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人同人】春山可望(np)》 第一回光阴未抵一先棋 第二回天下英雄谁敌手 第三回不知木兰是女郎 第四回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五回无所待而游无穷 第六回从此不敢看观音 第七回顿饮长生天上酒 第八回人面桃花相映红 第九回玉靶角弓珠勒马 第十回心有灵犀一点通 第十一回困纤腰怯铢衣重(微微h) 第十二回楚天云雨却相和(h) 第十三回行雨流风莫妒来 第十四回此生何处不相逢 第十五回等闲平地起波澜 第十六回心思周游在何处 第十七回春风得意马蹄疾 第十八回倒浇红烛夜行船(h) 第十九回少年曾出长安道 第二十回君曾生逢太平年 第二十一回心有所动踌躇满 第二十二回不但我生还杀我 第二十三回闲云不系东西影 第二十四回恶气生珠冠打落 第二十五回常是飘蓬各自远 第二十六回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二十七回惑情诺两难圆滑 第二十八回以手抚膺坐长叹 第二十九回相思相见知何日 第三十回善始者不必善终 第三十一回大漠风尘日色昏 第三十二回举火燎天何煌煌 第三十三回翻手为云覆手雨 第三十四回悔教夫婿觅封侯 第三十五回与君同病复漂沦 第三十六回露晞明朝更复落 第三十七回来看家翁怜子孙 第三十八回虽九死其犹未悔 第三十九回总为浮云能蔽日 第四十回青丝半绾慵倚床(h) 第四十一回身多病痛思故里 第四十二回天生我材必有用 第四十三回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四十四回二子同舟朱雀门 第四十五回贪嗔痴慢众生相 第四十六回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四十七回道是无情却有情 第四十八回昨日之日不可留 第四十九回忙着罗裙重整妆 ρo⒙ǎsīǎ 第五十回今日之日多烦忧 第五十一回此时还恨薄情无(h) 第五十二回桃有英华证无来 第五十三回千里之行从此始 pô18mⅹ.cô𝔪 第五十四回各怀心思蜀中行 第五十五回社稷兴亡因我起 番外一空馀流水向人间 第五十六回莫非煌煌道痴怨(微h) 第五十七回鸾凤颠倒诉衷肠(h) 穴内传来剧烈的快感,李云昭腿肚一阵抽搐,徒劳地向后退,又忍不住再向前迎合,向着他手腕上坐,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得厉害,在一声压抑不住的曼声呻吟中达到了高潮。大量的潮水濡湿了李茂贞绘着十二峒图腾的手背,顺着腕骨缓缓流向手臂。 像是极凶恶的猛兽沉沦于情天孽海,纵使溺毙其中也甘之若饴。 李茂贞动情地喊她的名字:“阿云,阿云……”热气吹进她耳中,背德的羞意和情欲的满足令她两颊绯红,“不要用这种语气叫我……” 哥哥的声音清朗动听,不疾不徐,但在这个时候变得格外喑哑,叫她身体一酥,身下春水泛滥成灾。 她这样的好颜色,任是无情也动人,此时因情欲眉眼靡丽,格外地诱人,无需刻意作出媚态,便能让人倾倒不已。 李茂贞扶住她软下来的腰肢,将跳动不休的阳物全部顶进她足够湿润的穴口。她配合着抬起腿,轻轻扭腰,含住他粗硕的性器左右晃动。 李茂贞急声喘息,不住地吻着她的脖颈,向上吻住那两片朱唇,将舌尖渡进她的口中,不停地勾着她的舌尖,动作频率正和她晃动的频率相同,一时真不知是谁在挑逗谁。 她有些疑惑地问他:“你怎么这么熟练呀,明明我才是……”更有经验的那个。毕竟她和存勖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 他本就凛冽的眉眼陡然呈现出厉色,“不要提他的名字!”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激烈了,软下声音,“阿云,这个时候不要提别的男人的名字。”只是此刻的他没有想到,自己妹妹想起的不只是李存勖那家伙。 我好像……也问过李存礼这个问题?李云昭不知怎的,在一瞬间还想起了那个和自己春风一度的白毛小子。 “因为是阿云啊。”他望向她的眼神,像是淬炼铸剑时燃起的火,明亮而专注,还带了些摄人的架势。 他早该主动一些的。 在他怀着复杂的情思为她相看人家时,她也对哥哥的婚事来了兴趣。年轻的姑娘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叽叽喳喳地同他讲那些个适龄贵女的品性喜好。她不会对女孩儿家的相貌评头论足,在她心里这些都是极漂亮的姐姐。 他有些哭笑不得:“好了好了,这些姑娘都是极好的,可我只想求得我喜欢的。”他心中有些隐秘的期待,想她多问一句:王兄喜欢的姑娘应该是怎样的。 可他没有等到。李云昭似有察觉地看了他一眼,之后倒也没有再提找嫂子的事情。 那个时候,她究竟有没有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哥哥压在身下,共赴巫山呢? 分量十足的阳物即使并不主动激烈地抽插,依然存在感十足,不疾不徐地顶着她的内壁,令敏感的穴肉收缩着分泌出更多水液,随着阳物的进出被带出来,顺着茎身流淌,将两人交合处沾湿得水光淋漓。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让他朝自己低头,然后吻上这双难掩情绪的眼睛。 一个人的眼睛是很难骗人的。那个时候,她就隐约明白了。 他受到鼓舞似的狠狠顶胯,手向下按住了她的臀瓣,让她再也无路可退。她配合着扭动腰身,在阳物被抽出时留恋地往里吸,那个又紧又湿的小口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她的小穴许是一口活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水来,冲击着深入她体内的阳物。性器顶进弄出,他的胯部重重拍在她的双腿之间,暧昧的肉体拍打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不休,在静夜中尤为明显,但他们都顾不上这许多了,只紧紧拥抱住对方,像是要融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他的动作好凶狠,像是要把她钉在床上似的,她娇气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表示着她的不满,他的动作果然和缓许多,只是又把她吊得不上不下,气得她抬腿紧紧缠住他的腰身,用力地绞紧。 “阿云真是难伺候。”他笑着揶揄她,抓着她臀部的手转了半圈,两指重重压上了那颗因为兴奋凸起的肉核,揉捏着,按戳着。过激的快感逼得她仰起脖子失控地尖叫,未传远的声音被他以吻封缄,“嘘,阿云,可不要打搅旁人啊。” 她的长腿无力地垂下,穴中倒是抽搐着愈来愈紧,不断的水液因为他进得太深被塞回去,像是要倒灌回腹中。 她平坦的小腹因为积蓄的汁液和性器的深入微微凸起,他低头看了一眼,心中狂跳,可觉得,还不够。 阳物本能地塞得更紧,到最后几乎要顶到她的最深处。无法排出的淫液在她身体里晃晃荡荡,又涨又痛,带来失禁般的羞耻感,她再也忍耐不住,喷涌的水液推拒着他的阳物,终于逼得那顶端小孔张合,射出白浊的精液。 感觉到他没有退出,手指还不怀好意地按压着她的小腹,她生气地推了他一下,命令似的道:“出来。” 李茂贞听话地退出来。精液和她的水液混合着,从穴口涌了出来,像是积蓄已久的大坝决堤,竟带着她到了一次小高潮,令她有些羞惭地低下头。两人腿间一片黏腻,身上也沾染着飞溅的体液,之前的澡自然是白洗了。 她坐起身正准备去清洗一番,李茂贞突然捧住了她的脸颊吻了下去,“阿云……再一次,好么?” 在她被轻轻按倒在床上时,她无奈地想:我还没同意…… ……虽然她总会同意的。 “南山崔崔,雄狐绥绥……”① 李茂贞被戳穿了心思,失态地捏碎了酒杯,碎瓷片在他手心留下细细的血痕。良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是如何知道的?” 袁天罡气定神闲:“本帅也只是猜测,如今看来是确有其事。”李茂贞兄妹虽然不凡,但还不值得他亲自起卦。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世间的感情总是有迹可循的。 果真如此,就更方便他拿捏李茂贞了。 袁天罡拨开眼前未动的酒杯。当世配同他把酒言欢的,唯有公主殿下一人,未来,也许会多一个李星云。“岐王不是对龙泉宝藏颇感兴趣么?本帅就发发善心,指一条明路:去十二峒,那里有解开龙泉宝盒的关键。” “岐国立国未久,本王如何放心得下,弃国远游?不良帅若麾下无人,本王可令幻音坊高手听候差遣。”李茂贞曾经颇受李唐皇帝器重,是诸侯中少数清楚不良帅真实身份的人,对袁天罡一向敬畏忌惮。如今见他剑锋直指自己,暗自叫苦,谨慎客气地回复。 “岐王不若再考虑考虑。十二峒一行,不是岐王亲往,本帅可不放心。至于岐国么……令妹才略过人,本帅也会照拂一二,当保证岐王无后顾之忧。”袁天罡见他神色凝重,决定再添把油,逼他一逼,“令妹正值好年华,若是在此绚烂夺目之时,骤然凋零,天地悲怆,岂不可惜?” 以他的作风而言,这话的语气算得上柔和,但在李茂贞耳中如同晴天霹雳,令他不寒而栗。 阿云!阿云……他不敢设想失去她的可能。 他凭一腔桀骜意气,在天下间恣意放迹,连皇帝也要礼遇他几分,可遇上了袁天罡,还是孱弱得不堪一击,他的性命,他最珍视的妹妹的性命,全然操于此人之手。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疯狂的念头:倘若他也得了不死之身,是否就有机会与袁天罡斗上一斗? 李茂贞从梦中惊醒,睁眼瞧见妹妹靠在自己怀里睡得正熟,一言不发地搂紧了怀里赤裸温暖的女体,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云就在这里,谁也不能夺走她。 李云昭五感敏锐,但在哥哥身边格外安心,在他怀里蹭了蹭才抬起头,迷迷糊糊问他几时了。李茂贞瞥了眼窗外微亮的天色,在她额头轻吻,“还早,再睡一会儿罢。” “嗯……”她头一歪很快重又睡着了。 李茂贞无法入睡,静静地闭目养神。 第二天清早,李星云见张子凡瞅了李茂贞几眼后,脸上表情精彩纷呈,心中惊奇,趁无人注意时勾着张子凡的脖子说几句悄悄话,“你小子这什么表情啊?” 张子凡纠结而困惑地瞥了他一眼,用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口吻幽幽道:“你不懂。”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都不懂。”这个你们包括五叔、焊魃和侯卿。 谁叫各位最多算是大男孩呢?(以五叔和二位尸祖的年龄,大概得称句老男孩了)那种男人情欲得到餍足的微妙神情,只有他看得懂。毕竟他和林轩经常一起演练洞房花烛的流程。不过也不能肯定,万一是他心思龌龊,才看人举动暧昧呢? 李星云无语道:“你这话说了和说了似的,我要是懂还要问你?别卖关子,快说快说!” 张子凡斟酌了一下,觉得这猜疑委实惊世骇俗了些,自己不能直说,下了二婶的面子,只含含糊糊道:“从前若讷和我谈天说地,讲过他们那里的恋人陈情的风俗,一缕青丝系君腕,有心上人的年轻男女往往会把头发编进红绳里。” 李星云恍然大悟,但是只悟了一半,“也就是说女帝和李茂贞都有心上人?女帝我知道,可是李茂贞嘛哈哈哈哈!”他承认李茂贞无论相貌身份,都堪称当世无二,但脾气太不好相处,哪个姑娘能受得了他? 张子凡不想拆他的台,在心里吐槽:也不知道是谁一早起来,哀嚎说这地太硬,自己这老胳膊老腰承受不住。某人还是先在雪儿姑娘那过关了再嘲笑别人罢。 门外突然传来气急败坏的高喊:“抓住他!抓住这个小哑巴!来我们店白吃白喝,不要命了!”众人推窗望去,一个嘴里咬着包子的小孩,纵跃腾挪,奔跑着逃避追兵,身手看上去居然有几分灵活。 蜀地离苗疆已然很近,但这样一个穿着明显苗疆服饰的孩子走在街上,还是相当引人注目的。李星云看他的脸庞脏兮兮的,眼神也惶惑不安,一时生出侠义之心,跃出去挡在这孩子面前,向追兵扔出一块碎银,“好了好了,几位大哥,他的饭钱我付了。”追兵骂骂咧咧几句散了。 陆林轩走近些,关切地问:“小弟弟,你家住在哪里?是和家人走散了么?”陆林轩纯真活泼,容貌俏丽,是很能令人生出好感的姑娘,但这小孩非常警惕,推开她的手站起来就要逃。 李茂贞单手按住这孩子的肩膀,撩开他过长的遮住眉毛的头发,果然看见了他眉心回魂引留下的记号。他将手背上十二峒的图腾展示给他看,“你认得这个么?” 小孩发出一个干涩的无意义的单字:“啊……”他捂住脑袋,只觉天旋地转,如堕迷雾,有无数人在对着他呼喊、命令、嘱托…… “李、星、云……”他是谁?李星云……又是谁? 李云昭按住哥哥想要递过去的龙泉宝剑,对他摇了摇头:给这孩子一点时间恢复记忆罢,别把他逼得太紧。 ①出自先秦诗经·国风·齐风的《 南山 》,喻诸儿文姜之事。 第五十八回神农架下栖百草 “恭贺陛下,又添一龙子!” “醒来后,我要做什么?” “找到他,找到,那个人……” “认得了?抬头。要做的事都记住了?” 小孩踉跄着朝李星云一步一步走来,鲜血淋漓的掌心在自己脸上留下斑斑血痕,瞧着竟有些凄厉。李星云不禁退后了几步,“你……”那小孩在脑海万般声音中重重跪倒在他面前,垂首片刻后眼中终于清明。 “我,记起来了一切。李星云……” 姬如雪拔剑指向了他,警惕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方才这小孩似乎也念过一次李星云的名字,但声音含糊,不好确认。现在,这孩子是口齿清晰地道出了李星云的名字。 李云昭制止了她,“雪儿,不必如此警惕,以这孩子的身法来看,不过粗通武功,对李星云没有威胁。” 姬如雪皱眉道:“女帝……可他和十二峒颇有渊源,若对星云下蛊,防不胜防。” 李云昭轻松道:“你都说了防不胜防,如此剑拔弩张也无济于事呀。况且说到蛊……咱们这里不是有位用蛊的行家嘛?”她挽住了兄长的手臂,纤长白皙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抚摸他手背上的纹身,抬头朝兄长充满信任地盈盈一笑,人比花娇。 李茂贞心中一荡,翻手握紧了妹妹的手。 张子凡看着一阵牙酸,但大家不以为奇,只当是兄妹情深,他又不能晃着李星云脑袋大吼:你看他们!这哪里像是兄妹!这种只有他看透真相的感觉真是憋闷。 除他以外,唯有侯卿蹙眉觉得不妥,可是……这是她主动的。她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不是他能干涉的。 他不想只是远远地望着她,可她身边总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那小孩低下头去,朝着李星云就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李星云连忙扶住他的手臂,熟练地给他处理掌心的伤口,“别,我受不起。”奇怪,刚刚那群人拿着的都是木棍,这刀伤怎么来的? 那小孩慢慢开口,说的话由磕磕绊绊逐渐变得连贯顺畅,“殿下,今日便是我族履行诺言的时刻。龙泉之密,殿下可知?”他目光在周遭众人面上掠过,不知该不该和殿下借一步说话。 李星云望了一眼李云昭,下定决心,“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但说无妨。” “是。当年昭宗陛下喜得第十位龙子,举国欢庆。不久后逆贼朱温举兵谋反,内侍遭朱温杀尽,替换为梁人,李氏日渐孱弱。昭宗明知朱温反心,可无能为力,只能隐而不发。就在大唐气数将尽之时,为保僖宗埋藏的龙泉密宝,昭宗起应对之策,密会国师袁天罡。随后,一位戴着斗笠和面具的唐使来到了十二峒,与我们达成了协议。我作为被推选出来的圣童,跟随几位峒主和圣女姐姐来到了中原……” 戴着鬼面面具的十二峒来客谦恭地向皇帝介绍,“此乃我十二峒秘法,有它,龙泉将会永远沉眠,直到那个能把他唤醒的人出现。” 李晔平静道:“呈上来罢。”这位大唐的皇帝正值盛年,已是两鬓斑白,与藩镇诸侯长年累月地斗法,令他十分疲惫。在袁天罡的卦象里,他是板上钉钉的大唐亡国之君,可他总是不能甘心。至少……至少要再做些什么,给李唐留下一丝复国的希望。 他缓步走下丹陛,站定在圣童面前,“抬头。”端详着这张过分稚嫩的面容,他不无悲悯地叹息:“也还是个孩子啊。” 皇帝的心肠总是刚硬无比。怜悯只是一瞬,毕竟朱温可不会怜悯他的儿子,对他们网开一面。他坚定地牵起圣童的手,将他带到摊开的空白卷轴面前。他划破指腹,将自己的血滴入烛火中,明亮的红光瞬间变成了阴郁的绿光。他拿着烛盏靠近了空白卷轴,卷轴上慢慢显现出图案和文字来。 除了皇帝和圣童,所有人都低着头,包括袁天罡。过了一会儿,李晔估计圣童应当看完了,问道:“要做的事,都记住了?” “嗯。”圣童点了点头。 “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知晓这关键所在。”李晔手腕一抖,精美的卷轴付之一炬,“靠你了。” 告退的时候,圣童隐约听到皇帝与袁天罡的对话:“陛下,关于太子的人选……”“你所参卦象已出,又何必再问?” “就此,昭宗陛下之外唯一知晓宝藏方位的我陷入沉睡。不论是谁将我唤醒,我都只会去寻找那个人,那个叫李星云的人。因为只有看到他,我才能恢复往日的记忆;也只有他,才能够打开龙泉的大门。” “原来如此。”圣童描述的父皇坚忍刚毅,和李星云记忆里那个慈爱温和的父皇很不一样。为了李唐复国的一线生机,父皇、伯父还有袁天罡,竟要苦心经营那么久,牵扯进那么多人。 真的值得么? 只是与冒牌货的赌约,对女帝的承诺,令他不得不继续向前,“那龙泉宝藏的具体地址……” “就在……”那个地点明明呼之欲出,可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脑海中空白了一瞬。众人只道他记忆未完全苏醒,也不催促,只等他慢慢回忆,却无人察觉他眼中精光闪过。 “神农架。” 蜀中至神农架不过几日光景,众人来时日夜兼程,如今倒可放松一下,放慢行程。张子凡和陆林轩之恩爱甜蜜自不必多言,他们之间既无或男或女的其他倾慕者引起的情海波澜①,又无亲朋好友间的恩怨纠葛,见西南风景峻秀,就当蜜月出游了。李星云和姬如雪这对小情侣,一个主动,一个冷淡,瞧他们别别扭扭牵个手都要过个几回合,实在有趣至极。至于李云昭和李茂贞…… 寻常人本不会朝那个方向上想,毕竟他们外表太过有欺骗性,旁人瞧着只当是一对关系亲密的年轻兄妹。但被人屡屡错认是夫妻后,李云昭只脸上一红不再解释。 况且他们晚上实在有点……太不收敛了。出了巴蜀,客栈的隔音效果都不是很好。以李星云的听力都能将隔壁的动静听得颇为清晰。他毕竟比姬如雪思想污浊一些,一下就明白过来这是在做什么。他从一开始的蒙眬之中惊坐起到后来的心平气和睁眼等到隔壁云销雨霁,一颗心历练得可谓是波澜不惊。甚至于他还有闲心朝姬如雪挤眉弄眼说笑,乃至于有些羞涩地求欢,“雪儿~你听隔壁岐王和女帝鸳鸯戏水被翻红浪,没有一点点想法么?我宽阔的胸膛……啊!” 姬如雪直接把他踹下床,“我觉得你还是适合躺在地上。”真不该听这家伙鬼话,让他上床。还说自己不是下流的人,听女帝墙角听得津津有味。 姬如雪盖上被子不去听他嗷嗷惨叫,“还有,在我心中,女帝才是岐王。” 李星云皮糙肉厚,挨了这一脚其实也不怎么疼,只是想吸引心上人关注罢了。他好奇地问:“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么?岐……李茂贞和女帝是亲兄妹,他们这个……那个……不太好罢。” “我知道。”黑暗里,姬如雪的眼睛清醒明亮,“幻音坊永远支持女帝的任何决定。” 红尘相守岂是易事?她们为何还要给女帝找不痛快呢? 神农架长年阴湿,常有毒虫出没。瞧着树枝上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姬如雪和陆林轩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李茂贞停下了脚步。李云昭望着前方迷雾,同样止步,“你也察觉到了么?” “嗯。”李茂贞问转过身来的圣童,“此地阴寒,山川错乱无序,更是丧风泄水,毫无龙气可言。圣童,可是记错了地方?” “没错,就在此处。”说这话的时候,心思缜密的几人都留意到圣童眼神闪烁。张子凡和李星云对望一眼,李云昭握紧了兄长的手。 侯卿取出腰间的骨笛,上前一步,冲淡了这古怪微妙的氛围,“没想到岐王还懂风水。”十二峒还教这个? 李茂贞道:“不必称呼我为岐王。如今我的妹妹才是岐王,往后亦是如此。” 李云昭心头一震。和哥哥重修旧好后不是没谈过日后岐国谁来执掌的问题,但哥哥这样当众宣布,还是让她有些惊异,有些感动。 圣童的声音变得空洞诡异起来,逐渐与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重合,“各位,欢迎来到神农架。” 李茂贞伸臂挡在妹妹面前,探究地望向圣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巫术……他在十二峒接触不多,所学不过皮毛,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圣童的异样。 李云昭面色凝重,“这是巫王蚩笠的声音。” 就是小妖女口中的“巫王八”了,没想到他也来到了中原,看样子还站在冒牌货那一边。此人既是那什么少祀官尤川的义父,必然实力高绝。李星云伸手去拉姬如雪,想把她护在身后,没想到姬如雪用剑鞘在他手臂上一敲,“先保护好你自己罢。” 伴着阴恻恻一声长笑,假李星云闲庭信步般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是玄冥教孟婆与晋王李嗣源,发声的蚩笠却并不现身。 假李星云瞧着依偎在一处的岐王兄妹,惋惜道:“可惜,二位没能如我所愿上演一场兄妹相杀的大戏。” 李云昭冷哼一声:“哦?那还真是对不住,叫你失望了。” 李嗣源看似悠闲地摇了摇折扇,心中却为自己这方捏了把汗:岐王兄妹武功卓绝,纵然自己这边有巫王巧借天时地利,也未必及得上对方人和。 他按照计划多说几句,为巫王施术争取时间,“正臣,当日朱雀门前你站在殿下这边,如今为何要背叛?” 李茂贞冷淡道:“从无同盟之好,何来背叛一说?”他从冒牌货这里取走了龙泉剑和假宝盒,就知道他们不会无动于衷。只是他确实没有料到,他们竟会提早一步找到了圣童,种下了巫种。 冒牌货与李嗣源的实力不值一看,值得在意的只有那身在暗处的蚩笠。巫术施展多以奇花异草为辅,而蛊术施展多以鸟兽蛇虫为辅,神农架兼有二者,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李云昭望向暗墨天色,想起李星云默写《乙巳占》时瞥见的内容,轻声念道:“冥昭瞢暗,谁能极之?②日月蒙羞,灾祸始也。” 这波是十二峒肄业生(李茂贞)和十二峒旁听生(巫王)的斗争。 ①有倾国倾城、焊魃这样的追求者,但是并不会对观众乃至这对情侣自己,产生情感上的偏移。 ②前面这一句出自屈原《楚辞·天问》。 第五十九回伽蓝梦似幻还真 李星云耳朵一动,看了看天后同样露出明悟的神色,“看来得速战速决了。” 李嗣源只消瞧一眼就能明白李云昭才是维系这份团结的关键,刻意挑拨两句:“女帝对身边这小子还真是上心,莫不是真让他那低劣的撩拨手段撩动了?可怜我二弟对女帝恁等痴心,如今他尸骨未寒,女帝转瞬变心,是否有些……不太合适?” “李嗣源,你好歹也算居高位者,着眼一些子虚乌有的阴私岂不可笑?”不得不说李嗣源这手造谣确实上不了台面,但总有人会在意,譬如不依不饶附在她耳边追问的兄长,“这小子真的调戏过你?” “……”这问题稍后再议。李云昭偏头向孟婆发起了邀请,“本座听说玄冥教孟婆武功高强,同昔日的鬼王都能过得几招。今日不若由本座向您老人家讨教讨教?” 明显是她们这一方武德更充沛,就不必玩什么田忌赛马的战术。对方最强的孟婆、李嗣源和蚩笠交给她、侯卿和哥哥就好。 孟婆拐杖一横作出防御的姿势,默许了这场比斗。假李星云伸手一拦,胸有成竹地笑道:“不劳烦孟婆了。是时候了。” 周遭草木上升腾起蓝紫色的濛濛烟雾,受到蚩笠的牵引,细细密密悠悠荡荡地围拢在李云昭这一行人身边。 武功较高的岐王兄妹和二位尸祖心中一凛,只来得及迈出一步就委顿在地,眼前光影几度迁跃晃漾,终是不甘地陷入昏迷。其余武功较弱的更是哼都没哼一声,干净利索地晕了过去。 融合了中原阵法,借助这神农架中的百草,由巫王蚩笠主导的苗疆秘术——一念地狱。中原人给起的名字叫做伽蓝梦境,如同北朝时那本着名的笔记《洛阳伽蓝记》,光怪陆离之下是众生噩梦。 越是心魔深重的人越是在这梦境中难以自拔,如同亲历。威力与同出苗疆的幻蛊、伽耶寺的四谛法洞不可同日而语。 李嗣源端的是心狠手辣的主儿,不会好心地等这群人脱困再动手,当即发动偷袭。六枚晋星刺,分往岐王兄妹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毫无知觉的二人就要血溅当场,那六枚晋星刺却被人轻描淡写地以笛子逐一拨落。侯卿有些惊讶地道:“李嗣源,没想到你人越来越难看,连武功都越来越差劲了。” “不好意思,我说错了。”看李嗣源阴沉沉的脸,侯卿改口道,“你的武功只是没什么长进,倒也不至于退步。比李星云、张子凡还是强上一些的。” 李嗣源:谢谢你,把我和小辈们作比较。 孟婆询问终于现身的蚩笠:“这伽蓝梦境怎的对侯卿尸祖不管用?” 蚩笠认真思考:“……可能侯卿老弟没什么心事。” 侯卿:被羊群淹没了还不算噩梦么?要不是清醒得及时,他差点就和羊群一起咩咩叫了。 孟婆朗声道:“侯卿尸祖,你我同为玄冥教中人,还是少自相残杀为好。这样罢,你我暂作壁上观,一睹晋王和巫王的风采和身手。” 侯卿嫌弃地望向他们:“我不认为这二位有何风采可言。李嗣源动手即杀招,我若不出手,今日之后怕是再无女……岐王了。” 蚩笠自己是个孤寡老头,但对感情上的事很敏锐,譬如鲜参对蚩离,尤川对蚩梦,还有眼前的侯卿对女帝,他都瞧出了微妙的共同之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透着不容反驳的威严,朝仍受他控制的圣童下令:“他怕血,动手!”与圣童一同拔地而起的还有李嗣源和通文馆教众。 侯卿似乎一动未动,李嗣源这一方四面八方的来袭却扑了个空。李嗣源心下骇然,知他武功极高,自己这边孟婆不愿出手,蚩笠需要维系幻境,无暇分身,光凭自己、“李星云”和一个没什么武功的圣童可不是他的对手。 正当李嗣源踌躇时,圣童诡异一笑,与蚩笠瞧着颇有几分神似,朝李云昭的方向扔出了一只与聚血蛊相对的饮血蛊。顾名思义,饮血蛊会不停吸收中蛊者的鲜血,直至此人血涸而亡。 侯卿回头看了一眼半跪倒在地上紧闭双眼的李云昭,不带丝毫犹豫,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好在有人和他一样舍不得李云昭受到伤害。李茂贞拔出背后龙泉剑,一剑将那只饮血蛊斩成两半,凉凉地抛下一句,“她无需你来守护。” “那可未必,还是由她的心意来罢。”侯卿不卑不亢回敬,右手探出在假李星云背上一推,假李星云身不由己地跌出十几步,方站稳脚跟。 李茂贞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幻境中犹有余悸的心慢慢趋于平静。若非这些时日与阿云重归旧好,他必然会被幻境绊住更长时间。与他横眉冷对,乃至抛却生命也要他一同赴死的阿云,只存在在梦魇里就好。 他扶起妹妹,让她倚靠着大树坐下,尝试着用陨生蛊唤醒她,只是陨生蛊之间的联系似乎被伽蓝梦境暂时遮蔽了。 余光瞥见李星云等人纷纷从伽蓝梦境中惊醒,加入战斗,己方力量大盛,自己不出手也落不了下风,便一心一意地守着妹妹。 “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 这是存勖的声音。伽蓝梦境中,李云昭扶着额头循声走去。她知道自己坠入了巫王设下的幻境,只是她不知晓破解之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瞧瞧这幻境能捣出甚么鬼来。 面前的布景煞是熟悉,熟悉到令她背上生汗。金碧辉煌的焦兰殿,惨白瘆人的伶人面具,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存勖…… 她和身扑上,浑厚的掌力完全能震飞伶人们递出的长剑。可八柄长剑穿过了她的身体,准确无误地刺入了李存勖的身体。 她愣愣地回头,隔着面具与那双因疼痛而扩张的棕色眼瞳相遇。 那双眼睛里空无一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身体,心下的不安与恐慌如山呼海啸。她故作镇定地看向手中长剑犹在滴血的伶人们,她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她的心蓦然下沉。 阿姐……不在这些人之中。 她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认不出阿姐,可还是怀揣着美好的希冀一遍又一遍看向这群如修罗恶鬼般的伶人。 没有,都没有,他不是,他也不是……不,这不对。她眼睁睁看着李存勖转过身,每走一步身上的伤口都淌出更多的鲜血来。他摇摇晃晃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然后倒在了最后一步。 她低低喊了一声“存勖”,无人应答。她轻声自言自语:“这是幻境,一定是的。”她说的这样笃定,是为了说服谁呢?是谁渐渐在这片幻境中动摇? 她来不及上前查看情郎的情况,眼前场景一转,来到了她最熟悉的幻音坊,看到多闻天步履匆匆地走向大殿。她紧紧跟着多闻天,果不其然看见了幻境中的自己。“李云昭”手上握着龙泉宝盒,右手虚虚握拳抵在额角似在休息,听到多闻天的脚步声才睁开神采内敛的红眸,只是聚焦之处似乎不在多闻天的身上。 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多闻天忍泪禀报道:“女帝,梵音天的身后事已经处理妥当了。” 身后事?可笑,梵音天明明活得好好的呢!她一边骂这幻境胡说八道,一边又不安地继续倾听。“李云昭”面露悲戚,捏紧拳头好一会儿才张开,“……本座知道了。” “属下还有一件事禀报。晋王世子李存勖,在我们去往乾陵那几日遭人刺杀,凶手疑为不良人。” 李云昭细细观察着幻境中自己的表情,奇异的是她脸上竟无多少哀伤神色。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安地想:我什么时候有这么深的城府?那可是存勖,我怎么会不伤心?……不对,我是知道存勖没有死的。我不能被这幻境误导。 等多闻天退下后,“李云昭”起身藏好了宝盒,用一种微微惆怅慨叹的语气道:“李存勖……真不知道该夸你聪明,还是糊涂呢?这个时候称帝,无异于引火烧身哪。” 她听出了其中的冷淡生疏,一下子如坠冰窟。 花谢花开前缘误,山河岁月空恍惚。 面前场景变幻,岐王府中,“李云昭”垂首接受陆林轩的治疗。陆林轩周身闪烁着一层奇异的金芒,约莫就是那珍贵的金蚕蛊了。焊魃与侯卿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为她们护法。良久,陆林轩睁开眼,欢悦道:“好啦!” “多谢陆姑娘。”“李云昭”中气不足,但面色逐渐红润,似已无性命之忧。 侯卿道:“你哥哥的尸首我们替你带回来了,你要去瞧他最后一眼么?” “……不必了。等我好些,为他择日下葬。”说这话时的“李云昭”好生奇怪,脸上神色混合着如释重负的放松和至亲离去的哀恸。 不,不是的。无人看见另一个李云昭抱着头跪倒在地。 我和哥哥为什么要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我不认同他的政见,就算我怨他抛下我这许多年,可我绝对不会为了哥哥的死感到轻松,更不会为了杀他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的脑海中有两个声音一刻不停地相互攻讦。一个声音不甚坚定地说这是幻境,做不得数;另一个声音更温柔蛊惑:眼见即为真实么?你怎么能肯定你笃定的一切,才是现实呢?情郎的相伴,兄长的尊重,阿姐的维护……你这一路顺风顺水,可你不觉得太过顺利了么? 李云昭,你真的分得清什么是臆想,什么是真实么? 爱恨盘桓或踯躅,到头都轻如无物。 还没等她厘清乱麻似的头绪,眼前场景又换过了一轮。一望无垠的北方荒漠,军容整肃的百万人马,还有那随风飘扬耀武扬威的契丹令旗。 她望向坐在椅中沉眠不醒的“李云昭”。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站在“她”身后的蒙眼青年,她不会认错,他是张子凡。 若说是被俘虏了,又不太像。 她迷惑地看着那个有些熟悉的不良人新帅,百无禁忌,恣意潇洒地拿岐国做赌注,拿“李云昭”做赌注,成全了不良帅的赫赫英名,却让她这个被契丹盛誉“战力无双”的岐王深陷敌营,毫无还手之力。这一身荣与辱,这一注赢与输,好像与“她”本人的意志毫无关系。 不良帅武功盖世,可一人之力怎么可能与百万大军相较呢?在强大的契丹和晋国之间,她只能被迫选择稍微好些的那个。 也许,亡国之君的名头,还是得她来背负罢。 声色荣华都落幕,梦醒无人主沉浮。 在大漠迷人眼的狂风中,她步伐坚定又凌乱地走向了坐在椅子中的“李云昭”,支持不住似的跪坐在她面前。 那个魔魅的声音愈来愈清晰:爱人惨死,兄长离去,岐国沦亡……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么? 那为什么你还是没有醒来?还是说……你一直都清醒着呢? 她全然忘了自己是踏入了幻境。 惊慌失措下,她重重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哀求似的大叫:“住口!你别说了!” 一只看似纤弱的手伸了过来,阻止了她自残的行为。 坐在椅子中的“李云昭”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静静地凝视着她。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只是幻境中的这位脸色更为疲惫。 “有那么多人在等你,真好。”“李云昭”决绝地将她推开,“好姑娘,快走罢,离开这里。” 也永远别来到这里了。 第六十回机关尽一叶障目 枯草漫天、愁云惨淡的幻境虚化、粉碎,像是飘起了零零星星的细雪。李云昭视线最后所及之处,是披甲带伤的岐王表露的祝福笑意。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祝快活年,应天长远。 重新睁开眼的李云昭神色涣散,目光移到兄长担忧的面容上才渐渐聚焦。她似是为了确认自己已从幻境脱身,伸手轻柔地抚上了兄长的面容。李茂贞顺从地靠向她手心,抬眼去分辨她的神情。 “阿云,你……还好么?” “哥哥,”她迟钝地眨了眨眼,搂住他的脖子,“你亲亲我,好么?” 我要眼前这个生气鲜活的哥哥,不要幻境里那个死气沉沉的。 李茂贞不明其意,但还是垂首吻了吻她眉心如凤凰赤翎的花钿,“阿云,我在。一直都在。” 李云昭攥紧他的衣袍,固执地问:“从此往后?”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一去十年,杳无音讯? “嗯,从此往后。除非死亡……” 李云昭蓦然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这种话,我们还要在一起很多很多年。” 那边蚩笠因巫术反噬眼睛流血,但他毫不在意,一声不吭地参与战局,形势瞬间逆转。李星云这边顾忌着圣童性命与蚩笠防不胜防的巫蛊之术,被逼得连连后撤,退到岐王兄妹身侧。李星云看了他们一眼,没眼看似的遮面喊了一嗓子:“我知道二位情难自禁,心心相印,但相亲相爱咱也得挑个好时间啊!被对面这么多人盯着,二位真的不嫌煞风景么???” 陆林轩无情吐槽:“可是师哥,我觉得你更煞风景啊。” 李云昭在人前还是要维持她那寥寥无几的矜持的,站起身和兄长拉开了点距离,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道:“你们避着巫王些,把他交给我哥哥罢。” 天色愈见阴沉,浓而黯的冬云逐渐聚拢。而比天色更暗沉的,是受李茂贞所召的蛊虫,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有的蛊虫附在了通文馆和玄冥教教众耳后,控制着他们向自己的上司挥刀砍落。孟婆看着这些和自己一同从不良人来到玄冥教的同僚,目光一凝,闪身到他们身后挑落蛊虫。她看向毫不犹豫朝部下们发射晋星刺的李嗣源,高声喊道:“晋王手下留情!只需摘去他们身上的蛊虫便可帮他们脱困!” “我以为小妖女的蛊术已经够出神入化了,没想到和李茂贞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李星云看着李茂贞驱使蛊虫,所过之处连巫王都不得不闪避,不禁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赞叹。 幸亏这样强大的人物,不是自己的敌人。 他横臂捅了捅看得专注的侯卿,“侯卿老兄,要不你考虑考虑拜李茂贞为师?他能教的东西,应该比小妖女多多了。” 侯卿道:“……多谢,不必。” 李云昭看着摇摇晃晃还准备扑上来的圣童,皱眉道:“哥哥可有什么法子解开蚩笠的巫术么?”圣童是指引他们寻找龙泉宝藏的关键,总不能让他一直受对方控制。 李茂贞谨慎道:“有法子,但是不能保证圣童承受得住巫术与蛊虫的夹击。” 假李星云挨了张子凡两下五雷天心诀,吐出一口淤血,仰天长笑。张子凡以为他还有后招,后跃几步屏息凝神。假李星云嘲笑道:“李星云,你不过是倚仗着这些人的力量……若是你一人对我一人,今日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李星云不上他的当,“不好意思,能群殴为什么要单挑?” 假李星云被他的厚颜无耻噎了一下,随即道:“李星云,可惜你忘了一点:在那座岛上,我也读过了李淳风的《乙巳占》。”好在他没有太过托大,给自己留下了全身而退的路。 蜂群离巢,鱼儿惶惶,走兽不安,地动山摇。同样预知此事的李云昭和李星云在幻境里走了这一遭,心神激荡,居然淡忘了这一事。 假李星云提起圣童就跑,“诸位,再会!”姬如雪想要去追他,脚下却张开了一道巨大的地缝,她一时来不及收步,惊叫一声直直坠下。假李星云听到她的叫声,回头一把拽起了她,甩入陆林轩怀里。 “……不自量力。”他冷哼道。 李云昭高声道:“各位,随我下山!”她扫了一眼面露不豫的诸人,“龙泉的事不急于这一时。莫要忘了,龙泉宝剑还在我们手里。而且通文馆和玄冥教能做到的事,我幻音坊也同样能做到。” 通文馆和玄冥教能一路跟踪他们到这里,她的幻音坊也能依样画葫芦,看看他们要去往何处。 “龙悬天边,忠目可辨。古渡东南岸,若稼若圃园。人间无常事……你们是谁?”圣童在说完这几句话后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起来,畏惧地看向面前的假李星云、蚩笠、李嗣源和孟婆。 假李星云站起身,向蚩笠道谢:“这次要多谢巫王。” 蚩笠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希望殿下与晋王记得同老朽的约定。” 假李道:“那是自然。” 李嗣源询问道:“这圣童……殿下要如何处置?要……”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罢了。孟婆,你派玄冥教弟子送这小孩回苗疆罢。”假李星云曾经也是个活泼快乐的孩子,和李星云是很像很像的。即便如今他心肠冷硬许多,也不忍心滥杀无辜。 望着假李星云推门出去的背影,李嗣源感慨道:“咱们这位殿下啊,也很有些妇人之仁。” 孟婆意味深长道:“也许就是这个‘缺点’,最后能救他的命呢。” 同通文馆、玄冥教一样,幻音坊的眼线也称得上遍布天下。当垆沽酒的妇人,吆喝卖花的姑娘,这些再寻常不过的角色,都有可能是幻音坊的探子。 李云昭将手中信纸摊开与众人同看。众人看着这几句谜语,议论纷纷。 李大白首先道:“龙悬天边……莫非这龙泉宝藏悬于苍穹之上?”他猜完自己都笑了,摇头道,“异想天开了。” 姬如雪怀抱素心剑,“天边……应该是指高处,可这忠目可辨该怎么解释呢?” 李云昭眼睛一亮,道:“有这么一个人,生前被誉忠义无双,死后受封香火不绝……” 陆林轩抢答道:“这个我知道,是关羽关云长!” 张子凡顺着这个思路接着解,“古渡东南岸……黄河古渡东南岸,是晋地。若稼若圃园,指的应该是盐泽。晋地大大小小的盐泽真不少,但若说和壮缪侯关云长有关的……” 李星云总结道:“关羽故里——解梁。” 李茂贞从妹妹手里接过信纸,若有所思道:“人间无常事……你们不觉得最后这句语意未尽么?”后面应当还有一句话,不知是圣童隐瞒还是昭宗留心。 李星云脱口而出:“人间无常事,唯镜正衣冠。” 姬如雪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第一次学写字时,父皇教我的。”李星云难得有个正形,“他说,这是留给我一个人的宝藏。” 李茂贞道:“昭宗陛下还真是用心良苦啊。”他的语气带着淡淡的不愉,但没什么火药味。 此刻几人已进入晋国境内,距离解梁至多二日光景。回程路上,焊魃与侯卿受吴王所邀前往吴国作客,二人确认了李云昭完全能压得住李茂贞后才放心告辞。侯卿望着李云昭欲言又止,还是李云昭主动道:“要不下次我邀请你来岐国作客?” 侯卿含笑点点头。 李云昭一看哥哥皱眉就知道他要和自己唱反调,笑眯眯道:“反对无效哦,哥哥。现在岐国我说了算。” 李茂贞求生欲极强,“……咳咳,其实我想说,我都听你的。”比起在幻境中还被阿云惦记的李存勖,侯卿真没那么大的威胁。 他本想问问阿云在幻境里都看到了什么,可是当时阿云脆弱空洞的模样,像一个精致无比没有神气的塑像娃娃,让他心疼极了。他不忍心让她再一次揭开伤疤。 李星云好奇吴王邀请侯卿做什么。张子凡是个人精,洞悉了吴王老父亲的意思,笑道:“如果两位尸祖老兄站在一起,上饶公主还是喜欢焊魃老兄,那吴王大概也只好认命了。”众人哄堂大笑。 笑完后李云昭向李星云告辞,“当日朱雀门前诸侯毕至,你与他的赌约大家有目共睹,所以这次在解梁必然还会召集诸侯,请为公证,好叫天下间不要生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光是通文馆与玄冥教两家,便已不是幻音坊能单独抗衡的。何况在这晋地上,他李嗣源才是地头蛇,要调兵围剿我们轻而易举。不过岐国这边我的阿姐已领兵而来,我同哥哥先行一步,与她会合。若是遇上了其他诸侯,我也会试探他们的口风。” 李茂贞把背上龙泉剑解下掷向李星云,“龙泉确是好剑,但只有在李唐血脉手上才能发挥出最大威能。李星云,别给李姓丢人。” 李星云:……我尽量罢。 瞧着被李嗣源一掌震开的李星云,李茂贞无奈扶额,“……还是不能对这小子有太多期待啊。” 李明达拦住了打算上前相助的李云昭,玩味道:“先别急,再看看。” 孟婆挡在了李星云身前,义正词严道:“李唐血脉,岂是你说取就取?” 假李星云目眦欲裂,继而转为苦笑,“孟婆……好,大帅他终究不信我!”就算李星云是个懦弱无为的废物,在大帅眼里他也比自己重要得多。 凭什么?!就凭他身上流淌的血脉?! 诸侯们率领人马纷纷现身,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是岐国三人。岐王兄妹朱雀门前闹得颇为不快,如今却言笑晏晏,携手而来,令人感慨到底是兄妹情深。还有一位面生的美貌女冠身着云纹鹤氅,臂挽白玉拂尘,背负古朴长剑,亦是神清气清,颇有出尘之姿。诸侯们虽说见惯美人,但能同这三人相提并论的美人,还真没有,不禁嘀咕岐地地处西北,风沙肆虐,还能这么养人? 李明达缓步而出,出手动若雷霆,一手一个将真假李星云一同按在黄金棺材上,二人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就动弹不得,脸被棺材盖上的花纹磨得生疼。“别乱动,我按的可是大椎穴。我若是手上劲使大了,你们可就成废人了哦。” 孟婆一呆之下连忙尝试劝阻,“……请您手下留情。” 李明达笑道:“放心罢,这两个我都不会动。可你们的大帅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她一只手多加了一点内力,把李星云的脑袋按得更下,“有人为了你这小子给我家昭昭找不痛快,真让人不开心。没办法啦,我只好教训教训你,给他找点不痛快。” 李星云痛得龇牙咧嘴:“冤有头,债有主,你……” 李明达接道:“是啊,他不就来了么?”她抬高声音道,“不良帅,还不现身一见么?” “这里的李氏血脉可不止一位,不如由您来选择,用谁的血打开这龙泉宝藏?当然,我的血也是可以的。”李明达笑吟吟道,全然不觉自己在说什么可怕的话。 袁天罡躬身道:“老臣不敢。”在李明达松手时,他毫不犹豫地按住了假李星云的脑袋,让他重重磕在棺材板上,流出的血为画中的黄帝铸魂。 假李星云那双从袁天罡现身时亮起的眼睛重新黯淡了下去。他抽动着嘴角无声大笑,眼泪和鲜血一同滴落。 机关算尽,一事无成……他真是太可笑了。 想让假李活下去,所以把他改得善良了一些。 第六十一回凡骨道尽神仙事 hehuan2.com 李氏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 李云昭环顾四周,见诸侯们在袁天罡现身时或惊惧或忧思,敢怒而不敢言,格外清楚地认识到阿姐说过的话。 不良帅是诸侯颈间的一道枷锁。 袁天罡见黄金棺材的机关被触动,毫不留恋地将假李星云往旁边一丢。假李星云匍匐着倒在地上,额头的鲜血浸染了那身和李星云一般无二的红衣。 梦寐以求的李唐血脉,我一直都有……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那我苦心孤诣步步为营,求的到底是什么啊?! 李明达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他,“擦一擦罢。”她左手一挥,拂尘卷起李星云身前的龙泉宝剑,将其放置在棺盖正中浮现的凹槽中。棺盖徐徐向一边滑开,露出底下的地道来。 假李星云撑着棺材晃晃悠悠起身,向袁天罡道:“我到底是……” “无名小辈,苟活乱世,不足挂齿。”袁天罡说话本就少有感情波动,这几句尤显无情。他微一抬手,龙泉宝剑就被他吸入掌心。他将剑背负在身后,转身向李星云走去。 “不!我不是你在乱世里捡来的无名孤儿,我……我跟他是一样的人!对么?!为什么同样是李唐皇室,你把我踩在脚下不屑一顾,却把他奉为至尊毕恭毕敬?!我哪里比不得他了!?” 袁天罡停下了脚步。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e du 1.co m 假李星云愈发癫狂,脸上忽喜忽忧,“我是李星云,我是天子……不,我不是李星云……我才是李星云!”他踉跄着奔到袁天罡面前,拉着他的手欣喜道:“大帅,我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一切都是你为了让我走到今天所为我铺的路!您说过,只要我能复唐,我就是天子……”袁天罡不耐烦地一掌震开他。 大帅待他一直是这样冷淡的。假李星云不以为意,爬起身向四方诸侯举臂高呼:“当日你们都在场,我和他的赌约是我赢了,对不对?我才是天子,对不对?”他喊到最后声嘶力竭,“你们说啊!” 诸侯们虽然知道他说的句句属实,但又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应一声?李明达见李云昭微微张口,立马传音道:“莫做声!袁天罡可不是讲理的人!” 雁去无意,诸侯屏息。袁天罡单膝跪下,向李星云呈上了龙泉宝剑,“殿下,龙泉已然现世,请。” “不!!!” 在那个人撕心裂肺的惨呼中,李星云没有接过龙泉剑,不安地问道:“袁天罡,他到底是什么人?” 李明达嗤笑道:“李星云,你不是一向聪明么?怎么还明知故问?他的血同样能打开宝藏,这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他也是李唐皇子,是你的哥哥!” “只是他的出身不如你。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即便生下了孩子也无名无分。嗯,你们的父皇和我说,是那宫女勾引他。男欢女爱愿者上钩被他说的不情不愿,倒像是被强迫了。这多有趣,一个纤纤弱弱的宫女,竟能强迫身强力壮的皇帝!”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李星云又是惭愧又是茫然。当然,他的母后处理掉一个“不知廉耻”的小宫女,一个“不该存在”的小皇子,又怎么会让他知道呢。 假李星云发了疯似的指着袁天罡大喊大叫:“袁天罡,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承认我才是天子,我才是……” 李明达拂尘微举,上头缠绕的冰蚕丝勾住了锋锐剑身,让袁天罡这一剑不可向前分毫。然而龙泉剑锋锐无匹,剑尖还是刺破了假李星云的衣襟,他怀揣着的温热面具被挑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那是他想送给袁天罡的生日礼物。 这一刻他对袁天罡的所有期待、崇敬、孺慕,都随着这面具一起粉身碎骨了。 李明达心平气和道:“不良帅,这孩子怎么说也是李唐皇子,不是你想杀就杀的。”她亮了亮右手食指的玄铁指环,在场只有她和袁天罡知道,这貌不惊人的小物件就是李氏宗正的标志。“瞧在我的面子上,放过这孩子罢。我会好好安置他的。” 假李星云垂首跪在她面前,她伸手点了点他的眉心,轻声道:“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好孩子,祝你长命健康,平安喜乐。 这本是每个皇子刚出生时长辈赠与的吉利话,但假李星云的这几句赐福来得太晚太晚了。 假李星云恍惚道:“我做得不够好么?”也不知道在问袁天罡还是李明达。 “你做得很好。没有你,天子不会出山;没有你,天子不会游历诸国,收货人心;没有你,天子更不会来此地取得龙泉……如果不是你,天子的心中永远也不会生出王霸之心呐。”对袁天罡漫长的寿命来说,教养他的十年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概念。 更何况执棋人对棋子能生出什么感情呢?必要的时候,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舍弃。他哪里会顾惜这孩子的性命? “只是从一开始,你便没有那个资格。” 李明达哂笑道:“可在我看来,这小子的处世手段可比中宫嫡出的李星云强多了。庶出么……哼哼,我记得叁郎便是庶出,某人不还是待他恭恭敬敬,即便他带来安史之乱这等百年大祸,也只怪杨氏祸国殃民,将好好一个圣贤天子变作庸碌老头!” 有的时候她也好奇袁天罡一个术士,怎么满脑子腐儒思想。社稷危亡,是臣子奸佞,妖妃祸国,总之不是君王的问题,君王不过是被小人蒙蔽了。殊不知若非君王亲小人远贤臣,他周围岂能招来一帮子奸佞? 王朝兴盛是天子圣明,王朝倾颓便是小人作祟,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歪理? 她从地上拽起假李星云,从颈中除下带有拂菻金币的璎珞,强塞在他手里,“这是我的信物。带上它,去沙州。那里有你真正的亲人。”她意味深长地加重了“真正的亲人”五字,正正说到了假李星云的心坎上。 “还有,”她温声道,“你不是什么李星云,你就是你。希望下次再见时,你有了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名字。” 袁天罡既默许了李明达的维护,便也不去管她如何笼络这小辈,而是转身看向岐王兄妹。 “是我小看二位了。”他淡淡道,语气中颇有几分惋惜。岐王兄妹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肯效忠殿下,倒是趁手的工具人。可惜了,这二人一个赛一个狼子野心,对殿下是莫大的威胁。 为何不能乖乖死在蚩笠手下呢?也好求个体面。 他特别多看了李云昭几眼。珠晖盈彩,琼葩丽色,确实是他生平仅见的好颜色,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晋阳殿下又不是太平殿下,对女色兴味甚浓。 李云昭按捺下恶声恶气,尽量平静道:“抱歉,让不良帅失望了。哼哼,这天下心怀乾坤者数不胜数,不良帅一人怕是杀不完!” 袁天罡不怒反笑,赞道:“好胆色。除了二位殿下,你还是头一个敢这么和本帅说话的人。” 不过岐王愈是锋芒毕露,他便愈加留她不得。 李茂贞侧过肩膀,不着痕迹地挡住袁天罡向妹妹投来的视线。袁天罡瞧着他戒备的神色,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李克用、李茂贞、朱友文,这叁人的武功均是中原武林的顶儿尖儿,但在他眼里,不过尔尔。 李明达好似能看穿他的心思,“那么,再加一个我呢?我刚刚让不良帅瞧着我的面子,现在该让您瞧瞧我的功夫了。” 袁天罡叹了口气:“殿下一定要如此么?” “不良帅此话倒似本宫在无理取闹了?就因为您的一己之私,就活该让战场血流漂橹,城乡十室九空,苍生栉风沐雨?这乱世早该终结了!能救护黎明飘摇的大有人在,何须等一个李星云?他如今尚未长成,若说等他成长……哼哼,这万千百姓的斑斑血泪便合该是他的束脩么?”她抬手指向李云昭,“岐王殿下,运筹帷幄,驱豺镇豹,万人景仰。因为您要给李星云铺平道路,就要让岐地子民失去一位仁爱宽厚的贤王?就像……您除掉李存勖一样?”她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冷冷说来,犹如水激寒冰、风动碎玉,并非声色俱厉,却实在震撼人心,连袁天罡也没法驳斥半分。 袁天罡道:“……我可以放过她,但她要卸下岐王之位,不再过问世事。”他自以为让步得够多了。 李云昭一口回绝:“绝无可能!” 李明达欣慰地朝她一笑,转向袁天罡时又是一张冷脸:“昭昭……她喜欢漂亮的衣服,精美的首饰,但更喜欢站在高处,叱咤风云。她如今拥有的一切,不是为了到了某个时候尽数奉上,给某个人做嫁衣,做祭品!她生来便该是万人之上,凭什么让她尽弃前尘,甘愿平凡?” “不良帅,请罢!”李明达拂尘一甩勾缠在左臂上,右手慢慢拔出背负的古剑。这次她背着的不是惯用的李淳风所传的清圣剑。 蛟分承影,雁落忘归。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商天子叁剑之一的承影剑,在叁家分晋后被不知所踪,直到贞观年间才重现于世,被太宗收入囊中。后来因为剑形精致优雅,很适合斯文秀美的女儿家,被太宗赠给了心爱的小女儿晋阳公主。 袁天罡见她来时背负的是承影而非清圣,便预感到有此一战。碍于身份有别,他实在不愿主动对昔日主公的公主发难,况且晋阳殿下再如何天赋绝伦,到底沉睡了百来年,修炼的年头远不如他,绝不是他的对手。 但话不投机半句多,晋阳殿下是决意不肯罢休的了。 袁天罡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写字一般,正是武林中人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李明达知他不肯抢先发招,喊一声“得罪”,长剑中宫直进。袁天罡的一招一式在众人看来平平无奇,但无论疾劈而下,还是横剑挥去,均有开山裂石的声势,将至刚至阳的天罡诀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端的是奔腾矫夭,气势雄浑,无人能及。而李明达的剑术亦刚亦柔,连绵不绝,时而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时而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二人比斗间剑气纵横,李明达竟能取得七成攻势。虽是袁天罡心怀顾虑,有意相让,但她能争得如此局面也十足惊人。 大音希声,大道无形。李明达在剑术上浸淫百年,有如此造诣不足为奇,真正令袁天罡错愕的是她身具的浑厚内力。 这等功力,比他也不逊色多少了。若殿下真要豁出性命与他拼个鱼死网破,也许真的能换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李明达猜中他的心思,一抹额间汗水,提醒道:“不良帅难道从没想过,当年的我就那么点微末内力,是如何震破棺木逃出来的呢?” “您不觉得,我这身内力,有些熟悉么?” ……是了,在交手时他发觉到她的内力亦刚亦柔,但不时有遏制不下的凌厉真气。这样昂扬不失温润的内力,他只见过一人拥有。 ……太宗殿下。 他收剑入鞘,喟叹道:“我同李淳风争了叁百年,立誓比个高下,但如今看来,我们都输了。” 单论武功他能胜过晋阳殿下,但晋阳殿下也能和他拼个玉石俱焚,这场比斗至此已失去了意义。 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他持霸道与李淳风的天道相争叁百年,但冷不防太宗传人的王道异军突起,凌驾于他二人之上。多像贞观年间哪,风云随绝足,日月继高衢。无论满朝文武多么惊才绝艳,在太宗的万丈光芒下通通黯然失色。 岐王李云昭,晋阳殿下看中的人,会是如太宗那般的高升旭日么? “您为了这一日筹谋了叁百年,可我也等候了她一百五十七年,个中孤寂,您当能明白。我……绝不会相让。” 从广平王李俶恳求她为大唐国运占卜时,她便已知晓李云昭的存在。昭昭……也是她一生仅一次的跌宕啊。 袁天罡:“……” 李明达知他心意动摇,决定再接再厉激他一把。她拿出从侯卿那里借来的施展泣血录的工具,放于掌心在袁天罡面前一晃,“若是实在没法叫你我都满意,那便让你我都不满意。若我甘愿将这一身血脉转赠给她,不良帅您又该如何应对呢?” 袁叔叔,纵你武功智谋天下无双,怕也不能事事如意。 袁天罡苦笑两声,心道:我原以为晋阳殿下继承了皇后和辅机①的容貌心性,没想到到底更像太宗些。 桀骜,热烈,倨傲。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在漫长的沉默中,袁天罡慢慢走到李云昭面前。李云昭拉住死死挡在她面前的哥哥,毫不畏惧地看向袁天罡。 李明达也靠了过来,右手默默按在了剑鞘上。 袁天罡嘶哑着声音传音问道:“你叫李云昭,是平阳昭公主的‘昭’字么?” 李云昭亦用上了传音入密:“亦是‘昭昭有唐,天俾万国’的‘昭’字。” “好,好!”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笑声中的真情实感,却不知道他缘何发笑。 ……既如此,希望你能不辜负这个名字。 他对着神色放松下来的李明达传音:“执圭者经天纬地,明达者与世割席。②这是我为岐王与殿下卜得的卦象。” ①初唐名臣长孙无忌的字,亦是太宗的大舅子,外甥像舅很合理。 ②标题和这两句都出自歌曲《乘鹤去》。 看了网上流传的一念关山的剧本,破防了真的破防了,我一下就想到动漫里的女帝。 第六十三回长风破浪会有时 降臣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上,冷眼俯瞰诸侯们作鸟兽散,目之所及,忍不住朝向了那座地宫。摇摇欲坠的飞甍碧瓦,玉树琼花的北地冰雪,将永远埋葬大唐三百年来第一奇人。 永别劳苦场,飘摇游无垠。 尸祖降臣,恭送大帅。 她瞟了一眼身前维持行礼姿态的钟小葵,开口时失却了往日的玩世不恭:“你竟比孟婆更早找到了我,果然有些本事。只是你也瞧见了,我早就不过问玄冥教的事务,且和不良人颇有几分交情。你想请我回去对付孟婆?那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钟小葵一动不动,低声道:“那……请允许属下跟随降臣尸祖。”她往日一直效忠于朱友文,可是那是一个为了自我而牺牲无数下属的人,似乎不值得她鞠躬十多年。 降臣笑了起来:“至多一盏茶的工夫,就有人抓我去做苦力啦。到时候你可还愿意跟着我?我要提醒你一句,这个人杀死了鬼王,算得上是你的仇家呢。” 钟小葵吃了一惊,抬头去看降臣的脸色,见她郑重其事,不似作伪。她思索再三后掷地有声道:“属下……愿意追随。”能让降臣尸祖这样懒散人物出山,这个人一定不简单。 一只虚弱无力但异常坚定的手攀住了降臣的肩头,“让我听听,是哪个小姑娘在说我的坏话?”李明达冲降臣盈盈一笑,“可不要生疏地喊我‘公主殿下’啦。她可是喊我小姑姑的,你可以随她呀。”她比降臣年长了二十来岁,老气横秋一把倒也很正常。 降臣微一怔忪,眼前再度浮现故人倩影。她轻轻应道:“是……小姑姑。不良帅的遗体……” 虽然她心中最珍视的那个人是李氏公主,但她对李家人普遍没什么感觉,对李星云的生死毫不在意。这次来此,仅是为了报答袁天罡的救命之恩。 “我知晓你的来意。按常理而言,只要李星云不做什么祸国殃民的勾当,我是一定会保住他的。可人力终有尽……你不妨按照袁叔叔的吩咐去做罢。那之后请将他的遗体烧成灰带给我,我要将他安葬在我师父身边。”李明达受伤的手臂慢慢垂下,“等你出来了,能帮我缝制几套衣服么?我记得你的女红很好。” 降臣很痛快地答应:“好。” 假李星云随着李云昭等人奔出几里地,驻足拱手道:“岐王,还有诸位,就此别过。岐王,您无须派人送我去沙州,我自会去往。往日种种,都是我的不是,在此向诸位道歉。”他瞧了一眼岐王兄妹交迭在一起的手,露出点活泼的促狭笑意,“不过……我似乎还是帮了些忙的。” 他看向张口欲言的李星云,面色冷了下来,“你无需向我道歉,我也没有做天子的兄弟。你我殊途,亦不同归。你该做的,是顺着你自己规划的路线走下去。还有,”他深深凝望向姬如雪,似是在描摹她的面容,很快又若无其事移开眼,“好好对待姬姑娘,不要三心二意,胡乱撩拨。” 李云昭将一瓶太真红玉膏递给他,“这是你那位老祖宗配制的,收下罢。”她看得出这孩子脸上的伤痕深入肌骨,这药膏恐怕只能愈合表面伤口,但聊胜于无。 假李星云也不客气,道谢后收下,随即挥手别过。 望着这位无名兄长孑然离去的背影,李星云对自己的未来也是一片迷惘。李云昭知他拿不定主意,主动开口:“几位如果不知去往何方,不妨还同我回凤翔。袁天罡在时,李嗣源做小伏低;如今袁天罡既亡,李嗣源必然蠢蠢欲动。” 刚刚……是最好的时机。张子凡的复仇火焰安静燃烧。如果李星云不阻止袁天罡,抑或是他邀请岐王出手,都能一举了结这杀父之仇。 可他不愿意让李嗣源这么轻易地死了。顶着贤王的名号而薨,名垂青史,后人仰望,他李嗣源也配?!他要让李嗣源亲眼看着毕生野心追求化为乌有,受千万人唾骂诅咒,伴着痛苦与绝望死去。 这很困难,但如果他拥有一个在朝堂上能给予李嗣源迎头痛击的盟友,就不是没有可能。张子凡政治嗅觉颇为敏锐,他想起父亲当日给岐王的批语,还有方才袁天罡对她尖锐得出奇的杀意,已然明白了什么。 他推了一把安静出神的李星云,乖觉改口道:“多谢岐王美意,晚辈却之不恭。” 李云昭朝妙成天招招手,“去查一下这里的爆炸是何人所为。”除了李嗣源,她想不到有谁会如此毒辣,竟想将天下诸侯一举消灭。可若是李嗣源,又绝不会亲身犯险,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像是早有预料。 回到岐王府后,李云昭让众人自行歇下,自己掌着灯去书房瞧瞧有没有未批阅完的文书。这些日子阿姐也不在,好在岐国国内安定,鲜有棘手之事,李存勖一个人尽可应付得来。往日相隔两地书信往来时,李存勖常抱怨公事繁忙,老爹也不体谅自己,如今让他静下心来处理这许多公务,真是难为他了。 李云昭想想就有些忍俊不禁。她将文书全部搬开时,意外发现底下压着一叶薄纸,上头的字迹赫然也是李存勖的。 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 她全身一震,油然而生一些些窘然和愧疚之意,更多的却是好奇。不应当啊,那日存勖和哥哥并未照面,他是怎么知道……?可若不是哥哥,存勖以为的“新欢”又是谁呢?她将这句诗反复推敲咀嚼,忍不住亲自去问李存勖。 李存勖不等她发难,先发制人,埋在她还丰腴了几分的胸口控诉道:“你都不想我……这么多日才写这么几封信。” 李云昭无力辩解道:“我才去几日啊……”她素来不肯吃亏,抖了抖那页薄纸反击,“存勖是在怀疑谁呀?” 李存勖眼神躲闪,被她追问得躲不过了才支支吾吾:“我听说侯卿那个老男人帮过你很多次,好像格外在意你,这次你去蜀中还带上了他……我错了阿昭,我不该怀疑你的。”这次侯卿没有随阿昭回来,足见他俩之间没有什么事。 李云昭心虚:……除了人不对,其他其实都对上了。她干笑两声道:“侯卿尸祖此行是受人所托,保护李星云,他和我仅是友人关系。” 想到伽蓝梦境的所见所闻,她神色认真问李存勖:“那日遇刺前,你是不是唱了新作的词?” 李存勖眉峰一挑,抬头看着她诧异道:“阿昭是如何得知的?” 她又问道:“是不是这首: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 李存勖愈发讶然:“……确是无误。这……是阿姐同你说的?”当时在场的除了那些个伶人,便只有他,镜心魔和阿姐三人。 ……那就是了。也许伽蓝梦中经历的种种,不只是她内心深处畏惧的最坏处境,也是另一个她的真实人生。那个“李云昭”不如她走运,回首望去,故人长绝。可她们终究是一个人,心底总保有一份善意,所以“她”救出了她,并祝她前程似锦。 按这个角度推测,契丹入侵岐国是否为未来极有可能发生的事件呢?岐国的战力在各路诸侯中自保有余,但面对几乎占据了整个漠北的契丹,恐怕没有什么胜算。 “存勖,我想让你同我哥哥一起训练兵士。在这一方面,你们应当比我懂得多。”岐国土地、人口有限,怎样爆兵都不合适,不如好好提高士兵素质。汉时名将陈汤曾豪言一汉当五胡,岐国的儿郎们也应当有这样的战力。 暖融融的橘红色灯影像是无声凋谢的牡丹,飘坠在她似蹙微蹙的眉心,为这尊玉人更添几分人间生气。李存勖抱住她躺倒在床上,他情难自禁吻了吻她的眉心,明丽的眼睛带着令人心动的上挑弧度,“好。我的力量就是阿昭的力量。” 李云昭任由他压住自己,笑着逗他:“那谢谢你啦。不过存勖,我今天好累呀……”李存勖立刻坐起,口中说道“那我们早些休息”,看到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才知道她在逗自己。他俯身揉捏着她比较敏感的腰身,“好心”道:“那我给阿昭按摩按摩。” 正当二人笑闹时,门口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二人立刻分开,觉得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啊。 李茂贞在屋外道:“阿云,这一次,你可以给我引见引见屋内这位了罢?” 李云昭还在犹豫,李存勖却已起身走了出去。李云昭捂了一下脸,也跟着走了出去。 眼前这人的面容太有说服力,即使他不自我介绍,李存勖也能一眼认出这就是阿昭的兄长,李茂贞。他恭敬长揖道:“正臣兄。” 李茂贞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傲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克用的儿子。当年我同你父亲同朝为臣,平辈相交,你应当称呼我一句‘世叔’。” 李存勖手上行礼动作不变,解释道:“按先父那一辈而言,诚如正臣兄所言。可依我这一辈而言,我和阿昭为平辈。”他看向李云昭的眼神柔情缱绻,“何况我和阿昭两情……” “住口!”李茂贞语气粗暴地打断他。他语言上一向不积德,挖苦道:“我可不会将妹妹交给一个寄人篱下畏首畏尾、连杀父之仇都可以忍气吞声的窝囊废。阿云太年轻,她不过是一时被你的皮相和花言巧语迷惑住了,仅此而已。” 李云昭抢在了李存勖身前,张开双臂在他面前一挡,气道:“哥哥,你在胡说什么呀!” 李存勖踏上半步搂住她的腰肢,挑衅地看了这位大舅哥一眼。 李茂贞按了按突突乱跳的眉头,心道这李克用一家真是一脉相承的令人火大。他讥诮道:“为兄说的都是实话。阿云,你们以前的事情我都不会管,可以后……” 李茂贞和李存勖都比李云昭高大太多,即便她挡在二人中间,也完全阻碍不了两人仇视的对望。 李存勖看他不跟自己客气,那自己也不必和他客气,回敬道:“她是她,你是你。你凭什么左右她的意愿?她喜欢谁,憎恶谁,与你有何关系?” “还有,李茂贞,这些话你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说的?仅仅是阿昭的兄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