近。 她曾在那片红枫林中踮起脚尖去亲吻司玄,只是一片红叶隔在了他们俩唇间,宁卿的那一次主动,犹如佛子破戒,她的情不再单单面向苍生,所以她不曾被上古咒印选中。 那如今呢? 如今司玄亦无法调动体内的上古咒印,是否也有这一层关系? 他再度苏醒后明明见到了人间惨状,却还是选择先来看一眼宁卿,他为行云州停了雨,召来阳光,唤醒山林花草与灵兽,为的不过是能在人间替宁卿摘一片红枫叶。 宁卿猜测或许正因如此,所以司玄不能再化作结界壁。 天下苍生要救,他们少了一条路,便只能选择其他方法。宁卿与司玄虽是上古神灵,比起苍穹上其他神仙多出一些本事,可在曦地苍生面前,他们也一样无可奈何。 此刻,宁卿背对着玄天光柱,看向手上的红枫,心下微沉。 一切不如当初云之墨所想,即便司玄苏醒也无法救活奚茴,她得到了红枫,却有人失去了所有。 “为何难过?”司玄略弯腰凑近宁卿,他不解地望向她的眼,企图看清她情绪低落的原因。 宁卿摇了摇头,她不知要如何去说,云之墨知司玄的存在,能见到司玄的过往,司玄却不知云之墨的存在,忘记了云之墨用他这具身体经历的一切,包括云之墨爱上的人。 她只是觉得可惜,这世上无两全,在她知晓云之墨不是司玄后,苍天却注定他们二人只能活一个。 “卿卿也有不能对我说的话了。”司玄的手掌轻轻盖在了宁卿的头上,他没有责怪宁卿,也没有追问,只是有些感叹。 一场横跨两界的变故,实则动的是三界众生的心。 他变了些,宁卿也变了些。 - 青梧宫的大殿上,少女乖巧地坐在了圆凳上,袅袅青烟飘着青松的香,身着绿衣的青年弯腰看向少女的眉眼。 他的手上拿着一枚行云州内寻常的引魂铃,少女那双木讷的眼只在他摇响铃铛的时候微微颤动了睫毛,目光看向引魂铃,确定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个后又回到了灰暗。 明佑收了引魂铃,忽而伸出一指点了一下奚茴的眉心,淡绿色的光钻入了她的额头。奚茴放在膝前的手忽而收紧,眉头紧皱,低垂的眼眸泛着红,不及眼泪落下,那抹绿光便消失了。 “她在逃避。”明佑道:“不是我无法唤醒她的三魂七魄,而是她在抗拒我。” 谢灵峙与齐晓站在明佑的身后,二人看向殿内四角点燃的引魂香,哪怕是那些有一魂一魄离体的人,闻到引魂香的味道也该将魂魄召回,恢复清明了,这香气对奚茴似乎无用。 奚茴抗拒苏醒,是因为她是主动选择龟缩于心海,不去面对真实世界的伤害,若强行将她的三魂七魄从心海中拉出来,或许会很伤身。 “她的身体太弱,经不起摧残了。”明佑转身对谢灵峙道:“不知这些日在外奚茴经历了什么?她的寿命很短,恐不过两三年。” 齐晓轻轻啊了一声:“她好几次死里逃生,死而复活,这样特殊的体质也活不过两三年吗?” 奚茴在晏城替谢灵峙扛下死招,又在元洲吐血、跳海,这样她都没能死掉,又怎会只有两三年的寿命呢? “她五脏皆衰,如同花甲之年,便是这两三年的活头也得需好好护着她才行。”明佑道:“她的性命不由她自己做主,是生是死,还看其他造化。” 谢灵峙一直沉默着,青梧宫内陷入安静后,谢灵峙才问明佑:“当年……他们为何要说阿茴是怪胎?” 明佑微怔,他今年三十好几,奚茴出生时他并不是青梧宫的长老,可也是知事的年纪。当年行云州发生的事他随师父看在眼里,奚茴会被说成怪胎一点也不奇怪,只是从无人去挖掘其真正原因。 “奚茴出生前,行云州问天峰下封印松动,险些酿成大祸,她出生那日奚山前辈牺牲,而她又在鬼气与阴气环绕下诞生。天骤然落雨,夜半无数鬼影异动,哀嚎声响彻整片行云州,正因如此,奚茴才被视为噩兆伴身。”明佑道:“她被生下后,岑长老很惧怕她,奚茴三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明佑练气归来,见岑碧青神色匆匆慌张无措地从奚茴的房中出来,那日过后她便赶走了照顾奚茴的嬷嬷,任由她自生自灭。 明佑年轻,即便不认同行云州人对待奚茴的态度,却也因自身清高和事不关己的冷漠,从未管过她半分。 岑碧青不许人教奚茴法术,其他四宫的长老都觉得她知晓奚茴身世的真相,只是他们谁也不能从岑碧青的嘴里听到真话,只是更加佐证了当初的噩兆果真是奚茴带来的,后来,他们便对奚茴越来越苛刻。 被人排挤,被人轻视,被人欺辱,奚茴学会了自保,她会撒谎,会伤人,好的学不会,坏的不用教,渐渐就成了众人口中的怪胎。 谢灵峙总算弄清楚了奚茴过去在行云州发生的事,因为知晓过往而更加自责,他自以为对奚茴比旁人要好,实则也是那些伤害中的一笔。 “阿茴不是怪胎。”谢灵峙道:“她比所有人都厉害,比所有人都重要。” 行云声 第93节 这话是云之墨告诉他的。 也只有在此时,谢灵峙才知道为何奚茴那般依赖云之墨,她那么自私的人为何能为云之墨花钱,她那么喜欢骗人的人为何从不对云之墨说一句谎,她那么恶劣的人却也学会了爱人,愿为云之墨赴汤蹈火,哪怕杀人。 因为这世间只有云之墨重视她,他会说她是珍宝,他从不认为奚茴是怪胎。 明佑说,奚茴只有两三年的寿命,大约是因为鬼域向曦地融合的速度过快,轮回泉彻底干涸也不过是这两三年间。 谢灵峙问:“我听说,灵璧神君降临行云州了?” 明佑点头:“是。” 若不是灵璧神君,行云州至今也看不到阳光。 谢灵峙又问:“他可以阻拦曦地向鬼域融合吗?” 明佑微怔,他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谢灵峙朝奚茴看去一眼,他摇晃了引魂铃,奚茴慢慢抬头看向他,谢灵峙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道:“阿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要做什么?”明佑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何处不对。 “我要……放肆一回。”谢灵峙咬紧牙根,说出这话后才觉得松了口气。 齐晓大约猜到了他要做什么,他觉得疯狂且荒唐,更在一些震惊中无法回神。若这世上连灵璧神君也无法阻拦鬼域与曦地间的浩劫,两界便彻底大乱了,非但奚茴的寿命仅有两三年,便是苍生一切活物,都活不过两三年。 谢灵峙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知道奚茴的身份,知道奚茴的过往,也知道奚茴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要放肆一回,要在这众生短暂的生命里,让奚茴快乐。 若云之墨烧毁自身意识唤醒司玄也救不回奚茴,那他的牺牲就毫无意义。 这一刻谢灵峙的心中没有苍生,没有行云州外与他毫无干系的千千万万的生命,若两三年后一切尽毁,何不行事随心。 谢灵峙拉着奚茴的手便要往外走,明佑见他有些冲动,生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他拦住了谢灵峙道:“行云州内对你的传闻议论纷纷,你不要漓心宫长老之位,又来问我灵璧神君之事,你究竟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多,至少在我拒绝成为漓心宫长老之前,我知道的远没你们知道的多。”谢灵峙看向与他相差仅十岁左右的明佑长老,道:“他们都说明佑长老是五宫长老中最温柔和善的人,他们说你天赋异禀,可观万事,所以年纪轻轻便当上了长老之位,可这位置……于你,于我,于苍生有何意义?” “你们教导弟子,看守问天峰,使行云州子弟去护佑曦地,这是你们的使命,但又是从何时开始变了呢?五宫长老不轻易离开行云州了,门下弟子以世家为先,看鬼使定能力,便是齐晓这般有真才实干的也要在底层摸爬滚打十数年才能被人看见,而我……我这般资质平平的,有何资格成为长老?我成为长老,能改变五宫几千上万年来定下的规矩吗?能改变世家的自恃清高吗?能改变行云州人生来不平等,五宫处事不公正的现状吗?若不能,长老之位何用?” 谢灵峙一字字,一句句,直叫明佑哑口无言。 “真正叫我失望的,是与鬼使结契一事。数万年前苍穹诸仙赐予行云州捉鬼使鬼之能,本没有与鬼使结契这一点,又不知何时起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便被人看轻。一个行云州人最高的荣耀,便看他能招引多厉害的鬼魂,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便不是行云州出生的吗?我们生来便有学习法术的能力,纵使没有鬼使,我亦是行云州的弟子!我亦可尽我所能护佑苍生!”谢灵峙说着,又止了声。 反正,这些现在都无所谓了。 若世人皆仅两三年可活,有无鬼使,是曦地九州任何一处的人,又有何区别呢? 明佑动了动嘴唇,竟有一丝犹疑,他被谢灵峙震慑,更心存惭愧。 在他还很年轻时,也有过这种想法,可这些不公与不甘,到底是被岁月搓磨。在他成为青梧宫长老后,更不敢去想,渐渐随波逐流,墨守成规地当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实则不是不争,却像是谢灵峙所言,无能为力,便只能认命。 他竟于此刻认同了谢灵峙,若谢灵峙能保持此心,打破陈规,或许能换行云州另一个未来。 “明佑长老,借过。”谢灵峙牵着奚茴的手紧了紧。 明佑让开了一条路,他眼见着谢灵峙带奚茴从眼前走过,也听见他轻声对奚茴说了一句:“阿茴,谢阿哥带你去找云之墨,好不好?” “云之墨”这三个字便像是一道灵光骤然降落在少女的眼中,她抬头看向谢灵峙坚毅的后背,动了动嘴唇:“好。” 奚茴声轻:“找哥哥。” 第89章 九夜长灯:五 ◎云之墨怎么会离开她呢?◎ 谢灵峙回行云州入青梧宫已经被传开, 他从万年密林闯入行云州时用了随身的令牌,谢家人得知他归来的第一时间便找上了他。 谢灵峙与奚茴还未完全离开青梧宫的范围内,便被岑碧青带领的谢家人拦住了去路, 两方对峙,于烈阳下片刻沉默。 岑碧青看向谢灵峙握着奚茴的手腕, 再见奚茴的面容, 心中震惊又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都以为奚茴死在晏城了, 尸骨无存, 可奚茴不仅活着, 还毫发无伤地回到了行云州。 没有人比岑碧青更了解奚茴的特殊,她虽沉下脸,却也还是好声好气地对谢灵峙道:“灵峙, 既然回来了,便不要使性子。如今行云州外大乱,你爹娘也都担心着你呢, 还有你身上的伤, 总该好好休养才是。” 她话里话外都像是对谢灵峙关心备至, 却彻底忽视了此刻站在谢灵峙身后的奚茴。 奚茴眼神木讷,任谁都能看出她有问题, 偏偏岑碧青问也不问, 她对奚茴从无情分。 “姑姑不问问阿茴的身体是否好些了?”谢灵峙此话一出,又觉得自己为奚茴打抱不平有些多余, 岑碧青的本性他已经看了十多年, 早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岑碧青沉默着, 倒是谢家的人开口。 谢灵峙的爹娘果然来了, 甚至搬出了谢家的族老一并要谢灵峙回谢家好生休养, 说是修养, 实则便是变相的软禁,众人苦口婆心地劝他重新与鬼使结契,再坐上漓心宫长老的位置。 跟着谢家人回去后会发生什么事,谢灵峙在心里演了无数遍。 他想带奚茴走,偏偏天不遂人愿。 站定在谢灵峙身后的少女忽而靠在了他的背上,膝弯一软,险些就要从台阶上摔下去。谢灵峙赶紧扶住了奚茴,将人抱起才发现奚茴又晕过去了,近来她总是昏睡,想来是因为曦地九州中又有一处沦陷。 奚茴晕倒倒是让谢家人抓住了谢灵峙的软肋,无需他们动粗,谢灵峙也得跟他们离开。 - 九州的确有一处被鬼域吞没,轮回泉的水越来越少,即便司玄如今不能化作结界壁护佑苍生,却依旧有保卫凡人的使命。 谢灵峙跟随谢家人离开青梧宫后,司玄离开了行云州前往漠州,不过半日功夫行云州内神光乍现,数十名苍穹之上的神明随宁卿光柱的召唤,降临天坑。 所有人都知道曦地大难临头,所有人也都期待着六万多年前的奇迹再现。 谢灵峙最终没有回去谢家,而是被众人护着去了漓心宫。如今漓心宫的长老已不是岑碧青,只是谢灵峙尚未上任,岑碧青便还是漓心宫内的管事人。 齐晓知晓谢灵峙回到了漓心宫后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受,一个人的力量微薄,到底无法抵抗诸多压力。齐晓一时不知自己该去哪儿,想了想还是去了漓心宫,在知道这世间苍生人人仅剩两三年可活后,似乎去到哪儿都变得无所谓了。 谢灵峙被谢家人缠上,照看奚茴的又变成了齐晓。 秦婼因她的鬼使小小还在,故对齐晓再无以往尊重,如今见谢灵峙又被众人请了回来,据说谢家人为他选了一个生前德高望重的长辈作为鬼使,秦婼便以为,齐晓大约是跟对了谢灵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得知奚茴如今成了痴傻,秦婼想起之前受奚茴威胁,还想借着机会去奚落一番,结果连奚茴的房门也没能进去就被齐晓赶了出来。 秦婼讪讪道:“有何好得意的?没了鬼使,看你在行云州如何立足。” 齐晓闻言皱眉,道:“你大可以试试。” 秦婼的鬼使小小不过是个擅使毒的小姑娘,齐晓即便没有鬼使也不认为自己对付不了秦婼这样的人。 秦婼走后,奚茴的住处却来了一个齐晓意想不到的人。 看向闪烁于眼前的光环,齐晓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基于本能地朝对方叩拜。 灿烂的金光照在他的背上,带着微暖,彷如七月里正午的太阳,不过短暂便叫齐晓冒了一身的汗。 齐晓记得宁卿,因为他也险些在晏城死去,生命弥留至最后见到的便是宁卿。是宁卿用她的神力护住了他与谢灵峙、应泉等人的命,将他们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拜见神明。”齐晓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本能地敬仰与敬畏神明,直到那抹泛着五彩霞光的衣袂从他眼前略过,宁卿已经步入奚茴的房内,齐晓不知要不要拦。 后来一想,反正他也拦不住,倒不如在门外守着。 门窗关上,灿烂的阳光还是能透过窗棂缝隙投入房中,奚茴休息的地方是她以前在漓心宫后山所住的小苑,院中有一株比屋顶还高的海棠花树。这本不是花开的季节,又因司玄唤醒了行云州万物生灵,连带着这株老海棠也繁花盛放,随着微风飘下了花瓣,投在窗纸上。 微弱的海棠花香被屋中药味掩盖,躺在床上的少女像是陷入了美梦中,眉目舒展,动也不动。 宁卿慢慢靠近床边,看向奚茴的眼神有些惋惜,也有不忍。 谢灵峙回来行云州后便与谢家闹了这么一出,她便是想不知道也难了,只是宁卿只顾着召苍穹神明,并未刻意打探行云州内的消息,待她知晓后司玄已经离开了行云州,赶往漠州设界护住百姓。 宁卿知道谢灵峙带着奚茴见过了青梧宫的明佑,也知道如今奚茴的三魂七魄皆被她锁在了心海之中。回想起她曾在红枫林中与奚茴的对话,宁卿悬在空中的手顿了顿,几次尝试,也没能探入她的心海。 她下不去手。 她无法赞同诸神降临行云州后提起的第一个解患办法。 那些习惯高高在上的神明,皆有一颗为万物奉献的心,可他们也凉薄冷漠,在知晓奚茴的身份,知晓奚茴来到行云州后,自然而然地为她,为拯救曦地选择了一条最简单的路。 奚茴是岑碧青的孩子,十八年前岑碧青险些随奚山死在了通往鬼域的缝隙时,似乎一切就都注定了。 注定了岑碧青因一己私心饮下了轮回泉,注定了奚茴的性命与轮回泉绑在一起,注定了云之墨的出现,注定了奚茴的结局…… 奚茴不是凡人,她曾因一句无心之言,让戚袅袅的魂魄越过重重魂海,率先渡过了轮回泉。她触碰到魂魄的碎片,便可窥见那个魂魄的前世今生,她能化解上古咒印给云之墨带来的寒冷,她对一切神力免疫。 与其说轮回泉绑住了她的性命,倒不如说,她就是轮回泉。 有神明言,许是天地有情亦有心,才会让司玄坠入鬼域,触碰到轮回泉的那一刹分裂出云之墨的魂魄,由轮回泉将云之墨的魂魄填满;才会在十八年前看穿了岑碧青的念头,以泉水上的银光吸引她,将一切希望灌溉入岑碧青的身体里,化作了她腹中的孩子。 生即是死,死亦是生,这便是轮回泉。 唯有死亡才可入轮回泉,也唯有轮回泉才能赐予生命,奚茴出生后,轮回泉一年比一年枯竭,也唯有奚茴的奉献,才能让轮回泉重获新生。 这是苍穹诸神,给奚茴此生定下的唯一一条路,一如往年对司玄那样,不同的是当年司玄肩负重担,他亦愿意为苍生奉献,可奚茴是不愿意的。 要奚茴化作轮回泉,让轮回泉的泉水重新灌溉鬼域,让那些沉积在鬼域中的魂魄陆续投胎转世,维持鬼域与曦地两界间的阴阳平衡,这也是宁卿在得知奚茴身份后,想过的最优解。 所以她将奚茴的意识拉入了红枫林中,她当时给了奚茴一个选择,她问奚茴若她是灵璧神君,会如何做? 奚茴选择了她想选的路。 人命不可以数量衡量轻重,奚茴也不该因苍生而被牺牲。 若她自愿,皆大欢喜,若她不愿,亦不该强求。 宁卿轻轻叹了口气,她知晓她与苍穹诸神不同,她的心早被杂乱的感情填满,她分不清何为公正,又再度陷入了无法决策的两难中。 瞧着熟睡的少女,宁卿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苍生之命是命,奚茴的命也是命,她虽为轮回泉,可也是她自己。奚茴从未有做选择的机会,她决定不了自己的出生,决定不了自己悲惨的童年,可她至少有能力决定去爱谁,决定如何活。 奚茴曾在红枫林中质问宁卿,他们当时是否给了司玄选择,如今……她应当给奚茴选择的余地。 宁卿的手掌最终落在了奚茴的脸上,她温柔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奚茴的脸颊,轻声道:“快快醒来吧,奚茴。” 快快醒来,去面对你的人生,去做你的选择。 - 奚茴这一梦,无比地长也无比的满足。 梦中的元洲种满了银杏树,正是银杏金黄的时节,元洲临海的小城前往海滩的一条路几乎被银杏叶铺满,她看见了传闻中的渔姑,就在深海的中央,像个沉睡的温柔的神女。 小船漂浮于平静的海面,海天一色,海水将天空倒映其中,一时分不清他们是在海浪上漂浮,还是在云层中缓慢飞行。 奚茴抚摸着银叶小舟上的花纹,一手拿着绿豆糕笑盈盈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男子,金骨墨扇展开悬飞于她的头顶,为她遮住了大半阳光,露在光下的皮肤更显得白皙透亮。 奚茴道:“今日的糕点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行云声 第94节 墨衣的男子没出声,只是身体凑近她,微微张开口含住了奚茴手中的半块糕点,待到他将糕点咽下后奚茴才问:“怎么样?是不是很甜?” 男子点头,又伸手将她嘴角的糕屑擦去,再顺手捏了一把。 “痛!”奚茴瞪他,他便改了力气,又揉了揉。 银叶小舟下,浅蓝色的浪花化作巨大的手掌,轻轻托起了小舟往前荡了荡,水中海女如同一尾巨大的鱼,轻轻地顺着浪花游动。 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分明方才还是艳阳高照,眼见着就入了夜,海上的风如同海女的吟唱,浪花卷起一道道月光,海面上的天灯朝深海中漂浮,每一盏上都写下了长久。 奚茴抬起头看向星光密布的夜空,伸手指向银河的方向道:“有人与我说,你是从那里来的。” 她说这话时往对面的人身上倒去,歪着身子靠在了对方的怀中,抓着他的手搂紧自己的腰。在看见对方询问的眼神,奚茴才道:“我也不记得是谁告诉我的了,但我记得,你好似以前是个神仙来着?” 男人失笑,朝她摇头,否认了这个身份。 “我就说嘛,哪儿有神仙像你这样与恶鬼为伴,也不在乎人命的?”奚茴笑了笑,像是得了便宜的小孩儿:“我就知道是他们诓我的。” 她抬起右手,晃了晃手腕上的引魂铃,沉默了许久才道:“哥哥,你与我说说话吧。” “随便说些什么都好,我都快忘了你的声音了……” 久久沉默,唯余浪涛声,奚茴抱紧男人的胳膊,抚摸他袖口上的花纹,忽而觉得海上的风很冷,身后的人也失了温度。 她将胳膊越抱越紧,总有种若不抱紧点他便随时都会离开的错觉。 是了,是错觉。云之墨怎么会离开她呢?他怎么舍得? 银汉迢迢,星辰之上的一双眼看向漂浮于海面上的银叶小舟,无数盏天灯飘向了天空,像是真的能飘至银河,那些灯盏上歪歪扭扭的字,无不诉说着长情与思念。 白衣如云似雾,星光遮蔽了他的身形,而这片少女的心海之上,还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身影。 司玄目光沉沉地看向小舟中的男子,对方墨衣乌发,五官、身量皆与他一般无二,若非要说出些什么不同,便是司玄从不会穿沉闷的暗色衣裳,也不会拥有那样一双恣意邪气的双眸。 船上的少女歪在了男子的怀中睡去,她姿态亲昵,便是心海的睡梦中也不安地搂紧男子的腰,脆弱地呢喃着哥哥二字。 此哥哥,非彼哥哥。 饶是司玄从未见过这女子也知道,她对与他相貌一致的男人绝不是兄妹之情,倒更像是…… “是爱。”宁卿的声音响起。 司玄回眸,星河之上,宁卿的意识也闯入了奚茴的心海。她像是轻易看懂了司玄的疑惑,定定地看向他,有些紧张地问:“你看见这些,想起什么了吗?” 司玄摇头,他只有满心疑惑,却是什么也不曾想起。 宁卿道:“也难怪,你是你,他是他。” 属于云之墨与奚茴的记忆,司玄又如何会想起呢? “你让我进入她的心海,便是要我看这个人?”司玄指向船上的男子,问:“他是我的灵魂碎片?是我一念之差后产生的第二缕人格?” 宁卿否认:“不是,若他真是属于你的一部分,你便不会忘记他所经历过的一切了。” 更加不会忘记奚茴。 宁卿道:“我让你进入她的心海,是想让你将她唤醒,她的人生,由她清醒着选择,不论结果如何,总好过于虚假的幻境中浑浑噩噩。” 更何况,奚茴的梦境持续不了多久了。 她梦里的云之墨不会开口说话,没有命火的温度,这些属于云之墨的特征在一点点消失后,她也会被迫从梦境中醒来,两次生离死别的打击,她承受不住的。 司玄不知云之墨与奚茴之间的故事,但他知晓奚茴的身份,对于宁卿反对诸神的决定,决意唤醒奚茴让她自己做选择后,司玄便知晓宁卿也不是过去的宁卿了。 与其说她的心因爱而变得渺小,沉浸于小情小爱中,倒不如说她的思想因爱而变得豁达,知晓这世间的所有情与爱,皆不分大小。 星辉隐去,夜色彻底笼罩在海岸上,神光降临的那瞬仿佛天亮了。 金色的光芒落在银叶小舟上,也落在粼粼到底海面上,碎成了一片片金叶,比之城中满地的银杏叶更加亮眼。 奚茴被这束光芒照得清醒了些,她抬手遮在眼前,微微眯起双眼朝光源看去,待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心口的跳动骤停,几息后再猛烈地鼓动着。 “哥哥!”奚茴猛地从银叶小舟中站起。 小舟晃动,溅开了水花,被奚茴倚靠的墨衣男子逐渐在这束光芒中风化。 奚茴看向司玄,心中高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小舟的后方看去,不见云之墨,她愣了会儿,慢慢回过神来。 再看向司玄,少女的眼眸中多了几分探究:“你是谁?” 司玄见她瘦弱的身影并未畏惧他身上的圣光,反而在问出这句话后慢慢朝他靠近,狐狸眼竟与他之前在行云州悬云山红枫林中隔着山川匆匆一瞥时一样。 广阔的海洋,璀璨的星河,漂浮在水面上的天灯,与风中偶尔飘下的银杏叶,这些梦境中纷杂的场景没有一丝映入她的眼中,自他出现,她的眼中就只剩下他了。 司玄嘴唇轻启:“我叫,司玄。” “灵璧神君。”奚茴眨了眨眼,眼神无措了起来。 周围忽起风,海中涨汐,小船在浪花里摇摇欲坠,奚茴也像是站不稳般往前踉跄两步,她与司玄之间仅剩一臂。 圣光落在少女的脸上,而她直勾勾地盯着司玄的眉眼,像是想要通过他这张脸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哪怕分毫。 “原来……他们没有诓骗我啊。”奚茴抿唇:“原来谢灵峙说的,都是真的。” 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与云之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个人是灵璧神君,是云之墨烧毁自身意识后唤醒的上古神灵。 奚茴眼前一黑,脆弱的身形晃动,直直地朝小舟外的深海坠去。 第90章 九夜长灯:六 ◎她是轮回泉吗?◎ 司玄伸手欲接住奚茴, 不过下一瞬她便穿过了他的臂膀,化作一缕风,轻飘飘地散在海面上。再一抬头, 他眼前的海、银叶小舟,乃至星空, 悉数消失, 坠落一片黑暗。 宁卿道:“她快醒了。” 只有让奚茴在她于心海编织的梦境里窥见现实, 她的三魂七魄才会回到现实, 没有什么能比让司玄站在她面前, 更能打破她的幻象了。 司玄于黑暗中闭上双眼,再睁开,行云州已入深夜, 星河万里熠熠生辉,悬云山的红枫林旁还有一方凉亭,架在了上山路的悬崖转角处, 可观行云州的风景。 清风拂过纯白的衣袂, 他朝身旁的女子看去, 温柔的眉眼中倒映着对方犹豫又难过的表情,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司玄想去抹平宁卿眉心的皱痕, 到底是基于多年来相处的恪守分寸, 他抬起的手最后只放在了她的肩上,以示安慰。 “不要担心。”司玄道。 宁卿叹了口气:“我如何不担心?你去了漠州, 也看见了这世间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 鬼与活人生活在同一方城池中, 阴气环绕。陷入永夜的天终有一日会将所有生灵吞没, 即便有你我如今护着他们, 我们又能护住多久?” 人与神仙不同, 人活着吃五谷杂粮,需要光与风,他们脆弱易折,稍不留神便会陨丧。宁卿与司玄化出的结界只能护他们一时,护不了一世,即便护住了一世,他们也无法繁衍子孙后代,曦地终将会在这一辈失去所有生机。 “世事造化,因果有道,轮回泉不会无缘无故汇聚泉灵投入奚茴的身体里,既推着我们走到了这一步,前路便不会是绝境。”司玄说完,宁卿朝他看去一眼。 她问:“你看到了什么?” 司玄垂眸,他摇了摇头,便是神明也不可窥见天命,但他算过的,在见识到生灵涂炭的漠州后,他推算过不止一次。 曦地的灾祸中仍有一丝机缘,便看那机缘出自何处了。 今夜无月星却很多,吹过方亭的风越来越凉,宁卿以神明之躯感受凡人的温度,不禁觉出一丝寒冷。 司玄对她道:“他们还在等着我们。” 他口中的他们,是那些从苍穹上被宁卿召唤下的神明,既都为了苍生下凡,总不能真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女孩儿的身上。宁卿说要给奚茴自己选择,他们必须得考虑奚茴选择后的另一条路,该怎么继续走下去。 司玄放在宁卿肩上的手收回,她也感受到了对方掌心的温度撤离后,周身萦绕的寒冷,回想起她所见到的另一人,不禁于心中笑了一下。 司玄温柔但克制,曾从他魂魄中衍生出来的另一人的独占欲与保护欲却从来如火一般,是张扬着的。 一时间她有些羡慕奚茴,能拥有那般毫不掩藏的爱。 - 奚茴这一觉睡醒后才发现自己竟躺在漓心宫后山的小苑中,她一时恍惚,就像是她从来没离开过行云州,而之前半年间发生过的事都是梦。 看着熟悉的床幔,屋中熟悉的摆设,还有阳光透过小窗照在桌面上婆娑的树影,海棠花不是这个季节开的,却有几片粉色的花瓣顺着窗棂与门缝飘了进来。 奚茴坐在床头愣神许久,好些回忆才如尘封的书籍被吹开,一页页于眼前闪回,她捂着心口猛地喘了口气,记起了自己是怎样吐血晕厥,又是怎样回到行云州的。 谢灵峙再见到奚茴时,她便坐在小苑的海棠花树下,一席雪青色的长裙,袖摆与裙踞皆托在地面展开,上面落了一层海棠花的花瓣,可见奚茴已经在这儿坐了许久了。 谢灵峙就站在月洞门前一时没有靠近,回想起回到行云州后这些天发生的事,他便觉得无措也无奈,皆归咎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早间齐晓向他道别,说他终于想好了接下来要去哪儿。 曦地每日都有地区受鬼域沦陷影响,行云州也每日都会派一些门内弟子前往曦地救援,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能活多少算多少,总好过他们在神明的庇护下泰然自若,不看旁人苟延残喘。 即便知道或许未来的曦地也只有两三年的时间,但这个时间里他们仍然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齐晓道:“也亏得师兄的一席话让我想明白了这些,即便没有鬼使我也是行云州的人,即便没有鬼使,我也可以护卫苍生。我要离开行云州,去往大千世界,或许下一刻遇见的便是危险,但谁知道呢?这世道总有奇迹发生。” 谢灵峙被他话中的“奇迹”二字触动,他将自己能交给齐晓的法器都交了出去,只盼望即将离开的师弟会遇上属于他的奇迹,既能救人,亦可自保。 作别齐晓,谢灵峙便被岑碧青叫走了。 几乎一整天他都在曾经的问天峰处待着,五彩的光柱中灵气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结界,从结界外可以看见光芒中偶尔闪过的身影。高矮胖瘦与人影相似,可他们不是人,他们是苍穹上的神明,受神女召唤降到人间。 神明在讨论些什么,于结界外的人什么也听不见,只偶尔能听见潺潺水流声中忽而传来一道钟响,震慑人心。谢灵在其余四宫长老的身侧,虽跪坐着,腰背却挺得很直。强行将他拉来的岑碧青却深深地将身体匍匐了下去,从头到尾没抬一次头。 他神游太虚,直至眼看着天色不早,谢灵峙才从浑噩中苏醒。 他分外清楚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若可以选择,他也想如齐晓那般拥有决定自己未来的权利。 谢灵峙带奚茴回来行云州,是因为他以为青梧宫的明佑长老可以治好奚茴,结果越发偏离了他的初衷。谢灵峙想,他也可以带奚茴离开,他们可以去元洲,也可以去蜀州,总之只要不是行云州,哪里都好。 神明显然无法议论出一个准确的结果,他们这些受命前来的白跪了一整天,谢灵峙回到漓心宫后便直奔奚茴的小苑而来,这一路他都在计划怎么走。 待见到奚茴,不知她何时苏醒,又安静地抬头赏那一树海棠,或静静地看太阳沉于云海,日光渐暗。 看上去,奚茴像是在发呆,可有些什么到底是不一样了。 谢灵峙缓慢地朝奚茴靠近,她听见了他的动静,回眸朝他看过来的那一眼谢灵峙便知道,她清醒了。 不知因何,但总归是好事。 痴傻中的奚茴不会自己换一身清爽干净的衣裳,也不会离开那间屋子出来赏景,更不会在听见身后的细微动静便敏锐回眸,看向他时没有笑容,无悲无喜。 “阿茴。”谢灵峙走到奚茴面前,慢慢蹲下问她:“你可觉得哪里不适?” 奚茴摇了摇头,嘴唇抿了抿,道:“谢阿哥,麻烦你了。” 她终于又叫谢灵峙“谢阿哥”,这一声比之先前的每一次都要真心,就像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相遇的那段时间。 谢灵峙即觉得庆幸,又有些心酸:“只要是阿茴的事,在我这里永远都不算麻烦。” 奚茴搁在膝盖上的手捏紧裙子上紫藤花的绣纹,她的眼底倒映着晚霞最后一丝光芒,那浓烈的红像是将她的眼眶也染了色,泪水聚于眼睑,她深吸一口气,到底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行云声 第95节 谢灵峙道:“阿茴想出行云州去看看吗?是想去元洲,还是想去哪儿?谢阿哥都可以带你去。” 奚茴咬着下唇,片刻后轻声道:“其实我都记得。” 记得她混沌的这些时间里发生的事,也记得明佑长老对谢灵峙说她活不过两三年了。 云之墨曾经对谢灵峙说,奚茴的命与轮回泉绑定在一起,轮回泉干涸她便会消亡,如今看来,鬼域也不过两三年的时光便会彻底与曦地融合。这些奚茴本都不在意的,只是她心里难过,云之墨就像个走投无路的傻子,毅然决然地以为他能换奚茴安定的一生,殊不知,世界还是一样糟糕。 奚茴抬眸看向谢灵峙,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我看见他了……他现在变得十分陌生,分明是同样一张脸,同样的声音,可他身上的气息,看我的眼神,统统不一样了。” 谢灵峙想安慰她,又不知要从何处开口。 却是奚茴打破了僵局:“我还不想离开行云州,谢阿哥,你带我去见他吧。” 奚茴想,她必须得见司玄一次。 谢灵峙对奚茴无不应从,他只说了一声好,便起身要带奚茴离开漓心宫。 这一路上倒是没人阻拦他们,只要谢灵峙没有离开行云州,谢家人便总觉得他们有的是时间劝说他。 从漓心宫前往问天峰的路很长,沿着奚茴所住的小苑往后山的方向走,还得越过几座山顶才能到达。 这一条路奚茴觉得陌生又熟悉,她跟在谢灵峙的身后一直没抬头。 十年能改变许多,可于山川河流而言却没那么容易更迭,奚茴也曾走着这条路去到问天峰。那是她第一次去问天峰,爬上山顶,走到了渡厄崖边,也正是那一跳,她遇见了云之墨。 奚茴捂着心口用力地喘了喘,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她便胸闷,待那阵疼痛缓过去了,奚茴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当初的问天峰已经化作了神明暂时的落脚地,宁卿曾布下的巨大天坑五色光柱在天暗下来时越发显眼,明亮的光周围像是有萤火飞舞,越靠近,便越能感受那里充沛的灵气。 谢灵峙带着奚茴到了天坑前,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行云州入夜便能见星,今晚的月像是一道天空弯弯的裂缝,纤细且锋利。 天坑周围的灵气形成了风,吹动了奚茴的发与衣袂,也吹动了她绑着发丝的赤红发带,飘摇的一抹红色成了此间天地间唯一的亮点。她距离神明那么近,甚至能看见结界中闪动的人影,他们于光芒里显得尤为高大,每一道身影都像是一座小山,高高在上,睥睨苍生。 谢灵峙不知结界中的神明正在抉择奚茴的生死,他只知道,司玄就在那里头。 “这要如何进去啊?”奚茴轻轻扯了一下谢灵峙的袖摆。 谢灵峙摇头,还不待他回答,扯动袖子的那股力量便消失了。 谢灵峙猛地回头,方才还站在他身后的少女不见踪影,放眼望去,被光柱照亮的天坑四周一览无余。奚茴不在,而他眼前的结界里却多了一个模糊又小巧的影子,仰望诸神。 原来从结界里朝外看,能清晰地看见所有。 奚茴望向天坑边缘寻找她的谢灵峙,她离他太远了,这么看谢灵峙也只有她一根手指头那么长。从外看的结界像是一团模糊的光,从里面看这里更像是一个琉璃罩形成的小世界,非但没有刺眼的光,反而越靠近中心便越黑暗。 奚茴除却能看见外界的一切,便只能看见自己了。 她也不知怎么就被拉入了结界中,但她本就是来找人的,只要目的达成便好。 奚茴垂在袖子里的手握紧,鼓起勇气对着这一片虚无开口:“我来找司玄。” ——“你要找司玄?” 一道苍老却和蔼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奚茴连忙转身,她没看见人,周围仍是一片黑暗。 “是,我要找司玄。” 虚无中的黑暗越来越重,像是一滴浓墨从她的脚下晕染,彻底包裹住了四周,这一刻,奚茴连外界也看不清了。 怎么会不害怕呢?她的心像是在打鼓,跳动的声音回响耳畔。奚茴并不认为这世上的神仙都是好的,她曾在晏城亲身经历过一个神明的堕落,更见过神明恶魂肆虐下的人间惨状,听谢灵峙说……这里若加上司玄与宁卿,一共十二位神。 ——“奚茴,即便你不找来,我们亦是要去找你的。” 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在她的右侧响起。 奚茴忍住畏惧,问:“你们找我有何事?” ——“你可知你命悬一线?” “知道。”奚茴抿嘴,她的命,曾是她最不看重,却是云之墨最看重的东西。 神明的声音如洪钟,远远飘来。 ——“你可知这苍生亦命悬一线?” 奚茴点头。 她看见过曦地多处遇难,天下的确大乱了。 ——“如今有一条路摆在你面前,即可以救你,也可以救苍生,你可愿前往?” 奚茴微怔,这个问题她似乎也在何处听过? 仔细回想,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宁卿的地方,美丽又清冷的神女双足悬空,轻飘飘地浮于天池旁,无数红枫在她身侧落下。而当时她也问过奚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当时奚茴只以为这是与所爱分别的神女无奈的感叹,如今这个问题再被其他神明摆在了奚茴面前,不禁让她多出许多凌乱的想法,联合她总能死而复生,奚茴的心中生了些畏惧与退缩。 她问:“为何是我?” ——“不知你可听过六万多年前,灵璧神君牺牲自我换取曦地数万年安宁生活的故事?” 奚茴点头。 ——“这世间万物皆有其命,我们虽为苍穹上神,却也有自己的命数,福运或劫难,皆在该到来时来临。一棵树,一朵花,哪怕是一粒浮于风中的灰沫,都与其命数相依,只要有灵便有魂,有魂便有命,而三界的命,皆系于轮回泉中。” ——“轮回泉的泉水可生魂魄,塑肉身,写三生(前世,今生,来世),但轮回泉亦是世间万物之一,它也有它自己的命数,它的劫,始于数万年前的某一日,应于六万三千七百二十三年前。” 当时轮回泉渡魂远不如往昔,鬼域里弥留的魂魄越来越多,以至于阴气上浮,连带着鬼域也一并往曦地靠近。正因这一变动,叫苍穹上的神明发现异状,再想阻止已是来不及。 轮回泉的泉水有干涸之迹,若不能渡尽鬼域里的鬼魂,终有一日鬼魂的数目多与活人,鬼域便会再度靠近曦地,苍生受难,两界皆摧。 他们没有其他办法,便只能动用上古咒印做一次选择,选出最适合为苍生牺牲的神明。上古神有二,分别是司玄与宁卿,上古咒印选择了司玄,他便由咒印写满浑身血液,跳入两界交汇,化作一堵彻底阻拦鬼域的结界壁。 ——“轮回泉的劫因灵璧神君的出现而暂停,却并未消失,只要结界壁一旦破除,鬼域便会连带着结界壁的阻拦而反噬,短时间内迅速吞没曦地,你我皆已看见其带来的后果,无数生命死去。” 奚茴昂着头,盯着发出声音的那一处,她听到了许多道声音,虽不知他们的准确位置,却能察觉出都是从头顶方向传来的。 她问:“那这与我有何干系?” ——“奚茴,命数有劫便能破劫,轮回泉超脱三界,为万命之末亦为万命之始。非但我们在拯救苍生,轮回泉也在想尽办法自救,所以它才会选择一个机会,从鬼域脱离来到曦地。唯有生于曦地,长于曦地,拥有一颗凡人的心,拥有三魂七魄、感受七情六欲,爱过也恨过,活过且死过,才算是渡了它这一劫,涅槃重生。” 奚茴的心跳在这一瞬骤停,她在这些声音开口前便隐约猜到,如今听对方将话说得这么明白透彻,仍忍不住于心中觉得荒唐。 这么说……她是轮回泉吗? 还是说,她被轮回泉选择? 她童年的悲惨,那些从未得到的认同,那些顽强挣扎的不甘,拥有过又失去的爱,皆成诸神口中,一个轮回泉必经的,属于凡人的一生? 第91章 九夜长灯:七 ◎这种程度的爱,司玄不懂。◎ 奚茴确切地知道, 那不是所谓轮回泉经历过的人生,而是她奚茴的人生! 是她因雨夜中出生惹得行云州鬼影重重,才有了后来所有的委屈与难堪。是她被亲生母亲遗忘, 是她被同龄人排挤欺辱,是她被关在凌风渡中足足十年不曾与外界接触……这些苦难都是她受的, 没有人代替她的痛苦, 至少这些神明口中的轮回泉, 从未体会过她的痛。 即便她的确死而复生过不止一回, 或许她真的受益于轮回泉的泉灵借她的身体渡劫而一直活到现在,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若可以从头开始选择,奚茴宁可就当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当一个普通人。 只是她的出生她没有机会去选择, 但至少她的死亡,她可以有选择。 见奚茴久久沉默,那些神明也没有任何不耐。他们知道凡人很脆弱, 即便奚茴等同于轮回泉, 可毕竟于曦地长大, 她的所思所想皆与凡人一般,她很有可能不愿意为了他人的性命牺牲自我, 这也是神明所考虑到的。 这些天, 五彩光柱结界中的神明无一日不在商量应对曦地的灾难,他们的神灵化作结界, 分别守卫着除行云州外的每一寸土地, 只是神灵之力亦有用尽之时, 他们无能为力亦无可奈何。 司玄说过, 哪怕再让他选择一次, 他也还是会奋不顾身投入鬼域, 化作那堵结界壁,哪怕这一次无法阻止鬼域向曦地融合六万余年,哪怕仅有六千年,或六百年也可,至少这样他们能为苍生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应对危难。 只是他们都没有时间了,至多不过三年,鬼域便会彻底向曦地融合,便是神明拼尽全力,耗尽神灵,碾碎神魂,也无法拯救苍生。 这一条残忍的绝路非但摆在了奚茴面前,亦摆在了他们的面前,摆在这世上每一个活着的生灵面前。 黑暗中,奚茴不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仿佛还能听见诸神沉重的呼吸声,她像一个幼小的种子,被十株参天大树围在其中。 奚茴昂着头,她看不见与她对话的神明,她不想被动地去选择,于是她鼓起勇气开口:“你们大约不了解我,我非善人,不做于己不利的牺牲。” ——“虽是牺牲,亦是重生。” 奚茴嗤笑一声:“莫要与我说些没用的,此刻我死了,化作轮回泉,轮回泉是活了,奚茴又何在?我就是我,我是奚茴。” 她捏紧拳头道:“这世间的人,死了一回渡过轮回泉再转世就是另一个人了,今生是男,来世便可为女,你说那男人是死了还是活着?你们想要我付出性命,这便不是帮我也不是救我,是交易。既是交易,便要拿出与交易等同的筹码来,让我看看,值不值!” 她的一席话,直叫众神缄默。 他们没有人心,也不理解人的思想,他们不懂明明只需奚茴一个死去便了换回完好无损的万千世界,为何奚茴会不愿意? 他们都想,若这种机缘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便觉得分外值当,以一己之力护佑苍生,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荣幸。 他们只知生不过是存在,死不过是消亡,却不知存在与消亡之间尚有一丝特殊,每个人活着的意义不同,其生命的价值也不相等。 这一点宁卿想通了,可结界中的其他神明没有想通。 ——“你想要如何?” 奚茴见他们愿意退一步,便知道自己不止可以进两步。 她道:“既然要做交易,那就要有足够的诚意,起码得让我知道与我交易的人长什么模样?我来这里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是来找司玄的,先让我见司玄。” 这一次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将周围渐渐照亮。 奚茴猜测得没错,那些神明的确高高在上,像是一尊尊巨大的雕像,而她瘦小得不过那些人的手指那么大。她原以为神明藏身于结界中,殊不知神明皆两两一双锁在了五彩的光柱内,这座从外可以看见人影的结界,亦不过是神明灵智交谈的方寸之地。 他们的身上没有颜色,唯有瞳孔中色彩不一,肩上挂着的披帛如瀑布般流入天坑之中,十双慈悲的目光聚焦于奚茴的身上,微风中颤抖的少女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撼的画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在与谁做交易,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就这半步,她发上的红发带轻飘飘地坠落,比血的颜色还要鲜艳。 ——“吾等身躯皆于行云州内,神灵分布大江南北,不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吓到你,既你要看,便不仅仅要看眼前,更要去看远方。” 话音才落,奚茴便知道这些神明身上的颜色去了哪里。 他们眼眸中的颜色是他们的意识,因要护佑苍生而将意识全都聚集于行云州中,锁在了一片黑暗的结界里,而他们神灵则奔向了世间各处,曦地除行云州外的其他八州,皆有神明的身影。 那些颜色化作了黛色的山川;化作了缥色的河流;化作了朱红的鲜花;亦化作了金灿灿的麦谷……他们以自身神灵维持着被鬼域摧毁的大地仅剩的一丝颜色,就像奚茴曾待过的元洲,那是乱世中仅存的一丝安宁和谐的临海小州,亦在他们的守护之中。 他们固然冷漠、居高临下,他们固然不懂人间的情爱、人之本性本心,可他们也固执地坚守着他们的职责与分寸,看似没有感情,又心系苍生。 奚茴的确被震撼到了,那些人间惨状都成了一副副山水墨画,流转于诸神苍白的身体上,顺着他们流水般的披帛坠入黑暗。 难怪,世人都相信这世间有神明,世人都向神明祈求心愿,原来这世上的神明的确会护佑生灵。奚茴不禁有些难过,为何她年幼时没有遇见他们?为何她受苦受难时他们不为所动?她不是凡人?她不也是芸芸众生之一? 这些话,她没问出来。 行云声 第96节 因为奚茴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了。 司玄与十位被宁卿从苍穹召唤下来的神明不同,他的身体还是奚茴记忆中的模样,他就站在两道光柱之间,烟云一样的衣裳至衣袂才是月白的,整个人当真像是纯澈得不染纤尘的神,周身笼罩于浅淡的金光之中。 奚茴愣愣地看向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是她梦境里不论如何也看不清的长相,与云之墨一样,又不一样。 奚茴来找司玄,确实是有许多话要说的,她想问云之墨从何而来?他是不是从来都只是司玄的一小部分?当初司玄沉睡,云之墨苏醒占据了身体,可最后司玄还是能醒过来,是不是表示如今的云之墨也只是沉睡在他的身体里了,将来也会找到契机再醒过来? 这些话奚茴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向司玄挤出一抹笑来,便顺着司玄的眼神看见了距离她很远的一个藐小身影。那人甚至在结界之外,但奚茴认得她的五彩光环,即便离得那么远,也那么显眼。 她记得宁卿与司玄的关系,在那片红枫林里,宁卿说过她与司玄的过去。 事情突然变得有些可笑,当初是宁卿失去了所爱之人,如今是奚茴失去了所爱之人,可她们俩爱的,是同一个人吗? 过去的云之墨不愿见到宁卿,却也说过宁卿算是他的一位故人,如今的司玄愿意见奚茴,是否也想像那十座神明像一样,希望她勇敢奉献自己,成全苍生? “我要单独与司玄说话。”奚茴抿嘴,没再去看宁卿。 十座神像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奚茴提出要求的意义,不过下一瞬宁卿转身离开,便也表示她默许了让司玄与奚茴单独接触了。 宁卿知道奚茴现在满腹疑惑急需解答,但她也相信奚茴不会认错司玄,因为司玄与云之墨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奚茴知道司玄不是云之墨后,她便不会再找司玄了。 奚茴要单独与司玄会面,司玄便主动朝她走近,他的每一步靠近都让奚茴的心跳更快了一些,看着朝思暮想的脸一步步接近自己,奚茴有那么一刹恍惚,企图在司玄的身上看见云之墨的影子。 他只在距离奚茴十步左右停下,抬起右手轻轻拂袖,二人便已于结界中离开,去了另一座空旷的山头。 行云州中的山有很多,也不是每一个奚茴都知道叫什么名字,今夜她与司玄所处的山便是一座无名山,巧合的是这座山往前看刚好可以看见凌风渡那如水浪翻腾的满山坳野草。 五彩光柱在他们的身后,也离他们很远,放眼望去,仅能看见嵘石宫的宫殿一角,因弟子全都出走去曦地,那里的灯火零星几盏,几乎隐没于夜色中。 奚茴总忍不住朝司玄看去,他就站在她身侧,距离她一臂远,微弱的月光与星火光辉落在二人身上,勉强能让奚茴看清司玄的相貌。 许久的静默,直叫奚茴觉得不该是这样,她的心里清楚眼前之人并非云之墨,可脑海又忍不住陷入浑噩中,迷失在对方的容貌里。 以往与云之墨相处的点点滴滴此刻在眼前浮现,奚茴终于没忍住开口:“你有没有想我啊?” 少女的爱慕从来直白又大胆,司玄从未被女孩儿这般表白过,一时显出些愣怔无措来。 司玄眨了一下眼,道:“我不是那个人。” 奚茴目光盈盈,看向司玄的眼神痴迷又欢欣,她像是没听见司玄说的话,轻声道:“我有很想很想你的,哥哥……你不在的这些天我过得很不好,要是你知道我险些没能醒过来,是不是就不会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决定换我来活了?” 司玄正要开口,奚茴却收回了看向他的眼神,垂下眼眸道:“其实我心里是怪你的,怪你一声不吭地就离开,怪你将我一个人丢在了元洲,还怪你根本没问过我的意愿便替我做了决定,你怎知我想活得长久,而非活得自在呢?云之墨,你就是个傻子……” 白白牺牲了自己,还未必能听到她现在这番肺腑之言了。 “不过就算是傻子,我也还是爱着你的。”奚茴深吸一口气,这回抬头望向司玄的眼,便不再是那样充满伤感的爱意了,多了几分清冷与疏离。 司玄微怔,心里也知道,她方才那番话不是对他说的。 有风吹过奚茴的发丝,拂过她的眉眼,一行清泪像是被风吹了下来。山巅的夜风很冷,冻得奚茴脸上毫无血色,更显出几分脆弱与无助来。 “灵璧神君。”奚茴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擦去脸上的泪痕,问他:“当初云之墨掌控你的身体时,是能感受到你的存在的,我想问……你如今还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吗?” 不等司玄回答,奚茴急切道:“哪怕一丝!你仔细感受感受,一点点就好!” 司玄静默片刻,对奚茴摇头。 奚茴不信命火能将云之墨烧得那么彻底,他如何能对自己也下那般狠手?可司玄的眼神告诉奚茴,他没有说谎。 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奚茴终究是不甘心的,她上前抓住了司玄的手腕,冰冷的皮肤贴上神明温热的手腕,司玄拂袖要抽回自己的手臂,奚茴偏偏抓着不放。 就在他蹙眉,压低声音道一声:“奚茴姑娘……” 奚茴却自己将他的手腕放开了。 “不是这个温度,也不是这个眼神。”奚茴摇了摇头,喃喃自语:“不是这种语气,也不是这样的称呼……你该叫我小铃铛的。” “我不是云之墨。”司玄提醒她。 这句话像是激怒了奚茴,她猛然抬头对着他大声吼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云之墨一丝意识不留,不甘心她唯一拥有的欢喜都被剥夺,不甘心她明明才像是要踏入幸福的人生了,上天偏偏要断绝她的未来,不甘心……她与云之墨,明明还没有道别的。 奚茴的眼泪终究还是流了满脸,不论她抬起袖子擦几次也擦不打掉,泛红的眼眶低垂着,她再没勇气抬头去看司玄了。 “打扰了,灵璧神君。”奚茴轻声道。 她说完这话转身便走,没有一丝停留。 司玄看向她离去的背影,他不知她与云之墨的过去,却知她与云之墨的关系,在她心海的幻境里司玄看见了奚茴对云之墨的依赖。即便司玄亦心有所属,却也只认为爱情是众多感情中的一部分而已,为何奚茴与云之墨的爱如此浓烈,痴心不渝,比之生命更重? 这种程度的爱,司玄不懂。 奚茴的身影有些踉跄,沿着山边的小路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她不知在想什么,脚下被石头绊了也未察觉痛,直起身子继续走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奚茴似才后知后觉发现了脚腕上的痛,低低的呜咽于寂夜中传来,最后变成了痛苦不加掩饰的哭声。 司玄看不见她的身影,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少女的哭声撕心裂肺。在元洲奚茴醒来得知云之墨不在时没哭,她于漓心宫后山小苑中清醒过来时也没哭,却在这一刻将积攒多日的悲伤一并爆发。 起风的悬崖边,一截野草里红发带飘摇着。 司玄垂眸看见了那截发带,才想起来他将奚茴带出那方结界时,是连带她的所属物也一并带走了。 司玄翻手掌心朝上,发带轻飘飘地顺风飞动,落在了他的手上。 奚茴的哭声尚在远方传来,一阵阵的。 宁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她也听见了哭声,眼中不忍,又无可奈何:“她这样会有危险的,我去守着她。” 这座山上无人来过,山路崎岖,下山的小路靠着悬崖,一不留神便会摔下去。更何况现已是深夜,奚茴又那样悲痛,她未必能完好地走回去。 宁卿说完,正要去接司玄手中的发带,却在她拿走发带的时候,看见司玄的手不自然地握紧了一瞬,仅那么一瞬,宁卿抬眸看向他。 司玄放手,也看向她的眼道:“去吧。” 宁卿点头:“好。” 收起发带,她又轻轻碰了一下司玄方才被奚茴握住的手腕,眼神中闪过意外,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宁卿背对着司玄的方向离开,她去找奚茴的这一路上心跳却越来越快,回想起方才触碰到司玄手腕上的温度,宁卿的心中五味杂陈。 司玄的身体是温热的,却不是那样滚烫的热意,可她也看了司玄的眼,他像是对自身的变化一无所觉。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容她多想,宁卿便追上了奚茴。 好在她跟过来了,这座山的确危险,奚茴下山也没看路,不知第几次摔倒后又滚到了山侧,若非宁卿拦着她便要从悬崖边上落下去了。 纵使意外不会让她死亡,却也还是会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和痛苦。 待宁卿扶住奚茴时,奚茴虚弱得几乎站不稳。她身上被荆棘割出了无数条细小的伤痕,浓烈的血腥味扩散,她见追她而来的不是司玄而是宁卿,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湮灭。 这世上没有云之墨了。 这世上无人爱小铃铛了。 第92章 九夜长灯:八 ◎神明不会欺骗任何人。◎ 宁卿将奚茴送回漓心宫后山的小苑前, 谢灵峙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见到奚茴安然回来殪崋他才松了口气,又见将奚茴护送回来的是宁卿,谢灵峙一时没有靠近。 奚茴没瞧见谢灵峙, 她如今像是又回到了行尸走肉,讷讷地与宁卿作别后便往小苑里慢吞吞地走过去。院子外种了一排翠竹, 竹影遮住了谢灵峙的身形, 他见奚茴回去也没再打扰, 再看她现在这番模样, 也知道她去见司玄的结果并不好。 走回院中, 粉色的海棠花铺了满地,奚茴没进屋子,只是回到了海棠花树下的藤椅上坐着, 她手里攥着那截红发带,脑袋空空的。 哭了一路,在遇见宁卿后她便没再流眼泪了。 即便心里再难受, 奚茴也没有让人看笑话的意思, 哪怕宁卿出于好意, 奚茴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这事就是这般奇怪,她与宁卿喜欢上的是一具身体里的两种完全不同的魂魄, 偏偏, 他们不是一体又不可分开。 过长的发丝几乎拖到地面,随着风扫起花瓣, 奚茴绕着发带打算将头发重新束起, 又在折叠发带的时候脑海中闪过些许灵光, 骤觉不对劲。 奚茴抚摸着发带边角上像是被火烧出一道淡淡痕迹的缺口, 乍一眼看过去根本无法发现, 唯有用指尖去触碰才能察觉到细微的痕迹。 她将发带平摊在手面上, 顺着卷曲的边缘轻轻一握,虽有些许偏差,但那的确是被烫压成了握痕。 奚茴的心在这一瞬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紧紧地握着发带,回想起她随手拿起这条发带绑在发上的记忆,这些发带大约是谢灵峙在她三魂七魄被封锁心海时所买的,自不会是被人用过或弄坏过的残次品。 发带由绢所做,封了边缘,更不会因绑束而扭曲,仔细去看,每一寸握痕都像是被高温烫得卷曲。 她戴着发带去找神明,在那方结界里,待见到神明真容时这条发带才落了下来,后来她终于见到了司玄,也就没去管什么发带了。 这条发带为何会在宁卿的手中?宁卿又为何会在那座无名山上? 奚茴本就有些小聪明,过程并不难猜。 司玄将她带离了神明的结界,连带着属于她的发带也一并被带了出来,即便宁卿默认了让司玄与奚茴单独相处,却也不会不管不顾,她必在不远处守着才能放心。 所以奚茴离开山巅,宁卿携发带找来,救了她一命,为了确保她的安全,一路将她护送到了院门外。 发带除却奚茴碰到,能经过手的便只剩下宁卿与司玄两人,宁卿扶着奚茴时奚茴感觉得到她的体温,相对常人更冷,那样的温度握不出这样的烫痕。 司玄的体温也无法握出烫痕的。 唯有云之墨。 只有他那样靠近便能察觉到炙热叫人忍不住流汗的温度,才能在用力握紧时,烫卷了她的发带。 奚茴怕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怕这些小细节是她因为失去云之墨而胡编乱造出来的,可她又不甘心,也不想就此认命。 她信司玄没对她撒谎,又不肯信云之墨真的彻底消失。 若想知道真相,唯有再试一次。 - 奚茴又一次走到天坑边缘,她看着五彩光柱,昂着头道:“我来提我的条件。” 这一次诸神没将奚茴带入结界,五彩光柱内隐约可见神像,模模糊糊的,又被灵光环绕,看不真切。 ——“你想要什么条件?” 奚茴抿嘴,心口砰砰跳个不停,她道:“我要司玄陪我!” 周围刹那静默,就连风好似也停止了,蓝天白云之下天坑周围的光芒越来越盛,直刺得奚茴眼疼。 不待那些神明发难,奚茴便解释道:“我的话有歧义,我的意思是,我要司玄陪我作伴。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他要尽可能完成我提的要求,只有这样,我才能考虑答应你们。” 行云声 第97节 ——“荒谬!” 奚茴抿嘴笑了一下,她道:“不是荒谬,而是我知道你们如今除了选择让我牺牲,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既然我的命系苍生之命,你们便该知道孰轻孰重。你们为了苍生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我如今也不要司玄的命,只是要他陪我走走转转,这样也不肯?” 奚茴将自己的命作为条件,只看对方答不答应。 又是一阵静默,奚茴也不急,她闭上眼睛感受四周重新吹来的风,所有穿过光柱的风都带着柔软的温度,飘过丝丝草木香气。 司玄没有立刻出现,反倒是宁卿走到了奚茴的面前。 在奚茴睁眼的刹那便对上了宁卿不解的目光,她金色的瞳孔中倒映着奚茴刹那僵硬的脸,不过奚茴很快便将心态调整,依旧昂首挺胸,摆出不退让的姿态。 宁卿望着奚茴的眼,愣怔了一瞬,抬袖便将她拉入了小世界中。 不过一个眨眼,奚茴又一次站在了天池旁。红枫飘落,草坪柔软,奚茴看向池水中倒映的天,层层彩云飘过水面,那里还倒映着宁卿的身影与她身后的五彩光环。 奚茴垂眸,她此举的确不够光明磊落,昨夜宁卿还将她从悬崖边拉回来,今日她便来抢宁卿的男人,是她有愧,所以奚茴不敢看宁卿的眼。 “你在想什么?”宁卿问。 奚茴低声道:“你不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过去,便是此地,宁卿能听见奚茴的心声,猜出她的每一句话。 今日宁卿摇头,她道:“我要听你自己说。” 上一次宁卿将奚茴的意识拉入小世界,她的意识可窥探些许,可如今奚茴是活生生的人,便是神明也无法看穿人的心思。 奚茴抿嘴,她不肯说,宁卿却猜到了:“你觉得他不对劲,你觉得云之墨还在,对不对?” 奚茴一怔,她猛然抬头朝宁卿看去,震惊她如何会知晓? 宁卿一副果然如此的眼神,她是有些生气的,气恼奚茴做事莽撞,却又有些理解她的急切和动机。依奚茴对云之墨的心,她不屑也不会对一个与云之墨长得完全一样的人动情,既然她昨夜能哭着离开也不多看司玄一眼,便不会非要司玄陪着她,除非,她发现了什么。 宁卿轻声道:“与我说说好吗?奚茴,不要自己决定一切,不要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你要知道你的身边其实并非人人都抱有恶意,总有人愿意帮你。” 奚茴问:“那些愿意帮我的人中,包括你?” 宁卿回想起昨夜无名山巅,司玄握紧发带的那一瞬,心里酸涩地揪了一下,可她还是露出和善的微笑:“我愿意帮你。” 奚茴嗤笑:“那可是司玄,你朝思暮想几万年的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如今你却能放下他来帮我?你可知我要做什么?你就笃定司玄知晓你将他推向我不会对你心生芥蒂?” 宁卿被她几番问得有些哑言,可她还是摇了摇头:“司玄不会因为这件事对我心生芥蒂。” “你就这般自信他对你的爱?”奚茴又问。 宁卿却道:“不是自信他的爱,而是自信他的为人,司玄从不与人生气,他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我想今日只要我不出现,你又坚持,他还是会答应你的要求。在他心里,舍他一人是小,拯救苍生为大,纵使他不愿却还是会去这么做,一如当年化作结界壁……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奚茴得意不起来了,她似乎在宁卿的眼中看出了些许无奈与自怨自艾,但那情绪也不过转瞬即逝。 宁卿道:“我羡慕你与云之墨的爱,你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他们皆说这是局限的爱,偏执的爱,而真正的爱应更宽阔,更平等。司玄于苍生平等,于苍生的广爱,分到最后落在我这儿的,也只剩下他心中一道不可抹去的痕迹,不可代替的人,仅此而已。” 宁卿是司玄爱的芸芸众生之一,是他爱中最特殊的那一个,却不是他唯一爱的那一个。 宁卿也是如此,她对司玄的爱更浓烈更不可割舍,可她也依旧爱苍生,依旧愿意为苍生奉献一切,他们生来为神,注定不会为一种爱驻步深陷。 所以她羡慕奚茴,羡慕云之墨,羡慕他们可以做到轰轰烈烈的只爱着彼此,拯救彼此,成就彼此。 奚茴像是被宁卿说动,她问:“其实你们有的是办法要我化作轮回泉,对吧?毕竟我只是一个人普通凡人,连使鬼之术都不会,你们想要拿走我的命易如反掌。” 宁卿点头:“是,但我们不会。” 奚茴又问:“因为不屑?还是不好与苍生交代你们残害一个女子的命?” 应当不会,毕竟若让世人皆知奚茴的死是为了成全他们,他们大约会鼓手叫好。 宁卿回答:“因为众生平等,我们过不去的是自己心里那一关。” 这个答案,叫奚茴意外,却也有些满意。 她慢慢从袖中抽出那条红色的发带,那双生来魅惑的狐狸眼难得露出几分纯澈的光,奚茴道:“我这人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任何人在我这里都有一次可以让我信任的机会,但愿神明不要骗我。” 宁卿看向那条发带,虽意外,却也明白奚茴的执着。 她道:“神明不会欺骗任何人。” …… 天坑前,奚茴被宁卿重新带回来,两人对峙,一如离开之前。 只是她们离开的时间里,司玄已经在一旁站了许久了。 宁卿朝司玄看去一眼,司玄的眼也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二人对视,倒是宁卿率先退下,她转身离开时司玄朝前跟了半步,又停顿,再面对奚茴。 奚茴看他那眼神,都说神明爱世人,奚茴也属于世人之一,可显然她不讨司玄的喜欢。 奚茴这时还能笑道:“怎么?怕我欺负她?我可没那个本事。” 司玄没应她这句话,只是反问:“奚茴姑娘方才说,只要我陪着你七日,你便能心甘情愿舍身变回轮回泉?” 奚茴垂眸玩儿着手指:“我只是说我会慎重考虑。” 司玄摇头:“我要肯定的答复。” 奚茴双肩一耸,抬眉有些挑衅道:“既然你们毫无诚意,那就算啦!”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挥着双臂走得还挺快,丝毫不顾身后五彩光柱内十座神像看向她的眼,他们大约也从未见过如奚茴这般无惧神明、无视威压、又无所谓生死的人了。 从天坑回到漓心宫要走大半日,才到漓心宫前奚茴便遇上了岑碧青。 她微微一怔,也只是冷淡地瞥了岑碧青一眼,转身绕过她,心里想的是以前怎么也碰不上见不到的人,这回倒是很容易就遇见了。 只是奚茴有意绕过岑碧青,岑碧青却主动拦在了她的面前。 “你有事?”奚茴看向她。 岑碧青微怔,显然没想到奚茴竟会用这般冷淡的语气对她说话。但想来也是,她们母女俩从未好好沟通过,如今想要彼此的好脸色,的确有些难。 可……岑碧青来找奚茴是有重要的事的。 谢灵峙不肯当漓心宫的长老,其余四宫都已经在商讨换一个氏族优秀的子弟来,或者从其他四宫中拨一个拔尖的弟子,谢家为此给了岑碧青许多压力。 当年她被漓心宫长老选中带在身边,又与谢家有了嫌隙,更改了姓氏。当漓心宫长老的这些年,没了奚山,她的确举步维艰,如今她已不能任位,想要保全体面,便只能仰仗谢家。 奚茴见她那模样,主动开口:“让我来猜猜,能叫你岑长老屈尊找我的事,大约是想让我劝谢灵峙坐稳漓心宫长老的位置吧?” 岑碧青顿了顿,道:“你倒有几分聪明。” 奚茴点头:“我自然聪明,只是你有些笨,怎会找到我?你就确定我愿意帮你?” 岑碧青替奚茴分析利弊:“阿茴,你如何看不通娘这是在为你着想?谢灵峙他待你有情,若他当上了漓心宫的长老,日后你在行云州便不怕被人欺负,而今曦地有难,唯有行云州尚是净土,你除了这儿哪儿也去不了,何不给自己选一条最好的路?” 奚茴微愣:“你什么意思?” 岑碧青轻声道:“你要你答应劝灵峙做长老,娘也可以劝谢家人收了你。” 奚茴觉得可笑,也当真笑出来了,她捂着肚子笑弯了腰,自然,好笑背后更是荒唐。 她没想到岑碧青居然会想借着谢灵峙对她的感情,为她与谢灵峙牵线。不过岑碧青的算盘打错了,谢灵峙对奚茴从不是男女之情,奚茴也从未对谢灵峙生出过那般心思。 奚茴笑着笑着就没了力气,但看见岑碧青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又笑起来了。 她气喘吁吁,指着岑碧青的脸道:“你当初能眼见着我病死而不救我,如今倒想拿着我的好,你要将女儿卖给谢家,也要看我愿不愿当你的女儿!岑碧青,你不配为人母,你甚至都不配为人,你真叫我恶心!” 岑碧青铁青着脸,再看向奚茴却是没有一点感情。 她对奚茴道:“说实在话,我从不觉得你是我女儿。” 奚茴双手握紧,岑碧青继续道:“我的女儿早就死在通往鬼域的缝隙里了,那时我摔了一跤,浑身是血,也感受到生命流逝。你不过是……我一念之差为了自保饮下轮回泉而生下的怪物,亦不知是轮回泉中哪一抹魂,借着我女儿的胎出生,我又怎会真的将你当成我的女儿?” 奚茴深吸一口气,她只觉得心口闷得发疼,几息之后,还是释然了。 “那就让开吧。”奚茴不欲与她纠缠:“既然我不是你的女儿,你拦着我做什么?如今你也不是漓心宫的长老,管我去哪儿?” 岑碧青咬紧牙根,她往后退了几步,看向奚茴的眼神满是不赞同,甚至有些怜悯道:“我来找你本算好意,既然你不领情,便别怪谢家人不客气。” 奚茴皱眉,还不等她走出这条小路,前头便有数十个谢家人拦着。谢灵峙的爹娘都不在,但从那些人脸上的神情与身上佩戴的法器可以看出来,他们的能力不俗,这么多人捉奚茴一个,大约是怕她的确有些难缠的异法。 谢家人想得很简单,他们与岑碧青一样,看谢灵峙对奚茴照顾得无微不至,便认为谢灵峙与奚茴之间有私情。左右他们本就是表亲,只要能控制谢灵峙,不妨亲上加亲。 他们也想过奚茴若不同意,便走第二条路。 奚茴是行云州公认的噩兆、怪胎,便是要拿捏她也易如反掌,不会有其他人置喙,更何况奚茴的亲生母亲也同意这般做法,便更顺理成章。 抓住奚茴,要挟谢灵峙,待他坐上了长老之位,过了礼,结了印,便是他再想退下来也不会那么容易。更何况谢灵峙责任心重,若真将这担子背在他身上,他不会轻易卸下。 那些人抓奚茴并未留情,法器与剑一并飞来。 奚茴的身体本就饱受摧残,近来情绪大起大落,更是虚弱,以往还能拿匕首与这些人拼一拼,如今却只有原地等死的命。 为防止她逃脱又不重伤她,那些人的招直往她的四肢而去,只要断了她的手筋脚筋也就不怕她乱跑。两柄利剑左右冲来,破空声直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奚茴跌跌撞撞未能躲过,眼看着便要见血,忽而一股力从身后传来,利剑未碰上她的衣袂,只听噌噌两声,碎裂在她面前。 金光如琉璃罩,形成了保护奚茴的结界,一群谢家人的脸上皆显出了惊异与恐惧。 奚茴转身看去,见到身着白衣高大的神明离她三步左右,周身神光熠熠,扑面而来的风带着些未散去的热度。 奚茴露出灿烂一笑:“你来啦?” 司玄淡淡瞥了她一眼,道:“记得你所答应的,奚茴姑娘,事关苍生无数性命,一定要慎重考虑。” 奚茴也收回了目光,她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招了一下炙热的风,难得温柔:“我知道,我一定会……考虑清楚的。” 第93章 九夜长灯:九 ◎原来,他不是不为所动的。◎ 奚茴有神明撑腰这件事很快便在五宫内传开了。 据传言是谢家的人本想成人之好, 在知道奚茴与谢灵峙频繁走近后打算让谢灵峙与奚茴成婚,谁料奚茴出言不逊与谢家人起了冲突,反倒是及时赶来的神明护住了她。 自然, 这话只是对外说的,谢灵峙听说后便知晓谢家人的心思, 连忙冲到漓心宫的大殿去质问自己的父母。 漓心宫中的寒颜香于凤凰鼎内燃烧, 袅袅青烟飘到了门前, 谢灵峙站在殿外看向坐在大殿中央的父母, 和一旁谈笑风生的岑碧青与自己的胞妹, 一时五味杂陈,心也越来越凉。 权势地位的确会蒙蔽一个人的心,当初的岑碧青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太久, 迷失了本性,如今的谢家人也如岑碧青一般,俨然将此地当成自己的主场, 占领了漓心宫。 他们哪儿是想要谢灵峙当漓心宫的长老, 他们分明是想要漓心宫在行云州的地位、权利与尊荣, 他们想要旁人敬仰他们,这样他们便能高出其他行云州氏族一头。 真是可笑。 便是这寒颜香也是世间珍品所制, 它的存在便表明了岑碧青的心思, 可惜谢灵峙如今才算真正明白过来,再闻其味, 只觉得作呕! 他没再跨进大殿, 只是隔着一段距离, 盯着殿上的父母, 开口道:“你们想逼迫奚茴嫁给我?” 行云声 第98节 谢父的胡须很长, 身量高又瘦, 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老人的眼里多出几丝精明,此刻看向谢灵峙也分外不满。 他道:“大呼小叫什么?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敢问父亲,不顾我的意愿,不顾奚茴的意愿,便强行将她绑来意图用她威胁我,与我成婚,逼我就范,这就是规矩了吗?”谢灵峙便是猜也能猜到前因后果。 他的确没想到他父母会走到这一步,更可笑地以为自己在漓心宫里多少有些话语权,众人皆知他护着奚茴,便没人敢欺负奚茴,谁料如今的漓心宫不是岑碧青做主,也不是他做主,却成了早早觊觎这个位置的谢家人。 “放肆!”谢母蹙眉,端庄的妇人苦口婆心:“我们都是在为你好啊,灵峙,你怎么不明白,若你坐上了漓心宫长老之位,谢家的荣耀也会更上一层,远超那些氏族不说,更能让你洗去没有鬼使便是无能的污名!你是我们谢家罪有出息的儿郎,怎能被他人看轻?那赵家的,应家的,哪个能比得上你呢?” 谢灵峙再看向依偎在岑碧青身边的胞妹一眼,曾经天真灵动的妹妹如今已嫁做人妇,盘着妇人髻,虽一句话没说却也露出了期待的眼神,她期待谢灵峙的回答,也期待他按照父母指定的路去走。 谢灵峙不明白,行云州人的初心何在?漓心宫长老之位当真这般诱人? “这世上,万万人受苦受难,我的亲族却在考虑地位与荣耀,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们了。”谢灵峙摇了摇头,心知谈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在继续劝说下去的必要,他与谢家总归是要分道扬镳的。 “父亲,母亲,我不会娶阿茴,我对她不是那种感情,你们也不必去逼她。至于你们想让我当上漓心宫长老这一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屈服。我不做长老,也不想留在行云州,天大地大,总有认同我的人,与我的容身之处。” 谢灵峙掀开衣袍跪下,恭恭敬敬地对谢家二老磕了个响头:“儿子不孝,不能伴二老身侧,你们要怪则怪,要怨则怨,便当是我错了吧。” 说完这话,他起身便不回头了。 谢父从大殿台上走下,朝前进了几步:“你今日离开行云州,来日便是死在外头,我们也不会再管你了!” 这种威胁对谢灵峙而言不痛不痒,他甚至因走得太快,未必能听见他父亲的呵斥。 谢母口中念着“儿啊”,一路追到了大殿外,可一眼朝前望去,谢灵峙已没了身影,只有几个漓心宫的弟子眼神疑惑地望向她,似乎是在好奇谢家人怎么会在漓心宫的大殿中,更好奇谢家人到底何时走,又会不会走。 - 平津山上,奚茴眯着眼睛感受落日前的风,看向山巅之下翻滚的云层,云层中还有色彩斑斓的霞光,与天的颜色一样。 今日的火烧云与她当年跳渡厄崖前所见一样,深红色的太阳一点儿也不刺眼,反倒是天被烧红了大半,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奚茴喜欢这个颜色。 当年的问天峰已经不在了,自然也没有渡厄崖,天坑那处奚茴实在不想去,便只能在行云州中找一个与问天峰相似的地方,能看到同样的日出与落日云海,在这儿一坐就是一整天。 司玄也在旁边陪着她。 奚茴与谢家人有了冲突,又有神明护下的事儿早已在行云州中传遍,即便她没回漓心宫也知道,此刻她必然再度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主人,编排她的谣言至少十多起不同的内容。 司玄陪人很安静,他看上去不像个不会说话的人,只是面对奚茴总是沉默寡言的。 或许是因为奚茴要求他陪着自己的确是强人所难,这两日司玄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她,看着她吃,看着她喝,除却方便,司玄甚至看着她幕天席地找了块干净的草坪便睡过去了。 若是与宁卿在一起,奚茴想他应当不是个闷葫芦,总能主动开口说些话的。 太阳隐入云层一半,奚茴伸了个懒腰,她就坐在悬崖边上,一双细瘦的脚挂在崖侧晃动,瘦弱的身影仿佛风再大一点儿就能将她吹下去,可她毫无畏惧。 司玄对奚茴,的确有些好奇。 他知道她的身份,却不知道她的过去,所以好奇她的动机。 让他陪着,果真就是陪着,偶尔她开口说两句话,像是也不要司玄回答,仿佛这么做的原因只因为他与云之墨拥有同一具身躯,长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这两日,宁卿一直没有出现。 太阳彻底坠入山下,天也渐渐暗了下来,云层上的霞光变成了五彩,司玄望着纤云微微出神。 像这样无所事事,毫无目的的人生,他从未经历过,不知宁卿今日在何处?做何事?这似乎也是头一次司玄闲着又无法放空静坐,胡思乱想之际,脑海中频频出现宁卿的身影。 一道视线过于专注,司玄将目光从云层中收回,再看向坐在悬崖边的少女。 奚茴单手撑着地面,扭过半边身子看向他,脸上挂着盈盈的笑,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好事?表情都变得不一样了。” 司玄沉默片刻,见奚茴目光未收回,他被她盯得有些不适,往日只顾自言自语的少女突然非要从他这儿得到一个答案,司玄不得不开口:“宁卿。” 奚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抬了抬眉,她道:“神明果然是不会说谎,你在我面前提宁卿,不怕我不高兴?” “你为何要不高兴?”司玄问。 奚茴眨巴眨巴眼道:“你没看出来吗?我在将你当成云之墨的替身啊!我朝你看去那么多眼,便是因为你与他长得一样。” “既是替身,那你看重的应当是外貌,与我脑海中想谁有何关系?”司玄又问。 奚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些,道:“我也不知为何,只要你想着别人我就生气,你既然陪在我的身边,便属于我,不许想别人。” 司玄眼神中就差写下“荒唐”二字,但他没再开口说话,更没再看奚茴,只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心想只剩下五日不到的时间,她总该做出正确的决定了。 奚茴见他将头扭去一旁,眼神还盯在司玄的身上,风吹过他的袖摆,烟云似的广袖带着略微炙热的风吹到了奚茴的脸上,奚茴微微昂起头接住了这些温度,心口跳动加快了些。 原来,他不是不为所动的。 “灵璧神君,你多说说话,我想听你和我说话。”奚茴又道。 司玄抿着嘴,片刻后道:“无话可说。” 热风一浪接着一浪,奚茴瞥向司玄垂在身侧的手,忽而露出一抹笑:“哎,你袖子烧着了。” 司玄垂眸看了一眼,神明衣衫亦为神力所化,又怎会轻易烧着?他衣冠周正,只是被风撩起了衣袍一角,哪儿有火烧上了袖子? 再看奚茴,说谎的少女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反而露出狡黠的笑容,有些得意地朝他扬了扬眉。 为何她会骗人? 司玄暗自摇头,与奚茴又离远了些。 奚茴见他离得那么远,像是去看山间一株还没人高的小枫树,枫树上的叶子只红了一半,却能吸引司玄驻步。 奚茴扬声道:“你离那么远,倘若我有危险怎么办?” 司玄没应她,只觉得她大约是又要说谎了。 奚茴道:“我要摔下去啦!” 不见人回头,奚茴又喊了一声:“灵璧神君!” 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奚茴的方向,伸出一只手折下一片枫叶,只可惜这片叶子没有全红,叶的根茎周围还是泛着淡淡的绿色。 身后突然没了人的声音,倒是有一些碎石滚动,司玄微怔,转身去看山崖边哪儿还有奚茴的影子,他眉心紧蹙,现身至崖边果然见到少女的身影破开了云层,已经变得分外渺小。 司玄的脑海中绷紧一根弦,像是有什么东西断裂,只听见啪地一声,他的眼前短暂陷入了黑暗,仿佛人的一眨眼。 神明自然不会看着凡人死去,哪怕那是个会威胁人,会做交易,会骗人的凡人。 奚茴被司玄的神力接住时心跳都快停了,高空坠落的感觉一如当年,只是她脑海中想的是这座山峰没有问天峰高,而她方才跳下来时应当喊一声的,她知自己不会死去,却也怕被摔成了稀巴烂的肉泥。 神明的金光包裹住奚茴的刹那,奚茴便松了口气,再见俯身朝她飞来的身影,月白色的衣衫与高束的马尾、闪烁光泽的银簪,到底不是她心中所想的身影。 可那片他小心翼翼摘下的红枫却握在掌心,似是被一团火燃烧成灰沫,在他朝奚茴飞来的时间里消失殆尽。 奚茴的心口猛烈地跳动,她望向司玄,这一瞬,也仅那么一瞬,她仿佛看见了过去的人,那个存在她脑海中与心里挥之不去,几乎要将她折磨得要疯了的人。 最后,奚茴安然落地,司玄离她十步之遥,神色冷冽地望向她,就连最初的平和也没有了。 他知道奚茴是主动往下跳的,那时山崖上无风,不会有风将她吹下去,甚至在她安全站在山崖下时,竟能对他露出笑容,洋洋得意。 司玄想不通,但联想到两日前奚茴与其母亲决裂,岑碧青对她说出的那番话,加上后来谢家人做的事,联合奚茴自出生后经历的一切,司玄大致将其归类于,她自幼便被周围迫害至头脑不清醒了。 奚茴的确挺开心的,她也不在乎司玄如何看她,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原本以为七天或许太短,如今看来,三天却已足够了。 “我要回去了。”奚茴看向司玄,比起之前让人云里雾里的态度,现在她倒是冷静了许多:“你还要跟着我吗?灵璧神君。” 司玄的世界里没有半途而废这四个字,这几天内,自然是奚茴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云之墨将奚茴一路送回了漓心宫后山的小苑,谢灵峙正站在小苑门前的翠竹旁。 见到奚茴与云之墨一前一后地回来,谢灵峙愣了愣。有许多事他都不懂,毕竟他只是一介凡人,从云之墨那里谢灵峙知晓奚茴与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在他的心底,依旧将奚茴当成妹妹对待,所以他要离开行云州,自然是要带上奚茴的。 如果她愿意的话…… 谢灵峙以为司玄会像之前的宁卿那样,只将奚茴送到小苑门前就走了,谁知他竟一路跟着奚茴入了院子,谢灵峙也连忙跟上去,瞧见奚茴坐在海棠树下,而司玄坐在离海棠树较远的石凳上。 两厢沉默,异常古怪。 “谢阿哥,你找我有何事呀?”奚茴因心情好,面对谢灵峙笑弯了眼。 谢灵峙道:“我打算离开行云州,你要跟我走吗?” 奚茴微微一怔,她问:“你真不留下当长老了?” 谢灵峙摇头:“我从不打算当漓心宫的长老,还有……我爹娘对你做的事,我代他们向你赔不是,若你还愿意相信谢阿哥,便给我一个机会。” 奚茴震惊:“你想娶我?” 谢灵峙比她更震惊:“不是,你……我只是,想照顾你。” 奚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没忍住朝司玄看去,那人腰背挺直,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奚茴抿嘴一笑:“好啊!” 这回司玄倒是回过头来了,他看向奚茴的眼神有些探究。 他与奚茴都知道,再过五日,奚茴便应当准备好为苍生牺牲自己,化作泉灵回到轮回泉中,救千千万万的黎民于水火。 奚茴没看司玄,对谢灵峙道:“我跟你走,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我想再出去看看,我还有好多地方都没去呢,比如……蜀州?漠州?” 谢灵峙释然一笑,点头道:“好,你今晚收拾一番,我们明日出发。” 奚茴连连点头:“我没什么好收拾的,你明日直接来找我就好啦!” 谢灵峙也答应了奚茴,让她明日睡得迟一些,而他也得备些法器符纸,这一次他们离开行云州,日后就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灵峙走后,司玄才问:“奚茴姑娘方才也是在骗谢灵峙?” 毕竟,眼前的少女可是个骗子。 奚茴摇头:“我是认真的。” 司玄微怔:“奚茴姑娘可记得自己在诸神面前说过什么?可记得你还答应过什么?” 奚茴沉默了片刻,耸了耸肩道:“我只说过你陪我七日,我便会慎重考虑牺牲自己,一来,你还没陪到我七日,我有机会反悔,二来,即便是过了七日,我也只说考虑,没说一定答应。我现在后悔了,我不想为我不在意的人死,所以灵璧神君可以回去了,再与诸神商议商议如何拯救苍生吧,那是你们的职责,不是我的。” 司玄一时语塞,他竟没有任何话能反驳奚茴,只觉得这两日过得实在荒唐,就像是被一个只想着玩乐的小孩儿戏耍,而他最终似乎也只能这样认了。 “奚茴姑娘,苍生性命系于你一人身上,你责任深重,怎可轻言放弃,怎可以曦地作为玩笑?你太不知轻重了。” 司玄这话,已是他此生说过的最重的话了。 奚茴有些惊讶:“宁卿说你不会生气,你现在是对我生气了吗?” 司玄顿了顿,他不是生气,只是失望,更不愿再见到奚茴,便沉默着转身离去,不过一个眨眼便消失在小苑中。 今夜的月亮很漂亮,弯弯的像艘小船,夜风吹动了海棠花,奚茴周身轻快,她张开双臂感受了微凉的风,嗅着海棠花的清香,再想起宁卿与她说的那番话,高兴到底是盖过了心底的恐惧。 奚茴捂着心口的位置,轻轻拍了拍,像是哄小孩儿似的哄着自己,低声道:“不怕,不怕的。” 行云声 第99节 - 谢灵峙一夜没睡,天未亮便将东西收拾好了。 谢家虽人多势众,但比起来谢灵峙的确是最出色的那个,如今十二位神明都在行云州内坐镇,若谢灵峙一意孤行,谢家人也不敢真将他怎么样。 过了辰时,谢灵峙便朝奚茴的院子走去,途径漓心宫大殿,好些弟子匆匆往外跑去,有人撞上了谢灵峙也未察觉,只回头匆匆道一句歉。 “你们这么慌张,做什么去?”谢灵峙的心里总有不好的预感,呼吸都沉了许多。 只听见一名弟子道:“今早天不亮奚茴便被神明抓去了,说是要用她祭天,换曦地安宁,如今她人已被押在问天峰处,再有半个时辰便要焚化她的神灵!” 第94章 九夜长灯:十 ◎奚茴的陨落,一如她的诞生。◎ 谢灵峙不是最后一个知晓奚茴要被祭天消息的人, 待他赶到天坑附近,尚有许多弟子仍在跑来的路上。可天坑周围早已站满了五宫的弟子,甚至谢家人也比他更加靠前, 谢灵峙就是想挤也挤不进去。 所有人都不清楚奚茴犯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奚茴如何会被神明选中祭天? 祭天这是行云州人所不屑的做法, 唯有行云州外那些野学的邪门歪道才会用人命祭天, 以血腥达成所愿, 故而在听说奚茴要被祭天,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震惊的, 他们心中疑惑,可面对神明又不敢置喙。 谢灵峙隐约猜到了原因,却不敢细想, 他站在人群之后,身后亦有大批人涌来,短时间将他夹在了两拨人的中间, 抬头便能看见奚茴。 五色的光柱内, 原是神明讨论的结界已然消失, 从光柱中分裂出了无数纤细的金线束缚住了奚茴的手足,圈住了她的脖颈, 而她一个瘦弱的女子渺小地嵌入了光芒之中, 只能叫人看见轮廓,甚至看不见她恐惧的表情。 不过片刻五宫的人就到齐了, 四宫长老连带着岑碧青与谢家人站在了最前面, 离天坑最近的地方还有其他行云州中的氏族族长, 所有人都没有主动开口替奚茴求饶。 谢灵峙的脑海中一片嗡嗡作响, 嘈杂的人声里, 唯有他的声音是颤抖却高昂的。 他看向五彩的光柱,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混沌之际,问出了心中所想:“不知奚茴所犯何事?竟要以祭天惩罚!” 谢灵峙的声音一出,周围全都安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朝他看去,可他的视线依旧在奚茴的身上。 奚茴这一生,过得太苦了。 她生来便不讨人喜欢,死去却要用这样极端残忍的方式,便是罪恶滔天的鬼当年也只是被丢入渡厄崖,不曾如她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处刑,以雷天击杀焚烧。 这些沉默的人中,的确有人对奚茴并非那么讨厌,他们甚至有许多人都没见过奚茴,没听过她的名字,他们也要眼睁睁地看着奚茴死在他们面前,却没有任何阻止。 谢灵峙一个人的声音很突兀,谢家人拼命给他使眼色,许多人都在想他怕不是疯了,不要漓心宫长老之位,如今甚至敢质问神明。 五彩的光柱中,巨大的神像逐渐显现,纯白的十座神像像是头顶着天的巨人,他们也长着人一样的五官身形,披帛化作流水,那些漂浮的灵光汇聚于他们的额心与胸腔。 行云州人早已见过了宁卿与司玄的相貌,原以为神明与他们一般,却不知神明的真身像是支撑起天地的柱子,巍峨的神像笼罩在淡淡的金光中,十双眼没有任何表情地看向所有人,于他们的眼中,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有神解释了谢灵峙的疑惑。 他说这是奚茴的命中注定,她生来便与众不同,肩负着拯救苍生的使命。 他说奚茴由轮回泉的泉灵汇聚而成,唯有抹去奚茴的肉身,将她的神灵放入轮回泉中,轮回泉便会重新变成一片汪洋,拯救受苦受难的曦地。 谢灵峙知道奚茴的身份特殊,他也知道奚茴与轮回泉息息相关,即便他心里有不愿,却也无法在此刻开口,让他们放过奚茴,任由曦地堕落。 谢灵峙只是心中有不忿,不忿这些人曾对奚茴那么坏,最终却奚茴以命来拯救。 他不敢问奚茴到底愿不愿意,即便谢灵峙没有看到少女痛苦的表情,却也能看见她挣扎的动作,她偶尔传来的一声凄厉喊叫,像是那些绑在她身体上的金线要将她活活撕碎。 谢灵峙此刻不知要向谁求救,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圈,却在金光之下看见了宁卿的身影。 宁卿位于天坑之中,无数光芒从她的身侧流走,而她看着被束缚住的奚茴,眼神无喜无悲,就像之前护着奚茴不让她摔崖而死,还为了保证奚茴的安全一路将她送回的人不是她一般。 而后没多久,他又看见了司玄。 司玄应当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后到的那一个了。 昨夜从奚茴的小苑离开后,他便去找宁卿了,满是红枫的小世界中,宁卿对他说,一切真如他当初所言,曦地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这世间仍有一丝机缘。 曾是司玄看破了些许天机,如今却是他被蒙在了鼓里。 “这便是你说的机缘?”司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向被金色的线缠绕几乎五花大绑的奚茴,不解地望向宁卿:“为何要这样做?你不是说你会去劝她?又为何要逼她?” “曦地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了,你也看见了她就是个出尔反尔的骗子,且她昨夜已经答应了谢灵峙离开行云州,诸神之躯留在了行云州,神力汇入五湖四海,一旦她离开行云州便不再受我们控制,届时便是想让她化作轮回泉拯救苍生,也是徒劳无功的。” 宁卿说完这话,她没敢去看司玄,只轻声道:“我们总要为一些事付出代价,拯救苍生是神明的职责,却也是奚茴逃脱不了的责任,谁叫她是轮回泉的泉灵转世,谁叫只有她才能救曦地脱困。这正如你当年,司玄,当年你别无选择,如今她亦是如此。” 司玄朝宁卿看去,他眼中藏不住的震惊,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宁卿的口中说出的。 “是你说人命不可以数量衡量轻重,如今便是她一人的性命,抵不过天下的性命了?”司玄问完,宁卿陷入了沉默。 司玄愣怔了瞬,他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会轻易更改想法,不会是因为奚茴要与谢灵峙离开行云州所以才走到这一步的,一定有什么原因,你告诉我,卿卿!” 宁卿没忍住看了一眼奚茴的方向,少女被金光困在了其中,因为神灵与身躯剥离的痛苦而发出哀嚎声。金光中,几滴鲜艳的血迹落下,朱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落,连带着那几滴血珠一并融入了天坑底的黑暗中。 奚茴的眼也在看向她,她咬紧牙根泪水几乎爬满了脸,她还能喘气,还能开口说话,偏偏在这个时候咬紧下唇,眼神中充满着乞求,乞求宁卿一定做到她曾答应的。 三日前奚茴主动来到天坑前找神明,提出了她的条件。 她要司玄陪她七日,宁卿便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些什么,红枫林小世界中的一番交谈,宁卿佩服奚茴的果敢,所以她答应会帮奚茴。 当时她告诉奚茴,神明是不会骗人的。 可奚茴却说:“我就是要你帮我骗人啊,宁卿姐姐。” 如今,关于奚茴的秘密就在她的脑海里,就在她与奚茴交错的每一记眼神中,可面对司玄的质问,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也许神明走向凡人必经的过程,便是要学会凡人的一切,凡人的优点与凡人的缺点。她明白了爱的多样性,人性的多变,自然也要学会,如何隐藏自己的谎言。 “没有什么原因!”宁卿朝司玄看去,她目光坚定:“为何你能为苍生牺牲,她就不能呢?舍去了她一个,便能换回千千万万的生命,也无需我们再焦头烂额地寻找各种办法,耗尽神灵,最后与曦地和鬼域融为一体,三界共丧!” 司玄顿了顿,他道:“时间还未到最后一刻,我们还有机会,也必定还有其他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你已经不能唤醒上古咒印了!你不能再化作结界壁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而你我的神灵每日都在护住曦地百姓的结界中消磨,如今我们十二神间,又有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宁卿道:“醒醒吧,司玄,这是她的命。” “这不是她的命!这不该是她的命!”司玄扬声否定了宁卿的话,在说出这句话后,他自己都怔了半晌。 司玄不可置信地抬起双手,看向手背上闪烁的赤色符文,抑制着胸口几乎烫破皮肤的炙热,再慢慢抬头,就连眼眶也如染了血迹,泛着浓烈的红。 宁卿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轻声唤了一句:“司玄,我们别无选择了。” “有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中止术法吧,她快受不住了。”司玄说完,二人头顶便传来了一道痛苦的哀鸣声。 此种祭天之法甚至比凌迟还要残忍,所有人都能看见披头散发的奚茴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的衣袂不断朝下滴落血迹。要将她的神灵与身躯一寸寸剥离,不亚于活生生地剔骨,就连那十座神像都闭上了眼,不忍再看。 人群中,谢灵峙喊了一声:“阿茴!” 奚茴没办法回答他,可她却也分神朝谢灵峙看了一眼。 真的太痛了…… 即便早已知道将神灵剥离躯体的方式几近于折磨,可奚茴还在强撑着,她不能让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用功,她总要等到她想见到的人。 奚茴仿佛都能听得见身体里的血液流出的声音,可她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也逐渐听不见风声,唯有谢灵峙的“阿茴”穿破一切,唤醒她即将迷离的意识。奚茴看向谢灵峙,回想起昨夜对他说的话,还有他离开时高兴的表情,到底是心有愧疚的。 她知道,谢灵峙大约是这世上,除了云之墨之外对她最好的人了。 他对奚茴从无坏心,他的一生也不由他自己做主,年幼时跟在岑碧青身后,被岑碧青压制,长大了还要听谢家人的安排,险些就要娶她了。 不过今日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谢灵峙有他自己的抱负,有他自己的未来,他的确是谢家最出色的儿郎,也的确担得起行云州大师兄的身份,他难得保持着一颗正义的赤子之心。 他这种人啊……总会被人骗的。 奚茴想对谢灵峙说,其实她从未打算离开行云州,昨天晚上的话都是骗他的。还有她曾经真的想杀了他,但这世上的恶大约真能被善所感化,奚茴对谢灵峙已经没有讨厌了,相反,她很喜欢他。 在岑碧青那里从未体会过的亲情,谢灵峙给足了奚茴。 天空忽而想起了一道雷声,奚茴才知道方才承受的还不及接下来的十分之一,轰隆隆的雷鸣在云层中翻滚,不过一会儿便遮蔽了阳光。 天暗了下来,厚厚的云层中闪动着电光,奚茴愣愣地朝那些光芒看去,心跳骤停,而后又猛烈地跳动,几次之后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她做足了准备等待雷霆落下,但当第一道雷打在身上她还是痛得呕出了一口血,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烧焦,每一寸骨头都被敲打。 “啊——!!!” 奚茴浑身无力,却被千丝万缕的金线挂在了空中,血液如雨帘坠落,她疼得牙齿打颤,一声痛呼过后,是无法忍受的抽泣。 太疼了啊,真的太疼了…… 司玄定定地看着奚茴的方向,他的目光甚至有些呆滞,他望着那一串串往下滴落的鲜血与耳畔轰隆隆的雷声,就连奚茴的叫喊声都像是穿破他胸腔的利剑,刺得他骤然停了呼吸。 宁卿沉着脸,袖中的手已经握紧。 第三道雷声落下后,奚茴已经叫不出声音了。 天坑只外已经有人背过身去,甚至那些最后赶来的弟子都纷纷转身逃离。乌云之下,无数人影伫立,他们此刻就连窃窃私语也不敢,静默之下,甚至连雷霆敲碎奚茴骨头的声音他们都能听得见。 谢灵峙捂着耳朵,一声阿茴堵在了胸腔,他拼尽一切想要朝奚茴跑去,又被身边不知谁人拦住。 剧烈风中满是血腥气,残忍的祭天仪式在众人的瞩目下行进,就连谢家人都瞥开了目光,那些曾经因奚茴是怪胎还奚落过她的人纷纷垂下了眼。 唯有岑碧青还在看向她,她连眼也不眨,脑海中反复着的都是神明说的话。 什么轮回泉的泉灵借奚茴的身躯现世,奚茴从来不是轮回泉中偷偷占据她女儿身体的鬼魂,她原来就是她的女儿,甚至天生带着轮回泉的特殊灵力。她从一个行云州人人喊打的怪胎,成了如今唯一能拯救苍生的人。 一滴鲜血随风吹到了岑碧青的脸上,她此刻才恍惚此生做了多少错事,因私心将自己蒙蔽了多少年,到头来,什么也没落到,甚至无数次亲手送自己的女儿去死。 奚茴的陨落,一如她的诞生。 昏暗的行云州中忽而落下了雨,雷霆继续,暴雨连绵,每一座高山上漂浮着无数鬼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交错穿行,那些鬼影在五彩的霞光中坠入天坑,坠入了天坑之下的轮回泉中。 那些影子中,甚至还有岑碧青的师父。 那些都是曾经死在了行云州,却无法度过轮回泉的鬼魂,在奚茴出生那一年送走了一批,如今再度送走一批。 奚茴感觉自己应当支撑不了多久了,无非是她咬牙坚持着。 像是有无数根针戳着她的脑袋,她什么也思考不了,就连身上的疼也渐渐感受不到了。她一如当初被卷入凌风渡时感受的一样,失去视觉、嗅觉、触觉、痛觉、最后失去的,便是自我的意识。 奚茴觉得不甘,她握紧双手,浑身上下的血都在这一刻流尽,张口涌出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知咳嗽了多少声,在意识消弭的最后一刻喊出:“哥哥……” 一束火光在雨幕中燃烧,围绕在天坑之外的行云州人都看见了那串火焰似是化作了一条龙,逆着风雨朝五彩的光柱中央而去。 宁卿握紧的双手终于松开,她看向与她并肩站在一起的司玄,火从他的足下生出,也从他的身体里燃烧出来。 司玄的身上写满了上古咒印的符文,那被云之墨封印在他身体里化作一根骨的咒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散,司玄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痛与炙热,像是四肢百骸皆被火烧着了一般,而他忍耐着疼痛没喊出声也忍不住狰狞着脸。 只见那双桃花眼睁开,一道人影与他的身躯分离。 宁卿怔怔地望向那抹影子,像是灰烟飘去,却染上了命火的暗红色,逐渐从月白身影上剥离。 司玄归于平静,满面不可置信,他望向自己与对方手连着手,足连着足,却从头开始分割的魂魄,周围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 随着奚茴的一声“哥哥”,司玄往后踉跄了两步,再抬头,冲出他体内的另一缕魂连带着命火化作了龙,奔向了他的光。 行云声 第100节 宁卿连忙扶住司玄,这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上古咒印的衍生,一股神力推入司玄的身体中。宁卿道:“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你现在只需好好休息,别被轮回泉的泉灵干扰了神灵。” 司玄的确有满腹疑问,可他却像是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中的一半,浑身虚软,若不是宁卿这一股力量支撑着他,他便要倒下了。 司玄不敢倒下,他的一抹意识在六万多年前坠入轮回泉中便不再属于他,可他们拥有同一具身体,如今,那道寄于他身体里的第二缕魂,彻底离开了他。 暴雨持续不断地落下,冲尽了奚茴身上的血液,束缚住她千丝万缕的金线也浸透了她的血液,奚茴的胸腔里有一股温热的躁动,像是不安的泉灵正摆脱她的身躯,急于回到鬼域。 还是不行吗? 她已经用尽全力…… 奚茴缓慢地闭上眼,握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了耳畔响起久违的声音。 “小铃铛——” 炙热的风吹过她的身躯,迎面而来的火燎卷了她额前的碎发,奚茴像是重新恢复了心跳,再度睁开眼的刹那,她看见了云之墨的眼。 与司玄是不同的,他即便和司玄共用一张脸,可眼神不一样。 只有哥哥看向她时,才会满眼都是她。 第95章 九夜长灯:十一 ◎轮回泉,可生魂魄,塑肉身。◎ 终于等到了啊…… 奚茴想,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身体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扭曲了五官,口鼻处流出的鲜血糊住了下半张脸,猩红的颜色衬着苍白的脸色更显出奚茴的脆弱。 束缚在她身上的金色丝线一寸寸被命火剥离, 奚茴能看见那双桃花眼中的悲怆与焦急,但她也仅能看见那双眼睛。 云之墨是不完整的, 这一点奚茴早就知道了, 在她于元洲一觉醒来, 身边再没有云之墨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他曾时刻警惕、隐瞒, 不敢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却因他临死前的一丝不甘的杂念,轻易透露给了谢灵峙,特地让谢灵峙告诉她, 让她永远记住他。 奚茴有时想,他可真是个狠心的男人,能做到说走就走, 说死就死, 用他的命换灵璧神君苏醒, 想要以此延长她的性命。他分明都是为了奚茴,可奚茴却一点也不开心。 那种潜藏于痛苦的心情之下, 隐秘的气恼在终于见到云之墨时翻涌出来, 可她的双眼逐渐混沌无力,就连瞪他一眼也做不到了。 炙热的命火燎过奚茴的鬓角, 即便再小心翼翼也烧断了她几根发丝, 风雨中除了潮湿的阴寒气息, 还有头发被烧的焦枯味道。奚茴极其眷恋地望向云之墨, 细细算来, 他们好似已经分别了许久, 是曾经从未有过的久。 从她离开行云州后,他们几乎每日都黏在一起,从她确定自己对云之墨的心意后,更是无时无刻地将他看紧,生怕有人抢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鬼使。 原来,思念真的能化作深渊无尽的海水,将人吞没。 奚茴的双手终于从无数金丝中抽出,她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每一滴血液都从她的皮肤里渗出,浸透了她的衣衫,又被雨水冲入了漆黑的天坑。 她其实早就没了力气,却还是在双手被解开束缚后,用尽全力去拥抱了那团火焰,即便她的皮肤会被火焰灼伤,可奚茴一点儿也不怕。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很有没有拥抱他了,而经历了那么多道雷霆劈下,肉烂骨碎,奚茴早已没有痛觉了。 她像是虚虚环住了那圈火光,就像是拥抱了她的整个世界,命火无视从天而降的大火,燃烧着她的衣袂与发丝,将她手臂上的皮肤烫得通红。 奚茴的声音沙哑,伏在了云之墨的耳畔,像是得逞的小狐狸,扬起脆弱又得意的语调:“抓到你了。” 她竟然还能对他露出微笑,可云之墨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浑身上下都在痛,分明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可他仍然能感觉到这抹甚至无法完全凝出外形的灵魂胸腔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疼,就像是有什么在撕扯着他的心脏。这种疼痛,又因奚茴的笑容扩散至神灵的每一寸,疼得他意识全无,只知道赶紧将她从天坑中救下,脱离那道能让她灰飞烟灭的术法。 云之墨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抱着必死的心沉睡,却又在悲痛中苏醒,待他睁开双眼便看见他用性命呵护的少女,已然被人弄得遍体鳞伤。 这些虚伪的人冷眼看着她的痛,这些高高在上自诩无所不能的神,却在对一个脆弱又无辜的少女痛下杀手! 云之墨扯断了所有困住奚茴的金丝,他的命火像是要与五彩光柱中的神明共沉沦,火龙沿着光柱蔓延,火光在这昏暗的雨幕里逐渐烧红了行云州的天。 云之墨终于能够完整地抱住奚茴,将她带离痛苦。 他感受到命火拖起的少女仿佛就剩下薄薄一片,她身上的血液流尽,四肢枯萎,像是一朵濒死的花,唯有那张脸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上面也沾满了斑驳的红。 云之墨见他将奚茴的衣衫烧破,有些慌张不敢去触碰她,却又不舍得放下她。 他们没离开天坑周围,云之墨也无法带走奚茴。 他的魂魄拼尽全力才冲出了司玄的身体,可本质上他与司玄还未彻底剥离,只要司玄在这儿,云之墨哪儿也不能去。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奚茴披散的头发湿漉漉地铺了满地,就绕在他虚无的手臂上,一寸寸被火光吞噬,她只要张嘴,身体里最后一丝血液也会从口鼻涌出,从她眼角流下的泪都是猩红色的。 云之墨张了张嘴,痛到极点,竟然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他不知奚茴还能承受几步路,此刻他就跪在天坑旁,跪在一个高大神明像的身侧,借着那微弱的光看向奚茴的脸,一如当初在晏城捡起她尸体的模样。 灵魂无法泣出眼泪,可奚茴能看见他眼底的哀伤与无措,她本有些报复的快感,此刻也因云之墨沙哑的抽泣而荡然无存,心底溢满了心疼与舍不得。 “别哭……”奚茴的声音像是被刀割破了嗓子,她无力地抬起手,隔着那双猩红的眼,轻轻擦过他的眼角。 雨水穿过命火化作的魂魄,像是无数滴眼泪落在了她的脸上与身上。 奚茴道:“也、别怕。” 云之墨如何能不怕呢?若他此刻有实质的身躯,必是浑身颤抖得像是断了脊骨般沉下身躯。 晏城一役,他已经失去过奚茴一次了。 那时他不曾看见奚茴是如何死去的,只在一片废墟中小心翼翼刨出了她的身躯,那是云之墨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他经历过最可怕的一日。可如今,原来这世上真正的恐惧远不止当时、当日,远不止等待奚茴苏醒的七十多个日日夜夜。 最可怕的,是云之墨又要一次面临她的死去,而这一回,他再也等不到她醒来了。 他从未有过一次见到奚茴的身体残破得如此彻底,她的身躯如同一具皮包着骨头,在残忍的祭祀下奉献了全部血液与生命,可她如今,难过又爱慕的眼望向云之墨,却还是怀有一丝笑意。 云之墨的脑海一片混沌,他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恨。 他像是要与这些神明共沉沦,正如当日在晏城所做的一样。 他本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诞生于神明的一念,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魂魄也是巧合,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云之墨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用神灵命火烧去那些对奚茴残忍施暴的神明,他想玉石俱焚,为奚茴报仇。 奚茴察觉到他的意图,她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抹去他眼眸中的戾气,只是垂在身侧轻轻捏住了一抹火焰,火焰缠绕她的指尖,带来不了半丝疼痛,像是化作一只无形的手,与奚茴交握。 “别这样,哥哥……”奚茴喘了一口气,轻声道:“别这样……” 别为了她,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啊。 “我是故意的。”奚茴终于揭开这三日的谜底,也露出释然的笑:“我是自愿的。” 她自愿被神明剥夺性命,自愿用满身血液浇灌鬼域,自愿将神灵化作轮回泉的泉灵,这一切没有人逼迫她。 奚茴曾短暂地看见过云之墨的过去,他可能一无所觉,但奚茴的确看到了他。 她看到在那六万多年的孤寂里,他如何被困在封印之地,替沉睡的司玄承受永夜的寒冷,承受无趣与不自由。 她看见了他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完整的渴望。 她也看见了他的灵魂在封印之地第一次见到奚茴时,露出的惊喜与希翼,他期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苦海。他最期望的,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不是旁人的附属,不是借用或抢夺他人身躯的残魂。 就在昨晚,奚茴故意跳下山崖,眼看着司玄来救她时,命火的热度烧毁了那片红枫叶,而奚茴短暂地回溯到了云之墨的过去里。就像她曾能看见荀砚知的前世今生一样,她也看见了云之墨的今生,她断定他没有死,断定他还在,也知道他的渴求,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在看见云之墨过去的经历后,才真正明白,爱不仅是自私的拥有,也有牺牲与成全。 三日前,她主动站在了天坑旁,提出要司玄陪她七日的条件,就是为了确定云之墨到底还在不在。她当时并未说谎,只要司玄陪她七天,她就会慎重考虑变回轮回泉的事。 只要她确定云之墨在,她就甘愿成为轮回泉。 红枫林小世界中,宁卿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奚茴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云之墨能放弃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甘愿永远沉睡在司玄的身体里,只为换奚茴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又何尝不想叫云之墨拥有完整的人生呢? 轮回泉,可生魂魄,塑肉身,这是神明告诉她的。 六万多年前的轮回泉,让云之墨第一次感受了温度,这个世界上除了冰冷,其实还有几乎能融化四肢百骸的温暖,轮回泉给了云之墨一个可以逐渐完整的灵魂,奚茴便想,给他一个完整的身躯。 宁卿说,神明不会说谎,奚茴偏要她说谎,连带着那五彩光柱里的十座神像,他们都为了苍生学习了一个凡人才会的能力——谎言和欺瞒。 司玄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正如宁卿所言,她了解司玄,只要有机会救回曦地,司玄不在乎陪她七日。这段时间里,奚茴多次试探他,她感受到了只有命火才能传达出的温度,不同于其他的火焰与炙热,那是她独独在云之墨身上才体会到的感受。 她曾在他无数个失去意识的滚烫深夜里,拥抱着他的身体,安抚着他。 奚茴比任何人都了解云之墨的气息,所以她想尽办法去勾起云之墨的意识,效果甚微,却也不是毫无收货。 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在意她的生死。 在她跳下悬崖那时起,随之一起而来的不知是司玄还是云之墨,但她在那一瞬闯入了云之墨的回忆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计划。 无需七日,只要尽快执行。 否则,她也会害怕啊。 奚茴曾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她在八岁时能毅然决然地跳下渡厄崖寻死,是因为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最不值钱,因为这世上也无人在意她到底是死是活。 如今她的害怕,源自于她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人在爱着她,有人能为她背弃家族,有人能为她放弃性命,还有人,蠢到舍去挣扎了六万多年的自由,放弃了他存在的一切意义。 …… 奚茴只有食指可以动,她轻轻绕着那束火苗,对着云之墨轻声道:“我骗你呢。” 她骗他,让诸神陪她演了一场戏,这场戏,是她最后的条件。 她要如同当初那样,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现身,绑他成为自己的鬼使。而今,她还是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脱离司玄,再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身躯。 奚茴终于达成所愿,她濒死之际,便是化作泉灵的最后时机,也唯有掐准这个时机,她才能借用泉灵的力量给予云之墨新生,她的死不是毫无意义。 奚茴看过曦地苍生如今的苦难,她亲眼见到一座城池的陨落,也亲眼见到了一整个州地的沦陷,她见过曦地安静宁和时的美好,便更知道如今混乱的惨状,是真正意义上的灾祸。 奚茴一直觉得她是个寻常的人,所以寻常人,难免生出怜悯心。 她同情曦地的遭遇,却也畏惧死亡,不会轻易用自己的命成全旁人的人生,只要她不愿,便没有任何人能强迫她。 可如今是不一样的。 “我才不是……拯救苍生的,泉灵。”奚茴每说出一句话,都有几滴鲜血从她的喉咙里喷出来,她痛苦得满脸狰狞,悲伤得泪流满面,却还是要努力睁着眼,看着云之墨:“我是为了哥哥,才,才愿意去死的。” 没有云之墨,她至多也活不过三年,最终随轮回泉的干涸彻底消亡。 奚茴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进入了倒计时,三年又非三十年,她没有那么多留恋,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惋惜她才与谢灵峙和好如初,惋惜没去应家亲眼见一下应泉恢复如何,惋惜到底是没去成漠州和蜀州。她听说蜀州才是真正长满银杏树的地方,与她梦境中编织的幻象不同,蜀州的山川,到了秋天,布满金黄。 可奚茴已经没有遗憾了,唯一就是她不能看见云之墨重塑肉身后的模样,所以她只能记着这双眼。 奚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鸣,是她痛到最后的抽泣。 “别怕……别怕。” 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云之墨,说完这话后,缠绕火光的指尖开始化作枯萎的木枝,轻易便被命火点燃。 云之墨害怕得想要立刻放下她,却也不敢放下她。 行云声 第101节 他知道这一次他不论如何也无法挽救奚茴了,那一句“我是为了哥哥才愿意死的”成了云之墨的第二道梦魇,缠绕于他的脑海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刺痛着他的心脏。 奚茴察觉到了无数冷意袭来,像是有什么在一寸寸抽离她的意识,而她的双眼也终于陷入了黑暗,周围的一切声音也无法听见。 她只能用气音叮嘱云之墨:“抱紧我,哥哥……好冷、好冷啊……” 原来灵魂的冷这样痛苦。 曾经云之墨说冷时,奚茴张开双臂去拥抱他,去摩挲他的后背给予他温暖,如今冷的人变成了奚茴,云之墨眼看着自己的命火烧焦了她的身躯,眼见着她的四肢化作焦黑的炭又化作了齑粉被雨水冲刷。 他知道是他烧光了她的身体,他害怕他将奚茴烧得一丝不剩,却更害怕她口中的寒冷,害怕他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强大的灵魂喉咙生生发出痛苦的哀嚎与嘶嚎,缠绕在五彩光柱上的命火悉数收回,化作了完整的魂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拥抱着奚茴最后的身躯,像是要将她的骨灰嵌入自己的灵魂中,越来越紧。 云之墨知道,奚茴唯有死在他的怀里,才不会那么害怕。而如今,云之墨终于感受到了失去所爱的痛苦,这种痛,比撕裂魂魄还要让他难以承受。 云之墨的命火烧空了怀中的身影,最后一丝发丝缠绕在他指尖的命火之上,缱绻如不舍离去的小人,颤动地跳出几步,最终湮灭于火焰中,丝毫不剩。 云之墨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看见了自己的身躯。 他像是一个新生的普通人,化出了成年男子的手臂,这一次他的手臂上没有上古咒印的符文,白皙干净。 他也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心跳,就在他的胸腔之中,心脏疼得仿佛裂开,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起。 啪嗒啪嗒落在双手上的不再是雨滴,而是他的眼泪,属于他自己的,却只奚茴而流的泪水。 “小铃铛……” 云之墨在雨幕中抱紧自己,过长的乌发顺着他弯下腰而铺满全身,遮蔽了他的身躯。 他就在天坑边缘,双目空洞地望向无尽的深渊,望向那通往鬼域的黑暗。 眼泪与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云之墨第一次产生了幻觉,不是任何术法迷惑他,也不是毒药侵蚀了他的意识,而是他自己凝望着鬼域,告诉自己,奚茴去那儿了。 幻觉化作少女的身影,伴随着幻听,一道道铃铛声传入耳中。 云之墨缓慢朝天坑伸出手,苍白的嘴唇颤抖:“小铃铛。” 男人的身体像是一片叶,仿佛经不住风吹,不过一眨眼便坠入了深渊,坠向布满奚茴血液的鬼域。 第96章 九夜长灯:十二 ◎一定会更好的。◎ 行云州的雨停了。 在奚茴消失后不过片刻, 拨云见日。 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湿漉的,沉闷的风带着潮湿的气味,而那一缕缕破开乌云的光, 落在了山林草木间每一道鬼影上。 崇山叠嶂的行云州内,无数鬼影随风沉浮, 又被那如线的阳光照晒, 笼罩着金色的光芒, 似是灰飞烟灭, 却更像是随着温柔的风, 去到了另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 岑碧青的师父亦在其中,一百多岁才死去的老人魂魄从未离开过行云州的境内,他保全不了意识, 却也无法投胎,无数这样的魂魄藏匿于行云州的山川河流中,藏匿于数年的黑暗。 有人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朋友, 纷纷去唤他们的名字, 可他们听不见凡人的呼唤, 那双混沌的眼中倒映着逐渐洗去墨色的云,看向丝丝缕缕的光, 像是得到了真正的解脱。有的甚至伸出手去探那光芒, 去感受自死后从未体会过的温暖。 可随着光芒一并离去的,不单单只有这些鬼影。 天坑旁有人传来一道惊呼, 只见对方藏着鬼使的物件里, 沉睡的鬼使忽而被唤醒, 就像那些随着光芒消失的魂魄一般往天空而去。 鬼使与行云州人结契, 本是不畏惧阳光的, 却在这一瞬他们无法控制地往阳光靠近, 去接近温暖,似被什么召唤。 微风吹动引魂铃,行云州弟子的腰间传来不同的声音,他们亲眼看见了自己的鬼使随鬼魂一并消失,化作一阵风,一缕烟,化作细碎的金沙,飘散于天地间。 “小小!”秦婼想要抓住她的鬼使,可她不论如何也碰不到。 小小的魂魄逐渐漂浮,就连她自己也很惊讶,这种感觉没有未知的恐慌,却更像是蜷缩的婴孩裹在了母亲的胎水中,温暖又舒适。 秦婼道:“小小,别走,你回来!” 小小不能控制自己的魂魄去留,她有些舍不得秦婼,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与秦婼一般都是人人可欺负的对象,所以她拼命学习制毒之术,就是为了自保。选中秦婼,是小小主动的,她想保护与她一样脆弱的女孩儿,可终究走向歧途,改变不了她的胆怯与懦弱。 她不能出声,也未给秦婼留下任何一句话。 秦婼眼看着小小在面前消失,就仿佛连带着她的生命也一并夺走了。 怎么办?她没有鬼使了!她再也没有鬼使了! 不会有鬼使愿意与她结契,没有鬼使的行云州人等同于废物!她会被人看不起,会被那些氏族子弟踩在脚下,会被人奚落、欺负! 秦婼越想越害怕,她追着自己的鬼使而去,如同疯魔般想要随便拉住些什么。可她尚在人群中,除去拦路的人,她什么也碰不到,直到小小消失化作的风吹到了她的脸上,她才感觉到了雨水带来的寒冷,她无法走出思维上困缚自己的屏障。 “啊啊啊——”忽而一道尖叫声在人群前方响起,那些失去鬼使的人来不及慌乱便被声音吸引去了视线。 谢家人纷纷后退,震惊地看向突然跪倒在地的岑碧青。 从来将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清冷高贵的漓心宫长老,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在众人面前失去尊严。 雀翎长裙铺在了地面,染上泥泞的尘土,岑碧青的发髻都歪了一些,她的鬼使也与那些鬼魂一并消失,可这不是她真正害怕的原因。 她那双空洞的眼沉沉地盯着天坑里的一角,无数鬼魂朝天坑跳入,那里如今是离鬼域最近的地方,可那里也曾困住了无数无法转世的魂魄。 岑碧青看见了一抹熟悉的人影,那个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人,死在了他最年轻有为的时候。 十八年过去,岑碧青步入中年,即便她容貌未改多少,却也与奚山拉开了差距。 她目光痴迷又恐惧,曾经她有多爱奚山,多仰仗奚山,如今便有多惧怕奚山。 岑碧青害怕他看向她的眼,害怕他的质问,害怕他将当年她在鬼域缝隙里为了自保,饮下轮回泉,亲眼看着他痛苦死去的真相说出,她更怕……更怕他什么也不责怪,却要问她一句“我们的女儿呢?” 奚茴,曾是奚山最不舍,也最期待的存在了。 在知道岑碧青有孕后,他也说过若是女儿就最好了,若他们生下了女儿,一定与岑碧青长得一样。 事实上……奚茴一点也不像岑碧青,她更像奚山,尤其是那双狐狸眼,笑起来时与奚山一般成了弯弯的月牙。 可是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被她推向了深渊。 她从未真的爱过奚茴,她沉浸在自己长老虚伪的假象里,她有过一次自私的自保,就总想着将过去的错误掩盖,连带着在错误中生下的奚茴她也恶意揣测,给自己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 人群里,忽而有人问了一句:“那可是奚山前辈?” 便是这一句,岑碧青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断了。 她连忙捂着脸,尖叫着往站在一旁的谢家人身后躲,她生怕被奚山发现了自己,甚至想要钻到谢母的裙底。 谢母大喝一声,也不知岑碧青发了什么疯。 奚山到底无法质问岑碧青任何话,他甚至没有看见岑碧青。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就是曾经飘荡在通往鬼域缝隙里的一抹残魂,徒留虚影,又被阳光照晒,坠入鬼域深渊。 不过一个一闪而过的鬼影,彻底吓破了岑碧青的胆,她因问心有愧,畏惧有人将她的错过翻开,畏惧她自己不再是受人敬重的长老,而是人人都可奚落嘲笑的污迹。 不止一个鬼使随风化去。 一个个熟悉的魂魄在众人眼前消失。 明佑垂眸看向腰间的佩剑,曾经选中他教导他的青梧宫宣长老也从佩剑中出来,仙风道骨的老者抬起手掌,轻轻拍了一下明佑的肩,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阳光越来越盛,谢灵峙跪坐在地上,昂着头看向那一束照在自己身上的光,带着夏日才有的灼热,刺得他眼疼。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这些阳光能晒去他们?不是说鬼使与行云州人结契后便不会被阳光灰飞烟灭了吗?我们……我们若都没了鬼使,今后该怎么办?” “完了,行云州完了!” …… 嘈杂的声音在谢灵峙的耳畔响起,他听着那些交错在一起的质问与惶恐,心中突然涌上了些许畅快。 这是他第一次生出如此恶劣的想法,高兴行云州的人都如他一般失去了自己的鬼使。 行云州……完了吗? 在谢灵峙的眼里,如今的行云州才算是活过来了。 他回想起谢家族长逼着他非要他在三个鬼魂中选定一个结契为鬼使的画面,想起那些曾经尊敬他,见到他会叫他一声“大师兄”,如今却因为他没有鬼使而见面不识,匆匆离去的同门们,还想起了被行云州放弃,也放弃了行云州的齐晓。 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微? 什么是天才,什么是废物?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 谢灵峙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笑,他闭上眼,在凌乱无措的人群中显得尤为安静宁和。他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心里知道,这是奚茴带给行云州的“灾祸”。 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比让自诩高高在上的行云州人,陷入如此恐慌中更好的报复了。 奚茴是轮回泉的泉灵,她的血液里有轮回泉的力量,她的神灵脱离了肉身,化作了可以渡尽全天下所有鬼魂的轮回泉,她能将曦地与鬼域彻底分离,让逐渐朝曦地并拢的鬼域回到属于它自己的位置。 所以,她带走了这世间所有漂浮不定,结契或没结契的鬼魂。 这大约才是……奚茴喜欢的世界。 是她第一次离开行云州,步入年城看到的曦地真正的模样。 世人不会因为她五岁时无法招引鬼使而看轻她,也不会因为她出生带着重重鬼影而欺辱她,他们不会叫她怪胎。因为这世间所有人,原本都应当无法看见鬼魂的,原本……所有孩子都该在父母的期待与爱意中出生、长大。 少年有伴,中年有爱,晚年有慈,这才是一个人该过的一生。 因鬼使分阶级,因姓氏生攀比,因长老之位明争暗斗,因身居高位而冷情无心,这些都是行云州的“病”,如今病好了,又怎么能叫完了? 只是如今的一切,都是奚茴换来的,一个从未真正过过几天快乐日子的少女,以自己的性命为行云州的人换来了公平,为曦地苍生换来了安宁,却无一人记挂着她。 除却那个……刚得了肉身,便迫不及待跟随一并跳入鬼域的男人,这世上,无一人在此刻感激她。 真不值啊…… 谢灵峙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他压下心中的不适与酸涩,真的觉得不值。 可这世上的牺牲,不由外人来定值不值得,且看失去之人她自己如何想的。 谢灵峙慢慢站了起来,他已经晒够了太阳,收拾好的法器还在他腰间的收纳袋中挂着,他还得赶在太阳落山前走出万年密林的迷雾,还得在三日内,去到年城。 天坑旁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的人们,纷纷朝五彩的天光凑近,他们满腹疑问,想要为自己失去鬼使寻求一个公道,唯有谢灵峙一人僵硬着背,坚定地走出了这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他于人群中逆行,再没有一次回过头来。 —— 曦地九州的天空彻底放晴,哪怕上一刻还暴雨连天,阴沉的鬼气缠绕得人心慌,可黑暗总会过去,雨水消停,阳光从云层中透出,连着晴了三天。 这个冬季的阳光似乎与往年很不一样,以往冬季也有晴天,却没有如这般炽热的烈阳,仿佛一下从隆冬去到了盛暑,晒得人脸发红,心发烫。 行云声 第102节 被鬼魂占领的城池阴气消散,有大胆的百姓回去瞧了一眼,接连暴雨冲刷的城池恢复了宁静。空荡的街道上没有半点水迹,反倒是许多被雨水浸透了的深巷中,墙角石缝里开出了小小的野花在风中轻颤,不知叫什么名字。 逃亡数日的妇人抱着怀中染上阴气病重的孩子,缩在与她一并走了数日的丈夫身侧,她的身后还有同村的亲人、朋友、邻居。 男人靠着一株干枯的树,疲惫得睁不开眼,妇人也忍不住困意,渐渐靠上了男人的肩头。 突然传来一声“金叶叶”惊醒了夫妻。 二人低头去看,已经高烧两日没开口没吃东西的孩子不知何时醒来,伸手指着他们二人的头顶,小脸红扑扑的,有了些血色。 稚嫩的声音道:“金叶叶。” 一片银杏叶飘落在两人面前,再抬头去看,分明不久前还是干枯的树,却不知何时生出了叶片。这是一株几十年的银杏,黄色的银杏叶随着风落在众人的脸上、肩上,落上了地面,像是铺了一层碎金。 金色的叶子落光后,潮湿的树干上长出了小小的,嫩嫩的芽。 这场持续灰暗的寒冬,莫名迎来了早到的春,也唯有此刻众人才惊觉……原来除夕已经过去好几日了。 今年诸事不顺,许多百姓甚至都没能过上一个完好的新年,不过眼看着乌云褪尽,阳光热烈,好像一切黑暗都已远离,未来的日子,总会更好的。 一定会更好的。 - 行云州的人到底没等来神明的回答。 奚茴走的那一天,阳光出来后没多久天坑上五彩光柱也随之消散了,灵光扑向了人们,十座巍峨的神像化作了一道光,又逐渐被阳光吞去。 神明在行云州消失了,巨大的天坑也化作了草坪,甚至于行云州外的那道与世隔绝的结界也随风飞散,万年密林中的迷雾遇见光芒成了露珠,滋养着茂林中的巨树。 一场持续了多年的祸乱,由一阵清风抚平,有的地方落雪,雪融后,不畏风寒的鲜花朵朵盛放。 行云州的人陷入了没有鬼使的恐慌中,凌乱地整理着州内事宜,如若这世间没有漂游不去的鬼魂,也没有可使行云州人看见鬼魂的鬼使,那他们的意义何在?五宫又该何去何从? 这都是剩下的行云州人要慎重思考的问题。 提起五宫,难免有人想起了漓心宫的前任长老岑碧青。 奚茴死去的那一日岑碧青看见了奚山的鬼魂,从那之后她似乎就疯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又担惊受怕,最终跟随谢家人一起回到了谢家。 她害怕别人叫她岑长老,岑碧青这个名字,就像是无时无刻地提醒着她,她的心里始终有一面阴暗,那是自私促使丈夫死亡,女儿牺牲的结局。 谢家人为了能劝说族老收容她,将她的名字改回了谢青。 至于谢灵峙,也是在神明离去的那一日,他们便没有谢灵峙的踪迹,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谢灵峙与谢父谢母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漓心宫殿前的决裂,后来他带走了许多法器,独独丢下了传信符,偌大曦地,九州广阔,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沉寂下来的行云州除却漓心宫空了宫殿,青梧宫的明佑长老也散了宫内弟子,长沣长老与张典拉着古雨去找他时,明佑正在殿内收拾细软,简简单单一个青布包裹,似乎就是他所有身家。 “你要去哪儿?”有人问。 明佑道:“我突然想起我自出生起也没离开过行云州,我想去外面看看。” 张典问:“你走了,青梧宫怎么办?” 明佑笑了笑:“既无鬼魂,也无弟子,青梧宫空了便空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当年神明为行云州设下结界,赐予每一个在行云州出生的孩子可以学习使鬼之术的能力,建立了五宫,就是为了让他们坚守有能者更要负重前行的职责。 若这世间已无忧扰,五宫的存在也不再被赋予意义。 明佑走了,异常洒脱。他只带了点儿银钱,两件换洗的衣裳,那把曾经被宣长老寄身的长剑,然后牵了一头毛驴,坐在驴上轻松快意。 明佑走后,五宫空了两座殿,性情冷淡古怪的古雨也遣散了门内弟子,说要闭关炼丹,再不见客。 唯有张典与习长沣面面相觑,他们似乎不明白如今的行云州还有何意义,也不明白未来何去何从。 五宫散了,曾经巍峨悬山的宫殿空下,氏族的孩子们亦没有去处,那些从小便要学习使鬼之术的孩子渐渐捡起了自己的兴趣。 尘封的剑,高悬的镜。 春来万物生,混乱的行云州人终于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与自然,与本源,慢慢磨合。 行云州的街道上,终于有了点儿人烟气。 两个八、九岁的小孩儿一人举着笔,一人拿着风车,肩上挂着小书囊,一前一后奔跑着回家。将到家门前,屋中养的狗嗅到了小主人的气味,传来几声犬吠。 “爹,娘!先生今日夸我功课写得好,赠了我一支笔!” “先生也夸我了,也夸我了!今日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见刘三婶家的大鹅叨了芸芸的手绢,我把手绢抢回来,把大鹅赶跑了!” 幼童稚气,吵吵嚷嚷地冲进了院子里。正是日落时分,云霞洒在了每一片屋瓦上,金灿灿的光从高山之巅照下,那座山旁有什么正在晚霞中闪烁。 若去细看,便能看见藏在云山雾霭中的仙宫。 - 小世界,红枫林,碧蓝的天池中映出人间景象。 世人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明明距离那场浩劫才短短三个春秋,如今曦地的烟火,却像是已经过去了数百年。 司玄抽出腕骨上的上古咒印,他已经能控制住咒印,不让咒印重新封锁他的神魂。 再去看久久站在天池旁的宁卿,司玄问她:“你在想什么?” 宁卿道:“我想……我是时候走了。” 司玄微怔:“走?你要去哪儿?” 宁卿回眸朝司玄一笑,她道:“去履行,我与她的约定。” 再不走,宁卿怕云之墨疯在鬼域,也怕那个教她骗人的小姑娘生气。 第97章 九夜长灯:十三 ◎很漂亮,也很纯粹。◎ 同一具身体里, 会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魂魄吗? 这个问题在宁卿很早确定云之墨不是司玄时,就知晓有些东西虽违背了她的认知,却是真实存在的。 一个奇迹让云之墨诞生于世间, 也有一个奇迹,救了奚茴一命。 轮回泉可以生魂魄, 塑肉身, 它等待了六万多年才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自救的契机, 便是奚山死的那个深夜里, 投身在岑碧青的腹中, 投身在当时奄奄一息的奚茴身体里。 当年岑碧青在鬼域里摔了一跤,压到了腹中的胎儿,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她浑身无力,怕自己死在鬼域,所以饮下轮回泉, 救回自己, 也救回了险些胎死腹中的奚茴。 岑碧青以为奚茴是轮回泉中哪个正在投胎的鬼魂借着这个机会占据了她女儿的身体, 可她从未想过,既能被她怀上, 她腹中的孩子在拥有心跳时便已经拥有了生命与灵魂。在她没有跟着奚山去鬼域缝隙, 腹中还没显怀时,奚茴就已经存在了。 奚茴虽是轮回泉, 却也不是轮回泉。 泉灵融入了她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中, 化作了她的神灵, 可她的魂魄却在被泉灵选中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泉灵不曾抹杀过奚茴, 它只是成为了奚茴, 所以后来那个活蹦乱跳, 敢用匕首自保,敢说谎骗人,敢与野猪斗争,也敢火烧炎上宫的少女,都是奚茴,是她自己。 奚茴死后,诸神离开了行云州,撤下了庇护行云州与外界割离的结界,宁卿也带着司玄离开了那里,回到了他们的小世界中养伤。 云之墨的魂魄离开了司玄的身体,司玄的力量便被削减大半,而之前被云之墨死死压在他的身躯中化作一根肋骨的上古咒印再度解封,只是这次无需司玄奉献,已经有人牺牲了。 司玄像是死过一回,忍受着上古咒印带来的疼痛,若无宁卿在一旁协助,他恐怕会更加痛苦。 他没开口问宁卿那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宁卿与奚茴之间一定有过什么约定。 他还能想起云之墨的意识在他的神识海洋中挣扎,混淆了他的思绪,而他不受控地说出那不是奚茴的命时,宁卿欲言又止的眼神。她愈发地像一个凡人,拥有了充沛的感情,那是司玄不曾拥有,也从未体会过的感受。 三年时间,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红枫林,司玄终于将神灵养得差不多,能自我控制住上古咒印,至于何时能将这咒印从身体里取出,便是未知数了。 如今宁卿说她要走,司玄想,大约是因为他这三年离不开她的身边,所以才绊住了她的脚步。 “是那一日吗?”司玄问:“那一日奚茴姑娘跑到诸神面前,说要我陪她七日作伴。” 那一日宁卿拉着奚茴离开,许久之后才回来。 宁卿点头,这次没有隐瞒:“我带她来看红枫,我想知道她要做什么,我想帮她。” “为何?”司玄又问。 宁卿轻轻眨了一下眼,她的目光回到了天池里如今行云州的景象,不得不说,这里似乎变得更顺眼了一些。 “大约是因为,我学会了感同身受吧。”宁卿道:“我初入凡尘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离开过行云州,就在问天峰处逗留。我见到封印之地的封印破除,你的身躯离去,我以为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你,还想将你重新召唤回来,那段时间行云州中唯一与你神力有关的气息,除却你曾沉睡过六万多年的问天峰,便只有凌风渡中枯萎的银杏树了。” 云之墨不是神仙,他的力量更趋近于摧毁,他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一种生命,可司玄是上古神明,他的神力可以给予一颗树种坚韧不拔的生命。 云之墨用了司玄的神力附着在一颗银杏果上,那颗银杏果被奚茴种在了凌风渡的小世界里。 也是从那时开始,宁卿听说过了奚茴。 行云州对她的评价无一好话,五宫的长老中甚至有几个尤为厌烦她,将她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天生的怪胎。 当时宁卿也很好奇,奚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司玄为她化出一颗银杏果,又能等她养出一棵银杏树,所以后来关于奚茴的过去,她有意或无意的,都听说了许多。 奚茴不是个天生的坏人,她被环境逼迫得不得不学会手段自保,她因曾经被人欺骗过,所以从不轻易靠近任何人,她甚至开口说出的话十句有九句不值得信任。可就是这样一个姑娘,能让司玄心甘情愿地跟在她的身后,像是独属于她的守护神。 自然,后来宁卿才知道,愿意守着她,爱护她的不是司玄,而是与她一样,好似自出现在这个世上,便被幸运抛弃,被恶意笼罩的云之墨。 宁卿是神女,云之墨不过存世六万余年,奚茴更是年轻,在她的眼中,这两人都像是孩子。他们互相依偎,互相取暖,信任彼此,深爱着彼此,而这世间的任何纯粹的爱意,都会让宁卿为之动容。 她同情奚茴过去的遭遇,可怜她的身不由己,所以她不想强迫奚茴去做她不愿意的选择。 宁卿不会逼奚茴,所以她不明白奚茴为何要对神明提出那样的条件,她以奚茴的性格推测,奚茴大约是有什么想做的。 那日的红枫林中,奚茴相信宁卿,她将她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目光灼灼的少女坚定道:“我不怕死,因为我知道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我的性命与轮回泉息息相关,只要它干涸了,我照样活不了。其实于我而言,生无意义,早在八岁的时候我就想过死亡,如今不过因为另一个人……才多活了十年。” “你要让我为苍生牺牲,我没那么大爱,你要推出谢灵峙的命,我虽会觉得他的确不该跟着受罪,却也不会委屈了自己,让我唯一动摇的,是那日在结界中,神明说轮回泉可以生灵魂,塑肉身。我想知道,云之墨到底还有没有挽救的可能……我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他对过去讳莫如深,便是因为他与司玄共用一个身躯,他不想成为司玄的附属,又为了我这短短几年凡人寿命,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我想做些改变,你们得让我的死变得有意义,不是苍生的意义,是我自己的意义。”奚茴道:“若云之墨的意识没有完全消亡,若我有机会能将他从司玄的身体里唤醒,我要用轮回泉的力量让他成为完整的自己,这才是我愿意牺牲的真正条件,你能做到吗?” 奚茴的话,让宁卿语塞。 她像是等不及,皱着没又问了一遍:“你能做到吗?” 宁卿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可这世上不缺奇迹,至少云之墨与奚茴的出现,本就是奇迹,偏偏两样奇迹碰撞在了一起。 神明总想着苍生,而苍生总想着自己,也唯有云之墨与奚茴这两人,到了这样紧要关头都是想着对方的。 她在看向奚茴认真的目光时,突然想起一直躲着她,厌烦她的云之墨竟主动来到了司玄为她幻化的小世界里找她,当时云之墨也用与奚茴如今的眼神看过她,问她如何能保全奚茴的性命,说他愿意放弃生的条件,愿意放弃好不容易抢夺而来的身躯,只要奚茴能活。 两厢重合,宁卿心悸。 将奚茴当初在这片红枫林中对她说的话告诉司玄后,后面不用宁卿去说,司玄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难怪那两日的奚茴总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他,又难怪她总做出一些叫人无法理解的举动去招惹他,原来她不是因为头脑不清醒,有些精神上的病症,而是她故意逗弄司玄,去挑动云之墨的意识。 行云声 第103节 司玄恍然,又一怔,他猛然看向宁卿:“你……对她的魂魄动了手脚。” 若非如此,奚茴应当在轮回泉的泉灵回到鬼域时便一并死去才是,不可能事情过了三年,宁卿却说她要去履行约定。 宁卿沉默着看向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奇迹,是不是很美妙?” 正因为它是奇迹,才会如此美妙啊。 奚茴在向宁卿说出她真正的诉求后,宁卿便想到了这一点。 “若我的身体里能因轮回泉而衍生出云之墨的意识与魂魄,便代表两个完全不同的魂魄和意识是可以共存在一具身体里。若云之墨的魂魄和意识能与我的身躯分离,便代表那其他有同等情况的人,也可以做到。”司玄渐渐回味过来了:“奚茴的魂魄,生在轮回泉的泉灵进入她的体内之前,本质上来说,她的神灵属于轮回泉,魂魄却属于她自己。” “是。”宁卿道:“从另一方面来说,就好比奚茴是你,泉灵是云之墨,你与奚茴都是身体的真正主宰,泉灵和云之墨都是后来出现在这具身体里的力量。云之墨可以脱离你的身躯,泉灵亦是。” “但泉灵脱离奚茴的身体,她必死无疑。”司玄蹙眉。 “那就让奚茴的魂魄,脱离她的身躯,只要能分开,便还有一丝希望。”宁卿道:“她是在用她自己为赌,她也怕她的死无法给云之墨那么强烈的刺激,无法让云之墨从你的身体里挣扎出来,若云之墨不成功,我也没十足的把握能救回奚茴。” 但云之墨成功了,奚茴用轮回泉的力量,给了他新的身躯。 她是在救云之墨,也是在自救。 宁卿对奚茴没有隐瞒,她向奚茴说出了也许最后事与愿违,届时术法展开,到了她必死的最后关头诸神也无法停下,即便她的计划不成功,她也不后悔牺牲吗? 奚茴当时沉默了许久,回了她一句:“会有遗憾,总会有些不甘心,但,何妨一试呢。” 便是她要去做,就绝不会后悔。 宁卿与奚茴确定了计划,便要带她离开红枫林,回到天坑边上。 小世界的光芒散去之前,奚茴突然问了她一句:“宁卿姐姐,若一切计划都很顺利,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宁卿问:“何事?” 奚茴道:“把我的魂魄,藏得深一些,久一些。” 宁卿不解:“为何?” 奚茴抿嘴,眉头微皱,眼底闪过些许气愤,又化作了温柔,最后犹犹豫豫,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谁让他一意孤行,一声不吭地丢下我?” 当初奚茴在晏城的死给云之墨的生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噩梦,所以他不能再一次见到奚茴死去,他为了奚茴一个健康完整的人生甘愿抹杀自己,这是他对奚茴的爱。 可他到底低估了奚茴对他的爱。 在得知云之墨消失,甚至是为了她那可笑的短暂的寿命而死时,奚茴的感受并不比云之墨轻松多少。她呕过血,跳过海,让自己浑浑噩噩了几个月,沉浸于漏洞百出的幻梦中不愿醒来,她很痛苦。 越爱云之墨,就越痛。 奚茴抬起眼眸看向宁卿,眼眶微红道:“总要让他知道自己错了才行的,所以,一定要藏得比他消失的这几个月,更久。” 宁卿没有告诉奚茴,她的魂魄即便保了下来,没有被轮回泉渡去投胎成为另一个人,却也还是会流淌在偌大的轮回泉中。泉灵一旦回到鬼域,轮回泉便不再是一片小小的池塘、湖泊,它比天还广,比海还深,就是想找奚茴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她只道:“放心,一定比他久。” 奚茴挺高兴,小姑娘第一次对宁卿露出了笑容,那是即将面对死亡故作轻松的笑,也是知道她与云之墨或许还有一个未来而期待的笑。 很漂亮,也很纯粹。 - 曦地逐渐欣欣向荣,鬼域也不再鬼影重重,鬼多成患。 一切改变都从奚茴死去的那一日起。 那日雨水停下后,云之墨浑浑噩噩,本能地跟着奚茴坠下了天坑,坠向天坑下幽暗的鬼域,他没有见到奚茴,只是掉进了一片冰冷的水中。 所有的光都褪尽了,神明离去后补上了行云州的天坑,鬼域里轮回泉的水越来越多,从一片薄薄的水面,变成了深深的湖泊,不知从何而来的泉眼咕咕冒水,在轮回泉中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以那漩涡为中心,干涸的溪流化作了江河,湖泊成了深海。 轮回泉越重,鬼域便沉得越块,那些已经几乎要与曦地重合的地方,重新被拉下了黑暗,而那些漂浮至曦地游走的鬼魂,也被卷入了泉水之中。 云之墨就在那片轮回泉化成的海洋里,他的发丝顺着水纹流动,他的身躯泡在冰冷的泉水中,修长的四肢无力地伸展着,他就像是一片枯萎落上湖面的柳叶,风一吹便能被波涛的浪花卷走。 苍白的身影沉沉浮浮,而他的意识始终混沌不清。 他的双眼睁不开,即便睁开了也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受比之他当初从司玄的身体里彻底苏醒,拥有自己完整的意识,见到自己被困在封印之地时还要差。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原点。 云之墨连眉头都皱不起来了。 无边孤寂的黑暗中,世界又成了他一个人,与之前不同的是往年鬼域里总有恶鬼想要挑衅他这个笼中囚徒,而今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场便让那些从轮回泉中渡向未来的鬼魂远远绕道而行,他飘至哪里,哪里都是安静的。 那十年是一场梦境吗? 从遇见奚茴开始,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了结界壁上,掉进了他的怀里。 再到奚茴死去,她脆弱地抓住了他的魂魄,在他的怀中化作灰烬。 那中间经历的所有事,都变得不真切了起来,迷迷蒙蒙的无数景象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云之墨就像是看见了一张张奚茴的脸,各种表情都有。 她笑盈盈地对他说,鸡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认真地望向他的眼,告诉他他是她的心爱之人。 她犹疑又紧张地询问他,哪怕今后她死了变成鬼,他们之间结契消失,也可以和他在一起吗? 可以的,当然可以! 云之墨才不舍得与小铃铛分开呢。 所以哪怕她死了,她的血流尽化作轮回泉的水,她的神灵变成了轮回泉的泉眼,供给轮回泉生生不息,云之墨也不会放开她的。 他会永远漂浮在这一片轮回泉的水面上,永远陪着他的小铃铛。 云之墨混沌间,好像听到奚茴道一句:“哥哥最好了。” “我一点也不好。”云之墨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挤出,他于水面上轻轻翻了个身,侧卧着让自己的身躯一半沉入水中,一半浮在水面上。他拥住了自己,像是到了极限:“我一点也不好,小铃铛,我快疯了。” 他快要承受不住。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云之墨不知随着这些水浪飘去过多少地方,却没有一处感受过奚茴的气息与温度。他在寒冷的轮回泉中不断消磨自己的意识,给自己编造出一个个可能,又被现实打破。 他真的快疯了…… 就在云之墨再度闭上眼睛之前,忽而有道微弱的光从他眼前闪过,泛着淡淡的紫色,从远至近,小小一块,顺着轮回泉的水纹轻轻晃荡,直至云之墨触手可得。 他的心瞬间鼓动,燥热。 云之墨溅起了一片水花,悬空蹲跪在水面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片紫色的贝壳。 那是属于凡间的东西,原不能流入鬼域,更不可能在这片漆黑的汪洋中心。 “她说,这片贝壳会给人带来好运。” 声音从云之墨的上空响起,他握紧手中的紫珠贝,抬眸看向突然出现的宁卿,神色呆滞。 这也是宁卿第一次见到云之墨拥有身躯后的相貌,与司玄不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宁卿轻声道:“云之墨,你有九夜时间。” 第98章 九夜长灯:十四 ◎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凡人之死, 魂魄会漂浮在尸体周围七日时间,七日过后,他们的记忆会随着魂魄坠入鬼域而逐渐消失, 待到轮回泉前,便只剩去投胎转世的本能了。 奚茴的魂魄与寻常人不同, 宁卿在她的魂魄上动了些手脚, 她用自己的神力勉强护住了奚茴的气息, 保存了她的魂魄, 只是难免会让她的魂魄随轮回泉一并流入这片汪洋的海域一角, 飘飘荡荡,或沉沉浮浮,不知踪迹。 又因她的魂魄被宁卿的神力包裹住, 所以宁卿找到奚茴相对来说不那么困难。 即便如此,从她离开小世界里的红枫林到现,也过去了十数年。 而距离奚茴死去, 曦地重回安宁, 亦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云之墨在这二十年里, 一直在鬼域中寻找奚茴的踪迹,他知道奚茴死去, 却不敢相信她的死亡, 偏执又固执地说服自己,欺骗自己。 如今, 奚茴还活着的证明就摆在他的面前, 被他握在手心——那枚脆弱又漂亮的紫珠贝。 鬼域没有阳光, 自然也没有白昼, 所以宁卿说的是夜, 而她所说的九夜, 不并非真正的九夜。 “人的生命像是一盏灯,灯点亮了人便是活着的,油尽灯枯人就会死,奚茴的魂魄虽然还在,可她的灯灭了。”宁卿道:“只要是死去的人都只能存在鬼域,自然而然地顺着轮回泉转世投胎,一旦我将禁锢在她魂魄上的封印打开,她的魂魄也会被轮回泉中的光芒吸引,一旦她淌过了轮回泉,这世上也就不再有奚茴了。” “我知道。”云之墨的声音沙哑,可他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去听宁卿说的话。 当初他有多厌烦宁卿,如今便有多感激对方。 宁卿到底是神明,与他这种从旁人灵魂深处分裂出来的异类不同,云之墨这辈子也想不到用封印奚茴魂魄的方法来保全她的意识,保全她的记忆,从而保全她还是她,不会变成旁人。 宁卿道:“当时我需要将她的魂魄暂且困在一样物件里,必须得是拥有她气息的物件,她便将这枚贝壳交给了我,她说这枚贝壳会给人带来好运,势必能保全她的魂魄。” 紫珠贝的传说宁卿不知道,渔姑的故事她也没听说过的,不过好在奚茴的意识足够坚定,或许与她从小到大所受的苦难有关,那么多挫折她都走过来了,灰飞烟灭也就不再成为难事。 “现下,她的魂魄就在这枚贝壳里,捏碎贝壳,她的魂魄就能出来,从奚茴的魂魄流入轮回泉到轮回泉彻底洗去她今生所有记忆,只有九夜的时间。”宁卿道:“你要在这九夜时间内,将奚茴的灯点燃,让她重新活过来。” 云之墨抬头望向宁卿,眼神中透出了些许不解,他不知要如何点灯,也不知要如何护住奚茴的魂魄不让她被轮回泉吸引。他自诞生起所学的法术皆与杀戮破坏有关,便是命火,也起不到保护人的作用……显然,寻常的结界也无法阻拦魂魄转世。 宁卿看出的云之墨的求助,可她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神明不会定生死,也不能定生死,我没有办法决定奚茴魂魄的去留,我能做的,便只有将这些告诉你。”宁卿道:“我与奚茴没有过深的接触,也不是她生命中之重,我的守护和呼唤无法挽留住她的魂魄,恐怕这世间也唯有你才能做到这一点。” 鬼域中也不是处处都是轮回泉的泉水,但处处都有漂游不定的鬼魂,鬼魂与鬼魂之间很容易受到干扰,云之墨要做的便是寻一个足够僻静的地方,重新点燃奚茴的命火与魂火,再借用轮回泉的力量,为她重塑身躯。 “只要奚茴的魂火与命火点燃的灯能足亮九夜,她便可以重新站在你面前。”宁卿说完这句,便对上了云之墨明亮的眼。 那双看人从来冷漠淡然的眼,此刻又像载满了希望的光。 九夜,分别对应了奚茴的三魂与七魄,一夜一盏灯,只要灯盏在最后时刻依旧全都点燃没有熄灭,那就不会再灭了。 宁卿说的九夜,实则不止九夜。 寻常人的魂魄的确只要九个日夜便可以,奚茴到底不是寻常人,云之墨想要将她重新带回光芒下还需付出数倍的努力,其中一夜的时长或许能抵一年、十年、百年也说不定,只是这一点宁卿没有与云之墨说透。 因为她不确定时间,便不能给云之墨过多的希望,事成与否,全看他自己。 宁卿走后,云之墨于平静的水面上站立了许久,若不是他手中还握着那枚紫珠贝,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他在这汪轮回泉中沉沉浮浮而产生的幻象。 云之墨在鬼域中生存了六万多年,他对这里的每一寸都很熟悉,想要寻找一个僻静又安宁的地方很容易,只要将那些侵扰人的鬼魂统统烧毁就行了。 云之墨原本是这么想的,可当他真的实践起来,却发现很难。 那些漂游的魂像是一阵风,而他努力为奚茴幻化的结界只作一张纸,一旦他将命火燃起,烧着了那阵风,便会连带着他薄如蝉翼的结界也一并摧毁。 行云声 第104节 他的法术,必须得温柔又细致地包裹着属于奚茴三魂七魄的九盏灯,如今也只点燃了一盏,于黑暗的漫漫长夜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那枚捏开一道裂缝的紫珠贝被云之墨藏在了心口,他如今位于汪洋海面上的一片小小孤岛上,只有这处较为风平浪静,而所有来到鬼域的魂魄都已沉入水底,等待来生。 云之墨没见过奚茴的魂魄是什么模样,她的三魂七魄尚未补齐,便是化作了鬼也不能完整地站在他面前,唯有浅浅的光如萤火,扑向那盏明明灭灭的灯。云之墨的发丝简单地用发带系着,他盘腿坐在潮湿的岛屿上,一只手拖着灯盏,另一只手悬空举着,宽大的衣袍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阻挡水面上偶尔吹过的阴风。 衣袂翩然,云之墨不计时间,他的眼里只有这盏灯,只有燃烧灯芯的火焰,再看向从他心口偶尔飞出的一粒萤火,轻柔地融入了火焰之中,只听噼啪一声,火焰颤动,随即比方才更旺盛了些。 云之墨轻声笑了笑,望向灯火的眼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每一丝风吹草动都牵动着他的心弦,也唯有灯火的微光能抚平他眉间皱痕,抚平他心中的不安。 闪烁的灯盏以轮回泉为油,灵魂为芯,像是在轻柔的结界中、在云之墨的掌心里孕育,缓慢生长。 夜很深,也很长,无际的轮回泉上偶尔传来几声浪涛,水花敲打石面荡漾出丝丝银光,高大的身躯坐在孤岛之上,无树、无花草,唯有墨色与银色相撞。 静默中的一声轻笑,随后又是叹息,温柔缱绻的唤了一声:“小铃铛。” 小铃铛。 我很想你。 …… “小铃铛。” 气息似是在奚茴的耳畔传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像是有火焰燎着了她的耳廓,那声轻柔的呼唤宛若暧昧的纠缠,钻入了她的脑海中便挥之不去。 谁在叫她? 奚茴逐渐清醒了过来。 哦,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 奚茴好像沉睡了很久,再睁眼见到的便是无边无际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像是又一次坠入了凌风渡,又或者她根本就没离开过凌风渡。 她在很久以前就幻想过后来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这世上根本没有那样将她从黑暗中拉出去的人,她自出生便被恶意笼罩,那种独一无二的蛮横温柔,又怎么会恰好降临到她的身边。 可这一声声由远至近的小铃铛于她耳畔挥之不去,一遍遍提醒她,的确是有这么个人的,不是她的妄想,于是她就顺着这道声音走。脚下虚空,身体虚浮,奚茴像是化作了一片轻柔的羽毛,顺着这声呼唤飘飘摇摇。 黑暗终有尽头,奚茴也在一片墨色中看见了一缕微弱的光,像是一盏油灯,青铜制造,桃花灯托,上面雕刻的镂空花纹却是一片片伸展的银杏叶,被微弱昏暗的火光照亮的地方,也是些微金色。 火光中心为幽幽的紫,再一圈蓝,最后才是火焰的黄,而那盏灯的灯托是青铜色,越往上制造得越薄,每一片银杏叶都透着光。 真好看。 奚茴不知道黑暗中为何会有一盏灯,但聊胜于无,总比她一缕魂在幽暗里飘飘荡荡来得好。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灯火,是温暖的,一点儿也不烫,没有烧灼的疼痛。奚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死了便是鬼魂,鬼魂应当是不怕烫的。 回想起死亡,奚茴还心有余悸。 那真是她经历过多次死亡中最痛苦的一回,到最后看见云之墨的猩红痛苦的眼,心中也有万般不舍与难过,甚至有些后悔以这样残忍的方式与他作别。不过好在……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见面了。 奚茴想起来她与宁卿说过的话,她原没想过自己还有能活下来的机会,但神明不会骗人,说她化作轮回泉即是救苍生,也是自救,这话果真不假。 奚茴知道,自己能活下来的几率不是很大,总归是有一线希望的。 如今她倒是不太害怕了,若她没有活的可能,魂魄随泉灵流入轮回泉,便是投胎转世,早将前世今生忘个干净,也不会这时想起云之墨的眉眼还会心酸难受。既然她没有忘记前尘往事,也还留有意识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中飘摇,便说明她的魂魄尚算完整,就等着一个苏醒的契机。 想通这一点,奚茴便围着那盏灯坐下,安安静静地数着日子。 她给宁卿叮嘱过,一定不要让云之墨太早找到她,否则如何气一气对方,也好让他难受难受? 但也最好不要太久,免得把人气狠了,奚茴心疼也想念他。 总之有盏灯陪伴,却有些像是让她回到了过去凌风渡里的小世界,不那么难熬也不那么孤独了。 许是因为她的魂魄还在轮回泉中沉浮,所以奚茴的精神力不算很好,过一段时间就容易犯困,一觉睡醒,发现她面前的一盏灯变成了两盏。 她还以为有谁也闯入了她的意识里,闯入了这片黑暗中,可抬头去看,周围空荡荡的依旧什么也没有,连一丝风都无,不像是有人经过的样子。 这两盏灯长得一模一样,除却火焰燃烧的颜色不同,其他地方完全复刻,就像是有一面镜子立在了灯盏旁。 奚茴又好奇地去碰了一下第二盏灯,灯火没有第一盏那么温暖,烧在掌心里倒是有些发痒。 这些灯不知是什么,也不知如何出现,总之只要奚茴睡着,再睁眼就会多上一盏,后来她就干脆睡在灯盏中央,身边围着七、八盏灯火。忽闪的灯火无法照出奚茴的魂魄,却照向了远方的黑暗,像是在那片巨大的黑幕上淬了点点荧光,如同繁星,不算多耀眼,但让人不太孤独。 第九盏灯,迟迟没有出现。 奚茴已经不知自己睡醒了几回也没瞧见多出一盏来,她心想这个地方大约至多只能有八盏灯火,许是因为八算作吉利的数字。 可她在这地方也待得有些憋闷了。 时间过去了多久?虽无准确的概念,但起茴觉得不算太难熬,想来是没过去太长时间的。以她睡一觉算一天的话,大约也才过去了两个多月?比起云之墨消失的时间算不得什么,可奚茴心里赌的那一口气却在这短短的两个多月里磨得一干二净了。 她好想云之墨啊…… 想扑到他温暖的怀抱中,想感受他衣袂上的温度,想让他紧紧地抱着自己,想密不透风地贴近与依偎,想在他的身上流尽汗水。 想着想着,奚茴便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长叹。 这里太无趣了,那点儿报复心也显得很无聊幼稚。其实看到云之墨难过她一点儿也不开心,若有机会还是要早些重聚的。 奚茴心想,宁卿姐姐看上去虽冷冷淡淡的,可也算是一个好神仙,但愿她是个怕麻烦的好神仙,不要计算着云之墨与奚茴分别的时间数倍还给他,只要比他消失的多那么一两天就好。多那么一两天,奚茴就要回去了。 回去见光,回去看日出,回去抱抱他。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像是喊出了声,奚茴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啰里啰嗦地嘀嘀咕咕,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眠,她也将那八盏灯上的银杏叶有几条纹路都数了不知多少遍。她无趣地拨弄了火光,无趣地起身又蹲下,然后将那些灯盏排成排,像是给自己找点儿乐子般从灯火的这边,跳到灯火的那边。 几次来回,奚茴难得看见了自己的脚。 她微微一怔,还以为看错了,再低头仔细去瞧,的确有一双隐隐约约的脚逐渐现形,像是火光的倒影,却不是。 因为奚茴抬足,那双脚便跟着动。 她有些兴奋,像是无聊终于熬到了头,高兴地感受着拥有脚的畅快,魂魄终于不再是飘的了,而是脚踏实地地,似乎能感受到置放灯盏的黑暗中,有些湿漉漉的冰冷的触觉。 忽而一道银光拍打上她的脚面,奚茴猛然一惊,往后退了半步不知绊倒了什么,直直地跌进了一股温热的暖源中。 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奚茴轻声发了一句:“哎哟……” 再去看,八座灯盏依旧排在了面前,不同的是她瞧见了黑暗的礁石,瞧见了汪洋的海,瞧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游过了一道又一道暗影,带着轮回的嬉笑与哀叹。 奚茴怔了怔,手下不知按上了什么,滚烫的,算不得多软,更像是结实的大腿,于是她捏了捏,果然捏到了软弹的肌肉。 身后传来一声轻哼,惊醒了奚茴。 而她方才没有分寸的一捏,也叫云之墨的三魂七魄迅速归位。 他以为他出现了幻觉。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幻觉了,守护灯盏的这段时间里,云之墨总觉得他能看见奚茴,就像他漂浮在轮回泉的水面上去感受她的气息一样,幻象编织的梦境能让他在似乎没有尽头与希望的时间长河里,好受那么一点点。 可这还是第一次,奚茴的脸化作了实体,她的身影轻盈地坐在了他的怀中,因力道不小,甚至连带着他左手上握着的第九盏灯都跟着一晃。纤瘦的背骨压上了他的胸腔,放在心口的紫珠贝因有了裂痕无比脆弱,被人轻轻一撞便彻底碎了。 云之墨没敢动,他觉得这幻象太真实了点,真实到……他甚至能闻到奚茴的发香,能感受到她毛茸茸的头顶蹭过他的下巴,激起了他的心跳却封锁了他的意识与灵魂。 直到柔软的小手摸了一把他的腿,云之墨微怔,不可思议地看向左手上那盏明艳的灯,腿上传来了算不上多轻的揉捏,痛觉让他瞬间清醒,再低头去看。 朝思暮想的人白玉似的皮肤在黑暗中几乎发光,她扭过半边身子朝他露出了一张惊愣的脸。 奚茴眨了眨眼,猛地推开了云之墨的脸再往前扑过去,离他远了些。 她习惯性地去摸匕首,摸到□□的臂膀才想起来去看自己此刻的身躯,黑发披散至腰间,她竟浑身赤·裸,什么也没穿! 脸上一热,眸色瞬间冷了下来。 奚茴立刻端起一盏灯朝云之墨砸了过去,瞪圆了一双狐狸眼,怒斥道:“看什么?再看将你眼珠子挖出来!转过去!” 云之墨听见她的声音,立时记起了呼吸,心跳咚咚响个不停,又连忙接住了那盏灯,生怕火光熄灭,再抬眸去看奚茴。 少女双手也不知该捂哪儿,一臂横在胸前,双腿并拢,一手挡在下面。 娇羞的目光带着嗔怒,她问:“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说: 云之墨:什么???老婆不记得我了????……哦,我换了张脸。 (抱歉,最近公司在搬地方,我好忙……) 第99章 九夜长灯:十五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事呢?◎ 云之墨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他的心口像是被一把利刃毫无征兆地刺了进去,短暂的冰凉后才传来密密麻麻的痛感。 因为奚茴警惕他,还因为她质问他是谁。 宁卿未曾说过, 九盏灯点亮后,他熬过这漫长的九夜, 得到重塑身躯的奚茴会忘记他, 若她什么都不记得, 那与转世投胎有何区别? 光洁着身体的少女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也是在鬼域中, 也是在黑暗里,同样在一片水泊之上,奚茴的发丝遮住了她大半身躯, 露出修长的胳膊与腿,还有一截柔韧的小腰。她的腕上没有在凌风渡内挣扎出的几可见骨的伤口,肩上也没有在万年密林中被人刺破的伤, 那十八年在她身上留下的大大小小的疤痕, 悉数随着她上一次死亡消失。 云之墨突然觉得恍惚, 头脑昏沉,有些不明白, 此时的奚茴还是过去的奚茴吗? 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 张口的瞬间却像是肺腑里的疼牵扯着呼吸一窒,呛入了一口阴风, 传来了阵阵咳嗽声。 奚茴望着面前的男子, 一股诡异的熟悉感逐渐萦绕心头, 尤其是在对上那双眼睛时。 她见他左右手各握着一盏灯, 周围的灯也与她在虚无的黑暗中所见相同。 触碰到实感的第一时间, 奚茴便坐入了对方的怀中, 她的脑海迸出了几个疑惑,又在刹那解开。 她的魂魄由宁卿的神力护着,意识苏醒的第一时间里便见到了这些灯,那这些灯必然与宁卿想方设法复活她有关,这么看来,眼前的人,或许就是复活她的人。 见他还在剧烈咳嗽,像是要将肺腑给咳出来般,那双灯火下紧盯着她的桃花眼因呼吸不上眼尾泛着红,眼睫湿漉漉的,奚茴脑海中的一根弦突然断了。 她放下了护着身躯的手,掌心贴着潮湿冰冷的礁石面,整个人如同猫似的趴在男人的面前,身体前倾,眼神探究,直勾勾地对上视线,吞咽了一下才开口。 “哥哥?” 少女的声音清灵,带着些许不确定,毕竟奚茴记忆中的云之墨可不长眼前这般模样。 云之墨又在听见她这声同时,猛地逼着自己停止咳嗽,憋闷的胸腔传来阵阵酸涩,他忍者喉咙的痛痒,启唇唤了一声:“小铃铛。” 奚茴眸色微亮,震惊的目光于他身上来回打量,又伸手去抓云之墨的袖袍。 墨色的衣衫上没有任何花纹,如同绸缎似的滑腻,可触手碰到的却是鬼域中不曾拥有的温暖,甚至带着些炙热传达奚茴的手心,不过片刻便叫她的指缝里出了薄薄一层汗。 云之墨没有给她时间让她细细去探究,他在听到奚茴叫他哥哥的那一刹便放下了手中的灯盏,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立时将人拉入自己的怀中。 滚烫的手掌贴上微凉的脊背,另一只有力的手臂箍着纤细的腰,宽大的广袖盖在了奚茴微翘的臀上,将所有寒冷都阻隔在外,顿时让她的身体重新温暖起来。 行云声 第105节 云之墨抱住了人,努力压制的咳嗽再断断续续地发出来,他闷着声音,肩膀耸动,掌心揉过她的肩头,被长发盖住。 这拥抱太过用力,憋闷得奚茴险些喘不过气来,可又因为拥抱她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奚茴轻轻挣了挣发现挣不开,于是慢慢伸出手,环住了云之墨的后背。 “是你吧。”奚茴轻声道:“你变模样了。” 一个人的模样即便改变了,可看人的眼神没那么容易更改,奚茴永远都记得云之墨看向她的目光。尤其是他方才咳嗽得眼尾发红,特别像行云州天坑旁他的魂魄搂着她时,最后看向她的眼。 云之墨嗯了一声,将脸埋在了奚茴的肩窝处,不敢置信奚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就怕她是他一缕抓不住的幻象,稍不留神就会从怀中溜走。 他的不安,在奚茴一遍遍抚慰他的肩背后逐渐放松下来。 没有哪一次幻觉会持续这么长时间的,也没有哪一次幻觉,会如此真实地被他触碰到。 云之墨终于舍得稍微放开点儿奚茴,却没舍得让她从自己怀中离开,双臂仍然虚虚地搂着少女,垂下眼眸去仔细看她的脸。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奚茴了。 奚茴也同样在打量云之墨。 她想大约是在天坑前她死去的那一日,轮回泉的力量赐予了云之墨新的身躯,他本就自卑于自己的由来,更不可能再度选择和司玄相同的样貌,故而如今这模样于奚茴而言完全陌生,所以才在最初见到他的那一瞬用灯台朝他砸去。 此时奚茴靠在云之墨的怀中,狐狸眼睁圆,近距离地去看他新的脸。 眼睛还是以前一样的眼睛,眉毛似乎比之前的要细长一些,看上去更显妖孽了几分。 司玄是神明,相貌更端正,远远看着像清冷高不可攀的独株雪莲,哪怕内里是云之墨的魂魄在掌控,也显得颇为正道。 云之墨的相貌不同,因容貌契合着他的灵魂去长,他又分外排斥司玄象征着神明的身份,眼窝比司玄的要深一些,更显得鼻梁高些,嘴唇也更薄,只是不知这段时间他是怎么过的,脸颊消瘦许多。 奚茴觉得,他的容貌比起司玄的相貌,更得她的心,没有亦正亦邪的违和感,就是他自己。 云之墨的皮囊在奚茴眼里很新奇,她还是过去的容貌,云之墨却变成另一幅样子了。就这样赤身依偎在他的怀中,即便知道他是谁,奚茴的心中还是会有些许不适应,总觉得羞耻,总想把自己再缩一缩。 她用云之墨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身躯,眼神细细打量他的眉毛、睫毛,因为他久未见光,皮肤苍白,脖子延至肩膀的皮肤隐约可见淡淡的青筋,雪色的皮肤隐藏于墨色的交领里。 有灯火的光芒映在了他的眼中,在他的脸上投了个影子,微微晃动。 奚茴看得仔细了,没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火光在他脸上倒映的地方,细嫩的指尖拂过云之墨的皮肤,划到了他的鼻梁,再压在了他的唇上。 云之墨的眸色暗了下来,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险些将奚茴的指尖也抿了进去。 他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哑着声音问她:“你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因为奚茴一直没出声,所以他也不确定她是否喜欢他如今的容貌。犹记得当初奚茴夸过云之墨上一具身体好看,说他是她见过最好看最好看的人,可那毕竟是司玄的身躯,也是司玄的相貌,如今这张脸,云之墨自己都没怎么临水打量过。 奚茴朝他笑了笑,忽而伸手捧住云之墨的脸,昂着头凑过去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听到他的呼吸急促了些,奚茴才用手指戳一戳他的下巴尖,道:“这里有个浅浅的小窝。” 就在她方才嘴唇轻轻触碰的地方。 那个窝并不明显,只有在云之墨说话时才显出了些许,有些可爱,也将他过于冷锐的棱角柔化了几分。 奚茴觉得自己习惯了他的容貌,也将云之墨的模样记在心里了,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许多,不那么扭捏。再看向他时,仍旧有些害羞,不过奚茴喜欢看云之墨,她觉得他不论长什么模样,拥有什么样的身躯,都长得分外好看。 云之墨见到了她的笑,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了下来。 他的手还盖在奚茴的身上,少女坐在他的怀中,一双洁白如玉的胳膊伸出来抓着他的袖子压在他的手上,一双修长的腿架在他的腿上,悬空着弯曲。 云之墨俯身用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奚茴的鼻子,二人呼吸出的都是炙热的气,是他熟悉的气味,是很久以前他在轮回泉的海洋中漂浮却怎么也寻不到的气息,就是奚茴她自己。 云之墨的唇压上了奚茴的嘴唇,两片柔软的唇瓣轻柔地贴近彼此,久别重逢的惊喜后,是小心翼翼的触碰。 鼻梁蹭着鼻梁,鼻尖抵着脸颊,嘴唇湿润地含着彼此呼出的气与声音,黏黏糊糊地缱绻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幸运的事呢? 云之墨心想,奚茴替他挣脱了他的命运,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已经没有任何好奢求的了,这就是他的全部意义。 手指揉抚着奚茴的肩头,身躯驱散她所有的寒冷。 奚茴昂着头急促地呼吸,温柔的亲吻逐渐变成几乎要吞噬她灵魂的吮吸,她与云之墨之前也没亲密过几回,几次亲吻也都像是现在这般,被夺走了所有呼吸,肺腑生疼。 奚茴抓紧了他的衣衫,想将人推开,又舍不得,眼前一阵眩晕时,云之墨终于放开了她。 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细细地舔着,轻轻地喘着,以平复心跳。 奚茴抓着他肩上的衣裳,指尖用力到发白,待呼吸平稳下来了,她才问:“这些灯是什么?” 云之墨将宁卿告诉他的话,简要地说给奚茴听。其实第九盏灯未能点亮,他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奚茴的魂魄去触碰灯芯,就在奚茴掉入他怀里之前,那盏灯都是熄灭的。 伴随着奚茴跌入云之墨的怀中,他握在手心的灯盏才生了火,连同他的命也一起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奚茴闻言,微微皱眉:“所以你只等了我九夜?” 云之墨怔了怔,他没有去计算过时间。 奚茴撇嘴:“我在黑暗中待了有两个多月!” “什么黑暗?”云之墨问。 奚茴道:“我有意识时先是看见了第一盏灯,第一盏灯到第二盏灯便是一觉的功夫,饶是如此,我也在这些灯盏里无聊了大约两个多月,谁知在你这儿仅仅九天。” 她有些不高兴地鼓着嘴。 云之墨轻轻眨了一下眼,回想起自己护着第一盏灯去点亮第二盏灯耗费的精力,大约也知道他为了这九盏灯到底用了多少时间。不过这些他没打算告诉奚茴,小姑娘鼓着脸生气的样子太鲜活了,云之墨还想多看一会儿。 他问她:“你想要我等你多久?” “至少得等个一百日吧?”奚茴伸手戳着他的心口道:“你当初将我一个人丢在元洲,可想过我后来过着怎样的生活?你没有!你就想着你自己!” 云之墨看着她的手指戳着心口的力道,被戳的地方泛着酸酸的痒,又有暖源流淌至心口,实在有些高兴。 原来她再生气,也不过只是想让他等上她一百天。 “说我那时只想着自己,实在是冤枉了。”云之墨道:“那是我唯一的选择。” 哪怕有第二条路可以保住奚茴的命,他也绝不舍得丢下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与身躯,更不会宁可烧去自己的意识,将自我封印在司玄的灵魂之下。 “你可知道我有多难过?你可知道我为了你痴傻过?你可想过我一个人在曦地能否生存下去?可想过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会待我好,可想过若旁人欺负了我……”奚茴的话没说完,又被云之墨的唇堵了回去。 他不想听那些过去,像是在血淋淋地剜他的心口。 云之墨没想过那些,他只想让奚茴活下去,他不想看着奚茴无尽地沉睡,也不想看她日渐憔悴,更不想有朝一日再见她在自己面前死上一回,他能做的最后决定,便是把谢灵峙带去她的身边,谁知到头来…… “不说那些了好不好?小铃铛。”云之墨的声音在唇齿间溢出,满是恳求的味道:“都是哥哥的错,你若不高兴便打我,也杀我一回。” 奚茴也不愿说,纠结过去不是她的性子,可云之墨没等上她百日她也不那么爽快,心里连带宁卿也烦了些,明明答应了要让云之墨等久一些的。 云之墨还在亲她,亲得奚茴身上酥酥软软的,双肩颤颤,那些对他的小小报复到底抛到脑后,鼻子里轻轻哼出声,连腰也被他握在手里去捏。 云之墨按着她的肋,指尖触碰到柔软,没忍住摩挲了一下,压低嗓音道:“别动。” 奚茴眼睛有些湿润,瞪向他的那一眼着实有些勾人。 她道:“你硌着我了。” 云之墨停了呼吸,忍了又忍,才将手从她的身上拿下来,瞥过眼道:“所以才让你别动。” 奚茴的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云之墨的腿,她道:“我想走。” 鬼域阴气阵阵,黑色的礁石岛屿上只有他们二人,连根枯萎的树杈都没有,水面下还有无数鬼影游动。 这里到底不是什么适合旖旎温存的地方,奚茴身上没有衣裳,觉得分外别扭,就像是随时都会被那些鬼给看光。即便,那些鬼魂都已经流入轮回,即将成为另一个生命,不会窥看到鬼域的海面孤岛上到底有什么。 云之墨望向她,无不答应。 “好。” - 平乐镇外有一座小山,小山下围了一圈宅院,都是些达官显赫建盖在这儿,夏天避暑,冬天避寒所用的。 平乐镇不出名,能引这么多达官显赫过来,正是因为那座小山的后头有一汪天然温泉,被山石与地势分成了层层叠叠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温泉水潭,水温有高有低,夏天除湿,冬天取暖最合适不过。 奚茴便是从那温泉水中出来的。 谁知她与云之墨在鬼域中所待的深海中的孤岛,就近顺着地势来到曦地,却是在一座小山的温泉池中出来了。 她被云之墨搂着腰带出了水中,身上湿淋淋的,发丝也贴着身躯。 如今曦地正值盛暑,太阳晒在人身上是滚烫的,温泉池旁一阵热气腾腾,熏得奚茴险些站不住脚。 她往前踉跄了两步,又被云之墨抱入怀中,为她披上一件衣裳。 “这是哪儿来的?”奚茴垂眸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是海棠粉的长裙。 衣衫共两层,这个季节穿也不显太热,外头那层是薄薄的纱,摸着面料挺好,颜色也鲜艳,却也不像云之墨的衣裳这般光滑。 云之墨念了句口诀,将奚茴的发丝绞干,再弯腰替她绑上小衣带子,随口应话:“捡的。” “哪里捡的就让我穿了?”奚茴一听是捡的,连忙去扯领口。 云之墨压着她的手道:“是干净的,脏的那件我没捡。” “……”奚茴眯着眼看他。 云之墨朝她笑了一下,眉眼弯弯,着实有些惑人的好看。 她脸上一红,心想以前的脸瞧着有些正气,笑起来也不像如今这般妖孽,如今云之墨一笑便像是有个小钩子在钩奚茴的心头肉,叫人莫名生出羞赧。 “你若不喜欢,等会去了镇子里再给你买。”云之墨道:“现在就这样将就着穿,可好?” 奚茴唔了声。 他都这样笑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为何你不变一身衣裳给我穿?”奚茴抬眸问他:“你不会吗?” 不应当呀,云之墨身上的衣裳可不就是他自己变幻的。 云之墨闻言,望着她的眼道:“我变的衣裳……不好穿。” 奚茴正想继续问,一阵水声从小山竹丛的另一边传来,隐约还有人声,她闻声朝那边看去,眼睛却被云之墨捂着。 他道:“先去镇上。” “好吧。”她也想赶紧去镇上,找个有人烟的地方,换身瞧着不那么艳色的衣裳。 二人走后没多久,竹丛另一侧雾气蒸腾的温泉池中,娇羞的女子推开高大的男人,彻底褪去身上湿淋淋的衣裳,伸手去摸装了干净衣裳的托盘,那盘上放着的衣裳却不见了。 四下望去,也没人来过。 总该不会是她与人做什么时,被旁人瞧见,特地拿走了吧? 行云声 第106节 第100章 尾声 ◎正文完结◎ 到了镇子上, 瞧见此地众人所穿的衣裳,奚茴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人身上穿的衣裳大多与奚茴所穿类似,颜色艳丽却并不舒适, 人们的头上也不爱戴木簪玉簪,更多的是精雕细琢的金银步摇或缠花, 发髻盘得很高, 妆容也更明艳。 这里的女子不论年岁大小, 都将头发盘上, 与奚茴这般披散着头发的不多。 男子戴冠戴帽, 像云之墨这般只束个发带的似乎也没有。 奚茴这身衣裳穿得不显怪异,反倒是云之墨这身广袖交领的长袍与镇子里的其他人格格不入,频频惹人侧目。 他倒是没所谓, 那些看他的眼神亦不被云之墨放在眼里,只是奚茴顺着他们的视线也多瞧了云之墨两眼,再朝镇里的建筑望去, 这里的房子都爱将飞檐弄成翘翘的鱼尾状, 亦不在檐下挂风铃了。 “这里是什么地界?”奚茴没见过这般民俗, 便问云之墨:“是漠州吗?还是蜀州?” 曦地九州,也只有这两个地方她没去过。 云之墨垂眸, 细想了一下道:“应当是京州。” 奚茴一怔:“京州的建筑何时变成这幅模样了?而且他们的穿着也与之前不同。” 奚茴心想, 莫非是之前鬼域往曦地融合,实在毁去了太多, 后来京州的百姓发觉这样的建筑方式更容易抵抗地动? 奚茴不解, 便用疑问的眼神看向云之墨。 云之墨也不知道, 他太长时间没来过曦地, 自奚茴死去之后他便一直留在鬼域, 亦未细细算过距离他重新拥有了这具身躯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 如今看见曦地, 想来是过去了很久。 奚茴原本还以为云之墨为她点亮了三魂七魄的灯只花了九夜时间,甚至有些气恼自己却在黑暗中度过了漫长的两个多月,实际距离奚茴上一次死去的时间过去得比他们想象的要长太多。 她也是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如今的京州早已不是过去的京州,如今的行云州也不再是过去的行云州了。 奚茴去买成衣时问了店家今夕何夕,店家说了个她根本没听过的年号,再往前推上几百年奚茴也从未听过。 奚茴顿了顿,问:“宣余年呢?过去多久了?” 店家一听,哎呦了一声:“宣余年?起码过去了有两千多年了吧。” 两千多年? 奚茴拿着衣裳的手微微一颤,再朝窗外看去,难怪如今的京州看上去那般陌生。 店家也稀奇来了个像奚茴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姑娘,奚茴问什么他便说什么。 原来的曦地九州如今也不是九州,而是五州,在这两千余年里,几乎每一个百年都有地界在打仗,当年京州的皇宫现下也搬到了元洲地界,曦地的九州亦分成了两个国度。 现下的京州不再叫京州,而叫仪州。 仪州之称,也改自千年前了。 从成衣店里出来,奚茴牵着云之墨的手一直沉默着,原本有许多想玩儿想看的事物都短暂地失去了兴趣,明明对她而言就是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发现什么都变了。 不是以前的曦地九州,也不是过去的人了。 奚茴问云之墨,他在鬼域里有没有感受到时间的变化,云之墨道:“我没有仔细去感受过时间流逝。” 事实上,在点燃那九盏灯的时候,云之墨的心思全都放在了灯火上,时间究竟是过去了九天、九百年还是两千多年,对他来说其实没有太大分别,最终的结果是奚茴回到了他身边就够了。 奚茴朝他看去一眼,心中忽而涌上了些许酸涩与不忍。 她想她错怪了宁卿,宁卿的确如她所言,让云之墨等待她的时间更长,可这更长却长得叫奚茴心疼他了。 当初她得知云之墨死后,过去了几个月才见到他,可她死后,云之墨却是切切实实等了几千年的。 她没忍住伸手朝云之墨的脸上摸了摸,对上眼神,云之墨也知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只是笑着,握着对方的手心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轻声道:“都已经过去了。” 时间过去了,过去经历的也过去了。 云之墨的魂魄从神明中衍生而来,奚茴的身躯也是由轮回泉的泉水而铸,他们不像寻常凡人一样只能活上几十年,至多上百年便要渡一个轮回,他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去弥补这几千年的缺憾。 过去在行云州的封印之地里几万年的时间将云之墨的脾性搓磨得越发尖锐,那这两千年几乎将他所有的尖锐一一磨平。 知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握住最重要的就好。 他牵着奚茴的手,问她:“买了衣裳,你可还有其他想要的?或是想吃的?” 云之墨想了想,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吃鱼生?现在说不定也有很好吃的鱼生,我们可以到临海的城池去。” 之前说想吃鱼生,那也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儿了。 奚茴唔了一声,心里的酸涩尚未压下去,没什么胃口,想了片刻后才抬头道:“我想去行云州看看。” - 过去的行云州在奚茴心里是什么样子呢? 五宫藏于山云之上,人分三六九等,氏族可欺凌弱小,没有鬼使的人好似不配活着。 那是数万年积年累月下来的恶习,是行云州的病。 她其实不知道在她死后轮回泉再生,带走了飘荡于世间的所有鬼魂,也不知道如今的行云州早已不是过去的行云州了。 斗转星移,物非人非,行云州也成了一个寻常的州地,数千年前的仙宫坍塌成了高山悬崖上的废墟瓦砾,被深埋在老树丛林里。 行云州的地势也改了许多,百花州不叫百花州,曾经百花州靠近行云州的方向,年城那里也成了一片荒芜,万年密林依旧在,只是存在数万年的树也不知何时死去不少,仅有零星几株高高壮壮,反倒是浓雾散尽,长了一些野生的果树与杂草。 有许多山改了样貌,奚茴已经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了,而原本问天峰的地方也没有天坑,而是长了一片杂草,站在山顶往下看,被风吹动的碧波草浪给行云州焕发了别样的生机。 从前,她不曾在行云州中看见袅袅炊烟,也不曾看见过有人将粮食挂在檐下或用簸箕装起来晾晒。 五彩斑斓的行云州叫奚茴陌生,也叫她心中生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感。 这世间,少有人去学习法术了。 其实奚茴对过去的行云州也不太熟悉,她生于五宫,也长在了五宫,只在年幼时于五宫附近的城镇里溜达过,那时的行云州里人人手中都有法器,贩卖的灵石玄金各式各样不计其数。 顺着漓心宫的方向往下看,依旧能在山脚下看见一栋栋房屋,鳞次栉比的楼阁彼此拢在一起,像是给镇子围上了围墙,就连中心的街道也是按照八卦阵法的排布所建。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痕迹了。 行云州里的房屋建造和人的穿着虽与以往不同,却也没有京州变化得那么大,女子盘头、男子戴花成了时下最盛行的打扮,故而街上有许多卖绢花的小摊,也有一两个提着篮子卖鲜花的小童。 奚茴牵着云之墨走在街上时,便有好几个卖绢花与卖鲜花的小摊在招呼她,还有为了能做成生意的妇人笑盈盈地凑过来,说只要买花了便可替奚茴盘发。 奚茴满头青丝垂下,没有任何装饰,乌黑的发丝又长又密,非常适合盘一个漂亮的发髻。 她看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笑脸,以及略微陌生的口音,若非方才还在山上瞧见往日仙宫,奚茴险些就要认不出这里是行云州了。 她有些警惕,可满街道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打闹的孩童调皮地去逗巷子里的狗,听见犬吠便吓的尖叫跑到一旁,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去挑衅。 摊贩上再也看不见灵石宝器,反倒是璎珞手帕胭脂水粉一类挂满了摊位,还有些画了鬼脸的面具卖得颇好,很能讨那些调皮捣蛋的小孩儿喜欢。 男人们肩膀扛挑着重物,妇人腰间缠着围裙,还有卖米糕的将米糕切成小块,免费赠人品尝,喜欢再买。 奚茴听到了许多声音,孩童的嬉笑声,妇人的叮嘱声,男人的叫卖声与老人的询问声。 “我们等会儿去神仙海放纸鸢吧!昨晚我爹给我糊了个可漂亮的纸鸢啦!” “莫要再跑了,瞧瞧你那衣裳脏的,跟个小泥猴似的。” “客官您仔细尝尝,这绝对是咱们镇上最好吃的米糕了,刚出锅,热腾腾的,甜而不腻,您尝尝!” “我家那老头儿到点就要去下棋,天黑了才回来,我都懒得说他!” …… 一条小小的热闹的街市,似乎把人间百态都映射了出来。 奚茴握着云之墨的手越来越紧,呼吸渐渐放缓。 这里不是她熟悉的行云州,更像是她第一次离开行云州所见的年城,是曦地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两千年,足够万事变迁,这两千余年来曦地几乎没有鬼魂作祟,人人安居乐业,不必担心夜里的风声闹人,也不必担心夜路蜿蜒,生离死别后,迎接他们的是另一种新生。 也似乎只有现在这样的世界,人们才更能接受死亡,更加不畏惧死亡。 “买一朵吧。”站在奚茴身边的妇人还在介绍她的缠花:“你看,这紫玉兰花尤为衬姑娘的颜色。” 云之墨的眼神朝那活灵活现的紫玉兰看去,奚茴见到他目光动了动,于是轻笑:“好,那就请帮我盘一个你们这儿最时兴的发髻。” “哎!”妇人高高兴兴地拉着奚茴在她的摊位旁坐下,倒了一杯清水,拿出一把木梳便开始为奚茴梳发。 一旁与妇人一道看摊位的似乎是她的女儿,一双眼睛时不时朝奚茴看去。 周围的人多了奚茴才弄明白这妇人坚持不懈要为她盘发的原因。 奚茴生的好看,与云之墨往他们摊位旁一站便能吸引大半条街的视线。如今奚茴就坐在摊位旁盘发,可不就成了摊位的活招牌,旁人见奚茴戴花好看,也愿意花钱在她这儿买几种样式回去。 妇人的手巧,她也怕奚茴等不及,很快便将奚茴的发丝盘了起来。 两鬓坠挂了些许发丝,后脑勺的发像一抹翘云,紫玉兰花的簪子绕着发丝斜斜地簪在她的头发上,烟紫色的发带在发髻上打了个柔和的结,挂下的发带恰好落在她的肩背处,贴着玉白的脖子,清丽脱俗。 奚茴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下后脖颈上的碎发,抬眸问云之墨:“好看吗?” 云之墨一直看着她,闻言笑了笑:“好看。” 妇人递上镜子,奚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少女还是过去的容貌,只是笑容有些陌生。 她以前从没对着镜子笑过,乍一见到自己眉眼中的笑意,奚茴愣了愣。 放下镜子,她走到云之墨的身边,云之墨给那妇人丢了一锭不小的银子,得了妇人感谢,他不甚在意地牵着奚茴的手离开了这条小街,眼神却时不时朝她身上望。 的确很好看。 那双狐狸眼精明中透着些许柔和,奚茴不曾这样放松过,她以前也不曾这样开心过。 她的童年时期充满了黑暗与仇恨,她对行云州从来只有厌恶,可她厌恶的是过去的行云州,不是如今的行云州。 如今这里的人看上去很好相与,也很幸福。 奚茴买了米糕,虽谈不上多好吃,却也是有些滋味的,她往云之墨的嘴里塞一口,自己吃一口,没一会儿一块米糕便被二人吃完了。 过了这条街,还有一条更为繁盛些的街道,主街两旁有茶馆与酒楼,还有棋社与书斋。他们不再写黄符了,也不再用朱砂,不再大量的用青铜制造引魂铃,唯一与过去相连的,却是好的首饰铺子里还是会挂卖一些明晶制成的小物件,玉佩、簪子、珠串一类。 奚茴吃够了米糕,想喝点儿花茶解腻,她与云之墨走入了客栈,正听见里面一个年岁颇长的老者折扇敲桌,说起了书。 奚茴点了瓜子,一杯花茶,一杯龙井,还要了一粉桃花糕,一见能听故事了,打起了点儿精神。 说书人道:“众人可知,行云州中有活神仙?” 行云声 第107节 “这谁都知道,前有五宫长老携弟子护佑苍生,后有谢家、应家两氏族练法延长寿,如今那应家练的长寿丹还在青玉堂中售卖,十两银子一颗。”台下有人道。 说书的摇了摇头,道:“我说的是,如今的行云州里,还有个活神仙。” “还有活神仙?!哪儿呢?”有人问。 说书的低笑一声,卖个关子,将故事从头说起。 要说起关于他们行云州的故事,就要从六万多年前灵璧神君以身化作结界壁,阻拦鬼域向曦地融合开始。那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哪怕是行云州中不识字的小孩儿也能说上一段,灵璧神君的故事截止于两千余年前,因为两千余年前曦地曾面临一场浩劫。 “地动山摇,阴气滔天,那便是曦地的现状,无数百姓颠沛流离,家破人亡,那便是曦地的命。”说书人道:“却有一人,阻拦了这一切,她用自己的性命结束了所有人的苦难,年纪轻轻便以凡人之身度化世人,即便生死魂却未灭,得苍天庇佑,化作了行云州的一位活神仙。” “这我好似听说过,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也不知为何她一祭天,万事皆休。” “我听人说,她是个天生的怪物,便是她为曦地带来浩劫,她死了曦地才有救。” “可我却听人说,她是轮回泉转世投胎来人间历劫的,劫难过去去,便化作轮回泉了。” 台下交头接耳,台上的说书人也不急,只等他们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才道:“是是非非,千年已过,尔等能知真相否?” “你又知道?” 说书人笑道:“福祸相依,谁说得清呢。但有一点咱们却是不得不承认,若没有当初的她,便没有如今的你我。” “这点我认,可你说的活神仙又在哪儿?”又有人问:“她变成了神仙吗?” 说书人唔了一声,点头:“神仙海为她之身,每日月升,只要你们站在神仙海便能听见她的声音,只要去验证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便知这行云州内,到底有无神仙。” 说完这话,说书人继续饮茶,润润嗓子后,又将谢家与应家后来对行云州的奉献加以润色地说了一遍。 要说那谢家,在漓心宫散了之后便护住了漓心宫书阁里的所有典籍,藏于谢家旧址,设下结界封印,由于现在亦无人会使那法术破阵,只等有缘人能遇见机缘,得见一二。 再说那应家,本就是炼丹世家,从提升修为和精气的丹药逐渐练成了延长寿命解毒强身健体的丹药,后世人还设了许多药堂医馆,青玉堂便是其一。 奚茴听愣了,就连花茶上桌也不知道,待那说书人将故事再转到别处她才轻轻眨了一下眼,扭头望向云之墨时有些不可置信:“他是在说我吗?” 云之墨点头:“是。” 奚茴却不知自己竟然能被世人记下,甚至拿她与过去的灵璧神君比较,即便这些人不知晓她的名字,却也能将她过去经历的事说个六、七分出来了。 诚然,她的死,不全为了世人。 却仍有一大部分的百姓认为她是旧世的神仙,是拯救他们于水火的恩人。这种感觉很微妙,从旁人的嘴里叙述着她的事迹,她竟也成了传奇人物了。 那厢说书人下台,奚茴问云之墨:“可他为何要说神仙海里有我的声音?” “你若想知道,可以自己去听,那人不是说了每夜月升时便会有声音传来?”云之墨说完这句话,茶馆的小厮正好端着桃花糕过来,便道:“二位要去神仙海?那地方只可白天去,不能晚间去的,到了夜里神仙海上飘鬼影,听说还有鬼嚎声,大伙儿都知道也都不敢去,那说书的老先生才敢这样胡编乱诹。” 奚茴问:“如今还有鬼吗?” 小厮摇头:“没了。” “那为何要说神仙海里有鬼影?” “我也是听人说的,没亲眼见过,二位若胆子大,便自己去探索吧。” 奚茴的确好奇,她惊讶自己留名两千余年,更惊讶当年的问天峰,后来的天坑,化作了如今的神仙海,便是她在山上看见的那片茫茫绿草,竟被人说成是她身躯所化。 奚茴才不怕鬼,如今的世人都没见过鬼,她却是才从鬼域里出来没多久的,既想知道传言如何传出来的,不妨与云之墨亲自去看。 夜深人静时,月亮隐入了云层中,果然到了晚上神仙海处便没有人逗留了。 野草只没过人的膝盖,一片幽绿,一直延伸到远方山下。 月光从云层中渐渐露出来,光芒照在草叶上,青绿的韧草间漂浮着灵光,一点点浅绿色似是漫山遍野的萤火虫,因地势不同而变化成不同的形状。一簇簇灵光拥成团,顺着风在上空飞荡,像是烛火下晃动的人影,又因其颜色过深,四周静谧,却被人误会成了鬼影,属实有些冤枉。 “原来鬼影从这而来啊。”奚茴伸手接住了一粒灵光,心中有些感叹,当年行云州人人有鬼使,人人可见鬼,人人也都认得何为阴,何为灵。 如今行云州的人简单纯粹了许多,他们知道的少,却更潇洒自在,没被数条规矩固于框架下,更为自由。 “那我的声音呢?”奚茴仔细去听,她什么也没听见,只有浅浅的风拂过草叶发出的沙沙细响。 风渐大,忽而一阵声音像是沉闷的铃铛,从远古传至耳畔,咚咚两下便没了。 奚茴震惊地看向云之墨,抓着他的袖子问:“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云之墨见她灵动的表情,心口像是被小鹿一头撞上,又酸又麻的。 “这是什么声音?”奚茴好奇。 云之墨问她:“你想知道?” 奚茴点头:“好神奇啊!” 云之墨弯腰,盯着她的眼:“亲我一口,我告诉你。” 奚茴才不扭捏害羞,眼前又非旁人,这可是云之墨啊,亲一口算得了什么? 她踮起脚尖撅起嘴,对着云之墨的嘴唇便亲了一口,发出了清脆的响,在夜里尤为明显,反而叫云之墨的耳尖烧红了些。 奚茴焦急道:“快说啊,哥哥,何处传来的响?” 云之墨抿了抿嘴,直起身轻轻挥了一下袖,周围的风变得更大,吹乱了灵光纷纷,那像是铃铛撞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没有停下。 奚茴顺着声音寻去,便见到远处山川有一座山不知如何长的,中间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洞,像是在两山之间架上了桥梁,那洞下挂着一截曾经五宫的青铜柱,只要风大一点那柱子便会被吹动,与那空了的桥洞形成了天然的铃铛,因风而响。 自然之神奇,皆无鬼神使。 说书人口中的故事,终究成了凡人口口相传的神话。 如今连行云州里也见不到真正的鬼影与真正的神音。 奚茴望着那座远山出神,她轻轻靠在云之墨的怀中,喃喃道:“这样挺好的。” 这样,真的挺好的。 关于过去的行云州,关于以往的谢家、应家乃至其他的氏族,关于捉鬼之术,关于神仙,关于鬼魂,关于那场凡人将灭的浩劫,皆沉没于两千余年前。 历史长河滚滚向前,奚茴与云之墨的故事也被埋在了过去。 或者说,真正的他们摆脱了过去,去到了……当时谢灵峙与齐晓那类人所向往的未来。 “哥哥。”奚茴豁然开朗,她昂首看向云之墨,笑着道:“我们走吧。” “去哪儿?”云之墨问她。 奚茴撇嘴想了会儿:“去哪儿都好,反正哪儿都一样。” 云之墨无不应她:“好。” 那就去见她过去未曾见过的山川,去淌她过去未曾淌过的河流,去沙漠中追鹰,去草原上御马,去海岛吹风。 去看高山晨霞,去见西海落日。 总之不论去哪儿,不论做什么,他们一起。 -(完)- 作者有话说: 小铃铛和她的影子哥哥的故事,正文就在这里完结了。 奚茴的苦因她生来招鬼影,又不能引鬼使,她讨厌那样的行云州,厌恨那些欺负她的行云州人,她的愿望就是想让行云州人大祸临头。 而让那些欺负她的行云州人真正恐慌的,正是失去他们存在的意义。 数万年来的条条框框,让行云州变成了一个病态的小世界,索性奚茴重新活在了一个拥有健康行云州的时间里。 云之墨和小铃铛都有许多不懂,他们是一起被孤立又一起去摸索世界的人,他们对曦地其实是有向往的,就像在黑暗中向往光明一样。所以奚茴的死,她的牺牲,实则是有意义的。 她第一次见到年城,见到人间烟火就是和云之墨一起。 透过那扇客栈小窗,一个在看车水马龙,一个在沐浴阳光。 奚茴牺牲后的世界里,一切恢复到了六万多年前的秩序,人死后鬼魂自然流入鬼域,从轮回泉中投胎转世,不需要高高在上的行云州人睥睨众生去拯救他们,也不需要行云州的存在了。 而这一次行云州传来的声音,是没有鬼与神的,自然之声。 说的有些多,也有点啰嗦,即便这篇写的有些不尽人意,但我已经尽我所能。 后续还有番外,大约隔天更新一章。 番外是甜甜的人间生活啊~ 下一篇要开的是《隆京夜献》,就在六月发文。 希望大家支持。 谢谢!!! ps:因为完结章所以弄了好晚,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