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炼羽(人兽×玄幻1V1)》 第一章沙中雀(一) 她迷路了。 已经是第三天。 迷路在沙漠里,身上没水,浑身的汗味夹杂着生铁锈味,前面等着她的只有死。 可是她真的不想死。 又走了一阵,她愈发感受不到头顶的烈日炎炎,反而浑身发冷,头昏脑胀,脚下踩的沙子变成了棉花堆,脚上踉跄一下,便从沙丘上直直滚落到沟底。 肺里吸入得仿佛是固体,再也动不了了。 这种时候,她竟看到一抹白色的袍角。 “救我!”来不及思考更多,她头脑充血,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嘶哑地低吼,声音因脱力而颤抖:“求你救我!” 她居然真的攥住了那片袍角,不是幻觉。她有些不敢置信,紧接着眼前一阵阵青黑,喉间一股腥甜,再也受不住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 她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又仔细听了听,黑暗中传来清晰又空灵的滴水声。 水!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整个人像是被打断了全身筋骨又重新连上,那些缠绕在她身上的锁链在碰撞中发出沉闷响声。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下。 又过了一阵子才发现,她头顶的上方挂了盏奇怪的……像是蛛网结成的莹灯,里面飘着一些圆白的光点。 “你醒了吗?”身旁突然传来一个颇为和蔼的声音,像是个老人。 “切记不可随意乱动,你还很虚弱。”她闻声转过头,顿时头皮发麻,心脏都快要跳出来。 那是一个仪态端庄高雅的婆婆,跪坐在她身旁不远处,穿了身看不出材质的素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却是通身的气度不凡。 但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果然她是死了么……这地方又黑又诡异,此人定是鬼魂,那当时她抓到的白袍,莫非也是索命的白无常。 “我想喝水。”她鼓足了勇气才说出口,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又粗哑难听。怕这个婆婆没听清,她又大着胆子说了一遍。 “好,你等一下。”那婆婆十分好脾气地起身,仪态娴雅地飘到了她视线以外的洞穴深处。她趁机稳了稳心神打量自己,不像老婆婆那般发着光,反而只能透过头顶的微光才看得清楚自己的手指,这事让她又有些疑惑自己究竟是人是鬼。 那婆婆很快端着个碗又飘回来了,先是缓缓跪坐下,才将碗推至她面前。她立马不管不顾地拿起来大口喝光,这碗水沁凉甘甜,她喝罢后才突然有些后悔,迟来的疑问和恐惧在心底滋生。 “你不必害怕。”婆婆开口柔声安慰她。 “是我哥哥救了你,只是他如今也很虚弱。”说罢,婆婆转头向自己左边看去,眉眼平静又隐含担忧。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被一块岩壁挡住了,她好奇地挣扎起身,扒着岩壁,也往婆婆看的地方看过去。 就这一眼,让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岩壁的后面是一方不大不小的空间,周围挂着无数莹白光线组成的巨大蛛网,在中央最大处的一张网上,那个被鬼魂称为哥哥的人正在闭目休息,他周围有无数光点逸散漂浮在洞中。那些光点在空气中收集微薄的水汽,待融合至一定程度时,又往周围的蛛网上汇聚。 鬼魂看着她凑过来的脑袋,又指着蛛网和那些光点对她解释,“这是哥哥用来收集水汽的阵法,你和哥哥都是要喝水的。” “婆婆,那人是您的哥哥?”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又有些愣愣地打量着蛛网中央那个看起来刚及弱冠的人影。他姿容绝世,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白衫,乌黑的长发挽着松垮的发髻披在身后,衣领处围着一圈洁白的翎羽,整个人看起来既年轻又高贵,恍若行走在世间的神明。 “那位大人……可是拘人魂魄的鬼差?”她挣扎许久,再度忐忑地开口问道。 话音刚落,远处沉睡在蛛网中央的人睁开了眼。 “阿鸢,回来。”他冷冷开口,声音如同化不开的冰雪。 那婆婆看着她,歪着头笑了笑,随后端庄地站起身,飘到了她哥哥身旁。 “哥哥,她醒是醒了,身体却还虚弱。”鬼魂婆婆口吻轻柔地对着蛛网上的人说话,语气里暗含担忧。 但那人只是掀起眼皮往她趴着的地方看了一眼,神情冷漠,目光相撞间令她心惊胆颤。 接着他转头对鬼魂婆婆道:“不必管她,你出来太久,回去吧。” 那鬼魂又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对着他点了点头,化成一团柔和的白光,进入了他腕上的手环中。 而她好像看见他一闪而过的手腕上,有一个极明显又丑陋的印记。 男人做完这一切,重新闭眼躺在蛛网上,未在多看她一眼。 不知为何,看到了男人这般动作之后,她连刚才的恐惧和紧张都消弭了不少。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她每天熬着过日子,现在竟然真的得救了,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靠在石壁上,睁大了眼看着眼前黑暗,听着耳朵里空灵的滴水声,又有些神经质地一听到什么异响时就去偷偷看蛛网上的男人一眼。这样循环往复不知道过了多久,疲惫突然汹涌而至,她费力地重新躺下,痛得深吸了几口凉气,几乎头一沾地便沉沉睡去。 睡意朦胧里,好像有人强行掰开她的嘴给她灌什么东西,她张开嘴咽下,一股浓厚的腥味立马涌了上来。 几乎是瞬间清醒,她惊惧得挣扎起来,睁开眼失声大喊道:“什么,咳咳,什么东西!” 她眼前被一大片阴影遮挡,在挣扎中又被一双手钳制住,身上的铁链被撞得哗啦哗啦响,最后她被强行按在身后的岩壁上,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辨认清,竟是那个睡在蛛网上的男人。 这山洞内……如今,倒也只剩他们两个。 那男人一言不发,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微弱的莹光下也看不太清他的神情。过了片刻,她的心在一片寂静中砰砰跳起来,不明白这人要对她做什么。 “把这个喝了。” 男人的声音阵阵回响,在空旷的山洞里如同碾碎的冰雪,他在阴影中伸出手,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辨认清他手里拿着一只碗。 “这是什么……”尽管她已经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嗓音却仍然颤抖,不过已不像刚醒时那般粗哑了。 男人没有回答,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一只手捏开她的下巴,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将碗里的东西全数灌到她嘴里,没多说一句废话。 “呜……呜!咳,咳咳咳……”她被呛得剧烈咳嗽,久久都缓不过来,身上的铁链又在挣扎的动作间磨得她浑身发疼。 “羊奶。”男人将空碗掷到一旁,不紧不慢道。 骗人的吧,她虽然没喝过羊奶,但也觉得根本不是那味道。 但她敢怒不敢言,愈发瑟缩在角落里,等着男人发落。 他站起身,退了几步,然后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她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去打量他,只能看到一个灰黑中发白亮的人影,但是她觉得他也在看她。 好生古怪的场面。 又过了一阵,在她已经魂游天外时他突然开口:“他们用铁链锁你?” “啊?”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男人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只是她身上的铁链忽然应声而断。 她身上一松,浑身的皮肉又抽痛起来,没时间再顾忌那个男人,在黑暗中强忍着脱了衣服将铁链全都摘下来扔到一旁,一时间空旷的山洞里全是丁零当啷的回响。 她被栓上这些链子有多久了……这些锁链是那些人在这几个月里新给她上的,他们撕扯开她的衣服,几个人摁着她的手脚,在她的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几个办成神鬼的人围着她做法,说他们会将她的灵魂永远禁锢在沙漠里。 现在她终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快,只是身上被铁链磨破的地方既红肿又疼痛。她在黑暗中咧开嘴笑了笑,接着头靠着身后的墙,把汹涌而至的哭泣声全都捂在了嘴里。 过了许久,她在疲惫中暗忖,不论如何这人还是救了她,他应该是个好人。 她又趴在岩壁上往内偷偷看了一眼,那男人还在闭目养神,他周身的蛛网上光华流转,粗粗的丝上结着一些巨大无比的水珠,看得她有些渴。正想着时低下头,忽然发现这岩壁旁用蛛网结了一盏小灯,旁边摆着一只装满水的碗。这显然是有人放在她身边的,她心中又升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激。 第二章沙中雀(二) 过了一阵,她又觉得自己想错了。 估摸着喝下那满是腥味的东西不到半刻钟,她开始腹痛难忍,头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冷汗,仿佛要死了一般。 “你怎么了?”不知疼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那婆婆的声音,她急忙向着声源爬去。 “救,婆婆救我,肚子好疼。” 她飘到她身边蹲下,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只觉得身上有一股力托着强硬将她从地上扶起,然后听那婆婆说道:“我带你离开这里。” 她咬着牙点点头,扶着洞壁跟她走。 一路上煎熬着出了这个黑黢黢的地洞,沿着戈壁滩的沟底,那婆婆让她爬到上面的沙地里去。 “我在这里等你。”婆婆在阴影中跟她挥了挥手,“哥哥说你中了毒,必须让毒药发出来才可以。” 她已顾不得多想,无力地冲鬼魂点点头,又独自走了好久,直至走到一处柔软背阴的沙地,才上吐下泻地将身体里的全部秽物都排干净。 沙漠里正临近落日的景象,很少见到一丝云彩的天边只有干净瑰丽的橘红色渐变为墨蓝,在地平线处静静散发余晖。 她回去时整个人都虚飘飘的,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是否走对了路,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该回去。 可她已经熬出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又经历了那些在沙漠里迷路三天三夜的光景。现在让她选,与其自己一人在沙漠里找死,她宁肯死在这两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手上,只希望他们能给她一个痛快。 再看到那熟悉的沟壑时天色已愈发昏暗,沙漠里剩下最后一丝余温,那婆婆爬上了沟底等着她,半空中又多了把遮在她身上的伞。 婆婆带着伞飘到她身边,打量了她一番,见她除了神色苍白也看不出其他异样,才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村子里,哥哥已经提前动身了。” 她虚弱地点点头,识趣地未多问一句话,只是跟在她身后。 她们一前一后走在沙丘上,和只剩一丝余晖的落日平行。 又不知走了多久,先是看见了不远处几棵蓬蓬草的黑影,又看见了零星一两棵灌木,接着看见了一簇在远处跃动的火苗,走近了发现一些白色的帐篷拥挤在一簇三人合抱的篝火周围,远远的有个眼熟的黑影站在她们前方,显然是在等她们。 再走近果然看到了那个领口围着翎羽的男人,他走上前来,沉默地接过婆婆的伞收拢,又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婆婆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则化作一团白芒钻回她哥哥的镯子里。 见到男人走近篝火,那旁边坐着的当地人全都起身来迎接,嘴里不知道在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竟是她没听过的话。男人回了几句,接着用手指了指她。 为首的人看她一眼,冲男人点点头,接着去叫了两个穿着当地沙袍的女人出来,那两个女人上前来搀扶着她,用手势示意她跟着她们走。 她压下心底的恐惧,任由她们带领。她们举着火把将她带到一个远离人群,黑黢黢的直井旁,两人用桶打了水,又示意她将身上已经发馊的破衣烂衫全部脱下来。 两人用碎草叶压成的丝络帮她擦洗身体,看着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叹息着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用草叶擦身体的感觉既疼痛又凉爽,她强忍着洗完身子又洗了头。其中一人拿来一种浓烈刺鼻的薄荷味道药水在她身体上涂抹,每涂一下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随后另一人又递给她一整套干净的当地女袍装束,并一双干净的行脚鞋。 待她全都换上后,女人们又将她领至一处安静的帐篷,让她在里面席地坐着,端来了一迭粗饼,一碗水,和一碗还温热的羊奶。 她看着那碗羊奶有些心悸,但还是在两个女人殷勤地期盼下喝完了,甚至觉得味道不错。 看着她吃完,左边的女人又取来一罐黄色的粉末,闻起来更是不一样的刺鼻,但是那女人却比划着,好像是在示意她涂在身上。 “什么?要怎么涂?”她拿着那罐东西有些迷茫。 女人用树枝在她帐篷附近的沙子上画了一条沟,将那粉末填在里面,又一边说着,一边在旁边沙地上画了个图案。 她仔细用火把照了照,那女人应该是画了一只蝎子。 这里有蝎子?这是用来防虫的? 她点点头,照女人说的那样将粉末洒在自己身上,又洒在帐篷周围。 远处有老人围在篝火旁唱一种听起来十分古老的歌谣,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却听得人心神安宁。女人出了帐篷,示意她安心休息。 她点点头躺在铺了一层褥子的柔软的沙子上,帐篷外是朦胧跃动的火光,是这几天里让她觉得最安心的一次。 第三章沙中雀(三) 第二日天还未亮,晨曦朦胧中,她觉得有人踢了她一脚。 沙漠的黎明是寒冷的,她围着身上的羊毛毡,迷迷糊糊起身往头顶看去。那人周围飘着四五盏白色萤火,垂下头冷冷看她一眼,不带一丝感情道:“醒了,就跟上。” 她打了个激灵,赶紧爬起来,收拾了东西打着呵欠跟在男人身后。 这一走就走到了天亮,沙漠的白天极热,她回想起前几天的经历,仍然后怕。 可是这白衣妖怪穿的真不算少,浑身却不见一滴汗。他的右脸上有些奇异的冰霜纹,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像是镶满了细碎的宝石。 她跟他跟得紧时,甚至会觉得周围的温度有些下降,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一路上想着昨晚当地人看他的样子,并无害怕,又好像十分恭敬。总之他定不是白无常,她也未下了阴曹地府,昨晚那些帐篷里的人像是认识他,可他为何要一大早便离开呢? 思及此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大人,咱们这是去哪?” “找地方。”一路上一声不吭的人竟回了她。 “大人之前可来过这片沙漠?”她回想到自己刚被拐卖过来时的日子,心底又疯长一股恐惧。 “不曾。” “大人,若是咱们路遇那种绷着羊皮布天鸟纹旗子的村口,可不可以不要进去?”她环顾四周,虽说找不到半点熟悉的地方,但脑中那个村子周遭的样子竟也记得不太真切了,她又对方向没概念……可这沙漠就这么大,住活人的地方能有多少,难保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为何?”男人竟然停下来了,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急切地求道:“大人,我正是从那个村子里逃出来的,人贩子把我卖到那里,我被他们关了三年,像牲口一样地养着……大人,总之若是那个村里的人看见了我,只怕是要捉住后将我打死。” 对方上上下下扫视了她几眼,片刻后沉默地转身走了,也没有回答什么,她不得不忐忑不安地跟在他后面。 路上忍不住在心里盘算了逃走的计划,但她觉得希望渺茫。毕竟她身子仍然很虚弱,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在沙漠里独活的本事。 午间阳光正烈,她脱水脱得厉害,恍惚中觉得他们走到了一处荒滩,地面变得干硬,又看到了零星的枯草团,不知是死是活的灌木。 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大人,不走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已实在没了力气。 男人往身前指了指,“看到这条裂缝了吗?” 她越过男人的肩膀往前探头,有些微微惊讶,眼前起伏不平的戈壁滩上出现一条由窄及宽的深深裂缝,就像是大地被撕扯开的伤口。 “看见了,好惊人的地貌。”她点点头道。 男人伸出手横在她面前,“抓紧我。” 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男人邀请她做这么亲密的举动,她既迷茫又吃惊,急忙用两只手握紧他胳膊上的布料。 “啊啊啊——”两只手还未扶稳,男人兀地带她飞起,直直冲着那裂缝跳了下去,眼看就要撞上面前的石壁,她将男人的胳膊抱得紧紧的,绝望地闭上眼睛。 落地感猛地下坠又触及地面,她睁开眼看着眼前漆黑一团惊魂未定。若不是抓着男人,只怕她是会直接倒在地上。随后她又连忙松开紧抱着男人不放的手,脚步虚浮无力地后退两步,狠狠撞在石壁上磕到了头,又忍不住蹲下身痛呼一声。 周围逐渐亮起如萤火虫般的白色光点。 先亮起来的是被光点勾勒出来的男人的轮廓,他低着头,好像在观察被她握过的手臂。 他并未回头看她,也未问她怎么了,只是直起身一步步背对着她向前走去,又抬起手,拂过的洞壁缓缓出现发光的白色蛛网。 她蹲在原地捂着头,忍不住看呆了。 这个洞并没有她第一次看到的那个那般大,男人只走了六七步便到头,他在最深处起阵,架构起一层又一层巨大的白色蛛网,蛛网的一根粗粗的丝上闪过一点冰晶光芒,白色的光点托着细微的水汽向蛛网上汇去。 “哥哥,团团怕冷,再生个火吧。” 她惊觉身旁有人讲话,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鬼魂婆婆出现在了角落里,显然是和面前忙活的人说话。 他只转过一点头来,背光站在蛛网前,只有一个不太分明的轮廓,语气略微奇怪道:“团团?” 她也想起来了……这是她昨晚走在沙漠里时随口搪塞鬼魂婆婆的名字。 那男人又道:“好,我出去一趟,你和她待在这里。” 说罢,一阵轻柔冰凉的风掠过她俩,原地的男人也不见了。 她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人便消失了……她看了看身后黑黢黢的洞口,心里松了口气。 “团团,我们也去蛛网前坐着吧。”鬼魂婆婆又用那种奇怪的力量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向前走去,但是走到两三步远的角落里,她却不肯往前走了,在那里蹲了下来。 那大蛛网附近有寒凉冷气,鬼魂婆婆教她把空掉的水袋挂上去,这样明天就能收集到满满一袋干净的水,她跟着照做。 两人一边在地上铺褥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不知何时那位爷走进来了,随手一挥便是一堆凌乱的木枝,随手一指便在她们跟前生起一簇火苗。 她在一旁想不明白,既然这神仙大老爷如此厉害,为何不直接带她飞来此地,或是干脆直接送她回穆国……还需他们累死累活地走一个白天。 但他之后便一言不发地靠在自己巨大的蛛网上休息去了,脸上的冰霜纹在清冷的莹光和温暖的火光下闪烁不定,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会儿。 但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她一边想一边拿出村里那些人送的陶碗,兑了些水为自己在火堆边煨了一碗干粮,再盖上盖子。沙漠里干旱,这边人常用的碗具器皿都有配套的盖子,眼下帮了她大忙。 她看着身边跪坐得端正,一脸好奇看着她煨火的鬼魂,凑过去悄悄问道:“婆婆,您家大人脸上的花纹,是天生的吗?” “哥哥他……”那鬼魂闻言,忧心忡忡地往他闭目养神的地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此事是哥哥私事,还是让他告诉你吧。” 她连忙摆手:“不不,我就是随口问问,婆婆不必在意,我今后不会多嘴了。” 看来此事确实古怪,鬼魂婆婆的反应又不像是天生的,那是什么,诅咒? 她又偷偷看了男人几眼,暗暗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只不过,不知这和他们二人大老远跑来这里有没有关系。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问:“婆婆,不知您和大人来这沙漠里是做什么的,可有返程的打算?” 见鬼魂眨了眨眼,她又赶忙补充道:“婆婆也知道我是被拐卖来的,我如今,如今只想赶快回穆国。” “快了。”身后冷不防的声音让她惊了一下,面前的鬼魂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她抬起身,看着远处蛛网中央阴晴不定的男人缓缓睁开那双让她心慌的眼。 抛却这难以揣测的性子,他长得真是祸国殃民。即便已经相处了几日,她还是不太敢直视他的脸。 又在心里没出息地想着,看到了这么俊的人,就是接下去横死在沙漠里,也算没白活吧。 念头一闪而过,她后知后觉他刚刚说了什么,有些顾不上别的便激动得再问:“大人刚刚说快了,可是快要返程了?” “没错。”男人阖上眼,有些不耐烦道,“所以闭嘴,休息。 ” 她闻言,和鬼魂婆婆对视一眼,对方轻轻抚了抚她的肩,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她乖巧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火里已热了的干粮三两口扒拉到嘴里,连忙安静地躺下,不敢再出声。 好在白天太过劳累,眼下虽然被坚硬的地面硌得难受,但她也沉沉睡了过去。 第四章沙中雀(四) 他们应该是在找些什么。 这几天赶路,她一直都在这么想。 她实在扛不过去白天的炎热,但是怕男人对她有所不满,便也咬牙跟着。不过之后不知为何,他们变成了傍晚赶路,白天和深夜则在地穴中度过。 这样倒是让她松了口气,傍晚鬼魂能从镯子里出来和他们一起走,好过一直跟着这个冷冰冰的男人。 只是这一路上也不全然平淡,有时休息时男人会突然匆匆从蛛网上下来,一阵风似的到外面去,再回来时,他总是形容狼狈,不管不顾地倒在蛛网上,接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便在山洞中蔓延。 有时她看着男人疲惫的样子想起来去扶一把,但鬼魂按住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去管。 又过了一天,她终于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是一个刚刚落日的时分,沙漠里不见一丝云,晚上星河璀璨明亮如洗,照着似是发光的沙漠,他们行在路上连火把都不需要。可忽然之间妖风四起,鬼魂婆婆拦在她面前,男人停下身头也不回地严肃道:“找地方躲起来。” 她不敢多想,连忙照做。刚躲远,远处的沙堆里跳出几个番瓜大小的张牙舞爪的黑影,发出一连串惊悚的尖叫声,好在男人下手很快,她只看见他周身迸发出不少莹白的光来,那些黑影在惨叫一声后瞬时没了声响。她跟着鬼魂跌跌撞撞走回去时,那些妖物连尸骨也化在了沙子里。 男人一言不发地径直向前走去了,留下她和鬼魂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哥哥不愿意住在村子里,就是怕这些妖物找上门来。”鬼魂婆婆对惊魂未定的她解释道。 接着鬼魂又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沙漠里的妖物哥哥已经杀得差不多了。” 说罢她又往男人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却没再多说什么。 这几天他们又途径了几块绿洲,因着有妖物来追杀,所以他们很少在路过的村子里过夜。可是为何他们会被追杀呢,又为何肯带着她……她也不知道从何打听起。在路上走着时她一边想着一边被寒风冻得直哆嗦,走在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来,兜头扔给她一件厚重的披风。 “多,多谢大人。”她神色慌张地道谢,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是否过于唯唯诺诺惹人生厌。但男人连个表情都不曾甩给她,很快又走远了,她只得加快脚步跟紧他。 虽然一起走了这么多天,但是男人和她说过的话,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她和鬼魂婆婆倒是越来越熟识,于是她逐渐猜测,他们是在找一种蝎子的踪迹。 这沙漠里的人常年被一些毒虫困扰。 不知是不是跟着男人的关系,除了那些不怕死杀过来的妖物,他们倒是很少见到寻常的毒虫。但一路上只要有人烟的地方都会洒着各种驱虫药粉,她偶然间在一个村落里瞧见了一些壁画,画着一只巨大无比的蝎子怪,那蝎子被勾画得张牙舞爪,而它脚底下净是落荒而逃的人们。 鬼魂婆婆走到她身边,指着那个壁画对她讲,“哥哥刚来沙漠时,便是和它交的手。” “哥哥的武器是羽扇,那一战后,他身上的所有扇子全碎了,重伤了那蝎子后被它逃走。” 她听罢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强作镇定地说一句:“竟是如此惊险…….” “嗯,后来我们就在沙漠里辗转过一片又一片的绿洲,边走边除妖,过了很辛苦的一段日子;就这样那蝎子手底下的蜘蛛精倒是被哥哥捉了,然后……” “怎么了?” 她叹口气,“哥哥重伤,手头上无东西可保身,便吞噬了那蜘蛛精的元神,使用那蜘蛛精的术法。只是在那之后,他就十分容易疲倦,虚弱。”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她看见男人总是在洞里挂蛛网的原因吗? “婆婆,那你生前,是人吗?”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那婆婆点了点头,有些奇怪道:“当然了,不然我还能是什么呢?” 她赶紧摇了摇头,忙说自己就是随口问问,只是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越发没底。 不过,她总是隐隐有预感,他们快要到地方了。 途径的环境越来越差,毒虫越来越多,寻找绿洲要走的路越来越远,有时晚上狂风大作,他们只能堪堪走一两个时辰。 不知又过了几天,在她觉得自己身上的干粮快要不够用时,他们终于到达一片荒败又广阔的绿洲。 这里甚至有着城镇的规模,也不知曾经繁华过了多少岁月。但是他们走进去时,只看见零星的人裹着头巾靠在沙石堆砌的石头房门口,睁着一双双灰败干涸的眼,麻木地看着他们这一行走在路上的外来者。 走在前面的男人走上前去和其中一个石头房边上的人交流,那人摇了摇头,他又换了一种腔调的语言,那人回答了。接着他们又讲了两句,那人微微睁大了眼,却并未有别的动作,甚至不像从前那些村子里的人一般,召来所有人簇拥着他。 他又说了句什么,那村民点了点头,缓缓打开大门,示意他们进来。 那男人回过头,眼神掠过替鬼魂婆婆撑伞的她,淡淡道:“今天我们住在这里。” 她和鬼魂婆婆对视了一眼,神色中都有些惊讶。 这房屋的主人是个独居的中年男人,面色发苦,两鬓斑白,给她一种还没到年纪便过早衰老的感觉。 后来她在室内看到了他妻子和女儿的神塔,那是当地人用于供奉亲人的排位。不同的神塔之间排列方式和造型并不一样,所以她推测那是一对母女。 之后这房屋主人让她住了一间挂满装饰的房间,应是他女儿的。他打开床边落满沙尘的箱子,用手比划着她可以拿里面的袍子替换。 “谢谢。”她双手合十,跟他道谢。 男人顶着一张黝黑粗糙的脸,有些愣愣地打量着她,眼神灰暗,却残存些柔和的光,随后他低下头揉了揉双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她想,这人和她那几年在沙漠里遇到的那些人不一样。 她没有直接换上那个箱子里的衣服,不过还是去那两个神塔前拜了拜,之后拿了一身最朴素的放进包裹中当路上的替换。 这个地方的氛围和其他地方都不太一样,那位神仙大老爷将她们领进屋子之后就不知道匆匆去了哪,她和留在屋里的婆婆商量着,要不要再出去看一看。 “哥哥定是不喜欢我们随意乱走。”婆婆飘到窗前,小心地避开那些洒落进来的光线瞭望了下,又道,“不过团团,我也很好奇这村子的情况。” 于是她帮鬼魂撑起伞,她们沿着巷子的阴影处乱逛了一阵。 这里的人供奉着慈祥的五彩佛祖,她们在镇子的中心看到了巨大的佛像,只是这佛像许久未被上漆,它的半张脸因风蚀而剥落大片大片的油彩,低眉看向众生的样子悲伤且丑陋。 天仍然是湛蓝的,她们爬上一处高地向外面的荒漠中远眺,约莫五里开外的地方平地起沙,在天际一线的地方有一大团黑沉沉的死气,妖异的景象看着甚为不详。 “婆婆,你说那里莫非是……” 身旁的鬼魂难得面容严肃地看着远方,既未摇头也未点头,皱眉的样子却让她的心凉了半截。 “团团,这村里的人并不少,却只有极弱的生气。” 接着鬼魂又缓缓对她道:“团团,我们回去吧,这几天应会有大事发生。” 第五章沙中雀(五) 回去的路上,她们看见不少人正零零散散地往镇子中心处汇集,等她们回去后,屋子里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婆婆,他们这是去做什么?”她打量着那些零星的身影,他们脸上麻木的神情总让她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心里有股冲动想跟过去看看,才刚有这个念头,就感到有一股力量轻轻按在她的胳膊上,接着鬼魂婆婆对她摇了摇头道,“我们等哥哥回来。” 她有些无奈,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跟着鬼魂在屋里一方简陋的矮桌旁落座。 虽然相处了多天,但是她和鬼魂像这样坐在桌前独处的时刻是没有过的,在正经的屋檐下打量鬼魂婆婆,更觉得她气定神闲,通身气派,她一时间竟有些拘谨。 “团团,我们虽然一起赶路,但好似还未曾像这样坐下来交谈过。” “婆婆想知道什么?”她问道。 “你这话倒是直接。”鬼魂柔和地笑了笑,“我第一天见你时,便能猜出七八分来,却不愿再问你,让你再想起那些伤心事。团团,你放心,哥哥定会帮你的。” “那能带我离开这里吗?”她脑子一热坐直了身子,殷切地看着对面的鬼魂道,“婆婆,我是穆国人,被人贩子卖来此处的。我看婆婆和大人的装扮,也定是中原人。婆婆,你们能否带我回穆国?” “你想回穆国?”不知为何,鬼魂听罢后便一言不发。她又耐心地等了一阵,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 “婆婆可是有什么难言之处,可否讲给我听?”她正企图开口再哀求鬼魂一次时,外头老破的羊皮布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白衣的大老爷出现在门口,浑身蒸腾着雾气,眼眸暗沉沉的,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哥哥,可是在外有收获?”那婆婆见此却不慌不忙地问道。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翻开她们面前的一个粗碗 ,接着伸出自己骨节分明的右手,默念着什么咒语,他的右手萦绕着一圈圈白光,一些东西顺着指尖流落进碗里,她们稍稍凑近看了看,是一碗漆黑的水。 “这里的水源被污染了,是那只蝎子精干的。”他勾起一抹阴厉的笑,嘴上却淡淡道,“它在蜕皮。” 那婆婆看着那碗污水又思索了片刻,忽然道:“哥哥,那这里的人为何会有这种异样?” 他眉头微蹙:“溜出去了?” 鬼魂并未理会他,连神色都未改,自顾自道:“我和团团看见他们全都往这里的广场走去了,且观他们面容凄苦,神情麻木,不像是什么好事。” 男人闻言沉默了一阵,接着便转过身去施法,用蛛网将窗户和门封得更严实了一些,才道:“快要起风了,会将沙尘刮进来。” 她和婆婆对视一眼,忍不住想要开口再问,忽然又听男人道: “那些人在进行‘末坦’。” “末坦?”她没忍住,和婆婆一同问了出来。 那男人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将视线移到一边去,又淡淡解释道:“沙漠里的日子时有绝望。此地不光被那蝎子精抽干了地下河,更不知道它祸害了多少人。我们今早看到的那些都是不愿意离开的人,而当他们认定雨和希望都不会再来的时候,就会聚在一起吸食一种荆棘草制成的毒药,将灵魂奉献给神灵,为这片大地祈求希望。” 怎会如此…… 空气里沉默了一阵,见无人答话,她终是忍不住道:“我们现在去救他们还来得及吗,否则明天一早,难道只能看见满地的尸体?” 那男人走近窗户,看着外面昏黑的天色,冷冷道:“拿什么救?” “可是……”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语气嘲讽,接着道:“我未曾亲眼见过末坦,可据说那种毒对一些当地人根本不起作用。他们会在昏迷几天后醒来,然后在世界上所有认识的人都已离世的现实中,作为被抛弃被遗忘的人,痛苦地苟延残喘。” 他说罢便自顾自去了一旁的屋子里,只留下她和婆婆两个人面面相觑。 她在地上踱步了一阵,抬头对鬼魂道:“婆婆,我要出门一趟。” 鬼魂看着她,并未言语。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扒开门上那些蛛网,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一路上她的心里都很乱,她想她对这里的人并没有感情,但是不知为何,在得知他们将集体赴死之时,她还是觉得慌乱。 这样脑子一热就出来了,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她心乱如麻,但很快就远远看见了火光,却躲在小巷子的阴影里,愈发不敢靠近。 是那些村民,他们在巨大的佛像前升起了快要两人高的篝火,火焰的亮光在佛祖的脸上明灭不定,众人呆呆看着那火光,听老人们唱悲伤的古调。 果真起风了,风沙刮过将篝火吹得震震作响。她出来得匆忙,并未多穿衣服,于是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那些当地人的神情却还是那般麻木,淡定地往篝火里添着木柴。 她站在那里,抱着自己被冻得哆嗦的身体,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一件厚厚的披风突然自上而下压在她身上,惊得她回头看去,面前高大人影的袖袍上映着通红的火光,有双手粗鲁地将她脖子前的系带紧紧一拉,又冷冰冰道:“再在这里站下去,你会死。” 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才囫囵地看清了他的脸。在身后火光的映照下,他的白衣闪烁着金橙色的华彩,白皙的下巴微微昂起,整个人看起来高贵不可攀。 她开口,话音有些颤抖,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紧张的,“大,大人。” 那人依旧没和她废话,背过身道:“回去吧,末坦的仪式需要好几天,至少今晚他们不会死。” 说罢,他便一言不发地伫在那里。 她迟疑了好一阵子,才恍然大悟,他在等着她先走。 “噢,好。”她手忙脚乱地答应着,心里七上八下地越过他往回走。 路上她忍不住往后偷偷看了一眼,那一袭白衣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总让她觉得他的视线如芒在背。 她更加不敢多停留,在风沙中快步走回了家。 鬼魂婆婆仍然在桌旁等她,桌上结了几盏蛛网莹灯,将屋里照得更亮堂了些,还放了简陋的饭菜,一碗奶,和一壶冒着热气的水。 在她身后进来的人随手关上了大门,又用阵法封住,便消失不见了踪影。 一时寂静无声,她站在门口还不知该做什么,婆婆端坐在桌前对她招了招手:“你去哪里了,哥哥很担心你。” “……让大人费心了。”她暗道自己何德何能……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又忐忑地坐回鬼魂的对面。 鬼魂的心情倒是看起来很好,凑过来对她悄悄道:“快将这些东西都吃了,都是哥哥特意找来的。” 接着对方便化作一团白光飘走了。 第六章沙中雀(六) 晚上她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些沙漠里的人绕着熊熊的篝火,在无比痛苦的氛围中饮下碗里的污水,接着他们变成了无数没有灵魂的怪物。她很害怕,在巷子里四处逃窜。一个白衣男人从背后怀抱住她,将披风裹在她身上,接着自她身后走出来,随手一挥将面前的村民全部扔进了火里…… 梦很快就醒了。 天也大亮。 她出了房间,中年男人不知是何时回来的,他呆呆地坐在堂里,望着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叔,你好啊。”她尽量轻声地走过来和他打招呼,见她过来,中年男人才有所动容。 他将桌上的粗饼和清水推到她旁边,示意她吃。看样子,显然是有人单独留给她的。 “大叔,你在想什么呢?”她用手比划着,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男人似是听懂了,然后他指了指靠门那面墙那里供奉的神塔,嘴里念到:“玛哈,玛哈……” “玛哈……”她跟着念了一遍,又问道,“是您女儿的名字对吗,她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大?” 她指了指神塔,又指了指自己。 他点点头,在席下找出半张草纸和一截粗粗的炭笔,粗糙的手用炭笔细细画着,逐渐勾勒出一种沙漠里的植物,形状有些像低矮的豌豆花。 他指了指草纸,看向她的眼眶微微湿润:“玛哈……” 他起身,趿拉着鞋将草纸拿到小小的神塔旁,用粗糙的手指迭成一只蝴蝶的样子。抚摸着那神塔,忽然悲泣出声。 她愣在原地,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 随后神仙老爷忽然掀开门帘走进来,扫视了下站在屋里的他们两个,看到了正在神塔面前哭的中年男人,径直走到他身边,用当地语说了句话。 那中年人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他,似是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他冷笑了下,眼神坚定地对着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对方似是突然有了什么力气一般,眼中迸发出光芒,攥起他的衣袖,嘴里念叨着什么,直直将他带走了。 她看着他们拐入一间偏僻的屋子,又听见开门声,似是从那里去了后院,一时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却在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团团,怎么不吃东西?” 鬼魂婆婆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婆婆,您出来了。”她回过头和鬼魂打招呼,又道,“这堂里的窗户虽然小,可还是能漏些光进来,您稍坐,我去把蒙窗户的帘子绷得再紧些。” 鬼魂婆婆端坐在桌旁的阴影处,优雅地冲她点点头。 她越发肯定鬼魂婆婆生前定是大户人家的老太太,所以对所有事情都如此从容不迫又波澜不惊。 她仔细地将漏在桌前的阳光用布遮挡了,才又坐回去。鬼魂婆婆为她倒了一杯刚泡好的茶。 她还是第一次在沙漠里看见这种好东西。 “水是哥哥去地底取来的,和此地的不同,可以放心饮用。”鬼魂又补充道。 她尝了一口,应是当地惯用的茶叶口味,味道辛香刺鼻,她硬是皱着眉头又喝了几口。 “怎么了?”婆婆好奇地打量她。 “咳,太呛了。”她忍不住道。 婆婆的眼中流露出好奇,从她的杯子里取走一滴水在手中把玩着,一边端详一边对她道: “这茶水的色泽倒是新奇,我还未曾见过。” 她只好勉强顺着鬼魂的话说道:“我也曾听说沙漠里生产辛香草料,想必他们也习惯拿这些香草泡茶。” 鬼魂点了点头:“穆国临近西北,应是会有这些沙漠里的稀罕之物。我生时也曾在书上读到过,不过未曾亲眼瞧见过。” 她又小心翼翼地提起自己一直压在心里的事:“婆婆,不知您思虑得如何了,可否开恩送我回穆国?” 鬼魂这次倒没再一声不吭,她面色和蔼地反问她:“团团,你当真那么想回去吗,那里可有你的亲人?” 她沉默了,接着摇了摇头,“不曾有,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了,几家邻里看我可怜,便给我一口饭吃。” “团团,你又是如何被拐到这里来的?” 她颤抖着双唇道:“十里八村皆知我是孤女……我被不知哪里的泼皮盯上了,他们趁夜里将我迷晕,走了将近一个月的路,将我卖到了沙漠里,我被当地人关在笼子里圈养,一关便是三年……” 鬼魂闻言眼里也有怜惜之情,又问她:“那如此穷山恶水之地,你当真想回去吗?” “可是除了那里,我还能去哪呢?”她被拐来时才十三四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如今虽是长大了,可世界对她来说,仍然如同白纸一般。 鬼魂又对她道:“团团,我确有一事求你。” “婆婆有什么事?” “我终是孤魂,你约莫也在疑惑了,我这样徘徊在人间定是不妥,或许还会有魂消魄散的那天。” 她张了张嘴,却没敢问出鬼魂还留在现世的原因。 “这其中原因我也不方便同你解释,团团,我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忧心我的哥哥。若我消失,这世上便只留他一人,孤苦无依。” 她仍然没敢答话。 鬼魂接着道:“团团,你可愿受我教养,在我魂消之后,帮我照顾哥哥?” “我……”她想到了那人对她的态度,突然察觉了自己的卑怯。 “我怕是无法帮婆婆……” “没关系。”鬼魂殷切道,“团团,我知道哥哥看似对你有抵触,那你权当陪着我可好?我很久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了,倘若最后我们仍然不得不分别,我也定然保你下半生无忧。届时,你再选你喜欢的地方生活可好?” 她嗫嚅着嘴唇,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可我,何德何能……” 窗下明亮的光线处跃动着闪烁的灰尘粒子,一时间房间里有些密不透风的安静。 隔间的后门吱呀一声被人拉开了,随后传来两个人零碎的脚步声。本来还在和她对坐的鬼魂隐去了身形,她循着声源处看去,那中年男主人手里拿了个黑乎乎的棍状东西在前面引路,白衣的男人则被他拉着走在后面。 第七章沼生花(一) 中年大叔将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下的长脚桌上,他身后的那位大老爷用手抚了下,接着一双纤白的手微微用力,便从那漆黑的泥封中拔出一把闪着冷光的利剑。 随后那大叔又拿来块柔软的皮子,将蓖麻油小心翼翼地在灯上烘热了,用皮子沾着油涂抹在这把宝剑上,又用小锤四面敲敲打打,将其从泥封中完全剥离出来。 她啃着粗饼,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两个人忙活。 那神仙大老爷拿起剑来挥了两下,脸却紧绷着,似乎对手里的东西有些抗拒。他用当地语对那中年人说了句什么,对方露出哀求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对他念叨着一些话。 他眉头紧皱,拿起剑来又掂量了一番,对那殷切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两句什么,那房屋主人的神色才逐渐平静下来,随后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下去,趿拉着鞋,佝偻着身子去了隔壁。 看着主人走远后,他忽然转过身来,看了嘴里叼饼仍然在看戏的她一眼。他的眼里似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让她瞬间坐直了身子。 接着他大步走了过来,离她极近,又在这种不寻常的距离中盯着她看,眼睛一眨不眨。 “大人?”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着,在她快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时,他抬起手腕,从上面褪下来一个墨玉镯子,而她又一次瞥到了他腕上那个丑陋的印记。 他将那个镯子递到她面前,又看了她一阵子,忽然开口对她一字一句道:“答应我,你会用生命去保护阿鸢。” 她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又被他复杂的眼神震慑,磕磕巴巴道:“我,我会用生命去保护婆婆。” 几丝蜷曲的白光在镯子上流转,他抓过她的手,将那个镯子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接着他又道:“不要忘记你的誓言,若违此誓,你会去死。” 她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他的眼睛,他有一双清冷却勾魂的眼,在他脸上那些妖异的冰霜纹隐去后,又显得那么的贵不可攀。 随后她又在心里胡乱地想着,明明已经结伴同行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竟还不曾互通姓名。 那镯子上的白光顺着她的手腕麻酥酥地蹿到了她的小臂,让她有些惊慌,端着手臂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男人垂下眼,也在她的小臂上扫视了片刻,接着直起身就要向外走去。 “大人,您是想去做什么?”她跟着下了地,头脑一热,直觉自己应该拦住他。 男人似是有些惊讶拦在他面前的身影,上下扫视了她一番,眼里泛起冷冷的笑意:“怎么,你不想救外头那些人了吗?” 她听罢有些糊涂。 “想的话就不要拦我。” 接着他又解下来一个荷包交给了她:“如果我明天没有回来,你便和阿鸢一起离开沙漠吧。” 她接过,耐不住好奇打开看了一眼,竟是满满一荷包的金豆子,顿时觉得这东西烫手起来。 在她愣神的当口男人推开她大步地走了。她反应过来转身去追时,大门冲着她的面门紧紧关上,她急忙往后一缩,差点磕到鼻子,再去推时已经打不开了。 她停在那扇门前,攥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脑中有些乱。 忽然腕上的墨玉镯子似是微微动了动,一个莹白的小光点从那镯子里费力挣脱出来,飘在她耳边对她道,“团团,你怕死吗?” 她一时没明白,随后又赶紧摇了摇头。 “婆婆可是要去做什么?”她紧接着问道。 小光点在空气中跳了跳,“你可愿随我一起去找哥哥?哥哥重伤,他此行定是要去找那蝎子精拼命,我必须要跟着他。” “可,可是……” 鬼魂又道:“我们远远跟着,不会被他发现。”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却知道时间不等人。或许是她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金子,只觉得心都在砰砰砰地跳着,所以在听到男人可能有危险时,便立马想着要和鬼魂一起去。 她们不得不从后门出去,顾不上通知中年大叔,便擅自借了后院里的骆驼追赶男人的脚步。 虽然路上已经看不见男人的踪迹,但她们都知道,目的地定是镇子外头那一片妖气沉沉的黑色死域。 进入了沙漠顿时觉得干燥异常,好在她们有骆驼能省下不少脚程。她裹着玛哈的头衫,在烈日炎炎下带着鬼魂向沙漠里那不详的黑色中心走去。 “婆婆,你觉得我们走的路对吗?”她举起镯子小声问着。也不知走了多久,那片黑沙漫天的地方看起来仍然很遥远。 镯子中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却是安定如常的语气:“我也不知晓,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她点点头,虽是心里没底也任由骆驼往前走。过了好长一阵,她们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一团风暴逐渐变得越来越近,近到连漫布其中的黑沙都无比清晰的时候,她又觉得最起码她们确实找对了地方。 “婆婆,接下来咱们该做什么?”骆驼停在黑沙的边缘,再不肯往里走了,里面瘴气密布,她已经将口鼻捂得严严实实的,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慌乱。 这里黑沙遮日,鬼魂终于能从镯子中钻出来了,她静静地扶着她的手臂在原地飘了一会儿,扭过头对她道:“我感觉到哥哥的气息了,他就在里面。“ “骆驼已经不肯走了。“ “那便放了它吧,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过去。“ 她点点头,从骆驼身上卸下背包,对着它挥了挥手。 鬼魂婆婆在前面拉着她的手替她引路,她便跟着她,一步步走在这昏黑不见天日的地方。 终于她们走到一处小沙丘前停了下来,她隐隐听到一些兵刃交接的金属争鸣声,沙丘底下看不见的那面又偶尔有术法的白光射向天际。鬼魂紧紧扯着她的手,示意她趴下,她们缓缓爬到沙丘的最高处,只探露一个脑袋。 “把自己裹好。“鬼魂说着,又在她身上盖上一层沙子。 她努力地向沙丘底下看去,透过黑乎乎的沙尘,半天才分辨出底下的景象。那是一片漆黑的大泽,不知道蝎子精抽了这附近多少地下河里的水囤积在此,水里全染着它的毒液。水泽边缘处混着大漠里的泥沙一滩一滩地铺在地上,如同一片荒漠里的毒沼。 第八章沼生花(二) 底下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影已经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轮回,如今正在这毒沼的中央对峙。 那蝎子精已经现了半个身子的原形,看起来有一座沙漠里的石头房子那么大,它的六根如镰般的爪子紧紧抠在地上,又粗又硬的尾勾黑亮,在他人形的肩膀旁阴森森地威慑着对面的白影。 她按下狂跳的心,仔细看了看那清冷的白影,他的衣服上已经有了些斑驳的血迹。离得太远,她也看不清楚他面色如何,只是光看他的身形,也知他定是耗费了不少体力。 那只蝎子精笑得猖狂,还有和余力心思调笑对面的人:“我当是谁,原来是洛川国的殿下,您这般精贵的人不留在家里养尊处优,竟跑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找小人,真是有失远迎。” 她看见男人将手里的剑插在地上支撑身形,抬头看着那蝎子问道:“你这些年令沙漠里的精怪追杀我,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 那蝎子的一条腿不耐烦地动了动,连着巨大的尾勾也在它身后晃了两下,对着男人冷冷地笑道:“解清泽,你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杀到了我的地盘,现在又想冤枉我些什么?” 这短短几句话讲出来的东西过多,竟是胜过她这么长时日相处所了解的。她怕自己动作过大会被底下的妖怪察觉,也不敢去询问身边的鬼魂。 他叫解清泽,他竟是洛川国的殿下……怪不得他和鬼魂婆婆看起来都那么尊贵……可是……洛川国的皇室里,竟有妖物么? 她感觉自己前面十几年的日子仿佛是白活了,长这么大遇见的妖,撞见的鬼,也没有在沙漠同他们相处的这短短十来天里见到的多。 “团团,”耳旁忽然传来鬼魂婆婆细小的声音,仍然是平和地对她道,“回去再和你解释。” 她微不可微地点了点头,又专注地去看底下的人。 那清冷的白影仍然看着蝎子精淡淡道:“你心里自是清楚。”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语气轻嘲,慢条斯理道,“按理说像你这般货色,见到我都唯恐避之不及。特别是你身上还有我的东西,你其实很怕我,对么?” 那蝎子整个往后退了半步,条件反射地将一只前腿扬起,随后竟好像是迟疑了,不知道它是想进攻,还是想后退。 但是男人纹丝不动地继续说着,“既然如此,你当初那么不怕死地要来杀我,可是谁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冷冷地逼问:“说,我留你全尸。” 空气里凝滞了几秒,那蝎子将扬起的前腿放了下去,突然声音洪亮地笑道:“哈哈哈,解清泽,虽说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头,可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不过是只被拔了毛的鸡,竟觉得我会怕你。” “听说你一向自诩聪明,竟猜不透是谁想要你的命吗?哈哈哈!” 突然那蝎子身后的尾镰迅速变幻,幻化成数道黑影向男人射去,看得她浑身一紧。 男人迅速扬起胳膊来挡了一下,险险挣脱迅速向后退去。 那蝎子仍然在狂笑,六只脚张牙舞爪得愈发猖狂道,“解清泽!我听说你是天生天养的稀罕灵体,法力高强,吃起来甚是滋补。可瞧你现在满身妖气的邋遢样子,竟是堕落如此了么!” 那白衣的身影似是没听见蝎子精的话,只是掂量了下手里的剑,对着空气舞了几下,才指着对面的蝎子道:“你可以试试。” 两个身影不由分说地又打了起来,舞起来的黑沙直往她眼里钻,她忍不住闭上了眼,却不敢有别的动作。耳边激烈的金属碰撞声愈演愈烈,她努力睁开眼,正好看见蝎子的一条腿勾破他腰间的衣衫。他真的好像是不太会用手里的剑,只堪堪挡着蝎子精的攻势,竟渐渐占了下风。 那蝎子将尾勾舞成了勾魂的锁链,突然扬起的一鞭将男人抽翻在地上,它的六只爪怒张着,妖异的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解清泽!这就不行了吗?这大漠里平时可吃不到你们这种鸟人,我真想尝尝你是什么滋味!” 她眼瞧着,男人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他弯下身咳了两下,却看着蝎子精笑了。接着她看见他扔了手里的长剑,张开双手念动咒语,他的周身绕起几道白光,又窜出几道黑色的不详之物将他围起来,待那东西散去后,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些黑黄相间的妖纹。 那边蝎子精已像看到了什么怪物般匪夷所思地尖叫:“你,你竟吃了它!你这疯子!” 她又看见他穿着那遍身脏污和血污的破烂白袍仰天大笑,猛地伸出利爪朝那蝎子精破心而去。 蝎子精被他吓得向后退了几步,但还是将尾钩挥舞得密不透风。它的神色发狠,尾钩上又长出黑亮尖细的钩子来,狠狠向他招呼去。他却连躲都不躲,狠狠用手抓在它的尾镰上,将蝎子精一下抓得嗷嗷直叫唤,六条腿都抽痛得扬起了四条。但是那蝎子却突然发狠,尾钩绕了个方向回弯,眼看就要穿过他的后心,电光火石之间他扬起左臂挡了下,那尾镰狠狠扎在他的臂上,看得她痛得心里一窒。 他脸上的妖纹怒张,右手变化为刃,身上白光暴涨,猛地扬起来直接将扎在左臂上的尾镰自下而上斩断。那蝎子精凄厉地叫了一声就想往后退去,他手握成爪,瞬间暴张出一张飞舞着冰雪的丝网将蝎子精禁锢在半路,接着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时,他便将手整个捅入了蝎子精的心脏处。 时间似是静止了,她瞪大了眼睛,清晰地听见了耳边自己的呼吸声,接着又听得底下扑哧一声,蝎子精的胸口迸射出些许鲜血,溅在男人不知何时褪去了蜘蛛妖纹,反而闪烁着冰霜纹路的脸上。他已快要将自己的半条胳膊没入蝎子精的胸膛里,不知是否捏碎了它的心脏。 那蝎子张着大口死死地盯着他,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它妖身上那些浓郁的黑色渐渐褪去,成了外皮极为苍白的一具东西。解清泽一直看着它,维持着那个动作。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有在笑,也没有愤怒,眼里好像映不出任何事物,只是在平静地看着一团死物。 又过了一阵子,他将手从蝎子精的胸口拔了出来,那只手在刚被他冻成冰天雪地的一小团空间里冒着热气,蝎子精巨大的躯体在他面前轰然倒地。 他甩了甩手上的脏污,又将仍扎在自己另一边胳膊上的尾钩扯掉,抛向半空。 她这才回过神,急忙从沙子爬起来,就想向他奔去,肩膀却突然被鬼魂按住了,对方只是一脸严肃地对她摇了摇头。 他胳膊上流出的污血渐渐在袍子上晕染开,他回过头,一步步走过去拿起那把刚刚扔了的剑,又似是有些支撑不住,拖着那把剑半跪半爬地到了蝎子身边,撑起身子挽了个剑花,便突然发力在蝎子身上划出好几道口子,仿佛是要将它开膛破肚。 效果并不理想,他又闭上眼缓缓念动咒语,脖子到脸上的黑黄色妖纹缓缓浮现。他继续向蝎子砍去,因为用力过度的关系,那妖纹看着鲜艳异常,他不再是那个清冷的神仙人物,反而像个既丑陋又狼狈不堪的恶鬼。 他就那样将蝎子拆卸成了一段段的,断口处全是内里黑红的血肉,他不顾脏污,在那些碎块里翻找着什么。 “婆婆,他在找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鬼魂的眼神深邃,看着底下的白影神色淡淡道:“哥哥他,在找他自己。” 他在那里翻了很久,翻到浑身的白衫都被染成黑红色。 她们就在那里一直静静看着,虽然伤重,但是他的脊背紧绷,挺得很直。他未顾得上去擦那半张脸上溅的污血,看着那些肉块的神情似是不屑,又似根本看不见那其中脏污,只执着地在一堆碎块的尸体中不停地翻找着。 鬼魂静静地看着她的哥哥,她是魂体,已经流不出泪来了。 终于,他对着眼前摸到的一团东西顿了顿,似是察觉了什么,从一堆块状物中摸出一把如乌黑泥浆一般的东西攥在手里。 接着他便盯着自己的那只手,那滩热气腾腾的乌黑浆液自他手上不停滑落。眼下蝎子精已经死透,四周漫天的黑沙也散去不少,地上乌黑的液体在透射进屏障的阳光下逐渐蒸发干涸,露出底下斑驳的黄色原貌。他便跪在地上,随手抓起一把干净的沙子揉搓了一下那个攥在手里的东西。 那些脏污的液体被揉搓尽,他举起那沾满黄沙的脏兮兮的东西,对着驱散黑云的阳光看了看。 他看向那东西的神情逐渐和缓,竟让她看出几分近乡情怯。他脸上的妖纹渐渐褪去,满是脏污的手指缝隙里逸散出纯净的白色莹光。她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光,只觉得和那些蛛网,冰雪都不一样,更显干净通透。 紧接着他的整只手上忽然焚出如琉璃般的冰蓝色火焰,整只手连同他手里那东西的脏污在这火焰中一片片剥离。那火焰自他的手腕向下盘旋,又逐渐环绕在他周身,所过之处将他身上的脏污焚烧殆尽。 他闭上眼,整个人被火焰托起缓缓浮在空中,他那拼死得来的东西在他掌心显露原本的样貌,是一块轻薄又流光四溢的湛蓝碎片。她看不出那东西的形状,也猜不出那是什么。但是那东西散发出的光芒愈发耀眼,自他手中脱离浮在空中,他凝望着它,抬起手用手指轻碰,那东西自指尖和他融合为一体。 他闭上眼,身上陡然升腾起熊熊的蓝色火焰,浑身的衣袍无风自动,白衫上的污浊一片片消融在火里。他整个人在纯净的焰火中被焚烧了很久才重新落地,浑身沾染的脏污消散殆尽,除了还未曾愈合的伤口处又晕染出血,他的白袍仍然破烂,却干净得仿佛不染一丝尘埃。 他的身形在地上虚晃了两下,她终于忍不住,直接从沙子中爬起来。他被这响动吸引,直勾勾地抬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突然一步步地向她走过来,脸上那阴沉得化不开的神情,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她瞬时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况,刚想找鬼魂婆婆,才发现对方早就因为阳光而躲回了镯子里。 沙丘底下的白影又向她这边走了几步,突然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她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滑下坡去扶他,才发现他已晕死了过去。 第九章沼生花(三) 好在沙漠里的骆驼聪明,在黑沙散去时便跑来找到了他们,她费尽力气将男人扛到骆驼上,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回去。 他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衣服上晕出来的血迹被烈日晒干,凝结成干硬的一片片。他脸色苍白,安静地伏在骆驼背上,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这么狼狈的样子,柔弱得是个人都会忍不住怜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蝎子精死了后,沙漠里的启明星都要比平日里亮堂些。 好不容易挨到村口,四处都静悄悄的。她福至心灵,预感有事发生,用尽全身力气大嚷了几声,直接扯着骆驼跑到广场处。 佛前跪着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天色已经昏黑了,不少人合唱一首悲烈的歌,一些人正准备喝下碗里的东西。 “住手!”她嘶吼了几声,扯着骆驼跑上前,扬手掀翻了面前几个人手里的碗。 骆驼一见到人便喘着粗气跪到了地上,将上面浑身是伤的解清泽抖落下来。 一时间几百双眼睛迷蒙地看着他们,她将那把满是污血的剑掷在佛像前。 “那蝎子已经死了!你们住手!”因为缺水,她喉咙已经有些嘶哑。 人群中站起来一个人,叫喊了几声听不懂的话,就往昏迷的解清泽处走去,她急忙看了看,才发现是那中年大叔。 霎时人群倒是动荡开来了,有当地人爬到高处远眺,紧接着指着黑沙散尽的那处止不住地叫嚷。有些人愣了一下,也爬上去看,有人去了井口又嚷嚷些别的话,接着又有人打了满满一桶污水泼在地上,也冲余人叫嚷着。不少人喜极而泣,跪拜佛像。她喘了两口气,才回过神来急忙挤到中年大叔在的地方,攥着他的胳膊喊道:“大叔,帮我救他!” 中年男人被她抓着到解清泽身边,见状急忙把人背起来,又冲旁边的几人喊了几句什么,几个人拥上来帮他,她松了口气,又拖着疲惫的身躯马不停蹄地跟随众人往大叔家走去。 众人应是明白是解清泽杀了那蝎子,他们回家后,便陆陆续续有人上门来送东西,有的是粮食,有的是药材,甚至有水果干和鸡蛋等稀罕之物。她在鬼魂婆婆的授意下,将来探望的众人婉拒在门外,又好不容易让大叔去帮忙烧了热水,这才替石炕上昏迷的人褪去衣衫。 他的伤口比想象中还要重,好在他体质也不似常人,虽然流着血,但伤口看起来都很干净,想是那蓝色的火有奇效。 众人散去后,鬼魂婆婆便在阴影处看着她忙活,仔细查看了男人才松口气对她道:“好在哥哥自己将毒血焚尽了,否则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替他解毒。” 她用众人刚打上来的清水将这里能找到的最柔软的白布煮沸腾了,又在鬼魂婆婆的指导下熬出一种药膏,才开始替他清理和包扎伤口。伤得最重的地方在腰间和左臂,他挡蝎子尾刺的那一下,如今剩下个深深的血窟窿,她包得胆颤心惊。 此外她注意到他胸口处有道陈年旧伤,光看那疤痕的样子,也觉得当年应是伤得极重。 还有他左腕上一直隐在袖子里的伤痕,她在替他清理时忍不住仔细观察了一番,纹路歪歪扭扭的,一时间也看不出是什么,划这伤痕的人手法定是极为拙劣……但是最让人不理解的是,她竟在那歪曲的印记上看见了新鲜的血痂…… 莫非是他自己故意又划上的么……她看不懂,也不敢对那古怪的痕迹多做处理。 忙里忙外的一天过后,解清泽又昏迷了几天。 沙漠里的日子过得也简单,有了干净的水便有了希望,大漠里曾经被蝎子精霸占的道路也通了,很快就有人赶着骆驼队去了附近的绿洲,不几日又带回来些稀罕的布匹草药和果干来送给解清泽。鬼魂婆婆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显形,炕上的人又昏迷着,她一时间竟成了镇上的红人,受了人们许多好处,于是便也帮着四处干活。 她每天查看完解清泽的情况后便出门乱晃,看人们把桶里的水小心翼翼地浇在灌木的根部,并止不住地轻声念叨着什么,还有老人去亲吻那些蜷曲的枯枝,慈祥的神情就像是在亲吻自己的孩子。 她见状忍不住问:“能活吗?” 老人听不懂她讲的话,她便指了指那干枝,又指了指水,再次问:“能活吗?” 老人一边点头一边笑道:“阿拉!阿拉!”接着又去牵她的手,带着她抚摸那些干巴巴的枝藤。 她点点头,也学着老人的样子去浇灌附近的灌木。 她想起解清泽说沙漠里的日子是绝望的,也许就是这种绝望,让人们拥有了哪怕一点点水,便会欣喜若狂。 她做完一切回家时,又发现屋子里的神塔旁被人换上了一碗干净的水,水里插了几根看不出品种的枯枝。 她朝着神塔拜了拜,抬头时正好碰见中年男人端着食物从侧间出来,于是她又凑过去指手画脚地问道:“大叔,这是你放的吗?” 大叔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昏迷的解清泽拜了拜——这是他最近都会做的古怪行为,她和婆婆也只好任由他去做。随后他才走过去摸了摸那个水碗的边缘,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她听到一半便有些走神,只能看着他胡乱点头。 大叔说罢又欣慰地笑了笑,指了指桌上的食物示意她去吃,便离开了。 她觉得耳侧有一丝轻柔的凉气飘过,便知是鬼魂婆婆出来了,最近鬼魂喜欢缩小了身形坐在她的肩膀上,她忍不住偏了偏头问道:“婆婆听到大叔说的话了吗,可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之前好像遇到过。”她听鬼魂道,“在神塔前放一碗水,插一根枯枝。大漠里的人相信,若是枯枝发了芽长出绿叶来,就说明亲人的灵魂在地下过得很好,如今已经要去投胎了,不用活着的人再去挂念。” “缘是这样。”她听罢又有些担忧,“这枯枝真的能发芽吗?” 鬼魂婆婆飘到那碗水前,又冲她点了点头,“能的,这种枝条极好活。” 于是她耐心地等了两日,这两日里又为昏迷的神仙老爷换了次药,到第三日清晨再去看时,竟真的在枯枝上看见了极微小的绿芽。 “活了!真的活了!” 她兴奋地喊大叔出来看,大叔一面揉着眼睛一面唱了首告慰亡灵的歌曲。又过了两日,枝条上竟是连根也长了出来,大叔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埋在了镇外面的土里,又将那碗水浇上去。她向四处看了看,发觉这里已埋了不少同样的枝条。 “来年这里定是一片绿野。”她对藏在她发丝里的婆婆道。 第十章眸中雪 解清泽是在当天傍晚转醒的。 当时她正打了水,准备再替他擦擦身子,结果看见炕上的人靠在窗边,正在往外面看去。他的指尖停着一只小小的沙雀,性子乖顺,声音婉转,似是在和他说些什么。 “大人醒来了,太好了!”她急匆匆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时间想凑近了去瞧,却冷不防撞上他那双冰冷的眼。 “大,大人?” 半响无人应答,她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他会不会撞坏了脑子不认人了,又局促地补充道:“或者是……殿,殿下?” 瞬间炕上的人眸子微微张了张,眼间闪过一丝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的情绪。她急急后退一步垂下头去,觉得自己简直大错特错。 “你为何在这里?”他将那只鸟从窗前放了出去,又转头问她。 她揣摩着他应是想要再冷淡一些,但是他的病容苍白,一副我见尤怜之态,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嗯……我来帮您换药。” “不必了,你出去吧。” 她一时没了主意,想到他那日的狼狈,忍不住又道:“那大人这几日昏迷刚醒,可需要些什么,可想喝水?” 他将头冷冷撇向一边,“出去。” 她实在想不透为什么解清泽对她如此冷淡。 但是他刚苏醒,她不想惹他不快,忍了又忍,用最快的速度给他倒了杯水,便匆匆离开了。 原本每天替他擦完身子后,她和大叔还有鬼魂婆婆就会坐在地下的桌子上吃晚饭,鬼魂婆婆会藏在她发间,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今天被解清泽赶了出来,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天边吞没了最后一丝霞光,她在门口点上灯,手腕上的镯子动了动,鬼魂婆婆从里面出来。 “婆婆,大人醒了。”她悄悄道。 鬼魂点点头,又往门里看了看,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查看她哥哥的情况,只说:“我知道。” 接着又对她说:“团团,我们回房去吧。” 她点点头,去厨房里找了正在忙活的大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指手画脚地跟他说明白,她要将东西端走自己一个人吃的事。 在玛哈的房间里,她替婆婆斟了一碗茶——鬼魂喜欢嗅那其中的辛香味道,又替自己倒了一碗热水。 她打起精神来笑了笑,撕了一块饼塞在嘴里。自从有了骆驼队的来往,他们能吃到的东西也丰盛了不少。 “团团,你可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鬼魂端坐在她对面,一脸温和地对她道。 她安静了几秒,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 “婆婆,您和大人真的是洛川国的贵人吗?” 对面的鬼魂面色平淡地点了点头,“我还活着时,名字叫解清鸢 。你应该也曾听过,洛川国的王族姓解。” 鬼魂似是忆起什么旧事,看着跳动的烛火颇为怀念道,“爹娘一共生了我们五个孩儿,我最小,所以哥哥姐姐们都让着我。如今我家二姐,三哥,四哥都已离开人世,只剩下我和大哥。” “那,那婆婆为何会是……这样?” 鬼魂笑了笑,“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段记忆太久远了。当时发生了一些事,我急着去救哥哥,待到再醒来时,就成了无法进入轮回的魂魄。” “那大人又为何……”她不知如何问出口,为何解清泽看起来那么年轻,婆婆却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模样。 鬼魂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点了点头道,“我家哥哥并非普通人。” “那他是……” “不论他是什么,他姓解,身上流着我洛川国最尊贵的血液。”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刺痛,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到刚刚在解清泽碰的钉子,突然觉得有些烦闷。 有些赌气道:“我自是知道大人和婆婆身份尊贵……” “团团,我并非这个意思。”鬼魂笑着看她,摇了摇头,“哥哥为国,为人,殚精竭虑,他其实过得很苦。” 她沉默了。 “团团,很多事情我无法告知于你,因为你也能看出,哥哥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是我希望你能亲眼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如今又过着什么日子。” “我……”她叹了口气摇摇头,“大人身份尊贵,岂是我所能窥探的。婆婆,大人似是不喜欢我靠近他。我只想婆婆知道,我所求甚少,不过是想求婆婆和大人带我回到穆国,至于其他的,我绝不敢去攀扯。” 鬼魂眼中含着她读不懂的忧伤,她顿了顿又继续说着: “还有大人曾交给我的荷包,我,也已经交还给大人了。”她心头莫名地痛了痛,咬了咬牙又开口道,“但是我确实从其中拿了两颗,不为别的……只想做今后的花销,若婆婆开恩,我也是感激不尽的。” 她不愿别人知道她的那些龌龊心思…… 也许她只拿一颗就足够花一阵子了,可是那金豆子造型奇特,她此前从未见过,若是她能留着一颗,也许能让她想起递给她这颗金豆子的人,也许能当她的护身符,也许能告诉她,她在大漠里的经历并非只有残忍和恐惧。她仍然遇到了一些事,一些难忘的事。 但她还是将她这点子卑劣的心思说出来了,她分明知道,鬼魂和那清冷白衣都不是在意这一两颗豆子的人,能让他们觉得不快的,定是自己这偷偷摸摸的行迹。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她一心只觉得他们并非是能永远同行的人,所以她还是这样做了,只是想为自己留点后路和念想。 婆婆安静了许久。 随后她轻轻道,“那是哥哥的荷包,该如何处置都是哥哥的事。”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怪你,我也不会。团团,你亲眼看到的,便是解清泽和解清鸢的样子。” “不论如何,我们还能同行很长的时间。”婆婆对她笑了笑,她出来太久,有些支撑不住,化作一团白芒飘回了镯子中。 晚上她不得不将餐盒端下楼,又不得不经过解清泽在的地方。 他仍然维持着那个靠窗的姿势,但外头已经全黑了,有些冷,只剩下漫天明亮的繁星。 她站在楼上,偷偷看过去。 犹豫了很久,又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 “大人,其实您该换药了。” “不必。”榻上的人看着窗外,语气很淡,却令人意外地讲了很长的话,“是阿鸢教你制药?我并非人,不需要这些东西。” “那您需要什么?”她的嘴比脑子快了一步,直直地问出来。 解清泽的头转了过来,用凉薄的双眼看着她,笑意未达眼底,问她:“你可曾见过妖?” 她迟疑地,缓缓摇了摇头。 接着他又冷笑道:“我要吃人心,人血,你可能给我?” 她被他盯着,紧张得后退了半个脚掌的距离,“大人说笑了,您并非这样的……” 他下巴微微扬了扬,精致的半张脸上闪过冰芒,眼神愈发冷,又对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子?” 不知为何,她觉得当日那将蝎子开膛破肚的利爪,如今也深深捅向她柔软的内里。 “大人。”她答非所问地轻轻道,“您能带我回穆国吗?” 他垂下眸子愣了片刻,将头又撇向窗外,对她道,“我累了。” 她用鞋尖在地上蹭了蹭,又不怕死地问道,“大人,那还有婆婆的镯子,我什么时候还给您呢?” 回答她的是他忽然一挥衣袖,绕着他的四周忽然张起无数巨大的蛛网,将她整个隔在外面。她惊得在原地停了片刻,琢磨了下男人的意思,垂头丧气地转身上了楼。在靠近那些蛛网时,她好奇地轻轻用手碰了碰,那上面细小的冰刺瞬间刺破了她的手指。 第十一章心上冰 第二日,她偷偷观察了去给解清泽送汤药的大叔。 他不愿意再服药,好在他身上大部分的伤口已经结痂,躺了这么些天,也并未发过烧。 这几天骆驼队出去的频繁,估计也带去了蝎子精已死的消息,搞得来大叔家“朝圣”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解清泽应该是和大叔说了什么,又过了几日,村子里的外来人少了,大叔家的东西却越来越多,应该都是其他人带给解清泽的。 她坐在镇口外面的沙丘上,看着浓丽如咸蛋黄般的落日,仔细想了想,毕竟他们在大漠里相处了这么久,走过这么多地方,也只有他们一人一鬼一似妖非妖的三个相依为命,不可能做到全然没感情。 她照顾解清泽多半是出于自愿,既是他不喜欢,她便不去他跟前凑着。 想通了这些,正好遇见鬼魂婆婆打着伞叫她回去吃饭,她们一起回去,她还有许多话想问她,不过决定暂时将这些话全部留在心底。 晚上解清泽并未和他们同坐而食,却在不远处一直看着她和大叔,她硬着头皮吃完了这一顿,正准备走,腕上的镯子颤了颤。她心下了然,应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说,于是她尽量自然地避开了大叔,留在原地。 大叔走后鬼魂婆婆便出现了,也不等旁人开口,直接就问炕上神色厌厌的人道:“哥哥刚才和我说的话可是真的?” 解清泽也不回答,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皱眉道,“是你故意让她留下的?” 鬼魂对他点点头,“我们三个一起,此事当然要让团团知晓。” 解清泽移开了视线,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的身体和妖力互斥,需要去远离众人的地方,散尽体内的妖力。” 她闻言偷偷去看鬼魂,对方飘到她耳边,轻轻道:“应该是那蜘蛛精的缘故。” 她点点头,十分痛快道:“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鬼魂便道,“团团,哥哥如今身体虚弱,也用不了什么法术,许是只能靠你掩护。” “不必如此麻烦。”炕上的人抗拒道,“我自己可以离开。” “哥哥,这不是逞强的时候。”鬼魂第一次有些强势,“白天的事,你忘了吗?” 炕上的人沉默了,但面色并不好。 鬼魂给她做了一个等下解释给她听的表情,又转头对解清泽道,“我们回去准备一番,子时三刻便动身。” 说罢拉着她回屋了。 她们在屋里捣鼓出些厚衣物,沙漠的夜晚极为寒冷,她已经见识过了,听鬼魂的意思,她们今晚要避开众人,偷偷摸摸带着解清泽去大漠。而他白日里曾经逞强试过一次,但是还未走到门口,便没了力气。 “那岂不是说,大人的身体还未恢复?”她不得不有些担忧。 鬼魂也叹了口气,“哥哥不肯说,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这样挨到了深夜,她们披着厚厚的披风,下楼去找解清泽。 “大人不需要多些衣物御寒吗?”她想替解清泽披上披风,被他冷冷地推到一边去,她看着解清泽闹脾气的样子,又觉得像是在看什么孩子。 他起身,费力地往门口走去,还未走两步便要摔倒,她急忙去撑起他的身体,明明隔着厚厚的披风,却仍然感受到一股寒气。 好冰的一具身体。她忍不住抬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却摸到冰凉的一片。 解清泽盯着她,已是要将她盯出个窟窿一般。 “大人的身体好冰,当真没事吗?”她略过解清泽,直接去问鬼魂婆婆。 鬼魂飘在一旁摇了摇头,“应是无碍,我们赶紧出发吧。” 于是她隔着厚厚的披风,抱着解清泽冰凉的身躯,将脸色黑如锅底的解清泽搀扶出门。 好在沙漠里今日未起风,只是入夜寒凉,鬼魂婆婆飘在前面替他们引路,他们顶着满天星月之光,一时间四周只有清晰的脚步声,和嘴里呼出热气化成的雾。 “大人,这里够远吗?”走了一阵后,她抬头问向头顶的人。 “再往里走一些。”黑夜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喉咙发紧,闷闷道。 于是她继续沉默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想着,解清泽的身体抱起来很舒服。 他平时看着有些瘦削,抱起来却能感受到他身前紧实的肌肉,她如今靠得近,他外衣上的翎羽时不时扫到她的脸,也是冰凉的一片。 于是她又问道,“大人的身体为何这么冷?” 他沉默了一阵,又生硬道,“与你无关。” 噢。她在心里对自己道,也没再多说什么,只低头看着晚上黑漆漆的沙子。 “大人,这里够远吗?” 前面的鬼魂也停下了,回头看着他。 “就在这里吧。”他们站定,解清泽似是一刻也无法忍受一般,立马与她分开,又支撑不住地跌落在沙子里。 “不必扶我。”他冷冷地喊退她,跪坐在原地,又道,“你们找个地方,离这里远一些。” 她看着面容埋在发间的解清泽,点点头,拉着鬼魂走远了些,冲到喊道,“大人,这里可以吗?” 那人头也不回道,“再远一些。” 她便又跑了几步,直到上到旁边的沙丘。 “这里呢?” 解清泽没有回答,只是她在另一头看着,他的身下已勾画出发光的法阵,那天的冰蓝色焰火再次在漆黑又安静的夜中燃遍他的周身,他双手变换阵法,那焰火似是变成了一只冲破云霄的大鸟,托着长长的尾翼,在半空中盘旋几周后,直直冲他冲了下去。 他仰起头迎接那只鸟,可是在它冲入他的身体后,他却忽然神色痛苦地睁开眼,急急吐出一口污血。她倒吸一口凉气,条件反射地从沙丘上往前走了两步,解清泽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强忍着对她的方向划出一道火线。 鬼魂在身后拉住她,摇了摇头,“我知你心急,但此事我们帮不了哥哥什么。” 他的脸上浮现出那些丑陋的妖纹,火焰在他身上烧灼着,他极其痛苦地弯下身,手里忍不住抓挠着身底下的沙子。 鬼魂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忽然头也不回地对她幽幽道,“我给你讲讲我们儿时的事吧。” “那时哥哥是我们所有人的保护伞,这天底下没有哥哥做不到的事。” 解清泽身上的蓝色焰火颤了几颤,如今只能看见他在阵法中央缩在一团的身影。 鬼魂看着他,继续道,“爹爹和娘亲不喜欢住在宫里,我们便搬去了外面住。同辈里,大家都说哥哥的姿容绝世,又长得最像爹爹。” 解清泽爬起来了,在漫天繁星阵法的白光下,他的脸上全是汗,妖纹和冰霜纹在他脸上撕扯。寒气逸散,他的半个身躯都被冰霜冻结,身上结的冰块逐渐往阵法边缘漫溢,妖纹却被烧灼得愈发激烈。他抬起手腕,嘴里念叨了几句什么,用指尖猛地在手腕划过,那其中流出乌黑的血,被那些湛蓝色火焰扑上去撕咬。 而他摇摇欲坠,瘫倒在他背后凝结起的巨大冰棱上。 阵法未停,火焰未灭,鬼魂又开口道:“小时候,因为哥哥年龄最长,长得最高,所以我最喜欢粘着他。” “爹爹也最放心哥哥,他不许我和二姐单独出门,若是三哥四哥要将我带出去,爹爹也是不许的。只有哥哥,每次只有哥哥能将我和二姐带出门。” “可是哥哥每次出门,都要惹得不少百姓出来围观,所以和哥哥出门,其实我和二姐也很辛苦。” 鬼魂终于转过头来,苍老又平静的容颜冲她笑了笑。 那边解清泽腕间的污血已经流干了,那蜘蛛的妖纹似是随着污血一起流出了他的身体,蓝色的火越烧越小,又附在不知为何逸散而出的寒冰上,逐渐焦灼成一副冰火相融的古怪场面。 他的面容极为苍白,半张脸上的冰纹闪烁不定,没了那些丑陋的妖纹,却变得极为虚弱,圣洁。 他半睁开眼,费力地抬起手,在面前划了些什么。 那些冰霜和火消融,而他没了支撑,如团烂泥般倒在沙丘上。 她费尽全力冲过去,将他扶起。 他的身体仍然像块冰,不过有渐渐恢复的趋势。 他趴在她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好像在说些什么,她仔细地听了听: “翠翠。” 她心里疑惑,又听得他嘟囔:“翠翠。” 说罢,紧闭的双眼流出一滴泪,划过他布满霜雪的半张脸。 第十二章怀中影 她一下子如同跌落水底。 再怎么离谱,她也不应该从解清泽的嘴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她一定是听错了,一定是。 可怀里的人已经完全昏迷了,她试了试,实在没办法将他扶起身。 “婆婆,这该怎么办?”她只得向鬼魂求救。 鬼魂飘过来,摇了摇头道,“我去捡些枯枝来生火御寒吧。” 沙漠的夜间寒冷,她费力将他拖到了避风的沟底,又将身上的披风也披到他身上。 这感觉很是微妙,仿佛回到了他们曾经在沙漠里旅行的那些日子。 只是那些时日,解清泽总是如同天神一般在前面顶着,如今他昏迷不醒,身受重伤,她才深深体会到一种无力感。 表层的寒凉退去后,披风里的解清泽一点点被她焐热。 鬼魂很快托着一小捆枯枝回来了,幸好她自从来了沙漠,就将一些物件贴身存放,身上正好有个火折子,能够生火。 枯枝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噼啪声,鬼魂怕捡来的不太够,只能回镯子里休息片刻后再出去一趟一趟地捡。 而她只捂着怀里昏迷不醒的男人。 在朦胧火光的映照下,她鬼使神差地摸了摸他的右脸,那半张脸上的冰霜犹如星芒,碎碎点点,在她用掌心的温度将那半张脸焐热后,融化消失,不见了踪影。 他靠在她的怀里,好像极为依赖她,但是她心里清晰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但是就这样抱着怀里的人,感受他的身躯的温度,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去想。 在天际出现一丝晨光的时候,她已经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很长时间,浑身酸痛,靠在她身上的身躯终于动了动。 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她有些没听懂。 但是他又在她脖间蹭了蹭,又将头埋得深了些,突然又嘟囔道: “翠翠,今早我想吃你做的奶糕。” 她瞬间有些心脏发紧。 看着天边渐出的日光,她深吸了一口微薄的凉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着肩上的人轻轻道,“大人,醒醒。” 他陡然睁开眼,猛地坐起身,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 她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又被他漂亮的眼睛吸引移不开视线。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暧昧地纠缠,解清泽的瞳孔微微缩了缩,突然猛地将她推在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对我?”他站起身,像是在极力忍着些什么。她被他推在沙子里,第一次见到这清冷的男人这般方寸大乱,竟对他如尖刺般的话没多大感觉。 她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服,重新缩在斗篷里,也没去看他的表情,只向四周看了看,平静道:“婆婆去捡枯枝,走了很久了,还未回来。” 她看见他的脚往后踉跄地退了一步,接着头也不回地化作一缕清风消散了。 她看着天边逐渐明亮的晨曦,艰难地舒展了下酸痛的身躯,拢了拢四散的火堆。 她竟觉得这样很好,解清泽这样的态度,让她觉得很好。 这样她才不会多想。 过了一阵,白影出现在了另一座沙丘之上,替鬼魂撑着伞。鬼魂看到她后,便化作一团白光进了她腕上的镯子中。 令人意外的是,那白影竟然直直冲着她走了过来。 她不明所以,直到他面容清冷地在她面前站定,眼眸中又恢复了那种古井无波,再也映照不出任何东西。 “抬起手。”他道。 她马上会意,将带了镯子的手腕抬起来。 他翻手,指尖逸散出蜷曲的白芒,接着将镯子从她腕上褪下。 她抬头看解清泽精致的脸,朦胧的晨光下,他的面色红润了不少,身上也没了那些逼人的寒气。 他眼眸暗了暗,红润的嘴唇微张,顿了片刻,才冷冷道:“跟上来。” 说罢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好在镇里无人发现他们晚上的情形。 镯子回到了解清泽的腕上,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他似是恢复得不错,回去后便一直在打坐,浑身升腾起安静的蓝色焰火,但是待他打坐时间长一些时,脸上便忽然长出一些冰霜的纹路来,接着他便似支撑不住般倒在榻上。 鬼魂应是也有些着急,忍不住从镯子中钻出来,蜷在房间的阴影处问他:“哥哥,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她坐在楼梯上,也竖起耳朵听着。 解清泽摇了摇头,对鬼魂道:“无事,只不过找回来的碎片太少,一时还无法压下我体内的寒毒罢了。” “真的?哥哥不要骗我。” 他对着鬼魂笑了笑,精致的容颜令周围一切都失色,虚弱又温柔道,“怎么会骗你,现在的情况,已经是比之前好太多了。” 他理了理衣衫,又道,“这沙漠我们待得过于久了些,我想明日便动身回去。” “那真是太好了。”鬼魂忽然飘了上来,直接捉到了她,笑道,“团团,你可听见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她既慌乱又惊喜,忍不住向下看去,却撞上楼下人抬头看她的眼神。 “谢,谢谢大人和婆婆,大人和婆婆的恩情,这辈子难以为报。”她胡乱地低头行礼。 鬼魂拍了拍她的头,又低头问下面的人,“哥哥可有什么计划?” 炕上的人点了点头,“我们借几匹骆驼,走官道,直接回嘉毅关。” 她根本弄不明白这些地名,连忙问道,“婆婆,那是哪?” 鬼魂笑了笑,“是我洛川国和这大漠之间的关隘,团团,你可愿随我们去洛川国看看?” “我……”她思索再三,点了点头道,“一切都听婆婆和大人的安排。” 第十三章落日黄 下午落日壮丽,空气寒凉。 她兴冲冲地走出屋门,冲上外头的沙丘上时,却冷不防撞见了解清泽。 他背对着她坐着,腕上的镯子震了震,他抬起手,在其上化了些温柔的白光,鬼魂从那镯子里探出身子来,飘在解清泽的身旁向她招手。 “团团,快过来。” 她有些拘谨地走过去,恭敬地打招呼:“大人。” 那清冷的人影看着面前的落日,并未和她讲话,鬼魂招呼她坐下,她便捡了块不远不近的地方,也看着落日。 “这样的美景,回去便欣赏不到了。”她对身旁的婆婆笑笑。 她在沙漠里难得的晚风中喝了口水袋里的水,又分外感慨道,“婆婆,我此前从不觉得沙漠有什么好地方,可是跟着婆婆和大人的这些日子,竟也发觉沙漠很美。” “不论如何,我都感激婆婆和大人救了我。” 残忍的,狠毒的,温柔的,美好的,绝望的,皆是这大漠的一部分。 鬼魂轻飘飘地换了个斜坐在沙丘上的姿势,也问道,“团团,我那日说不愿多问你,现在我们即将离开沙漠,你可愿和我讲讲,你这几年发生的事?” 夕阳将她的袍子染上金色,她往鬼魂那处偏了偏头,忽然觉得自己的过往并没那么难以启齿,便缓缓道,“之前的事情已和婆婆讲过了,我十一岁那年,爹娘去世,此后我便跟着邻居过活。他家不忍我一个人,便分我些吃的,我便也帮着他们去田里干活。”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长到了十三岁。一天夜里,我实在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人趁夜将我捆了起来,强行将我我绑入密不透风的马车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再出来时,便已被卖到了沙漠。” 她呼吸紧了一紧,又尽量平静地说着,“当时真的很害怕,再见天日时我已经很虚弱,那些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把我关到一间简陋的土牢里。在我周围那样的笼子还有很多,但是关着人的,却只有我那一间。” “我一直被关在那里面,我感觉,自己被那群人饲养起来了……” “期间他们又关了两个女孩进来,但是她们没我的命好,活了不到一年,便水土不服,又得了沙漠里的热病,没能熬过。” “因着她们没能活下来,那群人倒是将我饲养得越发精心。” “后来,后来……”她有些哽咽,强忍着,仰起头说道,“后来我十六岁了,有个看似领头的老女人走进来,检查了我的身子,接着冲进来几个人,按住我的手脚,在我的身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铁链。” “他们对着我做法,用生硬的中原话告诉我,要将我的灵魂永远禁锢在沙漠。” “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当时捡起一条铁链,拼命向他们甩去,甩伤了好几个人。后来头也不回地跑出那个村子,跑进沙漠,不知道跑了多久,又走了三天三夜。” “又累,又饿,又渴,当时只想着,死也要死在沙漠里,绝不死在那些人手上。谁知道老天开恩,竟然让我遇到了婆婆和大人。” 她蜷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 “是小柯索里的陋习。”她突然冷不防,听到身旁的男人说道。 他的声音阴沉,一时竟觉得他好像十分生气。 见她看过来,他竟躲也不躲地又重复,“你当时在的沙漠,叫小柯索,与我们现在在的大柯索相对。那群人养着你,是为了饲养外来的女子灵魂献祭给他们的神,你若未逃,怕是还要和他们的祭司交配。” 他站起来,她觉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你管这叫老天开恩?”他冷笑,语气残忍,“倒是个耐折腾的。” 说罢,竟又转身走了。 “婆,婆婆,我做错什么了吗?”她一头雾水,又突然委屈得想哭。 鬼魂摇了摇头,“团团,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哥哥他只是听罢后心情不好,不必理会他。” “婆婆,你们能送我回穆国吗?” 鬼魂点点头,“当然可以,只是你现在无依无靠,若把你送回去,我也会担忧你如何立足于世。团团,随我们先回洛川国安顿,待你有了自保和立足的本事,我定会让人将你送去你想去的地方。”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认认真真地跪在了鬼魂面前。 “婆婆对我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说罢就要拜下去,却被一股力量托着。 鬼魂看着她,笑容里含着些忧伤,却十分认真对她道:“团团,答应我,永远不要跪我和哥哥。” “我们救你,并不是想看你卑躬屈膝的样子。” 鬼魂轻轻拥住她的肩膀,轻轻道,“团团,很高兴见到你。” 第十四章远归途(一) 第二天她下楼时,门外正在吵嚷些什么,她打开帘子看了一眼,原来东西已装点完毕,只等着动身了。 昨日她回去时,中年大叔看上去像是已经知道了他们要离去的消息。虽然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但她瞧着他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还是觉得他应该有些落寞。 解清泽坐在骆驼上,背挺得很直。不少当地人高举着各种各样的篮子,篮子里放满了她之前见过的贡品,似是希望得到他的垂青。他应是不厌其烦时扫见了人群之外的她,却立马恢复了冷淡的神色。 那大叔手里也抱了个小小的包裹,正靠在一堵石墙上看着众人。 她小跑过去,挤到人群里,仰起头对着解清泽问道,“大人,这就要走了吗?” 解清泽又有些不耐烦地牵着骆驼走了两步,对她也不曾缓和,“醒了便赶紧跟上。” 她急忙点点头,又道:“大人,让我和大叔再说几句。” 村民们又挤了过来,跟解清泽说着什么,她不等他回话,转身又挤了出去。 “大叔,我们走了。” 她摊开右手手心,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在上面做着走路的动作。 大叔点头示意他懂了,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包裹,她打开看了看,是几个新鲜的粗饼。 他递给她,示意她去吃。 她点点头,掰下一小块,咬了一口。 “真好吃,大叔,谢谢你。”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眶有些热。 原本她以为自己历经这几年,会很难再被打动,可是现在,看着大叔粗糙的手,她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大叔,等我以后有钱了,就再来看你。” 她说着也许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承诺,握了握他粗糙的手,翻身挤入人群里,上了骆驼。 回过头时,却发现他挤过人群追了上来,抬着头不知道想说什么,嘴唇微颤。 那边解清泽已经骑着骆驼张过了她,她连忙拉紧了缰绳,看着脚旁的大叔。 “大叔,怎么了?” 他用那双干裂的手递给她那个从刚刚起他就一直拿着的包裹,然后他看着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道:“玛哈。” “玛哈。”她看着他的口型,缓缓重复。 他点了点头,“玛哈。”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入眼是一抹鲜亮的正红色。 料子极为细软,应是一件她从未见当地人穿过的女性沙袍。看着做工极为繁复,且一应配饰俱全,最上面的一块红头纱上还坠着不少不知名的石头。 她心里大概有了猜测,“这是玛哈的。” 他眨了眨深凹的双眼,扬起手,将那个包裹往她怀里推了推,“玛哈。” 他又说了句什么,可是她听不懂,只是说罢后,他看着她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骆驼,又冲她挥了挥手,便转过身去,独自伛偻着身子,一步一瘸地回了那间他们一起住了多日的石头房。 她还想再看一阵,那边解清泽已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于是她咽下喉头的干涩,调转骆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一路上狂奔,被骆驼蹄子溅起的沙尘呛得咳嗽,急忙捂住口鼻,却看着前方的解清泽停下了。 她心里感到诧异,不过还是立马跑上前去。 他正跳下骆驼,蹲在那里看着什么。 她伸头去看了看,好像是一株不小心被骆驼蹄踩断了的沙漠里的植物。 光看外表灰扑扑的,解清泽小心翼翼地扶住它断掉的茎秆,另一只手做了个手势,那个丑陋的印记随着他的动作从袖子里露出来。他的手上逸散出一些白色光点,待到落在那株植物上时,它的断枝迅速愈合,残叶颤巍巍地活了过来,然后还开出了一朵紫红色的小花,如同豌豆花一般。 这种花,一定就是那种叫玛哈的花。 她想着大叔曾经给她画的画,在心里这样确信。 解清泽好像也没料到这样的结果,她看他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上扬的弧度,又用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那朵花。目光专注,神情温柔,她此前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使得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看那朵花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又突然想起昨天凌晨,他在她耳边嘟囔的那一句她有些听不懂的话,但是想起他叫她的名字,她仍然觉得心悸。 他用极为平常,亲昵的语气,叫她的名字,但他叫的绝不是她。 这一点,突然让她察觉到一丝痛苦。 第十五章远归途(二) 走出沙漠的路倒是太平,没有了那些精怪挡路,又骑着骆驼,所以他们的行进速度也很快。解清泽似是很熟悉这片土地,带着她趟过一片又一片绿洲,路遇的本地人又都欢迎他们。 她是看了地图后才发现大漠的真实面貌,原来是如同葫芦般的一大一小两个沙漠连在一处,当时她身陷小柯索沙漠,又被解清泽带着,一路沿戈壁滩的边缘,走到大柯索去。如今他们正是沿着大柯索的头顶,也就是葫芦底部一路横着向东,行至洛川国去。 而穆国在更靠东南的方向,中间还要跨过另一蛮夷荒族的地界,看来他们是不可能路过了。 她算了算日子,应该走了有半个多月。想起当年懵懂之时被强绑来此,只觉得这辈子暗无天日,如今竟然可以在当地人的敬畏中走出去。熬过了那么漫长的时间,再回头看滚热的沙子上他们留下的长长脚印时,竟有些感慨往日如隔世。 她偷偷许了个愿,愿她童年的苦难被全部葬在这片沙漠里,而她带走的,只有身上这身沙袍,和曾经属于玛哈的红纱。 他们在平坦连绵的荒原上看到了远处山影的第二日后,终于看到了洛川国的界碑。这里的土地仍然是干黄的,但已经有了不少在沙漠里看不见的树种。天气正值晚秋,白天燥热,夜里又寒凉,树的枝杈上都是光秃秃的。解清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看到界碑后一路上都冷冰冰地皱着个眉头。他们又继续走了小半日,终于看到了高大的城关。 城关底下已是站着一些要进城正在核对路引的人们,她识的字并不多,也不知道城楼上的那三个繁复的大字该如何念。守门的士兵们看着他们拉着骆驼走近,她又穿着一身沙漠里的装扮,当即将他们拦了下来,说要仔细盘查。 她眨巴着眼看向解清泽,他扫了那士兵一眼,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牌子扔给他,冷冷道,“叫三品以上的人过来。” 想不到那士兵倒是个有见识的,摸到那牌子后大惊失色,连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便急匆匆地跑了。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又不动声色地瞟向解清泽,他仍然面无表情,就跟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连他们旁边三三两两站着的人都默默看着解清泽大气也不敢出。终于在一片安静中,她隐隐听到了一些奇异的声音震动,那震动越来越近,她弯下腰,往那黑黢黢的城门洞里看了看,却也没看见什么东西。 但是响声仍在逼近,随后铁片互相撞击的哗啦哗啦声越来越清晰,她又弯下腰去看,冷不防瞧见整齐划一的几队步兵从城门里冒出来。 前面几列跑出来站定后,后面又跑来一个穿着绛红色官服的中年男人一边扶着官帽一边奔将出来,才刚刚跟骆驼上的解清泽打了个照面,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溅起的沙尘不小心被她吸入,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解清泽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连忙捂住了口鼻,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却见他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看了地上跪着的人。 地上的人抬起身看了解清泽一眼,竟已是双眼含泪,颤抖着嘴唇道:“卑职,卑职常无刃,叩见殿下!” 身后跟着的人随着他的呼喊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一时间像她这种边上看热闹的,更是没了声响。 解清泽还是那样阴沉沉的脸色,也不着急,偏着头左右打量了他,这人便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任他打量。终于她又听见他用那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开口问:“你,带马了吗?” 那人连忙回身一挥手,喊道:“去给殿下牵马来!” 有一穿着铁甲的小将起身领命去了,不一会儿牵过一匹通体漆黑的马,解清泽下了骆驼,走到那马面前,那穿官服的人膝行过来,看着是想伺候解清泽上马,却被他毫不留情地一袖子挥倒在地,自己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接着他调转马头喝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城。那官员又急匆匆地扶着身边的人起身,指着前面喊着:“快替殿下引路!”随后立马带着人追了上去。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都消失在门洞的阴影中,僵滞地等了一阵,才敢确信,解清泽真的把她扔在这里了。 正骑在骆驼上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忽然过来了单薄的一队人,看见了她之后就直接迎上前。 为首的一人身边的士兵小声地跟他私语:“大人,就是这队骆驼,该如何处理?” 领头的人听了这话,正过脸来笑容满面地给她行了一礼,又问道:“姑娘可是跟着殿下一起的?” 她心里有些乱,一时间脑中闪过了无数的想法,最后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那管事低下头思索了一番,又对那队士兵道:“这样,先带着姑娘和骆驼回驿馆安置,让那边的人务必仔细招待。其他事待我回了殿下和常大人后,再做定夺。” 接着他又转过头来殷切地询问:“姑娘可需小的差人唤来轿撵?”她连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那人似是没想到她是这种反应,不过还是点点头,让身后的人将她连着骆驼们一并拉走了。 第十六章远归途(三) da n meixs8.co m 她被带到驿站,和驿站里的人打听了后,她才想起解清泽和鬼魂那日说的话。原来这里就是嘉毅关,是洛川国通往沙漠的最后一道关口。 一路上的人都待她殷勤,不仅亲自将她带进去,那管事的人还吩咐众人好些照顾她,又为她准备了一应物事,更有一些她听都没听说过的,也不知道该如何用。随后她被安排了最好的房间,更是不停有人过来问她可需要这些,可需要那些,她慌不择路地婉拒,那管事便不再问她,只带着人游刃有余地吩咐着一应事项。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位大人,可是……可是殿,殿下交代你这样做的?”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timix s.c o m 那管事笑眯眯道,“这种小事哪需殿下开口,小的们自是应当准备妥当的,姑娘是贵人,只管吩咐我们便是。” 她忐忑地点了点头,心里愈发不踏实。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些人,她看着已经几年没见过的床铺,屋里这辈子都没吃过的糕点,果品,一时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享了这样的富贵,该不是要折寿的吧。”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在心里想着。 她实在揣摩不出解清泽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无视她惯了,但是一起结伴了这么多日,他从未将她直接扔下。 不,也许他早就想如此做了吧……仔细想想,或许一开始就误会了,说不定他骑着骆驼走的时候,并没有言明要带着她,是她会错了意,自己跟上去的,如今……. 难道真的竟是个乌龙么,所以一有人来迎接他,他便立马和她撇得干干净净的。那她如今又打着解清泽的名头享了这么多的好处,岂不是更惹他生厌。 她心事重重地在这披金挂玉的锦绣房间里一直坐到了太阳落山,后来实在饿了,一应包裹又被那牵着骆驼的人不知拿去了哪,她找不到随身的粗饼,一狠心,干脆吃起那些精致的糕点来。 左右解清泽事后都是要怪她的,不如先让自己痛快了。 正这样想着,突然传来敲门声,竟是个胖乎乎的壮实姑娘给她送食盒来。 “贵人,奴婢是这驿馆的仆从,大家都叫我芳子,贵人有事唤我。”说罢,她行了礼就下去了。 她胆战心惊地受着这礼,总觉得自己越发难收场。饭菜都是她这辈子鲜少吃到的东西,但是她吃得却不踏实。这一刻她无比地思念鬼魂婆婆,如今只剩她一个人,仿佛又回到了沙漠里那些看不见希望的日子。 晚上她在静无一人的院子里,竟还有些害怕,明明连真正的鬼魂都见过…… 正想得出神,忽然院子里似有什么风声吹过,她想到是不是解清泽或者鬼魂婆婆来找她了,急匆匆地披上衣服推开门,却只看见风吹过光秃秃的枝杈。 第二日虽然照往日那般的时辰睁了眼,但她在床上坐了许久,总觉得自己不该再如此下去。 无论如何,在解清泽来清算她之前,她要想办法在这里立足。 不想别的,首先她需要路引,然后她需要银子,越多越好。 还有,她还想多识些字。 这些事都要背着人做,否则保不齐会有人将她奇怪的行径告到解清泽面前,让他百忙之中想起来清算她。 思定之后,她便小心翼翼地开始了自己在嘉毅关的日子。 第一日偷溜出门,身上没有凭信,没有银钱,唯独只剩下两颗不知该如何花的金豆子。她机谨地走在街上,四处都沸沸扬扬的,所有人都在传着他们失踪多年的凤翎殿下现身嘉毅关的消息。 她便在街上听了会儿周围人的谈话,他们说解清泽已经失踪多年,不知何缘故,竟从沙漠里回来了。 还有许多官兵吵吵嚷嚷地在街上检查风纪,告诫众人说殿下不喜素净,要各家各户用最鲜亮的装饰将城里装扮一新,又到处征收染好的红绿蚕丝和女工杂役,说要连夜赶制绒花,绑满城里的树杈。 的确,虽然大漠里连年的风沙将她的脸吹得又黑又粗糙,解清泽却实在精致异常。但他明明总是一身素白,又老在沙土地洞里打滚,哪里像是个不喜素净的人了。 不过她很快说服了自己,定是她不了解解清泽的缘故,他是洛川国的殿下,是站在这国家云顶的人,自然和她不一样。 说来让人哂笑,鬼魂婆婆和她言明身份时,她没什么实在的感受。现如今,打从那日进了城关开始,一切好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日,驿馆的人老早将她堵在门口,说正值关内重阳日刚过,可需要在她房间里摆上南边刚运来的鲜枝花卉。她连忙说不要,但驿馆几人露出为难的神色,说即便她不要,这些贵重稀罕的物件也难以处理,更会被管事责骂。于是她点点头,让他们摆在她的房间里。 今日溜出去后,街上却又有新消息,说昨日街上差役的行径让殿下大发雷霆,直接开着府衙大门打了一二十人的板子,其中包括嘉毅关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和将领。 今日殿下还让退还所有征收上来的物件,不许众人再做其他多余的闲事。 第三日,她被一群捧着各种锦缎的人逮个正着,言说她现在这身行头并不合适,要给她做新衣服。 她想要婉拒,却被一行人连连恳求。 后来她好不容易去了大街上,街上的人又在茶馆里疯传殿下三日未出府衙,彻查边城近年公文不说,到现在还没有阖眼。 第四日,她已逐渐能在夜里睡着了,只是白日里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躲开那些来找她的人。故今天她多了个心眼,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街上又说宫里至今还不知道殿下回来的消息,听说要送信的邮差刚上马,便被殿下拦下来了。 还有人在茶馆里窃窃私语解清泽现身城门时带的姑娘和骆驼队,说那些骆驼如今吃着上好的草料,那姑娘却不声不响,也不知道之于殿下到底是何种身份。 第五日,第一日的那位管事来回话说他们殿下下令将骆驼送回沙漠,他此次来是将从骆驼上解下的一并物事呈她。 而今日她缩在房间里,迷上了洛川国编撰的识字书,所以并没有出门。 第六日,她偷溜出门,想着把一颗金豆子换成银子,再买两件粗衣。路遇好长一队官兵开道,一架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马车从主干道上呼啸而过,纱帘扬起,她在被官兵阻挡的人群里匆匆瞥到解清泽绝尘而去。 他好像换了一件更精致的素色锦袍,头上戴了冠,只是衣领上仍然围着那圈洁白的翎羽。 第七日,她坐在驿馆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摊开手,掌心里仍然是两粒沉甸甸的金豆子,除此之外,她好像一无所有。 第八日,管事送来做好的衣衫,还送了不少脂粉首饰给她,许是最近在驿馆里养得好,她本来如稻草般的头发渐渐有了光泽,皮肤也光滑了许多。 只是这些衣服挑来挑去,也挑不到一件粗布做的,她又想问那个叫芳子的姑娘借一件,对方却满脸惊慌地婉拒。 第九日,她煞有介事地拿起那些首饰拜了拜,恳求神明和所有知情人将这账算在解清泽的头上。接着溜出门去典当了一支银钗,换了正好一两银子。又在街上买了三百文钱的两套衣服和鞋子,听见人们议论着,原来那天殿下乘撵出行,是去了城外的校场阅兵。 第十日,那管事突然来访,这次没带东西,却是旁敲侧击地问她解清泽这几日可曾找她,她和解清泽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她对此早有准备,于是耐心地和他解释,她不过是殿下心善,从沙漠里捡回来的孤女。 随后她赶紧又问管事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置办路引,管事推说此事还需殿下定夺,便离开了。 下午她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出门,心里踏实了许多,到街上又去四处打听路引的事,却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第十一日,因为解清泽从未问起过她,也没差人来通知她搬去别的地方,驿馆里的人渐渐背着她窃窃私语一些事。还有些传言说常大人原本要为解清泽腾出居所,却被他驳回。这些天他吃住都在衙门里,也没有仆从。 第十七章远归途(四) 第十二日,她像往常一样在街上瞎逛,却突然被两个官兵打扮的人拦了下来,说是要让她随他们走一趟。 她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安地跟着他们,竟然一路走上嘉毅关的城楼。 还没来得及看看城下的风景,抬眼便是一个挺拔的身姿撞入她的视野,解清泽围着鸦羽大氅,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黑色衬得他的面容更为妖冶,他站在城楼上静静看着城楼外连绵起伏的黄土坡,眼神中少了些冷漠,却越发干涸。 她被身后的一众人盯着,硬着头皮行了个分外别扭的礼,支支吾吾道:“殿,殿下。” 她不知头顶上的人会是何种表情,也没敢抬头去看。 又是一阵静默,她低眉看见解清泽的大氅动了动,因转身而露出内里鲜亮的素白织锦袍,接着她听到他的质问: “你在这街上乱晃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离他这么近了,张了张口,按下喉头莫名涌起的酸涩,轻缓道:“回殿下,小人从没来过边城,十分好奇,故而逛了逛。” 他听罢没什么别的动作,也没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远方,也没让她离开。 她暗暗握了握拳,心里想着再见到解清泽还不知是何时,于是猛地直起身子脱口而出:“殿下,小人还没有置办路引,所以,所以,多有不便,不知……”越说越没底气,正在她磕磕绊绊地不知该如何圆场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铁甲碰撞的凌乱脚步声。 解清泽直接越过她看向她身后,她也傻呆呆地回头去看,却看见几个官兵绑着两个人扭送了过来。 领头的那个走到解清泽面前,恭敬行礼道:“回殿下,都办妥了。”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被捆着的两人,越看越觉得他们有些面熟。 那两人看见解清泽时已经软了腿,跪在地上慌乱地求饶,“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声音一响,她更是耳熟,突然想到她今早可能和这两个人打听过消息。 解清泽看了他俩一眼,便转身对那些官兵吩咐,“各打二十大板,游街示众。” “殿下饶命,小的们再也不敢了!”那两人慌乱地求饶,被一群人直接拖下去了。 她茫然地目送他们离开,没弄太明白这是哪一出。 眼看着只剩下她和解清泽两个人,她又想赶紧弥补些什么,解清泽直接背转身子对那个请她过来的人道,“送她走。” 接着她就被请下了城楼,又被马车拉回了驿站。 第二日,那个常大人府上的管事又笑容满面地带着人来驿馆来见她,说是替她置办路引。他们问及她的名字,她极为生疏地拿起笔,写下字迹虚浮的“容翠”二字。 “原来姑娘也是中原人。”管家有些惊讶地赔笑,“那姑娘当时怎么是一身沙漠装扮?” 她笑了笑没再说话。 已经很久没人叫她的名字了,她叫容翠,她又回想起那天,解清泽叫她翠翠,她想一定是自己听岔了。 驿馆里突然又恢复了往日的殷勤和热闹,她想出去更难了些。 再过一日,那管家又亲自送来了她的路引,上面盖着嘉毅关的官印,意思好像是她户籍在此,如今算是嘉毅关的人。她下午翻了认字的书查嘉毅二字:嘉,善也,美也。毅,有决也,强而能断也。她喜欢这两个字。 如今总算是松了口气,下次再上街,她就可以找个活计了。 街上又在传言两件事,一件是城里两个有名的泼皮无赖被殿下打了板子游街示众;另一件事是殿下要发兵去沙漠里剿匪,去的地方据说是个在边城早有恶名的绿洲。 可沙漠里哪有匪患,她听人说着说着,隐隐觉得耳熟,不知道是不是她当时被拐去的地方附近。 “打得好!”有在茶馆里喝酒喝多了的老者满面通红,激动得拍桌呐喊,“你们不知道,当年这城里丢了多少年轻的姑娘!都是被那些狠心的父母发卖到那蛮毒的地方去了!还有那些脏心烂肺的,见着这钱好赚,便趁着夜里将好人家的姑娘偷走!那地方的人都该死!该死!” 一群人跟着大呼,“打得好!好!” 还有人在嚷嚷,“可如今这世道,朝廷哪来的钱打仗!” “你们身在边关,根本不清楚关内现在乱成了什么样子!”他说罢,便趴在桌子上开始呜呜地哭。 她看了一阵大堂里的闹剧,等到掌柜的身影出现,忙迎将上去,说自己想找点活计。 “你?”掌柜上上下下审视了她一番,摇了摇头道,“脸盘长得倒是还行,可我们这地方也算是正经营生,你这样的小姑娘家,做不来。” 她倒不是头一次体会到身为女儿家的艰难,麻木地点了点头,出了门。 晚上,门外站了个不速之客。 “殿……大人?”她直怕自己看错了,猜不透解清泽为什么会找上门来,甚至暗暗想着是不是什么精魅鬼怪化身了来骗她的。 接着她看见他从手上解下那个装了鬼魂婆婆的镯子,面无表情地递给她。 她连忙用双手捧过,随后又不知他施了什么法,那镯子一下子到了她的手腕上。 “阿鸢想和你在一起。”解清泽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 她右手小心捧着左腕上的镯子点点头,又多嘴地问:“殿下可是要带兵去沙漠了?” “你怎么会知道?” “外头大家都这样传言……” “那便不要再瞎跑。”他留下这句话,便化成一阵清风离开了。 第十八章远归途(五) 解清泽走后,她又一直等啊等,鬼魂才从镯子里出现。 “婆婆!”她此时真想拥抱鬼魂,第一次遗憾她已是魂体,若能在她活着的时候早些结识她该有多好。 “婆婆这些天过得可好?” 鬼魂似是还没反应过来,一直站在原地失神地看着她,也不知什么原因。她眼巴巴地凑上去,又担忧地左右查看她的状况。 鬼魂这才笑笑,“我没事,团团。只是第一次看你做洛川国的梳妆打扮,没想过会如此合适,所以一时看呆了。” 这么些天,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夸赞,她有些腼腆地捏着手指,“婆婆过奖了。” 鬼魂又笑道:“只是气色还未养好,驿馆的人可有送珍珠粉,百花露,八宝妆等物来?我教你如何使用。” 她听得目瞪口呆,“婆婆,这,这边关贫寒,哪有您说的那么些个好东西,更何况有的我连名字都没听过。” 鬼魂在她屋里飘了一圈后才无奈点头,“好吧,那等我们回了宫再做也不迟。” “回宫?”她说完,发觉自己的声音未免有些过于惊讶了,又理了理情绪试探道:“婆婆,我应该不会跟着你和大人回宫吧?” “为何?” 看着如鬼魂这般的老年贵妇偏着头满脸疑惑,竟也有些可爱。她稳了稳心神,又笑道:“婆婆,我此等身份,怎么能进宫呢。” “你还需何种身份?”婆婆围着她飘了一圈,“不过也对,现在宫里是阿止在住,我没和他说过话,也不知他是何种性子。” 但她又紧接道,“团团,那我让哥哥带着你回府吧,那是我爹娘留下来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是哥哥在养护,总归有我们住的地方。” 她心虚地点点头,不愿扫了鬼魂的兴致,但却在心里嘀咕着这事不能成。 解清泽这一走,就走了一个月。 她带着鬼魂的镯子,那镯子光看着就像是个极为稀罕又贵重的物件,因怕被别人惦记,她也不敢经常上街。但经常在驿馆里坐着,就会被驿馆里的仆计和那些大人家的管事们叨扰得不胜其烦。 这些人倒也聪明,每次来就客气地送东西,送完东西再旁敲侧击地打听她和解清泽的关系。 这样絮絮叨叨地过了又半个月,解清泽传书回城,半个字也未提到她。一群人观她的样子怯懦,又不像是个能成事的,打量她的眼光逐渐又有了不同。 她并不在意这些,鬼魂只能在晚上出来陪她,她便求鬼魂在晚上教她认字,自己白天再一遍遍练习,就这样渐渐学到了不少乐趣。 只是练字的纸墨耗费得快,一开始她并没留意,后来她终于用完了最后一张纸,想找驿馆的人再取些时,却遭到了刁难。 “哟,姑娘怕是不知道这洒金熟宣的贵重,您全都练了字,当然禁不住使唤。要我说,您在这里白吃白住的,也该省着些,这不当家的,当然不知油米贵。” “真是对不住,但我不需要那么贵的纸,只要普通的纸能让我练字就好了。” “哎呀,我们驿馆行事,每月都有定例,哪能抽出那么多纸供姑娘使唤。若是姑娘实在想要,不若秉明殿下,支了银子,奴等再给姑娘买来。” 她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也不知该用何种心情面对这些人的刁难,只是也想着,早知道那纸那么贵,自己便不随意用了。鬼魂没在这种小事上提醒她,估计是打小用惯了,根本不觉得这东西贵重。 可是她不练下去是不行的。 更何况她好不容易得了鬼魂的教诲,若不抓住这个机会,今后还能等待何时呢。 她身上还有几百文钱,为此决定带着镯子挺然走险,先是撕了布条细细地将镯子缠好,又将袖口扎得严严实实的,确定不会被人看见后,才上了街去。 走到纸铺,这才知道原来最便宜的那种纸两文钱一大张,确实不如驿馆里的那种那么细白。她如今在鬼魂的指导下正在练大字,着实费纸。这种纸虽然有些瑕疵,一张却够她练将近五十个字,当即买了一百张回去。 但这却不是结尾。 晚上鬼魂问她怎么换了纸,她老实说道,驿馆的纸金贵,已并无更多了,何况她现在写的不好,实在不需要耗费太好的东西。 鬼魂但笑不语,她就又问了句。鬼魂道,明日你便知晓了。 第二日,忽然有个脸熟的掌事进来,言说当时礼单弄错,能否将给她的东西要回来。 那些东西她放在那里很少用,只是鬼魂老早就带着她把所有东西都登记造了册。 她便问对方可知是哪几件,能否和她这里的册子对上。 只不过她那册子里有好些字都不会写,只好用各种图画,曲线表示。 那管事闻言脸色变了变,竟有些没好气道,“当时送礼并未呈上礼单,如今哪有什么册子。” 又说他们府上的东西都是有标记的,他们自己认得。 饶是她再笨,也觉得他此话说得没理。便说,明天拿了册子再来吧,将众人挡在了门外。 晚上她将这事同鬼魂说了,鬼魂却叹了口气,“这里只有你一人,不管如何行事,人心一旦起疑,吃亏的还是你。” 她摇了摇头,“婆婆,我倒并不觉得自己吃亏。” “那些东西本就是我不需要的,当时他们强行送来,说若我不收下,回去后他们的大人便会怪罪于他们,如此我便收下了。可我收下后也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何用处,只一直放着,若他们真的能有别的用处,也好过在我这里荒废了。” 婆婆点点头,“团团,所以我才喜欢你。” “可是团团,你真的不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吗?既然他们愿意孝敬你,为何不直接拆开试试。” 她摇摇头,“那都是城里的大人物看在大人的面子上给我的,婆婆,你和大人对我有恩,我总不能给你们丢脸。” 鬼魂这次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几日后,众人对她更是变本加厉,每家都陆陆续续带着册子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走了,一边收拾一边话里有话地指责她怎么用得那么不小心,不过她不甚在意。后来驿馆里的人又说要带她去别的房间里住,因为这间屋子还有别的用途。再后来,她的菜色越来越差,最后还断了供应。 不过她穿着粗布衣上街,怀里揣着几百文钱,每天花三文钱买三个馒头,再花十文钱买几个红薯番瓜烤着吃,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比锦衣玉食时过得更加畅快。 鬼魂每日看着她这样,也不拦着。她本是贵妇,却开心得跟她一起住简陋的房间,烤馒头红薯。一时间,这样的生活反而更能让她回忆起他们在沙漠里的日子,稍微辛苦了些,却自得其乐。 只是她现在带着鬼魂的镯子,不敢再出去找什么活计。 这场闹剧也并未像她想的那般到此为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不少风言风语状似不经意般传到她耳朵里,说哪家少了多少东西,她又用了多少。 “团团,他们这样说你,你生气吗?”鬼魂蜷缩在屋子里的阴影处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何种心情。” “婆婆,我好像觉得他们有些可怜。他们为这驿馆劳心劳累,却没得到什么;我只是因为沾了大人的光,便得到了如此多的好处。若是我和他们一样,应该也是不服气的。” 沉默了一阵,她忽然又摇了摇头,“不,他们明明比我过得好那么多。婆婆,果然我还是......也不对,我是嫉妒,我嫉妒他们凭什么能那样平平安安的,还有爹娘惦记。” 爹娘死时她还小,爹娘死后,她的日子越发苦,说着说着,心里便有些难过。 “嗯。”鬼魂苍老的脸上也流露出怀念,“我的爹娘也很好,我也嫉妒,嫉妒他们还有爹娘惦记。” 第十九章远归途(六) 解清泽从关内黄叶落尽走到一场细碎秋雨之后。 此后天黑得越发早,晚上又容易刮冷风。驿站里还未到用碳的时候,所以她每天不到酉时就钻到了被窝里。鬼魂教她读文章,她便将自己裹成蚕蛹趴在床上对着地下的灯学。 白天的街上倒还如往常般熙熙攘攘,不管来了谁,走了谁,好像都对它没什么影响。 不过时下百姓最爱议论的,仍然是和凤翎殿下相关的话题。 她每天熟练地将自己的脸抹黑了,蹲在茶馆门口喝一碗热茶,便能听得里面的人谈论不少和解清泽有关的新东西。 一开始是有人往前线送军需,回来便说殿下是多么的威风凛凛,嘉毅军又是多么的兵强马壮,后来茶馆干脆找了个说书先生,直接添油加醋地讲起了那些宫廷秘闻。 “关于凤翎殿下的说法啊,那可谓年代久远。竟还要从我洛川建国时,追溯到高祖那代说起。且说咱们高祖生了七位殿下,七位殿下成家后,又是开枝散叶,养育了数不清的龙子凤孙。看官们有所不知,高祖那是仪表堂堂,高祖夫人又更是国色天香。高祖膝下那位最小的七殿下,便得以是姿容绝世,酷肖先慈。这位七殿下虽说年纪最小,成家倒是赶在了几位哥哥姐姐的前头。不仅如此,还又为我洛川王室,添了一位天下无双的小王孙。这位小王孙可了不得啊,长大后竟将高祖和七殿下的风采都盖了过去。哎,那此时,就又有传闻了。据说您啊,若在当时,打从这荣城的繁华闹市里走一遭,恰巧路遇贵人出行,那您是一眼便能看出,哪位是这王孙殿下。为何呢,因为这位王孙殿下不仅有着美姿容,还独爱以鸟羽做装扮。不仅这衣饰上都坠着鸟羽,这手里还常常拿一把羽扇。于是久而久之啊,王孙殿下就有了个‘凤翎殿下’的称呼。谁知这称呼竟在后世流传了下来,变成惯例。自此,我洛川国变得代代都有这样一位凤翎殿下,还得是才学品德最佳之王室子弟,才能当选。” 说罢,说书先生一合扇子,又喝了口茶,等着底下茶客们的打赏,众人叫了一阵好,场面热闹了,他又摆好了架子,继续拉开话匣子。 “话说回咱们现在的这位凤翎殿下,话说殿下三年前,竟离奇失踪……” “现如今赋税繁重,上头那位还要什么山珍野果子,得是多闲的人才有心思关心这什么凤翎殿下!”突然有个人激动得一边拍桌子,一边打断了他的话头。 不知道哪处的茶客里有人附和:“谁说不是呢!这里倒好,如今成了香饽饽,谁不知咱们国君对这里没兴趣,还因着加固边防,也断不了供养。” “我在外头听说那些水米富饶之地,才是真真被祸害得惨。上头那位好湘吴女,又要吃野果,手底下的人四处圈地,不许种粮,都快要把人逼死了。” “什么叫快把人逼死!”有个人拍着桌子梗着脖子愤怒大吼,“夏天还能吃些野草熬一熬,现在已经开始闹饥荒了啊!” “这人已经被逼死了啊!” 后面茶馆里的场面更是一团乱,她在门口吹冷风,看着闹哄哄的众人也没什么意思,赶紧回去了。 但洛川国的情况倒是比她能想到的更为复杂,解清泽一回来便忙成了那样,也不知对此了解多少。 虽然得知解清泽早就下令不许边关传递他回来的消息,但她瞧着这消息好像还是传开了。城里渐渐聚集起一些面色凄凉的难民,每日在闹市和衙门口晃悠着想求见殿下,看着十分像是从其他地方赶来避难的。后来这些难民的消息又在茶馆里炸开了,不少书生打扮的人纷纷走上街头,在衙门口激昂陈词,既有说朝廷得管这件事的,又有说为了边城要将这些难民驱逐回故土的,情态愈演愈烈,也不见那些常大人之类的人来管。 正在这种闹腾时候,解清泽突然推开了驿馆房间外她坐着习字时靠的那扇小小的窗户,出现在她和鬼魂面前。 他站在窗外看她,脸上还戴着出发时带的面具,不知是为了遮面上的冰霜,还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来。 只是他看起来风尘仆仆,见鬼魂正在指导她写字,打断了她俩道:“跟我走,有件事需要你跟我一起去。” 这话听得她有些迷糊,但还是赶紧收拾了东西,跟着他离开此处。 “殿下何时回来的,嘉毅关这里的事呢,最近好像涌入了不少难民,街上整日吵得不可开交,殿下可要见见他们?”她一边小跑着追上他的脚步,一边问道。 解清泽停下了,回过头漠然地问她,“见了又如何,救得了吗?这些人事,你在沙漠里见得还少吗?” 她沉默了,解清泽抛下她径直离开,她又赶忙追上去。 又过了好一阵子,鬼魂从镯子里出来了,她飘在一旁看着脸色不善的解清泽,却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她道,“我好像明白哥哥想做什么了,总之现在事态变成这样,总要去寻个说法。” 他们趁着朦胧的夜色上了一辆四架的马车,解清泽不曾惊动任何人,直接从后城门出嘉毅关走上官道,只是不知道他想驾车去哪。 第二十章短去路(一) po18c a.c om 夜深后她没能熬住,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路上马车里软软乎乎摇摇晃晃,又只有她一个人,还能伸展开,简直比在驿馆里还要舒服。醒来后天已大亮,解清泽似是在车门外头坐了一宿,她不由得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能睡得那么心安理得。 这样匆忙赶路的日子一直在继续,他们途中也路过了三两城镇,解清泽却没再亮明身份。一路上也听到些大差不差的流言,说现任的国君喜食一种野苍果,又好修仙享乐之道。今年更是颁布了一系列荒唐政令,令所有产野生苍果的地方都不许种田,以待来年生长更多。荒唐的新令就有严苛的酷吏,不少地方的恶霸摇身一变当起了官,强抢民田不说,更有欺男霸女之辈横行。如今深秋季节,已有不少地方闹起了饥荒,各地又动乱不停,灾民四处逃窜,死伤无数。 解清泽一路上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她也不敢去打扰,只好将地图摊开了,一路上都在仔细核对地名,这才估摸着,他们现在这条路应该是奔洛川国的东南方向。再结合四处传言说那边灾情严重的事……解清泽应是要去亲自查看灾情无疑。只是洛川国的国都荣城在地图北面,如此他们就要绕个大弯才能过去。 天气仍然在变得更寒凉,即便是洛川国的东南地带也远没有穆国的深秋那么温和,路上只能见到一些耐寒植物零星的绿叶子,其余的已俱是枯草。越往南走,她越体味到了灾荒迫近,一路上路过的城里物价飞涨,人心惶惶,也有不少人脸上都是死气沉沉的。她倒是不缺吃的,马车里准备了从嘉毅关带过来的满满当当的食物,解清泽又很少吃东西。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 8 i nfo.co m 然而她忽略了他们一路上还隐藏着另一种危险。 起初她以为只是路过一处野地,但一大早解清泽破天荒地跟她说了句话,说让她小心些,最好不要下车。她当时没太在意,直至他们行至太阳快要下山时分,忽然在荒野中遇到令人窒息的一幕。 地上躺了七八具不知死了多久的尸体,那些尸体旁却站着个分外柔弱无骨的红衣女人,那女人看见了他们的马车,以她此生从未见过的速度突然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可是那位凤翎殿下?” 那女人挥了挥自己妖艳的红指甲,笑着打量解清泽。而她缩在马车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这一幕。 见解清泽不说话,那女人又笑道,“我早就听说过你,你身上有个宝物,却被妖夺去了?那你如今还剩什么?我若吃了你,可会功力大涨?” 解清泽也看了她一阵,淡然对她道,“你身上确实没有我要的东西。” “我还听说,你是用扇的。”两人就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互相说着,那女人咬着手指痴痴地笑,“今日怎么没见你拿出来?” 这话一出,解清泽的眼睛却暗了暗,“你听谁说的?” 那女人张着红艳艳的爪子随手指了指:“那里啊,越过这个山头,有头虎妖。他身上有个好东西,我们附近的妖都打不过它。” 解清泽勾起抹讽刺的笑,“没关系,今天它和你,都会死在这里。” 许是那妖物真的没多强,解清泽杀她的速度极快,就她眼睛一晃神的功夫,那拦路的女人便被他一掌震碎。他看着女人的尸体拿下面具,面上的寒霜纹在昏暗光线下森森地闪着细碎的光泽。 他又回头对她和鬼魂道,“在这待着!” “哥哥肯定是要去杀那头老虎。”鬼魂急道,连忙冲着解清泽已走远的背影喊,“哥哥,你把我们留这里,又有妖怪怎么办!” 前面走远的人果然身子一顿,似是颇为嫌弃地叹了一声,掉头回来直接将她整个提起。她惊呼一声,慌不择道地挂住他的脖子。 对方一言不发,可她分明感觉被她触到的地方肌肉一紧,好在解清泽飞的速度很快,在他们下落时他劈出一道光,震起山林间一大片鸟兽四处逃窜。 他们落了地,他冷冷地用眼四处观察了一番,又道,“跟我走,记得躲好。” 说罢,他步履匆匆地往前去。 他们刚刚踏上一处碎岩,解清泽停住脚步挥手让她躲起来,便一掌震碎前面挡路的岩石,露出个黑乎乎的山洞。 “何人在我的地盘造次!”里面传来个怒不可竭的声音。 解清泽冷冷地笑,“怎么,老虎也要冬眠?” “啊,你是……”话说到一半却半响没声,不知诡异地静默了多久,里面突然嗖地窜出一团黄影,吓了她一跳。电光火石之间,解清泽在半空中张开一道冰练。那黄影刹不住狠狠地撞上去,直接砰地一声摔回地上。 她目瞪口呆地看向解清泽,又发现他的右臂已全被冰冻住了,但他却笑着擦了擦嘴角微微溢出的血。 烟尘散去,这才终于在眼前被砸出的巨坑里看清那老虎的身形。它长得狰狞可怖,看着大约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长,两只眼大得如同茶碗一般,吓得她又往后面缩了缩,攥紧了那只装着鬼魂的镯子。 待它对着解清泽炸起毛来,他仍然站在那维持着一贯的冷笑, “跑什么,害怕了?” “解解解,解清泽!竟真的是你,你不是该死在沙漠吗!”它惊吼,随后又怒骂,“那蝎子,啐,还以为它有多大能耐!” “呵。”解清泽歪着头打量着它,眼神亮得有些吓人,衬着他沾血的唇,竟让她想到刚刚那个被他一掌震碎的妖娆女妖。 他手里缓缓化出一把一臂长的冰锥握在手里,指向面前的老虎,仿佛像是看一团尚待肢解的肉。 “知道我对那蝎子精做了什么么?你马上就可以知道。” “够了,解解解,解清泽!我身上没有你要的东西,你走吧!”那老虎声音都在颤抖,似是极为怕他。 他面不改色,只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巨虎,一字一句道,“有没有,我得亲手剖开了,才知道。” 说罢他突然冲上前,身上飞舞出无数道寒冰,将那正想挣扎的老虎瞬间钉在原地,寒冰化为法阵,越变越多,直至一寸寸爬上那老虎的皮毛,它的吼叫震得整座山都是回响。 “解清泽!你放过我,我给你,我还给你还不行!”老虎嗷嗷求饶,甚至眼珠里蹦出大颗泪来。 他却没再多言,猛地冲了上去,将手里的寒冰柱刺入老虎的心脏。 那老虎痛吼一声,嘶吼的余波震得他发丝扬起,衣袍几处碎裂,刮倒了好一片树。待她耳晕目眩地再次探出头时,那老虎正瞪着两只大眼,口里滴着血丝,一张一合地,似是极为勉强地说道:“解,解,清泽,你用了,寒……早晚,万劫……不复……” 说罢,它扯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解清泽这才将那冰棱从它身体中拔了出来,然后直接扔在地上。 接着她便有些支不住了,两眼昏花地倒在地上,幸好还没忘将那只带了玉镯的手抬起来,以免磕碰。 解清泽始终背对着她站着,好像又化了把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她在头晕眼花中仿佛听见些捅破皮肉的声音,就像那天他对待那个蝎子精那样。 鼻间似有浓厚的血腥气,不知是她流血了,还是那虎妖的血。 解清泽,他又去肢解那妖物的尸体了吗? 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悲伤,却再也撑不住陷入了一片昏暗。 第二十一章短去路(二) 再醒时,她已重新躺回了马车上。 透过打开的车窗可以看见天上明亮的繁星,又是一天深夜,他们仍在路上。 “醒了吗,团团?”鬼魂在一旁守着她,关切地问道。 她扭过头看着鬼魂,缓缓道,“婆婆,其实我本名叫翠翠。” 鬼魂没有多惊讶,只是微微笑,“怪不得你的路引上写着容翠。” “噢,是因为你被那虎妖的妖力伤到,哥哥抱你回来时给你换了衣服,你怀里的路引掉了出来,我才看到的。”鬼魂又解释着,但她听到一半时一骨碌爬了起来。 什么叫又替她换了衣服……她真是想问,又不敢问。 她牵强地扯开个尴尬的笑容,“那虎妖看起来胆小,没想到还那么厉害。” 婆婆但笑不语,又端庄地转头看向车门,“哥哥在外面,你可以打开车门和他说说话。哥哥说那妖气污浊,你需要多吹吹新鲜的空气。” 噢,怪不得窗子会全开着呢。 她心里有些忐忑,欲言又止地看了眼鬼魂,缓缓爬到车门处,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后小心翼翼地将车门打开一条缝隙。 印入眼帘的先是解清泽在月光下白得发亮的袖袍一角,再缓缓抬头,能看见他身旁漂浮着几个白色的光点,而他正靠在车门旁,抬头看着漫天星辰,不知在想什么。 她隔着那条窄窄的缝隙,一时沉默地看呆了。 “你在看什么?”率先开口的竟然是解清泽。 他还是那般看着夜空的清冷神色,既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也没有别的动作。 “噢……”她慌乱地跪坐好,才道:“感谢殿下救了我。” 声音低得被淹没在了车轮声里,她正有些后悔,不知自己是否该大声再说一遍,却听见解清泽道,“无事。” “不不,还是要感谢殿下,谢谢殿下救了我。”想起刚刚鬼魂说的话,她分外想跳过这个话题,便赶紧往前挪了些许,关切地问道,“殿下身体可有大碍?” “无碍。” 她离近了呆呆看着他,他眼里映照着月光,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孤独,又清冷无双。 “那殿下可曾,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她又轻轻道。 接着她便一眨不眨地看着解清泽,在摇晃的马车里跪坐得端正。她看见他缓缓低下头,摊开左手的掌心,那其中,似是躺着什么物件。 “找到了。”她似乎听见解清泽这样说着,但在马车声中也不那么真切。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取悦他的话,最后还是只道,“那,恭喜殿下。” 她不知道他后面有没有再说话,好像听到他低低“嗯”了一声,又好像他并没有理会她。但是随后,他的掌心里突然升腾起一小簇湛蓝的火焰,那火焰太过纯粹,她在这深夜里无比清楚地看见了那起火的源头,仍然是那种有着细碎纹路的湛蓝薄片,这是这次这一片才只有指甲盖大小,看着却和那蝎子精的那次很像。 那薄片又从他掌心中升起,他的双眼中映照出两簇湛蓝的火焰,抬头看着那碎片,忽然道,“这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她没想过解清泽此时会和她讲话,故而脱口而出,随后让她在心里止不住地后悔。 “这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她愣在原地,没想到解清泽还会耐心地和她说第二遍。 接着她看见他用指尖触碰了那微小的薄片,它顺畅地由他的指尖钻入,一呼一吸之间,解清泽似是被什么呛住,突然冲着黑暗吐了口血。 “殿下!” “不要过来!” 她惊呼,正要上前,被解清泽转过头来的眼神定在原地。 他在星夜中透过马车窄窄的缝隙牢牢地盯着蜷缩在黑暗中的她,让她读不懂那眼神的意味。 他又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用手在嘴角毫不在意地擦了下,掌心里升腾起的蓝色火焰将其中污物焚烧,空气中似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又似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清气,让她原本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脑子,得到片刻神清气明。 火光的映照下,他既清冷又妖魅,可是她突然笃定,解清泽并非妖物。 那火焰似是个好东西,每次焚烧时,他脸上的冰霜就会褪去。 又过了一会儿,她瞧着解清泽像是没事了,便忍不住又问,“殿下是一直都在找这种碎片吗?” 他没说话,只是恢复了那副抬头望天的样子。 她还很想问问解清泽现在找到多少了,又觉得以解清泽的性子,恐怕忍受不了她问这么多问题。 思前想后,她突然想起那虎妖说的话,又看着他道,“殿下脸上的寒霜,可让你觉得身体难受?” 他闻言似有些愣怔,缓缓转过头来。 她不知他是否能看见她,毕竟他们隔着的,只是一道黑乎乎的门缝。 “不要关心我。” 她突然听到解清泽说话,却没听懂。 “不要关心我。” 这是第二次了,解清泽一句话和她说两遍,真是个稀奇的夜晚。 但是她竟没有一句听得懂。 他扬了扬下巴,眼神发亮,发冷,看着她在的方向,又让她看不懂。他扯开一丝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又道,“也不要妄想和我扯上关系。” 她皱起眉平静地看着他,突然发现,解清泽的话好像难以刺痛她了,又突然觉得,他的冷漠,好像显得特别言不由衷。 第二十二章短去路(三) 再往后的几天,她无比确信,他们定是找对地方了。 但路遇的景象难以用言语形容。 一路上途径了七八个村落,皆是空空荡荡,又兼田地荒芜,秋收无籽。晚上荒野里四处都在闹鬼,更有不少妖物横行,解清泽将她和鬼魂坐的马车封了又封,将外头的精魅杀了又杀,几个晚上没有休息,眼里更是积聚着浓浓的戾气。 鬼魂似是受到了太过强烈的打击,一路上都睁大眼睛看着似地狱的人间,嘴里不住地喃喃,“疯了,阿止他疯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又是一个白天,他们本该到达一座县城,却在郊野看到些如幽魂般游荡的人们,他们四处寻找着吃食,偶然见得一两颗野生的稻谷,便会招来一群人疯抢,抢红了眼时互相啃咬,有些妖物蹲在树上看着他们,等着有人死后再去挖人心。 她环抱着双膝缩在车里,白天时鬼魂无法长时间在外,只能她一人在马车里熬着。他们的马车,四匹马鲜肥壮硕,外头那些人已经停止了争抢,全都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它们。 解清泽见状,便拉起缰绳停了车,一群又一群骨瘦如柴的人不一会儿便被吸引爬行了过来,如同行尸走肉。 他跳下马车,随手张开结界,又独自走到了结界外,一字一句地问着团团包围住他的那些人,“洛川国沃野千里,为何会闹饥荒?” 那些人早已饿得站不起来了,有人伸出肮脏的手抓住他的袍角,张着嘴“啊”“啊”的,似是想说什么,却半响说不出话来。 “只是饥荒,为何你们的魂魄都是残缺的?” 回答他的仍然是一片“啊”,“啊”声。 他手上逸散出些白色的光点,触到那些爬着的人时,却被轻柔地弹开,融入他们身下的土壤。 他平静的面容好像有一丝破裂,又试了几次,还是原样。 “没用了。”他木然地自言自语道,“如此多邪祟,救不活了。” “救不活了。” 他闭上眼,任由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抓上他的衣袍,将他团团包裹。突然那其中传出分外痛苦地一声嘶吼,从里向外迸射出数万道白光,直直穿过旷野上一层层人不人鬼不鬼的人们。 她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最里面的人倒下了,露出的解清泽眼睛似因充血而泛红。空气似是静止了一般,那些包围着他的人们,一批批的,层层倒地,看样子都已无了气息。 她震惊得久久不敢说话。 他环顾四周,又默默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随后,似是想定了什么,他冷漠地昂起精致的下巴,往车里走,但却怎么都躲不过一地骨瘦如柴的尸体,走得磕磕绊绊。走着走着,他平视前方的两只眼里,泪突然开始一滴滴落下。 她第一次看到解清泽流泪。 多次看他经受折磨,却是第一次,看他这样落泪。 他很努力地仰起头,脸上的肌肉僵硬,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地流出来,划过他精致的脸。 他脚下的那几步路似隔了千里万里,让她看着也有些心痛。 上天啊,为何偏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折磨他呢。 他终于走回来了,鬼魂不知是何时出现的,眉眼沧桑地看着他,却平静道,“哥哥,我们现在去哪?” 他的视线不知是在看向何处,一字一句,似是咬牙切齿一般,“去县城,孤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得脑中嗡嗡的,也不知道后来马车是如何走起来的,只是透过车窗向后看去,新碾的车辙尽头留下了一地枯败的尸体。 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县城的城墙。 鬼魂又躲回了镯子里,她不知解清泽一路上在想些什么,只是他靠着车窗的姿势都不曾变过。 走近了后,才发现这座城如同在防着什么一般严阵以待。城门紧闭,还有不少士兵驾着弓箭守在城墙上。而城墙周围的一圈全是奄奄一息的人,有气无力地靠在墙下,捶打抠挖着城门。 马车奔袭而来,他们呆呆地看着,她也呆呆地看着,两边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解清泽几乎是同时就下了马,他的脚下突然射入一支冷箭。他抬头看着城墙上的人影攒动,眼神冷厉,双手不知结了个什么术,只一挥袖又是无数白芒射出,城墙上一片霹雳哐啷的哀嚎声。 他挥完袖子便没再管城墙上的动静,径直走到那巨大的城门面前对着它结印,阵法自内而外勾画,门后传来沉闷的一道道横梁落地声,他又用另一只手猛地推了一掌,那城门直接被推开了。 “门开了……”不知道在外头被困了多少日的众人喃喃着,离门最近的都开始向里爬去,也有能踉踉跄跄站起来走的,全都争先恐后地往里涌入,生怕晚了门会再关上。 鬼魂从镯子里钻出来时恰好赶上这一幕,一向端庄稳重的她都失声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解清泽不知何时从人群中化作一阵清风回到了马车旁,看着前方的人群回答她,“不知道,不仅有饥荒,还有邪魅作祟。” 他顿了一阵,看着人进得差不多了,才对她们道,“你们好好待在马车里,不要出来。” 说罢他向前走去,又向几匹马招了招手,马儿听话地跟在他身后走进城门。 她便和鬼魂一起,透过车窗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外面。 第二十三章短去路(四) 城里一片萧条,也不知城门关了多久,大部分人涌进去后便没了力气,只能在地上爬着,挨家挨户地敲门,却无人应答,亦或是也不剩几户活人了。 走在大道上,前面忽然闯过一队二十几人的官兵,为首的看打扮像是这里的地方官,却面露凶相对着解清泽怒吼,“你是何方妖邪,为何破我城门!” 官兵纷纷亮出兵刃,和解清泽在大道上对峙,而那些地上爬着的人看到兵刃后,赶忙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 她从背面看见解清泽抬起手,缓缓握成爪,又用了好长时间和极大的力气才松开,向前伸指着那个领头的,“你,可是此地驻官?” “是又如何!”那人站直了身子,一脸奇怪地打量他,言语不客气道,“你究竟是何方妖物!为何要坏规矩!” 突然砰地一声,她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竟是解清泽一掌将那官员和他身后的士兵全都打飞在地上。 他三两步走上前,狠狠踩上那想要起身的官员胸口处,语气狠厉,“规矩,你告诉孤是什么规矩!你们在用人饲养邪祟,是谁下的令?” 他衣领上的翎羽因他的怒气而在空气中摇摆个不停,那官员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嘴里呕出一口血,突然似是想明白了什么,神情转为恐惧,“殿,殿下……殿下……” 解清泽似是不解气,又猛踏他一脚,将他踩得再也起不来身,才一震袍袖,亮出自己那块铁牌,咬牙切齿道,“传孤令,三柱香内开粮仓,给全城灾民分发粥食,否则具以死罪论处!” “还不快去!” 后面横七竖八的官兵本来还畏畏缩缩着,见解清泽又要发怒,急忙爬起来就跑。 他们走后,四周爬来无数人,嘴里极具苦痛地念着,“救我们,大人救我们,救我们……” 无数双手挣扎着去抓他的衣摆。解清泽冷着眼环顾四周,嘴里呕出一丝血,随后他抬起手背抹去那丝血,用那积聚着阴霾和霜雪的眼神盯着满地人瞧。 “喂,和我说说话。”她突然听见解清泽这样说,可是他的动作也不曾变过,她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是不是在和她讲话。 “殿,殿下可是叫我?”她打开车门,刚从里面探出个头来,却被解清泽的结界封了回去。 “就那样待着,和我说说话。”他又道。 “说,说什么?”她的心难以抑制地紧张起来,“殿下想听什么?”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脸有所松动,“什么都行。” 她的脑中飞速运转着,又听他突然补充,“高兴的,讲些高兴的。” 高兴的,高兴的? 可为何她此刻想到的,都是解清泽刚刚哭时的模样。 她猛地掐了自己的手心,直起身子对着他道,“那日殿下杀了那只蝎子精,我用骆驼驮着殿下回去。那些村民们刚要饮下碗里的毒药,我冲上去抢过,告诉他们沙漠之害已除尽,众人欢腾,是殿下重给了他们希望。” 解清泽似是没什么反应,她有些焦急,又继续道:“殿下入嘉毅关,每日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我在市井,每天都能听到有关殿下的传闻。殿下深受百姓爱戴,我,我也很羡慕……” “哦,还有,殿下帮我置办路引,我还没来得及道谢。”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件事,却在将要脱口而出时戛然而止,只张着嘴,脑中嗡嗡的。 她看着解清泽被人群包围的侧脸,似是被什么力量推着一般,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念道,“还有,那日,殿下在梦里叫的,是翠翠吗?殿下,之前就认识,翠翠吗?” 话音刚落,她正要再大声说些别的,却突然看见解清泽回过头来看她,皱着的眉头似是难以置信,底下的双目泛红,接着他抬手,十分艰难地,在她和他之间的空气中刻画一种阵法。 那阵法落成,他的周身飞扬出无数吹雪般的湛蓝色的鸟羽,那些鸟羽随着风越卷越高,沸沸扬扬的,在整座城里下起一场蓝色的雪。 解清泽站在这场蓝色的雪里,闭着眼睛,虔诚如神明,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戾气消散,一滴泪顺着他的右脸滑过。 他穿过人群看着她,好像在极力地维持着自己片刻的平和。天上的羽毛自上而下落在每个人身上,又融化不见,被那羽毛触上的人却似得到治愈一般安静了下来,又因体力不支而晕倒在地。 忽然有那么一片被风吹到车里,她急忙用掌心接住,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那东西便融化不见。可心里的烦忧恐惧好像也跟着消散一空,只觉得平和,安宁。 “好神奇的术法。” 她见过解清泽使用蛛网,使用冰雪,使用白色的光,大部分的情况下他都在杀些什么。但这是第一次,她看到他用如此神圣的蓝色羽毛来抚平人心。 而她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原来那是仙法和妖法的区别。 但这场蓝色的雪过后,解清泽便僵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眼尖地看到冰霜一点点顺着胳膊爬上他的肩膀。她不由得想起前几天那头虎,心里又升腾起一股焦急,“殿下你怎么了,可需要休息?” 他直视着前方,语气清淡,“无妨。” 她扫视了四周,众人都似陷入熟睡一般,又道,“殿下,大家应该都好些了,不如你先回马车上来。” “不必。”他看了看那些官兵们跑走的方向,顿了顿,才又开口,“我还要等他们回来。” 她扒着马车门框陪解清泽等着,第一次体会到书里说的,如坐针毡,度日如年。 好在那些人终于回来了,不仅如此,他们还集结了所有能动的守备军,推着一袋袋粮食跑回来复命。解清泽强撑着身体,命众人查看所有能用的灶台,当街开火熬粥,再一个个兑着水慢慢灌喂给所有趴着的人。 这乱哄哄的阵仗从天亮持续到了天黑,一直等到那晕过去的驻官再度醒来,又跪着向解清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全部经过。 第二十四章短去路(五) 洛川国现在的国君近年痴于修仙之道,且喜食一种野苍果。那种果子只在野外生长。据说最开始时也试过让人种植,可都失败了。此后国君便下令圈田,不许生长此种果子的地方再进行农耕,以待来年漫山遍野的野苍果。也有官员上书怒斥此举荒唐,有伤国之根本,求国君收回此令,可之后敢讲话的那些个都噤了声,剩下的这些人只能老实依令行事。 若只圈田倒是小事,只要集结各地的官兵泼皮,手拿利器挨家挨户地抢便罢了。但今年灾荒刚起之时,他们好几座城又突然接到朝廷密令,命他们将周围贫困村县里的灾民扔去荒野,之后自有妖魅精怪前去处理。朝廷已经和这些妖谈好了条件,它们会处理灾民,保各地无有动乱。 解清泽阴着脸听完,眼中暗沉沉地盯着那官员开口道:“所以你说,除了岭南一带,还有很多地方被圈了田。” “回殿下,”那人被打得中气不足,瑟瑟发抖道,“光卑职知道的,便有九座城,其余不知道的,就,就,真的不知道了……” 解清泽站起身来,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周身积聚着一股可怖的力量。片刻后他幽幽道:“从今以后,圈田之令作废,野外那些邪祟之物见则杀之。孤会立刻回京处理此事,明白吗?” “可,可殿下,容,容秉。”那官员仍战战兢兢地跪着,神情如丧考妣,“眼看着经秋入冬,百姓已无力耕种,这城里储粮又远不够所有人,往后该如何是好?” 解清泽眼神暗了暗,冷硬道:“不是有那些野苍果么,打开全部粮仓,带着兵和人,清扫城外邪祟,采摘野果等物充饥。林里多有野兽,召集人手上山野猎,能撑多久算多久。孤回京后会立即着手调配粮食,在那之前,若你不按令行事,孤便先斩了你。” “卑职不敢!”那官员连连磕头,“卑职谨遵殿下令。” 解清泽长抒了一口气,又道,“替孤修书至你知道的各处,八百里加急,就说孤回来了,让他们立即停止圈田,清扫邪祟,开放粮仓赈济灾民。半月内,孤要看到各地灾情得以控制,懂吗?” “卑职记下了。”那官员连连磕头。 “孤要动身回京,耽误不得。现在留你性命,但你最好记住,来年孤一个个清算。所以你这条命,还得看你自己留不留得住。” 那官员又是一阵磕头求饶,解清泽和他说罢便上了马车,带着她们连夜出了城。 此后一路上再也不曾停歇,换了六次马,连走两夜,解清泽每行至一城便要大发雷霆一次。 于此同时各地又在紧锣密鼓地传递着解清泽回京的消息。她其实不太明白解清泽在洛川国究竟是何等地位,只看见有不少人堵在他们途径的路上,有的跪着递来一摞摞奏折公文;也有的等在路上迎接,想要痛哭一声“未能侍奉殿下左右臣等罪过矣”。但是解清泽实在无暇应付这些,几乎将所有拦路的都一袖子挥到半丈开外,然后他们听着远远传来的痛呼和哎哟声绝尘而去。 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总之越靠近京城的地方,越显繁华奢靡,也几乎不见灾情。她甚至觉得自己处在了另一个世界,仿佛前几日那些地狱般的景象皆是假的,唯独解清泽流下的泪,那么真实地印刻在她的记忆里。 总之三天两夜后,她终于看到了金碧辉煌的洛川国都城荣京。不知为何,密密麻麻的人拥堵在城门外。鬼魂婆婆望着窗外满脸疑惑地对她道,平素荣城虽也繁华,但绝无这么多急着进京的人。 解清泽没有办法,只好再度亮明了身份,命周围守卫的官兵强行帮他开出一条路来。 这一路上他好像都在勉力透支自己,他脸上的,胳膊上的冰霜从未曾化过,只是一次次被他用不知什么方法隐去了。 好在荣城里没有不认得解清泽的官员,就算真没见过的,见了他脖子上的翎羽后也恍然大悟。如此手底下办事也迅速,不到晌午,他们便进了城。 刚进城门,突然又涌出大批穿着各种制式官服的人得了消息前来迎接,将门口堵得更为严实,还要对着解清泽行三跪九叩的礼。他站在车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怒声道,“孤急着进宫,再有拦路的,孤现在就斩了你。” 一群人一听忙不迭地让出一条路,又有将领带着士兵们肃清拥挤的人群,解清泽这才驾着马车一路飞驰进城。 她在飞驰的马车上看着周围的景象,多少有些眼花缭乱。因为解清泽太着急,城里大道上也乱糟糟的,但她捕捉到那些一闪而过的小巷中有不少人打着铺盖睡在其中,看起来既混乱又古怪,让她有些忧心今后将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一路疾行到王宫,解清泽的不耐烦已是到了极致,话都不曾说一句便打飞几个宫门的守卫。他一掌震开宫门,向土匪一样驾着马车闯了进去,直至被一群人追着疾行至一处恢弘的大殿之下。 车刚停稳解清泽便跳了下去,她赶忙也跟在解清泽的后面下车。不曾想在车上窝了多日,她下车时一个腿软便摔在了他身上,只好心惊胆战地看着解清泽头上的青筋跳了跳,突然当着宫里众多守卫的面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又有几个首领打扮的人匆匆赶过来,气急败坏道:“眼都瞎了吗!没看到是殿下回来了,还不都让开!” 剑拔弩张的众人这才张皇失措地散在他身后跪倒在地,解清泽没时间理会这些,抬头听着几百级台阶之上的大殿里传出热闹的丝竹管弦之声,又回头问旁人,“都谁在里面?” 有个低着头的人支支吾吾地回道,“回殿下,是国君……在和众臣宴饮。” 她看见解清泽近在咫尺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沉的神色,望着大殿的眼神微微暗了暗,直接抱着她三步并做两步地登上了那些台阶。 她的心这才砰砰砰地跳起来,刚刚还来不及反应,但是解清泽的怀里寒气逼人,让她既冷,又心慌。脑中一团乱麻之际,解清泽已经站在了那大殿的门外。 虽然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她还是想叹一句好快的身形。 他将她放在地上,神色连改都未改,便对她道,“站起来,跟我走。” 她刚点完头,立马就被他拦腰带着往前走去。解清泽让她坐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看了她一眼后,便径直向殿内热闹的筵席走去。 第二十五章长生殿(一) p o18 v s.c om 她只觉得自己已不知道该如何思考了,从刚刚到现在都是发蒙的状态。 明明在几年前,她还只是个贫弱无依的孤女,如今,她竟坐在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家里的台阶上。 席上觥筹交错,有些未喝多的,尚能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呆愣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又有些人猛地反应过来,慌张地站起身就要对着解清泽行礼;也有的人还未反应过来,只盯着他猛瞧,而解清泽也在一个个扫视他们。 终于,他走到了尽头的高台。沿着雕金镶玉的台阶往上,先是一整面金丝薄纱做成的帘帐,帘帐背后灯火通明,能隐约看见最边上几根象征着君王威严的漆金龙柱,中间是一整面宽幅画屏,画屏后面坐着一些穿红着绿的人影,有的妖娆扭动,有的端坐其中,举杯欲饮。 解清泽站在台阶下,举目看着金纱帐后面的人,她只远远拾得他的一个背影,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又做了很奇怪的一个动作,抬头看了看那其上的穹顶。她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去,能看见上面几盏言语难以形容的奢华宫灯,但她直觉解清泽看的不是这个。夲伩首髮站:haitangwo.c o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旁边伫立的侍从应是和里头的人说了什么,那纱帐被两人低着头缓缓打开,接着里面歪站起来个大约三十来岁,头戴金冠的人影。 他拖着曳地的华袍绕过琳琅满目的长案,直直盯着台阶下的解清泽,瞪大了眼睛,一步步往前走近。 不知是不是这国君喝多了的关系,还是她被君王的威严所慑,她总觉得国君的表情有些吓人。 他脚下踉跄一下,有侍从急急忙忙前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倒,直至走到台阶的边缘,看着下面的解清泽,一个劲地猛瞧。 解清泽动也不动,抬着头任他打量。 突然那国君面容通红,激动大叫道:“叔祖!可是叔祖回来了!” 他的大叫声,简直是害怕解清泽耳背一样。 本来还有些嘈杂的场合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原本的丝竹之声骤停,屏障后的众乐师们小心翼翼地收拢乐器,连大气都不敢出。 解清泽面无表情地环顾了一周,抬手行了个十分周正的礼:“拜见陛下。” “叔祖何须行此大礼!”那国君匆匆忙忙下台阶来扶,一不小心踩在自己的衣摆上,直直撞向解清泽,被他手疾眼快地扶正。 没等那国君再讲话,解清泽又对着那国君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还管寡人作甚!”那国君似有哭腔,“这三年,叔祖可让寡人想得紧!”他说罢,作势又要扑上去,解清泽只好后退半步避让开。 “巳时未过,陛下这是在做什么?”他又看着那国君问了一遍。 扑了个空的那国君睁着通红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解清泽问道,“叔祖这是何意?” 解清泽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抬眼又问,“不年不节,陛下何故在冶薇殿中召百官宴饮?” 一时间鸦雀无声,她腕上的镯子突然动了动,鬼魂婆婆探出小小的身形,踩在她肩膀的阴影处,摸了摸斑驳的门框木裂。 随后鬼魂向她解释道:“这是我祖父起的名字,冶,为治之不满,薇,为微之不察。祖父以此为此殿名,希望提醒文武百官,治国之道,需躬身以事,需事无巨细。如今阿止竟以此地来宴饮,着实令我寒心。” 她听不太懂,但觉得解清泽和鬼魂婆婆的祖父应该是位好国君,毕竟旁人提起洛川国来,都觉得它既强大又富足。 在她们窃窃私语的关口,前面的国君后退了几步,面上闪过一丝阴霾,仍然扬声道:“叔祖何故有此发问?莫非寡人不该感念百官辛劳,为众卿抒乏精神不成?” “礼乐何在!”他说罢突然怒斥旁人,“叔祖回宫之喜,何故停止奏乐!” “够了!”解清泽的怒火终于发作,一袖子隔空将屏障后面的乐器都掀翻在地,吓得众人纷纷跪在地上,那国君更是瞪直了眼睛,闪露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之色。 他不再去看那国君,突然对着场上的众人高声道:“孤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将这些都给孤撤了,一炷香后,随孤议政!” “解清泽!你放肆!”那国君在他跟前大吼,解清泽突然回过身去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将他抽得坐在了地上。 众人都被他吓呆了,解清泽又扬声道:“没听见孤说的话吗!将这些都撤了!” 鬼魂扯了扯看呆的她,带着她闪身躲在殿内最后一根巨柱的阴影中。紧接着场面一度混乱,乐师们匆匆从侧门离开,一大群人哆哆嗦嗦地进来出去,将流水的宴席都清空,只留下跪了一地的众臣和捂着脸愣怔地坐在台阶上的国君。 解清泽又在前后踱步,低头看着众人,不紧不慢道:“说说吧,岭南,淮中一带,生民罹难,饥殍遍野,更添妖祸横行,陛下和众卿,打算如何应对?” 因为场上众人静默的关系,解清泽原本没有多高的音量却十分清晰,甚至回响阵阵。 无人说话,他又道:“三司六部,瞿堰,管琛等人何在?” 最后面突然膝行出一个匆忙的人,一脸悲烈对解清泽道:“殿下明察!先师和管大人,以及林林总总一十八位大臣,皆因言获罪,已被陛下斩了!” 他说到最后突然义愤填膺,“求殿下救我洛川!”说罢猛地将头磕在地上,只听得“咚”的一声。 解清泽神色复杂地回头去看仍然愣在台阶上的国君,眉头的疙瘩越拧越深。 “瞿堰素来持正,又忠忍谦恭,你父尚夸其为纯臣;管琛向来直言,却为你父,乃至你祖父掌印,为何临到你,竟将他们斩了?” 台阶上的人看着解清泽,突然冷笑,“哈!他们仗着自己颇有功绩,在朝堂上结党营私,煽动群臣叛乱,寡人缘何不斩!” “那你呢!”解清泽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指着台阶上的人道,“孤且问你,圈田令,可是你的主意?勾结妖祸,残害百姓,可是你的主意?” “又或是这底下哪个人的奏本!现在就给孤站出来!”他一声怒喝,将底下人吓得头埋得更低了些。 “回殿下,臣有本奏!”突然人群中又爬出一个人来,直起身子便开始说一些官职和名字,听得她头晕眼花,这人越说到后面越咬牙切齿,直至念了一二十人后,才又恨道:“此皆奸佞!祸陛下以齐天之妖术,害臣民以歹毒之政令!臣恨不能生啖其肉,掘其祖宗之骨做俑尔!” 刚刚被点名的那些似是慌了,不少人更是怒目圆睁地指着那人的鼻子怒骂,场面又变得混乱异常。 解清泽忍了片刻,又怒道:“够了!” 第二十六章长生殿(二) 他又转身对着身后人怒道,“解令止,你还有何交待!” 那国君满目通红地看着他,突然笑了,“交待?” 他蹭地一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解清泽道:“你直呼寡人名姓,是想造反吗!” “哈哈哈,解清泽,你竟还谈及我父,你又何曾了解我父!九年前你突然苏醒,宫内霞光笼罩,百官将此奉为吉祥,更有甚者私议此为易主让贤之兆,我父那时便忌惮于你!” “你是不是还以为,一个年过花甲之人,甘愿当你的乖侄孙,甘愿奉你为祖!” 他话音落,解清泽定定地看着台阶上的人,神色几度变化,最后只是一字一句道:“你疯了。” 他说得很慢,又仿佛用尽全力:“你父解丰野在位时,励精图治,又告你以治国之道。你如今弃国于不顾,枉为人君,枉为人子。” “他从来没想过立我当国君!”解令止双目通红,神情激动,“解清泽,你也不曾!” 解清泽仍然抬头看着他,又忍道,“三年前,我临走时,和你彻夜长谈,你曾和我约定……” “别和寡人提这个!” 那国君歪了歪头,疯狂的表情逐渐变得阴戾,“解清泽,你倒是让寡人想起一事来。” “你专善妖术,能卜筮,有邪力,长生不老,死而复生,我解家王室子弟中,何曾出过这种人。” “解清泽,说到头,又有谁知你是妖是魔,有谁知你究竟是什么变得!有谁知你是不是我解家血脉!有谁知你是不是戕害了我真正的叔祖,又取而代之!” 他言辞愈烈,底下跪着的人闻言脸上惊惶,窃窃私语。 鬼魂飘在她旁边,面容沉静,声音却微微颤抖,“我洛川,百年兴旺,缘何出此等不肖子孙。” 远处的解清泽被他说得久久无言,再度开口时,仿佛在极力忍些什么,只喃喃地重复道,“所以,你忘记了,你曾和我约定……” “你若解释不明白,又有何资格跟寡人提约定!” 解令止指着他的鼻子怒吼。 “你不过是在棺材里睡了百年的枯骨,我解家已供养你几百年,你为何不知餍足?为何管尽人间之事!就算你真的为祖为宗,你又曾为这国家做过什么?你若真想为了洛川,又何不死矣!” 突然听得“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响彻大殿,她才看见原来解清泽又给了解令止一巴掌。 “你想知为何,你这般孽障,竟也问得出为何。”解清泽定定地看着解令止,眼中积聚着惊涛骇浪。 “我祖父,戎马一生平定天下,却治国以慈悯;我先伯,为人敦亲纯直,治国以文景,定都城以“荣”;我堂兄解清怀,才思卓绝,仁善端方,为国为民兢兢业业;我长于后殿之时,祖父亲授我金冠;先伯在位时,每每出巡,我皆侍奉左右;堂兄在时,亲绘‘寒柿图’,加之以国君玺印贺我生辰。我蒙受三代浩荡君恩,与先父和堂兄定下约定,定竭尽心力守家护国,却让它败坏在你等不忠不孝的孽障之手。” “解令止,你让我有何等颜面去面见先祖。” 解令止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你居然又打我!根本没人敢打寡人!” 那国君的冠冕也歪了,愈发像是个疯子。 “你有何资格说我,如今寡人才是这国君!” “叔祖的颜面,哈哈哈哈哈。”他癫狂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另有大礼奉给叔祖。” “来人啊,快将我为叔祖准备的大礼送上来,快啊,快啊!” 众人无人敢应答,解令止一脚踹翻一个离他最近的侍从,怒吼道:“寡人让你去,你怎么不去!” 那人哆哆嗦嗦地紧扯着旁人退下去了,不一会儿,在快要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群凌乱的脚步声渐近,几个人合力抬了一副担架上来,她仔细看了一眼,瞬间心脏紧缩。 天啊,那是什么…… “叔祖可还记得你亲为寡人定下的储君?哈哈哈。” 解清泽那边冷静克制的神色终于变得扭曲起来,他看向解令止,似想把他嚼碎了般:“你这畜生!他是你亲子!” 是了,那些侍从抬上来的担架上躺着个瘦弱的身形,看样子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童,却双腿俱残,脸上也伤痕累累。 “可是,叔祖回来了?”那孩子抬起身费力地摸索着,双眼空洞,似是已经瞎了。 他的眼中流出泪来,对着空气拜道,“侄孙见过叔祖。” “元臻!”解清泽上前两步,颤抖着将他抱在怀里,又不敢碰他身上的伤口,只不停道,“你放心,叔祖回来了,叔祖自有法子治好你。” “叔祖。”那孩子神色空洞,一滴一滴地流出泪来,言辞间满是孩童不该有的淡漠和沧桑,“叔祖,侄孙这一生,未曾享过父母之爱,也未曾尽过君子之责。” “如今还能再见叔祖一面,已觉心满意足。” “侄孙真的,好想像叔祖曾教导的那样,当个明君。”他说罢,突然口吐鲜血。 “元臻!”解清泽惊呼一声,急忙握着他的手腕帮他把脉。 那孩子苦笑着,对着面前的空气摇了摇头,“没用了,我在来此之前,已服下毒药。” “毒药是,母亲给的。”他笑着靠在解清泽的怀里,“叔祖,侄孙这一生,过得甚是可笑。父亲折磨我三年,母亲,唯一为我做的事,便是给了我一瓶毒药。” “侄孙,让,叔祖失望了,可是,侄孙心中空空荡荡,夙夜忧怖,侄孙怕是,做不得明君。” 他说罢,苦笑着在解清泽怀中合了眼。 “元臻!”解清泽悲痛得将他抱紧,瞬间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但一旁的解令止似是没想到有此转折,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突然道,“死了,缘何死了?竟就这样死了!” 他愤怒地冲着地上的两人大吼,“解清泽,你为何没有死在沙漠!” 第二十七章长生殿(三) rouwe n8.co m 解清泽闻言猛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神已是变了样。 “你为何,会知我在沙漠遇险?” 他起身,走近那癫狂的国君,将他一步步逼退至角落。 “你为何,会下令以灾民饲喂妖祸?” “你又为何,会残害亲生骨肉?” 他盯着解令止,似是早有答案,却难以言说。 “你勾结了妖魅?”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 y u shuwx.c om “和它们合作,令它们在沙漠里追杀我?” 他似要咬碎了后槽牙一般,眼中尚含泪,却盯着解令止一字一句道,“我当年,为了不给洛川招来祸端,四处漂泊,结果你竟和它们,勾结?” “那帮妖邪的头目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处?” 解令止步步后退,直至跌坐在王座之上,突然看着他傻笑起来。 “那群蠢货!废物!还敢吹嘘自己是多厉害的大妖,寡人白白对它们有所期待,废物!废物!” “解清泽,你为何没有死在沙漠!” 他抓着扶手怒吼。 解清泽看着他的眼睛,说得极为干涩,“你,草菅人命,残害宗亲;骄奢淫逸,滥杀忠臣;枉为人君,枉为人子,枉为人父。” 他突然抬手,一把宝剑突然自上而下落在他手中,他握过剑柄一震出鞘,从其中拔出一把寒光锃亮的宝剑,其身颤颤,又铮鸣似龙吟。 “你用冶薇殿取乐,却不知高祖的佩剑一直悬挂在这大殿之上。” “解清泽,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那国君面露惧色,坐在座位上不住地往后缩着,直直地盯着他手里的剑猛看。 “你不以为然,可约定本身,极为重要。” “我当年为算那一卦,用尽气力,竟未算到,你与我完全不同。” “可讽刺的是,你并不是第一个让我尝到悔恨之人,也不是第一个赋予我痛苦之人。” 他红着眼盯着解令止,扯开一抹惨烈的笑,“用它罚你,不算委屈。” “解清泽,你干什么,叔祖,叔……”他还未喊完,话音戛然而止,呆呆地低下头,那把剑已经没入他的胸膛,而剑的另一端,正握在解清泽的手里。 他愣愣地抬头去看解清泽,解清泽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脸上划过从刚才积聚起的最后一滴泪。 “叔祖,我,好痛……”他看着解清泽,没了刚刚那些癫狂,嘴唇因失血而苍白,面容因疼痛而扭曲,眼中的泪大颗大颗滚落。 万籁俱寂,解清泽定定地看他,突然发狠将剑拔出,喷涌而出的热血飞溅在他的脸上,座上的人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倒在背靠的王座之上。 帝王心脏中的血仍然在涌出,很快顺着座位流到地上。 解清泽握着那把滴血的剑转过身,眉目阴冷。 他看着底下跪倒如筛糠的众人,如往日那般,微微扬起精致的下巴,高声对着所有跪着的大臣道:“瞿堰已死,那新立的司正呢?滚出来见我。” 底下人哆哆嗦嗦地不敢言语,又有几个人暗自推搡着,将一个穿着考究的人猛地推了出去。 解清泽看着他缓缓活动了下脖子,好让脸上的血顺畅地流下,然后才偏着头,漫不经心地往那跪着的人身前走了几步。 “你便是新的司正?”他低下头看着他冷笑,“你觉得,自己比瞿堰强?” “瞿瞿瞿,大人,秉公为民,微臣,微臣,虽九死,不敢望其项背。”底下人语无伦次地回道。 解清泽笑了,突然又下了几级台阶,随手一挥剑,吓得台下人一个紧缩,他却只是在他肩膀的锦缎上,一点一点,抹去了剑上的血。 “孤现在交待几件事,你记好。” “臣,臣,臣,恭请圣令。” “拟旨,解令止昏庸无道,今废除王位,降为慎王。拟旨,废除圈田之令,着各地府县,广开粮仓,赈济灾民。拟旨,着令各地召能人异士,驱除邪魅。” 他说着说着,似是有些累了,缓缓弯下腰坐在台阶上,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拟旨。” 好半响,他都没有动静。她远远地,只看见他似是双目通红,一直停在那里。 “拟旨,储君解元臻,纯善仁孝,忧思为民,故积劳成疾,现銮驾宾天,着以国君之礼厚葬。” “可,可,殿,殿下,”那人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磕磕绊绊道,“如今若是镇,镇灾,怕是国力空虚,无,无,力再厚葬元臻殿下以国君之礼。” “噢,你提醒我了。”解清泽双目无神地看着一旁的台阶,空洞地笑了笑,漫不经心道,“那便把解丰野的供奉都裁撤了吧,再找些人,掘了他的坟,将那里面陪葬的金银器都融了,用以赈灾。” “殿,殿,殿,殿下……” “照孤说的做。”他冷冷看了那司正一眼。 那司正不敢再吭声。 “今日就这样,都散了吧。”他在台阶上换了个坐的姿势,将手里的宝剑掷在地上,发出哐当声响。 “现在,立刻,滚。” 一群人呆滞了片刻,着急忙慌地就起身要跑。 “等等!”解清泽坐在台阶上又道。 一群人回过头看着他,扑通一声又俱都跪下。 “两个时辰后照常应卯。也不是孤不讲人情,只是灾情紧急,没时间给众卿喘气,明白吗?” 一群人猛地磕头道,“微臣领旨!” “来人啊!”他扬声叫外头的侍卫,又吩咐道,“四人一组,护送诸位大臣出宫,两个时辰后再送回来,若是少了一个,你们便提头来见!” 一群人高声领命出去了,不一会儿外面便全是那些穿甲侍卫凌乱的脚步声,大臣们战战兢兢地陆续出了门,每个人都被四个人跟着,包围得紧。 不知又熬过了多久,人终于都走了个干净,只是她的脑中仍然嗡嗡的,久久不能平复。 “喂,过来。”她突然听见解清泽对着空气喊道。 这是,在叫她么? 鬼魂早就进了镯子里,她有些手足无措地,从柱子后面探出半个身子。 “过来。”她看见解清泽嘴唇有些发白,又对着她道。 她迟疑地往前走过去,只是解清泽的背后便是那死不瞑目的国君,让她心生恐惧。 “过来。”解清泽又极为耐心地重复。 她观他神色不对劲,又跑了几步上前,一边害怕一边头脑发热破罐破摔地在他身边坐下。 “殿下,怎么了?”她忍不住往解清泽身边又靠了靠,总觉得有些后背发凉。 解清泽的脸上仍然沾着血,看向她的眼中尚有泪痕,眼神既灰暗又疲倦。 但他开口讲话,却让她体味到些近乎错觉的温柔,“我要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人来了,你便拿着旁边的剑吓唬他。” 她手足无措地点头,“哦。” 他看着她,突然又道,“除了我,不要相信这宫里的任何人。” 她点点头,“嗯。” 可是这地方,她只认识他一个人,实在谈不上相信谁。 解清泽看着她,突然闭上了眼向前倒去,她急忙扶了他一把,结果被他整个带着倒在地毯之上。 她挣扎了一番,未能从他身下挣扎出来。紧接着,才发觉解清泽的身体冰凉彻骨。 第二十八章长生殿(四) 解清泽将她抱得紧紧的,很长时间之后,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们的底下是一长条奢华的钩花红毯,直直从最深处通向大殿门口。她费力抬头越过解清泽的肩膀,余光只能扫到青玉台阶的边缘,而上面正有血在无声地顺着台阶往下蔓延。 她连忙躺平整,心里因害怕而砰砰地跳着,又忍不住往解清泽的怀里缩了缩。 老天保佑,解清泽保佑,那些血,不会流到她的身上。 又过了不知多久,久到解清泽的身体渐渐被她的体温焐热,久到她盯着头顶的宫灯,心情从恐惧变得麻木,再转头去看解清泽近在咫尺的脸,她从怀里掏出手绢来,一点一点替他擦拭他脸上快要干掉的污血。 她看着解清泽一路上杀尽各种妖魅,也不止一次见过他狼狈的样子,可却是第一次见他杀掉活生生的人。 解令止刚刚讲的话,每一句都让她感到惊愕。可那究竟是不是,与他分享血脉的亲人呢? 杀死亲人的感觉,又是如何的。 他的手臂横在她身上,她顺着他的袖子掀开一些,又看见了他手腕上的印记。 那些血痂已经退了,留下了深深的褐色疤痕,不知过些时日,他的皮肉会不会恢复原样。 她握起他冰凉的手,小口地在其上呵气,希望他能更温暖一些。 擦去那些血污后,他脸上的冰霜又浮现。她便再度像上次那样,用手心焐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冰霜焐融化。 只是到最后,她也变得有些冷了。 也不知这殿外头有没有人,她偶尔能听到极其轻微却有序的铁甲和脚步声,许是侍卫们在换班,却没有一个人进来查探解清泽此时的样子。 她想起解清泽的眼睛来,如今他紧闭着双眼,眼皮上都是干涸的血迹,但是她想着解清泽的眼睛,他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杀死的东西看,这一次,不知道他又看到了什么。 解清泽。 这应该是种很奇怪的心态,每次念着他的名字,她的心都会变得平静许多,即使有两具尸体包围着她时,也是如此。 好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她身上的躯体微微动了动,解清泽睁开了他那双淡漠的眼,沉默地与她对视了片刻,缓缓爬起身。 他这次倒是颇为淡定,也没有再推开她,或是说什么话。 他又坐在了台阶上,看着大殿门口斜斜射进来的光线,掏出个她从未见过的黑色哨子吹响,哨声婉转似百鸟啼鸣。 两个佩刀的人匆匆前来,跪在门口道:“殿下可有何吩咐?” 他缓缓转过头,却未看向身后:“通知内务府,将令止和元臻,入殓了吧。” 侍卫低头领命。 他又道,“这件事不急,你们先过来,将她带去鸣霄殿。” 两个侍卫闻言,当下左右互看,面露难色道,“回殿下,殿下刚回来,还未曾得报,那里,被,拆了。” 他闻言当即按下了想要起身的自己,又问,“谁下的令?” 那侍从跪着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向台阶之上,大部分的血已经凝固,不再流动了,他神情复杂地盯着台阶上那条长案,看了许久。。 “那可还剩些什么?” “回,回殿下,全,全被拆了,一点不剩。” 他蹭地站起身,似是有些头晕而向后踉跄一步,还未缓过来便匆忙地往外奔去。 她也急忙站起来,跟着解清泽的脚步。他在这偌大的宫廷里熟练地穿过曲径通幽的廊芜,路过琳琅满目的亭台楼阁,她亦无心去顾及那些雕梁画栋的美景,只茫然地跟着他匆忙的背影,直至停在一处,被飞檐高阁簇拥着的,空荡荡的荒地。 那里尚有些破损的地基,不知从前会是何等的样貌。 他愣愣地盯着那片荒地瞧着,眼神恍惚,胸口微微上下起伏。 他又转头去问那两个跟来的侍从,“那孤在宫外的府邸呢?” “回殿下,那里还在。” “噢。”他点点头,又有些无措地,往前走去。 四周都是荒草,他找了出平坦的草地跪坐下,接着便静静地待在了那里,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又或是,他终于觉得自己再也无处可归,无处安放。 那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硬着头皮上前,躬身道:“殿下。” 解清泽往他的方向侧了侧头,看着眼前的景象平静道,“还有哪处没人住,随便收拾出一处来吧,孤总要在这宫里再待一阵子。” 那人思索了片刻,又回道:“回殿下,蒙英殿呢?那里离冶薇殿也近,不会耽误殿下每日上朝。”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对那侍从道,“那就那里吧。” “那殿下呢?” “孤要再坐一会儿。” 两人得了令,恭敬地请她和他们一起走,她临走前看了解清泽一眼,他蜷着背坐在那空荡荡的荒地上,显得格外孤独。 第二十九章长生殿(五) iyuzhai wu.xy z 解清泽又变得十分忙碌。 鬼魂婆婆跟她道,上朝议事赈灾,遴选新国君,还要料理两个人的后事,解清泽着实要忙碌一阵。 讣告是第二天发出去的,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 她问鬼魂,鸣霄殿有何缘由,鬼魂说,那曾是他们从小到大的家。 之后,解令止和解元臻父子二人同一天下葬,下葬那日,正值荣城下第一场初雪。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 yus hu w uone.c om 那雪原本细碎,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宫里的绿植养护得过好,鲜红翠绿艳黄尽染,如今又添飞雪,美得让人不敢误闯这幅景。 她因挂着鬼魂婆婆生前的腰牌,在王宫内无人敢阻,便披着温暖的貂裘带鬼魂在高台的一角处观礼。 解清泽身披白绫,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向来体寒,所以很快身上落满了白雪,却迟迟不见动。身后的礼仪官忍不住小声催促他,“殿下,时辰已至,请殿下令。” 他伸出手来,接着纷纷扬扬的细雪,又将手放下,才道:“那便开始吧。” 礼仪官得令,便开始高呼一些唱词,林立在场的众人三度跪拜之后,雪沾满了所有人的头发。洛川国开国之初,国人便喜善丝竹之乐。在如此国丧面前更是用了数不清的乐师,合奏的曲调悲恸。但是她并未被那镶金描凤的帝王之棺吸引目光,只一直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略显萧瑟孤寂的素白人影。 诸大臣垂首站在他身后,静默哀悼。昨天晚上,鬼魂开始教授她一些艰深的东西,其中有一句,“君王死社稷”。婆婆说身居王位,若不能在经受万人朝拜后为百姓谋福祉,延续祖上恩泽,那便往往只有一死。 她内心深处好像并未对国君的死有所动容,他曾当过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玉盘珍羞,金樽斗酒,都是他曾经享过的福泽。在他每日醉生梦死之时,她只能在沙漠里数着手指熬日子,更添那么多普通人在外头忍饥挨饿受苦,如今他还得以用金棺厚葬,这样的日子,好像着实不差。 但是她突然想着解清泽一个接一个的杀妖,杀人,在这寂静的白雪覆盖之下,他又该如何面对他自己。 今日乐声,时而激昂,时而哀戚,时而肃穆;她听得一场盛宴,心生偏心,觉得那国君配不上这么好的曲子,只有解清泽才配得上。 可这是给葬礼用得,解清泽的葬礼……她远远看着他霜雪落满头,不知他常年经受寒毒的折磨,在心里还是否喜欢雪。 远远的丧仪终于开始动了,几列人蜿蜒如龙行出了宫,出了重重围墙之外,她便和婆婆也回了后殿。 只是这场雪越下越大,解令止和解元臻两人初晨下葬,待她和鬼魂一起对着雪吃午饭时,解清泽匆忙踏入后殿,雪已经下得快要半尺厚。 他在门口解下披风,匆匆挂在侧立的雕花屏风上,再一抬头时,突然伫在那里不动了。 她正惬意地拥着毯子坐在鬼魂对面小口地喝着汤,察觉到解清泽似有些不对劲时才连忙将碗放下,站起身拘谨道,“殿下?”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看她没有热情地站起来迎接他吗?这宫里的规矩究竟是如何的她也弄不明白,鬼魂也不曾好好教她这些。 解清泽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艰难地移开眼,看着她座上的貂裘道,“这些圆毛畜生的东西是谁拿进来的,孤不喜,以后不要用了。” “那哥哥是想冻死团团吗?”鬼魂端坐在自己的那一侧,理了理素衣长衫,慢条斯理道,“寒冬已至,女儿家怎能不拿这些皮草御寒呢?” 解清泽未曾讲话,只让她觉得他目光太过隐晦,后来他又背过身去,去看门外的雪。 “我出去了,晚膳也不必等我。”他拿过披风又披在身上,一只脚将将踏出门之时,忽然又道,“雪虽好看,你们也该合上门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下她一头雾水地望向鬼魂。 “婆婆,我是做错什么了吗?” 鬼魂笑了笑,“哥哥素来不喜那些猫狗狐狸貂儿的,总说它们的皮毛有怪味道,这次估计也是如此原因吧。” “噢。”她点点头,没心没肺地跑回去盖着毯子继续喝汤,可心里总觉得,解清泽刚才的样子,好像不仅如此。 之后解清泽还是那般繁忙。 只是这宫里的气氛好像越发不对,毕竟一国之君新丧,解清泽又以雷霆手段震慑朝堂,外头来往的侍从们每日都沉默着,在这被阴沉天色笼罩的宫中,让她越发觉得有些压抑。 宫里的生活对于鬼魂来说倒是如鱼得水。不像在嘉毅关时的那般,她这回接触到的所有人都疏离又恭敬,因着阴天下雪,鬼魂能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不少,便没日没夜地给她讲着各种宫里的事物,甚至还总讲一些治国之道。 她被鬼魂带领着,每天轻门熟路地穿梭于各处,又仔细打理着侍从们从外头搬来的各种物件。鬼魂说鸣霄殿毁了,里面的物件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如今他们用的这些,应是解清泽命人从宫外的府邸中拿回来的。 “那这些衣服也是吗?”她按照鬼魂的指导,一件一件地用特定的规矩迭着那些鲜亮的衣袍,“还是说,婆婆,这些衣服都是你生前的吗?” 鬼魂看着那些衣服,笑了笑,却漫不经心道,“不是,宫里每年制衣都有定例,这些女装也在内,即使不穿,也要做完了分发给各府的。” 她狐疑地点了点头,因为鬼魂这几日和她讲了她的祖父,大伯都是勤俭之人的事,但现下又说衣服即使没人穿也要做出来,她暗自感叹贵族的节俭应和她想的还是大不相同的。 只是这些衣服刚好合她的身,她便穿了。不知是不是和鬼魂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如今从他们那里得到些什么,竟也不觉得受之有愧了。她闲下心思时,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好日子过得越多,那她以后走的时候,又该用什么来怀念呢。 第三十章未央宫(一) 那日之后,她和鬼魂便没再见到过解清泽。 她也知道,对于外头灾民来说,碰见天上下雪也不是什么好事。万幸的是外头没有走到瘟疫横行的那一步,她也听到些宫人窃窃私语哪哪一带每日要焚烧多少尸体。也是洛川国底子厚实,解清泽着人手从各地买粮,举国上下又都在朝廷的威压下齐心赈灾,所以饶是这样被折腾了一番,事态也渐渐控制住了。 这些天她偷溜去前殿附近,侍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那些议事的大殿,每天都有人被不少人被押着进去,又有不少人被押着出去,人心惶惶,犹如这每日压抑的天色。 大部分时间她都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每日不过和鬼魂一起读书识字,再享受些美味的一日三餐,溜去院子和花园里看些美景,其乐趣无穷,也并不觉得时间过得慢。 只今日大不相同,竟有个不速之客匆匆来访。 起初是鬼魂听到外头有动静,便藏到了她的发间。她听得外头一群人的脚步声,便有些奇怪地往外走查看,正好撞上迎面而来一女子踏入正堂。 这人带着一长串的仆从,红妆美艳又头戴白孝身穿素服,她心里当下了然这女子的身份不简单。 “这应该是阿止的夫人,元臻的母亲。”鬼魂在她耳边补充道。 她强作镇定地眨了眨眼,对着来人道:“您……” “大胆,见到国君夫人,为何不跪!”她身后的婢女一瞪眼,对她喝道。 她左右看了看,原本这地方空荡荡的 ,只有她和鬼魂,如今来的人多了竟还稍显拥挤。于是她从善如流地半蹲下身行礼,“见过国君夫人。” 那女人也不应答,反而扭头过去斥责身边的婢女,“你如今愈发没规矩了。”听得那婢女告饶后,她才又转过头来,声音婉转地对她道,“快快请起,我如今也快要成了庸王夫人,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哦,好。”她摸不着头脑地抬头看了女人一眼,又站起身,也不知道还该说什么。 想要去偷偷找鬼魂帮忙,对方却无万分应答,让她一时间有些惊慌。 这关口下,那女人倒也在打量她,只是打量着打量着,原本扯开一个笑容的面皮逐渐耷拉了下去,眼中的光愈发幽深,让她心里有些发毛。 “可怜我那苦命的儿元臻,从小勤学克己,忧国忧民,未曾有一日承欢膝下,好在得殿下垂怜,得以国君下葬。”那女人又看着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她想起了那天那个神色清淡,一心赴死的孩童,再抬头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突然有些莫名的心痛,于是她忍不住道: “那天他突然口吐鲜血倒在……殿下怀里,他当时一定很疼。”好在她口慢,连忙顿了顿,把解清泽三个字吞回肚子。 那女人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就那样停在了那里,她不知道这位国君夫人在想什么,只突然觉得四周的气氛真的有些难受,她只想离这个女人远一些。 刚刚想罢,那女人便开始四处打量着,顺便又问她:“怎么你这屋里竟不见一个仆从?” “哦,还未问过妹妹的名姓。殿下虽刚回宫不久,一时间准备不当也情有可原。但这后殿之事,尚还在我的协管之内,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一定要和我说。” “我……我叫……容翠。”她攥紧了手,实在不知道这国君夫人此番前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那女人看着她的眉目扬了扬,正要开口,外面突然又匆匆闯入一人,她闻声看过去,竟是许久未见的解清泽。 他怎么来了,不是在前殿里昼夜不停地忙碌着么。 他也不去看她,只看向那个国君夫人,压着眉眼,直接问道:“你来做什么?” 那国君夫人得体地向解清泽行礼,“见过殿下,自殿下归宫来,来仪还未曾得见,故前来拜会。又偶见容翠姑娘在此,如今天气骤寒,来仪也正好看看殿下还缺些什么。” 解清泽耐着性子听她讲完,才道,“这些事你今后便不必管了,回去收拾东西吧,明日一早,你家会接你出宫去。” “殿下!”她大惊失色,“来仪可是做错了什么?我乃正品国君夫人,先君之母,便是死也要死在这宫里的!” “孤知道。”他道,“但孤说了,明日便放你回家。” “或者……”他看了看外头的阴沉沉的天色,突然笑了,“或者阿止和元臻的新土尚且松动,孤不介意让你也去陪陪他们。” 她闻言更是惊惶,似是难以置信,之后又慢慢跪下来道:“回殿下,来仪明白了,这就去收拾东西,明日出宫。” 一群人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离去,解清泽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离开,而她看到最后,也没弄明白他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殿下。” “嗯?”解清泽看得出神,似是随口回了她。但在这安静的氛围下,突然用这般轻柔的嗓音,却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她暗自没出息地按下心中的小鹿乱撞,才打起精神问道,“殿下可知这位夫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孤哪知道。” “噢。”她突然有些心烦意乱,又随口道,“这宫里的人都这样吗?” 解清泽看着空旷的殿外,眼中藏了些她看不懂的幽深,又平静对她道,“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可是,我感觉她的心好像很冷。”她感叹道。 解清泽闻言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向了她,顿了片刻,竟是出乎意料地耐心道:“那是因为,如元臻那般心热的人,好像在这宫里都活不长久。”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他突然问。 “殿下是指……” “没错。”他点点头,又看回外头阴沉的天色,“在这宫里,除了阿鸢和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说罢他便又离开了,只留下她站在门框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怎么样,团团。”鬼魂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肩膀上,拽了拽她耳旁的发丝,“我看到她前来,急忙去找了哥哥,是不是帮了大忙。” “婆婆就是我命里的贵人。”她收了心,点点头赞叹,“我们继续去读书吧。” 第三十一章未央宫(二) 不知道解清泽最近还有没有再杀人。 沸沸扬扬的灾情好像在大雪过后渐渐平息了,但是这宫中越发安静,只是那些将里里外外层层围起来的侍卫们好像都不知隐去了何处,只余下一些人恢复了正常的轮岗作息。这宫里宫外的秘密也未曾向她这种小人物透露半分,她曾试着问鬼魂,鬼魂给她讲了各朝各代的一些党派势力,听得她头晕目眩的,但又不知道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在宫里时日渐长,倒了解了不少解令止留下来的烂摊子,据说他还在自己的住处养了些妖道,钻研什么修仙之术,亏得解清泽一回来便能调动得这宫里上下所有人,又铁石心肠地清洗了里里外外。 待把寒冬熬了有约莫小两月后,解清泽好似终于满意了自己对那些肮脏隐晦的清理。宫里守卫有所松动的同时,朝上也宣布了十分重大的消息,解清泽要从宗室子弟中选择合适的人来填补国君之位。 朝堂一片哗然,但是解清泽行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人人惧怕,故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之后宫里倒是热闹了起来,不少宗室之人被从洛川国各处召集回宫,整场选拔又比科举考试还要严阵以待。据说挑选继位国君的所有标准,考题,都是解清泽亲自出的,甚至还考了对于此次灾情的策论。 鬼魂对解清泽此举反而没什么大的反应,仿佛这才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其实心里也和众人想的一样,便忍不住问鬼魂:“婆婆,殿下却是为洛川国鞠躬尽瘁,又手握重权,真的没考虑过自己即位吗?即使您祖父或者其他长辈在位时,也没考虑过吗?” 解清泽和鬼魂似是存在了许久,她不清楚他们两个在王室中到底是以何等面貌示人,解令止和解元臻好像也都知道些什么,但众人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也从不讨论此王室秘辛。 鬼魂正在控制着笔写一副字,闻言将笔搁置,也沉思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我觉得,哥哥应该从未想过当国君。 ” “为何?婆婆为何会如此肯定?” 鬼魂端坐在案前看她,又问,“你可还记得那日,哥哥谈及约定?” 她点了点头,那日他神情破碎,却十分执着地问解令止,可还记得和他约定。 “哥哥此身并非凡俗,这世上远比做君王更让他看重的东西。但是哥哥重诺,我父临去之前,曾和他约定,要他守护好洛川国,他答应了,从此便履行着这约定。” 她恍然有所思地点点头,脑中灵光一闪,又问道:“婆婆,那殿下是何时和您的先父约定的?” 鬼魂笑了笑,突然幽深道,“大约,一百多年前。” “一百多……”她喃喃地重复,只觉得好像在意料之中,但还是有些吃惊。 “不过后来发生了些事,导致……”鬼魂摇了摇头,“团团,你还是不要问了,我想现在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 她点点头,“婆婆说什么,我就听着便是。” 鬼魂笑了笑,“团团,这殿内冷清,也无人伺候,你会觉得有所怠慢吗?” 她瞪大了眼睛,“婆婆在说什么呢,我何时用得别人伺候?何况有了旁人,婆婆便无法出现了,我和那些侍从不一样,也无话可聊,只有在婆婆面前,才能最自在些。” 鬼魂点点头,莫名感叹道,“我只是觉得哥哥过于谨慎严苛,你既来宫里,又有我照看,我便想让你锦衣玉食,前呼后拥。” 这关解清泽什么事,是他不许自己有人伺候吗?这样想想好像也合理,她这拖油瓶能有这番见识已是万幸,于是便胡乱地点头应付了鬼魂。 接下来数日安宁,一日天下夜雪,鬼魂出去闲逛又急匆匆回来,对着正在案旁笨拙地描绘丹青的她道,“团团,听说哥哥已经选定新国君,我们快过去看热闹。” 鬼魂的脸上似是十分焦急,她点点头,拿起貂裘的披风跟着她往外跑去。 因为养护鬼魂的镯子在她手上,所以若是鬼魂想飘得远些,还是她跟着更为保险。 她们轻门熟路地绕开重重侍卫,穿梭在宫殿与宫殿之间,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这雪里的蝴蝶,自由,恣意。 终于绕到灯火通明的前殿,解清泽好像也不喜被其他人打扰,侍卫们都远远地守在门外,鬼魂小小地作弄了下他们,让她得以掀开门帘偷溜进去,如之前那般,藏在柱子后。 远远的偏阁里无数灯火摇坠,周围有琳琅满目的陈设和卷宗,解清泽穿着深色宫装,坐在一条摆满奏章的长案之后,他的案前燃着一炉暖香,应是已经燃了很久,连她都闻到了似有若无的雪后松柏味道,清新冷冽。 她偷偷探出更多身子,打量到解清泽身旁还侧坐着一个人影,那人也在一条桌案之后,只是他旁边还煮着一锅沸水,正以一种贵气端庄的手法,在煮一壶茶。 她渐渐被那手法迷了眼,直至看他起身,将手里的茶呈给解清泽时才惊讶,此人须发稍显斑白,神色坚毅沉稳,竟是个中年人。 她略微看向鬼魂,对方也正看着那位中年人,若有所思。 解清泽接过他的茶,一口饮下,看向对面人的眉目淡然,随后对他道:“你是解丰原,你认识孤,对么?” 解丰原……解丰原……她在脑中搜刮着自己最近攒的洛川国王室常识,突然想到,那位解令止的父亲,记得解清泽管他叫解丰野。 鬼魂随后在她耳旁悄声道,“是了,若我记得不错,他曾是丰野最小的王弟。” 那叫解丰原的中年人端坐在他对面,低下头思索了一番,又对着解清泽点头道,“不错,我幼时曾误闯宗堂,不小心在后殿冲撞了尚在沉睡的叔祖。” 解清泽又问:“后来丰野曾和你提起我?” 解丰原又点头:“叔祖苏醒时,我曾收到先王来信。但请叔祖放心,此事为解家王室隐秘,我从不曾告知任何人。” 解清泽神色中流露些怅然,缓缓摇了摇头,“无妨,孤最近也一直在想,自己是否出世太久,倒牵累后世人。” 那中年人又缓缓答道:“叔祖是先祖遗赠解家之福泽,先父在时,每每躬亲于宗庙,今日想来,也应是得列祖之训示。” 解清泽微微用手撑着头打量着他,似是在想些什么,可神色决然,又似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如今朝堂内外,百废待兴,你可知孤选你为何意?” 解丰原闻言,深思了许久,终于看着解清泽,点了点头。 “我知叔祖之意,叔祖为救灾民,清理党派,所以施以雷霆手段。如今大浪淘沙,风波渐息,洛川需要有人稳坐宫中,镇守四方。” 解清泽点点头,“你心思通透,行事老练,最适合不过。” “只是……”他神情有些复杂地继续道,“幼时得见叔祖,惊以为仙人,而今叔祖复醒,更兼身强体健,而我……” 他又叹了口气,“侄孙已儿孙满堂,却实在不适应对着叔祖恭称一声叔祖。” 解清泽勾起唇对着他笑了笑,“不必拐弯抹角,想必以你的手段,也对令止的话有所耳闻。你们猜的都不错,我身上并未流有解家血。” “那,叔祖……”解丰原这辈子已经见过不少大风大浪,还是对解清泽的坦诚略微感到惊讶。 “只不过,高祖却是我祖父,文祖也却是我先伯,我父亲,也确实是曾经高祖的第七位殿下,解黎束。” 解清泽继续缓缓道,“这其中其他曲折不便告知,也并非凡俗之事,你知道了,并非你之福泽。” 解丰原神色复杂地点点头,“叔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是否怕我像令止那般,行差踏错?” 解清泽闻言却未直接开口,只拿起旁边第二杯早已放凉的茶,一饮而尽,“不论如何,终是我造下的孽障。若能选择,我倒也不想活得这么长久。” “还是说,你也曾觉得,我只是个妖物吗?” 他转头看向解丰原。 对方倒是摇了摇头,对着解清泽躬身一拜,“若叔祖真是妖物,大可自己做了这国君。我曾见过叔祖教养元臻时的模样,叔祖拳拳之心,小辈不敢擅自揣摩。” 解清泽闻言面色似有恍惚,他深吸了口气,才又道,“如此,我便没看错人。” “这朝堂需要一个能镇得住的人,可我累了,已不愿再多管此间之事。我只求你兼收并蓄,做个开明的国君,为国为民,保住洛川基业。” “叔祖既选我,我定不会让叔祖失望。” 解清泽摇了摇头,“可惜我已不再相信任何人了,这一次,我要你和我立下血契,如违誓言,你便去死。” 解丰原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忌惮,他既无奈又似挣扎道,“好。” 解清泽便坐起身,略微扬起手,中指上术法的白光蜷曲闪过,看得解丰原肩上一紧,接着他指尖的血滴落在解丰原面前的茶杯中。 “立下你的誓言,然后喝下去。” 解丰原端起那杯茶,对着解清泽道,“此生,定尽心尽力,为国为民,守我洛川百年基业。” 解清泽的眼神微微暗了暗,直至盯着他将那杯茶完全饮下。 第三十二章未央宫(三) 喝完后解丰原便有些坐不住了,解清泽鲜少地贴心请他自便,他便匆匆告辞走了,出门时都未察觉到柱子后面的她和鬼魂。 一时间大殿内静悄悄的,她偷偷去看解清泽,他打开一个盒子,似是往案上的香炉中又添了些香料,接着便摊开纸笔,微微撑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旁边煮的水又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也不管。映着摇曳的烛火,面容专注的侧脸精致异常。 在地上坐久了,多少有些不适,她偷偷地蜷起腿,想换个姿势,却突然听见偏阁内的人道: “你要像这样看到什么时候?” 他并未抬头,却这样道。 是在说她么,她不由得有些惊慌,和鬼魂面面相觑。 “还不出来么?”里面的人又道。 她磨磨蹭蹭地探出半个身子,正好撞上解清泽从偏阁里抬头看她的目光。 她讪讪地笑了笑,讨好道:“殿下何时发现的?” 解清泽远远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你刚一掀门帘,我便闻到了那股子圆毛畜生的味道。” 所以才又添的熏香么……她挠了挠头,蹲在柱子后面不敢上前去。 鬼魂飘在一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解清泽,才道,“哥哥不要怪团团了,是我想来看丰原,才怂恿她来的。” 他又拿起笔,低下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开口道,“将那披风解了,过来。” 她想了片刻,连忙殷勤地将披风卸在原地,叁步并两步地凑到解清泽跟前。 他往窗外的方向看了看,又问她:“外头可是下了雪?” 她猛地点头,“是的。” “下得大吗?” 她缩在他长案旁的角落里仔细想了想,又道,“应是不小,我和婆婆一路走来时,都有踩雪的声音。” 解清泽闻言手下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又不咸不淡地开口问她,“所以你们便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嗯。” 他搁了笔,突然又道:“怎么如此没有眼力,没看见水开了么?” “嗯?噢,哦……”真是通莫名奇妙的数落,不过她还是大度得将那壶已开得不能再开的水提了起来。 “殿下,煮这水可是要做些什么?” “泡茶,用这个泡。”他用手微微撑着头,用笔杆将长案上一个巴掌大的青花瓷盒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点点头,既费力又认命地起身过去拿那瓷盒,又挪回去才打开,只觉得里头的茶叶辛香扑鼻。 她学着刚刚解丰原的样子拿起一旁的茶壶,往里添了一些,再用刚煮的沸水冲开,然后倒了一杯递给解清泽。 见她递茶过来,解清泽掀起眼皮看了看,用原本撑着头的左手来拿,而她需要很克制自己,才能不去注意他手腕内侧若隐若现的疤痕印记。 只见他伸出修长的指尖处凝出一点冰雪,将那滚烫的茶杯端起来看了片刻,又突然放回了她的盘子上,“难以下咽,你喝了吧。” “啊?”她愈发迷茫。 他语气中又透露些不耐烦,“我说,你泡的不好喝。” “可殿下连尝都未尝。” “你觉得这种东西,也需要孤亲自尝么?” 她皱眉看了解清泽片刻,对方连个眼神都未赏给她,仍然专注地在那张纸上勾画着什么。她暗暗咬了咬牙,将那杯茶拿起来,一口饮下。 温热适中,清香甘冽,回味又似有辛辣,只觉得身子一下暖了过来,可究竟哪里不好喝了。 解清泽抬起头,用一副厌厌的表情看着她,又用眼神往茶壶那边示意,“那还有一壶,都喝了,莫要让孤再看着厌烦。” 她真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想扭头过去给鬼魂使个眼色,她们好找个由头离开。结果鬼魂似是被一旁书架上陈列的卷宗吸引了目光,一直在她身后专注地翻看着,根本无暇顾及他们这里的事。她沉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跪坐在解清泽的长案角落中,认命地给自己倒茶喝。 解清泽又盯着她看了两眼,才又拿起笔,又在笔架旁打开几种颜料。 她最近刚开始接触丹青,很好奇他会在纸上画什么,于是偷偷地往他那边瞄了瞄。 纸上已用极细的笔勾勒出枝干和几枚叶子轮廓,他提笔沾了些绿,又用清水在砚台上抹开。 “殿下画得真好。”她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解清泽闻言,手下的动作缓了缓,突然开口道:“若孤没记错,前些日子,我刚刚杀了不少人。” 为何,突然提这个……可他面容沉静,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 她拘谨地坐直了身子,不明白解清泽想干什么。 他又勾勒了几笔之后,才放下笔看她,眼神暗了暗:“所以,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怕孤?” 她看着解清泽,偷偷咽了口口水,慢吞吞道,“许是因为……殿下……面善。” 解清泽闻言,对着她冷冷地嗤笑了一声,却又低下头去,继续描绘他的丹青。 还有就是,刚刚见到解令止死时,她其实也害怕过。可不知为什么,即便心里害怕,真正面对解清泽时,这些事却一件都想不起来。也许是因为,他当时泪痕未干的眼中,太过悲伤了,悲伤到让她感同身受。不过这件事,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告诉解清泽。 想着想着,她终于将那壶茶喝完了,只觉得通体发热,连一直发冷的脚尖都仿佛在冒着热气。她观摩着解清泽认真绘画的样子,也不知何时才能打断他,好赶紧找借口离开这里。 终于,解清泽似是已画到最后一笔,再往纸上看,已成了一串栩栩如生的缀满鲜嫩绿叶的细碎红果。 “殿下画得真好看。”她又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叹,“这是什么,樱桃吗?” 最近和鬼魂读书,鬼魂说樱桃便是红的,一串串挂在枝头上。 鬼魂不知何时终于放下了那些卷宗,听到她的声音后也飘过来看了一眼,浅笑道:“不是啊,樱桃还要比这大很多,哥哥画的是忍冬之木。” 解清泽又撑起头看了看她,突然将那副墨迹半干的画用两只指头递到她面前,“送你了。” “啊?真的吗?谢谢殿下。”她一头雾水地接过那副画,又拿在手上细细观察着,只觉得那果子红得一串串的,煞是好看。 “你的生辰是在冬天,对吗?”她突然听得长案后的人问道。 “嗯。”她疑惑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何知道的?是在冬天,不过我也不知具体是几月几日。殿下若是不说我都快忘了。” 她越说越觉得古怪,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案后的人极其高傲地撇开眼,才道,“孤是何人,随便一算便能算到。” “那殿下能不能帮我算算具体是何时呢?老实说,不知道生辰有时也有些不太方便。”她殷切道。 解清泽闻言突然将头撇到一边去,对她没好气道,“算不到。” “哦。”她点点头,不明白解清泽在气什么,不过也没再说话。 她又暗暗回头去打量鬼魂,希望她能抬抬头,看看她求救的眼神。 “想吃樱桃吗?” “嗯?”她回过头去看解清泽,他却也在撑着头冷冷地看着她,还微微活动了下脖子,理了理袍袖,换了个姿势。 “想吃樱桃吗?我找人弄来。” 他又耐心对她重复道。 “啊?这,寒冬腊月的,也,也有樱桃吗?”她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呆呆地问道。 解清泽的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一般,只是看着她的目光又让她觉得有些幽深,然后他又道:“有的,不过有些费事。” 说罢,他又眼神飘忽地看着案上的烛火,嘴角微微勾起个嘲讽的弧度,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倒是有些劳民伤财。” 她闻言瞬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那还是算了吧。”随后她又无所谓地笑了笑补充道,“殿下,我福薄,应该是吃不得这些的。” 刚说罢,解清泽看向那烛火的眉目突然变得很冷。 也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哪里惹怒了解清泽,只看他僵着个脸,突然便对着她俩道,“我累了,你们两个若是实在无事,那便滚吧。 ” 第三十三章未央宫(四) 她在回去的路上也没弄明白解清泽到底生什么气。 她想问鬼魂,但是对方好像从不把她哥哥生气当回事,一路上只开心地玩着雪,也不管别的。 她浅浅叹气,呼出的气流在脸前化成白雾,白雪皑皑的夜晚让人觉得心旷神凝。她心想这宫里人有一点不曾说错,解清泽的确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晚上鬼魂怂恿她,若真觉得惹恼了解清泽,那一定要去道歉方才显得有礼。所以思前想后,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沿着熟悉的路线去前殿找他。 看起来昨天夜里并未再下多少雪,她昨晚踩出来的脚印还在地上留着浅浅的印记。宫人们也已经起来忙活了,偶尔能见到他们排着队一串串的,迈着碎步走在廊庑飞檐之下。 她很快走到了解清泽空旷的大殿之外,刚要再往前走时,突然觉得周围的守卫有些怪怪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又突然发现,前头空旷的雪地中央静静地站了个黑影,而看他的装束,不像是这宫里的人。 她有些好奇,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这周围的守卫都一动不动的,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又仿佛被定住了身形。 他脸上用黑布蒙面,又披着黑色的斗篷,只留得一双眼睛在外,却让她心生不详。她逐渐有些害怕那黑影,站在原地打量着他,不肯再靠前。 他却忽然抬起头来看她,笑着说话了。 “小妹妹,你可是认得解清泽?” 她心里有些慌张,将戴了鬼魂镯子的左手不着痕迹地藏在身后,又远远地问:“你找他做什么?” 那黑影看着她,露出的眼里似有笑意,“你帮我叫他出来可好?” 气氛愈发诡异,尤其是他俩这样讲话,周围的侍卫们竟无一人觉得不对劲,她刚想开口拒绝,却听得身后突然远远传来一声。 “翠翠。” 她惊讶地扭过头去,却看见解清泽出现在殿外的空地里,看着她平缓道,“过来。” 她的腿不受控制地便跑了过去,心紧张得砰砰跳起来,但却因为解清泽的出现,而放松了不少。 解清泽低头看着她,默默解下身上的披风,围在她身上。 “殿,殿下……”她开口,刚想问底下站得那人是什么来历,便被他的眼神制止了。 “还记不记得去鸣霄殿的路?或是直接去侍卫所,去找一个叫重喻的侍卫。 ”解清泽看着她,淡淡交待道,“不必忧心,他认得你,你只要去了,便能找到他。带着阿鸢的牌子,让他帮你安排一切。”他一边说,一边帮她系好了脖领的系带。 “可是,殿下对我嘱咐这种话,好生奇怪。”她的心一点一点揪起。 解清泽又看了她一眼,眼中没有显露任何情绪,却转身一挥袖子,那些侍卫们仿佛终于从什么禁锢中挣扎了开来。 “孤今日心情不好,你们都滚回去。”他高声对着所有人道,那些人闻言也有些惊讶,叁言两语后急忙低着头匆匆退下了,好像没人发现雪地里的黑衣人。 她皱着眉,却并未声张。她知道,解清泽是在保护这些人。 “殿下……”她试图开口让解清泽改变主意,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留下来还能做什么,干脆点了点头,径直向这大殿后面走去。 走到拐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解清泽仍然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而底下的黑衣人,也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他过去,极有耐心。 她拐到背阴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避着台阶上的雪,窝在那里。 “婆婆,婆婆。”她小声地叫鬼魂。 镯子微微震了震,鬼魂探出身形。 “婆婆,你可认得黑衣的家伙?” 鬼魂茫然地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她不知如何跟鬼魂解释,有些焦急道,“总之,我们不能离开殿下,对不对?” 鬼魂看着她的反应,似是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道,“没错,但是你要保护好自己,在边上默默看着便好。” 她点点头,摸了摸身上的披风,心里很复杂。因怕貂皮的那件惹解清泽不快,她便没有披着,但是解清泽却解下了自己的披在她身上…… 至少保佑她,这上面应该没什么能让他和那个黑衣察觉的味道吧。她坚定地站起身,握着鬼魂的镯子,小心翼翼地缩在周围栏杆的遮挡处,往解清泽和黑衣人在的地方挪去。 远远的那边,解清泽已经下了大殿正门口的台阶,打量着那用黑布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捂得再严,身上还是有妖气。”解清泽看着它,缓缓开口,“蛊惑阿止的,便是你么?” 那人看着解清泽,却不知是何表情,只是他微微弯下身去行礼,又道,“殿下。” “之前匆匆一面,到今日竟已隔百年,殿下风采不减当年,还又连伤我族众,真是让人艳羡。” 解清泽闻言笑了,她很少见他笑得如此肆意张扬的模样,但随后,他脸上的冰霜在阳光下显露本形,眼中也似有寒芒闪过,“果真是你。” 他化出一根冰棱握在手中,指向来人,又歪了歪头,疑惑道,“可你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年所见,不该如此内敛。” “殿下果然好眼力。”那人又赞道,“今日前来,不过是和殿下打声招呼罢了,毕竟你在外头,命人大肆杀伐,我们也得来看看,这洛川王宫里是不是真的变了天。” “呵。”解清泽又笑了,有些玩味地打量着那黑衣人,“让我来猜猜看,你抢了我的翎羽,却发现自己毫无炼化之法,所以不得不将它破成碎片,分发给众妖,好借此号令他们,对么?” “想借此来对抗我?”他举着冰棱,上上下下地对着那黑衣慢慢比划着,叹道,“明明知道那些有碎片的,全被我杀死了,你却还敢带着它前来。我该说你勇气可嘉呢,还是该说,你太过可悲呢?” 那黑衣人也笑了,“殿下如今用着寒妖之法,还能如此高高在上,实在令我,艳羡。” “倒也不必羡慕。”解清泽的眼神冷厉了许多,看着他,用一种沧桑的语气道,“死了,便没有这些欲望了。” 第三十四章未央宫(五) “殿下如今,戾气冲天,倒让我怀念起殿下百年前的风采。”那黑衣人看着他,眼中仍然在微微笑。 “当年,殿下何等的芝兰玉树,华茂春松,何等的金雕玉砌,前后呼拥,我等在那阴暗缝隙里看着殿下,就连尾巴尖上都是神光华彩。如今殿下这幅落魄样子,真是让人唏嘘感慨,这人间,就连真神也待不得。” 他的话并未让解清泽动容,只是他的眼里仿若闪过一丝悲悯,又嗤笑那黑衣人,“你又并非人,人间于你,又如何能了解半分。” “闭嘴!”那黑影突然被激怒了,斗篷下面涌出浓厚的黑色雾气,“你也并非人,凭什么,你就能和凡人共享这人间!” “这就急了么。”解清泽抬指抹去那黑衣人溅在他脸上的一点冰雪,握着的冰棱又在他掌中变幻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扇子,“可是孤和你不同,孤有父,有母,有家,所以这人间,自是容得下我。” 那黑衣的披风里原本是眼睛的地方露出两点红光,对着解清泽就要扑上去,一时看得她有些害怕,扶在栏杆上的手指被冻得毫无知觉,却一动都不敢动, 解清泽用手中的冰扇起阵去挡,但那冰好似承受不住他的术法,将将把那黑衣震到百步之外后,他手里的扇子碎成了冰块掉在地上。他一步步地走下台阶,抬手又凝出一把来,握在手上。 那黑衣似是咳嗽了一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解清泽,有时间可怜我,还不如可怜可怜自己。” “我今日必杀你。”解清泽神色冷厉,“你我之恩怨尚可了去,为何还要蛊惑阿止,残害黎民百姓?” “解令止算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最是清楚。”那黑衣不屑道,他身下扬起飞雪,聚集杀阵,“那是你亲手选出来的国君,不是么?” “真是可笑啊,解清泽,明明在人间活了这么久,却还相信凡人的话。” 解清泽这次没说话,只沉默地凝出了四五把冰扇。 那边的黑衣人杀阵已成,直接将踏入其中的解清泽锁入阵内,他挥出手里的几把扇子去挡,那黑衣人似是早料到此,突然不管不顾地化成一股只余两道猩红血光的黑烟,直直冲着解清泽的胸口而去,他来不及反应,就那样被黑烟穿胸而过。 她张大了嘴,脚已被冻得站不起身来,眼睁睁地看着解清泽的扇子尽数碎裂,霜雪遮面,口中溢出一丝血。 天,天啊……她突然有些喘不过气来,眼中控制不住地涌出泪。 站起来,至少站起来,站起来,去帮帮他……她脑中嗡嗡的,虽然这样想着,可是怎么也动不起来。 那边黑影平地席卷起无数飞雪裹挟着阵中的解清泽,他在纷扬的雪中抬起头,右脸上结了厚厚的冰霜,甚至凝成淡蓝的颜色。但是他强忍着抬起手,不知刻画了些什么,猛烈的蓝色火焰冲天而起,飞速地席卷着他周身的狂风暴雪,又向其间的黑雾撕咬过去,只听得一声爆裂,一声惨叫,他周身十米开外的雪,都猛然被烧得不见了踪影。 砰地一声,那黑影自高空坠下,衣服上还附着了些火焰。 “解清泽,倒是我小看了你。”那黑影哑着嗓子,恶狠狠道,“但是这种术法,伤人伤己,想必你现在也不好过吧。” 解清泽沉默地站在那里,面上的冰霜丝毫没有化的迹象,连同眼睫也被霜雪落成了白色。他咳了一声,将口中的血咳在地上。 接着他抬起手,从怀里摸出了几枚流光溢彩的孔雀翎。 她第一次看见这种东西。 那几枚孔雀翎明显来自孔雀的尾羽,却不似凡物,但是那黑衣好像极其惧怕,刚一看见,便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蛊惑阿止拆掉我宫殿的,也是你,对么?”解清泽抹掉了嘴角的血。 “你知道我有东西藏在宫里,也算不简单。”解清泽笑了笑,“可是你却不知道究竟是何物,对么?” 他默默施法,五枚流光溢彩的翎羽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现在你看到了。” “能逼得我使用此物,呵。”解清泽看着面前的翎羽,伸手抚摸了下其中一枚,但是那翎羽却毫不客气地划伤他的手指。 他好像也有些惊讶,但又毫不在意地对着那翎羽笑了笑,那笑容,似是在怀念些什么。 他的眼中溢满温柔,对着那翎羽道,“是我不够好,让你沾惹此等污秽之物。” “解清泽!”那黑影张皇失措地在干涸的空地上对着他大叫,“你现在使用这种东西,也只会反噬……”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五枚孔雀翎尾稍如针,已经穿过了他的命脉,解清泽在其上附了些蓝色的火焰,这火在黑衣人的身上蔓延,将其炼化成黑雾。他想挣扎,但是五枚翎羽已绕着他周身,封锁成阵法,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丝一缕焚烧殆尽。 他抬头看着解清泽,勉强说着,“你也只会,反噬自身。” 那边解清泽似是应了他的话一般,捂着自己的胸口吐出一口血,他的身上起火,似是在和那些寒冰对抗,却也折磨了他。他捂着胸口,嘴里又默念着什么,未被冻结的手指上焚出五道火焰,又对着那阵法中的黑衣齐齐射去,将他烧得更快了些。 那黑衣狂笑着,化成了最后一缕被焚于阵法中的黑雾。 那边解清泽已支撑不住跪倒在地,阵法中的火焰却未灭,反而越烧越旺,他费力地抬手,想将那五枚翎羽召回来,却没成功。 她咬了咬牙,终于费力地站起身,跺了跺已经被冻麻的双脚,撑着栏杆,想要向解清泽走过去。 解清泽抬眼看着面前的阵法,撑着身子,耐心地又试了一遍,那五枚翎羽终于有所松动,阵法中的焰火渐熄,又向半空中凝去,露出一片还带着火苗的,湛蓝色碎片。 他见状又将自己撑起来,向着那碎片跌跌撞撞地走过去,那碎片兀地飞入他额心,他愣了一瞬,就这一瞬便被五枚翎羽在半空中封住了去路。刚刚那把黑衣人困住的阵法又将他困住,蓝焰蒸腾而起,他似是痛得喊了一声,跪倒在被五枚翎羽封出的透明结界中,有什么东西自他胸口破出,浮在他的头顶,和五枚翎羽相呼应,而焚烧着他的火焰,被这六处引导着,形成一种锁链般的循环。 “殿下!”她终于能跑过去了,下楼梯时一个脚软,直直地扑在了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雪地里。 他在火中苍白着脸,眼尾发红,却强忍着对她道,“不要过来!” 他强撑着,还想用手在她面前化出什么阵法,却没有成功,那火又似是被他此举激怒,瞬间焚烧得更旺了些,他身上的冰霜一块块凝结,又一块块碎裂。她流着泪抬头去看那阵法,这才发现,解清泽一直在收集的那种湛蓝色的碎片,好似拼成了破碎的半枚孔雀翎。 那火焰就是被这半枚孔雀翎引导着,对其下的解清泽施以酷刑。 可是第一次用这东西的时候,解清泽不是会变好许多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他看起来比之前痛苦。 她呜呜地哭着,解清泽看着她,却对她扯开了一抹笑,又道,“不要过来,就在那里,待着。” 她费力地爬起来,哭得越发大声,用冻得通红的手去抹脸上的泪。 解清泽口中溢出一口血,用淬火的袖袍抹去,又笑着用她从未体会过的温柔嗓音对她道,“不是让你去找重喻么,为什么又回来了。” 她摇摇头,呆呆地看着他身上不见停歇的火,无论怎么强忍,还是有眼泪从眼里涌出,让她变得泪眼朦胧,连解清泽的脸也看不清楚。 “别哭了,哭得孤有些厌烦。”解清泽看着她,又道。 她点了点头,蜷起身子,但是仍然哭得很惨。 他只好微微侧过脸,将涌出来的血全都吐在袖袍上,然后便似脱力一般,靠在那透明的结界上,任由身上的火焰肆虐。 他头上原本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早就凌乱了,发丝扫过他精致的眼角,他疲倦地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根根分明,似是想再次尝试召回那些翎羽,它们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似是气急反笑,一口血又涌出来,突然指着它们对着她道,“翠翠,你看见没,真是,气死我了。” 这样下去,解清泽定是会被它们烧死的。 她脑中闪过这个可怕的想法,看着半空中的翎羽,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对着它们就直接冲了过去。五枚中的叁枚被她兜在了怀里,强行按在身下,她的怀里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灼烧之痛,又赶忙跳了起来。转身再去看,孔雀翎果然都掉到了地上,蓝色的火焰散去,解清泽瘫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她,一只手好像还停留在想阻拦她的动作上。 “殿下,殿下!”她扑过去用身体撑着解清泽,才问道,“殿下可有何不适?” “咳……”解清泽将头靠在她肩膀上,有气无力道,“有,被你着实,吓到了。” “我错了殿下。”她抹掉脸上的泪,又去抹解清泽嘴角的血。 他闭上眼睛,微微缓了缓,才又抬起手,对着空中那半枚倔强的蓝色翎羽,将它收回掌心之中。 “唔……”他强忍着闷哼了一声,浑身肌肉紧绷,半响后,才逐渐松弛。 她默默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他睁开眼,眼中似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华彩,眼尾也染上一丝艳丽。疲倦地对她道,“去找重喻,然后帮我找丰原来,好吗?” 她点点头,却抱着他不放手,他又闭上眼笑了笑,才道,“乖,现在就得去。” 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他轻轻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向记忆中的侍卫所跑去。 第三十五章未央宫(六) 解丰原的手段倒是不比解清泽差。 她匆匆找到那个叫重喻的侍卫,对方看着她的落魄样子却颇为镇定,当下带人封锁了蒙英殿前后,又派人去通知解丰原。 她也是在解丰原匆匆赶来之后,才体会到解清泽在宫中遇刺是多么震动的事。但当时解清泽已然昏迷,将他抬回榻上后,解丰原又立马调了几队兵进宫,保证内外不走露一点风声。 几个太医和许多宫人们又在大殿里忙进忙出地抢救解清泽,她看着这忙乱的一幕幕,不知为何突然腹痛如刀绞,虚脱无力地靠着柱子滑倒在地上,连冷汗都冒了出来。解丰原察觉到身后动静,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如刀锋般的眼盯着她来回看,看得她愈发害怕后,他却突然转身离开了。 再回来时,解丰原竟匆匆带来了他的夫人。那贵妇见她的样子,当即着人将快要昏迷过去的她扶回后殿,又着太医看过之后,她才迷迷糊糊地听到他们说,原来她来了葵水,还发了高烧。 她醒来后,身上全是粘腻的虚汗。她回忆起昨天有人照顾了她一整晚,还用热水帮她沐浴了全身。她的胸口被烫得全是燎泡,所以裹了一层又一层纱布。现在她住的地方好像比平时暖和了许多,还站了两叁个人在不远处。见她醒来,有个身带暖香的人将她扶起,“姑娘醒了,太医开了止痛活血的药,奴伺候姑娘喝些粥食暖胃,再把药喝了吧。” “嗯。”她虚弱地点点头,靠在那人身上不着边际道,“你的声音真好听。” 那年轻的女子笑了一声,又轻柔道,“姑娘说笑了,奴是华珍夫人手底下的大侍女红珠,夫人昨晚照顾姑娘一夜,今早歇下了,所以奴代夫人守着姑娘。” 怪不得她昨晚一直感受到一双温柔的手,自从她娘死了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了。 红珠不愧是大侍女,喂给她的每一口粥和药都恰到好处。她有了些精神后,不着痕迹地在被子下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玉镯,确认其完好无损后,才松了口气。 红珠又要扶她躺下,不知是不是那药里有什么安神的成分,她喝完顿觉疲倦,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拽着红珠的袖子道,“解清泽呢?” 红珠似是有些惊讶她对解清泽直呼其名,但随后又轻柔道:“姑娘放心,殿下无事,有我们老爷在照看。” 她闻言,安下心来陷入了昏睡。 再醒来时,睁眼时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微微睁大了双眼。 解清泽坐在她的床脚,身上披着素色的衣衫,长发松松垮垮地挽成髻披在身后,手握一本奏章,另一只手不知道用笔在批注些什么。 他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动静,从奏章中抬起头看她,才道,“醒了?” 她仍然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生怕自己还在梦里。 他于是又对着她道,“我让她们都下去了,可我身体寒凉,不敢靠你太近,你可是想要什么,我唤人前来。” 她缓缓摇了摇头,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可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些什么。 解清泽还是起身将红珠叫进来了,接着他便抱着一摞奏章去了另一处偏阁。红珠十分麻利地将手在暖炉上焐了焐,便来扶她起身,又将她上下打理一番,甚至还在她羞得无地自容的情况下一脸寻常地教她如何换月事带。做好一切后,才又将她扶回床上,跟她说她要去煎药,随后她又拐去了偏阁,向解清泽复命。 不一会儿,解清泽又抱着一摞奏章回来了,神色自然地坐回她的床脚处。 她抬起手,习惯性地查看鬼魂的墨玉镯子是否完好无损地戴在她手上,才又默默看向解清泽。 外头传来珠帘碰撞的声音,红珠提着个盒子回来了,先是对着解清泽屈身行了礼,又将盒子放在桌上,从里面端出一碗汤药,将她扶起身,一口一口地将汤药喂给她。 “奴婢再去端些吃的来。”喂完药后,红珠又在她身上披了块毯子,还塞给她一个火热的圆炉让她抱在手里,她脑中想着,这应该是婆婆曾经告诉过她的汤婆子,只是她还没有用过。 解清泽合上一本奏章,看了她一眼,又取出另一本,才对她道,“你喜欢这个丫头吗,我可以去和丰原要过来,让她专门照顾你。” 她摇了摇头,才开口对解清泽道,“有她在,婆婆就不能出来和我一起了。” 解清泽看着奏章的眼神不知为何暗了暗,却有些语重心长地轻声道,“阿鸢毕竟是灵体,有些事,她顾及不到。” 她又猛地摇了摇头,有些倔强道,“我不要她。” 还有就是,红珠让她想起那位华珍夫人,华珍夫人又让她想起娘亲,可是,她已经不愿意想起那些有娘的日子了。 这偌大的后殿中,突然只剩下了她和解清泽,对着一室通明的烛火。解清泽看着她,似是微微叹了口气。 她也看了看这空旷的大殿,床下的青石板上映照着模糊的寂寥人影,是她和解清泽,一头一尾。 随后,她又看向解清泽,问道,“殿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说这话时,她胸口处的皮肉突然泛起一丝丝的疼痛,不知道是不是该换药了。 解清泽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回奏章,唇角勾起个复杂的弧度,然后突然道:“我好像,法力尽失了。” “哦。”她点了点头。 两人又是无话。 过了良久,解清泽又合上一本奏章,放在一旁,取出另一本。 “殿下总不能觉得是我害得。”她嘟囔道。 “我可没这样说。”解清泽头也不抬地回道。 “嗯。”她点点头,“我是说,我为了救殿下,才慌不择手段,总不能是害了殿下。” “是啊。”解清泽也附和地点点头,“我被烧到一半,多么气血逆行的关键时刻,多亏你慌不择手段,还烧伤了自己。” “总归,是殿下先控制不住那几根孔雀翎,才会是这样的后果。”她又嘟囔了几声,“总不能一开始便是我的错。” 解清泽的脸上似是有些挂不住了,咳了一声道,“那是意外,它们平时不这样的,也很听话。” 她觉得这样的争吵分外没有意义,又道,“那殿下的法力何时能恢复呢?” “我哪知道。”解清泽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另一本刚批完的奏章,和手里的那本比对着,“总归是我失了法力,又不是你。你瞎操什么心,先管好自己。” 她闻言撇了撇嘴,将头靠在枕头上,看向一旁的烛火。 红珠又带着可口的饭菜回来了,还带了解清泽的份。看着她吃,解清泽也跟着吃了一些。她鲜少看见解清泽吃东西,之前杀了解令止之后,更是听鬼魂说,他将近两个月没吃任何东西。 但解清泽吃东西的样子极为赏心悦目,她看着看着,就想到了上次和鬼魂一起看的那本书,上面写着什么君子既要这样,又要那样,当时看得眼花缭乱,现在看看解清泽,突然就了悟,原来书上不是胡乱写的。 第三十六章未央宫(七) rousewo.com 红珠收了她的碗之后,又取出个匣子,然后有些踟躇地看向解清泽,轻声道,“殿下,姑娘该换药了。” “哦。”解清泽将奏章上的一笔描绘完,头也不抬道,“你放着吧,等下孤帮她换。” 她闻言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明白解清泽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红珠饶是比她镇定些,也忍不住往她那边看了看。她看着红珠,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殿下。”红珠又大着胆子道,“还是奴来换吧,这点小事,姑娘怎么敢劳动殿下。”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rnp a 8.c om “无妨。”解清泽抬起头微微笑了笑,直把红珠看得都有片刻晃神,接着他又道,“左右孤都要亲眼看看她伤得如何,你先下去吧。” 红珠似是没了办法,只好默默看了她一眼,屈身退下去了。 接着解清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理了理袍袖。 她见状紧紧环抱住自己,不小心碰到胸前,痛得她倒吸了口凉气,却赶忙对着解清泽警惕道:“殿下不是说自己身体寒凉,不便靠近我么。” 解清泽好整以暇道,“可我看折腾了这么久,你额上都冒汗了,应该算不得冷。” “开什么玩笑。”她有些磕磕绊绊的,一面奇怪解清泽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一面强硬道,“我怎么可能让殿下帮我换药。” 那边解清泽已经打开了红珠留下的匣子,抬头看着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怎么,你觉得我会对你那干巴巴的身子感兴趣?” 一句话让她又羞又气,却还是环抱着自己,直勾勾地瞪着解清泽。 他以一种理所应当的架势坐在了她旁边,许是在这暖热的大殿里待了不少时辰,他周身反而不像往日那般微微冒着寒气,但是她忍不住往床里面缩了缩,想离他远一些。 他低头将匣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摊开,又随口道,“你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 “我不脱。”她羞愤道。 解清泽勾起唇笑了笑,手底下已娴熟地将几种药膏搅拌在一起,“你现在倒是贞烈,早先抢那些翎羽的时候呢,怎么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下场。” “那不一样。”她越发往后缩,语无伦次道,“我那是救了殿下,殿下不能,不能,恩将仇报。”她脑中闪过鬼魂教她的书里的话,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 解清泽又不以为然地嗤笑了声,“跟着阿鸢,学得倒是杂。”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解清泽,全身神经都紧绷了起来,严阵以待。 解清泽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她现在有多好笑一般,又问,“我再最后问你一遍,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我不脱。”她想也不想地开口道,却突然结结实实对上解清泽抬起的眉目。 他眼中似有什么流光一闪而过,她不受控制地被那其中的光彩吸引,接着她又听解清泽缓缓道,“脱了。” 脑中一下晕晕乎乎的,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开始一点点,解开胸前的系带。 但是解清泽看着她,不知为何,眼底深处似是有她读不太懂的悲伤。 他眼中又闪过华彩,看着她缓缓道,“里面也要脱掉。” 她听话地解开里衣的系带,直至露出里面,缠绕着层层纱布的光洁皮肤。 解清泽垂下眼看着她的胸口,随后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拿出一把发凉的精致小剪刀,顺着她的胸前,一点点剪开那些纱布。 他的动作极为专注,她的皮肤因偶尔触碰冰凉的剪刀而战栗,但整个人好像进入了一种被抽了魂的恍惚的状态,既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对她做什么,可是又动不了,也反抗不了。 纱布被他完全解开了,她觉得胸口处一松,解清泽又将那纱布从她散落的衣服里完全抽出来。 她的两只眼里瞬间蓄了一点泪,接着她看见解清泽好看的眉头皱起,一边低下头整理着一些什么,一边道,“你伤成这样未见好,应是太医没有交待清楚,那丫头药涂得太少了。” 她还没想明白这句话,接着突然就感受到了解清泽寒凉的指尖托着她的一点饱满,另一只手用刮板蘸着药,极为专注地涂了上去。 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可是身体连动都动不了,只剩眼眶里两颗羞耻的泪滑落。 解清泽涂好了药,又似是有些不满意,轻轻靠近她的胸口,在上面吹了吹。她这下确实感觉不到疼了,除了不疼,剩下的所有属于人该有的不自在感觉,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有。 接着他摊开纱布,绕着她的身前身后,一圈圈地裹了上去,靠得太近,他微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裸露在外的肩膀,她瞪着两只眼,又滑落两滴泪。 “哭什么。”解清泽终于在裹完纱布之后察觉了她面上的状况,却一脸不可置信地戳了戳她的脸,又道,“孤的医术,不知比太医好了多少倍。” 她眼睛通红地瞪着他,反正动也动不了,脑中也迷迷糊糊的。 他却神色从容,一边整理着纱布,再将她最里面的衣服扯回原处,一面道,“刚刚顶多算治病救人,又没有欺负你。” 接着他抬头看着她,眼中又闪过那种奇异的华彩将她催眠,然后他缓缓道,“现在才算。” 说罢,他扯开刚刚整理好的里衣,俯下身去,她的头因受了蛊惑而扬起,却突然感到什么湿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锁骨,又在其上,轻轻地啃咬了一下。 被啃咬的瞬间,她身下似是猛地有感,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 但是附在她胸口的那颗头,似是还不够解气一般,突然抽掉了她身后的靠枕,将她整个人压在床上,在她的锁骨和脖间来回地舔舐,啃咬。 解清泽,是不是疯了…… 她迷蒙间胡乱想着,呆呆地盯着床顶的织花床帐,哭也忘了哭,只感受着脖间从未感受过的异样情愫。 又过了许久,解清泽才抬起头来,精致异常的眉目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用指腹轻轻抹去她眼旁的泪痕,微微沙哑着嗓子在她跟前耳语道,“下次再不管不顾地做危险的事,就不是这种惩罚这么简单了,知道吗?” 她睁着眼,脑中已不知道该如何思考。解清泽被她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将她的被角掖得极为平整,又居高临下地,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 “还反应不过来么?”他皱着眉上下打量了她,“我都一百多年没用过魅术了。” 他定定地盯着她又看了一阵,似是忍不住一般,又低下头在她脖间的皮肤上轻轻咬了咬。 又自言自语地叹道,“若不是这血腥味有些重,我还真有些把持不住。” 他眼中流转过光彩,再度对着她摄魂,语气轻柔道,“乖,睡吧,醒了之后,便会忘记的。” 许是药劲上来了,她一面迷蒙地感受着解清泽帮她系好衣服上的带子,一面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睡了过去—— 嘁,无毒不丈夫,不狗不男人。→_→ 阅读小贴士:不知宝宝们还记不记得孔雀魅术的设定,不过只有对方喜欢自己时才会管用。 璃泽立马明白了这一点,所以觉得有些悲伤。 类似这种小谜团前文还是埋了很多的,如果还记得白孔雀的设定能立马反应过来一些。 不过也不必着急,翠翠也是蒙在鼓里的状态。 第三十七章未央宫(八) 第二日,她身上左右觉得不对劲,可是又对这种感觉极为陌生,只记得昨天竟然看到了解清泽,但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却记不太清。她思前想后,只能猜测着许是她身体太虚弱了,毕竟这还是她第一次经历月事。 她胸口的伤倒是好了很多,轻微的触碰也感觉不到疼了。腹中也松快了不少,应该是已经熬过最难熬的那几日了吧。 她正这样想着,外间珠帘轻动,一个端庄的身影款款走进来,身后又跟着红珠随侍。 她心下了然,此人定是那位照顾了她一整夜的华珍夫人,当下就要起身对她行礼。 “姑娘快快躺下,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些虚礼。”这位华珍夫人看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贵妇人,通身的柔和气质。她半躺着,端着手臂重重向下磕去,诚恳道,“多谢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只是,容翠无以为报。” “这又有什么的。”那位华珍夫人坐在床榻旁,对她笑了笑,红珠又极有眼色地在她身后塞了靠枕,她又道,“姑娘比我家小女儿还要小两岁,我见了你也心生怜惜,也不必你诚惶诚恐地报答些什么。” 她有些羞怯地垂下眼去,第一次不知如何得体地感谢这份好意,“不论如何,容翠都真心感激夫人。”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那华珍夫人又柔声道,“姑娘看着瘦弱,又独居在这深宫之中,身边定是没有贴心人照顾。那日我听太医回报,就知许多事定是无人替你上心,所以今日特地向我家老爷和殿下请了命,来帮你操办一系列事项,姑娘可莫要嫌我麻烦。” “怎么会……”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巧道,“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那华珍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便命人将东西全都一件件抬了进来。 她在一头雾水中听着几个丫鬟给她介绍箱子里的东西,又慢慢才明白过来。原来太医那天和华珍夫人说她气血不足,又有些什么虚劳之症,兼之听了红珠的汇报后,她便去准备了一系列物件,要里里外外的将她调养一遍。 华珍夫人给她定了极为详细的规矩,每日要如何沐浴,又要吃多少种补品,听得她有些头昏脑涨。 “无妨,我也知一下子做起来,你肯定有些摸不着边际。”华珍夫人又道,话语中隐隐好像有些兴奋,“我的女儿们都已出阁,也是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日子了。” “殿下说你不喜被打扰,我便命红珠每日按着时辰带人前来,你可不要嫌麻烦。毕竟女儿家的身子,又是在这寒冬腊月中,若是落下了病根,反倒不美。”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左右拧不过华珍夫人,便道,“好的,一切听夫人安排。” 送走华珍夫人后,她又在床上窝了两日,这两日不见鬼魂出来,叫她也不作答。她这几日也并未再见到过解清泽,多少有些担忧鬼魂,便起身去前殿找他。 她也是出门后,才觉得宫里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这几日未曾下雪,路面都被宫人们仔细地清扫了出来,一路上不少人正在忙活着,好像是要将这宫里上下装点一新。 不知是不是侍卫们已经认识她了,直至她走入殿内,也无人来拦她,解清泽好像还是老样子,在偏阁中写些什么。他身旁放着通红的炭盆,炭盆后面的门都大敞着,能看见外面的庭院和雪景。 她刚走近,解清泽便抬眸去看她,似是有些微微惊讶她的到访。 “殿下。”她低头对他行礼,又道,“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 忆起那天好像在床边看到了解清泽,可心里总觉得似梦非梦,也不知解清泽是何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身体可还有异样。 倒是让她意外,盯着她看了一阵子后,解清泽很给面子地对她道,“孤已无大碍,倒是你,外头天寒,怎么突然过来了?” “殿下,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婆婆了。”她站在偏阁的门外,一点点将袖子捞起,让他看自己胳膊上的镯子,“叫婆婆也不应,殿下,婆婆可有什么事吗?” “你过来,孤看一下。” “可,我也不知道身上这件披风是什么毛做的,还是不要离殿下太近了。” “无妨,你过来,外头太冷。” “哦。”她点点头,忐忑不安地走到解清泽的长案前坐下。 “手伸出来。” 她以为解清泽要看镯子,急忙伸手递给他,但是解清泽却突然将她的手翻过来,放平,然后扣在她的腕上。 “殿,殿下?” “你这身子,孤自认也没亏待过你,怎么能虚弱成这样?”他松开她的手,又抬头问。 “可,可我也没觉得我很虚弱……” “那你的意思是,孤误诊?” “不是,我也没这样说……”她局促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殿下,婆婆呢,婆婆到底如何了?” “阿鸢比你好得多。”解清泽低下头去,一面写着什么,一面继续道,“但她是魂体,生性寒凉,应该是怕影响了你,才选择在玄玉中沉睡。” “噢,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和解清泽讨论这些事,好像有些难为情。 “那,我就不打扰殿下了。”她胡乱地行了礼,起身就要离开。 “孤听闻华珍命红珠等人照看你。”她突然听到身后人这样道。 “嗯,嗯……”她停下要离开的脚步,略为忐忑地回头道,“华珍夫人说,太医说我......气血不足,所以夫人又说,要替我调养。”她试图回忆了那天她们说的什么什么之症,但记不起来了。 她又有些疑惑,“这些小事也需殿下过问吗。” 解清泽拿着奏章的手似是停了片刻,抬头闲闲地看她一眼,“怎么,孤的地方,突然进来几个人,孤不该过问吗?” “也不是……”她低下头,“殿下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解清泽又偏着头看了她两眼,倒也没和她计较,又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奏章道,“有华珍照顾你,自然也不错。” “华珍夫人金尊玉贵,怎么就敢时常劳烦她呢……”她低下头小声嘟囔,又抬起头道,“殿下,我能走了吗?” 解清泽却在微微拧着眉打量她,但又似乎不与她计较,“你这是嘟囔什么呢,华珍来照顾你都不行吗?” 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立刻将头摇成拨浪鼓,“不是的,夫人来照顾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殿下,我能走了吗?” 解清泽合上了手里的奏章,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盯着她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被他看得古怪,又连忙道,“哦,我前几日好像在醒来时看到殿下了,殿下是何时醒的,可曾去看过我?” “去了。”解清泽又拿起笔,“你的架子倒是大,劳动孤亲自去看你,还当着孤的面又睡过去。” “不应该啊。”她皱着眉思索了一阵,只好道,“都是我的错,殿下,你下次来看我,我定诚惶诚恐地向殿下道谢。” 不知这句话又哪里愉悦到了解清泽,他看着奏章,皱着眉笑了一声,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殿下再见。”她又匆匆行了一礼,直接就向外跑去,偏阁的门却直直在她眼前关上。 她匪夷所思地扭过头去看解清泽,他撂了笔,拂去手指上蜷曲的白光,然后指着身旁大开的门轻描淡写道,“孤冷了,把门关上。” 她深吸了口气,沉默地走过去,将一扇扇大开的门合上,一阵冷风吹过,吹得她又打了个寒颤,腹中也升腾起一些不适来。 “殿下,这下我能回去了吗?”她声音闷闷的,这下是真的有些累了。 解清泽突然又对她招手,“过我这边来。” 这次是那个靠近炭盆的地方,她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却发现不知为何,原来那里铺了能躺下的褥子,还有厚厚的绒毯。 “把鞋脱了,上来。” 她有些茫然,但是服从解清泽好像已经成了习惯般,乖乖照做了。 走到解清泽的案旁才发现,这边的脚底竟也是暖的。 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解清泽身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却看他解开了她的披风,又道,“躺下。” 他示意她躺在褥子上,她局促道,“我,我不想躺在这里。” 解清泽精致的眉眼里含了她看不懂的危险笑意,“哦?你不躺在这里,我就罚你去雪地里面跪着。” 她一时无言以对,索性真的躺下了,解清泽又给她盖上了在炭盆旁边烤得热滚滚的绒毯。 刚刚的不适一扫而空,她迷茫地看着头顶上的人,“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孤今日无聊。”他一面说着,一面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几乎是同时,滚滚睡意袭来,她无暇再去想解清泽的古怪,沉沉地在他身旁睡了过去。 第三十八章未央宫(九) 她第一次来月事,实在没想过,原来这东西会让人变得既怕冷又嗜睡,不知是不是她真的有太医说的那个什么不足之症的原因。 睡意朦胧中,她好像听见有个侍卫带着人,打开了偏阁的门。 接着他道:“殿下,这侍女在外头转悠个不停,说是找容翠姑娘。” “殿下,”接着她果真听到了红珠的声音,“奴带了姑娘的粥食补品来的,在寝殿未见着姑娘,又听人说,姑娘在殿下这里。” “嗯,你放下吧。”解清泽也仍坐在她身边,似是怕吵醒她般,低声道,“顺便去让人按着这张方子,煎一碗药。” “还有,再让膳房做一碗羊肉汤过来,她气血不足,也不能每日只喝些粥。” “是。”她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走近后又走远,接着又是满室寂静。随后解清泽缓缓起身,又轻轻打开了离她最远的那扇门。一阵轻柔的凉风吹进来,将满室的燥热吹散了一些。 她脑中越发清醒,也越发想不明白,埋着头往温暖的被子中又缩了缩。 不一会儿,又有个侍卫带着一些人进来了,接着那些人窸窸窣窣地行礼,又伏在地上道:“殿下,宫内修缮大体已完备,登基大典所需一应物事也已完备,今日前来,是呈给殿下过目。” “给丰原看过了吗?” “回殿下,储君的那一份,臣等也已经派人送出宫去了,估计现在也已得了旨意。” “嗯,终归是丰原日后住的地方,孤这里也没什么可说的,让丰原去评断吧。” “是,那臣等告退。” 解清泽没再说话,那些人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怪不得一路上宫里都在装扮,原来是为了国君的登基大典。 她默默抬起手腕,这种事情应是鬼魂比较关心的,也不知道她在镯子里能不能听见。 说来,也不知道她这月事还要几日,真是麻烦。 半响无动静,她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却看见解清泽站在大敞的门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他这耳朵好像灵敏得有些过分,她刚刚打算不着痕迹地再躺下去,他却转过了身子,直直地看向她。 这下躺也不是,不躺也不是了。 她不情不愿地从绒毯里钻出来,就着昏暗的天色跪坐在褥子上,低头道,“殿下。” 解清泽走了过来,在炭盆边站定:“醒了,饿了吗?” 她摇了摇头。 解清泽偏着头看了看她,又道:“可孤觉得你饿了。” 她沉默了,只好道:“殿下是不是想让我做什么?” 他又看了看偏阁的门,然后道,“不着急。” 于是两人就一个站着,一个跪着,形成一种诡异的场面。 她渐渐觉得外头有点冷,干脆把绒毯偷偷扯在身上披着,反正解清泽也没理会她的小动作。 天边夕阳染红霞光,连着外头照进来的光也金红一片。她听得一队脚步声走进来,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只见陆续走入一队宫人,沉默地向解清泽行礼后,就陆续走到殿内各处点灯。然后红珠又走了进来,对着解清泽行了礼,看到她缩在案边,径直向她走来。 “姑娘,今日可有不适?”红珠一边问她,一边将一碗粥,一碗药,一碗补品,和一碗羊肉汤摆在她面前。 她摇了摇头,又惊讶:“这些都是我的吗?这也太多了。” 解清泽也走了过来,在案后坐下然后对她道:“粥可以不喝,别的要吃完。” 红珠看着她笑得异样,又拿出筷子递给她。 她抬起头呆呆看着解清泽,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丰盛的晚餐,脑子一热道:“殿下不吃吗?” 解清泽从书里抬起头,皱着眉看她,“你都多大了,吃饭还用人陪着?” 她一时被噎得沉默,红珠那边笑意愈发忍不住,起身和解清泽行了礼,“殿下,奴先退下了。” 解清泽点点头,于是在她的眼巴巴中,红珠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从绒毯中伸出一只手来,拿起勺子,又抬头看看认真看书的解清泽,愈发觉得古怪,可是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许是忘了他是神仙大老爷的缘故吧,神仙大老爷是不吃饭的。 看着羊肉汤,她又想起来解清泽第一次灌她的那碗羊奶,想着想着,略有些后怕。她将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中赶出去,认命地开始喝汤。 宫中的御厨手艺真是好啊,一道羊肉汤,滋味鲜美无比,她很快就将里面的肉全吃完了,却也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她硬着头皮去看解清泽,他看书看得很认真,还翻了几页。 “殿,殿下……”她硬着头皮道。 “怎么了?”解清泽没看她,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 “我实在吃不下了。” 解清泽闻言,放下了手里的书,转过头来盯着她。 “那你想如何?” “没,没什么……”她裹着自己的绒毯,局促不安道,“就是,真的吃不下了……” 解清泽又看了她两眼,突然道:“把粥给我。” 她急忙端起来递给他。 “勺子。” “哦……”又连忙将勺子递给他。 解清泽端庄地拿起勺子,盛了一小勺,吹了吹,优雅地吃到了嘴里。 她看着这一幕,愈发觉得古怪。 等等……她回忆起刚刚自己说的所有话……不会吧,难道解清泽误以为自己吃不完了让他接着吃…… 她感觉脑子里晕头转向的。 太诡异了。 此时她突然又听认真喝粥的解清泽低低道,“愣着做什么,将药趁热喝了。” 他又补充,“孤只帮你这一回,没有下次了。”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地平静道:“是,谢,谢殿下……” 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异议了,急忙将药喝到了肚子里,又强撑着将那一碗不知补什么的补品也吃了个干净。 不知为什么,这诡异的一晚,她总觉得解清泽是在吃她吃剩下的东西。 “殿下,这次,我能回去了吗?”她小心翼翼地再度开口问,只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精神容易错乱。 解清泽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眼神却冰冷,“孤有拦过你吗?” “没有,没有,殿下没有拦过我。”她兴高采烈地费力站起身,“那殿下我……” “你还不能走。” 解清泽眼中闪过一道奇异光彩,她刚看见腿便软了,又跌回褥子上。 她一脸发懵地看向解清泽,他放下手里的空碗,勾起一抹笑,又理了理袖子。 呵,解清泽,这样捉弄人一定很有意思吧。她开始无比思念鬼魂婆婆。 “殿下总是拦着我,是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她耐着性子问,“我是真的困了,明日再来和殿下玩行吗?” “明日孤和诸臣又要事相商,怕是无法分心在你身上。” 他又打量着她皱眉道,“你不是刚睡醒么,又困?” 她一时语塞,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殿下不若还是直说,让我做些什么吧。”她叹息。 “你真想知道?”解清泽闲闲逗她。 她重重点头。 “那,你把衣服脱了吧。”解清泽对着她道,仿佛在说什么再正经不过的事。 她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明白解清泽在说什么。 他却漾出一抹令周围失色的笑来,站起身走到另一侧,拿回来个一臂长的匣子,又道,“怎么,你觉得孤会对你那干巴巴的身子感兴趣?” “可,可是……”她张了张口,半响没想出反驳的话,硬着头皮道,“我不脱。” “真不脱?”解清泽又看着她,似是话里有话,又笑意吟吟。 她皱眉,“是殿下的要求太奇怪了。” “这有何奇怪的?”解清泽不屑地笑了一声,打开手里的匣子,拿出里面的一应物件。 一边忙活一边道,“孤这是医者父母心。” “可是已经有太医替我看过了,怎么敢劳烦殿下呢……”她将自己的衣服紧了紧,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解清泽伸出手,一把将她的褥子连同人都拉至自己面前。 她没有防备,整个人顺势就扑在了解清泽的怀里。 “呵,刚刚还那么贞烈,现在便投怀送抱了?” “不是,不是的。”她手忙脚乱地挣扎着,被解清泽一把钳住了手腕。 “我,我错了殿下,你,你放开我吧……”她慌乱地看着面前的解清泽,艰难道。 可是他今天晚上的笑好像不值钱一般,突然又盯着她笑了笑。 深棕色的眸底,又好像闪过什么湛蓝的幽光,直直把她吸了进去,她看呆了,一时赖在他身上,连动都不能动。 解清泽却无半点生气之兆,反而直接把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腰封。 腰上一松,层层迭迭的衣服立马松散开了。 他将腰封随手扔到一旁,将绒毯围在她的身上,又去解她的外衣。 外衣,中衣,里衣,最后是细细的抹胸系带。他的神色连变都未变,直接解开了,自然得仿佛不知道做过多少次。 “放心。”他笑了笑,捏了捏她呆滞的脸,“我也知道对你而言冲击过大,所以等下结束了,我会帮你消除记忆。” 这个混蛋,竟然还,还会消除她的记忆…… 也是,他是解清泽,他什么做不得。 她脑中呆呆傻傻的,已经不知该如何思考。 但是他仍然揽着她,低下头,将她嫩黄色的抹胸整个解开,抽出,扔在了一旁。 她低下头看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不知为何也并未挣扎,就这样任由他动作。 他灵活的手指又找到了纱布的系扣,但好像抱着她瘫软的身子不太好发力,于是他俯下身,用牙齿叼着一角,咬开了那系扣。 湿热的气息喷在她身上,让她愈发无法思考。 纱布一圈一圈的,又被他松开。 她还是第一次正视自己胸上的伤口,比她想象中要可怖许多,几乎两边都结了大片的血痂,解清泽更是过分地将它们都捧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她有些胀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难受吗?”他轻柔的话语回响在她耳边,似是梦里的情景,“我帮你揉一揉。” 说罢,他温热的手,竟真的打着圈来回按摩起来了。 “无事,你来了葵水,这处也要跟着长大罢了。” 解清泽用一种十分理所当然的语气跟她解释着,手上的动作却越发下流。 ------------------ 啧,很水,但是就是好看。 第三十九章未央宫(十) 这还是第一次,她发觉,解清泽的双手是温热的,不知是否跟在炭盆前烤了许久有关系。 那温热的手触在她的皮肤上,让她自小腹下升腾起一股陌生的痒意,既想让他就这样揉下去,又想让他,再做些别的。 不对,容翠,你怎么变得如此……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不知廉耻么。她的内心分外挣扎,牙齿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咬它做什么?”解清泽低着头问她,声音喑哑,又用手指轻捏她的下巴,将她的下唇拯救出来。 她开不了口,只是眼中变得水光盈盈的,也不知是因为被他触碰的刺激,还是内心的羞耻。 “这就又哭了?”他用指腹点了点她的眼角,点出轻微一抹水渍,又在指尖上揉散,却盯着她的脸来回看着。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解清泽。 又好像已经见过了……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不对劲的?是从打败那个黑衣人开始的吗,还是更早…… 他的眼神,理所当然的表情,近在咫尺的精致侧脸,一切好像一只无形的爪子抓在她的心脏上,又一点一点收拢。 接着他俯下身去,将绒毯拉开的一些,吻她暴露在外的肩膀。 她脑中愈发一片空白了。 也许她正是怀春的年纪,前几年在沙漠里担惊受怕,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后来遇到了解清泽,但是他既冷漠又孤傲,还常常将她丢在一旁不管不顾,她便一直教训自己,不能随便肖想他。可是现在,解清泽吻着她,手里揉捏着她这具青涩身体下最脆弱敏感的部位,却好像,好像,熟知她这身体的每一处。 她盯着解清泽,脑中既慌乱又害怕,却动弹不得,想要干脆闭上眼,但是她一旦闭上眼睛,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解清泽的吻。 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只能无力地攀附着解清泽,求他让她解脱。 他将她整个圈在怀里,一手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她的胸乳上游移,又极为迷恋地轻吻她瘦弱的锁骨。 “是孤苛待你了吗?”他抬起头看她,水光潋滟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幽蓝,让她身上的瘫软更甚,然后又缓缓道,“每日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怎么还是不长肉?” 他将她抱得更靠近了些,与她凑得极尽,却不触碰,仿佛只是细细地在她的脸和唇上来回打量着,又轻声在她耳边道,“翠翠,你之前可没这么难养,为何越发娇气了,嗯?” 她只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解清泽的心底好像有一头巨兽,如今隔着笼子在牢牢盯着她,冲她低低的发出吼声,不知何时,他的巨兽就会扑出来,将她撕成碎片……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是终于玩弄够了她,用手指在案上的药盒中扣挖出一块清香扑鼻的药膏,涂抹在她胸前的伤口上。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上次我就想说,你竟胆敢这样虐待孤的东西。”解清泽凑过去,在那可怜巴巴的两团肉上轻轻吹了吹,捡着没有涂药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 这一咬不要紧,她只觉得身下又溢出一股异样。 可是他说什么,什么忘了,什么虐待,什么是他的东西…… 解清泽定是疯了,她强忍着,几乎是费尽全力,一条腿才轻轻蹭了蹭,却不小心将身上的绒毯蹬掉不少,整个上半身更加展露无遗。 “怎么,可是着急了?”解清泽又十分好心地将她的绒毯拉回原处,继续用药膏在她的胸乳上涂抹着,“但是翠翠还没养好身子,孤还不能疼爱你。”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眼中划过一抹她看不懂的哀伤,“我本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碰你的,可是你一次又一次地勾引我,对不对?” 没有,她没有…… “偏偏伤在这种地方,谁允许你在孤面前受伤的?” 他的大掌游移至她绒毯下的小腹,又埋在那其中,来回抚摸着,“好不容易,才将那些被铁链磨破的痕迹养回来,明明是孤的东西,为何你保管得如此不小心,嗯?” “总有一天,待你耗光我的耐性,我就只能重重地罚你。” 解清泽目光迷离地盯着她的唇,好像特别想吻上去,但是不知为何,他偏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除了她被他的手撩拨得……愈发觉得身体里有股陌生的……欲望在疯涨。 他又将她换了个姿势,让她的后背靠在他怀里,手间摊开另一种药膏,涂了一块在她胸前,又用手轻柔地推开,渐渐的,她觉得被他用药膏揉捏过的地方,开始发烫。 他的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不停在她小腹上下游移,那里近日变得愈发敏感,他也许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将手烘热了,又在她的腰间抚摸。 “翠翠,”他贴着她耳边低语,越听越像威胁,“若不是你身上这碍事的东西,我今天一定要吻遍你的全身。” 他突然将她拥紧在怀里,在她脖间埋了良久后,才突然低声道,“我好想你。” 她只觉得,脑中不知有什么崩塌了……事情越发脱离常轨,解清泽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听不懂。 “你有没有想过我?”他轻轻吻她的侧脸,她眼神迷离,垂眸看时,正好看到他左手腕间已经浅淡了不少的印记。 解清泽又将她抱在怀里,上上下下吻了许久,等到她心里快要麻木之际,他才帮她重新裹好绷带。裹绷带时她一直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总感觉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太过灼热。 这之后,她仍然上半身一丝不挂地被他拥在绒毯里,解清泽另一只手不知在长案上忙活了些什么,突然又在她耳边对她道,“刚刚帮完了你,现在你也该帮帮我了。” 她还没明白,解清泽的手上银光一闪,又将她的右手从绒毯中拿出来,她觉得自己被解清泽带着,握上了一个冰凉的物件,待到看清时,才发现那是根有簪尾粗细的棒状银针。 那银针尾端磨得极为锋利,解清泽握着她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的手握上那根银针,又露出自己的左手腕来,对着那已经浅淡了的印记,重重划了下去。 她靠在解清泽的怀里,看着他流出血的手腕,瞳孔紧缩。 可是他不以为然地施法拂去血污,只留下一道新鲜的伤口。 接着他又握起她的手,划下第二道,第叁道……直至新鲜的伤口覆盖满那些灰褐色的旧痕,她的手指已经有些冰凉了…… 解清泽拥着她,端详着自己手腕上的新划痕,似乎很是满意,她愣愣地盯着他的手腕看,那划痕笔画拙劣,看着看着,好像能看出一片孔雀翎的形状,又好像像一只鸟……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划伤自己呢……虽然解清泽已经当着她的面做了不少疯狂的事,可她还从来没曾觉得他是个疯子。 可这个疯子……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言说这件事。 解清泽从她的手中抽出那根银针,又吻了吻她冰凉的指尖。 他用那布满新鲜伤痕的左手捏过她的下巴,强迫她将头转到身后,看着他的眼睛。 他低下头,离她极尽,盯着她的眼睛,眸中深处闪过一抹魅惑的蓝色,几乎就要和她的唇相碰的唇轻启,“乖,睡吧,醒后便会都忘了的。” 她听完这句话,忽然就疲倦地合上了眼,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第四十章尚可归(一) 第二日,她在自己的榻上醒来后浑身舒畅,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得如此好,可爬起来后又在床上窝了半刻,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 这感觉似曾相识,上次去见完解清泽,也是如此。 她还记得解清泽硬要让她留下来休息,然后她便睡过去了,可醒来之后怎么会在自己的榻上呢,难道是解清泽抱她回来的? 思及此,她心里颤了两颤,更别提她又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套干净的里衣…… 但是因着华珍夫人的吩咐,红珠会经常来看她,所以这定是红珠帮她换的吧,一定是了,说不定也是红珠着人将她带回来的,可她怎么就能睡得那么死呢,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今天是华珍夫人命红珠带着几个侍女帮她打理上下的日子,她在床上刚思索了一阵,她们一行人就掀开帘子进来了。不由得她思虑更多,红珠她们先是对她行了礼,接着便是帮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沐浴的水是晨起刚用几种香料煮出来的香汤,梳妆所用的胭脂水粉皆是夏秋两季精贵的花草制成,华珍夫人不曾给她准备更多衣物,光是她和鬼魂两人打理出的那些,也足足够用…… 之后,红珠说她早上按规矩需喝一道养生汤,一盅补品,再食一粒养生丸;这之后,会有嬷嬷前来教宫里的仪态和规矩;中午需按规矩吃一道荤菜,一道素菜,半碗粳米,一粒百花丸;下午跟着女先生学习诗书礼乐;晚上亦要按规矩养生,沐浴…… 这么连轴转了两叁天,她想偷偷问红珠是否是她将她带回来的事没能问出口,解清泽也被她抛在了脑后。 鬼魂是在叁天后才又出现的,当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端坐在长案前温习第二天要讲的功课,顺便偷偷端详自己在镜子里变得白里透红的脸。 先是感觉腕上的镯子微微动了动,她便知道鬼魂醒来了,之后果然立马看到她从中钻了出来。 “婆婆!”她轻呼,又伸着脖子往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再进来打扰。 “团团这几日过得可好?”鬼魂冲她笑了笑,看见她正在温书,便坐到了她对面。她最近跟着嬷嬷学规矩,再看鬼魂走路,坐下时,竟有了些不一样的体悟。 “婆婆果然是王女殿下!”她赞叹道。 “怎么了?”鬼魂好奇地看了看她拿的书,“你在看《礼》?可是有人教你规矩了?” 她点点头,向鬼魂说了那位华珍夫人的事,她听罢也没什么反应,只笑道,“那便学着玩吧。” “婆婆,只是那位夫人手下的侍女们会经常来找我,会不会影响到你?” “无妨,”鬼魂笑道,“我像往常一般躲起来便好。” 她又拉着鬼魂说了一阵子,同时心里暗暗想着,以后因她的关系鬼魂每月都要这么沉睡几日,不知道该不该将镯子还给解清泽,但若是还给他,她心里也有些不舍。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在睡前这样想着。 生活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轨迹,她胸口的伤也全部都好了,平时不仅每日里要学习许多东西,隔叁岔五还要被华珍夫人安排着调养,日子充实而忙碌。 终于,到了解丰原的登基大典。平时管着她的人在大典这日也全有得忙碌了,因着鬼魂心心念念,她们再度溜去了角落里观看这场典礼。 除却上朝用的冶薇殿,这宫里最庄严肃穆的大殿其实为光正殿,一般一年只会用到两次,一次是年末祭天祭祖,一次是秋收祭祖。此番光正殿铺了几百尺的锦绣红毯,各式仪仗齐备,文武百官林立在光正殿前,同解清泽和解丰原一起为新国君登基之事再度开坛祭祀天地,庙堂高祖。 主祭之人看官服式样,好像是司正,她远远看着好像是张陌生的脸,便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多日未见到的解清泽一直站在祭坛旁,身披黑色鸦羽大氅,头戴金冠,默默看着像是他父亲那般年纪的解丰原接过玉玺,绶带,戴上冠冕,在群臣向新国君跪拜之时,他侧过脸,用手抵着自己的嘴唇咳了几声,看着像是染上了风寒。 可是解清泽那般的人,也是会风寒的么……她想不透,想找鬼魂问一问,但是鬼魂正在伞下聚精会神地看着登基大典,故而她并未开口。 大典结束了,按照惯例,解丰原大赦天下,又着官员两日休沐,普天同庆。解丰原正式携夫人入住宫里的崇恩正殿,鬼魂便又拉着她去看热闹。 崇恩殿里,她并未看到那位华珍夫人的踪迹,因着是解丰原的地盘,她和鬼魂也不好大摇大摆的,太过造次,只偷偷躲在窗檐下,却听到了解清泽和他的对话。 “适才观叔祖似有不适,可需唤太医前来。” “无妨,这些微末之事,不敢劳陛下忧心。” “叔祖唤寡人陛下,听起来倒是有些别扭。” 解清泽似是对他笑了笑,“陛下总会听习惯的。” “陛下登基,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但那日忘了告诉陛下,我身中寒妖之毒,血中污秽。陛下喝我一滴血,不日说不定也会经受寒毒之苦。寒冬腊月之际,望陛下保重身体,多添衣物,也可时常唤太医来请脉。” “这……这……”听得出来,解丰原对解清泽的一腔关切都化成了复杂的感情。 解清泽半响后又道:“陛下不必忧心过重,若我得了法子解去这毒,你自会被解救。” 他又笑了笑,听得出来话语中掺了几分真心,“百年来,从未有人分享过我的这番苦痛,丰原,我其实很高兴。” 解丰原沉默了,只听得他又继续道: “我虽然被寒毒折磨数百年,自问从未失过本心,丰原,我希望你也不会。” “那晚与叔祖之约,历历在目,自是不敢忘记。若此身真要经受寒毒之苦,倒也算是对寡人之警醒。叔祖在上,亦可鉴侄孙之对过。” “那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要鉴陛下之对过之人,并非我。” “此间事了,我应该很快便会离宫。如今我已将洛川国的臣民都留给陛下,万望陛下,珍之,重之。” “.…..必不负叔祖之托。” 第四十一章尚可归(二) 她还想再听一会儿,但窗前的声音逐渐消失,她用眼神询问身旁的鬼魂,对方踮着脚往里看了看,冲她摇了摇头,又用手指了指,示意她离开。 她点点头,提起裙摆就要走。 突然一阵风卷着雪花在她面前化形,她一个急刹车,差点撞上穿着端肃宫装的解清泽。 “殿,殿下,好巧啊。”她干巴巴地没话找话道。 解清泽倒是没理会她,皱眉看她身后的鬼魂:“她不知轻重,你也跟着胡闹,虽说有玄玉,可是白天出来,也至少该打把伞。” “可我们在人前打把伞多古怪。”鬼魂仪态娴静地站在她身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又回过头去对着解清泽道,“哥哥忧思过甚,这檐下并无日光,若是不适,我也可以躲在团团的头发里。” 说罢,鬼魂又给了她一个眼神,她一时领会,连忙点头:“是的是的,我保证婆婆不会晒到太阳。” 解清泽拧着眉瞥了她一眼,她连忙往鬼魂身后一缩。 他来回打量着她俩,好像多少有些头疼,又耐下心来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许久未见到哥哥了,所以特来看看。”鬼魂挡在她身前面不改色笑道。 她在心里给鬼魂竖了个大拇指。 解清泽被气得笑了一声,突然手上施了个小法术,直接把鬼魂关回了她腕间的镯子里。 “啊呀,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她轻声惊呼,端着镯子来回打量,“为什么把婆婆关回镯子里?” “你这是在责怪孤?”解清泽仍然阴着个脸,对她笑了笑,又逼近她,“我还没问,你们两个这几日里就是这样胡闹的?” 她暗道不妙,急忙讨好道,“殿下,婆婆今日给我留了功课还没做完,我先回去了。” 说罢扭头就想跑,可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住了后衣领,接着一个天旋地转,她就被解清泽整个扛到了肩上。 “殿,殿下,这青天白日的,扛着我实在有损殿下威严!”她结结巴巴道。 “呵,你先别急。”解清泽如同扛麻袋一般扛着她拐过回廊又下了楼梯,“你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和孤解释刚才趴在那里偷听的事。” “殿下误会了。”她在解清泽的肩上只觉得头昏脑胀的,为了不出卖鬼魂又道,“我们只是觉得有点闷,就出来散散心才……哎呀!” 眼前一花,她突然扑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什里,顾不上被撞的额头和鼻子急忙起身,才发现自己在解清泽寝殿里的榻上,而对方正站在边上一边看着她,一边卸下腰封和坠饰。 “殿殿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缩了缩和他拉开距离。 解清泽露出个冷笑,“你说呢?”他将腰封扔到榻上,又开始脱繁复的外袍。 “我怎么敢揣测殿下呢!”她强颜欢笑,急忙从榻上跳下去,“殿下告辞!” 说罢还没跑出两步远,又被解清泽拦着腰一把捞起扔了回去,只是这次他还用术法将她的手脚绑了起来。 “殿下,殿下,你不能这样。”她眼泪汪汪道。 “不能哪样?”解清泽看着她的样子似乎很是满意,又将脱下来的衣服挂在一旁的屏风上。 “想好该如何跟孤解释了么?” 看得出来他今日的礼服极为繁琐,饶是解清泽动作利落,都已经脱完叁层了,里面竟然还有…… 她没敢再开口,忍气吞声地往榻沿处挪了挪。功夫不负有心人,总能挪下去的…… “喂,问你呢。” 那边解清泽突然也坐了过来,捏过她的下巴,强迫她和他对视。 他脱得就剩下了最里面的单衣,动作间露出一片极其诱人的胸膛,上面那道刀伤仍然醒目,她刚看了一眼,就有些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 “殿下,我们已经知错了,请殿下饶过我和婆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可我看你不像是知错的样子。”解清泽似是故意靠近了她,她周身充斥着被他体温烘热了的熏香味,眼神胡乱瞟向别处,身子止不住地往后挪。 解清泽又笑了笑,“你最近也学了不少东西,非礼勿听的上一句是什么?” “非,非礼勿视……” 竟然暗讽她偷看他,明明是他先脱的。 她还从未见解清泽用过衣服上和沐浴的熏香,现在闻久了只觉得脑中晕晕乎乎的。 “既读了圣贤书,那你可做到了?” “殿下教训得是,我知错了。”她内心麻木地认错,只求解清泽赶紧放过她。 “既然有错,不可不罚。”解清泽拂去她身上的禁锢,又将她从榻上拽了起来。 然后他一脸高傲地朝身后指了指,“去那边将孤的衣物拿过来,伺候孤更衣。” “啊?更,更衣吗?”她没想到脚这么快就能沾地,一时还有些不知所措。 “不然呢,你还想做什么?”解清泽挑了挑眉,看着她的眼神分明在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什么都没想。”她忍下了这口气,一脸正气地站直了身子笑道,“我这就去给殿下拿衣服,殿下今日想穿什么?” 解清泽大爷似的靠坐在榻上,又抬眼看她,“这点小事也用孤教你么?” 她在心里将他骂了千万遍,面上真诚地笑道,“不用不用,殿下稍等。” 她打开柜门,随便取了顶上迭着的一厚摞天青色衣袍搬回去。 “穿这件吧殿下,这件与殿下今日的头冠相衬,不过当然殿下无论穿什么都丰神俊朗,恍若仙人。” 她未等解清泽开口急忙说了一大串话,好在他也没跟她计较,只是当着她的面伸展开了双臂。 她站在原地,眼神中对解清泽露出些浅薄又不失礼的疑问。 “更衣。” ……她沉默了一瞬,低头走至解清泽跟前,有些不知如何下手,张着手比划了两下,心下一横,将他大爷似的盘在榻上的那条腿抬下榻,接着坐在他跟前,帮他系好里衣的系带…… 解清泽一言不发却目光如炬,好像在低头盯着她看,她只得故作镇定地专注于手上的带子。 他坐姿随性,不少地方都被压皱了,她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凑过去给他整理衣领处的褶皱,但却时不时能碰到底下温热的皮肤。 “喂,你的手,冰到我了。”解清泽突然开口,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流让她的耳朵有些痒。 “那殿下便忍忍吧,马上就好了。”她破罐破摔地撤回手,又装作忙碌的样子去身后翻找他的中衣。好在她在这宫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有惊无险地找到最里面的那件,她回头又犯了难。 “殿,殿下……”她想让解清泽坐正些好帮他穿上,最好是能站起来……但是光看他这神情,就不像是要好好配合的样子。 于是她闭上了嘴,先上前去套上一只袖子。 接着她和侧过头来看她的解清泽对视,他的神情既坦然又理直气壮,她暗暗咬了咬牙,想要将他拉起来,却一个不小心扯着衣服跌落到他怀里。 “你撞疼我了。”解清泽伸手将被衣服缠住的她捞在怀里,低着头一脸清白地对她陈述道。 她心里升腾起些恼怒,强忍着做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殿下得起身,袖子才能套上。” 解清泽眯着眼睛来回打量她,“你是因为套不上袖子,才赖在孤怀里的吗?” “不是……”她又在心里将解清泽骂了千八百遍,扯开一抹牵强的笑容,“我被殿下的衣服缠住了。” 解清泽也笑了,突然将她整个打横抱起来,她猝不及防地轻呼了一声,只觉得头顶旋了一圈,眼角一阵白光,手上被缠着的地方一松,再落地时,那套衣服已到了解清泽的身上。 是啊,他一个能嗖地一下从崇恩殿回到蒙英殿的家伙,怎么就用得着她帮忙穿衣服了,真的是好气人,太气人了。 还未等她开口,解清泽又堵住她的话头,“去帮孤拿披风,要两件。” 呵,不嫌热死。 她内心扭曲地随便扯了两件披风递给他,解清泽摊开一件银灰色的披在身上,她这才发现他的衣领肩膀上还细致地缝着蓝绿色鸟羽做的暗纹。他又拿另一件在她身上比划了比划,紧接着嫌弃道,“你怎么这么矮。” “罢了,你再去那边的柜子看看。”他又往另一边指了指。 她决定包容解清泽这个鸟人,一言不发地打开他指的柜子,却惊讶地看见了满满一柜子女装。 洛川国的殿下竟喜欢收集女装! 她似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一般,轻飘飘地拿着披风回到他身边,接着看他抖落开那件披风,系在她身上。 “准备好了吗?” 她还沉浸在解清泽的女装里,想也没想地直接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腰间突然一紧,眼前一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周身就被灌入了呼啸的冷风。 ------------------------ 我也想写正经剧情,但是掺水糖它写着写着就多了。。。。 第四十二章尚可归(三) 路过的地方好像正在飘雪,她在黑暗中冷不防鼻间钻入了几片雪花,落地时狠狠打了个喷嚏。 有一双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拽离,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双因吹了冷风而带着泪花的眼,正对上一脸不悦的解清泽。 “不,不好意思啊殿下……”她意识到刚刚说不定溅了口水鼻涕在解清泽的怀里,急忙上下翻找着手绢。 解清泽对着她冷哼了一声,绕开她径直走到她身后。 她这才发现,眼前好像是一家豪华酒楼的二层雅室,她凭栏向外看去,果然天上飘着零星的雪花,坊间道路宽广,各种奢华商楼林立,底下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应该是宫外的荣城,看来解清泽今天心情不错,原来是想带她出来玩。 “殿下,这是哪里?” 她凑到解清泽对面的软垫上坐下,四处摆着不少雅致的陈设,阶下还立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铜制碳炉,上面已经温着一壶热水。 解清泽没说话,却将自己跟前的毯子递给她,她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又暗自离奇地将披风解了,正经地端坐好。接着看他拿起一旁的一盏小铃敲了敲,很快,有个仆从打扮的人轻轻推开了她身后的一扇门,又跪坐在门口问道:“贵客何时来的,可是有何吩咐?” “有,”解清泽斜靠在身后的檀木扶手上,一腿屈膝,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又十分不客气道,“叫你们掌柜,立刻,马上,来见我。” 那人说了声“是”就匆匆走了,她暗中有些疑惑地看向解清泽,虽然他平日里在她和鬼魂跟前不讲理惯了,但也没见过他对着宫人或是外头的平民百姓们摆出这种大爷做派。 莫非这里的老板欠了解清泽钱了么,竟被他拿捏,她默默替这位还未见到的人叹了口气。 她听得外头步履匆匆的脚步声,又有一双手轻轻打开门,探入一抹松绿色的袍袖,接着一个儒雅又不失风骨的老人走了进来。 这伯伯年轻时长得一定很好看,她在心里暗叹。 他不卑不亢地对着解清泽行礼,“殿下,何时来的,为何不通知我等?” 解清泽仍然摆着那副坐姿,作势要去拿炉上的热水,那老人连忙道:“我来。” 说罢便收拢袍袖,把着一方垫手的茶巾帮他跟前的茶盏里添了水后,又转过身来对她也笑了笑,“老身也为姑娘添些水。”他说话时一直弯着腰,手下动作却利落。 “谢谢伯伯。”她真诚对着老人道谢,但是原本在对面一言不发的解清泽突然挑了挑眉,神情古怪地看着栏外渐渐下起的雪,勾起一抹笑。 笑什么呢……她决定不去理会他。 老人服侍完了她,又像是伺候难缠的小主子一般对着解清泽道,“殿下今日想吃些什么,我这就吩咐厨房去做。” 解清泽歪着头道:“要十个菜,然后要去年梨花酿的酒,你等下来这里筛,筛得细些。”解清泽用下巴指了指铜炉一旁的座位。 “好。”老人又行了一礼,“那我先吩咐厨房去准备。” 解清泽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歪在那里,转头去看窗外的雪。 她目送着老人离开,心里暗自赞叹不愧是此等酒楼的掌柜,果然好涵养。 随后她们这间七八步长短的雅室里就热闹了起来。老人应是极为熟悉解清泽的喜好,先是有两个人默不作声地抬来两架细绢纱制的屏风,又有几位乐师抱着乐器默默走到屏风后,开始演奏一些空灵通透的乐曲。许是国丧未过,虽然城里未禁丝竹,但是奏的曲目皆静谧深远,未闻欢腾热闹。 接着又有一众人陆陆续续端着东西进来,先是摆上了一条长烤架,一整条羊腿,各式配菜器具,随后众人撤下去了,只有一个带着围裙打扮的伙计留下来,向他俩行了一礼,又在隔了一步远的地方斜坐着,开始用刀片那条羊腿,直至片成薄薄的一条一条,整齐地挂在一副酸枝木晾肉架上。 门又开了,这回是老人回来了,他用带子束了两手的袍袖,看着利落了许多,身后还跟着个壮实的伙计,抱着一坛酒,又拎着些器具上来。 “正好降雪,老身就让厨房替殿下和姑娘备了烤羊肉,还有一道汤品和两道素菜,稍后呈上来。”老人笑着对他二人道。 她见解清泽看着雪,好像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就连忙道:“好的伯伯。” 那头解清泽咳了一声,又起身去喝杯里的茶。 老人身旁的伙计给他摆好了一应器具然后离开了,老人对她笑得颇为慈祥,又跪坐在她和解清泽之间的位子上,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将一应筛酒器和酒杯泡在暖炉上刚架好的铜水皿里,开始替他们用温水煮酒。 他身后又飘来羊肉的香味,原来是刚刚片完肉的伙计,已经开始用烤架烤肉了。 “姑娘请。”她抱着怀里的毯子,兴味十足地看那伙计烤肉,突然听得耳边老人的声音,转过头来时,老人正用一把精致小巧的酒提子,将刚筛好的热酒倒在她的杯里。 她扑面闻得一股梨花的香气,又见老人片了几片香梨入温酒器,接着转过身去替解清泽也满上,她尝了一口,只觉得这酒有些绵长上头。 解清泽一饮而尽,却又道:“饿了,筛得快些。” 老人闻言转过头去问身侧的伙计,“阿追,羊肉可烤好了?” “掌柜的,这些已好了。”那寡言的伙计将碟子里的肉递给他,老人接过,又任劳任怨地转过身去,替解清泽摆好一应器具和酱料。 再要来转身忙活她时,她连忙道,“伯伯,我自己来吧。”她对着老人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老人也未强求,便也客气地对她笑笑,替解清泽摆好一切后,又继续筛他的酒。 那边解清泽又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却一言不发地低头吃着碟里的肉。 外头门又开了,进来两个使女上菜,老人用手势比划,让一人帮她盛汤,他自己则替解清泽置办妥帖。 她一面喝着碗里的蛋花汤一面看着老人筛酒,暗暗猜测他和解清泽的关系。从未听解清泽提起过,可看着像是互相认识的人,可老人是谁呢......以前在宫里照顾解清泽的宫人,或是某位卸了任的大臣? 好像都有可能。 第四十三章尚可归(四)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那边解清泽又开始闹幺蛾子,要人将遮挡窗栏的物件都撤下去,不要挡着他看雪。 于是老人又摇铃唤来人,她只叹这酒楼里的人被调教得素养极好,不仅在做事时不见一丝拥挤慌乱,更是替她拿来低矮的软枕挡屏,还架了一架更小巧的碳炉在她那一侧,让她不至于被寒风吹到。 “殿下今日心情好。”那边老人待众人走后,一边替酒杯已空的解清泽满上,一边问,“还要喝吗?” 解清泽歪着头,被满室的梨香熏得神色恬淡,嘴里的话却不饶人,“你只管倒你的便是了,废什么话。” 有些雪花落进来,解清泽拿着酒杯,抬起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点了点,那些雪花便被凝在了空中,轻柔地漂浮着。 老人见状便不再问,只是又对着一旁烤完羊肉的那个伙计吩咐,让他再去拿一坛酒上来。 整坛酒她只喝了两盏,就觉得被熏得有些上头,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之后老人便没再给她倒更多,只让身后的伙计多给她布些菜。 这个叫阿追的伙计真是个妙人,烤出来的羊肉喷香无比,她蘸着酱吃了许多。 眼看着吃也快吃完了,那边的解清泽好像还没有喝尽兴,老人又体贴道,“我去吩咐,再为殿下加几个下酒的小菜如何?今年腌制了几坛白萝卜,如今吃来正好。” 解清泽点了点头,那老人又唤来几个伙计将多余的摆设都撤下去,接着带人走出了门。 不知为何,那几位乐师也跟着下去了。 一时间室内安静了下来,就剩下了他俩筷子与碟盏碰撞的声音,楼下坊市里的声音,和水皿的咕噜咕噜声。 解清泽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手指上冒出一点白光游走在半空中,勾起桌上盘子里的一片梨飘回他手上,他又将梨叼在嘴里。 怎么说呢,看着有点幼稚。 就他们两个人出宫,也不知喝醉了的解清泽还靠不靠谱,她一时心里有些隐隐担忧,忍不住向他那边探了探身子,轻轻试探了一句,“殿下?” “嗯,怎么了?”解清泽玩兴大起,又去操控那个老人一直在用的酒提子,往他自己的酒盏里倒酒。 “殿下是不是喝醉了?” 解清泽闻言抬眸看她,右眼中仿佛闪过一点蓝芒,又用拿着酒盏的那只手,竖起食指在他红润的唇上点了点。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肯定道,“你果然是醉了。” “要不然还是不要喝了吧。”不然待会儿忘记怎么回宫了该如何是好啊…… 何况她身上什么都没带,等下若是掌柜要结账,就只能将解清泽抵押在这里了。 “嘘,我不是都已经控制住你了吗,不许说。”解清泽迷离的眸光中又闪过一点蓝芒。 你控制个鬼……她丝毫没多想这话里的含义,默默地坐了回去,只是觉得自己可能要思索个办法。 解清泽玩够了酒器,又开始玩窗外飘的雪花,用术法操控着,让它们在窗栏里落满整整齐齐的一排。 她托腮看着这样的解清泽,又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珍惜,说不定一辈子只能看见一次呢。 “看我做什么?”解清泽一边玩雪,一边闲闲地赏了她一眼,突然又问,“你觉得刚刚那掌柜,和我长得可像?” “啊?”她闻言震惊地看向门外,怪不得觉得那伯伯亲切,竟是解清泽的亲戚?可他的亲人不该是这个殿下那个殿下之类的么。 “刚刚的掌柜是……” “那是我父母轮回第七世时,留下的孩子。”解清泽神色飘忽地看着窗外的雪,忽然缓缓道。 “啊?”她沉默了一瞬,眼神来回看着桌上的陈设,忍了忍,但实在有些困难,又吃惊又茫然地冲他道,“啊?” 那边解清泽笑出了声,用手撑着头看她,“所以他算得上是我的弟弟。” ……怎么就不能是你哥哥呢,若是早些娶妻生子,做你爷爷都够了。她用手揉了揉眉心。 “殿下是不是,喝醉了……”她再度小心翼翼地问。 解清泽那边昂起下巴,“你觉得孤是那种喝醉后乱认弟弟的人?” 孤字都用上了……她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随口瞎问的。” “我极善卜卦,大约是十年前,算得了他的存在,所以召了队人马,将他一家全都绑来了荣城。他当时就在做酒楼生意,于是我命令他在荣城里开一家。”他一边回忆着,一边好像还有些自豪。 “可是……可是……”她想了半天,也忘了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那,那掌柜的知道你为何绑他来此么?” “唔,好像并没告诉他......”解清泽又用手在唇边指了指,对着她道,“嘘,天机不可泄露,你也不许说。” ……她沉默了。 “后来……”他似是陷入了回忆中,“后来丰野突逢刺杀,来的都是死士,丰野虽然保住了命,但也到了油尽灯枯之际。我清理了朝堂,又费尽心力,算了一卦。” “可帝星未落到令止头上,反而是当时只有三岁的元臻,来日当为明君,天下之主。” “于是我和病中的丰野商议,让令止继位,又悉心教导元臻。” “那卦算完后,我身体愈发不济,外头全是想要我命的妖邪,我不愿给洛川招惹祸端,只好放出消息,让外头的邪魅知道我离宫在外,又带着阿鸢,一走,便是多年。” 她陷入良久的沉默。 “这些时日,我时常在想,若我不曾算那一卦,是不是令止就不会受困于王位,元臻也能长大成人,得到他想要的。” 他又看着窗外的雪笑了笑,“是我害了他俩。”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看着雪和人间的解清泽,苍老了许多。 “殿下,是不是想家人了?”她喃喃问道。 解清泽低下头笑了笑,将盏里的酒倒在地上。 “为何这样说?”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解清泽,只看着他道,“殿下也是,为国为民。” 结果他又笑了,“你从哪学来这些官腔,也是阿鸢教的吗?” 她想了想,对着解清泽道,“婆婆教我读了《资治通鉴》。” 他又皱着眉笑,“有趣么?若是无聊,也不必学那么多。” 但她其实还挺喜欢看的,置身于那些家国社稷的大道理中,她好像更加了解了这世道,又好像更加了解了解清泽。 “为何不怕我?”解清泽突然又问她。 “什么?”她一时没听明白。 解清泽偏着头看她,“为何看见我杀人,却不害怕我?” 雪势也不见小,又落了一些进来,还落在她和解清泽的肩膀上,很快便融化了。 “为何要害怕殿下?” 解清泽没有回答她,却又问,“你难道,不想离开我吗?” 她心里突然涌起个念头,又看着他,缓缓开口,“那殿下何时送我回穆国?” 解清泽也看着她,眼眸深邃而平静,好像让她读到几丝温柔,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开口,“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四十四章尚可归(五) 她定定地看着解清泽,想试图看明白他。 那掌柜的带着人回来了,她扭头去看,好像是换了位新的乐师上来,抬着一架古筝。另外几人端上些嫩生生的小菜,和一些精致小巧的糕点馍馍。 “殿下久等了。”掌柜又坐回原位,对他略感歉意地解释,“手底下的人久不见我,我便下去多交待了些事情。” 解清泽神色不满地指了指窗栏上快要有一掌高的雪,对着那掌柜道,“这都是等你时下的。” 那边乐师已拨弄出了如潺潺流水般的乐声,掌柜又对着解清泽告饶了几句,留下一个伙计,架了一个新炉子,还端上个砂锅来,她转过身去看了看那伙计手边的物什,估计是要煮解酒汤。 她拿起块糕点吃到嘴里,那边掌柜给解清泽筛了几盏酒后,又舀了两勺花蜜,用热水冲开递给她,“姑娘可食些蜂蜜解酒。” “谢谢伯伯。”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也不能直直盯着他打量他的眉眼。 不过,解清泽的父母应该是极美的人吧,否则也生不出这样祸国殃民的一张脸来。 解清泽算是什么样的人呢,奢靡,狂妄,残暴? 可这些都不像是他…… 她年岁还小,也才刚刚开始读书,若是不那么中正,在心里多偏心了解清泽一些,应该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在她出神时,那边解清泽则抱着胸,颇为挑剔地扫视面前的菜色,十分不满道,“怎么没有奶糕?” 那边任他搓圆揉扁的好脾气掌柜终于叹出了今日的第一口叹息,才道,“我去命人准备。” 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借着掌柜又离开的功夫,急忙凑到解清泽跟前,扯了扯他的袖子悄悄道,“殿下,你自己一个人来见掌柜的,却不让婆婆出来,实在太小气了,婆婆知道后一定会生气。” 解清泽又已经喝空了一盏酒,闻言鼓着脸点了点头,好似还有些不情愿道,“你说的对。” 说罢他突然拉起她的手,直接扯开她的袖子,又对着她手腕上的玄玉镯子点了点,解开了那上面禁制。 她一个猝不及防突然被他扯了衣服,还有些不太自在,不过好在鬼魂能出来了,她松了口气。 鬼魂果然立马就冒出来了,先是打量了四周,又端着架子有些嫌弃地低眉看了看东倒西歪的解清泽,对她道,“原是来找阿笙来了。” “婆婆是说那个掌柜吗?”她顾及着那边认真抚琴的乐师,只得悄声问。 鬼魂点了点头,走到靠窗的地方坐下,摇了摇头叹道,“哥哥都这么大了,却总是这样孩子气,我有时也觉得很是困扰。”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幸好婆婆来了,否则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喂。”解清泽在那里撑着头,有些不满地看她俩,“我都听到了。” 那边掌柜的又上来了,鬼魂便藏在了她袖子旁的阴影里。 掌柜又坐回原位操持起老本行,对着解清泽耐心道,“殿下,已经吩咐人去蒸了,只是这酒……殿下,还要喝吗?” 解清泽的脸上不见醉态也不见疲态,但是他重重点了点头,摇晃着手里的酒盏对着老人道,“快些筛,多加几片梨,还有花蜜。” 老人无奈地道了声“是”,又开始煮起酒来。 她暗暗叹了口气,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又过去解清泽的跟前蹲下,用手轻轻附在他的额上试了试温度。 很正常,既不冷也不热……听说喝太多的人脸上是烫的,但他不是。 解清泽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突然长臂一勾,将她勾得跪坐在了地上,接着他将头整个靠在她的肩上,然后看着她道,“翠翠,我累了,喂我。” 她有些窘迫地深吸了口气,端起桌上的酒,缓缓递至他的唇边。解清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叼过她递来的酒盏,仰起头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酒盏被他掷到一旁,他另一只手也抱住了她,暖热的梨香扑面而来,他又突然对她道,“翠翠冷吗,我这样抱着你可好?” “殿,殿下……”她尽量装着不着痕迹地挣扎了下,没挣扎开。 那边掌柜适时开口,“姑娘,剩下筛好的酒全在这温酒器里,解酒汤也备在一旁了;老身还有些活计,先下楼看看,姑娘随时唤我。” 说罢,他便带着那个煮汤的伙计和乐师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不该留他们。 那边鬼魂也端庄地显形,先是嗅了口酒盏里的梨香,突然又道,“哎呀,我也有些累了呢,团团,我先回镯子里了。” “不,婆婆……”她还没说完,便眼睁睁看着鬼魂也回去了。 那边解清泽突然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眼中已闪过一丝不满,“怎么,你不想让我抱着你么?” “呵呵,怎么会,殿下抱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她扯开一抹假笑搪塞解清泽,都不知道是该先嘲笑他还是嘲笑自己。 解清泽被她这番话顺毛捋得十分熨帖,又道,“继续喂我。” 那边门突然开了,她一惊,原来是一个低着头的使女端着奶糕走进来。解清泽却突然将她的头掰回去,十分不满道,“不要看她,看我。” 那使女放下一盘满满当当的奶糕,像是逃一般地离开了。 她叹出了今日的第无数次叹息,自己都暗自惊讶自己的沉着冷静,以及对解清泽如母爱般的包容……她低下头,伸手够到桌边一个新的酒盏,又将温酒器里的酒倒了一杯,递到他唇边。 解清泽的手连抬都不抬,直接就着她的手,将酒喝了。 她放下杯盏,解清泽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她在心里计较了一番,拿起一块奶糕,偷偷在解酒汤里湛了湛,递到解清泽的唇边,“殿下,吃块奶糕吧。” 解清泽看着她,缓缓张口咬下一角,好看的眉头蹙起,“这也太难吃了。” “怎么会呢,殿下再尝一口?”她轻柔道,心里却疯狂地希望他多吃点,赶紧醒醒。 解清泽又咬下一点,眉头蹙得更深了,“难吃。” “不,不会吧。”她笑道,想再喂他。 “你不信?”解清泽一把拽住她的手腕,不许她再喂。 她被他拽得心里一慌,原本就跪坐得不稳,这下更是扑到了他怀里,解清泽牢牢盯着她,突然低下头去,吻在了她的唇上。 她嘴里突然尝到一物,裹着湿热的梨花香,花蜜的甜味和一丝苦中药味,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那是,那是…… “尝到了么?”解清泽的唇离开了,看向她的神色泰然自若,“翠翠,是不是很难吃?” 说罢,他似是有些不满意她现在的姿势,直接轻松地将她整个捞在怀里抱着。 “跪了那么久,是不是累了,还是我喂你吧,翠翠想吃什么?”他看着她,又在她额上吻了吻。 “殿,殿下……”她这次是真的慌了。 “什么?”他歪着头疑惑地看她,又抬头看了看窗外,低下头对她一本正经道,“天色尚早,这可是在外面。” “不是……”她欲哭无泪,解清泽到底在说什么。 解清泽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又突然低下头,捏开她的下巴,吻着她将酒灌入她的口中,她被迫饮下。 “喝些酒暖暖身子。”他说着,又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往上呵着热气。 她脑中仿佛被狂风暴雨席卷了一般七零八落,又晕晕乎乎的,只觉得解清泽的内里像是换了芯子。 第四十五章尚可归(六) “殿下……”她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理智些,对着解清泽道,“殿下醒醒酒吧,等下咱们还得回去呢。” “回哪去?” “回宫啊……” “嗯……今日不想回去了。”解清泽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突然幽幽道,“我带翠翠回家吧,你今年还没见过。” 他又在她的手上蹭了蹭,继续道,“我命人将它修缮了一番,可却不知道该不该带你回去。” “回去吧回去吧。”她猛地点头,这冰天雪地的,等下别跟着解清泽无家可归就行,她不求别的了。 解清泽看着她,突然将她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又有些不讲理,“那你求我。” “.…..求求殿下了。”她暗自在心里咬牙切齿。 “你这样求我可没有诚心。” “那怎样才行?” “喂我,像我刚刚喂你那般,喂我。”解清泽嘴角勾起一抹笑来,逗她。 她在心里简直想将解清泽三个字嚼碎了,直接从他怀里挣扎起身,坐直了身子,拿过温酒器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捧着解清泽的脸,将口中的酒悉数哺喂给了他。 她跪直了身子时比斜靠着的解清泽还高一些,便强迫他仰起头,解清泽却任由她肆虐,浑身的骨头都似酥软的,张口将她口中的酒悉数接过,他的领口因被拉扯而松散了些,露出里面精致的锁骨。 这妖里妖气的男人……不知是不是被酒气熏得,还是平时被解清泽压迫得太狠,她简直生出了几分想要凌虐他的心思。 “殿下,你并不是人,那你到底是什么?”她吻罢仍然捧着他的脸,目光迷离地看着他。 解清泽揽住她的腰,让她贴在他的怀里,又仰起头满足地笑着看她,“你猜呢?” “猜对了,我便给你奖励。” “什么奖励?”她撇了撇嘴,不太相信他的话。 “翠翠想要什么?”他看着她,扯开一抹勾人的笑,“只要我有的,都给你。” 她突然有些没来由的心痛,狠狠地皱了皱眉,又转身捞起那温酒器灌了一大口酒,再强硬地对着解清泽又吻了下去,灌到他的嘴里。 “你还是多喝些酒吧!”她怒气冲冲地勾着解清泽的脖子,与他额头相贴,又止不住喃喃道,“然后醒来后,便把你现在说的这些都忘了……” “你慢一些,”解清泽突然又吻住了她,伸舌去席卷她口中残留的酒液,又十分包容道,“不要呛到自己。” 她看着这样的解清泽,突然觉得他越发陌生,陌生到让她突然崩溃,趴在他的怀里痛哭流涕。 “怎么了?”解清泽拥着她轻柔地哄着,似是没想过她会突然哭出来,“翠翠……” “你不要叫我翠翠。”她攥着解清泽领口的衣服,抬起头看他,“我根本不是翠翠,对不对?” 她好似想明白了,又好似没想明白,可解清泽对她的态度永远都那么古怪,叫她名字时的语气却总是那么熟稔,那么理所应当…… 他活了不知道有多久,他一定是有过一个翠翠的吧,一个放在心里的翠翠…… 她越想越气,在他怀里捶打,哽咽着哭喊,“可你凭什么只对我那么差,凭什么!” 凭什么,他连骆驼蹄子底下践踏过的花都要怜惜一番,却只对她那么差劲。 现在又想唱哪一出,喝醉了,将她当成什么替代品么。 “翠翠,你怎么了?”解清泽捧起她的脸,神色既茫然又慌张,胡乱地抹去她脸上的泪,又道,“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我命人种了两棵你最喜欢的垂丝海棠,还不知来年会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来呢……” 可是她根本没见过垂丝海棠啊,她根本没见过海棠! 她扑在他的怀里,哭得更痛苦了一些。 解清泽怀中僵硬了不少,见她这样,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只抱着她,任由她在他怀里哭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有些累了,抬起头来,麻木而平静地看着解清泽,“你醒来了吗?” 解清泽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我是谁?” “翠翠。”他不假思索道。 “果然还是没醒。”她麻木地转过身,揉了揉有些发懵的额头,随便拿起块掌柜提过的腌白萝卜吃到嘴里,酸脆可口,果然很好吃。 “翠翠,你怎么了?”解清泽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转过身来,有些恶狠狠地盯着解清泽,将嘴里的萝卜嚼地嘎吱嘎吱响,“你这都是什么毛病,也瞧不出来是喝多的样子,怎么就一下换了个芯子?” “到底怎么才能清醒过来?”她捏着解清泽的脸威胁,“我灌你一碗解酒汤如何?” 面前的人睁着一双勾魂夺魄的潋滟眸子看着她,口中却道,“翠翠,是谁惹你生气了吗?” …… 她深吸了口气,平静道,“殿下,眼看着天色已晚,我们先回去吧,殿下还记得如何回家吗?” 解清泽似是不敢再惹她一般,点了点头。 她任劳任怨地将披风披在他身上,又问,“那我们还需和掌柜的说一声吗,还是直接走就好?” 解清泽又摇了摇头,“阿笙应该知道怎么处理…..” “那我们回去吧。”她看着解清泽,强撑着笑了笑,“殿下不能再胡闹下去了。” 解清泽将她揽到怀里,又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接着伸手捂在她的眼睛上,她从他的指缝里看到些术法的白光,再睁眼时,他们已经手拉手落在一个院落内。 她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亭台楼阁,却突然不知为何,觉得眼前的一景一物都那么熟悉,熟悉到让她觉得恍若隔世,又让她生出几分茫然的心痛。 夕阳西沉,解清泽拉着她的手,挥出一道术法,院中便掌满了灯火。 解清泽引着她踏雪向前走,又回过头问她,“怎么了翠翠,为何是此种表情?” 这个地方为何……陌生又熟悉。 她路过一盏灯,灯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鹤,嘴里衔着摇摇晃晃的灯箱,这灯离面前的正房十步远,若是她来装点这院子,若是她来装点这院子……是不是也会在这里架上这样一盏灯…… 前面的解清泽又一脸疑问地回头来看她,“翠翠,怎么停下了?” 若是她,是不是也同样喜欢上这样的男人,是不是也同样被这样的男人牵着手…… 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才会如此胡思乱想。 第四十六章尚可归(七)(微h) “怎么了?”解清泽突然回过身来,将她直接打横抱起,往屋里走去。 “可是哪里觉得不适?”他一边问她,一边推开房门。 这房子许是许久没住人了,屋里感觉比屋外还冷一些,她在解清泽的怀里打了个寒颤,他就着昏暗的光线拐到屋内,将她放在一处榻上,又挥手,亮起一室的烛火。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陌生的室内,可不知为何,她竟喜欢这屋里的每一处。 记得解清泽说,他已经让人重新修缮了一番…… 可若是说解清泽揣摩了她的喜好,还不如让她相信解清泽带兵一统了中原各国…… 她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解清泽,他那边已经盖好了碳炉的盖子,正向着她款款走来,又坐在她旁边。 “还冷吗,翠翠?”他伸手将她拥在怀里,她闻着鼻间不见减淡的梨香,心中暗道这酒怎么还不见醒。 “殿下,这里是哪?”她忍不住问道。 解清泽闻言将她扶起来端详了一番,伸手在她额上试了试,又探了探她的脉。 “原来是醉了。”他笑了笑,“怪不得翠翠连家都不认得了。” 这也能靠脉象探出来么,那你最应该试试你自己的。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计较。 她心里太乱了。 解清泽突然在这时拉开了她腰间的系带。 “你做什么?”她失声道,急忙往后缩了缩。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似是不知她为何要这样躲着他,却耐心道,“你累了,脱了衣服,早些休息吧。” 她将头摇成拨浪鼓。 他看着她,又道,“翠翠,你喝醉后,真是磨人。” 你才醉,你全家都醉,醉鬼最没资格说别人醉。她在心里怒骂。 见她太过警惕,他叹了口气,接着又开始解去自己的腰带。 “你又做什么!”她的声音冷不防更尖锐了。 解清泽看着她,挑了挑眉,“这被子太寒凉,孤好心和你一起睡,你不领情吗?” 领你个头!天啊,救救她吧,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可那边解清泽已经十分利落地将身上碍事的衣服除了个干净,又将被子展开,铺平,又伸手将她扯到了怀里。 “救命!”她想挣扎,解清泽直接施法困住了她的手脚,压着她的脖子便吻上了她的唇。 许久,他才离开。 又勾起一抹笑看着她,“这回不跑了?” 她神情呆滞地摇了摇头。 解清泽满意地将她的衣服一件件剥下,将她塞到如冰窖般的被子中,她连忙缩起脚,接着解清泽火热的身躯便钻了进来,将她捞在怀里,又打落两边的钩花床帐。 他看着她,又道,“这回不嫌弃孤了?” 她默默摇头,偷偷将冰凉的脚趾贴在他的小腿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冒出些白光散在床帐外,不一会儿,外头通明的灯火灭得只剩下了两三盏,床帐里更显昏暗,解清泽在她唇上吻了吻,又道,“睡吧。” 可是这样,能睡得着才怪…… 且不说这冷冰冰的被子……解清泽身上挥散不掉的梨花香,又熏得她有些微微燥热。 造孽,真是造孽。 她满脑子都是刚刚自己在酒楼里压着解清泽横行霸道的场面,现在上头的那一阵过去了,只剩下了无尽的后悔。 解清泽明天早上能忘了这些么……可他如果忘了,醒来之后又发现跟她睡在一处…… 不会当场弄死她吧。 她心情颇为复杂地看着头顶的男人,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无论他明天记得住还是记不住,她的下场都会很惨。 “殿下。”她蹭地顶着冰凉的被子爬起身,看着身下的解清泽道,“你明天应该不会杀了我吧……” “胡闹。”解清泽将她扯回怀里压在身下,昏暗的床帐里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他语气严厉,不像是掺假,“瞎说什么呢,就是醉了也不能这样想。” 你才是醉了……你最好是明天会认账……她欲哭无泪。 再也没有比她更惨的人了,打也打不过,逃走又怕自己会冻死街头,清醒时又要眼睁睁被这个醉鬼占便宜,还不知道他醒来时会怎样。 她发誓,她明天若是冤死了,管解清泽是什么,她必将化为厉鬼来锁解清泽的命。 “总之,我还没有活够。”她在他身下颤抖道,“先说好,你不能要我性命……” “我要你性命做什么?”解清泽一手扣住她挡在胸前的手腕,压在身侧,又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若真是要你,也是要些别的。” “谁知道你这种阴晴不定的男人会想些什么,万一……唔!” 她念到一半,便被解清泽吻了个满怀。 “我看你是不想睡了,对不对?”解清泽一条腿抵在她的两腿之间,不许她并拢,单手扣着她的两只手腕压在头顶,又用另一只手捏开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令他随意品尝。 她唇间沾染上梨花的味道,在快要喘不过来气时又听他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和我一起消除些误会,对么?” 她微微喘息着,不敢开口。只觉得睫毛上好像有些轻微的水花,现在眨起眼睛来凉凉的,胸前也有些凉,刚刚挣扎间……估计单薄的里衣早开了。 幸好光线昏暗,希望解清泽看不见……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解清泽一直耐心等着她,见她不说话,突然轻轻笑了一声,又吻上了她的唇。 他吻得越发缠绵,她这次终于学会了在他吻她时如何呼吸,可是胸前的起伏过大,她的喘息声在昏暗的床帐里,显得极其暧昧。 她又发现,她腿间一直被一条霸道的腿强硬地分开,而她太过紧张,一直在拼命地夹着那条腿。 她更加慌了,双腿张开也不是,夹紧也不是,想要挣扎,却更加将上半身拱起,又被他重重地吻下去。 他的另一只手挑开她腰间松垮的系带,黑暗中闪过一丝细微的白光,紧接着,她胸前那层薄薄的屏障一空,被一只手勾着整个扔了出去。 啊!她脑中的一根弦一下子断了,还未来得及重拾心情,一只温热的手掌就附上她最近都胀痛不已的两团小鼓包,在上面重重地揉捏着。 “我是何时亏待翠翠了?”解清泽在她脖间吻着,又对她暧昧地调笑道,“怎么这一双……突然变成了小包子?” 混账解清泽……嫌弃那你便不要摸啊!她在心里愤愤道。 光是闻着满口浓郁的梨花香,她就绝望地知道,这该死的男人还未酒醒。 她怎么就没能狠下心来灌他一碗解酒汤呢,临到头来,吃亏的不还是自己。 她挣扎出一只手来,捂在自己的胸前,解清泽碰到了她手腕上的玄玉镯,笑了一声,突然用柔和的白光包裹住那只镯子,将它整个从她手腕上褪了下来,放在床下堆成一团的柔软衣物里。 “乖,让阿鸢好好休息,不要打扰她。”他扯开她的手腕,重新固定在头上,又俯下身巡视着她的上下,“你都多大了,这种事也靠阿鸢挡着,是不是不太好?” 她这下是真的不知道是该害羞还是该害怕了…… 但是解清泽根本没有给她反应过来的机会,她感觉到胸前一点古怪到极致的湿热,在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密密麻麻的感觉钻入了她每一个毛孔。 他在她的乳尖上打着圈地舔弄,似乎怎么舔都舔不够。 第四十七章尚可归(八)(H) rousew o .co 她呆滞地感受着身上陌生的快感,一时间也忘记了挣扎。 “这上面怎么会有疤痕?”他突然疑惑着,又在她的乳团上舔了舔,声音喑哑低沉,“翠翠这是去何处胡闹了,怎么连我的这两团小可怜也未曾保管好?” 什么就是你的……她觉得自己在黑暗中的脸一阵阵发烫。 “不说话么?”他状似威胁地啃咬了下她的耳垂,惊得她一缩,一只手却又往她身下探去,蛮横地抽开她的亵裤,在她从未被造访过的那条柔软的缝隙中勾弄,戳碰,当她终于忍不住溢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呻吟时,他勾出了一指湿滑的粘液,又直接擦在她松垮地挂在腿上的亵裤上。 “何时变得这么娇气了。”他又在她唇上吻了吻,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间,“这样轻轻碰一下都不行。” ……混蛋,无耻……她那些仅有的骂人的词正在脑海里飞进飞出。 在她以为这场地狱之行终于要结束时,身下突然一空,最后一片布料也被扔到了被子外面。 这下她是真的真的慌了…… 她突然有预感接下来可能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但是究竟是什么事,她脑中一片空白,又不得不清晰地感受这种未知的可怕。 “殿,殿下…”她忍不住勾着解清泽的脖子,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夲伩首髮站:pornpa8 .co m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她身上压着的恶魔俯下身,在她耳边悄声道,“翠翠,你每回在床上喊我殿下时,我身下都会硬得,难以自持……” 可是,可是,她无助得勾紧了他,就像是临死前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她现在害怕得很,根本没有胆子叫他解清泽。 “殿下…”她颤抖着,想要再求求他。 “乖,不要着急,先摸摸它。”虽然和她的真实想法背道而驰,但解清泽也确实将她捞在怀里,十分温柔地哄她……就在她缓和了一些后,他忽然拉着她有些冰凉的手腕,去摸他身下一根火热的东西。 这是什么! 她脑中各种缤纷的色彩炸开了花。 解清泽极为耐心地拉着她的手,在那火热的柱身上来回滑动,渐渐地,她冰凉的手指都被搓热了,全身的血液却仿佛在倒流…… 解清泽又在她微张的唇上吻了吻,似是对她如此乖巧的奖励。 她盯着头顶黑漆漆的床帐,只觉得那黑暗越来越深,仿佛要将她吸进去,再也逃不出来。 她又在内心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还有一线希望,对,一定还有一线希望,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于是她又鼓起勇气,再度开口:“殿下……” “嗯……这般着急么?”解清泽拉开了她的手,不知为何又沉迷于和她接吻。 “不是都说了么,不要用这种声音叫我殿下,你这样叫,只教我想把你揉碎在我怀里。” 他吻着她,待她又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时,另一只手忽然捞起她的一条腿,在她心慌之际,紧接着,一条硬梆梆的巨柱抵上了她最敏感脆弱的部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喉间溢出一声呜咽,想挣扎,解清泽用术法将她的腿大张着缚在榻上,一只手环在她背后抱着她,扶着她的脖子,安抚似地和她接吻,另一只手扶着那根热铁,在她被迫暴露在空气中的最脆弱的部分上,来回地轻蹭。 她的身下堆积着最陌生的快感,那烙铁抵在那里,戳得她既痛又痒,身体深处好像有什么热液滑过,接着便潺潺地流出来,蹭在他的手上,柱身上,他就着热液轻轻往里戳弄,一下,两下,先是在紧窄的入口处试探,待她沉迷在被轻轻戳弄的快感中,逐渐瘫软了身子时,他却陡然往里塞入了一番。 “呜……”猛然增加的快感太过强烈,她委屈地呜咽着,解清泽被她夹得太紧,沉默地在她耳边呼出一口热气,又安抚地吻着她的脖子,在太过狭小的甬道中艰难律动,她闭着眼睛缩在解清泽的怀里,全身上下的感官都朝身下汇去,她清晰地感觉到内壁的收缩,一道道热液滑过,那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与它艰难磨合,强行塞入,越进越深,越进越深,虽然被她的内壁推搡着,但还是破开一切艰难险阻滑了进去。 “呜……”她呼出一口气,如同岸上的鱼一般大口呼吸着,身下更加紧紧包裹着那根将她塞得满满当当的热铁,越发难忍,又觉得唇干舌燥,难过得哭出了声。解清泽轻轻吻上了她,她如获天降甘霖一般,拼命夺去他口中的津液,他压着她的双臂将她护在身下,终于开始真正律动。 她只觉得那热铁每动一次,都能在她最需要被止痒的地方狠狠戳弄一番,身下的热液越流越多,他戳弄得越发顺畅,她的身子越发瘫软,不想让他离开,只希望他永远都放在里面,永远像这样,抵着她塞满她的内里。 “好些了吗?”解清泽轻轻在她耳畔问,又倒吸了口气,“乖,放松些,怎么还夹得这般紧。” 她拼命摇头。 解清泽在昏暗的光线中笑了笑,捞起她的腿分得更开了些,又在她流满热液的花心中重重地顶撞了几十下。她觉得自己整个都化成了一滩水,没有力气抵抗,只能任他随意造访自己最隐秘的深处。 “殿下不能这样对我……”她的声音因陌生的快感而变得娇媚,脑中一团乱麻,又因本能而哭喊,“.…唔……我快要……受不住了……” “嗯……我都这样抱着你了,也不行么?”解清泽好脾气地将她往自己怀里又拥了拥,身下动作却不见停,“咬得这般紧,怎么可能受不住。” “真的不行了……”她低低哭着,随着解清泽的动作,时不时溢出一两句呻吟,但是她叫得越厉害,他的动作越强硬,直至他突然堵着她的唇,在她脆弱的花心间冲刺,又突然重重顶入最深处,一股热烫的激流射在了内壁上,直至将那里射得圆鼓鼓。 她大张着双腿,已是连合拢的力气都没有了。 炉里的炭火终于驱散了满室的冷气,就连床帐里也过于燥热了些,解清泽掀开了被子,将身上已经汗湿的上衣剥下来,露出肌肉紧实的内里。 她目光迷离地看着身上的解清泽,身下仍被他塞得满满的,那东西明明已经射过一次,却不见疲态。 她其实也已经到了通人事的年纪,但是从没人跟她说过,所谓人事……居然是这样的。 混蛋解清泽,清白就这样被他夺走了。 她身下却还缠着他不放,就连轻微的动作间都能激荡起一阵阵快感。 他除去身上碍事的衣物,又俯下身去吻她。 她双手触及他的胸膛,摸到了那条鼓鼓的伤疤。 “这里是怎么弄得……”她一面躲着他的吻,一面没多想便问了出来。 “你想知道?”他在她锁骨上轻轻舔舐了一番,又掐着她的腰间,将自己重重地塞了回去,“腿张开些,我便告诉你。” “不了不了,我不想知道了……嗯……”她蜷起脚趾,还是抵挡不住这一波一波的快感。 解清泽的动作开合比刚刚还要猛烈,他们的交合处不停地流出混合的粘液,随着他的动作在昏暗中发出既粘稠又暧昧的响声,让她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 “躲什么?”解清泽有些不满地将她捞起来趴在自己身上,底下戳弄得更响亮了些,她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瘫软了身子在他的胸膛上。 “殿下,真的不行了……”她勾着他的肩膀,想逃离一些,却被他掐着腰重重地坐了回去。 “呜……你不是人……”她低低地哭喊着,被突然重重弄了一下,身下又溢出一大股热液。 “嗯……”解清泽被她夹得也僵硬着身子等了几秒,才舒缓过来,又一边戳弄一边颇为无赖道,“我确实不是人。” 他又弄了一会儿,见她不中用,便又把她翻在身下强压着猛烈贯穿她,她伸手去推他,软绵绵地根本用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他捞起她的手指,一根根放在唇边亲吻。 肚子里满满涨涨的,随着解清泽的戳弄小幅度地晃荡着,他又连入了百来下,她身下堆积起难以泯灭的快意,眼看着将他越咬越紧,他突然喘着粗气在她耳边道,“翠翠等我。” 说罢他撞得越发心狠,直至让她溢出一阵阵难忍的叫喊,甬道中突然一阵阵痉挛,似有什么喷射而出,而他猛然塞入,又是一阵激流打在她的内壁上。 涨满了,这下真的涨满了……解清泽抬起手指拭干她脸上的水渍,而她在高潮过后,终于疲倦地捧着鼓鼓囊囊的小腹陷入昏睡中。 第四十八章积雪殿(一)(H) 等到她再度有些朦胧的意识时,只觉得自己一动不动地缩在一个分外紧窄暖热的地方,原本舒适,又在半梦半醒间试探性地动了动,却似有什么阻力。这般想着,她脑中突然一道灵光炸开,忆起了自己的处境。 她心里一紧,有些不想面对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先是看见了一片遮眼的布料,再往上看,却是头皮发麻。 她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处境了,解清泽不知是醒了多久,却未着寸缕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又将棉被捂了个严实,但是他却半靠在身后的靠枕上,将外头弄得烛火通明,又透过钩花的纱帐投下不少暗影在内,落在他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的脸上。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也未着寸缕,所以才这么贪解清泽身上的体温,而且随着越来越清醒,身下那股子残留的异样感觉……也…… 她在心里叫苦连天,这要是一睡不醒该有多好…… 但一个熟睡的人和一个醒来的人区别还是太大了,两人肌肤相贴,解清泽似是感到了什么,突然就低下头探查她的异样,她想也没想地将眼睛一闭。 但是浑身的不自在从头顶一直蔓延到后背…… 解清泽的目光似是在她头顶盘旋了片刻,轻轻笑了笑,然后伸手将她的被子拢了拢。 他笑什么呢?莫非知道她醒了! 她在心里一惊一乍的,面上却要一动不动地装睡,又觉得脸上光亮太盛,就想不着痕迹地往被子里钻一钻。 但是解清泽那只该死的手,拢完被子便罢了,接着就开始一下一下地抹她的头发,她自暴自弃地想把脸往被子里埋,唇却突然碰上了一片肌肤,整个人更僵硬了…… 那只手顿了顿,又有两根手指突然勾起她的下巴,接着她唇上突然附上了一片柔软的物什,又接着,那手就要将她的下巴捏开,一片温热湿滑又灵巧的东西就要顺着她的唇瓣往里钻…… 这个不要脸的,这该怎么办!她在心里哭死的心都有了,突然又听得耳边轻笑,他突然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你知道吗,就算真正睡着的人,此时也没你这般老实……” 啊! 她破罐破摔地睁开眼就想躲,但是那只紧紧揽着她的手似是早已预料到一般伸手一勾,将她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又准确地堵上她的唇。 “唔……”她好不容易挣扎开,也不敢抬眼瞧他,将头撇去一边,急急道,“你清醒了没有……” “醒了。”他简短地答道,她闻言有些不敢置信,挣扎也忘了,一言不发地睁眼看他。 解清泽光裸着将她拥在怀里的样子太过诱人,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下,又道,“你是说……你醒了?” 他没说话,视线却从她的脸上慢慢往下移。她急忙护在胸前,“那殿下你可知道我是谁了?” 他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知道。” 她没想过他回答得这么干脆,张了张口,突然觉得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要不……”总要面对的,她狠狠心就想继续说,要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身子底下突然就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动了动,惊得她话都变调了,“你你做什么!” 解清泽还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脸上又似笑非笑的。 他不开口,她便也不开口,一时间安静的氛围里只有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被解清泽搂得太紧,呼吸有点困难。 他的那只不安分的手突然就附在她胸口处揉了揉。 “你做什么!”她这下慌了,忍不住在他怀里挣扎,动作间时有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又让她有些心惊胆战。 解清泽偏了偏头,整个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助你疏通经络,将它揉得大一些。” 一句话听得她脸上燥热,脑中解清泽将她推在沙子上,问她算什么东西的样子历历在目,一时气不打一处来,“登徒子!你……” 她又挣扎,解清泽突然将她强摁在怀里吻了下去。 “唔唔,你干什么,你真的醒了?”她声音里都是颤抖。 解清泽低着个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却让她脑补了一出下流,接着他又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你为何还这样对我?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了吗?”她强忍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不想把话说的那么直白。 她又缓了缓,干脆把心里所想全都一股脑地说出来,“殿下你好像有些奇怪……” “说说看,哪里奇怪了?” 她愣了愣,但是解清泽好像没生气,也没想着给她扔下去或是直接掐死,她心里泛起一丝古怪,照着解清泽的话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她脑中有些乱,不知是该先骂他夺了她清白,还是该控诉他是不是认错了人所以才夺她清白,总归……都是这混蛋。 她想着想着心里怒火蒸腾,“你这混蛋,你……” 话一出换来的又是一记索吻,手也开始又不老实,“你干什么!唔……”她左躲右闪,眼里被气出了泪花,“你不是都已经醒了吗!你干什么!” 解清泽将她牢牢困在榻上,突然笑了,“我做什么,你昨晚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你!”她气得不知道如何说理,脱口而出,“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唔……” 还没说罢又被吻住了,他吻得极为绵长,舌尖轻柔地在她唇瓣间试探,但是她却极为痛苦地溢出几句呻吟。 “我清醒了,也想好了。”他喘着粗气捏着她的下巴,眼中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觉得有些发红,又有些恶狠狠地说着,“做都做了,不如先让我痛快了。”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疯狂地看着她笑,“反正我也没打算让你嫁人,也没打算娶你。” 她呆呆地想不明白解清泽话里的意思,他根本没给她思索的时间转眼就欺了上来。 “混蛋你干什么……”他在她不着寸缕的皮肤上四处摸索,她越挣扎他越起兴,在她的脖子上啃咬,压着她活蹦乱跳的身子四处揉捏。她哭喊着,晨起的身子底下本就湿润,不一会而就感到一股热流,吐露一大团粘液。 他吻着她的唇间溢出笑意,掰开她的腿试了几下,然后直直顶了进去。 她的叫喊声戛然而止,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却因为身子底下的不适而软软的没气势,“为什么,为什么醒了还这么对我……” “因为我混,还是登徒子。”他冷笑着,身下重重地塞了下,又用火热的掌心在她两团小小的鼓起上止不住地揉捏着。 她被迫张开腿架在他的腿边,整个身子跟着一颤一颤地承受底下的律动,手上不甘心地扣着他结实的手臂,却因浑身的虚软而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嘴里委屈不停,“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都醒了……呜,不,不要……为什么……” “你不是自己也说了么,我醒来肯定不会放过你。”解清泽被她夹得太过爽利,强忍着往里面重重顶撞了一番,面上还是笑得那般淫邪又混账,“反正我又不吃亏,乖,快说你要……” “不要,不要……”她越无助身子底下咬得越紧,越能感受到那热铁在她发了洪涝般的隐秘处横冲直撞,深入得她气息不稳,她好不容易才泪眼朦胧地看清解清泽,他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干,眼中因情欲而闲的妖魅泛红,突然埋下头去,在她稚嫩地乳尖上啃咬了下。 “啊……”她难耐地扬起头,止不住地推他埋在胸前的头,又捶打他的肩膀,身下热液一股一股地淌在褥子上,又因他入得太急而发出粘稠得难舍难分的水声。 他重重地又撞了几十下,突然埋首又去吻她的腰腹。 这个动作使得他身下暂停了,她得了个喘息的机会,便想将身下紧紧含着的下流东西从身体里拔出去,刚刚挣扎着拔出个头来,她感觉底下频繁被闯入的小小穴口不受控制地缩了下,接着一团又一团的混合粘液争先恐后地往外涌,还没等再喘口气,埋首吸吮她腰腹的混账抬起头冲着她邪邪笑了下,扣着她的腰直接又插了进去。 这一下让她咬紧了唇又抓紧了手底下的褥子,又羞又气地对着俯下身看着她的人,“你出去!” 他仍然挂着那不要脸地笑,小幅地戳弄了下,声音低沉又好像有丝哄她的意味,“不哭了?” 她愤愤地皱眉盯着他,被他突然一个深入戳得蜷起腿溢出一道呻吟,“嗯……” 他将她捞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冲刺,她如团破布娃娃般任凭他摆布,又被他钉在榻上,抵着最深处射了个满。 第四十九章积雪殿(二) 她肚子一抽一抽的,因高潮而痉挛,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头上也微微出了薄汗。 那下流东西射完了之后仍然塞在她里面,没有拔出来。解清泽又将她这一身疲软无力的肉又往怀里捞了捞。 她在心里气自己被入到最后得了趣味,包括昨晚也……但立马在心里狠狠摇了摇头,千错万错明明都在这个不顾他人意愿的混账头上,作何要气自己。 他捧着她的后颈,慢慢将她放在枕上,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半分悔过,底下也仍然没拔出去。 她面无表情地将头瞥到了一边。 他又伸手将她的头拨正,她恨恨地盯着他看,却对上一双有细微蓝光流动的眼。 好生奇怪,她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 正在她失神之际,他又突然眨了下眼,那蓝光消失了。 “罢了,我放弃了。” 他如释重负般地笑了笑。 这表情这反应将她噎了下,不过她随后立马张嘴不客气道,“滚出去。” 他知道她在指什么。 但是他扯开一抹刺眼的笑:“你被破了身子,再也嫁不了人了,明白吗?” “你有病……”真是忍无可忍。 “噢,还有,你放心,阿鸢在镯子里沉睡,不会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当然,”他顿了顿,又开口,“你若非要说出去,我也不介意。” 谁没事干说这种事啊,她心里更气了。 他又往她的胸前看去,“以后我每天都会来找你,帮你按揉这里。” 她错愕,嘴唇都被气得抖了抖,正要开口再骂几句,突然听得暧昧一声,瞬间涨红了脸。 他终于将自己那该死的东西拔出去了。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说罢,他窸窸窣窣地披上衣服下了地,留她一个人在被子里。 她愣了好一阵子,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满室的烛火通明,窗外也不见有光照进来。 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又躺了片刻,她撑起身子缩在被子里,动作间又带出一股子浊液沾湿被褥。 身子底下的浅纹床褥上,有一抹扎眼的红,还混合着一些污迹,她盯着那污迹又瞧了许久,突然有些想记忆中已快要忘记的双亲。 随后她觉得有些饿了,但却没多虚弱,反而有股子说不上来的精力在勉强支撑着她,她沉默地想了想,决定把这事归功于昨天一顿顶三顿的烤羊腿。 她的衣服全都在地上,胡乱地披了一件,室内还很暖和,估计炉子里的炭火烧得也很旺。 原本要拿起鬼魂的镯子,但是浑身的脏污……总觉得这样就去碰鬼魂有些怪怪的,结果刚又有些好奇地走进更里头的暖阁,便看见了一个大浴盆,里头的水冒着热气,外头绕了一圈泛着白光的阵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在这里的。 她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立马泡在了浴盆里,又不假思索地决定她才不会领这份情。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她时不时撩起水的声音,屋外头也没声。她回忆了下昨天看到的景象,这宅院好像很大,但却没人,解清泽不知道去了哪。 干脆永远都别出现了吧!她在心里恨恨地想。 随后的体验又愈发让她诧异。 她出浴后,先是毫不费力地就在衣柜里找到不少合身的女装,每一身都好看得紧,又找到了十分齐全的妆奁。给自己随意梳了梳头,接着搬了个墩子坐在炉子前思索这事,还顺便把玄玉镯戴上,又把头发烤干。 太稀奇了,这地方,究竟是谁在住呢? 她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心想鬼魂一定知道。 就这样出神地想着,鼻间好像突然传来阵外头烤肉的香味,真是更奇怪了,她找了件厚厚的棉披风披在身上,走到外头推开了屋门。 冬夜总是漫长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天上月朗星稀,映着地上白亮如棉的雪,路上点着低矮又稀疏的灯盏,但是足以照亮。 鼻间那股烤肉的香味更浓了,她远远地看见空旷的雪地里一个被几从低矮花树的干枝掩映着坐在篝火边的人影,心里又暗自觉得解清泽有病。 大晚上的坐外面烤肉,不是有病是什么。 她又耷拉着脑袋看着手腕上的镯子,要是鬼魂能出来的话,是不是就能过去抢点肉了…… 万一不是解清泽呢?嘶,这人怪能招妖怪的,不会又是什么别的东西吧…… 想及此,她又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楚些。 ……就是解清泽那混蛋! 她轻轻呼出口鼻间的凉气,虽然走到了这边有不少树枝挡着,但她第一反应还是赶紧往回走。 闻着肉的味道更饿了,她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去胡乱找找厨房在哪。 刚转身走了没一步,背后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了。 “啊!”她在安静的长夜里被惊吓出声,慌乱地回头查看着,发现好像是个雪团。 “你有病吧!”她冲着远处的解清泽怒喊,在这空旷安静的雪地里显得分外大声。 那白影没理她,好像在专注地烤着手上的东西,离得太远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她忍了忍,继续往回走,结果又被砸了一下。 “你干什么!” 混帐解清泽!她怒气冲冲地抓起一把雪冲了过去,走近后突然又极为后悔。 她这不中用的,根本没胆子把雪团砸解清泽身上,低着头气闷了一阵,恼怒地将手里快要攥化的雪砸在了地上。 接着一言不发地又往回走,竟然又被砸了一下,这下直接砸她头上了,又溅了几片冰凉的雪在她脖间。 “你有病吧!”她回过头冲解清泽大喊,这次气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终于抬起了身子,冲她招了招手,“过来吃肉。” “自己留着吧!”她边哭边喊,头也不回地向身后跑去。 突然一个踉跄,身后不知道被什么拉住了,一个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就被解清泽轻松地抱在了怀里。 他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哭什么?” 哭你混账。她突然就不愿在解清泽面前露怯了,没好气道,“下次换你被砸三下。” 他抱着她三两步就走回了原地,直接将她抱在膝上坐着。 “很疼吗?”他说罢,又假惺惺地在她头上揉了揉。 用你管。她在解清泽的膝上坐得不自在,便沉默着一言不发。 “看,你迟迟不过来,都烤焦了。”他拿起一串肉还在火上冒油的竹签子递给她。 她在心里挣扎了番,觉得不能和吃的过不去,便接了过来。 呵,解清泽,混账归混账,烤的肉还挺好吃。 递给她一串后,解清泽便又安静地揽着她拨弄架子上的其他签子。 她吃完了手里的,还没等她开口,解清泽便又递了一串给她。 她咬了一口,眼泪突然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哭什么?”解清泽将手里的签子放下,伸手在她脸上抹了抹。 “你管我,”她抬起手背在脸上抹了两下,却还是止不住,“你放我下来!” 那混账抬头看着她,笑得意味不明,“怎么,难吃成这样?” 她听罢想也没想地就从他腿上跳了下去,抓起把地上的雪就向他砸过去。 他并没挡,但是那雪砸在他肩上,好像还让他变好看了。 “我讨厌你!”她冲解清泽大喊,想也没想地就要离开,他挥出一道术法缠在她腰上,直接又将她勾回怀里。 “还有这么多呢,没吃完不准走。”他将她在膝上固定好,便又去烤架子上的肉。 她的泪迹在脸上凉凉的,神情麻木地扭过头去盯着解清泽被火光映得轮廓柔和的侧脸,突然脱口而出一句,“你是不是就想让我讨厌你?” 话音刚落,她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自己为何会这样问。 他好像沉默了一瞬,又在她手里塞了一串肉,“再吃一些,我便送你回去休息。” “别,你别跟着我。”她一下子警惕了不少,三两下将手里的签子啃干净,决定还是尽早离他远一些的好。 解清泽闻言却只沉默地笑了笑,又递给她一支烤好的签子。 第五十章积雪殿(三) 吃饱了之后,心酸惆怅的情绪也散了不少,然后又没出息地念起解清泽这混账的好来。 大体分成三方面,一是没有解清泽自己没法获救,二是没有解清泽就无法认识鬼魂和沙漠大叔,三是没有解清泽就没办法拥有那么好吃的食物和漂亮的衣服。 罢了,现在这样大体是咎由自取吧,若是那天不求他在沙漠里救自己,也许现在也能投胎一户安稳人家了。她倒没有因失了身而太过郁结,反正她也算经历过生生死死大风大浪了,这算什么,反正是失身给解清泽。 什么叫反正是失身给解清泽!她一下子从自己刚刚收拾好的榻上跳了起来,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热。 她唾弃自己,好不容易才又冷静下来。总之就当是在报恩吧,她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解清泽果真将她送回屋子里后就不知道去了哪,她有心事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滚到天大亮,才有些疲倦地强打起精神来起身。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总要有个人收拾那些换下来的床褥被套……她又有些头昏脑涨,若非她做不了主,她一定将那些换下来的床单扔炉子里一把火烧了。 左右没人给她支使差事,她一边活动着自己酸软的筋骨,一边又在厨房灶台上架起火,也不知去哪打水,反正是洗床褥,便干脆收集了院里干净的雪扔进锅里烧水。 她正忙活着,外头似又有什么响动。出去看了一眼,远远的,解清泽闭目端坐在昨晚的雪地里,周身有个透明壳般的法阵,时不时有蓝光流转。她又忍不住仔细看了几眼,在他头顶,正漂浮着那片破损的蓝色翎羽。 这是在……调息,修炼? 她在心里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解清泽有事情做,他俩就不会打照面。 解清泽在他的壳里一坐就从上午坐到了下午,这期间她洗了被子,又做了饭,还趁休息的时候读了会儿书,解清泽却一动不动的,也没睁眼的迹象。不过她并不奇怪,常听说书的讲那些妖精在洞里修炼百年千年的,解清泽坐一个白天算什么。 晚上刚回屋刚在炉子里添了碳,点好烛火,鬼魂便钻出来了,她让她稍坐,便去厨房里端自己简单热好的吃食。 老实说,她已经开始喜欢这种清闲又充实的日子了。 鬼魂一句都没问昨天的事,她便也一个字都不提,她住的这间屋子架构宽敞,物件齐全,包括书也是。鬼魂随便检查了检查,便拿出几本她俩最近正在读的,继续教她。 又过了一阵两人都困了,鬼魂回了镯子,她这才想起来,忘了问鬼魂这屋子可住过别人了。 也不急在这一时,明天再说吧。 这一拖,便拖了两三日。 最近她每天早上醒来,自己的寝衣都是松散开来的,胸前又好像有些异样。她想起解清泽说会每天来找她帮她按揉的事,但是她每天睡前都把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也没被什么动静惊醒过……要不还是不要多想了吧,大不了她多穿几件寝衣……想及此,她羞恼得皱了皱眉。 在这里住了第二日的时候,厨房里出现了一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一封写在薄木板上的手书。她仔细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是红珠写给她的。解清泽带她离了宫,华珍夫人惦记着让她调理身子,便把那些补品都打包了,熬制方法也写在木板上,叮嘱她按时吃。 她看完感慨了一番,要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但是受了这么多好处,她终有一日要离开这里……又在心里摇了摇头抛却那些忧虑,最近鬼魂让她读的书都是些豁达的古贤人大道理。她便先过好眼下的,过好一日算一日,也不枉此生。 只是每天早上,饶是她穿着好几层入睡,每天早上也照样是松散的。 那个登徒子!她在心里愤愤地想,但是他整日里还是那副打坐的老样子,感觉变都没变过。 不可能她那屋里还有别人吧……这么一想,又有些头皮发麻。 其实她在这偌大的宅子里,整日里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但是今天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原本打算将路上的雪扫一扫,结果扫着扫着,就扫到了解清泽打坐的地方。 离得近了,将那片蓝色翎羽看得更清楚了些,他身上流淌着祥和神圣的光芒,若是寻常百姓看见了,估计还能跪下来拜一拜。她一面看着,一面也犹豫自己该不该出声打扰。 何况这怎么问呢,整日里将我衣服解开的……光是想想就,虽然解清泽是个厚脸皮又无耻的,可是她又不能不要脸面。 正胡思乱想着,那蓝光和壳子突然消失了,那翎羽也融进了他的胸口。 解清泽缓缓睁开一双凤眸,虽然已经看习惯了,却还是让她觉得贵气逼人,接着便听他问道:“有事?” “有……”她攥着手里的扫把,想了想,硬着头皮道,“这宅院里只有我们两人,对吗?” 解清泽点了点头。 “你确定?” 他又点了点头。 “你……登徒子!”她又羞又气。 “原来是这事。”他倒是反应得快,神色从容,“以后不要穿那么多层了,你不热么?” 她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故事便是每天和一个混账的斗智斗勇。 她先是锁好了门,关好了窗,将床帐拉得严严实实的,里三层外三层都挂着,在夜里睁大了眼睛,等到终于坚持不住了才睡过去,然后第二日早上起来时,她身上只剩下了一件,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解清泽! 她真想将他嚼碎了扔进大海里。 也不知是不是最近被华珍带来的补品补得太好,又被个登徒子揉了胸,她胸口的胀痛感确实少了很多,更是如吹气球一般的鼓了起来,身上带来的那件小衣都有些紧了,反而是这屋里衣柜里的那些更合身一些。 可她也不知有没有旁人穿过,虽然都动手洗了,穿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隐晦地问了问鬼魂,她却让她放心穿。 至于真正想问鬼魂的那件事,思前想后,也没问出来。 好像越接近答案,她反而有些害怕那个答案了。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换了好几种法子,仍然都被那混蛋得逞,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睡得死死的。 这天早上也一边在心里暗骂,一边开了门,却愣了愣,穿着一身簇新白衣的解清泽正在阶下等她,脖子上还围回了那圈白羽。 “收拾东西,带你去个地方。”解清泽这样道。 “去哪?”她心里暗自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解清泽勾起一抹笑,看了看明媚的天色。 “你得去了才知道。” 第五十一章短歌行(一) 解清泽和她一路少言。 他们驾了更为宽敞的马车,顺着来时的路一路南巡过去——正是应了解清泽曾和那些城守们说过的话。 。 几个月过去,各地的灾情控制得都不错。一路上,虽仍然有人衣衫破旧,但不见时疫,不见流民作乱,家家户户都能领到粮食。官府有批文,召集人手捕猎,有银钱可挣,足够解决一部分生民困境;洛川国最南地带温暖多鱼米,如今官府也正组织人将那边的余粮和鱼肉运到受灾地来。 路过曾经那个熟悉的县城时,曾经那个战战兢兢的太守据说被裁撤去了边关做苦力,如今这些人,正是这几个月内解清泽和解丰原两人重新换上的。 一路从严冬酷雪走到阴雨绵绵,路上也差不多耽搁了两个月,解清泽极少召见一路上的官员城守,只是每回到了客栈的时候,他便一摞摞地写折子送往荣城。 她最近爱上了读诗,洛川国人好音律,所以百姓皆也喜好诗文,有不少当代诗人的诗集,她便买来和鬼魂在晚上一起读。 至于别的……他俩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婆婆,你可曾见过鹧鸪长什么样子?”最近读的这本诗,不知为何,这诗人总是鹧鸪来鹧鸪去的。 鬼魂正在一张花笺上练习蝇头小楷,闻言突然笑出了声,“你可还记得你说哥哥有件外袍,穿起来花白花白的,跟条深山老蜈蚣似的,那件便是湘南进贡的鹧鸪羽制成的。” 她闻言倒是愣住了:“真,真有吗?我好像没说过这种话。” 鬼魂笔一顿,低头思索了片刻,又抬起头笑道,“许是人老了,果真记性还是差了许多,应是我记差了。你若真想知道,明日我们可以去街上画坊里找找丹青图。” 她点了点头,但是心里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毕竟这种程度的笑料,鬼魂也能记差么。 这些路上的小插曲按下不提,行至洛川国最南处的边界,解清泽忽然在那里留下了马车和一干物事,命当地的官员好生保管。那官员这才知道雷厉风行的凤翎殿下到了边疆,见面时可把他吓了一跳。 解清泽好不容易甩开了那官员的巴结,带着她躲到了城外。和北地大不一样,这里的连山背水九曲十八弯,沟壑连绵,刚刚下了一场雨,天气阴寒湿冷,即使到了午时,城外的山雾也未散尽。 他们一路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解清泽一言不发,她就只能暗自嘀咕着他到底想去哪。随后终于累得不行时,他四处瞭望了下被浓雾遮掩的悬崖峭壁,对她伸出手道:“此处正好,抓紧我。” 她闻言反而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殿下又想去哪?” 解清泽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是被他每回突然带着她御风给吓怕了,但是却随口搪塞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呵,殿下每回都这样说,烦请殿下等一下,让我……啊!”没等她说完,解清泽就突然揽过了她的腰,带着她不知飞到了多高的地方。 同往常一样,她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裹到了一片黑暗中,可这该死的黑暗一点也不抗风,也不踏实,摇摇晃晃地,让她心惊胆颤的同时又被风吹得哆哆嗦嗦。 在心里咒骂了解清泽不知道多少遍之后,他们终于落了地,她也重见了天日。 但是现在所在的地方,她看着目之所及处烟云笼罩的连绵脉,不明所以地看向解清泽。 “殿下,这里是……” “妖界和人间的界山。小声些,不要惊动这里的妖物。” 解清泽说得轻描淡写,她听得汗毛竖起。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解清泽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突然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抬起头看向她,“嗯……天时合宜,我想带你回……” 突然不远处一声凄厉长啸,他们所在的山顶周围鸦声四起,解清泽皱了皱眉,突然将她拉入灌木从中,他胸前蓝色的翎羽浮现,手中蓝光一闪,便从那上面撕扯下一片来,放在她的手心。 “我大意了,按理说,这界山妖迹罕至,不该惊动谁才对。”他在她手心的碎片上点了点,化出一层温柔的透明壳将她包裹住,上面蓝光流转,“你和阿鸢躲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声,待我解决了眼下的麻烦便来接你。” 他将她的掌心收拢,让她紧紧握住那枚碎片,可是他背对着的地方,天地间黑云骤起,又隐隐泛红光,分明是不详之兆。 “殿下,我们立马离开此处呢?”她攥了解清泽的袖子,指了指前方,“那边……” 解清泽回过头去看了看,接着转过身来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又摇了摇头,“天时难得,我已经等了许久。你放心,一切有我。” 说罢他将袖子从她手中抽离,可她心中越发不安。 鬼魂也出现了,先是看了眼他二人,又一言不发地看向远处那浓云,“如此巧合,许是有人做局。” “我也这么想。”解清泽看向那云的眼神暗了暗,“如此更该去会一会。” 他留给她最后温柔又晦暗的一眼,接着便向那黑云处走去。没走五六步,一道红光如流星般直面而来,解清泽没有留余力,直接挥出七成的法力去挡,那红光被撞到了对面的山腰上,只听砰地一声巨响,四周震荡,连着雾气也被吹散了不少。 红芒散去,半山腰处出现了一个满头狂乱卷发,眼角带着几抹红色妖纹的男人。 他看着长身玉立,手上已经凝出一把冰扇的解清泽,歪了歪自己的脖颈,抬手,一把玄铁剑在手中成形。他缓缓开口,声音比解清泽更显妖魅暗沉,“你,可是那位洛川国的殿下?” 第五十二章短歌行(二) “阁下又是谁?”解清泽终是有所顾忌,见对方好像没有立马动手的打算,便也耐下心来和他交谈。 那妖怪却拍了拍膝上的土,纵身跃到刚才崩裂的最高处碎石上,才又对他道,“浊妖荒嫪说你血脉中有通天之能,极善卜卦之术,我在妖界等了你许久,帮我算一卦。” “你想算什么?” “算我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你是火妖。”解清泽皱了皱眉,“你若成正果,妖界会大旱不说,人间也恐被你波及。” “何况,我已立誓,绝不在人间再算一卦,此誓言于我颇为重要,断不可能为你破誓。” “这么说是没可能了?”那妖将玄铁剑扛到了肩上,面上也看不出沮丧。 “你刚刚提及浊妖荒嫪,他又是谁?”解清泽又问他,语气低沉。 “你不知道么?”那火妖闻言,好像有些诧异,他张开掌心,一片湛蓝碎片焕发神采,解清泽刚看到,手里的扇子便紧了紧。 “可惜了,我原本想用这碎片和你交换一卦。” “那原本就是我的东西。”解清泽的嗓音越发低沉,“你用我的东西,和我交换,不觉得可笑么。” 那火妖视线从掌心挪到他身上,又对着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你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若有似无,你是那边的,对么?迄今为止,我只在你们中一只离群的老孔雀身上闻到过。” 解清泽闻言一怔,“是谁?” 他摇了摇头,“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了。你身上有孔雀的味道,我并不讨厌孔雀。” 随后他看向解清泽的冰扇,似是十分疑惑不解,“但你又是寒妖,我此生最厌寒妖;你身上甚至还有凡人之气,汝之杂乱,堪比浊妖。” 他眼中红光一闪,眼下的妖纹闪现一抹华彩,“在妖界,杂乱者最为卑贱。” 他剑指解清泽,“我并不喜欢你。” 解清泽闻言不怒反笑,“你也算直率,比起那只夺我翎羽又分发给众妖的货色,我倒并不讨厌你。” 他紧接着又道,“但那翎羽是我的东西,你若真求正果,便应将它还给我。” 那火妖闻言又摊开掌心,手中冒出一股赤红火焰去焚烧那碎片,那碎片抖了抖,浑身蒸腾起一股通透的蓝色琉璃火抵挡。 “这东西倒是有趣,在我手上多日,从未有过此等净火。”那火妖在手中抛了抛碎片焚烧出的蓝色火球,“荒嫪告诉我,若你不肯算卦,那我杀了你,取了这些碎片,照样可以达成正果。” “怎么,你真信他的话?”解清泽听着听着,也活动了下脖子,脸上显现的寒霜纹因刚刚破开云层而洒下的日光而闪闪发亮。 “他没有理由骗我。”火妖指着他的剑并不曾放下,“况且我听闻,你常年行走在人间,术法了得,那便与我一战。” 他又煞有介事地补充,“用你那背弃祖宗换来的卑贱寒妖之术。” 这话听得她心中一滞,忍不住看向解清泽。这妖怪什么意思,她早就猜到解清泽身上的寒冰是什么诅咒,但是那妖怪又提及孔雀,又提及背弃祖宗……解清泽是一只孔雀? 怪不得他那么喜欢羽毛……不不,这也不是重点,她焦心地看向对面那山头,废话半天,那妖怪不还是想和解清泽打一架。 她脑中闪现解清泽被他的翎羽和寒毒折磨的场景,暗自忧心他是否能打得过。 这火妖身上的气势,看起来比起她那日曾经见到的那个黑衣怪,还要强上几分。 她忍不住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脑中一团乱麻,这种时刻她又该如何帮解清泽呢……若是一个不甚,还会让他分心在自己这边。 解清泽面上本就寒霜笼罩,如今更是抿着嘴一言不发,似乎是被这火妖好死不死说的最后一句话伤中了。 他盯着那火红的身影看了片刻,阴沉着脸缓缓道,“要打便打,哪那么多废话。” 火妖闻言勾唇嗤笑了声,突然化成红光一跃而起,在半空分化出无数红色箭矢疾射而来,须臾之间,解清泽终是忍不住往她那边迅速看了一眼,挥出冰扇起阵去挡。 眼看那冰障冻住了所有箭矢,但是一团火突然破壳而出,解清泽手上迅速凝出一把冰扇挡住了火妖近前攻来的两三招剑式,却突然不知为何一个踉跄,将将狼狈躲开,玄铁剑的剑风却还是在他肩上划下一道伤口。 他脚步止不住后退两步,突然捂着胸口咳了一声。 紧接着那枚破损的翎羽破胸而出,蓝光大盛,紧接着火妖疑惑了一声,又迅速化出锁链,在他掌心那枚碎片想要逃离时将它牢牢锁住。 那边解清泽却也不太好受,他面色苍白,皱眉隐忍。玄铁剑上又火毒,与他体内寒毒互斥,寒火之毒又跟他的翎羽互斥,原本两股力量在他体内,经过前段日子的调息将将达成一种平衡,如今这细微火毒,将他身体搅和得大乱。 “原来如此。”那火妖缠好了自己手里的碎片,看着他的翎羽恍然大悟,“我就说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这羽毛……倒是了不得。” 他眼中变得神采奕奕,比刚刚还要斗志昂扬,“想不到那浊妖果然没有骗我。” 解清泽笑了声,牢牢盯着那火妖,用手指关节抹去自己嘴角溢出的一丝血。 怎么还没两招便吐血了!她攥了攥手里的碎片,心急如焚。 “团团,你听我说。”鬼魂突然看向她,神色凝重,一改之前的优雅,快速道,“哥哥不可能打过这火妖,我曾听他提过,他的翎羽可以让他开启一处结界,那结界可以让他回家。” 回家?她来不及细细思索鬼魂说的话,便又听她道,“他如今翎羽破碎,估计是难以开启结界,还又割下一片来保护你我,团团,你可愿意为了他冒生命危险?” 与鬼魂相处这么些时日,她俩早已默契异常,不用她在多开口,她眼中亮了亮,瞬间明白了她的话。 选好时机将手里碎片还给解清泽,让他打开那劳什子结界。 她心下一沉,又看向那火妖的一侧,他身侧的碎片被一条细细的红色锁链像是玩物般的缠着,又和解清泽那里的破碎翎羽遥相呼应。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个强烈的念头,那火妖看似轻松,却也只是在勉强控制着那碎片。 若是……她看着手里的碎片,一个疯狂的想法在心里成形。 她无数次看解清泽为了这碎片奔波,他那么高傲,却总是为了这碎片狼狈得不成人样。 那边火妖玄铁剑上升腾起炽烈火焰,已向勉强支撑的解清泽猛攻去,随着他的身形猛冲间刮过一股热浪,连带着他捉在身侧的碎片被这攻势拽向身后,说时迟那时快,灌木丛中的她抬手便向火妖身后那被缠绕住的碎片猛冲去。、 “翠翠!”耳边传来解清泽一声凄厉怒吼。 这弹指的刹那似乎被静止了,又被无数放大。 那火妖因背后突然窜出的人形一顿。 解清泽因她突然窜出而喷出一口血在玄铁剑上,滋滋地冒烟。 她摔倒前握住了那被锁住的碎片,两块碎片破空而出迅速与解清泽身旁的翎羽融合。 她摔倒在地上对上那火妖惊愕的目光,他迅速反应过来,未拿剑的掌心激射出红光,她眼前一黑落入一个寒冷的怀抱,又听到闷哼一声。 解清泽受伤了! 但是融合的翎羽瞬间爆张开净火的屏障,刺目的白光瞬间吞没了她的肉体和神志。 第五十三章积羽地(一) 不知昏了多久,身上有些发疼,尤其是眼皮子,不太舒服,神志渐渐回笼时,耳边不停地传来一些催命般地,“翠翠!翠翠……” 她快要被晃吐了,缓缓睁开眼,还未来得及查看这是哪,便对上惊慌失措地一张脸。解清泽形容狼狈,肩膀已经被血浸染了大半,却像个疯子一般地盯着她。 “你终于醒了!”他不由分说地将她紧抱在怀里,强压下两声咳嗽,胸前却止不住地起伏颤抖。她被他抱得特别冷,又强吸入一口冰凉的血腥味。 “殿下你……”她小幅度挣扎了下。 解清泽攥着她的肩膀又将她拽离,一面盯着她狠狠抹去嘴角的血,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怒道:“都多少次了!你为何总是如此!若再让我看到你不管不顾你休想我再带你出来!” 她从没见过解清泽愤怒成这样,结结巴巴道:“不,不就才两回…..” “一回也不许!”他怒吼,手上快要将她脆弱的肩膀攥碎了。 “凭什么,凭什么!”他双目发红,紧紧盯着她,“你凭什么以为我还能再失去你!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再有下次,不,没有下次,我会立刻将你关起来,永远都关起来。” “你,你吓到我了……”她眼眶忍不住溢出泪来,本能地往后缩着。 解清泽闻言面上更是讽刺,恨恨地忍了又忍,正要开口说什么,他们却突然听到身旁传来如碎玉击冰般的一声惊喝,“你们在做什么!” 她闻声迅速转过头去,娘哎……好流光溢彩的神仙人物! 面前紫衣羽扇遮面匆匆而来,眉目精致冷厉,只看得解清泽一眼,大惊失色。 第五十四章积羽地(二) toky ore 8 .c om 接下来的场面精彩绝伦得……一度难以消化。 解清泽刚看见那紫衣大美人,她眼尖地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那边紫衣美人“啪”地一声收了折扇,露出一张令人屏住呼吸的美貌面容。还没等她缓过来,紫衣已经逼近,抓过解清泽的手腕便扣上他的脉门,那脸色比平时面如寒霜的解清泽还要冷上三分。 她拎起解清泽的后脖领子就将他拽离,扇子在她手指间绕了个花,她已经用手指在解清泽胸口各处点了多下,接着“啪”地一声又对着他开扇,紫色的法力源源不断地经由扇子送至解清泽的胸口。 解清泽如强弩之末的身体又吐出一口血来,被她眼疾手快地立起扇子挡去,他肩膀的伤口处焚出赤火,边缘出又结冰,紫衣美人的眼眸暗了暗,冷哼一声将扇子掷在地上,葱白般的玉手抓握在虚空起式,手上已是紫光大作,然后她便一眨不眨地将法力推入解清泽的伤口处,解清泽身体一震,一整块包裹着赤色火焰的寒冰在他肩上碎裂脱落,又被紫衣美人用法力湮灭在半空。 解清泽似是舒缓了许多,嘴唇苍白的晕倒在了紫衣美人的肩头。 美人皱了皱眉,吹出一声呼哨,她听得远处群鸟清啼,紧接着六只羽彩华丽的孔雀托着长长的尾羽振翅而来,又化出人形迅速落在紫衣女子身边跪下。 “都带走,回宫楼!”紫衣美人吩咐一声,便率先拽着解清泽的后脖领子化成一道紫光离去。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p owen xue .co m “哎……”她没忍住呼了一声,又伸手张拦,正好对上面前六张冷峻的面容…… 接着她被六只孔雀如小鸡崽子一般驮着飞到了一座山上,一路上连惊吓都不敢,拽着手底下能拽的毛连松手都不能,直到落地后又对着那揉自己后脖子的孔雀大哥涌出一波接一波的羞愧后悔和抱歉…… “姑娘,请吧。”为首的孔雀大哥对她简短道,然后伸出手掌,帮她叩开了面前一扇建在半山腰上磅礴大气的青石门。 侍卫伸出手掌附在门上的那一刻,门上如雨滴入水面般震荡出华彩,缓缓在她面前打开。 一整面鬼斧神工的宽幅影壁出现在她面前,上面雕刻着各式各样活灵活现的孔雀,几个孔雀大哥簇拥着她绕过影壁,她被眼前的美景震慑到的同时,又发现还有个大哥帮刚才的美女姐姐捡了扇子,如今正恭敬地捧在手上。 绕过影壁,她嗅得一口令人心旷神怡的灵气,眼前的景色如梦似幻,地上绿草如茵,连绵的枫林如火。 她和孔雀大哥的身后突然刮过一阵煞风景的风,连着原本祥和落下的枫叶们节奏都被打乱,被刮得打着圈乱转。她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先是看到远处急匆匆的紫衣背影将肩上靠着的解清泽一把抛地上,又听得她身边一个跟着一块飞来的华丽衣饰绿衣女子惊呼一声,“大姐你小心些。” 接着绿衣美人将解清泽扶起坐好,她二人便一前一后地坐在草地上结出一个阵法。 然后她又发现,她们的背景里,一座恍若神迹的重瓦高檐白色建筑依山而建,四周又有各式高低错落的花木山水,自是气势恢宏,美不胜收。 她忧心解清泽,忍不住提起裙摆向三人跑去,又在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恐打扰了三人的治疗。 没等她完全缓过来,旁边的一棵落单的高大枫树上,枝杈忽然摇了摇,惊得她回过身抬头去看,却见上面扑簌簌落下一只尾羽华丽的孔雀,当着她的面化成人形。 那孔雀化形成了个脆生生的少年,肤白唇红,嘴唇微张,似是十分吃惊般,“我的天啊,这是……大哥哥回来了?” “我去……”他突然疾走了几步,不知道冲哪里转着圈喊道,“快出来啊,大哥哥回来了!” 紧接着这飞檐上下,树上,山石上,四处都似活了一般,不停地从四面八法飞来各种各样的孔雀在她周围落地成人形。而她……眼花缭乱地看到了一团又一团的美人。 这个量词甚好,长这么大,她竟第一次发现,美人可以论堆,和团…… 一时间冲击实在过大,她刚才搁置下的眼皮又有些发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这位妹妹又是从哪里来的?”离她较近的一人发现了她,突地凑上前来,她被这扑面而来的美色逼得往后小退了半步,“我……我……”她好不容易理清杂乱的思绪,强装镇定道,“我,跟你们大哥哥来的。” 她往坐着运行功法的三人处指了指,正好那三人间的阵法消散了,两个美人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神色都有些疲倦。 接着中间的解清泽也清醒了过来。 “哼!”见他睁开眼,那紫衣美女姐姐蹭地站起身怒喝了一声,“将我的椅子搬来!”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就向那飞檐高阁底下的汉白台阶上走去,一大团美人乌泱泱地陆续跟着她的脚步,乱而有序,有些人抬出了一把华丽的白色缠枝椅,有人搬出了配套小桌还斟了茶,有人簇拥到紫衣美人的一旁的阶下坐着,有人眼见没地方干脆重新化成了孔雀落在四周的高地上,还有些跟她一样,仍然围在解清泽的几步开外,没有动身。 总之等紫衣美人气势汹汹地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四处已经落定,她一振袖子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怒斥道:“璃泽,给我跪下!” 她被这句话说得一惊,紧接着便看见面前的解清泽站起来,低头理了理杂乱的衣服,又默默地端正跪下,“大姑姑。” 大姑姑……大姑姑? 璃泽……璃泽? 她艰难地咽下喉间呼之欲出的各种吃惊和疑惑,默不作声地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玄玉镯……不知为何,她觉得恐怕这次鬼魂也无法帮她解答了。 不论如何,解清泽醒来,她的心也跟着落了地。安心后就忍不住魂游天外,余光扫了眼周围嫩生生的小孔雀们,想起刚刚听到的称呼,大哥哥……怎么说呢,现在解清泽被她姑姑当面罚跪,还被一群弟弟妹妹围着,她在心里默默替他感到难为情。 那边被怒气熏得眉眼更艳丽的几分的紫衣姐姐又哼了一声,开口便训斥道:“将近二百年我不曾过问你,你倒好,在外头混成了个什么样子!” “人间有句话叫慈母多败儿,现在于我倒是应景!” 她身侧站着的绿衣美人看着解清泽,一双涟水眸中含愁,低下头柔声细语地劝慰紫衣美人,“大姐,阿泽刚回来,又受这么重的伤,何苦让他现在就跪。” “谁都不许替他求情!”紫衣美人冷喝一声,似是怒气难消。 人群中突然冒出刚刚那种黑衣孔雀大哥打扮的一人,硬着头皮行礼道,“家主,长老那边还等着您……” “哪有空!”紫衣姐姐怒嗔一声,在椅子扶手上重重拍了一掌,“叫璃清滚过去处理,办不好我扒了他的一身毛!” 孔雀大哥领命,低着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那紫衣姐姐似是发泄完了前一阵怒火,等那孔雀大哥走后,倒没发作更多,只是饱满的胸脯又起伏了几下,才缓和过来,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一口茶喝罢,她艳色勾人的眼眸在解清泽身上打了个圈,又似是回忆起什么事来,冷嗤道,“我说凉鱼怎匆匆找上我,还必要我前去一趟,说什么或有惊喜,我看他们那一窝子也是越老越不成体统了!” “这就是惊喜?”她又在扶手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解清泽倒是一反常态,一言不发地默默低头听训。 紫衣大姐姐不再去看他,转身又抬头对着身前的绿衣美人道,“湘儿何时回来?” 绿衣美人有些调皮地耸了耸肩,又摊手,“我也不知道。” “我累了,剩下的事等湘儿回来了再说吧。”紫衣美人说罢起身向身后的大殿中走去,又突然转身,眼神凌厉地扫过一地大大小小的孔雀,“谁都不许理他,就让他好生跪着!” 一众大大小小的孔雀齐齐说是,那紫衣美人托着长长的裙摆款款走回殿内,接着安静的殿外瞬间变得比过节还欢腾。 一群人涌上解清泽的四周,还有几只小的飞来飞去的乱叫,她在人群外看着,时不时能听到一些,“大哥哥你伤口疼不疼”,“大哥哥你说句话呀”,“阿泽饿不饿,想吃什么”,“阿泽你怎么才回来”,“阿泽都瘦了呜呜呜”,以及一堆堆美人站在那里互相依偎着擦眼角的泪水。 “姑姑,叔叔们,都散了吧。”解清泽终是忍不住了,仍然有股子虚弱道,“我现在是有些头疼了。” “还有弟弟妹妹们,也都散了吧,太闹腾……”解清泽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一群人乖巧地一乌央做散,那绿衣美人又唤着几个人,接连吩咐了不少活计下去。 但是霎时地上散得又只剩下她一个闲人,和皱眉一言不发跪着的解清泽。 她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凑近解清泽蹲着,解清泽看了她一眼,双眉微蹙,面上好像有些苦恼和心烦意乱。 她想了想,以一种丝毫不解风情的样子说出了她现下最深刻的感慨,“殿下,没想到你在外头成天呼风唤雨的,来这里第一件事居然是被罚跪。”—— 璃泽:不,第一件事是回来就被大姑姑摘字儿了 第五十五章积羽地(三) 此话杀伤力极大,解清泽顿时气闷了一瞬,对着她瓮声瓮气道,“你不要在我眼跟前晃悠,省得我心烦。” 她撇了撇嘴,在他跟前席地而坐。 日光和煦,光是看着四周如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外头的那些烦忧便跟着烟消云散了。 “殿下,咱们这是在哪啊?” “孔雀寨,……我家。” “殿下你原来真的是孔雀吗?”她小声惊呼。 “什么叫原来是,我现在也是。”解清泽皱了皱眉,嫌弃地说着,还似乎有些被踩到什么痛脚般欲盖弥彰。 “我不是说那个原来……”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又问,“殿下,为何刚刚的姐姐叫你璃泽啊?” “我……”解清泽叹了口气,“一两句难以说清,我……还是抽时间和你解释吧,还有,叫什么姐姐,辈分都乱了,叫姑姑。” 她抬头瞅了他一眼,暗自腹诽,估计解清泽在这个地方唯一能训斥的也就剩她了。 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怎么那么受气。 她看着他身上还未脱下的血衣又忍不住凑近了,在他前后伤口处查看一番,“殿下,你的伤口真的好些了吗,你是不是替我挡了一箭?” “不然呢。”解清泽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因虚弱而显得气势不足,“你若下次再敢那样不管不顾地跑出去,我说到做到,定将你关起来。” 她低下头,心情有些复杂,既不想跟解清泽认错,又自责让他挡了箭。 “也,也没什么大碍……”她又听头顶的解清泽不自在道,“大姑姑和四姑姑适才,已帮我治好那些外伤了。” 她情绪低落地揉了揉眼,“殿下,我眼皮有些疼。” “抬起头让我看看。”解清泽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眼中满含忧虑地左右观察了番,又轻轻附上她的眼皮,缓缓地揉了揉。 他的手指终于有些温度了。 他叹了口气道,“大姑姑封了我的法力,现下也帮不了你,还是等二姑姑回来吧。许是刚刚翎羽破开结界时被强光刺了眼。” 她点点头,还想在问些什么,突然听得背后穿来一声悦耳的调笑,“哟,这是哪个混小子肯回来了,一回来便害我被大姐推去那么多难缠的差事。” 她向身后看去,头戴飞檐冠的俊美男人握着把墨绿色羽扇款款走来,他唇边勾着一抹邪气的笑,通身的贵气和华美衣饰又难以用语言形容。 解清泽看着身后的身影,似是也挺高兴道,“六叔叔。” 接着他又低头对她道,“这是我六叔叔璃清。” 她脑中飞速回忆起刚刚紫衣美人说的让滚过去办事的那位。 原来如此,应是从黑衣孔雀大哥那里听见了解清泽回来的消息吧。她对自己的推论十分满意。 那俊美叔叔走到他们跟前站定,又扫了她一眼,挑了挑眉,“从哪拐回来的小姑娘,怪不得你大姑姑要罚跪你。” “六叔叔别这样说。”他神色不悦地将她往身后挡了挡,“我……这是我从人间救回来的……” 不知那六叔叔信没信,反正她都听出了些心虚。 嘁,还是他的这些叔叔姑姑们了解他,混小子解清泽。 紧接着他又问,“六叔叔,我二姑姑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侍卫直接去报的信。”那俊美孔雀又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看他,“先别跪了,跟我去换身衣服,这血腥味熏得我头疼。” “还是等等吧。”解清泽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毕竟大姑姑气还没消呢,我等二姑姑回来。” 俊美叔叔又一言不发地抱着胸看着他,突然好似看出些什么端倪来,原本吊儿郎当地笑脸逐渐变得凝重,又不客气地伸出一根手指来轻触解清泽的眉心。 “你怎会染寒妖之毒?”他似是极为惊讶,又扫了眼他脖子上那圈白羽,眉眼间竟隐隐有怒气,“又围着这圈东西做什么,当自己没断奶,还嫌寒气不够?” 解清泽原本沉静的面容瞬间有丝破裂,先是低头看了她一眼,又似被揭了什么短一般一言难尽道,“六叔叔,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事在身。” 那六叔叔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笑,“确实有些要事,你现在就给我把衣服脱下来,否则我当着小姑娘面一把火烧了你这圈宝贝。” 他似是又气闷了一瞬,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低下头默默地将自己坠着白羽的血衣外袍脱下,低着头交到那俊美男人手中。 “……帮我保管好,不许烧。” 那男人一把抓过,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多大人了,你幼稚不幼稚……” “六叔叔,”解清泽咳了一声打断他,“快去找大姑姑吧,她刚刚说要拔了你的毛。” 俊美叔叔被他噎了一下,挑挑眉,看了看身后的大殿又看看面不改色的他,嘁了一声,扭头走了。 他的里衫上更粘着不少血迹,她一时看得愣神,其实也没注意他二人在吵些什么。待到璃清走远了,她回过神来,又有些急切道,“殿下,我看你的姑姑叔叔们好像也不是真心罚你,你伤口的血真的止住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摇了摇头,“罢了,我也有些心烦,就在这里待一阵吧。还有,刚刚我六叔叔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他平时不着调惯了……” 说着说着,他的耳朵尖好像有些发红。 “哦……”她暗自嘀咕着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突然有股浓浓的疲倦袭来,干脆坐得离解清泽更近了些,抱着他的腰便陷入了昏睡。 “翠翠!”在陷入黑暗前唯听到他的一声惊呼。 第五十六章积羽地(四) po18 m a .com “翠翠,翠翠……”她在昏沉间听到解清泽一声声轻柔的呼唤,睁开一双困倦的眼,却看见一个正在替她把脉的温柔红衣美人。 “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她呆呆道。 那红衣美人对她笑了笑,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将一些冰凉的膏体抹在她的眼皮和太阳穴上,那种不舒服的刺痛感果然少了许多。 “没什么大事。”她听那美人嗓音婉转如黄莺,轻柔地对揽着她的人道,“只是山上灵气充沛,她还小,来了之后难免水土不服。阿泽,带着她和我走吧,你大姑姑那边我去说。” 她头顶的声音轻轻说了个“好”字,半梦半醒间扶起她往前走,她脚发软,一下子踩在了小路上的一汪泉水中,沁凉的水浸入绣鞋,冰得她一个激灵,随后马上被打横抱起。 两人带着她进了那个阔气如神宇般的大殿内,又拐入了一条素雅通透的回廊。那红衣美人时不时回过头来和解清泽说话,“阿泽,你离去了二百多年,可还记得这条路?” 她头顶的声音静默了许久,才道,“确实有些生疏了…….” “那便多留些日子吧。”红衣美人说罢也调笑他,“屋中已备好了水,她身上多少沾染了妖气,需要的玉露和玉膏我都备在浴室里。也不知你记性如何,若是忘了这些怎么用,那也只好先在你自己身上试试了。”夲伩首髮站:p o18b r .co m “我……这点小事总是记得的。”他局促道。 “那你便先去吧。”那红衣美人推开面前一扇门,却不进入,她纤细的腰肢在她眼角处轻柔地旋了下,又在昏沉中听她道,“我去为你们这对苦命小鸳鸯煎药。” “二姑姑……” 那女子轻柔地笑了声,逐渐走远。 她被解清泽直接抱到一处热雾弥漫的暖室中,然后便一层层地除去她的衣物,又抱着她浸入温暖的浴池,将她靠至一处岸边光滑的卵石上。 在她舒服得汗毛都在张开时,又听得下水声,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捞过去靠在一个光裸的胸膛上,熟悉的气息将她周身包围。 解清泽一手揽着她,一手拿起边上托盘里一个白色的净瓶。刚打开,那里面便透出一股清新好闻的气息,他将那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滴在她的胸前,顺着她起伏的双峰滑入水中,周身瞬间弥漫出一股清透好闻的味道,从刚刚起便积压在胸前的一股胸闷也被一扫而空。 随后解清泽的一双手又在她身上用了两三种瓶瓶罐罐,又将她的头发也梳通洗净,才用毯子裹着,将她抱到一张榻上。 她昏昏沉沉的,虽然能知晓他做的所有事,但就是醒不过来。 解清泽将她的头发绞干,又帮她换上了一套丝滑的寝衣,紧接着突然咳了两声,似是气血运行不畅。 她在睡梦中蹙起眉,这是怎么了,他的伤还未好么。 他刚替她盖上被子,外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刚刚听见过的玉佩碰撞声翩然而至,那红衣美人将一个托盘放在榻前的小桌上,“这碗是她的,这碗是你的,趁热喝。” “谢谢二姑姑。”解清泽直接饮下了自己的那碗,又道,“等下我想办法喂她吧。” “好,”那红衣女子点了点头,“也不知现在外头的凡人们都吃什么,我用粟米熬了些粥,用碧火炉温着,等她醒来你喂给她。” “嗯。” “那姑姑先去了,正值姻月末,你将大姑姑气得撂了挑子,可是留下来不少琐事。” “.…大姑姑许是为了救我,输送太多法力……”她甚少听见他这种局促找补的语气。 “嘘,”红衣美人轻笑了一声,“可不能在大姑姑面前这样说,你也知道她要强。” 接着她又嘱咐了两句什么,便出去了。 门被合上,她忽然觉得喉咙冒火。耳边听得衣料摩擦声,紧接着头顶好像压下一片阴影,熟悉的气息扑面而至,两片温暖柔软的唇贴上了她,轻轻将她的唇撬开一个缝隙,将口中温热又丝丝清凉的液体哺喂给她。 她喉咙干渴,本能地吮吸那两片唇,受她热情邀请,冰凉灵巧的舌尖探入她的口中,与她痴缠,一只手又稳稳地托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她将那冰凉的舌尖焐得火热,它才恋恋不舍地从她口中退出去。 “乖,好好休息。”他又在她额上吻了吻,将她的被角掖平。 她突然觉得这掖被角的场景有些熟悉,莫非在哪里体会过…… 第五十七章积羽地(五) 容不得她多想,便一头栽入了黑暗之中。 许是这短暂的半日里便经历了火妖和孔雀寨,受到的冲击过大,她竟开始昏昏沉沉地做起梦来。 梦里天大雪,阴沉沉的天色看不出时辰。她疾走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周围的小吃馆的锅灶里往外冒着蒸腾的热气,时不时能闻到街上飘来葱花和胡麻油的香味,她肚子里空鸣了一声,不过并不明显。 “阿鸢也饿了是不是?”她怀里抱了一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小姑娘,被一张小被子裹得紧紧的,她将她又往上抱了抱,胳膊已经有些酸了, “等找到殿下,我们就能吃好吃的了。” 怀里的小丫头粉雕玉琢,睁着两只大眼睛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似是有些困了。 她的鞋袜被雪沾湿了,走得脚尖冰冷,心下焦急,明明就是这条路才对,难道记错了吗? 她又左右观察着两旁林立的商铺,这条街上没有平时人多,她们一大一小,已是有些显眼,好些路边的人都在打量她们,她低下头,抱着怀里小小姐又往前跑了几步,终于见到了一栋在一众商铺中鹤立鸡群的酒楼。 定是这里了!她眼中一亮,急急就要向那酒楼奔过去。 “站住,你是哪里来的小姑娘?”楼下站了排陌生的侍卫拦住她的去路,就连衣着打扮也都没见过,她心里害怕,往后退了一步,怯生生道,“我,我是来找我家殿下的,你们能否让开,我家殿下就在上面……” 那侍卫上下打量着她,见她退一步,他便上前了一步,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哦?你家殿下是哪位?” 哪位,还有哪位?殿下临走时说,只有他一人啊,莫非殿下的叔伯兄弟们也在……她突然想起了教习姑姑说的话,她是不是不合规矩了……会丢了殿下的脸面…… 见她突然一言不发,那侍卫又抱着胸凑近了些,不知想干什么,她心里一慌,又要往后退,却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了声:“翠翠!” “殿下!”殿下总能轻易找到她的! 她高兴得直接向声源处扑去,正匆匆赶来的身影一手接住她,一手从她怀里抱出已有些困倦的小丫头。 “哥哥,阿鸢想吃面面…”小丫头从棉被里伸出两只热乎乎的小手,抱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好。”面前人轻柔地应着她,又向门口那几个一改吊儿郎当,站得笔直的侍卫那扫了一眼,对着身后簇拥着他的几个中年人吩咐道,“去准备帘帐雅室,就说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等下宾客每人赐一道翡翠白玉羹,让他们不要拘谨,继续宴饮便是。” 吩咐完这些,那双温柔俊美的眼才看向她,摸了摸她脑后柔软的发丝道,“先跟我上去吧。” 她点了点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上楼。 楼上也忙忙碌碌的,时不时从两侧的门里传来丝竹声和众人的哄堂大笑,他们被一个褐色衣袍的中年人领着,进入了一间隔了重重帘帐的空间内。 “殿下,”那中年人低着头对她身前的人回话,“小的命人备了这处地方,外头的门开着,与宾客们的宴席相通,门口站着两人,方便殿下传唤,也防止有不知情的人来冲撞了殿下。” 他点了点头,“再帮我去备暖炉,准备些暖和的吃食,一碗龙须面,和一些孩子们爱吃的东西。” 中年人领命下去了,殿下才回过头来,拉着她在铺了绒毡的席上坐下。 “怎么突然找来这里了?”他将怀里的娃放在膝上坐着,又用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冻得冰凉的手指,“我不是说过晚膳之前会回去吗?” 她低下头,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认错。 “哥哥,我要自己下来。”他怀里的小姑娘在棉被中挣扎了一番,被他放了出来,刚到了新环境,已是一扫刚才的困意,开始打量起桌案上的陈设来。 随后陆陆续续有人进来上菜,她连忙抽回了自己的手端正地跪坐好,却没看见头顶上的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小丫头见了吃的东西很开心,男人帮她往小碗里挑了两柱龙须面,让她自己用小勺舀着吃,接着又将她的手攥在掌心里。 “究竟怎么了?”男人一边耐心地问她,一边解开她脖子间披风的系带,又将她被雪沾湿的披风挂在屏风上。 “翠翠知错了……”她跪坐在毡上,低着头向男人认错。 小丫头吃完了碗里的面,捧着个空碗贴在她身边坐下,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仰头看着头顶的男人,“哥哥,翠翠也饿了。” 他在她们一大一小两个挨在一起的身影上打量了一圈,又坐下来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脸,“我还没打算责罚你,你便学会拉拢我妹妹了,嗯?” “我先给阿鸢盛面,自己将湿掉的鞋袜脱下来。” “殿下……”她张口,刚要推脱,可一对上他俊美的面容,便直接败下阵来。 但是教习姑姑说,不能轻易露足示人……她有些难为情地将自己冰凉的脚缩进裙摆里。 那边男人替小丫头盛好了面,又打湿一块白巾,帮她擦了擦手。 “殿,殿下……”她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他,按理说,这种事情应该她替他做才对…… 男人将擦完手的白巾扔到托盘里,才取了双包金的檀木筷递给她,她愣愣地,半天都不敢接过。 “怎么,吃东西也要我喂你吗?”男人表情戏谑,作势就要夹菜喂她,她连忙一把将筷子夺过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吃的。” 她连忙捧起碗,用筷子给自己夹了几口菜。男人这才撑着头看着她们一大一小,有些好笑道,“茹锦不过是宫里内务局那边派来走个过场的,怎么就能把你吓成这样,本来胆子就小……看来我得打发她回去。” “殿下不要。”茹锦就是她的那位教习姑姑,她连忙放下筷子央求他,“他们说,若是翠翠学不好规矩,便不能在殿下身边了。” 男人闻言却满不在乎,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他们可做不了我的主,也就吓唬吓唬你这种胆子小的。” 她说不过男人,却想起昨天刚被指责连布菜这种基本的规矩都做不好,一时间竟没忍住,豆大的眼泪就落到了碗里。 “又怎么了?”男人有些不悦地将她扯到了怀里,“我果真要去内务局那边好好敲打一番……” 她将头埋在男人的怀里,暗自揉了揉眼睛,希望把眼泪逼回去。自从两年前被殿下从战场上捡回来之后,她睡觉就容易惊厥,更是经常能梦见那些血淋淋的尸体,每次梦见这些后,都得让男人抱着才行。但是近日教习姑姑来教她规矩,不许她再和殿下同寝。今日也是,原本在陪小小姐午睡时,却突然做了噩梦,才不管不顾地抱着小小姐来找殿下。 “翠翠,吃这个。”唯一没被影响的就是小丫头,自己埋头吃的不亦乐乎不说,还用黏糊糊的手捏着块糕点递给她。 她缩在男人的怀里正要说话,男人嫌弃地叹了一声,伸手帮她接过,又眼疾手快地勾住小姑娘的衣领子将她整个人拽了回来,“等下,擦了手再走。” 她看着眼前的场面,突然间破涕为笑。 第五十八章积羽地(六) 这一笑便直接将她从梦中笑醒了,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房间,她想起来自己跟着解清泽到了个孔雀神仙们住的地方。急忙坐起身,估摸着外头昏沉的天色,许是酉时左右。(下午六点) 她下了地,打量着这屋里各色古朴雅致的陈设,竟发现了许多孩童的玩具,回忆起刚刚自己的梦,突然后知后觉,她梦到的那个男人,好像是解清泽…… 不对啊……她一头雾水地戳了戳面前的小木马,莫非自己梦见了解清泽的小时候? 可她分明记得怀抱着的是个女童……不知为何,因为做了平时从来不会做的古怪梦境,她对着这神仙们住的屋子愈发肃然起敬了些……屋里不见一个人,她心里忽然有些毛毛的,披了件衣服便匆匆出了门。 她按着自己入睡前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条回廊,正直夕阳西沉,浓红翠绿的长廊两边美得不像话,她好像听见走廊的另一头有人说话的声音,便循声前去。这里面的孔雀好像都是极友善的,实在不行,她可以找个人问问解清泽在哪。 声音越来越清晰,她走着走着,走入了那个宽阔如神殿般的大堂,再听着那声音时,才突然反应过来,是那位紫衣大姑姑的声音,听她的语气,好像又不知道在训斥谁…… 这下可麻烦了……她硬着头皮,几乎是无声地躲到了殿内的一根柱子后面,然后又偷偷向外看去。 面前的景象倒是眼熟……从她的角度能看见紫衣美人缠枝白木的扶手椅,和她精致端庄的背影,至于再往前……又是解清泽一言不发地跪在草坪上。 看到这里,她心里甚至对解清泽升起一丝久违的怜悯。 好在紫衣美人已不像初见时那般震怒,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好像是在问解清泽一些事情,只是语气颇为严肃。 “你去人间二百年,就落了这样不人不鬼的模样回来。修为全部荒废不说,为何连法力也会被妖邪夺去?简直荒唐至极。” “当年你失魂落魄地回来,又匆忙离去时,我便隐隐担忧,你命中或有劫难。当时我便劝过你,不该执着,你可是听了?” 他低着头,露出抹复杂的微笑,也不反驳,“是,阿泽知错了。” 紫衣美人呵了一声,似是不怎么相信。她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接着问,“光知错有何用,你可曾悔悟?” “不曾。” 这次说的倒是干脆,将紫衣美人噎得也是无言。 过了片刻,她突然叹了口气,对着解清泽又道:“我比任何人都知你心结,但是你在外头执意杀戮,身体只会妖化得越来越厉害,难道你想当寒妖不成?” 她说到这里,突然喉咙发紧,将茶盏重重地放在小桌上,又问,“既然被勾带出了寒毒,为何不立刻向寨里发信求救,你是觉得你大姑姑无能,救不了你么?” 解清泽的眼神暗淡了些,又摇了摇头,“当时情况复杂,非三两言能和姑姑解释得清,我被夺了翎羽,之后昏迷了百年。” “所以我才不同意你长留人间。璃泽,你终归是孔雀寨的贵族,是璃家的孔雀。你现在已经遭受如此磨难,再在人间停留下去,劫难也不会停止。” 他闻言,却抬起头来看着面前高大宏伟的殿宇,又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神色复杂地笑了笑,“姑姑,在凡间,我尚且知道如何徒步从洛川国走到荒漠,从穆国走到百夷,甚至还动过坐船出海的念头;可是在孔雀寨,我竟已经忘了如何从宫楼走往月离山。” “这算什么理由,你可以学。”紫衣美人的后背绷得紧紧的,“你有数百年岁月,人间不过是你的一场大梦,你的家在孔雀寨。” 他又摇了摇头,“妹妹为了救我,被困在玄玉中无法轮回。姑姑,我无法留在寨中,不仅是因为和父亲约定,还因要送妹妹离开。” “那算是你的什么父亲!”紫衣美人突然站起身,言辞激动,“你的父亲是璃虹,那不过是他在人间轮回的短暂一世,糊弄你母亲那种凡人也就罢了,你怎可也陷入其中!” “我知道。”他抬起头看着紫衣美人,脸上却是释然的笑意,他闭上眼,冰霜纹路在面上浮现,眼中又似有泪,“我知道,所以每当被这寒毒折磨时,我总想着,这是极少数父亲能留给我的东西,这样想着想着,便也不难熬了。” 这话似乎对紫衣美人的杀伤力极大,原本在气势上咄咄逼人的人,突然就偃旗息鼓,一身颓丧地跌坐在了凳子上。 柱子后的她,一时听到了太多,竟也不知该作何想法。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解清泽,又或是说,她不会再为关于解清泽的任何事情有所动容,或有所惊讶。但是她错了,解清泽的一生,根本不是她一条活了十七八年的生命所能承受得住的。 可如何才能……替他分担一些呢,难道这么坎坷的一条路,旁人只能看着他在泥淖中挣扎。 “罢了,你下去吧。”紫衣美人忽地又开口,冲他挥了挥手。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责罚你。” “你记住,当年姑姑没能救得了璃虹,但我一定不会放弃你。” 解清泽抬手将脸上的冰霜拂去,却对着紫衣美人笑了,“姑姑应该为了寨子保重身体才是,我的事,自己自然会想办法。” 他伸手遥遥指了指身后一座浓云笼罩的仙山,“姑姑不是常说,那里有望玦么,想必她也不愿看到你耗费自身。” 紫衣美人也笑了, “你忘了孔雀寨,却还记得她么?”她又无力地挥了挥手,似是有些疲倦,“滚吧,你突然回来,贵族和长老那边都好奇要见你,休息去吧,明日还要随我赴宴。” 眼看着解清泽那边恭敬地起身,就要往殿内走,她才突然有些惊慌起来,急急地顺着原路跑回屋中,按着砰砰的心跳,再度钻入被子里装睡。 第五十九章积羽地(七) 没多久,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她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果然看见了熟悉的衣摆款款走进来。 他先是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才替她挂起了帘帐,接着不知为何,突然没声了,布料轻蹭之间,她知道他坐在了自己的床边。 “翠翠,你装睡的样子很拙劣,自己不觉得吗?”她听见他突然这样说。 她半信半疑地睁开一只眼,果然看到了解清泽笑意吟吟的目光。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状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看着脑袋顶垂挂的香兰和玉穗。 解清泽冲她勾了勾手,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让她将手腕递给他。 他扣在她的腕上替她把脉,又去查看她的眼睛,“眼皮还疼吗?” 她摇了摇头,将头往被子里面钻了钻。 “那便交待吧,出去做什么了?”解清泽话锋一转,突然道。 “我没出去……”她用被子遮着半张脸,小声辩解。 解清泽闻言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又道,“大姑姑没有察觉到你,是因为我临走时在你身上施了法,省得你和旁人冲撞”。 说罢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用手顶着额心揉了揉,“那些个小的太爱凑热闹了……” 可她也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样……解清泽不会是在诓她吧? 但是看着面前人明显要让她老实交待的表情,她干脆掀开被子坐起身。 “殿下,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解清泽闻言一怔,“你就想问这个?难道没别的想问我的吗?” “有,但不敢问,怕勾起殿下……”她支吾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这都是殿下的事情,殿下若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的。” 解清泽勾了勾唇,从一旁端起一碗粥来慢慢盛起一勺喂给她。 她忐忑地张口喝了,却不知道解清泽到底在想什么。 “无妨,都已经到这里了,有许多事情,我都会慢慢告诉你。”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盛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接着喂给她。 “殿下……”她看着神色如常的解清泽,仿佛刚刚和他姑姑在阶前争执的不是他,她心里突然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忍,“难道真的没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有啊。”解清泽十分干脆地点了点头。 她眼中一亮,“是什么?” 他将碗递到她手里,又起身道,“你先将粥喝了,我确实有事情需要你帮忙。” “我先去准备。” 第一次见到这么好说话的解清泽,她突然感到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约莫两炷香后,她看着面前的陈设陷入了沉思。 “殿下,你是认真的么?”她迟疑道。 解清泽抱着胸上下打量她,“怎么,你觉得我是在逗你开心?” “若真的逗我,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她愁眉苦脸道,心里很有自知之明。 解清泽点了点头,似是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所以开始吧,你也听见姑姑说了,明日要带我去赴宴,我不能丢了璃家的脸。” “可是……”她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服饰和装扮,倒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好,可是这种花里胡哨的衣着简直不像是她认识的解清泽。 但不知为何也似曾相识……她心下突然闪过一丝诧异,梦里的那个男人,也是纨绔子弟的花花绿绿打扮! “那殿下想穿哪件?”她认命地叹了口气,准备全身心投入这项活计。 解清泽理直气壮道,“我若是知道,还要你做什么?” 他说罢又揉了揉太阳穴,“太久没有花心思在这上面了,我现下也很头疼。” “那绿的这件呢?”她捧起一件鲜亮的绿衣来,上面的配饰在她手底下叮当乱响。 “这也太过轻浮……”解清泽面露难色。 她回忆了下,“我见昨日好几人都是这种打扮,应该也还行?” 真是稀奇了,这孔雀寨里的美人都打扮得花花绿绿的,解清泽明明也是孔雀,竟还不适应他们的装扮了。 “还是换一件吧。”解清泽叹了口气,又催促道,“快些,等下还有别的事情呢。” 但是她接连又指了好几件,解清泽都推脱不愿,她实在是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了。 “这样吧殿下。”她福至心灵,将绿色的那件和另一件费力地捧到一处,“将这绿袍子上面的坠饰裁一些下来,若是殿下嫌这件太花哨,我再将边上这件的黑纱裁下来,帮你做个暗纹纱罩在上面如何?” “可行么?”解清泽有些迟疑。 她摊了摊手,“殿下不是没别的法子了么,就信我的吧,宫里的姑姑说我于女工一事上颇有些天分呢。”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暂且信你。” “那殿下先试试这件吧。” 解清泽向她投来个疑惑的眼神。 “不试怎么知道如何剪裁呢?”她以一种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解清泽,心里暗自扬眉吐气。 他只得别别扭扭地将那件衣服换上了,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惊艳得让她屏住了呼吸。 以前也知解清泽长得俊,可他眉宇间总是暗隐着一丝沧桑了忧郁,又常年穿着黑白灰三种颜色,她也是才知道,原来解清泽精致近妖的眉眼,更适合这种鲜衣怒马,华丽贵气的装扮。 他的羽冠镶金,两根金绦垂挂在两侧,乌发如瀑,金线刺绣的墨绿华服上琳琅无数,随他行走间轻撞,发出空灵声响。他执起一把青绿色羽扇,毫不客气地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别看了,快想想,该如何改。” “要不别改了吧殿下。”她捂着头讪讪道,“这么精致的衣服,改坏了也怪可惜的。” “不行。”他毫不犹豫道,“你还不知明天会是个什么场面,我不想在外人面前太过招摇。” “也还好吧……”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殿下,您家的美人一团一团的,你也不算最招摇。” “你的意思是,我比不上他们?”解清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也不是……”她连忙摇了摇头,“算了,我改,改还不行。” 第六十章乱纷纭(一) yed u 7.co m 接下来一晚上,都过得……丰富多彩。 她一边坐在桌前替解清泽改袍子,一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十分感慨。 谁曾想,她这辈子还有机会,能看到解清泽的笑话呢,真的是太罕见了。 商量好了如何改袍子的事,解清泽一脸嫌弃地将那衣服脱了,就拿起据说是他叔叔借给他的羽扇,开始练习一边遮面一边行走。 她来的时间过短,还没适应这些规矩,不过想起第一次和紫衣美人打照面时,她确实是遮面而来,当时只觉得神仙降临,可是这情景用到解清泽身上,看着他别扭的身形,怎么就有些……好笑呢。 她为了强忍笑意,不知喝了多少杯茶。 而后她一面看着,一面有些认真琢磨起来,“殿下,你放松一些呢,眼下的动作看起来怪生硬的。” 她又沉浸在为数不多的回忆中,想回忆些紫衣美人当时遮面的细节,也没顾得上看解清泽的表情,就道:“你姑姑当时就很好看……” 解清泽“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羽扇,“你一个凡人哪里懂得,难道我一只孔雀,对孔雀寨里的规矩还没你懂得多吗?” 他说着说着,耳根明显泛红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u6.c om 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硬是忍着没笑,“那殿下快些练吧,不是还有个什么劳什子法术的么,你再不练可来不及。” 解清泽闻言,一脸疲倦地瘫在了身旁的贵妃椅上,“我不练了,这活计爱谁做谁做吧,反正明日大姑姑会为我撑腰。” “说来也稀奇。”她觉得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殿下在洛川国被当成叔祖,到了这里,辈分却这么小。” “哦,对了殿下,婆婆又很长时间没出现了,可是有什么事?” 他一脸心烦地从椅子上起来,又突然坐在她身边,拉过她带着玄玉镯的手腕。 这动作太过突然也太过随意,愣是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却好像没有意识到,掌心冒出些白光来,专注地附在镯子上。 过了一阵,又抬头对她道,“无事,不过寨里灵气充沛,许是和她的灵体不和,剩下的等明日问问我师父吧。” 接着他似是觉察了她的古怪,“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轻咳了一声,拿起针线,“殿下刚刚突然过来,我差点扎了手。” 解清泽定定看了她一阵,突然抬起手,在她低着的眼眸前缓慢结了个阵法。 他指尖蓝光一闪,再张开手时,突然从他掌心中飘散出片片的蓝色绒羽,直至将这屋子里充斥得满满当当,像是落下一场雪。 这是,她曾经看他用过一次的那个。 恍然间,她突然又想起那日看见的人来,她当时极难得能看见解清泽的笑,唯独那一次,如冬日白雪破碎,又如春日梨花怒放。 她看着头顶的蓝色羽毛,一时间晃了神,忍不住喃喃道,“殿下,这是什么术法?” “贵族所用的赐福之术。”解清泽撑起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傻乎乎的神情,“这下要练的少了一项,便只剩下那该死的扇子了。” “殿下别这么说。”她疑惑,“你不是平时也爱用扇子么,都用不惯别的武器。” “是啊。”他吊儿郎当地将手里的扇子往半空抛了个圈又接住,“总归是从小被教着用,所以我习惯用扇子打架,可你何时见我用这东西摆那种扭捏的姿势了?” “您姑姑做着可并不扭捏。”她老实巴交道,“殿下,你还是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吧。” 约莫是这句话又戳到了解清泽,他扬了扬下巴,又站起身,“罢了,定是你在这里影响了我。我要出去练了,你将这件衣服缝完后便赶紧去休息。” 说罢,他便匆匆出了门。 她看着解清泽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在门关上后,张了张嘴,又闭上。不知是不是此处长辈太多的原因,他在进了这寨子之后,看起来幼稚了许多。 晚上却没她想象中太平。 她缝好解清泽的衣服后便感到有些困倦,喝了盏安神茶便休息去了,却没想到会连着一整晚都在做梦。 梦里周遭破败,景象骇人。 她蜷在被几个破筐遮住的一滩积水里,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一个人被清扫街道的士兵捅死。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合眼了,蜷在这几个筐后面,四肢冰凉而麻木,爹娘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也不敢去想,是不是和面前的这一地尸体一样,早被捅死了…… 那个拿着战戟的人又开始踢着乱在地上的东西,将烂菜叶子踢了一地。几个人过来跟他汇合,手舞足蹈地,不知道互相在说些什么。 几人又在视线范围内的遮挡物件上狠狠踢了几脚,直至将它们都踢散,确定里面藏不了人,看得她心惊肉跳,他们每踢一下,她浑身就跟着抖一下。 眼中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来,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娘。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很快就走过来了。她捂住嘴,泪眼朦胧已经看不见缝隙前面的景象,可是就是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几人又在原地骂了几句,已是对准了她这一处,不出三步,就能过来…… 她颤抖着抱住了头,面前的光突然被阴影挡住了,她又是一震闭上了眼,却迟迟不见别的动静。 她哆哆嗦嗦地睁开眼,面前遮挡着她的破筐并未被踢走,穿过缝隙,挡在她面前的,是一抹金线刺绣的亮蓝色袍角。 袍角下面是一双同样金线刺绣,却纤尘不染的银灰色高靴。靴子有雪白的底,踏在满是脏污的地面上,显得分外扎眼。 她听见头顶上刚刚骂骂咧咧的几人发出轻狂的笑声,“哟,哪里来的小公子,长得这般俊。” “大哥,这般姿色,不如把人捉了献给大人。” “没眼力的货色!”刚刚说话的那人突然怒骂,“你何时见过将金叶子绣在衣服上的人,这人非富即贵,给你胆子,你敢捉吗!” “阁下是谁?可有牌子信物证明身份,我等奉将军之命肃清街道,若是阁下扰乱军令,也别怪我们兄弟几个行事唐突。” 那人不说话,他的袍角随风微晃,她盯着其间繁复华丽的金线,生怕这是她幻想出来的东西。 头顶上那几个可怖的声音又说了些什么,她一句没听见,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银灰色的鞋突然往前迈了半步,她当下一惊,生怕这双鞋离去,但是随后她听见几声痛苦的叫喊,接着便是七八处沉闷的倒地声。 那双鞋转过来了,鞋尖冲着她。她愣愣地看着,头顶突然一松,周围的凉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 她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头顶的人戴着金色的翠羽冠,两根华丽的流苏垂在耳旁,白皙的皮肤不似凡人,干净的手上拿着一个和他极为不相称的破筐和一把孔雀羽扇,鲜亮的锦绣华服上缀满琳琅的物件,修长的凤眸也在垂头看着她,俊美到有些压迫人的面容上露出些好奇的神色。 她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流出两道泪,脑中一根精神紧绷着,突然不受控制地抓住他的袍角,在冰凉的金线上留下一抹脏污,然后她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能不能……救救我……” 她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浑身发抖,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却看着他不敢眨眼。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救我…… 她哭得愈发痛苦,哽咽。 那人将手里的筐掷在地上,突然在她面前蹲下了。 她呆呆地看着,好不容易才看清楚,这样离近了看,他更加不似凡人,更不像是这城里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抬起如玉般洁净的手指,在她哭得满是泪痕的脸上温柔地抹了一下。 她的脸上冰凉,衬得他的手指愈发温热。 她心力交瘁,早已是强弩之末,他的触碰仿佛是压断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闭上眼,昏死在面前的温暖中。 第六十一章乱纷纭(二) 她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醒过来。 她睡的床榻极为宽敞,比她见过的所有床榻都要华美,鼻尖不知道为什么能闻到好闻的香气,突然有个轻柔地声音在她耳边说话,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往身后缩。 跟她说话的人站在这个华丽的床榻旁,是个穿着好看衣服的女孩子,正看着她露出疑惑的目光,却扬起唇笑道,“姑娘醒啦,奴要去告诉殿下。” 说罢她匆匆离开了,她敏感地抓住她刚刚说要去告诉谁的事情,心里惊慌,连忙下了榻,四处找寻着能够躲藏的地方。这屋子极为宽敞,周围摆满了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突然听得外面吱呀一声门开,两个人一面讲话一面匆匆进来,她荒不择路地用一旁的帘子将自己整个围起来,蹲在里面瑟瑟发抖。 外头突然没了声息,她颤抖着,将身上的帘子打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突然看见了那个亮蓝色衣袍的人站在床榻旁,身边站着刚刚离开的那个女孩子。 “人呢?”那人问她。 那女孩子有些慌乱,“回殿下,刚刚还在这榻上的,奴带人出去找找。” 她说罢,在那男人面前蹲了一下,接着就匆匆出门了,她又冷不防听到吱呀一声门的开合,吓得抖了两抖。 那男人却未离开,转过身来打量了下四周,突然笑了笑,坐在了她刚刚睡过的床榻上。 她又从帘子后面多探出了些,真的看清后,才在心里确认,果真是那个她在街上看到的人,是他带她来这里的吗?他听见她的哀求了,他是想救她吗?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被换上了一身宽大的白色里衣,这料子十分柔软,就是在这空旷的屋子里待久了,有些冷。 低下头胡思乱想了许久,却也慢慢放松下来,再抬头时,却发现男人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心下一惊,原来不知何时用来遮挡的帘子已经开了,她连忙伸手抓过,再次将自己挡起来。 那如神仙般俊美的人看着她这样,也不阻拦,只是歪了歪头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对着她勾了勾手指,“过来,我给你吃糖。” 她怔怔地看着他,却没有别的动作,他也不在意,就任她打量。刚刚那个女孩子又匆匆回来了,直奔那人道,“殿下,外头没有什么痕迹,姑娘刚醒,又那么瘦弱,应该是跑不远。” “无妨,不必找了。”那人坐在榻上,理了理衣袖,“去厨房将我吩咐的东西都端进来,接着便退下吧,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她又对着男人古怪地蹲了一下,然后便离开了。 她仍然躲在帘子里和对面的人僵持着,接着便看见一行穿着打扮都和那女孩子一样的人进来,陆陆续续将一些她从来没吃过的东西摆在他们之间的圆桌上。 待她们都离去之后,那俊美男人突然站起身,吓得她往后一缩,他走到离她近了一些的桌子旁坐下,拿起那桌子上一块晶莹的彩色东西,冲她的方向晃了晃。 然后他又笑着开口,“过我这里来,给你吃糖。” 她从未听过这样犹如天籁的嗓音,在帘子后藏得久了,她身上已渐渐发虚,支撑不住。 饭菜的香味飘到她的鼻子里,她终于鼓起勇气,对着那坐在桌旁的人道,“大,大人,您是……” 他撑着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意,“我是你的恩人,可不是什么大人。” 果然,他是想救自己的吗。她紧张的心情逐渐放松,但仍旧将跟前的帘子抓得紧紧的。 那人又突然站起来,却是将身上华丽的外袍脱了,露出里面更为简洁的锦缎中衣,然后又朝着她径直走过来。 “是不是没力气了?”他蹲下身,笑着看她。 她也看着他,无助地点了点头。 他低下眸似是思索了什么,又抬头对她道,“把手给我,我抱你。” 她瞪大了眼睛,还未等她反应过来,面前人已将她身上碍事的遮挡拨开,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身,直直走向摆满食物的桌旁坐下。 她缩在他的怀里,逐渐被他的体温温暖。 那双好看的手拾起一双看起来分外昂贵的筷子,夹起一块刚刚那种晶莹剔透的方块,递到她嘴边。 她有些胆怯地张开口,那东西入口即化,甜丝丝的,她从来没有吃过这般美味的小食。 “好吃吗?这是洛川国的糖冻。”那人道,又盛了一碗蛋花汤放在她面前。 洛川国,她只在大人的谈话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当初听见坏人要打过来的时候,爹娘就说,要带着她逃到洛川国去。 想到爹娘,她眼睛一红,眼泪就落了下来。 “怎么了?”那只手将递到她嘴边的蛋花汤放回碗中,拿起一旁的白色帕子,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大人,谢谢您救了我。”她强忍着,只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还记得那一地的尸体,爹娘定是死了,被那些人……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附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她的眼角扫到些他手心上发出的温暖橙色光芒,不知那人对她做了什么,她的心情缓缓平静下来。 “好些了吗?”那人又在头顶问她。 她对着面前的碗,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人愉悦地笑了笑,又将碗拿起来,将里面的汤一勺一勺喂给她。 她被男人抱着喂完了一整顿好吃的食物,身上也暖和起来,但是吃完后,男人仍然抱着她,也没有将她放下的打算。 不过她已经不害怕了,反而在心底很感谢他这样抱着她。 “睡吧,你已经安全了。”她听见男人对她道。 她听后果然困倦,攥着男人的衣角,陷入沉睡。 第六十二章乱纷纭(三) 她又在这府里住了许多日,本是初春的时节,穆国已经很暖和了,可不知为何,这里是洛川,有时天气还有些冷。 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女孩子现在整日贴身照顾她,今日给她换上了以前从未穿过的柔软衣裙,然后在梳妆时叽叽喳喳地在她耳边说话。 “姑娘现在住的可是殿下的寝殿,虽然殿下走到哪都惹眼,但奴还从没见过殿下对谁这么好,姑娘占了殿下的床榻,我这几日晨起打水来时,见殿下都睡在外面的梧桐树上。” 她指着外头一颗高高的刚吐露嫩芽的枝杈,捂嘴笑了笑,“要是姑娘最近见到殿下了,可从衣柜里拿一件棉袍给他。殿下不喜奴们多嘴,但肯定会听姑娘的话的。” “好了。”她捧过一面铜镜,“姑娘看奴挽得可好看。” 她摸了摸头上两朵柔软的海棠花,懵懂地对着面前活泼的少女点了点头。 这一整天她都守在窗边不敢动,牢牢记着晨时听那少女说的话,要等她的恩人睡在梧桐枝上时,递一件衣袍给他。 她将准备好的衣服抱在怀里,是一件厚实的,摸起来很柔软的亮灰色披风,等困了的时候,她将那件衣服垫在窗框上睡了一觉。午间有日头,暖风和煦,这个富丽堂皇的园子里一片静谧美好,与她曾经经历过的乱世隔绝。 她坚信她的恩人那天将头附在她额上时,定是在她身上下了什么厉害的法术,就像故事里说的那种,所以她这几日里都不大会做那种很可怕的噩梦。 但是她最近心里压着一件事,沉甸甸的,不愿提,也不知如何开口,该跟谁说,只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原本的弱小变得更加弱小了一些。 她在天空变成橙红色时才醒来,脖子僵硬酸痛,她刚抬起头,一阵凉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又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再抬眼时,她才突然发现,她的恩人不知何时站在窗框外的,他也靠在上面,一手托腮看着她。 “殿,殿下……”她忐忑不安的,学着别人的样子叫他。 他歪了歪头,沉默地伸出手指,先是撩起她头上一缕杂乱的碎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她头上已被压扁的两朵海棠花用术法恢复原貌,最后点了点她脸上压出来的红痕。 “怎么睡在这里了?”他开口,独属少年的嗓音清越,听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是他通身的锦绣华服,又看起来比她成熟稳重得多。 “我在等殿下。”她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压皱的一团衣物,连忙用手偷偷将它抚平整。 “等我?”他打开手里的羽扇遮面,只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眨了眨,“等我做什么?” “这个。”她连忙将怀里的衣服放在窗框上,又推到他跟前,“大家说,殿下最近都睡在梧桐树上,怕殿下着凉,所以让我见到殿下后,将厚些的衣服交给殿下。” “是这样么?”他并未接过衣服,又将羽扇一点点合上,又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等的?” 她皱眉思索了片刻,抬起头对他道,“我忘记了……殿下明日来,我明日一定会记得的。” 他低低地笑了笑,“过来。” “啊?”她迷茫地靠近他。 “张开手。” 她乖乖照做。 “……啊……”她惊呼,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整个身子突然就被提起来,被人从窗户里面抱了出来。 “等下,先不要动……抓紧我。” 话音刚落,他踩着梧桐树的树干,带着她飞到了一根粗粗的枝杈上坐下。 她冷不防地在他落下时滑脱了下,以为自己要被摔下去吓得趴在他的身上,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好了,可以睁眼了。”有只手在她的头顶拍了拍。 她缓缓睁开眼,才发现他背靠着粗粗的树干,一腿蜷曲,另一条在半空中晃荡着,将她面对面地圈在怀里。 她偷偷往下看了一眼,忍不住又往他怀里缩了缩,闭上眼。 “唔,怕高吗?”有个声音在她耳边问。 她攥着手里的布料,将它埋在自己的脸上,颤抖着点了点头。 “好了,那你再睁眼看看。” 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将头抬起来,再睁眼看向周围时,却愣住了。 梧桐树的枝上长了满树宽阔的碧叶,将脚下的地面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在她面前摊开手掌,他的掌心里飞出些细碎的金黄色荧光,将树上这方愈发昏暗的空间照亮。 “殿下……是神仙吗?”她呆呆看着他的掌心,问道。 “你希望我是什么?”他眨了眨眼睛,也问她。 “我?”她不知面前的人为何会这样问,无助地摇了摇头。 怕被他误会,她又赶紧补充,“殿下,谢谢你救了我。” 但他瞧着并不恼,只是戳了戳她的脸,又问,“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又摇了摇头,看着面前人被荧光映照得愈发精致的脸,有些羞愧地开口,“我还,没有名字,爹爹和娘,管我叫三丫头。” 她想起近日压在心里的事,头埋得愈发低。 “抬起头来。”一根手指将她的下巴勾起,他将手里的羽扇塞到她的怀里,“怎么了,扇子借给你玩。” 她赶忙摇了摇头,“没什么……”怀里的羽扇柔顺亮泽,以玉石为骨,拿在手里还有些沉甸甸的。她诚惶诚恐地捧着,一颗心思都扑在了扇子上,唯恐它摔下去。 “那我给你取名字可好?” “唉?” “叫红翠,如何?” 她攥着怀里的扇子皱了皱眉,脑中缓缓想着,但是好像心里有些不太乐意。 “这个表情,难道你不喜欢吗?”他抬起两根手指,在她脸上捏了捏。 她呆呆地看着他眨了眨眼,也没敢说话。 “怎么,你一个叫三丫头的,竟然嫌弃起本殿下来了?”他仍然笑着捏她。 她被捏得皱起眉,两只眼睛看向他时,水汪汪的。 “难道你没听过吗?”他闭上那双勾魂的眼眸,靠在背后的树干上,仿佛在回忆什么,用那天籁的嗓音缓缓道,“漫天烟雨,满山红翠,微露沾衣几许。” 他对她笑了笑,“是初秋时的景象,等秋天到了,我便带你去城郊看。” 她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却知道他未有不满,鼓起勇气道,“殿下,以前,坏人还没来的时候,我经常被街上的孩子欺负,她叫芳红,后来她……”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想起了娘带她逃难时,芳红倒在她眼前,她的头上流下几缕血,死不瞑目的样子……突然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喘不上气来。 他几乎是立刻发现了她的异常,便将她的脸捧起来盯着他看,“你不喜欢红字吗,那就将它取了,叫翠翠如何?” “翠翠?”她看了看手中的羽扇,又瞟向他的肩头,那里常有些华丽的刺绣,大多数时间中,他的肩头都坠着华丽的翠羽,有时繁复的羽毛纹饰一路延伸向下,直至没入他的腰迹。 “嗯。”她对着他点了点头,“以后我便叫翠翠。” “翠翠。”他用他柔和的嗓音在她耳边唤她,拥着她,让她倚靠在他的怀里,“还困吗?睡吧,我会让你将从前的一切都忘记的。” 他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希望她能就这样睡过去,忘记那些不好的事。 “殿下,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事?” 四周已经全黑了,宫人们上了宫灯,但是他们隐在树叶之间,也无法看到许多。 她的头靠在他怀里,眼角流出的泪没入他的衣衫,不知是否会浸湿到最里面。 “我娘,还有爹爹,还有……姐姐,好像都,去天上了。”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树叶上悦动的三个金黄的光点,无声地流泪。 “只有我活着了,是不是我要替他们烧纸钱才行呢……我没有烧过……” “殿下,”眼前的三个光点又变得模糊了,她的眼里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只剩下三个被无限放大的光晕,和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殿下能借我一些纸钱吗,我以后会还给殿下的。” 她耳旁的声音低低笑了,一双温暖的手臂将她揽得更紧,“小傻瓜,哪有人还纸钱给别人的?” “哦,嗯……”她眨了眨眼,脸上的泪落在他的衣袍上,在安静的黑暗中啪嗒一声,“那我以后还别的给殿下。” 她说罢,有一只手附在了她的额上,从那掌心里传来些温柔的暖意,她靠在他的掌心上,脑袋愈发沉,直至沉沉睡去。 第六十三章乱纷纭(四) 园子里的日子仍在继续。 目光所到之处,路上开满了一团一团叫不上名字来的花,她手里端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地走着,盘子里还冒着雾气,似是刚从蒸屉里拿出来。 她的目的地是一座筑在宽广湖面边上的原木色圆亭,亭里四处挂着清丽的绣花帷幔,正随风如水草般浮动。亭里一道修长的人影正躺在摇椅上摇摇晃晃,他的眼上挡着一条用来遮光的白绫,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红润饱满的唇。身上穿着宽松的暖白色烟罗长衫,上面用金线刺绣着大片繁复花纹,衣摆过于宽大,以至于许多料子都堆在地上。 她迈上台阶,在他身边的小木桌上,轻轻把手里的托盘放下,才轻轻试探道,“殿下?” 那摇椅上的人影未开口,也未起身,只是将头往她的方向偏了偏,似是在听她讲话。 “殿下,我……”她鼓足勇气,又开口,“我学会了制奶糕,殿下想尝尝吗?” 话音刚落,他的唇角勾起弧度,懒洋洋道,“喂我。” 她见状,轻轻咬了咬下唇,拾起案旁的筷子,在尚冒着热气的奶糕上夹下一小块,又小心翼翼地避着他落在地上的衣摆,才弯下腰,将糕点递到他嘴边,“殿下张嘴。” 诱人的红唇在她眼前轻启,他张开口,咬住奶糕的同时,又咬住了她的筷子不肯松口。 “殿下……”她有些无措,“怎么了,可是不合口味?” 但在端过来之前,她已经试吃了很多次,厨房里的总管们也是点了头的…… 他终于松了口,她将筷子抽回,连忙立在一旁站好,不敢再喂他。 他未摘眼上的白绫,却将头转向她,缓缓嚼着嘴里的糕点,又似若有所思。 “你最近整天跑得不见踪影,便是去厨房了吗?”话里也听不出什么异常来。 “是的,殿下。”她点了点头,心里有丝奇异的压迫感,不知是不是错觉。 “到我跟前来。” 她不太情愿地一点点挪了过去,主要是怕踩到他的衣摆。 “坐下。” “可是,殿下……”她有些紧张了,“这里没有我坐的地方。” 他唇角又勾起一抹笑,突然伸手,将她一整个勾到了怀里。 “呀!”她冷不防扑到了他胸口,心里有些后怕,幸好她刚刚随手将筷子放下了,否则万一戳到哪里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便皱了眉,“殿下太不小心了。” 她挣扎着想起来,她身下的人早有防备,勾着她不让她起来,轻微挣扎间,他眼上的白绫从如瀑的青丝旁滑落,露出他一双勾人的眼眸。 那眼眸深处看着她,闪过几缕细微的蓝色,她仿佛被摄了魂一般,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想对着这近在咫尺的红润双唇吻下去。 她惊愕于自己脑中的想法,愣了片刻,突然又猛地挣扎起来,“殿下放开我……” 但是她身下的人似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用一种古怪的口吻道,“你竟然能挣扎开,莫非是我的剂量下得太小了么?” “什,什么剂量?”她干巴巴地问着,心里有些对于未知的恐慌。 “也没什么。”他轻松地钳住她的双手,强迫她看向他,“看我,你看到什么了吗?” 她被迫盯着他的眼眸,那其中又涌出几抹奇异的幽蓝,她不受控制地被那蓝色吸引,心里一点点揪紧。 “无妨。”他在她身底下笑了笑,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可口,看向她的眼中似还藏了些鼓励,“翠翠,你现在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看着他,原本撑在他胸前的手,一点点随着堆迭的布料往上,直到指尖触碰到他的下巴,顺着他精致的侧脸,又勾勒他的眉眼。 她附在他身上,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上攀爬了些许,低下头时,正好看见他的喉结滑动。 她愣愣地打量他的唇,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红润的唇,他的唇角弯了弯,似是在招引,在挑衅,又似是在邀请她品尝。 于是她低下头去,随着自己的心意附在那唇上,之后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 四周被风吹过的帷幔轻柔地拂在她的身上又落下,一只修长的手扣着她的后颈,强迫她落下,她底下精致的下巴又扬起,露出形状美好的下颌线,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吻。 他似是不满足于她的浅尝辄止,低低地命令她张开嘴,她呆呆地听话照做,他的舌尖立马闯了进来,拉着她沉沦,将她席卷得头脑一空。 “殿下……”她的喉咙深处溢出一道呻吟,整个人受到的冲击过于强烈,以至于有些失神。 底下的人心满意足地将她放开,当着她的面在唇上舔了下,才啧啧叹道,“翠翠,每天都要我抱着睡也就罢了,竟还想着轻薄我。” “我……”她百口莫辩,确实是她只有被他抱着时睡得才很安心,刚刚也是她先……可是…… “我以后不敢了。”她低下头认错,声音细如蚊蚋。 “嗯?”底下的人闻言危险地眯了眯眼,又将她的头捧起来,上下扫视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质疑她道,“你敢保证吗?” 她猛地点头,又有点委屈,“我以后真的不敢……轻薄殿下了。” 她羞耻地说出他刚刚说的那个词。 “那你抬起头来,看我。”他不知为何闷闷地笑。 她抬头,又在他眼中看到了那抹幽蓝。 当即中毒一般,又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动作间太过急迫,将他原本松垮的衣领扯得又松散了许多,露出里面勾人的暖白色锁骨。 “啧,”他眼波潋滟,在她脸上打了个转,一双唇被吻得红润亮泽,唇角还挂着一丝极细的粘液,靠在摇椅上任她压着,又缓缓道,“这就叫不敢了?” 她欲哭无泪,偏过头去不看他,不服气地小声道,“殿下陷害我,我不看殿下了。” 他轻笑,“怎么,你想抗命了?” 她也不说话,将头埋得低低的,皱眉死盯着他袖子上的花纹看。 “翠翠。”他轻声唤她,又用指尖戳了戳她的侧脸。 她当做没听见。 他又轻笑,胸口随着他的笑声震动起伏,他勾着她的手指,在她耳边诱惑,“我给你下一剂猛药如何,翠翠,看我。” “这是命令,你若违令的话……” 他突然悄悄在她耳跟前道,“违令的话,宫里会来人抓走你的。” 这威胁对她来说相当有用,她惊慌地看向他,正对上一双浓郁妖魅的幽蓝色双眸。 她急忙闭上眼,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手下触摸着温热结实的肉体,被他的气息包裹,她浑身燥热,睁开眼是一片诱人的锁骨,她想也没想就咬了下去。 “嘶……”有个声音在她头顶倒吸了口凉气,但是她咬了一口之后并不满足,干脆将他的衣领扯得更开了些,在他光洁的胸膛上舔舐啃咬,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水渍。 她底下的人又忍不住哼了一声,动了动,蜷起一条腿来,似乎是想换个睡姿,却被她抱着腰,不许他动。 她埋首在他胸膛前,嗅着那上面温热的气息,留下一串串湿吻。被她压着的人挣扎了两下便放弃了,又伸出一只手来理了理她身后凌乱的头发,轻抚她的后背。 她越吻越往下,逐渐失去了兴趣,便勾着他的脖子,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又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啃咬。 “嘶,这里不行。”他终于忍不住了,从她的口下抢回自己的脖子,“敢咬这里,今晚你便别想睡了。” 她从善如流地去咬他的指尖,伸出柔嫩的舌头,轻轻触碰他的手指,那手横隔在她和诱人的脖子之间,好似一下僵住了。 她不解地抬头看他,却看见了一双愈发幽深的眸子。 她用手捧着他的脸,轻轻低下头,学着他的样子,将舌尖探入他的口中,可无论怎么努力,好像都达不到最深处。 这样已是让他极为愉悦,他握着她的手,轻轻哄她,“再张开些。” 她听话地又张开了些,在他口中和他的舌尖纠缠,吻得难舍难分。 他吻着吻着,似是想起身,她以为他要逃走,连忙将他的脖子搂紧了,将他整个人又强压在身下。 “翠翠,唔……”他被她吻得似是有些把持不住,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副完全被蹂躏过后的模样,水润的双眸露出些无奈,“听我说,你还小……” 她埋头又吻住他,紧紧缠在他身上,不许他离开。 “……”他勾着她的腰一点点安抚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个说话的间隙,“主要是,我还小……” 之后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又被她淹没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翻身做了主人,他将她压在身下,将她的双手压在两边,身上的衣服一快要挂不住,露出的大片春光里,到处都是她留下来的红痕。 他微微喘着粗气,看着她有些委屈的神情,低下头在她脸上亲了下,“都将我身上咬成这样了,还不够么?” 他看着她水汪汪的双眸,勾起唇,拾起掉在地上的白绫,将她一双不安分的手捆在头顶。 “这下总没法子了吧?”他看着她挣扎的样子十分满意,又将她翻到身上趴着,圈在怀里。 她仍然感到饥渴,怔怔地不说话,缓缓俯下身,在他的下巴上啃咬了一下,又似脱力般趴在他点点红痕的胸膛上,微微喘息着,等待体内的燥热散去。 他的长臂勾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她背上轻拍,她渐渐有了困意,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觉得恍惚间,进入了更为深沉的梦境。 第六十四章乱纷纭(五) 又是一年冬雪。 她怀里抱着几个软垫,一边走在园子里,一边呼唤,“小灰,小莱!” 雪覆盖的灌木里传来一声鸟叫,两只毛羽灰白的鹅一前一后地扑腾到她面前,修长的脖颈在她的裙摆上蹭了蹭。 “又降雪了,你们可冷?”她将手里的软垫一一放下,“我缝了几个垫子,大灰呢,我好久没看见它了。” 两只鹅嘎嘎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她也听不懂,只是蹲在它们边上,直到它们说完。 “你们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为何不进去呢?”她往身后指了指,“殿下说你们喜欢在外面闲逛,也不必管你们,但我还是会再给你们缝几件小衣的。” 两只鹅又对着她叫了几声,不停用头去蹭她的脸,她被蹭得发痒,开心得笑出了声,两只鹅和她玩够了,便一前一后地钻入了灌木从里。虽然三只鹅都不会飞,但院墙上有可供它们进出的小门,殿下说它们喜欢去外头的树林里闲逛,一定要由着它们去。 只是见不到它们回来时,她还是忍不住会担心,若是有路过的野兽将它们叼走该怎么办,被人捉去了该怎么办,每次说起这些殿下就笑话她傻,说它们三个很厉害,根本不用她担心。 有一队手捧换洗衣服的侍女路过她,领头的人和她打招呼,“翠翠姑娘在这里,刚刚万总管收到了外头寄来给殿下的贵重物件,姑娘若是有空,可否去万总管那里瞧瞧?” 她点头说好,踩着路上的雪从灰鹅们的小院绕过假山,又穿过前院里的书房,最后终于到了前院的门房。 和里面的人相互打了招呼,她拿到一个约有一臂长的沉甸甸的木盒,上面写着“凝光亲启”。 “万总管,凝光是谁?”她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 “哎哟,姑娘可不敢乱叫。”总管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连忙制止她,“凝光是咱们殿下的表字,老国君还在位时便备好了,只是殿下还未行弱冠礼,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亲近的人叫着。老夫看这盒子形制,应是咱们老爷从南边寄回来的。”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刚刚看殿下好像在书房,我这就去呈给殿下。” 这么大个盒子她捧着还有些费力气,好不容易才行到书房,实在顾不得那些规矩,没敲门便急匆匆闯了进去,她急需要一个能放东西的地方。 她们殿下的书房和别家公子的都不一样,他从来不读书,所以长案摆在角落里,若不是每天有人打扫,都要积了灰。书房很大,倒是腾出了很多空间摆了几排满满当当的书架。离中央最近的一方能让二三十人宽敞坐下的空间里悬挂着不少轻薄的纱幔,纱幔和纱幔之间延伸出一些如树枝般的架子,架子上有吊床,她们殿下就喜欢在午间睡在这种高高的地方晒太阳。 “殿下,殿下。”她好不容易将手里的盒子放下,又走入纱幔和纱幔之间,抻着脖子在那些木架上寻找男人的影子。 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又用手捞开面前的纱幔,正打算再继续喊两声,眼前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遮挡,后背也落入一个带着清冽松香的怀抱。 “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不知这里是禁地吗?”低沉又慵懒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威胁,“惊扰了我休息,该罚你些什么好呢,嗯?” “殿下,”她伸手附上他挡在她眼前的手指,“我有东西呈给殿下,所以才进来的。” “谁是殿下,我不是你的殿下。”耳边的声音低低道。 “殿……”她有些迟疑地住嘴,但无论是怀抱,手指,还是味道,明明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应该,不可能出错吧…… “猜猜我是谁,”那人在她耳边恶劣道,“猜对了奖励你,猜错了……便惩罚你。” 她唇角弯了弯,“那你……是凝光吗?” “嗯?” 捂着她眼睛的手指松开了,一双手将她翻转过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对上一张俊眉修目,贵气逼人的脸,他挑了挑眉睨她,红润的唇轻启,“听谁说的?” 她往外间案上的木盒指了指,“给殿下的盒子上便是这样写的,殿下不若先打开看看吧。” “盒子?”面前的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径直走过去,才恍然大悟,“是父亲和母亲寄来的。” “过来。”他一面拆着盒子上的纸封,一面冲她招手。 她提起裙摆小跑过去,也好奇这沉甸甸的盒子里会装些什么。 殿下当着她的面掀开盒子,一股油酥的香味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五六个油纸包裹,一个更小的木盒,和一些圆圆的瓷罐。 “怪不得那么沉,殿下,这里面装的都是吃的吗?”她好奇地抬头看身边的人,他抱着胸,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想吃吗?”他低下头看她。 她低头,木盒里的香味仍然在往外逸散,她又抬头看向身旁的男人,眨巴着眼睛点了点头。 他勾起唇,“这可是父亲和母亲专程从湘南寄给我的。” “那翠翠明白了。”她一脸诚恳地向他道,“翠翠保证不会动它们的。” 但是身旁的人闻言却眯了眯眼,似是不太满意她的回话。 “殿下,听说老爷和夫人带着其他几位小殿下都去了湘南,您为何没有跟着一起去呢?” “老跟在父母身边多没意思。”他不屑地歪了歪头,又凑近了她,“我更喜欢去外头捉小丫头回来欺负。” “殿下这叫什么话啊……”她的脸红了红,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殿下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便走了。”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殿下还想做什么?” 他看着她邪邪地笑了笑,在木盒里挑挑拣拣,随便拿起个罐子打开,一股桂花糖的甜味扑鼻而来,比她以往闻过的还要香,还要浓。 他从里面夹出一块雪白的桂花糖,在她跟前晃了晃,又是那种恶劣的语气,笑道,“想吃吗?” 她皱着眉低头思索了一番,又抬头认真道,“殿下别再捉弄我了,那是老爷和夫人寄来的,翠翠不吃。” 她说罢匆匆行了个礼就要往外跑,被身后的人手疾眼快地抓住衣领揪回远处。 “小丫头,一年多了,别的没学会,溜得倒挺快。”身后的人用一条手臂将她钳住,又拉着她在案前坐下,她离那些小食更近了,各种各样的香味争先恐后地往她鼻子里钻。 “本殿下现在罚你,就这样坐在这里看着它们,不许动。” 他在她耳边说得太暧昧,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但确实不敢动了。 他又将那块桂花糖拿到她眼前,喉咙里低低地笑着诱惑她,“想吃吗?”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开什么玩笑,她哪有那么馋。 “嘶,”头顶的声音极为不满地倒吸了口凉气,“你这小丫头,怎么睁着眼说瞎话,明明刚刚还那样看着它们,现在学会在殿下面前说谎了,嗯?” 她在心里撅了撅嘴,声音闷闷道,“那殿下想让我怎么做?” “好办,你就点头,说你想吃。” 她无奈点头,“是殿下,我想吃。” “那看在你这么乖巧的份上,我赏你吧。”他突然捧住她的脸,强迫她和他对视,她瞪大了眼睛,只见他的红唇微张,整齐的贝齿间叼着的,正是那块糖。 他脸上的微笑邪肆,低下头将嘴里的糖递到她的嘴边,用舌尖顶至她口中,又去舔那其上甜丝丝的味道。 良久,他抬起头,舌头在唇上舔了一下,“不愧是湘南的桂花,果然很甜。” 她含着嘴里的桂花糖,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 “接下来再尝些什么呢?”一只手臂又霸道地圈住她,牢牢将她禁锢在原地。 第六十五章乱纷纭(六) 她似是抬起头,在他的怀里努力争辩了些什么,但这之后的场景越发模糊,她感觉身体变得很轻,直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去。 有人坐在床边摇了摇她,将她突然扰醒,惊觉这漫长的一切时光都是梦境。接着那人在她尚未睁开眼时,将一块带着药香的湿帕子附在她的眼睛上。 “等下,先不要动。”解清泽在她头顶说着话,将她的手腕从被子中拿出来,搭上她的脉门。 她的手指触碰到他袖口丝滑的料子,腕上的玄玉镯轻晃,让她意识到鬼魂也仍然没有出现。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在她止不住胡思乱想之时,解清泽才将那块附在她眼上的帕子拿走,“好了。” 她睁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眼前清明了许多,也不再有那种刺痛感。 屋外头忽然有个人来敲门,听声音是个分外活泼的少女,“大哥哥,大哥哥!” 解清泽还未来得及跟她说话,叹了口气去到外间将门打开,“寐寐,怎么了?” 来人是他十姑姑的二女儿璃寐,也是现在璃家年岁最小的孩子之一。璃家的上一辈有几十个兄弟姐妹,活了一大半,早夭了一小半。他父亲璃虹最小,却最早生下他;到了他这一辈,他的姑姑叔叔们竟都纷纷看破红尘了一般,没几个肯结伴的,所以和他同辈的孩子其实用两只手数得过来。 “大哥哥,我们等着你开饭呢,快来。哦,带着你那位姑娘一起来,今天人齐,家里人都等着见她呢。” 他皱眉,“谁安排的,谁让的?” 璃寐耸耸肩,“当然是大姨姨,你有什么问题吗?” 解清泽眉头拧了个疙瘩,“我明明和姑姑说过了,她怎么……” 终归是在人间被奉承了二百多年,他也来了些皇子脾气,“大姑姑怎么能这样,这么多年,你们也由着她随心所欲?” “不然呢?”璃寐根本不把他的喜怒哀乐当回事,“大哥哥,你难道指望我去忤逆大姨姨吗,我可没你那么能耐,能窝在人间二百年都不回来。” “我知道了。”解清泽气闷,“你走吧,我这就……带着她去。” 璃寐不想走,她昨日没瞧见热闹,今天特地前来,就是为了往屋里偷看一番。但是看璃泽的神色过于阴沉,她只好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屋内她听见外头说话时已经穿戴完毕,正打算打水洗漱,见解清泽开了个门后就不知为何心事重重地走进来,一时还有些不太明白情况。 “大姑姑她们要见你,邀你一同入席用膳。”他干巴巴道。 “怎,怎么了吗?”她自醒来后就有些心不在焉的,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其中有何不妥,反而是解清泽一脸为难的样子,让她有些迷茫。 “等下,是你家的姑姑们要见我,你家的姑姑,那便是……” 她看向解清泽,对方面无表情一脸沉默地看着她,点点头。 是了,她怎么就忘了呢,昨日那位紫衣大美人光顾着骂解清泽,里里外外人又多,闹哄哄的,自己又直接晕倒,今日怎么也算正式拜会。这么一想,她突然有些紧张。 不过那位美人虽然看起来爱生气,不知为何,她倒并不怕那位大姑姑。只是突然有些不安,忍不住想着若是她不喜自己该怎么办。 嘶,她想什么呢,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好似真的在正式拜会长辈一般。她脸红了红,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天塌下来又解清泽担着,总归自己是被他强行拉来此地。 “你怎么了,可是还感觉哪里不舒服?”见她表情变幻莫测,走神的时间又太长,解清泽忍不住伸手在她额上试了试,又拉过她的手把脉。 “没,没什么。”她摇了摇头,颇为不自在地从解清泽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腕。 解清泽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眼神暗了暗,又抬起头来状似不经意道,“对了,刚刚被璃寐和姑姑们一打岔,我也没来得及问你,可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异样?我今早叫你几次,你都未能醒来。”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她又忍不住想起自己零碎的梦境,余光瞟向身前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真的没事,让殿下费心了。”怕自己的话太生硬,她又补充道,“可能是水土不服的症状还未消失,估计多休息休息便会好起来的。” “是么。”他看着她,眸色深沉,“如果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懂吗?” 不知为何,解清泽的心里有些不安。他唯一知道的,曾经在孔雀寨生活过的凡人便是他娘青木,但是他娘连寂月都扛过来了,也生下了他,所以他从未想过,凡人可能会因孔雀寨而感到不适。 她看他脸色深沉,连忙点头,“我会的殿下,殿下能否移步去外间,我……” 她拿着盆子示意他。 解清泽最后看了她一眼,才道,“我在回廊的枫林处等你。” 说罢他便出去了,留下她松了口气。 早上被这么一搅合,她已经快要忘了梦里发生的事情。但却止不住深思,这梦境到底是何意呢。自梦境中残留的感觉那么的清晰又真实,但她梦中见到的人却顶着解清泽的脸……这让她如何能说出口。 更何况,那究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还是这孔雀们居住的仙境太过奇妙,自己的凡人之躯被影响,才幻化出这么多旖思来呢…… 第六十六章乱纷纭(七) 两人漫步在十里枫林中,解清泽并不着急去他姑姑们那里,反而一边步行,一边给她讲了些孔雀们的往事。 孔雀寨被孔雀中的十贵族和十长老所执掌,如今十贵族之首便是解清泽的大姑姑璃越。璃家曾经有着最传奇的贵族璃荡夫人,她灵力过于强大,是最后一位仅靠一人之力便执掌孔雀寨的女王。在她死后,孔雀寨分裂成了如今局面。那位璃荡夫人生下了孔雀寨里千年难得一遇的唯一一只白孔雀,便是解清泽的父亲。 她完全沉浸在解清泽的讲述中,根本没注意行到了何处,但是解清泽突然间话音一止,指了指他们眼前的地方,“这便是我父亲的坟墓,几百年过去了,一路走来时,我心中忐忑,这片枫林与我而言已有些生疏,幸好我还未忘了他被埋在何处。” 她顺着解清泽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面前是一些依偎在一起的,大大小小的坟冢,有的小坟墓上面头顶用鲜嫩的青草编制着巢穴,放着一些洁白的蛋壳,小坟墓中,有一个最大的,像是它们的家长一般,躺在最前方,最前面立着的白玉牌位上写着,“弟璃虹之墓。” 它的顶上也有一个青草编制的巢穴,里面放了一些洁白的孔雀绒羽。 她看着那些洁白到发光的羽毛,又看了看解清泽的脸,不难想象到,他父亲曾是一位怎样光风霁月的美人。 解清泽走上前,用手附在那白玉碑上,掌心连着那碑石发出蓝光,闭上眼感受到,“嗯,百年过去,这里的风和落叶,一如既往,是个安静祥和的好去处。” “只不过我母亲尚且埋在人间,听姑姑们讲,我父亲是个霸道的性子,这次是我事情太多忘记了,若是下次回来,定然带着母亲同他合葬。” 她静静听着解清泽讲述,不知为何,回忆起了梦中那个眉目精致,神采奕奕的少年,难以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有些心痛。 “翠翠。”他看着眼前的白玉石碑,不知为何,忽然用一种她看不懂的表情出声叫她。 “你想看看我现在,真正的样子吗?” 他看向她,忽然轻轻笑了笑,像是无措的孩童在承认错误一般,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脆弱,“我自己也还没看过,在凡间时,怕吓到凡人,后来也怕自己见到了,影响心境。” 她伸手握住解清泽垂在一旁的手,坚定地点了点头,“殿下,我想看。” 他笑了笑,从她手里将手抽出,“别这样握着,会冻伤你。” 她仍然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闭上了眼。他的周身逸散出蜷曲的白光,一侧的肩膀处冰霜爬过,连带着她周身的温度也下降了许多,她抱着自己的手臂搓了搓,却没有躲开。 冰霜仍在蔓延,直至爬上他的半张脸,她已见过他这般模样,并未露出吃惊的表情,反而更为坚定地看着他,直至看到那冰霜并未停止,顺着头顶逐渐蔓延至他的发根,发顶……他如瀑的长发,在她面前蜕变成一种冰冷干枯的白色。 他睁开眼,原本漆黑的瞳染上一抹冰冷妖异的湛蓝,用一种淡然的神情看着她。 她张了张口,怕打碎这份安静般问道,“殿下,为什么……” “翎羽被夺后,便是这样了。”解清泽看向她,又道,“我父亲死前曾化为寒妖,母亲是凡人之躯,体内灵力不足以孕化我,所以他将我养在他的心脏中。不成想,他体内的寒毒有一部分一直封印在我体内,直至那年,我法力尽失,才被勾带出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上他胸前垂下的一缕干枯发丝。 “好看么?”解清泽对着她笑了笑,脸上的冰霜纹闪过细碎光彩,不知为何让她有些悲伤,“我父亲曾是一只毛色皆白的孔雀,我同他长得像,白发时,会更像他。” “好看,殿下最好看。”她伸出手,与他冰冷的躯体相拥,“没人能比殿下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