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可摘星辰》 第2章 “还好。”高明边嚼着河粉边说。 可是还能怎么好呢,公交下来站台在施工抢修,只能靠下车和等车的好心人把他连人带轮椅搬到路面上,从后方等待入站的公交车外侧过去。轮椅又进不去校门的闸机,他坐在岗亭外面等着升降杆升上去,沿着行车道移动。从校门口到实验楼的路,他“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实验楼前面长长的斜坡,手已经脱力了。 他歪在轮椅里揉着手腕,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转头去看,发现是同门师弟。师弟走过来推起他的轮椅,这个困住了他的斜坡,不到半分钟就上去了。 “师兄你下次来提前给我发微信,我们找人下来接你啊。” “麻烦了,启渊。”等着下来的电梯,高明有点尴尬,随口问起:“你从哪过来啊?” “研究生院,我刚去交了答辩申请。”师弟明显有点兴奋。但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行啊你小子,马上熬出头了!”高明两秒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和师弟开起了玩笑。电梯来了,师弟推着他打着哈哈进去。 比自己小两级的师弟都要毕业了,看着电梯的数字显示,高明心想。自己的这三年呢? 从活蹦乱跳,到走路会摔跤,到需要别人搀扶,到疼得动也不敢动,到术后坐都坐不起来,彻彻底底变成一个残疾人…… 他想着,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 到了办公室,小师妹见他来了,赶忙跑出来,她要请教高明一个之前只有他做过的实验。高明带着她去找仪器,走廊里七出八进地堆着设备和耗材,不小心就会撞到轮椅。在进一间储藏室的时候,他没注意到门口纸箱里的袋子钩住了轮椅脚踏板,仍把轮椅往前推,踏板几乎被掀起来。右脚被崴在踏板的夹角里,高明没有知觉,还在奇怪为什么阻力变得这么大。 “哎呀师兄!”小师妹看到了,赶忙拉住高明的轮椅,从边上挤到他身前,帮他解了围。 “没事的,谢谢。”高明有些无奈地笑笑,假装无事发生。 教完实验,高明赶去和导师谈话汇报,一讲就是三个小时。离毕业要求还差一些成果,导师看出他心急,听完帮他规划了一下,连番叮嘱他不要太累了,先顾好自己身体。 可导师和同门越体恤他,他越觉得自己无用。三天两头生病,拖全组研究进度的后腿,导师也不再看他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委以重任,只求他安稳熬到毕业别在学校出事。自己提出的研究思路被导师以无人能做为借口搪塞过去。可那明明是自己病前做成功过的实验,高明本想反驳,但想不到能求哪个师弟师妹花那么多时间去熟练,也默默低下了头。 还能做什么啊?这样的日子真是过够了。坐在回家的巴士上,他苦恼地想了一路。对向驶过的车灯在眼底留下了一道道炫目的光痕,他闭上眼,感觉那就和自己同这世界的连结似的,逐渐消散淡去。 高明折腾到家的时候陈贤才刚开始洗澡。 自从和高明住在一起,陈贤几乎没有独自在家过。他和同事聚完餐回到家发现空无一人,竟有些不适应。他像回到了以前一样,随意甩脱了鞋,摸着黑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枯坐了一会。发了会呆,陈贤突然弹起来脱掉了外衣扔在了地上。 近两年他养成了个习惯,就是每天出门回来立刻洗澡换身干净衣服,今天竟差点忘记了。高明刚搬来的时候身体比现在还弱,对普通人不致病的菌都能让他高烧不退。那时候的陈贤不知所措,只能彻夜守着那吃过药昏睡的人,用湿毛巾反复擦拭他烧得发红的额头和胸口,帮他翻身换尿垫。不记得是哪一个瞬间,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自己把病菌带给了足不出户的高明?这个想法一出现,陈贤脑子里炸雷了一般,冲进浴室把自己皮肤搓的发红,又连夜把家里上上下下用消毒水擦了个遍。 他们平时交流不多,高明不知道这些,只以为陈贤有点洁癖。 吃完了饭,高明把垃圾都装回塑料袋打了个结。他搞不清楚自己饱了没有,但有些胃疼,心跳得很重,腿上有肌肉开始小范围抽搐,从时间上推断是该要去厕所了。 他划着轮椅进了卫生间,顺手把空外卖盒扔进了垃圾桶。客厅里的卫生间加装了无障碍设施,陈贤一般不用,他住在离大门更远的主卧,用房间里小一点的主卫,也是想避免他洗完澡满地水滑倒高明。 陈贤其实根本无心看电视,电视可能只是个附带了灯光效果的背景音。他刷了刷手机,然后打开游戏,心不在焉地玩,留意听着卫生间里的动静。游戏打完了三局,高明还没出来,陈贤放下手机,刚准备起身过去问下,就听见脱衣服和放水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高明洗好出来,和他打了声招呼回了房间。他看高明精神还好,便把心安下来,关了电视进自己房间开始加班。不知不觉又熬到了一点多,陈贤到厅里关灯,听到高明虚掩着的门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高明?你还没睡着吗?” 陈贤把房门轻轻推开一些。 房里没人应他。站在门口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陈贤放轻了脚步走了进去,抬开轮椅凑到床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他看出来高明窝在床褥里不停地颤抖。 第2章 残月 “高明?高明!” 陈贤一惊,连忙一手调亮床头灯,另一手轻拍着高明的肩膀,想要叫醒他。床上的人露出来的部分都泛红,看样子是发烧了在打寒战,陈贤伸手试了试,额头果然滚烫。又叫了几声,高明才勉强睁开眼睛,连眼里都出了血丝。 第3章 “哥……” 短短几个小时人就烧到嗓子沙哑:“好冷……” 陈贤把床尾搭着的毛毯揪过来盖住高明的身体,把他裹得更紧了一点,继续问道:“除了冷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高明打着颤,上下牙因为发抖咬出咯哒咯哒的声音,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冷,头很痛……身上……也……痛。” 陈贤拿不准高明这又是起了什么急症,赶忙冲回屋拿手机叫了车。又回来在轮椅后的背包里翻找证件,从衣柜里拿出件羽绒服放到床上。 “没事的,高明,我扶你起来穿件衣服咱们去医院。”陈贤说着,把手伸入高明脖颈下,枕头被汗浸湿了,有点冷涩,接触皮肤的地方又很烫。 高明还是抖得厉害,双手交叠在胸前握着拳,平时动弹不得的腿脚都痉挛了起来,他没有意识配合,陈贤使了点劲才把他上身扶起来。 “嗯……嗯……” 高明在陈贤怀里梗着脖子,紧闭着嘴忍着难受,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呻吟。 陈贤拽过羽绒服,勉强给高明披在身上,又把他放回到床上。高明穿着薄款的长袖睡衣,手臂被陈贤拉起来,衣袖因着手臂颤抖都堆叠在了肘窝处。 陈贤试图让他手臂放松穿好羽绒服,但高明因为寒战整个上身都上着劲,陈贤怕用力拉伤了他,干脆松开手任由他缩起来。然后就着羽绒服把高明撑起来,自己坐在床边抱着他,给他裹紧衣服被子。 没多久急救车就到了,医护带来了高背的轮椅。陈贤解释了几句情况,连着被子,把烧得迷糊的人抱了起来。 抱稳高明不容易,他腰腹都无法用力,沉沉地向下坠,拉着上身也坠下去,整个人悬空窝着。陈贤单膝跪到床上顶起高明的腰臀,调整了一下自己手的位置。 怀里的人难受得紧了,呼吸急促,头在陈贤胸口处无意识地震颤,呼出的气都是烫的。陈贤不敢耽搁,转身把他轻放在轮椅上。 轮椅靠背已经调低了,可刚一松开手,高明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侧边歪倒去,陈贤用手臂护住他,任由医护给他绑紧安全带。 不多耽搁,好在夜里路上也没什么车,他们十分钟就到了医院。因为高明是瘫痪病人,在救护车上做了些基础检查,入院也没有等太久。陈贤帮着一起把高明推到急诊室里,又去办手续,和医生谈话。 高明输了液渐渐安定了下来,忙完的陈贤脱力地坐在长椅上,看了看表,还有一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等安排转住院不知道还要多久,他手里捏着高明的身份证和刚刚医生开的入院纸,低下头想看看上面的字,却发现自己双手和双腿都在轻颤。 下身还穿着宽松的运动短裤和拖鞋,陈贤突然觉得自己也有点冷,拿起刚刚的羽绒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又不是第一次了,陈贤心想,高明尿路感染发高烧也有过几次了,没想到自己还是这么慌张。他想起刚刚医生掀开被子开始帮高明检查,护士还没把隔帘拉紧,缝隙里,他看见了高明的腿脚。 他有点怕看到它们。高明平时可以自理,每周会有护工上门帮他做些自己做不了的活动,很少让陈贤看到或碰到他的双腿。病床上的那双脚像没有生命一样的灰白色,脚尖下垂到和小腿平行向外撇着,随着病人被搬动而摇晃。 陈贤不住地去想,那双腿是不是比之前看到的那次更加萎缩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多干预一些高明的生活,可他凭什么呢……他想得苦恼,弯下了腰窝在长椅上,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高明醒来的时候护士正在帮他换药,脑袋懵懵的,但不那么痛了。他抬了抬手,看到手臂上贴了留置针,连带着输液管都晃了晃。 “高先生,你醒啦。”护士低下身子靠近了他一点:“你等下,我叫医生来和你讲。” 护士帮他整理了一下被角,拿起东西走了出去。 高明觉得口干,抬头去找水,看到床头小桌上摆着一个插着吸管的纸杯。他隐约想起陈贤坐在身边喂他水,还说着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昨晚?还是以前住院? 他想不清楚,抬起右手抓住左侧护栏想把自己侧翻过去,原本放在腋下夹着的冰袋滚落了下去,他仅仅是把手臂搭到了栏杆上,就已经觉得很酸了。 真是病来如山倒啊,高明想着,恢复到昨天那样能出门又不知要多久。 医护走过来的时候,看到高明肩膀侧着,右手垂在左栏杆外面僵着,胸部以下还是死死贴着床面。 “想做什么?”护士先走到床头:“帮你坐起来点吗?” “麻烦了……我想喝水。”高明说没两句就有些喘。 护士帮他摆正身子,调高床头的角度,医生也开始给他讲情况和注意事项。他没想到只是因为出了趟门,喝水太少就又感染了。 “我们已经给你做了膀胱冲洗,留了尿管,再观察下感染情况,也都和你家属说了怎么护理……你的家属呢?” “他的家属要上班,临走前请了护工,过一会会来。”护士把水杯递给高明,帮他解围道。 年轻的女医生看了护士一眼,说:“好吧。记得定时翻身,下肢要多活动,否则痉挛起来容易受伤,该垫起来的关节都注意点。既然来了医院,复查过几天也做了吧。”她说着掀开被子露出高明的左腿:“我检查的时候摸到你的膝关节有团块,你平时有没有觉得活动受限?等你好些约个x光……” 第4章 高明嘬了两口水,视线从医生脸上移到自己腿上。干瘪的腿外撇着,已经不能完全伸直。他看着医生的手指摸到膝盖上,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腿,但好像在看什么猪腿牛腿一样没有兴趣,尽管已经两年了,他还是觉得很割裂。 现在又是什么呢?这废腿上还能长什么东西吗?长了又怎样?难道还会疼吗?再疼能有神经痛折磨人吗? 高明想着,竟然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让在讲话的医生怔住了。 “你要重视起来,别不当回事。你还想总来医院吗?”医生手一抖,把被子重新盖了回去。 “嗯……”高明没有把自己可笑的想法说出来,他只希望医生快些说完,让他能安静地待会,缓解一下身体的虚脱感。 其实都无所谓吧,病了之后,昏睡还是醒着,活着或者不活着,高明都觉得无所谓了,反正都不好,也似乎无法避免地越来越不好。如果哪一刻,没有被屎尿憋住,或者坐在自己的排泄物里,身上没有哪里特别疼,血压平稳,也不会因为吃了药而昏睡,那就是最美好的时光了。但内心对下一刻出现突发状况的担忧永远不会消失。 或许是因为在病中,高明的思绪都很负面。他闭上眼睛,把水杯放在腿上,想用睡眠打断思绪。 “你要振作一点啊,你还年轻呢,等身体好点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好好照顾自己,未来路还长呢。” 年轻的女医生觉得自讨没趣,又教育了高明几句,去忙别的了。 护士拿过他手中的杯子,摆回床头柜上,也嘱咐了他几句,把床头角度放平缓,又把呼唤铃的线放在了他身边。 高明闭着眼睛,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医生的那句“未来的路还长呢”。 他觉得自己在走一条山路,他以为前面峰回路转有很美的风景,干劲十足地往前跑,却被路上随机掉落的石头砸倒了。他被砸落到山下,这路是真的好长,他滚了很久很久,直到遍体鳞伤才渐渐停住了。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动不了,不过确实还在那条路上。还活着,这条路就还要走下去,爬也要爬下去。 他再爬,再被击倒,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他趴在原地,不想挣扎了。 “高明,高明……” 过了好久好久,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抬起头,瞥见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山坡上,好像救世主一样,朝他伸出手。 “高明,过来呀,我帮你……” 他看清了,那是陈贤。 高明挣扎着撑起来,却一动也动不了,下身像石化了一样沉重。 他转头回去看自己的身体,哪还有什么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无法活动的关节僵硬地岔着,在土地上磨出一道道痕迹。 “啊!啊!……”高明惊恐地叫着:“我动不了,哥,我只剩了白骨……” 而山坡上的陈贤还在重复喊着:“高明,别怕,我会帮你的……” “……我帮你结束这一切。” 第3章 北落师门 fomalhaut 高明惊呼着醒过来,视线一下就对上了被吓了一跳的陈贤,他正拿着帕子准备给睡得不安慰的高明擦汗。 “怎么了?做噩梦了?” 陈贤的手停在了空中。 “呃嗯……”高明喘着粗气,眼神还有些呆滞。 但下一秒他眼里就积满了泪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双手紧抓住陈贤,使劲伸着脖子抬起上身,却又因为不够力气不住地往后仰倒,差点把弯着腰的陈贤也拽倒。 “哥!救我!我的腿……他们要剜我的膝盖!哥……呜……我动不了,救救我……”高明突然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泪眼婆娑地一下看着陈贤,一下看向自己被盖住的瘫腿。 陈贤用空着的手接住高明,把他慢慢放回枕头上,反握住高明的手:“别怕,高明,冷静点!哥在呢,是不是又腿疼了?” 陈贤只当他是烧糊涂了做了噩梦,因为高明只有意识不清的时候才会直接叫他哥。他们不只是合租室友关系,兄弟之称对他们若真若假,叫出口反而感觉尴尬。 躺回去的高明咬着嘴唇,闭起双眼,泪水从眼尾流进了发根,他努力平复着抽泣,胸口剧烈起伏,嗯了两声算作回应。 陈贤用帕子帮他擦了脸上的泪和汗,抬起身一手覆上了高明的腿。隔着不厚的被子都能摸出有些僵硬。 “高明,我帮你活动一下?” 床上的人闻声抽搐了一下,好像他梦里听到的话。 “贤哥!”他清醒了些,叫住准备掀开被子的陈贤:“你能帮我…………帮我……” 高明犹豫了一下,憋住了差点冲出口的话。 他好想能解脱啊,他知道刚刚的噩梦是假的,但是醒来现实也是一场噩梦,怎样都是难受的,没有力气起身,低血压带来的晕眩,躺回汗湿的被褥,液体流进集尿袋的声音,空虚却又沉重的下肢,没完没了的神经痛……他知道那腿疼不是真实的,按揉活动不会有任何缓解,就像他当初放弃了复健一样,他不相信那些幻想了。 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但也不是陈贤的错啊。 陈贤不知道他怎么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表情复杂的脸。 “帮我……找医生要点止痛药吧。”他冷静了下来,眼泪还是一股一股往下淌。 吃了药,哭累了的高明很快又睡着了。医生和陈贤讲了情况,给他看了高明下肢的样子。 第5章 它们这么直白地暴露在眼前,陈贤反而不怕了。那双腿确实比以前更细了,因为没有注意保持功能位,两条腿膝盖侧面贴着床铺,微弯向外撇着,摆正就又会转回去。一双软脚向下垂着,脚趾勾起来,脚背和膝盖凸起得明显,随着被抬起搬动而摇晃,但真的活动一下,却像生了锈的旧机关一样不灵活。 陈贤看着那双被医生触碰摆弄的腿,和毫无意识在昏睡的高明,感觉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难受又窒息。 他拿来长条枕,按照医生说的垫在高明膝下和脚下。以前高明病得难以起身的时候,他也做过这些,但每次他好转之后就不愿意让陈贤帮他。 他没有问高明为什么离开康复中心,为什么不愿意去复健,为什么让护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自己以什么名义关心他,不知道高明怎样看待他,他只觉得应该尊重高明自己的选择。 陈贤在陪护椅上坐下,看着高明睡得不算安慰的脸。 他想起高明第一次求他帮忙,那天他正在工位上上班,一个被他按掉了两次的陌生的电话号码又打了过来。 “喂……请问你是陈贤吗?” “我是,您哪位?” “贤哥,我是高明。你那有……张沛霞的联系方式吗?”对面的声音有些颤抖。 陈贤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但听到张沛霞这个名字,习惯性的愤怒占领了他的大脑。 “我怎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 “那……你能联系到你爸爸吗?能不能……” “没有!你干嘛?” “贤哥,别挂……你……你别生气……”高明被陈贤的语气吓得有些支支吾吾:“我要做个手术,我想联系一下我妈……” 陈贤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下来:“你爸呢?” “……我爸不在了。” “怎么?……你在哪?” 陈贤不记得那天挂了电话后自己干了什么,他熬到下班,到了高明电话里说的医院。 那个青年歪靠在轮椅里,孤独地坐在大厅等他。 那一瞬间陈贤的心颤了一下。高明是他高中文理分科前的同班同学,自高考之后,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但他从未忘记过他。近十年了,没想到重逢竟是这样一幅画面。 陈贤本科毕业到这里读了个授课制研究生,之后一直在一家投行工作,一晃过去六年了,西装革履一副社会人的模样。 而高明,看起来还和高中时候没太多变化,陈贤一眼就能认出是他,除了多戴了副眼镜,还有就是身着一身病号服的颓丧样子,完全找不到当年那个活力十足阳光少年的影子了。 “你别指望我,我早和那老东西断了关系。你也别指望那个贱人,她早就抛弃了你,你病了居然还指望她来照顾你?”陈贤越说越气愤,眼看着轮椅里的青年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陈贤记得那天高明也是那样惊恐又无助地拉住他,求他帮帮他。 “我只想让我妈知道这事……或许她,能可怜可怜我……” “怎么可怜你?拿她好不容易抢来的财产给你治病吗?”陈贤听着高明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钱不是问题,我买过保险……” “什么保险?” “重疾……可以赔的,我问过了……”高明低下头用手揉搓着病服裤。 “受益人写的你妈??” 高明点点头,躲避着陈贤的视线。 “呵呵!”陈贤气笑了:“你不如写我,我都比你妈可靠点!” 陈贤的玩笑话被高明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陈贤:“贤哥,你帮帮我吧。” 陈贤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自觉地退后半步,躲过了高明伸过来的手。 “贤哥,帮帮我好吗……我没有亲人了,”高明试图撑起自己,但背疼的狠了,腿也受了刺激往上抬缩了起来,脚踝扭成了一个骇人的角度,他低下头弓起背,在轮椅上痛得发不出声音。 “高明……”陈贤虽然说出的话冷漠,但看到那人如此痛苦,也不忍心一走了之。 他靠近蹲下来,伸出手却不敢碰轮椅上蜷缩的人,他想问问他哪里疼,要怎么才能帮他缓解一点,但他问不出口。 陈贤好像明白高明需要什么,但自己没有办法帮他。 高明强忍着痛松开抓着扶手的手,颤抖着抓住了陈贤举在他身旁的手臂。他的手很凉,又因为疼痛出了很多汗。 “求你了,贤哥,呃……”高明说得断断续续,五官因着剧痛而抽搐::“你帮我,不用……承担责任,改成你……嗬……我下不来台……钱都给你。” “你这是什么话!”陈贤扶住高明的肩膀,稳住了他卸了力要歪倒的身体。 “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不用……负责。” 陈贤想起这些,双手用力地绞着,这些记忆让他窒息。 这时护工李叔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来帮高明翻身,看见陈贤坐在旁边,和他打了声招呼。 “李叔,他刚睡着,我来吧,晚上我不在的时候辛苦您。”陈贤拦住要叫醒高明的护工大叔,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 他走到床的另一边,放下护栏,一手扶在高明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上。 “高明,我帮你翻个身,你睡吧,没事的。” 第6章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他掀开被子,一手托起高明的脖子,另一手拢起他的双腿,一用力,把他往自己这边拽了一些。 陈贤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了,手上有些失了轻重。高明的腿在他臂弯里受了些刺激,残存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能不能行啊,小陈?”李叔见状走上来帮他扶住高明的腿。 “没事,李叔,您帮我看着点弄的对不对。”陈贤有点慌,但他更怕吵醒高明,小声说着。 陈贤抬起高明的手臂,摆到他腹部,又去够他另一边的手。那边的手臂上还贴着留置针,被蜷曲起来的时候,高明渐渐醒了过来。 陈贤正探着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但很快陈贤摆好了手,挪开身子去摆弄他的腿。 他看见护工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陈贤操作,高明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睛,希望加快的呼吸不要暴露自己。 他感觉到陈贤的手扶在自己右肩,然后把他身体翻向左边。有枕头贴住他有知觉的背,尿袋发出声音,应该是在被整理尿管,然后又是被褥的声音,护栏重新卡回去的声音,护理床晃了几下,最终安静下来。 他想到陈贤看到的那些,越来越感觉烦躁。粗重的呼吸在安静下来的病房更加明显。 他听见护工和陈贤打了招呼离开,才悄悄睁开眼,看到陈贤正站在床边背对着他,朝着房门的方向。 陈贤转过来,没有看他,只是拿起放在柜子上的包。 “我给你带了手机电脑来,要用吗?” “陈贤,你干这些干嘛?” 陈贤停下手里的动作,有点莫名其妙地看着高明:“我以为你会需要这些。” “不,我是问,你干嘛要照顾我?” “……”陈贤不知道他又在钻什么牛角尖,把他的手机电脑从包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柜抽屉里,又拿起水壶准备去装水。 “你回答我啊?” “我是你监护人啊。”陈贤随便应付一句他的胡思乱想,想让他自己冷静一下。 “我只求过你帮我签字,不要你负责,是死是活我听天由命……” “高明!”陈贤打断他:“别说这些了,你病好了出院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想去哪就去哪,不想和我住一起也随你,行吗?” 不知哪里来的火气,高明的手死抓着床单,把那片床褥弄得皱在一起。 陈贤甩下这几句话就往外走,听见床上的人狠狠地说了声“行”,他边走边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一下。 第4章 朔月 上 陈贤装好水回来,看见高明斜趴在护栏上,下身别扭地扭着拖在床上。 “想干嘛?要手机?你别动!” 高明被吓得手抖了一下,却没有理他,继续伸手去够床头柜的抽屉,但指尖只能勉强摸到把手。 陈贤把水壶放回柜上,一手抬起高明的手,一手拉开抽屉:“要什么?” “电脑。” 陈贤给他拿出来,没递给他,问:“自己能坐起来吗?” 高明嗯了一声,自己去找遥控器上的背膝板调节按钮。床头缓缓升起来,他已经躺了一天一夜没起身,低血压让他很不舒服,头晕目眩,像被人死死按在床上。 缓过来的时候高明发现自己身体已经被陈贤摆正,被子也重新掖进腋下。对方在帮他收拾小桌板,把电脑放上去拉过来。 “给我就行了,你不用帮我做这么多。”高明接过陈贤递过来的无线鼠标,把小桌板拉得更近了一点。 “你怎么了?闹什么别扭?” “我自己能行,没必要拖累你。” “哎……”陈贤叹口气:“你病着呢,高明,不比平时,别那么大心理负担。” “李叔也不止顾你一个,人家也不能连轴上班,我每天只来替他几个小时……”见高明盯着电脑看不理他,陈贤在陪护椅上重新坐下:“等你自己能行了,我不碰你,行了吧?” 高明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敲门声打断,是医院配餐来送饭。 陈贤把饭盒拿进来放到床头柜上,帮他打开餐具:“电脑待会再看,趁热吃点东西。” “不想吃,没胃口。” “那也得吃啊,不吃怎么摆脱我?”陈贤说着自己笑了出来。 高明挖了他一眼,继续打着手头的字,没成想手被陈贤一下拉住。 “欸?!” “吃饭,邮件什么时候都能回。”陈贤看着屏幕邮箱标志上99+的提示,强行拿走了他的电脑。 他想试试,多管一管高明会不会让他变好一点。他知道如果放任下去,高明要么就放到凉了吃两口,要么就是饥一顿饱一顿饿坏自己。无论哪种都不行,瘫痪并不只是走不了路的问题,小毛病都会被放大。他肠胃那么弱,禁不起他自己乱折腾。 手里被强行塞进来塑料勺,高明有些生气:“还我,你欺负我动不了吗?” “听话,按时吃饭。”陈贤把饭盒摆到他面前,坐在他旁边,把电脑合上放在腿上。 生病的时候人情绪也会变得敏感,高明委屈得想哭,他觉得自己都这样不自由了,连什么时候吃饭都不能选择吗?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的蒸蛋,用勺子使劲戳了一下。 “怎么你还要我喂你吗?”陈贤在旁边煽风点火。 第7章 高明随便吃了两口,病号餐本就做得清淡,他更尝不出什么味道,搞不清饥饱,便不想再吃。手往前一推:“吃完了,电脑给我。” 陈贤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拿起他丢下的勺子盛起菜,真的端到他嘴边喂他:“张嘴。” 高明没想到他会这样,愣了一下:“我不吃。” “光输营养液怎么行,更何况已经给你停了,多吃点,要么没力气好。” “我吃够了,不想吃了……” “你糊弄谁呢,就吃两口就够了?” 陈贤的手还举在他面前,高明不想和他继续争执了,他好累,想要躺低一点。他张嘴含着那口食物,刚咽下去,下一口就又举到他嘴边。 除了刚做完手术那段不能自理的日子以外,高明很少被喂饭,他侧脸躲过伸到面前的勺子:“你别这样,我不想吃。” “你脑子不想吃,你的身体需要吃。” 高明喘了口气,愤怒像一块大石头压住他的心口,身体虚脱的感觉又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腰背也僵痛了起来。 “我的身体想要死了,我的脑子还要活着吗?” 陈贤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他收回手,把勺子放回饭盒里。他愣了一会,原本直直坐在椅子上的身躯像泄了气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高明看他这个样子,心里突然有点过意不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干脆把头转向另一边去看窗外。 窗外没有景色可言,只能看到一截对面的楼白色的墙,和有点多云的天。 真没意思啊这样活着。高明心想,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分钟,旁边有了动静,高明又睁开眼,看见陈贤抱着他刚刚的剩饭,拿着一次性筷子往嘴里拨。 “?” “爱吃不吃,你不吃我吃!”陈贤三两口就塞完了剩饭,满嘴食物地嘟囔着。 这下换成高明觉得莫名其妙了,他看着那人把腿上的电脑扔到他腿上,拿纸抹了一下小桌子,然后背起包,拿着空饭盒出去了。 那天高明等到探视时间结束,陈贤也没有再回来。他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后来护工帮他收拾了一下,他很快就支撑不住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苍天啊,我到底写了啥不能过审的东西…… 第5章 朔月 下 没有任何联络,第二天是周末,陈贤没事人一样还是在下午的探视时间一到就来医院换班,走进病房看见高明床边拉着帘子。护工李叔跟他交待,高明已经两天没能排便,正让他再试试。 “小高给我赶出来了,不让我帮忙,非得自己受罪。”李叔跟陈贤抱怨。 陈贤看了帘子一眼,把李叔拉到门外面,小声道:“我弟这些天心情不好,我开导开导他,要是对您发脾气您多担待一点,受累了。” 送走李叔,他走回病房,隔着帘子问高明是不是还好。 “嗯,你别过来……”高明声音里透着虚弱。 他正垫着便盆半躺在调高的护理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圈揉着肚子,心里烦躁不安。肚子有些鼓胀,摸起来也不像平日里那么柔软,揉几下他的手就酸了,干脆左手覆在右手上一起用力。 还是不行,无论他怎么努力,还是出不来。 他拉住床边的栏杆,把自己的身体往侧边翻,再把上边的腿拨到前面,好让自己能稳住。随便一折腾又是满头汗,高明缓了缓,拿起李叔给他留在床上的小瓶,拔掉胶塞,摸索着位置往里挤。 药水流了他一手,他不清楚挤进去了多少,但摸到了硬邦邦的便块。高明觉得自己好恶心,伸手去拿湿巾想要擦手。 但还没能撕开湿巾的封口膜,他突然感觉胸口一阵阵发紧,透不过气,头也痛得要命。顾不得太多,手收回来抓住胸口的衣服,张开嘴喘息。 感觉好冷,头皮过电似地起鸡皮疙瘩,止不住地想要作呕,眼前也像打了码一样出现黑斑。 高明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太不堪了,要在床上被屎憋死。 “高明!” 在床帘外站着的陈贤听着里面越来越重的喘息和作呕声,再也忍不下去,拉开帘子冲到他床边,扶起他的上身,让他直立起来更容易呼吸。 他知道高明容易发生自主神经反射障碍,手术平面以下的身体出现什么问题,高明自己感觉不到,但身体会用其它更严重的症状来提示。陈贤害怕他血压突然升高出事,一直在外面焦虑难安,手指都快被他自己抠破了。 “你放松,我帮你。”陈贤看着怀里的人痛苦得脸颊通红,着急得声音都有些抖。 他把床头再升高了些,把人安放在上面用枕头塞住他侧着的背,然后一把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只手套戴上,挤了点酒精啫喱胡乱搓了搓手。他扶住高明的身体,用带了手套的手去检查他的情况。 “呃……不!”高明伸手到背后拨陈贤的手,却被陈贤擒住,只能不依不饶地说:“你走!……陈贤,你……别碰我!” 高明被一阵眩晕恶心住了口,他闭紧眼睛强忍住,不再发出声音。 陈贤在他身后只能看见他憋红的耳根,确认那人还在急促地呼吸,又转回注意力。 凭他自己可能做不到了。陈贤看着那人的情况想,现下当务之急是排除刺激源,先缓解症状。 第8章 陈贤吸了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照着记忆里的做法上手帮他。陈贤紧张得满头大汗,害怕不小心伤到他。 散发着恶臭的硬便掉在护理垫上,陈贤不敢去看,他怕忍不住也会想吐。 他屏住气,拿起刚刚高明掉落在床上的小胶瓶,小心地把剩余的一小半也挤了进去。药物的刺激让肌肉轻微收缩,陈贤抽了两张纸,用手堵住让它能在里面多停留一会。 虽说看过几次,但陈贤帮他处理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见高明没有知觉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从未觉得别人的身体可以让他这么恐惧,陈贤紧张得双手都止不住地颤抖,好在高明感受不到。 可宿便还没有完全排出来,高明的状况还是不好。陈贤扔了手套,用袖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走到床的另一边坐下,捋顺尿管。 陈贤轻声引导着他,上手帮他按揉起肚子。 床上的人像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头发和衣领都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汗液流进眼睛里,再从眼角流出来,渗进枕头里。 高明没有再反抗,他松开了紧抓在胸口的手,脱力地任它垂在床上。他努力地呼吸着,吐气的时候带出小声的痛哼。 陈贤看着他紧皱着的眉头,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他。他揉了一阵子,感受到手里微弱的震动,然后听到粪便被挤出来的声音,从一下一下掉落到便盆,到带着气声的黏腻声音……空气很快变得浑浊不堪,陈贤强作镇定,努力压着呼吸。 病床上的人有些颤抖,腿不受控地软踢着。他半睁着的眼流着泪,顾不及吞咽的口水也从嘴角流了出来,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 陈贤有点怕和他对视,忙站起身回到他身后,想帮他收拾残局。 稀便淌出一片,画面太过恶心,陈贤忍不住作呕,立刻捂住口鼻极力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我自己弄吧,贤哥……”高明背对着他,声音虚弱而平静:“麻烦你,帮我把盆拿走,把窗户打开吧……我自己擦。” 陈贤特地去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帮他处理了便盆。把自己关进厕格,他再也忍不住地剧烈呕吐起来,刚刚的画面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臭得要命。 他走到洗手池,用洗手液使劲地搓洗了几遍双手,漱了漱口,然后拿水使劲往自己脸上泼。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陈贤默念,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浇。冷水流过他的头皮,淌过脸颊,流进下水道。 眼前又闪过高明在病榻上的样子,好像活力都从汗腺里溜出来,只剩下瘦弱无力的躯壳。 陈贤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因为刚吐过而面色苍白,不上班就没刮的胡茬显得他脸色更差。 照顾病人不是件容易事,陈贤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听过术前谈话,签过那么多字,他每一次白纸黑字的确认,其实都是在写“我愿意帮他”,“我想要救他”。他明白那些同意书可能是在救高明,也可能是在把他们彼此都推向深渊。但签下第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就暗暗决定了,无论术后高明残到什么程度,只要他需要,自己便陪着他。 但如果高明不想要了呢?他应该听之任之吗?他或许能给高明一次活下去的希望,但能给他活下去的欲望吗? 他能察觉到残疾之后高明的变化,他们没有聊过这些,他也不敢问,害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他害怕高明后悔苟活下来,害怕自己做的一切都只是在加重他的痛苦。 陈贤走出卫生间,在走廊深呼吸了几次。中央的大厅一面有窗,阳光刚好从窗户倾泻到楼梯上,人群来来往往,周末下午是住院病房最热闹的时候。 他可以出去透气,陈贤想,这里的消毒水味道很重,里面和外面对他而言就是几步的事情,只要他想,可以一天进进出出无数次,心情不好了,还能去外面走走放松一下。可是高明呢?他只能在那张阳光晒不到的病床上辗转反侧,在各种不适之间找机会喘息…… 外面天再蓝,风再温柔,也和他没关系。 陈贤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 “会好的,会习惯的……”他喃喃自语,重新迈开步。 作者有话说: 我要看看到底是哪句不能写( ≧Д≦)!! 只是写生活不易……已经删掉很多很多细节了。 第6章 蒭藁增二 mira 上 陈贤屏住呼吸回到病房,把房门卡住常开,轻手轻脚绕过病床,打开窗。 空气流通了起来,带着淡蓝色的床帘飘动。 “高明,我进来了。”他掀开一道缝,又站回到床边。 床上的人正努力地撑着上身探着头,手里卷着垫在身下的护理垫,他胳膊快没有力气了,整个人都在颤着摇摇欲坠。 “我来吧。”陈贤俯下身子,检查了一下高明自己擦的成果。 基本干净了,但被压住的腿下面好像还脏着,等下得帮他把身子翻过来擦一下。陈贤拿起放在不远处的新护理垫,撕开塑料膜展开铺好。 高明松了手躺回了床里,背对着他,闷闷的一声不吭。 陈贤拢起他的双腿,把他下身都抬起来,用垫子包着一团团脏污的纸团和湿纸巾,一股脑都拽出来,再细心地把干净的护理垫扯到他身体下面铺好。 高明还插着尿管,下面没有穿裤子,随着身体被晃动有液体一股股顺着管道流出来。 第9章 “对不起……贤哥。” “道什么歉?” “我太脏了,脏了你的手……”高明被风吹得有点冷,打了个寒颤。 陈贤拉过被子轻轻盖住他全身,蹲下身从床底拿出水盆。 “我不嫌你,你也不想的,不是你的错,高明。” 陈贤甚少这么温柔地说话,往常可能也想说,但很难说出口,到了嘴边又活生生吞回去,变成一句句好像不关心不在乎的话。 高明听到也有些惊讶,他哽咽了一下,一时没能说出话。 “我打点水帮你擦一擦,出了那么多汗别着凉了。”见他没有回应,陈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多说几句:“先忍忍,等你好些再洗澡。” 陈贤接了一盆稍热的水,摆在床边的小桌板上,把毛巾投了一下拧干。高明还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背对着他。他绕到床的对侧,俯下身看了看高明。 他有些昏昏沉沉,重新暖和过来之后又想睡了。陈贤站在他面前,挡住了窗户透进来的光。高明睁了睁眼。 “没事,你睡吧。”陈贤在他面前轻轻地说。 温暖的湿毛巾贴上他的额头,眼角,鼻根,太阳穴,擦过脸颊,然后是脖子,耳后…… 陈贤下手很轻,比以往护工帮他擦的都柔和,伴随着偶尔的水声,高明很快就睡熟了。 陈贤看着他终于舒展的眉间,安慰地扬了一下嘴角。他掀起被子的一角,伸手进去解开高明胸口的扣子。 那件病号服湿到了肚脐附近,陈贤觉得说不准都能挤出水来。他小心地拨开衣领,重新投了毛巾擦拭露出来的肩膀和胸口。然后一手托住高明的胸口,把他身体稍稍侧翻,挪走后背垫着的枕头,拉下后襟露出后背。 肩胛骨平齐的位置有条半掌长的手术切口,蜈蚣似的趴在正中线,旁边还有个轻微凹凸不平的圆孔形疤痕,都微微泛着深红色。 陈贤拿着温热的毛巾小心地擦过那片皮肤,想到那下面有几根用来固定的骨钉,生怕弄疼他似的动作更轻了。 他托着高明的左臂,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小臂上贴着留置针,针头插进去的地方看起来有一点红肿,陈贤留意着,想过一会问下医护。擦完一边的手臂,陈贤把高明放回仰躺的姿势,再扶着腿翻向另一侧。 大概是累了,高明只是轻哼了一下没有醒来。陈贤帮他脱下湿掉的上衣,又仔细擦干净他的另一条手臂,帮他把被子拉回来。 陈贤把毛巾扔进盆里,回到靠门的那边处理了脏污的护理垫,重新换了盆水。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可能刚刚翻身的时候一番折腾没有留意,高明的左手搭在了床外面。 刚刚只去想留置针了,没有注意这条白色的腕带。水温还有点烫,陈贤把盆放在桌板上,索性坐下看起腕带上的字。 没什么稀奇的,二维码,高明,28岁,男,o型血…… 高明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来着?陈贤心想。他已经过了30岁生日了,怎么高明还是28?他想起自己生日那天,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高明还强打着精神坐在轮椅里等他,神秘兮兮地拿出特地去买的小蛋糕。依稀记得那时候问起他的生日,高明只说在11月。明明前两天还拿着他的身份证,却都没仔细看看,也没记下他生日是哪天。 陈贤看向高明熟睡的脸,想到他好像一直记得自己的生日。去年他生日的时候也是,高明刚从康复中心搬出来和他住到一起没多久,因为他总是长时间坐在轮椅上,又疏于照顾,坐骨结节处起了水泡,只能垫着很多软枕侧躺在床上。那天高明早早地让护工离开了,把陈贤叫到床边。陈贤以为他需要帮忙,却看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贤哥,生日快乐。”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好的,那是一个黑色的卡包,陈贤后来一直带在身上。 好在当时发现的也算及时,高明屁股才没有再挨一刀少块肉。 陈贤想到这又站起身,水温差不多合适了,他拿起挂在床尾的另一条毛巾沾湿,掀开被子一角,继续帮高明擦下半身。腹部和腿的皮肤都有些干燥,因为肌肉有些萎缩了,皮肤也显得没什么弹性,轻轻一抹就会有褶皱。他盯着那双他觉得很骇人的腿,边擦边按揉那些仅存的肌肉。因着刚刚痉挛过,摸起来肌肉板结着,他搓热了双手,把它们一点点揉软。又重新洗了毛巾,仔仔细细都擦干净,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压得发红的皮肤。 做完这一切,他收拾了一下,降平病床,把高明的身体在各种垫子上摆好,看着他安稳地躺在床上没有太大起伏,才放下心坐了下来。 陈贤玩了一会手机,护士敲了敲门走进来,带来下午要挂的输液袋和他刚刚要的一件新的病号服。她看高明在睡着,放轻了声音跟陈贤说:“你们运气好,今天还有多余的,正好能给你们一件。” “谢谢,等下我帮他换。”陈贤冲护士笑笑,看着她帮高明吊好输液袋。 “诶,”陈贤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托起护士刚刚放下的高明的手臂:“您看下,他这个针口是不是有点红肿?” “哎,可能是有点静脉炎,”护士看了一眼高明的资料:“才两天啊。他和你说过疼吗?” “呃,没有。” “我等下给他拔掉换一边,你可以去买个土豆切成片给他敷一下,会好点。” 第10章 “好,谢谢。”陈贤看着护士出去,摸了摸高明的手臂,又输上液之后变得有些凉。 想到护士说的土豆,他从抽屉里先拿出高明的手机放在他的枕边,然后拿起背包出了门。 作者有话说: 原第7章 拆成两章了,重发一下 第8章 蒭藁增二 mira 下 高明这一觉睡了好久,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光线很暗,整个人感觉都很不真实。很久都没有这样,不是因为任何的生理不适而惊醒,就好像生病以前不小心睡到下午五六点的午觉,空虚而又恍惚。 他抬起手臂,摸在肚子上。 很好,还是毫无知觉。高明想着。 输液管换到了右手边,他抬起左手去摸,有什么东西滚到了床下。 “醒了?哪里不舒服吗?” 高明顺着声音看向陈贤,他正坐在靠着墙的椅子上,放下手机看着他。 “贤哥……嗯,”高明清了清嗓子:“你不用在这看着我,耽误你时间。” 陈贤站起来去拉开了窗帘,房间里亮了一些。高明看着他的身影走近,然后一只手抚在了自己额头上。 “早就不烧了。”他抬起手挡住陈贤的手。 “我看看你怎么一睁眼就说胡话赶我走。”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你不应该被我困在医院里。” “那你得努力好起来啊。”陈贤看着他别扭的脸,停顿了一下:“躺了这么久,要活动一下吗?我先帮你把衣服穿了吧。” 高明拉起被子望去,才意识到被子下面的自己一丝不挂。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涨红了脸,两条腿紧跟着痉挛起来。 “欸,别激动啊,你看你……”陈贤连忙压住他在床上弹跳的双腿。 “呃……”可能是躺得久了,双腿痉挛扯动着腰背的肌肉,疼痛又回来了,打破了奢侈的平静。连露在被子外面的尿管都被扯动着,高明绝望地呻吟了一下,咬牙忍住疼。 痉挛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他的下身就回归死寂,额头上又微微冒了些汗。陈贤担忧地看着他,帮他按揉起双腿来。 “它不会好的,随它去吧,你不要管了。” “你别总是好一点就闹别扭好吗?”陈贤听到他自暴自弃的话就觉得烦躁:“当初不是你叫我帮你吗?怎么现在又不想要了?” “是啊……不想要了,这不自由的生活,多一天我都……” “高明!”陈贤大声喝住高明,想阻止他胡言乱语。 他躺在那里,腿脚又被陈贤突然严厉的声音吓得震颤了几下。还没说完的半句话卡在嘴边,眼泪又慢慢在眼眶里聚起来。 “贤哥,我为什么非要活下去呢?我不想也毁了你的生活。” “你胡说什么呢。怎么了?高明?身上疼吗?还是遇到什么事了?”陈贤有点急了,双手抓住高明的肩膀。 “我还能去哪呢?还能做什么呢?我连偶尔去趟学校都会进医院,还连累你在这帮我擦屎端尿……”高明哽咽了一下,泪水接连掉出来:“为什么人人都叫我努力活下去?被困在床上困在轮椅里的不是他们,是我。我想不通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对不起,贤哥,我当初就不应该找你……” “别激动,高明,放松。”陈贤看他哭得有些呼吸不上来,一手轻拍他有知觉的身体,另一手够到了遥控器,把床头抬升起来。 “……我不应该利用你的好,道德绑架你在我身边。” “别这么说。”陈贤用手背擦掉高明眼角的泪,看着下一滴又顺着泪痕蔓延开:“你没有绑架我,我陪着你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叫你来一起住也是我想好的。” “为什么?” “因为我记得你十年前说的话,我记得你说,我是你异父异母的哥哥。”陈贤说着笑了一下。 高明愣住了,他想起当年说起这句话时的场景。那还是在上高一的时候,某一次考试之后,高明叫了陈贤去家里一起吃饭,两人还因为这句话吵了一架。 那时高明的父亲就总不在家,那时的陈贤也还没改名字。两人坐在高明家的沙发上,人手一碗打包回来的关东煮,急匆匆地填填肚子。 那是两个人习惯性的动作,高明还能记起那关东煮的味道,香得过分的鱼丸,吃起来有点甜。 他记得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咸哥?” 而陈咸也装作不解:“这是什么问题,不是上高中才认识的吗?” “不,我们早就认识了。”他吃掉一个鱼丸,转过头来看着陈咸:“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是一家人啊。” 陈咸愕然。 “我是你异父异母的兄弟啊。难道你从来就不这样想吗?” “异父异母的……兄弟……”对方犹豫地重复。 “虽然我们谁都没有和他们生活,但是骨子里都应该带着喜欢对方家庭的宿命吧。” “你都哪来的歪理邪说……” “陈咸,”高明看着他的眼睛:“我只是想告诉你,父母怎样是他们的事,对我们的影响只是让我们成为了兄弟。” “放屁!”陈咸打断他:“从那个男人离开家后,我再也不会承认他是我的父亲!” 高明放下碗,握住陈咸的手腕:“这仇恨不应该是我们的。” “你根本就不懂那是什么样的伤害!”陈咸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第11章 高明看着自己被甩开而顺势扬起来的手,陈咸则瞪着坐在沙发角落的高明。 不欢而散。 曾经的他说出这句话,是想赌一把。 高明很早就知道陈贤是谁,他知道妈妈给她自己选了另一个家,而那幢大房子里,有个叫“小咸”的男孩。 那是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高明躲在大树后面,见过妈妈跟着一个男人敲开房门,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一脸期待地站在门内,然后喜悦陡然消失在脸上。妈妈那么温柔地蹲下身,亲昵地叫他“小咸”,但那家伙居然不领情,一声不响地扭脸跑开。 那个男孩在家也总穿着整齐,头发也仔细梳理过的样子,不像自己,灰头土脸的,穿着有些挤脚的旧运动鞋。年幼的高明曾以为是自己不如那男孩,才让妈妈抛下自己去做别人的妈妈。他偷偷去看过几次,那男孩都是乖乖在家里规规矩矩地坐着。他脸上从来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但没过多久,那栋房子里再也没出现过男孩的身影。再后来好像所有人都离开了那个地方,高明扒着落地窗往里看,没有了往日的生活气息,只剩下水晶灯还挂在空荡荡的房子里。 他跟丢了妈妈,跟丢了那家人。 不知道大家都去哪了,没过多久高明也跟着爸爸搬到了隔壁省会城市,换了环境重新开始。一过就是五六年,高明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却在升入高中的时候发现班里有个叫陈咸的同学。 那个坐在角落里沉默寡言的男生,总觉得在哪见过。 封存的记忆突然被打开了,那冷漠的气场、僵硬的坐姿,都让高明想起那间被遗弃的洋楼里叫小咸的男孩。 高明的性格在同学间很吃得开,他主动去和那个不合群的木头说话,他叫他咸哥,没完没了地缠着他,拉他一起打球、逗他开心。渐渐话里话外确认了他们来自同一个家乡,陈咸的爸妈也在那个年代离了婚,而他跟了妈妈。 所以妈妈离开自己,也并没有去做别人的妈妈。没有什么谁更好,不是谁有错,他们是同命相连。高明知道的那一刻突然感到释然。 但陈咸不是一个能放过自己的人。他深黑色的眼睛像孤独的深渊,好像藏了很多不能说的秘密。他活的很封闭,像一块冰,冻住了一捧灰色的沙。没有色彩,心中的热情刚刚燃起一个火星就会被自己无情浇灭,他假装对一切都没有感情。 但高明看得出他的伪装,看得出他心里有所期待,看得出他假装不存在的、对改变的向往。 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性格的?高明起初并无从知晓,直到一次陈咸耐不住他胡搅蛮缠带他回了家,见过陈咸的妈妈才有了一些头绪。 家里没人,但陈咸一进门就好像在害怕着什么。时间越晚,他就越坐立难安。高明看着他在那个不到50平米的小家里反复踱步,连自己叫了他一声都把他吓得浑身一震。 “咸哥,你怎么了?” “你回家吧,高明,我妈快回来了。” 他觉得奇怪,怎么这个年纪还有人会这么怕家长。刚想开口问更多,就听着外面有电梯开门的声音,微弱的高跟鞋踢踏声从走廊远处传来。 陈咸炸毛了一样冲过来,拽着高明把他连人带包推出家门,然后迅速又极其小心地关上了门。 高明一脸懵逼地站在走廊里,陈咸在他耳边悄声而急促的话音仿佛还飘在门关上时扑过来的风里。 “快走!别让她看见!” 何方神圣?高明定了定神,单肩背起书包往电梯方向走。在转弯处他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女人。那就是陈咸的妈妈,不会认错的,她有着和陈咸一模一样的漆黑瞳仁。那双眼藏在深凹下去的眼眶里,显得更加阴暗,再厚的底妆也遮盖不住她浓重黑眼圈。她警觉的目光迅速扫过擦身而过的高明,颇有些审视的意味,带着令人齿冷的敌意。她在拐弯处站住脚,斜着眼看着高明走到电梯旁按下按钮,才继续走进去。 高明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他也不敢转头去看。直到过了一两分钟,听到有人开了门,还有陈咸的声音,他叫了一声妈。 高明就着电梯开关门的声音,躲到了楼梯间的门后,隔着走廊都能听到那个尖锐的嗓音喋喋不休。他听到陈咸妈妈如何怀疑他、责问他,听到了很多难以想象的恶意揣测,听到她用恶毒的话诅咒陈咸,敢想要离开她,就会像他那个爸爸一样终有一天不得好死。仅仅是一个陌生面孔从家门方向走出来,她就如此一番发作,高明难以想象陈咸这些年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但可以想象他妈妈这些年灌输了多少恐惧和仇恨给他。 声控灯灭了,楼梯间变得更加阴暗可怕,高明站在黑暗的角落仓皇无措。他想把陈咸从那个恐怖的地方拉出来,但他没有那个能力,他甚至自顾不暇。 高明能做的,就只有在学校陪着他。他把陈咸当作亲兄弟一样看待,亲近他、依赖他、支持他、鼓励他。他感觉的到陈咸在一点点缓慢地软化,他看见他眼里有向往的光。说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开始喜欢他的,只是会在意他的目光有没有留意在自己身上,只是每天去学校骚扰他成为了一个习惯,只是上课总会看着那个喜欢在校服里面穿黑t恤的少年发呆,只是觉得那双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很温柔,只是打心眼里希望有自己在,他能过得轻松一点,不要总板着脸。 第13章 后来室友和辅导员连番来开导他,他觉得这世界真嘈杂。为了躲避所有关心的目光,他爬了起来,假装振作,从来心思没放在学习上的他开始疯狂学习。可能是天资确实优异,他在读书考试上几乎没有受过挫,这似乎是唯一让他能感到人生还可控的解药。他拿了不少奖学金,拿了优秀毕业生,但没有拿到什么未来。 老师同学都不知道高明在想什么,高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毕了业,没有保研,没有找工作,没有任何打算,谁也联系不上他。他回到家里的老房子,一个人躺在儿时的小床上。那个家里的每一粒灰尘仿佛都是过去的记忆。他大哭了一场,卖掉了父亲留给他的最后的一切。 拖着仅剩的一个行李箱,他像个孤魂野鬼四处漂泊。他把自己扔进一个拥挤的胶囊旅馆,闭起眼睛,就像躺在一个棺材里,终日混沌。一睁眼周围都没有颜色,想到未来似乎只剩下绝望。 为什么还要活着?他时时刻刻都在自问。就这样晃了将近一年,直到又一个失眠的深夜,他突然很想父亲,突然想起陈咸。 不知道那个和他命运捆绑在一起的人过得怎么样了。他在哪呢?他还好吗?他走出来了吗?他……还记得自己吗? 高明开始在网上搜陈咸的名字,重名的人太多了,他把搜索结果翻到底,换了几个浏览器,登录了多年未用的社交账号,骚扰了好多共同的同学…… 通宵熬得他意识恍惚,终于一张linkedin页面上的照片映入他充满血丝的眼。 “yin chan(陳賢)” 尽管姓名拼法完完全全不一样,但照片里分明就是他,高明永远能认出那双眼睛。同一个家乡,本科学校也对得上同学告诉高明的信息。账号才刚注册没多久,看起来是为毕业找工作做的准备,照片里的人意气风发一表人才。 高明猛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打开了陈贤研究生学校的网页,开始查自己能不能申请。 他想去见见他。 因着大学时期逃避现实式的疯狂学习拿到的好成绩,高明很快就申请到了直博的机会,奖学金完全可以负担学费和生活。他去到了那座城市,却犹豫了,始终没有找陈贤。 他想不到借口去见他,去见那个躲了他这么多年的人。 网上的信息再也没有更新,他甚至不知道陈贤还在不在这座城市。 就这样在这陌生的地方读了一年书,换了环境,强迫自己开始了新的日常。学校生活是他已经习惯了的自我麻痹,上课、读文献、做实验,夜里睡不着就一个人去球场。时间被填满了,不再去想意义,不再想未来,只按照当下的日程瞎忙。凌晨坐在孤冷的路灯下,高明都会想起那个曾和他在水泥球场投篮的身影。仅仅是心中暗暗期盼能再偶遇陈咸,就能给他一些新生的力量。 但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哪有那么多偶然。 最后还是他出了问题的身体给了麻木的生活一个变数。 一开始只是偶尔感到有些胸痛背痛,右腿有些无力和感觉异常,上楼梯会被绊到,他一度以为是自己打球扭伤了。但几个月下来,情况不轻反重,下肢力量逐渐衰退,直到有一天他从床上站起来,没想到双腿都用不上力直接跌倒,膝盖和胯骨都狠狠地撞在地上,他还没从疼痛和惊慌失措中反应过来,就看见裤子上弥散开的水迹,很快就淅淅沥沥流淌在地上漫成一小洼。 他失禁了,脑子空白了一瞬。 回过神来,他撑起上身,背痛得令他窒息,只能再趴回去。空气里有难闻的骚味,高明蜷在地上喘息着,惊恐又无助。 后来,高明被室友救起,被急救车带去医院。 脊髓星形细胞瘤,高明听都没听过的病,肿瘤占了四节胸椎,严重压迫到脊髓神经,必须尽快手术切除。 自己居然还会怕死。 听到这些的高明,发现自己居然会觉得担忧和恐惧。 更意外的是,居然还感到一丝欣喜。 他终于有理由可以联系陈贤了,他找出通过校友辗转问到的电话号码,打了几次,终于真的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终于又见到了他。 朝思暮想的人走近,他想要流泪,但还是竭尽全力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那个熟悉的人带着不熟悉的气息站到了他身边,高明轻声叫了一声“咸哥”,他回应的声音,带着当年那个纵容他保护他的沉默少年的印记。他好想他,他好想那个好像一切还没有变得这么糟的世界。 时间能回去吗? 高明仰视着一副精英模样的陈贤,突然有点想活下去了。 他想起曾经相处的点滴,他想再和眼前这个人有交集,他想要有亲人……他甚至想,如果留住他,代价是自己只能再活一天了,也不想放他走。 陈贤如他所愿,确实没有走。他也活下来了,却比之前更生不如死。 第10章 水委一 achernar 弥散性的肿瘤边界不清晰,手术大体全切,为了预防复发,术后还做了一个月放疗。高明好像被命运之手残忍地按在床上,一动都动不了地看着一成不变的病房。那是比胶囊旅馆更没有色彩的地方,但这里有会守在他身边的陈贤。不过每天开放探视的时间很短,高明又昏昏沉沉,彼此交流很少。而且那人多数时候也只是戳在床边,不太说话,偶尔吐出一两句安慰和鼓励,眼神里带着对昔日好友的怜惜。 第14章 高明靠着那稀薄的关怀撑着精神,熬过了在icu的日子。他心里还有念想,还想和陈贤并肩站在一起,好好听他讲讲这些年的变化。 他以为熬过去会好起来的。 引流管被拔掉了,伤口愈合了,他可以穿着固定支具在床上靠坐起来。 然而这就是全部了。手术并不能改善症状,术后急性期过去之后,高明胸骨以下的身体依然没有恢复知觉,大小便也无法控制,反倒是稍有点不适肌肉就会痉挛,状态甚至不如术前。 回想起来,从麻醉醒来后第一次看见陈贤,对上那双挂着严重黑眼圈的眼,就好像剧透着不详。高明知道怪不得别人,不做手术也只会进一步恶化。但他拒绝接受现实,他真的没有做好完全瘫痪的心理准备。 日复一日,情况都没有好转。他感觉不到冷热和触碰,下身动不了,穿着可笑的弹力袜被人摆弄,身上随时散发着肮脏的味道…… 他不让陈贤靠近他,不愿意看他被自己拖累得日益憔悴,不想听他说的鼓励的话。高明拒绝陈贤来看他。他不断地赶走陈贤,又害怕他真的走了,留他一个人孤独地等死。 他转到了康复科,在那里又住了一阵子,每天理疗、复健。人人都鼓励他,告诉他第二个月是神经修复的关键期,前三个月有机会恢复,坚持下去肯定会好的…… 他盼了一个月,又一个月,他试了各种别人说过有效的方法。公立医疗不能涵盖所有项目,他几乎花光了保险一笔过的赔偿。身体的痛苦,经济的压力,绝望而窒息。状况逐渐稳定了下来,他真的瘫痪了,没有人再和他说恢复,大家只谈论如何护理才能预防并发症。 没有希望再站起来了。自己坐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要反复练习。之后的人生仿佛就是在小心翼翼地等待下一场意外带走他的生命。高明死心了。他听从医生的建议,出院转进了康复中心。 在康复中心几个月的时间,高明不但没能恢复得更好,反而继续衰弱下去。他连续失眠,明明很累了,每每快要睡着就感觉无法呼吸,夜里反复惊醒,白天复健又支持不住。恶性循环,让高明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说不定在某个夜里,他就能摆脱所有担忧,摆脱这具身躯了。 陈贤眼看着高明状态渐渐低迷,内心焦急,却不知道还能怎么帮他。 他一开始确实没能想到高明经济方面的忧虑,因为在他同意帮高明签字的时候,高明给过他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各种证件、保单、银行卡。 “我的全副身家可都给你了,”高明看着他笑了笑,完全不像马上要去做大手术的人,还和他开起玩笑:“你可以选择携款潜逃噢。” “你小子能有几个钱,不稀罕。”陈贤抬手在他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希望这些沉重的事情全都能轻松化解。 出icu结算的时候,他没想到高明的卡里有那么多钱,那时候保险还没有理赔,那些是高明卖了家里房子的钱。 高明本就是孤注一掷来这里的,没有理由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陈贤明白手里的文件袋有多沉重,那是高明救命的希望,也是他今后生活的保障。 高明可以坐轮椅了之后,陈贤就把那个文件袋又还给了他,从此也没有过问过他的经济情况。他知道这里医疗花费很高,但高明有保险,又有些积蓄,短时间应该不成问题。 直到有一天,陈贤去康复中心看高明,高明正在做复健不在房间。他回到病房门口坐着等,赶上工作人员到病房送信,陈贤随手接过看了一眼,是一封高明申请综援计划的确认信。 他在网上查了一下,这个计划是有资产限额要求的,全部资产不高于多少才符合条件。陈贤看着那个都比不上他月薪的数字,心里又疑惑又担忧,不自觉地把手里的信攥得皱了起来。 陈贤在病房里不断踱步,思索应该怎么办。 高明好像一直不适应住在康复中心。这些钱也难以支持他持续地租一间方便照顾的房子。他这个样子,能不能租到房子都是问题。 那他该何去何从?回家?没有房子,没有亲人,难道真的帮他联系张沛霞?不行,绝对不行,那婆娘怎么会真心为自己一早就遗弃了的儿子考虑?去住学校的宿舍?谁照顾他?去申请政府的救济床位?…… 陈贤紧紧闭上眼睛。 高明。 他想起那个弯下腰仰着头看他的少年。 “哥,你看你那像吃了屎的脸,你笑一笑呗!有什么过不去的!” 自己真的能放手不管吗? 自他以前,除了母亲,从未有过人入侵自己的世界。自他以后,从未有过谁如他那般同自己亲密无间。 高明,还该被再遗弃一次吗? 他趁高明还没有回来,把那封被攥皱了的信放在床头离开了。 陈贤给他付了住院费,开始找房子。在这个全球房价最高的地方,找到一间房间里能放下护理床还能允许轮椅通行的房子不容易,更何况让房东同意改装无障碍又是个难事。 陈贤跑了半个月都没能谈妥,最后干脆咬咬牙,拿出工作这几年几乎全部的积蓄,背上三十五年的贷款,买下一间三室一厅的老房子。 房子离高明的学校有直达的车,不远的地方有医院,陈贤反复确认过了,沿途都有轮椅能通行的路。 第15章 他把靠近门的两间小房间打通变成一间大房,简单装修了一下,买了电动升降床。他留了里面主卧自己住,重新装修了厨房和客厅的卫生间。 陈贤站在自己陌生的家里,感觉恍如隔世。一下子不仅没有了存款,未来每个月还都要过得紧巴巴,不敢随便辞职。他以前没想过要在哪定居,更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么短时间决定在这个地方买一套这样的老房子。 但高明等不了,所以他必须抉择。 房子弄好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期间陈贤有试探着问过高明的打算,高明只叫他不要管。 他没有想未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未来。他活着是在等死。 每一个清醒的夜里,高明都在想要不要干脆了结了自己。身边的很多伤的轻的病友都有好转出院了,他的双腿还是没有一丁点进步。和他一起常驻康复中心的,都是一些比他残疾得更厉害的,中风、或者有认知障碍的老年人。 康复师鼓励的话语听来听去好像变得很讽刺,高明划着轮椅经过走廊,看见人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都觉得好像是在议论他的无能。他突然发觉自己记不清楚上次见到陈贤是什么时候了,他终于也被自己赶走了吗?最后的希望和寄托也要抛弃他了吗? 陈贤那段时间确实来看他没有那么勤了,他跟高明解释说因为他忙着搬家,现在房子多出来一间,问他要不要来一起住。 “如果你不和我合租,我可要找别的室友了。” “我不想和陌生人一起住,你来陪我吧,好吗?” “高明,我下班回家都没人能一起说说话,你干脆住过来,请护工和康复师来家里,我不介意的……” 陈贤对他的死缠烂打就好像上高中的时候自己对他的那般。高明没有松口,他觉得这都不现实,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废物,不应该缠上陈贤。 他凭什么?他不配。 陈贤回到家,一如既往地把自己丢进沙发里。他不喜欢开灯,在黑夜里大睁着眼睛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该怎么做,他觉得自己荒唐,像个笑话。 但好歹他还能一笑置之,高明呢? 毫无征兆的一天,陈贤突然接到高明打来的电话。看到手机显示的名字,陈贤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贤哥,我想出院了。你那还能收留我吗?” 陈贤没有细问,赶快打了车去康复中心。两个医护陪着高明等在楼门口,帮忙把东西装车,和陈贤交待了一番。 高明一直沉默地坐着看他们忙上忙下,看着陈贤收拾好走到他轮椅旁边,弯下腰伸过手来,示意要帮他。 “不用,贤哥,你这样容易伤着。” 陈贤隔着玻璃看过几次高明复健,见过他努力把自己从地上撑到轮椅上,也见过他撑着双杠被康复师提着胯移动。他每次看都很揪心,也很心疼高明。这时也不例外,他看着高明锁好轮椅刹车,把已经变得细软的腿扔进车里,然后把自己从轮椅上摇摇晃晃地撑起来,一点点挪到边上,再拽着车里的把手,铆足了劲把身体也扔过去,最后把另一条腿捞起来。 那还是高明病后第一次坐车,他转移得不算太熟练,差一点就失去平衡,多亏了陪着的护士扶了一把。 陈贤站在车旁有些不知所措,拃着手看着。直到护士帮忙关上车门,他才回过神来,和医护都道了谢,帮着把轮椅收进后备箱,然后也钻进了后排和高明坐在一起。 高明歪着身子靠着车门,扭头看着车窗外,轻声地和来送他的医护道别。 车子开离了康复中心,陈贤看着高明缓缓放下的手在微微颤抖。 几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别怕。” 陈贤对他说,用自己温暖的手覆上了高明的手。 第11章 东上相 porrima 陈贤第一次怀疑自己能不能照顾好高明就是接他回家那天。 高明太久没坐过车,身体又大不如前,还没开出去多久,就开始冒冷汗,头晕反胃,紧闭着眼睛频频吞咽。陈贤紧张地握着高明变得冰冷无力的手,想到他可能是晕车了,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贤哥,帮我解开这个……”高明艰难地求助。 陈贤给他松了安全带,又帮他解开外套,看见里面露出的支具的背带。因为腰无法用力,高明担心自己不能在车上坐稳,身上穿着支撑的护具。那东西硬邦邦的,显得很臃肿,现在又直顶着胸骨,让他很难受。陈贤没有帮高明穿脱过这东西,手忙脚乱地摸索了一番,才撕开几条魔术贴给他“松了绑”。 突然失去了支撑,高明没来得及拉住扶手,身体就朝侧边软倒了过去,又被支具卡住。陈贤忙接住他,自己坐到后排中间,另一手打开背带的搭扣,用力一扯把整个护具拽了出来,扔到另一边。 仅仅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高明的身体随着路上的颠簸坐不住似的不断下滑。陈贤只能尽量环抱住他,帮他抚着胸口,希望他能好受一些。 等车停稳,司机帮他们打开车门,又要去开后备箱。陈贤叫住师傅,拜托他扶住高明,然后赶忙自己下车去准备轮椅。他把轮椅推到车门附近,付好车费谢过了司机,然后俯下身看了看还难受着的高明。 “……我抱你下车,再坚持一下。” 第16章 高明听到声音睁开眼睛,他再也忍不住眩晕和恶心,一手扒住车门框吐了出来。陈贤下意识上手扶住他,才免得他从车上跌下来,却被他吐到了裤子上。 因为也没吃太多东西,高明吐了几下就没了内容,只能呕出来不及吞咽的口水。生理性的眼泪流了满脸,嗓子和舌根都很痛,心脏剧烈地跳,高明手臂都没了力气,只能靠陈贤扶着喘息。他意识到自己弄脏了陈贤的鞋裤,本来就因为呕吐而震颤的腿更加严重地痉挛起来,不受控制的肌张力令他的双腿不断踢在前面椅背上,身下也有了不好闻的味道。 陈贤扶着狼狈的高明,用手去护住他的膝盖。他没想到高明的瘫腿还可以有这么大力气,一下下把他的手在椅背上撞得生疼。 陈贤蹲得更近了一点,把高明整个上身都搂在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另一手不断揉着他还在抽筋的腿。他身上好单薄,不仅是那双腿,连后背隔着两层衣服都能摸到明显的骨节。 高明个子高,但也算不上强壮,病了之后更是消瘦得厉害。陈贤看着怀里的高明,想起那个之前总是不要脸地显摆自己比他高了两厘米的人,现在这样凄惨地缩作一团,感觉心脏被狠狠挤捏住了。 “没事的,”陈贤更像在安慰自己:“没事的,高明,慢慢呼吸。” 高明虚弱的声音颤抖着:“对不起,贤哥,弄脏了你身上……” “不要紧,回家洗就行了。别去想了,没事的。舒服些了吗?” “……嗯。” “我抱你起来,你抓紧我。” 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陈贤把高明的胳膊拉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看他自己用了点力气抱住。然后挺直了腰,一发力把高明从车里横着抱了起来。 但他没想到瘦成这样的人抱起来是这么沉,尤其是臀部死死往下坠着,双腿又摇摇晃晃挂不住。他转身把他放进轮椅,差一点就失手摔了高明。 惊险的操作或许也吓着了后面等待的车,鸣笛声停了下来。陈贤一阵后怕,他看着轮椅上歪坐着的高明,他双手紧紧把着轮椅扶手,汗珠顺着侧脸滴下来,受了惊的脸上还挂着泪痕。陈贤有些自责,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他帮有些魂不守舍的高明把腿摆到轮椅踏板上,然后双臂从后面穿过腋下把他提起来一些。默默拿起东西,推着他往电梯间走。 陈贤努力平静着自己,但止不住地去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照顾好高明?做的这些是不是害了他?…… 时间快进到将近两年后的今天,每一次高明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陈贤依然都会这样去想。 “高明,你真的后悔找我了吗?” 陈贤看着病床上的人,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 高明呼吸平缓了下来,但还是止不住地流泪。陈贤抽了张纸巾想帮他擦下脸,被他扭头躲了过去。 “后悔,我后悔自己贪生怕死。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宁愿……” 听着他最怕的答案,陈贤一阵阵的心痛,连忙打断他:“别说这种话,好吗?再坚持一下,以后肯定会变好的。” “不会好的,你别骗我了。”高明说着,作势要去推开陈贤:“你走,你不要再来了。” “别这样,高明。”陈贤站起来护着他胡乱摆动的手。 “如果我不在,你就可以恢复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我走了你准备怎么办?”他捉住高明的手臂,使了点劲控制住他。 “你不用管我,我是得过癌症的人,说不准哪天复发了就没了。我又是个瘫子,并发症也能要了我小命。我不用自己动手,也不会很久……” “这就是你的打算?你脑子里就没有一点有用的想法吗?”陈贤一脸无奈,甚至有些鄙视起高明来,“谁都会死,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得什么癌症。你不要总去想那必然会发生的结局好不好,你多想想活着的时候怎么过!” “可是活着太痛苦了。”高明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那也要活下去,会有好事发生的。” “好事……?”他疑惑地看着陈贤:“你为什么……难道你……” 高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全身过电一般汗毛直立,他缓缓睁大了双眼,一瞬难以置信的表情闪过,随即又释然似的平静下来。“啊……是啊,可能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吧。” “什么……” 陈贤愣了一下才明白高明什么意思,震惊令他忘记了呼吸,不自觉地松了手,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吗?”陈贤回过神来,委屈、愤怒、伤心,全都涌了上来。 “高明,你居然以为我想要看你受折磨吗?”陈贤的手使劲抠住自己的膝盖,想要捏碎似的,但又好像瘫痪的变成了他一样,感受不到疼痛。 “对不起,贤哥,我们一家毁了你的人生……” “你别放屁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陈贤愤怒得不自觉提高了声音,高明对声音有些敏感,感觉那些话语像拳头一样砸向他。他心悸得颤抖了一下。 陈贤气得喘息,他移开视线,在房间里四处看。他不断地告诉自己高明是个病人,硬是咽下了自己复杂的情绪。他努力平静了一阵,探过身子,用变得有些冷的两手托着高明的脸,让他转过来面向自己。 第17章 “高明,你给我听好了。上一辈的错不是你的错,生病也不是你的错。叫你来和我一起住是希望你能更好,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但我也没有办法替你痛替你活……”陈贤喘了一口气:“你说这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能力有限,没能照顾好你,但……但你能不能别放弃,能不能再给我次机会,别放弃我……” “贤哥……”高明从没见过陈贤如此激动的样子,也有点慌了手脚:“我没有放弃你啊,我是想放弃我自己。” “求你了,高明,坚持下去。痛就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你都跟我讲,或许我可以帮你……” “何以至此?”高明不理解陈贤这是从何而来的感情。 陈贤沉默了一会。 “你就当满足我的私心吧,高明。别推开我,我不想再错过你一次。你如果不在了,我会自责到死,那才是毁了我的一生。” 高明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全身都微微颤抖着。他以为自己对陈贤而言不算什么,却不知为何陈贤看他如此重要。突如其来的幸福令他受宠若惊。 陈贤起身把他拢进怀里,揉揉他有些长长了的头发。 “答应我,好吗?好好活下去,我陪着你。” “可是我太麻烦了,而且会一直麻烦下去。” “别怕。”陈贤顿了一下,把脸也贴在高明头顶:“我不怕。” 第12章 土司空 diphda 高明再也忍不住,在陈贤怀里哭出了声。他抓着陈贤的手臂,任凭眼泪沁进他的衣服。 “没事的,会没事的,”陈贤捋着他因为抽泣而颤抖的背:“我知道你委屈,不难过了啊,以后你要去哪我陪着你。” 陈贤看着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一瞬间觉得高明像个小孩子。他没有自己想象里那么乐观,没有自己记忆里那么坚强。明明那么依赖自己,那么需要照顾,却总想把他推开,无时无刻不向往独立。 衬衫前襟被他温热的眼泪浸湿了一片。陈贤轻轻拍着他,担心他太过激动又影响身体恢复。他视线环扫了一下房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先从情绪里摘出来。这件事对他不难,他大多数的情绪都是演出来的,但唯独对高明,他走过心。 该说些什么呢?该怎么才能把生的欲望分给他一些呢? 陈贤习惯性地去想高明会怎么做。这是他这么多年的惯性思维,每到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他都会去想象记忆里那个少年会说什么做什么。 可,怀里脆弱无助的就是那同一个人啊。 陈贤觉得自己怪没用的,这么多年好像都没有真的精神独立。 他在脑海里搜寻,自己在哪一刻觉得过开心。第一个冒出来的记忆居然还是病床上的小人给他准备的生日惊喜。陈贤皱了下眉,真没创意,怎么到现在还只会想做些拙劣的模仿?但试试无妨,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的方式,大概正是他本身想要的好。 “高明,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我记得是11月。” 高明听到,确实渐渐缓了抽泣,把脑袋从陈贤身上移开,带了浓重的鼻音:“又快11月了吗……” “哪天来着?你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陈贤一股脑地把问题倒给了高明。 “我没什么,我不过生日的。” “为什么?” “那日子不吉利……” “怎么会?” 高明抬起头去看陈贤,对方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要从何说起呢? 已经过去很久了,每年十月十一月将近,高明都很抵触去看日历,不愿意关注过到了多少号,直到街上有了新年的气息,他才能松一口气。 那个冷风刮起来的时节,记忆里都是萧瑟的灰黑色。 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了,还在上小学的高明总是听到父母因为琐事而争执不已,几次拉开门缝偷偷看出去,都是他们激烈地恶语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年幼的他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家里饭桌上没有了说笑,饭后也没有人督促他写作业,练琴时也没有了倾听者。渐渐也没有了吵闹,只留下了沉默,像无眠的漫长的夜一般的沉默。 父亲本就工作很忙,有时值班住在单位。而妈妈开始偶尔浓妆艳抹地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小小的高明自己上学放学,没人管他,他也出去疯跑过,就是在那时候,他发现了妈妈的另一个“家”。妈妈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外公外婆也不在同省,那家人是谁呢? 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栋大房子有很漂亮的东西?因为那个看起来很强壮的叔叔比爸爸好吗?还是因为那个男孩比自己乖呢? 这世界太奇怪了。那个叫小咸的男孩明明有自己的妈妈,为什么能沉默地看着别人的妈妈挽着他爸爸?大人们都喜欢他,是因为他不乱说话吗? 高明的小脑袋里没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不敢,也没有找到机会去问。他小心翼翼地,希望能让爸爸妈妈少些烦心事,这样他们家可能就可以回到从前那样,爸爸妈妈重归于好,重新关注他宠爱他。他不再乱跑了,每天回家就吃掉家里留着的剩饭,踮着脚尖慢慢洗干净水池里堆砌的餐具,然后在大人回家之前,躲回自己的小屋里。 第20章 陈贤……想要确认陈贤好好的…… 陈贤冲到医院的时候也是吓得发抖。他回家加班到两点多,才刚刚睡着,就被电话吵醒。脑子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高明的名字,还有什么情况危急,陈贤瞬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出门到医院的,记忆里只有断断续续的:有人塞给他一支笔,跟他确认什么信息;听到医生说情况控制住了,但没有找到明确的诱因,可能是情绪因素;开口要求去探视,走过有些昏暗的淡绿色的走廊;看见隔壁陪夜被吵醒的护工大姐跟他比划了一番;再就是监护仪上醒目的线条,病床上平淡的起伏。 医生和他说了两句,什么时候走了他也没印象。陈贤用全部注意力定睛看了看床上睡着的高明,然后感觉腿都没了力气,胃也开始疼。他在床边蹲下,护士拍拍他让他坐在椅子上,那椅子一开始在哪里他也没记忆。 护士没过一会也离开了,他蜷在那张椅子上,腾出一只手握住高明露出来的手,另一只胳膊撑着,趴在床边的栏杆上,额头枕到手臂上。 借着床底透过来的微弱光线,陈贤发现自己脚上的鞋都不是一双。渐渐平静下来,他感觉轻飘飘的,好像知觉也要随着危急解除而消散了。 刚要闭上眼睛,就突然听见床上微弱的声音。 “嗯……哥?” 陈贤立刻抬起头来回应他:“诶,高明,你醒了?怎么了?” “我好想你啊……” 陈贤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反握住,力量不大,但那每一根手指都在用力。灯光太暗,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只听得温润的细语,好像要被枕头吸走一样微弱。 “不是晚上才刚分开?怎么不好好睡觉?想给我吓出心脏病?” “哥,你不要有事。” “我没事啊,只要你没事,我有什么事?” “……别离开我好吗?” 陈贤又凑近了一些。 “我不会离开你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嗯?”他两手一起握住高明的手,想去看仔细他的状态。那人眼里亮晶晶的,有些迷离地看着他,嘴角和眼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说话又慢又没有力气。 “哥,我好想你……从好久……好久以前。” 陈贤有点疑惑,又伸手去摸高明的头。“怎么了?高明?你别吓我啊……在说什么呢?” “你也爱过我吗?……那时候……那后来……为什么……又躲着我?”高明被抚摸着头,眼皮一下沉过一下地又开始犯起困来,却强撑着精神说完整句话。 断断续续的话音落在陈贤耳朵里,安心下来的睡意又瞬间全无。手臂的汗毛都竖起来,一直蔓延到头皮。他张了张嘴,看着床上的人意识不清似的耳语,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回应。 “哥……”高明又轻轻叫了一声。 “嗯……哥在呢。”陈贤手轻轻落在高明的眼前,遮住他还挣扎着想睁开的双眼:“睡吧,高明,乖,有话明天再说,要不身体受不住的。” 床上的人不再发出什么声音,呼吸变得规律,有晶莹的液体缓缓从闭不紧的嘴角流出。陈贤移开手,抽了张纸巾帮他擦掉,又多拿了几张,垫在他脸颊和枕头之间。另一只手还被熟睡的高明握着,手指温温软软的,勾着陈贤的大拇指,让他不忍心抽开。 那是爱吗?陈贤开始回想,那个穿着深蓝色校服的高明的样子。 刚进高中的时候陈贤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个人,或者说,他那时候什么都不太在乎。但那个总迟到的男生过于显眼,他不遵守纪律。上课睡觉、玩手机、和同学聊天、调戏同桌女生,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他频频被罚站、被广播点名批评。高明没多久就变成了整个年级闻名的问题学生。陈贤总能听到同学嘴里提起那个名字,带着各种各样的语气和态度。那时候,他只觉得那个高调的坏学生很烦。 和高明完全相反,陈贤在学校一切都做到不出头不参与不犯错,好像一团木讷的空气。他保持着和所有人的距离,用最少的话回应同学老师,永远都沉默地杵在教室角落,任何热闹都和他无关。或许是自小父亲走后,母亲对他的控制影响,他厌恶吵闹。一切的交往都只有两个走向,要么归于平淡,要么残酷收场。 不如不要。 所以他刻意拒绝别人的邀请,刻意避开和别人产生交集。渐渐没有人来主动和他聊天,除了那个没心没肺的问题少年。 即使拒绝、不回应,那家伙还是没完没了的来骚扰他。他总叫他去打球,有时候一下课就直接拉着他胳膊往外冲,连累得他都要挨班主任的骂。他们身高差不多,上操的时候站得很近。高明会把脚下的碎石子踢到他脚边隔空骚扰,还老是偷偷叫他,让他看前面领操的人滑稽的样子。他会下课反着坐在陈贤前桌的椅子上,单方面跟他扯些有的没的。还会在食堂突然出现,和他挤在一张桌上,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把他盘子里的苦瓜吃掉,然后硬要把自己碗里的鸡腿给他做补偿。 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陈贤觉得他有病,每次都端起餐盘躲远,或者直接把他拨过来的鸡腿扔在桌上。 陈贤记得后来那天,高明甚至在班门口堵他一起回家。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被惹得不耐烦了,终于忍无可忍问。 第21章 “我想要个朋友。” “找别人去。”他说着就大步流星往楼下走。 那家伙快步追上来:“我想要你这个朋友,咸哥。” “有病吧你。” 陈贤被缠得想发火,开了自行车锁,推起车就往高明旁边绕走。没想到那家伙一屁股坐在了后座上,拉住他的车。 “反正也顺路,咸哥你载我一段呗。” “下去!” “只有这种方法你才能理理我,别生气嘛咸哥。我以前看过你放学骑车往那边走,和我家真是一个方向,一起走吧。” “我走这边。”他故意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那我家也住那边。”高明从后座上下来,抢过车把:“要不我载你吧,带你感受一下速度与激情。” 陈贤记得自己听到他的屁话,翻了个白眼。 “犯法,还我。” “那我帮你推!你放心,和你平时那个老爷爷蹬车速度不相上下!”高明说着推起他的车就往他刚刚指的方向走。 那时候为什么会松开车把让他推走呢?陈贤到现在也没想通。他只记得那少年的头发微微卷着,又轻又蓬松,被风吹起来,随着他的步伐微微律动。他露出的手臂修长紧实,举手投足之间又带着和他平时的吊儿郎当作风不一样的气质。 那是第一次仔细地看他,高挺笔直的鼻梁,恰到好处的双眼皮,像女孩子才有的长睫毛。校服外套里露出干净的白色衣领。夕阳落在他身上,发梢都散落着金色的光。他不停地说着些什么,有棱角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嘴唇也看起来温软。他应该是帅的吧,又能说会道骚话很多,怪不得那么招女生喜欢。 他根本没听进去高明都说了些什么废话,只记得一句:“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咸哥,没必要老苦大仇深的。” 那时候对高明是什么态度呢?讨厌他的自以为是和厚脸皮,又有点嫉妒他能成长得这么开朗。总之绝没有爱。 那天不知道走了多远,一直走到了陈贤从没到过的路口。 “明天早上作业借我抄吧,我等你。”那家伙龇牙咧嘴地冲他笑,把车把还给他。 那天陈贤回家晚了很多,妈妈又歇斯底里起来,对他又打又骂。陈贤没有解释,径直进了厨房开始做饭,把母亲锁在门外。听着客厅里又有杯盘摔碎的声音,陈贤第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错。 第14章 外屏七 alrescha 上 生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入侵,陈咸和高明的关系逐渐近了。 他不再拒绝高明每天早上凑到他身边求他借作业来抄,后来直接到了教室先把本子放在桌面上,自己出去操场上溜达,眼不见心不烦。 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开始关注、开始在乎这个男生。 他慢慢习惯了高明的存在,会把笔迹写得更清晰,会提前系好鞋带等高明叫他一起走,会去查高明跟他说过的话题。陈咸表面还是从前那样沉闷,但内心会觉得好像时间没有那么难熬了。学校也不只是那个不得不去的地方了,他会想见到那少年,会期待他今天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新奇。而高明也从没有辜负过他的期待,总会远远就朝他挥手叫他“咸哥”,坏笑着朝他快步走来,勾上他的肩膀和他说笑。 陈咸喜怒不形于色,他还是疏离的、沉默的。但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的他,很快就发觉高明好像是个很分裂的人。他发现高明其实很聪明,他不写作业不是因为做不出。上课睡觉也不是因为无聊,而是真的太困了。他看似玩世不恭,整天嘻嘻哈哈的,其实他有非常在意的事情。陈咸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见过几次高明神情严肃地看着手机,然后偷偷从教室后门溜走。 不知道他时间都拿去干嘛了,陈咸只当是他太贪玩了,毕竟聊起天来,他对不少游戏都了如指掌,杂七杂八的知识也有不少。 陈咸从没与人深交过,自然也没有主动去追寻过高明的另一面。一直到后来有天,陈咸随手翻起班里收上来的信息收集表。他想起高明告诉过他自己也是单亲家庭,留意看了一眼。和他不一样,高明在家庭关系里把父亲和母亲都填了。 陈咸看着高明母亲的名字——这么熟悉的名字。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在父亲身边搔首弄姿的小张阿姨,听过父亲在房里亲昵地叫她沛霞。 是这两个字吗?是重名吗?陈咸怔了一瞬,合上了那一叠表格。他偷偷回头看向高明的方向,和那毛头小子的目光刚好撞到一起。回想起高明没道理的主动接近和不懈纠缠,陈咸脑子里一下炸雷了一般,怀疑的种子铺天盖地地散落下来。 那女人的孩子,他想干嘛? 陈咸不动声色地转回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好像还能感受到高明的目光,如芒在背,让他浑身不自在。 接下来的日子,陈咸继续表演着自己,甚至开始主动接触高明,他想看看这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高明偶尔会约他一起写作业,陈咸就顺着他的邀请去过他家里。他希望能借机撞见高明的爸妈,好证实他的怀疑。陈咸自信地认为,十年过去了,那女人一定已经认不出自己了。但只要让他看到一眼,就算是远远的一眼,他都能认出她是不是那个人。 然而去了好多次,从没遇到过高明的父母,好像他们都不会回这个家。 第22章 于是陈咸试图从高明家里找线索。那是和自己小时候爸妈没离婚时有一拼的豪宅。房子很大,但装修并不如外面看起来那样豪华,有点金玉其外的意思。除了一间锁住的房间,没有什么太过特别的。陈咸问起那间房,高明只说是杂物间,钥匙在父亲手里。 高明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家里,虽有个保姆陪着他,但他还是孤独的。每每叫陈咸来都想要留他一起吃饭,说是报答他为自己辅导功课。 一开始陈咸只是为了能趁机多了解高明而没有拒绝这一切。但有机会离开家的次数多了,脱离了暴躁的母亲、高压的环境,陈咸有了喘息的空间,逐渐变得松懈了下来,甚至有些喜欢有个地方可以逃避的感觉。 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母亲影响得太深了,什么事都能想出阴谋论,简直是神经过敏。 要不算了吧,别去纠结了。 陈咸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或许就是重名而已,城市里人那么多,怎么就有那么巧的事情? 有个朋友的感觉不差,管他是为了什么,就这样相处也不赖。 陈咸就这样隔三岔五到高明家,在餐桌上给他讲题到天黑,然后两人对着电视匆匆吃口饭,陈咸再趁着妈妈还没到家前赶回家。 好像两个世界的生活,陈咸每次从高明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会这样想。 他收起笑意,再戴回冷漠的面具,迎接熟悉的一切。 他很羡慕高明。在他眼前的高明一直都是那副轻松慵懒的样子,和他天南海北的聊,但细想来,高明极少聊到他自己。 一次饭后下起了大雨,高明突然恳求他晚点再走,再多陪陪他。 保姆来收拾餐桌,陈咸就跟着高明进了房间。他的房间更加简单,冷淡的铁架单人床上放着叠得规规矩矩的被子。靠着墙的木质写字台上摆着笔记本电脑、显示器和键鼠,上方墙上钉着的镂空钢结构书架摆满了书。房门正对着阳台门,门边的角落里放着谱架台和一个琴包。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高明把自己写字台上的键盘挪开给他腾座位,露出玻璃胶垫下一张老照片。 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死去的记忆又复活了,陈咸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女人就是破坏他家庭的元凶。错不了的,那张令他厌恶的脸,早就刻进了脑海里。她那一声谄媚的“小咸”,是他听过最刺耳的声音。 陈咸不自觉地想向后躲,双腿却像被锁在地上一样无法移动。 但那少年无知无觉一般,看他盯着那照片楞在原地,还把电脑椅滑回来,指着给他介绍。 “哦,这是我爸妈,那时候我可能还没上小学吧。这照片好像是在我老家游乐场门口拍的……”他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明明看着那么开心,谁能想到没几年就离了呢。” 陈咸惊讶于高明好像没有知觉一般,怎么可以如此淡定的说出这些。 看起来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心里都不会恨吗?也对,可能不是每个家庭都如同他父母那般闹到水火不容。婚姻破裂的余波也不一定都像他家那样,一直激荡近十年。 那少年看他不说话,给他拉过刚搬进来的椅子,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继续说:“爸妈选择如何生活,我管不了。” “看来你和他们关系挺好。”陈咸试探道。 高明把台灯打开,迟疑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他。光线只打在他一侧脸上,显得表情晦暗不明。 陈咸听到他说:“怎么算好呢?我都快忘了我妈长什么样了。” “你们……很久没见过了吗?” 高明盯着他的双眼,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怪她吗?” “谈不上怪不怪吧,我挺感激他们的,至少我妈给了我生命,他们给过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我爸又给了我现在的生活。” 他说得那么真诚,让陈咸感到无地自容。他没有一时一刻不恨那对男女,是他们的私欲,让他失去完整的家庭,让他妈妈变得暴躁极端,让他的生活这么压抑窒息。 陈咸没有办法淡定地在那张照片上铺开书本,他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高明家,把自己淹没在那夜的大雨里。 人真的可以这样宽容吗?陈咸做不到,他也不信有人能。大雨浇透了他的头发,带着同样冰冷的想法也渗入了他的脑子。一定是骗人的,好话谁不会说?谁不会装圣人?有其母必有其子,那女人能骗走他爸,如今她儿子说不定也能骗过他。 陈咸越想越多,可是他想不出来,高明的目的是什么?他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但知晓了这一切,陈咸再也不能信任高明。 他落魄地逃回了家。 见儿子浑身湿透地踏进家门,陈咸妈妈又发作了起来。她把陈咸锁在房间里,逼问他去了哪,给她认识的每一个老师同学打电话对证。 终于,他这些日子经常晚回家的原因被妈妈发现了。母亲逼问他那人是谁,到底是谁带坏了他?是谁教唆她从不忤逆的儿子不着家?到底是谁要夺走她最后的宝贝? 陈咸记不清那天夜里飞过来砸到墙上的东西都有什么了,母亲几乎把手头能拿到的所有东西都扔了过来。陈咸没有动,也没有说半个字,直到他看见妈妈抓起茶几上仅剩的水果刀,他冲上去擒住了她。 第23章 他早就比他妈妈高大强壮了,却从没这样反抗过。 陈咸紧紧抱住失控的母亲。他感受到怀里母亲的颤抖,那一刻他仿佛被过去的自己附身了。 在干什么啊,陈咸? 她才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不,她才是你生命里唯一应该存在的人。这地位不应该被仅仅出现了一年的同学莫名其妙地取代。 陈咸忏悔了一瞬,在妈妈耳边压低声音,告诉了她高明是谁。 母亲所有的动作和语言都停下了。 “妈,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好过,我不会让那贱人的孩子好过……” 自己的声音一出来,陈咸都不知道在说话的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过去的纠结… 在意他,却无法信任他。 (原本一章太长了,拆成了两章,并且全部改成陈贤的旧名了。) 第15章 外屏七 alrescha 下 妈妈转过头来看着他,陈贤记得她脸上病态的狂喜,那眼神令他全身战栗。 恍惚间他找回了一些理智,开始后怕起来。他知道妈妈一直想要报复父亲和张沛霞,却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居然说出这种话,还被她当做了新的希望。母亲追问他准备怎么做,她闪亮亮的眼睛让陈咸不敢直视,他随口应付着说自己在想办法。 妈妈兴奋地拉着陈咸坐下,亲切地抚摸着他的手,那姿态仿佛一个慈母在关怀儿子。但她口中的话那么恐怖,她不断逼问陈咸更多细节,还给他出谋划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陈咸如坐针毡,不知怎么搪塞过去,怎么才能让她忘掉自己的胡言乱语。他安抚母亲说时机还没成熟,他还需要更了解高明,才能命中要害,才能做得天衣无缝。 可是要做什么呢? 让高明不好过,又能报复到张沛霞和那个男人吗? 母亲发了疯一样,几乎每天都要追问他,好像他去学校的意义就只是盯着高明一样。母亲用各种方式要挟他,如果他不做,母亲就要自己去做。 陈咸迫于无奈,偷偷跟着高明溜出学校过几次,看看他都去做什么。没想到的是,这无心插柳的跟踪,竟让他找到了实现那句对母亲随口乱说的话的办法。 从操场监控死角的围墙翻出去,那家伙脱掉校服外套,戴起那顶黑色的棒球帽,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陈咸发现高明会和校外五花八门的人接触。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交易,躲去角落用小动作传递东西。陈咸怕暴露自己,不敢跟得太近,看不清但也不难想到会是什么,他们偷偷摸摸的动作太令人起疑。 他顺着高明接触的那些人,很快就摸清了那个小团体。组织出乎意料的松散,陈咸没费太多力气就用假身份渗透了进去。他发现高明还是个小头目,久而久之也知道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什么。 他好震惊,他没想到过事情这么大。每天上学再看到高明那副调皮学生的样子,陈咸感觉恐惧又恶心。为什么人可以有让他看不懂的伪装?他不想相信,但手机保存的那么多证据,都是确实发生过的。 陈咸把那个手机藏在卧室的鞋盒里,他知道把这些拿给警察,高明一定可以被抓。但他犹豫了。 那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他多希望能看穿高明。回到学校,看着那个同往日无异和他谈天说地的少年,陈咸使劲直视着他的眼睛。 “怎么了?咸哥,你不舒服吗?” 那个少年眼神那么澄澈,他说的话那么真诚自然,他们表面上那么亲近。 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怎么看不懂你呢?高明? 陈咸脑子里乱极了。 哪个才是真的高明啊? 是那个死皮赖脸拉着他融入人群,爱给他讲冷笑话的家伙吗?是那个会出面维护他鼓励他的同学吗?是那个架起小提琴对着月光拉响奏鸣曲的背影?还是那个站在地下通道口沉默地看着流浪汉挨打的路人?那个倒卖违禁品的小混混?是个会命令、教唆别人犯罪的小头目?还是……仅仅是个提起父母会面露温柔神色的孤独少年呢? 他给自己看的单纯都只是装的吗? 看得多了,陈咸越来越困惑。 临近期末的时候,班里突然转来一个身份不简单的女生,和高明有些纠缠不清。陈咸敏锐地察觉出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不知道高明是为了什么故意接近她,但眼看着他渐渐陷了进去。陈咸从各种信息中分析出是有人想要捣毁高明他们的小团体,那个女生也是这个局中的一份子。 陈咸更加混乱了。 高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他到底知不知道那女生是谁?又知不知道他陈咸是谁?为什么一直都好似毫无防备? 陈咸看着还是每天嬉皮笑脸地缠着他要作业抄、还是粘着他想去他家玩的高明,甚至开始为他担心了起来,几次想直接把话挑明了说。 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好像只有他知晓高明两个不同的面貌。知道了太多之后,陈咸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连结感。他仿佛成了高明的共犯,为高明感到紧张,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秘密。他想要让高明脱身,他变得看不惯高明和那个女生出双入对。 陈咸利用自己在组织里的身份,设计想偷偷除掉那女生,却不想那少年自己冒险把她救了回来。 第24章 玩什么呢?都自身难保了还救人? 陈咸没有得逞,也不能继续用假身份留在组织里了。他本以为这次完了,顺藤摸瓜自己一定会暴露,却没想到最后是那么轻易地全身而退。他觉得不对劲。他做这一切都没有太多难度,感觉高明实际上根本就控制不了谁。或者说,好像孤立无援的是高明才对。 是真的吗?还是这一切都是高明的安排? 如果是真的,那说明高明压根不适合做这些,他的心思根本没有那么复杂缜密,也谈不上有什么手段。 他在干什么呢?他想要干什么呢?他这样迟早会玩完啊。 陈咸替他感到焦虑。他无数次设想过自己和高明摊牌的样子,想让他知道有人要害他。却没想到那人突然像发梦一样,和他没头没尾地说,自己知道他是谁,一直把他当哥哥。 所以他一早就知道?陈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亦真亦假,他辨不出高明的用意,不知道这人隐藏了那么久的秘密为什么被他自己揭示,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些又是在盘算什么。 但他眼神那么渴求,说得那么真诚,陈咸又何曾不想放下一切隔阂?相处的时光都是真实的记忆,但亲历的事情也都发生过,手机里的截屏和照片都不会骗人。现实仿佛撕裂了一般,眼前闪着光的碎片,翻转过来都是黑暗。 高明是被逼的吗?还是他就是个演技高超的演员,所有一切都是他故意的呢?陈咸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如果高明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那这是多好的一个人呢。但为什么,他还有那隐藏的另外一面? 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陈咸心里矛盾极了,拿不定主意。高明是他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啊。 他的世界本来透不过来光,是高明硬生生地挤了进来,带来了本不属于这的一切。那少年迎着阳光的脸是那么难忘,陈咸曾经多希望自己能变成那样。 不舍站在了上风,只要想到以后生活中再也没有那个烦人的家伙,陈咸就怅然若失。他开始贪恋和高明相处,甚至会明里暗里保护他、帮他处理一些麻烦。 那是一种什么情感呢?陈咸想不通。他好像把希望寄托在了高明身上。他希望高明是被迫的,希望真实的他其实就只是学校里的那个不喜欢被管束的少年,不过稍稍走错了路,仅此而已。 他曾经羡慕过他还有个好父亲,曾经妒忌过他在相似的家庭遭遇里得到了开朗阳光的性格,他看起来那么乐观,陈咸曾以为他们那么不同……到头来却发现没有什么两样,他们的生活都是一团糟,高明也一样是深陷泥淖。再看见高明的笑脸,陈咸只觉得苦涩。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内心里和高明共情了。他们像是同棵树上生发出的两支,一支在暗处生长,一支在阳光下堕落。高明还能坚持多久呢?他会不会比自己更早崩溃呢?陈咸有时甚至觉得,如果高明能逃出来,能撇清这一切,真的能像他表面那样轻松快活,说不定他陈咸也能有希望,也能有新的生活。他曾以为高明能救救自己,现在却只希望能有人救救他。 陈咸觉得自己好不可理喻,他居然恨不起来那个贱人的儿子了,他居然会真心希望高明好。 最差又能怎样呢?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高明从始至终都在骗他、利用他,那也无妨,反正他自己早已置身事外。反正故事终将结束,分辨真假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既然毁灭是迟早的事,那也没必要自己来做了,他不想当那个告密者,他决定不再让自己纠结为难。能怎么做呢?该怎么做呢?陈咸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不想亲手把高明从自己生活中送走。 他拆了藏在鞋盒里的手机,把主板抠出来用火烧化了,扔进了江里。 浅尝辄止,陈咸没有去管了。 他只是维持着和高明在学校里的好友关系。他能想到那人没往回家的方向走的时候都是去做什么了,但他没有再跟上去。远远看着高明离开的背影,陈咸想叫住他,想跟他说:“别走远了,高明,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但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知道高明应该是陷入了什么越来越难以脱身,但那人从没主动和他说起过。高明好像不关心他自己一样,还是见面只和陈咸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如既往地插科打诨。 只希望分别来得再晚一些吧…… 陈咸曾是这样希望的,一直到高一结束。 分班考试之后,陈咸回到座位收拾书桌。高明反常地坐在教室里一言不发。 陈咸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那副样子。等同学们都散去了,他拎着书包走到高明身边。 “不走吗?”陈咸看着他头顶的旋。 那人从发呆中收回视线,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毫无预兆地说:“咸哥,你爸爸出轨,你和你妈妈都是受害者,但你妈妈把她的无能狂怒发作在你身上,她是犯罪。你以后,别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陈咸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已经决定不去追究这些事了,为什么高明会提起,又凭什么提起?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妈?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哥,你信我,我是真的希望你好……”那少年脸上笑意全无:“你的人生可以好的。陈咸,你只要熬到成年,你离她远远的,你会好的。” 第26章 陈贤把脑子里关于“那时候”的记忆全部掏出来审视了一遍。他爱过高明吗?好像没有过。高明和妈妈只是他人生中曾经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可以说放下就放下。细想来,他好像谁都没爱过,只爱过自己。 但那名字深入骨髓,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曾忘记。那少年好像一直存在在身边一样,每个困惑无助的时刻,他都会下意识问自己。 “高明,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但那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朋友。陈贤心里清楚。 他怀念他,但曾经他不能相信那个真实存在的高明。他们的交集因为自己的躲避而在高中戛然而止,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给他辩白。 对高明感情的改观其实发生在重逢之后。直到见到病后那么脆弱无助的他,陈贤才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怀疑。 因为高明没理由也没能力骗自己了,更没法挑拨他和母亲的关系了。那个人把全部都给他了。所有的财产,乃至生死、活下去的希望,都交到他手上了。 陈贤记得高明刚做完手术的时候,自己去icu里看他。那时他嘴里插着通气管,总是疲惫地睡着,血压心率都很低,露在外面的手冷冰冰的,指尖都灰白发紫。他那么没有生机,好像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一样。那种熟悉的不舍和不安让陈贤很久都寝食难安。 后来他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心率,也有了些精神,能进行简短的交流,虽然全身都动不了,但他总是努力地对陈贤说: “谢谢你。” “拉拉我的手吧,贤哥。” “你走吧,你要好好过。” 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只是鼻梁更加瘦削,颧骨更明显。他睫毛上总带着些水汽,眼睛却没有以前亮了。他还是会温润地看着他,只是很少笑了。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叫他,但虚弱得声音都打着颤。 他需要人帮他排痰,帮他清理,帮他活动肢体,帮他翻身。他依赖陈贤又不断想推开他,和曾经那个少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如今他不能从走廊那头跑过来偷袭他,跳着勾住他的脖子和他插科打诨了。如今手臂勾住他脖子的还是同一个人,但这个人太脆弱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他的手会发抖,只能无助地靠坐在床边或者轮椅上,等着陈贤发力把他身体带起来。 他那么凄惨地趴在堆起来的枕头上,因为皮肤感染而高烧不退,呼吸都费力的他,虚弱地半睁着眼盯着陈贤。 那时候他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那时候又是什么情感让自己牵挂他,为他揪心呢? 他变成连坐在床边都需要人搀扶维持平衡的样子。恢复得太慢,手术后逐渐接受瘫痪现实的他,经常情绪失控,眼睛总是肿的。他因为感觉不到而恐惧得流眼泪,又因为神经痛而在睡不着的夜里不停地哭着忏悔。 他说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每一根断掉的神经,每一颗死掉的细胞,都是求他得到原谅的祭品。 陈贤在那时得知高明大学读了心理学,还辅修了生物医学,博士进到医学院做成瘾与精神疾病研究。陈贤渐渐在脑海中拼凑出那条他完全想象不到的路,但好像完全能理解高明的选择。 他可能是想要寻找答案吧? 卧床的那段日子,高明从不说自己疼,只是红着眼睛反反复复地说他错了。 “对不起,咸哥。” “我做过的错事太多了,我以为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偿还的,没想到不行,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活着是不是又在增加罪孽呢,我还杀了那么多实验动物……” “我应该死在台上的,我应该偿命的。” “不是的,高明,别乱想。” 陈贤想不出更多的话安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情憋得难受。 第一次看到康复师抱起高明,即使动作非常缓慢,那人还是煞变苍白。自己上去帮他托住无力后仰的头,帮他拎起身上的多条管线,心里的疼又是什么呢? 看着他对康复失去信心,粗暴地对待自己的瘫腿,故意用针头扎自己,用力拔出尿管流血不止,他自暴自弃地想让一切都快点毁灭。自己为什么会生气流泪呢? 一次又一次高明让他离开,是哪来的责任感让他放心不下?明明下定了决心以后只为自己好,明明可以撒手不管的,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守着他,为什么会愿意拿出自己全部积蓄照顾他?为什么希望高明能活下去,能少一些痛苦? 他爱过高明吗? 能理解的感情是高中的时候,他讨厌过他,羡慕过他,想要接近他,享受过他的依赖,把他当做短暂的庇护所,当做精神寄托,同情过他,疼惜他,希望他好,却一直不能相信他。 他不敢。陈贤其实希望看到世界并不如母亲灌输的那样坏,他怕信任高明会让他最终发现母亲的话一次一次被验证。 怀疑一直延续了十年。直到高明一无所有了,陈贤才敢解开束缚完全信任他。 全部回想起来,即使麻烦缠身,即使失去了活着的欲望,但高明和他说过的话、对他做过的事,从来都是没有恶意的。 原来他是爱自己的吗? 压抑、继而遗忘了多年的感情泄洪般奔涌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抱歉。 陈贤想起他两年前再见到高明的时候,远远看到他坐在轮椅里等自己,孤独而单薄。那身形重合上记忆中那个戴着鸭舌帽少年的孤单背影。 第27章 那时陈贤很想抱抱他,多希望他们没有疏远过,他很想像学生时期那样和高<a href="" target="_blank">明朝夕相处。 他很想他。 “这一次,不再让你单打独斗了,高明。” 陈贤在昏暗的病房里想了一整夜,窗外有鸟开始叫了。他想帮高明翻个身,却在站起来的瞬间头晕目眩。 他握住床边的栏杆稳住自己,没过太久,眼前的黑雾散去了,他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人。 陈贤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作者有话说: 回忆终于告一段落了。 第17章 渐台二 sheliak 上 清晨医生来查房,高明还是不太清醒的样子,平静地躺在那半眯着眼睛朝每一个人笑。陈贤在旁边陪他,听医生讨论他的病情。尿路感染基本好了,复查拍个片子看看也没有复发,再做些检查,没什么事就可以准备出院了。夜里的值班医生还提议了要转介心理干预的事,陈贤点点头,床上的高明却撒娇似的说他不要,他只要陈贤。 陈贤当着一群人红了脸,俯下身哄了哄有点迷迷糊糊的高明,叫他好好休息,却被他拉着手不放。那人翻过来覆过去地和他说,叫他注意安全,下楼梯要仔细,小心路上头顶的窗户,就算坐巴士也要系安全带…… 陈贤无奈地听着他婆婆妈妈地说胡话,又不忍心抽开手离开。只好等高明再睡过去,才把他交待给了护工,嘱咐他有事联系自己。 陈贤走出医院,迎面的朝阳照得他有点发懵,下一秒不一样味道的空气又把他吹清醒。身上凉嗖嗖的,他低下头抱紧手臂,回家匆匆换了身行头。他还是去上班了。快到年末了,公司事情太多,再请假恐怕上司要爆炸了。每次高明进医院好像都是这样,陈贤分身乏术,等高明好了,他也该病了。 高明断断续续睡到傍晚才完全清醒,他把重新感受到难以忍耐的神经痛作为分界点。他记得昨晚觉得自己要死了,记得拉着陈贤的手,记得好像和他说了好多想说的话。但具体是哪些话他记不清了。他记得白天好像做了些检查,总有人拍醒他问他憋不憋。因为身上不怎么痛,一天都祥和又开心,没有什么不好的记忆。 他看着问他要不要喝水的护工,跟他说了句谢谢。 “不用谢了,小高,你都谢了我一天了。”李叔乐呵呵地看着他。 完了,他没有印象,看来不记得的事情肯定也不少。高明把手臂搭在额头上,叹了口气。 “等你哥下班过来,你多谢谢他吧。你看你给他吓得魂都快没了,守了你一夜。” “李叔……我没出什么洋相吧?” “那不存在,你好着呢,比平时都好伺候,看来是要好了,早上都听医生说快能出院了。哎呀……你说要是一个个都像你这么配合……” 护工大叔一说起话就停不下来,高明在床上躺着听得怪不好意思的。正不知道怎么打断他,陈贤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救场了。 他和护工大叔打了声招呼,把手上搭着的外套放在椅子上,走近去看高明。 陈贤俯身时带着有点冷的空气飘到高明脸上,高明下意识地往枕头里陷深了一点。距离好近,高明看到陈贤那双泛红的眼睛正仔仔细细地扫过自己,不戴眼镜都能看得见他眼球上的血丝。高明刚想张嘴问候,就听陈贤连珠炮似的发问。 “还好吗?中午好好吃饭了吗?今天排便了吗?医生说尿管撤了,怎么样了?难受吗?我看看。”陈贤说着往手上挤了一些酒精消毒液,准备去碰病床上的被子。 “诶,哥!别!”高明连忙伸手想拉住他。 陈贤以为他还有点不清醒,哄着他说:“别闹,高明,乖,哥帮你看看。” “你怎么回事啊,陈贤?”高明感觉哭笑不得:“你怎么一来就想脱我裤子?” 听到他的话,陈贤愣住了,刚捏起被子的手尴尬地停在半路。意识到高明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他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微微转头到另一边挤眉弄眼地向护工大叔求救。 “你哥这不是关心你嘛。”李叔出声帮陈贤解围。 陈贤感激地看着李叔,期待他再多说两句。 李叔觉得这俩小年轻怪好笑的,还弄得这么矜持。他从兜里掏出陈贤走前给高明留下的手机,交回给陈贤,说:“小陈你来了就先陪着他,我过去看看那边,有事喊我,我听得见。” 陈贤握着手机,目送护工大叔走出去,心里直发毛,想着要不也先找个借口溜走吧。 “我是瘫了,不是傻了,你怎么还跟逗孩子似的呢?”身后高明的声音响起。 “高明……”陈贤回过头:“你别这么说,我……”他局促地挠挠头:“你就当我没睡好,脑子不清醒,啊。” 高明看着他疲惫的样子也感到心疼,缓了口气。 “没,贤哥,我没怪你。不清醒的人是我。”高明的肩膀在床上动了动:“对不起……又害你担心,折腾你睡不好觉了……”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不舒服吗?还是出什么事了?” “我……”高明不知道怎么解释。 陈贤看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摸了摸他的头,说:“我不离开你,别怕。我能吃能睡,一口气爬五楼不费劲,还能再给老板做牛做马三十年,别担心我。” 第28章 “……你说什么呢……” 陈贤笑了一下:“我也一直记挂着你,高明。你赶快好起来,陪我一起回家,我才能放心。” 高明张嘴怔了怔,突然听到这些话让他不知所措。他有些不自在地说:“……社会真是大染缸呀,把我贤哥培养得如此油嘴滑舌了。” “不是的,高明。”陈贤没有陪他打岔,他抿了一下嘴:“我说的……是真心话。” 高明看着表情有些严肃的陈贤,竟觉得害羞起来。 “怎么回事啊贤哥……是我跟你说什么不该说的了吗?” “嗯?”陈贤迟疑了一下。想来他可能是记不太清了吧,于是安慰道:“没有,我就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不说出来,你可能一直都不安心。” 陈贤像昨晚那样拉住高明的手,接着说:“但,高明,你可不可以别那么排斥我碰你?我想要照顾好你,就得知道你身体的情况……” 高明下意识想把手抽出来,但又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他深呼吸了一下,心里有点乱。什么时候,他们的关系里,陈贤成了主导呢? “所以……我看一下,行吗?”陈贤另一只手捏在眼前比划,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很快的,就看一眼。” 高明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么丑,你爱看就看呗,我又拦不住你……怎么搞得好像你还挺委屈似的。” “不丑,别那么说自己。你病了,这都是暂时的。多吃点饭,等你好一些,我陪着你复健,别这么瘦骨嶙峋的,会好的。别担心。” 高明没有再去反驳他什么,由着他掀开自己的被子去查看。清醒之后也还没看过自己下面的样子,他使劲抬着头,想看看陈贤在摆弄什么,却被肚子上堆着的被子挡住了视线。 他听见纸尿裤或者是尿垫那种塑料发出的声音。感觉不到被触碰,但他能想象到当下陈贤眼里看到的,那双歪撇着的、细瘦、僵硬、又畸形的瘫腿,可能还有他无知无觉排出的秽物…… 第18章 渐台二 sheliak 下 好无力又耻辱的感觉,高明想叫陈贤不要看了,却想起刚刚他的话,使劲憋着忍着,双手不自在地紧紧抓着被子。他别过头去,狠咬住自己的下唇。 陈贤鼓捣了一会,重新帮他盖好被子。然后抽了一张湿巾擦手,随口安慰了高明几句。他本打算看看他需不需要帮忙换个纸尿裤,看到里面还是干爽的,也就没提这茬。 “好了吧,贤哥,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你放心了吧?快回家睡觉去,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这有李叔陪着。”高明垂着眼睛催他走。 “我看你吃了饭再走。” 高明无奈:“我没事了,我给你保证,一定好好吃饭睡觉少玩电脑,行了吗?你快回去休息吧……” 陈贤看了一眼表:“马上了,没事,不差这一会。” 果然没过一会配餐就送饭来了。高明为了让陈贤快些放心,急着拿起遥控让自己坐起来。陈贤则拿了饭,在小桌上解塑料袋的结。 随着背板调高,躺了很久的高明又因为低血压短暂地失去了意识。重新感觉到陈贤在扶着他,另一手在摸他的脸,高明喘着粗气睁开眼,可以看到东西了,但眩晕还在持续。虚脱感袭来,上身又开始冒冷汗,太阳穴也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哥我可能憋着了……”高明只吐出一句话,便闭起眼睛频频喘息。 陈贤赶快跑出去,就近叫来护士。 “先自己试试,实在排不出来再帮你导尿。”护士站在一旁开始准备器械,看了一下陈贤:“家属帮帮他?出院了可就要你们自己处理了。” “我来。”陈贤明白护士的意思,以前高明住院时他也学了些护理技术。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掀开被子解开了高明穿着的纸尿裤,把他有些搅在一起的两腿分开。 下了好几天尿管,突然拔了,没能适应的肌肉又不配合了。可能是因为多喝了一杯水,距离上一次导尿还不够三小时,好多天没有充盈的膀胱就已经涨满了,坐起来突然感到憋胀是会有的。 “慢慢来,放松。”陈贤一边关注着高明的状态,一边轻柔地按摩他有些涨硬的小腹。 陈贤换着位置按揉他下面的皮肤,轻轻叩击小腹,折腾了半天也只是漏了几滴出来。看他脸都涨得发红,双腿都有了痉挛的迹象,陈贤担心他出危险,抬起头来去求助护士。 “那下吧。”护士朝陈贤确认道。她把小推车推到床边,站到陈贤让出来的位置,看着床上的人,说:“高明,别紧张,现在给你下尿管导尿。” 高明闭着眼睛点点头,他已经坐不住了,上身靠着陈贤才不至于歪倒。陈贤扶着他,又帮他把床背调低了些。 护士已经铺好洞巾,开始用无菌钳夹着棉球消毒高明露出来的皮肤。 “哥……你别看,好吗?”高明竭力把眼睛睁开一些往上看,嘴唇有点哆嗦着求陈贤。 “别多想,高明,没事的。”陈贤又握住高明那只微微抬起的手,另一手覆在他出了一层汗的额头。陈贤确实也总是不忍心去看这个过程,即使知道高明感觉不到,陈贤还是替他觉得痛的要命。 导管送进去之后,液体很顺利地流进了集尿袋里。高明的腿又抽搐了两下,整个人恢复了虚脱的平静。 第29章 “颜色和性质都是正常的。”护士拔出尿管开始收拾,一边还不忘嘱咐他别怕麻烦,要多喝水,实在尿不出来要及时导尿。 陈贤也帮着高明把纸尿裤穿好,被子盖好。护士走后,两个人相对沉默。陈贤还在为他又受罪了感到心疼。而高明在懊悔这不争气的身体,让自己刚拍着胸脯说了大话就被打回原形。 高明有些心烦,刚喘匀了气就又伸手去按床板遥控,被陈贤拦住。 “你现在能行吗?想要起来?”陈贤问。 “把饭拿来,我吃。” “真没问题吗?还是又想赶我走?”陈贤俯下身看着高明的眼睛:“还难受吗?你缓一缓,我不逼你。什么时候想吃了,你告诉我。看你真的没事了,我才能放心走啊。” “我已经没事了,拿来吧。”高明还是嘴硬。 陈贤拿他没办法,照顾着他重新坐起来,把饭菜放在小桌板上拉到他面前。高明看着那稀的稠的没有一点胃口,却不想让陈贤看出自己在逞强,拿勺子舀起菜就往嘴里塞。 “慢慢吃,吃不下的话别勉强自己。”陈贤在旁边担忧地说。 刚刚头晕目眩了那么久,高明现在又虚又想吐。食物放进嘴里容易,咽下去却很难。他嚼了半天,强忍着恶心咽了几下,却不小心呛进了气管里。 高明瞬间剧烈地咳嗽起来。陈贤立刻反应,扶住他的上身前倾,一手支撑着他,另一手拍他的背。眼看高明憋得脸色发紫,陈贤有些慌乱地叫他:“呼吸!高明,呼吸,咳出来就没事了。” 本来腹肌就无法调用,再加上病了身体虚弱这几天都卧床,高明根本没有太多力气咳,没一会就只剩下喉咙一下一下地作呕。除了刚刚好不容易咽下去的那口饭,连之前喝下的水都呕了出来。瘫痪的腿也跟着凑热闹,在被子下痉挛起来,带着一些尴尬的声响,看样子是便溺了。 这一折腾,人彻底没了力气,低着头窝在床上,全靠陈贤撑着。 有些长的刘海垂下来,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但手里能感觉他还颤抖着。好在他吐完不再咳了,呼吸也顺畅了些。陈贤心疼地一下下抚着他的背,帮他按揉放松腰背还在抽搐的肌肉。 护工大叔听到动静跑过来,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帮着陈贤收拾一地狼藉。陈贤把高明扶起来,让他靠着枕头坐稳,然后拿了湿巾,帮他擦干净口鼻,擦掉脸上的汗和眼泪。 “没事了,高明,好点了吗……” 陈贤声音都发着抖,紧张地看着那软得吓人的人。 他好像还是很痛苦,一只手无意识地勾在胃部,闭不紧的眼睛露出一丝眼白,泪水晃晃悠悠地打转,嘴也微张着,舌尖还伸在外面,全部的力气都被用来艰难地喘息。 他伸手去摸了摸高明颌骨下面的位置,果然硬邦邦的。他知道高明呕吐得厉害的时候舌根总会抽筋,疼很久都好不了,呼吸不畅、吞不下口水也说不了话。陈贤扶住他的头,轻轻帮他按摩,又找李叔要来热毛巾,帮他热敷下巴和脖子交界的位置。 僵硬的手感慢慢软化,陈贤继而揉了揉高明的颌关节,示意他活动一下下巴。他的意识回来了,舌头能缩回去了,但心情肉眼可见的差。 陈贤给他喂了一口水,他咽不下去,只能在嘴里含着,又任由陈贤捏开嘴流出来擦了去。 哪里都不舒服,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躺着被别人帮着把身上粘了呕吐物的衣服脱掉,高明觉得自己没用极了,眼泪鼻涕又肆意地流出来。 “呜呜呜呜……呃废物……………” “高明,别激动。你放松,我们帮你弄干净,别多想……”陈贤托着他无力歪着的头,帮他擦着嘴边不断流出的唾液。那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些口齿不清,不断地骂自己无能。 “高明,高明!”陈贤贴到他眼前叫他:“你看看我,没事的,不哭了好吗?就是呛了一下,没关系的,别责怪自己。” “额……哦什么噢做不好……咳……又脏……” 陈贤看着床上泪眼模糊得不成样子的人,心里难过得也想哭了。他用有些发抖的声音继续安慰着高明:“没事的,马上换完就干净了……以后吃饭再小心一点,就不会这样了。” 高明看着陈贤缺乏睡眠的脸,哭得更伤心了,他只是希望陈贤能早点离开回家休息而已,可是自己连吃喝拉撒这些最基础的小事都做不好。真不如死了算了,高明自暴自弃的想法又浮现出来,这样活着真是恶心…… 陈贤轻拍着他,看着他别过头去,渐渐止了哭泣,以为他已经没事了,就又回去专注于手里的动作。他和李叔折腾了半天才把高明吐脏的衣服和被罩都扒掉,转而去帮他收拾下面。 纸尿裤打开的一瞬间,浓重的腥臭味侵袭了整个空间。高明看到陈贤皱着眉,手臂捞着他无知觉的腿。 “放下……”高明像是在喃喃自语。羞耻、恶心、痛苦的感觉在他心里翻腾,如鲠在喉,他烦躁地一下下敲击床边的护栏。 “怎么了?高明,哪不舒服吗?” “别碰我……嗬……放下……” 陈贤以为弄疼他了,叫住了护工大叔,两个人都停下来看着他。 却听他问陈贤:“你什么呃时候回家?” “我确定你没事了就走。” 第32章 “高明。”他无意识地叫了一声。 轮椅里的人应声,伸手接过陈贤手里的东西,轻声跟他说自己刚刚顺利排过尿了。 陈贤愣了一下,回到了现实。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今天这样开朗直率的高明了。虽然还是感觉反常,但这样其实更好。他蹲下身帮他摆正斜崴在踏板上的脚,然后平视着高明,拉起他的手,也冲他笑笑。 “我们走吧。” 第20章 七公增五 nekkar 和众人告别,陈贤推着高明走出住院楼。高明腿上抱着一大包药,轮椅也挂满了东西,他们还是决定先回家安顿一下。 陈贤为了不再让高明费力转移,拦了一辆无障碍计程车,直接将他坐着轮椅推了进去。天气很好,高明好像心情也异常的好,陈贤看着他,也感觉轻松起来。 等到了家门口开了门,陈贤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慌里慌张地把高明拦在外面,让他先等等,自己则先进去收拾起这几天弄得乱七八糟的家。 高明探着头往里面看,笑道:“贤哥,藏什么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突然想捉弄一下陈贤,故意把声音又放大了一点,装腔作势地说道:“哎呦,我不在的日子,是不是带别的女人回家了?” “诶我去……”陈贤戴着做家务的塑胶手套跑到门口,假装要打他:“别闹,你还淘气?” 高明坏笑了几声,看陈贤回到里面来来往往地跑。他用吸尘器都吸了一遍还不满意,又拿拖把把家里弄得一股消毒水味。 “贤哥,咱不至于吧?” 高明看着他戴着口罩走出来,拿沾了消毒水的抹布擦起他轮椅的轮圈。 “我自己来吧。”他说着就想上手。 “你别碰了,我马上擦完了,你坐稳就好。” 高明乖乖坐好,看着陈贤很快擦完又回到家里。一阵水声过后,他摘了口罩手套又蹲到自己轮椅前面。 “地上滑,我抱你进去好吗?” “呃……”高明顺着陈贤的肩膀看过去,客厅地面都是刚擦完留下的水渍。他犹豫了一下,心里不想把瓷砖上再印上轮印,就点点头。 陈贤看高明同意了,轻轻抬起他的膝窝,把他双脚都放平在地上。双腿因为改变了姿势抽动了几下,高明没有去理,自己撑着往前挪了挪,看自己双腿落进陈贤的臂弯,然后整个人被缓缓抱起。 瘫痪之后他变得很恐高,即使是平时被架着站起来,也会害怕得心悸。如今也是感觉头晕目眩,只能把脸贴着陈贤的脖颈虚喘。但听力依然敏感,身体就只是被抱起来转移几步,下身就传来不雅的声响。 陈贤放他到沙发上,搂抱着他等他缓过来。刚病愈出院的高明还是有些虚弱,此刻额头上已是微微出了一层虚汗。 “高明,好点了吗?” “我没事。”他依然闭着眼睛回答。 “你试试撑住自己身子,我帮你把鞋脱了。” 陈贤看他坐稳了,弯下腰去解他脚上的鞋。高明穿着一双软底的高帮鞋,双脚却还有些向外翻着。为了方便他自己穿脱,鞋子都是用魔术贴贴合的。陈贤三两下就帮他脱掉了鞋,他把那双冰凉的瘫足握在手里仔细检查。因为高明下肢血液循环不好,又坐得久了,鞋袜在双脚上压出了深深浅浅的印子。 “有些水肿了,咱们躺着歇一会先。”陈贤说着看向高明。那人也已经睁开了眼,正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 他扶着高明躺在有些软的沙发上,用垫子垫高了他还在轻微震颤的双腿。因为在这自己无法起身,往常高明都是不敢躺在这的。他有些新奇地看着客厅的吊顶,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陈贤看他状态没问题,就起身去收拾还在门外的东西。他拎着药包进高明房间鼓捣了一阵,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条白色的连裤袜。 “……我帮你穿上吧?躺了那么多天突然坐起来,是不是挺难受的?”陈贤说得有些支支吾吾的。 “你这是从哪找到的?”高明看着他手里那条弹力袜,那是他术后卧床时预防下肢血栓用的,后来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穿穿。 以前也只是护士护工帮他穿过,高明光是看着陈贤拿着那东西就觉得脸上怪臊得慌的。 但现在首要问题是,不能让自己屁股继续沤在排泄物里。他把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却发现这个姿势根本用不上力。只好求助陈贤说:“哥……我得去趟洗手间。” “怎么了?又憋了吗?”陈贤听他说这话就有点紧张了起来。 “没有,刚刚……转移的时候,可能已经……” “啊……没关系,不怕。我去把窗帘拉起来,我们就在这换吧,好吗?” “啊?……这样不好吧……” “等下还出门吗?我担心你坐不了那么久。才刚出院,你可不要再逞强。” “我哪有那么脆弱啊……”高明瞥了他一眼,弱弱地说。 “你看看你的脚,一按一个坑,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轮椅上的?为什么不注意休息?还被我逮到你坐在风口睡觉!”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啊……”高明听着陈贤的控诉,委屈得鼻头一酸,声音又哽咽起来。 “哎!”陈贤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陷在沙发里的人,连反驳他都是这样小心翼翼的,陈贤有些后悔自己又说了重话。 第34章 陈贤,你记得二十年前见过我吗? 那阵子想妈妈的时候,高明会忍不住摸过去那栋大房子周围远远地守着。但多数时候见不到妈妈,只能看到那个小男孩和房子里另一个女主人。 男孩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稳重感,好像家教很严,没有一点调皮的样子。只有独自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蹦跳的小鸟的时候,脸上才有属于小孩子的喜悦和灵动的表情。高明没怎么见过他笑,他连面对自己爸爸妈妈都总是冷静严肃的样子。 有时家长不在,保姆会陪着他出门,他总穿着小大人一样的皮鞋,站着或走路都很规矩。 但那天他甩开保姆自己跑远了,高明猫着腰偷偷跟过去,躲在那男孩身后的小路边,靠比他高了一点的绿化带隐藏身影。那家伙蹲在花坛边不知道在鼓捣什么,高明往前挪了挪,从树枝缝隙间看见花丛里露出来个黑黢黢的毛绒绒的小脑袋。那个小男孩正拿出兜里的水煮蛋,掰碎了喂给那小家伙。 连着下了好几天雨,天阴着有点冷,草丛里临时用纸皮搭的小窝也都湿透了。小男孩把装鸡蛋的塑料袋撕开,铺在浸软了的脏纸壳上,又掏出来一团纸巾重新给那小家伙搭了个窝。他认认真真地做着这一切,完事用手绢擦干净了手,蹲着看那团小黑狗吃东西。 “哎呀。”小男孩突然轻声地叫了一下。 高明看见他摸了摸小狗,又动手去擦它的爪子和小脸,那块鹅黄色的小手绢上很快沾染了褐色的泥。 高明看得入神,身边的树丛上突然落了一只硕大的喜鹊,他惊叫了一下,喜鹊唰地飞起来。不远处那只小黑狗也尖声的叫了起来,那男孩噌地站起身,警觉地转过头看着他。 男孩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黑洞洞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高明。高明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心虚得不敢直视他,不知所措地向身后退去。 花坛边的人行道只有一步那么宽,下过雨的鹅卵石又有些滑,高明没退两下就跌坐在身后的灌木丛中。他慌忙用手去撑地,结果整个手掌都按进土里,屁股也没能幸免,被泥土浸湿了一大片。 高明觉得自己丢了脸,急着站起来,伸手去拍裤子,反而给自己抹得更脏了。他揪着裤子转头去看,都是杂草碎和泥巴。 等一下可怎么回家啊?小家伙想着吸了吸鼻涕,揉了把脸,懊丧地转回身。他低着头,看到那双黑色的小皮鞋就在一步开外的地方正对着自己。 高明惊恐地抬起头,那个比自己高了一点点的男孩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后面已经退无可退了,高明想要逃跑。 那男孩突然抬起手举到他面前,高明下意识抬起手来挡。谁知那男孩侧了侧头,伸手绕过他的手臂,从高明脸上捏下来一截沾了泥巴的小树枝。 高明偷偷睁开眼睛看他。 “像小狗。”那男孩说。 “啊?” “脏。” 男孩面朝着他的时候没有表情,讲话也没什么情绪。但低下头看着自己怎么也捻不干净的手指时,他轻轻“啧”了一声,好像很嫌弃。 用左手别扭地伸进右衣兜,小陈咸掏出了刚刚给小狗擦过脸的手绢,拿干净的一角蹭了蹭自己脏了的手指。然后不由分说拽过高明畏畏缩缩藏在身后的小脏手,把手绢扔给了他。 “脏死了,被你妈妈看见不骂你吗?” 听到他的话,脏兮兮的小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陈咸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我又没欺负你。” 你怎么没欺负了?我妈妈才不会骂我……我妈妈都好久没回来看过我了,都赖你!是你把我妈妈抢走了!小高明在心里大喊,但他害怕这个男孩,只是继续哭。 以前哪用自己记得回家的路?都是妈妈拉着自己的手出门。哪像现在?还要担心等下售票员阿姨会不会不让上车……他越想越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管不顾地拿脏手把小脸揉得更花了。 “你怎么回事?是摔疼了吗?” 陈咸看他那么难过,有些焦虑地抠起手指。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啊?丢下他不管吗? 他回想自己难过的时候,妈妈只会说不许哭。而他根本不敢跟爸爸撒娇卖惨,爸爸只会跟他说男子汉什么什么的那套话,还会生气,烦躁地叫保姆把他带走。保姆小邱阿姨呢,她会抱起自己,就只是拍拍他,叫他听爸妈的话。结果每次都是他自己平静下来的,因为哭闹也改变不了什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没有期待了,久而久之也就不这样了。 这家伙哭了是想干嘛呢?他很想也朝眼前这个没出息的小孩吼一句“不许哭”,但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像个掉进泥塘呜咽的小狗,陈咸不愿意再厉声吓他。 他怎么这么难过啊?别人难过的时候都是怎么被安慰的呢? 搜肠刮肚,除了保姆阿姨抱着他,似乎就想不起什么。 难过……难过…… 灵光乍现一般,陈咸想起在楼梯拐角听到爸爸在楼上悄声说自己难过。他从没想过那个严厉的父亲也会难过。从楼梯缝处偷偷看过去,那个小张阿姨闻声拥他入怀,爸爸露出幸福沉醉的样子。那是他从未在父母身上见过的亲昵举动,也是从未见爸妈表露出过的感情。 那个讨厌的阿姨做的才是对的吗? 第35章 小陈咸犹犹豫豫,学着小张阿姨对爸爸的样子,姿势僵硬地张开双臂,抱住了那个浑身泥巴、颤抖着哭泣的小男孩。 他好脏啊,脸上的泥巴沾到了自己洁白的衣服上,待会回家得赶快换掉,否则被妈妈看到又要挨骂了。 突然感觉温热的气息环抱住自己,小高明睁开揉得泛红的眼睛。他惊得止住了眼泪,但抽泣还是停不下来。 “你干嘛呀?”声音里带着委屈的哭腔,说完还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嗝。 陈咸怔怔地松开手。 还真有效果呀? “你几岁啦?”他伸手在高明头顶比划了一下:“我比你高,应该是哥哥吧。” 看他不理自己,陈咸歪着头问:“你哭什么呀?是衣服脏了,怕妈妈骂你嘛?” 高明挪开抹眼泪的手,刚想张嘴,突然花坛另一边传来了女人呼唤的声音,打断了他本要说出口的话。 “小咸?陈咸?跑到那去了?快回家啦,妈妈回来了。” 那男孩听到声音突然紧张地站直,倒吸了一口气。小脸上闪过一瞬惊慌,紧接着有些失落。 “我得回家了。”他说着,从高明身边走过,还稍稍回头看了一下,补了一句:“别哭啦。” 高明站在原地抽泣着,目光追随者男孩的身影。那家伙跑远了,到一个矮个子女人的身边。女人弯下腰摸着他的衣服问着什么,而他恢复了那个不太说话的样子。 他们都走远了,高明知道他们一定是回到那栋大房子了。不记得用了多久,才从刚刚突然的拥抱里回过神。小高明看着手里还攥着那人塞过来的脏手娟,他刚刚本想扔回去给他的,但光顾着哭了,没来得及。 他干嘛啊?他好奇怪…… 好久没有人抱过自己了。 虽然没有妈妈温柔,但也是个很温暖的怀抱。 好像和想的不一样。 他和远远看着的不一样,他好像还挺好的。 高明想着,落寞地走到花坛边,也想去看一看刚刚那家伙喂的小流浪狗,但那小东西一看自己接近就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臭小狗,欺软怕硬? 就给他摸不给我接近? 怎么你也喜欢他不喜欢我?怎么你也喜欢他…… 小咸哥哥。这四个字突然飘在小高明脑子里。抬起头看着远处,但那里谁都没有,他似笑非笑地抿了一下嘴。 那之后,再躲在那颗大树后头远远看着那个独自在家里餐桌上坐得笔直的小男孩,高明心里多了一层不一样的感觉。就这样偷偷看着看着,小高明有样学样,也挺起了腰板。 那人这点从没变过,即使是现在跪在沙发边,他也是一丝不苟地挺直着腰杆,好像受过训练一样。 曾经那么爱干净的人,如今却在为了自己做这些…… 作者有话说: 这章实在太长了,又拆成两章啦 第22章 常陈一 cor caroli 下 高明想着,手滑落在了他肩膀上,然后是手臂上,被陈贤用左手拢住。 抬起眼对上他的脸,那人正垂着眼看着自己。他脸上还是没有太多信息。但,是自己想多了吗?高明看到那眼神里似乎多了些柔情。 这个怀抱很有力,被他拢着的手也好暖啊。高明不敢直视他太久,目光又随着头微转,落到陈贤的衣领。那人没有动,也没有追问什么,时间匀速过去,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掩藏在窗外巴士偶尔驶过的声音里。 现在呢?贤哥,你允许我这样放纵,证明你不恨我对吗? 那我……可以喜欢你吗? 高明的嘴唇不自觉地动了动。视线重新攀上陈贤突出的喉结,泛着青灰色的下巴,嘴角有些下垂的薄唇,高高隆起的端正鼻梁,微蹙的眉心……他紧追着陈贤的视线,看着那细长的瑞凤眼中的墨黑色的瞳。他想从那透不出色彩的眼底看到哪怕一丝肯定。 但没有。仔细去看,陈贤眼里只有他最擅长的没有情绪。目光相遇,那人短暂地、微微上扬了一下嘴角,被翘首期盼的高明敏锐地捕捉到了。但那一点微弱的变化转瞬即逝,高明甚至来不及欣喜。 高明把手撤回来,把头回正。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想亲吻陈贤。 闯入视线的是自己藏在裤子下的残弱双腿,和变形下垂的脚。那双脚很久没有走过路了,歪撇在枕头上,难看极了,没有一点生气。 这才是现实。 在想什么呢?忘了自己身下还有肮脏的纸尿裤吗?现在最需要的是让花洒冲出的水浇走这些不自量力的想法。现在的自己好像当年那只小流浪狗,总是那么脏,依赖陈贤的好意施舍过活。不,甚至还不如它,小狗还会摇摇尾巴逗陈贤开心,而自己带给他的却总是不好的情绪。高明啊,你怎么好意思呢?你怎么配去想这些呢? “哥……”他叫了一声,更像是叹了口气。 他借着陈贤的力重新坐了起来,尽可能地朝他笑了笑,接上了刚刚神游前的话题:“能行的,我自己换吧。但要麻烦你抱我进去。” 陈贤应了声“没问题”,起身缓缓把他抱起来,移动到卫生间里他洗澡用的便椅上。看高明坐稳了,陈贤帮着他把外裤褪到小腿,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片新的纸尿裤放在他手边。 “谢谢你,贤哥……”高明只看了他一眼,还没说后面那句,陈贤就自己从卫生间走出去,关上了门。 第36章 “我就在门外,需要就叫我。”他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 陈贤把自己迅速从他身边隔出来,不仅仅是为了给他留隐私空间。陈贤无所适从地站在门前面,呼吸有些掩藏不住地急促起来,并没有在高明眼前的那样游刃有余。 他恍惚地抬起手,沿着刚刚高明触碰过的路径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也爱过我吗?” 脑海里响起那天夜里高明和强烈的睡意斗争着也要问出的那句话。他虽在问过去的事情,可他的追问好像延续到了如今。 刚刚那氛围、他那眼神、那抚摸、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分明是在克制地表露感情。 之前那次含糊地躲过去了,可如果那人清醒着再问呢?如果高明用现在时再问呢?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搞不清楚他们之间应该是什么感情。 不可能是爱他的,陈贤想。十几年根深蒂固的精神压力,让他无法完全抛开父母辈那层关系看待高明,但不知何处缘起的强烈欲望又让他不想放开他。陈贤只当是未完成感带来的不甘在作祟。高明好像是他青春时期遗失的宝物,他曾最留恋的陪伴,如今失而复得。 陈贤知道自己怀抱着他会感到圆满和安心。他无法想象再经历一次分离,不敢想这怀抱落空。 但这好像是错的。 我不想你离开是真的。 但我怎么能回应你的感情呢? 再说了,你对我的感情,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高明,你可能只是因为生了病,太脆弱了,才会觉得喜欢我、依赖我吧?像你以前那么充满精力、那么独立的话,离开我,你转瞬就可以融入另一个环境。就像我们高中时候那样,故事不会有续集,当年的分别就是今生交集的终点。那我对你的留恋该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仅仅是因为命运的玩笑,夺走了你离开的能力,我才能再捡到你吧? 卫生间里传来淋浴的水声。陈贤倚着门,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 方才那人期盼自己怎么做呢?他的眼神好像在乞怜、在找寻,主动攀上来,又暗自失望坠落。陈贤全都看得懂,却连对他笑一笑都那么犹豫。他不敢想更多,不敢肆意地对高明流露出感情线索作为回应,他觉得这时候怎么想怎么做都好像是乘人之危。 “贤哥,可以麻烦你帮我一下吗?” 高明的声音从门的另一侧传来,陈贤收拾了一下脑子里的想法,应声小心拉开门走入。 一切恢复平静,就像陈贤一以贯之的做法一样,如果高明需要,他就陪着,不再去想原因。 他看到房里的人耸着肩,手肘撑着椅子的扶手,略微倾斜地坐着。孱弱的小腿从浴巾下露出来,松垮突出的脚踝扭着,瘦缩的双脚毫不受力地撇在地板上,还带着雾气蒸腾的水迹。 可以淋水的便椅四脚都包着橡胶防滑垫,因为刚刚收拾卫生时候挪开了一些,现在被摆在离淋浴稍远了一点的地方。高明勉强可以自己够过来花洒,却放不回去,现在还握在手里。 陈贤的心颤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花洒挂回架子上。 高明他毫无选择。 没有轮椅在他身边,他自己连从卫生间出来都做不到。这到底会是多无助的感觉呢?他会有多害怕自己再被遗弃? 所以,对吧?这感情是信不得的。 陈贤蹲下身抱住了高明。 以为对方要抱他起身,高明伸出右臂搭在了陈贤的肩上。 可陈贤没有动,他单膝跪地,蹲得比高明坐着还低,双手环抱着他的胸廓。 “?”高明欲言又止,心脏砰砰地跳着。 可没有容他再细想的时间,陈贤把他另一只手也拉到肩上,一用力,将他横抱了起来。 浴巾顺势落在了地上,瘦弱变形的双腿一上一下夹在陈贤肘弯里细颤着,把没能擦干的水弹得四处乱滴。 陈贤把高明放回卧室的床上不让他起身,又拿了毛巾仔细擦干他腿上的水。 床上的人从身体位置的变化中缓了过来,有些不安地看着陈贤忙碌,他没说什么,只是朝他淡淡地微笑着。 陈贤看了高明一眼,从外面拿进来刚才的弹力袜,轻握着他松垮灵活的脚踝往上套。 这可比他想象的难多了,高明的腿脚稍一受力就会乱晃乱颤,弹力袜又紧,使劲又怕弄伤他。就这么手忙脚乱地弄了老半天才提到大腿上。陈贤稍松了一口气,脑门上出了比刚刚大扫除还多的汗。他重新看向高明,想跟他说自己准备帮他翻身把裤袜提上去,却发现那人虽还是微微笑着,但眼里擒满了泪。 “怎么了?弄疼你了吗?怎么不说?”陈贤有点慌了。 高明咬紧了牙关不让眼泪掉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又这么矫情。他摇摇头,努力撑起上身,伸手示意陈贤抱他。 后背再被环托住,双手都扣在他肩头那一刻,泪水又没出息地夺眶而出。 “辛苦你了,贤哥。” 陈贤愣了愣,弯下了刚刚还直挺挺的腰,紧紧贴住高明的身体。他拍了拍高明有知觉的背,试图安抚他不稳的情绪。 “没事的,别放在心上。”陈贤在他耳边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 陈贤在高明看不到的地方,也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第37章 第23章 南门二 toliman 在家收拾好之后,他们直接打车去了银行街附近。到了室外,高明乱七八糟的心情好像也被太阳晒蒸发了一样,情绪变好了一些。 四周摩天大楼林立,刚好到了午休时间,马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白领人士。 陈贤从未关注过公司周围的无障碍设施,推着高明穿过摩肩接踵的小广场,却找不到哪里有可以上楼的直梯。绕了几圈,又问了几个人,才终于找到。 可是等到了写字楼大堂的电梯平台,员工通道又只有几台三辊闸刷卡机,轮椅根本过不去。陈贤去找保安登记,被告知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把人背过闸机,要么绕到地下车库走货梯。 陈贤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就要找物管领导理论。高明坐在轮椅上看着陈贤跑来跑去,也有点闷闷不乐,觉得都是自己任性的要求,才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 “贤哥,要不我不上去了,到这就已经算来过了。” “不能因为怕麻烦就自我催眠说不想要呀,这不是你以前和我说的吗?你好不容易提点要求,这点麻烦算什么。再说了他们无障碍化做的不好,本来就是应该改进的,物业还应该谢谢你才对。”陈贤边说边走过来,俯身看着他的眼睛:“我陪着你呢,不用担心。” 高明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和他说过这么句话,只能安慰地笑笑。 最终他们还是妥协了,从车库绕到了货梯。然而货梯也很紧张,不知是哪家公司在搬家,可能为了运装修材料,货梯里里外外都包了一层木边框,轮椅进出不方便,陈贤还因为这事和物业吵了一架。 “什么垃圾公司,都没考虑过轮椅进出吗!”陈贤进了电梯还骂骂咧咧的。 高明坐在一棵一起挤电梯的发财树下,偷偷拉着陈贤衣角,叫他别生气,不断跟他说算了吧,自己没事的。 “我真该录音录像,回头投诉他们!”陈贤气哼哼地说。 高明还从没见过陈贤和别人发生冲突,心里暗暗觉得好玩。以前那个啥也不在意的闷葫芦真的不见了,现在这点小事都能惹火他。 出了电梯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都是玻璃房,里面是密集的灰色屏风划分的工位,东西繁杂,见缝插针地摆着些吊兰。午休时间还有人在拉着百叶窗的会议室里吵嚷,不知道在争执什么,激烈的语气都透过了玻璃。 “哇……这么恐怖吗?”高明回头看了一眼陈贤。 陈贤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贴到高明耳边悄悄说:“无聊。可能觉得谁大声谁有理吧。” 陈贤所在的部门在走廊尽头拐角处的房间,玻璃门里又有一条小路,看起来有些窄,两侧都是工位。他把轮椅停下来,给高明指了指里面,说:“就不进去了吧,你看,就那个位置,没什么特别的。” 高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深蓝色的工位挡板上有名牌,离得有点远,模模糊糊看不出是什么字。他坐在轮椅上太矮了,只能看见工位上有几个高高低低的显示器。几乎只有那个位置空着,周围的工位上还都有人,很忙碌的样子,偶尔站起来接电话、处理手里的纸质文件。 他还从没关心过陈贤是做什么工作的,只知道他公司在这片金融区,每天早出晚归。如此看看,恐怕他上班的时候,也是这样忙得不可开交吧。 高明张望了一会,划着轮椅往后退了一点,想避开里面可能存在的视线。 他刚准备和陈贤说话,注意力却被“咔”的一声吸引走。玻璃门锁弹开,门禁的红灯也变成了绿色。一个穿着高跟皮鞋和丝质直筒裙的女人拿着一个文件夹开门出来。 “ian?”女人见到陈贤好像有点惊讶,然后用粤语问了什么。 “啊,k 姐,”陈贤站直了去回应她。 高明仰视着两个人。那女人染了一头金棕色的披肩发,脸上有着精致的妆容,v领衬衫露出紧致细腻的肌肤,身材凹凸有致,整个人看起来很干练。而陈贤即使穿着一身休闲装,成熟和自信的气场也让他看起来游刃有余。 他们有说有笑,语速很快,高明不完全听得懂粤语,但能听出来陈贤在解释为什么请了假还出现在公司。 “k姐,刚刚忘记介绍,”陈贤突然生硬地转成了普通话:“这是我弟弟高明。高明,我同事kelly。” “你好啊,我系kelly。”女人俯下身朝高明微笑,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听ian提过你,好开心见到你。” 高明冲她礼貌地笑笑,看着她再站直和陈贤打趣,说着说着又说回粤语:“ian,但都没听你说过你细佬咁靓仔喔。” 他们又说笑了两句,叫kelly的女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回去。 陈贤蹲下身有些抱歉地看着高明,说:“kelly说今天有个报告要提交,刚好逮到我,让我确认了签字,好不耽误进度,你稍等我一会,行吗?” 高明点点头。没过一会kelly就拿着一沓文件出来给陈贤看,一边小声和陈贤抱怨了几句什么stephen。 门口总有人进进出出,陈贤往后站了两步让开路,和kelly靠墙站在一起,开始看那些文件。他偶尔在纸上涂涂画画,和她轻声讲话确认着细节,最后拿她手里的文件夹垫着签了字。 这才是陈贤该在的地方,高明想。他完完全全融入了这个环境,他们配合的那么默契,他可以在这里立足,他属于这群人。 第38章 自己和陈贤隔得好远。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自己怎么会孤注一掷地追来这座城市,怎么可以希望陈贤留在自己身边?书读完了又该怎样呢?没有了收入,他这样的身体又能去哪工作?怎么能忍心一直拖累陈贤? 高明胡思乱想着,手指抠着轮圈,默默低下了头。 没有注意到他们什么时候聊完的,kelly走到他轮椅边和他打招呼告别,高明才猛的回过神,朝她微笑着摆摆手。 女人走后,陈贤走过来蹲在高明身边,笑了笑,道:“咱们快走吧,万一待会被老板碰到又叫我开会。” 高明看着他反应了一下,迅速调整好情绪,故作轻松地说:“劳动法是摆设吗?” 陈贤抬头望了一眼走廊,开玩笑道:“资本家嘛,这事可以有。” 下楼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二人。高明看着跳动的楼层显示屏,淡淡地问:“哥,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啊?” 陈贤放低手机,看了看高明的头顶。 “没想过这事。” “咸阿姨也不催你吗?” 听高明提起妈妈,陈贤习惯性地感到不自在起来。好像电梯箱里氧气都不够了似的,他觉得窒息,深吸了两口气。 “你问这个干嘛?” “就是好奇……”高明听他语气不对,转过头来看他:“都没见你联系过咸阿姨,也没听你提起过她。” “我都成年人了,老提她干什么。”陈贤回避着他的视线。 “嗯……”看他有点不开心了,高明悻悻地转回去。 电梯门开了,高明的轮椅又被木板子挡住,还是靠陈贤和保安合力把他抬了出去。 陈贤借机又和物管发作了一番,一路回到了大堂。高明想劝阻他,却被他推到远处的落地玻璃旁。陈贤锁住轮椅的刹车,让他看着外面的绿植,说:“你别管,我得和他们理论。不主动争取,别人才不会重视。” “贤哥!……”高明叫不住他。他知道陈贤心里不痛快,但又不想他因为自己和别人闹不愉快。看着陈贤快步走远的身影,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看窗外,阳光灿烂,路上都是打扮得体的人,三三两两,或是坐在喷泉池边吃便当,或是站在路边闲谈。自己仿佛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只能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躲在外面庭院栽种的灌木后面,偷偷不安着、自卑着。 他转过头去看陈贤,那人和几个穿着黑西服的管理员站在一起讲着电话。没一会他挂了电话又和管理员沟通起来。 陈贤站在众人中间,气质出众,鹤立鸡群,让他移不开视线。 多了这么多麻烦事,都是因为自己。高明有些难过。 除了自己,还有好多人也需要他。 我不想这样的。 追着你到这里,不是为了给你带来麻烦的。 好不容易的相处时间,高明不想再这样浪费下去了,他打开轮椅刹车朝陈贤划过去。 陈贤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去继续和物业公司的人理论。 “哥,走吧……”高明在陈贤身边停住,轻轻拉了拉他的手指,看他还是没反应,又随口找了个借口:“我……我有点饿了。” 陈贤觉得奇怪,蹲下身仔细看他,这人很少说自己饥了饱了。视线对上他可怜的眼神,陈贤看出他只是在求自己作罢,气也消了一大半。 他又和物业职员撂了几句话,然后把轮椅推开到一边关心他:“好了,我不说了,你没事吧?” 高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物业的人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他们散去工作。 “贤哥,凶巴巴的。”他小声对陈贤说。 “哪有。明明是他们工作不到位。” “你是不是生我气啊……我不该乱说乱问。” 陈贤沉默了,母亲的事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他对谁都说不出口。 “哥……对不起,以后我不说了。” “不是你的错。”陈贤看着轮椅上的人,用手摸了摸他放在腿上的手,那手刚刚拉自己的时候就冰冰凉凉的。 “这里面是不是冷气太冷了?你怎么不说?” 他又摸了摸高明的膝盖,隔着裤子都摸出来又冷又僵。“哎,是我欠考虑了。我推你出去,别在里面着凉了。” 他们移动到太阳底下。陈贤在一张公园长椅上坐下,把高明的轮椅转到和自己面对面,解开束带,抬起他的腿帮他活动。那双细腿的肌肉在他手心拧着劲,陈贤按揉着,问他痛不痛。 高明摇摇头,外面的强光照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我没有不舒服的,贤哥,你别担心。” “嗯……” 陈贤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道:“我刚刚和物业说你是来视察的领导,结果你一上来就叫我哥,给我整破防了。” “噗。”高明也乐了:“哪有我这德行的领导。你都不和我先串通好,我怎么知道……” 陈贤又笑了笑:“你怎么德行了?你可是我们家大博士。来视察我的工作环境天经地义。” “哥……”高明从没听过他这么亲昵的说法,脸瞬间红了起来,慌里慌张地说:“你别这么说,我能不能毕业还不一定呢……” “你那么牛逼,肯定没问题的。”陈贤说着揉了揉高明头顶:“我也是真没想到,天天抄我作业的小家伙,居然读到博士了。” 第39章 “说谁小家伙呢……” 陈贤把高明的双腿安放下,重新绑好束带。他微笑着站起身,转移了话题:“想吃什么?不是说饿了吗” “你平时中午吃什么?” 四周看了一下,陈贤道:“没什么特别的,就附近这些,什么快吃什么。” “那我们就去吃那个最快的!哥,有多快?”高明看他笑了,自己也好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开心。 “哥才不快。” 高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陈贤在说什么,原来他这副成熟正经的皮囊之下还是幼稚得可笑。高明无奈笑道:“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陈贤双手穿过高明腋下,提起他上身,让他在轮椅上坐起来了一些。 “得让你今天不虚此行,多开开眼。”他笑了笑,推动轮椅:“走咯。” 第24章 觜宿一 meissa 真的就是一家普通的路边茶餐厅。高明随便选了个午市套餐,陈贤则轻车熟路地一口气说了很多要求。要哪种牛腩,哪个饮料不要冰了,哪个又要少糖,哪个要多汁。给高明听得有点震惊。 “贤哥,你现在好活泼啊……” “有吗?”陈贤挤进去里面的座位,和高明并排坐下。 他看着高明的侧脸,不常晒太阳的皮肤薄得透出些许血丝。有些长的头发散下来遮住了一点耳朵,也半遮着眉眼。陈贤伸手去抚了一下他垂下来的刘海,高明很是意外,睁大了眼睛转过头来看着他。 黑眼圈有些重了,呼应着有些苍白的唇色,显得人非常憔悴。那人的虹膜是很淡的褐色,藏在轻轻抖动的长睫毛下忽明忽暗,看起来总有些不安。 他的世界越来越小了吧?陈贤想。他看其他人的眼神变得有些闪躲,说话也总小心翼翼。他好像在避免深交,总是想要息事宁人,周围环境有一点变化就会反应敏感。他会突然流泪,问起来却不说真实的原因。 那个风风火火的活跃少年完全消失了。他大多数时间依然温和,但那温和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绝望。 陈贤宁愿他发泄心里的情绪,也不想要渐进式的窒息。想来惭愧,住在一起这么久,他们之间的交流却少得可怜。 高明还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无能,不允许自己成为他的拖累。陈贤也不敢直视他的残疾,更无法真正体会他的痛苦,对高明的关心只能止步于他熟睡后的照顾。 看着他的眼睛,陈贤想,自己或许可以带他看看那个让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丰富世界——那个因为有他,自己才得以见识到的“好起来”的生活。 陈贤冲他尽力温暖地笑笑。 这次,不要再逃了。这次换他来拉高明一把。 落座也就三五分钟,他们点的餐就上齐了。陈贤烫好餐具递给高明,然后漫不经心地用长柄勺捣烂自己饮料里的柠檬片。 柠檬被挤碎,混着相互碰撞的冰块,在晶莹剔透的琥珀色的茶底里翻动。注意到旁边的人专注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动作,陈贤也侧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陈贤问。 高明把手里的勺子抵到嘴边,小声说:“哥,我能喝一口吗?” “你喝冰的不会闹肚子吗?” “但它好好看啊。”高明的视线一刻不离陈贤手里因冷凝水而变得不太透明的塑料杯:“我都……记不清上次喝冻柠茶是什么时候了。” “热的不一样吗?” “你问问你自己,那能一样吗?”高明有些埋怨地挖了他一眼:“热柠茶就像在喝中药,又酸又苦又涩的。”他又移回视线去盯着那杯饮料,看起来酸酸甜甜冰冰凉凉的,好想念能大口喝冷饮的日子。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叫的少冰少甜啊。” “那也不一样,冷饮是有附加的快乐的。” 这点要求有什么不能满足的?陈贤心想,用搅拌勺盛了一点点,递到高明面前:“还不信邪,那你尝吧。” 就着陈贤的手,他张口抿住了那勺饮料,很快就变了表情,吐着舌头道:“你们这些自我欺骗的异教徒,不甜喝什么饮料?” 拿着勺子的人心满意足地笑了。“刚刚是谁说冷饮有附加的快乐?中年人怕发福,可以为此牺牲掉甜头,等你三十岁可能就懂了,小东西。” “你才比我大多点就倚老卖老?”高明装作咬牙切齿地说,转回头去拌起了饭。 很久很久没有和陈贤一起在外面吃过饭了,上一次大概还要追溯到上高中的时候。每每放学路过校门口的小摊,尤其是冬天,那热腾腾的蒸汽带着鲜味扑面而来,高明都会拉住陈贤,去买几串鱼丸,要么带回家一起吃,要么直接肩并肩坐在东拼西凑的塑料板凳上解解馋。 “有点想吃以前那个关东煮了……” “嗯?”陈贤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关键词:“你说学校附近那家路边摊吗?这都过去多久了,不知道那大爷还在不在。” “在也吃不着了吧。”高明看着勺子里的饭,有点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应该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 “四个小时的飞机,就为了回去吃个小摊?” “怎么不行?”陈贤故作惊讶的样子:“你要是想,十四个小时都值得。” 高明把那勺拌饭放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奇怪地看着陈贤。 第40章 “干嘛这样看我,我说错了吗?” “你是被消费主义腐化了吗?贤哥。拿这招去追妹子吧,你这深得‘要浪漫先浪费’的精髓。” “就你屁话多。”陈贤从自己碗里挖出一块牛腩,放进高明勺子里:吃饭!” 牛肉炖的香嫩软烂,一咬就有鲜香的汁水在口腔里浸开。高明多日没吃过这么油腻的食物,一时有些不适应。他细细咀嚼着,看着陈贤饿死鬼一样暴风吸入。 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这个陈贤。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人生活里都有谁,不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知道他有什么理想。他熟识的,是一个用冷漠掩饰自己无助的黑发少年,那个人叫陈咸。如今这个社会人,像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哥,有他自己的生活圈子,有生活的热情,他已经不需要自己什么了。 高明嘴角挂了些欣慰的笑意。 哥啊,哥,如果把心里的私欲对你说,你会原谅我吗?如果不压抑自己的感情,如果解开所有的束缚,告诉你这绵延了十数年的爱,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浅褐色的瞳对上了深墨色的瞳,高明慌忙躲闪,也转回去埋头干饭。 怎么可以想这些呢?高明在心里责备自己。 现在的他还能给陈贤什么呢?只有折磨和没完没了的麻烦。或许自己应该和陈贤的妈妈一样,被丢在那个他还未成年的世界。 但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还是停不下心里的爱意,还是想问:“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 始终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出口。 他喝完了杯子里温热的好立克,余光里看到陈贤手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他。 “你干嘛……”刚一张嘴,就被陈贤拿着一张纸巾糊住。高明脸颊倏地红了起来,挡开了陈贤的手。他接过陈贤手里的纸巾,自己擦起来,还支支吾吾地念叨:“我手又没坏,干嘛帮我擦……” “就觉得今天你小子不正常,怕你嘴一闲,又说些不着调的话。” “我哪句不着调了?” 陈贤抿着嘴笑了笑没说话。 多少年了?逃离了那个牢笼,不知道要怎么独自面对世界。想要独立活下去就必须得改变。除了母亲,最熟悉的就只有你。就学着记忆里你的样子说话,学着你的姿态去与人交往、生活。听了你的话,把你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全靠我一直想象着那个少年的你同步成长的样子,再用自己演出来。 四不像。陈贤想。 后来不是没遇到过想要进入自己生活的人,读书时工作时都有。但每当听到别人说喜欢自己,陈贤都觉得可笑,觉得理所应当又悲哀。 看我演得多好。 看吧,即使只学到了个皮毛,即使是个冒牌货,也还是很吸引人对吧? 高明,又有人喜欢你了呢。 但时间那么远,看不到尽头。 戏演久了,角色和自己的边界变得越来越不清晰。真实的自己和想象的那人像长成了一个畸形的个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原本的想法,哪个是修正的热情。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活什么,只是一直遵循着生活的惯性。 看似融入了环境,但陈贤总是觉得别扭,只有他自己知道,自高明之后没人再走进过他的世界里。周围好像都是npc,什么stephen、kelly、meggie……他都不在乎。那个ian是谁,他其实也不清楚。只是念起来很像粤语里自己的名字便随便起的。 人前,自己是个靠谱合群的工作狂。人后,这个叫陈贤的又是谁呢?一个人关起门来,他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和自己相处,所以和高明重逢之前他从来不休假。 都是假的。这些生活,这些体验,都好似是一个不存在的假人的记忆。高明,这都是我替你活的,是时候还给你了。 陈贤推着高明出了那家店,他低头看了看轮椅上的人。 白色t恤外面套着一件蓝色棉麻衬衫,阳光洒在他头顶上、肩膀上,疾驰而过的车卷起风吹过他有些微卷的头发,这一切都好像多年以前没什么改变。 但他们都不是曾经那两个少年了。 第25章 五车五 el nath 陈贤带着高明去了那间在坡上巷子里的小理发店。店里只有几张转椅、两面立镜,却装饰得温暖细致,灯光也明亮。唯一的理发师是个五大三粗的秃顶大哥,除他之外还有一个打下手的黄毛小子。 大哥见陈贤来了,放下手里的扫帚,热情地招呼他,还帮着把高明的轮椅抬上门口的梯级,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们很熟络地寒暄,看样子陈贤来过很多次了。 或许是因为有陈贤在,高明觉得今天遇到的人都很好。他以前在这城市从没有过归属感和存在感,生活圈子就仅限于学校那一点。研究生一大半都说普通话,尤其导师、同门全都和他一样是外地人,没有需求,他也就没怎么学过粤语。往日总觉得本地人说话听起来怪吓人的,大嗓门,语气乍一听好像在吵架。但跟着陈贤接触下来,发现其实大家都是很礼貌热情的。 大哥挪开了转椅,帮着高明把轮椅摆正在镜前,利索地给他围上剪发斗篷。他撸起袖子,用那只爬满刺青的粗壮手臂揉了揉高明的头顶,看架势像要把他脑袋晃掉似的,但实际手上力道很轻。 他用一口不算太标准但是非常流利的普通话,问了问高明对发型的想法。高明只说和陈贤的一样就好。大哥点了点头,不多废话,直接喷了点水,拿起推子就开剪。 第41章 陈贤坐在旁边的转椅上,看着镜子里高明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哥聊天。闲谈间,高明听陈贤称呼大哥为强哥,听到两人谈论起基金什么的。 十几分钟就剪好了,同样的发型在高明的头上没有陈贤那般干练,反倒显得松散飘逸。强哥为他撤掉斗篷,又用海绵扫走了碎发,示意他进里间洗头。 高明跟着他进去,自己解开了轮椅上的束带。但是那洗头床比轮椅高了些,他试了两下都没能转移过去。 陈贤跟了过来,受制于房间太小,没法从轮椅侧边挤过去。他没多想,直接双臂从后面穿过高明腋下,像拎小孩一样把他从轮椅上提了起来。但好歹高明也有一米八几的身长,下肢仍然拖在地上。因着身体突然被拉起来,高明吓了一跳,身上各处接连传来扯痛,废用的下肢也抽了几下。 “诶!当心点,你这样容易伤着他!” 强哥大声喝住陈贤,走上来用力帮忙托起高明的腰臀,两人合力把他放平在床铺上。 “躺在这能行吗?”听见陈贤问道。 头被安放在洗头池边,因为突然的活动,太阳穴在突突地跳。高明闭了闭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的错,我不该这样拽你的。”陈贤语气里都是自责。 “没事,哥……下次别这样,你容易伤着腰。” 强哥看了看他们俩,开始试起水温。哗哗的水声响起,陈贤隔着雾气看了一眼强哥。 “强哥,洗好叫我,我来帮他。”陈贤说着,给轮椅转了个方向,看暂时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了,就退出了洗头的小房间。 强哥看着孔武有力,但为人心细,洗头的手法也很温柔。久违了的在店里理发。头顶被揉搓出了温暖细密的泡沫,高明恍惚间觉得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自己还是正常人的时候。 “小伙子,我问句不该问的。”强哥突然开口,好像故意压低了声音。 “啊?您说。”高明有点意外。 强哥手上停了停,小房间里只剩哗哗的水声。 “你们,是爱人吗?” “您……怎么这么说?” “你看他的眼神,不是看亲戚或者看兄弟的样子。” 高明的眼眸恍惚地晃了晃,睫毛扑扑朔朔好像有点慌乱,心脏越跳越快。 “你别多想。只是看到你,我就想起我爱人了。他车祸之后一直坐轮椅,总说自己不想坚持了。是我逼着他振作,逼着他活下去……给他增加了多少痛苦。”强哥的声音很低,变得有点嘶哑,好像沉重的刀子在喉咙里割出了口子:“就这样,阿元硬生生多陪了我八年。到最后……完全只是因为我自私地想留住他……不知道,他恨不恨我,能不能原谅我?” 强哥的话混着水声听不真切,内容却无比清晰,让高明很惊讶。他一时反应不来,只下意识地安慰道:“您想多了,您爱人肯定也是想好起来,想和您一起好好生活的。” 强哥听了他的话,沉默了片刻,手上重新开始动作,帮他冲掉头上的泡沫。 高明看着天花板,阳光通过玻璃折射到那里,有水波纹一样的震荡。八年,想都不敢想的长度。这样的生活,就算是为了陈贤,他能坚持吗?如果自己有那一天,陈贤会怎么办,会不会觉得不舍得? 水声停下了,强哥拿了毛巾,边帮他擦干边说:“可惜我们没机会了,你们要加油啊。陈生来我这也有好几年了,这两年每次来都会和我们提起你,我们看着他变化,眼里有了不一样的光,他一定很看重你。” 高明完全愣住了,惊讶地睁大了眼,那片刻甚至突然忘了要怎么呼吸。 不一样的光,那是什么呢? 不是亲戚,不是兄弟,是爱人吗? 他胡乱地想着,但热蒸汽好像带着他的思考能力都从头顶都飘走了。直到那人熟悉的身影进入视线,高明才收起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 陈贤接过毛巾垫在自己手臂上,扶着高明慢慢起身。高明出门时绑了束腰带在身上,低血压的情况没有那么严重,很快就适应了变化。倚在陈贤怀里,留意到他关心专注的神情,高明心里有点动摇。 他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看着陈贤费力地把自己抱起来放回轮椅上,高明只觉得对不起他。 要加油在一起好好生活吗?别人是先是爱人,再经历磨难。我则是,先成为累赘,往后或许全是不幸。陈贤不欠我什么啊。 高明被交给黄发年轻人帮忙吹干头发,前额的发丝被吹到眼前忽聚忽散。镜子里可以看到陈贤坐在他背后经历着一样的理发流程。视线被头发遮挡,断断续续的,像是他们两个人的时空交叠。 他们背对着背,在镜子里却无限重叠在一起。 他和陈贤,能像这反复反射的无尽空间一样继续吗? 小弟关掉吹风机,用梳子给他拢了几下头发,拿来定型喷雾。高明点点头,闭了闭眼。 再睁开的时候,陈贤已经不在座位上了。镜子里只能看到高明自己的样子,和后面空转椅周围地上一圈黑色的碎发。 总会有这一天吧?我们会分开。高明落寞地看着镜子里的世界。真羡慕那一地的碎发啊,虽然没人要,但它们彼此永远混在了一起。我的,和陈贤的一部分,此时此刻,永远地混在了一起。 第43章 “回家吗?”陈贤的话打断了高明的恍惚。 “啊?”高明向后侧仰头看了一下陈贤,再回过头看向理发店的时候,强哥已经回去忙了,只留下门口的三色柱在旋转。 “现在回家吗?还是想去哪转转?”陈贤又问了一遍。 高明回到现实,但心里好乱,不知道怎么排解,随口答道:“随便走走吧?我还没去过东边。” “嗯,我帮你推。” 陈贤早就习惯了紧张的生活节奏,推着轮椅也总想大步流星地向前冲。奈何人行道本来就不宽,路边还站了一排等公交的人,偶尔又有拉着货的平板车经过,只能耐着性子走走停停。 走过一个路口,他们跟上了一对步速缓慢的年迈夫妻。老两口个子不高,花白的头发,略显佝偻的身形。两人手挽着手,老太太另一手拎着一个绣着花的小包,老先生拄着一根拐棍。 陈贤左右摇晃,想找机会超过去。可是路一直很窄,老夫妻向左靠,他们也只能向左。老夫妻走在路的右边时,他们也只能靠右。 “急着去哪啊?”高明回过头朝他笑笑。 被他一问,陈贤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了。他们缓了速度,一起感受着热闹的市井氛围。这片街区和金融区附近的山道不同,平整、紧凑又充满生活气息,各式小店让人目不暇接,高明看着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他曾见过这个世界吗? 水晶灯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亮闪闪地变换着角度。咖啡厅冷柜里摆着让人不舍得吃掉的漂亮蛋糕和甜甜圈,浓郁的香味从玻璃门飘出来,伴着店里细碎的交谈、打字、还有杯盏相碰的声音。 斜坡上的榕树盘根错节,顺着石头缝的纹理蔓延着,树荫洒在路上,风吹过一地树影婆娑,也把些许落叶吹到墙角、吹落进下水道里。 洗衣房叠成墙的烘干机全部都在旋转,水蒸气糊在门框边缘,模糊了里面反复翻腾的各色衣物,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和街坊大声聊着天。 卤水店橱窗里挂着琥珀色的烧鸭,暖色的光照在大炖锅里,咕嘟着的金钱肚让人垂涎欲滴。 二手钟表店精致地陈列着,罕见古董金表还闪耀着过去的光辉。 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小店,即使还没到下班时间,路上也都是人…… 那么多鲜活灿烂的生命。 就算速度慢,也一直走了好远。太阳渐渐西倾,金光从背后角度很斜地照过来,他们挡住了那一小片本属于老夫妻的夕阳,影子甚至在前面的路上都拉得老长。 高明好想也能和陈贤这样手牵手漫步,好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这样他们就能一起走好久好久,说不准能一直走到白发苍苍。 但身体好像不允许他继续幻想。人行道上铺着枣红色的小砖,轮椅减震不好,渐渐持续的颠簸让他很不舒服。他以为自己只是累了,但过了一小会就开始头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甚至开始震动报警。 “高明?”陈贤停下来,蹲到他面前唤他:“你还好吗?怎么脸有点红,是不是憋了?” 陈贤拉起他的手腕看到手表提示心率过低。 头痛越来越强烈,还伴随着鼻塞和恶心,看来是ad又犯了。这麻烦的身体,不知道是又哪里不舒服了。 “去……去洗手间……”一张口觉得更难受了,好好的一句话只能挑关键词说出来,还控制不住地喘息。 “好的,好的,你坐稳了,尽量放松。”陈贤急得四处张望,判断海边的商场里可能有最近的无障碍卫生间。 他推着高明穿过人群,等不及绿灯就趁着车流间隙冲过立交桥下的小路口。轮椅经过路面每处不够平整的地方,轻微的颠簸都会让那人的腿开始痉挛,频率很快地把脚踏板踩得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 高明的头懵懵的,周围的嘈杂声都减弱了,他在耳鸣之间听见陈贤在身后叫他坚持。他歪在轮椅里,靠着陈贤一只手扶着肩膀才不会摇晃得太厉害。 等到了商场门口,他已经缩到快要躺在轮椅里,全靠腿上的束带捆着,腰上的束缚带都卡在了胸部。 这该是多不堪啊……高明努力用嘴喘着气,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路人惊异的面容,他们都下意识躲着自己。 冲进商场大门,迎面过来一个推着宠物车的老妇人。一只棕色的卷毛小狗在车里神气扬扬地吐着舌头喘气,骄傲地昂着小脑袋。 别……别这样…… 高明绝望地闭上眼。 头痛令他无法再思考,好像有个钟表匠在他脑子里数着秒,想要开个洞砸出来,让他今天所看所想所感全都化作泡影,只留下一句: 狗都能管住自己,你甚至都不如一条狗。 第27章 五车三 menkarlina 高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马桶上的。陈贤帮他松开衣裤和束腰后,他才稍恢复了些清醒的意识。 身体还是难受得无法自控。上身卡在马桶盖和扶手的夹角处,手臂被放在栏杆上虚搭着,高明努力动手握了握,抬头看见陈贤正在他面前手忙脚乱地拆一次性导尿管的密封包装。 不要…… 他往下看,裤子堆在小腿,血栓袜也被拉了下去绷在两膝之上,一定程度上限制着痉挛。 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脏纸尿裤还没来得及被裹起来,排泄物暴露在嗅觉和视觉里恶心又刺眼。 第44章 这是老天在惩罚我今天过得太得意忘形吗? 他想着,手在扶手上捏得指节发白发青。 唯有这腌臜之事不愿假陈贤之手。他抬手去够陈贤手里的尿管,但因为看不清楚,胡乱抓了几下都被陈贤躲开了。 “别弄,你自己行吗?我先给你手消毒。” 空着的手被拉起来仔细擦净,另一只死命握着扶手的手也被陈贤一点一点撬起来牵着。湿巾擦过皮肤,那人温柔地帮他按摩放松,然后手把手地把泡过生理盐水的塑胶管送到他两指之间看他捏住。 高明试着动了一下,可是手臂不扶着的话身体就会往侧边倒。没办法,只能由陈贤帮忙扶着,自己另一手拿着管子往里放。 为什么陈贤要看这些、经历这些啊? 他想着,觉得自己差劲极了。 心里急躁,痉挛和疼痛也就更严重。在艰难的呼吸间隙,高明不住地骂自己无能。 出了好多汗,指尖的触觉都变得不清晰。他哆嗦着手,怎么也对不准正确的方向,破罐子破摔似的用力戳。 “别这么对自己!”陈贤说着夺过他手里的软管:“我帮你,你放松,只管坐稳。” 一下强过一下的头痛让意识又有些迷糊。高明没有再反抗,抬手扶着额,难过地任陈贤摆布。 陈贤话说得漂亮,但他哪做过这个?在家高明不让他碰,在医院护士操作他也不忍直视,根本就是零经验。 但现在如果不硬着头皮上,谁还能帮他们呢?他的手也不住地颤抖,紧抿着唇,快要从里面咬破。 高明透过指缝看到陈贤手足无措地僵在那,他勉强抬起头,凄惨地笑着鼓励他:“哥……不用顾虑,不会疼的。” 陈贤在他面前蹲下,做了个深呼吸,回忆着以前看过学过的手法,把软管一点一点往里送,手腕尽量压着他在不安分颤抖着的双腿。 不忍再看。眼见陈贤做这些,高明心里的不舒服甚至超过身体的痛苦。 他闭起眼睛,肩膀随着沉重的喘息起伏。 听到水声的瞬间,高明全身像触电了似的抖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陈贤手上明晃晃地沾染了液体。 “呜……” 小动物叫声似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别过头去,五官都挤到一起。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在侮辱陈贤。 “疼吗?”陈贤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摇摇头,全身症状渐渐消退。陈贤轻柔地继续帮他按压排空、收拾干净。 做完一切,陈贤去冲净了手,转回头看到高明仍挤在角落里,双臂紧抱着自己颤抖的身体,深深垂着头,窝在那个让他毫无尊严的马桶上。 “怎么了?高明?你冷吗?”看他这个样子,陈贤担心极了,完全顾不得自己的任何情绪。 那人没改变动作、不回答,只有后背一下一下抽着。 “你别吓我,哪里难受?”陈贤问着,双手去扶高明的身体。 他不愿意这样的。他不愿意总对着陈贤哭的。但是眼泪就是不听使唤肆意流淌。 “哥,我对不起你。”高明的鼻音非常重。 “特殊情况,不用有心理负担。” “不是特殊情况,我就是有这么麻烦。” 见高明情绪不对,陈贤把他从靠坐的姿势扶起来,轻抚他的头:“没事的,我不嫌麻烦。” 高明对上他的眼,哭道:“一次两次可以不嫌,一年两年呢?十年八年呢?你不嫌……”他颤抖着吸了口气:“别骗我了,我这样活下去,狗都嫌!” “别这么说,高明,真的没事的,啊。” 他不想听无用的安慰,移开视线,嘴里嘟囔着:“没事的,没事的,你当然没事。本来今天都好好的,我还以为我可以……”他越说越哽咽,也越发激动起来,抬手砸向自己的双腿,双脚逐渐抽成怪异的姿势。 “高明!”陈贤用力控制住他,不让他继续:“你怎么了?心态平和一点好不好?” “平和?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平和?残废的不是你!管不住大小便的不是你!” “嘘……嘘……冷静点。”陈贤摩挲着高明微凉的手,上面汗津津的。“我知道的,你很辛苦,但要学会调整心态啊。都这么久了,还是不能接受么?” “接受?我到死都不能接受!你知道这有多残忍吗?我们本来是一样的人,可是再也不能平等了……” “怎么会?我陪着你呢,我一直陪着你。” “就是因为你陪着我……”高明哭得泣不成声,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没什么可以回报陈贤的了。 高明抽出双手,抬起来捧住陈贤的脸颊。 “?!” 冰凉潮软的唇贴上来的瞬间,陈贤近乎惊恐地把他推开,而自己的身体也因为反作用力向后倒去。 上身被推得撞在了后面的马桶盖上,高明发出了一声吃痛的轻哼。 而那人,他也没顾忌公共卫生间有多脏,手撑着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反应过来的高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瞳孔缩了缩,显然被陈贤的下意识的动作吓愣住了。 空气都凝滞了,只有他的轻喘和脸上滚下的泪证明着这不是静止画面。那难熬的时间不知是多久,可能只有几秒吧,但感觉过了一个世纪。 第47章 怎么回事?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这么暴躁失态?这样下去,说不准哪天会伤到陈贤…… 走吧,高明,走吧,有点远滚多远。 陈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改ppt,突然听见门锁的响声。 他光着脚跑出去,家里找不到那人的身影。陈贤慌了,开门追出去的时候,轮椅已经进到了电梯里。他不管不顾地伸手进电梯门缝里阻止它关闭,用力推开门挤了进去,拽住高明扶着轮椅的左手。 “你干什么?”高明使劲甩手想挣脱。 “你去哪?”陈贤更用力地握住他。 “你管不着!” “我怎么会管不着?我是你的意定监护人!” “你给我把协议找出来!少拿这一出来压我了!” “三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陈贤没理他,不依不饶地重复问。 “我说了你管不着!陈贤,你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凭你是我的老同学?朋友?室友?” “凭我是你哥!” “呵!”高明侧过脸轻蔑地笑了一声:“我姓高,你姓陈,任谁都知道我们不是兄弟。” 面对持续闹情绪的高明,陈贤皱着眉,烦躁又无助地沉默着,只用沉重的鼻息回答他。 “你到底当我是什么?”轮椅上的人打破沉默。 陈贤不解:“你说什么呢?” “你不爱我,你为什么要给我有希望的错觉?” “什么希望?兄弟也是你说的,爱不爱也都是你说的,从始至终,都是你在给我们下定义。” “是啊,没错。只有我有感情!我忘了你本就是个冷漠的人。我一定是烧昏了头,以为你变了。” 看他越说越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陈贤害怕他身体再出问题,想让他先冷静下来。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愤怒,尽量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高明,你在闹什么?” “你真的不懂吗?” 轮椅上的人使劲忍着,不让眼眶里的泪珠再掉下来。 “我在这,不是图你能照顾我。陈贤,我爱你。我知道我能做的太有限了,但我也想给你我能给的一切。可你……你根本不想要我,你根本什么都不想要啊。” 陈贤呆住了,头皮发紧。 电梯在摇晃着下降。 他无言以对,感觉浑身发冷,拉着高明的那只手都变得感觉不到了似的。 “你不能接受我,是因为我残疾了吗?” “不不,不是的。”陈贤一个劲地摇头。 “那是因为我是我咯?” “别这样……”陈贤好像在祈求他。 “你爱我吗?贤哥?” 陈贤张了张嘴,又狠咬住下唇。此情此景,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看他欲言又止,高明都要憋死了,急躁地追问:“那你为什么要留我啊?因为反正我也活不了太久了吗?” “你住嘴!别老咒自己!” “如果只是麻烦,那我没道理在你身边。”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地面,打开了门。 “放开!我不能这辈子一直依附着别人过活。”高明扬起了手,这次甩掉了他。 “别走,高明。”陈贤没有再伸手,只是用落寞的神情和语言求他。 “不是你说的吗?我想搬出去住也随我。” 陈贤怔怔地望着他,最后叹了口气。 “是我说的。”他声音温和了下来,好像不想挣扎了,“你是自由的,高明。想怎么折腾都随你,但别把自己再弄病了。” “我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呢?”高明歪着头,倔强的眼泪从眼角掉落下来。 多希望陈贤能给他最后一点点希望,他祈盼地看着他,道:“你要是爱我,就跟我出来。” 高明说完,推动轮椅出了电梯厢。 走廊的灯泡坏了一个,光线很是昏暗。 那个站在明亮的电梯里的人,两脚分别跨在轿厢内外,听到自己的话完全僵住了,犹豫着没有迈步。 “别这样,你别逼我……”陈贤垂下了头。 光照到高明写满失望的脸上,惨白惨白的。他操控着轮椅向后退去,逐渐变成了大门口的一个黑影。 “陈贤,你还记得你家门口花坛里那条狗吗?” 高明的声音从昏暗的走廊尽头传来,在安静的夜里清晰又悲伤。 “什么狗?” 高明看着他冷笑了一下。 “没什么狗,我就是那条狗!” 第29章 齐增五 anser 铁闸门在身后关严,仅存的温暖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高明被浓重的夜色吞没,快速划着轮椅远离那个让他伤心的人。他拐了几条街,手上没了力气,背也疼得他直不起腰来。 他扶住一根路牌的杆子喘气。顺着向上看去,一个小方块写着“学校 school”字样,再上面是个白底红框的三角形警示牌,当中是女性领着小孩走路的图标。在灯火迷离的无人路口,它们被四向还在尽忠职守的信号灯反复照亮。或快或慢的人行横道助盲音在身边空响,一如高明快要错乱的心跳。 别人习以为常的生活,为什么都是我无法拥有的呢?是我想要的太多了吗? 高明想着,踟蹰地四望。 夜深了,错落的高楼上没剩几盏灯,熬夜醉酒的人也销声匿迹。只剩下这些路灯,让城市仿佛一个没能全部关停的空洞机器。 第48章 如同置身荒原。兜兜转转还是这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感觉,时隔多年又找回了他。他呆坐了很久,才从失魂落魄中慢慢回到现实。 需要先找个落脚处。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亮,新消息提醒一连串地弹到主屏幕上,三两个未接来电,其它也全是陈贤发来的信息。 「你去哪了?」 「接电话!」 「我又是你的谁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最熟悉的称谓在屏幕下面那么刺眼,暗夜里碎玻璃不规则的反光像满屏的利刃扎向心脏。身体快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情绪波动,他垂下手不能再去看,靠在轮椅扶手上强撑着自己,胸口憋闷得想要干呕。 干什么啊,陈贤。现在说这种话。 高明心里好像拧起了一股劲。 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你的爱,不需要你的照顾,我也能活着,我就活给你看! 他抬起头深呼吸,赌气似的把轮椅继续往前推去。遥远的海风在空荡的街上横冲直撞,带着寒冷的潮气扑到身边。高明停下来,拉紧了衣领,重新拾起塞在侧袋里的手机查找去处。 夜班巴士班次非常稀疏,提供无障碍设施的酒店又远又贵,他决定就近找小旅馆碰碰运气,先捱过今晚。 他穿梭在略显破败的大厦间,连问了几处,要么无人应门,要么对方以没有空房为借口回绝。最过分的是有个被叫醒的旅馆老板看到他的样子,像见了鬼一样连道晦气。 高明灰头土脸地离开,走廊两边一扇扇关着的门从眼前闪过。 这世上好像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老旧的电梯载着他回到楼下。他缓慢地推着轮椅出来,无助地停在大门口,抬头看了看外面。他不知道还能去哪,突然变得很害怕这孤苦的漫漫长夜。 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到了宇宙深处。高明静静坐在那,像一副失去了灵魂的空壳。深夜带给这具残弱的身躯额外的疼痛和负担,精神变得恍惚,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了。 没有必要再熬下去了,就让这夜成为最后一夜吧。 他胡思乱想着,大楼值班的门卫大爷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直到大爷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高明才惊觉周围有人。 他不怎么听得懂粤语,大爷不怎么会说普通话,两个人鸡同鸭讲地比划了一番。老人终于明白了他的情况,帮他打了个电话,然后指给他方向,告诉他一个街区以外的居民楼里有他侄女开的小旅馆,还有空房。 高明谢过大爷,往他指的方向离开。他在路口转角处回过头去,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还站在楼门口张望着他,使劲比划着让他向左转。 陌生人的好意让他心里一暖。似乎在绝望至极之时,总会有一些人出现,为他在天平上“生”的那端加上一小颗砝码。 他没花多久就找到那个藏在老居民楼里的小旅馆。大爷的侄女梅姐看起来也有五六十岁了,穿着一身棉睡衣,睡眼惺忪地给他开门。她看了看高明的样子,见他又没人陪着,也不由得担忧犹豫。高明一再强调出任何问题不会赖上旅馆,甚至找了张纸写了个承诺书,才暂且抵消了对方的顾虑。 总算是找到个住处。高明拿梅姐给的钥匙打开门,突然就理解了什么是别人口中的“劏房”。 小房间里的走道只有大概一个轮椅宽、两个轮椅长,进去就像玩华容道一样。尽头是横过来的单人床,床尾上面突出来一块板作为桌子,人躺在床上的话,腿就要伸进桌板下面的空间。门口一扇窄窄的塑料折叠门,分隔出只容一个人站立的厕所兼浴室。 高明知道这城市房价高,但以前住学校宿舍感受没这么强烈,后来和陈贤一起住,也觉得房间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小。如今一看,可能这才是真实的行情。 他关上门,把钥匙扔在小桌上。身体状况不好,他急需躺下来休息,但还是耐着性子先从包里掏出一个护理垫铺在床上,才解开轮椅上的束带,小心地转移过去。 床垫太薄,枕头又不够高,他躺在这里浑身都感觉怪怪的。这还是病后第一次躺在除了医院和家里的护理床以外的床上。 不过没精力折腾更多了。高明掏出手机定了个闹钟,结果又看到陈贤发过来新的信息。前面好几条撤回了,只留下一句:「我错了,别不理我,我很担心你」。 这行字看得高明心酸,他动动手指回了两个字:“睡吧”。 陈贤的新消息立刻追了过来:「你在哪?带钥匙了吗?冷静冷静就回来好吗?」 他盯着和陈贤的聊天界面,几次看见对话框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高明赶快退出去,可半天也没有收到什么新消息。 这个千辛万苦重新得来的联系方式,曾经有多期待他的消息,现在收到就有多心痛。 但无论多痛还是会想看。高明觉得自己像一团快要解体的云,只因陈贤还牵挂着,他才没彻底消散。 要怎么才能放下你呢? 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呢?陈贤。 高明移开视线,看了看房顶。天花板角落有一大片黑青色的潮斑和霉迹。他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一边,眼不见为净。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注意力回到屏幕。 「离开我可以,你给我照顾好自己。」 第49章 过了一阵,又来了一条。 「定时翻身!」 高明没有回他,而是把手机新消息震动提醒也关掉了。 太疲惫了,眼睛又痛,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但心里有事,怎么都睡不安稳。以为熬了很久,睁开眼外面却还是漆黑一片。高明动了动上身,关节肌肉都僵痛难忍。身上感觉不爽利,他干脆不再辗转反侧,准备起床收拾一下自己。可床边没有护栏,起身是个不小的问题,只能一点点蹭着坐起来,再转移到轮椅上。 仅仅做完这一步,就已经快要耗尽气力。脊髓损伤让他大半个身子都无法控制,左侧截瘫平面相对低一点,但痉挛也更重一些,平时需要很多辅助才能自理。有陈贤直接间接的照顾还不觉得,自己出来住才发现适应新的环境有多艰难。 他推着轮椅倒退到门口。轮椅进不去这个狭小的卫生间,马桶周围也没有扶手,他没办法坐上去。纸尿裤可以试着在轮椅上换,但冲澡要怎么办?至少得把自己弄干净一点、体面一些。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种办法。 他又回到床边,取了枕头过来,扔在了卫生间地上。锁住轮椅刹车,先把双脚从踏板上扔下去,然后利用轮椅和马桶圈撑起自己,尽量把身体往前送往下移。前半段还可以控制,降到一个角度之后双臂都使不上力,一下就跌坐下去,刚好摔在刚刚垫在地上的枕头上。 他努力撑着转过身,几乎是用爬的,拖着残废的身躯挪动。上身进到了淋浴房里,地上的防水圈却限制着他继续向内拖动身体,只能就这样歪斜着趴在地上。 手臂抬到最高也只能够到花洒管垂下来的部分,好在不锈钢的软管可以借着巧劲向上顶起,试了几次,花洒从支架上掉落了下来。 高明气喘吁吁地撑着墙面和地面让自己翻了个身,坐起来了一点,然后打开水龙头放热水。他顺手把刚刚身下垫着的枕头扔得远远的。垫着时还好,枕头撤走之后再拖动身体,早就饱和的纸尿裤跟着动作摩擦移了位,污臭的秽物沾得地上都是。他忍着恶心收拾,再用热水把自己浇透。 怎么会不嫌弃呢?连自己都忍不了这样的肮脏丑陋。 高明一边冲水,一边想到陈贤。 他从没埋怨过一句。只是在以为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皱了皱眉,或是下意识躲开。仅仅这样,还是让自己感到受伤。 可这是人之常情吧?怪不得陈贤。 毕竟自己就是这个恶心的样子,再也不是个健全人了。这苦难是命运让自己承受的,自己却把气撒在陈贤身上。 是啊,你到底在闹什么呢?难怪陈贤会不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突然就忘了呢? 最不能接受你的其实是你自己。 总在自暴自弃不懂收敛,没完没了地消耗陈贤的能量。 太不公平了,你都不爱这样子的自己,凭什么让陈贤无条件地爱你? 他爱你就能拯救你吗?高明,别<a href="" target="_blank">搞笑了。你自己明白的,核心问题一直都在你自己身上。 是接受现实努力活下去,还是干脆点一死了之? 高明瘫坐在地上想着,呆呆地看着冲在身上的水源源不断地被地漏吞掉。 作者有话说: 又是很长很长的一章,纠结了好久不知道该在哪分隔。 这离家出走能多久呢? 第30章 星宿一 alphard 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决定? 还要当多久自怨自艾的废物? 现在这幅样子,和当年那个让自己束手无策的陈咸有什么不一样? 自己不想走出来,别人拿什么救你? 高明闭着眼,用一个接一个问句逼问自己。 身体因为冲了很久热水暖过来了,思绪也渐渐清晰。他睁开眼,目光坚定了一些。 他想再去看看日出。或许亲眼看着光明重归大地,退散黑暗,可以给他决定的勇气。 爬着挪到马桶边,他拢起自己拖在地上的双腿,转成屈膝靠坐的姿势。好在毛巾叠放在低处,不用太费力就能够到。迅速擦干了开始哆嗦的身体,穿上衣服,重新坐上轮椅,吹干头发。 这不是能行吗?他看了看墙上钉着的小镜子,能照到自己半张脸,除了红肿的眼睑和略显恐怖的黑眼圈,其它看起来和平时也没什么差别。看来就算用这样的身体,在完全陌生环境里,也还是可以把自己收拾妥帖。拢了拢蓬松的头发,高明感觉到一点成就感。 怀揣着这一点得之不易的信心,他把钥匙留给梅姐,出了门。 凌晨四点多,城市已经开始苏醒,有环卫工人顶着夜色在清扫,电车轨道上还有几个工人在赶着首班车开出前施工。高明顺着日常惯性往学校的方向移动。 那是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只是这个时间沿途店铺都拉着闸,只有暖黄色的灯照着柏油马路。学校只一站之遥,但因为都是上坡,轮椅不好通行,平日都是坐巴士到校门口。 高明在岔路口停下看了看,没有拐上去。 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这条路走下去右转有一条滨海马路,遥遥看过去仿佛是直通向海里,就像是电影里总会出现的场景,会有一些游人专程来拍照。 但是鲜有人知的是,就在这条网红路不算太远的山坡下面,还有一条通往废弃码头的小路。小路的入口就在去学校体育场的必经之路上,但因为无人打扫积满了枯枝落叶,入口不好分辨,里面也不好走。以前心情不好或是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高明总会去篮球场上耗散一下多余的精力,但反正也没人在等他,每次都是漫不经心地溜达过去,这条路就是那阵子发现的。 第50章 记得那天深夜,自己突发奇想拐进这条荒废的小路,简直堪得上披荆斩棘一词。在反折下行的台阶上放眼远望,明月就挂在天边,如银屑一般的光照亮着一切,清冷的海浪泛起白色的泡沫,冲刷着不远处朦胧的小海岛。黑夜让海看不到边界,就可以承载一切想象:尽头是另一个世界吧?是阳光明媚的白天吗?有值得期待的未来吗? 生病以后再也没去过篮球场了,自然也再没去过那处。不知道陈贤知不知道这地方,好想带他也看看那画面啊。 怎么又想到了陈贤……回忆着在这城市的过去,每个画面好像都有陈贤的印记。即使重逢之前,在这学校里走每一步,都会想这或许是他走过的路。在这的一切记忆,仿佛都有他。 想着想着,轮椅也推到了那附近。只要仔细观察铁栏网,还是可以找到那个入口。 但如今,他进不去了。 开着手电筒照着亮,艰难地扒开栅栏,清除入口处堆积的枝杈和石砺,轮椅也只能推到里面五六步远的地方。前面就是犹如悬崖一般陡峭的梯级,即使是健全人都要犹豫一下要不要走下去。 怎么会忘了自己的无能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即使知道前面有多诱人的风景,他也到不了那里了。 和生活一样,不再有希望了。 双脚已经超出地面平台,前轮也卡在了台阶的边缘。下面没有任何栏杆阻挡,再往前一点,就是万劫不复。这条路的深处人迹罕至,主路上偶尔疾驰而过的车也不会停留。摔下去就算一时没死也不会很快被发现,可以在自然的拥抱里慢慢消失,真是个绝佳的地点。 他关掉手机的光亮,让黎明前的黑暗吞噬掉自己。四周的树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是有什么生物。但无论是什么,它们都是自由的。不像如今的他这样,一个防水条、一级台阶、乃至衣裤上一个褶,都会成为难以克服的困难。 这屈辱的人生,多一天都不想过了。高明双手把在轮圈上紧紧攥着。再往前转一点,或许就两厘米,应该就可以结束了。应该不会太疼吧? 他往下看,黑洞洞的看不到尽头。 但是……但是…… 心里有什么东西牵制着他。 他突然想起陈贤的脸,他恳切地让自己“坚持下去”。 他说“你不要总去想那必然会发生的结局”,他说“你如果不在了,我会自责到死”,他说“活下去,会有好事发生的”…… 这辈子就要这样一事无成地结束吗?没能留住母亲,没能拯救父亲,没能和陈贤好好相处,没能做出任何成绩,现在甚至还想悄无声息地消失…… 毫无责任心,全都像个半吊子。 离家出走算什么啊?想要通过独自凑合活着,来证明自己不需要陈贤?去否定他做的一切?这是何等傲慢啊? 他又想起陈贤鄙夷地说:“这就是你的打算?” 仿佛能预见到陈贤对着自己的腐烂在海边的尸体,都不屑于多看一眼。不知他会不会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本事,你瞧你那点出息,离开我,不过是又去寻死觅活。” 不是的,高明,不是的。你的人生还没有到头,不应该到此为止的。 眼瞳已经可以适应这样黑暗的环境。高明抬起右手,垂下眼去,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一无所有。你手里只剩下自己的生命决定权了,却也想放弃。 你脑子又没坏,你双手还灵活,还是可以做研究。把书读下去,把课题做完,走一步看一步。拿到文凭再想以后做什么,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不用站起来也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吧? 你也有过自己的世界,有过痴迷的东西,有过学术追求。那就做出点什么来,不能让陈贤看不起。 你还爱他,还可以完成未尽之事。把能给的都给他再问未来,让陈贤后悔没有接受你的心意,不要沉浸在绝望里。 你是为什么到这城市来的?不过是为了一个念头,不过是想看看陈贤有没有走出原生家庭的困境,远不是现在奢求的这么多。他爱不爱你重要吗?根本不!看到他走出来了,过得这么好这么成功,不是足够了吗?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欲望,都是欲望。 看过了夜色如霜,又想要碧海蓝天,巧遇了漫天彩霞,却还嫌那火烧云不够热烈……贪婪的人,四季都不想错过,四季也都不能满足。 他已经在你身边了,竭尽所能地陪着你照顾你,不离不弃,你却执着于一点肌肤相亲? 在那样的成长环境里,谁来教他如何爱与被爱,他又怎么能学会表达自己呢? 天蒙蒙亮,高处的树荫里传来鸟类的叫声,世界慢慢躁动起来。枯黄的叶子飘落到他头上、肩上、腿上。太阳不知在哪个方向升起了,阳光和粼粼波光从枝叶间见缝插针地挤过来,白昼里也遍是星星点点。四周渐渐没那么冷了,他静静地坐在杂草乱枝中间,哄好了自己。 第31章 天仓二 algenudi 退出荆棘丛生的小路也很艰难,空间不够转向,高明只能推着轮椅原路倒退。这个角度看不清地下的东西,轮子被枝杈绊住,差点就把他向侧边拉倒。 幸好他眼疾手快拉住铁栏网稳住自己,但那生了锈的尖刺居然异常锋利,直接割伤了他的手掌。 第53章 哪都不好去了。他歪斜着靠坐在轮椅上,摘了手套扔掉,急匆匆翻出加巴喷丁胶囊吞下去。手掌的伤口因为被闷在手套里又泡开了,渗出了不少血或是组织液。但顾不上那么多,他把手伸到背后按揉,企图平息那疼痛。就这样又坐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勉强撑到师妹做完植入,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高明找了一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台面,趴在自己手臂上。胸口也痛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他侧着头,刚好可以看到刚刚做完手术还没苏醒的小鼠。 要不你们都别醒过来吧……高明心里暗暗地想。他多希望自己当初死在了手术台上,不用再受这么多折磨。 太痛了,冷汗甚至浸湿了白大褂的领口。高明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脑子里只能想到陈贤。高明哆嗦着摸出口袋里的手机,看到陈贤发来的新消息通知。 他居然发了几个表情过来,是高明从没见过的,楚楚可怜的卖萌小狗。 「你还不回家吗?」 「地址发给我,我叫护工过去。」 「幼稚鬼。」 幼稚鬼?高明皱了皱眉。现在可没力气和你说笑。他犹豫了几秒,打通了陈贤的电话。 听到陈贤声音的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压低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 “陈贤,你救救我……” 第32章 珪月 工作日的傍晚,实验楼里人来人往。陈贤循着标牌找到写有高明导师名字的实验室,正遇见在门口踱步的钱煜珩。 “同学,请问你认识高明吗?”他跟她搭话。 钱煜珩像得了救星一样双眼发亮,但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是慌里慌张地带他进到实验室里,不安地说:“高明师兄好像不太好……”。 转过几排凌乱的试验台,陈贤一眼就看见那个不能再熟悉的孱弱身影。 朝钱煜珩点点头,陈贤俯身拍了拍高明,那人没什么反应。他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趴在桌上的上身,把轮椅侧转过来,蹲下来抱住他,撤出他压在身下的书包。即使这样高明仍然没醒。陈贤又在他耳边轻声唤他,却只感受到那人忽快忽慢的鼻息。 “他说什么了吗?哪不舒服?”他转过头问钱煜珩。 “好像哪里很疼,我问他他也不说……刚刚腿抖得好夸张……啊,我看他自己吃了药。”钱煜珩说着难过起来:“师兄不会出什么事吧?都怪我叫师兄教我做实验……” 陈贤刚要再问,怀里的人轻哼了一声,有转醒的迹象。陈贤稍稍安下心来,安慰了两句小姑娘。 意识到有人在抱着他,高明挣扎着想要醒来,但被药物带来的粘稠困意拉扯着,只能任由对方摆布。他在迷离中隐约听到些令他无比眷念的低沉嗓音,还有从后脑到后背被一只温热的手抚摸着,感觉好多了。 半晌,他终于睁开眼,看见师妹惊魂未定地站在旁边,同时意识到是陈贤在抱着他。 “成了吗?”他先问钱煜珩。头有点昏,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钱煜珩懵住了,完全没想到师兄还在关心实验。她回头看了看鼠笼,慌里慌张道:“应……应该行了,师兄你做的那只已经醒了。” 高明无声地浅笑了一下,无力地说:“后面……你自己做吧,找荧光……看……是不是你要的脑区……” “诶、诶。”钱煜珩连连点头,支支吾吾地说:“师兄……你……你没事吧?” “没事。” 师妹又点点头,搬走了鼠笼,留他们独处。 高明沉默着,不知怎么和陈贤开口,他竟有些不敢和他说话。 “没事?”陈贤先反问道。他的声音有点怪怪的,好像在压抑着情绪。 高明在他肩上蹭动着摇摇头。刚刚师妹在,他怕她担心,不敢表现出来。如今又因为疼痛紧皱起眉头,气都喘不匀。 “又是神经痛?” “嗯……吃过药了,别担心。” “耐药了吗?还这么痛?”陈贤说着想松手好好看看他的状况。 高明却不放开他,双手攀到他的肩膀上,紧紧抓住他。 “哥,对不起……” 委屈复杂的情绪让陈贤的眼眶也湿润了,他轻拍着高明微微颤抖着的单薄后背,低声重复着安慰的话。 “你才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是我最爱的人,是我唯一爱的人……”高明把脸闷在陈贤颈窝里,想一口气把所有告白都说给他。 “高明!”陈贤打断了他。 高明吓得一颤,好怕他又说出什么拒绝的话,让他再次一败涂地。 陈贤缓缓扶起高明的身体,盯着他的双眼:“我终于想出来了,你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高明惊讶又惶恐地看着陈贤眼里罕见的泪光,衬得他的眼瞳好像不再是如墨般的深沉了。面对面才让高明发觉,自己好想他,只一夜不见而已,思念却早已像流沙将他吞没掩埋。 “你是我的谁?”陈贤好像很兴奋,随即又很郑重地说:“你听着,我的答案是:你是我的核心。” “什么东西?”高明满脸不解:“显卡?” 陈贤无奈地重复:“核心。core!哎,cpu也行啊……” 高明目光追着他的眼睛,等他进一步的解释。 “你不在,我没法思考,我失去理性、失去逻辑,我没有动力源……” 第54章 高明微张着嘴,转着眼球东看西看,好像在处理陈贤嘴里冒出的这些匪夷所思的话。最后还是定睛回陈贤脸上,噗嗤一声笑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情感呢?贤哥。” “兄弟情?”陈贤挠挠头。 高明捂着脸笑笑,不再坚持了。他倒向陈贤,被他稳稳接住。 不承认感情又能怎么样呢?这怀抱本身就够让人沉醉了。还奢求什么呢? 抱着他的人,才是他的解药。 “高明,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推开你,我真的不嫌你。” “嗯……我能理解……”高明应着,想起那一幕又觉得有些心痛:“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当时是我失心疯了。” “你这么说,就是不原谅我。”陈贤说着把高明的轮椅拽得更近了一些,扶起他,让他在轮椅上坐稳。 “这次我不躲,你来吧!”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 高明缩着脖子紧靠着椅背,看着那人紧闭着眼努起嘴的滑稽样子,忍不住气笑了,把他往远了推,道:“看你那逼良从娼的劲,起开起开,老子才不稀得亲你! 陈贤眼疾手快捉住他的手,停住了:“你们急救箱在哪?” “啊?……在门口洗手池那。” 高明看了看左手手心,之前的伤口又红又肿,难怪陈贤一眼就看到。 陈贤去拿了碘酒和纱布来,一边仔细包扎,一边不忘数落他:“在哪里割到的?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高明摇摇头,心里也觉得有些奇怪。流了那么多血,伤口居然一点都不疼。不光手上不疼,身上其他地方的疼也在不知不觉间平息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看陈贤,那一刻觉得他一人胜过整个世界,无可替代。高明遇到过好心人帮他,导师和同门也都是竭尽所能地接纳他回归。但离开了陈贤,他必须做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他无法表露脆弱。只有陈贤会这样不离不弃,把他当亲人、甚至当孩子一样关怀照顾…… 以前只是客气客气叫声贤哥,叫着叫着,他好像真的变成哥了。 “你才不是什么鬼样子。高明,你很好。”陈贤突然开口追回先前的话题:“我同事kelly,只有一边脸上有酒窝。你记不记得?” 高明摇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陈贤继续轻柔地在他手掌上缠上绷带:“那说我以前见过的你那个师弟,右眼白眼球上有一块黑斑,叫什么来着?欸,还有刚刚你那个咋咋呼呼的师妹,她眼皮一双一单。没有人是完美的。”陈贤凑近了高明的耳朵,降低了音量:“我跟你讲,我奶头还一高一低呢。” “啊?……谁想知道这个啊!”高明嫌弃地躲了躲他。 “我是想说,仔细看的话,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记号,只是有的人的明显一点,更容易被记住而已。”他看了看高明无知无觉撇在轮椅上的双腿:“你这也只是活着的印记,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不一样。” 陈贤说得诚挚,让高明有点感动。他惊讶于陈贤的观察力居然细致到这个程度,连一面之缘的人都能被他抓住细节。平时看他漠不关心的样子,还以为那就是他的本质。 可这突如其来的窝心话却让他别扭地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怔了许久,憋出一句吐槽:“我的鸡汤大师贤哥。” 陈贤没理会他的打岔,摇了摇头,严肃地重复了一次:“没有什么不一样。如果你觉得有,那我就努力帮你过得和他们没有区别。” 高明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回应他这些,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跟我回家吧?不要再离开我,我看不得你再受什么伤了。” “嗯。”他埋下头看着陈贤捧着他左手的那双手,那温柔中带着坚定的珍视。“嗯。”他又应了一声,不住地点头。 作者有话说: 过年啦过年啦,双双把家还呐(??w??) 第33章 大陵四 misam 陈贤好像突然变成了粘人怪,把高明牢牢锁在视线里,不推轮椅的时候就要拉着他或者抱着他,一刻也不放松。 看他一直忙上忙下,高明想要插嘴让他休息一下,却都抓不到机会。好不容易到了家,陈贤又要给他清洁身体。 “我自己洗……”高明操控着轮椅准备往卫生间钻。 陈贤拦住他:“听话,你手上有伤口,我给你洗。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他虽在问,但说着就抬手去解高明领口的扣子。 “自己脱!自己脱!”高明赶紧认怂。 高明红着脸,受宠若惊地乖乖团在陈贤怀里,被抱进浴室冲了个热水澡。 陈贤趁机把高明身上都检查了一遍。那人自己没有感觉,磕了碰了也不知道。情况比他想象得要差,陈贤没有问他昨夜去哪野了,只是心疼地紧紧抱住他。 “啊,哥……要闷死啦……” “那我可舍不得。”陈贤连忙松了劲,在浴室的水蒸气中温柔地看着这不省心的家伙。 高明被那眼神盯得瞬间沦陷,又无所适从,故意把右手上的水弹到陈贤脸上。 “哎!你还胡闹!”陈贤拽下浴巾,抹了把脸,接着拉着高明的手擦干,然后把浴巾盖在他身上,把他抱起来。 高明慌张地勾住陈贤脖子。出了浴室温度有点低,视线里看见自己的双脚又在抽筋了。 第55章 “嗯,安心了。”那人突然在他耳边深嗅了一下。 又是这样,陈贤,你有没有点自觉啊?这还不算是在勾引我?这么大个的人了,说句爱你就那么难么?还什么“核心”…… 高明想着笑了出来。 “你还好意思笑?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了什么样?”陈贤说着把他屈膝放在床上,顺手掀开他下身盖着的浴巾。大腿上的肌肉被皮肤吊在伶仃的腿骨上,上面赫然几条暗红色的淤血、膝盖内外也是一块块醒目的青紫。 这哪到哪啊?高明心想着,以前年少轻狂打架受的伤可比这花样多多了。 “后面你要看吗?我拍给你?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不记得之前压疮多难好了?”陈贤看他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怎……怎么了?破了吗?”高明听到这话才怕了起来。 “你怎么想的,坐在又硬又不平整的书包上?真是要气死我了。”他说着拉过长条枕塞进高明背后,支撑起他侧身的姿势:“你就老老实实躺着吧,纸尿裤也不能穿了。我请个人来看着你!” 高明拉着被子,小狗似的眼神愧疚地看看陈贤,嘟了嘟嘴。 他自己无法判断压疮在哪,翻身很容易再压到。护工请来之前,陈贤完全接管了高明的生活起居,夜里几乎就睡在他房里。就算开着交替充气的减压床垫,他仍要每隔个把小时帮他调整姿势、处理排泄物、按摩身体促进血液循环,以防恶化或者出现新的压疮。但坐骨结节位置当时受压太严重,没多久那几块皮肤还是破溃成了触目惊心的创面。 “一定都能好起来的,别失去信心。”陈贤看着那些恐怖的伤口,心里也完全没底,但说给高明听的全是鼓励。 陈贤白天要上班,回到家就和护工交替配合,不厌其烦地帮高明清洁、冲洗、换药、活动下肢,还要变着花样做饭,照顾他因为长时间卧床而减缓的消化功能。看高明不像以前那么排斥他,陈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平时被他搁置的静脉袜、矫正足下垂的支具全都逼他用起来了。不知道亡羊补牢有多大作用,但他想竭尽所能给高明最好的照顾,兑现自己的承诺。 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对谁都是折磨。高明在夜里听到过陈贤克制的叹息,也在没人守在身边时偷偷抹过泪。但面对面,两个人都好像没有负面情绪似的,顶着黑眼圈开玩笑。只是每次医护上门,几个人对着他的屁股研究,高明都希望他们先给自己一闷棍。毫无隐私,屈辱又无助,却只能硬咬牙忍过去。 躺得久了,身上的力气不增反降,整个人都像要散架了一样,被动活动的时候关节都又酸又软。渐渐生物钟也变得混乱,白天总会支撑不住睡去,晚上却痛苦难眠。既然睡不着,那就干活。让陈贤帮他把电脑架在床边,外接键盘放到他手边,就这样别扭地侧躺着或是趴在床上,高明居然还码出来了一篇文章的初稿。 万幸天不负人愿,伤口终于慢慢愈合了,留下一块块凹陷下去的难看的疤。 经此一番,高明的身体似乎变得更虚弱了。但眼看着陈贤为了照顾他也熬瘦了好多,高明心急得要命。他想赶快恢复自理,好让陈贤能从这额外的辛劳中解脱。从伤口长出幼嫩的肉芽开始,他就闹着要起来自己去厕所,可都被陈贤按住,害怕他再出意外前功尽弃。可真到了长好可以起身的时候,高明却发现身体根本适应不来。 每次床头摇起到一定的角度,就好像胸口有块大石头一样压得他透不过气。几次晕厥之后,高明没了信心,窝在床上生闷气。 “别着急,慢慢来。”陈贤好脾气地哄他。 “屁股养好了,人废了,哼。” 陈贤被他逗笑了,用手指刮了刮那人瘦削的鼻梁骨,从他身边站起来出去了。 被留在房间里的高明烦闷得浑身不自在。他明白恢复肌肉量和肺活量不是能急于求成的事。但真的已经忍了太久了太多次了。每场大病小灾,拖累陈贤不说,好不容易熬过去又都变回这个废物样子,又要从零开始。他越想越急,又要掉金豆了。 但耳朵敏锐地捕捉到陈贤的脚步声,他慌忙地用衣袖擦干了眼角。看向门口,陈贤推着一个新的轮椅走了进来。 “来,你看看这个。”那人说着自己坐在了轮椅上,在床边那小块空地上开着转圈:“给你换个新座驾,这续航可以到30公里,电池可拆卸的。”陈贤弯下腰去指给他看:“实心轮,不会爆胎了,还有这个,”他站起来到后面拉出一个小轮:“这有几档可以调的防翻轮,上坡也不会仰倒,以后你想去哪都没问题。旧的那个也修好了,想用哪个就用哪个。” 高明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完全想不到这和以前那个冷漠少年是同一个人。 “你这是在跟我显摆嘛?”高明撅着嘴瞧他:“我现在坐都坐不起来……” 陈贤趴到床边,握住高明的手。 温暖从那双手源源不断地传给高明。他说:“别急,会好起来的,我会陪着你、帮你的。”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高明看着陈贤折腾得有些泛红的脸,忍不住问出来。 “因为你值得。” “老套。”高明嫌弃地皱皱眉,但陈贤脸上的红晕转移到了他脸上。 “再试试吗?我扶你。”陈贤说着把床边扶手放下。 第56章 高明答应着,把床头又调高一些,很快就又头晕目眩。但他不想就这样放弃,依然不放开按钮,直到眼前一片漆黑,失去了意识,手才自己滑落下去。 身体软得像个被随意丢弃的布娃娃。高明恢复过来的时候,自己还是斜躺着,起身可能还不到45度。陈贤刚给他擦干净控制不住流出的口水,转而去收拾下面因为压力变化而挤出的秽物。 “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太心急。”陈贤一边弄着,一边趁高明反应过来之前先用安慰的话堵住他的嘴:“每天进步一点点,轮椅不会跑,我也不会跑,你放心。” 高明愧疚、遗憾、又感动地笑了一下。 “对不起啊,哥。我像小狗嘛。”他看着陈贤把脏掉的隔尿垫包起来扔进垃圾桶。 “啊?”陈贤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看他。 “脏。” “不脏。高明,你怎么总说这个?你之前还说什么花坛里的小狗。”他皱皱眉头,又思索了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睁大了眼:“你……难道……难道你是那个碰瓷的小脑残?!” “哈??” “啊,对噢!我怎么忘了呢?”陈贤拍了下手,恍然大悟:“我怎么之前没想到,果然是同一个小哭包。你上高中的时候好像不那样啊?你这是返璞归真了吗?……欸?但你怎么知道那是我?” “你居然还记得……” “记得啊。”陈贤牵起高明的手:“你哭得那么可怜,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我那时候真羡慕你,可以自由地在外面玩,可以肆意地表达伤心……”他说着愣了一下:“啊,抱歉,我怎么能羡慕你伤心呢……那时候你哭什么?” “我哭……”高明想了一下:“哭你说我妈妈会骂我。” 陈贤沉默了,手上的动作也僵住了。 伤害他家最重的人,就是高明的妈妈,也是高明最爱的家人。相处时间长了,都快忘了他是谁。而自己居然变得可以和这“仇人的孩子”亲密说笑。他忽然有点恍惚,脑海里母亲歇斯底里的画面一帧帧重播,和面前孱弱的人影交叠在一起,忽明忽暗。过去和现在之间好像有一道时空断裂,倏地吸走他世界里的光。 为什么?为什么那段记忆里的人会是你? 一种熟悉的惊疑蒙住陈贤的理智。 为什么要提醒我这些?为什么要让我想起那些恩怨,为什么要我拾起心里横贯的那根刺? “哥?”高明眼看他变得不对劲。 陈贤感觉喘不过气,眼前的世界在扭转,像漩涡一样吸着他卷入,把他淹溺。 他闭了闭眼,接着昏倒在了高明床边。 作者有话说: 甜不过三秒? o?o? 第34章 不过两三分钟,陈贤缓过神来。 自己跌坐在地,右手还被高明牢牢抓着。那人趴在护理床上拧着身探出来够他,摇摇欲坠,小脸吓得煞白。 陈贤想起刚刚思绪断掉的地方,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突然搞不清自己是谁,大脑宕机了一样,只剩下呼吸这一项技能。 “哥?哥!你怎么了?” 他把高明吓哭了,那人正哆嗦着手摇晃他。陈贤不敢抬头去看,只是在地上坐着愣神。好冷,地板凉,身上又出了一层冷汗,他生生打起了寒颤。 “你还……啊!……”高明想靠近看看他,撑着往外再探了一些身,重心落到了床沿外,没有护栏的保护,他直接跌下来,砸到陈贤身上。 “小心!”陈贤被他突然扑过来的身体撞倒,即刻反应过来抱住他的上身。高明右腿掉了下来,脚上有支具保护,又和被子搅在一起,撞在地上反而没事。左腿弯折挂在床沿,裸露在外抽颤,没坚持多久也像挣动不了的死鱼一样坠落在地。 两个人倒在地上惊魂不定地喘粗气。高明全然不顾自己拧得不成样子的腰腿,手臂剧烈颤抖着撑着地面,从陈贤怀里直起身来。 “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我……咳咳咳……” 陈贤恍惚地摇摇头,双眼充满困惑地看着高明,好像之前没见过他似的。但手上已经习惯成自然地在给呛到的他拍背。 “……我得坐起来!”高明急得一边哭一边使劲够停在不远处的轮椅。这样一动,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摔下来后身上各处的痛:“啊,嘶……” “摔哪了?哪里疼?”陈贤重新坐起身抱住他 。 “你才是,”高明就势搂住陈贤,攀着他检查他的情况:“伤到了吗?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晕倒?哪里不舒服?不行,不行,我得坐上轮椅,才能陪你去看医生……”他有气无力地说着,又挣扎着试图往那边爬。 “不用……高明。”陈贤拦住他,好像才想起他的名字,仓促叫了一声。 “你觉得怎么样?会头晕吗?”高明停住了伸出的手,转回头来问他。 “没事了,只是突然腿软,我不该想东想西的……”陈贤嗓子有点哑,说起话来好像魂不守舍。 “你想什么了?” “我就是,突然想到你是……” “突然想到我是?”高明疑惑地重复。 陈贤缄口不言,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说这些,慌乱避开高明的视线。 高明努力平复着呼吸,仔细回想刚刚两人的对话。 第57章 “你是想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缓缓转回头来,忧伤地看向陈贤,对方正侧着头看着另一边的地面。 高明撑起上身凑回陈贤面前,用手拽住陈贤的手臂,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陈贤,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这张脸!”高明用力晃着他,每句之间都要竭力喘息:“你看没看出张沛霞的影子?我跟她有一样的双眼皮,一样轮廓的嘴唇!没错,她是我妈!我就是张沛霞的亲生儿子!” 陈贤被吓愣住了。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但为什么平时会选择忽略和逃避,又在突然被提醒的时候,感觉到这样致命的拉扯? 说了太多话,缺氧让高明头晕脑胀。他松了力气,栽回陈贤怀里:“我不可能改变这事实的。对不起……” 他喘着气,手从陈贤的身上一点点滑下来,抱回自己胸前。 “你是因为这个,接受不了我吗?”他嘴唇发紫,在他怀里颤抖着问道。 “别激动,地上凉,我先抱你起来……”陈贤完全清醒过来。他怕得要命,怕脑海里翻腾的矛盾,怕被高明发现这个事实,更怕他的身体再出问题。 “陈贤,你脑子秀逗了吗?”高明抽泣起来:“如果你内心真的不能接受,那从一开始就不要对我心软啊。你这样爱又不敢爱,放又放不下,你自己痛快吗?” “我……”陈贤无措地看着他。他不想伤他的心的,但为什么总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痛快?这矛盾让他作茧自缚,困着他那处在分崩离析边缘的内心。陈贤像想要摆脱什么似的摇头,他的声音都变得不像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 高明抬起冰凉的手摸了摸陈贤的脸颊,那人的皮肤烫得他手指都慢慢回暖了起来。“你才是幼稚鬼。你都三十岁了,还没有自己的世界观吗?我是怎样的人、你对我是什么感情……你全都看不清吗?” 陈贤不知说什么,只是茫然无助地看着倒在怀里的人——这个他不允许自己去爱的人,这个无数次指导他人生的人。 陈贤早就摒弃了那个原生家庭养大的自己。可他修正自我的方式,都是基于记忆的想象和模仿。 高明……高明……陈贤握住他的手,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通过你,我知道该怎么说怎么想怎么活。看着前辈,我学会怎么工作怎么赚钱。可是从来没人教过我,对你的不舍是为什么,对你的感情又是什么。高明,一直都是你给我答案。这一次,能不能也…… “别放弃我……”他喃喃出声。 “你说什么呢?哥?”高明不解地看了看他:“我不会再放弃你的,我早就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我只有你了,我哪也不去,现在只有你放弃我的份。” 果然是这样吗?陈贤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坦露自己的无助。和他想的一样,他们本不该再重逢的。十年前松开的手,本不会有机会再握住的。如果高明没有生病,他不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道理他全都明白,但听到这些话从高明口中说出,陈贤还是感觉心痛,那是来自于他原本的灵魂的痛。 只是因为他身有残疾,需要人照顾,自己才能陪伴他左右吧?只因于此,日久便令他误以为他爱上了自己吧?除此之外再没有一个理由能让他们属于彼此。不,他们原就不该属于彼此的。 好像是用了错误的材料来修补自己人格的残缺,又让错误的人做了精神支柱,还对他产生了错误的感情。 母亲的刀好像就架在他脖子上一样,陈贤痛苦到无法呼吸。人生来就不是自由的,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不管对他的感情是什么,都不该产生的,不该习以为常的…… 可是他不舍得放手。 陈贤看着手中握着的那只细瘦的手腕。那人纤长的手指自然地握着空拳,微微颤抖着。 可是怎么能放弃他? 他都说了,只有自己了。 就算是趁人之危,也是强有力的理由吧? 妈,再原谅我一次吧…… 然而陈贤脑海里的纠结丝毫没有表现在外。高明不知他在想什么,看他久久不说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撇了一眼自己拖在地上交叠歪斜的瘫腿,双脚垫着毛巾裹在矫形器里,像一副脚镣。 难看死了。话说得真道貌岸然。哪也不去?是哪也去不了吧! 高明想着,自嘲地嗤之以鼻:“你看看我,什么鬼样子,还在这劝说你。” “不要紧,马上帮你弄干净……”陈贤下意识地出言安慰,没细想就伸手去拉他压着的被子,想给他罩起来。 “嗯?”高明顺着那人的动作又回头看去。他没戴眼镜,眯起眼才看清,原来先前跌下来的时候,自己小便失禁,尿湿了被子和陈贤的裤腿。 就这样的身体,还能为陈贤做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不能在他出状况的时候保护他,反过来还要让他收拾残局。刚刚都在说些什么鬼话啊,简直丢尽了颜面。高明绝望极了,无论怎么自我催眠,也改变不了任何客观事实。 他悠悠回过头,把脸埋在陈贤前胸吭了一声,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在哭还是笑。 “高明?冷吗?……我们先起来。”陈贤说着,抱着他翻向侧面。手脚并用,先把自己从他身下抽出来,小心用被子垫着,不让他身体碰到冰凉坚硬的地面。再跪在他旁边,扶他平躺,轻抬着扶正他扭转的腰身,然后抽过搭在床边的毛巾,边擦边仔细检查。下肢不痉挛的时候,肌肉无力韧带松弛,起不到正常的保护作用,很容易扭伤拧伤。 第59章 “我去煮饭,想吃什么?” “哥,你别走。” 高明叫住他,往里面挪了下,掀开被子拽着裤腿把下肢也往里扔了些,拍拍旁边的位置,对他说:“别嫌弃我,你陪我躺一下好吗?” 陈贤站起来按住那双被他摔在床上而痉挛的腿,帮他抚平由于拖拽而皱起的衣裤和护理垫,重新垫好脚下的软垫、盖好被子。 高明瞅准机会牵住他的衣角。 “别忙了,哥……”他撒娇似地晃了晃手,接着求他:“坐在这,陪陪我,好么?” 陈贤按他说的坐在床边,高明还不依不饶地让他躺下。陈贤拿他没办法,踢掉拖鞋,小心翼翼地挤在他旁边。床垫很厚,承托力很好,躺起来比他自己的床要舒服一些。 陈贤有点紧张,直挺挺地望着天。 高明看着陈贤的侧脸,没忍住摸了下他的鬓角。他换了身新的家居服,身上还是那种好闻的洗衣液味道。高明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天花板,缓缓开口。 “我小时候,最喜欢夜里钻到爸妈中间躺着,那地方可以同时亲到妈妈,并且摸到爸爸的头发。我记得那时候,还童言无忌地说要拆散他们。真想回去给自己两巴掌,这乌鸦嘴小屁孩。” “?”陈贤侧过头来看他。 高明的声音清澈又毫无波澜地绵延着。他滔滔不绝地给陈贤讲了好多自己的故事。讲他孩提时代邻居家穿蓬蓬裙的小妹妹、讲那把妈妈省吃俭用买给她却被他摔得遍体鳞伤的小提琴、讲他手欠给爸爸收养的那只喜欢趴在暖气上的猫拔胡子,因此打了好多针疫苗、讲那块在冰箱里放到发霉发臭都舍不得扔的生日蛋糕…… 陈贤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脑海里却随着他的讲述描逐步绘出那个不得不变懂事的淘气小男孩。 “哥,你放松一点,身体还是不舒服吗?”高明把手覆在陈贤僵硬地互搭在胸口的手上。 陈贤摇摇头,肩膀稍微拱了拱,松开手假装自然了些。 “你还记得陈昕悦吗?”高明又转换了话题。 “谁?” “同学啊,那个喜欢在脑瓜顶上编个小辫的妹子。我初中就和她同校,但不认识,到了高中咱们同班。” “记不清了,她怎么了?” “那家伙当年可是你的小迷妹。我印象是过什么节之前来着?她偷摸约我出去,我还当她是要干什么不得了的事,结果人家是跟我打听你喜欢什么。” “有这么回事?”陈贤陪他聊着,对这人其实不感兴趣。 “我说你喜欢打直球的妹子,叫她主动出击。” “你说的是那个运动会上冲到我身上的女生吗?”陈贤好像想起来这么一号人。 “对对,哈哈哈,谁知道她用这种方式出击。”高明笑着:“结果你一胳膊把她推到旁边跳高的沙坑里,自己接着跑。真是笑死我了,死脑筋撞上死脑筋。” “我在跑四乘四,她从边上冲过来撞我,我不把她推远点怎么弄?” “人家是给你加油助威太激动了吧,你可真狠心啊,不懂怜香惜玉。”高明笑道。 “我从你手里接的棒,你们好不容易跑出来的成绩,要毁在我手里还是毁在她手里?”陈贤说得严肃。 高明愣了愣,没想到陈贤记得比他还清楚。 “你给自己整得压力还挺大。你不都是被报名的嘛。” “你还好意思提?还不都是你给我填的名,哪有人跑了三千米还要跑四乘四?高一那次运动会是我这辈子参加过最累的活动。” 高明吐了吐舌头:“事实证明贤哥你很有天赋啊。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运动狂魔。明明比我还爱打球,但是有偶像包袱,得别人三请四邀才肯赏脸。” “哦,我偶像包袱?”陈贤斜着眼扫了他一下:“那时候到大课间,一打下课铃,你捡起地上的球就砸给我,自己拿着课本往后门冲。我一开始还纳闷,你想去打球,拿书干嘛,后来才发现是为了垫屁股打掩护。你倒好,进出教室都是拿着书,每次被抓住挨骂的都是我。” “嘻嘻嘻。” “还笑。”他说着伸手捏了一下高明的耳朵,本来想拧一下的,但怕弄疼他。 “以前真是一点小事就觉得有意思。现在想想,陈昕悦还挺可爱的,不过要是让我叫她嫂子,我可不愿意,忒傻。”高明瘪瘪嘴。 “没兴趣。怎么会喜欢我?话都没和她说过两句。”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魅力。我最欣赏陈昕悦的一点就是,她眼光和我一样好。” “扯淡。我有什么魅力。” 高明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讲了这么多,这人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你很酷、神秘又独立,有气质,还很勇敢。” “你又发烧了吗?”陈贤说着伸手过来。 高明按住了他的手:“我没说胡话。哥,你在那样的环境里,可以成长为这么好的人,我很佩服你。” “什么?” “那虽是我记忆里最快乐的年代,但也不想再回去了。因为那时候的你很痛。” “我?”陈贤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哥,也给我讲讲你吧。离开家乡之后,你有更快乐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从不和我聊你家里人的事。你妈妈她还好吗?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还和你爸爸有联系的,现在呢?” 第60章 “你问这些干嘛?”陈贤警觉起来,抽回自己的手。 “我们开诚布公地聊聊,可以吗?我知道你早就离开了他们独立生活。可你一边说上一辈的错与我们无关,一边又无法真的放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作者有话说: 高氏话疗开始 第36章 “我不怎么看,我不看他们!那男人有你妈看着,我妈有我外公看着。我不想再和他们牵扯上!”陈贤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怒不可遏。 高明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量吓得一颤,他喘了两口气,努力平静地继续问:“每次提起他们,你好像都是愤怒的。你还恨他们吗?” “我不记得了。”陈贤把头别过去,双腿垂到床下,背对着他,只想赶快结束这对话。 高明也撑起身:“你是说,你不记得你对他们是什么感情?还是说不记得他们都怎么对你?” 陈贤没有回答。 高明看到他紧握起拳,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他没有再追问,伸手过去,却只是悬在他拳头上,迟迟不敢落下安抚。 “没事的,哥,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说。” “那你还问问问!”陈贤猛地转过头:“就你大度,可以原谅别人对你的一切伤害!我走不出来怎么了?我逃避不行吗?我忘掉它有错吗?” 高明被他的突然爆发惊得心悸,倒抽了两口气。他缓了一下才回应道:“可是你这样,并不能真的忘掉啊。它们可能就在你察觉不到的时候,限制着你的自由意志。” “谁又是真正自由的呢?你少来那套理想主义了。谁不是在背负着什么生活?” “可是别人不会因此而不能爱不敢爱啊。”高明倒过去拉住他。双腿又在痉挛了,脊柱侧着弯折,他疼出了冷汗,却又急于继续讲话,嗓音都变得控制不好:“如果逃避真的有用,你就不会这样痛苦反常。你能解释为什么突然晕倒吗?你能解释为什么要推开我吗?” “你干什么??高明,要互揭伤疤吗?!”陈贤用手指着他,愤怒得脖子都通红:“你以为你懂爱吗?你只不过是敢自以为是地把它挂在嘴边而已!” “?!”高明被他劈头盖脸地一说,整个人都怔住了。 陈贤气急败坏地盯着他,余光看见他被子盖着的身体又在震颤。两条细腿间没有垫着软枕,如果痉挛严重起来,很容易相互磕伤。陈贤冷着脸伸手抬了一下他的腿,把被子塞进他膝下,然后不再看他。 “对不起……哥,我搞砸了。”高明泄了气:“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什么感觉,我只是想知道……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幸福这么虚幻的概念,不值一提。”陈贤背对着高明说话。 “可我希望你幸福。”高明上身斜趴在床上,左胸贴着床面,有点呼吸不畅。刚说出口的声音被被褥吸走,听起来闷闷的:“怎么会不值一提呢?幸福难道不是我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吗?” 陈贤不置可否。 “我不是你,没有穿着你的鞋走你走过的路,没有资格去评价你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但你心上的缺口,也是我生命的遗憾。” “什么缺口?” 高明没有回答他的明知故问,而是继续说:“你心里缺掉的片段,是用什么弥补的呢?你明明渴望,却拒绝爱与被爱,是因为什么阻止你吗?” “没有。”陈贤斩钉截铁。 高明犹豫了半天,又问:“你晕倒前看到什么?会有幻觉吗?” “你是觉得我有病吗?” “不,哥……我只是担心你。” “你想分析我?这是要给我定罪?你是不是在心里已经把我分剖成一块一块了?”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又不是搞临床的……”高明皱着眉头解释:“你不要怕,我只有判断,没有诊断。” “我不需要你判断什么。” 看他那么不配合,高明轻叹了一口气。他撑起来躺回了枕头上,一动全身都痛,思路都变得有些朦胧。 他看着陈贤的背影,悠悠地说:“你可以爱别人的。” “你什么情况,要给我催眠吗?” 高明无奈地笑笑:“我不会催眠。我只是不想看你活得沉重。你需要亲密感来克服孤单,我会陪着你。如果你有其他情绪,能不能也表露给我?或许有我一起分担,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分担个鬼。我在你眼里怎么就活得沉重了?我怎么就像你说得那么惨了?我不觉得!”陈贤撂下几句,站起来走了。 “啊……”高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胳膊搭到自己额头上,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陈贤,我要拿你怎么办啊? 怎么这么多年我一点长进都没有啊。 “你以为你懂爱吗?” 高明在脑海里不断反刍陈贤的话。有那么一瞬他真的自我怀疑了起来。 他陷在枕头里,苦笑了一下。 不,陈贤,别小看我。 我可能是不懂吧,谁又能真的懂呢?不过我很确定这就是爱,我爱你,胜过爱其他任何人。 而且我不像你,畏畏缩缩不敢承认! 和我讨论哲学?瞧不起谁呢?老子读的就是哲学博士! 你等着,迟早让你认输,让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承认爱我。 第61章 吵了一架,高明反而给自己打了鸡血。他得赶快好起来,好好治治这个嘴硬的陈贤。 “让你顶嘴,让你顶嘴!”高明心里一个劲地默念着,一边气哼哼地盯着陈贤,把他做的饭菜塞进嘴里。 那人在等他先吃完,一直看着手机,没理他在闹什么脾气。 高明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嚼着,把碗往小桌上一摔,嘴里挤出一句:“再给我来点!” 陈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哦了一声。 平常他只能吃一小碗的,陈贤怕他撑了难受,只又盛了一小坨米饭递给他。明明担心,嘴上却调侃道:“这次不闹绝食了?打算撑死自己?” “我先吃穷你!一个撑死,一个穷死,刚好!”高明接过碗就把饭猛塞进嘴里。 “切。”陈贤笑了他一下:“就凭你那点饭量?” 高明噘着嘴狠嚼了两下,一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疼得五官皱作一团,他忙捂住嘴,筷子掉落在身上。 陈贤几乎瞬间反应,把手机扔在桌上,伸手接在高明面前接着,另一手抚到他脑后,极尽关切地看他:“怎么了?咽不下就吐出来,别呛到。” 高明愣了愣,颤颤巍巍地抬眼看向陈贤。这是骗不了人的。他那敏锐的反应是下意识的、真心的。 高明眼眶泛红,捂着嘴的手慢慢放下来,摸到陈贤手上。他可怜巴巴地不说话,嘴里有股血腥味,越嚼越苦涩。 “你咬着自己了?”陈贤意识到,突然有点想笑。 高明点点头,觉得自己很丢脸。 “吓了我一跳……”陈贤笑着放松了下来。他受不了那人小鹿似的眼神,拾起他掉落的筷子放回架在床上的桌板上,摸了摸高明的软发:“吃饭专心点。别生我气了,我刚刚太失控了。” 高明摇摇头,说话不清不楚的:“是我……什么都做不好。吃个饭都吃不好。” “傻了吧唧的,还想跟我充大哥。咬破了吗?给我看看,疼不疼?” 只要不触到他的逆鳞,他就是如此温柔和善。他不是不会爱,是有什么东西让他克制着感情。是他心里有什么,挟持着他的思想。就像是小时候一听到“妈妈回来了”他就那样紧张差不多。是解离障碍吗?是ptsd吗? 自己还是太不了解他了。这局要怎么破呢? “对不起啊,哥,我不该逼你。怎样是你最舒服的状态,我们怎样相处就好。”高明温和地对床边的他说。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来日方长。 不管那是什么,我要把它找出来干掉。 不管那是什么,我不会停止爱你。 作者有话说: 高氏话疗失败 第37章 好在这次从床上掉下来没再伤到筋骨,高明身体情况一天天变好。他可以自己坐上轮椅了,就基本恢复了自理能力。 他突然变得很省心,重新联系安排了理疗和复健,勤勤恳恳地照顾自己。陈贤陪了他几天,看他都能独自做得很好,就渐渐放手了,抽出身来忙工作。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也就没时间纠结了,也没时间去怕被高明分析了。 积压的事情太多了,陈贤每晚都要干到将近十一点才能回家。到了周五,同事们叫他一起去happy hour,陈贤虽讨厌那些商业互吹,但已经推了太多次,不再好意思拒绝,还是硬着头皮一起去了。 极具格调的酒吧里聚集了各色人物,陈贤和同事们站在户外喝了两杯,吹了点牛聊了些八卦,大家逐渐各自分散去社交。 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么久,好像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陈贤想着下周一就要交的报告,饮尽了杯中酒,走到吧台又叫了一杯。 喝完这杯就走吧。陈贤想着,等酒保调酒的功夫,随便四下张望了一番。 墙边一桌坐着的一个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眼熟。陈贤思索了一下,想起那是谁。 “jennifer?”他走到那人旁边试探着叫了一声。 “ian!”女子看到他双眼一亮:“哗,好耐冇见!” “你冇讲广东话啦齐芸珊,习惯了?” “哈哈,”她爽朗一笑:“是呀,你不也是?都来这么多年了。” “介绍下?”陈贤摊开手掌,客气地指了指刚刚在和她交谈的男伴。 齐芸珊转过头去为对方引见陈贤:“ian,我哋係postgrad同学,佢依家係……”她看向陈贤,示意他接话。 “你好,陈贤。mq ibd vp。”他说着从外套名片兜里掏出一张,恭恭敬敬双手递上。 对方是齐芸珊工作上的甲方,一家私募基金的高层。几人高谈阔论了一番,一直到夜深了,那位梁总先行离开。二人起身送走他,站在酒馆门口,踌躇着没有进一步动作。 夜风清冷,借着略带兴奋的酒劲,陈贤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去看城市的华灯。听到身边的齐芸珊突然问:“阿贤,尝过这家的帕洛玛么?” 见陈贤摇摇头,她继续说:“看你一直在喝gin,我请你一杯尝下?他们这个加了自制的虫盐,很特别。” 两人回到刚才的座位,很快服务生端上抹了盐口的长杯。淡橙色的鸡尾酒里冒着清密的小气泡,果肉碎和悬浊的细粉翻浮,像弥散在宇宙里的尘埃。晶莹剔透的立方体冰块浮在液面,陈贤喝了一口,经典的葡萄柚、青柠和龙舌兰味道上,多了一层特别的鲜咸,入口既有香辛料赋予的浅表的刺激,也有酒精带来的醇厚的辣,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第62章 他平时也不爱喝酒的,一直只当是社交的入场券而已,今晚也不知怎的,竟喝出了些妙趣。 一路聊到了酒馆打烊,陈贤把齐芸珊送到地铁站口,两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错过末班车了。 “算了,打车吧,我送你。”陈贤说着走到路边张望。 “明天还要早起吗?” “加班是要的,早起不一定。” 齐芸珊仰着头看他,补过唇釉的嘴唇弯出一道丰盈晶亮的弧线:“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陈贤愣了一下,心里隐约在担心高明,今天还没来得及关心他的情况。但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一盏又一盏街灯。高跟鞋和皮鞋的声音在海浪的唰唰声上跳跃。他们意犹未尽地聊着,齐芸珊好像很开心。 “咱们毕业之后好像就没见过,今天真是巧了,看来缘分未尽呀。” 陈贤陪着她笑了笑:“当年在图书馆熬夜赶due还历历在目呢。” “那时候真是多谢你了,小组讨论总找不着人,搞得我们焦虑得要死,我记你一辈子!”齐芸珊戳了戳陈贤的胳膊:“但好在每次到你家把你敲出来,你都能赶在最后一秒之前做好自己那份工。” “别挖我黑历史。那时候忙着实习,顾不上。”陈贤双手合十拜了下她。 “诶我记得你好像是咱们班第一个签合同的?你一直都在mq?” 陈贤点点头。 “几年了……”齐芸珊掰着指头数:“七、八年了?你都没跳过槽?一直在干前台?” “对。” “我觉得今天那个梁总对你还挺感兴趣的,不再联络联络吗?这两年他们发展势头很猛。” “暂时没考虑,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相对轻松的了。” 齐芸珊犹豫了一下:“嗯……也是。不过你要是跳去小一点的投行,说不准能更快升md呢,或许还能更轻松一点?” “职位越高,责任越大。现在手下有人干活,天塌下来又有人顶着,我挺满意了。”他想了想,笑了一下:“是不是挺没追求的?” “不会呀,阿贤。就算在一个职级干到退休,也没什么错的。适合自己就好,人不一定非得卷死自己,开心最重要。” 开心?好像从未这样想过。工作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一种填充时间的材料。谁人不是这样?哪里有得选呢?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加成,陈贤看着老同学温柔的眉眼,突然想对她敞开心扉,或许这种没有直接竞争关系的同行更能理解他的压力。 “主要是这几年,我不敢变。现在的领导还算照顾我,家里有什么事还能准许我请假。如果跳出去,重新适应环境,说不准会怎样……” 陈贤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本来起头在说工作和职业发展,但不知不觉把高明的事情都讲给了齐芸珊听。他其实并不在乎听众是谁,只是想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委屈,想起高明说他不能爱不敢爱。 陈贤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曾经夜里来敲他的出租屋门,把他拽到图书馆通宵自习室逼着他准备presentation。熬到再也睁不开眼,随便找了一块空地睡去,醒来那人冷不丁地贴到他耳边,问他能不能做她男朋友。 和那家伙挺像的,主动踏足他的生活,莫名其妙地自我攻略,然后自顾自地表白。 想他了,但不想承认他说的对。鬼使神差一般,陈贤突然来了一句:“喂,jennifer,要谈恋爱吗?” 齐芸珊张大了嘴看他,像见了鬼一样。半晌,她才摆出一副黑人问号脸:“你别逗我了,阿贤,我又不傻。”齐芸珊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说:“你要是真对我有意思,早该在咱们读书的时候就答应了,也不至于晾着我那么久。如果不是今天遇见,你恐怕都想不起我这么个人吧!” “我可以试着爱你。”陈贤挠挠头。 “拜托……你玩我呢吗?爱可不是这样随随便便瞎说的字眼。你了解我什么吗?你听听你今晚说过的话,除了工作就是你弟弟,说你爱你弟弟还差不多!” 陈贤看了看幽暗的海湾,远处的浮标上有闪烁的红灯。海面上云层很低,冷风一吹,他酒醒了一些。 “而且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都订婚了。”齐芸珊把戴在中指的戒指转了一圈,露出了藏在手心的钻石:“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单身就在这发挥。” “啊……真抱歉。”陈贤尴尬地笑笑。 “阿贤,你怎么变得这么不慎重?病急乱投医吗?家里催婚了?” “没……哈哈,没事。可能就是……发现出了学校找不到好姑娘了吧。”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对姑娘感兴趣了?后悔错过我了?”齐芸珊调皮地看着他笑。 “好久没喝了,可能酒量变小了。”陈贤又看了一眼她,心里有些释然。如果自己的瞎话真的被她当真了,才是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呆瓜。”齐芸珊瞅了他一眼:“这也就是我认识你,否则分分钟把你当成变态。” “抱歉抱歉,我太唐突了。” “理解,你们压力很大。我也干过的,受不了,熬到associate就跑路了呀。”她伸手掸了掸陈贤的肩膀,语气有点心疼:“更何况,你还有家里一摊事要照顾……” 第63章 陈贤往后退了半步躲开她,低下了头。 “加油呀,阿贤。”齐芸珊看看他,又道:“以后可别随便表白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陈贤自嘲地笑着捂了捂脸:“今天的tequila怕不是假酒,对不起,芸珊。” “以后还是叫jennifer吧。”她摇摇头,转身伸手指向远方:“我就在那边的海奥大厦上班,虽然不久之后就变成人妻了,下班后怕是没现在这么自由,但看在你是老朋友的份上,随时欢迎你来聊天的。” “好。有机会也介绍你先生来认识一下。”陈贤微笑着说:“祝你幸福。” 这话居然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了。陈贤愣住了。 幸福。 我们终其一生追求的东西。 是不可能从我这种不会爱的人身边得到的。 理解不了你们。 你们都不该对我动心的。 陈贤虽看着齐芸珊,但眼里心里好像都是高明。 我有什么啊,能值得你的真心? 不能给你的东西,我绝不会轻易承诺。 诶? 可是,如果明知得不到幸福,又能有什么念想可以支撑他留在自己身边呢? 陈贤突然想不明白了。气话归气话,他是希望高明能幸福的,甚至没有什么比这更迫切的想法。那为什么自己又不能给他幸福呢?只因为他是母亲最恨的人的儿子吗? 陈贤叫了辆车,先把齐芸珊送回家再折返。陈贤心里很乱,离家越来越近,他却不想回去了。 随便在一个街边叫停,他晃到便利店买了一小瓶伏特加,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拧开瓶盖啜饮。这酒辣得他舌头都是麻的。很怀念刚刚那种晕乎乎的状态,可以不用去想任何纠结的事情,可以忘掉一切尴尬、逃避所有的想不通。 容我放纵这一次吧。陈贤团成一团,把自己藏在夜色里,像一只鸵鸟。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呀各位~ (陈贤,不要犯错误啊\(`Δ’)/!!) 第38章 “哥?今天这么晚?”浅睡中的高明被门锁打开的声音吵醒,摸索着戴上眼镜,按亮手表看了眼时间。 “嗯……”陈贤迷迷糊糊地把外套扔在地上,一头栽进沙发里。 “你怎么了?”见陈贤异常,高明挣扎着起身转移到轮椅上。白天复健用力过度,胸肌使不上劲,一动就酸痛难耐。腿上的肌肉也不老实,在轮椅上细密地颤着,让他只能歪歪扭扭地勉强坐着,费了半天劲才挪到客厅里。 一靠近陈贤,他就闻到一股酒精味:“喔,你喝酒了?” “嗯,嗯……”陈贤在沙发里翻了个身,面朝向他,张开双臂,飘飘然地说:“高明,你过来,给哥抱一下。” “啊?”高明脸唰的一下就红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这是喝了多少?有应酬吗?” 陈贤伸了个懒腰,把头发揉得乱成一团,歪着脑袋看他,答非所问:“嗯,嗯,忙,特别忙。”他扯着嘴角,双眼迷离地朝高明一笑:“忙着给你找嫂子呢。” “什……什么?”高明瞬间睡意全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怎么……他从来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高明瞪大了眼睛,紧盯着陈贤醉意浓浓的脸,气喘得越来越快,反而呼吸不上来。他的情绪过激,左腿的痉挛一发不可收拾,孱弱的脚腕在踏板上扭转到几乎脚心朝上地蹬抖,足弓怪异地内缩,没几下就掉下了轮椅。原本只是在细颤的右腿也跟着绷直痉挛,甚至连胳膊都哆嗦着勾在胸前,手缩的像鸡爪一样,脖颈侧面的肌肉都崩得紧紧的。从床上临时起来,他没有系束带,整个人被不知哪来的力拽着歪倒,眼看着就要坐不住了。 “开玩笑的,喂!我开玩笑的!”陈贤被吓得突然找回点清醒,从沙发上弹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到轮椅旁边,接住他滑下来的身体:“高明!别激动,哎,哎,我在胡说什么,我该死……” 轮椅顺着反作用力滑向后面。陈贤托起那人仰折过去的头,一个劲地叫他:“高明!高明,你过度换气了,听得见我吗?放松!慢慢呼吸!” 痉挛又持续了几分钟,终于在最后两下瘫软的蹬踹之后回归了平静。仅仅几分钟,仅仅因为一句话,就让这个努力维持体面的青年变成了怀里这副失魂落魄的凄惨样子。陈贤头晕脑胀地跪在地上抱着他,他把头垂得低低的,几乎要和高明的额头贴在一起。 “啊……你吓死我了……”陈贤闭了闭眼,像在发烧一样,眼眶热热的。 “唔……”高明扭过脸去躲他身上的酒味,那味道熏得他想呕吐。这是他最近犯过最严重的一次痉挛,身上有感觉没感觉的地方都疼得很,脑子也懵懵的。 “高明……”陈贤用力抱着他,拿脸在他颈窝里来回蹭,好像又把理智交回给酒精控制。“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吧……”他迷迷糊糊地说:“路口那,盖房呢。我去,我去挖点水泥,浇在咱们身上,咱俩,就这么抱着,当雕像……” “啊?”高明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哪里都用不上力,右臂从身上滑落,手心朝上瘫垂在地上,被陈贤的动作带着拖动。 “我想把你揉到心里。嗯,你,你就像是玻璃做的,我怕碰碎你。”陈贤前言不搭后语地叨叨。 第64章 “我不是,我是亚克力板做的。”高明虚弱地陪着他说昏话。他抬起左手去推陈贤的头,却也只是拨弄了两下,怎么都推不走,还搞得自己肌肉疼得很。 “你别丢下我啊!我很努力的,我都按你说的做了……够远了吧?好,好……”陈贤带着他摇晃:“别对我失望,我能学会的……” “学会什么啊?” “你说我不会爱,我想试试。” “试试……?” “啊,结果都说我不会爱!废话,我不爱他们,我不爱,不爱陈贤。”他说着开始犯困,头一点一点的。 “什……陈贤,陈贤你看着我!你试什么了?”高明急着追问。 “嗯,我……”陈贤皱皱眉头看着臂弯里的人,眼前的他变成了交互的重影。他把高明搂得更牢了一点,挤挤眼睛,定定地看他:“就这样,嗯……‘诶,谈恋爱吗?’” “问谁?你问谁??” “嗯,jenny……”他打了个嗝,斜着眼睛看向旁边地面。 “谁??”高明没想到他真的给出一个名字。他慌了,也顾不上身上难受,哆嗦着手拉住他的衬衫口袋,竭力朝他喊:“你……你要试试,为什么不找我!!”怒火攻心,高明的双腿又在他怀里抽搐起来。他嚎啕大哭,用仅剩的力气抓住陈贤的领口摇晃:“你不许再去喝酒了!你这样撒酒疯,出什么事怎么办!” “什么事啊?”陈贤不解他的大惊小怪,腾出左手,皱着眉头揉了揉脸。 “陈贤,你要逼死我是不是!”高明气得死咬住后槽牙,一个劲地倒抽气。 “没有啊……高明……呜呜呜……”陈贤吓得突然也哭了起来,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了高明睡衣上:“你不能死啊……没有你我要怎么办?我把我的命都给你……”他说着自己单手解起了衬衫扣子,手指笨拙地抠了半天才露出胸膛。他牵着高明的手按在自己身上,大着舌头说:“这个,在跳呢,是因为你才在跳的。你要吗?给你!都是你的!” 手上热得像火在烧,他的心跳无比清晰有力。高明第一次见到陈贤如此恣纵崩垮的样子,也彻底慌了手脚。 “要不是你,我早没了。我就变成动物园里那猴,任人瞻仰。”陈贤不知道在说什么。 “谁瞻仰猴啊?” “山上的公猴,屁股通红,翘起尾巴四处溜达……那老母猴,被锁在笼子里,它养大的猴崽子在外边捡石子儿砸它……”他边念叨边摇晃:“都不是人,都是畜生。” “哥……”高明好像听出来什么可怕的东西。 “高明,你不要走啊!我不爱吃香蕉。”陈贤夸张地说,说完他愣了愣,又哀伤地念叨:“……我不做猴子,猴子、猴子捞不着月亮。” “我不走,我走不了路了。” 陈贤歪着头看着自己牵着的高明的手,突然问:“你想要钻戒吗?” “啊?!”高明吓得抽出手:“你今天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结婚的话可以学会爱吗?” “等……陈贤!你是不是在外面求爱被拒绝了,回来在我这找安慰啊?” “哼哼,求爱,笑死了。”陈贤憨憨地乐了几下:“为什么要去求不需要的东西……我唯一要的,都抱在怀里了,还管什么阿猫阿狗……” “你要我干嘛?你爱我吗?” “我要你好好活下去,我要你幸福,高明,高明……我的宝贝……” “?!”高明错愕地看着胡言乱语的陈贤。就算是不能当真的酒后之言,也想听那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一次。 他扶着陈贤的脸颊,逼他看着自己,尽力让每个字都说得清晰:“那你来给我幸福啊!我不要你做我哥了,我要你做我爱人!” “嗯,嗯……做……”陈贤含糊地应着,挽起他的双腿,一使劲,摇摇晃晃地把他抱了起来。 “诶!!”高明毫无心理准备,差点被扔到地上。 陈贤掂了掂怀里的人,晕头转向地往自己房间走。 “轮椅……”高明伸手想去够,但话音未落就已经被陈贤放在了床上。 陈贤的床垫几乎没有弹性,高明双腿砸在上面,又开始了一轮剧烈的痉挛。陈贤直觉反应一般立刻上手压制住,然后几乎是闭着眼帮他按摩缓解。 摸着他的腿,陈贤又在哭了,一边哭还一边喃喃:“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我的心都要碎成渣了……我的高明,你就是那个……一闪一闪亮晶晶……” “你怎么还唱上了?”高明痛得龇牙咧嘴的,听到他的话,心里满是苦涩,却又想笑。 那人吸了吸鼻涕,拿手在肚子上横着比划了几下,大手一挥:“咱俩换换,我替你疼……这下面,拿走!我三条腿都给你,皮皮虾,我们走……” 他三两下扯开皮带,扒掉自己衣裤,一甩手扔到房门口,作势就往高明旁边躺。 “诶诶诶,哥!别躺!帮我……帮我拿个护理垫过来!”高明拦着他。 陈贤挡开他的胳膊,噗通一下躺倒,手在空中扬了两下:“垫个基坝!随便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身边很快传来了轻轻的鼾声。高明被挤在靠墙的一边,动也动不了。看来今晚要这么凑合一夜了,高明想,也不知道会不会让这些天的努力复健功亏一篑。 他转过头去看,那人就这样歪七扭八地睡着,泛红的脸上还有没干尽的泪痕。喷过发胶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被他自己抓得往哪个方向倒的都有,高明上手给他捋了一下。 第65章 真能折腾啊,我的贤哥。都快给我半条命折腾没了。 身上疼得要死,高明竭力撑起一点,把被子拽过来随便给陈贤和自己盖了盖。 明天醒过来,你就不认账了吧? 他静静看着身边熟睡的陈贤。 时间停在这吧。 他笑了一下,凑到陈贤耳边。 “外面工地和水泥呢,去挖一点,浇到咱俩身上。”高明轻声对他说:“咱们,做雕像。” 作者有话说: 能喝你就多喝点(?′w`? ) 第39章 刺目的阳光从高楼间升起,照到眼睑上一片绯红。陈贤要憋炸了,顶着宿醉带来的头痛和恶心踉踉跄跄地一路去到卫生间,出来想继续闷头大睡的时候,才发现高明姿势僵硬地躺在他床上。 “你个老小子,终于想起我了?”那人痛得脸色发青,嘴上可不饶人。 “你……你怎么在我这边?”陈贤嗓子干得几乎说不出话。 “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能自己飞进来吗?”高明白了他一眼:“赶紧自己喝点水去,顺便给老子把轮椅推进来。” 陈贤听话地扶着墙走出去找水喝,头重脚轻的他差点被自己昨晚扔在门口的衣裤绊个跟头。 猛灌了一大壶还觉得不解渴,倒是撑得胃痛。陈贤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推着轮椅回到屋里。他爬上床,头疼得要炸开了似的,勉强眯着眼去照料高明。 “你怎么没枕枕头啊?”陈贤摸了摸那人僵直的脖子,下面汗津津的。他打了个哈欠,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啊……应该又是我的锅。疼吗?” “疼得都动不了了,你的床怎么这么硬?” “习惯了,床太软容易一睡不醒。”陈贤边给他按揉颈椎边随口答道。 高明疲惫不堪地看着还没完全醒透的陈贤。这一晚上可真是要命,这人喝多了反而睡不老实,一会翻身把被子卷走了,一会嘟嘟囔囔说梦话,一会又把胳膊搭到他身上,死沉死沉的,压得他喘不上气。费半天劲给推下去,他一条腿又压上来了。本来自己翻身就够费劲的,还多了这么多障碍,给高明折腾得几乎一夜没睡着。 “好点吗?”陈贤迷迷瞪瞪地问。 “行了,帮帮我。”他说着自己试着抬起手臂。可今天肌肉酸痛加重了,一动就痛得忍不住叫唤:“嘶……啊……” “怎么了?”陈贤睁了睁眼。 “起不来。”他喘了两口气,干脆摆烂:“你抱我!” “这么严重?”陈贤揉了揉自己太阳穴,翻身跨在高明身上跪着,双臂从他腋下穿过,一手托着头,一手托着后背,把他扶坐起来。 “疼疼疼……”怀里的人惨叫出声。 “哪疼?”陈贤低下头看他,平时高明很少说痛的。他确实也感觉到今天这人状态格外差,好像身上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似的。就这样抱起来,他双手还都是掌心朝上摊在床面上。 “哪都疼。脖子疼、胸疼、胳膊疼、后背疼、哪都疼!”高明好像在闹脾气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你了?”陈贤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另一手拉着他的手臂缓慢地打着圈活动。 “吼,出现了,酒后乱性翻脸不认人的情节。” “啊?”陈贤拉起他,往后躲了躲,震惊地看着他。 “唉!别拉我,痛死了……”高明闭起眼睛忍着身上的不适:“逗你玩呢,这都是做复健搞得,运动过度了吧。瞅给你吓得。” “别那么拼命,要循序渐进啊。”陈贤松了一口气。 高明被他抱着按揉放松背肌,自己也活动着手臂。身体紧贴着、头架在他的肩头,虽然肌肉酸痛,但有知觉的地方都感到非常温暖。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相拥的影子投射到墙上。高明看向那里,有些落寞。 “但你答应了要做我男朋友是真的。”他突然说。 陈贤呆住了,手上动作停下来,呼吸好像也停了。他想了一下,自己昨晚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好像是随口对齐芸珊说的。难道真是记忆错乱出现了幻觉?还是喝断片了,确实对高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好了好了,放过你吧。高明无奈,真怕他把自己憋死。“我知道你喝多了,我不当真。以后可不许了喔!”他抬手捏了下陈贤的腰,却伤敌一百自损三千:“啊……好疼……” “我去拿电动轮椅吧,我看你今天推这个可能费劲。”陈贤缓缓放倒他,从他身边落荒而逃。 没做梦,却有种梦醒了一样的哀伤。身边还都是他的味道,高明仰躺着打量陈贤的房间。房顶角落也有一团团的霉斑,好像是刷漆的时候漏掉了这一间似的。转头看向墙边,大衣柜的推拉柜门少了一扇,旁边的小书桌也看起来很旧了,桌板都有点弯。之前他很少进来,就算进来也没有这么仔细观察过。 很快陈贤回来了,把轮椅在床边摆好,又上来抱他。 “呃呃……”高明忍着身上的疼,但下肢痉挛还是让他没控制住出声。他努力按住双腿,尽量不让它们踢到陈贤。 “不要紧。”陈贤说着把他双臂挂到自己肩膀上:“你抓着我点,我现在不太使得上劲,别给你摔了。” “嚯,你昨晚可使得上劲了……”高明虚弱得自身难保,却还要挑衅他。 陈贤又怔了一下,吓唬他道:“你再闹,我不抱你了啊。肌肉酸痛而已嘛,你可以自己起。” 第66章 “哎……都不心疼我。真是个负心汉。” “哦,那负心汉不管咯!”他说着假装要把高明放下。 “喂喂喂……哎呦……”高明吓得忙抱住陈贤的脖子,又扯得上身疼得不行。 “来,一、二……”陈贤趁机把人从床上抱起来,转身放进轮椅里。 下肢肌张力太高,一接触到坐垫,高明的双腿又触电一般震颤起来,陈贤习惯成自然地帮他拉伸按揉。 高明缓了缓,费劲地扯着给自己绑上腰际的安全带。看着昏昏欲睡却还在给自己按摩的陈贤,问道:“干嘛喝那么多,和谁啊?” “……就是同行间吹牛嘛。” “你有个叫jenny的同事?”高明假装不去看他。 “啊?噢,不是,那是我研究生同学,昨天遇到了。” 高明没再接话,挡开他的手,把自己的腿扔回踏板上,操纵着轮椅出去了。陈贤愣了愣,追出来,看着那人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 “能行吗?要我帮你吗?”他贴着门问。 “睡你的回笼觉去吧!” 听到那人气哼哼的声音,陈贤笑了下,倚在门框上闭起眼。他实在是太困了,这个姿势也能睡着。 “诶?诶,你别挡着我门!” 陈贤被喊声叫醒,发现是自己靠在那挡住了高明出来。他赶紧拉开门给他让开路。 “要睡回床上睡去。”高明停在他旁边,手里拿着条湿了的毛巾。 “我不放心你嘛。还要我抱你回床上吗?” “我不回床上,起开起开。” “那你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干活呗。” “你有什么活干?” “搞、科、研!”高明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地说。 “别搞科研了,搞我吧。” 高明满脸震惊:“老天爷……你酒还没醒吗?快收了神通吧。” “哼,”陈贤冷笑一声:“就许你逗我,不许我逗你呀?” “就怕你逗的不止我一个。”高明小声嘟囔。 陈贤似乎没听见,像在梦游一样,眼神迷离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带你去看海吧。” “看什么海?……不去。” “我要去海边睡觉!你陪我吧。” “啥??” 陈贤牵起高明摆在轮椅控制器上的手,朝他小臂上捏了两下。 “啊啊啊!你干嘛!”高明疼得龇牙咧嘴。 “这么疼你还干活?干活不用手吗?” “打字点鼠标而已,总比去看什么海省力吧!”高明收回手,缓慢屈伸着。 “高明……”陈贤在他脚边蹲下,耍赖皮一样地说:“反正我头疼得厉害,我干不了活,你陪陪我……我保证,不让你用什么力气。” 高明吃软不吃硬,还从没见过陈贤这样撒娇,被他这样一求,心软了下来。他把手里的毛巾就势搭到陈贤头上,道:“行行行,陪你陪你,先帮我把毛巾晾了去。“ “诶,好嘞。“陈贤把毛巾拿下来,屁颠屁颠地给放到晾衣架上,然后指着高明,让他不要动,等着自己,说罢也到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高明已经给自己换好了衣服,正在客厅里坐着打量着什么。 见陈贤出来,高明开口问道:“哥,你这屋怎么整得这么寒酸?” “噢,这是这房子的旧家具。”陈贤擦着头发,迷迷糊糊地回答。 “旧家具?”高明觉着他的说法有些奇怪:“这不都是房东的家具吗?” “啊?啊,噢,我的意思是,这是房东留下的比较旧一些的家具。” “这还有新旧啊?”高明操纵着轮椅又环视了一圈。 客厅里面,同样是卫生间外的天花上没有一丝菌斑。他的房间墙壁也是新粉刷过的,和陈贤那屋颜色都不一样。 “哥,你怎么也没让房东给你那屋也重刷一下?还有厅里吊顶这个灯管坏了,也叫房东帮忙请人修一下嘛?” “哦。”陈贤应着:“最近有点忙,没顾上。” “那,你把房东联系方式给我,我跟他联系?反正我基本都在家。” 哪来的什么房东……陈贤不知道怎么睁眼说瞎话,躲到厨房里搞东搞西,答了一句:“不用了,我找他。” “噢,好吧。”高明探头进来:“房东男的女的啊?” 陈贤一怔,随口胡诌:“男的。” 高明抬抬眉毛:“这整套租金到底一个月多少钱?” “呃,一万三吧。” “吧?”高明重复了一下,轮椅倒退了出去:“说得好像每月不是你交的房租一样。” “网银,自动转账的,每个月初。”他补了一句,为自己又想出了一个妙计沾沾自喜。 “行,我打你一半。” “干嘛?不用,我不差那点钱。”陈贤话一出口,又感觉这样说好像不好。他从厨房看出去,高明正哆哆嗦嗦地端着杯水喝。 “我总不能白吃你的住你的,你又不是在包养我。” 陈贤愣了一下,从微波炉里拿出一个热好的包子,塞到高明手里,道:“跟哥不用计较,长兄如父,啊,乖。” “瞧把你能的,还想当我爹?” “不敢不敢,我虽没包养你,也只是用包子养你而已,不贵。“陈贤摆摆手。 高明咬了一口包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陈贤。 第67章 他真是什么都不跟自己说啊。心里在想什么、担忧什么、有什么压力,他从来都不说啊。若不是昨夜酒后卸了防备,怎么能窥知他心里都有些什么呢? 高明低下头,看着自己双腿。 是因为,过于显而易见,我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吗?是因为我能帮你的太少了吗? 对不起啊,我回来得太晚了,又病得太早了,给不了你势均力敌的感情。 “喏。” 思绪被陈贤的声音打断。抬起头,看到对方正拿着一瓶盖的药举到他面前。高明放下手里装包子的塑料袋,张手接住那些胶囊和药片。视线追随着陈贤,看着他又进厨房拿了烧水壶出来,给杯子里倒上了热水,端起来,蹲下来,平视着自己。 “你实在要给,就给学校宿舍费那么多吧,毕竟是我非叫你出来一起住。”陈贤说。 他那么体贴入微,这么注意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高明愣了愣,点点头,一颗一颗吞下手心的药。 第40章 这个南方的城市几乎没有秋天,有的只是难得降低的空气湿度、些许爽冽的风、和温和下来了的骄阳。 陈贤以为吹吹新鲜空气看看海,头疼能好一点,结果一出门反倒感觉浑身都不得劲,这和煦的阳光扎得他双眼酸胀,这完美的天气好像在找茬。从家里只要十几分钟就可以到海边,但他不满足于海滨长廊,非想找个沙滩躺下,那就得坐半个小时的车绕到南边。 山路难行,高明不让陈贤再站在自己身边,赶他去后面找位置坐下,自己则留在轮椅上,被安全带拴在车厢中间的预留的位置,面朝行驶的反方向。 这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陈贤,巴士摇摇晃晃,那人没几分钟就睡着了,头靠在玻璃窗上,随着颠簸一下下磕撞。 他穿着身杏仁白和浅海绿色拼接的夹克,下身是暗卡其色的硬质牛仔裤、灰土色的长袜和帆布鞋,看起来和平日里的那个社会人不太一样了,带着些少年感。但树影掠过他疲累的脸,没好好梳过的头发散在眼前,还是显得有些沧桑,仿佛提示着他生活的不易。 和自己这样的人在一起,很辛苦吧? 很想伸手过去帮他挡一下,别再撞到头。但不行啊,他够不到他。连和他并排坐在公交车上,都是做不到的事情了。 高明想得难过,探了探头看向车窗外,景色飞快地后退,阳光像闪烁不停的闪光灯。 闪烁不停,好像在记录他的无能。 他低下身躲回阴影里,盯着陈贤的方向发呆。 同样闪耀的阳光,曾见证过他们的过去。高明想起当年站在那个少年的单车后轮柱上,那人载他驶过学校外面的林荫大道。北方的孟夏,空气也像今天这样,温暖且干燥。阳光透过阴翳,投给路面满地亮斑。天地间飘着杨絮,如同大团燥热的雪花,被驶过带动的风扬起,又被卷着碾进车辙。 双手扶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中潜藏的爱意像一汪水一样,随着颠簸几乎要倾泻而出,然而当年始终没有表露半句。在那个过去,太多吸走注意力的事情,太多困惑和纠结,太多无用的牵挂。 想回去啊。想重新选一次,想陪他进同一所大学,不错过他的一切细枝末节。想让他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需要,自己都在他身边。 以那个健全的、值得依靠的形态。 陪他奔跑,陪他停留,陪他漫步…… 想着想着,高明也睡着了。 两人惊醒的时候,车已经停靠在终点站。虽不是计划要下车的地方,但刚好这附近也有个沙滩,并且是个更大更有名的。只不过从车站走到海滩需要爬一小段山路。 轮椅在台阶侧边停下,高明抬头望了一下树丛中的水泥步道。上上下下的路人不少,无论怎样自己都会成为一个碍事的存在。他正思忖着,陈贤解开了他轮椅上的束带,撸起袖子,背对着他蹲下,道:“来,我背你。” “为什么……”人来人往,高明有点不好意思。 “这上面的路不好走,我先背你过去,再回来搬一趟轮椅。” “太辛苦了吧,我们回之前路上那……” “都到这了,平时想来还不一定有机会。你来过这里吗?那边有个小岛,退潮的时候和大陆连在一起,涨潮时需要走桥才能过去……” “你直接说潮汐岛就好了。”高明打断他:“不是这个问题,你背我爬山,太危险了。” “没多高,只是路不平而已。”他攥攥手,示意高明趴上来:“而且我现在睡醒了,有劲了。来吧。” “是谁说不用我费什么力气的?”看他心意已决,高明埋怨了一句,配合着把双腿拎起,左右岔开放在地面上,撑起来往前挪到坐垫边上,然后一手撑着连接脚踏的侧柱,另一手去够陈贤的肩膀,控制着上身前倾。身上还是一动就痛,他动作慢的像个树懒。 感受到他双手攀上自己肩膀,陈贤牢牢挽住高明绵软无力的大腿,弯着腰背起他,轻轻往上颠了一下。 “唔呃……”高明有体位性低血压,无论是怎样起来,高度变化太快都会眩晕难受。这下起得急了点,今天又状态不好,伸展和颠动让身体多处的疼痛都更明显,他的腿后知后觉地震颤起来,松垮的脚踝一甩一甩的。 “疼吗?”陈贤僵住了不敢再轻举妄动。 第68章 “没事……快走吧。”高明喘了两下:“我坚持不了太久,手会抖。” “好,好。”陈贤闻言赶快迈开步,叮嘱他:“搂着就行,重心在我身上呢,不会向后倒的,别太害怕了,坚持不住了告诉我。” “别废话了,仔细看路。”即使相信陈贤,但高明感觉不到他的手,心里没有一点安全感。本就恐高得要命,更不要说狭窄的小路旁边就是植被密布的陡峭山坡,他完全不敢向下看。趴在陈贤背上,他无法像过去那样从容,手很快就开始发抖,心脏惊跳得像要爆炸一样。 这一路确实没多远,也就几分钟的功夫,海滨浴场就到了眼前,可高明像跑了个马拉松一样快要虚脱了。 陈贤赶紧找了张长椅,蹲下身想放他下来。那人手臂已经没了力气,只堪堪软搭在陈贤肩上,却十指紧扣着,还是不敢放开。 “别怕,高明,下面就是椅子了,你看一下。” 高明闻声垂手下去探了探,才慢慢把重心从陈贤背上移下来。声音虚晃,说话的语气却还在逞强:“吓死老子了,你以后不要搞这么危险的操作。” “是我不好,睡过了站,别生我气。”陈贤弱弱地说着,转过身来,手臂却一直托着高明的右腿不放下。 高明奇怪地顺着看过去,原来是下垂的瘫足在途中甩丢了鞋袜。废用了太久,脚后跟已经萎缩,如果鞋带没有贴紧,被抱起或提起很容易这样。那只已经变得畸形的脚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像更难看了,连接着的小腿病态的细瘦,显得踝关节非常突出,脚趾内缩着像要窝进脚心,也不知道这恐怖的样子一路上被多少人看到了。 鞋袜掉的时候陈贤就留意到了,但不敢停下去捡,怕摔了高明。陈贤不想让他多心,迅速脱下外套,拿它裹住那只凉软的脚。 “你干嘛?穿上,会着凉的。”高明有点惊讶。 “我不要紧,春捂秋冻。你别着凉了。” “你看看这丢盔卸甲的……”高明看他小心翼翼的,尴尬地调侃了一句。 “没事的,我去捡回来。”他帮高明摆好双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坐好等着我,我去取轮椅。” 看着他消失在刚刚进来的路口,高明转回头去看向前方。今天空气非常清透,风很大,带起海面上一层又一层的浪,浪的间隙能看到海水深蓝浅蓝的斑块。 水应该很清吧,确实是个好地方,所以才会吸引这么多人到此。目测泳滩长约三四百米,尽头有成片的橙色礁石,再往远一点,可以看到一个郁郁葱葱的岛,应该就是陈贤所说的那个潮汐岛。高明听说过这里,因为常有游客被涨水困在岛上请求救援,后来政府修了一座小桥,并通体刷成蓝色,名曰“蓝桥”,反倒变成了吸引游客的景点,时不时就有新人来桥上拍婚纱照。现在远远望去,也能看到桥上岛上不少的游人。 近处沙滩上趴着躺着很多晒日光浴的人,还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穿着沙滩裤或是比基尼玩闹。 反观自己,真扫兴。差不多的年纪,却是这幅行将就木的样子,太格格不入了。 陈贤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弯着腰给他穿好鞋袜。 “走吧,我抱你还是坐轮椅?” “我自己来吧。”高明说着把手里的夹克递给陈贤,伸手想去拉近轮椅。 “别,别。”陈贤按住高明的手,站起来迅速穿好外套:“可不敢劳您大驾,又要埋怨我了。抓着我,我帮你转移。” 他动作利索,移开轮椅的脚踏板,回身蹲下,把高明的右手拉到轮椅右侧扶手上,将他双腿夹在自己膝盖中间,然后双手从他腋下穿到身后,提着他的裤腰,深蹲起身把高明身体带起来,一转身把他稳稳放进轮椅里。 高明有点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陈贤帮他把双脚放在踏板上。那人检查了一下他坐的姿势,还给他绑好轮椅上的安全带。 这就是自己带给他的爱吗?让他变成一个不再自由的人,变成一个出色的护工…… “贤哥……” “嗯?”陈贤抬起头看他。 那瞬间高明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对上陈贤的眼睛,他没有再说下去。很爱他又有什么用呢,说什么都好像无济于事。现在没有少年时那些困惑和杂乱的牵挂了,但理智还是令他纠结。这份纠结源于不自信,不知道自己的爱,于他是好是坏。 高明朝他微笑了下,打消了所有的念头,说了句:“走吧,去你的沙滩上躺着吧。” 第41章 陈贤脱了鞋,光着脚踩在沙上往海边走去。高明自己操控着轮椅跟着。起先地面还是硬的,越靠近海面,沙子越松软。 轮子逐渐陷进沙里,高明停下了。 陈贤又走了两步才发现异样,转回头,看着高明。 “我就到这吧。”高明说。 “那我也就到这吧。”陈贤走回他旁边,直接坐在沙地上。 时近正午,沙滩上人少了些,风声和海浪声盖过周围的嘈杂,高明感受到一种难得的祥和。 但陈贤却不那么自在。大概还是因为昨晚瞎折腾得身体有些失调,尽管吹着不小的海风,他仍觉得头顶的太阳晒得自己浑身燥热。他拉着衣襟无意义地扇了扇,随口说道:“好久没游过泳了,不知道现在水冷不冷。” 第70章 高明喘着粗气,紧紧地拽着他的手臂。 “说话呀!”陈贤急得眼睛都红了。 “没……没摔着哪。” 高明答完他,就闪开头去和刚刚帮忙的好心人道谢道歉。陈贤也回过神来,朝周围的人点点头致意。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了,高明还是紧紧拉着他,小声埋怨道:“你走那么远干什么?” “我……我不就是听你的去踩了踩水?”陈贤听了奇怪,把他抱进怀里,掸掉他头发上沾着的沙粒:“你怎么搞得?我一眼看不住你就有事?” 高明被他说得委屈,看了他一眼,只喘气不说话。 我怎么搞得?我怎么搞的。 天顶的太阳无遮无挡,刺得高明眼睛疼。他用手挡住脸,闭上眼。 是啊,我在白日做梦呢。 我还想站起来呢。 我还想过,如果我能跑能跳,定会拉着你一起冲到海里。天地那么大,我们可以一起体验不一样的人生。你不用去担心什么中年发福,可以肆意享受生活里的甘甜。 我还在想,如果我还是以前那样,你哪有机会离我那么远?我一定早就冲过去拉住你,把你按在沙滩上强吻了。反抗?大不了打一架啊,谁怕谁? 可惜啊,都只是如果。 “不舒服吗?”陈贤看他不说话,又担心起来。 “嗯。”高明蜷在他怀里,用鼻音回答。 “是不是摔到肩膀了?”陈贤说着想腾出手去摸一下,可一手在揽着他,另一手还被他抓着。“松下手,我看看。” “肩膀不疼,我只是心里不舒服。”高明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另一只手却抓陈贤抓得更紧了:“我不能撒开,你就是个撒手没。” “怎么会……我一直在呢。” “我是不是很自私啊?” “嗯?” “你在我身边,我还不知足。你喜欢别人,我还要生你气。” 陈贤一头雾水:“我喜欢谁了?” “为什么轻易能和别人说出的话,却不对我说呢?为什么我那么想要的东西,别人却轻易就可以得到呢?” 陈贤的语气冷淡下来:“不是真心的,你也想要吗?” “不是真心的……你为什么要说呢?”高明有点生气地盯着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怎么办?陈贤,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负责任了?” “我喝多了。”陈贤抬起头去看别处。 “不行!你喝多了也不行!陈贤,你……” 被不负责任的大人们养大,也要做一个不负责任的大人吗? 这话太重了,高明没说出口。 “如果你管不住自己,你就不要喝!” 陈贤低头看他,奇怪道:“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你还要明知故问吗?我已经很忍耐了,我还可以更生气一点的!”高明压下眉毛狠狠瞪了他一眼:“懂不懂爱随便吧,但你不能当渣男啊!” 作者有话说: 这章实在太长啦,决定拆成3k字一章,这是第二部分(*′ `*) 第42章 “我怎么就渣男了?!”陈贤被他突然的指责搞得一头雾水。 “你想喜欢谁我都不拦着你。但是……但是……”高明急得语无伦次:“你得是真喜欢啊!” “到底谁叫那个jenny啊?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是个女名吧?我没搞错吧?” “我觉得自己是个傻b啊,闹了半天,甚至连你的取向都没搞清楚。” “什么取向?”一直沉默地看着他喋喋不休的陈贤插话道。 “你喜欢女的吗?”高明问得像在撒娇一样。 “问这干嘛?” “你别老反问了,你回答我!我得搞清楚我的对手都有谁。” “对手?”陈贤不解地轻轻笑了下:“什么对手?” 高明叹了口气,懊恼道:“怎么办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拿什么和别人竞争呢?”他说着伤心起来。 “你是不是脑袋摔坏了?从刚刚开始都在说啥呢?” “我想要你啊……”高明豁出去了:“你想说假话,至少也对着我讲吧?我想听,就算不是真心的我都想听,无论你说得多假,我都会视若珍宝,我都不会拒绝你。” “我一直在等着呢,我会回应你的爱的,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去找别人,为什么想不起我来呢?” “你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彻底死心吗?” 陈贤直愣愣地看着怀里人那张急切的脸,大脑在飞快地处理他的话。看来昨晚回家后,连对齐芸珊那轻浮的尝试都和高明说了。 你连别人能得到我的轻浮都羡慕吗? 可我不想这样待你啊。 你明知道不会幸福,为什么还要往枪口上撞呢? “高明。”陈贤犹犹豫豫地叫了他一声,然后又轻又缓地吐出五个字:“我不能爱你。” 那句话像利刃从耳朵里扎穿了头颅,高明瞳孔猛缩了一下,大脑完全空白了一瞬。 他没想到陈贤会拒绝得这样直白。明明还不到一天之前,也是差不多这个姿势,他抱着自己,说自己是他唯一要的,说愿意给自己他的心。 为什么酒后的话,偏偏不能当真呢? 高明突然觉得全身冷得很,胸口好像有条连着脖子和手臂的神经在抽痛。 第71章 他强作镇定,使劲忍着不要哭,整个人哆哆嗦嗦地问:“你为什么……要给我判死刑?” “你别激动……我没有啊,我是不懂你怎么想要这些?”陈贤感觉到他在怀里的身体别着劲,扶他把上身抬高,让他趴靠在自己肩上,然后用手抚着他后背给他顺气,压低了声音道:“我体验过的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我的世界里,爱是控制、束缚、是为满足私欲而肆意释放的残忍,充满了背叛、猜忌和不忠……我不愿意把这些带给你。” “你怎么把人类最美好的情感说成这个样子?……”高明诧异:“世上的爱并不都是那样的。人有欲望不是错,有欲望才能更好地活着,错的可能只是实现的方式。你不是你爸妈,你和他们不一样。” “那我要和谁学?要怎么学?”陈贤看了看远处的蓝桥。 “和谁?……这还要教材吗?”高明被他问得莫名其妙,眨着眼睛四处看:“和世界名著?和罗兰米勒?” 他把陈贤推开些,对上他的眼睛,想寻求点他的回应,却只见那人舒展了眉眼,正温和地看着他。 高明恍然大悟:“我都被你问懵了。和你身边的人学就行啊,你身边那么多人,全是单身狗吗?全都很差劲吗?” “我和身边的人只谈工作,不谈私生活。” “我呢?我呢??”高明抓着他的手晃了晃:“你怎么就看不见我呢?我也不是那么靠不住的,你偶尔……依靠我一点也没关系的。” 陈贤看着高明急得泛红的脸,嘴角有点忍不住笑意。 高明的眼睛还是记忆里那么好看,他清瘦修长的脖颈从层层衣领中露出来,能看见颈动脉在搏动,诱得他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他还是那么勇敢地接近自己,好像不怕受伤一样。 自己不是爸妈,他也不是张沛霞。 “教我。”陈贤脱口而出。 “什么?”高明被他突然蹦出的话搞得晕头转向,怔怔地说:“你再说一遍?” “教我,高明。教我怎么爱。” 惊喜的神情在高明脸上绽了一瞬,很快就被他收起来,换上一幅假正经的样子:“拜师学艺也要客气一点吧!” “请您指导,提前致谢。”陈贤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纵容。 “你写邮件呢?”高明觉得又气又好笑。 “就说够不够客气吧?” “够了,够了。”高明松开了一直紧抓着他的手,如获至宝一般看着咫尺之遥的陈贤,答道:“荣幸之至。” 天上有海鸥在飞,这地方很少能看到海鸥。陈贤拥紧高明,看着那两只在翱翔的白鸟。 当年被一只喜鹊吓成那样的小家伙,跌跌撞撞又回到了自己的怀抱。这次的拥抱,可以让你不再哭泣了吗? 教我,高明,教我怎么爱你。 “一个巴掌拍不响,得有个爱的对象啊。你喜欢谁?”高明兴奋地抬头看他。 “随便。” “随便?”他哭笑不得:“老师问你问题你就答随便?什么学习态度这是。” “最讨厌小组学习匹队友了,最后哪组缺人拉上我就行了。” “嘿?!你故意气人是不是?你得自己好好想想啊,对谁有感觉?” “懒得想,您给指定吧。” “我……”高明气得想说脏话,拿手指在陈贤脑门上点了几下,顺着话头继续说:“我!行了吧!就我!” “ok。”陈贤点了点头。 高明被他噎住了:“你,你套路我是不是?” “没有。”陈贤一本正经地答。 “那……我们假设你爱我……”高明念叨着 :“不对啊,这东西好像不能假设。你等我琢磨琢磨。”他说着去摸自己的眉毛,高明想事情的时候总喜欢这样。 他开始思考,完全没看到陈贤因憋不住笑而在假装抿嘴唇。 “我觉得应该从这个问题入手……”高明摆出了架势:“贤哥,你跟自己关系好吗?” “啥?”陈贤收起表情想了一下,回道:“还行吧?” “那说说看你喜欢自己的地方。” “我还凑合吧,长得还行,智商还可以,普通人能做到的我也差不多能做到。” “哇哦,你也太谦虚了。”高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的这些,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叫:平平无奇。但平平无奇好像并不是个让人喜欢的理由。难道你喜欢平庸吗?” “我……没什么让人喜欢的地方啊。硬要说的话,可能学习能力还行。” “又是还行。哥,你在拿自己和谁比啊?你对自己的评价怎么都是这么相对的概念?” “人不就是在环境里通过比较找到自己的位置吗?不是说‘他人是一面镜子’吗?” 高明愣了愣,道:“嗯,你说的没错,但我们应该找到的是自己的独特和个性,而不是简单地作比较。‘镜中自我’不是停留在知觉他人的评价上的,我们还要进行主观的内部加工,形成对自我的认识。你刚刚说的那些,好像都是无感情的评价,你看自己,难道和看一个随便的路人一样吗?” “我就是普普通通啊。” “不啊,哥,你很好的,你独一无二。”高明肯定地说,睫毛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眼瞳里映着陈贤的脸:“我直接给你灌输是没用的,你得自己找到。想与他人建立好的关系,你得先了解你自己。同理,就是所谓的,要爱人得先会爱自己。” 第72章 “行,怎么整?”陈贤看着怀里滔滔不绝的人,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 “嗯……先察觉、接纳自己的情绪吧。你要多关注自己,多感受一下,多和我讲讲,开心或痛苦,都跟我讲讲,我帮你找。我会努力的。” “明明是我在学,你努力什么?”陈贤看着他笑了下。 高明也笑了,弯弯地眯起眼睛,扑向陈贤,给了他一个熊抱。 我努力,努力教会你爱自己。 作者有话说: 高明os: 陈贤你说话怎么大喘气啊??? ==================== # 樱桃 ==================== 第43章 高明的兴奋劲没能持续太久,就被陈贤打断。 “高明,是不是累了?你怎么在抖啊?” 被他一问,高明才意识到这越来越无法忽略的晕眩不是因为陈贤在晃,而是因为自己。 他眨了眨眼,眼前景物还是在转,答道:“有点头晕,可能是该去洗手间了吧。” 陈贤抓紧时间把他抱上轮椅,把档位切换成手动模式,连抬带推把轮椅弄出沙滩。 高明说不上来自己哪不对劲,除了头晕,身上还忽冷忽热的,一阵阵冒冷汗。太多情况都会导致这个症状了,无从判断,只好先排除最常见的刺激。 海滨浴场洗手间的无障碍设施很完善,陈贤没有跟进去。高明动作比平时慢了些,但也没让陈贤久等。可他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比之前状态还差。 “还好吗?” “嗯。”高明蔫蔫地回答,头痛带着眼眶和鼻骨都胀痛。 “真没事吗?”陈贤托着他的脸看:“脸色突然变得这么差,不舒服要说啊。” “没事,可能是风吹多了头疼。” “我们直接去趟医院吧。” “没必要去医院,休息休息就行了。现在流感季呢,去了反而容易感染。”他说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陈贤还是不放心,但他的话有理,最近开会的时候总听见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要是再感染什么就更麻烦了。 两人赶快打道回府。高明在车上就睡着了,到家后也一直在昏睡,还未入夜就又发起烧。高烧让他排尿变得困难,但导尿很顺利,看起来也是正常的。陈贤趁他睡着,把他全身都检查过了,肚子不涨,身上也没有新的压疮和外伤。 就是吹风感冒了吗?还是什么其它原因?陈贤拿不准,叫醒他想带他去看急诊。 “有这功夫,你不如给我找个退烧药吃,让我多睡睡,就好了……”高明被他吵醒,难受得睁不开眼,但头脑还清醒。 陈贤拗不过他,按他说的做了,把电脑搬来守在他床边。怕他烧坏脑袋,从冰箱取了冰袋,拿毛巾裹起来,敷在他颈侧和腋下。 高明本想叫陈贤去休息,但一闭上眼就又睡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陈贤正在帮他翻身。可能已经很晚了,对面楼上都没剩几盏灯。 “醒了?”陈贤半蹲下来看他,把水杯递到他枕边:“刚想叫你起来喝水。” 高明没有动手去接,而是蹭了蹭头直接用舌尖把吸管舔到嘴里,有气无力地嘬着。 “小家伙,看来教我很耗内力啊?才传授了两句就病倒了。”陈贤用空着的手摸了摸高明的头。 “你还……开玩笑。”高明一说话就感到喉咙有痰卡着,刺激得他想呕。他的脊髓损伤平时不太影响呼吸功能,但导致的腹肌麻痹让咳痰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问题。 “别呛到,我们先排痰。”陈贤说着把水杯收回放到桌上:“这样是不是咳不出来?我扶你换个姿势吧。” 陈贤把他床尾调高,然后帮他把身体转向自己,给他怀里塞了个枕头让他抱着能舒服些。抽了几张纸巾,认真叠起来塞进高明手里。然后扶着他的肩,另一手开始自下而上拍他的背。 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有点骇人,让高明想起刚做完手术那段日子。每天护士来拍背排痰,病房里此起彼伏的恐怖声音,都是人们为了呼吸而做的挣扎。 那么生不如死的时间都熬过来了,亏了有你,否则根本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些暗夜。 一切都会变好的,高明第一次有了这种想法。 他悄悄拉住陈贤的衣角,开始想象自己的胸腔是一个打击乐器。 发烧让他的身体虚软隐痛,哪里都好难受,但是好开心啊,真的好开心。他红着脸颊,浅浅笑出来。 “怎么了?想什么呢?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没……”一出声,又被刺激得控制不住地又咳又呕,痰液被震得松动了些,悬在气管处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高明的腿痉挛起来,把夹在中间的枕头踢到了床下。 陈贤稳着他的身体安抚他:“别急,别急,攒点气,再咳两下,马上好了。” 窒息感让他手臂僵在胸前颤抖,生理性的眼泪都被憋了出来。高明试着吞咽了几下,小心地呼吸着,终于蓄了点气。 他深深地咳了几次,与其说是咳,其实更像是在用力哈气。借着拍背的震动,粘稠的痰液终于滑落,空气重新冲入气道,高明贪婪地猛喘着,手上又被折腾得没了一点力气。 陈贤拿过他手里攥着的纸巾,帮他抹干净嘴角,又拿了张湿巾给他擦了脸和手。 “明天要是还不退烧,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第73章 “就是感冒……安心啦。”床上的人泪眼模糊地,还在笑着安慰他。 “晚上的药还没吃。歇一会,先吃点东西,我给你煮点面好吗?” 陈贤说着,帮他按摩着双腿。 高明还是侧躺着,眼前的人让他欣喜又心疼,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陈贤,”他问道:“你后悔不?” “后悔什么?” “给你个冷静期,我可以当我在做梦。等我烧退了,你就不能反悔了,你可就不许跑了。” “我跑啥啊?你还给我搞口头合约呢?你以为你是靠什么合约拴住我的吗?”陈贤笑他,又道:“番茄鸡蛋面吧,行吗?” “那是靠什么?” “不靠什么,我是自投罗网。”陈贤给他重新盖好被子,叉着腰看他:“问你呢,别老忽略我的面!” “什么面?”高明昏沉沉地看着他,缓过来之后又犯困了。 陈贤扶额,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边走边说:“算了算了,你没有选择权了,我做啥你吃啥。睡吧啊!” 好幸福啊。 高明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我也能给你一样的幸福吗? 我努力,哥。我努力。 这次感冒的战线拖得有点长。高烧倒是一天就退下来了,但正赶上入冬,气温反复,几天阴雨绵绵,又几天狂风大作。身体本就没好利落,这样变得更麻烦起来。起床都变得困难,不能自主活动的肢体比往常更加僵硬,痉挛也更加频繁,每天能坐在轮椅上的时间都越来越短了。 更烦的是,不知是不是穿脱衣服时受凉,腹泻成了常态,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低热。高明没有太在意,在他看来腹泻要好过拉不出,只是要反复换纸尿裤,又诱发敏感的双腿痉挛,所以在家干脆不穿裤子,只盖着厚被子或是毯子。 他只当是天冷反应大一点,去年也是这样过的。 除了身体总也不好的毛病,高明还有其它烦心事。之前投的摘要被国际顶尖学术会议接收了,大会邀请他去现场做报告。这是他等了好几年的机会啊。四年一届,这是第二次投了,刚入学时没有成果没成功,这是终于中了,如果不去,可能读博期间就再没有机会了。 离注册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了,可他的身体一点变好的迹象都没有。这样怎么可能出席什么活动,更不用说要去地球另一端。怎么受得住十几个小时的国际航班?又怎么能保证演讲的时候不出什么问题…… 几次点开提醒注册的邮件,几次看到会议的海报,他都只能无奈又气愤地合上电脑。 他没有和陈贤说过这些。一是没有机会,二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和他抱怨自己的无力,让他多一份忧心吗?陈贤那么忙,高明只希望他少为自己操心。 这事是被陈贤自己发现的。 那天高明又收到了会议日程的更新。 最崇拜的领域开拓者将在这会议上做主旨报告,自开始做研究以来,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就总出现在视野内。高明早就对他们的研究如数家珍。原本他已经谈好了去对方学校交流半年,可是生病打乱了全部计划,后来两边导师也不再提起。 如果可以亲耳听到他们讲述最新进展也好啊。如果能和他们聊一聊自己的研究,那就更好了。说不准困住他好久的困难,经专家点拨一二就能迎刃而解。还有那么多青年科学家的讲座,不知道能得到多少启发…… 好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将学术界的一切立体化起来。让他们的名字并不只是一篇篇论文里的字母。 可自己是这个样子。 高明闭上眼睛,忍耐着神经痛。 别奢望了,像这样躲在孤岛上闭门造车更适合自己。 然后他又睡着了,最近总是这样,没干什么就疲惫得要命。 陈贤把电脑从他身上拿起来的时候,他醒过来了。 “疼吗?高明,你出了好多汗。”陈贤伸手想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嗯……没事,是幻痛。”高明动了动,拉着自己的腿侧身蜷起来背对着他,想再继续睡一下。 “你要去开会吗?”陈贤又问。 “嗯?”高明睁开眼反应了一会陈贤的话,回道:“不去。” “为啥不去?这是不是你上次住院那会申请的?” “你怎么知道?”他转回头看他。 “我记得当时看到过你和你导师来回好多封邮件,标题就是什么'conference abstract'。” “你记性好好啊……” “开会可以带家属吗?” “?” “我也想去德国。” “和你们开年会不一样……学术会议你又听不懂,多枯燥。” “有你就不枯燥。如果你想去,我陪你一起。” 高明怔了怔:“我身体这样,怎么去?” “我说过,别人能去的地方,我会让你也都能去。你身体会好的啊,不是还有时间?”陈贤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字:“这不是二月才开?还早呢。” “我能吗……?”高明犹犹豫豫。 “当然!别担心,有我在。我保你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第44章 但陈贤的保证并不能真的让高明身体变好。时近年末,陈贤甚至都没什么时间能在家照顾他。 公司那边堆着各种总结会,每天出不完的报告,常常老板中午来说的东西晚上就要。还有五花八门的活动也一起来凑热闹,好像各个部门都要展现一下存在感。陈贤向来都能推则推,却还是要忙到十二点。 第74章 就算周末也几乎都是连轴转。早上闹钟一响就得爬起来,匆匆看看高明的情况,然后冲出家门去上班。晚上给电脑锁了屏就要去赶末班地铁,接着像个零部件一样被装回家,到高明床边确认他还好好活着,检查下他没有再发生磕碰和压疮的迹象,就匆匆洗漱一下也昏睡过去,这样日复一日。 他在家时高明醒着的时候不多。总是看到那人在床上无力地缩着,问也只会迷迷糊糊地回答“没事”。但即使是这样频率的关心,陈贤也察觉出高明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容乐观。担心他自己在家出意外,陈贤又请了护工帮忙照看。 这些天看高明不舒服,陈贤起得更早了些,出门前帮他多按揉一会无法自主活动的身体,让他能一直睡到护工来上班。 这次请的护工是个皮肤黝黑的东南亚姐姐。高明身体不适的时候根本不想说话,更别提说英语,她就用自己在之前几家照顾失智中风老人的套路对他。 高明躺在床上被搬弄,时常觉得自己好像一块流水线上被加工的肉。他感到很受挫,好不容易恢复自理建立的信心,又被陈贤的不信任打击溃败了。但他实在力不从心,这又是无奈的事实。 或许还有阴冷的天气加成,高明心里总是觉得不快。他觉得自己真矫情,默默把情绪都憋在心里,不想再给陈贤添麻烦了。他知道陈贤忙得已经无暇顾及其它,只希望陈贤能照顾好他自己。 可是心情憋闷身体也就越不好。这天高明早上醒来哪哪都不舒服。头痛,耳后也痛,感觉喘不过气,一睁眼就天旋地转。他试图再睡着重启一下,但怎么都无法入睡,闭着眼能感觉到后背垫着的枕头,应该是夜里陈贤帮他翻过身,因为他自己不太会躺成这个角度。 天刚蒙蒙亮,陈贤洗漱完,穿着件没系好扣子的条纹衬衫走进他的房间。 高明感觉到他的头被轻轻摸了摸,他身上难受,只睁了一下眼就重新闭上,顾不得和陈贤交流。 床上的人呼吸比平时更粗重急促,陈贤想着他一定是又不舒服了,把手伸进被子里轻拍他的背,小声问道:“高明,醒了吗?是不是很难受啊?你好像又有点发烧了。” 高明没有出声,小范围地摇了摇头。 陈贤抽出手扶着高明的肩膀,拿走他背后的枕头,慢慢扶着他仰躺。随着移动,高明腿上的肌肉高频地跳动着,带着盖在下肢上的被子轻颤,破晓的光线下,他脸色显得苍白异常。陈贤看他不回应,拿来血压计绑在他大臂上。等着测量的时间,他又拿来测温计。他做这些都变得很熟练了,看着那些数字分析着:血压有些低,但他平躺着,应该属于在正常范围里。体温有些高了,但他本身体温调节就不好,发低烧也是常有的事。 收起来这些,陈贤走到床尾检查那人的身体。垫在脚下的软枕不知什么时候错了位,高明右脚还踩着那软枕,左脚却别在了下面,穿着的厚毛袜也不知什么时候蹭掉了。 陈贤轻轻抬起他的左腿,把那抽得有些畸形的瘫脚抽出来,另一手小心托住。痉挛之后,那只冷冰冰的脚直直地绷着。陈贤把它放在软枕上,双手暖着,稍用了些力气按摩起来。 在陈贤的手里,那只脚渐渐被捏得恢复柔软下垂,刚刚还能分开的脚趾又重新耷拉着缩到一起。他从被子下面找到那只丢失的毛袜给它套好,让脚轻轻抵在软枕上。 然后他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高明的双腿。他的小腿几乎能直接摸到骨头,即使盖着厚被子还是有些凉的。陈贤一直探到他的小腹位置,摸起来没有鼓胀,身下的护理垫湿得厉害,看来没有被憋住。 陈贤帮他清洁,换了干净的护理垫。高明不喜欢他做这些,一般来讲这种时候都会醒来自己处理,可这时他还是闭着眼睛有些费力地喘息着,对陈贤的触碰没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情况,陈贤无法放心他自己在家。他跟领导请了上午的假,在高明床边照顾他直到护工来上班。陈贤问了她高明最近白天的情况,像每天吃的药、做了什么活动、什么时候排过便、有过什么异常……事无巨细。 听来听去,除了每天吃饭量少、不爱活动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是不是护工做的饭不和胃口啊?陈贤想着,嘱咐护工看着高明,先喂他喝点水,自己则进厨房去煲了一锅菜干肉碎粥。 他盛了一碗回来,把护理床的栏杆放下来,俯到高明耳边轻声道:“小懒虫,起来吃点东西吧?”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哪不舒服呀?告诉我好吗?”陈贤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自己侧着身坐在高明旁边哄他说话。 看他不理自己,陈贤用手轻抚着他的头:“我扶你起来好吗?还是没睡够?” “累……”高明终于说了一个字。 “你都睡了好久了,不吃点东西哪还能有力气啊?乖,喝了粥再睡,我们坐起来一点好吗?” 高明闭着眼点了一下头,准了他折腾自己的愿望。陈贤扶住他把他床头调高,时刻注意着他的状态。才起来一个不大的角度,高明就难过地呜咽出声。 陈贤以为他低血压又犯了,赶紧停住。 可高明的情况没有好转,反而又突然痉挛起来。他像一条搁浅了的鱼一样,不规律弹跳的下肢砸在床铺上,带着他上身也在晃动颤抖,他脸色苍白得像没有生气,嘴唇紧紧抿着,好像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第75章 “怎么了?高明!你放松,哪里疼?” 陈贤手忙脚乱护着他,不知此时该不该把他扶抱起来。 护工也被这架势吓到了,呆站在旁边。陈贤赶快再把床头降平,喊护工过来帮忙把被蹬到地上的软枕都捡起来重新塞回高明腿下。他则一手捏住高明的脚心,另一手扶住他不住抽筋的小腿,用了些力气朝反方向掰,想通过拉伸缓解他失控的肌张力。 “忍一下,忍一下,高明,很快就没事了。”陈贤一边安慰着高明,一边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一会又喃喃自语道:“怎么回事?” 床上的人被折腾得几乎昏了过去,陈贤心疼地帮他擦汗按摩。掀开被子,大概是因为刚刚坐起来的挤压,高明身下脏得一塌糊涂,才刚换过的护理垫上又是一滩焦黄的水便,还因为剧烈的痉挛沾得到处都是。 陈贤吩咐护工去打些热水,自己先用纸巾小心地替他擦着。 “出血了……”他看着纸巾上赫然的鲜红,紧张起来。 之前可能都是隔了一阵子才处理排泄物,收拾的时候也没太仔细看,不知道这情况持续多久了。陈贤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不能责怪护工,都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他,没有面面俱到。 “我帮你穿裤子,走,我们去看医生。” 一听说要去医院,高明闭着眼抬手摸到陈贤的手臂,央求他:“不嘛,哥……” “为什么不去?你不想好吗?你自己多难受?我又多担心?” 高明眼皮轻颤着睁开,看了看焦急的陈贤,然后眼球缓缓上翻,又合上了眼。 陈贤当他默许了,和护工配合着给他收拾妥当,把他抱起来。 坐起来又刺激到了他的身体,高明呼吸不上来,整个人软在陈贤怀里,完全坐不住轮椅。才刚剧烈痉挛过的身体又在无力地抽搐。陈贤病急乱投医,竟然无助地看向站在墙边的护工,好像在指望她帮帮他们。 护工会错意,紧张地走过来,只是帮着把安全带给高明系上了,把他还在抽动的下肢固定在了轮椅上。 陈贤又急又气,强忍着不发作,现下最要紧的是先带高明到医院去。他扶着高明的上身,轻拍着唤他。 “高明……高明,好点吗?能坚持吗?”他拉起高明垂在轮椅外的手攥了攥。 过了阵子,那人终于适应了这个姿势,微弱地用气音回应了他。 陈贤牵起他的手放在扶手上,试着放开他,说道:“撑着点,高明,头晕是不是?” “嗯。”没了陈贤撑着,高明的头和上身东倒西歪地摇晃。 陈贤赶紧把胸带也找出来帮他系上,担忧地问:“行不行啊?不行还是叫救护车。” “死不了……”高明难受得心烦,只想他赶紧放过自己。 也来不及顾及穿什么鞋袜,陈贤从床上拉下高明垫腰的薄枕头垫在他双足下,再把毯子给他从胸口盖到脚。 第45章 因为是工作时间,陈贤直接带高明去了校医院。他查了医管局的信息,这时间去公立医院看急诊,如果被定在“次紧急”类别,都要排队三五个小时才能看上医生。高明现在的情况恐怕根本坐不了那么久。附近最近最好的公立医院就是他们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如果需要,从校医院转介过去也会更快。 果然到了校医院只十分钟不到就见到了医生。 几个人合力把高明抬上狭窄的检查床,他每次被改变姿势都要痉挛一番。躺稳后,医生去准备,陈贤则留在床侧帮着高明缓解按摩,然后和护工一起帮他解开裤子,在医生检查前先清理一下。高明本就没吃什么,如今稀便已经差不多排尽了,纸尿裤里几乎只剩下些混着血丝的液体。 护工帮忙扶着高明曲起的腿,医生俯下身把手伸向后面的位置检查。陈贤则紧拉着高明的手,时刻关注着他的反应。 “心……心慌,哥……”高明感受不到医生的检查,但身体有异常反应,他挣扎着睁开眼去看陈贤,视线飘忽,好像看不清他在哪一样。双腿后知后觉地抽动起来,颤巍巍地和护工的禁锢较着劲。他搞不清楚自己在被怎样对待,只能本能地反抓着陈贤。 陈贤也被他吓得心慌得很,赶快去求助医生。 “他这里有裂口,可能我检查刺激到他了。他应该是很痛的,但神经信号传不上去。腹泻有多久了?”医生摘了手套,走到高明身侧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和呼吸。 高明又昏沉地失去了回答的能力。陈贤不能确定答案,还得去问护工。 还以为自己已经够用心了,可连医生问起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居然都回答不上来。 这个监护人当得真是失职。 医生有了诊断,双眼透过眼镜严厉地看着陈贤道:“以后这样的腹泻如果持续两天就要就医,他身体已经脱水了,本来免疫力就低,这样很危险的。先补液,回家多喝温水,不要喝生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下面裂口时间可能已经不短了,这都发展成慢性了。先局部用药试试,如果溃疡还是好不了,可能要手术切开。”医生说完又拍拍高明的肩膀,朝他继续道:“我给你开点治疗腹泻的、还有外涂的药,减轻排便的刺激。你本身下肢血液循环就不好,还是要多活动,争取趁早治好少受罪。” 陈贤听得皱起了眉,躺在床上被看光了的高明反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疲累地眨了眨眼。 第76章 “先去药房取药,拿回来我教你们怎么上药。” 陈贤接过处方单就准备出去,可高明勾着他一只手不放开。陈贤怔了下,看着检查床上的人单薄可怜的样子。 他果然还是好怕吧? “高明,放心,不离开你。”陈贤贴近他道。然后转头把单子递向护工,用英语指示了一番。 等的功夫,陈贤沉默地靠在检查床边,轻拍着高明的手臂。 想要给他些支持,可总像是不得要领。想要给他最好的照顾,可怎么还是让他不断地出问题?哪里有做出什么实质的改变啊?…… 护工取回了药,打断了陈贤的自责。他又温柔地哄了哄高明,然后按医生的吩咐,站在旁边帮忙扶着高明的双腿,认真看着医生操作。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陈贤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看到医生轻轻掰开那处,那裂口内已经露出了白色的组织,药膏挤进去,病床上的人变得不安,难受地轻哼,被控制在自己手里的瘦弱双腿也开始无意识地抽动……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陈贤无法控制地去想,下唇都快被他自己咬破。 医生很快就演示完了,又交待了用药的注意事项、建议他们回家尝试温水坐浴。看陈贤明白了,便走去水池处洗手。 陈贤独自留在隔帘里,颤抖着帮高明换上个新的纸尿裤、提起外裤系好,然后呆呆站在原地轻喘,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有些腿软,他不敢现在上手去抱高明。 被折腾了一通的人无力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下,用气音说了句:“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呀,高明……”听到他的话,陈贤的心难过得都要爆炸了:“你该有多难受啊?为什么不早和我说?” 陈贤说完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喘了口气。 怎么搞的?怎么话说出来又是指责? “没事,没事的啊,会好的。”他重新去安慰高明:“我抱你起来,我们回家。” 高明几乎是完全靠他的力气从检查床上撑起来。上了药,他的反应没有那么剧烈了,只是低血压还是很严重。陈贤搂抱着他的上身,把他的脑袋护在胸口等他适应过来。那人一点力都用不上,身体沉沉地往下滑。 这感觉和他做完手术刚可以起床时一模一样,陈贤想起来那种好像随时会失去他的恐惧。 他的虚弱暴露无遗,他完全依赖着自己的照顾。陈贤抱紧了他,下巴抵着高明的毛绒绒的头顶,用手轻拍他的后背。高明的鼻息吹在他胸前,透过衬衫,有些热。 千万不要熄灭,永远都不要熄灭好吗?我的核心。 “别难过……”怀里的人突然出声。 陈贤稍松了些劲,高明的头顺势仰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看到那人脸色惨淡地喘息着,用唇语继续说:“没事。” 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却还能感觉到自己伤心,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 陈贤想哭,他咬着唇别过头去喘了两口气。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软弱了?一定是被这家伙传染了。 自己总是怕成这样,怎么能给他鼓舞?怎么能给他支持?这双颤抖的手,怎么能撑起两个人的天? 定了定神,陈贤牵起高明的右臂搭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拢着他的腿把他抱回轮椅上。他单膝跪在他身前,低着头帮他整理,咽下眼眶里的泪。那双瘫足早就又甩丢了毛袜,从宽松的裤腿里垂下来软崴在地上。陈贤将它们握住托起,在手上暖了暖,然后摆到脚踏板上的软枕上。 变了形的脚在软枕上点动,蹭出来一个个小坑。 陈贤扶了下轮椅上细弱的腿,抬起头。它们的主人虚弱地闭着眼,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似乎一直都还抱着一种幻想在生活。潜意识里觉得只要高明能找回足够多的求生欲,情况就能自然而然变好。 陈贤揉揉眼睛。 不可能了。他的腿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强壮了。他不可能再变回以前那个皮实的少年了。他需要自己想活下去,但空有一颗向好的心是没用的。他已经不能自己走路了,未来每一步,他或许都需要别人撑着才能继续。他需要的照顾也是容不得马虎的,是不能像自己这样散漫的。 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他们幸运。 陈贤好像第一次接受并理解了高明的残疾。理解了高明口中那句“本是一样的人,却不再平等了”是什么意思。 他的病带来了多少永久的变化。自己要蹲下或者跪下才能和他看同一个角度。地面上一步就能迈过的不连续性,对他而言可能就是绕不过去的鸿沟。再常见不过的一次着凉,在他身上可能就是一场劫难。他的一切出发点从想不想做变成了能不能做,他多了那么多顾虑和担心,那么多不适、不方便、不自由…… 如果真换成自己,怕是不会有他这么大的勇气。 是什么让他重燃活下去的欲望的,陈贤不清楚。 但太好了,他的高明,还是那么勇敢。 第46章 室宿一 markab 回到家后,陈贤连哄带骗地给高明喂了好多汤汤水水,换洗按摩,全部亲力亲为,不再让护工插手。 直到傍晚,高明才像是终于睡够了。他侧躺在床上睁开眼,刚好看见陈贤坐在桌前用电脑的背影。 第77章 一睁眼就可以见到爱的人,真好啊。高明暗戳戳地想,转念却又觉得自己卑鄙,总是用生病来留陈贤在身边。他不安地动了动,身上就像被群殴过一样酸痛。 陈贤听到动静,转过来看他。 “醒了?还是哪难受?” “哥,今天星期几啊?”高明的声音听起来有力气多了。 “周四。” “周四?那你怎么没去上班?” 陈贤凑近了点,把他的手捧在脸颊边暖着:“我请了假,今天陪你。” “我没事呀……我会加油好起来的。”高明笑了一下,调侃道:“否则屁眼里还得给我拉一刀,好丢人。” “高明……”陈贤听他说得心疼。 “嗯?” “如果我再仔细一点,如果我腾出时间多关心你,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罪。” “不怪你,这都不怪你。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已经对我足够好了。别责怪自己。”高明的声音很好听,说话又清晰又温柔。 陈贤摇摇头:“如果够多够好,你就不会出这种问题了。高明,你不用这么懂事的。你不用忍着,如果难受,你可以跟我说啊,发脾气也没关系。你想要我陪你的话,可以跟我撒娇啊。如果护工待你粗暴,照顾你不细心,都要告诉我啊……” 床上的人眨了眨眼,又密又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瞳看不清楚情绪。他说:“哥,你的生活里不只有我。” “可在这生活里,我在乎的只有你。” “啊?……”高明愣了一下,张大眼睛去看他:“哥,这是在,表白吗?” “没有啊,我在说一个事实而已。”陈贤一脸认真。 陈贤真是擅长让他一下天上一下地下。高明垂眼笑了笑。“我爱你”三个字是不是有哪个不在陈贤的字典里啊?为什么他就想不出来说这个话呢? 他越不说,就勾得他越想听到。 高明动了动手指,捏了一下陈贤的脸颊,道:“那我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呀?” “兄弟。”陈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嗯?”高明嘴角一弯,因着侧躺在枕头上,脸颊挤出了一点软肉:“不对吧?” “那你说是什么?”陈贤反问他。 “爱人。跟我学,”高明故意把汉语拼音念慢念清楚,引诱他跟着重复:“爱人。” “兄弟。”陈贤可不买账。 “爱人!” “兄弟……” 高明被他气笑了,想逗逗他,拉着脸学他说:“兄弟。” “呃,”陈贤愣了下:“监护人。” 高明给了他一个白眼,甩开他的手:“你就故意跟我对着干是吧?去去去,别在我眼前晃!回你自己屋干活去!” “我不走,我得监护你。”陈贤双臂交叉在胸前抱着,倾身贴近他,问:“晚上想吃什么?” “我不是才吃过饭?你当我是饭桶吗?” “那你可太抬举自己了。你今天吃的都没我一顿多。别打岔,赶紧想,我要准备做饭了。” 高明也故意气他,扭了扭肩膀,闭上眼说:“好累啊,懒得想。” “你小子老是不珍惜机会!”陈贤拽着被子给他盖好:“那我想吃啥你就得吃啥了。我想想……我想吃……疙瘩汤和胡萝卜玉米排骨汤!” “哈?”高明睁开眼睛:“陈贤,你演我?!你又不用吃这么多稀的。顿顿喝汤,你也不怕痛风!” “呵,老子尿酸正常着呢!” 什么奇怪的对话……高明想着笑了出来。 “还笑。”陈贤说着转回去在电脑上保存文件,嘴上继续道:“再躺躺吧,我先去把汤炖上,回来收拾你。” “为什么要收拾我?” 陈贤扭回头看着他说:“我是叫你别自己瞎折腾,等会我回来帮你上药。要什么都叫我,我给你拿。” “我自己来可以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陈贤从椅子上站起来,叉着腰,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不是说累吗?继续睡吧,饭好了叫你。” “吃了睡睡了吃,我又不是猪。帮我拿一下电脑吧,我好歹干点活。”高明说着想要撑起来,可只抬了抬头就又落回枕头上。 陈贤赶忙走上来扶着他:“还是头晕吗?身体不行就先别干了,有什么要紧的能有身体要紧?” “主要是……那个会的注册,周五是deadline。”高明小心地说。 陈贤看了他一眼,然后在他床头边腾出一小块地,把他电脑放过来,又把无线鼠标塞进他手心。 “这样行了吗?你把网页打开,量力而为,不行待会我帮你填。” “昂。”高明朝他笑笑,道:“谢谢你,哥。”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陈贤明白他想问又问不出口的是什么,安慰他道:“别担心,我答应了陪你去,一定陪你去。” “不担心的,我信你。”高明温暖地笑笑。 我一直都信你。 侧躺着不方便戴眼镜,高明把电脑拽近了些,却还是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屏幕的字。他费劲地转成平躺,稍稍调高了床头,把电脑端到身上打字。头有点痛,陈贤去做饭的功夫,他只填完了个人研究简介一栏。 “来。”陈贤回来的时候端了满满两碗疙瘩汤。他把一碗递给高明,另一碗放在床边的小桌板上,顺手拿走了他的鼠标,把电脑屏幕转向自己,说:“你乖乖吃,我帮你弄,让我也体验一下当科学家的感觉。” 第78章 “我是个鬼的科学家,我连科学的门都没摸到呢。”高明捧着碗笑道,接过他手里的汤匙。 “嚯,要填的还挺多……”陈贤看着屏幕,把另一把勺子叼在嘴里,腾出手好操作电脑。 输入框里的文字有好几处拼写错误,刚刚这人可能在盲打,陈贤四下找了找,从床头柜上拿过来高明的眼镜递给他。然后端着电脑侧过身,让高明也能看到他在填的内容。 高明朝他笑笑,看着屏幕,舀起一勺食物吃进嘴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碗里的东西,看着其貌不扬,但味道很好、很熟悉,或者说,很正宗。 那碗疙瘩汤,就是小时候家乡的味道。高明想起老家市集旁边小广场上的迷你旋转木马,那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马,而是东拼西凑的卡通形象,现在回忆起来就像脑海中的幻觉。以前总会求着爸妈带他去坐,当时觉得那么有意思的东西,如果现在再看到估计会觉得好傻。不远处的小吃摊能做几乎所有当地能想到的食物,什么烩面、包子、烧饼、炒饼、疙瘩汤……应有尽有。每次轮到不会做饭的爸爸带他,都会到店里点一碗稠糊糊的疙瘩汤,然后爸爸边吃边给他讲农村里缺衣少粮年代的生活,讲当年一碗疙瘩汤是多难得的珍馐。 他有点想家了。想那个早就不存在了的家。 幼时的记忆只剩下些许零碎的片段,偶尔会浮出水面供他重温,但除了怀念,他不会再有什么别的感觉了。若不是陈贤做了这锅疙瘩汤,他也不会再突然想起这些。不再常用的神经连接被逐渐消减,新的突触形成,建立起新的记忆。时光的尘再薄,终也是能遮盖住过去的伤痕的。 现在再提起“家”,说的也不是那个家了,而是陈贤在的地方。 和爸妈没关系了,他是自己选的亲人。 高明朝他咧嘴笑了笑,道:“谢谢你啊,贤哥。” 谢谢你给我一个家。 “?”陈贤抬头疑惑地看他,不知道他在谢什么,叼着汤匙不清不楚地问:“有这么好吃吗?” “好吃。”高明脸上挤出了酒窝。 “那就多吃点,我煮了一大锅。”陈贤把汤匙拿下来放到自己碗里,又专心致志回到电脑屏幕上。 他正对照着高明的简历,把信息一条一条往<a href=" target="_blank">系统里填。那两页的简历里面记录着陈贤不甚了解的高明,亮眼的教育经历、多到要在括号里注明次数的获奖、还有数篇论文发表。陈贤不清楚他们专业做研究难不难,但高明的文章发在了连他都听过的杂志上,想必已经很出色了。 看着看着,他手指着屏幕比对了一下年份,问道:“你还有gap year呢?” 高明反应了一下才答:“哪有你说得那么洋气啊,不过是当了一年无业游民。” “干啥去了?” “找你。” 陈贤盯着他诧异了一瞬,以为他在开玩笑,扬了下嘴角摇了摇头又继续填。 “我去找活下去的意义了,找来找去,就是你而已。”高明又咽了口饭,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你为什么改名字呢?害我费了好大劲。” 听到他的话,陈贤抬起头:“你,说真的呢?” 高明沉默地看了他几秒,才微笑道:“假的,逗你玩呢。” 陈贤似懂非懂,有些不知所措地眨眨眼,这是从未在高明眼前出现过的表情。高明看着有趣,逗他道:“怎么样?我这个简历,应聘你爱人还够格吗?” “别打岔,再给你填错了。”陈贤没抬头看他。 “填错也不要紧,这个问题才更重要一点。” “overqualified。”陈贤手上动作不停,沉默了一会才答道。 “你唬我,这个说法我知道的,专业不对口或者不想出那个期望薪资才会这样婉拒。”高明嬉皮笑脸地说:“你放心,我胃口很小,不会狮子大开口。只要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努力……嗯……保证完成任务!” “噗嗤。”陈贤被他逗乐了,把屏幕往他那边一推,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空碗,站起身,道:“说什么蠢话呢,我看你是休息得差不多了,你自己检查检查我填的都对不对,住宿的特殊要求我选了,后面还要上传什么附件。” “你又要逃了!”高明撅着嘴,却也不气,把电脑拿过来开始处理正事。 陈贤背对着他慢慢走出房间。 原谅我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遁吧,高明……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行吗?我还没有你那么多的勇气。 第47章 瓠瓜四 rotanev 上 陈贤请社康中心介绍了新的护工,这次吸取了教训,专门找时间和护工交待清楚如何照顾高明的饮食起居,平时在家也都会留意盯着。 陈贤对高明好脾气,对别人可没那么容忍。护工的水平良莠不齐,有时用错力弄疼了高明,陈贤看到都忍不了,护犊子一样,直接一把接过他抱进自己怀里,把护工晾在一边。 这已经是他妥协之后的样子了,比之前控制不住直接暴怒好太多了。这不到半个月时间,已经按他的要求换了三个护工。高明总说没关系的,劝他别要求太高,害怕这样下去社康中心要对陈贤有意见,觉得他们是挑剔的用户。陈贤听了反而更加生气,气他为什么对别人这么宽容,拿自己的身体反而不当回事。 但说到底,他是恨自己分身乏术。 第79章 护工的事情搞得三个人谁都不痛快。陈贤一回家就剑拔弩张的,高明在中间受夹板气,还不能再说什么。 好在他的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虽然缓慢,但他的身体确实在渐渐转好。 他拍着胸脯一再保证自己在家不会有问题,急着要给陈贤表演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但这些在陈贤那都无济于事。直到又一次社康护士上门家访,当着陈贤的面评估高明的情况不再需要贴身护工了,才终于化解了这场矛盾。 但陈贤照样不敢放松,认识到高明的身体有多脆弱之后,他恨不得天天守着他。清晨是那人身体最敏感也是状态最差的时候,刚醒来时下肢总要持续痉挛一阵,天冷就更甚。只有仔仔细细帮他按摩过,看着他能自己转移到轮椅上,陈贤才可以放心去上班。 这天陈贤早上照例来帮着高明起身。 “哥,晚上能早点回来么?”高明一边往身上套着保暖衣一边问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 “我想……想和你一起吃个晚饭,可以吗?” 这么简单的要求都要提得这么顾虑吗?陈贤把目光从他的衣服上移到他脸上,他的眼周还是泛着疲惫,但眼睛闪亮亮的。几缕发丝因着刚刚衣服摩擦带起的静电而轻飘飘浮着,显得青涩可爱。 “行,我尽量。想吃什么?我下班带回来。”陈贤说着抬手抚了抚高明的头顶。 “你不用操心了,安心上班。我不会饿着自己,也不会饿着你的。” 陈贤以为他物色好了要订的外卖,也就没追问。 又是打仗似的一天,晚上九点半把工作匆匆收了个尾,陈贤赶回家,看到厨房里冒着腾腾热气。 “哥,你也尝尝我的手艺。虽然只是速冻饺子……”高明划着轮椅到餐桌旁,拿起腿上装着食物的盘子摆到桌上。看样子有点烫手,他放下之后捏了捏耳垂。 陈贤脱了鞋袜,光着脚走到厅里,面朝着他问道:“你今天出门了?” “嗯。” “今天外面那么大风,你出去干什么?你穿的什么?身体还没好全,再着凉了怎么办?” 高明被他脱口而出的一连串问句问得不知所措。他捏着自己的衣角,垂下眼去不敢看陈贤,表情像只被骂了的小狗,半晌才说:“知道你关心我,但也不用这样说吧……” 陈贤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略过他,进了厨房,把外衣外裤扔进洗衣机。 厨房里哗啦啦的水声惹得高明偷偷探头去看。那人脱得只剩了背心裤衩,走出来就沉默地坐在了他身边,弯腰抬起他轮椅上的腿,把他有些宽松的家居裤撸起来。 高明的腿早就变得细瘦,没有什么阻碍,裤腿就被拉到了大腿上。刚刚放过盘子的地方被烫得有些泛红。陈贤只看了一眼就把高明的腿又放回踏板上,他好像生气了,蓦地站起来走开了。 高明跟着他到电视柜前面,看他把装药的抽屉拉开翻了个遍。 “不说你你就会像这样瞎弄。”陈贤找出了烫伤膏,刮了一些仔细涂在高明腿上。 “哪就那么金贵了……”他说到一半住了嘴,因为被陈贤狠狠瞪了一眼。 “感觉不到才危险!要不是看到你干了什么,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发现。”陈贤真的生气了,语气严厉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如果真的烫伤了有多危险?手摸起来都烫的东西为什么就这么放在腿上?你有没有点自我保护意识?!待会要是起水泡了,我看你怎么办!” 高明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只敢偶尔瞟一眼陈贤。他安静地听着陈贤唠叨,开始回忆这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像个家长了。记忆里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么管过他了。 “我说话你听没听见!”陈贤又帮他涂完了另一条腿。 高明应声缩了下头,吐了吐舌尖,道:“糟糕,被骂了。” “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高明受气包似地认怂:“以后不这样了,哥……饺子都要坨了。” 陈贤看他就像在看一个不可教也的毛头小子。他叹了口气,把烫伤膏扔回抽屉里,推着高明回到餐桌旁。 速冻饺子有什么可吃的?还专门叫自己早点回来一起吃。陈贤想不明白。他拾起筷子,把饺子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吃得潦草。他们无言地并排坐着,盘子空了,陈贤就自然而然拿到厨房洗碗刷锅。 “哥……”高明跟到厨房门口讨好地叫他:“别生气……” “别进来了。”陈贤忙着手上的活,没转头看他。 他麻利地收拾完碗筷,启动了洗衣机。滚筒开始转动,发出不小的响声。陈贤把门口的人赶走,叫他去休息,然后自己关上了厨房门,打算准备一下明天的食材。只吃速冻饺子怎么够营养?他想拿块肉出来先炖上,留给高明明天中午吃。 拉开冰箱冷冻格,移开表面放着的几袋手抓饼,下面有些冻着的虾仁、鱼排,还有他事先切好分装了的猪肉牛肉。 奇怪,角落里被塞了一包没见过的东西。 陈贤对家里的冰箱里都有什么了如指掌,这是早就养成的习惯。在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他被极其严苛地要求着。他陈贤必须得是一个顾家的人,不能有一丁点像他那个该死的老爸一样。放学必须第一时间回家陪母亲,饭都要他做,卫生要他打扫,家里的一切必须烂熟于心,柜子里抽屉里冰箱里的一切必须井井有条…… 第80章 离开母亲后,他曾一度不分青红皂白地排斥她的教育带给他的全部。他开始独居,强忍着收拾的欲望,把住处弄得像个猪窝。越乱越好,越乱仿佛就越能说明他获得了新生。 后来陈贤来到这城市,搬进一间狭小的出租房。白天人模狗样地上学上班,晚上就像个蛇虫鼠蚁钻进肮脏的下水道似的回到无下脚之地的家里。情况一直如此持续到接到高明求救的电话那一天,他从医院回到家,把污糟的包装纸、纸巾、和各种残渣从椅子上掸到地上,在黑暗中坐下。 有什么其它生物的声音从房间角落传出来,那一刻陈贤有点醒悟了。 高明的样子把往事带回来历历在目。可哪里有真的变好啊?离母亲远远的,改了名字,他骨子里也还是陈咸而已。他亲手拆毁了自己灵魂的结构,匆匆拢来和高明相处的回忆,重新搭建起摇摇欲坠的精神框架,但里面空空的,像这间屋子一样,之后被他用随便什么垃圾填满。 一个人再不堪,也不该被否定全部。高明不会这样做的。就像当年那个无可救药的自己,也不曾被他否定。 他感到周围的垃圾几乎要像巨浪一样掀起来吞掉他,他在那个空虚的拥挤空间里害怕了起来。他怕被黑暗里无形的大手撕扯成两瓣,怕他的灵魂支柱瞧不起他……怕深陷沼泽中的他,拉不了他一把。 他得站起来,得做一个靠得住的人。 想通了之后,陈贤迅速恢复了在母亲身边时那样的训练有素。 所以他现在看到冰箱里不熟悉的东西也会极其敏感。他拿出那包东西,翻动着研究了一下。那是一团白色绿色混在一起的东西,沉甸甸的,只有个别依稀能辨认出形状——好像是饺子。 陈贤看着那袋冻得硬邦邦的奇形怪状的“饺子”,心下了然。原来高明不只是简简单单去买来速冻饺子煮了,他还自己试着包了一些。看样子他是不太会和面吧,还没下锅就都破掉了。如果没有被发现,他是准备找个时间自己偷偷吃掉毁灭证据吗? 馅又是怎么弄的呢?陈贤环视了一圈厨房。搅碎机被他收起来放在顶柜上了,高明一定拿不到,难道是用切菜刀一点一点剁碎的吗?这灶台对他来说有点太高了,不知道会不会用不上力。干嘛非要费事做这些,要是又累着、或者又伤到自己怎么办?真是不省心。 陈贤想得又有点生气,想拿着那袋东西去质问高明。让他在家是好好休息养病的,不是给他自己瞎折腾。身体好了就忙正事去,想吃饺子楼下就有店,点个外卖就行了,自己做着好玩是吗? 他一把拉开厨房门,朝外跨了一步,抬眼看见高明坐在厅里斜歪着打瞌睡,听到这边的动静,那人抬起头睡眼惺忪地朝他笑了一下。 陈贤把拎着塑料袋的手藏回厨房门内,不让他看到。 真够没良心的,人家一番心意,自己非但不感动,还只会死盯着可能会带来的麻烦看。 “噢,灶台忘了擦。”陈贤找了个借口又缩回去关上了门。 还以为自己都把糟粕舍弃干净了,原来又全盘学回来了吗?这些好像正是他最讨厌的母亲的思维和行事方式。这些惯性到底都是什么时候刻在自己身上的? 不要这么做,你已经不是那个陈咸了。 他想着,轻手轻脚地,把那袋碎饺子又重新塞回冷冻室角落,假装不曾发现。 作者有话说: 又出差了,之前手机号还过期了,在国外一直登录不上来,拖更了好久…… 另,每一章其实都是有名字的,准备尽量补回来,并且把章号改一改,但每次提交都要重新审核,痛苦……(哎) 第48章 瓠瓜四 rotanev 下 陈贤另拿出一块肉炖上后回到客厅,发现高明已经自己去浴室洗澡了。 好不容易有个早回家的周末,陈贤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坐进沙发里,百无聊赖地刷起手机,想打发打发时间,等高明睡了之后再加会班。 他在垃圾邮件和公司群里看见一些没营养的问候表情,才突然发现,今天原来是冬至。 冬至啊……还有这么个东西呢? 陈贤平时连放假的节日都不怎么过,更不要提这种没什么存在感的节气。 好像在他们家乡,冬至是要吃饺子来着。可是这种节谁过啊?从前母亲不要求,他自然也不会去想。 只是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看重这些仪式感。 高明很快从浴室出来了。他穿了身格子纹的睡衣睡裤,还加了一件灰色的毛衣开衫,头顶搭着一块毛巾,划着轮椅到了陈贤旁边。 “累不累?要不要早点上床睡觉?” 陈贤温和地看着他问道。 高明摇摇头,把毛巾拉下来搭在脖子上,说:“哥,我们一起看电影好么?” 陈贤根本就没怎么看过电影,不过既然高明提出来,那就一切听他的。他捣鼓了半天,在电视上播放起高明指定的动画电影。一转头,高明已经自己转移到了沙发上。 陈贤有些意外,因为那人平时都不会坐在这。这沙发支撑不好,他可能不舒服,或者不好维持平衡。陈贤本想说他几句,但想了想,干嘛真的那么唠叨啊?他能开心就好了。 注意力回到电影上。异域风格的音乐响起,片头画面是漫天飞舞的橙色花瓣,然后卡通人物又唱又跳地出场。 第81章 “靠一下,可以吗?” 高明贴在他耳边说,声音轻得像是怕被晚风听到。 陈贤坐得僵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伸手去搂他。平时也不少抱他、让他依靠,但那都是因为他身体不好,需要帮助和支撑,现在完全不是那个情况。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那人就轻轻地靠了过来。刚洗过澡的湿气混着洗发水的香薰味被他的动作带过来,些许半干的软发随着呼吸时隐时现地碰到他的脖子,陈贤感觉自己的汗毛像是触了电一样也立起来了。 “高明。” “嗯?”高明手臂撑着身体,把头从他肩上移开去看他。 陈贤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面无表情地说:“头发要吹干,否则容易感冒。” 高明笑了,又靠了回去,这次还蹭了蹭,靠得更实了些。 “我哥像个老妈子。” “呵。”陈贤冷笑一声。 “我没那么脆弱的。”他又补了一句。 “你看看你,这几个月病了多少天?还好意思这么说?” “怪我咯。” 陈贤想看看那人是什么表情说这个话,一扭脸,鼻尖就碰到他的头发。头顶微卷的发丝晾干后蓬松了起来,又轻又软,带着微甜的香味,陈贤的心也跟着柔软了下来。 “不怪你,是我没照顾好你。” 高明闻声转头看向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讲话,但睫毛掩盖不住他清水似明澈的眼神,陈贤明白,他不会怪他。他倚在他肩头,因着腰腹无力有些陷进沙发里,陈贤还是上手扶了一把,把他身体搂近了一些。 “我脾气是急了点,抱歉……” 高明轻轻摇摇头:“我明白的,关心则乱。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刚好些就又瞎折腾。” “我不是不让你做,我是不希望你太累了。你要顾及自己的身体。”陈贤说着,给他拉了拉开衫的衣襟,问道:“坐在这冷不冷?我去把电暖气拿过来吧?” “哥,别走……”高明叫住他:“你抱着我,我不冷。” 陈贤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脏越跳越快。他们靠得好近,高明单薄却温暖的身体就正被他手臂环着。上一次在高明没有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忍受的时候靠得这么近,好像还是在上高中的时候。 他们不曾疏远过吗?陈贤突然有点恍惚了。 好像一个可怕的奇迹。 他呼吸着,他存在着,他爱着自己,他就在自己身边。 陈贤看回到电视上,主角正与小伙伴们弹着吉他转着圈。五彩斑斓的光从这个平时只播放新闻和广告的屏幕里欢蹦乱跳出来,那么罕见。 十几年了。 这样有人陪的时光,有十几年没见了。 上一次好像还是在高明家里,一起对着电视看纪录片里热带雨林的青蛙、蟒蛇、还有犀鸟。 陪着他的那个人,似乎一直都是高明。 “好暖啊。”高明突然开口。他把手覆上了陈贤的手,继续说道:“我也想给你家的温暖。” “家的……温暖?”陈贤转过头,脸上带着不合时宜的表情,好像有难以理解和不知何往的企盼。 “今天是夜最长的一天,我想陪你。” 高明说完笑了笑:“不对,是我想要你陪我。” 陈贤看着他熠熠夺目的眼瞳,在屏幕的色彩映照下也闪着童话般的光。从前知道他长得算是清俊,但还不至于让他一个大男人看得动心。不知现在这是怎么了,视线黏在他脸上一般收不回来。今夜明明滴酒未沾,却好像有点醉意上头。 陈贤悠悠道:“我会陪你,不在夜长夜短。” 对方露出些许惊讶、感动,然后是习以为常的柔和微笑。 提出要看电影的是高明,还没看到一半就睡着了的也是他。 陈贤不忍叫醒他,暂停了电影的播放,把怀里的人直接抱到床上安顿好。陈贤又检查了他的腿,还好没有被烫出什么问题。那人睡得很熟,嘴角还带着些笑,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自主的异样,安安静静地被掩在被子下面。 他伸手进被子里拉住高明的手,趴在他床边又看了他一会。 城市静悄悄的,连公交车驶过的声音都听不到,只有房间里油汀偶尔断电的轻微响声。陈贤没有去打开充气床垫的气泵,他不忍打破这难得的宁静。 这么平静的时光。 这么平静的、闲散又坦然的时光。 在生命中好像还从来没有过。 这坦然是正确的吗?必然不是。他不该有一分一秒的坦然,他应该永远记得,他和母亲本该有完整幸福的家庭、那对狗男女当被千刀万剐、高明是母亲最恨的人的儿子、他应该为他们<a href=" target="_blank">复仇…… 陈贤在平静里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担忧和悲哀。 “这仇恨不该是我们的。” 那少年的样子又映在眼前。 他说的对啊,这仇恨关他们什么事呢?他们从来都不曾有选择。 可是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彻底遗忘的。母亲的教育一概是如此,从生活习惯到思维方式,一直都还在影响着自己。还以为自己的参照完全转换成了高明,其实母亲并不是不存在了,她一直站在自己心里那个高明的背后,用那样刻薄的眼神审视着他们。 ——评判着他们的罪孽。 陈贤像个撒了气的皮球一样低下了头,但双手还是牢牢握着高明的手,那姿势仿佛在黑暗中祈祷。 第82章 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荒唐又现实的想法: 或许,如果你不是高明,我就可以毫无束缚地爱你了吧? 第49章 天苑增三 dalim 圣诞节紧接着就来了。对以前的陈贤来说,节假日和普通周末只不过是前者同事老板都放假,加班会找不到人对接的区别而已。 之所以说以前,是因为今年的他不想加班了。要不是今年圣诞和元旦都赶在周末,他可能会请几天假,连着放个长假。不知道为什么和高明相处久了会变得散漫,总想要待在家里陪他,就算是坐在他旁边看他写代码也觉得比上班开心。 小长假第一天,陈贤帮着高明起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厨房叮叮咣咣不知道在做什么。 高明洗漱完,摸到厨房看他。 见他摇着轮椅过来,陈贤招呼他道:“自己一个人弄还是太辛苦了,来帮我一起。” “你在做什么?”高明凑近仔细看了看案板上的东西,惊讶道:“你连肉馅都是自己剁吗?” “想吃饺子了是吗?咱们自己包。速冻的总归是没有自己做的好,外面搅的肉馅混进去什么都不一定,还是自己剁的放心。” “不至于吧?哥……你好像个对食品安全没有信心的大叔。” “嘿。”陈贤轻笑了一声:“也没错啊,我不也是到这个年龄了嘛。” “我开玩笑的。”高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辩白。 “我知道。”陈贤转头看他,道:“去洗洗手,我擀好皮帮我一起包。” 高明从洗手间出来,陈贤已经把阵地转移到了客厅餐桌上。他把一张圆圆的饺子皮递到他手里,问道:“你会不会?” “当然会呀。”高明回答得痛快:“这玩意还能比做实验难?” 然而他舀起一勺馅料,像模像样地放在饺子皮中间,接着就愣住了。 是左手拿着右手包,还是右手拿着左手捏,还是两手一起拧呢?上次自己弄,各种手法都尝试过了,也没哪个成功率高一点。 他怕被陈贤看出来,硬着头皮上了。倒是能捏出几个有规律的褶,但是包到一半馅料就被挤了出来。用小勺挖走,面皮被弄得油乎乎的封不上,蹭来蹭去又捏又拽总归是给团起来收场。 “你这么搞,一下锅就变片儿汤。”陈贤调侃他道:“小家伙,不会搞就乖乖认怂呗,我又不会瞧不起你。” “我才不会认怂呢,这么简单的事情。”高明气哼哼的,把不成样子的饺子丢到案板上。 “就算是简单的事情,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我教你啊。”陈贤说着拿起一个新的饺子皮盛上馅,递到高明手里。然后绕到他轮椅边,俯下身,双手捧着高明的手,告诉他要怎么拿着,然后两手一用力,虎口就能挤出来一个肚子鼓鼓又不会漏的饺子。 白花花圆嘟嘟的饺子在手心里,高明怎么看怎么喜欢。更喜欢的是,这是陈贤手把手教他做出来的。 “不行,这个我舍不得吃了,我要把它抽真空裱起来!”高明捧着那个饺子,兴奋地转着轮椅往旁边跑。 “欸,当心点!”陈贤拦不住他,朝他喊:“你把面粉都弄到轮椅上了,小心滑。” “噢……”高明悻悻地转回来,把饺子放回桌上,拿了张纸巾擦拭手轮圈。 陈贤无奈地笑笑,手里忙个不停,不一会就包了一整板。 看着冷酷干练的大男人,围上条围裙,居然是这么的心灵手巧。 “哥,你辛苦了。”高明看看他做的,又看看自己捏出来那几个奇形怪状的饺子,觉得有点抱歉,垂头丧气道:“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的,可还是变成了这样,还是要你将就我。” 陈贤用沾着面粉的手指刮了一下高明的鼻梁,笑他:“这不是将就。我以前在家从不觉得做饭有乐趣,那好像只是任务,就是a炒b,c炒d这样凑够几个菜混过一顿一顿。” “那现在有了吗?”高明问着拿起一个饺子皮,刮了些馅到中间仔仔细细规整成一小坨,想再试一次。 “现在其实更有压力。我怕我做的不好你不喜欢吃。怕你吃的那点鸟食,不能给你足够的营养。” “那岂不是还不如从前。”高明噘了噘嘴,有样学样地使劲捏了一下饺子:“我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想变成你的压力。”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你好。”陈贤又擀出来几个皮,停了停,看着他道:“我是遵循自己内心的、自由地决定要做的。再繁琐我也甘愿去做,这种感觉和以前不一样。” 高明手里的动作也停住了,抬头看向他。 只听那人又说:“这是我对你高中时候那些行为的理解和实践。我学对了吗?” 高明睁大了眼睛:“什么?……” “以前我不明白你这个人怎么那么烦,干嘛对我做那么多没用的事。现今我好像终于明白点了,因为我好像变成那个烦人又多余的人了。” “才没有呢!啊……”高明急着反驳,手上没个准头,一下捏破了饺子。陈贤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三两下修补了饺子皮上的破洞。 “我好庆幸自己会做这些。”陈贤笑了笑,眼角都挤出了点鱼尾纹:“原来不被迫地为别人去做,会是这种感觉。” “不会有人再强迫你了。”高明看着他的笑容,满心心酸和欣慰。原来陈贤也是会这样笑的,他真的变了好多。 第83章 只是这笑容底下还藏着多少伤痕和矛盾呢?还会像以前那样爆发出来吗? 高明试探着问:“哥,你会想家吗?” 家? 果然提到这个字,陈贤脸上的笑意骤然消散了。所谓想家,是说想念那个冰冷的容器还是里面的人?是想那个和陌生女人在家里床上耳鬓厮磨,怀疑他是野种的男人?还是想那个会因为竹帘上的饺子摆得不够整齐就大发雷霆,把他的手拽到滚烫的蒸汽上逼他承认错误的母亲? 他看着手里的面粉和桌上码放整齐的生饺子,突然觉得很恶心。 陈贤阖上双眼,平复了一下呼吸。 “不会。”再开口,他的声音变得好像没有温度:“高明,别问这种问题。” 轮椅里的人有点惧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手里摆弄着最后一块面团,细声道:“嗯……对不起。” 陈贤没有再说什么,搬起摆满了的饺子帘端进厨房,起锅烧水。 过了几分钟,高明才跟了进来,把陈贤堵在厨房里面,盯着他的脸又说了一遍对不起。然后他突然掀起锅盖,沸腾的水蒸汽扑面袭来,落了一层白雾在他的眼镜上。 “干嘛!你放下!”高明的举动完全在陈贤意料之外。脑海中猛地想起那种被灼伤的痛。锅盖上的热水眼看着要滴到他身上,陈贤怕烫到他,下意识伸手去抢。 “啊,嘶……” 想什么来什么,锅盖的金属边烫到了陈贤的手,他倒抽了一口气。高明也被吓得松了手,玻璃锅盖掉落在灶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万幸没有磕碎。 “哥!你没事吧?”高明急得一把拉住陈贤的手拽到眼前:“疼不疼?快去冲冷水……” “你干什么?高明?”陈贤抽回手,好像完全没听到他说的,还站在原地厉色问他。 “我……”见他生气了,高明急着想解释,左腿的痉挛却抢先一步开始,打断他的话。 他努力按住在轮椅上抽动的腿。这一次的发作让他很难受,但他来不及分心去顾,仍然颤颤巍巍地抬头看着陈贤:“我只是想看看水开了没……我可以来煮啊……” “啧。”陈贤不满地咋舌。他没去管自己的手,而是把高明的轮椅倒着推出了厨房,又蹲下帮他按揉活动在抽筋的腿。 “我在家,我来就行了。”他低着头边忙边说。 “如果是你不想做的事,都不要再做了,更不要为了我而强迫自己做。我可以……我也可以替你做的……” “这是两码事。”陈贤叹了口气:“我没有不想做,你也没有强迫我做,我都说了,我是心甘情愿的。至于,让你别问那种问题,也就是字面意思而已。你问了,我不能随口说说敷衍你,那我就要去想,但我又不想思考那些。” 听着陈贤的解释,高明默默低下头。刚刚陈贤的反应还是让他觉得难过,他只是小声求他:“别生我气。” “我没生你气。我是怕你受伤。” “那你刚刚‘啧’我……”他委屈巴巴地看了陈贤一眼。 陈贤有点羞愧地笑了下,说:“我是在想,你这个腿啊,它真会找时机吸引关注。疼不疼?刚刚看你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好。你手呢?烫坏了吗?” “不要紧,没感觉。”陈贤的手小时候烫过,早就没那么敏感。他转念又想到刚刚的一幕,叮嘱他道:“以后厨房里的什么火啊、刀啊那些危险的东西,要碰之前,先跟我说一声。”语毕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凶了点,补充道:“我正做饭呢,这事要一气呵成的,不要随便打断我施法。” 高明瘪着嘴笑了一下:“你这是嫌我碍事了。哎……可惜我好像是没有点开厨艺技能树。” “不是。”陈贤每次都会认真地否认他的自嘲。他站起身回到厨房,边把饺子一个个拣进煮锅边说:“之前欠考虑了,这橱柜的高度不适合你,回头我们再重新装修一下。你这么聪明,到时候想学的话肯定能成一代名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他拿起木锅铲伸进锅里缓缓搅拌,动作轻柔地对待沸水里的饺子。高明坐在厨房门口呆呆地看着。 他的陈贤是这么温柔,原来他会这样滔滔不绝地说废话。 厨房里蒸腾的烟火气,让他开始回想这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它们给了他实实在在活着的体感和对活下去的期盼。这样简单的日常,中断了有多少年,因为有陈贤,才又接续起来。 他让他奢望这样的日常可以延续到地老天荒。 他让他很想家啊。 上一个亲手包饺子给他吃的人,是二十年前的妈妈。上一个这么温柔认真地对他的人,是后来同样选择了离开他的爸爸。高明很难去评判自己的父母都是不是个好人,甚至无法评价他们曾经到底是不是好家长。但对他们的记忆,会让他缅怀童年。 这一刻看着陈贤的身影,高明突然觉得,陈贤可以成为一个好父亲。 他的严肃和温柔都很像自己父亲,连他的纠结和脆弱也似曾相识。但高明有信心,他不会像父亲那样选择自我解脱,遗弃自己孤独无助的孩子。 好想看到他拥有完整的幸福人生,但这是自己无论如何也给不了他的。 毋庸置疑,他是在耽误陈贤。 陈贤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爱什么,还没想清楚应该追求什么。或许什么时候陈贤自己醒悟了,就会想要离开他。 第84章 都没关系的,高明想。他或许会像自己生命里曾走远的最亲的人一样,或是蓄谋已久,或是突发奇想,就选择了另一条路,把他丢在途中。自己大抵不会感到失望了、不会声嘶力竭地挽留,应该能做到开心地祝福他,像怀念父亲一样怀念他。 只要陈贤觉得好就好了。 只是不知道往后陈贤回顾这段时光,会不会认为这是他的人生污点呢?高明想着摇了摇头。 他终会有一天离开自己,成为别人的依靠。 但至少现在,在自己还在的现在,暂时从别人手里借来,被自己霸占一下。 第50章 五车二 capella 隔日白天起了大风,两人都宅在家加班。边互相吐槽着这活有什么好干的,边各自干得起劲。到了第二天,天晴得一塌糊涂。 这么好的天气窝在室内简直太可惜了。 圣诞节诶,都没什么庆祝吗?除了前天包了顿饺子。 平安夜吃饺子……真是北方人的灵魂混搭。 高明想着觉得搞笑,转头看看窗外。 万里无云,醉人的蓝天让许久没出过门的他简直要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但又不好意思直接求陈贤陪他去玩。 高明借着去接水的由头,蹭到正在客厅桌上用电脑的陈贤身边。那行径,和他师妹当初磨他教实验有一拼。 陈贤只侧头看了他一眼,就又继续把键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看他加班加得这么起劲,高明也不好意思打岔,自己趴在桌子上开始刷手机。 别人都过得好热闹啊。师弟在社交媒体上发了照片,那家伙完全不是在实验室里装模作样的理工男造型了,和一群小姑娘混在一起,穿得像是捡了流浪汉的衣服,满身丁零当啷的破布,大半夜的还戴个墨镜,活像以前手下的小流氓。 高明冲着屏幕不齿地乐了一下,随口跟陈贤说:“西区海滨长廊有棵好大的圣诞树呢,好像挺好看的样子。” “那我们现在去看吧。”陈贤自他坐在旁边就早已心不在焉了。他说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现在才三点啊,灯光晚上才好看。”高明说着把手机举向陈贤,给他展示那张照片。 陈贤只瞟了一眼就回道:“我知道,但那时候海风太凉了,再给你吹感冒了,得不偿失。” “对我这么没信心?” “冬天了,不要掉以轻心。等到天暖和的时候,这全世界的夜景随你看。”陈贤边说边把笔记本电脑合了起来。 “那现在,悉尼,行吗?大夏天。” “行,走吗?” “走个鬼。”高明笑他。 “哎,失落。”陈贤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又忽悠我。” “现实一点,大哥。”高明饶有兴致地看他演戏:“撇开我现在能不能长途旅行不说,签证我不得提前去办吗?” “这都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我现在就预约,过两天就带你去办!” “不行不行,我明天还得去康复科报到呢,别搞我了。先去看那个圣诞树,白天就白天吧,我不强求了!” 陈贤看着轮椅里的人儿,这些日子在家调养得基本好了。虽还是弯着腰无力地陷在轮椅里,但难得的气色不错,眉眼带笑,活泼地跟他逗贫嘴。 最近也没见他痛到起不来床,或是发作严重的痉挛了。年底天冷的日子本是最难过的,去年这个时节他就病得将近两个月没能坐轮椅,看来术后第二年,情况终于有些许好转了。 陈贤想着心中欣喜,听他说什么都开心。无论他说想去哪,大洋彼岸、天涯海角,都恨不得立刻带他去。 可真到了要出门的时候,陈贤又老妈子附体了。 “身体行吗?头晕不晕?会不会憋?” “没事没事。”陈贤一大堆的顾虑被高明仅用四个字敷衍。 “我看看你穿的什么?把帽子戴上。”他说着把毛线帽扔到高明腿上,然后去翻他的衣领。 “哥、哥……”高明按住他躁动的手:“我都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了。这是南方,咱不至于。” “围巾围好!”陈贤一只手就把要溜走的轮椅抓住,给那人裹得严严实实,又拿起茶几上放着的口罩。 “不要,不要,口罩就免了吧!”高明挡开他,连连往门口撤:“不要把我打扮得像病入膏肓……我都多少天没有出过门了,还不让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哎。”陈贤摇摇头,拿他没办法。他把口罩塞进外套口袋,跟着他到门口换了鞋。 不出陈贤所料,一出门吹到风,高明就连打了三个喷嚏。 陈贤立刻就给他罩上了,倒也没教训他,但那表情就像在看自己不省心的娃。 海边公园里矗立着巨大的圣诞树,一下车就可以从远处看到。白天游人不多,他们很快就到了近前。 枝头上坠满了各种颜色的装饰和灯带,满是雪花和麋鹿的纹饰,细想来都是和这座城市毫无联系的关键词,在同样高大的椰树中间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坐在树下,一眼望不到顶,即使没亮灯也很壮观。 除了圣诞树外,周围还搭起来了不少游乐设施。旋转木马像模像样的,这里的白马终于有了配王子的意思,不是和唐僧同时出现的那种东方形象了。还有些射击、掷硬币的摊位,围了些带孩子的家庭,熙熙攘攘。这公园里本就有一个临海而立的摩天轮,在这些热闹东西的衬托下都不那么显眼了。 第85章 陈贤四下看了一圈,最终视线落到高明身上。见他盯着摩天轮看,很向往的样子,便问:“想坐吗?” “不坐。”高明一口回绝。 “为啥?你应该可以坐吧?怕高吗?” “不怕!不怕也不坐。”他说着转动轮椅就往外围撤。 陈贤跟上他:“那为啥啊?” “就是不坐。” 这么坚定的拒绝反而勾起了陈贤刨根问底的兴趣,他走两步便重复问一遍为啥。 高明被他问得不耐烦了:“你是复读机吗!摩天轮的诅咒你没听过吗?” 好像是听说过点什么关于摩天轮的传说,但是没有留意过。应该也不至于到诅咒的程度吧?陈贤想着追问他:“是什么?” 是什么?是什么?高明心想,你还要我说得多具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呀,就是说情侣坐摩天轮会分手!” 陈贤愣了下,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是小姑娘吗?言情片看多了?” “我可是信的噢。”高明停下来看他。 “你个搞现代科学的,还这么迷信呢?”陈贤笑道。 “没听说过科学的尽头是玄学吗?我可信了。关于我们的一切,我都迷信。” “还有,我们是情侣吗?”陈贤站在他一步开外的地方问道。 高明白了他一眼:“你情不情的我不知道,至少是伴侣吧!沾一个字也不行!” 看他边说边认真地摇头,陈贤憋不住笑了一下。高明气呼呼地看向海面,手托着腮,心里烦闷地想:这个陈贤怎么回事?到底是真木讷,还是觉得逗他好玩?又不承认感情,又喜欢打嘴炮,吊着他的胃口。 高明没有说的是,如果陈贤肯和他接吻,他绝对要去坐啊,要赖在摩天轮里不走,亲他个三天三夜。让老天好好看清楚,这陈贤是他的爱人,不止这辈子不能分手,还要把下辈子、下下辈子也全预定上。 可恶。 这些亮晶晶的盒子,好像都载满了幸福的光,大白天的都好刺眼。 好羡慕这些人。 高明扭回头,仰望着他们。 摩天轮在转动,又有新的轿厢到了最高点。 切,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坐在个封闭的大水车里交换唾液。他在心里暗暗吐槽给自己听,故意逃避浪漫的想象。 看得起劲,嫉妒得牙痒痒。突然陈贤的手落在他头顶,揉了揉。 “干嘛,搞乱我发型。”高明挡开他。 一转过头来,便看到陈贤另一只手举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什么?”高明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 “纪念品。” 郁闷的心情瞬间一扫而光,高明还强压着兴奋,假模假式地问:“给我的?” “嗯。” 他接过来,小心地打开那个有烫银花纹的小纸盒。里面塞着一个圆形的滴胶钥匙扣,也不是很厚,只有一面有花纹:一个卡通的流星图案,背景是很写实的月球照片,灰了吧唧的。 “你哪来的这东西?”高明把它拿在手里把玩。 “前几天遇见街头小孩募捐,给的纪念品。” “噢,原来是借花献佛啊。”高明假装不在意,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 中间层的画片周围都是毛边,透明滴胶里面还有些小气泡,还挺粗制滥造的。 那也喜欢得不得了,毕竟是陈贤送给他的。 第一个礼物。 第51章 咸池三 al hurr 圣诞和元旦假期之间还有三天工作日,高明给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又是去复健又是回学校,陈贤也就照常去上班了。 可这人不知道是不是又运动过量了,除夕夜过得毫无兴致,蔫蔫地哪也不愿意去,只是跨年的时候陪陈贤一起倒数了十个数,说了句新年快乐之后就去睡了,多一点节目都没有。 新年第一天他又犯了严重的神经痛。高明能说出来的是整条脊柱连着双腿都痛,说不出来的似乎还有更多。吃药也没用,只能靠断断续续地睡觉勉强熬过去。 他陷在被褥里闭着眼难过地张着嘴喘气,痛得厉害的时候,甚至连这样微乎其微的谨慎呼吸都得停下。手脚都冰凉凉的,一整天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有时喂进去的水都会呕出来。 醒来的那些片段,疼痛让他一阵阵地发冷寒颤,头脑也不太清楚,可怜巴巴地求陈贤抱他。 陈贤哪听得了他这样说,俯下身轻轻地环住他孱弱的身体。病床上的人难受得一个劲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惹得陈贤心疼得紧,连着被子把他小心裹起来,抱在怀里缓缓摇晃着哄睡。 抱紧一点,他好像真的能舒服些,坚持多睡一会。 于是他疼了多久,陈贤就抱了他多久。 才刚以为情况都会逐步转好了,就又像是来了闷头一棍,告诉他们想得美。 但到了假期最后一天,他又奇迹般地好了,还说他第二天还要去做复健。 “你这是真把复健当事业了?假期就不舒服,一到工作日能去康复中心你就好了。”陈贤有点担心,但又劝不动他,只能嘴上调侃一下。 “神经痛这个事没有规律的。”高明又恢复了点精神,脸色不是前一天那样一阵灰白一阵铁青了。他操控着轮椅挪到陈贤身边,拉着他的手指,道:“哥,辛苦你了,又要照顾我,年都没过好。” 第86章 “不过是个日历翻页的节,咱们春节好好过就行了。”陈贤和缓地安慰他。 这话让两人意识到二月就快到眼前了,还得腾出时间去办各种出国手续。 领事馆就在陈贤公司附近,高明特意约了个上午十点半去办签证,这样中午就能和陈贤一起吃顿饭。 到了这天,陈贤把高明送到领事馆楼下,就赶着去上班了。高明办完事出来,时间才刚过十一点。他给陈贤发了消息,对方大概在忙,久久都没有回复。 高明就慢悠悠地在周围游荡,准备移动到陈贤楼下等他。 金融区和高校周边简直是两个世界。这边多得是穿梭在钢铁丛林里光鲜亮丽的表演,和高明习惯的那种校园里青涩的年少轻狂或颓丧完全不同。 经过楼宇间的连通天桥,即使没到企业惯常的午休时间,也已经是摩肩接踵。大家都行色匆匆,好像各个都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 “唔该!” 远远便听到熙攘声,人影闪烁间能看见桥中部分分散着一些领着孩子卖旗的义工。所谓“卖旗”,是当地慈善机构一种常用的筹款方式。市民捐出一些零钱,做点好事,义工会贴一张贴纸在好心人的衣服上,作为识别也作为纪念。孩子也可以在这个过程里获得锻炼,培养公益慈善的意识。 高明显然不是募捐的对象,他经过的时候并没有人围过来,大家反而都安静下来去物色其他目标。他侧头瞟了一眼,孩子手里都拿着往常那种募捐用的零钱袋和卖旗贴纸。 于是他放慢速度仔细观察了一下。 那些泛灰的圆形贴纸上都是周围印着一圈小字,内里图案是流星划过写实的满月。 和陈贤给他的那个钥匙扣的图案真是好像,高明从衣兜里掏出来对比,连流星图案都是在相似的位置。或许就是差不多的募捐项目得来的。他看了看旁边摆着的易拉宝,这个是为残障人士筹基层医疗服务公益款的机构主办的。 有位驻站工作人员留意到他,走近和他打招呼,看见了他手里的钥匙环,又和他说了几句什么。 看他茫然没什么反应,才问:“讲国语吗?” 高明懵懂地点点头。 “啊,不好意思。我在讲,你这个锁匙扣做得好好。” “做的?你们没有这样的纪念品吗?”高明奇怪。 “没有哇,我们只有贴纸的。” “可以借我看下吗?” 高明接过大姐递来的一版贴纸,仔细看了看,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只是自己钥匙扣里这个裁掉了那一圈写着机构名称的字,只留下了月球部分。 正准备收工的义工们也围过来和他一起看,七嘴八舌地评价: “可以保存耐啲。” “靓喔!” “都几好啊。” 高明把贴纸还给他们,腼腆地笑笑。 突然感觉手里的这串钥匙变得更重了,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里。 他礼貌地与义工们打了招呼离开,刚划出去两米,就听到背后有小孩子用稚嫩的嗓音朝他喊:“唔该哂哥哥。” 谢我干什么呀?高明想,还是回头笑着朝小朋友挥了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耳根有点烧。他只想立刻见到陈贤,连带着孩子崇拜的感谢,一同撞进他怀里。 按照导航很快便到了陈贤上班的大厦。可能是残疾人的经验,高明这次找无障碍通道没有上次陈贤带着他来的时候那么费劲。 上去办公楼层的电梯大堂已经撤了一个刷卡闸机,专门改造出了一个轮椅可以通行的门,只要登记一下身份信息就能进去了。 陈贤任职的公司占了这栋楼的十几层,间隔太久,高明记不清具体楼层了。 是三十七还是三十九楼来着?……他犹豫着,最后在二者之间随便按了一个。 出了电梯,沿着都很相似的走廊转了一圈,好像不对。他又换了一层,又巡视了一圈,好像也不对。 完蛋,迷路了。 高明坐在轮椅里四处张望,哪里都差不多,每层都是这样浅灰色的条纹地毯,前后左右全是泛着青绿色的玻璃墙,另一面也全是忙碌的人影。 总不能随便抓个路人问认不认识陈贤吧?高明迷茫着又掏出手机,却还是没有陈贤的消息。 还是随便找个地方等他来电话吧。高明想着,慢慢推着轮椅前进。 不知道经过哪了,突然听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虽是透过玻璃房,闷闷的,但高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 他转头去看。他坐的角度刚好可以从没拉紧的百叶窗缝隙中看到里面的人——看到陈贤正侧身对着他,坐在会议桌前和同事讨论着什么。 高明只瞥到那一眼,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一样。 那人坐得挺拔,穿着一套炭灰色的正装。外套服帖地勾勒出他健壮的肩部和胸肌形状,显得身材更加挺括。他微微扬着头,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头发抓成偏分向后露出额头好看的线条,眉目深邃,正带着的凛然的神色看着对面的人,还不时把手中的笔点在桌面的文件上,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场。 他说话时的喉结滚动,诱得高明也默默跟着咽了口口水。 高明心里明白,自己这样盯着他看简直太变态了,但是这视线就是移不开。 陈贤说着话侧过身去指身后的投影。高明跟着他的动作去看他的脖颈。西装外套领口紧贴着里面笔挺的衬衫领,看着那么干净,钢蓝色的条纹领带简简单单打了个半温莎结。西装的面料大概是羊绒制的,柔和自然,在顶灯变换角度地照射下又很有光泽,透出来些变化,细看来是鱼骨纹。他袖衩上四枚褐色牛角纽扣只系上了三枚,露出衬衣的袖口、一截手腕和看起来骨节分明又有力的大手,正在空中比划着,用手势加强着语气。 第87章 高明看回他的唇。他正快速地讲着什么,是英语?还是粤语? 那一瞬间有点想不清了,这双手平时是怎么抱他的?这灵活的双唇平时是怎么吐出那些温柔的话的?玻璃另一端的这个人,就是平时在他身边守护他的那个陈贤吗? 他简直像个太阳一样。他的光被百叶窗分隔开射过来,仿佛能把高明斩成薄薄的一片一片。 到午休时间了,走廊上人来人往热闹起来。高明移动到紧贴着玻璃墙的位置给他们让路,心里惦记着陈贤的样子,仍不住地往里瞥。 他好帅啊。 这么帅,怎么能轮到自己这里呢? 明明他身边有这么多这么多人。 仅仅是四肢健全这一点,自己就已经输得彻底了。 陈贤或许察觉到什么,突然把摆在会议桌上的手机翻了过来,然后朝玻璃墙外看了一眼。可能是看到了轮椅在外面,他又说了几句,速度结束了会议。 “你上来了?等我一下,我拿个大衣。”陈贤探出上身朝他笑,说完就又关上了门。 再出现的时候,他手上搭了件长款毛呢外套。大步流星,三五步便走到高明的轮椅旁边。 陈贤真走到面前,高明却不敢再看他了。 “走,这个点电梯很紧张。”陈贤拍拍他的肩膀。 不看他也知道他在朝自己笑着,因为这声音把欣愉都流露出来了。 高明自己推着轮椅向前走,陈贤跟在他身后,路上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简单地应一声。 陈贤看高明一直闷头推轮椅,也不说话,也不看他,便问道:“怎么了?” 那声音比他谈工作的时候柔和太多。看过刚刚他那威严强势的样子,高明才明白他对自己有多随和纵容。 “没事。”高明仍没回头,只是简短地答。 “签证办好了吗?” “嗯,一周后取。” “怎么了?签证官刁难你了?” 高明想了一下,资料审查确实耗费了比别人更久的时间。但陈贤给他准备的资料够齐全:个人资料复印件、航空公司的确认信、酒店的同意书,高明学校的证明、会议组织方的邀请函、再加上陈贤的护照、在职证明、财产证明,还有他全程陪同的承诺函……需要的不需要的,反正都备了。不出意外的话,签证也是给批了。 “没有。”于是他答。 说话间就走到了电梯口,排队等电梯的人挺多。陈贤原是站在高明身后的,趁着前面人移动腾出位置,他一扭身挤到高明前面。 紧接着他蹲下来,看着高明的眼睛,问道:“等太久了,生我气了?” “啊……”高明被他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脸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来挡。 “怎么了啊?”陈贤有点着急了,伸手去摸高明的额头。 “没怎么啦,你太耀眼,亮瞎我狗眼了……”高明红着脸小声说。 陈贤不解地笑了一下,把一直搭在手上的大衣铺在高明腿上,扬起一股香水的淡淡雪松味。 “又在说什么鬼话?是不是冻傻了?” “我不冷。”高明说着把大衣又掀起来,想推回给陈贤,道:“别盖我身上,该弄臭了。” “闹什么脾气呢?是不是要用洗手间?我带你去。” “不用……”高明看了看陈贤正摩挲着自己手背的手,眼神害羞似地扑闪着,只仓惶地落了几下在陈贤脸上。 糟糕,还是好帅啊,帅到不敢直视。 怎么这么没出息…… 高明抬手揉了揉脸。 “没不舒服吗?别骗我。”陈贤追问。 他当着那么多熟人,还毫无避讳地接近自己。 高明有点感动。 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呢? 于是他抬起头,假装自然地望着陈贤微笑了一下,道:“别担心我了。我就是没见过哥穿这么正式。” “今天有个挺重要的会面。”电梯来了,陈贤说着站起来,先走进去给高明腾地方。 这时间的直梯像罐头一样挤满了人,高明的轮椅堪堪塞了进去,陈贤面对着他,几乎要站不稳。于是他把双手撑到了高明轮椅上,维持了一个半弯着腰的姿势。 高明的脸就贴在陈贤胸前,熟悉的味道混着不常用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比平日里更多了些撩拨。电梯里没有人聊天,耳边更明显的是陈贤的鼻息,听得高明脸又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去,沉默地盯着眼前陈贤的领带看。 他想拿手指捏一捏这看起来很顺滑的领带。 想捏住它,牢牢捏住它,让陈贤跑不了。 食指动了动,慢慢探上去,摸到了领带的绸布。 心脏怦怦跳。 “ground floor,地下。” 然而下一秒播报音响起,电梯到了地面层,开了门。 高明连忙回过神来,退出去给满满一电梯箱的人放行。 也放陈贤出来。 “我来……不会耽误你事吧?”出了电梯,高明才问道。 “我总得吃饭啊。不能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陈贤没有丝毫异样,好像完全没发现高明的小动作。说着还推起高明的轮椅,催促道:“走走走,我都没发现到点了,我们赶紧去。” 第52章 右旗三 denebokab 这次陈贤居然不是路边随便找餐馆了,他早早就订好了餐位。 第88章 一路上他也没有说什么,也没征求高明的意见,推着他直奔楼下商场里一家有名的高端茶楼。 这家餐厅装修得非常雅致,古色古香,雕梁画栋,一看就价格不菲。此时正是午市最热闹的时候,餐馆门口人山人海,号牌都发到了两位数。高明心里打鼓,想趁着等位叫陈贤换一家,可那人却看起来游刃有余。 陈贤找服务生确认了预定信息,他们被直接带到了窗边视野最好的一桌,望出去,是大小船只穿梭在繁忙的开阔海港。正午的阳光照在海面,照在对岸的高楼大厦上,让目之所及的一切非常鲜明。 “怎么这么破费?”高明被他推到桌前,还是有点无所适从。 “一直没来得及庆祝,哦不,奖励你一下。”陈贤说着把手里的大衣递给服务生帮忙挂起来。 “什么主题?”高明奇怪。 陈贤把西装外套也脱下来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下调整好椅子的位置,拽松开领带,双肘撑在了餐桌上,都消停了才看着高明道:“奖励你复健有了新突破。” 高明大为错愕。 陈贤是怎么知道的?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跟他说。 虽然不抱希望了,但只要身体允许,高明还是有断断续续地去复健、做高压氧治疗、按摩、针灸……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功劳,沉寂了两年多的下肢,居然有了一点点微弱的感知。 有过,昙花一现的感知。 那天高明照例面无表情地躺在治疗床上,针灸针扎了满腿,还加上了电刺激,活像在受刑。实际上这治疗和严重的痉挛差不多,总会让他很累很难受。他早就做好了受难的心理准备,却在到了后程的时候感觉到异样。 一种掺杂着刺痛和麻痒的复杂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细流突然冲破了堤口一样,带着脉冲的节奏一波一波往上涌。 他戴上眼镜去看,在电流的刺激下,自己腿上的肌束在反复跳动。 这麻木难忍的感觉是腿上传来的吗?他不能确定。但这感觉和肌肉跳动几乎是同步的。 高明赶忙叫来康复师,用颤抖的手指着自己的瘫腿,激动得嘴里话都说不利落。 复健师撤了针,拿了个板子来挡住高明的视线,然后手一点点向上,一边给他做治疗后的按摩放松,一边一寸一寸寻找他模糊知觉的来源,不断询问着他的感受。 面对那些问题,高明无助极了,明明应该是自己知觉到的,却没有办法给出答案。多数时候,因为看不到,他甚至只能靠连带起的上身晃动推测对方在碰他。 “呃……啊啊啊……” 突然,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麻涨,无法自持地重重呻吟出声。双目也瞬间直直上顶,脖颈猛地向后仰去,身上很快就渗出冷汗。 “在……在碰哪里?”高明看不到康复师的手,慌乱又充满期待地询问。可他还没有从受刺激中恢复,声音虚颤着。 复健师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让他仔细感受,自己说出来位置,说罢又不知怎么刺激了他一下。 这次感觉没有之前来得强烈了,但仍然酥麻难忍,高明憋住气,手臂控制不住地紧抓着床垫颤抖。 “是……左脚吗?”高明完全靠猜。 “是左侧没错,你再好好感受下。” “呃、呃……是大腿?” 康复师拿开挡板给高明看,他的手正落在他大腿内侧贴近纸尿裤的位置。手指轻轻一拨,高明又感受到那种麻痛。 “这是骶神经的反射区。” 听到康复师的话,高明喜极而泣。不管是什么神经,他有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绑小腿的束带,害怕因此限制住神经恢复。左腿一直都不太听话,回家路上几次痉挛着冲出脚踏板,高明不厌其烦地把它重新拎回摆好。 他开心地想,这平时最讨厌的事,可能是恢复知觉的迹象。以后得注意纠正足下垂了,这样等以后可以下地的时候,才不至于因为这种简单的理由而再多一重阻碍。 这一天他等太久了。 回到家他依然很兴奋,开着轮椅在家里转来转去。多想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陈贤,可高明几次拿起手机就又放下。 不行,不行。还是等陈贤回来当面告诉他,真想看看他脸上能有什么样的夸张表情。 高明笑着,从下午等到黄昏,从傍晚等到深夜,连饭都忘了吃。 等啊等,等得在轮椅上又睡过去了一次。 怎么今天又加班到这么晚啊? 高明揉着眼睛,决定先去洗个澡清醒一下自己。 可是冲澡时,他无论自己怎么触碰那处,都不再有感觉。 是因为刚睡醒吗?他把水调冷,朝自己头上猛喷了一通。 这下绝对清醒了。他又去掐那个位置,倏忽而逝的麻木都没有,只有虚无。感受到的,只有手上用力带来的恐惧的颤抖而已。 高明慌了。他在洗澡椅上呆坐了许久,思考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一直坐到身上的水都干了,身体开始发冷颤抖。 难道,难道是因为自己用手刺激没有效果?他想着,光着身子转移回轮椅上,拿起洗漱池上的各种东西,又扎又拧地虐待自己。 毫无知觉。反倒是因为情绪激动,双腿痉挛严重起来,带着全身都有些抽搐,在安静的浴室里面发出奇怪的声响。 第89章 高明绝望地痛哭,不再去理会扭曲变形的双腿。不受控的力让他几乎要从轮椅上滑下来。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个怪物。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 这时陈贤终于回来了。 高明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那些想了好多个小时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再这样下去陈贤会担心,他不能就这么一直躲在浴室里崩溃。他赶紧收拾好情绪,用冷水敷了敷哭肿了的双眼,换了睡衣出来。 他强忍住情绪,和陈贤说了几句稀松平常的话,借着要早睡的理由迅速躲进房间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能怎么说呢?有什么必要告诉他呢?让他和自己一起产生无意义的兴奋,白白地燃起一点可怜的希望,然后再浇个透心凉吗? 明明现在就毫无知觉了…… 是不是自己脑子出问题了,幻想出来这种情节? 可是那感觉太强烈了,不可能是假的。 高明反复想了一整夜,都没有怎么睡着。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又直奔康复科。因着本没有复健预约,高明从早上一直等到午休前,恰好有个患者没来,才让他逮着个空又临时加了一场治疗。 可能是情绪紧张,肌张力一直下不来。本就很难受了,还使劲忍着让康复师再给他扎一次电针。 “有效果了,有效果了!”左腿连着腰,痛感越来越强烈,高明惊唤出声。 可这疼痛根本和刺激无关,是他太过急迫而误把神经痛错认成了效果。折腾得满头大汗,只是徒增了疲累和疼痛,他再也没感受到瘫痪的身体任何具体的反馈。 高明求复健师再加大电流。他心里期盼着,或许更强的电刺激,能让他再感受到什么? 那种麻痛其实很不好受,但就算是难受,也好过无感? 可是没用,无论怎么刺激,都没有差别。 怎么回事?这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也这么快就要收走吗? 康复师不能由着他胡闹,这样的情况他见得也不少,高明又一直是个理性好沟通的患者,他就例行公事似的给高明解释,适当安慰他。 高明本就是学神经生物学的,这些不用解释他都理解。自明白了自己的神经损伤到了什么程度起,他早就按最坏的情况做好了心理建设。 他表面上答应得好,表现得乐观坚强,像是看开了、不强求,心里还是深受打击,觉得被耍了一遭。连着几天都是低气压笼罩,元旦假期就又犯了严重的神经痛。 只是这些他全都对陈贤缄口不言。 陈贤那么宠他,他感受得到。陈贤对他能康复的期待不比他自己少分毫。本是想分享的好消息,还没等到说出口,整件事就变成了一场荒谬的戏弄…… 糟糕透顶。 是在惩罚他复健做得不够勤吗?是在惩罚他还不够努力吗? 痛死了。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只给了自己一天,仅此一天,他放任自己,任凭脆弱凌驾于理智之上,利用残败的身体求陈贤怜惜。唯有被他紧抱着的时候,高明还能感觉到些许坚持下去的理由。 算了,算了,老天不可怜他,他只求陈贤能可怜他。 可以偶尔放纵,但不能一直消沉,高明明白。第二天他便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又对着陈贤盈盈笑,让他安心。 这样一场闹剧,有什么庆祝的必要呢? 对着餐桌对面的陈贤,高明惴惴不安地说:“哪有什么突破,谁给你说的。” “抱歉啊,最近都没陪你去复健。但是我前几天给医院打电话,他们说你很有进步……”陈贤微笑着看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哪里有点感觉了,是不是?” 看着陈贤期待的样子,高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他不敢再去看陈贤。放下手里精巧考究的茶杯,他把身体向后靠在轮椅椅背上,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飘忽地转向旁边,去看海上的浮光掠影。 “怎么了?高明,你这几天好像情绪都不太对。” “没事。”他的眼神空洞洞的。 有多少故事都只浓缩为一句“没事”了。高明想,与其这样,这些故事不如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跟我讲讲好么?复健是不是很辛苦?”陈贤想伸手去牵高明的手,却被服务生上菜打断。 一笼一笼精致的小点心渐渐铺满了餐桌。高明看着这些珍馐,越看越伤感。 他委屈得要在公共场合哭出来了。 “不值一提。我不值得你这么对我。”他摘掉了眼镜放在桌上。 “怎么这么说?” “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进步?一丁点都没有!”高明极力控制着情绪,低着头压着声音,语气却像在呐喊。 “没事没事……”陈贤意识到不妙,赶忙站起来走到他旁边搂住他,也帮他挡住周围的视线,手上不停地顺着他的毛:“抱歉,都怪我,我这情报有误,不说了不说了。” “别这样。”高明推开他,却没使出多大力气:“该把你衣服弄脏了。” “不要紧,不怕。看着我,嗯?”陈贤说着蹲下身,心疼地看着高明的双眼:“放松,好吗?别有心理压力,咱们慢慢来。健健康康的就好,别的先不想。” “我哪敢想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高明赌气似的抓起餐巾就擦。 第90章 “都怪我胡说八道,不难过了,好吗?”陈贤哄着他,抽了张纸巾替他轻轻抹去另一边的泪。 “对不起……哥……让你失望了。” “道什么歉啊?我们高明很努力了,他这么棒,肯定会越来越好的。这次身体一定是还没休息好,等休息够了,它就慢慢醒来了。” 高明知道他已经是绞尽脑汁安慰自己了,不能再闹下去了,听到什么都不再忍心反驳。他深呼吸了两下,把委屈和愤恨都咽回肚子里,然后拾起筷子,夹了一个水晶虾饺到陈贤碗里。 陈贤愣了愣,又抬手摸了摸高明的头。 他的宝贝,眼角还挂着泪珠,睫毛湿哒哒地垂着,微微噘着嘴,极力控制着自己抽泣,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老天啊,可他从未真的做错过什么啊。就算真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也该得到原谅了吧? 为什么不帮帮他? 别再惩罚他了好吗? 陈贤在心里替他质问苍天,可没有答案。 第53章 壁宿一 algenib 再食不知味,也要为了未来而努力加餐。高明好像把就快到眼前的国际会议当成了一个奋斗目标,很快就又振作起来。除了加班加点整理数据、准备演讲、回学校和导师开会,复健的事也没放下。他不再去想过去的插曲,努力保持身体和情绪稳定,只求到时候能有个好的状态。 就这么充实地过了近一个月,签证下来了,开会的材料也都准备好了。身体也给面子,没再出什么大问题。 大会定在二月中旬一个周一,一大早就开始,一连五天,日程排得满满当当。高明的演讲被排在第一天傍晚,为了能尽量及时适应时差,他们订了周五晚上启程的机票,预多周末时间到当地先做休整。 和高明一起出远门,陈贤比他还如临大敌。事无巨细,连住的酒店离医院有多远这种事,他都反复确认过好多次。行前还特地陪高明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确保他的身体情况允许长途旅行。 “哥,车到了。”高明放下电话,转头朝正站在客厅里检查行李的陈贤说。 “好。”陈贤应着,转回头去却还对着行李箱自言自语:“要不把充气按摩仪塞在哪里吧。尿管可能带的不够……” “行啦行啦,哥,你都检查多少遍了。已经够多的了,就去一个星期又不是搬家,实在不行当地买嘛。”高明说着推起大箱子。 “你拿这个,箱子给我。”陈贤说着把一个腰包递给高明:“咱俩的通关文牒、金银细软,你可保管好。” 高明给了他个露出八颗牙的笑容:“放心,包在我身上。” 实际上他可没有看起来那么淡定。一上车他就强迫自己东张西望,以转移注意力,缓解心里的忐忑。 他充分相信国际机场的设施完善度,也相信空乘的专业度,他只是不相信他自己。 机场建在与大陆相连的一个岛上,途径一座跨海斜拉大桥。天很晴,远近的山层层叠叠,山边的海水像一片发光的白色毛玻璃,周围的海则像碧石。 这世界好美啊,高明不住地想。 不到一小时顺利到达航站楼,值机登机流程也都顺利又迅速。高明换了机场提供的轮椅,由机场地勤人员帮忙推着。 陈贤忙里忙外,把电动轮椅和大行李箱办了托运,拉着登机箱跟在高明旁边走。刚工作那几年他总是出差,曾对这座机场轻车熟路。后来升职有了下属,非必要也就不亲自折腾了,到了这两年,干脆完全没坐过飞机,不由得也有些兴奋。这次陪着高明,走得全是特殊通道,也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二人最先登机。 轮椅经过长长的,却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廊桥。 越来越近了,高明看着前方,觉得有点感动,觉得好像世界还没有给他关上门。 机舱里灯光明亮,穿着红裙子的空姐在门口迎接。很普通的景象,在如今的高明眼里是那么难得。 他们没有申请机舱轮椅,陈贤把行李交给空乘,然后转过身蹲下,示意抱他进去。 “我慢慢起。抱紧我。”陈贤在他耳边轻轻说着,缓解他的紧张。 陈贤确实说到做到。可就算动作再柔缓,高明那双坐了不短时间的瘫腿还是乱颤起来。周围站着好几个工作人员,他不好意思地把头往陈贤的颈窝埋了埋,好像觉得能眼不见为净一样。 小动物般的动作让陈贤的心软了软,他贴着那人耳侧,轻声说了句“没事的,不怕。” 高明被安排在了第一排中间的座位,虽然感觉不到,但他看到自己身下垫了护理垫,再下面还有特制的软坐垫,背后也塞着软枕。 左脚上的鞋子因为刚刚被抱起时的痉挛,只靠着鞋带堪堪挂在脚上,落座前终于还是掉了。 总之是要脱掉的,也没人去评论这个事。陈贤把高明安放在座椅上,检查好腿上贴的尿管通畅,然后脱掉他另一只鞋,把他双脚摆在地上的枕头上。 空乘来打招呼,给他们讲解安全注意事项。高明边听边捋顺了安全带给自己系好,看着陈贤用毯子包好他的下肢,又从包里拿出一大堆东西:口罩、眼罩、降噪耳机、颈枕……一应俱全。 看他忙得一刻也不得闲,高明心里挺不是滋味。硬是因为自己,把个冷峻潇洒的大帅哥逼成了这样。空乘离开后,他拉了拉陈贤的手,细声说:“哥,陪着我出来,真的辛苦你了。” 第91章 “没事。”陈贤笑了笑,反握住高明,又说自己沾他的光获得了vvip服务,从进机场到上飞机几乎没怎么排过队。 其他旅客开始登机,客舱很快就几乎坐满了。高明的兴奋劲也就这么多了,还没起飞就变得昏昏欲睡。 陈贤担心他长时间在人员密集的密闭空间感染病菌,逼着他戴好口罩。得逞之后,他侧头看着被毯子和枕头包裹着的人。他堪堪能坐稳,即使睡着也还紧握着扶手。陈贤把手搭在他手上,那人眉眼舒展了些,好像安心了点。 十一个小时飞抵中东城市中转,给了他们稍作修整的机会。两个小时之后开始第二程,上一程高明还能醒来吃点东西、自己活动活动,这回一坐下就是迷迷糊糊,干脆连续睡了三个小时,全靠陈贤帮他顾着身体。 “醒醒啦,来喝点水。”快要降落了,陈贤轻声唤醒他。 侧窗边一个乘客此刻刚好拉起来舷窗挡光板,一束光不偏不倚照到他们身边。高明困倦地哼了两声,在头枕上蹭了蹭,缓缓睁开眼睛。 “嗯,谢谢哥。”他又用了两分钟才清醒,接过陈贤手里的水瓶。 眼睛又干又涩,又被那光亮闪得睁不大。高明摸到眼镜戴上,侧眼去看那光的来源。 “云在我们脚下,是粉色的。”他突然说。 陈贤也看过去,真的如他所言,舷窗外下半是一层粉色的团云,和蓝色的天形成鲜明对比,看起来非常梦幻。 “坐了这么多次飞机,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云。”陈贤陪着他聊天。 “我也是。想想上次坐飞机也是去开会,那次去的日本。”高明说着,拉下口罩喝了口水。 “那是挺久之前了吧?”陈贤想起他在高明的简历上看过这条。 “差不多四年吧。那时候讲的那个课题今年发表了。” “真不容易。”陈贤感叹,他其实不明白有多不容易,只是觉得这时间跨度不短了。 “不是我做的,我生病那会这课题被老板交给师弟了,那师弟挺给力的。”高明点点头,微笑着,不知道这笑是欣慰还是遗憾:“可惜他答辩那时候我又病了,没去听成。” “毕业了?” “嗯,拿了霍普医学院的offer,去做博后了。” “你呢?”陈贤问:“你毕业想去干什么?” “我?……我还没想过。” 高明答,这话题他暂时还没勇气开启。 陈贤伸手拨了拨高明的头发,道:“没事,慢慢想,想干什么我都支持你。” 听到这话高明有点恍惚。他安静地看了陈贤几分钟。这话太像以前父亲说过的了,这么多年,他仍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回应这样的鼓励。 “想不出来也没关系,我只是不想你太辛苦。”陈贤看他开始愣神了,赶忙又开口安慰。 高明笑道:“我哪辛苦了,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你很努力了,你看你每天都多忙啊。别人只要把工作做好就行了,你还有复健这项事业呢,两头都不落。你这叫多线程工作。” “你可真会说,我也就是忙着生病而已。”高明瘫靠在座椅里看着陈贤,他墨黑色的眼睛正反着光亮,也倒映着自己的幸福的样子。 不会是在做梦吧?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人,正和自己一起在万里长空上并排坐着,看外面如幻如梦的绝景,谈论着同一屋檐下的朝夕与共和未来的打算…… 高明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一点都不疼。 果然在做梦啊。 他笑了。 德国北部的风很大,飞机下降高度的时候遇到强气流,颠簸得厉害。几下突然的失重让陈贤都很不舒服。他立刻去看高明,那人果然又闭上了眼睛,皱着眉,手紧紧抓着胸口。没几分钟,脑门上就冒了些虚汗。 陈贤也把手覆上高明胸口,叫他:“高明,没事吧?心脏不舒服吗?” “还好……”他的声音几乎被机舱轰隆隆的震动声掩盖住了。 可他的样子显然不够好,但陈贤又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白白地担心。空姐也走来在高明旁边蹲下,询问他的情况。 “真没事,正常的……”高明努力睁开眼睛,可眼前一片漆黑。他也没经历过这种情况,心里其实慌得很,但更想让陈贤别担心,还是继续说:“血压问题,缓缓就能好。” 这一缓干脆缓到了飞机停稳之后。他意识都是清醒的,陈贤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只是一直闭目养神,身上也没一点力气。 “高明,别睡着了,我们到了。我抱你好吗?” 听到陈贤叫他,高明努力睁了睁眼。视力恢复正常了,只是身上虚,头也痛。他知道别人都在等他下飞机,于是抬朝陈贤了抬胳膊。 陈贤扶着他的上身,用羽绒服把他裹起来。然后慢慢让他屈膝,等他肌张力下去一些,才缓缓抱起来,直起身子往机舱外走。 把他稳稳放在临时轮椅上,陈贤扶了扶他无力侧歪着的头。 “还好吧?高明?” “没事,放心。” 虽然一直说着没事,但坐了这次长途飞机,高明又实实在在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太多折腾了。 毕竟不是一个正常人了。不知道这趟旅程还有多少艰难险阻。他想着,深呼吸了一下。 高纬度地区特有的白晃晃的朝阳正照耀着廊桥,高明眯着眼看了看外面。天空上有飞机拉的尾迹,每一道都好像象征着自由和未来,被照呈金色,那么亮眼。身体的不适好像也被这阳光驱散了些,他感觉好点了。 第92章 陈贤看他状态还好,把他交给地勤工作人员,又忙着回去收拾东西。 居然今生还有机会到来这么远的地方,真像做梦一样。 最起码有惊无险地到了这里,已经胜利一半了。还可以,有陈贤在,会没事的。 高明回头去看,陈贤拖着行李箱,拎着大包小包也跟了上来。 真像做梦一样。 和最爱的人,一同远渡重洋,沐浴他乡的晨光。 第54章 孔雀十一 peacock 上 会址选在一个自然保护区边半山腰的度假村里,从最近的汉诺威机场开车过去也要一个多小时。考虑到对国外不熟悉,当日他们计划先在城里留宿,随便四处转转休息休息,等到周日再出发去会场报到。 机场很小,入境也意外地顺利,没多久就办完了各种手续。为了方便,陈贤在当地租了辆车。 高明留在租车柜台附近等陈贤去取车。他坐在轮椅里还是犯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事情,想刚刚陈贤跟着租车公司的员工走开之前,好像说了一大堆话——都是嘱咐他的废话。 “坐好,就待在这。” “等着我,不许乱动。” “有事给我打电话。” 说再多,陈贤离开之前还是不放心,特地交代了柜台这个胖胖的大叔些什么。大叔人很好,每次对视,都朝高明友好礼貌地微笑。 他被陈贤用毛线帽和厚围巾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室内热得有点发昏。趁着大叔忙着接待别的客人,他驾驶着电动轮椅偷摸移动到大门口。 凛冽的风从电动门外迎面吹进来,一下就把他吹清醒了。好多年没有到过这么冷的地方了,如今生活的城市很少能降到十度以下,最冷的天也不太能哈出哈气。 真是久违了。 高明就这样坐在清晨的阳光下玩了好久哈气。像小时候一样,想象自己是一个煮沸了的茶壶,直到冷凝的水雾都结了小粒在口鼻处的毛线上。 这北国寒冷的天,好像承载着好多旧时的记忆。 他玩得入神,都没发现陈贤回来了。那人从驾驶座上下来,几步就跑到他身前。 “你怎么又坐在风口?就这么不乖!这儿这么冷,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你再感冒试试?”果不其然他又是一通输出。 “这都不比老家一半冷,那么多年都挺过来了……”高明说完,在陈贤的叹气声里,听出了自己的不自量力,也不再犟嘴。 高明身体比想象的听话,自己转移到副驾驶座没有什么问题。但电动轮椅拆卸折叠比普通轮椅繁琐,陈贤费了一番功夫才装好车。 等陈贤上了车,高明打量着他问道:“哥,你开车靠谱吗?” “放心,好歹十年老司机。”陈贤一把拉过安全带系好。 “十年老本,实操新手吧?”高明笑他。 “哼。你小子现在很嚣张啊。”陈贤嗤之以鼻,打了转向灯起步:“也就是平时在大城市,公共交通四通八达,又不好找地方停车,否则高低整一辆suv开。” “原来你喜欢开车啊?” 陈贤目不转睛地看着路,不知道在说笑还是说真的:“我小时候梦想还是开大车呢。” “开大车?想开拖拉机挖掘机吗?” “我想开那种拉汽车的拖车,越长越好。开着荒郊野岭四处跑,开完长途,在城市的立交桥下挑战拐大弯。” 还是头一次听陈贤说起儿时的梦想,高明有点讶异。 陈贤转了下头,余光里看到高明正盯着自己,一瞬间蹿红了脸。他想起小时候天真无邪地和爸妈说起这理想的时候,爸妈那震惊又失望的样子。 “没出息。”他学着爸妈的话自嘲。 “哪没出息了,那多厉害啊。能干这种工作的人,都是吃得苦中苦的壮士。” 陈贤难以置信地又仓促看了高明一眼。那人欢悦的眼神里似乎带着崇拜。 “不愧是我贤哥,够酷。”他又夸了一句。 “那你小时候想长大干啥呢?当科学家吗?” 高明思索了几分钟,才说:“一样,八竿子打不着。” “是什么?” “嗨,都不重要了。我们这是去哪呢?”高明才想起来问,岔开了话题。 “去酒店啊,坐了那么久飞机累了吧?” “可是现在才八点多啊。”高明看了看表。 “没关系,我问过酒店了,有空房可以提前入住。” 高明好像有点失望,道:“大好光阴浪费了,我们去玩吧,好吗?” “能行吗?还是多休息一下……” “不用这么小心,我还行。我们晚点再去吧。”高明求他:“嗯?好吗?哥。” “嗯……”陈贤有些松动,并道靠边放慢了车速,问:“那你想去哪?” “去动物园吧。”高明好像早就计划好了,就等他问呢:“听说这里的动物园挺棒的,我给你导航。” 天晴得很,阳光也充足,给车里晒得暖洋洋的。但说到底,二月的德国北部还是很冷的。路边和石缝里还藏了不少没化干净的雪,树上都还是光秃秃的,只有零星几块草坪和寥寥几棵灌木有抹绿色。湖上倒不至于结冰,但也一片肃杀。 他们一下车就把冷风体会得淋漓尽致。 陈贤又开始了,抓着高明给他裹严实,还拿了条厚毛毯给他盖起来。 第93章 高明无奈地任他折腾,陈贤一撒开手他就溜了。 上次进动物园可能还是上学的时候参加春游秋游,这一转眼怕是也有十几年了,说不兴奋那是不可能的。 这个动物园给每个大洲都建了独具特色的主题公园,几乎没有明显的围墙,靠着精心规划设计出的园林和地形,把动物尽量按自然生态分隔开。互动性也很好,路上经过一个复杂的吊桥系统,大人小孩都可以爬着玩。不过此时正是动物园的淡季,动物大都躲在室内取暖,游人不多,几乎也都聚集在室内馆里。 高明却像不怕冷似的,开着他的轮椅跑得欢,试图在一个个小园子里找到藏在角落的动物。 整个上午,他们差不多把动物园逛了个遍。 这个季节倒是有北极熊最适宜活动的温度,在室外水池里游来游去玩球。还有些花里胡哨的鹦鹉,训练有素地完成表演。 路过一处,高明突然停了下来。 “你看你看!”他像发现了什么宝藏,悄声叫陈贤过来。 陈贤走到护栏边去看,原来是一群大老鼠一样的动物缩着小手站成一圈在灯下面取暖。看见有人凑近,它们好像早已见怪不怪,却还是本能地警惕,转着小脑袋看他们。 “这是什么东西?”陈贤几乎每看见一种动物都要问一遍这个问题。 “这是丁满啊,你没看过那个动画片吗?那个,哈库呐玛塔塔。” “什么东西?” 高明摇头:“回去得好好给你补补课。非洲语言,意思是‘无忧无虑’。” “不是,我是问这是什么东西?”陈贤指指那些活物。 “猫鼬,猫鼬!一种狐獴,母系社会的动物。” 这根本是用一个没听过的概念在解释另一个没听过的概念。陈贤挠挠头,算了,它们很可爱就是了。 拼命想给他科普的这个家伙也很可爱,他眉飞色舞地说什么呢?什么吃虫子,什么放哨唱歌,什么纪录片都白看了? 谁记得那些纪录片在讲什么啊?都十几年了,你还指望我记得这些浑身是毛的小怪物们叫什么? 我只记得,光是你坐在旁边,就搞得我没法去注意电视在放什么内容了。 陈贤看着高明,这人正眨着一双大眼睛看他,头发从毛线帽下缘冒出来,被阳光照得镶了一层亮边,也像个什么小动物。他看着看着,笑了出来。 只觉得这园子里最好玩的小动物就是这个坐在面前的家伙。 “笑什么笑?记住了吗?这叫啥?”高明指着那堆猫鼬气哼哼地问。 “獴猫。” “獴你个大头鬼!”高明想开着轮椅去撞他:“猫鼬,臭鼬的鼬!” “噢,臭猫。”陈贤故意气他,边说边笑着跑开:“干嘛!干嘛非得让我记住,我脑子就那么一扣,装不下你那些羚啊牛啊的。” 高明停下来了,看着他,有点意外地说:“人生来世上走一遭,身边一草一木、和你共存在这世上的动物,多难得啊。你就不想知道它们是什么吗?不愿意记得它们叫什么吗?” “你是真适合当科学家,没入错行。”陈贤微笑着,摇着头走回来,给他重新塞了塞轮椅上的软垫,道:“我光关心人类社会那点乌七八糟的事,就已经耗尽精力了。” “人类社会啊……”高明重复了半句,不置可否。 “差不多到点了,去那边吧。”陈贤说了一句,带着他往大路走去。 没想到这季节居然还有海豹表演。陈贤陪着他坐在看台第一层,看滑溜溜的海豹一会上岸拍肚皮、一会游回大水缸中捉鱼,看小孩子在玻璃壁前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看起来很高的天,偏白的日光,依然寒冷的春日…… 分明远隔重洋,一切的一切却都让高明联想起家乡的环境。在周围不算密集的吵闹声里,高明恍惚了。 仿佛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唤他:“明明哥哥。” 那记忆真的尘封太多年了。那声音来自爸爸的同事黎叔叔家那个叫秋也的小妹妹。自有记忆起他们两家就是邻居,住在那个还铺着石板路的老城区里,平时家里做了什么菜都会给对方分一份,逢年过节也都在一起过。他跟那个小妹妹更是每天都要手拉手去上学,他们曾经亲如一家。 那是才刚要上小学的时候,两家的爸妈带着他们一起去省城的动物园,穿着红绒裙的小秋也就是一边这样喊他,一边跑过来,把手里冻得硬邦邦的雪条拿给他。 美好的记忆在那一抹红中戛然而止。 那趟动物园之旅回来不久,黎叔叔一家遭到仇家报复,成为了那场让整个小城都骇人听闻的惨案的主角,只有那个小妹妹,因为淘气误打误撞幸存下来,被她住在外省的姑妈收养了。 现在想想,就是从那时起,身边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离开他。 好像就是那场惨案之后没多久,母亲越来越嫌父亲的工作危险又没有前途,嫌他忙碌收入又低,嫌他不会溜须拍马,没本事摆脱底层,没本事换到更好的岗位。 那时他还小,他不理解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但字字句句他全都记得。长大了一些后,他才明白那些无休止的争吵,原来是这个内容。 他曾那么崇拜的父亲,被母亲说得那么不堪。 人都是会变的吧。 第94章 他还记得再早一些的时候,爸爸妈妈还很恩爱,好像有那么一幕,是妈妈在帮爸爸整理制服。那时候她看他,温柔的眼波里全都是爱。 妈妈见他来了,还很自豪地跟他说:“明明,你看你爸多帅。” 高明不服:“我以后要当督察!我肯定更帅!” “为什么要当督察?” “你知道什么叫督察吗?” 爸妈面面相觑,惊讶于这么个小孩哪听说的督察这个词。 “督察就是监督警察的人嘛!”高明从小耳濡目染,明白得很。 “哈哈哈哈!”妈妈笑得前仰后合,感叹道:“我儿子出息了。” “好小子,原来是想压你爹一头。”爸爸装模作样地叹气逗他们。 “压你一头怎么了?我们明明以后肯定能比爸爸强,对不对?”妈妈说着朝他挤了挤眼睛。 爸爸笑着把他抱起来,把自己的大檐帽戴到他小脑袋上,信誓旦旦地说:“小同志,你放心,爸爸一定遵纪守法,忠于职守,清正廉洁!” 怎么人是会变的呢? 高明怎么也想不通,他曾那么引以为傲的父亲,那么信任的父亲,最后会变得那么不堪。 他们一个一个都远去了。 “比爸爸强。” ——爸妈最后的共识。 我现在,比爸爸强了吗? 高明想着,难过地笑了一下。 第55章 孔雀十一 peacock 下 “高明,高明?” 表演早就结束了,周围的游客渐渐散场离开。陈贤叫高明两声,他都没反应,于是伸手去他眼前晃了几下。 高明跟着陈贤的动作看向他,又愣了很久才回答:“嗯。” 见过年少的他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去了。只剩陈贤。 他爱过的人,一个一个都消失了,只剩陈贤。 都是会变的。人都是会变的。 我得多珍惜你,你才不会也离开我? 母子不行,父子不行,兄妹不行,难道兄弟就可以吗? 不行。不行。得是非常非常独一无二的。 得是超越一切协议,超越一切契约,超越一切誓言的。 高明看着陈贤。 果然还是做不到,果然还是不放心。 陈贤,我要你爱我。 “想什么呢?”陈贤看他神情恍惚,又问。 “没想什么,犯困呢。”高明眼睛弯弯朝他笑了笑。 “行了,我们回去吧。” “别,哥……”高明拉住他,又改口叫了一声:“陈贤,我们去城里逛逛好吗?” 他实在不想满脑子都是些乱糟糟的悲惨记忆。 他想找机会,他想听到那句让他能安心的话。很想抓住一些什么,能成为永恒的什么。 “都犯困了还逛?你消停点吧,等开完会我带你来逛。” “开完会不就要回去了吗?没时间了……我能出一趟国不容易……” 被高明一求,陈贤犹豫了。他也想带他多散散心,看他恋恋不舍,也想顺着他,只是担心他身体受不了。不过这半天下来,看他状态似乎还好。 于是他又给高明的围巾整理了一圈,叮嘱道:“那说好了,最多逛到三点。不舒服立刻告诉我。” “嗯!”高明温暖地笑着,使劲点了点头。 火车总站算得上是个气派建筑,前面的小广场上有恩斯特·奥古斯特的骑马雕像,算是很有辨识度的地标,有不少人在雕像周围等人汇合。 沿着火车站前大街一直走,两侧都是些商店,街道宽阔整齐。 他们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沿着一个方向漫步,过了两个路口进到老城区,周围的建筑变成了古老的半木质结构。红砖结构的哥特式教堂敲响了正点的钟声,同样独具风格的老市政厅前有亲友在和新婚的夫妇合照。 市中心步行街就这么大,走走停停也不到半小时就横跨了老城。 路遇一座象牙白色调的文艺复兴风格建筑,据说是莱布尼兹的故居。 “莱布尼兹,是那个搞微积分的吗?”陈贤一边换着角度观察门口的雕塑,一边问。 “莱布尼兹可是个了不得的人,我们听的多是讲他是位数学家,可人家还是律师、哲学家……他是个唯心主义的理性主义者,他认为世界是确定而必然的,由客观、独立、又无限的实体构成。而这些实体,从某种角度来看,又各自包含了全世界。” “啊,哲学……”陈贤感叹了一句,眨着眼睛去看天,就像听到了什么让他颇为无奈的话。他转着手腕,像是想把自己的茫然传递给高明:“高老师,唉,啧,您能,把它转化成一种,咱能听得懂的话吗?” 高明笑了他一下,道:“行,你不用去管那些弯弯绕绕了,总之,最有名的是,他认为我们的宇宙,在某种意义上是众多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 “最好的一个……”陈贤带着疑惑重复了一遍。 “只是你要站在一个全知全能又至善的神的角度去看。”高明抬头眯着眼看了看那栋楼的尖顶,好像有个握着什么兵器的雕塑伫立在那。他又说:“人的思想都是有局限的,宗教信仰有时又会放大局限性。莱布尼兹的哲学理论……怎么说呢?它可能不正确,但我很欣赏这种乐观和忠于理性。” 注定是最好的……吗? 第95章 陈贤看着轮椅里面带笑意的高明,心想是不是自己也得去看点哲学了。这些听不太懂的天书,不知道能不能也拯救拯救自己的困惑和纠结。 “不过莱布尼兹不是莱比锡的吗?怎么在汉诺威?”高明嘟囔着转到一边看雕塑去了。 “莱比锡?”陈贤跟上他问。 “啊……我还真有点想去莱比锡呢。” 陈贤眨眨眼睛,问:“哪啊?那有什么?” “有巴赫啊!还有舒曼、门德尔松……”高明兴冲冲地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 都是小时候妈妈逼他学琴时候刻下的记忆。给儿时的自己带来那么多烦恼的讨厌名字,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一种情怀?当年只是因为怕被打手板才哭着练的曲子,为什么母亲离开后,自己还守了那么多年? “……音乐家吗?”陈贤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些人是谁,觉着自己真是跟不上高明的脑回路。 高明又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了,呆了好几分钟才回应:“啊,对。” “又犯什么愣呢?我刚刚问,音乐家不是扎堆在奥地利吗?” 高明有点不好意思地朝他乐了一下:“这不是在说德国嘛……” “你是不是又犯困了?”陈贤笑他:“回吧?” 高明点头赞成。心想可能也是时差关系脑子不太清醒吧,要不怎么不停地想起小时候的事? 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定感在暗流涌动,总在恍惚间觉得有些恐惧,那些记忆好像总在蹦出来提醒他,乐极生悲、泰极丕来。 不如早点回去睡觉,不要再去想了。 他们走了另一条路返回火车站取车。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高明突然想起他要求来城中心逛逛的原因。 就是为了安心啊。 之所以突然又想起,是因为他抬眼看到,那个绿灯上不是普通的圆形或者行人标志,而是有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图形,还有一颗爱心飘在两人之间。 一同在等过马路的行人开始移动了,高明伸手拽了一下刚迈出步的陈贤。 “怎么了?”陈贤忙回过头看他,以为他有什么事。 “牵着我,好吗?” “你怎么连马路都不敢自己过了?”陈贤嘴上说着,右手牢牢拉住高明戴着毛线手套的左手,走在他旁边,保持跟他轮椅相同的速度。 他转回头去看路,才注意到那个特别的信号灯。 那瞬间陈贤下意识地想松手。不知道怎的,仅仅是看到个暗示的意象,他都有一种畏惧。 他知道高明爱上了他,想要的不是朋友或兄弟关系。 可怎么能呢? 仅仅只是想到,他也觉得不自在。 周围的路人好像突然变得清晰,他们的目光好像针芒一样密密地刺过来,扎得他遍体鳞伤。他们的目光都如母亲般犀利狰狞,都在诘问他们、非难他们…… 斑马线很快走到了头,陈贤假装不经意地甩开了自己那愈显不自然的手。 高明的手顺势停留在半空,他看着那里愣了愣,想到十几年前陈贤甩开他的手,拒绝当他兄弟。 昔日重演吗? 你用了十年来接受成为兄弟,还要另外十年接受成为爱人吗? 我可能熬不了十年了。 高明差点没拦住这句话冲出来。 看出气氛有点尴尬,陈贤怕他多心,随便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店说要去那边找点吃的。 他边走边随口说:“我要走不动了,真羡慕你,我也想弄个轮椅了。” “羡慕我?”高明身形摇晃了下,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背影。 陈贤,你说话经不经过大脑? 高明把轮椅在一棵光秃秃的树旁边停下,双肘撑在两侧扶手上,身子前倾,低着头,刚好看着自己的瘫腿。它们藏在毛毯下,又被厚厚的裤子包裹着,乍一看还真看不出什么问题。 别人看不出来,可你陈贤还不懂吗? 它们除了疼痛不适,没有其它任何感觉。它们除了能畸形地痉挛,其它时候就像死了一样,完全就是装饰品,不,是累赘。就好像凑个全尸一样,没什么实际用处。 你说羡慕我? 被困在这个能移动的监狱里,你居然羡慕? 这样的梦魇,我连你在梦中经历它三分钟都不舍得,你居然羡慕? “要不我起来,让给你坐坐?” 高明的阴阳怪气让陈贤从懵然不觉中反应过来,慌忙转身道歉。 “抱歉,哎,真抱歉,高明,我……我说的什么东西……你别往心里去。” “回去休息吧,都累了。”高明眼神暗了暗,没再说更多。 那种恐惧的感觉又来了,这次他也是真的困了。 第56章 军市一 murzim 去酒店的路上才是真的一路无话。高明没发脾气,只是侧着脸躺着闭目养神。陈贤知道自己惹他不痛快了,也不敢再说什么。 搞定入住进到房间,已经是国内时间十一点多了。高明洗漱完,困意来得奇快,就像块不再好用的旧电池,剩余电量从百分之三十直接掉成百分之一,刚沾到床垫就睡熟了。 陈贤趁他睡着了才敢检查他的身体,给他的腿做些按摩和被动运动。 偷偷摸摸地关心,就好像回到高明刚出院那时候似的。 好在这人一切都还好,除了坐了太久双脚水肿,没有什么其它明显的问题。 第96章 陈贤拉上遮光帘,坐在床上懊悔地看着高明,反思自己怎么会口无遮拦,说那种无聊的玩笑话。 怎么会羡慕啊,心疼都来不及。 要是脊髓可以移植,恨不得把自己的换给他。 他在离高明不远的位置躺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睡吧。”陈贤悄声说:“晚安,要好好的。” 可生物钟才不管你到了哪个时区,凌晨天还黑着,高明就自己醒来了。 每天都是固定这时间排便,到了这个点身上就不自在,下肢痉挛就和闹钟一样准时把他折磨醒。 这房间里两张子母床是并在一起的,高明这边有动静,陈贤完全感觉得到。他很快也醒过来,对着还陷在床里的高明瓮声瓮气地问:“高明,醒了?” “嗯。”身上不爽利,头也痛,双腿不听话地僵直起来抽搐,可能是室内还开着暖气,空气干得嗓子也不舒服,高明直接放弃挣扎,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去厕所。” 酒店房间的无障碍设施再完善也还是不会配备护理床,像高明这种自己起身有困难的情况,还是有人帮忙会好一些。于是陈贤翻身下地,走到高明那一侧,把他缓缓扶起来,让他靠着坐一会。 高明看见陈贤的脸,就想起他昨天那句话,就憋不住地想讽刺他。他忍着低血压和双腿夸张的痉挛,声音虚弱语气却强硬地说:“我自己床都起不来,羡慕不?” “诶,……”陈贤猝不及防被他怼了一下,只能又道歉:“言多必失,我昨天说太多话了,嘴上没把门,真是无心之失,原谅我。” 高明喘了两口气,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让开,然后把还是不安分的双腿扔到床下,身体向床边挪着,准备转移到轮椅上。 这床垫太软了,他的腿又感觉不到,屁股真移到了床边,床垫凹陷下去出了个坡度,他突然就失了平衡向侧前方扑倒。 “当心!”陈贤惊呼着上前撑住他,干脆直接把他抱到轮椅上。 心脏跳得像心律失常了,高明本来就难受,这一下搞得更加烦躁,还头晕目眩得直想吐。他缓了几分钟,赶开刚帮他穿好拖鞋摆好脚的陈贤,自己操控着电动轮椅往洗手间移动。 “能行吗?”陈贤在他身后担忧地跟着。 “你羡慕我能还是不能?” “你……” 高明把陈贤拦在外面,将卫生间的推拉门拉上,顺手锁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么大火气,可能本就对自己的残疾无能为力到只剩懊恼和崩溃了,没想到陈贤还这么不理解他,说出那种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下,低下头脱自己的裤子。为了坐飞机,下面又留了尿管。他先转移到马桶上,拽着那管子把集尿袋从轮椅上拎过来倒干净,然后歪斜地坐着给自己揉肚子。 膀胱里的余尿总要靠挤压才能排出。瘫痪之后肠胃也受了影响,大便更是永恒的难题,不想它出来的时候总会稀稀拉拉地挤出一些,但多数时候便秘才是常态。这问题是他自己很难解决的,要靠用药,要靠外力,甚至要别人帮忙抠出来…… 但交感副交感神经都还在工作,无知觉的身体部分若有不适,会导致自主神经反射障碍,这是要命的并发症。最常见的诱因就是膀胱过度充盈、大便填塞或是生了褥疮。一旦发作,高血压会引起剧烈的头痛,还有导致肺水肿、心脏骤停、脑出血的风险。 所以他要花大量的时间来管理自己的大小便。好不容易建立的习惯被时差改变打乱,也就意味着要面对更高的风险。 就像现在,连着飞机上那天,已经两天多没能排便。不知是不是这原因,双腿都不老实,好像蓄积了两倍的力量,要把昨天份的痉挛也一起补回来,扯得小腿肚都要反拧过去。 拖鞋早被甩掉了,一双瘫脚在这力道下,像离了水垂死挣扎的鱼,在瓷砖上又砸又蹭,发出频率很快的声音。 真够丑的。不过幸好没有知觉,否则应该会疼吧? 呵呵,真好,好得别人都羡慕呢。 高明艰难地撑住身体,还不忘像个旁观者一样耻笑自己。 “我帮你吧?好吗?”陈贤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我来就是照顾你的,你这样把我拒之门外,我不就没意义了?” “高明,抱歉,我昨天脑子不太清醒,弄巧成拙……” 本就焦躁,听到这些话更心烦意乱,高明手都没了力气。痉挛和神经痛没完没了,折磨得他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倚着墙,一手握着扶手,另一手去够卫生间的门锁,想放陈贤进来。顺时针转九十度而已,这么简单的事情,却因为咫尺的距离,成为不可能。 再怎么赌气也不该锁门的。 听不到门内的回应,只有好似在挣扎的杂乱声响,和吭哧吭哧的憋气声,陈贤越来越紧张。 “你再不回答我?我进来了啊。”这个门锁只是个象征作用,其实内外都能开,陈贤一扭就拉开了门。 一眼就看见高明半趴在扶杆上,两条细腿岔着,脚心相对在地上抽颤。这么冷的天,他却大汗淋漓连发丝都被浸湿了。 陈贤快步走上去扶起他:“放松,高明,你别急。大便排不出是不是?我帮你。” 他将手捂在高明小腹上,用了点力气顺时针按揉。这人瘫痪有些日子了,腹肌萎缩失去弹性,坐着会有些小肚子,摸起来绵软。但透过那绵软,也很容易就能触到因为便秘而导致的鼓胀僵硬。 第97章 “是不是太干了?怪我,天冷忘了监督你多喝水。”陈贤用抱着他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放松,乖,我看一下。” “不要……”高明一直没有反抗,此时却拦住他想要伸到下面的手:“哥……戴手套,我脏。” 陈贤喘了口气,摸了摸高明汗湿的背。他倒不是怕脏,但高明这么在意,如果轻易尝试又排不出,只会白白刺激得他情绪波动,反倒得不偿失。他犹豫了一瞬,只道:“撑住,我去拿药来。” 他快速找来了开塞露和塑胶手套,怕高明受寒,还顺手抓了羽绒服回来披到他背上。 “来,放松,我撑着你呢。”陈贤半蹲下身,把高明抱起一些,将戴着手套的手从他身体后伸到下面。 这不是一个方便上药的姿势,但他不想多折腾高明了,就这样凭经验摸索着把药水挤了进去,然后手指并拢帮他堵住。 高明好像受了刺激,摒住了气息,手像想要抓住什么一样抖了几下。 “忍一忍啊,马上好了。”陈贤安慰着他,手上轻轻地打圈按揉。 卫生间里非常安静,塑胶手套摩擦的轻微声响都被放大了。怀里的人好像渐渐意识到了什么,下身的肌肉颤动得更厉害,抖得陈贤都有点要控制不住平衡。 他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半跪下来,稳稳托住高明,问道:“能自己揉揉肚子吗?我腾不出手来。” 他其实只是想赶快说点什么分散下他的注意力。 高明闻声,听话地把颤颤巍巍的手收回来,大鱼际按到自己腹部,不讲章法地向下推压。 “来,我们试一下。”陈贤骗他说自己松手了,其实偷偷在用以前跟护士学的手法帮他按摩放松着肌肉,辅助排便。 “唔呃呃……”高明梗起脖子颤抖,软绵绵的双腿也崩上了劲,不受控地在地上划拉着。 “这么不舒服吗?”陈贤不敢再去碰他,迟疑着问:“你有感觉吗……高明?” 高明没有回答,肠道有反应了,又这样坐了几分钟,终于泻了出来。他的头又沉沉落回到陈贤肩上,无力地睁开眼皮,生理性的泪径直溢出滴落下来。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这无形的不适,是不知道从哪来的迂回反馈,还有对自己身体毫无自知自控的羞耻和无助,交杂着撞击他的神经。 “没事……没事……”陈贤用一直抱着高明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嘴里念叨着安慰的话。 “咚咚咚咚……”敲门声和门铃突然此起彼伏地响起。 “谁啊?”陈贤还忙着,嘴里嘟囔了一句。 外面传来讲话声,好像是客房服务。 这时间来什么客房服务?陈贤觉得奇怪,转头朝门口用英语大喊,不管是谁,都让他等着。 门铃声却还是不停,陈贤忍无可忍,速速摘掉手套,把高明身体扶起,看他能靠着握杆坐稳,就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气喘吁吁的人,一个是穿着酒店员工制服的年轻男子,还有一个经理模样的中年女性。两人一番解释,陈贤才明白原来刚刚高明在卫生间里按了紧急求助报警器。 “he’s alright now. we can handle it.”陈贤向他们表示没有太大问题,带他们和高明隔着门确定了一下,然后匆匆签了字,对二人这么晚还跑一趟道了谢。 关上门,陈贤心里五味杂陈。 再走回洗手间门口,看着那人,陈贤不知道该起哪个话头。 高明也抬头看他,憔悴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我冲个澡好吗?”还是高明先开了口。 “嗯。”陈贤没多说什么,把他的电动轮椅拉了出去,又把淋浴区钉在墙上的固定座椅翻折下来。 “抱你过去。”他把马桶旁边的扶手移开了一些,挤到高明身边蹲下,道:“你省点力气。” 高明有些意外,还是胆怯地看着他。 “伸手啊,这么害羞干嘛?”陈贤已经把尿管整理好,上手去捞他的双腿。 按他说的乖乖抱住他的脖子,高明刚把重心倾到他那边,就被他缓缓抱了起来。 那人依然温柔、谨慎又可靠。 没有挨骂,反而更激起了高明心里的不安。被放在洗澡椅上后,他立刻闷声道:“哥……对不起喔……” “对不起啥?”陈贤边问边帮他脱掉弹力袜。 “不该对你使性子,说难听的话。” 陈贤思考了一瞬,才直起身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没事,是我有错在先。” 这一瞬憋下去的复杂情绪连陈贤自己都理不清楚。他本想质问高明为什么锁门,知不知道如果发生意外多危险?他本想问他,为什么自己就在外面,他却不叫自己,反倒舍近求远,去按什么报警器? 但看着他那个样子,不忍心再问了。 可能是在闹脾气吧,小东西。 陈贤摇摇头,没再追究。 他把花洒拿下来递到高明手里,问:“我帮你洗?” “我自己能行。”高明朝他故作别扭地撅撅嘴,夸张兮兮地说:“还是害羞。” 陈贤笑了,无奈地站起来,拿起羽绒服,道:“好,我出去,我不看。怎么还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高明刚打开水龙头放水,就见陈贤从门缝里探回头叮嘱他:“洗好叫我,别再按那个报警器。” 第99章 他没看到的是,那个一直盯着演讲台的人,在他转回头之后,脸红到了耳根。 接下来是第一顿饭。会议注册费包括一日三餐,都是简易自助餐形式,吃什么不重要,主要是聊天。 大家可能都没和残疾人一起开过会,不知是为了表示友好还是什么,居然都和高明聊个不停。 陈贤熬夜熬惯了,高明可不行,撑到这边夜里八点已经是极限了,饭吃了两口就在轮椅里犯困,眼睛都发直了,却还要强撑着精神应付同桌的同行。 看他自己一直不好意思提前离席,陈贤直接替他决定,彬彬有礼地和周围人告退,拉着高明就撤。 不出所料,高明回到房间就开始头晕,又要靠陈贤帮他洗漱上床。 “你啊,困了就跟我说呗,怎么到了这变得这么腼腆?”陈贤把挤好了牙膏的电动牙刷递到高明手里。 高明把牙刷放进嘴里,咕噜咕噜嘟囔了两句什么回应他。 陈贤倚在洗手间门框上,看这人嘴里包着牙刷,腮帮子鼓囊囊的,像只仓鼠一样,又困得眼睛一闭一闭的,睫毛跟着眼皮轻颤,越看越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 越看越可爱。 之前是不是都没仔细观察过?还是这家伙的脸越看越顺眼?他这么容易看出别人不对称、不协调的人,居然看不出高明任何问题。 他怎么生得这么完美…… 所以老天都妒忌了吗? 陈贤帮着他脱掉外裤,看到臃肿的纸尿裤和他那双细腿。看得多了,也就不觉得恐怖了,便能更加敏锐地察觉任何异样。 膝部因为异位骨化的刺激有点泛红发热。热水冲过全身后,陈贤把水调冷了些,对着那膝盖多冲了一会。 到了床上,人已经困得力不能支,毫无防备地由着他照顾。 潮软的皮肤还透着波斯菊的清香,刚盖好被子,高明立刻就睡着了。 陈贤又忙着给他双脚箍上足下垂矫正器,调整身体姿势。这人半曲着的双腿要用枕头垫起来才能不外撇。压住的睡裤也要保证没有褶皱才能放心。 收拾停当,他在床边坐下,就着昏黄的小夜灯看他。想起他问“我能随便动不”时候那个机灵样,陈贤又笑了一下。 笑了一下,又觉得心酸。 其实他能怎么动啊?他要很努力才能自己在床上调整下位置。 陈贤掀起被子,在床上趴下,换了个姿势看他。 “高明?高明?”他在枕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叫他。 那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呼吸平稳又规律。 陈贤探了探他身下的护理垫,摸着平整又干燥。没过一会又怕他冷,摸摸他的手,把被子再往上拉一拉。 终于他看够了也折腾够了,翻身躺下,蹭着往高明那边靠了靠。 反正他睡熟了,靠近点,应该没关系吧? 第58章 南船五 miaplacidus 下 高明的生物钟顽固得很,天还没亮,但时间到了就是睡不着了。 他正侧躺着。一睁眼就看见陈贤刺头似的脑袋塞在自己胸前,手还勾着自己睡衣袖子。 好机会呀。高明心里乐开了花,也不觉得身上难受了。 他抬起左手,把陈贤搂在自己怀里。 “嗯?”陈贤沉哼了一声,撑着抬起头,顺势把他刚搭上的手顶掉了。 没想到只轻轻动了一下,这人就醒了。高明像被抓的现行犯一样,赶紧使劲闭上眼睛。 可左腿的细颤出卖了他。 算了,不装了,摊牌了,抱就抱了,怎么着吧? 他又睁开眼去看陈贤。 陈贤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坐起来拆了他脚上的矫形器,开始揉捏他小腿上尚在抽搐的肌肉。 “醒了,要起来,叫我啊。”陈贤还没睡醒,说话声音黏糊糊的。 “你睡觉也太轻了,我一动你就醒了,根本不用叫。” “是吗……我怕你自己翻身掉下去,总在等那个闹铃响……” “你这是哪门子担心?”高明笑道:“我要是掉下去,那动静得赶上地震了,你肯定醒得了。” 陈贤手上动作停了停,看着他的眼神也清醒了些:“我不是怕你掉下去吵不醒我,我是怕你掉下去,明白吗?” 高明眨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白是明白,就是突然这么多明目张胆的关心,让他还是无所适从。 拿开背后塞的枕头,转成平躺,陈贤手上熟练地帮他做下肢的拉伸和被动运动,缓解早上的僵直和痉挛。 起身靠坐适应体位变化、转移上轮椅、倒空尿袋、按揉排便、刷牙洗脸……一套流程下来,也到了早餐开始的时间。 有人的地方就要社交,他们吃了顿时间颇长的早饭,又趁着上午会议开始前回房间拿电脑。 今天下午高明要演讲,所以干脆趁机换上正装。 陈贤先把衣服拿给高明,自己继续蹲在行李箱前翻找袜子、领带和皮带之类。 高明看着手里的外套,想起出国前收拾行李的事。 两个人在家翻箱倒柜,找出一套高明本科毕业时候充数用的黑西装。压得皱巴巴的,穿上又松松垮垮的不像样。最夸张的是,被遗忘在衣柜角落太久了,仔细看还能看到布料上被不知什么穿了几个小洞。 “还有别的吗?”陈贤问他。 第100章 “衬衫倒是有几件,正装平时也不会穿,我就这么一套。”高明也捏起衣角查看上面的破洞和霉斑。 “哎,别懒了,我带你去买身新的。”陈贤实在是看不下去。 “怪麻烦的,而且我也就穿这么一次。”高明说着,突然灵光一现:“哥啊,要不然……借我一身你的穿穿?” “能合适吗?”陈贤嫌弃地看着手里的旧衣服,正琢磨着怎么处理掉,随口说:“那你去我那找找看。你这套扔了吧?不知道是不是被虫子咬了。” “扔吧,当年买来糊弄事的。”高明爽快答着,推着轮椅出去了。 “你这个衣柜门,还不修!” 听见高明在隔壁房间抱怨,陈贤把手上的衣服随便扔进一个袋子,也走过去看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就说满不满足衣柜功能吧?”陈贤说着绕过轮椅,帮他从挂杆上拿下几套自己的正装。 衣服都用袋子套着,他把它们平摊在自己床上,一件一件拉开拉链。 两套不同款式的黑色正装、一套午夜蓝的礼服,高明又伸手拨了拨还在衣柜里挂着的那些,光是不同深浅的灰色西装陈贤就有三套,更别提那些花里胡哨的休闲西装…… “好家伙,我哥还是个花姑娘。”高明偷笑。 陈贤弹了他个脑瓜崩,道:“好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我也不屑过,可是对不起,这个世界还是看这些表面功夫的。” “看起来都好贵啊,我怕给你弄脏了。” “不至于,我都穿着它们满地乱坐。”陈贤看他一直盯着那套灰黑条纹的看,替他上手把外套拿起来,解开扣子示意他试试。 高明穿着高领毛衣,刚好能撑起来这件衣服,肩宽臂长都差不多。他下身比上身瘦弱太多,又只是一直坐着,不用试都知道可以穿下。 “挺合适啊。”陈贤笑着道:“以后咱家省衣服了,一人买两人穿。” 高明摸着外套平驳领的尖角,很顺滑的衣料滑过指尖,就像陈贤那一声“咱家”一样触得他心里又暖又痒。 穿他衣服的感觉很独特,就如同被他抱着似的,很温暖,同时又有种奇怪的愧疚。分明是借,但总觉得好像是偷来了陈贤的一部分,给自己增色。 “感觉跟那个乞丐王子似的。”高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道。 “啥玩意儿?”陈贤笑他让自己摸不着头脑的话:“还皇帝的新衣呢。” “我是说,感觉自己货不对板。” “屁话,我告诉你,你就算不穿衣服,你也是最靓的仔。” 高明也被他逗笑了,一脸嫌弃地说:“我真是见识短浅,不知道我贤哥还能说出这种土话。” “也不看看我是跟谁学的。”陈贤说着,帮高明把外套脱掉,又装回了防尘袋里,决定就带这套了。 “谢谢哥。”高明带着笑意看他忙碌,不仅是去开会,他也开始无比期待陈贤真的把他看作家人,可以一直共同生活下去了。 “紧张呢?”陈贤看高明在发愣,问道。他手里刚把领带从高明颈后绕了一圈,比了比两头的长短,正琢磨着怎么打结。 “没有。”高明抬手拉住他,往外拉了拉,示意他不用系了:“我们没人打领带的,没那么正式。” 陈贤停了下,收手抽出了领带,卷了卷又扔回行李箱。 高明对着镜子再次正了正衣领,套上西装外套,看着陈贤也拎起夹克。 “你也要一起去听吗?”他问。 “不行啊?来都来了,让我体验全套呗。” “行,行……”高明拿起包,移动到门口,突然回头对陈贤说:“我赌你……嗯……”他说着摸了摸眉毛,然后用手指着陈贤,继续道:“半个小时就入睡!” 陈贤笑道:“这么看不起我?赌什么!” “赌……你要是输了,你得承认爱我。” 陈贤愣了愣,语气怂了下来,问:“那我要是赢了怎么讲?” “你赢了……那你说呗?想要什么?” “嗯……我要你陪我坐一次摩天轮!” “哈?”高明难以理解,心想怎么回事,这茬还过不去了? “我得让你看看,封建糟粕不可信。什么诅咒,不存在的,事在人为。”陈贤说得认真。 高明意外地看了看他,点点头同意了。 转回去开动轮椅,他想着想着,偷偷笑了。 横竖都是自己赢。 你等着,摩天轮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到时候强人锁男我也要上! 第59章 氐宿一 zubenelgenubi 陈贤头一次围观这种活动,一开始还试图去听,可是看着满屏花花绿绿莫名其妙的图,和那些好像认识却又完全理解不了什么意思的文字,不一会就眼皮打架。 但不能输啊,无聊的东西听得还少吗?这点时间算什么! 他看了看日程,这会议就是科学家们一个接一个上台讲自己的研究。也不是为了得出什么一致结论,只是学术交流,就像无数个讲座拼在一起。 第一场这个讲者是个像肯德基老爷爷一样的老头,越讲越深奥,越讲中气越不足,念念叨叨的,听得陈贤困得要死。 他拿手指捏着眼皮撑开。得亏高明听得认真,要是看到他在旁边做怪样,怕是要笑场。 第101章 “??” 正听得投入的高明打着打着字,左手突然被陈贤拉了过去。那人扒着他的手腕把智能手表按亮,非指给他看。 哦。过了31分钟了。 陈贤朝他挑挑眉毛,那意思就是说:“你看,输了吧?” 高明无奈地看着他,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跟谁一板一眼呢? 真是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赢。”高明悄声打发了他,打开他的手,继续去听讲座。 陈贤如释重负,松了手后没两分钟就睡熟了。 工作之后几乎都没睡这么香过。连上学的时候最无聊的那些课,他都没睡这么香过。 陈贤一直睡到了茶歇,被鼓掌声吵醒后,他陪着高明去了趟厕所。回来就在咖啡机边喝咖啡,看着高明在不远处一排学术海报前面和一个看起来有点年纪的白人聊天。他断断续续听了听,他们身边的人越围越多,他就先回会场坐着等开场。 咖啡喝完了,恰好轮椅也停在了他旁边。 “还听?你要是困了,回去睡会呗?” “我在这睡得更香。”陈贤没说假话。 “行。你别打呼噜就行。” 高明看着他笑。 陈贤迎着那人好看的笑容,问出心中的困惑:“欸,你给我讲讲,刚刚那老头讲的有啥意思?” “噢,他主要是讲大脑皮层发育的关键过程和调控机制,还有与神经发育疾病之间的关联。我觉得有意思是因为,他让我意识到我常常会忽略从发育和进化的角度看问题……” 看高明两眼发光滔滔不绝,陈贤还是没理解这到底有什么意思,但也不忍心打断他。 这人一直反省自己的科研思路到主持人开始讲话才停下。下一位教授上台了,没多一会,陈贤又回归了梦乡。 到了散场去吃午饭的时间。高明把电脑收回书包里,无奈地看着旁边在伸懒腰的人。 “哎,哥,要不你自己出去玩玩?大老远到了欧洲,结果就在荒郊野岭陪我听这些无聊的东西,害你困成这样,我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我打呼噜了?”陈贤奇怪道。 “那倒没有。” “那你赶我走干什么?” “我……”高明没想到他会这种反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陈贤看高明好像误会了自己的语气,摸了摸他的头,道:“年轻人,你可能不懂,对我们中老年人来说,千金难买好睡眠。” “就知道占我便宜。”高明笑着挡开他的手。看他没生气,整个人也轻松了下来。 两人想稍稍避开用餐高峰期,从附楼出来绕道度假村里没什么人的小路,边散步边往餐厅走。 “你tea break的时候和那个外国老头聊了那么半天?那谁啊?”陈贤问。 “噢,你说reinhard教授吗?他是研究钙离子通道的,算行业奠基者之一吧。以前我联系过去他那做访问学者的,后来……错失良机了嘛。”高明看了看腿上的厚毛毯,瘪着嘴笑了笑。 “我听他那意思还想招你去做博士后呢?你导师都帮你说话了,你怎么不接茬?” 高明看了一眼陈贤,道:“原来你在听啊?” “我也就听了点寒暄,你们聊学术的时候我就神游去了。” “我和他们组的一个方向做得挺接近的,所以聊得具体了点。”高明笑了笑,说:“客气客气得了,接什么茬,我又不会真的去。” “为什么?” “我……”高明觉得他在明知故问,思考着要怎么解释。 “我陪你。”陈贤抢答。 高明愣了愣,犹犹豫豫地问:“我去瑞士,你也陪我?” 陈贤闭上嘴抿了抿。 果然没有办法吧?高明想。没关系的,他也不想陈贤为了他妥协、放弃任何前程。 就在他快要受不了这对话里的空白,准备转移话题的时候,却听到陈贤突然开口:“那我就努努力跳槽到瑞士的公司,洛桑没有,就去日内瓦,再没有就去苏黎世,反正火车通勤也就一两个小时……” 高明呆住了,轮椅停了下来。他没有想到陈贤真的有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抬起头看着那人真诚严肃的表情,高明却迟迟想不出回应。 正午的阳光有点刺眼,陈贤轻皱着眉,朝他点了点头,又说了一次:“陪你。” 这空气透得像不存在,这天干得好像是想把山林里的雾气都吸走,这异国他乡直白的春日里,飞腾的花粉落进结膜,让人眼里噙泪。 “先去考察一下吧,好不容易来一趟。”陈贤自然地掏出手机查地图:“和教授约好时间,我来买飞瑞士的机票。” 午餐时又遇见了那个reinhard教授,陈贤借口去要橄榄油,留他们两个独处了一阵。 回来时,高明已经坐在桌边等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还没等他坐好,高明就迫不及待道:“哥,reinhard教授说,随时欢迎,他会后那周都在,希望我能给他们实验室演示怎么做iue。” “噢,好啊,怎么做什么?”陈贤应着,把粗盐研磨瓶放在桌上。 “……子宫内电穿孔。” “什么东西!”陈贤没想到会听到这么血腥的名词,直接惊呼出声。 “哈哈哈你吓我一跳!”高明无奈地拂了拂自己的刘海,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上,笑盈盈地看陈贤:“我也不想吃饭的时候说这个,谁让你问呢。” 第102章 “你绝对是故意的,你直接说做实验不就行了。”陈贤伸手轻轻打了他脑门一下。 “说做实验显得多敷衍。” 两个人一路聊了下去。陈贤的食欲丝毫未被这小插曲影响。高明倒是一直有点过度兴奋,对聊天的兴趣异常高昂。 阳光正好,空中翱翔的野鹰和山间浓绿的松树作陪。他们从天上的飞鸟聊到生物节律的调控,由桌上蜡烛的火光聊到圣伯纳犬的酒桶,话题又落回瑞士的研究机构。 “做实验有意思吗?”陈贤不经意地问。 “多数时候,”高明顿了一下,摇着头笑道:“没有。” “没有?没有还做?” “工作有意思吗?”高明反问他。 陈贤想了一会,也笑了:“没有。” “敬没意思,哈哈。”高明举起面前倒了橙汁的杯子。 “嗯。敬没意思。”陈贤宠溺地看着他。 玻璃杯相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满眼里只有他的模样。只觉得,这是生活中最有意思的场景了。 陈贤差不多吃好了,离座去取些水果甜品,远远看到轮椅上的人背对着他,弯着手肘,好像在揉胸口。见自己回来,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把手落回餐巾上。 “怎么了?勒吗?”陈贤手上比划了一下胸骨位置。 “还好,就是不太吃得下了。” 可他盘子里的东西基本就没动,陈贤没舍得说他,从背包里找出他该吃的药,倒进他手心,道:“把药吃了。饭再吃两口,实在吃不下给我。” 没辙啊,这家伙果然还是紧张呢,否则也不会一直这么滔滔不绝。陈贤看了看他,又起身去泡茶台兑了一杯温水回来。 高明脸颊浮着些粉红的色晕,笑眯眯地,双手捧着那杯水,小口喝着,看陈贤帮他消灭了餐盘里的食物。 餐厅里温暖又明亮,有细碎的人声和偶尔叮当作响的餐具碰撞声。落地窗外碧空如洗,暖阳照耀着复苏伊始的山林。 真好。 他没有要忙的工作,没有要离开的理由,会找他的人这时间都准备入睡了。 此时此地,陈贤可以只属于他。 真像梦里才有的生活。 如果可以离开这该死的轮椅就好了。好想在山间奔跑,把心里这些紧张焦虑、欢欣雀跃全都消耗掉。把这些按捺不住的感情,全都释放出来。 我怎么值得这些美好啊? 但它实实在在发生着。 那我可以要更多吗? 不贪心,就短短这一辈子。 第60章 昴宿六 alcyone 上 下午第三场就是高明的演讲。 演讲台很高,会方为了方便他上下,专门放置了一个斜坡板在楼梯上,但那即使是对电动轮椅来讲也太陡了。 陈贤在他身后,用了力气把他推上去。 轮椅上的人微微侧头,陈贤能看到他淡淡的微笑,能看到他温顺的眉眼里写着感激。 然后手心空了,陈贤抬着头目送他独自去向他的舞台。 会场响起欢迎的掌声,伴着些交头接耳的声音,一阵便稀疏渐止,最终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密切注视着台上的人。 陈贤回到刚刚的角落坐下,也看向台上。 他第一次从这种角度、这个距离、这样看着高明。 那人调好了麦克风和激光笔,从容地绕过演讲桌,移动到大荧幕侧边。头发随着轮椅行驶向后微荡,露出些额头,显得他更加年轻俊美。可浅淡的唇色和眼镜后隐约显露的黑眼圈,又提醒着他身体不好的事实。 高明病后更清瘦了些,但他原本就高,骨架撑在那,自己的西装在他身上倒也显得服帖。他依赖着腰托在轮椅上坐得挺拔,双腿却并着无力地侧向一边。裤线熨得笔直,露出皮鞋和黑色袜子包住的脚踝。 好在为了大屏幕上的投影能更清晰,讲台的灯光关到比较暗,看不出他太多的残态。 他温文尔雅的嗓音从四面八方的音响传出来。 平时没怎么听过他说英语,他的语调比讲汉语的时候要稍高一些,显得更活泼、更有激情,语气却又平静而从容。能听出来不是母语,但他讲得非常清晰、认真,每个词都发音到位。 他从一段显微镜拍出的延时录像开始,讲到神经细胞的代谢,讲到成瘾的神经回路,又讲到新发现的分子机制。同样是复杂的网络图、理解不了的黑白条纹和花花绿绿的斑点,因为是这个人讲出来的,在陈贤眼里看起来那么精彩又醒目。 陈贤没有专业背景知识,不能完全听懂,但他听得有点感动。觉得比听那些科创项目一通狂吹自己具有多大的商业价值、可以如何造福于民,要值得信服得多。 视线又从荧幕上移到讲者身上,陈贤盯着他看出了神。 又欣慰又心疼。 那个老是逃课被罚站的小子,怎么如今坐在讲台上,以学者的身份在国际崭露头角了呢? 真难以置信啊。 而自己,这么久了,都还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 陈贤转念又觉得惭愧。躲躲闪闪这么久,好像都没有真正去认识彼此。 讲台上的人突然对上了他的视线,陈贤猛然回过神来。 高明顿了顿,然后抬头盯着投影幕好像在思考什么。他几乎不可查地深呼吸了一次,左手悄悄移到了膝盖上。只十几秒的时间,他调整好了自己,继续他的演讲。 第103章 怎么回事?他那眼神,是在求助吗? 陈贤紧紧盯着台上的人。 瘫痪之后高明的肺活量变小了,连续说很长的话是会费力些,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到了最后,他的声音愈显低沉生涩,每个长句中间都要停几次才能说完。陈贤太了解了,这些小动作,都说明他身上可能哪里已经痛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终于讲到致谢,高明语气诚恳地感谢了导师团队和基金委,简明扼要地结束。陈贤立刻站起来准备接他,可还有讨论和答疑环节。 看来自己的外行理解没太大偏差,高明所讲确实引起了大家广泛的兴趣。提问者一个接一个举手,高明都礼貌又自信地一一感谢作答,还是那么淡定平和。可站得近,陈贤看得见他额头上的虚汗,看得见他左腿开始不自主地颤动,看得见他眼神开始变得暗淡……他看得焦急,害怕高明的身体出什么更严重的状况。 终于因为时长关系,主持人叫停了这个环节,提议意犹未尽的听众私下找时间与他交流。场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陈贤在这嘈杂中两步就跨上了讲台,把高明的轮椅倒退着接下来,就近从门口拉到了会场外面。 “严重吗?”陈贤看着他紧抠着膝盖的手,直接跳过询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高明脸上还是麻木的表情,但暴起的血管和苍白的脸色已经暴露了一切。他极度谨慎地呼吸着,抬了抬眉毛,终还是对陈贤勉强笑了笑。 刚刚的活力好像全部都耗尽了,他声音虚弱得有些颤抖,说话断断续续的:“嗯。神经痛……不要紧。” “把药吃了,这就带你回去休息。”陈贤把胶囊挤到他手心,又慌里慌张去拧水杯。 高明顾不及什么了,干吞下药,用手捂着嘴不清不楚地说:“偏偏这个时候痛起来……” “但你完成得很好,非常好,无敌好。”陈贤停下手里的动作,蹲在他面前心疼地看着他,攥了攥他的手,那手心全是汗。 没用几分钟就回到了房间,可高明情况好像更差了些,都没法自己弯腰解开小腿上的束带。 陈贤叫他别动了,帮着他把身体扶正,脱掉皮鞋。 鞋子带掉了厚毛袜,露出里面还裹着黑色弹力袜的瘫脚,此刻脚趾正朝上紧绷着,脚心也因为抽筋而硬邦邦的。陈贤想把他赶快放到床上安抚,一时来不及去顾。 急忙帮他把外套脱掉,看见他衬衫领口和腋下已经被冷汗浸成深色。 陈贤心疼极了,小心地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床上搂住。 几下解开皮带,抽出他整齐塞在裤腰里的衬衫,撕开勒着的腰托。高明的腰腹失去支撑,没有知觉的部分瞬间像散了架一样坠下去,能控制的上身则在陈贤手臂间僵着颤抖。 “嗯……嗯……”怀里的人憋着痛哼,重重地皱紧眉,脸颊因为潮热而泛红,汗水顺着低垂的发尖汇集,呼吸短促而紧张。 他得是有多痛啊?陈贤吓得放缓了手里的动作。 “只是神经痛?还有没有别的不舒服?”他把人慢慢放平在床上,边问边给他测血压心率。 “没事,就……那一下……内脏坠得……”高明勉强出言宽慰他。 陈贤伸手到他肚子上,安慰性地轻轻按揉,只希望他能舒服点。 床上的人难过得闭着眼睛,左腿痉挛严重,陈贤上手用了些力气才揉开,转头又发现血压计报数不正常。 “怎么心率这么高,心脏难受吗?” “没事,真没事。”高明挣扎着睁开眼,可好像都很难对焦在他脸上:“等会就好……我睡会就好……” 陈贤犹豫着答应。他帮高明摘掉眼镜,给他擦了擦汗,然后从床边站起来,把挡路的轮椅推开,去照料他先前无暇顾及的身体。他帮他把刚刚仅是拉开了拉链的西裤脱掉,鼓囊囊的纸尿裤就露了出来。 怎么会漏这么多?陈贤奇怪。 因为一直戴着留置导尿管,小便都是直接收集进袋子里的,纸尿裤只是预防漏尿或者大便失禁,所以换得没之前那么勤。可现在,指示条变了色,显然已经饱和。 “可能球囊破了,没什么不舒服吧?”陈贤没再征求高明意见,稍稍拽了一下,导尿管就被拉出来了。 高明摇摇头,还是忙着和神经痛对抗。 “睡吧,我帮你换,不用担心。”陈贤说着,把垃圾卷了卷拿在手里,另一手拾起刚刚放在床边的裤子顺手抖了抖,扔到轮椅上。 有什么东西从西裤口袋里掉落到地毯上,发出非常细微的声音。陈贤看了一眼,把脏纸尿裤和尿管什么的都扔进垃圾桶,才回来漫不经心地弯腰去捡。 “高明?” 听到陈贤叫他,高明又睁开眼,却看见陈贤正惊恐地盯着他,伸着手让他看什么。 他听到陈贤声音生涩地问他: “这是什么?” 第61章 昴宿六 alcyone 下 “什么什么?我看不清楚。”高明朝他皱皱眉。 陈贤紧盯着高明,举着手往他床边又走了一步,手心的白色小圆片跟着他的颤抖轻轻弹跳着。 这下高明看清楚了。 是中午吃饭时陈贤给他的药。 这药吃了有时会头晕犯困用不上力,怕影响状态,他给偷偷藏起来了。本来想着讲完立刻吃掉的,结果神经痛太严重,完全把这事忘了…… 第104章 糟了。 高明盯着那药片,大气不敢喘一下。 “你……你……你知不知道随便停药是什么后果?”陈贤气得都有些结巴。 高明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手,把药片抢过来塞进嘴里,道:“没有停药,早一个小时晚一个小时,没太大关系。” 陈贤被他不以为意的样子彻底激怒了。 “你在开玩笑吗?这是一个小时的问题吗?这是什么呀?啊?”他越说声音越大,抬起手扬在半空,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打他的冲动。 “……巴氯芬。”高明弱弱地回答,夹着手臂挡在脸前。 “那你为什么不吃!” “我……我……我怕……怕吃了状态不好……” “你不吃状态就能好??” “至少不会关键时候犯困……” “那你不记得停药的副作用吗?你要是忘了,我提醒你啊!我替你记得清清楚楚!突然停药会导致意识模糊、产生幻觉、痉挛加重,甚至心动过速,服用过量会发生中枢抑制、呼吸抑制、心律失常……”陈贤一下拉开高明的手,愠怒得喋喋不休:“你明明比我懂,比我记性好使!你怎么还能干出这种事?我算好了时间给你,你不当回事。你不吃还不告诉我,是想自杀还是想让我误杀你?!” “没有那么严重!哥!”高明伸手想去拉他,却被他躲开了。 “呵,没那么严重。”陈贤苦笑了一声,又难过又愤怒:“我也觉得没那么严重,一场演讲而已,你至于吗?!” 说着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拳头重重地锤在床上:“你把这鬼活动,看的比命还重要吗??” 高明被吓呆了,缩在枕头里不敢说话。腿痛得他头也发懵,感觉怪怪的想要呕吐,大脑一时处理不来这一切,竟哆哆嗦嗦地要哭出来。 “哥……我疼……”高明虚弱地喘着气求他。 他一示弱,陈贤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他压下去怒意,伸手摸了摸高明温温潮潮的脸颊,只剩担忧地看着他。 “先放我睡一下,然后……你打我骂我都可以……” 药开始起效了,高明身上都没了劲,眼皮一下沉过一下。 陈贤心软了,摸着他的额头,放轻声音问:“我抱着你的话,会好点吗?” “这次恐怕……”高明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半,像才反应过来陈贤在说什么似的,努力睁睁眼,改了语气继续道:“也要麻烦你了,贤哥。” 陈贤给高明换好纸尿裤后,就在床上坐下,把他抱进怀里。 一个姿势由着他昏睡了两个多小时,陈贤还是很生气,但这时间已经够他平静下来了。他刚从高明身下抽出身准备去上个厕所,那人就醒了。 身上没有那么疼了,高明清了清嗓子,问:“几点了?哥?” 陈贤看了眼手机,答道:“六点刚过。” “啊……我睡了这么久吗?”高明看了看天花板,道:“哥,我好像记得第一天晚上有个banquet是不是?” “你饿了吗?我叫酒店送餐来吧。” 高明躺着摇摇头,有点畏惧地试探着说:“我想去参加一下……这晚宴有诺奖得主参加,要报名筛选的,我好不容易……啊,我老板也说要给我引荐几个教授,我去和他们聊聊就回来……” 果然听他提到工作陈贤又冷了脸。 “来开会就是来social的嘛,帮帮我,好么?”高明表情可怜极了。 陈贤站直了腰盯着他看了一会。下午的账还没算清楚,满肚子的气话争先恐后地想往外冒,他舔了舔牙龈,硬是憋回去了。 他先移开视线去看了看别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哥?”高明慌张地叫他。 “让我撒个尿先!” 陈贤从卫生间出来,看见高明还躺在床上朝他讨好地笑。 他也没办法,走回床边,用被子裹着高明的身体,扶着他先屈膝靠坐起来。 下午吃的药有肌肉松弛效果,高明还是不太用得上力气,摇摇晃晃地任他摆布。 “你就这样去?”陈贤看着他坐都坐不稳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腰托……”高明伸手指指,用眼神求他帮忙拿过来。 陈贤无动于衷,干脆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高明瘫靠在枕头上喘了几口气,对着不怎么理他的陈贤,慢慢说道:“我确实把这事看得重了些,是因为我把它当做救命稻草了。” “我现在再重新学习什么技能,太晚了点。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学术界找到一个安身的可能。否则什么地方会要我这么个残废?” “还好当年歪打正着入了门。虽然学术界卷得飞起,也不可避免地存在歧视,但相对其它工作稍微好些,也稍微更宽容、自由些。我庆幸自己脑子还行,动手能力也不差,除了身体上运气不好,做研究都还算顺利,遇到的导师、同学都很nice……” “但他们不能罩我一辈子。到这个时候了,就算只是为了活下去,我也得给自己找个出路。我不能真的毕业就失业,不能真的成为你的累赘。” “这次可能是我生涯中最后一次开这么大影响力的会了,我……我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不想断绝任何可能性,所以……” 高明喘了口气,声音更柔和了些:“ 第105章 药的事,原谅我好吗?我发誓以后不再这样做。” “所以……让我去吧……哥……” 陈贤背对着床头灯面朝暗处,听着高明断断续续讲他的内心想法。 从不知道高明会想这么多,他为了未来,做出那么多努力,因为疾病,也做了那么多妥协牺牲…… 这条路上必然还有无数个如今这般的坎坎坷坷,他仍然勇敢,克服着一切拼命向前。 陈贤听着,早已不忍心苛责。 自己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心里还曾不解、甚至还觉得高明是过度忧虑了。被这样反复折磨还要挣扎着活着,不只是活着,还要实现理想完成追求……本就是少有人走的路,还变得加倍的难走。 陈贤叹着气抬手揉了把脸,接着无可奈何地看向高明。那双与他对视的眼睛在夜里灿灿地映着光。 那亮光好像是他心里的希望。 怎么舍得扑灭它呢? 陈贤点了点头,起身扶抱着绵软无力的人,帮他穿衣裤、把他抱到轮椅上。都收拾停当,两人对着镜子看,高明除了精神有点不济,瞧着和平时还真差不太多。 不知道平时他看起来正常的时候,是不是也都在忍耐着不适呢?陈贤看着镜子里的高明,思索着。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对自己更依赖一些,能把他的痛苦和忧虑,多像今晚这样表露出来——最好在他擅自做些会伤害到他自己的事之前,就都表露出来。 他推着高明到了楼下。宴会厅在走廊尽头,只有被邀请的人可以进,其他参会者只能留在大厅吃自助餐。 “自己能行吗?”陈贤在高明轮椅前蹲下,拉着他右手按捏活动,不给他走。 “放心,就这么近,我也不待太久。” “嗯……”陈贤犹犹豫豫地松开手,把轮椅档位调成电动。 “我很快回来。”高明乖乖地说,操纵着轮椅后退,转朝宴会厅前进。 去吧,高明,去吧。 陈贤看着他的背影,又一次,去向他向往之处。 心中的阻碍再多,这一刻也都不重要了,他想永远都如这一刻这样,站在高明身后,送他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人走得歪歪扭扭,瘦弱的身体随着轮椅行驶微微晃着。 果然还是留在我身边好啊。陈贤心疼地笑了一下,不放心地朝他喊了声:“开直线!” 第62章 危宿一 sadalmelik 上 从宴会厅出来,高明兴奋得很,回去路上一直滔滔不绝。到了房间又拿出电脑,又是查主页又是看文献,写写画画的不知道又是有了什么新点子。这家伙晚上好像根本没吃什么,还自己从包里翻出饼干来嚼。 “别弄了,赶紧睡觉!”眼看十点多了,陈贤这话都说得不耐烦了,直接上手扣上了他的电脑。 高明吓了一跳,无奈地看着陈贤笑了笑,听话地上了床。 他睡得不算安稳,身上一直在微微冒汗。陈贤不放心地给他测了体温和血压,都没大问题,才也在他身边躺下。 关了灯,陈贤朝他凑近了点,抚摸着他的头,听着他的呼吸声,很快也睡着了。 可没过不久,高明身体的痉挛就把陈贤震醒。 他瞬间反应过来,一个激灵坐起来打开灯,看到身边的人正焦躁不安地仰面躺着,表情痛苦地张着嘴喘息,上半身潮红,汗水开了闸似的,打湿了头发、睡衣和被褥。掀开被子,下半身的皮肤却苍白异常,和上身形成了强烈对比。 “叫我啊,高明,我就在你旁边,为什么不叫我?!”陈贤急得口不择言。几下跪到高明身边,手臂从他颈后伸过去环着他的肩,一下把他扶坐起来。 他把床上的枕头都堆到高明身后和膝下,让他能维持着比较稳定的坐姿。 昨夜睡前用过的血压计就在床头柜上,陈贤一把抓过,系在高明大臂上测量,然后手忙脚乱地拽掉他的弹力袜开始检查。 高明的痉挛还没停歇,腹肌也在反复挛缩,带着整个人都在哆嗦,本就艰难的呼吸都变成一截一截的。即使是这样大的动静,纸尿裤里依然干干净净。 就不应该撤掉尿管的。陈贤想着,光着脚跑去轮椅背后翻出导尿管。 血压计报数,陈贤忙看了一眼,收缩压比平常的数值高了三十有余。他也吓出一身冷汗,先丢下手里的东西,另翻出来降压药塞进高明嘴里。 “吞下去,高明,我现在就帮你导尿。” “去……厕所……” 高明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你还管那么多!命要紧!”陈贤怒了,一手扶着高明要歪倒的身体,另一手撕不开密封包装,他索性直接用牙咬着扯开。 被他一吼,高明也不再说话,他其实已经头痛得像要炸开,什么都做不了了。 陈贤用消毒湿巾迅速擦了一下,然后润滑了尿管往里推送。来不及去准备什么了,他直接用纸尿裤和护理垫接着。 手法还是不太熟练,反复尝试了三次才成功。 “好点了吗?”陈贤顾不得那么多,把手里吸满了液体沉甸甸的一包东西扔到一边,用干净的手再次启动了血压计,守在高明旁边不敢走。 “哥,我想吐……”高明还没喘匀气就又挣扎着开口。 “啊?”陈贤重新警觉起来,扶着他的头侧向一边。 第106章 刚抽了一大把纸巾接在他嘴边,褐色的呕吐物就从那人口鼻中喷了出来。 高明的身体又开始了新一波的痉挛,腹部和双腿的肌肉放电一样高频率地抽跳着。越是急切地需要氧气,就刺激得呕吐越严重。 他发青发绀的口中一股一股接连呕出胃容物,不过很快就吐净了,人却被呛得憋过了气去。 陈贤被这架势吓坏了,从未见高明发生过这样的症状,覆在他腹部的手仍然感受到异样僵硬的肌肉在不断抽搐。他把脏污的纸巾扔到地上,一把将高明的上身侧抱起来,慌乱地用手帮他清理气道,另一手不断排着他的背。 收效甚微。怀里刚刚还四肢乱颤焦躁不安的人很快失去意识瘫软了下来,陈贤抬腿跪到床上,把手臂横放在高明胸前,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脸朝着地面。然后用掌根在他肩胛骨之间用力叩击,交替着腹推。 “呼吸啊,高明,求求你……” 不止是呼吸,怀中的人心跳都变得微弱。陈贤托着他的身体把他平放在地上,立刻开始做胸外按压。 残弱的肢体在地上晃动,喉管随着一下下的推按发出嗬嗬的通气声。 “别啊……别啊……求你了……高明……”陈贤绝望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令这深夜非常恐怖。 陈贤疯了似的想把他救回来,又怕伤到他,不敢太用力,拉扯间心脏都抽痛起来。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没有人能帮他。 一下又一下,他数到零一四的时候就数乱了。无助像浓雾一样,蒙得他眼前昏黑一片。他都快感受不到自己在做什么,快要看不清高明的脸。 “咳……咳、咳呃。” 高明突然呛咳了几下。堵塞住气道的呕吐物被咳了出来,他重新夺回了呼吸和意识。 “高明,高明……” 陈贤还没从惊慌里反应过来,除了不断地叫那人的名字,一时间竟说不出别的话。他双手撑着地瘫坐着,整个人抖得视线都是模糊的,说不清滴下来的是泪水还是汗水。 躺在地上的人无神地半睁着眼,一下下地倒着气。 冷静了下,陈贤抹了把脸,挣扎着在地上跪成一团,用手轻轻托起高明的头。 “你怎么样?你看看我。听得到我吗?痛吗?” “呛……了下,咳……不、不碍事。”高明的喉咙被胃酸烧的有些哑,呼吸还是乱的。 陈贤把持着仅剩的理智检查了高明的身体,又给他测了血压心率,然后使了全身的力气把他的上身小心扶起抱在怀里。 那人的身体消瘦得陈贤一只手臂便能拢住一圈。他紧紧地抱着高明,颤抖着,死死咬着自己下嘴唇憋着气,在高明看不到的地方泪如雨下。 哪里不碍事了? 老子的心跳差点跟着一起停了。 “哥……”高明手都抬不起来,只能贴着他的脸叫他:“太紧了……呃……” 陈贤松了点劲,还是抱着他不放开。他想把高明抱回床上,但他现在根本站不起来,干脆伸手把床上的被子枕头都拉过来到地上,顺手给自己抹掉了眼泪。 “怎么搞得,恶心吗?”陈贤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把被子裹到高明背上。 “没事……胃不太舒服,咳咳。” “胃怎么了?水土不服吗?”陈贤扶着高明贴墙靠坐,伸手去摸他的肚子,已经没有了之前那夸张的僵硬和颤动,但也不像正常那样柔软温热。 第63章 危宿一 sadalmelik 下 “吃什么不该吃的了?”陈贤又问。 高明怕再被骂,不敢跟陈贤说实话,干脆不去看他。 “你……你是不是喝咖啡了?”陈贤想到刚刚那呕吐物骇人的形态,自己猜着了。 那人还是不敢看他,显然是心虚了。 “是不是?!”陈贤急得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高明被他吼得一颤,细声辩解道:“我……咳,我时差没倒过来,我怕自己犯困。” “你!……”陈贤怒火中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高明这句话怕是气得他高血压了,血液猛地上头,身体都摇晃了一下。 “我就喝了一点……”高明还补上一句。 “一点?呵,”陈贤无语得笑出声:“espresso?” 高明瘪着嘴皱了皱眉,不敢再多话。 陈贤也不敢说重话,怕这人好不容易平复的身体又受到刺激。但他实在太生气了,气得咬牙切齿。 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喝浓茶咖啡不能喝酒,任何会导致血压波动的刺激性食物都不可以碰,任何和药物会产生相互作用的东西都不能吃。以为他会懂事的,结果却是这样。 你害我以为要在这失去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 太过分了,你太过分了。 我就不应该鼓励你出来。 我根本就不该提这个事儿! 陈贤憋了一肚子的话,真希望能从眼睛里咆哮给他听。 他气得发昏,却还是尽职尽责地把高明的身体先安抚好。他捞起那双恢复了瘫软的腿,然后卯足了劲,连人带被子一把抱回了床上。 高明用了不短的时间才从身体位置的变化中恢复过来。眼前黑影褪去,看到陈贤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坐在床边。 他在叹气。 高明想拉拉他,可是他坐得那么远,自己手就算伸到最长,也还是碰不到。 第107章 陈贤听到这边的动静,又深呼吸了一次,才缓缓转回头去看他。 “高明。”陈贤忍了半晌,只淡淡地叫了一声。 床上的人闻声缩了一下,他一直在等着陈贤批评他。眼看着陈贤挪近了些,抬起手来,却只是用手盖上了他的眼睛。 听到他说:“休息会吧。我让酒店联系医生来,让医生说你。” 那声音那么苦涩。 “我没事了……哥……”高明拉开陈贤的手,却看到陈贤眼眶湿湿红红的。 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高明有点慌了,摇了摇他的手道:“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生我气……你看看我,好么……” 陈贤没有抬眼,只是从床边站起来,走去拿来了新的护理垫和纸尿裤。 他一甩手把东西扔了过来,语气冷漠地问:“你自己来还是我给你弄?” 高明意外又胆怯地低下头,拾起陈贤扔到他肚子上的纸尿裤,展开准备给自己包上。可他身上没力气,在床上坐稳都费劲,折腾了半天也只是给陈贤看戏而已。 “你为什么不叫我帮你?嗯?”陈贤冷冷地袖手旁观。 高明委屈地看向陈贤,无辜的眼里闪着泪光。 “你心里得有点逼数,你能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话从陈贤口中说出来,高明简直不可思议。 他才刚恢复一点,手劲都使完了,干脆自暴自弃地放下裹了一半的纸尿裤不管,卸了力气瘫回枕头上。 盯了陈贤一会,高明也冷了语气:“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能做到什么?”他喘了口气,难过道:“我以前有什么做不到的?是我想变成这样的吗?” 陈贤眼神晃了晃,走近了一步,沉默地揭开粘胶帮他贴纸尿裤。 高明抬手打了一下他的手,道:“陈贤,你干嘛那么高高在上?” “我高高在上?呵,我说话有用吗?”陈贤对上高明的双眼,黯淡的墨色眼瞳满是失望,却也带着藏不住的关切。他的语气柔和下来,声音好像也筋疲力尽了:“你也不是不认识以前的我。我哪像现在这么多话啊?我以为我多说点,你能注意一点。我以为我多陪你一点,你能安全一点。”他又叹了口气:“既然都没用,我不说了。” 看着面前这个人眼眶里的泪花越积越多,高明心慌意乱。 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他也是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哥……”他内疚地叫了他一声。 “高明。”陈贤哽咽了一下:“你需要我吗?” 陈贤真的失望了,对高明,更对自己。 为什么他总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为什么这么久了,他出危险的时候还是不会叫自己?为什么他无助的时候,还是不会主动向他求援? 如果他说一个不字,陈贤怕是没有勇气再陪着他了。 高明沉默了许久,才泄了气,道:“当然。” “需要我,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问你什么都说没事、没事?” “我怕你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陈贤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双手抓住高明的肩膀,用了点力气。 摇晃中,他的泪还是滴到了高明脸上。 高明抬起手,心疼地摸了摸陈贤的脸:“你又是为什么呢?陈贤?” 答案就在你心里了,说出来吧。 为什么担心,为什么在乎我,为什么会哭…… 陈贤没有回答,他在床上慢慢放低身体抱住了他。他怕自己太重了会压疼他,双臂撑着,只是轻贴着高明,把头埋进他头侧的枕头里。 他的身体带着高明的身体一同颤抖。 从未见过陈贤这样流露脆弱,高明慢慢弯回来还悬在空中的手,也拥住了他。 两颗心贴在一起跳动。 “谢谢你抱我。”高明摸着他的脊背,不再逼他回答。 陈贤的味道那么近,他的呼吸、他的热泪、他的温暖,都那么清晰。 高明深嗅了一口。 为了这个拥抱,再苦再痛、十年八年,他都愿意。 第64章 天囷一 menkar 没过太久,身体被折腾得极度疲乏的高明又睡过去了。 可陈贤再也睡不着了。 他把房间收拾干净之后,重新关上灯,就坐在他熟悉的黑暗里发呆,听着高明绵长平稳的呼吸。 陈贤十分清醒,但刚刚的一切如噩梦般挥之不去。他就像一只担惊受怕的食草动物,瞪大了眼睛警觉地守护着他的挚爱。他不敢想象,万一一下看不见,万一一个疏忽,高明就又发生意外。 发生意外,还不知道叫自己救他。 以前他还会偶尔求自己,可自己真的在他身边陪他,他却再也不说这话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只用“没事”、“不要紧”之类的话来敷衍搪塞。 他怎么变了? 好像总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到他,也会被他的行为后果刺穿。好像他们真正用心相处起来,是在不断相互伤害。 相处得越走心,反而越不安。 这又是为什么呢? 自己为什么在意他?为什么放心不下?又为什么顾虑重重? 本来就只是个不知道哪跑来的脏孩子,后来也不过是个喜欢缠着他的同班同学,再后来说白了也只是个需要些照顾的室友……吧? 第108章 不。 这都不是重点。 这些都不是高明。 这割舍不掉的感情,是友情吗?还是爱啊? 爱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陈贤走到桌边,拿起手机查什么叫爱情。条目好多,各执一词。 「友情像是一种临时协议,共同走一段路的两个人,随时可以在不伤害彼此的情况下分别。 爱情更像是一种生命契约,在相识、相知、相爱、相守的过程中,逐渐触达彼此的心灵深处。爱情的结束,要么一方受伤,要么两败俱伤……」 「……欢乐、互助、尊敬、无拘无束、接纳、信任、理解、交心,爱情则还要在这个基础上加上激情和关怀。」 陈贤捂住了脸。 仍然不敢对号入座,怕那个答案是自己不敢面对的。 逃避这么久,其实答案早就呼之欲出。 可是高明,是他绝不该爱上的人啊。 高明最想要的,自己也给不了他。 说到底,究竟为什么呢? 怎么都想不通了。 陈贤踱步到阳台门口,拉开帘子。 玻璃四角结了雾气,寥落的路灯变成一圈圈模糊的光晕。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开始飘雪了,白色的雪粉悄悄降临大地。然而地表气温未到零下,它们落地前的一刻通通变成细细的水粒。 陈贤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回忆起许多个上一次,都要以十年八年为计量单位。 就像上一次看到下雪,恐怕要追溯到高三那年。 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 他又按亮手机,点开通话记录。 不断往下翻,寻找那条拨之前还要加区号的座机号码。 翻了好久好久,一直翻到去年的二月十二日。 他和家里的交流,一年多就只有这短短三分十六秒,还是在外公拿电话给母亲听,教着她刚叫出一声“儿子”的时候,就被他仓惶挂断了。 他害怕的东西太多了。怕这一声儿子之后又跟着逼他复仇的话,怕母亲颠三倒四的咒骂,怕自己一说话,又让母亲想起什么,挂掉后还要外公来收拾他们母子俩的烂摊子。 外公是陈贤最为感激又愧对的亲人。 只是有血缘关系,其实也说不上有多亲。 记忆中小时候见过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叫他“孙儿”,但年代太久远,他也对不上那到底是不是后来和他通电话的这个老头。 当年妈妈不顾家里强烈反对也要嫁给那所谓的“真爱”,和娘家撂过狠话,老头赌着气,多少年不和他们来往,都是通过外婆才有些许联络。所以曾经的他对外公的印象非常有限,只知道他曾有个一官半职,不过早早就退休了。那时候母亲总说外公是中了坏人的套了,可也没见他能东山再起。 再后来外婆去世了,母亲又因为离婚的事变得魔怔,本就孤僻的外公更不常出现在陈贤的视野里。 事情一步步失控,陈贤都从未想到过求助于他。 直到他受不了了,亲手把母亲送进精神病院。 笔尖悬在那张入院申请表上的联系人关系一栏,陈咸久久写不出“母子”二字。灵光乍现般,他突然想到母亲也有她自己的父母。就这样一念之间,像丢垃圾一样,把生他养他十八年的母亲丢回给了她自己的爸爸。 外公从隔壁市赶过来的时候,陈咸已经回学校上课了。这个不熟的老头,顺理成章成了母亲的监护人。 那段时间,祖孙俩曾短暂地相处过一阵。 陈咸心里愧疚,总是躲着外祖父,故意无视他每天早上给他挂在房门上的早点,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躲到深夜才回家,周末也借口说学校补习,找个地方坐着刷题。 老头不气也不恼,没摆出家长的做派,也没刻意管过陈咸,甚至都没更多尝试渗透进他的生活。好像比起这个已经成年的外孙,他更惦记老家里养的花和热带鱼似的。 没多久,两边办好了转院,外公就带着他疯掉的女儿回了自己家。 “你在这出生长大,不愿意跟我,我理解。钱你拿着,要买书交学费的。爷爷老鳏夫了,用不着这么多……” 临走前,老爷子拿出一本存折交给陈咸,还掏出里面夹着的纸条,给他看上面那串写得大大的阿拉伯数字:“家里电话不会换,有事儿找我,你就打电话,我再过来。我不指望你孝顺我,但有空常来看看你妈……” 老爷子从没对他说过这么多话。都嘱咐完,最后还撂了一句:“放心,孙儿,有我老头子在,还能撑住天,老咸家的儿孙永远有归处。” 陈贤想到这,心里更加难过。 外婆去世的时候好像是七十岁上下,如果老两口一样大,算下来外公今年也有八十好几了。 陈贤看到自己的脸被屏幕的光照亮,映在玻璃上,在黎明前的夜色背景下显得那么苍白。雨水从树杈上滴落的细碎声音,像可怖的倒计时。 自己的不负责任,迟早会重新暴露于光天化日。 自己这按捺不住的感情,迟早会让他们承受恶果。 都是自己的作为或不作为,在助演这件事。 至今没能想到一个办法,可以同时面对母亲和高明。 窗边这么冷,冷到陈贤感受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畏惧。这感觉他很熟悉,就和中学时代发现母亲要去伤害高明那时的如出一辙。 第109章 症结在于母亲,陈贤了然。可是能怎么办呢? 按照高明曾经给的解法去做了,都离开她那么多年了,都躲开她十万八千里了,并没有解决问题的实质。 如今都决定要尝试去接受高明了,这些畏怯又冒出来…… 他放下手机坐回床边,放轻动作悄悄靠近熟睡着的高明。 是应该放开这边的手吗? 现在抽手还来得及吗? 可是听着他的呼吸,看着那不能更熟悉的轮廓,陈贤一忍再忍才能不让自己吻下去。 不动声色、不动感情,多么简单的事,怎么面对你就不会了呢? 如果你不是高明,该多好。 陈贤就一直坐在床上胡思乱想,想了很多很多,脑子就像一团浆糊,被塞满了爱意、恐惧、担忧、焦虑,然后顺时针逆时针各搅了三圈。 他就一直这样坐到天亮。 一直坐到手里牵着的那个人又醒来。 那人一看到自己,就憋住醒来那一瞬疏于防备而流露出的身体不适,转而用笑容替代其它表情。 才刚说过需要他就要和他说,怎么这人还是不长记性? 陈贤看得心疼又生气,本想说他,话到嘴边却憋住了。他避而不去看高明,像往常一样,照顾着他起床。 只是在都收拾完毕看他坐在轮椅上一切正常之后,陈贤又倒回了床上。 “我不去陪你了。我要睡觉。”他闷声闷气道。 “你怎么了?”高明奇怪,绕到床那边看他。 “没事,你去吧,有事打电话。”陈贤闭上了眼。 陈贤知道他在哪,离不开多远。高明的手表连着他手机的蓝牙,也连着网,监测到什么情况app都会通知。 随他自己折腾,看他自己自觉吧。 如果他需要,自己都随叫随到。 不过他身边有那么多人,他会求助别人的。 高明,我们顺其自然吧。 作者有话说: 心结难解,但柳暗花明值得追寻。 第65章 西咸一 graffias 高明怯怯地出了房间,自己去了会场。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不知道还能怎么求陈贤原谅。只能更夹着尾巴做人,乖乖听话,晚上不再熬夜,按时按点吃药。 可陈贤一连两天都对他冷冷淡淡的,还特地避开和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那人好像完全放弃了倒时差,白天高明每次回到房间都看见他在补觉,但每次他需要帮助的时候,陈贤又会及时出现,尽责尽力照顾他。 高明的身体也还没适应改变的节律,依然按照东八区的生物钟运作。每天下午五点不到就会困得上一秒还说着话,下一秒直接在轮椅上睡着。再睁眼,陈贤就已经把他领回了房间。 洗漱好,天也黑下来了。被陈贤护着在床上躺好,高明困意十足,却想趁机和他说说话。 可无论跟陈贤说什么,他都只冷冷地应一下,最后用一句“不早了,睡吧。”结尾,语毕就关掉灯,自己坐到阳台外面的藤椅上去。 他活脱脱变回了那个少年的陈咸。 高明就在他这样的反常中惶惶不安。晚上睡得很浅,刚睡着不久就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睁开眼就找不到陈贤。 他都厌恶和自己同处一室了吗?高明也开始胡思乱想。 但夜里翻身的闹钟响起,那人就会出现,抢先按掉,然后帮他调整身体姿势。每天凌晨三点多醒来,就会发现陈贤不是在黑暗里坐着,就是在对着电脑远程办公。 高明想和他搭话,又怕自己打扰他,最后都是在踌躇中再次睡去。 陈贤也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其实这两天他也不是只在房间睡觉,遇到他感兴趣的题目,他也会去会场听,只不过通常是另外的分会场。 有时他只是单纯地想换个环境打发时间。就如这个傍晚,高明睡了,他反而跑去听讲座。晚餐之后还有夜场喝酒聊天的环节,陈贤干脆会去和这群科学家聊天,就当拓展一下圈子,了解一些科研进展,也为自己的工作增加一点人脉和知识储备。 社交够了就回到房间,裹着羽绒服坐在阳台上,看着外面远处小镇的灯光,对着降霜的月夜喝酒。 最近越来越喜欢与酒精作伴了。 今夜是黑啤酒。一瓶又一瓶,苦涩的麦芽味更激发了心里的混沌。 这山里的夜冷清又寂静。 黑夜像一把钥匙,撬开心里的匣子,让陈贤重新看见很多锁在其中多年的东西。 ——比如自己一直是个畏缩又混沌的人。 他想起还在上小学时候那个天黑得很早的冬夜。 天空中飘洒着细密的雪花,他顶着寒风从学校回到家中。推开门,却看见家里一片狼藉:文件和照片被撕得粉碎,相框被折断,精致的瓷器破碎一地…… 他的母亲光着脚站在水晶吊灯下,仿佛置身于一个华丽的舞台,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话剧的布景。然而,在璀璨灯光的映照下,她却满脸沧桑,头发凌乱。她手里拿着一双折断了跟的高跟鞋,鞋面上的亮片依然炫彩夺目。但那些曾经的优雅与孤傲全都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感。 她的身躯微微颤抖着,脚趾紧紧地抠着地板,好像试图在这狂暴的寂静中寻找一丝慰藉。 那一夜听到了最恶毒的话从父母嘴里吼出来,像蘸了毒的飞镖,卯足了力气想要致对方于死地。保姆阿姨也不知道去哪了,陈咸无处可躲,只能站在母亲背后,看着站在二楼的父亲俯视着他们,让他们滚。 第110章 陈咸心中竟觉得刺激,同时又伴随着愧疚。他既是一个猎奇的旁观者,却也认为自己是推波助澜的帮凶。 是他对偷情的父亲彻底失望,才打电话叫妈妈回家捉奸。 然后他把一切冲突都留给母亲解决,一切后果都留给母亲承担。 母亲的影子护着他,像之后的每一寸黑暗一样,成为他最熟悉、又最可悲的安全区。 ——比如自己的承诺永远都是不作数的。 在父母旷日持久的对峙中,他唯一一次挺身而出,是因为终于对母亲的懦弱和愚蠢忍无可忍。 她像一条蛇一样盘在那个男人的脚边,吐着她的信子诉说自己有多爱他,为这个家做过多少牺牲,求他不要做得这么绝情。她甚至说,如果以后他不明目张胆地把小三带回家,她可以假装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她看准机会,狠狠咬在男人的小腿肚上,像一条凶狠的狼,想扯掉一块鲜肉。 那男人惨叫一声,接着把她一脚踢开,咆哮着冲过来,撕扯着她的头发,举起拳头。 “坏蛋,你松开我妈妈!” 陈咸使劲推开父亲,挡在了父母中间,用自己最狠毒的眼神怒视着男人,像一只小狮子。 明明犯错的是爸爸,凭什么他这么理直气壮?! “还有我在呢。”恐惧让幼小的陈咸颤抖,但他还是壮着胆子拉了拉母亲的手,安慰她:“我很快就能长大了,我保护妈妈。” 提醒翻身闹钟响了,打断了陈贤的思绪。他把啤酒瓶放到脚边,起身回到屋里。 脱掉身上带着寒气的羽绒服,他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掀起被子,靠近床上的人。 高明睡得微微冒汗,全身瘫软着,手却紧紧攥着搭在胸口。陈贤想看看他怎么了,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好像碰醒了他,那人的双眼虚睁开一线,黏乎乎的声音轻轻叫他:“哥……” 陈贤被他叫得心下一颤。 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啊,高明。 可是我害怕,我怕自己不能回应你坚定的选择,怕自己的不负责任伤害到你…… 如果你认识真实的我,一定也会唾弃我。 如果继续留你在我身边,我们迟早会重蹈覆辙。 高明又睡着了,陈贤拉着他的手腕,又呆坐了一阵子。 可他一直一个姿势躺着不行,陈贤心一横,捞着他的腿帮他屈起右膝,然后一抬他的右肩,推一把胯骨,就把他的身体翻成了侧躺。 果然被翻动,瘫腿细颤起来,刚回到浅眠中的人又轻哼了两声。 “睡吧,没事。”陈贤习惯性地去哄,用垫子保护好高明的腿,抬手顺他的毛。 可能夜太深了,或者是黑啤酒太苦了,陈贤变得有点恍惚。 如果迟早要离开他,是不是不让他习惯依赖自己会更好呢? 离开他…… 陈贤想起查到的那句对爱情的定义:爱情的结束,要么一方受伤,要么两败俱伤…… 仅仅想到这三个字,就已经感觉很受伤了。那高明会怎么样呢? 陈贤像一尊雕像一样坐在床上,坐在高明身边。 他心里想不出解法,转而去祈求时间能就此停下了。 “哥?” 陈贤睁开眼,已经天亮了。 “你为什么不躺下睡?”高明在摇他的手臂。 陈贤四下看了看,没回答他,转回去活动自己那压麻了的腿。 “你怎么了嘛……”背后高明的声音委屈:“别生我气了好吗?” 陈贤试着站了起来,转了转歪着坐得僵硬的腰,然后绕到床的另一侧。 “起来吗?”陈贤没什么表情地问。他着实困得很,没等高明回答他例行公事式的问题,就上手把他上身扶抱了起来。 高明没想到他做得这么突然,没忍住嘴边的痛哼。眼前也因为低血压一片漆黑,他怕得慌乱抓住陈贤的衣领。 “抱歉。”陈贤看着怀里因为自己冒失行为而嘴唇煞白、呼吸不畅的人,一夜的难过瞬间都涌上心头,顶走了他的睡意。 他抱了高明一会,然后把他抱到轮椅上,才在床边坐下,给他揉那双还在痉挛的腿。 “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别这样对我,忽冷忽热的,我有点怕。” 陈贤抬头看了看他。这人刚睡醒,却显得疲惫不堪。他轻飘飘的头发有些凌乱,眼角带着点点泪痕,穿着略显松垮的睡衣,没力气地窝在轮椅里,双眼带着不安和委屈望着自己。 陈贤安慰性地摸了摸他搭在遥控杆上的手。 高明那担惊受怕的样子,让他不忍心再用自己脑海的混乱来惩罚他。他沉着声音问:“我昨天没看着你,你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哥……我有的。”高明低下头:“我很乖的。” “嗯。”陈贤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没追究是不是属实。 高明刚要开口再说什么,陈贤就先打断他:“要我帮你洗漱吗?” 轮椅上的人愣了愣,摇摇头道:“我自己能行,哥,你继续睡吧。” 陈贤面朝阳台门的方向躺下,很困却又睡不着。 闭着眼,他听见电动轮椅从浴室驶出来的动静,然后是高明给自己换衣服的响声,最后都停下了。 沉寂良久,身后才又传来高明的声音:“我去会场了呀,哥。” 第111章 “嗯。”陈贤又闷闷地应声。 房间里再次久久没有声音,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陈贤觉得奇怪,从床上撑起自己往身后看。 高明坐在门廊那里,也在看着他。 “你去呗,有事打电话。”陈贤道。 高明迟疑了一下,顺从地应道:“好。” 可他答完没有离开,还是怅惘地望着他。 “怎么了?”陈贤被他盯得动了恻隐之心。 “陈贤,”那人改口叫了一声。 “嗯……” 高明叠着他的声音问道:“你爱我吗?” “……啊?”陈贤被问得措手不及,肯定否定一时都说不出,只拿几天前的赌注来打岔:“我又没赌输,你为啥耍赖啊?” 高明却没心情陪他说笑,严肃又显畏怯地补充道:“我就是想知道……你说一句,我就能安心点。” 见他僵在那迟迟不回应,高明弱弱地给他台阶下:“否则,我总觉得……你不原谅我……” “没有,乖,别乱想。” 高明没有为难他,微微笑了下,独自出门去了。 奇怪的是,房门关上后,刚刚的寂静都不复存在。陈贤拿枕头使劲蒙住头,想把自己从内心里压抑的嘈杂中抽离。 第66章 扪月 上 下午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会方联合酒店一起安排了些当地的休闲项目供参会者选择。不过多是徒步探险、参观矿坑、葡萄酒厂品酒这类,不太适合高明参加。 所以午餐后无事,高明回了房间,看到陈贤又在阳台上无言而坐。 高明遥遥看着他,发愁要怎么开口缓和关系。揉了揉太阳穴的功夫,陈贤居然进了屋,主动提出带他出去走走。 “附近有个水库,去看看吗?” 高明意外又惊喜地抬头看他,确认道:“你想去看水库吗?” 陈贤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看天气不错。医生说你骨密度低,正好多晒晒太阳。” “嗯……”高明心下茫然,但连忙迫切地点点头,生怕他后悔:“我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酒店后面有一片空场停车,他们的车泯没在一众颜色相近的德产车中间,半天找不到。下午一点半的大太阳晒着,居然还有点热。 高明亦步亦趋地跟着陈贤,四下无人,他突然问道:“陈贤,我们都在找寻什么呢?” “不是在找车吗?”陈贤搞不清楚他没头没脑地问什么呢。 “我是问人生。”高明跟着他在停车场里转:“我总觉得人生好像有个找寻的目标。” “幸福啊,不是吗?”陈贤从一片差不多的轿车中间直起身子来看他:“不是你说的吗?幸福是终其一生的追求。” 高明没想到他用自己的话来回答自己的问题,辩解道:“我的,还要加个形容词,我在找寻永恒幸福的可能性。那你呢?你不是对我的幸福论不买账吗?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陈贤又按了一次遥控钥匙,四下看着。 “这呢。”高明指着不远处闪了闪灯的白车。 他还是不知道。 一路上,高明都满脸愁云。 他越想越气。 气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吸取教训?听话懂事什么时候留住过爱的人? 更何况是对陈贤。 得强硬一点,野蛮一点。 “哥。”他开口。 “嗯。”陈贤看了一眼导航,然后又专心致志开车,没看他。 高明就也转回头去看着路继续说话:“这么多天了,气该消了吧?” “我没生气。”陈贤答得不走心。 “那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高明急迫地说:“就好像……你准备好了要离开我一样。” 方向盘一晃,车飘了一下。 陈贤迅速修正了方向,皱起眉头:“我没有。” “哥,”高明的声音毫无波澜:“你怕我死吗?” 陈贤被他的话吓得差点把油门踩到底。 副驾驶上的人却不顾车速变化,依然在问:“你是怕有人死在你身边,还是怕失去我?” “高明,我在开车!” “你为什么那么担心我?你爱我吗?” 离水库已经很近了,陈贤看准路肩一把打过方向盘。 一脚刹车踩住,拉手刹,熄火,解安全带,下车,关门,一气呵成。 高明看着他这一串举动,有点生气。急刹车让他很不舒服,陈贤刚刚摔门的声音也让他心悸,他郁闷地把头靠在了头枕上,看着前方被烈日晒得似有波纹的柏油马路。 想得到他,想成了一种执念。 得到又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希望有什么能一直到最后。 希望能有什么,能留住那些转瞬即逝的幸福。 陈贤憋着闷气装好轮椅,推到高明那侧,深呼吸了几次,才帮他打开车门。 可高明没有下车,就是沉默地看着前方。 带他出来不是想要吵架的。陈贤忍了忍,尽量温和地问:“怎么了?不想下来吗?” “回答我的问题行吗?”这家伙不依不饶。 “……等我想清楚再答你好吗?” “或许我还等得起,但……迟早有一天,会来真的。” 陈贤浑身不自在地打了个寒战,打断他道:“乐观点,高明,别说这种话。” 第112章 高明不满地皱了皱眉。 陈贤也沉默了一阵,在车门前蹲下,伸手作势要抱他。 “下车吧?” 高明却在他手臂打了两下,让他放开:“陈贤,你为什么不愿意面对?你对我是什么感情?你为什么不说啊?你怕什么?” 陈贤重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一手摸着自己额头,另一手插进裤兜里,茫然无措地朝他们驶来的方向看。 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一眼可以看见尽头,那边是个坡顶,路好像通着天。 没有答案,他想逃跑。 对峙了一会,原本赖在车里不出来的人赌气似地,把自己右腿扔到车外,然后撑着轮椅扶手,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扔了过去。 他在轮椅上调整自己的位置,嘟囔道:“你都陪我到这了,有什么不敢说的?” 陈贤替他绑好束带、关上车门,锁了车,转身就往路上溜达,故意和他拉开距离。 高明很快跟上来,拽着他的衣角求他:“就一次,好吗?这也没人听得懂中文。” “干嘛啊……” “你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 陈贤回头求他放过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想要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这个为什么,就那么重要吗?” “‘觉得’是不能作数的……” “我可能科研干多了,我挺在乎为什么的。” “你明明知道啊,为什么不说呢?”高明越说越激动。 “我就想亲耳听听,这个要求过分吗?” “……” 陈贤闭起眼睛,耳边是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无论怎样深呼吸都无法平静。 风很大,掀起心底的巨浪,冲毁了堤坝,从铁丝网眼中喷薄而出…… “你是无牵无挂了,高明,你是谁都不欠,我不一样啊!我妈始终是我的责任,我再恨她,她也是我妈。”面对高明的咄咄逼人,陈贤忍无可忍,纵容自己喊出了心声。 瞳孔地震。 到底还是因为这个。 “所以……所以……”本就激动的高明更剧烈地喘着气,上身都不受控制地向侧方歪倒,靠着被束缚带捆在轮椅上才不至于掉下去。 “所以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不过是趁着你和你妈妈分隔的空隙……短暂地……呃……” 高明一句话没说完,就猛地抬手撑住自己的心口。神经痛和胃痛正像两辆重卡并驾齐驱,碾过他脆弱的神经,让他不敢再猛喘。 “呃……呕……”他还是没忍住,连捂嘴都没来得及,就吐在了自己身上。 陈贤瞬间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冲上去解开那人胸口的束带,扶住他颤抖着坐不稳的身体,另一手拍他的背:“怎么了?胃又不舒服?别激动,小心呛到。” “……咳咳咳……嗬……嗬……”高明艰难地调整着呼吸。 陈贤伸手进他羽绒服里轻揉他的肚子,隔着衣服摸起来凉凉的。 怎么还添了个容易呕吐的毛病?陈贤愁着,掏出湿纸巾帮高明擦干净,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到他身上。 “漱漱口吧”陈贤说着把水杯拧开拿到高明面前。 “陈贤……陈贤……”高明死死抓住他,不顾他手里的水洒了多少出来。 第67章 扪月 下 高明用尽了力气攥着陈贤的手臂,像想要把它拧断。他恨这命运,恨得要把牙都咬碎了。他也恨眼前这个人,恨他甘愿搅在这命运里随波逐流,无论有多少救命的绳索,都不愿尝试去抓。 “冠冕堂皇!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胆小鬼!” 他声嘶力竭的样子让陈贤不知所从。 高明不停地说,说得很绝望:“我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了。我不知道能怎么证明我有多爱你,不知道怎么让你看到我对你的爱能让我为你做到什么份上。我真想做给你看啊,你不是要见识过才能学会吗?我真想把我的心掏给你看,可我能做的,只剩下活着……” 陈贤无措地撑着高明的轮椅,任他把自己手臂抓得生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话都到了嘴边,可就是说不出口。 他另一手把水杯拿下来摆到一边,然后自己也跪坐在了地上。 “别闹好吗?高明……”他低垂着头,像朵被太阳晒蔫了的蘑菇。 “我闹什么了?我不过是希望我的爱人能抛下束缚,自由自在地去享受爱与被爱,结果……结果人家嫌我不能将心比心,不懂他的痛苦纠结,不能体谅他的孝心!” 陈贤心里无解。不想再和他争论了,他挣脱开高明的手,自顾自地站起来,沿着无人的马路无目的地走。 “陈贤!”高明虚着声音喊他。 “你让我冷静冷静。” “陈贤!感情是不能冷静的。” 高明跟上他,把心里的焦急全都变成话语去追他。 “逃跑有什么用呢?事情不会自己变好啊!过去的事不会变成没发生过啊。你在等问题自己解决自己吗?你在等我死吗?” “高明!”陈贤蓦地停下,回头朝他喊,让他闭嘴。 四周好像消音了一样,只剩下他们颤抖的喘息声。 然后他转回身继续走,高明继续追,继续说。 “你记得我得的是什么病吗?你明白什么叫高级别吗?” 第113章 “放下吧……陈贤,我不会活多久了。” “我不求你公开承认我,我只想这仅有的短暂时光,我们能坦然地相爱。” “你什么时候要回到你妈妈身边都可以,我不会阻拦你。陈贤,你别怕。” “如果你不想我和你妈妈同时存在,我该消失的时候自己会消失。” “你有个期限,我更有,我这个是真的死线。”高明说着居然笑了,声音变得凄惨又悲哀:“别恐惧我对你的爱。你不主动也没关系,在我这,你当个渣男就够了。你做到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就足够了。都是我在逼你。你以后回忆起来,一笑而过,总结一句‘都是年少无知不懂拒绝’就可以。” 陈贤只是闷头走,没有回应一句。 旁边是一成不变种满了灌木的绿化带,和各不相同、却看起来很相似的一幢幢小房子。云很低,影子落下像大地得了白癜风。陈贤心烦意乱地跨过了马路,朝着更空旷的方向走去。 水库边堤坝上有一片连续的阶梯,他腿脚利索地下了一半,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轮椅电机的声音在后方徘徊了一阵,然后停下了。 风从湖面上吹来,除了风声,什么都不剩。 “你明知我到不了那……”高明无助的声音飘忽进风里,像从很高的地方传过来:“哥,你不要我了吗?” 陈贤回过头,看到那人屈在轮椅里,凄惶地望着自己。 他是不是又变瘦了?他怎么看起来那么小一个?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一样…… 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点? 然后他看见那人撕开小腿的束带,把腿拎起扔到地上。足跟撞到轮椅脚踏板,那双瘫腿像复活了一样突然踢了几下,高明没有管,而是去解最后一条安全带。 “你干什么?!”陈贤一惊,朝他喊。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我这就滚下去,你接住我。” “别!”陈贤仓惶站起来往上跑。 “我会利用你的心软,我就是有这么卑鄙!”他说着颤颤巍巍把自己身体撑了起来。 刚刚给他盖在身上的外套飘落下来,眼看着下一秒要坠落下来的就是他…… “别!高明!”陈贤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双臂接住那人要摔下来的身体,顺势把他放躺在地上,牢牢按住他的双手。 “你干什么!危险!知不知道?!”陈贤急红了眼。 “有本事你不要在意啊!” 柏油路面的石砾磨着手腕露出来的部分,却扎得心脏疼。 他们气喘吁吁地盯着彼此,眼神里都掺着爱以外的内容。 四周很静,他们的世界却在吵嚷。 一句“我爱你”而已,又不能保真。至于这样步步紧逼吗? 一句“我爱你”而已,又不是假话。至于这样讳莫如深吗? 要不算了吧。 要不说了吧。 “我……”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高明还是更害怕一些,他错了错眼神,抢先说完:“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哥……我说过你怎么舒服我们就怎么相处……我真是不吸取教训,说话跟放屁似的……” 他的强硬全都用尽了,他对放任自己做出的蛮横行为也感到后怕。被这样按在马路上,他挣脱不动,也不愿意从陈贤身下挣脱。 无论陈贤想说什么,什么样的凌迟,都来吧。高明突然视死如归。 陈贤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松开了死死压住的高明的手,托着他的头把他抱起来,柔声问他疼不疼。 还是做的不够吧?他还是感受不到吗?他还是怕自己抛弃他,还是执着于只言片语吗? 他把高明抱得很紧,脸贴着他微卷的头发。 一个不能爱你的我,和一个无可救药爱上你的我,要把这躯壳撕破了。 陈贤感觉自己这抱着高明的双臂,像缠绕在心脏上的藤蔓,抱得越紧,勒得越死。荆棘扎穿了心肌、扎透了动脉,好疼,可若是松开,鲜血定会如柱般喷射而出。 不能这样,得想办法。 可是这矛盾真的有解法吗? “我好脏啊,我们回去吧。” 陈贤听见耳边闷闷的声音。 高明认输了。 第68章 大陵五 algol “陈咸,你爱不爱我?!小咸!说你爱我!快说你爱我!” “不要!!!” 陈贤满头大汗地从鬼压床中挣脱出来。急喘着气瞪着眼睛看天花板。 高明缩在轮椅里,被他在睡梦中的嘶嚎吓呆了。 “陈贤,你没事吧?” 陈贤乍然坐起,惊魂未定地看着高明。 “怎么了?做噩梦了?”高明放下手里的东西,操控着轮椅靠近了一些,试探着想摸摸他。 陈贤却向后缩了一下,像受了惊的猫准备逃跑。 高明犹疑了一瞬,从床头柜上拿了瓶水递给他,放轻了声音问:“不要什么?梦到什么了?” 陈贤没接他手里的东西,屈膝在床头窝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低声说:“我妈……” 他知道那不是梦,是他半梦半醒间忆起的恐怖过去。 “贱人,贱人!”她大骂着,拿着厨房拿把剪鱼的钢剪,钗横鬓乱地冲进他的房间。把被丢在床下的蓝色兔子布偶够出来,开膛破肚,剪了个稀碎。烂布片混着些她自己的血液,满天泼散的填充纤维下雪似地落回地面,也落在母子二人头上身上。 第114章 还是个小学生的陈贤被这一幕吓得连哭都忘记了。 母亲突然盯上了坐在学习桌前的他,拎着那把剪刀两步就逼近到他眼前。 “抢别人老公还不够,还想离间我和儿子?”她锐利的黑色眸子里闪着丧心病狂的寒光。 她拽着陈咸的衣服,就像拽刚刚那个毛绒玩具一样,把他一下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口中不断咒骂着陈咸的父亲:“陈锴,人渣,王八蛋!” “妈妈……” “你闭嘴!别人给你什么你都要?!别人……”妈妈边说边随手把周围的一切都弄到地上:“给你什么,你都收!你知道别人要干什么吗?你知道代价是什么吗?!” 她打开所有的盒子,拉开所有的抽屉,把陈咸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把任何她没有记忆的东西都扔到墙上,用剪刀一通又捅又剪。 陈咸躲在房间角落恐惧得颤抖,他不敢跟妈妈说那个兔子是之前保姆阿姨送给他的,不敢说那些被她剪碎的东西,也全都和那个小张阿姨无关。 母亲发作了一会,大概是累了,在那堆乱七八糟前跪坐下来。 “你为什么不帮我?小咸。”她诡异地转回头看陈咸,下一秒突然不顾形象地手脚并用爬到他跟前,把他也拽到地上坐着。 “你爱不爱我?小咸。”母亲逼问他:“快说啊?说你爱妈妈,说你这辈子只会爱妈妈。” 陈咸看着面前这个人,觉得她好陌生,灰白色的纤维、好像还有羽绒什么的,粘在她脸上的泪痕里,跟着她剧烈的喘气上下飘动。 他咬着自己的嘴,硬是一个字都不说。 他的反应更加激怒了母亲。她把陈咸按在地上,朝他声嘶力竭地嚎:“我生了你,掏心掏肺把所有爱都给你,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小咸!陈咸!说你爱妈妈!快说你爱我!” “陈贤?陈贤!” “啊!!”高明的声音终于冲进了他的脑袋,陈贤大叫了一声,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别逼我,都别逼我!” “哥你冷静一点!没人逼你,没事的,没事的!”高明一时没办法从轮椅上下来去抱抱他,急得团团转。 “高明……”陈贤心灰意冷的声音听得高明也害怕得要心律失常了。 他停下了伸过去却也够不到的手,看着那人把埋在自己胳膊里的头抬起来,五官抽搐着泪流满面,又重复叫了他一次。 那人说:“高明,回去之后,我们分开吧。” “为什么?为什么??”高明从大脑一片空白中找回意识,满脑子只剩这个问题。 “你说得对,我是个胆小鬼。” 骗人的吧?? 高明回想起陈贤之前脱口而出那句“我不能爱你”时候的情形。 一模一样。 陈贤。高明想,这家伙一直这个样子,表达能力有限,说出来的话,不一定是他想表达那个意思。 他拼了命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听他怎么解释。 可陈贤什么都没继续说。 胆小鬼是什么理由?岂不是轻易就可以击破? 高明只牵动嘴角地微笑起来,想要用这笑来自我安慰。 “我会帮你的呀!不能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不是你说的吗?”他迫切地追问:“你不是让我教你吗?” 却只听得陈贤带着哭腔喃喃:“我做不到……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 高明慌忙去够陈贤的手,可那人坐在床中央,他在轮椅上够不到,急得都要哭出来。 “我不要了……都怪我逼你太紧了,让我在你身边就好,我其它什么都不要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呆住了,心里生出一种恐怖的预感。 给不了他想要的,意思是说,连陪伴都不行了吗? 怎么回事啊? 还以为会收获很多幸福的回忆呢,结果这都是些什么啊? 为什么到了地球另一端,好像一切都变了呢? 如果能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什么会议、什么事业、什么未来,都不重要…… 如果没了陈贤,其它一切都还有什么意义? 这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高明感到一阵眩晕,本来前倾着的身体摇晃了下倒在轮椅侧边扶手上。氧气要不够用了,他却连深呼吸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不要……不要总说这种话来吓我好吗?……” “抱歉啊,高明……” 这声道歉,像是在他心上又补上了一刀。 高明无助地看向他的刽子手。 他没变过。他还是那个会退缩、会逃跑的陈贤。 他还是那只牢笼里的鸟。 门打开了,但脚上还拴着绳。他飞得再远,也还是被限制着。 而这条绳,高明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帮他割断。 自己引诱他飞出来,是错的吗?是不是让他经历了更多苦痛呢? 今后,自己也会带给他更多苦痛吧? 算了吧。这样不是正好吗? 早一点结束。 这样陈贤才不会走错路,才能尽早拥有完整、正常的人生。 “你想好了?”高明努力了半晌才重拾起自己的声音,向陈贤确认。 还蜷在床上的那人双手抱着头,十指紧抓着自己的头发,似是而非地晃了晃。 “如果这样你能安心,能得到平静的生活,如果这真的是你内心所求,”高明说着点点头:“可以的。就算现在就分开,我也可以的。” 第115章 他说着就操纵着轮椅往后退,在转角换了方向驶向门廊。他的手颤抖的幅度太大了,拉了几次才拉开房门。 他不知道该不该再说一次爱他来告别。喉咙已经哽咽得像打了个结,这一刻发出声音,恐怕只剩失控的嚎啕。 短暂的犹豫后,高明还是沉默地推动了摇杆。 “呃。” 向前行驶起来的轮椅突然被拽住,高明随着惯性往前扑了一下。 “我说,回去之后。”身后陈贤的声音响起:“我陪你来的,我送你回去。” 缓刑三天后执行吗? 高明绝望地笑了。 憋了这么久的眼泪,似暴雨一样,如瀑布一样,从他闭起的眼中落下。心痛到像地球突然丢了重力,所有泪都浮在空中聚积起来,再随着心跳一下下发紧,海啸一般吞噬他。 滴答、滴答…… 万有引力还是存在的。现实中,这些液滴还是精准无误地落在低处了。高明低下头,眩晕和泪眼模糊间看到有殷红的血色在自己衣裤上晕开。 不要是这时候啊! 没出息,他都决定不要自己了,还要用残败的身体留住他吗? “高明!!” 晕倒之前,这一声惊慌的呼唤是他听到最后的声音。 第69章 贯索四 alphecca 血腥味。 挥之不去。 高明捂着口鼻,站在人迹罕至的桥洞下。 被摆了一道。和最近变得很嚣张的地头蛇交易。谁承想手下小弟叛了变,那家伙趁高明不备,回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打到他鼻梁骨上。 一不敌多,他以为今天就折在这了。混乱间,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个人影,抡起废弃的路牌,砸在对面为首的人身上,一声巨响。听这动静,怕不是肋骨都打折了几根。 果不其然,行凶之人变成了众矢之的。他矫健地跑走,这群流氓就怒吼着,叫喊着,纷纷抄起家伙去追。 留高明自己站在桥洞下,流着鼻血懵圈。 北方干旱的春天,刚开始燥热起来,有蝉在杨树上聒噪地看热闹。 规律的环境噪音孤独延续了许久,突然外面出现两下鞋底踩到碎石粒的声音。 高明连忙甩掉手上的血,快步跑到角落捡起根木棍。他追出去看,只见一辆老式自行车的影子消失在桥的另一侧。 他扔下木棍,狂奔着追上去。 “陈咸!陈咸,我知道是你!”高明边跑边朝那人影喊。 双腿越来越沉,迈步越来越困难,他低下头去看,地面化作沼泽,变得像岩浆,冒着大泡一点点吞噬他。 直到寸步难移,窒息,一片黑暗。 重见光明时,变成一个很低矮的视角,从摇曳的叶丛间看出去。 不变的是湿漉漉的感觉,和鼻腔里铁锈一样的腥味。 他在等他,等那个男孩把他抱起,等他剥开一颗水煮蛋,还细心地掰成小块,等他的手落在头顶,温柔地爱抚…… 可他没再来过。 在那个又潮又冷的角落,高明蜷起幼小的身躯,和黑暗抱成一团。 那个叫小咸的男孩走了,丢下自己无依无靠,但这不是他的错,他身不由己…… 高明缓缓睁开眼,这一次,周围变回了在德国的酒店房间。 拼命奔跑过的疲惫、被泥泞吞噬的恐惧、被抛弃的无助、苦等无果的伤心,全都挥之不去。 日思夜盼的人正坐在面前,拉着他没有力气的手。 高明想哭,想把每个梦境憋在心里的那句挽留的话都说出来。 身体。从胸骨往下感觉一片虚无。可也就是几秒间,灼热的疼就从那片虚无里冒起了火苗,像要一点点把他焚化。 高明又眯起眼,任呼吸随着这愈演愈烈的疼痛变得短促。 “很痛吗?高明?”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这疼痛太熟悉,这手牵手的触感也是真的。这时空是真的,这陈贤是真的。 “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流鼻血?头会痛吗?别怕,医生一会就来了……”那真实的陈贤还在滔滔不绝。 用和说出那句“我们分开吧”一模一样的声音。 高明突然又想呕吐,上身在床上挺动了两下,吓得那个陈贤立刻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安抚。 又是给他捂暖肚子,又是给他喂水。 他很快安静了下来,淡淡地看着在替他担忧忙碌的陈贤。 “别不理我啊……哪儿不舒服吗?告诉我。” 可无论陈贤怎么问,床上的人都一言不发。于是陈贤也慢慢在床边的轮椅上坐下,也安静地与他对视。 琉璃一样脆弱的人,好像真的被他碰碎了。 高明的眼神如无月之夜蒙着雾霭的一潭死水,从红红的眼眶间毫无波澜地飘出来,轻飘飘落在陈贤脸上,却像千斤重的铅砂。 陈贤被那无感情的目光盯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人渣,把高明的绝望连本带利地还给了他。 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高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最爱的、却又要抛弃他的陈贤。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这段静寂里,过去的种种在脑海里闪现。高明在心里,给这些问题一个一个都找了答案。 不是说在乎的只有我吗? 第116章 啊……在乎。正是因为在乎才纠结、痛苦吗? 不是说事在人为吗? 哦……事在人为。 人醒悟了,欲为之事也就变了,合情合理。 明明之前总是说“别怕”、“我不怕”的那个人是他,为什么现在退缩的也是他? 人都是会变的,但变来变去,也都遵循着自己的模式…… 陈贤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一次次被我缠上,你辛苦了。 陈贤,我累了。 高明闭上了眼,不再看他。 有门铃声响起,手被松开,那人起身,然后带了什么人进来。 他们在床边交谈,说些生涩难懂的英语。 一些描述症状和病史的词句。 为了他的病,陈贤的词汇量都大到这么专业的程度了吗? 高明想着更难过,于是试图去屏蔽他们的声音,不回答任何问题。 陈贤在叫他,声音放得特别轻,像每一次哄他时一样温柔。 这声音听不了多久了。高明越听越想哭。 陈贤在摸他的头,他说:“乖啊,高明,你刚刚吓死我了,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否则我担心……” 大概是看他一直不回应,几人沟通了一下,陈贤开始上手掀他的被子。高明睁开眼睛,看见全副武装的医生已经准备好了专业设备,就等他配合检查。 陈贤拉起他的手腕,要帮他撩开上衣。 “no! no! stay away from me! ”高明突然开始挣扎,朝医生,也朝想帮医生控制住他的陈贤大喊:“don’t touch me!陈贤!我警告你……呃……” “冷静,高明,冷静。”陈贤把双手悬在空中,示意自己不会再碰他:“我听你的,不要激动。” “leave me alone...please…”高明声音软了下来,闭起眼眉头轻颤,看起来在忍耐着什么地方的疼痛。 “高明……”陈贤蹲在他床边轻声叫他:“别因为我惩罚你自己。身体重要。乖,让医生看看你。” 高明沉默地转过来看陈贤,疲惫的双眼像在替他说话。 乖有什么用啊?你告诉我。 还不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离开? 我们其实根本连兄弟都没得做,我居然还敢奢求相爱。 他看着陈贤那双同样疲惫又满是担忧的眼睛,放空了自己。 也放弃了自己。 在房间能做的初步检查显示生理指标都正常,他本人强调自己没事,一直又这么清醒地拒绝检查,医护也不能带他走。陈贤无可奈何,送走了救护人员,灰头土脸地走回床边。 他去握高明的手,高明躲开了。 他又探身去拉,高明又挣了一下就放弃了,任他摆布。 “对不起。”陈贤声音响起。 “对不起,高明,我想起了点事,我这两天精神不正常……” “你是又想起来我是张沛霞的儿子了?”高明还是扭着头不看他。 “不是。”陈贤低垂下头:“我是想起来我是谁了。” 接着,陈贤说了好多话,说他自己卑鄙无耻,说他自己不负责任,说他自己不值得…… 高明听着,每一句他都能想到十句来反驳。好悲哀啊,他这么爱的人,在他内心把他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这才是真正的凌迟,他听得心痛,越听越觉得,他高明才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还答应要教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教,根本什么都教不会,根本就不配教他。陈贤那每句自我反省,高明听来都像是在诘责他自己。 离开我吧。高明想。 救不了你,还总是让你回忆起惨痛的过去。 我才是那个让你痛苦的罪魁祸首。 笑死了。 我还努力想让你能爱上谁……怎么就没想过,你连我都能爱上的话,爱上任何人岂不都是轻而易举? 这世上还能有比我还令你不敢去爱的人么? 一上来就给你地狱难度,都是我错了。 我到底还能带给你什么,能留给你什么? 他转头去看陈贤。 那人双手捧着他的手,低垂着眼眸,就像在忏悔。 他明明那么美好、那么温暖、明明没做错什么…… 是自己逼他到这份上的吗? 好吧。回去之后,我们分开吧。 可是我好贪婪啊。还是想要你。就算知道只能再拥有片刻,我也感激那分分秒秒的温存。 还有三天。最后这三天,陈贤可以属于自己。 高明觉得很满足了。 容我放纵吧,最后的人生。 他朝陈贤牵了牵嘴角。 “你在想什么啊?你别吓我……”陈贤抬眼看到他悲伤又无力的笑容,心里发毛。 “我在想刚上高中的时候,看入学分班名单,看到你的名字。”高明轻轻地、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 陈贤愣了一下,回问道:“奇怪吗?单名一个咸字。” “不啊,我当时觉得,真是太有意思了,和<a href="" target="_blank">西汉那个耿直大臣同名同姓。我还有点担心是打错字,如果你叫陈成,那就无聊多了。” “这你都知道?那个陈咸不能算是个好人。给自己孩子取这种名字还不避讳,也是我命硬。” “不能这么说。人都是复杂的,复杂才真实才有意思。”高明又释然地朝他笑了笑:“再说了,你这个名字,是你父母相爱过的象征,有另外的意义呢。” 第117章 陈贤不知他想说什么,执着地看着他的双眼。 床上的人真诚地与他对视着,忽地轻飘飘道出一句:“哥,你是个好人。” 陈贤被他这句话搞得无地自容。他怔了一会,低下头深深吐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不是。你干嘛说这种话?”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不过是做了自己的选择。爱你的人,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高明抽回手,然后努力想把自己上身从床上撑起来。 陈贤愣在那,不知道他又想怎么发脾气。 却见那人恨铁不成钢地瞧着他,挣扎道:“抱抱我啊!你不知道我瘫痪了吗?” 陈贤连忙起身,双臂圈住高明的身体,稳稳抱紧他。 羸弱的身躯在颤抖,却好温暖。 “陈贤。”怀里的人叫他。“我爱你,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作者有话说: 哎,最近又是搬家又是辞职,一言难尽啊??? 第70章 海石一 avior 高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言谈举止都和往常无异,照样奔波于各个会场,只是生活上,突然变得更依赖陈贤。 第二天上午他是自己出去了,可那几个小时陈贤接到他打过来的语音比过去两年都多。这人一会说他拧不开果酱的瓶,一会说自己坐不住需要腰托,过了一会又说水杯盖滚到桌子下面捡不到了,一会又来电话说自己从研讨室出来找岔了路,回去有个台阶上不去…… 陈贤跑了几趟,看他成心遛自己,只好他去哪都跟着。 毕竟只要他能原谅自己,使点小性子算什么。 可真陪着他了,他又变得特别省心,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意外小诉求都没了。高明一如平常全神贯注听讲座,闲下来就和陈贤谈天说地,变回了那个开朗积极的家伙。 晚饭后回到房间,陈贤去接了两个工作上的电话,高明坐在轮椅里发了会呆,然后自己去了洗手间。 他再怎么努力自理,也无法在转移到洗澡椅上之后自己把电动轮椅从淋浴区挪开。陈贤撂了电话,赶忙走去浴室帮他。 可打开门,只看到那人俯在洗手池前颤抖的背影。 “怎么了?高明?”陈贤慌张地冲上去扶他。 高明看见他,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又挂起笑容,安慰道:“没事,别紧张。” “哪里疼?” “没有,就是困了。”高明转头去看洗手池的下水阀。 “困了会出这么多汗?你别当我傻。” “我的神经坏掉了,疼是正常的。” “我能帮你什么?”陈贤心疼得咬着牙。 轮椅上的人愣了一下,才道:“不用帮我什么,你看着我就行。” 于是陈贤就按他的点名要求,做起了那个旁观者。看他费力地给自己脱衣裤,前前后后调整轮椅的位置,自己转移到洗澡椅上去。看他后腰撞到墙壁、看他忍痛直起身、看他腿抖得差一点坐不住、看他害怕得紧抓着扶杆,另一手还要去拉浴帘,尽量把轮椅隔在外面等下不淋到水…… 摇摇欲坠的样子让陈贤不能再视若无睹,他拦住高明的手,说了句:“自己做不到的事别逞强。”然后一手就把轮椅拉到了一边。 他蹲在浴帘里面,帮高明按摩了几下痉挛得厉害的小腿肚。 高明认命了一般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陈贤想起高明刚接受自己身体失去知觉这个事实的时候,表面上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导致他以为事情不严重,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知道高明瘫痪的身体还会疼。 练上肢力量、练平衡、练坐,身体再难受他也咬着牙挺过来了。可在自己蹲在他面前,为他缓解残腿的肌肉抽搐,被他控制不住的力量踢到的时候,他哭得那么伤心,边哭边重复说那句“对不起”。 那时候还觉得他又是在装圣人,分明不是他的错,道歉做什么?只是为了让他陈贤更难过吗? 可他一装就装了这么多年。 自己以前对他也真冷漠啊,安慰的话一句也不说。 这张嘴总是在该说些什么的时候死犟,又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少个把门的。 陈贤低着头,也低着声音,一字一句,想把这么多年欠他的不信任都补给他:“没事的,高明。你没有犯错,我也没有怪你,不用道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很坚强了,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你……” “哥,你躲开。”高明突然打断他,然后一下就把水阀开到最大,让淋浴器落下的水把他自己从头浇到脚。 “喂!”刚喷出来的水是冷的,陈贤想阻止他,可还没来得及把花洒掰向别的方向,水就变热了。 哗哗的水声盖住了说话声,腾腾的水雾也隔开了两人。 无言地把睡前工作都做完,安顿好高明,陈贤俯身在床头调暗房间灯光,想着等会要不要再去阳台上坐坐。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轻声说:“哥,我感觉有点热,你看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陈贤又是用手探,又是头贴头,又是拿体温计测,结果都正常。 “不舒服吗?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我想吹吹风。”高明扭头看着窗口方向。 “开什么玩笑?外面那么冷,大晚上的吹什么风。” 第118章 “觉得有点闷,胃也胀,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你最近总是胃不舒服,还会吐,得找时间带你去好好检查一下。”陈贤说着,隔着睡衣摸到高明的肚子上,有些凉,手感却柔软,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他帮他揉了一会,听到他轻声叹气。陈贤好像理解了他在闹什么,沉默了阵子,给他盖好被子,真的去把窗拉开了一道缝。 山里清新爽冽的风吹进来,房间里温度很快也低下来。陈贤打了个激灵,回身去看床上的人。 那人已经不敌睡意,靠在一堆枕头上没了动作。 陈贤托着他,把他身下的枕头一个个撤出来,好让他能躺平。 忽听得他困乏不堪的声音:“哥,我冷,抱我睡……” 他折腾这一夜,就是为了顺理成章说出这句吧? 其实不用这样弯弯绕的。 高明,你就直接说,我会听。 你就直接说不想分开,我会听的。 陈贤坐到床上,把人拢到怀里,轻抚着他。 怎么可以顺其自然? 其实自己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观。 就算躲起来,眼不见也不能真的心不烦,还是会惦念。 因为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抽手已经来不及了,感情已经早就扎根萌芽,渗透入骨血了。 怀里的人睡熟了,呼吸变得绵长有规律。陈贤小心地抽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他去关上了窗,冷寂漆黑的房间让他又起些胡思乱想,于是悄悄换了件衣服,逃出门去。 可这偏远的度假村周围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又走到了会场。 这群科学家们好像就不用睡觉一样,尽管夜色已深,会场内依然热闹滚滚。他们三五成群地喝着酒,谈论着学术。一些年轻人在玩桌上足球,吧台附近还有人在弹钢琴唱歌。 陈贤从冰桶里给自己拿了瓶啤酒。 开瓶的时候,身边来找杯子的男人让他觉得很是眼熟。 想了想,此人正是高明的导师,之前在网站上看过照片,前两天也见过高明和他讲话。 “刘教授是吗?”陈贤主动打了个招呼。 高明的博导大概五十来岁,看起来人还不错,热情又平易近人。听闻他是高明的哥哥,和他聊了起来。 “高明是我很好的学生,踏实肯干,能力强,是不可多得的学术人才。只可惜……” “您别这么说,尤其别在我弟面前这么说。”陈贤摇摇头:“不可惜,他只是身体不好了些,还是可以做研究的。” “到底不好到了什么程度呢?”刘教授问出来又觉得不善,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休学复学我是签了字,但他现在恢复到什么程度了我不了解。我知道出于尊重个人隐私不应该问的,但我实在担心他继续做下去,身体再出什么事。这么说吧,我不会提出高于学校官方的要求,他只要能走完流程,就能从我这顺利毕业。可是这孩子,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挺执着的。” “我们……”陈贤没想到高明的导师会跟他说这些,有些不知所措。 “大家都是为了他好。高明想走学术道路的话我当然会全力支持,但毕竟我们是实验学科,是很辛苦的,身体的事我没法帮他把控。你们家里如果有什么要求,我可以帮你们劝劝他……” “谢谢您刘教授。”陈贤明白了教授的意思,点点头,却没有顺着他说:“高明……我弟做什么打算我都支持到底。感谢您关心,也感谢您给他机会继续读书做研究。我想,他应该也不愿意被特别关照,您……您也不用有什么顾虑,有家里给他做后勤保障。” 刘教授笑笑,眼镜片后的鱼尾纹露出一些憨厚的样子,道:“高明生在个好的家庭,幸事。也谢谢你啊,小高。” 陈贤怔了下,有点尴尬地点头微笑。只怪自己一开始没介绍清楚,他也没去解释纠正,只又感谢了一番高明的导师。 喝光了瓶中的啤酒,陈贤迎着夜色在从冷清的小路往回走。 脑子里都是高明。 没生在个好的家庭,已是人生一大不幸。 没有个好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要是再没有人理解他、支持他…… 高明的未来在哪呢? 其实陈贤此前未曾真的关心过这问题,他不在乎高明做什么,只要高明好好活下去就好了,生计之事,由他来操心。 可对高明来说,有所为有所可为,或许才是能支撑他活下去的前提之一。人若没有牵挂没有目标,很难保持生的欲望吧? 自己足够成为他的牵挂吗?又有什么能做他为之而生的目标呢? 他想了一路,又一次自责于自己的靠不住和不负责任。 又一次决心不能离开他。 陈贤回到房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匆匆洗漱好换了睡衣,刚好到时间帮高明翻身。 蹑手蹑脚爬上床,才刚抬起手,就被床上的人拉住了。 黑暗中看见高明大睁着眼睛,湿漉漉的目光带着哀伤的乞求。 “我自己来吧。”他悄悄地说。 “你没睡着吗?”陈贤问。 “你又去哪了?不是答应了抱我睡吗?你不抱我,我怎么睡?” 陈贤欲言又止,看着高明自己翻成侧躺,然后朝他伸着手。陈贤听话地在他身边躺下,把他抱进怀里。 第119章 “好了,睡吧。” 高明拽了拽陈贤胸口的睡衣,垂眼道:“我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 他往他怀里钻了钻。 陈贤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别怕啊,我不离开你,快睡吧。” “你又喝酒了……”高明喃喃。他不喜欢他喝酒,但他只有喝了酒才会说些他想听的话。 算了,最后两天了,爱喝就喝吧。 刚好自己可以带走这些酒后的真言,往后靠它们过活。 作者有话说: 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去冲个澡吧。 第71章 尾宿一 denebakrab 上 会议最后一日。 一切都和前面几天一样,早餐后紧接着一整个上午的会,中午一小时午休,然后马不停蹄又是一下午报告。 晚餐前有两个小时自由活动,虽说是自由活动,参会者还是大多都聚集在会场继续交流讨论。高明撤下自己的学术海报,经过一排排展板,退到会场门口。 他在那孤单单地坐了几分钟,静静地看着这曾让他无比向往的世界。 梦该醒了。 大门关上,他重新将自己与那些热闹隔绝。 高明回到房间时,陈贤正一边开着视频会议,一边劈里啪啦打着字。他只用眼神和高明打了个招呼,就忙着应付网络对面的人。 心不在焉,陈贤匆匆沟通完退出会议,转头看着刚刚一直默默坐在墙角的高明。那人见他视频打完了,开始把房间里散布的个人物品往行李箱里收。 “你干嘛?” “明天就要回去了啊,该打包了。”高明面无表情地答。 “回去什么?不是还要去瑞士?” 高明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一下,眨眨眼,却还是把手里的电脑充电线扔到包里:“别再给我虚假的希望了,你陪我到这,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不想回去,假都请了。”陈贤烦躁地拢了拢头发。 “早点回去,我放你自由。” “不行,你还欠我一次摩天轮呢!” 高明身体晃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像是要哭了:“陈贤,你玩我吗?” 陈贤站起,两步上去扶住高明,无论他怎么摆手推开,都重新黏住他,像块甩不脱的口香糖。 “你放我自由,那你自己要怎么过?”他牢牢盯着高明的眼睛。 “那不关你事。” “怎么不关我事?” “谢谢你这两年帮我那么多,我还有点积蓄,我去申请政府的残疾人院舍,实在不行,我还能回老家生活……”高明笑了笑:“不用担心我,我能自己过。” “你生病怎么办?谁照顾你?” “应该有社工,你放心,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不是死不死的问题,高明!” “陈贤,你干嘛非要赶尽杀绝、不留情面?你是希望我认清自己无能,求你不要离开我吗?!”高明忍不住了,越说越激动,眼里都蓄积出泪:“你少这么傲慢了。你这时候表演深情干什么?你松手!” 陈贤却抓得更紧,怕他动作太猛从轮椅上摔下来,他干脆跪在地上撑着他:“高明,高明,我知道自己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伤了你的心……但我那时候不清醒,我被噩梦吓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忘了我那些话,我不想分开,我做不到……” “你那天也是这么说的。你做不到。”高明在颤抖,上下牙咬出了声音。 “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 “我没有一点骨气,我可以给你无数次机会。”看着最爱的人跪在面前求他,高明放弃了挣扎,眼泪唰唰流出来:“你可以每做一次噩梦就不要我一次,只要你再说一句后悔了,我又会屁颠屁颠回来。可我现在自己也认为这是不对的了。我不能允许自己是你做噩梦的原因,我也不愿意给你制造更多噩梦……” “什么?” 高明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陈贤,我们在一起,是不对的。” “为什么?”陈贤茫然:“你不是觉得,上一辈的错和我们无关吗?” “我是这样觉得的,但同时我也觉得,我们这一辈,再这样下去,会酿成新的错。” “什么错?” “那要你未来才能体会。陈贤,我会毁了你的。” “怎么可能?高明,你毁不了我,正好相反,你救了我,你重塑了我。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陈贤追着他的瞳,好像想看穿他的心:“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我没有未来了,我没必要有未来了。”高明眼里的光扑闪着:“你说得对,我无牵无挂。我只要能看着你幸福,就算了了夙愿了。” “看着我幸福?”陈贤不理解,不自觉地摇晃了两下高明的身体,想要逼他给答案:“你若没有未来,我要怎么幸福?你告诉我,这怎么做?啊?” 高明憋不住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泪了,他低下头,声音都嘶哑起来:“你要我怎么样?你还要我帮你找个老婆吗?” “什么??”陈贤终于松开了手。 “你值得更好的。我不能带你走错路。那个没有我的未来,更轻松、更正常、更容易幸福。” “什么呀?我现在怎么不正常了?我人生中能想起的最轻松的时刻,是和你在一起。最觉得自己像在活着的日子,是和你在一起。最接近幸福的瞬间,都是和你在一起……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第120章 “我是男的!” “我知道啊!”陈贤站了起来:“我打从第一次见你就知道啊!” 高明不知道怎么陈贤好像就是转不过那根筋,哽咽着补充道:“我爱你啊……” “我也知道啊。” “我……我不能和你结婚生子!” 陈贤才一脸恍然大悟似的,张开了嘴。又像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怪话,气得要命。 “……原来你觉得结婚生子才是幸福?” “总有一天你会觉得的……我也……我也不希望你孤独终老。” 陈贤剧烈地喘息着,狠狠盯着轮椅上的人,把想要爆出的粗口都憋住了。 他吸了两下鼻子,看着旁边眨眨眼,让眼眶里的湿润都蒸发掉,才又开口艰难地说:“那你和她有什么不一样?你不一样是把自以为好的强加给我?想让我来实现你的遗憾?” “你自己好好活下去!你想要的人生,你自己去过,不要寄托在我身上!” 陈贤说罢摔门而出。 像吞掉了一只河豚,在胃里翻江倒海,它也生气了,鼓起来,尖刺扎穿腹膜扎穿心包。 陈贤在走廊里晃荡,无助又难过。他知道是自己错了,爱他也是错,挣脱他也是错,求他原谅也是错,不顺着他离开也是错…… 错上加错,一错到底,只是因为想找到一个让自己不那么恐惧不那么痛苦的状态,可这些错全都加害在了高明身上。 还这样吼他。 怎么好意思一次又一次地求他再给机会呢? 一次又一次,用这些机会再伤害他。 第72章 尾宿一 denebakrab 下 应该放手的,但不是因为自己想要什么“幸福的未来”,而是应该放他远离自己,避免他再受伤。 两端看似都是理智,但也都是错。 幸福根本与我无关啊。陈贤想。 更何况,没有你的未来,更不会和幸福沾上什么边。 他走到了走廊尽头,夕阳的光斜着淌到地上,照在他灰色的毛袜子上,让这灰色变得像暖色一样。 他想起上学的时候,被高明拽着跑过那条又长又暗的走廊,冲到烈日暴晒下的球场上。他想起分班之后,那个调皮的家伙走过教学楼下,总要拿镜子把阳光反到他教室里。他想起在医院照顾住院的高明时候,自己看着外面的日光把他们分隔开,把高明留在阴冷的地方。 他本是个温暖明亮的人,短暂又热烈地燃烧,有他的地方就有光。可后来的他变得微弱,自己信誓旦旦要把他带给过自己的活力还给他,现在这做的却都是些什么? 自己的一次次作茧自缚,也令他变得畏首畏尾。自己的困惑也沾染上他,让那个勇敢潇洒的高明也为重重纠结所困扰,空受无妄之灾。 再这样下去,怎么活? 再这样一味地逃避,任事情发酵,是要和郁结同归于尽? 不行啊,高明是他的核心,他的火光需要小心翼翼呵护才能继续燃下去。如果分开,他会不会又变回刚出院那样几近熄灭? 他表演坚强给自己看,是不是又想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回归自暴自弃? 不该离开他,不能离开他,他说过需要自己的…… 陈贤心里乱成一团,又老担心高明出事,没多久,他就踱步回了房门前,又不知道进去要怎么相对怎么开场,就一直在门边留意听房内的动静。 突然门锁弹开,门被拉开,高明穿戴整齐地出现。 他看见陈贤,眼神动摇了一瞬,又收敛回去。 “干嘛?”陈贤问。 “closing remark。”他回复的语气疏离。 “还听那玩意?”陈贤看着他红肿的眼,心里过意不去。 “有始有终。”高明惜字如金。 回到第一天开会的大会堂,还是一模一样铺着红绒布的条桌,一模一样的顶天立地大屏幕,陈贤还是一样坐在高明旁边。 可他们中间像隔了什么,陈贤不敢去拉高明的手了。 会方开始颁最佳演讲奖,被念到名字的演讲者依次起身上前,他们两个都没什么兴致,就像机器人似地拍手。 气氛有些微妙,鼓掌间隙出现了一阵躁动,大家左顾右盼,主持人又重复念了一遍:“mr. ming gao. from the university of …” “诶?你诶。”陈贤突然反应过来,转头作势要起立。 高明也回过神来,淡然地举了下手,道:“yes, sorry.” 他拒绝让陈贤帮忙,自己驾驶着轮椅离席。他没有上主席台,而是和颁奖嘉宾在台下握了个手,配合着照了张相。 等他回来,陈贤说了句祝贺的话,想趁着这个机会多聊两句缓和两人的矛盾。 高明却回他:“这只不过是照顾我。我明白的,只要我坐在轮椅上,能完整说完几句话,这个奖就会落在我头上 ” “你怎么这么说?”陈贤诧异。 “我有那个自知之明。我讲的甚至还不如平时组会好。” “你的自我感觉也太差了。虽然我是外行,但是我觉得你比别人讲得都好,你讲的我听得进去。我能明白你研究的东西有意义,而不是别人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高明把证书卷成一卷挡在嘴前面,看着旁边嘟囔了句什么。 “什么?”声音被掩盖在掌声里,陈贤没听清楚。 第121章 “没事。” 气氛还是很尴尬,陈贤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这么尴尬,第一次发现心里有憋不住的感情能让他那么难过。 科学家还是很讲效率,闭幕式没有太多废话。很快就结束,全员一起移步到餐厅参加最后一场晚宴。路上先后几个人来和高明闲聊,陈贤干脆退后几步,给他们空间。 看来那几天自己没跟着他,他交到了些新朋友。 陈贤看着他在人群簇拥中的背影。 和以前也没有太多变化。即使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也是很受欢迎的那个人。 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了。周围人又太多,很快就被人群遮住了视线。 陈贤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失去他了。 他犹豫着还要不要和这些人吃最后一顿饭,走走停停。但心里还是担心高明,想至少看一眼他好不好,于是继续朝宴会厅踱步。走到门口,才发现刚刚走在前面的人,正坐在那等他。 目光不期而遇,他们没交流,只用眼神打了个招呼,就心照不宣地一起进去,在门口找了一桌就坐。这次都是大圆桌,很快有另外四位参会者加入了他们。 服务生来开了三瓶酒,一个一个问他们要喝什么。 问到高明,他没点头也没拒绝,只说了句“thanks”,于是服务生给他倒了一杯香槟。 陈贤抢先给自己倒了杯蒸馏水,换走了高明面前的高脚杯。 高明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那场晚宴从八点一直吃到了十一点多,高明一直在强迫自己和另一边的人聊天,东拉西扯,从神经干细胞谈到非洲昆虫又谈到气功。他看起来聊得很尽兴,不断地开始新的话题,其实只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听进去面前这头发花白的白人教授在说什么,大脑也无法处理对话。 他太在意陈贤了。余光里看见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桌上的白葡萄酒见底了,他又动手去开一瓶新的红酒。 红宝石一样剔透的佳酿经过细长的瓶口,翻涌着流淌进酒杯里,和刚刚还挂了一些在壁上的白葡萄酒混在一起。 陈贤的动作很慢,几乎没搞出什么声响,高明却觉得很刺耳。 直到他倒第三杯的时候,高明猛地转过头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贤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一颤,酒瓶和杯口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冷淡又迷离地和高明对视了一阵,然后茫茫然地放下了酒瓶。 甜点终于上来了,是一小块黑森林蛋糕,上面的樱桃紫得发黑。 只吃一口,高明就发觉,这里面应该加了不少的酒。 没有人提醒他,没有人管他。 这就是以后的常态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陈贤,那人三两口就吃完了自己那份,好像丝毫没有尝出来蛋糕的问题。 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太多酒没尝出来,还是他不在乎了。 高明专心致志地吃完了那块蛋糕。 无论是酒精还是黑巧克力,这些苦涩的味道他都没有多喜欢,只是因为陈贤喜欢,他愿意去效仿。又都是些陈贤不让他吃的,他总想通过被约束而感到被在乎。 心里苦了,这些东西吃起来也都是甜的了。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被冷落了一晚上的陈贤放下小叉子,没什么表情地说,然后朝刚刚一直和高明聊天的教授也客气了几句。 语罢,陈贤向后推开椅子准备起身。 “你陪我来的,不带我回去吗?”高明忽地转回头,视线追着他,说着说着好像要哭了。 陈贤一瞬间非常茫然,茫然过后是控制不住的悲伤,他眼神飘忽了几下,闭着眼点点头。 两个人并排走过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各怀心事。地毯到头了,是酒店大堂的大理石桌,上面还摆着和他们入住那天一样的干花。 谁也不愿意回去,最后一夜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谁也不愿意回到前两天那种气氛。 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讲,不愿意就此结束。 陈贤看着旋转门外黑漆漆的深夜。酒劲上来了,身上飘忽忽的,但心里的难过只增不减。 再不说些什么,就真的要失去他了。可还能怎么说呢?要怎么开口呢? 陈贤想着,感觉胃都拧在一起了。 应该拧脑子的,看看这脑汁绞尽,还能不能有转圜的余地。 他把指甲抠得啪啪作响。 突然听到旁边的人打破了无言,他说:“我们出去吧。” 陈贤转过头,看着轮椅上的高明。 “反正你回房间也是坐在阳台外面,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坐坐。”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大门,淡淡地继续说着,好像故意要把话说得伤人:“坐坐,我还是做得到的。” 作者有话说: 老陈啊,最后的机会了啊!把持住! 第73章 勾陈一 polaris 今夜看不到月亮,半山腰空气清透,漫天繁星闪着璀璨的光。 陈贤拉了拉衣襟,跟着高明的轮椅走。他低着头,发愁想说的话要如何措辞。 电动轮椅开到了木栈道突出的一方平台上,前方无遮无挡,视野非常开阔。山间足够暗,地平线又平坦,甚至能看到角度极低的星。 高明指着垂在天边的亮点,开口道:“你看,那是天津四。” “什么寺?”陈贤停下来看他在看哪。 第122章 “天津四,星星的名字。” “星星都有名字吗?你怎么认出来的?” “天鹅座很好认,几颗星星组成个十字架的样子,最亮那颗就是天津四,十字架中心那颗叫天津一。” 陈贤跟着眺望远处的夜空,问:“哪有什么十字架?” “噢,怪我。有一半在地下呢,现在不是观测天鹅座的最佳时节。” “那你怎么认?” “靠星座的相对位置。”高明往高处指:“那里五颗可以构成一个正方形加一个三角形,像王冠,那是仙王座。往西一点,那边又有五颗星,连成个‘m’,那是仙后座。相对它们北边的那个位置,就是天鹅座的天域。” “哪是北?” “哈哈哈,我哥找不到北了。”高明开心地笑了两声,好像刚刚的一切消极情绪都没有过似的。哈气化作温暖的白雾蒸腾起来,很快就消失在浓黑的寒夜中。 他继续讲:“方向可以靠北斗星判断,有个窍门,叫‘东南西北,春夏秋冬’。你看出那个勺子的形状了吗?现在是春天,那个勺柄指的方向就是东。现在还没到午夜,不是很准,但仍然足够帮助判断,我们面朝的方向是北。” “北斗不是七星吗?怎么只有六颗?” “你仔细看看,第四颗有点暗。”他也伸手指向中天,数道:“天枢、天璇、天玑、天权,那四颗构成一个四边形,第四颗,天权最暗,是唯一一颗三等星。” “北斗七星也有名字?” “当然,最亮的那颗叫玉衡。诶,你记得我那个师妹吗?她就叫煜珩。不是一个字,但音一样,所以我给她起外号叫‘仙女’。” “你都多大了,还给人家起外号。”陈贤终于说出一句不是问句的话。 高明笑了笑,又抬起头来,指向低一些的方向,道:“那边还有七颗星,像微缩版的北斗七星,能看到吗?尾巴上那颗最亮的,是北极星。准确地说,叫勾陈一。” “喔。”看他很有兴致地讲,陈贤也就专心地听,顺着他的讲述问:“为什么它还有两个名字?” “北极星更像是个职位,是会换届的,比谁更靠近北天极而已。以前曾经是右枢,就是那边那颗不怎么亮的星。再后来,先后轮到北极二、北极五,都没有现在的勾陈一亮。再过一两千年,就是仙王座那个尖尖——那颗少卫增八当北极星了。”高明顿了顿,继续说:“我们现在拥有上下……可能八千年间最亮的北极星。” 陈贤已经搞不清楚高明在说哪颗星星了,但这些话让他在这静谧的山间感受到一种空旷又宏大的感动。 上下八千年最亮的北极星,就在他眼前。 居然不珍惜? 他好像突然开窍了,感叹道:“我可能只活短短八十载,却得以知晓八千年的宇宙变化。” 高明笑了:“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所谓永恒,只是人类给限定的尺度太小而已。” “嗯。”陈贤把繁星都装进眼底,低下头看着高明,郑重地说:“我这一生都会记得今夜,都会记得天津四、勾陈一,都会记得上下八千年的北极星,都会记得你。这是短短几十年,确定不会变的事了。” 高明盯着他愣了两分钟,悲伤从眼眸间流过一瞬,接着一扫而空,反而笑出了声。 他摇摇头道:“不够,你还得教给你的孩子、你的孙辈。这些星宿的名字和故事,要一代一代传下去,让这些知识成为人类永恒的记忆。靠你来创造永恒,成为永恒的一部分。” “不必,那么多天文学家历史学家呢,让他们子子孙孙无穷尽吧,我只要你就行了。”陈贤说。 高明茫然半晌才开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陈贤点点头,自言自语似地说:“短短几十载而已。我想要的生活,我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是什么?” “我这辈子,可能都在寻找光亮。”陈贤答非所问。 “什么?”高明用了点时间反应了一下:“那光亮是什么?” “难以形容。穿透层云,遥遥在天上,指引我不再畏惧的希望吧。它告诉我,不要留恋黑暗,有更温暖的地方,有更和煦的风,有更美好的感情,有更值得期待的日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如日月般是实体,也可能只是虚幻的想象。” 穿透层云,遥在天际那么高,指引希望的光亮,如日月。 这么说你能懂吗? 这辈子全部的文学功底,都用来说这段话了。 陈贤看着轮椅里的人,深呼吸了一下。 显然高明听出了意思,陈贤这出乎意料的表达令他动摇,加重的呼吸被面前溢出的团团白色雾气暴露无遗。 “你是喝多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高明声音有些颤抖:“我会当真。” “我很清醒的,高明。”陈贤说着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到高明身上:“我没喝醉。我对自己酒量心里有数,喝到现在这个程度,我最清醒,也最真实。” 高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轻轻地问:“你想清楚了?你那些恐惧,那些迫不得已,你都敢去面对了吗?” “我是胆小怕事。我还是恐惧的,但我有更怕的事情。” “还有什么更怕的?”高明殷切追问。 “你能想象漆黑的夜空吗?没有云,没有月亮,一颗星星也没有。”陈贤顿了顿:“那就是我的世界的样子,在你出现之前,是没有光亮的。” 第123章 然后他抬起头,让星光再次洒满双眼:“而现在,我看得到银河。这些光,都是你带来的。” “你曾问我在找寻什么?其实,我一直都在找这些啊。”陈贤夜色般浓黑的瞳灼灼地看向高明,虔诚地说:“原来我要找的光亮,一直在我身边。” 听他这样说,高明满足了。就算这人是喝多了,明天醒来不认账,也足够了。 那让我听个够好吗?高明想着,试探着问他:“回去,还分开吗?” “不要。这辈子我都不要分开。我要你这件事,我会让它成为永恒。” 他今夜真是什么都顺着自己说啊。高明嘴唇颤了颤,还是难以置信:“我可以……我真的可以拥有你吗?” “只要你还能接受我。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不会辜负你。” “你确定……确定自己能喜欢同性吗?” 陈贤摇头:“无关男女,我的取向是你。” 高明望着他,定住了良久,然后突然低下了头。 陈贤忙在他轮椅前面蹲下,自下而上观察他:“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那人摇了摇头,说话带了些鼻音:“没有,我在心里欢呼呢。” 陈贤笑了,放松了下来:“你再给我讲讲吧,每颗星的名字,每株植物的名字,每种动物的习性。”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高明看向他,泪流满面,说得诚恳。 “别哭啊……”陈贤拽起衬衣袖子给他擦去眼泪:“别哭,跟我在一起,要幸福。” 这世上和我同时存在的一切,它们在这光亮下,才有了具体的形状。 在这北国寒冷的春天,我终于看清了世界的轮廓。 仰起头看向中天,那里还有非常明亮的五车二,看起来是一颗星星,其实是一对联星,然而四颗星加起来亮度都不敌不远处的火星。 火星,明明不是恒星,只是因为近,看起来那么炽热那么亮。 陈贤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些系内行星,靠着他的太阳,才能反射些光和热。 荣幸、感动,却也惭愧。 其实太阳用来温暖和照亮他所耗费的能量远不止于此啊。 可自己却一直躲在背阳面,自欺欺人地说,这星球就是冷如荒漠。 高明又换了个方向给他指双子座,讲那两颗长久地陪伴着彼此的明星,讲狄奥斯库洛伊兄弟二人被传颂至今的神话。 都是以光年为计量单位的遥远太阳,到达地球仅剩那么微弱的光,却足矣载入史册。 这就是他说的永恒吧? 陈贤靠在轮椅边看着夜空。 永恒真美啊。 一种超越现实却又无比现实的珍贵,一种跨越生命长度的忠实,一种可以承载愿求的遐想。 陈贤在心里将告白偷偷说给繁星。 相拥而眠,似孤冷无依的人在浓夜拥抱一团篝火。 陈贤觉得,自己在这夜色里跋涉太久了,太久了…… 他忽然想不懂自己一直在坚持什么,怎么能放开这得之不易的温暖? 为什么要过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为什么要克制自己的欲望? 沉重的锁链,这么多年泡在心里的泪池中,也该生锈了。 遮天蔽日的幕布被点燃,一颗太阳坠入心房,沸腾了池水,那炽热的蒸汽是让人眼盲的白,像倒流的瀑布似的,倏地飞腾,争先恐后向上冲,让黑暗无处遁形。 这突如其来的暖流让陈贤的泪腺失防。 他第一次因为欣喜而偷偷流泪。 原来自己空荡荡的心,可以装下这么多感情,也可以被一个人就填满。 他始终没有说爱他。但那夜的星光足矣照亮今后每一个梦境。 作者有话说: 23:25:28 19-02-2025 51.8895°n 10.2336°e 第74章 北斗七 alkaid 上 “去哪啊?” “上车就好,我都安排好了,不用操心。” 高明撑着轮椅,看他的爱人利索地把行李箱一个个码进后备箱。他已和导师以及瑞士那边的教授都打好了招呼,陈贤也把返程机票改签到了他签证有效期的前一天。 旅途还没结束,生活也没结束,他和陈贤也没结束。 这次高明决定不要去想什么“好像做梦一样了”,这就是现实,实实在在,有一天算一天的幸福。 驱车经过一段盘山路,很快到了最近的城市。本只想顺路吃个早餐,却没想这座古朴的小城也藏着惊喜。 戈斯拉尔的清晨,阳光穿透薄雾,温柔地洒在这座千年古城的街头巷尾。中世纪风格的木桁屋架建筑、古老的鹅卵石街道、还有藏在小巷间的女巫装饰,无不新奇。这座古代被誉为“北方罗马”的城市才刚刚苏醒,他们就在这古朴的宁静与祥和中漫步。 寻得一家温馨的咖啡馆。推开木门,马上被浓郁的咖啡香气和热情的微笑迎接。 在窗边的座位就坐,陈贤迅速点好单,高明却对着餐牌看了又看。 “选好没?”陈贤微笑着看他。 “我想喝热可可欸……”他不敢说自己其实想尝尝这里的咖啡,退而求其次。 “不行吧?巧克力也是有咖啡因的吧?你喝了会不舒服。”陈贤说着又重新翻开菜单。 “decaf行吗?”高明怂怂地问。 “decaf又不是zero caf,算了吧你,我可不敢让你冒什么险,乖乖喝牛奶。” 第124章 面包是刚出炉的,热气腾腾,搭配着细腻的黄油和杏子果酱,香脆可口。再尝一些薄切的火腿和奶酪,又被浓郁的烟熏和奶香味占据了味蕾。 高明嘬了一口热牛奶,有点遗憾地想着此刻这若是一口香浓的咖啡,一定更是绝配。他想象了一下它在口中释放出苦涩和馥郁,视线滑到对面,倒也不馋了,因为有陈贤与他对坐,已经令这一餐足够满足了。 他也不想问今天的目的地是哪了,只要有陈贤在身边,就已经是到家了。 从戈斯拉尔出来,很快又上了高速。路上变成了平坦的地貌,两个小时不到,车拐上另一条高速,一路向南,午前就到达一座更大的城市。 高明在路上睡着了,车停在城中心等红绿灯时,他才被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一睁眼,看到那声音来自正从宽阔的十字路口驶过的电车。 “哇……”他不由得惊叹出声。 马路另一面,是莱比锡大学熠熠生辉的冰蓝色玻璃。小广场上人来人往,白洞洞的日光照着这一切,是梦里都不曾见过的景象。 “不是去瑞士?怎么绕到这?” 陈贤笑笑,打了转向灯,将车驶进一条安静的街巷。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故居在老城区外面,路上尚有未融尽的积雪,轮椅的胶胎和鞋底一齐,压在上面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室内展有音乐家的生平、作品、水彩画手稿、以及各种零碎的旧物……楼上还保留着当年他们举办音乐会的小厅,丰富的资料和实景让年轻的作曲家和朋友们快乐的回忆栩栩如生。门德尔松家族人才辈出,之前从未听闻过的姐姐芬妮同样是个很有才的作曲家。 有些东西是可以代代流传的,比如诗歌,比如音乐。它们跨越历史长河,仿佛获得了永生。 而平庸之辈们只能作为历史的一部分随波逐流。陈贤想到次贷危机爆发那年,自己还在上中学。母亲的工作受到经济环境影响,常常令她赋闲在家。那阵子她更加偏激,盯他盯得更紧,还会跑去他学校门口闹事。父亲那边生活费汇迟了些,她也把事情闹得很大…… 人都是这么渺小啊。 疫情过去几年以后,本以为经济会逐步向好,结果根本后劲不足,裁员降薪潮后知后觉一样席卷整个行业。新人削尖了脑袋也得不到留用的机会,往年络绎不绝的猎头如今也不再频繁联系,连大佬被炒了都会面临长时间的空档期,人人自危。项目质量下滑,工作量持续增加,然而成功撮合的交易却越来越少…… 陈贤顶着被炒的压力也毅然决然请了长假来陪高明,也是因为这样喘不过气的生活,让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好像一切都在失控。 环境影响人的心境,眼前的困难好像都是天大的事。 但其实呢?时间那么长,过去了就如过眼云烟。 人又真的很顽强。 陈贤总觉得,和高明相处,能让他在时代的漩涡里找到一丝安宁。高明会关心许多与现实利益无关的事物。他明明失却了很多,却依然保留着什么陈贤形容不出来的稳定力量。 因为没有那力量,所以陈贤常觉得自己好似无根之萍。他的生命在哪都能继续,但也就是碌碌无为,四处随便飘飘,微不足道地活活,等待终有一天消失。 虽然模仿了高明这么多年,可他们归根结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高明说他追求的是永恒幸福的可能性,而陈贤从未想过要幸福、也不相信永恒,这三十年人生,都是教会他计算得失、教会他分析怎么表演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认识这个家伙这么多年了,还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费什么劲接近自己?为什么大度?为什么原谅?为什么要爱? 是不是只有没有目的的人,才能这么豁达,才能如此勇敢顽强? 明明看的是音乐家的故居,陈贤却对着那些展品想了一大堆别的事。 底楼的互动展厅可以温习门德尔松的全部作品,偌大间房就只有他们二人,高明却要和他挤在同一个桌前,分享同一副耳机。 他选了一首无伴奏合唱,陈贤看到标题写着“3 motets,op. 69 mwv b60”。 平静的和声像高空中层层的云片,交错流动,又互不干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音乐在耳边,高明轻柔的话语也在耳边,他在诉说着对音乐的感受,琥珀色的瞳流着和煦的光彩。 “这首经文歌写于 1847 年 6 月,你记得他姐姐芬妮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高明自问自答:“同年5月,在一次排练中意外中风。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 陈贤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就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又接着说:“nunc dimittis——‘主啊,现在您可以让您的仆人安然离去’,这是先知西缅历经一生等待,终于见到婴儿耶稣时吟唱的颂歌。他终于等到了上帝应许的救世主,终于能安心离世。门德尔松用简单、强烈的平静加上一种极强的自信,将这个故事谱写成旋律,我相信他在其中还蕴藏了更多无法言喻的内容,借由音乐来表达。 他说完仍旧用手撑着头,温柔地看着陈贤。 看他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高明微微笑了笑,轻松道:“我是想说,哥,人类社会,不只是乌七八糟噢。” 第125章 高明没有讲那首f小调第六弦乐四重奏——那首“芬妮的安魂曲”,那首作曲家真正用来表达无法抑制的失去亲人悲痛的曲子。那太令人心碎了,那样的痛,他希望陈贤永远不要体会。于是他故意挑了这曲稍早几个月完成的颂歌,愿它能帮助劝慰陈贤:若真有那天,别怕,别悲痛欲绝,别陷在对死亡的恐惧里,一切都会好的。走自己的路,该放手时放手,会迎来救赎。 陈贤紧贴着高明的轮椅坐着,听不进去那些旋律,也听不进那些细语。满脑子都是双眼源源不断偷来的他的样子,是他弯弯的双眼皮、是他细密的长睫毛,是他看起来很柔软的唇、还有他在平板电脑上划来划去的修长手指。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哥,想什么呢?”高明看着他快要拉丝的眼神,弯了嘴角。 “嗯。”陈贤点了点头,慢半拍地应道:“是的,不只是乌七八糟。” 他盼这一天,也好像盼了一生了,幸好不是在命之将尽时才盼到。陈贤想着,张了张嘴。 可语言太贫瘠了,表达不出现在心里所感受到的充盈。这么动心的时刻,他却只能想到那个把强酸倒进蔗糖的化学实验——欲望就如它似的,乌漆嘛黑地、冒着烟膨胀。 于是双唇又抿上了,他咽下自己不合时宜的妄想,扬了扬眼皮,岔话道:“我们换场吧,巴赫还等着你呢。” 第75章 北斗七 alkaid 下 从门德尔松故居走到圣托马斯大教堂,刚好穿过莱比锡大学,得以近距离游览一下。 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以优雅的线条和对称的结构为特点,展现出和谐的美感;巴洛克式建筑则以华丽的装饰和丰富的细节著称,尽显奢华。哥特式建筑拥有高耸的尖顶和细长的拱窗,神秘而壮丽;这些古老建筑分布在现代风格的新建筑中,与后者简洁的线条和创意的造型交错,形成了鲜明对比。 宏伟的歌剧院前门庭若市,马路另一边的布商大厦里也正上演着音乐会,教堂里传出管风琴庄严而富有层次的声音,再走几步,集市广场又有人在拉手风琴,艺术气息遍布全城。 这座城市与清晨的戈斯拉尔截然不同,沉稳、繁华、又活力盎然。 巴赫的雕像伫立在教堂前小广场上,与背后宏伟建筑坚实的石墙一同见证了莱比锡的历史变迁。 双双步入教堂,他们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有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从祭坛上空仿佛圣光显现般,投射出一条光之路。圣坛前的地上,一方墓碑即是巴赫长眠之处,有一支玫瑰摆在墓地一角。 他曾是这座教堂的音乐总监,为其谱写了无数动人的赞美诗。烛火摇曳,高明想象着当年巴赫在这里指挥的场景,想象那些精妙绝伦的旋律,定能穿透心灵。 陈贤陪他立了一会,慢慢向另一头走去。走过教堂的回廊,每一步都似踏在历史的痕迹上,无论时间和空间上,他都感觉自己那么渺小。古老的石柱支撑起层层拱顶,坐在这里,仿佛能听到过去的人们在此祈祷、悲伤、欢喜的声音…… 教堂钟声响起,回声叠着回声,像浪一样激荡,冲走脑海中一切杂念。陈贤痴痴望着穹顶的吊灯,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好像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就如引领他们至此的莱布尼兹所认为的,这世界是最好的一个。 冥冥之中有光指引着。 他看向高明。 轮椅上那人眼神的温润里,还流淌着别的东西,令他同为渺小的人,却可以目光坚定。 这一幕好像在哪见过。 回头看向他,总能找到坦然而坚实的眼神回应。 陈贤想起来了,是在他们少年时。 那人从不吝啬表达,一直爱得坦荡。自己用了十年去怀疑他,因着他半条命都没了才终于打消。难道还要再让他用剩下半条命去帮自己挣脱掉另外那些束缚吗? 渐渐飘远的钟声撞得陈贤有点想哭。 自己这么多年去学他,都只学到皮毛,都如空中楼阁。有什么更稳定更核心的东西,自己从来没能学到,甚至都说不上那是什么。 不是审时度势、投机取巧,不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不是瞻前顾后、步步为营……那不是和他自小接受的教育有任何关系的东西,陈贤无从学起。 是信仰吗?高明有信仰吗? 从教堂出来,高明一直都不说话。 “累了吗?”陈贤弯下腰去问。 高明摇摇头:“还好。” “怎么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好像明白了一点儿,小时候家里那么清贫,爸妈却执意要我学琴的原因。” “以前不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不懂他们为什么逼得那么紧,现在才知道,他们为我打开的那扇门后,藏着能支撑人活下去的热情。”高明看了看远方,说:“所以我,还是感谢他们的。” “每次听你提起父母,都是这样的态度。”陈贤迟疑了一下,问道:“高明,你一点都不恨他们吗?” 高明看了看他,不置可否,只似笑非笑道:“恨与不恨,有什么意义吗?他们和我,只是因果,只是既往,不会再有未来。” 高明说着,目光从陈贤脸上滑落到他肩膀,然后顺着外套缝线,一路飘到他微攥着拳的右手。 既然聊到这些,高明就仗着胆子去问:“哥,你呢?” 第126章 第76章 轩辕十四regulus 陈贤还是被他问得下意识地一愣。一番纠结过后,他决定实话实说:“我不记得了。我是靠遗忘,才过了这么多年的。” “‘无论什么报复或宽恕,都比不上遗忘更有效’,是吗?”高明浅笑了一下,看他没生气,松了口气。 “谁说的。”陈贤皱了皱眉反问。 高明却当那真是个问题,答道:“博尔赫斯,一个作家。” “为什么要报复或者宽恕呢?他们不配,我也根本不想想起那些。” “嗯……可是,你虽然不想想起,但它们挥之不去。”高明不敢挖得更深入,只安慰道:“哥,你不用刻意,不用太压抑自己,是爱是恨,你可以自己决定。” 不去屏蔽,不去刻意遗忘,直面它,直面自己的态度。 陈贤迷惘地闭上眼。 眼前不是黑暗,是日光照着眼皮的一片血红。 “我做不到像你这样,我恨他们,过去恨,现在恨,未来也会继续恨。”陈贤恶狠狠地说,重新睁开的漆黑的瞳中好像燃着烈火:“听你说感谢他们,我甚至更恨,我连你那份都替你恨——两倍的量!” 高明怔了一瞬。 “好可怕的话。”他这么说,但却笑了。 陈贤终于开始表达自己的感情,就意味着突破口有机会出现了。 “所以,是不是还是忘掉为好?”陈贤很快又恢复了温和的神态。 高明不置可否,只是说:“消极的记忆和情绪也可以化为正向力量。它们毕竟是一路支撑你到现在的东西,现在的你很好,我只希望你能轻松点。” 陈贤愣了愣,听着高明又问了两句。 “你能成为这么优秀的人,是因为这些恨吗?” “你的生活一步步变好,是因为这些恨吗?” 不,不。高明好像误会了,支撑自己到现在的东西,并不是这经久不息的恨。 是那个日渐模糊的印象,是那个少年的青春,是他的一句句感恩。 不是别的什么,是你啊,高明。 陈贤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这恨,只是自己的执念,其实微不足道? 遗忘也没什么大不了,没有这恨,自己也还是自己,也不会被摧毁? 世界的样子,只取决于自己对世界的看法吗? 抽丝剥茧一般,陈贤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地方松动了。 见他没有再说话,高明也没再追问。 陈贤已经很好很好了,如果没有儿时的压抑,他还可以比现在更好吗? 不必了。高明想。如果可以弥补他过去的不幸那自然好,但如果是为了改变现在的他,那大可不必。 干嘛总是这么严苛地要求他啊? 他老是说自己对其他人太过宽容了,却没怪过自己对他太苛刻了。 有细腻的音乐迎着他们的漫步由远及近。 市政厅廊道的转角有四位提琴手献艺,把他们对音乐的热情肆意洋溢在空气中。 不知不觉停下步履,两人围观他们演奏了一首又一首,直到周围人少了,乐手们停下来休息。 见他们二人还旁边,拿着小提琴的卷发女士走近,和他们寒暄。 很快聊得热络。听闻高明也学琴多年,不过因为些原因搁置了,乐手们直呼遗憾。 话题是陈贤提的,他笑着说起很久以前听“弟弟”拉琴,第一次觉得他不是完全不学无术。 事实何止如此?那个少年在凄美月光下的背影,孤单又笃定,让他永生难忘。他的琴声像充满怜爱的目光,穿透浓雾与他相遇,在寒夜中也如沐浴在温暖里。 说是在那一刻爱上了他也不为过。 只可惜后来自己在一个雨夜逃跑了,再没听过那样的琴声。 “musik ist h?here offenbarung als alle weisheit und philosophie. you always need it.“小提琴手说着,直接把琴递到高明面前。 演奏家和乐器的关系可似亲密的爱人,高明受宠若惊,反复问了几次自己真的可以借用吗? “sure!”女提琴手点点头:“hope it can make you miss music.” 得到首肯,他小心地接过琴和弓,像捧着一块珍宝。 一把好琴。精细的镶线,油亮亮的漆面,高明轻轻摸了一下,忆起自己拥有过的每一把琴。 第一把,应该是十分之一吧?记忆中初见也是这样油亮亮的。那时候自己还太小,对妈妈带回来的新玩具很是喜爱了一阵,后来发现随那东西而来的是枯燥的重复和打手心的戒尺,琴这东西在心里就变成了一块讨厌的木头。那时候为了逃避练琴可没少装病。后来……后来妈妈不在乎了,自己反而爱上了它。总觉得在那些夜里,有点声音陪伴,可以不那么孤单…… 妈妈离开的时候,自己已经换了一把四分之一小提琴,可惜最后被父亲摔得粉身碎骨,残片被自己哭着藏进衣橱里。父亲发家之后,补偿了他一把全尺寸的琴,也是有顺直的木纹、精致的镶线,但很长时间他都没敢再拉过,直到一次陈贤来家里,问起他沙发旁的琴盒…… 高明回忆着,摘下手套,扯了扯围巾。 手中这把琴没有熟悉的手感,但是肌肉的记忆还全都在。他架起琴,拨弦听了听,然后松松手腕,四指平行持弓,按了几个把位轻轻拉了下试音。都准备好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第127章 温馨婉转的高音跟着呼气的节奏,轻柔地从弓弦间流淌出来,像是在温柔地抚摸,又害怕吵醒睡梦中的爱人。不知在怀念什么,曲调带着些悲伤。 乐手们显然被轮椅里的人惊喜到了,卷发女士笑着拍了一下手,其他三人陆续合了进来。 高明感激地笑笑。浪漫的旋律在和声衬托下萦绕了三两分钟,乐句转而进入了低音段落,不和谐的和旋循环着,旋转上升。 这段似乎很难找音,太久不拉,双音有点掌握不好力度。高明皱着眉头,时而蹭蹭脖子,微调手上的把位。 这音乐是像钟摆声的延音,上面悬着颤音上下漂浮,摄人心弦。它们敲着、敲着,越来越困顿,越来越急切…… 终于,好像一切都告一段落,旋律悉数飘落,汇入同一条河流。 音符顺流而下,流回温柔乡。一切柳暗花明,明亮的曲调带着全部感情都去到那最熟悉又浪漫的地方。 很多年没有拿过琴了,没想到基本功都还在,只要不去细想,仅凭肌肉记忆,动作就可以行云流水一般继续。 弦音响起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 想起和邻家小妹妹一起去学琴、想起妈妈夸他有进步、想起父亲欣慰的笑…… 这荒唐的青春,居然令他怀念。 睁开眼,视角那么低,儿时也是这样。 这北方冬日的暖光,似乎和童年看过的一样。 拉着拉着,他居然忘了自己在轮椅上。 胸口的束带有点碍事,但是,并没有完全束缚住他。 灵魂还是自由的。 还可以创造、还可以表达、还可以怀念…… 一曲终了,周围已经围了两圈人,为演奏者献上热烈的掌声。 高明放眼去找陈贤,看到那人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好像已经神游到不知何处。 他向乐手们稍稍致意,驾驶轮椅到陈贤旁边。 “怎么了嘛?” 高明轻轻拉了下他的手。 “感动……” 高明不好意思地笑他的直白:“哈哈,你感动啥?” “就是觉得,好想你,你终于回来我身边了……”陈贤说着居然抬手拿袖子抹了把脸。 高明看着他,也红了眼眶。 是的,还是自由的。 还可以爱,还可以感动到他的爱人。 高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小提琴,决定把功劳都归于音乐,道:“你是应了刚刚那个姐姐说的:音乐是一切的启示。你只是被音乐启发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都能感动到你,真是太捧场啦。” 陈贤摇了摇头,却不知该辩驳什么。不能当着大庭广众太失态了,他吸了吸鼻子,顺着他问:“你拉的这是什么?” “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第二乐章。”高明吐了吐舌头,腼腆地笑笑:“拉错了好多音。” “我以前听过的那个,是什么?能再让我听一次吗?” 高明看着他干眨眼,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都在陈贤面前拉过什么了。 他又架起琴,轻轻拉起一句艾尔加的《爱的致意》,陈贤摇头,又换了维瓦尔第的《春》,陈贤依然说不是。 上高中时候还练的曲子就这么几首了。这些都不是的话,就剩那首了。 很多难啃的曲子都练过了,就那首,明明谱面不难,但妈妈总是不满意。那也是妈妈看着他练的最后一首曲子。 高明又深吸了口气,虔诚地拉响第一个长音,跟着一串顺畅的优美旋律从指尖散出。 “对对对,就是这个。”陈贤听了几个音就反应过来。 可高明拉完第一个乐句,就拉不下去了。 以前每每到这,妈妈的戒尺已经在眼前晃了。揉弦不到位,音准不到位,节奏不完美…… “这是什么?”陈贤问。 高明悠悠地答:“《沉思》,meditation。” 站在不远处的乐手们相互点点头,从高明停下的地方接上来:络腮胡的大叔用大提琴拉响低音,棕褐色背头大哥续上了主旋律,卷发女士架起另一把巴洛克琴,和戴眼镜的小哥一起和上和声,将乐曲变得立体厚重。 高明回过头,和陈贤一起看向他们。 他在这音乐里,想起在北方家乡的孤独深夜…… 和在断断续续的这首乐曲中的每一场无果的等待。 他们都走了,都没有再回来过。 高明放下琴,抬头看向陈贤,那人也低头看他,脸上带着笑。 对啊,他是爸妈走后,自己唯一有过的听众。 “真好啊,我希望我也会点什么乐器。”当年陈贤这么说。 也是这句话,让那个年少的高明发现自己被人羡慕着,发现自己悲惨的童年,带给自己的不只是对孤独和失去的恐惧,还有别的,好的东西。 青春并不是一场空。 走了的人就走吧,无需再怀念,眼前的人才是生活的意义所在。 如今每一天都幸福过曾经。 活着真好。 曲毕,四周掌声也渐渐停下来。高明趁机回去,把琴交还给乐手们,再次表达感谢。几人又交谈起来。陈贤靠在柱子旁微笑着看高明,没再加入他们的对话。 多美好的人啊。 陈贤想起来高明导师那句“可惜”。 陈贤也总会替他觉得可惜。 第128章 他那么有天赋,那么勇敢,那么热爱生活。他本可以在任何他想要为之努力的领域成为很成功的人,可他总被那些命运的不得已裹挟着。 一个多善良的人,才能像他这样没有怨言,一次一次振作? 他们聊完了,陈贤看到高明明媚地笑着回到自己身边。 “久等了,哥,我们走吧。”他又说了两句什么,然后操纵着轮椅边前进边感叹:“我好庆幸,老天还给我留了灵活的双手。” 陈贤站住了,看着他继续在阳光下向前的背影。 像高明这样善良的人,一次一次振作,依然感恩命运。 像高明这样善良的人,也一次一次让他明白自己多贫瘠多卑劣,让他发觉自己的泪点有多低。 第77章 比邻星 proxima centauri 上 路程太长,他们决定还是在德国把车还了,再坐火车去瑞士。 在此之前,得先找个地方补充一下护理用品。 高明前一晚睡得很好,一路上精神都不错,非缠着陈贤,要他给自己讲中间错过了彼此的那几年。 哪有什么深刻的记忆啊?陈贤想,也就大学报到的时候,刚到南方有点新鲜感,其它日子都平平无奇。上上课、打打工,后来到了高年级就是忙实习。可能唯一值得讲讲的就是他们这专业找工作很看重学生活动,美其名曰能体现合作及领导能力。所以为了简历好看点,他从一入学就进了学生会打杂。 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除了和带着自己的师傅有点交集,其他人都像不存在一样,早就从记忆里抹除了。 陈贤挑着给他讲了讲。讲大学食堂里那道叫五柳炸蛋的菜、讲那个很爱表现的学生会主席、讲第一家实习公司里那个走后门进来的马虎眼上司…… 路上三个多小时,他们就聊了三个多小时。 从没跟谁聊起过这些,陈贤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记得这么多。 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会像高明那样,有那么多闲话可聊。 原来是因为喜欢,才能有这么多闲话聊。 “你说说呗,你大学忙啥了?”陈贤接过高明递来的水喝了一口,把话题转到他身上。 “我……”和陈贤这稀奇的滔滔不绝不同,这问题让高明想了好半天。 能说吗?我过得就跟很久以前的你似的:只做表面上看起来正常的必要事,对谁都冷冷的,能不参加的活动一概不去。 “就是上课写作业考证吧。”他说。 “真的假的?”陈贤惊讶得张着嘴。 “骗你干啥,我那沓子证书,想看吗?都在家里衣柜顶上。” “那个死沉死沉的箱子?”陈贤想起高明搬来时那个又大又破的行李箱。 “嗯。申请的时候都要写的,我以为会查原件,就都带来了。”高明看了一下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自言自语道:“好像也都没啥用了。” 陈贤看了看他的侧脸:“高考之后才开始学习吗你?” 高明转过头,对着他乐了一下:“哥,你认识我的那会,是我最不学习的时候。” 前面路况一目了然,陈贤往高明那多瞟了几眼,顺着他的话问:“心思都在哪呢?” “在你身上啊。”高明不假思索地说。 他的笑容太好看,细长的睫毛像一扇细帘,光线斑斓地映在浅褐色的眼底,眯起来的眼睛挤出洋溢着幸福感的卧蚕。他抿着嘴笑着,水粉色的唇给苍白的脸带来些暖色。 陈贤赶忙转回头看路。 他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下唇。 幸好在开车,否则多看几秒肯定会被他吸走理智。 法兰克福。 大城市大同小异,而且繁华程度远不及几个亚洲金融中心,他们也就对观光没太大兴致。 周日很多店都不开门,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营业的药店购齐了所需,然后就近随便找了家德餐填肚子。 高明对欧洲猪肉的口味已经失去了信心,点了一道芥末酱慢煮小牛肉,准备接着点佐餐酒水的时候,被陈贤按住了。 “你要喝酒?你小子飘了啊?”陈贤语气不满。 “这附近都是著名的葡萄酒产区啊。莱茵河流域的中部莱茵、莱茵高、莱茵黑森,还有美因河畔的弗兰肯,听说出产很棒的西万尼,不试试多可惜?我要看看欧洲的酒到底有多好喝,让你宁愿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来陪我睡觉!”高明把餐牌立在桌上,挡着自己的脸。 “嘿?记我仇?”陈贤直接抽走了他手里的餐牌,严肃道:“你不能喝,你今天吃了那么多药。” “那你替我尝尝吧,只点一杯。” “我不喝,我还要开车。” 陈贤不给他再发言的机会,点了一杯苹果汁给他,自己则要了一瓶气泡水。 “别噘着嘴了,小鬼,给你喝点甜的。”陈贤把服务生端来的饮料又往高明手边推了推。 “谁是小鬼……”高明双手抱着头撑在餐桌上,嘟囔道:“你不是说把车还了吗?还开什么开。” “你怎么还劝我喝酒啊?” 高明挖了他一眼:“我想和你谈谈过去的事。有些话,我感觉得灌醉你才能聊,否则聊多久你都顾左右而言他。” “什么话?” “明知故问。” 陈贤盯着杯中不断上浮的小气泡沉默了一会,直到侍者端来了面包。他拿起一片,掰下一块丢进嘴里干嚼。 第129章 “高明,我不明白你为啥执着于这个。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都不愿记得的事情四处宣扬?把垃圾随性丢给别人?” “没有四处,没有别人,只有我。因为我想更了解你。”高明认真地看着他:“那不是垃圾啊,那都是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现在这样还不够吗?更了解,不一定会更喜欢。” “你瞧不起谁呢?陈贤,我告诉你,我不是在喜欢我幻想出的你。更了解你,我才能找到爱你的正确方式。” “哎……”陈贤深深叹了口气,他好像认输了,放轻了声音问:“你想聊什么?我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 高明眼睛亮了亮,但没有立刻说话,好像在斟酌措辞。停顿了几秒才问:“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和你爸妈没有联系了?” 陈贤知道他无非是想问自己原生家庭的事,只是没想到从这里问起。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成年了,你是不是又要觉得我逃避问题了?”他微微笑了下。 高明咧嘴陪他假笑了一下,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那么表面的。你之前说过一句,再恨你妈妈,她也是你的责任。你为什么这么说啊?咸阿姨还没到需要你给她养老的年纪吧……你一直那么挣扎,是因为,你心里,还是认同你妈妈的,对吗?” 陈贤没有直接回答。他喝了一口水,从很久之前的事开始讲。 “我妈……她算是个出身很好的大小姐。据她自己说,年轻的时候追她的人很多,众星捧月一样,只有她挑人家的份。是我爸,那个男人对她死缠烂打,多少年终于感动了她,俩人才成了家。每次吵架,她都会把这番话挂在嘴边上,骂那老家伙得手了就原形毕露、忘恩负义,”陈贤说着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我妈对他有什么恩。”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下,接着说:“后来的事你应该知道吧?其实他们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孰是孰非,我不一定有你清楚。但,那些苟且,都是发生在我家,我亲眼亲耳……” 服务生端来了两个人的汤,陈贤恰好被打断,点了点头致谢。他拿起汤匙,又看向别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后来被揭发了,那老东西可是一点都不思悔改,还倒打一耙。” “说什么?” “说是我妈不检点在先,和不知道什么人搞,有了我,才找他接盘。理直气壮,听得我都信了。” “他们当着你说这些?”高明听得皱起了眉。 “他们不在乎,拿我当枪使而已。关系好了,说我是他们爱的结晶,关系不好,说我是他们的导火索。” “所以……他们因此离的婚?” 陈贤撇了撇浅盘里的浓汤,歪着嘴苦笑道:“借口罢了。我妈为了给他证明自己没有背叛过他,趁我睡觉来拔我头发去做亲子鉴定。可那报告,呵,根本没人在乎。” 高明眼神错了错,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如果真的有得选,我希望我不是那老家伙的种。”陈贤说着,把汤匙举到嘴边又放下。 高明伸长了手去摸陈贤的左手,摇了摇头道:“和你无关,你没有错。” 陈贤微笑着看他,可那微笑显得那么苦涩。他没去评判对错,只是继续道:“我妈怎么不冷静、怎么闹,我都没拦过。我看他们两个撕得两败俱伤,我没一点所谓。” 然后他真的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汤,又接着说:“现在回想那时候,我周围就像盖了个玻璃罩子一样,枪林弹雨身边过,我听个响,没有一发能伤到我。” “怎么可能啊?”高明紧盯着他的眼睛,反驳他的自欺欺人:“你骗不到我,我经历过差不多的。不是你置身事外,你那时候才多大?你能怎么办呢?你世界里最重要的、本该相爱给你安全感的两个人这样针锋相对,就算不是冲你,也足矣把你的世界撕得四分五裂。” “是,我那时候是太小了,不懂劝我妈冷静一点,搜集证据搞倒那老东西。我只是看戏一样,只会愤愤不平地煽风点火。我不懂究竟为什么,真正做错事的人没有得到惩罚,反倒是沉不住气的人得到了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那得多难啊,你妈妈一个人带大了你?” “我妈根本不会带孩子,我都是保姆带大的。”陈贤看着玻璃杯中不断上浮的气泡,把自己的指纹从杯壁上擦掉:“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八岁了,也能照顾自己了,有没有保姆也就那么回事吧。我跟我妈相依为命,那日子……难熬。她控制着我全部的人生。每天穿什么、可以和哪个同学说话、回家路上要去哪个地摊买多少钱的菜、家里的地从哪里拖起、要拖几遍……” 陈贤说着摇摇头。 “亏你都能做得到。”高明感叹。 陈贤嘴唇颤了颤,好像不知道怎么解释:“做不到也得做呀。我……我可能是可怜她吧?我也害怕她。那时候……”陈贤说着突然笑了:“我也打不过她。” “我妈就只有一种教育方式,就是打:一边骂,一边哭,一边打。错别字太多了打、回家晚了也打、睡觉前忘了跟她打招呼,也会被从被窝里拎出来打两巴掌……” “她说我没规矩,以后会成第二个人渣。一开始我憋不住哭,可我哭她也哭,哭得比我还伤心。后来我也就……”陈贤说着垂下眼去看餐巾:“哭不出来了,她要怎么打骂都随她,按她说的,她是我妈,她最心疼我,这都是为了我好。她说我不懂她的用心良苦,不懂她的心痛……” 第130章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有点过于清水了,莫慌,荤菜马上就来) 第78章 比邻星 proxima centauri 下 “你就这样被迫长大了?”高明的声音也变得苦涩。 “我都认为这全盘是对的了,母爱有各种形式,可能属于我的就是这样的吧。”陈贤抬眼对上他的:“直到你出现。” 高明抖了抖,心也动摇了一下。 听着陈贤继续说:“你告诉我有朋友是什么感觉,我妈这样做是不对的,以及,离开母亲不是罪过……你是唯一站在我角度看过的人,唯一一个支持过我的人,可是,你偏偏又是,那个人的孩子。” “所以你不愿意接受?” “这是在捣毁我的精神支柱啊,高明。”陈贤脸上挂起难过的笑,坦言道:“一边是亲妈这么多年灌输的‘真理’,一边是我无比向往的理解,你那些话就像为了讨我喜欢,故意在帮我开脱。它们听起来真的太好了,好到我不敢信。” “嗯……”高明点点头,身上莫名觉得冷:“所以你,躲开我……” “抱歉。” 陈贤低下头,移开目光,又接着说:“当回独狼有什么难?可你让我看到的希望,我无法当它们不存在。我就盼着高考完,远走他乡,离这一切是非都远远的。不再被她控制、不再被她否定、不再受她威胁。” “你确实做到了呀。” “可我没忍到那时候,在高考之前,我就想办法摆脱了我妈。我亲手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她越说她没病,反而显得她疯得越严重。我看那些人抓着她,把她按在床上,我没有一点感觉。那可是生我养我十八年的亲妈啊。她以前就说过我是白眼狼,说我不是人,那一刻,我真觉得她说对了。” 高明听得震惊,下意识不住地摇头。 “我以为我能一直无感的,我以为我能就此轻松下来,可我连说了十年‘妈妈晚安,我爱你’,在那之后的每一个自己过的晚上,都像无数个巴掌打过来。” “我不爱她,我又习惯了爱她,那种爱……”陈贤沉重地叹了口气:“就像我畏惧夜晚,又喜欢那种黑暗。”陈贤笑得苦涩:“我摆脱不了她,她的影子藏在每一寸暗处,时时刻刻,都在替她教育我。” 他放慢了语速,放轻了声音:“高明啊,那是我所熟知的爱。所以你问我爱不爱你,我不知道。如果那叫爱,是不是才是亵渎了人类最美好的情感?” 高明听得快要喘不过气,原来陈贤一直不愿意讲的过去竟是这般压抑,远超过自己想象的程度。当他笑着讲出这一切的时候,原来那个受不了的人会是自己。 “喂,别哭啊,高明……”陈贤看见轮椅上的人泪水泛滥,立刻慌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去安抚他:“抱歉,抱歉,我不该说的,还一说就停不下来。” “不是,不是,你不要自责。”高明慌忙拿起餐巾给自己擦了眼泪:“对不起,我太心痛了,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折磨,我还怪你,还逼你……” “没事,过去那么久了,习惯了。你慢慢呼吸,不然会头晕的……” 服务生正要来例行问一下用餐感受,没想到看见顾客在抹眼泪,赶快加快了脚步过来关心情况。 高明摇摇头,连连解释说没事。然后拿起叉子,吃了一块小牛肉。 他沉默地低头吃了一会,越吃越慢。许久,他才咽下那一口食物。 “所以你和妈妈没联系了,是因为自责?”他重新抬头看着陈贤,道:“哥,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自保没有错,或许你妈妈也没有责怪你。过去那么久了,这些,你和你妈妈谈过吗?你想不想试试,和过去和解?” 陈贤呆住了。 怎么可能敢谈呢?他甚至还没勇气对高明说出他和母亲矛盾激化的根本原因。 母亲的执念根本无解,难道要寄希望于这么多年过去,她自己忘记了仇恨?他不敢想不敢问,甚至不敢听母亲的声音。 高明冷静了一阵,声音放轻松了些:“被什么问题困住太久,可能是没有找对方法,解题要素可能早就都在了。有些题,要辅助线才能做出来嘛。” 其实他说的可能是对的。陈贤想。 其实这些一直用遗忘来逃避的过去,一直讳莫如深的阴影,真的讲出来,竟像是在讲别人的事那样稀松平常。那些恨并没有淡去,但有另一个人愿意倾听、理解自己,竟然能让他感觉这没什么大不了了,甚至可以反过来安慰对方说,“习惯了,这不要紧”。 其实想要的,一直都是这样一把钥匙吧? 真是像个幼稚鬼呢,捂着伤口,撒泼打滚。有人来关心,说帮自己吹吹,竟然都会觉得好了很多。 对面的人还没说完。 “抄了你那么多作业,这次我陪你做,我陪你再审几遍题,我可以帮你分析,我可以帮你去解。我陪你,陪到底。” “高明……” “我好感谢你把这些都和我说,谢谢你让我看到你从哪一条路上走来。哥,那条路的前方,一定还通着解开绳套的方法,一定通着自由和幸福。”他好像看见了希望,声音清透得可以直接听出心里的明朗。 “不要连试都不敢试。我们回去之后,找个时间去见见你妈妈吧。我陪你一起。”他紧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替你去,也可以。” 第131章 想不到他会这么说,陈贤立刻拒绝:“不,你不知道我妈她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她曾想对你做什么……” 高明坚定的神色没有一点改变,他摇摇头道:“我不怕。以前不怕,现在也不会怕。” 所以他都知道?陈贤惊讶到愣在那里。 “陈贤,心灵的力量是很伟大的,要相信我们一定能找到一种平衡。你是有力量的,是可以改变生活的,你以前就做到过呀,而且做得很好很好,不要妄自菲薄。”高明顿了顿,坦言道:“我正是被这样的你激励,才能一次次重新面对命运,否则,我可能根本抗不过那次手术。” 陈贤不可思议:“我是学你的,该怎么做,都是你告诉我的。” “我几时有做过这种事?”高明怜爱地朝他摇着头微笑:“那不是我的功劳,那些都是你自己。” 高明点的黑森林蛋糕上来了。离开德国前,他想再吃一次。 他轻轻捏起那颗黑樱桃,塞进嘴里,然后用甜品叉擓了一大块,手伸过桌面,举到陈贤面前,不清不楚地说:“哥,吃点甜的,张嘴。” 陈贤怔了怔。上一次被别人喂吃的,好像还是上小学之前保姆阿姨追着他喂饭。 多少年都没有人这样对自己。 他不自然地前倾上身,含住那口蛋糕。 樱桃酒的味道充满口腔。 他皱了皱眉头,直接把那碟蛋糕端到自己这,连叉子都没还给他。 “干嘛啊?没我的份?!”高明撅着嘴。 “有酒,你不能吃。” “管真多……”高明气哼哼地看着桌角,嘴角却兜不住笑了。 第79章 天市右垣七 unukalhai 当天就去坐火车实在太赶了,可在酒店安顿下来才三点多,这么早就休息又太早,于是高明提议还是去对岸逛逛。 美因河的南岸矗立着一排各种主题的博物馆,他们随缘走进一间。 一进门,是设计感很强的空旷大厅。映入眼帘的一整面白墙上,黑色马克笔画的密密麻麻的横线几乎连成了一片,看上去主要分布在一米六至一米九之间。 这是一件名为“人类的高度”的奇妙展品。艺术家邀请每一位参观者加入她的创作,试图通过这种互动的方式,记录这个星球上曾经一同生活过的人们,留下些许他们的印记。 作品旨在引发大众对个体与世界微妙联系的感叹与反思。这面墙上每一个名字都证明了他们的独一无二,然而字迹重重叠叠,又让他们仿佛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个体的存在并非孤立的,它们在这样的交织中共存、共同成长。 高明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面墙,久久没有动作。 “想什么呢?要不要也去画一个?”陈贤开口问他。 高明寻声抬头看了陈贤一下,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叹气道:“哎,可惜我现在可能只有一米三八了。我就会成为那个特立独行的小矮子,和那两个叫finn和matteo的小孩作伴。”他指指墙的低处那两道黑线。 陈贤看着他自嘲的脸,蹲下身,一条条解开他的束带。 “你抱住我。”他说。 高明疑惑了一下,但照做了。他把上身前倾,双臂伸出去,失去重心直接趴进了陈贤怀里。 “抱紧了,来,一、二、三……” 膝盖抵着膝盖,陈贤稳稳地把高明从轮椅上托抱了起来。 “啊?别啊……嗬……” 突然“站”了起来,高明因为低血压,眼前一黑,手自然而然地松开垂落。还好陈贤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让他的一侧的手臂和头还都挂在自己肩上。 可另一手托在高明没有什么肌肉的臀部,隔着裤子都能感觉到因为突然的活动和位置变化,下肢肌肉都在痉挛,他下面泻着,纸尿裤快速充盈。 陈贤心脏咚咚地跳。他开始后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样唐突地抱高明起身。 “抱歉啊,高明,没事吧?”陈贤仔细去感受他紧贴着自己胸腔的起伏,和在自己颈窝的鼻息。 怀里的人渐渐缓过来了,他感觉到高明吞咽了一下,自己脖子也被他重新抬起的手臂搂住。 一定很难受吧,他双手都在颤抖着。 “没事,哥……别担心……也该减压了……”可他嘴上在虚着声音安慰他。 高明的腿不太能伸得直了,双脚耷拉着拖在地上。现在肌张力已经下去了些,只剩颤抖点动着,刚刚其实挛缩得更恐怖。 陈贤定了定神,把高明抱得更高一点,小心地调整位置,让他恢复了松垮灵活的脚踝晃动,找到一个刚好能让双脚勉强踩在地上的角度,腰臀贴住墙壁。 “还好吗?后面是墙了,我抵着你的膝盖呢,别怕。”陈贤几乎是把他压在墙上撑着,另一手摸着他的脖颈安抚他。 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看到他们这么危险的动作,吓了一跳,赶忙过来问需不需要帮手。 陈贤请他帮忙沿着高明的头顶,在墙壁上画下一条新的线。 高明小声地说了句danke。 脸上好像有火在烧。 他的头搭在陈贤肩膀上,刚好可以看见他背后的情景。 周围那么多人,却突然安静了,都尴尬地看着自己软弱滑稽地被撑在这里。 真像一场公开的处刑。 高明恐慌地垂下眼,避开路人的视线。 第132章 他要坚持不住了,本就因为恐高心慌得要命,下面感觉不到陈贤的触碰,更是没底。有知觉的地方因为起身而拉扯着疼,现在两条废腿上的肌肉又开始震颤起来强调自己的不适了。 他怕自己摔了,怕痉挛起来伤了陈贤,怕纸尿裤兜不住排泄物,怕当众出糗…… 陈贤感觉到高明不断颤抖着向下坠,赶忙后撤了半步,又抱起他。 “没事的,高明。放松,别害怕,我们现在去坐回去了。” 他把高明又放回轮椅里坐好,安抚他不安分的双腿,帮他把那双瘫脚搭回在踏板上,蹲在高明面前仔细确认他的状态。 陈贤好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生怕自己刚刚冲动的举动伤害了他,却又说不出半句好话。 工作人员一直帮他们扶着轮椅,过了两分钟才从刚刚突然暴露在眼前的残态上回过神,拿着马克笔递给他们俩。 “你帮我写吧。”高明轻喘着,脸色特别差。他不想让别人等太久,示意陈贤去接笔。 那段线,也不是他能再够到的高度了。 陈贤听话地站起身,在那道线旁边写下了高明的名字。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里的人,又提起笔,紧接着刚刚的字迹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写上老子的身高。”高明心里过意不去,故意说点什么来缓解陈贤的不安。 “好好好,我永远记得你一米八三。” “我大学的时候还长了两厘米呢……” “嚯,行,一米八五,一米八五!” 于是陈贤又提笔,在高明的名字下面续上个“(185)”。 轮椅上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道:“我要是现在能有一米五八我都满意了,哈哈哈。真是丢人丢到欧洲了。” 陈贤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也陪他笑了一下,但那心酸的样子,又让他很难过。 “look over here!”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招呼。 有路人用拍立得拍下他们,抽出照片送给了高明。 影像慢慢显现:陈贤有些警觉的脸、高明轻松的笑容,他们一站一坐,背后是那面刚刚写下名字的墙。 高明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张照片看了又看,他还从来没有一张和陈贤的合照。 陈贤像他的守护神一样伫立在旁边,一手下意识地扶着他的轮椅手柄。 恍惚间高明想起那个理发店老板和他爱人的合照…… 笑容从他脸上淡去。 他有些动摇地看向陈贤。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记得我吗? 你会像那个老板一样,把这张照片放进相框里珍藏吗? 你会因为爱和不舍而自责吗? ——我在做什么啊?我为什么会一直企盼你永远记得我呢? “抱歉啊,我还是……是我太欠考虑了。没事吧?”陈贤看他好像不开心了,把轮椅推到墙边,蹲下身牵着他一只手按揉,轻声在他耳边道歉。 高明回过神来,心里乱乱的,说出的话也怪怪的:“没事的,贤哥,别放在心上。我本来就是个残废了嘛,没什么可羞耻的了。反正也丢不了多少年人了……” 陈贤听了他的话更慌乱:“高明……你这么说是在剜我的心。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真的。我今天很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但越开心越不安。 陈贤和自己在一起,要承受的东西太多了。 自己需要的照顾和帮助、这稍不注意就会生病的身体、别人异样的眼光,还有日后…… 他不敢再细想了。 自己对幸福的渴求,根本就是他沉重的负担。 怎么舍得啊? 高明胡思乱想着,一直蹲在他面前垂着头沉默的人突然开口道:“给我可以吗?” “什么?” “照片,我想要。” 还是头一次听陈贤开口说想要什么东西,高明怔怔地把手递了过去,看他取走,然后沿着白边把照片折成合适的大小,珍重地塞进了卡包的透明夹层里。 陈贤每次付钱都要拿出来这个卡包拍卡。 高明红了脸。 也后悔了。 他绝对会像那个老板一样,把合照放进相框里珍藏的。 不,不要做那种事情。 高明连忙说:“不行,这是借你的,回去得还我。” “嚯,小气鬼。”陈贤不知道他在想那些,只笑他吝啬。 第80章 云雨增七 tx piscium 高明说他不舒服,所以两人早早就回了住处。 他又犯神经痛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窝在床里虚弱地喘息,下肢关节都凉凉地僵着,冷汗一会就浸湿了睡衣。陈贤也没什么别的办法,给他热敷,帮他擦洗,守着他任他昏睡。 可高明睡也睡不踏实。一次次惊醒,会红着眼睛,用飘忽忽的目光寻他,然后就那么可怜巴巴地看着,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但陈贤等了一夜,也没听他提半句要求。 一直到很晚很晚他才终于睡熟了。 晚到大地即将迎来破晓。 陈贤悄悄在高明旁边躺下,就着那点日出的微光,用手指悄悄勾画他的睡颜。 他想起高明刚做完手术那段日子也会那样可怜地看自己,但是眼神的内容不尽相同。 那时候的他,只剩绝望的惨淡。如今有更多别的了,更像那个年少的他了。 第133章 陈贤摸了摸他的脸颊。 真的好想他啊。 他悄声说:“加油啊,高明同学,可千万别再出什么状况。” 陈贤这辈子的柔情,可能都只给了睡梦中的高明。 高明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陈贤正贴在他面前观察他。 “干嘛啊……哥……”他迷迷糊糊地笑。 “我把火车票改签吧,咱们去医院看看。” “看什么?” “我好害怕是不是昨天伤到你哪了,要不怎么会突然疼成那样?”陈贤的视线牢牢黏在他脸上,好像想从他细微的表情里分析出什么。 高明闭了闭眼,让自己清醒了点,解释道:“不至于的,天冷嘛,这个频率已经很给面子了。” “还是有暖气的地方好啊……”他说着转头去看窗沿,想赶紧把这话题结束。他的疼痛多少和情绪有关系,他不想让陈贤察觉。 可陈贤不买账,追问他:“就和平时的一样?” “一样,神经痛嘛,就那德行。” “这真的没规律?没法预防?” “没规律。”高明无奈地笑笑。 “啊……”陈贤不放心地低叹一声,又道:“要有什么别的,可得马上跟我说。” “嗯。”高明乖顺地点头:“哥,抱我起来好吗?” “诶。”陈贤应了一声,一腿跨到床上借力,双手托着高明的后背和脖颈,抱小孩一样把他上身扶了起来。 “啊啊……”哪里的关节发出僵硬的咔哒声,高明也疼得叫了出来。 “怎么了!”陈贤吓得立刻停住了动作。 “可能……睡太久……落枕了。” “不会脖子断了吧?!这声音……” 高明苍白着脸笑他:“盼我点好吧!真是服了你。会响的那地方,我感觉不到,可能是腰椎或者腿吧。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哪次早起活动不得响几下?落枕这是真疼,是肌肉疼,要不干嘛叫你抱我。” “噢……”陈贤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怦怦狂跳的心都乱了几拍。 “还想闷死我……”高明哭笑不得地小声嘟囔。 “啊,抱歉。”陈贤松开了点,低头端详他的样子。以前总觉得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个形容很俗,可面前这人,让他一瞬间只能想到这个。 只一眼,高明虹膜上丝丝缕缕的放射纹就像迷宫一样,紧紧困住了他。不知道怎么搞的,看着怀里人这副迷离虚弱的样子,陈贤控制不住地加快了呼吸,热血一泵一泵地往脑子里涌。 他的身体好暖和,他的发丝就在自己耳边上反复撩拨,他那泛红的眼眶、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像在引诱自己犯罪。 嘶……这是犯罪吗? 陈贤脑子也被迷宫绕住了,转不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几次。 幸好高明下面没有知觉,否则就会被他发现自己起了“歹念”。 陈贤咬着后槽牙,心里默念着“下去、下去……” “哥?” 高明叫得他一激灵。 “啊……啊啊,怎么了?” “你才是怎么了?”高明莫名其妙,轻声提醒他:“追火车。” “追火车?”陈贤疑惑地重复。 然后他猛地反应过来,抓紧把高明从床上抱到了轮椅上。 高明还等着他帮忙调整一下坐姿,没想到那人放下自己就不管了,几步就冲进了卫生间,几乎是落荒而逃。 “诶??” “尿急!”陈贤隔着墙朝他喊。 “为了泡尿,丢下我就跑。”高明这句埋怨,从德国一直带到了瑞士。 “行了行了,我现在是跨国罪人了。”陈贤扭头看着窗外的山和湖,心想自己怎么能坦白,跑是因为睡裤太薄,薄到能透出他羞耻的欲望…… 中间转了趟车,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高明身体一直不舒服,每次换姿势都会痉挛不止,去洗手间也都要陈贤帮他。 上火车前吃过午饭,可那时高明什么都吃不下,就只就着点汤把药吃了。陈贤也没逼他,看他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能想到他肯定还是不适应国外的饮食。所以后面的行程他都订的民宿,主要就是为了有个厨房可以自己做点饭。 于是先把高明安顿下,陈贤又跑出去买食材。 这边的商店打烊都很早,陈贤怕高明找他,不敢走远,只在附近转了一圈。转到最后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唯一还开着的快餐店买了点食物。 回到家,一切还是自己离开时那样,高明还是陷在床褥中不安稳地睡着,自己给他放在枕边拨好号的手机还常亮着。 陈贤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他才松了一口气。 做好饭,又远程处理了点公事,陈贤才回到房间去看他。 这时高明已经醒了,但服药后的昏睡还残留着些恍惚在他脸上。 “起来吃点东西吧,还疼得厉害吗?”陈贤问。 高明点了点头,不知是在回应哪一句。 陈贤把他又轻又慢地扶起来,给他背后塞了好几个枕头。看他下身抽得不厉害了,苍白的脸渐渐恢复了些血色,眼光也慢慢找回清明,才敢放开手去拿碗。 “我喂你,来。” “这是什么呀?”高明虚喘着,看着陈贤端来的一碗糊糊问。 第134章 “今天太晚了,我没买到什么,先凑合吃吃。”陈贤说着盛了半勺递到他嘴边。 “粟米鸡蓉糊糊?”高明舔了一口勺子,思考这熟悉的味道是什么:“这……是kfc的再加工产品吗?” 陈贤点点头,过意不去似地笑:“不难吃吧?” “直接吃就不健康,再加工了就是营养餐?”高明有气无力地调侃。 陈贤摸了摸他的头,又喂了他一勺。 高明觉得好笑,想想又很感动。 他定神看了看陈贤。昏黄的床头灯照着他英俊的脸,这些天不用上班,他都打扮得很休闲,像个大学生似的,墨色的深邃眼瞳毫无攻击性,只剩疼爱。他说话轻轻的,就像怕吓到自己,低沉的嗓音像流心巧克力,内里甜得齁牙。 他可真温柔啊,他是知道自己痛的厉害的时候,没胃口,连咬东西的力气都不太有,才特地把这些东西又加工成这样吗? 越吃越愧疚,越吃越不是滋味。 “不难吃。”高明朝他笑了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太阴冷,这次神经痛确实很严重。 发作起来,身上疼得像拿鞭子直抽到脑子里,感觉喘气都是在给魔鬼供氧,高明就提不起劲去呼吸,可很快又憋得慌,于是就喘一会歇一会。 身体位置一动就引得肢体痉挛,肌张力上来,腰挺着,双腿都直不回去,像僵硬的人偶似的屈在床上,甚至连带着右手也一起震颤。 要不是陈贤喂自己,估计现在这把勺子都拿不稳,还得劳烦他收拾。 一定特别难看,高明想,那样子,肯定就跟脑子有毛病似的。更别说一阵阵疼得厉害的时候,眼睛都会对不上焦,不知道得有多吓人…… 又来了。 腿上火燎似的疼窜上来,高明一下就被打蒙了。 眼前影像模模糊糊,就像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扭曲着上下左右闪,时不时还来点雪花一样的斑点,惹得他又晕又反胃。 他勉强咽下了刚刚陈贤喂过来的那口食物,就没办法再继续。 陈贤看他吃得费劲,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冷汗一瞬间就冒出来,怕他待会再吐出来,把碗放到一旁不再喂他。 “还能坚持吗?不行我们去医院。” “医院能有什么办法啊?不如直接一拳打晕我。”高明呼吸都不顺,却还笑笑道:“来不及,我还约了reinhard教授明天见呢……” “你还有精力说笑?”陈贤扶着他,把枕头又撤出来,让他躺低点:“继续休息吧,见教授什么的等好了再说。” 高明喘了几口气,才说:“有正事要做的时候,那个肾上腺素升上来,有止疼的效果。” “诶?你?”陈贤停下再给他擦汗的手,陪他开玩笑道:“所以你是这两天过得太自在了,才被神经痛打败?” 高明挤了挤嘴角,精力耗尽了,只能又闭目养神。 虽然表面还能这样说,但他闭上眼睛,就躲回了心里偷偷自暴自弃…… 真是没完没了。 疼死算了,就不用去想什么对不对了。 陈贤起身去收拾餐具了,发出了点声音。高明眯着眼看了看他离开的背影。 那人在担心自己啊,短短几步路,他回了两次头。 逃避是无效的,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他定了定神,左手使劲攥了攥拳。 可惜这种程度还不至于疼死人,得赶紧支棱起来。 第81章 辇道增七 albireo 上 又被神经痛折腾了一夜,第二天高明挣扎着起来,却发现轮椅动不了,两人这才想起来,这几天都忘记充电了。这台电动轮椅是小轮,虽有手推挡,但没有手轮圈,只能别人帮忙推。 两块电池都被卸下来充电,高明念着要按时赴约,陈贤拗不过他,只能推着他去,步步跟着。 高明怪不好意思的,随口开玩笑说自己被他控住了,要是他跑了,自己就寸步难行。 “我跑哪去?我不会扔下你的。”陈贤好像有点生气,一整个早上都不苟言笑。 一路无话。 到了学校,白人老教授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不但给高明介绍了自己课题组,还领他们去参观了实验室和系里各种设备,最后带他们到学生办公室,交待学生照顾好他,嘱咐他们多多交流。 课题组有几个中国留学生,先后给高明讲了各自的课题。高明和他们的研究很相似,聊起几个有难度的实验,高明恰好都做过。于是细枝末节的,怎么优化条件、怎么troubleshooting,一问一答根本停不下来。从实验窍门又和一个高年级的女生谈到一个新开发的组学分析程式,不兼容的问题高明也遇到过,干脆就上手试试用同样的方法帮她安装。 软件读条的时候,高明得了个空,回头看了一眼陈贤,那人正坐在角落拿手机回邮件。 “哥,哥,”他小声叫他:“你要是有事你就去忙,我还得在这一会。” 陈贤抬头,还是那样严肃道:“没事,我等你。”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处理完安装包的问题,高明估摸着差不多到了该排尿的时间,就回头想去叫陈贤。可恰好这时候,组里另一个学生回来办公室,一坐下就和他师姐吐槽起实验难做,师姐一转头,献宝一样给他介绍高明。 第135章 “我们刚聊完那个,他成功过。” “真的吗?啊……啊,学长!不知道哪来的学长您好!”那个男生愣头愣脑地就要来和高明握手。 “刘彭川老师的博士生,就是你之前参考的那篇nature protocol的一作,来我们这交流的。”师姐扶了扶眼镜。 学术界介绍人,就和后宫里介绍娘娘似的,看出身,看子嗣,却不知道本人姓甚名谁。 高明含蓄地笑了下,点头补充道:“高明,幸会。” “我一点都不高明啊大佬!教教我啊!毛细管拔出来之后,一电就漏啊!”那男生语气夸张。 高明没纠正他,而是直接进入正题,耐心地给他捋了一遍步骤,把手术每一步要重点注意的事项都说了一遍。 可还是不行,光讲太抽象了,到上手的时候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男生的不断追问下,高明叹了一口气:“要么,我找时间做一次给你看吧。” “啊!太好了,太好了!”那家伙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不起学长,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马嘉志。马嘉志感激涕零,一定在文章和毕业论文里都感谢您!啊,学长!您尊姓大名?”他问着看了看天,像是在回想那篇已然看得滚瓜烂熟的文献:“gao et al.……高学长!” “对,对,我姓高,我叫高明。”高明无奈地笑笑。 马嘉志一拍脑门,那动作活像高明的活宝师弟冯绩。 傻嗨傻嗨的,高明想,这种人适合读博,不会抑郁。 “高学长,您今天有空吗?刚好帮我看看。” “今天?今天不太方便啊……”高明有点尴尬,心想这些后辈们怎么都这么心急。 “啊?不方便?不会啊,我今天刚好有怀孕十二天半的母鼠……喔……”那男生说着说着愣住了。 高明的身子一直被挡在桌下,那男生换了个角度,居然这才看清楚高明坐在轮椅上不良于行。 “对不起、对不起……”马嘉志深吸了一口气,连连道歉:“我真没看到,不该提这种离谱要求,对不起学长,您保重身体!” 高明听得皱了眉,却立刻恢复友善,道:“不至于,我平时也要做实验的。倒不是身体问题,主要……”他拨了拨摇杆,轮椅毫无反馈,继续解释道:“我这电池没电了,不太方便移动。” 马嘉志迟疑了好久,终于好像还是不忍放过救星,咬着牙问:“高学长,如果只是轮椅的问题……我应该可以解决。” 高明看他执着如斯,掂量了下,不忍拒绝,于是点点头道:“那麻烦你?” “太好了,太好了,我能毕业了!学长等我!”马嘉志高兴得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蹦出来了,然后一溜烟地跑出了办公室。 他走后,一直看着他们没吱声的陈贤走过来,蹲在高明身边低声问:“行吗?” 高明挠挠头,其实心里也犯难,道:“行吧……也不至于点儿这么背,刚好今天遇见来查动物实验执照的吧?大不了我看着他做,我只提供语言指导……” “我是问你身体行吗?还疼不疼?” 高明迟疑了下,淡然笑道:“这身体哪天不这样?倒是胚胎一天一个样,错过这一胎不知道我在瑞士的时间还能不能赶上下一只刚好这个天数的……” 陈贤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他把手搭在高明摆在轮椅扶手的手上握了握,然后好像隔过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女生,就又起身坐了回去。 不一会马嘉志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真借来了一台轮椅。 “我们学院有个中心专门研究神经治疗的,他们和医院有合作,经常有些患者过来,这些都是有准备的。”他跟他们解释。 “太好了,谢谢。”高明说着把轮椅拉近了点,锁住刹车。 陈贤要抱他,他摆摆手,非要自己转移。 看着他撑起自己身体的双臂抖成那样,陈贤只能徒劳地担心。他挪到手推轮椅上之后明显不舒服,坐得太久了,一动腿就抽起来,他又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去按摩,只憋着气拿拳头锤了两下,等它们安静了就不当回事。 “还行,还挺滑的。”高明转了转手轮圈试着前后移动了一下,明显是想搞点动静化解尴尬。 看他不以为意的样子,陈贤心里莫名烦躁。 然后他和马嘉志还有两个别的人一起去实验室了,陈贤跟着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陈贤看着高明给自己套了件白大褂,衣摆全都堆在身后,他跟别人笑笑说无所谓。 看着高明戴上眼镜,写写画画和马嘉志讨论实验方案。那轮椅有点宽,他身上没有系束带,要伏案工作,就只能一直歪着身子撑着扶手维持平衡…… 可都没他能插手插嘴的地方。 看高明做实验还是头一次。 他真挺厉害啊,那小得在体视镜下都看不清楚的胚胎,血肉模糊一团,他居然还能讲出什么脑室在哪,又细又长的玻璃管精准地徒手扎进去,靛蓝色的染料弥散开来,原本都一样的组织,瞬间就看清楚轮廓了。 只是那个抽吸泵的控制开关是脚踏的,他要看准时机叫马嘉志帮他踩,否则这整套操作,他一个人就能完成。 这得做多少次才能这么熟练? 陈贤看着他的背影,好像能想象到这个家伙自己一次次摸索的样子。 第136章 实验学科是很辛苦的。陈贤突然想到高明导师的话。 对正常人尚且如此,对高明肯定难上加难。 原来他导师的苦口婆心是这个意思吗?陈贤好像有点理解了。 “抱歉啊,有点不听使唤,稍等我一下。”陈贤正在发呆,突然听到轮椅上的人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他顺着声音去看,高明拿着电极片的手撑在实验台上细细抖着。他半趴在那里,谨慎地调整着呼吸,也不敢换姿势,好像一松手就会从轮椅上倒下去 。 身体肌肉在不自主地震颤,他的左腿已经抖下了踏板,腰上有腰托看不出来,但是能看到再高一些位置的背肌也在跳。他好像因为用力在咬牙,脖颈上的筋一阵阵地绷紧。 一定很疼吧…… 围着他的人有几个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可没有人说话,都在等他恢复。 陈贤看不下去,借机挤进人群问他:“怎么了?休息一下,我帮你揉揉。” “别,”高明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好像在求他不要让自己形象全无。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些颤:“等一下就好……麻醉,快失效了,还有三个……” 陈贤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握紧了拳,压低了声音说:“老鼠而已,麻药不能再打吗?” 高明回他的眼神,带着特别复杂的内容,像是在用一百种方法求他理解。 理解? 陈贤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心里的焦躁越酿越浓。 今后他还能继续这样的生活吗? 真的应该支持他一路走到底吗? 别做了吧。陈贤咬了咬牙,憋住这句话没说。 “来吧。”手没那么抖了,轮椅上的人回过头去,定了定神,没再和他说话。这话是高明和马嘉志说的,他把电极放到了位置,叫马嘉志帮他踩开关。 陈贤退了退,躲开周遭看热闹的视线。 一个实验而已,又不是自己的,随便做做得了,怎么一做起来时间这么长?陈贤在一旁等着,看着高明忍着疼谨慎地呼吸,他觉着自己也透不过气。可他们在搞那么精细的操作,陈贤怕若是再贸然劝阻,会害他们功亏一篑。 看不下去了,他干脆转身,在不宽的过道来来回回走。 越想越觉得高明不可理喻。 装什么好人啊,别人实验做不做得出来和你有半毛钱关系?教陌生人做这些,对你有一点好处吗? 他远远看着高明被围在中间的背影。 先管好你自己吧,逞什么能! 第82章 辇道增七 albireo 下 高明终于打完了两只胚胎,尽管中间耽搁了些时间,但结果非常成功。他把镊子和电极交给马嘉志,然后摘掉手套、挪开轮椅,改成马嘉志做给他看。 “这儿,这儿,你再往里面进一点,那个光源移上面一些,千万不要抖,电极要斜一点,不能完全sagittal……”他边看边指点,另一手使劲掐着自己残弱的大腿。 “哎妈呀……”很明显马嘉志手抖了。 “没事,换一个,再来,你别那么紧张,我帕金森,你也帕金森吗?” “学长你帕金森?”马嘉志惊讶。 高明笑了笑:“逗你的,你放松点,这是你主场诶。毛细管也换一根。” 这么快就这么熟了? 真就差手把手了。陈贤在背后看着他们冷笑。 “好了好了好了,啊!!我终于做成了!师姐你看,我就说深度不对,你还说是设备不对……”马嘉志兴奋地大叫。 “设备其实能达到那效果就行,主要得手稳,然后对胚胎的三维结构要足够熟悉。你做的其实已经很接近成功了,操作基本都是对的,再熟练点会更好。”高明说着,把白大褂也脱掉,从他们中间撤了出来,让他们实验室的人自己去研究。 陈贤看他随便把腿拎上踏板,推着轮椅靠近自己,身形佝偻着,好像腰托都撑不住他精疲力尽的身体了似的,鬓角都是汗,脸色也差得可怕。 “哥,等烦了吧?”他还笑笑,顺手摘了眼镜,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你这是,从你的战场上下来了?”陈贤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帮他把腿摆好,把羽绒服给他披上。 “嘿嘿,我去趟洗手间。” “我跟你去。”陈贤二话不说就推起他的轮椅。 “我记得你以前不会手抖啊,怎么搞的?”陈贤把他抱上马桶后,就蹲在他面前看他。 高明坐得摇摇晃晃的,边拆导尿管包装边随口答:“还是有点疼的,肾上腺素不太够啊。没事,就那一阵,过去就好了。” “得去看看,是不是要换药或者加剂量。”陈贤说着拿过他手里半天没拆开的尿管:“我来。” “诶?不用……”高明去够他的手,上身顺着手臂动作往前一扑,另一手来不及去拉扶手,重心拉着瘦削的双腿直接从马桶侧面歪掉下来。 “啊!” 陈贤一下就跪在地上接住他:“你干什么!” 高明也被这突然的失重吓到了,没想到自己状态差到会从马桶上摔下来的程度。他姿势别扭地倒在陈贤臂弯里难以置信地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瘫腿被裤子绞着,硌在陈贤腿上。 好疼。 好像抻到背肌了,他想从陈贤怀里爬起来,却使不出力气。 第137章 “还好吗?扭到了吗?” “没……” “你乱动什么!” “对不起……” “你怎么了?” “失误……” 高明答得支支吾吾的。身上的疼痛让他不想再去思考,不想去想自己怎么会失误、不想去想陈贤为什么这么凶。 只是,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觉得这一幕好像在哪见过。 陈贤因为他,跌坐在公共卫生间的地面上,好像发生过。 自己因为做实验的时候痛得太严重,让陈贤来救他,好像也发生过。 根据经验,接下来好像会吵架。 毫无长进啊。 高明害怕和陈贤再吵架,所以不再抵抗了,由着陈贤扶他起来,默默看着陈贤给他处理好小便,帮他理好衣裤,乖乖被陈贤抱回轮椅上。 陈贤不让他推轮椅,他也就不推了,正好不让他看出来自己右臂活动不了。 推到办公室门口,陈贤停住,锁了轮椅刹车。 “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把电动的拿出来。” “我也去打个招呼……” “不许去!”陈贤气得下眼皮都抖了抖,扔下他,只身去取轮椅。 吼那么大声做什么啊?高明被吓了一跳,畏惧地看着他走远。 没一分钟,陈贤就推着那没电的电动轮椅出来了。他把高明抱上去坐好,又把借来的轮椅还回去。 他再出来,关了办公室的门,脸变得更臭。 “我说你今天就先走了,他们居然都没人出来送送。”陈贤推着他,边走边抱怨。 “正常吧,大家都有实验要忙。” “你维护别人干嘛?”陈贤使劲往前一推,然后松了手。 轮椅往前又滑了两圈才停住。 “你什么情况?!”高明难以置信地扭回头看他。谁成想这一扭又扭到了脖子,本来落枕就没好全,今天还抻着脖子做了那么久实验,早就僵痛得很,不能剧烈活动。 这麻烦的身体,够烦的了,这陈贤还不知道在闹什么。 没精力和他争执。高明喘着粗气,抬着左手给自己揉脖子,不再理他。 陈贤也没再理他,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实验做到下午两点多,他们还没吃午饭,匆匆找了一家餐厅,成为午市最后一桌入座的客人。 两个人始终没有对话,只各自和服务生有过一两句交流。 很快主菜上来了。陈贤直接闷头开吃,高明拿起刀叉提不起兴致也提不起力气地切那块牛肉。 “诶!……”高明突然小声惊叹。 餐具从手里滑落,被轮椅阻挡了一下,下一秒还是掉落在了地上。金属撞击瓷砖,在安静的餐厅里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周遭的人都侧目来看。 “好多天不推轮椅,手酸。”高明不好意思地埋着头找借口,作势要弯腰去拾。 “别捡了,没扎到你吧?”陈贤起身拦住他,熟练地松开刹车,一伸手臂就把他连人带轮椅从桌前推出去一点。他检查了一番,见没有落到高明腿上,就用餐巾帮他擦了擦坐垫,然后替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餐刀,叫服务员换了一把新的。 然后他又把高明推回桌前,自己也坐回去,把自己的餐盘挪到一旁,将高明那盘端到自己面前,安慰道:“没关系,我帮你切。” 他几下就把那块柔软的牛排切成适合入口的一条一条,再端回给高明。 “谢谢哥……”高明有些不知所措。 “不客气。你帮别人,我帮你。”陈贤的语气又无奈又讽刺。 这下高明更不知所措了。 “对不起……”他不懂陈贤在不愉快什么,但决定先道歉为妙。 可陈贤挖苦他:“你又对不起什么?” “我……”高明也确实不知道自己哪错了,理由编都编不出来。 “……是因为我多管闲事,你生气啦?”他猜着问。 陈贤还是埋着头,边吃边说:“实验怎么做,讲讲就行了,你那么拼命干嘛?” 高明解释道:“如果我之后来做博后,他们都是我的同事啊,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废物吧?” “现在就挣好感度?你不至于吧!”陈贤抬眼,拿犀利的眼神扎了他一下。 “你不知道被一个怎么都解决不了的技术问题困住是什么感觉,我经历过的痛苦,我不希望别人也经历。我明明知道怎么避坑,你却让我坐在一旁看别人一个个掉进去吗?” 陈贤放下餐具,也严肃地看着他:“你们是同行,是竞争关系吧?你帮别人搭桥,别人踩着你跑得更快了,远远超过你,你得到了什么?” “我……我一个人才能跑多远?人类的科学发展不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上够吗?如果我可以成为一节梯子,那已经是足够的意义了。一个个都那么计较得失,处处算计,那算哪门子科研?”高明也越说越较真了。 “呵,天真。”陈贤把餐巾拽下来丢在餐桌上:“你真以为象牙塔不遵循丛林法则?高明你就像没长大一样。” “我躲在学术界里,就是因为我相信它!如果我可以一辈子不长大,就说明我的信仰是对的。” 陈贤嗤笑了一声:“那好,那我们说说你的不计较。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善举’,会给别人带来多少困扰?” 第138章 高明紧紧攥住轮椅扶手,皱着眉看他。 “邀请你来的那个教授,他的名字可写在实验室安全负责人那栏。高明,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在他实验室里出什么事,他要承担全部责任。你经过他同意了吗?你让别人替你担风险,只因为你想做人情?” “……我有经验,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什么事。” 陈贤只看着他,不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讽刺他:“你看看你说的这些话,像话吗?” 高明被他盯得难过,撇嘴道:“我就做了个实验,怎么被你上纲上线说成这样……” “因为我无法对这件事共情。”陈贤摇头。 “你就这么不能体谅别人的心酸吗?”高明难以置信地问。 我不能?不能的人是你吧? 怎么说了这么多,你一句都不明白? 陈贤越想越气,几乎是怒视着他,道:“你体谅别人,谁体谅你?你都这样了,为什么还不多考虑考虑自己?” “我都这样了……”高明睁大了眼睛,惊讶地重复他的话:“……所以我不配拥有一技之长,我不配表达善意,我不配坚持我的理想吗?” 看着对面的人气喘到脸色发白,红红的眼眶像要委屈出泪,陈贤渐渐冷静下来,也渐渐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抱歉啊,高明,我话说重了。”陈贤慌了。 明明想说自己担心他,却说了一堆坚硬的大道理。 他只是想高明不要再受什么痛和累,把身体养好,多陪陪自己,仅此而已。 话得一句一句好好说。 陈贤平静了一下,解释道:“我不是阻止你坚持你的理想,也不是想妨碍你和未来同事相处,我最后不让你进去,是因为我怕你再被他们抓着做什么实验,你又不懂拒绝。” “我看你疼成那样,还装作没事,和别人谈笑风生,我替你觉得不值。” “别人都把你当什么?不过利用你罢了。我心疼你,你却和别人站在一伙,说我不理解你们圈子的玩法。” “而且你是真的心里没逼数,不知道自己身体极限在哪。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放心你……”陈贤还是越说越没有分寸了。 可高明理解了他的意思,态度柔软下来。 “啊,我懂了。我哥只是吃醋了。”他轻轻地说。 陈贤怔了下,又急忙道:“我的表达能力那么差吗?我和同事沟通的时候没这么费劲啊!怎么我心平气和地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就被你曲解成这样了呢?” “谢谢哥。我错了,我爱你。”高明冲他内疚地笑了笑。 “嘶……你……”陈贤被他的示弱加表白塞得瞬间哑口,耳朵很快红得发紫,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就会拿这种话堵我的嘴。” “你也可以试试,用这种话堵我的嘴。”高明见他这反应,得逞了似的,笑得放肆了起来:“特管用,真的。” “赶紧吃饭!”陈贤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借摇晃的红酒遮一遮自己的脸。 第83章 室宿二 scheat 这城市只有两条地铁线路,学校在东西线上,城市在南北线上,他们就住在换乘站附近,两边都方便。 回到住处,轮椅电池已经充了部分,装上后,高明好像要把之前失去的自由补回来似的,开着电动轮椅满屋乱窜。 “你别瞎跑!床上躺着去!” “躺个鬼啊躺!”高明和他对嚎。 “嘿?!”陈贤像母鸡赶小鸡一样把他拦在房门口:“你又好了?又不疼了?” “不疼了不疼了,有哥疼我,我自己不用疼了。”高明笑着,操纵轮椅往后撤。 可他再跑也跑不出陈贤这个健全人的手掌心。那人眼疾手快,一把就抓住了轮椅,数落他道:“瞎胡闹,去躺着给我看看受伤没。” 高明也就是撒两下欢,实际很需要休息一会。身子虚软,胸闷闷的,之前扭到的脖子还是很疼,带着右臂一直抬不起来。 他不想穿着外衣外裤脏了床,停在了沙发旁边,可是胳膊不够力气,几次都不敢移过去。 “你怎么去那?别动!”陈贤刚在床上铺好护理垫,出来看见高明侧着腰撑在沙发上,心里发慌,嘴上不住地数落:“再摔了怎么办?自己过不去为什么不叫我?” “我都练的很好的……” 他走上来抱住他:“可你这两天状态不好,小心为妙,知道?” 陈贤的眼瞳里都是对他的疼惜,上午那种冷淡和愤怒都无影无踪了。 这人关心的话经常是说出来就变味,对心里其它感情的表达,怕也如是吧? 高明痴痴看着他,看到最后咬着唇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陈贤纳闷。 “笑某个人嘴皮子了得,却禁不起挑逗,我可得好好教教他说情话。” 高明还是被抱上了床。他本想稍微躺一躺就起来的,可反抗无效,陈贤硬是要他宽衣解带让他检查。 拆开腰托,果然被看到身上横着硌出了两条红色的痕迹,腰椎和肋骨突出的地方也磨得泛红。 果然陈贤又开始了:“不能老那么坐着了,知道吗?下午不许再去学校了!” 高明嘟囔:“婆婆妈妈……” “说什么?!” “好,不去就不去。” 第139章 陈贤叹了口气,在他身上拍了下。 午饭时随餐的药开始起效了,高明不一会就昏睡了过去。 陈贤趁这时间帮他仔细按摩了身体。天色不早了,他还想赶在晚高峰前出去一趟,正给高明掖被子时,高明醒了。 “我去趟超市,你再睡会,别乱动,好不?” 床上的人活动了一下胳膊,牵住他的袖口,像怕被批评一样弱弱地说:“我睡够了……我跟你一起行吗?” 陈贤四下看了看,这里也不是熟悉的环境,他醒了肯定要起来,留他在哪都没有在自己身边放心,于是点点头。 “耶!”高明开心得像小孩。 陈贤又把他抱起来,看他窝在轮椅里小口顺着气,缓解起身的不适。 按摩、帮他排尿、换纸尿裤、穿弹力袜,陈贤都已经做得非常熟练,只是高明总是别扭着很抗拒。现在他不知是怎么了,乖顺异常,难得在清醒的时候由着自己照顾,整套流程收拾下来没用多久。 城里面找了一家超市,从生鲜货架逛到包装食品,本来陈贤一个人十几分钟就能搞定的采购,硬是被高明逛出了主题乐园的架势。 这家伙对一切都非常好奇,研究那螺旋形的古怪菜花、看起来没什么吃头的洋蓟、看不出来是白菜还是荷花的菜头……他研究完也不买,而是拿了一大筐五公斤装的草莓。 “你怎么就跟没逛过超市似的。”陈贤推着购物车慢悠悠跟在他后面。 “确实没有和你一起逛过呀。”他笑眯眯地回头:“真开心啊,就好像我们成了一家人一样。” 陈贤愣了愣,那一秒他想反问:难道不是吗? 但没说出口。 高明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陈贤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但它太短暂了,短到又好像只是幻觉,他眨了眨眼。 什么时候能听你亲口纠正我啊? 这个话题太激进,他不敢从这入手。 他只笑了笑安慰自己。 然后陈贤拿起手边的包装面粉研究,高明自己钻到另一列货架间,两个人自然而然拉开了点距离。 “咣……” 易拉罐掉落,一路滚到了外边。 陈贤迈了两步过来看向高明,那人本是伸着手坐在轮椅上愣神,看到自己在看他,改成尴尬地笑笑,道:“没拿稳……不好意思啊,哥。” “没事,坐好别动,我帮你捡。” 他拾起那个蓝色的罐子,边走边问:“要这个吗?这是什么鬼东西?”说着转动罐身读包装上的字:“ sho…shokata,是什么?” “我也不懂,看着挺魔性的,尝尝呗。” “你不能乱喝东西,万一是酒,或者是西柚汁什么的都不行。”陈贤又开始念叨了。 “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你没听过这句话吗?”高明装模作样地白了他一眼,把饮料接过来,这次拿稳了,道:“再说了,我有你呢,尝一口觉得有问题,不还有你能帮我喝掉嘛。” “嚯,原来我是这种用途。”陈贤说着,还是从他手里抽出那罐东西,摆了回去。 “干嘛?”高明以为他还是不同意买,却看他接着伸长了胳膊,从货架深处换了一罐。 “再怎么说都是汽水,像你刚刚那么一摔,这打开不得喷一身?” “嚯!那你就放回去坑别人?”高明惊讶陈贤还有这么一面。 陈贤吐吐舌头:“放心,放心,它们会慢慢变回碳酸。”他边说边快步离开。 “屁嘞……”高明笑他,也追了上去。 陈贤提着几天量的食材,高明护着那一筐草莓和一板鸡蛋,两人沿着一条人不多的之字形坡道慢慢回家。今天天气好,正好换换气,晒晒太阳。 转角的小平台可以看到远处的日内瓦湖,太阳西沉,时不时有些鸟从天上飞过。高明没有戴眼镜,让陈贤帮忙描述,自己再讲给他听可能是什么鸟。 或许是得益于母亲对他行立坐卧的严格要求,陈贤的视力非常好,但他从没那么仔细观察过什么。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浪费了这双眼。 哪一块毛是什么颜色,哪里又是什么形状,尾羽有多长,飞起来是什么姿态……陈贤一一作答,一边答一边苦恼自己的母语词汇量太小。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它尾巴就和鱼似的。”陈贤实在是词穷了,破罐子破摔道:“我应该把这视力给你。” “你替我看就行啦。”高明笑他:“这样多有互动感。” “互动……”陈贤不知所谓地重复。 “让你有点参与感,行了吧!私心想要你多看看我喜欢的。” “……你喜欢的。”陈贤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高明。 然后他把手里杂物袋放在地上,在高明轮椅前面蹲下,凑近他。 “看得清吗?”他问。 高明纳闷:“看什么?” “我管不了那些鸟。但我会尽量补偿你,多给你仔细看看,你喜欢的。” “哎耶……”高明要被他的话羞死了,摆出一副嫌弃脸,连连摆手赶他走:“你可真宠我!” “呵,说我禁不起挑逗。”陈贤笑着,又拿起杂物袋起身。 继续往湖边下行,多孔的砖墙外爬满了植物的枯藤,气温回升,它们刚刚开始返青,长出一点点黄绿色或是泛红的嫩叶。 第140章 陈贤见他羞得半天不说话,一个劲地想笑,随口问道:“这东西你也认识吗?” 高明挖了他一眼,然后去看那爬藤植物。 “我只知道是一种地锦,具体什么种我说不好。你不记得了吗?咱们以前文科楼外面爬了满墙都是五叶地锦,风一吹,像绿色的浪一样。这东西和它很像啊。” “你自己在文科楼里,你怎么会看见?” “笑话,你以为我课间都在哪儿?” 陈贤犹疑了一下,随即摇着头也笑了笑。 不能接话,如果接话,就是给了他说土味情话的机会。 这是什么互相尬撩的比赛吗? 高明看他已然深谙自己的套路,也噗嗤一声笑了。 这陈贤学精了,不上套了? 他无奈地转回头,把食指按到爬墙虎卷须的吸盘上。 “握手。”他说,笑得像个清纯的孩子。 陈贤愣愣地看着他,夕阳照在高明发尖和肩膀,微风吹过,藤条滤过光影斑驳,仿佛带他们穿越回年少时那个林荫大道。 输了。 不心动挑战,输得一塌糊涂。 不要紧,也不是第一次输了。 “高明,”陈贤摇着头感叹:“你对这个世界的热爱比我浓重得多啊。” 轮椅上的人仰头回来,刚刚那笑还挂在脸上。 “世界是很可爱的,才能造就这么可爱的你。”高明看着他,语气像在说一条真理一样理所当然。 像每一次回眸一样,坚定的态度,阳光的脸,深深印刻在记忆里。 第84章 天棓四 eltanin 生活很快进入了一种新的日常模式。 高明摸熟了路,每天像打卡上班一样自己去学校。这是他和陈贤约法三章才获得的自由。不平等条约的内容是他不能再勉强自己,每隔两个小时要向“老大”报告情况。 而每天高明走了,陈贤就留在家补觉,下午爬起来和同事开会,处理一下工作,准备晚餐。晚上等高明回来一起吃了饭,聊聊当天的见闻,到了时间照顾他睡下,再接着按国内时间工作到下班。 高明极其有干劲,甚至已经和这边的教授谈好了将来的课题。 “今天回来前还在reinhard教授办公室和我老板开了个视频会,那个研究方向不错,我老板也同意让我毕业的时候带走一部分数据了。”他滔滔不绝地讲给陈贤听,被提醒了才能想起来扒一口饭。 “嗯,好呀。”陈贤应着,塞了一口菜,心想日式酱油炒出来的菜花果然还是有点奇怪。 “我今天还去看了一下他们的双光子显微镜,还挺新的。” “嗯,好呀。” “回去得着手准备申请书了,好多事要做啊。” “嗯。”陈贤看着他笑,打断他道:“明天可以吧?” “明天?”高明停住勺子,转念去想陈贤在问什么。 “明天星期四了,你不是答应我星期四腾出时间吗?” “噢,对噢。”高明想起陈贤刚到瑞士的时候就约他把周四时间空出来,也不说去做什么,神秘兮兮的。他答:“我没什么安排,时间自由的。” “那我中午去学校接你。” “现在能说是要干嘛了吗?” “你明天就知道了,肯定不是坏事。” “什么啊?不会是要带我去看病吧!我这两天身体好的很!”高明哀嚎。 陈贤笑道:“乖啦,别害怕,不是带你去医院。你工作上的事我帮不了什么,其它的……你偶尔,给我一点表现空间。” 陈贤很迟疑,一直不敢和高明说清楚,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事对高明会是好是坏。 陈贤夜里很晚才上床,却在日出前就睡不着了,侧躺在床上看身边已经彻底适应了时差的人。 这人睡得好沉,可能是白天累着了,夜里提醒翻身的闹钟都没闹醒他。 高明导师说的很对,他是挺执着的,执着到甚至可以忽略他自己。 既然他执着地选了这条路,陈贤想多帮帮他,但总是苦于插不上手。 既然他执着地选了自己,陈贤想,那自己就回报他的坚定吧。 陈贤撑起上身,缓缓凑近他。 他细细看遍了高明露在被子外的部分,他去回想高明说过的话,去猜测高明想要什么,去想自己能给他什么。 越贴越近,他想吻他。 迟了这么久才吻回来,他会接受吗? 正想着,床上的人皱了皱眉,轻哼了两下。快要醒来的时候,人总是最脆弱,最无防备,也最容易把不适表现出来。 陈贤收回了那些想法,习惯性地摸了摸高明的腿,果然在僵直着发抖,他在睡梦里也会抽筋。 肯定很难受吧,陈贤想着,坐起身,小心撩开被子帮他又掰又揉,好久才让它们又恢复瘫软。 太阳快要升起了,陈贤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上看他。 虽然很欣慰他如此勇敢,虽然心甘情愿陪他前行,但还是看不得他这样,他太辛苦了。 地平线的光从窗帘缝间投射进来,一道金色的亮线落在床上。陈贤眯了眯眼。 时间隔得太久,几乎都要忘记高明被打倒在地一蹶不振之前的样子。当他重新燃烧起来,那光实在是太刺眼了。 想给他更多的希望,回报他的坚强。 第141章 到了中午,高明从实验楼出来,去到地铁站等陈贤。 高明没想到他穿了一身正装过来。 “干什么穿这么正式……你不冷吗?” 陈贤走出闸摸了摸高明的头,道:“商务人士的固定皮肤,带都带来了,一次都不穿觉得亏。” “噢……”高明奇怪地看着他,随便应了一声。 真是无厘头的借口。高明猜不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但反正谜底很快就揭晓了,也不追问了,就拭目以待吧。 跟着陈贤走,没想到又被领回到了学校里。一直走到交流的课题组所在的楼的隔壁建筑,陈贤带他搭电梯,轻车熟路上了三楼。 那里有一个神经科学相关的研究所,门口立着一个电子屏,正循环滚动展示着最新研究进展。 “来这做什么?”高明奇怪。 “我约了这里一个教授谈谈,你陪我。”陈贤边说边朝里张望。 “你们还投海外的医疗项目吗?” “我们是卖方,不搞投资,看来得找时间好好给你讲讲什么叫投行。” “那来谈什么啊?” “谈成果转化。”陈贤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恰好电子屏上正放着他约的那个教授的页面,陈贤指了指,示意高明看看。 高明对着那些字仔细研读了一番,想起几年前确实好像也听过这些,不过脑机接口、外骨骼这些研究一向层出不穷,他也没仔细想。 他挠挠头,点评道:“他们文章发得很不错啊,都是正刊。” “这么有名的研究你没听过?亏你还是研究这些脑啊神经之类的。” “我们做的偏基础研究,这个偏工科。” 陈贤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有点无奈地笑他:“光想着你那些小老鼠呢?做研究和实际应用这么割裂?” “好骂。”高明惭愧道:“一针见血啊哥,我确实该反省一下,往临床转化的方向多考虑一些” “我没骂你,我是希望你多考虑考虑自己。” 高明看着他,纳闷怎么陈贤会教育自己这些,解释道:“我个读心理学的,转到干纯理科科研,又要再往做机器人上贴?有点难啊。精神疾病的躯体障碍也影响着很大一个群体,成瘾问题也是很严重的社会问题,能在这些问题上做点工作,我已经很有成就感了……” 陈贤打断他:“高明,不是说让你去研究这个,你不想站起来吗?” 高明这才愣愣地抬头看他。 对啊,陈贤怎么会跟他聊科研呢?陈贤是在说,让他去做这个研究成果的受益者。 脑-脊髓接口吗? 高明又去看展示屏。内容跳了一页,正好有一副示意图:在大脑皮层里植入电极,让电脉冲信号绕过受损的脊髓区域,直接控制肢体运动。 真是亏得自己做了这么多年前沿科研,作为行内人,都没有真正把新成果的应用当回事。 研究组的学生匆匆赶来迎接他们,不一会,风尘仆仆的法国教授也来了,寒暄后,对方介绍了他们的研究,以及许多成功的案例。 高明坐在他们之间,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不再是以他为主导的学术交流,他和陈贤更像是变回了患者和患者家属。 他开始走神,尽管他比陈贤了解这些专业内容,更能听明白对话的内涵。但复杂的心情占领了他的思考:对科技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的震撼、对希望一直就在眼前却没有想过去争取的愧疚、对陈贤的感激、对未来可以与他并肩而立的向往…… “诶?”陈贤顺着对面教授有些变化的目光看向高明,疑惑一声后,抬手替他抹了把脸。 高明才发现自己眼泪跌了下来。 是啊,手术有风险,毕竟要全麻要开颅,术后感染可能会要命;复健很辛苦,毕竟瘫痪好几年了肢体都变了形;过程很漫长,毕竟人工智能解读人脑信号还需要在试错中进步…… 但你懂希望是什么吗? 就是这种可以让人毛骨悚然、潸然满面、一往无前的东西。 回去的路上,陈贤一直在说话安慰他。 “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把身体养好,知道吗?回去好好复健,毕业之后我们过来。你导师跟我说过,他支持你读博士后,不会卡你毕业……” “你怎么还跟我老板谈过?”高明惊讶:“怎么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我还觉得我知道的太少了呢。”陈贤又笑着揉揉高明的头。 “刚刚这个教授,你是怎么认识的?” “开会的时候啊,你不会真以为我都在睡觉和酗酒吧?” 他说得游刃有余,嘴角的弧度表露着几分骄傲,眼神里又全是深沉的爱意。 高明迷失在他墨色的瞳里,讶然应了几句,不知所言。 第85章 华月 “我们去湖边吧。” 高明觉得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想现在就从这轮椅上脱身,顺着这条长长的坡道跑下去,在堤岸上跃起,一头扎进那清澈的湖里。 但他再期待,那也仍仅是对不知多远未来的幻想,现在只能耐着性子先征求他“监护人”的同意。 城铁坐到乌契,出站走不多远就是湖边。 夕阳隐在灰色的云层对侧,瑰丽的色彩若隐若现,倒映在湖面上。 天不通透,就和高明心里闷着好多好多燦焕的情感一样,意欲寻得一方缺口迸发。 第142章 轮椅开着低速,陈贤也配合着把步子迈得很慢。 湖水轻轻拍岸,小孩子开心地把面包屑扬到天上,海鸟们上下翻飞地争抢。外围有些海鸥站在堤坝上歪着头看他们,精明地判断着他们是不是潜在的“大款”。 然后身边经过的,有手牵手的爱人、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还有趁日落前散步的耄耋老人…… 一条路,好像能看完人的一生。 这条路还有好长。高明看着这望不尽的路,平静了下来。 他笑了笑,拉住陈贤的手指。 那人转头看过来,没有意外,没有抗拒,没有挣脱。 突然飘起了雨,所有人都好像见怪不怪一样,依旧从容,无人离场。 陈贤从轮椅背后的口袋里掏出伞,拿给高明,又从包里拿出毛毯,给他盖在腿上。 高明打开伞,举着手等着他拿走,可陈贤站起身就快走几步,走进雨里。 “诶?”高明在伞的阴影下不解地看着他。 陈贤知道,自己太高了,他们一站一坐,如果他打着伞,就会遮不住飘到高明身上的雨,做不到一把伞两个人。他耸了耸肩,笑笑道:“这湖对岸是依云的水源地,一样的水,淋到就是赚到。” 雨中漫步,这么得不偿失的事情,如今他也愿意做了。 “那我也……”高明说着就要收伞。 “诶不行!”陈贤拦住他:“你要是淋感冒,那得赔死,好好打着。” 高明眨着眼睛。 “哥。你是不是只带了一把伞?” “不戳穿我不痛快吗你??” 高明笑了,义无反顾地合上了伞,道“要打一起打,要淋一起淋。” 陈贤刚要发作,就听他接着说:“我刚开始读博的时候,也是第一次到南方嘛,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台风,听天文台说有八号风球,别提多兴奋了。实验室管理员来赶我们回家,我从学校跑出去,一路跑到海边,边跑边想你。” “想我?” “是啊。我知道你在这读了硕士啊,所以我才会申请过来。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毕业了还留没留在这。我就边跑边想,你是不是在和我吹着同一场台风?这台风够不够大啊?能不能把我吹向你?这风卷来卷去,我们最终能不能落到一处?……” 高明伸起左手去接那雨丝,继续说:“那天也像今天这样,云是灰色的,遮天蔽日,蒙得水面也是灰色的。我才知道,原来所谓台风,就是灰色的天地、不讲章法的狂风、一阵阵的暴雨。” “伞是没意义的,因为会被强风拆碎。大风卷着雨点砸在身上,说实在的有点吓人,但我一边跑,一边笑,觉得这风真公平啊,无论是谁,只要这一刻在室外,都会湿透。” “风的声音、海的声音,都好可怕。但只要想着,我可能是在和你淋同一场雨,我就觉得这人间炼狱,我来对了。” “当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高明欣慰地看着他笑:“陈贤,我问你,如果当年,我邀请你去吹台风,你会去吗?” “傻小子,多危险。”陈贤怜爱地掸走了些高明发丝上的水珠。 高明借机拉住他的手,把伞塞到了他手里,笑道:“所以,今天这雨这么小,愿望实现得好安全啊。” 这雨像心疼他似的,一阵便止。 天黑下来了,街灯亮起,他们过了马路往山坡上走。 这里有一间奥林匹克博物馆,他们本计划要来逛逛的,可白天总是有事要忙。今天顺路走到这里,却也到了博物馆打烊时间,就只能在小公园里随便转转。 日落后的公园路灯稀疏,静谧无人。路过一尊尊看不清细节的雕塑,他们也没在意,一直走到博物馆门前的平台上。 圣火在顾拜旦雕像前燃烧,他们学着雕塑的姿势,对着日内瓦湖看。 “wise men say…”高明突然唱起了歌。 陈贤从未听过他唱歌,他的声音带着些颗粒感,温和又浪漫,听得让人感到如细滑的羊绒穿过手指,柔软温暖。 一句一句,高明唱得很慢,一词一词,又音高坚定,像踩实了地,一步步向他走。 “…only fools rush in ---- but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shall i stay? would it be a sin? if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 like a river flows, surely to the sea, darling so it goes, some things are meant to be ----” 他在一节未完的乐句上停下了,双眼璨璨地看着陈贤,似是想用眼底温柔的湖水浸没他。 天上又飘起了细雨,若不是在路灯洒下的区域闪着微光,很难被发现。这条小径笔直地贴在半山坡上,仿佛独立与世间任何的路。空中的水粒终于随着重力找到了归宿,填平了沙砾的缝隙,让地面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所有的光彩都有了倒影。背后是一大片寂静的绿地,没有任何光亮。面前开阔的湖对岸很远的地方是法国的小城市,星星点点的金色灯光像挂在天边,分割着天地。 呼气可以化成一片白腾腾的薄雾,转瞬就消散了,就像所有的一切,终有一天会消失于虚空。 陈贤蹲下来给他整理毛毯。 高明低头看着他,感觉世界真的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他试探着轻声问道:“哥,可以吗?” 第143章 陈贤看向他,看到他小鹿一样闪着光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他用炯炯的目光回望着高明,又一次被那迷人的眼瞳牢牢锁住。 “这没有别人……”高明见他愣着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说完眼神扑朔地侧了过去,不敢继续看他。 风轻轻的,好像也在等待陈贤回答。 “可以,当然可以。”陈贤直起身,双手扶着高明的轮椅,像虔诚的信徒似的,在他额头上落下轻吻。 轮椅上的人仰起头,追着他的唇吻了回来。 那人血色不深的唇瓣柔软微凉,口腔里温热滑润,吐出的气息带着些酸甜的草莓味。 胸口没有束带,身体前倾的角度超过了他能自己用力的范围,高明失去了对重心的控制。 陈贤用双臂稳稳接住扑过来的人,嘴上依然毫不放松。 舌尖轻撬贝齿,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云层散开了一条口子,有微弱的星光点点,和空中的水花一同闪耀。 占有欲炸裂开来,诱他不断深入,贪婪地索取更多的缠绵,仿佛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在等这个瞬间。 想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想要拥得更紧,想要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想要灵魂共融于此,随着这微风飘到静谧的湖上起舞,让瑞士和法国小镇的灯火、以及这漫天璀璨共同见证,此时此刻,他陈贤有多幸福。 曾经多希望时间停下,停在那些片刻的放松和欢愉里。 陈贤微微睁开眼,眼前是高明扑朔的睫毛,有晶莹藏在那之间。 从未觉得对他的情感可以如此具体,陈贤心里升起了一种原始的感动,他先高明一步,将细雨在泪腺中汇集。 为什么当年会逃走啊?为什么之前会推开他?为什么糟蹋那些真挚,为什么耻笑幸福? 好想回去给那个叫陈贤的二货几拳,好想早点打醒他,让他看清楚恶毒的命运给了他什么宝藏。 不过没关系,现在也来得及。 他嘴角扬起了笑意。 时间还是要继续流淌,因为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定会出现更幸福的瞬间。 作者有话说: 幸福中的逃生机会。 第86章 参宿四 betelgeuse “早啊。” 陈贤的声音。 然后是落在脸颊的一个吻。 高明睁开眼笑他。自那夜在湖边接吻之后,这人像学到了什么新技能似的,动不动就要把嘴唇在他脸上贴一贴。 “我起不来……”高明用左手又试着撑了一下床,还是推不动自己,怏怏地说:“右手压麻了。” “都叫你不要总往一边躺。”陈贤笑着下了床,走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背颈和双腿,放他平躺。 然后陈贤让他枕着自己的大臂,用了点力,把他上身扶抱起来,自己侧着身坐在了床上撑住他。高明的右臂真的完全用不上力,拖垂在床上。人又好像哪里很痛,低头窝着调整呼吸。 “哪里疼吗?” “还好……”位置变化总是不适的,高明已经习惯了。 怀里的爱人温温软软的,陈贤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也吻了一下。然后他把自己的枕头也拉过来垫在高明背后支撑他靠坐着,接着一手按在他右肩,另一手拉着他右手腕,帮他反复屈伸,转着圈活动。 “往另一边躺,就看不见你了。”高明终于喘匀了气,解释道。 “好好睡觉,闭上眼本来就不应该看见我!” 高明噘噘嘴:“我想一睁眼就是你。” “啧,这有点难啊。”陈贤回头看看墙,道:“要不然我把我证件照贴这?” “浪漫过敏吧你!” “那你醒了,闭着眼,叫我。”陈贤摸摸他睡得翘起来了的头发:“我保证你一睁眼就是我。” “好嘛,控制不了看到的场景,就控制睁眼的时机,有你的。” “啊!我想到了。”陈贤突然在床上拍了一下,道:“夜里翻身我直接给你翻到床的另一边,我们换场睡。” “噗!”高明笑喷:“真不嫌折腾,算了算了,不难为你!” “不为难。”陈贤也笑,示意他自己动动右手,“恢复点了吗?” 手已经能抬起来了,高明试着握了握拳,没什么力气但是已经听使唤了。酥酥麻麻的,正是神经信号重新接通的感觉。他又看了看还藏在被子下的瘫腿。那么一瞬间,他想,要是腿上也能有这种感觉就好了。 也就一瞬间而已。他现在绝不让理智逃离多于一瞬间。 还是照例去学校,今天系里给高明安排了一场交流讲座,他讲完就回来了,陈贤还没补完觉。 被开锁的声音吵醒,他懵懵地看着高明问:“诶?你怎么今天这么早?” “你说得对,现在就开始挣好感度太夸张了,我回来摸鱼。”他边说边脱掉羽绒服。 陈贤揉揉自己的头发,打趣道:“瑞士的风水养人啊?我们家大博士转性了?” “哼。”高明嗤之以鼻,朝他展开双臂:“想我的臭老哥了,不行吗?来抱老子。” “行,行。”陈贤从床上起来,颠颠跑过来,把他揽在怀里。 高明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问:“今晚我来准备晚餐,好吗?” 陈贤摸着他的脑袋,应道:“嗯。想吃什么?” 第144章 “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吃什么,我就想吃什么。” 高明一边把荷兰豆和胡萝卜条放进沸水锅里,一边吐槽:“你是牛吗?喜欢吃这些东西。” “打工人谁不是牛马?我就喜欢这个。”陈贤笑着挑挑眉毛。 冰箱里那些食材,最好做的就是清水煮蔬菜了。陈贤不明白高明为什么今天非要张罗当主厨,太费事的不忍心让他做,正好借机让他多吃点菜。 高明撂挑子道:“一看就不好吃,你看着吧,我去趟卫生间。” “诶你怎么半途而废啊高博士!” “我们开课题之前要谨慎选题的,知道吗?”高明挺着脑袋往回看他:“你这一看就没啥前景,还是上厕所更值得投资。” 终于把厨房杀手从炉灶边请走了,陈贤撸起袖子,捞出那些白灼蔬菜,撒上把通心粉。另起油锅加上虾仁鸡蛋,火光撩了几下,调味料恰到好处地加进去,不一会儿就改造出了一顿功夫了得的晚餐。 高明看着餐桌上的炒意粉,又看看陈贤。 “这是我煮出来的?” 陈贤看着他笑,夸张地点头:“都是高院士牵头得好,我就是添油加醋、借题发挥,对它商业包装了一下。请您品鉴。” 高明扑哧一声笑了:“好家伙,我在厕所还评上院士了?那我再去上个厕所,是不是能拿个诺贝尔奖了?” “您请,我这就筹备提名。” “切。” 吃完晚饭揉了一会肚子,高明又去了一趟洗手间。洗澡的时候去过,后来到了上床前又说要去。 “你怎么了?不停地去厕所。”陈贤实在放心不下。 “其实,有点……拉肚子。” “你怎么不早说?!严重吗?” “不要紧,这就是菌群失调。”高明看着他有点坏坏地笑了一下:“哥,分我点好吗?” “什么?” “你来,你来。”高明朝他晃晃手指,示意他靠近点。 趁着陈贤一脸懵逼地蹲下来,高明一伸手就勾住了他的脖子。 刚刚本在准备转移到床上,高明此刻一条束带都没系,双脚也虚摆在地上。陈贤怕他身体过度前倾掉下来,只能顺从地凑近。 高明乖巧地试探,唇贴上唇。 看陈贤不反抗,他才像揭掉了羊皮的狼崽子似的,原形毕露,变本加厉。贪得无厌地纵情吮吸,一直到他自己开始气喘,缺氧得眼冒金星。 陈贤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渐渐无力地倾倒,连忙把他扶起来,让他靠着椅背喘匀气。 看他把自己憋成这样,陈贤忍不住想笑:“干嘛啊你?” “接种一下。”得逞了的人露齿而笑,说罢还有滋有味地舔了一下牙尖。 “悠着点,小东西,你当自己是吸尘器呢?” “否则效果不好……唔!” 陈贤趁他恢复了些,又俯身吻了回来。 这个吻比刚刚的还深、还缠绵。 “效果够了吗?”陈贤咬着他的唇瓣低语。 轮椅上的青年咯咯笑着,明眸间满是陶醉。 “要命了,要命了,健康的菌群要把我吞并了,哈哈……” “你还押韵……”陈贤扶额而笑,转脸又严肃起来,帮高明把腿重新摆上轮椅踏板,推他去了卫生间。 “诶?”高明抓住他要解自己裤子的手。 “给我看看严不严重。” “不严重,不严重……”高明拦着他,有点后悔自己以此为借口索吻。不过他说的也都是真话,白天泻得比较厉害,定时排尿的时候看到纸尿裤里那样子都吓了自己一跳,害怕漏出来,才早早回了家,一直放心不下反复去检查。 可都给陈贤知道了,那越拦着不给看,他就越担心。要是真的泻了也得及时处理,不能让皮肤一直沤在排泄物里。 “你现在不让我看,等你睡着了我可不打招呼,直接帮你换纸尿裤了哦。”陈贤晃着手指警告他。 高明赶忙捂着裤腰:“你这个人!现在扒我裤子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陈贤眉间和嘴角都抽搐了两下,贫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干脆直接把人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我也不愿意来硬的,都是你逼我的。”他这么说,可把高明放在马桶上的动作还是又轻又缓。 “你这就是欺负人!”高明头搭在陈贤肩上喘气,血压不稳让他手臂虚脱着挣动不了,只能无奈地放任他把自己裤子拉开看。 “那么多菌都给你了,你还不给我看看,谁欺负谁啊?”陈贤见他纸尿裤里并没有污物,语气又轻松了起来。 “还你!还你!”高明手臂恢复力气了,气哼哼地攀着他,又堵住了他的嘴。 作者有话说: 呵,不检点,一章亲三回<(`^′)> 第87章 河鼓三 tarazed 周末。 陈贤很少睡那么熟,睡到天光大亮才睁眼。 ——肯定是因为床很软。 他想着,翻身到侧躺。 高明也正朝他侧躺着,睡得酣畅,嘴唇无意识地挤了挤,酒窝若隐若现。 高挺的鼻梁、细密的睫羽、修长的脖颈……和刚刚梦到的都一模一样,陈贤闭上眼都能复绘出来,可还是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能睡这么熟,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在旁边吧? 第145章 空气里弥漫开黄油炒蛋的香味,草莓被榨汁机打进了牛奶里。 “叮”的一声,烤得微焦的面包片从烘炉里弹出来。 高明睡意朦胧地睁了睁眼。 接着有一连串的吻落在他唇上、嘴角、脸颊、脖子,逗得他欢笑出来。 “别闹,哥,好痒。” “早上好。”那人笑着。 “嗯,早上好。今天也是好爱你的一天。”他伸了个懒腰,双臂自然而然环绕住陈贤。 “还是先活动下腿再扶你起来,有没有哪不舒服?” 高明摇摇头,后背是在痛的,手臂都有点麻,身体可能因为憋了尿而难受着,但是都不要紧,看着眼前温柔的爱人,这一切不适都能受得住。 可陈贤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暴露了点蛛丝马迹出来。 “一直这么疼吗?”陈贤问。 高明气还没喘匀,找了个间隙草草回了句“还好”。 “你明明这么痛苦,哪里还好了……真的没办法吗?” 高明眨眨眼,顿了顿才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有一个手术,切断脊神经后根,让这些有毛病的神经彻底断掉,或许能缓解。” 陈贤其实不是第一次听说,之前他也偷偷问过医生,可这个选项太残忍了,他没敢和高明谈。听到这话由高明自己说出来,陈贤有点震惊。 他很疼似地喘了口气,问:“这么自损八百的方法,你会考虑?不是争取恢复,而是以毒攻毒?” “事已至此了,还谈恢复岂不是自欺欺人?很多时候,放弃幻想才是新的希望。”高明说得波澜不惊。 话题在陈贤咬了咬牙的沉默里结束了。 其实那天的教授和他说过,如果是痉挛性截瘫要先控制好痉挛才能考虑做脑脊髓接口。 这是个难题,但不是无解,可这个解法,如果高明自己不提,他是永远不会提。任何手术都有风险,那些恐怖的名词,他不愿意让高明再去面对。 事情远不会那么理想,高明致残的原因是肿瘤,还是切不干净那种。这些陈贤都私下和那教授咨询过。教授的回复,他全都自己记着。只是后来带着高明一起去那次,他提前叮嘱过他们别说给他听。 希望就是希望,他不想让高明的希望加上那么多附加条件。 洛桑没有国际机场,加上回国前还有很多要准备,他们提前两日便前往日内瓦。 从这里再看日内瓦湖,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天气好得出奇。蓝天下,大喷泉的水柱喷到一百四十公尺高的空中,茫茫水汽弥漫,将小鸭子和白天鹅都笼罩在其中。 沿着湖边漫步,路过排了很多人的水上公交站点、路过停满了帆船的避风港、路过好几个卖零食的小餐车…… 两人走过了最繁华的区域,前方渐渐没什么路人了。看高明一直偷偷去瞥那最后一个卖雪糕的小摊,陈贤直接拉住他,在他轮椅旁边蹲下。 “说吧,小东西,馋什么了?” “说了你又不会让我吃……”高明撇撇嘴。 “说呗,万一哥今天心情好呢?对你网开一面。” “真的吗?”高明眼睛亮了亮:“我想吃那个……开心果冰激凌的华夫饼。” “还真是指名道姓。”陈贤不禁捂脸笑他。 笑罢,他居然真的起身,掏出几块瑞士法郎,去买了一份过来。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高明惊喜,赶紧极其乖巧地坐好。 可陈贤在他轮椅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也不给他吃,自己几口就吃完了那个绿色的雪糕球,极其迅速,被冰得一个劲哈冷气。那甜品上面还淋满了糖浆,齁得出奇,他瘪着嘴吧唧了两下。 “你也太过分了吧!就给我看看?!”高明难以置信得都气笑了。 “你这话怎么说的,我还给你闻了闻呢,怎么样?是开心果味吧?”他说着把手里还沾着点雪糕汤的华夫饼递到他面前。 高明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嚼。 陈贤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胳膊:“诶,别不开心嘛,这不是给你吃了嘛。” “冷饮附加的快乐呢?”高明见鬼了似地说,然后一拍巴掌,一摊手,瘪嘴道:“没了。” 陈贤被他表情包一样的动作逗笑了,摇了摇头,装模作样地抱怨道:“大冬天的,冷饮可冷死我了,哪有快乐?” “哎呀!得了便宜还卖乖。”高明双手锤了下轮椅坐垫,简直气得要鼓起来了。 “我得什么便宜了?”陈贤手臂搭在长椅背上,手撑着头,斜着眼笑他。然后假模假式叹了口气:“哎,我说我冷死了,也没人心疼我。陈贤啊,你可混的真惨。” 高明朝着湖面翻了个白眼,伸手过去搭到陈贤的腿上推搡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我心疼你,行了吧?怎么屁话这么多。” “真不走心,你都不看着我说。” “嘿?!”高明扭头过来,看着他的眼睛又强调了一遍:“我说我、心、疼、你。” “那你给我暖暖。”陈贤看准那一刻,就吻了上来。 真是好冷。 好冷。 又好甜。 高明边吻边笑:“嗯,开心果味的。” 太阳晒得人暖融融的。陈贤把高明背包中的会议资料拿出来挡在脸上,葛优瘫在长椅上打盹。 第146章 这辈子都无法想象自己能做出来这种姿势。不担心形象,不担心会被打骂,不担心没有人爱自己。 真平静啊,心就如那平静的蔚蓝湖面,每一颗鹅卵石都清晰可见。 他握住高明的手。 这么闲适的生活,他一直以为自己到七老八十才不得不要去“享受”。 这么充盈的心,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有。 想要一直有高明在身边,到老了,就这样一起坐在湖边,吹吹风,晒晒太阳,骗他说自己会给他吃个冰激凌。 陈贤笑了。 笑这梦真是太美好了,也笑这个一直靠工作填满空虚的自己,居然会在三十岁就期待退休。 这城市可玩的地方比洛桑还是多多了,晚些时候他们又坐车去了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附近。 还未下车就看到的巨大的跛脚椅雕塑,是国际反地雷组织的标志。雕塑所在的广场正对着的,即是万国宫前插满了各个国家旗帜的草坪通道。 “原来这条路这么短啊,密密麻麻的。”高明说那些国旗。 “嗯,确实。电视上看还以为很长。” 高明转动轮椅前后看了看,道:“不过也挺不错,感触还是有的。” “什么感触?” “觉得自己幸运呗。这么长的年月,这么多国家,这么多人。我们恰好生活在了最好的年代,国家强大,没有战乱,不用流离失所。” 陈贤双手交叉着抱胸,听着高明发表这些感慨。他点了点头,但没有附和。 听他说自己幸运,总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陈贤眨了眨眼,放任自己问出口:“高明,你是真这么想的吗?” 轮椅上的人愣了愣,疑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说假话吗?” “怎么说呢,我就是觉得……命运待你太不公了,你却总在说些……过于大度的话。”陈贤说着,不敢再去看他。 高明被问懵了,低着头思考了一会。 “我……否则我能怎么样呢?”他挠了一下脸,顺势把手抵在嘴唇前边琢磨边说:“怪命运吗?命运是谁啊?怪来怪去,最后不放过的不还是自己吗?” “很多事,阴差阳错,真的是幸运。生病这个事,我就算能预知命运也无法预防。那我只能庆幸我这个病还给我留了活路,不是最恶性那种,也没有发在疫情最严重那两年。否则我……”他说着耸了耸肩。 然后他重新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陈贤,道:“最重要的,这命运给我留了你啊,我还怪它什么呢?” “陈贤,我感激的从来不是命运。我纠正一下,不能说是命运留了你给我,是你选择了不抛弃我。我觉得最大的幸运,是我和你生活在同一刻、同一处、同一个命运里。这该死的、不公的命运,你却甘愿和我搅在一起,”高明说着喘了口气,重新微笑道:“我要……我要怎么感谢你才行?” 陈贤杵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回应高明这些话。 周围有好几个旅行团经过,熙熙攘攘的,可他们眼里只看得到彼此。 良久,陈贤泄了口气,笑着蹲在了高明面前。 “我的光源,说自己是面镜子。”他牵起高明的手轻拍了两下。 “嗯?”高明疑惑地歪着头。 “你忘了自己答应过要教我怎么爱吗?”陈贤摇头,深邃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缓道:“我只是图你这个,你不用感谢我。” 第88章 弧矢七 adhara 补 总有那么一些时刻,高明觉得自己摸不透陈贤。 就比如现在,他躺在床上,还是没想明白陈贤下午那句“我只是图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好像故意要说这么一句和自己撇清关系一样。 在自己无比确定他爱自己的时候来这么一句,硬生生把句号填实,改成一个畸形的问号。 高明想着皱起了眉毛。 跟我玩若即若离? 陈贤今夜罕见地没有加班,早早就上了床,靠坐在高明身边,却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他在胡思乱想,一直抱着手机刷新闻、玩游戏。 高明兴致不高,抬手遮住眼睛,道:“困了,关灯吧。” 旁边的人翻过身来贴近,听声音是放下了手机,然后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这是陈贤经常做的动作,不是爱抚,只是在试体温。 可就随着这些动作,有什么东西顶到了高明另一条还摆在身侧的手臂。 “?!”高明瞬间睁开眼,愣住了。 “呃,抱歉。”陈贤向后躲了一些。 “哥……”高明惊讶地移开手臂,犹豫地开口:“你……你想要吗?” 高明毛茸茸的脑袋就在他胸前一拳远处,那每一句话都像带着静电一样,让陈贤的心酥酥麻麻的。他的鼻息就在脸侧耳边,扰得陈贤汗毛一阵阵地起立。 别说贴这么近,就说刚刚,仅仅是刚坐到高明旁边,陈贤就已经心猿意马了。国际时事都压不住他的欲望,团战游戏都吸引不走他的注意力。 只是他没有想到,翻身一不小心碰到的是高明的手臂,而不是他没有知觉的腿。 陈贤觉得自己是个现行犯,愧疚感围追堵截,逼得他面红耳赤。 细长又有些凉的手指探索着摸上来。 “高明,别闹。”陈贤拨开它们:“不是困了吗?” 第147章 “哥。”那人小声说:“你想要吗?我可以给你的……” 陈贤不置可否,强行闭目塞听,心脏却跳得像在打战鼓。 “你在顾虑什么啊?我……”高明想到了什么,慌乱地左顾右盼,又紧接着说:“我可以用手的、用嘴,都可以的!……只要我有的,我都想给你。” “别这样说……我不是嫌你……你应该好好休息。”听高明说得那么卑微,陈贤赶紧打断他。 他再不能淡定地躺下去了,尤其高明还侧对着他,于是他坐起身,帮高明翻成平躺。 “不要再推开我了可以吗……”高明没有反抗,任他摆弄,眼皮无力地垂着,好像很沮丧:“身体、身体、又是身体。总是这个借口。我的身体就这样了,最好也就这样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让做……” “你别这么说,会越来越好的。”陈贤咬了咬牙。 “那要好到什么程度,你才能愿意呢?是要我能控制好大小便,还是要我能跑个一千米呢?” 陈贤把软垫在他腿下垫好,坐在床上没了动作。 “别总把我当个病人好吗?我这两天身体棒极了,我好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了。发现你对我有反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惊喜。我好不容易找到点勇气……”高明顿了一下,声音满是失望:“可又什么都不能做吗?” “……” 真像是撒气把拳头挥在了棉花上。 算了。既然他要撇清,喜欢若即若离,高明烦闷地想,那就公事公办给他上课吧。 于是他肃整了声线,慢慢地说:“陈贤,感情是相互的。接受爱人的爱,也是爱的体现。” 陈贤没回答,默默抬手关了灯。 高明闷闷地躺着,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夜色越来越清晰。两片窗帘之间有道缝,一抹外面投进来的光静静贴在天花板上,把房间分成两半。 他们俩也都静静贴在床上,一人一边。 胃里像有火在烧,高明闭上眼,准备用沮丧浇灭它。 突然旁边人折腾两下,一翻身就跨在了他身上。 高明被他突然逼近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挡,身子也缩了缩。 “别害怕,高明。” 黑暗中,陈贤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按在枕头上,然后落了几个吻在他脸上。他犹豫了一刻,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继续道:“我们,两个人一起勇敢,好吗?” 高明大睁着眼,陈贤的身影透过双眸直映在了脑海,黑夜里也那么清晰。 他想叫陈贤等一下,等自己做好准备,把大脑变成刻录机,好牢牢记住这每分每秒。 记住他贴过来,极尽温柔地耳语:“有一点点不舒服,都要叫我停。” 记住他吻过自己脖颈时的潮热。 记住他肌肉用力绷起时,那健硕饱满的形状。 记住这十指紧扣指节相磨的心安…… 陈贤非常克制,好像生怕刺激到他。 “不要顾虑,哥。”高明摸着他高耸起伏的背、温热又有点湿涩的皮肤……那坚实的手感,让他扎扎实实感受到了陈贤。 爱我也好,利用我也罢,都不重要,都不影响我爱你,不影响我想把一切都给你。 他只希望陈贤能尽情尽兴,把他所有的情感都释放出来。 喉咙有些发酸,一阵热意涌上眼眶,高明忍不住亲吻他能够到的每一寸肌肤,贴在陈贤耳边叫他、鼓励他、安慰他:“陈贤,你不要顾虑。死在今夜,我也乐意。” “不许死!”陈贤抬了抬头狠咬住他的唇,让他不能再说话。 那双眼睛像深渊,像想把高明吞进去,又像有烈火在燃烧,伴着他的喘息毕剥作响。 “高明,你不许死,不许再说这种话。” “好,不说,不说。” 那一道细腻的月光撒在他们身上,肌肤的纹理如避风港的海面,承接着九霄落下的银屑。 闭起眼睛,体味这极致的温存。 月盈月亏,潮起潮落。 时间好像都变得忽快忽慢。 “我要是能感觉到该多好啊。”高明想着,在这幸福的时刻,心里渐渐满是说不出的酸楚。 因为他身体的回应,就只有这该死的双腿,渐渐开始痉挛,还有不稳的血压,带来一阵一阵的头昏。 他能感觉到,陈贤在极力忍着不发出声音,但手臂的颤抖突然变得剧烈,身上的汗毛也悉数竖起。 高明拥紧了他。 原来自己还是可以给他什么的。 就算是这样的自己,也还是可以给他些什么的。 “高明……高明……”陈贤在他耳边意犹未尽地叫他的名字。 那仿佛是这辈子听过最动人的呼唤了,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名字这么这么好听。高明笑着,颔首在陈贤肩头顽皮地咬了下,留了个浅浅的牙印。 陈贤意外地抬身去看,对上的那双好看的眸子,正盈着泪花,似有星光在其中追逐嬉戏。 “为什么哭啊?我弄疼你了吗?” “不疼。”高明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啊,哥,明明是我先动心,却要你主动。” “谁让我长你一岁呢?”他说着,吻去了高明眼角的湿润,打趣道:“怎么样?叫声哥,是不是不亏?” “那我多叫几声,能让我多吃多占吗?”高明笑得坏坏的,热泪盈眶的样子又让他显得那么诚挚而惹人怜爱。 第148章 陈贤也笑了,抬手刮了下那人的鼻梁,低沉的声音满是宠爱:“叫一辈子,都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就,没发生什么啊?_?如果没有这一章,后面情节有点难接下去喔。 要是删减成这样也被封,我也是无话可说了。 第89章 弧矢一 wezen上 “哥,你看,我抓住了彩虹。” 陈贤闻声转头去看,才刚严重地痉挛过,那人正无力地仰躺着调整自己的状态。 此刻一道晨光透过桌上的玻璃制立牌色散出来,刚好落在高明搭在床沿的手心里。他轻轻动着手指,像是想把那抹色彩归拢在那。 彩不彩虹的不重要吧,陈贤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盈起弧度。只觉得,不论月辉还是朝阳,都照得这人那么清俊迷人。 “嗯。”陈贤点头,感觉自己像在哄孩子。 哄孩子,只是点头微笑太敷衍了吧?应该再说点什么。 但对天真的孩子,应该说什么呢? 要不,顺着他说一句“真好看”吧?陈贤想。 可一张嘴,却说成了:“真可爱。” 高明朝他微妙地抬了抬一边的眉毛,似乎觉得他在搞笑。 明晚就将启程回国,高明临行前还得去医院装留置导尿管。本来不需要这么麻烦的,出国前装的那套可以用个把月,但谁能想到运气不好遇到个漏的。 好在这边的教授在医院有任职,帮他们搞定了挂号等问题,预留了明天一早的门诊给高明。但他可能是对去医院有心理阴影了,尽管明天才去,今天就已经开始紧张。 “高明……你放松点,测了三次了,你这个血压,我不敢让你起来活动。”陈贤捏着自己脖子,不知道还能怎么安慰他了。 床上的人脸颊红扑扑的,左手捂着自己胸口,道:“可我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啊,我看得起来才能好,让低血压来以毒攻毒。” 陈贤琢磨,可能确实得让他做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才行,就把他扶起来。 高明坐起后,脸确实没之前那么红了。陈贤帮他到轮椅上,还是怕他出什么意外,跟到洗手间门口看他洗漱。 高明含着牙刷,一下看向倚着门的陈贤,一下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看着,憋不住笑了,嘴巴再含不住那些牙膏的白色泡沫。 “喂!你别呛着自己……”陈贤以为他要吐,吓得差一点冲过来。 “没那么夸张,哥。”高明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泡沫吐掉,委委屈屈地看着陈贤:“……你怎么紧张得好像我刷个牙都能丢了小命一样。” “还不得怪你?在床上说那种话。” “那种话?”高明边漱着口,边眨着眼睛回想。趁着吐水间隙嘟嘟囔囔问:“哪种话?多吃多占吗?” “呵,你就记得屁话。”陈贤嗤笑一声:“你趁我把持不住来一句‘死都乐意’,你是怎么想的啊?高大文人,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了一夜。” 高明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抬眼看他,懵懂应了声:“噢……” 然后他挤出一抹笑容,轻松地说:“虽然是迟早的事,但是,你放心,哥,我保证不在你把持不住的时候死。” “你!”陈贤气急败坏地走上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说什么呢!我不乐意,我告诉你,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行!” “嘿,”高明笑着泄了气,眼神躲闪着,打开水龙头,嘴里念叨:“洗脸、洗脸。” 高明洗好了,却发现那个刚刚一直黏在门框上的家伙不在了。他操纵着轮椅出去,捉到那人在沙发上生闷气。 “干嘛啊,这么小心眼?”高明去挑逗他。 陈贤鼻孔出气,把脸转开不看他。 “原来陈贤也会噘嘴啊……” “谁噘嘴了?!” 陈贤一转回头,就看见高明正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见自己也看他了,便蹬鼻子上脸地故意把嘴唇噘得老高,道:“我噘嘴了。” 陈贤瘪瘪嘴,拒绝他的索吻。 “我可不敢,给您整激动了又高血压,到时候您再给我来那么一句死不死的,非得给我整萎掉不可。” “哎……”高明做作地叹了口气,不再逗他,而是移动去餐桌旁。 陈贤跟了过去,拉开椅子,把本摆好在对面的杯碗拿过来,并排在高明身边坐下。经历了昨晚,他不太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淡定地对着这张俊脸进餐。 高明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奇怪他为什么多此一举。 这顿饭竟尴尬地做到了食不言。 高明一手拿着涂了果酱的烤面包片,另一手握着汤匙吃燕麦粥,腾不出手来,便叫陈贤帮他拿张纸巾,想借机会打破沉默。 陈贤真就抽了一张纸巾递给他。 “……”高明没有放下任何一只手里的东西,只把面包片在嘴里嚼出酥酥的声音。 “嗯?”递出去的手许久举在空中,陈贤熬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这家伙,面包屑就粘在嘴角,啧,这嘴角的弧度…… 陈贤想着,视线不禁往上攀。那淡褐色的瞳闪着微光,看他就如看那片面包,像把他吃得透透的。 “我真是看不得别人这么邋遢!”陈贤愤愤地说着,帮高明抹干净了嘴。 “别人……”高明重复着,嘟了嘟嘴表示伤心。 第149章 “行啦行啦,变本加厉。”陈贤拿起牛奶猛灌自己。 “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反倒羞涩上了?”高明笑他:“我这三成功力都没用上,你又受不住了。” 陈贤放下玻璃杯,舔净了嘴唇,沉默了两分钟才严肃地开口道:“有的话,你不应该用来开玩笑。” “有的话?你是说……”高明眨眨眼睛,被他的态度转变打得措手不及,弱了语气:“哥,你真生气了?” “你怎么和她一样,净做些扫兴的事。” 陈贤只嘟囔了一句,却被高明听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第一次听他把自己类比那个“她”了。高明没追问过,但想都知道,这个陈贤每次说起都那么厌恶的人是谁。 心凉了半截,高明这下也是认真地难过了,越想越有些气喘。 他放下了汤匙,低头看着还剩了小半碗的燕麦粥,轻轻地说:“哥……不能逃避现实啊,你知道那个诊断……那你知道……这个病的五年生存率是多少吗?” 陈贤把头抵在拳头上,使劲皱着眉,过了半晌才好像很不耐烦地抬头看向他:“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 高明愣了愣,讪讪地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对不起……” 好像成了陈贤新的心结,又多了一个不可谈的话题。 吃完饭,高明屈在轮椅里看着窗外发呆。有鸽子落在窗台上,叽叽咕咕地转着脑袋看他。 他故意把轮椅开着朝那鸽子猛冲了一下,把它吓得扑腾起来。 你就好了,吃点面包屑就开心,有什么事,飞走就是了。高明想着,朝那空窗子苦笑了下。 和陈贤这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家伙不一样,高明很擅长想通,没过一会就又凑到陈贤边上,看他用电脑。 ppt做得很酷炫,又细致到每个脚注都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同样的格式和完整性。 “好认真啊,抠哧这些细节。” 陈贤看了他一眼,道:“做slide,table、chart、graph都要tie,是所有行业的职业标准吧。” 高明听了捂着嘴笑。 “笑什么?” “笑你们搞金融的说话中英夹杂,特别洋气。” “嘁,说得你们做科研的不是似的,这是环境问题,不是行业问题。” “行行行。”高明挤给他一个妥协的笑容。 看陈贤心情好了,高明又开始轻松地操纵着轮椅在屋子里乱转,惹得陈贤总是担心他磕了碰了,根本安不下心工作。 于是他存了档,抬头问他:“想出门逛逛吗?” 可那家伙摇摇头,拒绝了提议,继续自己四处观察晃悠。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的尾声啦~ 第90章 弧矢一 wezen 下 “哥?”过了一会,高明突然叫他。 陈贤赶紧寻声去卧室找他,见他已经解开了身上所有的束带,还把双脚都放在了地面上。 “怎么了?转移不过去吗?” “帮个忙,你把我,绑在椅背上。” 见他没出什么事,陈贤心里紧绷着的弦松了下来。他瞥眼看了看轮椅上的人,纳闷道:“玩这么花?” 高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那反应了一下,转脸笑着骂道:“你放什么屁!出来太久了我都没法做复健,劳驾您帮我做一次站立练习,你脑子里都是些啥……” 陈贤挠挠头:“刚长的脑子,还不太适应。” 这脑子像是开窍开大发了,成天都在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这两天好像突然明白了上大学时候,寝室那些家伙拉灯集体看小电影看的是什么了。当年跟着看了几眼,完全理解不了这样的龌龊之事怎么会有人爱看? 现在却恨不得一招一式亲身实践。 实践得越龌龊越好。 有那么一瞬间陈贤想到了他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母亲说的,是“第二个人渣”。 真要命。别说,开窍了之后,好像真有这个潜质。 “谁还不是个浪子了是吗?”高明斜着眼瞅他:“听说过贵圈很乱,没想到连我贤哥都被渗透了?” “胡说,正人君子。”陈贤指指自己。 高明佯装不信,调侃道:“我看你,也不像第一次。” “你!……”陈贤噌的一下蹿红了脸,但不是害羞的红,而是恼羞成怒的红。 “怎么啦?”高明还不在意。 “砰”的一声,手里的枕头被扔在床上,弹了两下。他大长腿两步就走到落地窗前,一屁股摔进沙发里,扭头去看窗外。 “又生气了?”高明操纵着轮椅到他旁边,弯下脖子去瞅他:“我说错了?” 陈贤攥了攥拳。 “为啥生气?”那人还好奇地歪着头看他。 看陈贤半天不理自己,高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作势要去干别的。 陈贤见他要跑,看准了他的姿势,一手扶着肩,一手捞膝窝,一下就给他从轮椅上抱了起来。 真想把他就直接扔到床上狠狠压住,好好教育他一下什么叫“不是第一次”。 可惜他的高明是个玻璃人,得轻拿轻放。 耐着性子缓缓把人放躺在床上,陈贤俯撑在他身上压住,伸脚把轮椅蹬远了点。 高明用了两分钟才从身体位置变化里缓过来。 “干嘛啊……”眼前恢复清明,刚一张嘴,就被陈贤贴过来的唇封住了。 第150章 那人亲够了,才不忿道:“哪都不许去!好好反思一下我为什么生气。” 床上的人却不知悔改,嬉皮笑脸地说自己想不出来。 “辱我清白。”陈贤说着去扒高明的衣服:“我补偿你一个鲁莽生疏的‘第一次’!” “???”高明想到自己还没洗过,现在身下不知道是个什么样,连连求饶:“惹不起惹不起!哥,放过我……” 陈贤哪舍得他挣扎,干脆往床上一躺,顺势把高明抱进怀里。 他的手还伸在高明衣服里,手指摸到了他背上。 他把高明的上衣都拉到胸口位置,抱着他一起翻了个身,趴着看那疤痕。 “疼吗?”陈贤的声音不太真实。 “不会。”高明一动不动地侧趴着,看着床单上的花纹,淡淡地问:“很难看吧?” 手术切口位置的皮肤感觉不是很清晰,陈贤的抚触若有若无,但高明确切地感受到,有一个吻落在了那处。 听见他说:“我恨它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但你身上的任何都不难看。我甚至……甚至感谢它,因为有它,我能有你。” “这是什么意思?”高明扭回头看他。 陈贤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抱着他的身体犹豫了一瞬,才又开口:“……手术,不能不做啊。” 高明盯着他,表情里没有任何嗔怪的意思,倒像是一个学者在研究他的课题。 良久,他才说:“你不是这个意思吧?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没有得这个病,我不会和你在一起?” 陈贤也犹豫许久,掏出了心里的话:“难道不是吗?” 高明诧异得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驳。 “陈贤。你到底是有多看不起我对你的感情啊?” 看着那人一脸迷惑,高明脸上完全没了笑。 “我不是残废了之后才爱上你的。”他严肃道。 “那为什么?”陈贤问。 “什么?” “为什么是我?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选我?” 高明张了张嘴,惊讶于他的爱人竟然仍怀着这么基础的困惑。 “你好好笑啊。你应该问你自己吧?”高明反问:“为什么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让目光停留在非要缠着你的我身上?” “不,谁不会向往太阳呢?可没有人喜欢寒冷的荒漠。”陈贤垂下眼,不敢再直视高明:“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懂的。就像,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我是谁,上学的时候你怎么会接近我?” “你这样想?”高明讶异。 这个陈贤,需要被纠正的思想还有很多啊。 高明深呼吸了一次,看着他道:“每段人际关系的开始,都是为了得到什么,这没错。但不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利益,更不一定是有什么阴谋啊。上学的时候、那个最单纯的时候交朋友,指望什么呢?不过是想要满足好奇心,不过是希望有个人陪,不过是不想被集体孤立。” “我不否认,最开始接近你是因为知道你是谁,可这不是感情发生的原因。我爱你,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因为你是谁。” 高明说完自己笑了笑,解释道:“我是说,不是因为你是你爸妈的孩子,而是因为你是陈贤。我也不是因为没得选才爱你的。你不要总是这样看不起我,也看不起你自己。” “你怎么知道你爱我呢?” 高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拍着胸脯道:“我怎么不知道?陈贤,我的心是长在我胸膛里的。它怎么跳,我是能感觉到的。我多想你、多想要你,我多希望你能快乐、多想和你分享人生、多想你也爱我……这么多的‘想’挤满了我的脑子,都要冲破我了,我还能不知道我爱你吗?” 陈贤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困惑拆成一条一条地追问:“所以是陈贤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你值得,你的一切都值得。我爱你那双看不透的双眼、爱你挺拔的身姿、爱你干净的味道。我爱你努力在逆境里成长的意志、爱你的坚强和诚实。我爱你对我温柔的关怀、爱你甘愿为了我而改变习惯、爱你从始至终对感情的迷糊样、爱你的可爱而不自知。我爱一切自然赋予你的品质,和你自己发展出的思想和人格……” 高明捧着他的脸,贴上他的唇,吻了他。 “还想听吗?我可以一直说、一直说,说它个三天三夜。如果你值得爱的每一点都是罪过,那罄竹难书就是我用来形容你的词。” “你不愧是文科班出身的,狗屎都能被你写成诗。”陈贤笑。 高明也被他逗笑了,无奈道:“好吧,再让我亲亲我的狗屎。” 第91章 造父一 alrediph 上 好多年没有过站着看他的体验了。 身体被架起来,紧贴墙站着,膝盖垫着枕头被椅背牢牢抵住,陈贤就面朝他坐在那椅子上,双手护着他的平衡。 渐渐适应了这个高度,高明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陈贤的头顶。 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每一次假装漫不经心地路过,看着那个穿着整洁校服的挺拔身影。 那个孤僻冷漠的少年,如今连漆黑的眼瞳都会含情脉脉。 “陈贤,你就像一个奇迹。”高明边喘边说。 “头昏了?说什么呢?”陈贤的回应果然还是没能奇迹到哪去。他一手扶着自己,一手给自己擦着汗,满脸的关切:“还能坚持吗?” 第151章 高明笑笑,他也的确坚持不下去了。这么久没锻炼过,站个几分钟已是极限。血压跟不上来,眩晕感和虚脱感越来越强。 “好啦,扶……扶我……”他说着手臂松了松,整个人就往侧边倒。 “诶呦祖宗!”陈贤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接住他:“你倒是提前个几秒说,让我做个准备啊!摔了怎么办?给我吓这一身汗……” “嘿嘿。”高明瘫软在他有力的怀抱里,被抱回轮椅上,又喘了两分钟才道:“我哥,运动达人,不会让我摔了的,我有信心。” 有惊无险做了些身体活动,顺利搞定了各种行前准备工作,他们终于踏上归途。回程的班机是直航,连续在天上十二个小时。 从机场折腾到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七点了。陈贤不让高明再坐在轮椅上。他在飞机上有点低血压,总是昏昏欲睡,陈贤就没叫醒他。所以除了上下飞机曾被短暂的抱起,高明其它时间都是坐着,他很担心这人再坐下去会出什么问题。 好在他到家血压正常了,精神也好了些。 陈贤帮他脱掉衣裤和弹力袜,匆匆检查了一番,皮肤没什么异常,只是右腿肿胀得厉害。 高明匆匆洗了个澡,叫陈贤帮忙递浴巾,说话间轻咳了两声。 “怎么咳嗽了?别着凉了。”陈贤说着快速帮他擦干、把浴巾裹好,然后直接牵起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道:“抓着我,抱你过去,快点。” 被放到熟悉的护理床上,高明终于觉得舒服多了。 尽管洗澡的时候已经检查过,可陈贤还是担心浴霸的灯光下看不清楚皮肤的颜色,坚持要让高明趴着给他看清楚。 “哥……你这话说的真像个老色批。”高明挤挤眼睛。 陈贤朝他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少废话,赶紧转过去!老子自己兄弟,还看不得了?” 话虽这样说,还是要靠他帮高明翻身俯卧。 高明吐吐舌尖,配合他的动作,却在心里吐槽他:“还兄弟呢?” 刚刚高明那声咳嗽,吓得陈贤神经过敏一样把屋里暖气开得很热,导致这一会就忙出来一身汗。他干脆脱掉了上衣,随手丢在地上。 本来都开始犯困的高明看见飘落在地上的白t恤,突然又来了精神。他转过头,从手指缝里偷偷瞄了一下陈贤。 “这是什么激情场面,哇,少儿不宜,少儿不宜。” “你就闹吧你。”陈贤说着白了他一眼:“坐太久了,你看你腿肿成什么样了,腰也僵着,疼不疼?。”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没感觉,哪就这么娇气了。”高明趴回枕头上闷闷地说。 被噎了一下,陈贤抬手在他没什么肉的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没感觉才要多注意,再生了褥疮难受的也是你。你看不到,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这里、这里,这些疤可一直提醒着我。” 高明闻声叹了口气。 陈贤也心疼,就着手帮他揉了揉。长时间包着纸尿裤,可能是国外买的材质有些过敏,腰迹起了些红疹,摸上去还有点热热的。 “先不穿纸尿裤了啊,听话。”他不给高明拒绝的机会,直接帮他再翻身回来,把尿管理顺,尿袋挂在床边。然后帮他仔细按摩了腰腿,都安顿好,又道:“快睡吧,明天不是还有事?” 可那家伙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道:“倒时差呢,大中午的睡什么觉。” “倒时差才要按本地时间睡觉啊。” 高明拉了拉他:“哥,我不困,再和我聊聊天吧。” “都聊了两个礼拜了,还没和我聊腻?” “不腻,最喜欢听我贤哥吹牛逼。” 陈贤拿他没办法,只好坐在床边,朝他伸出三根手指:“想聊啥?只给你聊三分钟。” 看他淡淡笑着,高明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他们的关系和心境却都变了。短短半个月时间,经历的却比之前两年都多。 真的像做梦一样。 只是不知道这梦会不会有醒来那天。 高明斟酌着,开口道:“聊聊……如果你自由自在,最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完 ==================== # 白鸽 ==================== 第92章 造父一 alrediph 下 “什么意思?”陈贤奇怪,什么叫他自由自在? “就是说,如果你无牵无挂,不用担心房贷车贷、没有一定要在的地方、没有父母子女需要你养、没有任何拖累……”高明垂下眼帘不再看他:“你会想做什么?” 陈贤想了想,道:“那不就是我从前的样子吗?” “如果现在你再过一次从前的生活,也还是从前那样吗?” “我不想过那样行尸走肉的生活了。无牵无挂不是什么好事,我需要牵挂来感受到活着。” “无牵无挂也要活得精彩啊,精彩的生活可以给你新的牵挂……”高明飘飘忽忽地说了句像总结又像说教的话。 “高明,别胡思乱想。你明明困了,别跟我这熬鹰了。”陈贤摇了摇头。 床上的人还想说什么,被陈贤抢先:“哎,我饿了,欧洲现在差不多是吃午饭时间。” “嘿!就许你按欧洲时间吃饭,不许我按欧洲时间不睡觉?”高明不满。他明白陈贤就是想逃避话题,便粘着他说要看他吃什么。 第152章 可陈贤翻遍了家里冰箱,走前清理得太干净,几乎只剩下些酱菜和调料,最后只得用醪糟煮了仅剩的几片年糕。 “给我也尝一口嘛。”高明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不会给你吃带酒精的东西,还非得皮这一下。” “这才多少度,怎么就不行了?” 陈贤也不跟他争辩,直接拉开抽屉找出一沓理得整整齐齐的说明书,指着一段药物相互作用给他看:“你自己念。” “……本品与其它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的药物或酒精合用,可以增加镇静作用。你不是想让我镇静点赶紧睡觉嘛,这不正好?” “嘿?你怎么跳着念?前面半句呢?”陈贤把说明书怼到他面前。 “酒精和其它中枢神经系统抑制剂可增加本药的中枢抑制作用……”高明无趣地撇撇嘴。 “你别让我个外行给你解释什么叫中枢抑制。” “真是死脑筋……” “拿水涮涮,给你吃?” 高明双手撑着脑袋吐槽:“那还有什么可吃的。” “加点咸菜,有味道的。” “可我想吃甜的。” “那加点白糖呗。” “那没有发酵过的糯米。” “真闹腾啊你。”陈贤看他也不是真肚饿,端起碗,两口就吸完了剩下的酒酿年糕,让他没法再多话。 第二天陈贤还要上班,高明也约了做复健,都得抓紧时间重倒时差。 陈贤把高明按回床上,帮他关了灯后回屋去了。高明其实也累了,胸口闷,心脏也跳得奇怪,但精神怎么都还是很亢奋。睡不着,他就瞪着眼睛东看西看,观察这小别重归的家,观察房间里的陈设。 黑夜里一切都只有不同灰度的轮廓,除了电脑桌上靠近房门那个角落,有个什么东西发着丝幽幽绿光。 “?”他没印象家里有什么夜光的东西。 太想看看那是什么了。他调高了护理床背板,撑起自己,又费了半天劲坐进床边的轮椅里。 摸着黑戴上眼镜,他划动轮椅去查看那亮光。 光源是自己那串钥匙,陈贤拿来开了门之后就顺手放在这了。 怎么不知道这东西会发光? 他纳闷着,把整串钥匙拿在手里,看清了荧光来自陈贤送他那个钥匙扣没有图案的那面。 像是用夜光笔写的,一句英文,分成两行,被封在滴胶里。 “to…”他仔细辨认着上面微小又不够明显的字迹。 ——to the moon and back. 高明在黑暗中对着那行荧光绿,瞪大了眼睛。 轮胎轧过瓷砖,几乎没有声音。 坐在门口的人轻声开口:“哥,我能……能和你挤挤嘛?” 陈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高明连忙解释:“没事,没事,你别紧张。我就是,离了你不习惯了……有点失眠。” 陈贤下床,光着脚走到他身前,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试温度。 一切正常,他放下了心,道:“这样,回到你那边去,我守着你,到你睡着。” “啊?”高明的声音听起来很失望:“那样不是给你白增辛苦……我不能睡你旁边吗?” 陈贤看着轮椅里的人犹豫了一刻,说了句:“你等下。” 高明就等在原地,看他出去又进来,抱来了一大堆东西。 “我的床垫太硬了,会硌坏你的,说好了,不能天天这样噢。”陈贤说着,把他那床被子沿短边对折了一次,铺到靠外这边做褥子,在上面铺好护理垫,再把枕头拿来摆好。 “嗯嗯!嗯!”高明一个劲地点头,笑得快把整排牙齿都龇出来了。 他的脑袋凑在他胸口,软发带着洗发水的甜香味,呼出的气暖暖的。陈贤伸手把他抱进怀里,有节奏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晚安,哥,我也爱你。”怀里的人嚅嚅。 陈贤的手怔了一刻。 ——还以为他早就睡着了的。 ……被发现了? 被拆穿了。 陈贤笑了一下。 笑高明可爱,笑自己冒失。 转念又一想,大大方方爱他怎么了? 想着,更低下头,在高明头顶的旋那里吻了一下,声音都带着笑意:“嗯,晚安。”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不得不来一个预警了。 像文案里写的,后面会很惨。 第三卷有更多生病情节和描写护理细节的篇幅(修文修得我真的很痛),探讨的核心问题也和前两卷略有不同了。故事其实在很多个节点都可以结束的,纠结了好久,我还是决定把完整版发出来。这是故事真实的结局,与前两卷一起,贯彻了小灰字的内容。 不想再看<a href=" target="_blank">虐文的宝子们,建议不要看第三卷了,只要记得,他们一直深爱彼此,一直陪伴彼此,陈贤再也没有怀疑过、也再也没有恐惧过自己对高明的爱,就好啦~ 真的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祝愿各位小天使读者,都能找到那照亮世界的日月星辰。 第93章 弧矢二 aludra 虽然已经很疲惫,但高明一直都只能进入浅眠。胸口隐隐作痛,丝丝缕缕憋闷的感觉让他放不下心去睡熟。看样子陈贤也没睡着,偷偷摸摸从他身下撤走。 然后有什么冰冰凉的东西被从领口塞进了腋下,高明睁开眼。 第153章 “吵醒你了?我觉着你有点发热。呼吸这么重,哪难受吗?”那人低声问着,打开了床头灯。 “不是发烧,这就是……”高明眨着眼睛看他,后半句不言而喻,他没说下去,而是忍着难受傻笑了一下。 “嘿嘿?”陈贤难以置信地重复。 他当然明白高明什么意思。昏黄的光线照得这人脸颊绯红,亮晶晶的双瞳也早就勾得他快要克制不住。 忍了一夜了,但陈贤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碰他,没想到他先提出来了。 “哥,我也是男的,你不用忍着。” 自己的欲望原来这么明显吗?陈贤被他这句话羞得也涨红了脸。 “我才刚洗完不久……应该……还是干净的吧……”高明移开了视线,说得落寞。 “别这么说,高明……”陈贤怕自己的犹豫又让他多心,立刻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 陈贤本是站在床边的,这个吻到深处的时候,他已经俯撑在了床上。 身下的人正迷离地与他对视,眼神里的温存像一片盛夏时节的大海,温暖的粼粼波光围落全身。陈贤再也伪装不下去了,曾让他那么怕的病弱身躯,现在却能使他情欲焚燃。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面对着的,还是那个年少时的挚友,是那个健全的高明,是那个他愿意为之赴险、愿意付出一切去保护的人。 踢走被子,他一把就拽下了高明的睡裤,拎起尿管小心摆向一边。 温柔地拢起那一双细腿,陈贤将他缓缓抱进怀里。 高明不舒服,没忍住疼,吟喘了两声,反倒激得陈贤更把持不住。 他的眼瞳美得像宝石,陈贤想用自己的泪滋润他。 想要咬破自己皮肤,好给他苍白发青的唇上添一点血色…… 脸贴着脸,耳鬓的发丝和软胡茬相错,陈贤情不自禁,把那个连睡梦里都会呼唤的名字一遍遍用最深沉的声音重复…… 十指相扣,他一点点、一点点深入、生怕莽撞伤到他脆弱的爱人。 耳边的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陈贤把动作放得更轻更缓,却换来身下人更严重的痛吟。 “呃……呃啊……嗬呃……” 高明爱抚着他的手,也突然停下了。 察觉到异样,陈贤立刻停住一切动作去看他。竟见那人表情异常痛苦,大汗淋漓,左手死死揪着睡衣领口。 “怎么了?高明!高明!”陈贤吓了一跳,一手提起裤子,另一手慌忙去摸手机,嘴里不断叫着他。 又是ad吗?真的不该碰他的!该忍住的! 一万个后悔的念头冰雹一样砸在陈贤心里。 打急救电话的功夫,高明开始咳嗽。本就喘不上气,咳嗽更加重了胸痛。 他心里有事,一边咳,一边迷迷糊糊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哥……救我……我……还不想死……” “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陈贤的话还没说完,那人的情况就急转直下,没什么力气的咳嗽居然喷了些血沫子出来。 “高明!!”陈贤惊呼着扑过来把他抱住。 好像血咳出来反而让这人恢复了些清明,他惊慌得双眼都失了焦,双臂交在胸前颤抖,一手下意识按着胸口,另一手虚虚地抓着空气,嘴里又断断续续挣扎着叫他:“哥……哥……” “我在,我在,高明。”陈贤用颤抖得几乎控制不了的手托了托高明的头,希望能让他呼吸顺畅一点。 在他一下急过一下的气喘声中,突然多了些淅淅沥沥的水声。陈贤猛地看向床尾,一向排尿困难的高明居然突然失禁得这么彻底。尿管被夹闭着,尿液竟直接冲溢了出来,很快晕开,最后甚至超过了护理垫能吸收的程度,积出一小汪。 怀里的人还在喘着、咳着,意识也越来越差。 “坚持,坚持住,哥救你,救护车马上到了,坚持住啊高明……” 手心紧握着的手,指尖苍白,手腕脉搏忽快忽慢,渐渐幽微。 快啊,快啊……陈贤怕极了,恨不能直接抱他冲去医院,可现下一点都不敢搬动他,怕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急症再加剧恶化。 高明瘫在他怀里微弱地抽搐,胸前的衣襟上都是咳出来的血点子。 从未有过的漫长的濒死感令高明极度焦虑不安,紧按着胸口的手臂皮肤像起了斑块,不再是平常白皙的颜色,细颤着的指节因为疼痛而用力到发白,身体被陈贤抱着,却止不住地想挣脱。 仅剩的意识在自我对抗,他知道若真是挣脱了,应该就是永别了。 “对不起……没来得及……”一说话,眼泪和口水都不受控地往外淌。 唯一把他拴在这世界上的,就是耳边陈贤的声音。 “别怕,高明,都来得及,哥一定救你,加油呼吸,再坚持一下……” 好在陈贤当机立断,一分钟也没犹豫地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十分钟不到就到了楼下。 不绝于耳的鸣笛声、急促的讲话声、机器滴滴滴的响声、高明痛苦的微弱呻吟声充斥着脑海,陈贤整个人都是懵的。 直到看着通气管被那么粗暴地塞进嘴里,失去意识的人儿都没有任何抵抗,陈贤终于被击溃了,之前一切的理智都在碎散崩塌。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高明发病前在做什么这个问题,他隔着睡裤要把自己的腿都掐破了。 第154章 只剩一句话:“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急救车开得飞快,短短几分钟风驰电掣,却感觉那么那么漫长。 轮床被医护人员抬下救护车,紧接着被迅速推进急症室。陈贤跟在后面跑,却怎么也跟不上。 被关在门外,又一次。 陈贤跪在急诊大厅的地板上,双腿抖得怎么也直立不起来。 护士和其它在等待的人把他拉了起来,有人在耳边安慰他、问他话。 “是、是。”陈贤机械地点头。 是的,得冷静。冷静,高明还需要自己。 可冷静不下来啊,自己更需要高明。 “哥,你是怕有人死在你身边?还是怕失去我?” 这句问话平白在他脑子里蹦出来。 白痴吗??问这种问题!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永恒的幸福才刚刚开始展露不是吗?高明……别急着去验证你那白痴问题! 求求你,别走,别离开我。 陈贤抬起头去看抢救室的大门。 又是这个地方,又是这家医院,又是失魂落魄的自己。 不要!不要!高明,哪都不要去,就留在我身边…… 被拉着坐在了长椅上,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和他绝缘了起来。陈贤开始一刻不停地反思自己为什么没有给他多裹一条浴巾,为什么没在听到他第一声咳嗽时就带他来医院?为什么由着他折腾,容他睡在自己床上?为什么不忍住,为什么禁不住诱惑…… 一会又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让他为所欲为,一口酒酿而已,为什么不给他尝尝?他睡不着,为什么不多陪他聊几句?管东管西管那么多…… 终于有人在叫高明的家属。陈贤急忙站起来,又差点摔倒。 他还没走出两步,才出现门口的医生却又被抢救室里的人叫回去。 “唐医生等阵!睇下,d-dimer 1.2 microgram per litre,aptt 25.6 sec……”缓慢关合的门内传来说话声,还有不绝于耳的仪器声。 陈贤朝里面看去,瞥见帘子里露出的一点床尾,一双下垂的脚瘫在上面,颜色青紫,时而抽动一下。 那熟悉又可怕的形状,就属于他脆弱的爱人。 陈贤从未这么希望它们多抽筋几下,因为那至少证明人还活着。 他呆呆地盯着那里看,直到门彻底关紧了,有人拍他的肩膀。 视线移到近处,值班医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旁边,开始细致地给他解释。 “我们给病人做了心脏超声和下肢静脉超声,显示右心轻度增大,肺动脉增宽,右下肢深静脉丛血栓,结合刚刚验血报告,基本确定是血栓引起的肺栓塞……” “血栓?……不……不不不,他……他这么年轻……我……”陈贤脑袋反应不过来那么多专业名词,却抓住了最终结论。听起来那么可怕,他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利落:“我有给他穿压力袜,我们……我们……” 他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想起行前检查的时候医生就特别提过,久坐不动容易发生深静脉血栓,如果下肢肿胀要及时就诊。去的时候没事,回程就掉以轻心了。自己明明注意到了他异常的右腿,却只当是坐久了水肿,还帮他按摩了几下。 如果真是有血栓,那几下的力道恐怕足够它脱落了。 陈贤想出了一身冷汗,惊恐无助地看向医生。 医生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明白了病情的危急性,赶忙继续沟通治疗方案。 已经进行了抗凝治疗,接下来如果情况恶化,将进行药物溶栓。不过治疗都有风险,可能会发生出血,需要家属知情同意。 陈贤又不知道签了多少字。监护人这个担子,这些时刻落在笔尖,像利刃直接划在手心。 或许得益于送院及时,没过太久,高明就被从抢救室里推出来。 陈贤跟上去看,那人面色如纸,眼皮无力地半阖着,身体毫无反应地随着轮床颠簸而摇晃,好在恢复了规律而平稳的自主呼吸。陈贤踉踉跄跄地跟了一路,直到再一次被挡在icu大门外。 “溶栓后病人已经恢复意识了,还需要继续治疗观察……”医生在讲话。 陈贤怔怔地点头,一直点到医生又离开。他拿着一小叠单据,不知所措地站在走廊里。 每年都要来好多次医院,这急诊楼他已经很熟悉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可怕。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害怕会失去高明。 就是不能放开他了,一刻也不能,就算是天皇老子提着大刀来砍,也不能威胁他分毫。 走廊里有另外几个家属正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看他。陈贤被盯得害怕,恍恍惚惚走到楼梯间,感应灯“啪”的一声亮了起来。 泪腺像被开了一枪,皮开肉绽似的痛。千斤重的石头在心里落下,拉着他整个人都往地面坠。陈贤在角落里蹲下,刚刚来不及追上的情感都撵了过来,他紧紧攥着手里那沓东西,抱住自己。 就躲一会。 天要下雨,我拦不住。 我发誓,就躲一会。 作者有话说: 换了新工作水土不服,忙且丧,拖更了一周,sorry大家 第94章 虚宿一 sadalsuud “哥啊,对不起……好像又搞坏了一身睡衣。” 陈贤想不到,高明转到普通病房可以探视之后,会先跟他说这个。 第155章 抢救的时候睡衣裤都被剪坏了,又沾了血,陈贤想都没想就同意让医院帮忙销毁。 “再给你买新的,睡衣多大个事也值得你惦记。”他安慰道。 “我还挺……喜欢的……上面有小熊。” 陈贤苦涩地微笑了下,给他轻轻掩了掩被子。 “高明,我问你,你那时候,为什么要道歉啊?” “?”病床上的人不解。 “就是……发病的时候,为什么,说那么多对不起?” 说实话那时候说过什么,高明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恐惧他还记得。明明前一刻还在享受爱人的温存缠绵,下一刻却胸痛窒息到要死过去…… 但他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 他是怕,若自己真的死在了那一刻,该给陈贤留下多深的心理阴影? 无论如何也不能因此而死,不能让陈贤一辈子的幸福给自己陪葬。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还答应了陈贤要陪他一起去面对他妈妈呢,还答应了他要为了能并肩而立而努力…… 还有差最后一点没做完的课题,还有差一点才完成的学业,如果现在死了,还不可以用dr.冠于名前…… 就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现实的、沉重的、荒唐的、幼稚的,伴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脉搏,雾一样萦绕在脑海里,时浓时淡,就是散不去。 “情急之下的话,你还追究啊?”高明朝陈贤笑了笑,打趣道:“怎么的,还怕我做了什么亏心事瞒你吗?” “不是的。”陈贤捧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他是怕自己闹了这么多年,高明在心里真的觉得亏欠了自己什么。 否则怎么会在那种时候,用仅剩的力气来道歉呢?好像他的遗言就只剩下致歉而已。 陈贤没有说出这些。他怜爱地吻了吻高明。 如果真是这样,他也不知该怎么打消高明的念头,所以干脆不问了。 恐怕只有自己彻底走出困局,自己打心底认为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事,高明才能安心吧。 高明那句“还不想死”,深深刺痛了他,那一声声“对不起”,更是让他难过得无以复加。 他无时无刻不在祈求高明可以再健康一点、可以再陪他久一些,可他的生命中埋藏着这么多意外。陈贤一直逃避去思考,也不让高明谈论,但这桩桩件件,让他不得不去想、不得不去面对。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陈贤希望他至少不要觉得抱歉、不要抱憾。 得做点什么,并且立刻就做,不能再拖沓了。 又到了要做血气分析的时间,护士提前来给高明撤掉了鼻氧。 病床上的人一直很不安的样子,头不断地在枕头上蹭动,呼吸也加快了。 “不舒服吗?喘不上气?”陈贤凑近来看他的情况。 高明摇摇头,表情可怜兮兮的:“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快了,要先确定你没事了呀。” “嗯……”他瘪着嘴,委屈巴巴。 “怎么了?” “没事……”他又摇头:“哥,你别走。” 陈贤轻轻拍着他的身体:“我不走,放心,放松一点,医生说你得静养。” 陈贤一边安慰他,一边觉得奇怪。高明连两年前的大手术前都没有这么不安过。后来每一次住院,也没有在清醒的时候说过叫他别走这样的话。 看来这次太凶险,真的吓到他了。 陪他说了说话,护士就又回来了,打断了他们。陈贤站远了些,看护士给高明做桡动脉取血。 那么长的针头对着手腕斜插进去,插得那么深,还在里面动了动。 原来刚刚高明是在害怕这个吗? 但穿刺真的开始了,他也就是咬着牙,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反倒是陈贤看得都要疼死了。 他也就是个孩子啊,陈贤想。因为知道现在有自己在身边关心他,所以开始会撒娇了吗? 他干脆走上去拉住高明另一边的手。 高明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看他们交握的十指。 那只手被陈贤牵起来,无声地吻了吻。 手背贴着他脸颊,薄唇相碰,是用唇语说了句:“加油”。 “哇,好腻歪……”高明先不好意思了。 “高先生,你不要乱动,平静一点。”护士拔了针,迅速拿棉球按住针孔,蹦出这么一句,好像早就憋不住了似的。 “我来,我来。”陈贤朝护士笑笑,赶忙接手帮高明按压止血。 之前住院也遇到过,护士罗姑娘也是北方生人,又年龄相仿,早就和他们相熟,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说话也不客气些。 “要按久一些,按到止住血为止。”她一边把东西收回托盘里,一边小声抱怨:“你们老在我眼前放闪,换谁受得了!” 高明朝陈贤努努嘴:“都赖你,害我惹小罗姐姐不开心了。” 没想到陈贤一点都不反驳,满脸都是爱心泛滥的笑容,点头道:“嗯,赖我,赖我。” “嗨哟……”罗姑娘长叹一声去送样了。 在普通病房又住了两天后,高明出了院。 又多了几种药要吃。使用抗凝剂有出血风险,刷牙用大了力气都会持续牙龈出血,陈贤给他专门换了细软毛的牙刷。高明身体还很虚弱,卧床比较多,他就又请了临时护工,一周五天帮忙照顾。 第156章 这样将养了小半个月,高明终于可以坐久一点,也恢复了力气和自理能力。 他能活动了,陈贤又怕他磕碰,把家里所有桌角都包上了防撞条,叮嘱他不许碰火、不许碰刀剪。 可越是担心什么越来什么。 这天陈贤在家打扫着卫生,突然特别着急地大叫:“高明!” “你吓死我了,怎么了?”正坐在轮椅上昏昏欲睡的高明被惊醒,捂着胸口看他。 “这怎么有血啊?”陈贤冲过来,慌手乱脚地对着他的头一通胡噜,又拉着他的手一寸一寸检查,接着撩起他盖在腿上的毛巾被。 一眼就看到左脚四趾上一窝血红。千万个小心,还是不知道在哪撞到了,趾甲居然移了位,连着旁边的小脚趾一起都肿了起来。 “天啊……”陈贤捧起那只脚的手都有些抖:“这该怎么办?我们去医院吧。” 高明不以为意地笑他:“多大点事。我哥现在怎么一惊一乍的?” 没人理会他的调侃,只有一个满脸担忧的人慌里慌张地拿过来急救箱,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轻吹着,一边小心地用浸了碘伏的棉球帮他擦掉血污。 趾甲被撞出来了一小半,出血速度不算很快,但一擦掉就又往外冒,吸满了七八个棉球才渐渐止住。处理完出血,陈贤又忙着给他小脚趾的外伤缠创可贴。 全程正主都没什么表情,陈贤却龇牙咧嘴的。 “不用贴,我感觉不到疼的。”高明无奈地看陈贤捧着自己那只丑陋的脚丫,那么用心地对待它。 “我能感觉到疼……”陈贤眉头紧锁着。 高明一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他看着陈贤给他包扎完之后,还把那只瘫脚握在手里,很熟练地按摩起来。 腿脚随着揉捏细颤着,看起来痉挛的僵直得到了些许缓解,可惜自己完全感觉不到。 他扶着轮椅,探身摸了一下陈贤的额头。 那上面都是汗,就这么一点小伤口,居然让这个男人如临大敌,怕成这样。 “哥……”高明怕自己再吓到他,声音特别轻。 “不行,都给我看看,你不许再坐着了!”陈贤说着,解开他身上的束带,把他抱上床仔细检查。 这次出院到现在,高明的身体一直不好,稍微受点风就咳个不停,活动量大一点就会气喘,复健都一直没敢去做。即使陈贤抱得又慢又稳,他还是难以适应。 又一次因为低血压而昏厥,缓过来的时候,对上陈贤那将他视若至宝的目光,高明又一次觉得很对不起他。 他真的放太多心思在自己身上了。 他真的太紧张了。 如果这都是未来的常态,该怎么办啊? “你看你那个夸张的样子,就是点小磕小碰而已,我没那么容易死的。”高明想调侃一下缓解尴尬,故作轻松地笑道。 听了他的话,陈贤的眼眶似乎是一瞬间就红了。他憋着情绪盯着高明,像是觉得自己不被理解。 “你总是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陈贤的声音都发抖:“你还问我是不是怕失去你……” “不说了、不说了!”高明看他都要哭了,赶紧抱住他。 陈贤把他上身托起来,抱得更紧:“当然!我当然怕!我怕得要命!你还老这样吓我!” “哥……抱太紧啦……” “就不松手!让你说那些屁话!”陈贤虽嘴硬,但怕高明真的呼吸不上来,偷偷松了手劲。 “不说了,真的不说了!”高明感受着他紧贴着自己的心跳,突然觉得自己很离谱。 谁没有死的那天呢?干嘛非得对这事未雨绸缪啊? 怎么就那么好为人师,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对不起。” “对不起也不许说!”陈贤把他轻轻放回床上,语气压迫感十足。 高明愣了愣,朝他比划了一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作者有话说: 都吓够呛) 第95章 北河二 castor 日子一天天过,渐暖起来,很快到了回南天的时节。 这阵子陈贤变得非常忙,甚至比之前还忙。 以前周末他还能有一天半天不用去公司,平日也能有个一两个晚上能早些回来一起吃顿饭,如今真的是忙到不着家。 高明明白他应该是要追回陪自己出国、照顾自己住院那段时间的进度。但看他忙得不分昼夜,日渐憔悴,他好想劝劝他,可却连见到他的机会都很少。 陈贤还是每天都会来关心他,高明知道,只不过多数时候,都晚到他坚持不住昏睡过去之后,他只有模糊的印象,但醒不来。 那偶尔赶上他还清醒的时间,陈贤也总是神色匆匆的样子,手机不离身,陪他说着说着话就去接电话回信息。 往往第二天醒来,陈贤又已经走了。只有摆在床头的温水、留在厨房的早餐,兢兢业业提醒着高明,陈贤还要再挤出时间照顾他。 今天还有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新睡衣在桌上。 桑蚕丝的,奶白色睡衣睡裤,面料柔软又光滑,上面还有另一种织法的小熊暗纹。 这样的衣服,去哪找的啊? 高明把它贴在脸上。 凉凉滑滑的。还有和陈贤身上一样的,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让他幸福得想哭。 幸福得那么纯粹,以至于战战兢兢,害怕玷污了陈贤这份感情。 第157章 就像这套睡衣,害怕弄脏,他都不敢穿了。 夜里下起了大雨,陈贤回来得比平时早。 高明恰好洗漱完经过客厅,撞见他开门。那一刻,分明看到他一脸的阴郁。 那人抬头看见自己,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随意地把电脑包扔在地上,掸了掸肩上的雨水,边解领带边问:“新睡衣不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 “喜欢为什么不穿?”他把领带也扔在地上,朝高明笑了笑:“等我帮你换呢?” 高明犹豫道:“会弄脏的,那种面料,会洗坏吧……” “你担心那么多干什么,有我呢。” “哥……”高明想问问他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事,又觉得自己问了也不能帮上忙,只叫了一声就止了嘴。 “弄脏我给你洗,洗坏我再买新的给你,这都不是啥事啊。”陈贤说着走近,又像怕自己脏似的,忍着没有伸手。 高明仰视着他,他的承诺来得那么容易,好像问题在他眼里都不是问题,便觉得宽慰了些。转而又想,要是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要是自己能有点用就好了。 要是自己不是个麻烦,就好了。 趁陈贤去洗澡了,高明回到房间,给自己换上了那套新睡衣。 不能因为害怕幸福会变质,就不去拥抱幸福。 他看向镜子里,轻薄服帖的衣裤,显得自己更加苍白衰弱。走进视线的陈贤,从轮椅后面俯下身来环住了自己。 高明朝他笑笑。 有很多东西,都是越陈越香、越旧越值钱。 幸福大抵也是吧。 这阵子每天清晨都有雷雨。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云间一个炸雷直接把陈贤吓醒。 窗外风雨交加,电闪个不停,他赶忙下床,跑去查看高明的情况。 果然那人同样被惊雷吓到了。 他原本清晨就身体敏感,这下情况更不好,全身僵直着,下身肌肉抽着陷在被褥里,上半身也在打颤,人半醒不醒地气喘轻吟,出了好多汗。 “高明,没事的,没事,就是打雷了,别怕。”陈贤边说边把床边护栏放下,拉起他的手腕数了数脉搏。 心跳得好快,他的手臂和脖颈好像都因为疼痛而别着劲。陈贤温热了盐包,帮他敷了敷痉挛着的肢体,又仔仔细细按摩安抚,直到他身子恢复瘫软,才敢把他小心抱进怀里,给他擦擦汗。 “身上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怀里的人还是紧蹙着眉,听到他的话微微点头。 “没事,哥,下雨嘛……症状重一点……”高明努力想让他安心,却支撑不住,越说越气虚。心慌得他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做过手术的位置传来瘢痕痛,每个雨天都会扰得他不安宁,还有缓解不了的神经痛也在凑热闹。 “嗯。”陈贤给他拉了拉被子:“接着睡吧,我帮你换个纸尿裤,今天就在床上排吧,好不好?” “不用……”高明听他又要照顾自己做那些,睁了睁眼想推开他,话还是越说越无力:“你去上班吧……我等下自己来……今天……容我睡个懒觉……行吗?” “行,行,今天周六呢,我不用那么早去。你睡吧,我抱着你到这阵雷打完,不怕啊。”他说完在高明额头上吻了一下。 雷雨云距离住宅大概很近,每一下闪电后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而每一个雷都会让怀里的人惊颤一下。 陈贤弓下腰贴紧了他。 这样抱着高明,可能对缓解他的疼痛或者恐惧都有限吧,但反而能让陈贤觉得安心很多。陈贤也不是怕雷鸣电闪,他是怕高明害怕,而自己帮不上他。 细想下来都是无用功,但这种实实在在、把爱人抱个满怀的感觉,让他痴迷。 似是他逐渐不可控的生活中,最后的可控部分。 到十点多,雨云散去,留下蔚蓝天空背景上浮雕般壮丽的积云,高明也跟着天气一起恢复了过来。 重新睁开眼,居然看见陈贤还守在床边。 “高明……”那人看见他醒来,欲言又止。 “嗯?”高明好开心,陈贤今天上午居然不用去加班。 可陈贤脸色好差,他的表情就像做错了事似的,特别可怜。 “怎么了?”高明有点害怕。 “抱歉,我太粗心了,我该检查一下的。” “?”高明动了动手臂,掀开被子,看到自己光着上身,他不解地去看陈贤。 “新衣服里面有颗备用扣,我忘了剪下来。” “所以呢?” “我给你上过药了,可已经压破皮了,我居然都没发现……”他说得颠三倒四的。 高明撑起自己仔细找了一下,不过是左侧腰迹,肋骨最下端那里磨破了一点。他赶忙安慰陈贤:“多大点儿事?不要紧的呀,不疼的。这地方也不会总磨到,很快会好的。” “都怪我,哎……”陈贤说着用手捂住脸:“早上也没好好检查,要是再早点来帮你翻身也不至于……” “别这样,你别自责。”高明皱着眉头看他:“是我没听见闹钟,你不要揽走所有的错。” “是我的问题,没能照顾好你。我还说大话……有我有什么用啊,工作也忙不过来,对你也关心不到位,还害你受伤……”他眼神空空的说个不停。 第158章 “陈贤,你这样让我怎么和你平等相处?” 床边的人一怔。 高明见自己说话吓到他了,伸手去摸他的手:“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陈贤无助地,从高明的手一直看向他的眼睛。 经济形势非常不好,有传闻说他们整个组可能都会被优化,为了保住饭碗,最近所有人都在疯狂加班。可眼看着一季度评估要来了,又一个税务年度要结束了,kpi还没有一点能完成的希望。 不停地约人见面,改不完的文件、开不完的会……每天三五杯咖啡灌下去,都免疫了一样一点用都没有。 他根本没有看起来那么从容。 如果丢了工作,存款只够一两个月的开支。这期间能不能找到下一份工作,房贷怎么还,万一急需用钱怎么办,他心里没有一点底。 压力太大,陈贤都有点恍惚,时常分不清自己在哪、面前是谁。 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看见自己亲手给爱人添了一道伤…… 陈贤真的要崩溃了。 “什么都不要担心,没关系的。我不是你的责任,我也是个成年人,理应有生活常识,理应照顾好自己。你专注在自己事情上就好,安心上班。如果真的上不下去那个没意思的狗班了,就炒了它,不要紧的。我也是有收入的,你可以歇歇,别逼自己。” 看着高明瘫靠在护理床上,明显刚醒来还不舒服,说话也费力,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宽慰自己,陈贤清醒了很多。 “陈贤,你不用太大压力,你已经很棒了。我只要你,别的什么都不要。看你那么累,我也好想帮你,但我能做的太有限了,如果我用和你一样的程度自责,早该自杀了……” 一只大手直接捂住了高明的嘴,不让他再乱说。 陈贤亲吻了他的额头,一个长长的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宝子们留言,哭了t﹏t 赶了点进度,设置了自动更新 ; ) 第96章 水位四 tegmine 上 身体还没好到能去康复中心,高明就在家里做些简单的锻炼和力所能及的家务,摇着轮椅扫扫地、擦擦桌子,但也都只是给自己找点事做而已,其实根本没什么灰,陈贤再忙也会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只是高明不知道那是在什么时候。 其实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度假结束了,他们恢复了以前的相处状态而已。 转眼间到了五月中,也意味着没几天陈贤的生日就要到了。 高明借着回学校开组会的机会,先去订了礼物。精品店到学校没有直达的车,与其转车换车、给好几个巴士司机添麻烦,高明想,反正轮椅电池还有电,不如就沿着海滨公路绕一下,可能还能早点到。 还能刚好如陈贤之前说的,多晒晒太阳。 好久没出门了,碧海蓝天真是好美。 只是也真的好热,今天湿度怕不是有百分之百。而且忘记戴帽子了,高明摸了摸自己头顶,头发都晒到烫手。 海边路上还有些风,拐上去学校的公路之后,海风被山遮挡了,只剩下烈日直白地炙烤大地。高明开始担心这高温会烫坏电机或是轮胎,一路上都心里忐忑、精神紧张。 终于到了学校后门,他才稍稍安下心来。后门离医学院更近,但不像正门算半个旅游胜地,医学院这边基本没有什么车和游人,不过却刚好遇见了吃完午饭回来的同门。 “诶,高明师兄!”不远处师弟师妹朝他挥手。 高明抬起手想朝他们打招呼,突然就觉得自己不对劲,一瞬间耳鸣起来,头晕目眩。 冯绩和钱煜珩站在那等,却见高明轮椅在原地停住,人捂着胸口低着头。两人面面相觑,随即就往高明那跑。 “师兄!师兄,你怎么了?”钱煜珩先蹲在轮椅旁边,但手足无措,只敢喊他。 “高明师兄?”冯绩也没见过这架势,但看轮椅上的人皮肤发红,他赶忙摸了一下他的手和脸:“好烫,师兄你发烧了吗?” 高明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他喘不上气,心悸得感觉马上要昏厥了。“躲……躲开……”最后一点力气被用来推开了冯绩,然后他侧过脸就吐了出来。 “!”师妹被吓得一下就站了起来,说话都结巴:“我……我去叫校医来吧!” “你打电话!”冯绩扶着要歪倒的高明,叫住钱煜珩:“可能是中暑了,搭把手,弄点冰袋来,先降温。” 周围闹闹哄哄的。 高明睁开眼,看见很高的天花板,好些人,师弟师妹、还有导师,都神色复杂地探着头看他。 “没事吧?高明。”导师在问他话。 “我……”高明喘着气反应了一下,答道:“刘老师……我没事了,不好意思。” “不要勉强,身体重要,不是和你说了组会可以线上参加吗?” 高明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这样和导师讲话好像很不好,于是使劲地想撑起来自己,胳膊却还是颤颤巍巍的没什么劲。 导师和师弟一起上手把他扶了起来,师妹端了杯水给他。 高明靠着墙勉强坐着,口渴得厉害,饮尽了那杯冰水。 眼前自己的双腿正歪撇着抽搐,鞋已经不知去向,瘫脚上的棉袜一只堆在脚心,另一只也脱落了大半,露出穿在里面的灰色弹力袜。 第159章 就这样子,被这么多人看着。 怪不得一个个的,眼神都那么惊恐。这样子谁看不害怕? 他越想越难受,又一次觉得要喘不上气。这样下去还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他移开视线去看四周,极力试图平复自己。 不知道是怎么被弄到这的。这是学校后门附近的stem教育中心的大堂,正好到了下午课快要开始的时间,来来往往都是学生。 经过时,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都往这边看。 高明看了看旁边的轮椅、又看看残病成这样的自己。 真碍事,真该死,来这里干什么…… 缺氧,眼前又要腾起黑雾。高明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上了自己的手。 “师兄,还喝吗?我帮你拿着。” 是师妹接去了他快要拿不住的纸杯。 “回去好好休息,我送你,还是你要叫家里人来接?” 教授一把年纪了,还蹲在地上关心他。 不要去想那些没用的,丢人又丢不死人! 高明甩甩头,深呼吸了两次,看着众人,抱歉地微笑道:“我不要紧了,对不起吓到大家。” 说罢转而去求师弟:“冯绩,不好意思,还得麻烦你……” 冯绩点点头,但他没什么经验,靠蛮力把高明拖回到轮椅上。 高明也不再费劲强求穿什么鞋袜了,随便整理了下自己几乎要掉下去的裤子,把还在痉挛的腿用束带捆住,从包里翻出手机约车。 越想越耻辱,越想越生气,急得鼻头都酸酸的。 再这样在众人面前掉眼泪,也太丢人现眼了…… “冯绩,你去送一下高明吧,路上别再出什么情况。” “没事的!”高明打断他导师,一时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把众人吓得都后撤了一下。他不敢抬头,仍然盯着手机屏幕重复:“没事的,刘老师,我真的……没事了。” 今天真的丢人丢够了,他只求大家的注意力不要再放在自己身上。 刚帮他把鞋塞进他书包的钱煜珩也怔在那,咬着嘴唇不敢和他说话,只去看二师兄和导师,等他们拿主意。 车来了,高明颤着声音抢先道:“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啊,冯绩、煜珩,我,耽误大家时间。我先回去了,我之后,再找时间和您汇报。” 教授无奈地安慰叮嘱了几句,看着高明上车之后,转头就给他的紧急联系人打了电话。 “高明!” 这紧急联系人一回到家就大叫着,气喘吁吁地找他。光着脚咚咚咚地穿过客厅、闯进房间,最后猛地拉开卫生间的门。 “伤到哪了吗?”陈贤两步就冲过来,半跪在他面前一通乱摸:“怎么回事啊,你出去干什么?” “哥……你可给我留点隐私吧……”高明正坐在马桶上揉肚子,被他吓得手都停住了。 “你不记得喝水吗?不舒服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要出门也不告诉我一声,今天高温警报你不知道吗??” 刘教授打来的时候,陈贤在开会没接着,等把电话回过去,已经过去三四个小时了,吓得他扔下工作,魂都丢了似的往家里赶。 他才顾不得高明在哪、在干什么、走光成什么样子,必须立刻看到他、紧紧抱住他、彻底检查清楚才能停止发疯。 作者有话说: 热到怀疑人生,各位多吹风多喝水,当心中暑(*′i`*) 第97章 水位四 tegmine 下 陈贤老是这样,脑子里一大堆的问话,根本等不到高明一一回答,就拦不住地追出来。 往常高明还能心平气和,可今天是当着那么多熟人的面掉链子。他原本都快哄好自己了,被陈贤这样一逼问,在学校的窘迫感又反刍回来。 “是……都怪我……都怪我……我心里没逼数,不知道自己冷也不行热也不行,恬不知耻往正常人的世界里凑!”高明紧攥着拳头,又没力气抬胳膊,青筋都绷起来。 “喂!”陈贤拉住他的手,帮他揉捏小臂:“高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身体经不起折腾,太危险了,知道吗?” “知道。”高明猛地抬头,瞪着陈贤的双眼:“我多无能,我自己还不够清楚吗?!你何苦……何苦提醒我?” 胃痛得他直冒冷汗,上身一波一波地起鸡皮疙瘩,这一激动,又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越来越窒息。 陈贤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避免再和他争论。他伸手扯了一段卷纸,一边帮高明处理,一边道:“现在还不舒服吗?我带你去医院。” “你别碰我!” “别耍小孩子脾气,听话。” “我耍脾气?!……” 胃里一阵绞痛,但能吐的早就都吐完了,如今只剩干呕。舌根又抽了筋,高明只反问了一句就说不出第二句话。左手使劲拧着上腹,那是他身体有知觉的最低位置,皮肤感觉不甚清晰,但内脏的感觉神经可以不经脊髓,胃痛强烈又真实。 “这么严重?”陈贤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把这频频作呕到面色惨白、四肢冰凉的青年抱起来。 还没被放到床上,残废的肢体就严重痉挛起来,怀里的人只剩下倒气的力气,簌簌的双睫间只留着一线眼白。 “高明,哪里难受?告诉哥。别闹情绪好吗,不利于康复……” 第161章 是因为自己真的信了陈贤承诺的那句“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吗? 是因为多巴胺给过人虚幻的勇气吗? 都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小高心态有点崩。 第98章 北河三 pollux 那之后高明很久都不敢再去学校。 陈贤也把他看得很紧,追着问他哪天要出去,提前约好车来接送。师弟师妹每次开组会前就发信息来问他回不回学校,明显都是导师的意思。高明嫌自己出个门要给所有人添麻烦,也就不提,天天把自己憋在家里。 精品店打来电话通知货到了,高明只要想到那天去预定时的意外就兴致全无,一直拖延到陈贤生日当天,不得已才趁店铺关门前去取。 彼时太阳刚落山,大地积攒的热量让外面像个大蒸笼,高明身体瘫痪的部分都无法出汗,这样的天气确实很容易中暑。担心历史重演,他乖乖叫了的士,可车里、室内,冷气又开得很足,进进出出两个极端,又要及时添衣防着凉。这家店离陈贤公司不算太远,如今还得躲着点,不被陈贤发现自己擅自出门。 麻烦透顶。 千辛万苦取到那件礼物,高明只觉得自己怪可笑的。 他好像变得自闭了。 陈贤发觉到高明的变化,最近也配合着变化,努力把高明丢掉的开朗都捡到自己身上。熬过了这波大裁员,失业危机暂时解除,他能不加班尽量都不去加班,变着法地想带高明去散散心,可他都以身体不行为借口拒绝。 到了三十一岁生日这天,同事下属又是送花又是送贺卡,搞得声势浩大,陈贤却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担心家里的人。每年生日这人都会为他准备,陈贤生怕他再折腾出什么意外,一直盯着手机。 之前给高明的智能手表只要连网就会同步信息到他手机,虽不是实时的,但也能得知那人有没有发生过心率、血氧异常。好在一天下来,都没有什么通知警报,高明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但直到回到家,看那人好好地坐在电脑前修代码,陈贤才真的安下心来。 可还是不对劲,高明冷淡得反常。陈贤洗好澡,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也不见高明出来,甚至都没人主动和他搭半句话。 陈贤憋不住了,晃悠到高明房门口,多少带点表演性质地敲了敲门。 “?”高明从电脑屏幕上分了点注意力给他。 “想吃蛋糕吗?组里junior给买的。” 高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许久才微笑起来,点点头,乖觉地说了句:“生日快乐呀,哥。” “我本来都不记得什么生日不生日……”陈贤说着挠挠头。 他明明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却要假装不在意。高明心里了然,垂下眼看着他的手腕,道:“哥,说件事,你别生气。” “嗯?我不生气,你说。” 高明拉开电脑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盒子:“我也有礼物给你。” 陈贤看着那东西,心想果然这人还是去折腾自己了,话憋在嘴里,他皱了皱眉忍了回去。无论怎样,高明现在好好地在这里,不必追问那些来处细节了。 打开层层的包装,是一块新款的智能手表,配了一条不那么常见的表带,乍一看分辨不出是机械表还是电子表,和自己的西服都很搭。 “啊……”陈贤像突然被提醒了,局促道:“一直说买块新的给你,都忘了。” 高明忙按住自己手腕上的表:“你这块,就给我吧,好不好?” “可那块我都用好几年了。” “你不舍得吗?……还是说,新的不喜欢呢?” “没有,没有。”陈贤连连摇头,怕再惹他不开心,不敢多解释,只道:“谢谢,我喜欢。” 高明淡淡望着陈贤。这人一直说要买新的,却一直没见他买,只是戴起来一块很旧的石英表。以前他有那么多衣服,好像和自己在一起之后,都没见他买过新衣服了。 自己轮椅爆胎、手机屏幕摔碎,他都是及时拿去修好了,到他自己的事情,却可以凑合着。 他说这些话,是安慰自己、给自己面子吗? 他真的需要吗?应该吧? 他真的喜欢吗?不知道。 他应该是开心的吧?不确定。 他应该是爱自己的吧?……可他好辛苦似的,或许就是因为爱自己才这么辛苦。 高明低下头看了看轮椅扶手,道:“不想要也没关系,你说,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 高明的态度让陈贤摸不着头脑,他辩解道:“没有不想要啊,怎么这么说?” “别的呢?你都不提什么要求,今天过生日诶,哥,你可以任性一点,我都满足你。”他说着把轮椅从电脑桌前转了过来,轻轻拉住陈贤的手。 陈贤杵在原地,困惑地看高明的手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接着从t恤袖口伸进来,摸到他胸肌上。见他不主动,还用了点力气往下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自己的影子落在他浅褐色的眼瞳上,遮住了光,那暗淡又执着的眼神,期盼中透着凄惶。 “你会觉得舒服吗?”陈贤很不解:“高明,你又感觉不到……为什么要……勾引我呢?” 高明被他问得怔住了,手像被烫到了似地蓦地收回来了些,僵在空中。 复杂的情愫在心中翻滚发酵,他由着其中最浓烈的委屈表达出来:“我感觉不到,是罪过吗?感觉不到就不配去做,就不配有吸引力了吗?” 第162章 “什么?”陈贤没想到他一激就怒,连忙补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明白,这会让你难受,于你毫无享受可言,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木头脑袋。这也不懂吗? 听他说话,高明好像有一股火冲到了头顶,一点都不想给他解释。 “你不要转嫁矛盾,就回答我,你为什么都不主动碰我,是也嫌我恶心了吗?” “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忍得多辛苦……可我不敢……”陈贤不停摇头:“我只希望你能安全、健康,其它的,都靠边!” “肺栓塞那事,不是因为你啊!”高明急了,紧攥着拳在自己身上胡乱敲打,瘫腿都开始震颤。心肺功能一下跟不上来,他张开嘴大口喘息,一边还挣扎着继续说:“而且我没死啊,我以为我努力活下来了,你能没有心理阴影……” 陈贤拉住他:“别激动!高明,你不能老是这么激动,你最近吃枪药了吗?” 高明瘫靠着椅背,无助地看着他,带着哭腔道:“如果你再不要我,这世上没有人会要我了。我好没用,让我的爱人这么顾虑。我就不该奢求什么爱,我就不该活着,我好差劲啊……好差劲……” “高明!”陈贤喝住他,紧抱住他的身体猛地摇晃,想要摇醒他:“你不要说这种话啊,是我做的不够好。” 吸顶灯白晃晃的在视野里拖擦出光痕,像绝望的太阳,又像巨大的彗星。 高明知道自己依然坐在轮椅里,可感觉不到下身,就像悬坠在虚空,全靠陈贤抱着,才不会堕入无边地狱。 在干什么啊? 真的就和陈贤最厌恶的那个“她”没什么两样。 用眼泪逼他、将无能狂怒朝他发泄、任由自己的恐惧将他拴在身边。 “我怎么变成了窝里横啊……”高明把愤恨都拧在手里,死死揪住陈贤后颈的衣物,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全渗进纤维里,潮乎乎的,让人不适。 “对不起啊,哥,呜呜呜,你生日,我还跟你吵架。” “没事,没事……安静,高明。”陈贤拍着他单薄的后背。 陈贤想象不到高明到底陷在什么样的困境里,怎么会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和以前一样,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怎么再给他勇气面对他自己和生活。 能做的,就只有像这样抱着他,支撑他孱弱的身躯,说些没用的话:“哥不会不要你,不会怪你,高明,你好好的,就是我唯一的要求,满足我行不行?” 怀里的人哭得浑身颤抖,艰难地喘了好久才缓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应了声:“嗯。” 黑夜里有时会忘记黎明后会有阳光,不用怕,熬过去就会好了,陈贤想。 可太阳,也不是能无穷无尽燃烧下去的。 “答应我,要一直好好的。”他抱着爱人温暖的身体,又重复了一次。 这一次,高明没有应。 作者有话说: 小高哭哭,哄不好的那种⊙︿⊙ 第99章 参宿七 rigel 高明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克制住情绪,不再和陈贤多说多闹,日复一日把自己关在家里对着电脑工作,一关又是一个月。 直到六月底,收到二师弟的邀请,说他马上要出发去国外做博后,等不及参加毕业典礼了,希望走之前和课题组的人一起聚聚,高明才动了出门的心思。 陈贤听说之后,比他还紧张一百倍。又是给他在轮椅上架小风扇,又是弄了好些退烧贴,最后还是不放心,特地安排了在学校附近商谈,假公济私送他过去。 盛夏的校园里葱茏荫翳,放暑假了,游人比学生多。 高明想起自己第一次到这,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提前来组里报道,走过这些路,特地去找商科常用的教学楼,坐在那阶梯教室里面,想象陈贤在这里的样子…… 想着想着,一回头,竟然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自己身后。 可那只是梦。 他刚想好措辞,站起身,想去和那人打招呼,梦就醒了。 那时的美梦虽然成真了,但那美梦伴着噩梦。 高明在轮椅上回头,看向那个还停留在校门口目送他的人。 陈贤就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但他再无法起身相迎,好像也再想不出合适的措辞了。 仿佛世界在一点点远去。 沿着这条林荫大道继续往实验楼前进,公路的喧嚣渐渐被校园里的蝉鸣声取代。 这盛夏宛若静止的酷热空气,像在他轮椅四周结了个茧。不过被裹藏着的内核,不会再有羽化的那天,有的,只是自缚而亡。 他所钟爱的、渴求的,也都像被盖着一层罩布,所有的回应都过分小心疏离,总显得做作、毫无信任可言。 早就不存在平等了,早就知道的。 不知道的是,特殊,能使人这么孤独。 不知不觉,轮椅已停在了实验室门口,高明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深呼吸了几次,逼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实验室里没有几个人。林启渊见高明进来,远远站在实验台前就毕恭毕敬鞠了个躬。 高明不好意思地对他晃了晃手,道:“启渊,祝贺你毕业。很遗憾错过了你的答辩。” “师兄,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真的谢谢你。” 第163章 高明朝他笑,这家伙,到毕业了还是嘴里说不出一句花。 聊着天,其他同门陆续忙完手上的实验回来了,一个一个朝高明打招呼,之后就另聚一堆说笑。再后来导师也来了,见到高明也有些意外,稍显见外地问了些话关心他。 高明都面带笑容一一应着,但这微妙的气氛让他倍感苦涩。 没多耽搁,课题组在实验室里一起拍了合照。不出意外,高明被让到前排,和导师并排坐着。 虽然大家嘴上说着高明是大师兄,理应坐在前面之类的话,但他还是尴尬得如坐针毡。 大家围在一起看了看成片,也就别无闲话,直接进入下一流程,由导师带着一起去教职工俱乐部饮茶。 “冯绩。”高明在最后面跟着,趁机叫住大师弟,提起思虑已久的正事:“我上次讲的那个,你有兴趣做吗?” “哪个?”冯绩把注意力从手机上拿开,心不在焉地问:“……噢,师兄你说那个纳米微粒吗?” “对,我看了几篇文章,protocol很成熟了,应该不难做。” “啊,嗯,我有时间看看。”师弟答得敷衍。 高明追着补充道:“这个机制分子层面做出来很可靠了,咱们占尽先机,可以试试做转化上临床……” “师兄,”冯绩听得不耐烦,又不好直接拒绝,只推说自己忙:“我最近事情好多,也不缺这一两篇文章了,你也赶快准备准备毕业吧,别再开新课题了,还延?……” 冯绩止了嘴,因为钱煜珩扯着他的衣角,一个劲给他使眼色。 “高明师兄,我忙完现在手上的项目,抽空帮你做。”师妹给他们打圆场。 新来的一年级小师妹侧着头,一脸懵懂地眨着眼看他们的闹剧。 高明朝他们微笑了一下,没再强求。 大学里面注重基础研究,以发文章为第一要务。实验室没有做转化的先例,师弟不想帮忙也在情理之中,师妹也是有心无力,他谁都不怪。 只是问问而已,他安慰自己。 但心里无法避免地难过起来。 可能就是遗憾吧。 他明白导师迟早会把这个任务派给某个后辈,只是不知是猴年马月。冯绩是罕见的离经叛道者,在他们这个主攻神经生物学的实验室里做纳米材料,自学成才,如今算经验丰富了。他愿意帮忙的话,或许自己还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研究结果付诸应用。可他不愿意,也不能强迫他。 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高明找了个借口,没有跟去聚餐。 他又回到实验室,落寞地端详自己那一摞实验记录本、架子上以前伸手便可及的试剂瓶,拉开冰箱,看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样品盒…… 都是心血啊。 从设计引物、分子克隆,到做体外受精、配出需要的小鼠品系,前后花了多少时间?寻找标靶基因、摸索胚胎注射、阐述分子机制,又用了多少精力? 明明那么有希望,只是留下那两三篇文章,太可惜了。 生病之后,高明最讨厌“可惜”这两个字了。 身体就这样了,再努力遮掩也无济于事,什么面不面子、尴不尴尬,都不会改变这事实分毫。唯一有意义的是,还能做什么? 破茧,还是腐烂? 其实选择在自己。 无论能做到什么程度,还是想全力以赴去试试,不留遗憾。 于是高明又张罗着参加仪器培训、订试剂,对导师一通软磨硬泡,终于在七月初凑齐了基本条件。 可身体好像真的不允许他做什么复杂实验了。仅仅是预实验,高明就深感体力跟不上。以前一天的操作,现在要拆成一周才能完成。每天辛苦折腾到实验室,却干不了几个小时就得休息,否则身体各种各样的毛病又要找上门来,第二天不一定还能起得来床。 又不是熟悉的实验,摸条件一次好几天,做不出结果就要全盘推翻重来,一个月下来也没什么进度。其它操作倒还好,材料镀膜的时候要监测反应进程,每隔几个小时测一次,再调整反应体系,中途不能停下。每每因此而做到夜里,结果却始终不理想,只能试着换涂覆材料,重新试工艺,反应时间越拉越长。 就这样熬着,一次次地试,期盼下一次就能成功。 “师兄?高明师兄。” 这天冯绩吃完晚饭回实验室,看见他师兄在轮椅上睡着了。 身体痛得厉害,高明实在熬不住了,被突然叫醒又心悸起来,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师兄你没事吧?!”冯绩被他突然就失了力气,浑身瘫软的样子吓着了,一手扶住他的头,另一手拉起他的手腕晃他。 “没事……你……放我……缓缓……” 冯绩不敢放手,还是拉着他,含糊道:“……师兄,你千万别勉强啊,老板也很担心的。” 师弟没说出口的是,每次高明回学校,导师都要嘱咐他们谁留意看着,要安排人留下一直等高明离开实验室才能走。次数多了,大家多少都有怨言,可谁也不好意思和高明说。 “我……”高明没有抬头,眼前的黑斑渐渐散尽,他呆呆地盯着轮椅旁昏暗的地板贴皮。 “你还好吧?师兄?”冯绩蹲下来看他:“还要再测几次?protocol给我,我替你做。” 第164章 “不用……谢谢你,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高明说着抽回手,把不知什么时候掉到腿上的眼镜捡起来戴上了。 眼镜的反光并不能遮住他眼眶里的晶莹,冯绩得给他留面子,不敢再细看。他起身走到自己实验桌前,打开藏在架子下的灯,随手摆弄了阵瓶瓶罐罐,尴尬地沉默了许久才又搭话:“师兄,你真的很喜欢科研啊。” 高明上完样,把移液枪放下,恍恍惚惚地说:“我以前跟你差不多的,冯绩。但是后来,我没有什么别的了。” 冯绩合上实验记录本,转头望向高明。因为材料要避光,实验室里只有两人的实验台上各开着暗灯,高明的表情看不真切。 可师兄的声音很清晰,他说:“只要够绝望,时间够有限,人就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了。” “什么意思?师兄,你的病……”冯绩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 看着往日插科打诨的师弟一反常态,高明冲他笑了笑,宽慰道:“你别这么严肃,没事的。” 冯绩看着高明的样子,心酸得忙为自己辩解:“我不是不愿意做你的课题,该怎么讲……师兄,你知道我的,我不靠谱,我不希望自己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把你辛苦打下的基础糟蹋了。” “就做自己喜欢的,这挺好的。你的成果早就证明了你的能力,不用说这种妄自菲薄的话搪塞我。”高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师弟,轻松道:“我不是老板,我们也没有上下级关系,你要是因为我残了、因为对我的同情而答应帮我,小心我去平等委员会告你歧视。” 冯绩愣在那,看着实验台上的暗灯照得桌上试剂瓶都晶晶亮,光线透过液体散射得到处都是,师兄的脸也被那迂回的光打亮。 他想起几年前,昏头巴脑地开始读博,拿着导师给的方向两眼一抹黑,一字一句都要高明教他,帮他分析要怎么做;犯了什么错,都是师兄领着他,去承认错误、替他挨管理员批评;每个组会前疯狂赶进度的夜里,在实验室看见师兄,就觉得稳了;到讲报告的时候,看见师兄坐在台下,就觉得心里有底了…… 说高明是他真正的导师也不为过。如果高明没有休学,他恐怕会一直跟他下去,根本不会想要自己另觅方向。那时因为觉得为时尚早,因为对师兄过于崇拜了,冯绩害怕把他留下的课题搞砸,所以有硕士经验的新师弟一入学,就赶紧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还以为拒绝之后,师兄会知难而退呢,没想到他这么执着。 这不是成了自己的罪过了吗? 如今,自己够娴熟了吗?靠得住了吧? 冯绩想着,不动声色地接话调侃:“哗……师兄,你够狠啊,肯定是还对我没经你同意就把课题给了林启渊而耿耿于怀呢。” 他说着走回高明身边,瞄了两眼桌上的实验记录:“师兄,这实验我帮你看着吧。你要真想做转化,只做到这是不够的。测载荷量、测释放我都替你做,你直接去摸条件确定细胞毒性和生物相容性。我们两条线一起上,争取毕业前把它做成。” 高明奇怪地瞅他:“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师弟咧着嘴坏笑道:“你也知道我志不在学术上,我只想休闲够了,毕业挣钱而已。我现在捡个现成的,到时候专利到手,咱们合伙开个公司呗,师兄带带我啊,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嚯,算盘都打起来了?” “噼里啪啦响呢。”冯绩笑着,把自己的实验记录本拿过来,趴在高明桌上开始抄步骤和参数。 都是些他们平时不会说的话。高明腾了点地方,拉了个圆凳过来给他坐。认识这个师弟也四年了,除了他刚入学的时候跟屁虫似的缠着自己教他做实验,之后都没太多交集。 实验室的条件和未来产业化的条件完全是两码事,这条路不知还有多长还有多难,谁都知道是说着玩而已。高明却很感谢师弟,把好意说得这么容易让人接受。 定时器响了,师弟抢先帮他按掉,把样品拿到红外灯下烤。接着口袋里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陈贤打来问要不要接他回家。 身边的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对他温柔。 “喂?哥。”高明接起电话,眼神变得和悦。 ——没有理由不坚持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来来回回地修,很犹豫有些剧情要不要保留,感觉对推动故事用处不大,但写都写了,又想试着缩减篇幅弄得更凝练一些。越推敲越没自信了……哎,反正就是很纠结┓(?′?`?)┏ 第100章 坟墓二 sadachbia 上 冯绩很给力,驾轻就熟,没多久就帮高明把纳米载体的表征工作做完了。可高明自己这边的生物效应实验结果却一直不对头。 科研进度卡在这,新分析出的信息学数据也与之前的实验结果不相称。高明翻出自己五年前的实验记录,才发现有个对照组没有选好,或许正是原因所在。 简直是学术生涯的滑铁卢。当年还没完全摸到做科研的门道,可以说做出那个实验的家伙,就是现在的自己的猪队友。如果换了正确的对照组,效果不好,对整个课题可是毁灭性打击。 但事关科学严谨性,必须立刻做实验验证。 可重做一次是个很费时间的事,师弟师妹都有自己的课题要忙,更何况要用到的技术在高明之后只有林启渊会做,如今启渊师弟又毕业了。重新培养一个熟练工无论如何都需要时间,也需要高明来教,思来想去,还是只能他自己回去做。 第165章 这实验一旦开始,要连做四天。这阵子雨水很多,一到阴雨天,他就痛得起不来床。高明和导师谈了这个情况,导师安排了一个研究助理和他配合,叫他别太焦虑,在身体允许的范围内慢慢做就好。 高明很感激导师没有因他残废而剥夺他做完课题的权力。但他也明白,导师这么劝他,全是看他身体不好。之前导师可是个要求很高、很push的人。他没说出口的高明全都懂,这是很热门的前沿研究主题,如果不争分夺秒,这么多年的成果很容易被其他课题组抢发。真到了那时候,文章的创新性就没有了,大家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结果,将会大打折扣,更不要提后期的应用前景…… 还记得自己在组会上第一次报告这项新发现的时候大家有多兴奋。如果做出完整的故事,可以为奖赏回路提供新的理解,意义重大。 这研究不只是他和导师的,还凝聚了好多同门的心血,怎么可以就断送在自己手上? 得争分夺秒把它做出来。 每每想到这就更加焦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多少分秒可争。 下一次遭遇意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如之前一样幸运。 于是他立刻联系了研究助理,按照天气预报,把实验全都分工安排上。每个晴天,他都跟陈贤似的,起早贪黑,忙得无暇顾及其它。 陈贤又看了一次手机,还是没有新消息。 傍晚时问高明晚饭吃什么,一直到又开完了两个会还没收到回复。打电话也都没有接,陈贤心慌得要命,再也没法继续加班。 这阵子高明总要回学校,一干就是一整天。陈贤很欣慰他又重新找回了干劲,也就由着他去,只是多加叮嘱、每天傍晚去学校绕一下把他接回家。高明也一直乖得很,有时做实验没及时回复信息,空闲了就会打回来,从不会像今天这样联系不上。 赶回家的路上,陈贤不断地换着法子重拨,电话打不通就打语音,可无论怎么打都没有接应。 家里没有人。灯都关着,电动轮椅也不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也被带走了。陈贤急得要发疯了,立刻又冲出家门,拦车直奔大学。 已经入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紧紧盯着车窗外,害怕眨眼会错过高明的身影。从校门口下车,一路找一路问,直到医学院的实验室大楼。 高明所在的学院每个门每间房都有门禁,陈贤进不去,只能站在电梯间不停重复给高明、以及他认识的可能知道高明在哪的人打电话。 毫无回应。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学生,陈贤赶紧尾随着进去,找到实验室,也空无一人。他沿着走廊,扒着每个门往里看,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那个坐轮椅的男生。 夜里加班到十一点的人不多,没有人知道高明在哪。陈贤急得后背直冒冷汗,害怕他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出了意外,转头就要去找警卫监控室。 这时,一个女生迎面走了过来,陈贤忙拦住她询问。恰好她认识高明,两人虽不是同门,但在同一间大实验室。 女生帮着他在预约系统上查到高明所在的课题组有人订了晚上时段的公用显微镜,内线电话打过去却没人接。 陈贤求着她带自己去那看看。显微镜房在负一层,他们真的在那找到了高明。 陈贤低声谢过女生,随即愤怒地敲起门。 因为在拍荧光信号,房间里几乎全黑。正盯着显示屏的高明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门外的情况,被突然的敲门声吓得不轻。他捂着胸口回过头,从门上的小窗口看到陈贤。 他忙看了一眼手表,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喘了口气,高明控制着轮椅从显微镜前撤出来,给陈贤打开了门禁。 “你怎么回事!不回家也不接我电话?” 房门被猛地拉开,带着怒火的质问劈头盖脸地砸进来。 高明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哥……这没信号……”他好半天没说过话,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陈贤气得掏出手机,使劲按亮了屏幕,果然如高明所言。他气愤地继续问:“那内线呢?你也不接?” 高明愣了一下,侧头去看了看门边的高处,原来刚刚再早些时候吓了他一跳的是电话,那时忙着调显微镜设置,根本没心思去管。 他指着那里,弱弱地找借口道:“有点远……有点高……我不方便……” “你这穿的什么玩意儿?”陈贤拎着他的实验服问。 轮椅上的人把白大褂反套在身上,后襟在前,双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像穿了个围裙。 高明咧嘴假笑了一下:“这样比较暖和。” 陈贤怒而不语,胸口剧烈起伏。 “哥……”他靠近了一些,讨好地叫了一声,伸手去够陈贤的衣角:“你别生气啊……” 陈贤闭上眼睛深呼吸,刚刚真的要被急死了,现在找到了人又气得发懵。 “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陈贤的语气仍然很愤怒。 高明仰视着陈贤,那人正背对着走廊的灯光,看不清楚表情。 “还得一会儿呢。”他小声答。 陈贤扫视了一下房间里面,只有激光的提示灯和电脑屏幕亮着:“你一个人在这?你坐了多久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身体不要了吗?……” “哥……贤哥!”高明打断他一连串的问句,抓住他的衣角,拉了一下:“别生气,你来,你来。” 第166章 他拽着陈贤,右手操纵着轮椅回去。陈贤关上了门,跟着他走到显微镜前面。 “你别看那个激光噢。”高明用下巴指了指打在玻片上的亮点提醒道。然后他停下轮椅,指着屏幕上正一行一行扫描出的图说:“哥,你看这个。” 陈贤蹲下身,看着他手指的地方,红色绿色蓝色的荧光在黑色背景上不断刷新。 他看不懂那是什么,侧过头去看高明。 作者有话说: 刮台风哪也去不了,今明都更(尺v尺) 第101章 坟墓二 sadachbia 下 那家伙兴奋得不得了,眨着大眼睛一下看屏幕,一下看他的眼睛,微笑着讲:“这个是轴突,你看,这个红色是我标记的膜蛋白,绿色是我们的化合物,这边这个是树突棘。我把它放大……”他用鼠标点点按按,拖动一个进度条:“哥,你看这儿,你看这个小泡了没,你看它从这头飘到那头去了。” “什么意思?”陈贤看着他指着的小亮点皱了皱眉。 “你再看我之前拍的这个,”他说着点开另一个文件:“这个完全没有,这都是黄色的,就是红绿信号是重合的。哥,这说明我做的那个小分子是有用的!它能结合这个受体,抑制突触活动。” 陈贤看着他映着屏幕上光彩的眼睛,亮晶晶的,很久没见过他这样了。他冷着的脸缓和下来:“嗯……所以呢?” “嗯,好问题。”高明笑了笑,俨然要给他上一课的样子,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了一些。 他耐心地讲起来,从神经递质的释放一直讲到了这化合物在成瘾问题和神经治疗上的潜在应用。说话间,他的腿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一只脚冲出了踏板,另一只虽还在上面,却踩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陈贤看着他不以为意地把双腿拢到一起,然后拎着裤腿,把它们重新扔回该在的位置。 “……当然这都只是初步结果,至于都对哪些神经元类型有效、跨物种重复性怎么样、如何给药通过血脑屏障、和现有的药物相比孰优孰劣,这都是后话,还有很多需要做……” 默默听着高明滔滔不绝,陈贤又焦急又狠不下心打断他。 他只觉得,管它什么孰优孰劣呢? 要是面前这个家伙出什么事,就算这新发现能救活全人类,也没用啊! 高明兴冲冲地说完了,热切地看着他,好像在期待他给什么评论。 陈贤却只问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出虚汗?” 轮椅里的人身体晃了一下,一点一点丢了眼里的兴奋。 被他一提醒,高明浑身上下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了。 “高明,我问你,你们做这个科研需要什么?是要很聪明吗?” 高明闻声靠坐了回去,想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 “可能最重要的,是耐心、时间、运气。”他说。 “这些别人都没有吗?” 陈贤追问。 高明被他问得又愣了愣,眼神暗了下去,回道:“不啊,恰恰相反,别人都有,只有我没有。是我没有时间了,没有耐心等师弟师妹熟练,也是我没有运气,才挣扎到如今。” “你……”陈贤没想到他突然说这么自暴自弃的话,一时语塞。 “哥,我知道你心疼我……”高明抬眼看向他,可怜巴巴的:“但我太急了,我是在为自己做这些,我想看着它完成,还有那么多没有做,我怕……” 呼吸有些受限,高明喘了一下,继续道:“……我怕等下去,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陈贤佯装不懂。 “不怕你笑话,我没什么高尚的出发点,来读博,最初只是为了见你。现在做实验也是,功利的、自私的。研究谁不能做?没有我迟早也会有别人做出来。我就只是想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嗬……” 高明越说越激动,差点喘不上气,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胸口,一边又紧接着说:“我不想到死的那天,发现这一生从未执着过什么,从未做成过正向的事情,没有一点能为自己辩解的证据,拿着白卷下地狱!” “你说什么呢!”陈贤急了,拽住他的手,那手冻得冷冰冰的。 “哥……我好害怕啊……”泪水又浸满了他眼眶,在黑暗的房间闪着晶莹的光,非常醒目:“我过得提心吊胆。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破烂,再怎么小心注意,不还是越来越破吗?还不如就任我这样吧,至少我还能觉得自己有点用……” “别激动,高明!你别激动!我不是在责怪你。”紧抓着他的手腕,陈贤能感觉到他越来越快的脉搏,和愈演愈烈的震颤。 那次肺栓塞之后,高明心肺功能都变差了许多,稍不注意就会发生呼吸道感染,活动量大一点就会气喘眩晕,很多的复健动作都做不了,瘫足也总会水肿不能久坐。 可这样他反而好像更不当回事,更拼命工作。 陈贤真是受不了这和尚不急庙急了。可没想到就是问问,他却反应这么大。 高明好像一口气提不起来,身子在轮椅里歪倒,刚刚的力气都荡然无存。陈贤赶紧扶住他,让他靠着自己,也没放开他的手腕,留意数着脉搏。 “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高明,没事的,没事,放松,我没怪你。” 指尖的微弱脉搏逐渐规律了,陈贤看着这让他没有办法的人,咬着牙叹了口气。 第167章 “慢慢来,别急。我是担心你,你一专注起来就会忘记照顾自己。但身体只有一个,是一切的基础,拼命去做任何事都是本末倒置,知道吗?”陈贤抚摸着高明的头和后背,苦口婆心地说些老生常谈。 轮椅里的人安静下来了,呼吸恢复稳定,痉挛的肢体不再拧着劲。但好像因为这次发作而透支了精力,靠束带捆着才能勉强坐稳,脖子也支不起来。他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掉眼泪。 陈贤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帮他一寸一寸按摩舒缓虬结的小腿肌肉。 “别怕啊,乖,有哥在呢,这要怎么做?我帮你。如果你以后要工作到晚上,跟我说一声啊,我可以来陪你,不然,我会很担心。” 陈贤边掏出纸巾帮他擦泪边继续说:“你才不是没用的人,你太重要了,知道吗?你看,你要是现在突然撂挑子不干,我连这个机器要怎么关都不会。” 高明眼泪汪汪地看向陈贤,不知道自己的心焦和恐惧,对方到底能理解多少。 但他心里很明白,理不理解又能怎样呢?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 自己的执念,不应该影响到身边人。 “陈贤。”他声音虚颤着叫他。 “诶。”陈贤听得心慌,握紧了手,像怕他跑了似的。 却听高明道歉道:“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陈贤愣了愣,然后不住地摇头。 “谢谢你来接我下班。”高明微微抬了抬头,朝他挤出一个微笑。 一回到有信号的地方,陈贤就叫高明把手机给他。他手速很快,给他装了个定位app。 “不能再让我找不到你了。”他一边设置一边念叨:“这下你就算没有网,我也能知道你最后在哪、是手机没电了还是没网了、从几点开始失联的,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 高明拿回手机,看着那个只有他和陈贤的“家庭群组”。两个初始头像聚在地图同一处,点开陈贤的,能看见他今天忙碌的路径,看见他从九点多开始,就来来回回地在家和学校附近找自己…… 眼眶又酸酸的。 陈贤以为他在顾虑什么,忙说:“我不是想监视你,高明,我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你,我真的怕……” “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高明打断他:“我现在身体是个什么样、多让你担心,我知道的。我保证,以后提前跟你说,定位我也会一直开着,我也会加油,恢复得更好一点,不心急……” 陈贤俯身紧紧搂住了他。 无论是什么方式,他那么珍惜自己,高明已经很感激。 作者有话说: 宝瓶座γ 「在生命最终结束时,它将脱掉外层并形成像环状星云一样的壮观的行星状星云。剩余的骨架般的恒星将在数千年内发光并向外推进星云。」(摘自百度百科) 第102章 泣二 ancha 上 天文台预告有台风即将登陆。 下雨天自然是留在家里。 高明改完了代码,又点了重跑。这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双腿都开始不老实地点动起来,后背也疼得越来越厉害。该去休息一下,换个纸尿裤了,他想着,转动轮椅。 但还没离开电脑桌,程序就又报错。高明看着那行红色的字符,叹了口气,双手撑起自己身体,算是减了减压,又继续坐回去想办法解决。 来来回回又改了几十分钟,那段跑通了,后面又有了新的问题。高明揉着自己的大腿,继续搜索着解决方法。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一个窗口,显示天文台发布了八号烈风警报。高明回过头去看窗外,天阴着,但还没有什么狂风骤雨。 希望陈贤能趁雨下起来之前回来,高明想着,关掉了弹窗。注意力立刻又转回去浏览器,他看了一遍cookbook上的源码注释,想出一种替代方法,写好忙按了保存。台风让网络不稳定是有过先例的,以前他就吃过亏。 又点了开始,高明看着程序读条,通过了刚刚报错的两处。他滑动轮椅出了房间,让代码在服务器上自己跑。 刚刚太过投入没有注意,左脚不知什么时候掉出了轮椅踏板。高明把那条腿捞起来,腰背的疼痛也变得越来越难耐,连带着胸都很疼。 他闭起眼睛喘了两口气,给自己拿了一个新的纸尿裤,强撑着进了卫生间。坐的时间有些久了,身下的纸尿裤已经饱和,味道刺鼻,甚至还漏了些在裤子上。 高明用尽力气把自己摔到马桶上,一手撑着扶手,一手给自己揉肚子。不知怎的,下身一直痉挛不停,余尿也排不出来。 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坐不住了。高明想着,用纸巾草草抹干轮椅坐垫,勉强给自己换上新纸尿裤。 来不及再穿裤子,他只想赶快转移到轮椅上,回床上躺躺。 挪了几下到马桶边,他刚撑起来自己,突然手上一软,一瞬间恐怖的失重感袭来,咚的一声,整个人摔在地上。慌乱间他只知道自己抬起胳膊架住了轮椅坐垫,肋骨撞上了脚踏板的杆子。 高明慌了神,靠了一会才重新找回意识。他揉了揉肋骨,没有很疼,应该不严重,但从刚刚声音听起来,无知觉的下肢怕是有哪里磕得不轻。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左腿卡在了轮椅脚踏中间,右腿别扭地被崴在屁股下,受了刺激还在震颤着。这一摔把刚换好的纸尿裤移了位,刚刚怎么也揉不出的尿流到了腿上…… 第168章 神经痛像放了万箭穿心,他双手都在颤抖,连扶住胸口都做不到,更不可能再撑起来自己,只能维持着摔倒的姿势坐在湿漉漉的地上喘息。 过了好一会,外面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我回来了。” 高明听见陈贤的声音,觉得自己得救了。 “呃……”但是一张嘴,先冲出口一声忍痛的呻吟:“哥……” 陈贤听到卫生间传来高明虚弱的声音,立刻扔掉手上的东西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得要命,只见他别扭地半倚着轮椅坐在地上,下身只穿着纸尿裤,细腿像断了一样角度诡异地被压着,还不断地痉挛着,带着全身都在颤抖。 “摔着哪了?”陈贤声音也跟着颤抖。 “没事,可能就是腿……”高明小心翼翼地轻喘。 “胳膊能动吗?你搂住我。”陈贤看他艰难环住了自己的脖子,直接上手穿过他腋下抱紧,把人缓缓从地上提了起来。 “啊!”臀部被带着抬了起来,高明身体猛的一抖:“别……” 陈贤怕他伤到哪了,赶忙停下来,却听那人断断续续地说:“下面脏了……放我……到马桶上。” “没事,不怕。”陈贤顾不了那么多,直接把高明轻放在轮椅上。他膝盖磕得发红,双腿还在无力地踢踢踹踹,整个人也在打哆嗦。陈贤帮他把腿搭在踏板上,拉了条浴巾下来帮他盖上下身,快速把人推回了房间。 掀开被子,看到床上面还铺着昨夜的护理垫,有点皱了,但是不脏。 “我抱你。”他说着拢过来连轮椅都坐不稳的高明,把他侧着抱起来。 “嗬……”身体才刚刚沾上护理垫,高明就疼得倒吸一口气。 “这么疼吗?是哪有感觉?” “没事,感觉不准的,你放我……”高明疼得连搂住陈贤的力气都没有了,冷汗很快就渗了出来。 陈贤把他平放下来,扶住他因为痉挛而曲起的腿。 “怎么这么严重,今天吃药了吗?” “还没……”高明表情痛苦。 陈贤拽过床上的软枕,把高明身体护起来,立刻去桌上拿药。这才突然想起自己进门还没洗手,他先找了张湿巾擦了擦,然后挤出药片走回床边。 “来,把药吃了,我检查一下磕坏没。” 高明干咽下那几片药,就着陈贤的手喝了两口水。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憋得口唇发紫,只希望神经痛能快点放过自己。 外面刮起了大风,撞得玻璃发出响声,掩盖住了高明微弱的呻吟。陈贤拉过被子帮他盖好上身,开始检查他的腿。 左腿被卡住的地方有些擦伤,两只脚踝和右腿的膝盖磕得比较严重,仍然泛着红,陈贤轻轻捏了捏,床上的人没有特别的反馈,依然紧闭着眼忍痛。 “得去医院检查下有没有伤到骨头。” 高明疼得厉害,没有理会他说什么。 陈贤又解开他胡乱包的纸尿裤,看到髂前上棘处的皮肤也有擦伤。 “先不穿纸尿裤了,高明,我看下后面有没有事。”陈贤说着,轻抬起高明一侧的腿,把他慢慢翻到侧躺。 “啊……”高明疼得身体僵着,一动就溢出痛呼。 “尾巴骨也磕到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陈贤不敢让他再躺平,把枕头垫到他后背下,维持着微微侧躺,让受伤的地方悬空,将情况稍好一些的右侧压在下面。 “再坚持一下,我叫急救车。” “别……呃……”高明叫住他:“外面……刮台风呢……啊……我……没事,本来下雨……就是会……重一点的。” “你都摔了,别逞能了。” “没事……我缓缓……就行。”高明颤着抬起左手想抓住陈贤,被对方发现他手肘也磕红了一块。 “这也伤着了,疼吧?”陈贤轻轻碰了碰那里,心疼从声音里溢了出来。 高明努力在枕头上摇了摇头:“没事,不要紧……呃……哥……哥……别担心……让我歇会。” 陈贤拿他没办法,也不敢再轻易搬动他。他回到自己房间,又拿了两个枕头过来,帮高明把双腿垫了起来,然后找出药水和棉签给他擦伤的地方消毒上药。 那双腿又冷又僵硬,解痉挛药不会那么快起效,陈贤帮他边热敷边不断按揉那些抽筋的肌肉,还轻声和他说着话,试图分散些他的注意力。 “高明啊,哪里难受,撑不住了,要告诉我。”陈贤太担心了,看着床上的人呼吸不畅,他感觉自己也喘不上气:“抱歉,我应该上午就请假在家陪你的,忘了天气不好你会不舒服……” 高明皱了皱眉:“不是你……的错。” 他怎么躺都觉得痛,手颤颤巍巍地去够床边的护栏。 “怎么了?想干嘛?”陈贤忙接住他的手。 “背疼……” 陈贤扶住高明的肩膀,拿掉后背垫着的枕头,伸手去摸他的背。隔着衣服只能感觉到些肌肉僵硬,他帮他轻揉了两下,问道:“这里吗?” 高明没有回应,只有不断的忍痛憋气声。陈贤解开了他领口的扣子,把衣服后襟拉下来看。好在没有伤,应该只是刚刚摔倒的时候能动用的肌肉用力过猛,或是天气原因引起的瘢痕痛。陈贤伸手进衣服里面,帮他按揉僵硬的背肌。 第169章 “去医院吧,高明,你发烧了。”他皮肤的温度陈贤一摸便知,比往常高了不少。 床上的人哼了两声:“不要,哥……让我躺会……没事的。” 陈贤无奈,又实在担心,只好坐在他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风雨剧烈地砸在窗上,像野兽在嘶吼。外面天黑得可怕,陈贤也犹豫了,这样的情况出门确实也不安全。他看着床上的人,大概是药开始起效了,痉挛渐渐停止,他不安稳地睡着。 房间里越来越暗,陈贤身后电脑显示器变成了最亮的光源。他回过头去看,高明设置了不自动休眠,程序又遇到了新的error。 这家伙,怕是又勉强自己了。 陈贤想着,探身去熄了显示器,打开床头的小夜灯,就着那暗弱的灯光,紧紧看着深陷在枕头里努力呼吸的人、祈求着,希望情况不要再恶化。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时还是去年冬天,记得当时想不起来一般几月刮台风,还特地去查了一下气象资料? o?o? 第103章 泣二 ancha 下 “唔……”高明上身突然扭动了两下,可能是摔在地上的时候受了凉,被子下面传来不好的声音。 陈贤一惊,轻轻掀开被子,味道立刻飘出来。 高明也睁开了眼,好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轻哼了一声,架在枕头上的腿又软软地踢了两下。 “没事,没事,高明,别紧张。”陈贤连忙把被子放下,起身看他。 那人还没完全清醒,正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好像又要哭出来。 “没事的,我帮你换,肚子难受吗?”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高明的声音委屈极了,听得陈贤心都要碎了。 “我知道的,不用道歉,”陈贤安抚着高明,更关心他有没有新的不适:“难受吗?身上还疼得厉害吗?” “好些了……就是觉得有点冷。” “你等一下。”陈贤帮他掖好被子,去厨房烧了壶水,灌进暖水袋。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各个角度都不会漏水,才回到房间,用浴巾包裹了几圈,放到高明被窝里。 “来,你先暖暖,小心别烫到。” 陈贤在被子下摸着高明微凉的手,等他确认了暖水袋的位置。 这人看起来确实好一些了,虽还是虚弱不堪,但呼吸已比之前平顺了很多。 陈贤想赶快帮他换掉脏了的尿垫,又怕他在过程中再受凉,于是翻箱倒柜找出来了电暖器,又把客厅里的空气净化器也推进了房间一起打开。 做完这些,陈贤又拿着高明的水壶,兑了热水进去。他用杯子倒了一些,自己先尝了尝,感觉温度都合适了,才盖好盖子,拿进房间。 “稍微坐起来一些喝点水吧,我帮你换个新的垫子。” 高明轻轻点点头,可能是刚吃的药起效了,全身都软软的使不上力气。陈贤一手托着高明的头,把床的背板调起一个很缓的角度。 身体还算给面子,没有太过不适,高明缓了缓,抬手接过陈贤递过来的水壶,有气无力地吸了几下。 “慢慢喝,别呛着。” 水是温热的,高明咽了两口,觉得舒服些了。但好累,手臂要坚持不住,他摇摇晃晃地把水壶放在了身上。 “我来吧,还喝吗?”陈贤拿起水壶,把吸管重新递到他嘴边。 高明垂着眼看着陈贤,觉得他温柔得可怕。从来没有谁,可能也不会再有谁会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这么用心地对待自己。 他想着想着,鼻头一酸,泪水又在眼眶里晃荡。 陈贤对上了高明的眼睛,以为他又疼了,一下又慌了:“怎么了?高明,是不是又难受了?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看他这么紧张,高明轻轻笑了一下,眼泪顺着眼角溢了出来:“没有,哥,我没事……就是觉得……对不起你……又给你添那么多麻烦……” 陈贤放下水壶,俯下身,视线和高明的眼睛平齐。 确认了这人的状态没有问题,他抹掉了他脸上的泪,道:“别老道歉了,你没有错,以后改说谢谢,啊。” “嗯。”高明带着浓重的鼻音应了一声,眯起眼睛冲陈贤笑笑。 室温升上去了,陈贤重新站起身,拿出新的护理垫,又转头看向高明,上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了下,道:“不用客气。” 他真的好爱自己啊。高明看着他,迷迷瞪瞪地想。 自己这幅样子了,无论他怎么对待,都只能受着,没有其它任何选择。 可他那么温柔细致,还为了没照顾好自己而自责。 自己何德何能,拥有这样的陈贤啊? 何德何能,霸占这么好的陈贤啊? 身体状况不允许他继续清醒,昏睡间,高明感觉自己在一片茫茫无际的空白里,忽然一个穿着红绒裙的小女孩从他身边跑过,一直跑到远处一个穿着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的高挑身影前。 小女孩蹦蹦跳跳,喊那人:“爸爸、爸爸!” 男人抱起小女孩,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他转头看向他,笑意停滞了一刻,很快便又恢复。 父女二人朝他摆了摆手。 世界突然迸发出绚丽奇异的色彩,粉霞遍天,白鸽呼啦啦地扑腾起来,明镜般的湖迅速扩大,倒映着整个世界。 第170章 这一生看过的所有风景都铺张开来,又急速随着他们离开而收缩消逝…… 身上好痛啊,但高明感到平静而温馨。 对的,这才是陈贤的温柔细致应该用在的地方。 这才是那么好的陈贤,应该拥有的生活。 风雨减弱之后,高明烧得更厉害了。 他还是被急救车带到了医院,一系列检查下来,其它都还好,只是尾椎骨折了。但没有什么能做的特别处理,只能养着,不要让它受力。 陈贤去医院门口的护理用品店买了个中央镂空的专用坐垫,不敢再让高明自己动,上下轮椅都亲力亲为抱他。 用了消炎药后体温很快下来了,可这人从醒来就怪怪的,一言不发,总是看着他发呆,而陈贤也去看他,他就把视线又藏起来。 “怎么啦?烧傻了?”陈贤蹲在轮椅前,歪着头拨弄高明的刘海。 高明难过地看了他两眼,哑声道:“你要有自己的生活啊,陈贤。” 听者皱了皱眉,疑惑道:“我在过自己的生活啊。” 轮椅上的人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这是个……场景触发式问题吗?”陈贤撇头看了看别处,继续道:“我怎么觉着这话你之前也在医院说过?” 高明面无表情地望了望他,然后把双眼闭了起来。 轮椅被推到急诊楼门口,他们停在路边等车。雨水冲刷着白墙,撑着伞的人来来往往,个个神色凝重。天依然阴着,天地间好像只有些车灯,还有水洼里反射回来的霓虹,艰难照亮着四周。 “把我丢下吧。”高明恍惚道:“这条路,我不想爬了。” “什么?”陈贤一惊。 高明闻声也回过些神来,连连摇头:“没事,没事。” 可陈贤不罢休,绕到轮椅前方,紧盯着他追问:“你说什么?高明。” “烧傻了,说胡话。”高明笑了笑。 陈贤还想再追问,但他先怀疑起自己的听力来。 刚刚高明的声音混着雨声,其实听不真切。只听到断断续续的,丢下什么,什么路? 高明在说什么,他毫无头绪。 但那种失意的语气、逃避的态度,都不是常见的那个他。 陈贤有些担心。 “真的,说胡话呢。”高明笑得很凄惨,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很痛,他喘了一下,快要哭了似的继续说:“……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过发烧的时候看到极高饱和度梦境的体验(?′w`? )? 第104章 天垒城十 albulaan 高明觉着这一摔,把他的自尊又都摔没了。 陈贤又说要请护工,可高明说什么都不接受,还埋怨陈贤不信任他。 “都说了是因为台风,你怎么就听不懂!” “我们说的是结果,高明,你别拧,你看看你这遍体鳞伤的,要是不注意再压到,更难好了。” “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他说着推搡两下陈贤的手臂。 陈贤无奈:“都摔骨折了还皮外伤……” “早就断了,没知觉的,没差别,长不长得好,都没差别!”高明一通胡搅蛮缠,噘着嘴道:“你怎么都不听我的……” “那我请个保姆,不让他碰你。家里有个人,我放心一点。” “我不要!我不要家里有你以外的人,哼,这么快就想弄个第三者!咳咳……”他说着,装模作样咳嗽几声。 “哎,真闹腾,第三者都出来了……”陈贤被他气笑了,手上习惯性地帮他拍背。 高明低着头,突然道:“……我想毕业了。” “难道之前不想吗?” “之前……在幻想。” “嗯?” “我想明白了,我的科研进度,于人类而言没什么意义,只是对我自己有意义而已。” “你怎么会这么想?高明,你最近说好多奇怪的话,是不是我之前说错什么了?”陈贤停住了手。 “没有。”高明望向他,开玩笑道:“哲学博士嘛,通透了。不过,我毕业了可能会失业噢,可能真的要靠哥养我了。” “放心,养得起。”陈贤笑他,又提醒道:“再说了,你不是都和洛桑理工谈好了读博士后吗?” 高明抿着嘴沉默了两秒,才弯了眼角应他:“嗯,但不一定能无缝衔接呀。” “那就放个假,之前说想去哪来着?悉尼是吗?到时候带你去。” “悉个什么鬼尼啊……开玩笑的,你居然还记得。” “记得,我可不当它是开玩笑。还记得你欠着我一次摩天轮呢,赶紧把尾巴骨养好,陪哥去坐!” “哈哈,好。”他把陈贤的手牵到自己脸边蹭了蹭。 护工的事被高明的强烈反对糊弄过去了。为了让陈贤放心,他更留意照顾自己。还是有效果的,外伤都渐渐愈合。骨折处只要不长时间受压,也不会有特别的不适。 但大病小灾接连不断,他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可逆地变差。虽说没有了生命危险,可肺栓塞后遗症让心肺功能衰弱,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最近总觉得浑身无力,带着心情也很烦躁抑郁、患得患失。 这天陈贤回家撞门的声音都吓得他心慌,手一抖,刚接满水的玻璃杯滑脱,碎成满地碎片。 还没换完鞋的陈贤听到声音,光着脚就往厨房跑。 第171章 那人分明听见了他走近,却仍然侧着脸没敢看他,像害怕挨批评一样颤声说:“哥……对不起,我碰碎了一个杯子……” “不要紧。”陈贤看了看情况,回身边穿拖鞋边叮嘱:“你别动了,别扎爆胎,我来收拾。” 扫净碎玻璃片、吸干水、都打扫好之后,陈贤才注意到身后的人嘴唇白得不正常,身体也在细细发抖。 “怎么了?”他慌忙拉住高明的手腕。 脉搏又虚又快,轮椅上的人像全身的力气仅够供心跳呼吸一样瘫软着。 “高明?高明!”陈贤吓得一个劲地晃他。 高明浅浅摇了摇头,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没事的啊,一个杯子而已,碎碎平安。”陈贤边说边解开高明身上的束带,把歪倒的他搂进怀里,不断抚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吓到了是吗?我们高明怎么现在胆子这么小了?” 高明虚弱地笑笑,把头靠在了半跪在轮椅旁的陈贤肩头。 在那只有耳边喘息声的沉默里,陈贤想了好多。 摔碎一个杯子就能把他吓成这样。高明的身体,就像在爬楼梯,一路走得缓慢又艰难,但进一次医院,就坠落一层,前段时间的努力都功亏一篑。 能感觉到他很焦虑,陈贤很想给他打打气。 他暗暗下定决心,高明想要的,不仅都要给他,还要快些给他。 不能让他像出意外时候那样,再说“没来得及”。 于是高明看到陈贤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加班。 陈贤公司的业务紧缩之后,每个人的工作量好像反而更大了。据他所说,这两年做好一点,调岗或者晋升的机会很大,所以累点也先忍忍。 而学校那边,师弟冯绩悄么声地通过了答辩,正赶着走毕业程序。高明听师妹说起时,才反应过来冯绩之前推说忙,原来是在忙这个。 很欣慰大家都在进步,高明真心替他们高兴。 只是这心,总觉得空落落的。 被留在原地的,好像就只有他。 也该改变了。 把手上的项目做扎实,然后开始新的阶段。 师弟走后,科研成果的落地将会失去助力。思来想去,转化方面,将来在瑞士的实验室显然有更丰富的经验,把这个课题带过去联合研发,才能更加高效。 高明想通之后,对实验进度也不像之前那样强求。重复操作都交给研助,重要步骤才亲自上手。身体不行就不回学校,反正留在家里也有干不完的活。 虽然一直边做边积累,但开始动笔才知道写毕业论文是多大个工程。想要当年毕业的话,需要在九月前答辩提交终稿,可这都已经七月底了,手续繁琐,赶今年是没可能了。 那就至少争取不再出什么差错,明年底顺利开始博士后研究。 就这样,他和陈贤两人各忙各的,依旧是明明住在一起,却感觉聚少离多。 有时候想他了,高明就打开手机程序看看他的定位,想象他在哪儿、在做什么。不看不知道,陈贤的工作原来不只是坐办公室,经常一天要跑好几个地方,看样子饭都不能按时吃。 而且有个怪事,这人最近晚上总会先过家门而不入,绕到更靠西的位置,过一会儿再兜回来。 知道不该窥探他的隐私,但终究耐不住好奇。 高明去那实地看过,一个海边的高端住宅区,附近还有个社区政府综合体和一些沿街小店,但陈贤去的时候肯定都关门了,不知他是来做什么。 后来,甚至发现他有时连早上也会先去绕个远。 真的是加班吗?高明控制不住地起疑。 陈贤从未主动提过。 久了,高明更不敢开口去问。 他每天都回家好晚。 常常在边干活边等他的时候,高明就睡着了。 梦的内容变得固定而相似,而且越来越逼真。 有一次高明梦见陈贤拉着他,在爬那条他无数次滚落的山路,眼看着就要到顶了,突然有个好听的稚嫩嗓音,在分叉口喊陈贤。 还是那个穿红绒裙的小女孩。 她要走另一条路,爬另一座更高的山峰,叫陈贤领她去。 她还很小,她也很无助,她需要她的爸爸。 陈贤两头顾盼,很是为难。 “不用顾虑我。”高明主动松了松手。 陈贤摇了摇头,表情十分不舍,像要他割肉一样。 “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哥,不用顾虑我。”高明重复。 …… 又一次。 从山坡上滚落。 这一次更高、更远、更快,也伤得更重。 但他心甘情愿。 甚至从始至终都是笑着的。 从始至终朝着那一大一小的逆光背影默念着:“那条路是对的,别回头,陈贤,你别回头……” “去床上睡吧?” 听见陈贤的耳语,高明从电脑桌上抬起头。 还没从混沌的睡意里完全清醒,他就那么瞅着陈贤傻乐:“嘿嘿,哥,你好像那些无聊的综述啊……” “啥?我脸上写字了?”那人奇怪地抬手去摸。 “那倒没……就是,让人越看越想睡。”高明抹了下嘴角。 “不正经。”陈贤说着,直接把他抱到了床上。然后一边帮他揉着压得僵住的腿一边憋着笑问道:“哪种想睡?” 第172章 “呵!不正经!”笑意散开,高明羞得红着脸背过头去,表情却很快变得冷淡。 身体正随着陈贤的按揉,一下一下晃着。视线停在窗帘上,那星星图案也在有规律地晃动。涣散的目光中,它们碰撞在一起,毫无火花地融合、又分开。 高明皱了皱眉。 不用再接话挑逗了。 陈贤轻松陪他开着这种玩笑,行动上,却再也没碰过他。 这种事,想来好难过。 陈贤看他的眼神总是那么紧张,好像也不是看爱人,更像是家长在担忧孩子。他习惯性的动作,不是替他按摩,就是测脉搏试体温。身体情况差一点的时候,他会一边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边偷偷伸手去探他没知觉的下身有没有弄湿弄脏…… 光辉灿烂只属于梦境,其余都是灰蒙蒙的现实,快乐里都掺杂着凄凉。 陈贤和自己这样的人在一起,怎么能得到幸福? 所以他有什么秘密,想隐瞒什么,高明都任他去。 第三者的玩笑成真了也不要紧。 只要他觉得幸福开心就好。。 作者有话说: 卒瓦 这个字长佩字库里貌似没有(*′i`*) 第105章 尾宿八 shaula 上 高明真的让陈贤好担心。 他最近总会发呆,说出来的话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对人对事好像都不是真的有兴趣,只是礼貌地强颜欢笑。 陈贤周末特地腾出时间磨着他一起去逛超市,可他全程都没什么干劲,什么都不想要,只是乖乖帮陈贤抱着怕被压的蔬菜和鸡蛋。 回家的时候,陈贤去开门锁,回头却发现高明没跟上来。他慌张去找,发现那人留在从电梯出来不远的地方,侧着头看着天井发呆。 那么落寞。 他想起来前两天也是这样。叫人来吃饭,几次都无人应。他探进头去看,只见高明歪着身子坐在轮椅里,撑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工作实在太忙了,空有担心,却都没时间多关注他,问起来他就打哈哈糊弄过去。想着得多带他出门散心,但转头就又被总监的电话叫去开会。 “高明?” 陈贤加完班回来,见到拖把横在地上挡路,轮椅上的人头发散乱,低头窝着倒气,身体几乎要坠到地上。 他几步就走到高明身边,撑着他腋下把他扶起来。 “喘不上气吗?怎么了?不是叫你别做这些吗?” “我不做……就都要你来做……”高明说得有气无力,额头都是汗。 “我做就我做啊,本来也该是我做嘛。” “哪有什么该不该?”他说一句喘一下,“我真是瞎胡闹……什么都做不好……你说请人我还不让……” 陈贤不明所以,想从高明脸上盯出个答案。 那人看了看他,又像害怕似的,垂下眸子嘟囔:“……没关系的其实,有别人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你能轻松点就好。” “你在说什么啊?”陈贤皱起眉头,“家务这种小事,怎么还让你扯这么远?拖个地而已,哪有那么重要,买个扫地机器人就解决了。” 面对着的人长长的睫毛遮着眼瞳,让那双好看的眼睛失了神采。 陈贤只当他是身体不舒服闹脾气,耐着性子哄他:“高明,心情不好吗?抱歉哥最近项目太多了,连你去复查都没陪着你,是不是生我气了?结果不是还好嘛,嗯?现在的理疗师待你不好吗?等我忙完这阵,带你去康复中心做,你得抓紧把身体养好点……” 高明抬眼看了看蹲在他面前的陈贤,不明白他为什么闪烁其词。 话都提到这份上了,他却还不借坡下驴。 是真不打算和自己坦诚吗? 只是上下班时绕远这事还不够加深怀疑,后来有一天,高明在家想找个螺丝刀,翻箱倒柜时,从柜顶上飘落一张纸。他展开,发现是张英文收据,一眼就瞟见品牌、价格,和一些“0.78ct”、“vs+”、“18k”之类的参数…… 感觉像犯了罪一样,他迅速把那张纸折回去,塞进抽屉。 “砰”的一声,抽屉被撞上,高明不自觉地捂住自己心口。 哪个男的会闲着没事买钻石项链啊? 眼前不知为何被蒙了一层雾气,高明反复深呼吸平静自己。 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迟早有这一天的,早一点晚一点的差别而已。 早一点发生,还能亲眼看着陈贤收获幸福,不好吗? 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可是为什么喉头像哽住了一样,这么痛苦窒息呢? 此事在他心中萦绕不去。更留意陈贤的一举一动,就更觉得蹊跷。 陈贤工作时一向都是不苟言笑的,多数时候就是一个电话打过去速战速决,可近来他会抱着手机打字,还冲着屏幕面露微笑。 而且他好像愈发洁癖了,以前只是到家洗澡更衣,这些天他会先把酒精喷壶拿出去,将不能水洗的正装脱下挂在门外,仔细喷一遍,再进屋换鞋。高明对气味敏感,就算他用酒精遮盖,经过门口还是能闻到那种难以形容的甜腻烟丝味。 这都没什么吗? 不主动承认,是他故意留给自己的温柔吗? 他说完那些关心的话,见自己久久不理他,就起身去拾那根拖把了。 什么意思啊? 第173章 是自己误会了?还是他真的认为这不算什么,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一心一意的承诺呢? “陈贤……”高明想着,叫住他。 “嗯?”陈贤回头,停下手里拖地的动作。 心脏砰砰地乱跳,高明张了张嘴,没舍得问透彻。 他害怕听见不想听到的。 只改口说:“去坐摩天轮吧,我们。” 陈贤看着他愣了愣,随即惊喜地笑了,点头道:“嗯,好啊。” 又来到那个海滨公园。傍晚有习习的海风,空气清透,海港对岸的繁华看得一清二楚。暑假期间,到处都是带着孩子的幸福家庭。他们这一站一坐两个男人直奔摩天轮,显得和环境那么不搭调。 陈贤掏出卡包买票。那包里有他们俩的合照,他看到,弯了弯眼角,还转过来给高明也看看。 高明瞥了一眼,叫他赶紧收起来。 “诶,那诅咒讲啥的?来说说看。”陈贤刷过了卡,边把信用卡装回卡包,边漫不经心地问。 高明一手侧撑着脸,也挡着半边嘴地含糊答:“……恋人一起坐摩天轮会分手,但只要在最高点接吻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什么鬼玩意儿,真俗套。”陈贤语气不屑。 轮椅有特别通道可以上摩天轮,下一圈就排到他们。 高明仰望着那巨大的铁架结构。脖子有点痛,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给自己揉捏,心中忐忑自己是否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毕竟平时被抱起来都会恐高。 “怂了吗?小家伙。”陈贤好像看出了他的不安,趴在他轮椅手把上,接手替他按揉。 “呸,瞧不起谁?” 身后的人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在他耳边温柔道:“别害怕,哥在呢,没事的。” 从耳廓到头顶,那声音让高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不是很会吗? 他攥了攥拳,心里更不满了起来。 是啊,很会,才是个问题。只要愿意用心,应该没有他陈贤搞不定的人。 “走啦。” 高明正自顾自生着闷气,突然轮椅被推动。先是陈贤在推,到了轿厢门口,有工作人员接手把他送了进去。 舱门在身后关闭,留他和陈贤两个人在封闭空间里大眼瞪小眼。 高明看着他觉得别扭,扭头去看窗外。 反正题目现在抛到他那边了,让他自己选吧。不信、不屑、不理不睬都可以,他愿意就好。自己的爱,应该可以支持自己接受他的一切选择。 摩天轮开始转动,轿厢晃了一下,一只温暖的手突然伸过来覆在他手上。 高明这才又去直视它的主人。 陈贤以前是这样的吗?他舒展的眉眼温和而深沉。胡子才刚剃过,干干净净,他薄唇轻启,带着醉人的笑意,好像得到一切都易如反掌。他把自己收拾得利落整洁,乌发胶得恰到好处,鬓角修得整整齐齐。他为了拉自己,上身前倾着,不再是以前一丝不苟地直挺挺的样子,而是那么…… 高明无法描述自己心动的原因和程度。 他是这么有魅力的人来着吗?任谁凝视都会沦陷吧? 可我不是见色起意啊。高明想。 那条项链的主人,也是爱上了你的灵魂吗?也能看穿你的伪装、包容你的脆弱吗? 不能的吧?你还是会选我的吧? 作者有话说: 小陈又要开始气人了_(:3ゝ∠)_ 第106章 尾宿八 shaula 下 高明再看下去又想哭了,他一点点抽出手,把着轮椅扶手侧身去看下面。 原来自己的恐高,只是对身体离开支撑的恐惧,在楼上或是如现在这样在高处,并不会特别害怕。或许自己对陈贤这不计后果的占有,也只是害怕被再次遗弃而已?其实…… 轿厢渐渐升高,下面快乐的人们也变得渺小。 他们也似之前的自己那样,在羡慕摩天轮上的幸福吧? 怎么身临其境,这“幸福”竟是如此纠结呢? 繁忙的海港间货船客船穿梭不停,拉出一道道泛着白色泡沫的尾迹。被关在玻璃罩里,繁华皆无声。摩天轮空转了一圈,他们彼此没说一句话,陈贤也没有其它反应。 “选我啊……”高明在心里默念。 果然还是不想把陈贤拱手让人。 眼看着第二圈都要到最高点了,高明不住地去瞥他,可那人依然没有动作。 高明急了,一条条解开身上的束带,把双腿扔下脚踏板,想要坐到陈贤身边去。 “喂!你等下!”陈贤喝住他。 高明期待地看着他,维持着上身前倾的姿势,就差把嘴唇撅起来了。 可陈贤只是抱住他助了点力,把他身下的坐垫抽了出来,摆在自己身边,然后帮他转移了过来。 “靠着我吧。”陈贤拍了拍他自己的肩膀。 高明把头枕到陈贤肩头,看向轿厢外,又已经错过了最高点。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拽过来陈贤的手臂,抱在怀里。 要抓住最后的机会。高明默默地想,不是早就决定了吗——强人所难也要上。 他就瞄着前边的轿厢,估摸什么时候到最高点,紧张得都摒住了呼吸。 突然什么东西嗞嗞地响起来,打破了仅存的一点温馨。 “诶,稍等我下。”陈贤仓促地抽出手,摸出手机。 第174章 那东西一刻不停地震动,催命似的。陈贤接起电话,听了一会。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工作让他那么慌张的样子高明还是第一次见。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一通英语加粤语输出,好像在安排什么合同的事情。 听也听不懂,只觉得半天也打不完,高明等得焦急。 他真的不亲自己啊? 最后一圈了。 高明好想把他手机夺下来,从窗口给他扔出去。 可陈贤一直紧皱着眉头,说得很投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直到摩天轮快降到地面,才挂断电话。 轿厢停稳,舱门打开。 高明扔开陈贤的手臂,拉着轮椅要转移回去。 “啊?”陈贤一脸懵,拦着他问:“结束了?!” “是啊!如你所愿,能摆脱我了。”高明斜睨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话……现在来!”他说着扶住高明的双肩,对着他的唇要吻。 “走开!早干嘛去了。”高明挣扎着推开他,“不想就不想呗,演得还挺像似的。” “你可冤枉我了,我不知道这东西转到哪算是最高点啊,第一圈在判断,然后,你折腾要转移,好像给误了,再然后,stephen打电话说个急事……” “借口还真多。”高明挪了几次,一用力,把自己摔进轮椅。 “唉你小心点!”陈贤拽着他,想给他把坐垫垫好。 “撒开!”高明低声命令陈贤,然后回头朝身后要帮他把轮椅拉下去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我们再坐一次吧,再坐一次……”陈贤拉住高明的轮椅求他。 “再坐一次,巩固诅咒吗?!”高明气得心慌。 “不可能的,我保证,绝不再错过。” “谢谢您浪费宝贵的时间陪我坐了一次,心满意足、感激涕零了。”高明回头挖了他一眼,说罢操纵着轮椅继续往码头走。 “求你了,高明,赏个脸再给一次机会好吗?” “你别求我,担待不起。谁知道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呵,陈总您日理万机,不多耽搁了。”高明抱拳道。 潮热的夜风从海上吹过来,高明却一阵一阵打寒颤。 陈贤没有跟过来。 高明回头去看,那人失意地站在远处,手里还拿着他的坐垫。 “我在想什么?……”陈贤呆呆地重复。 一种熟悉的委屈感蔓延开来,比小时候无数次被父母误会、被打骂被教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程度。 因为到后来习惯了、麻木了,酸楚感渐渐不再出现。但对高明,那种极致的在乎,让这感觉铺天盖地的,使美景良辰全都变得黯淡无谓。 我在想什么? 陈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说“都在想你”,也太大言不惭了,像在pua一样。 高明自顾自将轮椅驶远。他知道陈贤一直在跟着,只是保持着几米的距离。可下一次回头,却看不见他人影了。 灵验得这么快吗? 高明慌乱地四下去寻,嘉年华这么多人,就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真的……这就不要我了吗? 被抛弃的恐惧像个黑洞,把周围的欢笑声、吵闹声、海浪声全都吸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头转得太猛扭到了脖子,痛的要死,视野里也天旋地转。 手机震了一下,把高明拉回现实世界。 是陈贤发来一条语音。 “高明,抱歉抱歉,公司有急事必须出面处理,你先回家等我,别乱跑,一定注意安全。” 凡事要分个轻重缓急。 忍住吧,陈贤那么辛苦。 高明紧攥着手机,咬牙把所有抽泣憋回心里。 他把头枕在椅背上望了望天。这城市太亮了,夜空是墨蓝色的,没有一颗星星。 爱他,要学会不计前嫌。 自己在他这里真的可以没有一点骨气。 “呵。”高明又想哭又想笑,在对话框里慢慢打出四个字:“不计前贤”。 作者有话说: 「字数不够作话来凑」 这篇到现在确实拖得有点久了,深感抱歉(鞠躬 一直没审签,又是写的小众题材,人气不会高我都有自知之明,幸得小可爱小天使读者们喜欢,感激涕零 然而最近居然在网上刷到负评,很意外,不知道被哪位大佬翻牌子了…这么难找的文专门指名道姓地说… 咱就是说,写了残疾人写了护理细节的事,在文案里预警过了,接受不了不用硬来呢。 多少是有点影响心情的,所以去写了几天别的文(sorry又给拖更找借口了 会尽快赶上进度的! 以后的作品应该不会写的这么纠结了,毕竟写开心小狗我也开心不是?快乐就好~ 另,这几章小陈比较气人,提前替他给大家赔个不是 又另,第三卷只更在cp了,其它平台会直接阉割版完结 第107章 心宿二 antares 上 高明也不知自己究竟怎么想的,真的听话回了家。只是这一路上,脑子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球一样混乱。 他在客厅里呆坐着,对着落地窗,看外面的车水马龙。 有车在按喇叭,滴滴滴的好不烦人。晚风扬起了挂在窗边的衣服,高明抬头看了一眼,拿起墙角的衣叉,将它们一件件收下来。 第175章 脖颈和手臂都有点疼,他收得很慢很慢,一小半在动作,一大半在发呆。 外面塞住的车流被疏通了,他心里却还是郁结难解。 房门隔音一般,电梯到达的钟声、楼道里熟悉的脚步声、翻找钥匙的声音……全听得一清二楚。 无论发生了什么,听到这些动静还是觉得好温馨,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好欢喜,还是不舍得,哪怕分秒的分离。 高明转过头,朝回来了的陈贤笑了下。 “高明……”陈贤念着他的名字,顾不及穿拖鞋,直接光着脚快步走向他。 咚咚咚的脚步声踏过地面,背包、坐垫、西装外套随着他前进落了一地。 他拿走他手里的衣物扔开,一手捂住他的双眼,双唇紧接着就贴了上来。 时隔好久的吻。 他的吻。 他的泪。 嘴唇冰凉柔软的触觉让高明一下就心软了下来。情迷意乱间,突然就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他在吻自己,就足够了。 是真是假都无所谓,这朝朝暮暮骗不了人。 当年也没有太多奢求,只要陈贤留下而已,就算只有一天,就算代价是生命,也值得。 既然值得,谈何真假呢? 人总是想要更多,得到了便不珍惜。 “马上临到上会,负责的同事突然出事了,实在没办法,叫我回公司稳一下局势。”陈贤慌张地解释。 “解决了吗?”高明把他的手拉下来,双手握住。 “解决了,没事了。抱歉,高明,事发太突然,真的对不起,不该丢你一个人在那。原谅我……” 高明早在心里原谅他一百回了,但一开口还是嘴硬:“打算就这么算了?” “不能不能,你要什么我都赔给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高明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要求,可看着陈贤那双眼,趁人之危的话全都不舍得说了,只遗憾地喃喃:“……可过去的都来不及了。” “谁说的?”陈贤蹙紧眉头,不被他带偏,“我可坚决不向封建迷信低头。我只是单纯地想亲你,和那莫名其妙的都市传说没有关系。你不要把信念寄托在怪力乱神上,你信我。我用实际行动证明,绝对和你天长地久,成不?” “自恋,谁要和你天长地久!” “不要吗?”陈贤的表情很受伤。 高明撅了噘嘴,又想哭一鼻子。 “……真的……不要嘛?”那家伙还真要当真。 “怎么可能不要!”高明拽着陈贤的衣领,用了力气把他拉过来,把开了闸的眼泪全抹在他胸口。 不知道是不是身边同事出意外这件事让他有所触动,陈贤周日在家躺了一整天。 从没见过他这样,高明时不时就去他房间看一看。 “你来陪我躺躺吧。”陈贤似乎终于睡够了,盯着天花板道。 高明听话地转移到床上。陈贤还是坐了起来,往里面挪了挪,扶住他,然后帮他把身体都安顿好。 好久没有两个人躺在一起了。高明一时甚至都想不出该说什么,反倒是陈贤突兀地起了话头:“我想要一个沙漠绿洲里的窝棚。”他说,“风起沙扬,风滚草撞在集装箱的铜墙铁壁上,应该能听到那种易拉罐碰撞的声响吧?” “……我没见过风滚草,我不知道诶。” “以后我们一起去见啊。” 高明愣了愣,应道:“好呀。” “我还想要火烈鸟,养一群,肯定很好玩。对了,我还想看袋鼠打架,不知道一只袋鼠能打得过多少只火烈鸟?” “等下……袋鼠、火烈鸟和风滚草可能都不在一处诶……”高明侧仰着头看他,真去思考了这事的可行性。 “那我们就去世界各地集齐它们。”陈贤翻身过来搂住他,“我还要用好多被子,弄一张巨大的、狗窝一样的床。然后养一只大黑狗,你、我、狗,都躺在那窝里。沙漠星空你看过吗?不知道银河的光被砂砾反射,看起来会不会像大海?我们就一起躺在狗窝里看,好不好?” “又是袋鼠又是火烈鸟又是狗的,怎么,你养我一个还不够啊?”高明眨着眼,不解陈贤怎么突然说这么天马行空的话。 “你当年拉着我看了那么多野生动物纪录片,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们贴得那么近,近到只要稍稍探头,鼻尖都可以相碰。 近到只要有任何一方有意,他们就能相拥而吻。 “我喜欢。”高明摸了摸陈贤的脸颊,“你想要的,我都喜欢。” 陈贤的眼波颤了一颤,温柔如流光般溢出。他贴得更近了一些、将高明抱得更紧了一些,但只是往枕头里埋了埋脸。 “谢谢你啊,高明。” 成年人的崩溃不过夜,星期一一到,陈贤又恢复那副金融精英的样子,穿戴整齐地上班去了。 高明也有正事要搞——回学校交新一年的延期申请,顺便打印些资料。 最近可能电脑看太多,感觉近视都加重了、脖子也老是酸痛。他想着印出白纸黑字看,或许能改善下这情况。可参考文献太多了,就算挑着印、印双面,也已经是一大摞。为了不搞乱,还要一份份再装订起来。 订书机底盘中间是个弹簧转轴,以凹槽来看,调到另一边,订书针应该会向外弯折,或许订完更平整、更容易拆卸。高明琢磨着,按住底盘想给它转个方向。一时没想清楚,右手握住了上半部分,一用力便按出了一个订书针,直直地扎进了食指指肚。 第176章 “喔!”他吓得一松手,可订书针另一头还钩在订书器里,这下拉扯,揪着手指的皮肉跟着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血淋淋的意外看着非常恐怖,高明双手都不住地颤抖。他定神狠了狠心,把订书针拔了出来,顺手团起几张废旧打印纸按住伤口。 心惊肉跳得有些头晕,但更让他不安的是,这种微妙的异样。 揭开纸团,看到指甲盖内侧有个血斑,想必是订书针扎都到了这,若没有指甲,必定直接订个对穿。 这样子,应该很疼才对吧? 他去隔壁会议室找了几张纸巾又擦了两下,没有明显感觉。 试着捏了捏手指,又有血从伤口挤了出来,可还是没有感觉。 高明左手捧着右手,看着那红肿的食指,脑子里非常混乱。 “师兄?”在做实验的钱煜珩路过会议室门口,跟他打招呼。 见高明在发呆没有理,她又走近了两步,瞥见桌上一团团沾血的纸巾。 “怎么了?”钱煜珩连忙放下手里的小筐走进去,跟着他的视线去看他的手,“天哪!师兄,怎么弄的?消毒了吗?你等下,我去拿酒精。” 钱煜珩再回来的时候,高明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好像脸色又更苍白了一些。 “是不是很痛啊?师兄,这要打破伤风的吧?” “对吧?……”高明怔怔地抬头,但他看向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应该很疼的对吧?” “什么?”钱煜珩拿着沾好了消毒药剂的棉签不知所措。 “煜珩,”高明把手背转向上,给她看自己指甲下的淤血:“你说,这应该很疼的,是不是?” 师妹被那伤吓得上身都后仰了点,紧紧皱起了眉头:“当然,十指连心,师兄,你别动,我替你消一下毒。” 药水涂了几下,高明突然抬起另一手抓起药瓶。 “chlorhexidine…”他喃喃出药瓶上的字,又转头盯着她问:“煜珩,氯己啶不会感觉到凉的对吧?” “啊?”钱煜珩被他问得一愣:“不……不会吧?” 然后高明看向她的眼神突然软了下来,好像得到了什么宽慰。 “师兄,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去校医院看一下?” “没事。”他恢复了往日轻松淡定的样子,朝师妹笑了笑:“疫苗我好几年前被老鼠咬的时候就打过了,这点小伤,还没当年的小耗子厉害呢,你赶紧忙你的吧,谢谢你。” 血很快就止住了,但指肚和指甲里留下的伤痕,都透着深不见底的黑紫色。高明回到办公室里呆坐着,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他到实验室取了钥匙,来到那一排很吵的负八十度大冰箱前,打开密封门,寒气扑面而来,冷凝在里面的雪碴子掉了一层下来。 他没有戴手套,直接用手去抠金属门把手上的冰。 这不会错的。 以前来找冻存的菌和细胞,时间长的话,还要戴厚的防寒手套。 可现在,这寒气冻得鼻头都凉了,手上却没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他打了个喷嚏,打得自己泪眼盈盈。 作者有话说: 真是多事之秋,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哎…… 只能深深叹一口气 第108章 心宿二 antares 下 陈贤每天都会惯例检查高明的身体,最近被他发现这人手臂上多出了些小伤口。 都是几毫米长,有细细的血痂,不仔细观察看不太出来。 之前在他手上见过,他说是打印纸太锋利,被割到了。 可打印纸还能割到大臂上? 若只此一次陈贤也就信了,可旧伤口长好,没过几天居然又有新的出现。 简直忍无可忍。 陈贤上着班想到这事就气得不行,特地早早回家做了饭,摆好架势要跟他算一账。 那人推着轮椅坐到桌边,看着很疲惫的样子,笨拙地用左手拿起勺子,舀着汤往嘴边送。 “你什么时候变左撇子了?” “偶尔用用左手,益智。”高明笑笑,专心致志地吃饭,也没抬眼看他。 “你手怎么了?”陈贤声音冷冷的。 高明闻声颤了一下,本来就舀不到多少内容,这一颤还抖掉了一块胡萝卜。 还没想好怎么张嘴,陈贤就从桌前站了起来,拉住他一直藏在下面的右臂,把袖子撸了上去。 “这些是什么?” “在哪不小心碰到的吧。”高明低着头瞥了一眼。 “怎么不小心才能碰得这么规整、分散?” 高明没有回答,但呼吸声变得粗重。 “说话啊!”陈贤加大嗓音。 “说什么?说了你又不信。” “你唬谁呢?你当我傻?”陈贤气得直接放了手,没成想高明毫不用力,手臂掉落径直砸到桌上,磕出咚的一声,最终落在腿上,把瘫腿也砸得颤了几下。 轮椅上的人皱了皱眉,但不像是磕疼了,更像是厌恶。 “高明!”陈贤心疼得一抽,但此事必须严肃处理,依旧冷着脸命令他:“你看着我!” 那人缓缓抬头,红着眼眶,不知道在反抗什么。 “为什么做这种事?” “我焦虑。”高明面无表情地回答。 “拿什么割的?” “手术刀片。” 第177章 “你离谱!”陈贤要气炸了,双手抱着头,从餐桌旁快步走到客厅,低着头转圈走。 “我不离谱,我割之前有严格消毒。” “你……”陈贤猛地转头看他:“你还挺自豪?!” 他真是不懂了,这是科研工作者的矜持吗?自残也要走流程? “我就是想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缓解焦虑的效果,每个区域,效果一不一样……”高明一开口就不停,言语毫无感情。 手里的汤匙突然被夺走,高明被瞬间就逼到面前的陈贤吓了一跳。那人高高扬起手,下一秒高明紧闭起双眼没敢看,但听到瓷器爆碎的响声。 “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这样对我?”陈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失望。 高明移开挡在眼前的手臂,看见陈贤握着那砸碎的勺柄,用锋利的断裂口抵着他自己的左腕,问:“你想试这里吗?”他颤抖的手又移到了脖子上,“还是这儿?我告诉你疼不疼。” 呼吸被惊得滞住,胸口闷痛头脑眩晕,可高明顾不得自己了,拼了命想阻止他:“别啊!哥,我错了,我错了!” “好玩吗?”陈贤怒不可遏地盯着他,喊道:“好玩吗?!你那多余的好奇心,要杀死我吗?” “我错了!求你,放下……”高明伸手去夺他手里的利器,心脏疼得左臂也没有力气,气也喘不上,竭力解开了束带的他,此刻几近要从轮椅上一头栽下来。 陈贤看准了时机,把手里的残片扔开,冲上来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人。 “高明啊……”紧紧抱着他,陈贤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 怀里孱弱的青年脸色煞白,嘴唇青紫,眼球上爬满了红血丝,目光牢牢锁着他,似还是害怕他干出什么冲动之事。他身体紧张得僵直,左手抠着自己胸口,右手手指僵硬地勾着陈贤的衣服,想要用最后的力气联结起两人。 他身体怕是承受不住这惊吓,陈贤赶快调整了姿势哄他。 “别紧张,高明,你看,已经丢远了。”他腾出手来给高明看,然后拉起他的手腕,想摸一摸脉搏。 手腕上的筋紧绷着,根本探不到血管,陈贤只能先帮他捋着活动,在他耳边低声安抚:“抱歉、抱歉,哥也不想这样,但是不吓吓你,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呜呜呜呜呜……”像是这段时间感觉不到的所有疼痛都积累起来集中爆发了,高明痛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但即便马上要窒息,他也挣扎着想把话说完:“不可以……不可以伤害自己……” “是啊,不可以伤害自己。”陈贤重复着,在高明鼻梁上吻了吻:“你自己说的,可要算话。哥也答应你,不伤害自己,你放心。” “不害怕,没事了,没事了……别呛到……”他抱着他微微摇晃着,头抵着头,和他曾经那次借着酒劲表白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高明恢复得艰难,看来是真吓着他了,陈贤再把汤匙递给他时,他哪只手都控制不好,那顿晚餐后来是陈贤喂他吃完的。 饭后体力不支,他在轮椅上就犯困,也是陈贤推他去的浴室。 陈贤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他手里,他抬手动了几下,居然没握紧,把牙刷掉到了腿上。 心里憋屈,高明气哄哄地一甩手,将牙刷拨到了地上。 见他懊恼弄脏了睡衣,陈贤连忙拿毛巾替他擦,并且安慰着:“让它不配合,打它!不生气啊,你等等我。” 他说着走了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拿着他的电动牙刷和一个新的刷头回来,润洗干净,组装好,再重新挤好牙膏。 “现在也不担心出血了,用这个。”他说着在高明轮椅旁边蹲下,和他视线等高,“张嘴,我帮你刷。” “……这还能包办代替呢?”高明睁着哭得红红的眼睛看他。 “如果你需要,我什么都会替你做。” 高明颤巍巍接过电动牙刷,生怕把它再弄掉。 “我不会把你捆在我身边的。”他摇摇头,说完便把牙刷含在嘴里按下了开关。 “可是我想。”陈贤边说边捡起地上的软毛牙刷扔进垃圾篓,“这可怎么办呢?” 牙刷震动的声响挺大的,不知高明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洗漱完高明直接被抱上了床。 可陈贤没把他放下,而是直接坐在床上搂抱着他。 头靠在他颈窝,胸口被他一下一下规律地抚触着,高明觉得舒服点了。 “你焦虑什么啊?跟我说说。”陈贤轻轻地问。 高明装聋作哑,只是仰起头,把唇往陈贤嘴边贴,叫他吻他。 说什么呢?说焦虑自己时日无多?还是说焦虑他会爱上别人? 何况焦虑只是个脱口而出的借口,割那些小伤最初只是想测试手臂的感觉障碍范围…… 可是越没有感觉,越想割得更深一点、更多一些。 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 居然觉得好玩起来,就想看看这半死不活的身躯,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可怎么忘记了这会伤害到爱人? 吻到深处有些缺氧,高明迷迷糊糊地想起些旧事,他开始庆幸自己刚瘫痪时候,陈贤还没有那么在乎他,否则,那根中性笔插到大腿里的时候,陈贤该多痛啊? 他很庆幸如今陈贤找到了新的谁一起分担这份在乎。否则,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不测,全心全意落了空,他该多难过啊? 第178章 无感是有无感的优势的,冷漠也是有冷漠的好处的。 就像感觉不到疼就不怕受伤。 那教会陈贤去体会、去感受、去在乎、去爱,是不是罪过呢? 火烈鸟、风滚草……高明看见好多莫名其妙的生物出现在荒漠。他突然想起听到陈贤和他说这些时,内心袭来的那种复杂了。 “不要学我……” 他只低吟了半句,就不敌睡意。 第109章 天关 alheka 又到了半年一次的复诊时间。这段日子雨水太频繁,好不容易今天能出门,高明就顺带着去把证件更新了。 政府办事处人满为患,事情办完已是傍晚,外面又暴雨如注。 这时间陈贤应该在忙吧,高明想,八成又在开会,他们公司最喜欢在傍晚开会了。叫他来接自己也不现实,还是留意路上的的士。 可正是晚高峰,途经此处一辆空车都没有。 因是阴雨天,身上不得劲,脖子和上臂也都在疼,高明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想做,就靠着轮椅椅背,在屋檐下等雨停。 百无聊赖地看向四周。路口是一家无人值守的地产中介,广告灯板亮着光,一直照到丁字路口的中间。另一边街口有一间便利店,再往过来是一家培训机构的小门脸、一间已经拉上闸的西饼店、一家药妆店,隔壁还有一家很有情调的西餐厅,窗内亮着暖黄色的光,服务生在布台,往每张餐桌上铺好餐巾。 这就是这城市中心最让人喜欢的地方,密集紧凑,想要找什么店铺,都能在方圆一公里内解决。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去便利店买把伞,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从刚刚停在马路对面的出租车上下来。 一把黑色的大伞被撑起,那人很绅士地从车里接出一位女士,两人分享着伞,一起走进了那家西餐厅。 雨很大,声音听不到,身影也看不真切。 但高明就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 他们把伞留在了门口的伞架上。 他们双双出现在窗口。 陈贤真的是彬彬有礼啊,他帮她拉开座椅、接过她的披肩。 视线就黏在他们身上摘不下来。她那一袭孔雀蓝的丝绸裙,和陈贤今天的领带简直好配。 服务生给两人递上菜单,点燃桌上的蜡烛。烛光温馨摇曳,衬得外面的雨夜更加阴冷。 高明眼神晃了晃。 怎么偏偏今天来交这劳什子申请?怎么偏偏来了这个地方! 怎么忘了这是陈贤最喜欢绕远来的西区政府合署…… 他也不去想电机会不会进水了,推着摇杆冲进了雨里。雨水很快糊住了镜片,让路上的霓虹都扭曲,变成模糊一片。 怎么总让我看见不该看见的事? 高明愤愤地摘下眼镜。 这就是为什么他深夜过家门而不入? 她就是那条钻石项链的新主人? 她就是他这些日子魂不守舍的原因? 她就是那个一条短信就能把陈贤从自己身边被叫走的人吗?…… 其实证据都指向这里——陈贤谈恋爱了,不是和自己,是和他现在身边坐着的那个她。 早想到了,却还是自欺欺人,一个吻就收买了遗忘。 当不知道就算了,还能留点幻想。 可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怎么收场? 在这湿透了的冷暗天地间,高明无处可躲。 除了自己灰溜溜地离场,他想不出来还能怎么做。 至少容我回家收拾下行李吧——半晌,他脑子里只整理出这么个念头。 就这么冒着雨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居然也一路坚持到了家。途中曾有过几个多管闲事的人想拦住他帮他遮一遮,可最终都被他无视或是吓退了。 楼道里冷得要死,完全没有南方八月的感觉。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到书包里摸钥匙。 “?” 没有。 高明把包摘下来抱到身前。固定放钥匙的口袋拉链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心脏剧烈绞痛,冷汗瞬间就沁了出来。 能去哪呢? 他把包翻了个底朝天,把电脑拿出来,其它零碎的东西直接往腿上倒。文具、药、眼镜盒、纸巾、护理用品……一股脑全被抖搂出来,相互碰撞着,散落得到处都是…… 就是不见钥匙的踪影。 头发、衣裤、轮椅垫子都在滴水,滴答滴答,已然在家门口积起一小滩。 亲眼抓包时候都没哭,可这一刻高明的眼泪突然就决了堤。 丢哪了呀?到底丢哪了? 那可是陈贤短暂地喜欢过他的证据。 原来“纪念品”是这种意义。 陈贤要丢下他了。 没有了那串钥匙,他回不了家了。 高明重新冲进雨里,天空深处的惊雷每敲震一下,他就心惊得仿佛又死了一次。 雨水泪水模糊双眼,他看不清路,好几次轮子卡在台阶下,身体差点被惯性甩出去。双脚经过反复颠簸和痉挛,早就不能好好踩着踏板,崴着向下垂,鞋子早已随着行进被卷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重走了多少遍那个街口,最后不知道是电机坏掉了还是电耗光了,轮椅停在路灯底下动弹不得。 这雨也和他作对似的,总也不停。 第179章 “高明!” 一个黑色的人影叫喊着跑近,拨开看热闹的人群。 高明抬头看向他,黑色的大伞下也是一张黑着的脸,那人焦急得气喘吁吁,把伞向这边倾过来,几乎全都让到自己头顶。 “你疯了吗!”陈贤一手帮他撑着伞,另一手去扒自己身上的西装外套。似乎是太过湿涩,好半天才脱下来,但他口中的话语一直没停下:“怎么淋得这么湿!我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你在外面乱逛什么?” 带着他体温的衣服被披到了自己身上,高明像找回一点魂魄似的,颤抖着轻声说了句:“我钥匙丢了……” 陈贤愣了一下,忙问:“丢哪了?不要紧,我帮你找。手机也丢了吗?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在家门口等我就好啊,为什么要冒着雨找?你伞呢?” “你忙着呢……”高明嘟囔着,瞥见他那条群青暗纹的花领带,明明平时看起来挺低调的,这一刻却那么扎眼。 “我忙什么能有你的事重要?” “她就是jenny吗?”高明问得生硬。 “jenny?什么jenny?”陈贤一时怎么也想不出来谁叫这个。 “就是之前你表白过那个……” “啊?这关她什么事儿?!”想不到高明还记得齐芸珊的事。他这样顾左右而言它,让陈贤有点生气。 “你不是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是,我今晚请了tiffany吃饭。” “啊……原来她叫tiffany。”高明垂下眼去看路灯在积水中的反光。 “你怎么了?”陈贤蹲下来看他,他的嘴唇紫得发白,“高明,冻坏了吧?先回家,我帮你找。” “我自己找就好,你去陪别人吧。” “你干什么?”陈贤不理解他的执拗,“你闹什么呢?” “我钥匙丢了,我回不去家了!那一整串钥匙都丢了,我没有家了……”高明说着,捂住脸哭了起来。 “怎么会?找不到我再给你配新的,你那串好像只有家钥匙吧?我记得你学校所有门禁都是刷卡……” “钥匙扣也丢了……呜呜呜,我把你也丢了……” “什么?”陈贤实在是对他的话一头雾水。 高明豁出去了,松开手朝着陈贤哭道:“你要是喜欢上别人,你和我说啊,要我怎样,我都没关系。” “你在说什么傻话!”陈贤如梦初醒,匆忙解释,“那是……那是瑞辉的同行,我指望和她混熟一点,让她内推我跳槽过去,这样,这样或许能有机会调到他们总部!” “调工作……?”小鹿般的泪眼疑惑地看向陈贤。 “对啊!你不是想去瑞士吗?” 两个人都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寻求确认。可恍然大悟之后,只寻得了高明更多止不住的眼泪。 “……你为什么送她项链?” “什么?”陈贤又被问懵了,反应了一下才道:“我求人办事,不应该送点礼物吗?我看别人都是这样做的……” “陈贤!”高明拉住他的双臂,让他手里的伞大幅度摇晃了下,豆大的雨滴都甩在两个人身上。他哭喊得声嘶力竭:“你和谁学的?你这样做,我都误会,当事人会怎么想?” “不对吗?这……这不对吗?”陈贤摸不着头脑。 “你们投行的,都是拿那么贵重又贴身的东西送同事吗?” “我觉得得送点上档次的,有点价值的……我没想那么多啊……” “你是白痴吗?!”高明嚎啕大哭。 “别,别这么激动,高明。我错了,我……我去找她要回来,我……” “哪还能要回来啊!笨蛋!” “不行吗?” “不可以!你真是笨得出奇……咳咳……” 陈贤握住高明湿漉漉的手:“这么冷……你受寒了,我们回家再说!” “呜呜呜呜呜……笨蛋……都是笨蛋……”高明坐不住了,身上又冷又疼,不知是寒战还是痉挛,全身肌肉都不得劲,呼吸不上来,脑子也越来越不清醒。 “我是笨蛋,我是白痴,你骂我是什么都成,安静下来,别哭了,乖,轮椅自己能推吗?算了,太危险,我来推,你给自己打好伞好吗?”陈贤说着,手忙脚乱地把雨伞往高明手里塞,等他拿住。 可那人跟没有注意到自己有手一样,完全握不住伞柄,只剩嘴里依然念念叨叨,穿插着几声咳嗽。 “高明?高明!”陈贤加大了声音叫他,“别胡思乱想!高明,我只有你,你听好了,我只有你!” 陈贤拿他没办法,好在这里离家不远,他干脆解开轮椅上的约束带,把人横着抱进怀里。也不去管雨伞和轮椅了,用自己的肩膀尽量替他遮一点雨,快步跑到家楼下。 值班的大爷看见狼狈的二人也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帮忙按电梯。陈贤匆匆和他交流两句,就抓紧抱着人上去。 家门口还是一地狼藉的样子,陈贤身体倚着墙,伸脚将杂物扫开些。这样抱着高明,他根本没法开门,只能先放人坐到地上。 此时大爷也跟了上来,送来刚刚好心路人帮忙推过来的轮椅。大爷帮手扶着高明,陈贤才腾出手去掏钥匙。 他匆匆把门踢开,顾不上再招呼大爷,慌忙重新抱起高明进屋。 怀里的人被放到洗澡椅上时意识已经模糊,紧咬着牙关,身体一刻不停地寒颤着。陈贤拿着花洒给他一遍又一遍地冲热水,直到浴室全都是蕴腾的水汽。 第180章 “暖和过来了吗?高明?先别睡,我抱你到床上再睡。”他说着把几条浴巾都拽过来,层层叠叠把人身体裹住,迅速转移到床上,盖上被子和毯子。 离了热水,高明很快又失了体温开始颤抖。陈贤心一横,把自己身上一直来不及顾的湿衣服都脱掉,也钻进被窝,把人团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的。 高明体温升回来后没刹住车,一路烧到不清醒,又要物理降温。到了后半夜,陈贤才终于成功给他喂进去些药和水。 那人艰难吞了药片,满是血丝的双眼半梦半醒地看着自己。 “钥匙找到了,就在家里,你放心。” 高明抬了下眉毛,眼神亮了亮。 陈贤摸着他的额头,轻声道:“小家伙,你可真会让我担心。” “我好累,再睡一会……”他声音嘶哑得几乎辨认不出。 “不要睡太久啊,听到吗?高明。” 床上的人还没来得及应,就又没了动静。 陈贤一步也不敢离开,怕他出意外、怕他醒来想要什么又不叫自己、怕他又脑补出来什么大戏自己偷偷哭……他盯着他,叹了口气。 这家伙,还是个会想太多的幼稚鬼。 他放下床旁护栏,趴在他床上。 折腾得累了,陈贤也开始犯困,半梦半醒间,高明那些奇怪的话突然就浮现在脑海里,什么“第三者”、“有别人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好”、“你想要的,我都喜欢”……那些当时没听出的阴阳怪气,全都清晰了。 怎么会让事情发酵到这个地步啊? 到底怎么搞得,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别人,会丢下他? 明明只是想快些给他他想要的,却给了他那么多别的顾虑和担忧。 “不该吝啬对你表达的,高明。我只有你,别无二心,”陈贤贴近高明的脸颊,对着他呼吸滚烫又急促的唇吻了又吻,“哥也不让人省心是不是?你看,没人教过的事就做得一塌糊涂。” “快好起来,教会我怎么爱你啊,快好起来……” 第110章 少卫增八 alrai 消炎药没能压住,后来发展成肺炎,高明还是没能逃过住院。 经历过那次肺栓塞,陈贤对高明的咳嗽声夸张地敏感。即使高明说他胸口不疼,也被陈贤裹着被子就送到医院。 也得亏送得及时,病情加重的时候即刻就得到治疗。 陈贤也一起感了冒,可他身体强壮,不到一星期就自然好转。同样的情况到了高明这种免疫力本就低下的瘫痪病人身上,就没那么简单了。 咳痰是每天要完成多次的任务,能咳出来还好,可多数时候虚弱的身体根本没有力气,痰液那么深那么粘稠,每次堵痰都是会要命的危机。 陈贤去看他的时候,就遇到过不止一次。 病床上人烧得脸颊泛红,呼吸又短又急,每喘一次都带着像是要窒息的粗糙声音,缺氧让口唇憋得发青。护士护工帮他变换着姿势不断拍背也无济于事,痰液就黏在气管上。 他们拍得很用力,一声声听得陈贤像心被拍碎了似的那么疼。 眼看着血氧也往下降,护士赶紧给他吸氧,同时准备好吸痰管。 她在高明枕头上铺了张护理巾,把他的头扭到那一侧,叫他张嘴,先吸净了口咽分泌物,然后换了一根新的管。 “高先生,吸气。”护士说着把吸痰管从他口中伸进去。 这操作刺激得高明想呕吐,窒息感令他全身都不受控制抽搐起来,护工直接按住他不让他挣动伤到自己。他眼睛红红地半睁着看着陈贤的方向,但又好像没有对焦,生理性的泪水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一次还没吸尽,隔几分钟再来。陈贤实在看不下去爱人这样受罪,在那恐怖的声音里快步逃到病房外。再待下去,他就要把自己嘴唇咬破了。 一直躲到护士从病房里出来,两人知会了一声,陈贤才敢回去。 他趴在高明床边的栏杆上看他。那人全身瘫软陷在被汗湿的床上,还没有从刚刚的折磨中缓过来。 陈贤抽了几张纸巾,帮他擦了擦眼泪,然后慢慢去解他的病号服扣子,想帮他也擦擦汗。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高明的视线,不让他去看正在给他换尿垫的护工。 吸了会氧,高明终于舒服了一点点,也抬眼看了看陈贤。 “对不起,高明……”对上视线,陈贤难过得只想道歉。 就那同时,病床上的人也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哥。” 两句对不起撞上了,高明凄惨地笑笑,有气无力道:“心有灵犀呀。” “你还调侃,小东西。”陈贤扯了扯嘴角,纯属给他面子,“不用费精力哄我开心,好好休息,好起来,带你回家,你随便皮。” 抗生素换了不知道多少种,情况才终于好转。 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病去如抽丝一点都没错,慢慢增加呼吸训练和体能训练,从退烧到能重新恢复自理,高明又用了半个月,期间连冯绩的答辩也错过了。 出院前,刚好赶上了复诊出结果。高明总有不祥的预感,不想让陈贤听到全部的信息,所以特地找了个陈贤不在的时候去找神外的医生。 结果不坏也不好,右手痛觉温觉不敏感的原因找到了,同样出在脊髓上,可以选择手术治疗,但做了也多半会复发,医生不推荐,高明也极其排斥再做手术,便一口回绝。 第181章 心想还好没让陈贤一起来听,否则又该多很多麻烦。 之前肺栓塞那次复查就是,只是把结果挑挑拣拣说,陈贤就已经够大惊小怪了。长久以来的食欲不振、肠胃问题、下肢水肿,都是右心功能不全的症状,确诊后不过就是多吃点药、留意不要太过劳累、避免感染……这些老生常谈。 高明觉着自己和陈贤也算是身经百战了,所以转述时,也没当个大事。 陈贤一开始似乎没听明白什么叫心功能不全,只是呆呆应了一下。过后可能是自己去搜了搜,回来时人像吓傻了一样,震惊地问了句:“是说……心力衰竭吗?” “不严重的那种。”高明不在意地笑笑,可一转头就看见那人的眼眶红透了。 陈贤没多说什么,但他从此做的饭都变得分外寡淡,各种咸菜腌菜也不再在家中出现,搞得高明食而无味。陈贤甚至把酱料都收到了高处的橱柜里,高明求他好多次,蛋羹上才能获得一筷子酱油。 这要是告诉陈贤实情,他怕是要去找专家论证手术的必要性,谁知道还会再怎么折腾……高明光想想就一个劲地摇头。 所以无论陈贤怎么问,他都只说:“都挺好的,就是医生嫌我太懒没有坚持锻炼。”然后把话题引到复健日程上。 刚回家修养那几天还算平稳,周末又预报有暴雨,陈贤怕他不舒服,预留好周六在家陪他,可还没开始下雨那人就出了状况。 凌晨四点,高明房间的闹钟响个不停,陈贤被吵醒,过来帮他翻身,却见他在黑暗中虚睁着眼睛,呼吸短促。 “哥……”他极其虚弱,一口气都没法说完整句话:“我感觉……不好。” “怎么了?”陈贤瞬间就彻底清醒了,掀起被子,看到高明完全维持着上一次翻身一模一样的姿势,左手心朝上摆在身边,右手臂压着胸腹,手腕垂搭在左侧。 “透不过气……头昏……想吐……”高明艰难交代。 陈贤把他那条好像完全控制不了的右臂拨开,手从他背颈下穿过,用了点力帮他翻成仰躺,然后调高了些床背板,问他有没有好点。 床上的人依然气喘,陈贤就一下一下抚顺他的身体。 高明感觉自己的肺像漏了似的,费力吸入的气都不知道去哪了。从熟睡中被憋醒,但睁不开眼睛,在黑暗中看到些抽象化的意象,像是平铺整个视野的箭头路标,或者密密麻麻的圆点,突然就扭曲拉伸成诡异的样子…… 想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动也动不了。 深夜加深了这些恐惧,伴着他逐渐清醒,神经痛变得愈发强烈,那些钝痛、刺痛,好像真实地定位在各个关节,脑袋和手臂也痛得厉害。 “帮我拿药好吗……止痛药。” “你哪里痛?”陈贤把手抚在他的瘫腿上。 哪里都痛。高明想这么说。但看看陈贤担心的样子,感觉自己再说下去,他就又要说出那句“去医院”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高明无比抗拒再去医院,尤其是不想陈贤陪他一起去。以他的夸张程度,要是把真实情况都一五一十告诉他,估计自己得失去人身自由了,高明想着,抿抿嘴,尽量把话说得轻松:“就是神经痛,不严重……但如果不吃药,应该睡不着了。” “嗯。”陈贤没多犹豫,按他说的给他喂了药。 “好点吗?宝贝。”陈贤伏着身子,关切地看着他,声音格外温柔,“我就在这陪着你,到你睡着。” 这还怎么能有睡意?高明睁大了眼睛:“你……你叫我什么?” “宝贝。”他毫不避讳地重复。 “油……油嘴滑舌……我贤哥。”高明一激动,又心悸得呼吸不畅。 “你敢说我油?遭报应了吧?”陈贤眼角弯起来,手上不断轻轻拍着高明的身体,无奈道:“你看你,诶,放松点,放松点……” 陈贤简直变成了话痨。 每天或早或晚,只要高明醒着,就会被他追着絮叨个不停。问身体有没有不舒服、问第二天想吃什么、讲最近发生了什么、说计划做什么……白天他一得空就发一堆消息,不回就直接电话问候。 好几次高明正在激情码论文,被他一个电话打断思路,过后苦思冥想半天接不上状态。 到后来,高明干脆在输入法里面编辑好了快捷回复:“吃过了”、“活着呢,别担心”、“知道了”、“好好上班!”……等他信息过来就一键发送。 这回敷衍完,刚打算接回先前的思路再写一段discussion,陈贤电话又来了。 “喂?”高明无奈地接起来,“干啥啊,哥,不是都回你了吗?” “怎么了?电话不就是用来打的嘛?” “你怎么这么有空?不上班吗?” “在车上呢,去数码园开会。” “……那你加油?” “给你报备一下,不开心?” 高明偷偷撅了噘嘴,傲娇道:“倒也没那么想知道……” “吼,都不关心我了。” 那个低沉的嗓音卖起萌来让高明瞬间破防:“陈贤,你周围没人吗?说这种话你羞不羞?” “我想你了,关周围人什么事?” “……” 这平铺直叙的坦率给高明羞得头顶要冒蒸汽了,面前显示器上的学术名词也一个个变得可爱起来。 第182章 “喂喂喂?你在干嘛啊?”陈贤声音带着点慵懒的赖皮。 “在干活呗,你怎么还没到?” “快了,这城市真小,横穿一趟的时间都不够多聊几句。”他蹦出句感慨,停顿了一下又道:“这城市也够大了,要不还得更久才能回家抱你。” “……都哪学的骚话?” 对面轻哼一声,压低了嗓音道:“亲一下。” “啥??”高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也就是瘫痪了,要不他得蹦三米高。 陈贤没有复述,而是笑了笑,恢复了正经:“综述还无聊吗?这下醒了吧?诶你等下……”他声音远离去给司机指了指路,又回来讲电话:“我到了,开完会就回家。你别累着自己,知道了吗?” “知道啦知道啦!”高明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人可真是不能轻易让他开窍。 简直迷人心窍,被人扬了把黄沙那种。 高明眯着眼看着手机通话记录——整整一屏幕都被陈贤占领。 说幸福吧,被放在心尖尖上的感觉那是真幸福。 说烦吧,这陈贤也是真烦。 作者有话说: 小高:嘤嘤嘤,他叫我宝贝耶( ˙e . ) 第111章 奎宿九 mirach 毕业论文真难写,一节一节环环相扣,高通量组学时代下,宏观也要写、微观也要分析……高明思路足够清晰,奈何信息量太大,还要边写边补数据,填窟窿一样把整个故事弄出雏形,眨眼间就过了一个多月。 这进度也太慢了,之后还要打磨不知道多少版。 高明总劝自己不要急,可一写起来就过度投入。盯着论文就焦虑,无穷无尽的焦虑。写到后面讨论和展望那几章的时候,他甚至会彻夜失眠。 与其睡不着冲着天花板干瞪眼,他宁愿熬夜把这文思都倾倒出来。 陈贤近来也养成了新的生活规律:每天五六点钟开完会先回家做饭,监督高明吃完,然后回办公室开始夜场工作,干差不多了再回家睡觉。 好几次深夜回来,看见那人还坐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删删改改。 陈贤不许高明熬夜,可如今他不敢惹他,也不太敢来强硬的,只能按下怒气好言相劝。 “还要干到几点啊?” “快了,哥,我写完这段。你先睡吧。” 陈贤叹了口气,先去洗漱。 又是这样。这家伙没点自觉,他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陈贤头发都吹干了,还晾好了衣服,回到高明房门口,却见他还是那个姿势。 “还没写完吗?” “那哪有个完啊……”高明被他一打岔,又断了思路,用手指着刚写出的那行字默读了一遍。 “来日方长,咱不急这一时吧。” “……” 见他不理自己,陈贤沉默了一会,又道:“可是我好困了,你不睡,我哪能睡?” 高明这才转头看他——陈贤倚着门框,正无奈又极尽温和地与他对视。 好了好了,明日再战。高明其实早就熬到眼睛干涩看不清字,这才因为陈贤终于说服了自己。 陈贤那样子看得他心痒痒,高明咬了咬嘴唇,随口打嘴炮道: “我不睡你咋就不能睡了?你又不是睡我。” 陈贤不明含义地哼了一声回应他的调戏。 休眠了电脑,高明向后仰了下身子,突然感觉自己脖子都僵直了,一动连着手臂都痛到不行。 他正坐在手推轮椅上,这下连移动到床边都做不到了。 “怎么了?!”听见他痛得闷哼,陈贤一惊,迅速走上来扶住他。 高明抬起情况稍好一些的左手想给他指一下,可活动受限抬不到肩膀,只能扶在右侧腋下,痛苦道:“我这里抽筋了……脖子……” “忍一忍,我帮你揉揉。”陈贤赶忙帮他按胸肌、捏肩膀。看他整条右臂在颤抖,又问:“手也疼吗?你今天到底干了多久?” “从上午十点……” “什么!”陈贤惊讶,“你坐了十五个小时吗??” “没有,没有,我中午休息过。”高明怕他生气,连忙补救。 陈贤深深叹了口气,接着帮他揉捏放松右手:“你不能这么拼命啊。是这儿疼吗?是不是最近用鼠标太多,得腱鞘炎了?我得过,哎……怪疼的。” “什么时候?……我怎么都不知道?” “就之前,不严重。”陈贤简单带过这话题。 高明一边看着他帮自己活动,一边琢磨他这句“就之前”。 他最近这么事无巨细地唠叨都没提到过,所以是发生在自己病了他照顾自己那段时间吗?所以陈贤是报喜不报忧? 一点都没察觉,所以他忍着痛还要帮自己做那么多事吗? 本来在犹豫要不要跟陈贤坦白自己最近的感觉异常,这下高明更不敢说了。心疼之余只憋出一句:“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哥。” “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好点吗?” “……好不了。” “嗯?”陈贤皱眉,凑近了观察他。 他的温柔让高明无法忍受。这种愧疚感太折磨人,让高明不惜一切也想能补偿他。 ——哪怕只是一点欢愉。 趁他贴近之时,高明揪住他的衣领,朝他的嘴唇堵了上去。 第183章 这个深吻也像写论文似的,一丝不苟,循序渐进,舌尖严谨细致地探遍了对方口腔的每一处。高明缓慢地攀到陈贤肩上,一点点软倒进他的怀抱,直到把自己完全交给他,直到几乎无法呼吸,才恋恋不舍地告一段落。 “好不了,我受不了你委屈自己。”他气喘着说,偏不给他个圆满总结。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贤眯起眼睛看怀里这挑衅的家伙。 “我可没要委屈你……” 那句话音还没落地,接着高明再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已被撂倒在床上了。 房间只剩下小夜灯,照着面前的人,那么不真实。 衬衫袖子皱巴巴地撸到肘弯,领口的扣子也被解到了第四颗,陈贤额发垂下来,透着点硬拗的浪荡。 高明目光逐一扫过他的鼻尖、唇珠、下巴、脖颈、锁骨…… 不戴眼镜也看得分明。 分明,那么诱人。 他去抚摸陈贤,经过背颈向上,指尖的感觉有点奇怪,麻木中缠着刺痛。那种莫名的焦虑又弥散开,高明控制不住地去揉陈贤的头发,想让那刺痛更密集些。 这一刻只想拉着他一起坠落…… “陈贤,你替我吧,做我想做的一切。” 高明抱不住他了,松开手陷入床褥,看那人得了令似的,几下就解开自己睡衣裤。 那颗被蹂躏得毛糙糙的头一寸寸向下,亲吻自己没有知觉的身体。 “你可真会嘲讽我。哪有人喜欢克制?” 陈贤抬头丢出这句话,就温柔拢抱起他的一双瘫腿,分别拿软枕垫好,然后上身俯压过来。 他黑洞洞又明亮的眼毫不遮掩欲望,像野狼准备享用自己珍藏的大餐。 他身体被夜灯照得似火红的太阳散着金光,高明在他耳鬓轻轻吹了一口气,被他凶狠又带着宠溺地盯了一眼。 “现在皮,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高明笑着看他,“尽管拿,我绝不吝啬。” 陈贤有些紧张地褪掉自己睡裤。 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做些什么,这家伙又要多想。 可他又是不舒服,又熬到了这么晚,身体必然承受不住。陈贤只想做做样子哄他开心,于是想象着整个过程,表演烈火干柴、表演渐入佳境、表演沉醉享受…… 可本就压抑不住对他的冲动,还被这样撩拨,气氛终究到了这地步,陈贤很快就无法再真戏假做下去。 隔着布料的摩擦仍过于刺激,欲望像要爆裂,他怕自己失了轻重弄伤高明,松开了钳着他的手,重新抓住枕头,把枕套死死掐进手心。 “高明……”陈贤牙都快咬碎了,近乎是呻吟着叫他:“高明……我忍不住了……” “忍什么?”高明奇怪。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不如从根断掉他的念想!陈贤想冲到阳台上喊叫,或者去海边狂奔两个来回。 憋得太难受,一时没看住高明的手,被他摸到了下面。 “陈贤,你?”高明表情空白了一霎,又重新探了探,难以置信到结巴,“你……你……你这算什么啊?……大可不必这样吧!” 陈贤猛地抬起身,被打了一闷棍一样,头蒙得反应不过来。 心脏的怦怦敲击声之余,听见身下人控诉:“……裤子都不脱,你做个屁!” “不愿意为什么不能坦白?” “你在演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那话音越来清晰,也越来越凄惨。 平滑肌收缩,血液从静脉流出。电流突然重新接上了似的,在陈贤脑子里“啪”的一声炸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熬夜熬傻了吗?连这种错都能犯! 陈贤也因自己的离谱而震惊。 这无论怎么找借口怕都是糊弄不过去了。恐惧太甚,让陈贤清醒得一塌糊涂。此刻他也不怕自己是不是要被千刀万剐,只害怕高明情绪激动起来出什么意外。 怎么补救? 空白的大脑给不出他答案。 情急之下,陈贤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打得很用力,在安静的深夜里堪称一声巨响。 高明呼吸都被吓得滞住。他看见陈贤换了只手,又在另一侧脸颊落下重重一掌。 “你干什么?”高明慌忙去拉他,可右手没控制好,扑了个空。 这个间隙,让他又打了第三下。 “你别这样啊!你这是干嘛?!”高明换了左手,这次拉住了他。 被那没什么力气的手拽着,陈贤便没再挣动。 “我知道错了,我无可狡辩。” “那你还要这样折磨我?你不愿说、你不愿做,我也都没有强求啊……” 情绪追了上来,高明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更觉得自己过分。”他拉住高明的手,握成拳头朝自己胸口撞击,“你打我吧!我只能想到这种办法求你原谅。” “不、不,陈贤……”高明止不住抽泣,又想压制住情绪,纠结都体现在颤抖的脸上,他急着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但你……等我一下……” 他说完拽过来被子,使劲捂住了脸。 “高明……”陈贤抱住他,拉扯被子,不让他蒙着头,“有气朝我撒,都是我的错,你别哭,别折磨自己!” 第184章 高明哪抢的过他?很快就被他成功抱在怀里安抚。 他真的原谅陈贤,无条件原谅陈贤,但这身体好像不能接受。心太痛了,后知后觉却极其猛烈。 生理的、心理的,都太痛了。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淤住了鼻腔,他只能张着嘴喘气,渐渐嘴唇发麻,好像全身都失去了连结。 “高明!!”陈贤感受到他的身体完全瘫软,连忙托住他的头喊他。 睡衣还敞开着,这人看得到肋骨的躯干裸露着,胸廓费力地起伏,颈侧有两根很粗的血管在搏动,非常骇人。 “我不是故意演戏,我不是不想碰你,求求你放松下来,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你要我怎么做,高明……”陈贤快要急哭了。 高明想安慰他别慌,就这样抱着自己别放手,但连气都提不起来,更别提讲话或者做什么动作。 只能盯着他,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同时努力多吸一点氧气,让彼此都平静下来。 护理床的背板被调到几乎直立,陈贤地把枕头塞在他身下,手忙脚乱地给他测血氧。 “高明,你别怕,我这就叫急救,听得见我说话吗?” “陈贤……”高明不想创造最短出院时间记录,豁出这口气也要制止他,“……别折腾我了……” “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别再激动,别说话了。” “我只是……难过……不是……要死了……” 陈贤听见他的话,呆呆地坐在床边,迟迟才放低一直僵在身前的双手。他不明白高明是什么意思,是在生气还是说真的。他反复去看高明的双眼,得不到答案,便又去看他发绀的唇。 它们微颤着,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干得起了皮。自己这样伤害他,从这之间,说出多狠毒的话陈贤都不会意外。 可他,没责怪一句,还说原谅自己。 “你说真的吗?”看他渐渐喘得没那么厉害了,陈贤才终于信了他不是在闹脾气,才敢问出来,“真的可以原谅?为什么可以原谅?” 高明没有一丝力气地靠着那些枕头,回答得又慢又虚弱:“谁在学习实践的时候……不犯错啊?……为什么不能原谅?” 还是太费力了,他每说完一句要歇好久才能继续:“我们可以一起探讨的……爱有无数种,爱的方式也有无数种……” “自作聪明,哈。”高明说着浅浅牵动一点唇角,“我的笨蛋陈贤……做事……有他自己的考量……只不过……终究是笨蛋……” 别说了。 陈贤把高明抱过来,将头埋在他肩头。 这瘦弱的肩膀,却能担起想象不到的重量。 这颗不怎么好使的小心脏,居然可以装下那么大的宽容。 “别说了。高明,你休息一下。” 这辈子的眼泪都要被你赚去了。 作者有话说: 究竟什么是为他人着想? 第112章 天大将军一 almach 本想养好身体跟陈贤好好聊聊,可好像根本实现不了这个大前提。 瘫痪的不方便和时不时的神经痛都还不算是最麻烦的,头晕头痛才是。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物钟被强行打乱,这些天高明都脑袋发涨、身上疲乏,一坐起来就头晕得厉害。 这样子写不了什么东西,赶不了进度又让他更焦虑。在陈贤的劝说下,高明先把写好的论文初稿交给了导师。可最近本就是靠着工作那根弦支撑着精神,这一松下来,他的状态突然就崩了。 正赶上降温,连绵的阴雨。高明起了低烧,晨轻夜重,折腾得陈贤也睡不好觉。 陈贤担心他,但最近负责的项目正到关键时刻,他请不下假,每天家里公司反复跑,忙得不可开交。还嫌麻烦不够大似的,许久没烦心的家事突然也来纠缠。 他早就拉黑了父亲的账号,可那人找了别的方式来骚扰。 这么多年,父子俩根本没有过不吵架的交流。陈贤了解父亲,那个目的性极强的人,无事绝对不登三宝殿,打这么多次电话,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总这么躲着等对方作罢也不是妙计,他想起高明说的“和解”。 说的没错,总要面对的。 几次三番,陈贤终于做了点心理准备接起电话。 那男人的声音,让陈贤瞬间想起那些灰暗的日夜。 让他想起就是这个声音严厉又刻薄,就是这个声音质疑他们母子,就是这个声音说出那些虚伪冷酷的话…… 小时候多惧怕这个声音,如今就有多厌恶。 对方假模假式地寒暄。陈贤难受得疯狂深呼吸,听也听不进去,他打断父亲,直接主动领导话题。 “你和那女的,过得好吗?” 电话那头,陈锴很是意外。从没被陈贤这样关心过,也从未听过他这样提起他的后妈,不是用贱人或是什么别的脏话称呼。 他应了几句,很快把此番通话的目的和盘托出。 陈贤其实根本不在意父亲回答什么,但后半段的内容让他非常震惊。 没想到,那个妈妈盼了多少年的事居然成真了。张沛霞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这时候想起自己还有个大儿子,想再见见高明,也见见陈贤,求得他们的原谅,好安心上路。 “呵!”陈贤听罢蔑笑一声:“老东西,你还真是克妻啊。” 第185章 “儿子……” “别这么叫,脏了我的耳朵!” “爸爸也有苦衷。” “苦衷?什么苦衷让你抛妻弃子?你是自作孽不可活!” 陈锴被儿子呛得想立刻掐了电话,陈贤这边也是一模一样。 “真是报应啊,我又相信老天有眼了,我得把这个好消息跟我妈分享一下,没准她一高兴就好了。”陈贤笑了笑,又补上一句,“人之将死是吗?笑死,这时候想来洗白。” “……她可能活不久了,留点口德吧,别这么说了。” “她死活关我屁事!”陈贤怒道。 “那你不用回来!”父亲又恢复了烦躁的命令口吻,“她儿子高明是你同学吧?你找一下,把他联系方式推给我。” 陈贤听笑了:“你现在真是转性了啊,老东西。别人家的闲事你都管,怎么没见你当年管管我和我妈?” “儿子……”对面沉默了一会,放缓了语气,“当年是对不起你们母子,可我尽量补偿你了,那么多年抚养费我可一分没少给,你要去留学,我多问过一个字吗?不也是要几十万学费都掏给你了?我自认为不亏待你了……我和沛霞,也一起过了二十多年了,她不像你妈是个疯子。我们感情很好,婚姻这事,你没体验过,理解不了……” 陈贤把手机拿远,不再去听他父亲罕见地袒露心声。 是钱的问题吗?? 都是推脱,都是借口,他听了恶心。 “我不认识她儿子,挂了。” 说归说,但这通电话陈贤无法当不存在。 他总觉得自己有事情瞒着高明,想问问他对张沛霞到底是什么感情,却张不开口。这番话在脑海翻滚,如鲠在喉,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来。 高明一直病着,陈贤怕这时候跟他说这些,让他情绪不好更难好转。 直到一天晚上,帮高明调整姿势的时候,被失眠的人儿软软抓着,央求自己陪他说说话时,陈贤才问了出来。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想见……你妈妈么?” 高明痴痴地反应了一下。 什么情况这是? 一直拖拖拉拉地病着,过得没什么干劲,卧床比较多。但竟然看起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已经无可救药到,连陈贤都愿意为自己而主动提起他最恨的人的地步了吗? 见她干嘛啊?让妈妈看到自己这个样子,是想看她伤心吗?她会伤心吗?高明甚至不确定,她还记得有自己这个儿子吗? 妈妈会不会伤心又怎么样呢,最终伤的不也是陈贤和自己的心吗? 早就没那个执念了。 没有任何必要。不去在乎她还在不在乎,是他能想到最大的报复了。 高明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它们有些发紫,感觉也比之前更麻木。 “不想见。”他说。 陈贤一直低着头左手捏右手地等他回答,有点意外得到的是这么斩钉截铁的否定。 这可能是他们母子今生最后一面了,他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不用顾虑我,你真的不想见吗?” 高明想都没想地重复:“不想见。你问这个干嘛?” “没……”陈贤欲言又止,“我就是想,要是能找到你妈妈,你会怎么做。” “信息时代了,陈贤,真想见的话,怎么会见不到呢?” “我还以为你很爱她,也能原谅她。” 高明有些意外。不过陈贤愿意聊这些,那可是求之不得。 他去摸床板遥控,把床头升起来。天旋地转,很快松了手。 “当心,坐起来没事吗?”陈贤在护着他。 他忍着难受点点头,弱声道:“帮我……拿杯水吧。” “有点烫,慢点喝。” 捧着陈贤递过来的水,放在嘴边吹了吹,蒸汽腾起来,盖在眼前,在那白色里,高明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无数难眠的夜里,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那口温热通过食道流进身体的瞬间,有一股强烈的委屈反涌上来。 “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与世无争啊?我哪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淡定?”高明缓缓开口,“实话跟你说,什么宽容大度、都是假象。我可以原谅,但是不能释怀。因为我忘不了那痛,是比身体的痛要绝望千倍万倍的。” 陈贤抬头看向他。 “我不曾释怀过,爸妈先后抛弃我,我也是恨的。我恨他们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能再给生活一次机会。可恨有什么用呢?他们都走了,走不出来的只有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流出泪来,时而叹气,却没有一丝抽泣,只是眼泪无休无止地淌,陈贤擦也擦不尽。 “爸爸死后,我有想过去找我妈。我想问问她,她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吗?……但何必呢,让她走吧。任何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的人,都随他们去吧。放过所有人,才能放过自己。” 陈贤默默地听着,把憋着的话反复咀嚼。 “其实恨到极致,才是我这样吧?” 高明兀自继续,“不再在乎了,提起他们,就像提到一切其它平淡的记忆,它们存在,但不会激起任何波澜。我没有通过遗忘去逃避,我只是不再在乎了。” “我现在在乎的,就只有你一个。”高明说着去拉他的手。 第187章 每天醒来,依次看见床头的温水、挤好的牙膏、保温的早餐……高明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只能把自己的时间都排满,忙起来就不会去自责。只要还能坚持,就去康复中心,要么就是请理疗师上门。休息的时候就疯狂动脑子,所有和课题相关的专业知识和文献,他又都熟读了一遍。 时间越接近答辩,焦虑就越难忽略,他也越寝食难安。 感觉快要到极限了。 但好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谁也不提生活有多难,留给对方的都是笑脸。 陈贤每天工作千头万绪的,回到家还有数不清的辛劳等着,从进电梯到开家门前这段路,他要叹好多次气才能走完。但打开门的那一刻,无论先前是什么情绪,他都会挂上一脸的轻松乐观。 这种感觉,和从前有点像,又好像完全反过来。 以前无论在外什么样,回家面对母亲,都要表现得顺从严肃、忍辱负重、同仇敌忾。 习惯了。 陈贤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情绪这种东西本就是可以用表演覆盖的。 可他是不是真的开心,高明完全看得出来。 但看出来也只能干着急,往往什么都做不了。把衣服从洗衣机拿出来晾上这么简单的事,他都能累到在轮椅上睡着。后背和手臂痛起来,洗澡、换衣服、甚至挤牙膏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真的很烦躁。神经痛得精神恍惚,手上不慎掉了东西,还没来得及捡,大腿上的肌肉就抽颤起来。熬过这阵痉挛,又觉得恶心想吐。 所以说是陪陈贤上桌吃饭,只是为了之后难受起来去厕所方便。 精心准备的营养餐都变成了负担,不吃完,陈贤回来看见又要念念念,可多吃几口又要像现在这样,好不容易吃下去的又全呕吐出来。 高明靠马桶边的助力杆撑着身体,眼泪口水模糊满脸。 想死。 他控制不住自己起这种念头。 这些病都太折磨了,这虚脱感真的受够了。可除了像这样,趁家里无人时无能狂怒地哭一鼻子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 熬吧。 熬到毕业……熬到……能放开陈贤。 演讲稿已背得滚瓜烂熟,ppt也做到了尽善尽美,专业知识也储备得面面俱到,只剩身体状况百出。临到答辩前几天,高明还发了次烧,心率一直下不来,吃什么吐什么,虚弱得几乎坐不了轮椅。 大家都劝他改期,可高明无论如何也不松口。陈贤担心得团团转,恨不得给他关进医院里。 到了答辩当天,那家伙强撑着也要去学校,大有一副不让他去他就死给自己看的架势。 陈贤也不跟他拗了,也想着赶紧完事吧,高明实在心太重了,无论拖到什么时候答辩,怕都是要大病一场的。 他默默帮他绑腰托、换上正装,帮他把一头软发梳利落。 “喏,眼镜。” 高明很是意外地看着如此好说话的陈贤,准备了一肚子的论辩都没机会说。他接过眼镜戴上,审视了几眼镜子里的自己。 “帮我系个领带吧。” “嗯。”陈贤应着,拉开抽屉,挑了条红色的出来,征求意见。 高明指指旁边:“那条蓝的吧,低调点。” ——那是之前去陈贤办公室,一眼就被他俘获时他系的那条钢蓝色的条纹领带。 陈贤挑挑眉毛,取出被指定的领带捋顺,边帮他系边问:“紧张吗?” “也没什么可紧张的,没有人比我更懂我的研究了。”高明答得官方,坐得直挺挺的。 陈贤很快打好了,帮他整理衣领的手没停,嘴角带着笑。 高明看着蹲在眼前的人,眼神也温柔了下来。他抬手捂住胸口,笑着泄了气,道:“但是心脏在怦怦跳呢。” “把心安好吧,这身可是我的无敌铠甲,每次穿它谈事必成,给你加持呢。” “嗯……谢谢。”高明乖乖点了点头。 “怎么谢?” 高明愣了愣,无奈道:“结束了任你处置,行了吧?” 陈贤笑着站起来摸了摸高明的头:“可是你说的噢,我等下就给曹医生打电话,让他给你加个塞儿。” 陈贤送他去了学校。答辩前半场是对外开放的,他也就跟着听。 除了同门悉数到场,还来了不少其它课题组甚至其它系的人,高明和他们一一寒暄。过了一会,答辩委员会的教授们也都入了场。 不算大的演讲厅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人挤在墙边站着。 高明的导师做主持,做了一番颇为感人的介绍开场。 接着,又一次听高明的演讲,还是那么从容、清晰,只是他讲话的中气远不如以前足了,被麦克风放大仍显声音虚空。他脸色很差,最近瘦了很多,不再撑得起那身西装。尽管如此,他还是讲了好长好长,把他完成的一个个课题全都串起来,汇总成一项完整的研究。 他的眼神虔诚而坚定,几句就将听众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科学问题上,渐渐完全忽略了讲出这些的人,一直被病痛缠身,过得多么辛苦。 自己一直看着他、陪着他,才会明白他导师口中那些轻描淡写的“坚强”、“努力”,到底是有多么不易。他根本是用顽强的精神撑起残破的身躯完成这一切,为填补人类在神经科学领域的知识空缺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第188章 陈贤看着那人在讲台边熠熠生辉,觉得如同多年前看到他站在光里。 只是那时候,完全不知道、也顾不得去了解他想要什么,只觉得走廊的那抹阳光像用胶水溶的金漆,牢牢粘在他身上。 很难得看见他在年级排行榜前驻足,很难得看见他稍微认真对待了考试,也很遗憾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文科班那一列。 真可惜,和唯一有过的朋友,就此分别了。 当时陈贤想过,如果还能在同一个班,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和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和好用了那么多年。高中毕业了、大学读完了、研究生都毕业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们才终于和好。 如果早点认清自己的心该多好,如果早点鼓起勇气,就能早点知道幸福是什么东西。 不过太好了,虽然有些迟,虽然几经波折,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如今陈贤也终于相信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无论他们曾经选了多不一样的路,最终都会是结伴去到未来的。 所以他不再恐惧未来了。 这未来可以无限延续吗? 陈贤望着讲台上的人儿,不知为何,眼眶积蓄起了泪。 这未来让人好期待啊,就像高明描绘的那个学术理想实现后的世界:严谨、客观、显著、高效、科学、治愈……净是些美好的词。 听起来那么有秩序、那么理想、那么谦卑、那么让人安心。 这就是他的信仰吧。 陈贤也愿意相信他的信仰。 科学讲究可重复性。陈贤想,如果生命可以重来,他一定要让与高明相爱这件事成为必然,成为第一要务。但他又想要打破命运的可重复性,如果可以做自己人生的神,他想从二十年前的剧本改起,在第一个拥抱的时刻,就在他耳边告诉他: “小高明,你想要的永恒的幸福,我来给你。”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这颗星的名字有什么问题,标题只能留空了 第114章 镜月 答辩后半程进入闭门阶段,听众都被请出,只留讲者答专家问。 陈贤随着人群出去后,就一直守在走廊等。 离开时看高明的状态已经很差了,有腰托支撑着还歪向一侧,靠手肘撑着扶手才能维持平衡,脸色也一会青一会白。 他想着高明导师答应过不为难他,应该不会食言,但如今高明可能连最基本的流程都坚持不住…… 正担心地来回踱步,突然门被微微推了两下。 接着有人从里面帮忙推开了门,高明出来了。答辩委员会要讨论结果,他也要在外面等。 陈贤赶忙迎过去,掏出纸巾帮他擦汗。 “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 轮椅上的人疲惫地摇了摇头,好像已经没力气多说话。 沉默变成了陈贤的独角戏,他蹲在轮椅边,一边帮高明按腿,一边安慰他:“放宽心,没问题的。你做了那么多,讲得也特别棒。” “陈贤……”高明有气无力地打断他,笑道:“你现在真的……好啰嗦。” “这不是怕你焦虑嘛,小东西!” “你等着……等一下我再出来,就是dr.高了。” 他和以前还是一个样,还是那个每次真的紧张的时候,总会说一些很臭屁的话来掩盖自己不安的少年。陈贤对他这点简直了如指掌。 他只笑笑,道:“好,我等着。” 很快导师又开门叫高明进去。轮椅缓慢驶走,陈贤蹲在原地给他使眼色,小声叫他:“dr.高,加油啊。” 隔着门,陈贤听见了委员长那句“congratulations”。他比自己毕业还激动,一拍大腿,从演讲厅门口一口气跑到了走廊尽头。 不仅是觉得为他骄傲,还替他欣慰、替他高兴,想把这好消息告诉全世界。 真稀奇,居然会因为别人而开心地控制不住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充盈,理解不了的、为他人的事而牵动喜怒哀乐,居然都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不同于为自己欣喜,这种感动,带着不一样的完整感。 自己对世界的体验,好像又被填满了一点。 “高博士,回家吗?” 高明眨着眼看这个满脸收不住笑容的家伙,试探道:“真的?可以回家?” “当然,高博士,去哪你说了算。” 只要不去医院就好,但现在也撑不住再去任何其它地方了,只想赶快睡一会。高明想着,点点头,道:“那就回家。” “好嘞,高博士,你等我打个车。” “……你不要一口一个‘高博士’可以吗?毕业论文还没通过呢,毕业证还没发……” “高博士,这时候反倒谦虚起来了?” “严谨,保持严谨,陈总。”高明靠着轮椅椅背,憋着笑看他。 “得令,高……准博士,那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噗!”还真够严谨,高明无力地笑了出来。 思索了一阵怎么回答,他轻轻吐出一句:“叫我……明明吧。” 陈贤有些意外地重复:“明明?” “明明很爱你,明明想靠近。”他笑得灿烂。 陈贤没懂他的梗,接话打趣道:“明明紧张的一批,还故作淡定。明明很高兴,还要装严肃。明明很难受,还说不要紧?你挺适合这个小名的。”他说着亲了高明一下,“宝贝,你可说过结束了任凭我处置。” 第189章 “听候发落。”高明仰了仰头,又密又长的睫毛自然而然地垂下,显得肆意而慵懒。 “我命你好好休息,从现在起,想吃什么了随时跟我讲,累了就摆烂,困了就睡,其它什么都不要管。” “又来了,叫我当废物。”高明笑着摇摇头。 “不许乱说话,高博士,你要严谨。”陈贤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调侃。 都在意料之中,所以通过答辩并没有让高明太过兴奋。 陈贤却替他兴奋得不得了,老是期待地想给他庆祝一下。 一次次拒绝、一次次看他亮闪闪的眼睛黯淡下去、一次次让他的期待落空,高明实在是做不出。终于到了周末,他晚饭后头没那么晕,蓄谋已久地朝陈贤撒娇道:“我想出去玩。” “好啊!”陈贤爽快答应。 那人推着他漫步到街心小公园,秋千、跷跷板、摇摇车,还有带滑梯的大型攀爬架……这些平时颇为抢手的游乐设施,在夜晚空无一人。 “我们小时候哪有这种东西啊,真好,简直是小孩最想要的秘密城堡。”高明感慨。 陈贤倚在单车架上,淡淡道:“河道边的涵洞、空场上堆的水泥管,不都是你的秘密基地吗?” 高明紧张地看向陈贤。那些年少时的逼不得已,那些将孤独伪装成孤傲的罪恶过去,最不想被陈贤知晓的、更不想再被提起的,居然被他这样平淡地讲出来。 “我比你以为的,还了解你多一些。”陈贤转头来看他,表情没有任何异样。 “所以你该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知道你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微笑爬上了陈贤的脸,“想玩吗?我陪你。” 双脚悬空,像踩在秋风上跳芭蕾。高明抱着陈贤的脖子,趴在他背上,穿梭于那个五颜六色的塑胶童话世界里。 那人说要把童年和少年的幸福都补回来,要两人份。 街灯如流星入眼,高明试着张开双臂,拥抱世界。 晚风划过指尖,不清晰,但很清澈,是时光的电流感。 好像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些正反馈了。 这一生可不可以再多些时间? “我比你高,应该是哥哥吧。”那个稚嫩却能让人安心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哥……”他轻声叫着,咬住陈贤的耳廓。 他的同学、他的兄弟、他的爱人、他的累赘,高明全都还没做够。 电动轮椅孤零零被留在路灯下,枯叶翻转着飘落,不一会就积了两层在轮子旁。 这个夜晚没有人见过他们。 没有人见过这两个三十多岁的男孩子。 但隐匿在草丛和树杈中的小动物们,听到过他们放肆的欢笑声。 高明只休息了一两天,就继续没日没夜改论文。不仅要按照外审专家的意见修改,高明还想改到能过自己这关为止,常常一头扎进去就忘了时间,一次次又把身体逼到极限。 整合完一大段综述,高明刚想抬头,突然一阵晕眩,差点从轮椅上栽倒。 幸亏陈贤回来得及时,否则又要医院见了。 意识重新回归时,高明发现自己侧躺在床上。 “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背后那个焦急的声音唠叨个不停,“这样多危险?你要是都不和我说实话,我以后不允许你一个人在家!” “怎么?……”高明想回头去看,可头晕让他不能过多动作。 仔细听着那人喋喋不休以外的别的声音,高明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 液体和气体搅在一起,粘腻污龊。 空气好像都变得浑浊,宿便的恶臭迷眼睛一样,让他颤抖着的睫下不停地冒泪花。 “不要啊……不要这样啊……”高明想哭喊,但他没有。 他做不了任何事。 阻止不了陈贤、帮不到自己,再去反抗,只是增加陈贤负累、闹得两人都更难过。 总会被这种现实打败——就算博士毕业了又怎样,他还是个屎尿都控制不了的瘫子。 高明使劲捂住脸,却无法把那种绝望的羞耻感传达到指尖。清醒的状态下看爱人做这些,他还是不能接受,想毁了自己,却使不出力。 “这是有多少天排不出?我以后天天监督你揉肚子。” “舒服些吗?再坚持下,哥帮你擦擦干净。” “生过褥疮的皮肤比别的地方脆弱,你得多注意,不可以坐那么久。”背后陈贤好像什么都没察觉,依然边处理边叮嘱。 他帮自己换了新的护理垫,他把自己抱进怀里安抚,可高明能给他的,只有颤抖着的虚弱身躯,还有红肿的眼眶和一道道泪痕。 “宝贝,没事的啊,没事的。”他边说还边亲吻自己脸颊。 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他不嫌弃这样恶心的自己?高明想不通。 最近还是胃口很差,吃不下什么,经常还给吐出来,能消化完变为排泄物的原料少之又少。而且对缓泻剂好像耐药了,便秘很严重,四五天不能排便也是有的。 这头晕和血压不稳到底是便秘刺激到自主神经反应,还是其它原因导致的,根本说不清。不能再自我伤害,高明对自己的兴趣就远没有对科研那么大。这身体对他来说,早已不剩任何生物生理之美,只有畸形、肮脏、不受控,避之唯恐不及,他丝毫不想去深究。 第190章 只是苦了陈贤。 高明边流泪边想。 他还需要自己什么呢? 如果自己的身体再破败下去,该怎么面对呢? 为什么不能给个痛快?再拖他几年,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爱人这样的爱,对彼此还有一点享受而言吗? 这是爱吗? 看着陈贤担忧的脸,高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想起陈贤以前对爱的定义——是控制、是束缚、是残忍。 从上中学就开始强行挤进他的生活,逼他接受爱、劝他放下,这不是控制吗? 陈贤时刻担心他、日夜照顾他,哪也不能去不敢去,这不是束缚? 拉他共同步入绝望的炼狱,消磨他最珍贵的人生时间,这不是残忍是什么? 那深沉的浓黑色瞳上,倒映着自己的样貌:从深皱着眉困惑不解,到恍然大悟。 ——这是陈贤给他的爱啊。 ——刚好是,陈贤理解的爱啊。 第115章 昴宿七 atlas 高明又病了。 一场秋雨,气温都没下二十度,他还添了毛背心,却还是受了凉。 这次风寒并不太严重,但陈贤能觉察到高明情绪非常低落。以为是没经他同意擅自碰他让他不开心了,追问了好几次都说不是。 “怎么了?想什么呢?”陈贤几乎是把人从电脑桌前提溜到床上,看他还是心事重重的,誓要问出个所以然。 “……论文,改好,月底交上去,不出意外的话,就结束了。” “什么叫就结束了,那是毕业了。”陈贤在他床边坐下,“怎么,你又不想毕业了吗?” “怎么会?”高明没什么底气地笑了一下,“我做梦都想听别人叫我高博士呢。只是觉得有点寂寞。” “寂寞?” “嗯,执着于它这么多年,突然告诉我以后不用再想了,这些研究都与我无关了,就觉得无所适从。” “失业焦虑?” “怎么说呢,就像……对一个人追求多年,最后无疾而终……” 陈贤浅笑道:“怎么能叫无疾而终?这是阶段性胜利,懂吗?胜利!” 听了他的话,高明温柔地笑了笑,道:“你说得对。” “以后会有新的课题让你忙啊,不是还要去瑞士读博士后吗?” “博后是短期工作,这样的寂寞感会反复出现的。” “嗨,小工作狂。” 陈贤说着探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就算有空窗期,不是还有我让你烦嘛。” “嘿嘿,好。” 高明笑着,心里却在流泪。 是够烦的,自己,真的是够烦的。 关键是,还看不到一点改善的可能性。 动不动就生病,下肢还是那副死样子,其它地方也没好到哪去,最近右臂动一下就会针扎似的疼,按键盘都很痛苦。陈贤看不见的地方,他尽量一切都由左手代劳。 这两天倒是没了便秘困扰,但变成了时时刻刻滴漏。永远坐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永远带着难闻的味道,还永远耷拉着一副臭脸惹人厌。 究竟还剩什么?还剩什么人间美好? 多少次看着陈贤炒菜的背影、看着他处理自己的脏衣裤、看着他眼睛都睁不开还要帮自己按摩翻身……高明想叫他不要做了,什么都不要做了。想说:“陈贤,做自己吧。做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都不要迁就我了。” 为了他好,应该放开他。道理清晰明了。 该结束了。 不出意外的话,也该结束了。 “别写了,放假了你也歇歇,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高明转头看看下午才加完班回来的陈贤——黑眼圈那么明显,他需要补补觉,而不是带自己去玩。自己也一点都不想动,身子虚得很,连去洗手间都困难,更别说出门折腾。 可怎么拒绝都没用,那人认准了他需要去散散心。 “就知道天天在家盯着你的论文,你得换换脑子,治治你的失业焦虑。”陈贤说着从衣柜里掏出一件夹克外套帮他穿上。 外面居然已然是秋天了,空气干燥微凉,风吹过来,高明却觉得哪哪都难受。 “得戴个口罩……”他话没说完就控制不住地咳嗽。 陈贤回家拿了口罩,他又说阳光刺眼,要戴个墨镜。几趟下来,高明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可无论他怎么折腾,陈贤好像都不嫌麻烦。 高明却更觉得烦恼。 那之后一路,轮椅上的人都不发一语。 陈贤推着高明穿过那条很有名的古玩街,来到街市外的小巷。摊位上蔬菜瓜果摆得整整齐齐。问高明想要什么,高明只是浅浅摇头。挑出个金灿灿的沙田柚给他,可那人仅就双手扶着,甚至没有兴致摘掉墨镜看一看。 他以前最喜欢这些热闹地方了,说有生活气息,说觉得好像成为了一家人一样。 难道成为了一家人,生活就变得枯燥乏味了吗? 陈贤有些不知所措。 他嫌周遭人多,陈贤就推他进了种满松柏的公园。里面有个花鸟鱼虫市场,那些艳丽的鹦鹉、怪异的爬行动物、成片的含羞草也都吸引不到他。陈贤从花铺门口的大桶里挑出几支开得好的百合,问香不香他就敷衍一句,让他拿着就虚虚挽着……他听话,给面子,温和,却了无生机。 第191章 陈贤在公园长椅上坐下,把高明的轮椅拉过来和他面对面。 “不开心吗?”陈贤问。 “很开心。” 看着他满头是汗,陈贤又问:“热不热?要不要帮你把外套脱了?” “不热,不用。” 高明的脚踝是冷冰冰的,手是温的,陈贤依次探过,确定他确实不热,便拿了张纸巾帮他擦汗。 他不知道怎么再问下去,高明的一切回应,都是正常的、配合的。 他转头去看了看四周,有情侣在分享卤牛杂,有小孩子举着风车到处跑……就好像,今天只是很平常的一天。 “给你买个华夫饼吧?想不想吃?加雪糕也行,我吃雪糕,你吃饼。”陈贤想用过去的快乐回忆激起他的兴趣。 高明好像在口罩下笑了笑,道:“就鸡蛋仔吧,别再冻着你。” “诶。”好不容易得到个有感情的答复,陈贤赶紧听话去排队。 可鸡蛋仔买回来,却不见轮椅的踪影。 长椅上只有那两捧百合花。 公园建在山坡上,但只有一个出入口有轮椅可行的坡道。显然高明不知道,被找到时,正被一段楼梯挡住去路。 “你为什么离开也不告诉我一声?” 轮椅上的身躯晃了一下。 “高明,你想去哪?”陈贤几步就赶上,转到轮椅前面,摘掉了他脸上的墨镜。 高明眯起眼侧过脸躲了躲。 “高明,看着我。你想去哪?”陈贤重复,“你跟我说,我带你去。” 高明摇头:“就是随便转转。” 陈贤停了停,好像犹豫了一下措辞,问道:“你是厌烦我了吗?” “嗯?”高明有些诧异,去读陈贤的表情——满是担忧、烦闷,忍着不发作的样子。 “才三年,你就厌烦我了吗?”陈贤问得着急,完全没有从容的大人样。 “没有,我怎么会厌烦你呢。”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想去卫生间?想回家?抱歉我没有察觉到,你不要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高明确实没有因为陈贤而不开心。身体不舒服是真的,风吹到手上、脖子上,都让他一阵阵发冷出虚汗。轮椅每下颠簸,都会震得他头昏胸闷,身上针扎似的疼。身下有不好闻的味道,惹得他反胃,想找个地方死一死。 他多想朝陈贤笑笑啊,多想轻松地配合他说,这花真香,这鸟儿真好看,这世界真有趣…… 可他丝毫不这么觉得。那些味道刺激得他呼吸不畅,那些色彩晃得他想吐。陈贤问的话,他尽量都用最简单的语句回答,是怕自己说多了,会忍不住抱怨、发脾气。 他恨自己,一点好的反馈都给不出,只会扫兴。 “怎么了?没事吧?”那人还在但心地追问。 “陈贤,你需要我什么呢?”发丝和睫毛遮着光,高明的眸子不再如琥珀剔透,只剩疲惫,“市场你可以自己逛,那么多路可以走,为什么偏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绕远?” 陈贤被他问得愣了愣,慢慢在轮椅前蹲下。 “这个公园有很多门,很多条路通到这个市场。是,没错。但只有一条路有你,那便是我唯一的路。”他坚定地看着高明,手里装着鸡蛋仔的纸袋被他捏出声响,“高明,于我,只有这唯一一条路,有努力的意义、有生活的趣味、有日月星辰的指引,可你却希望我选其它吗?” “别的路你试都没试过,为什么就否定了?亏了怎么办?” “其它选项根本不在我考虑范围里,所以根本不构成机会成本。我是个现实的人,只有我给别人画大饼的份,你这点小伎俩,省省吧。”陈贤说着嗤笑了一声。 轮椅上的人毫无变化,还是一双怠倦的眼睛,愧疚又疼惜地看着他,身体一动不动。 陈贤被他看得难过,拉起他的手,道:“你要是不想在外面,我们就回去。抱歉,我只是想你心情好一点,我只是希望你生日这天,能过得和其它日子不同一点。” “我生日?”高明晃了晃神,“我……我三十岁了?” “是啊,我的小家伙,生日要快乐。” 三年了吗?高明想起陈贤刚刚那句话。 从二十七岁被查出肿瘤,求他帮忙签字,到现在,居然已经拖累陈贤三年了吗? “我居然……已经活过中位生存期了吗?”高明恍惚地轻叹。 是幸运还是不幸? “人不是按统计学活的,高明。我们还会有下一个三年,还会有十年、三十年……”陈贤说着把鸡蛋仔塞进高明手里,“许个愿吧,宝贝,许你身体健康、许我跳槽成功、许我们未来一切顺利、许我们永远幸福。” “健康……成功……顺利……幸福……”高明照着他说的重复,声音有些颤抖。 神啊,如果真的有神存在。 听到我这些话了吗? 我就免了,保佑我的爱人吧,保佑他健康、成功、顺利、幸福。 高明默念着,按住自己隐痛的胸口。 无论代价是什么——把这跳了三十年的心脏停了都没关系,只求,佑他健康、成功、顺利、幸福。 第116章 右更二 alpherg 如果人生注定是一场苦难,你还愿意来世间走一遭吗? 他曾是无比肯定的,只因不知苦难的长度。 第192章 陈贤送了他一把琴。 崭新的小提琴。 立在窗边,默默陪他呆望无垠的天日。 家中落地窗向东,上弦月在下午升起,黯淡在太阳的底色中,半透明似的。它每天比前一天晚来几十分钟,像个越起越迟的老朋友,慢慢圆满,步向月望。 岁至小雪,十一月将尽,陈贤又忙于年末的公务,晚上不再有时间专程回来做饭。 高明的任务就只是养病。可等身体好起来,就像在这南国等雪。 “你怎么了?高明?”陈贤回到家,见床上的人面色苍白,紧闭着眼睛,额头都是汗珠。 他伸手进被子里面拉高明的手,温暖但是细瘦无力,它动了动作为回应,但好像不能握住他了。 “……我没事。”高明依然闭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也干哑。 陈贤抽出手,帮他掖好被子。端来水杯,把吸管递到他嘴边。 “喝点水吧,今天是不是一直躺着?哪里难受?” 高明含住吸管,小口喝着杯里的温水。吞咽扰乱了呼吸,每咽几口就要停下来喘息几下。 陈贤一手扶着杯子,另一手抽出纸巾帮他擦汗。眼看着他日渐虚弱,陈贤控制不住地心慌。 只喝了半杯,那人就咽不下了,他好像又睡着了,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被陈贤帮着擦去。 “高明?高明?”陈贤隔着被子轻拍着他的后背,想叫醒他:“怎么了?哪里难受?跟我说一下,我担心你。” 那人闻声勉强把眼睛睁开,却没有来得及对焦在陈贤脸上就又闭上了,皱了皱眉,很不舒服的样子。 “别担心……”他的声音微弱,很快就只剩下气音:“可能是累着了,有些头晕……” “什么时候开始的?上次排尿是什么时候?”陈贤说着就探进被子里摸他的身体。 “别……陈贤……我脏……” “不脏,别乱说,”陈贤不顾阻拦,两下就摸到了潮湿。他掀开被子,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 那人不知就这么躺了多久,早就二便具出,失禁得厉害,溢到了护理垫上,甚至弄脏了被子。 高明感觉不到,但闻到空气里肮脏的气味,呼吸变得不顺,眼泪从紧闭着的眼角渗出来。 “没事的,高明,别难过,我帮你擦。”陈贤被吓着了,他原本只当高明是不舒服睡下得早,没想到情况这么不好。 心像被揪住了。这人就这么无知无觉躺在自己的屎尿里,无法起身、连一口水都喝不上,甚至无力给他打个电话。 陈贤不敢再想。 “对不起……高明……我都在瞎忙什么东西……” “晚上吃过饭了吗?是不是低血糖了?” “我帮你翻个身,身上疼不疼?” 无论陈贤问什么,那人都只是摇摇头回应。 “咱们去医院吧,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陈贤难过地用手掌揉了一下脸,“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不用……”那人气若游丝,还竭力地拒绝:“我没生病。” 高明不敢告诉陈贤自己双臂都痛到麻木,右手几乎一动都动不了。头也痛得要炸开一样,一动就想吐。 他心里怕极了,这症状远超之前复诊时医生所说的那么简单。如果不是单纯的并发症,如果是肿瘤复发了,影响了更高位置的脊髓神经该怎么办?如果连上肢都不受控制了,他还能怎么活? 一说去医院高明就急,没太多力气争辩竟急得抽泣挣扎起来。最后拉锯战的结果是连夜请了看护。 在照顾高明这件事上,陈贤是个太过严苛的雇主,和护工一向不对付。但高明好像故意冷落他,总是以累为借口避免交流,导致一连多日他和护工说的话比和高明都多。 护工李姐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自己跟自己都能聊两句,很快成了两人之间的润滑剂。嘱咐的话,陈贤就早上留给李姐,让她叨叨给高明听,晚上她下班前,再给汇报一下高明白天都说了什么干了什么。 有个人照顾他总归是好些,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几天。 直到这天陈贤上着班接到李姐电话。 “小陈啊,小高好像不行了,刚刚吐得厉害,我给他弄到床上还抽了一阵,就说胡话,都叫不醒,你快回来看看吧!” 陈贤只听了两句就猛地站起来:“发烧吗?呼吸心跳规律吗?李姐,你收拾一下,我叫车送医院……”都顾不上交待工作,他从会议室冲回办公室,抓起钱包钥匙,火急火燎往外跑。 赶到医院时急救车刚好前后脚把人送来。 李姐说的有夸大成分,但高明情况确实很差,像沉于梦魇,不安又无法逃离。 那条反复向上爬,又反复被落石砸下,又还要再挣扎重来的崎岖山路又回到高明面前…… 没有色彩,一片荒芜。 那小女孩也消失了。高明再也没听过那清脆的嗓音。 都是因为自己吗?一事无成,还拖累了那个原本应该拥有人间喜乐、应该属于山河大川的人。 “陈贤……陈贤……”他伸手想去够那个路尽头逆着光的人影。 “你知道啊,路那么长,这身躯太重了,容我抛下它吧?” “你走吧!像之前那样,别停下,别回头。” 身下的泥泞是沼泽,陷下去后,是无尽深渊。 第193章 没有重力,没有光。 但,有不受束缚的自由、漫无目的的漂浮、无穷无尽的黑暗。 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这才是归宿。 “我在深渊里,却感觉平静……神明相信我,所以从不插手救我……我要学他们,无喜……无悲……” 心电图和血常规检查出低血钾,陈贤正陪在床边盯着输液管的滴斗发呆,被高明这些昏睡中的呢喃吓着了。 他慌张抓起他的手喊他:“别,别,高明……你回来,哥在这。你的悲喜是我在这世上最牵挂的东西,你不可以让它们消失。” 病床上的人动了动嘴角,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陈贤的乞求。 南方终于入冬,流感高发,急诊室爆满,周围乱糟糟的,监护仪此起彼伏地响。高明只能屈在通道边临时的病床上,换纸尿裤也只能陈贤和护工两个人帮他遮一遮。 他神志不清,过了一会口中又念叨:“我就是个小明而已……” “我好麻烦,总有不会算的数学题、不会写的英语信……” “我的朋友……小亮、小红……唔……我的爱人是……小咸。”说到这他笑了,眼角缓缓挤出泪滴,左臂无力地蜷缩在身前,手指偶尔轻颤,显得可怜极了。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的双腿都没有不自主地动过,手臂和脖颈肌肉也一直软趴趴的。 陈贤本就心慌得难以招架,被他这些话一戳,看向护工时都要憋不住眼泪。 一向话多的李姐许是有些诧异,此刻也没了话,默默做完手上的事,拎着袋垃圾向陈贤告假:“我上个厕所,把这收拾了……小陈,你……你哄哄他吧。” 李姐一走,陈贤就趴到高明耳边,不停唤他:“高明,明明……小贤在呢。”明知道他看不到,陈贤还是一个劲点头,“小贤还挺擅长英文和算数的,不会写不会算的都丢给我,听到吗?别担心,什么都别担心……作业都可以替你做,每天骑车带你上下学,咱们回到十七岁那年,哥全补偿你……不愿意做的都不用去做,哥保护你……” “不值得……”病床上的人扭了扭脸,吞吐道:“不足为奇,不过是生离死别。” “你……别吓我啊,不是刚许愿过要健健康康的吗?还记得那个做脊髓接口的教授吗?都说好了的,你不要懒啊……” 真吵。 好多声音喋喋不休。 光线如菌丝一般入侵进黑暗中,网状铺开,密密麻麻,惹人反胃。 高明睁眼,迷迷瞪瞪把周围看了看,呼吸更急促起来。 他很失望。 他记得自己吐过之后,极度疲惫,累到没力气睁眼、没力气呼吸,感觉失重、好像漂浮在虚无中……他以为这就是死亡必经的过程,将自己交了出去,甚至压制住了生理性的恐慌。 平静。因他甘愿迎接这“最优解”。 所以可想而知清醒过来时,天旋地转,看见医院的墙壁、看见陈贤愁云密布的脸、看见还要继续延续的苦难人生,高明有多绝望。 反应过来的瞬间,他就哭了。 陈贤以为他太痛,不断安抚他、鼓励他、帮他重新扣好因挣动而歪掉的呼吸面罩。 “不住院……不要在医院……”一发声,嗓子就好痛。 “高明,你乖一点,不激动好不好?” 那人怕他呛着,托着他的头颈给他斜斜翻了点身,轻轻拍他的后背。 那里的皮肤不知为何对触碰过度敏感,陈贤拍的每一下,他都很痛。 “别……呃呃……停下……”他想阻止,声音却被拍得支离破碎,音节都弹落在面罩里。 眼前都是黑白灰马赛克,拼凑出些模糊的字——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为什么和陈贤在一起?为什么同意请护工?为什么住得离医院这么近? 怎么都忍不下去了,刚恢复的那一点力气,全被他用来喊叫:“陈贤!你走开!!……走开!” 隔着面罩,声音闷闷的,可还是把陈贤吓停住了。 “……我弄疼你了?抱歉……抱歉!”陈贤极其小心地把他身体放下。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僵了许久,才试探着说:“高明,别生气,等你好点,哥马上带你回家,不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哥换个工作,不加班了,多陪你,绝不让你再出危险……” 高明四肢还都不受控制,推不开他,急得只想哭。他喘得像濒死的狗,眼皮颤抖着,把那绝望又自责的眼神放出来。 救我干什么?对我这么好干什么? 陈贤,明知未来都将是咎由自取,你宁愿自甘堕落,也还是去走一遭吗? 是因为我爱你吗? 是因为我逼你面对爱吗? 陈贤,你哪有错啊?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 对不起三个字全是棱角,像是刀剑,像是荆棘,扎得心脏迸出血色的泪。 高明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三个字,说到嘴唇干裂,说到声带无力震动。 第117章 娄宿二 mesarthim 留院了几天,刚从医院被放出来,高明就不消停。 社会福利署安排了评估师上门,李姐以为是平常那些社工,各种资料和医疗记录也都帮忙拿出来看。 后来高明让她出去,他们又继续折腾了好久。李姐在外面餐桌坐着择菜,听见里屋评估师的总结,才意识到事情不对。 第194章 “……高先生,社群中有高度护理需要的case很多,排期都很久,你的分数并不算高,另外你的照顾者可以给你提供协助,我们初步建议的服务仍然是日间训练或社区支援,希望你理解,评估结果的书面通知之后会由福利署核实后发出,你会有上诉的权利……” 事关她的饭碗,李姐不能不闻不问,立刻打电话给陈贤。 陈贤匆匆赶回时评估师已走了,只留下一纸登记书。高明正在和李姐发脾气,说她不懂尊重别人的隐私,扬言要赶她走。 李姐靠着电脑桌站着,举着那张纸和高明对峙。见陈贤回来了,滔滔不绝跟陈贤告状,颇有一哭二闹的架势。 陈贤一把夺过来她手里的东西,草草扫了一眼,见有一行写着:申请严重肢体伤残人士宿舍。 “高明!闹什么!”他狠狠瞪了高明一眼,拳头重重锤在床边护栏上,转头喊护工:“李姐,不用走!” 两句简短的命令就喝住局势,陈贤把那登记书三两下就撕碎扬了。 “高明,最近太纵着你了是吗?说不住院就不住院,现在还折腾要走?!”陈贤站得挺拔,居高临下指着他质问:“你到底想怎样?翅膀硬了?我呢?也说不要就不要吗?!我怎么让你不满意了?” 高明本就是偷偷摸摸申请的,他非常清楚陈贤不会同意。这样被抓现行,被两个人合起伙来针对,他只剩一副摆烂的架势。 陈贤不依不饶:“问你话呢!闹什么?!” “我该死了。得这些该死的病,就是优胜劣汰,我该被自然淘汰了。”高明松了劲,彻底倒回枕头里。 “放屁!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亏你还在医学院搞了这么多年研究!”陈贤被他的话彻底激怒,完全控制不了声量,“你平时那些悲天悯人哪去了?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可以随便放弃了?” “我感觉这次,没有力气好了……”高明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被吓得想哭,他慢慢把脸埋进双手,“其实人追求的……应该是自由啊……自由地生、自由地死……” “死算哪门子自由?!你所谓的自由意志就让你做这种选择?你少整那些没用的哲学了!”陈贤用力抓紧高明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逼他看着自己,“千辛万苦读下来博士,是为了能选这个吗?费尽心机让我接受你,让我放不下你,是为了让我看你做这种选择吗?!高明,你安的什么心!想都别想,这个字你别让我再从你嘴里听见!” 高明多久都没见过陈贤动这么大的气,吓得不住地颤抖,不敢再说话。 李姐也识趣地收了声。 陈贤气得头昏,直接坐在了床边的轮椅里,无奈地盯着床上的人,喘了好久粗气。 直到冲上眼眶和耳根的血红都褪下去,他才深深叹了口气。 “不想吼你的……”陈贤说得难过,摸上高明脸颊的手也凉凉的、颤抖着。他抿了抿嘴,许久才找回平时那种温柔的声线:“抱歉吓着你了,我怕你离开我。我哪做得不好,告诉我,我改。” 他凶的时候,高明只是害怕。可他这样一说,高明就委屈又心疼得受不了了。 “你哪都好,你就是太好了……” “那你还舍得离开我?”陈贤苦笑。 无谓的尝试。 高明也想不通自己了。 白折腾。无非是证明了除了陈贤,真的没有人收留他。 “真是求你了,别说那种丧气话啊,高明,你不是最乐观了吗?” “乐观有什么用呢?”高明不解。 “怎么没用?对你、对我,都很重要。”陈贤一字一顿地重复:“很重要。” 高明呆望了他一会,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乖乖地、认命似地吐出一句:“是啊,好的。” 陈贤又在求他了。 他何尝不想乐观啊?可是真的太累了。 太累了。 从三年前起,数不清的人跟他说过加油。 可没有人告诉他要怎么加油。 都这么累了,还要加油啊?还要继续乐观啊? 什么时候才能歇歇? 除了陈贤不让他说的那个字以外,高明还是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看着坐在他轮椅里的人,高明于心不忍起来。 陈贤也好累啊,也好迷茫。他说这是他唯一能感受到意义、趣味、能得到指引的路。 可这明明就是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 高明想着睁大了眼睛。 ——那个一直爬不到的山顶,会不会是面朝悬崖? 自己反反复复拼了命也要爬到他身边,只是为了和他站在一起吗?只是为了能共同走一段吗? 可能不是…… 陈贤到底是在等,还是怕向前? 想来,自己始终都不知道,陈贤站在那,看到的前路是什么。 怎么能放心? 高明是很需要信念感的。 生活依旧艰难,可他想出了点生命的意义,就好像又能撑一阵了。 陈贤几近对他百依百顺,尽量都在李姐刚给他喂完饭就回到家。 高明饭后没有精神,陈贤洗过手就会把他抱进怀里,一边给他揉肚子帮助消化,一边说些温柔的话。 陈贤总说他懒,高明也不辩驳,反正人设立住了,免得被发现自己手不好使,也挺好的。 第195章 他要自己乐观,那就乐观给他看。 噩耗一个接一个,其实除了乐观也别无他法。 这天高明状况不太好,一直昏昏沉沉,都搞不清楚陈贤什么时候回来接替的李姐,只知道几次醒来都听见他在外面讲电话。 陈贤抽时间来给他喂水、帮他翻身换姿势,一脸的凝重。 “怎么了?” 他魂不守舍的,高明轻轻问的这声,都给他吓得一哆嗦。 “高明……”陈贤说得犹豫,“我得回趟家。” “回……家?”高明疑惑地重复。 “我妈那边……我外公去世了,我得回去处理一下。” “啊……”高明瞬间有点眩晕,接着反应过来,努力想撑起自己去按床板遥控,道:“我陪你去吧。” 陈贤按住他:“你现在禁不起舟车劳顿,还是多修养修养。没事,我心里有准备,我快去快回。” 高明很失望,但想想,自己说是陪他,可要是真的跟着一起去,陈贤还得一直分心照顾自己。他可以买张票就走,自己这麻烦的身体,出趟门都是大阵仗。 “节哀啊,哥,我真的很遗憾听到这消息,我帮你订机票……”他说着去摸手机。 “没事,高明,我已经订好了,明天下午有一班直飞。” 高明还想说什么,先被陈贤打断:“继续睡吧,没事的,你放心。我去处理点事,不舒服叫我。” “嗯……” 他每句话都说没事。 出这么大事还叫没事? 高明恨自己什么都帮不上,听见陈贤关门出去的声音,他难过得喘不上气。 陈贤没多久就回来了,还带了一大包东西。高明知道他进来看了看自己,就又出去忙。 都到后半夜了,还能听见他在鼓捣的声音,想去看看他在忙什么,可是试了几次都不够力气转移到轮椅上。 高明不敢犯险,万一再摔了碰了,陈贤又该担心得走不成。 醒也没力气,睡也睡不实,就这样不踏实地一直浅睡到陈贤都忙完。 “醒了?还好吗?我做了点你爱吃的菜,有胃口尝尝吗?”陈贤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床边了,围裙还没摘。 “你做什么啊?”高明刚醒有点眩晕,说话不太清楚。 “先喝点水吧,是不是很难受?” 高明摇摇头,无论怎样都不能表现出来,他得让陈贤能放下心。 “我感觉挺好的,就是一干活就困。厌学。”他调皮地吐吐舌头,粉色的舌尖在苍白的唇上很是明显。 陈贤担忧地看着他,问:“李姐跟我说你今晚都没吃下什么,现在饿吗?” “饿倒是不饿,但睡得太早,现在睡不着了。”他说着调高了些床背板,冲着陈贤朝轮椅努努嘴,“让我去夜游一下,巡视巡视我家大厨创作什么了。” “好嘞,老板真给面子。” “那能不能勤快点,抱抱老板?” “诶、诶。”陈贤忙摘掉围裙,放下床边的护杆,把高明缓缓抱进怀里,顺着他问:“老板,电动轮椅行吗?” 高明嘴上说得轻松,其实身体不适得厉害,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咬牙忍着背痛和胸闷,瘫在陈贤怀里点点头。 毕竟是夜里,不是他惯常会起来的时间,陈贤只当他是才睡醒身上乏,也想着只能让他坐一小会,喝点水就赶快回床上接着睡。 “红焖茭白,清蒸狮子头,这个是木须肉,还有,西兰花炒虾仁,地三鲜,蘑菇酿肉……”陈贤撑着餐桌一道一道给他报菜名,不过都要加个括号:减盐版。 “冷冻室还有处理好了的鳕鱼,我到时交待李姐现蒸给你吃。那东西提前做好再翻热,容易腥。” 高明惊讶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他:“你做这些干嘛啊?” “我可能要走几天,你得好好吃饭啊,不能糊弄。万一你想吃北方菜,李姐做不来。” “这也不都是北方菜呀……” “你小子还挺较真……我的手艺,行了吧?万一你想吃我做的,不得给你准备好?” “过分,这不是更让我想你吗?”高明恍惚地看着那一大桌子菜。 陈贤到轮椅前蹲下,看着他:“我保证,很快就回来。在你想我之前,我就回来。” 被他这样一说,高明鼻子都酸酸的了,撅着嘴道:“不说还好,你一说,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就去几天。白天还是李姐过来,晚上我请了林叔来陪夜,你乖一点,家里有人的时候再活动,知道吗?” “太夸张了你,我哪有你想的那么娇弱。”高明瘪瘪嘴。 “我怕你自己在家再出意外,你夜里状态不好,我又不能立刻赶回来帮你,万一突然发烧,万一睡昏了忘记翻身,万一再摔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自己是废物啦……” 陈贤一秒皱起眉,严肃地摇头:“你再这么说,我真的生气了哦。” 高明朝他挤了挤酒窝,眼神疲惫又萎靡,却湿漉漉地盛满了爱意。 他瘦得都快没了,还总是吃不下饭,陈贤想着,从老家回来,得想办法给他喂饱一点。 “高明,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点金糕回来?” 高明有些迷茫地看了他半分钟,然后笑道:“不用刻意给我带什么,如果家里有,装一袋棒子面回来吧,那东西这里好像找不到。” 第196章 “没想到你喜欢吃那个?我都好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听着好土。” “我居然会被那个土老帽陈贤说土,哈哈。”高明虚弱地嘲笑他:“也不记得是谁把玉米面粥喝得吸溜吸溜的,半个食堂都听得见。” 他把装菜的饭盒一个个扣好,整整齐齐码进冰箱里。 “哥,对不起……”高明瘫靠在轮椅上,特别歉疚地看着他,说:“辛苦你,再抱抱我行吗?” “没问题,但你道什么歉啊?这有什么辛苦的?” “出这么大的事,我什么都帮不上,还任性提要求……” “你别这么说,其实我明白这是迟早的事,我也做了挺多年心理准备了,别担心我。倒是你顾好自己身体,就是帮大忙了。” 迟早的事……高明听他这么说,感到些欣慰。这些日子看陈贤的反应,也感觉他确实变了不少。 他能想通、他能不怕、他敢去面对了。真的好棒,他的陈贤,真的好棒。 可是这样他太辛苦了,一个人要照顾两个人。 陈贤抱他离开轮椅的时候,高明贴着他,嗅着他身上独特的味道。 真好闻啊。 心脏跳得有一下没一下的,虚脱感抽干了全身的力气。高明瘫软在他怀里,涣散的视线始终不舍得离开他,脑海里的念头也更加清晰。 陈贤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这样辛苦。 他们有母子亲缘,她是他的责任。可自己是什么呀? 陈贤好可怜啊,总是那么累,被别人拖累。 真的到时候,该把他还给他妈妈了。 第118章 蚀月 eclipse 上 陈贤第二天还赶去办公室处理了点工作,下午匆匆赶回家拿行李。 “高明?还不舒服吗?李姐跟我说你今天又没吃下什么,现在有没有胃口?我喂你吃点清淡的。” “哥?”高明这个午觉睡得混沌,侧过头来问他:“几点了?你怎么还在?” “我不放心你啊,回来看看你。李姐下午有事,我叫了林叔提前来顶班。”陈贤看了看表,“我再陪你等等他,待会打车去机场。” 高明吞了口口水,肩膀挣动了一下,虚弱地说:“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到轮椅上?” “不舒服就躺着吧,嗯?等一会林叔就到了。” “总要起来活动的,我也要干点活。”高明怎么都得能起来送送他,让他放心。 虽这么说着,但他身上毫无动作,甚至没有自己伸手去按床板遥控,还是靠陈贤帮忙抬高了身体。 他太难受了,因为直立性低血压昏了过去,闭不紧的双眼里露出一线脆弱的眼白,脖子像要折断一样仰在陈贤的臂弯里。 陈贤弯着腰等他恢复,这次用的时间比以往都长,吓得他连掐了几下高明的人中。 “高明,真的别逞强,还是躺回去吧。你病才刚好,还要多休息,干什么活?” 高明张着嘴喘气,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睁开眼睛还是天旋地转的,他有点庆幸自己还没吃过东西。 “没事……”他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甚至有涎液漏了点出来。 见他那么坚持,陈贤帮着他把腿顺到床下,一直搂着他,护他维持平衡。 “还可以吗?”他抬手帮高明擦了擦嘴角,满脸都是担忧。 “嗯。”高明点头确认,身体却摇摇晃晃,随着呼吸一下一下地向各个方向歪倒。 他把头抵在他身上,竭力抬起沉重的手臂,环抱住他的依靠,安慰道:“我缓一缓,再吃点饭,会好些。” “嗯,饭都热好了,等下记得把酸奶也喝了。”陈贤说着,托住高明的后背和臀部,一用力将他抱起,转身放进轮椅里。 那人一时呼吸不上来,身体虚弱得毫不着力,一个劲地向下滑,头也不住地后仰。平日里转移时会痉挛的腿脚都一直瘫软着,上肢也完全失了力,左手蜷缩着搭在腿上,右手则耷拉在轮椅外面。陈贤一直弯腰楼抱着他,用手托着他的头,等他能自己支撑起来。 然后他仔细确认了高明的衣裤都没有皱褶堆叠,在他脚下和腰后垫好软枕,把腿上和腰迹的束带系好。 “我打电话看看林叔能不能再早点过来。”陈贤说着就去掏口袋。 “没事的,哥。”高明强打着精神睁着眼睛,把右手虚抬起来,颤悠悠搭在摇杆上,尽量表现的正常一些,道:“你放心。” “嗯……”陈贤迟疑地点头。 “你看,我能坐得住。”高明眯着眼朝他笑笑。 “嗯……” “直飞航班不是天天有,你别误了。” “嗯……” “走吧、走吧。” 陈贤在高明的催促下,背起包,一步三回头地到门口换了鞋。 高明却只是坐在房门口,没有出来到玄关送他。 “那我走了,拜拜。”陈贤朝里面探了探头。 “嗯,再见。”高明冲他笑了笑。 陈贤迈出家门,突然听到那人补了一句—— “陈贤,我爱你。” 那声音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卡住了门缝,也吸走了世界里所有其它的声音。陈贤拉着门把手僵在原地,心里没来由地升起强烈的恐惧。 他害怕听见锁扣卡住的声音,仿佛那是瞄准了高明心口的扳机。他心慌得一步也挪不动,害怕这扇门关上了,就是和高明的永别。 第197章 只要门还留有一道缝,就好像还有希望。 屋内响起电动轮椅驶来的声音,它停在了客厅中间。 “哥?怎么了?”高明歪着身子,微侧着头,声音略带疲惫。 “高明!” “?” 高明被猛然折返冲过来的陈贤抱住。 “等我回来,答应我,出门叫社工护工陪着,或者等我回来。自己要小心,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我……”被紧紧抱着捂在胸口,陈贤语无伦次的叮嘱从胸腔直接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高明惨淡地失声笑了一下,用力抬起左手摸了下陈贤的背。 手没什么力气,感觉也不是很清晰,但只要知道触碰到了最爱的人,心里也就安稳了。 “放心,哥。你路上也注意安全。”高明仰起脸,温顺地看着他,“快走吧,要赶不上了。” 陈贤犹豫地移开手,细细观察了一番高明的脸,虽然苍白憔悴,但精神还可以支撑。 冷静点,陈贤!没你想的那么糟。高明就是病后身体虚弱而已,好好养养会好的。 他在心里劝自己。 那么多次重病都挺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他一步一回望,好几分钟才终于说服自己踏出家门,奔赴机场。 送走陈贤,高明一个人坐在门窗紧闭的家里。 这里安静得可怕。 也孤独得可怕。 他走了。 高明头晕得恍惚。但他自己回不到床上,只习惯性地把轮椅移动到电脑前。 抬手晃了晃鼠标,显示器亮了起来。 论文已经改得差不多了,只差再从头校对一遍。高明将文件翻到开头,把右手费力地搭到键盘上,却对着中文封面页自己的名字发起了呆。 「高明」 高明。笑死人了。你这辈子可曾高明过? 拿这个学位有什么意义?证明自己不是一事无成?证明陈贤没有白寄予希望,没白浪费时间陪自己? 到头了。 陈贤和他妈妈分离的间隙,结束了。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为难,看着他一直逃避的矛盾,日夜摆在表面上? 高明,你也活够了,还奢望什么呢?你该死! 他用左手把自己右手拉下来,用食指勾着操纵杆,让轮椅从电脑桌前撤出来。他坐得歪歪扭扭,腰斜着,双腿曲着朝向另一边,毫无知觉的右脚崴在踏板上,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痉挛过的左脚踩着。 他不想去管了,这身体让他更觉烦躁,碰都不想碰一下。刚刚把双臂从电脑桌上移下来的时候,不知道又哪根筋搭错了,左手也又麻又痛,根本无法自己去调整坐姿。 身下味道有点难闻,高明低头去检查,发现轮椅座垫上有一小片水渍,边缘还留着一圈焦黄。 恶心死了。 这下不只是要换纸尿裤,家居裤也要脱下来换洗,坐垫也得擦洗。 最恶心的是,自己还做不到,还要等护工来了,腆着脸求人家帮忙。 他越想越无法忍受,干呕了两下,操纵着轮椅转过去从床上拽下一条薄毯,团在身上随便遮了遮——这已经是他现下能做到的极限了。 移动到客厅,看见餐桌上摆着陈贤留给他的酸奶和切好片的香蕉。高明凑近了点,看到那人还贴心地把杯盖撕开了一点开口,留了把小汤匙压在盖上。 高明眼睛一酸,胸口一阵抽痛。 离了他,自己还能是什么啊? 连个酸奶盖都撕不开的废物…… 他忍着那种麻涨,努力抬起左手,去拿那杯酸奶。 至少也要,竭尽所能去回应他的体贴吧? 汤匙掉落,高明没去计较,想着只要把酸奶拿过来就算胜利了。他确实拿到了,可当把它拖到桌边,手臂随着重力垂下来的时候,那杯酸奶不知怎么那么重,带着他的手跌到轮椅扶手上。 塑料杯从手指间逃了出去,摔到地上。噗的一声,内容物从被撕开的小口喷出来,射了一地,也溅到了轮椅上。 高明看着自己造成的新麻烦,愣了很久。 第119章 蚀月 eclipse 下 算了吧。 这样的生命。 高明恍惚地动了动右手手指,操控轮椅想去找纸巾。好巧不巧轮子转起来轧到了地上的酸奶,瞬间打滑。 “啊!……”他被那突然的失衡吓出一身冷汗,惊慌失措地扶住扶手不敢再动。 陈贤……陈贤…… 他在心里无助地喊他的名字。 救救我……陈贤…… 许久,失常的心跳平复了,高明又冷静下来。 可他能怎么救呢? 自己身体不争气,凭什么叫别人一同承担? 因为爱他? 太好笑了。 你已经不配再爱他了。 有阳光从门底的缝隙射进来,高明萎靡地地盯着地板上的那束光发呆。 近处是膝盖朝相反方向外撇着的孱弱双腿,掩藏在皱巴巴的毯子和薄睡裤下。 真碍眼。 高明闭了闭眼,良久才抬起头重新睁开,环视了一圈这个温暖的家。 为了适应他的需要,家具全都摆在轮椅动线之外,一路上一条过门石都没有。墙边放着好些辅助器具,双腿的充气按摩仪整齐地摆在沙发扶手上,饮水机立在低矮的边几上,都是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客厅的窗帘杆上总是晾着一张床单,基本上替代了窗帘的职责,都是自己的杰作。 第198章 这整洁和温馨让他心里好痛。 自己的存在简直是玷污了这个空间。 无法容忍自己再待下去,他想从陈贤的关爱里逃离。 他朝家门移动过去,轮子空转打滑了好几圈,差点把他摔下轮椅。想死的心空前的强烈,他抖着手,试了好多次,才终于找到一个角度让左手能靠近门锁,又费了半天劲才打开了它。 阳光刺目,光明令人失去光明。 过了一阵才看清外面那个他无数次想跳下去的天井。天上又有飞机划过,轰隆隆的响声在楼群间回荡许久,才终于消失在地底。 天晴得可怕。 这么好的天,应该更容易通往天堂吧? 他解开胸口和腰迹的绑带——小腿上的,他现在够不到了,也就不去自取其辱。他把左手臂抬上栏杆,可身体离天井还有好远好远。 两年前做不到的事情,现在更做不到。 别说跳下去了,他现在连握紧栏杆都做不到。 他勾勾手指,让轮椅后撤。左手又落下来,砸到轮椅上。 好疼。 高明皱了皱眉。 垂头丧气地进了电梯,他决定找找别的方法去死。 怎么这么久啊,明明自由落体只要几秒,电梯却要等几分钟。 有人帮他推开楼门,他来到街上。 这世界好多人啊,他们忙碌、健全、陌生。 条条大路就在眼前,高明却不知道该去哪。 彷徨地坐在路边,忍着疼摸出手机,看到有一条陈贤发来的信息: 「登机,落地给你报平安」。 看看时间,现在应该已经起飞了吧。 陈贤已经没在这片土地上了。 高明抬头看向天。 别留我在这。我也想去。 跟上你,不算犯错吧?不算不守承诺吧?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很想加入它们,或者说,让它们带走自己。 让那些沉重的机器,反反复复碾过自己这早该归尘归土的身体,带走陈贤的负累,带走彼此的痛苦。 高明突然想留些话给陈贤,他慢慢打起字。手指不太听使唤,总是按错。脑子好像也不太清楚,写了删,删了写,唯独留着那句:「我好爱你,陈贤,好爱你。」 可这时候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死去的爱人最好早点被遗忘。 早点遗忘自己,陈贤才能早点开始新生活。 最后他删掉了所有字。 手机好重,坚持不住了。 算了,都算了。 对不起,说好了和你一起面对的,我食言了。 原谅我,原谅我。 陈贤……陈贤……你要好好过……不要想我,不要再对暴力习以为常,不要让别人欺负你…… 高明看着天空,有鸟飞过,可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好不舍得。 可今天若是退缩,未来一定还会后悔。 不自觉地想起和陈贤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年幼的他姿势僵硬地环住自己,想起他笑自己把pi抄成了根号二,想起他每一次恨不得替自己疼的样子,想起他在漫天星辰下回应自己的吻,想起每一次十指相扣,想起他终于愿意接受自己,想起他从那么冷淡粗暴变得这么温和柔软…… 人死后会去哪呢?这些自己视若珍宝的记忆,能带到哪呢? 如果不能带走,记忆只留存于世间,也太残忍了吧? 陈贤,如果我不在了,你也不要记得我吧。 “陈贤……” 喃喃出这两个字,高明感觉心都被搅碎了。 真的好爱他,爱到可以为了他去死。 可是…… 可是他让自己等他回来啊!就和他一次次求自己坚持,求自己不要走,求自己不要放弃他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就算四肢俱废,就算要一直疼下去,也还是,也还是想和他一起活下去啊! 冠冕堂皇,说什么为了他去死,不过是怕疼! 把偷偷摸摸解释得这么高尚,一走了之,把伤痛留给他一人承担。 高明,你无耻! 他看着从楼缝之间直射过来的阳光,好刺眼,把他的卑劣全部暴露无遗。高明难过得当街嚎啕大哭,很快就发不出声音也喘不上气,几乎要在轮椅上晕过去。 一个瘫子在街头这样狼狈,该是多恐怖的画面啊?他边哭边想。 有人围了过来,把他的轮椅推到墙边,七嘴八舌地关心他。 一个人也看不清,一句也听不进去,但他为吵到别人了而感到抱歉。 这场景好像发生过。他想起父亲去世后那段绝望的时光,周围的人也是这样聒噪,好像想在自己身上实践刚学到的心理治疗方法。 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来着? 被这该死的病打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也有好多人劝慰过自己,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高明想着皱起眉。 但后来,也一样过来了。 甚至,过得还挺幸福的。 怎么做到的来着? 哦……是因为陈贤啊。 是因为那些念想,是因为他的善良和心软,是因为有他陪伴、有他激励、有他支撑。 一次又一次救了自己的人明明还在,怎么自己先想逃了呢? 有什么困难,一起面对,真能找到解法吗? 第199章 我……我们还能想到出路吗? 到头来,还没听陈贤亲口说过“我爱你”,就这样死了,多遗憾。 如果就这样死了,陈贤回来该多伤心啊。 如果他回来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做的菜,都没被好好吃掉,该多失望啊…… 就这样死掉,真不甘心。 要不,再活活看吧? 总有些留恋能让他在最绝望的时刻悬崖勒马。 “谢谢,谢谢,我没事了。”他平静了下来,抹干眼泪,朝周围的人笑笑。 路人先后散去了,但街上却依然人来人往,不断有新的人投来好奇的视线。 高明想操纵轮椅躲开,但右手拇指不知怎么回事不听使唤,于是他靠胳膊用力带动手去移动。 可是就这一下,手臂突然失去了控制力,神经质地往前一戳,虎口推着摇杆,怎么都收不回来。就是一瞬间,他甚至来不及抬起左手拉回自己右臂,轮椅就斜着冲下了人行道的台阶。 右前轮刚好卡在了下水道格栅的缝隙里,重心被掀高,他失去了平衡—— 强烈的失重,接着沥青路面立刻砸到面前。眼中的画面变成一片灰白,黑暗……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从街边停着的车之间突然冲出,连人带轮椅翻倒在了繁忙的马路上。 急驶过来的车拉了一道长长的刹车线,后面的车来不及反应追了尾,强大的力把困住了高明的电动轮椅挤得变了形。 嘈杂的城市脉动,刺耳的急刹声音,人群的惊恐叫声,全都消失在了他额头跌落地面的刹那。 第120章 东上将 diadem 三千公里。 陈贤一路上都是麻木的,直到隔着玻璃看见那掩在病床上的瘦弱躯体,他才找回些真实感。 ——只剩下惊恐的真实感。 喘息越来越深,越来越快,有医护拉着他,劝他先坐下,可他只是眼睛直勾勾盯着高明的方向,满脑子都是对于失去他的恐惧。 他想找护工,想问问究竟发生什么。可抬头目光掠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心里只徒增无助。 医生拿来一些文件让他补签名,他哆哆嗦嗦接过笔,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明明这两天签了那么多字,明明都签得那么顺利。 纸上的字前言不搭后语地闯进他的脑子,从那些艰涩的医学名词里,他大概明白了些情况。 高明的头撞到了,右手骨折,手掌打了石膏固定,右腿上做了个看起来不小的手术,那上面写着“膝关节多发韧带损伤脱位”还有什么“腘动脉挫伤血栓”…… 看不下去了。 “救他……求求你们了……把我的高明还我……” 陈贤这辈子所有求人的话,好像都是为高明说的。 可为什么无论怎么求,都求不到他平安在自己身边? 医生一直在他耳边解释,但他逼着自己也听不进去,只能低声重复喃喃这句请求,就像呼吸一样,是本能的动作。 不知是谁提高声音复述出的那句“没有生命危险”终于被他捕捉到,陈贤心上的弦像是断了,要流泪的酸胀感涌上来。他趁着自己泪眼模糊前,在医生手指着的空位签出些诡异的字迹。 他们带他换衣服,引他走到床边。他仔细看着病床上的人,从头到脚。 高明轮椅翻倒的时候没能抬手保护自己,额头也磕破了,连带着右边眉角和眼皮都有擦伤,上了药又红又肿。好在没骨折也没伤到实质,但造成了脑震荡,人一直不清醒。 他左眼会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半睁开,久久闭不上,正被浸了无菌水的纱布盖着。 更严重的是他被垫高露在被子外的右腿,被铰链支具固定着,需要烤灯保暖。脚上箍着矫形器,露出来脚趾全是青紫的。右手也如此,陈贤触了一下他的手指,全都冰凉凉的。 “你不是叫我放心吗?怎么我才离开一会……”陈贤忍不住掉眼泪,又快速抹去,努力恢复温柔平静,颤着声音问:“太想我了是不是?嗯?” 从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痛成这样。 他抬手想摸一摸高明的脸,或是掀一下被子看看其它地方,却迟疑着。 好怕碰碎他。 床上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就像是被蛋清勉强粘起来的青瓷片似的,陈贤甚至怕自己呼出的气都会使他再碎散一地。 他呆愣愣地站在床边,听着那些医疗设备的声音,恍惚间觉得自己被拉回了两年前。 重获的至宝,又一次失去意识躺在这里。 都是自己的错,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家?他那么虚弱,根本没办法保护好自己,怎么还把他放到轮椅上,任他移动…… 陈贤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几乎要站不住。医生把他拉出icu,又跟他交代了好多。 他们都走后,陈贤坐在地上,才感觉到手机在震个不停。 数不清的未接。有护工打来的、客户打来的、上司打来的、还有好多陌生号码…… 就像全世界都要找他。 可他谁也不想理。 吵死了。 他想把手机拆了,或者把sim卡拔出来,躲开所有人。气急败坏抠了一阵,无济于事,心烦意乱得要发疯,他使劲把手机往墙上砸。 “喂!先生!”有个声音喝住他,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第200章 陈贤回头,冷冰冰地瞪了一眼多管闲事的人。 “欸,”那人辨认了一下,道:“你是那个……那个……高先生的家属!你怎么在这?” 见陈贤还是无动于衷,她指指自己:“我,罗倩飞,罗护士。怎么我下班穿自己衣服就认不出啦?” 陈贤被她拽起来坐到等候椅上,被她挖着一点一点讲出来发生了什么。 听罢,她也惯例一般劝他:“冷静点,你现在急也没用,高先生是很坚强的患者,听医生的。你也照顾好自己,你想想,他在里面多孤独是不是?你把你想说的录下来,我认识他们秦姑娘,我跟他们讲一下,让他们有空帮你放……” 曾经,高明刚做完手术那会,就有医护建议过陈贤录音,说这样他在没人陪的时间能不那么害怕。可一直到他出院陈贤都没做,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给他听。 几次拿起手机,录音键都按下了,却说不出来话。 想来真是后悔。一想到他一个人面对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自己一次都没有让他知道自己惦念他…… 又联想到这次回家,抱着外公的骨灰盒,遗照也没有、追悼会也没有,没来得及和外公说声谢谢,甚至多少年都没叫过他…… 这些后悔,让陈贤觉着自己是天底下最失败的人。 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吗?如果现在还不说给他听,以后会不会更后悔? 罗护士陪他一起走到巴士站,告别后,陈贤不知该去哪。 他很累了,可看不到高明就担心到窒息,于是又游荡回医院里。 凌晨的候诊大厅没有照明,只有紧急出口的绿色灯箱照亮着一排排座椅、墙上电子钟的红色数字一秒一秒跳变、暗淡的月光从玻璃天幕透进来。 不知道时间的终止符画在哪,陈贤从没这么不安过。 他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打开手机录音机功能,却哽咽到那个名字都叫不出口。 心里有无数爱意想要表达,却不能拉着他的手、吻着他的额头,温声细语说给他听…… 空气中有很浓的消毒剂味道,久了也闻不到了。 手机也很快没电了。 这地方冷得可怕,陈贤缩成一团,抱住自己,泣不成声。 第二天被保安推醒,陈贤才发现自己在医院待了一整夜。日上三竿,周围已然摩肩接踵,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往楼上走,刚上了两个台阶,就脚下踩空倒了下去。 多少年没有发过这么高的烧。 原来是这么难受来着。 流了太多泪,他眯缝着眼看吊瓶里的液体都觉得刺痛。 这辈子也没这么不在乎形象过,他放任自己瘫靠在输液椅上,衣服皱巴巴堆在身下,他把大长腿伸得远远的,像一只黑色的大蜘蛛。 他觉得自己可笑,谁也顾不到,谁也保护不了。 生病这么痛苦、这么无助,高明都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还要熬下去…… 太想他了,陈贤拖着吊瓶晃荡回icu。医生被他凌乱的样子吓了一跳,不让他进去,只给他隔着玻璃望了望,还把他昨天遗落在这的行李箱还给他了。 真是靠不住,一点都靠不住。 陈贤昏然回到家,一头栽进沙发。 再睁眼已是傍晚。 “陈生,陈生?门哪能都不关?”林叔把他摇醒,“为啥你电话都打不通,问雇佣中心都讲不晓得,出什么事了?小高呢?” 两天内第几次给别人讲了?可一开口,还是控制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头痛得要死,说得颠三倒四,林叔还是明白了。 林叔发现他生着病,自觉把工作内容从照顾高明变成了照顾他。 可陈贤比高明难搞得多,不管几点,醒了爬起来稀里糊涂就要往医院跑,林叔根本拦不住。可他走到楼下就走不动了,躺在路边哭得像个傻子,惊动了值夜班的门卫。 两个大爷组成了联盟,合力给他拽回家,好一通长吁短叹。林叔更是尽职尽责陪着他几乎熬了个整夜,费尽口舌劝他管好自己,发着烧还折腾就是作死…… 再去医院的时候,高明已经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陈贤戴着两层口罩,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轮床走,看起来比病床上的人情况还严重,好像被车撞了的是他一样。 他随身带着那一纸协议,每次给别人证明自己是高明的监护人的时候,他的心都会颤得难受。 因为那里面的“意定监护的生效条件”,全都是噩梦一样的词。 看着纸上他和高明两个人的签名,陈贤深吸了一下鼻涕。 支棱起来啊陈贤! 他这么信任你,你却不信任他吗? “小罗护士说,你是很坚强的。”跟着送到病房,陈贤贴近高明,在他耳边道:“你真的是很坚强的,比哥强很多。” 那些噩梦,你一次次逃离。 这次也一定可以。 陈贤终于找到了点信心,把手落在高明脸颊上,轻轻摸了摸。 “全靠你自己努力,真是太抱歉了。” “我再也不走了,高明,事情都办好了,我守着你,天天,我天天都守着你。” 作者有话说: 辛辛苦苦做的饭,还是他自己吃了。 第121章 危宿三 enif 脑震荡没多严重,但陈贤一直都没在探视时间见过高明清醒。 第201章 医生说他大脑没有器质性损伤,夜里常会因为头痛醒来,交流还有些反应迟钝。 陈贤有太多问题想问。可他睡着,陈贤又不忍心叫醒他。 帮他改变身体姿势的时候,他会恶心反胃,会很不舒服地挣动两下。可陈贤叫他,他却没什么反应。 身边没别人的时候,陈贤就坐在床边拉着他的左手,把这么多年憋在心里的话反复地说。 那些话,高明醒着的时候,他从来不敢说。 说到最后,只剩一句哽咽的:“醒醒吧,我想你了”,就忍不住趴在床边哭。 可能他搞得太夸张,引得床上的人发出一声嘤咛。 陈贤猛地抬起头,看到那人微翻着眼睛,头在枕头上不安地蹭动。 终于那只好看的左眼努力睁了睁。 病房里的光线好像刺激到了他,他身体微颤,紧紧皱着眉头。 “高明!”陈贤立刻叫他,抬手帮他遮着点光,殷切地唤他:“看得到我吗?认得我吗?” “哥,哥……”高明的声音没一点气力,颤抖着说:“你来啦……” “诶、诶,高明,哥在,哥一直都在。” “你妈妈她……咸阿姨她还恨我和我妈妈吗?” 陈贤没想到他张口先是问这个,愣在那不知道怎么回答。 高明哑着嗓子又问:“哥……你恨我吗?” 还没得到答案,他就急着继续:“我太痛了,你能原谅我吗?” 陈贤小心地握住高明的左手,那条手臂输了太多液,摸起来冷冰冰的,无名指还夹着血氧仪的指夹。 他不知道高明这些话从何而起,可能是压在心里太久了吧?以至于见到自己的第一刻,就全都问了出来,竟比自己的问题都多。 陈贤探过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没有人恨你。高明,你是天使,不会有人恨你。” 病床上的人睁了睁眼,迷离地四下看了看,道:“这是天堂吗?”然后他衰颓地笑了下,“那个陈贤,说我是天使诶……”接着又表情痛苦,眼看着就要哭了,“可为什么做天使……还是这么痛……” “哪里痛?哪里痛?”陈贤紧张得站了起来,慌忙道:“你坚持一下,我叫医生!” 医护来检查了高明的情况,把镇痛泵的手柄放到他手边。 陈贤重新在陪护椅上坐下,声音颤抖着重复刚刚医护说过的话:“高明,听到吗?医生说,痛的话,你就按这里,手能动吗?”他说着去摸高明的左手,发现自己的手也热不到哪去。 “高明?用点力气,你握一握我的手?” 被努力地回应了,陈贤感动得又快要哭出来。 医生在嘱咐陈贤,高明在这声音里也渐渐清醒、平静了下来,目光一瞬不瞬地紧跟着陈贤,好像怕他跑了似的。 再后来人们又都离开了,只留了他们两个人。 “哥……你好沧桑……是不是很辛苦?”高明问。 陈贤摸了摸自己的胡茬子,惭愧地笑了下,摇摇头。他亲了亲高明的额头,心疼地盯着他看。 怎么看都不安心,怎么看都看不够。 他轻声问起心中的疑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被车撞到?” “我……被车撞过吗?” “你不记得吗?”陈贤顿觉慌乱,“你,躺在这里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在……嗯……我在……”高明很费力地去想,一用力想,就又头晕脑胀,“好像在改论文,哥,我想吐……” 陈贤怕他呛到,立刻站起身,理清他身上的管线,迅速又极其小心地把他身体翻到侧边,由上到下抚着他的背。 “不想了,不想了,啊,高明。调整呼吸……” 一晃两个星期。 右手拆开石膏换药、右膝的伤口也拆了线,要一点点掰开进行被动活动训练,防止肌腱粘连和关节僵硬。 陈贤心里疼得要死,怕护工用大了劲再伤了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亲自帮他活动手腕手指。高明的手没有力气,陈贤就抢着安慰,怕他多心。 高明近来话很少,问几次疼不疼才会回一声“没事”,可又总是眼泪汪汪的。对于那天的意外,他好像想起什么了,却闭口不谈。 陈贤怕让他去想再惹他头疼,便没再问过。只又确认过一次高明记不记得他是谁。 那是高明受伤以来第一次笑出声,笑他当自己脑子摔傻了,随即严肃道:“陈贤,我就算忘了自己是谁,我也会记得你,会记得自己爱你。” 陈贤原以为交通事故就是事情的全部了,直到一天接到警务处打来的电话。 ——交通意外的调查报告出来了。 事发地不靠近路口,那条马路上没有道路监控,但恰好人行道旁有个atm机,从那小摄像头上调出了录像。 画面不算清晰,只有从高处拍到的轮椅上瘦弱的背影,孤独地停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边。有一束阳光刚好打在他身上,仿佛什么神迹一般。他面朝着马路,只是坐着。 接待陈贤的警员解释说这段时间很长,于是快进视频,周围的人流和车流都变得模糊,人儿偶尔抬头低头,只有建筑、马路、路边停着的车,还有他的轮椅和身体是静止的画面。 过了一小会,那人仰起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有路人围过来帮他,把他的轮椅移到墙边,挡住了他的身形。 第202章 陈贤看得揪心。在他离开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被留在家的高明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才会痛哭流涕成这样? 对面的警员看了他一眼,把视频恢复原速。 只见人群逐渐散去,轮椅上的青年又独坐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毫无征兆地驾着轮椅向前猛冲。 那个难以置信的画面让陈贤猛地倒吸了一口气。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或者呕吐出来。 一切也就结束在三五秒内。那身影消失在了监控盲区,只能看到轮椅翻倒后翘起空转的防翻小轮。急停住的车上跑下来一个又一个惊慌的人,和路人一起把那团团围住,乱成一锅粥。 警员还给他展示了一些目击者证词,让惊恐更甚。 ——所以不是什么车祸。 高明是自己冲到马路上的。 陈贤丢了魂似的离开警务处。 他想立刻就冲到医院找高明问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还没到当天的探视时间。他掏出手机想打过去,但最后还是放下了。 还是当面问,能看到对方的表情比较好,陈贤想。 他没有办法这样脑子乱糟糟地去上班,就近回了家。 家里还是那个冷清的样子。 陈贤鬼使神差地走到高明房门口,倚着门框往里看。 突然想起前两天替他提交毕业论文时,看见封面页上他名字后面接了一串突兀的字符…… 「垃圾qsi」 当时以为是什么恶作剧,随手替他删了。 他又打开高明的电脑,在键盘上打出qsi三个字母。 输入法框蹦出来的,都是些诅咒。 他是诅咒自己去死吗?他真的那么想死吗? ——我果然还是,无法成为让你想活下去的理由吗? 陈贤一个趔趄,跌坐在高明的床上。 好像被遗弃了。 还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还是不够留住他吗? 全身力气好像都被抽了个精干,陈贤没心思做什么饭,只泪眼模糊地给高明煮了一锅玉米面粥。 他以为这几个小时已经够自己冷静的了,可回医院的路上,还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 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陈贤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高明好像很难受,根本无暇顾及他。 陈贤坐了很久,直到探视时间快结束,才深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是故意的吗?” “什么?”病床上的人睁眼看了看他。 陈贤咬牙道:“受伤,其实是自杀未遂吗?” 高明张了张嘴,没有反驳,甚至连惊讶都只是转瞬即逝。 “为什么啊?”他那反应让陈贤难过得都破了音。 身上太疼了,疼得高明决定直接告诉陈贤自己的困苦:“我觉得……耗下去没意义。” “你说什么?”陈贤无法再心平气和。 那张苍白的嘴说出了更苍白的话:“我会死的,迟早的事。等死,对我们两个都是痛苦。” 陈贤猝然站了起来,朝他吼:“你少替我认为了!”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陈贤……我太爱你了,不忍看你受折磨。” “荒唐!你为了自己的感情,要夺走我的宝贝?”陈贤气急败坏,“为什么要这么做?高明,你对我多重要,你不知道吗?我这么爱你,你感觉不到吗?” 陈贤认命了似的,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低着头痛苦道:“我这几年……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不,哥,我不是……”高明本意不是如此,急于解释,可呼吸不畅,他没有足够的力气说更多,头也越来越昏。 陈贤右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服,急喘着气,他不想在高明面前流泪。但心好像被他撕裂了,痛得无法自拔。 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行?为什么一个看不住,你又不想要活下去了呢? 他把脸埋进双手里又撒开,他紧抓着头发把它扯起来又揉乱,他蜷缩在椅子里又突然站起来。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他想叫喊,想在病房里跺脚发泄。 但他不能,病房里还有别的患者和家属,他还存在一点理智。 可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陈贤转身迈开腿就往病房外逃走。 “哥!别不要我!”高明被他的举动吓惨了,瘫在床上竭力地叫喊,可怖的空虚嗓音让所有人都心惊。 身上的疼,加上极度激动的情绪,让他的脸涨得通红。头痛欲裂,视力渐渐模糊,他却还是极力紧盯着陈贤刚刚在的方向。 监护仪开始报警。 他的眼神很快变得茫然涣散,就一瞬间,大量的血液从鼻腔里喷出,飞溅到上衣和被子上都是骇人的鲜红。鼻血随着脉搏不断外涌,淌了满下巴。 陈贤要被吓死了,踉跄着扑到病床边,眼见高明的意识情况极速变差。 “我错了!我错了!高明!我不走!你看看我!别吓我啊……” 陈贤焦急的脸又回到眼前,不,是眼前只剩下他的面孔。黑雾从四周涌现,带着密密麻麻的花斑,就像小时候没信号的显像管电视。 好憋啊,没有办法呼吸。 高明微弱地呛咳了几下,头被围到身边的医护掰到侧面。 看不见陈贤的样子了,但却感觉越来越平静。 第203章 仿佛沉在水底,身体却感觉很轻。周围好多声音,却不嘈杂刺耳。 怎么回事?天花板越来越近。 咦?天花板怎么是有颜色的呢?漆面上有颗粒状的淡黄斑点。顶上的灯光像星芒一样向外射出暖色的线。 仔细看窗外,透过反光的玻璃,可以看到“夜色”,这就是五彩斑斓的黑吗?甚至可以看到外面的树飘落着叶子。窗棱下的墙,被病房里的光照出来,又是淡蓝色的。 我什么时候出来的?这白色的帘子外面,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啊。 那是谁啊?站在远处招呼。看着好眼熟。 这走廊怎么这么长?好像在无限重复一样,来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明明? 他们在叫我吗? 接近了,逐渐看清那俩人的样子。 诶?爸妈? 你们……你们来看我了?我好开心啊。 爸,你没事了吗? 妈!妈…… 妈,我好想你啊。 《沉思》我练好了,你不是说最喜欢了吗?我拉给你听啊!我现在有一把新的琴了,我最最喜欢的人送的,你肯定猜不到是谁,你也认识的…… 啊……我没有带在身边…… ?! 你们好久没有抱过我了,好温暖。我多赖一会可以的吧? 去哪?可不可以别走? 我为什么拉不住你们的手啊?我为什么不能去? 什么?看哪? 视线随着他们的眼神移回病房里。 啊,陈贤? 你怎么站在这呢?你来,刚刚还提到你,我带你认识,我爸妈。 你怎么了?在看什么呢? ……你很冷吗?为什么在抖啊? 视线从头顶转到他面前—— 你好看的眼睛里亮闪闪的是什么啊? 你在哭吗? 你难过什么呢?谁欺负你了? 你怎么不回答我呀? 诶? 怎么会从比你高的角度看到你呢?我能站起来了吗? 我刚刚…… 视线转回病床上,那方向被人们围堵着。他们忙碌着,讲着话,很用力的样子。 他们好累啊。活着干嘛这么累啊?他们在干嘛? 我不是都起来了吗? !! 他们围着的那个人好可怕。他还活着吗? 血迹斑斑下是苍白到发青的面容,发绀的嘴唇间塞着通气管,身上也都是管线,身体因为胸部被一下一下按压而在床上晃动着。右侧肢体被裹在支具里露在被子外,像沉重的枷锁把他铐在床上。这虚弱丑陋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自己的影子。 咦?……自己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又一次纠结到底要不要放出真正的结局_(:3」∠)_唉……我去和自己猜个拳 第122章 天钩五 alderamin 痛觉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的。有知觉没知觉的身体都在痛,能动和不能动的肢体都在颤栗。视线变回灰白又模糊,人影在眼前晃,像一个个拿着镰刀的刽子手,各种声音像利剑直捅进脑组织里捣搅,带来朦胧的剧痛。高明想呕吐,又一动不能动。 这光线、这嘈杂、这感觉…… 这就是生吗? 这死而复生,是生不如死。 爸、妈,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连这一次也还要抛下我? 还要流多少泪,才能把这生命都流干? 血色的巨浪泛着白沫暴虐地翻涌,吞没了一切。 直至不知多久,才恢复了平静如镜。 接着有波纹打破寂静,似是有纯净的泪自无源处滴下来,一圈圈散开…… 能听到陈贤的声音自那处传来,不停地呼唤。 够啦,够啦,陈贤,你好吵哦。 我在呢,别叫了,放心,我哪也去不了。 你看你催命鬼似的…… 好像睡了一个世纪。 终于再睁眼间,眼前只有那个熟悉的轮廓。 仅凭轮廓,高明也依然认得出那是他的爱人。 高明竭力朝他笑了一下,却只是牵动了一点嘴角,身上难过得让他又皱起了眉头。 视线不曾离开陈贤,他从那点模糊的轮廓里看出来,那人在抽泣。 别哭啊……大老爷们的,不嫌丢人吗? 你还给我擦,你先擦擦自己的花脸吧,像小狗似的。 好累。动不了,呼吸都好累。 意识模模糊糊,没有哪块肌肉可以顺利受控,咽不下的唾液沿着呼吸面罩的边缘浸湿了垫着的纸巾。想要和陈贤说句话,却只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太痛了,穿心的痛。 “没事的,没事的。”又是陈贤的声音。 你管这叫没事? 高明挣扎着去看他,可头转不了,眼前也像蒙着层纱看不清楚。 声音倒是听得清楚,那人说:“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说气话吓你啊。” “你做得很好了,高明。”陈贤的声音温柔得像要从心里滴出血来:“别急,我不走,答应过陪你,就会陪你一辈子。” “是不是很疼啊?慢慢呼吸。”他听起来好累好颓丧。 自己竭力朝他翻动眼睛好像终于被理解了,他帮着把氧气面罩拉起来了一些,问道:“怎么了?要说什么?” 第204章 “哦……咩……”可一张嘴只是意义不明的音节。 陈贤又着急又好脾气:“什么?什么?高明,别心急,你慢慢说。” “我……没噢……自……撒……”又试了一次,右侧的脸颊还是麻麻的动不了,舌头也不太好使。 “自仨?自……哦,自杀?”陈贤握着他的左手,重复道:“你说,你没要自杀?” 病床上的人一个劲地点头,好像点头又很痛一样,泪水马上淹没了他的眼瞳:“哦,舍不得……你……” “高明……”陈贤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眼泪先落了下来,“我也舍不得你,抱歉,抱歉,哥误会你了。别哭啊,别哭,你会呛到的。” 他说着抽了两张纸巾,给自己随便抹了抹,又去给高明擦。 “别怕啊,会好的,都会好的,可不能再情绪激动。” 本来就骨质疏松,抢救时心肺复苏做了太久,高明肋骨骨折了。 伤上加伤,他的身体变得更差,每天疲惫乏力,脑子也不清醒。就像刚做完手术那段时间,和陈贤的交集又变得不清晰。 所以他不知道陈贤又经历了什么。 医生给陈贤解释会诊意见时,把之前的影像学资料也都放了出来。见陈贤迷茫地盯着看,医生迅速且平淡地甩出个病名:“脊髓空洞症。” “那又是什么?”陈贤问。 “你不知道?”医生意外,但很快恢复专业,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在之前脊髓手术的位置长了一个囊肿,并且长得比较大。”她说着指着屏幕上的一条白斑,向上移动,“它压迫到这个位置的脊髓神经,可能会影响上肢的运动能力。” 她说着又看回自己的显示器,仔细看了看时间,道:“这是上次复查的发现啊,但当时没有明显症状,定期mri检查。” “他没有跟我说过……”陈贤后背冒出冷汗,“那现在怎么办?” “现在什么情况,要再做一次mri看。脊髓空洞症啊,如果症状严重,可以做手术,插一根分流管进囊肿里面,排空积液,减压使脑脊液恢复正常流动,有机会缓解症状。” “又做手术?”陈贤恍惚地重复,又立刻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他脊椎总长东西?” “脊髓肿瘤,还有他做过手术,都可能是脊髓空洞症的诱因。” 陈贤呆愣愣地看着医生的脸,狭小的办公室好像在不断扩大、展开、离他远去…… 他听见自己问:“所以他出意外,是因为手也出问题了吗?” 医生注视着他,道:“当时的事情你要去问他,我答不到你。我只能讲,这个病可能会导致一些体征,要留意观察。脊髓空洞可能会自己减轻,也可能会进展,引发永久性的脊髓神经损伤。这个……mri在排期,我们等他骨折痊愈,再评估一次功能吧,根据具体情况再讨论手术的必要性。” 陈贤的承受能力好像并没在一次次打击中练出来,他只是更麻木,无论听到什么新的噩耗,都可以不经大脑地顺利走完回家的路。 但他不想自己在家,就悠悠在马路上晃。他去对路边atm机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他盯着楼门口阶梯下的下水道栅栏反复看,他在人行道上来来回回走,哪块砖上有一点凸起、沥青路上哪里有一块补过,他都研究清楚了。 他呆愣愣地在马路牙子上坐下。 为什么会没看见这个格栅? 这下水槽的宽度,和轮椅前轮的变形一模一样。 当初买这个房之前,反反复复看了多少次?从家门口到高明实验楼这条路,自己用双腿丈量了多少次?每一寸地面的连续性都仔仔细细确认过了,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失控冲下人行道? 为什么没注意到这个路沿这么高?为什么都没问问他轮椅好不好操作?为什么没想到电动轮椅前轮的尺寸,刚刚好能卡在这个缝隙里? 还沾沾自喜觉得选了完美位置的房源,选了最合适的轮椅…… 脑海中突然闪回一幕幕:他没拿住餐具、碰掉杯子、懒得动、说什么用左手益智……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家也不用手推轮椅的?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耍赖让自己抱他转移的?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爱用筷子、不爱穿系扣子的衣服、剪指甲会不小心剪破指尖…… 骨折愈合得很慢,让他自己动一动,他用疼做借口糊弄。可这骨折不应该影响拇指功能,也不应该影响手臂抬起,他也一概不做,逼他也不做。之前还觉着他太摆烂,还教育他要努力康复,不能因为疼就逃避锻炼…… 陈贤一阵窒息。 又干这种事,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 在高明哭过的路边,陈贤也痛哭失声。 绝不会了,绝不会了。 再多一次机会,一定用生命去珍惜他,绝不会再带着恶意去揣测,绝不再逃跑,就算日暮途穷也绝不放开手。 第123章 井宿三 alhena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因为脊髓空洞症,高明会频繁头晕头痛,看不了太小的字,一戴眼镜就晕得想吐。陈贤给他换了个平板,也不再给他发文字信息,一律改成语音,再由林叔把语音放给他听。 “有个‘于导’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还发信息。”这天高明午后一觉睡到了夜里,醒来正犯迷糊,听见林叔给他汇报。 第205章 他定神看了看林叔举着的平板——居然是自己本科的辅导员。对方推了个名片过来,说他的家人辗转联系到他,问高明现在的联系方式。 家人? 高明接过平板,看着那个叫“茗”的人,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哪还有什么家人。 新的朋友列表也躺来自这人的申请,高明点开,震惊地看到备注信息写着三个字:张沛霞。 犹豫再三,他按了拒绝。 可对方不罢休,不一会新的申请又来了,通讯录那一栏的红点那么扎眼。 再点开,备注信息变成了一段话。 难以置信的内容让他急火攻心,平板电脑从再也用不上力的手里掉落,随着那坠落地面的响声,他的呼吸被滞住,许久不痉挛的身体癫痫发作似地剧烈震颤起来…… 陈贤看到一夜之间病情急剧加重的爱人,不住地追问护士护工。听说他是看着看着什么突然呛咳,紧急吸痰之后呼吸恢复,但发了烧,一直到现在都昏睡着。 护工讲了来龙去脉,把磕碎了屏幕的平板拿给陈贤看。一打开就还是那个聊天界面,他辨认出那条“打招呼信息”—— 「高明你好 遗憾告知 你母亲已于12月28日13时辞世 据沛霞遗愿 特联系你商讨遗产分割问题 请通过」 高明同意了申请,不知为什么,那边连续打来了两个语音都未被接听,高明只回了一条简短的文字问情况,对面发了一张照片,是一封手写的遗嘱。 然后又是对方打来的几个未接。 最后是一条语音消息,陈贤转了文字来看,对方提出要打给高明一笔钱结清这事。 陈贤不想当着高明听,他走出病房,调低了音量播放。那边那个熟悉又无比厌恶的男人声音,气得他想把平板再摔一次。他掏出手机,大步流星远离病房门,一直走一直走,想要打电话给那个老不死的,质问他为什么干这种事情! 直到走廊尽头。 那扇窗又是放进来刺眼日光的所在。 事已至此,去质问父亲有什么用? 父亲也不知道高明是这个情况。 陈贤矛盾地回到病房。 看着抗生素一滴一滴输进去,高明还是昏睡着,在呼吸面罩下艰难喘息…… 他控制不住心底的愤恨。 他们亏欠你的,你应得的! 陈贤翻出高明的银行卡,拍下卡号发给那个叫“茗”的账号,还附上一句:「一分也不许少!」。 病床上的人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不舒服地挣动了一下。 “高明,难受吗?我帮你换个姿势。”陈贤立刻放下平板站起来,理清连着那人身体的一大把管线,和护工配合着小心给他翻了个身。摸起来,这人的体温下去一些了,但肯定还在烧着。 他又在陪护椅上坐了一会,瞟了眼平板,看到对方回了个ok的手势表情,然后发了转账截图过来。 怎么可能那么少?陈贤不耻地笑了一下。 人渣! 他撑住头,气呼呼地盯着病床发呆。 人渣……第二个人渣? 自己做的这都是什么事?他幡然醒悟。 瞬间,心里全是对自己未经同意就替高明决定的后悔和后怕。陈贤趁着高明还没醒,偷偷把聊天记录都删掉了。 又过了一会,他又打开对话框,发过去一条「以后别联系了」,然后干脆把“茗”这个好友拉黑了。 ——等高明醒来,骗他说根本没有过这一回事,他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吧。 “我好像……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梦见我在一个高台。” “一个点,四下都是虚无的白。” “原来,不仅路的尽头是悬崖,身后连退路也都没有。” “没有未来,没有过去,孤立无援。” 这一病又是一个多星期,高明迷迷糊糊说过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唯独没有问过张沛霞的事。 陈贤不敢和他坦白关于此事的任何一点,他怕高明不会再原谅他。 还是有一天高明叫他帮忙找出自己重疾保单来看看时,才又说起了这个话题。 他会头晕,看不了那些条款细则,陈贤就坐在病床边替他研究。 他突然开口道:“知道我为什么会买保险吗?” 陈贤摇头。 “我是打算过了一年就死的,过了那个免责期,找个地方,了结了这条贱命。让那笔钱去恶心我妈,提醒她还有个被她遗弃了的儿子。” 陈贤震惊地看向他。 “我想报复她,我想让她生不如死。” “你干嘛非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啊?”陈贤不停摇头,“高明,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高明声音变得哽咽,“我说得多傲慢啊。其实我比你还不懂如何面对、如何原谅、如何去爱。我教个鬼啊,我都不爱自己,还教你……” “高明……”陈贤想求他不要说了。 “什么都不剩了……”病床上的人绝望地轻轻叹了口气,胸口太痛,他不敢用力。 他一定还记得,一切都记得。陈贤听得如坐针毡。 他执着的一切,都消散了。 他说的梦——那个无路可走的高台,是他的现实。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可以是这样的! “还有我呢,高明,还有我呢。”陈贤急切地提醒他:“不是什么都没有的,不是孤立无援的,你还有我,我做你的家人,我给你幸福,我把你失去的全弥补给你,行不行?你不要故意说这些话,我知道你想和我一起好好生活的,对不对?” 第206章 高明只悲凉地看着他,默然流泪。 这些仿佛等了一辈子的话,为什么此刻听到,竟不是感到得偿所愿的欣慰和幸福,而是如此…… ……如此希望它们不曾从陈贤口中说出? 圣诞节,陈贤给林叔放了公假,替了护工的岗,昼夜陪在病房里,连睡觉都要牵着高明的手。 可一直紧拉着他的手,却还是走向了日暮穷途。 年后,新的mri结果出来了。 不只是脊髓空洞,医生给出了更可怕的诊断:有增强信号在延髓及上颈髓位置。 ——肿瘤复发了。 陈贤在医生办公室听到这消息时,几乎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他呆怔地跟在医生身后低着头走,准备一起回病房和高明沟通治疗方案。医院地面上贴着各色线条标识,指引着往各个大楼和科室的方向。 这条前路,到底是通向哪呢? 通往迎难而上的坚韧,还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离病房越近,陈贤越清醒,也越纠结,不再是纠结高明之前为什么瞒着他,而是纠结这次要不要瞒着高明。 他觉得不能让高明知道。 至少,不能是现在。 陈贤终于下定决心制止医生,可此刻医生已经推开了门。于是他走快两步,抢先闯了进去,木然挡在了医生和病床之间。 病床上的人听见动静,疲惫地睁开眼看过来。 陈贤杵在那,看着高明只想哭,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讲。 真的不能告诉他,他会失去求生欲。 陈贤灵机一动,回头和医生用粤语说了几句,医生也自然地用粤语回答。他把心里的顾虑说了,医生表示理解他们需要时间沟通、消化,但病情发展不会等人,劝他们尽快做决定。一来二去,居然聊了几分钟。 “你们为什么讲广东话?”病床上的高明突然插嘴:“为了不让我听懂吗?” “呃,没有,高明,你别多心。”陈贤匆匆回头去看了一眼他,然后又给医生使了使眼色。 “还有什么我接受不了的?你说啊,把刚刚你们说的话,再用普通话聊一次。” 陈贤整个人转回来,俯身在床边安抚他:“别闹,没事的,我们只是在谈你的输液量……” 高明没理他,直接问出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在说,我的右手动不了,不是因为骨折?” 陈贤贴得近,高明看到他听到自己的话,眼皮轻微地抬了抬,伴随着瞳孔也放大了些。 懂了。 无法控制地,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没再和陈贤对视,也没听他再解释什么,而是垂下眼,他们再说什么都点点头,不追问也不反驳。 陈贤和医生改说普通话,真的开始谈他的用药、说骨折恢复和脊髓空洞的事。 后来医生被叫走了。陈贤在陪护椅上坐下,握住他的手,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啊。” 他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始终不敢看过来。 高明看着他沉默了阵,然后转眼去看一直站在床尾的护工大叔。 “林叔。”高明叫了一声。 林叔看陈贤的脸色,迅速找个借口躲开了。 高明又把视线落回陈贤脸上。 他想,陈贤不生气、不跟他算账,肯定是因为发生了更严重的状况,能让他震惊到忽略了自己瞒报病情的事。 联想到前两天大费周章去做的磁共振,也该出结果了…… “陈贤,你侵犯我知情权干嘛?报复我之前瞒你吗?” “没有啊。”陈贤朝他特别难看地笑了一下,就差把“骗人”二字写在脸上了。 这种气氛,不说清楚也已经清楚了。 高明浅浅叹了口气,问:“长在哪?” “高明……”陈贤无助地叫他。 “嘘——你让我猜猜,”他弯弯嘴角,声线带着点调侃:“t2?” 见陈贤皱皱眉,他又试探着问:“c6?” “高明,别多心,医生跟我解释了,就是囊肿,做个手术就能缓解。” 高明本想反驳他,却克制住了自己。头晕得他有些坚持不住,他笑了笑,闭起眼说了句:“是嘛……” 反正究竟是什么,等陈贤离开,磨一磨林叔或陈医生,或者看一眼片子就知道了。 或者其实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第124章 天狼 sirius 陈贤和医生护工都打好了招呼,不要和高明说肿瘤的事,就当是只有脊髓空洞症去说去治。 高明也真的没追究,他根本不在乎诊断。 绝望是感受本身,并不需要任何确切的术语来定义。 原因是什么,真的无所谓。 右手的疼不是骨折或者外伤引起的,那种感觉是神经痛,针扎火燎的,和被动活动也没什么直接联系。 那只手没有太多真实的感觉了,偶尔会抽筋,就和他的腿差不多。 左手还能举起来,但也又麻又疼,最多只是能扶一扶杯子、握一握汤匙。 头不那么晕的时候,他每天能在轮椅上坐很短一段时间——被推去其它楼做检查,是他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也好,如果是必经的过程,迟早要面对,不如早一点。 他真的不想再多拖了。 他期待死亡。 从又一场噩梦中醒来,看见陈贤正拉着他的左手帮他按摩。 第207章 “哥……”他的声带没有震动,只有口腔里发出的气声,即使说得这样轻,胸口也疼得像被扎穿了一样。 醒来后的呼吸都是种折磨,高明缓了缓,才又说:“……你走吧。” “为什么?高明,为什么又赶我走?”这些天已经无数次听他说这话了,陈贤问得很无奈。 “你去……陪你妈妈。” 陈贤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当年你劝我离开,现在又劝我回去?” “今时不同往日了,哥,”高明眼神迷离,喘了口气又说:“当年我……要是不说那些话……” “别这样想,高明,对我,你没做错过任何事。” “如今该离开的,是我了。”高明没有听他说什么,继续喃喃:“我放你。我放你自由自在。” 他现在心脏不太好,陈贤不敢和他争执,每次就是安慰几句,他再说就当没听见,放他自己消化,转而劝他做手术。 两个人各说各的。 后来常常他来的时候,高明都在闭目养神,好像不太爱理他了。 陈贤本就分身不暇,前段时间请了太多临时事假,公司意见极大,他做了好多妥协才销了旷工记录,导致手下王牌项目直接被转给了其他组。今年几乎是从零开始,业绩要是完不成,上上下下都没法交代。 主要是,这个节骨眼上不可以丢饭碗。 他也理清思路了:高明的伤还没好,还不具备手术条件,还有时间可以磨他改变主意。自己能做的,就是努力给他各种支持,让他对未来有信心。 与其在病床边罚坐几个小时,他干脆多把时间花在工作上,每天只顺路在医院出现一下,见见医生、和护工聊聊。 这天陈贤来的时候,在医院入口处的小平台上看见林叔。 原来高明被推出来晒太阳。 他垂着头,戴着一顶空顶的遮阳帽,阴影盖住了他整张脸。 他还是病怏怏的。陈贤去关心他、问他话,他都不太回答。 陈贤吃了鳖,拍了拍裤腿站起来,准备回去上班。 “别走,哥……”高明想拦他,但手抬不起来,堪堪拉住一点衣角,就掉下来砸到轮椅上。 陈贤慌忙拉起他的手查看:“干什么!高明,撞疼了吗?” “我害怕。我好怕,别留我……自己在这。” “怎么了?”陈贤轻托起他的头,看到他眼里的恐惧。 “我想回家。” “等你好些,做了手术我们再回家好吗?” 高明虚靠着头枕,眼角和鼻尖都湿漉漉的,轻蹙的眉心微微颤抖。他动了动嘴角,好像憋着委屈,可怜兮兮地看着陈贤,呼吸渐渐急促,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再说话。 陈贤拉着他的手,反复轻轻摩挲着。 “安心养病,嗯?高明,别心急……” “我看不见你……每次……睁眼……都没有你……” 短短一句话让陈贤心如刀绞。 他突然想起自己在瑞士答应过高明,会让他一睁眼就看到自己。那时候他压麻了右胳膊……现在想来,好像是那之后,他总会拿不稳东西,也更喜欢用左手做事。 应该回国就立刻带他来检查的。 应该一次不落地陪他一起来的。 原来一早就有预兆。如今才意识到,真是太晚了。 陈贤吃惊地看着高明,悔得肝胆欲碎。突然一阵耳鸣,他腿一软,蹲坐在了地上。 别说救他了,自己不但察觉不到他的变化,还害他病情恶化,还怨他、忽略他。 “我错了,高明,抱歉,抱歉……”他扶着他的轮椅,头使劲低着。 可是说什么都没用,没有时光机,他回不到过去。 “呃呃……”他的反应好像吓到了轮椅上的人,他身体微微痉挛起来,躯干和右侧的肢体都被支具控制着动不了,可都在颤抖着,疼得控制不住地哀吟。 “别激动,别激动!高明,你身体受不了的!”陈贤手足无措,只能拉着他的左手不放,坐在不远处的林叔也快步走上来帮陈贤一起安抚他。 “安静下来,嘘,没事的,不激动,想说什么?慢慢来,我等你说,我不走。” 只一两分钟的功夫,高明就痛得满头大汗。他左手颤抖着轻轻回握了一下陈贤,忍痛到气息不稳地说:“呃,不……不怪……” 陈贤一个劲地点头:“嗯,嗯。谢谢你不怪我。是不是很痛?带你回去休息好吗?” “抱……抱我……好不好?” “嗯,嗯,好,哥抱抱你……”陈贤满口答应,他确实很久没抱过高明了。面对浑身是伤的爱人,他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怕自己动他会碰疼他。 把他的头从头枕上托起些,陈贤将手臂伸到高明脖子后面,然后轻轻地环住了他。 怀里的人流着眼泪说他敷衍。 看习惯隐忍的高明这样撒娇,陈贤心里格外不安。 “宝贝,怎么了?是不是特别难受?”陈贤用手揉捏着高明的脖颈,“哪里疼?哥替你和医生说。” 高明痛得有点缺氧,倚在陈贤肩头频频喘息,控制不太好的左手一直拉着陈贤的衣襟不放。 “乖,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一点了,哥带你回家,天天都抱着你,好吗?现在先送你回去,嗯?” 他还是不愿意。 第208章 陈贤直起身子,叫林叔去帮忙买杯橙汁来,支走了他。 然后他蹲得更低了些,在高明脸颊落下一吻。 这是他能安慰高明的最后的办法了。 轮椅上的人侧过头,用还颤抖着的嘴唇贴上了他的。 那双唇又凉又软,陈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又吻了回去,但又不敢深入,只一下一下温柔地贴上又收回。 这招还是很有效的,高明不再哭闹,但也更不愿意放他走。 周围还有好多也在休息的患者,陈贤本有很多顾虑,此刻也不在乎了。他得让他的宝贝安心,让他知道无论他变成什么样,自己都会对他无比珍视。 怀里的人疼得一边细颤一边流泪,一边还不愿终止这亲吻。他气喘起来,脆弱不堪,脖子都支不起来,陈贤扶着他,不敢再继续。 不该这时候起反应的,但陈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很憋涨,脸上像在发烧,恐怕耳朵都红了吧? 高明看着他,眼底全都是凄凉的盼望,好像在求他要了他。 “不行,高明,你身体受不住。”陈贤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高明莫落地把头垂回到陈贤肩膀。泪从眼角流出,被衬衣悉数吸去。 陈贤轻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乖啊,哥什么都能给你,但会伤到你的事,不能再做出来了。” “回……回吧……”高明的声音很绝望,疼得身体一抽一抽的。 陈贤和护工配合着,把高明从轮椅上抬到病床上。 他受伤的右腿还不能随意弯曲,被抬到软垫上放着。摘掉肋骨骨折固定带,身子瘫软下去落进陈贤怀里,疼得忍不住轻哼。 “弄疼你了,抱歉抱歉。”陈贤手忙脚乱地抱住他。 护士也一起帮忙,给高明连上监护、挂上鼻氧,嘱咐他好好休息,晚一点还要做治疗。 刚刚的一切让陈贤放心不下,他抚着高明都是细汗的脸颊,抓紧机会问他:“怎么了?宝贝,怕什么呢?哥对不起你,跑去忙工作忽略了你……” 高明半睁开眼睛。 ——他看到了。 顾问医生来查房,刚好拿他作为重点病例给学生做教学。他们全程粤语加英语,高明听懂了一半,另一半,他是自己从片子上看出来的。 “颅颈交界。”高明流着泪,自暴自弃地说出可怕的名词。 陈贤反应了一下,才想到这个词就是陈医生和他说过的,肿瘤复发的位置。 “她……他们告诉你了?”陈贤有点生气,转头去看林叔,林叔连忙摇头摆手。 “我……我是学什么的,你忘了吗?”高明不希望他去为难别人,挣扎着慢慢道:“astrocytoma。你有我懂吗?” “我不懂,但我知道,是能治的,高明,做手术,就能治。” “能治,和能治愈……两个概念。陈贤,我知道……肿瘤长到这个位置……会怎么样,”高明面无血色地看着他,好像说话都很痛,他绝望道:“……别挣扎了。” “我只是不想死在医院,这个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吗?” 第125章 毕宿一 ain 听见高明最后那句话,陈贤实在没忍住,吼了他两句。 但他怕高明想不开,就枯坐在陪护椅上,看着他做治疗,盯到他睡着、到天都黑透才走。 他们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好像不提起,事情就能翻篇了一样。 岁末年关,外面张灯结彩,连医院门口都挂了彩灯,热闹得怪讽刺的。 事情实在是太多,节前最后几个工作日过得鸡飞狗跳,陈贤忙得都没空去厕所。今年没有大年三十,到了农历二十九,春节护工要休假,陈贤才提早下班回医院陪护。 从他坐下后,高明就一直看着他,许久他动了动左手,却停在床边。 “哥,你纽扣系错了。” 陈贤闻声低头去看,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后,露出里面的衬衫,肚脐那处扣子和扣眼错配,衣服鼓着。 “啊,哈哈……早上出门太急……”陈贤尴尬笑着,解开重系。 高明落寞地看着陈贤动作。 他想起上中学的时候,这家伙去参加升旗仪式的路上突然拉住他,二话不说拽出他塞在礼服裤里的衬衫下摆,帮他把错配的扣子解开,再重新系好。 陈贤犯了和自己以前一样的失误,自己却无法像以前那个他一样替他补救。 “怎么了?想什么呢?嫌我给你丢脸了?” “怎么可能。”高明挤出个难过的微笑给他看,“我在想,那个衣冠楚楚的陈贤,怎么也有今天?” 陈贤笑着应付:“看你说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但高明没有继续陪他说笑,而是忧伤地低喃:“……是因为我吧?” “别胡思乱想,我做事马虎,怎么会是因为你?” “陈贤,你可以不用来的,我知道你很忙。” “过春节呢,我不来这,我去哪团圆?”他说着拉起高明的手,“再说了,我不来,都不知道自己衣冠不整地过了大半天。” “你来这,咸阿姨怎么办?” “我和她合不来,再说我妈那不会出事,我放心。倒是你……” 陈贤一逮到机会就劝高明做手术,春节假期更是要集中攻略。 他很心急,因为医生预言的症状都在一步一步出现。 第209章 反复对比,他总觉得高明右眼的瞳孔好像稍大了一圈。他不敢直接去问,只是在和他说话时留意看他的反应。 可高明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变得没什么反应。不再有那些细腻的小心思,不再有丰富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样和他有无穷无尽的话题。 陈贤只能旁敲侧击,趁着给他按摩活动,刻意抬手在他右边脸侧晃了几下。 “你干嘛?”那动作过于笨拙,惹得高明虚弱地笑了下,“想什么呢?我看得见……” “……我怕你有什么又不说……” 说了又能怎样啊?高明想。无非就是再多做些检查,折腾来折腾去,无能为力,徒增担心。 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这些天他连笑一笑都觉得累了。他就神色木然地看着在为他忙碌的爱人,看也看不清楚。两三百度的近视倒还是次要的,罪魁祸首是这晃得厉害的右眼,连病房里不算太亮的灯光都觉得刺眼,睁一会就又酸又涨。 陈贤帮他活动完身体,又跑去烧热水。他听了医生的建议,给高明买了很多补充营养的糊糊,正搞了一碗在搅呀搅。 就算没胃口,高明每天也要被喂好多顿饭。最近口周肌肉好像也受了肿瘤影响,咀嚼吞咽都很累,常常没吃几口就咽不下了,米汤糊糊从嘴角淌出挂在下巴上。 恶心死了。 可陈贤会自然地拿起纸巾帮他擦掉,还安慰着:“没事,不在意啊,会好的。” 陈贤什么表情也看不真切。 他越是温柔,高明越心碎。 傻了或直接死了多好啊,这样折磨自己也折磨陈贤,是活着的意义吗? 高明拧了拧眉头。 “不舒服吗?会不会想吐?”陈贤对他观察入微,一点动作就会让他紧张。 高明轻轻摇了摇头,答复却没否定:“这样的生活,让我想吐。” 陈贤沉默了一会,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使劲眨了好几下,才道:“宝贝,做手术吧,至少……过得有尊严一些,你说对不?” “什么尊严?早就分毫不剩了。” 陈贤被他否定得僵在那里,脸上悲伤的神色一点一点浮现。 “怎么会……我会竭尽所能……”陈贤哽咽了一下,换话题道:“为什么不愿意呀?你和我讲讲,是怕吗?” 高明睁了睁眼,自下而上看了看陈贤。 “不该怕吗?”双睫颤了颤,他很困惑,“你知道那是什么生活吗?每天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八点吃完早饭开始治疗,被动运动、站立架二十分钟、踩车二十分钟、pt四十分钟、针灸二十分钟,十一点半吃午饭,大概十二点多午睡,下午一点十分被叫起来,又是踩车二十分钟、气压二十分钟、站立架二十分钟、红外二十分钟、干扰电二十分钟、ot三十分钟……我的生命就变成这样一段一段的,只剩下没有任何意义的重复。” 高明声音像一根岌岌可危的线,让人总担心某一刻突然断掉。他细细道来当年手术后康复的日程,讲话不是很清楚,边说边有吞不下的唾液被挤出来。 陈贤边听边帮他擦,想起过去,他也无比心酸。 但过去不只有心酸。 “抱歉,那时候没有天天陪着你,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陈贤开口,“可那熬过来了,不是也有过好的生活吗?我们去看过巨大的圣诞树,你回到学校完成了研究、还去过欧洲发表成果,我们一起看过那繁星、教堂、海鸟……不都是最痛苦的时候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的生活吗?” “可如果熬不下来呢?” “高明,对人对事要有最好的期待,不是你教我的吗?” “前半句呢?对人对事要有最坏的打算。”高明挤了挤嘴角。 陈贤摇头:“星河灿烂,你舍得不多看几眼?” “星河灿烂,是因为人间美好。星河本身,只是焦土、苦寒,还有永恒的孤寂。” 陈贤无助又无奈地弯下了腰,长叹一口气:“我说不过你,我的话都是从你那学来的,最终解释权在你那,你说什么当然都对。” “你这是说我出尔反尔?”高明笑他。 “你舍得让我信念崩塌吗?还是第二次。” 高明愣了愣,随即垂下眼又笑道:“傻啊,世间美好,我也爱你如初,只是我先到站了。” 陈贤这种时候比谁都坚定,遇到他不想接受的理念就充耳不闻。就当高明是那些难磨的甲方,他相信自己多磨他几次会有改观的。 一来二去,高明也都烦了。 像医生说的,病情发展不等人。 高明也意识到自己的情况越来越差了,有时候醒来会发现自己说不清楚话,有时候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那里,咳不出来也吞不下去。 脖颈肌肉变得无力,他的轮椅被加装了全支撑的头枕,但他也很难能坐在上面,一周得有四五天头晕到只能躺着。 左手也开始感觉失常,冷热的感觉都变成了疼,连被触碰都变成一种酷刑。 陈贤好像发动了所有人一同游说,不止医生护士护工,连隔壁床的家属路过都会劝两句。 “高明,做手术吧。”陈贤更是一来就单刀直入,也不铺垫了。 听他又是这个话,高明艰难地把头扭到一边,闭上了眼。 “医生说你这次进展速度太快了,不尽快做手术的话,很快呼吸都会成问题……” 第210章 高明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也不看他,声音暗哑:“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做手术的话,也会有很多‘成问题’?” 陈贤哑口无言。医生当然也都说了,那么多可怕的话,他都反刍了多少遍,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可都敌不过一个念头:保命要紧。 只要高明活下去,多可怕的后果,自己都愿意与他一同承担。多难走的路,自己都愿意背他一起向前。只要再多点时间,半年也好,三个月也罢,就是不想放他走,不能放他走……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陈贤终于又开口。 “像这样?”高明像是听到了个离谱的笑话,难以置信地转回头看他。头又疼又晕,他闭眼缓了缓,才继续道:“你要我活着,就,像这样?!” 三年前那场手术的后果,再多加一倍报应在身上,会变成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这一次不只是不能再站起来、不能控制大小便,或许是手不能动、头不能抬、眼睛无法聚焦、不能吞咽、不能讲话,甚至是不会自主呼吸…… 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重要性? 这样的生命,与其想办法延续,不如想办法让它立刻结束! 紧盯着彼此也不会让这场争论达成共识,高明索性又别过头去。 说了几句话就让他憋闷得头晕目眩。他闭着眼难受地喘息,感受到陈贤伸手过来抚顺着他的胸口——更痛了。 听到他说:“你想做什么,我都会竭尽所能帮你。我承诺过的不会变,我会尽力让你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笑话,天大的笑话。 高明颤抖着吐了两口气。 这个人,到底还是不能感同身受。怎么可能没什么不一样?这么多年,萎缩的肌肉、畸形的肢体、敏感的情绪,哪一点还像个正常人?哪个正常人像他这样被困在轮椅上或是病床上动也不能动?哪个正常人时时刻刻吸着氧还是呼吸不畅?哪个正常人连爱人的碰触都痛得想避开? 从得这个病开始,那个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的高明就已经进坟墓了,现在这不过是又添上了一把土。 别闹了,不会有什么改变了。 “求求你了,高明,我不能承受没有你……” 高明急了:“陈贤,你……” 你无法承受没有我,却忍心让我承受这非人的折磨吗?? 高明委屈又愤怒,扭回头来看他,却发现彼此都已是泪眼模糊。 他本想说陈贤自私的,却在对视那一刻说不出口了。 自己不也一样吗?只顾着自己的感受。 他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了,他心里该有多痛啊? 好残忍啊,让他爱上自己,又逼他放手,眼睁睁看着自己去死。 高明,你才是个恶魔。 陈贤竟爱他至此,竟需要他至此。 高明动摇了。 还要再挣扎一次吗? 还要为了他再挣扎一次吗? 为了他而熬,熬到他能放开自己为止…… 自己的爱应该能支持自己为他做一切。 那好吧。高明想。 赌一把。 只要陈贤说出那句咒语,自己就坚持下去。 作者有话说: 2023-11-14 是高明28岁生日。 明明,别等了,那个呆瓜并不记得。 别伤心,你和他的续篇才刚刚开始。 以后的每一个生日,陈贤都会陪你。 生日快乐,晚安,天冷记得加衣服。 还有,谢谢你。 第126章 霜月 frostmoon 可陈贤的语言系统里,好像真的没那句话。 春节假期都快结束了,他都没说出过高明想听的。 因为之前吵了一回,他以为高明还在生气,一直气压很低。 其实高明只是没有精力。声带有些嘶哑,口齿也不太清晰,他尽量不多说话。 咽那些糊糊的时候,高明又呛到了自己。 从一阵要命的咳嗽中回过气之后,看到陈贤趴在他床边给他轻柔心口,帮他缓解心悸。 不知哪一次就会再也回不过气,高明很害怕,想赶快和陈贤说了心里话,也不节约什么体力了,泪眼模糊地颤颤巍巍叫他:“哥……呃,哥……” “诶,诶,高明,我在呢。好点了吗?” 他看着陈贤温柔地给他擦去眼角溢出来的泪,心里更难过起来,一句一喘地慢慢道:“哥,你说过,你体验过的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贤愣了愣。 “我的,也不是吗?” “不啊。”陈贤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你的爱是最好的东西。” 高明安慰地微笑起来,道:“你的,也是。” 陈贤停下了手,慢慢坐回陪护椅上,呆呆地看着他。 高明顿了顿,缓慢又痛苦地咽了下口水。 “就算你不说,我也感受到了你的爱。你给我的,不是你说的那样的。” “怎么了?高明,怎么突然说这些……” “你包容我的脆弱,你陪伴我、鼓励我振作,你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活着,我做成任何事情,都有你对我的爱的功劳。”高明说得很累,但不愿意歇一歇,声音越来越小,“对不起,我以前胡说八道,可能让你失去自信了。哥,你不是不会爱的。” “别说了……别说了,高明。我不配。”陈贤想起就是因为自己的纠结,让高明受了那么多煎熬,给两个人带来这么多坎坷,心就像被扎了个小孔,一点点泄掉了气。 第211章 可他还要劝高明,他重振精神,深呼吸了一下,又抬头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无私,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投资,我要你回报我的。” “什么回报?”高明问。 “我要你活下去,要你一直陪着我、爱我……” “这投资……” 赢一半赔一半吧。 高明苍白的嘴角扬了扬,没有说下去,眼里都是因为疼痛而又蓄积起的生理性眼泪。但他努力舒展眉头,希望以后陈贤想到这些,回忆起的可以不是这么痛苦的印象。 “陈贤,”他看向他的眼睛,努力让声音温柔而平静,“你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是我今生抓住的最宝贵的东西。我爱你,胜过爱死亡。” 陈贤揉了揉眼角,难过地笑道:“真稀奇,人家都说爱你如生命。” “不,我不爱生命,我只爱你。” “你呢?”高明不等他接话,就抢着说:“你非要等我不在了,才愿意说那三个字吗?” “什么?”陈贤一瞬间没反应过来高明在说什么。 “这个排列组合,怎么在你那儿,这么难得啊?”高明笑笑,直接明着问:“陈贤……你爱我么?” “当然……当然爱你!”陈贤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得加快了语速:“如果这句话对你这么重要,我就一直说,说到你听腻了为止。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bingo。”病床上的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我爱你,别离开我。” “嗯。”高明温和地笑着答应。 “谢谢你,谢谢你给我机会,给我们机会。我早该想到的,你说你怕,可是你怕的是康复,不是手术。”陈贤吸了下鼻子,“高明,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好吗?先答应我做你不怕的,我再陪你面对你怕的。” “陈总。”高明破涕而笑,感慨道:“真不愧是陈总。” 他终于同意了,陈贤立刻联系医生沟通手术方案。虽也有通过化疗合并放疗治疗成功的案例,甚至是c4-t7的长节段的间变性星形细胞瘤,但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仍是手术切除。医生此前已和他们谈很多次了,还介绍了手术成功案例跟他们认识。 那个小妹一见他们就甜甜地笑。 “其实我们早就见过呀,在复康中心,我记得你很努力地练轮椅到床铺的转移。我当时就觉得,你好棒喔。” 高明尴尬地陪笑。 “我是后路做的手术,”她用手比划着后脖颈示意他,“是有些影响的,不过半年之后就好很多了。那之间有一段时间症状反弹,我还以为手术失败了呢,不过都是虚惊一场。到现在四年多啦,手指这里还是不灵活,但是日常的活动都能做,要知道我做手术前,可是痛得一点都动不了。” 她走路有一些跛脚,拄着手杖,但完全可以顺利地自主移动。 看着这个活泼的少女,高明心里确实羡慕了起来。现在自己只能这样躺着,脖子都要靠别人帮忙摆弄才能转动,而且一动就头晕到不行,换个姿势需要适应好久。 做了手术,生活质量能高一些吧?也能减轻一些陈贤的负担吧? 已经不奢求延长多久的寿命了,但至少最后不要这样。还想要看清楚陈贤,想要在他头发乱了的时候能抬手帮他理一下,想要能重新用力回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炽热的胸膛,而不仅仅是疼痛…… 还想能多爱他一点。好不容易才坦然相爱,不想抽手离开。 手术开始排期,高明要抓紧时间让身体恢复到可以手术的状态。 陈贤除了给他补充营养,还得想方设法哄他开心。 这天陈贤拿了一朵不大的花过来。 “你看,向日葵,喜欢吗?” 高明轻轻点点头,笑了下。 “我每次来看你,都给你带一朵不一样的花。”陈贤四下看看,顺手拿了个纸杯,接了点水,把花插进去。花头太重了,带着纸杯倾倒,他把它们放到窗台角,让花顶在窗框上立住,才又接着说:“摆在这。这样你看到,就算没看见我,也能知道我来过。” “嗯。” “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给你带来。” “哥……”高明现在说话慢吞吞的,像撒娇似的拉长了声音叫他。 “除了我,除了我,我知道你想吃我,也想要我。”他坏笑着摸了摸高明的额头。 “好不要脸。”高明白了他一眼。 “什么都行,只要你能想到。” “我想家了……” 陈贤愣了下,道:“这确实有难度,哥想象力有限,不知道怎么给你搬来……要不,你说具体一点?” “嗯……”高明吞了口口水,悠悠地说:“我想念,馥郁的丁香花,紫的、白的……参天的杨树,油亮亮的大叶子,还带着特别的香味……”他的眼神飘飘忽忽的,好像在想象那些场景:“结冰湖面上的小冰车,还有,被积雪压得,沉到地面的松柏……” 原来他想的是北方的家。 “嗯,嗯。”陈贤认真地听着、应着:“春天的丁香,夏天的杨树,冬天的冰雪。秋天呢?” “秋天……”高明不知看着哪里,重复道:“秋高气爽,秋天最好了,秋天给了我最爱的人,其它的,不用了。” 陈贤呆住了。 他想起来十几年前那个树叶逐渐褪去浓绿,开始染上蜡黄的秋天。 第212章 自己总是避开热闹,侧头看着窗外,其实哪是在看窗外啊?那个角度,刚好可以通过玻璃的反光,看到那个不羁的少年。他的身影,一成不变的,穿着那套深蓝色的校服或是干净的白色运动服,映在外面模糊的桃花上、松柏上、秋叶上…… “你好啊同学,我叫高明,就那个高明的高明。” “陈咸……”那少年念出本子上的字,然后抬起他那透彻的浅棕色眸子看向自己,爽朗地作了个揖,“咸哥!拜托了,以后还请多多罩着老弟!” 那个秋天,那么充满活力的少年。 陈贤不敢再回忆了。 他深呼吸冷静了一下,重新在脸色挂起笑容,道:“丁香、杨树、冰雪,我记得了,可都要等等才能给你。等手术做完,哥带你回老家,我们会有很多个春夏秋冬,我都给你。” 高明笑笑,似灵光一现,又开口:“有个东西……你现在就能给我。我想要,我们在欧洲拍的那张照片。” “嗯,好,我随身带着呢。”陈贤从卡包里掏出来,虚虚插在他手指间,嘱咐道:“别弄掉了哦。” “嗯。”高明笑着答应。 可陈贤走后,他把护工叫了过来。 “拜托,帮我,撕了它。” 林叔一开始还说自己拿出去处理,可高明不让,执意让人家当着他的面弄。可拍立得的相纸哪有那么好撕,扯了几下只是变了形。 再怎么狠下了心,高明还是受不了眼睁睁看着最珍视的回忆被这样糟蹋。他不舍得了,让林叔把照片塞回他手里。 自己笑得真开心啊。 那时候还有希望。 身体部分的相纸被扯得扭曲,看起来荒唐又讽刺——就像如今这所谓的希望…… 高明的眼神又冷了下来。 “洗手间里有消毒水吧?”他每说一句话胸口就会闷痛一下,右手都震颤起来,“倒点在这上面,就行。” 这场手术,九死一生。 他不能让陈贤有机会睹物思人,不愿意让他空留怀念。 强氧化剂将一切色彩烧灼成白色,像他的梦境一样,空旷、虚无。 “我的绝望我自己带走,”高明在心里默念:“你的未来要如这相纸,光洁无瑕,任你肆意涂抹挥洒。” 第127章 曦月 上 康乃馨、郁金香、雏菊、芍药、风信子、鸢尾花…… 每天看到不同的花,高明都觉得稀奇,不知道陈贤去哪搞到那么多种。 今天是一小把铃兰,嫩绿的叶子间点垂着一嘟噜一嘟噜洁白的小胖球,鲜嫩欲滴。 陈贤平时来医院不会打领带,明显今天用了心打扮过,穿着他那身“必胜套装”,头发梳得整齐。他一进来就握着那花束凑近病床,眼里的温柔像水般溢出来,惹得高明移不开眼。 他从花束中里取出一条绳,上面拴着什么闪亮亮的东西,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然后他仔细解开,将那闪亮亮的东西捏在手里。 “同意吗?”左手被拉起,陈贤在他那满是针眼的手背上吻了一下。 高明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先前一直没看清,这才明白陈贤在问什么。 “谢谢你教会我爱。告诉我不是结婚才能学会爱,是会爱了才想约定终生。”陈贤的声音仿佛飘在云端。 “求求你。”他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病床边,“我爱你,我愿意照顾你一辈子,求求你也爱我,也陪我一辈子。” 完全出乎意料。高明从未幻想过陈贤能做出这种举动,也从不奢求今生能听到陈贤的求婚。他一下喘不上气,眉尖和嘴唇都颤抖起来,差一点又呛着自己。 “你看你……别激动呀,宝贝。”陈贤伸手来安抚他因为气喘而加快起伏的胸口。 “你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高明问。 陈贤还真被问到了,愣了一下才提议:“以最长者为准?” 高明苍白笑道:“难为我了。” “勉为其难一下,好吗?求你了。”陈贤也笑得明眸皓齿。 “好生硬的求爱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欠着我东西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照片呢?不答应就还我!”他故作生气。 高明眯着眼看了看坐在远处的林叔,嘟囔道:“一个个……都出卖我……” “你休想销毁我们的回忆,这东西,你赖不掉。一式两份,我永远带在身上,你好意思拒绝吗?” “我哪敢啊……”高明笑着,在枕头上蹭着点点头。 陈贤也舒眉展目,郑重其事地捧着他有些蜷缩的手,按捏了几下,然后左右旋转着戒指,给他戴到了无名指上。 闪亮亮的银白色,璀璨却不耀眼,看也看不够。 “这个,”陈贤捏着另一枚,举在面前问他:“等你好了,亲手帮我戴上好么?” “嗯。”高明答应道:“一定。”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你面对,你可不能丢下我。” 高明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凄笑着看陈贤。眼角有泪液缓缓析出,他说不清那是因为什么,也说不清这一刻是欣喜,是遗憾,还是什么别的情绪在占着上风。 他想起那首只给陈贤唱过一半的歌,时隔大半年,他把剩下一半也唱给他听,即使每个音之间都需要喘很久才能继续: 第213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214章 陈贤总是自告奋勇上手。 也最直接地感受到高明的乐观被迅速消磨殆尽。 怀里的人苍白无力、气息奄奄,无神的双眼对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陈贤大臂用着力,紧绷的肌肉被高明的颈托硬碰硬地硌得生疼。但他不敢颠动分毫,因为显然,被抱起的人身上的疼痛要严重得多。 尽管他都咬紧牙关不说,可是一切早被他煞白的脸色、头上冒出的冷汗,还有监护仪上的波动直白地揭穿。 止痛药一直大剂量地用着,陈贤都不敢去问他疼不疼了。 术后做了放疗,还用了替莫唑胺同步化疗。第三周前后,口服化疗药导致了骨髓抑制,恰逢陈贤有点感冒,每天只能把饭送来,在门口远远看一看病床上沉睡的人,交代护工等他好点了帮忙拨个视频电话来。 往往打过来都是病房关灯前。一接通就是一通暴雨梨花的,委屈得不行。 陈贤知道,高明白天精神不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晚上睡不好,很多症状都在夜里更重,之前他也总是在晚上疼得辗转反侧。 这些最脆弱的时刻,他说他想哥了。 他说他哥不要他了,最近都不来看他。 他说觉得自己的坚强和坚持都没有意义。 他看着屏幕,一下哭一下笑,一会儿就累得精神涣散,却不舍得说晚安。 “别哭啦,别哭了,宝贝……”陈贤心都要碎了。 只是因为这个时期他身体异常脆弱,病房里都不可以摆花。承诺他的事情,就又多了一件没做到。 没有办法在他身边陪着他,陈贤也一样不安心,可除了说些安慰的话——这种他自己也觉得没用的事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情况直到两个月后才稍有好转,终于又接他回了家。为此,陈贤提前添置了很多设备。 高明的化疗还在继续,并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 他的双臂还是用不上力也举不起来,就好像服装店橱窗里的假人,需要别人帮他摆姿势。 更可怕的是,伴随着知觉部分恢复而来的,是无休无止的疼痛。 他虚弱得没有一点自理能力,总是在睡却怎么也睡不够,一点风吹草动就发高烧,突然呕吐都没有力气自己侧身。所有最基本的生理需要都得靠别人帮他完成:每隔两个小时翻身、每四个小时导尿、每天三到五次喂饭…… 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之前高明说过这话,现在这些提心吊胆都到了陈贤身上,才知道原来这么难熬。 没日没夜,好像也没有尽头。 如今高明需要全日照护,护工请假的时候,陈贤就也得请假在家照顾他。 年假请完了,陈贤只能申请无薪假,可这种假没有雇佣条例保障,完全就是看人情。一次两次上司还批准,次数多了,陈贤实在担心会丢工作。 所以说是请假,其实是在家办公。照顾高明的空隙里,他都埋头在电脑前,不是开视频会就是改模型,连做饭的时候,都要肩膀夹着手机和同事沟通进度。 风言风语没少听到,经济形势不好,上面也不再讲人文关怀,一再施压。陈贤实在忙不赢了,向公司申请了调岗,一边忙,一边等待新部门走程序通知面试。 一直躺在床上,高明根本搞不清楚今夕何夕。他对于时间的概念,来自于陈贤会穿着和上一次不一样的衣服吻他——以此猜测又过了一天。或是来自于陈贤和护工合力把他抱进浴室冲澡,因为这时他才能知道,又到周末了,自己又活过了一个星期。 尽管稍微一动就很难受,但洗发水甜丝丝的味道总能让他开心一点,香波揉搓出的泡泡,也比擦身的毛巾温柔得多。 可他什么都回应不了。每每陈贤帮他擦干身上的水,用浴巾裹起,抱着他准备给他吹头发的时候,他都虚脱得昏睡过去,连朝他笑笑、说几句话都做不到。 直到第二期化疗也结束了,高明才有精神了一些。 但清醒的时间多了,他心里却更难受。 陈贤的声音真好听啊,尤其是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特别轻柔特别温和。 但他好像好累。 他和护工把房间里的电脑桌搬走了,支了一张行军床在那个位置,他们就交替睡在上面守着自己。确实是能一睁眼就看到陈贤了,可高明不舍得他这么辛苦,用仅能移动一点的手臂想把他推走。 “去休息啊……” “我有休息过,高明。”陈贤会接住他的手安慰他:“别担心我,你睡着的时候,我也有补觉。” 可这么说着的他,明明挂着那么重的黑眼圈。 他明明有接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还有收拾不完的自己带来的麻烦…… 快好起来啊。至少恢复到能自己撕开纸尿裤,能自己握住汤匙…… 就一只手也好啊,再不济,两根手指也行。 一想就急,一急就紧张,手脚乱颤又喘不上气。 “别乱想,会好的。”陈贤总是这么说,还会吻他。 一转眼到手术后第三个月了,家里那些气球早就漏光了气。 高明终于可以坐起来一些,他们约了社区的康复师上门来给他做复健。 他的左手还能动,但就也只限于能动。 又是捣毁人自信心的复健,这次变成了就半躺着玩积木。 第215章 三岁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他一个三十岁的人做不到。胳膊被拉起来按摩,然后在小桌板上摆好。可从桌面上拾起扣子这么简单的事情,他做不到。 高明急哭了无数次。手术前答应陈贤的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那枚戒指就放在桌板上,手指被摆好位置,动一下,应该轻易就能拿起来。他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已经是最灵活的了,却还是把握不好方向和力度,多少次戒指从桌上掉下去,甚至滚到床底下,还要陈贤趴下去捡。 好恨自己。高明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听话的手,一会又去盯着那戒指,感觉比起用手,这样盯着用意念移动它的可能性或许还更高一些。 “累了吧?不练了吧。”陈贤说着就要收起来。 “放回来!”高明气哄哄的,声音带着哭腔,右手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陈贤赶忙把戒指又放回去,握住他瘦弱又在拧着劲的手臂按摩。 高明把眼泪咽回肚子里,屏气凝神,颤颤巍巍把左手抬起一点,压住那戒指,蹭着拖到小桌板边。他急得梗着脖子,死死盯着戒指,笨拙地向自己的方向扯了下手,用蜷着的剩下三指,勉强接住了它。 “好了好了,高明,真棒,成功了。”陈贤早就看得心焦,赶快从他手里拾起来,给自己戴上。 “作弊,不算数的。”高明自暴自弃地把手拽着扔到身上。 “别急,别急,乖啊,慢慢会更好的。”陈贤凑近他,擦拭掉他眼角急出的泪。 “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陈贤被他问得心酸,哽了下才道:“我信啊,你看你现在吞咽和讲话都比以前好多了。” “比以前……”高明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重复。 陈贤坐在床边看他,有些不知所措。 初春温和的日光如池塘的水一样照在高明脸上,却像要把他仅剩的惨薄血色也赶走。他用手拨了拨他半遮住了脸的刘海,茬话道:“带你去理发吧,你头发都扎眼睛了。” “不想去。”高明撅了噘嘴,“哥,你帮我剪吧。” “我不会啊……” “就拿个推子推成寸头总会吧?有手就行。” “剃坏了怎么办?” “不要紧。”高明笑了一下,自嘲道:“反正我也不出门见人了。” 陈贤愣了愣,反驳道:“不行,我得去拜师精进手艺,不能叫你丢人。” 高明瞅着他,嘴角的笑一丝一丝、被感伤取代。 他早就察觉到陈贤的工作状态和以前不一样了,他每天回来得早多了,周末基本也都不用加班。 “你换工作了吗?陈贤。” 陈贤没想到他会问,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嗯,”他也没打算瞒他,坦诚道:“我换了个部门,现在做交割和结算。” 高明不太明白那是做什么,犹犹豫豫问道:“你开心吗?” 陈贤迟疑了一下,似笑非笑挤了挤嘴角,道:“工作而已嘛,都没啥意思的,我们之前不是聊过嘛。”他说着浅浅点头,像在肯定自己的话,“有更多时间可以陪你了,我开心。” 高明深深喘了两口气。 心痛。 明白他的意思、看出他的遗憾、听出他的不甘,高明恨自己。 在事业本该蒸蒸日上的年龄,被自己拖累只能退居二线,高明不能原谅自己。 第129章 危宿二 baham 上 陈贤去找了强哥。高明肿瘤复发以来,陈贤时不时就会去找他。他们早就超越了老板和顾客的关系,尽管强哥还是叫他陈生,他当着其他顾客还是称呼强哥“老板”。 男人之间的友谊,可能仅仅在不言中对坐就能加深。 强哥见到他进来,打趣说他又来偷师学艺了,就去忙自己的。高明住院那段时间他们就这样,有客人的时候,陈贤就坐在等候的沙发上看着,或者拿扫帚帮忙扫扫地。店里闲下来,强哥会请他喝一口那瓶威士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时事。 强哥看出他难过,这难过他记忆犹新。每每陈贤离开了,他都会对着老照片发很久呆。 陈贤清楚自己是在逃避,如果回到家里,他就会担心,会胡思乱想,会觉得孤苦无依。 高明出院后,他有一阵子没来了。 “这次还真是来偷师学艺的。老板,借我点装备呗。”陈贤这次居然有心情调侃。 “最近好些?”强哥问。 “嗯,”陈贤深呼吸了下,微微点了下头,“他能坐起来了。” “哦。”强哥看了他一会,又低头去用海绵掸掉手上的碎发茬。 多的话他不好说,只挑了一把新上过油的带卡尺的电推剪,拿给了陈贤。 把人抱到轮椅上,不受控的手脚都在软枕上摆好,小心把他的头从头枕上托起来。 开机,推子在手里发出滋滋的声音。 高明重新长出来的一头软发穿过陈贤的指缝,接着被快速震动的刀片剃去。 上面的头发长,盖住了放疗导致脱发的部位,剃掉之后,后脖颈中线上的手术疤痕赫然就在眼前。 伤疤太刺眼,陈贤有点恍惚,手抖了一下,吓得迅速把推子移开。 这和强哥对阿元做的有什么不一样?求对方为自己活下去,一次又一次。 “怎么了?”轮椅上的人不够力气转头,只能疲弱地问。 第216章 陈贤冷静了下,柔声道:“都长白头发了。” “我也老啦。”高明笑笑,“我也到了你倚老卖老的年纪了。” “总归还是我更老啊。”陈贤掸掉高明耳边的碎发,“你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个弟弟。” “哈哈,”高明无力地笑了两下,讽刺他道:“我的小咸哥哥,还是这么会说话。” 延髓控制体温调节和睡眠节律。这次手术后,高明比以前更容易发生不明原因的高热,而且几乎日夜颠倒,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睡过去,到了正常人要睡觉的时候,他又无法入睡。 每次苏醒都像过一次鬼门关,尤其是被惊醒,心肺功能本就跟不上,睡眠中积攒的痰液还可能堵住气道,若是再痉挛起来,护工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了他。几次发生状况都是晚上,幸好陈贤也在家,两人配合着才帮他一次次挺了过来。 每天都很疲惫混沌,像这样能和陈贤开开玩笑,是非常难得的。 他在轮椅里坐不了太久,平时根本没法出门。今年的新叶飞花都与他无关。唯有回南天的潮湿和夏夜的雨给他留过记忆——因为那些时候他很痛。 本来也不期望能康复,只是因为陈贤求他活着,那就活着。 他想不通这样活着有什么用,但陈贤说有用,那就是有用吧。 术后复诊住了几天院,好消息是残余的肿瘤没有变大,可医生建议他住进康复中心,方便抓紧使用大型器械复健。 高明完全没接茬。 他觉得,不知道这次挣扎到底能延长多久的余命,没必要。 可医生的话被陈贤听去了,那家伙连着几天一直换着法子劝他。 本来住院就已经很不开心,陈贤还每天一来就帮着医生说话,像个复读机一样。 “变本加厉啊你……”高明忍不住吐槽。 “要多锻炼才好得快啊,明明,你听话,哥知道你不舒服,知道你辛苦。这样,咱们约了时间,哥请假陪你复健,好吗?” 放过我吧……高明想摇头。 但陈贤握着他的手呢,那枚戒指在眼前晃呀晃,像在反复提醒他那些誓言。 ——我的一辈子都给你。 真的能吗? 爱可以如此理想化吗? 可以全心全意到接受一切苦难,甚至虚化自我的概念么? 高明想不出答案。 陈贤说到做到,都不知道他怎么请下来这么多假。 倾斜床真是个要人命的玩意。被抱上去,五花大绑起来,角度一点点调高,瘫脚被按着虚踩在底板上。腰腹位置绑着束带,可还是支撑不住身体,还是缓解不了低血压,角度其实很缓,可没几分钟高明就大汗淋漓,虚脱得连呕吐都没力气。肠胃不舒服,没被完全消化的食糜就顺着嘴角溢出来,右手还挛挣起来,带着全身都颤抖…… 开始前还信心满满的陈贤,此刻心疼又心慌,也不再鼓励他坚持了,而是不停地问康复师能不能再慢一点、再缓一点、让他歇歇再做…… 每次被放下来,重新恢复意识,高明都想咬舌自尽。 站立是有好处的,可以减缓骨质疏松、有利于消化、排泄等等。可长远是好处,眼前只有麻烦。以前也练过这些,但以前他能自理,麻烦还可以自己解决,如今全变成陈贤的事。 让他坦然接受对方替他擦眼泪口水还有呕吐物,看着对方帮自己处理被大小便沾湿的裤子,简直比登天还难。 人要多执着于活着,才能丢弃尊严? 更何况,再怎么积极复健,也只是杯水车薪。 右手很难恢复了,神经受损,动不了却很疼。左手经过训练,可以戴着助力手套握住餐具。肿瘤切掉些后确有减压效果,吞咽功能好了些,只要足够小心,他勉强可以自己吃东西。 陈贤会把食材煮得很软,鼓励他多吃些需要咀嚼的食物,锻炼口咽肌肉,对说话也会有帮助。可毕竟功能受损,高明没力气,咬不几下就疲劳了,还未嚼碎的食物混着口水,被不听话的舌头顶出来,又惹得他自己恶心。这种时候陈贤倒好像洁癖完全好了,耐心给他擦干净,待他恢复一些,亲自接手喂他。 陈贤真的为他做到极致了。怎么还能说不想活了这种话,来惩罚他呢? 还没理完发,高明就睡着了。 陈贤匆匆收了个尾,把他抱回床上。 他好像很痛,睡梦中都皱着眉呻吟。 但醒来看到自己的时候,会朝自己笑。 那笑容,是陈贤生活里最渴求、最期待的东西。 为着那笑容,他觉得做什么都是值的。 先前工作上大马金刀、雷厉风行的,做过不少得罪人的事,降薪降职换岗后,对手落井下石,接连给他找事。前同事出于各种原因也都站了队,颇有一副墙倒众人推的架势。 还在同一家公司里,隔三差五就会被叫去谈话,故意为难人一样让他找些好多年前的材料,还总是一声令下立刻就要。现在的部门总也不保他,只说让他配合调查,但也不能耽误本职工作。 渐渐,无谓的加班也多了起来。 可工作再折磨人,只要回家看到高明,他就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也只有看到高明,他才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第130章 危宿二 baham 下 第217章 今年的夏天好像来得格外早。担心中暑,高明不能出门。陈贤怕他憋坏了,给他找了些有声书听,还想方设法发动群众给他找事做。 于是今天导师来问要不要推荐他应聘讲师,明天同门介绍给他一些医学写作的工作,后天又有猎头打电话来…… 高明觉得好讽刺。 自己话都说不清楚,电脑也操作不好,现在还能做什么? 还要费心费力去想怎么拒绝人家,一次次提醒自己残疾得多严重。 除了等死,陈贤还指望自己做什么? 林启渊回国续签证,顺路回学校看导师,不知怎么打听到了高明住哪,提了个大西瓜来看他。 恰好陈贤回家,认出他在楼下叫门卫开门,把他领了上来。 陈贤刚打开家门,还没来得及回头招呼林启渊,就听见屋里护工的喊声。 “吸气,小高!小高!你醒醒!” 陈贤赶紧冲进去,看见床上的人憋得面色发青,手臂剧烈痉挛,下身被盖在被子下,应该也在颤动,护理床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卡痰了吗?还是什么噎到了?”陈贤焦急地问着,迅速撩开被子,把那人不住抽搐的身体抱起来。 “睡着睡着就抽起来了,哎呦,我哪晓得啦!”林叔拿着雾化器的面罩站在床边,急得蹦出了老家话,“哪能办,氧气管摘不掉嘛,直接吸?” “他本来也不能仰睡太久,舌后坠会堵住气道,他自己又翻不了身,你怎么就不长记性?!”陈贤越说越急,开始呵斥护工。 高明还有意识,在陈贤怀里呼哧呼哧地喘着,似是想说什么,却只呜呜噫噫地发出些不成字节的声音。他紧拧着眉,眼眶湿红,痛苦地看向陈贤,接着好像被门外的身影吸引到注意力,目光飘飘忽忽往外瞟。 “哥抱着你呢,别怕,别怕,”陈贤安抚他更猛烈挣扎的身体,拉着他的手叫他放松,“高明,多吸点氧气,我们帮你把痰吸出来。” “呜唔……不……”高明头不住地在陈贤臂弯里蹭动,像想要挣脱鼻氧管。他双腿曲着,脚心相对,不住地震颤。 这两天他尾骨处有起褥疮的征兆,都没有包纸尿裤,只穿着宽松透气的睡裤,下面垫着软枕和隔尿垫,此刻都已因蹭动而皱得不成样子,很快有洇痕爬上来…… 呆站在门口的林启渊不知所措。 一进门,这个家已经让他很震惊。 家里很暗,他的眼睛花了点时间才适应。室内空气干燥凉爽,扑面而来很浓的消毒剂味。客厅里堆着不少器械,四处都晾着些床单被罩,餐桌上摆满了药瓶。他跟了陈贤一两步,看到房间里面居然还有监护仪和氧气机。定睛才发现他师兄正半躺在那种只在医院才见过的床上,几乎要消失在被褥间。 他那被别人拉起来的手蜷缩着,手指像变了形一样紧锁,将拇指扣在掌心。被子被掀开,暴露出一副羸弱的身躯,最明显的是那双严重下垂的畸足,脚背都要贴在床单上,可怜兮兮地蹬抖着。 他要两个人帮忙才能坐起来,甚至要别人提醒才知道呼吸。 这个话都说不清的人,真的是之前那个教他实验、给他指点迷津的师兄吗? 林启渊无法将这两个形象对上号。 兴冲冲地过来,他有好多话想跟高明说来着。本来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出发去瑞士,想和他分享在最顶尖的学术机构做博后的点滴,想跟他说说那些绝妙的科研思路、讲讲新认识的行业大牛,想听听他的建议,最好还能探讨一下合作…… 可这些话,都不能和病得这么厉害的人说吧? 林启渊看得很揪心,可一步都不敢往里挪。 有一刻,他的视线和高明的对上了,那目光好像透视了灵魂,让人一眼看穿生与死。 太过可怕了,林启渊惊恐地转身,快步逃走,头也不敢回。 一通折腾,高明终于脱离了危险,三个人都像丢了半条命。 陈贤将人安抚到又睡去,嘱咐林叔守着,自己则抱着一大团脏衣裤脏床单出去洗。 这堆东西挡着视线,陈贤差点被什么拌了个跟头。 ——地上有个西瓜。 陈贤这才想起高明的师弟来过。 他把衣物塞进洗衣机,去楼道里寻了一圈。不出所料,早已不见人影,于是他回家,把西瓜收进了冰箱。 “好奇怪,我好像,梦见我师弟了。”高明睡到傍晚才醒,盯着天花板懵懂地念叨。 “不是做梦,宝贝,你那个愣头青学弟来看过你。”陈贤摸着他的头给他讲。 他认识林启渊,是某一次去学校接高明,那家伙急着做实验,愣头愣脑直接撞在他身上。那之后,陈贤就一直叫他“愣头青”。 “诶,启渊?他怎么……”高明缓了缓,问道:“你叫他来的吗?” “不是啊,我在楼下遇见的他,他说他从美国回来。” “噢……”高明应着,突然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垂眼慌乱地扫过自己瘫痪的身体,喃喃道:“那他,看到……咳……” 他仓促咳了一下,把后面的话憋住了。 陈贤赶紧伸手安抚他:“可能时间急,没来得及多打招呼就走了。噢,他还给你带了个瓜呢,瓜娃子。” 高明神情复杂地愣了愣,然后顺着他笑笑:“启渊好像比我还大点儿呢,就是看我入学早,给个面子,叫声师兄……你可不要小瞧他,人家未来可能是大教授呢……” 第218章 “启渊、启渊的,叫那么亲密。”陈贤不服。 “怎么你还吃醋啊?……” 陈贤哼了一声,道:“我不吃醋,我吃瓜。” “再厉害的科学家,也是靠我们纳税人的血汗钱养,也得求着我们资本投他的横向项目,谁也没比谁高尚。”他说着站起来,边往外走边朝着地板指指点点,“林启渊,我记得你了,你最好别辜负我家高博士的厚望,做出点成绩来……” 陈贤在餐桌边坐下,故意气鼓鼓地把半个瓜磕在餐桌上。 餐桌离高明房间的门很近,冰西瓜香甜清爽的味道很快飘满整个空间。 房间里传来软软的声音:“我觉得,很闷热,给我也吃一口好吗?” “西瓜太凉,你吃会拉肚子的。” “可这是人家……给我带的呀……” “人家。”陈贤瘪瘪嘴,窝着火嘟囔:“我是谁家?” “好吧……”里屋的人轻轻笑了一下,妥协的声音带着认命的无奈:“你也是咱家的,你吃吧。” 陈贤端着瓜进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用勺子把最中心那块挖了出来。 “给你留一口,就只许吃一口。”他说着眯眯眼,“等它不那么冻再吃,好吗?乖。” 高明盯着那勺脆爽多汁的瓜,怕他反悔,迫不及待道:“我把它含温了再吞,我保证。” 陈贤想宠着他、把所有都给他,更何况只是一口瓜。他用勺子把瓜瓤切得更碎了些,喂给他,还不忘叮嘱:“慢慢吃,细嚼慢咽。” 太久没吃过了,谁不爱夏天的冰西瓜呢?知道他不能吃,陈贤从来不买,所以甚至这味道都好多年没闻过了。 身体大不如前,这口西瓜是有些太凉,冰得高明牙齿都痛。但瓜芯真的好甜啊,他轻轻慢慢地嚼着,在心里写了篇大作文夸林启渊。 “好吃吗?”陈贤问,表情又疼爱又无奈。 “嗯!好吃……” 一张嘴,西瓜汁就从高明嘴角流了出来,还掉出一块没来得及嚼的果肉。 高明赶紧嘟住嘴,皱着眉头专心咀嚼剩下的小半口,委委屈屈地看着忙给他擦嘴擦下巴的陈贤。 “都怪你,问什么问题!”终于小心咽下去之后,高明才喘着气抱怨。 “是,怪我,怪我,我不该在你吃东西的时候跟你搭话。” “那……要补给我一块!”高明不依不饶。 “嗨,好,小馋猫。”陈贤一直看着他,手里的瓜自己还一口没吃。他又挖了一小块,仔细捣碎喂到高明嘴里。 西瓜有多甜,高明笑得就有多甜。 陈贤的心都要融化了。 这样活泼又小孩子气的高明,他都好久没见到了。 如果犯点小忌可以给他一些生命力,好像也无妨,他想。 作者有话说: 到底怎样才是he呢? 第131章 天津九 gienah 上 陈贤很快就为那一点纵容而后悔了。 高明说觉得热,其实是发烧了。他也确实不能吃寒凉之物,当天排便后就不停地腹泻,心律也一直恢复不了正常。 陈贤太过担心,又把人送进了医院。 高明几乎是一动就会泻,臀部皮肤总闷在潮湿环境里,压疮果然还是严重了起来。他们只好不给他穿纸尿裤,勤换护理垫,及时补充营养和水分。 可治疗收效甚微,没几天高明还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更虚弱。压疮、体位改变、情绪激动都会诱发痉挛,高明被折磨得不行。 陈贤每天去看他,他多数时候在睡,醒着的话就呆呆地侧躺着,手臂下方和双腿间压着定位垫,一动不动,麻木地看着护工护士从眼前经过、听着医生评判他的病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自责的话都已经说尽了,陈贤把花插进水杯,也只剩默默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揉,希望这样能给他点力量。 他看到自己,会笑一笑,然后继续发呆。 总有人要先打破沉默,陈贤柔缓地开口:“想什么呢?别灰心呀,宝贝,会好的。” “启渊回我‘师兄,保重’。”高明答得没头没尾。 陈贤皱起眉:“他惹你不开心了?别理他。” “哪有什么开不开心……”高明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视线从他们交握的手上缓缓移到陈贤脸上。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他很难过,没有人再把他当成同伴,大家对他只剩同情和怜悯。 他很委屈,他想和陈贤抱怨为什么自己不能拥有一点放纵、一点快乐。 他也很困惑。他活着仅剩的意义就是满足陈贤的愿望,他想说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哪有什么开不开心?他只要陈贤开心就好。 可都何必说呢?又改变不了现实,又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又给彼此增加心理负担…… 于是他又笑了一下,然后闭目养神。 地狱般的日子一天天熬,终于熬到病情控制住了,高明转战回家继续养病。 陈贤到了周末才有时间去买菜补充库存。他路上走得飞快,到家放下大包小包就直奔高明房间。 一分钟看不见,他就心慌得坐立难安。 床上的人堪堪能靠坐在护理床里,四肢修长细弱,双手舒张着摆在软枕上,膝下也垫着条枕,双腿被分开,身下接着便盆,还铺了好几张护理垫。 第219章 护工正准备给他插尿管。人儿还没睡醒,看起来很不舒服,仅能控制的头和左肩在不安地轻摇颤抖,嘴里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喘叫。 陈贤叫住护工,问了情况,让他去备点热水,自己赶紧洗净了手,凑近吻了高明的额头和脸颊。 “放松,宝贝,哥帮你,轻轻的,不怕啊。” 说罢他接过热毛巾帮高明热敷,配合着手指轻柔推按,施展从医护那学会的手法。 这种办法费时费力,很有可能都是白折腾,最后还是要插管,所以护工不爱用。但高明容易痉挛,插尿管可能划伤尿道,能自己排的话还是他自己排比较好。 为此陈贤不知道和护工闹过多少次,但请到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工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能再因此逼走林叔,陈贤也学会了妥协。 “额……额……”伴着尿液排出,脆弱的青年似受了刺激,发出截截断断的气声。失能的右手先是手指细颤,四指一点点把拇指攥进手心,接着整条手臂都内勾,向着胸口挛缩。 “林叔,帮帮忙,别让他伤着自己。”陈贤腾不出手,只好喊护工。 痉挛止住的时候,高明醒过来了。 疼痛难耐、筋疲力尽。刚睡醒的精力充沛和他完全无缘。 无力却僵直着抽痛的右手正被护工抬着,手指在按摩中被一点点掰开。两条竹竿一样的腿则被陈贤捞着——那人在帮他擦屁股。 为了方便护理,他很久没穿正常的睡衣裤了,而是穿着一种一片布围起来的像裙子一样的东西,那里都露着,连毛都被剃得干干净净。 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每一次醒来都是极其不适,每一次看见自己的身体、看见陈贤处理那些脏污,高明都想再问问他—— 这是你要的日子吗? 他仰了仰头,强迫自己看向窗子。 所有问题都不舍得问。 所有问题其实也都没必要问。 “不要让相爱成为束缚,要让爱成为——奔流于灵魂间的海。” 纪伯伦的文字此刻浮上他的脑海,在这些无法排解的痛中,他产生了另外的解读。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洒在他的眼瞳中,像波光点点,让海洋的意象渐渐清晰…… 包围我吧。 淹没我吧。 消融我的骨血。 若这生命能化作对爱与美、善与恶、浪漫与理性……哪怕点滴的诠释,这些痛都还算有意义。 若不然,就截断岁月吧。 二选一的岔路口,命运替他做抉择。 手术联合放化疗后,要定期随访评估肿瘤有无进展迹象。高明本人对此毫不上心,奈何陈贤记得清楚,早早就请好假带他去。 “高明,醒醒啦,我们得出发了。”陈贤已经耐心地给他按摩了身体,正和林叔配合着,一人扶着他,另一人替他穿衣服。 “不想去,”高明手都不带抬的,一点都不想配合,蔫蔫地说:“我好累,我们为什么要做啊?” 可怎么拒绝都无济于事,陈贤软硬兼施,总有办法让他认输。 也怪他自己禁不住诱惑,一个堵住气息、夺人心魄的长吻就能让他甘心落入陈贤的怀抱。 “坚持下,检查总是要做的。你要是不乖乖的,我打电话给小陈医生告你状。” “哇哦……我好怕哦……”高明顺着他促狭道。 他趴在陈贤身上,由着他抱着自己身体转了个向,然后缓缓从床边提起来。他紧闭着眼忍着难受,听见布料和塑料纸摩擦的声音,想必是林叔在帮他提裤子。 真狼狈。 其实就算他想配合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调整心态。 不过拍个片子而已,高明安慰自己,赚到个吻,不亏。 作者有话说: 亲妈也很心痛呀t-t) 第132章 天津九 gienah 下 可命运的代价太大了。 等结果等了很久,他们其它检查也都做完了,又过了几个小时,医生才神色凝重地来叫陈贤。 高明看一眼就懂了。 之前的幸运没有延续,mri结果显示强化区域扩大了些。 肿瘤是坏东西,要杀掉,别无他法。 可在这么危险的位置再开一刀,谁都没有胜算。 听到噩耗,他也没按库伯勒-罗丝模型走程序,而只是愤恨——他想不通陈贤为什么非要听个宣判。 “我们为什么要做啊?”高明越想情绪越失控,双臂抽搐着内旋,嘴里不停重复问:“陈贤,陈贤,我们为什么要做啊?” “喂!高明!”陈贤快步跑回轮椅边,牵住他的手腕。 “陈贤,你知道我在承受什么吗?!”汹涌的泪流出来,高明缺氧到嘴唇青紫、意识模糊,脖颈都没了力气,斜歪在头枕里。他无法再克制自己的表达,只剩重复地哭喊:“我们为什么要做啊?我们为什么要做啊?” “高明,嘘……嘘……安静。你不要放弃,一定有办法的,一定还有办法的!”陈贤这么说着,另一手却在不断地抓自己的头发。 他用力咬着嘴唇,齿尖传来血味的瞬间,突然灵光一现,连忙看向医生:“对了,陈医生好像说过的,美国有个什么临床试验。”他兴奋地转回来看高明:“明明,我们……我们去国外治,你放心,一定可以的,我来搞定……” 第220章 “免疫疗法吗?”高明绝望地盯着他抽泣,“没可能的。” “你怎么……你怎么对科学这么没信心啊?”陈贤来回来去地看医生和高明,可没有一个人给他个肯定的眼神。 高明也就罢了,为什么医生也不给他肯定的眼神? 陈贤没勇气再看两人了,愣愣地抓着轮椅扶手,崩溃得快要站不住。 “倒不是对科学没信心,入组都是要看kps评分的,我这样,就算蒙混过关,最后也是贡献个异常值。”高明说起科学的事,抽泣渐渐轻了。 “这都不能说是outlier……”他自嘲道,“……是个error。” “噢,原来……”他说着居然笑了,眼睛亮了亮,晶莹的泪珠前仆后继地落下,哽咽着继续道:“世界,想要删掉我。” “不要这么说!”陈贤绷不住了,几乎摔倒在轮椅前,接力高明的痛哭:“求你了,求你了,不要说这种话。求你了,高明,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陈贤,我没有答案。” 耳边的声音沙哑又淡漠,万念俱灰一般。 “春天里不会再返青的枯木,怎会有答案?” “这个世界本就有太多不值得的事,别再在我身上浪费分毫。” 本地暂时没有合适的临床试验开放招募,高明也受不住长途奔波,再手术风险太大,只能从改变化疗方案下手,改为尝试pcv合并化疗。 天天吃些致癌物以毒攻毒,能好就怪了。 高明长了好些口腔溃疡,本来就有进食困难,这下更痛苦。 他一个疗程还没坚持完就因贫血和过于消瘦而不得不停药,住院加强营养。 可病魔不用中场休息,仍在锲而不舍地啃噬他正常的神经组织。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又畏光又怕黑,还总会被自己口水呛到。 陈贤守夜的时候,担心得根本不敢睡,彻夜就着夜灯柔和的光,和床上的爱人对视,安慰他、爱抚他、吻他。 认识高明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对困难彻底投降。 复杂的症状被拆解,一把形状各异的药分别对不同的症,但没有哪个真正能阻止整体情况恶化。 这不是通过逃开、无视、等时间消化就能化解的问题。 也不是努力坚持搏一把,无论结果如何,有个交代、落得个心理安慰,再转战下一个项目的惯常模式。 从没有过如此窘困的难题,让陈贤苦思冥想、抓心挠肝,也没有思路。 “要不我们试试中医吧!”消沉了几天之后,陈贤好像又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高明只问了一句:“你还舍得,让我喝那些苦汤汤吗?” 陈贤知道高明不信中医,也听出他在讽刺自己。但自己真的寻得名医来替他诊脉,他也任他们摆布,真的煎好汤药,他也都乖乖地喝。 他越配合,陈贤心里越难过。 他的口周肌肉有些麻痹,吞咽功能也不好,来不及咽下苦药汤从闭不紧的嘴角流出来,被掖在下巴处的口巾吸走。常常一碗药喝完,口巾也变了颜色。 看他气喘得越来越急,又要生自己的气,陈贤连忙把手里的碗勺放在一边,推开床上的小桌,俯身吻上他的唇,用自己的嘴包住他的。 那药真难喝,苦得陈贤都龇牙咧嘴受不了。 他怎么能舍得他的宝贝吃这么多苦? 每次喂完,陈贤都第一时间把杯子换过来,给他温水漱口,再把剥好的棒棒糖让他含一会。 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有奇迹发生也是意料之中。况且这药和高明的体质不是很合,他喝过之后就会腹泻,一副药喝完,肠胃甚至比之前还弱。 这药吃得,成了两个人的煎熬。 老中医调整了方子,说前后三副才能有效。陈贤犹豫了,高明却自己要求护工每天按时按量熬给他喝。 腹泻是改善了,高明身体渐渐有些浮肿,显得人好像长了点肉似的。 好景不长,说不清是由于吃了太多药,还是一直以来的排尿障碍导致的,高明又因为肾脏问题进了医院。身体底子不好,一个器官出问题,很容易变成多器官衰竭。 这一住院,又是一个月。 一睁眼自己又在那个充满药水味和滴滴滴仪器声的地方。 又像坐牢一样被困在床上,被人摆弄,每天从夜晚盼到白天,就盼着能看到陈贤的那几个小时,日复一日。 这样的生活多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高明开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自己拔管,凡是他尚且能动的左手能抓住的管路,他都要扯上一扯。 护士护工和陈贤告他的状,他们把他的手绑在床边,不让他挣动。 怎么求也没有用,陈贤会跟着流泪,但不会求医护给他松绑。又是那些耳朵都听出茧的安慰、乞求、还有他舍不得自己云云。 每次听他说舍不得,高明都会心软。 高明也舍不得他啊,可是这样没有质量的生活他过不下去了,他更不舍得看陈贤被自己拖垮。 “我要回家。”高明在哭了。 他这样容易呛到自己,非常危险。 他用左手敲着病床,无助地重复喊:“要回家……回家……” 陈贤不敢答应他,只耐着性子反复安抚,说等他好一点。 可高明觉得自己盼不到那天了。 第221章 手脚都不能动,他只能咬自己。他也清楚咬舌自尽不了,但绝望需要发泄,他的咬肌不够力,最后只是咬破了一点舌尖。 不但徒劳无功,果不其然还又惹怒了陈贤。 “你再这样?我还要带你去看精神科!”陈贤眼眶红得像要流血,紧紧攥着他的手腕警告他。 “放我……”高明发音不太清楚,“我受的惩罚够了吧?让我死……” 每个字陈贤肯定都听清了,他被吓怔住了。 高明也怕了,因为陈贤那眼神像在告诉他,说这话和杀了他无异。 “这是惩罚吗?”陈贤问,声音都不像他的。 活下去是惩罚吗? 多少次高明说类似的话,他都没太当真。 回想起两年多以前第一次听,满脑子就只有对自己不被信任的愤慨。 原来这日子真的令他这么痛苦吗? 他曾说他爱自己胜过爱死亡,如今,苦难已让爱意难继了吗? 如果放手对他真的是解脱,如果这就是他的愿望,那逼他受折磨的,就是自己了。 可放手,自己要怎么活?人生还有多长,这折磨就有多长。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成了加害者?怎么就没有两全之计? ……两全之计? 第133章 月望 luna “高明,我陪你一起吧。”陈贤颤抖着说。 床上的人猛地睁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死盯着他看。 “我不知道松开手你会去到哪……我……”陈贤不知道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觉了,眼睛肿着,眼圈也是发黑的,就剩眼眶和眼球发红。他蓬头垢面的,神情恍惚,好像精神也快崩溃了。 他说:“要不,我先去探探路吧。” “陈贤!”高明难得清晰地吼了他一声:“……你敢!” 他急得胸廓高频起伏,检测仪上的心率读数蹭蹭地涨,血氧饱和度却上不去。他还是很疼,可更痛苦的是,嘴跟不上脑子,想说的说不清楚,只能气急败坏地流泪。 “别哭啊,宝贝……” 赶来的医生拽开了陈贤,他双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墙边。那些站着的医护看着那么高大,他们的影子在地上墙上投了好大一片,遮着陈贤,显得他还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 “我怎么这么靠不住啊……”陈贤也不在乎周围有没有人在了,他放弃了自己所有的矜持和尊严,哭得直不起身。 后来高明安静了下来。 除了呼吸和流泪,没有一点其它的动作。 他怕自己的崩溃真的毁了陈贤。 他不再提要求,也不再跟陈贤表达心里的想法。要吃什么药、要做什么治疗、住院还是回家,他都配合。 这样闹过之后,他们都有些不自然,都怕触对方的霉头。他们不敢相见,陈贤接他出院回家那天,还冒着雨逃回了公司。 又忙着应付了些陈芝麻烂谷子,陈贤一脑门子官司。 后来同事都走光了,只剩他一个人。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电脑机箱和中央空调的背景音,他突然对习以为常的这些产生了恐惧和厌恶。高明绝望无助的样子回到他眼前,怎么努力都再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原来这么长时间自己能挺下来,全是靠高明的乐观和坚强。他坚持不下去了,他说他没有答案,他表现出来真实的脆弱,他透露出活着有多煎熬,自己就会崩塌。 高明都这样了,自己还靠他来做精神支柱。 陈贤难过得喘不过气,没有办法再坐在工位上。他勉强站起来,失控地打翻了桌上的东西。剩了个底的咖啡倾倒,泼洒到旁边的文件上,片片纸张飘落一地…… 密密麻麻的文字、动辄上亿的项目、徒负虚名的头衔、光鲜亮丽的表皮…… 卖命了这么多年的事业,追求了这么多年的名利,都有什么意义? 要是没有了高明,他陈贤是谁啊? 他扶着墙,步履蹒跚地出了办公楼。外面空气湿度很大,一下冷凝到他皮肤上。 漫天遍地都是泪,这世界太让人痛苦了。 躲进一条小巷,他也顾不得什么面不面子了,顺着墙下滑,跪坐在了地上。 “阿贤?” “那好像是我同学诶……”齐芸珊和身边人说着,向他靠近。 “你是陈贤吧?”她都不敢认他。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有没有人帮你?” “如果撑不住了,你要向别人求助的啊,阿贤,别自己硬挺。” 聒噪。陈贤躲开他们伸过来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东倒西歪地往路上走。 “喂!阿贤!”背后的声音不停,她叫完,又转了方向朝别处说:“老公,他不会出事吧……” 雨点滴落,渐渐淹没其它声音,他们没有追上来。 陈贤沿着海岸线走了不知多远,仿佛走到无人之境、走到忽略了时间。 走到几乎忘了,担心他的人,不止齐芸珊一个。 “叔……我哥还没回来吗?”高明说一句话要艰难地喘很久才能平复。 可能是因为下雨,他入夜后状态很差,发着低烧,除了脸颊红扑扑的,其它地方都毫无血色。他一直断断续续睡着,不知是第几次醒来,还看不到陈贤,只能竭力叫护工。 第222章 看他那么担心,林叔帮忙拨了陈贤电话。 几次都无人接听。 林叔只猜陈贤在忙,撂下手机,安慰了两句。他给高明换了退烧贴,看他不睡了,便打开电视播些声音,边听边用湿毛巾给他擦身。 “地铁出事故了,可能受了耽搁,一阵子应该就回了。”林叔听了新闻,给高明讲话,想宽慰他。 本都快坚持不住的人迷离地睁开眼。 心慌得难受。 他定神听了听:有男子跌入路轨,遭列车撞毙。 “啊?……”顶灯刺眼,高明眼睫扑朔着,不安起来,呼吸被打乱,他脑子里闪出恐怖的念头。 右臂开始痉挛,右手勾缩着向内拐,腿也软软抽搐几下。他突然吸不上气,张开嘴徒劳地倒气,一下快过一下,还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 “诶呦!小高,怎么搞的!”林叔吓得赶紧把手插到他颈下,把他往起扶了扶。 “哥……哥……”他全身都在震颤,瞳仁渐渐上翻,眼看就要厥过去。 林叔手忙脚乱去开制氧机,单手把软管拉到他口鼻处。 “我就说我不能单独看着你……这我可怎么交代……” 很快,林叔焦急慌张的声音淡出脑海…… “林叔,你跟他说这个干啥!” 意识接续起来,是陈贤的声音。 他没事,有事的只是自己,因为自己又躺在医院里了。 这个院出得,简直何苦。 他们在压着声音争吵。护工在反驳,抱怨工作强度大,说自己接受这份工的时候,没说过残疾程度这么高,也没说过要承担这种责任,要求减工作量、要求涨工资…… 陈贤很生气,强忍着不发作,高明能听出来。 那个说一不二的人,因为自己,在这种低段位谈判中被拿捏得死死的。 高明居然难过得想笑,他哼了一下,引致胸口剧烈的疼。 陈贤察觉到了,立刻来到床边。 “高明啊,不激动,很痛是不是?轻一点呼吸。” “你……淋雨了?”他走近,高明才看到他身上都是湿的。 “没事,不要紧,你别担心,好好休息。” 高明的目光追着他,可怜巴巴地用气声问:“我们……还要……继续吗?” “什么?” 病床上的人苍白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 陈贤能大概猜到他在问什么。他追问了几句,高明都没有解释。 高明现在都不和他说实话了,陈贤想着,难过地在陪护椅上坐下,哀求道:“你在想什么,跟我说呀,好不好? 病床上的人浅浅摇了下头,笑了笑。 陈贤不敢再看他的笑容,低头垂目。 “你说过,想给我看看,你对我的爱能让你为我做到什么份上……我看到了。” “看来我的学习能力也没多强,到现在好像也没学会。”陈贤的声音越说越低。 “抱歉,高明,你在我身边,变得会恐惧,不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对这样的我,你还是一直容忍、一直不放弃、一直给我完整无私的爱……” 这番话,是他从齐芸珊的关心里逃走后,在大雨中重新审视自己的“爱”时,得出来的。 高明的宽容让自己变得开朗,渐渐什么都敢说了。无论内心的想法多么荒唐恐怖,对着高明笑盈盈的脸,都能不计后果地说出来。 因为他让自己从心底相信着,他无条件地爱着自己。 可自己回报了他什么啊? 让他变得那么顾虑、那么害怕,不知道多少次跟他说“不要说这种话”,以至于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别这么说,我要对我的玫瑰负责啊。”高明打断他的自责。 “什么?” “没看过吗?《小王子》。”高明笑。 陈贤看着他,愣愣地摇头。 “哎……对不起啊,说过带你看《狮子王》,也一直没做……” 他说得那么遗憾,让陈贤更难过,他抹了把脸,安慰道:“我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你说过的我都会记得,我也可以自己去补课……” “陈贤,”高明又打断他,“真的,对不起。我想趁着我还能,多说点你想听的,可我……” 讲话会挤压到胸口,让他身上很痛,眼泪很快就掉出来,声音也断断续续听得人揪心。 “不应该这样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说我想听的。” “可我爱你啊。” “我也爱你……高明……”陈贤眉头都在颤抖,说得像是把最后一口气吐出来了。 高明听到,明媚地笑了,像春暖花开时节的阳光,泪流得也像彼时融雪汇成的小溪。 “陈贤。”他说,“你真的,特别棒。” “你其实都会的。” “你一直是——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本月内完结(?′w`? ) 第134章 北斗一 dubhe 高明还有一件事要做。 这一年频繁出入医院,每一次都会面临自己无法掌控的情况。他信任陈贤,但每次看着他承担那些压力,帮自己做一个个医疗决定,深知对彼此都是痛苦。 “我可以申请预设照顾计划吗?”在一次检查完的空挡,高明问护士。 “当然可以。你想提出预设医疗指示吗?” 第223章 “嗯。”高明点点头。 “好的,我帮你申请,安排时间商讨。陈医生应该可以做你的见证人,你还需要找另一位和你没有财产利益相关的人一起见证。” 医生查房时他又提起。 “家属不来一起参加吗?大家坐在一起沟通,能帮助他了解你的真实意愿。”医生问。 “我正是担心他,到时候不愿意放手,会要求进行维生治疗……” 医生看了看他,劝道:“如果你确定这样,我们当然会尊重你的想法。你的预设指示一旦生效,我们就会执行,任何人都无权推翻你的决定。但是,你签署之后也需要你信任的人知情,你的家人理解你的医疗护理决定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不幸真的发生,对于你的亲属来讲,也会更好接受一些。” 钱煜珩进入病房前,根本没能想象到她师兄情况差到了这种地步。 他看起来和上次见完全不一样了,好像老了好多,瘦到脱了相,身体被包裹在各种垫子间,没有力气做任何其它动作。他尽力朝自己笑了笑,那画面显得那么凄凉。 “谢谢你跑一趟。”师兄的声音都虚弱不堪,听得钱煜珩特别难过。 “不会的,师兄,你别这么客气……实验室就那么近,我……”她说了又感觉不妙,自责地低下头,“知道你住院了,却一直都没过来看你,我也太不懂事了。” 对方笑笑,温柔地问:“最近好吗?” “嗯,我都好,高明师兄,”她本想问问他是不是也还好,但看着他的样子,无论得到什么回答都只会让彼此更心酸,便实在问不出口。她把那句话尴尬地留在空中一阵,假装没有后半句,转而说起她觉得高明会想听的东西:“师兄。你那篇返修的文章,实验我补出来了,我把数据整理一下,尽快就可以重投。” 可是病床上的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看了她一会,问:“煜珩,以后想做什么?” “啊?”她反应了一下,摆出标准话术,“我……没什么特别的,按部就班?文章发得好的话,往高校教职努努力。不行的话就撤,找个轻松点的工作。” 师兄依然平静地看着她,问:“真正的你,想要什么?” 钱煜珩被问懵了。 真正的自己…… 她想要自由自在,想要去世界各地做研究,想要看看学术界的天花板在哪里。但是父母希望她早点嫁人,早点回老家找个稳定的工作,最好在体制内。 从小当惯了好孩子,她不愿意忤逆父母,一直是象征性地努努力,这样不能达到自己理想的时刻,就可以脱罪说,自己天资不过如此,够不上那些。 “煜珩,你很棒了,不要假装不在乎……来掩饰自己的真心。”师兄讲话很费力似的,中间停了停,一句一喘地慢慢继续说:“我记得你努力求真的样子,你是喜欢的,真的想要,就全力以赴,别被束缚。你只活一次,也只活给自己,不要后悔。” “师兄,怎么说这个?”钱煜珩红了脸。 “我手上,还有一篇小article、一篇review、一篇meta-analysis,如果能帮到你,你就拿去,你可以做独立一作。”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老板再找你,记得提醒他。” “我怎么能这样做?这不是有违学术道德?” “你能让它们面世,功不可没。”高明鼓励地笑笑,“合情合理,不违反。” “师兄……等你好起来,你可以自己完成它们。你执着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工作,就差临门一脚,我不能抢你的credit……”师妹边说边后退,已经退到了隔断帘后面。 高明看着她无奈道:“若是启渊,他肯定二话不说接了。煜珩,学会为自己争取利益,别老替别人做嫁衣,你这样以后别人会欺负你。” “我要它们没用了。”他说着抬抬左手,手臂虚颤着,勉勉强强才碰到床上那个不高的小桌板,却控制不好,摆不上去。 “你看,就算我想,我也做不到了。” 此时陈贤才匆匆赶到病房,一进来看见高明的师妹站在床边,有些意外。 “怎么回事?医生叫我来商议什么?”他问着高明,又朝钱煜珩点点头打招呼:“欸,你好。” “煜珩,之前没来得及介绍过,这是我哥。” 小师妹有点羞涩地朝陈贤浅浅鞠了个躬,尴尬地退到窗边给他们让位置,刚好也逃避掉刚刚不知该怎么继续的对话。 陈贤习惯成自然地挤了些酒精搓手液给自己消毒,然后趴在床边护栏上查看高明的状况。 “哥,你收着点……有别人在呢……”高明有点难为情。 “啊,哦。要不你们聊?我去问问医生。”陈贤说着就要走。 “别,别走,哥,我没事。找你来,是商量预设医疗指示。” “什么东西?” “嗯,”高明视线晃了晃,纠结要怎么开口。 到了约定的时间,管床的陈医生和护士都进来了,自然而然变成了医生主持。 她先给病房里的几人分析了高明现在的身体情况,接着又讲了表格里的内容以及该指示成立后的法律效力。特别强调只有当病情到了末期、处于持续植物人状况或不可逆转的昏迷状况,预设医疗指示才会适用,并且高明可以随时提出撤销或改变指示。 第224章 这突然的信息量听得陈贤许久反应不过来。直到医生看着他,说高明提出要拒绝维生治疗,现在是签署前的最后沟通,他才回了些神。 “为……为啥?”陈贤一张嘴都结巴了。 “因为没必要。”高明回答。 陈贤转头看他:“不是,这么多大病小灾不是都熬过来了吗?” “嗯,是呀……多亏了有你。但是,未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想受没意义的痛了,也不想你替我受什么道德谴责。” “我不怕那个。”陈贤斩钉截铁地答,转而又磨他:“为什么啊?高明?万一有希望呢?你都不愿意再试试吗?” 高明看着陈贤慌乱到发白的脸,不想把话说得太强硬,只是吐吐舌头,用气声回道:“骨折太痛啦……不想再做心肺复苏。” 陈贤久久怔在那,看着高明讨好地笑笑,然后请求医生把表格放在小桌板上。 他已经无法写出规整的字,第一部分的详细个人资料还要靠别人帮他填上。高明可怜巴巴地看着陈贤,希望他也能在这份指示文件上留下点字迹,好像这样的话,自己心里能不那么过意不去。 “替我写吧,求你啦……”看他迟迟没有动作,高明央求道。 “我能拒绝吗?” 高明咬了咬下唇:“你不愿意帮我了吗?” “唯独这件事,我不觉得自己能做得到。” “嗯,没关系,我不逼你。”高明轻轻点头,说完看向医生,换了请求的对象,“拜托……” 陈贤抢先按住了桌板上的文件和签字笔。 他憋红了的眼睛好像有无数句辩驳和恳求想说,但开口,只浅浅问了一句:“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但你,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高明有一瞬动摇,但马上坚定下来,劝道:“我这辈子从来掌控不了别人的离去,至少自己的,我可以做一次主了吧?这又不是安乐死,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陈贤捏起那支笔,在第一条横线上一笔一划写下高明的名字。 他的字写得隽美疏秀,高明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下不忍,用力咬住自己嘴唇。 然后表格被转了个向,摆回高明面前。换陈贤无可奈何地看着护工帮他戴好助力手套,看他颤颤巍巍攥起那支笔,在“晚期不可逆转的生存受限疾病情况”中,把不接受心肺复苏法、人工辅助呼吸、血管增压素、透析,甚至在感染可能致命的疾病时不接受抗生素治疗的框,缓慢又认真地一一勾选上,然后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签名、写下辨识起来有难度的日期。 文书被医生确认后取走,她作为第一名见证人签署,接着又被递给一脸茫然的钱煜珩。 她畏惧地看了一眼陈贤——那人冷着脸看着地。她又看了看病床上的高明,师兄正温和鼓励地朝她笑——于是她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见证完成,签署成功。 “你这份东西,根本就是用来防我的。”陈贤背对他侧着坐在陪护椅上,听声音心情很不好。 “陈贤,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该放手时就放手。” “你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我怎么能放手?放手了,我去哪找你?”陈贤哽咽着嘟囔,“我找不到你,你害怕怎么办?我怎么带你回家?” “是我做得太差了吗?那监护人协议算什么啊?我……” 陈贤越说越多,越说越激动,直到回头对上高明的眼瞳——那双眼里,充满了不舍和歉疚。 是啊,这相当于剥夺了陈贤替自己做决定的权利。这两份文件,某些程度上确实是矛盾的,高明心里明白。 以前把自己的生杀大权交给他,是因为相信他会救自己。现在收回来,也是因为相信他还会那么做。 只不过,活下去,不再是救赎了。 这一次,只能心狠。 第135章 氐宿四 zubeneschamali 这阵子高明又有点呼吸道感染了,无休无止地咳。能找到一个姿势舒服地躺十分钟都变成一种奢望。 他被折磨得没有一点精神。实在撑不住了,刚睡上一会,很快就又被憋醒。呼吸不上来,他也都没力气叫人帮他,只有上身能勉强挺动几下,发出些呛水般窒息的声音。 “有痰是不是?明明,攒点力气,我帮你调整下姿势。”陈贤一直看着他,迅速反应,立刻上手帮他拍痰。 咳嗽反射不饶人,高明腹肌肋间肌都无力,每一次尽力咳过,能不能解决问题还都是看命。他就这样又连咳了几下,咳到头晕目眩,嗬嗬地徒劳喘息,却进不去气。 之前的发病经历陈贤仍记忆犹新,他怕高明再窒息,极力安抚着他,一手扶着,另一手变换着手法叩击背部,至少要先保证能上来这口气。 “别慌,宝贝,吸气,胸腔发力,我们再试一试……” “咳咳咳……嗬……呃咳咳……”高明无法自控,窒息感让他眼前花白一片,咳嗽刺激得他涕泪肆意溢出。 陈贤不断地给他叩背,高明在咳嗽的间歇小心地吸气,两个人努力配合。终于他跟着陈贤的节奏又咳了一波,将喉管深处的浓痰咳到了嗓子眼边上。 “咕嘟。” 无力再吐,高明直接强忍着恶心咽了下去,又惹得自己干呕了几下。 这一折腾,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整个人僵挺在陈贤怀里颤抖,堪堪调整着好不容易找回的呼吸。 第225章 “没事了,没事了……很棒了,高明。”陈贤胡撸着高明瘦骨嶙峋的后背。 “放额……坐不住……”高明疼得声音虚颤,好像舌头更不好使了,说得囫囵难辨,还差点又被口水呛到。 “好,我抱你换个姿势。”高明说什么陈贤都顺着。 他手上一刻不停地帮高明揉抚放松着身体,一边按他的要求给他调整姿势。 稳托住后背,让他后仰的脖颈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拢住他细弱的瘫腿微微曲起,缓慢地帮他翻身。 “呃呃……呃……”高明太虚弱了,稍被移动便难受得浑身轻颤,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 陈贤心疼得无法再继续手上的动作。俯下身去哄,口中说出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柔软话语,心里却苦得出奇。 他细软的小腿还挂在自己手腕,有点肿的双足下垂着,脚尖内勾,灵活的脚踝随着自己的动作在床面上晃荡。 他面色白得像纸,没有一丝力气地窝在自己怀里,缓慢眨动着眼睛,瞳仁随着身上的难受一下下上翻。 身子还未被完全放下,他就又昏睡过去。 陈贤就这样拢着他的身体没有放手。 高明还是挺重的,毕竟身量在这,即使是瘦成就剩皮包骨也还是挺沉的。 这个重量,是他应要承担的,挽留爱人的重量。 给他高明就在身边活着的实感。 他当然能看到,高明活得这么这么难。 可是不可以去想放弃,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希望? 陈贤痛苦到五官都挤作一团。 这希望,好像是自己的。 高明的希望,是另外的东西。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人的希望变得不同了? 那瞬间陈贤想起了强哥。 他踉跄冲入周繁强的店里,扒着柜台直愣愣地问:“强哥,我要怎么办?……” 强哥被他吓了一跳,但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快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刚好店里无事,他拿起架子上的威士忌准备拧开,却想了想,又把酒瓶放了回去。 “你得保持清醒。”强哥说,“我经历过,我清楚那种痛,历历在目。痛得想要同归于尽了,也得坚持下去,他还需要你。” 怎么可能和高明一同承受呢?陈贤想,痛于自己是无形的,却结结实实发生在他身上。 “阿元求你放手的时候,你怎么坚持下去的?” 柜台后的男人闭着眼皱了皱眉,用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回忆:“阿元没有说过,他只是眨了三下眼睛。” “我问他,是不是想死。是的话,就眨眨眼睛,他连眨了三下。” “然后我敲了九下桌子,我们就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强哥侧目去看地板角落,“是我不敢问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阿元是从出事第一天就那样了,你弟,是一步步走向绝望的。反复让同一个人接受越来越惨痛的现实,太残忍了。” “陈生,你想象一下。正常人的衰老,延续二三十年,渐渐消耗,偶尔照照镜子,看看老照片,才知道自己老了。” “如果把这二十年缩短到两个月……每天看到的都是比前一天更密的白发,每天体力都只够比前一天少爬几个台阶,每天都有新机能退化……这种浓缩的绝望,多恐怖?” “如果我可以给他三倍浓缩的爱呢?足够留住他吗?”陈贤迫不及待地说出他脑子里荒唐的想法。 江郎才尽。他就要失去理智了。 强哥表情凝重地看着他,迟疑许久,最终哽咽道:“如果我能回到当年,再选一次……我会满足阿元。” “为什么?!”陈贤惊呼。 “你知道的。”强哥犹豫地说着,拍了拍他肩膀,“陈生,你当年劝我的那些话,我听进去了。” “那些话,你自己还记得吗?” 陈贤记得,所以他的绝望更甚。 强哥左手臂上纹满了那三个字,甚至还都用的是繁体。陈贤看着那青灰色的一笔一划,觉得好像排针都扎进了自己心里,千疮百孔冒着血。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高明,求求你,高明。 多少次你给了我答案,再多一次,求求你,就再多一次。 救救自己,也救救我。 高明好像看出了陈贤害怕。 后来他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像是故意逃避现实世界一样,生理指标都维持着,但人就是不醒。 窗台上的花换了一支又一支。陈贤用各种能想到的称呼唤他,他都没答应过。 唯独对着他的唇亲吻他的时候,他会有些回应。或是轻哼一声,或是蹭动一下,或是动动嘴唇迎上或避开。 和护工一起帮他擦身的时候,陈贤看见他后背上的青紫。想必是拍痰次数太多,都拍打出了皮下淤血。 他胸腔和喉管里的痰音比先前明显了太多,那动静任谁都能想到痰液有多浓稠,放任不管的话他一定会窒息。 护工习惯性地将人翻至侧躺,准备照例操作。 这简直是虐待,陈贤喝住护工:“不要再拍了,我来。” 他抽了几张纸巾铺在高明枕边。 一天要吸很多次痰,陈贤早已学会了,但他拿着吸痰管,看着爱人被按在床上等候受刑,还是下不了手。 第226章 心如刀绞。 自己的手颤抖成这样,绝对会伤到他。 他只能又去求护士帮忙。 吸痰管从高明的喉咙中探了下去,塑胶管左右旋转着自深部往上提拉,呼啦啦的吸气声听得陈贤咬紧了牙关。 那人原本绵软的身体在吸痰管的刺激下细密地抽颤,垂软的双足也在棉被下小幅度拍打着床铺。 吸痰再小心也会碰到喉咙,意志再坚强也无法忍住呕吐反射,加上抽吸的强烈窒息感,无疑是一种生不如死的体验。可就这样高明都没醒,也幸好他昏睡着,要不然不知道得痛苦成什么样子。 怕他伤到自己,陈贤控制住他在无意识挣扎的身体。 可他缓解不了爱人的痛苦。 只见高明眼角已经濡湿,眼球在无力睁开的眼皮下不安地转动,头轻晃着不断用力向枕头里压…… 可他躲不开,都是徒劳。 这操作太折磨人了。只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病床上的人又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护士走后,陈贤和护工又忙了半天,不只是替他擦脸上的泪水涎液、放松肌肉,还要处理下身挣扎下排出的污物…… 医生给陈贤解释,就算高明继续住在医院里,如果发生意外,因为那份医疗指示,他们也没有太多可做的,只是给予安宁疗法,让他走得不那么痛。 像被什么击穿了一样,陈贤这才恍然觉知。 ——高明没有给他留什么难题。 高明已经替他抉择了大半,只等他接受。 可他还是不敢答应高明带他回家,他害怕独自面对这一切。 他永远做不到像高明那样勇敢。 无解。陈贤不知何去何从。 他独自站在没有开灯的家里,看着外面的城市。车水马龙,车灯在黑夜的画布上画下一条条红色或白色的光带。皓月从耸入天际的高楼间升起来。 脚边立着他送给高明、却一次都没被拉响的小提琴。 他想起少年时听过的旋律,想起曾经的月光,想起欧洲的星星点点,想起高明的话,想起勾陈一。他抬头去找那颗北极星,可在这城市的光害下,哪能看得到什么星星?只有那孤独的月,和他对望。 脑海中突然飘起一句“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是什么来着?依稀记得是个诗句。恰好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 陈贤掏出手机,找到那首诗。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我拿什么留住你?》。 作者是以前高明提到过的博尔赫斯。因他提起,自己就查过他的诗集来看,没想到还记得这一句。 他读下去: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和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写给他倾慕者的诗。 好像,字字啼血。 这卑微的爱,这么痛。 自己和这字字句句,殊途同归。 他愿给高明一切,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给他。 只有这些不值得珍视的消极,和不成熟的痴念。 陈贤在落地窗前蹲坐下去,抱住自己。 我畏畏缩缩躲在黑暗里,你一次次接近我,拉我出去。 我一无所有,你就把世界带到我面前。 我不相信感情,你就用生命来爱我。 对不起啊,高明。 我都三十二岁了,还是个幼稚鬼。 我以为这样,你就会放不下我,就能再多陪我几年。 高明啊,我的高明,抱歉让你这么累,这么痛。 不能再依赖别人了,现在所有选择和决定都得自己做出来。 他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都要看自己带给他什么样的生活。 高明已经给过足够多的答案了。 他说爱应该是大海,宽广无限,包容一切。 他说他要永恒幸福的可能性。 他说人追求的应该是自由。 ——爱是幸福的源泉。 ——爱应该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最深的自由。 陈贤拾起小提琴,紧紧抱在怀里。 他反复呢喃着爱人的名字,松散的琴弦被颤抖的手指无意间拨动,给了他一个空洞的长音。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就是完结啦~~ 原版结尾忠于“正剧”标签。更新过程中,各位小天使读者的留言我都有看到,诸多触动,内心也有所动摇。 那个温暖的午后,望着碧蓝的海和自由的鹭鸟,我提笔写下了另一个结局。落笔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的柔软,同样深爱着那个信仰。 人们在不断挣扎碰壁中仍然追寻希望。 即使如梦一场。 陈贤啊,到最后一刻还是迷茫。因为他看得清所有现实,他崇尚理性,而这是他第一次爱。 第227章 所以,请帮帮他吧。 第136章 火鸟六 上 你醒来,我就带你回家。” “你不用躲着我了,我不逼你、不再问你那些傻问题了。” “别不要我啊,高明……”陈贤用额头抵着他的,“我知道你听得见,为什么不理我?” “至少……醒来吃点东西呀,”他开始吓唬他:“你再这样下去,医生要给你下胃管了。你要不要?” 床上的人闻声,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了两下。 “高明?高明?”陈贤赶快唤他。 “不……”高明的眼角落下一滴泪。 “睁开眼睛,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扑扑闪闪,蝶羽般的上下眼睫分开了些,更多泪水从中间溢了出来,露出澄澈的淡褐色眼瞳。 陈贤好像好久没看到它们了,那一眼直接看到了心底一样,让他忍不住摸着高明的头不断亲吻他。 “回家……”高明说得艰难,“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让你久等了,真抱歉。”陈贤帮他抹掉眼泪,“我爱你,高明,我听你的,带你回家。” ------------------------- 下接【结局i】或【结局ii】。 身后的世界收束,只留下一个高台,一个点,悬崖尽头有两扇门,余下都是虚无的白。 终于走到这了。 就像骰宝被做了手脚,概率已然向不利侧偏颇。 还敢赌一把吗? 是无论要经历什么样的痛,都笃信苦尽甘来,不懈努力到从孔隙中窥见希望的那天? 还是自命运的苦海中潇洒解脱,用人生饯行完美主义,拥抱自由? 倒计时在读秒,咔哒、咔哒…… 无论推开哪一扇门,都是出口,高明都会得到他想要的。 无论要走哪一条路,陈贤也都不会怪你,因为他都能实现“陪他走完余生”。 无论哪种结局,他们都得到了许多关于爱的道理。 明亮或黯淡,都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星。 作者有话说: 是时候了,请选择答案吧。 ----结局i【火鸟六 ankaa】---- “凤凰”。凤凰座最亮星,视星等2.40,中等大小的橙巨星。 仅包括【结局i】一章。 接近oe,无法接受任何形式be的小可爱们请止步于此结局。 ----结局ii【南船五 miaplacidus】---- “平静的水”。船底座第二亮星,视星等1.68,南极星群钻石十字中最亮的恒星。 包括【结局ii】上+中+下 三章。 最后预警!te,本文自构思以来的真实结局。 第137章 【结局i】 阳光很暖。 沙沙声,好像是秋风拂过枯叶。 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味道。 高明动了动,感觉到自己被抱着。 有个熟悉的低沉嗓音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 “高明。” 这声呼唤,和十几年前的完全重合。 那个一丝不苟的纪律委员又来催他交检查了。此刻抬头一定又能对上那双黑洞洞却闪着光的眼瞳,能看到他以为自己藏好了的期待。 高明心里有小聪明得逞了的喜悦,偷摸扬起嘴角,决定在课桌上再多趴一会。 可怎么当年没发现,那人叫得那么轻柔,带着对不得不要吵醒自己的歉意,和一种温软又隐忍的情愫。 那年高三。 他私下打听了理科实验班那个木讷寡言的同学的高考志愿。 他们只是昙花一现般的旧友,早已分道扬镳,今后也会是南辕北辙。 高明站在操场上接受烈日的洗礼,恍惚地盯着主席台发呆,头顶热得像在发高烧。 主席台长桌上铺着红绒布,在他眼里是染满鲜血的尸帐。风吹得它轻摆,像汲取了生命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变做血盆大口扑咬过来。 绝望由来已久。 自儿时失去玩伴,自见证承诺被推翻,自见识到利用和背叛…… 世间美好,是真的吗? 好像有视线锁在自己身上,高明转头去看。 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伫立在人群之中,他白色的校服polo衫像在发光。 那个所有志愿都报了几千公里以外大学的人,那个一直牵动自己情感和命运的人,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别处的远方。 “陈咸,好样的。” “离开我,离开这,去你想要的远方,为自己、替我们,找到幸福和自由。” 愿望没变过。 只是没想到能被这样深爱着,没想到幸福就是在他身边。 几乎失去一切的时候,有个不离不弃的爱人,恰好圆上年少纷散的旧梦,何其有幸。 高明把头往陈贤怀里蹭了蹭。 “醒了?宝贝。”那人温柔地吻上来。 高明微笑着哼了一声当回应。 “你摸摸看。”陈贤说着,好像塞了一片什么又薄又硬的东西到他手心,高明动了动手指,那东西发出砂纸般的声响。 他听到陈贤在耳边解释:“你想要的,杨树叶子。只不过,不是油绿的,而是金色的。” 高明朝他笑笑,他戴着眼罩,没有真的去确认颜色。 他记得自己早就看不清楚东西,已经很久都不能看清陈贤的样子了。户外光线太亮,会刺痛他的眼睛,所以总是戴着眼罩。 第228章 他记得陈贤带他离开了医院,远离了城市,到了一个感觉熟悉却又未知的远方。 这是哪里,他不知道。 怎么来的,他也不知道。 也可能陈贤说过,毕竟陈贤事无巨细都会说给他听,但忘了,就说明不重要吧。 这里有湖、有落叶乔木、有鸟鸣犬吠。 有陈贤寸步不离,有他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个家里,有个透亮又防风的阳光房。陈贤在这种了些绿植,装了套监护设备,在木地板上用床垫被褥搭了个窝。 天暖的时候,陈贤会把他抱到这,陪他一起晒太阳。 陈贤说他想歇歇,也来个gap year,学学年轻人的潮流。 陈贤时刻都在等他醒来,总在第一时间牵他的手、安抚他、吻他。 很快,在这陌生的环境里,他也觉得安心了。 “因为,秋天到了呀。“陈贤在他身边躺下,搂着他继续道:“还有,前几天不是降了温?这两天又回暖了,我看新闻说城南的丁香又开了一茬。宝贝,虽然不是春天,也可以带你去看。” “什么都……差着点儿。”高明笑着动了动手指,被陈贤的手握住。 “什么都,是最好的安排。”他又说。 “嗯。这世界,是所有可能的世界里,最好的一个。”陈贤附和,“再等等,进十二月,这里应该会下雪。到结冰了,哥带你去滑冰车……” 陈贤述说着未来,给他希望,无论是否真的能达成。 现实如陈贤这样的人,能做出如此违背个人哲学的事,定是他最极致的温柔和理智了。 高明笑着答应,一字一字地慢慢回应,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等看够了雪景……哥……带我去看风滚草,还有,袋鼠……大战火烈鸟……” “好、好。宝贝,哥都记得。”陈贤好像不舍得他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一样,轻拍着他的身体,亲吻他的额角。 有时候觉得陈贤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又觉得他懂太多了。 就是这个理性的人,有一天抱着他说,自己想明白了,爱是不能过度理性化的。只允许积极部分留存,痛苦的部分不被接受的话,那不叫爱。 所以不许歉疚,不许觉得自己是拖累,不许随便说放对方自由。 ……被教育了。 高明每次想起来都哑然失笑。 陈贤用简单几句话,封堵住了自己所有的刻意驱赶,和一切打着“为爱人好”的旗号,而对生活的弃言。 只是这是什么时候说的来着?也记不清了。 “宝贝,趁这两天不冷,我们进次城吧。”陈贤又开口。 听到这话,高明警惕起来,喉管里又有了痰音。陈贤叫他一起进城,那除了去医院就没别的可能性。 陈贤马上抚顺他的胸口:“不怕啊,明明,徐教授发消息说三期试验开始招募了,让我抓紧带你去做个评估。” 果不其然,高明没猜错。他喘了两下,哼了声“不要”。 “怎么又赖皮了?不是之前答应得好好的吗?”陈贤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梁。 “什么时候……答应了……”高明噘嘴。 “上一期做完回家的时候啊,是谁拉着徐教授的手信誓旦旦来着?” “……上一期?” “才过去多久就忘了?”陈贤捏了捏他的手,“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徐教授叫你一定要坚持参加?亏得人家费了半天劲才私下帮你分到了新药组。” 高明完全不知道徐教授是谁,一头雾水地问:“你在说什么?” “别闹,宝贝。”陈贤用了些嗔怪的语气,随即探进被子,像怕吓到他似地,边轻轻触碰边问:“这里还疼吗?” 陈贤的手正摸在他左侧肋间,是之前骨折过的位置,第二次手术后,那里的皮肤一碰就针扎一样地痛。 现在还是不太真实的触觉,但完全不疼。 高明摇了摇头。 “就明天吧,我去打电话约主任。”陈贤还是那个说一不二的样子,对带他去医院这个事业极其上心。 陈贤再回来时,把晚饭也准备好了。 “刚刚有特别厉害的火烧云,很像凤凰的翅膀,你有没有看到?”陈贤说着,好像反应了一下,才又道:“你怎么还戴着眼罩?要我帮你摘?” 高明奇怪,自己眼睛看不了那么亮的光,陈贤怎么不记得?他张了张嘴却没问,只点头同意他帮自己摘掉眼罩。 夜幕已降临,高明看出去,天际线上还有一线白。目之所及都是芒草和巨型的狗尾巴草,银灿灿的,随着秋风习习而动,像海波上的月影。 “这是……山上?” “是啊。”陈贤停住盛汤的手,困惑地看过来。 “我们怎么……在山上?” “不是你说的吗?想要离星空更近。”陈贤凑过来摸他的额头,“也没发烧啊?……这山那么不好爬,碎石粒很多,差点给你摔了,你不记得吗?” 高明一点印象都没有,一双没有准确焦距的眼茫然看着前方,皱起眉。 陈贤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故意吓我吗?让我担心?” 没有呀,高明想说。 但真说出来才是让爱人多忧心。 所以他吐吐舌头,调皮地笑了一下。 陈贤已经架好小餐桌,在他面前布好菜。 第229章 “吃吧。”陈贤说着端起碗扒了两口,看他迟迟没有动作,停下筷子,问:“怎么?小懒虫今天想要我喂吗?” 高明在等他帮自己戴助力手套,楞在那不知道说什么。 他记得自己的手一动就麻痛难耐,一直都乖乖忍着,不敢有任何多余动作。 看陈贤纳闷地盯着自己,他试着动了动手臂。 随便一抬,左手就从被子中挣脱了出来。 那种感觉,很轻,很轻松。 高明把手伸到眼前看了看,还是那样细瘦,无名指和小指有些蜷缩无力,但他可以很好地控制左臂移动。 最重要的是,不痛。 “你怎么了?很反常啊。” “我可以动?” 陈贤像听到了笑话:“这是什么话?我们又没有在玩木头人。你随便动!” “你说的‘上一期’,做的什么?” “你在考我?”陈贤又贴了贴他的额头,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你那个锡纸烫学弟家帮忙介绍的临床试验,医大开发的纳米药,适合你的……那叫什么来着?……噢,亚型。” “冯绩?”高明皱眉,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介绍陈贤和他认识过。 “对对,他爸是附院的领导。你当时不是还跟冯院长探讨过机制原理吗?狠狠装了一逼。”陈贤回忆着,笑了出来,“你还说,等好了要给徐教授课题组打白工呢……” 想不起来。 结果都是好的,不记得那些痛是怎么熬过来的,便也不必深究吧。 入夜后山间的空气有些冷,陈贤给他披了件外套,边吃饭边担忧地看着他傻兮兮地乐着研究他自己的手臂。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高明觉得这些年的一切挣扎都值得。这真心实意的欢笑,足够偿还这些年流过的泪水。 他把手伸向天空。 睁大眼睛,繁星像一张网在他眼前铺开。裸眼视力下,他看到的是丝丝星芒往各个方向发散,模糊成一片连结着彼此。 近处也有一个璀璨的光斑,正追随着他的左手而摇晃。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朝着这近处的光点坠落……是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了他的。 高明动了动,让彼此十指交握,两枚戒指摩擦在一起。 “想要星星吗?小傻瓜。”陈贤问。 “谢谢,已经抓住了。”高明欣慰地笑着,手上用了点力,“这是最明亮那颗。” --------------完-------------- 作者有话说: 哈喽哈喽,各位善良的小伙伴们,超级感谢你看到这里哟!你的支持对我一直都特别重要,是我坚持到最后的动力。中途有几次我都不想更下去了(因为太忙、因为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被盗什么的),但是看到有你们在呢,还是决定把故事讲完。 说来惭愧,我都没看过几篇网文就斗胆提笔来写,很多黑话都不懂,避雷是啥都不知道,罪过罪过。 攻受这个问题,其实也一直都没想明白。高明一直是主动的那个,如果他们在十年前就在一起,他应该会是攻吧?但是如今现实不太允许啊,所以这事上,就劳烦陈贤主动吧。 这个故事本可以写的更凝练,但因为揉了很多私货进去,最后就是这样,啰啰嗦嗦,居然写了40w……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担待! 第138章 【结局ii】上 (看过【结局i】并不影响继续阅读本结局。命运已对高明太残忍了,现实不能无限逃避,或许这才是真正好的结局。) 以下正文: 终于真的办了出院,救护车把高明拉回了他心心念念的家。 从担架床上把人抬到家里的护理床上,都几乎要了这脆弱青年的命。 陈贤太怕了,怕到只能寸步不离,时时刻刻就垂头丧气地在床边坐着。他怕高明偷懒不好好呼吸;怕他睡太多,忘记了自己和世界千丝万缕的联结;怕他过度消瘦的手指遗落了他们约定的指环…… 除了替高明忙碌,他就没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过。 房间里并不安静,制氧机和充气床垫的气泵声、床上的人随着呼吸发出的细微轻哼、还有空调的制冷闸的开关声…… 可从始至终没有人和他说话,世界空白得可怕。 他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床头的花和他一样,蔫头耷脑的,瓣片都败落在桌上。 陈贤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没有什么想做的。 除了守着高明、看着高明、给他喂水催他下咽、到翻身时间帮他调整姿势、在他排泄的时候帮他清洁、在他吸不上气的时候第一时间帮他吸痰…… 其它的什么,都和他无关。 他好像在等高明的生命终结。 可高明要是死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也就都死了。 高明偶尔有力气睁开眼,可他好像很失望,一言不发。 眼神里也什么感情都不剩了。 是自己一次次让他不要说了,是自己扼杀了他。 答应过他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他一定是失望了吧。 这过的是什么生活? 这不是他们任何一方想要的日子,这不是高明能容许他过的生活,也不是高明可以接受自己过的生活。 可能要日落了吧,陈贤想着,摇摇晃晃走去窗边拉开帘子,窗外的阳光、蓝天、积云,一切一切都那么耀眼,让他眩晕。 第230章 日暮熔金,夕阳也洒到护理床上,上面的人好像醒了,轻哼了两声,努力动着左手去接那光。 干瘦的手心也亮得刺眼。 他迷迷糊糊说了句:“拿去。” “什么啊……”陈贤听到那声音,感觉自己的呼吸要断掉了,他要站不住,朝病床挪近了两步,浅浅拉住床边护栏。 你干嘛还要我拿你什么?存心折磨我吗? 他弯下了腰,那一刻仿佛灵魂深处在叫喊,但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是用一种哭喊的姿势,沉默地憋住了泪。 不要怪我不敢认识、不敢相信,因为这个叫高明的人,实在是好得太可疑了。 十年、二十年、是同学、是朋友、是兄弟、是爱人,都好得太让人难以置信。 可自己无论和他相处多少年,都还是会下意识怀疑他的出发点,只因他做的一切,都和自己能理解的模式差太远。脑子里先蹦出来的永远是一些伤人的话,陈贤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要怎么宽慰他无私的心。 你给我的够多了。 那些光够暖了。 那些爱,足够我长大了。 足够我学会如何去做太阳了。 他握住高明又凉又无力的左手,帮他攥成拳,哽咽着说:“你收好,我也有,我再给你一倍。” 陈贤呆站着,看着微尘在金色的光里漂浮。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怎么生活。 人生中困扰的问题、他寻得的答案、追求的自洽,如今都像被打翻的积木。杂乱的意识里,他只能看见高明的身影。 看见他所青睐的、模仿的、依赖的人,那样温柔地笑着,跟他说:“陈贤,你真的,特别棒。” 陈贤决定遵从自己的潜意识。他拾起手机给人力资源部回了电话,解决了他一直无视的辞退问题。他把电脑找出来,坐在病床边整理要交接的材料。 核心项目早就逐渐剥离,几年的工作数据打包得异常快。当不在乎的时候,细枝末节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他的人生空白得可怕。 他睡不着,从高明的书架上随便拿下一本,趴在他床边,逐页翻动。 很多年没看过书了,陈贤边看边想,不,应该说几乎就没看过几本课本以外的书。 他对于读书这事和别的事一样,追求成本最小化。不会考的不会用的就不会去看,和升职无关的知识和考试他也都不去了解。 科学、哲学、艺术史……陈贤一行一行看过那些字,手指摩挲过高明留下的笔记字迹。 历史中有那么多不同的思想、自然界有那么多有趣的现象,在高明的眼里、心中、笔下…… 或许,这些就是他找到信仰的路。 陈贤把高明曲库里那些柴可夫斯基放出来听。 烈火在暴雨中熊熊燃烧,生命在苦难里婉转吟唱……他握着爱人无力的手,在温和的夜里看到他脸上久违的笑容。 仿佛听到那个站在阳光里的少年用唇语在讲—— “贤哥,你是自由的。别因为别人的错惩罚自己,去你想要的远方,为自己、替我们……” 第139章 【结局ii】中 以下正文: 林叔新得了个大胖孙子,请了两天喜假,陈贤一个人忙里忙外,趴在高明床边看着看着书就失去意识了,直接这么睡了一夜。 好像梦到了很多怀念的画面,直到有刺目的光照到脸上,他恋恋不舍地回到现实。 这现实令他惊醒。 他猛地站起身,在确认了高明还好好活着后,才重拾了自己的呼吸。 “嗯……嗯……”陈贤的动静吵着了床上的人,他半睁开眼,不安地吭哧出声。他呼吸不畅,即使一直戴着鼻氧还是嘴唇发青。 “吓着你了?不怕,不怕。”陈贤赶忙安抚他,“有什么想要的?嗯?高明?” “唔……”高明皱了皱眉,头在枕头上稍稍蹭动了一下,身体却毫无动静。一张嘴,大坨的口水就涌了出来。 陈贤立刻帮他擦干净,鼓励着他表达:“你慢慢说,我一直在听着。” “我能……洗个澡吗?……哥。” 这是几天以来高明第一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陈贤简直要喜极而泣。 “好的,当然,没问题,哥帮你。”他满口答应着,吸了吸鼻子,“先帮你吸痰,然后咱们吃点东西好么?乖,要么没力气。” 高明乖觉地点点头,特别努力地配合,随后还吃了药和几口营养糊。 他的精力非常有限,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就又睡着了,陈贤只能捏着他的嘴用吸痰机帮他将流食吸去,防止呛噎。 等到他再醒来时,已过了正午。 洗澡的事答应得轻松,但陈贤呆坐在那越想越慌了手脚。高明抵抗力太弱,而且他已经无法在洗澡椅上坐住。陈贤愁了半天,突然想起之前买来、一次还没用过的充气浴缸。 浴室里放不下,陈贤腾出客厅靠近卫生间的区域,坐在地上给塑胶浴缸打气。 那东西体积不小,用气筒打了半天都不见充盈——就和高明的生命一样,仿佛要一直萎顿下去,怎样用力都无法力挽狂澜。 屋里开着电暖气,陈贤热出来一头汗。 他心里好难受,好几次放下打气筒冲回病床边查看,怕那人因为无力咳嗽而窒息。 第231章 好怕一下看不住,就永远失去了高明。 准备时间太长了,高明又意识模糊地昏睡过去。陈贤烧了一壶又一壶沸水,调好一盆盆稍热的水放在旁边,又把一切想到可能需要的都放在了方便拿取的地方。 都检查好,他回到床边轻轻唤醒虚弱的人,帮他做起身前的准备。害怕轻易抱起他会引发严重的不适,于是仔细地安抚他无法自控的肢体,帮他活动关节。 抽出高明右手里攥着的小毛巾卷,四指自动内缩,变成攥拳的模样,把拇指握在手心。陈贤一手托着他手臂,另一手将他手指轻轻往外掰。 能感觉到他又变瘦了,掌心都失去了肌肉的弹性。指尖也都沾染了灰紫色,陈贤和他十指相扣,一直帮他按摩到手指恢复绵软。 床上的人因为刚刚的被动活动而微侧着身,此刻正轻喘着,双眼无神地看着他。这样的活动对现在的高明来说也是一种消耗,手不动还好,一碰就感觉酥麻中有千万只针在扎。整条手臂都紧缩着,但又动不了,只能咬牙忍着,忍到眼睛都模模糊糊蒙了一层泪。 “你怎么样?哪里疼吗?” 高明勉强摇摇头,没有张嘴,他实在不想老让陈贤帮他擦嘴角包不住的口水。 “手,能自己动一动吗?”陈贤又问。 看着对方期待的样子,高明集中精力在左手上。无名指带着小指的指尖颤了一下,然后卡在了更接近手心的位置。高明看得心急,皱起了眉头,呼吸也变得更急促,喉咙发出像呼噜声似的痰音。 “好了好了,已经很棒了,别急。”陈贤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帮他暖着。 缓慢地升起床头的角度,看着高明脸色变得苍白,脑袋支撑不住似的往侧边歪去。陈贤调大制氧机流量,把手臂从他脖子下面伸过去扶住他。 “是不是有痰?自己试试咳一下。”陈贤说着帮他按住腹部。 因为截瘫平面之上的胸骨骨折尚未痊愈,活动会很痛,高明如今深呼吸都很难做到,咳痰更是不敢想,每次都是折腾半天也只刺激得气管更加难受。 他很努力地靠喉咙带动气管呕了几下,无济于事,轻翻着双眼无助地看向陈贤。 看到怀里的人极度衰弱的样子,陈贤忍不住地想哭,他把头埋到高明的颈窝,缓了一下情绪。 “没事的,再坚持一下”。陈贤抬起头,继续说:“调整呼吸,等下再给你雾化吸痰。别担心。” “不要……”高明小声哼着,肩膀不住地发抖。他双眉紧蹙,乞求地看着陈贤的双眼,一个劲地摇头。 陈贤怎会不懂呢?高明只是没说出来那句真正想说的话,因为自己一直不让他说。 ——他想要的不是自己帮他护理,他想要的是解脱。 人终有衰老消亡的那一天。 在痛苦里挣扎、和命运斗争,真的是什么崇高的气节吗?他活得已经足够辛苦了,自己也不忍看他继续受折磨。 可是要怎么放手呢?怎么能放手呢? 没有人教过。 当年看着高位截瘫一心寻死的阿元,他劝过强哥不要强求。如今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再也做不到理中客。可能还是出于自私吧,他看过阿元离开后强哥多难走出来。 仿佛精神支柱崩塌,他不能想象高明不在的世界。 他紧抱着高明,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摇晃,妥协道:“好好好,不要,不要咱们就不做。浴缸里水放好了,来,我抱你起来。” 陈贤先解开系绳,帮他脱掉身上的护理衣,然后托起他的右臂摆在腹部,牵起他左臂搭在自己肩头。拨开氧气管,单膝跪在床上借力,平稳缓慢地把他横抱起来。 “啊啊……”上身刚被抬离床面,怀里的人就痛苦万分地轻叫出声,出气比进气多。 陈贤心疼得手都发颤,停在那个位置,贴在高明耳边压着声问:“很疼是不是?抱歉啊宝贝,我再轻一点。” 落进怀里的重量越来越多,高明右侧的身子毫无动静,膝关节有些僵硬,足尖向下软趴趴地拖垂着。左腿像上了半圈发条一般震颤软踢了几下,却也没什么力气,很快变成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搐。伴随着下身传来排泄的噗噗声,全是重力使然。 “排便了吗?好棒。”陈贤对高明一切的身体反应都非常敏感。他不知道因为低血压而晕眩的人儿此刻能不能听到,但想要把所有鼓励和表扬的话都说给他听。 他的脖颈像要折过去一样没有力量地仰着,陈贤腾出左手拢了拢他的头,让他能在自己臂弯里靠稳。 “好了,起来了,我慢慢走,不颠你,忍一忍。” 身体感觉虚空又没底,高明很怕地呜咽了两声,涎液又从下垂的嘴角滑了些出来。 陈贤就近在沙发上先处理了脏污的纸尿裤,才又小心抱起他靠近浴缸。 浴缸在地上,把人抱进去不难,但是要放得缓慢平稳很难。陈贤只能一边深蹲,一边顺势跪在地上,先让他坐进去,再扶他躺平。 怀里的人吸不上气,呼吸急促而浅弱,气道发出嗬嗬的可怖声响。有知觉的身体部分接触到水,他一下子受了刺激似的睁大了眼睛。 “呃呃……”高明恐慌地四处寻他。 陈贤立即安慰:“没事的,我扶着你呢,不会呛到水,别害怕。” 第232章 那双小鹿一样泪蒙蒙的眼睛,很快颤了颤,恢复了以前那般明澈,透着爱意和轻怜看向自己。只是看着看着,就渐渐失去了准确的焦距。 他的心肺功能太差了,没几分钟,就缺氧到指尖都发紫。 陈贤赶快拿起手边的压缩氧气罐,把面罩罩在高明口鼻上。他一手抚摸着他的额发,另一手给他挤着氧气。心想应该等到护工也在的时候做这些的,至少还能有人搭把手。 可是爱人好不容易提了要求,怎么忍心让他再等? 就这样等人恢复些,给他洗一洗身体,又要帮他吸氧,还要惦记着水温,时不时加热水,陈贤忙得不可开交。 一番折腾,病重的人儿坚持不住,合上了眼。 “舒服些吗?高明?”陈贤怕他睡着了着凉,非要跟他说点什么。 “嗯……”高明勉强挤出一抹笑,“暖的……有家,真好……” 陈贤打开塑胶水阀,一边给他挤着压缩氧气,一边看着带着泡沫的水排走,高明形销骨立的身体逐渐露出水面。 第140章 【结局ii】下 他好像真的快要走了。 这个念头飘进陈贤脑子里,他忙抹了把脸上的汗,不再往那去想。 用水瓢舀着大桶里的热水又帮高明冲了一遍身。水排尽了以后,陈贤赶快用浴巾盖住他的躯干,然后用柔软的毛巾擦过皮肤。 一寸一寸,细弱的脖颈、蜷缩的手指、弓起的脚背……他身上的新伤旧伤,都像刀子拉在陈贤心上。 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爱人,如今唯一的愿望就是解脱。 想起高明对他说过:“我爱你,所以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陈贤托起高明的上身,手摸到他项背上的两条疤痕。 好像触电了一样,陈贤怔了怔。 就算是太阳也有燃尽的那天。 那些燃烧、爆炸、坍缩,仿佛都在眼前。 “高明啊……”陈贤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怀里人的颈窝。 耳边被轻吻了一下。 陈贤抬起头,看向他的爱人。 他微笑着。 ——还是那个温柔的少年。 他的左手好像动了动,然后砸在了浴盆边。 “怎么了?要什么?”陈贤忙问。 “对不起……”高明嘴唇青紫,还执意要继续说:“……抱不了你。” 陈贤帮他把他的左手臂拢到自己背上。 “不用道歉,哥抱你。来,哥抱你回床上。” “哥嗯……想,去你那……” “我的床你躺着会不舒服。”陈贤说。 高明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好,好,都依你。也不知道我那有什么好,你这么稀罕。” “有……你。”高明眯起眼睛浅笑了一下,缺氧让他又昏昏欲睡。 陈贤用浴巾裹好高明的身体,把他抱回自己床上。他没有给他穿纸尿裤,而是垫了几个加厚的隔尿垫,然后用自己的被子帮他盖好。 陈贤回到高明房间,把制氧设备的电源拔下来,整套搬到了自己床边。 下午两点多,阳光在陈贤房间的窗台上照下来很窄的一条线。 他索性也躺在了高明旁边,侧着身朝向他,看他在细颤的睫毛。 “高明,高明……”他牵住他温软的左手,在他耳边不自觉地轻唤。 “嗯……”刚洗过澡,高明累得要虚脱了,好不容易收获的一点祥和,也被身上各处此起彼伏叫嚣起来的不适驱赶走,让他又想用昏睡逃避。 爱人缱绻的呼唤是他最后的救赎和唯一的留恋。 好香啊,这种熟悉的沐浴露味道。这种和陈贤同床共枕的幸福,好像回到了最快乐的那段日子。 只是这身子,再也好不起来了。 他勾了勾左手手指,反拉住陈贤的手。 “哥。”他用气声叫他,声音虚弱得几乎被制氧机的声音盖过。 “欸。”陈贤却听得真切,立刻回应他,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他柔软的额发。 “渴了……” “我给你拿水。” 陈贤说着就要起身,可高明还是紧拉着他的手。 陈贤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腕,道:“高明?放手呀,水杯在你房间里,我马上回来。” 高明睁开眼,平静地看向陈贤。 他还是那么强健、那么温柔,还是记忆里最爱的样子。 他背后的窗外有明媚的阳光。 好蓝的天啊。 下辈子想要做一只自由的鸟,在这样的蓝天里翱翔,在青翠的山谷间盘旋,在璀璨的银河下徜徉。 高明没有再皱着眉了,半阖的眼皮下琥珀色的眸子闪亮亮的,好似藏着星星。他勾起嘴角笑了一下,像是在笑自己糊涂。 缓缓松开手指,他轻声和陈贤说了句“谢谢”。 陈贤把他的手安放回被子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趿上拖鞋去取了水杯装好温水。 可那杯精心试过温度的水,最终倾洒了一地,不再温热。 就像高明的身体一样。 陈贤怎么也叫不醒他,慌张地爬上床跪在他身边,撤掉氧气管去试探他的鼻息,水杯大概就是那时从床边跌落。 不知愣了多久,世界都变得过曝一般,只剩白色的光斑。 他们的魂魄好像一起飘走了。 第233章 陈贤冰冷的手颤抖着抚上高明尚有余温的脸颊,扶起他安详地歪垂着的头。双臂揽起他,抱在怀里。 “我不是……我不是叫你这样放手啊……”陈贤无望得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他一点一点弯下了腰,侧脸贴着高明胸膛,把自己的重量放在了他的身上。 神明终于听从了高明的祈盼,接他走了,只把他受尽蹂躏的躯壳遗落在世间。 他不再痛了。 他自由自在了,也放陈贤自由自在了。 他给了陈贤全部的爱, 和爱的代价。 ------全文完------ 后记: 下面是一些碎碎念,与情节无关啦~ 「谨以此文 纪念我漫长而无疾而终的学术生涯」 哈喽哈喽,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看到这里哟!你的支持对我一直都特别重要,是我坚持到最后的动力。中途有几次都更不下去了(因为太忙、因为卡文、因为发现自己辛苦写出来的文被盗什么的),但是看到有你们在呢,还是决定把故事讲完。 以前提过,这篇文最开始只是十几年前另一篇的番外,初提笔之时大纲非常简单,基本只有一个粗略的印象,就是高明一定会用一种自我牺牲式的方法把陈贤救出来。前作《空雨》(已经重写了,可能会考虑发出来)里,高明因为自身难保没做到的事,要在这一本里做到。 他们很早就对对方有超越友情的感情。一开始我完全没想过他们能在一起,就单纯定位是一篇酸涩短篇,所以甚至都没想过谁攻谁受这种最基本的耽美设定。 可是写着写着,他们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年少时模糊又炽烈的情感重燃,这次没了怀疑没了纷扰,直奔着要去相爱。 攻受这个问题,其实到写完我都没想明白(对不起我好纠结)。高明一直是主动的那个,如果他们在十年前就在一起,他应该会是攻吧?但是如今现实不太允许啊,所以这事上,就劳烦陈贤主动吧。 说来惭愧,我都没看过几篇网文就斗胆提笔,很多黑话都不懂。很早就写完结局了,但后来在网上刷到网友的吐槽,才意识到我这好像是个大写的be(虽然我现在仍然认为这个结局最科学最现实,放高明解脱也是他最好的结局了),可我连避雷是啥都不知道,罪过罪过。 说说角色叭…… 陈贤这个人物的设定,一定程度上参考了我的前任。他对待事业兢兢业业,善于商业表演,极其现实冷漠。 他说他从不做没有利益的事,可他在我最痛苦绝望的时候拉了我一把。他对待感情畏畏缩缩,说爱我是青春最后一次冲动……他的柔软让我惊喜,无比珍惜,只可惜故事最后,他还是被不安全感控制,用暴力结束了这场尝试。 从小经历那种窒息的家庭环境,独立成长成这样,真的很棒了。 他心里有浓烈的爱,但不会爱。 他伪装了几年,在终于暴露出那个真实的自己的时候,我逃开了。那太可怕了,我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所以心里非常希望高明能救得了陈贤。 高明的原型主要是我的第一个师兄和最后一个师弟。他们一个教会了我严谨做研究,影响我无私善待他人,另一个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天赋异禀和身残志坚。我看到他们一直在这条路上努力,被打击、被埋没、被因缘际遇围困,却从不停止热爱。 有理想的人是有光的。他们仿佛是这污遭世界的清流,真心希望他们永不变浊。 另外,高明的性格还参考了一个我爱了七年的人,他灵魂里那种可以跨越时代的稳定的东西,虽然我学不来,但我会永远记得。 环境其实一点都不单纯,学术界的恶同样可以达到人类顶级层面(等以后有时间了,可以考虑以此为主题再写一篇故事),我很感激高明的原型们,保护我引领我,让我在晦暗的日子里看见希望。 其它那些,原生家庭有现实参考,疾病有部分现实依据,发展基本是按统计学概率,文中提到的网站是真的,地点是存在的(有部分改动。蓝桥在石澳,海边梯级在沙湾径,接吻的小路在parc olympique…),陈贤的公司参考了我实习过的公司,酒吧就在楼下(帕洛玛是真不错),reinhard教授和搞脑机接口的法国教授都确有其人,政策至少在这几年是真实的。之所以写的时间是未来,是为了把故事和几个大事件对上,也为了另一篇新文服务(卖个广告,欢迎关注)。 这个故事本可以写的更凝练,但因为揉了很多私货进去,最后就是这样,啰啰嗦嗦,居然写了40w……非常非常感谢亲爱的读者们担待!! 写到最后,我几乎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们了。我热爱的天文地理、草木生灵,我喜欢的音乐、诗句,我见过的善良、觉悟出的豁达乐观,我踏过的土地、看过的风景、参加过的会议、体会过的绝望和恐惧、产生过的执念…… 其实不应该加这么多私货的,但写这篇文的时间跨度里,我刚好走到人生道路的岔路口。太多痛苦纠结、不舍不甘。代替梦想的,可能真的只是勉为其难。 看着高明的生活精彩,我也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活得好累,也好充实。 修文的时候,多少次觉得不可思议,多少次因为泪眼模糊而改不下去。 这些残忍的文字居然都是我有过的想法,我居然舍得这样对他、这样对自己。 第234章 无数个难熬的深夜,都想追求那个解脱,这与世界值不值得无关。 有些苦难无解,离开或许是唯一解。 他的窒息都是在替我痛苦,对不起,让他死在了这个年纪。 而我活下来了,我偷了他的余命。 谢谢他为我承受这么多,谢谢他救我。 好在他还有个始终深爱,不离不弃的阿贤。而那些爱与被爱的记忆,会陪伴陈贤走完一生。 最后,愿所有人都可以感知爱、敢于爱、享受爱。 一些附录(存档用,不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