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节 ?本书名称: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本书作者: 梓山止 本书简介: 【正文完结,番外日更~】 勤劳小厨娘x挑食大纨绔 芫娘握勺以来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广罗天下美味,循着记忆里的味道,找到失散的爹爹和娘亲。 于是,顺天多了位干练利索的掌灶娘子。 春笋咸粿鲜软糯,麻婆豆腐红油锅, 虾仁抄手蟹子肥,鸡丝冷淘面过水。 酒酿圆子桂花香,冰饮紫苏桃子姜, 果木烤鸭酥不腻,盐煎牛舌味丰腴。 谁知后来,寻着名声而来的,不止有她朝思暮想的爹爹和娘亲,仿佛还多了个顺天城中出了名的挑嘴精。 - 陆怀熠出身贵胄,口味挑剔,难以伺候。可偏偏这位爷与皇家沾亲带故,在京城横着走也无人敢置喙。 好在他举头三尺有老爹,老爹手中有棍棒。陆怀熠被迫带着他的锦衣卫手札,结束了祸害京城酒楼的过往,开始了当(摸)差(鱼)的生涯。 第一页:天好冷,先吃碗芫娘的牛肉面。 第二页:人好多,还是芫娘做饭最好看。 第三页:路好远,不如把芫娘带回家天天吃她的饭。 …… 看到手札的陆.脸黑.指挥使.老爹:记的什么玩意儿???叫这个扶不上墙的混账东西给我从锦衣卫滚蛋! #禀告指挥使,丢失的官银刚被陆小旗全数寻回,账目尚未送至北镇 #禀告指挥使,通缉犯苟七跪在外头磕头认罪,说证据都在陆小旗手中 #禀告指挥使,陆小旗说还有两宗大案的线索,能不能换他刷完碗再滚蛋 陆怀熠:蹲老婆嘛,刷个碗,不寒碜~ =阅读tip= 1.he,1v1 2.本文的主要目的就是干饭!干饭!!干饭!!!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美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芫娘,陆怀熠 ┃ 配角: ┃ 其它:预收《被腹黑病秧套路后》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美食】摸鱼当差,快乐干饭 立意:乐观生活,知足常乐 第1章 天色才露了鱼肚白,解去宵禁的晨钟便传来“咚”一声闷响,沉沉传透香海县城的青檐石瓦。 街头巷尾随之弥漫出丝缕水雾,道旁店铺才陆续开张。沉寂整夜的小摊小贩却已经冒头,到处支起锅子笼屉,馒头蒸饼,馄饨大包,应有尽有。 叫卖吆喝声便也似热气般越涨越高,转眼间就给小县城染上了白日才特有的热闹烟火气。 只不过要说这街面上最热闹的摊档,还是要数白玉巷头前头。 白玉巷地处偏僻,来往的人更是三教九流。 清晨正是上工的时辰,等待的人群将摊子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半是催促,半是打趣,只围着摊子上的小女娘起哄:“小娘子,你这糖饼好是没好?咱们不似你悠闲,急着上工,可没功夫在这地方厮磨。” 小老板娘闻言,也不急脸,只立时漾出几分甜笑:“您且只多等半刻,总要新出锅的才好吃不是?” “若是提前做好备着,现下凉了,叔叔伯伯们吃着不香,费嚼呢。” 小摊一头架着油锅,另一头则用竹木架担着面盆糖罐,打理得井井有条。 小老板娘年岁不大,鹅蛋圆脸上缀一双杏眼,饱含着机灵劲,樱桃朱唇弯弯翘,见人迎面三分笑,撒一眼便令人心生喜爱。 她虽尚在留头的年纪,可浑身打理得却格外干练。鬓边的碎发皆用头油贴得一丝不苟,后头一把发丝儿,也都被红绳绑束起来。 一身短褂利利索索,腰上那围裙更是白得发亮,从里到外透着整洁。 旁的人即使不言语,也足瞧得出,她做的吃食必然干净。 她眼下虽还说着话,手里的活却仍有条不紊半刻不慌。 面团被迅速分成小份剂子,擀作大小均等的面饼。面粉赶天亮之前便使开水烫过,还揉了一挑猪油进去,如今早已醒放得色白如玉,松弛又柔软。 一排圆饼挨着个包上拌了芝麻的红糖馅料,在小老板娘灵巧的指间迅速几下翻折,再一压一擀,便立时变成了几张带馅儿的面胚子。 另一头的锅早已经热得蓄势待发,只需刷一层薄油,让饼胚“呲啦”一声摊开,芝麻合着新麦的香气,便顿时在热油的催化下扑面而来。 烫过的面剂断了生,只稍稍一烙就能出锅。 薄油并不沾面皮,小饼也烙得透出诱人的焦黄,氤氲的香气成了无声的招牌,凑上前驻足的路人也不由得越来越多。 “烫面小糖饼,流心的。” “您拿好,仔细烫。” 新出锅的糖饼外表焦酥却不油腻,轻轻撕开,充盈清透的糖馅儿就会缓缓流溢而出。 一口下去,甜香焦香和烹过的芝麻香气便一齐在唇间弥散而开,昏睡一整夜的精神登时便被唤醒,仿佛干活也有了劲,吃得人甭管是口中还是胃中,都只一个劲觉得熨帖。 一锅糖饼顷刻售罄,新的面胚后来居上,排在后头的人也只能眼巴巴瞧着前头的人大快朵颐。 “只要两文钱一个。” “现包现卖,又香又甜。” 人声夹杂着火炉烹油的“嗞嗞”声不绝于耳。 天色早已经大亮,小饼也一锅连着一锅,转眼之间就卖空五六锅有余。 人群来来往往,聚了又散。 上工的时辰转眼已然过了个差不多,摊子周围的人也总算是见着了边。 盛着糖饼面剂和糖馅盆碗早已见底,取而代之的,则是架子上收钱的方盒早被铜板密密匝匝得盖上一层。 眼见摊档终于得闲,小老板娘带笑的眉眼这才松了松,停下快要擀出火星子的擀面杖,捏捏发酸的肩头,长长舒开一口气。 她倾一碗清凌凌的水,只想着喝水歇一歇。 然而水还没来及灌到唇边,周遭忽得传来一阵嘈杂动静,路人们的视线纷纷被引到了街头的酒楼门前。 摊档周围的路人也跟着纷纷皱起眉头:“哟,这定是哪里来的官兵吧。” 芫娘顺着路人视线的焦点瞧过去,只见的人群里簇拥着几个身姿劲挺的行伍人,一路高调地往酒楼里头去。 那酒楼的掌柜,自也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前相迎。 白玉巷鱼龙混杂,往常倒也不少见官兵之属。 芫娘也不知这是些什么官差。 只是目所及处,这次的官兵身着绀青色的曳撒,腰上横一条革带,瞧着和往常的倒是格外不同。大抵是因为这群官差的头衔大,故而比县衙里的衙役们都要英朗许多。 但最点眼的,还要数跟在一行人最后的那个。 那小官爷在一行人中看着年纪最小,却生的最是颀长俊朗。 他眼中总透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睥睨散漫,走起路来,更丁点不似前头几个官差那般中规中矩。但饶是如此,装进他那瞧来便矜贵的躯壳里,倒俨然成了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羁。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可却独独挡不住这么一个人。 他眉宇间虽带着几分傲气,但又和香海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一点也不一样。 他分明跟在官差最末,却反倒像是这一群官差的头儿。 芫娘再香海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她觉得有趣儿,目光便一下子在那小官爷的身上定住了。 只等着一行官差都进了酒楼,外头驻足而观的路人仍尚未离开。 掌柜生怕扰着贵人用饭,直等着他们都进了厢房,这才支使小二们忙不迭将门口的路人纷纷驱散。 如今这莅临酒楼的不是旁人,那是京中来的锦衣卫官差。 能伺候京城的官差一回,是足以侃侃而谈好些年的资本了,故而掌柜是半点也不敢出错。 眼见的官差们才安置妥当,掌柜连忙打了个千毕恭毕敬进门,带人将各类好酒好菜鱼贯奉进屋中。 掌柜长袖善舞,深知京城来的大人们见多识广,寻常的菜色于这些官爷而言都是稀松平常。 故而先前就特地准备了上好的牛舌,令厨师制成了上好的菜色,只欲放作这席面上头的压轴菜。 自有朝以来,耕牛一直是杀不得的,牛肉一直算是稀罕物什。 而近些年朝堂安定贸易繁盛,外头的牛肉源源不断贩进北方,便兴起了吃牛肉的风尚。 如今这牛肉早已成了稀松平常的食材,为着别出心裁,掌柜这才将目光锁定到了牛舌上头。 如此与众不同的菜色,该当得京中官爷们的青眼才是。 眼见菜色上了桌,打头的总旗官草草夹一筷子,忙不迭抬眼望向了一群官差之中年纪最轻的那位,顺势朝着他做出个请的手势:“这牛舌难得。” “陆小旗也试一试。” 被点名的陆怀熠正坐没坐相地歪在椅子上,闻声才抬眼,瞥向桌上的盘子。 “牛舌?” 掌柜见那领头的总旗官待这位爷格外不同,也不由得打起十二分小心。 “这是今儿新到的牛舌,月前专门吩咐厨房里头准备的,炖了滋味最是鲜美。” “还请官爷趁热用。”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节 陆怀熠轻轻挑起眉梢,这才像来了阵兴致,将面前那炖得软烂入味的牛舌夹了起来。 天知道这香海的饭食有多摧残人。 能有牛舌,还真是意外之喜。 他慢条斯理地正要尝试,可唇尖仿佛才碰到筷头的东西,一阵浓冲冲的腥味便扑面而来。 那腥味实在能冲进他的脑仁。 陆怀熠蹙起眉将筷子搁下,登时掩住鼻尖,几要作呕。 他半点也不掩饰言语中的嫌弃:“你们管这玩意叫牛舌?” 陆怀熠说着便忙不迭地灌茶漱口,来回三次方消停下来,仿佛慢个一时半刻,就要立时“毒发身亡”。 掌柜本笑呵呵地伺候在一边,还等着官爷们来几句赞赏,谁知费时费力地准备了这么一场,到头来却触了来这么个霉头。 他不动声色地擦擦冷汗:“官爷可是觉得不合口味?” “若是不合官爷胃口,不然替您换道旁的。今儿还有上好的海捕黄鱼,请官爷千万赏脸……” 陆怀熠这回才一闻言,眼中便漾出一抹敬而远之的神色。 牛舌已经腥成这模样。 鱼虾哪里还敢恭维。 “免了,实在无福消受。” “您有多远,拿多远。” “这……”掌柜一时无言,这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领头的总旗大人。 片刻后,整座酒楼的大厨们,便跟着掌柜的在酒楼后头合计起来。 “那牛舌除过炖,天底下还能有什么旁的做法?那旁的做法做出来嚼都嚼不动,这炖牛舌又软又烂,怎么就不能吃?” “这人到底识不识货?” “慎言慎言,你可别看这陆爷只是个小旗官,听说家里头官位大着呢,这爷胃口又金贵,在京城里头什么都吃过,这天底下可就没他吃不得的东西。” “唉,你们倒是说现下怎么办?撒了那么多银两,好不容易才换个伺候一回官差的机会,怎么偏偏碰上这烫手山芋?咱们还真给办砸了?日后咱这生意还怎么做?” 一群人脸色阴沉沉的,半晌才有人暗戳戳低声道:“要不让红芍请姜家那小娘子来试试?” “听说那姜家小娘子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说不准做出来的就能叫这爷满意呢?” “巷头上那个卖糖饼的姜家小娘子?” “正是呢,听说天香楼的掌柜请那小娘子去掌灶都请了几回了,愣是没请动人家。” “才多大的小丫头片子,能做得了牛舌?这牛舌找来可不容易,可不要平白糟蹋了东西。” “都别吵了。”掌柜拍了板,“如今都到了这一步,若真伺候不好顺天来的这群爷,咱日后就甭想赚钱了。” “咱还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赶紧让红芍找人收拾烂摊子来吧。” 街上日头渐高,来往的人群也愈发繁杂。 芫娘的糖饼已经卖完了。 她擦干净盛放面剂子和糖馅的木盆,打理着摆摊用的江州车正欲回家,便远远听得有人叫她。 “芫娘……” 芫娘闻声回头,便见得一个熟悉的身影:“红芍姐姐?你怎么来了?” 红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忙拉住芫娘的手:“芫娘,你还在,太好了。” 她说着连忙双手合十:“我记得你会做牛舌的,对吧?” “芫娘,街里街坊,救场如救火,帮个忙吧。” 第2章 红芍也算得上这白玉巷里头的老熟人,往日常常带着人照顾芫娘的生意,同芫娘的关系最是要好。 如今眼见是红芍有事相求,芫娘自然没有不肯帮忙的。 她听清事情原委,便推起摆摊用的江州小车,又快又稳地跟红芍走进了酒楼后厨。 “要做牛舌?可点了做法?” 几个厨子们闻言,顿时摇摇头。 这牛肉牛舌的,难不成除过炖,还有旁的做法? 芫娘略做思索:“那好办,就用烤的。” 牛舌就在案几上躺着。 她麻溜地抄着牛舌瞧了瞧,便能看出这的确是一条分外新鲜,可遇而不可求的的好牛舌。 牛舌若要烧得恰到好处,需得滋味醇厚,更要紧的是他不同于牛肉的那种弹牙爽脆的口感。牛舌要做到丰腴却不肥腻,香嫩而不干柴,那才算是真正的美味。 可是要将这牛舌的滋味做到极致,去腥却是不可忽略的重中之重,否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怕整个烹饪过程都会前功尽弃。 芫娘在众人环绕的目光下打量一阵,随即麻利将那牛舌最外头的皮拿刀划拉开彻底撕下。 这层外皮质地坚硬,对牛舌的口感影响最大,更何况有这层外皮在,牛舌的腥味便无论如何也去不干净。 新鲜的牛舌其实并不需要太重调味,只需要一小撮椒盐,便足以提出牛舌的鲜味。 她手起刀落,利利索索地将牛舌全部切作极薄的片,随即便将生的牛舌片搭上炭火。 火早已经烘得恰到好处,火舌不断舔舐着木炭,像是在欢快地舞动。 牛舌烤制时最费工夫,火上的时辰差丁点星毫,牛舌便难熟透。可时辰若是多个一瞬半刻,口感却又会天差地别。 薄薄的牛舌只经过略微的火炙便能锁住汁水,焦脆的外皮包裹着充盈的汁水,虽带着滟滟的焦香,入口却仍旧香滑软嫩,细腻丰腴。 那牛舌本就被芫娘切得极薄,此时被炭火轻轻一熏陶,便泛起微皱,香气更是立时将周围滟滟裹住。 芫娘将裹挟满肉汁的牛舌鳞次栉比地摆放在天青色折沿盘中,整个盘子登时浅粉娇嫩,好似一朵盛放的牡丹。 酒楼中的一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俨然是不曾发觉牛舌与牛肉原是不同的。而除过将牛舌炖得软烂入味,真正品味牛舌的竟还有这种做法。 芫娘将盘子小心翼翼地奉上小二的托盘:“盐烤牛舌做好了,要趁热吃。” “快些去上菜吧。” 掌柜合着旁人这才千恩万谢地走开。 红芍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不断打量着楼上,一时却没瞧出什么动静来。 刚刚忙活完的芫娘却不紧不慢。 她打理干净灶台,便重新抬起她的江州车。 “红芍姐姐,早晨摆了摊档的东西还没收拾呢,屋里头还醒了中午要用的面。” “你替我等上一阵,我得先回家一趟。” 红芍也点头:“你快去忙,我替你看着。” 芫娘招呼过红芍,便推着小车往白玉巷深处钻。这独轮的江州车笨重,可被芫娘推着却是又轻又快,转个身就没了影。 姜家位在白玉巷的巷尾,院子不大,屋舍也已然有些破旧了。但这地方打理得却格外井井有条,整个院子和芫娘的摊子一样,瞧起来都是干干净净的。 故而这蒋家小院哪怕是坐落在破旧的巷子中,也格外显眼。 芫娘这头方一进门,便忙不迭将拿来摆摊的家伙事稳稳立在门边。 锅盆早已洗得干干净净,可芫娘却并不敢歇息。 她又转身马不停蹄地打了下午要用的水,还趁着余下的时间,将晚些时候要用的面团重新和好,放在一旁醒发。 眼见得诸事皆毕,芫娘这才擦擦额角的汗珠,忙不迭擦干手,抱起早晨收钱的方盒兴冲冲地进了屋。 她拨弄着盒子里头那一枚又一枚的铜钱,草草地算着本钱。 扣掉做糖饼不得不买糖,还有买面的花销,再扣掉五个铜板的油炭钱,今日卖了朝食的铜板,足足还剩下四十多文钱。 芫娘将这四十多文钱放进原本攒下的铜钱盒子里,端起来都是沉甸甸的。 芫娘忽然便不觉得累了。 她摸着圆滚滚的铜板,忍不住喜上眉梢,将铜钱一枚一枚仔仔细细地串成了一个长串。 而后便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纸,又用炭棍在纸上划下一道儿。 一百文铜钱便是一钱,十钱就是一两。 这大一串铜钱,明日便能拿到当铺去换成一钱的银锞子。 芫娘翻来覆去地数了三五遍,也算得这纸上已经整划有一百个道儿。 就这样早出晚归地攒着,不管是糖饼还是肉龙,包子还是炊饼,各色各样的东西她都卖过,虽都只是几文钱的东西,可如今竟也已经一文一文地挣够了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这钱说多不多,可也是起早贪黑才有的辛苦钱。在香海这样的小县城里,足够一个人衣食无忧地过上好些年头。 芫娘盼这一日,已经足足盼了三年。 她想,只等着今日卖完午食,她也能像这白玉巷子里头旁人家的女儿一样,饱饱地睡上几个囫囵觉。 只要过了今日,她便再也不必赶夜起床,揉面搅馅到胳膊酸困,不必去前头的粮店搬沉甸甸的米面,更不必披着夜色推起那辆沉沉的江州车。 只要攒够了眼下的十两银子,等她再花些时日打理好香海的事,便能往朝思暮想的顺天城去了。 思及此处,芫娘忍不住脸上的喜悦,又喜滋滋地把纸上的道儿数了一遍,数得的的确确是一百整,这才安心收好铜钱炭棍。 时辰一点一点地慢慢推移,芫娘起身正欲去瞧瞧醒在盆子里的面,便见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朝外推开。 “红芍姐姐?”灼眼的光芒顿时倾进屋中,芫娘不由得伸手遮了遮,半晌方适应下刺眼的光线,瞧见那门口站了个人。 来人高她好些,也比她壮不少,年岁自然也是大。 他穿一身细麻的道袍,又戴方巾,和巷子里头往来的邻居实在没有半分相似,俨然一副读书人模样。 这人不是红芍。 世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节 姜家有个读书人,都巴不得旁人知道,能穿作这般模样的,自然正是芫娘名义上的兄长姜禄无疑。 芫娘眯了眯眼,待到终于看清来人,便免不得疑惑地朝着来人问道:“禄哥?怎么是你?” 姜禄似是也没有料到芫娘会在家中。 他怔一怔,忙慌慌问:“你面卖完了?还不去巷头卖午食。” “等得过阵子过了下工的钟,可就没认顶着这毒辣辣的日头吃面。” 芫娘摇摇头:“今儿到巷子头上的酒楼里去帮厨,耽搁了些时辰。” “那面倒不要紧,晚上再去摆摊,肯定也能卖掉的。” “倒是禄哥你,今儿不是在县学上课吗?今日不是休沐的日子,你怎么现下回家来了?” 姜禄模模糊糊地“嗯”一声,支支吾吾半晌总算是挤出一句解释:“我要买笔墨,回来拿钱。” 他说罢,也不管芫娘,随即自顾自走到钱箱子跟前,打开钱箱掏起钱来。 芫娘见状,不由得蹙蹙眉:“三日前我不是才买了笔墨送去县学里头?上次你说这些时日笔墨废用,我还特地买的比往常要多好些?你这么快就都用完了?” “既然用完了,怎么不和我说?” 当初往这银箱子里头存钱时,他们分明是约好的。 芫娘赚回来的钱都存进这银箱子里,刨除掉平日的吃喝用度单算,若是没有急用,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去动那钱箱里头的银子。 可如今姜禄却随意拿着个蹩脚的理由,便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从这银箱里头掏钱。被她问起来竟然也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一声,再多一句解释都没有,恍惚这钱拿的是天经地义。 眼见得姜禄掏了银子,转头便要出门离去。 芫娘终于忍不住心下的疑惑,索性跟着他追出院子想问个究竟:“禄哥,你站下。” 话音未落,一阵浓浓的酒气便朝着芫娘扑面而来。 芫娘一愣,连忙拽住姜禄的袖子又闻了闻,顿时发觉这酒味不是来自旁出,正是来自姜禄身上。 芫娘越发怀疑:“禄哥,你去喝酒了?” “你这不是要去县学,你到底是要到哪里去?” 姜禄不成想自己竟一下就被芫娘看穿了谎言,他又急又气,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先把我的衣裳松开。” 芫娘却寸步不让:“我不松,你先说清楚,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禄见打发不开芫娘,不免生出了满脸的不耐烦。 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恶狠狠地推在芫娘肩头。 他眼见从芫娘的手里头抽出了袖子,便冷声斥责道:“叫你松开就松开,谁让你抓我的,这家里头也轮得到你管我?” “我堂堂一个秀才,去不去念书习文关你什么事?我喝酒怎么了?少在这耽误我,赶紧卖你的面赚钱去。” “过几日我休沐回来,记得把饭给我做好。” 芫娘被推了个趔趄,等到站稳身子,罪魁祸首却早已经溜之大吉。 她又急又气,好在头脑还算清醒,便也不再匆匆去追姜禄的脚步,只是转身回屋,急急忙忙去打量那只被姜禄翻腾过的钱箱。 这事情总透着些异常。 为着顶起姜家,多年以来都是芫娘在外赚钱补贴家用。 只不过她不似姜禄一般能识文断字,故而从一开始,管钱的账目便都由姜禄来收理记录。 久而久之,开钱箱成了姜禄的专属。 如今这钱箱子上明晃晃的锁,自然也只有姜禄能打开。 芫娘望着钱箱,一时不由得有些发怔。 钱箱子里头分明盛着她起早贪黑的辛苦钱,可直到如今,她才察觉自己竟连这些辛苦钱看都看不得一眼。 哪怕姜禄背着她做些什么,她也全然不知。 这对她不公平。 芫娘定了定神。 这只钱箱子,她今天一定要打开。 第3章 芫娘再也顾不上她早已准备好的面了,她又撬又拧,忙活了个满头大汗,只顾得想辄弄开这钱箱。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门口才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几个姑娘前前后后鱼贯进了姜家门。 她们穿的艳丽,又满头的朱翠,脂粉盈盈一路笑闹,一颦一笑皆是熟稔得恰到好处,瞧着便不似寻常良人家的女儿家。 他们人倒还没进门,脆生生的笑问便先传进了屋里。 “芫娘,今儿你可帮了大忙了,那牛舌实在烹的可口,掌柜方才还连声谢你呢。” “酒楼的掌柜送了好些东西,连我们都跟着你沾了好些光。” 芫娘被这声音打断了神思,后知后觉抬起头朝着门边望过去。 来得倒也不是旁人,正是红芍带着白玉巷前头那远萝楼里的几个姑娘。 红芍缓步跟来,捏一大把铜钱搁在旁边:“这个,都是掌柜给你的谢礼钱。” “芫娘,听说那牛舌可是做给一个极难伺候的大爷吃呢。” “你连这般人物都打发过去了,你这手艺,果真是厉害。” “掌柜还叫我们跟你打听打听,可愿意到酒楼里头做活去?” 几个姑娘又笑又闹,一时将芫娘团团围住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只是没说三两句,大家便发觉芫娘脸上瞧不出半分喜色。 红芍自是蹙了蹙眉头,示意大家静一静声,方瞧着芫娘问道:“芫娘,你这是怎么了?” 芫娘扁扁嘴,指着桌上的钱箱子无奈道:“箱子里头的钱,全都被禄哥拿去喝酒了。” “我如今不知道钱还剩下多少,锁又打不开,这才一时犯难。” 红芍闻言,便勾着唇角泠然一笑:“姐姐在呢,哪还能让你犯难?” 她说着便从头上取下簪子,勾进锁孔里,三两下将锁撬了个大开。 芫娘还顾不得惊叹红芍这手起锁落的本事,目光便被钱箱子勾了去。 里面哪里还有她夜以继日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十两银钱? 左不过只一块碎银和两个铜板。 “啊……”芫娘被气得哑然,“怎么会?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我明明……明明攒够了十两的。” “我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过的。” 姑娘们见状,方才眉飞色舞的神情一时之间也纷纷消失不见,各个都面面相觑,替芫娘忧心起来。 姜禄名义上虽是芫娘的兄长,可他待芫娘实在说不上亲厚。 芫娘的身世,在香海的白玉巷里头不是什么秘密。 她并非姜家亲生,而是姜家夫妇早些年捡回姜家来的。 当初姜家刚捡芫娘那阵,芫娘瘦得好似个小猴儿,病病歪歪差些没气。姜家夫妻跑前跑后,寻了好些偏方,才堪堪救下她一条命。 只可惜姜家的大叔大娘三年前意外身故,姜家一夜之间便只剩下了姜禄和芫娘这一双儿女。 养家的重担落在了芫娘肩上,她起早贪黑牵着摊子,想方设法地做些新奇吃食。似这般不辞幸苦,风雨无阻地叫卖,前后也不过三年时光,她不仅还清了给姜家夫妇下葬借来的钱,还供起了姜禄念书的花销。 姜禄的运势倒也不算差,去年才第一次考,他就过了院试,顺顺利利地进县学读了大半年。若是再往上考,做个举人老爷那也是指日可待。 为着供姜禄那不菲的县学束脩,芫娘从来舍不得私下里挪用积攒的银子。 芫娘知道,姜禄心下对她有成见,嫌弃她是没爹没娘的“野种”。 但姜家的大叔大娘毕竟于她有救命之恩,而姜禄从前瞧着尚且不算太过出格,故而平日里即便姜禄买书买纸时常挥霍,她也从不多话,免生口角。 她耐着性子吞下委屈,正是因为当初姜家的大叔大娘下葬时,姜禄当着邻里的面儿说过,只要她拿出十两银子,他便不拘着她再往何处去。 从那时起,芫娘心下就只想着攒够了银子去顺天。 为了去顺天,她不惜拒绝了天香楼那画下长契的邀请。 可如今之状,那银箱中缺失的银钱足有七八两钱,怎么可能只是被用去买了笔墨纸砚? 她往顺天去的打算,俨然就要化作泡影。 “没了这些钱,我可怎么去顺天呢?” 姑娘们见状,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劝慰芫娘。 冬及三伏,夏至三暑,白玉巷口没有一日少过芫娘的身影。要说芫娘的辛苦委屈,大家心里最是清楚。 只是如今谁也没个法子,自然只能噤声。 还是红芍先兀自思忖片刻,一把拉住芫娘的手:“你想去顺天?也是,你有这般手艺,留在香海才是埋没了。” “依我看,芫娘,你今儿索性拿着这一丁点,我们再替你凑些,你一走了之得了。” “顺天城那么大,谁都找不着你,再耽搁下去,保不齐连这最后一点钱也没了。” “红芍姐姐说的是,这姜家的恩情你也换了这么多年,可不欠着姜家的。” “衣裳在哪?我们现下就帮你装包袱。” 大家也纷纷出声应和。 芫娘咬了咬唇,便也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京城顺天,她是一定要去的。 她本图报答姜家的救命恩情,可姜禄将那些钱都无度挥霍,再这样下去,她只会越陷越深。 芫娘连忙打开衣箱,顺手去翻她压在衣箱底下的菱花小匣。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节 这天底下总有人生来就会对一些味道格外敏感,比方说腥气。爱的人称之为滋味,但到了陆怀熠嘴里,却都无疑成了煎熬。 任何丁点未能被妥善处理到的腥味在他口中,都会被无限放大。 海鱼虾贝全都叫他避之不及,再让他把其他荤腥也彻底忌掉,那他也就离立地出家不远了。 可彼时的胃疼急促又剧烈,是半分不理会所谓的“解释”。 陆怀熠漫不经心地眯起眼,整个人莫名像只被烤过的大虾一般,在街头的墙角边蜷了蜷身子。 他倒吸一口凉气,唇边也随之漾出一抹蒙白水雾。 怀里像是有只爪子在又攥又拧,照这么疼下去,陆怀熠觉得自己离死是不远了。 他颤颤巍巍地扶住墙,忍不住对着这副没用的身子骨自嘲地笑出了声。 饶是他还试图伏下身子缓一缓,却发觉腿才一弯,整个人就好似要往地上陷。 一旁的芫娘还没走出几步,便觉察到了巷头的这异常。 她瞧着他额角的冷汗,终于还是被挑动了那根名为“心软”的神经。 她不急搭话,只是搁下车子,大方利落地拿勺盛出大半碗面汤。 “今天本就冷,你也知道冻着不好受了?” 陆怀熠只觉得手中一暖,已经不由分说被强硬地塞了一碗面汤,随即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 天的确是寒的。 那面汤才盛出来,便氤氲出腾腾白雾,蒸腾着朴素又本真的麦子香气。 没摸到这么触手生温的东西之前,陆怀熠是实在没意识到冷,可此时此刻,在面汤的衬托下,他身上一下子就冷透了。 一碗面汤虽然同京城的山珍海味没有丝毫可比性,但对于眼下的陆怀熠而言,倒也算恰逢其时。 陆怀熠硬着头皮端起碗啜了两口,暖融融的汤水骤然间暖及五脏六腑,一下子令人浑身都变得舒畅起来。 但缓和只是暂时,饱腹是他眼前亟待解决的最大问题。否则,这要了命了的胃疼恐怕很快就要卷土重来。 他随即转身,将那汤碗还回芫娘手里:“你这摊子上,还做什么旁的吃食?” 芫娘哂笑,却也不加刁难:“有现擀的面,还有粉儿,都只要五文钱,小官爷吃点什么?” 陆怀熠也不再多置喙。 “煮碗面。” 芫娘“诶”一声,手里便铺开江州车上的家伙事,再次忙碌起来。 揉好的面团立时在芫娘手中铺开擀平。 擀面杖和刀在面饼上一阵翻滚,面条便被裁切得又细又匀。 当年的新麦带着成熟的香气,全然没有被岁月磨去自然馈赠的独特味道。 这样的面即便只做成一碗素面,不必掺杂任何旁的浇头调味,也足够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只三五下工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便立时被芫娘搁在陆怀熠面前。 “筷子都在桌上的筷桶里,劳烦小官爷自己拿。” 陆怀熠闻着声,视线便跟着挪到面前的碗中。 这碗中的面条洁白细顺,也没有什么旁的佐料,瞧着便能看出,这碗面条筋道却并不会废嚼。 他慢条斯理地挑了双干干净净的筷子,才夹起面条喂进嘴里。 可惜才细细嚼了两下,陆怀熠便察觉这面同先前的素面味道不同。 这面油润,俨然是沾了旁的酱汁的味道。 陆怀熠微微蹙眉,登时漾出一脸迟疑:“这面有浇头?” 芫娘擦干净刀,不紧不慢点下头,顿觉有些好笑:“我这面五文钱,自然要有浇头的。” “只是今儿天冷,浇头都盖在面下头。” 陆怀熠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他忍不住用筷子轻轻拨开面条,果见碗底整齐码放着色泽红润,油亮烹香的小排。 不出意外,荤浇头。 他至此终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京中的厨子们轮着翻换花样地做过各种面,无论是用尽珍贵食材,还是面前这种简单极致的,绝非没有前人试水。 可是无论怎么料理,排骨这玩意,还是难以被陆小公爷从“难吃”的名单上彻底删去。 毕竟排骨大都连筋带肉,肥瘦不忌,尤其是那贴着骨头的部分,免不得有瘀血处理不净,腥味直冲脑仁,实在让陆怀熠难以下口。 就连京中数一数二的荟贤楼,也没法子次次摸准他的口味。 大师傅们只知他嫌腥,就一个劲下猛姜,花雕,最后自然做成了四不像。 也就幸而方才那根面沾到的酱汁不算多,不然只怕他那养尊处优惯了口味,能逼得他当场反胃。 陆怀熠拿筷子的手一顿,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忆起那根被肉汁染到“不干净”的面条。 那面条早已沾满了排骨上的酱汁,然而在入口的瞬间,尝来却有一种淡淡的清新酸甜。 陆怀熠忽然多出片刻迟疑。 一瞬间,脑海里仿佛被两个字占得满满当当了—— 不腥。 这浇头虽油润,却好似一点腥膻的回味也没有。 饥饿便催促着陆怀熠来了兴致。 他又夹一块排骨慢吞吞咬下去,果然那肉已经炖得酥烂,又被那酸味彻底化去腻人的肉腥,滋味实在绝妙。 堪与中午的烤牛舌相较。 酸甜的酱汁滟滟裹挟着排骨,浓油赤酱滋味丰腴。然而这酱汁的酸味,却不似醋的陈酸,反而是透着清甜的果香,恰好化解开肉汁的油腻。 至于排骨,俨然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小排,早先就已经斩成了大小适中的块,炖煮地脱开骨,以至于到了端上桌的这一刻,吃起来也丝毫不会狼狈费事。 食物的本味在这一刻,终于绽放地淋漓尽致。 每根沾着汤汁的面条,都好似经过了一场名为“美味”的仪式洗礼。 陆怀熠又顺手挑开最上头的两块小排,便很快从碗中翻拣出一颗梅子。 话梅的咸酸早已经彻底烧进汤汁,和排骨的香味融为一体。 陆怀熠哂然。 倒真是巧思会做。 不知不觉间,一阵阵抽搐似得疼痛早已缓解,他那不顶用的胃终于被一碗小摊上的面条喂得熨熨帖帖。 他抬头又望向那摊档上的小娘子:“你这浇头的排骨里,搁了话梅?” “你倒是会吃。”芫娘略显意外,随即和盘托出,“这话梅都是广东福建最多见,北方稀罕,寻常人尝到也认不出来。” 陆怀熠是全然没料到,这香海的小小摊档上竟也卧虎藏龙,一碗面能把他喂回来半条命。 他一时来了兴致,便忍不住想再问上三两句。 奈何还不及搭腔,就见得几个女子骤然间从他身后冒出,三步并两神色慌张地窜到芫娘身旁。 “芫娘,芫娘……出事了。” “红芍姐姐去找姜禄要个说法,谁知姜禄让人把红芍姐姐关进了县衙大牢去。” “咱们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第5章 陆怀熠见状,便也收起了说话的心思。 他安安稳稳坐在一旁,自顾自继续慢悠悠吃起面来。 方才饶是还未曾见到几个说话的人,一阵廉价的脂粉味便已经铺天盖地而来,足以熏得一贯养尊处优的陆怀熠脑仁子疼。 他忍不住蹙起眉头,撩起眼帘撒出眸子里的那几分排斥。 如今这天气实在扯不上炎热二字,可这几个女子衣着清凉,还未立夏,就已经穿起了纱褂。 薄褂颜色虽素,却半透不透,映得褂子下头的一抹贴身的红色主腰格外曼妙且醒目。至于发髻,自然也是如今最时兴的三绺梳头,发髻上簪满绢花钗环,打扮得五彩斑斓,实在无愧于“张扬”两个字。 不出意外,这是几个青楼中卖笑的风尘女子。 那站在最前头的年纪不大,瞧着神情倒是焦急:“芫娘,远萝楼里头忙碌,我们刚才才寻见机会来找你,咱们长话短说。” “红芍姐姐才见着姜禄便骂上了,谁知姜禄叫人把红芍姐姐抓了去。” 姜禄功名加身,难免与衙门里的差吏们打过照面,可红芍不过青楼女子,与姜禄寻不痛快,俨然是以卵击石。 旁的人都愿意卖姜秀才个面子,无人肯因着区区青楼女子得罪秀才老爷。故而红芍很快便被县衙的衙役们用滋事的名头关押进了县衙大牢。 几个姑娘四下去找红芍昔日的恩客,只盼能有人念两分露水姻缘的情谊,大发善心去捞红芍一把。 大家忙不迭帮腔。 “米店的陈老板,员外府的李公子,我们午后全都找过。” “可陈老板推说没空,李公子才一听是红芍姐姐的事,便直接叫人把我们赶了出来。” “咱们先别说这些。”打头的翠翠回头轻斥一声,才又急忙问芫娘,“芫娘,你午后可找见钱和你的物件没有?” 芫娘闻言,登时免不得神情失落地朝着大家摇摇头。 如今不仅是衣箱,她将整个姜家院子都几乎要翻个底朝天了,却半分也没见那玉连环的影子。 她实在想不出姜禄还能把东西藏在哪,又急着寻红芍翠翠她们的消息,便只得先回白玉巷来摆摊档卖面。 谁知竟还是出了这般大事。 芫娘不由得蹙眉:“那如今可还有旁的法子,我记得红芍姐姐还认得县衙中的人,这路子可还行得通?”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节 翠翠听到这,终于长长叹下一口气:“我怎么能不记得?午后就兜兜转转打听到了县衙的衙役铁牙李。” “只是这铁牙李说,要放人不难,得拿四两黄先号的整包茉莉龙珠,权当是送个打点的茶水。” “四两黄先号的茉莉龙珠?”芫娘听得攥起了眉头,“这黄先号不是远在顺天?寻常人家逢年过节也喝不起黄先号的茶,如今一下要这么多,他们这是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 翠翠急得直跺脚:“谁说不是呢?” 那黄先号是京城里的老字号,茶叶又贵又精细,都是富贵人家用的东西。眼下四整包的足两茉莉龙珠,怕是也要花小十两银子。 即便平日里在馆子里伺候恩客也不乏奢费,可就连翠翠她们也只是见过茉莉龙珠沏出来的茶汤,万万没那享用的机会。 “可眼下若要救红芍姐姐,实在没有旁的法子,也只剩下这一条路子了。” 芫娘蹙了蹙眉头,随即默不作声拿过盛放着铜钱的盒子,使劲晃了晃。 然而今日出摊晚,来买面的人本就不多,如今铜钱寥寥无几,顶破天只有四十多文钱。 “银子都被姜禄拿走了,加上我屋中剩下的,也只有一串铜钱。” 翠翠闻言,一时也是欲哭无泪。 馆子里的姐妹们倒是戴得花红柳绿,可头顶上不是铜钗便是绢花,偏偏没一件金银环玉的值钱玩意。 “我们平日里接客的钱都收在鸨妈手里,碰上恩客赏子算是走了大运了,轮到自己哪能剩得下什么体己?一年到头本攒不上几个钱,如今不比你能多拿出几个子儿。” “也就红芍姐姐年岁大,攒了些赎身的钱,偏还让个遭瘟的骗子骗得一干二净的。” “我们几个就是顶破了天,怕是也只能凑个二三两,最多能买一包茉莉龙珠。” 大家一时面面相觑,也忍不住挨个叹息几声。 一时倒有些分不清是在替红芍叹气,还是在自己叹气。 芫娘抿了抿唇,强撑起几分笑来:“你们先别沮丧,哪就到了那没法子的地步?” “你们今儿到处跑了一整天,定然都没吃饭不是?” 芫娘连忙牵住翠翠的手,端出几个白生生的荠菜包子,利索地将包子捡出来装进食盒子塞给翠翠。 她边装边道:“这是今年的新荠菜,你们晚上还有得熬,不吃饱不行的。” “红芍姐姐是替我出头才会去找姜禄,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任着她就这么落在牢里受罪。” “筹钱的事,我来想法子。” “那可是十两银子啊,你一个人怎么凑?” 翠翠一脸“这绝不可能”的表情,张着嘴本还想再说点什么,巷子里却忽然跑出来几个清倌儿打扮的小姑娘。 “翠翠,可叫我们好找,胡三爷来了,鸨妈正到处找你接客呢,你快些回去吧。” 翠翠一听,神情里透出几分进退两难的焦急。 芫娘却坦然道:“你们快些回去,免得捱鸨妈的打骂。” “我约摸还能借一些,筹钱的事有我,我先试试看,你们不必太担心。” 几个人这才一步三回头,终究还是顺着白玉巷又隐进了深处。 芫娘目送着几个人回去,不由得站在原地扁了扁嘴。 要寻十两银子的确不容易。 先前为姜家的大叔大娘下葬,不少好心的邻里都接济过她,如今借钱虽是万难开口,但是有了之前的好借好还,大抵还是能借到一些。 她心下默默思虑着能去借钱的邻里邻居,可惜邻里们虽待她和善,但大多数对红芍翠翠这般风尘女子还是格外瞧不上眼。 要从大家手上借钱救红芍,只怕还是难上加难,她得多做些点心卤味之类的送人,才好对着邻里邻居们开这个借钱的口。 芫娘望着当空的皓月,忍不住也长长叹下一口气。 如今眼见去不成顺天,谁知祸不单行,又遇见红芍落难,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地去做,只要红芍全须全尾地从大牢里头出来,那她便不算是白辛苦一场。 芫娘也不沉湎自怨自艾,随即低头挽了挽袖子,专心收拾起锅台架子。 陆怀熠原本在一旁听得不动声色,直至见到芫娘装包子给别人,目光便被引了去。 那包子浑圆大个,暄软白净,透着丝丝缕缕的馅油,一瞧便是皮薄馅大,鲜香不腻的。 这一眼不要紧,问题是荠菜包子莫名衬得他碗里那面逊色了几分。 如今临春,和馅的荠菜是时鲜。 这荠菜迎风生于石缝,长在山野树林里,是名副其实的野菜。 初春的荠菜最是旺盛,趁着时令尚早将嫩茬收下来。有道是“三月三,荠菜当灵丹”,眼下自然正是吃荠菜的时节。 如今正赶上荠菜时鲜,正所谓过了这个村没有这店,能吃到荠菜的时令满共就这一个多月,他往常在京中也少不得要吃尝几顿咬咬春。 而且要吃荠菜,那便少不得荠菜包子。 定要清晨将荠菜早早采下洗净,剁成翡翠似得馅料,再用发了两茬的面剂子合住荠菜馅攥十几个褶,那包子咬一口,实在是春意满口,滋味无穷。 他伸手叩了叩桌子。 “你那荠菜包。” “来两只。” “包子不卖。”芫娘随口回绝。 毕竟那包子都装给了翠翠。 何况荠菜本就难采,她做的不多,也只是留着给自己和翠翠红芍她们吃,怎么都便宜不了外人。 陆怀熠默了默,气得牙疼。 “你就是这般做生意的?” 芫娘回过头,望着陆怀熠愣一愣,冷声催促道:“面你快些吃罢,我得收摊了。” 陆怀熠哂然,这小摊上的老板娘伺候起食客起来实在差劲。 没有包子倒也罢,她竟然还赶客。 如今寥寥几语,她脸上就差写出“你赶紧吃完滚蛋”几个字来。 他忍不住腹诽,他什么人?难不成还能觍着脸蹭着她? 陆怀熠满眼揶揄地将最后两根面挑进嘴里,随即便伸手往腰后头的茄袋上摸。 可是不摸不要紧,这一摸,陆小公爷的眉头登时就拧出来个“八”字。 他这会记起来了。 他没钱,他兜里比他的脸还要干净。 在被赶出京之前,茄袋连着里头的体己都一道儿被老头儿没收了个干干净净。 往常的玉盘珍馐都是非请即送,再不济也是记在英国公府的账上,向来没人找他要过钱。哪怕是到香海的前几日,也还有锦衣卫兜底,断未沦落到吃不上饭的地步。 但此时此刻,哪怕只是区区五文,他是的的确确拿不出来。 陆怀熠顿觉有些牙疼,他嘴角一抽,整个人不由得僵住。 他咬了咬牙根抬起头,便对上芫娘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正目不旁视地望着他。 芫娘打量着他的神色,一时忽觉出几分异常。 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挑起眉梢,壮胆似得抽出了她锅台上的擀面杖。 “你可别告诉我,这面吃完了……” “你才发现没带钱吧?” 第6章 面前的小娘子变脸太快,陆怀熠不由得咋舌。 要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家老头儿就是道理,如今月黑风高,巷宽人少,那份量十足的擀面杖也是道理。 一根擀面杖实打实悬在眼前,换谁来也不敢妄动。更何况他若是混到吃饭不拿钱,被人用擀面杖痛揍,那就真是把人丢到了祖宗家。 陆怀熠自嘲似得抽抽嘴角,往巷子深处打量几眼,索性随手扯下腰间牙牌往桌上一搁。 他底气十足,不像是个欠钱的,反而像个收债的:“牙牌先押你这,暂借我十文铜板。” 芫娘闻言,手中的擀面杖也不自主在桌上敲了敲,语气中也带上几分狐疑:“你这牌子……值多少钱?” 陆怀熠一怔,顿时哑口无言,莫名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 且不说这牌子上镂刻的衙门字迹,单是这牙牌的材质,便价值不菲。 正巧方才的一碗面将他喂得生龙活虎,他自然又多出几分跟人插科打诨的精神。 “怎么?不行?” “我这象牙牌子,难道值不上你一碗面?” “象牙牌子?”芫娘闻言,这才又仔细朝着牌子打量起来。 牌子两面都刻着字,边缘镂刻着精细繁复的祥云,摸起来更是细腻温润。就连这牌子上挂的丝绦也缀了玉珠,虽不知是不是如同它主人表现的那般值钱,但若真是象牙,的确是比十五文铜板要值钱得多。 如今救红芍事急,那黄先元的茶叶昂贵,大家要筹钱,差的也断不是这五文十文,倒是不如冒一次险。 反正眼下已然宵禁,饶是官差也没办法随便走出白玉巷,无论怎么看来,如今这都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芫娘顺手敛起陆怀熠的牙牌,又稳了稳手里的擀面杖:“那说好了,这可是你押给我的。” “你若是不回来,我就拿去找当铺当掉,换现钱。” 陆怀熠:“……” “你不认字?” 锦衣卫指挥使司下辖的南北镇抚司两个衙门,专责侦缉刑事,权责滔天不问三司,就算如今只沦落作一个小旗官,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背靠着北镇抚司这座大山,京中寻常人见到了,都皆是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 牙牌上那么大的“北镇抚司”四个大字,当铺得吃了狗胆子才敢收。 芫娘闻言,眸子里闪过一丝迟疑,整个人便好似蔫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节 可她却并非是为着陆怀熠的身份,只是嘴硬道:“我……谁说我不识……虽不多,却也认得……认得几个的……” 平日里姜禄的书她偷偷看过,虽看不来账本,可却还是照猫画虎勉强认得些简单的字。 她没有一刻不想认字,可姜禄却总是碰也不让她碰那些笔墨。 陆怀熠瞧着她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彻底拿她没了脾气。 他深知大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索性从钱盒里摸出十个铜板,随手一蜷:“罢了,在这等我,最多半个时辰。” “要是半个时辰我还回不来,这牌子送你。” 陆怀熠不再多话,转身便朝巷子里头的赌坊后门走去,很快彻底没进昏暗暗的白玉巷子中。 芫娘眼瞧着他的身影被吞进月光照不清的暗处,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时辰已然不早了,“咕叽”一声动静便从她肚子里传来。 芫娘低头瞧瞧。 原是等了翠翠她们一天,她自己竟没顾上吃饭。 眼下夜深人静,她也饿了。 可方才有半个时辰之约,如今她走也走不得,索性在锅灶旁打理打理,寻出了做包子留下的荠菜。 她眼前一亮,随即将这油绿的荠菜洗净掺水,又熟练利索地剁碎,拌上肉馅和麻油,葱姜和盐巴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绿叶菜脆嫩,却也不免寡淡,但只要用佐料仔细调和,又添上肉馅的丰腴多汁,便会相辅相成,烹香四溢。 即便不是什么名贵的吃食,也能胜在新鲜。只要调和得当,令食材的味道不至于喧宾夺主,此时的鲜便成为最难能可贵的滋味,更会为食物的本味,加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揉好的面擀皮儿都是现成的,只要抽出方才准备让陆怀熠长记性的那根擀面杖,做起来自然也是又快又方便。 芫娘利落地包出几排锅贴,便淋上油将锅贴搁在锅里头煎。 趁着这会子功夫,她又拿面粉和水调出来一碗白生生的浆子,“呲啦”一声全都倒入了锅里。待到一阵白腾腾的热气散开,锅贴已经煎的金黄焦脆,香气扑鼻,周围更沁上了冰花菱格一般的锅巴。 她将锅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将这冰花似的锅贴盛进盘子。 可还不等她拿筷子坐下身,一只茄袋便沉沉坠在她眼前。 月亮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已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 巷子里头昏暗,顶多是借着摊头的一盏暗昏昏的灯笼,芫娘才看得清周遭。 她定睛去敲,方发觉陆怀熠正全须全尾的站在她面前,前后不过才两刻钟。 他丢下的茄袋里,已经装满了钱。 这茄袋鼓鼓囊囊,在桌上散发着幽幽的光,碎银子加上铜板,少说也有十二三两。 芫娘眸子微张,瞠目结舌,顿时将震惊的目光挪到陆怀熠身上。 陆怀熠被盯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话:“怎么?这一包还不够?” 芫娘越发诧异。 香海县中有头有脸的官吏,一年的官俸也超不过十两银子。 可现在前后脚做了一份锅贴的功夫,十文钱就生变成了十几两,一切快得简直像变戏法一样让人看花了眼。 她忍不住掐了掐手背,终于憋出一句发自内心的疑问:“您……莫不是不识数?” “我的面没有这么贵。” 这也给的实在太多了。 陆怀熠却是丝毫不吱声。 芫娘忙不迭朝着他瞧去,便见他早已经被桌上的那盘锅贴勾走了目光。 陆怀熠恍惚忘了自己起初有多嫌弃这摊档,此时只对着桌上的锅贴食指大动。 冰花锅贴带着锅气,连带着香味都弥散在周围。 这样的锅贴,他在京城里还没见过。 看起来就是好吃的。 陆怀熠面儿上缄口不言,手却利索地挑挑拣拣地从筷桶里抽出两根尚觉干净的筷子。 锅贴被两根筷子夹挟而起,便发出脆生生的折裂声,再蘸两下醋碟,便已格外诱人。 锅贴的外皮早已煎的金黄酥脆,充盈的肉汁随即涌溢而出。 这锅贴的肉馅,往常都要用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只是陆怀熠从前吃到的裹馅食物大多皮薄馅大,肉馅只恨裹得不够多,油腻的肉汁很快便会露出腥味,于是往往在陆小公爷嘴里过不了第三口。 可是这冰花锅贴不同。 它皮虽也薄,馅儿却不似京中那般塞得鼓鼓囊囊。 丁点肥肉被热腾腾的油煎过,轻易便化成了丰腴肉汁。 这肉汁没有腥味,更没有为了压制腥味加进去的各种葱姜料酒怪气。 唯有食物原原本本该有的滋味。 一口下去,咬不到分毫肥肉,只有肉汁合着荠菜裹挟住脆生生的冰花,着实是好吃到不像话。 焦黄的锅贴虽只是盛放在毫不讲究的粗胎盘子里,那滋味却早已胜过京中的精脍万千。 陆怀熠很快又夹起了第二只,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方侧目朝芫娘打量一眼:“你说什么?钱给多了?” 他吃得有滋有味:“随便吧。” “正好客栈的东西我吃不惯,不如你往后再煮面,每日往雅住客栈送上一回。” 芫娘闻言,登时动心。 方才对这大佛爷的嫌弃,也立即烟消云散。 做吃的本就是她拿手的事,如今算是瞌睡遇见了枕头。故而她虽不甚清楚这银子的来历,却奈何这钱恰能解红芍下狱的燃眉之急,便不再细究,只麻利地点下头。 她趁着归还的空档,拿出陆怀熠的牙牌仔细辨认着名字:“官爷放心,我姓姜,叫芫娘,明日我便寻这上头的名讳去客店寻人。” 牙牌上虽都是生涩的字眼,可芫娘还是辨认得格外认真。 “……” “我姓陆。” 芫娘感恩地点点头:“陆……陆老……六,陆老六,六爷。” …… 陆怀熠悬在半空的筷子一僵,嘴边扯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芫娘瞧着他异样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怎么?我认错了?” 陆怀熠沉沉舒开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又夹一只锅贴道:“你没认错,是我这名字长错了。” 芫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掂了掂手里的茄袋,又提议道:“您那钱留着吃面不知要吃到那一天去,何况天天吃面腻味,不如我每日替您准备食盒子捎去,您也能也变些花样吃,这样可好?” 陆怀熠闻言,忽然迟疑起来。 他只吃了两顿,虽然知道面前这唤作芫娘的小娘子做饭有些能耐,可却还不至于到来者不拒的地步。 何况他现下只是饿了。 兴许对味道的判断会有些偏颇也不一定。 芫娘见他若有所思,便又问:“六爷是有什么忌口?” 陆怀熠抬了抬眼,见她一脸诚恳,便也不再为难:“我不吃本味冲的东西。” 眼见芫娘听得云里雾里,他方又解释道:“那我跟你说简单点。” “我不吃水里游的,不吃天上飞的,肉不要没放血的,不要皮骨没分开的,不要蹄子爪子,也不要内脏肚肠。” “鸡蛋不吃陈的,白崧不吃窖的,不吃香椿茼蒿,不吃韭菜芸薹,葱蒜倒是不忌,但也不能调得能让人尝出味道来。” “旁的没说的,也不定就吃。兴许只是我没想起来,等我想起来再说。” 芫娘听着陆怀熠那紧箍咒似的话,目光不由得越来越疑惑。 亏得她以为碰上了男菩萨,感情这天底下果真是没有白掉的馅饼。 这陆老六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到她想给他一擀面杖,让他后半辈子都安安静静。 可奈何拿人手短,她实在太需要这十两银子去救人,便也只能强行压制住将“那你怎么没饿死”之类的言语宣之于口的冲动,像个鹌鹑似得乖乖听着陆怀熠叭叭。 陆怀熠见她半晌不应声,这才慢悠悠挑眉:“怎么说话?这食盒子你做不成?” “能做。”芫娘后知后觉回过神,连忙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又配上几声干巴巴的苦笑。 “什么都能做。” 只要您别把那包银子收回去。 “六爷想吃的,我都能做。” 第7章 芫娘虽揽了个替人送饭的苦差事,可眼见这官爷大手一挥胡乱给钱,芫娘便也算是苦中作乐,赚了个盆满钵满。 自打发觉那钱箱子里的银子早就变成了姜禄一个人的,她便也长了记性,不再白白便宜姜禄,转而将钱另外存放起来。 至于红芍那头,芫娘一早寻翠翠去买了黄先元的茶叶送人。 黄先元的茶叶价值不菲,芫娘还特地嘱咐翠翠万不能节省,要多拿几个板儿,套个好看却不扎眼的封子送人才能行。 叮嘱完了这些,她安排好摊档上旁的杂事,这才紧着去接身陷囹圄的红芍。 县衙大牢中关押的人三教九流,从不乏偷鸡摸狗之徒,环境自然也是糟糕,不会因为红芍女子,就有什么网开一面的待遇。 芫娘虽从未被押,可往日里卖吃食,也能听见旁的人议论,故而对那地方算是早已有所耳闻。 若是被关进了大牢,且不说那里头臭气熏天待遇非人,单是饭食,就足够粗糙鄙陋。 如今天冷,饭食尚算能够下咽,若是等到夏日,馊腐也是常事,就连寻常人家平日的粗茶淡饭也比不得。 稍稍有些条件的人家,若是想一日三顿将做好的饭食送进去,还要花掉好些积蓄打点狱吏方能行得通。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节 红芍落在这种地方,即便旁人不多说,芫娘也能预料到,红芍得凭空受好些折磨。 芫娘都怕红芍饿坏了,故而一早就在家中准备食盒子。 所有东西皆是一式两份,除开要往客栈送的那一份,另一份全都留着,算是为红芍好好接风。 有了芫娘做打算,这一上午的事情都还算是顺利。待到晌午,她终于见红芍被几个人簇拥着回来。 红芍发丝乱垂,衣裳也脏皱,恍惚已经沤上了大牢里那股霉馊味,由内而外地透着狼狈。 芫娘却不避不躲,紧忙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柚子叶,在红芍身上仔仔细细扫了一遍。 “快来,红芍姐姐,拿这个扫一扫,祛祛晦气。” 红芍正正站着身子,也不敢乱动,只能回过头忿忿长叹一口气:“芫娘,我先前还以为你是不忍心和姜禄翻脸。” “谁知道……唉,还是你有主意,我昨日一开始,就真该仔细听你的话。” “那帮整日厮混的丧良心的蹄子,都是王八蛋。” 芫娘却不慌不忙:“你好不容易才出来,今儿不说这些。” “千金难买如意平安,那牢里头鱼龙混杂的,我和翠翠都怕极了,看你现下没事,我们也算是能安几分心。” 红芍又道:“如今我才关了一天就能出来,你们究竟找了谁来帮忙?待我午后梳洗打扮,必得好好去谢一回。” 本该热热闹闹的大家,忽然一下子都静了下来,转头望着芫娘不再说话。 只有翠翠压低声音,悄悄凑在红芍身边解释了一句:“你才叫人关进去,我们便将你的恩客都找遍了,可城东卖米的老板推说生意忙不开,李员外家的公子更是直接便叫人将咱们轰了出来。” “最后还得是多亏了芫娘。” “她答应给一个官老爷天天送饭,那个官爷才开恩给芫娘些银子。芫娘拿这钱买了四两黄先元的茉莉龙珠,跟县牢里的铁牙李把好话都说干了,铁牙李才找人把你放出来。” “铁牙李?”红芍蹙起眉头,“他们都说那大牢里的铁牙李吝啬,又是出了名的贪财,黄先元里的四两茉莉龙珠,那怕不是得十两银子?” 饶是红芍见多识广,此时此刻也不免错愕,“芫娘,什么官爷,叫你送的什么饭,能值十两银子?”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别是觊觎已久,生了什么旁的心思,芫娘,你千万得当意。” 芫娘摇摇头,笑着坦白道:“红芍姐姐只管放心,哪有什么旁的心思?” “那位爷只是不吃鱼虾,不吃飞禽,不吃皮脏下水,要些新鲜的东西罢了。他吃的讲究,旁人没耐心做,才便宜了我。做吃食本就是我拿手的事,那些事我都能应付得来。” “倒是你在大牢里关了这么些天,定是吃睡都不安稳。我清早炙了鸭子,这鸭子既不能算天上飞的,也不能算水里游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水里飞的,硬挑也挑不出错缝来。斩半只给那位爷,余下这半只便宜了咱们。” 芫娘说着又紧忙打开一早准备好的食盒,将东西一层又一层地拿出来。 食盒的第一层就满满当当。 新出锅的筋饼,薄如蝉翼,几能透亮。一旁又并着切好的黄瓜细条。另外还带有透亮的甜酱,澄红的酸梅酱,还有粒粒分明的桂花砂糖,都被盛放在一只分作三格的酱料碟当中。 至于第二层,则是一盅奶白浓郁香气扑鼻的鸭架白崧豆腐汤。 而这食盒直翻到最下头,才到了重头戏。一碟子鸭肉连着烤到脆生生的鸭皮,被切成薄片,像牡丹花一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中。 这鸭子是今日一早炙好的。 芫娘选好的是七分瘦三分肥的麻鸭,先前便用十几种香料制成的卤水涂抹腌过,清晨才在锅灶上,用专门买的苹果木和梨木柴熏烤。 这鸭子一边烤,还要一边在外皮上刷蜂蜜水,这样才能将鸭皮烤得油润红亮,焦脆诱人,沾着桂花砂糖入口,才是入口即化,滋味绵长。 至于鸭肉,也颇有讲究,得待麻鸭皮肉之间的肥脂都化作油水从鸭子上滴落,那果木的香气便也被熏腾进鸭肉当中,将鸭肉烤得酥而不腻。 若是配着酸梅酱,则是南方那头时兴的吃法,空口生津,酸甜可口。 若是配着甜酱,便又是顺天的吃法,配上葱白丝与黄瓜,和着薄薄的卷饼,才称的上一句滋味丰腴。 至于最后片尽鸭肉的鸭架,也不曾浪费。 调和了白崧与豆腐,只加少许胡椒调味,便能炖成浓郁醇香的汤汁。 半只鸭子虽给每人分不得几块,可好在红芍能全须全尾地在县衙大牢里头走上一遭,大家心下高兴,便都吃得欢欢喜喜。 只有红芍从都到尾都是满脸的忧心忡忡,她才喝下两口汤,便又忍不住望向芫娘:“芫娘,你这几日可见着姜禄了?你的玉环找到没有?” 芫娘听到这,原本笑吟吟的表情面儿上露出几分无奈,随即便轻轻叹下一口气。 毕竟姜禄偷走白玉连环的那糟心事,现在让她一想到就烦躁躁的。若是没有白玉连环,她便离不开这香海,若不是因为养活姜禄,她才不至于要起早贪黑地摆三年摊档。 这三年她心心念念都想去顺天府。 可却不是像如今这样丢了玉环,只身伶仃地往顺天府去。 此时无声胜有声,红芍虽然与芫娘她们已有几日不见,可现下一眼,她便知这几日大牢外头又是个什么情形。 红芍忙压低了声音:“芫娘,你可得多盯着姜禄些,那王八犊子早就不去县学了。” “他跟着一群狐朋狗友整日里到处花天酒地,我那日一见着他,就发现跟县城里那些往常四下称王称霸的称兄道弟,难怪你银箱子里少了钱,他怕是把你平日里幸幸苦苦攒下的钱,都同那些混子给挥霍完了。” 芫娘闻言,也若有所思地滞了滞。 姜禄住在县学,往常是半个月才回家一趟,至于笔墨的花销,换洗的衣物,也大多靠芫娘亲力亲为送进县学。 可昨日既非休沐,亦无节日,姜禄却破天荒回了家,还带着一身醺醺酒气,这不能说是不奇怪。 姜禄享受着优渥的生活,在县学中整日衣食无忧,更无人对他约束管教。 芫娘先前虽隐有猜测,但抓不到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闲暇去窥视姜禄的一举一动,便也只当他是懒散怠惰了。可如今听得红芍这般说,顿觉心中悬着的疑惑都落了实。 银钱无故失踪,现下自然也能说得通了。 红芍见状,语重心长地拉住了芫娘的手:“芫娘,当初姜家的叔婶是救了你,可这三年来,你披星戴月跑前跑后地还账,硬生生把姜禄供成了秀才,决不能算是对叔婶忘恩负义了。” “只是姜禄如今和那些人混在一处,又仗着有功名在身,动动指头就能让我去县衙大牢,往后保不齐还得怎么欺负你。” “你的玉环虽的确值钱,我们都知道,可再重要的东西,如今也比不得你的安稳重要。” “芫娘,别执着在玉环上了,你早一天从香海走,早一天离开姜禄才是正事,千万不能在这填了无底洞。” 芫娘闻言,却并未立即应声。 她只是低声喏喏:“走是要走的,可我必须带着玉环,这玉环比我的命还重要。” “我去顺天是为了找我的爹娘,我学做菜也不过是因为记得他们的口味。” “这玉环……是我爹娘留给我的,若是弄丢了,我就再也没法和他们相认了。” 翠翠这才站在两人身旁,劝解道:“芫娘,你那玉环长什么样儿?” “姜禄不能平白无故去拿那玉环,只怕是缺钱使呢,咱们这么多人,成日里跑那么多场子,说不定能替你打听些音信来。” 红芍也眼前一亮:“翠翠说的是,芫娘,你跟我们说说吧?” 芫娘略加思索,方才娓娓道来:“是两个套在一块的白玉连环,没有掌心大,环上还刻了兰花。” 红芍这才点点头:“芫娘,你再耐心等几日。” “我们就是使尽了这一身法子,也定给你打听出来。” 第8章 芫娘和红芍翠翠她们说的事无巨细,眼看天色渐迟,才收拾好食盒,往姜家的小院走回去。 只是才进院子,便瞧见屋门半开着。 果不然,是姜禄在屋里。 姜禄循着脚步声懒懒散散地望芫娘一眼,而后才诘问道:“又不在巷头摆摊,还这么迟才回来?” “晚上的饭呢?伙房里乱七八糟,先前就叫你包的笋粿怎么也没做?” 如今是将春时节,春笋亦是时鲜。 拿尚未破土的懒笋去皮仔细处理,拌上麻腊肉同腌制风干的萝卜干,再加芽菜,用麻油炒香,最后再用搡捣好的糯米包裹成团,吃来唇齿留香,更不易粘手。 笋粿其貌不扬,但一口下去,粿皮柔软米香醇厚,春笋鲜嫩,绝没有丁点的麻味,和着萝卜干相得益彰,格外爽脆。 姜禄最爱笋粿。 懒笋若是迟上一时半刻功夫见了光,滋味便会大打折扣。笋粿做来麻烦,外头卖起来没有便宜的,还得是芫娘巧手玲珑,年年替姜禄忙活这么一回。 可这一会,芫娘却对姜禄的言语无动于衷:“我哪来的钱给你买笋?想吃?你自己包去。” 姜禄皱住眉头,连带着声音也重了好几分,只是阴阳怪气道:“你天天出去卖东西干什么吃的,钱呢?” “赚不着钱,你还回来干什么?那钱箱子里的银子你都动了,你还说你没钱?” “你想要钱?”芫娘听得他算是说到了点上,索性直直迎上姜禄的视线,“那你先说,你把我的玉环弄哪去了?你再不还给我,我就去报官。” 姜禄一怔,似是没料到芫娘有胆量跟他犟嘴,他很快嘲弄似得将目光搁在芫娘身上梭巡一圈。 “报官?你能耐大了?姜芫娘,你是不是也想去吃几天牢饭?” 芫娘蹙了蹙眉头,一时被姜禄这读书人恬不知耻的模样惊到了。 姜禄见状,以为芫娘生了畏惧,不由得更加得意忘形:“我怎么可能跟你一样?” “我可是个秀才,如今在县学中年纪最轻,便是见官都不必下跪,眼见得就要拔贡生进府学。” “县爷会为你这么个娘皮跟我生不痛快?折了县上的贡生苗子?你别做梦了。” “你……”芫娘蹙起眉头,一时语塞。 姜禄瞟着芫娘,又嗤然发出一声冷笑。 她当初是从那青楼馆子后头的野地上捡回来的,本就不是什么正经来路。 要不是他爹娘捡姜芫娘回来,她早就该咽气了。姜家养姜芫娘这么多年,她的什么不是姜家给的? 如今姜家安不下她姜芫娘这大佛,她竟然还想走? “姜禄,你的书都念进狗肚子里了?”芫娘见姜禄一副得志嘴脸,气得朝他质问起来。 姜禄狠狠朝着芫娘剜一眼:“你也配说我?” “你这种被青楼扔出来的,果然都是不记恩的白眼狼,是野了心的小娼子。” “你说谁是小娼子?你再骂一句?”芫娘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蹙了蹙眉心。 难以入耳的侮辱合着欺负红芍的怒火熊熊燃起,新仇旧恨加在一块,芫娘伸手便拿起桌上倒扣的粗胎茶杯,不由分说踮着脚一把敲在姜禄额头上。 只听见屋里骤然间传来一声闷响,姜禄喋喋不休的嘴霎时间停了下来:“你敢打我?我可是秀才!”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节 “你居然敢打秀才!” 芫娘将茶杯墩在桌上,一时间再也不似平日那般顾及着姜禄的体面。 “我就是要去京城,你吃我的喝我的,连你的束脩都是我在赚,我凭什么就不能去京城?” 小姑娘个头不高,瞧着精瘦,可往常揉面端锅,早练得浑身都是劲儿。 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子,生是把痴长她好几岁的姜禄给砸懵了。 姜禄好半天才回过神,额角早已是青肿起一大块。 他也顾不得斯文,只捂着脑门,恶狠狠地推开了面前的芫娘。 “你去京城干什么?打量我不知道?” “大茶壶是你亲爹,老鸨子是你亲娘,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在香海就同那些勾栏院里头的狐媚子姐姐长妹妹短,亲热得很,如今还想着去京城,还不是想成日成日地再往那些腌臜地方钻?” “养了你十年的姜家你不当家,就喜欢那把你丢出来的勾栏瓦舍是吧?” 芫娘被推得打了个趔趄,忙扶住桌子才站稳身。 她也不欲再跟姜禄争辩,她回过身拿出了划满炭道儿的白纸,利利索索放在桌上:“当初你说过十两,钱我已经攒够了,我去京城干什么,那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姜禄闻及此处,低头瞧两眼那白纸上脏兮兮的炭渍,不紧不慢地勾起嘴角狞笑一声:“十两?” 姜禄不以为意:“谁知道你画的这是什么?没人会认你那玩意儿,旁人认的都是账本。” “可账本是我记得,几个大钱几个数,每日记得清清楚楚,你就是找再多人来看,那也不够十两。” “你无耻。”芫娘被气的指尖发颤。 姜禄见状,终于得意地露了狠,他冷笑一声:“这叫谋略,不识字就是不识字,头发长见识短。” “姜芫娘,我劝你还是趁早歇下往京城钻的那点心思。你既然不给我钱?那姜家也不养白眼狼,你现在就从姜家滚出去。” 姜禄说着便将芫娘径直推出小院。 他倒要看看,没了姜家收留,她姜芫娘又算个什么东西,还能去何处过活。 若是姜芫娘一天不拿着钱在门口哭着求他,他就能狠下心一天不让姜芫娘进门。 ———— 清晨。 鸿运坊。 时辰虽然还尚早,可是这地方已经坐上了三两人群。 桌上就只摆了四盘简单菜色,多是冷盘的下酒菜。 壶里头温的是味淡色白的散装瓶酒,值不得几个钱,可是此时此刻,也被一群人喝得滋滋有味儿,仿佛是天上的琼浆佳酿。 游手好闲的盲流整日无所事事,便都聚成一群汇在此处,邀着水酒在一起谈论香海县城的闲话。 本就不大的县城里不管发生些什么,过不了几日便能在这些人群中散开。 “前几日来了个厉害的,你还别提,就一把,嘿,这家伙通吃,赚了十几两银子。” “胡说,这么厉害?庄家还真能白让他赚钱?” “嗨,人走得太快,拿着钱就跑,我们从前都没见过,也不知道哪来的。” “还有人敢不守鸿运坊的规矩?鸿运坊的钱能是这么好拿的?” “你们就等着看吧,大博头怎么可能放过他?甭管是什么人,吃下去的,早晚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 未几,声音忽得戛然而止。 打量的目光,纷纷汇集在了刚进门的姜秀才身上。 “哟,姜秀才,又来‘以文会友’来了?” 姜禄却对这些人视若无睹,只自顾自坐下吃两杯酒,随即抓起桌上的一只鸭翅,不假思索塞进嘴里。 几个人见姜禄还卖关子,便也着实是忍不住了,索性扯着他追问:“诶,姜秀才,听人说芫娘昨晚在巷口过得夜?今早连糖饼也不卖了。” “怎么?白捡的老婆你还不要,给赶出去了?你不要可给我啊,我稀罕。” 姜禄吃了一口辣酒,眉头之间一时氤氲起几分凶狠:“我们姜家的东西,是你该惦记的么?” 平心而论,姜禄觉得芫娘那样貌不难看,在白玉巷里,甚至算得上一句“出挑”。 可他姜禄毕竟是一个矜贵的读书人,又是旁人口中的秀才老爷。先前往姜家提亲的就已经要踏破门槛,可惜这香海全是些连姜芫娘也比不上的庸脂俗粉。 他前途无量,日后若是百尺竿头,中个举人进士,那便是要一招升天的。届时榜下捉婿的富宦接踵而来,要何等好的没有?芫娘的身世若是到了顺天,那可真真是拿不上台面了。 如今他把芫娘赶出去,倒也不是真的瞧不上芫娘,只是替姜芫娘“振振夫纲”。她无处安身,总不可能跟着窑子里的那几个人下了海,早晚还得哭着回来求他。 他便也正好就坡而下,立一立在姜芫娘跟前的威。 姜芫娘区区一个女子,日后若是不嫁人,没有一个可以依附立身的男人,那在如今这世道可是有得罪受。 姜芫娘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不是贩夫走卒,那便是青楼的茶壶。 唯有他姜禄不一样,他是读书人,生来就是比旁的人高贵些。 可若是他早早把芫娘娶过门,不仅多个市井上抛头露面的妻子,辱了他的斯文,而且他姜禄的大名来日定要被被择婿的达官贵人们所排除,那可真真拖累了他的坦途,是大罪过。 他早已有了打算,只要姜芫娘肯乖乖听话,百依百顺,日后再过些年头,等他定了亲事,再纳她当个贵妾也不是不行。 到时候芫娘只要讨得主母欢心,他再说上两句好话,一家子都和和睦睦,他自然也不至于赶她走。 姜芫娘既是他爹娘救回来的,那就合该是他的,又怎么能白白便宜了眼前这些一辈子地痞无赖? 他不耐烦的挽挽袖子,将手里的酒杯子往桌上一墩。 “姜家的事,轮不到你们来叽叽歪歪。” “哟,姜秀才说这话倒是硬气了?”几个吃酒的混子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前些日子输钱的时候,姜秀才可不是这嘴脸。” “你妹子一年给你攒几个钱?你全压在赌桌子上了,今儿还有心思跟我们拿乔?” “你还有得押吗?你这秀才是平白来叫人看笑话的吧?” “谁说我没得押了?”姜禄闻言,顿时气得脸色通红。 “我押这个。”他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副白玉连环,不假思索地搁在桌上。 周遭起哄的人群霎时间噤了声,只剩下嗡嗡嘤嘤的议论和诧异又嫉妒的视线。 姜禄享受着四下里众星捧月般艳羡的目光,顿觉通体舒畅。 “如何?押不押得?只怕你们还收不起。” 方才嘲弄姜禄的几个人,立时都灰溜溜地不再做声。倒是一旁忽然走出个穿戴齐整,老板模样的人。 他毕恭毕敬朝着姜禄拱拱手:“久闻姜秀才才学过人,却无读书人之清高,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李某初来乍到,孤身一人难免寂寥。今愿出几分博钱当作见面礼,邀三五亲朋博个痛快淋漓。” “既然姜秀才也觉知县城中的赌坊皆是小打小闹,又有此般殷实家底依托,想来也是性情中人。” “我欲与姜秀才相交,不知姜秀才可愿赏面,随我往痛快地方,玩个尽兴?” 姜禄平日里见惯了香海的地痞流氓,难得见着这文绉绉的清流之辈将他奉作座上宾客,心中自然是没有不欢喜的。 他便也摆出几分秀才的架势,伸出两只手拱了拱。 “圣人道:‘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既然先生是诚心诚意,姜某如今自然也就却而不恭了。” 第9章 夜色匆匆掠过了巷头,转眼之间,香海县里已然日月更替,朝日晨初。 芫娘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唤她。 “芫娘,芫娘?” 她闻声揉揉惺忪睡眼,循着方才那几声叫喊,半晌方才适应下周遭的光亮。 红芍和翠翠疑惑地望着她:“芫娘,你怎么不回家?” “你怎么坐在巷子里睡着了?这儿可不是睡觉的地儿。” 芫娘一愣:“天怎么都亮了?” 她心下只觉得完蛋。 回不回姜家事小,耽误了往客栈里送饭事大。 眼见天色已经擦亮,今天的食盒子却仍旧半分着落也没有,芫娘不禁有些担心。 做生意一贯是要诚信为本的,断没有收了人家钱财却第二回 就不去送饭的事。 芫娘顾不上解释,只忙忙牵住红芍的手:“好姐姐,眼下先不忙说这些旁的,可有灶台伙房能借我?十万火急。” 红芍便道:“这有什么难的?” 门子里忙了一宿,茶壶和老鸨都才刚歇息,院子里来往人的现下悉数偃旗息鼓。 “我们那厨房里连人都没有,你只管用就是了。 远萝楼虽安在这算不上城心的白玉巷中,但在香海倒也能算是数一数二的勾栏馆子。翠翠和红芍她们的便都是因为身契押在这远萝楼里,才不得不成日卖笑为生。 出入这青楼妓馆的,都是非富即贵。 远萝楼里的菜色,虽不能说是声名远扬,却也断不能是那般端不上台面的嚼蜡之流。 故而这里的伙房又大又宽,光是灶台就有两个,一旁还有专门替客人烹点心的炉灶,比姜家小院的伙房实在不知要丰富多少。 芫娘上街买了些食材,便跟红芍翠翠她们进了远萝楼的后门伙房。 她朝着周遭打量一圈,随即麻利地带上围裙,熟练地打水将买来的食材一股脑洗了个干干净净干起活来。 芫娘趁热打铁,将肥鸡和撕好的蘑菇带着葱姜一起下锅,炖作一整锅鸡汤。 一旁搁着的芽菜也被她切作长短相齐的段,豆皮也被切作了细细的长条,同拆好的青菜整整齐齐摆进红芍拿来的食盒之中。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0节 红芍在一旁帮忙,忍不住疑惑道:“那豆芽还没有断生,你这是做的什么?怎么就摆进食盒里头了?” 芫娘将灶火鼓得旺旺的,而后才不慌不忙解释道:“好姐姐,这你有所不知。不止这豆芽要生的,那米线也都要泡好的生粉才好。” 在云南府那头,食客全靠一碗热汤冲涮,便将食材都悉数烫熟了。 而这一烫一涮之间,食材也能保持最佳的爽脆口感,无论豆芽还是米线,都在鸡汤中尽显滋味。 “那位官爷挑剔却也确实会吃,自然都要做最好的。” 红芍见得芫娘得了几分空闲搭话,这才揪着几分没放下的心又问道:“对了,昨儿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回家?” “这巷子里人来人往,还好没出什么事。” 芫娘一边码放剩下的食材,一边同红芍娓娓道来:“姜禄昨儿回来彻底撕破了脸,又说什么也不肯还我玉环,这才把我赶出门的。” “他赶你出门?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那你往后去哪安身?” 芫娘这才轻轻叹气:“安身好说,如今最发愁的,倒是去何处寻个灶台。毕竟收钱在先,这送饭实在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大家便也纷纷道:“你可别逞强,姜禄把你这些年攒的钱都偷完了,你现在能有几个钱?买些吃的用的倒够,可去哪租个带伙房的大宅院住?” “不然就去巷头的酒楼里吧?你先前替掌柜做过牛舌,掌柜那会就想让你去后厨,他们那里指定有地方住。” 翠翠摇摇头:“不成,酒楼都要跟芫娘签长契,芫娘若是签了,日后还怎么去顺天?” 大伙默了默,又道:“不然就让芫娘跟我们吧?谁晚上没客,就让芫娘去谁的房里睡。” 红芍闻言,也不假思索地替芫娘拒绝了。 “咱们馆子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出出入入的,若是碰到个不怀好意的,那芫娘岂不就吃了大亏?” “若是叫外人知道芫娘住在咱们这勾栏瓦舍的地方出出入入,芫娘不要名声了?” 一旁的翠翠犹豫着扁扁嘴。 “要不,咱们那柴房离咱们的院子远,往常也没人过去,离锅灶不远。” 红芍连忙点点头,侧目看向芫娘:“翠翠说的是,这倒也是个法子。” “只是有些委屈芫娘。” 芫娘随即点点头:“哪还要什么旁的法子,我看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红芍闻言,随即柔声道:“那你只管放心住下,旁的事有我们在。” 红芍发话,芫娘自然放心,自然也就这样安顿在了远萝楼。 远萝楼毕竟是香海县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就连伙房的灶台,也着实比姜家那个要好用太多。 先前不管是招待人还是谢恩客,红芍和翠翠少不得找芫娘做点心,如今更是方便不少,芫娘还能趁夜捎些醒酒汤过去。 日子虽然窘迫,却也过得安稳。 一切都好像还不错。 除过,她没有玉环的消息。 芫娘天天除过送饭,就是矢志不渝地在城中寻当铺打听玉环的下落,谁知却仍旧是一无所获。 每每要等得天色见晚,她才会顺着后门回到远萝楼中安置。 这日她方才进入房中,窗下忽然传来两个人交谈的声音。 芫娘本欲早些睡觉,并不想探听旁人的事。奈何窗下的声音实在清晰,她被吵得睡不着,便也只能被迫听着这声音灌耳。 “那姓姜的有什么好巴结的,你看你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你知道个屁,我前几日可见着了,姜秀才一出手就是一副白玉环。再晚些日子,人家搭了胡三爷,咱们就是想够也够不着了。” “你吹吧,姓姜的哪有那么多钱?也不过就中个秀才而已,成日在县城里打肿脸充胖子。” 芫娘一怔,不禁竖起了耳朵。 虽说平日里柴房外头来往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如今事关姜禄,她便忍不住多听几分。 外头的谈论声还在继续。 “我就说你没见识,你哪见过人家姜秀才那传家的白玉连环?那可真是个宝贝。两只环又白又透,套起来是个同心圆,分开是两个兰花环,实在稀罕。” “当真?瞧不出姜家外头瞧着家境平平,竟然还藏着这般珍品?” “那你还不快些?方才远萝楼里的红芍还在跟翠翠说,要给什么人带话。要不是我偷听到,你哪里能攀得上姜秀才这大佛?” “咱往鸿运坊去,指不定今儿就能见到那玉环,也算是让你开一开眼。” 芫娘听着渐行渐远的人声,捏着杯子的手却不自主有些发颤。 姜禄竟然真的拿她的玉环去作赌资。 那是她爹娘留给她的东西,她珍藏了那么久。哪怕是当初在人牙子手里病得迷迷糊糊,她都记得撑着最后一点劲把玉环藏起来,更不管日子过得有多苦多难,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掉玉环去换钱。 她得把她的东西找回来。因为只有这玉环在,她才能找到家。 芫娘握紧了手中的茄袋,心里暗暗做下了决定。 她要找她的爹娘,要找她的家,要到鸿运坊里头寻她的玉环。 他们言语中的鸿运坊,芫娘从前听说过。 那地方鱼龙混杂,来往大都是以博为乐之辈。故而这鸿运坊虽也立在白玉巷里,却是她从不愿涉足的去处。 如今旁人在鸿运坊里见到了玉环,恐怕也唯有在这地方,才能寻出些玉环的下落。 芫娘虽不想进鸿运坊,如今却也只能寻红芍翠翠帮忙,硬着头皮往鸿运坊中去。 天色渐暗,鸿运坊前头的人群仍旧是络绎不绝,恍惚还在持续白日那非凡的热闹。 芫娘瞧着鸿运坊的四周,只觉得这繁华落在她眼中只有陌生,不能不带上几分忌惮。 鸿运坊算不上大赌坊,在香海县城中已然伫立多年。 如今这天下虽不禁赌,但这些赌坊却皆需登记在册,每月替官府缴纳极为可观的税钱。鸿运坊开张多年,想来自也有些门道本事。 赌坊的散客大多都在门脸附近,玩玩掷铜板斗蛐蛐一类简易上手的,下注也多不过几个铜板,顶多就算是来看个热闹。 至于真正算得上这鸿运坊“客人”的,都在门脸里头,那里头寻常的生人自然是进不去,赌的手笔大,花样多,更有人好酒好肉得伺候着。 陪芫娘来的是红芍她们几个。 这地方不是随便迎人的,不投上几个子儿,根本踏不进大门。好在几个姐妹里头红芍吃得最开,只要有红芍出马,芫娘便能免了花那冤枉钱。 红芍出门前专程擦了一道儿粉,如今在赌坊门口打量一圈,随即便攀着熟人笑吟吟地迎上去。 三两句话的功夫,人已经被红芍逗得喜笑颜开,红芍这才连忙牵过芫娘嘱咐道:“妥了,你且进去仔仔细细找,若是当真见到,先不要惊着里头的人,你叫我们,我们一道儿进去。” 芫娘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进了鸿运坊的门。 鸿运坊里一点也不比外头冷清,现下刚刚天亮,白日里上工的人还没忙起来,正是闲着聚赌的时刻,四下里自然堪称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她的目光一丝不苟地梭巡在整个鸿运坊里,入目只见到数不胜数的赌徒。 姜禄不在鸿运坊。 不管是赌桌上押着的,还是旁人腰上戴着的,也都丝毫没有玉连环的影子。 她不甘心,又朝整个赌坊瞧了一遍,却仍是一无所获。 芫娘蹙起眉头,心下不由得漾出几分止不住的失落。她茫然地朝四周望着,一时间心里也乱乱的。 可还不等她再做什么打算,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又冷不丁地撞进了她的视线。 外头站的不是旁人,正是遣她日日送饭的陆官爷。 只不过此时此刻,陆怀熠被鸿运坊的博头挡在了门前。 鸿运坊内登时也传来嗡嗡嘤嘤的议论。 “诶,你们看那是谁?我说什么来着,大博头哪能放过坏了规矩的人?” “一把通吃十几两银子的人,就是他?” “开玩笑,这鸿运坊在香海开了这么多年,钱哪是这么好拿的?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芫娘步子僵了僵。 先前那十几两面钱,居然是陆怀熠赌来的。 若非如此,陆怀熠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官爷,怎么会得罪了鸿运坊的硬茬子? 她心下担忧,不由得默默观望起来。 只见得博头随意背过手,阴恻恻地望着陆怀熠,没有半丝好意:“前些时日阁下在我鸿运坊里大展身手,不想竟是此般年少有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博头说着挥了挥手,赌坊那些目露凶光的打手们随即团团围住陆怀熠的去路。 博头不紧不慢地冷笑一声:“既然来了我鸿运坊,哪有不打声招呼就走的?” “天底下没这个理儿,鸿运坊自然更没有这个理儿。” 第10章 芫娘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她记得,进门之前,红芍给她专门叮嘱过在鸿运坊里要小心的人,首当其冲的不是旁人,正是眼下这位大博头。 鸿运坊的这位大博头绝非简单角色,论到香海也算一号人物。寻常人若不到迫不得已,断不能贸然招惹他。 但到了眼下,陆怀熠俨然被这位大博头盯上了,这其中还夹杂着无法轻易化解的矛盾。 更何况拦住陆怀熠的那七八个鸿运坊里的打手各个五大三粗,手中不乏棍棒,一瞧便是来者不善,让人心生忌惮。 然而陆怀熠见得眼前情形,却不急不慌。 他懒洋洋地掀起眼帘,也不正眼瞧人:“博头要留人,也不必这么大的阵仗吧?知道的是迎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博头要杀人越货了。” 博头见陆怀熠谈笑自若,不禁咧起嘴角冷笑一声:“你倒是个有种的,敢问高姓大名?” 陆怀熠的目光乱瞟几下,随即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口编起瞎话。 “陆老六。” “原是六爷,失敬。”博头装模作样地拱拱手,“我是这鸿运坊的博头,上次六爷来我鸿运坊,不闻不问押了十文钱就一把就通吃,短短半刻工夫,赚了满桌共十几两银子。”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1节 “既然六爷本事过人,那就让我也同六爷玩上几把,也好见识见识。” 芫娘一惊,顿觉大事不好。 可凑无论是鸿运坊里还是鸿运坊外,瞧这门口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将她生生给拥住了。 她只能被迫接着瞧。 陆怀熠自然不假思索果断拒绝了大博头。 他唇边堆上几分戏谑的弧度:“我还有旁的事,怕是不能叫博头如愿了。” 他眼光毒辣,不用问话也能知晓赌坊里的这些人腹中究竟盛了几两墨。 如今只怕要和他赌局子是假,惦记他上次带走那十几两银子,想让他连本带利地拿出来才是真。 思及此处,陆怀熠顿觉有些牙疼。 他这几日在客栈混吃等死得正来兴致,一时觉得那小厨娘的食盒子竟不输当初的牛舌半分,便也不再打算出什么远门。 只是今天偶尔凭窗一望,不想竟意外在街上见到了一副挂在路人腰间的白玉连环。 那玉连环不大,但是出现在这小小的香海县城里,未免还是太过点眼。 哪怕他和街道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在一瞬之间被那玉环吸引去视线。 寻常人皆能瞧出这玉环价值不菲,可引起陆怀熠注意的却并不止于此。 那玉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头的兰花精雕细琢,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老旧样式,却也足见雕工精细,价值不菲。 这般手笔,俨然并非寻常民间物,倒像是是宫庭府匠的精工作物。 然而大内的东西,只会流转在权臣勋贵手中,即便是匠人们做出了残次之物,也该在内宫之中当场销毁,绝无可能轻易出现在民间,更何况是距京城百里之遥的香海。 除非…… 陆怀熠下意识微微蹙眉,忽然联想到了些什么似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本是为着去瞧那玉环才下了楼,谁知没追上玉环,倒是赶上了鸿运坊的一帮倒霉催。 陆怀熠收起了回忆的思绪,顺手捻了捻掌心的两颗骰子,随手将骰子塞回袖中。 博头闻言,顿时睨向陆怀熠:“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这么大一座鸿运坊,若是没有规矩,那像什么话?” 陆怀熠抿起唇角,也不再卖关子,直言不讳道:“我不过就是赚个吃面钱,也能劳动博头大驾,专程来抓?” 他是真要被惹笑了。 且不说往常跑马斗蛐蛐的彩头,便是家里头他养着的那十好几匹宝骏,每日只□□饲刷洗的花销,也不止这么区区十几两银子。 他倒是真的没想到,区区十几两银子,竟值得赌坊这么一番大张旗鼓地来拦人。 老头儿把他放来香海吃苦,赌钱的事自然不能叫锦衣卫知道。 可是再看看自己那不善武力的懒胳膊懒腿,陆怀熠忍不住自顾自叹下一口气。 “你们这么大的赌坊,是不是也太没格调了些?” 博头闻言,兀自冷笑起来,声音中连带着多出几分威胁的意味:“六爷真会说笑,十几两银子,是金子煮的面不成?” “香海要是有人敢这么卖面,那可是要被掀馆子的。” 陆怀熠撇撇嘴:“可那面我已经吃完了,你说怎么办?” “博头若要讨债,我当真是身无分文,要说起来,今儿的饭还没吃,博头可是要管我一顿?” 言语间,他索性悠悠闲闲地落座,还不忘顺手拎起一块桌上的椒盐火烧,一丁点也不见外地喂进嘴里。 火烧不大,但颜色金黄。 层层叠叠的饼皮中间隐约能看出里面堆叠的椒盐馅料。 看样子也是放在这里招待客人的东西。 既然来者是客,陆怀熠自然是不会客气那一套。 然而方咬下一口,陆怀熠的眉头便拧出个浅浅的“八”字。虽然他的确对腥味格外敏感,可这不代表他对素食就会来者不拒。 原来这香海也不是什么都能吃的。 这火烧也不知在这里放了多久,馅料咸腻,饼皮却格外干硬。只要一口,就能狠狠洗刷了陆怀熠脑海中的“难吃”两个字。 陆怀熠猛然“呕”了出来,满眼嫌弃地把那火烧丢回桌上。 “罢了,这晚饭还是不必管了……” 你们这里的玩意儿,实在忒难吃。 博头却对他的行径不置可否,冷声道:“六爷不必绕圈子,没钱不要紧,赌赢了我放你走,但你若赌输,那怕是得找个人来赎了。” 陆怀熠拍了拍手上的火烧渣子,也懒得再拖延,随即道:“这规矩倒真稀罕,叫人来兴致。” “敢问博头,玩什么?” 人群里登时一阵唏嘘,众人的目光都纷纷朝着这个胆大如斗疯言疯语的年轻人投来。 “哟,真是艺高人胆大了。” “这可新鲜了,鸿运坊里头,谁能比大博头有能耐?怎么连大博头也敢惹?” “这不是引火烧身吗?” 博头眼中登时露出几分得逞的快意,索性对陆怀熠道:“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骰子简单,那咱们就还玩骰子。” 话音才落,博头顺手便抓起骰盅,将三颗骰子扫进骰盅。 芫娘跟着众人一道儿打量着这让大博头亲自出马的赌局。 只见竹筒的骰盅在大博头手里一阵乱翻,随即一揭,赫然入目的便是三个六点。 即便芫娘对这些把戏一知半解,可此时却也能看出点意思。 三个六,这已然是三颗骰子能凑出来的最大点数。 这三个六有多难摇不言而喻,更何况无论玩什么都是先手为胜,如今就算陆怀熠本事过人也摇得出三个六,恐怕在这鸿运坊里也是凶多吉少。 可陆怀熠却还不紧不慢。 他的视线左右不定,手里也是慢吞吞的。 芫娘望着他心不在焉到处打量的模样,只觉得他胜算更无。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像是有一口气梗在胸头,一时忽而觉得自己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一旁的博头衔着刁难的目光,冷声道:“如何?你还敢不敢赌?” “若是不敢,那我可得叫人把你关进柴房里,饿两天才许人来赎。你怕是先前没来过香海吧?如今也好,你也明白明白什么钱能拿,什么钱不能拿。” “唉,别急啊。”陆怀熠听着大博头明晃晃的威胁,却仍旧是面不改色。 他慢吞吞拿起骰盅,却并不去捡骰子,反而眼疾手快将骰盅翻过面去,不由分说朝着对面的几枚骰子狠狠砸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博头摇过的骰子随即裂开,紧接着便在众目睽睽下流出银色的溶液来。 一时之间,四下嘈杂。 “快看,那水银淌出来了。” “真是想不到,这骰子里头竟然灌了水银?” “我就说昨儿夜里头的点数,让人怎么都捉摸不透……” 赌坊的骰子灌水银,这事不稀奇。 可有人竟敢公然揭穿这鸿运坊的骰子动过手脚,那怕是不要命了。 陆怀熠将骰盅往旁边一墩,刻意挑起眉毛,朝着博头揶揄道:“博头,出千有点不够意思吧?” 博头落进众人的指指点点之中,登时恨得咬牙切齿:“你……” “得了,赌也赌完了,您这洋相也出了。”陆怀熠哂笑一声,随即便起身,“陆某再不告辞,那才是真的不合规矩。” “站住。”博头目眦尽裂地瞪着他,“在香海踢了鸿运坊的场子,你还想走?” “给我逮住他。” 赌坊的打手们闻声而动。 威吓的声音此起彼伏,陆怀熠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好似早一步就瞧准了路线,闪身便从桌前迅速闪开。 鸿运坊里霎时间乱成一团。 芫娘还没来及反应,陆怀熠便闪到她身边,一把扯住她的衣袂。 “快给咱们指条路。” 芫娘被扯了个趔趄,也顾不得计较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了自己,只后知后觉地问:“谁和你是咱们?你想让我带你逃命?” “不然呢?”陆怀熠侧身躲开迎面而来的人,“我才来香海十来天,这地方我又不认识旁的人。” “除过你,我还能去找谁?” 第11章 芫娘被这番理所应当的说辞惊得目瞪口呆。 她认识面前的陆怀熠也才不过几天功夫,何况就算是认识,她也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实在是没理由为陆怀熠得罪了白玉巷里恶名在外的地头蛇。 芫娘回过神,眼见得已经已经被陆怀熠的惯性牵着往前挪动了几步,便忍不住反抗道:“我怎么知道去哪?你惹了鸿运坊的博头,拉我干什么?” 陆怀熠见状,随即停下步子,却没有松开扯住芫娘的手,恍惚对推搡人群追来的打手们视若无睹:“你不走?那等我被他们逮住,就只能跟他们老实交代那钱的去处。” “你知道的,那钱我可是一点都没剩,全部给了你。” “趁现在他们没瞧见你,跑还来得及。” “你该不想被这些人盯上吧?” 芫娘倒吸一口凉气:“……”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2节 十两银子早就为了救红芍,买茶孝敬给了铁牙李,如今还能去哪再找出来? 她恨得直咬牙,难怪他那天片刻工夫就能弄来十多两银子,敢情是扔了个烫手山芋给她。 本瞧着他人模人样,不想也是个和姜禄一样的赌鬼。 若不是当初瞧见过他穿官衣,芫娘觉得他简直能和巷子里头的混混拜把子。 芫娘一想到为着救红芍图了这方便,竟也未曾计较那钱的来处,如今是真真把肠子悔青了。 可眼情势危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独善其身,只好暗道一声倒霉,随即扯住陆怀熠拽往一旁。 “这边。”周遭乱的不可名状,芫娘少加打量,立即指出一个方向。 “巷子里头的死胡同多,往这边跑。” 等在外头的红芍同其他姑娘早就被赌坊里头哄闹的动静引去了注意,自然也早早瞧见被陆怀熠扯着的芫娘。 她们才见芫娘带人跑出门来,便不假思索将两个人一同拉往赌坊外头的窄巷。 陆怀熠俨然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只在一瞬之间,脚仿佛就再也没能挨着地面。 一群女子领着他逃命来,还不等他再多反应,整个人就已经从原地挪出去好几寸。 陆怀熠本不过图个人指路,如今却怎么都没料到,自己会被包围在一群姑娘中间。 眼前这前三后两,簇拥围绕的待遇,实在是在京里头喝花酒也不敢有的排场。 更有甚者,这群青楼姑娘虽瞧着纤弱,跑起来却一个赛一个快。也不知她们是哪来的力道,对着陆怀熠便是一通连推带搡,拽着他跑起来没有半丝的停歇。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小公爷,确实不曾有过这般风驰电掣的体验。没跑出去多久,鸿运坊的打手早已没了影。 陆怀熠自然也被累的气喘吁吁,面色通红,几乎跑掉半条命。 更要紧的是,他那胃好像还有点疼。 陆怀熠连声喘着粗气,眼前天旋地转,胃疼又开始的恰逢其时,他只觉得差不多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眼见得跑进远萝楼,周遭暂时算是安全下来,陆怀熠才终于忍不住甩开钳制着他的手,得了片刻停息,贪婪地喘下几口大气。 但姑娘们是半点也不敢松懈,瞧着情势紧迫至此,陆怀熠却是这副不上道的模样,情急之下免不得都抱怨起来。 “你这就跑不动了?芫娘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大佛爷?” “可不是?堂堂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还跑不过我们?跑这么几步就能喘成这样?” “还不跑?再这么耽搁下去,别连着我们也被拖累死,鸿运坊的那些,可没什么好人。” 陆怀熠:“……” 这么多年了,天底下能让他栽的人他还没碰上几个,没成想到香海一碰就碰见一群。 他现在是真有点后悔扯上芫娘跑路,毕竟鸿运坊还没要他的命,远萝楼的这群莺莺燕燕快给他要了。 红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正想不多废话,扯住陆怀熠把人架走再说。 只是这一拉一拽的功夫。 陆怀熠怀里的牙牌便也跟着滑脱出一角。 红芍见多识广,此时不免一惊,忍不住瞧着牙牌上的纹路瞠目结舌。 “你是锦衣卫?” 话音一落,方才的埋怨和嫌弃悉数消失。大家皆是错愕,便紧忙凝着陆怀熠噤了声。 只是眼见赌坊的人越追越近,谁都拿不出个旁的主意。 红芍左右瞧一圈,迅速推开一旁的窗子,朝着陆怀熠使了个眼色。 “顾不上其他的,你快先走,鸿运坊的人等会肯定会进远萝楼来。” “我们没旁的地方再带你跑了。” 陆怀熠表情一僵,瞧着下头熙熙攘攘的街面,忍不住漾出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强忍着胃疼憋出几个字:“你该不会是……想让我从这跳下去?” “这可是三楼。” 红芍却急得直蹙眉。 “你不是锦衣卫么?”京中的锦衣卫各个权势滔天,武功高强。 “怎么?三楼你还跳不下去?” 陆怀熠拧着眉毛气笑出了声。 早知道跑出来要受这罪,还不如烂在赌坊里算了。 芫娘瞧着他蕴满薄汗的额角,一时顿觉是有些异常。未免得在继续耽误时辰,她连忙出声道:“算了,还是不要跑了。” “如今赌坊的人要是进来,咱们跑也跑不远。” 红芍便道:“也罢,那去我屋里躲躲。” “鸿运坊虽没见咱们进远萝楼,可追丢了人,早晚得进来找。” 芫娘却摇摇头:“不行,大家跑的风尘仆仆,万一还聚在一起,一看就能瞧出端倪。” “他们盘问起来,反而容易露馅。” 红芍略作思索:“那不如大家回各自的屋子,芫娘你去翠翠房里。” 陆怀熠蹙了蹙眉,可是还没来及发表什么重要讲话,就被芫娘推着搡进一间屋中。 这屋子不大,构造简单,一张拔步床搁在窗子对面,里头嵌着张梳妆台,便再没了什么旁的摆设。 此外,屋中似乎还隐约带着一阵熏他脑仁子的散香味。 梳妆台前的女子被这开门的动静惊了惊,随即侧目瞧来。 “芫娘?这是……” 芫娘忙关好房门:“翠翠,赌坊有人在追我们,让我们躲一躲。” “那你们快进去。”翠翠二话不说搬开床前沉甸甸的酸枝木脚踏,“去床下,千万别出声。” 陆怀熠随着他们的言语瞧去,脸上免不得挂起显而易见的拒绝。 这拔步床低矮,几乎贴着地面。 那也是人能待的地方? 可胃疼在他身上如影随形,他连站直都为难,哪里还能顾得上挑? 如今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自然也只能眼睁睁任由芫娘摆布。 芫娘也不客气,二话不说抬起一脚,陆怀熠便被稳稳踹进翠翠床下。 看着他全须全尾地进了床底,芫娘才紧跟着爬了下去。她身形不大,爬起来也是敏捷灵巧,很快便窜进床底。 翠翠才刚将床前的脚踏放好,房门便被人骤然推开。 芫娘被挡得瞧不清外头,只能听得外头的翠翠起了身,在屋里头熟稔地跟赌坊的打手们打发起来。 这拔步床底下位置紧凑,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近到陆怀熠出口大气,那气息都能扑在芫娘的脸上。 芫娘虽心下龃龉,可如今情势危急,她也只能趴在床下不敢动。 眼看无数双脚在眼前来来回回,只觉得心都快要旋上嗓子眼去。只是一旁的人毫无动静,一时间恍惚床下只有芫娘一个。 不过芫娘还是能觉察到,他在隐隐发抖。 她记得,他有胃疾。 她瞧得出来,挺在这拔步床底下,躺又躺不下去,坐又坐不起来的地方,实在算的上活受罪。照陆怀熠这般撑着,要不了多久胳膊就会麻了。 但饶是如此,芫娘却也只是扁扁嘴。 一个赌鬼,混成这般模样也是活该。 早知道会牵连上这么多人,一开始就不该烂好心同情他,更不该答应替他做饭这差事。 这世上果真是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沾上好赌的人,那她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如今只要能早些过了这风头,令红芍和翠翠还有旁的姐妹们都全须全尾的,把这麻烦包赶快打发走才是重中之重。 芫娘一边盘算,一边盯着床榻外头的一举一动。 可是那鸿运坊的人,却怎么也不从翠翠的屋子里头离开。 床底下的时辰变得无比漫长。 芫娘不经意侧过眸,便见得陆怀熠的眉心竟已经皱出个深深的“川”字。 这看起来也太疼了。 陆怀熠那一阵一阵的胃疼俨然没有半分缓解,他的眉头越皱越深,一时之间落在芫娘的眼里,又莫名叫她心软下来。 芫娘蹙住眉头,不自主将视线瞟向陆怀熠身上。也不知是怎么,方才在鸿运坊无缘无故被他扯着逃命的忿忿之气,仿佛逐渐一点一点烟消云散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一番奔波,才引得这人胃疾复发。 虽然赌鬼向来都可恶至极,可是她也不能算是全然不理亏。 芫娘不由得抿了抿唇,又怕撞到拔步床发出什么动静,正有些犹豫不决,就见眼前忽然一亮。 那挡住人的脚踏终于被翠翠重新搬开:“芫娘,人都被老鸨赶走了。” “你们快出来吧。” 芫娘逃也似得离开了逼仄的床底。 陆怀熠自是紧跟其后,却半点也不生分,熟稔地端起翠翠桌上的茶杯硬生生灌下两杯,硬是将捻着杯子的指尖都攥得发了白,才迎上芫娘打量他的视线。 他的声音发虚,却还是透着几分揶揄:“找你指个路罢了,你们还真想要了我这命才解气?” 芫娘瞧着他那几无血色的嘴唇,和佝偻到凭着桌子才能站稳的身影,心中忽而又有些龃龉。 明明她才是被拉下水的那个,如今倒怎么变得像她在强迫人一样? 芫娘踯躅片刻,终于还是过不去良心那关。她只觉得要快点把这个麻烦赶走,也总得让他这胃疼好上几分再说。 她为自己的心软忿忿叹下一口气,侧目瞟向陆怀熠:“别灌水了,在这等着。” 她嘱咐翠翠两句,便急匆匆出了门。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3节 未几,一碗鲜虾蟹子干拌抄手便正正摆在陆怀熠面前。 可陆怀熠见状,却好似并不知自己身处何境,仍旧蹙了蹙眉头挑拣道:“这玩意的馅儿,好像会在水里游。” “我说过,水里头的玩意儿……” 芫娘坦然:“现下时间紧,我只找到这些,没找到旁的。” “鸿运坊的人现在走了,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如今好不容易甩掉了鸿运坊的人。” “你且当药,吃完快点从远萝楼出去再说,别再牵连旁的人。” 陆怀熠:“……” 鱼虾贝蟹之类的海货水产,一贯是价格不菲滋味丰腴,便是端上桌也是人见人爱,可却偏偏就是陆怀熠这辈子最没法消受的东西。 他和腥味之间,大概隔着此生都永远不能化解的仇恨。 故而饶是此刻的陆怀熠胃疼到唇色发白,也丝毫不收敛自己的抗拒。 “我不吃。” 芫娘挑起眉,一把将筷子拍在陆怀熠面前,半丝也不容商量道:“以前挑就挑,我毕竟收了你的现银。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跟这挑三拣四?” “它活着的时候才是水里游的,现在它包进抄手里,已经不会游了。” “给我吃。” 第12章 陆怀熠年过二旬,不管到了哪,都只有被供着的份儿。他还没见过要硬生生按着他脑袋,迫着他吃饭的人。 没人敢,更没人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他觉得好笑,便兀自笑出声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过,我不……” 芫娘怒火中烧,忍不住攥起了手。 一想到今天在鸿运坊没找见玉环,反倒被陆怀熠缠上已然算是足够倒霉,如今想让他缓解些胃疼快点从远萝楼离开,竟还要平白受这份糟蹋。 她咬咬牙,索性在屋中扫视一圈,伸手提溜起翠翠的鸡毛掸子瞥向陆怀熠:“你到底有完没完?你胃疼还是我胃疼?你听不懂人话?” “我叫你吃饭,你就赶紧吃完,以后少再拿鸿运坊那些事折腾我们。你要是再不吃,我现在就出去叫鸿运坊的人回来。” 陆怀熠垂下眸子,和比自己还矮好些的芫娘四目相对片刻。 最终,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算了。 她有鸡毛掸子,她说得对。 他从善如流地坐下了身,硬着头皮夹起一只抄手。 碗里的抄手个大,浑圆,馅料饱满,皮却软而薄,丝毫不比在京中吃过的差。 抄手里裹了一整只虾仁,弹软又嫩滑,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合着肉馅,一时间又格外丰腴。 星点麻酱和辣油滴在抄手上,再加一把芝麻点缀,将原本平淡的口味瞬间调的别出一格。 一口下去,他唇齿间尝到的,竟全然没有以往那令人反胃的海腥味,只有好几种滋味与口感的融会贯通。 陆怀熠细嚼慢咽地品味起来。 鲍鱼海参,醉虾肥蟹,京中奇货可居的海货水产他吃过那么多,却从没有一次尝到过合口的。 甭管是佛跳墙,亦或是醋鱼,他吃过的水产海获太过,反胃过的则更多。 仿佛只要这些沾水的味道一碰到他唇边,他的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翻江倒海。 可今天却有些不同。 直到他吃完整整一只抄手,竟都不似先前那般反应大作。 更有甚者,那些浇在抄手上的麻酱,还能尝出几分花生的滋味,令人回味无穷,想来便是有什么调和的秘方在。 陆怀熠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碗里的抄手:“你包的虾仁……” 仿佛没有腥味。 芫娘闻言,这才瞟他一眼,没好气道:“没有腥味?那不是自然?” “我先前下了那么多工夫进去,都是为着祛这虾仁的腥气。” “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做两顿自然能瞧出来你厌腥挑嘴。若不是看你胃疼难耐,情急找不到旁的,我才不自寻这麻烦。” 她先前便用花雕炒了葱姜,熬到葱姜酒冒了泡,才把虾仁放进去灼熟,蒸腾的葱姜香气最能克制海腥,便也自然而然能盖住虾仁的腥味。 可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要紧的是现下这抄手是热腾腾的,若是等到待会放凉,虾仁没有腥味才怪。 为了能叫这趁人之危的大祖宗赶紧滚蛋,她算是花空了心思。 翠翠在一旁瞧着,也忍不住帮腔:“小官爷可别说,芫娘做东西哪会有不好吃的?” “上回连白玉巷的酒楼都专门请芫娘去做过牛舌,连牛舌芫娘都能处理得恰到好处,旁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差。” 陆怀熠一滞,登时挑眉望向芫娘:“牛舌?你做的?” 当初在白玉巷吃过一回牛舌,他便念念不忘,否则也断然不会专程去寻,最后被扣在白玉巷里过了一夜。 牛舌和芫娘的食盒,堪称香海这小县城里的两大奇迹。 后头他也去酒楼里找过两回,只奈何都未能如愿,他还以为是牛舌难得,不是回回都能碰的上。 如今看来,他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芫娘一脸“你才知道”的表情:“那日看见你们进了酒楼,那牛舌就是你吃的吧?” “难怪……”陆怀熠唇角堆上几分了然的弧度。 难怪当初的炖牛舌难以下咽,烤牛舌却惊艳异常。 难怪她的食盒子吃不腻,小县城中能有这般俗雅共赏的手艺,他倒真是小看了这位姜小娘子。 陆怀熠舀起抄手,又细细打量一番。 这抄手皮薄馅儿大,连褶子都捏的恰到好处,不深不浅,正好能裹挟上红油和麻酱。 陆怀熠瞧着,心下不由得叹服。 他随即从善如流地咽起了抄手。 芫娘本还有一腔子火,此时却突然消停下许多。 她觉得他吃东西的习惯很特别,和那些寻常的赌徒不大一样。 他未曾有只言片语,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这碗抄手的美味异常。 虽然他吃起东西来嘴上总挑三嫌四,但是如今瞧见他吃这抄手,却莫名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无声的褒扬。 平静和温雅,好像是他下意识的举动。 就算是自诩高人一等的姜禄吃东西向来刻意的装模作样,却也丁点和他这行云流水的动作相较。 陆怀熠吃得虽然细,可却一丁点也不慢。说来也巧,那一阵一阵的胃疼,恍惚在不知不觉之间,便再次被这不起眼的抄手彻底安抚得熨熨帖帖。 他放下筷子,摊开手像小孩似得给芫娘瞧:“我吃完了。” 芫娘倒是不多话,随即别开视线泠然起身,将陆怀熠面前的碗筷收了个一干二净,转身对一旁的翠翠道:“翠翠,我先回去了。” 她面儿上丝毫没有旁的表情,只瞟一眼陆怀熠,俨然只差对陆怀熠说出一句“快点滚蛋”的金口玉言。 只是不料还没有推开门,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杂乱的捶敲房门声伴着男人的叫声随即响起。 “翠翠,开门。” 芫娘脚下一顿,下意识侧目瞧向翠翠。 莫不是鸿运坊的人去而复返? 翠翠却也只有满眼的疑惑,只好朝芫娘摇摇头,对着门外道:“谁啊?大白天在门外头叫魂,还让不让人歇息?” “我还要睡会,有事晚上再来。” 门外的人却并未就此铩羽而归。 “我,狗春儿。” “快开门,翠翠,我有话跟你说。” 芫娘闻言,慢慢松下一口气。 狗春儿是这远萝楼里头的大茶壶。 寻常的青楼妓馆里不止有鸨妈,总还要有杂役狎司,才好开门迎客。若是有人来闹事砸场子,只管找大茶壶给人打出去算完。 这群大茶壶手黑心更黑,向来跟老鸨是一条心。 为免得和鸨妈生了龃龉,门子里的姑娘往日倒还要对这些大茶壶巴结几分,故而他们向来敢在旁人跟前肆无忌惮地讨要索取,好些姑娘对他们早就是敢怒不敢言。 一旁的翠翠听见门外的声音,脸上便漾出不加掩饰的厌恶,却又不得不应声搪塞道:“有什么事你就直接说。” “我今天不爽利,下不得床。” 狗春儿这才止了拍门那动静,攀在翠翠门外头问:“方才鸿运坊的人跟鸨妈来你屋里,为着什么事?” 翠翠皱起眉:“鸿运坊的人乱跑,被鸨妈骂走了,我哪能知道是什么事?” “是吗?”狗春儿冷哼,“我怎么看见你往柴房里拿东西呢?” “翠翠,你是不是把什么人藏在柴房里了?” 翠翠眸光一顿,连忙道:“狗春儿大哥,你看错了吧,柴房里头又冷又干,哪有什么人藏着?” “那是红芍姐姐怕醉了酒被人看见,留着晚上醒酒用的榻。” 狗春儿却阴恻恻地笑一声:“没人?那我就去鸨妈说一声,可看看鸿运坊里找的人是不是藏在柴房里头。” “哥看你还是别嘴硬了,哥还能不知道?养个相好,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这满楼的姑娘,哥是最稀罕你的。”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4节 “哥进去给你好好合计合计,咱们把这事说清楚自然就没事了。你这会不舒坦也没事,哥晚上来找你,就一阵子工夫,且不耽误你陪客去。” “楼下头还有事,好翠翠,哥晚上来找你。” 翠翠听着狗春儿走远的声音,眼眸中流转的波光不由得滞了滞。 柴房是芫娘唯一的落身之处,若是她不应狗春儿,这事当真被老鸨知道,芫娘定会被驱赶出去,到时候芫娘住在远萝楼的消息也会不胫而走。 可若是应了狗春儿,那必然又少不得受一番作贱,她打从心底里厌恶。 翠翠忍不住咬了咬牙,落身在这秦楼楚馆之中,既然已经端起这卖笑的饭碗,便是残花败柳,哪里还轮得到什么愿不愿意? 她缓缓垂下了目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旁的芫娘自然也听得出那明晃晃的要挟,她很明白狗春儿那所谓的“合计”究竟有什么真正的意图。 眼见翠翠就要委曲求全,她连忙牵住翠翠的手,神情凝望地对着翠翠摇摇头。 “不成,翠翠。远萝楼里谁不知道,那狗春儿绝不是什么好人,你要是开了这一回例子,往后就甩不掉他了。” “我等下搬走,到时候他就是给老鸨告了状,你们只管抵死不认,他找不到人,早晚也是讨打。” “可你孤身一个,能到哪去?你替姜家养活了姜秀才那么久,如今他半点不念这情分,难道你还要坐在巷子里过夜么?就算那孙家大娘待你和善,咱们还能不知这孙大娘又安的什么心?她分明就是图你嫁进他们家去。” “算了。”翠翠叹气,“狗春儿惦记着楼里的人也不是一两日了,既都早已经落了风尘,立那些志气又是何必?” 安安稳稳坐在一旁的陆怀熠,这才幽幽打断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这屋里还有个人?” 芫娘一愣,回眸望向陆怀熠,便见他从怀里头摸出一沓银票。 “万一这好人我能当呢?” 第13章 芫娘愣了愣,不由得朝陆怀熠仔细打量过去。 银票面值不大,五两一张。因着便于兑帐,故而赌坊之中常常可以见到。 然而即便这银票比起大银号中动辄百两的面值的兑银不多,一张也足够芫娘半年的开销。 芫娘和翠翠满眼诧异:“你明明被鸿运坊的人追得到处逃命?哪来的这么多钱?” 陆怀熠哂然一笑。 最高级的出千,往往只需要通过最简单的方式。 “这天底下出千的方法千千万万,又不是只有他鸿运坊才会。给骰子灌水银那点伎俩,蠢得搬不上台面。” “既然跑都已经跑了这么远,出门前不顺点辛苦钱,那是不是太吃亏了?” 芫娘却不全然信他。 她皱起眉头:“你果真肯帮我们?为什么?” “我又没说要白帮,自然是有条件在前。”陆怀熠看了看翠翠,又看了看芫娘,随即不动声色地搓起半摞银票。 整日被锦衣卫的那些同僚盯着,别提有多烦人了。 “反正我在客栈也早就住腻歪了,正想出来租个院子。” 芫娘听着他的言语,一时之间竟觉得他手里头那满是桐油臭气的银票,忽然就散发出了圣洁的暖光。 她咬咬牙,连忙将视线从那沓银票上头挪开:“你有什么条件?”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应声:“我要在香海留一段时日,在我离开香海之前,每日饭食,你做,我若有吩咐,你也得随叫随办。” “哦,还有,那院子和一应起居,你得打理干净。”陆怀熠眼角堆上几分得意的弧度,拿着银票百无聊赖得当扇子轻扇几下。 “当然,钱,我可以出。” 芫娘皱了皱眉。 他拿她当丫鬟使了? 这除过签张卖身契,她跟伺候他的下人也差不离了什么。 奈何事到如今,他那“钱,我可以出”几个字,实在是太有诱惑力。 钱能治百病,消百灾,能让她不至于露宿街头,能让翠翠不向狗春儿献媚讨好。 更何况,她不至于像从前摆摊求生,可以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再去找她的玉环。 芫娘稍加犹豫:“可我不能一直留在香海,你这头可有时限?” 陆怀熠略作思索:“或许旬月,又或许一月,反正不会多个三个月去。” 老头虽生他的气,可早晚得召他回京,他在香海自然不至于停留太久。 芫娘听到这,便利索点下头。 “好,我答应,你也要说话要算数。” 陆怀熠嗤笑一声,随即将半叠银票推到翠翠和芫娘面前:“那就这么定了。” 香海县城不大,白玉巷在县城里更算不上什么寸土寸金的地段,在这周遭买间连屋带院儿的宅子,所费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陆怀熠那半沓票子,足以毫不费力地买下一个四合院,捎带着街外头的两间门面,还够把屋子里头一应置办得齐齐整整。 有红芍和翠翠跟着忙前忙后,芫娘午后便搬进了那大宅外头的门面。 这门面不大,前头临街,后头可以居住,整体紧紧凑凑,但也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算是芫娘往常送饭,也不必再提着食盒走街串巷,只消拐个弯,便能到这宅院的正门。 这里入夜不会有人来来往往,更没有动不动映过的火光。 足以令芫娘睡上一个先前算得上奢侈的囫囵觉。 故而即便这屋子里乱七八糟,芫娘却半点也不抱怨,只是埋头打理。 待到傍晚打理到妥妥帖帖,她甚至还从屋子的杂物里头拣出一本《三字经》来。 芫娘望着手中旧书,忍不住喜上眉梢。 先前她整日忙得在灶台前头打转,闲暇时即便翻一翻姜禄的旧书,都会被姜禄毫不留情地驳斥。 如果她也识字,那就不会认不得姜禄的假账本,更不会被姜禄次次都用这由头讥讽嘲笑。 她太想认字了。 一边是终于得以安顿的喜悦,另一边是意料之外的书籍。 即便是入夜该到了就寝的时辰,芫娘还借着月光将这《三字经》翻了又翻。 哪怕是闭上眼睛,芫娘都忍不住勾起嘴角偷笑。 也不知是翻了多久,芫娘才终于顺着漆黑夜色感觉到丝丝缕缕的朦胧睡意。 她怕耽搁明日再送早饭,只好阖住眼入睡。 屋子里静静的,就连屋外也因着宵禁的缘故几无杂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芫娘已然快要安然入睡,一声记忆中温柔亲切的嗓音,才忽然从她身旁传来。 “囡囡。” “听话,让娘抱一抱。” 芫娘侧目,便见床边多出一个妇人的身影。妇人轻抚过她的额角,随即轻轻叹下一口气。 “来,快把药吃了。” “等吃完了药,让你爹爹给你拿虎眼窝丝糖吃。” 虎眼窝丝糖,芫娘愣了愣。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再听见过这名字了,可她记得,那糖稀罕,不同于其他的草草一包,这糖往常都盛放在精致的锦盒里头。 虎眼窝丝糖尝起来甜糯酥软,色如琥珀,还有花生和果仁层层叠叠在其中裹挟无数,含着便是满口生津,香气异常。 不管吃了多苦的药,只要吃一块虎眼窝丝糖,那苦味便能烟消云散,少有孩童不为之留恋。 芫娘记得,她小时候是爱吃那糖的。 她蹙起眉头,忍不住又往床头瞧过去。 年轻的妇人说话又轻又柔,好像有操不完的心。 她穿的富贵,虽只是一条玉色的澜裙和一件白色的对襟短袄,却俨然都是上等的面料。就连她的梁髻也打理得整整齐齐,髻边还坠着通草花,和香海妇人们喜欢用裹巾包住头发一点都不像。 可芫娘眼前却好似翳着层霜一般,怎么也瞧不清她的模样。 芫娘对着这熟悉的景象心下着急,又使劲眨了眨眼,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却只见得周遭越来越模糊,最终骤然间化作轻烟,随风飘然散去。 她想去抓住,最终也只是扑了个空。 眼前的尘烟四下流转,很快又汇集在一处,重新聚成人形。 芫娘滞了滞,不由得再朝着那人影望去。 那好似是个男孩。 男孩探着头,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他笑眯眯瞧向芫娘道:“我今日写了五个大楷,各个都被爹爹画红圈。” “好囡囡,你等哥哥往后每天都多学一个字,过些时日便也教你写,咱们就能一起背唐诗,念宋词了。爹爹都答应了,等你长得再比桌子高些,他就买一支天底下最好看的紫毫给你。” “囡囡听话,仔细养病,哥哥过几日就去街上给你买个大滚灯。囡囡最喜欢什么颜色?就画海错图的好不好?要画潜龙鲨,还要画大红虾和手掌螺,可漂亮了。” “谁要是再敢抢你的灯,哥哥就去打他。” …… 芫娘一怔,霎时之间好似想起了什么。 她鼻头微酸,眼前紧跟着便越发模糊起来。 等她再抬起头来,周围什么人也不见了。 只有月光拢着床前的小窗,在地上撒下一片淡青的菱格花影。 可窗外却仍旧氤氲着断断续续的轻声交谈。 “点心用时花入馅,每年暮春才有,从前夫人最是喜爱,如今却怎么一口也不肯吃了?” “我不吃点心,我不吃……我宁可替囡囡吃了那些苦药。这么多年,什么方子都吃了,什么法子都试了,别人家都能好,为什么就是咱们家的囡囡不见好。”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5节 “老天爷要是觉得咱们家有什么罪业,就罚在我身上好了,不要罚我们的囡囡,她还那么小,为什么偏让她受这样的罪……” “夫人安心,夫人莫急。” “我拿祖传那印章去给囡囡打个玉环戴,我听人家说,寻常人家都用个锁儿环儿给孩子戴上,能把身子弱的孩子套住锁住,这般就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了。” “那章可是祖传之宝,莫说先人怪罪,单是老爷这般的出身,先前一贯立人为本无惧天地,根本不信这些坊里民间的扰耳传闻,如今怎么竟也……” 窗外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从前未成家立业,不知忧儿之心。” “这孩子自幼体弱多病,这么多年想要去看次梅花,我们都怕她临雪受风,不让她如愿。旁人家女儿都要到处玩的年纪,这孩子却连生人也没见过几个,只能眼巴巴趴在窗子边上到处望,我每每想起那场景,心中就不是滋味。” “只要咱们囡囡往后能平平安安,你我这做父母的,又有什么是不能试的呢?” 芫娘怔了怔,思绪仿佛在倾刻间回归进脑海。 她猛然间意识到窗外站的人是谁。 芫娘瞬时在一片惊错中睁开眼,却只见眼前的窗杦和两抹熟悉的身影越飘越远,随着她沉下去的声音,最后彻底归于无边无际的夜色。 这一次,她什么也抓不到了。 月光映着床头的《三字经》,将那翻开扉页上细细密密的小字照得发亮。 芫娘愣了好半晌,终于发觉,方才是做了个梦。 夜已经深了。 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她身边没有汤药,没有笑颜和蔼的娘亲,没有温声细语的爹爹,也没有答应买画着海错图滚灯给她的哥哥,只有望不见边的夜色。 与她相伴的,唯有挥之不去的孤寂。 “娘……”芫娘吟出了唇边剩下的半个字,终于缓缓抱住膝头,蜷缩在床上低声呜咽起来。 第14章 芫娘夜半惊了梦,整夜都心事重重,自然睡不大安稳。 天还不曾大亮,她便已然转醒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又反复几回,芫娘索性披着衣衫起了身。 开禁的晨钟还未曾撞响,芫娘就已经做好了去街上寻觅最新鲜食材的准备。 她记得爹爹和娘亲的口味,记得哥哥和她一样喜欢虎眼窝丝糖。 只要她回到顺天,只要她的手艺能在顺天有些名头,只要她能做出那些记忆里头的食物,她就一定能找得见家人的下落。 时辰缓缓流淌,朝阳映红了天。 芫娘也不再耽误,洗干净脸,利利索索提着篮子出了门。 如今安在这陆官爷的屋檐下,她实在不能不低头,更何况她还不算全然摸准了他的口味,早晨这第一顿自然要精心烹饪。 既要味道不容他挑什么错出来,又要能养胃愈合胃疾的才好。 刚从土里头挖出来的山药还沾着泥,掰开来又嫩又脆,芫娘算了算身上的铜板,便一口气包下两根。 可只是山药还不够,她又站在巷口等了片刻,就远远听到了摇铃铛的声响。 如今天气逐渐炎热,牛乳又是金贵难以存放的食材,自然都是养了牛的人家,每日清晨现挤好盛放进桶中,再拿着铃铛走街串巷。 他们不必叫卖,只挥一挥铃铛,大家便纷纷端着器皿出门,知道是打牛乳的人来了。 芫娘拿十个铜板换了满满一盅牛乳,这才安步当车地回了自己的小门面。 山药性温,只要洗净后削皮,就会露出洁白甘甜的内瓤。用切块的山药和新米一同下锅,所有的食材便会在小火敦促的沸腾下彻底相互融合。 待到山药和新米煮到浓稠软烂,最后再将牛乳倾倒进锅中,自然能煮制成色白如玉的粥水。 芫娘将粥水盛放进碗里,再撒上浅浅一撮干桂花,山药牛乳粥便熬成了。 熬粥便是熬时辰,粥水滚得越足,入口才会越浓稠。故而等到芫娘这山药牛乳粥出锅的时辰,日头已经当空而照。 芫娘这才搭上两个爽口小菜拎起食盒,转过街头扣响了陆怀熠的门。 她望着手里的食盒,不禁心下龃龉。 也不知他又会不会挑什么错缝出来。 正思索之间,宅子前头的门被缓缓推开来。 陆怀熠兴致缺缺的目光迅速扫过芫娘和她手里的食盒:“还没到往日的时辰,这是送的哪一顿?” “晨食。”芫娘面无表情地解释,“不是说要一日吃三顿么?” “山药牛乳可以养胃,煮粥清早吃,最最合适。只要吃得按时按点,日后想来不至于再胃疼。” 她也不等陆怀熠首肯,随即一把将食盒塞进陆怀熠手里,便利利索索进门将院落的浮土清扫干净,最后还不忘替陆怀熠打好洗脸和漱口的水。 趁着陆怀熠洗漱的时间,芫娘还没忘将檐廊下头的竹帘子一一卷起。 陆怀熠悠闲地瞧着芫娘在边上忙碌,再想起她昨日那气势汹汹的鸡毛掸子,便莫名觉得心胸舒畅,就连那粥水吃起来都越发多了些滋味。 山药同新米,早已经炖的绵柔软烂。 牛乳的腥气也被桂花彻底遮住,自然不会惹陆怀熠生厌。 他轻抿一口。 这粥水温度正好,吃下去也是暖的。 芫娘干完了活,低言一声正打算要走,却又忽然被陆怀熠叫住。 “等会,把食盒一道儿捎回去。” “省得还要再来一趟叫我去开门。” 她闻言点点头,便回身坐在檐廊下,目光也随之在院中梭巡起来。 这院子不大,但却规整方正,有一颗桃树栽在院角。檐廊绕了院子一整圈,廊下既能避雨又可透风,若再种些花草,便实实在在是个宜人的小地方。 芫娘等着等着,也不知是怎么出得神,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陆怀熠身上。 她默了默,有些嫌弃地挪开视线,索性低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在檐廊下的沙土上兀自照着昨日记忆里的那本《三字经》写写画画起来。 芫娘努力回想着笔划,而后又一笔一划地将那字写在沙石之间。 可无论怎么看,仍旧横是横,竖是竖,半分没有汉字的模样。 她不肯放弃,又咬着唇若有所思地郑重写下两个字。 奈何最后那个字还没有写完,身后便忽而传来一声嗤笑。 “笔划又错了,你能有一个字是写对的么?” 她迟疑着回过眼,懒洋洋撑着脑袋的陆怀熠便映在她眸里。 他面前的那碗粥早就吃完了,他却并未言语,不知盯着她在地上鬼画符似得画了多久。 “谁给你教的这么写字?简直误人子弟遗害万年。” 芫娘脸上蕴起几分酡红,连忙将树枝扔进草丛。 她不识字,陆怀熠很早之前便笑过她了。她明明渴望念书,只是她从不曾有过机会。 若不是因为不识字,她一定早早就能察觉姜禄记假账偷了钱,更不能由着姜禄理所应当地贬损驳斥她没有文化。 芫娘跳起身,抬脚把地上的字蹭了个一干二净,再尽己所能地挪挪步子,试图挡住地上那满片的狼藉。 她的语速也随之变快几分:“姜禄说过,女子学写字无用,笑我‘一介女流还妄想到朝堂上说今论古’。” “可我凭什么就不能学?如今写不对怎么了?哪有人生来就会写字的?我自己练难道不行么?” 陆怀熠倒是对芫娘羞愤映红的脸色视若无睹。 他只懒声问:“姜禄?哪来的人模狗样的王八犊子?名垂何史?官居几品?” “是昨天翠翠说的姜秀才。”芫娘撇撇嘴,“他如今是这香海最年轻的秀才,连县太爷也器重于他。” “呷?”陆怀熠听笑了,手里把玩的骰子差些抖落在地上,“秀才?香海的牛马也能当秀才了?” “他是你什么人?你往日做起事来明明挺干练的模样,怎么私下里连这种狗叫都听?” 芫娘愣了愣:“狗叫?” 姜禄在香海何等威风?她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假思索便管姜禄的话唤作狗叫。 不过她心中倒是对此无比认同。 “怎么?这还不算狗叫?那什么算?”陆怀熠抛了抛手里的骰子,“认几个字又如何?他自己学认字的时候,难道就不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书都不曾将人分个男女老少三六九等,舔了半碗墨的狗反倒分得挺清。” 芫娘听着一愣一愣,终于忍不住抬起头,试探着低声问:“所以……你也觉得我可以学?” 陆怀熠哂然:“如今就是皇城里头的宫女太监都有人专门授教,女儿家怎么就不能学?” 他自知如今要免得又惹鸿运坊注意,自然是深居简出,每日只能和无聊做伴。 只是在这院子里头实在闲的无事可做,他索性走过去,捡起了芫娘的树枝。 “要练就好好练,少在地上鬼画符。” 他在地上随手写下几个字,又写了芫娘的名字,“这几个是你方才写的,《三字经》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另外三个字是你的大名姜芫娘,记住没有?” 芫娘一边听着,一边又忍不住低下头望了又望。 这赌鬼的字竟然这么工整? 虽然只是信手一写,可地上的字迹清隽工整,贝连珠贯,一点儿也不比县学里头那几个老学究先生写的差。 姜禄往常总借口说买笔墨,可那么多钱砸进去,写出文章来仍是连涂带抹,竟不及这一半。 她忙问:“红芍姐姐说你是锦衣卫,当真么?不是家里给你买的闲差?锦衣卫也练字?你这一手字真真比姜禄写的还要好。” 陆怀熠:“……” 他的语气多出几分严厉:“你倒是学不学?甭什么玩意都拿来跟我比成么?” “那字我记住了。”芫娘心下一阵腹诽,嘴上不敢再问了。她只好小鸡啄米似得连连点头,顺手果真就照着陆怀熠的笔划写了出来,“你看,是对的吧?” 陆怀熠默了默:“你最好是真的记住了,明天要是写错一笔,罚你钱。”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6节 芫娘便忍不住偷笑一声:“我才不会呢,我早就想学写字,可先前在姜家,只能偷偷地学。” “今儿的这几个我都记住了,你能不能再多教我写几个字?” 她太想快点学好了,想像面前的人一样,随手就能写出令人赞叹的蝇头小楷,想自己看账本,想读书明智。 陆怀熠闻言,傲然本性顿时显露。 他斜倚回椅上,懒洋洋咧起嘴角:“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只动动嘴皮子,就想让我教你写字?” 芫娘咬了咬唇,自觉是有些理亏。 虽然陆怀熠这个人好赌,但是又对赌坊一众颇为玩世不恭,和那些寻常的赌鬼不一样。 她是诚心想学,更知这六夫子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眼下他刁难也无可厚非。何况就算是县学里头拜师,也要敬茶聆训,还要孝敬师父六礼。 芫娘满眼疑惑:“那六爷想要什么?” “我是真的想学写字,你方才分明说过,我能学的。” 陆怀熠唇角弯起几分傲世轻物的弧度:“我说你能学,又不曾说就要教你。” “我收徒是要收束脩看天资的,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 芫娘扁扁嘴:“……” 这个人果然还是好不过半刻钟。 也罢,自古要上学念书,从没有花销低廉的,如今若是当真一语便能换他教她写字,那倒真是撞了大运。 她轻叹一声气,顺手敛起桌上食盒,作势便要往门口走去。 “啧,等等。”陆怀熠叫住她。 芫娘沉声问:“还有什么事?” 陆怀熠不应声,目光却在院子里打量了一整圈。 这院子里空空荡荡,实在是无聊透顶。故而临到最后,陆怀熠还是将无趣的视线落在芫娘这个院中唯一的活人身上。 “你会打马吊么?” “不会。”芫娘愣了愣,随即不假思索拒绝。 陆怀熠不死心:“双陆跟握槊呢?” 芫娘又摇头,丁点不掩饰目光中的嫌弃:“那些玩物丧志的东西,我才不碰。” 陆怀熠有点牙疼:“啧……你们的日子都这么无趣么?” “那你今儿带钱没有?” “你缺零钱花?”芫娘轻轻挑眉。 茄袋里的确还有早晨买菜剩下的。 “我这还有六个铜板。” 陆怀熠眼角顿时堆上几分奸计得逞的弧度。他一把牵住芫娘,不由分说将人按到桌前:“只要你带了钱,那咱们就什么都可以打了。” 芫娘蹙眉,先前姜禄要不是碰这些东西,也不会偷光她攒的钱。 他不教她写字也罢,竟还要扯着她摆弄这些不务正业的玩意。 她心下抗拒,随即站起身来:“我不会玩这些东西。” 陆怀熠哂然,慢条斯理地瞥向芫娘。 “租院子的时候咱们可是说好的,我的吩咐,你得随叫随办。” “姜小娘子,你该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之前答应过什么吧?” 第15章 芫娘怔住。 她看了看茄袋,又抬眼看看陆怀熠,不由得皱起眉头来。 陆怀熠咧着嘴角摊了摊手,满眼的得意毫不掩饰,多到几乎要满溢出来。 芫娘心下忿忿,有心攮他一拳,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也只好坐在椅子上不再作声。 陆怀熠倒也不再耽误,他进屋挑拣一阵,将纸铺在桌上,随即拿一支笔舔了墨。紧跟着手起笔落,便在宣纸一侧落下三个大字。 芫娘瞧见他写字,忍不住蹙起眉头:“这是什么字?” 陆怀熠眼也不抬:“这三个字叫‘升官图’。” 芫娘的目光顺着笔画一点一点描过去,不由得好奇:“升官图?升官图是什么意思?” 陆怀熠却勾起唇角,漾起几分一看就憋着一肚子坏水的笑:“等会你自然就懂了。” 他一边说,手下一边半刻也不停地在纸上书写勾画。 芫娘待在桌旁,注意力就免不得从他写字的纸张顺着毛笔渡上他的指尖。 他的手指白皙细长,食指同中指牢牢架在笔杆上,便好似两只玉蝉攀枝,稳稳牵着整只笔在纸上迅速游走。 陆怀熠写得专注异常,薄唇微抿,眼帘轻垂,深邃目光皆悉数聚于笔尖之上。他握着笔得心应手,笔记自然也是一气呵成,绝无丝毫停顿。半点清水研开墨香,一锋乌墨挥洒自如,工整细腻的小字好似纷纷化作了游走的龙蛇,自他的掌心下鱼贯而出。 芫娘有些看愣了。 若不知他是要玩乐,单单瞧他写起字来,让人只觉得清贵,全然没有赌徒那般欺男霸女的模样,和先前在鸿运坊里头的那个判若两人。 饶是芫娘将添灯研墨的事情做了千百回,却未曾有一次如同今日这样惊诧—— 这世上原是有人连写字那模样也是极好看的。 不等芫娘回过神,陆怀熠便已经写满了一整张纸,随即抬起手将毛笔担在一旁。 “好了。” 陆怀熠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对自己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这升官图的棋盘画得实在地道,丁点也不比京城铺子里头那销银二十两的来的差。 他说着便将自己时常把玩的骰子往桌子上一抛,又拿两颗石子儿搁在纸张上的角落。 “来,拿着这个往前走,投出几就走几格。” “谁先走到最中间的三公,就算赢。你若是赢了我,我教你写字。” “你说的当真?”芫娘眼前一亮,虽还觉得心中龃龉,可如今只有陆怀熠乐意教她写字,她便也就顾不上许多了。 “那你先告诉我,哪几个是你方才说的‘三公’?‘三公’又是什么意思?” “我走的格子里写的都是些什么?你总得教会我认格子里头的字,我才好跟你玩。” 陆怀熠伸手在棋盘中见点了点:“这三个,太师,太傅,太保,并称三公。” “你起始的这个格子,两个字叫做白丁。” 那纸张上的字密密麻麻,想认完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硬着头皮上阵,才没走多久,六个铜板便输了个一干二净。 不管陆怀熠走的是德才还是功脏,骰子就好像会听他的话,总能让他踩在最有利的格子上,继而早早送他青云直上。 等他的石子儿踩上太师太傅的格子时,芫娘还在觑着眼认自己格子里头究竟是哪个衙门的官。 好在陆怀熠讲起升官图上的字来倒是半点不吝啬,芫娘听得专心致志,手底下就跟着格子上头那字迹描描画画。 陆怀熠轻笑着抛耍起六个铜板:“唉,没成想你这么快就输完了。” “想赢过我学写字,回去再练练吧。” 芫娘扁扁嘴,见陆怀熠得意,脸上虽挂着个大大的“不服气”,可输便是输,她终究还是气呼呼地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便每日都早早地拿铜板来扰陆怀熠的清梦。 陆怀熠往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院子里只有芫娘能跟他走棋,他也没法子挑拣,只能每天赚芫娘几个钱,权当是找乐子。 等升官图跳到第三日,芫娘便已经认全了那纸格上的所有字。 六科六部,三公九卿在图上列得密密匝匝。府衙官职鳞次栉比,她也才看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原来在香海不可一世的姜禄也只有个牙长的小格。 原来好些书生在香海做了一辈子的老童生,被草草概括作两个字,放在升官图中不过是个起点,占着不起眼的小格,和白丁秀才一起被挤到了毫不起眼的棋盘角落。 眼见得芫娘上了道,陆怀熠便换了旁的耍头。 今日朝京打马格,明日推牌九,各式各样芫娘听过的没听过的,他皆是信手拈来。 陆怀熠有的是打发时光的玩乐法子,芫娘只借个陪他玩乐的由头,便能每日都学上几字半句。 反正陆怀熠赢走的钱,本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随着学会的字越来越多,她才了解到这香海以外的天地,她知道,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很多很多的东西要学。 芫娘心下虽对这些东西满是抵触,可识书认字的机会实在难得,她便也只能按下不表。 只是每日的闲散时光除过打听玉环的下落,她都会拿来仔细习字。 就算没有纸张笔墨,那么碗中的清水,地上的树枝,路边的石子,这些都未尝不可。 芫娘每天清理完锅台柴灶,都能蘸着灶灰在锅台上再描几个字。 这日的几个字还没描完,就见远萝楼里的小丫头捎了一串铜钱来,说红芍那头晚上要装一整盒带封子的沙枣酥。 芫娘不禁疑惑:“这花酥费钱,往常都不做的,可说是要送给什么人吃的?” 小清倌人挠挠头:“好像说是拿给狗春儿哥的。” 芫娘听得愣了愣。 红芍往常在远萝楼里就跟狗春不对付,更不必说如今狗春还跟翠翠生了龃龉,不管怎么说,红芍也不似是给狗春送东西的人。 酥糕做起来不是轻省工夫。 更何况沙枣树大都生在沙漠边缘地带,往常多靠南北往来的商人贩带,称得上是可遇不可求,这沙枣酥不是好做的点心。可如今红芍不仅要送,还要套上大红的封子,俨然是分外重视,这其中定然另有原由。 芫娘随即应下事,把人遣了回去,着手准备起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7节 不同于红枣的甜香,沙枣的滋味要酸上许多,可沙枣带着其他任何枣类都没有的特殊芬芳和沙软口感,只要去皮去核,调和蜂蜜做成沙枣面馅料,在这香海便是独一份的滋味。 她挑少许猪油揉进面里,一遍又一遍得擀开折叠,最终面和油彻底交融,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才能用来包住团好的馅料。 眼见得大功告成,芫娘却又觉得少些什么。思来想去,狗春儿是远萝楼里头的大茶壶,往常少不得进进出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方酥大同小异,饶是馅料再稀罕,被酥皮一裹,瞧不出什么与众不同来,他怕是也不稀罕了。 芫娘思前想后,很快眼前一亮,随即蘸上红曲,在点心上描了“福”,“禄”,“寿”,“喜”之类的字样,平平无奇的点心便登时变得讨喜起来。 谁都想讲彩头,狗春儿自然也一样。 远萝楼里头的大茶壶们即便不识字,可这添彩头的图案却不会不认识。点心盒加了红封,又加上了福禄寿喜的彩头,狗春儿绝不会不喜欢。 生胚被送进烤炉,只在旺火和高温的催动下,叠在酥皮之间的油脂这才终于登上最浓墨重彩的舞台,一层层酥皮彻底绽开,香味自也随之争先恐后的涌出。 芫娘一早就找好了点心匣子,将点心晾好装进去,贴上体面的红封子,才算是能拿去给红芍交差。 她提着点心匣子从远萝楼的小门里头进去。 时辰已然到了午后,楼里来往着三两人群,芫娘方敲开红芍的门,便见翠翠她们几个人都在。 红芍俨然是有些意料之外:“芫娘?等着过了黄昏,我叫人去找你拿不就是了?你怎么还自个儿跑一趟?” “如何,这几日找没找到玉环?” 芫娘闻言,只得无奈地摇摇头。 “这几日我将城里头的当铺都打听遍了,一点玉环的下落也没有。”她说着将点心匣子拎给红芍,“红芍姐姐,你们呢?可在赌坊里头打听见过我那玉环的下落?” 红芍这才轻叹:“县里头满共也没几个赌坊,这几日我们也都寻过,可说来也怪了,除过上次姜禄在鸿运坊里头亮过物件,如今别说是玉环,就连姜禄也不见踪影,不知道最近往哪里去了。” “芫娘,你再容我们几日。” “如今等我们再到旁处找到姜禄,八成也就有玉环的下落了。” 红芍说着接过了芫娘手里头的匣子:“我先去送点心,去去就来。” 芫娘点点头,目送着红芍合门而出,这才回眸瞧向旁的几个人。 她正想说些什么,可见大家愁眉苦脸地围坐在屋子里头,一个个皆是唉声叹气的,便总觉得氛围怪怪的。 芫娘不由得轻轻皱眉,顺势朝大家仔细打量过去。 可这不瞧不要紧,一瞧她才赫然看清,桌上竟搁着条挽了结的白绫。 芫娘顿时滞住:“你们这是……” 至此,翠翠终于伏下身嗡嗡嘤嘤地哭起来。 “他们如今是不想叫我活了。” “当初没进远萝楼的时候,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如今与其叫她们这么钝刀子割肉,倒不如干干净净走了算了。” 第16章 芫娘这才后知后觉。 兴许再来迟一些,这白绫就不是搁在桌上,而是挂在房顶和翠翠的脖子上了。 她连忙走到翠翠身边,温声劝慰道:“翠翠,你怎么做这样的傻事?” “这究竟是怎么了?” 周围的姑娘们闻言,便也轻叹下一口气:“可别提了,前几日门子里新来了位爷,听说是跟着胡三爷一道儿来的。这爷晚上点了人,既不听曲儿,也不吃酒,就凑人打马吊,一宿能把人赢个精光。” “谁都不愿意晚上出去陪这位爷,狗春儿就撺掇鸨妈点翠翠去应承。” 大家越说便越发忿忿不平:“翠翠哪会打什么马吊?一宿光赔出去的银钱就有小一两,第二日若是再推脱,鸨妈又不准,且要把狗春儿叫过来,狠狠笞一顿条子才算完。” “翠翠与狗春儿不对付,你也是知道的,那受活罪的事,净是狗春儿在背后捣鬼。” “听说那位爷是胡三爷的左膀右臂,胡三爷什么来头?如今在香海使一手遮天,连鸨妈都跟着屁股地巴结,咱们人微言轻,谁又敢去见罪他?只有吃哑巴亏的份儿。” “翠翠才攒了几个赎身钱,这前后也就几天的功夫,眼见得都要被人赢干了。” 翠翠耷拉着眉头,兀自抹了抹眼泪:“我自小被卖进远萝楼,卖笑陪酒苟全性命,为的都是有朝一日能离开这吃人的活窟。如今既没了指望,我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 “狗春儿是个小肚鸡肠的,打上次记了仇,如今他在一日,我是活不成了。” 正言语间,送过点心的红芍忙匆匆推开了门。 她一把牵住翠翠的手:“傻翠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那压箱底的银子,当初也叫那糟瘟的书生骗了个一干二净,不也还是熬过来了?人往这世上走一遭,那是多不容易的事?凭什么他狗春儿过得好好的,你却要受这样的罪过?” “我方才去送过点心了,多亏芫娘有心,在点心上添彩头。狗春儿一见那点心上有彩头,眼里头的笑眯都眯不住,他答应这几日先容你歇一歇,晚上不必去陪人了。” 芫娘也规劝道:“翠翠,这世事难料,还有咱们这么多人在,要越挫越勇才行呀。” 另一头的翠翠虽还神色凝重,可也架不住大家连哄带劝。经过这么一阵子安抚,她倒也冷静下几分,终究是擦干净了挂在两腮上的泪珠子。 “可如今就算狗春儿肯饶我几日,往后时日又该怎么办才好?” “这马吊说是不难打,可我却总学不会。” 马吊的规则倒是不难,只是那花色和组合实在复杂,新手上来必是要手忙脚乱上好一阵子的。 翠翠欲哭无泪:“我也知道坐庄家不该点铳。” “可我真的不知道哪张牌该打,哪张牌不该打。也别说赢钱,只要不输,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坐在翠翠身边的芫娘,至此轻蹙起眉头。 这些时日为着学写字,她跟陆怀熠实在学了不少不大正经的东西。 虽说次次都是陆怀熠这大爷赢她的钱,从来没有她赢的份儿,但如今坐在牌桌子前头,她才发觉自己竟也能瞧出些门道。 更何况鸿运坊的人说陆怀熠赌一把就能赚来十几两银子,想来他定然深谙此道。 马吊她没打过,但她听陆怀熠于她提起过。 骨牌分四门,花色有十万贯,万贯,还有索子和文钱。要通过抽牌和出牌,凑出特定的花色组合,便能算是胡了。 这些时日双陆和朝京打马格玩过几次,宣和牌也推过,想来这些骨牌自也万变不离其宗。 思及此处,芫娘抿抿唇略作思索:“或许,有个人能教得了你。” 翠翠一怔:“芫娘,你说的可当真?是谁?” 芫娘沉声道:“六爷玩这些东西是手到擒来,只要他肯教翠翠,翠翠学上几手便自然不必再愁日后受狗春儿的活罪。” “六爷?”大家面面相觑,“你是说跑三步就喘得要死要活跟丢了魂儿一样的那位?” 翠翠也登时瞪大了眼:“对啊,我怎么把六爷忘了。” “六爷先前就拿钱解过咱们的燃眉之急,他随随便便就能拆鸿运坊的千,何况还能……那还不比鸿运坊的大博头厉害?打起马吊来,定然也是不再话下。” “可他是京城里头来的官爷,瞧着便要比旁的人多几分傲气,若是他不肯教我怎么办?” 芫娘垂下眸暗暗思索起来,翠翠的担忧不无道理。 更何况她一贯唾弃这些不务正业的玩意儿,即便是在陆怀熠跟前,她也从不掩饰自己的嫌弃。 不过如今翠翠命悬一线,她也实实在在想不出旁的好法子来了,只能抛下往日的顾忌,硬起头皮找陆怀熠一回。 她一面儿想法子,一面儿权衡着利弊。 陆怀熠虽游手好闲,可也的的确确教她写字,给她细细讲升官图上的衙门官职,更在听闻姜禄的所作所为之后毫不吝啬鄙夷的言语。 芫娘虽瞧不惯他平日那盛气凌人的模样,但细细想来,却也早已不似先前那般觉得他像坏人了。 陆怀熠出身与她们有天壤之别,却从不见得将人轻易便分作三六九等。凡事只要能让他开心,那他便从不吝于帮人。 芫娘咬咬牙,似是下定了决心。 她的目光悉数挪到翠翠身上:“我去找六爷,他一定会肯的。” “果真?”翠翠眼前一亮,恍惚登时充满了希望,“可我同六爷不熟,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 芫娘咬着唇点点头,便请红芍寻来一副骨牌:“现下就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他。” 翠翠忙不迭点点头,一时连声音都有些模糊起来:“好。” “别怕翠翠,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芫娘一只手抱住装着骨牌的箱子,另一只手牵住翠翠,又带着红芍几个人,便往远萝楼外头走去。 陆怀熠买下的宅院虽不在白玉巷,可离远萝楼也算不得远。何况先前翠翠跑前跑后,如今再来,大家自然都是轻车熟路。 彼时夕阳西下,澄光在街巷里撒下一片金黄。 芫娘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冲着院子里唤一声:“六爷。” 目所及处,陆怀熠坐没坐相,一条腿搭靠着椅背,歪歪斜斜躺在椅上,手里逗弄着瓦罐里的蛐蛐儿。 见着芫娘和翠翠红芍她们进门,他却也仍旧无动于衷,只懒洋洋地瞟一眼芫娘:“嗯?这什么时辰了?你还知道回来?” “我怎么还活着呢?我还当我已经饿死了。” 芫娘抿了抿唇角,搁下手中沉甸甸的骨牌箱子,随即进厨房里端出清晨研好的姜汁。 牛奶加糖稍煮一阵,便被芫娘一股脑都冲进姜汁里头。才一会功夫,碗里头的牛奶竟凝结成了酥酪般晶莹的软冻。 她又舀些先前便腌好的糖莲子在上头,满共没花上一刻功夫,便将碗端到陆怀熠面前。 “六爷莫生气,是你先前说想打马吊来的,我给你找来几个牌搭子,耽误了时辰。” “你教翠翠她们陪你打两圈,吃些点心。我现下就去备饭,晚上要吃什么?” “你说什么?教翠翠打两圈?”陆怀熠像是来了兴致,便撑了撑上半身,冷飕飕笑一声。 “我记得谁好像说过,这些不务正业的玩意她碰都不想碰来着?如今怎么还要寻牌搭子过来?” 陆怀熠满声揶揄,看好戏似得朝芫娘挑起眉梢,人更是瘫在椅上无动于衷:“诶,你记不记得,那话到底是谁说的?” 芫娘赔上几分苦笑。 “我错了,六爷心地慈悲,大人大量,本事大得能上天去,就不要同我这种字都识不全的小女子计较了吧。” 言语之间,她还不忘将盘盏往陆怀熠跟前推一推,委屈巴巴道:“这蜜腌莲子姜撞奶好香的,当赔罪的行不行?”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教教翠翠吧。” 陆怀熠瞧着她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忍不住乐笑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8节 她就拿捏他是个好食之徒。 他这才放下蛐蛐儿罐子,仔细擦擦手,倒是没露出什么好脸色,只信手舀起一勺姜撞奶喂进嘴里。 这姜撞奶虽加了不少姜汁进去,但那股令他厌恶的姜味却并不怎么明显。牛乳已经凝结成了软滑的酪块,入口即化,香嫩异常。 新鲜的牛乳滋味醇厚,至于姜汁的份量,更是把握得极好,既不至于令牛乳无法凝固,又将老姜那股辛冲之味融入了牛乳的滟香,只余下丝丝缕缕的微辣后味。 更妙的是,这姜撞奶上撒了蜜腌莲子,莲子的沙糯微甜伴着姜撞奶的软滑醇厚,口感和滋味恍惚都在一瞬之间达到了顶峰。 细细吃过两口之后,陆怀熠那脾气便莫名吃没了。 这姜撞奶,确实是好吃的。 姜汁和牛乳的微妙平衡,竟是京中厨师们也把握不好的秘方。 他大发慈悲地撩起眼帘,看着芫娘亮晶晶的眸子,不由得轻叹着气嗤笑一声。 陆怀熠抬眸瞟一眼可怜兮兮的芫娘,只觉心情大好,一时也不由得忍俊不禁,索性摩拳擦掌地撸起袖子:“这马吊是你们自己要来打的。” “打半圈可别哭着说我欺负人。” 第17章 翠翠知晓这位六爷是厉害的,却没曾想到他会这样厉害。 她本也是被大家从死路上拉拔回来的人,来时便下定了决心,将自己剩下的那点体己全都带了过来。 可不过两把功夫,不只是翠翠的家底,连带着红芍和旁的姑娘也都输了个精光。 陆怀熠是半点也不怜香惜玉:“这么快就输完了?啧,回去自个儿琢磨清楚再来吧。” 翠翠倒也不轻言放弃,虽在陆怀熠跟前输,可还是日日都到小院里“上私塾”。 再过几日,狗春儿果然又来敦促着翠翠去上牌桌子。 只不过这一会,翠翠当真是横下了一条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她将身上最后那点值钱的镯子钗子都薅下来,宁愿赔上身家打这一回。 多日来刻苦学艺的执著加上翠翠这破釜沉舟的气势,一时竟当真镇住了人。 只这一宿过去,从前只有受欺负份儿的翠翠,破天荒地赚了足足五十两纹银。 翠翠一战成名,远萝楼里头顿时炸开了锅。 此后但凡是要在远萝楼里头凑局子打马吊的恩客,没人敢点翠翠的大名。鸨母自然也不敢拉翠翠来陪客,就连带着狗春儿都招了鸨妈好一顿臭骂。 芫娘和红芍还有旁的几个姐妹,自然无不替翠翠高兴的。 先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谁竟知如今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翠翠一朝扬眉吐气,倒是从没忘了芫娘跟红芍这群患难与共的旧友,时不时还要遣人送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回来,从红芍她们平日里少不得的香粉首饰,到芫娘做饭要用的珍贵食材,翠翠全都考虑的面面俱到。 后来隔过几日,芫娘再见着翠翠的时候,翠翠早已是容光焕发,再不复从前的绝望。 翠翠和红芍她们带着陈酿的秋露白,还有在香海使钱也难买,午后才从秦王岛送来的各类新鲜海获,并着几样时令的水果,一齐有说有笑地进了小院的大门。 翠翠自然是走在最前头的,她才见到芫娘,就忙不迭快步上前:“芫娘,我就知道你在。” “我早先就想来谢你跟六爷了,只是这几日门子里头忙,难得今儿抽空,我就来了。我可不是空着手来,你得留我吃顿饭吧?” 芫娘登时蕴出一脸笑意:“且吃就是了,一顿饭还能不依着你?” 大家笑得花枝乱颤,跟芫娘凑进厨房里头自是好一阵忙活。 直等得日头西沉,桌上已经摆的满满当当,点心瓜果自不必说,最点眼的还要数桌中间那满满一盆冷汁海八仙。 这菜名字取得讲究,摆在桌上自然也足够压轴。虽然只一例菜,但却足以顾及上所有人的口味,即便是先前对海获满满嫌弃的陆怀熠,如今也能面不改色地用下好些。 八种海获依次排列在盘盏中。 新鲜的鲍鱼、海白虾、花螺、鱿鱼、黄蚬、竹蛏、梭子蟹、兰花蚌都用掺了花雕的葱姜水煮到断了生,又用芝麻,香醋,柠檬、芫荽、米椒等各色佐料调和成令人食指大动的料汁。 煮熟的海获用这料汁滟滟得腌上一阵子,早已经腌得滋味十足。 海获的腥冲被料汁彻底转化为鲜香,咬上一口,酸辣劲爽的滋味便一下在口中漾开,最后才透出新鲜鱼虾的清甜。 翠翠斟两盏水酒,先敬陆怀熠,再敬芫娘。笑意从她的眼角弥漫而出,恍惚这十几年来,她从没有似今日这般快活过。 几杯水酒下去,姑娘们各个兴头正盛,便拉扯着芫娘一起去搓马吊。 瞧着大家高兴,芫娘自然也乐得忙前忙后。只是忙了好一阵子,没顾上吃什么东西,方才得闲坐下,撬出一整块改过花刀的鲍鱼饱腹,这下子又被大家牵着放下筷子。 谁知还没起身,陆怀熠却骤然捏住玩惯了的骰子,恍若无意地伸手撑住桌子,拦下芫娘的去路。 他侧目望向一边的牌桌,懒声道:“腾个位,手痒。” 六爷发话,大家没有敢不当回事的。 更何况一旁已然酒酣的翠翠听到陆怀熠发话,登时拍着桌子高声笑起来:“六爷来了?六爷来了才好,今儿我坐庄,高低也要胡一把。” “我要胡一把!” 围坐的姑娘们霎时间笑成一团。 大家便也不再纠缠芫娘,转而纷纷围绕去到陆怀熠身边。 芫娘望着筷子欲言又止,只得瞄向被众星拱月的陆怀熠。 只见得他游刃有余地带过马吊牌,并不同身旁的姑娘们说笑,也不分一点视线到旁处,唯有垂眸仔细打量着手中的牌面,唇边跟着勾出几分弧度。 “成,你们三家只要有一家胡,今儿就算我输。” “我若输了,在场的一人发一两银子红封,赶明儿我再请你们一起来吃饭。” “好,六爷阔气。” 陆怀熠一发话,大家纷纷来了劲,斟茶的,奉点心的一拥而上,闹嚷嚷地围着牌桌打量起热闹来。 唯有芫娘扁了扁嘴,这定是她多虑了。 芫娘认同自己似得小幅度点了点头,随即兀自笑出一声,又自顾自夹起鲍鱼慢吞吞吃起来。 陆怀熠在这里玩乐是天经地义,她怎么会有他在帮她的错觉?何况陆怀熠这人眼高于顶,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落日西沉,余晖好似在院落里盖下一层金色的纱。 桌前头围坐的人,还正三三两两若有所思地摸着刚抽进手里的牌,却与院落融成一体,皆被镀上了一道儿金边。 院子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一时竟好似过年。 也不知是过去多久,虚掩着的院门忽而被人“砰嗤”一声用脚踢开。 院落里愉悦的气氛被这动静骤然打断,芫娘最先察觉这动静,便不由自主回过眸瞧过去。 只见得狗春儿大喇喇地站在门前,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一圈,随即恶狠狠地盯在翠翠身上。 “好你个翠翠,你天天往这院子里头跑,到底找的是什么人?先前鸿运坊的人来咱们远萝楼,你在柴房里头藏的又是什么人?” “难怪才短短几日的功夫,你竟能赚上五十多两银子?原是私下里头养着个相好的。我因着你挨鸨妈的骂,你可怎么给我赔罪?” 翠翠一滞,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院中的热闹戛然而止,她怔怔地同狗春儿四目相对,一时之间好似没了主意。 狗春儿见状,只当是猜中了,登时越发盛气凌人。 他挂上几分小人得志的笑意,忙不迭回过头,往门边窜过去:“大博头,快来,你快带人进来瞧瞧。” “你们要找的人,兴许就藏在这院子里头。” 坐在一旁的芫娘不由皱起眉头。 先前陆怀熠被鸿运坊拦住的过往仍历历在目,如今她虽知陆怀熠是个锦衣卫,可他一贯四体不勤,更何况如今是单枪匹马,如何能同鸿运坊里头那些打手应对? 芫娘忙不迭望向红芍,红芍自然也极快察觉到了芫娘的用意。她丝毫不耽搁,只随即冲着大家道:“快拉住他,把门关上。” “等鸿运坊的人进来就迟了。” 情势万分紧迫。 午后跟着翠翠一道儿来的姑娘本就不在少数,闻言自然都接连起身,跟着狗春往门边追去。 狗春儿连叫带喊,一个劲地往门外跑着求救。 可谁知狗春还没跑到院门外头,整个身形便没来由顿在原地。 芫娘正凝着紧张的神思,疑惑院子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便见有人挡在狗春儿眼前,迫着狗春儿生生退回院子。 挡住狗春儿去路的,是位年轻郎君。 他年纪瞧着不过二十三四岁,肤色算不得白皙,眉宇间尽是不近人情的冷冽与坚毅,让人瞧着便会心生敬而远之的忌惮。 饶是狗春儿在白玉巷里头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此时也不敢不避其锋芒。 那年轻的郎君缓步往里,狗春儿自然也连连退回几步。只是眼见得又要站回院子,狗春儿始后知后觉地振作起底气。 狗春儿作势仰起头来:“嘿,我就纳了闷了,你是哪来的孙子?敢挡爷爷的路?” “等大博头他们来了,信不信老子抄了你家门路,刨了你家祖坟?” 门前的郎君面色一沉,慢悠悠地步子一顿,随即抬起手来便是一刀柄。 说时迟那时快,院中登时传来一声闷哼。 狗春儿还未顾得上再做丝毫的反应,就见什么东西从他眼前头生生飞出门外,“啪嗒”一声跌在地上。 再定睛一看,就望见地上躺着两颗血丝呼啦的门牙。 血霎时间从狗春儿嘴里头涌溢而出,沾满了他一整张脸。他尚想要扑上去再抵抗,谁知却被一脚踢翻在地,合着满脸的血,直挺挺躺着,再也不动了。 院中随之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站在最前头的几个姑娘花容失色,俨然早已经被这满是血光之灾的场面吓得呆若木鸡。 芫娘不知狗春儿是生还是死,自然也被这骤然发生的意外惊地浑身僵了僵。 她这才瞧清楚,那年轻郎君的手里头握了刀,刀鞘是用鲨鱼皮蒙的鞘,刀旌上的一排丝绦随着他的步子左右摇晃,着实点眼。 而他的刀,甚至还没有出鞘,方才只是给了狗春儿一刀把子。 至于躺在地上的狗春儿,他好半晌才终于在地上抽了抽,似是有了些意识。 带刀的郎君冷冷垂眸睨向狗春儿,只惜言如金了一个“滚”字,便索性将连滚带爬的狗春儿踢出了门。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19节 至此,这位带刀郎君居高临下的目光,终于梭巡回院落里头。 昏暗的夕阳映着他几无神情的面庞,越发往小院中渲染上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氛。 满院子的姑娘无不瑟瑟发抖,大家明知来者不善,有心跟着狗春儿一道儿出去,可见得那立在门口的人,终究是谁也不敢妄动。 眼看着这凶恶冷酷的带刀人安步当车朝着院子里头走进来,院中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芫娘瞧着他带着他的刀越走越近,骤然间便也连大气都不敢再出,只能下意识咬着唇瓣将手越攥越紧。 她下意识用余光瞥向坐在牌桌上的陆怀熠和翠翠红芍她们,只觉得心跳加速,满心的担忧几乎要将她吞没。 谁料来人却在牌桌前头停下步子,转而敛起刀面无表情地作了个揖。 芫娘不由得冲着他作揖的方向凝了凝目光。 只见坐在牌桌正中的陆怀熠这才懒洋洋地将目光从牌面上挪开,仿佛不曾看到方才发生过什么,端起茶杯轻呷一口:“陆巡?” “你来的正是时候,坐下搓一把?” 第18章 陆巡闻言,却并不为所动。他只阴沉着脸,似方才瞧着狗春儿那般瞧着陆怀熠。 他的声调干巴巴的,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来:“小旗在香海留的够久了,香海县城穷乡僻壤,不可与京城作比,如今理当返程,回顺天府去。” 陆怀熠却无旁的举动,他兀自回过眸搓几下手里摸到的牌,目光便再也不曾挪开半分,只气定神闲道:“不急,你先坐下喝杯茶,穷乡僻壤也有穷乡僻壤的好处。” “怎么?老头儿连你也赶到香海来了?” 院子里除过陆怀熠跟芫娘,也都是远萝楼里头的“老人儿”们,算是在各种场子里头经过的,见这些非富即贵的人士早已是家常便饭。 虽然方才大家都被陆巡吓坏了,可是再看见眼下这状况,众人也顿时明了这陆巡同六爷有些渊源。 姑娘们安下了心,自然熟稔地漾几分笑,连忙恭恭敬敬斟上茶水奉在陆巡身边:“原是六爷的朋友来了,公子来得突然,咱们有失远迎。” “这是今年新炒制的茉莉龙珠,滋味清冽,茶汤黄亮,还请公子莫嫌,用些茶水。” 立在一旁的陆巡闻言,却仍旧无动于衷。 他侧目瞟一眼,随即压了压眉头,虽只是短短一瞬的功夫,但也不难瞧出他目光里对满院的女子们尽是鄙夷。 陆巡自顾自稳了稳抓住刀柄的手,对眼前端来的茶水不理不睬:“陆巡不敢。” “陆巡此来香海,专督小旗先前未破的私赌案子,已经在城中夜以继日了三日有余,仍是没有丝毫线索。如今案件尚无丝毫头绪,如何能喝得下这伤风败俗的销魂茶?” 陆怀熠归了牌,懒洋洋地瞥上陆巡一眼:“唉,你这人总这么没意思。” “办案的方式多种多样,这天底下的稀罕事多了,也不是事事都吃你这套,既然都已经查了三日没有线索,那你就歇歇呗。” “兴许这茶喝下去,你这线索自己就来了呢?” 陆巡听着陆怀熠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言语,不禁压了压眉头,他终究还是未能再压制住眼中的怒火,一刀鞘扫向陆怀熠面前的桌子。 那桌子一时间便好似长了腿一般,堪堪从原地移出数寸。 陆巡的语气越发冷了:“一派胡言乱语。” “小旗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堂堂英国公府独出的世子,将门之后,公主之子,饶是在京中也是万里无一的尊贵人物,“如何能自降威仪,滞在这香海的陋室中,还要打上我锦衣卫破案的幌子,成日跟一群上不得台面,残风败柳的风尘女子厮混在一处?” “依着小旗所言,难不成小旗奉命跟着锦衣卫来香海办事历练,戴罪立功,是靠嬉闹玩乐查案,同一群彩衣女子办差?” 陆怀熠滞了滞,这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将目光从手里的牌面挪到了陆巡的脸上。 “又来了又来了,看你那副臭脸,跟谁欠你钱一样。”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陆怀熠又搓了搓手里的骨牌,见陆巡是横竖不肯领情,索性接过茶杯将那茉莉龙珠自己喝了,“你陆百户大人是有能耐不错,可你安知我在这院子里,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陆巡睨着陆怀熠,发出一声哂笑。 “若是都照小旗所言,那锦衣卫麾下岂不是全都成了酒囊饭袋?” 陆怀熠慢条斯理地呷一口茶:“既不是酒囊饭袋,缘何你三日还查不出线索?香海既是你口中的穷乡僻壤,查这地方的案子更该入探囊取物才是。” “陆大百户这样高的眼光派头,瞧不上远萝楼的姑娘,焉知日后不会请姑娘们帮忙呢?” 如今朝堂中虽未有禁赌之说,但开设赌坊仍旧需在官衙中登记造册,每月回禀流水账目。原因无他,只是因着赌坊流水可观,每月需折三成为税。 如此一来,便有人铤而走险,私下办场子聚赌,逃避税责中饱私囊,也因此做下不少害人的勾当。 这些时日红芍翠翠往来频繁,他早已灌足了耳音。 从当初被困在白玉巷直到现在,她们议论最多的那位恩客胡三爷,既抽过水,又无赌坊,想来正是在这香海设暗赌的“鱼头”。 只不过香海的这个‘鱼头’胡三爷实在谨慎,往日甚少有出入消息,也就红芍和翠翠她们一传十十传百,私下里头最清楚这位“胡三爷”的消息。 陆巡见陆怀熠油盐不进,便几不可见地沉了沉脸色。 “这案子难不难,如今倒还不必初出茅庐的小旗来关照我,更不必在这里说什么威胁的言语,陆巡就是请谁,也不必请一群青楼里的莺莺燕燕来帮忙。” “先前若非小旗溜出家门跑马撒欢,也不会受罚被从京城点到香海。如今既然小旗跟着锦衣卫来了香海还不思悔过游手好闲,那还是明日就回京去为好。” 陆怀熠慢条斯理搁下茶杯,俨然并不惧他这警告,只悠哉悠哉道:“那怎么能行?我既已来此,无功怎可半途而废?那不是丢锦衣卫的脸么?我怕把老头儿气死。” “你若是非要我回,那也好办,反正你陆百户有的是本事,就索性给我一刀,把我扛回去朝老头儿复命便是,兴许你连夜快马加鞭,明早上到顺天我还热乎着。” 陆巡勾起唇角:“只要小旗不肯走,留着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小旗口口声声待在在院子里头是为了查案,那就只管继续查。休要怪陆巡督办完这案子,回京据实陈奏,请老爷将小旗今年最宝贝的那几匹河曲马统统拉出府去卖了。” 陆怀熠拧了拧眉头。 纯血的河曲马高大神骏,眼明睛亮,连马鬃都比寻常的马更浓厚。 先前跑马时,他这几匹纯血的河曲马更是一匹得赛一匹快,跑起来一骑绝尘,旁的人赶都赶不上,只有远远望着羡慕的份儿。 天赐良骏,千金难求。 国公府里头的那几匹,是他年初来来回回花了好些功夫才得以牵回家的,过程不可谓不艰辛。若是当真被卖,那只怕是难再遇见这样好的品相。 陆巡这次还真是找准了他的死穴。 陆怀熠啧啧舌,兀自思索起来。 眼见得陆怀熠哑了声,陆巡这才轻笑道:“小旗是要府里头的那几匹河曲马,还是要继续在这小院子里头跟一群风尘女子整日谈笑混日子,可就全看小旗自己做主了。” 言罢,陆巡方朝着陆怀熠拱一拱手,随即扣住刀柄,转过身扬长而去。 陆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院子里头原本热热闹闹的氛围,被陆巡这一遭彻底打断。 原本热闹的小院在现下这夜色的映衬下,被浸进了浓浓的沉寂之中。 眼见得陆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院子里头的姑娘们才陆陆续续回过神。陆巡有官职加身,又是从顺天来的大人物,自然有的是立场瞧不起红芍翠翠这些风尘女子。 可谁又是生来下贱,想要心甘情愿地在远萝楼之中陪酒卖笑呢? 大家听着陆巡的讥讽,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可饶是想争辩,却又不能不忌惮他腰后的刀,只能生生受着他一番冷言冷语。 翠翠和红芍不说话,心下却哪能不知道,名马金贵,价值连城。可她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在达官贵人眼里头,命却贱得就像晚秋的蒿草,等到寒冬腊月的冷风一吹,死都死不完。 几个风尘女子,又如何能同权宦人家的河曲马相较?她们今儿本为的是来庆贺,又哪成想会令六爷同她们自个儿难堪至此? 院子里头虽暗,可却也足够让芫娘瞧得清大家的神情。 芫娘几不可见的轻叹一口气,心下自也为今天的事情惋惜,她便站起身来:“翠翠是醉了吧,你们瞧,翠翠脸都红了。” “红芍姐姐,你快带翠翠回去醒醒酒,这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巷子里怕是不好走,我点盏灯笼给你们照一照。” 红芍点点头,便冲着陆怀熠点头示意,而后方牵住翠翠,带上旁的姑娘们一道儿离开院子。 院子外头的小路上已经有些暗了。 一抹昏黄的灯光在地上落下一块亮斑。 大家静静地走了片刻,红芍才突然道:“芫娘,早些回去吧。” “我知道你是寻个借口让我们出来,这里熟门熟路的,我们这么多人,不必送。” 芫娘定了定步子。 “那你们慢些走。” 红芍笑了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旁的什么,只低声道:“我们旁的不会,走夜路却不能不会的。” 言罢,她才和芫娘作别:“对了,从前这县城里没有我们打听不出来的事,可如今这城里头寻来寻去,竟都没有丝毫消息。” “姜禄又不曾出城,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是被押在哪个私赌的场子也未可知。” 芫娘愣了愣:“押在私赌场子?” 大家纷纷道:“不错,那些私赌场子里赚的钱多,却也是手狠心黑的,不把人榨干吃尽绝不可能放人出来。” “如今自然是胡三爷最清楚香海的场子,只怕胡三爷儿自个儿就坐的是这把交椅,可他一贯谨慎,他来远萝楼这么久,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场子在哪。” 红芍轻笑:“芫娘你放心,如今翠翠的事也了了,我们正好有更多时间精力去帮你打听玉环的下落。” “就算那个什么陆巡是顺天城的人又有什么了不起?这顺天城我们也定能送你去。” 第19章 芫娘提着灯走回小院的时候,陆怀熠正若有所思地坐在抱厦下头的圈椅上。 她垂了垂眸子,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陆怀熠这个人,虽不能说是恶贯满盈,但称得上是好事的,他是真真没做过几件的。若是搁在往常,瞧见陆怀熠吃瘪,芫娘早就偷偷笑出声来了。 可今日分明眼见得陆怀熠在陆巡跟前哑口无言,芫娘却觉得自己半点也没有那占了上风的愉悦。 天色已经暗了,院子里头的羊角灯早已经暗淡,衬着陆怀熠的半张脸都隐进了被山根挡住的阴影之中。 这活脱脱一幅“灯下落寞人”,竟无端勾起人几分注目。 直等得芫娘手里头那灯笼,不知被哪来的风吹得晃了晃,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完蛋,她又犯了心软的老毛病。 芫娘撇撇嘴搁下灯笼,随即朝着陆怀熠瞟上两眼,过来人似得劝道:“夜里头的风大,别在这坐着吃风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0节 “方才喝那么多酒,仔细半夜里再头疼。” 言语之间,芫娘便挽起袖子,径自先往厨房里头走去。 翠翠午后带来了好些东西,除开晚上吃过用过的,厨房里还有几个盒子。盒子里盛放的都是上好的杨梅,荔枝,为着新鲜,还是捎着冰带来的。此外还有各式精细点心,一看也都价值不菲。 芫娘稍加思索,便利落拿出杨梅洗净。 杨梅味酸生津,解酒是正好的,用冰糖水煮到沸开,等汤汁变得彤红,再将剥好去核的荔枝放进去中和酸味,便能熬出一碗滟滟的杨梅荔枝饮。 最后再将这些连汤带果的杨梅荔枝饮用冰湃起来,滋味便更好。 杨梅荔枝饮味道甜爽,沁人心脾,不管是饭后解腻,还是酒后醒神,都是不二佳品。 等到这杨梅荔枝饮做完,芫娘端着碗走出伙房,方见陆怀熠还没挪驾。 芫娘索性“哼哧哼哧”将陆巡踢开的桌子的桌子搬扯回原地,将那杨梅荔枝饮稳稳搁在陆怀熠眼前。 “喝掉,解酒。” 陆怀熠这才撩起眸光,不知所以地冲着芫娘望了望。 芫娘骤起眉头:“快喝,喝完我还要去洗碗的。” 陆怀熠这次倒是不必擀面杖和鸡毛掸子加持,便从善如流地尝了两口。 杨梅的酸味早已经被冰糖中和,再加上荔枝的馥郁,入口之后回味悠长,冰凉爽口。 芫娘给自己倒一盏解渴的茶,才又道:“听说顺天城里头的达官贵人,如今都喜欢用这杨梅荔枝饮消暑,我这可不算是委屈你。” “香海虽是个小城小县,可你有几分能耐你自己不清楚?你还当真想一个人去查案子不成?” 陆怀熠哂然,不知是不是因着一碗杨梅荔枝饮灌得酒醒了,便戏耍似的抛了抛手里头的骰子,又冲着芫娘打量几眼。 他散漫地笑了笑:“别的我不敢说,但就凭陆巡,短日之内绝查不出什么结果来,这点把握我倒还是有的。” 陆巡的生父本是随着陆家征战疆场的勇士,只是后来马革裹尸,英国公方做主将陆巡母子接进府中。 他刀马功夫确实极好,办差更是利落。自从十三岁承父亲的军户衣钵进了锦衣卫,经手的案子数不胜数,比起陆怀熠这个世子实在要争气太多,故而陆巡自然格外得英国公器重,不到二十岁就被提拔升至锦衣卫正六品百户官。 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陆巡英武归英武,行事倒是向来染着几分武家子弟的触石决木,这次到香海更是不例外。 他只顾像往常一般办差拿人,却没细想过这赌钱玩乐的事,本就是陆怀熠手拿把攥的本事,来得猛不如来得巧。 就凭着陆巡方才在院子里将红芍翠翠她们一顿折损的行径,只怕他光是想找到香海的“鱼头”胡三,就要比本可以的时日再晚些功夫了。 毕竟这香海的私赌场子有多少,又握在谁手里头,还有谁能比远萝楼那些在这种地方出入频繁的姑娘们更清楚呢? 思及此处,陆怀熠不禁揶揄一声:“我的马,哪是旁人想卖就能卖的?” “这香海的案子,是棘手些,可‘不想管’和‘管不了’,那可是不一样的。” 芫娘闻言侧目,瞧着陆怀熠那由内而外的自信,忍不住抽抽嘴角:“你说的倒是好听。” 她兀自点点头:“我承认,你玩起摸牌掷骰子的聪明来,是的确有些本事在身上,我们谁也不如你。” “可官差抓人查案谁是靠这玩意的?当初也不知是谁先前被鸿运坊扣住要扯着我们逃命,你连红芍和翠翠都跑不过,怎么在香海办案子?你不回顺天去,岂不就是等着旁人卖你的马,看你的笑话?” 陆怀熠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回去?也是,你先前在远萝楼拿了钱都还不情不愿,如今肯定巴不得我早点回顺天。” “姜娘子做的是大买卖,要赚大钱,我留在香海可是把你耽搁了。” 芫娘端着茶杯一僵,忍不住漾出一抹嫌弃的视线往陆怀熠身上瞟去。 她好心规劝,陆怀熠是半个字也没听。芫娘扁扁嘴,有心不同陆怀熠计较,可是退一步却只觉得越想越气。 芫娘索性起身,二话不说便朝着陆怀熠的椅子踹去一脚。 彼时,陆怀熠正在椅子上坐得闲适,怎么也没有料到芫娘一言不合会直接动脚。他也不知道这小丫头是哪来的劲,顷刻之间,他身下那椅子便被踢得失了衡。 他身子一歪,自也毫不意外地从椅子上一出溜地往下滑。 他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慌乱,连忙伸手扶住椅靠去稳稳身子,谁料椅子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抱厦旁的栏杆,陆怀熠一绊,便径直从抱厦的台阶上跌下去,生生在这清寒的夜里,惊起了台阶下头的一片茉莉芬芳。 那花都是陆怀熠搬进院子里之后她才栽的,如今才刚到开花的季节,正是一片郁郁葱葱好光景。陆怀熠倒是不必跌个大马趴,只是糟蹋了她的花。 不过芫娘瞧着他狼狈的模样,一时也不怎么疼惜花了,她只觉得晚上被搅扰到阴郁的心情至此终于一扫而空。 她咧起嘴角,终于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陆怀熠半晌方从花丛里头起身,也顾不上发间缠着残叶,领边还衔了一支含苞待放的茉莉,只忙着忿忿斥责道:“你未免也太粗鲁了吧。” “你这般女子往后还不得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婆娘?怎么嫁人呐?” 芫娘站在台阶上摊摊手,笑吟吟道:“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还来管我?那私赌场子里头的打手各个都比我粗鲁,你可得留着精神,去跟他们理论才好。” 陆怀熠欲言又止,仿佛是不想再和眼前的野蛮人继续计较。他垂下眸子,伸手刨去挂在身上的枝叶,作势便要抬脚往花丛外头走。 可眼下月黑风高,那茉莉花长得不高不低,甫一迈步,就死死将陆怀熠绊住,现世报来得太快,他还来不及再做什么别的反应,就又一次朝前倾去。 芫娘已经快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她大发慈悲地伸出了手,眼疾手快地将陆怀熠牢牢牵住。 “上来。” 正说着,她便将陆怀熠扯上了台阶。 “我可没你那么小心眼,我是不能一直留在香海,那是因为我要去顺天找我的爹娘。只不过姜禄拿走了我的玉环,我如今找不见,想走也走不成。” 原本还满眼嫌怨的陆怀熠凝了凝神,沉声问道:“你不是香海人?” 芫娘点下头:“自然不是,我是被人牙子卖来的。” 其实不止是她,红芍翠翠她们也都算不得香海人。 大家都不过是被人牙子卖到香海来的,唯有她因着病入膏肓糟了人牙子嫌弃,这才被丢到荒郊野岭等死,否则只怕她如今也免不得和红芍翠翠一样沦落风尘。 “姜家大叔和大娘拣我的时候,我身上就只剩下一副白玉连环,算是家中留给我唯一的信物。” “可惜如今玉环不见了,红芍翠翠她们帮我找了好些时日都没能找见。” 陆怀熠滞了滞,忽然想起被扣在鸿运坊门前的那个夜晚。 他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当初在街上见到的那只玉环:“难不成是一副雕了兰花的羊脂白玉同心环?” 芫娘顿时愣住,不由得满眸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方才还口口声声埋怨芫娘的陆怀熠没来由地多了几分正经:“你的玉环果真是从小戴着?” “那玉环是我爹爹和娘亲给我打的,自然从小戴着。”芫娘皱起眉头,“你是不是见过我的玉环?” 陆怀熠见她急了,反倒悠哉起来:“唉,好像是见过,就是方才摔忘了。” “你不是嫌我‘不顶用’?怎么还三番四次来找我帮忙?” 芫娘一愣,方才言笑晏晏的神情已然荡然无存。 她揪住陆怀熠的袖子,声音忍不住有些发颤,眼眸里也似有泪光:“我错了,我方才不该踹你的椅子,不该嫌你不正经,往后你想玩什么我都好好去学,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做多久都行……” 她什么强也不要了,她只是想去见她的亲人而已。 陆怀熠本不过几句揶揄,没成想真给芫娘惹了个梨花带雨,他忍不住皱皱眉头,神情严肃地打量着芫娘:“你哭了?” “诶,不是,你真的要哭了?” 芫娘想说话,可还没来及应声,便兀自抽噎两下。 在深夜那旷旷的院子里,谁看了都要觉得她可怜兮兮的。 更何况这地方没旁人,两个人四目相对,就衬得陆怀熠越发穷凶极恶。 陆怀熠顿觉有些牙疼。 完了,完了。 叫人掉眼泪他可罪过大了。 其实他倒也不是故意不想说,只是那玉环牵扯的事情委实非同小可,骤然说出来,倒真不知往后是福是祸。 可瞧惯了芫娘往日笑盈盈,如今要是骤然将她惹哭,他倒真是有些不习惯。 陆怀熠迎上芫娘的目光,也不知是哪发来的一阵慈悲,索性叹一口气麻利地沉声道:“就在兴和街靠近我当初下榻的那客栈附近。” “那附近有几个院子,带着玉环的人,想来就是那一片出入。” 第20章 兴和街。 四合院。 姜禄握着手里的骰盅,尚且还不曾将这骰盅揭开,涔涔的冷汗却早已经从额角流溢而出。 他也不知昏天黑地地赌了几日工夫。 骰子碰得脆响声实在让他欲罢不能,他沉溺在这欢海当中,早已忘乎所以。 一旁的李老板摇摇手里头的折扇,神情却依旧淡然,只笑吟吟道:“姜秀才,该亮点子了,怎么?出神了不成?” 姜禄眸子一缩,还来不及压紧手里的骰盅,那骰盅盖子便被人猛然掀开。只见几个不大的点子静静躺在骰盅里,屋舍里登时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姜秀才,你又输了。” “这白玉环咱们方才画了契,这玉环如今是胡三爷的,你可不能再拿这玉环抵押,你说,这回咱们该怎么办?” 姜禄嘴唇发白,手指发抖,一时竟连话都再讲不出半句。 先前他是见这李老板在鸿运坊朝他以礼相待,他方对着这位商贾出身的李老板高看几眼。 也正是因着这李老板,他才认识了胡三爷,知晓这香海竟还有这所谓的“暗赌”。 他抬眼扫了扫一旁的李老板,至此终于明白,自己是被当作宰杀的猪猡骗来了。 姜禄一咬牙,一跺脚,扬起手里的骰子往李老板身上砸去,趁着这空挡便逃命似得往外跑去。 可谁知还没跑出屋门,他便被人一脚踢回房中。 “姜秀才赌的起,怎么倒是输不起了?” 姜禄摔了个狗啃泥,才见得门前立着个身形魁梧,个头高大,满面胡须的虬髯大汉。 李老板忙毕恭毕敬地拱起手:“胡三爷。”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1节 胡三背起手,大步流星地走进屋中,睨着地上狼狈至极的姜禄轻笑一声:“姜秀才来了这么久,想走也无可厚非。” “只是姜秀才在这院子里吃住如此之久,总不能白白离开吧?我要的也不多,且将这秀才写文章的手给我留下,咱们就算两清了。” 姜禄一愣:“留我的手?” “不错,只要两只手。该是我的,一个不少,不是我的,我也一点都不要。”胡三笑着捋捋胡须,便有人搬来一口铡刀,“咚”的一声搁在了桌上。 姜禄看着结结实实的铡刀,顿时不由得两眼发黑。 这般铡刀,往常大多是用来轧那些不易断裂的枯草,药材,故而十分锋利,即便是坚硬结实的骨头,这一刀轧下去怕是也要一断两截。 姜禄慌不择言:“我可是秀才!连县衙里的人都要给我几分面子。” 你们怎么敢碰我一根汗毛! 胡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便登时大笑起来:“秀才?秀才算个屁。” “县里头的几个拿儿月月吃着我的孝敬,如今就是这香海的县爷来了,也动不得我胡三,你这手我是照剁不误。” 话音才落,铡刀随即落下。 还不等姜禄再多喊半个字,便已然是手起刀落,一只手随即像什么废材一般骨碌碌地滚落去了地上。 血色霎时间弥漫了满眼。 姜禄狼哭鬼号的声音充斥满了院落,他终于想起了求饶这回事,可还不容他开口,他那右手便也被拽着摁到了铡刀下头。 姜禄急得几乎要瞪出眼珠子,眼见得那锃锃发亮的铡刀立时就要落下,他却忽然瞧见院子的树后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芫娘。 姜禄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瞧花了眼,只连忙喊停道:“芫娘,我在这。我日后还要科举,若是身上残缺,我就考不成了,快救救我,快点赎我。” 躲在树后的芫娘登时愣住。 她昨夜辗转了整整一宿。 自打听见玉环的下落,她就一直没忘了琢磨怎么把玉环弄回来。 玉环落在这些穷凶极恶之徒的手中,想要回来几乎是再无可能。可她绝不可能把玉环丢下,唯一的办法,自然只有找些不算常规的手段把玉环弄出来。 她早晨花了好些功夫才混在庖厨里头进了院子,幸而她个子不高,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藏身倒是不难,溜了三五个院子也没被人发觉。 可谁又料到她刚跟着胡三进到这个院儿,还没顾上探寻玉环的下落,就遭被人按倒的姜禄瞧了个正着。 芫娘一惊,自知是大事不好。 她顺势就往树上头攀,可饶是她一贯眼疾手快,此时在这院子里头,想跑却已然是来不及了。 姜禄见芫娘被人从树后头扯出来,犹如见到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大喊:“芫娘,我就知道我爹娘没有白救你,你带来多少钱?你快拿出来呀。” 芫娘撇了撇嘴:“没钱。” “没钱?姜芫娘你这白眼狼!姜家怎么能救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姜禄登时变了脸,索性狠下心肠,“三爷……胡三爷,不如这样,我将她赔给你们,我姜家养她一场,她的命都是我家救的,如今也算是让她报了我家的恩情。” 胡三闻言,一时却并没有什么动作。 “我胡三在香海坐这赌场龙头的位子,讲得就是一个公正。” 胡三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上的扳指,“你拿我这地方当什么了?你想典人,也得看我想不想收……” 他懒洋洋瞥一眼,目光停在了芫娘身上。方才是没瞧仔细,如今看得清了些,他的话音生生断了。 这小娘子细皮嫩肉,倒是生得水灵,像个玉娃娃,既不风尘,又不稚气,怪招人疼的。 他翻一翻眼珠子,忍不住舔了一圈牙,随即毫不避讳地朝芫娘打量起来。 胡三咧着嘴,露出几分狰狞笑意:“我这人向来公正,不如这样,小娘子也来赌一把,若是你赢了,我就放了姜秀才,遣人送你们出这四合院。” “可若是你输了,那你可就也得留在这四合院里头了。小娘子安心,我不剁女儿家的手。” 芫娘轻轻皱起眉头:“我不管姜禄,你们放不放他与我无干。” “何况赌桌博戏的事,我不会玩,更不想玩。” 姜禄还想再张嘴骂,却被人一个耳光就扇得不省人事。 胡三冷眼瞟过,没有半丝动容:“可小娘子既然已经来了我胡三的场子,哪里有空手就走的道理?这不是我这里的规矩。” “小娘子只要肯赌,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我都答应。” 芫娘一怔,忍不住抬眼:“胡三爷说的果真?姜禄偷了我的玉环,我只要我的玉环。” 胡三捋了捋胡须,随即叫人拿来一只锦盒,当即掏出一只玉环来。 “小娘子要找的是这只?这可真是一块好玉,不过既然我有言在先,自然是言而有信要紧。” 芫娘忙不迭打量过去,果然见得胡三手里就是自己的那只玉环。 眼见那丢失已久的玉环就在面前,芫娘忍不住看了又看,她眸光一顿,心下不禁龃龉。 她厌恶赌博的恶习,可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玉环,若说不想拿回来那是假的。 芫娘踌躇半晌,终究还是低低点下了头。 胡三见状,登时眉开眼笑:“那咱们玩些简单的,就推牌九,也不算是为难你。” 话音一落,站在一旁的李老板便上前朝芫娘草草拱个手,只泛泛讲一遍推牌九的规则,便将一副牌九摊放在芫娘面前的桌上。 “这牌九玩起来虽简单,可我们三爷讲究,他在场子里混迹多年,不能以大欺小。” “鄙人姓李,便由鄙人代三爷与小娘子推牌。” 芫娘望着面前的三十二张牌,镇定了片刻,眼前便浮现出往日陆怀熠赢她钱的情形来。 陆怀熠玩起来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这些博戏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永远只是游玩之戏。 形形色色的骨牌皆是大同小异,玩起来最重要的是必不能神慌,神慌则形乱,形乱则露绽。 芫娘撩起眼帘,顺手接过了骰子。 她神色自若:“来,咱们抬牌。” 按照如今最时兴的小牌九来计,左不过一人摸四门牌,两两成对,以最终凑对的牌面点数大小来较输赢。 如此一来,四张牌该如何两两凑对,又该如何轮先后,倒也有一些门道在其中。 李老板望着芫娘,心下不禁暗自发笑。 往常自他手下走过的牌早已是多如牛毛,即便在赌桌上同四处的高手过个两三把,于他而言也绝非难事。 对付面前这么区区一个连规则都还不熟悉的小丫头,那是小菜一碟。 他眼里堆上几分揶揄的笑意,只觉得胜券在握,随即熟稔地从牌堆里抬出四张牌九。 芫娘便也跟着推出两张翻扣的牌九。 两个人抽推几轮,李老板顺手翻开两面骨牌,赫然是两个五五点。 “梅花。” 芫娘也跟着轻轻一翻,将牌面亮出在桌面上。 两张鹅牌。 芫娘松开攥紧的指尖,长长舒开一口气:“李老板方才虽没说过,可我记得,牌九不止是要看点数,还要看红头。” “你虽是五五点,我只有三一点。” “可是双鹅要压过双梅,这局该算我赢。” 李老板脸色一青,顿时满眼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打量向芫娘。 这怎么可能? 她才第一次玩,竟能脱口而出这牌九的名字? 芫娘却是顾不得面前的李老板,只一字一顿道:“胡三爷有言在先,如今那玉环,您可以还给我了。” 胡三倒是不慌不忙,只是朝着赌桌哈哈大笑:“一把可是三局。” “小娘子这就着急了?想要玉环,总得把这余下的两局也挨个推完。” 李老板闻言,也随即帮腔:“正是,一把三局,姜小娘子才赢了一局,不能算赢。” 芫娘不由得蹙起眉头:“可三爷方才不是这么说的。” “怎么?小娘子还怕我是要耍赖不成?”胡三捋捋胡须,“我也是要名声的人,还能欺辱你一个女子不成?” “小娘子来了我这,就得守我这的规矩。” 芫娘抿了抿唇,心下虽有不甘,却也没有办法:“罢了,如今三爷可是说好的,只要我再赢一局,便将玉环还予我。” 胡三点点头:“自然,我这人一贯诚信。” “不过我看桌上这牌倒是有好几张磕坏了的,这倒是怕难免有有心人记了标记。” “李江,要愿赌服输,别想着投机取巧欺负姜家的小娘子不会玩。去给小娘子斟好茶,把那副墨漆的牌换来。” 李老板连连点着头从赌桌边退开。 “三爷息怒……”李老板走到胡三身后,望着胡三那威逼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拂去额角冷汗,“这谁能想得到,一个白玉巷前头卖糖饼的小娘皮,竟能有这么好的手气。” “小娘皮?”胡三低声嗤笑,“可这不入眼的小娘皮摸出来一对鹅牌,你怎么才摸出一对梅花?” “后头若是再赢不了,李江,你心里该有数。” 李老板忙点下头:“是,三爷放心。” 这副墨漆的牌九,他过手的次数数都数不清,那牌面中间的机巧,他自然也最是熟悉。偷梁换柱的把戏他早已经玩得出神入化,只要拿出这一副推牌,便绝不会再惹出方才那般意外。 “属下必然叫这姜家的小娘子,有来无回。” 第21章 时辰已然日上三竿,整个县城都已然陷入了往日的忙碌。 陆怀熠这才洗洗漱漱,慢吞吞地套上件搭护,伸着懒腰走进院子。 只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今儿的院子好像总显得和往日有些不大一样。 再仔细思量便能发觉,今儿没人再大清早地伏在院子里浇水,也没有人在桃树下头蘸着水写字,没人吵吵嚷嚷地聒噪他吃饭。 这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也不像是在香海。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2节 陆怀熠兀自嗤笑一声。 这姜芫娘如今是日渐信马由缰,瞧着他这东家好说话,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头了,回头定得好好给她耳提面命一回才能行。 他百无聊赖地回头往屋里头走,是路过的一瞬,方见得抱厦下头的方桌上似是摆着什么。 他上前揭开了灶台上的竹罩,始见得几只盘盏已然分门别类地归置在盘中。 一碗细长面条黄亮且根根分明,虽已放置了好些功夫,却丝毫不似旁的面条会坨住,俨然是出锅时就在冷水中浸过的冷淘过水面。 盘中有切好的黄瓜丝、芽菜丝、鸡肉丝相佐,摆放得整整齐齐,颜色清丽。 另有一张纸上写着个不算流畅,但绝对规整的“拌”字—— 是他从未给芫娘教过的字。 拌面那料汁是芫娘一早就调和好的,里头搁了麻酱、酸醋还有辣椒和麻油。这料汁滋味劲爽,裹挟在滋味清淡的鸡肉和时蔬面条上,便立时为这寻常的冷淘赋予了新的生命。 鸡肉大抵先前就腌制过,虽然色白,却不似寻常的白水煮肉般干柴,更尝不出丝毫腥味。 这拌好的冷淘过水面只尝一口,爽滑又浓郁的口感和味道便足以担得起“美味”两个字。 她倒是还有几分良心,还不忘了把他的饭安排妥帖。 陆怀熠瞧了半天,方自顾自轻笑一声,将那写得墨迹淋漓的字条丢回桌上。 这没人的院子里头,无聊透了。 恍惚少了一个插科打诨的对象,饶是这冷淘的过水面再好吃,也难让人提起太多兴致。 陆怀熠下意识在桌上拨弄起自己的两颗骰子,神思却并不在这桌上。 骰子在他手下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旋,最终又缓缓停在桌面上。可陆怀熠却并没有心思瞧瞧上面的点数,只是再一次拨弄着骰子打发时辰。 也不知是拨弄了几刻,门外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陆怀熠伸出两根手指摁住桌上乱翻的骰子,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呵欠起身。 可等得打开了门,他方瞧见门外头不是芫娘。 见得开门的不是芫娘,门外的孙大娘也愣了愣。她讪讪赔笑,举起手里的竹筒:“芫娘每三日都要从我这买牛乳,往常都是六更之前就来拿的,今儿没来拿,可是忘记了?” 陆怀熠滞了滞。 他下意识望向院子,目所及处,冷淘面还在桌上摆着。 他眸子一缩,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冷掏面奈搁,便是久置,也不会似旁的面食一般坨住。这面在桌上,不知已经放了多久。 或许芫娘并不是离去了片刻,而是解了宵禁的六更就已经出门了? 这都几个时辰了?她竟还没有回来。 微妙的不对劲让他下意识蹙起眉头。 陆怀熠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孙大娘,便丁点也不耽搁地离开了院子。 半刻钟后。 远萝楼。 红芍一边打呵欠,一边打理着衣衫从楼梯上走下来:“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老娘……” 埋怨的话音在瞧见楼下陆怀熠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她连忙挤出几分讪笑:“这是什么风,怎么还把六爷吹来了?” 陆怀熠倒是没有同她对答问好的心思,他只抬眸,皱起眉头道:“你没跟芫娘在一起?” 红芍的笑霎时间僵在脸上:“怎么?芫娘早晨不是应该都在六爷院子里的么?” 陆怀熠蹙住眉头,顿觉大事不妙。 坏了。 红芍满眼担忧:“这是怎么?芫娘怎么会莫名其妙不见呢?” “她可跟六爷打过什么招呼?” 陆怀熠思索起来:“她昨晚说起她有一副白玉环,这玉环我恰巧见过。” 红芍目瞪口呆,紧接着便倒吸一口凉气:“六爷见过?就……昨晚六爷跟她说了玉环的下落?” “怎么?”陆怀熠有些不明所以,“不能说么?” 红芍闻言顿时满心急切,连忙和盘托出:“那她定是找玉环去了。” “六爷恐怕不知,姜家虽救了芫娘的命,待芫娘却算不上好。芫娘一直想去顺天找她爹娘,故而最宝贝她的玉环,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收着。” “可之前姜禄染了赌瘾,把她的玉环偷去当了赌资,我和翠翠都估摸着姜禄现下是被胡三爷扣了去的。” 陆怀熠神情一滞:“胡三?” “就是你们往常说的那个胡三?” 红芍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陆怀熠思量道:“那我瞧见的几个四合院,就是胡三的窝子了?” “这么说,芫娘去找了胡三爷?”红芍顿觉眼前一黑,“芫娘若是落在胡三爷手里头,那就完了。” 她又急又慌,一时也没有对策,只能“扑通”一声跪在了陆怀熠跟前。 “六爷,您救救芫娘。” “她从小就找不见爹娘,如今眼见得就能去顺天了,又被姜禄偷了玉环。芫娘万一被抓住,就不知又要被卖到什么地方,您就看在芫娘照顾您这么久的份上,您发发慈悲。” “我们跟芫娘,都不会不念您的人情。” 陆怀熠略作思忖,随即低头将腰上的牙牌摘下来,递进红芍手里。 “你拿这玩意,到官驿去找陆巡。” “告诉他到兴和街头,青瓦白墙的那排四合院,嘱托他千万要走慢点,好给酒囊饭袋的陆小旗收尸。” 红芍瞧了瞧牙牌,却又认不得上头的字,只能又望向陆怀熠:“可……六爷,馆驿把守严密,那位大人更是位高权重,若是他不见我怎么办?” “我只带着这一张牌子,当真能行?” 陆怀熠本都已经转身欲走,闻言方回过头来:“放心。” “只要你带好这牙牌,他见着之后,必不能像上回一样怠慢你。” 言罢,他随即扬长而去。 他自然深知能令锦衣卫出马的赌场和鱼头绝非等闲,如今时辰不等人,总得先找见芫娘才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而与此同时,尚被困在兴和街的四合院中的芫娘,已然是鱼游沸鼎。 自打牌九被换过之后,推出来的牌就变得有些奇奇怪怪。 可是任她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却生也瞧不出半丝儿异常。 方才眼睁睁看着自己输了第二局,现下连第三局手上也只剩了杂牌,恍惚连老天爷也不愿再眷顾于她。如今牌局是结束在即,芫娘淡然的神情之中,终于忍不住透出些许焦急。 她眼见得便又要输了。 即便玉环近在眼前,也只能失之交臂。 芫娘握着牌九的手下意识有些发颤,可她还是克制着自己保持冷静。她跟陆怀熠推过几天牌九的,或许还有什么能挽回场面的细节她没有想起来。 对面的李老板见状,登时露出一脸胸有成竹的得意:“姜小娘子,该你推牌了。” “怎么?是握着什么大牌,竟不舍得拿出来叫旁人看一眼?” 芫娘攥着牌的手指扣得极紧,自知这牌推出去便是必输无疑。只是如今李老板连声催促,她自然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芫娘只觉得脑海里头一片空白,越是想记起点什么,就越是想不起来。她满心满眼虽都是陆怀熠往昔与她说话的模样,却又句话也听不清。 她紧张到连气也忘了喘,最终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硬着头皮将手中的骨牌往外送去。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 不等芫娘的牌九落桌,头顶上便“嗖”得飞进来半根树叉子,稳稳撞上李老板脑门上,而后径直落下,将一桌子牌九搅了个稀乱。 芫娘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惊了惊,随即停住手上的动作望去。 眼前的半局牌九,被一根突如其来的树杈彻底打乱。 她忙慌慌回过头去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上头也不是旁人,正是是陆怀熠坐在树上。 芫娘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知道这不是在做梦了,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下的委屈跟嘴角的浅笑一时间都涌了上来,连带着紧紧攥住牌九的手,也跟着一齐松懈下来。 陆怀熠也不知是在树上坐了多久,他裹了件群青色的搭护,腰上横根绦子,悠悠闲闲地屈着一条腿,便露出搭护底下那件芫娘前天才骂骂咧咧替他搓洗干净的白道袍来。 正午的阳光透过繁茂枝叶,在他脸上落下斑驳光影,映出他满眼的闲情逸致。仿佛这院子里头一目了然的铡刀和血也不能让他领略半丝儿危险和紧迫。 他的手撑在膝头,垂着眼眸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掌心的浮土,声音还是一贯懒洋洋的:“听说满香海就数你们这场子最是厉害。” “能有多厉害?不如让我领教领教?” 第22章 李老板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登时皱了眉头:“你是什么人?竟敢妄闯私宅?” “私宅?”陆怀熠听笑了?,“你不开正门,我还不能另辟蹊径?” “再说,何?谓私宅?你是指这制局私赌, 概不赋税的窝点?” “我好像记得, 依我朝律, 违律之场所,该当充公择判, 交由官办,哪里来的私宅一说?” 坐在屋里头的胡三爷闻及此处, 不由得蹙住眉头, 阴沉着嗓音吩咐道:“抓住他?。” 话音一落,院中登时冒出不少打手, 纷纷朝着陆怀熠栖身的树围绕而去。 “你们就?是这?么迎客的?”陆怀熠却?是不紧不慢,不等打手们围上,便自树上一跃而下, “胡三爷也算个‘鱼头’,不能就?这?么点带上几个大老爷们在院子?里头欺负小姑娘和?陆某的本事吧?” 胡三这?才抬手示意众人不要妄动?:“你是陆老六?” “前些日子?在鸿运坊里踢场子?的就?是你?”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3节 “劳三爷记挂。”陆怀熠挑起?眉梢, “陆某才到香海不久, 竟不知这?大名已经如此声名远扬了??” 胡三冷笑一声,似是看穿了?陆怀熠的意图, 指尖便在椅子?上磕了?磕:“你来的不是时候。” “我跟姜小娘子?有赌约在先,再怎么说, 也得和?姜小娘子?赌完这?最后?一局,万万没有扔下不赌或是中途换人的道理。” “好说, 规矩既然已经商定了?,那自然是不能换人的。”陆怀熠移到芫娘身后?, 随即握住芫娘的手,带着芫娘从那已经码放好的牌九堆里重新抽出四扇骨牌。 李老板连忙道:“你……众目睽睽,岂能容你这?般肆无忌惮?” “你三爷都还没有说话,你是哪头蒜?” “你们只说不换人,我们换了?吗?”陆怀熠连眼都懒得抬起?来,“这?牌九开了?局,你推不推?叫停可?就?得认输了?。” 胡三看好戏似的笑起?来。 香海的消息,他?向来灵通。 他?先前就?听说过,有个叫陆老六的外乡年轻人在鸿运坊一把就?通吃十几两?银子?,还踢了?鸿运坊的场子?。 如今一见?,果然能从这?陆老六身上瞧出家境优渥与年少轻狂的影子?。这?可?是一只大肥羊,只要能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弄住,那自然不怕不能从他?家里头源源不断地榨出钱来。 到时候,甭管是香海的那几个县官还是京城里头的几位大靠山,孝敬起?来自然都不必再肉疼了?。 思及此处,胡三才道:“六爷既然来了?,那自然是要见?识见?识。” “只是无赌不成?局,姜小娘子?方?才已经输了?一局,这?局既多了?六爷那总得先商议好咱们的赌头。” 他?说着便将玉环搁在桌子?正中。 “只要六爷同小娘子?赢了?,这?玉环悉听尊便。” “可?若是输了?那便不大好了?。”他?将目光掠过一旁放着的铡刀,“你哪只手推的牌,就?把哪只手剁下来,如何??” 陆怀熠侧目望着铡刀眯了?眯眼,一时不置可?否。 胡三忍不住发笑:“怎么?你陆老六也算在香海赌场子?里有名堂的人,这?么点子?程度就?不敢了??如何?连个小娘子?也不如?” “若是不敢,那就?趁早退开,我叫人找个屋子?,替六爷梳上油头簪上花,涂脂抹粉换裙子?去吧。” 院子?里头的李老板同打手们闻言,不禁纷纷朝这?番冷嘲热讽大笑起?来。 芫娘皱了?皱眉头,一时也不禁担忧起?来。 她?听得出来,这?些人是在激陆怀熠。 虽说陆怀熠对玩乐之事是手到擒来,但是以往也不过是同她?和?红芍翠翠她?们玩,大家都是图个高兴,谁也没真要赌上个什么。 但胡三这?地方?不一样,他?们面狠心黑,不择手段。进了?这?些人的地盘,哪有什么运气输赢,只有被人拿捏的份儿?。 她?忙不迭侧眸瞧向陆怀熠:“你千万别中他?们的招儿?,他?们定是做了?什么手脚,你若有诀窍就?教我两?句,若没有,你更不能同他?们赌。” “染赌的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她?已经在胡三手里栽了?跟头,哪能再看着陆怀熠变成?姜禄那副牲畜不如的模样? 更何?况就?算是老天开眼叫他?们侥幸赌赢了?,这?些人只要变卦不放他?们走,他?们自然也没有丝毫办法。 陆怀熠不言不语,只勾着嘴角冲李老板轻笑一声:“不过就?推把牌九,又不是没玩过,你们这?是瞧不起?谁呢?” 不等芫娘反应,两?张牌已经被陆怀熠握着从她?手里头丢了?出去。她?也顺势贴进他?怀里头,整个人一僵。 倒不知是不是这?牌局实在胶着,芫娘莫名觉得气息急促了?几分,连带着胸腔下的心脏也莫名开始“砰砰”直跳。 “你就?放宽你那心吧。”陆怀熠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垂着眸子?看牌,把着她?从四扇牌里又归了?两?扇推出去,“你六爷还比三爷还多三个爷,有的是能耐。” 芫娘默了?默。 他?好像的确甚少会搞砸什么事,哪怕是上次在鸿运坊遭人追着跑,他?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抓到她?作救命稻草。他?瞧着玩世不恭,可?是心底里又仿佛总有使不完的法子?。 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也的确没有其他?法子?,自然也只能听陆怀熠的话,死马当作活马医。 李老板见?得陆怀熠推了?牌九出来,不禁有些诧异地朝着胡三相视一笑。 他?们还真是高估了?这?个陆老六了?。 倘若是行?家,没人不懂“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开局之前,大家必都得将器具细细查验一番,摇一摇,磕一磕,没有异常方?能开局,防得就?是这?赌局中最令人深恶痛绝的出千。 李老板先前换了?这?墨漆的牌九,为的是对付不懂行?的芫娘。如今又来了?个陆老六,他?以为是的行?家,还在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如何?能瞒过这?姓陆的眼。 谁知这?陆老六竟连牌多一眼都不看,就?直接上手推上了?? 这?不就?是瞎眼上阵,送了?一个肥羊上门? 这?未免也赢得太轻易了?。 李老板抿住嘴角,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知对面的陆怀熠却?仍旧毫无察觉,攥着芫娘的手,便将最后?两?张牌九从桌面上滑飞出去:“猴王对,至尊宝。” 芫娘盯着那牌面瞧了?瞧。 二四配丁三,这?牌九上最大的至尊对牌,竟被陆怀熠推出来了?。 李老板见?得计谋得逞,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你这?牌,恐怕不对吧。” “真正的猴王对,分明在我这?。” 他?说着便顺势翻开自己推出来的两?张牌九,俨然也是一对丁三配着二四。 芫娘眼角一跳,竟有些怀疑自己眼花了?。 一副牌九里,怎么可?能有两?对至尊宝?定有人的猴王对是假的。 可?若李老板的那副猴王对是假,他?明明已经见?得一副猴王对推出来,如何?还敢翻出自己假的那一副来? 李老板胜券在握,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副牌九,怎么可?能有两?副猴王对?” “你凭着凑巧认两?颗灌水银骰子?的雕虫小技,竟然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好大的胆子?,出千出到三爷这?来了??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如今这?手不剁下来,你当我们三爷是吃素的?” 他?得意洋洋地上前捏住陆怀熠推出的牌九,紧跟着在上头用力一搓,可?指头搓得发了?红,却?什么也未曾发生。 李老板的笑在脸上一僵,眼中的得意霎时间变作诧异。 陆怀熠却?仍旧神色如常。 他?眼疾手快伸手拿起?李老板推出来的二四和?丁三,不紧不慢地自上头轻轻一搓。 牌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生生搓了?下来,露出里头真正的两?个数不上号的杂点。 陆怀熠摊摊手:“李老板想搓什么?是想搓这?个么?” “确实,李老板说得对,一副牌九,哪来的两?个至尊宝?” 李老板脸色突变,似是全然没有料到,这?副本该出现在对面的假猴王对会出现在自己手中。 他?忙不迭开始回想,从第一把开始推牌时他?就?在算牌。他?偷牌的手法快而隐秘,每推一次,对家能拿到什么牌,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这?墨漆牌九本就?是特制的骨牌,里面存有磁石,上面只要有一副假的贴面,就?会严丝合缝地贴在牌面之上,改点易数毫无破绽。 李老板的手隐隐发起?抖来:“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陆怀熠嗤笑一声,将牌九随手往桌上一扔,“你们能偷牌换点数诬赖我出千,我怎么就?不能换你偷过的牌呢?” 李老板更是顿时眸子?一缩,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他?偷牌偷了?十几年,从未有过失手。这?姓陆的分明连牌都没有检查过,却?生生将假的猴王对换进了?他?的手里,他?竟都未曾察觉是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鸿运坊不过是区区给骰子?灌水银的把戏,你看穿了?也无可?厚非。可?我练了?十几年的功夫,怎么可?能被你今日一眼就?学走?” “从你这?学走?”陆怀熠忍不住揶揄起?来:“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 “会换这?玩意的人,我没见?十个也见?过八个,就?这?么点玩剩的东西,你还想着瞒天过海?” 李老板愣了?愣:“不可?能!你撒谎!” “这?功夫难学更难练,天底下有这?功夫的人都是屈指可?数,你若不是在赌场中混迹几十年老赌棍,怎么可?能见?过这?么多?” 陆怀熠迎上他?质疑的目光,勾着唇角笑出声来。 “功夫?靠出千赢也能算功夫了??本不过点打发时间的玩意,搁进赌场里,生是被你们这?些鬼东西糟蹋了?。” “我怎么见?过这?么多?”陆怀熠嗤笑一声。 “我三岁抓的促织就?能咬死十一个山东种;五岁一次赶七匹马走朝京打马格;赶上一年一次春分玩叶子?戏,打十岁已经抽不出十钱以下的叶子?了?。” “我打生出就?天天摸这?玩意,骨牌该是什么样儿?,我比你见?着你亲爹还熟。跟我出老千?你就?是再练上一百年,我照样闭上眼都能拆穿你。” “就?凭你们这?一帮野摊子?上的杂鱼,我还能动?手跟你们推,已经算是你上辈子?烧高香了?。”陆怀熠嘲讽地笑出声来,顺势眼疾手快地勾过桌上搁着的玉环,轻轻一抛捏进掌心,“咱们既有言在先,那这?玉环,对不住,我们就?要却?之不恭了?。” 他?一把牵住芫娘的手腕:“得了?,在这?把午饭都耽搁了?。” “赶紧回去吃饭。” 芫娘忽觉的掌心一热,她?的手便被牢牢拉住了?。 她?低下头,便见?那只写过字的手正握着她?的手。原来那只手不止骨节分明,而且摸起?来白皙细腻,像一团起?酥用的鹅油。 她?喜滋滋地点下头,忙不迭跟上他?的步子?往外走。 至此,一旁的胡三终于是坐不住了?。 他?一个眼刀子?飞往门边,院子?里的打手立时将陆怀熠和?芫娘团团围住。 胡三缓缓站起?身来,连话音里也多出几分胁迫的语气:“想走?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你们玩够了?,我可?还没玩够。既然进了?这?院子?,你们还当真以为想走就?能走?” 第23章 陆怀熠听到这番威胁意味十足的言语, 却丝毫不惧:“你胡三办这么大的场子,技不如人不愿服输,便想要耍横?” “怎么,你这架势还准备要杀人越货不成?” 胡三冷笑一声:“今儿我就把话放在这, 就算你们死?了, 死?在这院子里, 别说县爷治不了我,就是闹到?顺天?府去, 也照样有人能替我息事宁人,明儿这香海的头把交椅还是我胡三坐着。” “我这里可不是鸿运坊, 别以为谁的场子都能闹。” 他话音一落, 围住陆怀熠和?芫娘的人便明晃晃地?抽出七八只刀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4节 芫娘被那刀上映出来的亮光晃了眼,却还是强装镇定, 只是下?意识攥紧陆怀熠的手?。 陆怀熠垂眸一瞥,不肖言语便已经察觉了芫娘在害怕。 他冷笑一声将视线挪回到?胡三脸上,奉送上一个戏谑的眼神:“一群大老爷们, 甭在这吓唬小姑娘了成么?” 胡三哂笑:“你死?到?临头了,还有功夫在这里怜香惜玉?” “你放心, 这小娘子生?了个好模样, 能卖个好价钱,我不会让她破相的。” 陆怀熠闻言, 忍不住叹声气:“看来你京城里那个靠山也不怎么样,连你这种蠢物都看得上。” “你们推牌推不过陆某, 出千更瞒不过陆某,当真以为如今耍横用强, 就能镇住陆某不成?” 陆怀熠当即抬高声调,没好气地?冲着门外喊一句:“陆巡, 你磨蹭什么呢?” “他说他在京城有靠山,你还不把人拿回去好好招待招待?” 李老板连忙指使?院子里手?下?们动手?,他也抽过一柄刀,作势便要朝陆怀熠走去:“不必在听他此拖延时辰,先断他一只手?,晚上再?拖到?山里头埋了,免得夜长梦多……” 话音未落,一群身官差瞬间破门蜂拥而入,陆怀熠和?芫娘周遭的刀被随之打落。 院子里头的人还不曾搞清楚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已经听得一声惨叫从院中?传来。 李老板握住刀的那只手?,早已从他身上飞落出去,正正躺在院子中?央。 李老板霎时间傻眼,合着没说完的半句话彻底缄口?,被一阵惯性带着“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 陆巡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得门,此时此刻就站在李老板的面前。他头戴官襆,身着飞鱼服,威严无比,一只手?按刀鞘,另一只手?中?的雁翎刀还在悬悬滴血。 饶是身上已经被溅了血,他仍旧是见怪不怪,神情蔑然:“你们算一群什么东西?也敢打量小旗的手??” 另一边的胡三见状,还下?意识想要逃,却不料方才起了几分心思,便被陆巡一个眼刀子生?生?睨了下?去。 他强忍着满眼诧异:“你们是……锦衣卫?” 陆巡这才安步当车地?朝胡三走去,一脚踩住胡三那圈椅的扶手?,迫着胡三硬生?生?坐回椅子上,连带着刀刃也立时被逼在了胡三的颈下?。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陆巡,专稽香海私赌,手?握敕令,权无禁境。尔等如若伏法尚可免死?,如有反抗即刻格杀。” 陆巡的刀绝不是假把式,被这吹毛可断的森森寒刃招呼着,任是胡三再?有排场,如今也不免腿软。 胡三眼见满院子打手?纷纷跟着跪下?再?不抵抗,便知?大势已去,只能无力地?瘫坐回椅子上。 陆怀熠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瞟向胡三:“如今私赌之风盛行,京中?怎么会没有风传?锦衣卫一早就盯上了你们。” “枉我还以为香海这小地?方有群什么搅弄风云的厉害人物,原来也不过是几块瓜皮。啧,无趣。” 陆巡顺势扯住胡三,眼见得便要收押。 陆怀熠方适时揶揄道:“他方才可说了,他在京中?还有个大靠山。你慢慢审,我就不同你抢了。” 陆巡闻言,轻轻蹙起眉头:“小旗的牙牌在我这里。” 英国?公虽将陆怀熠画册点进锦衣卫赶到?了香海,可谁都知?道,老爷子也没真的指望陆怀熠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亲儿子办案。 只要陆怀熠在香海这人生?地?不熟的小县城里吃吃苦受受罪,过几天?不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煎熬”日子,立马灰溜溜回京认怂,再?受两句“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的教诲,英国?公的这一场也就不算不忙活了。 不过吃苦归吃苦,陆怀熠若是当真在香海有个好歹,别说陆巡和?一行到?香海的锦衣卫要有大麻烦,只怕英国?公这惧内出了名的驸马爷自己都没办法同公主交待。 思及此处,陆巡越多出几分顾忌,神情也下?意识变得恭敬起来:“是陆巡昨日出言不逊办事不力,令小旗以身犯险,还请小旗原佑则个。” 陆怀熠哂笑一声:“得了吧,我倒也没那么小心眼。” “我还得回我的院子,你且去办你的差,这烂摊子,就劳烦你慢慢拾掇。” 陆巡这次倒是很从善如流地?低下?头,随即敛起刀,替陆怀熠让开一条路。 一旁的胡三不言不语,却又好似从陆巡和?陆怀熠的对话之中?看出了几分门道。 他眸子一缩,猛然跳起挣脱了官差的束缚,二话不说便一头狠狠朝着陆巡的刀刃撞过去。 陆巡一眼就瞧出了胡三的企图,他眼疾手?快,作势便要收刀。可押着胡三的锦衣卫旗官却未能察觉,情急之下?立马抽出刀来讲胡三斩于刀下?。 生?生?瞧见这场面的芫娘顿了顿。 她在香海过了十几年的岁月,所见所闻竟不比今日这一遭来得骇人。虽说宰鸡杀鱼她都是做惯了的,可眼前这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要眼睁睁瞧着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若说不怕那是假的。 她越想逃,步子却越发沉了,最终便只能站在原地?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只是还不等再?瞧见什么血腥残忍的画面,一只手?便骤然拦在她眼前,将他的目光彻底盖住。 芫娘茫然地?眨眨眼,睫毛便在陆怀熠的掌心里轻轻扫了几下?。 陆怀熠的手?蜷了蜷,却没有立时撤开:“牵紧,我带你出去。” 芫娘闻言,便立刻乖乖扯住陆怀熠的袖口?,亦步亦趋地?依偎在他身边朝门外挪过去。 眼前只剩一片漆黑,好在她能触得到?另外一个人的体?温。 芫娘握紧了手?心里失而复得的玉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 天?色渐晚,早已到?了往日秦楼楚馆最忙碌的时候,可远萝楼却是大门紧闭,半分也没有要做生?意的样子。 胡三被锦衣卫查抄,他跟他的喽啰们没少光顾的远萝楼自然成了严查的对象。 老鸨同几个茶壶被悉数带进了县衙受审。至于红芍和?翠翠,倒是受了些“优待”,只被请进了陆怀熠的院子。 一排姑娘们虽穿得花枝招展,却一个个都像鹌鹑似得乖乖巧巧坐在院子里头,眼巴巴瞧着陆怀熠。 “六爷可是要问什么话?咱们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胡三和?他手?底下?有四五个都常来远萝楼的,我们能指认出来。” “六爷放心,香海就这么大,就算不知?道的,咱们也能打听出来。” 彼时,陆怀熠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圈椅上玩他的骰子。 见得红芍说话,他方信手?从桌上择一颗红樱珠塞进嘴里,百无聊赖地?往门口?瞟一眼,含混不清道:“我在锦衣卫里就一混子,我能问什么?还不是陆百户要问。” 言罢,他才别有用意地?加上一句提醒:“你们可得正经回话。” 姑娘们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进门的陆巡,顿时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大家擦粉的擦粉,抹脂的抹脂,各自“搔首弄姿”,生?是把陆巡这个大官爷从视线里头挤了出去。 陆巡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犹豫,但?稍加龃龉之后,他还是上前拱了拱手?:“红芍姑娘,多谢姑娘今日送信差知?。如今还有些卷宗要整理,细的线索,还请姑娘细细于我说。” 红芍方才勾起几分迎客时熟稔的假笑:“哪敢当得起大人叫一声姑娘呢?不敢不敢。” “咱们都是些风尘女子,上不得台面,也不曾有什么见识,怕是帮不上大人什么忙的,大人就莫要为难吓唬我们了吧。” 先前瞧不上大家的是陆巡,讥讽大家的也是陆巡。如今仗着有陆怀熠撑腰,红芍又是这般大胆的,自然是敢对着陆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大家听着红芍解气的言语,都忍不住嗡嗡嘤嘤偷笑出声来。 陆巡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俨然有些手?足无措。 让他办差办人,他自然是二话不说便能手?起刀落。可如今面对着一群青楼女子,他却不知?何从下?手?。 总不能把这群什么事都没犯过的女子们都抓进大牢中?严加审讯吧? 他思索半晌仍没有头绪,只好侧目望向一旁的陆怀熠。 而陆怀熠却悠悠闲闲咬下?手?里的樱珠,合着眼角几分“爱莫能助”的弧度,笑着朝陆巡摊了摊手?。 “唉,也不知?道芫娘又跑哪去了。” “你们忙正事,我先去找找她。” 言罢,他便迅速从抱厦下?闪得没了影。 陆巡倒吸一口?凉气,只好又把目光重?新挪回到?红芍这头。 彼时,红芍还正跟旁边的翠翠有说有笑,未曾察觉到?那抹逡巡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她笑颜明媚,果真人如其名,似一枝灼灼耀眼又鲜艳热烈的芍药花盛开在人群里。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陆巡忽而便觉得这些姑娘和?他印象中?的青楼女子几乎是全然相反的。 这世上,也并非所有的落入风尘的姑娘都是唯利是图,阿谀谄媚之辈。 他眸子里的神色黯了黯,随即冷着脸上前两步。 红芍冷不丁被拢进一片影子中?,不由?得吓了一跳。只是迎着陆巡,她想跑没法跑,想叫又不敢叫,只能对上陆巡局促的视线噤了声。 谁知?陆巡竟拱着手?一丝不苟地?作了个揖:“陆巡管窥蠡测,言语无状。” “还请诸位姑娘海涵。” 第24章 芫娘自回到院中, 就忍不住发愣。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都足够令人心有余悸。她只能不停地再?摸一摸手?边的玉环,方?能寻回几分一切全都已?经?结束的真实感。 直到一只手冷不丁拍在她肩头,芫娘才被吓了一跳回过神。 瞧见?陆怀熠熟悉的脸上挂着往常那副欠揍的表情,她才松下一口气, 皱起眉头低低抱怨道:“你走路怎么都没不出声的?吓死人了。” 陆怀熠哂然?, 随即揶揄道:“我?白天爬树去找你的时候也?没声, 那会你怎么不嫌弃?” 芫娘扁扁嘴,一时哑口无言。 她默了默, 方?才低声转移话题道:“你爬树还穿的是白衣裳,都弄脏了, 我?去洗洗。” “倒也?不急这么一阵。”陆怀熠轻笑一声, 飘忽的目光挪到了芫娘的玉环上,“这便是你被偷走的玉环?” 芫娘点点头, 郑重其事地把玉环捧到陆怀熠面前。 陆怀熠慢条斯理地将玉环接过来,视线随即被这一副白玉环吸引过去。 当初他远远瞥见?,便觉得这玉环不同凡响, 如今再?细细打量一眼,便更应证了他对这玉环绝非“池中物”的判断。 只是瞧清楚了这玉环, 陆怀熠却忍不住皱起眉头。 芫娘寻见?了她心心念念的玉环, 可以到顺天寻她的父母,这本是再?好不过的事。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5节 可顺天人海茫茫, 要寻人恐怕不是易事。更何况,她这大内之物流落民间, 只怕是和一宗多年前的陈案息息相关。芫娘的父母如今还在不在人世,都尚未可知。 只是芫娘如若当真是籍没官眷, 也?该当是被有司责遣,投入乐户奴籍, 不该是遭这寻常的人牙子卖来香海。 这其中,还有的是耐人寻味之事。 陆怀熠的眸光一黯,往常插科打诨的模样再?无踪影,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只是目光往边上一挪,芫娘倒还沉浸在寻回玉环的愉悦中,丁点也?没有察觉到他眼中的那点微妙变化。 他便忍不住自嘲似嗤笑一声。 罢了,他少见?得她那样高?兴,眼角弯的像月牙,樱唇带笑,连言语都比往日要轻快几分,又何必要拿这些还没什么头绪的事情去吓唬她? 芫娘在灶台上打理片刻,听得他轻笑那动静,便也?回过了眸子,她端出一只碗推到陆怀熠面前:“我?差些就忘了,这还有给你消夜的吃食。” 今儿买了牛乳,本要煮粥的,只是因?着上午的事情也?没能煮成。芫娘索性蒸了一碗酥酪,又是滤酒酿,又是热牛乳,再?将搅拌过的牛乳隔水过蒸,实在忙活了好一阵子,直等到那酥酪都凝住,才又放进冰水里头浴着。 精细的吃食自然?费功夫,可念着陆怀熠大抵会喜欢,芫娘倒也?不嫌麻烦。 陆怀熠瞟一眼酥酪,只见?得碗中的凝脂洁白如玉,酥酪上还淋了桂花蜜,乳香,花香和酒香在小小一碗酥酪之中交相融汇。 虽还未入口,却已?然?能闻到清甜的香气,预感到这酥酪入口即化的滑润。 他端起酥酪靠在灶台边慢条斯理地尝一口,果然?甜香馥郁,又嫩又滑,若是搁在京里,这一碗有得钱花,倒还真是达官贵人们的专享。 芫娘见?他受了这份好意,龃龉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今天谢谢你,要不是有你在,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陆怀熠不言,心中却早已?经?腹诽起来。 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得过了这么些时日,她居然?才知道他有多好? 不过他很快又安抚好了自个儿。 毕竟他向来大度,看在这一碗酥酪和她诚心诚意赞美他的份儿上,这次他可以先不计较。 一旁的芫娘自是不知陆怀熠内心早就演完了一出戏,只继续笑道:“我?就跟翠翠她们说过,你这人虽然?说话损点,吃饭挑点,玩心重点,不过人绝对是一点也?不坏的。” “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来找我?,六爷人最好了。” 陆怀熠原本勾到轩轩甚得的唇角顿时一僵。 他慢吞吞地将视线挪到芫娘身上,几近咬牙切齿道:“你多虑了,要不是红芍拜我?让我?实在过意不去,我?倒也?不想去找你。” 毕竟他嘴损,挑食还贪玩,这样的“好人”,谁爱当谁去当。 芫娘扁扁嘴 ,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你别这么计较嘛。” “我?是真的很想谢谢你的,要不是你,我?这玉环怕是都再?也?找不回来,那我?这辈子也?见?不到我?爹娘了。” 陆怀熠循着芫娘的言语找补回几分颜面,才又像想起什么似得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你如今找回了玉环,准备何时往京城去?” 芫娘没料到他会问起自己的事,一时意外?,却还是轻声道:“等香海的事情安顿好,大抵还要一两?日。” 陆怀熠又舀两?勺酥酪,才将视线悉数都挪往芫娘身上。 若是芫娘做了英国公府的掌灶,吃住自然?是不用愁的。至于工钱,那自然?只会比外?头的酒楼更高?,不会差一丝一毫。 如今英国公府上有两?个掌灶师傅,寻常用膳之事,从来不必一个人连着轴转,只有府上宴请宾客时,才会请几个师傅一同上灶,活计自然?也?轻松。 更何况比起府上的两?位厨师,他俨然?更吃得惯芫娘的手?艺。 若是能将芫娘一举带回英国公府,那不管于他还是于芫娘,都是好事。 做家厨清闲,自在,更何况她熟悉他的口味,她做的东西,他怎么都是喜欢吃的。面对这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本就不需要丝毫犹豫。 她肯定会同意的。 思及此处,陆怀熠才假作漫不经?心地搁下勺子道:“你这手?艺还不赖,与其到顺天再?找地方?安顿,不如……” 不如就到英国公府做个掌灶。 只是不等这囫囵话说完,伙房外?头就忽然?传来翠翠的声音。 “芫娘,芫娘!” “我?们谋到活计了,替你找到家酒楼,连荐信都拿到了。” 眼看着芫娘朝门?外?迎上去, 被打断的陆怀熠这才望着门?口那位“不速之客”,狐疑地挑了挑眉:“酒楼?什么酒楼?” “诶,六爷也?在?”翠翠并不曾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笑吟吟地同陆怀熠问好。 她说着忙不迭将信封从怀里头拿出来递给芫娘,又朝陆怀熠道:“凤翔楼,听说这酒楼在顺天南城是老字号,芫娘若是去了,日后定然?有前途的。” “呷?”陆怀熠哂笑,记忆中查无此地,他也?丝毫不掩饰言语中的嫌弃,“你别是被骗了吧?如今什么破酒楼都敢挂老字号的招牌?” 顺天本就是一条中轴线串着内外?城,裹挟着皇城的内城在北,英国公府自然?也?在北城。 至于南边的外?城,自然?是鱼龙混杂得多,顺天城里头有名堂的酒楼,自然?也?不会安在那地方?。 “顺天那么大,六爷没吃过的酒楼定也?不在少数。”芫娘俨然?并不将他那言语当回事,只笑吟吟地接了翠翠的荐信。 “翠翠,多谢你。” “有了这荐信,我?去顺天就好过多了。” 芫娘将那荐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笑意爬满眼角眉梢,好似怎么都没个够。 她虽然?忘了亲人的名字,不记得亲人的模样,可却清清楚楚地记着他们的口味。只要一步一步地在顺天城烹出名气,爹爹娘亲他们一定有机会尝的到她的手?艺。 陆怀熠眼睁睁地看着这生?米煮成熟饭,胸有成竹的笑意不禁僵在脸上:“那你日后可别后悔。” 往后就算她想进英国公府,他可不见?得有今天这么好说话。 芫娘瞧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便骤然?间笑了,她言语之中皆是踌躇满志:“我?才不后悔,我?来日要在酒楼做姜大厨的。” 陆怀熠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你若是真在凤翔楼混出头,我?把皇帝老子请来吃你的席面。” “你少瞧不起人了。”芫娘听着他揶揄,倒也?不生?气。 她知道,她肯定能行的。 来日,她便也?能大大方?方?地同别人说,她是他的朋友了。 留在香海的日月,好像自此过得极快。 红芍跟翠翠早早就替芫娘准备好了进京的行囊,不管是体?己零嘴,还是油伞衣裳,全都装得齐齐整整。 等芫娘要走的那日,一行人将芫娘送了又送,尤其是翠翠,依依不舍地哭成了泪人儿。 直走到城门?口,芫娘才朝大家招了招手?:“就送到这吧,我?日后有空就回来看你们。” 红芍又不放心地给芫娘嘱咐一遍,芫娘都细细听过了,才牵着红芍的手?走到一旁:“你在巷子里可还见?过姜禄?” 红芍轻叹一声:“早叫陆百户放回来了,他染上胡三的事情,房契押了出去,又断了一只手?,功名也?削了。” “如今成日在巷子里蓬头垢面疯疯癫癫,见?着人就喊‘我?可是个秀才’,旁的人见?着他躲都躲不及。” 芫娘抿了抿唇,思索片刻终究还是从茄袋里翻出一两?银钱:“大叔和大娘毕竟只有他那么一个儿子。” “红芍姐姐,你与邻里招呼一声,别叫他饿死。” 红芍却将芫娘的手?摁回去:“唉,我?就知道你是个软心肠的。” “你只管放心就是了,白玉巷子里的那点小事,姐姐还能轮到花你的钱?” 她将芫娘往城门?外?送了送:“早些去吧,再?耽搁,晚上怕是赶不到顺天府。” 朝日初升,炊烟袅袅。 芫娘朝城门?挥挥手?,伴着解去宵禁的晨钟,迎面踏上了城门?外?的瑰丽朝阳。 第25章 顺天府, 南城。 举目四望楼阁林立,街旁店铺鳞次栉比。 芫娘踏进顺天城门的时候,时辰已然不大早了。 可这顺天城实在?太大,饶是芫娘在?街上来来回?回?绕了几圈, 依然没能同人打听出凤翔楼的位置来。 眼见得天色逐渐擦黑, 可这街巷之中往来人群却仍旧熙熙攘攘, 热闹非凡。四处灯火通明,车马往来, 全然没有要宵禁的模样。 赶了一整日路的疲惫已然席卷而来,芫娘无奈地立在?街头, 开始仔细思索起晚上的去处。 也正是这么一阵功夫,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芫娘循声望去,便见一匹受了惊的马猛然自人群中横撞而出。 马儿仰着头一路嘶鸣狂奔, 所过之处被撞得乱七八糟,人群纷纷惊恐避让,可是尖利的马鸣却仍旧不绝于耳, 俨然一时间不能被勒停。 场面霎时间乱的难以名状,马鸣声, 尖叫声, 叱骂声不绝于耳。 发疯的马儿由远及近,芫娘急忙躲闪去路边, 才站稳身子,忽又瞧见路中央还站着一对后知后觉的主?仆。 眼见那?马儿就要冲撞到路上这对主?仆, 那?婢女?只能死死护在?小姐的身前。 芫娘随即一把将?两?个人扯往路边:“小心。” 主?仆两?人打了好大个趔趄,堪堪躲开疾驰的惊马。芫娘更?是因着伸手伸得急, 便一下失了衡,重重摔在?地上。 好在?那?惊马呼啸而过几寸, 终于堪堪被人勒住,未曾再撞到旁的人。 丫鬟打扮的小姑娘连忙站直了身子,立时气鼓鼓地望着那?骑马人道?:“你骑马都不长眼么?若是碰着我?们小姐,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马主?人立时陷入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索性扬起鞭子一溜烟跑远了。 小丫鬟这才回?过头来急匆匆打量道?:“小姐没事吧?您一早坐车回?府便是了,何故非要自己走??这里乱糟糟的,可别再惊吓着小姐才是。” 主?仆两?人中的小姐这才温声道?:“我?无妨,又不曾伤着,不必这么忧心。” 她?说着便将?目光挪向芫娘:“盼星,你快去将?小娘子扶起来。” 芫娘虽在?地上摔了一跤,但好在?也并无什么外力,只是散落了行?囊里的东西?,连带着掌心中擦破些皮。 芫娘兀自打量几眼,瞧着是没什么大事,正要拍拍土起身,对那?唤作盼星的小丫鬟道?声谢,便见得两?颗银锞子被递在?了她?眼前。 “多谢小娘子热心肠,方?才可是伤着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6节 “这些钱你拿去,请郎中看一看,再买些旁的调养调养。” 拿着银锞子的手白皙纤细,为着迁就她?,俨然还佝偻着身子,引得芫娘忍不住仰起头瞧过去。 站在?她?眼前的这位小姐,实在?好看。 她?的穿着已然算是有?些素了,只一件窃蓝的菱花长袄,套着蜜合色比甲,发髻之间也未曾簪金戴银,只用梳头的桂花油细细贴过,饰两?支细玉掩鬓。 但她?肤如凝脂,唇若桃花,一双烟眉柳叶目顾盼生辉,就算没有?丝毫的举动,仅只是在?这街上站着,也如春桃翕开,似仙娥临凡,带着寻常姑娘不曾有?的姿仪。 纵是旁人再怎么涂脂抹粉,也扮不出她?身上那?份儿儒雅的矜贵气。 “小姐生得好漂亮。”芫娘坐在?地上忘了起身,却仍忍不住仰起头低声感叹。 小姐一愣,立时弯起眉眼笑道?:“你这小娘子,如何这般嘴甜?方?才是偷偷吃了蜜不成?” 芫娘咬着唇瓣,一时莫名腼腆起来。 她?的确是嘴甜惯了的,可方?才却绝非谄媚,只是真情流露。 可往常就算被调侃,她?自有?化解的言语。 如今却不知是怎么,被那?漂亮的小姐一打趣,她?竟只剩了害羞。 芫娘低下头躲开这位小姐的目光:“我?正巧在?路边,救小姐和盼星姑娘本就是举手之劳,哪里犯得上小姐这样破费?” “小娘子快起来吧。”盼星将?她?轻轻一搀,随即扶起来,“小娘子贵姓?” 芫娘便道?:“我?姓姜。” 那?漂亮的小姐见芫娘不肯收,方?将?那?银锞子装回?去:“我?瞧姜小娘子在?街头张望,似是赶路来的,这是要去何处?你既不愿收钱,那?不如到前头坐我?的马车,我?送姑娘一程。” 芫娘顿时眼前一亮:“不瞒小姐说,我?今儿才第一日到顺天府,是想找一家唤作凤翔楼的酒家。只是这顺天府广阔,我?寻了半个时辰,却怎么也找不到地方?。” “凤翔楼?”小姐略做思索,“我?听说过,那?里有?道?绣球豆腐,颇有?名气。” “小姐听说过?那?小姐可能帮我?引路?”芫娘染上几分喜色,“若是果真能借小姐的光,那?真是太谢谢小姐了。” “小姐这字眼,唤来唤去听着倒是生份。”小姐掩唇轻笑,“我?姓谢,闺名云笈,正取自《云笈七签》中的云笈二字。” “你若不嫌,叫一声云笈姐姐便是了。” 芫娘那?寻不得前路的担忧一时烟消云散,她?笑着应声:“云笈姐姐。” 谢云笈轻点一下头,便着盼星带着芫娘一道?儿往前走?。 芫娘随在?他们身后才过一个街头,果见一辆马车停在?街角。 那?马车套着两?匹骏马,红顶金簾,车身不仅描画着金色纹路,还装饰了金铃,华贵无比,富丽堂皇。 饶是旁人路过,也会忍不住停下步子来多看两?眼。 芫娘还顾不上惊诧这马车的豪华,便被盼星垫着脚凳请上了车。 她?兀自坐在?谢家小姐身旁,又合着笑轻轻招呼一声,这才仔细打理起方?才散落杂乱的行?囊来。 这一程从香海背来的东西?实在?不少,幸而大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不怕摔打。 唯有?那?本她?收拾小院子时捡到的《三字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被拦腰撕断成半截,生生成了惨不忍睹的残页。 芫娘翻着页数按字去对照,却发觉这字也变得歪歪扭扭难认起来。 再重新拼一拼,却好像还是不大对劲。 她?不由得皱起眉头。 先前还有?陆怀熠帮她?,可现下在?这顺天城骤是有?茫茫人海,她?却无计可施。 坐在?芫娘身边的谢云笈不知是什么时候瞧向了芫娘,此时望着她?为难,谢云笈方?柔声问:“姜小娘子瞧《三字经?》,你也识字?” 芫娘闻言,后知后觉抬起头,抿了一抹轻笑:“得了个好心人教,才开始学?,略识得几个。” “只是我?学?的不好,这书上头的字我?还没有?学?完。如今撕成这副模样,我?一时对不回?去,叫云笈姐姐见笑了。” “认字本就不是一蹴而就之事,你不必担心。”谢云笈挑了挑唇角,“你年岁不大,缘何不留在?父母身边,要一个人到顺天来?” 芫娘摇摇头:“早已经?没有?父母了,是托旁人介绍了凤翔楼里的活计才到顺天的。” 谢云笈闻及此处,好看的眉头不禁微微蹙住。 她?望着芫娘那?本撕坏的书,轻声开口道?:“家兄是翰林院任编修,平日里誊抄书卷是常事,他誊过的书籍有?好些,都搁在?府上的书房里不见天日,倒是闲置了。” “姜小娘子孤身一个,在?这世道?上本就不易,有?这份肯勤勉读书的心思已然是顶顶难得,不必怕旁的人笑话。” “明日我?便去兄长那?里择几本好学?好认的,差人送来给你。” 芫娘得了这般意外,不禁喜上眉梢。 如此可果真是太好了。 她?心里有?一箩筐感谢的言语,想要一股脑全都倒出来。 只是碌碌而行?的马车也正巧在?这时候停了下来。 盼星挑起帘子朝外望一眼:“姜小娘子,凤翔楼到了。” 芫娘见状,便也只好道?一声谢,跟着盼星下车。 目送着谢家小姐的马车行?远,芫娘这才拿着荐信转身踏进凤翔楼的大门。 京中的酒楼果然比香海的酒楼要气派。虽然只是陆怀熠口中“籍籍无名”的地方?,可这凤翔楼也足有?三层。 一层是大堂和打尖的散客,二楼三楼则是提供给客人的雅间,小二伙计们穿梭其中,瞧着好生忙碌。 一想到往后客人们要吃她?做的饭菜,芫娘的心绪不禁越发激动。 她?一边打量,一边寻见那?坐在?柜台后头的账房,忙满心喜悦地将?荐信递了上去。 谁知账房连荐信瞧也不瞧,便像驱赶蚊蝇似得冲着芫娘随意摆摆手,算是要将?人打发走?。 “走?走?走?,我?们凤翔楼如今不缺人。” “先生,这荐信你瞧都还没瞧呢。”芫娘将?手里头的信高高举起来,“我?真是被推荐来做掌灶的,不骗你。” 账房这才大发慈悲地瞟一眼芫娘和她?手里的信封,随即低下头,从柜台下头的抽屉里捏出一沓厚厚的信封。 账房这才把一摞信压在?桌上,不紧不慢道?:“这么多荐信,各个都是人推荐来要掌灶的,我?若是一个一个都去后厨里给找个灶,让我?找到哪天去?” 芫娘怔了怔,一时哑然。 吵吵嚷嚷的动静惊得掌柜也信步走?来:“怎么回?事。” 账房便将?芫娘拿着荐信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人人都想着来我?们凤翔楼,凤翔楼的饭岂是那?么好混的?” 掌柜打量一眼芫娘:“多大年纪?从哪来的?” “今年一十有?六。”芫娘如实道?,“本在?香海县,是为着来凤翔楼才来的京城。” “若是凤翔楼不肯收,我?实在?无处可去了。” 掌柜的把荐信塞回?芫娘手里:“凤翔楼的掌灶如今确实不缺,你若是无处去,可以留下在?凤翔楼做个帮厨。” “做不做你自己瞧,若是要留下,晚上住在?后头院子里,明儿三更?起来干活。” “早晨送来的菜,赶在?开门前全部洗净削好。” 第26章 顺天府北城。 巳时。 鼓楼大街上人头攒动, 繁华异常,只在旁人眼里落下“热闹”两个字。 荟贤楼就坐落在鼓楼大街正中。这里菜色精致,席面讲究,雅致的名声数一数二, 一贯是食客老饕与达官贵人们猎鲜的去处。 门前的小二眼见得又来一辆马车停在门前, 连忙迎过去, 俯身替贵客们放好?脚凳。 片刻功夫,车中随即走下两位客人来。 一双翩翩贵公子, 只是在街面上行走?也难免点眼,引得不少人投来打量的视线。 走?在前头的信步闲庭, 一瞧便知是那位令京中做酒楼买卖之流皆头疼无比的顺天纨绔之首—— 英国公府陆小公爷无疑。 至于?走?在后头的, 倒是位甚少出入酒楼饭店的人物。 他一身绀青直裰,束着幅巾, 鹤颈如玉,肤色脂白,薄唇轻抿, 眸光深邃,俨然一副清冷书生模样?。 但?凡有些?阅历的伙计, 绝不至于?不认识他。 这位不是旁人, 正是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新贵,前科探花郎, 谢家?的大公子谢安朔。 眼见两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竟聚在一处,伙计们不由得挠了挠头。 不过眼见贵客们朝着荟贤楼里头去, 伙计们也顾不得再思量许多,连忙脚底生风, 一溜烟地去寻掌柜的。 荟贤楼里头修的考究,整座楼虽坐落在这顺天府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但?却扰不到?楼中的半丝清净,故而这荟贤楼的厢房一贯安静雅致。 凭立在此?中俯瞰街景,是当真能体会闹中取静的精髓。 雅间里早就为贵客奉着温好?的水酒同果点。 七星伴月的花型攒盒镶有螺钿,分格摆放着樱珠葡萄,并着安南贩来的香盖同莽吉柿。这些?饶是再顺天城里也颇是罕见的水果,都已经?细细地剥开切好?,码放到?整整齐齐。 谢安朔见着迎客的小厮走?远,方收回目光端坐在桌前,轻声揶揄道:“在顺天能吃陆小公爷的请,这可真是荣于?华衮。” 陆怀熠一只手撑在膝头,坐没坐相地斜倚在圈椅边,恍惚听不见这调侃的言语,只捏住手里头把玩的骰子,自顾自懒洋洋地撩起眼眸。 “少说你那废话,只说东西带来没有?” 谢安朔哂笑,随即忿忿顶一句:“兆奉陈案已经?过了十多年,如今朝中人人讳莫如深,这案牍自然更是凤毛麟角。” “我又不是神仙,你想找,我难不成伸伸手就能给你变出来?” 陆怀熠却不气,只慢悠悠道:“年初我跑马那彩头是替谁赢回来的?你弄那彩头又为着什么?,你打量我不知道?”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7节 谢安朔眉头一皱,登时收起插科打诨的心?思,打量的目光便在陆怀熠身上梭巡起来。 “你就这么?信我?认定了我能找得到?兆奉陈案的案牍?” 就算人人都知这兆奉陈案是一桩奇冤,可却没有人想看到?翻案的一天。 旧案已经?按下结案的大印,朝堂也自此?平静了十几年,往事重纠伤筋动骨,哪怕是当初最深受其害的当今陛下,只怕也早已再无半分惜故的心?思。 故而如今不止是没有人再替这桩案子伸冤,就算是透露出半分要翻案的心?思,在朝臣眼中就已然是大逆不道。 谢安朔的模样?分外严肃:“小公爷找这案牍,又是为了什么??” 陆怀熠不言,瞧着谢安朔那副模样?嗤笑出声。 他百无聊赖地自攒盒当中捻出一粒巴蜀青兔睛,抛着那青葡萄随即在空中幽幽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进他嘴里。 他自然知道这陈年旧案事关重大,旁的人向来绝口不愿提起,谢安朔有顾虑自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一想到?要寻这案牍的由头,他脑海里不由得再次浮现出那不识好?人心?,非要把他气死才?算完的芫娘来。 陆怀熠恶狠狠咬碎了嘴里的葡萄。 “没什么?原因,我是吃饱了撑的才?想找这案牍。谢大公子只管放心?,其他的事我懒得管,旁的人我更不必去浪费这口舌。” “当作咱们的秘密,也不是不行。” “你谢大公子翰林新贵朝廷栋梁,生父是工部尚书,舅父是内阁学士,若是连你也找不到?,这能说得过去?” 谢安朔闻言,眸光也不由得微滞住。 陆怀熠此?人,往常斗鸡跑马的去处向来少不得他的身影,在京中同辈中间实在是极不着调。 但?如今对上他那双眸子,竟莫名有种要被看穿了的错觉。 谢安朔失笑,兀自捏了捏眉头。 如今还敢探查兆奉陈案的人实在是寥若晨星,是多一个?盟友还是多一个?麻烦,这实在无需多虑。 “再等几日,我会找出来给你。” 陆怀熠轻轻挑眉,似是终于?对这几句人话感到?了满意,迅速同谢安朔达成共识,过渡到?友好?的会餐环节。 菜自然都是早已备好?的,直等得厢房中传菜的伙计拍一拍手,东西便被鱼贯端上。 荟贤楼早就是陆怀熠吃絮了的地方,吃起旁的菜自是稀松平常。 直等到?起了热荤,掌柜亲自端上一道金汤酸菜鱼的时候,陆怀熠方大发?慈悲地撩了撩眼皮。 新鲜滑嫩的鳜鱼已然被片得整整齐齐,盛放在金黄爽口的酸汤之中,这金汤使几十位调料熬煮,又伴上脆嫩的酸菜芯,可谓相得益彰。 最后撒葱花海椒用热油泼过,更激得这菜烹香四溢。鲜香酸辣的滋味扑面而来,隔着远远的距离便能引得人食指大动。 陆怀熠颇有兴致地夹起一块裹挟满浓稠汤汁的鱼片,不假思索地尝吃一口。 谢安朔见状,毫不留情地调笑道:“怎么??转性?了?从前不是鱼虾水获一概不碰的么??” 这头的话音方才?落下,另一边的陆怀熠已然错愕地蹙住眉头。 这金汤鱼方才?入口,那酸辣金汤的底味下便透出一股久违的鱼腥气。 陆怀熠本?以?为自己在香海被磋磨得不成人样?,被芫娘喂得荤素不忌,早已经?将那挑食的毛病改的七七八八,吃鱼吃虾全然不在话下。 怎么?如今居然还会吃出腥味来? 他登时一阵反胃,忙不迭将鱼悉数吐了出来。 一旁的掌柜自然是冷汗都冒出来了,又是递水,又是递帕子,生怕陆小公爷有半个?不满意。 陆怀熠端着茶船一连漱了三次口才?算是堪堪消停,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唇角:“这不是杨师傅做的吧?” 掌柜一惊,连忙打了个?千:“小公爷别见怪,杨师傅如今上了年纪,就这个?月的月初,已经?告老还乡了。” 陆怀熠闻言,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自香海归来几日,他一直觉得家?中饭食寡淡,本?就图着今天来荟贤楼大吃一回。 这荟贤楼中的杨师傅先前是在宫里头伺候过的御厨,拿捏火候自有独门的功夫,是顺天城里头屈指可数的几位能侍奉住陆怀熠口味的大厨。 谁知就去香海历练了一遭,回来便是天翻地覆,连杨师傅也告老还了乡。陆怀熠这位爷是彻彻底底再没了享这份口福的机会。 饶是陆怀熠还坐在荟贤楼的厢房之中,面前环满了玉盘珍馐,他却觉得一切都味同嚼蜡,初到?香海的那份胃疼恍惚就要卷土重来。 陆怀熠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了。 他只是想好?好?吃顿饭,为什么?就这么?难! 厢房中一时变得凝重起来,好?在门外适时传来一阵轻叩,将这胶着的气氛彻底搅乱。 “世子,是陆百户来了。” 陆怀熠闻言,便放下筷子。 “叫陆巡进来。” 谢安朔见状,索性?也慢条斯理地擦擦唇角:“罢了,这饭也吃完了,先前的事还请小公爷再等几日。” “舍妹喜欢城东的樱桃酪,我还要去捎些?回府,就此?告辞。” 他拱了拱手,作势便起身往门外走?去。 进门陆巡朝谢安朔点头示意,而后方对着陆怀熠拱拱手:“世子,国公爷听闻您在香海查办了胡三大喜,打算将南城中新的案子交予您差办。” 陆怀熠皱起眉头,这一顿饭已经?吃得够糟心?了,偏偏老头儿还要在这时候出来添堵。 他忍不住撇撇嘴:“不是,老头儿有完没完,他还来劲了?真拿我当锦衣卫的毛差使?” “不去,不成就让他打死我算了。” “世子果真不肯考虑?”陆巡撩了撩眸子,“要查的那客栈就在南城的凤翔楼后头。” “等等,你说在哪?”陆怀熠挑眉。 “南城,凤翔楼。”陆巡一字一顿。 姜小娘子在的那个?凤翔楼。 陆怀熠忽然眸光一亮,随即望向陆巡:“你说的也是,我这般有始有终之人,自然是不能半途而废。” “这南城的案子要是没我,锦衣卫可怎么?办啊?” ———————— 芫娘将后厨打理干净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腰已经?快要折了。 这凤翔楼里每天出出入入的客人数不胜数,只是土豆地瓜,每天就各有一大盆要洗净削好?。 此?外还有绿菜瓜果,连带着鸡鸭鱼肉也要由她准备妥当。 饶是三更天就起床开始干活,也要打理到?入了夜才?能闲下来。 凤翔楼的一切都同她来顺天以?前的预想实在是差池太大。可她在顺天举目无亲,除过留在凤翔楼,她也无处可去。 天色已经?擦黑了,凤翔楼后厨见不得什么?人,只有满地永远整理不完的水桶木盆静静罗列。芫娘望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对着天上的月亮深深叹下一口气。 她有些?想红芍和翠翠,也有些?想在香海那小院子里的时日了。 不想也就这么?一阵功夫,她身后忽得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芫娘不禁疑惑起谁会这么?晚到?后厨来,谁知回眸之间,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闪进了她的视线。 陆怀熠打量着凤翔楼的后厨,随即遣几个?手下的旗官三五下替芫娘将那满地木盆水桶归置一处。 他最后方气定神闲地双手叉腰,将目光定在芫娘身上。 “啧,我说……” “你这离要请人吃席,怕是还有些?远啊。” 第27章 芫娘怎么也没想到, 最先?到凤翔楼来,看到她如此狼狈模样的人会是陆怀熠。 虽然他明明还是念叨着和从前一样损人牙眼的语句,但芫娘却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她打量着陆怀熠,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是委屈难过, 一时又是欣慰愉悦, 可数不尽的言语涩在嘴边, 终究是化作了一抹发自心底的笑。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到南城来?” 陆怀熠打量着凤翔楼这差强人意的后厨, 不由得啧啧舌:“自然带人办差呐,还能是因为什么?” “今晚上怕是都在这了, 你总得让我腾点地方出来吧。” 话音落了, 他方勾起唇角,似有?所指地敲了敲腰上的牙牌。 芫娘循着动静往他腰上一瞥, 入目的便是他那只象牙雕的牌子。只是这回牌子上正面雕着的官职大字变成了“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 再定睛一瞧,芫娘始发觉陆怀熠今日套了身干练的黛色飞鱼曳撒,戴一顶官襆, 比在香海时要像模像样得多。 她依稀记得,小旗受辖于总旗, 总旗则受辖于陆巡那样的百户官。依着眼?前的情形, 陆怀熠俨然是好事临头?。 “咦?”芫娘刻意惊呼出声?,好似是比陆怀熠还要高兴, “六爷升官了?入夜还带这么多小旗来办差,实在辛苦。” “你在这等我一阵, 我去去就回来。” 芫娘乐淘淘地回了厨房,顺手挑出几颗土豆来。 凤翔楼里灶多地儿大, 只要过了每日客忙的时辰,倒是不拘着帮厨小二们自己弄吃的。 至于土豆, 则都是白日里削好没用完的,此时杀了水,明日做菜用不成,倒正好成了芫娘做吃食的好材料。 她几下快刀将土豆改成细丝,拌上生粉葱花同几种香料,便算是做好了准备,再往灶里添柴生火,锅便又重新热了起来。 拌好的土豆丝在热油的锅里头?“刺啦”一铺,原本松散的丝条便抱成饼状,香气更是一下子萦绕而出。 短短一阵功夫,土豆饼已然是大功告成。芫娘又往这土豆饼上撒了孜然同海椒面儿,往里头?夹上腌好的萝卜干,方才几颗不起眼?的土豆便已经成了烹香的土豆丝煎饼。 跟着陆怀熠办差的小旗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沾上了陆总旗的光。这土豆丝煎饼外皮焦脆,咬起来“咔吱咔吱”,但是内里却格外软糯,又夹了酸辣滋味的萝卜干,风味实在是层出不穷。 陆怀熠坐在门槛上同芫娘一道儿啃土豆丝煎饼,虽只是宵夜小吃,却瞬间吊起了他沉寂好几日的胃口。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8节 他终于为着再次吃到这熨帖的滋味而松下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京城里头?还有?他陆怀熠的一口饭吃。 他侧目望向?时不时因着那土豆丝煎饼太烫,鼓起腮呼两?口气的芫娘,忍不住无奈地轻笑一声?。 “翠翠不是给你踅摸来一封荐信,要让你做掌灶的么?这怎么回事?” “凤翔楼的掌灶,还得自己洗菜打水摞盆子?” “唉,这可说来话长?。”芫娘轻轻叹气,将前几日的遭遇与陆怀熠和盘托出,“掌柜先?前跟我答应过,来日若是楼里头?掌灶的人短了缺了,就让我补上。” “反正我在顺天人生地不熟,也不能就这么回香海去,只好先?留在这,走一步算一步。” 陆怀熠嘴角抽了抽。 什么叫人生地不熟?敢情在她心里,他都不能算是个人吗? 他蹙起眉头?,神情凝重地侧眸望去。谁知那罪魁祸首居然还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啃她的土豆丝煎饼,半点也不知他心里有?火。 陆怀熠越想越气,索性?压了压眉头?:“姜芫娘。” 你没长?嘴吗?你在凤翔楼混成这样,你就不会开口问?问?我能不能帮忙吗? “嗯?怎么了?六爷明天有?想吃的?那你跟我说,我提前给你准备。”芫娘一脸懵怔地抬起头?,嘴里的煎饼还没有?嚼完,只能含含糊糊说话,弯眼?朝陆怀熠笑。 “以前在香海都说好的,你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我说话一向?算数。” 陆怀熠:“……” 正对?上芫娘的弯弯眉眼?,一腔子火生是给他又憋回去了。 他兀自起身,瞥向?一旁打牙祭的小旗们:“吃得磨磨唧唧,磨牙呢?” “诶?这土豆丝煎饼才出锅,烫得紧,你让大家吃完嘛。”芫娘不知陆怀熠又哪来的无名火,不禁朝他疑惑道。 陆怀熠冲着芫娘面无表情道:“我是带人来办差的,不是来吃宵夜的。事情还没办完,他们吃不下去。” “走了。” “啊?这就要走了?”芫娘也不知陆怀熠这一惊一乍的是什么缘故,只好目送他那背影越走越远。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 他今天晚上好奇怪,一惊一乍的。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不就是没做掌灶么?又不是我不想。” 然而还不等她的话音落下,门后忽然传来一声?嘲弄的冷笑。 “就凭你小丫头?片子这点子本事,还想当掌灶?” “我看你下辈子还差不多。” 芫娘一滞,不由得循着声?望过去。 墙角底下是躺着个人的。 那人穿的破破旧旧,发髻束得松散不堪,一只手抓着酒葫芦,另一只手捏着芫娘方才煎好的土豆丝煎饼。他像摊烂泥一样卧着,浑身散发出熏熏酒气,格外不修边幅。 芫娘认识他。 凤翔楼家大业大,除过掌灶跑堂,帮厨也绝不在少?数。而帮厨也有?分工,有?些是跟芫娘一样洗菜刷碗宰鱼杀鸡的粗使?帮工,还有?些是替掌灶切菜分肉揉捏剂子的刀案。 至于这位“烂泥”,正是凤翔楼的刀案之一,旁的人都叫他老孙。 他瞧着约摸四?五十岁,平日里独来独往,酒不离身。往往在见到他人之前,便已能嗅见他身上的酒气。 老孙白日做完活计,剩下的时辰大都喝个烂醉,掌柜的也拿他没有?办法,算是凤翔楼里头?人尽皆知的一根老油条。 不知是在凤翔楼里实在委屈,还是方才的陆怀熠让芫娘多出几分底气,她那不肯低头?的劲儿忽然又冒了出来。 芫娘打量向?老孙,竟跟老头?顶起嘴来:“你说就好使?了?我凭什么不能当掌灶?” “你既然这么嫌弃我的手艺,还吃我做的煎饼干什么?” 老孙懒洋洋地吃一口辣酒,喷着满嘴酒气嗤嗤冷笑:“我自然不是随便乱说,若不是吃过你的东西,我也指点不出来。” 他从煎饼里头?拈出一根土豆丝,迎着满院子清浅的月光晃了晃:“你这豆丝儿切得这么粗,才勉勉强强算个均匀。刀工火候是厨子的立身之本,你连刀工都是这副模样,还论什么其?他?” 若是个打小练童子功的,切成芫娘这样实在没什么天赋,还是趁早别干这行得好。 若不是自小练的刀工,那更不用说了。这顺天城里头?能人辈出,从刀工上就差人一大截,怎么跟旁的人比? “你以为能把东西弄熟,就能当厨子了?既没有?师承,又没有?背景,靠野路子想在顺天出头?那就是白日做梦。我看你还是趁早歇下这份心思,早些寻寻旁的出路吧。” “这凤翔楼的掌灶,你当不上。” 芫娘皱住眉头?。 她从小跟着姜家大娘在香海摆摊,的确是不曾和旁的大厨一般,正正统统练习过所谓的“刀工火候”。 酒楼她并不是没有?进过,为着能到顺天做个掌灶,她不知道偷偷在酒楼的后厨游荡过多少?回。切菜配菜,她不是不能做,她切的东西也绝非不能下口的玩意儿。 如今被凤翔楼里头?的一个糟老头?贬得如此一文不值,芫娘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服气。 “野路子又怎么了?肯上进的野路子也比成日酗酒的混子强。” 她说着便转身往厨房里头?去。 “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喝得手都抬不稳,还瞧不起我们做粗使?的?” “我倒得看看,练过刀工火候的人又能出神入化成什么样。” 芫娘俯身,径自从水桶中捞出老孙白日切过的土豆,凝神一瞧,手不禁悬在半空中,满眼?的不服和愤怒顿时悉数化为错愕。 若不是因着她搬了水桶,亲眼?看见老孙把切过的土豆丢进水桶之中,说她此时此刻拎着的是一片土豆,她是不能信的。 那土豆片薄如蝉翼,轻透似纱,放在眼?前也几能透出院子里的月光。 她又伸手一捞,桶里的土豆片浸在水里头?,竟当真如同薄纱一样流畅地从她指尖上滑了过去。 一桶土豆片,竟都同她捞起来的那片一样,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 再瞧瞧她自己切的土豆丝,虽不能说是奇形怪状,可多少?也是差强人意。 这差距,实在太过可观。 那讥讽的言语,仿佛成为了现实。 她不禁皱起眉头?,失落地走出厨房。 老孙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卧在墙角下打着长?鼾,院子里好似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芫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围着锅灶打了十几年的转,如今才发觉,她好似从来未曾能入过厨师这行当。 她摸了摸自己的围裙,忍不住瞧向?自己手里攥着的半块土豆丝煎饼。 她不想就这么铩羽而归地回到香海,她还要去找爹娘和哥哥,还要站得离陆怀熠更近一点…… 芫娘仰起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暗暗蜷紧了手指。 香海的那么多事都挡不得她,如今她自然也不会放弃。刀工也好,火候也罢,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 她要做的事,就一定能行。 第28章 自打见过老孙的土豆片, 芫娘便知自己的刀工的确还差的远。 她每天仍旧三更起床,待到打理完了鸡鸭菜蔬,便跑回厨房去想方设法瞧老孙切菜。 老孙切起东西来,一贯得心?应手。 不论他手底下摁着什么, 目光都散漫无?比, 只?是手里头的刀落得一气呵成从不间断。 待到最?后, 他把切完的东西往水中一撒,无?论土豆萝卜南豆腐, 都会在水中绽放出如发般的细丝。 芫娘望得瞠目结舌。 旁的菜蔬倒也?罢,只?那南豆腐细腻白嫩, 往常就算拿起来?也?要小心?翼翼, 稍有不慎便会碎裂。可那块被老孙切过的南豆腐却丝丝分明,在水中似花一般彻底盛开。 她将?这景象都暗暗记在心?里, 等得入了夜,她方摸进厨房,随手摸几?块灶台上的姜, 按在刀板上切起来?。 南豆腐稀罕,姜倒是不少见, 切作丝也?不至于浪费。芫娘晚上但凡有空, 必定?要拿几?块老姜做她刀下亡魂。 边看边练了几?日工夫,芫娘免不得切伤了手, 不过好在这付出也?并非全无?代价,她切出来?的姜丝俨然?已经比当初的土豆丝秀气灵巧了不少。 芫娘心?下高兴, 一时难免忍不住想要切点难上手的玩意。 隔天功夫,她就拿铜板从豆腐坊购来?两块巴掌大的南豆腐, 仔仔细细存放到天黑。 待到厨房里头一空,她就迫不及待拿着南豆腐摆上刀案。 芫娘小心?翼翼地落着刀, 连大气也?不敢喘。 南豆腐软嫩,她生怕一呼一吸之间就会连带着刀刃滑动,将?那豆腐碰个稀碎。 可她切得越是仔细,那豆腐就好似越要与她较劲。切到最?后,一块南豆腐被震得拦腰横断,另一块倒是切完了,只?是切得粗细不均,毫无?卖相堪言。 她瞧着狼藉的刀案蹙起眉头,一时不禁轻轻叹气。 慢工出细活,她还是太心?急了。 原来?越软的东西才?反是越难切的,别?人切着得心?应手,不知是多?少日积月累的功夫堆出来?的。 只?看老孙表面的漫不经心?,她竟也?轻易高估了自己。 芫娘抿抿唇,终于明了倨傲只?会让她故步自封。她打起精神,将?刚刚经过“一场混战”的厨房打理干净。 至于那些切碎的豆腐,芫娘自然?不舍得浪费。 她将?豆腐一股脑全都压碎过筛,和着牛乳装进竹筒里,塞进了凤翔楼后头的冰窖。 忙活完这一茬,她才?又摸两块姜摁在手里头切起来?。 俗话也?说“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若是她日日都练,定?然?会有勤能补拙的一天。 时辰在不知不觉之间流淌而过,灶台上的姜丝堆成了小山。 芫娘揉揉发酸的胳膊,本想浅浅打个盹,没成想才?往门边上一靠,整个人便“陷入昏迷”,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是过去多?久,芫娘才?忽得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人不轻不重地戳了一指头。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29节 她迷迷蒙蒙撩开眼帘,便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她跟前?。 芫娘揉揉惺忪睡眼,登时睡意消散,唇边也?漾出一抹笑?意,有些不好意思?道:“呀,我怎么就睡着了?” “六爷怎么是一个人?旁的官爷呢?” “他们在忙他们的差事。”陆怀熠靠在门边,兀自垂下眸子,“我要是不扰你这清梦,也?不知道谁赶明儿得染风寒。这么大的人,连自个儿都照顾不好?” “要睡不回屋去,在这点灯熬油切什么姜?” “要做掌灶,不练这些东西怎么能行?要不该被人瞧不起了。” “你来?都来?了,留一会再走吧?”芫娘半点也?不顾他言语里的几?分责备,只?乐颠颠地起了身,嘱咐陆怀熠稍等片刻,便将?先前?塞进冰窖的竹筒抱了出来?。 那豆腐碎早已经冻的软糯冰凉,挖进碗中,再加上糖水和白日里搓好的芋圆,绵软甜美,在夏夜尝吃最?是消暑不过。 芫娘自觉略过了豆腐的来?历,笑?吟吟朝陆怀熠道:“今天有芋圆豆腐冰,正好给你消暑。” 陆怀熠轻轻撩眉,只?瞥一眼厨房里头没来?及打理的刀案,便勾起唇角哂笑?一声。 “怎么?今天又切碎豆腐了?” 芫娘的笑?一僵,脸上顿时多?出两抹酡红,低声喏喏道:“你会算命吧,这也?能知道?” 她正龃龉着不知道该将?手里头的碗递出去还是收回来?,便觉得手中一轻。再一抬眼,陆怀熠已然?毫不见外地将?碗接进自己手里。 他轻挖一勺抿进嘴里,一股豆乳香气霎时间在舌尖化开。芋圆则裹满了融化的豆乳和糖水,又香又韧。 “下次能不能少放点糖,我不爱吃太甜的。” “嗯。”芫娘瞧他吃得仔细,忽觉得心?头的忧虑一下子尽数消失,恍惚一整天的疲惫都不见了。 他吃东西一向挑拣,如今明看出这是她切碎的豆腐,却未曾有丝毫介意。 也?不知是他拿她没有法子,还是他待她又宽容了一点。芫娘弄不清楚这其中缘故,但心?下仍旧高兴。 芫娘忍不住抿起嘴角的弧度,朝陆怀熠不假思?索伸出手:“若是太甜了,我再去给你重新盛一碗。” 言语间,她端着新盛的芋圆豆腐冰递到陆怀熠面前?,一道刺目的刀伤立时入了陆怀熠的眸。 陆怀熠迎上芫娘的目光:“你手怎么了?” 芫娘后知后觉,连忙缩缩手:“没什么大事,做饭握刀的,昨儿切姜喇了手。” “这掌灶还真是不太好当。” 她挑起视线飞速打量下陆怀熠的神情,又忙不迭别?开视线。 可以和他这么面对面坐着,她觉得怎么样都是开心?的。 陆怀熠不言,一把将?她的手扯住。 伤口是昨天留的,不过芫娘今日又是洗菜刷盆,又是切豆腐切姜,显然?不曾把这伤口照料得太到位。 如今伤口仍旧外翻着,隐约还有些泛白。 陆怀熠随即从袖口里仔细摸索一阵,先是掏出他的两颗骰子,而后又是几?颗碎银,最?后才?是一只?天青色的小瓷瓶。 他明晃晃地松下一口气:“幸好陆巡这玩意没丢了。” 言罢,陆怀熠便摁住芫娘的手,将?那小瓷瓶里头的药粉倾在芫娘的伤口上。 芫娘轻轻哼唧了一声,手又下意识往回缩了缩。 奈何陆怀熠紧紧叩着芫娘的手腕,生是没能让芫娘将?手抽走。 他抬眼望着芫娘眼角的泪花,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知道疼了?知道疼还逞什么强?” “不疼。”芫娘被那药粉蛰得呲牙咧嘴,却仍旧强撑住脸上的笑?意,“一点都不疼。” 这掌灶是她要当的,她才?不疼呢。 陆怀熠似是轻轻叹下口气,只?是幅度实在太小,任芫娘就坐在他身边也?没太察觉得到。 他垂着眼帘,目光都聚在芫娘的指尖,不冷不热道:“我给你找个去处,想干什么由着你。” “干嘛还要浪费时辰精力在这里切姜?” 芫娘望着他,只?觉得他神情严肃,丝毫不像实在玩笑?,不禁微微蹙眉。 “这怎么是浪费时辰呢?我哪也?不去,我就要留在凤翔楼。” 成日喝到烂醉如泥的老孙能把南豆腐切成一团绣球,她就偏不信她切不出来?:“这刀工练不出来?,就是做了掌灶也?得遭人笑?话。” 她的话音还没落,一阵格外尖利的刺痛便忽然?从指尖传来?。 芫娘忍不住低呼一声:“噫。” 这刺痛也?并非因为其他,全是因着陆怀熠在她手上狠狠倒了一大股药粉。 芫娘蹙起眉头,正要质问他究竟是不是故意的,便见陆怀熠松开她的手。 “这药上完了。”陆怀熠干巴巴地说一声,随即扭头拿着那芋圆豆腐冰地挖了两勺,不假思?索地咬下去。 芫娘忍不住偷偷瞧他,见得一碗芋圆豆腐冰很快见底,便偷偷笑?了。 难得见他吃得这样利落,他今儿肯定?挺开心?的。 夜色渐深,凤翔楼早已是门可罗雀关门打烊,可同在街尾的良宝客栈里头,灯却仍旧亮着。 未几?,一辆马车果然?被赶进客栈里头。 等得车驾停稳,车里的一道高瘦身影便直接被引进了三楼的天字上房。 房里头早已经有人久候了,见得贵客驾临,几?个人才?忙不迭拱手作揖,端茶倒水:“吴管家劳顿,快请吃一盏新茶。” 吴管家不置可否,兀自落身身坐在桌前?,神情却始终阴沉。 几?个人见吴管家不肯吃茶,又递上一匣子银票,连忙解释道:“吴管家恕罪,少了香海胡三的这一笔,银票是比往常的少些。” “胡三先前?是太高调,好在他死得干净,牵扯不出往京中送过的银钱的事,这一点吴管家大可放心?。” 闻言至此,吴管家总算是大发慈悲地伸手接过银票。 他点了点数量,倒也?不见什么显而易见的不满:“既然?知道少了,那就想法子去找补,与我说有什么用?” 几?个人连忙点头哈腰:“是,是,吴管家您放心?,咱们这是一笔大的,只?等些时日洗干净,便能双手奉上。” “胡三先前?可还有什么话带来??” “胡三只?说得了一只?玉环,瞧着有些来?头,要请吴管家献给老爷。” “玉环?是什么玉环?”吴管家云淡风轻的神情中透出一丝疑惑。 “是只?雕了兰花的白玉同心?环,听说是个小娘子家祖传的宝贝。” 吴管家的眉头一拧,言语里露出几?分关注:“雕兰花的白玉同心?环?东西在哪?” 众人一愣,又道:“这……不成想锦衣卫会查到香海去,玉环若不在锦衣卫手里,大抵就还在香海。” 吴管家闻言,兀自敛了敛神情,收起盒子里头的银票:“把这玉环找出来?。” “我来?时可在凤翔楼瞧见了锦衣卫,胡三出这样的事,你们也?该仔细些,免得步了他的后尘。” 几?个人连忙又是一阵溜须拍马:“吴管家不必忧虑,前?头的是英国公府里那位,一个游手好闲的废物套身官衣招摇罢了,只?会调戏凤翔楼里的小娘子,不足为惧。” “哦?”吴管家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那胡三是折在了谁的手上?” “抄胡三窝子的百户名唤陆巡,是个硬茬子。” “还请吴管家放心?,他既敢折了胡三,我们就有法子折了他。” 第29章 在顺天府的时光过得飞快。 一转眼, 芫娘已经领着了进凤翔楼的第一份月钱。 芫娘拨弄着银锞子和铜板,一时也不知要怎么花,只能支着下巴在大堂里头发呆。 凤翔楼里其他做活的娘子见了,便吆喝道:“芫娘, 明儿休息, 我们要去香凇山拜佛去。” “如今有?了银钱, 到佛前供个大莲灯,日后才?有?福气嘞。” “都?说香凇山的佛最灵了, 你跟不跟我们一道儿?” 芫娘闻言,顿时眼前一亮:“我要去。” 大家闻言, 便叽叽喳喳围到芫娘身边。 “你听我说, 那个莲灯你可得买好了背上山去。” “山上庙在外头的莲灯请一盏要十文?,南城的只要五文?钱一盏, 还是西番的酥油灯。” “香我这里有?,就不用花冤枉钱了。” 顺天虽然没有?红芍和翠翠,但芫娘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孤单了。 旦日一早, 她便换上干净衣裳,同几?位娘子往香凇山上去。 香凇山位在顺天城南, 山上那智妙寺本是前朝建筑, 遗世而独立于山顶,时至本朝已然颇有?荒废之景。 好在多年前永宁长公主出?嫁时宫中大兴佛事?, 当今陛下?亲自下?旨翻修,才?有?了如今恢弘气派的智妙寺。又因着香淞山山林深静, 景色怡人,故而也渐渐成为了京中百姓们郊游踏青的去处。 这一路上山, 既有?人卖吃喝,也有?人编草蚂蚱, 实在是好不热闹。芫娘看得流连忘返,直被旁的娘子们唤两三声才?发觉掉队。 芫娘只好讪讪一笑,再三步并两地追上大家的步子。 不过饶是大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山上买东西,芫娘还是被那带着露水的新摘荷花引去目光,最终买下?三朵。 香凇山算不得高,坡度也一点都?不陡,即便芫娘走走停停,小一个时辰便也到达了山顶的智妙寺。 敕修的寺庙满共四进院落,东西配殿俱全,建筑格外恢宏。庙中遍植银杏树凌霄花,每到如今这般夏日,凌霄盛放,便是灿若云霞,美不胜收。 寺外人群熙攘,僧人沙弥,赏花游览之人往来不觉,一时比满院子红赤赤的凌霄花还要更热闹。 芫娘跟在大家后头,望得目不暇接。 一过了山门同天王殿,迎面便是供奉着佛像的大雄宝殿。宝殿中肃穆庄严,梵音阵阵,善男信女摩肩接踵。 芫娘忙将新摘的荷花献到佛前,诚诚恳恳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求菩萨一定一定保佑她——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0节 定要当上掌灶,在顺天找到爹娘和哥哥才?好。 她默许完愿望,还没忘虔诚地磕三个头,这才?缓缓起身。 旁的娘子们早已经聚在灯架旁供起灯来,芫娘便也将带上山的油灯放上灯架,一盏一盏挨个点亮。 “我一盏,红芍姐姐一盏,翠翠一盏……” 直点到最后一盏,她方皱起眉头来。 佛殿点灯,祈求长生,缘结善报。 她本要给陆怀熠供一盏的,可现下?却?不知怎么少?了数,陆怀熠的那盏灯不见踪影。 芫娘不禁有?些?懊丧。 若是她上山之前再细细数一遍就好了。 陆怀熠虽出?身在官宦之家,但在锦衣卫里成日来往办差,听到见到的免不得会是先前似胡三那般流血的场面。那样的场面实在太吓人了,她总想?着陆怀熠也得平平安安才?好。 眼见得前头点亮的几?盏莲灯燃得赤焰火舞,芫娘只好作别还要继续往后山去游玩的其余娘子,独自往山寺的流通处寻去。 凤翔楼娘子们的话是诚不欺她,这里的莲灯又大又精致,莲瓣做得栩栩如生,还描了金线,可一盏便要足足三十文?钱。 芫娘看了看莲灯,又望了望茄袋,终于还是咬咬牙一跺脚,将这盏大莲灯请了下?来。 毕竟她没了钱还能再赚,六爷出?入免不得刀光剑影,若是身上被人戳个窟窿,那可得疼死了。 芫娘小心翼翼地将莲灯捧上灯架,寺中的小沙弥才?又送来一张纸条和炭笔,请芫娘写两句祝福一并放在莲灯上燃了。 芫娘稍加思索,随即便歪歪扭扭地落下?“平平安安,身体?康‘见’”八个大字。 待到供完了莲灯,芫娘算是了却?了一桩大心愿。 她登时神清气爽,兴致勃勃地往寺外走去。 香淞山中虽不似智妙寺有?成片的火红凌霄,但山间小路崎岖蜿蜒,四下?里不知名的小花也自成一景。 芫娘虽在智妙寺花了些?钱,但是一想?到为陆怀熠供了一盏又大又好的莲灯,她便只觉得到处都?是美景,顿时连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没了旁的娘子催促,她下?山的路就自由多了。 芫娘走走瞧瞧,一阵功夫便已经行?到半山腰。 她正专心致志地沿着山路走,忽而听到一声轻唤。 “姜小娘子?” 熟悉的声音从?身旁传出?,芫娘寻声望去,便见得是盼星站在路旁。 笑意顿时自嘴角爬上芫娘眉梢:“盼星姑娘?你怎么在这?云笈姐姐也来拜佛么?” 盼星闻声,便应道:“果真是姜小娘子,真是好巧。我家小姐同几?位闺中好友来香淞山避暑出?游,命我来路上买些?小玩意回?去。” “小姐先前说要替姜小娘子从?我家少?爷那里择书,那日一回?去便早早择好了。只是这些?日子不得空,没能送到姜小娘子的手上。” “今儿难得到南城来,小姐昨夜就叮嘱我将书带着,本想?等回?府时再带给你,不成想?竟能在山上遇见,请姜小娘子移步,同我去马车上取书可好?” 芫娘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有?劳盼星姑娘带路。” 盼星盈盈一笑,引着芫娘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果见得几?辆马车停着,众人纷纷围坐一旁,中间自然是谢云笈同旁的几?位官家小姐。 只奈何几?位小姐们的脸色似乎都?不大好。 其中一位穿着黄袄裙的官家小姐更是神情忿忿,指着地上的食材道:“叫他们送热食来,他们送的这是什么?要我们茹毛饮血不成?” 一旁的下?人只能弓着身子连连求饶:“顾小姐息怒,这生食材定是酒楼里弄错了,未免得诸位小姐受饿,还请下?山用饭。" “你们是有?多大的面子,来搅我们出?门的兴致?”顾家小姐拧着眉头,风风火火恨不得就要动?起手来。 亏得谢云笈眼疾手快,连忙扯住顾家小姐的袖口?:“事?已至此,咱们先想?法子,光在这生气可要气坏身子的。” “这好不容易才?到山上,就这么白白下?去?”顾家小姐望着谢云笈,“我可不想?回?去,如今待在家中无聊透顶。” “英国公府那祖宗也不知道是死哪去了,既不来跑马,又不去锤丸,害的这几?个月都?没人带着我赢钱。” 芫娘静静在旁边瞧了一阵,这才?缓缓朝前一步。 “几?位小姐若是为难,我可以帮忙烹那食材。” 大家闻声侧目,谢云笈立时轻笑:“芫娘?你也来山上了?” “这些?肉丝毫未曾腌制,你果真能做?” “云笈姐姐。”芫娘甜甜笑着点点头,“只请盼星和其他几?位姑娘小哥们帮帮忙,我只消半个时辰功夫便能做好。” “那便要辛苦芫娘了。”谢云笈微微颔首。 芫娘自也不磨蹭,跟着盼星他们便打理起来。 得益于这些?时日在凤翔楼做多了后厨的粗活,有?火镰同上好的银缕炭,生火自然难不住她。 盼星同旁的几?个丫鬟利索将那生羊肉分切成小块,拿洗净的树枝传串起来。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芫娘才?抓着羊肉串置上火焰。 明火在羊肉之间不断得游走舔舐,被煸出?的羊油顿时裹满肉串,散发出?滟滟的肉香。 顶顶新鲜的羊肉不需要太复杂的制作工序,一把孜然合着一把辣椒面,便足以同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相得益彰。 几?位小姐们的眼都?看直了。 从?前吃过那许多的炙肉又腌又焖,竟不比这一回?明火赤焰来得直接,更不如这简简单单两搓调料来得香。 待到几?位小姐嬉闹分食羊肉的功夫,芫娘已经又将几?张白面饼又架上了火堆。 白面饼淋油,便瞬间在明火上诞生出?一层焦脆的外壳,撒上方才?的孜然辣椒,将羊肉夹放在饼中,一口?下?去外焦里嫩,肉汁四溢。 顾家小姐不拘小节,一连便吃下?两只饼,直吃得腹鼓圆圆,方长长叹下?一口?气:“姜小娘子这手艺果然非同一般。” “上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羊肉,还是我小时候进宫那次。” 谢云笈轻擦唇角:“我也记得,宫中从?前有?位御厨,做羊肉是一绝,不管炙的还是清炖,都?滋味极妙。” 旁的几?位小姐纷纷应和。 “我也记得,好似是姓孙吧?听说是荟贤楼杨师傅的师弟呢。” “可不止是羊肉,这位师傅的软炸里脊和东坡肉也烧的好吃,切出?来的肉块四四方方,连大小都?一模一样。” “这师傅兴许回?乡了,若是在京城里头,早该和荟贤楼一样声名鹊起不是?” 在一旁打理炭火的芫娘默默听着,手里的动?作不禁一滞。 同样姓孙,且刀工极好,芫娘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整日在墙角下?烂醉如泥的老孙。 可一个是御厨,一个只是凤翔楼里头混日子的刀案,这差距实在带着云泥之别。 芫娘几?不可见地轻叹一口?气,这顺天府真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她定得再努力些?练她的刀工才?行?。 第30章 在香淞山忙活了一回, 等打理完东西,时辰已然?过了午后。 游山的小姐们陆续归家,芫娘自也被盼星引上谢家的马车。 马车碌碌驶往山下?,谢云笈拿出一只书匣来:“我从兄长那里寻来三本, 一本《三字经?》, 一本《增广贤文》, 还有一本《幼学琼林》,都是开蒙用的书。” “这上头又有兄长的青笔注解, 详尽明了,正适合刚刚识字用, 想来是外头那些书铺中是买不到的。” 芫娘眼前一亮:“叫云笈姐姐费心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她兴高采烈地打开书匣,就见得三本精装细裱的书跃然?眼前。 书封是上好的花绫, 带着淡淡的芸草清香。书中的字迹清瘦修长,侧锋锐利,筋骨浑然?。这字和陆怀熠的字不大像, 却有种不输陆怀熠的别样劲挺。 芫娘摸着书里头的字迹,没来由地愣了愣。 俗话也说?由字见人, 能写出这样笔法追劲的字, 云笈姐姐的那位兄长,必然?也和云笈姐姐一样, 是个顶顶好的人。 谢云笈瞧着芫娘被?吸引去?了目光,忍不住掩唇轻笑?:“芫娘今日帮了大忙, 要谢也该是我谢你才?对。从前竟不知?芫娘还有这般手艺,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方?才?临走前, 顾家小姐还说?来日要请你去?顾府再做一次干烤羊肉。” 她说?着,便对盼星轻轻使个眼色。 盼星心照不宣的点下?头, 朝芫娘递上一包银锞子:“今日有劳姜小娘子,这点是顾家小姐和我家小姐的心意,姜小娘子不要推辞。” 芫娘眨眨眼,掂一掂手里头的书匣子:“做饭本就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何况今日我吃的也不少?。” “这样好的书,旁人求也求不来,比多?少?钱都要金贵。” “这……”盼星一滞,不禁有些为难地望向谢云笈。 谢云笈不紧不慢:“这书本就是要给你的,你今日辛劳不归在咱们的约定里,收下?酬劳是天经?地义的事。” “若是姜小娘子觉得这钱腥臭唐突,那就挑些喜欢的钗钏璎珞可好?” 芫娘思忖片刻,从盼星手里接过茄袋,将银锞子一股脑都倒回盼星手里:“我收云笈姐姐的这只茄袋做酬劳足矣,旁的钱就做我日后的书资吧。” 谢云笈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便也不再为难。 盼星归置了银钱,才?又打量着自家小姐,对芫娘道:“我家小姐每月初一都来智妙寺拈香,姜小娘子若是想?要旁的书或有不懂的,来智妙寺找我家小姐看看也不是不成。” 盼星说?着,又忍不住打趣道:“来日姜小娘子若是想?看什么买不到的书,且请我家小姐寻我家公?子说?上两句话,公?子便没什么不肯抄的了。” 谢云笈轻蹙起一双烟柳眉,轻轻挠一把盼星的痒痒:“你这丫头,别再贫嘴了。” 盼星躲了躲,又低声喏喏道:“奴儿可不曾说?错,公?子最是好脾性,难道不是对小姐有求必应千依百顺?” “这世上没有比咱们公?子更好的兄长了。” 芫娘望着她们打闹,恍惚有些被?这愉悦的气氛感染到。 若是她的哥哥也在,定会陪着她写字背诗,会把虎眼窝丝糖让给她吃,会让爹爹给她买紫毫,会将她视若珍宝。还有那只梦里头被?无数次答应买给她的大滚灯,哥哥肯定也不会食言。 想?着想?着,芫娘下?意识摸摸戴在脖子里的玉环,不自觉湿了眼角。 一旁的盼星见状,忙关照道:“姜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芫娘连忙摇摇头,低下?头收好了书匣子,冲盼星轻轻笑?道:“没事……”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1节 她只是有些想?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就算没有万贯家财,就算不曾位极人臣,也肯定和云笈姐姐的哥哥一样好。 ———————— 芫娘回到凤翔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眼下?虽是休息日,芫娘却未曾松懈练习。 她将带回来的书匣收好,便寻进厨房里头摸起姜来。 老孙使刀得心应手,仿佛那菜刀与他早就浑然?一体,切起来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要练到老孙那般程度,芫娘知?道自己唯有靠勤能补拙。 她拿姜按在手里,一下?一下?挥动菜刀,恍然?找到了某种特定的速度。 按着这节奏切下?去?,姜丝倒是比先前都要匀称。 芫娘心下?一阵喜悦,正要伸手再拿一块姜来,却摸了个空。再抬头一看,满满一篮子姜竟生生被?她切完了。 芫娘看着身旁堆起小山的姜丝,不禁感叹,明天又有一个刀案要享福了。 她收好刀案,走到院子里寻个石墩坐下?,静静回想?起方?才?切姜的手感来。 琢磨片刻,后厨门外?的巷子里头忽传来“扑通”一声动静。 芫娘滞了滞,伸着脖子朝门外?看,然?而外?头黑洞洞的,什么也没瞧见。 她犹豫一阵,终究还是忍不住探寻的心思,沿着围墙朝门外?走去?。 才?出门没有两步,便见地上躺着个满身是血的人。 芫娘吓得僵在原地,一时间已经?忘了尖叫,只敢躲躲闪闪地去?瞧。 月色幽幽,芫娘的目光逡巡两三回,方?从这人身上寻出几分熟悉感。她俯下?身凑近去?细看,登时惊诧地皱起眉头:“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陆巡此刻眉头紧锁,气息急促,听到有人说?话的动静,才?终于吃力地撩起眼帘。 他喘着大气强打起精神:“姜姑娘……不必管我,那伙人只消片刻功夫……便会追来。” “他们凶神恶煞,却只是冲我。你对付不了,自去?个周全的地方?,莫要被?我牵连。” 芫娘听着这番“肺腑之言”,连忙朝四周打量,见得还没有人追来,便二话不说?扯起陆巡的胳膊搭上她的肩头。 “那怎么能行?我不能见死不救。” 陆巡习武多?年,身形充实。 芫娘的个头比他要低上好些,但还是使着吃奶的劲硬将陆巡的半个身子架了起来。 “在香海的时候,六爷就同我说?,你们虽然?没有血缘,但从小一起长大,他心里早已把你当作兄长了。” “你若是有好歹,六爷他会难过的。” 陆巡踉跄着步子,一条腿还拖在地上,恍惚还想?说?些什么,一张口便生生喷出一口血,彻底昏死过去?。 芫娘又急又慌,硬是将奄奄一息的陆巡拖进凤翔楼。 她关好后厨的大门,将陆巡塞到后厨烧火的柴草垛里,才?松下?紧绷的神经?。 她用柴草掩住陆巡,轻声嘱咐道:“陆大人先在此处忍一忍,我去?找六爷和郎中。” 话音才?落,巷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芫娘心下?一紧,自知?大抵是陆巡说?的“那伙人”追来了,她正要寻个地方?去?躲一躲,可垂眼之间,她忽然?望见自己衣襟上沾着陆巡方?才?吐出来的血。 一大片血迹赤红又粘腻,落在身上想?藏也藏不住。 门外?的脚步眼见得就要化作“砰砰”敲门声,芫娘急得四下?张望。 视线扫到墙角的笼子,她终于心生一计。 这伙人能将陆巡伤成这模样,她去?硬碰硬定是不行的,只能智取才?最好。 一行人来得极快。 芫娘开门时,院中灯影扑朔,她却瞧得真?切。 他们穿着虽然?普通,可眼神中暗露凶光,一看便非善类。 芫娘镇定下?情绪,方?开口道:“凤翔楼已经?打烊了,这里是后厨,夜间不通。几位若是打尖,还得劳动再绕几步路,到前门去?叫店。” 门外?为首的穿着紫衫,兀自往前一步睨着芫娘道:“方?才?可听见看见有什么人路过此处?” 芫娘摇摇头:“这么晚的时辰,除了几位客官……” 她的话音还没落下?,紫衫人忽然?漾出几分杀意:“你身上是哪来的血?” 芫娘佯装低头一瞧,目光随即瞥向地上的满地鸡毛,合着放了一半血的大公?鸡:“我这要烧葱油鸡,葱姜都在厨房里头备好的。” “我们凤翔楼的东西一贯新鲜,刚挑了只公?鸡宰。” 她说?着提起半死不活的公?鸡,公?鸡果真?奋力挣扎,将血溅得四处都是。 紫衫人连忙退后躲避,他身后的几个手下?窃窃私语一阵,似是打算顺着巷子往别处去?追。 芫娘见仿佛是搪塞过去?了,屏住的气息这才?悄悄松下?一口。 然?而不等她悬着的那颗心彻底放下?,为首的紫衫人却脚步一顿,回过头瞪向芫娘:“你方?才?说?凤翔楼已经?打烊。” “既然?打烊,你怎么会连夜宰鸡?究竟是做给谁吃?” “我……”芫娘被?瞪得下?意识一抖,终于发?觉自己是被?问住了。 她全然?不知?该如何对答,脑海里只剩一片空白。 一群人怀疑的目光随之梭巡而来,芫娘心中只剩下?发?慌,手里不由握紧了方?才?宰鸡的菜刀。 她若实在是掩饰不住。 鱼死网破就是她最后的法子了。 四下?夜深人静,时辰仿佛是被?无限拉长,芫娘只觉得自己连大气也不敢再出。 恰逢此时,墙头忽然?传来陆怀熠熟悉的声音:“葱油鸡做好没有?还不能吃吗?” 他熟稔地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旁若无人地朝芫娘走过来:“我们没被?人发?现吧?” 第31章 芫娘望着陆怀熠朝她走来, 一时不免僵在原地。 陆怀熠仿佛丝毫都察觉不到院子里头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待到?堪堪迎上门外紫衫人和一群不速之客的目光,他?才后?知?后?觉停下步子:“怎么?还有旁的人?” “这……不是吧?”他眉头拧出来一个“八”字,疑惑的目光顿时落在芫娘身上, “咱俩第一回 偷鸡, 就被这么多人抓了?” 芫娘眨巴眨巴眼?, 一时被陆怀熠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弄懵了,只好喏喏朝着他?应声?:“嗯……” 陆怀熠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扶了扶额,郑重地抬眼?望向紫衫人:“我们这是第一回 偷鸡, 真的。” 他?压低声?音, 随即双手合十对着紫衫人煞有介事道:“她在凤翔楼找个活计不容易,您可千万别叫掌柜的知?道。” “这鸡今晚烧了, 自然也少不了您的份儿,若是不够,咱们再宰一只。反正都?是不会下蛋的公鸡, 少一两只掌柜的发现不了。” 芫娘的思绪迅速流转,很?快搭上了陆怀熠的弦。 夜半偷鸡, 合情合理。 寥寥几?句话解释, 的确挑不出错缝来。 弄明白这一遭,芫娘忙不迭就着他?一道儿演戏。 她望向紫衫人连连点头:“要是几?位爷不喜欢吃葱油鸡, 我手艺还成,我给诸位做别的。” 紫衫人望着院落里的情形, 一时也不禁生出些迟疑。 正巧在这空档,一个手下匆匆行来冲他?耳语道:“头儿, 我们方才在巷子另一头找见不少血,人怕是从?另一头跑了。” 紫衫人一听, 随即怒冲冲睨向一旁的手下:“怎么不早说?叫我在这里跟一对偷东摸西的狗男女浪费口舌。” “赶紧给我追,决不能叫他?跑了。” 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霎时走得无影无踪,半分不多纠缠在凤翔楼。 眼?见得门口再没旁人身影,芫娘却还愣在原地没能回过神。 她的目光略显迟钝地挪到?陆怀熠身上,手里头的刀终于“当啷”一声?坠地,两片发白的唇瓣说起话也不大利索了:“在……在柴垛底下……我方才……” 她凝了凝神,想要强打起精神给陆怀熠指路。 可还不等?她有半点举动,陆怀熠却忽然抬手扣住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地拽了她一把。 芫娘脚下一歪,冷不丁便撞进陆怀熠怀里。 “别动。”陆怀熠微微蹙眉,唇间缓缓挤出一句极轻的叮嘱。 芫娘眸子骤缩,立时从?善如流地不再动弹。 陆怀熠的手正稳稳横在她的腰后?,生生将?她拦在了他?的怀里。那只手既不远,也不近,算不得冒犯,却也比往常要亲密得太?多。 她实在不知?陆怀熠缘何会突然有这般行为,便只能轻撩目光望向陆怀熠,试图从?他?的神情之间查探出几?分原由。 谁知?她方才凝住视线,余光便瞧见墙头上有个人。 方才那些人竟疑心深重地杀了个回马枪,潜伏墙头上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芫娘一滞,有些后?怕地抿住唇角。 她顿时有些庆幸陆怀熠反应迅速想出眼?下这对策。如今自墙头那方向瞧过来,倒是的的确确再瞧不出半分端倪了。 只要坚持一阵功夫,等?到?墙头上那人撤走,该就能彻底瞒过。 芫娘的视线转圜一圈仍旧无处安放,她生怕这点小动作也会露馅,只好乖乖将?视线撤回到?陆怀熠脸上。 局促的视线骤然之间四目相对,她方发觉他?们离得实在很?近,近到?她几?乎趴在陆怀熠胸前,近到?她能瞧清楚陆怀熠的睫毛,近到?她的鼻息一下子扑在陆怀熠的脸上又散开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2节 陆怀熠生得实在好看,如今凑近了瞧,更难不惹人神思恍惚,她有心想避开视线,却又见他?唇边无声?地汇出着方才的“别动”两个字。 她不想违抗陆怀熠的叮嘱,更不想露馅惹祸,自然只能努力克制自己飞远的思绪。 可奈何“抽刀断水水更流”,更何况陆怀熠那双深邃的眸子就悬在她面前,怎么都?躲不开,恍惚一下就能看透她心底的“非分之想”。 芫娘登时只觉得自己气?息发烫,越喘越急,连带着怀里头也冒出一头小鹿开始横冲直撞。 她恨不得有条地缝,能让她立时钻进去才好。 好在陆怀熠忽然撤开手,转脸瞟向方才蹲着人的墙头,惜言如金道:“好了。” 芫娘既怕演戏露馅,又怕陆怀熠看出端倪,只能定定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走……走了吗?” “已?经走了。”陆怀熠谨慎地确定一番。 “方才是情急冒犯,你……”他?连忙回过眼?眸正欲解释,谁料话芫娘竟还保持着方才拗在他?怀里的姿势没变,他?未曾察觉,唇尖便猝不及防地正正啄在她眉心中央。 陆怀熠气?息一滞,像尊木偶泥塑似的僵在原地,话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唯有耳根,仿佛被火撩到?似的一下子蔓延出无数酡红。 陆怀熠迅速往后?撤一步,忙不迭寻觅个新的话题掩饰他?眼?底那几?分异样。 “那个……你方才说柴垛底下怎么了?” 芫娘回了神,也紧着往后?挪开几?步。 她只觉得脸烧,便忙着低头避开陆怀熠的视线,心有余悸地问:“当真走了么?” 陆怀熠含糊不清地“嗯”一声?:“放心,我叫人在巷子另一头撒过血,这些人轻易应当不会追回来。” “陆巡今日走时单枪匹马,我总觉得不对劲,如今到?处找不到?他?,怕他?被人暗算。” “芫娘,你方才是不是见过陆巡?” 芫娘这才想起生死未卜的陆巡,连忙逃跑似得匆匆步行到?柴草垛旁,伸手扒拉出柴草下头的人:“定是方才那些人使阴耍诈,陆大人才会流这么多血。” “六爷,你快带陆大人去找郎中吧。” 陆怀熠见状,眉头登时皱得更深了。 柴草下头那个十足狼狈的人既像陆巡,又不太?像。 眼?见陆巡身上沾着血,陆怀熠忽觉得自己浑身都?感同身受地疼起来。 陆怀熠眯了眯眼?,往常那几?分不正经的模样荡然无存。他?也不再迟疑,利索地将?陆巡从?地上搀扶着架在自己身上。 “陆巡,起来,跟我回府。” 陆怀熠扛着陆巡走到?门边,方回过头重新迎上芫娘的目光,认真叮嘱道:“芫娘,这些时日你要当心,能留在凤翔楼就不要出门。” “至于旁的事,我明日再来善后?。” 芫娘轻轻推一把他?的后?腰,将?他?往门外送:“凤翔楼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陆大人伤的这么重,你才真的要小心。” 陆巡被人架在肩头良久,仿佛循着熟悉的声?音找回了些知?觉,便缓缓张开眼?来。 他?望着身侧的人,第一次觉得他?一点也不输老英国公。 他?吃力地扯出半丝笑意,缓缓用虚弱到?连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但却心悦诚服的声?音道:“世?子……” “陆巡无用,陆巡有愧……” 陆怀熠一滞,侧目朝陆巡瞧去。 “芫娘冒险救你,是为了让你给我说这废话的?”他?面无表情地架着他?出了凤翔楼,“回府养好伤,告诉我是什么人干的。” “老头儿既然把我交给你,你这么回去,我可没法腆着脸跟府里头交代。” 芫娘站在门前,目送着陆怀熠和陆巡的背影消失在巷头的拐角,才安下心掉头将?院门彻底叩好。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梆子声?。 时辰已?经到?了三更。 芫娘打理着院子里散落的鸡毛和鸡血,思绪再次流转起来。 如今一只鸡市价三十多文,就算把钱贴补给账房,她半夜宰鸡的事怕是还得被账房和掌柜三天两头拿出来提点。 倒不如索性将?这痕迹清理干净,道声?丢了鸡,拿钱给酒楼平账来的方便利落。 思及此?处,她迅速将?溅在地上的鸡血擦洗一净,驱走满地的蝇虫,又足足泼上两盆水,才算是将?这后?厨的院落恢复如初。 眼?见得此?处大功告成,而她四更还要起来干活。芫娘这才捶了捶酸困的肩膀,端着水盆慢悠悠地往屋里走去。 谁料才走到?舍房门前,墙角的一团黑影便引去了她的视线。 芫娘步子一顿,顷刻间睡意全无,方才的恐惧立时卷土重来。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远远的酒嗅见一股酒气?。 这黑影倒不是方才那些人,只是抱着酒葫芦的老孙。 老孙嗜酒如命,只要有酒葫芦,院子里随便找个墙角他?都?能躺。 芫娘刚想松下一口气?,可一看到?自己手里的盆子,想到?自己藏鸡的举动,顿时不由得再次浃出满背冷汗。 芫娘望着老孙,忍不住轻声?道:“我……我没偷鸡。” “我那都?是为了救人。” “……” 眼?见老孙不置可否,芫娘心下更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只要你别告诉掌柜和账房,那鸡做了给你下酒吃。” 话音一落,老孙忽然咂咂舌,绵长的鼾声?随之而起。 芫娘:“……” 原来老孙早已?经醉了。 她长长松下一口气?,抱起盆子往屋舍走去。 待到?芫娘进屋,墙角下的老孙才抱着酒葫芦翻了个身。 他?抿一口酒,重新躺回了墙角下那方混沌的天地。 第32章 芫娘回了屋, 只觉得累到快要散架。她?草草洗把脸,径直躺上床准备安歇。 四?下夜深人静,她?一阖眼,也不知是怎么的?, 脑海里就不停浮现出陆怀熠的脸。眼前一会是他教她?写字, 一会是他出手替她?赢玉环, 不管她刻意将思绪牵到哪里,仿佛记忆里都有他。 芫娘睁开眼, 愣愣地望着房梁皱起眉头。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从前的事情也并非一朝一夕才?出现,怎么偏会在今晚满脑子都想着个男儿?郎, 这多不矜持呢? 若说是因着他今日牵了她?, 那就更说不通了。 今夜将陆大人架回院子的?时候,陆大人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饶是如此?, 她?仍不曾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反倒是陆怀熠,顶多拉住手腕扯了她?一把,连挨都没挨旁的?地方, 如今却在她?眼前怎么都挥之不去。 她?越想越乱,索性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 将脸埋进了被子。 芫娘失眠了。 她?硬生生在床上挺到了三更, 便又?昏昏沉沉地被叫起床去干活。 好在凤翔楼里的?差事乏味简单,左不过洗菜择菜, 芫娘早已经?手熟做惯了,花不上什?么太多精力?, 即便熬了一宿,如今疲惫到连睁眼都十足困难, 也堪堪能够应付。 谁知天边才?擦上微青,她?的?土豆方洗到一半, 院子里却吵吵嚷嚷起来。 “账房说昨晚上丢了鸡,罚了芫娘三十文钱。你们说这鸡是去了哪了?怕是叫黄皮子叼走吃了。” “昨儿?晚上只有老孙一个人在院子里头没回屋,谁是偷的?鸡的?黄皮子,老孙可?最清楚了。” “是吗?老孙,你倒给咱们说说,谁是那个黄皮子?” 一听到鸡的?事,芫娘不禁一顿。她?脑中一个激灵,霎时间?困意全?消。 芫娘忙转头打量向?人群,便见得?几个年?轻的?跑堂帮厨早已朝墙角的?老孙聚了过去。 “你们小点声,仔细叫墙角下头的?黄皮子听见了。” “那黄皮子大得?很,还?会喝酒嘞,仔细把你们都咬死。” 人群里登时发出一阵讥讽的?嘲笑声,里头不乏好勇斗狠的?,一把拽住老孙的?衣领,径直将人拖倒在地上。 芫娘连忙把土豆丢回盆子,三步并两地跑过去拦在老孙前头:“那鸡真是我丢的?,跟老孙没关系,你们怎么还?动手呢?” “散了吧,钱都罚过了,下回我指定仔细看着。这大清早的?,你们可?别耽误干活。” 然而芫娘个头小小,终究不能同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相较,轻而易举地便被人推去一边。 “你懂个屁,上回丢鸡就有这老东西,害得?账房罚了我的?钱,你还?给他说话?” “一把成日只知道喝酒的?老骨头,打金盆露也不知孝敬主管和账房,还?嫌咱们的?活干得?不好,我早就嫌他不顺眼了。” “今天不叫老孙吃些苦头,我看这老东西是不肯老实的?。” 几个人抬脚便要踢,老孙顺势一躲,遭殃的?便变成了他的?酒葫芦。酒葫芦骨碌碌滚了好远,直撞到院子里一块石头才?堪堪停下。 老孙见状,顿时连滚带爬地匍匐几步,也顾不得?地上满布尘泥,只忙慌慌捡起自己的?酒葫芦,抱进怀里又?满足地大喝一口。 年?轻的?伙计们并不打算罢休,大家顿时尾随而去。 “鸡呢?你今天要是不把鸡交出来,我们叫你满地找牙。” 老孙嗤嗤一笑,抱着他的?酒葫芦慢吞吞睁开眼:“早就下酒吃咯,你们上茅房找去吧。” “嘿,你个老东西,我一脚踢折你肋巴骨扇子……”几个人撸起袖子,作势便要对老孙来一番拳打脚踢。 好在芫娘方才?就去通禀了掌柜,此?时掌柜已然人五人六地走进院子:“干什?么呢?一个个的?,都不干活了?” 众人见状,顿时安分下来:“掌柜,老孙昨晚上偷了楼里一只鸡。” 掌柜阴沉着脸睨向?老孙:“老孙,那鸡果真是你抓的??” 老孙恍若未闻地躺在地上灌口酒。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3节 “我下酒我吃了,我炖了吃,炒了吃,烧了吃……” 掌柜登时皱起眉头,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把年?纪的?人,你叫我说你些什?么?” “你看看你这幅样子,成日只知喝酒,哪天若是喝死,死外头去,别死在我这凤翔楼里。” 伙计们见掌柜疾言厉色,顿时又?猖獗起来:“掌柜的?,这老东西就是欠揍。” “不劳您金手,我们收拾他一顿,他就听话了。” 掌柜闻言,侧目瞪他们一眼:“这楼里头轮着你们当家做主教我办事了?老孙要是有个好歹,你们给我切绣球豆腐?” 几个人闻声,顿时哑然。 南豆腐又?嫩又?软,切起来最是考验刀工。旁的?刀案没那金刚钻,切出来大都不成样子,真真要切成外头挂着流苏,里头带个镂空球的?绣球豆腐,那还?得?是老孙才?能揽这麻烦活。 掌柜见众人不敢吱声,忿忿甩袖:“一天天就知道凑热闹,活都干完了?开门之前活办不妥帖,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滚蛋。” “还?有你。”掌柜看着老孙,“别喝了,给我进厨房切菜去。” 大家一听这话,纷纷一哄而散。 院子里也重新恢复到先前那番忙碌的?景象。 待到日上三竿,凤翔楼像往常一样开门迎客,帮厨们也就迎来了现下的?时光。 芫娘早早收拾妥帖自己的?摊子,瞥一眼厨房里切菜的?老孙,心下就免不得?对早晨的?事情耿耿于怀。 鸡分明不是老孙偷的?,可?他却丁点也不分辨,白白捱了旁人一顿糟蹋,倒是被她?连累了。 芫娘心下过意不去,索性拿昨天夜里藏好的?鸡到两条街外头的?烧鸡铺子,加上些钱换了只赤红油润的?大烧鸡。 芫娘看着烧鸡,觉得?还?不太够,于是思索一阵,又?咬咬牙,花了一大笔钱到酒铺打了一壶金盆露。 顺天城的?金盆露向?来价格不菲,这酒滋味纯冽,酒香馥郁,前些年?一直是宫中的?供酒,堪称酒中极品。 这酒不止喝起来绵柔爽口,拿来做菜也有奇香。 不论是合着童子鸡炒成醉鸡,还?是配上新鲜河虾焖一锅软嫩爽滑的?呛虾,都是绝妙无比的?搭配。 一壶金盆露醇厚回甜,一只烧鸡酥香软烂,这世上最悠闲美妙的?事大概也不过如此?。 芫娘揣着东西匆匆回到凤翔楼,彼时被牛皮纸紧紧裹住的?烧鸡尚且热着。 她?见院子里没人,才?趁午饭过后的?厨闲进了厨房,躲在灶台后头,偷偷摸摸把金盆露同烧鸡一起推到了打盹的?老孙手边。 谁知老孙早不睁眼,晚不睁眼,偏偏这阵子翻了个身,正正对上芫娘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芫娘顿觉背后一凉,忙不迭缩回到藏身的?灶台后头。 老孙起了身,径直将芫娘从灶台后头扯了出来。 “你当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我不收徒弟,去去去,赶紧走。” “不是……”芫娘一句囫囵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孙从厨房里头推将出来。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活计也不知是从哪冒了出来,只对着芫娘嘿嘿一笑:“叫赶出来了?你说你又?是给他贴偷鸡钱,又?是给他打酒,人家可?不领情。” “你听见这老头会切绣球豆腐,就紧着去捧他的?臭脚,想学他的?手艺?” “你也不想想,若是能学,旁的?人早学了,这凤翔楼里头谁理他那个臭酒鬼?人家在凤翔楼里头吃饭的?本事,能随便教给你?” 芫娘轻轻蹙眉,下意识回头往厨房里头看去。 老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低头站在菜板前头兀自拿萝卜改平刀。 不过这一回,老孙落刀的?速度却显然比从前都慢了许多,堪堪能令芫娘看清他刀锋的?走向?。 芫娘望着那刀从眼前飞过,忽然就发觉自己那平刀切不顺的?,全?是因为发力?位置就同老孙不一样。 芫娘一滞,仿佛再也听不到旁人说什?么冷言冷语了。 她?眼前只剩下一下一下挥动的?平刀,和刀刃上薄如纸张的?萝卜。 一日的?功夫转瞬而过,芫娘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打烊,便忙不迭跑进厨房里头去找姜。 芫娘细细回忆了一遍白日里老孙的?刀法,做了个深呼吸,随即轻轻抬起了她?的?刀。 一阵手起刀落,一把姜丝漂进水盆。 芫娘拿出根针来,挑起姜丝便冲着针鼻戳过去,谁料这次竟是一气呵成,无比顺利。 她?切的?姜丝已经?细到足以穿针。 芫娘又?惊又?喜,一时连大气也忍着不敢出,只怕将姜丝吹飞出去。 恰巧此?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芫娘忙不迭回过头,笑吟吟朝门口迎过去展示她?的?成果:“六爷,你快看!” “我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我就快能当掌灶了。” 可?是兴冲冲的?脚步方到门前,又?忽然顿住了。 走进门来的?人虽穿着飞鱼服戴着官襥,可?却是一副陌生面孔。 芫娘皱皱眉头,满脸的?笑意霎时间?消弥于无形:“你是……” 进门的?小旗朝芫娘拱了拱手:“你就是姜姑娘吧?陆总旗吩咐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说着便递给芫娘一个红封子:“总旗说这是宰鸡的?钱。” “多谢。”芫娘慢吞吞接过红封,“六爷今日怎么没来?陆百户大人怎么样了?” “陆百户的?事情我们也不大清楚,至于总旗不来,想来是有旁的?安排吧。”小旗如实道,“若无旁的?事,我先告辞了,姑娘留步。” 芫娘眼望着那小旗官走远,低下头瞧了瞧手里的?红封。 她?以为他昨日临走说的?那些话是代表着他今天会来,谁知他真正的?意思只是他会管昨天宰鸡的?事。 芫娘慢吞吞抬头地望了望头顶的?月亮。 昨夜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兴许他是真的?忙到走不开。他是官差,不可?能总紧着她?,这道理芫娘不是不懂。 不过见不到他,她?还?是难免失落。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瞧着自己手里穿着姜丝的?针,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 他有他的?差事,那她?也该继续努力?。 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才?不要被他瞧扁了。 第33章 时辰方到?午后, 城东的翰林院门前热闹起?来。 衙署们陆续散职,众人大都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步出大门。 而谢安朔孑然一身,面无表情, 不免被人群衬得离群索居, 格外点眼。 他头戴乌纱, 套着上衙的群青圆领袍,胸前一方七品编修的鸂鶒补, 腰横革带,缀一方饰着绦子的牙牌, 端的是?长身玉立, 文质彬彬,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儒雅的书卷气。 四下的衙署见状, 不乏有意凑上前同谢编修搭讪的:“今日下职尚早,谢编修何不同我们一道儿去喝两盅?” “翰林院后头新开了一家馆子,好?酒好?菜搁在馆子里头浪着, 岂不可?惜?” 毕竟在翰林院里,谢安朔这般家世清贵才貌出众的探花郎, 丢在哪个人堆里头都是?香饽饽。 几个人连推带就, 作势便要去扯谢安朔的衣袖:“走走走,今天有人做东, 谢编修可?得?给我们赏个脸才好?。” 谢安朔勾勾唇角,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 干脆又利落地避开旁人冲着他伸过来的手:“不巧,谢某今日已经有约了。” “改日, 我定专程为大家敬几杯陈酿的金盆露赔罪。” 言罢,他便微微点头示意, 随即快走两步飘然而去,丝毫不再留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谢安朔言说自己有约在先?,倒不是?搪塞撒谎。 他在翰林院门前的大街上拐个弯,随即上马车直奔荟贤楼而去。 而与此同时,陆怀熠已经在荟贤楼的雅间中候着了。 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两颗骰子,一会支着下巴发愣,一会又站在窗前轻磕窗柩,仿佛在这雅间里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舒服的位置来。 未几,谢安朔终于姗姗来迟。 “看完记得?烧干净,别怪我没提醒你?。”谢安朔将怀中的严严实?实?封上三层的案牍丢在陆怀熠面前,方瞧着陆怀熠揶揄起?来,“怎么?你?自去过一遭香海之后,是?牌也不推了,马也不跑了,成日围着案牍,我当你?是?转了性子。” “如今东西都给你?找来了,你?还在这坐立难安给谁瞧?” 陆怀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将案牍塞进?袖口:“你?去饿上几天,兴许还不如我沉稳。” 不找芫娘的日子他快受够了。 “想?吃的吃不到?,送到?眼前的没一个能下口。” 谢安朔拿起?酒楼里净手的帕子,摩挲着指尖轻声问:“是?什么山珍海味?能让挑嘴的陆小公?爷这般念念不忘?” “牛肉面。”陆怀熠轻叹一声。唉,天知道。 他是?真想?吃芫娘做的牛肉面,这几天都快想?疯了。 谢安朔眸光一顿,恍惚听错似的,满脸质疑地望向?陆怀熠:“牛肉面?你?是?在同我说笑么?” “你?不懂。”陆怀熠一脸“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 其他人的牛肉面,哪里能同芫娘做的比呢? 芫娘做面条一向?格外拿手,更要紧的是?那牛肉面汤头,必要要加牛肉牛骨和肥鸡用香料滟滟得?炖上一锅,将肉油和浮沫统统瓢走,留下清亮的原汤才好?。 黄亮的面条如同一窝丝似的盛在碗里,精细又劲道,牛肉定要切薄,加上萝卜片,用芫荽和蒜苗调味,最后浇上热腾腾的肉汤,才算大功告成。 一口下去,肉已然被汤烫软了,实?在是?汤鲜肉美,没有半点腥味,只有肉汁的醇香,仿佛令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得?到?了抚慰。 谢安朔唇角微抽:“既然如此喜爱,你?去吃不就是?了?有必要在此处忍饥挨饿没事找事?” 话说到?这里,便一下切中了陆怀熠的点。 陆怀熠煞有介事地扁扁嘴,言语也迟疑了片刻:“我是?想?来着,只是?先?前同那做面的小娘子发生了点事……” “我再找她的话……反正怎么都很奇怪。”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4节 谢安朔替自己斟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呷一口:“怎么?难不成是?陆小公?爷惹上了风流债?新鲜了,那可?是?顺天城里的大热闹。” 陆怀熠嗤笑一声:“你?省省吧。” “我们家老头儿什么模样,你?能不知道?我若出去倚翠偎红,老头儿能把我腿打?折。风月之事,我英国公?府一向?慎重。” “我就是?……那天不慎同她……过于亲密了些……” “哦?那小公?爷究竟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谢安朔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道。 “那自然是?不小心。”陆怀熠蹙起?眉头,“你?什么意思?存心拿我当调戏人的禽兽?” 谢安朔嗤笑一声,施施然瞥向?陆怀熠:“既是?无心之失,你?又有何好?忧虑?专程去赔礼道歉,将礼数做足不就是?了?” 陆怀熠捏住手里头的骰子,一时哑然。 虽说那天晚上的确是?不慎亲到?了芫娘的额头,不过他想?起?她来,心里除过歉意,好?像还隐隐有些兴奋。 他好?像勾起?了某些念头,自此便没法再说服自己那天晚上就是?无心之失。何况那天夜里实?在匆忙,等芫娘回过味来,还不定得?怎么看他。 “她若是?嘴上说着无妨,心下仍旧生了芥蒂又怎么办?” 谢安朔的茶杯顿在半空:“那你?该去打?量清楚人家姑娘的心思,在这问我干什么?我又不会算命。” 陆怀熠眉头一皱。 说的在理。 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帽:“这茶记过我的账了,你?慢慢喝。下次再请你?吃饭,爷爷我先?走一步。” 谢安朔嗤笑一声,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腹诽着陆怀熠忘恩负义,却也只能仰头将杯底的茶一饮而尽,叫来谢府的下人套车回府。 他忿忿坐上车,直拿起?白日在翰林院里修的草拟翻了半天,心情才算是?稍稍平复下来。 城中到?处都是?人,马车走走停停,在城中行了一阵功夫,车帷才忽然被掀开一条缝: “公?子,那先?前跟着咱们的尾巴今日又来了。” “奴儿上次分明已经找人警告过他一次,是?应着公?子的吩咐才未曾伤他性命,这才几日工夫,竟又敢来,真是?不知好?歹。” “何况上回小姐在南城差些被人驱马撞到?,恐怕就是?这伙人好?的好?事。” 谢安朔微滞:“什么时候?” “就是?前几日盼星说的。” “若是?公?子今日拿东西给陆小公?爷的事情被他瞧见,恐怕麻烦就大了……” 谢安朔垂着眼眸,合上了手里的草拟纸票:“这还用恐怕么?跟咱们跟得?这么紧,是?生怕从咱们身上找不出错缝来。” 车外的声音便又问:“公?子,那这回咱们怎么办?不能再让他溜了。” 谢安朔长长舒开一口气,侧眸望向?车外:“也罢,先?前吩咐你?叫去西山的人,可?曾去过?” “公?子放心,十日之前便按您吩咐去过了,一切都已妥当。” 谢安朔略作思忖:“既已准备妥当,那就走,咱们去城西一趟。” 车外的声音立时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道:“是?,奴儿明白。” “走,咱们去西山。” 车夫闻言,随即扬了鞭子。 马车调转方向?一路疾驰,直奔城西。 而他们后面的尾巴,果然也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马车直行到?西郊的山上才缓缓停下,跟踪谢安朔的人见状也连忙勒马,俨然打?算要找个藏身之处。 谁知还不等他打?量清楚,便觉得?脚下一软,紧跟着陷进?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这深坑恰好?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跌进?去手脚无处攀爬,若不借外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独自爬出来。 更何况这西山地处荒郊野外,就算是?扯着嗓子大喊,也难叫个活人过来施救。 谢安朔闻得?动静,终于撩起?衣摆走下马车。 他步履轻慢地走到?树下,安坐在下人们摆放好?的脚凳上,方冷声望着坑里那“瓮中之鳖”,缓缓挑眉道:“如何?可?还想?继续跟么?” 陷进?深坑的人一愣:“你?居然发现了?” 坑外的谢家小厮低头瞧了瞧:“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叫你?盯着我们家公?子干什么?老实?交代。” 坑里头的那人狠狠剜谢安朔一眼,闭口不言。 谢安朔眼角堆起?几分弧度,笑声随之而来:“有人派你?来盯着我,想?借机找错缝置谢家的罪,你?以为我不清楚?” 坑里的那人闻言,登时眸子一缩,眼中立时染上难以掩饰的诧异。 “你?怎么会知道?” 谢安朔缓缓垂下眸子:“你?的问题太?多了,你?只要知道,你?做这种事,我会很难办。” “不妨告诉你?,那兆奉陈案我查了,而且我查的远比你?们知道的要多得?多。” “今日既然逮了你?,你?说出后头的靠山还自罢了,若是?不肯说,那你?也瞧见了,这坑是?已经挖好?的。” “你?们想?让我交待?做梦。” 谢家小厮冷笑一声:“上次警告过你?了,我们家公?子是?脾气好?,可?不是?仁懦,你?今日要是?不肯说,那可?有得?罪让你?受。” 落坑之人忿忿瞧了片刻,眼见自己是?逃不了了,索性心一横,狠狠一头往坑里的石头上撞过去。 谢家的小厮想?去拦,谁知还是?迟了一步。 坑里头的那人,转瞬就已经咽气了。 “公?子,这……”小厮顿时茫然地望向?谢安朔。 谢安朔垂了垂眼帘,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思忖片刻,方缓声道:“埋了吧。” “是?。” 谢安朔侧过眸轻叹一口气,不再瞧眼前那坑了,只兀自转身望向?漫山被风吹拂的蒿草。 今日又耽误了回府的时辰,若是?撞见父亲,免不得?还要找个由头解释。 片刻之后,谢安朔身后埋人的动静消停下来了。 谢安朔慢条斯理地理一理衣袖上的褶子,这才撩起?眼帘望向?小厮:“我记得?桂馥斋是?在城西?” “等下去买一盒他家最有名的酥油鲍螺,带回府给小姐用吧。”· 第34章 待到谢安朔回府的时辰, 暮色已然?四合。他打?起精神走下马车,便见院子里头并排停着一辆府外的车。 谢安朔微微蹙眉,一旁的门房连忙迎上去:“公子,可算是等着您了?。”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冯大人来府, 老爷叫您一道儿去见, 我们去翰林院去请您, 结果也没见着您。” “您既然?回来了?,就早些到正堂去吧。” 谢安朔轻点下头:“好, 我知道了?。” 他回屋换过?衣裳,又命人把点心送去给谢云笈, 方?依着父亲的吩咐往正堂走去。 正堂就在?谢府二进院, 谢安朔还未曾拐进院子,便已经远远听见了?正堂中夹杂着笑音的言语声。 家中一贯与这位都察院的冯大人无甚交集, 今日这来访实在?突然?。不?过?官场往来稀松平常,父亲要带他拜见左都御史也是无可厚非。 他垂了?垂眸子,又将衣裳细细打?理一遍, 这才?规行矩步走进院子。 冯大人坐在?正堂之?中,手中端着青花茶船。而谢父谢知行端坐一旁, 正与这位都察院的冯总宪相谈甚欢。 谢知行年逾五旬, 长须美髯,饶是只插一根木簪, 套一件素色的绀青道袍,也难掩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的那?份居于高位的儒雅尊崇。 他位极人臣, 官拜工部尚书?,是朝中正二品的大员。 而更?令人羡慕的, 莫过?于他膝下有一双出类拔萃的儿女。 长子谢安朔探花郎出身,已然?点进翰林, 入阁登殿平步青云只是早晚的问题。至于次女谢云笈,更?是秀外慧中,气质清雅,在?京中是人见而求之?的高门贵女。 冯大人见得谢安朔缓步行来,端着茶杯的手登时顿了?顿。 他打?量的目光随即梭巡往谢安朔身上:“啊呀,谢尚书?好福气……” “谢编修果然?是玉树临风,年少有成的好儿郎呀。” 谢安朔拱手缓缓作揖:“冯总宪谬赞了?,望凝不?敢当。” “今日被俗事耽搁,迁延了?回府的时辰,还请冯总宪勿怪。” 冯大人顿时眉眼一弯,将茶船搁在?桌上,朝着眼前文质彬彬的后生笑得合不?拢嘴:“衙门之?中谁不?是俗务缠身?若是因此责怪谢编修倒是偏颇了?。” 他起身向前几步,直走到谢安朔身边,搭手将人扶起身来方?才?停下:“我家中有一侄女,年方?二九,今日就在?谢府。我这侄女虽不?敢说是倾国倾城,但也绝对称得上亭亭玉立,与谢编修堪称郎才?女貌。” “谢尚书?与谢编修若是有意,如今正是‘荷花别样红’的时节,冯某自当做东,在?府中办赏荷雅宴,请诸位过?府与我这侄女相见。” 谢安朔蹙了?蹙眉头,随即轻轻垂眸避开冯大人的目光:“冯总宪抬爱了?,只是望凝如今初涉朝堂,仕途待攀,尚无暇思虑婚配之?事,还请冯总宪原佑。” 冯大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后辈能有此般进取之?心,实在?难得。只是古诗也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父亲方?才?说,你至如今还未曾婚配,这是因为家中的缘故才?耽搁,如今时令不?等人,谢编修若不?当意寻觅自己的良人,岂不?是浪费了?大好年华?” 谢安朔神情凛然?,目不?旁视:“望凝卑不?足道,且家母缠绵病榻多年,身为人子当侍疾榻前,不?敢牵连冯小姐劳顿,更?不?敢自诩为冯小姐的良配。” “还请冯大人成全望凝的一片孝母之?心。” 冯大人闻言,顿时欲言又止。 他有心牵线搭桥,可这谢家的儿郎倒是半分不?受他的人情,甚至拿出“孝道”来压人。那?他也实在?不?必强人所难,到头来两下里不?讨好。 谢知行坐在?一旁,将整个过?程都尽入眼底。 至此,他终于捋着胡须轻笑一声:“犬子无状,如何能让冯总宪的侄女屈就?他还不?到火候,得在?翰林院里头历练几年。” 他不?动声色地朝谢安朔做了?个回避的手势,便又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冯大人:“倒是我先前得了?一副好画,正愁无人一同?鉴赏。”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5节 “如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听闻冯总宪对书?画颇有研究,不?如今日就移步书?房,咱们共同?赏乐一番。” ———————— 谢府花园修得亭台考究,园中遍植花草,堪称移步换景。 冯嫣自午后同?伯父来府,就一直跟谢云笈在?花园中品茶。她喝得心猿意马,满心都只盼着谢安朔下衙回府,脖子都快伸直了?。 谁料天?色渐暗,谢府下人忽然?送了?匣子点心过?来。 “这可是酥油鲍螺?”冯嫣望着匣子里奶白的点心问道。 下人忙应声:“回冯姑娘,正是酥油鲍螺,是我家公子专程到西城桂馥斋买来的。” “是谢公子回来了??” “正是。” 冯嫣弯弯唇角,一时忍不?住有些?害羞地笑了?。 先前她在?街上瞧见谢家的大公子谢安朔与同?僚们谈笑,一时便芳心暗许,好不?容易才?央得伯父答应来替她说合。 如今虽未见到谢安朔,她却已然?喜不?自胜。毕竟她最爱酥油鲍螺,而这顺天?城之?中,就数桂馥斋的酥油鲍螺最是出众。 这点心做来麻烦,要将乳酪与糖霜和在?一起熬滤,此外还要做上诸多旁的工序,最后才?能裱成带着纹路状似鲍螺的点心。 装进匣子里头,倒不?似是点心,反而像是闺中女子的精细首饰。一块下去,乳香浓郁,入口?而化,实在?是沃肺融心,沁人心脾。 佳人得馈赠,佳撰聊表心。 谢家公子既然?命人送酥油鲍螺来,想也不?是平白无故了?。 冯嫣上前接过?点心匣子:“酥油鲍螺是我最喜欢的点心,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下人没料到冯嫣会捷足先登,不?禁有些?茫然?地望向谢云笈。 谢云笈轻笑:“既然?是冯小姐的挚爱,我自然?不?能夺人所爱了?。” 冯嫣喜事临头,一时也顾不?得细思谢云笈话里的意思。 “这毕竟是谢公子的一片心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谢云笈抿了?抿薄唇,眸中神色沉沉,却还是从?唇角挤出一丝弧度,朝着冯嫣轻笑一声。 “是了?,兄长孑然?一身自是长久不?得,早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嫂嫂。” 冯嫣乐昏了?头,随即便又道:“日后我的就是谢小姐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客套。” 冯嫣话音未落,手里的酥油鲍螺忽被人抽了?个空拿走。 “失礼了?冯小姐,这酥油鲍螺还是不?要用得好,滴酥油腻,免得吃坏肚子。” “时辰不?早了?,冯小姐该早些?回府休息,不?该四处闲晃。” 冯嫣闻声抬头,便见谢安朔正立在?她面前。 谢安朔仍旧如同?她当初见到时那?般,长身玉立,玉树临风,可他周身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眸子里更?是冷淡如霜。即便他朝她说着谦恭有礼的言语,可听在?冯嫣的耳中却格外刺耳。 眼前仿佛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冯嫣不?禁愣住。 谢云笈微微蹙眉,连忙牵住冯嫣的手,将一整盒酥油鲍螺夺回来塞进冯嫣手里:“冯小姐勿怪,兄长往常从?不?这样,他定是在?衙中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才?会言语冲撞。” “咱们坐了?一下午,冯小姐定也累了?,请跟盼星到我屋子里歇一歇。” 盼星闻言,生怕有一星半点变故,忙不?迭引着冯嫣往花园外头走。 谢云笈便要随着一道儿离开,谁知方?才?抬脚,就被谢安朔猛然?牵住。 她瞧了?瞧谢安朔扣在?她小臂上的手,又抬眼望着人群走远,方?皱起眉头:“兄长今日实在?无状,倒是不?像平日的模样。” “兄长不?该如此,会吓到冯小姐的。” 花园里昏昏沉沉,四下除过?草木,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安朔垂眸望着谢云笈:“旁人怎么样,同?我又有什么关系?那?酥油鲍螺既是我送给你的东西,旁人就不?配沾分毫。” 谢云笈避开他的视线:“兄长今日分明不?曾喝酒,说起话来却怎么好像醉了??兄长德才?兼备,温润如玉,总不?可能一直像如今这般耽误下去,更?不?该不?替自己考虑,做今日这般无状之?举。” 谢安朔气笑出声:“我今日缘何无状,你会不?知道?” 谢云笈眸色微沉,使劲挣扎了?几下:“你先放开我。” “兄长早晚要娶妻,就不?该没有分寸。” 谢安朔攀着她的手却半分也不?肯松开。 他声音是冷的,早已没了?人前的温雅端方?:“云笈,这些?年我只当你同?我一样克己复礼,原来你竟是这么盼着我娶旁人为妻的么?” 谢云笈默了?默:“便是不?盼着,又能如何?” “只要兆奉陈案不?平,我就永远只能是谢家的小姐,永远只能是你的妹妹。父亲母亲恩养我一场,容我顶着这谢家女儿的名头活在?世上,难道你要我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人伦,为了?自己欢喜,就亲眼看着你一辈子耽搁下去?” “我说过?,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去查。”谢安朔蹙着眉头,“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可你是你。” “就算是顶着谢家女儿的名头,云笈和兰序也是两个人。” “一些?时间是多久?如今朝野太平,孤身翻案无疑螳臂挡车。若是一辈子都查不?出来呢?你想过?没有?”谢云笈沉沉甩开了?谢安朔的手,“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这些?道理难道还要我来说给兄长听吗?” 谢安朔听着她的言语,忽然?没来由地笑了?。 “真的要花一辈子又如何?我就是查一辈子也并无不?可。” 他声色淡淡,不?辨悲喜:“要不?要去查,去不?去娶妻,本就是我的事。你既知我是兄长,便不?该对兄长如此置喙。” “云笈,自小到大,生离死别命悬一线的事,我见得太多了?。” “兄长终究是兄长,吓不?住的。” 第35章 时令早已入了夏, 天气便一日赛一日热起来。 芫娘从起?初切姜切萝卜,到后来提起一条鲫鱼便能整鱼脱骨,刀工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日渐精进。 待到五月份,厨房里头已经没有她切不出来的东西了, 哪怕是端起?一块先前切到稀碎的南豆腐拿来改刀, 她也能切出老孙的七八分精髓。 再后来, 端午近前,凤翔楼中更是日渐忙活。 小二?们又擦又洗, 将凤翔楼打理一新,又在门外悬起?彩绸花灯。 而后厨也没闲着, 时令的糕饼吃食, 也早早就准备好?了。 凤翔楼家大业大,要?准备的东西数量自然不能?少。故而赶在端午节的前一日夜, 不管是芫娘他们这些粗使?的帮厨,还是酒楼里?的刀案小二?,一个个全?都被拉了来装点心。 五毒饼, 各类花糕、粽子,都要?挨个绑上彩线放进点心匣子里?头。 此外还有装着“五黄”的食盒子, 分格子盛放了新鲜黄瓜, 清蒸的小黄鱼,水煮咸杬子, 还有腌好?煮熟的黄豆,再并上一瓶贴红封子的雄黄酒, 也是端午时节的紧俏产品。 这些随拿随走,方便客人们提回家用, 拿来送礼也是有里?子有面子。故而掌柜自然是卯足了功夫,要?趁着端午时节大赚一笔。 等到那现成的点心食盒装完, 天边早已见了鱼肚白。大家免不得唉声叹气?,拖着沉重的步子,鱼贯回到屋舍休息去。 芫娘忙了一宿,自然早就觉得自己?快要?睁不开眼来。 只是佳节难得,一年之中只此一日。她洗把脸醒醒神,拿着早先准备好?的食材利利索索裹了几个粽子。 凤翔楼里?的粽子花样繁多?,蜜枣的,豆沙的,八宝的,黄米的,买起?来能?叫人挑花眼。 不过芫娘包的咸肉粽,和这些都不一样。 粽叶油绿,江米白净,将咸肉洗净切块,夹挟进江米之中,便是最简单的咸肉粽。 芫娘选来的咸肉肌红脂白,定是要?用盐腌制,再使?烟熏过,不腻也不硬,切作块才正正好?。 咸肉夹杂在江米之中,油脂便在开水的烹煮下融化渗入江米,粘糯的江米吸饱了肉汁,同粽叶的香气?共同交织,叫人咬一口便觉得香韧柔糯。 她包的粽子秀气?灵巧,个头也不大,将粽叶一翻一扣,一整块粽米便跃然眼前,吃起?来一丁点也不会脏手。 至于挽粽子那功夫,她早在香海就练出来了。往年每到这时节,芫娘且要?到酒楼去帮忙包粽,忙活几天换个大红包回家。 不过顺天时兴的粽子大而饱满,和香海的粽子不大一样。 芫娘总想着如若是六爷来了,她定要?让他尝尝不一样的才好?。 故而饶是已经忙活了整整一宿,芫娘还是强打起?了精神将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厨房里?的大灶燃得极旺。 芫娘将自己?包的粽子塞进大锅之中一同烹煮,这才揉一揉发酸的眉心,回到屋舍之中去歇息。 谁料才刚刚躺下没一阵,正院子里?头忽然吵闹起?来。 紧接着,屋舍外便传来“铛铛”的敲盆动静。 “天都已经大亮了,你们一个个不上工,在床上偷得什么懒?” “赶紧给我出来。” 芫娘蹙了蹙眉头,揉揉惺忪睡眼起?身,只觉得耳边多?出来一座锣鼓道场,脑子都要?被吵炸了。 大家自然也都被吵得无法入睡,只能?怨声载道地?往门外走。 “昨儿捆了一夜粽子,这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就是,这大过节的,受什么罪?” “掌柜说好?的红封没发,现在连觉也不让睡了?” 门外头的主管人五人六,看着大家慢吞吞跟进厨房,这才阴沉着脸道:“一个个的,都是懒骨头?想把凤翔楼吃垮了?” 芫娘瞧着那人脸生,便寻旁的娘子们问:“这是谁啊?” “小声些,可别?叫他听见。” “这是新来的主管,是咱们掌柜的侄子。掌柜今天一早就出门给主顾们拜节去了,楼里?的事都是主管说了算。” 芫娘抿了抿唇,低下头不吱声了。 主管见众人聚齐,随即又举着盆子大敲两下:“凤翔楼找你们来是干活的,不是叫你们来偷懒的。” “你们在这里?闷着头呼呼大睡,外头的生意不做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6节 伙计里?头有几个胆大的,闻声随即不服道:“什么偷懒?大伙昨天晚上忙活了整整一宿,总不能?不叫人休息吧?” “就是,掌柜的还答应给大家伙发红封呢?什么时候发?” 主管脸色一黑:“红封?你们还有脸要?红封?” 他揭开煮粽子的大锅:“你们看看昨晚上的粽子,歪七扭八,没个正形。把这种?东西卖出去,那是砸我家凤翔楼的招牌,我还没叫你们赔钱呢。” 大家立时反驳起?来:“从前都是这么包的,只要?不露米不露馅,味道可口,那不就是好?粽子?” “这是谁包的?”主管挑起?芫娘包的一串小粽子,“你们都看看,这方方正正的才叫粽子,可惜包的太小了,卖出去是跌份,给我收了。” 芫娘连忙解释道:“等一下,不能?收。这不是楼里?头的粽子,这是我自己?包的。” “江米和粽叶也都是我自己?买来的。” “你的?”主管睨向芫娘:“谁准你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凤翔楼锅里?跟卖的粽子一起?煮的?” “来人,给我扣她半个月工钱。” “往后再有人,就罚一个月的钱,再抓到就罚两个月,我看谁还敢偷占凤翔楼的便宜。” 芫娘闻言,登时皱眉。 那可是她专门给六爷准备来过节的。且不说熬夜包制的辛劳,单是上好?的江米和咸肉,也耗去了不少花销。这些粽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被平白无故地?收走。 她便沉声道:“主管这话说的偏颇了。” “工钱里?每月扣我们十文柴火费,掌柜的从不拘着大家在闲暇时候用厨房的。” 主管冷笑一声:“我看叔父就是待你们太好?了,才把你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懒骨头。” “你只掏了柴火费,那这锅也是凤翔楼的,灶也是凤翔楼的,连煮粽子的水也是凤翔楼的,你可掏过这些钱了?” “我说这粽子收了就是收了,你若再敢多?话半句,别?怪我告诉叔父,把你从凤翔楼里?头赶出去。” “可……”芫娘还想辩驳,却被一旁的娘子们扯了扯。 大家低声嘱咐:“芫娘,你就忍忍吧,别?顶嘴了。” “掌柜的可是他叔叔,能?跟他翻脸?别?到头来丢了粽子,还连活计也丢了,那可就真的亏大了。” 管事二?话不说叫人把芫娘的粽子挑出了锅。 “我叔父宽厚,不是叫你们蹬鼻子上脸的。日后你们谁再敢偷懒耍滑,我可不轻饶你们。” “快点给我干活去。” 大家至此才不情不愿地?一哄而散。 主管自觉威名大震,轩轩甚得地?背起?手在后厨里?查看起?来。 才刚到前头的大堂,小二?忽然迎了上来:“主管,不好?了,前头点了一例绣球豆腐,厨房的刀案都试过了,谁也做不出来。” “这豆腐非得刀案老孙来切,旁的人切不出来,可今天老孙跟掌柜的走了,一整天都不在楼里?啊。” 主管懒声道:“做不出来,你不会跟客人回了话?这么点事也要?跟我说?” 小二?忙又解释:“可那客人非要?吃,咱可得罪不起?啊。” 主管闻声顺着小二?的指示望去。 只见得包厢里?坐着的是南城里?有头有脸的几个老板。这伙人手沾黑白两道,无论是到了哪儿,旁人都不敢不捧着伺候。 这帮大爷点了绣球豆腐,若是伺候不好?,闹不好?要?给凤翔楼砸了也大有可能?,小小一座凤翔楼是万万也得罪不起?他们的。 主管眉头一皱,冷不丁横小二?一眼:“做不了你不会不要?把菜单放上去?” 小二?愁眉苦脸:“可这菜单都是今天早晨按主管您的要?求摆放的……”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主管怒上心头,“今儿拿不出来绣球豆腐,我跟着你一块完蛋。” 小二?略做思索:“管事,我先前看见芫娘夜里?头在厨房里?头切南豆腐,她不是刀案,可是切的比刀案还好?。” “要?不就让芫娘试试?” 主管扁了扁嘴,只好?回到后厨的院子里?去找人。 芫娘还在院子里?。 她坐在墙角,拿纸画一只乌龟,还写了几个字在乌龟身上,把纸贴了起?来,正拿着柴枝当作“利箭”,一支一支地?往那乌龟上头丢。 “她那纸上写的什么字?”主管皱起?眉头,回头问自己?身后的喽啰。 喽啰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找出来一个识字的:“她写的好?像是……‘管事的’。” “这个小蹄子……”主管气?得撸了撸袖子。 喽啰们连忙将主管拉住:“主管,前头的客人们已经来催菜了。” “几位老板怕是不大高兴,说要?叫掌柜的过去,还说‘不能?做生意就不要?做了’。” 主管眸子一缩,登时冷静下来。 叔父好?不容易才给了他这么一天管事的机会,若是当真捅出这篓子来,不光他这主管位子不保,只怕叔父要?跟他反目成仇。 思及此处,他背后一凉,利索的换上一张笑脸走到芫娘身旁。 “姜小娘子原来在这,可叫我好?找。小娘子可错怪我了,我第一回 管事,不立规矩不行,可不是真心想要?罚小娘子的工钱。” “小娘子在我们凤翔楼任劳任怨,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哪能?真的罚你工钱呢?” 他嘴角勾出几分谄媚的弧度:“楼里?头的伙计都说姜小娘子好?心肠,我也料想着姜小娘子明事理,定不会同我见怪的,是吧?” 第36章 芫娘抬起头望了望身旁的管事, 起身把画着大乌龟的纸收起来。 “管事收也收了,罚也罚了,如今再来,是来辞我的?那辞就是了, 何必还要讲什么客套?” 她在凤翔楼做掌灶的事本?就无望, 与其要这样?委曲求全地过下去, 那还不?如自?己再出去卖糖饼算了。 主管讪笑两声:“瞧小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哪能辞你呢?放心,工钱必然一分?也不?能少你的。” 芫娘瞧着管事, 心下只觉着这人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 “那管事还有什么旁的事?” 主管合盘托出道:“确实是楼里头有些难处,今天老孙不?在?, 要请小娘子来切块南豆腐。” “就算老孙不?在?, 切豆腐是刀案的事,怎么会找到我呢?再说我也切不?了十成像。”芫娘扁扁嘴, “管事找错人了。” 主管这才苦笑一声:“可这绣球豆腐刀案们实在?都切不?出来,如今救急如救火,不?然这凤翔楼怕是要被砸了, 你若是能切就帮帮忙吧,算是我求你了。” “我这就叫人把你的粽子都送回来, 我听说你先前是来凤翔楼做掌灶的是不?是?你放心, 等?我叔父今天回来,我就去跟我叔父说, 再给小娘子准一天假,让小娘子好好休息。” 芫娘眸光一顿:“荐我当掌灶, 你这话当真?” 主管点头:“绣球豆腐是我们凤翔楼的看家菜,只要今天的绣球豆腐能做出来, 这掌灶不?让你当,我可第一个不?干。” “何况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要是小娘子还不?信,我可以立字据。姜小娘子,如今时辰不?等?人,你就行行好吧。” “要是凤翔楼完了,大家可都完了。” “好,那我去做。”芫娘果?断答应,跟着人往厨房里头走去。 绣球豆腐汤清味美,吊汤时要用陈年的母鸡,火腿,瘦肉,猪骨炖上好些个时辰,方能滤出鲜味浓郁的高汤。 而切成绣球状的南豆腐更是这道菜的重中之重,若非刀工炉火纯青,断不?能让南豆腐成型。 芫娘进厨房里头熟练地戴上围裙,便将南豆腐放上案板。 她拿起菜刀淋了些水,随即深呼一口气,循着往常练刀工时的手感?,朝着南豆腐压了刀。 芫娘的刀挥洒自?如,一刀连着一刀,却并不?完全切断,一块南豆腐片刻之间就被切作了数千根细丝。 等?到芫娘将南豆腐往水中一漂,一整块豆腐瞬间绽放成一团绣球。 芫娘又小心翼翼地拿着刻刀挖两下,在?绣球中间掏出一个镂空的豆腐球来。 周围的刀案们看得叹为观止。 上汤早先就是吊好的,将过水的豆腐盛进汤盅,浇上鲜浓的清汤,一份绣球豆腐便也就大功告成。 “给,上菜去吧。”芫娘将汤盅递给传菜的伙计,“别让客人等?太久了。” 大家都默默围着芫娘,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绣球豆腐是凤翔楼的招牌,先前老孙切起来,旁的人是没什么机会能瞧得见?。如今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瞧见?了,却是从芫娘一个粗使的帮厨手底下看见?。 芫娘切得不?能说是跟老孙的一模一样?,但豆腐丝纤细如发,若非熟练刀工的行家里手,甚难瞧出这其中的差别。 芫娘做完了活,倒是不?多耽误功夫。 她抱着自?己那一捆粽子兀自?往屋舍里头去了。 这咸肉粽煮了个把时辰,但保不?齐放上一阵会返生,她还得再想法子再焖一焖。 然而才回到屋舍里不?久,掌柜忽然带着账房同一群伙计进了后院。 “姜小娘子,掌柜的来了。” 芫娘闻声往外?张望两眼,正犹豫着要不?要藏一藏这粽子,便见?得掌柜朝她迎了过来。 掌柜满脸是笑,脸上堆出来的褶子几乎要遮住眼睛。他?大步流星走进屋舍,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芫娘身旁。 “哎呀,这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以前竟不?知道姜小娘子还有这般刀工手艺,惭愧啊。” 芫娘不?明所?以,只能招呼一声:“掌柜的回来了?” 掌柜大笑两声:“我早晨才出门去拜了节,一回来内侄同我说你做出了绣球豆腐,我本?还不?信。” “结果?到前头去一瞧,那汤盅里的豆腐切得又匀又细,姜小娘子这可是真人不?露相。我那内侄缺些历练,不?会管事,若是见?罪姜小娘子,你可千万不?要见?怪。” 他?恭敬地朝芫娘拱了拱手:“我记得姜小娘子先前就是来我们凤翔楼做掌灶的?从前是我有眼无珠,瞧着埋没姜小娘子了。内侄既然答应小娘子在?先,自?今日以后,姜小娘子若是愿意,就做我凤翔楼的掌灶如何?” 芫娘眸色一亮:“我自?然是愿意的。” “掌柜若要考校什么菜色,我现下就能去炒,点心也能做一些。” 掌柜连连摆手:“姜小娘子的手艺,我哪里还有什么不?信的?”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7节 “小娘子晚上就搬到院子里头的单间住,这个月的工钱就比着旁的掌灶来,另有客人今日发的赏子,我现下就让账房去记账。” “姜小娘子昨日捆了一夜粽子,今天也累了,又正值端午佳节,就好好歇息一天吧。” 芫娘喜上眉梢:“多谢掌柜的。” 众人无不?抬手道一声恭喜,掌柜见?得事情成了,便也不?再停留在?后院。 芫娘草草整理几下屋舍里头的东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个银锞子揣在?身上,出了门直直往酒铺子里头去。 自?打?先前从老孙那里学了平刀开?始,芫娘便时不?时买酒偷偷灌进老孙的酒葫芦里头。 而老孙的招数也是不?是就会露出来,不?偏不?倚被芫娘看见?。 如今芫娘当了掌灶,也算是学有所?成,她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老孙。既然掌柜已经回了凤翔楼,老孙大抵也已经回来了。 她打?上满满一壶金盆露,又捎几个包好的粽子和一只烧鸡便高高兴兴往老孙屋里头找过去。 然而芫娘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半点都没能找见?老孙,就连往常老孙总是屈蜷着的墙角也没有熟悉的身影。 芫娘正有些嘀咕,犹犹豫豫地凤翔楼周围走着,便忽然看见?几个伙计推搡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路过巷子。 芫娘瞧得有些眼熟,便循着人影找过去。才一走近,就见?得几个人抬起一脚,将那佝偻的身影从台阶上踹了下去。 “滚吧,你这老东西。” “你先前还藏着本?事,如今被人学走了,你再藏啊?” “掌柜的早就看你不?顺眼,如今凤翔楼也不?靠着你了,你爱死哪就死哪去。” “你们干什么?”芫娘认出了人,连忙推开?几个伙计,跑到台阶下头扶人。 “老孙,你没事吧?” 眼见?老孙磕得眼角青肿,芫娘顿时忿忿起身,瞪向几个伙计:“你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老孙这么大年纪,你们若是把他?摔出个好歹来,你们赔的起吗?” “呷?你又是哪一个?来给这老东西出头。”几个伙计笑成一片,“还想让我们赔钱?他?都被掌柜的赶出凤翔楼了,日后风餐露宿的,早些摔死算他?有造化。” “小娘皮少在?这里管闲事,起开?,别耽误老爷们的正经活。” 芫娘便也急了:“你们别碰我。” 几个伙计面露狠色,说着就要动粗上手将芫娘扯开?。 然而还不?等?他?们走近,一袭颀长身影就忽然拦在?芫娘和老孙前头。 “姜姑娘说别碰她,你们这是聋了不?成?”陆巡抬起便是两脚,几个人顿时四仰八叉躺了一地。 “聋了就该治一治。” 几个伙计爬起来一看,见?得陆巡面色阴沉,神情严肃,腰后横一把雁翎刀,一看就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大官爷,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这是掌柜叫我们来的。” “我叫你们滚。”陆巡扣了扣刀冷声道。 几个人见?状,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陆大人?”芫娘这才回过神,全然没料到陆巡会突然出现“你的伤……” 陆巡俯身将芫娘和老孙扶了起来:“那日伤的虽重,好在?都只是些皮外?伤。” “多亏姜姑娘相救,如今已经无什么大碍了。” “今日端午佳节,陆大人怎么会到南城?”芫娘抬起头望着陆巡,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六爷怎么没一道儿来呢?她都做掌灶了,她还给他?包了粽子呢。 “呃……”陆巡支支吾吾,不?禁心下叫苦,下意识抬头望了望芫娘身后。 还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家世子瞧见?有人欺负姜姑娘,又说什么都不?肯自?己出来。 他?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反正他?只知陆怀熠天天往南城跑,案子倒也有了些眉目。 要说这查案子的地方分?明离凤翔楼也不?远,陆怀熠俨然也知道凤翔楼里的动静。今天跟他?说姜姑娘切得姜丝能穿针,明天跟他?说姜姑娘又做了牛肉面,可偏偏就是不?肯去找姜姑娘。 他?也不?知道这是较得是什么劲。 芫娘被陆巡这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便转身顺着陆巡的目光瞧过去:“陆大人看什么?是有人在?么?” 她身后只有一道墙,那屋檐上也是空空荡荡的。 陆巡还在?斟酌言语,生怕说错一句给陆怀熠捅了篓子。 可芫娘一滞,已经弯着眉眼轻笑起来。 难怪这些时日总听着墙头上有动静,她想,她已经知道陆巡为什么来了。 芫娘故意望向墙头,将说话声音放大了些:“最近的案子一定很?棘手吧,六爷都好久没来了。” “我包了好多粽子要给他?,若是他?再不?来,我就只能提过来全都送给陆大人了。” 第37章 芫娘的话音还没落, 陆怀熠便从墙头上熟稔地一跃而下?:“陆巡找你来赔衣服,那天他弄脏了你的衣服。” 芫娘瞧着多日未见的陆怀熠,终于忍俊不禁道:“哦,是么?” “那六爷是来干什么的?” “他没带钱。”陆怀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瞎扯, “所以还是得?我跟你去……” 囫囵话还没说?完, 陆怀熠盯着芫娘清凌凌的眸子, 忍不住为自己编造的离谱谎言笑出声来。 “那天晚上?我……对不住,我还以为你会生气来着。” “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 与其一个人打量你到底生不生气,倒还不如叫你抽鸡毛掸子算了。” 芫娘望着他笑, 便同他一道儿笑出声来:“生气就该拿擀面杖打你, 你又不是没见过,谁还巴巴儿地给你包粽子?” “只要六爷来吃我做的东西?, 我就高兴的呀。” 她犹豫一阵,还是迅速上?前,伸手浅浅抱了陆怀熠一下?:“这样我跟六爷就算扯平, 谁都不会对不起谁了。” 芫娘言罢,逃也似的松开手退回到原地, 默默低头避开陆怀熠的视线。 “自我来了顺天, 我就只有六爷一个朋友了,既然是朋友, 我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生六爷的气。” “所以,六爷日后能不能别再像这次似的, 突然就不来了?” 不然她好像真的会难过。 陆怀熠一滞,哂笑着轻点?下?头。 “那……鄙人能吃姜掌灶的粽子了?” 芫娘唇角勾出三分笑意。 “粽子都在?凤翔楼里头, 说?起来,我正要回凤翔楼去。”她的目光挪向身边的老孙, “我要找掌柜的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孙平日酒葫芦不离身,正是旁人口中?的“酒蒙子”,成日里总是一副半醉不醒的模样。今日又往台阶下?头一滚,自然是迷迷糊糊精神不振,根本?没法自己走路。 陆巡将人架回到凤翔楼后厨院子里头时,迎面便撞上?了主管。 主管见得?是老孙,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勾着嘴角冷笑一声:“你还不滚?回来干什么?” 芫娘闻言,忙不迭走上?前去:“你们果真要把老孙赶走?凭什么?” “他替凤翔楼做了这么多年的活,至少也该换几分后辈的尊重吧?” 主管脸上?的笑意一僵:“姜小?娘子怎么回来了?” “这老孙成日里喝得?酒气熏天,上?工上?得?三心?二?意,何况还整日在?院子里头鬼鬼祟祟偷鸡摸狗,酒楼里哪能容得?下?这种人?” “叫老孙离开凤翔楼,也是为了大家好。” 芫娘登时皱眉:“他是爱喝酒不假,可是做刀案的活计,他哪次应付差事切得?不好了?” “你说?他整日偷鸡摸狗,也不过是因为两只丢掉的鸡,可有人亲眼他偷过?” “这……”主管被芫娘问?得?哑然,登时拧住眉头,语气不善地朝芫娘道:“楼里头的事自有人做主,姜小?娘子好好做掌灶,自然大有前途,就不必管旁的事情了。” “你替他出这么个头,又能讨到什么好?你终究学会了人家的本?事,人家见着你可未必会领你的情。” 听到这些话,芫娘才终于恍然大悟,难怪一例绣球豆腐能让主管对她的态度变个彻彻底底,难怪掌柜二?话不说?就应允她从粗使的帮厨一跃成为掌灶,甚至还愿意给她一间单独的屋舍居住。 一切皆是因着这绣球豆腐就是凤翔楼的命脉。 芫娘心?下?顿时懊悔自己帮了主管的忙,便一针见血道:“什么偷鸡摸狗,什么应付差事?难不成我切了块八分像的绣球豆腐,凤翔楼里便觉得?老孙无用,再也容不下?他了?” “若是如此,那我也不能留在?凤翔楼做掌灶了,不管怎么说?,踩着旁人给自己垫脚的缺德事我做不出来。” 主管被芫娘说?急了。 要做绣球豆腐,最要紧的便是刀工师父,从前为着这凤翔楼里头的招牌菜,凤翔楼自然只能对蹬鼻子上?脸的老孙忍了又忍,早就巴不得?将老孙赶出门去。 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既有人能顶替老孙的活计,凤翔楼自然是没有必要再养着吃白食惹闲事的老孙。 “你好好做你的掌灶就是了,旁的事还不必你来指手画脚。” “你把我们凤翔楼当成什么地方了?进这凤翔楼可是押过契的,你还想走就走?到时候闹到见官,官老爷打你板子,你可就不只是不好看了。” 芫娘扁了扁嘴,顿时被勾起了好些不悦的记忆。 在?香海时,姜禄仗着大家不识字好欺负,便敢肆无忌惮地叫嚣他不怕芫娘去报官,红芍更是因着姜禄被无缘无故抓进县衙大牢里头受了好些罪。 如今她不过是押过上?工的契,她能识不少字,自然知道契约上?写的是什么,岂能有三两句话就被吓唬住的道理? 她一巴掌拍在?主管面前的案几上?,说?起话来比主管还要硬气:“那咱们现在?就见官去,到顺天府衙门口敲鼓,找府尹大人看看,这工契上?头究竟哪一条说?过不许我从凤翔楼走,再看看官老爷到底要打谁的板子。” “何况除开了我,还有老孙,他被你们赶出去,他还没拿着契到衙门里头告你们呢。” 主管被芫娘这冷不丁的动静吓了一跳。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竟然敢同他对峙?而他往常拿来吓唬伙计的那些言语,这次竟然失灵了,还反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主管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时露出个牙疼似的表情。 陆怀熠本?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瞧着,见状兴许是被主管这滑稽的表情逗笑了,便毫不掩饰地朝主管嗤笑一声。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8节 主管本?就又恼又羞,听到这嘲讽的动静,便忍不住高声道:“你又是从哪个地缝里跑出来的臭虫?” “知不知道凤翔楼后厨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得?闲杂人出入?” 陆怀熠二?话不说?,伸手扯下?陆巡衣襟下?的牙牌,伸两只手指懒洋洋地夹挟着牌子亮到主管面前:“我是什么人?你不是要跟芫娘见官去么?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可够得?上?格?” 主管欺软怕硬惯了,本?在?芫娘跟前吃了挂落,想在?旁人跟前撒撒气。谁知这头更惹不得?,一听是镇抚司里头的锦衣卫,主管登时成了杂毛的小?冻猫子,低下?头不敢再吱半声。 陆怀熠见状,却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他举着陆巡的牌子大步流星地往前几步:“不闹了?既然你不闹,那我可就要闹了。” “方才我们在?凤翔楼外头的巷子里见着你们凤翔楼的活计对着这年近半百的孙老头拳打脚踢,这可是明晃晃的聚众闹事呀。” “顺天府城,天子脚下?,竟然还能发生这么惨无人道的事。这不得?将犯事的挨个扭送进南城兵马司,再罚凤翔楼的十两银子以儆效尤?” 主管一听陆怀熠这话,顿时脸色青了又黑,比锅底还难看。 谁能想到这姜芫娘一个香海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找来锦衣卫做靠山,居然还是个六品的百户,这可真真是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陆怀熠好似看戏般勾起唇角:“如何?赶紧把方才闹事的那几个交出来吧?不然你们这可又是包庇之罪,那罚起来可就更狠了。” 主管登时苦不堪言,只能四下?寻觅自己叔父的身影,用目光祈求叔父来救救他。 掌柜见状,立时狠狠地白他一眼,但最终还是挂上?满脸笑意,陪着笑走上?前来。 “哟,老孙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芫娘如今是瞧出掌柜的虚伪了,于是便开门见山道:“早晨我不知道掌柜要赶老孙走,若是早知道切绣球豆腐会是这么个下?场,我便说?什么也不会切的。” 掌柜皱了皱眉头:“赶走老孙?怎么会有这种事?” “老孙可是我们凤翔楼的老人了,赶谁走也定然不能赶他走,这其中?必然是出了什么误会。” “那老孙怎么会被人推出去?”芫娘牵住老孙,“他脸上?都磕青……” “哎呀,老孙流血了。” “误会误会,这指定都是误会。”掌柜好声好气,随手一挥唤来一个伙计,“快去请个郎中?来替老孙好好瞧瞧。” “这大过节的,怎么还见了血光了?” 芫娘的眉头却并未曾松开:“那往后呢?” 掌柜顿时横主管一眼:“定又是我这侄儿不懂事,自作?主张将老孙伤着了。” “往后老孙自然还是留在?凤翔楼里头做活的。” 芫娘闻言,便又道:“我那刀工练得?不到家,往后还得?老孙去切,我什么菜都可以做,除过这一例。” “那是那是。”掌柜点?点?头,“凤翔楼里头全靠各位伙计师傅们支持才能有今天,姜小?娘子说?的都在?理,我实在?惭愧。” “姜小?娘子放心?,往后都依小?娘子所言。” “这些留着往后也能商量,现下?还是先带老孙瞧瞧郎中?吧。” 芫娘闻言,果然搀扶着老孙先行一步。 主管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忿忿啐一口:“叔,咱开了这么多年酒楼,就这么被一个丫头片子拿捏住了?” “那你说?怎么办?”掌柜阴沉下?脸色,“你给我切豆腐去?何况那姓姜的还认上?了锦衣卫的官差,你敢明着得?罪她,你混的不耐烦了?” “这酒楼里各个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不知道老孙怎么就搭上?了姜家的这么个死?心?眼。” 主管闻言,不禁迷惑道:“叔,豆腐虽然难切,但也不是就他老孙一个人会。这老孙这副德行,你当初怎么就把他招进咱们凤翔楼了?” 掌柜闻言,不禁叹一口气:“当初他跟杨算都是宫里御膳房伺候的,名声大着呢。后来杨算出宫进了荟贤楼,我花大心?思?才把他请进凤翔楼,你看看如今荟贤楼有多风光?谁知道他成了现在?这副只知道吃酒的德行?” 主管咋舌:“他还有这么大的来头?那这往后姜家的做了掌灶,又跟老孙一条藤,这凤翔楼还不得?容他们做主了?” 掌柜冷笑一声:“做主?笑话,这凤翔楼可不是靠吃亏做起来的。” “当了掌灶又怎么样?明着不行,你还不会背地里来吗?只要他们在?凤翔楼一天,我就早晚得?让他们知道,这凤翔楼里究竟是谁说?了算。” 第38章 芫娘本以为老孙只是磕青磕肿, 谁知才回凤翔楼一阵,老孙嘴角竟流出血来,看着好生骇人。 芫娘心下一阵自责,便忙慌慌地送老孙去看郎中。 老孙虽不是她名义上的师父, 可芫娘这么多天以来的刀工能有所?成, 决不能缺了老孙的功劳。 陆巡寻来的郎中自然也是杏林妙手, 短短功夫,先是喂药, 又?是掐穴,几下子就把老孙招醒过来。 老孙皱皱眉头, 眼帘都还未完全掀开, 便开始伸手摸他的酒葫芦。 芫娘见状,眼疾手快地将他那酒葫芦抢进手里?,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别喝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这?酒什么时候喝不成?这?个时候非少不得?这?两口吗?你若是有什么好歹,岂不就正趁了掌柜的意?” 老孙定睛一瞧, 发现是芫娘,不由得?嗤笑一声:“你管我干什么?趁不趁谁的意有什么要紧?若是能喝死, 倒是趁了我的意。” 芫娘闻声, 不由得?蹙起眉头。 “我知道你虽说不肯收徒,可却总露招给我。若不是你, 我练不出如今这?刀工,我本以为?你是不循这?世上俗理的超脱之人, 怎么原也不过如此?” 老孙哂笑:“老头子我活了一把年纪,中不了你这?小丫头片子的激将法。” “你既然已?经把本事都学走?了, 只要我一走?,甭管是死了还是要饭, 你就是凤翔楼里?头最说一不二?的人,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起来,我死不死与?你有什么相干?少在这?里?打搅我喝酒。” 芫娘闻言,把他的酒葫芦狠狠掷在地上。 酒葫芦霎时间裂开一条长缝,半葫芦金盆露从这?缝里?头潺潺流出,只余下满地酒香。 老孙一惊,顿时气?得?大喝:“臭丫头,你干什么?” 他连滚带爬匍匐去地上捡:“葫芦……兴儿给我的葫芦……” “你都不怕死了,还怕这?葫芦摔坏吗?”芫娘满眼都是他狼狈的模样,“给你这?葫芦的人,难道想看的就是你如今这?副成天混日子的模样?” 老孙闻言,顿时僵在了地上。 芫娘沉声:“你既然点拨过我刀工,就算不肯收我为?徒,那也于我有恩。” “哪怕这?掌灶不做了,我也绝不会让凤翔楼把你赶出去。你若是不留在凤翔楼,那我便也走?,你若是非要寻死,我就去给你买棺材板收尸。” “旁的人不管你,我却不能不管你,你我这?辈子注定是要有关系牵连的,我绝不可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还要不要回凤翔楼去,你自己看。” 芫娘言罢,自觉也多留无益,索性退出了门外。 陆巡和陆怀熠早已?经在外头等久了。 见得?芫娘出来,陆巡方上前安慰道:“姜姑娘放心,方才郎中也说了,老先生是皮外伤,无甚大碍。” “我着人在此处照料,若有旁的事,我再知会给姜姑娘知道。” “有劳陆大人。”芫娘点点头,眸子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无奈和失落。 她心心念念想要来到顺天,进酒楼做掌灶,为?的是做出记忆里?头的东西,让失散的亲人都能吃到她做的味道。 可如果这?些事情要以伤害旁人为?代价,那绝不是她的初心。 芫娘觉得?心下漾出无数失落和迷茫。 她只是想找到亲人,想要握着锅勺做出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就会这?么困难呢? 陆怀熠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眼芫娘的神色,终于搁下了手里?头把玩的粽子。 “往后呢?当真?不做掌灶了,要再摆摊档去?” 芫娘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今日算是看出了掌柜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即便她做了掌灶,可是只要她留在凤翔楼,只怕日子也会越过越难。 可若是再去摆摊,终究规模有限,不能如她所?愿地早些让爹爹娘亲都吃到她做的东西。 陆怀熠并未答声,只轻笑一声转而道:“这?京城里?头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你若想瞧摊档铺面,我带你去个地方。” 芫娘心下还正犹豫着,陆怀熠便一把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去:“跟我走?了。” 陆怀熠带芫娘上了马车,马车便缓缓朝前行去。 马车直直穿过南城,行到北城东头才终于停下。 芫娘撩开车帘,便见得?车外立着一架木牌坊。 牌坊上画红描金,白须弥座上雕满花鸟花纹,四只立柱高耸,顶端覆着琉璃瓦片,正中书?有“荷花市场”。 而牌坊下头人来人往,叫卖声弥漫在周围,实在热闹非凡。 芫娘回过眼看向陆怀熠:“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顺天城里?最热闹的市场。”陆怀熠解释道,“逢年过节,无论是卖货的,表演的,这?里?都不会缺。” “顺天城中的水系穿城而过,围着水系的市场不在少数。每年到了夏日,这?里?的荷花,莲藕,菱角最是新鲜。至于冬日,水面结冰之后,这?里?也是嬉冰的去处。” “这?么热闹的地方,开铺子一定赚钱得?很?。”芫娘仰起头打量打量牌楼,“这?是……荷花市场?” 陆怀熠点点头,顿时煞有介事地挑起眉梢:“不错啊,如今姜掌灶认识的字是越来越多了。” 芫娘闻声,便笑弯了眼。 “自然认得?许多了。” “我看了《三字经》,《增广贤文》还有《幼学琼林》,现下简单的都能认得?,平日出门可没什么能难得?住我。” 陆怀熠闻言,顿时有些疑惑。 他给芫娘说过讲过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如今的这?么多字,早已?比先前芫娘在香海学会的多太多了。 “你买过这?么多书?了?” 芫娘轻声笑笑。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39节 “才不是,那些书?都是一个好心哥哥抄来的抄本。” 陆怀熠嘴角一抽,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谁家好人随随便便给素不相识的小娘子送书?籍抄本,一送还这?么多? 一看到芫娘言语间一丁点也不吝夸赞,他心下登时尝到一种兵在其颈的危机感。 陆怀熠沉声道:“看那些不够的,过几日我给你拿《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 “你瞧这?些书?才好。” “可这?些书?太难了。”芫娘跳下马车,全然没有察觉到陆怀熠的神色变化,“我就算认得?字,也不一定能瞧得?懂。” “你跟前不是有个现成的夫子么?”陆怀熠揶揄一声,“我看起来就讲不了几本书??” 芫娘一滞,打量的目光顿时挪到陆怀熠身上:“咦?” “六爷从前不是说要收束脩看天资的么?如今怎么不要了?” 陆怀熠:“……” 一想到在香海做了这?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他都恨不得?拨开时光,给自己两脚清醒清醒。 “我知道前头有一家很?好吃的冰碗藕,我带你去。”他又?一次牵住芫娘的袖子,二?话不说撇开先前的话题。 芫娘跟在陆怀熠后头,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象,只觉得?事事都新鲜。 这?荷花市场果然不愧是顺天府最热闹的市场。 摊档围绕着巨大的水池,池中遍植荷花,还有人在池中泛舟采摘荷花莲藕,风一吹来,荷叶莲蓬随风轻缓,一派碧波荡漾之景。 因着今日正值端午佳节,卖艾草,卖粽子,卖米糕,卖端午索的小摊鳞次栉比。在摊档的前头,敲大鼓,唱戏剧的伶人也不在少数,恍惚处处都是剧场戏台。周围的店铺中更是顾客云集,往来不绝,小二?们的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高。 芫娘瞧得?目不暇接,还没来得?及看个囫囵,陆怀熠便领她走?进冰碗藕的小店中坐了下来。 芫娘的目光顿时又?被?冰碗藕吸引过去。 瓷碗中盛放着满满的冰块,上面还摆放了切好的藕块,杏仁,核桃,西瓜,最后淋上蜂蜜,幽幽的甜味萦绕在瓷碗周围。 芫娘轻轻含上一勺,藕丁脆嫩,西瓜多汁,果仁酥脆。碎冰块顺着舌尖慢慢融化,甜蜜萦上心头,十足沁人心脾。 在此般炎炎的夏日,能吃上这?样一碗冰爽的甜品,那属实是消暑解夏,极度享受了。 芫娘望着店铺外头摩肩接踵的人群,一时不由得?感慨万千。 说不定爹爹娘亲就在这?人群里?头,自到了顺天,她走?的每一步都只是想离亲人更近一些。 今日是端午佳节,爹娘和哥哥或许会团坐在一起吃粽子,饮雄黄酒。她记得?,从前逢年过节时,家中最是热闹了。 不过,她虽然不能和家人在一起,却也一点也不差。 芫娘偷偷抬眼打量向陆怀熠。 她弯弯唇角,虽然她不能陪伴在家人身边,但她好像过得?也还不错。 毕竟有人会吃她做的粽子,会跟她一道儿来荷花市场,还会和她吃冰碗藕,她也一样开心。 陆怀熠吃过两口,便搁下勺子。 芫娘眼见他抬起头,连忙侧眸躲开了视线。 “怎么?吃不惯?”陆怀熠轻声问她。 芫娘摇摇头:“怎么会?顺天府城里?都是好吃的。”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忽然有些不敢再去瞧陆怀熠的眼睛了。 她便借着看店铺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掩饰。 “顺天府果然不愧是京城。” “这?里?人来人往,着实繁华,若是能在这?地方开一家食铺,爹爹娘亲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第39章 芫娘自?知留在凤翔楼中再不是长久之计, 但若是想要在荷花市场里做生意,钱决不能用少。无论是租铺面雇伙计,少不得要使钱,如今不能不开源节流。 故而除过凤翔楼中?的工钱, 芫娘抽空便替旁的主顾捎些食盒子赚打赏。 端午过后大抵半个多月的时候, 芫娘才又应下一笔往香凇山上送饭的活计。 芫娘早早就将食材都准备了个妥妥当当, 趁着天色未亮,便收拾好食盒, 雇车往山里头送去。 香凇山广阔,不乏有人修建庄园别院, 点城中?的饭食送上山倒也算是稀松平常。 冷食摆盘容易在路上摇散, 热食菜色则不耐放置,需得新鲜出锅的才好。故而这饭食往往是将准备好的半成品食材送到山上, 再由掌灶的处理成可口饭食。 芫娘将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方一进庄园,她便进厨房里头忙活起?来。 今日的饭食满共一只红馥馥柳的糟鲥鱼, 一盘糖醋小排,一只烧鸡, 又有芹菜桃仁, 清炒的鸡毛菜,咸肉竹笋汤, 另并?有四色果子。 芫娘端起?炒锅和大勺,便如鱼得水, 三两下便趁着明火赤焰上热热的锅气将几例菜色悉数出锅。 庄园里头的伙房极大,除过芫娘便空空荡荡的, 芫娘自?然越发觉得挥洒自?如。大抵半个时辰过去,芫娘便已经?结束了活计, 开始打理起?锅台来。 她细致地将锅台擦洗一遍,又蹲下身?子将灶台下头的柴灰扫了个干干净净。 谁料刚刚将一切打理妥当,她便冷不丁见?到一个人鬼鬼祟祟潜进了伙房。那人朝着四周打量一周,随即将什么东西一下子扔进了灶膛里头。 还?不等芫娘反应,来人便一溜烟地窜出门去。 “头儿,伙房里头没人瞧见?。” “那账本?子已经?烧了,就是那姓陆的来了,也定然找不到官银的下落。” 芫娘趴在窗下一望,不由得眸子一缩。 站在外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追杀过陆巡的紫衫人。 芫娘眉头微蹙,连忙不动声色地缩回了墙角。直听得人都已经?走远,她才忙慌慌将火钳子伸进了炉灶。 灶膛里的炉火不旺,芫娘在灶膛里扒几下炉灰,随即便将烧去一半的账册钳了出来。 账本?被烧得千疮百孔,但上头的银两数目却仍旧依稀可辨,且每一笔都不是小数目。 那些人这么急着毁掉这账本?,便足以证明账本?是陆大人和六爷需要的。 芫娘只翻了两页,便拍了拍手上的灰,连忙将半册账本?揣进自?己怀里。 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很快,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使然。 她得下山,把这些东西交给六爷。 芫娘忙不迭收拾好东西告别庄主,随即便坐上雇好的车准备下山。 谁料天公不作美,芫娘一行?刚刚走到一半,便听到隆隆雷声接连不断地传来。 车夫见?状,顿时将骡子喊停。 “要下雨了,山路上滑,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山里头狂风大作,芫娘捂着自?己身?上的账本?,扯着嗓子大声道:“师傅,我急着下山,可以加钱,能不能赶一赶?” “不行?不行?,这路太滑了,骡子都不敢走,怕嘞。”师傅连连摆手,“这雨瞧着不小,山里下雨危险,还?是不要敢了。” “那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那谁知道?兴许三五个时辰,兴许三五天,山里头这天气,谁也说不上个准数。” 芫娘望了望天,犹豫片刻随即从车上一跃而下,她可实在等不了三五天那么久。 “师傅,你去避一避,我得先赶回去。” “你把东西都送回凤翔楼就行?。” 芫娘作别车夫,便在山路上紧赶慢赶起?来。 没过一阵,大雨果然倾盆而至。 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雨水“呼啦”一下全都从这口子里头涌溢出来。 饶是芫娘带着伞,却仍旧寸步难行?。 这雨来得太猛太大了,比她想象的要大太多太多。 芫娘没坚持过多远,便听得山头上传来一阵隆隆巨响,紧接着,一道排山倒海的巨浪便自?山头上倾泻而下。 暴雨太大,催发了山洪。 芫娘皱皱眉头,连忙捂紧怀里头的账册,寻着周遭的高处攀树而上。 雨哗啦啦地拍在她头顶上,她紧紧攀着树干,眼睁睁望着湍流裹挟着山间巨石和树枝朝山下砸去。 山洪越淹越高,嘈杂的水声犹如万千野兽咆哮。 她心下有些怕了。 可是她知道,她得先活下来才行?,她还?要回去把半册账本?交给六爷。 芫娘四下打量,朝着高处越爬越远。 也不知是咬着牙爬了多久,她才终于望见?了智妙寺。 寺中?的师傅拿来绳索将她牵上山顶,芫娘才算是终于得了一方安全的歇脚处。 寺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直到此时,芫娘才知道这山洪太大,是十好几年都不曾遇见?过的大洪,山路早已被冲断了。 智妙寺的师傅们慈悲,在山上四处救人,忙的不可开交。 芫娘擦干了头发,便开始替寺中?的师傅们烧开水,蒸炊饼,照料其?他?来到寺中?躲雨的人。 直等得天色变暗,芫娘才将姜汤送进最后一间大禅房。 谁料开门的不是旁人,正是盼星无疑。 盼星见?状,忙将芫娘牵进禅房里:“姜小娘子?你身?上怎么都湿透了?” “芫娘?”谢云笈见?状一惊,也连忙上前,“这么下去会?风寒的,快来换身?衣裳。” “这……”芫娘愣了愣,“这不好吧……”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0节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快来换上就是了,穿湿衣服怎么能行??”谢云笈却丝毫不迟疑,转眼便叫盼星拿来了自?己的衣裙给芫娘换。 干干爽爽的衣裙一换,芫娘自?是要比浑身?湿答答的时候好受了许多。 一条天青色的褶裙,一件白花菱的长?袄,再套上杏子红长?比甲,面料上成,花纹精细,穿在身?上舒适又熨帖。 可惜芫娘顾不得欣赏这名贵的衣裳,因为她忙着收拾先前揣在怀里的账册。方才在山中?吃透了雨,账本?自?然也在怀里头吃了好些水。 她一时又悔又气,只觉得自?责得不得了,只想着要快些把账本?烘干了才行?。 一旁的谢云笈见?芫娘换了衣裳,便掩唇轻笑起?来:“这衣裳倒是衬得芫娘气色越发好了,像个小美人。” 盼星便也打趣:“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姜娘子这么一穿,还?真像个官家的小姐。” 芫娘被说得红了红脸,连忙低下头收敛好账本?,道了声谢,又转移话题道:“云笈姐姐今日怎么会?在山里头?” “小姐今日进山拈香,不想被山洪困在了这。”盼星解释起?来。 好在寺中?的师傅们安排得格外充分?周到,不止有这一间足够主仆居住的幽静的大禅房,另有被褥,汤婆子合着点心和牛乳。 “除过这山里头有些冷,已经?算是极好了。” 芫娘瞧着盼星和谢云笈身?上单薄的衣裳,心下自?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云笈姐姐稍等我片刻,我去弄些热乎的东西来。” 她利索地回到了寺中?的厨房,煮一锅滟滟的茶水,滤掉茶叶,又将牛乳倾倒进去,再加一些薄盐,便熬成了热乎乎的牛乳茶。 雨好像已经?停了。 寺里头的人都已经?歇下,四周静静的。 芫娘将牛乳茶端回禅房,分?给谢云笈和盼星一起?喝。 棕黄的牛乳茶口感醇厚,滋味香浓。茶叶的苦涩悉数被牛乳中?和,只余下悠长?的回香。 一口茶下去,淡淡的咸味令人倍感熨帖,谢云笈和盼星顿觉浑身?舒畅,从头到脚都变得暖和起?来。 谢云笈长?长?松下一口气,又啜下一口牛乳茶:“果然舒服好些了。” “京中?炎炎夏日,真不想山中?竟会?冷到此般,还?好有芫娘在。” 芫娘点亮羊角灯,便又问道:“这些时日山中?时常有雨,云笈姐姐怎么会?正巧这时候来拈香?” 谢云笈轻轻叹下一口气:“母亲身?子孱弱,每逢佳节总要重病一场。” “今年端午自?然也是照旧,前些日子一度昏了好些天未醒,着实令人担忧。” “父亲和兄长?忙于朝事?,家中?只有我这个闲人,自?然也只能由我来智妙寺拈香替母亲祈福。” 芫娘闻言,不由得抿了抿唇:“云笈姐姐平易近人,家人定也是良善的人。” “云笈姐姐的母亲,定会?吉人天相的。” 谢云笈又斟一杯芫娘的牛乳茶,将茶杯握在掌心里头取暖。 “每回一碰到芫娘,总是能有些好运气在,兴许借了芫娘的吉言,母亲果真会?好些。” 禅房里沉静片刻,才又传来盼星的声音:“姜小娘子,今日山洪不止冲断了山路,还?冲毁了山中?的屋舍。智妙寺里头收留了不少人,恐怕连禅房也紧凑得很。现下天色已经?黑了,你晚上可有安置的打算?” 芫娘轻声叹气:“我原本?是想急着下山去,不想反而弄巧成拙。” “晚上在寺里头凑合一夜,只要山路一通,我要即刻就下山去。” “怎么能凑活?”谢云笈轻声道,“你留在我这禅房里睡。” “师傅们只留给我们两床被褥,一床得给盼星。”谢云笈牵住芫娘的手,“另一床就搁在床上,咱们钻一个被窝,你说好不好?” 第40章 谢云笈说着, 便牵芫娘摸了摸床榻。 被?褥里头塞了汤婆子,早已经捂得暖暖和和了。 天色已暗,两个人便早早安置下来。 也?不知是怎么,芫娘总觉得谢云笈身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只要凑在谢云笈身?边, 就总觉得格外安心。 芫娘便?顾涌着往谢云笈身?边靠近一些?。 谢云笈轻笑一声, 伸手将芫娘揽进自己怀里:“冷么?” 芫娘摇摇头。 她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有同人一道儿睡过觉了,如今骤然?枕进谢云笈怀里, 她竟被?唤起几分朦朦胧胧的记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的娘。 那种久违的亲切, 便?让她忍不住要靠得离谢云笈再近一些?。 谢云笈掖了掖被?角:“芫娘, 冷就跟我凑紧些?。” 芫娘伸手抱住谢云笈:“云笈姐姐,你待我真?好呀。” 谢云笈便?拍了拍芫娘的背, 温声道:“咱们?芫娘这样好的女孩子,谁见过不会喜欢呢?” 芫娘便?轻轻贴进谢云笈怀里,笑眯眯道:“云笈姐姐怀里头暖暖的, 我一点也?不冷了。” 谢云笈搂着芫娘,和颜悦色地?问:“如今正逢雨季, 山路下?雨难免湿滑, 芫娘怎么冒着雨下?山?” “若是临上山洪,水流巨大, 你一个小姑娘在山上,实在太危险了。” “我有件重要的东西, 想?要下?山去交给别人。”芫娘忙不迭解释,“这山雨一下?便?是三?五天, 越发困得不能成行了。若是东西不能早点送到他的手里,我怕他会有危险。” “说是性命之忧, 也?绝不为过的。” 谢云笈皱了皱眉头:“可是山洪猛烈,山中死伤无数,你自己也?冒着性命之忧啊。” “真?的是一个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芫娘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他的性命吗?” 芫娘连忙点头:“他值得的。” “他虽然?瞧起来玩世不恭,可是做事情一向?很靠谱。他帮过我好多?忙,待我也?一直很好,若是没有他,我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芫娘的声音越说越小,忽然?好似有些?没底气地?望向?谢云笈的双眸。 “云笈姐姐,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傻?” 谢云笈笑了笑:“芫娘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觉得他很好。”芫娘垂着眼眸略做思索,“我想?天天都能见着他。” “可他和云笈姐姐一样,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有官职差事在身?,往常出手更是一贯阔绰,想?来便?知他家中富足。” “像他那样的人家,一定都喜欢云笈姐姐这样,自小就生在京城中,长在高门内,温婉又稳重的大家闺秀吧。” 谢云笈忍俊不禁:“芫娘,‘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勿因出身?便?妄自菲薄。” “你能只身?来到顺天,能在凤翔楼里做到掌灶,这些?事情若是轮在我头上,我未必能有你这么出色。高门如何?寒贱又如何?不要因为门第和成见就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 芫娘抿了抿唇角:“可是……” “芫娘,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并非自小就长在京城里,生在高门内。”谢云笈声音轻柔,“世事从来都并非一成不变,如今旁人瞧见我家父兄双双入朝,满门光耀。可实际上我年少之时?,父亲曾在朝堂中失势,一家人被?迫远迁烟瘴地?面,几回险些?万劫难复。” “那时?日?子过得格外清苦,旁人见到了谢家,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会受到牵连。只有父母兄长同我相依为命,如今思来,仍旧悲从中来。” 芫娘不禁有些?诧异:“云笈姐姐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谢云笈点点头,对芫娘坦然?道:“我如今能过得这样好,是因为得到了父母和兄长的关照。” “旁人只看到谢府高门显贵,却无人知我父亲在朝堂中如履薄冰长夜无眠,母亲缠绵病榻饱受病痛,兄长年岁渐长却拖延至今仍未议亲,我不能替亲人们?分忧丝毫,只能羡慕芫娘的敢想?敢做。” “这世上真?情最难得,比任何身?份地?位都更重要。更何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芫娘焉知自己就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芫娘既然?心中对那儿郎有情,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一定就不行呢?” 芫娘埋了埋脸:“哪是什么情,云笈姐姐又取笑我了。” “哦?难道我看错了?”谢云笈弯着眉眼挠了挠芫娘的脖子,“可我看人一贯很准的。” 芫娘被?挠得发痒,只好在床上“咯咯”直笑。 她喜欢六爷吗? 兴许这正是喜欢吧。 在这样好的年岁,可以恣意地?去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呢? 芫娘一把揽住谢云笈的腰肢:“那云笈姐姐,我该怎么办?” “芫娘,再喜欢旁的人,也?要记得先爱惜自己,往后不能再冒雨往山下?赶了。”谢云笈唇边勾出一抹浅笑,眸中漾着淡淡的无奈,“我相信芫娘会护好自己,再之后若是能喜欢自己中意的人,就尽情去喜欢,才?不算是辜负这一腔热情。” “假如有朝一日?他欺负你,你就来同我说,我给你撑腰。” 芫娘轻轻眨了眨眼,忽然?笑着沉沉地?点下?了头:“云笈姐姐,你如果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 自从见不到爹娘和哥哥以后,她仿佛已经很久很久遇到过这样亲切的人了。 “那就把我当做你的姐姐,也?未尝不可。”谢云笈碰了碰芫娘的鼻尖,两个人在床上又嬉闹起来。 好半晌之后,谢云笈才?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芫娘好生厉害,我挠你不过,我认输了。” 芫娘从善如流地?“嗯”一声,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慢慢骨涌到谢云笈身?边:“对了,云笈姐姐,还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帮忙,姐姐知不知道哪里有会锔葫芦的师傅?要手艺绝顶的那种最好。” 她虽气老孙自暴自弃,却不是存心要毁掉老孙的酒葫芦。那日?望着老孙气愤又心疼的样子,便?知那酒葫芦对老孙至关重要。 毕竟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她的玉环有个好歹,她定也?要难过死了。 芫娘沉声道:“我砸坏了旁人的一只酒葫芦,总有些?过意不去,想?着替他将葫芦重新锔好。” “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让盼星去替你打听。”谢云笈应声,“京中的锔匠有名气的不少。” “多?谢云笈姐姐。”芫娘欣喜道:“改日?我亲手做些?可口点心,给云笈姐姐和姐姐的家里人一起尝尝。” “好了,时?辰不早了。”谢云笈又拍了拍芫娘的背,“早点睡吧。” “嗯。”芫娘乖乖应一声,蜷在谢云笈怀里睡了。 ———————— 一夜的时?辰转瞬即过。 暴雨已经停止,鸟鸣重新唤醒了早晨。 山路上积满了枯枝和落石,但被?困在山上的人早早就已经开始清理起了倒树和淤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1节 芫娘换好自己晾干的衣裳,重新揣好半本账册,又带着盼星包好的一大包智妙寺素饼,便?告别了谢云笈,跟从下?山人群一道儿往寺外头走去。 山路上满片狼藉,杂乱的程度全然?出乎芫娘的预料。 众人有的翘石头,有的搬树枝,各自清理着山路上的杂物。 然?而山洪冲击下?来的淤泥实在太湿太厚,山才?刚刚下?了不到一半,便?有人滑了一个“出溜”,紧接着扫倒了一大片人。 芫娘未能幸免,在地?上摔得染了满身?的泥,却还是顾不得自怨自艾,连忙爬起身?来,只捂好怀里的账册,便?忙着同旁人继续清理起下?山的路来。 她满心只想?着,要早点见到陆怀熠就好了,她要把账本交给他,帮他早早抓住那些?凶恶之徒。 芫娘跟着众人,仿佛也?不觉得累,就一直不停地?往山下?推进着。 直等到午后十分,下?山的人群才?终于迎上一群上山的锦衣卫。 陆怀熠一眼便?撒中了人群里的芫娘,微皱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芫娘。” 还正在捡树枝的芫娘一顿,回过头迎上陆怀熠的目光,便?忙不迭招了招手。 她还正在发愁下?山之后太晚了,都没想?到陆怀熠会迎上山来。 芫娘摸一把怀里的账册,悬着的心登时?落回原地?。 饶是她的模样早已经狼狈不堪,足像是个要饭逃荒,可她心下?却欣喜异常,脸上的笑容更是无比灿烂:“六爷,我在这。” 她攀着横梗在路当中的树干,三?两下?便?翻了过去。 陆怀熠一伸手,便?稳稳将芫娘接住。他打量着芫娘满身?的泥污和伤口,眼中漾过一抹心疼。 平日?里话不饶人的主儿难得安静了一回,最终只不由自主伸出手指揩了揩芫娘脸上的泥:“都脏了。” “不过没事就好。” 芫娘笑着抹抹脸:“山上都是泥,免不得的,等下?次再给你做东西吃吧。” 她说着又伸手从怀里掏了掏,便?摸出从寺中带来的素饼。 “点心是干净的,我仔仔细细揣着。” “六爷最喜欢干净,这我记得。” 和芫娘脏脏的模样不同,这点心的确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看就保护得小心翼翼。 陆怀熠嗤笑一声拆开点心纸,却见得纸包里头只裹着一大堆点心渣。 智妙寺的素饼以酥香闻名,便?也?意味着这素饼十足娇贵,随意的一点磕碰,都足以让素饼面目全非。 芫娘后知后觉挠挠头:“哎呀。” “我忘了,方才?在山上摔了一跤,把点心都压碎了……” “那还有这个,六爷肯定用得上。”芫娘连忙又拿出那半册账本,“那个要杀陆大人的紫衫人要烧掉这个,好像是怕你们?找见。” “我从灶膛里头掏出来的。” 陆怀熠一滞,随即接过账册。 残缺的账册发了皱,字迹早已被?水浸得漫漶不清。 “啊……怎么会泡成这样?”芫娘顿时?皱起眉头,“我……我昨天没想?让这东西泡水的,我也?没想?到雨会这么大。” “怎么就看不清了呢?明明昨天只是湿了,这字迹怎么会泡晕开?” 她一着急,顿时?便?觉眼前一黑,随即朝地?上陷了下?去。 “芫娘。”陆怀熠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你发烧了?” 第41章 “芫娘。”陆怀熠蹙了蹙眉头, 撑着芫娘的肩头,“芫娘,醒醒。” 然?而芫娘双目轻阖,闻声也没有半分反应。 陆怀熠伸手又试了试芫娘的额头, 这才发觉她浑身已经烧得滚烫, 并不似往常的风寒那般微微发热。 他眸光一顿, 索性拦腰将人抱起来?,回头吩咐旁的小旗官道:“继续往山上去寻那伙人的下落, 从山中下来?的人,要仔细查验, 务必一个都不要放过。” “丢掉的官银, 大抵是被藏在山上。” 交待完细碎的事宜,陆怀熠便带着芫娘往凤翔楼赶回去。 差着国公?府里?头的仆婢替芫娘换了衣裳, 郎中已经提着药箱子匆匆赶过来?。 “小娘子这是淋过雨受了寒,又?太过劳累才会病倒。” “只要开一副退烧的方子,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 再仔细休息三两日,便能无妨了。” “我这便去开方子熬药, 还请小公?爷稍等片刻功夫。” 陆怀熠将郎中送出门, 而后才又?重新回到芫娘的床边。 他瞧着芫娘脸上的泥灰,再次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做吃食是芫娘最引以为傲的本?事。 她做的吃食干净, 往常身上也?总是打理?得纤尘不染。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像现下这样?脏兮兮的。 总得给她擦干净了才好。 陆怀熠叉着腰盘算完,开始在芫娘的小屋子里?头打量起来?。 这地方比英国公?府的柴房实在大不了多?少。 凤翔楼留给了芫娘一间单独的住舍, 然?而这住舍格外局促,满共放一张床榻, 并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就已然?算是满满当当。 但她的屋子里?头却和芫娘平日里?瞧起来?都一样?, 是干干净净的。 陆怀熠也?不知道芫娘是用什么法?术,她将她的东西全?都收理?得井井有条,令他在这小天地里?头足足瞧了两圈,才找到了手巾和盆子的踪迹。 小公?爷往常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如今自是第一回 做这些事。 只不过握着芫娘的手,他做这些事竟也?破天荒地多?出了无数耐心。 陆怀熠发现,也?不知是为什么,即便是这些琐碎的事,他也?想亲自来?照顾芫娘。 他坐在芫娘的屋子里?,仔仔细细替芫娘擦起尘泥来?。待的擦干净,他的目光一挪,才终于落在芫娘脸上。 芫娘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发丝在额边随意的垂下,鸦睫在眼?下覆下一片淡青的影。 她生得白净,如同一朵云轻轻落在了床榻上,暄软又?可爱。 陆怀熠眯了眯眼?。 先前怎么就未曾觉得芫娘这样?灵巧好看呢? 他的神思一时之间越跑越远,他拿着手巾的手也?下意识顿了顿。 手巾吸满了冰水,此?时早已经又?垂又?坠。只不过片刻功夫,水滴便从毛巾上汇聚成滴,直直坠落在芫娘唇珠上。 陆怀熠这才回过神,伸出拇指在芫娘唇上轻轻一揩。 只在碰到的那一瞬间,他才恍惚发觉,芫娘的唇瓣又?弹又?软,仅仅挨到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陆怀熠唇边勾出几?分不知餍足的弧度。他将毛巾搭在芫娘额上,眼?见得方才分明已经擦干了芫娘唇上的水渍,却还是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唇瓣。 那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比什么推牌九跑马还要澎湃人心得多?。 陆怀熠伸手在她唇上碰了好几?下,直等到郎中端来?煎好的药汁,他才终于消停,转而望向了中药。 药汁色褐而味浓,隔着远远的距离便能闻到一股令人掩鼻的气味。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压着自己那几?分反胃的感觉,终究还是端起药碗将勺子轻轻搭在芫娘唇边。 芫娘躺着,药汁怎么也?喂不进她嘴中。 陆怀熠思忖片刻,忙不迭将芫娘扶起身来?。 只是这一回再喂她吃药,她竟不由分说地钻进陆怀熠怀里?。 芫娘还烧得迷迷糊糊,却不忘皱起眉头,嘴里?也?嘟囔得委委屈屈:“娘……苦……我不想再吃了……” “要抱抱,不要吃药,好不好?” 陆怀熠一愣,忍不住笑了。 芫娘从前最是要强,拿着擀面杖和鸡毛掸子教他做了无数回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芫娘竟然?也?会撒娇。 她撒娇的时候声音软软糯糯,像个米团似的一个劲往他怀里?拱,这任是谁瞧见,都要觉得她实在可爱,再也?不肯撒开手了。 他从善如流搁下碗,抱了抱芫娘,芫娘果然?不再嘟囔。 陆怀熠见状,一边哄着芫娘,一边又?嘱咐郎中换个滋味淡些的方子重煎一剂,便不再喂芫娘吃了。 没?了这苦涩涩的药汁,芫娘很快就重新安稳下来?。陆怀熠将她放回到榻上,她的气息便悠长几?分,随即静静地再次睡去。 陆怀熠等着药重新煎来?,一时得了空闲,便坐在芫娘床边翻起芫娘带下山的半本?账册来?。 南城近些时日官银频繁丢失,三三两两的小数目凑起来?,也?有上万两数目。 锦衣卫一路追查,方才捏到良宝客栈这一条官银的藏身之处。然?而监视以后方才发觉,官银大抵早已经被转移走了。 如今这账册既是那些歹人欲要烧毁的,那就大有可能记着丢失官银的细责和数目。 然?而账册本?就被烧得残破不堪,昨日又?在山中被水一泡,字迹已是被毁得彻彻底底,只能看到纸页上晕出一团又?一团的墨渍。 陆怀熠将账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方才发觉,已经没?有一页能辨出字迹来?了。 这账本?早已废了。 他来?来?回回地翻看着账册,脑海里?始终不停地思考着对?策,只到整本?都翻完,只余下脏兮兮的封背落在他眼?里?,他才忽然?眼?前一亮。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2节 芫娘带回来?的东西实在太过重要了。 就算是看不见这账册里?头的内容,他也?能凭借着脏兮兮的残本?想出办法?。 陆怀熠忙不迭将账册收好,嘱咐下人将东西带回英国公?府。 “去找个裱糊匠,做本?一模一样?的新的出来?。” “若是宫外的不行,那就去宫里?头找找,必得连封面裱花,纸张厚度都一模一样?。” “等做完了,就让陆巡拿着这账册故意透露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找见了账本?。” 从前推牌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诈一诈对?手,保不齐就能从对?方的手底下找出错缝,进而再一举击破。 嘱咐完那账册的事,陆怀熠心下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这才到门外去重新张望那煎药的郎中。 未几?,一个身影朝着芫娘的屋舍行来?。 陆怀熠随着这动静回过眸,没?料到正对?上一双苍老的眼?珠子。 老孙愣了愣,却仍旧不多?迟疑。 他难得挽了个整整洁洁的发髻,只瞥陆怀熠一眼?,进门便将托盘搁在芫娘桌上。 “听说芫娘在香凇山碰上了山洪。” “这是五神汤,拿给她喝,比什么药都管用。” 老孙冷着声对?陆怀熠说完,这才又?掏出一本?牛皮纸缝出来?的纸扎,上面记满了菜谱:“等她醒来?,把这个给她,她会用得着。” “凤翔楼觊觎这记满了宫廷菜的册子,我却从来?没?有让他们如愿。不过如今岁月不饶人,这册子若是一直留在我身上,倒实实在在是浪费了。” “这丫头聪明,看了定然?能学?的会,就让她占了这回便宜吧。” 陆怀熠倚在门边挑了挑眉。 “做掌灶本?就不是芫娘最终的目的,她不是诚心要把你从凤翔楼挤走,更不想断了你的生计,这你必然?明白。” “如今她打从心里?不想再留在凤翔楼里?头,只是因着你的缘故,她才走得有些顾虑。” “不管你认不认,她心里?早就把你当做了师父,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一直辜负她。” 老孙苦笑一声:“谁的情我都不想领,我跟谁也?都没?有关系。” “只叫她别病坏了,来?日叫人看着眼?烦。还有,那牛皮扎子的事情,叫她跟谁也?别透露,不然?她就是给自己招惹麻烦。” 言罢,老孙径直而去。 桌上的五神汤正晾着,碗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陆怀熠端起来?一瞧,只见得碗中汤色清亮,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微甜。 他替芫娘轻抿一口,便觉得一股暖意顺着舌尖直流淌进了肚子。 草叶的香气氤氲在甜汤之中,有点像荆芥,又?好似还有苏叶,久久回荡在唇齿之间不会散去。 几?点若隐若现的辣味夹杂其间,绝不喧宾夺主,若是再细细品尝,方能发觉这是姜的味道。 但最重要的,还是莫过于这所有的滋味都同这汤底的甜融为一体,使得这碗五神汤既不会太过甜腻,又?不会似药汁一样?难以下口。 这甜汤滋味清爽,确实比吃药要强太多?了。 能将这汤的几?种味道煮成这般恰到好处的程度,没?有功夫的厨师是绝不能行的。 看来?这老孙确确实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陆怀熠果断端起碗,又?重新坐回到芫娘的床头。 芫娘方才不肯喝药,但陆怀熠也?有法?子,只要将她抱进怀里?,她就会乖乖“就范”。 依着刚才喂药总结出的经验,陆怀熠熟稔地将芫娘揽进自己怀里?头。 他将五神汤喂到芫娘嘴边,芫娘还迷迷糊糊,皱了皱眉头不肯张嘴。 “乖。”陆怀熠垂着眸子轻道一声。 芫娘果然?就不再乱动,乖乖躺在他怀里?,由着他将一整碗五神汤灌进嘴里?。 “芫娘果然?最乖了。”陆怀熠将她囫囵抱在怀里?,兀自慢慢笑了。 芫娘一点也?难抱。 要是往后都这么一直抱着她,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42章 城东, 谢府。 谢云笈在智妙寺留了足足三日功夫,终于等得天?气晴好,连忙赶车下山。 马车才进?谢府,下人们便忙不迭去知会主子。 另一头, 芫娘从凤翔楼送来的一匣松仁薄荷糕也到了谢府。 谢安朔迎来时, 俨然是两?眼鳏鳏, 神色惆怅。 见到谢云笈,他才终于从唇角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听说香凇山发了山洪, 冲毁屋舍还出了人命。爹娘都很担心你,如今你回来便好。” 谢云笈轻轻蹙眉, 忍不住问他:“兄长这是怎么了?” “无妨。”谢安朔摇摇头, “智妙寺中清苦,你定也累了。趁着今日?早朝, 爹还没从宫里头回来,你先?去休息休息吧。” “既然无妨,兄长怎么会满脸疲态?”谢云笈疑惑道。 话音还未落下, 下人便忽然从后院小跑过来:“公子,夫人醒了。” “母亲又晕倒了?”谢云笈的眉头又皱深了些, “这么大?的事?兄长怎么不同我说?” 言语间, 谢云笈早已顾不得一路下山回府的劳顿,只前后脚随谢安朔往后院去。 谢知行和谢夫人住在后院里头最大?的堂屋。后院深僻, 往常要去,走?路得花上些功夫, 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院子格外幽静, 最是适合养病。 谢夫人就在卧房里头的榻上。 她鬓边早已生了华发,身形枯槁, 面儿上苍白憔悴且又毫无表情,俨然早已被病痛折磨空了精气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过她眉眼低垂,神情温和,饶是病至如此,却也是副美人骨,不难看出昔日?的无限风华。 她要强地撑着精神坐起身,拿起她绣了一半的绣箩穿起针线。 下人们里里外外围了三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制止,只能想?木偶泥塑似的默默站着。 谢安朔见状,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招了招手,令下人们悉数退去。 他坐在榻边掖了掖被子:“娘,你身子还没好,不要再绣了。” “不行。”谢夫人强撑着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实在很轻,轻到仿佛只是一阵吐息擦过了她的唇尖。但仅仅只是这样几个字,也令她漾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咳得眉头紧蹙,俨然是痛苦不堪。 谢云笈也连忙走?到榻边,替谢夫人顺了顺气。 “母亲,这屋子里头暗,这么绣下去仔细伤眼。”谢云笈忙端来下人递上的参汤,又替谢夫人接过手中的针线,“先?喝一盏汤吧,我来替您绣。” “如今离中元还有些时日?,母亲身子不大?好,不必着急,更不必这样夜以?继日?的地赶。” 谢夫人滞了滞,这才止了咳,缓缓抬起眼来,也不知是从哪多出许多的劲,便一叠声地自言自语:“我如今看不清了,绣得慢,总要早些绣才行。兰序只穿得惯我做的衣裳,旁的衣裳针脚粗,她穿着难受。” “我早些做好今年的新衣服,兰序见到了,心里定然高?兴……” 说着说着,她的眼前便又变得越发朦胧。 “兰序要是还在……” “我的兰序要是还在,如今都该嫁人了吧?” 谢夫人的声音越发哽咽,终于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梦见兰序,她都从来不肯回头看看我,定然是心里不肯原谅我了。” “都怪我,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都怪我,她还那么小……” 眼泪顿时顺着她的脸颊涌溢而下,谢夫人啜泣不止,再难说出半个字。 谢云笈连忙替谢夫人拭掉眼泪。 “母亲莫要再落泪,兄长说过兰序妹妹自幼早慧,她定然明白父亲母亲的苦处,绝不会责怪父亲和母亲的。” “若是兰序妹妹在天?有灵,定不会想?令母亲为她如此忧心,更不会想?母亲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谢安朔也温声劝慰说:“娘放心,今年中元的东西也定能早早就准备好。” “给兰序的悼词我这个月就去写,香案上的虎眼窝丝糖从没有断过,月月都换新的,至于纸钱和金宝也和往年一样备了满满一车。” “今年捐进?智妙寺的香火足有八百两?,智妙寺的师父们愿来府上替咱们谢家诵三日?经,虽不能用兰序的名义,但兰序定能受用得到。” 这么多年来,每临年关中元,谢府都要做无数法事?,烧掉数不尽的纸钱,为死去的女儿超度亡魂,也为平息生者的愧疚。 然而因着云笈这个养女的缘故,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做得正大?光明。亡女至今孤零零埋在城郊的野地,就连祭拜亡女的香案也不能树起“谢兰序”的牌位。 谢夫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丧女之痛,每到阖家团聚的节日?,谢夫人对女儿的思?念就会如潮水一般,将她裹挟进?数不尽的噩梦之中。 正因如此,谢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眼睛也哭得看不清了。 自端午后,谢夫人连床也下不来了,就连太医院的人来瞧,也说谢夫人这么下去怕是熬不过今朝的年关了。 谢夫人摇摇头,又哽咽起来:“不顶用了。” “兰序,娘错了,娘对不住你……” “雅筠,好了。”谢知行匆匆赶进?屋子,连上朝的圆领补服都顾不上换,就忙将谢夫人抱进?怀里,“好了,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兰序若是在天?有灵,也是该怪我这个爹,是我没本事?,是我护不住她,她怎么能怪最心疼她的娘呢?” 谢夫人的泪水顿时滴落在谢知行的衣领上:“我昨晚梦到兰序了,我的囡囡病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喊‘娘’呢。” “从前都是我照顾兰序,兰序走?得时候,可我都不在她身边。当初我若是留在京城就好了,兰序……我的兰序……”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3节 “老爷,让我去陪兰序吧……” 谢知行耐着性子拍了拍谢夫人的背:“不会的,兰序不会怪你的。” “咱们兰序生得是急病,走?得定不会难过。咱们同兰序的缘分浅,那样好的孩子,留在咱们家成日?被病折磨着,才真是可怜。” “她往后就算托生去个寻常人家,只要平平安安,也胜过在咱们家受那许多的活罪,你说对不对?” 谢夫人听过这一席话,情绪才终于算是稳定了一些。 谢知行见夫人止了哭,这才替她挽了挽碎发:“雅筠,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咱们谢家就真的要散了。你瞧瞧,安朔和云笈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听话,睡了这么久,用些东西垫一垫,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你得疼惜自己?,得好好调养身子。” 谢夫人眯了眯眼,望着谢安朔眼下那熬了整宿生出的乌青,眼中终于重新漾过一抹心疼。 她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可方?才的哭泣耗去了太多力气,谢夫人现下连抬手也十足费力。 谢云笈见状,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 “母亲,我这里正好有些薄荷松仁糕来,我瞧着这糕点清淡不腻,不难克化,母亲太久没有吃东西了,用一些尝一尝吧?” 她说着,便让盼星打开了点心匣子。 白生生的糕点如同一方?方?白玉似的整齐排列在匣子里头,才一揭开盖子,一阵米香便自匣子中氤氲而来。 米糕不难做,店铺中往往是将澄米和大?米磨成粉,再加上各种馅料蒸制而成。这点心吃起来软糯可口?,滋味清甜。 芫娘这点心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于她的馅料。 用新摘的薄荷叶熬了薄荷浆,再另加新鲜的碎薄荷叶进?入,便成了口?感丰富的薄荷酱。 为免得薄荷酱滋味寡淡,芫娘还特地将松仁研碎掺进?馅料之中,便使得这馅料多出了一重果仁的香气。 如今暑气炎炎,虽有冰饮子可以?用,但贪凉终究伤胃,不比这薄荷有几分独到的清凉。 谢夫人慢慢用完一块糕点,也不知是怎么,精神顿时好了些,便在谢云笈的规劝下又用了一块。 谢知行见谢夫人用了整整两?块,不由?得对这点心生出几分兴趣,便也从匣中挟出一块尝了尝。 这点心松软清甜,轻轻一咬,薄荷叶和薄荷酱同时涌上舌尖,一瞬间便好似一阵清风卷过了唇齿。薄荷和松仁裹挟着软糯的米糕,米香的醇厚和薄荷的清凉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云笈,这是哪里买来的点心?”谢知行沉声问。 “是南城凤翔楼的姜掌灶方?才送来的。”谢云笈解释,“我被困在智妙寺的那天?,也多亏了这位小娘子照顾。” “她年纪虽小,做出来的东西却不俗。” “这掌灶还是位姑娘?”谢知行眼中漾过一抹诧异,随即又点点头,“那真是不容易。” “是,姜小娘子手艺的确很好。”谢云笈点点头,“母亲用得下就最好了。” “父亲不必担忧,母亲肯用东西就是个好的征兆,日?后定会一点一点好转的。” 谢知行轻叹一口?气,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涩的睛明穴。 “你母亲从前最爱吃糕点,只是自西南回京后,她便甚少再吃这些甜东西了。” “如今难得有你母亲吃得惯的东西,得空就请那姜掌灶来府上侍奉两?回,不要吝啬赏子。” “只要你母亲开心,便什?么都值得。” 第43章 芫娘虽在香凇山染了风寒, 但得了陆怀熠照顾,一早便转醒过来?,病更是好?了大半。 她拿着陆怀熠转交给她的牛皮纸小手扎坐在窗前,神思却游离在牛皮扎子以外, 早不知飘去了哪里。 前些日她病得迷迷糊糊, 依稀记得陆怀熠抱着她?, 一勺一勺喂汤给她?喝,还时不时仔细替她擦嘴角流出来的汤药。 他怀里暖和得很, 只靠着就让她觉得安稳。他们离得好近,近到他好?似是贴在她?的背上。 芫娘现下想起那场景, 心里还免不得“砰砰”直跳。 可那万一是她?的梦可该怎么办呢? 芫娘面儿上一烫, 明知周围没有人,却还是有些害羞地?捂了捂脸。 她?忙不迭将目光都集中在手里的牛皮纸手札上, 试图再翻几?页,以便于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转移走。 然而先前不看?是不知道?,如今一翻, 芫娘便一下子惊住了。 老孙的牛皮纸手札上记得满满当当,字迹又细又密, 里头有的是她?没见过的菜名和做法。 芫娘一下就被吸引走了视线, 抱着牛皮纸手札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手札不大,却有厚厚一沓, 上面记过的菜少说也?有一百多?道?,多?数是山珍海味和宴席用的大菜。 她?见过的没见过的食材都在扎子上, 连同各种珍贵食材的处理方法也?记得一清二楚,令人不禁看?得叹为?观止。 芫娘怎么也?不曾想到, 老孙会有这样的宝贝,更想不到真人不露相的老孙会把这手札交到她?的手里。 芫娘免不得对这手札爱不释手, 每日只要得了空闲,便会将身上的手札拿出来?仔细研读。 哪怕是入了夜,芫娘也?从不懈怠。 她?点着蜡烛仔细翻阅手札,抬头望见天色已暗,这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打?算去关上后院的大门。 谁料才往街巷中一瞧,就望见陆怀熠正行色匆匆地?走在巷子里头,俨然是在躲什么人。 芫娘知道?锦衣卫近些日子都在附近办差,更知那些凶神恶煞之辈绝不好?对付。 芫娘稍加思忖,忙不迭将陆怀熠一把拽进凤翔楼的后院。 “六爷,快进来?。” “你怎么还没睡?”陆怀熠似也?是有些诧异,见到是芫娘才松下一口气,“不必管我……”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来?。 先前伤过陆巡的紫衫人就站在门前,他二话不说径直抽出刀来?。 紫衫人锐利的目光顿时望向芫娘,似乎恨不能在芫娘身上刮下一层皮肉。 怪他上回草率,竟果?真被这两个人骗住了。 芫娘一怔,陆怀熠便拦在芫娘身前,顺手将自己怀中的账本远远丢到门外。 紫衫人见得熟悉的相册跃然眼前,登时眸子一缩。这账册分明是扔进灶膛里了,绝不可能完好?无损。 他连忙俯身捡起账册,可是等拿进了手中,紫衫人方发觉那账册里头皆是白纸,根本没有银两数目。 这俨然是一本假账册。 他目眦尽裂地?将假账册撕成两半,提起刀就向着陆怀熠和芫娘挥去。 陆怀熠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芫娘,神情却不见半分慌张。 “三,二,一。” 刀还未来?得及落下,紫衫人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微微一倾。 紧接着,他便身子一软单膝跪地?,只能将刀撑在地?上才尽力稳住身子。 陆怀熠嗤笑一声:“怎么不砍了?是不想砍了吗?” 紫衫人满眼怒意,扣着刀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还要试图重新起身。 陆怀熠轻哂:“你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就对了。” “那假账册里头夹了药粉,你给陆巡用一回,你自己也?尝尝,这才算礼尚往来?是不是?” 紫衫人皱住眉头,嗤笑一声。 “不过是一本假账册……” 只要没有真正的账册,他们终究是找不到银两的,过了今夜,银两就会全部运走。 锦衣卫的一群蠢货还在香凇山上查,殊不知他们就是把山挖平也?不可能找到银子。 “我其实还有一本。”陆怀熠拿出烧残的账册,缓缓挑起眉梢,“就算这账册烧残又泡了水,可你们每次记账的墨迹深浅不同,比一比客栈外头的车辙印,也?知道?你们根本没把银子拉去山里。” “你们是不是还想着趁这几?日功夫把银子运走?巧了,锦衣卫就在客栈周围等着你们把银子运走。” 紫衫人冷笑一声:“客栈外每日进出的马车明明有那么多?,谁会去天天数……” 陆怀熠摊摊手:“成日混在良宝客栈前头多?无聊啊?这不得跟人赌两把进出客栈的马车是单数还是双数?” “托你们的福,我赢了十?好?几?两银子,每天进客栈的车马数,我背都能背出来?。” “你……”紫衫人咬咬牙,作势便要强撑起身子了结面前令他恨之入骨的陆怀熠。 然而陆怀熠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一眼,便薄唇翕张:“陆巡。” 不等话音落下,陆巡自墙头飞身而下,一脚踹飞紫衫人的刀。 早已经没有力气的紫衫人被这惯性?一带,便直直躺在地?上朝后飞出去好?几?尺。 陆怀熠弯了弯眼角:“陆巡,那日就是他伤的你吧?” “记得留口气别?给他弄死了,这人看?着是个头儿,带回去用刑还能录点供。” 陆巡沉着声,勾起一抹冷笑:“总旗放心。” “我自有分寸。” 芫娘见着紫衫人被陆巡拎出凤翔楼的后院,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六爷,你没事吧?” 陆怀熠哂然:“你都能什么也?不怕得带着这账册回来?,我还能有什么事?” “那六爷这是抓到人了?”芫娘似是比陆怀熠还要开?心,“六爷明日得空就来?凤翔楼,我做席面庆祝庆祝。” “我从老孙的食扎子上学了好?些新菜,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给我赏个脸尝尝吧。” “好?。”陆怀熠从善如流地?点下头,“今儿迟了,你早些休息吧。” 芫娘乐淘淘地?点下头,听话地?去睡了。 旦日一早,还没到芫娘上工的时辰,她?便径自开?始研究做些什么菜,前头忽跑来?一位小二通传。 “叫菜,蜜汁火方一例。”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4节 厨房里的掌灶们顿时面面相觑。 “什么玩意?凤翔楼也?没这菜啊。” 小二皱起眉头:“谁说不是呢?” “可是外头的客人非要点,还说听闻咱们凤翔楼里头有个女掌灶,不知行还是不行。” “姜小娘子,咱们这……” 众人闻声,目光顿时都凝去芫娘身上,嗡嗡嘤嘤的议论?更是不绝于耳。 “谁说不是呢,一个黄毛丫头在伙房里头端锅掌灶的,成什么体统?” “你们谁听说过蜜汁火方?这玩意又是甜的又是咸的,能吃吗?” “嘘……咱们都不会做的菜,一个黄毛丫头能做出来??到时候看?她?还有什么脸待着,今儿可有得好?看?了。” 芫娘抿了抿唇,全然顾不上听这些人的闲话,更忽略了主管站在远处时不时打?量过来?的目光。 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牛皮纸小札上的内容,静静整理好?脑海中的思绪。 “我要金华火腿的上方,冰糖,蜂蜜,另外还得有今年新下的松子,莲子,还有金丝蜜枣。” 众人见芫娘说得行云流水,顿时都愣在原地?。 芫娘皱了皱眉头:“看?我干什么?这蜜汁火方做还是不做?” 小二连忙点头,一叠声地?应着往外头去了。 芫娘理好?自己的围裙,利落地?将食材依次列开?。 每一条金华火腿上只有一块上方,咸香油润,肥瘦相间,是整条火腿上最精华的部位。 芫娘将蒸过的火方麻利改刀成厚片,依次排列在盘盏中,又合着冰糖同金丝蜜枣还有松子以及去了莲芯一起倒蒸。 另一头,热锅小火,芫娘用蜂蜜和冰糖、香油一起烧制成黄亮的蜜汁。 待到上方蒸好?,再将烧酥的蜜汁浇上去,一例蜜汁火方便大功告成。 芫娘虽是第一回 做这蜜汁火方,但老孙的手札早就被芫娘翻得滚瓜烂熟,故而端起锅来?便是得心应手,蜜汁火方做下来?一整个都顺顺利利,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待到上了菜,芫娘也?离开?灶台,一旁的主管方才走过来?夹起一块边角料塞进嘴里。 这蜜汁火方咸甜交织,入口软糯,油润却不腻口,再加上煨软的松仁和莲子,口感变得越发丰富。 这也?太好?吃了,俨然能从凤翔楼往常的菜色中脱颖而出。 本想借着这一回让芫娘声名狼藉,谁知反倒让芫娘见招拆招了。 主管咬咬牙,暗自攥紧了手心。 芫娘忙活了一阵,时辰已经有些迟了。 她?到外头去寻陆怀熠的身影,只远远见着他坐在楼上,芫娘便喜笑颜开?,忙小跑两步迎上楼梯去。 “六爷,你方才瞧没瞧见是谁点了蜜汁火方?” 陆怀熠摇摇头,转而又挑起眉梢:“怎么?凤翔楼现在连蜜汁火方这种大菜都有了?” 芫娘一时也?弄不清这蜜汁火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扁扁嘴:“你喜欢,我今天就做给你吃。” 她?边说边比划:“我再去买个大蹄髈来?炖可好??用卤料炖得软软烂烂的,浓油赤酱的,给大家下饭就最香了,你觉得怎么样?” “至于旁的菜,我早上也?想过了……” 话音未落,凤翔楼中忽然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小娘子可在?”盼星缓步进门,随手便拿出一张银票和名帖搁在柜上。 “我家府上想请姜小娘子去照料一日府上的膳食,午后便还,请掌柜行个方便。” 掌柜连忙拱拱手:“原来?是谢尚书大人府上,失敬失敬。” “姑娘请便,姜掌灶和帮厨稍迟些便到府上。” 盼星笑了笑:“谢府家大业大,还不缺你们那几?个帮工。” “只要姜小娘子一位到了就足矣,马车就在门外头,掌柜快些去请姜小娘子吧。” 掌柜讪笑着应两声,随即令人去寻芫娘。 芫娘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地?望向陆怀熠。 陆怀熠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抛了抛手里头的骰子:“去吧,我等你。” 芫娘缓缓点下头,转身往楼下走去。 “芫娘。”陆怀熠忽然叫了一声。 “嗯?怎么?”芫娘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陆怀熠弯了弯唇角:“早去早回。” “诶。”芫娘眼角也?染上了笑意,“那我走啦。” 第44章 芫娘上了盼星的马车, 车夫便驱车往北城行去。 盼星望着芫娘:“姜小娘子上次送到府上的松仁薄荷糕可口?,小姐和老爷都很喜欢。” “就连我家缠绵病榻已?久的夫人也破天荒用下了两块,这回请姜小娘子过?府是我家老爷的意思?。” “府上的食材都是往常几位伙房师父用的,姜小娘子去瞧瞧, 若是缺什么少什么, 我们再去采买。” 芫娘眨眨眼, 思?忖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今日云笈姐姐在?吗?” 方才盼星拿着帖子, 芫娘瞧得真真切切。 谢家老爷官拜工部尚书,位高权重, 统管中央六部之一, 往日里?出入宫禁,叱咤朝堂。全?天下的土木, 工程,屯田,水利, 甚至于道路都归工部管辖,自然也都在?谢家老爷的权责之下。 从前在?香海县城中, 七品县太老爷已?经?是最大的官了, 再后来,饶是陆巡位高权重, 品秩也只到六品。 如今冷不丁见到只有升官图上才见过?的二品大员,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盼星见状, 也瞧出了芫娘的紧张,忙安慰道:“小姐今日有些事, 带着盼月出门了,不过?姜小娘子不必怕。” “我家老爷和公子都是温吞有礼, 极好说话的人,尤其是公子,有一回我奉茶摔了一跤,茶水都泼在?了公子身上,公子不但一丁点都没有怪罪我,还?令人扶我起身呢。” “所以姜小娘子你也只管放心做菜就是了。” 芫娘点点头:“那今日府上可说过?想用些什么?我可以早些准备。” 盼星轻笑:“小姐同?老爷都不在?府上用午饭,今日只有公子和夫人。” “午饭也已?经?有师傅在?准备了,姜小娘子只帮忙添几例清淡可口?的菜肴便好。” 两人又言语一阵子,车便已?经?进了谢府。 芫娘搭着盼星的手下了车,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门前有一座大插屏,绕过?插屏,便现出另一番天地。 偌大的府邸,延廊曲折,院落层叠。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草树木交映其中。 芫娘一时好奇,不由环顾向四周。 目所及处,便见谢安朔正顺着延廊路过?前院。 谢安朔穿一身月白色道袍,腰横一只绦子,头上束了幅巾。眉目低垂,神情雅正,步履从容,玉树临风。 芫娘先前看?书时就深感谢家的哥哥文采斐然,不似俗辈。 谁料如今一见,芫娘还?是感到意外,他身形瘦挺,清隽秀逸,竟比他的字更加出众。 芫娘愣在?原地,不知怎么的,目光就凝在?了谢安朔身上。 一种别样的熟悉感霎时之间在?她心上升腾而起,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情绪,只能呆呆怔住。 一旁的盼星偷笑一声。 “那就是我家的公子,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芫娘扯起一丝干巴巴的笑意点下头。 她分明都没有见过?谢家的公子,却会觉得他熟悉,这实在?有些无稽之谈。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了,连忙道:“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盼星轻声:“我家公子的相?貌人品,在?顺天城里?头都是数一数二的。” 正言语之间,谢安朔走近了,便侧眸缓缓瞧过?来:“盼星,这位是?” 盼星连忙作个揖:“回公子的话,这便是凤翔楼的姜小娘子。” 谢安朔闻言,习以为常地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草草带过?芫娘,唇角勾便起几分浅浅弧度,轻笑一声:“你是云笈的朋友吧?那今日便有劳了。”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令盼星带着芫娘往伙房的方向去。 芫娘跟着盼星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谢安朔的背影。 谢家的哥哥确是姿容出众,可她瞧见他时,总觉得亲切,跟瞧见六爷的那种倾慕一点也不一样。 只不过?谢安朔已?经?走远了。 芫娘也不知自己今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索性回过?头,匆匆几步跟上了盼星。 谢府的伙房大且宽广,芫娘环顾一周,记清了东西的位置,便大刀阔斧地操持起来。 一份软炸里?脊,一份炒银芽,一份油面筋塞肉,一份蜜豆燕窝粥很快便端了出来。 芫娘思?索一阵,又想起谢云笈先前说起的体弱多病的谢夫人,便要来了莼菜和一条花鲢。 花鲢鱼的腹肉卸开,去掉鱼皮和刺,将鱼肉刮成?肉茸,再将鱼肉细细过?筛一遍,加上蛋清,白水和几位调料,就能搅打成?细腻可口?的鱼圆。 汆煮好的鱼圆颜色纯白,仿佛珍珠般浮在?水面,再将鱼圆盛放进吊好高汤的莼菜之中,顿成?一例白绿相?间的莼菜鱼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5节 鱼圆入口?即化,莼菜脆嫩爽口?,一例菜汤鲜味美?,清淡美?味,给久病之人用最是养身子。 芫娘瞧着菜被端走,心下还?是带着几分忐忑。 好在?只过?片刻功夫,盼星便笑着迎进厨房:“姜小娘子果?然好手艺,我家夫人久病,食欲一直不高。难得夫人很喜欢今日的莼菜鱼圆,竟一口?气?进了小半碗。” “还?有软炸里?脊,公子也赞叹不已?。” 盼星说着便拿两根金条给芫娘。 “这是我家公子给姜小娘子的报酬,下次若是夫人想吃,还?得劳烦姜小娘子来。” “夫人爱吃就最好了。”芫娘笑着接过?金条,“若是夫人喜欢别的,我也能做。” 盼星福了福身子,便引芫娘往厨房外头去,“公子还?问?姜小娘子先前的书可看?完了,若是还?想看?,就让我领姜小娘子去书房中再选几本。” “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芫娘弯起眉眼点点头,“过?几日我送些清炖马蹄狮子头,请夫人再试一试。” 她跟着盼星走进谢府的书房,入目便是层层叠叠的书架。 芫娘望得叹为观止:“真不愧是书香世家。” 盼星指了指:“那头是老爷的藏书,这头是公子的誊本和草拟。” 等走到书房后头的书桌前,盼星望着桌上摊散的纸张,才连忙低呼一声:“呀,小姐嘱咐今日要替公子收拾书桌的,我差些忙忘了。” “叫姜小娘子见笑了。” 盼星忙慌慌将桌上的纸张收理?好,搁上书架的匣子,又将笔洗挪开,将笔接二连三地挂上笔架。 盼星苦笑一下:“还?请姜小娘子千万帮我保密,别叫小姐知道才好。” 芫娘利索地点下头:“你就放心吧。” 书桌很快被打理?一新,盼星忙慌慌福了福身子:“姜小娘子稍坐片刻,我这便去请公子来,带姜小娘子挑书。” “好。”芫娘应了声,目光便被窗边的一盏滚灯引了去。 那是一盏黄色的滚灯,上面画着海错图,若是翻滚起来,灯影交错,一定好看?极了。 和哥哥答应买给她的那盏一样漂亮。 滚灯图案繁复,札起来相?当麻烦,这东西在?在?她小时候倒算常有,但到了这些年已?经?不多见了。 如今难得见到记忆里?漂亮的大滚灯,芫娘便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谁料还?不曾碰到,书房中便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芫娘心中一阵羞愧,连忙从滚灯旁退开,不料脚下紧跟着一绊,就见一支笔正躺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盼星打理?书桌时落下来的。 她俯下身,缓缓将摔出笔匣的毛笔捡起来重新装进笔匣之中。 正抬眼时,谢安朔已?经?带着小厮阿正走来。 谢安朔的目光定在?了芫娘的手上,神情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阿正见得芫娘手里?的笔匣,连忙一把夺过?来:“这可是宝德斋的紫毫,你怎么敢在?公子的书房里?随便乱拿东西?” 兰序小姐亡逝多年,这紫毫是老爷和公子买给小姐的。 公子每年专门拿这笔给兰序小姐写悼文,如今竟有人敢对这笔图谋不轨,那简直是罪该万死。 芫娘一愣,也没想到捡一支笔会这样,连忙解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笔方才掉了,我……只是想捡起来。” 阿正却早已?没了好脸色,满眼只剩狐疑:“还?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方才一进书房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若是捡笔,怎么早不捡,晚不捡? “你分明就是在?书房中乱翻东西。” 谢安朔并不关?照芫娘和阿正在?说什么。 他只抬起头,仔细在?书房中打量一圈,很快便见书桌上的笔并没有按照往常的顺序挂上笔架,收敛着给兰序悼文的匣子也未曾盖好。 谢府的下人从来不会将书房打理?成?这样。 谢安朔眉心微蹙,先前的温和已?经?荡然无存,他审视的目光梭巡在?芫娘身上:“这是我妹妹的笔,我不喜欢有人碰她的东西。” 他的语气?又重了几分:“不,应该说很不喜欢。” 芫娘怔了怔,不由得低下头:“我不知道这是云笈姐姐的笔,只是刚才……我真的没有乱翻东西。” 谢安朔的眉头越蹙越深,眸子里?的神色意味深长。 兰序的悼文绝不能给旁人瞧见。 云笈本非谢家千金,谢家真正的女儿兰序也早已?逝世多年,这件事的知情者并不多。 云笈身份特殊,如若在?兆奉陈案真相?大白之前被揭穿,不仅会引得满朝腥风血雨,更会给谢家带来灭门之祸。 若是这姜小娘子果?真乱翻东西,瞧见了给兰序写的悼文,难保不会怀疑云笈的身份。 谢安朔眸中漾过?一丝冷意。 一路从西南回到京城,谢家已?经?失去的太多了,如今他决不能拿着父母和云笈的性命去赌。 谢安朔侧眸使了个眼色。 阿正便一把摁住芫娘。 芫娘还?没反应过?来,便冷不丁跌坐在?地上,不由得吃痛地皱了皱眉头。 阿正忿忿朝着芫娘诘问?道:“谢府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翻?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方才还?想碰那盏滚灯呢。” “难怪是没爹没娘的,我看?你该好好长点记性,才好改了这歪门邪道的心思?。” 芫娘眸子一缩,登时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安朔。 盼星说过?,谢家公子最是温和,说不定会相?信她的解释。 可四目相?对之时,她不禁微微一颤,满腔言语竟生生塞在?嘴边。 谢安朔居高临下的目光,比腊月那寒冰还?要冷。 芫娘鼻子一酸,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头打转。 “我……我没有翻……” “是方才盼星姑娘打理?过?书桌。” “既然是盼星打理?的,你怎么不早说?”阿正面上笑着,心下却认定了芫娘在?撒谎,索性掏出一把匕首贴在?芫娘脸边。 “你给我老实点,你还?想求我家公子放过?你不成??” “这紫毫笔名贵,就算我们家公子良善,也不能不送你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芫娘咬着唇,话语里?带着几分哭音,却还?是倔强如初“我没有乱翻,我也没有偷笔。” 她的话已?经?有些说不清了,却半滴眼泪也不肯流:“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管怎么我都不可能拿的,但没有翻就是没有翻,我不能平白被人冤枉。” “我才不是没爹没娘,他们好好教过?我,我全?都记得。” 第45章 谢安朔看着芫娘的模样, 不禁心下微微一恸。 兰序在家时年纪小,也似这般倔强。 可?再一转眼,兰序竟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家人在兰序身边,她走得孤零零的?。兰序被抢走的滚灯他还没有再买给她, 说要教给兰序的?唐诗虽早已经准备好了, 却再也没机会能用得上。 只要一天不能为兆奉陈案雪冤, 就算是祭拜兰序,家中都不能正大光明地进行。 他们欠兰序的?太多了, 所以?不管是紫毫毛病还是滚灯,都是谢府中的?禁忌, 仿佛旁的?人碰一碰都是对兰序的?亵渎。 思及此处, 谢安朔不由得眯了眯眼。 幼年随着父亲左迁的?苦难经历让他早已看透了人世上的?虚情假意。 他手里不是没有沾过?人命,惹上兆奉陈案的?事, 他的?风格一贯果断利落。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瞧着面前这姜小娘子,他竟总是没来由地总想起兰序, 便?随之心软下几分。 “阿正,把刀放下。” 阿正愣了愣, 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望向谢安朔:“公子?” “她碰的?可?是小姐的?东西啊!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罢休了?” 谢安朔却仍是神?色淡淡:“现在就放下。” “既然姜小娘子方才说是盼星收拾的?, 去找盼星问清楚便?能有分晓,不要在这里无礼。” 阿正俨然心有不甘, 但谢安朔有言在前,他便?也只能忿忿撤开手。 他撇了撇嘴:“是, 公子放心,奴儿现在就去。” 阿正才出?书房, 门外便?又?传来谢府门房的?声?音:“公子,锦衣卫的?百户陆巡大人来访, 问及凤翔楼的?姜小娘子何时回去。” “陆巡?”谢安朔敛了敛目光,又?打量芫娘一眼。 陆巡竟识得这位姜小娘子,这倒是令他意外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朝门外打发?道:“请陆百户稍待片刻,我这找姜小娘子还有些未完的?事。” 门房应了一声?,便?躬身告退。 谢安朔缓步走到芫娘身边,沉声?道:“阿正无状,惊到了姜小娘子。” “不过?为着小娘子的?清白,还得再委屈姜小娘子一阵,等阿正回来……” 他说着朝芫娘伸出?了手,想将芫娘从地上搀扶起来。 然而?芫娘早已经怕得急了,此时也顾不得分辨谢安朔究竟有什么打算,只缩了缩身子,趁着谢安朔不备,便?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下一口?:“你?走开,别?碰我。” “嘶……”谢安朔皱了眉头,低头便?见虎口?上多出?个不大的?牙印。 可?他既没有言声?,也没有发?怒,只好似想起什么一般缩了缩眸子,随即便?望着手上的?牙印出?了神?。 芫娘也没料到自己没轻没重,竟然一下在谢安朔的?手上咬出?了血。谢安朔的?手纤长白皙,此时贸然多出?个冒血的?牙印,便?好似雪上红梅,分外显眼。 芫娘一愣,忽然开始有些后怕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6节 谢家位高权重,谢家公子哪里是她能见罪起的?呢?怕不是要抓着她使钳子把她的?牙一颗一颗拔掉才算完。 芫娘欲哭无泪,满心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 恰逢此时,阿正从门外匆匆归来:“公子,盼星说桌子的?确她打理的?,小姐嘱咐过?她,是她早晨忘了,请公子恕罪。” “可?是那紫毫笔终究……诶,公子,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阿正满脸错愕:“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芫娘眼角一跳,仿佛已经对有人在拿钳子拔她牙的?痛楚感?同身受。 她半刻也不想在这书房里再留下去了。 她心下一横,索性推开阿正夺门而?出?。她脑海里好像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盲目奔着记忆里的?来路朝大门外头使劲跑,半刻也再不回头。 陆巡本就候在门外,眼见芫娘跑出?谢府大门,脸色煞白,步履虚浮,神?情更是恍恍惚惚,登时觉察出?几分异常。 “姜姑娘?”陆巡轻轻皱眉,忙将芫娘引向马车旁,“出?了什么事?为何在谢府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芫娘恍若未闻,还是两眼发?直,僵硬地往前走着。 “芫娘?”陆怀熠本百无聊赖地屈着一条腿坐在马车前头,见状顿时也觉得不大对劲,随即凝了凝眸子正经起几分,“你?怎么了?” 他叩着芫娘的?肩头:“芫娘?说话?。” 芫娘被叫了好几声?,这才终于慢吞吞回过?神?。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终于从混乱中堪堪找到一个满眼关切的?陆怀熠。可?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迅速扑进熟悉的?怀抱,抽着鼻子,“哇”一下子哭出?声?来。 “你?怎么才来接我啊?我们快点走好不好?” “我再也不想来谢府了。” 陆怀熠同陆巡对视一眼,随即将芫娘抱上马车。 芫娘哭得一噎一噎,半天都说不清楚话?。陆怀熠手忙脚乱的?哄了半天,才跟陆巡面面相觑地发?出?异口?同声?地疑惑:“到底怎么了?” 芫娘抽抽搭搭地攀着陆怀熠的?肩撑起身子,顺着车帘望了望外头,方问道:“没有人追上来吧?” “怕什么?咱们有陆巡在呢。”陆怀熠的?目光往陆巡身上一瞟,又?递给芫娘些水,“再哭嗓子就哭干了,喝点水,慢慢喝,别?呛着。” 芫娘看见水,终于发?觉自己的?嗓子的?确是快要冒烟了。她从善如流地喝下几口?,方缓过?几分精神?。 “姜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巡靠在车里,“总旗说谢府是好言好语请你?去府里头做饭的?,午后就能回来,怎么会变成现下这样?” 芫娘低了低头,好似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将谢家赏的?两根金条整整齐齐地摆在陆怀熠面前。 “我方才咬了谢家的?公子一口?。”芫娘紧紧皱着眉头,“六爷,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陆怀熠眼角一跳,仿佛听了个天方夜谭般诧异:“哈?” 他望着两根大金条:“谢家这么大方?” 芫娘越发?没底气了,连忙解释起来。 “我本是想帮忙把跌在地上的?笔捡起来,可?他们非说我想要偷他们小姐的?笔,还诬赖我乱动东西,我当然知道别?人的?东西不好随便?动,我是气急了,才咬了他一口?。” “你?哭成这样就为了这事?”陆怀熠捧着芫娘的?脸,仔仔细细将她的?泪痕揩了个一干二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是他活该?” 谁家好人能忍心平白无故地冤枉心软的?芫娘呢? 芫娘的?眉头皱得深了些,免不得几分失落:“可?云笈姐姐家位高权重,盼星还说谢公子在翰林院任职,想来官位不小。” “更何况谢家老爷还是工部尚书,我们见罪不起的?。” “别?怕,你?六爷还在呢,这钱不拿白不拿。”陆怀熠嗤笑一声?,把金条重新塞回芫娘身上,“谢安朔他区区一个从六品的?翰林编修,怎么敢跟我拿乔?” 就算是真要比爹,陆家老头儿一个做锦衣卫指挥使还带英国公爵位的?驸马爷,光是头衔都比工部尚书要长三倍,还能输给他谢家人? 陆巡扁了扁嘴,幽怨地望向陆怀熠。 你?明明才是个正七品的?总旗,哪里来的?底气说人家从六品的?编修是“区区从六品”? 芫娘听得有些疑惑,便?忍不住问:“从六品……难道不比正七品的?总旗高吗?” 陆怀熠:“……” 失算了,看来今晚得去找老头儿弄个和陆巡一样的?正六品百户当当。 “这不重要。”陆怀熠略过?了某些话?题,“总之你?放心,于情于理,也是他们有过?在先?。” 芫娘多乖他又?不是不知道,能逼得芫娘咬人,定然是谢安朔没干什么人事。 “没事了。”陆怀熠满眼的?不以?为意,“有我呢。” “他们不敢找你?麻烦。” “嗯。”芫娘虽然对陆怀熠的?包票将信将疑,可?待在陆怀熠身边,她莫名就变得安心下来。 心中的?恐惧被彻底驱散,劳作了一整天的?疲惫便?席卷而?来。 芫娘觉得眼皮沉沉的?,便?自然而?然枕在陆怀熠肩头:“六爷,还有多久才到啊?” “我们快点回去,我得快点给你?炖蹄膀才行……” 陆怀熠拍了拍芫娘的?背,忍不住轻笑一声?:“快了,一会就到。” ———————— 陆怀熠安顿好芫娘回英国公府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蹑手蹑脚地潜进正院,蹲在窗下听了听动静。 顺天府没人不知道,英国公出?身将门,脾气火,性子冲。 就算只顶个无权的?恩封在身,也不妨碍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单枪匹马能把半朝文?武骂个狗血淋头。 就在上个月,老头儿还同工部尚书谢知行相互上折子参奏,骂得不可?开交,场面堪称一个激烈。 为了确保今天不会被殃及池鱼,陆怀熠做足了准备。 直听得屋中无甚动静,陆怀熠方大摇大摆地起身进门。 英国公就坐在桌前,他神?情威严,身子挺拔,两腿微分,虽套着士庶的?衣裳,却仍旧是武将的?坐姿。 英国公见着陆怀熠,便?似往常般先?径直剜他一眼。 陆怀熠倒是半丝不怕,他嘴角一勾,随即便?道:“呦,还没睡呢?” “野够了还知道回来?”英国公径自翻着手里头的?书,多一个眼神?都不分给陆怀熠。 “不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就冤枉人了。”陆怀熠满脸诚挚,“我如今在锦衣卫里头兢兢业业,听你?的?吩咐一心办差,这才把丢掉的?官银找回来,跟你?讨个升官令不过?分吧?” 英国公一脸狐疑,审视的?目光回荡在陆怀熠身上:“你?有这本事?” “不信你?问陆巡去。”陆怀熠摊摊手,“我就要个百户做,又?不是要你?的?指挥使,痛快点。” “罢了。”英国公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明日我叫陆巡到镇抚司给你?调官档。” 父子俩言语不多几句,陆怀熠便?离开了。 英国公严肃的?神?情至此终于缓和了几分。 陆家世代行武,家风严谨,却偏偏到了陆怀熠这一辈,养出?来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纨绔,还是家中独出?。 英国公一度对儿子深恶痛绝,恨不得把陆怀熠两脚踹进祖坟里头跪着谢罪。 好在苍天在上,列祖列宗保佑,如今陆家的?烂泥终于要扶上墙了。 他忙不迭招呼陆巡拿陆怀熠的?办案手札来查阅,满脸欣慰地想要细细品品他的?好大儿是怎么办的?差。 缓缓翻开手札。 第一页:天好冷,先?吃碗芫娘的?面。 第二页:人好多,还是芫娘做饭最好看。 第三页:路好远,什么时候能把芫娘带回家天天吃她的?饭。 …… 英国公一僵,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我他妈……这记得什么玩意?陆巡你?怎么看他的??” “这个芫娘是谁?” 陆巡坦然:“是凤翔楼里掌灶的?小娘子。” 英国公把桌子拍得哐哐作响:“一天天的?,就知道吃!” “赶紧叫那混蛋玩意给我从锦衣卫滚蛋,别?丢老子的?脸。” 陆巡苦笑一声?:“公爷,咱们追缴回来的?官银还在世子手上,旁的?人不知道此中详细,怕是没法轻易接手。” “何况世子要是跑去跟公主告一状,那怕是您更收不了场了……” 英国公皱了皱眉头:“……” 艹 他嘴角一抽,忿忿地将手札摔在桌上。 “……简直岂有此理!” 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被陆怀熠气得额上青筋直爆,半晌才好像回过?了神?,转头对陆巡道:“给我拿几本折子来!能参的?都给我拿来。” “我要骂人!” 第46章 芫娘自谢府落荒而逃后, 的?确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时间。 不过只几日?之后,谢云笈便亲自带着盼星前来赔礼说和?。 芫娘对谢云笈自然是不至和谢安朔一概而论的?,云笈姐姐待她好,她心下明白。不过芫娘也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 云笈姐姐再好, 也绝不代表谢家公子就是个好人。 她笑吟吟地承了谢云笈的?人情, 只偷偷在心下把谢安朔归为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恶人,立志日?后要对这谢家公子敬而远之。 凤翔楼里的?日?子过得稀松平常, 芫娘每日?早起上灶,炒菜炖汤, 仿佛掌柜当真宽宏大量, 要对她先前的?顶撞既往不咎。 既然如此,芫娘自然更要卖力干活。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7节 她每日?都早早上灶, 收工时也将灶台整理得干干净净。旁的?掌灶任是想寻她不痛快,也生是找不出一丝儿错缝来。 直到这日?,时辰方?过晌午, 小二又满脸无奈地跑来传菜:“叫,海味烩三事一例。” 周遭的?切配声, 抡勺声, 呛油声恍惚一下全都消失了,厨房里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皆不由自主汇聚到了芫娘身上。 上一回是蜜汁火方?,这一回又是海味烩三事, 各个都是凤翔楼招牌上没有的?菜,没一道是好做的?玩意?儿。 蜜汁火方?好歹还算是个有点名堂的?菜, 大家顶多只是不会做,可这海味烩三事, 令人听都没听过。 小二连忙凑到芫娘身边:“姜掌灶,求你了,你可一定得做出来啊。” “要是端不上去,那客人说是要打折我的?腿。” 芫娘皱了皱眉头。 她虽不大想做,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同在凤翔楼里头劳作的?小二被打折腿。 思及此处,芫娘叹了一口气。 她是一回生,二回熟,虽不知道究竟是哪来的?行家在外头点菜,可是她在老孙的?牛皮纸手札上都看见过,那便难不住她。 芫娘报得一气呵成:“要肥海参、大珍珠鲍、鲨鱼筋、花菇、一只新宰的?肥鸡剁件、还有猪蹄筋和?火腿。” 成盘的?海获被端上灶台,众人不由得嗡嗡嘤嘤起来。 “这么?多稀罕玩意?,这得做成什?么?东西?” “这哪是炖菜?这分明就是炖白花花的?银子,这炖在一起哪有难吃的?,谁还能不会?” “你最?会炖,方?才传菜的?时候你怎么?不吱声?老老实实看就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芫娘利索地拿起海获,将珍珠鲍和?海参都处理好,先将火腿和?鲍鱼一起上锅蒸熟,而后才将猪蹄筋炒了。 待到所?有食材准备妥当,芫娘方?拿着东西一股脑都塞进砂锅,使文火烩起来。 滋味丰腴的?食材在小火的?加持下交相?融汇,没过多长时间?,馥郁的?奇香便自砂锅中争先恐后地涌溢而出。 海获特殊的?香气同火腿和?肥鸡的?香气已?经达成了巧妙的?平衡,无论是海参鲍鱼还是鲨鱼筋,都早已?经在火力的?催发下变得柔润软嫩。 这一锅海味烩三事实在是太香了。 所?有食材的?滋味都在这砂锅之中达到了顶峰,一时之间?弥漫在伙房里头,让人不由自主地咂舌。 芫娘烩了几个时辰,转而加火将汤汁收干。 彼时的?食材精华都已?经融进了汤中,汤汁口味复合,奇香无比,海获和?肉类更是软烂酥糯,滋味醇美。若能喝上一口汤,必能香得人毕生难忘。 众人眼巴巴地望着海味烩三事被小二端走,只能凭借方?才的?香气想象这东西究竟有多好吃。 而芫娘却已?经拽了拽自己的?围裙,抄起锅勺开始炒旁的?菜了。 小二端着海味烩三事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这银子烩出来的?汤汁倾撒半滴出去。 直走到楼上的?一间?厢房之中,小二才将托盘搁下,如临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这厢房里头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凤翔楼的?掌柜和?主管。 眼见得海味烩三事端了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勺子。 轻抿下一口,香气顿时氤氲满了整间?厢房,掌柜不禁皱起眉头。 主管见状,连忙问道:“叔,香得很,是不是这个味?” 掌柜睨一眼不上道的?侄子,方?缓声道:“她还真做出来了。” 上回是蜜汁火方?,这回是海味烩三事,这都是宫廷中轻易不会外传的?秘方?,寻常人会做一道已?经够吃一辈子了,姜芫娘却什?么?都做得来,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凤翔楼里除开在宫里伺候过的?老孙,不该有人有这能耐。 思及此处,掌柜又问:“叫你在后厨盯着,这些时日?这丫头是不是天天跟老孙在一起?” 主管略作思忖:“没有啊。” “每日?一打烊,姜芫娘就回自己屋里了,不知道点灯熬油地干什?么?。” “那定是她拿到了老孙的?秘籍。”掌柜扔下手里头的?勺子,“老孙有个牛皮纸的?手札子,是他?从宫里头带出来的?,记的?都是宫廷菜。” “当初他?一心要把扎子传给他?儿子,我废了场大劲叫他?没传成,但我也没弄着。这么?多年我想了那么?多办法也没得手,如今却白白被个黄毛丫头得了。” 主管一愣:“要是有了这手札子,哪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叔,咱现?在可怎么?办呢?” 掌柜眼珠子一转,嘴边顿时漾出几分阴恻恻的?笑意?。 “想这么?轻易把那牛皮纸的?手札拿走,做梦。” 他?侧过身,伏在主管耳边低声几句。 “你去把楼里头的?金刀藏起来,然后……” 主管一愣,连忙点头:“叔你就只管放心。” “我定先把老孙灌透了,再按照你的?意?思安排得妥妥贴贴。” ———————— 芫娘忙活了一天,午后才终于得闲。 她瞧着今日?的?小黄鱼甚是新鲜,正盘算着买些回去酥炸,待到明日?六爷来了,用滚烫烫的?白粥一淋,那真真是香惨了。 谁料鱼还没选几条,一群南城兵马司的?官差突然冲进凤翔楼的?后厨。 “是谁报的?官?” 主管连忙往人群前头一立:“官爷,是我。” “凤翔楼里头的?一把金刀丢了,那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平日?里都在大堂里摆着,上午的?时候还在。” “看没看见是谁拿的??” 主管讪笑:“这可不好说,咱们?凤翔楼里人多眼杂,官爷你是知道的?。” 官差环顾一周,随即顺着主管的?视线盯向芫娘:“南城里报案的?,多半是监守自盗,不如就从你们?凤翔楼的?人开始查,挨个搜一遍,偷了也藏不住的?。” 官差们?下了话,第一个拿芫娘开刀。 芫娘看着主管和?南城兵马司的?官差眉来眼去,心下便知这是个冲着自己来的?圈套。 她怎么?可能去偷楼里头的?金刀呢? 但是口说无凭,她只能任着官差搜她的?屋子,可就像官差那样事无巨细的?搜下去,老孙给她的?手札只怕是无所?遁形了。 芫娘眸子一缩,顿时明白了这些人真正的?目的?—— 那个记满菜谱的?牛皮纸手札。 不管是蜜汁火方?还是海味烩三事,实际上都是试探她的?法子。 芫娘皱着眉头,忿忿望向一旁等着看好戏的?主管。 主管见状,不禁满眼得意?的?挑起眉梢,嘴角也勾出几分小人得志的?弧度。 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眼见官差快要翻出她装着牛皮纸札的?匣子,芫娘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谁知正在此时,人群忽然一静,不声不响地让出一条路来。 老孙抱着刀匣子安步当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酒嗝,随即将刀匣子往桌上一放。 “甭找了,刀在这。” 主管没料到自己给老孙足足灌了三坛子酒,老孙竟然还能走路,更没想到老孙还找到了藏好的?金刀。 主管眼角一跳,连忙掩饰住自己的?慌乱:“你好端端的?,拿凤翔楼的?镇店金刀干什?么??” “凤翔楼的?刀?”老孙冷笑一声,“这明明是我带进凤翔楼的?刀。” “这是先皇赏赐给我孙鸣远,拿来做御膳的?刀。” 众人纷纷唏嘘。 谁知道成日?酒不离身像团烂泥的?老孙从前竟是个御厨呢? 主管被怼的?哑口无言,一时气上心头,忿忿啐一口,低声诅咒道:“老东西……” “你就好好抱着吧,回头再抱着刀跟你儿子一样被人摁在水里溺死。” 老孙怔了怔,眼刀子顿时撒在主管身上:“你怎么?知道兴儿是横死的??” 主管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言,可现?在后悔也是迟了。 老孙满脸狠意?地一把将主管按倒在地上:“我就说兴儿平日?根本都不去水边,怎么?会在水边溺死。” “你们?这些畜牲,你们?不得好死。” 主管满脸惊慌:“你疯了?官爷还在,你要杀人不成?” “我没儿子了,我早就疯了!”老孙一把摁住主管的?颈子,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任是好几个官差也扯不开他?,“我就兴儿这么?一个儿子,你们?要恨就来杀我,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我砍了你给兴儿报仇。” 主管吓得脸色煞白,浑身直颤。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悉数交待:“不关我事,都是我叔说的?。” “我叔说你恃才傲物,瞧你不惯,听见有人想收拾你儿子,就想着看你的?笑话,才没跟你透露。” “谁成想……那些人会把你儿子杀了,如今害你儿子的?人也早就没了,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想趁机要你做菜的?牛皮纸手札,没想别?的?。” 老孙目眦尽裂,抓着金刀的?手越抬越高。 芫娘见得老孙气火攻心,只怕他?冲动之下当真惹上人命,连忙上前紧紧握住老孙拿刀的?手。 “不行,不能砍。你砍了他?不仅报不了仇,反把自己赔上了。” “你这是做菜的?手,绝不是拿来杀人的?。” 老孙喘了几口气,终于在芫娘的?言语里头冷静下来。 他?一个孤寡老头子,早就无亲无故,又怕什?么?呢?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8节 可喝了芫娘这么?多日?的?酒,他?到头来总不能再把这一腔子冲劲的?小丫头拖累了。 老孙凝了凝神,起身把刀往身旁的?案板上一剁。刀登时深深陷进菜板之中,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 “你们?挖空了心思不就是想找那个牛皮纸札子?我告诉你们?,我确实已?经把札子给了芫娘了。” “她是我孙鸣远的?徒弟,想打她注意?就先过我这关。我倒要看看,今天你们?谁敢再动她?” 第47章 意料之外的消息一个连着一个, 围观的众人嬉笑连连,不?禁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声。 还有什么比一个御厨死了儿子,整日沉湎喝酒颓如烂泥更令人津津乐道的事呢? 芫娘看在眼里,心下隐约有些难受。 将最伤心的往事这般曝于人前, 被人当?作茶余饭后?贬损的谈资, 一双双眼睛粘在老孙这头, 何异于一群肆无忌惮趴在老孙身上吸血的蚂蝗呢? 芫娘连忙拿出两颗银锞子,不?动声色地塞进官差手里。 “这刀已经找到, 如今不?过就是打闹打闹,绝不?可能真的伤人命的。” “几?位官爷劳苦了, 还请去喝些茶水松快松快。” 官差们?见这凤翔楼的闹剧也看得差不?多了, 这才掂量掂量手里头的银子,作势要走:“既然不?是遭窃, 往后?总得看管好才行,你这小娘子还懂些事。” 主管连忙狼狈地爬起身?:“官爷,官爷先别走啊……” 然而官差们?却并不?多加搭理, 他们?只推搡几?下,便从凤翔楼的院子里头扬长而去。 芫娘这才轰散周遭的人群:“都别看了, 仔细一会掌柜的过来?。” 有了今日这一遭, 凤翔楼是彻底留不?下去了。芫娘侧目瞧了瞧老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老孙撸起自?己的袖子, 懒散惯了的眼里难得透出几?分正经。 他望向芫娘:“那札子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你若是想留在凤翔楼, 把札子给了他们?,也无可厚非, 我绝不?过问。” 芫娘皱了皱眉头:“那师父你怎么办?” 她能不?能待的住尚是两说,她只知道, 若是凤翔楼拿到了札子,就必然不?会再?留下老孙。 老孙望了望远处,几?不?可见地轻叹一口气:“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不?必管。” “那我跟师父一起走。”芫娘不?假思索,只跑回屋里简单收拾几?件东西,“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好。”老孙这回倒是干脆利落了很多,他一把收起刀匣子,抱着金刀就往门外头去,“咱们?走。” 主管眼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连忙上前挡住师徒两个人的去路。 “不?成,我叔还没?回来?,你们?不?能走!” 芫娘甩开他桎梏的手,三步并两地往门外头去。 主管拦了个趔趄,“扑通”往地上一跪:“孙爷爷,真的不?能走。” “你们?走了,凤翔楼可怎么办?我叔回来?可是要打死我的呀!” 老孙抱着刀匣子的手紧了紧,睨着主管的眼神?里头带了凶光。 “起开,不?然我就拿刀了。” “反正我也是一把老骨头,死在顺天?府的大牢里也没?什么不?行。” 主管一听这话,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加阻拦。 芫娘跟在老孙身?后?,穿过前后?两条街,走到快要进北城的地方,才拐进一个院子。 那院子极大,只是俨然疏于打理,院中杂草丛生,四下蛛网密布,除过伙房还有些用过的痕迹,旁的屋中皆是灰尘满满。 芫娘清理了桌子同?凳子,让老孙坐下身?,方问道:“师父,这是哪?” “这是我家。”老孙沉声,“我往常不?回来?。” “你同?我离开凤翔楼,往后?可有打算?” 芫娘坦然:“其实我想自?己去张罗食楼,先前就去荷花市场看过铺子……” “只是办食楼既需要钱财也需要人手,我一个人是万万不?行的。” “荷花市场?”老孙挑眉,“小丫头你胃口可真大啊,那地方的铺面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租下来?的。” 芫娘苦笑着抿抿唇。 “可是那里一年四季都人多,做生意就得去人多的地方。” “我这个宅院不?小,虽说是在南城,不?过也能卖上几?个钱。”老孙朝着四周环顾一圈,“只要卖了这宅子,到荷花市场付一年的租金,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人手,找一个账房,再?雇几?个伙计,加上你和我,总该够了。” 芫娘目瞪口呆:“师父……” 老孙打量着芫娘,顿时娓娓道来?:“自?兴儿没?了以后?,我几?乎没?回过这地方,与?其留着荒废,倒不?如换些银钱,也算是师父我给你的一份见面礼。” “我颓靡多载,也换不?来?兴儿活命。倒是如今见了你,我方才想到,兴儿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想看我这副模样。” “我得活得好好的,活得风风光光的,才能叫拿着等着瞧好戏的人把牙咬碎咯。” 芫娘又惊又喜:“师父肯帮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不?知宫中是什么讲究,只是在我们?那里,拜师一定要给师父敬茶敬菜,还要给师父磕头才好。” 老孙叹下一口气:“你我师徒经历过从前种种,为师知道你是勤奋正直的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不?行,拜师是大事。”芫娘斩钉截铁,它跑进厨房里头找来?碗,把水倾进碗里头,丢几?根干芫荽进去,勉强算泡了茶,毕恭毕敬敬给老孙。 “我寻不?见父母,本也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往后?有了师父,我也就有亲人了。” “师父在上,请受芫娘一拜。” “诶。”老孙连连点头,忙手忙脚地理了理自?己散乱多年的发?髻,“好了,快起来?。” 芫娘等到磕完了头,又掏出了锔好的酒葫芦。 “先前我把师父的酒葫芦摔坏了,我去重新找锔匠锔在了一起。” “好,好。”老孙俨然有些语无伦次。 这葫芦锔完,就多了几?个锔钉,跟从前的样子是不?能再?比,但好在这葫芦拿来?正常打酒没?有任何问题。 老孙抓着他的酒葫芦来?来?回回摸了又摸,终于望着裂缝上的一个锔钉出了神?。 当?初他在宫中不?可一世,对旁人的手艺挑挑拣拣,有心传艺又对看谁都看不?上眼。最终蹉跎岁月,兴儿没?了,他也成了人见人嫌的老酒鬼。 老孙怎么也没?想过不?曾想过自?己还会在知命之年重新收个小徒弟。 但他知道,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 这一回,他要倾囊相授。 芫娘敬完了茶,又忙不?迭道:“我再?给师父做道菜。” 拜师敬菜,按说该是最拿手的大菜。 只是现在条件有限,她也只能尽量全上礼数。 芫娘进伙房里打量一圈,调料不?多,只几?样基本的油盐,食材更是什么都没?有。 至于自?己从凤翔楼带出来?的东西,也顶多只有几?朵平菇。 芫娘打量一圈,索性将?平菇撕开清洗干净,攥干水分。拿生粉将?平菇一抓,便能下油锅烹炸。 平菇在油锅中纷纷绽开,再?复炸一回,便是能出锅,撒上调料,做一道最简单的椒盐平菇。 这菜做来?工序不?难,也用不?上什么昂贵的食材,考验的就是火候,多一分焦糊,欠一分夹生,唯有恰到好处的油温,能炸出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平菇来?。 咬一口“喀滋”作响,外酥里嫩,甚至能尝出几?分肉荤的香味。 调料更是恰到好处,正衬托出平菇的香气,半分也不?喧宾夺主。 老孙夹起一块平菇慢慢尝了,也忍不?住赞叹:“你这手艺,也不?输我当?年了。” 他吃着吃着,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 “先帝在时,也喜欢吃椒盐平菇,总叫御膳房做。” “我的火候比不?上我师兄,他的椒盐平菇做得是真好,又酥又香,放在纸上愣是不?沾半滴油。” “不?过我也有我的拿手活,先皇爱吃我做的东坡烧肉,也爱吃我炖的羊汤,我在宫里头得了赏识,一朝得势,就不?大把旁人搁在眼里头了。” “兴儿他娘没?得早,跟着我虽说不?愁吃喝,但是终究跟人家有娘的娃儿不?一样。不?过我们?兴儿懂事,知道攒着钱给我买个酒葫芦,小小年纪就会切菜,会掂勺,说长大了要跟他爹一样当?个御厨……” 老孙的话音哽咽了几?下。 “怪我,都怪我……”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 老孙忍下眼底的几?分泪意,转而望向芫娘:“你这小丫头又是跟谁学的手艺?净给你教些偷师的功夫?” 芫娘赔上几?分讪笑:“没?有拜过师,从前在香海县城里摆摊卖糖饼,做饭的本事都被酒楼赶来?赶去偷学来?的。” “我寻不?见我的爹娘和哥哥,只隐隐约约记得他们?的口味,还记得我娘最喜欢吃一种点心,是紫色的。” 她说着还不?忘拿手比划给老孙看:“就这么大,不?过自?我来?顺天?城,都没?见过哪里卖这种点心。” “我总想着荷花市场人来?人往,要是我能在那里做出这点心来?卖,我爹娘兴许就能吃得上,能顺着点心找得见我了。” 老孙皱了皱眉头,依着芫娘的描述略作思忖:“紫色馅料的点心,倒有一种是这样的,唤作藤萝饼,从前宫里头常做。” 芫娘眼前一亮:“藤萝饼?师父你一定会做吧。” “师父,你教教我做藤萝饼好不?好?” 老孙却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肯教你,宫里头有专做点心的白案,这藤萝饼自?然也是白案的拿手本事。” “我从前只是吃过几?回。” 芫娘一听,眉眼顿时耷拉下来?,变成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肯定很好吃吧?我就尝过一回,到现在都忘不?了呢。”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49节 “我有一回偷吃点心积食,娘就再?也不?敢喂我点心了。” 老孙哂笑:“罢了,你这丫头,脸翻得比书还快。” “等来?日安顿好了,我就试一试这藤萝饼。” 芫娘顿时挤出几?分笑意:“我就知道师父最好了,我这就去荷花市场置办铺面伙计的事。” “对了,我还有个朋友,我离开凤翔楼的事,得先告诉他才行。” “师父在家中稍候,我晚些就回来?。” 第48章 有陆怀熠帮忙, 芫娘的店面自然置办的极快。 酒楼就建在荷花池边上,门外借着荷池官灯自成一景,坐在二楼的雅间之中品佳肴赏美景,不乏是一件美事。 不过更令芫娘中意?的, 莫过于这酒楼后头的院子里另有一栋两层的小楼, 虽处在荷花市场里?头, 却难得安静,留着住人储物都是极好的。 毕竟师父为着这个酒楼连落脚的大宅院也卖掉了, 她总不能叫师父还像以前似的窝在墙角里?头风餐露宿。 此外另有谢家赏的两?根金条,正好拿来买酒楼里?的桌椅盘盏。如今既是开?酒楼, 自然不能和从前摆摊一样用粗胎的茶杯瓷碗草草了事。 毕竟吃摊档的人只图个便宜实惠, 对?饭食以外的东西都可?以无限宽容,但?来酒楼花银子的客人, 便要讲究排场了。若是店中的桌椅不舒适,盛放饭食的盘盏粗陋,难免会影响到客人们用饭的兴致, 更会坏了师父这位老御厨的名声。 店中用的东西零零碎碎,芫娘全都一件一件, 一眼?一眼?地仔细挑过。她不欲在这些?地方有半个错缝, 使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看到最?后,这些?小玩意?凑起来, 耗费的也不少,两?根金条正正抵住, 只余下?不多的散碎银子,约摸能购进几日的鲜菜鲜肉做食材。 芫娘将细细斟酌过的菜式依次描上了招牌, 眼?看着一切似乎都已经准备妥当?,却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 那招活计的告示在门前贴了好几日, 直等得东西全都备办妥当?,却仍不见半个人影前来应工。 “是我这告示写得哪里?不对??”芫娘忍不住蹙起眉头,“还?是我这工钱定的太少?” “可?是凤翔楼里?的小厨才有这个钱呢,还?能管吃住,这已经不少了。” 陆怀熠一目十行地望着芫娘的招工告示,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就是寻常的告示,或许只是最?近的确不好招人。” 芫娘轻轻叹气?:“招不到伙计就开?不了门,这迟一天?开?门就浪费一天?的租金。” “从前在凤翔楼里?做帮工小厨以为就够难了,没成想做掌柜也不容易。” “钱不是大事,至于招不到工的问题,那倒也不难。”陆怀熠合住告示,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陆巡说城东有个散工们聚集在一起寻活计的地方,明日我带你去那寻上一天?,必然能招得到。” 芫娘眼?前一亮,忍不住连连点头:“嗯。” “果然还?是得六爷,这顺天?府没你还?真不行啊。” “那是。”陆怀熠对?芫娘的夸奖十分受用,随即洋洋自得地轻“啧”一声,“你六爷本事大着呢。” 芫娘望着陆怀熠的模样,恍惚觉得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便也弯着眼?角一起笑了。 旦日一早,陆怀熠便骑马赶到荷花市场,带芫娘一道儿往城东去。 这市场不大,四下?里?都挤满了人。有的是想找活做,有些?则是想要招伙计,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于耳。 芫娘踮着脚喊了两?声,却生生都被?人群埋过去了。 她急得蹦跶几下?,却仍旧收效甚微。 这里?的人太多了,其中不乏身形高大做力气?活的粗工,芫娘在这些?人跟前被?衬得实在娇小,想在重重身影里?露个头都是难事。 陆怀熠见状,只瞥一眼?自己?手里?牵着的马,才又问芫娘:“会上马吗?” 芫娘懵然地摇了摇头。 “不难,我教你。”陆怀熠抱着芫娘轻轻一搭,“踩住马镫,抓着马鞍,腿上用劲一蹬就能翻上去。” 芫娘依言试了几下?,很快便被?陆怀熠托上了马。 “抓稳。”陆怀熠望着芫娘嘱咐一句,随即拍了拍马脖子。 高大的银鬃马对?陆怀熠十分配合,随即甩了甩马鬃,仰起脖子长长鸣叫起来。 马的嘶鸣声雄厚高亢,瞬时便盖过了街上所有的嘈杂,引得众人纷纷转头向着芫娘看过来。 芫起初也愣了片刻,但?很快便在众目睽睽下?回过神来。 她望着陆怀熠溢出了满脸的笑,随即扬了扬手里?头的告示,使出浑身的劲大喊道:“新店面,招伙计,快来瞧。” “每月工钱两?钱银子,逢年过节有还?有红封。” 人群闻声,果然有身影缓缓朝着芫娘挪动过来。 “是什么店面?在哪里??招什么工?” “每个月两?钱银子可?是真的?不会拖欠吧?” “要几个人?还?招不招啊?” 芫娘被?这四面八方的言语差些?问晕了,只能尽力一个一个回答:“是荷花市场的酒楼,我们招跑堂的活计,每日打了烊就能休息。” “两?钱银子是真的,做得好的还?能涨。” …… 芫娘这头忙得不亦乐乎,谁料话还?没说完,人群另一头忽然冒出个更高的声音:“我们也招跑堂,每个月工钱两?钱再余二十文,还?管吃管住。” “去的是凤翔楼和旁的大酒楼,不是那种不知道能做多久的小地方。” 找活的人群一听这话,纷纷弃芫娘而去。 芫娘定睛一瞧,站在另一头的不是凤翔楼的管事又是谁呢? 如今冤家路窄,竟没成想在这里?碰到了头。 芫娘连忙提高了嗓门:“我们也管吃住,饭和掌柜吃一样的,睡觉有床榻,不用在大堂里?躺桌子,绝不亏待人,工钱好商量。” 另一头闻言,随即不假思索地加码:我们每顿饭一只鸡,三个菜。” “我们都是家大业大的酒楼,吃不垮,不像有些?没名堂的小酒馆,掌柜的自己?都得吃糠咽菜,能让大家吃上什么好的?” “至于工钱我们也好说,一个月三钱凤翔楼不是出不起。” …… 凤翔楼家大业大,芫娘俨然没有同凤翔楼叫板的资本。 芫娘气?鼓鼓地拉着陆怀熠换地方,奈何芫娘走到哪主?管就跟到哪,是铁了心不想让她好过。 芫娘耗了一天?的精力,却仍旧半个人也没招到。 如今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迟迟招不到跑堂了,这其中俨然是有人作梗,凤翔楼伙同着其他几个大酒楼,作势要把芫娘和老孙逼到绝路才肯罢休。 眼?见天?色渐暗,陆怀熠牵马领着芫娘回荷花市场。 两?个人皆是无言,走了半晌,陆怀熠方侧目道:“何必费这老大功夫,我给?你找几个人就是了。” “你要是气?不过,晚上叫陆巡帮你收拾他一顿,明天?自然没人同你对?着干了。” 芫娘张了张嘴,却嗓子痛得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今日喊得实在卖力,到了晚上,自然是有得罪受。 她咿咿呀呀地吱了几声,又费劲地给?陆怀熠比划比划。 他能帮她一回两?回,可?总不能回回都靠着他。 凤翔楼与他们师徒不对?付,她就偏不认输。就算凤翔楼家大业大,花大钱招人也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芫娘知道,凤翔楼绝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同她纠缠下?去,只要她每日都找,早晚能找到。凤翔楼总不能把这全天?下?的伙计都招走,这酒楼她开?定了,谁都阻止不了她。 陆怀熠瞧着芫娘比划,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转身进了路边的药铺,出门时手里?就多了包东西。 他凝向芫娘,也不知是不是不认同芫娘方才的意?思,只是干巴巴道:“张嘴。” 芫娘扁扁嘴,对?他这语气?不置可?否。 陆怀熠轻笑一声,随即在芫娘肋骨上轻点两?下?。 芫娘觉着痒,不由得哼唧一声。 陆怀熠手里?的东西便借着这空档一下?被?送进她嘴里?。 她愣了愣,一股属于药材的淡甜霎时间从她舌尖上漾开?,直灌进喉咙里?头,凉丝丝的。 陆怀熠的指尖磕到了她的牙,芫娘连忙一缩,又怕咬到他的手,便只好仰头僵着不动。 陆怀熠眼?角堆着几分弧度,一时让芫娘也有些?搞不清他不知方才究竟是不小心还?是刻意?为之。 “你店里?的事你说了算。”陆怀熠惜言如金,“但?这个含着,不准吐。” 芫娘鼓了鼓腮,乖乖将东西含住,却又不甘在他这里?占下?风,随即拔腿几步,走到前头去了。 陆怀熠哂然,便牵马不远不近地跟着。 两?个人再走不多步,便已经回到荷花市场。 芫娘急匆匆地回了酒楼,店面已经被?陆巡打理一新,有了开?张做买卖的模样。 芫娘再想到自己?今日什么人也没能招来,顿时不由得更觉得没脸见人。 眼?见得陆怀熠快要拴好马进门,她忙不迭呜呜噜噜比划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弄些?吃的吧。” 言罢,芫娘便一溜烟窜进了伙房。 伙房里?头的食材已经准备了几样,此外还?剩有半锅白粥,色白味淡,已经搁凉结块,看着没什么食欲,想来大抵是陆巡的手笔。 芫娘稍加思忖,本着不必浪费的原则,便将搁不过夜的牛肉拿来切了片,拿调料同生粉抓了,放进澥水的粥里?头重新煮一道儿。 眼?见着牛肉的粉红逐渐淡去,芫娘才又调和上切碎的生菜同几绺姜丝,花生米,前后也就一刻功夫。 陆巡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凑活事的白粥成了生滚牛肉粥,不由得啧舌。 尝一口,粥浓肉软,滋味鲜美,吃着又滑又嫩,全然不是晌午那副难以下?咽的味道。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1节 棺中只几件兰序幼时的?旧衣裳,旧玩具,再?无其他。 家?中买给兰序的?手镯金锁铃铛玉环,一件也没有,更没有尸骨。 兰序不在这里。 谢家?拜了多年的?坟冢,竟只是一座空坟。 谢安朔眯了眯眼,抬脚便将被绑缚上山的?老?妇踢进?棺材。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坟坑,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漠然:“我就问一次,你?再?敢胡沁,我立时把你?埋在这。” “说,你?们把我家?兰序到底怎么了?” 第50章 徐瑞家的老?胳膊老?腿, 就这一下?便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她踉踉跄跄想要起身,却又因为双手被绳索紧紧绑缚在?身后而显得无比笨拙。 但听着谢安朔居高临下的言语,徐瑞家的哪里敢有半分迟疑? 她只?能忙慌慌骨涌几下?,扭曲地跪在棺材里:“表少爷, 我说?。” “是吴管家, 那年吴管家说?要带表小姐到长安街上看灯去, 其实私底下?找了个人牙子,说?是……说?是……” 谢安朔眸光一颤, 指尖早已嵌在?掌心中掐得发白:“阿正!” 阿正二话不说?,举起铁锹便将一铲土扬进棺材里头。 周围几个下?人见?阿正举了铲子, 便也纷纷开?始往棺材里头填土。一众人的动作皆是干净利索, 周遭不剩丝毫人语,只?有铁铲和土石的碰撞声。 转眼之间, 半个棺材已经?被土淹没。 徐瑞家的一愣,即使想逃也站不起身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瞧起来文质彬彬细声细语的表少爷,竟如此果决, 是真能将她活活埋在?这。 她登时?浑身一凉,只?觉得眼下?已是死到临头。 徐瑞家的再也顾不上飞扬的尘土漫进她嘴里, 只?顾着磕头如捣蒜, 将棺材板磕得“咚咚”作响:“表少爷饶命,求表少爷饶命。” “是吴管家说?你们谢家完了, 不必养着表小姐那个累赘,所以叫我给表小姐喂安神药, 又找个人牙子把表小姐卖去京城外头,说?若是有人家要就做仆婢, 若是没人家要,就送到花楼里头伺候人也能换几个钱……” “卖去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 只?是后来我隐隐约约听见?我们家徐瑞跟那人牙子喝酒时?说?‘谢家小姐中看不中用,病恹恹的没人肯要,早晚都是个病死,与其找郎中浪费银钱,不如拿席子一卷,索性?扔到乱葬岗子去……’” “表少爷,我知道的可全都说?了,求求您,千万别叫吴管家知道,不然我跟我们家徐瑞就全都没命了。” 谢安朔听着徐瑞家的字字句句,面上的神情似乎并无变化,可实际上却早已经?牙关紧扣,目光中淬满了恨。 兰序自幼被家中视若珍宝,更因为她胎中弱症病不离身的缘故,父母总觉得亏欠良多,从来舍不得兰序吃半点苦。 可谢家一朝落势,被他们捧着呵护着,好?不容易才长到五岁的兰序就被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虐待到尸骨无存。 他怕兰序死了也不能回到他们身边来,飘荡在?世上做没有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 可他更怕兰序还活着,那些青楼妓馆中对付女子的手段他不是没有耳闻,兰序若是被卖进这种地方,那才真真是生不如死。 “我妹妹那年还不到五岁。” “你们口口声声叫着表小姐,却给她喂安神药,还不找郎中替她医病?” 徐瑞家的满脸是土,早已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表少爷,这全都是吴管家叫我们做的,我也是没办法呀。” “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了,您就放过我吧。” 谢安朔冷眼望着,一时?不置可否。 谢家分明已经?回到京城,东山再起有十年了,可这十多年兰序过得是什么日子,他没办法再往下?想一星半点…… 谢安朔一窒,顿觉心下?只?觉得有一把钝刀子在?使劲割,一下?连着一下?,直剌得他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着声薄唇翕张:“你们找的那个人牙子叫什么?” “赵,是姓赵的。”徐瑞家的好?似竹筒倒豆子,只?恨自己没能张三张嘴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交待出来,“对了,吴管家叫他赵秃子。” “他如今还在?顺天,表少爷要找,就肯定能找到。” ———————— 夜幕缓缓降临,谢府中却是一团忙乱。 谢知行?在?衙门里头忙了一整天,却还是连补服都顾不上换,急着寻家丁去找谢安朔的下?落:“再去寻。” 未几,回家报信的下?人姗姗来迟:“老?爷,公子黄昏就出了京。” “公子午后去起了香淞山的那座坟,里头……里头是空的……兰序小姐当年没死,是叫人牙子卖到香海去了。” 谢知行?眉头一皱,一巴掌沉沉落在?桌上,作势便要大?步流星地往外头去:“胡闹,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敢自作主张?” “来人,给我到香海去,绑也要把他绑回来,给我找粗荆条来,狠狠地抽他。” 谢云笈连忙牵住父亲的袖子:“父亲息怒。” “若是兰序妹妹尚在?人世,父亲难道不想找到兰序妹妹吗?” 谢知行?一僵,生生顿在?原地,眼中不由得失神。 “是我这做父亲的对不住兰序,可造化弄人,你入谢家十余载,外人都当你是我谢知行?的女儿,你方能平平安安长到今天。望凝不与家中商议便贸然去找,怎能不惹人怀疑?” 谢云笈闻声劝道:“父亲,我本是该随着贺家一同湮灭的罪臣女,是得了您和母亲的庇护,又侥幸占了兰序妹妹的身份才有今日。” “这天佑之幸已是常人求不得的福气,母亲为着兰序妹妹卧病多年,若是因着我再令兰序妹妹流离失所,使母亲受痛苦折磨,云笈无地自容,情愿自去。” 谢知行?望着谢云笈坚定的目光,不由得失了失神。 人人都说?云笈侍奉父母乖顺温和,多年来她也的确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顶撞。 谢知行?长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不是我不叫他去找兰序,更不是我不想替贺家雪冤,可朝堂中的关系盘根错节,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谢家虽回了京城,但圣意难测,咱们这些年哪一日过得不是如履薄冰?” “谢家受大?恩于你祖父、父亲,如今兆奉陈案不翻,他们含冤九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贺家的最后一点血脉断在?我手里。” “咱们若是不能一击必杀,那便只?有蛰伏。就算去找兰序,也要慎之又慎,你兄长年轻气盛,若不狠狠敲打让他有个忌惮,往后不止危及你的性?命,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保。” 谢云笈闻言,即刻扶谢知行?坐下?身。 “父亲,我知道您心下?思念兰序妹妹,只?是时?局所迫不得不做取舍。可兄长行?事利落,心有分寸,他深忧您之所忧,绝不会?不顾谢家惹出事端的。” 谢知行?眯了眯眼,神思忽然一顿:“深忧我之所忧,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瞳孔一缩,诧异地望着谢云笈:“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果真敢查兆奉陈案?你早就知道?” “我……”谢云笈蹙了蹙眉头,没料想父亲一眼便能看穿,她踯躅片刻,终究还是垂下?眼帘,撩起裙摆跪在?谢知行?面前,恳切的言辞不容半分动摇,“是,云笈早就知道兄长在?做什么。” “父亲若说?兄长该罚,那云笈更有包庇之过。” “诸事皆因云笈而?起,想为兰序妹妹正名绝非兄长之错。求父亲责罚云笈,允兄长探究陈案,去香海找兰序妹妹的下?落。” ———————— 北城。 荟贤楼。 雅间里的山珍海味早已摆放妥帖,上位却只?坐着一个人。 他上了年纪,眉眼身形之间都带着养尊处优的富贵气。他身上穿的虽只?一件素色道袍,但若是凑近了瞧,仍能从这道袍上瞧见?密密匝匝的暗纹,俨然价值不菲。 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周悯同明面上低调,实质上却恨不能享尽极致的奢华。 片刻功夫,吴管家匆匆进了门。 吴管家低眉含目,不敢有半分越矩:“老?爷,良宝客栈不顶用了……” “他们杀陆家人失了手,反被在?锦衣卫任职的英国公世子陆怀熠揪了出来。如今看来,只?怕先前胡三也是折在?陆怀熠的手上。” 周悯同面无表情的拿颗葡萄吃:“那游手好?闲的英国公世子?如今也有了这能耐?” “罢了,事已至此,你去叫苟七这些时?日也收敛收敛,免得出差池,五皇子怪罪下?来。” 吴管家皱起眉头:“可咱们这财路断了两条,往后……” 周悯同冷声道:“叫苟七收敛,又没叫他不干活。他不比胡三和良宝客栈,他是五皇子的人,若是撂挑子,别说?你我,五皇子便先要跳脚了。” “至于咱们,缓上个把月,拿钱换个安稳,也碍不了事。英国公府,顶个恩封没有半分实权的纸老?虎,也敢来招惹朝堂之事?他们既然要生不痛快,便也怪不得我还手。” “是,老?爷放心。”吴管家点下?头,拂了拂额角的冷汗,又悻悻道:“还有胡三说?的那只?玉环,已经?找到了,表小姐还尚在?人世。” 周悯同顿了顿,审视的目光顿时?洒向吴管家:“尚在?人世?当年是谁说?她病得一步三喘,定然是没命活了?” 吴管家连忙“扑通”一声跪下?道:“老?爷息怒。” “这事我本要寻赵秃子说?个清楚,可赵秃子偏没了踪迹,请老?爷再允几日工夫。” “她在?哪?”周悯同厉声责问。 吴管家从善如流地应声:“先前在?凤翔楼做掌灶,如今已经?去荷花市场自立了门户。” “掌灶?”周悯同冷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家熬了三代?才终于从庖厨入得官场,做掌灶,她倒真有我们周家那没出息的血脉。” 周悯同起身拍了拍吴管家的脑袋,沉声道:“罢了,你在?谢家发现之前找到她就好?。我再给你个机会?,动脑子去把事情给我办干净,绝不能让谢家人发现她。” “不然,我就叫人办干净你。” 第51章 临到酒楼开张, 芫娘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准备前堂的布置,还要清点?后厨的食材。 等到描好“积香居”的招牌挂门脸,再拿红绡子盖好那阵,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芫娘见一切准备妥当, 与红芍她们仔细嘱咐几句, 方回到后院里头去找师父。 明?日要开张, 必然会忙到不可开交。她又得里外应酬,伙房里头怕是只有师父一个人忙活, 想来活计是难做的。 忙则生乱,更容易出差错。若跟师父商量好, 将能提前?准备的东西都搁在今晚料理妥当, 明?日必然就能轻松许多。 思及此处,芫娘伸手叩响了老孙的门:“师父。”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2节 老孙开门迎了她进去, 却未曾急着说话,只示意芫娘先坐下。 芫娘从?善如流落了座,便见老孙点?了三?根香, 朝着窗外拜了拜。 红芍和丹桂午后给老孙梳了头,如今老孙看?起来?着实精神, 半点?也不似那个曾经在凤翔楼中成?日烂醉如泥的混子。 他将三?根香插进香炉, 才慢吞吞跟芫娘解释道:“咱们这馆子快能开了,我?叫兴儿?跟他娘也高兴高兴。” “怎么, 这么晚还来?,是怕明?日出个什么差错?” 芫娘一愣, 骤然失笑:“师父你学算命了?连这都知道?” 老孙坐下身?,给芫娘斟一杯茶:“我?虽然是个老头子, 你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小瞧我?呀。” “当年在宫里头,我?一个人可是掌三?个灶也能忙得过?来?的。” 芫娘抿了抿唇角的笑意:“师父自然老当益壮, 只是咱们今晚准备些东西也没错。” “我?最近才新学了个词叫‘未雨绸缪’,咱们如今未雨绸缪,至少明?天师父和我?都能松快些。” “更何况先前?招人就已经遇见了麻烦,往后凤翔楼怕是更想找我?们的差错,这馆子还得指着师父。” 老孙哈哈大笑:“难为?你还想到这一层,放心,既然出来?了,岂能怕凤翔楼的一群鼠辈?能准备的我?早就准备好了。” “开店做宴的,不提前?上手,那不是乱了套了?” 芫娘点?点?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这就是了,师父想的确实比我?周到许多。” “那师父就早些歇息,我?先下去了。” “诶,你等等。”老孙叫住芫娘的步子,转而从?柜子里头掏出个匣子搁在了桌上,另又拿了一盘点?心。 “你先前?叫着说要藤萝饼,横竖这几日闲着,我?就做了做,这该跟当年宫里头的没太大区别。” 芫娘眼前?一亮,视线顿时朝着那点?心盘子打量过?去。 焦黄的酥皮层层叠叠,掰开来?便会露出里头的紫色馅料。 如今并非藤萝花季,弄来?做馅料的藤萝大抵是干花,香气比鲜花更加馥郁,咬一口酥松绵软,淡甜清香。 “我?不做白案,也记不清几挑子猪油,就随手放了。”老孙也拿起点?心掰一块尝了尝,“还不赖,还算润,不算太干。” “你尝尝,跟你小时候吃的一不一样?” 芫娘细细品了几口,皱起眉头仔细思索道:“像是这个味道,但和我?娘那种又不大一样。” “我?记得小时候见到的那种不止馅料是紫色的,连点?心皮里也掺了花瓣,吃起来?倒是不这么润,兴许不是宫里头的做法。”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要是没有师父做的这个藤萝饼,我?都没有照猫画虎的样子。” “我?再去多试几回,兴许就能做出来?了。” 老孙点?了点?头:“也罢,这不是件能急得来?的事,你再仔细试试也好。” 他说着又将匣子推到芫娘面前?:“来?,芫娘,你再看?看?这个。” “以后这酒楼开了张,你做掌柜就不能不忙里忙外地?应酬,人靠衣装马靠鞍,咱可不能叫看?人下菜的那些轻瞧了。” 芫娘拆开匣子一瞧,便见几件衣裳整整齐齐叠放在里头。 一条嫩鹅黄的马面裙,一件纯白的袄子,还有一件松石色百蝶对襟褂,都是上乘的料子,瞧着就便宜不了。穿上这么一身?,就是站在达官贵人中间也绝不跌份。 老孙从?前?瞧着虽懒懒散散,可实质上却是个心细如发的。即便不曾养过?女儿?,他选来?的衣裳却半点?不差,俨然是仔仔细细为?芫娘挑过?。 芫娘眉眼一弯,喜不自胜:“谢谢师父,这百蝶褂真好看?。” 小时候她从?不缺新衣裳穿,爹爹娘亲总是买,贴身?些的娘亲还会亲手做,上面有时候绣小老虎,有时候绣凌霄花,她都可喜欢了。 只不过?后来?流落到了香海,姜家的大叔大娘日子贫苦,她穿的衣裳便也都变成?了白玉巷中邻里们穿不上的旧衣裳,洗得发白是常事,只要合身?又不必打补丁,就能算是好衣裳了。 如今这褂子上的蝴蝶绣得密密匝匝,栩栩如生,摸一摸都能令芫娘开心半晌。 芫娘抱着衣服和点?心下楼时,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一夜时光匆匆而过?。 旦日。 芫娘一早就换上了新衣裳,红芍帮她找来?两只素些的通草芙蓉簪在髻上,又略施粉黛,登时将芫娘衬得焕然一新。 “怎么样?好看?吗?”芫娘抬着手在大堂里头转了一圈。 芫娘本就生得白,被那半青不绿的松石色褂子一衬,更显得肌肤胜雪,干净清爽。 红芍她们自然捧场:“芫娘,这衣裳太适合你了。” “这哪是掌柜呀?这活脱脱就是咱们香海县尊家里头的大小姐。” 大家顿时笑成?一团。 “你那嘴上没把门的,别诹出来?个公主?就算是积德啦。” 芫娘被逗得笑出声来?:“我?说正经的呢,别在这贫嘴了。” 红芍正欲张嘴,视线忽然又往门口一瞟,眼中漾一抹坏笑:“我?们说的话你不信,六爷说的你总不能不信吧?” “六爷,你说我?们芫娘今儿?个可好不好看?呢?” 陆怀熠正进着门,不成?想就被红芍点?了名。 他的视线随之瞥向?大家聚焦的中心,便见芫娘穿着一新,正笑得眉眼弯弯。 芫娘往常大都围绕着锅灶,身?上总是被围裙遮了大半,又翻折着袖子,就算是换过?衣裳也实在不大显眼。 但今日的芫娘不一样。 她穿得亮眼,就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艳。裙摆在她脚下翻折,形态各异的彩蝶绣在小褂上,像是正绕着芫娘起舞。 就算是房梁上麻雀的视线都要被她引得粘过?来?,更何况是门口一个活生生的陆怀熠? 陆怀熠怔了怔,随即挑起眉梢。 他从?前?在白玉巷同芫娘打打闹闹,再后来?芫娘来?了京城,两人日渐相熟,他竟再从?未曾仔仔细细地?打量过?芫娘的模样。 芫娘眉目清秀,雪腮朱唇,换过?衣裳以后更是身?量纤纤,被绿褂子一衬,便好似碧波中挑出的一支带着露水的嫩荷。 他望着她,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夺目起来?,只要她弯唇一笑,便登时胜过?万千的水殿风来?珠翠香。 芫娘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儿?是不好看?的。 陆怀熠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如果芫娘不愿意来?英国公府做掌灶,那请她做个当家的,好像也不比旁的官宦人家差什么。 红芍勾了勾唇角:“六爷,你怎么不说话了?” 芫娘也抬抬手:“六爷快看?,这是我?师父买给我?的衣裳。” 陆怀熠连忙垂下眼帘,免得和芫娘四目相对之下比得自己像个登徒子:“还不赖。” 他顾左右而言他:“等下开张,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六爷放心,早就准备好了。”芫娘言笑晏晏,“这衣裳六爷也喜欢吧?我?也喜欢,师父送我?的肯定不差,师父眼光从?来?就是一点?都不赖的。” “我?要去伙房里看?看?师父那头,等下时辰到了,咱们就去门口挂鞭炮。” 芫娘兴冲冲地?往后厨那头去了,留下陆怀熠和抱着贺礼的陆巡大眼瞪小眼。 红芍忍不住偷笑两声,把陆怀熠一道儿?送进后厨去了。 新店开张迎客,一时间好不热闹。 积香居菜色精致,用?料实诚,刚出锅的肘子,才出炉的点?心,各色美食一字排在门口摆开,氤氲的香气和可观的折扣便成?了招揽客人最有利的工具。 芫娘在门前?忙地?连水也顾不上喝,客人们自然也是一桌接着一桌。 不过?比之前?头的热闹,后厨的嘈杂就少多了,只有越摞越高的盘子能衬托出前?堂的几分忙碌。 陆怀熠站在灶台旁皱了皱眉头:“我?如今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六品的锦衣卫百户,这像话吗?” 话音未落,陆巡不动声色地?将刷洗完的碗搁在他面前?。 “前?头又没碗啦。”芫娘的声音远远传来?。 陆怀熠眉头皱得更深了,却也只能把碗抄起来?,熟练擦干上头的水渍。 芫娘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进后厨。 她脚步虽是忙慌慌的,却还不忘跟陆怀熠打招呼:“委屈六爷同陆大人了,真是给我?帮了大忙。” “今天开张实在腾不开手,后厨只有师父一个人顾不过?来?。等今天晚上忙完了,你们来?点?菜,我?来?烧。” 言罢,芫娘便又急匆匆走了。 陆怀熠凝着她随着生风步履飘扬的裙摆,顿觉得芫娘裙摆上的金线晃了他的眼,仿佛在同他炫耀。 他瞧着这无比碍眼的衣裙,眉头上恨不得拧出来?一个“八”字。 “这衣服有那么好看??我?看?也不过?如此,至于她高兴成?这样?” 陆巡疑惑地?抬起视线:“您方才不是还夸衣裳不赖么?” “何况姜姑娘方才也没说高兴啊?” 陆怀熠嗤笑一声,又擦干一只碗,胸有成?竹地?将碗往架子上一搁。 “衣裳首饰,我?也送。不止要送衣裳首饰,我?还要送旁的,送她师父绝对送不出来?的。” 他意味深长地?瞧向?陆巡:“说来?,我?娘快回京了吧?让我?想想,怎么跟她说。” 陆巡蹙眉,心下莫名有些忧虑:“世子这是……要不要先跟国公爷打个招呼?” 陆怀熠缓缓勾起唇角:“跟老头儿?说能顶什么用??府里谁说了算你难道不知道?” “算了,这些事情花功夫,过?些日子再说,还是先找金铺子打对同心结要紧。” “芫娘肯定会喜欢的。” 第52章 自?积香居开了门, 每日无不是从早忙到晚。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3节 可饶是如?此,芫娘还是会?在打?烊之后,雷打?不动地拿着食材去尝试娘亲爱吃的那种藤萝饼。 先前芫娘吃了师父的藤萝饼,又拿着师父的牛皮纸手札试来试去, 做废了足有十几二十回, 吃得大家见着藤萝饼就牙疼。 可这好一番折腾下来, 藤萝饼还是和记忆中的味道一点也不像,反倒是面酥被她裹来裹去, 又拿甜菜根和胡萝卜的汁水揉进面酥上?色,竟意外炸出几朵荷花模样来。 荷花市场是夏日最能尝着时令吃食的地方。 无论是炸荷花, 荷叶鸡, 凉拌藕带,莲子银耳羹, 藕盛藕夹,还是象生的藕粉糕,荷叶莲蓬汤, 这荷花市场里都能寻见。 眼见得盛夏的喧嚣已然达到顶峰,食客们都想就着这最后的溽暑, 再尝一尝夏日才有的滋味, 荷花酥自?然趁着府众们赏荷的风潮摆上?了餐桌,一跃成为日前最叫卖的点心。 积香居的荷花酥有手?捻的莲蓉做馅, 又有小火慢炸,便?真如?池中荷花一般层层绽放。瞧上?去栩栩如?生, 粉嫩动人,咬一口酥软掉渣, 入口即化。 酥皮和馅心搭配得恰到好处,吃来半点不腻, 若是再配一杯微苦的荷叶茶,那简直是绝了。 更有甚者,芫娘的点心向来都会?定期往谢府送,这粉嘟嘟酥绵绵的点心看来可人,此后便?一下子在京中的闺秀小姐们之间流行?起来,每日都是供不应求。 只是等到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场面一过,芫娘还是会?捡起她的藤萝饼来捯饬。 哪怕一次一次开酥煎烤都打?了水漂,她也半点没有要?气馁的劲。 毕竟,她要?做出藤萝饼,把藤萝饼卖遍京城,这是她寻见亲人唯一的路。 时辰一点点流淌而过,也不知是在灶台前忙活了多久,芫娘终于察觉到几分乏累,望着眼前的面塑揉揉肩头?。 与此同时,红芍匆匆走?进伙房:“芫娘,今天?还剩了什么吃的没有?” 芫娘抬抬眼,随即搁下手?上?的活:“怎么?红芍姐姐你晚上?没吃饱?” “正好,我这里有掺了藤萝的糖饼和揉了藤萝的酥饼,你吃吗?” 红芍求饶似的连连摆手?:“别,不是我饿,你就放过我吧,我现在看见藤萝就害怕。” 芫娘顿时有些?疑惑:“那你是?” 红芍连忙解释道:“门口有个人站了半天?,咱也打?烊了,瞧着她怪可怜见的,拿着吃的打?发打?发。” “那正好,我这有的是。”芫娘掏出两个掺了藤萝的糖饼,跟着红芍往门外头?走?去。 待走?到门口,芫娘才瞧着门前的人愣了愣。 她尽力拽着衣裳抿着头?发,试图维持体面。见芫娘过来,她连忙低下了头?,仿佛是不愿被芫娘认出来。 芫娘俯身仔细瞧了瞧,终于从来人身上?瞧出几分熟悉的气息:“积善?怎么是你?” 她们先前都在凤翔楼的后厨做帮工小厨,还一道儿去过香淞山的智妙寺,芫娘在凤翔楼里也算是和积善熟络。 芫娘连忙将她带进店中,递上?手?里头?的饼:“是不是饿了?你先吃。” 积善迟疑着点点头?,打?开纸包,便?拿着两个糖饼慢吞吞吃起来。 一个糖饼下肚,积善才缓缓抬头?打?量起来:“芫娘,你这地方可真热闹,先前凤翔楼挤兑着你们招人,你们忙得过来么?” 芫娘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缓声解释道:“先前是拖延了几日,不过好在现在有红芍她们帮忙,店里头?的事情还算顺手?,都能做得过来。” 积善的目光不停在四下里打?量,最后便?被摆放的荷花酥吸引了去:“芫娘,这就是你做的荷花酥吧?我在凤翔楼都听说了,可真漂亮。” 一旁的红芍见状,忽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荷花酥前头?挡了挡。 积善见状,顿时像被针刺了似的缩了缩,忙又低下头?,默默轻叹一口气:“芫娘你同孙师傅刚走?的时候,凤翔楼的生意还不算差,只是后来掌柜他们招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工,总在门前闹事,生意就淡了许多。” “再到前些?日子,掌柜的说凤翔楼养不住那么多人,就给了我们些?钱,把我和旁的好几个娘子都驱散了。” “我也没找到旁的活计……” 芫娘听到这,总算是明?白了积善的来意,转而给积善倒了一杯水:“喝点水,别噎着。” “我这如?今确实是不缺人手?了,你若是信我,就等几天?,我去看看荷花市场还有没有旁的店招帮厨的小工,我帮你说合。” 积善愣了愣,连忙点点头?:“谢谢芫娘,芫娘你真好。” “那你在这慢慢吃,我先去旁的店问一圈。”芫娘轻笑道,“今日若是不行?,你等过三日再来我店里头?,到时候若有消息我定一并回你。” 芫娘说罢,便?起身往门外去了。 问过周围四五家熟人,却并未听得要?招小工,芫娘只得先作罢返回积香居。 待到她进门时,积善已经不见了。 芫娘皱了皱眉,却也没顾上?多想,转身回厨房里继续跟她的藤萝面酥一起大眼瞪小眼。 可才回到后厨,芫娘方惊觉她灶台上?少了些?东西?。 她忙慌慌回到大堂:“红芍姐姐,方才你可见着我盛藤萝的盒子没有?里头?还有我试过的方子呢,我就搁在灶台上?,这阵子都不见了。” 方子本就是她没做成藤萝饼时记下的笔记,丢了倒也不算打?紧,可那盒子里头?的藤萝她却丢不得。 藤萝花本就是春天?的应季产物,如?今早已过了时令,踏破铁鞋也难觅。芫娘先前是废了好大劲才找到一盒干藤萝来做藤萝饼,如?今被人连盒子端走?,想再做藤萝饼,怕是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行?。 红芍皱着眉摇摇头?,随即神情凝重的望向芫娘:“坏了,定是方才那个叫积善的小娘子偷的。” “我看她半分也不老实,坐在那一个劲在咱们的店里头?瞎打?量。” 芫娘蹙了蹙眉:“她不会?吧。” 从前积善跟她一起在凤翔楼里做小工,积善帮她抬盆子,还帮她拣土豆,一点也不像会?偷东西?的人。 红芍叹口气:“知人知面难知心,何况方才除过她没有旁的人进过积香居的门。” 芫娘一时正有些?理?不透思绪,管账的丹桂也忽然走?了来:“芫娘,咱们银盒子里多了张五两的银票。” “我打?烊之后才数过的,不知这五两是哪里来的。” 丹桂说着,便?将一张五两的银票搁在桌上?。 红芍眼角一跳,忍不住揶揄:“不会?也是那个积善搁下的吧?” “偷了方子还知道留钱,她还挺有良心。” 芫娘接过五两的银票细细端详一阵,随即抿了抿唇角:“不对。” “怎么不对?”红芍挑眉。 “这银票瞧着怪怪的。”芫娘翻来覆去地打?量一阵,“但我就是说不出来哪里怪。” “五两也不是小数目,要?不等六爷来了,请六爷瞧瞧呢?”丹桂在一旁提议道,“六爷摸钱定是摸得最多的。” 红芍一听:“这是个法?子。” 陆怀熠如?今几乎日日打?烊之后都会?来,有时给芫娘送些?东西?,有时甚至没有什么事情,就只是来坐坐。 红芍往门前张望了一阵,果不然就见陆怀熠和陆巡如?约而至。 芫娘待到陆怀熠坐下,才把丹桂拿的那张银票放在陆怀熠面前道出原委。 陆怀熠随手?捻起一角轻搓几下,便?勾起唇角朝陆巡望过去。 陆巡连忙凑上?去打?量:“怎么?果真是假的?” 陆怀熠随手?掏一张自?己的,迎着烛光一比,便?明?显瞧出五两的那张比寻常的银票要?薄一些?,更透光一些?。 红芍一愣,顿时也同芫娘面面相觑:“她还敢用假银票?” 陆巡满眼疑惑:“造假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前些?年倒是查过,有个漏网之鱼,锦衣卫已经追查好些?年了。可那阵子都是千两百两的大票,如?今怎么连五两的假货都有了?” 陆怀熠摩挲几下指尖,侧目瞧向芫娘:“今天?收着的?” 芫娘点了下头?:“打?了烊才收着,也不知道她身上?还有没有旁的假银票。” “这票瞧着制版精细,几能乱真,恐怕这做假票的,不止弄了这么一张。”陆巡神情严肃,“若是让这假票在顺天?泛滥那就迟了。” “得早些?寻出线索来才行?。” 芫娘抿抿唇:“我有法?子,既然是积善拿来的银票,那肯定还得从积善那里下手?。” “她既然带走?了我的方子,必然还想往凤翔楼去。红芍姐姐,劳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别跟她提这银票的事,也别提方子,只说我盘算着我们店里还能加个人手?,想请她来帮忙。” 红芍忍不住扁扁嘴:“她偷了咱们店里头?的方子,我要?是她,早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哪还有脸再回来?” “这倒未必。”陆怀熠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磕几下,“你和芫娘方才都说她一直打?量着荷花酥,如?今荷花酥也的确是让积香居赚了不少,凤翔楼不眼红是不可能的。” 红芍恍然大悟:“六爷的意思是她想偷荷花酥的食谱,没成想把藤萝饼的东西?给偷走?了?” 芫娘也点点头?:“那藤萝饼只是我尝试过的方法?,都是留着给我自?己看的草拟,记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就算是偷去了大抵也用不成。” “但是凤翔楼没得着荷花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现下找积善去,就是给瞌睡的人递枕头?,积善肯定会?来的。” “更何况只有她回来了,我才能找着我的藤萝去哪了。” “诶,那你放心。”红芍忙不迭应声。 她看着芫娘成日成日做藤萝饼,深知此中不易,更知芫娘从香海到顺天?究竟吃过多少苦,如?今眼见得就快能做出芫娘家人最熟悉的藤萝饼来,她怎么能让芫娘功亏一篑呢? 红芍慎重地点下头?:“芫娘放心,我心下有数了,指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另一头?的积善抱着从积香居拿出来的盒子,半点也不敢停留,忙不迭往南城的凤翔楼跑回去。 她一出门就后悔了。 当初她和芫娘一起削土豆,洗木盆,芫娘待她那么好,她却背叛芫娘,还偷了芫娘的食谱。 虽说她把身上?的五两银子都留在了积香居,可她还是过意不去。 她不想这样的。 可是外头?没有活计,凤翔楼虽给了遣散的银子,但在顺天?城里实在花不上?几天?。芫娘就算答应帮她找活,却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她头?脑一热,满心只剩下一条出路—— 若是把荷花酥的食谱交给凤翔楼,掌柜和主?管或许就能重新把她留下。 一咬牙一跺脚,积善往凤翔楼去的步子更急了。 凤翔楼如?今凋敝了许多,天?色一黑,后厨半个人影也再没有。 积善敲了半晌们,才堪堪将后院的门敲开。 主?管打?着呵欠睨她一眼:“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积善举起盒子:“主?管,这是积香居荷花酥的方子。” “我实在是没有活可做了,能不能让我留在凤翔楼再干些?日子?”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4节 第53章 主管目光一凝, 困意顿时消散:“果真是荷花酥?” 积善喏喏道:“我去店里头的时候已经打烊了,但明?日要?卖的荷花酥都晾了好些。这些东西搁在灶台上,肯定就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错,真不错。”主管面上顿时漾过无数得意, 匆匆叫人来将盒子打开。 若是他们也有了荷花酥的方子, 这京城里就不是姜芫娘一家独大。凤翔楼中人手多, 做起点心来都是数十上百,卖价自然也能便宜不少, 到时?候价格还是数量,姜芫娘还能拿什么跟他们比? 主管阴恻恻地笑?出?声来, 随即将视线打量向积善带来的盒子。 可是待到盒子打开来, 却只见里面盛满了紫色的干藤萝,几张纸上写写画画的内容虽也是点?心, 却跟荷花酥相去甚远。 识字的伙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主管,这……好像是什么藤萝饼,不是荷花酥。” “藤萝饼?” “没错, 是藤萝饼。你瞧,这盒子里盛的也是干藤萝。” 主管脸色一黑, 顿时?将盒子扔回积善手里:“小娘皮, 你这是回来消遣我?们来了?” “怎么?这难道不是?”积善打开盒子匆匆翻腾几下,奈何半个?大字也不认得, “不可能,积香居里分明?放了好多荷花酥, 这明?明?就?该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可能……这怎么会?呢……” 主管没了耐心,顿时?不由分说将积善一把推出?了门:“赶紧给我?滚。” 积善打个?大大的趔趄, 盒子也跟着掉落在地上。她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街巷,顺天府这样大, 聚得下这么多人,却没有半分能给她容身的地方,一时?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哭了一阵,她方觉得有人轻轻挽住了她的胳膊。 积善一滞,连忙侧目去瞧,就?见得红芍牵着她:“快起来,地上多凉?怎么能坐在地上呢?” 积善连忙一缩,急急伸手抹两下眼泪。 红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仿佛没瞧见地上的盒子:“紧赶慢赶的,小娘子可给我?赶上了。” “芫娘回来时?候说呢,她忘了后?院里头还得有个?帮忙的,想找你到我?们店里头帮忙,工钱指定是比以前高的,你可愿意不愿意呢?” 积善满眼错愕,连连点?头,她哪有不愿意的? 可是余光瞥到地上的盒子,她忽然又迟疑了一瞬,忙不迭挪挪身子挡住,生?怕被红芍给瞧见。 “不急做决定,芫娘说了,这些事都让小娘子你说了算。”红芍轻轻勾唇,温声对积善道:“顺天城这么大,人这么多,能在这地方讨生?活哪有容易的呢?可不就?是你帮衬帮衬我?,我?帮衬帮衬你么?” “小娘子若是想来我?们积香居,明?日早晨到就?好了。” “若是不来做工,日后?想来积香居吃东西,也是欢迎的。” 见得积善点?了头,红芍才拍拍她的手,安抚道:“那我?明?日还要?上工,就?先回去了。” 积善看着红芍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下恨不得起身追上去,跟着红芍一起回积香居去。 可步子还没迈开,就?忽然被人从后?领一揪,一把拽回了凤翔楼的院子。 主管居高临下地望着积善,轻蔑的眼神半丝也不加收敛:“方才谁来了?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积善忙不迭摇头:“没有,没说什么。” 主管冷笑?一声:“我?可全都听见了,她们叫你道积香居干活去呢,是不是?” “正好,这荷花酥的方子你没拿回来,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待在积香居里头好好给我?找找。” 积善的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打转:“不,我?只想留在顺天找个?活干,芫娘肯要?我?,我?就?要?去好好干活,我?要?把芫娘的东西还给她。” 她说着便要?起身起捡盒子。 但主管俨然预料到了积善的打算,随即比她更快一步,一把就?将盒子夺进自己手中。 “好好干活?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别怪我?没给你打招呼,你要?是把荷花酥的方子偷回来,我?还能跟叔父说,让你继续在凤翔楼里待着。” “可你要?是拿不回来,我?就?去告诉姜芫娘你是个?偷东西的贼,看她还会?不会?留一个?贼在她的店里干活。” ———————— 天色渐渐暗下来,积香居又到了打烊的时?辰。 芫娘拿着一沓银票走?进大堂,悉数将东西搁在桌上。 “这是这些日子收到的银票,你们瞧瞧,我?嘱咐过丹桂格外?小心些,倒是没再见过假的。” 陆巡将银票细细翻一遍,随即沉声道:“我?一直叫人跟着这个?积善,她做活的确是勤快得很,但隔几天就?要?跑一次凤翔楼,没去过旁的地方。” “先前那假银票,我?看就?是凤翔楼给她的。” “怀疑不顶用。”陆怀熠蹙了蹙眉头,“凡事得有证据才行。” “再不济,也得有人指认了凤翔楼才行。” 芫娘听了几耳朵他们的交谈,顿时?勾起唇角:“这事好办,我?去帮你们打听打听。” 她说完,便起身道后?厨提了个?食盒,随后?往积善住的地方走?去。 积善进积香居进得晚,又有特殊状况,故而时?单独住了一间屋子。 才走?到门外?,芫娘便听见屋里传来嗡嗡嘤嘤的哭泣声。 她连忙伸手敲一敲门:“积善,你在不在?” 屋子里头的哭声一滞,转而传来积善闷闷的声音:“进来吧。” “红芍姐姐今天叫我?搬院子里头的樟木,我?都已经搬完了,芫娘。” “那么多木头,你一天就?搬完了?”芫娘将食盒搁在桌上,端出?里头的盘子来,“积善,你真厉害。” “我?记得我?们去香淞山的时?候,你说你家在西南,逢年过节就?熏鸭子吃。如?今夏天也快过去了,这荷花酥不能一直卖。我?看秋天的麻鸭丰腴,就?寻着师父札子上的食谱和西南的法子,拿樟木和花茶熏了,你尝尝跟你家的像不像?” 积善一愣,手里已经被芫娘塞了一只鸭腿。 鸭子已经被熏得棕黄油亮,还没喂进嘴里就?能散发出?一种馥郁芬芳的樟木味儿。 鸭子剁了件,一只鸭腿不大不小,尝起来更是皮酥肉嫩,只要?微微一抿,咸香的鸭肉便能自骨头上轻易脱离下来。 鸭子的肥油已然化去,恼人的腥气是半分也没了,若是再细细嚼吃,还能尝出?一股带着酒香的后?味。 积善尝着熟悉的味道,眼前忍不住又模糊起来。 她娘最会?熏鸭子了,她娘熏得鸭子跟这个?一样好吃,她娘还教她做人要?老?实本分,要?对得起良心…… 可如?今凤翔楼三天两头便敦促着她要?荷花酥的方子。有好几回东西分明?已经近在手边了,可她就?是下不去手。 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老?实本分,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她偷了芫娘的东西,可芫娘竟还记得她是西南来的,记得她爱吃熏鸭子。 芫娘在一边整理着她的鸭子:“怎么样?这味道像不像?” “像。”积善轻应了一声。 芫娘便弯着眼笑?起来:“对了,前几日我?去买东西,还见着了旁的几个?娘子,你说凤翔楼给了你些钱,她们好似也有。” “不过她们拿的不少,都够消停一阵子了,怎么就?你这么急着找活做,是不是凤翔楼给你的钱比她们少?” 积善摇摇头:“我?们一人都是五两银票,掌柜亲自给的。” “旁的娘子在顺天有去处,我?只身一个?,花钱的地方多,五两花不上太久。” “掌柜的先前连红封都给的那么吝啬,如?今竟这么大方了?”芫娘蹙起眉头。 积善似是也被这问题给问住了,不禁仔细思忖了半天。 “可是那天我?亲眼瞧见掌柜拿来一摞银票,全都是五两,好像是一张一张给我?们发完还有大半摞。” “嗨,管那么多干什么,有钱就?是了。你把这些钱攒下来,往后?肯定有用处。”芫娘端起盘子来,“等日后?得了闲,咱们再到香淞山上拜佛去。如?今你有了钱,我?开了酒楼,菩萨能让咱们都心想事成。” “这好几日我?都听见你在屋里偷偷哭,别哭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荷花酥的方子我?已经帮你写好了,这东西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秘方,难的是日复一日地捻馅,开酥,慢炸,功夫和火候到了,自然就?能做出?来了。这些细碎步骤你早就?在积香居看过好多回,就?是我?不写你肯定也会?了。” 积善一愣,才忍住的眼泪顿时?又卷土重来:“芫娘你……你都知?道了?我?……我?对不住你,我?一时?昏了头,拿你的东西,我?昧着良心猪狗不如?……” “芫娘,我?不想留在顺天了,我?想回家去找我?娘。” 芫娘便道:“那我?给你回家的盘缠,荷花酥的方子你也带着,指不定回家还能谋个?生?计用得上。” 积善“哇”的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芫娘轻笑?:“我?知?道你把五两银票都留在我?这,你有你的难处,能帮你解决这难处就?是皆大欢喜。” “好了,别哭了,来,另一只鸭腿也给你吃。” “不过积善,我?帮了你,你也帮帮我?可好?那盒子藤萝花是师父好不容易才帮我?找到的,若是没了那些花,我?就?不能找我?的娘了。” “你告诉我?那些藤萝花都到哪去了,好不好?” 积善抽抽噎噎却还是使劲点?着头:“我?本想把那盒子拿回来还给你,可是被主管抢走?了。” “东西肯定还在凤翔楼里。” 芫娘又问:“你方才说掌柜给大家发完钱之后?,还剩了大半摞银票,可是真的?” “是真的。”积善没有丝毫犹豫,“都存在账房第二个?抽屉的最底下。” 第54章 陆怀熠和陆巡得了那假银票的信, 趁着?夜便回了北镇。 待到半夜,便传来消息,寻到旁的几个伙计拿着的五两银票也是伪造的。 陆巡到镇抚司点了人,天还没亮就往南城去了。 芫娘这?头则帮积善准备好回西南的东西, 待到过了寅时, 便早早就叫醒了积善叮嘱她?。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5节 “这?吊钱你留着?应急, 这?盒面果子带着?路上饿了能吃,荷花酥的方子都给你搁在最下头。” “旁的零碎都塞在包袱里了, 西南这?一去山高路远,你千万要小心。” 积善望着?自己?东西, 忍不住担忧起来:“可我走了, 凤翔楼的人若是?日后再为难你该怎么办呢?他们可一心不想让你跟孙师傅好过。” “放心。”一旁的红芍也笑起来,“芫娘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更何况只要一举从凤翔楼里查抄出剩下的假银票, 往后那凤翔楼定然?是?要彻底完蛋了。 积善又想了想:“那你的藤萝花?” 芫娘弯了弯眼角:“已经托人帮忙去凤翔楼里找了。” “嗯,那我就走了。”积善整整自己?的衣裳,又忙慌慌跑过去抱了抱芫娘, “我要回家找我娘了,芫娘, 你也要早些找到你娘!” “嗯。”芫娘点下头, “早点回家吧。” 红芍和芫娘目送着?积善出了荷花市场,才张罗开积香居的大门, 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忙活。 荷花市场的客人依旧往来不绝,芫娘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等到打了烊, 过来的却?只有?陆巡,不见陆怀熠。 芫娘朝外张望半晌, 确定是?没有?陆怀熠的影子,才回过头:“六爷呢?” 陆巡灌下一整杯茶, 方缓过劲道:“早晨没在凤翔楼里头找见盛藤萝花的盒子,百户说要再细细搜一遍,所以迟些再来,叫不必等他。” “如何,今天可抄到假银票没有??”一旁的红芍已经忙不迭凑了过来。 陆巡点点头,神色便也正经起来:“整整五百两的假票。” “凤翔楼的生意淡了,掌柜一时心急,便未加详察就接了一笔算不上清白的大订单,最后收到的银票全?都是?假的。” “那单子接的不清白,报官是?行不通了。他们又不甘心吃哑巴亏,索性便将假银票分给了凤翔楼的伙计。” “那些银票面值不大,做工又上乘,基本都还没有?人发觉那银票是?假的。” 红芍听得?直皱眉:“什么人啊?人家辛辛苦苦给他们干活,他们还拿着?假银票害人。” “真缺德。” …… 红芍和陆巡说得?正热火朝天,芫娘却?没什么兴致再听凤翔楼的掌柜和管事究竟落了个什么下场。 芫娘准备好几份陆怀熠往常吃得?惯的吃食,又挑了挑桌上的灯芯,便静静坐在一旁。 红芍见状,连忙劝慰道:“芫娘,这?几日你忙活成这?样,是?不是?乏了?要不还是?早些去睡吧。” 芫娘却?摇摇头:“我弄了宵夜,我等六爷来。” 红芍扯了扯嘴角,便也不再多言。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深,门外却?没有?半点陆怀熠的影子。 芫娘望着?眼前轻晃的烛火,忽然?觉得?越来越晕,便只好撑着?脑袋阖上眼略作小憩。 面前的烛火弯而复直,芫娘的呼吸也慢慢均匀而绵长起来。 不知?是?睡了多久,芫娘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 芫娘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便又忍不住使劲凝了凝目光。 周遭早已经不是?荷花市场,取而代?之的叠叠红墙,重重宫殿,还有?交错排列的甬道。 这?是?个令芫娘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一点也不怕。 四周满布着?藤萝垂下来的紫色花绦,围绕着?她?的人都是?毕恭毕敬的。 芫娘不由自主便捧起新鲜的藤萝花瓣,一股脑全?都洗得?干干净净。 往常令她?难以下手的藤萝饼好像也变得?不再难做了,她?将花瓣拖进面酥之中,挤压成巴掌大的饼,最后放进烤炉里头。 一碟一碟的藤萝花饼转眼出炉,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藤萝花夹杂在其间,正如芫娘熟悉的模样。 芫娘回过眼,周遭的人便都已经尝吃起来,对她?的藤萝饼赞不绝口。 到芫娘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人群中站着?一位温和的夫人,她?站得?远远的,手里头捧着?芫娘才做的藤萝饼,泪水顺着?下颌接连滴落,唇边汇出两个无声的字——囡囡。 芫娘眸子一缩,连忙朝着?人群走过去:“娘,是?你吗?” 话音一落,周遭的人群一下子都消失了。 芫娘眼中只剩下娘亲和站在娘亲身侧的爹爹和哥哥。 他们都望着?她?,远远就朝她?伸出手。 “囡囡,娘的好囡囡。” “快让娘抱一抱。” 芫娘终于迎着?亲人殷切的目光,一下扑进了熟悉的怀抱。 那里温暖又柔软,芫娘只觉得?这?一刻,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她?唇边慢慢勾起弧度:“娘……” 夜色越发深了。 羊油蜡的灯花早已密密匝匝落了满桌,灯芯长长地?蜷成一圈,烛火便也暗下来许多。 陆怀熠合着?风进门时,天都已经快亮了。红芍没有?出声,只伸手冲着?睡着?的芫娘指了指。 他随着?红芍望去,就见桌上搁着?吃的,芫娘已经睡着?了。 烛光晦朔不明,堪堪能映亮一旁的她?。 芫娘支着?额角,鸦睫轻覆,却?也盖不住她?连日操劳熬出的眼下乌青。但?她?唇角却?挂着?笑,像是?做了个美梦。 陆怀熠伸手揩一把芫娘的脸颊,只觉雪腮弹软,像是?剥壳荔枝,又像是?三月的桃花瓣。 他轻笑一声,这?才将满满一大盒藤萝轻轻搁在桌上。 凤翔楼里都搜遍了,没找到先前的那些藤萝。 幸而宫中御花园遍植藤萝,春日便会?有?专门摄香的宫人采集各种花草,他为找这?一大盒晾干的藤萝花进了趟宫,回来便晚了些。 他冲着?红芍嘱咐一句:“今早晨别开门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 红芍一副“我懂”的表情,冲着?陆怀熠使劲点点头。 陆怀熠的目光这?才又重新投回芫娘这?边。 “走,去屋里睡。”陆怀熠叮咛一声,俯身将芫娘拢进怀里抱了起来。 芫娘迷迷糊糊“嗯”一声,便自觉在陆怀熠枕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陆怀熠将芫娘送回屋,替芫娘脱下脚上的登云履,又转而替芫娘盖好被子,瞧着?芫娘睡熟了,方才轻手轻脚从房中退出来。 天已经亮了。 陆怀熠望着?桌上的四盘点心,思索着?等下芫娘醒来大抵是?吃不得?这?些甜腻腻的玩意,芫娘往常都是?准备好吃食等着?他,如今替芫娘准备些东西也合情合理。 思及此处,他便转而往伙房走去。 老孙起了身,正在伙房里不知?是?忙些什么。 “孙大爷,劳烦煮些粥水,等下好给芫娘吃热的。” 老孙抬头睨了一眼陆怀熠,又爱搭不理地?低下头:“嗯。” 陆怀熠又想了想,昨日没回来,芫娘必然?等久了,今日这?顿他必然?是?要陪芫娘一起吃的。 于是?陆怀熠又对着?老孙嘱咐道:“孙大爷你应该知?道吧?” “这?粥煮的时候不要放水里游的,不要天上飞的,没有?放血的肉不能要……” “葱姜蒜可以用来调味,但?是?等粥煮好之后得?把东西都挑出来,这?些我不吃的……” 老孙的目光里染上几分迷惑,随即瞟了陆怀熠一眼:“自己?做去。” 言罢,老孙果然?半刻也不停留,径直往厨房外头走去。 陆怀熠嘴角一抽。 这?大爷的脾气还不小。 自己?做就自己?做,给芫娘煮个粥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在厨房里踅摸一圈,左边找着?些米,右边捡几根柴,拿着?火镰生了火,然?后望着?那灶台上的锅斟酌起来。 关于先放水再当米,还是?先搁米再舀水的问题,陆怀熠进行了慎重的思考。 最后纠结不下,索性把水同米一道儿放了进去。 一刻钟之后,锅中没有?沸腾。 陆怀熠扣上了锅盖。 又一刻钟之后,锅中仍然?没有?沸腾。 陆怀熠再一次扣上了锅盖。 第三次…… 养尊处优如陆怀熠也觉得?这?不对劲了,终于围着?灶台打量起来。 看了一圈,果不其然?,他的柴添得?太?少,火苗如灯,实在是?驾驭不起灶上的那一口大锅。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索性把能看到的柴一股脑拿了来,连踢带踹地?全?部添进灶膛中。 这?一回的火的确够大,但?也不必等到锅沸,柴火便已经连带着?灶台上头一同燃起了熊熊烈火。 等老孙察觉不对,冲进伙房把火浇灭的时候,陆怀熠正煞有?介事地?拿着?锅底下抠出来的半块黑炭在另一边的灶台上敲得?“噔噔”作响。 陆怀熠俨然?对这?黑乎乎的玩意有?些嫌弃:“不对,我每一步都没有?弄错。不就是?放上米和水,点火,盖上锅盖?” “芫娘不都是?这?么弄的吗?米为什么会?突然?就煮成这?玩意呢?这?算什么?这?没有?道理。” 老孙:“……” 谁家煮个粥能把灶台点了?你倒是?做点有?道理的事情再来考究道理成吗? “起开起开。”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6节 再让这?个人待在伙房里头,积香居日后怕是?永远也不用开门了。 陆怀熠却?跟锅灶较了劲,俨然?并?不打算就此铩羽而归。 “不行,让我重来一次。” 两个人争执不下,门外忽然?传来芫娘疑惑的声音:“怎么都在伙房里……” 她?才进门,便见眼前一片狼藉。 芫娘一吓,步子彻底顿在原地?:“这?是?怎么了?” 陆怀熠正了正身子,随即端着?自己?的炭,望着?芫娘扯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没怎么,在煮吃的。” 第55章 芫娘看着愤怒的老孙, 杂乱的锅台,满屋的灰烟,顿时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连忙上前扯着陆怀熠的手仔细打量一番,满眼后怕地问道?:“方才着火了?你没事吧?” 陆怀熠端着自己的炭, 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做饭而已, 又不算难, 我只不过是给灶膛里的火加大了些,自然没什么事。” “遗憾的只有这玩意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吃, 没有?热的能给你了,下次再做吧。” 芫娘登时哭笑不得。 他手里那东西岂止是看起来不好吃? 她抿了抿唇角的笑意, 伸手将陆怀熠手里的“炭烧饭”端走:“你这个看着还行, 下次不要再做了。”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放开手:“昨儿夜里熬了那么迟,怎么没多睡会?” 言及此处, 芫娘忽然僵住。 “你今早才?来,怎么知道?我昨晚上熬了?红芍不是把我搀回?屋里睡了么?” 陆怀熠眉头蹙了蹙,伸出两?只手挤住芫娘的脸, 架着她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垂的目光。 芫娘眨了眨眼, 一时不知道?陆怀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怀熠莫名被气?笑了:“红芍搀你?你给我再好好想想, 用脑袋想,你昨晚上到底是怎么回?的屋?” 老孙:“……” 简直没眼看, 也就芫娘这单纯好骗的小丫头能对着陆怀熠那碗炭夸出来。 眼前这难以直视的画面?正有?愈演愈烈的态势,老孙终于?忍无可忍, 索性抬起手来,发?出一声“山路十八弯”的夸张咳嗽。 “你们说着, 我外头还晾着山药要收,先走了。” 临走前, 老孙还不忘回?过头嘱咐:“芫娘,看紧了,别?叫他又把伙房点了。” 芫娘见老孙已经朝门外转过身,连忙从陆怀熠的“魔爪”下挣脱出来。 “师父,我是来找你的。” “我昨天梦见了我娘,我好像有?些想起来那藤萝饼是怎么做的了。” “不是把藤萝裹在点心里,是用藤萝花瓣拖着面?酥,最后才?捏成一块的。” 话音方落,陆怀熠已经把干藤萝花搁在了灶台上。 这满满一大盒干藤萝花瓣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了,俨然能用到天长地久。 芫娘会心一笑,利索将旁的食材都掏了出来。 干藤萝花瓣泡发?洗净,再拌上熬至色白如?玉的猪板油和盐、糖,放进面?粉中托上好几下,便裹上厚厚的面?粉。 往复几次,面?粉早已被藤萝花的汁子染上了紫色,更被猪油浸透了。 将拖足了面?粉紫藤捏合起来,做成巴掌大的点心,再送进烤炉里,便只剩静待点心出炉的最后一步。 梦中的步骤好像在一点一点复现。 芫娘局促地望着烤炉,只希望这一回?能一举成功。 失散的记忆,仿佛也在晃动的炉火之间慢慢回?寰。 娘亲最喜欢吃藤萝饼,家中的藤萝饼都是娘亲自己独有?的做法。 家中的院子里有?好多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春天的紫藤最多,紫藤到处垂着,就像片紫海似的漂亮。 每年?一到了紫藤花开的时候,娘亲就会抱着她坐在花架下,一边哄着她睡,一边轻轻摘紫藤的花瓣。 芫娘的思绪越飘越远,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时辰缓缓流淌,藤萝饼的香气?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已经从烤炉中冒了出来。 点心的甜香夹杂着淡淡花香氤氲满了厨房,这一回?的味道?,比先前做藤萝饼时都要更香。 藤萝饼很?快出了炉。 因着那不包也不揉捏的做法,使得点心似羽毛一般堆叠着无数层酥皮。 芫娘小心翼翼拿起一块,便觉得掌心里头的已经不似是块点心了。 酥皮千叠万盖,手心中仿佛是一只紫色的小雀。 她咬上小小一口,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 她明白,她找到了。 这点心无论是模样还是味道?,都同她记忆中的点心,一模一样。 “师父,六爷,你们也尝尝?”芫娘忙不迭端起点心来。 老孙和陆怀熠对视一眼,随即先后朝这点心伸出手。 轻轻咬一口,酥皮便在口中化?开,润而不油,香且不腻,淡淡的清甜夹杂在花瓣之中,又带着几丝嚼头。 紫藤花滋味清淡,包裹在点心之中,便不大能尝出花香。但经过芫娘这样一烤,酥皮露出淡紫,花香更能将整块点心都浸透,吃上去才?真?真?是将紫藤的滋味尽现了。 老孙连连点头:“这确实是比宫中的藤萝饼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好,甚好。” “我隐约记得早先曾在宫中吃到过一例翻毛饼,是用上好的玫瑰入撰,也是将玫瑰用饴糖蜜腌了,烤成层层叠酥的点心,与你这藤萝饼倒有?几分相似。” “如?今你这藤萝饼与先前的藤萝饼不同,那不如?就叫做翻毛藤萝饼,也正好做以区别?。” “好,就叫翻毛藤萝饼。”芫娘又咬了一口点心,“一点也没错,这就是我娘做出来的味道?。” “师父,我们明天就把这翻毛藤萝饼拿出去卖,好不好?” “荷花市场来往的人这么多,假以时日,我娘肯定会吃到的。” ———————— 积香居开张的时日虽还算不上久,不过先有?荷花酥,在荷花市场之中也着实算是小有?名气?,如?今又有?新?的点心,食客们自然都是乐于?尝鲜的。 更有?甚者,紫藤花本该是春日才?有?的时鲜,如?今积香居用藤萝做点心,便实在是这偌大顺天府的独一份。 翻毛藤萝饼味道?可口,外观稀奇,由着红芍她们给食客推荐了两?三日,翻毛藤萝饼便一举成为积香居新?的“台柱子”。 因着翻毛的酥皮比寻常的酥皮点心更娇贵些,芫娘别?出心裁地在点心盒子里做了格,这样即便提上一段远路,点心也绝不至于?破相,仍是层层叠酥的。 不忌着是什么,但凡多了,便值不上什么钱。 但似积香居这般反着季节做,饶是春日的藤萝并值不上什么钱,如?今也因着奇货可居的独一份变得稀罕起来。 红芍银琼每天都要帮着芫娘烤上百个翻毛藤萝饼,只要积香居的大门一开,买点心的人便会接踵而来。 一百多个饼,往往不到打烊就能卖个精光。 芫娘虽累,可是看着满眼紫扑扑的点心,她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只要娘亲能早早吃到,那如?今就连吃苦也是甜的。 这日一过晌午,昨夜烤好的一百多个翻毛藤萝饼就已经卖了大半。 午间的忙碌才?过,芫娘正要坐下歇一歇,便见一位穿戴富庶,颇有?来头模样的老翁施施然进了门。 他在积香居中打量一周,方缓缓坐在一旁,伸手比了个姿势:“你们店中的翻毛藤萝饼,我要十只。” 红芍闻言,利索将点心装好盒子递上。 老翁随手接过,便搁下十两?正锭的银子。 芫娘定睛一瞧,连忙追上老翁的步子:“您给的太?多的。” “十块点心,三百文就够了。” “多了?”老翁轻笑一声,“多的就当赏钱吧。” 言罢,他提着点心飘然而去,只留下芫娘在原地愣了好半天。 然而这位老翁来了一回?还不够,才?过一日,他便又在老时辰踏进积香居的门,照旧要了十块点心,留下一锭银子。 后来一连几日,这位老翁都会到积香居来买点心。 芫娘瞧着他半点也不心疼银子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先生每每来买点心,总是给这么多钱,实在不必。” “日后老先生想吃,只管跟红芍打了招呼提走便是了。若不是为着点心,先生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老翁捋捋胡子:“我只是打听打听,孙鸣远可在此处?” “您来找我师父?”芫娘点点头,“您稍等片刻,我去后厨请师父来。” 未几,老孙方缓步来到大堂。 老孙见着那老翁,倒也不见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拱了拱手:“商老板?荟贤楼什么好东西没有??竟能叫您屈尊进我们这小店里头来了?” 商老板哈哈大笑:“你师兄还在我们荟贤楼的时候,总说天底下最可惜的便是你。” “如?今见孙师父重振旗鼓,我真?是替你师兄高兴啊。这荷花酥和翻毛藤萝饼我都已经吃过了,的确不同凡响,一吃就知道?不是寻常货色。” “如?今杨算告老还乡,你可愿意接了你师兄这衣钵,到我们荟贤楼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7节 “劳商老板记挂。”老孙轻笑一声,“鸣远做不成鸿鹄。我天性便是个不爱受拘束之人,如?今在这荷花市场里头守着积香居便很?好。” 商老板挑眉:“原来如?此,那我也不便强求。” “只是这翻毛藤萝饼的确不错,可愿将方子卖于?荟贤楼?日后大有?可能奉进宫里,也不算埋没了你这御厨的名声。” 老孙摇摇头:“商老板着实是误会了,我早就老得不比当年?了。” 他的视线随即瞟向芫娘:“荷花酥和翻毛藤萝饼都是我这小徒弟做出来的,商老板若想要方子,也得芫娘同意了才?行。” 商老板一惊,顿时也打量向芫娘:“哦?这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失礼失礼。” “依着我方才?所言,小掌柜可愿出让方子?先前的银子全?当是见面?礼,我再另付一百两?银子。” 芫娘闻言,一时不置可否。 商老板见状,顿时又加价道?:“两?百两?日后积香居若要接着卖,我也不干扰。” 芫娘摇摇头:“不是钱的事,那方子我不卖。” 她说着让丹桂将先前的银锭子都掏了出来:“商老板多给的钱都在这,还请收回?去吧。” 商老板见状,不禁摇了摇头:“果真?是再加多少也不肯卖?唉,实在可惜啊。” “我们荟贤楼小掌柜该是知道?的,这点心如?今供不应求,何不多一家店来卖?若是小掌柜这点心叫顺天城里所有?的达官贵人,宫里头的九五至尊都吃了,那就真?是旁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荣耀。” 芫娘顿了顿,应声抬头:“商老板这话当真??” 商老板笑出声来:“我荟贤楼家大业大,接待的达官贵人绝不在少数,大内宫中常有?内使往来采鲜。” “若是不信,你问问你师父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芫娘略作思忖,随即下定了决心:“商老板和师父既是旧相识,那翻毛藤萝饼的方子我可以不要钱,往后我们还是每日做一百个,也不再将方子转让给第二家酒楼,保证不影响商老板的生意。” “但我有?个条件,不管这翻毛藤萝饼日后是卖钱还是奉送,商老板永远都要说清注明这是积香居姜芫娘做的点心。” 第56章 对做生意的人而言, 多一个伙伴自然是要比多一个对手要?好的多,至少?先前的凤翔楼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芫娘与荟贤楼的交易一达成?,巨大的危机便骤然化解为机遇。 为?着合作,商老板还专程邀请芫娘去荟贤楼, 给荟贤楼的白案师傅们传艺。 荟贤楼雅致讲究, 后厨有专程隔开给白案的屋子。 几个灶台上分?工明确, 有人揉面酥,有人炒芝麻核桃一类的各种果仁, 还有人炒制各色馅料。 包点心?的师傅们依次排开,手中的功夫轻巧又熟练。短短一阵功夫, 好几块生胚便一道儿出现?。 积香居往日一天卖一百块翻毛藤萝饼, 搁在这兴许用不上一个时辰。 有了荟贤楼,无数的藤萝饼来日便都被送进顺天的大街小巷, 爹爹娘亲他们定然?会更早能吃到了。 短短一日功夫,芫娘教完了方子,也同商老板这位颇有意思的老爷子熟络起来。 毕竟芫娘得到了最需要?的名望, 老孙得了个人情,荟贤楼也得到了食谱, 堪称三方皆赢。 在荟贤楼里忙活完整整一天, 芫娘一回到积香居便只觉得疲惫不堪,倒头便栽在床上睡去了。 待到次日日上三竿时, 芫娘才被红芍的叫声给唤醒。 芫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登时一惊, 忙不迭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坏了,要?开门了。” 红芍忍不住言唇轻笑?:“这阵子想?起来要?开门了?” “别?急, 孙先生瞧你太累,叫你今日好好歇着。” 芫娘闻言, 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望着外头高照的艳阳,忍不住感叹:“我睡了这么?久么??我还觉得累得紧。” 红芍端着午饭搁在桌上,忙不迭到床边将芫娘扶下床:“怎么??没?睡好?” “我瞧你眼下都青了。” 红芍这一问,芫娘便免不得仔细回想?起来。 “好像是做了个梦来的……” 芫娘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 “红芍姐姐,我昨天晚上忽然?梦见我娘走了,她走得好远,我跟在她身后怎么?追都追不上她,我叫她,她也不理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会不会是我娘她……” 红芍一怔,登时哂笑?出声:“傻姑娘,你乱想?什么?呢?” “梦和现?实必然?是反的,你这是太累了。如?今这翻毛藤萝饼也做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你爹爹娘亲他们寻过来吧。” 她说?着,目光便往桌上一扫:“你昨天回来就没?吃饭,孙先生早晨可嘱咐我了,要?我看着你这把我拿来的全都吃完了才行。” “快去漱漱口,别?被那些梦里的事扰了心?神。” 芫娘听红芍这么?一说?,登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听风是雨,便索性将噩梦抛之脑后,转而起身去洗漱。 然?而还没?顾得上擦干净脸,她便已经?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再一回头,便见红芍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风味独特的粉来。 “螺蛳粉?”芫娘不禁有些诧异,“这是哪来的?” 红芍一愣:“你认识啊?” “六爷昨天叫人送了酸笋和汤料,说?这东西煮了粉好吃,让咱们试试。” “孙先生今天早上骂骂咧咧捏着鼻子给我们煮了一大锅,没?想?到这个玩意闻起来臭,吃起来倒果真是好吃的。” 芫娘闻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倒是为?难师父给咱们煮了。” 她齐齐筷子,便朝着碗中仔细打量过去。 嫩滑的米粉浇了浓郁的汤汁,看着便酸辣爽口。 米粉上头盖着的菜码也着实花样十足,不仅有炸腐竹,花生米,酸笋条,木耳,黄花菜,萝卜条,还卧了一只虎皮卤鸡爪同一大块炸鸡蛋。 芫娘沉寂的食欲一下就被催动起来。 她伸出筷子一挑,便嗦一口粉进口中。米粉裹挟满了特质的汤头,酸笋更是脆生生的,嚼着口感格外丰富。 炸腐竹和炸蛋也吸饱了汤汁,咬一口又香又鲜。鲜美的汤汁早已浸满了所有菜码,无论是卤鸡爪还是花生米,都被汤汁沾染得焕发出了新的风味。 芫娘一口连着一口,即便额角已然?辣出细密的汗珠也不肯停下。 大抵是饿狠了,芫娘吃得津津有味。 不一会,一整碗螺蛳粉就见了底,芫娘尚有些意犹未尽。 “六爷果真是会吃的,寻常人可探不到螺蛳粉这种东西。” 毕竟这东西风味浓烈,要?是刮起风来,恐怕能从顺天府臭到直隶,过路的人见到了也得敬而远之。 红芍替芫娘收了碗,又道:“听说?那酸笋和封在坛子里的汤料都是从西南专程运来的。” “六爷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城来,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她说?着弯了弯眼角,勾起一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芫娘,你可真是有福气了。” 芫娘滞了滞:“你说?什么?呢?咱们在顺天府没?有什么?根基,六爷才特地照顾我们的。” 红芍掩了掩唇:“照顾咱们?” “不知是哪一个,三天两头到积香居来,给咱们芫娘送衣裳送首饰。也不知是哪一个,大晚上都不肯睡觉,哪怕困得直点头,也要?点灯熬油等六爷过来?” 芫娘被红芍说?得发羞,忍不住红了脸,却?只能低低嗔一声:“哎呀,红芍姐姐……” 红芍的笑?意登时越发浓了。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好羞的?又是帮你找玉环,又是教你识字,还大老远的送螺蛳粉来,这要?是搁我我可得稀罕死。” “我前日可看到了,六爷在金铺子里打了一对同心?结,说?是等中秋的时候送。” “同心?结诶,你说?说?,这是送给谁的呀?” 芫娘怔了怔,笑?意顿时自?眼尾和唇角漾出来。 扪心?自?问,她削尖了脑袋也想?在顺天做掌灶,为?的本就不仅仅是让亲人看到她,她的私心?还想?六爷也能看到她。 从前在香海摆摊卖面时,她望见县衙的差役都不敢招惹,更不必说?是顺天城来的锦衣卫。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一点一点努力,一步一步朝上爬,为?的便是像如?今这般,就算站在六爷身边,也绝不会再因?为?身份悬殊而自?惭形秽。 同心?结两节相连,永结同心?。 六爷要?送她同心?结,用意便已十分?明显,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芫娘心?下早已激动澎湃,但还是克制地抿了抿唇瓣:“他要?是送我同心?结,那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他点什么??” “红芍姐姐,你说?我该回六爷些什么?才好呢?” “自?然?是要?送茄袋啊。”红芍不假思索,“这可是定情信物。” “送了亲手做的茄袋,用意不就不言自?明?” 芫娘开心?地点点头:“好,那就做只茄袋。” “时日已经?不太多了,我得快些做好才行。” ———————— 积香居的生意每日还是照旧兴隆。 这日午后刚刚歇下忙,芫娘便见盼星和谢云笈打量着四周走进积香居。 “云笈姐姐?”芫娘一愣,登时堆上满脸笑?意,“稀客来了,快快请坐。” “芫娘,你这里可真是不赖。”谢云笈连声夸赞,“先前听说?你做了掌柜,却?还是第一回 来你的店里。”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8节 “能开一家自?己的店,芫娘,你真厉害。” 芫娘忙不迭去装了一盒子翻毛藤萝饼:“最近店里实在太忙,我都没?顾上把新点心?替云笈姐姐送去。” “今天云笈姐姐正巧来了,我便将这点心?匣子给你放到车上去。” “有劳。”谢云笈轻轻颔首,“上回的荷花酥就很好了,咱们在香凇山碰到过的顾小姐吃了一块,念念不忘了好些时日。” 芫娘便道:“这回的点心?一点也不输荷花酥的,这是我小时候我娘最喜欢的点心?,云笈姐姐带回家里尝一尝。” “对了,云笈姐姐今天过来,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谢云笈便也着盼星拿出个包裹。 “上回盼星来取荷花酥的时候,听闻红芍姑娘说?你想?做个茄袋,正在到处寻料子和花样。” 她轻轻揭开包袱皮:“旁的事我说?不上精通,但女红针篦我尚有几分?自?信能帮上你的忙。” “不知你做成?没?有,我这正巧有些雪缎,也有妆花缎子和绫子,都适合做茄袋,我便给你拿来了。” “好漂亮的料子。”芫娘双手接过,爱不释手地瞧了半天,才选出一块群青色的素缎,“多谢云笈姐姐。” 盼星又道:“姜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的针线才是真的好,小姐的手艺都穿自?夫人。” “若是小娘子绣起来觉着难下手,找我家小姐帮忙才正该。” “果真?”芫娘眉眼一弯,“我们正愁这茄袋怎么?做呢,云笈姐姐若会,快教教我吧?” 谢云笈也不卖关子:“让我猜猜,这茄袋可是要?做来送给先前在智妙寺说?的那位郎君?” 芫娘大方地点点头:“云笈姐姐,我想?绣个漂漂亮亮的。” 谢云笈轻笑?:“那就绣只六合同春的。” 言罢,她便把着芫娘的手,一点点教芫娘裁料子,描花样。 待到天色变暗时,花样虽才开始绣,但茄袋已然?初具雏形,要?完成?这茄袋对芫娘来说?就容易多了。 茄袋尚未完工,却?已经?能瞧出精致的模样。 芫娘心?下满是欢喜。 六爷总喜欢穿这颜色的衣裳,一定也会喜欢这只茄袋的。 她回过眼,正想?再感谢云笈姐姐几句,便见一位谢府的下人匆匆走进积香居的门。 谢云笈见状,言笑?晏晏的神情也忽然?一僵。 那下人忙慌慌给谢云笈行了礼:“小姐,老爷叫您回府。夫人那头,午后忽然?不大行了,怕是……” “还请快些启程吧。” 第57章 谢云笈闻言, 不敢再有半分耽搁,连忙作别芫娘。 下人驱车匆匆回到谢府。 彼时,后?院中已经站满了伺候的仆婢,却?都只?是静静站着, 没有?一个人敢高声喧哗。 屋子内, 太医院的张院使正半刻也不得闲的?整治调方, 坐在?床边的?谢知行更是一脸凝重。 半晌,张院使叹了一口气?, 无奈起身冲着谢知行拱了拱手,皱起的?眉头丁点也没有?松开。 “谢尚书, 还请恕老夫直言……” “夫人终年?寡欢, 缠绵病榻已久,心郁难治, 早就是强弩之末。如今怕也就在?这两日,老夫也是爱莫能助,还请谢尚书早些料理好夫人身后?事, 也好叫夫人走得体面些。” 匆匆赶来的?谢云笈闻言,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她搁下?手中的?点心匣子, 忙慌慌伏到?谢夫人床边, 侧眸瞧向张院使:“怎么会这样呢?” “张院使,会不会是弄错了?我不骗你, 母亲前几日还喝了府上炖的?参汤,母亲的?气?色瞧着分明比端午后?好许多了, 怎么会突然就……” 张院使摇摇头:“难得了谢小姐一片孝心,可世事不过因果二字, 这心病得须心药医,夫人的?病根不除, 气?淤凝滞,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没有?法子。” “夫人心疾不愈,多年?来病情反复,纵然表面看着气?色尚可,内里早就虚耗一空了,如今这症结外显,已是到?山穷水尽了。” 谢知行强忍悲痛,眼眶却?已经有?些发红。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好似骤然被抽干了,他无力地?扶着床脚,发出喑哑的?嗓音:“张院使乃太医院之首,深受陛下?器重,凡百的?疑难杂症,就没有?张院使没见过没治过的?。” “如今拙荆命悬一线,但求张院使不忌着是什么法子,只?要能试的?,皆试一试。” “张院使的?大恩,我谢家自当铭感五内。” 张院使长长叹下?一口气?:“谢尚书,朝中谁人不知你与夫人伉俪鸳侣,鹣鲽情深?更何况医者仁心,若是能救,老夫岂有?撒手不管之理?” “只?是夫人的?心疾不似寻常病症,夫人过不去那道坎,哪能靠吃方子便药到?病除呢?” 他装敛好自己的?药箱,郑重地?又朝谢知行拱拱手:“我使方子顶多替夫人再吊一口气?,至于夫人这两日还能不能回光返照清醒些片刻,那便皆得看天命造化了。” 谢知行阖了阖眼,忽觉得自己像是堕进?冰窟,浑身都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招了招手,管家连忙奉上红封,将张院使毕恭毕敬地?请出院子。 谢云笈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和母亲,一时只?觉得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默默俯下?了头。 谢知行缓了缓,终于好似酝酿出几分精神,便问道:“望凝何时回来?” 谢云笈眉头紧锁:“兄长上次到?香海无功而返,便一直耿耿于怀,前日得了空,便又带阿正往香海去了。” “家中已然着人往香海去寻,明早城门一开,兄长定能赶回来的?。” “罢了。”谢知行揉了揉酸胀的?眉头,“云笈,你先去吧。” “有?我在?这就够了。” 谢云笈免不得有?些担忧:“父亲年?岁已高,身子怕是吃不消。不如我来守着,若是母亲醒来,我即刻唤父亲到?榻边。” “不妨。”谢知行摆摆手,“去吧,让我同你母亲待一阵子。” 谢云笈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又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谢知行望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夫人,不禁悲从中来。 他们夫妻喜结连理已有?二十余载。 这二十多年?来,每每他理卷宗入夜,便有?夫人在?侧添灯;但凡他废寝忘食,夫人自会绞尽脑汁料理吃食;只?要他进?宫上朝,补服永远平展挺括,乌纱也定然皂黑坚固。无论是一朝遭贬任人践踏,还是官居二品登天子堂,夫人总在?他的?身旁。 若非有?夫人不计代价随任前往西南,陪他吃尽千般苦,受尽百般罪,只?怕这如今没有?朝中的?工部谢尚书,只?有?西南黄土底下?埋的?一把枯骨。 他们恩爱有?加,儿女双全,本能相伴相携白头到?老。可一场兆奉冤案,让谢家变得天翻地?覆。 他被囚在?狱中受尽苛刑过了足足三个月,其?间虽未曾屈认一项罪名诬陷恩师贺昶,可只?他一人不肯认终究是杯水车薪,不仅未能保全贺家,还连累家人和他一道被“夕贬重阳路八千”。 而幺女兰序更因此再也未能回到?谢家,这成?了他们全家心上的?一根刺,随着时光越扎越深,越扎越狠,如今终究是要刺尽他夫人的?心头血。 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这谢家便不再像个家了。 他蛰伏待机,硬生?生?在?旁人鄙夷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重回到?了京城。 身为人臣,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可身为父亲身为丈夫,他既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也救不了自己的?夫人。 眼睁睁望着妻女离开,他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雅筠……” 谢知行的?五官逐渐被痛不欲生?的?情绪催得扭曲起来,他捂着袖口的?点点斑驳,终于彻底挥洒开了自己的?悲伤。 谢云笈这头,方回到?屋中,正焦急找下?人打量谢安朔的?消息,便听得门又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小姐,舅老爷听闻夫人病中,特地?叫吴管家送了些东西来。” 谢云笈皱了皱眉头,却?还是道:“请进?来吧。” 吴管家这才依言进?了门,给?谢云笈作了揖:“小姐。” 谢云笈点点头:“吴管家怎么会来?” 吴管家便道:“小姐此言差矣,这些年?咱们两家虽生?疏了,但我家老爷只?有?谢夫人这么一个妹妹,自然是关心的?。” “我家老爷先前就命我准备了些上好的?山参,想给?夫人送来,都怪我办事不利索,夫人怎么就……唉……” “方才我去瞧过夫人了,谢尚书吩咐我,这些山参还要请小姐定夺。” 谢云笈草草道了谢:“山参我叫盼星手下?,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耽搁吴管家,请吴管家早些回去同舅父复命。” 话音未落,吴管家却?又将积香居的?食盒搁在?桌上:“复命自然是要紧,只?不过还有?一事,夫人屋中这点心精细,可惜如今夫人克化不了这些,谢尚书便令我带回来给?小姐。” “小姐如今忙碌,有?些错漏是难免的?,谢尚书定不会怪罪。小姐的?孝心感天动地?,亲生?也不过如此了。” 谢云笈一滞,不由得叹息一声:“是我匆忙间忘了,有?劳吴管家,日后?照顾母亲我自会更精细些。” “吴管家漏夜前来实在?辛劳,这些点心就请吴管家带回去用吧。” 吴管家弓着身子行了礼,便带着食盒子扬长而去。 见得吴管家走远,谢云笈这才唤来盼星:“盼星,将那周府的?参单另收着。” “拿府上的?参,用吊子炖上,紧着母亲醒来,父亲也要用一些。” 夜色已然深了。 谢府中却?仍旧是一副忙碌的?场景。 谢云笈端着吊好的?参汤再回谢夫人卧房时,天边已是晨光熹微。 床榻上的?谢夫人终于吃力地?睁开眼,望向床边的?谢知行:“老爷……” “不要此般,消磨身子。往后?云笈和安朔两个孩子还要……依赖于你照料……” 谢知行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雅筠,不要走。” 满腔的?文?人词赋霎时间全部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只?能望着谢夫人盲目重复道:“不要走。” 谢夫人吃力地?挤出一点笑容,半点不似谢知行那样悲伤:“老爷,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日后?老爷要记得照料好自己……”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59节 “老爷不必为我难过,我昨晚闻到?藤萝饼的?味道了,我还梦到?兰序,她定是来接我的?……” 谢知行皱着眉头:“哪有?藤萝饼?雅筠,你已经好些年?不做这点心了。” “雅筠,不要说?胡话……” 话音未落,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谢安朔神情焦急,俨然是连夜奔波赶来。 他风尘仆仆地?上前,随即伏在?榻边:“娘,兰序还活着,娘若是就此撒手人寰,让兰序回来找谁呢?” 谢夫人一滞,眸子顿时睁得浑圆:“兰序……” “娘,兰序还在?,她的?坟里是空的?。兰序当初根本没有?死,她流落在?香海,香海县城里还有?人见过兰序的?玉环。” “再有?些时日,我定能找到?兰序的?,娘难道不想见兰序么?” 谢夫人听到?谢安朔的?言语,登时咳了咳,饶是凝住眸子都已经有?些困难,却?还是执着地?撑住胳膊想要坐起身来。 谢知行连忙扶起夫人,替她将靠枕垫好,这才望向谢安朔:“果真是兰序的?玉环?你可是找到?兰序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母亲的?目光方沉声道:“千真万确,除过兰序,又怎么会有?雕着兰花的?白玉同心环?” “爹,娘,那一定是我们家兰序的?东西,再有?些时日,我肯定能找到?兰序的?下?落。” “兰序……”谢夫人顿时落下?两行清泪,“安朔,你定要找到?兰序……” 谢安朔微微颔首:“我绝不曾骗娘。” “娘若不好好的?,来日怎么跟兰序团聚呢?” 谢夫人闻言,终于挤出一丝吃力的?笑:“好,娘好好的?……好好的?……” “娘等兰序回来……” 谢知行也连连点头:“好,好。” 谢云笈这才递上托盘:“母亲,你睡得太久了,用些参汤吧?” 谢知行便顺势将谢夫人抱进?自己怀中,伸手接过了参汤。 “望凝,云笈,你们都太累了,去休息休息吧,叫你们母亲也歇一歇。” 谢安朔闻言,随即从善如流地?带着谢云笈退出屋子。 两人走的?不远不近,却?终是一言不发。 直等得快出了院子,谢云笈才皱了皱眉头:“兄长方才同母亲所说?,可都是真的??” “兰序妹妹果真活着?” 谢安朔的?步子一顿,却?未曾回头,只?有?手越攥越紧:“我不知道……他们用草席卷着兰序,扔在?荒郊野外,我连兰序的?尸骨也没有?寻到?。” “我只?打听到?了玉环的?下?落,据说?是一个姓姜的?秀才所有?,可我寻见那秀才时,他早已疯疯癫癫不知人事,好在?他还有?个妹妹,现今之计,唯有?找到?姜家的?人,才能问个明白。” “至少找到?玉环,我们还能有?兰序的?消息,哪怕只?是尸骨……我总得把她找回来。” 谢云笈稍加思忖:“姜秀才?可是唤作姜禄?” 谢安朔诧异地?回过头:“不错,你缘何会知道?” 谢云笈忙道:“姜家的?姑娘不就是芫娘么?” “我听芫娘讲过,她父母都不在?世上,只?有?一个兄长叫姜禄,可姜禄却?把她赶出了家门。” 谢安朔蹙了蹙眉头:“姜小娘子?” “不错,若照兄长这样说?,芫娘或许正知道兰序的?玉环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谢安朔一滞,登时便欲掉头往门外去。 谁料才走两步,谢府的?下?人忽然匆匆迎上来,将一封帖子高高举起:“公子,小姐,英国公府遣人送帖子来了。” “还送了些珍贵的?药材来问候夫人,说?是请老爷公子过府一叙。” “英国公府?”谢云笈愣了愣,“咱们府中素来同英国公府无甚交集,这几年?英国公更是对?父亲攻扞不断,如今他们怎么会突然送帖子来?” 谢安朔眸子里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异样,他私下?同陆怀熠的?事,还未曾知会家中知道,此时不得不慎重行事。 他迅速将帖子接进?手中,随即吩咐:“知道了,去回了送帖的?人。” “只?要母亲的?状况好些,我们定登门拜访。” 第58章 芫娘那六合同春的茄袋每日绣一点, 待到?秋意滟滟地?染进顺天城时,终于完工在?望。 云笈姐姐虽只教了她一下午,但是云笈姐姐绣的又细又密,教她?的法子也好, 她?上道极快。 六合同春算不得太复杂的花样, 故而她?虽是第?一回绣东西, 可慢慢绣着,如今也有模有样了。 芫娘拿着茄袋, 只觉得怎么都是好看的,之后再打好络子, 若是挂在?六爷身上, 必然?也很相配。 不过她?还是怕这茄袋上有一丝半点没做好的,故而只好拿着茄袋翻来?覆去地?打量起?来?。 谁料正打量间, 陆怀熠忽然?走进门来?:“这几日我瞧着有几本书不错,还有支桂花玉兔的绒簪,最近顺天正时兴这个?, 就?拿来?给你?玩……” 芫娘闻言,忙不迭将茄袋塞到?自己身后, 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低嗔一声:“哎呀, 你?这个?人怎么进门都不敲门的呀?” “你?都打扰我休息了。” 陆怀熠眼睁睁瞧着芫娘塞了一只茄袋,又凝着她?那佯装生气的模样, 虽怔愣了一瞬,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他把东西放在?芫娘面前的桌上, 哂笑一声:“哦,那你?先休息, 我改日再来?。” 言罢,陆怀熠果然?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诶……”芫娘顾念着茄袋起?身不及, 只觉得陆怀熠走得极快,一溜烟连影子也没了。 她?登时皱起?眉头,忿忿对一旁的红芍道:“他还真走?我休不休息他看不出来?的么?” 话音未落,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抱着臂,从门外探了探上半身:“我发现你?这积香居的大门,白天好像没有关着的时候。” “‘噔噔噔’,我是得这么敲?” 饶是芫娘还想假装生气,此时也已然?绷不住劲,掩着唇笑出声来?:“我休息好了,有新烤的月饼,准备中秋拿来?卖,你?要不要吃?” “姜掌柜,不生气了?”陆怀熠挑起?眉梢。 芫娘把点心碟子往桌上一搁:“还气着呢,你?要是不赶紧进来?,等下就?真的叫红芍姐姐把你?赶出去。” 陆怀熠笑出声来?,从善如流地?进屋坐在?芫娘对面,半分也不见外地?拈着点心尝起?来?。 一到?了节庆日子,顺天府中的节气吃食从不会?少。 如今到?了中秋,京城中到?处都是卖自来?红和自来?白的酒楼和点心铺子。 但是提浆月饼皮硬,吃着费嚼。裹着果仁和桂花蜜,尝着也容易腻味。 芫娘将月饼皮换作炒熟的面酥,裹着麻糬和芋泥,吃来?口感层次便会?丰富不少。 芫娘也尝了尝,却还是忍不住皱眉:“口感倒是丰富,就?是多出两口有些腻。” 陆怀熠仔细研究着馅料里头的东西,随口便道:“那就?加些咸杬子黄,咸甜口滋味更好。” 芫娘苦笑一声:“我的陆百户,好些人家?连咸杬子还吃不上呢,用咸杬子的黄包馅可得卖多少钱?” 不过她?很快还是灵机一动:“不过你?说咸甜口,倒的确是个?法子,我要加些肉松提一提,中秋肯定能大卖一笔。” “好。”陆怀熠从簪盒里拿出绒花簪递给芫娘,“最近北镇忙,从凤翔楼查出来?的假银票一直查不出来?源,我不得闲,怕是不能日日来?。” “不过中秋定然?是能抽出空来?的,等到?中秋的晚上,芫娘,咱们一道儿赏月看花炮去,好不好呢?” “好啊。”芫娘喜笑颜开,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瞧见陆怀熠收到?她?茄袋的模样了,“那我来?准备点心,还有赏月的瓜果。” 陆怀熠轻笑:“芫娘,什么都不用准备。” “只要你?来?,就?够了。” 芫娘举着陆怀熠的绒簪:“那就?戴这个?,这簪子应景。” 绒花攒的小?兔毛茸茸的,轻轻拨弄还会?左右晃动,好似活过来?一般。 “我喜欢这个?。” 陆怀熠支着下巴,看芫娘绘声绘色地?讲自己要穿什么戴什么,便被她?愉悦的情绪感染了。 若是她?愿意,他就?带她?再去英国公府瞧瞧,老两口定然?不会?不喜欢芫娘的,往后再替芫娘找家?人,也方便许多。 他眼角堆上几分欣慰的弧度:“到?时候还有你?更喜欢的。” “我保证。” ———————— 待到?中秋节前几日,芫娘那茄袋总算是大功告成。 大抵是因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纵然?积香居中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芫娘却好似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这日好容易得了阵空,荟贤楼的商老板却忽然?走了进来?。 他做贼似的往门外张望两眼,方松下口气坐进积香居中。 芫娘瞧着好笑,便笑着斟上茶:“老爷子怎么来?了。” 商老板忙不迭灌了几口茶,满脸都是痛苦神情:“别提了,这不要过中秋了?荟贤楼一天到?晚都是事,左一个?找我,右一个?找我,烦都烦死了。” “正好今天进的鳜鱼着实不错,我就?偷拿了一条,过来?躲躲闲。你?师父呢?叫他赶紧出来?做鱼,一会?荟贤楼里对不上数追过来?,就?没得吃了。” 老孙从后头探了探头,登时皱起?眉头:“啧,你?怎么又来?了?上旁处打秋风去。” 商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嘿,你?这臭老头子,这么肥的鳜鱼,旁的人想吃都没有。” 老孙哂笑一声:“我看就?你?自己想吃,还舍不得费你?们荟贤楼的炭火,过来?沾我们积香居的便宜。” “你?这做生意的手段,果真是脏,真脏。” 芫娘见状,不由得笑起?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0节 她?顺手接过商老板的鳜鱼:“果真是条好鱼,师父今儿忙了一天了,让师父歇一歇,跟您坐着喝喝茶,我来?做鱼吧。” “我最近才跟师父学了个?新做法,请老爷子尝尝鲜。” 芫娘说着,便麻利将鳜鱼提进了后厨。 她?绑好袖子,磨几下刀,便手起?刀落将整只鳜鱼拆了骨。往日练的刀工如今排上了用场,一刀连着一刀不断地?切上一阵,鱼身子便被打满了又匀又深的花刀,但鱼皮却仍旧是完完整整。 芫娘给鱼肉用葱姜水腌了,又擦干拖上蛋黄和生粉,放在?油锅里炸到?定型,鱼肉便会?似翻花一般绽放开来?。 整鱼摆好,形似松鼠,最后再浇上红亮的糖醋汁子,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便算大功告成。 “老爷子,师父,你?们尝尝看?”芫娘将盘子捧在?桌上,一道鲜艳吸睛的大菜便跃然?眼前。 商老板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赞叹:“这松鼠鳜鱼你?师兄提过,但是从来?没做过。” “实在?是赏心悦目啊。” 他说着,便伸手夹一筷子尝了尝。 鱼肉外脆里嫩,一抿就?散。挂过糊的鱼肉咬起?来?焦香,而内里的鱼刺早已挑干净了,沾着糖醋味的汁子,与如今市面上干烧和清炖的滋味都颇是不同。 再细细品一口,酸甜的味道之后,便尽是鳜鱼的鲜美细嫩,实在?是搭配得相得益彰。 眼前这松鼠鳜鱼不仅好看,更是好吃。 若是放在?宴席上,也绝对有牌面。 商老板忍不住望向老孙一个?劲地?点头:“芫娘还不到?双十的年纪,刀工竟如此出神入化,能与你?当年一较高下。” “老孙,你?这徒弟收的可真是了不得。” 老孙也尝两口,俨然?对芫娘做的鳜鱼十分满意,故而朝着商老板的这番吹捧哂笑一声:“想从这挖芫娘啊?” “想要也不给你?,你?去问芫娘愿不愿意,她?要是愿意,我绝不拦着。” 商老板连连摆手,好似头疼无比:“倒不是我挖空心思惦记你?们小?芫娘,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今年英国公府中秋要办蟹宴,我这少人手。” “你?不在?荟贤楼做,你?是不知道。英国公府里有一祸害,嘴刁挑食,事情齁多。但凡沾上点荤腥的菜,那位小?祖宗能把我那几个?掌灶折腾得摔锅。更别提是鱼虾螺蟹了,吃点跟要了那位的命一样。” “可这祸害吧,我们偏又惹他不起?,英国公同宁安长公主?就?他那么一个?独出,那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外甥,不捧着他也不成。如今你?师兄也不在?,若再不多几个?压场子的掌勺,那到?时候还不乱了套了?” 他说着便提出两坛子御供的秋露白:“我这两天正愁这事呢,芫娘如今的手艺我看独当一面不成问题,就?把你?的宝贝疙瘩借我,过去帮帮忙?” “就?一天,等做完了宴,我连人带大红封子,全须全尾给你?送回来?。” 老孙一见着酒,眼睛都直了。 这秋露白清香甘酽,滋味独到?,却又不似金盆露那般到?处都能买得到?。 商老板这两瓶酒,算是拿到?了老孙的心坎上。 然?而老孙砸了咂嘴,终究还是没有贸然?答应。 芫娘见着师父时不时瞥向酒坛,却还要假作不在?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父,您就?拿去喝吧,商老板带了两坛这么好的秋露白,我想孝敬您都买不呢。” “反正中秋节只要晚上得空就?行,我去替商老板帮一天忙不打紧。您放心,店里头的活现在?也都顺了,咱们赶这几天再雇两个?伙计,中秋必然?能忙得过来?。” 第59章 芫娘听说过英国公府。 按着从前玩升官图时六爷给她讲的, 国公必是祖上带勋的权贵世家。 更有甚者,英国公比旁的国公爷还?要有名望些,因?为他娶的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宁安长公主,乃是当朝驸马爷。 不?过商老板说的那位“祸害”, 她就?不?甚清楚了?。 毕竟这些权贵的事, 她往日?甚少打听, 往国公府这种地方来做宴席,她也?是第一次。 能拿来当作经验的, 顶多只有先前去谢家做了?一回?菜,只不?过那经历提起?来就?让她毛骨悚然, 她半点也?不?欲回?想。 中秋这日?一大早, 芫娘就?默默跟着商老板往英国公府去。 这回?她定要塞在厨房里待着,荟贤楼的掌灶小厨们到哪, 她就?到哪,绝不?乱跑。 天色还?没有大亮,时?辰还?早着。 商老板在马车里事无巨细地嘱咐着做宴席的事宜, 等到说个差不?多的时?候,大家才相互嗡嗡嘤嘤起?来。 芫娘好奇, 便忍不?住问:“英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是有多难伺候?怎的名声这么差?” 大家闻言,顿时?一致开炮。 “噫, 你是没见?过啊,那就?是个事儿?祖宗。上回?他自己点的金汤酸菜鱼, 才端上去,他居然尝一口就?当着人的面吐出来了?, 这算个什么事?” “嗨,这算什么?老多年前有人花大功夫挖了?个无锡的厨子, 做酱排骨那是一绝,献宝似的给?这爷端上去,你猜怎么着?这爷端着就?去喂狗了?,还?说‘猪当厨子把?人酱了?都没这么难吃’。” “唉,人家投胎投得?是真好,成日?里念书习武稀松,吃喝玩乐精通,整天左不?过就?是赌坊,马场,饭馆子里打转,就?他那挑剔劲,顺天城里哪个端锅的见?着能不?发毛的?” 芫娘蹙了?蹙眉头。 这顺天城里真是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比陆老六更挑食的人。 一旁帮厨的娘子见?芫娘是第一回 ?来,便也?忍不?住提醒芫娘:“今天这宴,螃蟹是重头戏,最是那爷见?不?得?的东西。偏偏杨师傅也?不?在,咱们不?求能得?句夸,只求那爷不?发作,那就?谢天谢地了?。” 芫娘慎重地点下头:“好。” 她一点头,发间绒簪上的兔子便跟着轻轻晃两下。 旁边的娘子们的视线便都被吸引过来:“你这桂花玉兔的绒簪真好看,哪来的?今年卖桂花玉兔的店子到处都是,生是没见?过哪家店中做的这么活灵活现。” 芫娘听见?这话,登时?笑弯了?眉眼:“是别?人送我的。” “等我今晚回?去,就?找他问问是在哪买到的。” 大家顿时?调笑成一团:“哦,怕不?是如?意郎君吧……” 芫娘摸了?摸怀里的茄袋,便也?跟着大家一起?笑。 今日?的宴会定得?顺顺利利。 她要早早回?去,跟六爷一同赏月去。 马车碌碌而行,不?一阵便进了?英国公府的大门。 芫娘跟着大家下马车,入眼便是座偌大的府邸。荟贤楼的掌灶们没有一丝停留,带着芫娘便一道儿?往英国公府的厨房中去。 这里的厨房大而宽广,还?有两位英国公府的厨师一早便伺候在府中了?。 有着先前在谢府的经历,芫娘也?不?能算是手忙脚乱。 她麻利搁下工具,便绑好袖子系住围裙。 英国公府办这中秋的宴会,秋日?的食材自然是主角。桂花白藕自不?能少,各色果子瓜菜也?纷纷成熟,不?过重头戏还?是先前便说过的螃蟹。 秋日?蟹肥,每年到了?中秋,正是蟹膏蟹黄最丰腴的时?节。 几篓子扬州贡一早就?备好了?。 江南水系发达,扬州的螃蟹更是肥大鲜美,年年都要往宫中进贡。 用河蟹配上姜片紫苏隔水清蒸,自然是最传统也?最能令人体会蟹肉鲜美的做法?。 另外还?有用花雕醉好的熟蟹,蜂蜜渍出的糖蟹,吃着都别?有一般滋味。 帮厨的娘子们个个都是拆蟹的好手,除去蟹胃蟹腮,蟹心蟹嘴,余下的膏黄和蟹肉全都能分门别?类地拆好。 蟹粉伴着汤冻,加上旁的配料,拌成馅料包了?面皮,隔水一蒸,汤冻便会化成一包蟹味浓郁的汤汁。 蟹粉汤包鲜香软糯,先吮汤再吃皮,倒也?算是有趣。 此?外,蟹粉熬了?豆腐也?是香嫩适口,用蟹粉熬成秃黄油,使着蟹醋一道儿?拌面,更是能鲜掉眉毛。 至于熬出来的蟹油,更是用来炒菜吊汤不?可多得?的香味之源。 虽说是螃蟹宴,但勋贵人家的宴会礼数细致,讲究颇多,只做蟹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启宴前要准备看盘果盘,宴中要有冷盘热盘,最后还?要备好点心面果,一场宴席方算是有始有终。 来与宴的达官贵人们不?在少数,芫娘自然同荟贤楼的掌灶们忙得?不?可开交。 精致的冷盘一道道连着往前院中端,宴前的忙碌已然达到了?高潮。 英国公府四下装点满了?彩绸,庭院中更是各色菊花相映。 赏菊吃蟹,自是风雅。 下人们来往匆匆,客人们已然到的七七八八,英国公府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宁安长公主一袭滚地金马面裙,上头套件杏子红妆花圆领袍,狄髻上簪着一副赤金八宝的头面,折枝牡丹的闹妆上还?挂了?条玉禁步,端方大气,华贵无比,坐在院中颇是引人注目。 她面上一对柳叶眉,一双丹凤眼,朱唇勾一抹笑,只看一眼便能认出英国公世子陆怀熠那俊俏模样的来处。 饶是她早已做了?人母,在这宴会上也?仍旧光彩照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年岁的淬炼,长公主比陆怀熠是要不?怒自威得?多,如?今饶是笑着,也?无人敢在她跟前放肆。 她瞧着院中的情形,轻晃几下手里的泥金折扇,懒洋洋地抬起?眼瞥一眼身旁的英国公:“熠哥儿?呢?怎么还?没影子?” “你是不?是又给?他没事找事?” “他?”英国公冷笑一声,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陆怀熠的那本不?正经的手札,不?禁为着陆家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怒从中来,“你的好儿?子有的是能耐,我能给?他找什么事?” “一大早说是寻了?张假银票,跟陆巡到北镇去,就?没了?音信。” “我看他成日?里除过吃就?是野,没半分正形。如?今就?是不?想回?府,就?算他真要办什么正事,还?不?得?靠着陆巡?” 长公主眯了?眯眼,轻晃扇子的手不?由自主变得?慢了?下来:“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去,你们老子儿?子,就?没一个能叫人省心的。” “往常你给?谢尚书找茬也?算是找得?尽够了?,今日?等谢家来了?人,你把?嘴给?我闭上。” 英国公闻言,一脸诧异至极的表情:“什么?你还?请谢知行那个老匹夫?” “为夫怎么就?是找茬?夫人还?讲不?讲理?明明是谢知行那个老匹夫欠骂,陛下身边围着的若都是那老匹夫一样的贼臣,早晚得?出事,为夫为了?江山社稷仗义执言!何错之有?” 话音未落,长公主“啪”地合住手里的泥金折扇,紧跟着便是一个眼刀子朝英国公横过去:“怎么?陆子叙,你长本事了??” “是我这大半年不?在顺天,如?今说话不?好使了??” 英国公一怔,顿时?只能撇撇嘴噤声。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1节 长公主侧过目,同身边的下人轻声耳语几句。 未几,下人便毕恭毕敬地端来一个黄封子。 英国公看着密不?透光的黄封子,不?禁皱起?眉头:“这又是何物?” 长公主伸手慢条斯理地揭起?黄封子,垂着眼帘将里头的签文拿出来,递到英国公眼前沉声道:“这是我离京时?专程去仙君山请张天师亲自点的姻缘。” “天师说此?乃天佑金玉,红鸾高照,位在正东,行二?则大吉。我找人一瞧,英国公府东面与咱们连街墙都正正相对的,正是谢府。谢家子女双全,正是兄妹二?人,无不?与天师所言契合。” “我们家熠哥儿?和谢家千金,定然是百年难得?的金玉良缘。听闻谢夫人缠绵病榻,有这么一桩喜事冲一冲,不?是更好?” 英国公闻言,脸色骤然变黑,一只手拍在桌上,另一只手“咔嚓”一声便捏碎了?手中端着的青花釉里红鲤鱼杯。 他神情忿然:“什么?夫人还?要拉那个老匹夫与我们做亲家?”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英国公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周遭的宾客们顿时?都朝他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长公主勾唇冲着宾客们轻笑起?来,可转眼瞪向英国公的目光就?变得?犀利如?刃。 她并没有什么言语,但她的眼神就?足以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英国公蹙起?眉头,恍惚就?从夫人脸色中读出“要是敢耽误熠哥儿?的婚事,你就?死定了?”这几个字来。 他临到嘴边的话一噎,半个字也?再讲不?出来,只能嘀嘀咕咕地将视线往别?的地方瞟,灰溜溜地招呼下人来替他打扫那被他捏碎的杯盏碎片。 长公主瞧着英国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嘴角终于又勾出几分笑意。 她重新打开泥金折扇,慢悠悠地晃动起?来。 “赶紧去把?熠哥儿?给?我找回?来。” “还?有,不?止是今天,往后凡是沾上谢家的事,你给?我夹着尾巴写折子,懂?” 第60章 忙活的时辰一闪便过, 前院中虽还?宴饮正酣,后?厨却已经得闲下来。 芫娘满心惦记着晚上去赏月,饶是脚下生烟地忙了一天,此刻也半丝不觉得累。 眼瞧着?蟹宴接近尾声, 诸事皆是顺顺利利的, 芫娘便忍不住遐想起晚上的愉悦时光。 她今日在英国公府中做了宴, 亲自为?这顺天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烹了不少菜肴。 遥想?当初在香海时,六爷挤兑她, 说是等她做了掌灶,就?要请皇帝老子来吃她的席面。如今她愿望成?真?, 能在国公府里独当一面, 终于也轮到她挤兑他一回了。 等到晚上,她就?拿那些?话去问?他, 等他说过的大话收不了场,脸上的表情一定会精彩得前所?未有。 芫娘想?着?这些?,嘴角便不由自主朝上翘了翘, 脸上更是忍不住沾上笑?意。 可惜不等芫娘再细想?,一旁却忽然传来声音唤她。 “芫娘?”荟贤楼中的娘子从外头快步走进来, “芫娘?怎么了?又想?你的如意郎君了?” 芫娘耳根一烧, 连忙低下头:“哪有?” “没有?没有怎么脸红了?跟外头树上那海棠果似的。” “啊?没有,我才没脸红。”芫娘一滞, 忙不迭伸手捂住脸,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荟贤楼的娘子捂着?嘴轻笑?两声:“哎呀,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 我来是有正事。” “前头喝酒喝的厉害,解酒那桂浆快没了, 芫娘你再煮些?吧。” “肉桂和乌梅我都拿过来了。” 芫娘这才接过食材:“好,稍等片刻。” 她说干就?干,迅速将肉桂和酸梅用清水冲洗干净,快刀切碎,便装进纱布包,丢进满锅沸水里熬煮起来。 肉桂性温,香气特殊,最宜与性寒的螃蟹作配。肉桂再加上酸口的乌梅熬煮,用来生津解酒,更是事半功倍。 食料在沸水中翻滚一阵,清水便汲取足了肉桂同乌梅的精华,变成?了红亮澄澈的汤汁。 将这汤汁盛出晾凉,拌上蜂蜜,便成?了酸甜可口的桂浆。 酒足饭饱之后?喝上这样一杯,消食解腻,益气去痰,别提有多舒服了。 芫娘将桂浆分装进壶里,便端着?碗一道儿往前院送去。 连接着?后?厨同前院的是一道长长的檐廊,她们走到檐廊的头就?停下,将桂浆倾好,国公府的下人们便鱼贯端去。 几?壶桂浆滋味醇香,果然很快被分饮而空。 荟贤楼今日前来准备宴席的事宜,也算是彻底告终。 眼见英国公府中的“祸害”今日并未发作,大家不由得额手相庆,连往回走得脚步都变得轻快不少。 走出去不远,檐廊另一侧的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哄闹的嬉笑?。 大家闻声,便不由得隔着?花窗打量过去。 “诶,你们快看,那里是陆小公爷和谢家小姐吧?” “长公主今日专程设宴,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替独出的小公爷相看谢家小姐?” “一家是皇亲国戚,一家是二品大员,怎么不是门当户对呢?” 芫娘听闻大家谈及谢家小姐,便猜到是云笈姐姐在。她顺着?花窗瞧过去,果然在人群里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听闻是议亲,她便又探了探脑袋,忍不住想?瞧瞧云笈姐姐要嫁个?什么模样的郎君。 芫娘的视线又扫了扫,谁知这一眼望见,她便在原地僵住了。 在人群里被簇拥着?的,不是旁人,是锦衣卫里的陆老六。 是送她绒簪,要和她一起看月亮的六爷。 他还?穿着?当初她在香海替他洗过的白道袍,外头的群青搭护上拴了一根绦子。 他眼中满是倨傲,同往日的神情丝毫没有差别,可是此时此刻被众多权贵众星拱月,他才越被衬托出一份旁人难以企及的矜贵。 芫娘觉得自己眼前莫名一黑,便忍不住发起抖来:“你们说那个?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 “可不是么?不是那个?‘祸害’小公爷还?能是谁?” “嘘,小些?声,仔细给人听见。” …… 芫娘已经听不大清大家还?讲了些?什么了。 她心中只剩下一团乱麻。 地位尊崇的小公爷,怎么会是那个?在香海吃着?小摊,在赌坊围追堵截之下被她踹进床底,肯教翠翠打马吊,跟远萝楼的姑娘们打成?一片的六爷呢? 芫娘侧了侧目光,试图将陆怀熠从自己的视线中撇出去。 可这一侧,便又瞧到了云笈姐姐。 她今日俨然是打扮过的,但仍旧淡雅素净。 一条宽澜马面裙,一件白绢长比甲,不多丁点销金绣花,越发衬的人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桃花春目,朱唇若丹,鸦发挽作云髻,一边簪着?支桂花玉兔,赤金的桂花,白玉的小兔,另一边戴的则是一支通草茉莉花,丝毫不似旁人满头珠翠,反倒过犹不及。 就?算是在这满院子的京城官眷贵女之中,谢云笈也绝对是目光汇聚的焦点。 她知书达礼,谈笑?间落落大方,一颦一笑?尽显雅致,即便是女子也难不对她倾倒。 这般温和端庄的大家闺秀,会被宁安长公主相中也并非意外。 六爷是国公府的世子,云笈姐姐若是嫁给他,便是真?真?的门当户对,日后?想?来也定会和和美美。 芫娘咬着?唇瓣,不由得垂了垂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桂花玉兔的绒花簪。 眼前的花窗隔开的不止是距离,还?有萤火和月光。 云笈姐姐待她那样好,又送书给她看,又请她去谢府,她怎么能和云笈姐姐生了龃龉呢? 芫娘自嘲地笑?了笑?。 云笈姐姐觅得如意郎君,她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呀。 可越是强迫自己这样想?,芫娘就?越觉得委屈。 从在香海起,她就?没有一天敢停下努力的步子,她想?要站在和陆怀熠比肩的位置,想?要毫无顾忌地去喜欢。 可他却从来没有告诉她,他们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即便她能端着?锅勺在顺天登峰造极,他们之间也有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 芫娘摸着?怀中的茄袋,数不清的难过瞬间涌上心头。 红芍姐姐先?前说的同心结,大抵也是为?着?陆谢两家结秦晋之好才去打的。 倒是她的茄袋,此时显得格外不值一提。 芫娘觉得自己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痴心妄想?。 眼泪珠子顿时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溢出来,怎么收也收不回去。 芫娘咬着?牙抹抹脸,将她茄袋往远处一丢,匆匆独自往厨房跑回去。 ———————— 院中的宾客们赞美之词不断,陆怀熠却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眼见周围人终于三两成?群各自谈笑?,他便瞧准时机,趁着?旁人这一时半刻顾不上他的机会,一把将谢安朔扯出院子。 两个?人走了很远,直走到一个?偏僻的别院才慢下步子。 眼见四下终于无人,谢安朔一把甩开桎梏着?他的手,眉眼间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怀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满腔子言语一时不知该先?说哪句,犹豫半晌,最终生是被气笑?了:“你问?我?我还?要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2节 “上回你欺负芫娘的账,我可还?没跟你算呢,你如今又给我闹个?婚约出来?” “你们谢家的女儿没人要了?挖空心思地往我们英国公府上送?” 谢安朔狠狠睨陆怀熠一眼,随即垂眸仔细打理起自己被拽皱的衣裳,冷笑?道:“你倒也不必把自己说得这样招人稀罕。” “就?算全天下的男儿都死绝,我们谢家的女儿也未必愿意嫁个?穷奢极欲的膏粱子弟。” 陆怀熠觉得好笑?,便揶揄地笑?出声来:“好啊,谢大人眼儿高,瞧不上才正好。” “依我看,你就?快些?带着?你们谢家的闺女铰了头发去当姑子,正好免得要同我议亲惹上陆家,沾脏你们谢家清贵的门楣。” “陆怀熠……”谢安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眉头拧出一个?深深的“八字”,“云笈不是来容你消遣的……” “这婚约是长公主有意,请了仙君山的张天师亲自掐算,说是百年难遇金玉良缘。” 谢云笈不知是什么时候竟跟着?两人来到了偏院,眼见得陆怀熠和谢安朔已然是剑拔弩张,她连忙出来解释。 陆怀熠嗤笑?一声:“不是?给我娘算命那签,你们家是不是花钱找那什么天师换了一桶子一模一样的?还?百年难遇的金玉良缘?可别把我给笑?死。” 谢云笈正色道:“此事全乃巧合,无关兄长,更无关谢家,还?请陆世子勿要为?难。” 陆怀熠撇了撇嘴。 如今被抓回府,今晚恐怕都出不去了。 他明明答应过芫娘去看月亮的,同心结都打好了,偏偏如今出这档子烂事,实在叫人不能不心烦。 他半丝也不掩饰自己那不耐烦,警告似的对谢安朔道:“等下带着?你妹别跟我走一块,打锤丸搓马吊也别跟我凑局子,省得我娘误会。” 谢安朔横他一眼,随即冷声道:“谢家书香门第,云笈又不是求着?要嫁给你,没人想?跟你在一处。” “烂清高。” “臭纨绔。” 谢云笈劝左也不行,劝右也不是,只能眼看着?两个?人相互越看越不顺眼,最终冷哼一声不欢而散。 谢安朔一把牵住谢云笈的手,忿忿朝外走去。谁料谢云笈脚下一个?不稳,冷不丁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谢安朔眸子一缩,忙不迭俯下身:“抱歉,是我太着?急了。” “无妨,能起来的。”谢云笈试图起身,却只觉脚腕传来一阵钝痛。 “嘶……” “崴了脚?”谢安朔轻轻挑眉,眸子里满是担忧,“走,去找郎中。” 他不假思索将谢云笈打横抱进怀中。 “诶,放我下来。”谢云笈一惊,连忙低声斥责。 可谢安朔却好似充耳未闻,只将揽着?谢云笈的手扣紧了些?。 “先?出了这偏院。” 一旁的陆怀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忽就?从这两个?人身上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虽说兄妹之间亲密些?无可厚非。 但是从方才谢安朔的反应再到如今这情形,直觉告诉他,这之中恐怕还?有些?猫腻。 这一回,他要赌把大的。 陆怀熠眼角挂上几?分不带好意的笑?:“等等。” “这婚约,我有法子能解了。” 第61章 谢安朔步子一顿, 迅速回过?头?:“什么法子?谢某洗耳恭听。” 陆怀熠的目光梭巡在谢安朔同谢云笈身上,登时颇有兴致地弯了弯眼角。 他没心?思探究谢家兄妹的关系。 但是凭着方才?谢安朔的言行,他便能认定,谢家?对这门亲事的排斥绝不会比他少。 只要弄清楚这一点, 陆怀熠就敢抖开他包天的胆子开始胡编乱造。 “我?娘既认定了金玉良缘是我?和谢家?小姐, 那办法不有的是么?” “比方你就说如今的谢小姐是收养的, 真正的谢小姐流落在外……” 话音还未落,他竟从?谢安朔眼中察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杀意。 就连先前冷静自持的谢云笈也蹙了蹙眉头?, 神情随即变得不大?自然起来。 陆怀熠立时住了口。 他这法子离谱,一早就预料过?谢安朔会生气, 无论谢安朔如何, 他皆有应对的说辞。 可眼下?,事情却好似正在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信马由缰。 陆怀熠压了压眉头?, 脑海中的思绪迅速流转起来。 谢家?当初因着兆奉陈案受到牵连,但如今也算是捱到了扬眉吐气之日。可谢安朔却仍旧一心?追查兆奉陈案,这其中的缘故耐人?寻味。 若是谢云笈的身份果真有假, 所有的巧合与不循常理之处便都有了解释的答案。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 陆怀熠眸子一缩,顿时忍不住苦笑着勾勾唇角。 他好像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另一旁的谢安朔神色凝望地调转方向, 缓步上前冷声?问:“除过?你, 还有谁知道?” 陆怀熠迅速扫视一圈周围,泰然自若地沉声?道:“你问我?就告诉你?那我?不是等着被灭口?” “当初在荟贤楼我?便说过?, 我?只要案牍,案牍以外的事我?懒得说, 更懒得管。” “不过?你要是再对我?这么不客气,那恐怕就要有些变数了。” 谢安朔满眼狐疑地冷笑一声?:“所以?你方才?说的办法就是以此要挟我??” “别做白日梦了, 我?先前敢给你案牍,难不成你以为我?就半分也没有思虑过?往后的事?” 陆怀熠心?下?虽知自己惹上了麻烦, 不过?还是不紧不慢地嗤笑一声?:“啧,你能不能别一天总是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我?要是想拿捏你谢家?,一早拿着案牍去四?下?张扬,还等得到今日?” “我?是来找你商量法子的,不是来找你拼命的,这婚你到底想退还是不想退?” 谢安朔望着陆怀熠不置可否,陆怀熠便迅速将谢家?兄妹带进屋中。 陆怀熠倒了茶,眼见谢安朔不接,便端来自己喝了,半晌才?坦然道:“我?拿了案牍,自然不是拿来垫桌子的,你既信过?我?一回,难道还不敢再信第二回 ?方才?就当我?考虑不周了,我?可没想找你的茬,毕竟费心?费力把谢家?牵下?水能对我?有什么好处?” 谢安朔不置可否,半晌方冷声?道:“无论如何,若是要危及云笈和谢家?,我?不答应。” “旁的法子,任着你随便想。” 他略过?了云笈的身世和其余诸多内情,只就事论事地说:“更何况,如今这婚约既是长公主有意,合该是你陆小公爷去推辞,缘何要让我?谢家?做这见罪人?的事?” 陆怀熠闻声?,登时嗤笑一声?:“老头?儿都拿我?娘没办法,你让我?去?” “谢大?公子,你是想退亲还是想要让我?死?” “那正好,我?瞧着这法子也甚好。”谢安朔垂眸轻啜一口茶,“只要陆小公爷死了,这婚约自然便能作废,如何?” 陆怀熠嘴角一抽:“……” “呵,那我?真是谢谢你。” 他忿忿不平地叹一口气:“也不知这仙君山上哪来的混子,在这瞎算,偏偏我?娘还笃信多年,真是害人?不浅。” 陆怀熠的指尖在桌上磕得越来越急促,却又忽然顿了顿。 谢安朔连眼皮子也懒得抬:“怎么?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陆怀熠勾起唇角。 “我?还有个保险的法子,既可退婚,又能保全两家?的颜面,定然万无一失。” “不过?我?替你退了婚,你可怎么报答我?呢?” 谢安朔径直道:“要是什么不正经的事,你趁早闭嘴。” 陆怀熠坦然:“兆奉陈案牵连甚广,籍没官眷数不胜数,你手?上的线索最多,我?要你日后替我?找个人?。” 谢安朔一愣,俨然是没想到陆怀熠果真会有这么正经的事能交待出来。 他随即缓声?道:“可以,这件事我?能帮。” “好,那便就此说定了。”陆怀熠垂了垂眸子,“你们在此稍歇,我?去替谢小姐找郎中来瞧瞧。” 他随即起身走向门外,才?出院子,便听见有人?叫他。 “世子,席上久不见人?,公主已?经命人?在四?下?寻你了。”陆巡神色匆匆,“还请早些回吧。” 陆怀熠眸色沉了沉。 “陆巡,去寻个郎中,谢小姐在南院崴了脚。” “是。” “还有,我?今日恐怕难再出门,晚上你替我?去积香居跑一趟,把准备好的东西都给芫娘送去。” “你跟芫娘说,等过?几日,我?定好好补偿。” 陆巡不由得怔了怔:“那世子你……” “我??”陆怀熠勾了勾唇角,“我?总得先料理完手?头?这边。” “既然我?娘那头?说不通,那就换条路子。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要我?跟谢家?结亲,绝无可能。” ———————— 旦日。 陆怀熠是一早进宫的。 紫禁城中宫銮层叠,一道道宫墙将天空划成了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块,宫人?低着头?来往匆匆,四?下?里处处都透着不言而喻的“规矩”。 老黄门毕恭毕敬地在前头?给陆怀熠领着路:“世子好些时候没来了,上回进宫也没拜见陛下?,陛下?可是恼了一宿。”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3节 陆怀熠轻嗤:“先前我?总在宫里头?晃,嫌我?烦的不也是舅父?” 老黄门笑出声?来:“民?间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陛下?可不正是因着疼爱世子,才?会与世子直言直语?” “陛下?这关怀,饶是旁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陆怀熠便也跟着笑两声?:“上回是有些杂事在身上,不好惊扰了舅父休息。” “这回我?自有分寸,多谢伴伴提醒。” 两个人?并未再说几句就到了乾清宫。 崇仁帝就坐在殿阁中的榻上。 他两鬓微霜,头?戴翼善冠,一身衮服肩挑日月。彼时正垂眸望着面前的奏章,瞧上去慈眉善目。 陆怀熠见着老黄门关了殿门,方毕恭毕敬跪拜在地:“怀熠见过?舅父。” 崇仁帝侧眸瞥他一眼,方露几分笑意,缓声?道:“起来坐。” “你这猢狲,有些时日不见了,你又跑到哪里去厮混?连朕都抛到脑后了?”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起了身,也不等宫人?伺候,拽着凳子便蹭到崇仁帝身边:“说出来怕舅父不信,我?如今不敢厮混。” “正在锦衣卫里头?当着差呢。” 崇仁帝眉心?微蹙,满脸质疑地挑起眉梢:“锦衣卫?你?” 陆怀熠二话不说,郑重其事地敲了敲自己的牙牌:“舅父,这是什么?” “百户,六品,积功升的,有官档的,不信您查去。” 崇仁帝瞧着陆怀熠轩轩甚得的模样,忍不住哂笑一声?:“你爹让你去的?” “也不能全算。”陆怀熠故作正经地压低声?音,随手?从?袖子里摸出拿出个装着两只黑须大?知了的葫芦:“不过?年初我?跑马被我?爹抓了,他一气之下?就把我?塞去香海办差。到那我?才?发觉香海的促织的确比顺天的大?,叫起来又凶,这两只是我?逮回来的,给舅父试试。” 崇仁帝一看?,忍不住倏然失笑:“哈哈哈哈。” “你爹叫你去查案,你倒好,跑到香海抓蛐蛐?你是要把你爹给气死,唉,也就你这不干正经事的猢狲能弄出来。” 陆怀熠哂笑:“得了吧,您最喜欢这个,白得这么凶的两只,心?里偷着乐乐得了,还训我?这功臣?” 崇仁帝瞥一眼:“朕哪次还能白得着你的东西?你肚子里那几滴墨水,当朕不知道?” “你这猢狲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想要什么赏?” 陆怀熠顿时盛上三碗不要钱的笑意,殷勤地替崇仁帝捏捏肩:“知怀熠者,舅父也。” “要是没有舅父,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崇仁帝又好气又好笑:“赶紧说正事,少在这拍马屁。” 陆怀熠闻言,随即合盘托出:“舅父,我?不想娶谢家?小姐。” 崇仁帝一滞,望着陆怀熠的目光多出几分审视。 “多大?的人?了?还没玩够?你娘为着你专程绕路去了趟仙君山,诚心?诚意登山叩首才?换得天师亲点姻缘,一回京城就替你费心?思张罗了好些时日。” “人?家?工部尚书谢家?千金,知书达礼,落落大?方,配你还委屈你了不成?” 陆怀熠垂下?眸子,语气也不知不觉正经起来:“谢小姐的确不俗,但是怀熠是什么样的人?,舅父是再清楚不过?的,怀熠绝非谢小姐良配,如若强扭,恐终成怨侣。” 崇仁帝眯了眯眼,慈爱的笑意彻底消弥于无形。 “陆怀熠,你进宫就是为了这事?皇命不是儿戏,如今更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你别以为朕不舍得罚你,想好了再跟朕回话,你是果真不愿娶谢家?的小姐?怎么都不愿?” 陆怀熠便撩起袍角,行云流水地跪在崇仁帝面前,斩钉截铁道:“不愿意。” “从?前不愿,如今不愿,往后更不愿。” “陆怀熠是凡人?,只有一颗心?,先前已?经为一个姑娘动过?,就再给不得旁人?了。” 第62章 崇仁帝拿着奏章的手一顿, 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 “罢了,起来吧。”崇仁帝轻轻叹气,“你既铁了心不?娶谢家千金,日后?也不?后?悔, 朕拿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多谢舅父。”陆怀熠从善如流地起了身, “我?就知道, 果真还是舅父最疼我?。” “打住,你先别急着谢, 你想让朕去你娘跟前当个恶人,倒也不?是不?行。”崇仁帝露出几分和煦的微笑, “不?过你就拿两只蛐蛐打发朕?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怀熠脸上露出几分“我?就知道”的苦笑:“那?舅父的意思是?” “好说?。”崇仁帝的目光又重?新瞟回手中的奏章上, “朕最近正有?些难办的事,瞧着交给你正好。” “你从前无权无职倒也算了, 如今你既然进了锦衣卫,还是个六品,总不?能无些实绩在身, 丢你陆家的脸吧?”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虽还未打量究竟是把什么事交给他, 但心下已?经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眼角一跳:“舅父, 这?不?大?好吧?” “不?,朕觉得很好。”崇仁帝的笑容越甚, “放眼这?阖宫上下,实在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怀熠连忙赔笑道:“舅父是知道的, 我?从小就办不?了什么正事。” “您怕是所托非人,往后?要越办越糟的。” 崇仁帝点点头:“朕看你跟个孙猴子一样, 当年个子还没?桌子高那?会,就敢带着三皇子爬到养心殿房顶上去扳骑凤仙人。但凡你想干, 天都能捅咯,还有?办不?成的事?” 周围的宫人们闻言,都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陆怀熠扁扁嘴,略显无奈地抚住额。 他倒吸一口凉气:“我?自小也是跟着您长的,马吊跟您搓,骑马跟您跑,就两骰子还是跟您手里头赢回来的,要是长歪了,也总不?能是自己长得吧?” “再说?上房那?次,我?爹那?竹条子笞了,罚跪罚过了,骑凤仙人我?也送回来磕了头。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您就不?能忘了,给我?留点面儿呗。” “怎么,你惹祸,倒成了朕的不?是了?”崇仁帝毫不?留情地揭短道,“能干这?事的,自立朝以来,恐怕也就你这?猢狲一个了。” “你那?胆子比海碗还大?,如今轮到替朕分忧,朕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跟朕推三阻四的。你到底是不?想办还是办不?了?朕看你是皮痒了吧?” “你不?想办也行,朕找旁的人。不?过这?婚约,你可就得自己找你娘说?去了。” “我?来都来了,何?苦还劳舅父找旁的人?”陆怀熠牙疼似的咧咧嘴角,干巴巴地笑两声。 今儿出门?定是忘了看黄历,这?舅父比他还不?肯做赔本的生意,他算是栽到亲舅手里头了。 “不?知舅父是为何?事忧心?怀熠愿闻详尽。” 崇仁帝抬起头,摆摆手屏退左右宫人,方轻描淡写道:“无他,唯兆奉陈案耳。” “别跟朕装傻充愣,朕听闻你这?些日子跟那?谢家的儿郎来往甚密,总不?能是为着斗鸡跑马吧?”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神情也凝重?了几分。 他就知道,舅父没?憋什么好事。 不?过兆奉陈案已?经过去十?余年,如今旧案重?查阻力巨大?,一但翻案,免不?得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到时朝中人人自危,不?免互相攻扞,平地起风。 到那?时,似老爹英国?公那?般既无实权,还将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的,怕是要做了众人的活靶子。 与其坐等成为俎上鱼肉,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陆怀熠单膝跪地,拱了拱手,玩笑的神情顿时消散地一干二净:“舅父对万事皆了如指掌,怀熠不?敢欺瞒。” 崇仁帝丢下手里的奏章:“你既看过案牍,朕也不?必赘述。朕知道,这?事很难,日后?恐也少不?得要受罪。” “但是此事终究是横亘在朝堂的一根刺,日久不?去,必成祸害,如今即便伤筋动骨,也必得除掉。你是朕抱大?的,如今这?满宫上下,朕就器重?你,如今只望你也能信朕。” “你不?必急着回话,回去思索一两日再说?。” “不?过你既然进了锦衣卫,只做个百户是不?是也太屈才了些?朕做主,给你点个指挥同知做,如何??” 陆怀熠对崇仁帝这?种?打一顿再给颗枣的行为深感不?忿,却也无甚办法,只能耷拉着眉头轻轻叹口气:“别了,您还是给个五品千户得了。” “品秩再高的还得早起进宫上朝,我?才懒得上。” 崇仁帝哂笑:“跟朕讨价还价?你倒是一点亏也不?吃啊。” “近朱者赤嘛。”陆怀熠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罢了,你娘那?头朕替你担着。”崇仁帝起身背住手,“朕等你回话。” 陆怀熠拱了拱手,便从善如流地退出乾清宫。 带路的老黄门?已?然在门?外等久了,见得陆怀熠退出殿阁,随即上前替他引起路来。 陆怀熠见得老黄门?手中捧着个托盘,便轻挑眉梢:“这?是何?物?” “老奴也不?知,这?是陛下吩咐老奴准备的。” “陛下好似是怕什么人日后?会落入四面楚歌之境地,一早吩咐老奴准备好这?锦囊,说?是穷途末路之下,此锦囊可护身,保万事无虞,老奴正要给陛下送过去。” 陆怀熠瞥一眼,随手挑起,将锦囊抛进手中:“你去告诉舅父,这?锦囊我?带走了。” 片刻后?,老黄门?终于?回到了乾清宫。 他毕恭毕敬给崇仁帝作揖:“陛下,世子将锦囊带走了。” 崇仁帝翻了翻手中的奏章:“朕就知道,这?猢狲还是有?良心的。” 老黄门?轻笑:“每回世子进宫,陛下总能龙颜大?悦。” “有?么?”崇仁帝挑眉,却掩不?住弯起的唇角,“朕哪有?那?么高兴?” “世子从前不?涉朝堂,如今却肯替陛下分忧,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件美事。” 崇仁帝轻叹,满眼皆是意味深长的神情:“别看着这?猢狲成日游手好闲,他可不?止会跑马斗鸡。” “这?小猢狲,贼着呢。” 老黄门?笑道:“人人都说?外甥肖舅,想来世子也必不?会负陛下的所托。” 崇仁帝哂笑,随即又垂了垂眸子:“朕的几个儿子于?此事皆不?堪用,可惜这?猢狲没?生在宫里,却生给了英国?公那?个老棒槌。” “如今这?朝堂情势不?容小觑,只望这?猢狲能顶些用,不?要让朕的这?局棋落了空。”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4节 ———————— 陆怀熠带陆巡披着夕阳赶到荷花市场的时候,往日热闹的积香居并未开门?迎客。 他疑惑地敲开门?,便正对上一脸愁容的红芍。 “六爷,你们可算是来了。”红芍连连皱眉,“您快哄哄芫娘去吧。” “昨儿下午陆巡来过之后?,芫娘就闷闷不?乐的,夜里头边哭边吃,把陆巡送来的点心全吃完了。” 陆怀熠愣了愣:“全吃了?点心那?么沉,一盒子都吃完怎么能克化得动?” 他回头嘱咐:“陆巡,你回府带些消食的梨丝京糕来。” 陆巡拱拱手,随即掉头离去。 陆怀熠这?才又往里几步,便迎上从院里出来的老孙。 “你还知道来?”老孙打量陆怀熠几眼,虽不?掩嫌弃,但还是催促道:“赶紧上楼瞧瞧芫娘去,这?闺女昨晚就哭着睡的,今早上又哭,哭了一天了。” “可怜见的,怕是眼泪都要哭干了。” 陆怀熠闻言,眼中漾过一抹担忧,忙三步并两地跑到芫娘门?前敲了敲:“芫娘,是我?,你开开门?。” 屋中没?有?半丝动静。 陆怀熠的眸色暗了暗:“昨晚我?不?是故意不?来的,我?只是有?些事耽搁了。” “你先别生气。” 屋里的芫娘似是终于?听到了动静,她只闷声道:“你回去吧。” “我?身子不?舒坦,谁也不?想见。” 陆怀熠轻叹:“点心哪是能盯住了吃的?跟个小孩一样,可是吃积食了?” …… “芫娘?” 芫娘却不?再说?话了。 眼见得芫娘不?肯说?话,陆怀熠也没?什么法子,又怕扰了她清静,只得转身回大?堂:“那?你先好好休息,我?赶明儿再来。” 他走了几步见着红芍,方仔细嘱咐:“昨晚上是我?爽约,芫娘兴许气着。” “只是积食难受,等下那?梨丝京糕能消食,她若是能用得下,你照顾她多吃一些。” 红芍点了下头:“六爷放心,哪里还需六爷强调?我?自会照料好芫娘的。” 陆怀熠有?些疲惫地轻声叹气:“有?劳。” …… 芫娘在屋里关了一天了。 积食虽然难受,可也比不?过心里难受。 陆怀熠走了没?多久,红芍便端着梨丝京糕进了门?。 她瞧着精神不?振的芫娘,也忍不?住叹口气:“芫娘,你一天没?吃饭了,肚子可还疼?” “你尝尝这?梨丝京糕,酸酸凉凉的,能消食健脾。” “嗯,多谢红芍姐姐。”芫娘强打起精神,慢慢尝了几口。 那?梨丝京糕的确极好下口。 山楂熬得京糕又红又亮,没?有?半分涩味,切成细丝,拌上足水的去皮大?白鸭梨和蜂蜜,酸甜可口,清脆水灵。 一盘子小菜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轻轻一咬,鸭梨汁子便会流出来溢上满口,与京糕的酸味相得益彰,实在是消食化滞,生津健脾。 “跟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红芍见芫娘能用下些东西,才忍不?住问道:“芫娘,到底怎么了?” “果真是因?着六爷昨夜没?来?你从来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你若是心里有?旁的事难过,你只管同我?说?。” “六爷可实在担心你担心得紧,一听说?你积食,就把这?梨丝京糕送来了,你怎么不?见他呢?” 芫娘一听,目光往梨丝京糕上垂了垂,筷子也顿住了。 红芍疑惑:“怎么不?吃了?可是又难受了?” 芫娘搁下筷子,低声问:“他可跟你说?了什么没?有??你叫他六爷他也答应?” 红芍蹙眉:“答应的呀,六爷还能说?什么?自然是托我?仔细照料你。” “没?有?旁的话?” “没?有?了。” 芫娘的声音颤了颤,俨然是克制着情绪:“红芍姐姐,你往后?别让他来好不?好?” “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他根本就不?叫陆老六,再和他这?么不?清不?楚下去,难有?什么好结果,倒不?如趁早快刀斩乱麻。” 红芍一怔:“好,好,我?都听你的,你别哭。” 芫娘掩住眼角亮晶晶的泪光,埋下头轻摇了摇:“我?才没?哭。” “我?晚已?经哭过了,往后?就不?再因?为他难过了。我?还要找爹娘,找哥哥,我?不?想花精力纠缠在他身上。” 第63章 陆怀熠捻着宫里带出来的锦囊, 一夜无眠。 如今朝堂尚算宁定,四野颓靡,人人都认定崇仁帝行的是中庸之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只要不干扰到“仁君”的头衔, 这位陛下对凡事都能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哪怕是对当初有传惑之恩的贺阁老, 也能任之冤死狱中。 只要坐上了乾清宫的龙椅,此生注定是孤家寡人。自古皇家的恩情凉薄, 在崇仁帝身上大抵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陆怀熠却从不曾这样觉得过。 他的舅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他是舅父带大的, 自幼留在宫里头的时日便比英国公府要多。 他惹了祸是舅父护着?, 挨了打也是找舅父躲。舅父带他跑马,教他推牌, 考他书的时候赏罚并济,就连他那一手字也是同?几位表兄弟们一道儿由?舅父亲授。 若说这世上能令他心?悦诚服的,恐怕也只有舅父一位了。 如今舅父既私下嘱咐他来探访兆奉陈案, 便更?说明舅父绝非薄情寡义之人?。 可这桩子十多年的陈案实在不好下手,舅父是真真给他出了个难题。 陆怀熠抛了抛手中的锦囊, 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 索性将这思绪搁置一旁,拽件衣裳披着?出了门。 皓月当空, 英国公府的院子里被映得亮堂堂的,月光仿佛在地上盖下了一层掺着?银丝的薄纱。 陆怀熠在府中徘徊思索, 才转了一阵,忽而便在凋零的花丛里望见一只茄袋。 茄袋上头已经沾满了泥, 变得脏兮兮的,但若仔细瞧, 还是能看出上头绣着?探颈的鹿与展翅的鹤,围绕在周遭的还有些细碎的花朵。 鹿鹤同?春,是吉祥的纹案,而这茄袋群青的底色瞧着?也甚是眼熟。 他先前在芫娘那见过的。 芫娘还藏着?掖着?不让他看,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此时此刻,这茄袋实在垢弊不堪,像只没人?要的破烂。 陆怀熠蹙住眉头,不假思索地上前将那茄袋捞起来,一种不详的预感霎时在他心?头升腾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壳发起痛来。 旦日,陆怀熠一早便赶到了积香居。 眼见得红芍撤去挡门的木板,陆怀熠便利落跳下马,三步并两地朝红芍走去:“红芍,你知不知道芫娘中秋那日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红芍干活的动作一僵,不由?得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 不过片刻过后?,她还是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叹一口气:“去英国公府准备中秋蟹宴。” 陆怀熠虽然并非全无准备,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眼角一跳,恍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般再次确认道:“你说去哪?” 红芍便又干巴巴道:“英国公府。” “那个国公是驸马爷的英国公府。” 陆怀熠满眼疑惑:“那天的蟹宴,不是荟贤楼去的英国公府么?” 红芍又道:“荟贤楼的商老板同?孙师父是老交情了,那日缺人?手,商老板就请了芫娘一道儿去帮忙。” “中秋那天早晨芫娘还好好的,走的时候还特地簪了桂花玉兔的绒簪,可晚上回?来的时候就不对劲了。” 陆怀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顿时攥了攥手中的茄袋:“啧……” 完蛋。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忙不迭穿过积香居的店堂,守去芫娘的门前。 天气早已经凉了,太阳才刚刚升起来,风轻轻一吹,便能卷走人?身上为数不多的暖意。 好在芫娘勤快,一贯没有什么赖床的习性。 陆怀熠等了不久,芫娘就从屋里推开了门。 他忙不迭撩起眼眸:“诶,芫娘,你听我说。” 芫娘一滞,迅速合上了门。 陆怀熠并不打算就此认输。 他迅速探去芫娘的窗口,死死扣住窗框:“我和谢家小姐绝对不可能婚配的,那是我娘一时兴起。” 芫娘低下头,扳开他的手指,沉沉关住了窗。 陆怀熠便又提高了嗓门:“我已经去求我舅父了,他会?做主的,过些日子就能废掉这婚约。”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5节 屋子里的芫娘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想听你说话。” “陆小公爷身世显赫,云笈姐姐也是个好人?,你不该丁点也不顾及她的名声,所以你别再屈尊纡贵来我这了。” 陆怀熠扁了扁嘴,忍不住自嘲地笑笑:“你就光想着?你云笈姐姐的名声,半点也不肯顾及顾及我?” “你我在顺天这么久,你还就拿我当‘朋友’是吗?” 芫娘靠在门后?,一时不置可否。 朋友?自然早就不是朋友了。 至于?什么时候不是的,她自己也记不起来。 可如今中秋的一场蟹宴就如同?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再像当初一样坦诚相见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气,随即便是走向远处的脚步声。 芫娘咬了咬唇,顿觉无比难过。 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打开门的手,坐在地上暗暗垂泪起来。 陆怀熠自那日离开之后?,果?真没再来过。 芫娘也不愿再耽搁积香居的生意,又过了一日便早早起床上灶。 她恨不得从天亮忙到天黑。 忙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良药,能叫人?把什么都忘了。 只是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芫娘分?明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事,思绪却总是忍不住飘到九霄云外。 因着?这缘故,才三天功夫,她就好几次忘了放盐,还烫了自己两回?。 从前让芫娘最?引以为傲的事忽然变得一塌糊涂,巨大的失落感顿时便要将芫娘击垮了。 她失落地走出厨房,心?里也乱七八糟。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在雨夜里找不到巢穴的海燕,只能任着?风吹雨打,任着?海浪将她拍到不见天日的角落。 只是才慢吞吞走了几步,她就听到师父喊她:“芫娘,过来。” “陪我喝两杯。” 芫娘本也走得漫无目的,闻言便乖巧地坐去老孙对面,低声道:“我陪师父是行,但我不会?喝。” 老孙却拿出一瓶杨梅酒,给芫娘斟上满满一杯:“总有第一回 ?喝得时候,喝点小酒,万事不愁。” “来,你喝这个杨梅酒,不容易醉。” 芫娘望了望杯子里的酒,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便将一整杯灌了个干干净净。 那酒一点都不甜。 芫娘被辣得直皱眉头。 老孙看得哈哈大笑。 “傻闺女,哪有这么喝的?你就着?菜喝。” 他说着?,就给芫娘递上一只卤水鸭翅。 芫娘连忙低头咬了两口鸭翅。 这鸭翅是师父自己卤的,味道极香,都是择选过肉厚个大的鸭翅,还要拿调制过十几种香料做成卤水,卤到肉烂骨脱才出锅。 师父的卤汁滋味甚好,既没有突出的药味,也没有干咸和涩味,只有肉荤和香料的美妙平衡。 鸭翅早已卤成酱色,滋味十足,轻轻一抿就能将肉抿脱,卤味入骨,越嚼越香,令人?欲罢不能。 芫娘叼着?鸭翅啃了一阵,便觉得方才那酒的辣味已然消散,变得绵柔又醇香。 她终于?来了点精神?,便饶有兴致地又斟一杯轻轻舔了舔。 就着?鸭翅,酒果?然变得好喝了很多。 几杯酒下肚,芫娘的脸色染上几分?酡红,性质也不似一开始那样低沉了。 老孙这才兀自又咽了一杯。 “闺女,你跟我说说实话。” “你真是觉得那姓陆的是个小公爷,咱们配不上他?” “你听师父说,如今便是宫中选秀也不拘着?出身。” “遴选给太子皇子的选侍正?妃,有的是民间女子,就算咱们只是这积香居里头的厨子,也没什么不能嫁进国公府的。” 芫娘端着?酒杯的手僵了僵,忽然垂下了眉头。 老孙便又苦口婆心?道:“你看看你,分?明心?里还是有那姓陆的,消沉成这样又是何?必?” “师父我瞧不上那姓陆的是不假,但是他待你还算上心?,千金难买闺女你喜欢。” “凡事只在你想还是不想,咱们要嫁到国公府里这事是难,但绝不是没有先例,大不了师父再给你想想法子。” 芫娘却摇了摇头:“身份固然悬殊,但我更?芥蒂的另有其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家和云笈姐姐家欲结秦晋之好,我做了搅局之人?,既对不住云笈姐姐,日后?也难免引得他与他的父母僵持。” “人?活着?,不论各种身份,免不得琐事缠身。他从前不告诉我他是小公爷,我固然生气,但我更?怕我与他的几分?情谊会?消磨不过那诸多繁杂的烂事。” “与其被弃如敝履,倒不如见好就收,不要去肖想那些权贵人?家的事。” “你就果?真肯放得下?”老孙叹口气,“闺女,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世上的真情难得。”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芫娘闭着?眼睛又吃下满满一杯辣酒:“我放不下也不行,人?活着?,本就不是只有情情爱爱的事。” “除非……除非他真能如前些日子若说,先保证不中伤云笈姐姐,又能将这婚约退去……” 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了一下。 那天他都被她气走了,气得再也没回?来过。 更?何?况她的这些要求,怎么可能成真呢? 一个高高在上的小公爷,平日里定都是被人?捧着?的,如今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屈就她呢? 芫娘苦笑一声,忍不住酸着?鼻子重?新斟满杯子。 这一回?,饶是将辣口的杨梅酒一饮而尽,芫娘却也不觉得那么难以下咽了。 她草草将杯子搁在桌上:“师父,我困了。” “我想先去去睡一阵。” 这一回?,老孙没拦着?她。 眼见芫娘已经走远,老孙方回?过头朝自己墙后?头望了望:“芫娘说的,你可都听清楚了?” 陆怀熠缓步走出露了面,斜倚靠在墙边:“我知道她担心?什么。” “你叫她放心?,我已经跟家中摊牌,老头儿一怒之下已经将我赶出门了,我也不怎么想回?去。只要予我些时日,我定能给芫娘一个交待。” 老孙的脸色沉了沉:“我招呼可给你打在前头,要不是心?疼芫娘成日里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甭管你是什么国公府里头的世子,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想搭理你。” “芫娘这孩子重?情,我在芫娘跟前帮了你,你要是敢对不起芫娘,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陆怀熠勾起唇角,随即提出一瓶御赐的陈酿太白液搁在桌上:“我舅父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替他查一桩案子,他就出面给我的婚事做主。” “往后?我要是辜负芫娘,你把我剁了就着?下酒都行。” 第64章 旦日, 一贯早起的芫娘,破天荒地赖了床。 红芍在门外?头敲了半天门,却怎么都不见屋里头传来回?应,顿时心?下?发起慌来。 她忙不迭找来老孙, 商量之余, 索性将门踹开, 方见得屋中一片狼藉。 芫娘合衣趴在桌上,面粉, 油酥,藤萝花散落满桌, 中间还倒着个喝空的酒瓶子。 老孙拿着那酒瓶子瞧了瞧, 不禁皱起眉头:“这丫头,怎么连秋露白这么烧酒都敢喝?这哪是?她能喝的酒?” 红芍搀扶着芫娘将她搁在床上, 淘洗毛巾替芫娘擦干净脸上沾染的面:“芫娘,醒醒,你昨晚这是?干什么了?” 芫娘醉了一夜, 至此终于听着耳畔的呼唤生出?些星星点点的意识。 她望着红芍瞧了好半天,方瞧清楚眼?前的情形, 便笑着伸手在唇前比了比:“嘘。” “红芍姐姐, 你小声点,可别叫我师父听见。” 这秋露白是?商老板送给师父的, 满共才两瓶,师父都舍不得喝呢, 昨儿被她一个人?喝空了,师傅不生气才怪。 老孙无奈地撇撇嘴, 低声嘱咐红芍照料好芫娘,随即不动声色地打理好桌上的东西, 转头去了门外?。 红芍难为情地望向身?后的老孙,才又回?过头替芫娘垫一垫枕头:“你才多大的人??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这东西好喝不成??哪能像你这么生喝?” 芫娘扁了扁嘴,使劲摇摇头:“红芍姐姐,这酒一点也不好喝,可是?不喝酒,我睡不着。” 红芍叹一口气,遥想起自己当初的经历,忍不住规劝道:“唉,你这又是?何必?” “当初我也觉得只剩下?寻死了,可谁知道如今又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六爷有能耐,不会?当负心?人?。再说了,就算咱们都看错了人?,那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能找不见?何必要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不,才不是?因为他。”芫娘随即否认。 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如今只是?没有找到家里?人?,等我找到我爹娘和哥哥,我哥哥肯定会?揍他的。” “哥哥说过,谁都不准欺负我。” 她委屈巴巴地皱起眉头,拽着被子踢了好几?下?:“可是?我爹娘和哥哥到底去哪了?我已经到顺天了,我都当了掌柜了。” “我做了这么多藤萝饼,他们怎么还不来找我?我现在什么也做不出?来,他们再不来,我都不会?做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6节 红芍叹了一口气,竟也不知再怎么劝慰芫娘。 芫娘见得红芍叹气,便也不说话了,只兀自垂下?了眸子。 从在香海推牌九,在凤翔楼里?宰鸡,在积香居这里?被凤翔楼挤兑,每次她碰到的坎,她都有信心?能过得去。 可这一回?,她忽然觉得自己空落落的。 她瞧着手上留下?的伤,忽然失了神。 千辛万苦做出?来的藤萝饼卖了好些日子,却丁点也没有爹娘和哥哥的消息;从前最拿手的做饭炒菜,忽然变得生疏起来;就连每每失落时就会?在她身?边的陆怀熠,如今也不能再同她朝夕相处。 她借着酒劲,便抱住红芍抽噎起来。 “红芍姐姐,他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梦里?的爹娘和哥哥她怎么都够不到,能伴着她从香海到顺天的陆怀熠也离她越来越远,就连张罗积香居的立身?之本,她如今也怎么都操持不起来。 哪怕坚持了十几?年,努力了十几?年,到头来她竟然还是?被这一切给抛弃了。 芫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什么力量,在一直阻碍着她往前走?。 她觉得好累,已经走?不动了。 红芍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顺气:“怎么会?呢?谁敢不要你?” “我们都在呢,还有孙师父,谁要是?欺负了你,我们跟孙师父肯定拿扫帚打他。” 言语之间,老孙便端着一碗酸酥酪进了屋。 “来,这个解酒,给芫娘喝。” 红芍忙不迭接过手,用小勺搅合着喂给芫娘喝。 酸酥酪洁白浓稠,是?用牛乳发酵而成?。加过蜂蜜之后滋味酸甜,又带着乳香,解酒醒神最是?不二的良方。 芫娘将一碗酸酥酪都吃净了,才终于清醒过几?分,停下?自己撒疯的举动。 她有些尴尬地望着床前关切望着她的一众人?,也顾不得脑袋还“嗡嗡”生痛,只忙着讪笑两声。 “你们怎么都来了?” “师父,你坐,别站着。” 老孙长长叹下?一口气,依言坐下?,给芫娘递上一杯水道:“闺女,头疼不疼?秋露白烈得很,不能这么喝。” 芫娘兀自点点头,半晌才低声道:“师父,我起初见你时,不懂那酒有什么好喝的,如今才终于明?白了。” “人?要是?能一直昏昏睡着,确实能少?了很多烦恼。” 老孙一拍大腿:“嘿,我那好的你不学?,毛病你怎么一学?一个准?” “昨儿就让你尝尝杨梅酒,你比我还无师自通,这酒往后可不准这么喝了,再喝要伤了身?子的。” 芫娘闻言,终于挤出?一丝苦笑,轻轻点了下?头。 “不敢了,头疼得很呢。” 老孙扁扁嘴,俨然是?认真思索了一阵,方语重心?长道:“师父跟你保证,那姓陆这几?日定是?没脸见你才不敢来,他肯定在想法子退婚,等他下?回?找你,就把?什么事情都办妥了。” “好闺女,咱们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知道你就找着爹娘这么点念想,师父回?头再帮你琢磨琢磨。说不准你爹娘他们最近不在顺天城,没那么快吃着你的点心?,再过些时日就吃到了。” “这几?日你先歇着,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积香居的事不用管了。” “是?啊,芫娘。”红芍也连连点头,“从前在香海咱们那么多苦都吃过来了,如今正是?咱们不能急的时候。” 积香居的生意已然稳定了下?来,店中生意可谓是?红火异常。 让师父一个人?将积香居挑起来,实在不是?件令人?头皮发麻的事。 可芫娘一想到自己如今进了伙房,不是?烫着自个儿,就是?切到指尖,也只有碍手碍脚的份儿,便点头答应了。 就算找不到爹娘和哥哥,师父和红芍他们又何尝不是?家人?呢? 她忍不住靠进师父怀里?,闷声唤了一句道:“师父。” 她知道,为了他们,她也不能就这么沉沦下?去。 老孙摸了摸芫娘的头发:“好闺女,不用怕,咱们都在呢。” ———————— 积香居的活是?不必芫娘再做了,但芫娘终究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 几?日不进厨房,她便觉得浑身?难受。 更何况,只有忙起来,她才能忘掉所有的烦恼。 故而趁着中午忙完,师父午睡的功夫,她便又往厨房里?钻。 如今店中已然雇了两个新伙计,客源不断,每天的用度也是?与日俱增。 不止鸡鸭时蔬消耗大,就连生猪每天也得劈上半扇才够用,内脏下?水自然也开始激增。 芫娘瞧着伙房里?头扔着的东西,觉得这些丢弃了可惜,但若拿这些做成?菜肴,难免有些上不得台面。 师父从前做宫廷菜,似内脏下?水这般食材的做法也属实不多,顶多一道锅爆腰花,一道九转肥肠,皆是?做成?了无比精细菜色,若是?搁在积香居的菜谱上,价格便宜不得,只怕是?卖不好。 她对着一堆下?水琢磨一阵,又是?焯水又是?炝炒,直磨得伙房里?头隐约都染上了一股经久不去的腥臊之气,还没什么太多头绪,只能拿几?位调料又重新煮上一锅。 芫娘正要招呼大家都来试一试,便见红芍迎着香味往伙房里?头走?来:“呀,好香,这是?什么做的?” 芫娘轻笑,径直递上筷子:“是?先前的那些下?水,我瞧着扔了可惜,就试着做了做,你尝尝?” 红芍这才摇摇头:“外?头还有人?正等着,我来装些荷花酥。” “等我回?来,再尝尝你的新菜。” 芫娘利索帮红芍将点心?盛进食盒,随即将点心?端出?伙房,将点心?拿给店中候着的一对主仆。 谢安朔同阿正等了片刻,却没见的芫娘出?来,不由?得疑惑道:“今日怎么不见姜小娘子?” 红芍一听,便抬眸问:“怎么?公子认识芫娘?” 阿正这才解释:“我们是?谢府的,先前送点心?都是?姜小娘子来的,我家公子这才发问。” “谢府?”红芍皱了皱眉头,目光又在谢安朔身?上打量一圈。 先前她可是?听芫娘说过这位谢公子的“丰功伟绩”,瞧着欺负过芫娘的罪魁祸首,红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要想个法子,把?这家伙赶走?。 思及此处,红芍连忙赔笑道:“谢公子海涵,芫娘这几?日有事,不在。” 谢安朔轻笑,好似是?看穿了红芍的谎话,却又并不揭穿。 他径直拿出?一锭银子和一块上好的缎子,方缓缓道:“我知道,上回?姜小娘子来谢府,同我生了些龃龉,那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我今日来,是?诚心?想和姜小娘子道歉的。还请姑娘邀姜小娘子莫计前嫌,与在下?相见。” “在下?愿为姜小娘子赔个不是?。” 红芍瞧着温吞有礼的谢安朔,不由?得有些迟疑。 如今这位谢公子,不仅不纵着下?人?在这里?吆五喝六,言行也甚是?有度,并不令人?生厌。 红芍下?意识思索着要不要去伙房叫芫娘出?来,可很快却又顿住了。 她在想什么呢? 这种读书的假情假意之辈,最会?骗人?了。 从香海到顺天,她们几?个远萝楼里?头的,跟芫娘是?同风雨共患难过的。 旁的人?都瞧不上她们这些下?九流的姑娘,只有芫娘不嫌弃,同她们一路扶持搀扶才算是?能有今天,她怎么能在这里?同情一个欺负过芫娘的恶人?? 红芍越想越觉得不该。 如今芫娘失落了好些时日,她才不能再让芫娘难过,得赶紧叫这个谢公子从积香居知难而退才行。 她立即坚定下?自己摇摆的心?思,忙不迭赔上几?分不要钱的笑:“谢公子见外?了,芫娘不会?计较的。她只是?这几?日身?子不舒服,还请公子先用着饭,我去瞧瞧她能不能来。” “有劳。”谢安朔微微颔首。 红芍转过身?,二话不说就端起芫娘煮的东西往店里?头走?。 这一盆风味浓重,达官贵人?怕是?遇见了都要避之不及。 但红芍却胸有成?竹地勾起唇角。 她就是?要这个谢家公子一回?就记得,往后再别到积香居来。 第65章 红芍端着一盆跷脚牛肉上桌, 谢安朔和阿正一时都?沉默了。 虽说是跷脚牛肉,但其实没搁什么正经的肉。 里头?大都?是牛舌牛肝,牛蹄筋牛脊髓一类的附件,只?不过比着翘脚牛肉的做法煮了, 再搁了些白崧, 还是芫娘捯饬下水的产物。 跷脚牛肉本是用牛骨和好几种药材吊了汤底, 烫出来的食材,自然也更要“原汁原味”些。 只?不过不同于毛血旺的重油重辣, 这翘脚牛肉汤清,瞧着甚是鲜美?, 芫娘还没能?调出个满意的味道, 故而只?能?算是个半成?品。 原本是比着西南的吃法,还可以拿辣椒碟用来蘸着吃, 吃起来还顺口一些。 可惜红芍打?一开始就没想让谢安朔好?好?吃饭,故而那料碟自然也省去了。 红芍将跷脚牛肉往谢安朔面前一推:“我们积香居里没有什?么?山珍海味,还请谢公子不要嫌弃我们一番美?意, 一定要尝一尝。” 阿正睨着红芍,仿佛一时就要发作, 恨不能?立时走进后厨去把芫娘找出来。 可谢安朔很快便拽住了阿正:“坐下。” 眼见阿正忿忿落了座, 谢安朔方冲着红芍轻轻点头?。 他伸着筷子,慢慢夹起一块牛肝喂进口中。 牛骨汤的鲜和药材的浓厚登时扑面而来, 但紧接着,牛肝的那股腥臊味便盖过了原本所有的味道, 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 谢安朔的眉头?越蹙越紧,紧接着便犯起一阵恶心。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7节 他掩着唇低了低头?, 眼中沁出点泪花,神色再也不见了往日的淡然, 只?能?使劲克制住自己想吐的欲望。 一旁的阿正见状,压下去的火又燃了起来:“公子,我看咱们就是在这等着,那姜小娘子怕也是不会出来的。” “从前您跟着老爷夫人远迁西南,哪怕是咸菜清粥食无?肉,也没曾吃过这种东西,如今您又哪能?吃的惯呢?” “无?妨。”谢安朔摇摇头?,“再等等。” “若不是她咬我,我们到现在还以为兰序是病故的。” “当初将这姜小娘子吓得够呛,如今人家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为难我们。” 既是来赔礼道歉,他便没曾想过摆什?么?架子。只?要能?早一日找到兰序的下落,这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吃牛肝牛肚的人多的是,比起兰序流落在香海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眼下的困难实在是不值一提。 兴许对当初孤零零流落异乡的兰序来说,能?在眼下这般浓寒的深秋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肉汤,已然算是意外之喜了。 他又哪里来的心思在这里挑三拣四?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饶是满眼难捱,却仍兀自夹起一筷子尝吃起来。 躲在门后本还偷着乐的红芍,至此不由得缩了缩眸子。 这么?腥气的玩意,竟还逼不走这位高门显贵的谢公子? 红芍撇撇嘴,一时便又开始犯难。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谢公子有理有据,她总不能?不由分?说地?将客人赶出去吧? 可他就这么?呆在店里,她不把芫娘请出来,却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正思索间,店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来。 红芍滞了滞,只?能?抛下方才的思绪,忙不迭迎上?去招呼:“客官第一次来积香居?想吃些什?么??” 来人并不搭理红芍,只?兀自在积香居里四下打?量几圈,方懒洋洋地?问:“你?们这店里可能?做点心单子?” 红芍朝着来人打?量两眼,见得此人体型臃肿,五短身?材,肤色生得黝黑,脸上?的横肉中间堆着一对眯缝眼,一张大嘴下头?则是圆下巴,没来由得能?叫人眼前浮现出一条鲶鱼了。 她虽心下犯了几分?嘀咕,不过面儿上?却未曾表现出半分?,她只?热络地?勾起笑意:“客官放心,寻常的点心都?能?做,若有旁的特殊点心,我去请我们掌柜瞧瞧,只?要一阵功夫也能?给您答复。” 来人拨弄了几下自己的衣裳,随即在店中坐了下来,鼻孔朝天道:“我手上?有比衙门里头?的大单子,要给翰林院衙门里官爷们贴秋补。” “还不赶紧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红芍瞥一眼一旁的谢安朔,随即便要往院子里去找午睡的老孙。 然而还不等红芍回去,芫娘便已经循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走到了前头?:“不知客官是要做什?么?点心?” 鲶鱼佬见芫娘才是个半大小娘子,不由得满眼狐疑:“我方才说过了,我要见你?们的掌柜。” “你?们听不懂?” 芫娘轻笑:“我就是掌柜。” “你??”鲶鱼佬闻言,这才大发慈悲地?睁了睁眼,满脸狐疑地?望向芫娘,“就你?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 红芍闻言,登时被惹得皱起眉头?:“你?怎么?说话呢?” 芫娘却赔了个笑,将红芍拉到自己身?后。 如今虽然诸事不顺,但生意是生意,生活是生活,她还是分?得清。 故而即便是面对对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质疑,芫娘也并无?甚太?多反应:“我年岁不大,但这积香居的的确确是由我管着。” “您要的点心,但凡我说能?做,甭管是要十盒还是一百盒,都?必能?给您交出来。” “果真?”鲶鱼佬挑了挑眉毛,随即拿出一个锦盒,“听说你?们店中那荷花酥有名,可能?做个大单子?” “自然可以。”芫娘点了下头?,“都?拿盒子给您按格盛好?,稳稳当当给您送过去。” “盒子也是可以换的,给您盛大红封子的也行。” 鲶鱼佬暼了瞥,方道:“都?有什?么?馅?且拿一块,给我尝尝。” 红芍便捻了一块出来:“豆沙的,枣泥的,莲蓉的都?有。” 鲶鱼佬三两口吃完了,仿佛甚是满意,随即递上?锦盒:“那每种馅料都?来三十盒,细细包了。” “今日我付定金,等你?们做好?了货,五日后我来收,送到指定的地?方,我就付你?们剩下的一半钱。” “我们衙门里头?每年春补秋补都?是我来采,这一回做好?了,往后少不得财源广进。” 芫娘点点头?,依言打?开锦盒,忽然嗅见一股沉水香。她轻轻蹙住眉头?,紧接着就望见锦盒里头?躺着的厚厚一沓五两的银票。 用这么?多钱来买点心,不亚于使骡车拉个食盒子,属实是过分?夸张了。 难不成?到了顺天府,这钱就不值钱了? 她抬起头?和红芍对视一眼,红芍瞧着锦盒里的银票,也仿佛顿时读懂了她的意思。 红芍忙不迭上?前,同鲶鱼佬攀谈介绍起点心来:“客官有所不知,一百盒荷花酥,满共也就四五十两银子,二十两定金足矣,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呢?” 鲶鱼佬闻言,便也撇撇嘴:“哦,是我方才数错了。” 他说着,便将银票都?拿出来,沾着口水抽出四张留给芫娘。 芫娘见状,便越发生疑。 官府中人自有气派,就算是不讲规矩,也断不该如此市井气。 更何况,一个长年采买点心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点心价格几何,定金该是什?么?数量呢? 芫娘留了个心眼,趁着红芍和鲶鱼佬说话,连忙不动声?色地?伸手捻起银票摸一摸,又迎着光瞧了瞧。 谁知不瞧不要紧,一瞧才发现这银票又薄又透,俨然和从前见识过的一样,是张假的银票! 先?前那些送进凤翔楼的假银票,如今竟然又冒出来了。 芫娘一把叩住盒子,很快冷静下来:“客官实在痛快,荷花酥我们是能?做的,只?不过我们店中平日还要散卖,按您说的五日恐怕做不完。” “不然您受累,到别家再问问?如今做荷花酥的店子多,不止我们一家。” 鲶鱼佬见状,顿时黑了脸:“怎么??方才应了单子,现下又不想做?你?们这是出尔反尔?” “方才该不是昧了我的银票了?” 他满目凶光,说着就在店中吵嚷起来,食客们也纷纷朝他瞧去。 鲶鱼佬正要再提着嗓子喊两声?,便见一根筷子从一旁飞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脑门上?。 鲶鱼佬一愣,顿时目露凶光,瞪向筷子飞来的方向。 阿正立在一旁不紧不慢,手中还甩着另外一支筷子。 “对不住,我的筷子没拿稳,掉你?那了。” “我家公子让我问问你?,翰林院何时发了秋补?还让我问问你?,既是翰林中人,缘何不来见过同僚?” 鲶鱼佬一愣,方觉自己竟是李鬼碰上?了李逵。 他一把夺过芫娘手中的锦盒,二话不说就要夺门而出。 可惜阿正还是更快他一步,眼疾手快便伸出脚将他绊了个趔趄。 不等他起身?,阿正又顺势便举起条凳垮在他颈后,将他卡得再也翻不过身?来。 阿正居高临下地?望着鲶鱼佬果真成?了挣扎的肥鱼,便忍不住踢上?一脚:“如今可真是什?么?人都?敢冒充翰林门生了,你?也不揽镜子照一照自己的模样。” 周遭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果然没过多久功夫,官差便循着动静围绕过来。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芫娘这才定睛瞧了瞧。 来的并非五城兵马司的官差。 陆巡跟在一众开路的旗官身?后,扶着腰后的刀,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芫娘一怔,视线便瞥见了陆巡身?后的那个人。 陆怀熠穿着一身?飞鱼服,人五人六地?进了积香居的门。 看热闹的人见到锦衣卫,顿时化作鸟兽散。 打?头?的旗官便问道:“怎么?回事?” 芫娘面无?表情地?福下身?子:“官爷,是几张假银票,被我瞧穿了。” “银票还在他手里,诸位官爷拿出来瞧瞧便知。” 陆怀熠瞧着芫娘装不认识他,便也只?轻轻“嗯”一声?,便将目光挪开了。 他俯下身?瞧了瞧地?上?的人,抽过他的锦盒打?量一眼,便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凤翔楼都?抄了,如今四下都?是钉子,你?们还敢顶风作案?” “贼胆挺大?” 言罢,旗官们随即上?前将人制住。 至此,陆怀熠方慢悠悠环顾一周,最?终将视线落在谢安朔身?上?,慢慢勾起唇角:“方才的事,想来谢公子都?瞧见了。既然瞧见了,那恐怕还得配合配合。” “陆巡,备马,请谢公子到咱们北镇喝杯茶。” 第66章 午睡的?老孙被这动静吵醒过来, 便忙不迭赶了过来。 打?量清楚这店中的情形,老孙不由得直皱眉头。 他不动声色地央了芫娘回后院,便只身留在店中打?发。 这假银票的案子先前一度陷入僵局,如今竟有这样轻而易举地浮出水面, 不能?说是不奇怪。 不过也?得亏是有陆怀熠在, 不然积香居怕是要关门歇业, 大家也?都得好好喝上一壶。 等料理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正又赶上晚饭的?忙活时辰。 待的?老孙再得闲, 那就已经是天色擦黑的?时辰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8节 他忙不迭走回后院,就见着芫娘正坐在院子里头, 愣生生地望着天。 “怎么?冷不丁见着那姓陆的?, 又难过了?”老孙落身坐在芫娘对?面。 芫娘见着师父,便勾着唇角笑了笑。 “我以为我都把他忘了, 谁知道今天一见着,我好像还是没自?己想的?那么冷静。” 老孙嗤笑一声:“你这丫头,分明心里有, 脸上还非要装个冷冰冰的?,只知道私下里消沉。” “不过我遇见事, 一蹶不振地消沉了十几年?才有今天, 你已经比师父我强多了。” 芫娘却弯了弯眼:“师父别这么说,要不是师父, 我还在凤翔楼里头削土豆,哪里能?开积香居呢?” 老孙摇摇头:“你师父我啊, 毛病多,一个人爱喝酒, 一个是恃才傲物。” “师父跟你扪心说一句,我看你不行?那是吹毛求疵, 你这天赋比起旁的?人已经好了不少了。” “你在香海当真就摆摊卖糖饼,一丁点?也?没正经学过?” 芫娘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 老孙撇撇嘴:“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你这么会做菜,我看你爹兴许就是个端锅的?。” 芫娘被逗笑了,便“咯咯”笑起来。 “我记不清,说不准还真是。我就记得我哥哥每天都要跟我爹练字,我娘每天都轻声细语地喂我吃药,家里有好些虎眼窝丝糖。” “虎眼窝丝糖?”老孙挑了挑眉,“这可不是寻常人家有的?,要说十多年?前,那东西?宫里才有,先帝爷就赏过我两匣子。” “那年?头,宫里有名堂的?厨子哪有我不认识的??你爹还会写字,我看你爹不像厨子,你爹应当是个前朝的?仕宦。” 芫娘眼前一亮:“那师父的?意思?是,我爹娘如今当还在朝?顺天府的?官员这么多,我该从哪里开始找呢?” “说不清咯。”老孙轻叹,“自?兆奉陈案之?后没两年?,我便出了宫。” “宫里头的?事,如今我也?说不上来。” 芫娘皱皱眉头:“兆奉陈案是什么?” 老孙轻叹:“你年?纪小,有所不知。十多年?前,朝野出过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这案子如今在朝堂上讳莫如深,但挡不住民间传闻不断。 老孙见着院子里也?就他们师徒俩,便索性娓娓道来。 先帝先后偏疼幼子更胜长,引得朝臣们野心勃勃,大有欲废长立幼之?势。 于是就在一个端午的?前夜,一篇《兆奉幼祸疏》被人刊印在纸上,撒得满街都是。文中大骂先帝先后同年?幼的?皇子,只称如此?下去,国将不国,祸兆必近。 先帝震怒,宁肯错杀不肯放过,下令要找出这作《兆奉幼祸疏》的?罪魁祸首。而怀疑的?矛头,便自?然而然就指向了那位不被父皇母后疼爱的?长子。 弹劾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往宫中,与皇长子亲近的?朝臣被接连下狱严审,受尽酷刑。再后来,挟私报复以权谋私的?人也?纷纷开始掺和进来上奏。 朝中一时间攻扞不断,人人自?危。 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皇长子,也?成了朝臣们生怕牵上一点?关系的?众矢之?的?。 最终,此?案以阁老贺昶被屈打?成招为末,更牵连诸多朝臣遭贬谪流放,死伤无?数。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彻底销声匿迹在朝堂之?中。 老孙想起当初的?场景,都不由得皱住眉头:“每天都有人被推出午门杖毙,等到结了案,朝中的?官员那几乎都换了一半。” “我是从那之?后才看清了天家无?情,便也?没在宫里头留太久,索性就跟我那师弟一起出了宫。” 老孙叹口气:“这案子如今尘封多年?,我出了宫,去了凤翔楼,没成想兴儿还是没了。” “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你别急,咱们这藤萝饼再卖些时日,兴许就有戏了。” 芫娘皱皱眉头,一时只觉得心下莫名好像压了些什么。 “我爹娘他们会不会也?……” “那不至于,哪就有那么巧的?事?” 老孙见她又一副愁容,便又话锋一转:“我听说智妙寺要办大法会,荟贤楼早早就将素斋送上去了。” “咱们积香居今年?才开张,不如咱们也?准备些素斋明日送去,敬献到佛前,算是聊表咱们的?心意。” “你要是怕明天见着那姓陆的?,正好就趁此?机会到香淞山上去走一走,散散心。要是想看法会,就住几天再回来也?行?。” “师父也?没个多的?子儿了,这两个打?酒钱给你,拿去山里头玩,想吃的?就吃,想买的?就买。” 老孙说罢,就从身上掏出两个银锞子,顺势放进芫娘手中。 芫娘定睛一瞧,顿时弯了弯眼。 这钱可够打?两大壶金盆露了,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她一下子就变得开心起来:“除过我爹娘给我过压岁钱,我还没收着过旁人的?钱呢,谢谢师父。” 如今未知的?事情太多,她忍不住想去智妙寺中拜一拜。 更何况先前香凇山山洪,智妙寺的?师傅们还收留过她,的?确是应该去再捐些香火。 思?及此?处,芫娘便道:“我今夜就去准备素斋。” 老孙笑了笑:“明儿我雇辆车,叫红芍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芫娘摇摇头,“如今我也?没做活,店里头这么忙,红芍再跟着我,就更忙不过来了。” “有车夫一道儿上山也?就够了,等献完素斋我就回来。” “也?好。”老孙点?下头,“你拿了主?意,我都听你的?,店里头有我,你也?只管放心。” 芫娘点?点?头:“师父都陪我聊半天了,还是早些休息,明儿还要开张呢。” 老孙这才起身:“好,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如今坐一阵子确实累。” “你只管着把自?己休养好,旁的?都不必想,还有什么事,你再跟师父说。” “诶,师父你放心。”芫娘点?点?头,将师父送回屋子,便转头往伙房里头去。 次日的?食材,都是在前一夜就准备好的?。 芫娘瞧着各种东西?,心下很快有了打?算,随即围好围裙,利利索索地忙碌起来。 只要心里头没有什么杂乱的?念头,单单纯纯为了做些好吃的?东西?出来,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变得简单了。 她想得越多就越是慌乱,有时候好像简简单单也?很好。 智妙寺的?素斋向来不同凡响,更何况还有荟贤楼和旁的?好些个酒楼带过去的?斋菜,积香居自?然也?不能?敷衍了事。 芫娘拿水发干花菇、冬笋、金针、木耳都切了丁,细细用菜籽油炒过,又加上麻油和淡盐调味,便和成了馅料。 这馅料不见半点?荤腥,但各种蔬菜滋味各异,和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妙口感,爽脆鲜香,回味悠长。 将这些馅料悉数用豆油皮裹起来,用香菜梗封了口。豆油皮都是积香居里头自?己煮出来的?,一点?豆腥味也?尝不出来,留着炖肉煮汤都是极好的?。 等一切都准备好,再将包子搁进笼屉里蒸熟,包子便会变得晶莹剔透,有几分烧卖的?模样。 只要馅料的?滋味足够鲜,那便成功了一大半。 拿着这包子细细咬一口,香味顿时氤氲满口,实在不比那些裹了鱼虾鸡鸭的?差。 芫娘将豆腐皮包子装了六大盒,又用口蘑菜心包面皮儿的?包子装了六大盒,而后才回屋去安歇。 旦日一早,芫娘便将包子都装上车,跟师父和红芍打?了招呼,朝香凇山出发。 山路上的?树都已经变得光秃秃了。 芫娘裹几下自?己的?衣裳,又将车帘子上的?缝堵了堵,才觉得吹过脸前的?风小了一些。 夏天发了山洪的?路早已经被清理干净修整一新。 往智妙寺赶去,一路都搁外顺畅。 芫娘进寺拜了师傅们,才知道寺中为着准备大法会的?场地,采买法会要用的?东西?,已经基本清空了。 一切都是在为法会的?热闹做准备。 芫娘连忙拿出带来的?包子,请师傅们帮忙献在了佛前。 山中寒冷,这些包子放到法会也?必然不会坏。 师傅们拜谢了芫娘,便请芫娘入殿进香。 大殿中安静肃穆,芫娘虔诚地磕了头,像第一回 那样在菩萨面前许愿。 只不过这一次,她许下的?愿望变成了希望爹娘哥哥,还有身边的?所有人都一定要平平安安。 随后,芫娘方退出殿阁,谁料才路过门口的?香炉,她的?步子不由得滞了滞。 这里有一股熟悉的?香味,像极了昨日那假银票上的?味道。 芫娘不由得皱住眉头:“师傅,敢问这里头插的?香是什么香?” “是我们智妙寺里专门礼佛用的?线香。” “都是给香客们用的?,施主?可是想请一些回家?” 芫娘不禁疑惑:“请这香的?人很多吗?” 沙弥便道:“算不上多,偶有喜欢的?施主?会请,但大都还是在智妙寺里用的?。” “施主?若是请,可以去流通处,寺中还有旁的?事,我就失陪了,施主?若要下榻,直接到禅房的?院子就好,那边会有人接应。” 芫娘点?点?头,拜别了寺中的?师父,这才兀自?思?索起来。 假银票上的?香气与寺中的?线香如出一辙,那智妙寺定然与假银票有所关联。 山中的?寒风轻轻一吹,冷得芫娘打?了个哆嗦。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她得把这消息带下山去。 芫娘皱皱眉头,忙不迭转身想要下山。 可谁料还没回过头,她便觉颈后一沉,浑身软绵绵的?,眼前随即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趁着最后一点?意识尚在,她想要喊“救命”。 可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任着自?己被人从地上拖起来。 耳畔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她不问香,我竟还忘了,他们还能?把东西?藏在这。”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69节 “如今秋风盛,到藏雕版和佛经的?那屋子里去放把火,就什么都干净了……” 第67章 北镇抚司衙门不同于往常衙门, 大抵是因着与这里联系起来的皆是酷刑重案,故而这里?看起?来都要更阴沉压抑几分。 寻常人进了北镇抚司的门,只是看看门头那几只凶兽,也要立时噤若寒蝉。 若不是沾着假银票的“光”, 似鲶鱼佬之流, 只怕一辈子也踏不进这种地方。 不过陆怀熠对这里已然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他同谢安朔消磨了两个时辰, 非是跟谢安朔“公事公办”地走?完流程才放人出?去。 等陆怀熠踱步进牢房时,天色都已经暗了。 陆怀熠斜倚在圈椅上坐下, 随即皱起?眉头,伸手扇了扇这地方扑面而来的味道。 兴许是因着这牢房曾经“招待”过数不清的人, 故而墙角血渍层叠, 透出?隐隐暗红,人血混合着尿遗, 透出?一股历久弥新?的腥臊。 见得旗官们将鲶鱼佬按在刑凳上,陆怀熠索性起?身将两只手往桌上一撑,朝四下打量一圈:“啧, 这里?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一会也待不下去, 你要不还?是一口?气把知道的全都交代了吧?” “这样你不为难我?, 我?也就不为难你。” 然而鲶鱼佬缩了缩脖子?,一时间好似真的变成了一条听不懂人话的鲶鱼, 认定了沉默是金,坐在椅子?上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陆怀熠抬眸睨他一眼, 霎时间被气笑了:“得,脸已经给过你了, 你非不要。” “那进了北镇,没点见面礼哪能行呢?” 他在桌子?上拨弄几下他的骰子?, 骰子?旋了几圈,很快便停了下来。 露出?的点数是五点。 陆巡随即上前,也不必什么吩咐,便径直抓起?鲶鱼佬的手,扳着小指撅了下去。 一声骨裂的“咔擦”声随即传来,惨叫顿时响彻了周遭一片。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鲶鱼佬疼得额头青筋直冒,冷汗沁了一头,登时腿肚子?一软几要跪在地上,然而却被周遭的几个旗官狠狠压回了凳子?。 陆怀熠瞧着眼前杀猪似的场面,懒洋洋地堵起?了耳朵。 “瞧着也挺大一块头,怎么这点疼都受不了?还?有九根手指头没掰呢,你也未免太吵了点。” 他说着,便又开始拨弄桌上的两颗骰子?。 鲶鱼佬见状,顿时眸子?一缩。 他被人按在刑凳上,挣又挣不脱,一张嘴开开合合几许,终究还?是没能念叨出?半个字。 不过陆怀熠的骰子?并?没有兴致等他犹豫出?个什么结果来,只等得骰子?一落,陆巡便眼疾手快地上前,二话不说撅折了他的食指。 “啊……”惨叫声再次传来。 陆怀熠这一回却并?不动容,抬手就又要拨第三次骰子?。 “陆巡,这会要是重了点数,你记得把他的指头给他扭回去。” 鲶鱼佬终于慌了,他望向自己手,只见得两根指头诡异地扭曲着。这手他抬起?来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放。 他求饶似的连忙道:“我?……我?说……” “你别拨了。” 陆怀熠抓起?骰子?抛了两下:“那你最好十句话交代完。” “不然我?的骰子?嫌这地方臭,会自己从?我?手心里?跳到桌子?上去。” 鲶鱼佬疼得直喘,一时恨不能立马竹筒倒豆子?:“我?们的头儿叫苟七,假银票都是他印的,他会雕板子?。” “苟七?”陆巡的目光顿了顿,立时睨向鲶鱼佬。 鲶鱼佬打了个寒噤,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不错,就是苟七,他以前就做过这印假银票的勾当?,如今自然是手到擒来。” “先?前还?有个叫吴管家的,每次来告诉我?们印多少?,怎么印。从?前都印五十两一百两的,但是今年忽然就只印五两了。” “吴管家?”陆怀熠轻轻挑眉:“正名?叫什么?” 鲶鱼佬一愣,后知后觉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同我?们不是一伙,我?们也没见过他两回,他每次来都是和苟七说话。” “苟七管他叫吴管家,旁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抽起?抄回来的银票瞧了瞧:“这便是你们印的?” 鲶鱼佬扁了扁嘴,一时似是在斟酌说辞。 陆怀熠便有些没耐心地抛了抛骰子?。 鲶鱼佬一僵,连忙便脱口?而出?道:“我?们跟着苟七多年,抽假票吃过水都是默认的规矩。从?前印的钱大,我?们的油水也大,如今只有五两的银票,我?们这些干活的都不够塞牙缝。” “我?们跟苟七说过一次,可苟七却把我?们搏了回来,还?说我?们懂个‘屁’。” “我?们一合计,与其跟着他这么窝窝囊囊,还?不如把雕版偷出?来自己印。反正有胆子?赚大钱,没胆子?吃干盐,都是轻车熟路的活,花钱还?能花不出?去?” 陆怀熠嗤笑一声:“印票的油纸和雕板子?在哪?” “在智妙寺的经阁里?。” “那里?的经阁大,把东西搁在印经的雕版中间,就是染了油墨污迹,旁人也轻易发觉不了。” 陆怀熠勾起?唇角:“那你们倒还?挺聪明??” “陆巡,别掰指头了,让人给他玩完了玩玩别的,看看吐干净没有。” 锦衣卫中的刑罚,寻常人怎么会没有耳闻? 鲶鱼佬打了个寒噤,顿时怒目圆睁:“你……你方才答应过,只要我?说了,你就……” “我?就怎么?”陆怀熠迫不及待地往门外走?,临了还?不忘回过头调笑一声:“你怎么这么傻?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过你。” “再说,你交代的好像超过十句话了。” 言罢,他觉得着实是难再忍耐这地方的味道了,便忙不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直走?到衙门的大门外,他才抖了抖自己的衣裳,俨然生怕少?个一时半刻就会被腌的入了味。 陆巡上前拱拱手:“世子?,我?这就带人去智妙寺。” 陆怀熠点点头,正要再说点什么,就见得红芍正站在门前,直直朝他迎过来。 红芍边走?边说,俨然一脸焦急:“六爷,芫娘今日去智妙寺,赶车的说找不见她了。” “我?们几个也不知道怎么办,孙师父说来如今只有找你……” “芫娘去了智妙寺?”陆怀熠蹙眉。 红芍点点头:“智妙寺如今快要办大法?会了,芫娘早晨带着做好的素斋去寺里?,谁知道就找不着人了。” 陆怀熠眸子?一缩,心下顿时氤氲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忙不迭回头:“陆巡,跟我?上山,去智妙寺,要快。” ———————— 芫娘也不知睡了多久。 她只梦见自己坠进了炼狱。 四周盘桓满了魑魅魍魉,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便一脚踩空,踏入裹满炎浆的火海。 她想逃跑,可满目赤红遮天蔽日,除过灼灼焰火,四周什么也瞧不见。 芫娘怕极了,只觉得蒸腾的热浪快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掉。 她眉头轻蹙,霎时间从?这噩梦中转醒过来。再定睛一瞧,她方见窗外早已被火光映红。 着火了。 如今她虽从?梦中转醒过来,可却不喾是落入一场真正的噩梦。 芫娘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连忙从?地上爬将起?来,可是她被困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眼前的门紧闭着,她怎么也推不开。 她强撑着想要出?去,可任是如何拍打,那动静都微乎其微。 她这才开口?大呼:“救命……” 然而方才一张开嘴,四下的浓烟便朝着她席卷而来,呛得她一时间张不开嘴。 她越想说话,就越是难受,最后只能化?作一串连绵不绝的咳嗽。 现下入了夜,寺中的僧人本就不多,此时大都入睡,并?无人发觉着火。 芫娘周围不断传来木材被火烧焦裂开的“噼啪”声,四周变得越来越扭曲,好似一只怪物朝着芫娘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能将她一口?鲸吞。 芫娘被呛得快要窒气,她被热浪吹来拂去,好似一根离根的漂萍,无处可依。 她无力地拍打着门,只觉得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 也不知道是因着浓烟,还?是因着害怕,她只觉得自己眼角发湿。 她想,她会死在这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了。 她永远也见不到爹娘和哥哥,见不到红芍和师父,还?有那个骗了她却让她怎么都放不下的陆老六。 好在此时,外头终于传来有人发觉着火的动静。 一时间叫喊声,泼水声,敲锣声不绝于耳。 这里?头,恍惚还?夹杂着几声熟悉的嗓音。 芫娘愣了愣,竖起?耳朵仔细听。 那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人夹杂在嘈乱的人声里?唤着“芫娘”。 有人来找她了。 他们离得很近,只有一门之隔。 芫娘心下升腾起?希望,顿时又漾出?一阵咳嗽。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0节 火苗已经顺着房梁和窗户窜进了屋子?,她早就被浓烟呛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可饶是如此,芫娘还?是使尽浑身的力气往门口?爬去。 她想回家,想活下去。 可不知怎么的,她越是努力,眼帘就越是变得好似有千钧之重。 屋中浓烟滚滚,卷得她已然看不清周围,她只觉得自己快要爬不动了。 芫娘紧紧蜷着手,狼狈地伏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口?中喃喃不断:“我?在这……” 泪水夺眶而出?,芫娘彻底合上了眼。 她唇角喃喃,可却只有自己才听得清那几个字。 “救救我?……” “我?在这……” 第68章 芫娘的头发昏, 嗓子发涨。 她再也没有经历过比这更难受的?时候了?,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蒸腾的热浪从躯壳里头剥离出去。 然而在她要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屋中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浓烟顷刻间席卷而去,清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屋中, 门口隐约多出一个颀长身影。 芫娘睁不?开眼, 只靠着本?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下, 随即便发觉自己靠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耳畔终于响起了?方才那?熟悉的?嗓音:“芫娘。” 芫娘咳了?几声,终于好似有了?点力气, 才将眼帘撩开一条缝隙,使劲从唇边挤出几个浅浅的?字:“快……告诉六爷……” “经阁, 假银票……” 陆怀熠听着那?声虚弱的?“六爷”, 就觉得有什么好似忽然在心头叩了?一下。 这些时日?不?管是怎么过来的?,在这一瞬间, 全?都变得无比值得。 他搂稳芫娘,匆忙间瞧见?她面色潮红,嘴唇翻着干皮, 眼中顿时氤氲起连绵不?绝的?心疼。 “你六爷知道了?。”他抹一把芫娘脸上的?烟灰,“没事, 不?怕了?, 咱们走。” 芫娘只觉得一阵熟悉的?感觉拂过脸颊,便不?知是从哪里?来了?阵力气, 破天荒地睁开了?眼。 飞鱼服给眼前的?人添了?几分正?经和严肃,让他瞧上去凌厉又威严。可若是再定睛瞧仔细些, 便能发觉这不?是旁人,是她一直都躲着不?想见?的?陆怀熠。 芫娘下意识鼻头一酸。 他真的?来了?。 哪怕她对他冷冰冰的?, 还对他说了?那?么多苛刻的?话,可他还是来了?。 陆怀熠抱着芫娘转过身, 作势正?要往门外走去,谁料过火的?屋梁忽然松了?松,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垮塌而下。 只听到房中传来一声巨响,梁木便重重砸在地上,烟尘顿时在四周纷散而开。 芫娘只觉得他们两?个人重重一贴,身后随即多出一道力,将她硬生生从耳房里?推了?出去。 那?力道实在太大,她生生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终于堪堪停住,踉跄着爬起身子。 火本?是从智妙寺的?经阁里?头烧过来的?。 寺庙中的?藏经皆是由老师傅们制雕版封了?蜡,再刷油墨印制而成,故而经阁中分类码放的?,不?是木制雕版,便是石蜡油墨,皆是易燃的?材质,但凡见?了?火星,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更何况像智妙寺这样的?大庙,经文不?止要供寺中使用,还要送给香客们广结善缘,故而储藏的?材料格外之多。 这么一来,大火一时间便更如借东风,一路在经阁中肆虐而过,很?快烧到这间锁着她的?耳房,如今便将这耳房也烧塌了?。 眼见?的?火舌不?知餍足地舔舐着身后的?废墟,周遭却怎么也寻不?见?熟悉的?身影,一种可怕的?预想才骤然在芫娘心头升腾起来。 陆怀熠还没有从里?头出来。 “六爷!”她绝望地朝狼藉的?废墟大叫一声,却没能听到任何的?回应。 芫娘忽然浃出一身冷汗,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得找着他。 她二话不?说,拼尽全?力举起身边的?水桶便要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准备再次掉头往回闯。 旁处救火的?寺僧见?状,一把就将芫娘死死扯住,拿走了?她手中的?水桶:“姜施主,那?火太大,不?能再进去了?。” “放开我,六爷还没出来呢。”芫娘急得大叫,“放开我,我得去找他。” 眼泪自芫娘两?颊顺流而下。 “他得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求求你们,放开我。” 话音未落,朦胧的?烟尘里?忽然透出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嗤笑着咳嗽两?声:“别哭了?,见?你一面这么不?容易,你还非哭花了?脸给我瞧么?” 芫娘一怔,霎时间僵在原地。 陆怀熠蹒跚着步子,一点一点从耳房的?火光里?挪了?出来,每走一步都仿佛要往地上陷下去。 杂乱无章的?院子好像一下变得安静下来,火光也一点一点退远了?,只剩下红赤赤的?光芒,在陆怀熠的?身上围出一圈亮光。 他满身尘灰,鬓边也垂着不?少碎发,像个落魄的?乞丐,和往常骄纵又傲然的?模样实在是相去甚远。 可是芫娘却一点也不?觉得他狼狈。 那?还是个活生生的?陆怀熠。 她挂着满脸泪珠子,忙不?迭起身想要上前去搀扶他。 不?料才碰到陆怀熠的?手,便见?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嘶……” 芫娘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整条右臂垂着,俨然是一点都使不?上力气。 再仔细打量一圈,便能发觉他背后有一道被断木划出来的?伤。 芫娘一下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捏皱成一团,比在积香居被切到被烫到还要疼得多。 经阁火势虽大,但幸而地方偏僻,大火蔓延得并不?算远,故而智妙寺中的?建筑大都完好无损。 眼见?周遭已然乱成一团,芫娘也顾不?得再等旁的?人帮忙,只能先一步将陆怀熠搀扶进禅房,替他处理伤口?。 眼见?他背后的?衣裳都已经被血渗透了?,芫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索性替一把剥下了?陆怀熠身上的?衣裳。 那?衣衫褪下来,她方瞧清楚他背后有条又长又深的?口?子,伤口?周围已经翻得皮开肉绽,还零星扎了?几根木刺。 芫娘蹙住眉头。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爷,在香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跑一阵都得喘半天大气,如今这得多疼啊。 芫娘忍住自己的?泪意,便忙不?迭挑了?木刺,拿帕子去替他止血。 陆怀熠瞧着芫娘心疼的?模样,顿时皱着眉头笑出声来:“没事了?,真的?。” “你六爷命大的?很?,你说要等我退了?婚再去积香居的?,我可没忘,哪能就死在这?” 芫娘迟疑一瞬:“你怎么知道我说过?我明明是跟师父……” 她很?快恍然大悟:“难怪你那?日?那?么快就带人到积香居来了?,这些日?子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外头守着?” 陆怀熠哂笑一声:“岂止在外面守着,天天日?晒风吹的?。那?积香居墙头上的?瓦,都快被我数完了?。” 芫娘闻及此处,终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 自中秋之后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她都是闷闷的?,如今还是她第一回 笑。 陆怀熠弯了?弯眼角,眸子里?染上几分蔚然的?神色,伸手替芫娘擦干净脸上的?灰,就俯身在她眉头上轻啄一口?:“芫娘,你都笑了?,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成不?成?” 芫娘滞了?滞,随即垂下眼帘。 他差些连命都没有了?,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呢? 她又轻又快地点下头,随即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们要找的?那?些假银票肯定在经阁里?,如今外头乱的?很?,我再去寻寻陆百户,你在这别乱走动。” 言罢,她便忙慌慌地朝禅房外头跑去。 白日?里?安静肃穆的?寺庙乱的?不?可名状,芫娘寻了?半晌也没能成,心下担忧着陆怀熠的?状况,最终只能自行寻些能用得上的?东西,便匆匆往禅房赶回去。 好在等芫娘原路返回再推开禅房门的?时候,陆巡已然找了?过来。 陆巡立在屋中,正?神情严肃地同?陆怀熠交代着什么事。 芫娘一喜,只觉得心下安稳不?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托盘:“陆百户?” “六爷伤了?,我找到些创药,该能给六爷用到。方才还听旁的?旗官说你们一下午都未曾用过饭,故而将带上山的?素斋给大家分了?,又另做了?些面给六爷。” “如今六爷到底还是得吃些东西才行。” 陆巡拱了?拱手,将创药接过,替陆怀熠上起药来。 那?创药尽是些粗粗散散的?粉末,沾着伤口?便立时生了?蛰痛,陆怀熠不?禁倒吸下一口?凉气。 芫娘生怕陆怀熠再受一时半刻的?罪,连忙跟着陆巡的?动作替陆怀熠包好背后的?伤。 她拿布覆住他背后的?伤口?,又绕过他肩膀直到前胸,才瞧见?陆巡一动不?动凝着他们的?目光。 方才她急着帮陆怀熠清理伤口?,一时间根本?顾不?得想别的?。如今得了?几分喘息的?时机,她方觉得如今这情状,怎么瞧着怎么不?对。 陆巡就在旁边,她的?指尖在陆怀熠身上毫无顾忌地摩挲着,都落在陆巡眼里?,那?成了?什么了?! 芫娘紧忙低下头:“我……马上就好了?,你还疼么?” “疼。”陆怀熠眉头紧皱,“疼得很?。” 陆巡:“……” “世子,别叫了?,我已经上完药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1节 陆怀熠却并不?见?好就收,仍旧道:“芫娘,太疼了?,我疼得都要死了?。” 芫娘连忙放轻手脚,小?心翼翼把衣服替陆怀熠穿好道:“我帮你扇扇风,扇扇风就不?痛了?。” 一旁陆巡瞧着这难以直视的?场面,忍不?住长长的?舒开一口?气。 “您就安生会吧,国公以前哪次打得不?比这回重?也没见?您狼哭鬼号成这样。”他二话不?说,端起芫娘送来的?卤面,一筷子就塞进陆怀熠嘴里?。 禅房里?的?动静霎时归于沉寂。 陆怀熠没好气地睨一眼陆巡,腹诽着就他长了?嘴,而后才忿忿将面吞下去。 这面虽是素的?,滋味却不?差。 扯好的?面条煮上一锅,口?感劲道,麦香四溢。将热气腾腾的?面条浇上勾过芡的?卤汁,吃起来便格外香浓。 卤汁里?头熬有芹菜,胡萝卜,煎豆腐,土豆,花菜,还调了?醋,咬一口?层次丰富,酸香四溢。 土豆软糯,花菜脆爽,煎过的?豆腐更是风味独到。简简单单的?食材本?味,放在此时此刻,倒也显得有几分返璞归真之意。 更何况芫娘做的?面,怎么会不?好吃呢?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吃到过了?。 陆怀熠撇撇嘴,并没有给陆巡什么好脸色,但还是很?快将芫娘带来的?面都吃了?个一干二净。 芫娘坐在一旁瞧他,见?着没什么异样,终于松下一口?气,默默道:“这会该不?那?么疼了?吧?” 谁知这话还是灌进陆怀熠的?耳朵,他顿时拧了?拧眉毛,变得虚弱无比:“啊,我疼死了?。” “好疼,不?行了?……” “面能不?能再给一碗?” 第69章 智妙寺的大火, 直灭到后半夜才终于消停下来。 锦衣卫同寺中所剩不多的几个僧人连夜清理着狼藉的废墟,芫娘虽算得上是?切身?受害者,但等?她真的同陆巡瞧见那一整座经阁化为乌有的场面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把火实在来势汹汹。 经阁已经全然烧成了一片废墟, 印纸和油墨已然更是灰飞烟灭。即便还有些没能被完全烧毁的雕版, 也已经被火燎得漫漶不清, 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炭渣。 陆巡皱着眉头询问?:“是?什么人?如此无法无天,敢光天化日将姜姑娘关进这经阁耳房的?还敢在敕造的庙宇中放火?” 芫娘略做思索, 缓声道:“我没瞧见他们。” “我只是?在发觉寺里头焚的线香和那日在假银票上闻到的一模一样,正想下山, 就被他们叩晕了。” “等?我再醒过来, 就已经被关进耳房了。” 陆巡撇了撇嘴,忍不住忿忿道:“天子?治下, 顺天府城,竟有这样的事,真是?贼胆包天。” 陆怀熠仔细斟酌了一阵芫娘的话, 方缓缓抬头:“你是?说,突然就有人?把你叩晕了?” 芫娘忙不迭点?头:“就是?寺里师父一走开的时候。” “他们好像还说若不是?因着我问?香的事, 他们也不知道雕版在经阁。” 陆怀熠目光一顿, 神色忽然凝重了几分。 这些人?若是?一开始便在智妙寺中,断不至于从芫娘这知道雕版的消息。又或是?他们为着那些假银票的雕版, 却更不应该未卜先知地跟着芫娘。 更何况,他们下手的时机实?在精准,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地从庙中拖走,关进隐蔽的耳房, 生是?没有被一个人?瞧见,这绝不是?一种巧合。 他心下升起?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芫娘, 这些人?恐怕是?跟着你上的山,你可?有什么思路?” “跟着我?”芫娘瞳孔一缩,顿觉有些后怕。 她仔细思索片刻,这才想起?自己?被叩晕后,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那些人?的说起?“决不能让她找回家?中”这种话。 可?这些惨无人?道的凶手究竟是?谁,芫娘一丁点?想法也没有。 她只知道,那些人?是?的确是?冲着她来的,他们想要她的命。 联想起?被锁在大火弥漫的耳房中的那种绝望,芫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真的很怕,一丁点?也不想再被困进那样的噩梦里。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陆怀熠:“我只是?想找爹娘和哥哥,这也该死么?” “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亲人??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陆怀熠认真凝着芫娘的眸子?:“他们急了,他们已经没法子?了,芫娘。” “这只说明你离你想要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芫娘一怔,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地望着陆怀熠。 她心下有数不清的话想说,可?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巧此时在一旁清理废墟的锦衣卫旗官们中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芫娘被冷不丁引去了注意力,便下意识顺着吵嚷的地方瞧过去。 原来是?废墟底下埋了好些莲灯。 一盏灯中灌加的灯油有限,香客们供在大雄宝殿中的长明灯若是?染空了,便会?被寺众搬到经阁来添加灯油,再重新奉到佛前,也算是?岁岁年年长明。 如今过了火,满地的长明灯已然是?面目全非。 只不过因为这灯的材质,大多莲灯还是?保留着原有的形状。 芫娘往莲灯里头瞧了一眼,忽就望见有一朵莲灯倒扣在地上,这灯虽被烟晕得黑不溜秋,但又大又精致,花瓣的形状仍旧栩栩如生。 这灯瞧着,属实?是?眼熟。 芫娘便索性凑近去瞧,随即便见那莲灯上还镂刻有“平平安安,身?体康‘见’”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陆怀熠不明所以,便跟着她的视线望过来。 芫娘不由得心下一惊,忙不迭想要掩饰自己?写错的别字。 “不准看。” 不料话音还未落下,陆巡已然顺着芫娘的视线确定了那盏倒扣着的莲灯,早她一步伸出手,将一整盏莲灯翻起?。 灯芯中挂着的“陆老六”名?牌,终于再藏无可?藏,露出在众人?眼前。 芫娘见自己?彻底露馅,连忙有些羞愧地躲开了自己?的视线。 陆怀熠勾了勾唇角:“芫娘竟还在智妙寺给我供过莲花长明灯?” 芫娘顿觉得有些局促,可?又不知该再讲些什么将他们的话题彻底岔开,便只好乖乖道:“这是?我上回来智妙寺,花三十文?钱专程供的。” “那会?才刚到顺天,认字认得不熟……” 一想到上头那些字迹,芫娘都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她的神思和目光在四下里飘忽不定,便忽然又瞧见废墟里似乎还有什么。 她连忙伸手指了指:“那里好像还有什么,你们看。” 陆怀熠循声望去,顿时不禁眯了眯眼。 那废墟中央竟躺着一块假银票的雕版,因着被莲花灯扣住,竟然破天荒地从这场大火里幸存下来。 他忙不迭让陆巡捡起?,又仔细打量两遍这完好无损的雕版,顿时忍不住弯起?眼角:“芫娘,你可?实?在是?供了一盏极好的莲灯……” “不,应该说实?在是?太好了。” 芫娘闻言,便也不由得笑起?来:“可?不么,要三十文?钱的。” “三十文?的莲花灯,果然是?不一样的。” 陆怀熠弯着眼角,唇边的笑一时间荡漾开来。芫娘见着他笑,眼睛便也跟着一道儿?弯成了月牙。 陆怀熠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捧住芫娘的脸颊,轻声朝芫娘道:“芫娘,想害你的人?,跟这些印假银票的人?定然关系匪浅。如今咱们有了线索,那些图谋不轨的牲畜,我都会?抓回来。” “他们这般不择手段,就说明你是?对的。” “芫娘,做你想做的事,一定要坚持下去。” 芫娘望着他眸子?里头映着的她的影子?,便使劲点?了点?头:“我知道,如今虽然做出了翻毛藤萝饼,可?是?还不够。” “我还要迎头向上,我要让自己?的手艺变成一块名?扬天下的金字招牌,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到时候谁也挡不得我,就算我找不到爹娘和哥哥,他们也一定会?找到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些伤天害理的恶人?如愿。” ———————— 城北。 周府。 周悯同百无聊赖地翻着自己?手中的奏章,连多一分目光也不曾自手上分出去。 屋中沉浸在连绵不绝的静谧中,只有奏章时不时被翻过一页,还在映证这屋中尚有活人?。 吴管家?立在一侧,饶是?早已经汗流浃背,他却不敢有丁点?大动静。 时令早已经是?深秋,可?此时此刻的他却实?实?在在比被架在油锅上烹煮还要热。 时辰慢慢流淌而?过,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桌上的蜡烛“噼啪”一声炸了灯花,周悯同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眼。 “还没走?” 吴管家?早已站得两腿发直,闻言终于膝下一软,不销半个字,便自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爷息怒……” 周悯同嗤笑一声:“息怒?我何怒之有?” 吴管家?忙不迭磕了三个头:“是?属下办事不力,好不容易逮着表小姐落单的机会?,却没料到英国公府那个进了智妙寺,将表小姐给救下了。” 周悯同合住奏章,慢吞吞地将奏章立在桌子?上磕了磕。 “难道只这一件?” “你告诉我,谢安朔跑去积香居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还是?他已经知道了积香居里头那个的真正身?份?” 吴管家?一愣,将头又往低埋了埋:“这……表少爷兴许只是?碰巧……” “兴许?”周悯同冷笑一声:“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说什么‘兴许’,‘应该’的话。”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2节 “先前那点?心都送到了谢府家?的床头前,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该弄干净的你弄不干净,该打听清楚的你又打听不清楚,你该不会?忘了我先前究竟给你说过什么话吧?” 吴管家?眸子?一缩,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他替周悯同办的缺德事实?在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他被周悯同攥住的把柄更是?多如牛毛,如今周悯同要杀他,简单的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心思细,背地里定人?生死的事情从不曾少做,如今偏偏栽在一个半大黄毛丫头的身?上,他实?在是?不甘心。 “老爷饶命。” “您就看在我跟着您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让您没有丁点?后顾之忧。” “如今你还让我拿什么信你?”周悯同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吴管家?,就像是?看着自己?养的一条狗,“等?你将事情办妥,我的脑袋就该搬家?了。” 吴管家?忙不迭解释:“至少……至少智妙寺的经阁烧干净了,苟七现在也躲回了五皇子?身?边,绝不会?被人?找到……” “老爷,咱们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至于表少爷那边,求您再容小的想想办法。云笈小姐和积香居那位交好,想来表少爷定然是?因着这关系才会?去。” “若是?能想法子?让表少爷离开京城,再让表小姐出个意外?身?故,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就算往后谢家?能发觉真相,一切也都迟了。” 周悯同听着吴管家?竹筒倒豆子?似的言语,便忍不住嗤笑一声:“罢了,你也算是?个有心的。” 他起?身?拍了拍吴管家?的头顶:“往后动动脑子?想,别总让我白养着你。” 吴管家?闻言,连忙又磕了几个头:“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周悯同垂了垂眼眸:“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的耐心有限度。” “先前你派去盯着谢家?的人?就折了一个,若是?再让旁的人?觉察出丁点?线索,你就不要活了。” 第70章 待到天色大亮时, 智妙寺中的废墟已?然打理了个八九不离十。 陆怀熠身?上本就有伤,又在山上折腾了半宿,自?清晨起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锦衣卫中派来接应的人已?经上了山,芫娘便被陆怀熠塞进北镇抚司下山的马车之中。 “走, 我送你回去。” 思及昨夜种种, 芫娘便也?不加推脱, 乖乖点下了头。 北镇的马车宽敞亮堂,走起来稳稳当当, 车前挂着又厚又密实的绒帘,车中铺着软垫, 还有能捂手的暖炉, 比府城中往常花钱能叫来的车实在要好上太多。 陆怀熠兴许是真的乏透了,才?上车没一阵功夫, 他便靠在车壁上轻轻阖住了眼。 芫娘知道陆怀熠身?上有伤,便一点一点蹭着刻意往边上挪,生怕会挨挤着他。 只是往边上凑一凑, 她便发觉自?己正迎在了陆巡对面?,两个?人眼对眼膝对膝, 低头不见抬头见, 难免局促尴尬。 眼见陆巡恨不得把脸转到车外?头去,芫娘不由得苦笑一声?:“等下路过荷花市场我下了车, 陆百户请英国公?府的郎中给六爷重新换换药吧。” “昨天夜里那药虽然能应个?急,但?瞧着不大好, 可我心下总还是有些担忧。” 陆巡闻言,方?低声?道:“我们等下不回国公?府, 直接便到北镇去。” “北镇?”芫娘不由得疑惑起来,“六爷身?上还带着伤呢, 去北镇怎么休息得好?” 陆巡轻叹:“姜姑娘有所不知,世子同国公?爷生了龃龉,前些时日便离府出走,再未回去过。” “如今除过北镇,世子确无半处栖身?之处。” 芫娘听得目瞪口呆:“离府出走?不会就是因为中秋蟹宴上的那件事吧?” 陆巡神情凝重地点下头:“不错。” “世子不愿相看谢家小姐,一时惹得长?公?主生了气,国公?爷更是大怒。” 芫娘皱起眉头:“可……他不是说他求到了陛下跟前?” 陆巡沉声?:“陛下是答应替世子做主,可也?得世子将陛下钦点的案子查完以后,如今案子尚未明朗,世子自?然是不能回府了。” “不过姜姑娘放心,北镇……” 话音未落,陆巡便觉自?己好似是被轻踢了一脚。 他敏锐地打量过去,就见陆怀熠睁着一只眼,扔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芫娘见陆巡话说了一半,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北镇怎么了?陆百户怎么不说了?” 陆巡的嘴角抽了抽,随即话锋一转:“姜姑娘放心,北镇虽然吃的难以下咽,也?没张像样的床榻,成日里俗务缠身?,但?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世子有性命之忧的。” “啊?”芫娘目光中的担忧之色不禁更浓了,“这……怎么会这样呢?他如今伤在背后,要是休息不好,可怎么养伤呢?” 芫娘正言语着,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她往窗外?头一瞧,便见眼前已?经出现了积香居的大门。 芫娘犹豫着未曾下车,一时只觉得自?己先前好似的确是误会了陆怀熠。若不是因着她,他断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芫娘默默叹下一口气,转而轻轻拽动陆怀熠的袖口,将他拽醒过来:“以后咱们再也?不要闹脾气了,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在一块儿面?对好不好?” 陆怀熠这才?终于缓缓撩开眼,勾起一丝轻笑:“说话算话?那你先跟我拉勾。” “拉勾就拉勾,我才?不像你,你最会骗人了。”芫娘被惹得轻笑一声?,随即牵住陆怀熠的手。 可是不勾不要紧,这一勾,她便从陆怀熠手上触到一阵灼热。 “你的手怎么这么烫?”芫娘一愣,一把抓住陆怀熠的手,确定过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便随即伸手探上陆怀熠的额头。 “你发烧了?”芫娘心下一惊,顿觉昨晚上那药果?然还是让他吃不消了。 “没事。”陆怀熠皱皱眉头,藏好了身?后的手炉,轻描淡写道:“如今把雕版拿回北镇重要……” 话音未落,芫娘已?经将他整条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还是先到积香居歇一歇再说。” “荷花市场最是热闹,不管是请郎中还是抓药,肯定都要方?便一些。” “雕版就请陆百户送到北镇抚司,肯定不会耽误功夫的。” 这回不等陆怀熠再发话,陆巡便拱了拱手:“姜姑娘放心,陆巡定能将雕版全须全尾地带过去。” 陆巡说着便将两个?人请下马车,随后便一溜烟地跟着马车扬长?而去。 红芍和老孙已?然早已?经迎到了门外?,有大家帮忙,芫娘自?然顺顺利利地便将陆怀熠架回屋中。 积香居人多力量大,有的帮忙请郎中,有的忙着烧水淘洗毛巾,陆怀熠的烧自?然很快退了下来。 时辰好像一下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过去,等芫娘忙完手里头的活计再回到屋子里时,时辰都已?经过了午后。 陆怀熠正在跟床前的药碗大眼瞪小眼,俨然是对这碗苦涩涩的玩意十分抗拒。 芫娘轻轻叹气,将药碗递给他:“你快喝,不然一会就搁凉了。” “如今天虽然冷了,但?那伤口那么深,还是得小心些,不喝药身?上的伤怎么会好呢?” 陆怀熠撇撇嘴:“但?这玩意也?太难喝了。” 芫娘便被惹笑了:“你小时候没喝过么?” 陆怀熠嗤笑:“自?然不曾,我不让别?人喝药就不错了。” 芫娘扁扁嘴:“那可真好啊。” “我小时候病不离身?,这样的苦药,一天得喝两三碗呢。” 那时候,娘喂她吃药,每回都喂得连连叹气,心疼不已?。 她如今都忘不掉,那些浓稠稠的黑褐色药汁子可太难吃了。有些苦,有些涩,还有些泛着那种腥哄哄的后味,如今想起来都能叫她反胃。 只不过,每每她乖乖吃了药,娘就会喂她好吃的东西。 有时候是淋过麻油、薄盐和老抽的蒸水蛋,又香又嫩,在嘴里头一抿就会化开。有时候是拌过杏仁核桃还有芝麻的藕粉羹,再撒一把葡萄干和切碎的山楂脯,微酸清甜,口齿留香。 芫娘抿了抿唇角的笑意:“你快喝了药,我在厨房里煨了香菇鸡肉粥。” “鸡肉都是嫩嫩的,我还用姜丝腌过,一丁点怪味也?不会有的。香菇是今天新买的,一起都调进粥里,将粳米熬煮得烂烂的,出锅的时候只要撒一把青菜叶,热腾腾的来一碗,别?提有多好吃了。” 陆怀熠:“……” 他瞧着药碗的目光霎时间都与方?才?那样子不同了。 眼前的这是药吗?这明明是香菇鸡肉粥的开胃前菜。 他端着药,二话不说一口闷掉。 片刻之后,果?然得到了芫娘口中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香菇鸡肉粥。 那粥看起来就是好吃的,幽幽的香味如同一只爪子似的不停抓挠着人肚子里的馋虫。 如今烧将将退下,正是腹中空空,食欲大增的时刻,平平无奇的玩意也?能多吃出三分滋味,这粥既不油腻又不寡淡,无疑算得上珍馐了。 然而陆怀熠暼了瞥粥碗,方?才?喝药的气势霎时间消弭于无形。 “芫娘,我有点晕。” “别?装啦。”芫娘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陆怀熠,忍不住笑着舀起粥水喂进他嘴里,“还晕不晕?” “我让郎中再来给你下两幅专治头晕的方?子,要苦一点的,你说可好不好?” “你装得也?太假了。” 粥水很好吃,陆怀熠便笑出声?来。 “那还不是怕姜掌灶看我退了烧,粥也?吃了,晚上就要赶我走?” 芫娘怔了怔,忽然垂了垂眸子:“怎么会呢?” “若不是因着退婚,你也?不会被国公?爷和长?公?主赶出来。你从前过得都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却没处去,我怎么还会把你赶出去?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果?真不赶?” “我这不差你的一块地方?,你若是乐意,一直住着也?行。” 陆怀熠弯了弯眼角,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低下头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只茄袋,径直塞进芫娘手中。 芫娘望着熟悉的茄袋,不禁有些僵住了:“这茄袋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先前分明将这茄袋扔掉的。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3节 陆怀熠随即便道:“你打开看看。” 芫娘掂着比曾经的确多出点份量的茄袋,轻轻一倒,就见手心里躺着一对赤金的同心结。 陆怀熠这才?弯起眉眼:“中秋想送你的东西,如今拿来了。” 芫娘望着同心结,一时免不得有些迟疑:“这是给我的?” “自?然,不然还能给谁?”陆怀熠的唇角勾起几分弧度,目光不停打量在茄袋上:“该你了,芫娘,你是不是还欠我什么?” “快点,送给我啊。” 芫娘望着被洗到干干净净的茄袋,忍不住笑着伸手,将茄袋递给陆怀熠。 “我绣的,你喜不喜欢?” 陆怀熠郑重接过,就好像第一次瞧见似的仔细打量一番:“六合同春,真是好兆头。” “自?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芫娘抿了抿唇,瞧着掌心中的同心结,一时是欢喜,一时又是担忧。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你在锦衣卫里劳神劳力,身?上还因着救我才?受了伤,终究还是在国公?府里养着好一些。” “要不我还是去请伙计往国公?府里带个?信,免得国公?爷担心……” 陆怀熠轻嗤:“担心?他才?不担心。” “老头儿想要的,是个?像陆巡那样,能在朝堂上有作?为的好儿子,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他领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职,怎么会不知道智妙寺出了什么事?” 芫娘微哑:“可……可国公?爷是你爹爹呀,怎么会有爹爹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呢?” 陆怀熠哂然:“我爹和你爹可不一样,如今我胆敢忤逆他,与他而言,我死在外?头兴许还能算是替陆家清理门户。” 这辈子的父子缘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在芫娘的事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同从前一样再凑凑活活地得过且过。 芫娘可以不进英国公?府的门,可她和他,永远要堂堂正正。 第71章 今年的初雪下的极早。 才刚刚立冬, 一场雪便悄无声息地笼住了顺天府城。 四下里皆是白茫茫一片,雪天路滑,街上的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 谢夫人先前虽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身子终究还是虚的, 每日的补药从?未曾断过。 谢云笈一早便带盼星出府, 为的是再?亲自去选些上好的补品, 送进谢府消用。 车轮压得地上那雪“吱呀”作响,谢府的马车辗转了大半个顺天北城, 总算是将?马车盛满大半。 眼见得日头渐高,时辰也到了晌午, 谢云笈同盼星主?仆两个方寻进路边的酒楼用午饭。 冬天正是吃暖锅的季节。 外头冷透了, 坐在屋子里吃些暖和的东西,全身都一下子变得熨帖起来。 眼瞧着酒楼中热气腾腾, 每桌上都搁着煨炭的铜锅,盼星连馋虫都被勾起来了。 谢云笈见状,弯起眼轻笑道:“盼星, 坐下来一起吃吧。” 从?前贺家?还在时,祖父和父亲母亲都喜欢在冬日烫着黄酒吃暖锅。 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处, 笑声消散在蒸腾的热气之中, 是无论过多少年?都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然而当年?一场冤案,贺家?几十口?尽遭株连, 如?今尚在人世的,也只剩下被谢家?偷梁换柱的她。 谢云笈睹物思人, 不?禁低声道:“暖锅总得人多的时候吃起来才热闹。” “多谢小姐。”盼星搓搓手,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店中生意繁忙, 铜锅很快便被端了上来。 菜码整齐地摆放在锅中,炸酥的肉丸, 红润的夹沙肉,软糯的红烧肉,卤香的牛肉片,还有剥了皮的鹌鹑蛋。 至于荤菜下头,还要垫上白菜粉条和卤水点的老豆腐,用熬香的肉汤一浇,整只锅子便会在炭火的热力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顿时香气四溢。 无论是吃菜还是喝汤,都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再?配上两只烤到外焦里糯的麻腐烤包子,咬起来“喀哧喀哧”,堪称绝配。 谢云笈瞧着盼星用得香,自己也忽然涌上一阵饥饿。 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些菜,又用下一只烤包子,一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连带着好了许多。 “等下去买些安神茶再?回府,这几日兄长劳碌,准备些安神茶他们?晚上也好入睡,父亲也用得上。” “好,我?记得了。”盼星心?照不?宣地点下头,“小姐放心?,就?还去买公子常喝的那种。” 主?仆两人吃罢,只觉得手脚都暖和不?少,这才叫来小二付账。 谁料小二打量一眼,却径直道:“您这锅子和烤包子都付过了。” “付过了?”谢云笈不?由?得皱皱眉头,“是何时的事?” “就?方才。”小二伸手指了指,“那桌客人说小姐瞧着像位故人之后,这顿是他请了。” 谢云笈循声望去,便见得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正坐在厢房外头的桌上。 谢云笈怔了怔,一种熟悉感便扑面而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禁越走越近。 “您是……宋世叔?” 老者连连点头:“我?就?说我?没有看错,云笈,我?正是宋甫庸啊。” 宋家?与贺家?是世交,宋甫庸更与谢云笈的生父乃同科进士,两家?关系不?可?谓不?亲厚。 谢云笈幼时,还被宋甫庸抱过好几回。 然而兆奉陈案一朝事发,贺家?尽数判死?,宋家?人自然也遭流放,两家?自此失了联系。 谢云笈怎么?都没见到,再?见到昔日亲厚的长辈会是眼下这般场景。 曾经在吏部挥斥方遒的宋世叔,如?今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身穿粗布衣裳,拖着一条瘸腿,连走路也变得十足困难。 她顿时皱皱眉,忙不?迭回眸望向厢房:“宋世叔,咱们?借一步说话?。” 宋甫庸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同谢云笈进了屋子。 谢云笈忙令盼星斟上热茶,递给宋甫庸:“先前听闻宋世叔流放,我?心?下难过,只叹自己无能为力。” “如?今世叔可?还好?如?何会回到顺天来?” 宋甫庸长叹一口?气:“当年?宋家?流放,我?妻女?皆死?于途,好不?容易捱到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可?我?断了一条腿,终究难再?走仕途,只能替人抄书写状过活。” “如?今我?已然是风烛残年?,心?头未消的执念只剩下当年?的那桩冤案。” “我?此来顺天,未得就?是在死?前敲一回登闻鼓,求当今圣上重审此案。” 谢云笈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 “宋世叔草率,如?今即便敲了登闻鼓,也为此就?能如?愿。” 宋甫庸苦笑:“我?这一辈子,皆毁于此桩陈案,我?不?甘心?。” 谢云笈连忙道:“我?知道宋世叔一片丹心?,可?这陈案如?今在朝堂上人人讳莫如?深,还需从?长计议。宋世叔贸然出头,难保不?会牵连无辜,还会折了自己。” 宋甫庸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如?今在谢家?,也知道谢家?同当初的陈案关系匪浅。” “我?找过谢知行和谢安朔,他们?都说此事太过冒险,劝说我?不?可?行。可?我?已经回不?得头了,否则贺家?与我?宋家?吃的苦受的罪便都白费。” 他说着,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只要旧案重提,免不?得与谢家?生出纠葛,如?今之计唯有离开顺天,才能令你们?免受牵连。” “你将?这折子替谢家?父子递上去,如?今应天府正是缺人之际,谢家?如?若自请往应天,圣上不?会不?准。你跟他们?去应天,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 “可?……”谢云笈瞧着折子,眉头不?禁越蹙越紧,“宋世叔,这太冒险了。” “如?今您手里莫非有什么?证据?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我?有证据!” “有证据也未必能成,世叔,您再?考量考量。” 宋甫庸却主?意已定,皱眉道:“云笈,难道你不?想替你父母祖父,还有你贺家?几十口?人申冤?” “我?知道,你们?有顾忌,可?我?没有,你看到我?这条断掉的腿了吗?我?如?今不?过是废人一个,若不?能为此案重新鸣冤,不?能替我?宋家?,贺家?,还有数不?尽的受累于此案的人道一声冤屈,我?就?是死?也难瞑目。” “你不?必再?管,这蜡烛的灯芯我?去做,就?是烧死?了,烧成灰,也烧不?掉我?这些年?所受的不?公。” “云笈,听话?,跟谢家?走吧。贺兄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活着就?只为了这一口?气,只要我?喊出我?的冤屈,那就?够了。” 言罢,宋甫庸毅然决然地拖着他的瘸腿走出了厢房。 谢云笈望着折子,一时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怎么?会不?想申冤呢? 她的父母,她的祖父,她最亲近的家?人,都死?于这场冤案。她幼时颠沛流离,直到遇见谢家?父母才捡回来一条命。 可?是望着背影佝偻的宋世叔,她心?下更不?是滋味。 她实在难以想象该有多少苦,多少罪,才能将?曾经意气风发的宋世叔折磨成如?今这般苍老的模样?。 她幸得谢家?庇佑,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实在不?知自己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一个怀着执念的故人。 谢云笈将?折子收进袖中,望着宋世叔远去的方向,忍不?住轻轻叹下一口?气,随即带着盼星离开酒楼。 酒楼中仍旧热气蒸腾。 小二们?忙不?迭去收拾厢房,才见隔壁间的门也被人一把推开:“小二,添壶水。” “好嘞,您稍等。”言罢,小二利索地将?灌满的水壶提了进去。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4节 坐在厢房中的周悯同,这才端起面前添了水的茶船,慢条斯理地撇了撇上头舒开的茶叶。 下人毕恭毕敬作个揖:“阁老,云笈小姐已经将?那折子带回去了。” “只是……之后她若是不?将?那折子换掉,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周悯同勾起唇角:“这本就?是一箭双雕的计划,就?算她不?换,我?们?也不?算白费功夫。” 他眼中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会不?换呢?” “她的身份就?是一根放在谢家?的火药捻子,保不?齐又要赔上几十口?人命。谢家?毕竟养她一场,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出事吧?” “更何况,谢安朔如?今怕是正紧锣密鼓地找着谢家?的真小姐,谢云笈这个假千金,即便面儿上不?显露,心?中又怎么?会真的不?介意?” 谁活着会没有一点私心?呢? 人都是一样?的,受寒的时候想要穿暖衣,挨饿的时候便想吃饱饭,在外头流离失所,哪里能比得上在谢家?安稳宁定? 如?今得了个如?此冠冕堂皇又合情合理的由?头,还有宋甫庸奔走冤案,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又怎么?会不?把折子替谢家?那对父子递上去? 周悯同嗤笑一声。 这世上的人,复杂得很。可?有时候,人性又好像简单得像一层窗户纸。只要知道了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再?拱手送人,对方哪里会有不?想要的道理? 他拿起茶船啜下一口?:“这几日看好宋甫庸,过些时候就?送他去敲登闻鼓。” 这局布了这样?久,姓宋的是最后一步棋,决不?能出岔子。 只要登闻鼓一响,他便能一口?气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周悯同轻嗤,眼中满满都是算计和蔑然。 这顺天城里,终究还是他说了算,敢同他作对的,就?不?会有好下场。 第72章 芫娘早晨端着熬好的药进屋时, 屋子里是空的。 她皱了皱眉头,正要回过头去问问红芍他们见没见过陆怀熠,便见一道熟悉身影迎风走来。 “外?头那么冷,你一大早去了哪?”芫娘忙不迭将人拽进屋合住门。 陆怀熠眼角堆起几分弧度, 将手藏在背后。 “去了趟北镇。” “刻那块雕版的木材特殊, 寻常山林里寻不到, 都是从南边贩过来的,只要顺着木材贩子的线索去寻, 早晚能将这些人翻出来。” “只要找到这些人,就能找出是谁想害你, 再想找见你爹娘就不难了。” 芫娘却不言, 只将药碗递上,使了个眼色便直勾勾瞧着陆怀熠。 药碗里头的汁水黑褐浓稠, 看着便让人反胃。 陆怀熠:“……” “那个……这几日?又是郎中,又是熬药,还要吃饭, 定然花销不少。北镇里还搁着我?的晌银,我?再去一趟, 都拿来给你。” “不用。”芫娘目不旁视, “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 如?今又不是在香海,一个月的白崧炖豆腐我?还能养不起你?” “快点, 把药喝掉。” 言语之?间,芫娘的目光就飘向了墙上挂着的鸡毛掸子。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陆怀熠自然知道鸡毛掸子的威力?。 陆怀熠只觉得的脑壳忽然有?点疼,索性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低下了他?桀骜不驯的头,乖乖拿碗将药汁咽了。 “给。”他?将碗倒了倒,“你看,干净不干净?” 芫娘的目光却瞥在他?始终背着的右手上:“手里藏着什么?不会是把药倒在袖子上了吧?” “没有?。”陆怀熠扁扁嘴,怕芫娘不信,他?还特地强调,“真?的。” 芫娘深知他?瞎话张嘴就来的本事?,故而并不大信,只探身子过去瞧:“那你给我?看看。” 陆怀熠侧身躲了两次,最后见芫娘急了,终于笑出声?来,伸手递出一支梅花:“给。” 芫娘一滞,就瞧见一支红梅跃然眼前。 点点梅瓣璀璨耀眼,仿佛一下便将整间屋子都渲染得绚丽了几分?。 芫娘拿着梅花翻来覆去地瞧,心下不胜欣喜。 陆怀熠弯着眼角:“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年冷,梅花也开得也比平年都要早。” “我?记得香海的院子里就有?不少花,所以这支,你会喜欢吧?” 芫娘小?心翼翼地将梅花插进瓶子里,爱不释手地打量半天?才搁在桌上:“我?小?时候总想去山上看梅花,只是我?爹娘从来都不让。” “他?们?怕我?受寒,怕我?着风,总是说等我?好些就带我?去看的。可惜没能等我?好些,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陆怀熠瞧着芫娘目光中带着几分?失落,随即俯身啄一口芫娘的脸颊:“那我?陪你看啊,我?还可以陪你找你的爹娘。” “只要天?天?喂饱,日?后再给个名分?就好了。虽然陆怀熠这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可是高低还算个小?公爷,很值当的。” 芫娘被冷不丁亲一口,顿时捂住脸怔了怔。 她不甘示弱地扁扁嘴:“你干嘛?我?才不要你。” “那芫娘还想要谁?” “要陆老六,不要陆怀熠。” 陆怀熠嗤笑,随即朝芫娘身边凑了凑:“可芫娘若是不要我?,我?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你舍得?” “芫娘最善良了,你就收留我?嘛。” “不要。”芫娘斩钉截铁,“我?和陆怀熠又不熟,他?还欺负我?,他?无家可归,跟我?有?什么关系?” “诶,不是我?说。”陆怀熠被她惹笑了,“我?哪敢欺负你?从香海见着第一次,不就只有?你提擀面杖欺负我?的份儿??” “那分?明怪你自己吃面不带钱。”芫娘毫不留情地驳斥,“还有?,你都不跟我?说你的真?名,我?认错字,你还在鸿运坊顺着我?认错的名字叫,这都不算欺负人?那什么算?” 陆怀熠赔上几分?不要钱的笑:“那种赌坊里,谁会说自己真?名?” 芫娘撇撇嘴:“我?不管,你方才还轻薄我?。” “反正陆怀熠坏,陆老六好。” 陆怀熠装模作样?轻叹一口气:“唉,既然芫娘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也不是那种容不下人的。” “要是芫娘实在瞧我?不上,就留陆老六做夫,让我?做个情郎就行。我?这人不会争抢,满心满眼就只有?芫娘,只要天?天?能见着芫娘,我?就心满意足了。” 陆怀熠轻轻捧住芫娘的手:“芫娘放心,我?决不让旁人发现的,你让我?来的时候我?就来,让我?走的时候我?就走,这可好不好呢?” 芫娘瞧着他?的模样?,一时又气又好笑,便径直笑出声?来。 “别闹了,你背后的伤还没好全,等下要是再裂开,甭管是陆老六还是陆怀熠,都得呲牙咧嘴地吃药。” 陆怀熠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那你快说,‘怀熠,留下来吧,我?怎么能没有?你呢’。” …… 芫娘趁他?俯着身,便伸手捻住陆怀熠的耳尖,随即揪了揪。 “怀熠,让我?拧一把吧。” “我?还没拧过小?公爷的耳朵呢。” 陆怀熠忙不迭躲了躲,轻声?笑着求饶道:“别,拧坏会不灵光的。” “若是不灵光了,往后怎么给我?们?芫娘找爹娘呢?” 芫娘弯了弯眼:“没有?你,我?还不能自己找了么?” “昨儿?晚上我?跟师父问过,宫里头没有?女御厨,和师父一个路子进宫是不行了,但是如?果在荟贤楼做掌灶,逢年过节还是很有?机会进宫去参加宫宴的。” “我?同师父商量好了,以后积香居都给师父管,我?从今儿?起就到荟贤楼掌灶去。” “我?要进宫,要往高走,只要我?站得够高,我?爹娘和哥哥就不会看不到我?。” 陆怀熠方才还玩笑的神情,闻言顿时收敛起几分?。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啊,只要是你下定决心的,都好。” “若是进了宫里,那些人也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地再害你。” 芫娘鼓鼓腮:“我?自然是最好了,倒是你,还说等我?做了掌灶,要请陛下来吃我?的席。” “原来你一早就在调笑我?。” “那是陆老六说的,又不是我?。”陆怀熠轻笑着侧过视线,“芫娘这么厉害,没有?我?也定能让舅父尝到你的手艺。” 他?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笑弯了眉眼朝芫娘倚了倚:“我?哪敢调笑芫娘?往后还得指望芫娘多疼疼我?。” “等再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才贴心,那个陆老六最坏。别想那个陆老六了,芫娘,难道我?不好么?” ———————— 芫娘本是要一早去荟贤楼的,奈何积香居里那“祸害”实在是“媚人不浅”,等芫娘跟着师父套车出门的时候,晌午都已经过了。 商老板和芫娘早就是老熟人,荟贤楼里的几个掌灶师父更是在英国公府中秋蟹宴的时候就与芫娘共过事?,决不能算生分?。 更何况从前杨算在荟贤楼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芫娘满打满算还是杨大师傅的师侄,自然是更没人来置喙。 大家一人出一道题目,芫娘利利索索就做完了。 只是等到最后,老孙忽然又叫住芫娘,朝荟贤楼的掌灶们?拱了拱手:“芫娘还小?,日?后仰仗各位照顾。” “大家点的菜也没有?刻意为难她,但她日?后要在荟贤楼里掌灶,也不能只靠大家照顾过日?子。” 他?说着,便望向芫娘:“芫娘,我?再点一道,你去做一例八宝葫芦鸭,若是做得好,你进荟贤楼的事?,也就算是我?彻底点头了。” 大家闻言,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八宝葫芦鸭,这菜太考功夫了。 整鸭要脱骨,却不能有?一星半点破皮,这考的是刀工。再将糯米,虾仁,腊肉,莲子,菌菇之?类的八宝馅料悉数填进鸭子,要有?滋味,却又不能太咸,这考的是调味。将鸭子捆扎好,做成葫芦模样?,还要烧出糖色后,这考的是火候。 寻常的人即便做了掌灶,要做好这八宝葫芦鸭,也得再花个好些年头。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5节 不过一旁的芫娘闻言,只是又轻又快地答应一声?,便转头忙活起来。 刀在芫娘手里早已经是熟能生巧了,她速度很快,却一点也不慌张。 待到一个下午过完,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中间便是那道工序复杂,却令人叹为观止的八宝葫芦鸭。 大家挨个品尝,自然也挑不出什么错缝。 老孙夹了一块分?割好的八宝葫芦鸭,只觉外?焦里嫩,各种食材的香味交相融汇却又并不突兀。 鸭子脂厚,若是火候不到,便会油腻,但若火候太过,又易焦皮。 芫娘烧的鸭子恰到好处,油脂悉数融进了鸭腹的食材同鸭肉之?中,一口下去,丰腴圆满。 老孙赞许地点下头。 芫娘的前途不可估量,来日?定比他?和师兄杨算还有?本事?些。 一壶温好的花雕被挨个倾倒进杯中,大家环次列座。 芫娘给师父和商老板敬了酒,又挨个同荟贤楼的大师傅们?碰了杯,至此便算是正式进了荟贤楼的门。 大家对芫娘的八宝葫芦鸭无不赞许,即便先前还有?几分?私下里的不服,如?今也全都消停下来。 日?后这荟贤楼里要有?个女掌灶,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实。 芫娘更明白,就算前路再长,只要踏踏实实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就总会有?走到头的那天?。 她跟大家用完了饭,又跟商老板熟悉了一遍荟贤楼里头的伙房摆设,直等到大师傅们?都下了灶,她才又跟师父一起坐车回荷花市场。 天?色早就黑了,外?头的已然不见什么人影。 只是才一进门,芫娘便瞧见陆巡正坐在积香居里。 他?听得芫娘进门的动静,连忙上前拱了拱手:“姜姑娘,听闻你这几日?在荟贤楼颇劳累,我?本不该打扰的。” “只是眼下事?出突然,陆巡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姜姑娘帮帮忙。” 芫娘轻轻挑眉:“怎么?陆百户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还请细细说一说。” 陆巡的脸色顿时一沉,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片刻之?后方做了个“请”的姿势:“还请姜姑娘借一步说话。” 第73章 陆巡和陆怀熠不一样。 自从芫娘在香海认识陆巡以来, 他便一直是一副稳重?的模样?,平日里?话不多,脸上也甚少有什?么表情?。 芫娘还从未曾见过陆巡像现下这般,匆忙中透着些慌张。 她心下顿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芫娘忙不迭引着陆巡进积香居后头的院子, 方停下脚步:“此处没有旁人, 陆百户还请直言。” 陆巡连忙拱拱手:“姜姑娘可听闻, 几?日前府城中有人重?击登闻鼓,叫冤多年前的一桩兆奉陈案。” 芫娘闻言, 顿时也皱了皱眉头。 一遇登闻鼓伸冤者,须当?今陛下亲自受理, 必得是大案要案, 违者要论以重?罪。 故而一有人擂鼓,很?快就能成为顺天府城民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芫娘在积香居出入,难保不听上两?耳朵食客们的言语。 只不过这兆奉陈案的太过久远,跟芫娘也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 故而芫娘倒是没有专门关注过。 陆巡轻叹:“如今京中四下传言纷纷,案子正在风口浪尖上。可昨日偏有人在公爷行猎的别院里?抄出来两?只木箱, 里?头盛了满满两?箱子假银票, 还有当?年印了那?篇《兆奉幼祸疏》的雕版。” 芫娘一哑:“怎么会?” “你们手里?正差办着假银票的案子,怎么会突然同英国公府扯上关系?” 芫娘想想也觉得这事情?离谱得很?。 那?些人差点烧死她和陆怀熠, 若当?真是英国公所为,难道他还要杀自己的亲儿子么? 陆巡便又解释道:“姜姑娘有所不知, 我家公爷虽挂着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可却只是恩封, 在朝堂上并无实权。” 先前英国公与朝中诸臣不睦,如今即便人人都知事出蹊跷, 却也只作壁上观,无一人肯替英国公鸣冤。 “公爷自昨日起?就被禁闭在府,长公主又因为此事与陛下生了龃龉,也被扣留在宫中。公爷执拗,为表冤忿,如今既不肯说话,又不肯进滴水粒米,已经一日未曾用饭。” “如此下去,只怕还没有等到个清白,身子就要吃不消了。” 芫娘眼中的诧异很?快变成了担忧:“那?怀熠可知道此事?” 陆巡神情?凝重?地?摇摇头:“世子的伤如今才刚刚好了一些,陆巡不敢擅作主张,更何况世子同公爷的关系……” 芫娘垂了垂眸:“可……兹事体大,这必然瞒不住他的。” 陆巡略作思忖:“先前从智妙寺中雕版还未曾查出线索,只要再有些时日,我定能找出线索来。这事情?本就是子虚乌有,到时候公爷定也就能洗掉这陷害载赃的冤名。” “如今还得劳烦姜姑娘做些清淡好下口的菜色,只求能让公爷用下饭,便是万万大吉。” 芫娘未曾再多加犹豫,问清了英国公的喜好和忌口,随即轻轻点下头。 “怀熠大抵睡了,不要吵醒他。” “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芫娘利索走进厨房,和从前一样?系上围裙,挽起?袖子,已然是熟练到不能更熟练了。 英国公若是一日未曾用饭,东西自然要清淡精致的好。 她进积香居的厨房里?头搜罗一阵,很?快便准备好几?样?菜的食材。 先是奶白的上汤娃娃菜,而后是一份清炒豌豆尖。 素菜清淡,都是好克化?又不重?口味的菜色,算得上中规中矩,英国公这般出身贵胄的人定也不至于厌恶。 至于荤菜,一碟子是豉油蒸牛肉,另有一碗虾做的菜色,是因着她听陆怀熠隐约提过英国公喜欢,才特地?准备的。 然而依着如今情?形,要英国公再抓着虾一只一只去剥,定然是有些不合时宜。 芫娘索性将鲜虾去头剥壳,腌制去腥之后,便将虾仁斩成泥,再摔打上劲,挤成一块一块的虾滑下锅。 番茄去皮切丁,在锅里?熬煮成翻沙的酸汤,只要简单调味,加上冬天常见的白崧豆腐,再卧了虾滑进去烹煮,滋味便十足了。 浓郁的酸汤裹着蔬菜和虾滑,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实在没有比这更开?胃的东西了。 芫娘将菜仔细盛放进食盒,又盛一碗今年秋天新的五常府大米蒸成的米饭,方跟着陆巡一道儿上了去英国公府的马车。 芫娘在顺天府待了半年多,多少也算对英国公有所耳闻。 英国公年少便入沙场滚练多载,杀过鞑靼,屠过倭寇,威名赫赫皆是靠贼匪脑袋垫起?来的。 只是自尚公主后,他便按照祖制留在京中,就着个半吊子吃俸不管事的闲职。 从前的英国公对芫娘来说是远在天边的人,可如今见着陆怀熠的种种,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严厉漠然,不近人情?的形象来。 马车很?快停在了英国公府的院子里?。 上一回来英国公府,走得不是正门,今日才一下车,芫娘便见几?个被砍得不成模样?的木桩立在院外,木桩东倒西歪,形状触目惊心,想来是英国公的手笔。 芫娘一惊,连忙低了低头,快步跟着陆巡离开?。谁料才走进正院,便又见院子里?头乌泱泱的站着一群人。 宫里?头宣旨意?的黄门扬长而去,老管家拿着圣旨连连叹气。 那?些证据都被坐实了,弹劾英国公的折子都堆成了山,如今圣上勃然大怒。 “陛下下令明日一早便要削爵,押公爷进刑部大狱,这英国公府也要查抄。如今这府中群龙无首,这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陆巡闻言,三步并两?地?上前,一把接过管家手中的圣旨,仔细看完,不禁眸子一缩。 天家无情?,竟至于斯。 英国公一门从前戍疆卫国,如今也是忠心耿耿,竟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何能不叫人齿冷? 他连忙拿着圣旨,带芫娘进了英国公的屋子,手捧圣旨跪在地?上。 他的头埋得很?低,手似乎在隐隐发抖:“公爷,是陆巡无能,不能救公爷于危难……” 陆巡生父早逝,多年来全凭英国公一手教?授提拔,心下早已偷偷将英国公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如今眼看英国公遭陷,他却无能为力,心中只有无限自责。 “方才宣旨,我都听到了。”英国公陆子叙年逾四旬,依旧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就算他如今被囚在府中,早已不掌一兵一卒,却仍旧气度非凡,比芫娘见过的那?几?位几?位当?权的武将更似武将。 他终于开?口说了话,又慢吞吞转回身子,垂下眸子望向?陆巡,竟莫名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慈爱:“难为你了,是我四下树敌,咎由自取,如今怎么能怪你?” 正言语间,他便望到了立在一旁的芫娘。 英国公顿时又皱起?眉头。 陆巡便解释道:“公爷,我请姜姑娘准备了些吃食。” 芫娘做了个深呼吸,随即提起?食盒走上前:“陆百户忧心公爷,特地?让我准备的都是清淡的菜色。” 她说着将食盒里?的菜色依次摆放出来,一下便将英国公面前的桌子摆满了。 “公爷,用一些吧。姜姑娘手艺非凡,就连世子都是赞不绝口。” 英国公却对面前的饭食俨然并无兴致,只是听陆巡说起?陆怀熠,便兀自冷笑一声:“你还提他?我陆家以武立身,代代良将,出了这样?没心没肺,不思进取的后人,生是将我陆家的清名给?毁了。” “这么多天了,这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没死在外面?” 芫娘闻言,不禁皱住眉头,递上筷子的手也僵在半空。 她眼前霎时间就闪出那?日闲谈时,陆怀熠努力掩饰却依然露出来的失落眼神。 芫娘也不知是怎么的,心下忽然被委屈揪成了一团。 陆怀熠固然有很?多不好,初到香海时,芫娘成日里?为着他恼火。 可他替她寻了玉环,他敢求圣上替他退婚,他救了她的命,他绝不至于被说成英国公口中那?样?不堪。 英国公见她僵持着的姿势,不禁又打量向?芫娘:“怎么?” 芫娘见英国公问她话,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了一阵胆量,只将筷子轻轻搁在筷架上:“公爷,不是这样?的。” “他是受了伤,伤得重?,如今多有不便才没回府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6节 英国公一时也顾不得打量这个同他顶嘴的姑娘,只兀自拧了拧眉头,将目光瞟向?陆巡:“受伤?” 陆巡一脸凝重?地?点下头。 “世子在智妙寺找雕版时,被过火的房梁砸到,背后留了一道深深的伤。” “只是世子不准我同您讲起?……” “他?”英国公眼中掠过稍纵即逝的愕然,俨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只是很?快他又说服了自己,“他游手好闲,真办起?案子来,怎么能吃得消?” “长长记性也好,往后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逞能了。” 芫娘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公爷恕罪,他不是逞强,是为着救我才受伤的。” 陆巡便也道:“公爷,先前的案子全是仰仗世子,世子如今在锦衣卫中行走早已是游刃有余。” 英国公的目光在芫娘身上梭巡一圈,见得这小姑娘周正有礼,落落大方,终于暗自开?口琢磨道:“姜掌灶……” 这就是凤翔楼先前那?个姜掌灶? 芫娘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下头:“回公爷,正是。” 英国公眸子一缩,忽然想起?了陆怀熠手札上的那?个“芫娘”。 他没少揍过陆怀熠这独子,故而陆怀熠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认怂。 只不过这一回,他强硬地?不愿和谢家小姐结亲,好像并不是因为什?么不三不四的缘故…… 陆怀熠定是瞧上了这目光水灵灵,说话甜生生的姑娘。 英国公低着头,打量着芫娘带来的饭食。 菜色样?样?精细,令人食指大动。 更有一盅番茄炖汤,虽不见虾,可是开?盖便散发出了虾的鲜味。 “这是什?么菜?” “回公爷,是番茄虾滑煲。” “世子告诉过我,您最喜欢虾。” 英国公眉头一揪,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 他从来没有发现,陆怀熠原来什?么都知道。可是陆怀熠喜欢什?么,他却没有丁点头绪。 他怎么才发现呢?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滞留京中的愤懑,都是他这唯一儿子不得脸的愠意?,这好些年,便好像错过了很?多事。 英国公很?快整理好情?绪,随手便从博古架上抽出一个信封递给?芫娘:“罢了,如今这英国公府中飞来横祸,是我没本事,再护不住他母子俩。” “如今既是你照料他,便把这信拿去交给?他。” 芫娘定睛一瞧,只见得信封上的“和离书”三个字分?外惹眼。 英国公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将朝臣骂了个遍,陛下早已厌烦不堪,轮到如今这下场也是意?料之中,指望不着他来救。” “只是兆奉陈案事关重?大,到了削爵抄府的地?步,只要能不牵连他们母子,就算是圆满了。” 第74章 芫娘望着手中的和离书, 心下不禁思绪万千。 平心而论,芫娘很羡慕陆怀熠。 不是因为他出?身贵胄,不是因为他总被众星捧月,更不是因为他有使不完的银钱。 只因为能像陆怀熠一样, 有爹娘呵护在?侧, 一家人共享天伦, 那?是芫娘只有梦里才敢想的事。 可她不知世事难料,即便是如同英国公府这般位高权重?, 又没有兄弟阋墙之忧的世家,竟也会?有如今这般分崩离析近在?眼前的一天。 若是真心为着陆家着想, 如今要寻个最好的法子, 的确是该促着英国公与长公主?和离。这样一来,至少陛下或许还能看在?长公主?的份儿上, 对英国公府旁的人网开一面。 可是芫娘应不下这样的话,更做不出?这样的事。 那?是别人好好的家,是她寻了那?么多年的梦, 她怎么能亲手?拆了呢? 她心下有千言万语,可是在?英国公面前, 她终究难以开口:“我……” 英国公好似是看穿了芫娘的心思, 便笑出?声来:“这样难道不好么?” “明?日等我被押进刑部?大牢,纵是想要, 也拿不到?了。” 眼见得?芫娘仍旧无?动于衷,英国公眯了眯眼, 语气中多出?了几分诘问之意:“怎么?你不接?” 短短几个字,芫娘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英国公太凶了。 可是他的这种凶, 不似那?些差吏衙役的要挟威逼,反倒是种令人下意识便不能不服从的威严。 芫娘攥着眉头咬了咬牙, 仍旧不置可否。 英国公这才侧目望向?陆巡:“陆巡,你去,把这和离书带出?去。” 陆巡皱了皱眉头,一时也为难起来。 英国公的目光越发凌厉下几分:“你这是也要忤逆我了?” 陆巡连忙单膝跪地,诚恳道:“陆巡不敢。” 他毕恭毕敬地将手?伸过头顶,只等着英国公将和离书放下。 芫娘眼睁睁望着,心下分外不是滋味。 但就在?那?信封将要碰到?陆巡手?上的时候,陆巡身后忽然冒出?一道力,径直将这信封从交接的两个人之间抽了出?去。 屋中的几个人皆是一愣,随即才看清陆怀熠不知是什么时候进了门。 陆怀熠将芫娘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抬眸对上英国公的视线:“你凶了满朝文武,凶了我跟陆巡,难道还不够威风么?凶芫娘干什么?” 英国公皱住眉头,脸上的愠意顿时不加克制的显露出?来:“你还知道回来?” 陆怀熠嗤笑:“我又不是聋子瞎子,英国公府都要抄家封府了,外头谁还不知道?” 他瞟一眼信封上的字,揶揄地轻笑一声,便不假思索将信封伸在?灯火上燎了。 信封霎时间被火舌彻底吞噬,随即便彻底化为流转飘落的灰烬。 “你一心就想我身居要职,独当一面,想着要替老陆家争一口气。如今锦衣卫我进了,案子我也查了,该得?罪的挨个得?罪过,这英国公府如今查封在?即,这便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你就拿一封和离书当做事给我们的交待?先别说我,我娘会?同意么?” 英国公眯了眯眼,握着圈椅的手?指也越攥越紧。 “老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少在?这里自作聪明?。” 芫娘瞧着如此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时不禁紧张起来。 英国公武将出?身,性子暴躁也是难免,如此盛怒之下,万一真的动了手?,陆怀熠实?在?是没有半分优势可言。 她拉起陆怀熠的袖子,小幅度地轻轻拽了拽。 陆怀熠却并未侧开视线,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好。 陆怀熠垂着眸子,不禁轻笑一声。 他两手?抱臂,随意地点了点头:“是,你吃的盐是多,你五岁练刀,十岁挑枪,十二岁就守在?九边重?镇的边卫里,能直取鞑靼将领的首级。” “可你再有本事,吃再多的盐,能把如今的冤名洗掉么?能正朝堂的清明?么?能把驸马不能参与朝政的祖制改了么?” “陆家这么多年,就一定要靠有了名声才能过活下去不成?” 英国公的眸光一顿,眉头越压越深,终究难出?一言以复。 自从迎娶长公主?,从边军卸任归京,年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久到?他已经快要提不动枪了。 他不甘心。 他自幼练了一身本事,本可以奋勇杀敌,本可以不畏生死,本可以纵马卫疆。 可这一切,终究都是本可以。 当年的驰骋疆场,恣意潇洒,好像都变成了一场梦。梦里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有保家卫国的豪情,有银枪白马的背影。 可是梦醒之后,他眼前却只有冷冰冰的院墙,还有那?个身居三品却管不了一丁点朝政的“锦衣卫指挥使”牙牌。 他心里的不甘,从来没有因着岁数而逐渐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直至如今。 他愧的是未能承袭先祖之志,恼得?是独子陆怀熠未曾接过衣钵,甚至还敢连祖上传下的功夫也敢弃如敝履。 他可以在?旁人面前有绝对的权威,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怀着最深的忧虑,日日如履薄冰。 事到?如今再回过头,他才恍然大悟,是他的执念太深,竟什么都未曾看透,生生为英国公府带来了一场浩劫。 有什么是比家人都平平安安更重?要的? 那?终究是他的儿,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往不归路上推呢? 英国公的手?颤了颤,眸子也恍惚一下子失了焦。 他嘴唇翕张,无?声言语汇聚成往往复复的“怀熠”,却终究没能叫出?来。 陆怀熠侧过眼:“你只要顾好你自己便罢了,我捅的篓子,我会?去负责。如今我手?上还有几条线索,定然能查的出?来。” “陆家断不在?你手?上,也定不会?断在?我手?上。只是有些乱臣贼子,等找了出?来,你想剥皮抽筋也不是不行。” ———————— 芫娘同陆怀熠深夜出?府,只觉得?英国公府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陆怀熠还在?有条不紊地和陆巡嘱咐:“顺天府的木材贩子已经查了九成,剩下的那?些,还要抓紧些。” “别庄里抄出?来的雕版可拓过?谢家手?中定有当年的《兆奉幼祸疏》,拿来对上一对,真假立辨。” 当初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印了文章的雕版但凡抄出?,必是死罪,想来早已经被人毁了。 如若是为了诬陷,特地冒着死罪将当初的雕版保存下来,想来未免有些太不值当了。 故而如今现世的这块雕版,必然为假。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7节 只要是假的,那?就不会?和真的一模一样。 如今这两条路子双管齐下,想来绝不会?毫无?收获。 芫娘望着他,觉得?他认真的模样和以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太像了。 但不管是曾经在?香海,还是如今在?顺天,他总是能有法子,他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英国公府抄府成了难以阻挡的危难,只不过陆怀熠顾不得?管,他成日都往来在?北镇之中,手?里有忙不完的事。 往日虽有陆巡帮忙看着他喝药,但见着陆怀熠披星戴月地奔波,芫娘还是免不得?担忧他背后的伤。 为此,芫娘特地查了书,想要尝试些从前未曾做过的,也是有意去准备补血益气的吃食。 她将宰杀处理好的乳鸽剁件,清洗干净以后,先用葱姜和花雕焯水去腥,而后便连同山药,茯苓,芡实?,薏米之类的药材一同搁进炖盅。 此外,为着增加风味,芫娘还特地配了各色干菌,羊肚菌,赤松茸,虫草花,都是风味浓郁的菌菇,添加在?肉汤中,汤汁便会?带上一种多层风味的香醇口味。 炖盅被搁在?锅中,大火足气,搁着水整上几个时辰,乳鸽汤便算大功告成。 芫娘拿着勺子浅尝一口,一下只觉得?这乳鸽汤的鲜味一下便从舌尖溜到?了肚子里。 虽是第?一回做,却意外成功。 眼见天色已晚,陆怀熠却没有半丝要回来的影子,芫娘索性带上几份旁的饭菜,一起装进食盒中直奔北镇。 只是才进得?北镇抚司衙门,芫娘方被告知镇抚司中寻得?了假银票雕版的线索,陆怀熠和陆巡午后便出?门去抓人了。 芫娘抿了抿唇,一时心头微动。 那?些人想害她,碍着她找爹娘,如若如今能将人抓住,她便也能有些线索,再也不像是在?黑夜之中继续摸索了。 她隐隐有些激动,在?房中来回踱步,只恨不得?陆怀熠和陆巡立时就能把消息带回来。 只奈何漏刻上的时间一点一点流淌过去,北镇却未曾多出?丁点动静。 芫娘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越等越困,最终缓缓支着脑袋,坐在?椅上沉沉睡过去。 芫娘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直等到?初晨的光线透过花窗,轻轻晃了她的眼,她才终于迷迷糊糊醒过来。 她瞧清四周,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 陆怀熠竟一夜未归。 芫娘忙不迭起身,快走几步打开房门,想要去院子里,不想便迎上了一行匆匆归来的人。 她滞了滞,只觉得?困倦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芫娘迫不及待地朝陆怀熠跑过去:“怎么样?找到?了吗?是什么人?”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阻着我找爹娘?” 第75章 芫娘的话音才落, 便迎上陆怀熠身边的陆巡开口:“世子,买雕版木材的人找到?了,姓吴,那木头贩子认过, 只是……” “人在昨天落水而亡, 被发?现的时候, 已经?没气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这定然是杀人灭口。” 芫娘的步子忽然在原地僵住。 那些?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害她, 自然也能?不留情面地对自己的同伙下手。 她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陆怀熠一进院子,便正正对上芫娘的目光, 他?的眉眼间透着疲惫, 可还是很?快弯下几许:“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人去知会我?” 芫娘摇摇头,知道他?还在强打精神, 便将自己的心思匆匆掩住:“我炖了乳鸽汤给你。” “只是……已经?凉透了,还是不要喝了。” 陆怀熠勾着唇角,答非所问道:“人还没抓回来, 还要再等?一等?。” 芫娘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芫娘, 我还有些?没办完的事要去办。” “先让陆巡送你回去歇一歇, 等?我去找你,好不好?” 芫娘瞧得出来, 如今这事情很?棘手。 她乖巧点头,很?快拎着食盒, 跟陆巡离开了北镇抚司衙门。 荟贤楼已然到?了开张迎客的时辰,芫娘不敢耽搁, 忙不迭将鸽子汤放在吊子里头温着,而后便操持起旁的事情来。 荟贤楼中人多, 分工也细,芫娘自然不至于忙到?三头六臂。 时辰顺流而过,在芫娘不经?意之间便已经?过了晌午。 芫娘正觉得站得累了,想要坐下喝口水,就?见商老?板负着手悠哉悠哉地进了门。 “嚯,可真?是好香,这吊子里是谁炖的汤?” “那吊子里还能?是谁的?当然是小芫娘的鸽子汤。” “煨了大半天,可不是香极了?” 芫娘笑着当回应,连忙起身朝商老?板点点头。 商老?板便也捋捋胡须:“我来正是要找芫娘说?些?话。” “这几日宫里头有主子娘娘茶饭不思,想请咱们荟贤楼去侍奉几日,芫娘进荟贤楼已经?有些?时日了,这次便跟着几个老?师傅进宫里一回,如何?” 大家?都三三两两地点点头。 “让小芫娘跟着上一回宫里头,往后也就?轻车熟路了。” 商老?板这才又侧目望向芫娘:“大抵就?伺候六七日,白天进宫,晚上宫门下钥之前就?回来。” “多谢老?爷子,我正想进宫里去见识见识。”芫娘目光微顿,最终慢吞吞地点下了头。 商老?板见事情都已经?妥当,便也点下头:“宫里头的事情若是有做不来的,问问几个老?师傅,他?们进宫的次数多,都能?照顾你。” 芫娘勾了勾嘴边的笑意,朝荟贤楼的师傅们道了谢。 她想要进宫,想要在天下扬名。 只不过现下,她更想陆怀熠带着好消息来找她。 然而,直等?得时辰都过了午后,那吊子里的汤也快熬干了,芫娘却还是没能?等?到?陆怀熠的消息。 她放心不下,才一忙完荟贤楼中的事情,便又赶着往北镇抚司中去。 然而陆怀熠不在北镇。 芫娘暗自思忖片刻,记得陆怀熠先前还提到?要寻谢家?去找些?线索,便转了身,掉头往谢府赶去。 谁料才到?谢府敲开门,老?管家?看清是芫娘来,便朝着芫娘拱了拱手:“姜小娘子是来找盼星同我家?小姐?” “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同公子奉诏去应天,已经?带夫人和小姐走了好些?日子了。” “应天?”芫娘眉头微皱,“怎么会突然去应天呢?” 北直隶有顺天府,南直隶有应天府,这两地隔着两千多里路,绝非一朝一夕能?赶到?的。 如今就?算是去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那陆千户他?们也没有来过?” 老?管家?不禁摇摇头:“陆千户他?们如何会来?” “这宫里头的诏书下得急,老?爷赶着到?南直隶上任,自然走得匆忙。” “说?来也怪,那头我家?刚被指到?应天赴任,这头公子便也受命要编纂典籍,一道儿往应天去了。这一路山高水远,老?爷一任少?说?也要三年?五载,若是再往长,那也说?不大准。” 芫娘皱住眉头,只好急急道谢,有些?失落地回积香居去。 她找不到?他?了。 也没办法告诉他?进宫的消息。 即便入夜,芫娘还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不习惯没有他?,但她知道,谢府离京是件棘手的事,如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不利的方向,他?一定也是在忙着寻找办法。 他?们都在不停地拼搏,他?会带回来好消息的。 芫娘缓缓闭上眼。 她也要平心静气地做好她的事,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慌乱。 旦日一早,芫娘听了老?孙几句交代嘱咐,便跟着荟贤楼一行?朝宫中进发?。 引车的马儿一路小跑,车中却很?安静,半点不似当初到?英国公府里头做螃蟹宴之前那样热闹。 马车很?快通过盘查,沿着甬道进宫。 芫娘透过马车车帘偷偷往外?张望,顿见满目红墙连绵不绝,高台楼阁,层叠黄瓦,实在威严雄壮,和她梦里头那个开满了紫藤花的地方一模一样。 马车又走了不远,便彻底停下来。 荟贤楼一行?人下车受了盘查,终于步行?着朝膳房走去。 芫娘才走了没多远便觉得有些?晕乎。 这里的甬道连着甬道,红墙覆着红墙,中间串联着数不清的门。 若是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她定是要迷路的。 她连忙低下头,快步跟紧荟贤楼旁的师傅们。 宫中的膳房与宫外?的又不大一样。 这里的每个灶寻常专做一到?两个菜,都有配好的切菜板,掌灶的师傅与做刀案的小厨像是固定的搭配,只为着将那菜呈现到?极致。 芫娘跟着旁的师傅们将自己的东西都治疗,随即便商量起饭菜的食谱来。 这回进宫,全是因为中宫娘娘食欲不振,才特地要寻宫外?的厨师们来换换口味。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8节 大家?列次分好了要做的菜,芫娘便去准备饭后的甜汤。 冬日里气候干燥,也难免会有脾胃不和茶饭不思的时候。 若是还一味准备些?甜腻又难克化的点心,想来就?不大合时宜。 她便索性准备了一道流食。 宫中上好的雪梨酥脆多汁,去皮切成不大不小的丁块,便可以泡在水中备用。 新鲜的马蹄也要洗干净泥渍,刮掉上面的老?皮,切作同雪梨一样大的丁。 这丁的大小颇有些?功夫在里头,若是太大,便失了膳食最精致的要领,但若是切得太小成为碎末,在汤水中随便一顿,便难免煮成一锅稀烂的糊糊。 正要不大不小,既不费嚼,却也不至于失尽食材原本的口感,才算是正正好。 此外?,泡发?的银耳也要摘干净,切成碎末,加水入锅,用小火慢慢熬煮。 细碎的银耳在火力下很?快便炖出胶质,成为浓稠却不腻口的汤底。 等?到?银耳在沸腾的锅中翻滚上几个来回,再将冰糖合着方才切好的雪梨马蹄一道儿撒进锅中。 将银耳马蹄露盛进碗中,再撒上一撮干桂花,更是滋味馥郁,口感清脆。 一碗甜汤颜色白净,气味芬芳,雪梨清甜,马蹄脆爽,冬日喝更是沃肺融心,止咳清痰。 芫娘小心翼翼地将甜汤俸给传菜的内监,又学着旁的师傅将余下的吃食拿出封存,留以验毒。 眼见得内监女史们鱼贯而入,芫娘没来由地紧张起几分。 虽说?自来到?顺天之后,她招待过得客人早已经?是数不胜数,其中也不乏似陆怀熠这般“恶名在外?”之辈,但像中宫娘娘这样尊贵的,倒还真?真?是第一回 。 好在只过了半个时辰,传旨的内监便顺着方才离开的方向走回来。 中宫娘娘打了赏子,听闻芫娘是个女子,本还欲接见一回,只是被旁的事情打搅,故而便吩咐内监们带第一回 进宫的芫娘在宫中逛逛。 大家?忙不迭跪下谢恩,打量着芫娘的目光也变得多出几分艳羡。 毕竟大家?虽出入宫禁多遭,却从未有一人能?得如此的殊荣。 芫娘也跟着大家?磕了头,随即便跟着宣旨的老?内监朝外?头走去。 宫里头实在大的很?。 从乾清宫一路沿着中轴线往后走,芫娘脑海里除过震撼,便只有更震撼。 大殿高耸雄伟,将所有人都衬得格外?渺小。 更有甚者,晌午时顺天便飘起雪来。 红墙和黄瓦都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厚被,雪花连拈成片随风而落,满眼金门朱殿,被装点得静谧又庄严。 芫娘跟着老?内监朝前头走,觉得下过雪的皇宫又变得同早晨来时不大一样了。 可惜她今日脑海里还思量着快些?出宫去找陆怀熠,不然一定要耐着性子好好逛上一逛的。 老?内监话不算多,但还是时不时同芫娘搭两句腔。 直等?得两个人绕过几道门,风雪也越发?大起来,芫娘正想请老?内监带她回去,便见那漫天风雪中好似有个人影。 老?内监顺着芫娘的目光望了望:“那是英国公世子,唉,应该说?那是以前的英国公世子。” “姑娘在宫外?不该没听过,如今英国公已经?削爵了。” 芫娘眸子一缩,连忙追问:“他?怎么在宫里?” “还能?因着什么?昨日一道弹劾的折子惹怒了陛下,陛下要判英国公流放之刑。” “世子昨日就?进了宫想求见陛下,可惜陛下不愿见他?。” 芫娘蹙眉,有些?不可置信:“他?跪了一夜?” 老?内监轻叹:“正是,不过就?算再跪上一天一夜,陛下也不会出来的,陛下正烦的紧,恨不得将人赶紧赶出宫去。” “摊上兆奉陈案,若是旁的人只怕早就?满门抄斩了。如今陛下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儿上,才只削爵流放英国公,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他?再这么犟下去,只怕是连锦衣卫的那几口俸禄也要吃不上了。” 第76章 风好像一下子变大了。 偌大的皇城, 在飘絮似的雪花中渐渐朦胧,最终变成了模糊的远景。 雪幕仿佛隔绝开一切,只让芫娘堪堪看清了跪在雪地里的陆怀熠。 饶是有陆巡在一旁撑伞守护,但眼下?风大雪大, 这点遮蔽无疑也是杯水车薪。 洋洋洒洒的雪花好像很?轻, 被风一吹就遍地得落。 可是这雪花又好像重于千钧, 它?足以压低陆怀熠的头,甚至压弯他的脊骨, 将他碾在?地上,肆意虐待。 正在?此?时, 殿门忽地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 芫娘才自缝隙中?瞥到一眼殿中?燃立着的金丝炭笼, 便见宫人迅速将一盒棋子端起,信手朝着雪地上泼洒而去。 只不过这门又好似生怕迟一刻半刻会引了寒气进去, 故而又匆匆关住了。 满天的雪还在?下?,除过棋子“噼里啪啦”地纷纷坠下?,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陆怀熠的头发早已被雪沫缠得花白, 他垂下?眸,像有些被冻僵似的伸出手, 慢吞吞地捡起一颗滚落在?身旁的棋子,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芫娘瞧着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今日如此?风雪交加, 不用想也知道跪在?那里有多冷。 可是他口?中?那个一贯疼爱他的舅父,甚至不愿见他一面?。 他从?袖口?中?拿出两枚玩惯了的骰子, 半丝迟疑也不带着,便径直将骰子弃在?地上。 很?快, 陆怀熠抓着棋子的手就慢慢垂落下?去。紧接着,他整个人便朝着地面?开始下?陷。 “世子……”守在?一旁的陆巡见状, 连忙丢下?伞,忙不迭将陆怀熠扶稳。 芫娘再也站不住了,她急匆匆赶上前去,帮着陆巡担起陆怀熠。 她转身托引她的老内监给荟贤楼的师傅们带了话,便跟陆巡一道儿离去。 她拿吊子炖着香喷喷的乳鸽汤,这样不管他什么时候来,汤都是热乎的。 可惜昨日一天过去,那汤都熬干了,却?不见他来,直到如今她方?才知道,那熬汤的时辰里,陆怀熠就一直在?宫中?跪着受罪。 她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都凉透了,冷不丁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便不由得鼻头一酸。 芫娘将毛裘裹在?陆怀熠身上,连忙低下?头帮他使劲搓手。 “暖和么?”芫娘轻轻“呵”一口?气,焦急地询问着,“怀熠,有没有暖和一点?” 眼见陆怀熠几无反应,她索性揽着陆怀熠靠进自己怀里:“怀熠,你?醒醒,跟我回?积香居去吧,好不好?” “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我让师父烧两个炭笼子,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救公爷。” 陆怀熠循着芫娘的怀抱,似乎找回?来几分失去的温度,他吃力?的勾起几分嘴边的弧度,轻声笑道:“芫娘,抱歉……” “没能替你?找见爹娘的线索,往后还连小公爷也当不成了。” 芫娘揽着陆怀熠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温声安慰道:“做不了小公爷,那便不做了,你?只做陆老六就很?好。” “等这事情平息下?来,我也找到爹娘,我们就一起开酒楼,我继续烧菜,你?来当账房。晚上就买两根羊油蜡烛,叫上红芍和师父一起打马吊。” 陆怀熠一怔,唇边的弧度便越发弯翘起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还是汇成了一句话:“也不是不成,到时候把老头儿接回?来。咱们和他打对家,把老头儿的私房钱赢光……” 他说着说着,话锋忽然没来由地转开:“芫娘,天地为媒,今朝的雪那么大,也算是让你?我共白头了,是不是?” “芫娘,有你?在?真好啊……” “不过,我好像有些困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越说越小,最后竟有些听不清了。 最后变成了嘤嗡呢喃,终究归于无声。 芫娘才被他惹得轻笑出声,转瞬又被他牵起了满心担忧。 她心里害怕,不敢停下?帮他搓手,又塞个手炉进他怀里,却?仍旧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冰。 陆怀熠身上没有半点回?暖的迹象。 芫娘连忙拍了拍他的肩:“怀熠,别睡。你?这一夜肯定?冻坏了,不能睡,你?跟我说说话。” “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 芫娘的声音越来越焦急:“我都不记得你?不喜欢吃什么了,你?在?香海说过的,你?给我再说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就够了。” “你?不要天上飞的,不要水里游的,对不对?你?还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你?快点跟我说话呀!” …… 芫娘已经急得带上了哭音,陆怀熠却?没有丝毫回?应。 他静静躺在?芫娘怀里,双目轻阖,透着前所?未有地安稳。 可芫娘却?只有满心绝望。 她瞧着疾驰的马车,还有一旁同样神?情沉重的陆巡,终于抿了抿唇角,鼓起一阵勇气,不管不顾地俯身贴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你?醒醒,不准睡。” “陆怀熠,你?是不是欺负我没有爹娘?你?应过我要退婚的,你?什么时候娶我?你?骗过我一回?了,如今还要骗我吗?” 芫娘的泪珠滴在?陆怀熠颊侧,终于引得陆怀熠的睫毛颤了颤。 他轻咳几声,慢慢从?唇边磨出一声:“芫娘,别哭了。” 芫娘瘪了瘪嘴,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的嘴开开合合几回?,心里有万千话语,可终究塞在?口?边。 时光太短,情意太长。 她说不来诗词歌赋,只好抹干眼泪,俯身彻底吻住了她的意中?人。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79节 ———————— 马车一路疾驰着往荷花市场的方?向跑,不出意料地落在?候在?鼓楼大街喝茶的周悯同眼中?。 周悯同见着换好的新泡,便哂笑着放下?挑起的窗。 外头天寒,抬着窗看一阵也免不得会手冷,比不得茶楼雅间的溪柴火暖毛毡软。 他端起杯子敬了一程:“殿下?尝一尝,这六安的瓜片,别有一番滋味。” 坐在?周悯同对面?的年轻人闻声,这才慢条斯理地端起杯子轻轻品起来。 这茶的味道确是比往常的茶要香一些,只是和宫中?各色各样的御供比起来,也不过是稀松平常。 他虽是幼子,上头顶着几位兄长和太子,但他在?宫中?最得圣心,宫中?那些好的东西,父皇从?不会短了他。 他是被崇仁帝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故而如今即便只着便装出宫,也掩不住浑身上下?透出来的贵气。 年轻人端着茶轻啜一口?,只当是意思意思,随即将茶杯搁回?了桌子上。 周悯同见状,却?一点也不恼,只轻笑道:“如今英国公府一败涂地,便是碎末冲水,难道不算别有一番滋味?” 年轻人听得这话,随即轻轻撩眉,紧跟着笑出了声:“周阁老这话说的好生讨巧。” 周悯同便拿杯盖漂了漂杯中?的茶叶:“如今吴管家已死,苟七也不会再出现在?这天底下?,这案子再没了头绪,陆怀熠又失了圣心。” “案子已经成了死案,如今怕是只有活神?仙下?山来助他,他才能查的出来,殿下?同我岂不是又能高枕无忧?” 年轻人听得周悯同这一番细讲,却?也并不曾挂出几分喜色:“先前那些弄钱的路子都断了,周阁老如今还如何高枕无忧?” “殿下?多虑了。”周悯同轻笑,“只要殿下?握着权力?,还愁没有人会送钱来么?” “没有了先前的胡三,还会有张三,李三。” “就算英国公忠心耿耿又有什么用?他将满朝文武骂了个遍,如今是墙倒众人推。这朝堂之中?,最重要的是权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是敢同咱们作对的人,都只会落个陆家一样的下?场。” 年轻人眯了眯眼:“周阁老可是忘了?乾清宫的人说,父皇先前有意着表兄私下?去打探兆奉陈案。” “如今虽是借着英国公将事情平息下?去,可保不齐表兄来日掀了周阁老的老底,再将您和谢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查出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周悯同啜茶的手顿都没顿:“陛下?想查,我就送人敲登闻鼓去催着陛下?查。如此?一来,陛下?手中?尚无证据,朝堂中?免不得又要陷入当年一样的混乱,陛下?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成当初的模样。” “宫中?传了话,说陛下?今日不仅不见陆怀熠,任着他跪了一夜,还撒给他一盒棋,此?作何解?” “棋子,弃子,陆怀熠已经成了陛下?的废棋。” 就算陛下?有心要知道兆奉陈案的真相,怀疑英国公绝非幕后黑手,他也不能不借着英国公将这苗头重新压下?去。 如今的陆家就恰如当初的贺家,一切都不过是在?重演。 更何况牺牲一个官员,换得朝堂安稳,本就是崇仁帝最熟悉的事。当年他可以纵着恩师贺家满门受冤而死,如今又怎么不能舍弃英国公判他流放之刑? 于一个皇帝而言,什么是比皇位坐得安稳更重要的呢? 只要能获得至尊的权力?,那么恩义可舍,亲人可舍,良知更可舍。 若非如此?,天下?不会安稳,也不会有如今的崇仁帝。 若不是深谙此?道,他周悯同又如何能从?一个人人鄙夷的庖厨之子坐上如今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之位? “殿下?,我太了解咱们的这位皇上了。” “人不狠心,是成不了大事的。” 年轻人撩起眸子,眼中?一时漾出几分狠意。 这些年诸多的银两砸下?去,顺天府的上直十二卫,早已经尽在?他的掌握。左不过一个愣头青的英国公,无论如何脑子里也只有忠君奉上,不肯听他调遣,如今也不必再费心了。 只要英国公一走,这一整个顺天府,便归他说了算。 他缓步走到窗边,轻哂着笑起来。 “父皇老了,该请他歇一歇了。” 第77章 这场雪太大, 足足下了三天,直下得压断好些树枝,天色才终于又一次转晴。 积香居中床暖衾厚,芫娘还专门在床边搁了两个炭笼, 只怕陆怀熠会觉得冷。 至于吃食, 自然更?是精挑细选。即便白日芫娘要在宫里头忙碌, 还有?老孙在积香居坐阵,苛待不了陆怀熠去。 陆怀熠本就不似陆巡一般身强体健, 这一跪属实是跪掉了他半条命。 等他再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英国公被判流放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芫娘知道事情改变不了, 只能早早将?用得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天还没亮就抓着陆怀熠往城门去。 英国公还未曾出城。 他们一路赶去,堪堪迎上押送英国公的队伍。 英国公在刑部的大牢里过?了几日, 整个人都清瘦出一圈,但好在如?今尚算体面,并没有?因着被削了爵位便在牢狱中吃太多苦头。 芫娘忙不迭将?准备好的东西都递给英国公, 陆巡更?是因着自责,在英国公跟前?愧疚不断。 只有?陆怀熠垂着眸子, 一言不发地靠在车边, 站得离英国公甚至有?些远。 英国公抬眸瞭见?他,恍惚是想要叫他一声?, 只是话音到了嘴边,终究欲言又止。 芫娘和陆巡便都不说话了, 只是顺着英国公的目光冲着陆怀熠望过?去。 英国公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将?目光打?量在陆怀熠身上, 缓步朝陆怀熠走?过?去。 他的声?调平和,就像是一位寻常的父亲正关爱着自己的儿?子:“身上先前?的伤, 可都好了?” 陆怀熠撩起眼眸,低声?道:“早就不妨事了。” 英国公笑了起来。 他长长叹下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陆怀熠的肩道:“好,这才像我们陆家儿?郎,有?我们陆家的胆识和血性。” “宫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多年来待你甚是严苛,不近人情,难为你还替我去宫中,在陛下跟前?受这么?多的罪。” “我实在算不上个好父亲,害的咱们陆家削爵封府,如?今也留不下什么?给你,只有?几句嘱托。” “你和陆巡要彼此照应,往后这陆家上下,都压在你身上了。你要照料好陆家,还有?你娘。” “只是万事当前?,照料好自己最要紧。” 陆怀熠侧目望向英国公碰过?的肩头,眸子里神色郁郁,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 他并没有?什么?言语,仿佛还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相处,于是只慢吞吞地点?点?头。 “成了,我该走?了。” “早些回去吧,城门口风大。”英国公摆摆手?,背着一身的疲惫,转而望向城外茫茫无尽的前?路。 芫娘眼见?英国公要离开,忙不迭伸手?推了推陆怀熠:“公爷要走?了,这一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你不跟他说说话吗?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快去呀。” 陆怀熠冷不丁被芫娘推了个趔趄,抬起头时一下子便望见?了英国公离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透着老态,竟隐隐有?些驼着,头发也依稀被晨光衬得有?些斑白,纵是有?一身傲骨,也在岁月中被蹉跎得面目全非。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脑海里顿时好像浮现出数不清的画面。 幼时生?病惊厥,是老头儿?带着他连夜找寻郎中;最初骑马,也是老头儿?送他好看的小马驹子;小时候夜里下雨潮闷,老头儿?就抱着他跟陆巡,讲那些在九边重镇战场上的故事…… 他们是父子,本就有?着永远也打?不碎扭不断的亲情。 时至今日,又有?什么?再好怨怼的呢? 陆怀熠兀自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先前?那不值得的固执。 他迅速往前?两步:“爹,你路上保重。” “这案子我会查下去,我们早晚接你回京城。” 英国公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陆怀熠。这一声?“爹”,他已经快二十年不曾听过?,一时间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只在不知不觉之间,一些断掉的东西,好像被重新系上了。 “诶。”他温声?点?点?头,随即匆匆背过?身去,随着旁的人渐行渐远。 英国公越走?越远,他的身影缓缓变成了一个点?,逐渐消失在城门外头。 芫娘这才跟着陆怀熠重新坐回马车。 天色已经慢慢转亮了。 芫娘还要赶回去,同荟贤楼的师傅们一道儿?竟宫里头去伺候。 她见?陆怀熠若有?所思地坐在车里,便随即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小点?,利索塞进了陆怀熠嘴里。 陆怀熠后知后觉地望向芫娘,便觉得嘴里的东西一下抿开来,顿时化作满嘴甜丝丝的蜜糖。 芫娘瞧着陆怀熠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缓声?解释:“我小时候如?果难受,我娘就会给我虎眼窝丝糖吃。” “如?今实在不得空做虎眼窝丝糖,我就做了些蜜三刀。” “伯父走?了没有?关系,他还能回来的。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这天底下没有?陆怀熠办不来的事,你说对不对?” 陆怀熠轻笑一声?,只慢慢将?方才还没有?来及咽下去的半块吃了。 “好吃吗?”芫娘说着又塞一颗到陆怀熠嘴里,便顺着递给陆巡,连带着自己也吃下一颗。 蜜三刀澄黄透亮,点?心上划三道刀痕用来吸透饴糖,上头的芝麻烹香,尝起来甜味十足。 这小玩意虽不比虎眼窝丝糖,可工序也繁琐得紧。要用油酥和面皮裹在一起炸,最后浸上撒了芝麻的饴糖和蜂蜜,才能做出眼下这样?入口即化的口感来。 油酥要炸得火候正好,含在嘴里才会又酥又香,绝不至于硬邦邦得影响到口感。 小点?心吸饱了饴糖,一抿就彻底在嘴里化开来。 甜蜜的滋味浸满口齿,能直甜到人心底里。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0节 芫娘指了指陆怀熠的茄袋。 “我都用油纸包好,塞进给你的茄袋了。” “你想吃的时候,就随时都能吃得到。” 陆怀熠闻言,便饶有?兴致地把玩起腰上鼓鼓的茄袋来。 蜜三刀一颗一颗分开包着,取拿格外方便,只拆开油纸信手?一抛,就能稳稳将?点?心咬住:“芫娘说得对,只要肯天底下没有?办不来的事。” “已经叫人去应天那头寻谢家人了,如?今咱们若是能顺着那吴管家的死找到幕后之人,亦或是找到那个雕板子的苟七,事情便能有?转机。” “再不济,至少谢家如?今是肯定瞧不上我了吧?” 不料话音才落,马车忽然顿了顿。车外传来几声?马鸣,车却将?将?停在了原地。 陆巡撩起车帘到外头一瞧,才无奈道:“千户,姜姑娘,勒马的缰绳断了一根,牵不动车。” “要换跟缰绳才行,咱们恐怕得在这耽搁些时辰了。” 芫娘蹙了蹙眉,朝外一看,便见?得这里距荟贤楼还有?些距离,这一耽搁,实在不知要耽搁多久。 陆怀熠瞧见?她满脸的忧色,便径直将?她揽起抱下马车。 芫娘被车外头的冷风一吹,不由得缩缩脖子。 她下意识朝陆怀熠怀里躲一躲:“走?过?去脚程慢,怕是也赶不上了。” 陆怀熠二话不说,将?马从车上卸下来,随即便将?芫娘放在了马背上。 车夫怔了怔:“千户,这马虽不烈性,可是没挂镫子,也没放马鞍,实在不好骑,千万别摔着姑娘。” “不打?紧,我能抱紧芫娘。”言罢,陆怀熠叩着马背,一个翻身便轻巧上马,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他扯住马笼头,将?芫娘拢进自己怀里,随即安抚几下在地上打?转的马匹,这才嘱咐陆巡:“我先去送芫娘,你在这等人将?车牵走?。” 言罢,陆怀熠将?芫娘裹进自己的毛裘之中,随即缰绳一紧,打?马小跑而去。 清晨街上并不见?什么?人,只有?四下飘散着袅袅炊烟。 马在街上跑起来不受什么?阻拦,比牵着车的时候要快得多。 寒风吹过?她鬓边,她就使劲往陆怀熠的怀里头缩,将?耳朵也严严裹住,只露脸在外头。如?今不必看也知道这样?子有?多滑稽,芫娘便忍不住在他怀里笑起来。 陆怀熠将?她拥得紧紧的,很快便也循着她唇边那几丝欢快的雾气一道儿?笑了。 马在跑,他们在笑。 周遭如?风而过?,这世上仿佛不会再有?能拦住他们的坎。 有?陆怀熠骑马相送,芫娘比往常到荟贤楼的时辰还早了一刻钟。 进宫的事,自然也没有?丝毫耽搁。 在宫里侍奉虽说是件必须打?起万分小心的事,但凡事都不过?熟能生?巧,芫娘已经做了几日,如?今自然也能炉火纯青地将?活计做完。 待到用过?午膳,大家便也得了闲。 芫娘正在院子里头遛弯,忽然听得一阵嗡嗡嘤嘤的哭声?。 她仔细听了听,发现并不是错觉,便循着哭声?寻到墙角。 只见?一个梳着单髽髻,束着红发带,身套青比甲的小宫女,瞧着才十一二岁,正蹲在墙角下头对着一盘打?翻的菜肴哭。 芫娘便伏下身子瞧了瞧她:“你怎么?了?你是从哪来的?” 小宫女吓了一跳,见?得是芫娘,这才松下一口气,伸手?抹抹眼泪:“我把要送到泰安殿的菜打?翻了。” “高?大伴最喜欢吃红烧肘子,他肯定会让姑姑打?死我的。” 芫娘听清前?因后果,登时弯起眼角:“别哭了。” “我们荟贤楼今天也烧了肘子,热乎乎软烂烂的,我切一盘给你不就成了?” 小宫女哽咽了几下:“姐姐,这能成吗?” “掌灶的师傅要是罚你怎么?办?” 芫娘闻言,随即笑了:“我就是荟贤楼的掌灶,我烧得肘子,我还能做不了主?” “不要怕,跟我去端吧。” 小宫女目瞪口呆,崇敬的目光忍不住在芫娘身上看了又看:“姐姐这么?厉害?” 她忙不迭捡干净地上的肉,转身跟着芫娘进了御膳房。 见?得芫娘熟练地切好肘子搁回食盒,小宫女顿时破涕为笑。 “多谢姐姐,我是泰安殿的玉露。” “真是太好了,这下不会挨打?了。” 芫娘推开御膳房的门。 “快去送吧,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78章 荟贤楼的红烧肘子, 还是杨算师傅在的时候留下的方?子,调料专配,火候独到?,不?仅京城里旁的酒楼烧不?出那股香味, 就连宫中的御厨也能被比得相形见绌。 也是因着这个, 荟贤楼这些日?子进宫都?会预备着, 为的就是宫里头哪位主子突然来了?兴致,那肘子随时都能端上去。 芫娘进荟贤楼没多久就领悟了这方子的精髓, 炖了?两三次以后,烧出来?的肘子就已经能与旁的师傅们不?相?上下。 整块的猪前肘一早都?焯好水, 用炒过糖色的卤汁加上专配的调料, 搁在锅里头炖得红润香酥。 这肘子一出锅便是香气四溢,淋上勾芡的卤汁, 用筷子一拨,肉便能整个脱骨而?下。 肘子已经被炖透了?,味道不?腻不?柴, 连带着一整块肘子皮更?是软糯咸香,肥脂入口即化, 瘦肉更?是不?柴不?硬, 滋味丰腴。 将这热乎乎的肘子切成肥瘦均匀的块,拌在米饭上, 再淋上一勺酱汁,那别提有多下饭了?。 芫娘本以为帮玉露一回是举手之?劳, 谁知第二天晌午才过,玉露便又来?了?御膳房。 只是这一回, 玉露带着颗金锞子,足足有四五两重。 “芫娘姐姐, 高大伴昨天吃了?那肘子,笑得合不?拢嘴,说是比以前吃过的肘子都?要好吃。” “这是高大伴赏给我的,往后能不?能请你每回进宫都?炖上一只,我午后就来?,端了?去孝敬给高大伴。” 芫娘瞧了?瞧金锞子,不?由得眸光一顿。 玉露怕是还不?到?年?纪,根本不?知道这瓜子大点?的金锞子究竟值多少钱。 她麻溜找工具将金锞子一分为二,将一半交给玉露,交待她千万收好,而?后才替她切了?今天的肘子。 “这肘子我们每天都?炖,只要是上面没用上的,我们本也要带出宫去,你带了?去本也不?妨事,只要每天找我就成。” 其实不?止是肘子,荟贤楼每天准备的东西都?远比用掉的多。多出来?的大都?由着师傅们自己分掉,也算是进宫一趟的油水。 眼下这位高大伴出手阔绰,又有玉露每日?出入送饭,想来?便是宫中有地位有权势的大宦。 用这些每日?多出来?的吃食侍奉,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赏钱多,可我们过几日?出了?宫,肘子怕是吃不?上几个。” “不?如我替你再准备些别的,看看这位高大伴喜不?喜欢吃。” 芫娘很快替玉露切了?肘子,又盛好配肘子的米饭,还带了?两品冷拌的椒麻雁鹅唇,山药百合西芹,两品热食的油闷冬笋,糖醋小排。 另并了?翻毛藤萝饼,桂花山药酥几样?点?心。 东西足足装了?三个食盒,玉露一个人根本提不?动,便索性请芫娘一道儿将食盒带了?去泰安殿。 芫娘随着玉露,自然也见到?了?这位高大伴。 他带着三山帽,穿着曳撒袍,眉梢挂着一颗痣,体态宽厚,大腹便便,俨然上了?年?纪,却没有丁点?胡须。 见得芫娘,也不?由得惊奇地打量打量:“你就是荟贤楼的女掌灶?” 芫娘点?点?头:“大伴说的不?错。” “从前荟贤楼的杨算师父,正是我师伯。” “你是孙鸣远收的徒弟?哟,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孙鸣远那样?的眼界,竟还愿意收个徒弟。”他夹起肘子尝下一口,“难怪年?纪轻轻的,竟能炖出这么有滋味的肘子来?。” 肘子软糯入味,一口香得妙不?可言。 高大伴又舀一勺饭,就着肘子和汤汁一口吞了?,果然更?是绝配。 芫娘见这位高大伴吃得欢心,便也恭敬道:“大伴喜欢便好,这几日?我们在宫里,我都?让玉露将肘子带过来?。” “往后大伴若是有机会出宫,我就在荟贤楼里头恭候。您来?荟贤楼吃肘子,保准和这味道一样?。” 高大伴大喜,眉飞色舞地吃了?一整碗肘子拌饭,临到?最后,甚至还打出个饱嗝。 至于旁的菜,这位高大伴倒也雨露均沾,虽未曾说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但也绝谈不?上厌恶。 芫娘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只对肘子情有独钟,肘子就是他的命根子。 不?过只要他吃得开心,她和玉露自然都?少不?得好。 芫娘受了?赏,玉露开开心心把她送回御膳房,送给她一盒宫里头的牡丹花面果子,又同她聊了?不?少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时辰过得极快,冬日?里天色黑的早,芫娘便也该到?了?出宫的时辰。 她带着玉露给的牡丹花面果子,在路上只稍加思索,便径直往北镇那头赶去。 如今陆怀熠和陆巡都?栽在案子里,她又在宫里头伺候,保不?齐那两个人连三餐也吃不?到?点?子上。 现下吃食都?是现成的,去北镇正好。 芫娘在北镇门口候了?一阵,从前恭敬有加的旗官,如今竟使起脸色来?。 英国公府一垮,昔日?里奉承的人仿佛都?恨不?得踩上一脚。 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刮得芫娘几要有些站不?住了?。 好在陆巡很快迎出来?,利落替芫娘接过手里头的东西,斥责了?门前的旗官几句,随即引着芫娘进屋子。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1节 屋子里乱糟糟的,案卷,草拟堆了?满满一桌,甚至散落在地上。 芫娘将东西规整几下,总算在桌上腾出一块空地,这才有了?搁食盒子的位置。 她又收拾收拾旁的地方?,也没有多的言语,直看的屋子中整洁不?少,方?堪堪停下了?手。 如今她来?北镇能吃到?旁人的挂落,想来?陆怀熠和陆巡更?是不?必说。 她抬头缓声,打开食盒道:“我从宫里带了?些牡丹花的面果子,你们若是没用饭,拿来?垫一垫正好。” 盒子里头的面果精致,一朵一朵的牡丹花更?是栩栩如生?。 陆巡垂了?垂眸子:“还是等千户来?先?用吧。” “你吃,不?管他。”芫娘却不?由分说拿起面果塞在陆巡手里,随即自己也挟起一朵小小咬了?一口。 宫中的东西,做的向来?精细,这面果子不?仅瞧上去美不?胜收,就连尝上去也是甜丝丝的,一点?也不?腻。 没一会功夫,陆怀熠也推门而?入。 他将手中的画像随手搁在桌上,盯向了?芫娘身边的食盒子,顿时眼中放光。 他忙不?迭擦了?手,捏起那牡丹花面果子咬了?下去,只奈何才刚尝了?尝,愉悦的神情便很快沉闷下来?。 他转过头委屈巴巴地问:“怎么不?是你做的?” “你舌头倒是灵。”芫娘被惹得笑出了?声,“一口就能尝得出来??” 陆怀熠牙疼似的抽抽嘴角:“好吃的跟难吃的,一口还能尝不?出来?么?” “好啦好啦,明天再给你做嘛。”芫娘把他手里的半个面果子塞进他嘴里,“吃掉,不?准浪费。” 她一边安抚陆怀熠,一边就打量向陆怀熠拿来?的画像。 这画像上的人瞧着富态无?比,眉梢一颗痣,越看越觉得眼熟。 芫娘望着画像,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谁?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眼熟?”陆怀熠跟陆巡不?约而?同地望向芫娘,“这是那个雕假银票板子的苟七。” “你见过?” 芫娘认真思忖片刻,指了?指画像眉梢上的痣:“我今儿才见了?个这地方?生?痣的人。” “是宫里头的一个大伴,叫高杞。爱肘子如命,顿顿都?要吃红烧肘子。” “只不?过宫里头的内监没有胡子,所以好像又跟画像上不?太一样?。”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那鲶鱼佬也没说这胡子肯定是真的吧……” 他拿着画像匆匆出了?门,没几刻钟就换了?一张回来?。 不?过这一回,画像上的人没有了?胡子。 芫娘顿时诧异:“是他,就是高大伴。” 陆怀熠唇边勾出一抹弧度:“难怪把顺天府都?翻遍了?也找不?到?这个狗玩意,原来?是躲在宫里。” “芫娘,你可知他旁的情况?他任何职?归谁管?何时出入宫禁?” 芫娘思忖片刻:“我今日?才见过,对他算不?上熟悉,不?过我有法子能打听出来?。” “他喜欢吃红烧肘子到?不?得了?,肯定会忍不?住出宫的来?吃的。” 陆怀熠眼中漾过一抹笑:“那我们就守株待兔。” “只要他出了?宫,就再也别想回去。” ———————— 十日?后。 芫娘跟陆怀熠和陆巡趴在墙头上,看着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经过。 芫娘忙不?迭伸手指过去:“是他,泰安殿的高大伴。” “可他是宫里头的人,就算是锦衣卫,还当真能直接抓他么?” 陆怀熠也凝神瞧了?两眼,不?禁嗤笑一声:“如今连英国公府都?已经被削爵封了?府,谁还记得‘怕’字怎么写的?” 别说这一回不?是无?缘无?故抓得人,就算是旁的人知道了?是他抓的,又能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把这千户的职拿掉,不?过话说回来?,拿掉了?千户,他就不?抓苟七了?么? 那是不?可能的,苟七就是跑到?天上,他也定给苟七拽回来?。 芫娘眨眨眼:“那如今也没有证据,怎么抓他呢?” 陆怀熠唇边勾上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放心,有证据的抓法只有一种。” “但是没有证据的抓法,我这有一百种。” 人都?已经找到?了?,要扣住他,还不?简单么? “陆巡,去找个麻袋,套着狠狠揍他一顿。” “只要别叫他看见,随便你怎么来?。” 第79章 高杞好端端出宫, 莫名其妙被套进无人的死胡同里挨了一顿横揍。 偏偏他还没瞧见身后跟的是什么人,便被人囫囵拿麻袋一套,一通拳脚相加,还顺走了他腰里头的钱袋。 他落得个鼻青脸肿, 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 半晌也没能爬起来。直待他一动不动地喘下好几?口气?, 才终于听见耳旁传来一阵脚步声。 高杞忙不迭呼救几?声,这才被一行锦衣卫救下。 陆巡蹲下身拱拱手:“阁下可是大内的高大伴?” 高杞看清陆巡身上的飞鱼服, 顿时对来人的身份心知肚明,他这才捂了捂脸笨拙起?身, 言语里倒是没半分好气?:“你?瞧着眼生, 缘何认得我?” “我是泰安殿的内监,高杞。” 陆巡这才拿出高杞的钱袋:“方?才我们在街上见?两贼子分赃不均生了龃龉争执, 故将人拿下。” “见?得这钱袋做工不凡,又绣了高大伴的名字,怕高大伴有个好歹, 便朝着这边寻来。” “大伴仪态富贵,钱袋饱满, 难免着贼子盯上, 大伴往后还是该仔细些才好。” 高杞接过自己的钱袋,言语仍旧满是嗔怨:“光天化日, 五城兵马司的饭桶都死了?真是岂有此……” 陆巡使个眼色,两个旗官便顺势上前将高杞搀扶起?来。 “如今既然是我们锦衣卫碰到此事, 就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还请大伴同我到北镇稍事歇息,将今日的经过细细同我们说一番, 我们也好狠狠收拾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贼子。” 高杞闻得此言,才觉得总算是听见?两句人话, 这才跟着陆巡往北镇里去。 只?是谁料才进北镇,陆巡将他带进一间屋子,拿些消肿止痛的红花油,便拱手请他稍事歇息,随即退出了屋子。 高杞坐了一阵,愣是什么动静也没见?着。他不禁有些烦躁,起?身想?要出门去。 不料门外还把守着旗官,他很?快便被人挡了回来。 锦衣卫再?也不见?方?才的客套,将他困在屋里,只?干巴巴朝他道:“还请大伴稍候片刻,我们千户大人要亲自来拜见?大伴。” “那他什么时候来?磨磨蹭蹭,叫他不必来了,我现在便要走。” “大伴还是再?耐心等一等得好,我们千户忙完,自然就会来的。” 高杞顿时怒从中来:“大胆!” “你?们有几?个胆子?我堂堂宫中内侍,你?们凭什么将我扣留在此?放我出去,不然我将你?们告到御前。” …… 旗官们无?人理睬他的言语,只?将屋门“哐”一声关?住。 高杞忙不迭去拉门,外头的旗官却早已将门死死顶住,任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开。 他先?是砸门,又是叫骂,能使的法子都使遍了,转眼日升月移,他还是被困在这屋子里头没能出去。 眼见?得日头高照,陆怀熠才终于姗姗来迟。 “劳大伴久候,还请用些茶水。” 高杞看清了陆怀熠,登时不由得冷笑一声。 “陆千户,你?是不是也太肆无?忌惮了?” “长公主如今还被叩在宫中抄经,陆驸马也已经流放离京,你?还想?使从前强权压人的那一套不成?” “我一天没有回宫,宫里头不会不来找我,等查到你?这北镇,你?可想?好了怎么交代?若是想?不好,你?私扣内侍,徇私枉法,别怪我叫你?跪着送我出去。” 陆怀熠却丁点?不恼,只?轻声解释道:“属下无?状,多有得罪,见?我手头上理着卷宗,竟令大伴等了如此之久,实在不该,还请大伴海涵。” “我见?大伴像位善雕木刻的故人,不如请大伴给个赔罪的机会,坐下用一杯茶水,叙叙旧?” 高杞眸光一顿,但很?快却又意识到陆怀熠没有证据拿他,如今扣他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嗤笑一声,忿忿拂袖,作势便要离去:“陆千户这茶,我可喝不起?。” 陆怀熠也不急,很?快勾起?唇角拱了拱手:“既然大伴不听好言好语,那……陆巡……” 话音一落,陆巡合着几?个旗官便阻住高杞的去路。 高杞忿忿推开面前的人:“怎么?王化之下,你?们竟敢公然逞凶?”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 几?个锦衣卫被高杞一推,立时化身“纸人”,三三两两顺着台阶倒下一片。 “哎呀。”陆怀熠瞧着眼前的情形摇摇头,“我明明都答应放大伴离开,大伴怎么还要同我北镇的下属斗殴?” “从这么高的地方?把人推下去,怕是要把人摔坏了。这我可不能不禀报大内,请高大伴留下做个分晓再?说了。” “大内纵是再?护着大伴,也不能公然包庇吧?” “你?……”高杞眉头紧缩,不禁急了,“陆怀熠!你?敢!你?不过一个五品千户,竟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你?还当你?是英国公世子?你?怕是忘了前些时日你?是怎么跪在养心殿跟前了吧?我要请言官参你?!”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2节 陆怀熠哂笑一声:“敢,我当然敢。” “我这人身无?长技,唯有胆量这么一条,在玩乐的去处混迹了十几?年,多少也算练得小有成就。” “如今就算不做世子,这胆子也磨不掉了,你?还想?找人参我?让我去陪我们家老头儿?你?出的去么?” 高杞一愣,顿时气?得直咬牙根:“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呢?”陆怀熠坐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掏芫娘装给他的蜜三刀吃,“我等你?等的太久了,苟七。” 高杞垂死挣扎道:“什么苟七?我不认识,你?定是认错了人。” 陆怀熠吮着齿尖的甜味,眼角堆出三分胸有成竹的弧度:“不急。” “如今你?进了北镇,那肯定是出不去的。至于证据,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找,等我找全了,再?送你?去凌迟。” “至于你?在北镇的日子,对不住,你?可就没有烧肘子吃了。” ———————— 城北,周府。 周悯同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俨然心中并不平静。 片刻之后,见?得一个下人走进书房,他忙不迭大步流星地上前:“如何?” 下人连忙拱手:“老爷,五皇子又以有事推脱约定,说是无?暇相见?。” 周悯同眉头紧锁,攥住的手沉沉叩在书桌上。 “坏了。” 苟七本就是高杞的化名。 让高杞待在宫里头,本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当年兆奉陈案后,高杞就是依着这法子,生生躲过了锦衣卫十几?年的追缉。 可如今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高杞竟会被扣进北镇之中。 若是高杞受不住刑,将所有事情一股脑合盘托出,那一切便都完了。 周悯同咬了咬牙。 他机关?算尽,花了十几?年才爬到如今这位置,决不能就这样?功亏一篑。 他必须要想?个法子。 他决不允许手中握住的权力从自己手中逝去。 下人见?周悯同目眦尽裂,神情骇人,连忙劝慰道:“老爷勿恼,苟七是五皇子的人,如今人被带进北镇,五皇子肯定比我们更急。” “兴许五皇子也是在想?对策?才会不得空闲?” 周悯同冷笑一声。 “我看未必。” 周悯同脑海中浮现出连绵不绝的往事,叩在桌上的手松了松。 他与高杞相识多载,知道高杞也见?过大风大浪,绝非等闲之辈。 现下高杞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被叩进了北镇,兴许只?不过是些不起?眼的小缘故。 再?退一步,就算锦衣卫已经察觉了端倪,这么多年来,他们也将事情都办的干干净净,锦衣卫绝对找不到证据。 高杞向来嘴严,轻易不会露出丁点?消息,只?要能尽快想?法子将人捞出来,那便能平息风浪。 周悯同叹下一口气?,正欲开口,忽然又莫名怔了怔。 高杞毕竟是五皇子的人。 高杞这么多年用着苟七的化名行走民间,替五皇子印了数不胜数的银票,从没生过半点?异心。 他有那雕木头的本事,若不是有把柄攥在五皇子手里,又怎么可能这么老老实实? 反观自己,同高杞的关?系亲也不亲,疏也不疏,何况高杞对当年兆奉陈案的事情也知之甚详,俨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高杞的嘴再?严,却也保不住有个万一。 万一高杞老实坦了白?,他遭殃的人只?会是他周悯同。 他决不允许自己的仕途上出现这样?的意外。 周悯同眼里透出几?分杀意:“我记得锦衣卫里头还有咱们的人。” 他不能冒一点?险。 对他们这群为着利益和钱权聚在一起?的人而言,信任这东西奢侈又飘渺,甚至于像是个笑话。 周悯同眉眼一横:“事已至此,无?毒不丈夫,把高杞弄干净。” “只?有他永远闭上嘴,咱们才能彻底安心。” 他手里早就沾满人命了,多一条少一条,倒是没有什么所谓。 但是他登顶人极的青云路决不能有半分差池。 下人皱了皱眉头,不知是不是联想?起?了先?前的吴管家,一时竟迟疑起?来:“老爷……这……” “北镇毕竟是锦衣卫的地盘,里头戒备森严,只?怕不好下手。” “怎么?不敢干了?”周悯同勾起?嘴角,“若实在不好办,那便搁一搁。” “那就容高杞在北镇留着,万一他熬不住交代了。咱们从前设私赌,刮官银,印假票,再?加上当年兆奉陈案里写了那封《兆奉幼祸疏》,也不过就是凌迟而已。” “不冒这次的险,便冒凌迟的险,做大事哪有不冒险的,你?说是不是?” 下人神情一滞,顿时跪伏在地。 “老爷放心,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苟七会像以前的人一样?死得干净利落。” 第80章 高杞被叩了几日, 却怎么也不肯松口/交待半句。 陆巡使着从前审人的法子将他折腾了个遍,却仍旧还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 “他只说是不知道,说我?们认错了人。” “他还说天底下长得像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就污蔑是他?” 陆怀熠斜倚在圈椅上啃蜜三刀, 听陆巡说完, 才轻笑?一声:“看来?老法子不?好使了, 不?过问?题不?大。” 高杞在宫中游走多年,熟知律法, 更?了解锦衣卫的权责。故而一进北镇,他就彻底成了颗油盐不?进的铜豆子, 料想着早晚能从北镇抚司全身而退。 “锦衣卫缉了十几年都没抓着的人, 自然是狡猾之辈,你若是不?比他更?狡猾些, 哪里能抓得到他的破绽?” “这种人,你不?能跟他好好说话,得用诈才行。” 陆巡皱起眉头:“使诈?” 陆怀熠这才坐正身子, 朝陆巡招了招手,伏在陆巡耳边轻语下?好几句。 陆巡从满眼迷惑, 听到胜券在握, 忙不?迭朝陆怀熠拱拱手:“千户放心,我?即刻去安排。” 陆怀熠说完, 又琢磨着嘱咐一句:“别忘了,千万看好他。” “如今事态已然到了这般地步, 这伙人输不?起,又心狠手辣, 保不?齐就狗急跳墙,会冒险到北镇来?动手。” 陆巡点点头:“兹事体大, 我?会亲自看着。” “齐活。”陆怀熠擦了擦指尖上的糖稀,“咱们去演完这场戏。” “攻心为上,只要看透了底牌,他就是怎么?打,也?尽在掌握。” 日头西沉,整个北镇很快便被夜色彻底笼罩。 高杞坐在屋里,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 他已经耗累了。 陆怀熠虽没有他就是苟七的证据,可却总有由头把他叩在北镇。饶是宫里已经来?过两次人,陆怀熠也?总能三言两语地两人打发回?去。 他被困住了,他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监视着,哪怕是睡觉,都会有人轮着守在床头,逐字逐句记下?他的梦呓。 可他知道这事情牵扯下?去会有多大,他绝不?能轻易吐露半个字,只能这样天长?日久地痛苦下?去。 月色幽幽地在窗外荡漾。 高杞望着窗外的月色,不?禁有些愣神,很快便发现窗外就多出来?一个人影。 还不?及高杞再做反应,屋中的蜡烛就被吹熄了。一根白绫转瞬之间就被套上他的脖子,随即绕过房梁,彻底扯紧。 高杞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他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憋得通红,可偏偏任由他怎么?挣扎都没有半刻喘息的机会。 他发不?出声,更?推不?倒东西。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只是陆怀熠跟陆巡此时就伏在屋外,眼瞧着那烛火熄灭,不?禁纷纷一窒。 陆怀熠望向陆巡压了压眉头:“你叫人冒充刺客,还要吹了烛火行凶?” “这人是不?是从前干过,这么?讲究?” 陆巡顿觉情况不?妙,头一个起身甩出刀,随即一个飞踢踹开房门闯进去。 屋中霎时间传来?“扑通”一声落地的动静,随即便是一番打斗之声。 埋伏在周遭的旗官们一拥而入,屋子里头乱了一阵,但蜡烛很快便被再次重新点起来?。 陆怀熠听得动静消停下?来?,这才终于?往屋里头去。 只见高杞正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哧带喘,而陆巡那头正将刺客踩在地上,用刀柄逼着刺客的后颈,不?容刺客有分毫挣扎反抗。 旗官们纷纷上前,将这刺客死死制住。 不?料才一起身,那刺客便作势要咬舌自尽。奈何陆巡早已经有了香海那一回?的记性?,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那刺客的嘴,将那刺客的下?颌生生捏得脱了臼。 高杞看清了刺客的模样,顿时一怔,俨然是认出了来?人。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3节 陆怀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并不?作声。他只慢条斯理地落座在旗官们搬来?的椅子上,方朝四下?打量起来?。 本还想着寻人假扮刺客演一出大戏,这下?倒好,竟将真的引了来?,省了他们的功夫了。 他垂着眼打量那跪在地上的刺客,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我?说,你也?不?看看北镇是什么?地方,这里能容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看来?高杞果真是知道好些大秘密,能逼得你们如此铤而走险?” 刺客闻言,顿时狠狠瞪陆怀熠一眼,猛然一挣恍惚要跟陆怀熠同归于?尽。 可惜陆巡却并不?会给刺客半分造次的机会,他一脚将人踢翻在地,脚下?随即又用了几分力气,将那刺客的脸踩得便往地上陷了陷。 “千户面前,你也?敢如此造次?” 陆怀熠支着脑袋轻“啧”一声:“唉,看来?又是个硬骨头。” “你说你来?北镇干什么??北镇戒备森严,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你怎么?进的来??不?过如今你既然来?都来?了,不?好好受一受‘招待’,交待了是谁放你进来?,恐怕就不?那么?好走了。” 言罢,他勾勾唇角,旗官们便将那刺客从屋子里拖将出去。 陆怀熠这才又挂上几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侧目扫向一边的高杞。 “高大伴,看来?我?们等的住,有人已经等不?住了。” “你不?会就在等着这些人捞你吧?人家可是急着要杀人灭口。” “你不?说没关系,我?们去等那刺客说,到时候只怕是我?想替高大伴求情也?没有由头了。” 高杞眸子微缩,一时间还没能缓过劲来?。 他在北镇里熬了这么?些时日,捱够了没肘子吃的时日,受得折磨更?不?在少数。即便如此,他也?一个字都没蹦。 他替周悯同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秘密,可事到临头,周悯同却要人将他活活勒死。 高杞攥了攥掌心,一时恨不?得将自己那一口牙彻底碾碎。 如今就算他能从北镇全须全尾地熬出去,周悯同又怎么?还会放过知晓如此多秘密的他? 他们认识十余年,彼时他还是个全全呼呼的男人,周悯同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宦。 他为着免于?兆奉陈案殃及,狠下?心自残入宫,总算是跟周悯同一起走到了如今这声名显赫的地步,他将周悯同当作同伴,颗周悯同却将他当成眼中刺。 周悯同要杀他,他也?绝不?让周悯同好过。 他冷笑?一声,索性?将心一横:“不?错,我?知道,我?都知道。” “当初那《兆奉幼祸疏》正是如今的内阁大学?士周悯同写?的,我?雕板子替他印了几千张,将那疏论撒了满满一街。” “香海的胡三,南城的官银,雕印的假银票,桩桩件件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快点给我?叫个书吏过来?,不?然我?怕你们听乱了脑袋。” …… 陆怀熠看着已然开始狗咬狗的高杞和周悯同,自知问?题已经迎刃而解。 他朝陆巡交待两句,这才慢悠悠退出了牢舍,转而挪向平日休憩的耳房。 谁料才一推门,便见得芫娘正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 她已经睡着了。 芫娘睡得安稳沉静,鸦睫轻覆,呼吸绵长?,身旁放一只食盒,俨然又等了一整夜。 陆怀熠将她轻轻抱起身,垂眸望着她的睡颜,便忍不?住在她发顶上吻了吻。 “芫娘,醒醒,我?让陆巡送你回?去睡。” 芫娘的睫毛颤了颤,嘴角抿着笑?意,却怎么?都不?肯睁眼,俨然还在装睡。 陆怀熠便索性?又在她脸颊上嘬一口:“醒来?了么??” “不?醒啊?不?醒就只好再亲一下?了。” 芫娘痒得忍不?住,只好笑?着揉揉惺忪睡眼,不?由得往陆怀熠怀里蜷了蜷:“已经过了一夜么??可我?想和你再待一会。” “昨儿过腊二三,你都没有回?来?过小年拜灶王爷。” “我?放了好多东西做灶干粮,烙的可好吃了,连师父都夸我?。” 陆怀熠轻笑?,眼中满是歉疚:“再忍一忍,就快了。” “再过些时日,我?定能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就能有你爹娘的消息了。” 芫娘点点头,这才转头望向食盒。 “现在到了年关,荟贤楼和积香居都忙得不?像样子,我?之后要忙到除夕了,怕是都没什么?时间来?找你。” “我?把灶干粮和糖瓜都提过来?了,你和陆巡要好好吃东西呀,今天可一定要把糖瓜和灶干粮补上,不?然灶王爷不?在天上帮你们说好话的。” 陆怀熠笑?着应声,随即撩开盒子,便见一层是酥黄的糖瓜外表挂着丝丝缕缕的糖壳,瞧着就粘牙,却也?足够甜。 还有一层是糖螺丝转和花椒叶卷的干粮,都是一圈一圈的形状,小巧玲珑,比往常的干粮要袖珍许多。 从前在英国公府中过小年,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 祭灶对芫娘的确是大事,如今芫娘这煞有介事的告诫,顿时也?带给他几分过年的氛围,他便都一一点头应是,听话得不?像样子。 芫娘看他答应,没有半分昔日的桀骜不?驯,顿时便笑?弯了眉眼。 “唔,你这样才乖。”她从他怀里挣脱下?来?,随即掂脚在陆怀熠的唇边啄了一下?,眼见得逞,便忙不?迭笑?嘻嘻地跑出门去。 临到门口,陆怀熠又忽然叫住她:“芫娘。” “怎么??” “等我?,几天就好了。”陆怀熠笑?得弯了眉眼,“我?一定能陪你过年。” 芫娘也?笑?道:“那你答应了,不?准变卦,不?然我?把积香居的门上起来?。” “你求我?一晚上,我?再打开。” 陆怀熠点了头:“好。” 芫娘乐淘淘地赶回?荟贤楼,荟贤楼才将将开门。 昨晚上祭了灶,诸位师傅们今日一来?便都讲着拜小年的吉祥话,芫娘自然不?落下?。 她忙不?迭系着围裙,又无比专注地绕着检查了一圈锅灶,这才正式准备开始这一日的活计。 不?料锅还没有烧热,她便见前头传菜的小二寻进后厨。 “诸位师傅们,先?前宫里头那银耳马蹄露是谁煮的?” “宫里头来?了人,说是上头念想前些日子几道菜的滋味,想请师傅们再进宫伺候一顿除夕年饭。” “今年开灶迎喜,这宫里头的年饭可是皇亲国戚权臣贵胄们具在,就算咱荟贤楼也?是第一回 ?,我?这先?给诸位师傅道贺了。” 第81章 一年连着进宫侍奉两回, 还是侍奉除夕年宴,想来?也知?宫中不会吝于封赏。 更何况走?这么一遭,往后大家在?宫外头名?声大振,也实?在不比御厨差个什么了。 “银耳马蹄露, 小芫娘烧的?。” “还有那个笋干烧肉, 溜翅肚, 是张师傅和李师傅做的。” 掌灶的?师傅们跃跃欲试,忙不?迭敦促着芫娘和几位师傅上前。 然而宫中的?年宴繁复, 跟以往进宫伺候寻常餐食断不?一样。年宴的?流程礼仪都有严格步骤,一场宴会要往复五巡, 每一巡都要按照规章准备不?同的?菜色, 天家威仪在?上,这样盛大的?宴会绝不?好有一丝一毫的?错缝。 故而这遭进宫, 怕是要将那宫宴的?流程学个倒背如流,在?宫里直住到除夕之后才能出宫来?。 如今年关将至,荟贤楼里又是煮年肉, 又是做点心?,装盒子记账本?忙得不?可开交。一下跟之前似的?抽走?好几位掌灶, 那的?确是不?大能行。 更何况旁的?掌灶师父们各有家室, 如今年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时候, 如若进宫,免不?得要同家人分离。 只有芫娘孑然一身, 在?顺天府算个了无牵挂的?。大家商讨一圈,最后还是决定送芫娘跟着两个帮厨的?小工到宫里头伺候这一遭。 芫娘想起陆怀熠如今是缠在?北镇里走?不?开, 积香居年前也招了新?伙计,如今师父跟红芍把?店里头管得井井有条的?, 她的?确是进宫最合适的?人选,于是便利利落落答应下来?。 她回积香居收拾好东西,便跟着马车进了宫。 御膳房里头还是老样子,芫娘一搁下东西,就照着宫人午后的?言语,又重新?烧了一盏银耳马蹄露。 眼见得天色已经暗下来?,芫娘才跟着宫人将银耳马蹄露奉进宿辰殿中。 宿辰殿正?是五皇子的?居处。 这位五皇子是崇仁帝幼子,在?宫中极得崇仁帝疼爱,待下人们也一贯和善,就算在?宫外名?声也很好。 芫娘中规中矩地行了礼,五皇子也未曾为难,便利落给芫娘赐座。 芫娘坐下身,这才瞧清楚这位五皇子的?模样。 五皇子生得眉眼周正?,浑身上下透着贵气。 大抵因着是表兄弟的?缘故,他与陆怀熠有三四分相像,却不?似陆怀熠那样总是一身散漫。 五皇子端起银耳马蹄露轻尝两口,顿时忍不?住赞许:“这银耳马蹄露滋味清甜,先前在?母后宫里同太?子皇兄喝过一回,便觉得念念不?忘。” “如今终于又尝到了,姜小娘子手艺娴熟,心?思巧妙,果?然还是做得跟在?母后宫中的?一样好吃。” 芫娘微微颔首:“殿下谬赞,愧不?敢当。” 五皇子又道:“小娘子做了荟贤楼唯一的?女掌灶,还能同别的?老师傅一道儿进宫侍奉,想来?定是手艺非凡。” “如今年宴近在?眼前,我想着今年请小娘子添些新?菜。” “不?知?小娘子心?中可有设想?” 芫娘略做思索,连忙应声:“我从前不?曾做过年节的?大宴,也不?知?合不?合适,本?只准备几个菜色,还想请殿下看?看?放在?什么时候最合适。” 五皇子挑眉:“既是如此,那看?来?我是要先一饱口福了。” “劳姜小娘子准备一遭。” “还请殿下稍待片刻。”芫娘忙不?迭点了头,“我这就去?准备。” 芫娘从宿辰殿退出去?,约摸又过一个多?时辰,她才跟宫人重新?提着食盒赶回来?。 这一趟去?,满共准备了四道菜色。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4节 一份薄皮的?虾包,一份咸蛋黄焗的?南瓜,一份蜜豆百合,一份云腿小饼。 五皇子将几份菜都依次尝了,顿觉每样都各有特色。 尤其是最前头的?虾包,尝起来?鲜香四溢,馅料爽脆,滋味尤佳,那皮儿甚至还有些弹牙。 他不?由得好奇起来?。 “这皮儿不?是面,是用青虾锤出来?的?。”芫娘缓声解释,“将整只的?青虾裹上澄粉,锤成薄薄的?片儿,当作这虾包的?皮。” “用竹笋,香菇,腊肉一齐剁馅做的?原料,再用虾肉包起来?,上笼屉用旺火蒸熟便能做成虾包了。” “虾肉本?就劲道,旺火蒸过之后,鲜味都渗进馅料之中,滋味自然甚好。” “用虾肉做的?皮儿?这个真是别出心?裁。”五皇子忍不?住又咬下一口。 年宴上五巡菜,除过第一巡的?果?盘看?盘,最后一巡的?果?子甜点,第三巡的?荤食和第四巡的?热食都少不?得各热菜。 “若能有这样的?虾包,那可真是画龙点睛之笔。” 五皇子事无巨细地给芫娘讲年宴的?流程,其间还不?忘了告诉芫娘什么时辰祝酒,什么时辰献词。 一场宴会的?确是无比冗长的?,单单是其中的?餐食准备,也是一项不?轻的?工作。 芫娘将五皇子的?话?都细细记下,心?中默默预想着整个流程。 五皇子见状,便又笑着斟了一杯茶给芫娘:“宫规虽然森严,但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只要能做好了除夕年宴,让父皇满意,那旁的?都不?打紧。” “我瞧着姜小娘子年纪不?大,已然能有此般厨艺,定然是心?思灵巧的?人。不?知?自幼在?家中习过多?少厨艺?才能有如今这成就?” 芫娘轻笑一声:“殿下误会了,我不?曾学过。” 她合盘托出道:“幼时与家人失散,早些年一直在?卖糖饼,今年亦是为着寻找父母同哥哥才来?顺天府。先前在?凤翔楼,后来?运气好得遇见师父,方有如今这进荟贤楼的?机会。” 五皇子一愣,顿时轻轻叹下一口气:“对不?住,那倒是我多?言了。” “你一个女儿家,这一路荟贤楼里,想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若不?是有常人难及的?坚韧,恐怕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芫娘摇摇头:“殿下心?地慈悲,实?在?言重了。” 五皇子便又道:“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记得,也不?必着急。凡事第一回 ,都有生疏的?时候,往后若是有问题,只管来?问便是了。” “母后喜欢你的?菜,我见着姜小娘子也觉得亲切。” 他往四下打量一周,方抽出桌上插好的?一支梅花:“这是宫人今早才往香凇山上剪回来?的?。香凇山的?梅花同凌霄皆是京中有名?,今日这梅花更是娇艳欲滴,香气扑鼻,连宫中的?也及不?上。” “这支权当是拿来?给姜小娘子赔罪了,你的?手艺极好,这些菜都滋味尚佳。很重要的?是你甘愿在?年节进宫侍奉,这份心?思难能可贵,往后我也定会替姜小娘子留意家人的?消息。” “我记得荟贤楼先前有一例翻毛藤萝饼甚是美味,待到除夕,我请父皇将这点心?都赏给朝中的?诸位臣老,到时候你名?声大些,日后也好再寻见亲眷。” 芫娘眼前一亮:“如此便多?谢殿下。” “姜小娘子不?必多?礼。”五皇子笑了笑,“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 “姜小娘子做菜劳顿,就请早些歇息。至于年宴的?事情,也请姜小娘子放心?,明日我会着人专程去?带你的?。” ———————— 月色很快又爬上了顺天府的?城墙。 然而,此时的?周府却并不?平静。 “老爷,北镇那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怕是……怕是不?顶用了……” 周悯同拧住眉头,只觉得这个夜晚变得无比难熬。 如今表面上虽是一切平静,可但凡高杞开了口,那他便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而事到如今,这一次的?命运显然并没有眷顾于他。 周悯同望着满城月色,心?中含着咽不?尽的?不?甘。 “可都打理好了?” “先前已经打理完毕,钱虽然一时带不?走?,可也不?会叫人轻易发觉。” “夫人她们已经去?了乡下,船已经备好了。只要到河间上了船,一日功夫便能出关,鞑靼那头接应的?人就在?关外。” 周悯同不?禁阖阖眼。 “走?。” 若是再耽搁下去?,陆怀熠的?锦衣卫那头搜集到了证据,便会立时查抄上来?。 到时候再想金蝉脱壳,只怕是不?能了。 如今宫里头那位早已将他弃如敝履。 他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故而一早就递了告老还乡的?辞官折子。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忍痛丢下这顺天的?基业,另寻机会卷土重来?。 不?过还好,他还有钱。 他手里捏得尽是满朝文武的?把?柄,只要有了这些,那他就早晚能东山再起。 一行人上了马,利落地直奔着城门而去?。 只要早晨那城门一开,他们便能直奔关外,投奔鞑靼。 他先前弄到手的?城防图,就是给鞑靼最好的?见面礼。 周悯同拿着马鞭的?手越扬越快,仿佛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关外去?。 谁料就在?眼见得城门那位置,一根绊马索毫无征兆地横街扯起。 几声撕心?裂肺的?马鸣随之传来?,马匹摔得横七竖八,周悯同和随从自然也未能幸免地跟着重重滚下马来?。 周遭的?随从忙不?迭将周悯同从地上扶起身来?:“老爷?可还无恙?” 周悯同却顾不?得打量自己身上,只忙不?迭抬起头,便见四下里多?出无数盏灯笼,上头印满北镇抚司的?字样。 周遭冒出数不?尽的?人影,各个身着飞鱼服,腰横雁翎刀,满目凶神恶煞地将周悯同一行人死死围住。 陆怀熠轻哂着走?出官差人群,忍不?住笑问:“周阁老,月黑风高,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周悯同眸子一缩,忙命随从带他杀将出去?。 可北镇的?锦衣卫哪里是吃素的??更何况有陆巡在?场,不?过三两下功夫,血肉就横了一地,周悯同的?几个随从们纷纷殒命。 周悯同见得四周一片混乱,终于寻得一个空挡,从官差之中偷溜出去?。 他也认不?出路来?,只顾着使劲朝前跑。 他得离锦衣卫远远的?。 周悯同往常不?是坐轿就是骑马,如今早已跑得连哧带喘。 他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回头望着终于甩掉了锦衣卫的?那些官差,这才松下一口气慢了步子。 可不?料才回过眼,他便瞧见路中间还立着个人,他拖着一支锹,被月光拉出一条瘦长诡异的?影子。 周悯同心?下一惊,一时也迟疑着不?知?是该往前还是该退后。 然而不?等周悯同再做反应,铁锹便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远处的?人影,冷笑一声,缓缓朝着周悯同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久了。” 第82章 周悯同一时?愣在原地, 连半丝动作也不敢再有。 前面的人形影单只,不似方才?那些?锦衣卫般成群结队。 可是?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刻,街上会有个人本来就显得足够诡异。 眼见得来人越走越近,周悯同终于借着月光寻觅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那人身?形颀长, 年岁不大, 虽被斗篷的兜帽遮了半张脸, 可是?拖着铁锹的手却修长白皙,比起拖着笨重的铁锹, 俨然更?适合拿笔。 周悯同眸子一缩,满眼的不可思议:“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应该跟谢家在……” “那我应该在哪?在应天?”谢安朔伸手夹挟着兜帽轻轻拽了下来。 “我若去?了应天, 岂不是?让你太得意了?” 谢安朔眸光冷冽, 唇边挂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左右了一辈子旁人生死的周悯同,如今却着了人的道, 他免不得皱起眉头:“你让谢云笈算计我?” “此事何须兄长令我。”谢云笈缓缓从谢安朔身?后走出来,“宋世?叔此生只有申冤一条执念,周阁老借他来利用利用我, 我为何不能通过宋世?叔欺骗欺骗你?” “阁老游走官场多年,总不会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吧?” 周悯同心下一惊:“你们……你明明将那奏折拿走了, 难道你不管宋甫庸的死活了吗?他与你贺家一片诚心, 你就如此弃他不顾?” 谢云笈弯起唇角。 宋世?叔要申冤,他从来怕得就不是?死。谢家不愿申冤, 更?不是?因为惜命。周悯同在兆奉陈案里?全须全尾,从来不会懂这冤案带给所有人的痛到底有多刻骨铭心。 祖父当年自愿认罪, 是?为着朝堂安宁,是?因为他从为官的第一天起, 就做好了替陛下肝脑涂地的打算。父亲当初肯冒着死罪收留她,容她顶替兰序妹妹的身?份, 是?因为父亲从不忘记恩师先德。 她能有一条命留在这人世?上,是?无?数人用血汗换来的,他们教她,护她,为的怎么会是?让她背着沉沉的仇恨,做个?满心只有一己之私的小人呢? 可惜这些?道理,周悯同永远也不会懂了:“不妨告诉阁老,不仅我和兄长没有去?顺天,父亲母亲也同样没有去?顺天,这一切都不过是?陆千户与兄长商议好的一场大戏。” 周悯同眉头紧锁,自知如此情况不妙,不能再耽误一点功夫,要快些?转身?从这里?离开才?行。 可他往前一步,谢安朔便挡他一步,被欺骗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他转眼狠狠睨向谢安朔:“谢安朔!就算我跟谢云笈没关?系,可我是?你亲亲的舅父!” “你谢家偷梁换柱,拿罪臣之后顶替自己家的女儿,我替你们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你还想干什么?” “舅父?”谢安朔轻嗤一声,随即被气笑了,“你守的怎么会是?谢家的秘密?你守的从来就是?你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卖国?求荣的舅父,兰序也没有。” 周悯同还不及反应,就只望见自己在地上的影子边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5节 他眼前忽然有些?发黑,紧接着便觉得自己脑海便炸开了一个?水陆道场,他腿下一软,便踉踉跄跄地打了个?摆子。 周悯同奋力地睁开眼,终于看?清了谢安朔手里?的铁锹。 谢安朔也不过就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如今用一支铁锹,以为就能挡得住他,让他回去?俯首认罪?这怎么可能? 周悯同不禁冷笑一声:“谢安朔,你怎么敢如此无?视尊卑?若不是?靠我在这官场声名,你一个?区区庖厨之后,如何能在这朝堂上直得起腰来?如何能点得翰林?” 周家祖上便是?庖厨,下九流的职业,让他念了书也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 幸而妹妹周雅筠嫁了个?读书的清贵人家,从那时?起,周悯同就暗自立誓要做个?比谢知行更?大的官。 他事事勤谨,从不敢懈怠,可当权的内阁贺首辅器重的却还是?谢知行,而不是?那个?身?为庖厨之后的他。 于是?在一个?酒醉的深夜,周悯同提笔写下了《兆奉幼祸疏》,不仅是?替他们所忠的皇长子所不公,更?是?为着自己的满腔才?情被裹进一具卑贱之身?而不忿。 他想着,有这样的胆识魄力,总该得贺首辅和皇长子高看?一眼。 可他错了,事情全然朝着不可预料的状况以摧枯拉朽之势狂奔而去?。 他眼睁睁看?着朝臣被清洗了一茬又一茬,看?着权倾一时?的贺首辅沦为被抄家的阶下囚,他才?终于明白这官场究竟有多残酷。 所以他要往上爬,不论?用什么手段,哪怕踩着别人的枯骨,哪怕是?将谢家敲骨吸髓,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爬上高位,不再做个?被人瞧不起的庖厨之子,那在顺天还是?在鞑又有什么不一样? 一旁的谢安朔垂了垂眸子,勾着嘴角冷笑一声。 “舅父在官场上的声名?是?当年写了《兆奉幼祸疏》惹下大祸却龟缩着不敢承认得声名?是?卖掉兰序,霸占谢家留下的钱财,靠贿赂贺家宿敌一年连升三秩,官路扶摇直上的声名?还是?拿顺天府的城防卖我家国?的声名?” 周悯同见事情已经被全然撞破,终于也不再假装:“我落得如今这地步,你谢家难辞其咎,你们谢家落得骨肉分离,谢兰序在外头颠沛流离,那都是?你们家的报应。” 当年西南湿热,又多瘴气,谢家遭贬,又怕病怏怏的幼女熬不到西南,这才?卖光家产,将谢兰序托付在周家。 可谢兰序本就是?个?病苗,留在顺天也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问题。那些?钱与其砸下去?打水漂,为何不能助他平步青云? 他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你不想找你妹妹么?她一心就想找到你们,在外面吃苦受罪,你就忍心让她这么煎熬?” “我知道谢兰序在哪,她还活着。你今日要是?敢动我,我就叫人弄死她,你永远别想知道她的下落。” 谢安朔不想再听了,不假思索又是?一锹抡过周悯同的脑袋。 血霎时?间溅上谢安朔的侧颊,谢安朔却连眼也不眨。 “我会找到兰序,但会先送你上路。” “我们欠兰序的,我们会去?还。但你欠的,自然也该你先来还。” 谢家在西南苦熬的时?候,全靠思念兰序强撑着,因为兰序留在京城,因为他们给兰序留下了足够治病的钱,因为兰序不用跟着他们在西南吃苦受罪。 谢家把最视若宝珠的孩子托付给周悯同,可周悯同在干什么?在信上说给兰序请名医访名药,背地里?让人牙子把兰序拿席子卷着,扔在没人踏足的荒野里?,还骗谢家说兰序生了急病去?世?? 周悯同满眼诧异,不敢置信地像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可他已经跑不动了。 多年来养尊处优的日子早已将他驯化?得四体不勤,他在谢安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谢安朔并没有要罢手的打算,他面不改色,像是?盯着什么牲畜秽物,手中却一下接着一下,挥起铁锹不断朝周悯同抡过去?。 无?论?是?谢家在西南受过的罪,牵连贺家被满门抄斩的仇,还是?失去?兰序害母亲痛不欲生的苦,仿佛都在这一下接着一下之间被彻底偿清。 月色下已经没有人声了,只有铁锹划过夜空的动静。 “我说,你下手能不能轻点,打得不成人样了。”陆怀熠皱着眉头靠在墙角,“他身?上还有城防图呢。” “我送你这么大个?人情,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一会沾的全是?那花花白白的玩意,你还让不让我拿城防图了?” 谢安朔这才?终于停下手。 他伸手从不成人样的周悯同怀里?掏出城防图,随手扔给陆怀熠,这才?一脚将周悯同踹进早就挖好的深坑之中。 这坑是?新挖的,不大不小,埋一个?人正好。 周悯同像牲畜一样陷在泥里?,和着满脸的血,永远也不会动了。 谢安朔将那砸到扭曲的铁锹一道儿扔进坑里?。 阿正和谢府的下人们立时?从暗处露头,也不必谢安朔吩咐半句,便默契地开始朝坑里?头填土。 土扬在周悯同身?上,很?快便将土坑填了个?半平。 谢安朔垂眸凝着那土坑,仿佛出了神。 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兆奉陈案的证据,背着弄丢妹妹的愧疚,压抑这自己内心的情愫,顺天城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总要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一锹又一锹的土将这些?都彻底掩埋,一切都彻底告终。 谢安朔长长地舒开一口气:“门户已经清理干净了,宫里?那头……” “我敢把人放到你面前,宫里?还用你操心?”陆怀熠在一旁眼都不抬地翻着城防图,一时?不由蹙起眉头,“这图居然是?真的。” 谢安朔也顿了顿:“城防机要,该是?上直十二卫的军中机密,周悯同如何能拿得?难不成……” 陆怀熠心下一紧,顿觉大事不妙。 “高杞将周悯同掀了个?底儿掉,可关?系到宫里?头的那位,他却半个?字都不肯说。” “如今上直十二卫里?有了鬼,宫里?头定是?要出事。” 陆怀熠蜷了蜷手,眸光立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 他侧目瞥向谢安朔:“我得马上出京一趟,你若是?还想找你妹妹,你就去?守好芫娘。” 谢安朔蹙着眉头:“不必你来交待。” “上回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早就能问清事端。” 陆怀熠哂笑:“要不是?我横插一脚,兴许芫娘和你谢编修已经被害死在智妙寺里?头了。” 谢云笈望着两个?针锋相对的人,忍不住又叹下一口气。 “兄长手中收有兆奉陈案的证据,还有当初的《兆奉幼祸疏》,与国?公爷手中的雕版一对,便能证明英国?公是?受冤的。” “如今时?辰不等?人,我已将东西都收敛好了,陆世?子受皇命查陈案,若需取用,我们即刻将东西拿过来。” “至于芫娘,不必交待,我们自然也会护好她。” 陆怀熠扁了扁嘴,仿佛还有些?送给谢安朔的优美词汇,但终究还是?白他一眼,忍在嘴边未曾开口。 宫中事急,他没有功夫在这里?斗嘴,便只能转而跟谢云笈嘱咐一句:“劳你多照料,还有,叫谢安朔少欺负我们芫娘。” “芫娘要是?有好歹,我跟他没完。” 他唤来陆巡,牵起马便急匆匆扬长而去?。 谢安朔拧着眉头看?陆怀熠走远,这才?幽怨地擦了擦身?上和脸上的血,露出了往常那副斯文?温吞的模样。 只是?他眸色沉沉:“他们家的芫娘?他还要不要脸?” 谢云笈又细细绞了绞帕子的水,递给谢安朔:“罢了,如今不是?计较的时?候,早些?去?积香居找芫娘要紧。” “芫娘先前与兄长不睦,兄长该早些?同我说的。” 言罢,她忽然又低下头笑了笑:“从前叫惯了,往后却不该再这么叫你了。你是?兰序妹妹的兄长,是?时?候把你还给她。” “如今周悯同已死,圣上既有此意,兆奉陈案指日可平。我们早晚要找到兰序妹妹,接她回家来同爹娘团聚。” 谢安朔垂下眸子,忽然一把牵住谢云笈的手。 “我早就听够了,你明明就知道,我怕你不叫我兄长,可我更?怕你要永远要叫那声‘兄长’。” 谢云笈这回没有躲,她轻笑起来:“咱们去?积香居吧,别忘了陆世?子方才?仔细交代过。” “如今护好芫娘才?是?重中之重。” “好。”谢安朔随着谢云笈躬身?上车,直直往荷花市场奔去?。 积香居才?刚刚开门。 门口迎着他们的是?红芍。 红芍见着谢安朔,便想起先前捉弄他的事。 她背后没来由地凉了凉,转头就想往店里?头去?躲开,可走了两步,却又还是?停了下来。 她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先前谢安朔还在店里?头帮忙解过围,饶是?觉着读书的没一个?好东西,如今对谢安朔也不能不恭敬些?。 红芍撇撇嘴,便横下心一口气交代:“芫娘进宫里?侍奉除夕的宴席,这几日都住在宫里?,要等?过完除夕才?回来。” “芫娘虽急怕了会咬人,可既然咬过,她必然不会记仇了,还请谢公子年后再来吧。” 谢安朔见红芍不似上回一般不待见他,这才?又问道:“红芍姑娘,听闻你在香海便认识芫娘,那可曾听说姜家有一只祖传白玉环?” 红芍略做思忖,随即嗤笑一声:“姜家从前穷得跟什么一样,要不是?拣了芫娘回家,就是?下辈子也没有姜禄念书的份儿。” “他家哪有什么祖传玉环?芫娘才?有,是?她亲生爹娘留给她的,她还有个?哥哥,她想找亲人,所以才?从香海寻到顺天来。” 谢安朔扣着的手一紧,只觉得这其中实在太过巧合。 这世?上不该有如此巧合的事,除非…… 他忙不迭追问:“是?芫娘的玉环?那玉环在哪?能不能让我们瞧一瞧?” 红芍眉头微蹙:“自从姜禄偷过以后,芫娘被赶出家门,受了好些?罪才?把玉环找回来。她怕再弄丢了,如今都贴身?戴着。” “你若想看?,只有等?芫娘回来才?行。” 第83章 小年一过, 除夕便越来越近了。 宫里头?和宫外一样,四下里也都是一番忙碌景象。 乾清宫前头?挂起?了?高高的宫灯,各个殿阁也都用彩绸装点一新。饶是冬日里不常见的各色奇花异草,如今也悉数被搬进宫中摆放在各个殿阁之中。 白天御膳房中要准备年节用的琳琅满目的熟食, 熏肉, 果子, 点心。 这?些食物不仅要供着正月里各宫各宴的用度,还要紧着宫中赏赐各个王公权臣的年礼。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6节 故而各色各样的东西都要备齐装好, 却?又不能因着准备的多便失了?精细,这?于御膳房的诸位御厨们来说, 也绝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 芫娘本就只是为着除夕的年宴进宫, 宫中的诸事管得精细,芫娘只需要做好自己的菜色便可, 至于旁的,都有专门的御厨和刀案负责。 只不过就算是简简单单的糕点,在宴会上也有特定的码放形式。 芫娘学的仔细, 又练得勤快,心中很快就已经对除夕的年宴有了?数。 整个宴会开?始前, 要先上一巡看?盘和果盘, 第二巡是佐酒的蜜饯和冷盘,第三巡和第四?巡方?是能令人饱腹的荤食热食, 等到酒足饭饱,再到最后一巡点心果子, 一场宴会便能算彻底结束。 然而只第一巡就足够让芫娘头?疼了?。 看?盘里的东西在宴会上只能瞧,不能吃, 要等到宴会后才会分赏众人,所以无?论点心还是蜜饯水果, 都会摞成?高高的模样。若是摞得不结实中途塌落,那这?摞点心的人可有好果子吃了?。 宫人的手都灵巧至极,拿起?点心三两下就能摞出一座“小山”,饶是端着盘子四?处移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芫娘看?了?好几回,才算是堪堪能将自己的云腿饼摞个三层,这?看?盘离七八层还差一半,可离除夕却?只剩下一天。 从?前切菜做饭的没难住过她,如今摞点心倒是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大山了?。 不过芫娘不信邪,她才不相信这?世上有能难住她的事。 御膳房正因着年关在即,整夜皆是灯火通明,倒正是帮了?她大忙,芫娘借着这?长明的灯火,索性开?始连明昼夜得摞。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芫娘摞得全神贯注,终于将一座“小山”搭起?来。 至此,点心一下子都变得顺手起?来,芫娘越搭越快,很快又摞好三盘。 她眼见得大功告成?,才终于揉揉发酸的脖子和肩膀,缓缓坐在灶边开?始歇息。 只要看?盘能提前摞好,宴会再开?始之后的四?巡荤食热食准备起?来就轻松多了?。 待到除夕,这?些点心被阖宫一摆,那便不怕顺天城以外的人听不到了?。她还特地从?荟贤楼带了?翻毛藤萝饼进宫,用在第五巡时的点心果子里。 若是爹娘真的不在顺天,那一定要保佑这?一回他?们能见到藤萝饼,能听到她在宫宴崭露头?角。 芫娘双手合十,闭上眼满心诚恳地祈求起?来。 可是心中的愿望还没能默念完,一阵轻轻的脚步忽然传进她耳中。 这?个时辰大家都已经歇下了?,谁又会往御膳房中来呢? 芫娘一滞,有些不解得打量过去。 只见得一个戴着三山帽的内侍蹑手蹑脚地挪进御膳房里,朝着四?周打量一圈,随即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一股脑地撒进了?角落中养大青虾的水缸里头?。 芫娘忍不住皱起?眉头?。 那一缸青虾活蹦乱跳的,预备着明日的宫宴上用。 旁的菜主?要看?得是虾仁爽脆弹牙,御厨们大都用明虾,唯有芫娘的虾包是用来做皮儿,故而需得个头?到位的大青虾才行。 芫娘见得这?情形,顿时起?身忿忿喝止道:“你在往水缸里倒什么东西?” 内监自知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本就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今被芫娘冷不丁一叫,顿时慌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芫娘随即上前一把将人扯住:“你在缸里撒了?什么?” 内侍忙不迭摆手:“没……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偷偷摸摸的?”芫娘一眼便识破了?他?的谎言,一把拽住内侍的袖子,“走?,跟我去见五殿下。” “这?些都是明日除夕宴会上要用的东西,你这?般鬼鬼祟祟,定是不安好心。” 芫娘二话不说,连拉带扯得将人拖起?来,直唤起?值夜的内监女史,方?将人领到五皇子跟前。 五皇子俨然是才被人从?睡梦中唤醒,芫娘连忙毕恭毕敬行了?礼。 “搅扰殿下安枕,实在是心中有愧,只是如今兹事体?大,芫娘不敢不找五殿下做主?。” “殿下容禀,方?才我在御膳房瞧见这?小内侍鬼鬼祟祟地往青虾里头?撒东西。” “那些青虾正是明日要用到的食材,此人定是用心不纯。” 五皇子眯了?眯眼,垂眸望向跪在地上的内侍,冷声?问:“姜小娘子的话可当真?” “大胆奴才,方?才在御膳房里究竟加了?什么东西?” 内侍连忙将头?磕得“咚咚”作响:“殿下,奴才不敢欺瞒,奴才是往那水里头?撒了?包盐。” “那些青虾都是海获,膳房将虾养在清水里头?,明天就都死了?。” 芫娘蹙眉:“你非御膳房的当值太监,何故要往御膳房的水里加盐?” “更何况若当真是盐,为何要半夜鬼鬼祟祟,我方?才在御膳房发觉你的时候,为何不说?” 内侍这?阵子倒是不似方?才那样怕了?,他?直起?身来望着芫娘:“谁知道你半夜在御膳房里头?蹲着吓人?我瞧你才是图谋不轨之辈。” 芫娘闻言,转而又朝五皇子俯下身:“方?才情状都是我亲眼所见,还请殿下明察。为着保险起?见,劳烦将那些虾拿来,请人瞧一瞧便知分晓了?。” 五皇子听着两个人分辨,慢条斯理地端起?茶船啜一口:“一包盐罢了?,何须再闹出动静,只要不耽误明天的除夕宴,如此算不得什么大事,想来是姜小娘子太紧张了?。” 他?使了?个眼色,跪在地上的内侍便忙不迭退出殿去。 芫娘一滞,连忙挡住那内侍又道:“那青虾毕竟是陛下和中宫娘娘要用的东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殿下怎么能不查就将人放走?。” 五皇子勾起?唇角,冷冷的目光顿时撒在芫娘身上:“怎么?姜小娘子是觉得我说错了??要在宿辰殿里教?我做事?” 芫娘顿时松开?了?想要拽住内侍的手,俯身拜了?拜:“芫娘不敢,只是……” 话音未落,芫娘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些东西一定不可能是盐。 这?宿辰殿像个狼窝,表面和蔼的五皇子,俨然另有图谋。 “殿下说是盐,那就是盐。”一旁的老内监走?到芫娘身边阴阳怪气道:“姜小娘子造次了?,若按着往常的规矩,这?可是要抽十下嘴巴以儆效尤的。” “只是殿下仁慈,罚你在宿辰殿抄经,还是抄到明天除夕过后再出来不迟。” “至于那宴会,我们会找人把菜献上去,小娘子你就不必去了?。” 芫娘不语。 那内侍定是受了?五皇子的指使,如今才敢肆无?忌惮,她撞破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可如今她只身在宫中求告无?门,决不能硬碰硬。 五皇子见她不置可否,笑着的眼角便更弯了?:“姜小娘子这?般聪慧,倒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小娘子若是一心要将这?事情闹下去,我自然是挡不住,不过这?样我可会很不高兴的。” “我才刚刚打听到姜小娘子家人的消息,怎么?难道你不想找亲人了?吗?” 芫娘一愣,目光便缓缓挪到了?五皇子脸上。 “我的家人?” 五皇子轻嗤一声?,缓声?道:“听说你家中以为你过了?世,你母亲因着你病不离身,多年来早就被消磨光了?底子,受尽病痛折磨,你难道忍心让她缠绵病榻,不想去见见她?” 芫娘抿了?抿唇,眼前顿时模糊起?来,眼泪珠子便开?始一个劲地往外涌。 幼时她总病得迷迷糊糊,但不管什么时候醒过来,娘亲都会在旁边。 娘亲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天热为她摇扇子,天冷的时候就早早用汤婆子给她焐被褥。她吃药吃得直哭,娘亲就做各种好吃的东西哄她。 娘亲笑起?来最是亲切,说起?话也温温柔柔。可如今娘亲因着她缠绵病榻,她却?不能在病榻边照料母亲哪怕一刻,这?无?疑让她心如刀割。 五皇子却?并不见好就收,而是继续道:“他?们还在香淞山上为你竖了?一座坟,那漫山的红梅和智妙寺中的凌霄花,都是他?们沿着上山的路种的。如今正是满山红梅盛开?的日子,香淞山上红梅覆雪,美不胜收,不去看?一看?,岂不可惜了??” “这?样好的家人,你当真不顾念着去见他?们,也该顾念顾念积香居和荟贤楼的人。如今你若是闹下去,这?年宴的菜出了?问题,你荟贤楼第一个脱不了?干系,你当真不怕他?们悉数下狱?” 芫娘一滞,望着五皇子彻底不再掩饰的模样,不禁皱起?眉头?。 如今她明知宫宴的食材生了?猫腻,可她若是追查下去,五皇子定不会让她的爹娘好过,更何况,这?会给商老板和荟贤楼的师傅们惹上无?妄之灾。 可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眼看?着被动过手脚的食物被端上膳桌,那是她作为掌灶决不允许的事。 芫娘抿着唇,只觉得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心心念念的亲人近在眼前,可她面前却?被划上了?一条跨不过去的坎,她无?比彷徨,满心无?措。 她像颗被霜打过的小草,一点一点垂下了?脑袋。 五皇子瞧着芫娘蔫巴下去,这?才又啜一口茶,笑眯眯道:“姜小娘子是懂道理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如今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宿辰殿,等明天的除夕宴结束为妙。” “到时候,我定成?人之美,送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家人。” 第84章 除夕这日, 宫中是从天不亮便忙碌起来的。 谢安朔递了进宫的帖子,便恨不能顷刻入宫找到芫娘。 宫宴要从中午方始,故而一早在宫门前注籍点卯的人并不在少?数。 谢安朔着一身群青圆领补服,只带着阿正一个侍从, 形影单只, 在一众拖家带口进宫与宴的朝臣们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朝中风气?日变, 谢尚书才从顺天一走,昔日里围着谢家的人便忙着另攀高枝, 如今见得谢安朔出现在宫里,也甚少?有人再去搭话。 谢安朔倒是半分也没有心思顾忌旁人打量他的目光。 眼?下芫娘入宫的时间太巧, 免不得让人怀疑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先前?周悯同就?要对芫娘痛下杀手, 如今他是断不能再让她有一丝半点危险。 他守在西华门在的人群里,才一叫进, 便脱开三三两?两?的人群,径直往御膳房的方向?去。 御膳房里人来人往,四下里没有一个闲着的。 谢安朔也是找了半晌, 方从忙碌的人群里寻见管事的。 御膳房值守的黄门听?得谢安朔的来意,不由?得轻皱了眉头:“谢编修来找前?些日子入宫的姜小娘子?” “姜小娘子已经出宫了。” 谢安朔一滞, 不由?得挑起眉梢:“宫宴尚且未曾开始, 她出宫了?” 值守黄门点下头:“正是,姜小娘子前?些时日都在御膳房里, 只是今日这除夕宴要用?的看?盘多,姜小娘子摞不来, 就?较上劲了,昨天摞了一宿, 困得都睁不开眼?。” “好在今日的菜色也早早都准备妥当了,御膳房也不缺人手, 要她硬留在宫里是不必,姜小娘子自然已经往宫外去,眼?下怕是都到?了家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一时不置可否。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7节 他虽不能算是跟芫娘相熟,但凭着先前?那两?三次一面之缘,他对芫娘还是有些了解的。 芫娘做事向?来是有始有终的认真性子,既然已经入宫多日,又怎么会在最重要的除夕前?一天惹出这么个乱子,连宫宴都还没过便出宫去? 谢安朔暗自思忖,心下疑惑不绝。 值守黄门见没能轻易打发走谢安朔,便索性又道?:“今日宫宴,谢编修恐不在宴请的单子上,难为清早入宫,不如带一份点心匣子回去。” 黄门二话不说,便拿着匣子塞在了阿正手中:“这点心匣子是陛下的恩赏,都是今早才出炉的点心,宫中人人有份。” “我这还有旁的事,就?先失陪了。” 阿正望着黄门离开的背影,忙不迭低声道?:“公子,这宫中看?人下菜的东西也太多了,既然姜小娘子都出了宫,不如咱们也快些出宫去寻吧?” 谢安朔却并未匆忙下决定?,只将目光挪到?了点心匣子上头。 逢年过节,宫中为朝臣们恩赏些东西,也算得上天家恩德。如今谢家名义上已然去了应天,御膳房的黄门还愿意拿点心匣子给他,想来算不上是什?么大恶之辈。 他索性信手撩开点心匣子的盒盖,露出了里头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糕饼果子。 宫中的点心比民间的自然是要精细千倍百倍,可最引人目光的,还是莫过于第一层上头那几块紫色的翻毛藤萝饼。 谢安朔一滞,顺手便捏着点心拿将起来。 他已经好些年头不曾见过这藤萝饼了,可是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个。 这是母亲最拿手的点心,只有母亲会做,从前?兰序还在家中时,家中少?不得这糕饼。只是后?来谢家流落西南,母亲病不离身,从那之后?就?不再做了。 谢安朔的眸子一缩,过往的记忆一瞬之间涌了上来。 “大伴且慢。”谢安朔急忙抬头,“这点心……可是姜小娘子做的?” 黄门干笑两?声:“积香居的翻毛藤萝饼在顺天城里那么有名气?,若不是因此,宫里也不请姜小娘子来了,谢编修连这都不知道??” 谢安朔深深舒开一口气?,瞧着点心的目光也变得无比复杂:“大伴方才说这点心是早晨出的炉?芫娘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出宫了么?还怎么做点心?” 黄门闻言,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寻思起几分不对劲来:“这……” “姜小娘子是五殿下召进宫的,她出宫的消息也是宿辰殿的人来说的,早晨这御膳房是的确没瞧见姜小娘子来。” 谢安朔不假思索将点心匣子的盒盖丢回匣子上,随即攥了攥掌心,迫着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是兰序,芫娘一定?就?是兰序。 他终于找到?兰序了,可他顾不得喜悦。 当年谢家已经弄丢了兰序一次,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丢掉兰序。 他侧目望向?阿正:“芫娘肯定?还没有出去,她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阿正,得快点找到?芫娘。” ———————— 宿辰殿中雕梁画栋,陈设考究,无论是香炉花插,还是镇纸笔架,没有一样是不精细的,宫外头的那些地方同这里怎么都比不了。 可这里纵是再好,芫娘也没心思欣赏。 她被关在了宿辰殿,只能眼?睁睁望着外头的太阳高高升起。 门被人牢牢守着,她一推开就?会被人挡回来。 若说不害怕难过,那是假的。 可她却始终瘪着嘴,无论如何也不让自己哭出来。 英国公府出了那么大的事,陆怀熠却从未消沉颓靡过。 他胆大心细,永远都在想法子和解决问题的路上,故而这世上对他来说仿佛没有难事。 她才不要在宿辰殿里头只会哭,从前?的苦和累不能白白受着,这世上的路,本就?该有她的一条。 她攥着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慌乱,开始试图弄清楚五皇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宴会的流程迅速在芫娘脑海里流淌而过。 宫宴中的菜样都有试毒的规矩,如若菜品不洁,或是菜品有异,在这一步就?会很快被察觉。 但虾包的问题却不一定?能被揪出来。 因为虾包每一只都是独立的,宫人女?史们只要拣一只没问题的来试,这一步便能算过了。 所有的菜奉上去,只有圣上动了第一筷子,与宴的朝臣们才会陆续用?。 故而若是虾包中有问题,只怕也是冲着崇仁帝去的。 芫娘眸子一缩,顿时隐隐害怕起来,谋害圣上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白日御膳房人多眼?杂,将东西撒进菜肴中免不得要引人注意,可晚上将东西撒进青虾的缸里,无疑是神不知鬼不觉—— 除过被她瞧见的这个意外。 那包被撒下去的东西绝非等闲,只怕是毒药也未可知。 否则怎么会值得五皇子如此大动干戈? 五皇子定?然是怕她会走漏风声,才会将她关在宿辰殿中。之所以?还未灭口,大抵是还要留着她做个替罪羊。 等这虾包当真被奉到?陛下面前?,若是事成,五皇子自然不会留下她这个知情人的性命,若是事败,她还可以?被推出去顶罪。 留在这宿辰殿便只有死路一条,她决不能就?这样任人鱼肉。 就?算五皇子发了慈悲来日不杀她,她难道?真的要背着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去见爹娘吗? 不!爹娘从来不会这样教她。 她决不能为着一己之私就?去害人。 芫娘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要逃,她绝不能让这虾包被陛下吃下去。 她在宿辰殿中仔细打量起来。 殿内铺着地龙,可殿外却冻得人直打哆嗦,哪怕穿着厚靴戴着暖耳,站在外头受风只怕也受罪得很。 芫娘盯着外头守着的人,发觉他们每隔一阵便要换一换去喝酒暖烤火。 眼?见时辰匆匆而过,她心下免不得焦急起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很快瞅准机会,终于趁着午后?换人的空挡,顺着窗子偷偷爬出去。 冷风在旷旷的庭院里死命得吹,刮在脸上便好似刀割一般疼。 芫娘一点也顾不上外头的天寒地冻,只顾着死命往外跑。 她一点也不敢停下,生怕五皇子的人很快就?能发觉她外逃出来,更怕她有一丝一毫迟疑,就?会被宿辰殿的人重新抓回去。 可这座皇宫实在是太大了。 饶是进宫两?回,芫娘也只熟悉了御膳房一片,如今她犹如被丢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单单是宿辰殿就?足以?让她找半天出路。 她根本不认识这宫里头该怎么走,要找到?办宫宴的地方,更无疑是难如登天。 偏偏偌大一座皇宫,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除夕宫宴的缘故,跑了半晌却也硬是碰不见一个能求救的人。 芫娘衣衫单薄,很快便被寒风卷走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她冻得瑟瑟发抖,只觉得连牙齿也打起战来。 她的鼻尖和耳朵早已经冻得发红,可她还是给自己鼓鼓劲,又朝手心里呵两?口气?,便使着全身的力气?往前?跑。 她不敢停下,荟贤楼百余口人的性命还在她肩上,她不能停下。 但甬道?的尽头还是甬道?,红墙的后?头仍是红墙,她好像怎么也跑不到?头。芫娘眼?前?一阵阵发黑,腿也逐渐有些抬不起来。 芫娘腿下一软,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地上跌。 她想,这回完了。 她真的跑不动了。 可芫娘才一歪,忽然又被人一把搀扶起来:“芫娘姐姐?” 芫娘迟钝得定?睛一瞧,方看?见一张满是担忧的熟悉面庞。 “玉露!” 玉露点点头:“芫娘姐姐,你怎么在宫里?上回幸亏你交代我仔细留下的金锞子,我送到?宫外给我娘治病,救了我娘的命。” 芫娘顿时强撑起精神,也顾不得答玉露的话,只忙慌慌问:“玉露,我有急事,你可知道?今日宫宴在哪?” 玉露道?:“在乾清宫,芫娘姐姐是要去那吗?” “宫里的人都到?乾清宫凑热闹去了,虽然我当着差,可四下跑跑也没人发觉,不妨事的。我们有宫人走的小路,去乾清宫一点也不远。” “走,我带姐姐去。” 第85章 芫娘跟着玉露一路小跑, 片刻功夫,终于瞧见了乾清宫的影子?。 她谢过?玉露,便径直向乾清宫门前的禁卫走去。她言明原委,可禁军却不肯让她进去。 芫娘一怔, 终于明白这殿外的禁军大抵同五皇子?已?经是一根滕上的蚂蚱了。 眼见大宴已?经过?了宰臣酒, 热食已经陆续在往大殿中端。 她索性混在进菜的宫人之?中, 堪堪进得乾清宫门。 可她还是迟了一步。 虾包已?经被?人奉在了崇仁帝面前,崇仁帝瞧着那虾包白生生的模样, 顿时来了一阵兴致,令宫人将虾包盛进自己面前的碟中。 乾清宫里?欢声笑语, 芫娘无论怎么叫, 都会被?人声堪堪盖过?去。 他眼睁睁望着崇仁帝朝虾包伸出筷子?,顿觉来不及了。 她索性横下心, 顺手端起身旁的一只?茶盏丢过?去:“陛下,不能?吃。”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8节 崇仁帝一怔,手中的骨碟登时被?打落在地上。 除夕宴饮欢快的氛围戛然而止, 芫娘来不及再多说半个字,便被?拱卫乾清宫的禁军狠狠按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往芫娘身上汇聚过?来, 崇仁帝也负着手站起身。 一旁的五皇子?眼见得自己的计划被?芫娘彻底打乱, 登时凶神恶煞地皱起眉头,不等?众人再多反应, 一把?将桌上的杯盏菜肴推往地上。 殿外的府军卫好似得到了信号,顿时明火执仗地闯进殿阁之?中。 乾清宫门顿时被?接连紧闭, 府军卫尖利的长刀转眼便悬在了各位臣老们的头顶。 但凡是反抗或叫骂之?属,转瞬便被?一刀毙命。 血顿时溅在宫毯之?上, 尖叫哭泣声顿时四起,除夕宴方才还喜气洋溢的气氛, 霎时间在宫变之?中消弭于无形。 众人慌乱作一团,一时间逃跑的,发愣的,哭闹的,让一座乾清宫盛满了慌乱。 而芫娘在人群里?被?冲来撞去,一瞬之?间变成了最不重要的那个。 她忙不迭往人少的地方躲,瞧见角落的膳桌,便下意识想要藏去桌下。 可才掀开桌帷,芫娘便被?躲在里?头的几位官眷一把?推出去。 “你别进来,这里?已?经躲着人了。” 这下子?推得太狠,芫娘免不得一仰失了衡,可就在她觉着那是就要摔倒的时候,便觉得背后忽然靠住了什么。 一只?修长纤细的手揽住了芫娘的腰,又轻又快地将她扶正了身子?。 那只?手虎口?上的牙印尚却隐若现。 芫娘忙不迭回眸去看,便见得是谢安朔站在他身后。 他眸光深沉,恍惚有千言万语,可落进如今的情?势,便也只?剩下匆匆一句:“别怕。” 谢安朔掀起桌帷,同桌子?下头的官眷诚声恳切道:“如今情?势紧迫,外头实在危险。还请容芫娘进去躲一躲,她不会惹出动静的。” 官眷们却还是不依:“这里?已?经挤不下人了,你们赶紧去别的地方。” 可举目望去,四下混乱不堪,哪里?躲的地方? 谢安朔垂下眸子?,便索性皱了眉头。 “你们不让芫娘进去,我?就引叛军来,大家玉石俱焚,咱们谁也不要活命。” 官眷们一愣,顿时忌惮地不敢再多置喙。 谢安朔顺势将芫娘扶进桌下:“快进去。” 芫娘忙回过?头:“那谢公子?你呢?” 谢安朔不假思索地扯下桌帷:“不必管我?,你一定记得,不管有什么动静,我?来寻你之?前,千万不要出来。” 言罢,谢安朔果然从桌前走开。 芫娘只?能?从桌帷的缝隙里?偷偷往外瞧。 外面的混乱已?经在叛军的镇压之?下逐渐平息下来。 官眷们被?羁押在一侧,朝臣们皆被?反手捆缚在背后,丝毫不剩反驳的余地。 五皇子?施施然起身,肆无忌惮地走到崇仁帝身边:“父皇,下一道旨意,将太子?之?位传给儿臣,如何?” 崇仁帝面对着眼前的巨变,却仍旧泰然自若,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你敢逼宫谋反,还在意名正言顺?” 五皇子?抽出手中的刀来,厉声问:“儿臣样样都比皇兄强,父皇从前那么疼爱儿臣,什么好东西都肯赏给宿辰殿。” “父皇给了儿臣野心,为什么就是偏偏不肯给儿臣太子?之?位?” 崇仁帝眯了眯眼,一把?将茶盏掷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他愤然道:“你问朕为什么?” “你与周悯同狼狈为奸,结党营私,你以为朕不知道?朕念你年幼,给你一次又一次回头的机会,不想竟将你姑息成了逼宫谋反的叛贼。” “朕待诸宫一视同仁,恨不能?倾尽心力,朕自你们幼时便亲自教你们习字骑马,为的是让你像今日一般兄弟阋墙,觊觎君位的吗?” “够了。”五皇子?皱起眉头,一刀劈在膳桌上,“父皇知道的再多又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落在儿臣手里??” “身在天家,注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不过?是骗你的笑话。” “父皇如此仁懦,连被?上直十二卫背叛都到如今才知,又岂能?安坐至尊之?位,守我?天下安宁?” 他抬眼睨向满宫群臣,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今日你们在这乾清宫中遵了我?,来日高官厚禄近在眼前。” 叛军将领举着刀,逼朝臣们挨个朝着五皇子?下跪。众人审时度势,有些?匆匆落跪,也有些?大骂不止,做了刀下亡魂。 芫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快。 可她抬眸迎上谢安朔的视线,却只?瞧得他朝着她的方向缓缓摇了摇头。 未几,判军将领果然走到谢安朔身边。 他见得谢安朔,不由得哂笑一声:“谢编修?” “听闻写编修不仅有一手好字,还文采非凡,最会引章据典,当初是钦点的探花郎。你若是替殿下写一封长论歌功颂德,来日殿下必不会亏待于你。”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不由得冷笑:“谢某长着人的手,怎么能?替罔顾人伦的牲畜写文章呢?” “你敢讥讽殿下?我?看你是找死!”叛军将领说着便举起了刀。 可话音未落,殿内的亲军忽然奋起反抗,一时之?间将叛军杀出乾清宫,顺势推开了乾清宫的大门。 谢安朔见状,立时对着落下的刀侧身一躲,刀刃从他身后一带而过?,便在他手臂上留下一条伤口?,顺势割断了缚住他的神索。 乾清宫里?又乱起来。 亲军拱卫在崇仁帝身侧,簇拥着的朝臣们便一齐往乾清宫外涌。 谢安朔顾不得瞧自己的伤,牵着芫娘趁乱也往乾清宫外跑。 温热的血,顺着谢安朔的胳膊流在芫娘手上。 他们转过?好几个甬道,终于寻见一块不见人影的地方。 “谢公子?,你流血了?”芫娘搜罗一圈,裙子?将腰上的围裙扯下来撕开。 谢安朔却摇摇头:“别怕,没事的。” 芫娘低着头,利索将撕开的围裙裹上谢安朔的胳膊,替他将伤口?包住止血。 她因着方才剧烈的奔跑,还在微微喘息,脖颈里?戴着的玉环已?然抖落到衣襟外头。 羊脂白玉的连环近在眼前,谢安朔用视线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上面的兰花纹路,万千思绪顿时涌上心头。 谢安朔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芫娘的发顶。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 那个整日缠着他要去外面玩的囡囡,原来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芫娘却是一怔,下意识朝后缩了缩。 她有些?拘谨地眨眨眼:“谢公子?不是同谢老爷和云笈姐姐去了应天么?怎么会来除夕宫宴。” “我?们没有去应天,那是从一开始便同陆千户商量好的。”谢安朔合着唇边的水雾轻笑一声,随即抬手轻轻捻过?芫娘胸前的玉环,“我?来宫里?,是为着找谢家最重要的东西。” 芫娘懵然:“你认识我?的玉环?” 谢安朔勾起一丝苦笑。 他找了这么久的妹妹,怎么会不认识呢? 他抚过?玉环上的纹路:“这是爹拿谢家祖传的玉章,求宫里?头给你打出来的,你知不知道玉环上为什么雕了兰花?” “因为我?们家的囡囡叫作兰序。” “似兰斯馨,序以建言。” 芫娘一僵,顿时怔愣愣地定在原地。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亲昵地叫过?她“囡囡”了。 可事到如今,芫娘却只?有无措。 眼前的谢公子?,和记忆中的亲人们怎么也重合不起来。 谢安朔眼角堆着温和的弧度,缓缓道:“我?教你害怕的时候就咬坏人一口?,我?答应日后教你习书写字,我?还缠着爹爹给你买笔……真?好,囡囡那么乖,哥哥说过?的话,囡囡全都记得。” “是哥哥对不起你,你明明早就已?经来了谢家,可我?却没认出你来。可是还好,这次还是赶上了的,对不对?” 芫娘眉头微蹙,忍不住又仔细打量向谢安朔。 他套着圆领补服,长身玉立,和记忆里?有些?模糊的哥哥不大一样。 谢安朔见芫娘不置可否,眼中不由得掠过?一抹焦急:“囡囡,你跟我?出宫回家,爹娘他们都很想很想你,我?带你去买画海错图的大滚灯,好不好?” 芫娘眸光一顿,终于从尘封的记忆里?牵起一丝久违的熟悉,默默重复道:“滚灯……” 街上早就已?经没有人卖滚灯了。 是呀,他们都长大了,早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 谢安朔眉头微蹙,满声殷切:“囡囡,不要再生哥哥的气了。” “你叫一声哥哥,好不好?” 第86章 芫娘有些茫然地轻启薄唇, 可话分明已经到了嘴边,却还是很快摇摇头:“可……可你明明是云笈姐姐的哥哥。” “你已经有妹妹了。” 谢安朔苦笑着垂下眼?帘,缓缓在芫娘面前蹲下身,合着唇边的雾气缓缓开口:“云笈不?姓谢, 她姓贺, 她是兆奉大案中受冤灭门的贺氏仅存的血脉。” “贺阁老是爹的恩师, 当年兆奉冤案事发,咱们谢家自然首当其冲受牵连。爹虽自狱中受尽酷刑不露半个字, 侥幸留得一命,可贺氏一族覆灭, 政敌当权, 谢家难免遭贬,远迁西南烟瘴地面。” 西南瘴气丛生?, 又多鼍兽,活人尚且九死一生?,更何况京城到西南山高路远, 舟车劳顿。 “那年你才刚刚五岁,又自幼弱症病不?离身, 爹娘怕你挺不?到西南, 只好倾尽家财,忍受骨肉分离之?痛, 将你托付在京城的表亲周家。”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89节 “谁料我们识人不?清,没看出周悯同人面兽心, 信了他欺瞒我们说你急病惊厥,不?治而?亡。” 芫娘蹙起眉头, 尘封的记忆终于被一点一点重新勾起。 她只记得爹娘不?在身边了,她病了很久, 听得有人要带她去?永安大街看灯,她便欢欢喜喜出了门—— 从前她总想去?看灯,也?想去?看花,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屋子里买回来的花灯玩具各色各样,可爹娘就是不?让她出门。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终于美梦成了真,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走,她便再也?没能回到京城。 人牙子将她卖来卖去?,终于在香海因为她的病入膏肓将她扔去?荒郊野外。 姜家把她捡回去?,给?她取了“芫娘”这?么个名字,寻了些偏方替她治病,竟破天荒治好了。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姜家的女儿?。 谢安朔又解释道:“贺家满门覆灭,是下人偷偷护着云笈,才千辛万苦寻到西南。” “爹娘也?是为了救云笈的性命,方将云笈养在家中,再后?来咱们家重新回到京城,为着避人耳目,方谎称云笈是谢家的姑娘。” “囡囡,家中没有想过?要有谁来替代你,从来没有,我找你已经找得太久了。” 芫娘听着谢安朔的言语,万千思绪一齐涌进脑海之?中。 她想起了谢府书房里的滚灯和紫毫,想起初次见到谢安朔时?,他口中那个维护至极的“妹妹”,想起他那盛满一盒的悼词。 她还想起了香凇山上的凌霄花和红梅,那些从前她最想看的红花,如?今被种得漫山遍野。 她至今都还记得,第?一回去?智妙寺烧香拜佛的时?候,那赤灼灼的凌霄花,鲜红艳丽,美不?胜收。 芫娘这?才终于缓缓迎上谢安朔的视线,可嘴里却像是塞了沙子,曾经想过?的那些找到家人亲切言语,她如?今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才慢慢挤出半个字:“我……” 谁料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叛军提刀追着几个宫人,忽然朝着他们的委身之?处跑来。 眼?见得宫人不?要命似的跑,叛军索性拉弓飞箭,直直朝前射来。 羽箭绝云而?来,只在空中留下“咻咻”的动静。 宫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在甬道上。 芫娘怕极了,下意识抬手挡了挡,还不?等再多反应,她便被谢安朔猛然推开。 她打了个趔趄坐在地上,抬眼?便见箭簇飞速的冲击顶着谢安朔整个人朝前倾了倾,紧接着一支箭便从他肩头前囫囵穿出。 血霎时?晕开,顺着箭簇一点一点落在地上,绽开了无数朵血花。 谢安朔皱着眉头,却反而?舒开一口气。 他吃力地开口道:“躲在我身后?,往西华门跑。” 芫娘一把搀住谢安朔:“不?行,我不?能丢着你一个人。” “我们一起走。” 幸而?方才走失的阿正终于循着叛军找了过?来,他趁着几个叛军不?备,从背后?将人敲晕。 “公?子。”眼?见得谢安朔满身是血,阿正不?由得大惊失色。 “公?子,西华门已经被叛军守住了,谁也?出不?去?,咱们只能先找个殿阁躲一躲。” 谢安朔喘了几口气,却只伸手轻轻将芫娘往阿正身边推:“阿正,不?要管我,地上有我留下的血迹,带着我跑不?远,叛军定能循着血迹找过?来。” “你护好兰序,无论如?何,将兰序好好地带回去?。” “一定要带她……去?和老爷夫人团聚……” 谢安朔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也?缓缓陷了下去?。他站着已然费力,便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芫娘这?才彻底看清。 两只箭一支刺在谢安朔肩头,还有一支在他背后?。补子上的飞鸟早已经被血色染得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谢安朔的脸色越发苍白,力气仿佛也?渐渐要消失了。 芫娘望着他身上的血,望着刺在他背后?的箭随着他弓下的身子高高翘起,忽然觉得心被狠狠扎了几下。 那是从小?就一直会保护她,把那些欺负她的人都打跑的哥哥呀。 是为了她四处奔波,在香凇山遍植凌霄红梅,在书房里小?心翼翼收着紫毫笔的哥哥。 是狼狈不?堪,哪怕豁出命去?也?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丝半点伤的哥哥。 芫娘鼻子微酸,顿时?哭着叫出声:“哥哥……哥哥……” 她伸手死死捂住谢安朔的伤口:“你不?要有事,你坚持一会,就一会儿?,我们带你找地方躲起来。” “宫门都被封着,我一个人又能逃到哪去?呢?” “我找了你们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结果才一见到你,你就不?要我了吗?要是没有哥哥,我一个人回去?,那还算什么团聚?” 谢安朔听得芫娘叫哥哥,忽然滞了滞,用尽全力抬起头,终于吃力地挤出一抹笑。 他的声音很浅,却和芫娘千万次梦回留下的记忆一模一样:“好囡囡,听话,快跟阿正走。” “会有人来救你的,你跟阿正一定要躲好,坚持到援军过?来,别和我耽搁在这?白白丢掉性命。爹娘等了你十几年,他们不?能再没有你了。” “滚灯……在书房里,往后?……往后?哥哥不?能给?你买了,下辈子,你再来做我妹妹好不?好?到时?候我答应你,我一定一定不?会再食言了……” “小?姐,快走吧,宫里到处都太危险了。”阿正扯住芫娘的手,“千万不?能辜负了公?子这?一番苦心。” 芫娘望见谢安朔缓缓卸了力气,慢慢坐在地上,便哽咽地难以言语。 如?今就算回去?,她又该怎么和爹娘跟云笈姐姐交待呢? 阿正将她越扯越远,她只能在墙后?眼?睁睁望着叛军将谢安朔渐渐围住,看着谢安朔面前的人朝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谢安朔举起刀。 从前永远都是哥哥在保护她,可她早已经不?是小?时?候的她了。 她也?能保护哥哥的。 芫娘咬咬牙,一把挣脱阿正的桎梏,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卯足力气朝前冲过?去?。 “别碰我哥哥。” 若是还有一丝可能,她就绝不?能丢下别人,自己?逃命去?。 芫娘的刀冷不?丁从叛军背后?刺入,砍杀谢安朔的刀,终究是“哐”一声跌落在地。 周围的叛军见状,纷纷朝芫娘举起刀。 芫娘直直挡在谢安朔面前。 她想,死就死在一起吧,下辈子再做兄妹也?好。 不?料情势转瞬再次生?变,芫娘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马嘶鸣声,一双马蹄转瞬就跃然而?出,随即将芫娘眼?前的几个叛军踏翻在地。 芫娘还没顾上回头,就被陆怀熠一把揽上马背。 陆怀熠随即收束住手中的缰绳,勒着马停下狂奔。 还有试图朝陆怀熠攻击的叛军,也?被随即跟到的陆巡一刀毙命。 陆怀熠匆忙嘱咐道:“陆巡,我还要往乾清宫去?,你护好谢公?子。” 陆巡拱起手:“千户放心,陆巡定不?辱命,护得谢公?子周全。” 陆怀熠这?才重新勒着缰绳调转马头,一路朝着乾清宫绝尘而?去?。 他拥住芫娘,伏在她耳边吻了吻:“来迟了吗?说好一起过?年,现下还没过?除夕,我不?算迟吧?” 芫娘望着他又哭又笑,忍不?住抱住他使劲点点头。 宫里乱的不?可名状,陆怀熠打马在甬道之?间一路疾驰,转眼?便回到乾清宫前。 崇仁帝和中宫还在乾清宫前,亲卫守在宫外,正苦苦在五皇子手下的府兵卫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下死撑。 可芫娘再一抬眼?,一支箭随即飞出,正正自那攻击乾清宫的为首叛军胸口穿甲而?出。 芫娘顺着箭望去?,就见英国公?身穿山文?甲,手中正挽着一把满弓。 他目光如?炬,严肃无比,率领边军长驱直入,转眼?便将整座被封闭的皇城打了个对穿,只剩下这?块“重兵把守”的乾清宫。 英国公?如?今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不?得不?折服的威严,仿佛这?才是他本该的模样,而?不?是坐在四四方方的英国公?府里头写什么“和离书”。 他定是在梦里梦过?千百回,如?今才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再挽起大弓。 叛军顿时?一愣,英国公?转瞬又是一箭,这?一次,羽箭贯穿了叛军副官的脑袋。 陆怀熠将马勒停在英国公?身边,顺势从怀中掏出兵符高高举起。 “英国公?救驾,尔等速速缴械投降。” “如?有负隅顽抗,就地格杀勿论。” 第87章 拱卫京师, 守护皇城本是京中上直十二卫的职责。只?不过如今年?岁太平,京师更是安稳日久,京中的军卫自然早已懈于操练。 但英国公率领的边军却不同。 边军戍疆守土,风餐露宿, 连年?与鞑靼大小仗不断, 靠的是真刀真枪保家卫国。 京卫官军们在殿阁中欺侮群臣女眷时各个英勇无比, 可到了?骁勇善战的边军跟前,便只?剩下连连溃退的份儿。 更何况边军受英国公?统帅, 一时如有神助,很快便将叛军将领一一斩于马下。 五皇子全然未曾料到英国公?还?会回来, 纵然心有不甘, 动起手脚来却不是英国公?的对?手。 他抽出手中的雁翎刀正要挥过,英国公?已然飞起一脚, 将他手中的刀直直踹飞出去。 “五殿下还?是等拿稳了?刀,再学旁的人来犯上作乱得好。” 英国公?老当益壮,一把便将五皇子反手制住, 提着五皇子的领子将人抓到乾清宫门前。 “微臣陆子叙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如今罪魁祸首已为臣制服, 求圣上裁夺。” 陆怀熠站在远处看着那场面, 不由?得蹙了?蹙眉头:“啧……” 芫娘见状,有些不解地轻声问道:“怎么?是不是方?才伤着了??” 陆怀熠心有余悸地揉揉脖颈道:“那倒没, 就是没想到老头儿终于能逮着个除我?以?外的人揍,实?在是难得。”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0节 “你是不知道, 老头儿以?前提领子捏人的时候都使寸劲,胳膊能给人蹩折了?, 疼得要死。” 芫娘闻言望去,果见五皇子满脸皆是苦痛不堪的神情, 五官几近扭曲。 她不由?得脖颈一寒,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夜色已经?黑了?。 乾清宫门终于被宫人们重新推开,崇仁帝缓步而?出,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五皇子,半晌方?沉声道:“你让朕,到底该怎么处罚你?” 五皇子跪在地上仍想反抗,不料英国公?手下轻轻一用力?,便让他疼得呲牙咧嘴。 他恨恨望着地上躺着的刀,索性一咬牙,彻底扭断自己被掣肘在英国公?手里的那只?手臂,随即一把抓起地上的刀,想要挟持崇仁帝做人质。 英国公?一惊:“陛下当心……” 不料崇仁帝更是果敢利落,反手抽出禁军手中的苗刀便是手起刀落。 一寸长,一寸强。 雁翎刀在六尺的苗刀跟前实?在毫无威慑力?。 五皇子难以?置信地望着贯穿自己腹部的刀,仿佛怎么也没有想到,最疼爱自己的父皇能这样干脆利落地下手。 崇仁帝这才沉声道:“朕疼你爱你,因为朕是你的生?父。” “朕诛你杀你,因为朕还?是当朝天子。” 五皇子错愕地垂了?垂眼,终究含着满心不甘倒在乾清宫门前的台阶下。 一场清洗大抵很快会在乾清宫前重新展开。 陆怀熠叹了?口气,侧过身刻意挡住芫娘眼前的场景。 芫娘望着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轻声问他:“你赶了?一天路,饿不饿?” 陆怀熠摸了?摸下巴。 芫娘这么一问,那他必然是饿了?,事已至此,先躲闲吃个年?夜饭要紧。 他兜了?兜他的茄袋:“那可不是?三刀蜜都吃完了?。这阵子虽平了?叛,可宫门还?封着,要出去怕是得等明早。” 两个人便顺着甬道踅摸回御膳房,难得这除夕夜晚,御膳房里头竟破天荒是空的。 兵变方?平,宫中还?是乱糟糟的,御膳房午后就被搜刮了?几遍,眼下是找不出什?么吃的来了?。 陆怀熠看着那锅底都恨不能被刮掉三层灰的灶台,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不过芫娘却神色淡然,随即趴在灶台下刨了?刨:“我?这几日都在御膳房里头打?转,怕肚子饿,就藏了?些零嘴在这。” 她扒拉没几下,顿时眼前一亮,捧着一个纸包站起身:“找到啦,还?好,小肉干还?在。” “咱们今晚过年?有东西?吃了?。” 芫娘乐颠颠抱着纸包,正要寻来些水洗手,忽然从水里望见自己花着脸鬓丝散乱的模样,不由?得低低惊呼一声。 这也太狼狈了?,她居然顶着花脸在陆怀熠跟前晃了?一下午。 “唉,还?是让我?来用用我?的仙法吧。”陆怀熠伸手拨弄几下盆子里头的水,随即绞几下手巾,轻笑一声帮芫娘将侧颊上的血渍和灰擦得干干净净。 待到盆子里的水面重新平静下来,映照出的芫娘脸上已经?干净如初。 陆怀熠不禁点?点?头:“瞧,多么高超的仙术。” 芫娘“噗嗤”一声被惹得笑了?出来:“你这算什?么仙法?真不害臊。” 陆怀熠便也笑着挑起眉:“能让我?们芫娘笑的本?事还?不厉害吗?我?看明明厉害得很。” 芫娘抿抿唇,利索洗干净手,拆开油纸包,将里头的蜜汁金钱小肉干拿给陆怀熠:“给你,你是怎么同公?爷进宫来的?” 小肉干都做成圆圆的饼,就像金钱似的。红润的肉饼刷了?蜂蜜撒了?芝麻,各个烤得烹香,咬起来也是软乎乎的。 就着小肉干叙话,白日的疲惫便好似都被洗刷一空。 陆怀熠咬一口肉干,索性落身跟芫娘一齐坐在灶台边:“这就说来话长了?。” 舅父让他去查兆奉陈案,却没跟他说过之后会怎么样。 他心下一直疑惑,直到查完了?案子,他发觉京卫早就跟周悯同狼狈为奸,再拆开锦囊发现舅父一早交给他的兵符,才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个局。 “舅父让我?爹出京,不是真的想削爵,而?是要我?爹带边军进京救驾。” “他掷了?一把真正的豪赌,如今果然还?是赢了?。” “原来是这样……”芫娘恍然大悟,“陛下竟一早就知道五皇子有不轨之心。” “我?昨天夜里瞧见有人往御膳房的青虾里撒东西?,就被五皇子关在了?宿辰殿里头。” “好不容易逃出去,就恰逢五皇子兵变,要不是遇见……” 芫娘抱着膝盖,刚刚递到嘴边的肉干忽然又垂了?下去。 想起白日种种,她不免还?有些心有余悸:“今天要不是有哥哥在,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说着又抬了?抬头:“我?今天终于找到爹娘和哥哥了?,可是哥哥受了?伤,娘也病得好重……” “谁?谢安朔?”陆怀熠呛了?一口,不由?得眼角一跳,“不是……他还?真是你哥?非得是他么?能不能换一个?” 芫娘连忙在陆怀熠背后拍着替他顺了?顺气,满眼疑惑道:“哥哥是亲生?的,这怎么换?” 可是眼看着陆怀熠拧起来的眉头,芫娘不禁又担忧起来:“你怎么了??” 陆怀熠眉头紧皱,心中升腾着一种不好的预感:“也没怎么。” “就是突然有点?牙疼。” “牙疼?” “其实?脑壳也有点?疼。” 陆怀熠做了?几个深呼吸,捂着自己额头,皮笑肉不笑地勾勾唇角:“但没关系,我?受得住。” “倒是你,你之后怎么打?算?” “我?么……”芫娘垂了?垂眸子,忽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忽然袭来,“我?也不知道。” “我?今天情急戳了?别人一刀,我?都没敢瞧那人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芫娘小小咬一口肉干,不禁有些失神:“你说……哥哥他伤得那么重,不会有事吧?他们现下还?会在家里过年?吗?” “陆巡已经?带他出了?宫,只?要回到谢家,就肯定不会有事。” “那是你家,你当然要回家去。”陆怀熠将芫娘轻轻拢着靠在自己身边,“休息一会吧,只?要明天宫门一开,你就能回去见他们了?。” 芫娘便一把拢住陆怀熠,使劲往陆怀熠怀里埋了?埋:“可我?还?想跟你在一起,我?今天瞧见那么多血,真的好害怕。” “我?也没说我?不陪着你啊。”陆怀熠弯起眉眼,俯首吻了?吻芫娘的眉心,“咱们要一起守岁不是么?” “放心,明天先去给商老板和老孙头他们打?好招呼,我?就送你回谢府,好不好?” 芫娘瘪着嘴摇摇头,低声喏喏道:“只?是明天也不够的。” 陆怀熠便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拥了?拥:“那一整个正月我?都跟着你?要是有人叫我?回英国公?府,你就跟我?一块回去。” “反正……如今你是谢家小姐,旁的人也没话说。” 芫娘不置可否,表情却仍旧闷闷的。 “一整个正月还?不行?”陆怀熠索性捧起芫娘的脸,垂眸轻轻吻过她脸颊,“那怕是只?能嫁给我?了?。” “这样以?后咱们就永远都能在一起,不止白天可以?,晚上也可以?了?。” 芫娘一听,顿时明白了?陆怀熠话里那意思,不禁羞得满脸酡红,笑着伸手拢个拳头,不假思索朝陆怀熠招呼过去。 陆怀熠毫无准备,被芫娘砸得朝后倾倒过去。 芫娘靠着他的重心便也跟着失了?衡,趴在陆怀熠的怀里一齐跌在地上。 陆怀熠横躺着却不生?气,笑着撑了?撑身子亲到芫娘的唇尖。 “咱们是不是也太急了?点??这御膳房的地还?怪硬的。” “闭嘴,你不准再说了?。”芫娘又笑又恼,索性低头堵住陆怀熠那张“叭叭”的嘴。 四下无人,陆怀熠望着芫娘的眸子,终于彻底放纵开他的喜欢。 只?有小肉干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够。 他抱着他心上的姑娘,和她在地上吻着笑闹成一团。 不料才片刻功夫,门口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千户,姜姑娘可在?” “谢公?子已经?安顿妥当,陛下也许姜姑娘出宫了?,是让姜姑娘现下回谢府么?” 第88章 芫娘跟陆怀熠出宫的时候, 天边已经擦上了鱼肚白。 西华门?前守着重兵,军卫见?得?是陆怀熠来,便拱拱手,二话不说将宫门推开来。 高高的红墙隔开了皇城, 也将隔开了父慈子孝的天经地义。 饶是宫中闹得?格外汹动, 但宫外还只有一片喜气洋溢庆祝新春的热闹气氛。 芫娘先到荟贤楼打了招呼, 而后便跟陆怀熠直奔积香居。 四处爆竹声声,家家户户都将崭新的春联挂上了门?口。 荷花市场里正办着庙会, 天还没亮,四下便早早热闹起来了。卖糖人, 卖花灯, 卖冰糖葫芦的比比皆是,叫卖声依稀传来, 舞狮舞龙的更四处可?见?。 芫娘在市场里急匆匆地穿行?,很快便回到积香居门?前。 积香居没有开张,但门?缝里还是透着光亮。 芫娘忙不迭三步并?两地上去?敲敲门?:“师父, 红芍姐姐。” 只片刻功夫,门?便被?人急匆匆打开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1节 “芫娘, 你可?算回来了。”红芍一把?抱住芫娘, “陆百户说宫里头出了事,我跟孙师父都要担心死了。” 红芍说着, 目光便往身后的老孙身上望过去?。 老孙一脸疲惫,面前的蜡烛已经绕了一圈密密匝匝的灯花, 俨然是烧了一整夜。 他见?得?芫娘,并?没有什么?激动的言语, 只是有些迟缓地站起身,念念叨叨道:“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他把?一早准备好的红封塞进芫娘手里:“饿了没有?想吃什么??师父给你做。” 芫娘连忙扶着老孙坐下身:“师父不必忙,我没事,我先回来看看你们。” “我昨日找见?了我爹娘和哥哥,哥哥为着救我还受了重伤,我今天……想回家去?看看。” “找到了?”老孙愣了愣,紧接着连连点头,“回家好啊,回家好。” 他说着便叫来店里头的一个伙计,给芫娘装了满满两匣子点心卤味。 “大过年的,把?这些提回去?,再去?换身新衣裳。” “要是家里对你不好,你就回积香居来,咱们也能一块过年,不理他们。” 芫娘思绪万千,最终还是开心地点了点头:“谢谢师父,等哥哥的伤好一些,我就请他们到积香居来。” 芫娘跟师父红芍拜了年,然后才?换了衣裳,带上东西往谢府去?。 这是芫娘第二回 来谢府,可?心境已然与上一回全然不同了。 陆怀熠叩几下门?,门?房看清来人,忙不迭敞开大门?,匆匆忙忙往府邸里头跑,一边跑一边叫着:“小姐回府了,小姐回府了。” 芫娘拉着陆怀熠的手才?往院子里走两步,谢云笈便已经迎了出来。 “芫娘……不,如今该叫你兰序妹妹了。”她冲陆怀熠点点头,请着陆怀熠去?堂屋用茶,便忙不迭牵住芫娘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芫娘,“昨日宫变,真是听的人心惊胆战,父亲母亲都在等你回来。” 芫娘却只抿了抿唇:“哥哥呢?” 谢云笈温声道:“外面冷,咱们去?屋里慢慢说。” “张院使拔了刺进去?的箭头,又开了药,他夜半好不容易才?歇下。” “你不必担心,他昨夜没有发烧,张院使说不会有大碍的。” 芫娘听着谢云笈的言语,便默默点了点头。 谢云笈牵紧芫娘的手:“咱们快去?看看母亲吧,父亲也一定在那。” 芫娘点点头,正要跟着谢云笈往后院走,便见?一个身影忙匆匆从后院迎了过来。 可?就在见?到芫娘的那一刻,那身影又忽然顿在原地。 他望着芫娘,心头仿佛有千言万语。 芫娘也迎上了来人的视线。 他头发斑白,脸上已经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是他的神情举动,还是和芫娘记忆里的爹爹一模一样?。 爹爹老了,但还是和从前一样?和蔼可?亲。 谢知行?克制着自己的无措,缓缓走到芫娘身旁蹲下了身。 “囡囡已经长高了这么?多了?”谢知行?拢着芫娘掂了掂,声音也俨然有些发颤,“从前爹爹答应要抱你看花灯,赏梅花,如今怎么?已经抱不动了?” 当年受尽酷刑不肯说半个污蔑之字的谢大人,如今终于拥着芫娘哽咽起来。 “囡囡,好囡囡……” “老天待我谢家不薄啊……” 芫娘也伸手揽住谢知行?:“我也想爹爹和娘亲了,我就找回来了。” 谢知行?连忙牵着芫娘往后院走:“对,对……瞧瞧你娘亲……” “你娘亲比谁都想迎出来,可?她如今病得?太重,实在下不了床,你不要怪她。” 芫娘蹙了蹙眉头,连忙小跑几步跟着众人进了后院的正屋。 她忙不迭朝屋子里头钻,嘴里还急匆匆地唤道:“娘亲……” 谢夫人就坐在床上。 多年的病痛已经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她闻声强撑着撩起眼帘,顿时眸子一缩。 她睁眼费力,看不到太多地方,可?只一眼,满屋子的人便好像都不见?了,只剩下慢慢走到床榻前头的芫娘。 不用谁来说,也不用谁解释,谢夫人一眼就瞧出她的囡囡来了。 那是她最疼爱的兰序,她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谢夫人轻喘几口气,忙匆匆回过神拿出先前绣的衣裳:“囡囡,你看娘给你绣了新衣裳。” 她说着便拿衣裳往芫娘身上比,可?怎么?拽却都不合身:“诶?怎么?穿不上了?囡囡怎么?长得?这么?快?” 芫娘看着那些精细无比,花样?各异的衣裳,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除过娘亲,还有谁会给她一针一线地缝呢? “母亲,这些是兰序小妹妹时候的尺寸。”谢云笈轻声提醒,“兰序妹妹已经长大了。” 谢夫人一愣,连忙拉住芫娘的手,眼泪便顺颊而下。 “好囡囡,不要走,娘给你绣新的,你以前只穿得?惯娘做的衣裳,娘给你多绣几件,你爱吃虎眼窝丝糖,娘去?给你缠。” “都是娘不好,当年怎么?忍心把?你留在京城?这么?多年,我的囡囡都一个人流落在外头,该受了多少罪?” “都是娘不好,要是娘早些看出周悯同是个黑了良心的,就是死也不会把?你托付给他……” 芫娘望着谢夫人的一颦一笑,梦中那个守在床头的身影便忽然一点一点被?描摹得?清晰起来。 “娘亲不要哭了,娘亲难过,我也会难过的。”芫娘连忙伸手,轻轻抹掉谢夫人的眼泪,“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娘亲那么?疼我,怎么?会是娘亲的错呢?” “我想娘亲,难过的时候只要想想娘亲,我就不难过了,这些年我过得?都很好。” “好?好么??”谢夫人轻轻蹙眉,眼中透出几分?茫然,“怎么?会好呢?好囡囡,你不要骗娘。” 她不是没有听云笈说过。 她的囡囡在香海披星戴月地摆摊,在凤翔楼里备受欺压,那些种种,她都不敢细想。 兰序自幼体弱,她和老爷恨不能倾心倾力照顾,将这小女?儿日日都捧在手心里头,哪里会舍得?让兰序做一星半点重活? 那些兰序不在她身边的日子,每一刻都恍惚是在剜她的心。 芫娘却笑着握住谢夫人的手:“娘亲,我没有说假话。” “我真的过得?很好。” “在香海的时候,姜家的大叔大娘救了我的命,还给我治病,还有红芍姐姐她们照顾我,买我的糖饼。” “到顺天以后碰见?师父,师父待我好,他教我做饭,还卖了老宅子给我开店。荟贤楼的商老板也很好,有他在,荟贤楼从来没有人为难过我。” “云笈姐姐送给我好多书?,怀熠教我学诗习字,这些年我遇见?的都是好人,我只是……只是时不时会有些想爹娘和哥哥。” 芫娘咬了咬唇瓣:“但是都不要紧,我就知道爹娘一定不会不要我的。” “我一直坚持着,果然就会找到爹娘和哥哥,往后定然会越来越好的。” 谢夫人一把?抱住芫娘,终究还是泪如雨挥:“好囡囡,娘的心肝,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谁都不能把?你再夺走了。” “我不走,我要照顾娘。”芫娘轻笑起来,“我如今会做的东西可?多了,娘亲以前喜欢的藤萝饼,爹爹以前喜欢的龙井虾仁,我都会做。还有娘亲说莼菜鱼圆合口味,我过几天再给娘做好不好?” “娘亲要好好吃药,养好身子,咱们要一起过年的。”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可?也才?片刻功夫,谢夫人又湿了眼角。 “囡囡好不容易回来,又是大过年的日子,咱们怎么?好总是哭?”谢知行?拍了拍谢夫人的手,转而蹭干净自己眼角的泪花,拿出两个红封发给谢云笈和芫娘。 “来,云笈,兰序,把?这压岁钱拿好。” “团圆就好,往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那咱们一起吃团圆饭。”芫娘拿着红封,“我做菜给爹娘和云笈姐姐吃,等哥哥醒来,正好能有东西饱腹。” 谢云笈也笑道:“母亲到了喝药的时辰,我稍过就来打下手。” 芫娘略做思忖,像从前娘亲照顾她一样?轻声道:“正好有积香居带来的现成食材,让娘亲垫一垫再喝药,不要伤了脾胃。” 她说着便利索进了厨房,将师父带给她的狮子头下锅,又用白崧将狮子头盖住,方使文火炖起来。 那狮子头都是用了上好的五花肉,剁得?三分?肥七分?瘦,又加了马蹄,最终摔打上劲搓出来的。 肉团滋味丰腴,用勺子一捻便彻底散开,里头的马蹄更是清脆爽口,吃着越发口感丰富。 用这狮子头炖出来的汤清亮美味,醇香却不油腻,清淡适口,算不得?难克化。 不过对芫娘而言,千好万好还是比不得?娘亲喜欢最好。 芫娘在灶台前忙得?热火朝天,谢云笈便也在一旁替她摘菜。 饶是第一回 摘菜,谢云笈倒也做得?不赖。 小火催动着汤汁在砂锅中“咕嘟咕嘟”,蒸腾的雾气弥漫着整个伙房,谢云笈不由得?轻轻挑眉:“这狮子头炖起来好香啊,母亲要是多进些就好了。” 芫娘偷笑:“锅边食自然最好吃,等下我舀给云笈姐姐尝尝。” “狮子头清炖的汤最妙,搁在积香居里是每日按个卖的,这头汤更是难得?。” 谢云笈点点头,又低头摘起菜来:“那倒是赶上了好运气。” 她们忙忙碌碌,真的好像一家人了。 芫娘望着谢云笈,谢云笈也望着她,两个人忽然异口同声道:“谢谢你。” 她们说完,便又一齐笑起来。 芫娘轻声道:“是我得?谢谢云笈姐姐,娘亲病了这么?多年,都是云笈姐姐在替我费心照料,若没有云笈姐姐,我都怕如今见?不到娘亲。” “哥哥昨天也是因为我才?受伤,让云笈姐姐操劳了。” “这是什么?话?合该我谢谢你才?是。”谢云笈唇边也堆起几分?弧度,“若不是借着你的身份,我连命也要没有了,何来今日呢?” “这些年岁,我亲眼瞧着母亲思念你日渐憔悴,瞧着父亲总是暗自叹气,却不能替他们分?忧,心中终究有愧。” “从今往后,他们终于不用再忧愁了,兰序妹妹,谢谢你回来。” 芫娘弯起眼角:“云笈姐姐要是真谢我,就快把?摘好的青菜给我吧。” “我找你们的时候,没有一天不想让爹娘尝我的手艺,还好终于等到了今天。”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2节 “我的清炖狮子头,该出锅了。” 第89章 除夕的逼宫来得突然, 结束得更是雷厉风行。 朝堂上一下子变了风向,英国公复爵,一举被提为中军左督,统京畿卫所及上直十二卫的亲军, 一时好不风光。 陆怀熠一早将高杞和收集好的物证都递交进宫中, 然?而清算五皇子谋反之事自是如今的第一要务, 要论谋逆之罪,要抚慰参宴群臣, 还要连夜大洗乾清宫,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 起初还只是沉寂多年的兆奉陈案被搁置下来, 再过一日, 连陆怀熠也免不得被召进宫中帮忙善后,成天在宫里宫外不停奔波。 而谢府这头?, 自然?也是忙碌的。 因着年前假作离京,如今才得了空开始除尘挂彩。 太医院的张院使一天请一趟,伙房里头?煮药的吊子就没有?歇下来过。 谢安朔是在正月初三午后醒来的。 他方一睁眼, 便瞧见芫娘枕在他床边,正合着双眼, 睡得正熟。 他轻轻伸手?摸摸芫娘的头?顶, 声?调虽还有?些虚弱,却已然?比除夕好了太多:“囡囡, 别在这守着了。” “快回去睡吧。” 芫娘听得动?静,这才揉揉惺忪睡眼醒过神来:“哥哥醒了?” 谢安朔苍白的脸色上挂出几分温和的轻笑:“这几日在床榻前照料了多久?” “不久。”芫娘摇摇头?, “其实都是云笈姐姐守着,换药包扎也是云笈姐姐帮太医院的张院使来的。” “今日只是云笈姐姐有?些事情出了府, 我才过来瞧瞧。” “张院使说你?流了好多血,这几日要紧着给你?补气血为主, 又不能用牛羊鱼虾之类的发物,我专门炖了虫草花鸡汤。” “中午给娘亲用过,娘亲说很好喝,你?等一阵,我给你?也盛一碗来。” 她说着打?开门,也顾不得谢安朔还想唤住她,便径直往门外?走去。 谢安朔望着芫娘离去的背影轻笑起来,一旁的阿正就忙不迭来到床边扶着谢安朔坐起身。 主仆两个人正搭了不多几句话?,便迎上谢云笈从外?头?回来。 谢云笈见得谢安朔醒来,登时面上一喜,但?是她很快又滞了滞,叫盼星搬凳子远远坐在了床脚。 谢安朔轻声?问:“既回来,怎么不坐近些。” “外?头?天寒地冻,莫将?寒气过给你?才好。”谢云笈拨动?几下炭笼里的银炭,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唤盼星将?一支老山参搁在桌上。 “宋世叔一腔孤愤入京告状,不想却遭周悯同利用,引得如此轩然?大波,他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世叔也不愿等陈案重翻,就只留下这支老参,又叮嘱我些言语,便离京了。” 谢安朔垂眸轻笑:“他可是叮嘱你?好好保重?” “如今证据已然?齐全,待到兆奉陈案翻了案,你?的身世自然?也要为人所?知,到时候该如何保重?” 谢云笈低声?:“我自有?我的去处。” 谢安朔却撩起眉梢:“还会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么?除夕那日,我分明听见你?情急下唤了一声?望凝。” “云笈,你?若是不愿留下,我绝不会强留你?,可事到如今,那些欲盖弥彰的话?我已经听倦了,你?还要同我再讲?” 他缓缓握住谢云笈的手?:“云笈,我的心意你?明白,你?的心意,难道我会不懂吗?” 谢云笈滞了滞,虽未曾反抗,却还是低声?道:“如今兰序妹妹回了谢府,可陛下还未曾给贺家平反,那些掩人耳目的事还不能不继续做。” “否则传出去,谢家被有?心的嚼了口舌,来日兰序妹妹许人家恐要遭人非议。” “我等的住。”谢安朔的声?音无比郑重,“即便是兆奉陈案我都查的下去,等这些时日,又能算什么?” “云笈,如此,你?可愿坐得离我再近一些了?” 谢云笈缓缓点下头?,终于放任自己?伸手?轻轻抚过谢安朔苍白干涸的唇瓣,漾着满眼的心疼:“你?醒过来就是最大的好。” “我去给你?倒些水,润一润。” 门外?的芫娘端着鸡汤,一时不禁顿住步子。 鸡汤都用吊子热着,是现成的,她一早就端了汤回来。 可是听着哥哥和云笈姐姐的言语,她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 那些话?怎么听都怪怪的。 芫娘自然?是想云笈姐姐一直留在谢家做她的姐姐,可听哥哥那些话?,仿佛跟她并不是一个意思。 哥哥好像,不止想让云笈姐姐当她的姐姐。 正纠结之余,门忽然?被盛水的盼星一把推开:“兰序小姐也来了?” “外?头?冷,可别冻坏,快些进屋吧。” 芫娘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盼星一起进屋。 她嘴角挂着僵硬的笑意,忙不迭将?鸡汤放在桌上:“这汤是用老母鸡和虫草花炖的,炖了半日,已经炖得滟滟的,闻着可香了。” “给哥哥养气血最好不过。” 她瞧了瞧哥哥,又瞧了瞧云笈姐姐,索性将?汤盅往云笈姐姐手?中:“哥哥伤了手?,动?起来不大方便。” “云笈姐姐,你?快喂他喝吧。” 谢云笈轻笑着揭开汤盅,一股荤香便扑面而来。 鸡汤是用乌鸡炖的,虫草花黄艳,点缀在汤盅里,倒显得汤色清亮不少。 乌鸡滋味鲜美,如今精华已经悉数被熬煮进汤水中,又配上虫草花,实在是滋补香醇。 谢云笈舀一勺鸡汤,缓缓送进谢安朔嘴里,谢安朔也不禁感?叹:“如今吃旁的东西食之无味,倒是这一盅,好鲜的汤。” “你?也不瞧是谁炖的。”谢云笈俯首轻笑,“兰序妹妹一早就在伙房里忙活,这鸡汤炖了一日,哪有?不鲜的道理?” 谢安朔说着,便将?目光往芫娘身上挪过来:“兰序,等今年上元,我一定?养好伤下床,我们一起到永安大街看灯去吧?” 本还有?些局促着想找一条地缝钻进去的芫娘听见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她忙不迭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我早就想看了。” 谢安朔同谢云笈瞧着芫娘迫不及待的模样,便都忍不住笑起来。 “永安大街上什么都有?,羊角灯,鱼目灯,各色各样的,这回你?一定?能看个够。” “这回哥哥拉着你?,就永远也不会走丢了。” 芫娘眼前一亮,巴不得翻眼就能到上元节。 这一天吃汤圆,挂花灯,家家户户都结伴出游,不用细想也知道有?多热闹了。 芫娘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瞧着谢安朔的伤口慢慢愈合,瞧着他能下床走上几步。 可不想宫里的旨意来得更快些。 那还是上元的前一天,崇仁帝身边的大伴专程来谢府,是宣芫娘上元进宫的。 眼见愿望落空,芫娘免不得失落。 只是皇命难违,芫娘也只好一早起来梳洗打?扮。 幸而如今还有?陆怀熠来接她,便是进宫,芫娘也没有?太抗拒了。 天还没亮,芫娘就已经起床坐在了铜镜前。 她穿着一身新衣裳,红褂蓝裙,胸前还缀一方织金补子,瞧着便很喜庆应景。 谢云笈瞧着芫娘的衣裳都打?理一新,这才端出自己?的首饰盒子:“如今衣裳有?陆世子送来的,也有?父亲请人赶出来的,好挑一些。只是新打?的首饰哪怕赶工,也得花些时日,如今还用不上。” “现下入宫时间?紧,不好失了礼数,我这里有?些簪花珠钗,兰序妹妹先?选来戴上吧。” 芫娘只觉得云笈姐姐的首饰没有?不好看的,看着都要挑花眼了,便笑道:“劳云笈姐姐帮我选选。” “那好。”谢云笈点点头?,周遭的下人们便一拥将?芫娘围住。 谢府中专侍弄梳头?的匠婆将?芫娘的头?发细细分开,梳了燕尾云髻,又在发髻上围了宝珠璎珞,才算是堪堪结束。 谢云笈先?选了几支和衣裳相衬的玛瑙珍珠钗替芫娘簪在髻环上,再挑一朵缀珠宝相花戴在发髻正中,最后又拿两支金掩鬓给芫娘戴上,芫娘的云髻便一下显得精致又华贵。 谢云笈平日虽穿的多是素色,戴用的首饰也不多,但?是替芫娘配的头?面却和芫娘身上鲜艳的红衣格外?相搭。 芫娘瞧了又瞧,觉得这云髻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 谢云笈轻笑:“好了,早些去吧。” “陆世子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芫娘笑着应了一声?,才跟着下人一起往门口走去。 陆怀熠就坐在马车里,冷不丁瞧见芫娘上车,目光便被芫娘都吸引了去。 芫娘先?前不曾打?扮成如今这样过。 织金的衣裳,赤金的头?面,一番略施粉黛更衬得芫娘眉目如画,朱唇若丹,肤色白皙又动?人。 马车缓缓自谢府中出发,陆怀熠便伸手?捧住芫娘的脸:“芫娘今日的衣裙,甚是好看。” “就算是在京中一众贵女中间?,也出挑得很。” 芫娘鼓鼓腮,凑过去凝神盯着陆怀熠:“怎么?难道只有?衣裙好看?” 陆怀熠哂笑一声?,故意假作思索:“头?面也好看,这云髻甚是娇俏。” “就没有?旁的?”芫娘挑起眉毛厉声?问道。 “还有?什么?让我想想……”陆怀熠瞧着芫娘恼了,便勾起唇角笑出声?来。 “嗯……这口脂瞧着如此红艳,想来味道也必然?不错吧?” 芫娘:“……”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瞧不见最要紧的呢?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3节 但?下一刻,陆怀熠便俯首吻住芫娘的唇瓣:“让我尝尝。” 芫娘猝不及防吃了一吻,清凌凌的眸子顿时一缩,越发可爱。 陆怀熠见状,便彻底笑出声?来:“我又不瞎,哪能看不见?” “什么好看的,当然?都比不过芫娘。” “我的芫娘最漂亮。” 第90章 芫娘推推陆怀熠, 气鼓鼓道:“你把云笈姐姐给我新涂的口脂都?蹭花了。” 陆怀熠这才笑着伸手,在芫娘唇边轻轻抹几下:“等进宫里,我去太子妃那给你要新的。” 芫娘又撩起眸子问他:“陛下怎么会突然召我进宫?” 陆怀熠这才收起几分不正经地模样,耐心解释道:“宫里头的碎事太多, 今日才堪堪忙完。” “舅父今日本是想召谢家一起入宫的, 可是谢夫人体弱, 谢安朔也还养着伤,宫中繁文缛节太过劳顿, 这才罢休。” “但舅父还是想见见谢家新寻回来的小姐,所以方让我来接你。” 芫娘点点头。 她虽进宫两?回, 可对崇仁帝实在算不上熟悉, 所知?所见也不过是崇仁帝亲手杀了谋反的五皇子,还有遣英国?公出?京原是一个起先就做好的局。 民间虽都?说崇仁帝赖以祖功, 身居高位只会消磨时日。可芫娘知?晓,崇仁帝身为君王的权术与心智,绝非常人谈笑间能及。 如今要进宫面圣, 她不免得还是有些局促。 陆怀熠见状,索性抱住芫娘坐进自己怀里:“不必怕, 舅父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他若是问你话, 你只要如实言说就行了。” 芫娘点点头,迟疑道:“好吧, 勉强信你一次。” 陆怀熠拧着眉头笑出?了声:“这几日在谢府里,可还好?” “有爹娘在, 怎么会不好?”芫娘抬起袖子,笑眼?弯弯地露出?袖口的图案, “你看,娘亲给我在衣裳上绣攒珠小蝴蝶, 爹爹还给了个大红封,让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不过天太冷啦,哥哥和娘亲都?还没好,我就回去看了一趟师父,旁的日子才不想出?门。” 芫娘又想了想,从自己茄袋里掏出?一根镂刻着兰花的小金条:“你怎么不说话?公爷是不是不给你压岁钱?” “喏,我爹爹给我两?根,匀给你一根好啦。” 陆怀熠瞧着个头不大却沉甸甸的小金条,觉得这金条足有五两?重,确实是价值不菲。 他这才把金条给芫娘塞回茄袋里装好:“好好收着吧,这也算个贵重的玩意。你爹爹给你打的,你转头就给了我,我怕把你哥气死?。” “我哥哥才不会像你说的那么小气呢。”芫娘扁扁嘴,转而又眨巴几下眼?,“说起哥哥,我觉得哥哥怪怪的……” “怎么?” “嗯……”芫娘欲言又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她细细斟酌半天,才终于?郑重其?事地问陆怀熠,“你觉得我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端庄温和的?还是温婉知?礼的?京中有没有这样的小姐?” 陆怀熠轻嗤一声,缓缓挑起眉梢:“你到底想问什么?” “是不是想问你云笈姐姐要是不姓谢,那就同谢安朔很般配?” 芫娘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陆怀熠苦笑着叹下一口气:“终于?不用一个人守着这秘密,可憋死?我了。” 中秋在英国?公府办蟹宴的时候他就瞧出?来了,鬼知?道憋着个惊天大秘密不能跟人说有多抓心挠肺。 芫娘连忙抿唇抿:“可我今日听云笈姐姐说,陈案未结,他们名义?上还是谢家兄妹,云笈姐姐被旁人知?道,会坏了谢家门楣。” “云笈姐姐若能做我嫂嫂就好了,可他们现下连见面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那陈案都?归你管了,你想想法子帮他们一把好不好?” “帮谁?谢安朔?旁的人兴许行,谢编修还是算了。”陆怀熠侧了侧眸,“人家谢编修瞧不上我,我可不上赶着找不痛快。” “舅父既然有心翻案,便早晚会翻,让谢安朔再等一等就是了。” 芫娘扁扁嘴,索性直起身子,挤住陆怀熠脸对上自己的视线:“那还有云笈姐姐呢,陆老六,你帮不帮?” 陆怀熠:“……” 她二话不说,低头就在陆怀熠唇瓣上轻轻咬一口:“帮嘛,你最厉害了。” “晚上做冰酪给你吃,冰冰凉凉的,围着炭火吃最舒坦的。” 陆怀熠蹙蹙眉头,觉得自己莫名动摇起来。 他不由得叹下一口气。 堂堂一个英国?公世子,怎么就生生败在这张嘴上?被这谢家的兄妹两?个拿捏的如此?彻底? 这可真?是不该,老陆家脸面都?丢尽了。 他痛定?思痛,抬眸凝向芫娘:“那少放些糖。” “好。”芫娘笑弯眼?角,“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她说着又笑吟吟吻一下陆怀熠。 陆怀熠笑得饶有趣味:“怎么?这回不怕口脂蹭花了?” 芫娘便道:“反正?都?已?经花了,你进宫给我赔。” “赔你十盒新的都?行。”陆怀熠眼?角堆上笑意,再不多言,抱着怀里的芫娘彻底拥吻成一团。 ———————— 芫娘进宫难得上元佳节,英国?公同长公主也都?在宫里。 偏偏崇仁帝被突来的政事缠身,一早往养心殿里去忙。 芫娘跟着陆怀熠见过各宫的娘娘和诸位皇子公主,一度等到用过了午膳,还没能见着崇仁帝的半个影子。 芫娘不禁默默感叹。 看来做皇帝也忙得紧。 养心殿这头人多,太子妃拿一对金钗当彩头,等用完午膳的功夫,陆怀熠已?经跟几位娘娘,还有三皇子他们凑着桌子搓起马吊来了。 而另一头,中宫皇后娘娘同长公主都?在芫娘身旁坐着叙话,一时也是欢笑不断。 皇后温婉随和,拿着桌上的蜜柑剥开,都?放在芫娘手里:“谢尚书?同夫人念了你那么久,如今见你长成这样好的姑娘,一定?很欣慰吧?” “多谢娘娘关?怀,托陛下和娘娘的福,能找到爹爹和娘亲就是最好的事了。”芫娘谢过恩,拿了瓣蜜柑慢慢吃。 酸甜的汁水一下子溅开,冰冰凉凉,格外清新。 “这几日谢夫人的身子可好些了?”长公主更是对谢家的小芫娘怎么看怎么顺眼?,便又拿桂圆给芫娘剥。 芫娘便也笑笑:“多谢公主姨姨挂念,我娘亲好了许多。” “昨日还在院子里头坐了坐。” “谢夫人吉人天相,有你带回来福气,自然苦尽甘来。”长公主见状,越发觉着芫娘招人疼,索性拿下手上的玉镯子,径直递在芫娘手上。 梅子青玉镯水头极好,一看就是长公主戴了多年的好玉。 芫娘连忙摆摆手:“公主姨姨,您这镯子太贵重了。” 公主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你这孩子,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来日不都?是一家人了。 “好孩子,快收着。” “这些时日若不是你照顾熠哥儿,还不知?道他狼狈成什么模样呢。” 芫娘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忽然就被牵着手将镯子收了回来。 紧接着,她手里头多了两?根镶着青金石的赤金祥云簪。 陆怀熠也道:“收下吧,这些不该你拿着,还该谁拿着呢?” 芫娘一滞,便听到另一头的三皇子正?追着陆怀熠骂骂咧咧。 “回回的彩头都?你拿,你还让不让人过了?” “从前那好玩好用的你拿了也就算了,太子妃的金簪你也要,你良心不痛吗?你拿回去自己戴啊?” 陆怀熠也不还嘴,只拿起金簪慢条斯理地戴在芫娘发髻上,而后才笑吟吟回过头望向怒冲冲的三皇子:“怎么?我们芫娘戴着,不好看吗?” 三皇子嘴角一抽。 赢彩头就算了,这个人怎么还跟他得瑟上了? 三皇子连金簪也不想要了,气得转头就要离去,不想又被陆怀熠叫住。 三皇子皱皱眉头:“还干什么?” 陆怀熠笑意更甚:“三表兄,你还没说呢。芫娘给我绣茄袋,我送对金钗不过分吧?我们芫娘戴上我赢的新簪子,到底漂不漂亮?” 三皇子:“……” 他“哼”上一声,怒气冲冲地往养心殿另一头走了。 芫娘瞧着忍俊不禁,正?想同陆怀熠说些什么,便见得太子带着几位皇孙和皇孙女?进了屋子。 孩子们给大家欢欢喜喜恭祝上元的话,芫娘便也拿带进宫的小猪馒头给大家吃。 小猪馒头做的憨头憨脑栩栩如生,面团暄软可口,咬起来还是甜丝丝的。 小孩子们一见到这样的小玩意,顿时都?围了上来,一时间簇拥着芫娘叽叽喳喳个没完。 “姐姐,你会捏小兔子的饺子吗?” “皇爷爷说,姐姐还会用虾当包子皮做小包子,真?厉害。” “姐姐,你教我们捏好不好?” …… 芫娘瞧着孩子们自然欢喜,很快便应承着跟大家往御膳房去了。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4节 不料前脚才走,后脚崇仁帝朝从勤政殿回来。 他见得满屋热闹哄哄,不由得搁下手炉凑进人群。 可瞥见陆怀熠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滞了滞。 陆怀熠穿一身往常进宫的圆领蟒袍,可一只群青的茄袋悬在胸前,瞧来十分高调。 旁人的茄袋挂在腰带上,更何况这蟒袍袖子里也塞得了东西,像陆怀熠这样挂在前头,是生怕人瞧不见。 崇仁帝的目光梭巡在陆怀熠胸前那格格不入的茄袋上,不禁蹙眉:“你又在这显什么眼??” 陆怀熠察觉到崇仁帝望着自己的目光,顿时赔上一脸不要钱的笑:“什么?舅父怎么知?道芫娘给我绣了个茄袋?” “这可是六合同春的!” 崇仁帝没好气地脱下外头的毛裘,转身往皇后旁边走。 陆怀熠便又赶到崇仁帝身边,拿着茄袋晃了晃:“您快看,是不是好看死?了?芫娘才第一回 绣,就这么栩栩如生的,芫娘绣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看的。” “不过可惜了了,她只给我绣。” “舅父,您回避什么?莫非……不会吧?除过尚衣监,不会没人给您绣吧?” 第91章 崇仁帝丝毫不掩饰嫌弃地睨了陆怀熠一眼:“……” “你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做, 就到直殿监跟洒扫太监们洗抹布去。” 一旁的皇后和几位娘娘们皆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端起茶船递给崇仁帝:“外头冷,陛下忙了?大半天,喝盏热的暖暖身子。” 崇仁帝接过茶船, 终于得以安安稳稳的坐下身喝一口热茶。 他抬眼四下张望张望, 不由得疑惑道:“人呢?” 皇后坐在一旁, 不必问也知道崇仁帝是要急着瞧瞧陆怀熠最中意的那位女儿郎。 “今日上元佳节,芫娘带娃娃们到御膳房给陛下搓汤圆去了?, 等用晚膳的时辰到了?,自然就见着。” “哦, 那看?来今晚是有?口福了?。”崇仁帝笑着拂了?拂杯中的茶叶。 可谁料话?音还未落, 勤政殿的黄门忽然跪到门外头传了?话?。 “陛下,兵科给事?中求见, 说英国公身为?驸马,本当置闲,如今领中军左都之要职, 手握重权,统帅京内众多卫所, 实在不该。” 屋中的英国公闻言, 眉头登时拧成一股,作势便要冲到养心殿同?兵科给事?中理论一番, 不料却被长公主一个眼神横了?回?去。 一旁的崇仁帝崇仁帝轻叹一口气搁下茶杯:“好好过个上元,非有?人来煞风景。朕意已决, 他还要朕撤回?旨意不成?” 黄门有?些为?难:“陛下,兵科给事?中还跪在勤政殿不肯走。” “给事?中说此事?, 有?违祖制,恐怕不妥, 还请求陛下示下。” 崇仁帝垂了?垂眸子,哂笑一声:“有?违祖制?违得是朕的祖制,还是他的祖制?” “你去告诉他,若是朕的祖制,朕可以将祖制改掉,若是他的祖制,朕可以让他家中一脉在他这断掉再?无组制。” “今日上元,朕不想动怒,也不想杀人。什么日子干什么事?,叫他赶紧滚蛋出宫,回?自己家找妻小吃汤圆去。” 黄门应了?是,忙不迭告退了?。 屋中无人敢言语,只有?崇仁帝兀自垂眸,慢吞吞地啜了?两?口茶。 陆怀熠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悦的情绪,忙不迭搬开崇仁帝的茶船,笑道:“舅父,难得过节,今日人多,这大好时光,不搓一圈也太?可惜了?吧?” 大家见状忙不迭腾开牌桌,纷纷帮腔。 崇仁帝看?着陆怀熠嗤笑一声,便也索性撸起袖子。 “猢狲,你又想讨什么赏子?还借个打马吊的幌子,在这跟朕磨牙眼?” “你想得美,等你胡了?朕再?说。” 陆怀熠被看?穿了?心思也不急,只笑吟吟地牵着崇仁帝往牌桌前头坐,还没忘顺势拉着英国公坐在了?崇仁帝对面。 两?个年近半百的人难得想如今这样面对面坐着,也是刚刚才?发觉他们好像对彼此都有?些误会,只好大眼瞪小眼地摸牌,心思早就不在牌上。 牌走了?七八圈,陆怀熠顿时牌码一推,眉飞色舞道:“对不住,胡了?!” “舅父,你方?才?答应的给我个赏子。反正我爹也不在锦衣卫了?,能不能把恩封的锦衣卫官职给我?也不用指挥使?那么高,等我翻了?兆奉陈案,您赏我个镇抚使?就成了?。” “我就想跟我爹以前那样,光领俸禄,不用干活。” 崇仁帝:“……” 英国公:“……” 两?个相互不待见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儿,第一回 ?破天荒地异口同?声瞪向陆怀熠呵斥道:“你做梦。” 崇仁帝二话?不说,把牌归进牌堆里?搓两?把:“这把不算。” “你这猢狲,明明知道你爹打马吊是个什么技术,故意叫你爹跟我打本家?” “诶,舅父你这是耍赖啊……”陆怀熠皱着眉头望向英国公,“舅父说你打马吊打得烂呢,你还不快露两?手?” 结果英国公拽着衣袖起身,同?崇仁帝拱拱手:“今日上元,都督府中要表彰除夕在宫中奋勇护驾的军士,微臣先行告退。” 崇仁帝点点头:“这是要紧事?,不必耽搁,只管去吧。” 两?个人一唱一和,英国公转头果真离去。 陆怀熠眼角一跳,一边忍不住腹诽两?老头现在未免也太?团结了?,另一边还是忍不住望向崇仁帝:“舅父,不给就不给,这是不是也太?小气了?点?” “朕小气?”崇仁帝捋了?捋胡须,“好啊,那朕可得跟你说道说道。” “朕为?一国之君,既然先前答应了?你,那自然不能食言,朕今天就下旨,把你同?谢家的婚约退掉。” 陆怀熠的笑容一僵:“?” “这不大好吧?” 崇仁帝瞧着陆怀熠吃瘪,不禁越发舒心,连方?才?被兵科给事?中谏言的怒气也一扫而空:“有?什么不好?朕看?好得很。” “这满天下的儿郎,哪个配不上人家谢尚书的好姑娘?偏得你这猢狲不成?” “不行啊,舅父。”陆怀熠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可是红鸾高照的金玉佳偶,您当真忍心拆这百年难得的姻缘?” 三皇子也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剥蜜柑,看?热闹不嫌事?大:“红鸾高照?我记得有?人先前说张天师是骗钱的混子不是?” 陆怀熠一脸“我不痛快你也得完蛋”的表情瞥向三皇子,三皇子的笑意顿时一僵,连忙悻悻低头,吃着蜜柑再?不做声。 崇仁帝也挑起眉梢:“也不知是哪一个,当初信誓旦旦跪在朕跟前说‘这辈子都不会娶谢家小姐’?” 陆怀熠赔上两?声干巴巴的苦笑,终于尝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好好好,我待在锦衣卫,给舅父好好办事?还不成么?” 崇仁帝弯起眼角,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回 ?发自内心的大笑。 欢快的时光一扫而过,转眼外头天色黑了?,已经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芫娘终于领着几个蹦蹦跳跳的小只姗姗来迟。 才?一进门,崇仁帝朝一眼扫见穿着红褂的芫娘。 崇仁帝细细打量几眼,瞧着明眸皓齿,机灵纯真的小姑娘,不由得轻笑:“哟,真是好俊的一个丫头。” “没成想咱们家里?这猢狲干旁的不成,眼光倒是真不差。” 芫娘闻声,这才?瞧见崇仁帝,连忙跪下给陛下磕头。 “起来吧,快坐下用膳,坐到朕身边来。”崇仁帝笑着瞧了?瞧皇后,皇后便点下头,命宫人拿出一副金项圈,笑着给芫娘戴在脖子上。 “这是本宫当年进宫前陛下命人打的项圈,这些年宫里?头都仔细收着,如今还是崭新的。” “怀熠说你有?一副玉环,往后把玉环挂在这项圈上,便正正好了?。” 芫娘垂眸望了?望精雕细琢的项圈,顿时也笑起来:“果真是好漂亮贵重的项圈。” “多谢陛下和娘娘抬爱。” 崇仁帝也道:“你爹娘疼爱你,就是天上的星星也恨不能摘下来给你。这项圈就是再?贵重,与其收着,不如留给你戴,也算是物尽其用。” “往后若有?空闲,就多跟陆怀熠进宫来玩。” 芫娘便又道:“臣女先前来了?两?回?宫里?头,都是在御膳房打转的。今日上元佳节,臣女便同?皇孙和皇孙女们包了?些汤圆,还请陛下,皇后娘娘和大家一起尝尝。” 她说着,便请宫人将汤圆端了?上来。 崇仁帝随即揭开汤盅,只见得一盅汤水清澈见底,水中浮两?尾拇指一般长的锦鲤,水面上漂几片绿色的水草叶,还有?一两?多虎耳草小白花。 恰如锦鲤浮波,春池落花,令人不忍落口。 崇仁帝不由得眼前一亮。 汤圆年年吃,可如此栩栩如生的汤圆当真是第一回 ?见。 “‘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这汤圆倒是不俗得很。” 芫娘便解释:“陛下慧眼,这锦鲤正是汤圆,水草是用糯米和了?菠菜汁捏出来的,白花是糖做的,都是能吃的。” “‘灯生阳燧火,尘散锦鲤风’,冬尽春始,愿陛下,娘娘再?无烦恼所忧。” 崇仁帝闻言,便径直舀起“锦鲤”尝了?尝。这汤圆的模样栩栩如生,吃起来更是表皮软糯,内馅酸甜,一股丝滑的奶香霎时间便在口中溢开来。 “是山楂馅?” 芫娘点点头:“红色的鱼是山楂馅,红白相间的鱼是枣泥馅,青黑的鱼是芝麻馅,三色的鱼是玫瑰五仁馅的。” 大家闻言,也纷纷开动起来。 几小只见崇仁帝用了?汤圆,连忙争先恐后地凑上前去纷纷拱起手:“皇爷爷皇奶奶年年有?余,福寿绵长。” 儿孙绕膝,含饴弄孙,此乃天伦之乐,人间至欢。 崇仁帝和皇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叫宫人拿金子打的海棠果给小辈们一人发一只。 “去吧,拿着玩吧。” 皇孙和皇孙女们欢天喜地地窜出去找宫人放烟花,芫娘瞧着他们,便也好像想起了?小时候的岁月,不由得会心一笑。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5节 崇仁帝用完了?汤圆,方?温声对芫娘说:“如今是家宴,不是宫宴,快来坐下,不必拘礼。” “除夕那日兵变来势汹汹,你胆识过人,一路逃到乾清宫救驾,一片心意实在难得。来,丫头,想要个什么赏?说来给朕听听?” 一旁的陆怀熠听见这话?,顿时不淡定了?,滴溜着眼珠子一个劲给芫娘使?眼色。 崇仁帝将这小动作尽收眼底:“你给朕安稳坐住,朕问的是芫娘,没有?问你。” 陆怀熠诧异地望着崇仁帝“有?了?新欢便望旧爱”,不由得皱起眉头嘀咕:“舅父,我也救了?驾的好不好?” 崇仁帝撩眉:“什么?你说你想退婚。” 陆怀熠:“……” 得,姜还是老的辣,还是埋头吃饭算了?。 芫娘见陆怀熠吃瘪,不由得跟着崇仁帝轻笑一声。 崇仁帝的目光又挪回?芫娘身上:“不着急,慢慢想,哪天想好了?再?进宫来跟朕说也不迟。” “朕总要应你个人情,无论你是想要凤冠霞帔珠宝嫁妆,还是敕造府邸幽静宅院,朕都许你。” 芫娘的笑意更甚了?,她端着自己的酒杯敬在崇仁帝面前:“多谢陛下。” “臣女想求的,如今都已经达成所愿。臣女父母和哥哥都在身边,意中之人心有?灵犀,还有?陛下和皇后娘娘与这么多叔伯姨姨们疼爱,已经聚太?多福气,别?无所求了?。” “不过臣女还是有?个愿望,臣女想陛下,娘娘,各位叔伯姨姨们都能平平安安,身体康健。” “想诸家皆和美,岁岁常团聚。” “明年臣女还要再?给陛下和娘娘搓汤圆。” 第92章 殿中众人顿时随着崇仁帝一道儿大笑起来, 偌大的殿阁之中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崇仁帝忍不住笑道:“那可不成。” “你救了朕和皇后,朕若是不赏罚分明,外头的人该怎么看朕?” “朕看不如这样,你爹娘冒着死罪抚育贺氏唯一的血脉, 本就是有功在身?, 朕加封你爹做三公太傅, 封你母亲为?一品诰命夫人。” “兆奉陈案冤置多年,前有宋甫庸击登闻鼓, 此事合该拨回?重审。如今证据确凿,为?贺氏洗冤不必再耽搁, 至于恩师血脉云笈, 既已无亲人在世,朕便封她为?郡主, 收她进宫做养女,待过些时日再替她择个中意?的郎君婚配。” “至于你。”崇仁帝的目光再一次挪回?到芫娘的身?上,“朕认了你这个谢家丫头, 总得赏你点什么,就赐你们谢陆两家一段良缘, 如何?” 芫娘连忙跪下磕头:“臣女代爹娘和云笈姐姐, 多谢陛下。” 崇仁帝挑起眉梢:“嗯?还叫陛下?” 芫娘愣了愣,一时有些无措, 随即便见陆怀熠已经?行?云流水跪在她身?边。 陆怀熠望了望芫娘,而后才朝崇仁帝拱起手:“多谢舅父。” 她有过舅父, 只是很陌生,那个舅父是将她卖到香海, 使得她与爹娘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 “舅父”在她心里,好像变成了一些符号和几个词语。 如今, 面前的崇仁帝好像才是一个真?正的舅父,他杀伐果断,却也不乏悲悯之心。 她有了新的舅父,活生生的舅父。 芫娘笑起来,随即跟着?陆怀熠道:“多谢舅父。” “好,好。”崇仁帝笑着?点下头,“快起来用膳。” 陆怀熠这才拉着?芫娘的手起身?,一道儿欢欢喜喜地用了晚膳。 上元节为?三元之始,民间四?处都要观灯猜谜,舞狮游龙。 先前还在香海的时候,往常的宵禁也会在上元夜彻底取消,街上的彩灯会亮整整一夜,大家游街玩耍,通宵达旦,不可谓不热闹。 芫娘前些年总要趁着?上元去街上卖一宿糖饼,能比往常多卖许多。 她不必想也知道,顺天府的永安大街今夜只会更加热闹了。 如今到了宫中,即便不比宫外那般人潮如涌,该有的仪式却是一样也不少。 宫中还有人专门点放烟花,眼见得一朵一朵五彩斑斓的烟花炸开在夜空之中,大家纷纷有说有笑。 膳桌上搁满点心坚果,酒水乳茶更是觥筹交错。 芫娘便有些恍惚了。 这好像个梦,在曾经?的无数个长夜中不断从她脑海里往复循环。 陆怀熠见芫娘坐着?不动,便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芫娘的眸子,轻吻吻她的眼角:“怎么不出去同大家一起看烟花?” “是不是在宫里头过一天累得犯困,想回?家了?” 芫娘便笑着?摇摇头:“我住在远萝楼柴房的时候,觉得柴房冷,觉得一个人孤单,每每入夜,就无比想要回?到爹娘和哥哥身?边。” “如今我已经?在梦里了,怎么还会犯困呢?” 陆怀熠哂然,难得没了往日那吊儿郎当?,郑重其事道:“怎么会是梦?” “从今往后,咱们都过这样团圆和美的日子。” 他轻轻抱住芫娘:“再也不会回?到白玉巷的远萝楼,也不会再有人敢把芫娘关进耳房里放火。”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芫娘点点头,也乖乖巧巧地趴进陆怀熠怀中。 旁的人说这些,大抵只是安慰的言语。可是陆怀熠不一样,让她离开远萝楼有落脚之处的人是他,让她彻底甩开那些寻亲阻碍和桎梏的人也是他。 有他在,她便真?的相信不会再落回?昔日的噩梦里了。 陆怀熠抱着?芫娘哄了一阵,索性转身?背对着?芫娘:“上来,咱们同舅父去御花园里头挂灯。” “宫里年年都挂,你在灯上写个愿望,挂得高高的,神仙就能听?得见。” 芫娘一怔:“这……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陆怀熠回?眸,满眼染笑,“旁的人都忙着?挂灯,才没人管我们。” “我不背着?你,怎么把灯挂高?” 芫娘抿住唇角的笑意?,躬身?往前乖乖趴在陆怀熠背上,由着?陆怀熠站起了身?。 “你背稳哦。” …… “怀熠,你再跑快点。” “跑不动。” 芫娘蹙了蹙眉头。 “那等娶我那天,你怎么办啊?让别人说陆小?公爷背不动新夫人?” “而且我还在御膳房藏了冰酪,不快点挂完就不好吃了。” …… “那你搂紧咯。” 芫娘忙不迭紧紧揽住陆怀熠,随即便觉得好似从原地一下子冲了出去。 跑得比当?初在香海还要快一些。 他的喘息声?很快变得短而急促,但他并没有停下来。 芫娘轻笑,又忍不住往他背后贴了贴。 陆怀熠感觉到身?后的动静,便连哧带喘地回?头问她:“芫娘,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陆怀熠嗤笑:“还不明显吗?” “我怀里头的那颗心,在使劲因为?芫娘动啊。” ———————— 芫娘出宫时,天都已经?亮了。 谢夫人早早候在院子里,芫娘才一下车就见着?了她。 芫娘连忙欢欢喜喜地扑进谢夫人怀里:“外头冷,娘亲怎么出来了?” “快进屋去吧,娘亲的身?子才刚刚好些,不要着?了风寒。” 谢夫人虽身?形单薄,但精神却俨然已经?好了不少。 她慈爱地摸了摸芫娘的头:“囡囡,在宫里累不累?” 芫娘摇摇头,拿着?崇仁帝赏的象生面果子:“陛下说要赐陆谢两家联姻,还给?了一大盒面果,让这个宫外没有,让我拿回?来给?爹娘和哥哥吃。” “皇后娘娘送了赤金项圈,公主姨姨给?了一对儿玉镯子,他们都待我很好。” “好囡囡。”只分别了一天,谢夫人就好似看不够是的望着?芫娘,“昨夜宫里头来宣了旨,你爹爹和我都得了晋封。” 芫娘牵着?谢夫人进了屋,方道:“娘亲别担心,往后家中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谢夫人轻笑:“咱们家中好起来,都是因为?囡囡回?来了呀。” “娘亲已经?好些年没有煮过甜汤了,今早才又重新试着?煮了些,囡囡尝一尝。” “娘亲做的没有不好吃的。”芫娘弯起眼角,“只是这些活累,娘亲不必亲力?亲为?。” 谢夫人说着?,忽然有些伤感:“你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又到了出嫁的年纪,我怕你到了英国公府会顾不上,想吃的时候又吃不到。” “怎么会呢?”芫娘靠在谢夫人身?边,“我要是想吃,怀熠肯定会陪我回?来的。” “您别听?外头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其实他可听?话?了,乖得像小?狸奴一样。” “好。”谢夫人点下头,“只要是囡囡喜欢的,都好。” “如今已经?快出九了,你爹爹说香凇山的梅花开得正盛。五日之后,咱们家广邀京中权贵去山中赏梅,请大家见见你,也顺道和英国公府商讨你与陆世子的婚事。”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6节 “囡囡,你说这样你可愿意??” 芫娘笑着?轻轻低下头:“爹爹和娘亲做主就好。” 谢夫人才又伸手抚过芫娘的脸颊:“你自小?就同你爹爹闹着?要去外头看梅花,可那时从没有让你去过,这十多年你爹爹每每想起,都愧悔自责。” “如今娘亲和你爹爹能替你再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这梅花,咱们今年一定去赏。” 为?着?这一场赏花盛会,谢府早早便开始了准备,请帖要写,吃食要备,游帐更要搭,府中忙得不可开交。 芫娘请了荟贤楼的师傅们来帮忙,一下子就分担了不少事。 她白日里得了空,还没忘去积香居给?师父帮忙,顺道带着?请帖给?师父他们。 不过如今积香居中已经?多了五个新伙计并两个新掌灶,轮到芫娘这的活实在不多,最终往往还是饶了芫娘早早回?谢府。 谢府虽好,只是一连几日眼看着?别人忙活,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实在是能把她给?憋死。 她有些无奈地支起下巴望向院外,很快就从墙头听?到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芫娘一滞,正有些担忧地想要叫人,便见陆怀熠从墙后冒了出来。 她顿时忍俊不禁,忙不迭跑到墙下:“你怎么不从正门走??仔细摔着?。” “不妨事。”陆怀熠熟稔地翻过墙头,随即一跃而下,“一连几天都在英国公府忙着?准备聘礼,见不着?你着?急,便抽空来找你。” “谢安朔还跟我说你不在,我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 芫娘顿时被惹笑出声?:“明日便要去香凇山赏梅了,到时候不是自然就能见得?” 陆怀熠垂眸吻过芫娘眉心:“你这么狠心,舍得我再眼巴巴等一夜?” “你仔细被人看见。”芫娘忙不迭将陆怀熠拽进屋子,“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快跟我进屋。”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跟芫娘进屋,漫不经?心地笑道:“只要芫娘不说,谁还能看见?” 芫娘打量着?陆怀熠,忍不住被惹得笑出声?。 好歹也是堂堂英国公世子,怎么竟做这翻墙倒院的勾当?。 “再说了,我午后来了两回?,都被谢安朔挡得打道回?府,这还能怪谁?”正言语之间,陆怀熠的手便下意?识捂了捂胃。 芫娘见状,蹙了蹙眉头:“你午后没吃饭?” “罢了,在这稍等我一阵。” 她说着?便出了门,很快又拿回?一个食盒子:“给?你,午后煎的,好吃的。” 陆怀熠揭开食盒,便见得盘中躺着?肥硕焦香的鸡腿。 芫娘又道:“是用蒜煎的,但是没有什么辛辣味,我觉得你会吃的惯。” “你做的哪有我敢吃不惯的?”陆怀熠擦干净手,衔起一根鸡腿塞给?芫娘,随即也自己拿一根啃下去。 鸡腿外皮红润焦香,内里更是被煎的汁水充盈,香味浓郁。鸡腿一早便被改过刀,腌的十分入味,一口下去,外皮脆生生的,鲜嫩鸡肉里的孜然和蒜香味便扑面而来。 饶是这鸡腿已经?不似刚出锅时那么热腾腾了,但见陆怀熠啃得津津有味,芫娘便也忍不住咬下一口。 香味一下子在嘴里弥漫开来。 和午后出锅的时候一样好吃! 更何况她从前竟未发觉,在这般深夜偷偷吃鸡腿,原来真?的很有意?思。 芫娘乐弯了眉眼,忙不迭又学着?陆怀熠啃下几大口,不料还没顾上细细嚼,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不等她再多反应,外面忽然传来谢安朔温温和和的声?音:“囡囡?怎么还没有睡么?” 第93章 “啊, 我正要睡了。”芫娘连忙吹灭灯烛,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方冲着外头的谢安朔道:“哥哥也早些歇息吧。” 谢安朔闻言,轻轻叹一口气。 “我有几句话与你说。” 芫娘一边怕陆怀熠被发现, 一边又不好驳斥谢安朔回去, 只好抓着陆怀熠往窗下的墙角一塞, 轻轻撑起窗户探了探脑袋:“哥哥,怎么了?” 谢安朔见状, 不由得愣了愣:“怎么开窗了?仔细受风。” 芫娘连忙问?:“不妨事,哥哥不是?有话要说吗?” 谢安朔这才垂了垂眸子?, 缓声道:“陆世子?午后?来寻过?你, 只是?被我挡了回去。” “我不想碍着你们,只是?如今虽说成婚在即, 可你们终究大礼未成,他可以无所顾忌,但我不能任着你遭人指指点点。” “待明日香凇山赏梅, 你若想见他,就大大方方去人前同他相会?, 我绝不会?多加置喙。” “我知道哥哥是?为着我好。”芫娘轻笑, “哥哥放心,我明白的。” “明天怕是?还有得忙, 哥哥大伤方愈,还是?要注意休息才好, 快回去吧。” 谢安朔点点头。 他自然知道妹妹是?明事理的人,故而也不多赘述。 “罢了, 明日到山上好好玩。” “若谁与你生?了不睦,或是?有心要欺你, 不必管他是?谁有什么来头,只管同哥哥说,哥哥给你撑腰。” 芫娘点点头,甜甜笑道:“好。” “那你早些?歇着。”谢安朔说着便走到窗边,轻手轻脚替芫娘合窗。 只是?走得近了,谢安朔的目光凝在芫娘脸上,忽然没来由地滞了滞。 月色幽幽,映得芫娘唇角发亮。 芫娘见谢安朔凝神瞧她,不由得心下一虚,正不知该说些?什么搪塞的话,便见谢安朔已然蹙住眉头,目光也忽然冷下来,变得好似不大友善了。 “哥哥?” 谢安朔被唤得回过?神,随即垂下眼帘哂笑一声,这才伸出手,慢条斯理擦干净芫娘嘴角沾着的油:“没事。” 芫娘方才被谢安朔微凉的指尖触到,不禁后?知后?觉地僵在原地。 糟了,她怎么忘了? 方才同陆怀熠啃过?鸡腿,她嘴角还有油花沾着呢。 她连忙捂着嘴支支吾吾解释道:“我……我有些?饿了,方才就拿了东西在屋里吃。” “嗯。”谢安朔轻轻应一声,又专心给芫娘擦手,并没有什么诘责和追问?的语气,可俨然也并不像相信芫娘的这番说辞的模样?。 “真的。”芫娘心下没底,只好又斩钉截铁地强调了一遍。 谢安朔闻言,便低声笑了。 他笑得很轻,想书?中写的翩翩君子?,像一阵春波漾过?湖水,又像清风拂过?柳梢。 可这一笑,芫娘心下却越发没了底。 她知道谢安朔的厉害,更知道他并不是?会?被她这三言两?语就被骗住的人。 芫娘心下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她脑海里反反复复思索着说辞,生?怕一露馅让两?下里都收不了场。 只是?眼见得芫娘语塞为难,手心也跟着越蜷越紧,陆怀熠便坐不住了。 他擦擦手,顶着快要咬碎的牙,二话不说牵住芫娘,作势便要跟谢安朔据理力争八百个回合。 谁料还没起身,却被芫娘压着肩头,沉沉一把?摁回地上。 芫娘满心都只怕他们两?个人碰面急了眼,情急之?下便有些?没轻没重。她往日里端锅掌勺练出来的手劲实在是?不容小觑,只一下便让陆怀熠稳稳坐回到地上。 窗下那难以忽略的动静随之?传来,顿时引得谢安朔挑起眉毛。 芫娘被瞧得越发心焦火燎,只好硬着头皮赔笑道:“方才是?怎么了呢?兴许是?……是?老鼠吧。” 谢安朔笑着睨一眼窗下,也不戳破,只冷声道:“那可真是?只膘肥体壮的死老鼠。” 芫娘干巴巴笑两?声:“哥哥不必担心,我不怕老鼠的。” “何况府中轻易不会?有,今日定是?因为偶然。” 谢安朔轻声揶揄:“想来也是?偶然,我知道我们囡囡勇敢,只是?有些?老鼠狡猾乖张,图谋不轨。那老鼠毕竟是?牲畜,也不顾什么脸面,只知道往别人家?闺女的卧房里钻,若将囡囡伤了咬了可怎么好?” “今日没有旁的人瞧见,当?也无妨,下回我若是?再让我见着,我定寻只铁夹子?来,打折那老鼠的腿,再帮囡囡将那大老鼠拎出去。” “大老鼠最怕哥哥。”芫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下回定然不敢来了。” “那是?最好。”谢安朔冷着的声音很快又对芫娘温和下来,“好了,天还冷,别着了风,早些?关窗吧。” 他说着,又轻摸摸芫娘的头:“只要我们囡囡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别委屈了自己,那就是?最好的。” 言罢,谢安朔果真转身离去。 芫娘轻轻松下一口气:“瞒……瞒住了?” 她连忙合住窗回过?头,便见陆怀熠蹙着眉头坐在桌上。 他一条腿屈着,手就搭在膝盖上,眉头蹙着,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记仇。 他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磕了几下,恍惚是?在盘算要怎么把?谢安朔带进北镇抚司里头锤扁再拉长?。 芫娘一怔,也不等?他说话,就眼疾手快把?最后?一只鸡腿塞进他嘴里:“哥哥已经走了,他不知道你在。” “你肯定不是?说你,你别误会?他,厨房里还有芡实糕你要不要?我去给你端?” “嘁……”陆怀熠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忿忿撕扯开鸡腿,而后?方望着芫娘道:“我要。” ———————— 一场风吹来了雪,冬花迎雪争艳,香凇山上的梅花纷纷凌寒而开。 漫山遍野的红梅在料峭春风中含苞待放,阵阵梅香清逸幽雅,萦绕漫山。 当?初谢家?在香凇山上遍植红梅,为的是?女儿身后?有一缕梅香相伴。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7节 如今梅开时节亭亭如盖,香凇山早已经成了顺天城中踏雪寻梅不能不往的去处。 谢夫人同谢安朔大病初愈,更是?难得到郊野游玩。芫娘同家?人在一块,心下就没有不开心的。 故而饶是?还隔着山腰有远远的距离,芫娘就迫不及待掀开马车帘往外头瞧。 眼前的场景,同她想象中的画面好似一点也不差,她忍不住看呆了眼:“好漂亮啊。” 谢知行和谢夫人笑着牵住芫娘的手:“囡囡别急,就快到了。” “仔细在车上磕碰着。” 芫娘便乖巧地坐回到父母中间,慢慢骨涌进谢夫人怀里。 “娘亲,我好幸福呀。” 谢夫人轻轻拍着芫娘的背:“囡囡高兴就好,囡囡高兴了,爹爹和娘亲便也就高兴了。” 红赤赤的梅花争相吐蕊,芳姿尽现,如同瑰霞映着山色,又好似山林批上了赤红新衣。 山里头寒冷,下过?的雪还未完全消融,盖在梅梢上,别有韵味。 芫娘穿了件红色的妆花袄,拥着毛茸茸的领子?,被衬得更比花艳。 京中的达官贵人们陆陆续续到了半山腰的庄子?,赏花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先前同芫娘见过?的顾家?小姐同旁的几位贵女们自然也在应邀之?列。大家?见着芫娘,便早早同芫娘打了招呼。 那顾家?的小姐仍旧同先前一般不羁着礼数,一早便拿来根金钗送了芫娘。 “这是?我爹从西北带回来的孔雀石镶的,旁处轻易寻不见这么翠的颜色。” 言罢,她便忙不迭又问?:“难得来香凇山,上回的干烤羊肉真是?让人念念不忘,今日芫娘可还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芫娘便笑着带顾家?小姐进屋:“今日天寒,未曾准备干烤羊肉,倒是?准备了八宝茶。” 只见屋中的炭炉已经备好,炭炉上的陶罐中搁了茶叶,杭白菊,桂圆,杏干,枸杞,陈皮,焦枣,冰糖,添水在炭炉上小火慢热,混着花果气味的茶香便四溢而出。 炭炉周围烘着红薯,山药,芋头还有开口栗子?,样?样?焙热了都是?好吃。 鹅油松瓤卷,酥油鲍螺,翻毛藤萝饼,梨肉好郎君之?类的各色点心也是?现成准备好的,配着茶用最是?相宜。 大家?围炉煮茶,炭炉烘得暖暖和和,谈笑间入眼便是?窗外的梅影,实在不可谓不风雅。 等?到炭火快熄时,还能将桂圆花生?和节气水果放上去,再趁热烤几块年糕,等?到年糕烤得鼓胀胀的时候,再涂上蜂蜜芝麻。 一口下去年糕外皮焦脆,里头软糯,甜味涌上舌尖沁人心脾。 饶是?山里再冷,这烤年糕也能将人捂得暖暖和和。 陆怀熠百无聊赖地吞了几块烤年糕仍觉得兴致缺缺,眼见芫娘跟着谢家?四下应酬顾不开身,索性往谢家?那头去寻。 他掀开帐子?,打眼一瞧只见得老孙正在里头与谢知行把?酒言欢,谢夫人则跟长?公主拟订着婚礼的细节,独独不见芫娘的身影。 陆怀熠撇撇嘴,正欲掉头离去,谁知迎面便对上身后?的谢安朔。 谢安朔唇边挂着几分冷冰冰的笑意:“陆世子?这么急着走?怎么?昨夜兰序的闺房就敢钻,如今却知道怕了?” “陆世子?是?在怕什么?是?怕我们谢家?把?你的腿打折么?” 第94章 陆怀熠同谢安朔, 属实是相看两厌。 陆怀熠听着谢安朔那挑衅味十足的?言语,忍不住嗤笑:“谢编修玩笑了,打折陆某的?腿,岂不是要让芫娘天天都被困在床榻边照料陆某起居?” “天底下该不会真的有这么坑害亲妹妹的?兄长吧?” 谢安朔兀自落座, 伸手倒杯热茶, 不以为?意道:“你以为我们谢家女儿除过你, 还当真嫁不出去?” “当初也不知?是谁信誓旦旦说不娶我谢家的?女儿?,如今又前?倨后恭给谁看?顺天府有的?是好儿?郎, 不止你陆家一个。”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也坐了身, 一把便?将谢安朔面前?的?茶径直端来?自己面前?。 “是啊, 我也没想到你谢编修这种人,竟还积了八辈子福气能攀上芫娘。” 谢安朔一愣, 顿时对陆怀熠这种不问自取的?举动深为?愤慨:“我这种人?我这种人如何?总比你这明目张胆的?强盗来?得好些。” 陆怀熠点点头,慢条斯理地?呷一口茶:“可我这‘强盗’教芫娘写字,照料芫娘退烧吃药的?时候, 有些人好像还叫小?厮把芫娘摁在地?上吓唬,吓到被?芫娘狠狠咬了一口?” “不会吧?不会真的?有兄长这么待自己的?张口闭口最疼爱的?‘囡囡’吧?” 谢安朔眸光一顿, 往日的?那几分斯文彻底消弭于无形, 他猛然将陆怀熠手中的?茶杯狠狠墩在桌上,睨着陆怀熠的?目光里?也满是寒意。 “我们家囡囡会叫哥哥的?时候, 你还不知?道在哪爬树呢,在这跟我充大?” “你是不是得意的?太早了?” 茶水瞬间四溢而出, 陆怀熠眼疾手快往后一闪堪堪躲过。 只是这显而易见的?动静实在难以令人忽略,一旁的?长辈们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撒过来?, 就连刚刚进门?的?芫娘也被?吓了一跳。 芫娘望着坐在一处却仿佛有些剑拔弩张的?两个人,不由得迟疑着开口:“你们两个人……怎么了?” 谢安朔撩起眼帘, 唇边弯起几分浅浅的?弧度:“不妨事,陆世子的?茶凉了。” 他说着睨了陆怀熠一眼:“合该添些热的?才好。” 芫娘蹙着眉头望向陆怀熠,眼中带着几分疑惑的?神色:“凉了?” 陆怀熠望着谢安朔那满含警告意味的?眼神,顿时轻轻叹一口气,委委屈屈地?望向芫娘:“可不是么?” “方才光顾着同兄长讲我们在香海的?事,连茶都顾不上喝了。” “偏偏兄长喜欢听,听了咱们在香海一道儿?收拾那天杀的?胡三还不够,又让我讲你特地?绣茄袋送给我的?事,还有出宫那回,躺在你怀里?可真暖和。” 他说着又望向谢安朔:“诶,对了。” “芫娘总在我茄袋里?塞三刀蜜,先前?过年还烤蜜汁小?肉干给我,这样好吃的?东西,兄长肯定?也尝过的?吧?” “如今陆某同芫娘新婚在即,兄长却还孑然一身,真是可怜,陆某日后定?然多多和芫娘来?陪兄长解闷的?。” “……” 谢安朔的?手越叩越紧,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那可真是有劳陆世子了。” “都是一家人了。”陆怀熠眼边尽是得意的?弧度,“兄长何必如此见外?” 芫娘见状,这才松下一口气。 “今日难得赏花,我方才请荟贤楼的?师傅帮忙做了些时令特色,大家都在就正好了。” “我去去就回。” 芫娘才一兴冲冲地?掉头离开,长辈们继续言笑晏晏,桌边的?谢安朔和陆怀熠却已经恨不能掐在一起。 谢安朔冷笑一声:“从?前?你趁着近便?,赖着囡囡打过不少牙祭,如今囡囡回了谢家,你怕是没这机会了。” “囡囡就是先给谁,也轮不到给你。” “我没有,也不见得谢编修能好到哪去吧?”陆怀熠垂了垂眸子,“毕竟吃过跷脚牛杂的?,可只有你谢编修了。” 两个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眼看着芫娘端着食盒进来?,都恨不得将对方给瞪穿了。 芫娘细细将菜摆了出来?。 “今日探梅,自然要梅花为?炊,不尝一口梅花是不行的?。” 只见她面前?有用梅花拖了新面蒸制的?梅花面拖,还有用梅花瓣和辣椒,萝卜腌的?梅花齑。 此外还有一碗清汤中浸着花状的?面片,是用老母鸡煮了清汤,再煮梅花同檀香水和出来?的?面,是为?《山家清供》里?说的?梅花汤饼。 最后还有一盘粉粉白白的?糕点,是用山药和蜜渍梅花压成了花的?形状,小?巧玲珑,软糯不腻。 赏梅入馔,可谓清雅。 更何况是芫娘亲自操持,想来?味道便?不至于太差。 两个人互看不顺眼的?人,终于在芫娘面前?维持起表面的?和谐,安静地?吃起芫娘专门?准备的?梅花馔。 可是等得芫娘一走,两个人又顿时各不相让。 “囡囡心思玲珑,这梅花汤饼果然深得《山家清供》的?精髓,给有些人吃可真是浪费了。” “怎么?难道芫娘那山药梅花糕就不好吃吗?这么多好东西还堵不住兄长的?嘴,看来?兄长才是不懂品鉴的?那个。” 两个人正笑吟吟地?你一言我一语,一时谁也分不出个高下,便?见顾家小?姐急匆匆跑进来?。 “你们谁见芫娘了?” 两个各不相让的?人顿时双双一愣。 “怎么?” 顾小?姐皱住眉头:“方才芫娘说到后面的?梅林里?剪几支梅花清供,人就不见了,这么半天功夫,她还没回来??” “别?是在林子里?头迷了路吧?” 谢安朔同陆怀熠双双蹙眉,恩怨顿时被?抛诸脑后,他们前?后脚起了身往后面的?梅林寻去。 外头的?风拂着雪沫四下飘散,才进梅林不远,就见得芫娘已经等在那了。 芫娘瞧见谢安朔和陆怀熠,忙不迭笑着迎上去牵住陆怀熠的?手,顺势伸手朝着身后的?方向指了指:“哥哥,你看,那是谁?” 谢安朔顺势望去,便?见艳若火色的?梅花中间立着一道清瘦身影。 她穿了一袭白裙,上身是密合色长袄套着玫瑰紫披风,头上也并?不戴什?么名?贵头面,只几根玉簪。简衣素饰,看来?并?不华贵,却将人衬得越发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饶是她面上遮着轻纱,只露一双眸子,于谢安朔而言,仍旧一点也不难认出身份。 谢安朔眉头微动,连忙走上前?去,对着朝思暮想的?身影轻声唤道:“云笈。” 言罢,他又忍不住自嘲似的?笑一声:“是我失礼了,如今该叫郡主才是。” “怎么?郡主就不是云笈了吗?”贺云笈望着谢安朔,便?弯着眉眼笑起来?。 “兰序妹妹说你今天会来?,便?私下请我出宫来?。” 锦衣卫蹲妻手札(美食) 第98节 从?前?朝夕相处的?人,如今已然身份有别?,谢安朔不由得欲言又止。 他有太多言语,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不痛不痒地?问:“如何?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盼星和盼月有没有好好照料你?” 贺云笈闻言,轻轻垂下了眸子:“不必担忧,宫里?一切都好。” “其实即便?兰序妹妹不来?相邀,我也是想见你的?。不用做妹妹来?见兄长,本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事。” “不知?你可也与我一样?望凝,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如今还算吗?” 谢安朔望着贺云笈的?眼眸,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 克制住的?是他的?满腔心酸,而克制不住的?,是他早已悸动的?倾心。 谢安朔忍俊不禁,终于一把将贺云笈揽进怀里?紧紧拥住:“怎么不算呢?我在你跟前?什?么时候敢不算话?” “从?前?算,往后也算,一直都算。” 他们的?分别?虽然只有短短五日,可这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意,却已经迟了太多年。 贺云笈伸手轻轻抚过谢安朔的?面庞,又细细描画完他的?眉眼唇尖。做完了曾经最想却不能做的?亲密举动,她这才缓声道:“望凝要记得,你答应了等我。” “往后就不准瞧旁人家的?小?姐了。” “我哪里?敢忘?”谢安朔哂笑,“就算是从?前?,也只有你把我往外推的?份儿?吧?更何况如今云笈已经贵为?郡主?谢某岂敢不尊?” 他望着贺云笈,满眼缱绻:“若非云笈,毋宁不娶。” 贺云笈闻言,随即被?谢安朔惹笑:“此生得檀郎,舍望凝其谁?” 谢安朔瞧着贺云笈再无愁绪,便?同她一道儿?笑了。 他们望着彼此局促的?目光,终于如释重负地?靠在一起。 谢安朔低下头,在冰天雪地?里?吻住贺云笈面纱下那一抹炽热的?唇瓣。 梅花从?中间又扬起一阵风,吹得梅枝轻轻颤动起来?。 陆怀熠有些牙疼地?咧了咧嘴角,随即也跟着一把抱住芫娘。 正在四下替谢安朔和贺云笈望风的?芫娘被?吓了一跳,不由得抬起眼轻嗔一声:“你干嘛?” 陆怀熠轻哂:“英国公府已经准备好了十八抬聘礼。” 芫娘被?说的?莫名?其妙:“啊?” 陆怀熠又道:“日子也已经找宫里?头算好了,就在下个月。” “芫娘喜欢蓝裙子还是绿裙子?” 芫娘不经意望一眼远处的?哥哥和云笈姐姐,终于明白了陆怀熠这一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怀熠还真是丁点都不肯被?人压一头。 她轻笑一声,合着唇边的?雾气缓声道:“自然是什?么颜色都好。” 她踮起脚亲了陆怀熠一下:“能嫁给怀熠的?,我都喜欢。” 第95章 终 京中渐暖, 春意盎然。 十?多年前的兆奉陈案被?雷厉风行地旧事重翻。当初为着朝堂宁定含冤而亡的贺阁老,也终于得?以昭雪,享配太庙。 贺家陨了几十?口人命,为当年那个不受先帝器重, 不为朝臣尊崇, 不得?庶母疼爱的皇长子, 生生种下一颗狠厉又果决的帝王心。 而事到如今,似周悯同和五皇子这般倒行逆施犯上作乱之辈, 自然也落得?身败名裂,受尽唾弃。 反倒那昔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英国公世子陆怀熠, 摇身一变, 成了掌锦衣卫重翻陈案,领边军御前救驾的能人。 自上元之?后, 坊间巷尾便到处都是谈论这些事情的声音言语。 直到顺天?府的桃花已经窸窸窣窣地绽放开来,人群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才终于转化出?新的话题。 英国公府与谢家好事将近,一家是皇亲国戚, 一家是朝堂新贵,又有崇仁帝下旨赐婚, 这顺天?府指定又要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热闹。 众人或是艳羡, 或是好奇,都在伸着脖子等着瞧这桩御赐的亲事会有何等场面。 眼看?着英国公纳征送聘, 择婚请期,迎亲的日子也逐渐将近。 天?还未亮, 芫娘便被?人从卧榻上拉扯起来。 先是换了新衣新鞋,而后才是开脸化妆, 芫娘坐在圈椅上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匠婆将细绳套在额角缓缓拖动。 “小姐不必怕, 老婆子给姑娘小姐们绞面绞了几十?年了,绞得?又快又干净,不疼的。” 芫娘轻轻点下头,这才将眼睛撩开一条缝。只见得?额头已然被?绞得?光洁白皙,眉毛也被?修成了两?弯柳叶细眉。 待到开完了脸,下人们才忙不迭围将上前,有条不紊地替芫娘敷粉描眉。 下人们将淡淡的胭脂化开涂在芫娘两?颊,又用点翠珍珠的面花儿贴在芫娘眉心和眼角,最?后用口脂描了唇瓣,挂了八宝葫芦耳坠,方算是大功告成。 一边的下人们为芫娘打理妆容,另一头的下人们也没?闲着。大家早早便替芫娘梳了三绺的发髻,又绑好燕尾,将珠花翠云的翟冠稳稳戴在芫娘的头顶上。 外头的天?色已然露了朝霞晨光,可芫娘这边还不能算完事。 芫娘起身套上赤红的妆花蟒袍,戴好霞帔和芙蓉春锦的玉闹妆,这才算是真正成了打扮好的新娘子。 饶是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如今衣衫厚重,头顶的翟冠更是份量不轻,可芫娘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她回过眼冲着铜镜望去,不由得?怔了怔。 俗话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镜子中的人戴翟冠穿霞帔,眉心一点珍珠花,柳叶轻眉杏仁眼,鼻若悬胆唇似桃瓣,俨然是个标志的美人。 她眨眨眼,对着镜中的身影站了片刻,才发觉这镜中漂亮的女儿家不是旁人,果真就是她自己。 芫娘又是惊又是喜,一时看?得?有些呆住了,好半天?才从铜镜中瞧见进屋来的谢知行与谢夫人。 她回过神,这才有些羞怯地低下头,转过身轻唤道:“爹爹,娘亲。” 谢知行望着芫娘,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啊,好……” “我家囡囡端庄大方,跟你?娘亲当年嫁于我时,果真是一模一样。” 谢夫人忍了忍眼角的泪意,忙不迭压低声音与芫娘说了几句悄悄话。 眼见芫娘听?得?笑起来,她才轻轻牵住芫娘的手:“我们囡囡大了,今日就要嫁到英国公府,娘亲替囡囡高兴。” 她说着又将一个首饰匣子拿给芫娘:“你?爹爹一早便把?囡囡的嫁妆都操持好了,这些是娘亲当初的嫁妆,都留给你?。” “还有一套金妆奁,是孙师父添给你?的嫁妆。” “师父也来了?那今天?肯定热闹。”芫娘神色一喜,这才捧着首饰匣打开,见得?里头既有银臂钏,又有虫草簪,一对玛瑙镯,一对玉掩鬓。 东西虽不能说是价值连城,可却?也都是精雕细琢的产物,若是搁在二十?多年前,也是难能可贵的嫁妆了。 她抱住首饰匣,勾了勾谢夫人的手指:“娘亲别难过,如今不同以往了,不管是娘亲想我还是我想娘亲,只要想见便能见到,这多好呀?” “我定然会常回来看?娘亲的。”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我们家囡囡是天?底下最?乖巧的。” 谢知行抱了抱妻女:“好了,望凝还守在外面,迎亲的队伍过一阵子该来了。” “让囡囡坐下等吧。” 谢夫人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拉芫娘坐在床边,拿下人们准备好的大红方巾盖在芫娘头顶。 芫娘方坐下身,便听?得?外头响起了热热闹闹的鞭炮声。 陆怀熠穿着蟒袍身披红绸,一个翻身便利落下马。 只不过他方从谢家大门口进去,便见谢家下人们拦在门口,闹嚷嚷地围了一院子。 下人们各个嘴中都说着恭贺新禧的话,可却?堵得?陆怀熠寸步难行。 陆怀熠也不急,只侧眸朝换了红衣裳的陆巡使?个眼色,陆巡便忙不迭抓起一把?银锞子封往周遭一撒。 下人们见着赏子,纷纷哄闹着去接,立时就替陆怀熠腾让出?一条路来。 陆怀熠自也不遑多让,抬脚便往芫娘的院子走。 谁料方才那不足为患的才仅仅是第一关,才走没?两?步,他便又见谢安朔守在芫娘院子门前。 谢安朔不言,只慢条斯理勾起唇角,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至于侧门,一早被?老孙和红芍她们挂了十?把?锁困死了。 大家调笑的声音不绝于耳:“怎么?六爷都来娶芫娘,还不走正门么?” 陆巡赶紧又抓一把?银票奉上,谁料红芍她们拿着银锞子便笑嘻嘻跑开:“六爷芫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陆怀熠看?着门上空留下的那十?多把?锁,不禁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无奈跟陆巡回到正门前,便见谢安朔叫人换了根比大腿还粗的门栓,径直横在门后。 谢安朔眼角堆起为难人的弧度:“陆世子不是一向很得?意么?那今日不妨过了我这一关?” “我若是给你?开了门,我就不姓谢。” 陆怀熠闻言,不禁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 谢安朔这回算是逮着公报私仇的机会了,可如今是迎娶芫娘的大喜日子,又不能让陆巡上去直接给谢安朔揍一顿。 这可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不让他娶芫娘,那绝不可能,可眼下谢安朔把?守得?寸步不让,他又不可能真的同谢安朔翻了脸面,难道还能有法子叫那门栓凭空消失了不成? 陆怀熠皱起眉头,双手抱臂暗自思索起来。 周遭看?热闹的人群越凑越多,纷纷也开始起哄:“新郎官,你?行不行?” “再?耽搁下去,可就要误了吉时了。” “你?赶紧想个法子吧。” 陆巡听?着起哄声,不由得?蹙起眉头,耶伏在陆怀熠耳边问:“世子,如今可怎么办呢?” “又不能误了吉时,不如我去将门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