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秋水》 钓秋水 第1节 书名:钓秋水 作者:午言木叙 文案: 撩而不自知的骗子美人攻*愿者上钩(伪)纯情少爷受 扬州城里最俏的花魁被周老爷买进了府 万贯家财还未骗到手 府里的小少爷先上了钩 谢执秉持江湖骗子的基本操守,只谋财,绝不图人 周潋将人按在榻上,红着脸循循善诱:财色得兼,才是行骗的大乘之道 谢执觉得不对劲 于是下一刻,他就被强买强卖了 攻前期女装掉马文学 第1章 醉花阴 周潋离家三月,自夏至秋,赶在第一拨木槿落尽前回了儋州。 八月十六是周家家主周牍的寿辰,儋州城里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接了帖子,周潋身为周牍膝下独子,这样的日子自然是缺席不得的。 儋州产桑,周家世居于此,祖祖辈辈做的都是丝绸布匹生意,一代代积下来,慢慢地便成了儋州城中头一份的大户。 乌篷舳舻晃晃悠悠地靠在码头一侧,船工拉过锚绳,上过漆的乌木船板水淋淋地搭在船头。 周潋将袍角撩起,三步并两步跨到岸上。船板受了力,空悬着,发出些嗡嗡的声响,他的贴身小厮清松怀里抱着包袱,缀在后头,腿颤着,老半天才跟着挪下来。 “出息。”周潋转过身,瞧见他的模样,不由得笑道。 清松苦着张脸,“小的怕水,公子又不是不清楚。” “生在儋州的人怕水,说出去哪个肯信?”周潋臊他,“先前跟着我在弋江上漂了好几日,也没见你骇成这样。” 儋州三面临水,城中河涧交错,屋舍多临水而建,石桥回通宛转,黄发垂髫,鲜少有人不识水性。 也怪不得周潋稀奇。 “那时小的不是躲在舱里?眼不见为净嘛。”清松嬉皮笑脸着,将包袱角攥在手里,又往怀里头揽了揽,紧走两步,跟上了周潋。 “公子这趟回来,怎么不先写信知会家里头一声,也好叫老爷派人来接,省得多走这么一段。” “这码头回府上,脚程可不短。”他落了周潋半步,低着头,絮絮叨叨,“水路走得难,船又晃,公子原本就几日都没睡过囫囵觉了,身子哪里吃得消?” “可歇会儿你这张嘴吧,”周潋被念叨得头疼,“我睡不好,还不是你那呼噜声闹得?” “夜夜都止不住,甭说人了,连人家养来捉鱼的鹭鸶都不敢往船边靠。” “哪有?”清松不肯认,“您头一回不是把小的拍醒了?打那往后,小的都格外留着心呢,睡觉不知道有多轻。” “啧,”周潋偏了偏头,瞧了这人一眼,,“方才下船时候,船家可朝我多要了两钱银子的渡资。” “人家苦着脸抱怨,说,可不得了,您身边带着的那位,那睡觉的动静响起来,鱼都吓得跑远了。捕不着鱼,这些日子,您二位吃的鱼虾,还都是朝别的船买来的。” 清松一张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半日,才愤愤道,“您又埋汰我。” “那人分明就是想多讹些银子,才赖到小的身上。” 周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将头转了回去。 他原本就是有意提及,见清松分了心,总算不计较着叫人来接的事,才暗暗松了口气。 若非不得已,他是不愿再回儋州的。 即便是这一次的行程,也是一拖再拖,一直到了不得不动身的时候,才慢吞吞地雇了客船,一路往回赶。 周牍最好体面,难得的整寿,若是他这做儿子的连面都不肯露,到时还不定要捅出什么祸来。不论别的,单是族中那些沾亲带故的碎嘴胡唚,就够将周潋淹了。 周府在儋州城西,同客船码头之间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主仆两人拌嘴的功夫,远远地就能瞧见门前那两头石狮子的影儿了。 门前扫地的小厮眼尖,还没等二人到门前,就已经将周潋认了出来,一时间笤帚也顾不上了,往旁边一丢,便紧着上前几步,喜道,“少爷!” “老天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周管家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呢,连往南边去接您的船都备好了,原本打算着明日就往宣州那边去,可巧今日您倒是进门了。” 小厮名叫初一,在府中向来是懂事机灵的,这时同周潋张罗完,又忙着去接清松手里头的包袱,转过头朝着门中喊,“周爷爷,您快出来瞧瞧!” “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周管家为了几日后的家主寿辰忙昏了头,这时正站在辕门口,盯着一群小子们把大红的挂彩往梁上挑,听见初一在这头叫嚷,没好气地踱过来,“皮猴儿一样,又乱叫什么?” “说过多少回,吵着了府里头的贵人,多少条命都不够你丢的……” 后头的话在瞧见周潋的瞬间噎在了喉咙口。 初一把笤帚拾起来,拄在手里头,对着周管家打趣,“哎哟,我的爷爷,您倒是先将人看清楚了,再骂小的也不迟啊。” 周管家顾不上理他,拎着袍子从门边一溜烟地过来,“少爷,您怎么悄么声地就回来了?” “该跟老奴说一声,也好派人去接一接您呢。就这么……”他瞧了瞧周潋身后,除了清松和怀里抱着的包袱,再没有旁的,不由得顿足道,“哪能就这么让您回来了呢?” “不要紧的,周伯,”周潋笑了笑,温声道,“走的水路回来。坐船哪有定日子的,总不好叫您去码头上空等。” “再者说,本就没什么东西,不值当您再跑一趟。我同清松溜达着,前后脚也就到了。” “少爷哟,”周管家站在他身边,一叠声地叹气,“您早些说呢,叫家里的船去接多好。” “外头那些船哪里是能坐的,您这金尊玉贵的……” 周管家进府早,周潋幼时就多蒙他照顾,心知这位唠叨起来没完,忙截过了话头,“周伯,我坐了这一路的船,还真有些累了,浑身都不大舒坦。” “哎呀,老奴就说呢,”周管家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忙不迭地道,“来,您快回院子里,好好休息休息,待会啊,叫他们去寻个大夫来给您看看。” “这后儿就是大喜的日子,您可千万不能累病了,不然到时候老爷在前头,可怎么安得了心。” 提到周牍,周潋神情微微一顿,头略低了低,垂着眼,低声问道,“我爹他……近来身体可好?” “好着呢,”周管家听见他问,笑眯眯道,“少爷只管放心,老爷近来常用人参,瞧着面色都红润许多。” 停了下,又说道,“只是有时心情不大开怀。” “您走了那么久,老爷嘴上不提,心里也是记挂的。” 说着,复又笑道,“不过这一回,您特意赶回来给老爷祝寿,自然是好极了。” “老爷知道您回来,指不定要多高兴呢。” “大约不会,”周潋淡淡的笑了下,“照他的脾气,能在寿宴上撑着,不甩我一顿脸子,都算是好的。” “您说哪里话,”周管家讪讪道,“这俗话说的好,父子哪里有隔夜的仇?” “您为着老爷的寿辰,巴巴儿赶回来,”他说着,又瞥了一眼清松手里的包袱,“连寿礼都备了齐全。单是这一份儿孝心,老爷见着了,心里都不知妥帖到哪儿呢。” 提到周牍,周管家这才有想起来,小心翼翼道,“老爷正在前厅见客呢,少爷这刚回来,可要去见见?” “不必了。”周潋跨过了门槛,摇摇头道,“我身上不大爽快,晚间再去也是一样。” “况且,”他微微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着,淡淡道,“我这身打扮,若是叫客人瞧见了,他只怕要觉得我叫他失了面子,心里又要不痛快。” 行路之人财不外露,为了路上方便,周潋只穿了一身粗布长袍,洗得微微泛白,船上折腾几日,滚了不少的褶皱,的确不算体面。 “也是,”周管家也觉得有理,便道,“那我叫人先带少爷去休息,好好梳洗沐浴,换过了衣裳,旁的先不急。” “少爷从前住的那一处院子有些小了,前些日子已经替您另外收拾出空雨阁来,往后啊,您就在那处歇息。” “老爷那里,就等会完客,老奴去通报一声便是。少爷也不必多心。” 说着,又扯过在一旁听闲的初一来,“不必扫地了,你去,好好地将少爷送回空雨阁去。” “有劳周伯。”周潋微微颔首,随即便跟着,绕过那一处影壁,踏进门去。 空雨阁在府中西侧,紧挨着园子,四季景致是最好的。 周潋走了短短三个月,倒也不至于不识得路,只是周管家好意,他也不忍拂回,便由着初一领路。 为着后几日寿筵的缘故,园子里新挪了许多盆寿菊进来,石阶旁还堆了好些秋海棠,土还新着,想来刚种下不久。 寿菊的枝干上,都用红纸剪了很小的“寿”字,细致地贴上去,远远瞧着,红艳艳的一片。 清松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瞧着稀奇,口里喃喃道,“老爷这次的寿辰,当真办得不一般。” “那可不,”初一是活泼性子,又知道周潋素来没什么架子,忍不住便搭话道,“少爷回来的当真是时候。” “府里这两日可热闹极了呢。” “是吗?”周潋淡淡地笑,“再过几日寿筵开席,宾客往来,只怕你也能收不少的赏。” “赏倒是其次,”初一笑嘻嘻道,“小的可听说,这次有新鲜热闹看。” “嗯?” 初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守门的初三前些日子同小的说,他同府里的周敬吃酒,那人吃醉了,吹嘘说自己替老爷办事,去了趟扬州的醉花阴,将那里面风头最盛的花魁娘子买回了府里呢。” 醉花阴是扬州最出名的烟花之地,周潋皱了皱眉,心底难免浮上几分不喜。 想也知道,那所谓的花魁,只怕就是周牍专门安排来,好在寿筵之上助兴用的。 到时席面上觥筹交错,一群人吃醉了酒,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实在是……有辱斯文。 初一原本还要再讲,瞧见周潋神色不对,一时间也没了胆子,喏喏几句,将人送到了空雨阁门前,行罢礼,便推说还有活计要干,忙不迭地溜了。 “公子,”清松显然也看出来了,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低声劝慰道,“初一也是道听途说,不一定真。” “您若是心里头介意,要不……寻周管家打听一二?” “不必,”周潋摆了摆手,沉声道,“左右熬过这几天,回宣州就是。” 至于那寿筵上的“热闹”,他没什么兴趣,心下打定了主意,到时只管借口酒醉,早早脱身就是。 钓秋水 第3节 盈盈地浮在鼻端,勾人心弦。 “阁中的香炉,是你放在那儿的?”他突然问。 那人微微讶然,旋即收回了手指,“猜得这样快?” 他歪了歪头,很轻地笑了一下,半点都没有被戳破的赧然,“我是哪里露了破绽,叫小少爷瞧出来了?” “香气,”周潋微不可察地朝后退了一步,垂着眼道,“你身上的香气,同阁中一样。” 那人恍然,手臂微抬,将袖口凑到鼻端。动作间,衣袖被牵着,微微滑下,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腕来。 他闻罢,抬起头,朝周潋眨了眨眼,鸦黑的长睫落下又掀起,“小少爷这样灵的鼻子,却来做登徒子,甚是可惜。” 周潋此刻早已回过神,往日里的口舌功夫也拣了回来。听他奚落,索性借势反击道,“不及姑娘,擅闯他人门户,难不成是去做梁上君子?” 这话说得狠了些,甫一出口,他便生出些悔意,紧跟着低声道,“是我唐突,言语无状了。” “姑娘莫要在意。” “唐突倒不提,”那人很轻地撩了撩眼皮,玲珑的一双眼看向人,“只有两点,小少爷可说错了。” “其一,小少爷既唤我姑娘,那我自然是当不得君子的。即便是要做,也该是梁上淑女才对。” “其二,”他微微顿了顿,朝着周潋来时的方向望了一眼,“我往听雨阁中去时,那里可还空着,半个人影都没有。” “真要论起来,也是我燃香在前,小少爷入住在后。” 隔着薄纱,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声音里带了很浅的笑意,“这擅闯二字,我可当不得,还是安到小少爷头上得好。” 不待周潋应话,他将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到人身上去,声音轻且软,像落了云,“小少爷觉得呢?” 明明是问人的,语调偏又缠绵得很,像是要求着人应下。 “是,”周潋无法,只得道,“姑娘言之有理,是我一时不察,说错了话,还请见谅。” “只是不知,姑娘身在此处,又为何要在那听雨阁之上燃香?” 那人大约是站得乏了,返身回了花藤旁坐下,半靠着,歪着头懒懒道,“你们府上人多,到处吵吵嚷嚷,连叫人安生练琴的地方都寻不着。” “我四下瞧了,只这园子里头还算清静些,便抱着琴躲了过来。” 他拈着裙裳边缘垂下的丝绦,在指间有意无意地缠成一团,“燃香静心,于琴有益。可我又偏偏不喜欢香炉里那点子灰气,所以只好寻个高些的地方,远远地搁着,叫香气一点点沉下来,闻着才好受些。” “左右那阁子也未曾住人,空着倒也浪费。” 他说着,抬起眼,虚虚地瞧了周潋一眼,又落回去,“如今你来了,便不成了。” “也罢,”他随意地将皱巴巴的丝绦抛去一旁,“稍后我同你去一趟,将香炉收回来便是。” “我并非此意,”周潋听罢,心中难免有些抱愧,立时温声道,“若姑娘不嫌弃,那香炉,只管搁在听雨阁就是。” “燃香抚琴,乃是雅事。若是因周潋之故,扰了兴致,实在不妥。” 那人托着腮,手指落在脸侧,漫不经心道,“若是这样,我岂不是欠了你一桩人情?” “那可怎么办,小少爷,”他弯了弯眼,软着声道,“我最不喜欢欠人的。” 周潋刚待说无妨,那人却没等他开口,先自己出了主意,“这样罢,” “待到下一回,我在这园子里再碰上你,便弹首曲儿给你听,可好?” 周潋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微微一笑,便也顺着道,“多谢姑娘美意,周潋愧领。” “又是叫人听不懂的话,”那人斜着身子,靠在花藤上道,“答便答应了,还‘愧’什么,当真奇怪。” 周潋听罢,哭笑不得,待要解释,那人已转过了话去。 “你叫‘周潋’,”他问,“哪一个‘潋’?” “是‘澹潋结寒姿’那一个?” “正是。”周潋微讶,这一句并不常见,眼前人竟也能顺手拈来。 许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那人轻笑了一声,懒懒地站起身来,“随口而已。” “谢灵运的句子,团栾霜质,倒也衬你。” 他走回琴架旁,随手拨了几下,弦音宛转里,他开口,淡淡道,“时辰不早了。” “小少爷,改日再会。” 话中带了赶人的意思。 “姑娘,”周潋的气息微微急促了些,顿了顿,才又接着道,“还未来得及请教姑娘芳名……” “我忘了同你讲么?”凌霄花下,那人微微抬起头,眼波流转,漾出很浅的笑意来。 “那便下次罢。” “下一回,你我若是再碰见,就告诉你。” 第4章 灯花落 夜里,周园落了场雨。 园子另一头的寒汀阁上头,雕花的窗棂开了半扇,盈盈地透出些烛火的光亮来。 谢执在镜台前坐着,手中握了把小犀角梳子,并未动,只懒懒地,在指间一下下打着转儿。 他换了身月白的薄绸寝衣,泼墨似的长发散在身后,白日里的钗环早已卸了,零零散散地丢在桌面上。 蜡烛在手边搁着,萤火样的光亮,被裹着雨雾的风一扑,烛影晃了满室。 梳着双髻的小丫鬟进了屋子,手里捧了托盘,脚步急着,往旁边一搁,伸手去合窗扇,“外头落着雨,公子怎么连窗户都不关?“ “仔细吹了风,回头嗓子该哑了。” “哑了不是挺好?”谢执手臂横着,半枕在镜台前,细长的手指捏了一缕发梢,在指上绕了几圈,漫不经心道,“来日寿筵上,连开嗓都不必了。” “只管抱着琴去,做个哑巴就是。” “还吹风呢,这吹久了,好好的人,都开始说胡话了。”小丫鬟摇了摇头,将托盘里的碗盏送去谢执跟前,捎带着解救了那一缕头发,规规矩矩地依样捋到身后,拿了犀角梳子,站在那儿一下下地替他篦。 谢执好似没了骨头,斜斜靠在桌旁,身子伏着,露出一段脂玉似的脖颈来。 他捏着小银勺,随意地在碗中搅了搅,垂下眼去看里头盛着的汤羹。 下一刻,两道好看的眉就蹙起来,“又是雪梨银耳。” “一日三顿都吃这个,吃得絮了。”说着,扁了扁嘴,用手背碰着,将碗远远地推出去。 小丫鬟显然是经得多了,见怪不怪,一只手执着梳子,另一只手空出来,饶有余暇地将汤羹又送回了他面前,“那也没法子。” “秋日里燥,公子又不愿意喝那苦药,陈大夫特意叮嘱了的,这东西清热润肺,合该多喝一些。” 她说着,又吓唬谢执道,“公子不肯喝,路上就旷了好几碗,阿拂可都记着呢。” “若真是带了病,等来日里见着了陈大夫,定要一一数给他听。” “我治不着,陈大夫可有的是法子治。” 谢执最怕这个,听见了阿拂这般讲,再不情愿,也只得捏着勺,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好容易喝完,将碗丢去一旁,阿拂早已将装蜜饯的攒盒备着,谢执拈了枚糖霜樱桃含着,神色才略好一些。 阿拂瞧见他这样,便止不住笑,“日日都要来上这样一回,公子也不嫌累。” “再有下次,不如公子直接开口定个价,同阿拂讲一讲,到底多少蜜饯果子才能换您喝一碗银耳,阿拂也好照做,省得平白多费了口舌,反倒要讨公子的嫌。” 甜生虚热,于脾胃喉嗓皆不利。阿拂得了陈大夫叮嘱,这蜜饯之类原也不许谢执多碰的。只是姑娘家到底心软,每每瞧着这人喝碗银耳羹都好似试毒一般,蜜饯一类便也实在不忍再禁着他。 糖霜樱桃早进了肚,谢执歪着头,伸手从攒盒里又挑了颗渍山楂出来,在口中咬着。他动作大了些,发丝流瀑一样从颈边垂落下来,乌发素衣,霜雪一般的眉眼,只唇齿间一点红缀着,浑像是从画儿里头出来的,落在眼底,只叫人惊心。 “干蜜饯果子什么事?”他将最后一点果肉送进口中,神色淡淡道,“不过是搁在一边,我瞧见,才随手拣来,压压味儿。” “是,”阿拂心知这话半点都做不得真,依旧笑着,哄人一样地开口,“公子连银耳都吃得下去,哪里还需要旁的?” “这蜜饯都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自然入不了公子的眼。阿拂晓得了,这就撤下去。” 谢执面上神色微微一滞,只一瞬工夫,又低咳一声,如常道,“不必了。” “挪来挪去的,反倒麻烦。搁在这里就是。” 阿拂本就是做做样子,这时听他说了,免不了抿着嘴笑,也不多话,只伸过手,将碗盏撤去了一旁。 寒汀阁前栽了芭蕉,本是为了乘荫方便,长叶葱郁,将朱漆的门扇都掩住了一半。外头雨声淅沥,落在其上,一声声紧着,好似不尽一般,搅得人心乱。 “公子今日这样精神,都这会子了还不困?” 谢执抬起手,拢在肩头上,透过窗棂往外瞧,“秋雨扰人,吵得很,倒也不想睡了。”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朝阿拂道,“你也该改一改口。” “人后叫‘公子’叫得习惯,来日里到了人前,叫漏了嘴,难免惹祸。” “是,”阿拂点了点头,唇角微微弯着,叫了他一声,“姑娘。” 话音落地,止不住抿了抿唇,“改了称呼,大约是不适应,总觉得怪怪的。” “长久了就好,”谢执捏了捏手腕,回过头,很随意地道,“说起来,我今日在园子里撞见了人。” “那人一口一个‘姑娘‘地叫,倒是顺口。” “哟,”阿拂打趣道,“谁这样有眼福,先瞧见了我们姑娘的好相貌?” “没叫他瞧见,”谢执别过头去,声音懒懒的,“我戴了面纱。” “若是真瞧见,只怕那声‘姑娘’,他就叫不出了。” “那可不见得,“阿拂摇摇头,笑道,”依我瞧,我们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即便是摘了面纱,寻常人看了一眼,也决计不敢看第二眼的。” “穿帮不了。” 是吗?谢执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在园子里遇上的人。 没什么心眼儿的公子哥儿,叫人随便两句就唬住,约莫还真瞧不出来。 可惜了。 风从窗缝里裹进来,带了凉意,好似往人肌骨里钻。 阿拂忙着将谢执先前卸下的钗环理好,一一收进妆奁里,俯着身,手上动作不停,口中朝着人道,“公子明日还要往园子里头练琴吗?” 钓秋水 第4节 “一阵秋雨一阵寒,今夜雨一落,只怕往后,天就冷上来了。” “那园子里头尽是草木,寒气往身上浸,回头又要生病的。” 烛火暗了许多,谢执随手拈了根珠钗,去挑那芯子里头的灯花,不答她的话,却忽然道,“下了这样久的雨,只可惜了那一架子凌霄花。” “怕是该落尽了。” 第5章 辛夷枝 儋州的雨惯来缠绵,起了头,就没有停的时候。雨丝裹了冷意,寒浸浸地往人身上扑,倒有几分深秋里的光景。 “公子……” 清松的声音隔着门扇,模模糊糊地传过来,被雨声搅着,只剩了头两个字。周潋心神不在上头,胡乱答应一声,应付了事。 他在案前坐着,案上的宣纸铺了半晌,一旁砚台里墨已经半干,笔在指间空悬着,迟迟落不下一处去。 楼下像是来了人,有清松支应着,闹哄哄的动静依旧掩不住。他叹口气,索性将笔搁去一旁,起身去了窗阁边。 窗开了半扇,风斜织着,雨丝扬进来,濡湿了半边袍角。周潋微微俯着腰,两手撑在窗侧,瞧着园子里满径落红驳杂,眉眼沉郁,像是化不开的稠墨。 归家至今,他同周牍都未见过面。 周牍长居在另一头的闲枕阁,他前日去过一回,却被挡在了堂外。 那时,隔着半扇竹骨门,周牍问他,“想明白了?” 周潋不答,只垂着眼,朝后退了两步,撩起长衫下摆,端正地跪在了青石砖地上。 堂中一声茶盏落地的脆响,片刻后,周牍的声音响起,语调沉沉,不辨喜怒,“那你便在此处跪着。” “跪够了,就回去罢。” “不必再来见我。” 三月前的那一场争吵,好似将他们之间十余年的父子情份空耗殆尽,再不留一星半点。 堂外树影婆娑,周潋的背脊挺得很直,日光投上去,亭亭的,像是庭中经霜的竹。 园子里仆从来来往往,从他身旁绕过,皆是敛眉屏息,大气都不敢多喘。 数不清过了多久,周管家得着了信儿,颤巍巍地带人赶来,硬撑着将人从地上扶起,搀着手肘送回了空雨阁。 青石坚硬,周潋跪了大半个时辰,路几乎要走不稳。回了阁里,裤腿撩起来,两膝之上皮肉乌青,触目惊心。 周管家瞧得心尖儿直颤,抖着手,叫小厮去取化瘀的伤药。人走出去半途,又叫回来,着意叮嘱道,“往南边院子里去取,动静闹得大些,别怕叫人听见。” 闲枕阁就在南边,这是要叫传进周牍的耳朵里去。 周潋在榻上箕踞坐着,垂着眼,嘴角抿成平直的一条线。 “周伯,”他说,“用不着这样……” “叫他听了,倒像是笑话。” 话里的“他”指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周管家朝那愣在原地的小厮挥了挥手,示意他照做,这才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叹了口气,对着周潋道,“您又说什么糊涂话。” “父子哪有隔夜的仇?老爷是一时迷了心,哪里舍得真罚您。” “待会儿动静传过去,只怕一时三刻,那边就该有话儿来了。” 又说,“您也是,实诚得很。” “那秋日里的砖地寒凉,一双腿生跪着,哪里受得住?” “我不跪,又能如何?”周潋拿手去触那一片皮肉,火烫一般,热辣辣地疼,“难不成还同上次一样,同他吵上一架?” “争又争不过,何苦多费那点唇舌。” 他看得淡,那一点人前的屈辱像是不在意一般。周管家没话应他,又情知这话实在不假,一时也不由得头疼。 一旁的清松守着,按着周管家的吩咐,拿了干净帕子裹着冰,先替他在周围敷一敷,这时便忍不住插嘴,声音里带了不忿道,“老爷怎么好这样?” “青天白日,院子里的人都看着,门也不许公子进,就搁外头跪着,当真半点脸面都不给人留吗?” “慎言。”周潋低声喝斥住他,又朝一旁的周管家道,“清松口无遮拦惯了,没什么坏心的,周伯莫怪。” 周管家心里头自然清楚,这小厮是在替他家公子抱屈。这话人人心里头有,却不见得能说出口。周家高门大院,池子里头水不知几深,真叫人淹进去,没了顶,连扑腾都听不见响儿。 他没有接周潋的话,只是又叹了口气,朝着人道,“公子好生养着,待会儿小子们把药送过来,切记要一日三回地抹。” “腿上的毛病需多上心,来日真落下什么,再后悔也来不及的。” 停了停,又道,“这临了就是寿筵……” 后头的话没有说全,周潋心里头明镜似的,截过去话茬,淡淡道,“我会去的。” 周牍如何且不提,他到底是为人子的,该守的规矩总归要守。 “嗳。”周管家有些讪讪地应,不咸不淡地又扯了两句,便起身走了。 先前的冰化得差不多了,清松换了新的帕子,原先那块气咻咻地掷去地上,口中忍不住抱怨,“老滑头。” “两边的好人都叫他做完了。” “成了,”周潋挥了挥手,垂着眼道,“你心里清楚,搁在那儿就是,说出来又值什么?” “左右周管家心里,还是记挂着咱们这边的。” “不然也不会来得那样快。” 清松撇了撇嘴,“那老头儿一副心生了十窍,九窍半都落在闲枕阁那边。” “您若不是今儿在那边出了事,小的可不信他有这样殷勤。” “要不您走了仨月,怎么也不见他着上几分的急?” “叫你住嘴,你倒说得更起劲,”周潋动了动两条僵疼的膝盖,“这园子正经的主子在闲枕阁,他是管事的,自然要盯着正头主子看。” “肯对咱们分出心来,已经算好了。” 他有些艰难地将自己挪到榻中间,扯过条锦被只盖了一角,阖上眼道,“日头晒久了,头疼得很。我眯一会儿,你在底下候着,等药取来了,就收好,不必来回我。” 事儿大约是取药的工夫传出去,此后几日里,来探病的人一拨挨着一拨,周潋懒得应付,只躺在楼上,一概推说身子不爽,叫清松去打马虎眼。 闲枕阁那边到底没再传过来话儿,只是府里的东西挨着番儿地送,伤药,吃食,并各色衣料,一日总要来上几回。 周潋自然清楚这背后是谁的意思,瞧着那堆东西,眉就不由得蹙着,沉沉地叹出一口气。 窗前风冷,沾湿的布料坠着,不大舒坦。他抬手要将窗子合上,无意之间一瞥,视线倒落在另一样物事上。 许多日了,那只雕镂香炉依旧搁在原处,没有主人来接续,空摆着,落了薄薄一层灰,碧釉光泽都黯淡许多。 周潋瞧了一会儿,随手拿起来,捏着衣袖擦拭几下,擎在掌中细看。 上次匆匆之间,竟也未来得及问。空雨阁久无人居,向来门户紧锁,那姑娘到底是生了怎样的法子,才将这香炉摆在二楼窗阁之上的。 总不会……他将视线移去窗畔那一株辛夷上,总不会是顺着树桠攀援而进? 眼前闪过那日凌霄花架下的迤逦红裙,他摇了摇头,微微笑了笑,自觉荒唐。 大约是找人讨了钥匙罢。 诸事烦乱,鲜少能抽出空闲来。昨日使唤了清松出门,他不耐烦呆在房中,撑了伞去逛,不自觉地沿着路走,兜兜转转,又到了那片花架下头。 雨疏风缓,落红委地,前些日子还开得极艳的花枝早已谢了,叶仍是稠的,浓淡绿梢里,几乎瞧不见半点红了。 他在架下立了片刻,惘惘然,心中也不知想了些什么,临走时,倒像是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意头。 指腹触在香炉底部,温润的玉质上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 他将香炉调转过来,身子微微侧着,就着光细看。 曲笔似藤,点若峰石,是一个“晏”字。 第6章 水榭阁 一天天耗着,眨眼就到了寿筵那一日。 依着先头的例子,周潋身为周家长子,是要呆在前厅里头,在周牍身旁照应着,招呼那些亲朋宾客迎来送往,好收吉祥话的。 待客的衣裳是早先就备好的,周管家特意嘱咐了人早早送来。雪青色云缎外衫,另用银线在袖口同衣摆处绣了暗纹。 周潋本就生得端仪,这样的颜色上身,陪在周牍身侧,愈发衬出几分阶庭兰玉的模样来。 周牍鳏居多年,未曾续弦,膝下只得周潋一子,将来若无意外,这家主之位,总归是要落到后者头上去的。 能来寿筵的客无一不是冲着周家的排面,一时间见了父子二人,贺寿词罢,少不得就要面上带笑地称赞几句。 长辈面前,更要显出晚辈的好来。周潋早些年曾跟着京中大儒进学,一时间什么“芝兰玉树”“君子风仪”,口中寻得出的好词都朝着周潋身上堆。 周牍素日是冷面的,这样的场合里,少不得也带出几分笑意来,口中只管推辞着,“小儿无状,倒是折煞他了。”一边又叫周潋招待了人往后头进座。 前日里竹轩中那一场,却是半分都显不出了。 周潋生母叶氏与周牍算是少年夫妻,多年相濡以沫,恩爱甚笃。叶氏病逝后,儋州城中不少人家都动过念头。 周家是皇商,有朝廷里头的一份儿作保,生意自然顺当平稳。若是能将女儿嫁进这样的门户里头执掌中馈,半辈子的富贵总是不愁的。 奈何冰人踏破了门槛,连带着周家旁支的族兄轮番来劝,周牍都不曾松口,耗到如今自家儿子都该说亲的年纪,府里头也没能抬一位主母进门。 时辰近午,来客渐渐稀了,堂中只余父子二人。 周牍到底年长,精神不济,方才站了许久,腿脚上生了困意,趁着这时便往一旁的圈椅上坐着,略歇一歇。 周潋垂着眼,斟了盅茶,搁去他身旁的案几上,袖手立在一旁。 后庭宾客熙攘,热闹声传来前头,倒衬得堂里头更是静得怕人,压在人心上,沉沉的喘不过气来。 周牍捏着白瓷的杯沿,慢慢地将一盏茶喝尽,停了半晌,朝着周潋道,“腿上的伤……如何了?” 周潋敛着眉眼,平静道,“已经用过了药。” “好得差不多了。” 周牍像是叹了口气,声儿沉沉的,又顿了一会儿,道,“好了便罢。” 钓秋水 第5节 “今日客多,便是你从前不爱这样的场合,也该多经一经。” “我老了,往后这些,少不得都要交到你手上去。” 他说着,低低地咳了一声,方又接道,“你也该学着张罗,免得到时被人欺说面嫩,撑不起场来。” 周潋不应声,听见他咳,又拎了一旁的茶壶来,替他在杯里续上。 周牍抬着眼看他,眉心间攒出很深的纹路,声音略抬高了些,“你记着了?” 他刚逾不惑之数,因着早年心力耗损的缘故,鬓边已见星白,形容也较旁人积古。 周潋将茶壶放去一旁,原本要说些什么,目光同周牍对上,终究还是在心里暗叹了口气,将话收了回去,转而道,“时辰差不多了,您往里头去罢。” “儿子去知会周伯一声,预备着叫厨房那头开席了。” 周牍如何瞧不出他有意搪塞的架势。 他了解周潋的性子,轻易转圜不得,思及几月前二人前吵得那一架,眼下还是暂且缓一缓,一味逼迫,倒不像个样子。 况且,周牍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眼下他也不着急丢开手。 总要等手头那件事做成了,将周家领上了道儿,其余往后的,慢慢交给周潋打理就是。 “也好,”周牍起身往后去,抬起手,在周潋肩上略拍了拍,“你多问他一句,前头水榭是要用的,可拾掇好了?别出旁的岔子就是。” 周潋低低地应了一声,少顷,寻过了周管家后,又多在厅前盘桓一会儿,拖到无法,这才往后头去了。 周家的私厨在儋州城里头也颇有名气,一场席面制得精巧而味美,芙蓉青蟹,翡翠虾羹,燕尾仙掌,火瞳银鸭,拿菊叶浸过的酒甘冽而清,倒正好拿来佐配。 周潋到底算是小辈,周家规矩大,他的位子算不得靠前,排在几位叔伯后头,倒是偏角落些。他不耐烦多同人应酬,饮过几杯,便推说不胜酒力,往后来人,淡淡笑几句,就一并挡了。 筵席过半,府里的二管事周敬从外间来,俯在周牍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又退去一旁。 紧接着,后者便起了身,擎着酒盏略举了举,朗声笑着朝众人开口道,“今日周某做寿,承蒙各位不弃,肯赏光来饮这一杯薄酒。” “寒舍简陋,原也无甚可招待的。只前些日子凑巧,往扬州采买了几位优伶舞伎,今日筵席正好,便叫她们来舞上几曲,也当替各位助助兴,热闹一番了。” 说着,便有下人开了轩窗门扇,数位舞伎装扮的女子袅袅而来,亭亭地立在堂外水榭之中,腰肢轻折,朝着堂中众人行过一礼。 水榭一角的琴台之侧,月白的身影亭亭而坐,葱段一般的手指落在弦上,伴着庭中人的舞步,弹拨出一弧清响。 周潋气息微顿,原本捏在指间把玩的酒杯被不由自主地捏紧,目光越过庭中舞伎霞彩般的裙摆,定定地落在琴台旁那一道身影之上。 落在耳中的曲律带了说不出的熟悉,他仰起头,将杯中残酒一并饮尽,余味落在唇齿间,是带了辛辣的甘。 是他欠了旁人的那一半曲调,在那一日的凌霄花架下,信誓旦旦地同人讲好。 兜兜转转,到底没能来得及。 第7章 隔云端 一曲终了,尾音将断未断之际,堂下舞伎们水袖舒展,搭连在一处,赭黄朱紫拼凑,俨然是个“寿”字形。 座下四周宾客瞧着新鲜,喝彩声响成一片,周牍坐在上首主位,面上只显出几分浅淡的笑,未达眼底,倒好似不怎么在意。 他朝侍立在旁的周敬瞥了一眼,后者会意,忙朝着堂下高声喝道,“赏!” 早有家中小鬟捧了托盘在侧,里头码着印福寿纹样的金银锞子,分去堂下的舞伎面前,一人领了两锭,俯身行礼谢赏,软言喏喏,娇莺语燕一般。 堂下宾客中难免有吃多了酒的,仗着几分醉意,便朝周牍胡乱调笑道,“素来说,这扬州舞伎都是杨柳细腰,足下生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还是周老弟有这些闲情逸致,不比咱们这些粗人,最懂得这里头的妙处呢。” “吴掌柜客气了,”周牍执了酒杯,浅饮一口,“不过是看个趣儿,花团锦簇的,添两分热闹,哪里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在座的人里头有同周牍勤打交道的,知道后者向来不好这等香艳之道,唯恐方才的话头惹他不快,忙扯了扯吴掌柜的衣袖,笑着岔开话道,“舞倒不必提,只这样好的琴,倒还是头一次听。” “周兄这地方选得也极妙,水榭之中听琴,实在是至清至雅之事。更难得是有般功底的琴师,倒叫周兄收进囊中了。” “李兄倒是会夸人的,小弟可生受不得,”周牍微微一笑,又朝着周敬道,“那琴师仍在外头呢。” “既然李掌柜提了,那就唤她进来,先头的赏再多给她添一份儿。” 正说着,一旁筵席靠门处的角落里,侍立的小丫鬟站出来,行过一礼,低头道,“回禀老爷,我家姑娘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唯恐过了病气给各位贵客,所以不好入内。” “竟是如此?”周牍不大在意地往水榭之中瞧了一眼,大约是风寒的缘故,那人脸上还遮了面纱,隔得远了,只见薄影绰绰,鸦鬓似云,单薄清瘦得很。 “水上风紧,倒也辛苦她。”他说着,又吩咐周管家,“回头你领着这丫头,给她家姑娘抓些驱寒散热的药来,好生养一养。” “这一首琴是好的,别平白埋没了可惜。” 话毕,又朝着先前开口那位李掌柜道,“李兄以为呢?” 姓李的原本就是随口奉承,对那位琴师谈不上多上心,此时听得周牍这样讲,自然更要给几分薄面,忙接道,“周兄淑人君子之范,李某望尘莫及。” “那琴师得周兄厚爱,得免一番明珠蒙尘之祸,也算幸事了。” 有他开口,一时堂中人开了话匣子一般,纷纷转了逢迎的话头,方才站出来的小鬟伺着众人不察,便也悄悄退了出去。 酒过几巡,周牍偶然间扫过一眼,只见到原本周潋所坐的位置上空空荡荡,人已然不知所踪了。 周管家立在他身侧,瞧出他神色不悦,心中猜到缘由,忙俯身过去,低声道,“那群小子没轻没重的,少爷方才被多灌了几下,撑不住才离了席。” “老奴瞧着方向,是往园子里去的。约莫是去叫风吹吹,醒醒酒,过会儿就回来了。” 周牍听了这话,神情才略缓和了些,道,“这样大的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停了停,又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去吩咐厨房煮碗醒酒汤,搁在他桌上,叫他回来了记着喝就是。” 第8章 醉思量 主家做寿,给丫鬟小厮们的节赏早几日就散了下去。这样的正头日子,府中大半人手都被拨去了前头帮忙,剩余的得了闲,又心知没人顾得上,三五成群地聚到角门处,赌钱吃酒作消遣。 守园的人大约也躲懒去了,周潋一路从园子里过,静悄悄的一片,半个人影都未遇上。 他走得急,鞋履踏在道旁的枯叶上,发出些细碎的声响,落在耳中,混着沉沉的心跳声,倒显得鲜明。 不知走了多久,他抬起头,眼前粉墙黛瓦,芭蕉从院落里探出一尾,雨打过的新绿,映着院头处乌木的匾额,疏疏朗朗的三个字。 寒汀阁。 筵席下小厮的声音陡然又在脑中响起。 “你说那一位?” “还能是谁?可不就是咱们周敬周管事从扬州领回来那位花魁娘子。” “金贵着呢,还带了贴身的丫鬟侍候。老爷亲自发的话,叫搁园子里的寒汀阁先住着。” 对着清松,那小厮没什么顾及,神色间带了几分暧昧,意有所指道,“至于往后挪不挪地方,要看人家自己的本事了。” 周潋在拐角处,一字一句都真切地落进耳中,甚至用不着清松再回禀一遍。 他早该料到的。 府中少有女眷,那日凌霄花架下的人究竟是何身份,他不会猜不出。 徒劳自欺而已。 院门虚掩,来时步履匆匆,残余的酒意蒸腾起来,周潋像是失了分寸,莽莽撞撞地直冲过去,肩膀抵着那道缝,挤进了院子里。 “什么人?” 芭蕉丛下的矮凳旁坐了名女子,瞧着身形装扮正是方才席间开口替人请辞的那位小丫鬟。 眼见着一个大活人贸贸然地闯进来,她显然被骇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喝问的同时,一把便将一旁的花帚抓过来,横在身前。 “我来……寻你家姑娘。”周潋立在回廊处,话音有些犹豫,说得艰难,“她可在?” 阿拂今日在席间候了半日,府中人也已熟悉了七七八八,片刻言语之间,便认出了来人,“周少爷?” “您来寻我们姑娘做什么?”她微微皱起眉,手中的花帚并未放下,警觉道,“我们姑娘身子不爽。” “已经歇下了。” 周潋此时回过神来,先前叫菊叶酒激出的几分意气早已消去不少,心下也知此举冒失,难免有些懊悔,“我只是,来看看她病得怎么样。” 阿拂拿怀疑的目光直盯着他,心下已然认定,此人闯进此处来,绝非善类,连带着话中都带了刺,“方才婢子在席间已经讲了,姑娘身体抱恙,见不得客。” “连老爷都恩准了我们姑娘回房休息,难不成少爷还有旁的吩咐?” 周潋被她呛了这一回,面色微赤,还未开口分辨,只听头顶一声轻响,窗棂被推开了道缝隙,素白的手指搭在上面,骨节分明。 “阿拂,”屋内人低咳了一声,淡淡道,“请少爷进来。” “……是。”阿拂扔了手中的花帚,面上悻悻的,朝着周潋微微屈膝,当作是补了礼,“周少爷,请吧。” 阁中窗扇紧闭,光线昏暗,熟悉的馨香里杂了极淡的涩苦,像是刚用过药的气息。 隔着屏风,周潋只能隐约瞧见软榻上一道月白的人影,半倚着,衫子一角松松地垂落在地,像是三月里的杏蕊。 “阿拂,”那人又开了口,随意吩咐道,“去煮碗甜汤来吧。” “那药太苦了些。” “姑娘……”名唤阿拂的丫鬟很是不放心地朝周潋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道。 “怕什么,”屏风后,那人从榻上直起身,长发流瀑般地垂下,声音懒懒道,“少爷总不会将我吃进肚里去。” 阿拂往外去了,周潋立在屋中,鼻端萦绕着那一缕香气,连带着喉咙都莫名地发紧。 “少爷怎么不坐?”屏风后响起的脚步声轻软,一步步地凑近了,到了他跟前。 依旧是薄纱遮面,轻衫裳裙,素而冷的一双眉眼,像是洇开的梨梢雪。 “怎么?” “是怪我没有亲自请吗?” “不是,”周潋忍不住微微退后一步,眼睫轻颤,“我听说……你病了。” “所以才来……” “这样吗?”那人见他拘谨,倒不客气,自己在旁拣了张椅子坐了,漫不经心道,“那倒是谢少爷关心了。” “才刚我在房里,听着底下的动静,还当是谁闯进门来,要兴师问罪呢!” 周潋听见他这样的语调,不知为何,心头莫名地生出些情绪来,语气有些冲地开口,“你为什么……” 钓秋水 第6节 话到一半,倒是自己先住了口,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 要问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凌霄花架下匆匆一面,他连质问都显得没底气。 那人微微侧过头,发出一声很短的轻笑,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少爷要问什么?” 不等周潋回答,他先捻了捻手指,自顾自道,“问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行当?” “脏了身子不提,还害得先前同我相交的你,也平白辱没了身份?” 第9章 问名姓 “没有!” 周潋猛地朝前几步,冲去了那人面前,连声量都不自觉提高了许多。 “我怎么会那样想你?”他的神色间带了真切的惶急,一张脸涨得通红,颈侧的青筋都显了出来。 那人像是不防他这样突然的动作,惊了一瞬,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躲了下,鸦翅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 “抱歉,”周潋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我并非有意。” “你别怕。” 那人背脊靠在椅背上,眼睫微敛,并未抬眼看他。 周潋心中更加认定自己冲撞,不免又退回了几步,着意地将声音放轻了些许,抱歉道,“我没有想问你这些。” “你也,”周潋犹豫着,眉心蹙起,像是有些不忍一样地微微偏过头,“也不要这样说自己。” “这些话……不该你说的。” 他宁可她是凌霄花下的初见的样子,蹙着眉,不甚客气地问,你要怎么赔我。 也好过……说这样自轻自伤的话。 他站在原地,像是被人在胸膛间揉了把细盐,带出细微不适的涩意来。 那人听了这话,却是沉默了片刻,末了,微微仰起下巴,眼中神色不明,朝他道,“坐下。” “嗯?”周潋还未反应过来。 “难不成,你要一直同我这样说话?”那人的目光从他身上很快地掠了一下,随意道,“我不同少爷这般康健,仰头久了,难免要累。” “是我疏忽了。”周潋才意识到,带了歉意补上一句,在他身旁的圈椅上坐下。 “所以呢?”待他坐下,那人声音低低地开口,听着倒好似比上次更哑了些,“少爷是要问什么?” “恕我愚鲁,倒是猜不出了。” 只两句话的工夫,他又咳了起来。细长的手指撑在桌面上,咳得腰都弯俯下去,那片单薄的脊背微微颤着。 周潋忙从一旁的桌上斟了茶来,推去他手边。 碍于礼数,他不好往人家面上多打量,匆匆瞥过一眼就别过头去,只瞧见眼尾处一抹薄红,像是洇出的胭脂痕。 那人喝了茶,略平复些,偏过头,眼上的红还未褪,“少爷不如趁着我这把嗓子还能折腾动静,早些问出来。” “再耽误些时候,怕是就只能叫阿拂去取纸笔了。” 周潋顿了顿,手指落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捏紧,指间出了层细密的汗。 “没什么,”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对方额旁散下的一小缕鬓发上,低声道,“只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上一回……你说了,要同我讲。” “少爷也说了,”那人又恢复了先前淡淡的口吻,“是上一回了。” “如今少爷又见了我,晓得了我是何身份,还愿意再打听名字?” 周潋挺直了脊背,微微吐出一口气来,恢复了从前的沉静。 “我既然同姑娘约定过,自然盼着履约。” “至于姑娘是何身份,凭何谋生,”他对上那人的一双眼,目光坚定而平和,“除了姑娘自己,旁人皆无从置喙。” “况且世间百行,仕商工农,本无贵贱之分。” “姑娘孤身一人,凭一技之长而存,早已胜过仰仗家中荫蔽的膏粱子弟甚多。” 那人听了这话,像是有些意外似的,下巴微微抬起,连带着那一小束发梢跟着动了动。 过了不知多久,一室的安静里,那人突然开了口,声音倒是较先前柔软了些许。 “谢执,”他道,“我叫谢执。” 第10章 错蒙冤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风骨卓成,倒不像是闺阁女儿家的名字。 “从前爹娘给取的,时日久了,总也懒得换。”谢执随意地朝周潋扫了一眼,大约是瞧出他心中所想,漫不经心道,“少爷见过的花娘多了,自然是更喜欢那些莺莺燕燕的叫法。” “我没……”周潋用手抵在檀木椅背上,有些哭笑不得,开口道,“我还只言未讲,姑娘怎么就自行忖度起来。” “官府断案尚且容人在堂前辩白几句,姑娘倒是直接定了话,叫人有冤也无处诉。” 谢执斜斜地倚坐着,闻言,眼皮略掀了掀,纤白的木芙蓉一般的手指微微弯起,在矮几上点了点。 “那敢问少爷,蒙了什么冤?” 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周潋反倒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随手拎了一旁的瓷杯灌了口茶,才道,“我没有不喜欢。” “谢执……很好,比莺莺燕燕要好听许多。” “而且,”出于某种微妙的情绪,他忍不住为自己辩白道,“我并未见过许多花娘。” 周潋接手生意不久,又不喜风月场上应酬,向来都是能推则推。不得已赴宴时,也鲜少许人近身。于此道上,当真算不得熟稔。 “这样。”谢执的神色有些奇怪,眉尖很轻地动了动。 周潋只当他不信,抵在椅背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掌缘压出泛白的印子来,“此言绝无虚妄之处。” 谢执摇了摇头,面纱之上,一双眼眨了眨,像是湖心漾起的波光。 “少爷开口,我自然信。” “只是,”他朝着周潋执杯的那只手略微抬了抬下巴,轻飘飘道,“少爷适才饮的半盏茶,似乎是我先前剩下的。” “我倒不知,周家家风,竟节俭至此么?” 周潋捏着茶杯的手指僵在了当场。 他同谢执目光相对,对方眼底的揶揄一览无余,掌中的瓷杯宛如火炭一般,他忙不迭地松了手,撂去一旁的矮几上。 “谢姑娘,”周潋简直不敢去看谢执的神色,“方才之举实属无心,绝非有意冒犯……” “还请姑娘,请姑娘……”顿了半日,到底没好意思再将海涵二字说出口。 “无妨。”谢执拿手指支在腮边,歪了歪头,另一只手抵在杯壁上,随意地划了一圈,“我知道,你并非有意。” “风月场中手段那样足,少爷若真有旁的心思,也不止贪这半盏残茶了。” 周潋又非不晓人事,听了这话,哪还能不明白这别的贪法儿,一时间连手脚都有些局促,低垂着眼,急急道,“我方才莽撞,这杯子……我且带回去,洗干净了再送来。” 说着,伸手便要去拿,冷不防地,倒同谢执还未收回的指尖撞在了一处。 触手温软生凉,好似挨着块冷玉一般。 “我……”周潋迅速地撤回手,抬起眼来看向谢执,简直是要语无伦次起来,“我并非……” 谢执挑了挑眉,拿手指抵着杯身,推去了周潋面前,“少爷的心思起得倒快。” 周潋只觉百口莫辩,方才碰着人的手指好似僵成了木头,半点知觉也无。这般支吾了好一会儿,才泄气一般地矮下肩膀,低声道,“总归,是我唐突在先。” “姑娘作何想……都在情理之中。” 谢执目光落在他红成一片的耳廓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停了会儿,才开口道,“无事。” “我这样的身份,哪还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说辞。” “少爷这般说,倒显得是谢执不够知情识趣了。” “怎么会?”周潋猛地抬起头,声音不由自主抬高,像是带了不可置信一般,“你把我当什么人?” 谢执并未被他的气势骇到,眉眼垂着,依旧慢条斯理道,“我既然被买进了府里,就是这府里头的玩意儿。” “少爷身在府中,我自然拿少爷当主子看。” 周潋哑然,他被一声“主子”叫乱了心绪,乱糟糟的一片,连自己都瞧不分明。 过了片刻,才声音很低地朝着人道,“我不会那样……那样糟蹋你。” 后面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即便是保证,也像是不忍心一般,唯恐说出口,就伤了人。 谢执没有应答,停了会儿,周潋忍不住,又悄悄地抬起眼去觑,犹疑着问,“从前……有人这样欺侮过你么?” 这话问得莫名,谢执却听懂了,目光同他撞在一处,水墨画就的一双眼,里头神色叫人辨不清楚,“少爷想听什么回答?” 周潋长长地舒了口气,掌心不自觉起了一层黏腻的汗。 “都不要紧,”他说,“有没有,都不要紧。” “从今往后,我都不会让你受欺侮。” 他的手指撑在矮几边缘,不由自主地握紧。一通话说完,胸膛起伏几下,又匆匆地垂下头去,掩饰一样地开口,“我先将杯子拿回去。” “会洗干净的……” 他说得匆忙,自然也未能注意到谢执眼底的神色变换。 “不必,”谢执打断他,“少爷若喜欢,就自己留着罢。” 周潋有些怔怔的,“你是……”嫌弃它脏了吗? 谢执读懂了他未尽的话,“自然不是。” 钓秋水 第7节 他的声音里像是带了很模糊的笑,不等周潋察觉,就匆匆消弭,“这杯子今日遇见少爷,算是有缘。” 他拿过瓷杯,随手将里头残茶泼去,拿帕子包了,递去周潋眼前。 “原本就有一对儿,少爷不嫌弃,这只便送与少爷了。” 第11章 打诳语 周潋稀里糊涂地受了礼。 丝帕落在掌心里,像是枝梢上的樱桃尖儿,唯恐略用些力就要捏碎了,只得动作轻缓地收进了袖中。 “你的病,可还要紧?”他低声地问,目光虚虚地从谢执面上掠过,碍于礼数,并不敢久留。 隔着薄薄一层鲛绡,只能瞧见后者面色素白,病容犹胜,连唇上的红都淡了许多。 “是那一日着凉了吗?” 谢执知道他指的是凌霄花架下那日,从桌上的攒盒里拈了枚蜜煎青梅,只在指间打了个转儿,并不往口中送,“不是。” “我故意的。” 他侧过头,余光对上了周潋微带讶异的眼神,“前夜里,我开了窗,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 周潋怔道,“为何?” “不为何,”谢执将梅子随意地丢去案上,滚了几下,在桌缘堪堪停住,“我不乐意而已。” “若是没抱恙的由头,难免又要被叫进去接赏回话,斟酌应付,费神得很。” “况且,”他拿手支在下巴处,面纱被撩起一角,露出小幅脂玉般的脖颈来,“若真是进去了,只怕这面纱也要叫人摘了去。” “怎么,难不成,少爷想叫那些人瞧见我?” 细白的手指撑在腮边,指尖搭在面纱边缘处。谢执偏过头去看周潋,清凌凌的一双眼,像是春日里的溪涧。 “没有。”周潋匆匆地别开眼,“筵席之上难免鱼龙混杂。谢姑娘有此念……实是聪慧之人。” 一干舞伎优伶都是周敬往扬州采买而来,特意赶在寿筵前安排妥当,其意在何处,简直不言而喻。 若要说其中没有周牍的默许,周潋又非三岁小儿,哪里会信。 谢执这一病,倒是刚好躲过了这一轮祸事。 只是,这一回蒙混过关,那下回呢,又该如何? 他到底非自由身,浮萍一般寄寓在周园里,万事不由己。病症亦非长久之计,搪塞得过今日已是难得,哪里能指望时时可行? 周潋在心底替谢执隐约担忧,不自觉地便将这话问出了口。 “少爷多虑,”谢执抬了抬眼,密茸的长睫微敛,“我们这样的人,向来是有今日无明朝的。” “生来就是叫人取乐用的。早一日晚一日,原也没什么分别。” “清白的身子守着,吃不得喝不得,不过就是叫坊中多赚几两赎身银子,哪里还有旁的用处。” 他说得漫不在意,周潋却好似被毛栗棵在心里滚了一遭,刺拉拉地疼。 “总是有的,”他有些不甘心地去驳谢执的话,“若不然,谢姑娘为何要以轻纱遮面?为何要在窗前白白地吹一夜冷风?” 他不自觉地朝旁倾身,声音低而稳,朝着人道,“我听过你弹琴。” “乐自心性起。” “你的琴音干净,心底自然也光风霁月一片。” 他对上谢执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断言道,“瞒不过人的。” 谢执眼神微闪,里头带着微妙的探究之意,不待周潋细看,就倏忽不见。 “少爷过誉,”他垂下眼,清清淡淡道,“识人须明。我同少爷相交甚短,光风霁月一词,倒也不忙用。” “只是,少爷方才夸我聪慧,”他转了话头,“不知这聪慧,又落在何处?” 周潋面色微赧。他到底是读过书的,筵席上的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贸贸然在姑娘家面前挑明,总归无礼,只好含糊道,“姑娘貌美,又不失自保之力,自然聪慧。” 谢执倒像是起了兴趣,追问道,“少爷又如何知我貌美?” “兴许我貌若无盐,自惭形秽之下,才以面纱遮掩,不肯叫人窥见呢?” “还是说,”他靠在椅背上,眼角微微撩起,“少爷何时趁我不备,瞧见过我未戴面纱的模样?” “姑娘说笑了,”周潋神色间掺了几分无奈的笑意,“相由心生。周潋不过也是揣测罢了。” “未得姑娘允许,哪里敢行此唐突之举?” “少爷这话的意思,”谢执用指尖勾了一缕发丝,在指上随意绕了几圈,“是我若允许,便敢了?” 周潋:“……”听起来总觉得不大对。 谢执没打算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 他松开那缕发梢,身子斜斜地歪靠这,手指搭在面纱一角处,好整以暇地拨了拨。 “那少爷自己呢?” 谢执开口问,薄透的鲛绡之下,隐约能瞧见微翘的唇角,带一抹杏子红,“想不想瞧?” “无道乃诚,少爷是读书人,可不兴打诳语的。” 第12章 甜燕盏 “我……”周潋不曾料到他有此举,机辩如先前,此时也不禁哑了口。 原本该说不想的。 他拿谢执当清白腼腆的闺阁女儿家,相处时便格外留心礼仪一道。二人此时私处一室,已是先前醉酒之时的冲动之举,于礼不合。 若是……若是再冒冒失失地叫人家取了面纱下来,岂非太过唐突? 《礼记》在心头过了几遭,周小少爷一双眼偏偏似控制不住一般地,往那一片轻薄的烟纱上落。 谢执的眼角带一点向上翘的弧度,透出极张扬的漂亮,细长白皙的手指微微曲着,在桌沿上敲了敲。 “怎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少爷不肯?” “还是说,”他偏过头,日影在眼底浅浅地映了一层,“少爷想亲手来揭?” “如此,倒也不是不可。”他将手指落下去,从腮边很轻地蹭过,薄而软的鲛绡边颤了颤,涟漪一般。 他将下巴微微抬起,身子前倾,密茸的长睫垂下来,细碎地遮在眼前,半分都不设防的模样。 周潋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屏住,眼前只剩了薄纱之下那抹杏子红,脑中乱糟糟的一片,什么《礼记》之类,连半句都记不真切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微地动了动,像是要抬起,几番犹疑,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姑娘。”阿拂掀帘而入,手中的茶盘有意无意撞在串珠儿上,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 周潋听见动静,好似被火燎了一般,迅速坐直了身子。 匆忙之下,掌根撞在了案沿上,他用指尖掩饰着搓了搓,按上去,皮肉泛着钝钝的疼。 谢执倒是自在许多,堪堪睁开了眼,不动声色地轻咳一声,“怎么?” “姑娘同少爷说了这样久的话,也该用碗甜羹,润润喉咙。” 阿拂说着,放下了两只白瓷炖盅,里头盛的是红枣燕盏,还微微地冒着热气。 “原本就是着了风寒的人,大夫特意交代了,都不许您见风受凉的,偏偏又说了这么一会子的话。” 说话的间隙里,小丫头还不大乐意地瞪了周潋一眼,显然是意有所指。 “这丫头唠叨得很,”谢执往口中送了一匙,慢慢咽下去,“叫人头疼。” “敢情病了时,连药都喂不进去的也不知是谁呢?”阿拂扁了扁嘴,显然是见自家姑娘胡闹惯了,没放在心上,自顾自收了茶盘道,“姑娘嫌婢子唠叨,婢子躲远些就是。” “只是过一会儿,婢子可要来收这盅子的。少爷可在一旁瞧着,到时姑娘若再剩了半盅不肯喝,那可不成的。” 阿拂交代完,这厢刚退下去,谢执下一刻便将炖盅推去了一旁,微微蹙起眉来。 “整日就晓得拿这些来折腾人。” 周潋瞧见他的神色,诧异之余,又觉出几分好笑来。 这人先前言谈之间,总带着股疏冷,不沾烟火一般。如今这股子不肯喝药的模样,倒是平白多出些可爱来。 “终归也是为你好,”他温言劝谢执道,“若不是同你贴心,也劝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说着,随手便端了自己那盏炖盅,尝了一勺。 入口绵软甜滑,手艺较府中的厨娘都还好些,的确是费心炖了出来的。 “好喝?”谢执托了腮问他。 那炖盅本就小,周潋几口便见了底,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那都给你。”谢执说着,伸出指尖,将自己那盏往周潋面前推,眨了眨眼道,“你替我喝了,免得那丫头一会进来看见,又要咬舌。” 周潋有些哭笑不得,“燕盏原本就是炖来替你补身的,哪有叫我全喝尽的道理?” “况且……” 况且那一盏,谢执分明已经动过了。 谢执像是瞧出他心中所想,眉尖微微一挑,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调,“少爷先前连茶都喝过,也不差这一盏甜羹。” 周潋险些一口呛在喉咙里,“先前……到底无心,与如今不同。” 如今再用人家的杯盏,岂非成了有心轻薄? “这样多的规矩,听着便累得慌,”谢执随手将炖盅捞回来,淡淡道,“若真如此,这院子里所有的杯盘碗盏,我都碰过,连带着少爷刚喝的那一个。” “少爷下回再来,难不成还要自备一个?” 周潋总觉得这人的道理不大对,却也不欲计较,略笑了笑,顺势便道,“先前已得姑娘惠赠一个,那样便好。” “少爷不嫌随身带着麻烦,自便就是。” 谢执大约真不大喜欢那甜羹,蹙着眉,微微侧过身,也不用汤匙,端起来几口喝尽了,眉心仍旧未展开。 钓秋水 第8节 日头微斜,前头丝竹声隐隐透过窗来,周潋才恍然记起,自己是借着酒醉从筵席之上遁来的。耽搁久了,只怕周牍那边就该派人来寻了。 到时若真在这院子里碰见,难免要给谢执惹来麻烦。 想到此处,周潋站起身来,开口对着谢执告辞,顿了顿,心中几番踌躇,到底还是开口问道,“往后,若逢姑娘空闲之时,不知可否,再来叨扰一二?” “那半首曲子,我还欠着姑娘,未来得及还。” 谢执倚在一旁,玲珑的一双眼在他面上打了个转,停了半晌,忽而微微笑道,“自然。” “似少爷这般省心的欠债之人,我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第13章 懒回顾 寒汀阁前多栽芭蕉,阔叶荫蔽。 周潋绕过那片朱红的院墙,半边身子落在蕉叶荫里,侧过身往回瞧。 隔着庭院深深,二层的楼阁隐约可见。雕花的窗扇半掩,将里头的人牢牢藏住,不许旁人瞧见半点。 他的目光在窗格上停了很短的一瞬,又移开,落在墙角一株胭脂色的木芙蓉上。不知过了多久,才转过身,一步步走远,踏进了花木丛旁的鹅卵小径里。 “姑娘,”阿拂收回了视线,抬手将窗子合上,扭头朝谢执道,“那书呆子走了。” 谢执随手解了系带,将面纱撂去一旁,“看清了?” 阿拂吐了吐舌,“真的。” “我亲眼瞧着呢。在外头那墙边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发什么呆。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不会,”谢执站起身,去了屏风后头,声音淡淡的,“留在宣州的人打听过,这位周少爷去了三月,手底下叶家旧铺的生意较从前多了一倍。” “旁的不论,单就这副手段,已经比他那拎不清的爹高出许多了。” 阿拂微微睁大了眼,有些稀奇道,“书呆子还有这本事?倒是瞧不出。” “你才瞧见他几回,”谢执换了身月白的寝衣出来,“谁知瞧得真假。” “那可说不准,”阿拂斟了茶,笑盈盈地递上去,“旁的瞧不出,有一样却是准的。” “什么?”谢执接过来呷了一口,随意问道。 “那书呆子看上我们姑娘了,”阿拂抿着嘴笑,“方才我来送甜羹,可是瞧得清楚。” “那人的一双眼落在姑娘身上,都不舍得移开。” 谢执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看这样清?” “您可不许怪我,”阿拂眨了眨眼,“若非我拦得及时,指不定那书呆子真要来掀了姑娘的面纱呢。” “到时可怎么收场?” “说来,他还是这家的公子哥儿,若是打晕了丢出去总归有些麻烦。” “逗他的,”谢执垂着眼,漫不经心道,“他不会。” 依周潋那副读书人的脾气,这样的念头只怕连在心里多转一转都觉得唐突。 “也是,“阿拂回想一下周潋方才的情态,忍不住笑道,“那位周少爷这样呆呆的,等将来知晓了姑娘的真实身份,指不定要惊骇成什么模样呢?” “想想都觉得有趣儿。” 说着,又问道,“姑娘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 矮几上摆着盆秋海棠,谢执随手揪了一朵,指尖揉捻着绛红的蕊瓣,“慢慢看吧。” “总有一天的。” “那,”阿拂忖度着他的语气,又道,“姑娘是打算继续同他这么交际?” 她的话音有些迟疑,“他到底是周牍的亲儿子,时日久了,若是再起了疑心,总归是对姑娘不利。” “不见得,”谢执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按着宣州的消息,这位周少爷不见得同周牍一条心。” “周牍是傻的,他这儿子可未必。年轻人心明眼亮,指不定就生出别的打算来。” “若真如此,那再好不过,”阿拂眼睛一亮,“日后,或许这书呆子还能为姑娘所用也说不准。” “只希望他做起事来,别像今日在姑娘眼前这样呆就好。” 谢执不知想到了什么,很轻地笑了一声,“呆也有呆的好处。” 园中无聊,多个人逗一逗,也当散心。 说笑几句后,谢执喝尽了茶,问阿拂道,“你今日去前头,可见到了?” 周家规矩大,为着各处收心,府中下人若无吩咐一概不许擅自走动。两人入府几日,也只在园子里行走一二,前头周牍的住所附近鲜有涉足。 还是先前在堂上,因着谢执的病情,周牍吩咐了周管家去取药来,恰逢着筵席忙碌,周管家脱不开身,阿拂央了他几句,才顺势跟着位小厮往前头药阁去了。 阿拂摇了摇头,“不曾。” “药阁离那处远,小厮又十分机灵。到底是白日里,脚程若太快只怕露出端倪。” “我只粗粗瞧了一眼,看不真切。” “无妨,”谢执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左右那东西不算多急。” “你我只怕还要久待,等过几日,府中安定下来,再趁着夜去找就是。” 第14章 直言谏 周潋赶回前厅时,筵席已经撤了大半。 赴宴的宾客三三两两告辞,周牍换了件团花锦袍,正立在堂前同人寒暄,脸上罕见地带了极深的笑意出来,很是热络的模样。 见着周潋匆匆而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嘴角压着低声斥道,“宴中无故离席,半晌连人影都找不见,谁教你的规矩?” 说着,见周潋没什么动静,又抬起手,眉眼一斜,急急朝着眼前人示意,“见着了贵客,还不上前来问好?” “这么些年的礼仪诗书也不知学到哪个的肚子里去了。” 周潋听见这话,堪堪在二人面前顿住了脚,袖手在一旁,眉眼半垂,眸光微冷,并未开口应声。 “周翁言重了,”方才同周牍对话之人先开了口,微微笑着,打圆场道,“素闻令公子雅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周翁教子有方啊。” “杜管事说哪里话,”周牍忙道,“犬子无状,倒叫您看了笑话。” “来日里,若是能得您指点调拨几句,才算这小子得益呢。” “周翁何必自谦,”那位杜管事着一身滚银绸衫,背着手,略挑了挑眉梢道,“小可不过是人家手底下办事的,哪里谈得上指点二字?” “不过,”他下巴微微抬起,神色里带出几分掩不住的骄矜来,“若是事成,得了上头的心,来日里咱们打交道多了,您还愁令公子没个好前程吗?” “是是,”周牍面上的笑纹更深了些,“往后还要烦劳杜管事费心,多替周家美言几句才是。” “周翁客气,”杜管事掸了掸袖口,抬眼道,“您这边上了心,事情办得漂亮,往后,自然是一路顺顺溜溜的。” “指不定,我到时还要仰仗您提携呢!” “不敢不敢,”周牍陪着笑道,“杜管事眼明心慧,胸有丘壑,哪里是旁人比得了的。” 那姓杜的管事瞥了他一眼,停了片刻,才提了提唇角,“那便承周翁吉言了。” “成了,我这一遭也是为了祝寿来。如今寿礼亲自交到了您手上,这活儿也算了了。” 他说着,朝周牍拱了拱手,“府里头还等着复命,就不多叨扰周翁了。” 周牍将人一路送去了府门前,亲自擎了车帘,将人送进马车里,瞧着车身渐远,隐没在巷子口处,紧绷的肩才微微垂下去,呼出一口气来。 “老狐狸。”他对着四散的尘灰,抖了抖衣袖,低低骂出一声。停了会儿,又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站着的周潋,叱道,“方才怎么回事?” “杜管事有意赞你几句,你倒好,木头桩子似的立着,话都不知道说一句。” “怎么,出去一趟,就变哑巴了?” “父亲既说是贵客,总要同儿子说清楚,这是打了哪家府上名头的贵客。” “否则儿子糊里糊涂,即便是要恭维,也不能似父亲这般周到,四角具全。” “还是说,”周潋抬起眼,同他目光对在一处,声音冷冷道,“父亲心中觉得不妥,所以不敢同儿子提及?” “放肆!”周牍猛地转过身,面似寒霜,“照你说来,倒是我的错处了?” 周潋抿了抿唇,垂下眼道,“儿子不敢。” “你不敢吗?”周牍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甚,不由得厉声道,“我看你敢得很!” “宣州三月,倒是惯得你胆子更大起来。” “我原本压着,不欲同你多计较。想着来日久了,你总该明白我这一份苦心。” “如今看来,倒是我白操了这份心,纵容得你连忤逆之言都讲出口。” “怎么?竹轩里跪了一场,还没叫你那脑子清醒过来?” “儿子不过据实而言,何来忤逆之称,”周潋抬起头,声音清朗,目光澄然,没有半分畏惧之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之间尚有铮言纳谏一说,遑论父子。” “那位杜管事究竟是何许人,背后是谁,父亲心中明镜一般。与这般人往来,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异?” 周牍的目光落在周潋身上,深幽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所想。后者同他对视着,神色整肃,并无丝毫退缩之意。 停了不知多久,周牍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罢了。” “我此生只得你一子,这世上父母多为子女计,多说总是无益。” “你且回去歇着吧。周全那里备了醒酒汤,叫你随身的小厮去领了来侍候喝了,免得经了风头疼。” 周潋默然,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因用力而绷起,过了不知多久,又泄气一般地松开。 “是,”他低声应道,“多谢父亲关心。” 周牍像是疲累了一般,背转过身,慢慢地朝着府中走去,声音随着脚步声递过来。 “水路难行。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日吧。” 周潋顿了下,淡淡道,“宣州那边的铺子刚刚安顿好,若是离得久了,只怕不妥。” 钓秋水 第9节 “铺子的事,用不着操心,”周牍背对着他,随意地摆了摆手,“有你外祖留下的人打理,总是信得过的。” “你回来一趟,城中相熟的旧朋同亲友,也该去交际一二,免得人家说道礼数。” “十天半月的工夫,耽误不得什么。” 周潋还待再推辞,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闪过寒汀阁里,掩面鲛绡之上,那一双水墨般的眉眼。 “那便依父亲的吧。”他略低了低头,对着周牍应道。 他松了口,周牍面上瞧着也满意许多,随口嘱咐了两句,便放人回去园子里了。 一炷香后,书房里。 得了小厮传话的周敬匆匆而来,对着案前的周牍行过一礼,垂头恭敬道,“老爷,您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周牍将手中的书卷搁下,斜靠在椅背上,并未出声。 窗扉投下的阴影将檀木圈椅笼罩其中,连带着椅中人的面目都瞧不清。周敬站得久了,脚底有些僵麻,小腿忍不住微微发颤。 “你去找人查一查,”暗影里,周牍开了口,声音沉沉,听不出喜怒。 “查少爷今日离席后,到底去了何处。” 第15章 暂停留 周潋跨过深赭的门槛,沿着花廊朝空雨阁走,险些同神色匆匆的清松撞了个满怀。 “当心,”他略一偏身,避过对方的来势势,随手在清松头上敲了一记,“毛毛躁躁,急着做什么去?” “公子!”清松看清了来人,险些扑上来攥着手哭,“您可算是回来了。” “要再寻不着您,周管家非把小的活吃了不可!” 周潋这才想起,方才筵席之上,自己打发了他去探听谢执的消息。彼时酒意上头,在一旁听见信儿后,便自顾自地往寒汀阁去了,倒把这傻子抛忘到了脑后。 周牍寻不着他,清松又是他贴身的小厮,白白跟丢了人,只怕挨顿骂都是轻的。 此事到底是他有错在先,瞧见清松的可怜样儿,周潋心底也免不了生了几分愧意,抬起手在后者肩上略拍了一拍,道,“是我忘了同你交代。” “今晚回去,叫厨下添一碗蜜渍火腿,替你补一补委屈。” “多谢公子。”清松寻着了人,一颗惶惶然的心才算落了地。他知道周潋素来温厚,忙不迭地应了,缀在人身后半步,跟着,又笑嘻嘻地问,“公子今日去了何处?” “周管家撵驴一般,使唤得小的满院子跑,到处都寻了个遍,也没瞧见您。” “你以为?”周潋略偏了偏头看他,“我今日叫你打听的是何处,自然便去的何处。” “公子又拿小的寻开心,”清松不以为意地扁了扁嘴,神色间显然是不信的,“那分明是公子寻的由头,为着把小的支走,自家好偷偷去做旁的。” “小的又不笨,被公子诓了一回,哪能再上第二回的当?” “既然不笨,”周潋收回目光,在他看不见很轻微地弯了下唇角,声音如常道,“那就自己猜吧。” 清松原本也是随口提起,猜了几处都猜不中,吐了吐舌,便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问周潋道,“公子,您预备着什么时候启程回宣州?” “是用府里头的船,还是同上回一样,咱们自己张罗?” 他说着,将声音略放低了些,悄着道,“您若还不想用府里头的,那就等定了日子,小的早些往码头上去雇一条,免得好的都被旁人挑了去。” “这时正是水季,货船多行船少。货船气味腌臜,怕您呆不惯。” 周潋想起先前周牍的话,迟疑了下,开口道,“先缓一缓。” 他不欲叫清松知晓其中就里,便随口道,“眼见着要到年节下,离府到底于礼不合。” “待到年后再做打算罢。” 清松一头雾水——这离年节少说还有小半年,怎么就眼见了? 不过周潋肯留在府中,在他看来,到底算是好事。 先前周潋同周牍那一场冲突他并未亲见。他守在轩阁外头,里头传出的一星半点词句进了耳中,都禁不住叫人心惊肉跳。 他没什么胸襟见识,从小得了管教的人交代,听见那些也只会牢牢藏在心里,捂严实了,说梦话时都不敢漏出去。 不论内情如何,说到底,周家这一宗只有周潋同周牍父子二人,总归不好一直这般僵持下去,若是来日里父子离心,指不定就叫那些旁支的奸谗贼人钻了空子。 “既然不着急走,这两日便将那些箱笼归置归置,”周潋说着,踏进了门,“用不着的就都收到后头去,也好腾出地方来。” “是,”清松应着,又道,“前些日子,周管家叫人送来的那些东西,公子预备怎么处置?” “挑拣挑拣,吃的就送到小厨房去,其余的一并收起来罢。” “小的晓得了,”清松点了点头,又禁不住小声抱怨两句,“都是些金的银的,直晃人眼。” “周管家可是看着您长大的,您素来不爱这些,他人精一样,哪里会不知道。便是老爷没注意,他也该提醒着些。” 周潋摆了摆手,蹙眉道,“这里不比宣州,人多口杂,多少双眼睛盯着。” “小心着些,祸从口出。” 清松拿手指交叉着抵在嘴上,挑了挑眉,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周潋倒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句,“那些吃食里头,我记得有罐参蜜。” “那个单拿出来,先搁在柜中。” “公子是要泡水喝?”清松道,“那个倒是润肺去燥,如今喝着正合适。” 所谓参蜜,是拿上好的参切了片,拌上紫云英蜜,封在陈年的磁坛里。吃的时候舀一匙子掺进茶里,满口都是甜香气。 周潋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应了一声,含糊过去。 这一日难得天晴,日影透过外头的辛夷花枝,落在窗格边的菱纹细榻上。 清松在楼下依着吩咐收整,周潋坐在桌案前,将从宣州带回的账簿一一誊抄整理,攒去一处册子上。 叶家老宅地处宣州,人脉简单,只有叶老爷子这一支,因缘际会之下,才举家迁来儋州,与周家为邻。其后两家相识相交,为着儿女们心意,结成了亲家。 当日叶氏过身后,叶老爷子因忧心周牍日后续弦,周潋年幼失恃,来日里会在周家受委屈,特意寻来中人立下凭据,约定待周潋过了舞象之年后,叶家在宣州的一半田产并商铺都将归到后者名下。 如此一来,即便往后嫁入宅中的新妇对周潋的存在心有芥蒂,周牍念在那一份田产铺子上,也总要约束着些,不至于闹出乱子。 况且,有了产业作保,待到来日周潋成家之时,手中也可有一份进项依仗,不必在府中仰人鼻息。 叶老爷子从商多年,膝下只得叶氏一个女儿,疼若掌珠一般。叶氏去世后,他伤心过度,郁结难解,身体大不如前,渐渐也没了那份心力。 人上了年纪,总要生出故土之思。他安排好周潋之事后,索性便将儋州城中的生意一并了结,回了宣州老宅养病。 直到后来,周潋渐渐大了,通晓人事,又常常往来宣州探望,他对着外孙同女儿肖似的眉眼,心中才算宽慰许多,精气神也好了些。 今岁春里,周潋十六岁生辰过后,叶老爷子有意叫他先练手,便放了几处田庄商铺下来,连带着周牍那边交代过的铺子,一并交由他上手打理。 周潋温厚聪慧,较寻常读书之人又少了几分迂腐之气,于经营一道上倒是颇为亮眼,叶老爷子看在眼中,一颗心也放下了大半。 先前周潋往宣州去时,因着怕叶老爷子挂心,并未讲明自己同周牍争吵一事,只称是来探望。他在宣州一住三月,临到最后,还是叶老爷子催着,才回了儋州来。 此番过完寿辰,若是立时再回去,老爷子眼明心亮,自然能瞧出端倪来,难免又是一场麻烦。 几番斟酌,周潋还是决定先在儋州住下。有了空闲,也好赶在年前将田庄商铺积年的陈账一并理清,日后行事也方便。 如今交到他手中的资产有一处田庄、一间绸缎铺子同两家布坊,其中绸缎铺子是周家原有的产业,其余则都是叶老爷子安排来的。 账册之上多为蝇头小字,又是不能出错的东西,看久了难免费神。周潋伏案一会儿,便搁了笔,腾出手来揉了揉眉心。 那一只从谢执处得来的茶盏被他搁在案旁,日光映照其上,瓷色细腻清透,玉质一般。 他看了会儿,手无意识地贴在边沿处,轻轻摩挲,脑中忽地又浮出谢执的那句话来——原本就有一对儿。 既是成对儿的杯盏,一只到了他手里,那另一只呢? 是被送了旁人,还是,仍在谢执那处? 既为杯盏,总要为饮茶所用。倘若谢执当真留着另一只,可会在人前用? 会有有心人认出来么? 盏中酽茶雾气将散,他擎了杯身,混着诸般念想,仰头一饮而尽。 注:“舞象”指男子十七岁 第16章 江南好 寿筵散罢,先前采买来的一班乐舞伎仍同起初一样,安排在园子东北角的别苑中居住。 先前因着谢执是其中唯一擅琴的,身价银子又较一般舞伎高出几倍,周敬满心想借这一位在周牍面前讨个好儿,便额外辟了寒汀阁出来供他独居。 谁知筵席过后,周牍只吩咐过那一回赏,赐了药下去后,也再无下文。周敬拍马不成,心下生怨,对着寒汀阁一时也懈怠起来。 谢执倒是乐得清闲,先前准备的一干应付之道也不必再提,日间便只在阁中抚琴看书,连园子里都鲜少踏足。 “公子也该出去逛一逛,”阿拂在一旁劝他,“一日日窝在屋里,不沾地气,人都不似从前有精神。” “病好容易好透彻,更不该这样躺着了。” “这幸亏是秋日里,若是赶上梅雨天,公子难不成还要窝在榻上等着发霉不成?” 谢执懒懒地翻了个身,蜷作一团,一身素纱羽缎在榻上揉得乱七八糟,领口敞着,露出段玲珑的脖颈来。 “日日都落雨,实在烦人得很,”他拽了拽耷拉到地面的袖口,蹙着眉道,“还不如京城呢。” “这要怪谁?”阿拂将落在地上的书卷小心拾起,重新搁回案上,摆整齐,“当初还不是公子自己硬要揽了这活儿?” “您在京城待得好好儿的,干嘛非要来受这样的罪?” “曲里不是都传,江南山温水软,锦绣云堆,是天下一等的好去处,”谢执屈着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榻沿,“自然想叫人来见识一二。” 阿拂叹了声气,摇摇头道,“堂少爷如今也在江南,您若是想见识,往那处便是了。更何况您和堂少夫人向来要好,许多日子都未见了,也正该是探望时候。” “何苦来这处。” 谢执有些头疼地掩住了耳朵,“见了堂嫂,少不得又要被拽住了好一通把脉唠叨,若是忍不住还了口,药里只怕还要多添三分苦。” “有你在一旁已然尽够了,再多一个,这耳朵也不必要了。” 阿拂哭笑不得,索性走去窗前,将窗扇豁然推开,由着日光撒了满室。 “公子说我唠叨,那阿拂就索性再唠叨一回。” 钓秋水 第10节 “今日日头好得紧,半滴雨都没有,公子可不许再推脱了。” “好歹也往园子里去走一走,太阳晒一晒身上,也好松快松快的。” 她说着,又半哄半唬人道,“公子去了,今日那一盏雪梨银耳,便可省了。” “正好前些日子,那位呆子少爷送了蜜来,阿拂替公子调一盅蜜水,等公子回来刚好可吃。” 谢执从榻上半坐起来,恰好对上映进来的日影,眯了眯眼,拿手背虚虚地挡在眼前,“人家有名有姓。” “你倒好,也不肯叫。” “名姓哪有这个贴合,”阿拂吐了吐舌,“公子难道不觉得?” “那一日巴巴地带了蜜来,进了门,还是那样拙口拙舌的,我在一旁听着,都觉得为难,简直想替他把话说了才好。” “他若不是呆子,还有哪一个是?” 阿拂说着,想起那日周潋的情态,撑不住又笑道,“要我说,那蜜他倒不如替自己留些,回头抹在嘴上,兴许说话还有得救呢。” “拙舌也有拙舌的好,”谢执去到屏风内侧,换了身衣衫,出来时随手捏了颗糖渍金橘丢进口中,“总比油嘴滑舌的强些。” 他往外走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阿拂道,“猫几日没来了?” 阿拂略想了想,“约有两三日了。” 前些天,院子里那丛芭蕉下不知打哪儿跑来只小猫,浅橘色花纹,瘦瘦弱弱的一只,胆小得很,缩在那里半日也不敢动。最后还是谢执叫拿了条鱼干来,哄着才把它引了出来。 那猫极聪明,吃了这一回,就好似记住了路,每逢饭点都要来寒汀阁里,蹭吃蹭喝,胆子也较从前大了些,谢执伸手在它背上拂一拂,也肯喵喵地叫上两声,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玛瑙珠子一般,很是乖顺。 谁知最近,却忽然不见了。 “那猫瞧着,不像是谁养来玩儿的,大约是园子里的野猫崽,”阿拂说着,不免有些担忧,“别叫哪一个看见起了坏心,胡乱打杀了才好。” “我去园子里瞧瞧,”谢执绕过院前,低垂的蕉叶蹭过发梢,很轻地晃了晃,“找着了,就抱回来养罢。” “同你做个伴。” “那倒好,”阿拂见他有兴致,自然是肯的,“公子细细找找它,若是寻着了,就替它做个窝,专搁在楼上陪公子玩儿。” 园子里没什么人,谢执缓步走着,四处留心,一旁矮灌木的缝隙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橘黄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他一眼扫到,脚步微动,紧追着便往前去。 周牍如今并不在园子里住,下人们偷懒,只肯在空雨阁附近打扫,其余地方便只作不见。园子里花木扶疏,前时起了风,赭黄碎叶堆满了小径。谢执循着那一点踪迹往前寻,渐渐地便走到了园子深处。 那猫大约受了惊,一时又未能认出谢执来,哆嗦着,只管朝前奔去,脚下片刻不停。 它到底身形瘦小,又极为灵活,专拣着树丛缝隙钻,即便谢执有心,一时半刻也捉它不着。 一人一猫你追我赶,风渐渐又起了,卷着云,日头被掩进去,眼瞧着天色就昏暗下来,猫绕着路,左右奔突,又窜去了假山石后。 谢执心中难免生出些轻微的懊悔来。该早些给猫取个名字的,此时唤了,指不定还能把它叫住,省得这一番折腾。 左右四下无人,也没什么旁的避讳,谢执略想了想,微微弯下腰,一点一点地朝着假山石靠近,口中很轻地唤出声,模仿着先前听过的猫的语调,“喵……” 山石后有细微的动静传来,大约是猫还躲在那处,并未走远。 谢执将脚步放得更轻了些,掌中暗暗蓄力,打算直接将猫拎起来,防着它再度逃跑。口中仍是带了些哄骗意味似的,又“喵”了一声。 山石脚处,有一小点黄色露出来,又倏忽收回,谢执无暇细思,只当是缩回去的猫爪,蹑手蹑脚地绕过那一处山石,蓦地倾身朝前,预备去捞藏身石后的猫。 “小心!” 骤然响起的惊呼落在耳中,谢执猝不及防之下,脚步微乱,尚未来得及收势的足尖绊在了凸出的石棱上。 下一刻,他就撞进了罪魁祸首的怀里。 第17章 乱繁思 周潋接人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并未来得及生旁的念头。 怀中人着一身天青绫缎,仓促间,被他揽在腰际,轻而软的发梢从他鼻端扫过,暗香泠泠,好似山巅薄雪。 待他反应过来,那一双伸出去的手臂直接僵在了原地。 谢执半靠在他怀中,略挣了下,只觉这人手中力气极大,箍得好似铁板一般。 他略等了等,见周潋半分卸力的意思都无,不由得眉眼微抬,神色冷冷道,“少爷打算抱到什么时候?” 周潋经他这一句,才如梦初醒一般,胡乱地松开了手,连带着朝后连退了几步。 “你……”他垂着眼,一张脸好似火烧一般涨红,几乎不敢去看身前人,“我,我方才……” 绫缎质地轻薄,他方才覆手在其上,隔着布料,几乎能触到里头细腻温热的肌肤。热度残留在指腹上,好似火燎一般。 “我并非存心冒犯……” 谢执从周潋怀中脱身,将将在一旁站好,鬓发蹭得微乱,腰间丝绦凌乱绞缠在一处。 他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偏偏被人全看在眼里,再一想起自己方才寻猫之时“喵”的那两声说不定就落进这人耳中,心中不免更着恼。 他瞧着周潋恨不得将头垂到地底的模样,冷笑一声道,“自我同少爷相识以来,这句话也不知听过几回了。” “少爷好歹是读书人,连新鲜的说辞都想不出么?” “谢姑娘实在误会,”周潋听出他不快,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忙抬起头,朝谢执申辩道,“我对姑娘从未存过轻浮冒犯之意。” “先前……先前种种,皆为巧合。若我果真有不轨之图,姑娘蕙质兰心,自然能识破清楚,哪里会为我所骗。” 谢执垂着眼,伸手去解缠成一团的丝绦,“少爷既非存心,怎地那么久也不肯松手?” “还是说谢执腰上抹了糨糊,叫人沾了就再丢不开?” 周潋素来听惯了含蓄说辞,猛地被谢执这般挑明,即便心中无愧,也不免面色微赧起来。 他的手指不自在地垂在身侧,低声解释道,“你那时身形未稳,我若贸然松手,只怕你脚下失力,真跌了一跤,反倒不好。” 至于那片刻之间的愣神,周潋只在脑中含糊一过,想也不敢多想的。 那丝绦绞得乱七八糟,谢执解了好一会儿无果,便失了耐性,索性一把扯了下来,随意掷去地上。 周潋瞧见,低叹一声,俯下身将丝绦捡起,“即便……你生我气,也别拿这个撒气。” 谢执随意扫了一眼,淡淡道,“少爷所言句句在理,谢执听着只觉心中惶恐,哪里还敢生气?” 丝绦沾了灰土,周潋用袖口轻蹭了蹭,擦干净了,用手捏着一端,递去谢执面前,温声道,“好,谢姑娘有容人雅量,从不计较赌气的,是我小人之心了。” “到底是女儿家贴身的物件。即便不要了,也不好丢在园子里,指不定就叫哪个心术不正的拾去了,徒生祸端。” 谢执顿了顿,目光从他面上很快一掠,又收回去,“现下不就被人拾了?” 周潋一怔,待反应过来,微微一笑,“姑娘当周潋是心术不正之徒,我却不肯背这冤屈的。” “喏,”他将手又往前递了递,“物归原主。” 谢执微微蹙起眉,眼只管垂着,并不肯往周潋面上落。周潋也不着急,只笑吟吟地站着,那一只手稳稳立在半空中,大有他不接便不肯收回的意思。 停了会儿,谢执咬了咬下唇,才猛地抬起手,拽过那串丝绦,随意地掖进了袖子里,跟着就偏过头去,不肯再同周潋对面。 自凌霄花架下初识后,周潋还未见过谢执这般模样。 这人先前是冷的,傲的,神色淡淡,游刃有余,即便是玩笑,也总要将人捏在掌心才罢休,从不会落了下风。 可今日却不同。 若真要形容,这人自撞见后,倒更像是被人瞧破了一般的赌气,三分羞七分恼,仗势使性,倒较先前还要鲜活许多。 周潋对着这样的谢执,奇异地将先前的拘谨减了几分,反倒是……想逗一逗他。 想多瞧瞧他着恼的模样才好。 “谢姑娘今日来园子里,是有什么事?” “无事便不许来吗?”谢执拿余光瞥了他一眼,“还是说如今少爷掌家,往园子里进出都要报备了?” 他此刻对着周潋,脑中全是方才出糗的情态,实在烦恼,语气较从前呛了许多,顶完这两句,转身便要离开。 刚踏出两步,右边脚踝处便有不同寻常的疼痛袭来,谢执不防之下,忍不住很轻地“嘶”了一声。 “怎么?”周潋一凛,忙跟上去,“可是方才伤着了?” 他见谢执身形微晃,站立不稳,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伸手托在后者手肘处,将人扶到了一旁的假山石上坐下。 谢执紧抿着唇,弯下腰将足上鞋袜一一除去,露出一段玉藕似的脚腕,延及往下,白皙肌肤之上果然浮起了小片的青肿。 约莫就是方才绊的角度刁钻,磕在了石棱上。先前未走动时尚觉察不出,这时用了力气,疼痛才发作起来。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谢执拿指腹在伤处轻揉了揉,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给那尚未寻见踪影的猫崽子记了一笔。 周潋早在他除鞋袜时就仓促地背转过身去,停了一会儿,听身后再无动静传来,才忍不住地开口问,“可是崴了脚?” “嗯,”谢执低低应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 周潋静了片刻,又低声问道,“谢姑娘……介意我转过身吗?” 伤着的地方隐隐泛疼,谢执抱着膝,嘴唇轻动,“啰嗦。” 读书人只这点不好,迂腐得很,怪不得被人叫呆子。 周潋得了话,才转过身,目光并不敢往那只白皙伶仃的足上多落,只粗粗地扫了一眼就迅速移开。 “不能再使力,”他对谢执道,“不然伤得更重,来日若是不良于行,就糟了。” 谢执没应他,只是微微弯腰,一点点地将鞋袜穿回去,眉心紧蹙着,显然是心情欠佳。 “你来园子里,是要捉猫么?”一旁的周潋冷不丁地问道。 他坐在相邻的另一块山石上,偏过头来同谢执讲话,透过那层薄绡隐隐地瞧见后者紧抿的唇角,连带着那抹杏子红都比平时淡了许多。 “不是。”有人在嘴硬。 “是吗?”周潋却不打算放过谢执这一遭,他微微歪着头,眼底带了分明的笑意,同谢执的目光对上,“我听见你叫它了。” 他说,对着人骤变的脸色,又坏心眼儿地补了一句,“很好听。” 第18章 难遮掩 “谢执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钓秋水 第11节 薄绡之上的眉眼微抬,雾一般的长睫不自觉地轻颤,这人显然是正着恼,连语调都较平时高了两分,带出欲盖弥彰的心虚来。 周潋半倚在山石上,唇角略抬了抬,“从前只晓得谢姑娘琴技精妙,今日才知,原来这打太极的工夫也是上佳。” “总是不及少爷神机妙算,”谢执见此事瞒不过,索性丢开,眉梢一挑,冷笑道,“青天白日间,尚能不动声色行此窥听之事。” “便是汉成帝亲临至此,只怕也要赞一句上驷之才,自愧弗如了。” 周潋摇了摇头,微微苦笑,“谢姑娘旁的不论,只冤枉人这一处上,实在是……” “怎么?”谢执轻轻一瞥,“我冤了你?” “难道少爷不是早就隐在山石之后,却故意不作声响,避人耳目?” “还是说,少爷专有这样的癖好,进了园子不肯逛,偏要拣座假山后头猫着?” 先前山石后一闪而过的黄,哪里是自己要寻的那只猫,分明就是这人未来得及藏好的衣角。 周潋眼见隐瞒不成,只得笑着,朝谢执解释道,“我并非故意躲藏,惊吓姑娘。” “实不相瞒,这山石之后,的确是我近几日常来之处。” “真要论起缘由,只怕也是同姑娘一样的。” 他说着,略弯下腰,从一旁的石洞中取了只精巧的细瓷碟子出来,里头搁着些鱼肉糜,上头带了噬咬痕迹,一看便知是猫所为。 怪不得那猫几日没来寒汀阁中,谢执瞧着,心中暗道,原来是在此处寻到了新饭铺。 果然,周潋下一句便道,“谢姑娘来寻的猫,可也是橘黄皮毛的那一只?” 谢执犹豫片刻,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 “是周潋唐突,并不知那猫是姑娘所豢,”他将碟子推去一旁,温声道,“前几日我在园子遇见,只当它是寻常野物,又看它瘦弱可怜,才寻了吃的每日来喂它。” “此处人迹罕至,又有山石遮挡,隐蔽安稳,我才将它安置在此处,免得叫守园子的仆从发觉,枉害了它性命。” “只是不想其中生了误会,倒叫谢姑娘担心。” “无妨,”谢执垂下眼,“少爷原是好心。” “况且这猫,也并非我所养。” “不过是那日它无意间跑进寒汀阁中,吃了几顿闲饭而已。” “现下既有少爷喂着,也算它得了好归宿。” “这样么?”周潋微微笑着,眼神落在他绾发的那一支垂丝海棠上,“那周潋先前背的冤屈,可尽消了?” 谢执哑然,对上他眼底促狭的笑,莫名就生出几分不愿这人得逞的心思来。 “那另一遭呢?” 周潋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谢姑娘是指,我为何在山石后躲着,不肯出来相见?” “鬼鬼祟祟,”谢执很轻地瞟了他一眼,“这便是少爷的君子行径?” “自然是因为,不愿唐突了姑娘。” 日光正好,透过林梢映在谢执身上,那双水墨画就的眉眼也好似变得温软,眼底漾一点细碎的明光,叫人几乎错觉里头是含了情的。 周潋只觉得胸膛处像是揣了一窝小兔,踢踢踏踏地蹦跳着,将一颗心都搅得不像话。 “那时谢姑娘来得突然,”他微微笑着,将目光从谢执面上挪开,低声道,“我原未注意,” “待察觉时,姑娘已然,”他顿了顿,神色如常道,“已然开口唤猫了。” 谢执:“……”他不是很想听下去了。 “其时情形特殊,我若开口应了,难免有越位之嫌,”周潋声音里带了隐约的笑意,“周潋别无他法,也只好收声藏匿了。” “谢姑娘大人有大量,可否宽宥在下一回,莫再恼了?” 他注意着一旁垂着头好似鹌鹑一般的谢执,瞥见对方耳廓浮上的淡淡胭脂颜色,心念微动,不知为何,又轻声开了口,“若非如此……我素日里,去寒汀阁寻姑娘尚觉着不够,哪里会舍……会避而不见?” 他头一回当着谢执说这样的话,甫一开口,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倒将衣角揉出了许多褶皱来。 谢执并未应他,只低垂着头,一段玉白的脖颈微微弯着,停了片刻,复又抬起,淡淡道,“少爷说笑了。” “谢执由老爷使人采买入府,蒙受老爷恩典,才得居于寒汀阁中。” “再造之德,没齿难忘,自不敢在少爷面前造次。” 他将“老爷”二字咬得极重,周潋猛地抬起头,像是不可置信一般地,目光直直同他对上。 谢执并未回避,微微抬起眼,由着他看,眼底半点波澜俱无。 这般对视了片刻,周潋微微低下了头,那颗先前躁动的心渐渐冷下去,连带着目光也一点点地垂落,停在山石角的乱草之上,怔怔地发呆。 谢执不知在想什么,也未开口。两人各自倚着山石而坐,斜阳下,影子被映得长长,在草树影中叠到了一处。 过了不知多久,草丛窸窣而动,橘黄色毛茸茸的一团颤巍巍地钻出来,趴在二人中间,左右观望之后,细声细气地“喵”了一声,绕去了谢执脚边。 谢执俯下身,拿手指在它鼻尖处轻点了点,“还记得我,不算太坏。” 一旁的周潋用余光瞧见,在心中很轻地叹了口气,低声开口道,“它喜欢你,自然记得清的。” “真的?”谢执在猫的下巴处挠了挠,不知在对谁讲,“没有恼我吗?” 他的声音轻轻,带一点不很分明的笑意,“我还预备着哄一哄,原来这样乖。” 他将猫头揉得乱糟糟,才松了手,朝周潋处推了推,“去吃饭罢。” 猫趴在碟子前,吃得十分香甜,谢执在一旁拿手指绕着发梢,漫不经心地一下下把玩。 周潋伸出手去,在猫背上轻轻摸了两下,低声道,“谢姑娘要将它带回去吗?” “嗯?”谢执偏过头去,“少爷为何不自己养?” 周潋神色微黯,“我院中……不大方便。” 周牍素来不许他亲近这些的,只称会迷了心性,耽搁学业。 从前外祖曾送过他一只叭儿狗,毛色雪白,绒团一般,极为可爱。他只养了半月,便被周牍呵斥一顿,叫来仆役将狗抱走了,或杀或卖,最后也不知去了何处。 自那以后,他便是心中再喜欢,也未养过旁的了。 猫大约是吃饱了,又跑去谢执脚下,尾巴尖儿晃来晃去地蹭。谢执弯下腰,将它抱在怀里,胡乱揉了两把,“那便叫它去寒汀阁罢。” 他抬起眼,捏着猫的小爪子,朝周牍晃了晃,“少爷到时会去瞧它吗?” 周潋喉咙有些微微发紧,“可以吗?” “有何不可,”谢执细长的手指陷在猫背上,微微动了动,“少爷为周家之主,宅中屋宇瓦舍,本就来去自如,由不得旁人置喙。” 他歪了歪头,视线从猫移到了周潋处,薄绡之下,是很轻的一点笑影。 “少爷不肯去看猫,难道也不肯看别的吗?” ps:汉成帝有典,于合德沐浴时,从帏中窃望之。翻译一下就是偷看人家洗澡~ 第19章 溶溶月 周潋觉得自己大约是昏了头。 他猜不透谢执在想什么,现下连自己在想什么也一并糊涂了。 谢执见他不答,很轻地在拿指尖在猫耳朵上点了点,长睫半敛,“少爷若不肯……” “没有,”周潋打断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没有不肯。” “我原本,就常往寒汀阁同姑娘讨教琴技,”他抬起头,唇角微微扬着,神色一如往常,“如今倒是顺路了。” 话出口的瞬间,胸中好似有巨石落地,轰然成响。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心底那些蔓延而隐秘的,从未说出口的念头。 只这一回,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同自己讲,只顺遂这一回的心意而已。 他看着谢执同猫顽了片刻,斜晖渐落,园子里也慢慢浮起薄雾来,踌躇一会儿,还是开口道,“天色暗了,园中草木寒凉,谢姑娘脚伤不便,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谢执略动了动脚踝,只觉疼痛隐隐,眉尖不由得微微蹙起。 他抬着手,将猫递去周潋面前,“少爷且带它回寒汀阁罢。” “同阿拂交代一声就是,她自会来寻我。” 周潋托住猫毛茸茸的肚皮,随意搂在臂弯里,微微皱眉道,“你如今行动不便,便是她来寻着你,也要棘手。” “况且,这园中无人,只留你一人在此处,也太过危险了些。” 谢执半倚着,手臂支在山石上,懒懒道,“阿拂从前习过武,自然有股子气力。” “少爷若不去寻她,难不成,叫猫去寻吗?” “总不好我随着少爷一路蹦回去?” 他自然用不着阿拂的,不过是寻个借口将这书呆子支走,自己好想法子回去。 “谢姑娘若,若不介意……”周潋将手埋在猫肚子下,不自觉地微微蜷缩起来。 “如何?”谢执有些诧异,眉尖很轻地一挑,“难不成,少爷要替了阿拂的差事?” 周潋将猫递回给谢执,头微微垂着,耳垂红得好似火烧一般,嗫嚅道,“你一介女儿家,怎好独身在此处。” “我背你回去……就是。” 像是怕谢执多心,他又急急地补充道,“从此处往左,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不会叫你被旁人看到的。” 谢执揉着猫,视线微微抬起,瞧了他一眼,“少爷为何担心被人看到?” “怕府中人说少爷行为不检,惹来老爷责罚?” 周潋摇了摇头,苦笑道,“老爷若真论起责罚……倒也不差这一点。” “我只是怕旁人瞧见,说起闲话来,你在府中零散受罪,心里不痛快。” 谢执随意地晃了晃未受伤的脚踝,淡淡道,“即便少爷今日未行此举,我素日里挨的闲话也不见少。” “是府中婆子小厮对你不好么?”周潋微微凝眉,“你在府中为客,他们怎好这般失了礼数?” “是哪一处的,你可还记得?” 钓秋水 第12节 “少爷也不必找人出来责罚,”谢执撩了撩眼皮,“堵得住一人之口,堵不住所有的,原也没什么用处。” 周潋有些默然,停了会儿,低声道,“你莫要放在心上。” “是非之数,远非不相干的人可公断。” 谢执拿手斜撑在山石之上,夜色朦胧,周潋只能瞧见他澄澈的一双眼,寒星一般。 莫名地,他觉得谢执此刻心情不错。 “少爷不肯弯一弯身吗?”谢执略偏了偏头,“还是说,预备着叫我蹦上去?” 周潋这才反应过来,抿着唇,有些赧然地背转过身,低声道,“小心些。”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衣料同山石摩擦的动静。 周潋微微屏住了呼吸,下一刻,温热的躯体从背后覆了上来。 “少爷,”他听到谢执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起,是后者惯有的清冷语调,他却只觉得耳畔“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怎,怎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疑心那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少爷不扶一下吗?”谢执轻声地讲,气息如兰,“要掉下去了。” 周潋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寒汀阁的。 大约是瘦削的原因,背上人筋骨并不似寻常女子柔软。可周潋行走之间,那靠在背脊偏上一点的柔软的触感却是分明的。 谢执微微垂着头,鬓发散落下来,在行走间扫过周潋耳畔,激起阵阵的痒意来。 周潋恍惚间像是踩在云里,在走一条总也到不了尽头的路。 “该往东转,”有人在他发顶很轻地敲了一记,“书呆子。” 直到踏进寒汀阁的门槛,阿拂的惊呼声从一旁响起,周潋才从梦游般的一路里清醒过来。 “阿拂,”谢执拿手掩住耳朵,蹙眉道,“小声些!” “打算将阖府都叫来?” “我的姑娘,”阿拂跺了剁脚,小跑着过来将谢执从周潋背上扶下,“这是怎么了?” “找个猫怎么费这样大的事?” 谢执听见“猫”,眼底微微闪烁了下,随即掩过去。 猫刚刚攀上谢执肩头,这时正端坐着,尾巴搭在一旁,贴在谢执颊上很轻地蹭了下,娇娇气气地“咪呜”了一声。 谢执拎着脖颈把它揪下来,顺手搁去了阿拂肩上,“贪玩,自己跑远了。” “回头好好教教才是。” “那您这脚又是怎么了?”阿拂瞧出谢执足下不稳,不敢施力,话是问谢执的,一双眼却不由得看向了一旁的尴尬不安的周潋,怀疑道,“可是有人欺负您了?” 谢执随意拣了一旁藤编的风凳坐着,朝着周潋抬了抬下巴道,“有少爷在,谁来欺负我?” 说着,又微微挑了挑眉尖,“少爷说呢?” 有夜色作掩,周潋耳尖上的红总算不至于太显眼,“是我先前冒失,才致谢姑娘受伤。” “脚踝……要记得涂药,稍后我叫清松送些过来。” “不必了,”阿拂听见这人自己承认,难免就没什么好气,“寒汀阁中纵然旁的没有,药膏也是不缺的。” “不劳周少爷挂心,眼下夜已深了,周少爷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否则待会儿叫谁撞见,那我们姑娘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阿拂,”谢执叫住她,淡淡道,“不得无礼。” 说罢,又朝着周潋道,“这丫头叫我惯坏了,少爷莫怪。” 周潋半垂着头,目光只往地面上溜,并不敢同谢执对上,“谢姑娘客气。” “阿拂也是关心则乱。” “现下……的确不早了,”他有些磕巴地继续,“我也该告辞了。” “改日再来看你。” “药要记得涂,免得落了旧伤,阴雨天要吃苦的。” 周潋讲罢,略拱了拱手,抬脚慌慌张张地便要往院门外去。 “等等,”谢执开口将人叫住,支颐靠在一旁的石桌上,“少爷就这样走了?” 月皎如练,落在谢执眼底,像是浮了层温软春水,眉梢眼畔都溶在了月里。 他对着周潋略显迷茫的目光,薄绡下的唇微微勾起,“不抱一抱么?” 第20章 经人事 周潋疑心自己发了梦。 或是今日在园子里耽搁一会儿,耳朵出了岔子。 他瞧着一旁站着的阿拂,惊骇的神情同自己一般无二,这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谢执依旧安然坐着,鸦翅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遮面薄绡之下隐隐透着抹杏子红,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周潋的脚步停在原地,过了不知多久,才很艰难地开了口。 “方才……不是背过?” “方才是方才,”谢执眉眼微抬,“你若不抱,它难免要难过。” 它? “毕竟,”谢执轻飘飘地接着道,“少爷也喂过它几日的。” 周潋沉默在了原地。 “怎么,少爷不愿意?”谢执拿指节抵着下巴,“才脱了手,便要这般无情?” 同样沉默的阿拂抱着猫走过去,直接放进了周潋怀中,看过去的目光里罕见地带了几分同病相怜。 猫眨巴着眼攀在周潋衣襟上,“咪呜”了一声当作提醒。 如梦初醒的周潋这才抬起手,恶狠狠地在它身上揉了两把,“愿意”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猫在他掌心象征性地蹭了两下,便蹦回了地面上,溜溜达达到了谢执身旁,跳去膝盖上规规整整坐好。 “少爷果真是心善之人。” 谢执捉住猫的爪子,如白日里那般,朝着周潋摇了摇,“抱也抱过,少爷尽可走了。” 他抬起头,眼尾微微翘起,“早些歇息,祝少爷好梦。” 待人走远了,身影掩在夜色中没了踪影,阿拂上前几步,抬手合上了院门,转身背靠着,双臂抱在胸前,语气凉凉叫谢执,“姑娘。” 谢执将猫在膝上掂了掂,神色如常道,“夜深了,你也该去歇息。” “女儿家也要注意着些。” 阿拂慢悠悠地走近了,坐在他身侧的藤凳上,“姑娘多注意着些自己,就是替阿拂着想了。” 说着,长叹了口气,“现下无人,姑娘总可说了罢?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潋不是说过一遍?”夜风有些凉,谢潋将手伸进猫肚皮下暖着。 阿拂气笑道,“那呆子少爷的话?他只怕是被姑娘卖了都还要替姑娘数钱呢。” “他在姑娘面前是个傻的,旁人可不是。” “哪有那样多花样蒙他,”谢执解了遮面的薄绡,随手丢去石桌上,“这次当真的。” “我去捉这猫时不小心,在山石上崴了脚,正好撞见他而已。” 阿拂半信半疑之下,到底没再继续追问,扶着人进了阁子里,找了药膏出来揉在脚踝上。 先前磕出的淤血已经转为深紫,瞧着瘆人,阿拂手上几乎不敢用力,轻轻涂了一层,愁着脸念叨,“公子出来才多久,三天两头大病小痛的,就没断过。” “若是叫老爷夫人知道了,少不得又该心疼念叨。” 又说,“当初就该叫阿若姐姐一道来的,好歹也能劝公子听些话。” 谢执拿指腹碰了碰伤处,忍着疼略使了些力气揉捏,“换作阿若,你我怕是连这趟门都出不成了。” “莫说出门,”阿拂抿着嘴笑道,“阿若姐姐只消瞧见公子这身衣裳,就能念叨半个时辰了。” “说来,”她又想起了一事,不免好奇道,“那周少爷一路背公子回来,竟也未察觉到不妥吗?” “阿弥陀佛,阿拂瞧见的时候可真吓了一跳,还以为这样早就露馅儿了。” 男子躯体到底同女子不同,即便瞧不出来,都贴得那样近了,总要察觉出不对劲吧? 谢执面上神色有些微妙,随手把一旁的猫拽了过来,递去阿拂手边,“你摸一摸。” “有什么不妥吗?”阿拂在猫肚皮上挠了挠,温热柔软的一团,和寻常猫并无什么不同。 谢执不动声色地端了一旁的茶盅,呷了口红枣茶,“那时……猫在我和他中间。” 阿拂:“……”所以果然,可怜的呆子还是被自家公子耍了。 “公子,”她揉着猫,哭笑不得道,“这猫瘦弱得很,您也不怕给挤坏了。” “它自己跳过去的,”谢执将茶盅搁回去,眯了眯眼道,“我怕它伤着,还刻意护了下。” “原本还未想到那处去,顺水推舟而已。” “那周少爷也肯信?”阿拂忍着笑,“猫怎样……都是与人不同的。” 谢执略回想了下周潋红了一路的耳廓,嘴角很轻地翘起,“大约是信了的。” 这样看,倒是个未经人事的呆子。 阿拂摇了摇头,将茶盏收去一旁,“等来日里这位周少爷知晓了您的身份,再想起今日之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呢。” 谢执将猫从榻上抱下去,随手将今日绾在发间的那支海棠插进案上的笔洗里,“不急的。” 阿拂啧了一声,“是是,搁您嘴里什么都不急。” 钓秋水 第13节 “照那周少爷今日待您的架势看,只怕再等等,就该讨了您当夫人了。” “真到了那时,难不成公子还预备着洞房之夜,再同他讲?” “不成么?”谢执被这话逗得笑了,一双眼微微弯起,映着桌上暖融的灯烛,“裙衫都穿了,也不差一件嫁衣裳。” “若真有那一日,倒也有趣。” “是,”阿拂揉了揉眉心,拉长声应道,“真有那一日,我就传信给阿若姐姐,叫她亲自置办了嫁衣给公子送来,公子可满意了?” “公子快早些睡吧,不然明日醒了,又该头疼了。” 周府书房内。 周牍正坐在案前,面上好似罩了层寒霜一般。 周敬在桌案前跪着,膝盖磕在青砖石上,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周牍沉声道,“你方才说,那日少爷进了寒汀阁,足足待了快一个时辰?” “是!”周敬将头死死抵在地面上,并不敢抬头看周牍的脸色,声音颤颤地回道,“小的查问了那日守园子的丫鬟,连带着海棠圃那边看守的婆子,都说那日远远地看见有人影进了寒汀阁里头,听衣衫形容,的确是少爷无疑。” 周牍顿了片刻,又问道,“既是守园子花圃的,不用心活计,怎么倒操心着寒汀阁那头的动静?” 周敬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 他先前将宝押在了谢执身上,一心指望借着这人替自己日后谋一席管家之位,对着他自然也比旁的舞伎多照顾了些,一应吃穿用度也较旁人处宽了许多。 那寒汀阁原是早年间府中一位姨娘的旧处,原就设了小厨房,只是荒废了些,谢执住进去后,她身边的丫鬟略规整一二,便单独开了火。 由此一来,米面菜蔬,厨房那边只得遣了人单独往寒汀阁送。一来二去的,园子里头的丫鬟婆子便没有不清楚这一位的。 又因着谢执不大出门,即便露面也多以面纱为掩,至今无人得见真容,众人便更起了几分好气,连带着对寒汀阁都额外上了好些心。 只是这话周敬自己心中清楚,对着周牍却万万不敢表露出来。这原本要给老爷采买的美人倒同少爷交好起来,简直是往主人家面上抡耳光。 便是将他这张嘴扯烂,也寻不出个合适的说辞来。 他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道,“老爷息怒。小的也曾打听问过,原是住在寒汀阁里头的那位谢姑娘擅琴,闲来无事时,便爱弹一两首。” “您也知道,园子里头僻静,有个什么响动,自然是满园子都能听见。这一来二去的,大伙儿也就注意着了。” 周牍微微眯起了眼,“擅琴?莫不是那日筵席上,外头弹琴那个?” “正是,”周敬忙应道,“老爷好记性。” “老爷慈心,那时还赐了银子同药给她。” “那一日,”周牍回想起来,冷笑道,“我倒记得,那丫鬟还口口声声说她主子染了风寒病弱,不宜见人,连前厅都未进过。” “怎么,见不得旁人,周潋去就无事了?” 周敬哆嗦一下,“兴许,兴许是那日少爷见老爷喜欢她的琴声,这才前去,替老爷慰问一二。” “你倒是会替他找借口!”周牍怒极,随手抄了案上的茶盏,朝着跪在地下的周敬掷了过去。 “那女子当日连脸都不曾露过,周潋坐在席间,哪有同她接触的机会。” “我看只怕寿宴之前,他们就已经暗通上款曲了。” 他盛怒之下失了准头,茶盏擦着周敬发顶而过,“呛啷”一声砸在青砖地上,碎瓷迸溅。 周敬只觉脸颊骤然一痛,想来是被碎瓷片擦了过去,一时也不敢动作,只跪伏在地上,微微发着抖。 待静了片刻,他听着周牍再无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半弓起身,试探着开口道,“老爷,您看,可要小的去将那寒汀阁里头的人处理了?” “咱们少爷年纪尚轻,终究是孩子心性,又多年读书,从未同旁人家公子哥儿一般胡闹过的。” “那烟花阁子里头的手段多着呢,少爷哪里清楚,叫人哄着说上两句好听话,一时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只要那女子不在了,少爷没了想头,天长日久的,自然也就好了。” 周敬也有自己的打算。说到底,周牍如今年纪也渐渐大了,府中将来当家的总要是周潋。来日里若是事发,周潋知晓此事是他捅到周牍这处的,只怕第一个就会拿他开刀。 到时管家之位得不着,怕会连他这条命都要赔进去。 可若是周牍当真同意了将这女子处理了,他到时还能卖周潋一个好处,只需悄悄地将人安排在外头,知会一声,周牍这处也好瞒过去了。 第21章 蕉下客 周敬说完这一番话,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垂着头,眼皮微微上撩,偷着去觑周牍的脸色。 后者坐在案前,身形半隐在疏隔阴影里,面容模糊一片。 屋里一时又没了人语声,静得有些惶然。周敬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躬身立着,两股战战。 停了片刻,周牍慢慢地开了口,“年纪尚轻,孩子心性?” 他冷笑一声,语气沉沉,隐隐裹挟出风雨之势,“你未免太小瞧了他。” “他若当真无心,先前的那起子破事,你当是谁捅出来的?” “他在宣州一住三月,老爷子的生意交到他手里,守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连带着本家的铺子都革去不少故旧。” “甫一回来,又晓得以孝显名,来堵众人的口。” “你且看他往竹庭里当众跪那么一出,满府里谁还怪他先前顶撞忤逆,私下里只怕还要嚼舌头,说我这个做老子的苛责,不肯体恤呢。” 周敬后脊梁的衣裳又汗了透湿,张口喏喏,到底没再说出话来。 他此时只恨不得自己从未生出这两只耳朵来,也免得听这一番父子密辛,来日徒增事端。 “罢了,”周牍坐直身子,手指屈着,在楠木笔架上敲了两下,“我既然生了这般中用的儿子,哪里好不叫他得偿所愿的。” 他微抬眼皮,一双眼乌沉沉地,看向身前的周敬,“此事不必声张,你只管遣人留心着,有什么新动向,再来报我就是。” “至于寒汀阁那头,”周牍思忖片刻,嗤笑一声,“供应一同往常,园子里头的仆役们撤三成下去,免得惊了那对鸳鸯。” “老爷,”周敬彻底糊涂了,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您这是……” 打算秋后算账不成? “怎么?”周牍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为儿的如今心有牵挂,我这当老子的玉成他一回,倒不合情了?” “是是,”周敬忙哈着腰点头,谄媚道,“老爷关怀少爷,舐犊之情,众人心中自然也是分明的。” “只是,”他顿了顿,壮着胆子问出口,“您若有意,何不直接将寒汀阁里那位赐给少爷?” “左右您也不曾收用过,如此,少爷只怕更能体会您这份慈父之情呢。” “你倒是大方,将我的主也做了?”周牍眼也不抬,淡淡道,“少爷给了你多少好处,由得你替他这样周旋?” 这话落在耳中好似响雷一般,周敬膝下一软,嘴唇哆嗦着,立时就要撑不住跪下。 “少做那些样子,”周牍不耐地喝住他,“知道你没那个胆子。” “交代你的话记牢些,旁的嘴不必多,那条舌头也收好些,半个字都不许露出去。” 周敬喏喏称是,战战兢兢地将头垂着,躬身退了出去。 窗隙进了风,案上烛焰略颤了颤,映得壁上影子昏暗,周牍盯着看了片刻,冷哼一声,“呼”地吹熄了。 再玲珑的心也多不了几窍,既然周潋心中念着旁的,只怕先前用在别处的心思少不得就要分出去些了。 这几日停了雨,天愈发闷热,寒汀阁里头栽了芭蕉,阔叶荫蔽,谢执便叫阿拂在底下摆了张湘妃竹榻,好靠在上头纳凉。 榻旁撑了张矮几,搁着各色菱角莲蓬并新湃的果子露,拿熟透了的李子并蜂糖熬煮出来,入口生津。 谢执端着瓷盏,浅浅啜了一口,随意地拎了根细长的积雪草叶子在逗猫。 猫在院子里养了几日,较先前圆胖了许多,一身橘色皮毛格外鲜亮,远远瞧着,像是朵毛绒的木山药球。 它在这处混得熟了,愈发淘气,每日爬上窜下,单杯盘碗盏都不知砸碎多少。 阿拂单独做了猫饭给它不肯好好吃,偏要溜去灶间偷吃旁的,一次还从柴房里捉了只耗子,衔在口中跑去谢执面前邀功。 谢执畏冷,素来喜欢睡时抱着它取暖,见了它这模样,直接拎着后颈连猫带耗子丢去了院外,三日都不许它再上榻。 猫是个傻的,经了这一回,也不记仇,见着谢执依旧亲亲热热地往跟前蹭,将头抵在后者掌心里,爱娇得不行。 一盏果子露不知不觉就见了底,阿拂从阁中出来,瞧见了便要皱眉,“姑娘也该慢着点喝。” “李子是性寒的东西,饮多了又要胃疼。” 谢执将瓷盏搁去案上,盏底落实,“铮”一声清响,“一杯而已。” 他说着,将积雪草叶微微抬高了些,引着猫蹦起,窜进了怀里,“疼了也无妨,如今不是有这小玩意儿做暖炉么?” “比汤婆子还好用些。” 阿拂走过来,收了瓷盏,摇一摇头道,“阿拂算看出来了,姑娘自从得了这猫,满副心思再不往别处落了。” “怪道古人都说‘玩物丧志’呢,可不正应在姑娘身上?” 谢执一下下地揉着怀里支棱的猫耳朵,懒懒道,“古人还有另一句呢,‘偷得浮生半日闲。’怎么不提?” “况且,最近安静得很,那处又没什么大动静,刚好歇上一歇。真等事情赶到眼前,只怕连场好觉都没了。” “你说,”他点了点猫的下巴,“是不是这个理?” 猫按了按爪子,很配合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算什么?”阿拂失笑,跟着在猫脑袋上虚虚拍了一记,“物肖主人形?” “姑娘从前可不似它这般爱捣乱。盘子碗不提,昨儿连纱帐都扯坏了两匹,将它卖了都赔不起。” 猫盘卧在谢执膝上,歪头躲过这一下,像是能听懂似的,不大乐意地“喵”了一声,蹦了下去,几个闪身,就钻进门廊旁蕉叶深处,瞧不见了。 谢执忍不住轻笑一声,“气性大着呢,怕是被你惹恼了。” 阿拂咂嘴,“哪里是猫,分明是养了个小祖宗。” “备饭罢,”谢执递了枚剥好的莲子给她,笑道,“闻见香气,待会儿就去寻你了。” “谁稀罕。”阿拂撇了撇嘴角,随意将莲子抛进口中,转身进了小厨房里。 谢执靠在竹榻上,又拈了只菱角,拿指尖慢悠悠地剥。木芙蓉般的手指微动,同嫩白的菱肉搁在一处,竟也分不大清了。 一只菱角剥好,他垂着头,细长脖颈好似弯月,长睫半敛着,朝门廊处道,“她走了。” “可该出来了?” 话音落了片刻,栏边掩映的蕉叶簌簌而动,由曲径里拐出个人影来。 钓秋水 第14节 第22章 鲛绡落 来人一袭广袖儒衫,于蕉叶旁而立,风致清和,不是周潋又是谁? 他被谢执喝破,也不好再躲,索性微微笑着,慢步踱去了竹榻旁。 “谢姑娘心细至此,实在叫人叹服。” 谢执瞥见他的身影,目光微闪,别开眼道,“总不及少爷掩人耳目的本事好。” “不知道的,还当那芭蕉底下生了什么稀罕物件儿,叫少爷绊住了脚。” 周潋近些日子往寒汀阁这儿来得多了,早已习惯了谢执这幅说话调子,也不似先前那般拘谨。听见他这一句,不由得微微笑着,存心逗人道,“自然是有稀罕物件儿的。” “可不就在那树根底下的竹榻上?” 正半倚在竹榻上的谢执微微直起身,蕉叶荫影映在额前,一双眼好似琉璃般清透,半敛着,略眨了眨,长睫落下又掀起,像是一层密茸的初生紫苏。 “少爷指什么?”菱角落进口中,汁水清甜,他懒懒地偏过头,声音清冷,“谢执不明白。” 周潋自然知晓这人装糊涂的本事一等一的绝妙,摇了摇头,无奈笑道,“不过随口一言而已。” “我方才并非有意藏躲,”他踱到榻边,随意寻了条藤凳坐下,离谢执约有半尺之距,“不过凑巧,刚行到那树下,就听到你同阿拂讲悄悄话。” 他说到此处,略顿了顿,如常笑道,“我若陡然冒出来,怕再吓着你们,便索性多停一停。” “若是早知谢姑娘耳聪目明,自然不至于效此等班门弄斧之举了。” “这样说,倒是我同阿拂的不是?”谢执轻飘飘道,“原不该在自家院子里头说闲话,害得少爷枉做了小人。” “周潋可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周潋低笑,“谢姑娘平白无故往自己头上栽,便是你肯认,阿拂姑娘想来也不认的。” “少爷这般灵巧的口舌,用在谢执身上未免浪费。”谢执探过身,从桌上捏了只沾露的莲蓬,轻飘飘地掷过去,水珠儿溅了半身。 “合该往铺子里,同客商唇枪舌战半个时辰,也是省银子的活儿。” 莲蓬飞到半路,就卸了去势,软绵绵地似要往下栽,被周潋伸长手臂接了,合在掌中。 他同谢执挨得近了,后者身上一股冷香逸进鼻端,似兰似蘅,一颗心也不由得急跳了两下,又忙撤回了身,半垂着头,慢慢地只顾剥莲蓬外的一层丝络。 “铺子里的事,原也不该我操心。” 碧青饱满的莲实从莲衣中剥将出来,圆滚滚地躺在掌心里。周潋将残余的莲蓬碎丢去一旁的芭蕉丛里,拍了拍手道,“插手多了,难免要讨人嫌。” 约莫是被周潋惊动,猫从乱晃的蕉叶下钻出来,“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溜溜达达地来了榻前。 它还记得周潋,慢悠悠地挪着步子蹭去后者了腿边,撒娇一般地绕了两圈,便当作打招呼了。 谢执从榻沿垂下手来,手指略勾了勾,懒懒地叫它,“过来。” 橘黄色的圆球便十分殷勤地凑上去,将头抵在谢执掌心里黏个不停。 谢执拿手指在它背上点点,垂着眼,也不抬头,只随意地朝周潋道,“这话奇怪。” “旁的人听见了,只怕还当这铺子不姓周了。” 周潋微微一笑,并未应他这句,只在一旁瞧着他同猫玩儿,慢慢地剥着掌中的莲子。 矮几上摆了只巴掌大的缠丝白玛瑙碟子,他剥几颗,便一并搁了进去。 他不肯应,谢执也不再提这话,眼中神色微微一闪,随即隐没。随即从榻上半俯着身,随意晃了晃手指,引着猫上蹿下跳,当小虫儿一般地去捉。 周潋原是盯着猫的,可看着看着,总要被那几根素白的手指分去视线,在心里低叹一声,朝谢执岔话道,“谢姑娘养了这样久,可替它取了名字?” “唔,”谢执停顿一下,平淡道,“取了。” “叫猫。” 周潋沉默了一瞬,扶额低声道,“此名……” “少爷觉得不好?”谢执抬眼看他,肩头微斜,水澜般的发尾顺着肩头线条蜿蜒而下,垂遮在颈间。 “并未……”周潋哑了口,停顿好一会儿,才有些艰难地续道,“是好的。” “嗯?”谢执侧过脸,日光透过面上薄薄一层鲛绡,绯色半露,“那少爷不妨说说,好在何处?” 对面人的脸色活像是生吞了只猫进去,谢执瞧在眼中,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好整以暇地捏着猫爪子对周潋摇了摇,“不只是我,连它也想听的。” “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姑娘此名,深得老君真谛。” 周潋昧著良心说罢,在心底对着自己从前进学过的先生暗暗道了声歉。 “原来如此么?”谢执将猫放下,山岚般的眼中,笑意一晃而过,“少爷到底是读书人。” “见识卓远,实非谢执可及。” 周潋摇了摇头,苦笑着回道,“谢姑娘谬赞。” “周潋实在……愧不敢当。” 谢执似乎极爱看这人吃瘪的模样,拿手肘撑在榻沿上,托着腮,也不开口,眉眼弯着,映着斜照的日头,像一泓粼粼秋水。 周潋对上这样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好似被猫轻挠了一记,说不上疼,只略涩涩的,跳得愈加剧烈,雷鸣一般,响动仿佛要隔着胸膛透出来。 可是偏偏又舍不得将一双眼移开。 猫端坐在榻边,神色自若地舔着爪子尖,一双圆圆的眼在面前两人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便被眼前轻晃的某样物事勾住了目光。斟酌一番过后,果断地出了手。 谢执心神微分,并未落在它身上。霎时只觉眼前有东西闪动,还未来得及闪身向后躲避,只听“哧”一声轻响,掩面的鲛绡被猫爪扯成两半,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第23章 蜜荷包 院子里静极了,一时间连蕉叶上的秋蝉都没了声响。 周潋原本该有许多句话,却在瞧见谢执的一瞬间,统统哑了口,在喉咙里散了干净。 他呆坐着,愣愣的,掌心还未剥完的莲子滚落下去,骨碌碌地掉去了脚边。 周少爷好似成了庙里头的木胎泥塑,怔着神,满心只剩了那样一个念头。 原来谢执生得那样好看。 像是那日雨幕下的一架凌霄花叶,薄而艳的半幅绝色。 谢执先反应过来,神色间倒不见惊慌之意,有余暇地腾出一只手来,按住了惹祸的猫,眉尖微微挑起,“少爷在瞧什么?” “不,不曾,”周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礼数,一双眼也不知在人家脸上落了多久,忙仓促地别开头,连身体都微微侧了过去,“我并非有意冒犯。” “你……你可要再将面纱戴上吗?” “怎么?少爷不喜欢看见谢执这张脸?”谢执手上微微用力,将企图逃跑的猫按了回去,“莫不是谢执貌若无盐,少爷一时不防,受了惊吓?” “怎会?”周潋将目光落在远处带着铜绿的门环上,磕磕绊绊道,“只是……你先前一直戴着,我以为……” “先前是谢执自觉貌丑,恐叫少爷见了,心生不喜。”谢执拎着猫的后颈抖落两下,将一番胡言也说得理直气壮。 周潋心里头半个字都不信,却又偏偏舍不得拿话来驳这人。 “难道不是?”谢执随意地折腾了两把猫,在它毛茸茸的头上拍了一记,才暂且作罢,“不然少爷现下,为何连头都转过去,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想来定是心生嫌弃,巴不得立时寻由头离了这寒汀阁,往后再不来了。” 周潋听了无法,明知这人存心挤兑,也只得苦笑一声,将头转了过来,顺势把掌心里仅余的两枚莲子放在了矮几上。 “谢姑娘又说笑,”他叹了口气,“姑娘美貌,这世上之人若非眼盲,定然深谙。” “姑娘不必揽镜自照,只瞧众人神色,便可知晓一二。” “世上之人,”谢执念着这几字,也不知在想什么,停了停,又问周潋道,“少爷也在其中之列吗?” “……自然,”周潋避过他的目光,“周潋非方外之人,自然,无法免俗。” 谢执瞧着他这般窘迫神态,忽而一笑,好似霁雪初晴,“少爷说话还是这般读书人的调调,啰哩啰嗦,半句也听不懂。” “初见时就是如此,如今少爷同谢执相熟,也不肯改。” 没了那层薄绡作掩,薄唇之上那一抹杏子红更是灼人眼。周潋不敢多看,匆匆一瞥之下,只瞧见这人唇角之侧有枚小小的涡,笑起来时,连带着霜雪般的眉眼都化成了水。 “是我忘了,”他阖了阖眼,将心中一瞬泛上来的念头一并强压下去,“谢姑娘勿怪。” “只勿怪么?”谢执从碟子里拈了颗周潋先前剥好的莲子,送进口中,慢悠悠道,“不改一改?” “那依姑娘之见,该如何改?” “谢执不同少爷这般会读书,也没有那样多弯弯绕,”谢执将手中的莲子吃完,又捏了一枚,“在外头,若是觉得谁入了眼,自然便直接夸出来了,没那样多的词句可用。” 周潋听罢,脸上笑意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沉吟片刻,轻摇了摇头,温声开口道,“还请谢姑娘恕在下唐突。” “周潋心底,实在是觉着姑娘万分好看的。” 他终于秉着自己的一腔心意,直直地撞进谢执眼神中,避无可避。 下一刻,他便看见那位万分好看的谢姑娘紧紧蹙起了一双含烟眉。 “好苦。”谢执顺手抄了一旁矮几上盛着凉茶的瓷盏,一口气灌了下去。情急之下,喝得太猛了些,忍不住便扶在榻沿呛咳起来。 “当心!”周潋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忙站去他身旁,接过手里头的瓷盏,在谢执背上轻轻抚着,好助他顺气。 谢执呛得厉害,咳一直不停,挣动着,身子半俯下去,单薄的背脊随着咳嗽微微颤抖。 周潋覆在他背上的手愈发轻柔,唯恐力气大了,反叫他难受。过了好一会儿,待这人略平复了些,又从壶里斟了半盏出来。递去谢执手中。 谢执好容易才直起身,经了这一番折腾,原本素白的颊泛了薄粉,眼眶微微红着,水光盈盈,神色恹恹的,活像是才受了场欺负一般,话也一时说不成,只点了点案上的碟子。 经这一遭,周潋才回过神来,对着谢执不由得歉意道,“是我疏忽。” “我从来习惯了,剥莲子时鲜少去心的。” 莲实是夏日的鲜果,采摘也多趁着头茬,彼时莲叶接天,莲蓬鲜嫩,莲实大都鲜甜,连带着莲心都自有一股清香之气。 过了时令再采,质老不提,连带着莲心的苦味都泛上来,怪不得谢执方才皱眉了。 周潋素来食莲子都在夏日,莲心性寒,祛火上佳,是以也从未取出过。那碟子里头,谢执先前剥的同他剥的混在一处,乍然之下只看外表,哪里分得清? 谢执将手中半盏茶喝尽,尤嫌不够,蹙着眉,将茶盏又递了回去。周潋任劳任怨地接过斟满,重新放回了他手中。 动作间,指尖相触,只觉一点凉意透过,转瞬又不见。 “苦味一时只怕下不去的,”周潋瞧着这人的申请,歉疚之余,又止不住地觉着好笑。掩饰地低咳了一声,解下了腰间的荷包,打开系口,递去谢执眼前,“拿蜜饯压一压吧。” 钓秋水 第15节 谢执眨了眨眼,神色似无不可,绷着下巴,矜持地往荷包中看了一眼。 “今日晨起才往城中果子铺买来,没有不新鲜,”周潋微微笑着,同他解释,“荷包也是铺子里配的,是干净的。” “原本方才就要给你,一时忘了,这会儿倒才想起。” 团子整理 “你尝尝看,可还适口?” 谢执闻听此言,才抿了抿唇,伸出手接了荷包,从里头拈了枚糖霜梅肉,含进了口中。 梅肉软韧,滋味酸甜,唇舌生津,挑剔如谢执,也不由得又拈来了一颗。 “喜欢?”谢执含着蜜饯,侧颊微微鼓起一点,周潋看了两眼,身侧的手指微蜷了蜷,努力克制住想要伸手去戳一戳的念头,低声道,“那我下次,再给你带新的。” 谢执吃了两三枚,听见这句,动作略顿了顿,将荷包递去周潋眼前,略晃了晃,“少爷不尝尝么?” 周潋摇了摇头,下意识道,“我不爱食酸。” 话出了口,自己才察觉出不妥来。不由得抿紧了唇,目光微闪,稍稍地避开了些许。 若是不食酸,怎么又肯特意跑去果子铺中?还将这一袋蜜饯随身带着,为得又是什么? 桩桩件件,绕来绕去,都逃不过那点昭然的心意去。 谢执眉梢微微一动,擎着荷包的手在原地顿了顿,又慢慢收回去,“少爷既然不食酸,那这一荷包蜜饯就便宜谢执了。” 他面上带了点淡淡的笑意,神色如常道,“多谢少爷赠礼。” “无妨,”周潋舒了口气,心中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怅然,勉力笑应道,“素日往谢姑娘这处来,也没少吃用茶水点心。” “小小心意,权当是给姑娘回礼了。” “那莲子,”他指了指缠丝纹碟,“到底是快过了季的东西,即便去了莲心,多吃也对身体无益。” “谢姑娘若实在喜欢,不如拿雪片糖和桂花蜜腌了,存在坛子中只当作蜜饯吃。” “或是剖开,莲心炒制成茶,夏日避暑用,莲子肉风干,冬日里拿来煮粥煲汤,都是相宜的。” 谢执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却问道,“少爷似乎颇通药膳之理?” “方才这一番,只怕阿拂都不全然知晓。” “谈不上通,”提及此处,周潋神色间不免带了几分黯然,“外祖年长,身子向来不好,老人家又讳疾忌医,药汁苦涩难以入喉,便只好在素日的饮食上下些功夫,多保养些,聊胜于无。” 谢执顿了顿,低声道,”是我冒失了。“ “无妨,”周潋抬起眼,微微笑道,“如今家中诸事皆安,我又得出空闲,常常往他膝下陪伴,老人家心宽,已然较从前康健了许多。” “倒是谢姑娘,”他说着,将话头转了个弯,“姑娘如今年少,身体底子仍在。可即便如此,也该多上心些。年轻时落下的症候,到老了总要受罪的。” “是是,”谢执拿手掩在耳旁,懒懒道,“少爷如今不弯弯绕,反倒唠叨起来,快同阿拂一个模样了。” “少爷还是早些回去罢,若再呆久了,只怕不止我,连猫都要挨上顿数落。” 第24章 悄声语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云后,天昏黄一片,沉沉的,像是不久就要落下雨来。 谢执瞧着周潋出了院门,细细的风卷了廊间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去前者脚下。 他抱着猫从榻边起身,一路往阁子里去,鞋履踏在碎叶上,簌簌作响。 西侧的小厨房里,阿拂端了竹编的笼屉出来,顺手搁去桌上,擦了擦手,面有愧色地朝谢执道,“公子,是阿拂先前不留神。” “才没能察觉他在外头。” “怨不得你,”谢执将猫从怀里头放下,自去一旁净手,淡淡道,“我不也没察觉到?” 阿拂微微诧异,“那公子先前将人从那处叫出来……总不能是试探?” 谢执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停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丝轻微的懊恼,“那不是叫他。” “嗯?”阿拂不解。 “是……叫猫。” 阿拂:“……”该说不说,这样都能歪打正着,大约公子的运气当真极好。 一旁的猫闻见了桌上的饭食香气,早已蠢蠢欲动,趁着两人说话之际,踩着圆凳便上了桌,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就被谢执捏着后颈从桌上拎了下来。 “还记着吃?”谢执冷着脸训它,“今日闯了多大的祸,心中没数?” 他说着,随手将猫拎进了一旁的墙角,“面壁半个时辰,午饭也不必吃了。” 也不知猫听懂了没有,张牙舞爪地在他手中闹腾,被谢执不留情地在毛茸茸的后臀上拍了一记,才勉强安生下来。 “公子同它计较有什么用,”阿拂瞧着一人一猫,失笑道,“它除了吃同睡,又知道什么?” “猫若是懂事,哪里还能被公子捉回来?” “索性公子素日里谨慎,薄绡之下,也用朱粉覆面,又用了堂少夫人那一招易容之术,将结喉遮掩过去,不然今日里,若真被周少爷发现了不妥,只怕不妙。” 阿拂说着,又不大放心地追问道,“先前在外头,公子可是看清楚了,那周少爷当真未对您的身份生出怀疑之意。” “只看脸么?”谢执回想了下周潋当时的神情,忍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大约是没瞧出来的。” 未等阿拂放下心来,他话音陡转,平静道,“不过旁的,我不敢妄言。” “公子是指,”阿拂声音沉沉,面色都较方才凝重了几分,“先前院子中,我同公子说过的那一番话,被那周潋听去了?” 谢执微微蹙着眉,思索片刻,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先前在院子中,你我之间称呼并无不妥。真要论起破绽,也只有那一句‘那处又没什么大动静’。” “只是此句到底朦胧,虽说有蹊跷,可真论起来,原也讲不出什么不妥。” “他方才,也曾拿话试探过我,被我随意躲了过去,只是不知能不能糊弄得住。” 先前竹榻之间,周潋半开玩笑地同他提及“同阿拂讲悄悄话”,期间神色虽无异样,可谢执心中总觉得不大安生。 阿拂在屋中是听了全程的,自然知道谢执所指的是哪一句,此时回想起来,神色间也免不了带了几分犹疑,“会不会是公子想多了?” “兴许那呆子少爷并无试探之意,只是随口一提呢?” “但愿如此。”谢执微微摇了摇头,眉间依旧未曾展开。 周潋是极聪明的人,即便在谢执身上犯糊涂,也只有素日短短几瞬,似这般不寻常之处,只怕瞒不过他。 “公子好歹宽宽心,事情总不见得那样糟,”阿拂见他神色不愉,有心劝他开怀,便道,“旁的不论,往后那呆子少爷再来,公子可不必再在脸上遮这劳什子的薄绡了。” “前几日,公子不是还抱怨,说天又热起来,薄绡掩面,总觉得闷热,喘不过气来。这不就好了?” “况且,”她将眼骨碌碌转了几圈,使坏道,“凭公子这张脸,那呆子少爷见了,只怕魂都要飞去天外了。先前听见了什么,一准儿全丢到爪哇国去,半点都记不起来了。” “数你嘴贫。”谢执经了她这一搅,莫名倒也觉得轻松了许多,拿干净帕子揩干了手,随意揭了桌上的笼屉。 笼屉里头是一笼水晶虾仁饺,挨挨挤挤,个个滚圆。半透明的糯米皮儿里透出浅粉的馅儿,他随意拈了只,丢进口中,满足地眯了眯眼。 “在城中食肆买的?” “味道竟也不比从前那家容合居的差。” 如他和阿拂这般身份居于周府之中,不得主人家首肯原是不能轻易出门的。所幸阿拂习得付好身手,周府那般低矮的墙檐,从来入不得她的眼,进出之时,宛如探囊取物。 是以二人虽居寒汀阁内,于用度之上却是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的。 “公子喜欢,便多用一些,”阿拂眼尖,说罢,便瞧见他腰上新多的荷包,不由得抿着嘴笑道,“不过如今,有旁人来给公子送新鲜吃食,只怕阿拂送的要不了多久就入不得公子的眼了。” 谢执顺着她目光瞧去,落在荷包上,动作不免一顿,随即摘下,懒懒地搁在一旁,“你倒瞧得清楚。” “怎么会瞧不清?”阿拂眨了眨眼,笑道,“那上头的徽记,阿拂打一眼就能瞧见。” “这家果子铺在城西郊,味道倒是好,只是太远了些。倒也难为这呆子少爷肯惦记着,费了这份心,巴巴儿给公子送来。” “只是也不知,公子肯不肯领情?” 谢执拈着筷子,斜睨了她一眼,“他送给谢姑娘,又不是送与我。” “我做什么要领情?” “公子又说的什么话,”阿拂替他盛了碗红枣薏仁粥,无奈地笑道,“难不成还能从哪儿寻来一位谢姑娘,替那呆子少爷补上?” “况且阿拂瞧着,如今那人一颗心都扑在您身上呢,哪儿还有旁的谢姑娘能入他的眼?” “你倒肯替他说话。”谢执拿勺子在粥中慢慢搅着,又丢了颗糖渍梅肉进去。 阿拂在他身旁的圆凳上坐下,笑吟吟讲,“阿拂自然同公子一条心。” “公子注意着谁,阿拂便也帮着掌眼。” “左右这府里头的日子无聊,公子又不是寻常女儿家,即便那呆子少爷哪一日磕坏了脑袋,心生歹意,公子也绝不会叫他轻薄了去。” “的确是无聊,”谢执调转筷头,拿尾端在阿拂头上轻敲了一记,“整日只会乱想。” “我同他来往,自然有我的道理。” 他说着,若有所思道,“不过今日谈话间,我倒听他提及了件有意思的事。” “周家的生意铺子,他似乎还真未怎么沾手过。” “也算不得奇怪吧,”阿拂道,“周牍到底还在世,身子也康健,且能活些年头的。” “左右他就只有呆子少爷这一位儿子,来日真撒手人寰,东西不都还是呆子少爷的?想来也不差这一时。” “不见得这样简单,”谢执摇了摇头,“周牍如今的年纪,原也该成家立业。即便普通人家的孩子,也到了操持之时。况且豪富之家大多求得子弟早慧,于此一道更该上心才是。” “况且周潋在宣州之时,一干生意铺子,皆操持极好,比之周牍叶侃当年,只怕还要更妥帖些。这般情形下,周牍还要把权不放,难免叫人生疑。” “兴许,”阿拂想了想,又道,“是为了那档子事?他晓得自己手上这些生意不干净,又不愿意将周潋拖下水,所以才刻意避着,不许周潋掺手?” 谢执听罢,冷笑一声,“他若真如此,才是打错了算盘。” “吃肉时人人有份,难不成到了论罪时,就只他一颗脑袋可砍?” “若真有一日见于世,这府里头的,哪一个都逃不过。” “他好歹是在生意场上滚过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这点儿事都不清楚。” 阿拂听罢,不由得按了按额头,惆怅道,“公子既这般说,那阿拂实在猜不出来了。” “公子可有什么想法,也好给阿拂指点迷津?” 钓秋水 第16节 “并无,”谢执神色如常地夹了只虾仁饺,“我若想得出,也不用在此地盘桓蹉跎了。” 阿拂:“……那您预备着如何呢?” “着人去查查,”谢执拿勺子轻轻敲了敲碗沿,若有所思道,“看三月前周潋往宣州去,其中内情究竟如何。” “外界只闻他们父子大吵一架。可究竟为何事而吵,这里头知情的都三缄其口,不知情的也猜不出影儿来,实在蹊跷。” 阿拂忖度着他的话,眼睛猛地一亮,“您是说,先前周牍同周潋吵架,是因为那件事?” “只是猜测,”谢执微微摇了摇头,“我同他接触这段时日,他性子本就温和,又兼有一股读书人的迂气,于礼之一道本就是极为看重。” “若非事出反常,他断不至于出言顶撞周牍。” “若是查清了,果然如我们所想,”谢执将筷子搁在筷架上,“叮”一声轻响,“那便说明,这周府里头也并非铁板一块。” “如此,我们行事便要方便许多了。” 第25章 戏诸侯 此次为着隐藏行踪,谢执带来儋州的人手并不算多,贴身的只有阿拂一个。 要查的事情吩咐人下去,一时半刻也收不到回讯。好在时间宽裕,谢执对此并不着急。 更叫他感兴趣的,是周牍对周潋频频往来寒汀阁的态度。 “阿拂,你从前家中,可有兄长幼弟之类?”谢执靠在琴台旁,拿手支着下巴,指尖懒懒地从弦上拂过去,“铮”地一声清响。 阿拂端了盘香橼,细细地摆正叶子,淋了水,搁在桌案上,闻言略一思索,摇了摇头道,“嫡亲的没有。” “我阿娘身子弱,只生了我同姐姐,爹爹也未曾纳过妾室。” “倒是伯父家中,有几位堂兄,同我家往来也算多了,小时也在一起顽的,有些情分在。” 她偏过头,问谢执道,“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是有些奇怪,”谢执垂了垂眼道,“都言父母爱子,为其计之深远。” “怎么我瞧着周家,倒好似不行此道?” “自寿宴以来已有数旬,周潋往寒汀阁里来了不知几回,光阴虚掷,难不成满府之中,就无人知晓劝阻吗?” 阿拂听罢,沉吟片刻,也不由得奇怪道,“公子这般说来,的确是有些蹊跷。” “旁人家不清楚,可我那伯父家中的几位堂兄却非如此。” “我伯父一心想叫几位堂兄往仕途上进,平日里规束得紧,除去家中族学先生所授,还另布置了旁的课业,绝不许懈怠玩乐。” “我伯娘曾想着几位堂兄渐渐大了,屋中也该放一两个丫鬟,通晓些人事,反被伯父一通训斥,说我伯娘昏了头,溺爱无度,存心耽误几位堂兄的仕途经济。” “后来,我那二堂兄不知何时同府中一位洒扫的小丫鬟间生了情意,东窗事发,被伯父使人捆了,手指厚的戒板,也不知挨了多少下。年节时爹爹带我往伯父家拜年,人犹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呢。” “这般比着,这周家老爷倒真是心大。” “心大么?”谢执拨弄着琴弦,淡淡道,“不见得。” “周牍把持周家多年,若是连管束自家的手段都使不出,那倒稀罕了。” “这园子里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家少爷沉迷声色,即便下头仆人不提,旁支亲戚打听到,只怕也要提到周牍眼前去笑话。” “你那二堂兄是同自家小鬟相好,已然经了那般家法。何况你我此次顶着烟花之地出来的身份,岂不要更糟?” “这天底下哪家的儿子流连烟花之地,当老爹的只怕都要家法伺候,怎么偏偏周家不同?” “兴许,是他自己立身不正呢?”阿拂撇嘴道,“那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叫人往扬州采买那样多漂亮的女孩儿,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做老子的自己胡作非为,哪里还拉得下脸来管束儿子?” “起初我也当是如此,”谢执拿手轻按在弦上,摇了摇头道,“可如今看着却不像。” “你往他的书房潜入数回,却一无所获。我们在儋州的人手跟了他许久,也没从行踪上发觉什么不妥,足以说明他是极为谨慎小心之人。” “府中前番同我们一并从扬州来的各色女子被他安排在府中一处,这几日陆陆续续都赠与别家,他自己却从未踏足过。” “若他果真是沉迷声色之人,自不会有此矛盾之举。想来这些也不过是他笼络人的手段。” “此等有城府之人,又怎会对自家儿子最近反常之举坐视不管?” 他站起身,随意走去案边,手指从书匣上掠过去,轻声一笑,道,“难道他不怕来日里,周潋被我这等不知来历的烟花女子迷了心智,白白空耗了偌大家业吗?” “若真有家业败光那一日,”阿拂走上前来,眼疾手快地将书匣边放着的蜜饯攒盒端去了一旁,“只怕也是公子吃蜜饯吃穷的。” 谢执动作落空,不满地“啧”了一声,“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将你带出来。” “合该关你在府里头绣嫁妆才是。” “公子就只会拿话唬人,”阿拂不为所动,“随便公子换了谁来,那蜜饯一日里也不许多食的。” “况且,公子还当阿拂不知道?前几日在院子里,周少爷送蜜饯盒子来的时候,公子可在那藤萝架子下头吃了许多颗呢。阿拂在楼上瞧得真真儿的。” 阿拂将攒盒收进柜子里,当着谢执的面上了锁,“还说什么来日,我瞧那位周少爷如今已然被公子迷了心智了。” “回回替公子打掩护,前儿那盅梨羹不就是他替公子喝的?倒也难为他磕磕巴巴地,脸都涨红了,还要伙同着公子一齐圆谎。” “总而言之,”谢执屈指在案上轻敲了敲,面不改色地岔开话头道,“周牍这番作为,倒叫我想起个典故来。” “什么?”阿拂眨了眨眼道。 “郑伯克段于鄢。” 谢执从书匣中拣出一本来,摊去阿拂眼前。 “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对自己的儿子放任自流,乃至着意纵容?” 阿拂似有所悟,“除非……” “除非,”谢执眯了眯眼,“他从未打算将家业交去他这儿子手中。” “阿拂,”他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再额外吩咐儋州城里我们的人,跟周牍行踪之时,除了朱雀街的那栋宅子,也要多留心旁处,看他有无蓄养外室之类。” “若是察觉了,也不必叫破,速速来报就是。” “可是公子,这不对呀,”阿拂疑惑道,“周牍鳏居多年,府中原本就无正头夫人。他若另娶,原也是情理之中。” “况且他又是府中的执事之人,谁又敢多嚼他的舌根?又何必要背着众人,偷偷摸摸地置办外室?” “难道这就是,”阿拂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妾不如偷?” 谢执:“……” 他曲起手指,在阿拂额上敲了一记,“没事少学这些混帐话。” “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说来糟蹋人使的,听了都嫌脏耳朵。” 再次刚巧踏进门的周潋:“……” 他微微笑着,顺势矮下身,将跑来脚边相迎的猫抱进怀里,“这是哪家的读书人惹了谢姑娘生气?” 谢执偏头看他,视线从周潋面上又落去猫身上,“我若同少爷说了,又如何?” “唔,”猫比前几日又沉了些,周潋掂着它,有些费力地往怀里揽了揽,“说了,我替谢姑娘出气?” “如何出气?” 谢执踏过阁子的门槛,略走近了些,抬起手轻拍了拍。猫像是听见口令一般,挣扎着从周潋怀里蹦了出来,转而绕去前者脚边,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 周潋半开玩笑道,“那就叫城中所有周家的成衣铺子都不许卖给他们衣裳,这样可行?” “少爷说了算?”谢执弯下腰,在猫下巴上敷衍地挠了挠,“前次不是还说,城里头的店铺,少爷做不得主吗?” “总不成是拿这话来哄人的?” “主的确是做不得,”周潋看着他同猫顽,面上浮一点很温柔的笑意,“只好拿少爷的名头去压人了。” “若我说读书人都算,”谢执歪了歪头看他,眉尖微挑,“少爷难不成要为了谢执,叫整个儋州城的读书人都无青衿可着?” 周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便要请教谢姑娘缘由。” “若果真错在彼方,也无不可。” “只是”他顿了顿,转过话道,“细论起来,周潋也曾在书塾进学过,不知可否请谢姑娘高抬贵手,叫我免遭池鱼之殃?” 谢执抬起眼,目光在周潋面上停了片刻,又低下头,在猫/臀/后轻轻一拍,推去了周潋处。 “既是少爷做主,随你便是。” 第26章 眼波横 周潋拿手揉了揉猫,轻轻地捏了捏它橘色的耳尖儿,“谢姑娘怎么此刻倒舍得了?” 谢执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它在那边芭蕉下顽了半日,脚爪脏得很。” “我怕弄脏了少爷衣衫,才招它下来。” “倒是枉做了好人。” 周潋前时并未注意,听见他讲,低头去看,果真见着前襟一侧印了几个黑乎乎的爪印,偏他今日着是天青色外衫,瞧着便格外醒目,一时间倒有些哭笑不得。 阿拂端着果匣子从阁里出来,先瞧见周潋,略行过一礼,抿着嘴笑道,“我们姑娘那一盒蜜饯还未吃完呢。” “周少爷来得早了。” “过几日再登门来送也不迟。” 周潋听出她话里头的暗指,也不在意,微微笑着,应她道,“今日临时起意,倒未来得及带什么。” 说着,又偏过头,朝着谢执温声道,“那干果铺子新制了一味紫苏杨梅,酸甜适口。” “你若喜欢,我下回带些来给你。” 谢执正拿鞋尖逗跑回脚边的猫,裙边的流苏坠子轻晃,惹得后者伸爪去捉,闻言抬起头,薄唇轻抿着,却并不答,只朝着阿拂那处斜了下视线,眼睛很轻地眨了一眨。 周潋近来常往这处院子里来,阿拂对谢执饮食的管束也见了一二,此时对着这人的眉眼官司,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他轻咳一声,身形稍偏,借着阿拂瞧不见,依样朝着谢执眨了眨眼,里头带了明晃晃的笑,声音却无比正经道,“不过蜜饯果子一类,终究于脾胃不好,谢姑娘还要适量才可。” 谢执半弯着腰,手指放在猫的脑袋上,轻轻按着叫它朝周潋点了点头,唇边浅淡笑意一晃而过。 “谢少爷记挂。” 钓秋水 第17节 周潋脏了外衫,也不好在寒汀阁中久待,随意说过几句,便告辞了。 阿拂刚沏了茶,并一小碟蜜渍的木瓜片,一并搁去谢执身旁,笑眯眯道,“这周少爷倒真好似每日点卯一般,来得勤极了。” “旁的不说,单姑娘这一遭零嘴花销,就省去不少。” “你倒会持家,”谢执拈了小银叉子,随意插了片木瓜吃,淡淡道,“若如此,不如我搬去空雨阁里头和他同住,一并连吃穿都省了。” “那敢情好,”阿拂在一旁藤凳上坐下,托着腮笑道,“姑娘不如再加些,连吃带拿,偷偷往寒汀阁里也送些,连我也养了。” “左右咱们这一趟来,带的银子也不算多,能省一笔就是一笔。” “算盘打的不妨再响些,”谢执瞥了她一眼,“我怕空雨阁那边听不见动静。” 阿拂撑不住笑,弯腰道,“姑娘起的头,反倒怪到我头上。” 谢执擎了茶盏,啜一口,待她笑够了,才慢条斯理道,“明日,我打算出府一趟。” 阿拂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公子是要去亲自察看周牍的行踪?” “嗯,”谢执点了点头,淡淡道,“他出门的日子规律得很,三日一回,都在正午时分,出行前一日便会提前吩咐下头将车备好。” “明日还不到出去的时候,可我瞧着那辆常用的青骢车已经准备齐全了。” 他将茶盏搁去案上,眉眼轻抬,长睫阴影淡淡垂下一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咱们要捉的那一只藏了那么久,也该露面了。” 第27章 池鱼祸 掌灯时分,周潋已经换过了长衫,侧在榻上拿了卷书消遣。 正看得入神,外间传来几句人语声,停了会儿,清松隔了道帘子,声音低低地在门外提醒他,“少爷,周管家来寻您了。” 周潋眉间微微一凝,顿了顿,随手将书卷搁在案头,拽了件外衫披着,趿鞋走了出去。 周管家自周牍少年时就一直贴身伺候,大小事宜尽皆经手,如今已是心腹之流。数年来,府里头周敬等人争斗不休,也不是没人动过他这个位子的心思。可争到底,也不过得些边角的差事。 这老头瞧着整日里笑眯眯,弥勒佛一般,却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自寿宴过后,周潋同周牍关系冷着,周管家虽从中斡旋,到底还是以周牍为主,手中事务又多,便鲜少往空雨阁来了。 这一回来,却是得了周牍的吩咐,叫他往书房里去问话的。 周潋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进内间换了身衣裳,同清松交代两句,便随着人走了。 行至半途,倒是周管家忍不住,先开了口,“少爷回来这样久,同老爷总这般不冷不热的,总归不好。” “都说见面三分情呢,况且少爷同老爷是亲父子俩,便是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吵翻了天,总归也有份骨肉亲情系着。” “况且老爷那头……总归也是为了少爷的将来着想。” 周潋略点了点头,垂眼淡淡道,“劳周伯挂心了。” “我同父亲……总归见倒不如不见,我总要说叫他不开心的话,他见了我,只怕气得更厉害些。” “这般避着,也免得他心烦,权当是我一份孝心了。” 周管家见说不动他,忍不住重重地“嗳”了一声,叹气道,“您这性情……还真是同老爷年轻时候一个模样。” “偏偏都倔到一处去了。” 他说着,似是又想到前事,低叹一声,“那时候,好歹还有夫人从旁规劝一二,老爷也肯听的。” 周潋心头微微一紧,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泛上来,叫夜风一吹,糊了满心口。 叶氏病逝时,他还只有三四岁,只晓得哭的年纪,脑子里只存了那样一个温柔娴静的影子,具体的却是记不清了。 他听外祖说起过,父亲同娘亲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世间少有的恩爱眷侣,是以娘亲病逝后,父亲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又因着他眉眼间同叶氏的几分肖似,周牍触景伤情,连带着对他也不算太亲近。 倘若娘亲如今还在,听闻父亲如今之举,又该如何呢? 直到进了书房内间,周潋也没能想出答案来。 素日伺候的小厮都不在室内,周管家将周潋送进来,行过礼后,自己紧接着脚也退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了父子二人。 周牍不喜光亮,即便此刻夜深,案上灯也只燃了一盏,些许照些明而已。灯影映在影壁上,暗沉沉的一片。 周潋立在案前,头微垂着,身形修长,像是竿笔直朗润的竹。 同这昏暗书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牍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目光牢牢地将人锁着,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很重地咳了一声。 “明日,你随我出府一趟。”他开口,声音黏腻厚重,拖曳在昏黄的灯烛里。 “那批贡缎的生意,我周旋了好一阵,也该你上上手了。” 周潋垂在身侧的衣袖很轻地颤了颤,声音依旧平静如常,“儿子上次已经同父亲讲明,这笔生意,我不会碰。” “不止这笔,周家所有同靖王爷沾边的生意,儿子都绝不会涉足其中。” 周牍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事到如今,我晾了你这样久,你也该长长记性。” “三月前,你察觉我同靖王有生意来往,跑来书房同我大吵一架,而后就坐船去了宣州。” “我念在你年少,尚未执掌过家中生意,便没同你多计较,只等着你自己转过弯来,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现在看来,”他嘴角下撇,轻嗤一声,“依旧是一副孩子心性,担不得大任。” “如今我倒真后悔,那时将你送去你外祖家了。” “也不知从哪儿学会这样一身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半点我周家人的胆识都没有。” 周潋袖中的手攥紧成拳,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外祖父经商多年,胸有韬略,素日言传身教,自然教导儿子许多。” “便是外祖父也常言,从商一道,落步须稳扎稳打,谨慎行事,断不可冒进贪利,牵涉政事,反倒落进旁人彀中。” “如今圣上初初登宝,根基不稳,靖王身为圣上嫡亲叔父,先帝托孤的股肱之臣,不思尽心辅佐幼帝,清明政事,反而弄权跋扈,又存狼子野心,暗中行此谋逆之举,实属大恶。” “与此等小人合作,岂不是自处群狼环伺之中,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区别?” 周牍闻言,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我送你去读书进学,是为了以后你经手生意时能眼明心亮,不被外人所欺,哪成想倒教出你这份前怕狼后怕虎的迂腐性子来。” “你外祖父年纪大了,只晓得安稳守成,早已没了当年那份胆识与魄力。” “圣上乃先帝幼子,年纪不过同你一般大小,乳臭未干,又有什么雄才大略,能叫朝堂之上众臣服他?” “那靖王爷又是谁?圣上的亲叔叔,先帝爷一母同胞的幼弟,若论身份贵重之处,半点都不比先帝逊色。” “况且,坊间早有传闻,”周牍略略压低了声音,眼中亮光猛地一显,“当今圣上幼时曾遭匪人所劫,流落民间,礼仪教养方面,本就不如自小长于宫中的靖王爷。” “当日先帝病重,太皇太后本就有意说服先帝,传位于靖王爷。是先帝一时心慈,才未能成事。” “如今圣上根基尚浅,王爷却已立足朝堂多年。太皇太后母家势力权倾朝野,比起孙子坐皇位,多一个太后来分权,自然不如自己儿子坐皇位来得更痛快些。” 周牍侃侃而谈,神色间免不了多了几分得意,看向周潋的眼神更是带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 “父亲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些朝堂之事,”周潋抬眼,目光复杂,“是旁敲侧击打听,还是靖王爷刻意透露?” “周家已是皇商,鼎盛至极,无论上头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对周家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还执意要冒此风险,拿整个周家与叶家去赌?” “你懂什么!”周牍拂袖道,“真是蝼蚁眼界!” “区区商贾富贵就将你迷住了?” “你可知我近来同靖王爷来往,连他那府中的师爷,瞧着都万分体面。” “这还只是王爷近身的人,若是来日我们周家辅佐王爷得登大宝,那便是有了从龙之功。” 周牍站起身,背手走去书架旁,自负道:“待到那时周家盛况,怎可与如今同日而语?” 周潋沉默半晌,涩声道,“父亲决心既已定下,周潋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可有一条,”他挺直脊背,沉声道,“父亲想要从龙之功,押上周家也就罢了,叶家却是万万不能牵涉其中。” “外祖父一生坎坷孤苦,如今年老,才得几天平静日子。” “父亲所挣来的东西,外祖父自然不会惦念。可叶家是外祖父的心血,父亲断不能沾手,否则来日出了差池,又叫外祖父如何安度晚年。” 这一番话在周潋心中存了良久,徘徊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说到底,周家如今掌权之人仍是周牍。他身为人子,无论作何想,都无法扭转。 别无他法,只得尽力伸手,护着想要护的人,免得来日大厦倾颓,无辜之人反要遭逢池鱼之殃。 周牍闻听此言,霍地转身,疾步走去周潋身前。一双眼鹰隼一般,几乎要将人钉在原地。 周潋目光澄然,分毫不惧,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后退半步。 过了不知多久,周牍轻暼去眼神,嗤笑一声,“随你。” “权当我再纵你一回。” “只是你到底是周家的少爷,姓周姓叶,你自己心里头也该清楚。” “是。”周潋垂下眼,低声道,“儿子谨记。” “那明日里,那批贡缎…” 周潋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最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儿子随您一道去就是。” 第28章 青石巷 翌日一早,青骢车已于府门前停备妥当。 车夫在一旁撩着车帘,周牍先一步跨进去,隔着帘旁缝隙,朝外头站着,尚无动作的周潋扫了一眼。 后者闭了闭眼,一颗心禁不住地往下沉了沉,落脚处好似有千斤之重。 停了会儿,一直到周牍不耐烦的咳声响起,他才苦笑一声,动作机械地上了马车。 钓秋水 第18节 马车辘辘,一路向城东而行,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周府后方一扇运送柴薪的窄门被悄悄推开,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公子从内悄然而出,上了另一辆青篷小车,同向而去。 青骢车行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将将停下。 周潋透过车帘朝外打量,发现车辆所停之地甚为安静,似是某处酒家的后院,只是不见招牌,一时也想不出到底是何处。 车旁早早有仆役跑堂候着,殷勤地掀了车帘,将两人迎出来。 来人也不多话,径直将二人领上了三楼雅间之中,上了一壶清茶并几碟点心,便又退了出去。 直到在雅间中落座,透过窗外街景,周潋才勉强认出,此处是儋州城中最大的酒楼——四时居。 四时居向来对外头客人开放的只有底下两层,传言三楼一整层的雅间都被一位贵客常年包下,旁人从没有进去过的。 如今看来,这位贵人只怕就是靖王爷了。 似是看出周潋心中所想,周牍斟了盅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两口,“王爷自到儋州以来,便包下了此处。” “城中寻常商贾,即便是家中堆金砌银,也一样登不得这里的楼。” “如何?这难道是埋头做生意就能得来的东西?” 此室临街,凭窗可见其下繁华街景。周潋朝轩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不过用餐饭而已。” “都是四时居里的厨子,楼层不同,菜味总不至于天差地别。” 周牍见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得心下微怒,将茶杯墩去桌上,重重一声响,“顽固不化。” “且把你这幅性子收一收,一会儿叫王爷进来看见,像什么话。” “没得还叫人以为我周家家教有缺,教出的子弟都这般不识礼数。” 话音刚落,雅室外突然传来动静。一人身着锦袍玉冠,大步踏进室内,朗声笑道,“周翁果真治家严明,出门在外都不忘殷勤教诲。” “王爷,”周牍忙站起身,行过礼,堆出满脸的笑来,“是小人一时不察,失了礼数,倒叫王爷看了笑话。” “周翁说哪里话,”靖王爷微微笑着,摆了摆手,又朝向一旁的周潋道,“这位,想来就是周世侄吧?” “果真是品貌端仪,丰神俊朗,周翁实乃教子有方。” “王爷谬赞,小儿哪里敢当,”周牍面上微带喜色,忙又道,“他也不过是读过两年书,肚子里装了些许墨水,哪里能同王爷这般相提并论。” 两人寒暄几个来回,周潋只立在一旁静静听,并不答话,神色间也不见殷勤奉承,倒引得靖王高看了他几眼,只当这人是个性子沉稳的。 真要做起事来,比起周牍那般喜怒形于色的人物,反倒是这般的更指靠得住。 众人落座后,用不着多余吩咐,片刻后,各色菜品就流水价般送了上来,鲍翅参肚,琳琅满目,足以见一席之豪。 靖王颇沉得住气,食间并未涉及生意一块,只拣些趣事逸闻来讲,亲和态度里只掺了两三分骄矜,对周牍二人也算得上是客气。 饭毕,仆从撤去残碟,又上了消食茶并各色蜜饯细点来。 周潋往四时居来过几回,却还未点过它家的蜜饯碟子。瞧着模样精致,拈了一颗尝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不由得便想到寒汀阁里头的那位嗜蜜饯如命的。 谢执素爱此物,待会儿或可带些回去,也叫她尝一尝。 也不知她喜不喜欢?见了可会开心? 桌子另一侧,周牍用过了茶,端坐着,低声朝靖王恭敬道,“王爷先前吩咐过的那一批贡缎,小人已经存去了老地方。” “手札已经交由王府中管家,您自管派人去取就是,那里头的人都是明白的。” 靖王呷了口茶,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周翁办事,本王向来是放心的。” “可这贡缎到底经手人多,保不齐手底下人各存心思,嘴严与否,那可就说不准了。” “王爷放心,”周牍忙道,“小人先前派去的人都是身家清白的,身契都在庄子里押着。若无小人吩咐,他们断不敢多说半个字的。” 靖王也不应他,一双眼斜睨过去,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那是自然。” “贡缎一事,本王是打定了尽数托付周翁的。那上贡名册本王是已经打点过的,周翁可莫要叫本王失望才好。” “是是,”周牍额上微微见汗,陪笑道,“这贡缎说到底是御上之物,截留哪是轻易为之的。小人自然,自然是千万小心的。” 靖王瞧见他的模样,面上不屑一闪而过,端了茶盏,不以为意道,“周翁大可不必这般战战兢兢。” “上贡之物不过也是走个名头。这数万匹贡缎,难不成圣上就真都留着,自己个儿穿用了?” “即便是收进库里,也是打赏上下,搁着霉了只怕也用不尽。” “况且一年节下,下头供上来的东西有多少,扬州的云缎,苏杭的绣绸,圣上又能记得几何?” “不过是少了这么一批,谁肯费这个心思来查,白耗了问话的工夫。” “末了若是再查不出,圣上发问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所以啊,”靖王擎着盖子,略撇了撇浮沫,眉梢微挑,“周翁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先前本王不过是随口玩笑,周翁莫要作真,不然可就没意思了。” 周牍讪讪地笑,糊弄着把话圆了过去,一旁的周潋听了,心中却免不了更沉几分。 这靖王说得轻巧。贡缎由周家承办,如今生生扣出一批去,任是哪一环捅破了篓子,罪过都要落到周家头上来。 即便无事,这数万批贡缎里,周家所得之利也不过十之一二,平白费了力气却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只可惜周牍被那从龙之功迷昏了头,竟是半点都听不得人劝的。 几人正说着话,雅间外一阵杂乱动静猛地响起,不待内里开口喝问,又迅速沉寂下去。紧接着,一位侍卫打扮的男子匆匆而进,附在靖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靖王听后,神色骤然一变,皱眉道,“人可捉住了?” 侍卫微微低下头,面有愧色道,“属下一时不察,叫人跑了。如今杨三他们已经追下楼去了。” “罢了,”靖王听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去同他们一道,若是寻不到,自去回府领罚。” 侍卫低低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王爷,”周牍瞧出事有不妥,只恐是生了什么岔子,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妨,不过是府中进了个小贼。”靖王勉强笑了下,“现下已经叫人去抓了。” “你我继续,不必为此坏了兴致。” 话虽如此,说话者却是明显的口不对心。停了半盏茶后,靖王似是实在按捺不住,长袖一挥,站起身来。 “今日本王同周翁与世侄相会,原也是难得的幸事。” “可惜府中现下另有要事,却是不得不赶回了。” “来日若有空闲,周翁大可携世侄一道来宅中,也好叫小王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 说罢,便同周家父子拱手告辞,脚步匆匆,径直走了。 周潋礼节性起身,视线无意间从轩窗外掠过,自人群之中暼见了一身极熟悉的月白衣衫。 他下意识地去瞧所着衣衫之人的面目,却在看见的瞬间怔在了原地。 那人是……谢执? 可是谢执怎会独自出府,又作这样一副男子装扮? “看什么呢?”身旁周牍瞧出他的出神,不满道,“既然王爷走了,咱们也不必在这儿多留了。” “现下也走吧。” 周潋回过神来,掩饰般地收回了视线,“父亲先行回府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办。” 说罢,也不等周牍答话,沿着楼梯匆匆而下,跟着朝外头街上去了。 正午时分,街上人流如织,方才一瞥间的月白人影早已混入其中。 周潋左右张望几下,寻觅不得,略一思索,便沿着先前看见那人影去处的方向走去。 人群拥挤,摩肩接踵,他走的有些费力,又要分出心神去注意路过的身边人。走着走着,竟又在人群中瞧见方才进屋在靖王身边耳语的那名侍卫。 后者与几名相同服饰的男子一同混在人流中,神色凝重,也是一副正在寻人的模样。 大约是在寻靖王爷先前提到的那名闯府的小贼。 这般兴师动众,也不知那小贼偷了什么要紧的物事。 思及先前席罢靖王那份骄矜神色,周潋只觉心中气闷得很,一时竟巴不得那小贼逃得远远的,也好叫靖王吃一回暗亏。 他沿着街走过一段,身旁的人潮渐渐散了些,那道月白的人影却始终未再出现过。 难道是自己匆忙之间看花了眼? 周潋一时也有些不确定,脚步不由得渐渐地慢了下来。 也是,谢执那般娇弱的模样,起了风都要咳上两天,哪里能偷溜出府来? 他这样想着,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打算就此作罢,转回四时居去,好替那人打包一份蜜饯带回去。 身侧此时已不剩什么人影,周潋正要转身之际,一旁的窄巷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里将他扯了进去,顺势按在墙上。 周潋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下意识挣扎动作,反扭住了那人的小臂。 还未来得及用力,鼻端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甜香气息。 是拽他进来那人身上所携的。 周潋微微一怔,掌中的力道还未使出,就先松了劲。 身后人趁势而上,捉住周潋手掌按在了背后,掌心肌肤贴在一处,温软滑腻好似香脂一般。 暗巷幽深,青砖斑驳,街上鼎沸的人声模模糊糊地传来。 巷子里只有他们二人,身后人贴得很近,衣料簌簌,余光里只能扫到一小片月白的衣角。温热的吐息落在耳畔,像是阳春三月里的柳絮点点,落在人心尖上,细密地惹起痒来。 周潋低低叹了口气,阖了阖眼,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谢姑娘。” “莫要再闹了。” 不打团 第29章 少年郎 身后人停了一瞬,轻笑一声,脚步后撤,随即松开了手。 没了桎梏,周潋顺势转过身来,足尖只离了存许,同这人对面而立。 钓秋水 第19节 眼前人一身月白直缀,天青色腰扣,长发束髻,以白玉簪挽好,眉眼流转,衬着身后的青砖旧墙,自成霜雪之色。 比之先前胭脂罗裙的模样,倒好似更胜了些,只怕儋州城中容色最好的少年郎也难及一二。 即便是周潋瞧惯了这张脸,此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滞,失语片刻。 “少爷认得这样快。” 谢执一撩前襟,双臂抱在胸前,懒懒地往墙面上一靠,一条腿微屈着,将一副浪荡公子样儿倒是做了十足十。 “是谢执哪里出了破绽?” 周潋回过神来,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样样扮得都好。” “只是香气袭人而已。” 谢执听罢,抬起袖口,凑去鼻端轻嗅了下,眉尖轻挑,“这衣裳头回上身,还未来得及过薰笼。” “少爷打哪儿闻出来的香?” 不是衣裳,自然是身上别处。 这话轻佻,问的人答的人都心知肚明。周潋自是说不出口,无奈地笑道,“那便当是我闻错了。” “只是凑巧同谢姑娘撞上,心有灵犀而已。” “说起来,”他垂了垂眼,视线从那副月白的衣裾上掠过去,转了话头道,“谢姑娘这身衣裳,瞧着倒是熟悉。” 若非这几分眼熟,他也不至于从楼上一眼瞥见,进而看清这人,贸贸然地追了下来。 “的确熟悉,”谢执负手在身后,歪了歪头,自然而然道,“毕竟是少爷的衣裳。” 周潋:“……??” “在街上行走,作女子打扮终究不便,”谢执对上这人骤然紧缩的瞳孔,淡淡道,“所以我叫阿拂去找了少爷身边的清松,托他寻一套少爷的衣裳来。” “为何……”周潋张口结舌,‘为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意思来。 他在听见谢执开口的当下,脑中就好似炖了一锅稠粥,咕嘟咕嘟沸着,只剩了“谢执穿了自己的衣裳”几个字。 为何要穿,又穿了几件?是单单一件外衫,还是……还是连带着里衣也…… 他不敢再想下去,忙闭了闭眼,一张脸好似蒸笼里闷了半个时辰的蟹壳,红得几乎要熟透了。 “为何什么?”谢执对着眼前突兀出现的熟蟹,下巴微扬,眼中神色好似浮云掠影,一晃而过,“谢执深居府中,又不曾同外男私回。日日见过的,除了少爷,再无旁人。” “便是要借衣裳,也借不去旁人身上。” “还是说,”他长睫微垂,朝周潋掠了一眼,,淡淡道,“少爷瞧不上谢执身份,连件衣裳也不肯出借?” “既如此,谢执也不是没脸没皮之人,现下脱了还给少爷就是。” 他说着,手已经放去腰间带扣之上。 周潋一惊未平,另一惊陡至,一时连神都没回来呢,也顾不得什么,慌忙伸出手去,按在谢执手背之上,止住了后者的动作。 掌心碰上的皮肤细腻温软,像是经了雨的木芙蓉花瓣,悠悠荡荡地从枝头落下来,落到心尖上。 “我绝非此意。”周潋好似被烫着一般,倏然收回了手,视线闪烁着,一时落不着边际。 “你若喜欢,同我说了,我叫铺子另裁就是。” “我穿旧的…到底是脏了,你一个姑娘家,怎好,怎好叫你再上身?” “这样么?”谢执慢慢道,“那,少爷是不嫌弃了?” “怎么会,”周潋苦笑一下,温声道,“谢姑娘这般人品…我若再嫌弃,岂非自视太高?” 谢执盯着他看了少顷,忽地一笑,道,“那便好。” “这衣裳,清松原就是挑了件簇新的,少爷还未上过身的才送来。” “谢执只穿了这一回,既然少爷不嫌弃,待回了府,再叫阿拂送回去就是。” 话毕,当事人优哉游哉地靠着墙,十分满意地看着对面人再次变成了蒸熟的蟹壳。 第30章 藏娇客 周潋实在不敢再同谢执聊什么“衣裳”的事,唯恐一言不慎,又从这人口中蹦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果断开口截道,“谢姑娘,你我还是到外头再叙,可好?” 外头,好歹人烟多些,也能压一压他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 “嗯?”谢执抬了抬眼,眉尖微挑,“此处有何不好?” “寒幽僻静,不是远胜外头人声熙攘?” 两人此刻身处的巷子深得很,尽头并无门户,巷壁以青砖石铺就,因着前段时间落雨的缘故,檐下石角都生出苔痕,远看去,像是初初研好的墨溢了满砚。 巷中无人声,只墙檐处三两燕语,何止僻静,便是此刻谁在里头行些不轨之事,都不见得能叫人撞见。 谢执靠在巷子一边,身形微斜,细白手指抵在墙沿,像是青砖壁上攀附绽出的一株木芙蓉。 他的眼睫很长,雾沉沉的鸦羽一般。他同周潋离得很近,长睫很轻地颤了颤,好似落在人心尖儿上。 在这样狭窄、隐秘的青石巷道里,他却好似没有分毫戒心,那样澄然地将这幅模样袒露人前,仿佛当周潋是什么石胎木塑,无论何时都能坐怀不乱一般。 周潋一时几乎要苦笑出声。也不知这人对自己究竟是太过信赖,还是根本就未放在过心上。 见他未答,对面人下巴微抬,很轻地抿了抿唇,一抹杏子红灼得惹眼。 周潋再也呆不下去了。 他深吸了口气,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别开眼,随意寻了个借口,“四时居的蜜饯制得极好。”“你来儋州,大约还未尝过。” “我带你去罢。” 话毕,也不待这人回答,自己先急急地转了身,朝着巷外行去。 谢执先是一怔,视线落在这人几乎是有些慌乱的背影上,停了下,眼中浅淡笑意一掠而过,也不再开口,慢慢随着他去。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很轻,周潋余光瞥了一眼,瞧见谢执跟了上来,缀在身侧,稍稍落后了半步之距,不由得很轻地舒了口气,将步子又放慢了些。 眼瞧着离巷口不远,周潋心中微松,正欲偏过头去,同身后人说些什么,身前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巷口处,正正挡在二人身前。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四时居中,曾闯入房间同靖王耳语的那名侍卫。 那侍卫似乎也不曾料到周潋会出现在巷子之中,微讶神色从面上一闪而过,抱剑而立,朝周潋颔首,淡淡招呼一声,“周少爷。” 周潋略一点头,正待开口相询,动作却猛地一滞。 身后,谢执不声不响地攥住了他腰后的衣料,微微贴着,伏在了他的背上。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他察觉到身后人细密的颤抖,气息温热凌乱,扑在后颈之上,似兰似麝的香气近在鼻端,后颈那一小块肌肤战栗着,像是陡然落了块火炭。 “周少爷?” 似是察觉周潋神色有异,那侍卫眼睛微微眯起,语调上扬着,又问了一句。 周潋回过神,竭力镇定下来,语调如常道,“这位……可有要事?” “孙五。”侍卫说着,朝他身后淡淡打量一眼,“我等正奉王爷之命,缉拿闯入王府的小贼。” “几位兄弟不留神,在街上跟丢了腿,现下正四下寻呢。” “周少爷方才在此,可曾瞧见什么可疑人物?” “这倒不曾。”周潋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回那侍卫孙五道,“那小贼竟这般有本事,能从王府别院一路逃来此处?” “小贼狡猾,又有神通相助,自是不好捉的。”孙五慢慢将手移至剑柄之上,一双眼鹰隼一般,紧紧地盯着周潋身后。 “说起来,卑职仿佛记得,周少爷来赴宴时身旁并未带人随侍。” “不知身后这位,又是什么来历?” 周潋同他视线相对,面色沉静,分毫不显,只微微一笑道,“孙侍卫有心了。” “周潋倒不知,这靖王府捉贼,竟能捉到旁人的枕边处。” 孙五神色微微一凛,沉声道,“周少爷这话又是何意?” “卑职不过奉命查探,贼人狡诈,难免要多留几份心思,才省得叫他逃脱出去。” 他说着,又在言语中暗暗敲打周潋道,“周少爷是王爷座上贵客,同王爷自然是一心的。” “自是如此,”周潋神色坦然,半侧了身子,手臂微抬,将谢执从身后揽进了怀里,“只不过,我同我这心肝儿正在此处亲热,孙侍卫贸贸然闯进来,搅了好事不说,还惊扰了我的人。” “难不成,这也是靖王府的待客之道?” 伏在他怀中的人瞧不清面目,只露了半片单薄肩膀,瑟瑟抖着,好似风中落叶一般,隐隐有些呜咽动静,听上去的确吓得不轻。 孙五瞧着这般情状,一时也不免有些犹疑,心中原本三分的疑虑堪堪只剩了一分。 “卑职绝非故意搅扰,只是,”他顿了顿,语气较先前和缓许多,视线却仍未从谢执身上移开,“周少爷怀里这位佳人,出现的甚是蹊跷,不由得卑职警惕一二。” 周潋抬起手,在谢执发上很轻地抚了抚,安慰一番后,再看向孙五的神情里免不了带了几分尴尬,讪笑着低声道,“孙侍卫有所不知,” “阿执原是我屋里头的娇客,最是撒娇小性,素日里就爱拈酸吃醋,我同旁的女子略说几句话,她心里头不爽快,都要将我晾上三五日的。” “今日我出门来赴宴,因着不方便同她讲明,就随意含糊两句。” “谁知她竟起了疑心,当我在外头同人厮混,这才溜出府来寻我。” “方才我在这巷子里头将人哄了半日,才将将哄好了些。” “她胆子小,人又羞怯,孙侍卫这般气势,手中又携了剑,她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实在是受了惊,才有此失仪之举。” “若是孙侍卫实在介意,”他将手虚虚揽在谢执肩头,将人往怀中又轻轻按了按,“只好周某这厢替她赔个不是了。” 孙五听了这番说辞,心中怀疑稍减,又免不了对周潋生出了几分鄙夷来。 这位周少爷一派芝兰玉树的样子,骨子里竟也是个好色之徒,叫房中人管束成这般模样,还疼得好似心肝儿肉一般,瞧着就不是个能成气候的。 两人这般说了一场,周潋怀中之人始终半埋着头,脸微微侧过一点,雪肤皓颈,虽未见眉眼,倒也的确有几分美人的模样。 这般模样,想来也不是他们先前欲寻之人。 孙五心下有了判断,对眼前两人顷刻之间也没了兴趣,敷衍地略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待人出了巷子口,渐渐走远,连身形都瞧不见了,周潋才好似火燎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 “谢,谢姑娘,”他的声音慌乱微哑,方才同孙五对话时那份泰然统统不见了踪影,“人已经走了。” 钓秋水 第20节 “你……你可以……” 可以从我身上起来了。 话毕,谢执抓在他腰间衣衫上的手指微松,鸦黑的发顶动了动,慢慢地抬起头来,依旧半伏在周潋怀中,微微仰起下巴,自下而上地看他。 大约是闷得久了,水墨画就的眉眼里盈了水色,长睫微颤,眼尾泛了层浅浅的红。 周潋对上这样一双眼,所有的话都堵回了口中,直接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微微屏住。 谢执瞧了他会儿,忽而一笑,像是新雪初绽。 “少爷方才不是唤得极顺口?” “现下怎么又改作了‘谢姑娘’?” 第31章 海棠实 周潋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视线甫同谢执对上,又不敢多看似的,匆匆避了过去。 谢执仍在他怀里倚着,狭长的眼略眨了眨,半分退开的意思都无。 “少爷怎么不说话?”他又问。 周潋闭了闭眼,暗暗在心底叹出口气,无可奈何地唤了一声,“阿执。” 那一双水墨似的眼弯了弯,浮出极浅的笑意来。谢执这才像满意了似的,手掌搭在他肩上,微微借力,站直了身子。 “这称呼,少爷何时想的?”碎石粒横在面前,谢执拿鞋尖轻轻一踢,骨碌碌滚出老远。 周潋顿了顿,正要开口作答,身旁人又将目光轻轻掠过来。 “少爷从前答应过的。” “要讲真话。” “……也没有很久,”周潋微微垂下眼,余光落在身侧那片月白衣角上,“大约……月余。” 只是午夜辗转难眠,衾枕之上,才会低低唤出一两声而已。 “月余,”谢执咬着字重复一遍,声音轻轻地,周潋却莫名听出了两分促狭,“谢执同少爷相识,不过也月余。” “少爷这般未雨绸缪么?” 二人已然走去了街上,人流熙攘,拥挤之下,难免就挨得近了些,衣袖下的指尖偶然蹭过去,带一点沁然的凉意。 “你若不喜,”周潋声音低低道,“我今后就不这样叫了。” “少爷打算长久叫下去吗?”身边人像是随口一问,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那你喜欢吗?”周潋反问,掌心里出了细密的一层汗。 这话问得隐晦而讨巧,心思掺杂其中,又堪堪留了几分余地。 谢执未答,偏过头去看街边的糖画摊子,铜舀里盛了浅琥珀色的麦芽糖浆,随意在铜盘之上浇了几笔,竹签一黏,再裹一层糯米糖纸,就成了分明的葫芦形状。 他的脚步微顿,周潋有所察觉,顺着他的视线去瞧,跟着落在了那支糖画上。 一瞥过后,免不了微微一笑,低声问他,“想要一个?” 他素来熟知谢执的嘴硬性子,说毕,也不待人答,先一步停去了摊子旁。 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伯,正忙着将铜舀搁回炉上加热,见有生意上门,笑眯眯地抬头问,“二位公子打算要个什么花样的?” 摊子旁的稻草竿上扎了数个,牛羊猪马,各色形状都有,谢执偏过头去打量,看了片刻,嘴角轻微抿了抿,似是挑不出十分满意的。 周潋心念微动,取了粒碎银子搁在案上,朝摊主道,“敢问老伯,可否叫我们自己动手,浇一个出来?” 铜舀细长,糖浆粘稠,周潋将柄握在掌中,微微凝神,松松几笔画就,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顺势黏了竹签,递去谢执手边。 糖画在日光下晶然生亮,画中人眉目宛然,依稀就是谢执的模样。 谢执的视线落在糖画上,微微一滞,又移去周潋身上,眉尖轻挑,伸手接了过来。 紧接着,‘咔嚓’一声,咬掉了半截。 周潋:“……甜吗?” “唔。” 谢执含糊地应了一声,干脆利落地咬掉了另外半截。 周潋满腔心绪被这两口搅得半点不剩,一时间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朝人道,“慢些吃,没人来抢的。” 说着,又问他,“要再来一个吗?” 谢执微微摇了摇头,将剩下的竹签拈在手指间把玩,停了一会儿,忽道,“从没人这样叫过。” “嗯?”周潋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你是第一个。”谢执抬手微扬,将竹签掷去了道旁,略侧过头去,同周潋视线对上。 “就这样吧,”他轻飘飘道,“听着还算顺耳。” 周潋先是一怔,话在耳中过了一轮,停了片刻,才堪堪明白过来。 “阿执,”他偏过头,声音里带了很温柔的笑意,又唤了一声,“阿执。” “不是要买蜜饯么?”谢执不大自在地将视线收回去,并不肯应,又朝前走了两步,只留个个背影给他。 又没有耳疾,叫那么多声做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说是蜜饯,自然不止有蜜饯。 谢执还未来得及在儋州城中逛过,瞧什么都觉得新鲜。周潋干脆寻了处常去的干净茶肆,临湖的雅座,帘子半掩着,湖光山色,无人相扰,各色精致细点铺了一桌。 桂花糖芋头,糯米藕,茶糕,另有烫煮的干丝,蟹黄做馅的小笼包,并熏卤过的粗瓣蚕豆,配着新茬的碧螺春,齿颊留香。 如此过了半晌,日色将暮,二人方携了满怀的东西,打道回府。 车厢狭小,二人并排坐着,不可避免地挨得极近,颠簸间,谢执发间那一缕香气忽近忽远,萦在鼻端,经久不散。 外头车辙声辘辘,无论车厢里有什么动静,都一并掩盖过去。 谢执将最后一颗蜜饯丢进口中,眼神朝周潋的方向轻轻一掠。 周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微微一笑,又递了新的油纸包过去。 舌尖上馥郁的酸甜化开,谢执靠在车厢壁上,微微眯了眯眼。 昏暗光线里,一旁的周潋突然开了口,“阿执今日,怎么想起出府了?”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真是不经意间想起的小事,顺口一提,再无旁意。 谢执拈着蜜饯的手指在半途中略停了停,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送进口中。 待一颗蜜饯将将吃完,他抬起眼,看向周潋,忽而展颜一笑,“少爷方才不是说过了?” “我忧心少爷出来另会佳人,这才一路跟来。” “若早知少爷这般洁身自好,自不必有此举了。” “竟是如此?”周潋神色如常,随即又笑道,“阿执这般挂心于我么?” “府中墙高,四时居路远,阿执出来时可还方便?” “原是不便的,”谢执拈了枚霜降金橘,在指间滴溜溜转过一圈,眉尖轻挑,“不过想着少爷在外头,倒也没什么了。” 车一路行至府中侧门处,稳稳停住,车厢内的二人却并未起身动作。 一方狭窄天地里,周潋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些许,几次想要开口,话到了齿边,又硬生生地咽回去。 车夫候在车外,见内里并无动静,停了片刻,忍不住开口,轻声试探着问,“少爷?” “无事!”周潋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且去一旁候着,稍待片刻。” 车外重归静寂,门头上高挑的灯笼透过车帘缝隙映进来,落在谢执眼中,瑟瑟的,像是月下一湾冷泉。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这般无话的时候,却从未像此次一样,叫周潋生出浓重的惶惑与不安来。 车内静了许久,周潋垂着眼,自嘲般地提了提唇角,正要开口,指尖却碰到一样微凉的物事。 是谢执递给他的海棠果子。 今日席间上了一碟子,色泽红绯,酸甜生津,这人格外喜欢,几乎将一盘都吃了干净。 没想到,竟留下了这么一粒。 團zi 谢执朝前又送了送,直接将海棠果子搁在了周潋掌心里。 “甜的。”他收回手指,指尖很轻地捻了捻,“不骗少爷。” 周潋的目光落在那一颗圆润饱满的海棠果子上,不知过了多久,低低地叹了声气,抬头看向谢执。 “下一回,要同我讲。” “你知道的,”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提,眼底带一点无可奈何的温柔,“我总拗不过你。” “什么都讲吗?”谢执屈起手指,在月白衣裾上很轻地蹭了蹭,停了片刻,才又道,“少爷肯听?” 周潋起身,替他将车帘微微掀起,半侧过头来,很难得,简直有些逾矩般地,在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不会不肯的。” 第32章 小狐狸 寒汀阁里的灯烛还亮着,谢执踏进门槛时,正瞧见阿拂站在门廊口那一盏风灯下,家雀儿似的来回踱着。 谢执看得有趣,脚步声着意落得重了些,引她瞧过来,“怎么不进屋去?” “再等会儿,廊下的蚂蚁都该被你踩完了。” “姑娘!”阿拂瞧见他,如蒙大赦一般,抚着胸舒了口气,“老天保佑,您可算是回来了。” “再见不着您,阿拂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回去可就剩负荆请罪了。” 钓秋水 第21节 “半晌而已,”谢执进了屋内,随手将手中包裹搁去桌上,摸了个白瓷盒子掷给她,“怎么就吓成这样?” “您还说呢,”阿拂随手接了,也顾不上瞧,只忧心忡忡道,“午前您就出去了,半日都不见踪影。” “我心里悔得什么似的。” “那位身边素来带着暗卫的,咱们在儋州带的人手统共就那么几个,您要真陷在那儿了……阿拂想都不敢想。” 猫听见屋里头的动静,一路小跑着哒哒过来,径直溜去谢执脚边,尾巴圈成圈儿蹭着,爱娇得很。 谢执俯身把它抱到怀里,伸手在橘色的耳尖上揉了揉,漫不经心道,“这不是回来了?” “外头的人手跟了那么多回,都相安无事。总不见得我就这般没用。” 他说着,又抬起头,朝方才掷给阿拂的盒子扬了扬下巴,“城里采芳斋新出的胭脂香膏。” “想着你喜欢,顺路替你带一盒。” “当补你今日担惊受怕了。” 谢执偷溜出府,寒汀阁里却不能空着。先前二人商议之下,只得由阿拂扮作谢执的模样,假作染恙,在楼上躺了半日。 阿拂谢过,又低声问道,“所以,姑娘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那姓周的老头是去见靖王了吗?” “不错,”谢执将猫放去榻上,自顾自去屏风后换下了外衫,淡淡道,“靖王机警得很。” “并不肯在自家宅子里头见人,大约是想着避人耳目,就定在了城里头的四时居。” “我在隔壁房间里偷听了半日,才要走时,反倒被他屋子外头的侍卫察觉了。” “那可要紧?”阿拂骤然一惊,心下虽知谢执眼下能站在寒汀阁中,必然是脱身了的,却依旧忍不住悬心道,“公子同他们动手了?” 谢执摇了摇头,“儋州到底不比京城,他大约也心有懈怠,对周牍不曾提防,是以今日并未带太多精锐人手。” “我同他们周旋片刻,寻着机会就脱身了。” “不过,”他顿了顿,冷笑一声,淡淡道,“经这一遭,往后他对周家会不会起疑心,可就难说了。” “可怜周牍痴心妄想,还妄想着拿周家家产铺出一条登天梯来。” “真该叫他多读几篇书,也好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 谢执说着,顺带将今日自四时居三楼听来的对话同阿拂讲了个大概。 “贡缎?”阿拂惊道,“这样的主意都敢打,靖王是穷疯了么?” “每年间的各地奉饷他还嫌不够吗?算盘还能打到内廷国库上去?” “谁会嫌银子烧手?”谢执从桌上那堆包袱里拣了罐糖渍杨梅,往口中丢了一颗,“造反也要钱。” “甲胄,粮饷,样样都缺不得。” “都是掉脑袋的事儿,若无富贵在前头等着,吃不饱穿不暖,谁肯跟着他去送死。” “那公子预备如何呢?”阿拂忧心忡忡道,“这到底只是一席话,没见着真凭实据。” “就算寻上门去,靖王也未必肯认。” “他们话里话外,连那批贡缎的去处也不曾透露过,实在麻烦。” “透露了也无用,”谢执倚在案前,随手松了发髻,“这一回打草惊蛇,依着靖王的性子,定然要将贡缎转移去更安全的所在。” “即便我们去搜,怕也搜不出什么。” “那岂不是白费了工夫?”阿拂忧虑道,“况且经了这回,靖王心生警惕,还肯再拿这批贡缎做文章吗?” “他舍不得丢开手的,”谢执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没了这批贡缎,这一批银子还不知在何处呢?” “便是他等得,他手底下的人也等不得。” “夜长梦多,他不敢拖得太久。” “叫他们继续盯着周牍的动作,多留些心。这人不是能沉得住气的,要不了多久,总会露出马脚来。” “是。”阿拂应下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周少爷那边还要查吗?” “还有那个周牍的外室,他们似乎寻出了点眉目,可还要继续?” 谢执顿了一瞬,片刻后,垂下眼道,“查。” “今日席间,我瞧周潋对靖王的态度十分微妙,不像是同周牍一条心的。” 阿拂撇了撇嘴,“他那傻子爹猪油蒙了心,才想拖着一家子去送死。” “他愿意,旁人可不见得愿意。呆子少爷好歹是读过书的,这点只怕要比那老头子拎得清。” “你看得倒准,”谢执抬了抬眼,嘴角微挑,“如此最好,即便来日里他不肯出手帮我们,总也不见得坏事。” “应付周牍同靖王够麻烦了,若再多一个,这活儿可真干不下去了。” 阿拂眨了眨眼,忽而促狭道,“公子若真想叫周少爷出手相助,那还不简单?” “左右他现在一颗心全都扑在公子身上,公子略施点儿那什么美人计,他焉有不应允的道理?” “况且公子是拉他出火坑,行的是善举。来日他真明白过来,只怕感激公子都来不及呢。” 谢执捏了枚杏仁掷她,“一日日就只有这些鬼点子。” “有这工夫不如去做份点心吃。” “哪里还用得着阿拂做,”阿拂伶俐地躲过去,指着桌上的什锦包袱笑道,“公子自己就带回来了。” “枉我后半晌担心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可算想明白了。” “公子定是同周少爷闲逛去了,这才玩得连回来的时辰都忘了。” 她轻‘啧’了一声,打趣谢执道,“公子还说旁人贪玩呢。” “自己还不是一样。说着溜出府去查靖王,看看这一堆,”她拿指尖点点桌上包袱里的蜜饯点心,挑了挑眉道,“阿拂竟不知,这靖王出去谈事,还有闲心逛点心铺子。” 谢执抱了猫窝在榻上,低着头,也不应她,停了会儿,才淡淡道,“有人付账的便宜,作什么不占一回?” “左右周家这些家业往后也留不住,与其全落到靖王手上,不如旁人先花些的好。” “公子总归都是有理的,旁人哪里说的过。”阿拂吐了吐舌,上前去将一干吃食包袱都收拾整理好,堆进了攒盒里。 “说起来,今日那呆子少爷可曾察觉出什么?”阿拂想到此处,微微皱眉,“公子同他一道那样久,可别露了什么马脚才好。” 察觉了吗? 谢执回想起车厢里周潋的语气表现,眼睛微微眯起,同从前猫窝在芭蕉底下使坏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相似。 那人又不是真傻的,自然能察觉出不妥来。 青石巷里,那侍卫出现时,他躲去周潋身后的举止未尝没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明明有别法可选,他却偏想试试,试试这人对靖王的真正态度,试试这人肯做到怎样的地步。 或许,还想试一试,眼前这一颗真心,究竟有几分重。 “公子?”阿拂察觉到他出神,轻声唤道。 “他那处暂时还好,”谢执侧了侧身,眉尖轻挑,“暂时还出不了什么岔子。” “方才说的事情交代人查下去。另外,尽量多拨些人手来,早点查出那批贡缎的下落。” “查出后,也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那些凭证账册还藏在周府之中,一日寻不出来,靖王谋逆的罪名就一日不能盖棺定论。” 阿拂应着,免不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要查多久才有个消息。” “原还想着,今年能回老宅子里过年呢。” “堂少夫人先前都不知写信催了您许多回,今年若再不回去,那墙根底下埋着的木兰酿,只怕一瓮都没得剩了。” 木兰酿,以木兰花瓣为引,佐以落雪青稞谷,醇泥封于地下,三年方启。其味甘洌而清,如饮醴泉。 “等不了那样久,”谢执微微摇了摇头,“靖王贪得无厌,只一批贡缎哪里够他的胃口。” “他得着了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周家往后有的是要出血的时候。把柄多了,随便抓一个来,就足够他受了。” 话毕,他抱着膝上的猫团子,懒懒地站起身来,案上烛火憧憧,细影纤纤,映在壁上,很轻地颤了颤。 “耐心些,等着便是。” “对了,”谢执在内室门侧停住了步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描淡写地朝阿拂交代道,“那件外衫,” “洗熨干净了,就送回空雨阁罢。” 他说着,歪了歪头,蓦地轻笑一声,补了一句道,“送去前,记得拿香好好熏了。” “就用我素日里常使的那一味,别弄错了。” 空雨阁里,擅自做主出借衣衫的清松小哥对着自家将将归来的少爷,正在兴致勃勃地邀功。 “阿拂姑娘本来不肯讲,后来还是小的打探许久,她才肯透了口风出来。” 清松面上喜孜孜的,故作神秘地低声道,“她说,是谢姑娘使唤她来借的。” “谢姑娘自觉同您相识甚久,自身又没什么好物能相赠予您,思来想去,就想替您做件衣裳。” “她此番避着人来借,也是为了照着好比量您的身形,叫您穿着更舒服些。” 周潋:“……她亲口这么对你说的?” “可不是嘛,”清松拍着胸脯打包票,“还特意交代了小的,说先别同您说,等来日谢姑娘做好了送来,好叫您开心一回的。” 周潋瞥了这傻子一眼,一言难尽道,“那你怎么现下就同我说了?” 清松嘿嘿一笑,“瞧您说的,小的又不傻,这谁是顶头的主子,难不成还分不清?” “就算瞒了谁,小的也不能瞒了您啊。” “再说,”他挤眉弄眼道,“您同谢姑娘……咳,那一份情谊摆在那儿,现在知道了,还能多高兴些日子呢。” “你倒有心,”周潋咬着牙道,“还能想得这般周全。” “小的也是一心为了少爷不是,”清松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过回头,谢姑娘那处,您可要装得像些,别露了馅。” “要不叫阿拂姑娘知道了小的大嘴巴,只怕今后,寒汀阁里头的消息就更难探出来了。” 周潋忍不住站在廊下思考了一瞬,同样都是做下人的,怎么寒汀阁里头那小丫头直有八百个心眼子,自己身边这个倒成了活生生的实心萝卜。 他想着,眼前又不自觉地浮现出青石巷里,谢执倚在自己怀中时,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 钓秋水 第22节 带着笑,一副得逞的狐狸样。 鬼灵精的小狐狸。 第33章 闭幽居 秋日渐渐深了,梧桐花落尽,不知不觉间,周潋在儋州已经呆了月余。 自那次四时居会面过后,周牍又派人来寻过周潋两回。 一次是靖王府中赏花时宴,叫门房递了两张请帖过来,城中有些体面的大户,尽皆受了邀约。 另一次则是王府私宴,似乎是靖王身边的某位姬妾过生辰,这却不是人人有份可去的,帖子也较头一回的更精巧些,周牍拿着时,面上喜色都比先前浓了几分。 周潋一次都没去,送上门的帖子不收,只推说身体不适,再多的也懒得敷衍。 消息传去周牍处,后者在书房里摔了一套定窑瓷盏,后半晌就叫周管家传出话来,说少爷染恙,于空雨阁中静居,府中人如无要事不得打扰,变相地禁了周潋的足。 高门大户里,旁的不论,只有闲话传得最快。不到半日,阖府上下都知晓周家这位大少爷言行无状,惹恼了老爷。 再合着前番,父子二人争吵过后,周潋独往宣州去的那一回,旁枝里心思活络的,难免就生出了别的想头。 周家势大,金堆玉砌出来的产业,有人吃肉就有人喝汤,一个锅里数十把勺子搅着,谁也不会甘心只尝点汤底。如今动动手指能舀着肉渣吃,何乐而不为。 果然,几日后,清松就从门房的初一那里听来了消息,说那日王府生辰宴,跟着周牍的马车一道而去的是三房里的周淇少爷。 “见利忘义的小人,”清松在一旁愤愤地嘟囔,“从前他们三房落魄时,明里暗里不知挨了咱们多少回接济。” “便是淇少爷自己,原来在家塾里头受了旁人欺负,少爷还替他撑过两回腰呢。” “良心真是喂了狗吃了,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 “成了,置那些没意思的气做什么?” 周潋正垂着眼,专心握着掌中的银刀,听见清松抱怨,头也未抬,只淡淡说了他一句。 早起厨房送来两篮子新鲜荸荠,品相难得,嫩而脆甜。周潋在屋中闷得无聊,索性叫清松拣了半篮拎进屋来,又寻了柄趁手的小银刀,一枚枚削了皮,搁去玛瑙碟子里,雪白剔透,攒成冒尖儿的堆。 “又不是着手抢来的。我不肯去,还不许旁人去?” “叫旁人见了,还当我挡了人家的通天路,像什么样子?” 清松撇了撇嘴,蹲去一旁,替他从荸荠堆里挑模样周正的,“都是些个鼠目寸光的。” “不识好人心。” “成了,话多得很。”周潋将堆满了的碟子推去一旁,“吃荸荠都堵不住你的嘴。” “小的是替少爷不平,”清松垂着头,絮絮叨叨,“您才是好好的正头少爷,在自家宅子里头住着,偏偏心里就没舒坦过。” “真不成,您就还回宣州投奔老太爷去。” “那时在宣州,谁敢叫您受这样的委屈?” 周潋失笑,“你当是多大呢?受了委屈还要去外祖家躲着。那一年到头下来,弋江上的船都不够使唤的。” 清松不服气道,“即便不去,少爷也可在回信里将这处的情形说与老太爷听一听,好叫老太爷替您做个主。” “老爷先前不是最尊敬老太爷的么?若是老太爷肯发话,小的不信老爷还敢继续把您拘在这儿。” 周潋听见此言,手中动作微微一顿,停了片刻,并未作答,只是很轻地避开眼去。 前些日子,宣州那处也曾来过信。周潋久居不归,叶老爷子不知内情,只当他父子二人关系和缓,自然乐见其成,信中也劝了许多。 老爷子在商场纵横捭阖数载,早就看尽了人心。周牍多年未娶,膝下只得周潋一子,其中有几分是同叶氏情深难舍,又有几分是舍不下叶家那份丰厚家业,他心中明镜一般。 同为经商之人,叶老爷子是从不信血脉之外的情分能将人拴住的。他能看透的事,以周牍那份为人精明,自然犹甚。 他深知自己已是高龄,时日无多。对女儿仅存的这一缕血脉,他有心无力,护得住一时,却终究护不住一世。往后周家同叶家的事,总归要周潋自己撑起来。 叶老爷子一片拳拳之心,周潋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哪里会瞧不出来。 他不愿老爷子徒增烦恼,是以无论是周家同靖王的交易,还是周牍以叶家相胁之事,都没有在信上同老爷子提起过半句。 可……若是周牍继续这般一意孤行,单凭他一己之力,当真能护住叶家不被拖下水吗? 即便抛开叶家不提,周家门中也有众多无辜之人,在不知情下被周牍拖上了船,进退不得。 来日功成还罢,一旦事情败露,这些人岂非受了无妄之灾? 种种类类,一并压在心头,周潋心里好似乱麻缠绞一般,失了章法。 靖王奸狡,周牍贪婪,如今周家已置身其中,便是说退,哪里又是容易的。 他到底只是十余岁的少年人,即便再聪慧剔透,仓促之下,也生不出万全之策来。 前番舍身去保叶家基业,已是他彼时能想到的唯一主意,至于往后…… 他垂着眼睫,将削好的荸荠搁去盘中,刀刃在掌间旋过一周,银光乍浮,骤然生风,下一刻,就安安稳稳地停在了碟子一侧。 且行且看,总会有别的法子。 削好的荸荠堆了满碟,入口脆甜多汁,午晌积下的燥意都一并泄去许多。周潋略尝了两颗就停下来,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问清松道,“荸荠是府中各处都有了?” 清松哪能不清楚自家少爷想问什么,涎皮笑道,“府中各门各户,多了去的,小的怎么好都清楚?” “少爷想问哪一处?” 周潋淡淡瞥了他一眼,“再油嘴滑舌,剩下那一篮半荸荠,你今日就全削了。” “削不完,晚饭也不必吃了。” “少爷饶命,”清松使坏过了,忙抱着头笑道,“小的一早就打听了,这荸荠是庄子里头新收来的,算是稀罕东西,阖府里也就您同老爷那处分得多些,旁的院子都没多少的。” “谢姑娘那儿大约也只有一碟子,厨房还不定肯不肯给呢。” 他乖觉得很,刚一说完,紧接着就又道,“少爷可要小的拣些好的,改日送到寒汀阁去?” “不必改日,”周潋略沉吟片刻,开口道,“就今晚罢。” “等天黑了,你把余下那一篮送去。记得从园子小路走,避着些人。” “少爷不亲自跑一趟么?”清松忍不住又问,“您总有好几日没见过谢姑娘了。” 好歹谢姑娘那里,还欠了少爷一件衣裳没给呢。 周潋顿了顿,手指搭在桌沿处,不自觉地微微攥紧。 他现在到底顶着生病的名头,不好走动。真叫人看见他往寒汀阁去,谢执那里就再也说不清了。 单单一个叶家握在周牍手中,已经叫他寝食难安,若再多一个谢执出来…… 他低低地苦笑一声,手背上淡青的血管绷起,刺得人眼疼。 再多一个谢执,只怕从此,他这颗心就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第34章 避耳目 “不必了。”周潋很轻地摇了摇头,手指缩回衣袖中,微微蜷了蜷,又强行按捺下去。 “也不是一定要日日见的。”他垂着眼,像是对着清松讲,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三五日而已,哪有那样多事,非要同人见了面讲。” “总是见,看得多了,难免要相看两厌。” 清松却是不懂这话里头的弯弯绕,听罢,咋了咋舌道,“少爷嗳,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 “单就凭谢姑娘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往那院子里一站,连带着亭台楼阁都仙气飘飘的。” “这样的人您若还是能看厌,只怕天底下就没您能看得顺眼的姑娘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潋被这小子打岔,满腔愁绪生生散了几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少爷又搪塞小的,”清松撇了撇嘴道,“小的虽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生了一对雪亮眼睛,看什么都看得清极了。” “少爷一颗心分明就系在寒汀阁里头了,还要强撑着嘴硬,弄得自己心里头不痛快,何苦来哉。” “你倒有理,说起来一套套的,”周潋随手捏了枚未除皮的荸荠在指尖把玩,无奈道,“那依你高见,我该如何?” 清松一拍大腿,“自然是偷偷去爬寒汀阁的墙头了。” 周潋:“……” 指间的荸荠一个没收住,骨碌碌地滚去了矮榻下头。周潋忍不住抬手扶额,“你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古怪主意?” “少爷觉得不好么?”清松奇怪道,“小的素日在茶楼里头听戏,那些个才子佳人之类的,都是夜半时分翻墙而过,在园子里头私会的。” “少爷又想着避人耳目,不叫旁人看见,谢姑娘一个女儿家,又不能翻墙出来,那自然是少爷寻个没人的时候,偷偷翻进去了。” “没事少听那些戏,”周潋不客气地扔了个荸荠过去,正中清松脑门,“你家少爷是要追姑娘,又不是去当采花贼。” 况且,依着寒汀阁里头那主仆俩的机警,只怕他这厢刚翻进去,下一刻阿拂的花帚就砸过来了。 清松捂着脑门,嘿嘿直笑,“少爷方才还不肯讲,现下不是自己承认了。” “您就是惦记着谢姑娘呢。” “瞧瞧这几日没见,您连精气神儿都比从前低了许多。” “你又知道了,”周潋苦笑一声,倒没驳他,停了会儿,才声音低低地道,“便是为着她好,此时也不该去见她。” “况且……” “况且什么?”清松疑惑道。 周潋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况且人家对我,未必就有那个心思。” “这样一趟趟地去,反倒是扰人。还不如少去,也能多新鲜些时候。” 相看两厌,词说得好听,可说出来了,心里依旧是不安稳的。 他猜不透谢执的心,便也不敢贸贸然地将自己这一颗交付出去,唯恐磕了碰了落了灰,惹得人家不喜欢。 可归根到底,一颗心早就落了过去,前番种种,也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清松见说不动周潋,也无法,只得依着他的吩咐,拎了那一篮子荸荠,趁着暮色往寒汀阁里头去了。 内室里一时只剩了周潋一人,窗扇上的晖影一层层落下去,隔着薄透的一层窗绡,映出一室昏黄。 周潋俯在案前,也未掌灯,借着那一点残余的光影,一字一句地誊抄手边的一卷《金刚经》。 钓秋水 第23节 写到那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笔尖突兀地停顿一瞬,浓墨自笔尖滴落在白宣上,染污了半幅纸面。 那一句佛偈突兀地横着,像是在嘲他的口不对心。 周潋对着那团模糊的墨迹发怔,窗外起了风,雀鸟惊起,扑棱棱地飞离了枝头。 那棵辛夷的枝叶已然落尽了。 清松不知何时回来的,站在他身后,搓着手,兴致勃勃地同他讲道,“少爷,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阿拂那小丫头开心得很,还特意留小的喝了会儿茶,说这回的荸荠甜脆,谢姑娘极爱吃,她原想着去厨房再要些,没承想少爷先想到了。” “还说,回头风干了磨成粉,做马蹄糕来吃,也要给咱们送些呢。” “只提到吃的你肯上心,”周潋将笔搁去一旁的笔洗里,迟疑了下,才又问,“可曾……见到了谢姑娘?” “她如何?” 清松摇了摇头,“只有阿拂在院子里头。” “谢姑娘没露面呢,小的也不好意思打听。” 这小厮贼得很,度着周潋的神色,又笑嘻嘻道,“不过,要是少爷想知道,小的再去瞧一眼,也没什么。” “左右阿拂也问起了少爷两句,兴许就是谢姑娘交代的呢。” 周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才刚去过一趟,现下又去,也不怕招人烦。” 清松撇了撇嘴,做鬼脸道,“少爷自己不肯去,瞧见小的去了又要眼热。” “来日里小的真端了马蹄糕回来,少爷可别记恨得不肯吃了才好。” 周潋拿笔杆敲他,染了墨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去了一旁。 佛偈静心,可他心里头千头万绪,临帖再多,也是枉然。 荸荠还剩了小半篮,他支走清松,自己闲着无事,倚在案前,一颗颗削了,搁进小食匣子里,思绪原是乱的,慢慢地,却不由得想,那马蹄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般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窗扇“咯”地一声轻响。 下一刻,一道橘黄色的影子从窗棂缝里遛了进来,迅速窜进了博古架同墙面间的缝隙中。 “猫?”周潋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又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一时错认。 猫不应该正在寒汀阁里头好好呆着吗?怎么会跑到这处来? “喵~”大约是听见熟悉的人声,橘黄色的影子犹疑了一瞬,从博古架后冒出了头。 尖尖耳朵琉璃眼,不是猫又是哪个? 猫朝着左右谨慎地望了望,待看见周潋后,才慢慢将整个身子都钻出来,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才像是刚认出一般,小步朝前,走去了后者脚边,骄矜地蹭了蹭。 它素来如此,除了在谢执面前撒娇扮痴,对着旁人总是爱搭不理,便是周潋也借了谢执几分光,才得它偶尔亲昵几回。 周潋心头一颤,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下意识地俯下身,伸手在它橘色的耳尖上轻轻揉了揉,顿了顿,才轻声问它道,“是谁叫你来的?” 猫仰着头,将下巴朝他凑过来,娇气地“喵”了一声回应。 周潋顺势将手指在它下巴处蹭了蹭,声音更轻了两分,几不可闻,“是谢执吗?” 猫这次不肯答了,只敷衍地蹭着,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动静。 于是周潋自己替它回答,声音低低的,带一点从未表露过的温柔,“是谢执,对不对?” 猫被他摸得舒服了,眯了眯眼,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将肚皮摊开,露了出来。 周潋这才察觉到,猫的腰间系着一枚小小的荷包。因着系荷包的丝线与毛发同色,方才他才没能发现。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伸手解下那枚荷包,连带着胸膛不知为何,跳动也突然剧烈起来,伸出去的指尖都颤颤的不大稳,险些将荷包掉去了地上。 猫依旧在地上卧成一团,见着他的动作,长长地“喵”了一声,声音里颇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 荷包是素色丝缎制成,系着最普通的如意结。周潋莫名有些手忙脚乱,指尖动作了半天,才打开了系口,动作间一不留神,荷包微歪,里头装着的物事骨碌碌地滚去了地上。 圆滚滚,乌溜溜,是新熟的板栗,壳上开了口,露出里头松花黄的栗子肉。 周潋怔了一瞬,俯身拾起,剥了外皮,把果肉放进口中。 大约是炒制时添了蜂蜜在里头,糯里透着化不开的甜,一直甜到人心尖上。 他含着那枚果肉,呆呆的,一时间像是忘记了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嘴角一点点弯起,眼中的笑意渐渐浮着,漫溢出来。 他揉了揉猫毛绒绒的脊背,下一刻,便将它从地上抄起,抱进怀里,顺手在桌面上一扫,一阵风也似地出了院子。 什么避人耳目,相看两厌,此时半分都不愿再提。 他只知道,他想要见到那个人,一刻都等不及了。 释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有情众生都应该像这样生起清净心,不应该对眼识所见的种种色相生起迷恋、执着。 第35章 情怯处 (上一章有改动) 暮色四合,正是府中放饭的时辰,仆从们都在各处屋里伺候,园子里静悄悄的,半个人影也无。 周潋抱着猫走在石子径上,步子有些急促,寒汀阁的黛蓝瓦顶隐约可见,斜晖脉脉,披洒下来,在他身后拉出狭长幽暗的影。 朱漆的门扇虚掩着,同从前许多次他来时并无什么不同。 他一路疾行,真到了此处,反而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意味,停在门槛前,一时竟有些逡巡。 他犹豫着,怀里的猫倒是先不耐烦起来,爪子扒拉着他的袖口,轻盈地从他怀中跳了出来,略一扭身,从门缝里挤了进去。 这倒不算,猫独自进去后,似乎尤嫌不够,回过头来隔着那道缝隙同他对视,一叠声地叫着,仿若催促他进门一般。 门内脚步声渐近,落地轻缓,隔着半指宽的缝隙,周潋视线里添了一截绯色的裙裾。素白的手指落在猫的耳尖上,很轻地点了点。 “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听到谢执问,声音里带了浅浅的笑意,“偷懒了罢?” 随着话音,猫被谢执抱了起来,上下左右细细察看了一番,“东西送到了?” 隔着门扇,他瞧不见谢执面上神色,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怎么也没带旁的回来?”他听到那人低声开口,像是带了些嗔怪,“别是叫你弄丢了。” 话拐了弯落在心尖儿上,热烫烫的,像是铜鉴里头的麦芽糖,叫人心口都是软的。 猫挨了数落,大约是不乐意了,在谢执怀里头扑腾着,爪子无意中碰到了门边儿。半掩着的门经了这一下,‘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门槛之内,谢执披月而立,红衣似霞,蓦然抬首,眉目流转,周潋原本想好的话突兀地哑在了嗓子口。 谢执显然也未料到他在门外,眼睛很轻地眨了眨,停了一瞬,垂下眼去,捏了捏圆圆的猫脸,低声对它讲,“原来带回来了呀。” 声音里头带了微不可察的温柔,溶在月里,谁都不肯叫发觉。 “少爷不进来吗?”二人相对而立,谢执先开了口,说着,抱着猫微微偏过身去,留出身侧的空隙来。 “还是,”他歪了歪头,“少爷就爱这样站在外头,好叫过往的人都瞧得更清楚些?” 月色澄澈,映出谢执眼底明晃晃的笑意,“要真如此,不如我将阿拂叫来,叫她往园子里喊几句,岂不是比叫人瞧还要快些?” 周潋这才回过神来,一颗心跳得锣鼓一般,停了停,方才唤了他一声,“阿执。” 他现下较从前好了许多,听着谢执打趣,面上也能不动声色,不似先前一般面红耳赤,只叫人占嘴上便宜。 只谢执觉着少了几分逗人的乐趣,反而可惜。 谢执引着人去了芭蕉下的石凳旁,将猫搁去一旁,指尖抵着茶盘,朝周潋推了推,“山楂银耳盏,阿拂煮来消食的,少爷可要尝尝?” 周潋只听了这东西的名头,就知道这人安了什么心思,不免微微笑道,“是叫我尝,还是叫我替你喝了,别叫阿拂瞧见?” 谢执素来不喜银耳,从前为着咳疾的缘故,雪梨银耳也不知灌了多少盅下去,吃得絮了,如今瞧见银耳便要皱眉头。 可偏偏阿拂看得紧,时不时就要炖些汤水来盯着他喝,谢执为着这一遭,可没少使坏点子。 谢执被他点破,咬了咬唇,坐直身子,淡淡道,“少爷不识好心,反而要栽到旁人头上去。” “想来是寒汀阁里头的东西太粗糙,入不了少爷的眼。” “这句用过,”周潋揉了揉脚边路过的猫,像是怕他记不起来似的,含笑提醒道,“就是上回,阿执哄我替你吃那盏枇杷露的时候。” 谢执不妨被当着面拆穿,还未吃过这样的亏呢,神色里免不了带了两分恼意,眉尖微蹙,偏过头道,“少爷不是还在禁足么?” “擅自跑来寒汀阁里头,也不怕叫人看见了,背地里嚼舌?” 周潋却是早就想好了借口,微微笑着,从袖中取了小食匣子出来,很轻地搁去他眼前,“想到还没有送这个给你,所以跑一趟。” 里头是雪白剔透的果肉,堆得微微冒尖,正是先前他削的那几碟子荸荠。 “下午不是叫人送过一回?”谢执拈了一粒,含进口中,“少爷怎么又跑一趟?” “那一篮子已是足足的量,怕要吃不完的。” 周潋将食匣子往谢执身前又推了推,温声道,“这是削过的,你吃着方便些。” 谢执诚心同他拌嘴,“阿拂再不得用,荸荠果子总也是削得的。” 周潋被他呛了这几下,又想不出别的话来,无法,只得低低地叹了口气,抬起眼来,同谢执视线相对着,开口道,“我知道。” “只是忍不住,总要想个由头出来,才好见你。” 第36章 霜叶寒 秋夜霜冷,芭蕉叶缘染了露,沉沉地垂下去。 谢执被掩在那片阴影底下,半幅迤逦红衣,薄而艳的剪影,几乎要融进月里。 月色暗着,他面上的神色模糊不清,停了不知多久,周潋才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少爷有心。” 只有这样一句,再无旁话。 周潋一颗心像是陡然丢沉进了湖中央,茫茫然地,找不着处凭依。 他是藉着那一股子莫名生出的劲头才跑来,话说出口,想听见什么回应,连他自己都还未来得及想明白。 但总归不是这样。 钓秋水 第24节 周潋收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起,眼睫垂着,薄唇抿成了一道线。过了会儿,又像是带了些不甘心似的,朝着谢执道,“那荷包……” “荷包么?”谢执俯下身,将猫揽进了怀里,手指贴去它颈下取暖,垂着眼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少爷叫人送来那样一篮上好的荸荠,自然要礼尚往来。” “谢执即便出身寒微,这点礼数总还是知晓的。” “礼尚往来。”周潋垂着头,低低地重复一遍,四个字好似千钧之重,念罢,嘴角自嘲般地提了提,是个不成形的笑。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他只觉得嗓子里涩得很,甜糯的栗肉像是堵在喉咙口,余味过了,就泛出苦来,愈发衬得他行迹荒唐,徒惹笑柄。 夜风往人身上扑,骨缝里都是沁出的冷,周潋心头蕴了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苗,只恐自己在此处多呆一刻,就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霍地起身,就要偏过头朝谢执告辞。 不远处的楼阁里,阿拂探出身来,朝着二人的方向提了声道,“药膏在桌子上搁了半日了,姑娘怎地又忘了涂?” “烫伤最忌讳耽搁,姑娘现下不肯,若是回头留了疤,瞧着丑得很,哭都没处哭去。” “你受伤了?”迈出去的步子生生停在半道,周潋一时也顾不得计较旁的,偏过头去,一双眼紧紧地盯住谢执看。 “没有。”谢执顿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将手指缩进去,“少爷听岔了。” 他说着,随即站起身来,侧过脸,目光避开周潋,淡淡道,“时辰不早了。” “少爷也该早些回去。” “寒汀阁素来不留客。” 周潋:“……” 这人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还偏偏要行这般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当他眼盲心也盲吗? 他难得地在谢执面前生出几分强势,直接几步走去后者身前,隔着薄衫将纤细的手腕握在掌中。 谢执神色微变,眉尖蹙着,抬手就想要挣开,“少爷自重!” 动作间,袖口翻卷上去,露出其下泛红的指尖。 谢执肤白,木芙蓉似的手指,顶端那一点红色便显得格外刺目,周潋看得真切,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 谢执见遮掩不住,索性别过头去,冷声道,“看也看过,少爷可满意?” “现下能放手了?” “怎么伤的?”周潋手上的力气略松了两分,又追问道,“伤了多久?” 谢执趁机挣开了手,袖口滑落下去,背在身后,抿了抿唇道,“同少爷无关。” “少爷今日怕是糊涂了,行事竟如此莽撞。” “周家门风清正,就是这般教导子弟的吗?” 周潋掌心虚拢着,还维持着抓握的动作,有些怔怔的,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阿拂已然自廊下走了过来。 树荫昏暗,她似是倒此时才瞧见周潋也在此处,微微诧异道,“少爷怎地来了?” “清松今日不是还说,您仍在空雨阁里头禁足吗?” 周潋顿了下,掩饰道,“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来同你们家姑娘交代一声。” “噢,”阿拂了然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既然您来了,也帮着好好劝一劝姑娘才是。” “这烫伤膏是从前在扬州时专请了大夫配来的,珍贵得紧,就这么一小盒。” “偏偏姑娘嫌味儿重,劝了一下午,也不肯用。” “女儿家哪有不爱惜自己的,要真是留了疤,日后才有的罪受呢。” 她说着,又低声埋怨谢执道,“姑娘也是,素日里从不见您爱吃烤栗子,今日怎么偏偏转了性子?” “那火钳子哪里是随便碰的?栗子也没见您烤成几个,反倒落了罪受……” “栗子?”周潋怔住了,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谢执处,“今日那栗子……是你,是你亲手烤的?” “什么栗子?”谢执背转过身,硬梆梆道,“我不知道。” 阿拂一头雾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狐疑道,“少爷怎会知道栗子的事?” “难不成……” “没有难不成,”谢执蓦地转身,断然道,“山楂盏冷了,阿拂,拿去温一温。” 阿拂:“……” 阿拂扁了扁嘴,端着茶盘往小厨房去了。 蕉影底下,又只剩了谢周两人。 空气里安静极了,只有猫在草丛里扑闹,生出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周潋先开了口,目光落在那人雾一般的鬓发上,低声道,”栗子我尝过了。” “很甜。” 顿了下,又道,“伤口……要及时上药。” “怎么?”谢执睨了他一眼,“少爷也怕我留下疤,来日里看着觉得丑?” “怎么会?”话干巴巴的,里头带着刺,周潋一颗心却是软的,好似化作了春水一般,“烫伤难愈。” “若不用药,疼时就该难熬了。” “况且,”他停了停,又道,“你是怎样,都不会不好看的。” “那药,回头我去寻个柜上大夫打听一下,看能不能加些鲜花汁子进去,冲一冲味儿,用着也好受些。” 谢执偏着脸,不肯应他,停了会儿,才很轻地抿了抿唇,淡淡道,“少爷方才不是要走么?” “这会儿反倒絮叨出这么一堆话。” “做人娘亲的都不见得这般啰嗦。” 周潋见惯了这人性子,此时别无他法,也只能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现下便走了。” “你好好养伤。” “改日……我再来看你。” 朱漆门扇“吱呀”响了一声,复又静寂下来。谢执立在蕉影下头,目光落在门扇上,停了会儿,又低下头,很轻捻了捻指尖。 阿拂自小厨房里鬼鬼祟祟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番,朝谢执比口型道,“人走了么?” “出来罢,”谢执瞥了她一眼,“方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现下反倒心虚了?” “若非亲眼所见,我都不知,你扯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这般得心应手。” 阿拂笑吟吟地蹦出来,将茶盘搁回石桌上,“公子莫要过河拆桥。” “阿拂方才还不是为了替您圆场?” “若不是我机灵,瞧着势头不对,您今日里可怎么办?就放任那呆子少爷拂袖而去?” 谢执从食匣子里拈了颗荸荠,“总是你有道理。” “当时换作是你在场,又该如何?” “换做我啊,”阿拂掀了炖盅盖子,放在一旁晾着,笑道,“人家都站在眼前袒露心迹了,还能如何?” “按着话本子里头,不就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谢执随手攀了竹枝,一片片地将细长叶子揪下来,“怎么,这就打算将我卖出去了?” “哪能呢,”阿拂笑道,“不过同您逗着玩儿的。” “真叫我说,您今日就不该送那栗子过去。” “没了这样引头,兴许那周少爷也不会兴起,来同您说这一遭了。” “还说栗子,”谢执蹙眉道,“你随口乱说一句不打紧,怎么还扯出来‘我从不吃栗子’的话?” “往后吃栗子时被他瞧见,岂不是坏事?” 阿拂撑不住笑道,“是我说上头了,公子莫怪。” “大不了从今往后,您再吃栗子时,阿拂替您在门口掌个眼,不叫他瞧见就是。” “也幸亏您今日叫那茶盏烫了下,不然这谎还真不好圆过去。” “说起来,那烫的地方可还要紧?当真不用涂些药膏?” “不必,”谢执很轻地蹭了蹭指腹,“哪里就娇气成这样?” 烫红了一小片而已,他从前受的伤比这重的不只有多少,也从未放在心上过。 只有那呆子才大惊小怪,好没见识。 阿拂笑过,又不免生出几分忧虑,“说起来,对那周少爷到底要如何,公子心里可有章程?” “如今咱们也算心中有数,到底是将人拉来入个伙,还是先一并瞒着,总要想出对策来。” 派去打探的人今日传回了消息,数月前,周氏父子那一场不愉快,的确是为了靖王一事。 彼时周潋赶赴宣州,除了赌气,怕也有几分护住叶家产业,不叫周牍染指的意思。 如今儋州城中,靖王周牍步步紧逼,周潋看似左支右拙,难以抵挡,可到底也没叫他们从叶家捞到什么便宜去。 不得不说,这位周家少爷的确有几分手段。若来日里周潋当真继承了家业,周家只怕要比如今鼎盛数倍不止。 只可惜…… 谢执眸色微沉,不由得想起了今日密信之上所书之事。 “周牍于吉祥巷中置业,有女朱氏并其子长居于彼。邻里相传,近日新添婴孩啼哭之音。” “前日得窥,朱氏暗自出入红螺巷左手起第三户,经查,此地为王府管家所置私宅,其人关系如何,待查。” 若那女子当真是周牍蓄养的外室,且同靖王有说不清的牵扯,只怕来日里,周家这一份基业,还真不定落到哪一个头上去。 毕竟,那位朱氏膝下的长子,可是同周潋年纪仿佛的。 钓秋水 第25节 第37章 生恻隐 阿拂见他不答,自己在旁托着腮,出主意道,“要不,您干脆同周少爷摊牌得了?” “左右他那混账爹也算不得什么好玩意儿,您同他讲了,也算行一桩好事不是?” “若想再厉害些,您索性丢开手,我去领着那周少爷直奔红螺巷里头,到时亲眼见着了他那庶弟庶妹,自然一切都明了了,还省了许多的口舌呢。” 阿拂说着,忍不住就有几分意动,摩拳擦掌道,“最好到时再起些冲突乱子。” “自到了儋州以来,可是许久都没有同人动过手了,也不知生疏了没有。” “等明儿得了空,在院子里再好好练练才是。” 谢执:“……” 他半俯下/身,将猫揽进怀里,捏了捏后者毛绒绒的脚爪,“这是你说的摊牌?” “怕只是手痒了,想打群架罢?” 阿拂听了他揶揄,也不大在意,笑吟吟道,“一举两得而已,难道这法子不好么?” 谢执顿了下,眉尖微蹙,若有所思道,“倒也不是行不通。” “嗯?”阿拂茫然地抬起了头。 她原不过随口一说,听自家公子这意思,难不成歪打正着了? 谢执握了猫爪,笔一般地在半空中虚画一记,点了点道,“周家生了这样一场乱子,难免要成了儋州城里头的笑话。” “消息若是传回宣州去,周牍自顾不暇,忙着应付叶家尚且来不及,靖王那头指不定要生出多少的怠慢。” “最好到时二人一拍两散,没了周家这棵摇钱树,靖王独木难支,只怕且要作些难了。” “也好叫咱们缓口气。” “靖王也肯?”阿拂狐疑道,“从前在京城里就素闻靖王跋扈之名,况且如今周家是明晃晃的一块肥肉,眼看就要吃到嘴里头,他也肯丢?” “自然不肯的,”谢执淡淡道,“所以这是最好的打算,只占区区一成之数。” “那另外九成呢?” 谢执动作微微一顿,长睫颤了颤,复又平静道,“自然是吃进去。” “软的不成,来硬的就是。” “银子又不是认主的。只要周家无人了,自然就能生出脚跑到靖王府去。” 这话里含的意思叫人心惊,阿拂心口一凛,不由得道,“可……周家可是皇商,握着半个儋州的布匹生意,若是骤然没了…… “皇商又如何,”谢执垂着眼,语气平淡,“难不成还抵得过皇室血脉?” “开国之初,京中豪绅巨贾无数,如今你且瞧瞧,全乎留下的还有几家?” “那些个金银珠玉之流,不都躺去了国库里?” “……”阿拂无言以对,半日后,才小心翼翼道,“那……公子也打算如此吗?” 夜风寒凉,谢执拢了拢衣袖,将猫搂在胸前,半晌,才垂眼道,“我像是那样不择手段之人?” 他转过身往阁中走,衣裾翻卷,好似沉沉坠下的月影,冷声道,“为着这等硕鼠饕餮沾上一身血腥,我还嫌脏了寒汀阁的地。” “是。”阿拂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微微一笑道,“阿拂晓得了。” “那接下来,公子预备如何?” 谢执在门前顿足,微微侧过头,略想了想,对着她道,“周牍那外室怕是有旁的蹊跷,叫人继续盯紧了,别漏了什么。” “至于周潋那里,”他停了停,罕见地生出几分犹疑,“先搁着罢。” “左右如今,他正同周牍斗法,也碍不着我们什么。” “待来日里生出旁的变故,再说不迟。” 第38章 旧酒肆 寒汀阁位于园子西侧,一墙之隔,外头出了周家院墙,便是紧邻的永安巷。过了巷口,几个回转,就到了儋州城中最热闹的街市。 这位址选得奇巧,清幽又不显得荒僻,早些年周家长辈为了这块地皮颇费了些工夫,连带着里头这片园子设计,都是专往京城去请了能工巧匠回来,悉心搭建而成。 园子西北角的墙根处,开了扇小小的侧门,是早些年修园子时工匠为了送料方便所建。因着此地偏僻,少有人来,临到园子建成,也未拿泥灰抹上,只是松松挂了把铜锁,又栽了些花木遮掩,天长日久的,府中也就无人记得了。 阿拂注意到此处也是偶然。 猫近来淘气得很,寒汀阁里头呆不住,矮墙也困不住它,一不留神就要溜出院子去,满园子乱窜乱跑。阿拂唯恐它哪次不当心,逛游时被园子里头哪个下人瞧见,逮去吃了,每回只得认命地满园子去寻它,无意间便撞见了这扇隐秘的门。 儋州多雨,湿气侵蚀,兼之年久失修,木质门扇已然破朽,上头挂着的锁头也锈蚀得不像样子,晃晃悠悠挂着,伸手碰一碰,就“咣当”一声落下来,碎成了几片。 阿拂同谢执商量后,索性就去寻了新的锁头挂上,将外头的花木依样布置好,就此将此处当作出府的捷径来使。 墙头翻得久了,总归隐患,多了此处一道门后,再出门行事,便较从前方便了许多。 从侧门而出,穿过永安巷口,再横跨两条窄巷,阿拂四下环顾一番,确认无人后,便拐到了晴雨巷里,闪身进了巷子尽头的酒肆内。 酒肆只有小小一间,大约是有些年头了,外头悬着的酒幌子都褪了色。内里只有一道柜台,三两张木桌,光线昏暗,半个客人也无,只有柜台上点了盏小小的灯烛。 阿拂进去时掀起门帘,带了阵风进去,烛火被吹得晃了几晃,影影绰绰的,映出倚在柜台里打盹儿的人影来。 “喂,别睡了!”阿拂将手里头的包裹砸在柜台上,不客气地抬手作势去敲那人的额头,“都什么时辰了,仔细把你这张脸睡扁了,来日里老婆都讨不着。” 柜台里的人懒洋洋地睁开眼,不见他怎样动作,轻轻巧巧就避过了阿拂的手,“来时倚翠阁里头的盈盈姑娘才同我说过非君不嫁。” “与其担心我,你倒不如担心担心自个儿。这般凶巴巴的,仔细被公子打发回京城嫁人去。” “呸!”阿拂啐他,“那也比你这到处留桃花的贼狐狸强。” “公子带你来儋州,难不成就叫你来躲清闲睡觉的?” 那人打了个哈欠,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眼尾上挑,“我若真清闲,此刻也不至于被你生生吵醒一场好觉。” “一日日实在无聊得紧,再不多睡一会儿,拿什么来打发辰光?” 阿拂冷哼一声,“嫌无聊?那不如你替我进园子里头,当公子的丫鬟去?” “我倒想,”那人笑道,“可惜底下多生了样物事,委实替不得。” “那又如何?”阿拂斜了他一眼,“公子都能忍辱负重,扮出个无中生有的谢姑娘来,怎么,你倒比公子还要金贵了?” “我同公子可比不得,”那人耸肩道,“公子生了那么一副模样,扮成什么都我见犹怜的。” “真换了我,只怕一日就该在人前穿帮了。” “到时叫人撵出来事小,若坏了公子的大事,凭你我有几条命,都不够往里头填的。” 阿拂撇了撇嘴,“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同公子比不了。” “那是自然,”那人软骨头一般,懒懒地支在柜台上,笑得一副狐狸样,“阿拂姐姐便是再借我八百个胆子,也同公子比不得的。” “说吧,今日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难不成是公子使唤够了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你还知道,”阿拂没什么好气道,“若非公子吩咐,我才懒得来寻你。” “我且问你,儋州林家,你可知道吗?” “林家,”那人眯了眯眼,懒懒道,“知道,不就是城里头也做绸缎生意的那家吗?” “早年他家曾同周家相争,不知因何缘由险险落败,错失了皇商资格。” “听说为着这事,林家家主一直同周家别着苗头,两者争斗愈演愈烈,儋州商贾皆被波及。如今城中之数,六成簇去周家,其余四成都聚在林家这处。” 他说着,挑了挑眉又道,“说来,这次周家老儿想不开,昏了头地去抱靖王府的大腿,其中未尝没有想同林家相抗的意思。” “林家虽失了皇商资格,却并无倾颓之势。绸缎生意如日中天,那位新任的家主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眼瞧着愈来愈盛,前景极好。” “周牍老了,眼界胆识都有限,瞧见这情形,哪有不害怕的?” “本就悬着心,再经人撺掇两句,禁不住就上了贼船,也是寻常。” “只是可惜了周家早年攒下的基业,倒被这不肖子孙毁了干净。” 阿拂听罢,微微惊奇道,“我还当你来儋州之后,一直窝在这酒肆里偷懒。” “没成想倒还做了些有用的事。” “也不枉公子带你出来一回。” “这般看轻人的脾气可不好,”那人没个正形地笑,“你我都是在公子手底下做事的,只不过一个出力,一个出脑子而已。” “只怕我还比你要累得多呢。” “得了,夸你两句你自己接得倒快,”阿拂没好气地把带来的包袱推去他眼前,“喏,前几日新做的马蹄糕,公子都没吃到多少呢,先便宜了你。” “多谢阿拂姐姐。”那人笑眯眯地应了,不客气地从里头拈了一块,塞进口中,慢悠悠吃完,才又问道,“公子打听林家做什么?” “莫不是想开了,打算直接砍了周家这条摇钱树,断了靖王的后路?” 他说着,自己倒兴致勃勃*来,“叫我说早就该如此。公子连儋州这一趟都不必来了,只把活儿交来你我手上就足够了。” “不出三月,咱们就能收工回京城了。” 阿拂白了他一眼,“你当公子同你这般没脑子?只会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公子要的是靖王谋反的铁证,抓了周家,还有赵家钱家孙家,哪里抓得干净?” 那人挨了抢白,也不恼,笑吟吟道,“是我愚钝。” “还要阿拂姐姐替我解解惑才是。” 阿拂:“公子叫你出手,不过不是对周家,是对叶家。” 那人挑眉,“周家的姻亲?” “不错,”阿拂点点头,“公子交代了,不必下死手,抛出几个饵试试就成,也好瞧瞧周家那位少爷会做何反应。” 说完,犹恐不够,加重语气道,“公子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自作主张,又生出旁的事来。” “叫公子知道了,你我都要吃挂落。” “放心罢,”那人懒洋洋道,“小打小闹而已,我有分寸。” 钓秋水 第26节 “不过,你先同我交个底,公子要试这人,是预备着用他的意思了?” “周家门户里倒有这样一个交了好运的? “大约是吧,”阿拂含糊道,“公子还未明说,你别节外生枝,只管照着吩咐办就是。” “否则耽误了公子的事,有你好果子吃的。” “成了,你只管去回公子话,就说事儿包在我身上了,”那人又吃了块马蹄糕,咂咂嘴道,“我还巴不得这一摊子早些结束,盈盈姑娘可还在倚翠阁里头等着我呢。” 阿拂被他说得一阵恶寒,抖了抖肩道,“总之你记住就是。” “过些日子,若有新的吩咐,我再来寻你。” 说着,便转身欲走,却被人从背后扯住了袖口。 “这就走了?”罪魁祸首死乞白赖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不多坐一会儿?我带你在城里头逛逛也行。” “城里头新开了家蜜饯铺子,你同我一道去,带些回去也好叫公子尝鲜。” “阿弥陀佛,可别再提蜜饯了,”阿拂甩开他的手,“那位周少爷是,你也是,你们这都什么毛病,讨好公子也不必单拿蜜饯一样儿。” “屋里头的蜜饯匣子都快堆成山了,防都防不住,你还在这儿添堵。” 狐狸一下笑出了声,“这位周少爷竟也是个聪明的。” “公子住进去才几日,他就将公子的喜好摸清了?” “罢了,他献他的殷勤,我是不同他抢的,”他说着,从柜台中轻巧一跃,落在了阿拂身侧,“果子摊上新进了一篓西南来的橘子,还有半筐甜柿饼,说是自家晒的,我尝过了,当真如蜜一般,这东西总没什么坏处,你带回去,同公子分着,当尝个鲜儿了。” 话毕,又凑近了些,笑道,“我可记着你最爱吃柿饼,替你留了许久呢。” “阿拂姐姐这回可别再说我没良心了。” “油嘴滑舌,”阿拂嗤他,又故意为难他道,“这么多东西,你当我是什么使呢?我可拎不动。” “得得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人懒懒地伸出手,在阿拂眼前打了个响指,“我替你拎到周府外头,这可满意了?” 永安巷里,小厮们正在从车上卸庄子里运来的鲜货,清松在一旁闲着无聊,同初一正斗嘴,无意中瞥见从巷口路过的人影,不由得一顿。 “怎么了?”初一莫名道。 “无事,”清松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掩饰地笑道,“走神了。” 方才巷口路过的人,分明就是谢姑娘身旁常跟着的阿拂。 可是平白无故的,阿拂怎么出的府门?她身旁那个同她有说有笑的男人又是谁? 清松心里头的念头一时转过千百回,再没心思同初一说笑了,停了会儿,随意找了个由头,就匆匆回了空雨阁中,同周潋一一讲明。 “你可看清了?” “千真万确,”清松拍着胸脯道,“小的这双眼从前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能当鱼鹰使。” “再者说,就算小的不认得旁人,那阿拂姑娘可是日日见的,难道还认不出吗?” 这倒是。周潋眉心微敛,清松为人他是清楚的,若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也会在自己眼前拿这样的语气开口。 一旁的清松等不及周潋反应,急急地往下继续道,“小的可看得真切,阿拂姑娘身边那人,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面相瞧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阿拂姑娘少不更事,若是回头给贼人骗了,可怎么好?” “少爷可要往寒汀阁去提醒一二。” 周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沉声交代道,“此事我自会处理。” “你只做不知,也不许再同旁人提起。” “否则真叫府中哪个存心知道了,在阿拂身上安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可不是说着玩的。” “是是,”清松常年在府中行走,自然知道厉害,忙应道,“小的的嘴严得很,定不会乱说的,少爷且安心吧。” 周潋嗯了一声,勉强松了口气,停了会儿,思绪却不由得飘到了别处去。 那人会是谁呢? 他猜不出,心里随之莫名地生出不安来。 他一直知道,谢执身上有不欲叫外人知晓的秘密。 他也是那个外人之一。 他原本不该纵容的,该像对待河蚌那样,撬开谢执坚硬的壳,挖出里头最柔软隐秘的那一小块。 可他不忍心。 他总想起想起来那一晚在车厢里,谢执递来的那颗红红的海棠果,连带着落在他眉间的光影点点。 这人最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心软。 他看得清楚,却偏偏毫无办法。 第39章 最幸事 没过几日,周潋就见着了清松口中那个“油头粉面”“不像好人”的小白脸。 他的禁足并未持续多久。到底是周家明面上唯一的少爷,周牍不论心里如何,面上总还要维持太平。 城中叶家的店面是早就交去周潋手中的,连带着还有好几处周家的铺子,也是早年间碍于叶老爷子的面子,从周牍手中漏出去的。即便铺面都有掌柜伙计招呼,周潋身为话事人,长久地不露面,也要叫人生疑。 尤其是那些叶家的店面,铺中掌柜都是叶家用惯了的老人,人精一般,若是察觉出不对来,几句话传回宣州去,周牍免不了就要吃挂落。 若非必要,周牍并不十分情愿同自己这位岳丈打交道。是以即便心下不爽,也只得将周潋这一档子事轻轻揭过去了。 在府中闷了几日,周潋有心瞧一瞧近来的铺子进项,便带了清松一道,去了早年叶家名下的一处绸缎庄子。 他为人素来亲和,在掌柜伙计中名声也极好,细细几项问罢,没什么要事,众人便闲聊起来。 正说着话,对街起了阵阵鞭炮声响,似乎是哪家铺子新开了业,人头攒动,都是往来庆贺并看热闹之流。 清松往门口瞧了一眼,稀奇道“对面这店面瞧着好大的派头,张灯结彩,好生热闹。也不知是哪一家的?” 伙计啧了一声,“还能有谁?除了林家那起子眼皮浅的,哪家兴这么大阵仗?” 周潋想得却更细了些,朝胡掌柜道,“咱们可也送过去了贺彩典仪?到底街坊来往的,面上工夫总不好少。” 林家同周家虽有旧怨,可到底同在儋州一片屋檐下,眼下的铺子虽由周潋执掌,顶的却是叶家的名头。两家铺子挨得这般近,若是闹开了,实在有些难看。 胡掌柜不以为然道,“谁肯给他这脸。” “昨儿那边还还特意叫人送了帖子过来,小人没耐烦,让伙计给回了。” “黄鼠狼给鸡拜年,打量着谁不知呢?咱们两家如今什么情状,儋州城里头明眼人都看得真真切切。上回老爷过寿诞,那林家的不也连半个人都未登门么?” “摆明了撕破脸的,谁还同他计较那些虚情分。没得叫人恶心,当咱们好性好欺负。” 周潋听罢,沉了神色道,“到底是一条街上的,他肯送帖子,我们若不肯接,不是倒落在了自己身上。” “左右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若不想亲自去,等会儿备份礼,随意挑拣几样,叫伙计送过去就是。好歹是礼数周全,也不叫旁人挑出错来。” 眼见周潋都发了话,胡掌柜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匆匆备了份礼,指了个小伙计送过去。 送礼的伙计去了半盏茶工夫,外头就听见了动静。胡掌柜起身去瞧,片刻之后,一脸古怪地回来,只对周潋道,“少爷,林家那位掌柜的亲自来谢了。” “现下人已经在前堂了。” 周潋莫名,“几样薄礼也值得亲自谢一回?” “别是你们送错了东西罢。” 胡掌柜也一头雾水,“当真就是些常见礼件儿,小的亲手包了叫他们送去的,绝不会记错。” 他瞧着周潋神色,试探道,“您若不想见,小的叫人打发了他回去?” “罢了,”周潋站起身,往前堂去,“来者是客。” “去见一见,也好知道章程。” 临到门槛前,还未绕过那半扇屏风,周潋鲜听见清松低低地抽了口气。 “少爷,”清松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这就是上回那个小子。” “同阿拂姑娘见面的那个。” 周潋:“……”这叫什么,冤家路窄吗? 團孑 来人原端着茶盏在饮,听见这边的动静,方才站起身来,抬起头,一双微挑的狐狸眼里盛了几星笑意,“在下林沉,对面绸缎庄的掌柜。特来相拜,多谢阁下今日赠礼之德。” 周潋对上他的视线,心中陡然浮现出念头——清松还真没形容错,当真是油头粉面。 “林公子客气,”周潋淡淡道,“薄礼而已,原不劳林公子这般费心。” “周少爷说哪里话,”林沉笑眯眯道,“林某闻听周少爷在此,才特特赶来,只望往后生意场上,能得周少爷多多提携才好。” 周潋淡笑,避过他的话道,“林公子出身林家,又这般年少有为,何必自谦。” 林沉也不避讳,笑言道,“不过是凑巧姓了个好姓,厚着脸皮沾了几分远亲的光,不值一提。” “周少爷改日得空,定要来店中坐坐,”他视线一转,似笑非笑道,“毕竟往后,林某同周少爷打交道的日子还长着呢。” 周潋:“……那是自然。”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二人寒暄半日,待人走后,清松急冲冲地行至无人处,低声朝周潋道,“少爷,方才多好的机会,人就在咱们店里头,您怎么也不逮着他好好盘问盘问啊?” “问什么?”周潋睨了他一眼,“难不成问他,是否同我府上婢女有牵扯?” “即便我问了,你就笃定他肯如实答?” 清松傻眼了,“那……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 “阿拂姑娘先前那档子事,您也不管了?” 周潋平静道,“兴许他同阿拂从前有旧,二人在此碰面,难免多聊了些。” “至于出府之事,府上门房那样多,随便塞些银子疏通一二,原也不算什么难事,哪里值得大惊小怪。” “成了,此事权当揭过去,以后也莫要再提了。” 他见着清松面上怔忪之色,没忍心,又补了一句道,“我会叫人去查查这个林沉,看看究竟是什么来头。” “若他当真存了坏心,我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钓秋水 第27节 清松得了这句,心头才算略放心了些。他到底没那样重的心思,停了一会儿,就没事人一般,同铺里的小伙计混熟了,往后头绸缎库去了。 堂中只剩了周潋同胡掌柜二人,周潋不着痕迹地四下看了看,才假作随意地问道,“近来云丝缎货可还好?” “听说城中新兴了花样,也不知素缎如今市价如何?” 胡掌柜连忙道,“您可说对了。” “小的也正怪呢,这城里头实在稀奇,突然间连绣娘都寻不着半个,素缎更是供不应求,连货源都寻不着。” “前日里,那边铺子里的陈掌柜还同小的打商量,只说素缎难求,奇货可居,他铺中囤了一笔,想借咱们的库房使一使。” “小的当时还在纳罕,青乐坊那一带的铺面是老爷早些年置办下的,最是宽敞,怎么会有放不下一说。” “况且这素缎原本摊不上什么价,往年宫中的花纹式样也是有定式的,左也跑不出旁的样数来。小的想着,便是再多屯,也不见得能多出什么好来的,实在奇怪。” 周潋神色一凛,“你可借给他了?” “哪能呢?”胡掌柜忙道,“早些时候,您不是就吩咐过,说咱家的铺子同老爷那头的断不能混到一处去。是以那陈掌柜一提,小的立时就回绝了。” 周潋听罢,方才猛地提起的心才将将落了下去。 无怪他多心,贡缎一事早有猫腻,周家在里头是扯不清了。那陈掌柜口口声声道借库房是为了存素缎,可里头究竟放的什么,里头的文章谁也不清楚。 无论如何,叶家不能冒这个险。 胡掌柜见他没再开口,便继续道,“还有,原先按着您的吩咐,每季都找人收了上好的毛料皮料,随船一起送去宣州老太爷那处做节礼的。” “谁知这几日倒怪,船竟格外难雇些。码头日日行船不止,也不知是哪家的大户雇来用的,半条都不得闲。咱们送年礼,要的船本就多,一时间竟也难以张罗。” “上次小顺子还听行船回来的伙计讲起,说那船上都是封了口的布袋,吃水极深,一条条码好了,运去扬州码头的。” “这包船的客商是哪一家,却是谁也说不准。里头东西是什么,连船老大都不甚清楚的。不过瞧着市面上这般情形,约莫是谁家屯的素缎子也说不准。” 胡掌柜听罢,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周潋,却发现后者眼帘低垂,眉心紧蹙,不知在想何事。 他战战兢兢地等了半天,方见这人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起眼,沉声朝他道,“胡掌柜。” “我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胡掌柜不知所以然,怔怔道,“少爷直说就是。” “你寻几个机灵些的伙计,将那些毛料皮货带上几箱子,往码头上去寻那行船之人。就说我们往扬州送节礼,耽误不得多给他们些银子,看能否捎带一道。” “待上了船后,你叫伙计们多留心些,看能不能寻着机会,去瞧瞧那船上所载的货物麻袋里,究竟装了何物。” 胡掌柜从他的华丽隐隐听出不对来,“您是说,这船上的东西有古怪?” 周潋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 “只是……想求个心安。” “你吩咐伙计们,行事一定要小心,切勿被船上之人发觉。” “此时事关重大,除事中之人外,也勿要透漏给旁人,切记。” 胡掌柜心下悚然,一时连话也不敢多问,喏喏地应了,便悄悄地下去着手布置。 周潋靠在椅背上,将茶盏里余下的冷茶一口饮尽,拿手背掩在额上,半晌,低低地叹了一声。 掩人耳目必有古怪。若说儋州城里谁能有手段和财力调动那么多艘行船,除了周牍与靖王,他委实想不到旁人。 最好的结果,那行船里是先前周牍同靖王说好的贡缎。 可若是别的呢? 那些船吃水极深,运送又隐秘,寻常布缎,真的会有那般重吗? 周潋心中沉沉的,一时有些恍惚,又不敢细想。 他像是身处在脱缰的马车之上,有心无力,危险将至,却偏偏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只能清醒着直坠下去,尸骨无存。 心头诸事压着,沉沉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周潋心下烦闷得很,待回了府,先遣清松回去空雨阁,自己却绕了路,兜兜转转,在园子里头逡巡半日,一双眼虚虚的,掠过园景,说不上落在何处。 正发着呆,却只闻脚边一声细弱的“喵”叫声,倏忽之间,将神思一并拉回。 橘黄色的毛团子停在他面前,顶着圆圆的一颗脑袋,拿前爪扒拉他的靴面。见他的视线投过来,又不免仰起头,很带了些骄矜神色似的,用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周潋近来往寒汀阁去时,除了替谢执带些蜜饯零嘴,也忘不了它,每次总要捎一两条小鱼干,送去它嘴边打牙祭。 猫吃得惯了,如今瞧见他,也比从前亲热,心下总以为喵喵叫两声,就能讨来小鱼干吃。 可惜周潋今日神思恍惚,原未存这样的心思。现下被它缠住了,却是身上空空。 周潋将身上荷包摸了个遍也不见,只得俯下身,朝着猫有些抱歉地笑,“今日没什么能给你的。” “改日补给你,可好?” 说着,又在它毛绒绒的脊背上轻拂了拂。 猫大约是听懂了,卷了卷尾巴,一副不怎么开心的模样,伸爪扒拉开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巧巧地往旁边跑了两步,背过身去,一副不肯理人的模样。 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周潋无奈地笑了笑,正待开口再哄,视野里却多了一幅雨过天青色的裙裾。 “少爷又惯着它,”谢执的声音很轻,不似寻常女子柔婉,仿佛溪涧泠泠的碎冰,莫名叫人心神一荡。 “喂刁了嘴,连阿拂给它备的饭都不肯好好吃了。” 周潋直起身子,看向来人,眼底不自觉地浮现出笑意,“既然给你带了零嘴,总不好把它漏过去。” 又道,“阿拂平日里劝你出门都要好一会儿,怎么今日想开了?” 谢执朝着一旁的花架遥遥一指,“许久不曾碰过琴了,手都觉得生。” “今儿日头好,才寻着这一处清净地。” 周潋顺着去看,这才瞧见花架下支起的琴台。 鬼使神差地,他看着谢执,开了口,“现下……能不能弹一曲?” 谢执微微歪头,“少爷想听?” “嗯,”周潋弯了弯唇角,着意逗他,“思之念之,魂牵梦萦。” 谢执抿了抿唇,并未答这一句,只是转身而行,重新坐回了琴台之前。素白手指按在弦上,片刻之后,指尖微动,琴音缓起。 是一曲《卜算子》。 凌霄花早已谢了,枝头干干净净,再无半点痕迹。 周潋心中有许多许多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收回去。 这一曲《卜算子》,弹的是王观,还是李之仪? 他猜不透,也不愿再去猜了。 有什么要紧呢? 总归眼前这人仍旧愿意弹琴给他听,这便比什么都要紧。 一曲终了,谢执抬起眼,长睫仿佛暮云流转。 “少爷今日不开心。”他开口道。 周潋沉默了片刻,苦笑一声,“抱歉,是我不好,坏了你的兴致。” 谢执微微侧过身,抱膝坐着,眸光明净,淡淡道,“无妨。” 周潋的手指在身侧攥紧,片刻后,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撩了袍角,在谢执身侧并肩坐好,几经犹豫,最终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地,低声开了口。 “如果,你见着一个人。你知道他做的事是错的,却碍于身份现实,却无可挽回,心下辗转,该当如何?” 谢执微微垂下眼,“我从来只凭自己心意做事。” “若真要惦记世俗礼法,少爷此刻,本也不该同我讲话的。” “人在世只短短一瞬,倏忽几十载,自然是图自己快活。自己心中顺意才最要紧。” 周潋顿了片刻,忽地一笑,“话虽如此,能做到者凡几。” “此一遭,我不如姑娘。” 园子里风很轻,裹着不知名的甜香,谢执从一旁拿了食匣子过来,递去他面前“喏,马蹄糕,阿拂先前新做的。” “不必称谢,借花献佛而已。” 他说着,自己从匣子里头拣了颗橘子,慢条斯理地剥。 周潋瞧见,微微惊奇道,“府中进了这个?” 谢执掰了一瓣丢去口中,“阿拂从外头买来的。” 周潋莫名想起清松先前所提,眼前浮现出林沉那一双狐狸眼,停了下,鬼使神差道,“大约不干净。” “别着急吃,我下回替你买更好的。” 谢执偏了偏头,“为何?” 周潋抿了抿唇,“便当是为了我,不想瞧见你吃这个。” “为了少爷,”谢执掂着橘子在掌中抛了抛,嘴角微微翘起,“少爷是谁呢?” 周潋突然伸出手,抢先一步接住了那枚橘子,也不开口,只拿一双眼瞧过去。 谢执同他对视着,半晌,方眨了眨眼,声音里带了很轻的一点笑。 “那少爷往寒汀阁去一回吧,整篓子呢,谁也搬不动的。少爷若是成,就全拿去。” “正巧今晚阿拂要做佛跳墙,少爷可要一并尝尝?” 猫蹭出来,绕在谢执脚尖前,撒娇一般地叫,不肯多动。谢执不为所动,拿鞋尖很轻地踢了踢它,“沉得好似面口袋一般,谁抱的动你。” “莫偷懒,你最近也太胖了些,该多动动才是。” 周潋打量着猫,评价道,“它似乎比旁的猫胖的更快些。” “大约是少爷给的鱼干太好吃了些。” “那我往后缓着些喂它就是。” 他想,他不会主动去问。这个人他从心底里喜欢,总归,她还在他身旁。 这已经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幸事。 钓秋水 第28节 他从不贪心。 第40章 州官火 说是要拿橘子,不过一时气话。 周潋清醒过来时,已然觉出万分尴尬,待到晚间在寒汀阁用饭,瞧见桌上摆着的那一碟子圆溜溜的橘果,目光稍移,同谢执视线相对,瞧见对方眼里似笑非笑的神气,免不得更生出几分坐立难安来。 谢执似是有意逗他,饭罢,拿了一枚在掌中,剥了皮,又不肯吃,只慢条斯理地扯上头白色的橘络,一丝丝地往下揪。 阿拂端了消食茶过来,瞧见他的动作,难免絮叨道,“姑娘也该空一空肚腹,这般冷着吃下去,待会儿胃里头又该不舒坦了。” 说着,又道,“那橘络是清火润肺的,正好中了橘肉的热性,吃着最相宜,姑娘怎么又给择了?” 择下来的橘络在碟子旁堆了小小一捧,谢执将剥干净的橘肉也搁进去,抵着碟子边沿,随手推去了周潋眼前,漫不经心道,“冷不着。” “少爷可放了话,不许我吃呢。” 周潋一口茶含在口中,听见这句,一时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急切之下欲要开口分辩,险些没直接呛着。 偏谢执不肯放过他,轻瞥一眼,朝他道,“难道不是?” “少爷先前在园子里头那样凶,现下倒是不肯认了。” 周潋好不容易将茶水咽下去,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喏喏着,又不知说什么好。 “少爷还有这般硬气的时候?”阿拂不明内情,心下微微惊异,扫了周潋一眼,揶揄道,“前几日不还偷着在那藤萝架底下给姑娘递蜜饯果子吃?” “我瞧见时还帮着姑娘瞒谎,说什么是给猫吃的。” “今日怎么转了性?” “对啊,”谢执在一旁偏了偏头,一双玲珑的眼从周潋面上轻飘飘一掠,眉目流转,好整以暇地接道,“怎么竟转了?” 周潋瞧出这人成心,一时也有些哭笑不得,索性搁了茶盏,撑出一副正经样子来,“正是觉出先前不妥,现下才来亡羊补牢。” 谢执眼皮微掀,停了一瞬,方又道,“如何不妥?” 周潋以手指抵唇,轻咳一声,拖长了音道,“不妥之处在于——” “猫是不吃蜜饯果子的。” 谢执:“……” 阿拂的话被尽数噎在喉咙里,看向周潋的视线里颇带了几分一言难尽,实在不想同这两人再多话,索性端着空了的茶盘去了外间。 周潋逗完了人,瞧见谢执神色,又笑着,开口哄道,“好了,是我先前说错了话。” “如今仇也报了,阿执可该满意了罢。” 他说着,伸手从碟子里拿了谢执先前剥的橘子,掰了一瓣放进口中。 甜味过甚,不过尔尔。周少爷在心里这般评价道。 谢执瞟了他一眼,“少爷不许旁人吃,自己吃得倒开心。” “这算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周潋却不应,只笑吟吟地,低声道,“你若真喜欢,明儿我就去外头买两篓送来,随意你怎样吃。” “这一点,既然是阿拂辛苦带回来的,就都留给她罢,好不好?” 他抿了抿唇,声音很轻,更温柔了些,像是初融的春水一般,“先前园子里,阿执应过我的。” “莫要反悔了。” 第41章 野心现 阿拂总觉得自家公子同周潋之间有古怪。 这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在几日后清松扛着两篓橘子登门时达到了顶峰。 这小厮素日里分明机灵得很,知晓他家少爷心里那些想头,每每往来寒汀阁时都分外殷勤,一口一个阿拂姐姐叫得极顺溜,眉眼都笑到一处去了。 可这回登门,对着她时却磕磕巴巴,目光闪烁着,都不大敢往她身上落。 阿拂瞧他辛苦,原要叫他进阁子里喝盏果子露歇息片刻,搁在往日里偷这小子早就顺杆子爬了,谁知这回却好似火燎了尾巴一般,结结巴巴搪塞两句,推说空雨阁中还有事作,就忙不迭地撒腿跑了。 “倒好似我们这里头养了个妖怪,他慢一步胳膊腿就要被啃下来嚼吃了。”阿拂将橘子收进小厨房,拿乌藤编的开口匣子单独装了十余个,在案上搁下,随口对着谢执抱怨道。 谢执正在同面前每日一盅的雪梨银耳较劲,调羹在里头搅了半日,才懒懒地舀一口。 听见阿拂抱怨,他随意暼过一眼,瞧见那一匣朱红的橘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尖不经意地抬了抬,伸手拿了一个。 橘肉饱满,汁水酸甜,谢执眼睛微微眯了眯,拿舌尖抿了抿唇角,又往口中送了一瓣。 猫今日醒得早,听见这边的动静,从榻上蹦下来,懒洋洋地围在谢执脚边转悠,尾巴尖儿圈在后者脚踝上,毛茸茸地蹭。 谢执掰了瓣橘子丢去脚边,看着猫拿鼻尖拱了拱,试探着低头去咬,嘴角微微翘了翘,头也不抬道,“他正怵你。” “那日你去外头见林沉,只怕是叫他瞧见了。” 不止瞧见,估计还同自家少爷告了一状。 不然好端端的,周潋怎么会同一筐橘子计较起来。 阿拂:“……” 她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悻悻道,“眼睛倒尖。” “统共也就去了那一回,偏偏还被他撞见了。” “果然摊上林狐狸就没什么好事。” 谢执逗猫逗够了,把橘子瓣从猫爪底下拨拉出来,搁去一旁,“那如何?” “你再多去几回,补回来?” “姑娘!”阿拂跺脚道,“您又拿我取笑。” 谢执施施然抬眼,“我还当你们要好。” “从前在京城时候,他不是三天两头地来寻你?” “挨了骂也不见他恼的。” “谁同他要好,”阿拂偏了偏头,不大自在道,“一肚子坏水儿,只晓得捉弄人。” “公子这回就该将他留在京城里,省得到了儋州城里还要讨人嫌。” “真这么想?”谢执将猫抱在膝上,稍稍矮下/身,同它抵了抵额头,“那我现在就叫人传话,吩咐他回去,免得在儋州晃悠,惹我们阿拂心烦。” 阿拂显然没料到这句,愣了一瞬,又不大自在地垂下眼,道,“那倒……不必。” “他如今不是正替公子做着事么?” “他走了倒没什么,只是把手头的事丢了半拉下来,耽误了公子的大事,反倒不好。” 谢执抬眼去打量阿拂面上神色,直到将后者看得几欲把头垂到橘子堆里去,才轻笑一声,“既然如此,” “那就再等一等罢。” 阿拂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念头一转,又想起另一桩事来,“若我同林沉往来叫清松看了去,那岂不是说周少爷也……” “大约罢,”谢执微微点了点头,“清松是个忠心的,心中又素来瞒不住事。按他的性子,真瞧见了,今日只怕早已直接问到你眼前了。” “如今还能强自按下去,想来也是得了他家少爷的吩咐。” “只是耐不住他自己心里头别扭,见了你自然与平日不同。” “那可要紧吗?”阿拂有些担忧,“公子不是吩咐林沉去同周少爷交际?万一要是哪次叫清松那小子撞见认出来,岂不是坏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谢执将猫搁在案上,一枚枚地往它头顶上摞橘子,正顽得有趣,“周潋心思缜密,即便瞧破也不至当场拆穿了去。” “林沉的身份不是你亲自去办的吗?虽不算天衣无缝,也能瞒过一阵去。” “到时兴许你我已经不在儋州了。” 猫慢吞吞的,头上的橘子摞到第三只才察觉出不对来,抖了抖耳朵,从案上蹦了下去,橘子骨碌碌滚了一桌面。 谢执摇了摇头,重新一枚枚地拾回了匣子里,神色间颇有几分遗憾,“等真到了穿帮那日,再想法子不迟。” 阿拂:“……” 话说了这样多,其实自家公子就是懒吧。 不过——她瞧了瞧桌上那一匣子珠圆玉润的橘子——兴许那位周少爷此刻还真来不及想到别处去。 旁人才刚送了一篓,这边见了,就忙着挑了两篓送来,也不知是打翻了谁的陈年醋坛子,酸味都快漫出寒汀阁去了。 今晨刚刚出门的醋坛子本人此刻正在绸缎庄的内间坐着,莫名其妙地连打了三个喷嚏。 “少爷?”清松先注意到,忙道,“可是昨夜里受了凉?” “要不小的去隔壁叫煮碗姜汤送来?” “无妨,”周潋摆了摆手,转过头朝着对面人道,“你继续。” “是。”对面人在堂下立着,敛眉垂眼,恭敬道,“少爷先前吩咐,去查对面铺子里新来的掌柜林沉,近日已经得了消息。” “这人的确是林家的亲戚,出了五服的,算不得近,同林家本家原也少有往来。家便在云州汜水镇上。” “他家家境原本还算殷实,当地小康之流。只是他爹娘外出做生意时出了意外,马车叫滑下的山石撞了,滚去崖底下,阴差阳错之下,二人都丢了性命。” “他家中子辈原本就只有他一个,没了爹娘,族中人看他孤弱,又兼着不菲家财,难免就有生出歹意的。后来还是族长出了面,将他归去本家门下,加以照拂。” “这人倒是个聪明的,在本家铺子里做得不错,是以今年才得掌柜的举荐,来儋州这边新开的铺子里头执掌。” 周潋沉吟片刻,问他道,“这些消息都是从何处打听而来?” “可找人验过?” 来人一板一眼地接道,“小的寻了那铺子里的伙计同大柜,另还问了林家早年的管家,皆证实了前述所言身份无误。” “为防意外,还特意去信,叫先前云州那边的人手往汜水镇上寻人问过,镇上人称早年的确有一户林姓人家,夫妇二人去世后,独子便被家中亲族接走。细算时间,同林家那边的说辞并无出入。” 如此听来,这人倒的确没什么特殊之处。 一旁候着的吴掌柜听到夸林沉聪明那一段,心下不爽,老脸皱成了瘪茄子,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鬼滑头。” 钓秋水 第29节 原本林家那新铺子的生意同这一头就有所重叠,如今这姓林的小子甫一成了掌柜,掌了铺子不过半月,竟硬生生地从叶家绸缎庄这里撬走两大笔生意去。 不止如此,那小子生得俊俏模样,又整日里守在铺子门口招蜂引蝶,连着那些素日的散碎客户,来裁布的丫鬟妇人都被往那边引去好些。 吴掌柜吹胡子瞪眼,几乎要挽了袖子冲出去同这花蝴蝶打一架,好悬才被店里头伙计拦下来。只是如今新仇旧恨夹在一处,两家愈发水火不容起来。 周潋今日一来就被吴掌柜的抱怨堵了一耳朵,好半天脑袋都直嗡嗡,这时见了这老头这般作态,哪儿还有不明白的,摇了摇头,开口道,“叶家素来怀柔,即便同周家有旧怨,也不至于闹到明面上这般难看。” “林沉此举,与其说是林家的指示,倒更像是他自己的意思。” “初来乍到,脚跟还未站稳,就先急着立威,这般毛毛躁躁,倒像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显不出几分聪明来。” 他说着,偏过头去,朝吴掌柜看了一眼,平静道,“凭着那日林记开张时候那一份言行举止,吴掌柜觉得,那林沉像是这般为人吗?” 吴掌柜好似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浑身一凛,骤然清醒过来。 林记开张前夕就曾将帖子递上门来过,开张那日,林沉更是亲临此处,话里话外,对这铺子的主人连带着周家叶家都知之甚清,言谈之间不卑不亢,更非俗人之举。 这般行事为人,实在同近些日子以来大相径庭。 周潋端详他面上神情,知道他已想明白此事,方才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此时擅动,稍有不慎,只怕要落进他彀中。” “先静观其变罢。” “是。”吴掌柜忙应下来,犹疑一瞬,忍不住又道,“那倘若……是咱们想多了,他就是为了抢生意呢?” 周潋:“……那他如何抢走的,咱们依样画葫芦,抢回来就是。” “凭吴掌柜在这里多年经营,总不至于还怵他这般的毛头小子。” 依样画葫芦? 吴掌柜一头雾水,忍不住问周潋道,“少爷是说,咱们也寻个样貌俊俏的小哥守在店门口?” 说着话,一双眼忍不住地就溜去了周潋面上。 真要论起来,自家少爷这张脸长得也不输那姓林的小子。只是略正气了些,没那副狐狸样。 周潋:“……” 他本着多年修下的涵养控制住表情,撑着笑同吴掌柜道,“兵行诡诈。经营一道,吴掌柜浸淫良久,心下明镜一般,自然不用周潋指手画脚。” 他只恐从这老掌柜口中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忙撇开了林沉一事,转而问起另一件来。 “上回提过的那些码头上来往的渡船,可有新的消息?” 听见这话,吴掌柜的脸色起了极细微的变化,眼睛转了两转,朝一旁的清松等人瞥了一眼。 周潋心下雪亮,低咳一声,开口道,“你们且去外头罢。” “我同吴掌柜单独说话即可。” 待屋中只剩了二人在,吴掌柜凑近了些许,神情陡然凝重起来,条件反射般地左右看了看,才低声朝周潋道,“不瞒少爷,那处的消息今日一早才刚送来。事关重大,即便您今日不来,小的也要使人去请您的。” “依着您先前的吩咐,我特意派了两个素日不大在人前露脸的伙计去了码头,寻着他们那块船上做惯了活儿的说情,只说主家要送东西,实在催得紧,求他们行个方便。” “他们素日里工钱到底有限,伙计们多给塞了银子,便松动许多,最后好歹搭上了他们一条船。” “那船当真戒严得很,还有人提着刀在上头巡逻。伙计们只许在舱中窝着,不许乱走乱看,更不许往他们存放货物的底仓里头去。” “好在派去的人里头有手脚利落的,趁着夜深人静,船上帮工大都睡了,巡逻松动的时候,偷偷地溜进底仓去看了。” “那里头……”吴掌柜咽了口唾沫,艰难继续道,“那里头都是圆滚滚的口袋,码整齐了,一排连着一排。” “伙计偷偷挑开了麻袋角看,才发现,那里头里头竟都是白花花的盐。” “一条条麻袋摞着,数不清有多少。” “怪不得之前瞧着那船不大对,吃水那样深,敢情里头装得全都是这等东西。” 吴掌柜说到此处,语气中隐隐透出后怕之意,“当时底舱外头有人声,伙计不敢久留,随意看了看便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伙计们假作无事,在船上不露声色地同人打听,问这货的主家是谁。银子使出去了些,只是瞧着情形,连他们自己也不大清楚。只是有人趁夜将麻袋运来码头上,他们装船就发,仅此而已。” “这般行了几日,待船在扬州靠了岸,伙计们才下了船,辗转回来,同我禀明了此事。” “这样大的事,小的也不敢擅作主张,这才慌着来同您讲,”吴掌柜说着,抬袖擦了擦鬓边冒出的细汗,声音颤颤道,“小的心里头知道厉害,这盐哪儿是轻易能运的东西。” “贩运私盐,按照朝廷律法,那可是要抄家砍头的呀。” 他觑着眼,也不敢声张,只小心翼翼地低声向周潋道,“也不知这儋州城里头,谁会有这样大的胆子?” 靖王在儋州一事知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在旁人眼中,此地最有财势的,无非只有周林两家。二者之中,又独周家才与朝廷搭界。 那这运盐船究竟出自何处,吴掌柜没胆子细想,只战战兢兢地看向周潋,指望这位少爷能给个准话。 他等着,站得腿脚发软,周潋却并未如他所愿那般开口。 早在听清那麻袋中所装之物时,周潋就仿佛置身惊涛骇浪一般,脑中尽是嗡鸣之音,一颗心沉沉地直坠下去。 贩运私盐。 他根本没料想到靖王会这样大胆,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此刻周潋更不敢去猜测,这笔私盐生意,周牍到底有无参与其中。 贡缎尤能说是周家自己的生意,熟门熟路,即便靖王在里头做了手脚,也瞒不过熟稔之人的眼睛。 退一万步,若是来日出了纰漏,周家在朝中好歹有一二相熟之人,素日里吃过这里头的油水,此时也能帮着说项一二。 可贩运私盐呢? 盐铁税款是国库最大头的进项,官员俸禄,边地粮草,无一不指着此项。 在这般关乎国本之事上动手脚,如此严峻程度,又哪里是区区贡缎可比的? 儋州并无盐矿,产盐之地只在一水之隔的云州。而听吴掌柜口中之语,运盐船所到之处则是扬州。 如此看来,靖王分明就是借着周家之力,将整个江南之域都变成了自己屯兵储粮的私库。 狼子野心,不外如是。 这般毫不掩饰地大张旗鼓,他当真不怕有心之人察觉,捅去天听之处吗? 还是说……他有万全的后招,能确保此处之事不被外人所误? 周潋只觉身上一阵凉过一阵,额上薄薄起了一层冷汗,脸色青白,一时间好似置身冰窟一般。 无论靖王的后手是谁,如何保险,那都只针对他一人而言。 似周牍这般小喽啰的死活,断不会在他考虑之内。 无论如何,此事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否则来日广厦将倾,周家叶家,只怕无一人能得保全。 周潋闭了闭眼,狠狠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从一团乱麻之中理出线索。 当务之急,是先寻到周牍,打探此次运盐之事他到底是否参与其中,如此才好安排下一步棋。 若他还算清醒,并未涉足,堪称万幸。 若果真…… 周潋想及此处,忽然意识到——自上次禁足过后,周牍已经许久不曾同他提起过靖王一事了。 这并不象是后者的作风。 毕竟他先前还以叶家为把柄要挟自己,断不可能这般轻易就转了性。 难不成是前次两回,他拒了靖王宴请,惹得周牍失了面子,这才熄了这份心思? 第42章 旧日私 朱雀街位于儋州城西,粉墙黛瓦,巷弄幽深,少有人声。 长街深处只有一方宅院坐落,经年空置,只有三两仆从洒扫守院,主人家从未露过面。 只最近,门前车马来往,才算渐渐热闹起来。 青骢车绕过朱漆正门,堪堪停在台阶左侧,周牍从车里伸手撩了帘子,朝着守门之人略点了点头。 他近来常常来往此处,算是熟脸。早有守门的小厮迎上来,扶着人下了车辕,将车夫并马一道安置去旁处,恭恭敬敬地领着周牍进了院子。 院中山石参错,花木扶疏,虽是临时所居的别院,也处处精雕细琢,分毫不见敷衍。 正厅里,靖王正在窗前倚着,着了件家常锦衫,手中捏着小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建案上搁着的一盆腊梅树景。 定窑青瓷为底,荷下浮土作掩,虬然枝干上缀了浅黄的骨朵,暗香浮盈满室。 旁人单看如此景象,只怕要当这屋中人是富贵人家闲散的公子哥儿,哪里能瞧出半分谋逆的影子来。 给周牍领路的小厮并未进厅,只在外头门廊里候着。案前靖王侧身而立,头并未抬起,也不知是否听见这一处的动静。 周牍一时并不敢妄动,只战战兢兢地守在门旁,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他同靖王交际几回,早已知晓此人脾性古怪难测,绝非表面所见那般温文有礼。 靖王曾在府里头立下过规矩,侍花习字之时,旁人断不可打搅。也就是周牍在这府里头特殊,才能多跨了个门槛,在屋里头候着。换做旁的下人,只怕早已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这般站着不只有多久,周牍两股战战,几欲撑不住时,靖王才施施然地搁了剪子,状似无意般地抬起头,眼神落在了前者身上。 “周翁来了,”靖王目光转了两转,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底下人糊涂,怎么也不晓得通报一声?倒累得周翁这般空等。” “王爷言重了,”周牍勉力挪了两步,趁机活动一番发麻的双脚,忙道,“是小的不好打搅王爷雅兴,这才在门旁略候片刻。” “什么雅兴不雅兴,不过是个玩意儿,”靖王说着,随意朝他招了招手道,“说到此处,周翁不妨来品评品评,瞧一瞧本王这株梅花,修得如何啊?” 周牍听罢,忙往前几步,立去靖王身侧,朝那株梅花端详了几眼,陪着笑道,“王爷当真折煞小人了。” “周牍乃粗鄙之人,素来只识得那些金银俗物,哪里能知晓此等风雅之事。” “此刻瞧着这花儿也只觉好,瞧着好,闻着更好。若真要再对王爷的手艺评头论足一番,实在是唐突,周牍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那倒是可惜了,”靖王慢悠悠道,“周翁自谦过甚,小王在这儋州城里头,一时倒也寻不出个能谈论风雅之人。” “真要论起,先前令郎瞧着倒是不错,诗书文墨都还通些,若他在此处,或许还能同本王谈上几句。” 周牍心里暗暗叫苦,面上却不得不赔笑道,“能得王爷几句夸赞,这小子实在生受不起。” “可惜犬子无状,偏生没有这样好的福气。眼皮浅,不通人事,一股子读书人的酸腐之气。” 钓秋水 第30节 “王爷大人有大量,肯不同他计较,如此胸襟,实在叫小的愧颜。” “罢了,”靖王摆摆手道,“本王从来不爱行那等强人所难之事。” “各人有各自的缘法,强扭的瓜不甜,他既不愿,周翁也总不好将人捆了手脚送来。否则不是结缘,反倒成了结怨了。” “是是,”周牍喏喏点头,只跟着应承,”王爷大度容人,真叫旁人自叹弗如。” 又殷勤道,“小的听闻王爷早年常随太后娘娘礼佛清心,这几句实有佛意,小的蒙受,也自觉顿悟良多呢。” 靖王同他视线对上,轻飘飘地一瞥,半笑不笑道,“周翁既然开了口,那本王少不得就要再多嘴两句。” “本王素来爱花,更惜人才。这人啊,便如眼前这盆腊梅一般。” “野生野长,瞧着有趣,却终究无状,非得细细修剪了,才算成器,堪为己所用。” “这修剪,也讲究个时辰分寸。必得趁着枝条幼嫩之时修剪,才能省时省力,遂心如愿。” “都则等它大了,枝叶繁密,筋骨刚硬,修剪时费力不提,不留神还要被断了的茬口刺上一下,反倒伤了自己,实在不划算。” 他说着,拈起小银剪子,在枝桠上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可惜啊,周翁那盆腊梅,到底是给耽误了。” “不过,”靖王嘴角轻提,话风陡转道,“周府盆景繁盛,原也不差这一盆两盆。” “与其放任它枝叶渐盛,来日生患,倒不如从根处一剪子铰断干净。” “一株毁了,再换一株便是。总归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周翁觉得呢?” 周牍被这话里头的深意惊了一瞬,面色惨白,陡然脱口道,“王爷!此事不可!” “他到底……到底同我有十余年父子情分,怎能下此狠手!” 靖王不为所动,慢悠悠地将剪子搁去一旁,侧过身来打量周牍神色,停了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开口道,“周翁这是怎么了?” “什么父子情分,本王倒是听糊涂了。” “方才不过是拿盆景同周翁说笑一二,若是竟当了真,反倒不妙了。” “周翁以为呢?” “是,”周牍勉强收敛了心神,遮掩着拭了把冷汗,强笑道,“说笑而已。” “是小人想岔了,王爷莫怪。” 靖王爷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心下微讪,面上却仍云淡风轻道,“说起风雅之事,上次二少爷过来府中,同本王一道品了半日的茶,倒是相谈甚欢。” “二少爷学识甚佳,心行为人有颇得本王之意,周翁该常带他来府中做客,可勿要心生吝啬,明珠暗藏才是。” “那是自然,”提及这位二少爷,周牍面上神情略微舒展些,情不自禁地带了几分笑意,“澄儿那日回去之后,也数度同小人讲起对王爷的景仰之情,还盼着来日里有机会,好多同王爷讨教呢。” “那敢情好,”靖王挑了挑眉道,“如今周翁常常过府来往,本就方便许多。” “澄二少爷人品贵重,同本王又有这另一层关系在里头,自然是更为亲近的。” “本王能得友谈诗论画,在这儋州城里,也不算无聊了。” “至于这生意经营一事,”他负手而立,余光瞥了周牍一眼,轻飘飘道,“周翁也该因材施教。” “大少爷既无心思在上头,也不必强求。左右二少爷聪敏心细,这往后诸事,由他在旁协助周翁操持,本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周牍得了这话,只觉心头重担又卸下一遭,只顾着一叠声地应“是”,面上喜意一时怎么也遮掩不住了。 当年叶氏嫁入门中,两年都未曾有孕,周家子嗣本就单薄,又遇如此情状,他更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偏偏他那岳丈为人最是强势,叶家根基又繁盛,在儋州里也不容小觑。为着叶氏未曾生养,他那岳丈延医请药无数,心肝儿肉一般待着,有这样一遭,他更是断不敢提起纳妾一事。 最后,他只得背着人偷偷收了朱氏,在外头另外置办宅院,将她安置在里头,连名分都不曾给过,除了几名心腹仆人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谁知朱氏过门后不久,叶氏就经大夫诊治有孕,继而生下周潋。他盼了多年的儿子一朝搂在怀里,疼得宝贝疙瘩一般,只顾欢喜眼前这一个了,连后来朱氏有孕,产下次子周澄,也没分走他太多心思去。 如今周潋渐大,手段才智不输于人,偏生心性十足地学了自己那位岳丈,一般的顽固不化。身为周家之子,偏偏又心心念念着叶家,处处以他人为先,父子二人争执日多,渐渐地也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了。 好在周澄是个乖巧懂事的,对他惯来亲近,又从不在他面前多争什么,他每每在别处经了烦心之事,往朱氏处去时,有朱氏在一旁软语温存,稚子可爱,心下也舒缓许多,连带着对他们母子都多体恤了几分。 便如前些日子,周潋使性子,无论如何都不肯往靖王府中来,最后也还是澄儿乖巧,瞧出他的为难之处,自愿顶了这名头来此,也算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谁知那日匆匆一来,竟能撞上另一层运道。 周澄当日嫌席间无聊,往园子里头闲逛,无意间竟同靖王府里头的杜大管事撞上了。 杜大管事同周澄对上面,细瞧之下越看越觉得眼熟,攀谈两句,不由得问起了他家中服务的的籍贯出身。 两下一对,竟然发觉这朱氏不是别人,而是杜管事家早年间走失的表妹。 依着杜管事自述,那时家乡经了饥荒,众人私下逃难之时,朱氏不慎走失了。众人苦寻不得,只当早已遭了不幸。不想这么多年,竟能再寻回来。 杜管事激动之余,当即就将此事报给了靖王。 靖王闻听此事,也不由得连连称奇,只道这是天定的缘分,才全了他们这一遭手足亲情,当下就舍了恩典,赐了银两首饰给朱氏,又安排下去,叫他们兄妹再聚首,连带着周澄也额外多得了一份赏赐。 杜管事是靖王身边最得力的下人,有了这一层关系,周牍同靖王之间免不了就更紧密了几分。 此刻提起周澄,靖王免不了就想起这一茬来,对着周牍道,“说来,杜管事是我身边从小跟到大的。他同他那妹子的情谊,本王也看在眼里。” “早年他也曾同本王提及过,原只当妹子已然糟了不幸,如今机缘巧合,反倒蒙周翁所救,实在是缘分匪浅。” “只是提到了澄二少爷,本王就不得不再同周翁多句嘴。” “杜管事疼他那妹子疼得很,如今好容易寻着了,自然是盼她日子过得顺心安逸,他也好能多放下心来。” “前些日子,他还置办了许多东西,亲自去看望他们母子。” “回来后本王偶然问起,他反倒支支吾吾,半日才同本王交底。只说澄二少爷还好,他那妹子却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小儿在怀,也不见开心。” “他看在眼里,实在心疼,自己又没法子,这才腆着脸,求本王来同周翁说项两句。” 周牍心中一凛,忙道,“王爷说哪里话,这可真是折煞小人了。” “澄儿素来乖巧,朱娘子也貌美心善,小人素日里心疼呵护尚且不及,怎舍得叫他们母子几个再受委屈?” “况且如今朱娘子刚刚产子,身子正是虚弱时候,小人常常往来探望不说,一应吃穿用度也是拣最好的,流水价一般地送去,哪里会生出怠慢之意?” “想来是这其中出了什么纰漏,才惹得杜管事误会。” “周翁莫急,”靖王笑道,“你待他们母子如何,明眼人瞧得都分明。那朱氏娘子自然也不会不领情。” “她有前日这一遭,不过是孕中多思,念着怀中幼子尚小,澄二少爷又一日日大了,偏偏娘儿几个还在小胡同里头住着,没名没姓的,素日里免不了挨邻里闲话。” “她原本经得多了,也不甚在意。只是澄二少爷到底年青,被人这般戳着脊梁骨,口中不提,心下也是难受的。” “说来,这周澄原是极好的名字,可落在旁人耳中,却不知这‘周’乃儋州周家之姓,也可惜得很。” “王爷说得是。”这话却是戳中了周牍理亏之处,他喏喏应了,不由得生出几分心虚。 朱氏母子身份见不得光,这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早年间无人提起,朱氏周澄之流也未敢多计较。 只是如今多了杜管事这一层,靖王要替自家管事出面说和,事情就麻烦上许多。 毕竟如今叶老爷子健在,叶氏生意铺子又握在周潋手中,如今这当口里,他若敢将朱氏扶正,将周澄正式纳入名下,只怕不等叶老爷子亲至,族中那些觊觎叶氏家财之人就先一步跳脚了。 第43章 狼狈语 靖王瞧见周牍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哪儿还能猜不到他所想,心下免不了又生出几分鄙夷之情,半笑不笑道,“不过这到底算周翁家门中事,本王若是插手多了,叫旁人看见总归不大妥当。” “周翁胸有丘壑,自然清楚此事怎样才能办得最佳,也不必本王从旁置喙了。” “王爷说哪里话,”周牍察觉他话中不悦之意,心下一凛,忙道,“小人先前粗心疏漏,才未料及此事。” “如今多亏了杜管事同王爷提醒,才有醍醐灌顶之感。” “朱娘子在我身旁相伴多年,澄儿更是聪明懂事,堪为膀臂。我便是再心狠之人,也不忍他们母子这般无名无份,流落在外。” “只是,”他觑着靖王神色,陪笑道,“此事到底牵涉众多,开祠堂,请族谱,都要家中族老允肯。” “人上了年纪,难免就要顽固些,只怕还需多费些口舌,一时半刻也急不得。” “本王自是知道周翁的难处,”靖王淡淡瞥了他一眼,又忽而换了副和煦神态道,“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只是同周翁提个醒,免得贵人事忙,回头抛去了脑后,本王这头倒没法同杜管事交代了。” “哪里敢当,”周牍忙道,“小人时时刻刻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断不敢忘的。” 靖王不置可否,只嘴角略挑了挑,擎了一旁案上的茶盅,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叶,饮了两口。 周牍心里头惴惴得不安稳,急着将此事圆过去,免得同靖王之间落下嫌隙,便又提道,“先前那几条船,已经平安到了扬州。那边的人在码头上卸了货,全数清点过,已然安全运去了您指定的那处库房。” “噢?”靖王显然来了兴趣,挑了挑眉,嘴角浮出笑纹来,“竟这样快?” “王爷吩咐下来的事情,小人哪里敢怠慢,”周牍面上隐隐有得色,“原先那些个货物都是水路输运,要论弋江上的快船,只怕没人能比小人更清楚了。” “船都是趁夜起锚,趁夜卸货,船主那头小人另派了旁人去交涉,将此事瞒得死死的,断不会有旁人察觉。” “本王果然没看错人,”靖王心中大快,面上笑意也更深了些,“单凭周翁这份魄力手段,只在这儋州城里头做个区区皇商,实在可惜了。” 周牍一颗心砰砰直跳,语气难掩激动,“周牍此番能归在王爷麾下,为王爷来日鸿图手略尽几分薄力,实在……实在是……” “周翁客气,”靖王淡淡一笑,打断他道,“周翁今日之功,本王心中自是有数。” “来日事成之际,定然有百倍千倍的好处,受用不尽。” “只是现下,还需多多收敛,莫要露了形容,反叫不相干的人起了疑心,坏了来日大计。” 他顿了下,轻飘飘道,“便如府上那位大少爷,” “前番事宜他既不愿,本王也不强人所难。只是这回之事,就不必再叫他知晓,免得旁生事端,周翁觉得呢?” “是是。”周牍此刻表了功,心中正欢喜,还有什么不肯的,忙一叠声地应了下来。 如今有周澄从旁帮衬,他已然轻松许多,对周潋也不似先前那般热切。 长子好归好,只是性子实在迂腐了些。如今他既应下了朱氏母子入谱一事,周潋那里少不得就要略松些,父子关系也不好似前段时间那般再僵着。 两人先前嫌隙大都始于靖王一事上,如今既不用周潋插手,又能借故瞒下,一举两得,正合他意。 周牍在靖王府中呆了半日,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他前脚刚走,后脚靖王就将适才修剪好的那盆梅花盆景拂去了地上。 盆景瓷底碎成了几片,浮土梅枝撒了一地。外廊候着的杜管事听见动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待瞧见了满地狼藉,面上也不见惊讶之色,半垂着眼,低声吩咐身后的小厮拾掇干净,自去案前斟了杯新茶,送去靖王手边。 “可惜了本王那株上好的白梅,”靖王接过茶盏,朝地上的碎片瞥了一眼,“叫他在旁边瞧了半日,脏得很。” “王爷若是心中不快,下回还往别处见他就是。”杜管事道,“以他的身份,那四时居三层已然十分抬举他了。” 靖王将手中茶盏墩去案上,嫌恶道,“我何尝不知?” 钓秋水 第31节 “只是那回在四时居里偷听的贼人还未捉到,我心里总存了个疑影儿,不敢放下心。” “兹事体大,这府里头还稍稍安稳些。” 杜管事听见这话,退了两步,告罪道,“是小的无能,没留心,才叫那贼人侥幸溜了。” “成了,”靖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连守在外间的暗卫都没立时发觉,罪早已告了几轮,本王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有这几句废话的工夫,不如好好防备着些。再有下回,你头上这颗脑袋可就没这么安稳了。” 他说着,又冷哼道,“也就是在这穷乡僻壤里,没旁的法子,才容他两分。” “当日在京城时,凭他这样的人,谈什么登堂入室,怕是连王府门前的石狮子都不配碰。” 杜管事应着,又免不了跟着抱怨道,“若要依您当日在京城里头的威势,哪里还有那姓周的小子拿乔的份儿。” “您实在是受了委屈的。” “委屈?”靖王嗤笑一声,“现如今委屈的不止是我,小皇帝那头怕是更委屈呢。” “他一心想着拿捏我的错处,好寻个由头将我彻底压下去。” “偏生母后出手拦着,又将我打发到了此处,山高水远,小皇帝鞭长莫及,此刻只会比咱们更难受。” “我这个侄子啊,”他撇了撇嘴角,眼中带了轻慢之意,“旁的都好,只是太心急了些。” “自己龙椅都还未坐稳,就急着拿自己亲叔叔亲祖母开刀。” “母后那般隐忍的性子,此刻都耐不住了,遑论旁人?” 杜管事笑着道,“太皇太后打小就最疼您。如今皇上昏了头要对您下手,这不是往娘娘心头上戳刀子,娘娘如何肯?” “不过面上的话,”靖王不以为意道,“她待我几分真几分假,彼此心里都清楚。” “我自小养在她身边,比大哥亲近不知多少,小皇帝更是在旁人膝下长大,认回来的时候都那样大了,一声祖母里头多少情分,她自己都不见得信。” “饶是这样,她不还是舍了我,扶小皇帝坐了那个位置?” “无非是见他年纪小,好拿捏易成事罢了,难不成还真存着什么祖孙情分?” 杜管事知道此事是靖王逆鳞,此刻听他提及,不免心下一紧,小心翼翼道,“可如今……娘娘到底是向着您了……” “向着我?”靖王瞥了他一眼,“也就你肯信这话。” “小皇帝如今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削得可都是她娘家人的官爵。满门富贵眼瞧着不保,她如何能不急?” “母子情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嘲般地笑了声,“那又算什么,不值一提的玩意儿。” “说到底,我同她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方才周牍说,前头一批货已经安置妥当。他的人我不放心,那处庄子我也没同他提,只让他堆到库房里。” “你安排下,从手底下挑一批机灵的,跟着去扬州那边,把货移过去,注意别被人盯了稍,”他皱眉道,“小皇帝那边最近太安静了些,半点动静也无,不像他的作风。” 杜管事忙回道道,“咱们留在京城的人也正防备着,并未发现什么蹊跷动静。” “估摸着是被娘娘那边拖住了脚,一时也腾不出心思来。” “大约罢,”靖王摆了摆手,“上次四时居之事虽查不出端倪,我总疑心同他有关。” “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是,小的省得,”杜管事恭谨应下,迟疑了一瞬,又道,“此番行事,可要带那周二少爷一道?” 靖王略想了想,懒懒道,“带着罢。” “他到底是土生土长在此处的人,水势地形都比你们熟悉些,路上也当有个指引。” “况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半笑不笑道,“他那日不是跪在本王脚边,求本王给他们母子一条活路么?” “如今这路本王给了,他也该叫本王瞧瞧,他究竟有多大用处了。” “王爷仁慈,”杜管事却有几分犹豫道,“只是……那周二少爷心思深沉,对着亲生父亲尚能隐忍多年,只怕不是个好拿捏的。” “若是来日他有了二心,只怕不好。” “无妨,”靖王掸了掸袖口,淡淡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今这儋州城里,能叫他往上走的只有我。” “他心中恨极了周牍周潋二人,便是为了这点,也会尽心尽力在你手底下卖命。” “是,王爷英明,”杜管事奉承道,“那周家大少爷眼高于顶,连王爷青睐都敢怠慢。” “待来日里见了周二少爷平步青云,只怕该悔得肠子都青了。” “周潋?”靖王抬了抬眼,“本王原看他是个好的,比他那蠢笨的爹堪用许多,才有心扶持。” “他既没这份福气,便也罢了。” “那这人,”杜管事沉吟道,“王爷预备怎样处置?” “如今他还算安生,且先留着。若是哪一日没眼色撞上来,”靖王爷勾了勾唇角,“那位周二少爷不是同你说起过一桩旧事么?” “到时想个法子,捅到周潋那儿去,就当给他的一份礼了。” 第44章 负荆罪 周潋自那一日从绸缎庄回来后,心中便好似压了千钧巨石,沉沉坠着,昼夜难安。 他只盼是自己杞人忧天,私盐一事并无周牍插手,却又忍不住暗中留意起了后者的动静。 吴掌柜几日后又传来新的消息,称码头货运如今一旬两次,先前装货的伙计却换了一批,如今全是生面孔,警醒得很,再想探听已是不易。 细算时辰,同周牍几次出门的时机刚好相合。 这下再不必有旁的怀疑,这桩私盐贩运,周牍的的确确牵涉其中。 不止牵涉,想来尤甚。 那位不知名的主使客商,恐怕就是周牍自己。 想明此事后,周潋遣开清松,在案前枯坐了半日。 窗拢了半扇,被风卷着,霍地洞开,案上纸张落了一地,凌乱地,不成章法。 时节已经是深秋了。 自他初次察觉周牍不妥以来,已经半年。 周家如今看似平和,实则早已卷进漩涡之中,其下暗流涌动,稍不留神,便有粉身碎骨之患。 此境此地,即便他不愿涉足其中,也已身不由己。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盯着纸面上淋漓的墨迹,半晌,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抬手揉成一团,丢去了地上。 且从明日再开始罢。 纸团在地上滚了几滚,撞到博古架脚,将将停了下来。 纸上所书隐秘,不足为外人见,周潋自去寻了火石出来,燃了案旁的灯烛,将纸团拾起,用银筷子夹着在焰上燃尽了,残余灰烬一并撮进笔洗里,确保瞧不出旁的痕迹来,才算作罢。 周潋揩干净指尖,视线无意间一扫,停在了博古架上格的雕镂香炉上。 天一日日冷了,谢执少往园子里来,这香炉也不知是不是被她忘了,一直搁在空雨阁里,也不曾派阿拂来取。 清松原说要亲自送回去,再不济也寻个匣子收起来,怕搁在案上,不小心哪日碰碎了可惜。周潋当时也不知怎样想的,鬼使神差地拦住了他。 香炉被他收到了博古架高处,碰不着,瞧不见,只这样偶尔撞见几眼,像是那日迤逦一架凌霄藤,搅人心神。 他有数日不曾见过谢执了。 他近日忙于私盐一事,得不出空来往寒汀阁里跑,那人又畏寒,同猫儿一般,只爱寻温软的地方窝着,懒懒地吃零嘴儿,万不肯纡尊降贵来寻他的。 不必亲眼见,周潋也能猜到,此刻谢执定是在屋里头抱着蜜饯攒盒看话本子,自己不去,她只怕还乐得躲清闲。 没良心的小狐狸。 想到谢执,周潋几日来一颗冷僵的心好似浸去了温水里,渐渐生了感知,活泼泼地动起来。 他突然很想见到这个人,想要听她的声音,看她对自己笑,片刻都等不得了。 寒汀阁院门掩着,周潋将将敲了两声,门还未启,便先听见里头猫起了动静,一声声叫唤着,娇气极了。 “再撒娇也不顶用,”阿拂脚步匆匆地来开门,将周潋迎进院中,还未来得及招呼,先瞧见猫从芭蕉下底下凑过来,摊手道,“姑娘发了话,我可不敢替你说情。” 几日未见,猫吃得愈发滚圆,行走之间几乎瞧不见四只脚爪,只有橘黄色毛绒绒的一大团。 周潋最耐不住它撒娇,弯下腰,将它搂进怀里揉了两把,笑着问阿拂道,“它又闯了什么祸,惹你家姑娘不开心了?” 阿拂皱皱眉头,扮了个鬼脸,悄声道,“今日淘气,打碎了琉璃烧的棠梨瓯。” “姑娘罚它站到那芭蕉树根下,思过半个时辰呢。” “也算不得什么贵重东西,”周潋微奇道,“从前不是没打碎过类似的,怎么今日倒想起来罚了?” 阿拂神情有些微妙,顿了下,才道,“那里头盛了糖渍杨梅。” “最后十余颗了,姑娘一直藏着,连我先前都没发觉。今日被猫爪子一碰,骨碌碌滚了满地,藏也藏不住了。” 周潋:“……” “阿拂,”谢执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扇前,一双眼冷冷地在罪魁祸首猫身上扫过一圈,下巴微抬,“小厨房里不是还煨了红枣当归?” “怎么还在这儿同人闲话?” 阿拂吐了吐舌,笑道,“姑娘素日里不是从不爱喝这个?” “怎么今日倒惦记得清?” 谢执:“……” 他抿了抿唇,长睫半敛,撑出气势斥道,“啰嗦。” “还不快去?” “是。”阿拂朝周潋挤了挤眼,比了个“自求多福”的嘴型,往厨房去了。 谢执见着人走了,也未同周潋招呼,只将视线又移回了他怀里抱着的猫身上。 猫惯会看眼色的,见着谢执目光不善,小心翼翼地从周潋臂弯里探出头,弱弱地“咪呜”了一声,十分之可怜。 钓秋水 第32节 “现下知道叫了?”谢执不为所动,冷酷道,“几日工夫,连搬救兵这一招都学会了?” 周潋见他同猫计较得认真,忍不住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几步,将猫递去谢执眼前,“猫有灵性的。” “它真知道错了,在和你告饶呢。” “阿执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它这一回,好不好?” 谢执淡淡瞥了眼前的猫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去周潋面上,“少爷何时懂猫语了?” 周潋拿手揉了揉猫毛茸茸的耳尖儿,笑道,“方才才听出来。” “阿执冰雪聪明,远在我之上,自然更能听得出。” “是么?”谢执抬手,就着周潋的怀里,不轻不重地在猫前额上点了点,“我怎么听着,它在说,下次还敢呢?” 猫像是听懂了这话,睁大了圆溜溜的一双眼,带了几分委屈一般,低低“咪呜”了一声,抻着脖子,把头往谢执掌心里蹭。 “你要训它,也先进去,”周潋轻声细语道,“门槛边迎风,着了凉,明日又该咳了。” 谢执顿了顿,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进内室随意拣了张圆凳坐了,“咳不咳的有什么打紧,” “左右少爷离得远,又落不进耳中,搅不了清梦。” 周潋随着他的步子进去室内,俯下身将猫搁去地上,笑着逗他,“阿执是怪我这几日来得少了?” “我原非有心,实在近日事忙,才一时耽搁了。” 他在谢执身边坐着,猫尾柔柔地拂过小腿,柔声对谢执道,“阿执莫怪。” “少爷今儿专意来寒汀阁告罪的吗?” 谢执拿手支在矮几上,撩了撩眼,长睫落下又掀起,“才替猫说过一回,又替自己说了一回。” “我还半个字未讲,少爷认得倒痛快。” “早知道,合该叫阿拂在院子里备捆荆条,也好给少爷行个方便。” “负荆请罪吗?”周潋低低笑了一声,“要是阿执吩咐如此,那也不必劳烦阿拂姑娘了,下回我再登门时,自己背一捆就是。” 他说着,又指了指蹭去谢执脚边的猫,“再替它也备一捆,可够了?” 谢执以手支颐,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随你。” “少爷既然乐意,谢执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如现下就回去寻荆条罢。” “哦,对了,”谢执的视线在周潋面上打了个来回,慢悠悠道,“从前廉颇将军诚意悔过,肉袒负荆。” “少爷如今既也心诚,合该效仿之才是。” 周潋不妨被他摆了一道,一时顿在原地,耳廓微红,只得笑着同谢执告饶,“阿执博闻强记,今日是我冒犯在前,再不敢了。”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物事来,递去谢执眼前,“物归原主。” “还望阿执瞧在它的份上,莫要同我再计较了。” 雕镂香炉安安稳稳躺在掌心里,正是谢执先前落在空雨阁那一樽。 周潋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带在了身上,现下倒正好派上用场。 谢执端详了两眼,伸手接过。 细白的木芙蓉般的手指衬着碧釉底座,一时间竟叫人挪不开眼。 “是我从前的东西,”他抬眼,看向周潋,“少爷怎么今日想着送回来?” “是不愿再瞧见?” 他绝口不提自己忘了,反而倒打一耙,“既如此,我叫阿拂跟去瞧一瞧,看还有什么漏的忘的,一并收拾回来,免得少爷瞧见了心里头不痛快。” “怎么会?”周潋从前瞧见他这幅神态,兴许还惊心几分,如今相熟,却是早已摸清了,瞧着谢执就好似瞧着只耍性子的猫,温言顺道,“先前都好好收在博古架上,恐你急用,这才拿来问一声。” “若你不喜欢,那我再拿回去重新收起来,可好?” 他顿了下,同谢执半玩笑道,“当日若不是它,怎会有契机在园子里头同阿执相识。” “我谢它尚且来不及,哪里会厌?” 第45章 晏字处 香炉玉质清透,触手生温,谢执垂着眼,拿指尖在炉身上轻轻摩挲,开口道,“秋日草木凋敝,琴音本幽,若再相合,难免太过寂寥,落了下乘。” “所以我从不在此时抚琴。” “至于那香,”他将香炉搁去一旁,“此香名为‘百花朝’顾名思义,是取百花之味,只有在百花未凋时燃来才应景,此刻秋意瑟瑟,背了时令的东西,反倒不妥。” “那,来年春时,便可以了吗?” 谢执长睫微颤,并不接话,停了片刻,才垂眸淡淡道,“兴许罢。” “或者少爷那时已寻到另一味心仪之香,便也无须执着于此了。” “既已见过百花之味,自然不会再有旁的能入眼。”周潋视线落在谢执面上,只能瞧见他雾一般的茸密眼睫。 谢执一双眉眼生得最为好看,平日里看着人,像是水墨画就,霜雪淬凝,可一旦带了笑,先前那一点霜雪便尽数消失不见,化作温软春水,淌进人心里去,让人错觉里头是含了情的。 他见过谢执笑的模样,便只想将这人据为己有,藏起来,断不许第二人再瞧见。 谢执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地动了动,薄唇轻启,像是在问人,又好似自言自语,“这算什么?” 不等周潋回答,他自己低低笑了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周潋沉然,“阿执博学,自然心知。” 谢执抬起眼,眼中一泓静水,无波无澜,漫不经心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微之当日感念韦丛至深,照样没耽误续弦另娶。” “况且,”他微微侧过脸,眼尾狭长,眉尖微挑,浮出一点很浅的笑,“少爷博学,远胜谢执之上。” “谢执想不明白的事情,向来懒得多想。便只好由少爷辛苦,能者多劳了。” 周潋说不清心底什么念头,像是经年的杏脯,甜酸混搅着,滋味难言,偏又怎样都丢不开手去。 这人简直像是生在了他心尖上。 “是,”他对着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笑道,“如阿执所愿。” 自他喜欢上眼前人的那一刻起,就已失了先机了。 他心甘情愿。 “那香炉下面,似是留了字,”周潋唇边噙着笑,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笔锋不俗,是阿执从前刻下的吗?” “嗯?”谢执闻言,将香炉翻转过来,对着光细细端详,眯了眯眼,才看清底下那一个小小的“晏”字。 “不是,”他摇了摇头,眼中少见地带了两分温和之色,“是我家中兄长。” 周潋神色微动,“是阿执一母同胞的手足吗?” “不是,是我伯父家的兄长,”谢执眨了眨眼,托腮道,“他年长我几岁,从前我幼时往伯父家,常常同他一道玩耍。” “他那时在书塾念了学,专爱学那些先生学究,要替人取小字顽。” “家中旁人他没那个胆子,只瞧我年纪小来折腾我,便替我取了“晏”字作小字。” “这香炉是我幼时喜爱之物,他那时鬼心思多,取了小字,便要旁人都这般叫,更是拿刻刀刻在了这香炉底下,生怕我来日忘了。” “这玉质坚硬,谁知他当日怎么刻上去的。后来我担心香炉毁损,也没有磨去字迹,就由着他去了。” “天长日久,竟也忘了。” 他拿指尖在那不起眼的字上点了点,“少爷倒心细,连这等细微末节都能察觉。” 周潋此时却顾不上留意这句,满腹心神都落在了别处,“自那以后,你就用了‘晏’字吗?” “也算不得用,”谢执不甚在意道,“家中大人觉着有趣,平日里便叫一叫,当作小名来唤了。” “原来如此,”周潋只觉得像是吞了一把未熟的杏子,肠胃翻搅着,又酸又苦,声音涩得很,“从前……我竟不知道。” “连唤你小名,都唤不对。” 那日在巷子里,他情急之下脱口一句“阿执”,谢执也并未反驳过。 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 原来她早有小名,还是家中兄长所取,青梅竹马,比那样随口一提,不知好了多少。 谢执抬了抬眉,似是窥见他心中所想,“所以呢?” “少爷往后不肯这么叫我了吗?” 周潋嗓子里堵得很,话出口慢了片刻,便被谢执抢了先。 “可我喜欢听,那可怎么好?” 他托着腮,侧过脸来,眉眼盈盈,“我家中上至爹娘,下至兄姊,人人都唤我晏晏。” “可‘阿执’这名字,只有少爷一人才唤,旁人可从未有过。” “莫非少爷是觉得标新立异,心中不安?” 谢执指尖微捻,漫不经心道,“若真是如此,那谢执也不好强求,少爷今日便改过来罢。” 周潋被那句‘旁人从未有过’砸昏了头,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脱口问道,“只……我一人吗?” “不然呢?”谢执长睫轻敛,露出的耳珠圆润小巧,新起的猫眼儿石一般。 “原想着这般,来日街头若是听见谁唤一声‘阿执’,不必回头,就知是少爷。” “可少爷不愿,那也只得作罢。” “我并无不愿!”周潋眼中陡然亮起神采,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唯恐迟了半刻,又重复道,“没有不愿的。” “嗯?”谢执轻轻巧巧地看过来,“那是愿了?” “不再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执收回视线,眼底隐去一点促狭的笑意,“可我反悔了。” 钓秋水 第33节 周潋怔在了原地。 “细细想来,名字一事,原就庄重。先前由得少爷自取一个,实在不大妥帖,”他歪了歪头,好整以暇道,“少爷是读书人,于女子名讳之道,想来比谢执还要清楚许多。” “可是这般道理?” 周潋一颗心好似悬于丝绳之上,忽上忽下,实在不安稳,面上神色也倏忽之间变了几个来回。 谢执将人逗得够了,这才肯罢休,眨了眨眼,不紧不慢道,“那,少爷再唤一声。” “我听在耳中,若觉得好了,便勉为其难,在背着人处偷偷同少爷这样叫。” 明明只是个称呼,叫他这样一说,倒好似二人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隐秘事,周潋心底泛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意,好似脑中灌了糨糊,一时再想不起旁的。 “阿执。”他轻轻地,珍而重之地唤了一声,两个字像是含了蜜裹了糖,其中情意跃然而上,由不得人不去听。 谢执顿了一瞬,低低道,“成了。” “许你叫就是。” 周潋似是在谢执耳垂处窥见一抹不明显的薄红,可那颜色转瞬即逝,他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谢执随即很轻地舒了口气,弯下腰将猫搂进了怀里,也不同他搭话,专心地逗起猫来。 周潋倒是想起件旁的事情,心中一动,耐不住,又旁敲侧击道,“阿执这位兄长,同你极为要好?” 今日流年不利,周少爷心中打翻了醋坛子,酿了不知多久的酸醋叫那不知名的谢家兄长一引,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再拦不住。 谢执觑着他的神色,眼睛微眯,“不错。” 他坏心眼儿泛上来,瞧着周少爷变幻的神色,愈发要拿人逗趣,端着道,“我娘亲同伯母是闺中密友。” “我自幼时,便常常由爹娘领着,往老宅去。” “邻里常笑言,称我同兄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每说一句,周潋的神色便凝重一分,到最后几乎是愁云惨淡,再不能更坏下去了。 谢执适时住了口,不再往下继续,只托着腮,下巴微微抬起,笑意盈盈地看向对面人,一副“君待如何”的神态。 周少爷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略定了定心神,稳下来,勉强将笑挂回面上,开口道,“孩童戏言,原也当不了几分真。” “想来如今,邻里左右,总不见得还有这番闲话饶舌。” “唔,”谢执眨了眨眼,施施然道,“原该是有的。” “只不过……” 他拖长了音,“我那兄长前些年已经迎娶了新妇过门。” “嫂嫂貌美良善,又习得一手好医术,他二人琴瑟和鸣,堪称佳话。” “那些旁的闲言碎语,自然也一并无了。” 周潋直到此刻,才长舒出一口气,一颗不知悬了多久的心将将放下去,“既是如此,便要恭喜令兄,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少爷这恭喜可是诚心实意的?” “自然,”周潋从未这般斩钉截铁过,“再无半点掺假。” “那我便替兄长收下了,”谢执眼中带了揶揄的笑,一只手握着猫爪,朝周牍摇了摇,“多谢少爷。” “如今香炉也送了,话也问了,少爷还有旁的事吗?” “不如索性一并都做了。” 他坐得不甚端正,猫在膝盖上半抱着,袖口处衣料堆叠,抬手时朝手肘处滑了寸许,露出一段白玉似的手腕。 周潋有些仓促地收回视线,只敢往猫身上虚虚地落。 他原本就是心血来潮,哪来什么要事?可又实在不愿回空雨阁中。 私盐,贡缎,靖王,周家,桩桩件件压在心头,坠得心中发沉。 谢执成了他短暂得脱的桃源景,对着这人时,他才能将烦扰之事短暂搁置,偷得半日闲。 “我听阿拂说,猫今日打翻了棠梨瓯。” “我再陪你去买一盏新的,可好?” “也算不得……”谢执突兀地停顿住,过了一瞬,才道,“少爷此话何意?” 周潋微微一笑,“阿执不是说叫我赔罪么?” “今日时辰尚早,我陪阿执出府去买一盏新的,就当作赔礼了。” 他停了下,很轻地笑了声,又道,“连带着糖渍杨梅,也再买上一份,这样可够?” 谢执挺了挺脊背,垂下眼,在猫背上胡乱地揉了两把,才微微颔首道,“尚可。” “只是,少爷打算如何出去?” “这般光明正大吗?” 周潋原是刚起的念头,片刻之间,便有了计较,“这倒简单。” “只不过要委屈阿执,同上次一样作男装打扮,假作是我身边的小厮,混出府去,方不惹人注目。” “阿执觉得如何?”他问道,“若是愿意,我便……让清松再送套未上过身的衣裳来,你也好换上。” “没什么不愿的,”谢执将猫从膝上放下去,“从前又不是没扮过。” “衣裳不必再取,橱中我记得还有一套,等会儿去取来整理一下即可。” 周潋:“???” “上次那一套……不是已经还回来了?” 谢执顿了顿,语气平淡道,“清松又借了一套。” “说是上次那件,少爷喜爱至极,不舍上身,只肯挂在橱中,一日看三遍。” “他瞧着心下不忍,所以托了阿拂,又送来一套,盼着我空暇时间能替少爷多做一套出来。” “免得少爷对着那一套衣衫,睹物思人,相思成疾。” 周潋:“……” 很好,清松这个月的月钱没了。 “哦对,”谢执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他交代了阿拂,说此事定要瞒着,不能叫你知道。” “所以,”他抬了抬眼,无辜道,“辛苦少爷,便装作不知道此事吧。” “是。”周潋面无表情应道。 很好,清松到过年前都不要想着领月钱了。 谢执走去内间,停了片刻,果然在梨花木橱里翻出了一套烟蓝的男子衣衫。 “少爷?”他微微歪头,看向周潋。 周潋还未反应过来,看过来的视线带了几分疑惑。 谢执拎着那套衣衫,抬手朝周潋扬了扬,“没什么。” “不过是我现下打算换衣裳,少爷若不介意,就请自便。” 说着,手已经停在了腰间系带之上。 周潋几乎在瞬间就红了脸,低下头匆匆道了声歉,就逃也似的夺门而出,远远立在院中,再不敢回一次头。 谢执隔着窗缝,瞧见那人修竹一般的身影,轻笑一声,抬手掩了窗扇。 “傻子。” 第46章 凌霄簪 江南街巷大都傍水而修,不比京城宽朗疏阔。巷口石桥耸立,青石为底,吊脚竹楼挨挨挤挤,将巷中碧穹天色遮得只剩窄窄一线。 巷中摊贩商户多是年青妇人,出来谋营生,挑了扁担竹篓摆在巷子两侧,篓里放些姑娘家都喜欢的通草绒花,发钗胭脂一类,赶上节令,还会捎两束山茶茉莉,花枝上沾晨露,连竹篓里都染了香。 她们并不多招揽生意,逢见人来就吆喝两声,脸上带浅浅的笑,声音脆得像初夏里的水红菱,是烟雨水乡里独有的一份景儿。 浮云巷便是其一。 “这巷子倒稀奇,”巷弄深处,挑了旧幌子的糖水铺子门前摆了几张方桌,两位年青公子在其中一张桌前坐定,着烟蓝长衫的公子捏着调羹在碗中轻搅了搅,侧头朝另一人问道,“怎么就它取名与旁的不同?” 巷弄排齐而列,他们方才逛过几条,瞧着铜铭之上的巷名实在古怪得很,什么拐子巷,韭菜巷,糖耳朵巷,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厢对比之下,‘浮云巷’一名实在是矬子里挑将军,好得不能再好了。 団子 他身侧之人着一袭石青直裰,视线落在前者指间,巷中光线昏暗,愈发衬得那几根捏调羹的细长手指白得晃眼。 那人略怔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下巴朝着二人眼前的碗盏略抬了抬,“阿执可知它叫什么?” 这两位年青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偷从府中溜出来的谢执与周潋二人。 谢执舀了一勺,送进口中,齿尖抵着调羹一端,微摇了摇头。 方才是周潋进去同掌柜的低声吩咐了两句,少顷后者便端上了这两盏甜点来,盛在细瓷碗中,乳/白凝/滑,瞧不大分明是什么,入口甜软,大约是酥酪一类。 周潋如今瞧见谢执如何模样都觉得可爱,见他这般含着勺子的动作,有心逗他,“猜猜看呢?” 谢执又舀了一勺,“总不成是叫浮云罢?” “正是,”周潋调转勺柄,同他的轻轻一碰,笑道,“此甜点名唤浮云盏” “拿荔枝浆液浇了酥酪蒸制,轻软似流云,故名浮云。” “这食肆在此处开了十余年,远近闻名,渐渐地,旁人为着顺口,便索性以‘浮云’二字为巷名了。” 两人先前逛过一阵,他担心谢执口渴,浮云巷又刚好在左近,便领了人来此处歇脚片刻。大约是午时刚过的缘故,巷中少有人踪,两人便成了食肆里仅有的主顾。 有周潋开口的工夫,谢执已经三两口将一盏浮云盏吃尽,正擎了杯梅子汁在饮。梅汁酸甜,杯中加了碎冰珠,入口生津。 “这时节荔枝难得,想是店家先前冻在冰窖里头,以备随时取用,”谢执拿竹筷搅着杯中碎冰,发出些叮当清响,慢悠悠道,“久闻儋州富庶,果不其然。” “连巷弄里的旧食肆都凿有冰室,也不知一日要卖几碗酥酪,才能攒出这贮冰的银钱?” “什么都瞒不过你,”周潋见他杯中空了,将自己眼前那盏未动过的推过去,摇摇头笑道,“这食肆从前是我外祖叫人盘下的。” 钓秋水 第34节 “原是为着我娘亲喜欢,哄她顽的。后来便叫我接了手。” “食肆如今一应用度都由府中供给,本就不为多赚银钱,留它在此,只当替外祖存道念想,全了他老人家一片爱女之心。” 杯中插了制好的苇茎,方便吸吮之用。谢执含着,咬在唇间,“那我此番倒是沾了叶夫人的光。” “合该称一声谢才是。” “真要论起,也是我带阿执前来,方有此番口福,”周潋逗他,“阿执如何不肯谢我?” 谢执拿手肘半倚在桌沿,托着腮,水墨画就的眉眼中光华流转,半笑不笑道,“少爷先前欠了我一盏棠梨瓯,借此由头才将谢执拐带出府。” “青天白日,少爷凭一碗浮云盏,便想消了‘略诱’一罪,还要贪心讨一声谢,未免太轻巧了些。” 他今日改了男子装束,衣衫领口不似以往那般高,布料轻掩,露出一截脂玉似的脖颈。 周潋见惯了这人强词夺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娇气样子,一时牙根并着心底都一齐泛痒,恨不得将这罪魁祸首抓来,抵在那段雪白的颈子上,狠狠地用齿尖磨上一磨才好。 他将碗中剩下酥酪一并吃尽,勉强消了几分心中躁郁之气,才无可奈何地对着人温声道,“说了要赔你一盏,自然算数的。” “我何时又在你面前食言过?” 周潋领谢执来浮云巷原也有另一层因由。 巷中尽头有一家博古斋,他从前无事时常去闲逛淘换,其中物件小巧精致,度着谢执屋中陈设,大约此处也是合他意的。 思及屋中陈设,他稍稍偏过头,悄无声息地打量了身侧之人一眼,在心中叹了口气,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之感。 寒汀阁里头一应物件摆设皆不落俗,随便一件就值万金之数,就这么大剌剌地在眼前摆着,也不怕自己起了疑心。 真不知这人是懵懵懂懂,还是在自己面前懒怠设防。 博古斋中客人也只寥寥凡几,店主见着周潋,笑迎出来问好,忙着将二人迎去室内。 谢执在门庭冷落的店中打量一圈,对着周潋,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少爷先同我交个底。” “此处铺面,总不会也是少爷家私吧?” “这倒不是,”周潋微微笑道,“不过你若喜欢,尽数挑就是。” 谢执眉尖微挑,“若我说都喜欢呢?” “难道少爷还将这铺面里的物件都搬空了不成?” 周潋一怔,随即忍不住笑道,“那也不打紧。” “只是辛苦些,往寒汀阁多运几趟就是了。” “谁辛苦?”谢执眉眼轻抬,“少爷,还是清松?” 周潋轻咳一声,“还是我来罢。” “叫清松再多跑几趟。只怕来日空雨阁的衣橱都要叫他搬空了。” 谢执转过身去端详架子上的物件,轻飘飘道,“两件外衫,都要劳少爷惦记这样久。” “幸而少爷不是姑娘家,不然岂不是要揪着谢执不放,托付终身才肯罢休?” 周潋哭笑不得,“我若真是姑娘家,外衫自然随你穿取,又何必来托付终身一说?” 谢执:“……” 失算,今日着了男装,一时竟忘了假扮身份一说。 所幸周潋并未从他话中察觉不妥来,只一心逗他,半开玩笑地试探道,“那……如今不是姑娘家,便不能揪着阿执托付终身么?” 谢执落在瓷盏上的动作顿了顿,似有若无地笑了下,“自然不能。” 他从架前转过去,背朝着周潋,鸦雏发梢跟着微微颤动,“要揪也该换我揪少爷才合时宜。” “只不过,”谢执轻笑一声,慢悠悠道,“如今秋日躁郁,清心为宜。这揪来揪去,拉扯不休的动作,还是等来日罢。” 诡计多端的小狐狸。 周潋于口舌之道上素来就没有胜过此人的份,现下也只得笑着摇了摇头,乖乖认输,转过眼前木架,立在谢执身侧,同他一块掌眼挑选。 店主先前同周潋熟识,知晓他身份,如今见他带了旁人前来,二人随意谈笑。也极识眼色,半句都不多嘴。 他叫店中小童奉上茶水细点,自己候在一旁,由得二人在架子前细看,也不打扰,忖度着时机,才上前去对着物件来历略说上几句。 棠梨瓯当年出窑只一件,不大好寻,好在谢执也只是找个由头,并非有意为难,在架上匆匆挑了几眼,指了件海棠花样的,掌柜的就忙让人包了起来。 周潋在一旁架上随意打量几眼,倒是被另一样物件吸引去了目光。 是枚凌霄花形的白玉簪。 簪身古朴,和田玉制,玲珑剔透,触手生温。簪尾末端雕了一蓬凌霄花木,枝叶扶疏,瓣蕊分明。 他拈起那枚花簪,递去谢执眼前,“阿执瞧,这个如何?” “玉质清透,纹理鲜明,”饶是谢执这般见惯了好物之人,也不禁评道,“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一旁掌柜的精明,见状忙笑着上来凑腔道,“这位公子不愧是同周少爷一道的,眼光可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瞒二位,这枚凌霄花簪可是前朝旧物,是当年陈玄帝送给昭义郡主的生辰贺礼。” “昭义郡主?”谢执回忆道,“是那位相传有倾国倾城之色,一笑可使百花含羞凋敝的郡主?” 掌柜的忙应道,“公子博学,正是这一位。” “昭义郡主貌美,天下皆闻,又是陈玄帝掌珠。陈玄帝赐居昭义宫,又在宫苑内遍植凌霄花藤,取其‘凌霄无双’之意以喻郡主绝世之姿容。更命能工巧匠制此凌霄花簪,赐与郡主以作生辰之礼。” “前朝覆灭后,昭义郡主殉国,此花簪也于战火间流落不明。小人前些年多番辗转,方从他人手中购得此物,如今存于架上,便是等公子这般慧眼识珠之人。” 周潋听得心中暗笑,待掌柜的去了一旁,低声问谢执道,“阿执觉得,他方才那一番说辞如何?” 谢执垂下眼,盯着那花簪瞧了一瞬,淡淡道,“一派胡言。” “昭义郡主一事本就是前朝轶闻,史书工笔尚无详察记载,他倒说得头头是道,连人家宫苑里头种了什么花儿都一清二楚,怎么倒好似亲眼所见一般。” “总不能是家中先祖曾在前朝宫中谋生计,才这般熟悉罢?” 周潋没忍住,低笑出声,情不自禁地伸指,在谢执额上很轻地点了点,“你呀,” “这张嘴也太厉害了些。” “谁同你吵只怕也辩不过三句去。” 在宫中谋生计的还能是什么身份?店主若是知道自家祖宗平白挨了这一桶污水,只怕方才那番话无论如何都要吞回肚里再不敢提了。 谢执微微侧头,避过周潋手指,抬了抬眼道,云淡风轻道,“少爷若是嫌我牙尖嘴利,直言便是。” “大不了谢执往后在少爷面前做个哑子,正好各自清净。” 周潋低低笑了下,声音低不可察,“我哪里舍得。” 他捏着发簪,朝谢执发间虚比了比,“故事虽不见得真,这花簪倒是精巧。” “同你相衬。” 说毕,也不待谢执开口,便朝一旁的掌柜的道,“劳驾,这个也一并要了。” “我直接收着,不必包了。” 掌柜的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应了,又吩咐了店中伙计将谢执挑的那盏海棠瓯送去周府,殷勤招呼着将两人送出了门。 第47章 好夫婿 巷口日光正盛,周潋拈着花簪,动作轻柔地抬手,替谢执别在发间。 乌发白玉,剔透流转,相映相合,愈发衬出那一双水墨画就般的眉眼。 即便是寻常年青公子的装束,依旧遮不住这人半分艳色。 他看着谢执,简直恨不得叫这人从今往后只戴幂篱出门,再不叫旁人瞧见半分才好。 察觉到周潋手上动作方停,谢执很轻地眨了眨眼,长睫微抬道,“谢执竟不知,少爷有这般爱好。” “今晨一回还不够,如今还要一回。” 周潋:“……” 他忍不住扶额道,“话要讲清,不可省略。” 一回又一回,不知情的,还当是他同这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出来。 谢执今日出门时,在屏风后换过了烟蓝长衫。因着装束有变,先前的女子发髻自然要拆了重梳式样,便散着长发绕过了屏风。 周潋从前并未见过他这般模样——青丝如瀑,外衫松散,腰间束了玉带,只窄窄一握。乍看之下几乎不敢再抬眼,匆匆地别过头去。 “少爷怎么不肯抬头?”谢执声音轻飘飘传来,“莫不是瞧见我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被骇住了,再不敢看?” “阿执说笑。”周潋无奈,只得虚虚地往他的方向落了一眼,只见这人坐在妆奁镜台前,握了把小小的象牙梳子,不紧不慢地梳着发梢。 “既然不是,”谢执拿梳背在案上轻磕了磕,忽而轻笑道,“那,少爷来替我束发如何?” 他托着腮,眸光流转,轻轻地在周潋身上转过一轮,“少爷若是不肯,那便是真骇住了。” “先前说的话都是哄人罢了。” 周潋无意间同那一双眼对上,心间砰砰地急跳着,像是落了场骤雨。 什么‘不合礼数’的说辞统统都被抛到脑后去,他只知道眼前人问出了口,那他便是一千个一万个肯的。 菱花镜中映双影,模模糊糊,好似相依相偎。掌间青丝轻软,好似丝缎流水,捉不牢稳。长发被一点点撩起,露出玉砌般的后颈,颈骨微微凸起处有一粒殷红的小痣。 周潋手一抖,指间发丝几乎溜走,忙定了定心神,移开视线,勉勉强强地将长发挽成髻,束好了发带。 谢执侧过身,对镜略瞧了瞧,朝着周潋微微仰起下巴,眉眼间含了很浅的一分笑,“有劳少爷。” 绾过一回发,再绾一回。 周潋明知这人最是可恶,此举只为省事躲懒,再没有旁的暧昧意味,抓握住那一把青丝时,却依旧忍不住心神微微一动。 发间香气熏人欲醉,像是湖心掷了枚石子,涟漪波纹一圈圈荡开去,久久不肯停歇。 周潋平了平呼吸,不动声色地将手垂回了身侧,“如今东西已然赔了,阿执大人有大量,总该不同我计较这‘拐带’之罪了?” 谢执抿了抿唇,眉眼很轻地一瞥,语调微扬,“怎么?” “少爷现下要秋后算账,说谢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是阿执自己往头上扣的,”周潋笑辩道,“我可是半句话都未曾讲。” 钓秋水 第35节 谢执越瞧他好脾气,越不肯同他讲道理,“即便不开口,心中也定暗自讲了。” “那便依阿执所言,”周潋拱手于身前,玩笑般地行了一礼道,“是我心中思虑不周,枉作小人。” “阿执大人有大量,莫同我这‘小人’计较。” “前头兰斋居的菜色极好,我拿那一桌席面同阿执赔罪,这样可够了?” 见谢执不开口,他微微一笑,着意又道,“兰斋居里旁的也就罢了,单有一味点心名唤梨酿春,凭这一味细点,足以同四时居匹敌。” “我从前听人提及,却从未有闲得尝。如何,今日阿执可愿陪我一试?” “既是如此,”谢执下巴微抬,顿了顿,矜道,“瞧在这支花簪的份上,谢执随少爷去一趟就是。” 二人拣了二楼倚窗的位置坐定,随意点了芙蓉鹅脯、素烧茭白几样清淡菜色,又加了两盏梨酿春,将将作罢。 已近饭时,暮色四合,阁中人渐渐多了起来。周潋拿滚水将碗勺竹筷一并烫过,再抬头时,就见谢执倚在窗侧,拿手背略撑着下巴,长睫微敛,神色淡淡,也不知在瞧什么。 对街挑起了灯笼,晕黄的光落在谢执眼底,四下人声鼎沸,他却好似独浮于外,浑然不知。 周潋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紧。像是下一刻,这人就要散在风里,再寻不见一般。 “阿执在瞧什么?”他不愿叫这点氛围久存,心中惶惶地不安定,忍不住出声打破。 “嗯?”谢执微偏过头,神色间似有几分怔忪,顿了下,声音轻轻地开口,“没什么。” “只是瞧见街巷里四下灯火,有些……” 他摇了摇头,到底也没有将话续下去,只是抬了抬眼,唇角很浅地提了提,“此处甚好。” “多谢少爷款待。” “阿执……是想家了吗?” 谢执停了一瞬,脖颈微微低垂,不置可否。 周潋却当自己是猜中了,犹豫再三,还是抬起手,很轻地在他肩头拍了拍。 力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转瞬即逝。 “再等一等。” “有一日,我会送你回去。” “你信我。” 周家形势不明,来日若真有倾覆之祸,他陷身其中,虽不可脱,可护谢执平安脱身,若是费心筹划,总还是能的。 只是如今尚不能过露形迹。 周牍生性凉薄,有扶持之恩的叶家尚能拿来作胁迫他的筹码,何况谢执这般委身于府,无亲无故之人。 周全叶家已是千难万难,何苦再多搭一个谢执进去。 况且…… 他垂了垂眼,心底那一点隐秘的念头连自己都耻于袒露。 他不舍得这人离开。 能多看一刻,便是多看一刻的好。 肩上落了一点分明的热度,谢执侧过头,眼底微讶一闪而过,停了下,浅淡笑影才一层层地浮上来。 他没说肯,也没说不肯,擎着杯子呷了口茶,长睫微垂,动作间,颈后那颗殷红小痣愈发显眼。 “少爷有心了。” “谢执本就是无来处之人,萍踪浪影,哪里还记得家乡何处。” “总归能寻到的,”周潋听不得他这样讲,心里好似翻搅着,急匆匆打断道,“费些时日而已。” “周家商船遍布各处,依着慢慢去打听,总不至于半点音讯也无。” “况且,”他顿了顿,温声又道,“你不是还记得家中兄长么?” “总能寻到的。” 他不好去打听谢执身世,因何流落,恐是假的,又要受这人言语诓骗,更恐是真的,平白触了谢执痛处。 谢执将杯盏搁回桌案上,目光微闪,抬了抬眼,又道,“寻不见,还偏要去寻。” “少爷就这般急着将我送走?” “片刻都不肯多留?” 周潋怔了下,忙分辨道,“绝无此意。” “我怎么会叫你独自去?自然是要陪你一起的。” “一起?”谢执眉尖微挑,“少爷是想登堂入室?” 周潋:“……”总觉得这词哪里不大对。 “难道不想?”谢执拿手指抵在脸侧,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我离家数载,一朝得归,身旁还带了名男子一道。” “爹娘那处尚不知要如何交代呢,少爷却连登堂入室都不肯了。” “可怜谢执一身清白名声,就此堕于少爷之手,再寻不回了。” 他眉眼微抬,朝周潋凑近了些许,唇角很轻地翘起一点,笑意一晃而过,“往后再觅不来好夫婿,便尽是少爷之错了。” 第48章 梨酿春 “好夫婿”三字一出,周潋还未来得及应话,隔壁桌坐着的人先撑不住,漏了几声低笑出来。 周潋微微皱起眉,循声望去,正见着两步之外的桌案旁坐着那位林记绸缎庄新到任的掌柜林沉。后者见周潋瞧过来,也不避讳,笑眯眯地扬起手同他打招呼。 “周兄,许久未见啊。” 周潋:“……” “林掌柜,”周潋略点了点头,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好巧。” 这人也太自来熟了些,非亲非故,这才见第二回,直接连‘周兄’都唤上了。 早知如此,今日就该带谢执换个地方才是。 显然,林沉的自来熟远不止此。 这人见着周潋应了声,一双狐狸眼弯得好似新月一般,站起身,擎着只细颈酒壶,施施然地行至二人桌前,“周兄此桌还有旁人吗?” “可方便林某在此拼个桌?” 周潋不动声色地提了提唇角,“这左近空位尚有多余,林掌柜不须屈就,自便就是。” “周兄客气,”林沉好似听不懂他话中拒绝之意,直接笑眯眯地拉开椅凳,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周潋左手边,同谢执正好对面,“我这人不拘小节惯了,从不在意屈就的。” “方才林某一人独酌,实在无趣得很。既然周兄也在此,咱们三人说说笑笑,这酒自然也喝得更痛快些。” 说罢,也不待周潋应答,先一步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小二,劳驾,方才我点的那几样菜式,一会二做好了直接送来这张桌上。” “还有这二位公子方才点的,一并记在我的账上。” 又回过头,对着周潋兴致勃勃道,“这兰斋居糟的鸭信鹅掌极好,筋道爽脆,配店里新起的花雕,最是相宜。” “周兄定要尝上一尝。” 事已至此,周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不能将人提着领子扔回原座上,只得略笑一笑,淡淡回了一句,“林掌柜有心。” 林沉也不在意,吩咐跑堂的再温一壶花雕酒上来,自己执了酒壶,便要替周谢二人斟上。 周潋见状,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挡在了谢执面前,“林掌柜不必劳烦。” “我这位……兄台,从不饮酒。” “噢?”林沉挑了挑眉,将酒壶搁去一旁,目光在谢执面上转了一转,眼底笑意狡黠,“我瞧这位公子形貌翩翩,还当是风雅之人,杜康在怀。” “实在可惜。” 在周潋没注意的身后,谢执冷冷地瞥了林沉一眼,眼神里警告意味颇重。 林沉心底暗笑,面上却佯作不知,“初次相见,还未来得及请教,这位兄台是?” 周潋接过话头,淡淡道,“是我一位朋友。” “他素爱清静,今日又难得闲暇,才同我来此地消遣。” 话里话外,自然是嫌林沉搅扰了清静。 他如今瞧见林沉,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前清松所言此人同阿拂会面一事。 那日究竟是阿拂自己的意愿,还是奉了谢执之命,周潋不得而知。但这个林沉绝非寻常之人,这一点周潋心中却有八分肯定。 非不得已,他并不愿叫这二人碰面。 对谢执生出怀疑,本身就是一件极叫他为难之事。 “只是朋友么?”林狐狸老神在在,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故作神秘地用手肘抵了抵周潋,“周兄当着人家面就这般说辞,仔细生了气,回头叫周兄坐冷板凳,可是大大不妙。” 周潋:“……“林掌柜这话,周潋听得实在糊涂。” 这人在乱七八糟鬼扯些什么? 林沉摸了摸鼻尖,刻意压低了声音,颇为体贴道,“周兄不必再在我面前遮掩。” “方才林某坐在隔壁桌,一字不落可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眯了眯眼,面上一副了然的笑,“不过周兄放心,林某是嘴严之人,此事只你我,还有这位公子三人知晓,断不会传进旁人耳中去。” “铮”一声清响,是谢执手中瓷盏磕在桌案上的动静。 后者垂着眼,声音冷淡道,“似林掌柜堂堂君子,竟也有这般听墙角的小儿行径,倒真让谢某开眼。” “看来这儋州城中英杰辈出,不算虚言。” 周潋不防谢执骤然开口,怔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唇边不由自主地带了两分笑意。 林沉挨了讥讽,也不恼,笑吟吟道,“原来这位公子姓谢么?” “王谢风流满《晋书》,果真是好姓。” “惭愧,”谢执略抬了抬眼,慢条斯理道,“不及林掌柜‘林下之风’多矣。” 钓秋水 第36节 林沉:“……” 果然,自家公子委实得罪不起。 “方才在下绝非有意偷听,只是……”林沉眼珠转了转,随口胡说道,“只是这窗旁吹来的风实在大了些,不偏不倚地非要将话往林某耳中送,这不听也不行。” “得罪之处,还望周兄谢兄海涵。” “无妨,”谢执捏着瓷盏,随手往周潋手边一推,半笑不笑道,“这耳朵合不拢不打紧。” “只是嘴要闭得牢些。” “否则岂不浪费了林掌柜这幅伶牙俐齿?” “是,”林沉素日里挨谢执狠话也挨得惯了,深知自己这位主子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也不大怵,嬉皮笑脸道,“在下深感于内,铭记于心。” “不过这伶牙俐齿,林某万不敢当。” “有谢公子珠玉在前,林某哪里还敢班门弄斧。” “林掌柜自谦了,”周潋替谢执将瓷盏斟满,轻推回去,淡淡瞥了林沉一眼,“林掌柜今日的话怕是一箩筐都撑不下。” “若再担不得伶牙俐齿,怕是也没人担得。” 啧,这周少爷醋劲儿还挺大。 林沉眨了眨眼,笑容和煦,“既然二位都这般说辞,林某却之不恭,只得厚着脸皮生受了。” 三人说话间,先前所点的菜式一一上齐,铺了整张桌案。 谢执先前在浮云巷里头用过了点心,这时没什么胃口,只拣清淡的动了几筷,倒是那盏梨酿春合了他的脾胃,拿匙子舀着,几口便吃尽了。 周潋留心着他下箸之处,见林沉所点的鸭信鹅掌之类一概未碰,心中倒生出形容不上的隐秘欢欣来。 “此物到底寒凉,多食不易,”周潋说着,对上他的目光,停了一瞬,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自己那盏还未动的推去谢执面前,“再食半盏,不许再多了。” “否则夜间肠胃疼起来,又要睡不安稳。” 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小二,送了盏热热的姜苏茶来。 谢执素来不喜姜味,闻言就皱了眉,“少爷当我是纸糊的?” “府中叫阿拂管着,好容易出来,又要听少爷啰嗦。” 周潋在一旁微微笑着哄道,“你既嫌啰嗦,更该把茶喝了。” “不然回去叫阿拂发觉,只怕要念叨十天半个月,更该受不住了。” “少爷整日里就知道拿阿拂威胁人,”谢执抱着茶盏,懒懒地往林沉面上瞟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来日我就将阿拂嫁出去,寒汀阁里落个清静,再没人多嘴。” “你若舍得,我自然没有旁的话讲,”周潋夹了筷茭白,闻言不禁笑道,“真有那日,我再替你出份厚厚的嫁妆便是。” “替我?”谢执长睫微抬,握着匙柄,偏了偏头,“那这嫁妆是归谁的?” “归阿拂,还是归我?” 林沉这厮胜就胜在十分没有眼色,兴致勃勃地插嘴道,“依在下看来,方才周兄话中之意,这嫁妆自然是交由谢公子的。” 谢执眉尖微挑,“如何看出?” 林沉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一番作态后,才笑眯眯开口,“先前谢公子不是说,往后恐因周兄之故,觅不来好夫婿么?” “周兄端方君子,如今惊闻因一己之故平白耽误了谢公子终身大事,心中自是过意不去。” “便只好多以钱帛作陪,好替谢公子重觅良人,免得谢公子年华空度,蹉跎半生。” “哎,”这人说着,长吁一句,“此等深情厚谊,怎能不叫林某为之钦服?” “二位放心,待林某回去,定然寻觅擅工笔者,将此段佳话谱写成戏文,传颂扬名,好叫人人都知晓称赞,方不负此情。” 谢执:“……” 谢执面无表情地将调羹戳进了梨酿春里。 这人还留着干嘛,掐死算了。 周潋忍了又忍,才没将那一盘子鹅掌拍去林沉脸上。 “不必。”他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话来,“林掌柜既这般擅长胡诌乱侃,何不干脆自己做了装扮,去台上唱一曲?” “想来得的赏也不见得输于绸缎庄每日所盈。” 论脸皮厚林沉还从未在人前输过,当下便笑眯眯地全盘而受,“周兄谬赞。” “既然周兄这般说了,那林某改日便登台去扮一回,届时周兄同谢公子可千万记得捧场,我定替二位留个上好的雅座儿。” 他耍够了嘴皮子,眼瞧着自家公子一张脸寒霜一般,到底还是惜命,起身拱手笑道,“时辰不早了,铺中还有要事,还请二位恕在下不能继续相陪之罪。” “得知己如此,林某不胜欢喜。待来日得空,在下做东,定要同二位把酒言欢,再续前缘。” 说罢,也不待二人应答,理袖振袍,轻飘飘地下楼去了。 桌上余下二人沉默片刻,谢执先慢悠悠地开了口,“少爷还有这般稀奇的友人。” “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不知到底准还是不准?” “阿执莫要取笑,”周潋只觉得额头生疼,脑中嗡嗡的,无可奈何道,“我同他原算不得友人。” “不过是邻铺掌柜,先前碰过一回面罢了。” 周少爷挨了半日搓磨,此时想起当日主动送去林记的那一份贺仪,只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样么?”谢执以手托腮,“只见过一面,他就对少爷这般念念不忘,引以为知己至交?” “原来少爷在这儋州城中,竟这般叫人喜欢?” 周潋哭笑不得,一时连先前对林沉阿拂的几分疑心都顾不上了,“他那人不过随口乱诌,又有几句能当真的?” “况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渐生,“我若真叫人喜欢,怎么不见得讨阿执喜欢?” “要旁人来喜欢有什么用,只阿执这一份就且够了。” 谢执歪了歪头,眼尾狭长,似有若无地朝他看了一眼,“方才那位林掌柜不是说了,” “等少爷来日许了谢执嫁妆,替我再觅良人,谢执心中感念,自然欢喜。” “路都已替少爷指明了,少爷只管顺着去做就是。” 他懒懒地伸出手,拿指尖抵着,把面前剩了一半的梨酿春推回周潋面前,敷衍道,“谢执便在此处,静候少爷功成。” 又叫这人绕进去了。 周潋笑着摇了摇头,随手端了瓷盏,一饮而尽,“那林沉口中没半点实话,不过一句‘伶牙俐齿’,倒也没屈说了你。” 谢执懒懒敷衍道,“少爷教得好。” “是吗?”周潋将瓷盏搁回桌案上,面上笑意未变,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可我记得,阿执不是素来不喜在生人面前多言?” “怎么今日倒破例了?” 谢执神色很轻微地一顿,随即漫不经心地垂眼道,“少爷莫非是怪我今日多嘴,不该开口?” “可惜谢执这张嘴素来不听话,要说什么全凭心意。” “少爷若是嫌了,那便烦请下回多注意着些,莫要再叫我往人前去。” “省得哪日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反倒惹少爷不快。” “谢执本就是做下人的,身份低微,可万万担待不起。” “你该知道,我心中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周潋看着他伶仃的下颌线条,很轻地叹了口气,重斟了杯热茶,推去他手边,“你肯同我一道,我开心还来不及。” “一着急就什么话都往外冒,还什么身份低微,” 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在谢执额上很轻地点了一点,“哪家做下人的敢这般同主人家使性子?” “谢阿执,做人要讲良心。我快将你惯上天去了,你就半点都未察觉吗?” 第49章 松子糖 阿拂端着匾箩上楼时,正撞见谢执在案前半倚着,下巴微抬,支在一沓白宣上,掌中握着枚圆溜溜的不知什么物事。 待走近了,看清是那枚碧釉香炉,不由得稀奇道,“公子从何处寻出来的?” “先前怎么都找不见,我还当是丢了,正发愁呢。” “没丢,”谢执拿指腹轻轻蹭过炉身上浮雕的纹路,淡淡道,“今儿刚叫人送回来。” 跟着一块儿来的还有周少爷的数十句飞醋,只酿了片刻,味儿就重得很了。 “呆子少爷送来的?”阿拂恍然,“怪道我将阁子里翻了底朝天也寻不着。” “找着了便好,”她松了口气,将匾箩搁去一旁矮几上,“到底是堂少爷从前送的,若真叫园子里哪个不长眼的偷了当卖出去,流落在外,难免又要生事。” “不过,”阿拂偏过头,“这东西怎么到了周少爷那儿?” “记不清了。”谢执将香炉在案上端正放好,眨了眨眼,懒懒道,“大约是我从前落下的罢。” “你收好就是。” 阿拂在博古架上寻了个空匣子,将香炉搁进去,“搁在这儿免了落灰。” “冬日眼瞧就到了,到时公子难免要用,就先搁在这架子上吧。” 谢执早年间落下了症候,受不住寒,偏他又素来不爱吃药,大夫只得拿各色草药制了香饵,寒冷时点在室内,也好叫他筋骨上松快些。 阿拂于此事上向来万分留意,这时忍不住笑道,“周少爷这炉子还得倒及时。” “瞧着天这几日愈发冷了,我正发愁没了东西点香饵,琢磨着托林沉往外头再买只新的,又怕东西次了,到时药效不好。” “怕什么?”谢执起身踱去矮几旁,瞧见匾箩里的松穰榛子之类,随手拣了两颗,在掌中慢悠悠地剥了,“一回买不好就多买几回。” “左右那林狐狸最近闲得很,不如多使唤使唤,省得他腾出心思来讨人嫌。” 阿拂闻言,便笑道,“怎么?他最近又捅了什么篓子,惹得公子不快?” 联想到谢执刚出门回来,“公子今日见着他了?” “何止见着,”榛仁香脆,谢执又捏了几颗,冷哼一声,“差事办得尚可,只可惜一张嘴多余了些。” 所以姓林的果然得罪到公子头上来了。 阿拂看热闹不嫌事大,十分热心出主意道,“公子且忍忍,多留他两日。” 钓秋水 第37节 “等来日回了京城,就打发他巡街打更去。” 她抿着唇,笑眯眯地使坏道,“他既爱说话,走街串巷,一日十二个时辰,可尽够他言无不尽了。” 隔了半个城的林记绸缎庄里,林沉林掌柜莫名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安排好林狐狸的身后事,阿拂挑了灯,坐在矮几前,拿小银锤慢条斯理地剥匾箩里的坚果,除了壳,褪去一层浅褐色外皮,松花黄的果仁在旁边堆了一碟子。 谢执捧了盏消食的山楂茶倚在一旁,间或从碟子里拈一颗放进口中。 “公子省着些吃,这东西吃多了,克化不动,夜里该难受了。” 谢执将手中的瓷盏朝她晃了晃,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又懒洋洋问,“要做松子糖?” “公子想吃了?”阿拂拿绢帕擦了擦手,笑道,“那我明日就做一匣子,给公子当零嘴。” 谢执微微抿了抿唇,不置可否,顿了会儿,又道,“还有榛仁糕。” “是,公子放心,”阿拂点着头笑,又想起一事,“说起来,京城每年秋里都吃这个,怎么这儋州倒没有。” “前儿去街上的点心铺子里,柜上都说没见过。” “南北俗异,”谢执又拈了颗榛仁,“此处不产松榛之物,价贵难得,只有高门大户才得一二,点心铺子中自然难见。” 他将榛仁在指尖转了一转,眼睫半垂,映着灯影,停了片刻,才若无其事道,“果子多了些。” “等明日做好了,给空雨阁那边也送一份过去罢。” 阿拂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挑了挑眉,朝谢执望了一眼,神色间颇有几分揶揄。 后者一脸平静地将榛仁送进口中,似乎只是交代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糖糕之类,尝个鲜也就罢了,多了难免胃中积存。” “我可不愿日日被你逼着拿消食茶喝。” “公子只为了这个?”阿拂将矮几上散落的果壳收拾好,笑着促狭道,“就没有旁的缘故?” “还有什么?”谢执侧过身,踱着往一旁去,只留给阿拂一个背影。 “难道没有呆子少爷的缘故?”阿拂端着匾箩,倚在楼梯口,拖长了音笑道,“今日清松不是说,这篓果子是他家少爷特意给公子留的么?” “阿拂还当公子惦记着周少爷,预备着同上回似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原来不是吗?” 谢执身形微微一顿,头也不回道,“哪儿来那么多典故?” “这般搬弄,仔细回去叫阿若知道了,又该训你。” 他抬手松了头上发簪,泼墨似的长发披散而落,青丝宛伸,耳尖带一点嫣红,像初雪新绽的梅蕊。 簪端的凌霄花枝葳蕤,硬硬地硌在掌心,谢执拿指尖很轻地碰了碰,末了,垂下眼,声音如常道,“你不是说,儋州城里没有这一味点心么?” “叫这呆子见见世面而已。” 才不算什么惦记。 第50章 襟上香 新制的松子糖光泽剔透,色若琥珀,切成一指厚二指宽的小块,拿糯米纸裹了,整整齐齐在海棠雕花匣子里码了两层。 阿拂将匣子收进食盒里,连带着前日谢执出门时穿的那一身烟蓝衣衫,一并清洗熨烫,熏过香后,送去了空雨阁中。 “我们姑娘每逢秋时爱吃的小玩意儿,不值当什么,吩咐我来送些,给少爷尝个鲜儿。” 周潋正在案前研墨,闻言温声道了谢,寒暄两句,又吩咐清松将人好好地送出去。 清松自那回撞见阿拂同林沉后,再见她总有股说不出的别扭,虽尽力遮掩,言行举止到底不同往日亲密,总要露出一两分来。 阿拂瞧在眼里,只作不见,神色间依旧笑吟吟的,同周潋作别。 将将踏出门槛时,背后周潋突兀地又开了口。 “天冷露重,”他顿了一瞬,“关照你家姑娘,莫要多往外头去,免得着凉。” 阿拂心头重重一跳,侧身往回看时,又见这人立在案前,面上笑容温和,一如往日。 方才那句似乎只是寻常关怀交代,并无他意。 “是。”阿拂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声,垂下眼,便往外去了。 周潋透过阁间轩窗,瞧见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园中灌木之中,良久,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复又将视线投去案上的雕花食匣里。 松子贵重,制式糖点只有京城常见,江南此地从未有过。 谢执却是在秋日里吃惯了的。 扬州醉花阴的龟公收了银子,才肯偷偷透露,说那位谢花魁是几月前才由鸨儿带去楼中的。 入楼不过半月,从未待人接客,只在那日花时宴上弹了一曲,便有不知名的恩客一掷千金,捧她当了花魁娘子。 几日后,便被前去扬州采买舞伎的周敬一并带回了府。 至于捧她出头的那位恩客,花时宴后,竟再也没了踪影。 谢执性子冷淡,素来不爱同生人交际,可那日兰斋居里撞见林沉时,她却一反常态地开了口。 这二人当真素不相识吗? 桩桩件件牵扯,谢执其人,像是湖心裹挟的漩涡,重重环套,引着人去瞧,却又瞧不分明。 行商之人,原该最忌讳此道。 周潋心知肚明。 可是…… 他拈了一块儿松子糖送进口中,糯米纸化开后,糖粒沁甜,甜得他一颗心发软,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 罢了。 他摇摇头,将食匣合上,转而解了一旁的包袱,抖落出那一身烟蓝长衫来。 衣襟之上染了很淡的香气,同谢执身上的熏香气息一般无二。 不必猜,周潋也知道,必是这人使的坏。 上回送回来那套衫子如今还在橱中好好收着,周潋从不上身,也不丢了,任由它搁在那儿。 偶尔视线扫过去,又匆匆挪开。 他记得那日的窄巷中,谢执着这身月白长衫,眉眼如黛,唇上一点杏子红,像是城中哪家娇养出的如琢少年郎,无端地叫人心动。 大约连女娲都是偏心的,给了谢执那样一副好皮囊,即便扮作郎君模样,依旧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清松送了人回来,便瞧见自家公子立在案前,对着臂弯里的长衫,怔怔发愣。 细看那长衫的样式,再熟悉不过,可不就是当时寒汀阁要走的几件之一。 “谢姑娘的针线活儿这般快吗?”他稀奇道,“那件月白的才送来几日,这件也就也好了?” “谢姑娘人瞧着文文弱弱的,不想倒有这门手艺。” 周潋:“……” 是了,这傻子还受着当初阿拂的骗呢。 他低咳一声,也不欲纠正,只将衣衫递过去,“这件也收起来罢。” “同先前那件收去一处。” “啊?”清松接过来,语气颇为遗憾,“少爷还是不穿吗?” “好歹也是谢姑娘辛苦做出来的,您便是不喜欢,也该装个样子出来。” “她叫阿拂把衣裳送来,心里一定万般盼着您肯上身的。” “您这样,多叫人伤心。” 周潋:“……你只管收着就是,那么多话。” 这外衫曾被谢执穿过,即便隔着亵衣未曾贴身,可袖口手腕,颈项之上,难免触及肌肤。 若他再上身…… 鼻端香气萦绕,他突兀地想起谢执细白的手指,落在他腕上,很轻地点了点,初绽的木芙蓉一般。 “少爷,”清松啧啧两声,“您冷不丁的,脸红什么劲儿?” 周潋:“……” 这小子话真的太多了。 清松自以为洞悉了自家少爷口是心非的本质,再接再厉地劝道,“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 “您这般端着,就算在小的眼前脸红十回八回,谢姑娘见不着,那也不算数不是?” “叫小的说,您现在,立刻,马上,就将这衣裳换上,去寒汀阁里头溜达一圈,正经同谢姑娘道声谢。” 他劝得殷切,简直是苦口婆心,“这有什么话,总要说出来,人家才清楚不是?” “您藏在心里头,那谢姑娘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虫,哪能猜到您的心意呢?” 清松顿了下,犹嫌这话不够,狠狠心,吓唬周潋道,“您方才什么都没交代,谢姑娘心中定然没底,也不知这衣裳到底合不合您的眼。” “说不定今夜都睡不安稳了。” “谢姑娘身子又向来弱得很,郁结于心,夜不成寐,这来日若再生了病……” 周潋忍无可忍地拿竹简掩住了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嘴,“我去就是。” “你消停会儿。” 清松口不能言,眨巴眨巴眼,视线又往那件衫子上落去。 “外衫……就不必换了,”周潋扶额,勉强替自己寻了个借口,“你家少爷今日要是因为换衣染了风寒,你就乖乖在榻前侍疾罢,明日的街会也不必去逛了。” 清松万分识趣地收回了目光,也不必周潋动手了,自己朝后退了两步,抬手将嘴捂了严实,朝着周潋嘿嘿地笑。 周潋没好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在屋中好好呆着,别又同那群小厮溜去顽得忘了时辰。” “我片刻后就回。” “得嘞,”清松笑嘻嘻地将人直送到院门口,“您不必急,这院子里头有小的守着呢。” 钓秋水 第38节 “您就安心在寒汀阁陪谢姑娘,用过晚饭再回也不迟的。” 他做了周潋多年的小厮,周潋心中想什么,他即便再愚钝,如今也能瞧明白了。 自家少爷是读书人,脸皮薄得很,谢姑娘是女儿家,更不必提。 他有心替周潋周全,自然盼着他多同谢执相处一二。 那戏文里不是都讲日久生情么?这俩人都生得一副俊俏样貌,日日在一处,总归有心意相通的时候。 清松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这点子简直妙极了,欣欣然地回了院子,预备着等自家少爷开怀而归。 这一等就等到了掌灯时分。 等来的不是什么喜讯,而是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周潋。 第51章 女儿身 园子西角处有片荷塘,年初时挖凿,里头蓄些菱荷之类,翠叶浮翩,作赏玩之用。 秋时满池残荷早已叫人拔去,池中挖过藕,清了淤泥,重又蓄了一池碧水,预备着将养一冬,来年春时好种新的下去。 此处同寒汀阁相距不远,进出来往,免不了要从旁边走一趟。 为防着行过之人脚下失了分寸,贸然跌进去,花匠便在池子四周围了圈竹篱。 花匠心细,竹篱扎得密实稳妥,从未有人在此处意外落水过,渐渐地,人们便不大留心此处了。 心细如谢执,也忽略了此事。 直到听见池中异响,赶去时瞧见猫在水面之上扑腾挣扎,谢执才惊觉,那竹篱之上不知何时破了道极宽的裂隙,残枝参差,宛如森森巨齿,格外骇人。 阿拂尚在阁中,此刻谢执身边空无一人,猫不识水性,一味扑腾,反倒离岸边越来越远。身上橘色的绒毛浸了水,渐渐沉重,连挣扎叫唤的力气都不剩多少。 眼看着它下一刻就要往水中沉去,谢执再顾不得那么多,足尖轻点,跟着跃入荷塘之中。 深秋时节,池水冰冷,甫一挨着肌肤,寒气便好似钢针一般,直往骨缝中钻去。 谢执本就畏寒,此时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咬了咬牙,抬手往猫身旁游去。 猫大约也是有灵性的,知晓谢执下水来救它,挣扎的动作都轻了许多,咪呜咪呜叫着,费力往谢执的方向靠。 谢执长于北方临海之处,水性算佳,可此刻受限于湖水之寒,竟也施展不得。过了不知多久,一人一猫才终于在水中碰了头。 谢执将头摊在水面之上,大口喘息着,胡乱地抹了把脸上迸溅的水珠,伸手把猫从水中捞起来,平稳地搁去肩上。 “往后再这般淘气,看谁来救你。” 水中冷极,话音不自觉地微微发颤,他惩罚一般地地同猫抵了抵额头,转身便要朝岸边游去。 甫一回过头,却只见先前竹篱断口之处,不知何时,多了道人影。 不是旁人,正是周潋无疑。 谢执:“……”今日出门定是忘了看黄历。 他停下的片刻工夫,岸上站着的周潋显然已经认清了水中浮沉的身影是谁。 没有分毫犹疑,那人拨开身边残损的竹篱,一下跃入了水中。 谢执原要抬起的手僵在半道,整个人怔在原地,险些忘了脚下踩水的动作。 这个人……怎么就能跳下来了呢? 隔着青黛水面,他看着那个人艰难地挥着手臂,动作笨拙,水花四溅。 这人向来最讲斯文,此刻却半点斯文样子也不剩了。 “阿执……”隔着喧嚣水声,他听到周潋断断续续开口,“阿执别怕……” “来,把手递给我……” 傻子。谢执想,谁要他来救? 若不是这人多事,自己此刻已然在岸上了,何须在这冷水里多泡这样久。 这人自己水性瞧着尚且平平,还有余力要来救旁人,当真是……傻透了。 小腿处有隐隐的疼痛传来,大约是在冷水中待得久了,有些抽筋,力气也渐渐支应不上。 谢执很轻咬了咬唇,视线落在眼前模糊的人影上,停了不知多久,才赌气一般地,朝着周潋伸出了手。 回去若是着了风寒,便要一并归到这傻子头上去。 周潋搂住谢执的那一刻,才惊觉怀中人原来这般轻,单薄的,仿佛纸糊的一层美人灯。 那双雾一般的长睫半合着,睫根处凝着细密的水雾,唇上没了半分血色,再不见往日里一抹杏子红。 他将猫拎过来放在头顶,动作很轻地揽着谢执,小心翼翼地往岸边游去,唯恐力气大些,怀中人便就此揉碎了。 一边游,一边俯下去,同怀中人凑近了,触到他冰冷濡湿的脸颊,声音微颤,低低道,“阿执,睁一睁眼。” “别睡。” 从看到这人在水中的那一刻起,周潋就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冷静与理智。 谢执悄无声息地伏在他怀中,心中陡然升起的惧意堆叠成网,一寸一缕,几乎要将他扯碎成片。 他的声音嘶哑着,喉中灌了冷水,腥甜泛上来,几欲作呕,不知唤了多久,怀中人搭在他胸前的手指才很轻地动了一下,微微抬起。 冷白的指尖落在周潋下巴上,点了一点,仿佛失了气力一般,又软软地滑了下去。 谢执的唇微微张合,周潋凑上去细听,婆娑水声之中,这人声音低得很,吐字都不大分明。 “傻子……” 两人此刻已到了岸边,远处灯火通明,有杂乱脚步声朝着此处而来,大约是此处动静太大,终于惊动了看守园子的仆从。 周潋伸手把住竹篱边沿,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游了一趟,身上衣衫湿透,眉梢发间俱是水迹,明明在刺骨的冷水中浸了不知多久,一颗心却因着怀中人模糊不清的两个字而剧烈跳动着,好似要从腔子中蹦出来。 他的视线往下移,对上谢执水墨画一般的眉眼,鬼使神差,几乎是莽撞地低下头去,蜻蜓点水一般,在后者的额上很轻地亲了一记。 隔着湿透了的两重衣衫,二人肌肤相贴,再不曾这样亲密过。 怀中人细密地发着抖,不知是冷得还是被周潋的轻薄之举气得,木芙蓉般的手指颤颤地抬起,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罪魁祸首攥在了掌中。 下一刻,轻薄人的登徒子突兀地愣住了。 怀中的这位谢姑娘,似乎……太过平坦了些。 第52章 黄粱梦 周潋怔在了原地,面上罕见地带了几分茫然之色。 他不是没有同谢执近身接触过。 那一回假山石侧,谢执为寻猫崴了脚,他将人负在背上,一路送回寒汀阁时,分明……不是这样的触感。 “谢姑娘……”他迟疑着,下意识地用回了从前的称呼,心中骤然生出几丝莫名的惶然,连自己都说不分明。 “放开……” 小腿处的刺痛一阵阵袭来,谢执试了几次,也没能将手指从周潋掌中抽出,心中又气又急,甫一出声,经了冷风,又剧烈呛咳起来,昏沉沉的,点漆般的眉眼带了湿漉的水意,素白侧颊上隐隐沁出一层薄红,愈发显得像受了欺负一般。 月色如练,薄而透的一缕,明晃晃地落在了二人身上。 周潋的视线无意中停在谢执颈间。 目之所及之处,他的呼吸猛然一滞。 揉乱的衣领之下,先前被脂粉刻意修饰遮掩过的结喉露出了原本的形状。 那样的轮廓,并不似寻常女子该有的。 周潋心中霎时好似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先前几丝莫名的惶然几乎要凝成实质,扼紧了他的喉咙。 他一时连素日里恪守的礼仪都顾不得,视线从凸起的结喉,再到湿衣衫裹着的平坦胸脯,停了半晌,才一点一点回落到谢执脸上。 乌发云鬓,如画眉眼,凌霄花簪斜斜别在发间,一如枝梢新落的三月雪。 是他前日里买来,亲手送给心上人的那一支。 周潋紧紧盯住那枚发簪,心中升起几分难以言喻的荒唐之感。 谢执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在这样不宜叫人觉察的细枝末节之处作假? 她到底……想要遮掩什么? 最简单直接的答案呼之欲出,周潋发狠地咬牙,近乎是自欺欺人般地将那个念头甩了出去。 仓促之下力道不稳,牙齿咬破了口中的嫩肉,舌尖有隐隐的血腥气泛上来,涩苦的,像是将肺腑都翻绞在一处。 一番耽搁间,杂乱脚步声渐近,穿灰布衫的小厮初一一脸慌张,冒冒失失地先冲到了周潋面前。 “少爷!” “哎呦,可了不得,您怎么样?您没事吧?” “您这是……这是掉湖里了?” 周潋刚回过神来,听见初一叫嚷,心中一凛,抬手扯下了外衫,往谢执身上一罩,将人严严实实地遮在了怀里。 初一正大惊小怪着,冷不防凑近了,这才瞧清楚自家少爷并非独身,那怀里还抱着个人呐! 瞧那身形,还有少爷那副宝贝样子,分明就是个姑娘家。 老天爷,这四下无人的荒僻地界,少爷抱着个姑娘不提,俩人还一并湿了个透,真要传出去…… 初一打了个激灵,还未出口的音瞬间便哑了回去,下意识地便站去了周潋身前,遮挡一二,免得后头的人再瞧见。 这片刻工夫,周潋也认出了眼前的小厮身份。 初一素日里同清松要好,人也是个机灵的,虽嘴贫了些,却靠得住。 想到此处,周潋微微松了口气,见着后头众人有围上来的趋势,低咳一声,开口道,“不必惊慌。” 钓秋水 第39节 “我方才在湖边散步,失足掉了下去。” “身边小厮为了救我,也跳了进去。” “折腾一阵,方才爬上岸。” 这便是将谢执的身份掩过去了。 光线模糊,又有初一在身前遮掩,他怀中人究竟是谁,谁也瞧不清楚。即便有谁心存疑虑,也没胆子越上前去掀了衣服瞧个究竟。 周潋说是小厮,那便只能是小厮了。 “少爷无事便好,”初一极有眼色,忙高声应了一句,又道,“那小的这便送您回去吧。” “这天黑路滑的,您可小心别摔着就是。” “嗯,”周潋应了一声,又淡淡道,“今日是我心血来潮,惹了这桩麻烦。” “没什么要紧的,诸位便散了吧。” “此事也不必叫老爷知晓,不然万一闹了误会,到头反而怪各位没当好差事,也不大妥当。” “诸位觉得呢?” 周潋话音淡淡,却自有一股威慑之力。守园子的下人们原就担心罪过落到自己头上,这时听见主家放了话,乐得省事,告过罪,便三三两两散去了。 待没了旁人,周潋悬着的心才勉强松了一半,抬手朝一脸紧张的初一招了招,低声吩咐道, “去寻一顶青呢小轿来,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抬轿的要是你信得过的。” 初一不敢乱问,只喏喏应是,不一会儿工夫,便将人和轿子一并领了来。 周潋犹疑片刻,将掩在谢执身上的外衫又往上拢了拢,确保完整地将人遮住了,并未露出半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谢执放进轿中。 猫窝在他肩头,湿漉漉的一团,大约也是冷的,没精打采地叫了两声,怪可怜的。 周潋疲惫地笑了下,伸手轻轻地把它拿下来,在背上抚了两下,掀开轿帘,犹豫一瞬,小心地放进了谢执怀中。 “你也呆在这儿罢。” 初一同另一个抬轿的小厮只将自己当作聋子哑子,半句话都不敢开口,只低着头,听周潋吩咐,悄悄地一路将轿子送回了寒汀阁。 周潋静悄悄地站在墙外芭蕉棵下,光影昏暗,树影垂下来,刚好将他隐在其中。 他看着初一扣了门,阿拂从院中出来,交谈两句后,两名小厮背转过身去,阿拂匆匆回院中取了条披风,掀开轿帘,裹着将谢执抱了进去。 周潋刻意隐藏,阿拂乍然之下心中慌乱,也并未察觉他的行踪。 他盯着阿拂怀中,外衫之下逸出的一缕秀发,怔怔地看着,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 朱漆门扇再度闭合,周潋垂着眼立在树影下,风卷过衣衫下摆,湿透的冷意后知后觉地漫上来,他到此刻才觉出寒气刺骨,整个人仿佛都浸在了冰雪之中。 “少爷。”初一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侧,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 周潋含糊应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下,道,“今日辛苦你一回。” “改天到空雨阁去寻清松,领些零花,也好吃酒去。” “谢少爷,”初一欢天喜地地应了,末了,又想起一事,掌心向上摊着,朝周潋递过去一物,“这个……方才小的在轿子里头瞧见的,想着是那位姑……那位的东西。” “小的到底不方便进去,便只得来交给少爷了,瞧少爷认不认得这东西,怎样处置才好?” 掌中的物件在月下莹然生光,正是先前戴在谢执发间的那一支凌霄花簪。 大约是在颠簸中不小心滑落了。 他盯着那枚簪子看了许久,直到对面的初一抬不住手臂,微微晃了一晃,周潋才如梦初醒一般,伸手接了过来。 他并未回答初一的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多谢”,便转过身,朝着园子另一头的空雨阁行去。 月色映在脚下的鹅卵石径上,银光蜿蜒而泻。 他走着,步子愈来愈快,掌心被花簪纹路硌得生疼。 寒汀阁的粉墙黛瓦被他落在身后,绕过几个弯后,终于隐没在深深树影之中,再瞧不见了。 第53章 窥真心 那日在园子中经了水,又冒了风,饶是周潋素来身体强健,也在榻上昏沉沉地病了两三日。 清松不明事件始末,眼见自家少爷的病来势汹汹,不似寻常,半点也不敢耽搁,立时就要往前头去请素日住在府中的大夫来,却被周潋撑着病体拦了下来。 “不必声张,”周潋哑着声音交代,“去外头请个靠得住的大夫,抓两帖药就是。” “出去时候注意着,别叫府中别的谁知晓。” 清松急得直跺脚,想要劝上两句,偏又拗不过他,权衡之下,只得使了银子,托着初一去东街药堂里请了位熟悉大夫,悄悄地领进空雨阁来。 大夫诊过之后,也瞧不出什么特殊的,只道是外感风寒,开了副辛温解表的方子,煎了两回后,便退了热,只是人依旧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清松不大放心,总想使人再看看,周潋端着药碗一气喝尽,随手搁去案上,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根儿落在何处。 郁结诸事,远非药石可医。 能医他的那一味药在园子另一头的寒汀阁里,即便是病中,他也模模糊糊地惦记。 可那药入了喉,到底是医病还是伤身,连他自己都不甚知晓。 清松见他皱着眉,只当是药苦的缘故,忙将一旁盛点心的攒盒捧过来,“少爷吃块甜糕,压一压。” “哪就那么娇气,”周潋笑了一笑,想说他拿自己当小孩子待,待瞧见攒盒里摆着的松子糖时,又怔怔地住了口。 清松先前也忽略了此事,待看清了那盒子里头的糖果样子,又留意到周潋不寻常的神色,才猛地反应过来,暗暗在心底叫起苦来。 “是小的疏忽了,”他说着,手忙脚乱地便要将盖子合上,搁去一旁,“柜中还有先前的蜜饯,那个清口最合适,小的这就去拿。” 那日少爷去寒汀阁寻谢姑娘,出门时分明还好好儿的,回来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形容狼狈,连外衫都不知去了何处。 清松当时没顾得上问,事后却愈想愈觉得惊疑,几番三番忍不住要开口相询,又都被周潋的眼神挡了回去。 这人自己藏得严实,可他分明记得,周潋在榻上烧得昏沉之时,口中还模糊唤过“谢姑娘”几字,声音极弱,若非清松是个耳朵灵的,险险便要错过。 心中惦着,口中却半分也不提,实在古怪。 他直觉自家少爷同谢姑娘之间出了事,且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远不是从前那般糊弄几句就能轻松揭过的。 是以这几日间,清松言行之中格外谨慎,寒汀阁三个字更是连提都不敢在周潋面前提。 哪想今日竟在一味点心上出了岔子。 他捧着那盒松子糖的模样活像是撞上了什么洪水猛兽,周潋看着,觉得滑稽,心里又止不住微微地泛出苦来。 原来连清松都能瞧出来,自己同谢执之间生了嫌隙。 这般形于神色之间,还妄想瞒得住谁呢? “不必拿了,就这个吧。”他摆了摆手,示意清松将攒盒搁下,又将人遣去了别处。 盛糖的攒盒上绘了垂丝海棠的纹样,还是阿拂上次送来的那只。 停了一会儿,周潋伸出手,从攒盒中拈了颗松子糖丢进口中,拿舌尖抵着。 糖粒在舌尖化开,带着馥郁的松仁甜香。 阿拂说,这是谢执秋时爱吃的东西。 谢执向来挑剔,铺子里的蜜饯都要精挑细选才入得了他的眼,一味松子糖竟能年年记着,可见是当真喜欢。 那篓松子并不算多,剥壳取仁后怕是更少。瞧着攒盒里的份量,谢执大约送了一半过来。 这人待他有心,又好似无心。 诓骗了他那样久,话里九分假掺一分真,半点破绽都不曾露过。 若无这次意外,这人还打算瞒自己到几时? 他想起谢执藏着笑的眉眼,眼尾微微向上挑,长睫茸密,像是初霁的山岚。 这人性子冷淡,不大爱笑,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大都是使坏的前奏。 他栽进去不知多少回,下回见了,依旧生不出提防来。 周潋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 他明明知道这人满口谎话,连姑娘家的身份都不见得作真,却又不由自主地去想。 假如没有这重身份桎梏,谢执对自己,可曾生出过真心? 月下赠曲,巷间挽簪,他同他在一起那样多时日,总该有那么一时半刻,窥见一点真心的影子。 那支凌霄花簪被他收在了枕下,一直未曾拿出来过。 寻不着契机送回,便只好搁置。 谢执若……若当真是如假包换的少年郎,以那样俊俏的样貌,定然收了不知多少闺阁女儿的香帕珠钗。 大约也并不缺这样一支簪子。 舌根涩得很,定是药味还未除尽,这次的大夫委实不大高明。 周潋想着,近乎赌气一般地抓了一把松子糖送进口中,尽数咬碎,也不待它化尽,胡乱将一口糖渣吞进了腹中。 眼不见为净,周潋打定了注意,将凌霄花簪用巾帕裹了,丢进空了的攒盒之中,打算一并收进柜匣深处,瞧不见才安心。 还未动作,清松倒先从外头回来了,在他面前晃悠小一刻,才吞吞吐吐地开口。 “小的方才在园子里,瞧见阿拂姑娘把周敬拦住了,正讨药呢。” “讨药?”周潋心中微微一震,下意识地问道,“给谁讨的?” 话出了口,才觉出多余。 阿拂是寒汀阁的下人,她替谁来讨药,不言而喻。 “似乎是……谢姑娘,”清松度着周潋神色并无什么异样,才壮着胆子继续道,“听她讲,说是这几日起了风,谢姑娘从前的咳疾又犯了,身子不爽快,在屋里头养着呢。” 原来他病了。 周潋的手掌按在榻沿的锦被上,无意识地收紧,攥出几道明显的褶皱。 钓秋水 第40节 是了,谢执素来体弱,那样精心地养着都不见好,略经了风都要咳上好几日,何况那夜那样凉的池水。 “你可听见……周敬怎么说?” “府中用的大夫昨日刚巧回乡去了,周敬说先给些疏散的丸药吃着,再略等两天。” 周潋突兀地抬起眼,声调都重了几分,“这是什么话?” “生着病哪有等的道理?” “难不成没了一个大夫,府中都不必看病了?” 清松面上有些为难,“这周敬是什么货色,少爷您也知道。” “从来都是拜高踩低的。” “谢姑娘的身份……他哪里肯费什么心思。” 他打量着自家少爷的心思,试探地提道,“您看……咱们要不要去请个大夫过来,给谢姑娘瞧瞧?” 指尖触到的花簪细腻冰冷,周潋垂着眼,怔怔地想。 不该这样的。 谢执骗了他,他合该狠心一些。 再不济,也要丢开手去,离这人远远的,方才稳妥。 这样想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吩咐清松道,“去将前日的大夫请来罢。” “领去寒汀阁,悄悄的,别叫旁人看见。” 他说着,将凌霄花簪握在掌心,翻身下了榻。 他不为别的,只是去问一问。 问一问,那人是不是当真骗了他而已。 第54章 登徒子 寒汀阁里,谢执刚慢慢吞吞饮完一盅药,捧着杯木樨蜜水,蹙着眉小口小口地往下咽,好压一压舌根处散不去的苦。 猫在榻角处没精打采地趴着,拿前爪垫着下巴,毛茸茸的长尾枕在腹下,一双眼好似琥珀珠子一般,眨巴眨巴,委屈地盯着谢执瞧。 它大约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也不敢似寻常那般大摇大摆地上榻去,只卧在脚凳旁,软绵绵地叫两声,听起来可怜得很。 谢执将一盏蜜水喝尽,瓷盏搁去床头木格,拿帕子揩干净手指,这才轻飘飘地将视线移到猫身上去。 “咪呜,”猫叫得愈发黏人,半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榻沿,圆圆的橘色脑袋拼命朝前伸着,试图去蹭谢执的手背。 谢执好整以暇地盯着它的小动作看了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屈起手指,在榻沿轻轻敲了两下。 猫得了大赦,“呼”地一下蹦上了榻,紧着往前凑两步,将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谢执掌心,极为讨好地蹭了蹭。 谢执胡乱揉了它两下,捞过来隔着被子搂进了怀里,指尖在它额上轻轻点了点。 “闯了多大的祸。” “还敢撒娇。” 猫暖融融的,抱在怀里像新灌的汤婆子,又因着心虚而格外乖巧,动也不动,谢执觉得身上骨头酸疼,索性就揣着它暖手用。 阿拂掀了门帘进来,端了盅红枣雪蛤,把床头的空瓷盏收了,又将炖盅递去谢执手上,捎带着在猫脑袋上虚拍了一记。 “它倒结实,受了那么一遭罪,瞧着也精神得很。” 谢执自瞧见那盅汤羹起就开始蹙眉,拿小银匙慢吞吞地搅着,半天也不见往口中送。 “精神么?”他朝猫看了一眼,意有所指,“又不必被按着灌一堆苦药下去,自然精神。” 阿拂不为所动,“姑娘觉着药苦?” “刚好这雪蛤里搁了冰糖,甜丝丝的,阿拂特意晾了一会儿才端上来,姑娘直接入口吃刚好。” 谢执说不过她,又自知理亏,再不情愿,也只得将里头的汤羹一口口地咽完了。 阿拂在一旁监督着,待瞧见炖盅里头干净了,又斟了茶来好叫谢执漱口,将一干器具都拿滚水烫了,洗净收好。 忙完了一串子事,刚进了内室,又听见谢执低低地咳了起来。 “今年秋好容易才有些起色的,”她忙着替谢执顺气,拿了沓干净的帕子来塞进这人手里,瞧见后者单薄的脊背,眼眶忍不住微微红了,“这下又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了。” “早知这般,姑娘就不该往儋州来这一趟。” “平白遭了多少罪。” 谢执咳了一阵,略好些,抬眼瞧见小丫鬟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微微笑了笑,很难得地轻轻在她发顶拍了一记,“原就是每年都咳。” “儋州京城都一个样儿。” “几日就好,又不是要死了,还值得哭?” “呸呸呸,什么死了活了,”阿拂连着呸了好几声,“姑娘可不兴说这样的话。” 说着,瞧见谢执尖尖的下巴,又低落道,“几件衣裳都宽了。” “带扣都要比从前束得多。” “哪里就一样了。” “宽了就宽了罢,”谢执拿手揉着猫橘色的耳尖儿,“再做新的就是。” 说到此处,他想到了什么,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如常道,“这回不必再裁裙衫了。” “照着从前的衣裳做就是。” 阿拂还未反应过来,“姑娘是说……” “也不必再叫姑娘了,”谢执打断她,淡淡道,“还叫回公子罢。” “公子?”阿拂微微一怔,“那……往后都不必掩人耳目了吗?” “不必了,”谢执摇了摇头,垂眼道,“也没什么掩的了。” 阿拂已然猜出了丁点始末,顿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周少爷那边……” 听着公子的语气,周少爷大约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可若真是东窗事发,何以到如今都静悄悄地,没个动静。 “随他去吧,”谢执斜靠在软枕上,乌黑发梢垂在肩头,猫瞧着有趣,伸爪子跃跃欲试地想要扑下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大不了……” 他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可手指落在枕边,很轻地动了动,指腹从流苏坠子上蹭过去,最终也没将那句话说完。 大不了什么呢? 连谢执自己心底也不大清楚。 那夜在池边,风是冷的,水是冷的,只有落在额上的吻带着温度,那一小片肌肤像着了火一般地发烫,热度一路沿着,直烧到了颊上。 谢公子自小到今,头一回被人轻薄,竟连还手的余力都没有。 更可恨的是,这人亲过自己之后,竟然……竟然就这样走了! 趁人之危,行为不检,这般负心薄幸的无耻之徒,简直枉读了多年的圣贤书。 但凡自己当时还剩两分力气,谢执想,周潋那日都甭想活着回空雨阁。 侥幸存活的无耻之徒本人此刻刚刚踏进寒汀阁的门槛,紧接着就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同闻声而来的阿拂撞了个正着。 二人相对而立,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尴尬气息。 “少爷。”阿拂干巴巴地招呼一声,想到这人被自家公子蒙在鼓中月余,谢姑娘不知叫了几百句,难得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周潋此刻也不怎么自在,他自进门前一刻仍在犹疑,足下却好似不听使唤一般,干脆利落地跨了进来。 “听说……”周潋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听说你家姑娘病了,我来看看她。” 他叫人叫顺了口,‘姑娘’之称一时也忘了改回来。 阿拂听见这话,怔了一下,倒有些迷糊了。 这周公子,到底是发现了,还是没发现? 谨慎起见,她没提对谢执的称呼,只欠了欠身,对周潋解释道,“方才用过了药,正在房中呢。” “少爷上去便是。” 左右是这两人间的事,由得他们自己去解决罢。 若真打起来——阿拂掂量了一下周少爷那副身板,断定自家公子受不了什么欺负,便心安理得地又回小厨房去了。 第55章 负心人 周潋先在房门口撞见了猫。 猫那日最早落水,却比其后的两个人都活蹦乱跳许多,它认出了周潋,十分不见外地蹭去后者脚边,友好地“咪呜”一声,伸出前爪在周潋靴面上拍了拍。 周潋微微弯下腰,捏着它的脚爪摇了摇,算作打招呼。 “猫。”谢执在室内叫它,隔着道珠帘,声音不似平时清澈,带了几分哑,“过来。” 猫很听得懂话,从周潋掌中抽回爪子,转过身朝室内走了几步,半道上又想起来,扭过头,朝着周潋长长地叫了一声,似是示意他跟上。 帘上的串珠被它拨了一爪子,几根绞缠在一处,簌簌地响。 周潋在门前停了一瞬,抿一抿唇,深吸一口气,抬手撩开了帘子。 “怎么去了那样久……”谢执在榻上歪着,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揉着怀里的猫。 听见珠帘动静,还当是阿拂从楼下上来,话说到一半抬起头,猝不及防下同周潋四目相对,余下的话便哑在了口中。 只停了很短的一瞬,谢执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将手指重又落回猫身上,“是少爷啊,” 他淡淡道,“谢执染恙,不能起身见礼,少爷恕罪。” 钓秋水 第41节 “……无妨,”周潋立了片刻,低声开口,问道,“你……可还好?” 他瘦了。 这是周潋看见谢执时,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只是几日未见,榻上人竟好似瘦了一圈,下巴削尖,面色冷白,只颊上带了点发热的晕红,雾沉沉的眉眼,落在猫身上的手指苍白好似透明。 因着在室内的缘故,谢执只穿了件贴身的月白寝衣,领口大了些,露出半截伶仃的锁骨,冷玉一般。 “好不好的,少爷不是瞧见了?”谢执将猫搁去榻下,动作很轻地拢了拢衣襟,“还未去拜谢少爷救命大恩,谢执哪里就敢死了?” 周潋听他这般语气说话,眉不由得微微皱起,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的火气来,“举头三尺神明,话莫要乱讲,没个避讳。” “避讳什么,”谢执觉得喉咙发痒,伸手去端床头木格上搁着的蜜水,却发现瓷盏已然空了,不由得蹙眉道,“我自讲我的,活了死了,也一并归到我自个儿头上去,捎不着旁人。” “少爷只管放心。” 末一句声音略高了些,甫一出口,牵动喉咙,忍不住伏在榻边咳了起来。 周潋早留意到他的动作,见他咳得难受,单薄的背脊微微颤抖着,一时也顾不上旁的,忙在一旁案上斟了盅茶递去他手边,咬了咬牙,犹豫再三,又拿手轻拂在谢执背上,助他顺气。 左右……这人也不是什么姑娘家,此举也称不上冒犯。 谢执足足咳了半盏茶工夫,才勉强平息下来,顺手抓过周潋手中杯盏,一口气喝尽半杯,方才抬起头来。 他咳时用了力,狭长眼尾处染了抹濡红,眼底盈盈水色一晃而过,看得周潋微微一怔。 谢执将茶盏递回他手边,见后者并无动作,不由得抬眼瞧去。 待看清了周潋面上神色,谢执指尖微微一动,眼中殊色转瞬即逝。 这样熟悉的神情,他曾在许多人身上见过。内中涵义如何,实是再清楚不过。 上一个敢这样看他的人已经被阿拂和林沉套了麻袋,拖去巷子里痛揍了一顿。 瓷制的杯盏光滑微凉,谢执指尖无意识地攥紧,停了片刻,“铮”地一声将杯子磕在了木格上。 看在这人给自己倒了杯茶的份上,先暂且免了他一顿揍。 “好看吗?”他拿指节抵着下巴,轻飘飘地问眼前人道。 “……”周潋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收回了视线,尴尬之下,耳根也不由得微微泛红。 明知这人是同自己一样的男子,自己怎么……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一般? 谢执将他一番狼狈之态尽收眼底,心中暗自好笑,却不肯轻易将人放过去。 “少爷看也看过了,还有旁的事吗?”他半倚着,拈了缕发梢,在指间一下下地绕,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道,“还是,那日在池边,少爷犹嫌轻薄不够?” 周潋:“……” 他还来得及出言辩解,谢执轻飘飘地开口道,“那怕是不能叫少爷如愿了。” “当日我落了水,失了力气,推拒不得。” “今日却不巧。” “少爷若想故技重施,怕是该将谢执往水中再丢一次才成。” 周潋不防他会提及此事,耳根处连着颊边已然都泛了红。 他站在谢执身侧,垂着眼,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后者身上,领口处露出的那一小截锁骨白得晃眼,他停了会儿,实在忍不住,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恶胆,几步上前去,拎着被沿没头没脑地将谢执裹成了只粽子,只留一张脸在外头。 谢执哪里能料到这人会这般胆大,吃惊之余,一时间竟连反抗都忘了,呆呆坐着,任由这人将自己裹成了粽子。 周潋同谢执挨得极近,近到能看清这人颊侧细微半透明的绒毛,鸦翅般的长睫细细密密地抖,柔软温热的吐息落在耳根处,这人身上独有的香气更是在鼻端萦绕环抱,几乎要将人淹没。 “一回都受不住,再丢一回,你还有命在么?”周潋顿了一瞬,忍耐着,恶声恶气地开口,手上动作更快了几分,甫一将人裹好,就迅速后退几步,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况且……”鼻端香气似是还未散,周潋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强自道,“况且,原是你隐瞒身份在先,” 说话间,他渐渐镇定下来,终于记起自己此番前来的要紧事,话音一转,微一拂袖,沉声道,“谢公子,你我之间这一笔账可还未算呢。” “嗯?”谢执眉尖微挑,“你知道了?” 明明被拆穿身份的人是他,可这人语气中却好似浑不在意,歪了歪头,慢悠悠道,“叫我猜猜,少爷是何时知道的?” “是了,”他假作思考片刻,一拍手,轻飘飘道,“那夜池边,少爷轻薄于我时,想来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是也不是?” 周潋:“……”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事实真相好像的确如此。 “所以,”谢执眨了眨眼,语气微冷,“就因为我是男子,便可由少爷肆意轻薄?” “谢执竟不知少爷这般怜香惜玉,舍不得唐突了姑娘家,反倒将主意打去男儿身上?” 他直起脊背,拽了拽松脱的衣襟,竭力将声音压的再冷一些,以防对面人听出端倪来,指甲抵在掌心中,略一使力,眼眶便红了两分,极为逼真。 “若早知多了胯/下这二两物事,便要受人这般折辱玩弄,谢执当日便该狠下心挥了刀子割去省力。” “也省得如今,尽遇上些负心薄幸之徒,平白叫人占去了便宜,翻过脸便不肯认了。” 谢执说罢,偏过头去,背向周潋,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着,好似当真极为伤心一般,再不肯回头看周潋一眼。 第56章 动私刑 周潋想不明白,事情怎么转眼间就变了个模样。 上一刻他还是叫人蒙在鼓里的受害人,拎着好不容易察觉的真相气势汹汹地找来寒汀阁问罪,结果下一刻就骤然成了谢执口中十恶不赦的登徒子,句句泣血,罄竹难书。 而新任的受害人正背着身子靠在榻沿,青丝垂曳,手指将被面攥出褶皱,露出一截细白的腕子,更显得可怜。 “你……你别哭……”周潋鲜少见这人落泪,当下便有些慌神,往前凑了两步,结结巴巴道,“我那一夜……绝没有欺侮折辱你的意思。” “我,我当时昏了头,情不自禁……” 这话此时说来奇怪,不似道歉,倒像是在对着人剖明心迹。可周潋此刻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叫那人先前泛红的眉眼刺得心中发疼,见那他背过去,忍不住就伸出手,去够谢执微颤的肩头,按住了,微微使力扳着,好叫人转过来。 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掌心下的肌肤微凉,那人犟得很,偏着头,脂玉般的脖颈挺得笔直,并不肯顺他的意。 周潋叹了口气,无法,只得自己朝前探着身,屈起一膝,半跪在榻沿上,无可奈何地对他道,“总归……是我唐突在先。” “你知道我绝不肯存坏心。若还生气,便转过头来,骂我两句,消消气也行。” “本就病着,哭得狠了,待会儿又要咳了。” 说起来,这人又不是真的女儿家,怎么也这般爱掉眼泪。 谢执侧着头,从周潋的角度,只能瞧见他茸密的眼睫,颤颤的,像是含了雾的山岚。 “少爷不是连寒汀阁都不肯来么?”他的声音闷闷的,大约是刚哭过的缘故,“咳不咳的,又落不进少爷耳朵里。” 听这话,又是在赌气了。 周潋叫这人磨得没了脾气,索性也不顾忌什么,直接微抬起身,两手握着谢执肩头,强迫性地将人转了过来,面朝自己。 “我不肯过来,是为什么缘故,你心中不知晓么?” 再次近距离地对上眼前这张面孔,周潋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低低叹了口气。 无论是男是女,他都不得不承认,谢执生得委实太好看了些。 “我从前……”他顿了顿,迎着谢执的目光,还是无可奈何地将话说出了口,“从前到底心悦于你过,” “假凤虚凰,怎能立刻放得下?” “我若当时就来,难不成,还要挟怒同你打一架?” 他从未同谢执这般直白地表露过心意,头一回开口,竟还是在得知对方为男子之后。 实在是造化弄人。 谢执抿着唇,并不肯答。 帕子在枕边搁着,周潋瞥见了,垂下眼,拿过来递去谢执手边,不大自在道,“擦一擦罢。” “也别再哭。” 说着,又像哄人一般地道,“我往后……不会不来了。” 哭得这般可怜,倒像是自己欺负了他似的。 “来做甚么?”谢执接过帕子,别开眼,“来同我打架吗?” 不等周潋回答,他先攥了帕子,自顾自道,“也是,少爷如今知晓谢执是男子,自然不必再有怜惜之意。” “定要动些拳脚,才肯解气。” 周潋几乎要叹气了。 他见这人拿了帕子,也不肯擦,在掌心里攥成一团,实在看不过眼去,索性夺过来,亲自上手,在谢执眼周胡乱蹭了几下。 原本要褪下的薄红经了他这么一折腾,倒比从前更明显了些。 “也不看看自己病成什么样,还想着打架?”周潋没什么好气,“我若真要现下同你动手,简直是欺负了你。” 他怪着人,心中又莫名生出一股酸意,“你不是替林沉那小子做事么?” “怎么你病得什么似的,他不说请大夫,连送帖药进来都不肯?” “亏你还替他操心张罗,白病了这么一场,他心里可半点都没惦记过你。” “在他那里倒是硬气,求也不肯求,怎么对着我倒肯哭了?” 谢执:“???”这都哪儿跟哪儿? 周潋见他不答,却只当他默认,心中更酸了两分,“他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替他卖命?” 谢执:“……”这人什么眼光?林狐狸那副不着四六的模样,谁肯巴巴守在他手底下,怕不是个傻子? 他心中想着,却未立时反驳,斟酌了片刻,谨慎问道,“少爷如何得知……我替林沉做事?” 周潋将帕子搁回枕边,随手从木格上端了茶盏递到他手边,没好气道,“你身边的丫鬟那日同他见面,叫清松撞见了。” 果然是从这里来的。 谢执并不忙着纠正他,沉吟着,伸手要去接茶盏。 接了个空。 他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向周潋。 钓秋水 第42节 “冷了,”周潋收回手,不大自在地下了榻,去案边斟了杯新的给他,“吃了冷茶,待会儿又要咳嗽。” 谢执:“……” 他默默地接过杯盏,饮了两口,搁去一旁,再抬起头时,目光同周潋正正相对,“少爷既然那日就知晓了,” “为何一直瞒着,不来质问于我?” 周潋哑然,停了片刻,才伸出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脸,见这人盯着自己不放,一副要问个究竟的模样,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因为我先前耽于情爱,叫美色蒙了心智,不忍开口相询。” “这总成了吧?” “哦,”谢执垂下头,心中暗笑,指腹蹭过杯身的纹路,沉默片刻,慢吞吞道,“那怎么现下又肯问了?” 周潋几乎要气笑出声。 从前竟不晓得,这人这般会装糊涂。 他瞧见谢执细白的手指,心中说不出是何情绪,索性拉下脸皮来,故意粗声道,“自然是因为,我并无断袖龙阳之好。” “如今你身份既已被我识破,林沉叫你使来的这招美人计,自然无用了。” “……这样吗?” 不知为何,每次听到“林沉”二字,谢执神色总要带上几分微妙。 周潋想,大约是猝不及防下暴露了另一重身份,心有戚戚的缘故吧。 “原来此招唤做美人计,”几句话工夫,谢执神色已然恢复如常,拿手支着下巴,笑吟吟道,“谢执愚鲁,多谢少爷点拨。” “少爷只管放心,谢执也无断袖之癖,不会对少爷如何的。” “你最好是。”周潋恶狠狠道,心中好似松了口气,又不自觉地隐隐生出失落。 “现下我身份已然败露,少爷得知了我同林沉的计谋,预备如何处置呢?” “可要将谢执绑了,交到官府去?” “怎么会?”周潋断然否定,话出了口,又觉得太心急了些,匆忙掩饰道,“谁知那姓林的会不会同官府勾结在一处?” “我若报官,兴许还如了你……他的意。” “少爷当真比干心窍,”谢执敷衍地拍了两下手,略一抬眼,懒懒道,“既不报官,那少爷是自己审了?” 他斜倚在软枕上,环顾四周,眨了眨眼,将手腕并拢,递去了周潋面前,眉尖微微一挑,“谢执尚在病中,身子无力,实在移动不得。” “我瞧此处甚好,床榻之上,又有纱巾手帕之类,刚好方便少爷将我绑了,动些私刑。” “我若受不住,兴许真会供些东西出来呢?” 第57章 任去留 床榻之上的私刑,能指什么? 周潋到底也是经过事的,生意场上有几分清白干净,即便他从未沾过身,那些个手段也是心知肚明。 这时瞧见谢执两条玉藕似的细白腕子直伸到眼前,又听见什么“绑起来”“受不住”之类的浑话,呼吸不由得一滞,还未开口,一张俊脸先红了一半。 “你别……别这样,”他下意识地往后欠了欠身,目光朝一旁移着,并不敢多往谢执手腕上落。 “周家门风清正,哪里会有私刑一说。” “嗯?”谢执语调微微上扬,“那,少爷今日也不破例?” 说着,慢吞吞地将手腕收回去,面上倒依旧带着浅笑,瞧不出在想什么。 周潋见他动作,暗地里松了口气,先前心中两分莫名的别扭之意跟着褪了下去,略定了定神,低声道,“你并非奸恶之人。” “虽受命于林沉,月余以来,也并未行出对周家万分不利之事。” 谢执长久居于园内,往来交际的只自己一人,周家生意上的门路,自己从不曾在他面前透露过,他自然得不着什么消息。 林家这步棋安排得巧,可惜却没来得及派上什么大用场。 “可我听闻,林掌柜最近动作频繁,从少爷手中抢走了不少生意,”谢执视线微转,在周潋面上轻轻巧巧打量一圈, “白花花的银子流去旁人口袋里,少爷对着我这颗林掌柜安插进来的棋子,就不恼么?” 周潋神色平静,“为商者自古如此,有进有出,时运也分济与不济。” “林沉能撬走铺中生意,是他的本事。我心中虽警醒,却还不至于迁怒到旁人头上。” “所以,”谢执微微侧过身,半幅青丝从肩上披落而下,语调轻轻,“少爷现下,当谢执是旁人了?” 周潋不防他这样说,微微一顿。好好说着正经话,这人怎么又能拐到旁的地方。 只是随口一句称呼而已,他竟然,这般在意吗? “不肯送官,也不肯罚,”谢执垂下头,手指一下下地捻着发梢,漫不经心道,“那少爷预备怎样处置谢执这个旁人?” “依旧拿顶小轿乘着,送去林掌柜那里?” 周潋微哽,一时竟不知怎样答他。 原本该是如此的。 他查出谢执身份,没有对这人施以严惩,已是格外容情。那些什么“行事未果”“不肯迁怒”的说法,他说来骗骗外人,捎带着自己一并骗。 自欺欺人而已。 留这样动机不纯的人在身旁,分明就是卧榻饲虎,自设其危。 若下不了手……自然,也要将人远远送走才安全。 送到见不到,够不着的地方,便再不至于被搅扰心思,做出什么糊涂事来。 再粗浅不过的道理,街边稚童都在歌谣里知晓。可周潋在心中过了几百遭,却莫名地不愿开口。 “少爷?”谢执等了半晌,见他不答,下巴微抬,淡淡提醒一声,语气中什么也听不出。 这人向来如此,将自己藏得极好,叫谁也瞧不破。 只有偶尔不经意间,露出一两分性子,才能叫人察觉出一点真来。 他很突兀地想起同谢执初见那一日,凌霄花架下,那人倚栏而坐,红裳曳地,水墨似的眉眼轻轻扫过去,半点影儿都未留。 那人是猫儿一样的脾性,未熟时便冷冷的,端着,从不肯同人亲近;待到安心下来,便又尽数转了性,爱娇又别扭,心思总要人去猜,猜不对要恼,猜对了也不见得肯罢休,娇气极了。 他早就察觉,却偏偏纵容着,一步步将人惯上了天。 那是他先发现的猫儿,日夜悉心宠着,从未假于过他人手。 原本该独属于他一个人。 可如今,猫儿却要走了。 周潋明知不该,却又无法控制地去想,谢执在林沉面前时,也会这样吗? 这样逞性恣意,半点委屈都不肯受? 那林沉又会如何? 可会愿意纵着他? 大约是会的。 连蜜橘那样稀罕的东西,林沉都惦记着,替他捎进来一篓。 即便离了周府,回去林沉身边,这人想来也不会吃什么苦头。 兴许还更自在些。 这样来看,放谢执离开明明该是两下相宜的最好事。 周潋几番想要张口,可心中像是埋进了炉底的热炭,灼灼的,火烧火燎,舔着皮肉骨血,叫人人心尖紧得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茶盏口的热气都消散干净时,他才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可愿意?”他问,“愿意回去林沉身边吗?” 只要谢执开口,说一个不字——他想——或是摇一摇头, 那他就将人留下。 管他什么林沉,林家,这个人进了周府的大门,就理所当然该是他周潋的。 第58章 非君子 周潋等了许久,久到心底那一炉火炭都仿佛灼烧干净,只剩一点零星的灰烬,对面人才有了动作。 谢执很慢地眨了眨眼,眼底浮出一点浅浅的笑影,一掠而过。 “我说什么,少爷都肯吗?”他歪了歪头,细白的手指搭在下巴上,新绽的木芙蓉一般。 周潋心中骤然一沉,说不出的郁气攒到了一块,堵在胸口处。 他避过谢执的话,袖口的布料攥得起了皱,顿了一刻,哑声问,“你已经……打定主意了?” 颊侧的手指轻微动了动,谢执抬起眼,不避不闪,正正撞进周潋的目光中。 “主意倒还未来得及打,不过,”他很轻地笑了一声,话音陡转,“少爷心中打得什么主意,谢执倒是猜出了一两分。” 周潋眉梢微动,似是乍惊,又强自忍了下来,神色很快恢复如常,连语调都未见什么起伏,“你说说看。” “自家派出去的暗线叫人揪出来,不见指责打骂,反倒好好送上了门,” “少爷若是林掌柜,难道不会起疑心?” 谢执坐直了身子,衣襟叫他揉得松脱,领口微敞,周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 “从今往后,再用那条暗线时,可还会像先前那般无所顾忌?” 他瞥见周潋动作,眼中促狭一闪而过,有意无意地朝前倾了倾身,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了寸许,声音也刻意压了压,耳语一般地,小声道,“少爷说呢,谢执猜得可对?” 温热的吐息落在耳侧,裹着那人身上独有的香气,周少爷的一张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谢执的视线在那透红的耳廓上停了一瞬,轻飘飘地移开了。 方才那一句愿不愿意问出口时,这呆子的神情活像是吃了两斤苦瓜,眉毛眼睛几乎要皱到一起去,谢执瞧着,都替他累得慌。 钓秋水 第43节 现下这样才顺眼些。 “少爷为何不答了?”他重新坐直了身子,十分无辜地继续道,“谢执读书不多,只隐约知晓大概。” “这招唤做什么,反间计,还是欲擒故纵?” “恐怕还要少爷教一教才好。” 周潋:“……” 周潋此刻内心复杂极了。 他原该矢口否认,将谢执这一干无中生有的猜想统统打回去。 可莫名其妙的,他却开不了口。 简直像存着某种侥幸心理一般。 几息之间,周潋已有了决断。 “你如何会想到此处?”他微微沉下声,神色也添了两分肃然,十足一副被揭穿的警觉之态。 谢执面上险些撑不住笑,轻咳一声遮掩过去,方回道,“随意猜测而已,拿不得准。” 他瞧着对面板起脸的某人,眼睛很轻地眨了眨,语调微扬,“不过现下想来,又觉得不妥了。” “少爷谦谦君子,行事清白,这等阴谋诡计,自是不屑沾身的。” “那少爷说肯放谢执走,话出了口,想来心底亦是这般想了。” 他说着,食指相合,对着周潋略弯了弯,仿出个行礼的模样来,“是谢执小人知心度君子之腹,还望少爷莫怪。” 心底半点都不想放人走的少爷:“……” 对面人眼瞧着一副说服了自己的模样,眼睛微微弯着,茸密的长睫好似新月一般, “既然少爷都开了口,那……” “你猜对了!”周潋断然喝了一声,将他还未出口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嗯?”新月似的长睫颤了颤,对面人像是未听懂一般,很慢地眨了眨眼,抬头瞧过来。 箭在弦上,周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胡说道,“我先前……的确是存了那样的心思。” “如今既然被你识破……便是不能再用了。” “你且先在府中留下吧,”他说着,渐渐有了底气,仿佛寻到了极好的理由一般,“也不许再递消息出去。” “林沉既算计了我那样久,如今也该叫他悬心几日,好吃些苦头。” 自己留谢执下来,便是存了个拿捏林沉的把柄,日后也好方便行事。 这样一想,将谢执留在府中,实在是桩再合适不过的打算。 “所以,少爷是反悔了?”谢执说着,神色间倒也不见失落之意,嘴角反倒微微翘着,看热闹一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少爷如今,连君子都不肯做了?” 他说着,曲起食指,当着周潋的面,很轻地在颊上刮了刮。 周潋微怔,“这是……何意?” “少爷没见过么?”谢执的手指停在脸侧,眉尖微挑,“这是谢执幼时见人耍赖时惯用的,” “少爷出尔反尔得这般快,偏偏还讲得理直气壮,” “谢执反抗不得,只好替少爷羞一羞了。” 周潋:“……” 答允了放人走又强留,他自知此番行事着实不大地道,脸上有些热辣辣的,一时竟也找不出话去驳谢执,停了会儿,才不大自在地低声岔开了话,“哪有这样惯用的手势,” “许又是你杜撰来逗人使的。” 这本就是谢执惯用的伎俩,他上过几回当,现下便警醒得很。 “少爷非但不肯做君子,如今竟还诬赖上人了。”谢执一手支颐,说的是着恼的话,偏偏眉眼里含了很浅的笑,画儿一般,似要将人勾进去。 “不过经少爷一提醒,我倒想起来,这手势方才用的的确不大对。” 他说着,突然抬起手,在周潋颊上刮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小,柔软微冷的指腹挨上皮肤,只轻轻碰了一碰,又倏忽收回。 “这样才对。” 第59章 惹心疼 炉里添的香篆将将燃尽,谢执歪在榻边,拿手揣在猫肚子底下暖着,阿拂从串珠帘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托盘搁在了矮几上。 “公子不睡一会儿吗?”她拿银筷子往香炉里添了新的,低声朝谢执道,“病中最忌费神。” “您同周少爷说了半日的话,也该歇一歇。” 谢执摇了摇头,懒懒道,“又不是纸糊的。” 又问,“他走了?” “嗯,”阿拂点头,“我从园子那边取了药回来,刚好在辕门口同周少爷撞见。” 她说着,从托盘里取了碟糖渍山楂,旁边配了象牙制的叉子,一并送去谢执手边。 “公子这几日喝药喝倒了胃口,厨房里刚好做了这个,我瞧着好,就拿些过来,公子吃了开开胃。” 谢执往口中送了一颗,酸甜口儿,滋味倒是不错。 好容易这时闲了,这屋里又只余了他们二人,阿拂实在捺不住心中好奇,低声问道,“公子方才同周少爷都说了什么?” “我瞧他出去时候,神色倒比进门时好了许多。” 天知道,她先前打量那位周少爷的模样,还当这俩人要在里头打上一架,着实悬了几分心。 “他可是知道公子身份了?竟没有恼么?” “算是知道了吧,”谢执又往口中送了一颗山楂,想起先前同周潋对话,停了下,忽而轻笑一声,“他瞧出我不是姑娘家了。” 阿拂倒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自家公子轻飘飘地接着道,“他当我是林沉安排进周府的探子,替林家掌眼的。” 阿拂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 谢执将蜜饯碟子搁下,拿锦帕慢条斯理地揩擦着手指,“我觉得这身份还不错,” “姑且先用着罢,也不必改了。” “是。”阿拂有些虚弱地应了声,扶着额,嘴角微抽。 这周少爷聪明与否姑且不论,可这眼神,委实是不大好。 “公子,那林沉那边,可要递个消息过去?也省得他不知道内情,再糊里糊涂露了马脚。” 要不是那狐狸误事,哪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场面要料理。 阿拂此刻想起这人,都觉得牙痒。 “同他交代一声,”谢执淡淡道,“叫他自己掂量着办。” “就说,儋州山温水暖,最宜将息。他若再惹出麻烦来,我就亲自动手,在弋江边替他挖个坑养老。” 阿拂心中暗笑,忙应了句是,心下已然做了打算,要将谢执这句一字不落地学给姓林的听。 “还有一样,”谢执眉尖微挑,又想起了什么,交代道,“这些日子,你便还往园子那头去拿药,出府的事先停一停。” “同林沉的交际也避着些,别叫人瞧见。” 谢执的药原先都是在城中寻了相熟的大夫来开,并未假手过府中药库。偏不巧,那日阿拂煎药时不留神,碰洒了一味柴胡。 那时再往外头去也来不及,只好在府中随意寻了管事,往药库中取了补上来。 阿拂应了,免不了又生出几分忧心,“公子,可是周少爷那边……不太好吗?” 不然公子怎么至于谨慎小心到这般地步,连出府一事都要暂缓? “没什么要紧,”谢执垂着眼,伸手指捏了捏猫的圆脸,漫不经心道,“他禁了我的足,暂时不许我出园子。” “林沉那边,恐怕最近也要使些手段。” “你正好避一避风头。” 阿拂:“???”都禁足了还没什么要紧吗? 大约是她面上的惊愕太过明显,谢执瞧了一眼,觉得好玩儿,随意伸出手,好似对着猫一般,在阿拂脸上也捏了捏。 “回神,下巴要掉了。” “公子,”阿拂万般无奈地避开他的手,拖长了音叫他,“您还真是……” 心大。 “现下出不得府门,不提旁的传递消息之类,单就您的吃穿用度,都够愁人的。” 府中供给到底有限,谢执又素来挑剔,少有能入了他眼的。人本就病着,再经了克扣……阿拂想一想,都替她家公子头疼。 “还有这小祖宗每日的鲜鱼,”她瞧了一眼正偎在谢执身边伸懒腰的猫,叹气道,“厨房断不肯给的,总不成日日往湖里去捞吧?” 猫大约是明白这主仆俩正说到自己身上,尾巴翘得高高,骄矜地“咪呜”了一声。 “愁什么?”谢执本人倒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将猫平放在膝上,橘黄色圆鼓鼓的一团,搓汤圆似的地揉,“谁起的筏子,就谁来管。” “周潋吩咐的禁足,那断了的吃食零嘴,找他去要便是。” “至于你,”他对着猫讲,托着它的两只小短腿举到眼前,凑过去同它抵了抵鼻尖,慢条斯理道,“你也实在太能吃了些。” “寻常猫可没有这样圆的。” 猫乖乖地挂在他手上,只宛转地叫了一声表达不满。 “求饶也没用,”谢执俯下/身,将它放回了榻沿,顺手在后者圆滚滚的臀上拍了一记,“你爹爹现下断了这里的吃食,我可养不起你了。” “不如你去找他求求情?” 猫:“???” 它窝在脚踏上,抬起头,一双琥珀色的圆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另一边,谢执已经干脆利落地吩咐起了阿拂。 钓秋水 第44节 “找个竹笼子关进去,再将它平日里的玩具寝具都收拾了,一块儿打包了送到空雨阁去。” 阿拂哭笑不得,“公子真要送?” “周少爷那边当真肯收?若是退回来了可怎么好?” 谢执在猫头上轻揉了揉,“他心疼得很,哪里舍得。” 阿拂听见“禁足”二字,原本当是多大的惩罚,唬了一跳,此时再见自家公子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虽不知内情,却也隐约放下几分心来。 瞧这情形,大约这两人并未闹得极僵。 此时听谢执这样说,笑吟吟地朝前抱了猫,又玩笑道,“公子这话,” “也不知是说这猫,还是说谁呢?” 寒汀阁里头,也不知道谁最得周少爷几分心疼。三天两头的蜜饯和点心匣子,可不是进的猫嘴里。 真要说起来,这位周少爷人品样貌都算出挑,即便放在京城里的少年郎中,也堪为上等。素日里虽说有几分呆气,可谢执见过的聪明人太多,身边最缺的恰恰便是这一份真心。 他们此来儋州身有要事,她是清楚谢执性子的,知道他行事干脆,从不会旁生枝节。何况周潋是周家的少爷,单凭周家同靖王之间千丝万缕的干系,谢执就绝不会叫自己缠身其中。 可私心里,她又忍不住想,假如公子身边真有这样一个真心相待的人,未尝不是件好事。 公子独自惯了,外人瞧着冷清冷性,同谁都不大亲近,这么些年,身边兜兜转转,说得上话的也就那几个人而已。 同周潋相识之后,旁的不论,公子面上的笑的确是较从前多了许多的。 若这位周少爷当真是公子的良人…… 阿拂想着自家公子头上那支前几日莫名失踪,今日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发间的凌霄花簪,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只盼这二人早些开窍才是。 “不说猫,还能说谁?”谢执下巴微抬,水墨画就的一双眉眼,欺霜胜雪,语气较先前分毫未变,好似半点都未听出阿拂言中之意。 “他自己救来的猫,自己好好当爹就是。” 他说着,随手取了发间花簪,捏在指间把玩。 花簪纹路分明,触手生温,他原以为是在水中丢了,可惜了半日,兜兜转转,没想到还能再由周潋手中送还回来。 那人当时吞吞吐吐,踌躇了半日,往门边去的步子迈了一半,又折返,一口气冲过来,将花簪递到了谢执面前。 “送出去的东西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周潋硬梆梆道,“你收好了,再有下回,可不见得还能寻回来。” 实在是……言不由衷极了。 簪尾藤叶葳蕤,花枝宛转,谢执拈在指间,心中想的,却是阿拂方才脱口的话。 先时周少爷可是口口声声说得明白,说自己绝无断袖之癖。 谢执记仇得很,这份心疼便是安到猫身上,也不肯安到自己身上去。 第60章 替皇商 清松往寒汀阁里送了一回大夫,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竹笼子。 笼中盘了一只橘黄色的猫团子,张牙舞爪,凶神恶煞,正大张着嘴朝着拎笼子的人哈气。 “少爷,”清松将竹笼挑去周潋眼前,面色古怪道,“阿拂姑娘叫我把这个带回来。” “她说……,”可怜的小厮手臂直直朝前伸着,显然一路上没少吃这小祖宗的苦头,磕磕巴巴地传话,“说寒汀阁现下光景不好,养谢姑娘一个已然吃力,” “少爷的……儿子,就辛苦您自己养了。” 天地良心,清松听见“儿子”二字时,一双眼几乎瞪成了铜铃大,满心只剩一个念头——谢姑娘不是才入府月余么,即便,即便第一天就……这也不到娃娃落地的时辰啊。 阿拂也没多解释,交代完,自顾自进屋去拿猫,独留清松愣在原地,活像是被雷劈了一道。 他只当自己是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密辛,呆立着,心里头翻了半日的惊涛骇浪,正想着明日要不要往庄子上挑个乳娘回来时,阿拂从屋里出来,往他手中递了个竹笼子。 笼子里卧着他家少爷的小公子,橘黄皮毛四条腿,懒洋洋地抬起头,冲他“咪呜”了一声。 于是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想头儿,随着这位小主子的叫唤,统统熄在了岸上。 他拎着笼子欲哭无泪,又对上阿拂满含促狭的视线,心里也明白自己又被这主仆二人做了筏子,无法,只得捏着鼻子将小少爷好好地拎了回来。 一路上还险些挨了这位脾气不好的小少爷一爪子,十分之惊险。 “少爷,”他交代完话,咽了咽口水,烫手一般地将笼子搁去桌案上,眼巴巴地看向周潋,“这位……小少爷,怎么安置啊?” 周潋打从听见那声“儿子”起,神色就僵住了,活像是吞了只猫进去。 猫显然是认出了他这个熟人,一反来时凶巴巴的模样,前爪扒着竹笼边,上半身立着,软乎乎地一声接一声叫,娇气极了。 周潋瞧着它这幅神态,叹了口气,拨开笼子口,将猫抱在了怀里,伸手捏了捏它橘色的耳尖儿。 “变脸变得这么快,也不知跟谁学来的。” 还能是谁,清松盯着自家少爷怀里无比乖顺的猫团子,酸溜溜地腹诽道,不就只有寒汀阁里那位谢姑娘。 “竹笼洗净收起来吧,窝就放在我屋子里,榻边寻个空地儿就行。” 周潋在它毛茸茸的肚皮上揉了一把,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叫厨房煮条小鱼,弄碎了拌些白饭,一会儿给它吃就成。” 还未碰见谢执时,他在园子里头喂过这猫几日,它该吃什么,心中也大致有数。 “是,”清松应下,瞧见眼前一人一猫的亲热劲头,又见自家少爷面上神色和缓,较前几日病时好上许多,估摸着同寒汀阁那头的公案也了了,心下放松,便凑趣道,“小少爷同您亲得很呢。” “方才一路上,它可没少折腾,见了您倒乖。” 周潋:“……” 他情知这定是谢执的鬼主意,逗着人玩儿的,哭笑不得地扶了扶额,“别乱叫。” “往后叫它‘猫’就是。” “先这么养着吧,不定什么时候,那边又该要回去了。” 谢执素来爱这猫得紧,丢来几天也罢,天长日久,还不定惦记成什么样。 说起来,自己将人强留在园子里,又断了他同外头的联系,怎么这人非但不怕,瞧着样子,倒好像颇为舒心一般。 他莫名地想起那日,谢执在他颊边轻轻的一碰,眉眼流转,手指温软,那一处的皮肤好似被灼到一般,仍旧热辣辣的。 明明那人是个男子…… 男子之间,肢体相触,再正常不过。他从前在学堂中时,要好的同期之间勾肩搭背,乃至抵足而眠,都是常有之事。 也没对着谢执时这样古怪。 周潋思来想去,不得章法,只能断定是谢执此人容色太过出众,先前又常作女儿家打扮,自己一时转换不及,才会如此。 看来往后,还是叫这人多穿男子衣衫才行。 待安置好了猫,喂它吃了顿饱饭,瞧着这小东西乖乖在窝中睡熟之后,周潋才去净了手,重又匀出几分心思,盘算起那位林沉林掌柜来。 他同那人打交道只有寥寥数回,对对方的品性为人只算知晓大概,可他背后站着的林家,周潋却是打过许久交道的。 林沉此番将谢执送进府中,所图不为旁的,必定也是周家手中的布料生意。 林家同周家斗了多年,只在皇商资格一事上落败,林家家主心高气傲,平生以此事为耻,从不肯叫人在面前提及。 说起来,皇商为今上钦定,五年一选,转眼便又到了新选的时间。 周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从未出过明面上的岔子,这次若无意外,大约会接着承继皇商资格。 可,若出了意外呢? 周潋手中笔锋一顿,重重地在纸面点了一道。 一旦周家失了皇商资格,今年呈上的贡缎便要改姓易帜。那靖王伙同周牍截留下来的那一批,便只能是普通绸缎,师出无名。 即便来日叫人察觉,顶多也是安一个贿赂亲王的罪名,远比如今的谋逆要轻得多。 况且,以靖王的身份,肯屈下同周牍结交,里头大约八成都是看中周家头顶皇商之名,行事便宜,方便掩人耳目。 那,假如皇商之位换了别人来做呢? 到时周牍可还会如今日一般得靖王看重? 假如这个位置上坐的是林家,以林家同周家的旧怨,林家家主可肯眼睁睁瞧着周牍同自己共事一主,凡事都要分一杯羹去? 皇商换届之事虽罕有变数,可林家难道就不会生出一雪前耻,争上一争的心思? 靖王是尊大佛,可这佛又不是只许周潋来抱。 自古金钱财帛动人心,靖王是重利之人,若林家开出的条件更厚,难保他不会有所意动。 林家如今还未去靖王面前献殷勤,不过是消息闭塞,尚不知城中有这一尊佛而已。 纸面墨迹淋漓,周潋将笔搁去笔架上,抬手将纸揉成团,凑去灯烛之上。 该想个法子,将这消息透给林家才是。 纸团在焰上点燃,片刻火光之后,尽数成了灰白细小的纸烬。 周潋随手在笔洗中沾过两下,心中已有了计较。 既然那位林掌柜这般机灵,不如就拿他填了这口子吧。 第61章 暗垂泪 晴雨巷里的旧酒肆已有半个月不曾开过张。 跑空了的街坊熟客聚在一处闲聊,猜测那位生得挺好模样的新掌柜该是出了远门。 此时此刻,酒肆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后,好模样的林掌柜被一阵“扑棱”声吵醒,打着哈欠披衣起身,擎了盏油灯,懒洋洋地踱去了后院。 雪白滚圆的信鸽见着他很是亲热,飞来落在他掌中。林沉随手捏了几颗谷子喂它,解下了它脚腕上拴着的小小一枚竹筒。 竹筒里卷着枚窄窄的绢条,他拿指尖捻开,粗粗扫了两眼,不知看到了何处,眉尖忽地一挑,来了精神。 他捏着纸条去了酒肆内堂,将灯烛搁在一旁矮几上,又从袖中取了张形状近乎一样的绢条,将二者并排铺在案上。 左边那条是两日前阿拂刚从周府中传出的消息,右边那条新得的则是由他先前安排在绸缎铺,替他留心生意动向的探子发来。 两条内容稍加拼合,不难从中瞧出端倪来。 钓秋水 第45节 原来周潋打得是这样一番主意。 借力打力,一箭双雕,即便林沉身为局中人,此刻见了,也忍不住在心底暗暗赞了一声。 试想一下,若他此刻身处周潋境地,未必就能想出比这更好的主意来。 这样的人若真能收来己方,此次儋州之行,怕是会顺利许多。 林沉这样想着,将绢条掖进袖中,抬手将灯芯挑得更亮了些。 案下早备了裁好的绢条并笔墨,他沉吟片刻,提笔又写了两张,将新的绢条卷好,重新搁进了竹筒之中。 天色刚蒙蒙亮,两只信鸽被重新绑了竹筒,一只飞往周府,另一只则径直朝着京城而去。 林沉立在院中,微微抬起头,望着那两道白色的弧线渐渐往远处去,隐没在天际边缘,神情间带了几分复杂。 他不是傻子,那日茶楼制造的一场偶遇,足够他看清那位周少爷对谢执不寻常的心意。 他都能瞧出来的东西,谢执没道理察觉不到。 周牍伙同靖王谋逆一事,已是板上钉钉。谢执如今仍在周府中逗留,是打算……替周潋谋一条生路吗? 若真是如此——林沉盯着天际浮过的几缕流云,暗暗摇了摇头——观上头的意思,只怕是没有那么好办。 他也做不了旁的,为今之计,只能将儋州的消息刻意缓一些送出去,好替谢执留出一两分余地来。 至于其他,就要看那位周少爷自己的造化了。 先前谢执身份暴露后,阿拂匆匆忙忙递了消息出来。 他只恐那位周少爷一时激奋,再领着人去寻他麻烦,便从绸缎铺里暂时挪了出来,到了这处酒肆里暂避。 只是如今,现成的筏子递来眼前,他却是再躲不成了。 周潋要拿林家来挡枪,林沉身为名不正言不顺的林家人,却没法直接去靖王跟前露脸。 现下只好想法子,将儋州这池水搅得更浑些才行。 林沉搓了搓脸,深觉自己这趟差事办得实在辛苦。 待来日事成回了京城,定要找公子讨半个月长假才够本。 *** 周府里,率先出手掀了儋州半池子浪的周潋正在空雨阁中躲闲。 探路石子丢出之后,他就悄无声息地退去了后头,只留了人手,暗自观察各方的动静。 林家的人往朱雀街走动了两回,周牍出门的次数便愈发频繁起来。弋江上流水般的驳船从三日前就停了港,那运货的神秘船主,直到如今都未曾露过面。 儋州城中暗流涌动,漩涡中心的周少爷正站在榻前,扶着额教训锦被中间橘黄色的一团。 这猫叫谢执养出了习惯,一到了寝时就往榻上跳,圆滚滚的一团,动作却灵巧得很,清松拦了几回都没拦住。 猫生性如此,原不算什么大事,可麻烦就麻烦在,这猫从前是谢执养着的。 上过谢执的床,被谢执贴身抱在怀里,同榻而眠。 周潋只是略想一想,就觉得不大自在,实在没法子心无旁骛地继续搂着它睡觉。 劝是劝不动的,猫从不肯听劝,被训斥了,也是耷拉着眼慢条斯理地舔爪子,舔完一只换另一只,头都懒得抬。 几番交涉无果,周潋不由得开始怀疑先前送猫来的谢某人的居心。 于是裁了方布缎将猫当头裹住,拎着去了寒汀阁兴师问罪。 近来天冷,阁中早早点起了炭,矮几上摆了几枝木樨,熏得满室都是香气。 周潋踏进门时,谢执正裹了斗篷坐在熏笼前,一手握了卷书,另一只手捏着柄小火筴,拨弄着熏笼上头几颗圆滚滚的板栗。 大约是听见脚步声,熏笼边的人抬起头,颊上被炭火映出一片薄红,眼尾洇了胭脂颜色,衬着斗篷上绒白的毛领,像正月里的梅稍落了雪。 两人视线撞到了一处,谁都没有先开口。室内安静极了,只余炭火哔哔剥剥的轻响。 隔着几步距离,他好似能看去谢执眼底。里头水色微凝,像是蒙了层薄透的山岚。 周潋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一下,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停了不知多久,他看到对面的人很慢地眨了眨眼。 泪珠从那双雾一般的眉眼中骤然滚落下来。 好似落在他心上。 第62章 为谁恼 周潋僵在了原地。 猫还在手里扑腾挣扎,周潋分不出心神他顾,手劲微松,任由它窜出去,一溜烟跑进了内室。 叮铃咣啷一阵响。 谢执偏过头去匆匆看了一眼,又回转过来,唇紧抿着,只顾看他。 眼睫微微翘着,睫根湿漉,瞳仁黝黑,像是熟透了的桑葚子。 “你……”谢执开口,只出了一声,眼睫颤了颤,委屈极了一般,又要落下泪来,齿尖抵在唇缘,用了力,那一小片皮肉泛着白。 周潋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动作的。 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谢执面前,伸出了手。 指腹落在后者泛红的眼尾上,力道很轻,沾下一层湿漉漉的水迹。 谢执似乎也未料想到他的动作,怔在那儿,微仰着头,一双眼纯澈透亮,长睫掀起,又落下去,蹭在周潋指尖上,泛起极细密的痒意。 谢执的瞳色很浅,眼尾狭长,瞳仁却圆,这样的角度看人,莫名多了几分乖顺,猫儿一样。 “少爷。”他眨了眨眼,很轻地唤了一声。 指腹上湿意犹在,周潋好似被烫着了一般,迅速缩回了手。 这没什么——他深吸了口气,在心底默默为自己开脱——自己与谢执同为男子,只是碰一碰……算不得冒犯。 况且……况且先前,谢执也曾碰过他。 堪堪扯平而已。 他这样想着,顿了下,不为人察觉地捻了捻指尖。 “少爷来做什么?”谢执垂下眼,薄唇很轻地抿了抿,似乎并未注意到周潋的动作。 他像是不愿叫人看,脖颈挺着,避过周潋的视线,将头微微侧过去,只留一个侧影。 周潋现下才注意到,谢执今日作了男子装扮。 长发束成髻,用天青色缎带绑着,露出一点耳廓形状,小巧腻白的耳垂上,细小的耳洞痕迹隐约可见。 他见过谢执带耳饰,白玉串坠子,垂在耳侧,随动作一晃一晃,玉色剔透,与容色相差无几,更衬出唇上一抹杏子红。 周潋将心底升起的那一点莫名情绪压下去,顿了顿,低声开了口。 “园子中的人……我没同他们讲过。” “不会有人克扣寒汀阁。” “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可以同我讲。” “别再哭了。” 末一句,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若非谢执离得近,几乎就要错过耳去。 拨炭时动作不熟练,被炭火熏红了眼的谢执:“……” 他午睡刚起,人还不大清醒,懵懵懂懂的,心眼儿都不大转,在出声解释和就此认下两个选择间罕见地犹疑了一瞬。 短暂的沉默落在周潋眼中,后者心下微沉,愈发肯定这人是受了委屈。 他将人留在园子中,虽是一时权宜之计,可也不是留着叫旁人来糟践的。 府里头的下人有多会看人下菜碟儿,他不是不清楚。早在谢执将猫送来时,他就该觉察到的。 谢执那样要强的性子,哪里是轻易肯哭的。 “没有人哭,”谢执依旧背着身,不肯看他,肩膀微颤,话里却嘴硬得很,“少爷看错了。” 周潋快叫这人磨得没了性子,索性伸出手,按着后者肩头,微微使力,将人转了个面。 “眼都红了一圈,还藏什么?” 他说着,犹豫一瞬,还是从袖中取了锦帕,微微俯下/身,动作很轻地在谢执薄透的眼睑上按了按。 “无妨,我不笑话你就是。” 谢执:“……” 这可是周潋自己撞上来的,怨不得旁人。 他垂着眼,侧头避过周潋的手指,声音冷淡,“少爷口中说,心里怕是早已笑话过了。” 他说着,又拨了拨炉中的炭,再开口时,话音里带了几分隐忍,“左右我落在了少爷手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少爷若要笑话,谢执本也拦不得。” “少爷自便就是。” 这人话说得狠极了,又不肯抬起眼叫人看,话音落地,周潋瞧得分明,那双眼又红了一圈。 叫人说什么好。 周潋头疼地叹了口气,索性将锦帕塞进了谢执手中。 “我心中想着什么,自己都还未讲,怎么阿执倒比我还要清楚吗?” 他先时同这人亲昵惯了,一时不察,竟将旧日里的称呼又带了出来。 算了,阿执就阿执吧——周潋在心中自我开解道——左右这名字也没设什么限,不管是谢姑娘还是谢公子,都还算合用。 “还‘刀俎鱼肉’,真要论起来,哪一家的鱼肉不是老老实实躺在砧板上,哪有同人使性子的工夫?” 周潋说着,见谢执手中仍捏着火筴,恐他一失手再伤着,索性另拣了把竹编矮凳,坐去他身边,抬手将火筴接了过来。 “病还未好,又被炭气熏着。阿拂平时看得那样紧,这时倒肯惯着你了?” 谢执冷不丁地被夺了火筴,心里老大不乐意,抿了抿唇,伸手将斗篷裹得更紧了些,“少爷今日倒得空。” 钓秋水 第46节 “来一回,才说了几句,一半都是拿捏人的。” “少爷若看不惯,不如索性将谢执换个地方,也不必拘在寒汀阁里头了,直接在空雨阁寻个地方锁了,落在眼皮子底下,倒还方便。” 这人仰着下巴,下颌绷得极紧,眉眼抬着,一派骄矜神色,同猫平日那副惹祸后不肯认账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物似主人形。 周潋瞧着他这幅强词夺理的模样,气得险些笑出声来。 对着“谢姑娘”时,他犹要顾忌几分,唯恐唐突了佳人,此时对着谢执,却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顾虑了。 反正这人也只有惹人生气的份。 他站起身,将火筴丢去一旁,手臂一捞,干脆利落地把谢执打横抱了起来。 谢执骤然悬空,惊得低呼一声,一双手下意识地攀上了周潋脖颈,牢牢地搂住了。 “不是说要换个地方吗?”周潋淡淡道,“答应你就是。” “从今日起,你就搬去空雨阁住。” “周潋!” 周潋眉尖微挑,“不叫少爷了?” 怀中人一副气急了的模样,两颊晕红,眼瞳水亮,像是三月里新绽的木芙蓉。 比先前那副模样不知顺眼了多少。 “你放我下来!” 谢执挣扎得厉害,偏又因着生病力气不大足,周潋这几日捉猫捉出了心得,对付他更是轻松。 他一手揽在谢执肩上,一手抄在腿弯,见这人仍不老实,索性臂上使力,抱着人在怀中掂了两下。 “混账!”谢执骂他,气势汹汹地,搂在他颈间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收紧,眉眼处又洇了层胭脂薄红。 怎么会这么娇气。 “不许再动,”周潋掩了面上笑意,故意吓他,“不然就真将你锁在空雨阁,再不准出来了。” 第63章 若飞絮 周潋将谢执一路抱回了二楼寝房。 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怀中人大约是见挣扎无果,最后索性认了命。 上楼时难免有些颠簸,谢执一双手臂还在周潋项间圈着,咬了咬牙,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后者肩头处,压低了声,几不可闻道,“你走快些。” 活脱一副早配合早完事的模样。 周潋同谢执相识许久,却也不防他竟有这样的情态。 他心中隐隐纳罕,新奇之余,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几分很隐秘的欣喜。 好像将眼前人剥开了一层,露出一点不曾叫外人察觉过的,柔软的芯子。 因为是只有他见过的,无论里头是什么,就都显得万分宝贝。 好似是独属于他的一般。 寝房门前垂了绛珠帘,细小的玛瑙石拈成串坠着,密密遮了一架。 周潋视线往下,落到埋在怀里的鹌鹑身上,将眼中笑意掩过去,成心逗人。 “劳驾,掀一掀帘子。” 鹌鹑正赌着气,装作没听见,一动不动,半点要帮忙的意思也无。 别扭极了。 “听话,”周潋不好将人逗狠了,当小姑娘似的哄,“我腾不出手。” “仔细撞着你。” 怀中人埋得严实,只露出一点雾似的发鬓。 周潋说完,只见那片鬓发很轻地颤了颤,又等了片刻,一只细白的手慢吞吞地伸了过去。 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赤色的玛瑙珠子撞在一处,叮铛作响,纤细的手指在眼前只晃了一瞬,像是倏忽而过的白鸟。 周潋心中蓦地一动,很轻微的一点,像是三月里新落的飞絮,悄无声息地堆叠,惹起不为人知的春意。 谁都没有觉察到。 他侧过身,踏进室内,几步绕过屏风,微俯下/身,将怀中人稳妥地放在了床榻上。视线垂着,只落在榻角,并未往别处瞧。 规矩极了。 “假正经!”谢执挨着床榻的瞬间,就迅速地往深处滚了滚,同周潋拉开了一臂之距,气势汹汹地骂人。 他裹着斗篷,雪白毛绒的一团,叫周潋想起幼时曾豢养过的小兔。 连生气着恼,都好似是在撒娇。 周潋哭笑不得,一颗心不自觉间又软得不像话。 “理都叫你占着了。” “做什么你都要恼。” “你倒说,要叫我如何?” 谢执在斗篷里裹着,声音闷闷的,没什么好声气,“我哪里敢指使少爷。” “少爷宽厚,没将我锁到空雨阁去,谢执都该念一句佛了。” “又顶嘴,”周潋瞧见斗篷边缘露出的一缕雪白绒毛,手指莫名有些发痒,“先前是谁自己放的话,要绑要锁的。” “说了几回,眼巴巴盼着似的。” “我瞧着不忍,这才打算如了你的意。” “你还要恼。” “我自恼我的,干少爷何事?”谢执从斗篷里冒出头,冷笑一声,“在府里头任人宰割就罢了,如今连自己恼一恼都不许了?” “少爷管得也太宽了些。” 周潋先前只是随口说来唬人,现下瞧见这人的模样,捏了捏指节,简直要真动了将人带回空雨阁锁起来的念头。 哪个任人宰割的还有闲心披着斗篷拿熏笼烤栗子吃。 他从前当谢执是姑娘家时,有心避嫌,话都在心中多思量一钟才出口,唯恐唐突了人。这时知晓了真相,反而没了先前的顾忌,谢执那些小手段也再唬他不住。 他看明白了,这人分明就是只诡计多端的小狐狸,惯会拿话来噎人的。 枉自己从前上了那么多回当。 他见谢执在榻角团成一团,心中又是好气,又觉得好笑,随手揪了斗篷上垂下的系带,微微使力一拽,将人拽近了寸许。 “不过抱你一回,值得你气成这样?瞧什么都不顺眼?” “我都还未同你算账呢。” 谢执在另一端扯着系带同他较劲,“我有什么账可算?” 周潋见他如此,愈发兴起逗弄他的心思,不肯松开手。 “先前不是说,你从不吃栗子?” “那熏笼上的板栗又是给谁的?” 谢执:“……我又突然肯吃了,不成吗?” 他被人捉了现行,仍要强词夺理,“难不成少爷连人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要来过问一句?” “小骗子,”周潋笑他,只恐他再摔着,手上缓着松了劲,“嘴里从来没半句实话。” 谢执将斗篷扯到一边,不肯理他了。 猫窝在角落里观察良久,这时溜溜达达地冒出来,蹭去周潋脚边,很轻地“咪呜“一声,同后者一道看向了榻上。 周潋觉得自己今日十分古怪。 似乎是从瞧见谢执掉泪开始,一切就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他将人囚在府中,又才定了借刀林沉的计。 他该对这人恨着,防着,而不是如现在这般玩笑亲昵。 这般,藏不住的欢喜。 有什么不受控的东西在静悄悄滋长蔓延,在心底扎了根。 他窥见一点,又自欺欺人地掩盖过去,不肯细究。 怪冬日和暖,怪珠帘烦扰,怪此间的斗篷柔软,香气袭人,才叫他瞧见榻上那个人,就躲不过地乱了心。 想要待他坏一些,又止不住地对他好;喜欢见他笑,又恶劣地想要看一看他哭的样子。 实在是……太过古怪。 脚步声渐远,又渐渐归于静谧。谢执停了好一会儿,犹豫一瞬,扭过头去看。 榻边空无一人。 已经……走了吗? 他怔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身上的斗篷散了,他胡乱地扯下来,团成一团,曲着膝,抱在了怀里。 乱糟糟的。 他原本,是要做什么来着? 记不大清了。 钓秋水 第47节 他垂下头,拿下巴枕在斗篷柔软的绒毛上,有些不知所措地发呆。 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 贡缎生意叫周潋截了下来,弋江上的渡船还未查明,却没了踪影。 周潋方才又抱了自己。 儋州城中,周牍那位养在外头的私生子频频出入靖王私宅,而周牍对此仿佛并不知晓。 带着湖边那次,第二回了。 最要紧的账册还未见踪影。 不是姑娘家就可以这般动手动脚么? 年关将至,今年怕是回不去京城了。 还是读书人,就这般不检点。 “在想什么?” 鼻端嗅见一点栗子的甜香气息,谢执还未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仰起头,自下而上,撞进了周潋眼中。 后者不知何时又到了榻边,掌中托了一方锦帕,微微冒着热气。 是先前谢执在楼下熏笼上烤的那一捧栗子。 “喏,许你吃了,”周潋眉梢带了不大明显的一点笑意,“可还要恼吗?” 第64章 君子为 新烤的栗子香甜饱满,壳上早划好了口子,顺着缝略一使力,就裂成两半,露出松花黄的栗子肉来。 谢执胃口不大,两三颗后就停下来,将猫圈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神情间带了几分若有所思。 周潋剥了一捧栗仁,寻了干净碟子盛着,搁在一旁矮几上,随手拈了一颗,在猫眼前晃一晃逗它。 猫不大肯领情,瞥了一眼,就将脑袋扭去了另一边。 周潋啧了一声,拿手指在它额上点了点,“养了你这样久,” “还得不着半点情面。” 他训猫,谢执才想起来,跟着捏了捏猫毛绒绒的脚爪,“少爷怎么将它带来了?” 猫较送去前足足粗了一圈,趴在那儿,挤出一圈圆滚滚的肉。 “寒汀阁如今可养不起它。” 说着,抬手将猫球往周潋的方向推了推。 “带它回来探探亲,”周潋伸出手,摸了摸猫堆成三层的下巴,微微笑着,不知道对人还是对猫,“不成么?” “探了半晌,也该探够了,”谢执推猫推得费力,索性抬了抬膝盖,拨拉着将它滚了下去,“难不成吃了栗子不够,还要再用顿饭?” “三朝回门,也没有在这儿留一晚的道理。” “你看,”周潋接住了滚过来的猫,拿一条手臂搂着,揉了揉,低笑着吓唬它,“他亲口说的,不肯留你,” “可该死心了?” 猫不知道听懂没有,卡在他臂弯里扑腾,圆滚滚的一团,闹动静当真不小。 “往后再捣乱,可没地方叫你躲了。” 谢执拿手臂支在膝上,微微偏头,很轻地扫了眼面前的一人一猫,视线一掠而过,轻飘飘地,“挑拨离间?” “少爷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招?”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少爷连君子之道都不顾了么?” 周潋好容易将猫按在怀里,“先时还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 “又是假话?” 谎话连篇的小骗子。 谢执漫不经心地将下巴压在手臂间,“《孟子》总是读过的。” “读书不多,又不见得是目不识丁。” “少爷这般多疑,实在叫人伤心。” 说着伤心,面上神色可半分不显。 依着谢执从前的脾性,此刻原本该再加一句“少爷若是不信,大可将人绑了,细细拷问”云云。 奈何前车之鉴犹在,周潋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脸皮突然厚了许多,再不似从前一般轻易被话噎住。 先前说了一回,结果反抗不得,被人直接抱上了楼。谢执斟酌再三,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抱上楼还罢,若真叫这人绑在床上…… 那儋州剩下的活儿也不必干了——谢执冷着脸想——直接将人丢进弋江喂鱼吧。 “阿执既知道《孟子》,难道还不兴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 谢执抬了只手,懒懒地在猫头顶轻拍一记,“少爷是读书人,自然作得一手好学问。” “只是不去安国定邦,却偏用到谢执身上,实在小题大做了些。” 他微微歪了歪头,长睫落下,又掀起,映出眼底一点盈盈的光亮,“有这会儿同我拌嘴的工夫,少爷还不如去廷试上对着圣上。” “兴许得了圣上欢心,还能封个状元郎回来,” 谢执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朝上翘,眼中浮现一点很浅的笑意,一晃而过,叫人甚至来不及瞧清楚,“到时衣锦还乡,任他可为不可为,统统便都能为了。” “随便谁瞧见了,也不敢说少爷一句不君子。” “这般糟践先贤之语,也不晓得避讳,”周潋摇了摇头,笑着唬他道,“仔细他们地下有知,托梦来寻你的麻烦。” 谢执抬了抬眼,不以为意道,“我是小人,少爷是君子,” “先贤便是惦记,也只会惦记少爷这般人物。” “对着我,便是避也避不及的。” “总能叫你说出理来。”周潋哭笑不得,索性不再同他争辩,拎着猫掂了掂,在怀里抱得更稳妥了些。 “你当真放心将猫养在我阁中?” 猫配合地从周潋怀里探出圆溜溜的一颗脑袋,两只前爪扒在后者臂弯处,眼巴巴地看向谢执,颇有几分可怜样。 “世道多艰柴米贵,有什么法子,”谢执靠在软枕上,拈了颗栗仁往口中送,“我如今尚在少爷羽翼下苟活,哪里还能多顾一条性命?” 周潋:“……你好歹费费心,也寻个过得去的借口糊弄我。” 谢执手上动作微顿,眨了眨眼,“谢执才疏学浅,抵不上少爷满腹经纶。” “能者多劳,辛苦少爷自行想个合适的便是。” 周潋忍不住叹气,“天长日久,你也不怕它将你忘了?” 谢执迟疑一瞬,眉尖微蹙,“……总不见得这样傻吧?” 好歹是他养大的猫,总也该像他几分才对。 猫趴在周潋怀里,扑腾两下,不乐意地“咪呜”一声。 瞧着是不大聪明的样子。 谢执盯着它瞧一会儿,越看,越真生出几分忧心来。 送猫过去,本也就是闲极无聊,同周潋打打机锋。算起来,时间倒也有几日了。 “那留着吧。”他思量片刻,改了主意,从榻上直起身,伸手便要来将猫接过去。 接了个空。 周潋抱着猫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执:“???” 这人又怎么了? “我改变主意了,”周潋对上谢执略带疑惑的视线,有条不紊地反悔,“还是叫它再住一段时间好。” “毕竟,它还唤我一声爹爹。” “骨肉之情,我总不好弃它不顾。” “阿执以为呢?” 谢执:“……” 他没什么好以为的。 这声爹爹还是他替猫安去周潋头上的。 “少爷自便,”谢执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得麟儿是喜事,少爷爱不释手也是应该的。” “谢执虽不识什么大道理,却也不至于干出夺人所爱之事。” 方才刚开了口夺人所爱的周潋:“……”真不是很想听懂这话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笑着,微微俯下身,将猫搁去了榻上。 “是谁先前将猫推到我头上来的?” “冷不丁的,清松替我抱了个儿子回去,我都还未同你计较呢。” “怎么如今又舍不得了?” “这性子,合该有人治一治你才成。” 谢执十分矜持地将手悬在榻沿,掌心朝下,等着猫自己将脑袋蹭过来。 “不劳少爷费心。” “等少爷何时解了我的禁足,我便出去寻人治一治。” 周潋闻言,微微一顿,却未立时接话。 钓秋水 第48节 谢执摊着手只顾同猫顽,也再没开口。仿佛方才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曾放心上过。 周潋倚在榻边,头微低着,静静看眼前的一人一猫。 他背对着窗扇,面孔隐在阴影里,面上神色模糊不清,叫人更加猜不透心中所想。 猫探出前爪,去扒拉谢执的手指,柔软的爪垫蹭上去,微微有些泛痒。谢执伸手捏住猫爪,身边人突兀地开了口。 “我会放你离开。” “只是,要再等等。” 他说得迟疑,每一个字落了地,尾音都好似犹豫地要重新吞进去。 “你同林沉……你们很要好吗?” 他在心中盘桓了数日的话,终究还是莽撞地问出口。 为什么在意这个?周潋不愿细想。 问便问了,没什么后不后悔的。 大约早晚都要出口,不是今日,也会是别的时候。 谢执的视线落在猫上,捏住猫爪后,自然而然地揉了揉上面圆滚滚的爪垫。 “算不得要好。” “他帮了我一回,我不愿欠人,索性还他一回。” 这话里一半真一半假,算不得撒谎——谢执想——毕竟前些日子,他还恨不得将林沉埋进弋江里干净。 这样自然是不能称作要好的。 周潋闻言,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像是搁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一声闷响,又无端地松了口气。 这是没来由的事情。 谢执与林沉同为男子,二人要好与否,本就与他没什么干系。 可他却偏偏为了这样没什么干系的事情而挂心。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静心,将这些解不清楚的东西先从脑中赶出去。 “林沉近些日子只怕不好过,你此时出府,若再遇上他,有些难办。” “再等一等,待此间事了……我会替你安排。” 谢执落在猫身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少爷指的,是何事了?” 何事? 周潋在心中微微苦笑。 自然是靖王谋逆,周家牵涉其中之事。 他前番运筹初见端倪,但林沉毕竟不是傻子,送上门来的馅饼,谁也不敢一口吃下去。 他拦不住周牍,此刻唯一的指望,便是林家争强心切,能一并将靖王一事揽去,鲜花着锦,如此,周家也能略冷一冷,兴许还能留下条生路。 可此法不由人,他抛出了钩和饵,能钓出什么,隔着水面,却是看不真切。 非要等一日浮水露头,才能知晓。 届时,才算是事了之日。 那时他窥见自己的命途,才好着手给谢执安排,免得旁生肘腋,反倒不利。 这么说来,谢执出现的时机倒也巧。 略早一分,他还不曾知晓靖王其人,周家生意四平八稳,那暗线一事,便成了十足要紧的缺漏。 至于如今,周家本就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林沉那些小动作,早已不值得他放在眼皮底下了。 暗线一事没那么关紧,连带着其中的谢执,好像也没有那般罪大恶极。 他想不起来谢执的坏,又说不上谢执的好处,只晓得心心念念地惦记,明知不对,还是一日日地陷进去,清醒着,偏又更改不了。 “无事。”他微笑着,神色如常地对谢执道,“借口而已。” “我舍不得叫你走,总想多留一留,所以才想着寻个借口。” “好容易寻出来了,虽不大好,也只得将就着用。” 谢执不知何时停了手上的动作,沉默着,安静地听周潋开口。 这都不是真的——谢执想——他一早就知道,周潋想瞒下来的是何事。 谋逆,说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周潋不是三岁小儿,自然只会藏在心底,不会对旁人说漏半分。 可是,这怎么不是真的呢? 这人的确是在寻借口,为着不肯放自己离开。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人连自身都要难保,却还在想着,替自己寻一条安稳的退路。 一边安排退路,一边却又矛盾地,想将自己多留一会儿。 明明留不长久,多一刻,一天,当真有什么不同吗? 况且,留下又算得了什么? 谢执简直有些着恼地想,他算自己的什么人?凭什么来操得这一份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想出这样烂透了的鬼主意。 自己又为什么,因为这个傻子烂透了的借口,就要留在这儿? “少爷的借口实在不好,”他抬起头,视线同周潋相对,眼底映着光线,微微闪了一下,很轻地笑了一声,“可见是读书读的多了,连变通都不会。” “谢执只肯信这一回,下一回,少爷要换个更好的才行。” 只一回,他看在这傻子面子上,就假装信了。 “嗯。” 周潋望着他,良久,突然抬起手,很轻地碰了碰谢执的耳垂。 “我有没有说过,”他微微笑着,对谢执道,“说阿执生得十分好看?” 谢执的呼吸蓦地一顿,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不知为何,却没有避开周潋的动作。 他不清楚这人要做什么,却莫名地,觉得耳垂那处有些滚烫。 “说过罢,”谢执垂下眼,视线落在指尖,不大愿意同这人对上,“第一回还是第二回,记不大清了。” “是那时候,”周潋记起来,眉梢带了很温柔的笑意,“那时,我还当阿执是姑娘家。” 凌霄花架下,他第一眼瞧见这人时,分明就动了心。 自欺欺人,当真连自己都能骗过。 如今眼前人长衫高髻,半分粉黛俱无,是形容分明的少年郎,再不会叫人认错。 “那,现下再说一次,”他的视线落在谢执身上,从额头,眉眼,再到脖颈,处处都讨人喜欢,“阿执即便不是姑娘家,也极好看。” “不止十分,”他低声补充,“是千分、万分好看。” “所以,” “我再多想些借口,阿执多信我几回,再留一留,可好?” 第65章 雪晴帖 谢执正在案前临帖。 案面白宣铺陈,砚中添入清水,上好的廷圭墨徐徐磨研,墨汁积了半砚。 《快雪时晴帖》,二十八骊珠。 宣纸之上字迹宛然规整,原帖悠闲逸豫之意半分都不见。 不似临帖,倒像是叫书塾里的先生罚抄了百遍。 阿拂端了水近前,站在一旁,瞧见了,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执将笔随意丢进案上笔洗之中,伸手浸去盆里,手指微勾,将水撩在掌心,轻飘飘扫了她一眼,“笑什么?” 水中搁了除味的栀子,擦干后,指尖犹沾一点馥郁的香。 阿拂清了清嗓子,故作正色,“阿拂是笑这儋州水土不好。” “公子在这儿待了月余,人清减了不提,”她往宣纸上又扫了一眼,促狭道,“连字都跟着清减许多。” “可见此地,实在不大宜居。” “还是快些回京的好。” “你倒会寻理由。”谢执将那张写了字的宣纸卷了,原要丢去一旁的字纸篓里,略想了想,重又搁回案上。 “留着罢。” “我记得,再过半月就是老师寿辰,”谢执了抖那卷字纸,“寻个紫檀匣子盛了,送回京,就当作是我送的贺礼了。” 阿拂手里的水险些没拿稳,尽数泼了出去,“公子……说真的?” 谢执抬了抬下巴,“不然呢?” “拿多宝阁上头的匣子就成。不必太花哨。” “省得那老头又要训我奢靡,不够简朴。” 您还怕老先生训呢? 阿拂暗自腹诽,单这一幅字回去,就够老先生将自家公子骂个臭死了。 “要不还是算了吧,”阿拂苦口婆心地劝,“您又不是躲在儋州,一辈子不回去了。” “等来日回了京城,难不成还能和从前似的,叫老先生拿拐杖撵得您满街跑?” 唯恐话不够分量,她又唬谢执,“听阿若姐姐说,老先生从前那柄拐杖旧了,如今新得了一柄黄杨木雕的,不知有多结实。” “那到时若落在身上……” 钓秋水 第49节 她单想一想,就替自家公子肉疼。 谢执随意捏着笔杆,涮净的笔在指间滴溜溜转了两圈。 “若不是那老头儿心血来潮上的折子,何苦多来儋州这一趟。” “想到他如今在京城里自在,我就该不自在了。” 他将笔撂在笔架上,眉尖微挑,“旁的不成,单气一气他,也好舒坦些。” 说着,将案上的字纸卷朝阿拂推了推,“你照做就是。” 阿拂哭笑不得,自知又劝不动他,只得依样收了,搁进匣子里,心中盘算着,到时老先生若真发了火,该找谁来救命才是。 案上才腾干净,外头传来几声翅膀扑扇动静,午时安静,声响分外清楚些。 白羽红喙的信鸽在院子里低低盘旋几圈,径直飞进了半开的窗扇里。 那鸽子见了谢执一副极熟稔的模样,凑近几步,安静地立在案边。 反而是一旁的猫瞧见,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作势欲扑,被阿拂拦了下来,抱去了一旁。 鸽足旁同从前一样绑了竹筒,未免混淆,筒身上额外绑了红色丝线。 谢执取了竹筒中藏着的绢条,展开细读。 短短两行字,他停了良久,捏着绢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一双眉渐渐蹙起,额心起了细细的褶痕。 “公子?”阿拂忐忑地唤了一声。 她站着的角度瞧不清绢条上的字迹,只瞧见谢执的神色愈发凝重,暗暗有些心惊。 红色丝线,鸽子是从京城来的。 难道,是京中出事了? 第66章 雷霆势 阿拂唤的那一声不重,谢执身形微顿,像是才回过了神,随意应了一声。 雾岚似的长睫合了一瞬,谢执将绢条攥在掌心,再睁开眼时,神色已同平时别无二致。 “你先前不是说做了山楂脯么?”他微微偏过头,随意对阿拂道,“去拿一碟子来吧。” “公子……” 谢执并未叫她说完,出声打断,淡淡道,“去吧。” 阿拂噎了一声,抿了抿唇,只得将未出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低低地应了句“是。” 梯间脚步声渐远,阿拂下了楼,再过一会儿,从窗扇空隙中瞧见人影进了小厨房,谢执才慢慢收回了视线,复又垂下眼。 掌心里的绢条经不得揉,皱作乱糟糟的一团,上头的朱印纹路却依旧清晰,半点污糟痕迹也无。 御笔朱批,果真与寻常笔墨不同。 谢执没什么情绪地想着,随手掌了灯烛,将绢条凑去焰头上,一燎即着。 火苗明明灭灭地映在他的眼底,青烟过后,褪不去的朱印连带着绢条一并烧成了小撮黑褐色的灰烬。 灰烬在指尖沾了一点,谢执捻了捻指腹,随意拿丝帕揩了几下,丢去一旁,顺手挥灭了灯烛。 信从京城而来,百里加急,朱印笺封。 宫中异动频频,朝堂不稳,太皇太后久病初愈,对着今上闲谈之间,又论起了旧事。 朝堂之上,已有人揣度上意,提及靖王返京之请。 皇帝……自然是坐不住了。 靖王身在儋州,山高水远,暗卫的手再长,也伸不来此处。 此刻能用的,唯有谢执一人而已。 靖王谨慎多疑,鲜少授人以柄。当日谢执奉命来此,定下的计策也是徐徐图之。 只是瞧如今情势,皇帝那头,怕是没这么长的时间可等了。 谢执半敛着长睫,视线虚虚落在先前装《快雪时晴帖》的匣子上,心中想的却是方才绢条上那四个字。 毋论,从速。 他明白皇帝的意思。 雷霆手段而已。 靖王防范严密,无从下手,替他做事的周家却是明晃晃的靶子。 周家的人骨头再硬,也经不住刑狱里熬上几轮。到时自然是想叫他们说什么,便说什么。 拔出萝卜带出泥,谋逆之事本就用不得多真,一星半点疑影儿就足以诛人性命了。 搭进去一个周家,就能将靖王困死在儋州,再无京城援手之力,又解了眼下燃眉之急,在皇帝看来无疑是笔极合算的买卖。 这种种因果,谢执早在读到绢条所书时就想到了。 至于那叫阿拂察觉到的,一瞬间的失态…… 谢执闭了闭眼。 他只是在那一刻,很突兀地想到了林沉前几日递来的信。 那信上讲,周潋是如何借力打力,把林家连同其余几户世家通通拖进来,彻底搅浑了儋州这池水,也乱了靖王和周牍的盘算。 林沉性格他是清楚的,面上看着和气,骨子里却自矜自傲,眼高于顶,鲜少有人是他能瞧得上眼的。 这样的人,却破天荒地在信中赞了周潋数句,可见这呆子的确有几分本事在。 若时局未变,仍如谢执先前计划一般,周潋此招,兴许真有五分脱困的可能。 可如今…… 衣带在掌中绕了几圈,乱糟糟的,被谢执无意识地打上了死结。 雷霆之下,周家,叶家,哪一个都逃脱不了,侥幸不得。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周家少爷……自然也不会例外。 谢执的手落在匣子上,隔着一层紫檀木,方临好的帖静静在其中躺着。 《快雪时晴帖》,最需一份闲逸心致。 他临不好。 他的心乱了。 “公子!” 绛珠帘胡乱撞在门檐上,阿拂快步闪身进来,神色间带了两分不寻常的慌乱。 “周敬带了人,正在院子外头候着,” “说是……老爷要传您过去问话。” 第67章 念旧情 周牍? 谢执按在匣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顿。 说起来,自入了周府以来,除去寿筵之上那一回抚琴,他还从未见过这位周家名义上的掌权者。 周牍在府中掌权多年,若无几分手段,想来周家偌大宅院,数十分支,也断不会似今日这般安宁。 可偏偏在他同周潋一事上,却一直敛声静息,毫无动作,竟好似浑然不知一般。 哪怕是月余以来,他同周潋相识相交,甚至闹出荷塘边那一场,园子里几十双眼睛从旁盯着,这位周老爷也万分沉得住气,不见露出一星半点。 掌家之人若果真这般耳聋目盲,儋州城中各家也不是瞎子,哪会容周家独大数年而无法。 周牍能有此举,只能是顺势而为,另有所求。 他想要什么呢? 谢执想到探子先前打听到的的那对栖身吉祥巷中的母子,连带着新近才添的几声小儿啼哭,嘴角略提了提,笑意里带出几分明晃晃的讽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位周老爷,还真是一腔慈心,舐犊之情。 可惜啊,这份情分怕是白白向错了人。 “公子,”阿拂在一旁候着,帕子胡乱地搅在指间,见谢执片刻未应,免不了更加焦急几分,“那周老爷先前从未见过您,怎么今日冷不防的倒想起来了?” “要不您还是别去了,阿拂替您报个病,就说您前些日子感染风寒还未痊愈,好歹把这一场混过去。” “不成的,”谢执摇了摇头,视线淡淡地往窗扇外扫了一眼,“你当周敬今日为何带了人来?” 阿拂猛然回过神来,“他们是要……” “别说生病,”谢执收回视线,“我只要还剩一口气,今日这一场都躲不过去。” “不出意外的话,周敬该是得了吩咐,哪怕拖,也要将我拖去周牍面前。” “他们敢,”阿拂又惊又怒,“凭他们也配打这样的主意?” “怎么不敢,”谢执将帕子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好整以暇道,“我如今名义上是周家买来的家奴,府中的妾侍,卖身契尚在他们手中攥着,” “你我性命如今在他们眼中,宛如蝼蚁一般,还有何顾忌?” “他们现下还肯老老实实候在楼下没有直接冲上来,可不是听了你的话,”谢执朝着门前犹在晃动的绛珠帘张了一眼,“是自信你我主仆此刻求告无门,决计生不出旁的变故来。”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还记得从前在京城时候,林沉偷偷带你出去听的那一场戏吗?” “他们眼里,你我此刻就是那佛祖掌心里的孙猴儿,翻不出花儿来的。” “公子!”阿拂急得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闲心同我讲戏。” “阿拂可不信这一干下三滥是什么了不得的如来佛,那孙猴儿翻不出去,公子又不同。” 钓秋水 第50节 “是,”谢执见她急,心中觉得好笑,反而安定许多,笑吟吟地斟了盅茶,推去阿拂手边,“我们阿拂有大本事,比那孙猴儿强出数倍,自然能翻出去的。” 阿拂方才一路奔上来,喘得厉害,喉咙正干得很,见着自家公子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是急,没好气地抄过来,咕嘟嘟一口喝尽了,复又撂去桌上。 谢执见了,好心问道,“再来一杯?” 阿拂:“……” “公子,”她扶着额,无可奈何道,“这关头,您就别同阿拂再说笑了。” “此处大约是待不得了,我再出去同他们周旋片刻,那道后门您也是知道的,先从那里脱身要紧。” “您这样的身份,若是叫这几个杂碎冒犯了,几条命也不够他们赔的。” “不必,”谢执将茶盏在桌上摆正,站起身,理了理袖口,不紧不慢道,“当日叫阿若教你拳脚功夫,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你在阁中好好呆着,我随他们走一趟就是。” 大约是见阿拂的表情太过可怜,他侧过头,朝前者眨了眨眼,“他们不是没说周牍叫我去做什么吗?” “兴许是你我多想,此番并非为了少爷之事,单单是叫我去饮酒唱个曲呢?” 并没有被安慰到的阿拂:“……” 小丫鬟此刻已经快哭出来了,也顾不得素日的礼仪,眼巴巴地拽着谢执的袖口,“公子,就算……就算您不用阿拂,” “那,给少爷那头捎个信呢?” “万一情势不妙,也好有个人去救您啊!” 谢执挣了几次也没将袖子从这小姑娘手里头挣开,无奈叹了口气,只得道,“依你就是。” “我若半……一个时辰还未回来,你就往空雨阁那边去报个信,请少爷往他老爹那处跑一趟,好救我一命。” “一个时辰!”阿拂掩着口,“一个时辰您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谢执:“……周牍又不是什么吃人的妖魔,” “况且,就算是妖魔,一个时辰他且吃不了呢。” 他虽然时常病着,总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连周牍那样一个糟老头子都对付不了。 怎么如今在阿拂眼里,倒好似成了纸糊的一般。 阿拂犹豫着,不情不愿地将手从谢执袖口放下来,却仍旧不大放心,殷殷叮嘱道,“公子千万小心。” “甭管那劳什子的任务了。” “您自己最要紧。” “您若是生了什么变故……” 说到这儿,小丫鬟的眼睛又红了一圈,好似谢执这一趟不是去见人,倒是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 谢执一时又无奈又觉着好笑,拣了条干净帕子塞进阿拂手里,“去多做些山楂脯。” “等我回来吃。” 说罢,转身往门边去,抬手掀了绛珠帘,脚步一声声地落得轻而稳,往楼下去了。 从听到周牍消息的那一瞬起,他就在心底打定了主意。 落子乾坤,儋州这盘局,还未到末路的时候。 毕竟他手中,还握着另一枚未露过面的棋子,输赢之数,且有得看。 周敬在楼下等了良久,心中早已不耐烦起来。要不是念着周牍吩咐,不方便在园中闹得太难看,惊动了旁人,早就几步冲上去,将人直接带走了事。 大冬天的,谁也不愿意出这等没意思的差事。 他将手揣在袖筒里,绕着梯口又转了两圈,才要出声,耳中终于听见几声轻微脚步动静,有人自楼梯上缓缓而下。 他将手自袖中抽出,心中万般不耐,这会儿也只得做做样子,撑出一张笑脸,抬头招呼道,“谢……姑娘……” 待瞧见谢执形容,声音突兀地卡了半截儿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吊着,神情活像只被捏住脖颈的鸭。 “周管事,”谢执站在最后两阶上,比众人略高些,手指搭在木质的扶手边,下巴微抬,对他的反应并不如何在意,淡淡地应了声,“走罢。” “是。”周敬莫名地不敢多话,侧了侧身,容谢执从楼梯上下来,“姑娘请。” 谢执半句都没多问,径直走去前头,周敬带来的一帮人一个都没用上,愣在原地,面面相觑一阵,被周敬咬着牙拍了脑门,“蠢货!” “还不跟上!” 这才都刚反应过来,浩浩荡荡地追着,出了寒汀阁的院门。 阿拂站在窗边,瞧见自家公子愈来愈远的身影,末了,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哪点不对了。 天老爷,公子今日身上穿得,可是男式衣衫啊! 周敬紧赶几步,走去谢执身边,正要开口,被后者淡淡扫了一眼过来,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往后错了半步之距。 “劳烦周管事指路。” “不敢不敢,”周敬头微低着,抬手朝左前一座院子指了指,“老爷传您……往书房里头去。” 身边这人现下可是尊大佛,少爷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物,即便是此时老爷要拿人开刀,他也不敢在谢执面前托大。 万一这位谢姑娘真有了闪失,少爷同老爷是嫡亲父子俩,生不出仇,对着他这来拿人的可就没什么顾忌了。 这位谢姑娘大抵是实在身娇体弱,连走路都慢悠悠的,周敬在一旁跟得着急,偏又不敢开口催,垂着眼,鼻尖止不住地冒汗。 他不敢说话,谢执瞥了眼他的情态,倒是不紧不慢地先开了口,“上回进园子,似乎也是这条路,也由周管事领着。” “谢执没记错罢?” 周敬摸不清他贸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赔着笑道,“正是。” “姑娘好记性。” “说来,谢执同周管事,也算有几分故旧之情。” “当日谢执能进周府,也少不得管事从旁襄助。” 往扬州置办乐伎一事是周敬一手操办。彼时谢执还是醉花阴中的花魁娘子,一手琴技得万千恩客捧。他为讨周牍欢心,才特意买了谢执回来,又安置在园中显眼处,盼着这位谢姑娘能有大出息,也好当一回自己的青云梯。 谁知这位谢姑娘大出息是有了,却偏偏落错了人。 自上回在书房被周牍罚过之后,青云梯周敬是再不敢多肖想了,只盼着能同这位少来往些,千万别扯到自己头上就是。 这时冷不防地,又听谢执提起了旧事,周敬只在心头暗暗叫苦,却不得已,笑着应谢执道,“那都是姑娘自己的缘法。” “旁人再如何,都还是要靠姑娘自己的一份心力,否则哪来的造化呢?” 谢执自然能听出他话中撇清干系之意,嗤笑一声,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周管事谦虚。” “谢执不是没良心的,这功劳便是您自己不往身上揽,我也总要记着。” “来日老爷面前,也好提一提,替管事表表功,管事以为呢?” 周敬背后的冷汗出了一身,顺着那根脊梁骨往下滑。 他知道自家老爷素来多疑,当日书房之中已对他生出了不满,若再经谢执这么一提,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阴谋父子二人失和这顶帽子是非要扣在他头上不可。 老爷心狠,少爷又得了这姓谢的枕头风,更不会对他容情。到时他这一条命还能不能保住,可就全看运气了。 想清楚此道,周敬彻底没了法子,即便知晓谢执此刻设了个圈套,也只得硬着头皮往里头钻,当机立断,也不待谢执开口问,直接低声道,“老爷昨日往码头上去了一趟,撞见了林家的人,发了好一通火。” “今日一早,便吩咐小的来园子里带您过去,还特意交代了,不许弄出大动静,叫园子里的旁人察觉。” 他说罢,想了想,觉得说都说了,索性再卖谢执个好,便又低声道,“小的来之前,瞧见老爷吩咐了人去空雨阁那头,似乎是交代了铺子里的差事,叫少爷抓紧去办的。” 这便是将人支开好办事的意思了。 谢执长睫微敛,眼底殊色一闪而过,垂眸,低咳两声,淡淡道,“管事有心了。” “今日提点之情,谢执记在心中,来日当有所报。” 周敬抬袖擦了擦汗,勉强笑道,“姑娘说哪里话。” 开玩笑! 今日之后,他只盼这祖宗能离他越远越好,哪儿还敢叫她再惦记。 第68章 动人心 周敬只将人领到院门口,身后那一群人没了用,草草退下。 他留谢执在廊下,自己先站去书房窗外,小心翼翼地朝里头回话道,“老爷,小的将人带来了。” 停了片刻,里头响起两声重重的咳嗽,声音嘶哑,破了的风匣子一般,“领进来罢。” “是。” 周敬微微欠身,掀了厚重的棉帘,拿眼神示意谢执,引着后者从一旁的门洞里进去,不忘低声对他解释道,“老爷昨日从外头回来,大约是染了风寒,身子不大熨贴。” “姑娘莫在意就是。” 屋内门窗紧闭,又熏着火龙,污浊之气里混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格外古怪。谢执甫一进门,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四下光线黯沉沉的,角落里点了灯笼,黄色的油纸晕了一层青灰色的边儿,瞧着瘆人得很。 谢执由周敬领着,又穿过一层墨绿的湘妃竹帘,方进了书房内室。 光线昏暗,谢执乍从室外进来,视线朦朦胧胧的,瞧不大分明。只瞧见高耸的檀木架子前摆了座圈椅,圈椅里头有一团黑黢黢的影子。 周敬朝着那影子微微躬身,“老爷,谢姑娘带到了。” 大约这影子便是周牍了。 黑影略动了动,咳嗽一声,抬起了头。昏黄灯烛之下,露出一双浑浊的眼来,“你下去吧。” “外头守着,别叫旁人进来。” “是。”周敬垂首,行过一礼,转身出门时忍不住微微侧目,朝谢执很快地瞟了一眼。 见后者面上沉静,未有丝毫张皇之意,心下不免更加惊疑。 这谢姑娘究竟哪来的胆子,到了此刻还不见惊慌,这般笃定老爷不会动她么? 周敬退下后,室内只余了周牍谢执二人。 空气闷得狠,带着股书卷久藏的霉味,只待一会儿,就叫人觉得头昏。 钓秋水 第51节 周牍只在进门时吩咐了周敬那一句话,此刻靠在圈椅内,眼皮松松地耷拉下去,半垂着,并没有抬起来的意思,倒像是忘了屋内还有一个人。 桌上搁着斟好的参茶,他端起喝,鼻孔翕张着,呼吸沉重拖沓,几口后放下,又止不住重重咳了几声。 谢执在一旁静静看着,此时忽道,“风热袭体,参茶性热,两不相宜。” “老爷该换个大夫了。” 周牍擎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轻不重地磕在案上,“咯”一声轻响,“府中的大夫我用的惯。” “再说,我可不比你有那么大的脸面,” “能叫那傻小子巴巴儿地从府外头请了大夫来医治。” 这便是知道先前园子中谢执落水一事了。 谢执不动声色地住了口,视线垂着,做出一副十分恭谨的模样来。 周牍说罢,抬起眼来,定定地看向谢执,浑浊的一双瞳孔里精光乍现,一扫方才的龙钟之态。 下一刻,他突兀地沉默了。 又停了一瞬,“……你这是什么样子?” 不是说姓谢的是个姑娘么?眼前这幅男子打扮又是怎么回事? 谢执垂着眼,动作轻轻地抚了抚被阿拂拽出褶皱的袖口,“少爷喜欢,故而吩咐我作如此装扮。” “说瞧着清爽好看,宛若读书儿郎的模样,便不许我换了。” 周牍皱眉:“那这衣裳……” 谢执自然而然接道,“少爷说府中家风勤俭,不许铺张,是以便拿了自己从前的旧衣来,命我不必再裁新的了。” 顿了顿,又像是有些含羞一般,低声补了一句,“少爷说……如此这般,晨起时就不会再穿错衣裳了。” 周牍十分罕见地又沉默了一会儿。 他原当自家儿子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如今瞧来,花样倒也不少。 谢执有些怯懦地抬了抬眼,又迅速垂下头去,“若老爷不喜,回去我同少爷说了,换下来就是。” “罢了,”周牍不耐听这个,有些头疼摆了摆手,“衣裳而已,犯不着折腾。” 谢执细细弱弱地应了句“是”,复又垂下眼去。 周牍斜着眉,一双眼将谢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面色沉沉,嘴角抿出几丝阴沉的笑纹, “从前没细看,” “倒真是个美人儿。” “怪不得能将周潋迷得神魂颠倒,一颗心全扑到你身上去。” ”想来当日水榭之中,你假称风寒,不肯取面纱,也不肯拜谢,那时就已怀了这明珠暗投的心思罢。” “老爷言重,谢执不敢当。”谢执垂首,低低道,“少爷宅心仁厚,先前不过是瞧着谢执病弱,心生怜悯之意,不忍谢执在园中受苦,这才略照拂一二。” “少爷同谢执君子之交,从未有逾矩之事,还望老爷明察。” “你倒是肯为他着想,”周牍嗤笑一声,“不急着替自己开脱,反倒顾着替他辩解。” “方才不是还说,晨起之时一道穿衣裳么?怎么这会儿就无逾矩之事了?” 谢执肩头微颤,抿了抿唇,似是无话可辩,低声道,“是谢执失言了。” 周牍瞧见他这幅娇怯怯的模样,冷哼一声,“我周府园子里落了这么一对儿苦命鸳鸯,我竟到今日才知晓,当真是耽搁了。” “君子之交——穿上这一身儒衫,就当真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上得了台面?” “谢执不敢。” “不敢?”周牍冷笑道,“园子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周潋连我这个父亲都不顾了,日日往寒汀阁跑,我瞧你倒是敢得很。” 谢执声音微颤,“蒙少爷厚爱,谢执心中惶恐,夜不安枕,并不敢借此生事。” “你最好是。”周牍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周潋现下喜欢你,不过是拿你当个玩意儿捧着宠着,乐意花心思。” “可你也该清楚,别做那些飞上枝头的梦。” “他自己如今都还未执掌一方门户,靠他老子养着,又能分出多少余力在你身上?” “你不妨猜猜,若今日我将你二人之事扔去他跟前叫他选,他是会为了你舍了现下的少爷身份,还是乖乖来我跟前求饶?” “谢执心中已有定论,自不必猜。” 谢执似是明白在周牍面前再无余地,面上恢复了几分平静,认命一般地道,“谢执一介残躯,自不敢有心比天高之意。” “更不敢凭借少爷垂青,就生出非分之想来。” “周府高门大户,岂是谢执得以攀附得上的。” 他能说出这番话,却是周牍不曾预料到的。 如此也好,倒用不着人来点醒了。 周牍随手将茶盏扫去一边,朝椅背上微微靠着,面容隐在书架投下的大片阴影之中,瞧不清楚神色,语意不明,“你倒识趣。” 谢执垂眼,声音平淡,“谢执生于烟花之地,若不将路看得清些,也活不到现在了。” “你既无非分之想,那同周潋相交,所图又为何?” “财帛?” 可若真为银钱之故,他来寻周牍,只怕比周潋还要快些。 周牍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嗤一声,“总不成,是信了他那份情爱?” “男子多薄幸,谢执并未心存侥幸。”谢执微微摇头,长睫半敛,蒙了一层盈盈烛光。 “即便老爷今日不开口发难,谢执也不敢将全副身家托于少爷几分疼惜之上。色衰爱弛之道,这么些年,谢执也是懂的。” “谢执所求,不过是在此地寻个靠山,有所依仗,能够衣食无忧,不至于受人欺凌。”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抿起,“至于那靠山是府中哪一位,谢执并不在意。” 周牍生了几分兴味,“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就不怕我将你今日所言告知周潋么?” “若他知晓你这些心思,只怕此后,就再不肯做你的靠山了。” “到时你在这府中,可还能再熬下去?” “谢执只是据实以言,”谢执不紧不慢道,“以老爷的本事,谢执若在您面前耍别的心思,您岂会瞧不出?” “不若干脆坦言相告。” “兴许老爷还肯多留谢执一条活路。” 周牍嗤笑,“我那傻儿子心软,你便当我也是一样?” 谢执略顿了顿,“谢执指望的,并非老爷几分心软。” “您今日肯唤谢执前来,想来是谢执身上仍有用得着的地方。” “否则,您也不必多余见我一面。” “如今天寒地冻,弋江的冰窟窿里,悄悄填一两个人总是不成问题。” 周牍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我倒没看错,你果真是个聪明人。” 难得这样一张皮囊之下,倒还生了副玲珑心窍。周潋那小子眼光倒好。 “罢了,你既如此坦诚,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了。” 周牍将小臂担在扶手上,屈指点了一点,漫不经心道,“我今日叫你来,原本只是想看看,这将周潋魂儿都勾走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你方才若是透出一星半点要做周家主母的念头,现下便是弋江里的一条浮/尸了。” 他说罢,略顿了顿,好整以暇地观察谢执的反应。 后者敛着眉,微微垂着头,似是被这话吓着了,并不应答。 “不过,”周牍话锋一转,“你既聪明,又识时务,放你一回,也不见得不成。” “现下我指另一条路给你,只看你肯不肯走。” “若是肯了,你这条命就能保下。” “谢执愿闻其详。” 周牍擎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上头浮沫,“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周牍日渐大了,我们父子二人分别许久,难免有所生疏。” “他有什么心思想法,也不大愿意同我讲。” “年轻人,难免好强些,行动也没个章法,冒冒失失闯出祸来,还要做老子的替他张罗周旋,”他眼中狠色一闪而过,“一两回也就罢了,可时日久了,难免要伤了我们父子间的情分。” “我自小疼他,自是不忍见此的。” “我如今身子尚好,家中一摊子生意尚能勉力操持,可天长日久的,总要多依仗他,交去他手里。” “若果真父子离心,那便是便宜外人了。” “如今他不肯同我亲近,我这做父亲的,更不好腆着脸去求到他门上,连关心也没个章法。” 周牍说着,抬起眼,视线阴测测地,落在谢执身上,半笑不笑道,“巧了,如今多了一个你。” “解语花,温柔乡。你既是他的枕边人,他有什么心事,不肯同我开口的,对着你总不见得藏私。” “你便帮我一个忙,替我好好看着他,将他那些话和心思记着,得了空说给我听,也当是,全了我们一场父子情分,”周牍笑一声,淡淡道,“如何?” 堂下立着的人沉默着,并未开口应答。 室内静极了,一旁的灯烛燃了半日,“噼啪”一声轻响。 周牍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盏,啜了一口,“你慢慢想,” “不必着急。” “我只劝你一句,你是周家买进园子的奴婢,过了官府身契的。周府如今还轮不到周潋当家,你那张卖身契攥在我手里,他便是想救你脱奴籍也无法。” “奴籍,可是连个姨娘都做不成的。” 他能猜到谢执在意什么,便着意点道,“他如今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若无意外,今年便要添上几位姨娘。” “向来是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到时新欢在侧,你猜他又有几分心思肯留在你身上?可还对得起你今日替他犹豫的这一两分情意?” 面前的人袖口微颤,头低垂着,似乎是因为这一番话有所触动,又仍在挣扎之中。 钓秋水 第52节 周潋瞧在眼里,心中便免不了生出几分鄙夷之情。 先前话说得倒硬气,还当是多玲珑剔透的人,事到临头反而狠不下心,耽于那点小情小爱,到底还是个绣花架子。 不过这样也好,他在鄙夷之余,不免也放下心来。 周潋先前对谢执掏心掏肺一般的好,若谢执果真毫不在乎,干脆利落地一口答允下来,他反而要怀疑此人的居心。 对枕边人尚且狠心如此,同这样的人联手,实在有些风险。 人总要有了软肋,用起来才放心顺手。 一盏茶毕,他见谢执不答,嘴角微挑,又道,“我并非叫你去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骨肉至亲,我还不至于存了什么坏心,要对自己儿子不利。” “不过是怕他为奸人所误,行差踏错,反倒是辜负了我们一片父子情分。” “他日他若知晓内情,知你深明大义,想来也不会怪你。” 竭力忍住嘴角抽动的谢执:“……” 这老头再说下去,他真的撑不住笑了。 周牍对于对面人的心思恍然未觉察,自顾自道,“你若应了此事,待来日事成,除了赏下的银子,那纸身契也交付你手。” “有了这个,到时你便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拿了银子,大可寻个离儋州远远的地方,嫁人生子,如常人一般过日子。” “再不必如今日一般为名声所累。” “你若仍是心念于他,”周牍掩去眼中暗沉,“留下来,同他做个良妾,也无不可。” “如何,这些东西,周潋现下可给得了你?” 对面人垂着眼,犹豫良久,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顿首道,“多谢老爷。” “谢执……定不负所托。” 第69章 复相逢 天边絮一样的云不知什么时候结了块,大片大片的灰白色,乌沉沉地盖在头顶,大约是要落雪了。 周敬在屋外揣着手守了半晌,寒风天里,竟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他的视线几番扫过书房那扇紧闭的窗,又像是没什么胆子似的,迅速收了回来。 老爷同那位谢姑娘到底在里头做什么? 他不大敢想,又忍不住去想。 说起来,到底是他将人从寒汀阁带出来的,要真出了什么岔子…… 他打了个哆嗦,免不了又朝空雨阁的方向看了几眼。 外间伺候的小厮拎了壶热茶来,拿个干净瓷碗,热腾腾地替周敬斟了半碗。他也顾不得烫,抖着手往口中灌,咕嘟咕嘟喝尽了,才觉得心口有了点热乎气儿。 小厮殷勤地凑过来,拎着壶要替他再添一碗,被他摆摆手推了,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招呼那小厮凑过来,低声在耳边吩咐道,“你去往大门那儿候着,看少爷的马车什么时候回来了,来悄悄地给我报个信儿。” 左右他今日已经卖过谢执的好,索性便再在少爷面前卖一个。 这几个主子一个都得罪不起,他只盼来日真捅了篓子,有谁能看在他今日受累的份上,饶他一命就够了。 小厮去了约有半柱香的工夫,就颠颠儿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管,管事,” “少爷带着清松哥哥回来了。” “这会儿人已经往空雨阁去了。” 这么快! 周敬咬了咬牙,抬袖揩了把面上的汗,一把将小厮拽过来,交代道,“在这儿守着,谁来了都不准进去,听见没?” 小厮也不大明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好奇地问,“管事,您要去干嘛呀?” 周敬没理他,头也不回地朝着空雨阁奔过去了。 毕竟这少爷才是未来的主子,好歹去送个信儿,也给自己结个善缘。 周潋在听见周敬说“老爷叫谢姑娘去了书房”的那一刻,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声响。 面前周敬的嘴还在一开一合,清松也从旁凑着,他们说得什么,他好似浸在了水中,模模糊糊,半点都听不清。 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 谢执半个时辰前进了书房,还未出来。 半个时辰……那样长的时间,足够一个人丢了性命。 他的手脚发冷,心脏却好似要从喉咙中跳出来,周敬还说了什么,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听, 猛地伸手将人拨开,大踏步地朝着书房的方向奔去。 周敬在后头玩命儿般地撵,心里头叫苦连天——合着这一整天没别的事,净遛他了。 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风裹着,碎成絮一般,往人脸上撞,眉尖糊了一层白。 竹轩外头积了厚厚一层碎叶,周潋踏上去,扬了一蓬尘雾。守门的小厮在外头一圈圈绕着,冻得直跺脚,瞧见一路奔过来的周潋周敬二人,眼前一亮,忙迎了上去。 “少爷,管事……” 周潋微微喘着气,打断他,“里头可有什么动静,里头的人如何了?” 小厮仰着一张迷迷糊糊的脸,“里头的人,走啦。” 周潋心头蓦地一沉,“去哪了?” 小厮朝着寒汀阁的方向伸手指了指,“喏,就是那儿。” 周牍提了一路的心将将落下半截儿,“他是自己走的吗?还是……” 没等小厮回答,书房的门霍地洞开,周牍站在门口,神色沉沉,一双眼黑黢黢地,直直看向他,神色间不辨喜怒。 周潋心中一凛,端直了身子,唤了一声,“父亲。” 周牍冷哼一声,拂袖转身,“滚进来。” 周潋很轻地吐出一口气,跟在周牍身后,一路进了室内。 “父亲,”他抬起头,想要定一定心神,话却好似不受控一般,脱口而出,“谢执他是无辜的。” “一切都是儿子逼迫在先,与他无关……” “你住口!”周牍额上青筋直跳,抄了案上的茶盏,直扔出去,碎在了周潋脚边,“我送你去读书识礼,就教出你这么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碎瓷迸溅开,堪堪从手背上划过,留了道血痕。 “你今日不由分说地闯到竹轩中来,就只为了救一个下人的性命?”周牍冷笑一声,“我倒不知,我生的好儿子竟是这么一个痴情人物。” “只怕你满腹心神都放到那个谢执身上,哪里还顾及得了我这个爹?” 细密的疼蛛网一般包裹上来,周潋微微垂下头,“儿子不敢。” “不敢?”周牍一双眼好似鹰隼一般,直直地盯住他,“那我问你,靖王的事,难道不是你透露给林家的?” 他气得手微微发抖,看向周潋的目光不似对着亲子,倒像是恨不得生啖血肉的仇人一般。 “我一番费心筹谋,只盼着光耀周家门楣,待百年之后,将这样一份家业交去你手上,我也可安心闭眼了。” “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等荒唐之举!” “那林家是什么东西,从前给我周家提鞋都不配,如今竟也堂而皇之地成了王爷的座上宾,同我一道平起平坐,连那贡缎和……的利润都要分去三成,这都是你干的好事!” 周潋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无丝毫破绽,“父亲说得这些,儿子一概不知。” “儿子便是再蠢,也知晓林家同周家势同水火,断没有帮着旁人,反倒来坑害自家的道理。”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无半分藏私,“儿子不知父亲因何起疑,但儿子敢以此身担保,同此事绝无干系。” “儿子先时虽不赞同与靖王合作之事,却也不至自毁长城,坏了周家生意。” 说罢,深深拜下去,“还望父亲明察。” 周牍心中原是有八分笃定,存了满腹的火。恨不得兜头发出来,此时听了周潋这一番剖明,却不自觉地减到了五分。 他抬了抬眉,半信半疑地问道,“当真不是你?” 周潋垂眸,“父亲若不信,尽可去查实。若有证据在前,儿子万死以抵。” “罢了,”周牍捏了捏眉心,“若不是你,那便最好了。” 他想一想近日那几笔糟心的生意,连带着靖王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更觉头疼,“只是不知,究竟是哪里来的小人作祟。” 周潋沉默一瞬,袖中的手指微微松开,沁了湿漉漉的汗,声音滞涩,“谢执……” 周牍冷哼一声,“一个青楼女子而已,就将你迷得找不着北了?” “今日你肯为了她擅闯竹轩,明日她一句话,你是不是就该把刀架到我这个当爹的脖子上来了?” 周潋悚然一惊,咬了下舌尖,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低声道,“今日之事,是儿子情急之下不察,才失了礼数。儿子自请领罚。” “只是谢执……他身子一向不好,还望父亲网开一面,放他一马。” “你倒肯心疼她,”周牍嗤笑一声,“为这样一个女子,引得你我父子失和,实在是红颜祸水之流。” “求父亲放过他,”周潋拜下去,心口好似被戳了一刀,空洞洞地泛着冷,机械地开口,声音像浮在天际,茫茫的一片,“儿子愿……” “愿将他远远地送出府外,此生再不见他。” “你当真舍得?”周潋站在他身前,一双眼乌沉沉的,目光锐利,带着几分审视意味,“也下得去手?” 周潋手指微颤,舌尖泛起咸腥气息,他抿了抿唇,“儿子愿意。” “只求父亲宽容。” 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周府的院墙那样高,被困在里头的,又何止谢执一个? 他连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分出余力去护另一个? 能放他走……也好,至少他是安全的。 明明想明白了此节,可不知为何,却半分解脱之心也无。被咬破的舌尖迟来地泛起疼,疼痛像是要沿着血脉蔓延到心口上去,疼得那一处皮肉发木。 钓秋水 第53节 不知过了多久,隔着耳边阵痛的嗡鸣声响,他听见周牍开了口,语调沉沉,“罢了。” 后者像是终于妥协了一般,叹出一口气,“你若真喜欢,就留着她吧。” 周潋近乎惊愕地抬起头,“父亲……” “这天底下,哪有做爹娘的拗得过儿女呢。” 周牍伸出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拍,慢慢地坐回椅上,“王爷那里……你若不愿,我也不再逼你。” “往后,你乐意做什么,便去做什么罢。” 周潋形容不出心中情绪,万千交织在一处,成了一片茫然,他只是下意识地俯下身去,重重拜下,“多谢父亲。” “起来吧,”周牍虚虚在他臂上一托,“你今日大约也累了,待会儿叫厨房炖盅百合猪肺汤给你送去,你回去,好好歇着吧。” “只有一条,你记着,”他对上周潋的眼睛,眼底神色一晃而过,叫人看不清楚,“周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 “你的一颗心,无时无刻须得向着周家,绝不可生出外心。” “否则,周家便再不能容你。” “是,”周潋面色平静,从容答道,“儿子谨记。” 周潋走后,周牍在书房坐了许久。 案上的灯烛投出巨大的影子,映在书架挨着的白壁之上,微微地晃。 他闭着眼,心中想着的,却是吉祥巷中,周澄对着他说的那一番话。 “爹爹,靖王一事隐秘万分,除了您身边最亲近的人,还会有谁知晓?” “在兄长心中,周家与叶家孰轻孰重,他当真能分得清吗?” “养在身边的,咬起人来,才会最疼。” “前番您将事务交由兄长,可兄长几番推诿,如今儿子刚刚接手,便出了叶家的岔子,兄长这一招算计了儿子不提,更是将周家架去了火炉之上!” 周澄话中杂了私心,他不是听不出,可抛开这些,里头难道没一两分真吗? 当真会是周潋吗? 周牍不敢深想。 这个儿子在他膝下养了最久,也倾注了最多心血。可他越长越大,眉眼间,同叶氏也愈发相似。 相似到令他心惊。 他看着周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叶氏。 想起那些递到她手上的一碗碗药,想起那日房中满床的血腥,想起她那双至死都未合上的眼。 那双眼常常出现在他梦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醒来时候满身冷汗,枕巾淹得透湿。 他爱叶氏,少年夫妻,相知相守,何况她还给他生了儿子。 可这爱里掺杂了太多,经年累月,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周潋……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若非无奈,他并不愿疑心他的。 靖王那边催促过几次,连朱氏都在他面前哭过两三回,话里话外都是要他开宗祠,将周澄认进族谱。他原先还压着,渐渐地,却也不得不松了口。 他不止周潋一个儿子,百年之后,周家究竟落进谁手里,还要看他们各自的本事。 —— 寒汀阁。 谢执正盘膝坐在榻上,猫在怀里揣着暖手,一旁的横隔上搁了碟山楂脯并一盏红枣桂圆羹,忽略一旁喋喋不休的小丫头不计,算作一幅极好的暖冬图了。 “那周老爷果真没有为难公子吗?”阿拂眨巴着眼,将谢执从头看到脚,兀自不大放心,瞧着神色,简直恨不得将谢执剥了从内到外仔仔细细察看一遍。 谢执拈了枚山楂脯送进口中,懒洋洋道,“好阿拂,你都问了三回了。” “我当真好得很,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你若不信,拎杆秤来挂着称一称,看看可丢了块肉了?” 他一幅不大在意的模样,山楂脯自己吃了一半,又拈在手里,拿着逗猫顽。 阿拂往碟中又添了些,仍旧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晚间我去寻些柚子叶来,” “您要好好泡一泡,清清晦气才是。” “都依你。”谢执揉了揉猫,正待再说话,门口的绛珠帘被胡乱撞开,一道人影大踏步走了进来。 瞧着衣着装扮,是周潋无疑了。 谢执微微直起身,一句“少爷”到了嘴边,还未来得及出口,就突兀地被人搂进了怀中。 耳畔传来阿拂低低的惊呼,谢执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个怀抱算不上温暖,周潋肩上落了雪,谢执被他按进怀里,细碎的雪粒沾在眼睫上,一触即化。 “别动,”周潋的声音有些发哑,一只手揽在谢执肩头,另一只则扣在他脑后,手上用了些力,微微颤着,“让我抱一会儿。”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将人紧紧搂在怀里,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鼓起。 他的心跳得很急,隔着胸膛,像是落在谢执耳边,一下一下,震得耳膜都微微发麻。 谢执刚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顿了片刻,很轻很轻地收力,落在周潋背后。 后者身上裹挟着雪和竹叶的气息,落在鼻端,谢执素来爱洁,不知为何,这时竟也没什么感觉。 他只是想,这人大约是先去了趟竹轩,接着便匆匆赶来了。 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 算上这次,自己已被这人抱了三回了。 抱着自己的手很用力,甚至有些凶狠,又在微微发着抖,不像拥抱,简直是要将人嵌在怀中,吞进肚里。 他在害怕——谢执想——这个人,他怕回来时,就见不到我了。 我对他来说,大抵的确是很重要的。 他这样想着,那只落在周潋背后的手,力度变得很轻,很温柔,轻拍了拍。 像是在哄人了。 然后他在周潋的怀中,微微侧过头,仰起下巴,对着后者冻得微红的耳廓,声音很轻地讲,“别怕。” 他凑得很近,嘴唇开合,无意间从那一小块泛红的皮肤上蹭过去。 像一个不经意的吻。 第70章 邀棋局 怀中的人很暖,不似寻常女儿家柔软,骨骼纤细,周潋的胸口被硌得微微发疼。 幽幽的兰芷香气落在鼻端,是独一份的,只有谢执身上才会有的气息。 于是那一颗悬悬不得平定的心被一点点安抚下来,耳边的嗡鸣声潮水一般渐次退去,眼前情景逐渐恢复了清晰。 他进来得突然,绛珠帘乱糟糟地搅作一团,叮叮咚咚地晃荡,阿拂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退了出去,室内只余他和谢执二人。 莫名地,他不想松开手,甚至自欺欺人般地更收紧了些。 谢执的肩很薄,一揽之数。长发束起后,露出半幅腻白脖颈,脂玉一样的光泽。 那一小片皮肉和主人一样娇气,先前被他用掌缘按了一小会儿,移开之后,就沾了褪不去的红。 又是在那样暧昧的地方,乍一看去,仿佛像是被吮出来的痕迹。 是他在谢执身上留下来的。 周潋盯着那一小片绯色,停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地,用指腹按上去,又轻揉了揉。 怀中人似有所觉,肩膀很轻地颤了颤,别在发间的凌霄花簪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一下,像是要跌落下来,又被周潋顺势扶住,重新戴了回去。 他掌间的力道微松,谢执别过头,拿手撑在他胸膛上,一点点直起了身。 长睫上沾着的雪粒半融,凝成湿漉漉的水汽,眨一眨眼,就顺着落下去。 周潋伸出手,指尖蹭着眼前人密茸的睫根,一点一点,很温柔地揩干净。 那一双水墨画就的眉眼离他那样近,近到里头浮起的笑意都分明。 “这算什么?”他听到谢执问,声音里含一点很轻的笑,像是三月的海棠梢,“有意唐突么?” “少爷这回可赖不了。” 他在笑他,笑他从前冒冒失失,当他还是谢姑娘时候,“并非有意唐突”这一句不知道在他面前说了多少回。 “嗯。” 他俯下身,同谢执抵着额,后者的吐息落到面颊和鼻尖,温软里带着化不开的馥郁。 “不会赖。” 他是有意的。 原原本本、心甘情愿地将这人放在了心里。 沾了杏子红的两片薄唇落在眼底,周潋从前当是胭脂染出的颜色,离得近了,却又觉得不像。 他看着那一抹红,像是恍了神,着了魔,慢慢地朝下,贴近,呼吸相凑。 对面人的气息乱了些,鸦黑的长睫瑟瑟地颤,像是要往后退,又被他伸臂过去,自身后扣住了那一截窄腰。 他离那一抹杏子红愈来愈近…… “咪呜!” 斜刺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猫爪,干脆利落地拍在了周潋下巴上。 周潋:“……” 他垂下眼,看着正站在谢执怀里,趾高气昂的猫,罕见地有几分手痒。 谢执难得地没撑住,“嗤”地一下笑出了声。 有些事情一经打断,便不好往下再续了。 钓秋水 第54节 谢执轻咳一声,收了笑,坐正身子,将猫重又揽回了怀里。 “少爷从竹轩来吗?” 消息传的那样快,看来周敬倒真是个机灵的。 “嗯。”周潋磨了磨牙,顺手将猫捞过来,箍在怀里,狠揉了几下。 “到了才知,你已经回来了。” 他想着先前书房之中周牍那一番警告之语,一颗心禁不住沉了沉,“是我去的迟了。” “你……他可曾为难你?” 若说周牍同自己之间还有几分父子情分撑着,那对着谢执总不至于什么顾忌。 身体言语之上,威逼胁迫,重利相诱,无非就这些手段。 后者倒还罢了,可若是前者…… 思及此处,他的瞳孔微微睁大,也顾不得旁的什么,忙后退几分,将眼前人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了一遍。 谢执自回来后,已被阿拂看过不知几回,见周潋这副模样,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谢执不曾少了根头发,少爷安心。”他靠在榻上,有些好笑地将炸了毛的猫从周潋手中解救出来。 “老爷并未对我做什么,”他捏了捏猫方才动作极利索的那只脚爪,不紧不慢道,“只是劝了我一番道理。” “嗯?”周潋有些摸不着头脑。 “老爷说,”谢执抬起眼,朝他微微一笑,“叫我守在少爷身侧,将少爷素日言行一一汇报于他。” “作为报酬,事成之后,他便放了我的身契,叫少爷抬我进门,做个良妾。” 周潋:“……” 他一时竟不知该先惊于周牍对自己生出的疑心,还是谢执要给他做良妾这件荒唐事。 谢执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看,“如何,少爷可愿意吗?” 不等周潋回答,他先眨了眨眼,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我猜,少爷定是不肯的。” “少爷又无断袖之癖,哪里肯纳谢执这样硬梆梆的男子进门?” 周潋:“……”现在改口说自己是个断袖还来得及吗? 显然这位硬梆梆的谢公子并不打算给他机会。 后者眉尖轻挑,唇角微微向上翘着,活脱一副得了逞的小狐狸样。 “那不如,我们谈一谈?” “看少爷愿不愿意与谢执联手,同下这局棋?” 第71章 对坦言 周潋没有立刻答话。 他立在原地,眼中在谢执开口一瞬生出的几分讶然一点点褪去,渐渐地恢复清明。 他的视线落在谢执身上。 青衫乌发,霜雪似的一双眉眼,目光从来只在人面上略停一停,很轻地一掠而过,半刻都不肯留。 那样骄矜,偏又叫人喜欢。 像是有什么变了,又同从前大致仿佛。 他早该想到的。 周潋垂在身侧的袖口几不可察地颤了下,他微微笑着,在心底很轻地叹了口气。 谢执怎么会是寻常人呢? 原是他自欺太深,才会连这一点都没能觉察出。 一颗心竟也不知道落在了何处。 “棋要下,”他道,“可落子之前,总要叫我知晓,对弈的是为何人。” 谢执曲着手指,在榻沿轻轻一点,微微仰起下巴,眼底的笑像是碎冰上洒落的日影,“少爷不信我?” 好不讲道理。 明明什么都藏着不肯讲,却反来怪人不肯信他。 他的前襟叫周潋揉乱了,发鬓松着,伶仃的下颌线条下,周潋先前留下的指印隐约可见,泛着浅浅的胭脂红。 两人对视,胶着,似乎谁都不愿先松口。 猫从榻上悄悄溜了下去,阁上的窗扇半掩着,被风裹挟,轴承“吱呀”一声,复又合上。 横隔上的桂圆红枣羹搁了许久,已经不烫了。 谢执拈了一旁的瓷勺,探在碗底,一下一下晃晃悠悠地搅。 勺子磕在碗壁上,“叮”一声清响。 停了不知多久,他垂下眼,略提了提唇角,长睫半掩着,遮去了眼底很浅的一点自嘲神色。 “罢了,不为难你就是……” 话音未落,肩上骤然一紧。 他又被周潋搂进了怀里。 力道比上一次还凶。 瓷勺“当啷”一声落回了碗底,谢执不满道,“红枣羹……” 周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沉沉的,细听还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当真肯吃?” 谢执不说话了。 “没半句实话!”周潋握着他的肩,泄愤一样地伸出两指,在谢执颊上轻掐了一把。 明明最不喜欢吃软烂的甜羹。 这人究竟在哪养成的这副口不对心的性子,硬要自己同自己过不去。 谢执先是被他的动作惊呆了,下意识地连反抗都忘记,待回过神来,恼羞成怒之下,险些没直接从周潋怀里蹦出来。 他自记事以来,就不曾被人这般捏过脸。这人拿他当小娃娃看吗? 他皮肤嫩,本就易留印子,此刻说不清是气恼还是叫周潋动手动脚惹得,颊上绯红一片,像是圃中晨时新绽的芍药一般。 他在周潋怀里挣扎,手腕一翻,便要擒着将人甩出去。 周潋近来捉猫捉出了心得,拿谢执当猫一样收拾,反手一拧,将人更牢靠地锁在了怀里。 握在手中时才察觉,原来谢执的手腕这样细,腕骨伶仃,皮肉细腻,舫中最好的丝缎都难及一二。 谢家怎么养的他,能将人养成这副娇娇怯怯,动不动就病一场的模样? 心中的不满生得无端,连周潋自己都没察觉。 怀中人扑腾得好似园中新养的一尾锦鲤,他将人圈着,腾出一只手,没好气地在谢执额上点了一点。 “我何时说过不信你?” 这人动不动就冤枉人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他咬着牙,俯在谢执耳边,盯着后者侧颊上泛着的红,一字一句象是从牙缝里迸出来,“我若不信,早在湖边那一回……” 那一回怎样,他停了半晌,盯着眼前那人小巧的耳珠,被他呼出的气息扑了,蒙上一层暧昧的红,泄了气一般地垂下头,将下巴支在谢执肩上。 “我信你的还不够多吗?”他低声说,“谢阿执,你何时才能讲讲道理,” “哪怕回我一两分?” 他又卸了劲,也不再一意擒着人,松松靠着,有些心灰,像是将话一气说尽,再无旁的可提。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僵住了动作。 周潋无心去管,索性松了手,鼻端兰芷香气连绵,他拿额头抵在谢执颈侧,一时间竟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 不是还未坦白身份吗?他有些恨恨地想,最好谢执是颗蜜饯果子成了精,叫他捉过来,一口口咬了吞下肚,往后才安生。 他这样想着,静了半晌,手肘忽然被人很轻地碰了碰。 下一刻,一碗红枣桂圆羹递到了眼前。 谢执被他圈在怀里,手臂半伸着,维持这个姿势有些费力。 他垂着眼,鸦黑的长睫半合着,没有开口,看起来竟有几分难得的乖。 周潋故意道,“作什么?” 谢执抿了抿唇,没有应答,反而是将手又朝前递了递,眼睫微微掀起,很快地地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去。 周潋叫他这一眼看的,心几乎都要软了。 他认了命,无论谢执如何,是何身份,自己都已经被这人拿捏在了掌心里。 余下的,俱是白费力。 他抱着这样的念头,认命地将碗盏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干净,擎着空碗,在谢执眼前晃了一回。 “可满意了?” 蝶翅一般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谢执接过碗,随手搁去一旁,翻身一拧,从周潋怀中逃了出来,将脸别向另一侧。 周潋叹了声气,抬手,拿两指伸过去,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将人转了回来,面朝自己。 “怎么这么娇气?”他道,“该给你改个名字,” “叫谢娇娇才是。” 谢执低垂着眼,下巴一扭,万分不乐意地将他的手扒拉开。 周潋原本带了气,现下瞧见他,又忍不住想要笑,干脆又伸过手,在这人颊上掐了一记,“说了多少遍不会疑你。” “嗯?”他低下头,偏过去看人,半哄着,“你总也该信一回。” 钓秋水 第55节 “不然多叫……伤心。” 他顿了下,极自然地将那个字含混过去。 “我并非扬州人氏。” “嗯?”周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这是,终于要坦白了吗? 这原本该是他的本意,可此刻,不知为何,他看着谢执,想着即将知悉的真相,心中却生出几分莫名的抵触之情。 谢执抬起眼,将眼底诸多情绪悉数掩了过去,平静道,“我奉皇命,从京城赶来儋州,隐姓埋名,彻查靖王谋逆之事。” “林沉和阿拂,都是随我来此,方便行事。” “先前所言种种,皆是为了隐瞒身份的捏造之语。” 他顿了顿,微微偏过头,低声补了句,“欺瞒之处,并非存心。” “……抱歉。” 周潋静了片刻,抬眼问道,“既是查靖王之事,为何又会找上周家?” 谢执沉默一瞬,“你当真不知晓么?” “也是,”话一出口,周潋就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地苦笑一声,“既然是奉皇命,想来你们定然查得清楚。” “也没什么好瞒得了。” “那之后呢?”他深吸了口气,迫着自己同谢执对视,”你们预备如何……处置周家?” 该来的总是要来,他自察觉周牍同靖王的盘算起,就料到了这一日。 只是没想到……竟会这样快。 第72章 局中棋 谢执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起眼,像是在观察周潋的神色,“少爷不为周家求一求情?” 周潋顿了下,片刻之后,微微摇了摇头,“求情……也于事无补。” “本朝立国艰难,最忌谋逆之事。” “罪涉谋逆,或轻或重,都难逃一死。” “况且,”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你来儋州已有数月,周家如何,靖王如何,京城那边想来也知道大概。” “求情又能抵什么?”他看了眼谢执,微微苦笑,“难不成叫你同圣上说,先前所传消息有误,谋逆一事,周家并未牵涉其中?” 大约事情败露是意料之中,周潋虽惊,心情却不见得多沉重,甚至还有一二闲心同谢执玩笑,“即便你肯,圣上大约也不会老眼昏花到这般地步。” 谢执一笑,意味不明,“少爷想得倒明白。” “若令尊有少爷三分通透,想来此番,周家也不至遭此横祸。” 是吗? 周潋有些恍惚,停了一瞬,自嘲般地垂下了眼,“父亲素来胸有丘壑。” “我不及他。” 周牍会生出搏一搏的野心原算不得错,只是可惜,他押错了人。 他还记得,当日周牍同自己提及同靖王结交之事时,面上灼热的神采。 如今通天梯成了催命符,有朝一日周牍知晓之时,也不知心中该是何滋味。 大约是极后悔的罢。 “胸有丘壑么?”谢执轻嗤一声,显然是不大认同周潋的话,却没再说什么,淡淡地撇开了话头。 “如今话已挑明,我同少爷之间,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他靠在榻沿,手指曲着,拿指节抵着下巴,水墨画就的一双眉眼澄澈透亮,像含了一捧弯月。 “棋局纵横,落子之人心中都有所求。” “少爷既不替令尊求情,想来定是有旁的所求之事。” “不如说来听听?” 周潋对上这人的视线,略顿了一瞬。 他清楚,谢执此番提起这话,定然是替自己留了余地。 可再一想到他叫这人瞒了数月,连带着性别同身份无一处作数的,就止不住地生出些争胜的情绪,不肯叫这人太得意。 “我方才,似乎并未答允同谢公子对弈执棋。” 谢执挑了挑眉,看他一眼,“没有么?” “那也无妨。” 他拿手掩住口,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左右此事也由不得少爷选。” “开局落子,总要分出胜负才肯罢局,局中之人谁都逃不脱。” “少爷若不肯做执棋之人,难不成甘心做局中棋子,由得旁人伸手摆布?” 他说着,从榻上坐起身,作势欲下。 原本搁在榻边的软履被猫叼着玩儿,丢去了一旁,谢执伸足在榻下划拉好几下,也没够着,不免蹙起眉来,很轻地啧了一声。 周潋看他自己在那儿折腾一会儿,实在觉得伤眼,扶了扶额,抵着肩头将人按在了榻边。 “坐好。” 说罢,松开手,俯身去一旁将两只丝履捡了回来,替他搁去了身前的脚踏上。 这人本可将身份一瞒到底,事毕后直接回转京城交差便是,却偏偏拣了今日亲自在自己面前拆穿。 分明是要帮人,又不肯明讲,自己反倒先闹了一场别扭,话里话外,比起伸援手,倒像是拿着话来威胁人就范的。 哪有人一片好心都不肯叫人瞧出来的? 亏他先前还觉得这人像只小狐狸,现下看来,只怕比他养的那只猫聪明不到哪儿去。 谢执拿手撑在榻沿,足尖垂下去,挨着一点儿丝履的边,漫不经心地踢了踢。 “够不着。” 他抬起头,看向周潋,神色无辜。 周潋:“……” 他不答话,谢执索性将足尖收了回去,抵在榻沿,一双腿微微屈起,抱膝坐着,抬着下巴看人。 “棋子的命可由不得自己。” “少爷若是这般为人,也不必等谢执来提,大约早已顺了令尊的主意,何至于苦苦支撑到今日。” 他原本就身量单薄,这样的姿势,从周潋的角度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口中说着唬人的话,也没几分力道。 “少爷素日里又不是读老庄读入了魔,总不至于无欲无求,半点要争的心思也无。” 周潋叹了口气,叫这人逼得彻底没了法子,“谢公子洞察人心之能,周潋甘拜下风。” “只是,我如今身无长物,连筹码都无,不知叫谢公子看中了什么可用之处?” 谢执眨了眨眼,从上到下将人打量一遍,停了片刻,方缓缓道,“靖王在朝中行事多年,树大根深,又有太皇太后在身后相护,轻易撼动不得。” “谋逆之罪兹事体大,若单扣顶帽子下去,没什么证据,罪名难定不说,恐怕也要引来朝堂非议。” “若真一击不中,反叫靖王生了警惕之心,以小皇帝今日之力,只怕后面再难有能敌之机。” “所以,”周潋同他对视,“你要我替你们找证据?” 猫不知何时上了榻,盘在谢执腿边,跃跃欲试地要往后者膝上蹦。 “靖王私宅戒备森严,且有暗卫巡逻,寻常人近身不得。别无他法,只能从令尊和周家身上下手。” 谢执伸手按住扑腾的猫,眉尖微挑,“少爷方才才答允过,要同谢执联手。” “现下也该换一换说辞,不是‘你们’,该是‘我们’了。” 周潋有些不大自在地垂下眼,心中初初升起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平好似经了安抚一般,不像开始那般刺挠,叫人难受。 “不是都说,圣上金口玉言么?他出言定罪,也不顶用?还硬要你多来跑一趟?” 肯叫皇帝这般放心交付,谢执绝不会是寻常臣子。他同皇帝之间,怕是比君臣之谊还要再近一步。 谢执拿手撑在身后,眼皮一掀,淡淡道,“这天下诸事,若只是叫人动一动嘴皮子,反倒是不妙。” “君舟民水,即便是皇帝,也要谨言慎行,不能叫天下人捉着把柄。” 周潋明知不该,可总要忍不住问,“那……事成之后呢?” 谢执看了他一眼,只当他忧心自身,便解释道,“少爷涉事不深,又有动作在先。事成之后,即便周家倾覆,也能免几分连坐之祸。” “谢执旁的不敢作保,只有一条,事成之后,叶家同少爷,定能安然无恙。” “少爷安心便是。” 他在周潋身边数月,这人心中最挂念什么,总能看出一二。 小皇帝雷霆手段,周家牵涉在里,情势复杂。可叶夫人到底早逝,稍加运作,多放一个叶家出来,总不成问题。 “我不是问这个,”周潋打断他,“我是问你。” “事成之后,你又待如何?” “我吗?”谢执微怔,似乎并未料到他会这般问,待反应过来后,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猫的耳尖,“天大地大,总有一处可供我容身。” “少爷作什么又惦记我?” 他垂着眼,茸密的眼睫映着日影,“少爷方才不是还唤谢公子吗?” “既算不得熟稔,也不劳少爷多费心。” 又别扭上了。 钓秋水 第56节 周潋在心底叹了不知是今日的第几回气,伸手将猫从他掌中解救出来。 “许你瞒我那样久,还不许我生一回气?” “惦记你也不成,那往后就都不惦记了?” 猫长长地“咪呜”一声,跳下榻去,谢执掌中落了空,手指半悬着,又慢慢落回榻沿上。 “少爷自便就是。” 怎么能这么惹人心疼? 小皇帝怎么放心把这样的人派来儋州?也不怕他连骨头渣子都叫人嚼吃了。 这样的念头刚起,周潋便又想起这人是如何在自己面前瞒了数月的身份,叫人半点也未觉察。 还有那回,青石巷中,靖王身边的人会生出盘问之心,只怕也是这人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这般说来,这人还真是惯会装样子迷惑人。 周潋想着,又好气又觉着好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单膝着地,在榻边俯下身去,捉住了谢执的脚踝。 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后挣了挣,没能挣脱。 掌中骨骼纤细,两指堪堪圈住,隔着薄薄一层布料,依稀可辨下头温热的皮肤。周潋腾出另一只手,拿了脚踏上的丝履,替他将足尖搁进去。 “不是说够不着么?” 他松开手,“现下可好了?” 榻上的人静了一瞬,由着他动作,待他说完,半晌,低低道,“这算什么?” 算什么呢? 周潋也说不清楚。 他直起身,目光自上而下,对上那双盈盈的眉眼。 “算作问路石。” “这棋局,我应下了。” 人在局中,落子无悔。 他没什么旁的可在意了。 狭长的眉眼微微弯起,他看着那人踩着脚踏,拿手臂支在膝盖上,托着腮,笑盈盈道,“少爷好气势。” “那谢执就祝少爷这一笔盆满钵满,大胜而归。” “不过下回,少爷还是换个问路石的好。” 他直起身,鞋尖微微翘着,随意地晃了晃,轻飘飘道,“要是叫旁人撞见了,真当少爷有断袖之癖,污了少爷清名,” “那可怎么好呢?” 周潋:“……” 这人分明就瞧了出来,现下还要故意逗着人玩儿。 委实是……太记仇了些。 第73章 儋州雪 园子西北角栽了几株柚子树。 树上了年纪,经年挂不了几个果子,生得丑不提,还皮厚味涩,也没什么人肯来吃它。 角落里不算什么惹眼的地方,花匠也懒得多管,想起来时,一季替它修一修枝叶,免得太寒碜就是。 阿拂攀在树干上,伸长手臂,挑了几枝带着新叶、形状好看的折了,怀中抱了满满一捧,才从上头轻轻巧巧地跃了下来,沿着石子路回了寒汀阁。 阁中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大约那位冒冒失失的周少爷已经走了。 阿拂想着,悄悄舒了口气。 她在楼下寻了只矮陶瓮,将怀里的柚子枝叶又仔细挑了挑,洗净插好,捧着去了楼上,腾出一只手撩开珠帘。 谢执在窗前倚着,抱着猫,视线落在外头,不知在瞧什么。 阿拂抱着陶瓮,好奇地从他身后踮着脚看,只瞧见院外光秃秃的芭蕉棵,经了霜,边缘透出残损的绿。 芭蕉根下是铺陈的白石小径,弯弯绕绕,一径去了灌木后头,隐约露出片衣角,再晃眼,就瞧不见了。 这路偏僻,围着寒汀阁转了足有半圈,鲜少有人肯这般绕远。粉墙黛瓦,兜兜转转这么一回,倒像是舍不得阁中的谁一样。 阿拂心下觉得好笑,为走这路的人,也为看的人。 她将陶瓮搁在一旁矮几上,从里头挑了枝顺手的,走去谢执身边,“我摘了柚子叶回来,” “公子抬抬手,扫扫晦气。” 说着,拿那一枝,自上往下,依次从谢执发顶,肩头,膝盖上轻轻拍打过一轮,这才堪堪停了手。 “还有许多呢。晚间搬了浴桶出来,公子再好好泡一泡,大约就够了。” 谢执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在那一瓮的柚子叶上,很轻地掠了一眼,随即便挪去了一旁。 阿拂跟了他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再了解不过,此时瞧见他的动作,免不了笑着,开口问道,“可是要给呆子少爷那边也送几枝?” “公子是怕他今日挨着了您,也沾上了晦气?” 谢执:“……你家公子是晦气托生的么?” “只叫碰那么一下,就染上了?” 他抱着怀里的猫,作势朝阿拂举了举,“若真这般厉害,那我抱这猫还抱了半晌呢,” “你我还在儋州呆什么,直接将猫放出去,叫它往靖王身上扑几趟,也不必这般费事了。” “阿弥陀佛,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拂笑着吐了吐舌,方又道,“我才说了一句,公子倒肯回我这么一大串。” “这柚子叶,不还是瞧着您的面子,才提往呆子少爷那儿送的。” “就算他今日没帮上什么忙,有往寒汀阁跑这一趟的心思,也是难得。” “况且,”阿拂眨了眨眼,将用过的柚子叶收去一旁,揶揄道,“公子管今日那叫碰一下?” “阿拂当时可在一旁瞧着呢,那周少爷冲上来的架势,连我都没反应过来将人拦住。倒好似是要将您吃了一般。” “你也知晓没拦住?”谢执瞥了她一眼,“来时在你阿若姐姐那儿如何保证的?” “一千一万个姐姐放心,公子有你护着。” “怎么如今瞧见别人要来吃了你家公子,也不肯拦?” “反而眼睁睁瞧着?” 阿拂笑眯眯地站去窗扇边,“公子惯会埋怨人。” “那会儿叫阿拂怎么拦,那周少爷都将您搂怀里了,总不好我上手去,将您从他怀里头剥出来。” 况且瞧着自家公子那时的样子,也不见得多生气,这会儿倒晓得唬人了。 她说着话,又探头往窗外头瞧了两眼,故意同谢执打趣,“这时节露重,都凝在草叶尖上。谁从这小径上头过一趟,大约都要趟上满腿的泥点子。” “公子在窗前瞧一会儿,瞧见泥点子,总也该消消气罢?” “谁在窗前瞧他,”谢执淡淡地垂下眼,捏一捏怀里圆圆的猫脸,自然而然道,“房里闷得很,开窗透透气罢了。” 啧,自己话里头还没将人带出来呢,这厢就先对上了。 “是,”阿拂忍着笑,情知自家公子是个脸皮薄的,也不拆穿,好声好气道,“那公子现下可觉得好些了?” “您身子刚好,还是注意着,回头冒了风,又该咳了。” 她说着,走上前去,顺手将窗扇掩了。 谢执也不大在意,抱着猫,重又缩回了榻上。 他向来畏寒,天略冷些,便懒懒地不大想动弹。偏偏儋州的冷同京城不同,湿漉漉的寒气像是要透进骨头缝里,愈发觉出难受。 “也不知这里冬日能下几回雪?” “听说是不常见的,”阿拂在一旁收拾空了的碗盏,随口接道,“方才一路走过来,雪都已停了。我瞧那路上的积雪都没存住,化了许多呢。” “从前那样盖过膝的雪,恐怕只有京城里才能见着。” 已经停了么? 这样快? 谢执想起那人进屋时,肩上落着的细碎雪粒。 的确算不得多大,碰一碰便要化了。 阿拂大约是怕谢执失望,又接道,“京城雪下得长久,” “三月份都还冷不丁地落一场。” “待这头事毕,公子早些回去,一样能见着的。” “只是可惜,年前怕是不成了,”阿拂想着原先的盘算,不免有些遗憾,“堂少爷和少夫人都盼着您回去呢。” “往年落雪时候,都要从庄上送新宰的小羊羔,围在廊下吃现煮的羊肉锅子,多合时宜。” “真要论起来,这里点心精致,可羊肉实在不似京中那般新鲜好吃。” “你也说了是庄子上来的,”谢执捏着榻沿垂下的一小段流苏,晃来晃去地逗猫,“如今寄人篱下,自然没从前那样事事可周全了。” 阿拂撇了撇嘴,“原本还想着那姓林的留在外头,能照应一二,好歹送些东西进来。” “现下也不成了。” “这里冬日实在没什么讨喜的地方,还是早早了事,咱们早些回去得好。” 谢执闻言,逗猫的动作停了一瞬,一时不察,被猫一下窜起来,叼了流苏,踢踢踏踏地跑去了床脚。 “哎……”阿拂瞧见了,伸手要去拦,又被谢执低声止住。 “算了,”他淡淡说了句,“随它去吧。” 榻边搁着一沓帕子,他随意抽了一张,一根一根地揩干净手指。风从窗隙里挤进来,绛珠帘晃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谢执垂着眼,忽然出声道,“京中今日传了消息过来。” 钓秋水 第57节 “嗯?”阿拂动作微顿。 谢执好似不在意,自顾自地又道,“计划有变,小皇帝等不及了,着令我快些出手。”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间,连动作都未变过,只当作件寻常小事,并未上心一般。 反倒是阿拂听罢,微微一怔,“怎么突然催得这样急?” 继而又想到如今儋州局势,心中免不了生出几分不安,急切道,“您从这一处抽身,想来都还要费些工夫。” “何况京城那头乱成这样,大约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圣上自己都应付不来,可见是多大一滩浑水。” “您此时回去,功劳不见得有,若是再落了一身腥,可就太不划算了。” 谢执听罢,很慢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带了几分如释重负般的,抬起头来,“你说的对。”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神色间带了几分很浅的笑意,随手捉住猫拖回了怀里,“我已写了条子递回京中。” “想来圣上看见,也会同你想到一处去,只当我是为了避事,才不肯回京。” “这样也好,”他拿手撑在猫两只前爪下,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他自己想个由头出来,也不必生出旁的疑心了。” 阿拂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公子……原本就不打算回去吗?” 显然这主意并非今日才起。谢执向来谨慎,他肯说出口,必然是已在心中思量了许久。 是什么叫他改了主意? 她禁不住去看谢执的表情,犹豫再三,话还是问出了口,“是,因为周少爷的缘故吗?” 阿拂说不清心中浮起的是何念头。 周潋是儋州之行多余生出的变数。 这变数是好是坏,能不能为人左右,她只凭眼看过,实在不敢断定。 公子不是轻易肯信人的性子,难得破了一回例,私心里,她只能盼着这例外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谢执松了手,猫从榻上跳下去,一路冲到了矮几边。 “不是。”他看着猫扑腾,声音里含一点很轻的笑,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懒洋洋道,“只是想多留一留。” “看看儋州冬日里,可也会似京城一般,落场盖过膝的雪。” 第74章 少夫人 儋州地处江南,山温水软,冬日里肯落几粒雪已是稀罕。 真要等一场似京城那般大的,怕是十年都未必能遇见。 阿拂心头原本存了几分不安,劝阻的话都到了嘴边,乍一听见谢执这般讲,晃神过后,没忍住笑了起来。 公子不是那样没分寸的人。他既做了这般决断,定然有他的道理,自己只管照做便是。 那句老话怎么讲来着,天高皇帝远,便是圣上再不乐意,也不能派出人来将公子捆在马上带回去。 况且——她看了一眼在旁边伸着竖着两根手指正同猫打架的谢执——瞧自家公子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大约事情也不会糟糕到哪儿去。 “那若是等不着呢?”她故意拿话逗谢执,“公子难不成还要再等一年?” “十年八年耗下去,可怎么得了?” “这雪若还不肯下,到时公子可都该在周府掌家了。” 谢执捏着猫爪,头也不回,轻飘飘道,“说掌家说得头头是道,” “早知如此,先前京城里,林沉来求的时候,我就该松松口,将你许了他。” “也不必你在这儿替我费心思,正好掌自家去。” “公子又拿我取笑,”阿拂面上微微泛红,“若是真烦了阿拂,实话说就是,偏拿旁人来打发我。” “嗯?”谢执眼皮轻抬,声音略微上挑,“不乐意么?” 他说着,作势道,“我还当是你们私定了终身,怎么,那姓林的小子在我面前作假?” 他在猫毛绒绒的肚皮上挠了挠,轻描淡写道,“若果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我可不做这等没头没尾的月老。” 说着,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左右天色还早,出府还来得及,” “我这就陪你去见那姓林的小子,替你撑一撑腰,同他将话讲清楚。” “免得往后他又胆大包天,在我面前打你的主意。” “啊?” 阿拂还未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眼见谢执作势出门,一副真要去的架势,这才慌了神。 “公子,您真,真要去呀?” 谢执倚在墙边,双臂抱在胸前,眉尖微挑,“不然呢?” “总不能叫我们阿拂平白受了委屈。” “公子,”这回苦着脸的换成了阿拂自己,“我方才……随口一讲,” “您别真往心里去呀。” “大不了,”她眨了眨眼,可怜巴巴道,“大不了我今后再不拿您打趣了,这样可成么?” 谢执轻咳一声,将笑意掩过去,“当真?” “不反悔了?” 阿拂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成吧,”谢执将人逗够了,报了方才的仇,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往屏风后走,边回头吩咐道,“去找件衣裳,同我出门,去寻林沉一趟。” “……您不是答应不去了吗?” “我是有事同他商量,”谢执从她身侧路过,抬起手,顺势在她额上敲了一记,“放心吧,坏不了你的好姻缘。” 阿拂嘶了口气,捂着额,“我也同您一道去?” “这阁中没了人,万一叫谁闯了空门呢?总不大好。” “好歹是周府的园子,总不至于这般不中用。” 谢执站在屏风外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歪了歪头,轻笑一声, “况且,如今我可是他们府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老爷少爷都三番两头地见,怕是没谁有这个胆子敢往这儿闯。” “今日落了雪,正该吃羊肉锅子。府中没有好去处,只好去外头寻了。” 他说着,进了屏风后,只探出只手,朝阿拂招了招。 “公子今日穿哪一身?”阿拂开了衣橱,打量几眼,有些犯难,“前几日刚叫他们裁了男装,可这天冷得也太快了些。” “这几件都有些显薄了。” 她伸手在里头翻拣几下,迟疑道,“要不……我再去空雨阁那边借两件?” 左右公子穿周少爷的衣裳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抱都抱过了,再穿一穿,想来也不要紧? 屏风上隐隐约约映出半幅侧影,谢执安静一瞬,露在外头的手腕晃了晃,漫不经心道,“先前做的裙衫,拣一件合适的。” “再寻件斗篷出来就是。” 阿拂挑的斗篷是件大红的猩猩毡,谢执肤白,叫红的一衬,愈发显出两分海棠色。 他将斗篷边角随手一撩,信步走去矮几旁,将陶瓮里的柚子叶挑了几束,抱进怀里,转过头,朝着阿拂抬了抬下巴。 “公子是要先去空雨阁一趟?” 団子 “嗯,”谢执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揪了片叶子下来,淡淡道,“省得他来日倒了楣,反倒落在我身上。” “这话怎么是好乱讲的?”阿拂在一旁笑,“公子快呸几声。” “才新拿柚子叶扫过的,可别再沾上了。” “哪有这样快?”谢执抱着满怀柚子叶,朝她漫不经心地晃了晃,“一道去吗?” 阿拂往后退了一步,笑着眨了眨眼,“这样的热闹,我去凑可不大合适。” “那呆子少爷原本该有一肚子话同公子讲的,见了我一道儿,怕是要生生按回去,怪磨人的。” 她背着手,笑吟吟朝谢执歪了歪头,“公子且去罢~” “我先去寻林狐狸,叫他将那酒肆打扫干净些,再烫壶热酒,预备着等公子大驾。” 说罢,也不待谢执反应过来,先笑着,噔噔噔地跑下了楼,身影在墙边一晃,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 空雨阁中。 清松绕着自家少爷转了不知几个来回,茶盏手巾挨个拿了个遍,实在寻不来旁的借口,又舍不得走,只得在一旁立着,眼巴巴地看人。 他表现得这样明显,周潋便是想装作看不见也无法,灌了杯热茶,缓过神后,叹了口气,头疼道,“要问什么?” “说吧。” 清松装了满肚子疑惑,抓耳挠腮半天,好容易才得了赦令,忙凑上来,做贼一样,鬼鬼祟祟道,“少爷,您今日那么急着走,是去救谢姑娘吧?” 这人倒清楚? 周潋瞥了他一眼,微感讶异,“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果真?”清松一下子兴奋起来,凑近了些,神神秘秘道,“方才您不在,初一偷偷同小的说的。” “园子里都传遍了,大伙儿都在说,今日老爷原本召了谢姑娘去,怕您不肯,还特意将您支开。” “谁知道您得了消息,快马加鞭,径直冲回了府里,直接进了书房,将谢姑娘从老爷怀里抢了回来,一路抱回了寒汀阁。” 周潋:“……” 他扶着额,努力平复了片刻,才勉强维持了平静,“这你也信?” 清松挠了挠头,“前头自然是不信的。” “小的今日同您一块儿出的门,您今日可没骑马,小的总不至于连这点记性都没有。” 钓秋水 第58节 周潋:“……”真不知该不该夸他一句聪明。 “但是后头那就说不准了,”清松说着,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初一可和小的透信儿了,说府中那些小丫鬟们都在夸您呢。” “还有人开盘口,赌这谢姑娘往后,是要做府中的夫人,还是少夫人。” 周潋:“……”这帮人没有别的事可干了吗? “当然,”清松觑着自家少爷愈来愈黑的脸色,急忙找补道,“小的已经非常严厉地训斥过他们了。” “谢姑娘一介女儿家,哪儿容得了他们这么嚼舌头,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你押了多少?” “啊?”清松面上的神情僵住了。 周潋瞥了他一眼,凉凉道,“自己交代,还是我去找初一问出来?” 清松躲不过,垂头丧气地比了两根手指。 “二钱?” “……二两。” 不等自家少爷发作,清松忙护住头,闭着眼嚷道,“小的是气不过。” “那群没脑子的都押得夫人,一双眼不知道怎么生得!” “您同谢姑娘那样好,郎情妾意的,谢姑娘便是要嫁人,指定也是嫁给您才对。” 他梗着脖子,越说越替自家少爷抱屈,“小的就算旁的不为,也要替少夫人争这一口气!” 周潋:“……” 四下寂静一片,清松喊完这一句,骤然清醒过来,在心底哀嚎一声,抱着头缩在了一旁。 这回大约是真躲不过了。 等了半日,周围依旧没什么动静。周潋好似就此消失了一般,半句话也未讲。 清松疑惑之余,忍不住悄悄地从手臂间抬起眼来。 周潋还在身前站着。 没顾得上看他。 嗯? 莫名安静的周少爷此刻视线正落在门口的方向,神情十分之……微妙。 清松:“……”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战战兢兢地将手放下来,顺着往门口瞧去。 他口中的少夫人正站在门槛处,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 清松:“!!!” 他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是我来得不巧,”谢执立在门前,微微一笑,“打扰了你们主仆俩聊天。” 清松:“……” 完全不敢动。 “我适才仿佛听见,清松提到了什么少夫人,”谢执继续微笑,“少爷何时议了亲吗?” “我竟不知,还未来得及恭喜少爷。” 周潋:“……” 他叹了口气,提步走去那人身边,微低下头,温声问道,“来了多久?” “怎么?”谢执抬了抬下巴,视线从他面上一掠而过,似笑非笑, “少爷怕我听见?” 第75章 如意扣 “我贸然前来,可是搅扰了少爷的好事?” 谢执长睫微抬,还要再开口,耳垂上蓦地一暖。 周潋的手指落了上去。 “怕你冻着,不成么?” 指腹间触感冰冷柔软,那一小粒耳垂红艳艳的,石榴籽一般。他捏在指间,情不自禁用了几分力,很轻地捻了捻。 “都红了。” 谢执腾出只手臂来,没什么好气地拍掉了他的手,“少爷少用些力气,便不会红。” “哪有上别人家里来碰瓷的,”周潋随着人走进去,替他拂去了斗篷绒领上的落雪。 “碰一碰就红,这样娇气么?” “嗯?”他低低笑着,趁着谢执不备,伸手又在另一边耳垂上轻碰了碰,凑近了些,在后者耳边唤了一声,“谢娇娇?” “少爷自重。” 谢执朝后退了一步,那一点温热的气息犹在耳畔,扫在耳尖,微微发麻。他情不自禁地绷紧了下巴,密茸的眼睫很轻地颤了颤。 “您那未过门的少夫人可听不得这个。” “当真?”周潋抬了抬眉,跟着他凑近一步,声音压低了些,“真听不得?” “那可怎么好?” “不然,”他的声音里带着笑,不慌不忙,像是在逗一只小雀,“多听一听?” 谢执又退了一步,冷着脸地将柚子叶摔进周潋怀里,“轻浮。” 周潋伸出手接住,面上再忍不住笑意,“阿执怎么不演了?” “才刚起了头而已。” “少爷乔装的本事,谢执望尘莫及,”谢执扫了他一眼,“这戏有少爷一人扮就成。” “谢执原只该在台下看热闹。” “你先挑起来,如今倒全推给我,”周潋怀里抱着一捧柚子叶,腾不出手,瞧着这人微红的鼻尖,心中莫名泛起了痒,“什么都听了一清二楚,还在这儿唬人。” “我陪着你演,怎么倒不乐意了?” 他笑着,凑去柚子叶上,嗅了一记,“好难伺候。” “不敢劳烦少爷伺候,”谢执自顾自寻了凳子坐下,随手解了斗篷撂去一旁的矮榻上,“少爷身旁的小厮这般能说会道,” “一清二白时候,谢执就已背上了名头。若再叫少爷伺候一回,传出去,兴许就该成我今日来自荐枕席了。” 除去斗篷,周潋才察觉到,这人今日又作了女儿家的装束。 百蝶穿花的素缎裙面,腕上垂着绞丝镯,发梢用一枚白玉环束着,愈发衬出霜雪似的一双眉眼。 周潋看得微怔,听见谢执开口,顿了下,才反应过来,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朝一旁装鹌鹑的清松招一招手。 “谢姑娘恐是没听全,你方才讲的,再同她说一遍。” 清松皱巴着脸,对着谢执,几乎快哭出来了,“谢姑娘可饶了小的吧。” “往后小的便是再有十个胆,也不敢提了。” “别怕,我又没怪你。”谢执从桌上碟子里捏了枚榛子,随意一捏,榛子壳分作两半,“你方才说,那盘口,有什么可押的?” 清松看得心惊肉跳,恨不能将头塞进地里去,“有,有赌您的……” “嗯?”谢执将剥好的榛仁撂去桌上,吹了吹手指,声音十分温和,“赌我什么?” “赌您……”清松缩成可怜巴巴的一团,小声嗫嚅道,“……少夫人……夫人……” “这样啊?”谢执挑了挑眉尖,随意从腰间拽了枚白玉制的如意扣,“那辛苦你,替我也押一记。” “啊?”清松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他,“您,您要押什么?” “你新开一个,”谢执重又拈了枚榛子,在掌中抛了抛,沉吟片刻,朝一旁站着的周潋抬了抬下巴,轻飘飘道,“就押……” “不必押了!”周潋突兀地截住他没说完的话,不懂声色地伸出手,将那枚如意扣握在了掌中。 “府中规矩,禁聚众赌钱。” “去叫你那些弟兄们都安分些,若被守门的婆子抓着了,少不得一顿臭骂。” 清松简直像是得了赦令,万分欢欣地“哎”了一声,借着由头迅速从门边溜了出去。 室内一时又只剩了两人。 谢执将榛子捏在指间,视线从周潋面上轻轻掠过,又落在他那只握着如意扣的掌中,不紧不慢道,“少爷不许我下注便罢,怎么连东西都要贪走?” “周府家大业大,这点东西也瞧得上眼?” “不是留出来作赌注了么?”周潋微微一笑,“便当作是给我的彩头,不成么?” 谢执托着腮瞧他,抬了抬眼道,“我还未说押什么,少爷就笃定能赢吗?” 如意扣上悬了丝绦,周潋摊开掌心,捏着在他晃了晃,笑道,“左右我在阿执面前,从来也未赢过。” “输了这样多次,你便是瞧我可怜,也送我一样,好不好?” “好歹也记得,我送过你支簪子,正要礼尚往来才是。” 他说着,又想起一事,不免笑着问,“今日怎么未戴出来?” “我愿意戴时才戴,”谢执手指微曲,在案上随意叩了两下,“送出去的东西,少爷也要管吗?” “管是管不得,”周潋将如意扣收回掌中,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便只好开口求了。” “阿执肯给个面子,多戴一戴,我瞧着,不知有多开心。” “少爷回来半日,嘴上倒好似抹了蜜糖,”谢执指间捏了一缕发梢,慢悠悠道,“哄人的话该同那位少夫人讲。” 钓秋水 第59节 “谢执脾气差又不讲理,可受不起少爷这般相待。” 他说着,朝那一捧柚子叶扬了扬下巴,“喏,那东西送少爷。” “去去晦气,免得从今往后,再叫谢执连累了。” 周潋拣了一枝拿在手中,偏了偏头,笑道,“在雪里跑一趟,就只为了给我送这个?” “自然不是。”谢执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袖口。 “少爷先前禁了谢执的足,不许我出寒汀阁半步。” “如今我想出去一趟,生不出别的法子,只好忍气吞声,来找少爷求上一求。” 他站在周潋身前,微微抬眼,长而密的眼睫下,藏着很浅的笑影。 “如何?少爷肯不肯答允?” 第76章 妆台戏 身前人仰着头,下颌线条柔和,玲珑的一段弧线,蜿蜒到脖颈。光线从室外映在谢执面孔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半透的雪色。 周潋突兀地想到自己曾见过的一件汝窑美人瓷。 瓷胎莹润,釉如堆脂,瓷中绝色,比眼前人,仿佛还差着些许。 瓷是静物,谢执却在眼前,眉目流转,喜嗔之间,都要牵动心神。 这人口中说着求人的话,却连求人的样子也不肯做,足尖在地上空悬着,轻点了点,半点也不规矩。 “我不肯答允,你便不去了?” 他的指尖微微发痒,对上那一双水墨似的眉眼,总是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在这人颊上碰一碰。 “少爷会不肯么?”谢执眨了眨眼,长睫落下,又掀起,像晴时初散的山岚。 “早知这样,”他很轻地啧了一声,“该先斩后奏才是。” 周潋挑着眉看他,手指背在身后,指腹很轻地捻了捻,“那我还该谢你,记着来同我讲一遭?” “少爷客气。”谢执抬了抬眼皮,半分不心虚地应了一声。 “少爷既不肯,谢执也不好厚着脸皮叨扰。” “这便告辞了。” 他说着,转身欲走,从周潋身旁掠过时,还不忘顺手捞过先前撂去一边的斗篷。 下一刻,就被人揪住斗篷上缀着的绒球,一把拽了回来。 “打算偷溜出去?” 绒球握在指间,是很柔软的触感,周潋忍不住轻轻捏了捏。 他的手臂半张着,虚虚拢出一个弧,下意识地护在谢执身侧,远远瞧着,像是把人圈进了怀里。 谢执将斗篷往臂弯中拢了拢,轻飘飘道,“少爷多虑。” “况且,此事同少爷,似乎没什么干系?” 鬼话连篇。 周潋松开掌中的绒球,叹了口气,神色带上几分无奈,“雪天路滑,天色又晚,” “你想去哪儿,明日再去不成么?” 谢执拎回绒球,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晃了晃,眼睫扑扇两下,“要是不成呢?” “少爷预备如何?” “难不成还要将谢执扣在此处?” 又来。 周潋朝他靠近一步,狭长的眼底含了一点捉弄人的笑,“只是扣着?” “这回怎么不说拿绳子捆起来,锁在床上?” 这人嘴上从来不肯饶人,周潋从前吃了不知多少闷亏,好容易才有机会还回一二分。 谢执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瞳仁微闪,脚步轻得像猫。 “我与少爷如今同在局中,危难相持,相处自然不同以往。” “那样不甚友善的法子,还是少用得好。” “这样吗?”周潋的眼尾微微向上翘,带出一点分明的弧度,“我当是阿执喜欢。” “从前提过那么多次,都没能应你。” “现在想来的确不好。” 眼前人像只警惕的小兽,越避越远,周潋心中暗笑,故意朝前又走了一步,继续逗他。 “阿执若情愿,我今日一并补给你,也不是不成。” 谢执:“……” 这人吃错药了? 周潋看着谢执一副被噎住的神情,心底升起一点很微妙的愉悦,也不催他,笑吟吟地立在一旁,气定神闲,预备瞧他怎样应对。 谢执面上的神色只僵了很短的一瞬,随即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他声音低低的,垂下头,茸密的长睫垂落下去,遮出一片细碎的阴影。 “原来在少爷心里,谢执只是这样的人。” “不愿时就欠着,待心情好才肯随意补上。” 他的肩膀很轻地颤了颤,顷刻之间,眼尾处洇出很浅的薄红,像经了雨的海棠残瓣。 “少爷如此待人,同打发一只叭儿狗,又有什么分别?” 睫根沾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谢执咬了咬下唇,红着眼抬起头。 “谢执虽身份微贱,却也识趣。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没心没肺,嗟来之食也肯吃得欢欣。” “少爷既不喜,也不必多勉强。往后,我再不会在少爷面前多提一句。” 周潋:“……” 是他低估谢执了。 对面人还在继续,眼中水光盈盈,神情凄然,活像是被伤透了心。 见着周潋要开口,并不愿意给他机会,干脆利落地拽着对方的衣袖捂了上去。 “少爷不必再出言相慰。” 他提了提唇角,带出一抹惨淡的笑。 “从今往后,少爷便当我从未动过这般念头吧。” 周潋:“……” 被堵住嘴的周少爷面无表情地抬起手,给他鼓了鼓掌。 谢执挑了挑眉,眼底那一点隐约的水色倏忽之间收了回去,连带着松开了掌中的衣袖。 “谢阿执,”周潋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平时不替皇帝做事的时候,” “嗯?” “都在京城演话本子?” 一低头一抬眼,一场《窦娥冤》都唱出来了。 无怪他先前能被谢执骗得团团转。 这人究竟怎么想出来的招? “多谢少爷夸奖,”那双泛红的眼抬起,带出一层薄薄的笑意,“谢执愧不敢当。” “少爷若有意听,” “改日去了京城,谢执登台,替少爷演一场。” “……”周潋扶了扶额,拿这人没办法,“那我先多谢你。” “不必,”谢执抬起手腕,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袖口,“少爷客气。” “所以呢,”他抬了抬眼,语调上扬,“少爷给个准话,到底成还是不成?” 周潋看了一眼门外,外头天色暗沉,风与雪渐渐停了,只一层厚厚的灰褐的云挤在高处,要落不落。 “你要去哪,”他说着,随手拿过谢执臂弯里的斗篷,“我同你一道。” 茸毛的衬领从腕子上蹭过,微微泛起痒,谢执的手指微动了动,并未有旁的动作,任由周潋将斗篷抽走。 “少爷是怕谢执跑了?” 话音未落,肩上蓦地一暖,身前人虚虚地张开两臂,将斗篷披在了他身上。 手臂微微弯着,罩在两侧,像是怀抱的动作。 只有那么一瞬,下一刻,那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转而落在谢执项间。 系带被捏在指间,规整系好,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结。 “对啊,”周潋笑着,对他道,“怕你跑了。” “又没有绳子可绑,只好跟着。” 谢执:“……” 这人就记得个绳子! 他仰着下巴,避开周潋的手,转过身,斗篷一撩,卷了一蓬雪片进门。 “那少爷可要看紧了。” 钓秋水 第60节 “可别跟丢。” 第77章 逢雪客 暮时天光昏暗,风愈发紧。 晴雨巷中,家家门户紧闭,不闻人声,只尽头那间旧酒肆半掩着门,从细窄的缝隙里透出一点橘黄的暖融融的光。 雪粒子撞在门板上,掀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雪地上落了昏黄的光影,打远处瞧,像洒了一地流霞。 酒肆正堂里,阿拂坐在小板凳上,搓了搓手,对着指尖呵了口气,拿火钳去拨炉下的炭。 动作间,身下板凳“嘎吱”一声响,将她唬了一跳。 “你就小气成这样!”她没好气地朝柜台里叫,“店开得破破烂烂不说,连条好凳子都寻不出来!” “待会儿若是摔着公子,有你好看的!” 林沉刚净过手,掌间捉了柄雪亮的匕首,从眼前的洗剥干净的整羊上片了薄薄一片,拿刀尖挑着,移去了手边搁着的蕉叶盘里。 盘中已经整整齐齐排了一溜,色泽鲜红,薄如蝉翼,瞧着叫人食指大动。 “你懂什么?” 林沉挑了挑眉,手指微动,挽了个干脆利落的花弧,“打听消息的地方,自然越不起眼越好。” “若换做四时居,日日车水马龙,你同公子还好来?” 他片好了一盘,打量几眼,觉得甚为满意,这才将匕首洗净撂下,手臂舒展,伸了个懒腰。 羊肉不能失了鲜味,他将碟子搁去冰块上镇着,另拣了条板凳,坐去阿拂身边。 “旁的不说,你单看那位周少爷查了我那么久,到底也没查到这儿来。” “可见此处保险得很。” 阿拂白了他一眼,拿掌中的瓜子丢他,被他一偏头,灵巧地躲了过去。 桌上搁着攒碟,林沉随手从里头拿了个橘子,剥了皮,撂进炭上,又将阿拂先前埋在火里的板栗扒拉出来。 板栗除了壳,漏出一点甜香气息,他丢进口中,同阿拂闲聊,问道,“上回那篓蜜橘甜吗?” “若觉得好,改日我再叫人送。” “可免了吧,”阿拂提到橘子就要皱眉,“还说送东西呢,” “若没那一回,也不至于被周少爷撞见,起了疑,怀疑到公子头上去。” 不然哪来后面那么多麻烦事。 单那一篓橘子,公子不吃,只她一个吃了不知多久,到最后再瞧见时脸都发青。 林沉听得好笑,忙赔礼道,“上回是我想的不周,才叫你同公子吃了苦头。” “下回一定再谨慎些。” 又问,“那周少爷当真没为难你们?” 先前事发,他担心周府有危险,原是要想法子,先将谢执同阿拂接出来。谢执却传了消息,只叫他静候其变,见机行事。 林沉为人最是疏懒,原本乐得借机避避风头,休整一番,谁知搬到酒肆来没清闲几日,就又有新的口信传来。 也别太静了——谢执提醒——好歹我如今算是你的人,你若半点动静都无,总不太像话。 林沉叫那句“你的人”唬了个跟头,待弄清了原委,明白那位周少爷误会了什么,笑得险些打了掌中定窑的盖碗。 自家主子都发了话,林沉没好跟周潋客气,象征性地斗了几回,就故意咬了对方抛出来的饵,借着机会,不动声色地同靖王搭上了线。 阿拂丢了一把瓜子皮,语气里颇有几分骄傲。 “公子是什么人?” “这天底下能欺负得了公子的人还没出世呢。” 除了堂少夫人的苦药汤子,她就没见公子怕过什么。 “那倒是。” 林沉对这话是信的,可瞧见阿拂的模样,总不肯叫她得意,挑了挑眉道,“阿若叫你跟着来,不是说要保护公子安危?” “我怎么听着,倒像是公子反要护着你一般?” 阿拂瞥他一眼,并不上当,“同你说不上。” “况且,”她拨了拨火,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微妙,“公子身边……如今怕是轮不着我来护。” 看看那日周少爷闯进寒汀阁,把自家公子揽进怀里的模样,就跟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似的。 若真有哪个不识相的敢动公子,只怕这位周少爷比皇帝还要先跳脚呢。 林沉抬了抬眉,心照不宣,“周潋?” 阿拂抿着唇,当是默认。 林沉同她相识多年,这人心中想什么,他如何看不出来。 “你瞧着他好?” “也说不上极好,”阿拂微微蹙起眉,视线落在跳跃的焰头上。 “只是对公子那份心思难得。” “就为这个?”林沉不以为意地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满京城里,对公子有心思的能绕着护城河排三圈。” “就连上头坐着的那个,”他嗤笑一声,“你以为那一位的心思就干净?” 只是碍于身份,遮着掩着,不敢露于人前罢了。 “和你说不清楚,”阿拂扁了扁嘴,“总之不大一样。” “京城里那些,瞧着公子跟狼见了肉似的,眼都冒光。” “这位周少爷旁的不论,至少人总是斯文些。” “假正经。”林沉不以为然,“心里不都还是那档子事?” “你心里还装着你的盈盈姑娘呢!”阿拂没好气道,“还有底气说旁人?” “那怎么好一样,”林沉挑了挑眉,笑得无赖,“我对公子又没见不得人的心思。” “你倒是敢,”阿拂呲他,“叫公子知道了,腿不打断你的。” 林沉挑眉,“那位周少爷的腿不还好好地在身上?” “你跟人家比?”阿拂哼了一声,“人家对公子,可是抱都抱过了。” “你跟着公子这么久,可曾近过公子的身?” 林沉:“……” 我不在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你就没拦着?”林沉不可置信道,“眼睁睁看着他抱?” “我拦什么,”阿拂撇了撇嘴,“公子自己都没动手呢,我还能去把人撕下来?” “你以为我跟你似的这般没眼色?” 林沉:“……” 他罕见地有些拿捏不清楚,沉吟片刻,忍不住开口问,“你真觉得,公子对那姓周的小子也……” “说不好,”阿拂想了想,摇摇头道,“总之我跟着公子多年,还未见过他待旁人这样。” “你还记得,那年那个姓吴的,骠骑卫家的公子。” “拽着公子的袖子不放,被公子卸了条胳膊那个?” 阿拂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那还只是袖子呢。” “这位周少爷如今可是实打实抱上来的。” ——似乎还抱了不止一次。 能安稳活到现在,可见这位周少爷在公子心里的分量着实不轻。 这下连林沉都没了话。 归根到底,谢执若真喜欢,谁也拦不了的。 小皇帝都没惦记上手的人,这世间还真没几个人能叫他勉强。 可是…… 林沉丢出去枚栗子壳,惊起几只在院中觅食的鸟雀,咬着牙道,“怎么就便宜了这小子。” 阿拂:“……” 虽然但是,她也这么想。 除了阿若姐姐,就数她同林沉跟在公子身边时候最长。 公子就像是话本子里的神仙,她长到如今,再没碰上过比公子还要好的人。 她比谁都要盼着公子能平安喜乐,一生无虞。 若周潋真能叫公子开心,倒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人的身世…… 她捏着指间的瓜子仁,低低叹了口气。 怎么就偏偏是周家呢。 “周家……不是一摊好蹚的水,”林沉垂着眼,声音平静,“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最忌讳谋逆之事。他不会放过靖王,更不会放过其身边党羽。” “这几日,朝中消息频繁,连那几只养在内廷的信鸽都用上了。” “周家上的是条必沉的船。” 阿拂:“……” 钓秋水 第61节 她该怎么委婉地和眼前人透露,公子似乎,大概,已经,将自己和这条船绑在一起了呢? 罐中的骨汤已经炖了一个时辰,店中浮着浓浓的香气,林沉偏头往门槛处瞧了一眼,夜色沉沉,不见灯火。 “你同公子说了是在此处吗?” “怎么还不见人?” “是晴雨巷啊,”阿拂也有些犹疑,“我同公子该是前后脚出来的。” “此处并不算远,便是走路也该到了。” 她心下生出少许不安,站起身来,“我去寻一寻罢。” “雪天路滑,若是在半道上磕了碰了,可就糟糕。” “你先将锅子支上,待公子来了,也好用碗汤,暖暖身子。” 说罢,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还有那酒,你自己饮便罢了,不准叫公子碰。” “沾一点就醉猫似的,回头出了事,阿若姐姐可饶不了你我。” 林沉扶了扶额,“不必你说,我也记得。” 公子上回喝醉的模样他还没忘呢,哪敢叫这人再碰一回酒? 阿拂犹不放心,“你藏好些。” “千万别被公子瞧见……” 话音刚落,褪了色的木门“嘎吱”一声轻响,被人从外头推开了。 大红的斗篷上落了层融白雪粒,风帽之下,是一双水墨画就的,洇着绯红的眉眼。 “别被我瞧见什么?” 谢执抬起手,掸了掸细碎的雪珠,暖融的灯烛映在眼底,盈盈发亮。 阿拂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笑着迎上去,伸手去替他解下斗篷,“没什么。” “公子怎么这样久才来?” “叫阿拂好等。” 谢执眉尖微挑,随意朝身后抬了抬下巴,“这不是带了条金贵尾巴么?” “总要走得慢些。” 阿拂有些不明所以,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下一刻,视线就同刚进门的周潋撞在了一处。 阿拂:“???” 她突兀地想到林沉方才得意洋洋的那一句——那位周少爷查了我那么久,到底也没查到这儿来。 是不用查——她嘴角抽了抽——人这不就直接跟在公子后头找来了? 第78章 梅子酒 出栏才三月的小羊肉质极嫩,片得薄如蝉翼,雪花纹理。 竹箸挟着,在沸腾的铜锅里涮上一息捞出,蘸韭花麻酱,送进口中时,香气直透入腹里。 这便是京城冬日里最常吃的羊肉锅子。 原料倒不难得,阿拂来交代一声,等后半晌,林沉就张罗了七八成。 羊骨清汤在灶上煨了两个时辰,复又盛进铜锅里,此刻沸腾起来,发出极热闹的动静。 同室内大眼瞪小眼的几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谢执将斗篷搭在柜台旁的藤篮里,抬了抬眼,视线从三人面上扫过一圈,打破了室内一片古怪的静谧。 “不认识了?” 他走去桌旁,随意拣了一边坐着,“替你们再介绍下?” “怎么会,”周潋微微一笑,紧随其后,在他左手边落了座。 “区区数日,还不至于忘记林掌柜风采。” “即便换了副芯子,这张脸总也是认得的。” “周少爷客气。” 林沉落后一步,眼瞧着他坐下,无法,只得抢在谢执右手边落座,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换不换的?” “林某素来只这一副皮囊盛着,只看对面人眼力如何,瞧不瞧得出。” 周潋取过谢执面前碗筷,用热水一并涮了,泼在脚下,“如此,倒是周某眼拙。”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林掌柜惯会装扮,连戏台子上都能唱一曲,又哪里是周潋这等凡人能瞧得出的。” 从前兰斋居里,他和谢执同这姓林的撞见那一回,二人虚与委蛇过一段,偏生周潋记性好,此刻便拿那时的话来讽他。 林沉:“……” 这人脑子倒是好使。 不过转念一想,周潋连谢执都能骗到手,这脑子只怕真比常人鬼精了不止一星半点。 周潋将涮过的碗筷搁回谢执面前,又替后者斟了杯茶,微微一笑,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这里的茶到底粗陋些,回头我让清松包些府中的茶叶送过来。” “周少爷好矜贵的口味,”林沉嗤笑一声,故意道,“这壶中冲的可是君山银针,从前公子在家时最常吃的一味茶。” “这样吗?”周潋语带惊讶,“那怎么阿执一副吃不惯的模样?” “想来大约是器具不好。” 他作恍然想起状,偏过头对谢执道,“阿执上回送我那一只茶盏,我原随身带着,今日被你拽来得急,才忘了。” 他笑着,眼角弯起来,又凑近了些,用哄人的语气道,“你委屈些,用这个先喝。” “下回我一定记得。” 刚端起杯子的谢执:“……” 他转过身,朝着犹立在一旁的阿拂招了招手,笑容和煦,“你来。” “坐在这儿。” “同我换换。” 阿拂忍着笑,站近了些,问,“那公子要换去哪儿?” “对面儿可也同周少爷和林沉挨着呢。” “那就腾个场子出来,叫他们上外头打去,”谢执擎着茶盏喝了一口,轻飘飘道,“咱们涮着锅子看,当瞧场戏了。” 林沉:“……公子?” 那神情分明一副“您怎么连我也坑”的模样。 谢执不为所动,“不是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桌上逼仄,自然不及外头显身手。” 周潋适时落了箸,涮好的羊肉在蘸碟里滚了一遭,不动声色地搁在谢执碗中。 后者瞥了他一眼,长睫微微垂下去,掩住眼底很浅的笑意,安安静静地挟起吃了,不再开口。 林沉看得眼疼,撂了筷子,转而起身,去了柜台上。 再回来时,怀中就多了个小酒坛子。 他将坛子拍在桌上,撬开坛口泥封,香气盈了满室,只是嗅着,就叫人醺然欲醉。 “哎,”阿拂在林沉小臂上拍了一记,忍不住道,“不是叫你藏好?” 说着,朝着谢执的方向眨眨眼。 林沉挑了挑眉,取了三只瓷盏来,一一斟满,推去阿拂同周潋面前,末了,对着谢执无赖一笑,摊了摊手。 “先前就是藏这个?”谢执握着茶杯,掀了掀眼皮,只作瞧不见,“值当什么?” “你们喝,我不碰就是。” 瓷盏中的酒液色若琥珀,异香扑鼻,是新酿成的梅子酒。 周潋擎着,轻晃了晃,低声问谢执道,“你喝不成么?” 谢执懒懒地往他杯中扫了一眼,“能喝。” “只是从前醉过几回,吓着他们了。” “你也瞧见了,他们如今防我跟防什么似的,便没机会了。” 周潋挑了挑眉,稀奇道,“几回?” 谢执别过头,声音淡淡,“不过三四五六回而已。” 顿了下,又补一句,“大惊小怪。” 周潋好悬没笑出声。 这人喝醉了什么样? 也似平时这般口是心非吗? 还是要更娇气些? 他想着,简直有些可惜起来。 可惜没再早些遇见这人,也好将他的模样多看一看。 羊汤暖热,三人吃过一阵,面上渐渐都浮了红。 谢执肤白,瞧着犹甚,连带着耳垂都染了一层,灯下看去,几分潋滟海棠色。 酒过三巡,林沉捏着杯缘,眉梢一挑,率先朝周潋开口发难。 “我家公子先前为公务之便,不得已才隐藏身份,在贵府暂居。” “如今我们既已同周少爷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这些事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钓秋水 第62节 “寄寓别府,到底多有不便。” “不知周少爷何时肯松一松口,将我家公子还回来?” 周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朝右手边看去。 谢执正伸箸从锅中挟了块冻豆腐,安安稳稳地一路运回碟子中,面色淡然,恍若未闻。 “阿执在周府,府中上下,并未有过半点苛待。” 周潋饮了口酒,同林沉视线相对,微微一笑道,“林掌柜只管放心。” “寒舍虽小,衣食供应到底不缺,”他说着,目光从堂中扫过一圈,意有所指道,“总较……要好些。” 林沉皮笑肉不笑,“贵府财大气粗,林沉早已领教过一二。” “只是树大招风,也该多当心些才是。” “周少爷虽年少有为,可到底,当不了家不是?” 这人还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周潋搁了杯盏,慢条斯理回他,“多谢林掌柜提醒。” “说起来,林掌柜此行儋州匆忙,竟能同林家搭上线,实在叫人佩服。” “想来林掌柜在林家说话,定然是颇有几分分量。” “况且,”他对上林沉刀子一样的视线,微微一笑,“住在哪儿,总要阿执喜欢。” 去你奶奶个腿的阿执! 林沉快要被这人酸死了。 倏忽之间,另一边的谢执低低叫了一声,箸上咬了一半的冻豆腐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口中并舌尖后知后觉地浮上了疼,火辣辣的,那一点皮肉被冻豆腐中的汤汁烫得殷红,碰都碰不得。 “怎样?”周潋急道,凑过去看,听到那人含混不清地吐字,“水……” 他顾不得那么多,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杯盏递了过去,被谢执随手接过,仰头一气喝尽了。 底杯中液体入口甘冽,舌根处隐隐泛起带着酒意的甜。 两人盯着空得只剩了底的杯盏,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杯中,是周潋剩下的半盏梅子酒。 第79章 半盏量 羊肉锅子在桌上十分欢快地沸腾着。 桌边的阿拂绝望地捂住了眼。 她怎么就没把人拦下来呢! “公子,”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不抱什么希望地开口,“我去灶下替您煮碗醒酒汤。” 便是谢执不愿,也得捉着脖子灌下去。 总归聊胜于无。 半盏酒下去,谢执面色如常,并未有什么异样。 听见阿拂开口,他眨了眨眼,倏地轻笑一声,慢悠悠道,“你肯煮,也要看这里有没有人不许我喝。” 他说着,视线从周潋面上很轻地掠过去,眼底映着盈盈的烛火光亮,长睫茸密,像盏拢了宫纱的美人灯。 “少爷好容易才想法子叫我喝了半盏,让你一碗解酒汤全消了。” “岂不是白费一番心思?” 他说着,又朝周潋笑,眉眼微微弯起来,含一点朦胧的笑影儿,“少爷说呢?” 周潋:“……” 天地良心,他这回可真没存什么坏心思。 即便……他的确是想瞧一瞧这人喝醉的模样,可也不至于使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少爷不承认么?” 谢执托着腮,眼睫落下,又掀起,在眼底遮了层细碎的影,嘴角微微翘起一点弧度,热气熏蒸,不知何时染了一抹杏子红。 “那就是,少爷成心,要同谢执使一个杯盏。” 林沉被杯中酒液呛了一口,捂着胸膛闷咳,被阿拂在背上趁机狠拍了几记,才略缓过来。 他瞧着身旁对话的二人,一脸古怪,忍不住低声问阿拂,“公子如今喝醉后,换了副样子了?” “哪儿这样快?”阿拂白他一眼,“酒总要停一会儿才泛上来。” “那这???” “公子同周少爷向来这般讲话,”阿拂一副“真没见过世面”的神色,念在同僚的份上,勉强安慰他两句,“待你听多,便会习惯了。” “两个由头总要占一个,”谢执微微歪着头,木芙蓉似的手指支在下巴处,很轻地在颊侧点了点,“少爷自己选,还是谢执来替少爷选?” 周潋叹出口气,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一定要这两个?” “换个旁的成不成?” “换成什么?”谢执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沉吟一瞬,倏尔一笑。 “那少爷再想一个,我听一听,才好知道成不成。” “不能是我方才不当心的缘故?” “不能。” 谢执摇摇头,眉尖很轻地挑了下,颊上不知何时淡淡浮了层胭脂绯色。 “烽火戏诸侯也只得两三回的,少爷不当心的回数也太多了些。” “实在叫人信不起来。” “难道不是阿执从不肯信人的缘故?” 周潋瞧着这人一副骄矜神色,颇想同从前似的,伸指在他颊上捏一捏,奈何当着阿拂同林沉的面,只得作罢。 “说了那么些真话,也不见你信过一两分。” 谢执细白的手指搭在茶盏边缘,指节微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了点,“少爷是生意人,” “生意人说的话,哪有能作数的?” 他说着话,拿微亮的眼睛去看人,语调轻而软,吐字也较平日慢了些许。 阿拂去了后厨煮醒酒汤,林沉随着在一旁去给她打下手,堂中一时只剩了周潋同谢执二人。 周潋隐约觉着眼前人似乎同先前有所不同,可又说不出具体情状来。 林沉拿来待客的自然不会是烈酒。梅子酒味虽醇,到底带了甜口,少顷也醉不得人。况且,说是半盏,那里头堪堪的也只有一杯底而已。 总不至于这便醉了? “少爷在想什么?” 谢执见他出神,拿小臂支在桌上,伶仃的下巴微微抬起,歪着头问他。 灯烛暖黄的光落在侧脸上,肤色腻白,连颊上半透明的绒毛都隐约可见。 听闻民间嫁娶之时,新妇子都要由专司的喜娘伺候绞脸,拿细绳一点点勒去面上细小的绒毛,以便上妆。 只是不知疼不疼? 眼前人最是娇气,一点点委屈都受不住,这样的苦头,原也不舍得叫他多吃。 想到此处,周潋倏地一怔,顿了片刻,自觉荒唐,不自禁地笑着,摇了摇头。 谢执如何比新妇子? 自己当真是魔怔了,怎么竟能想到此处去。 若真叫这人窥见自己方才所想,依着他的性子,怕是真要三五日都再不肯理人了。 周潋出着神,一时便忘了答先前谢执的话。 后者难得的好脾气,一双眼睁得朦朦胧胧,在灯下眨一眨,亮晶晶地盯着人看,指节抵在下巴上,将先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语调虽慢,好在吐字还算清晰。 “嗯?”周潋回过神,对上他的视线,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笑着轻声答道,“没什么。” “只是想,我既托生成了生意人,一时总不好改的。” “那要如何,才能叫阿执多信我些?” 谢执微微蹙起眉,神态倒像是真在替他一道想,且想着,自己也颇觉得为难起来,停了一会儿,泄气般地摇了摇头。 “生意人总是不能信的,”他道,“若信了少爷,来日被少爷卖去了旁处,京城回不得,又留不了儋州,可就太晚啦。” 他似乎当真把周潋认作了坏人,说到最后一句,眉头皱起来,薄而红的唇微微撮起,活像是幼童朝着亲近之人撒娇的情态。 周潋:“……” 他直到此刻,方才敢确信,眼前人当真是喝醉了。 而且醉得不轻。 怪不得阿拂先前对着酒坛子如临大敌一般。 照着这人一杯底的酒量,从前只醉过三四五六回,想来已是阿拂费过心的结果了。 这人先前怎么好意思开口说自己酒量尚可的? 他盯着对方布了红晕的双颊,心中觉得好笑,又实在万分可爱。 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也这般好面子吗? 眼见着面前人又不讲话了,谢执心中万分不乐意,伸出手去拽住周潋的袖子,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第一下没太拽动,紧跟着又扯了扯。 周潋今日穿得长衫,袖口收得紧,被他猝不及防这么一拽,上半身骤然失了平衡,还未来得及开口,就控制不住地朝着谢执的方向栽了过去。 钓秋水 第63节 第80章 海棠色 电光火石之际,周潋猛地伸出手臂,按在一旁的桌面上,手腕使力,险险地消了去势,好悬停在了谢执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相距不过一寸,更要命的是,周潋仓促之际未来得及看清,谢执又醉得糊里糊涂不晓得躲,他撑在桌面上那只手好巧不巧,正正覆在了谢执手背上。 掌心所触之处一片温软,那张朝思暮想的好看面孔近在咫尺,周潋几乎连呼吸都微微停住,整个人都僵硬起来,关节锈蚀成一团,好似一下都再动不了。 桌上的羊肉锅子依旧在锲而不舍沸腾着,咕嘟咕嘟的声响像是一路灼进了周潋胸膛中,把一颗心搅得一塌糊涂,半点清明都不剩。 过了不知多久,面前那双水墨画就的眼很轻地眨了眨,周潋眼睁睁地瞧着,它一点点泛起氤氲的水汽,眼尾处沁出极可怜的红。 这人又被他惹哭了。 “疼,”谢执扁了扁嘴,眼中那一点水色颤颤的,好似落在了周潋心尖上。 周潋手忙脚乱地直起身子,手抬起,落在那人肩上,松松地握着,将人上下打量一圈。 “怎么了?” “哪里疼?” “是胃不舒服么?” 天寒,他们一路从周府来,不经意怕是吃了冷风进去,方才那半盏酒也是冷的,两下一冲,胃里想来不会好受。 谢执眼圈红着,摇了摇头,任由他握着肩,也不挣脱,只将先前搭在桌上,被周潋盖住的那只手抬起来,直直地递去周潋眼前。 “手疼,”小巧的鼻尖很轻地耸了耸,他的声音闷闷的,透着委屈,万分娇气地抱怨,“你好重。” “抱,抱歉。”周潋哑了嗓子,握在他肩上的手忙松开,稍稍朝后退了一点,转而握上了他的手腕。 “我看一看。” 掌中的手腕纤细,盈盈一握,方才被按着的手背处已经红了大片,叫旁边白皙的肌肤一衬,分外扎眼,瞧起来简直有些可怜。 “都红了!” 那人乖乖举着手腕叫他瞧,唇抿一抿,数落周潋的恶行。 “是我的不是,”周潋老实认错,握着谢执手腕的力道跟着不自觉放轻,“还疼吗?” “我去叫阿拂找些药来,替你涂上,好不好?” 醉了的人最听不清话,谢执只听见一个“药”字,眉心蹙成一团,挣着,便要往后躲。 “不吃药,”他紧紧抿着唇角,一时连手上的疼都顾不得了,鸦翅般茸密的长睫微微颤着,用一双含着水汽的眼看人,带了点恳求似的。 “不吃药,好不好?” “药是苦的。”他蹙着眉,周潋不松手,他就躲不掉,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原地。 这人最怕苦,每次喝药都像要了命。周潋记得,从前在寒汀阁时,他看着他,一碗药总能磨蹭一个时辰,末了捏着鼻子灌下去,还要饶上半碟子蜜饯,才肯罢休。 没想到人都醉成这样了,怕苦的性子倒还没怎么变。 “不吃,”周潋哄他,“不用吃。” “只是拿来,替你涂在手背上。” 他温声道,“涂了就不疼了。” 谢执从小到大,大约没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着的——周潋无可奈何地想——这人只要哭一哭,皱一皱眉,就能让人心疼得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眼前。 喝醉的人讲不清道理,谢执认定了药苦,无论如何都不许周潋去拿,缩着肩膀,拿另一只手拽着周潋袖子,眼巴巴地讲,“吹一吹。” “吹吹就不疼了。” 他给周潋做示范,自己先低下头,形状好看的唇微微嘬起,朝着泛红的手背呼了一口气。 “像这样。”他抬起头,亮晶晶的一双眼看向周潋,盈盈生亮,像是懵懂的幼猫一般。 周潋有些怔怔地,看进那双眼睛里。 像是蓄在峰顶的湖泊,澄澈宁静,映出世间百态。 “快呀。”谢执朝他抬了抬手腕,仿佛催促一般。 周潋胸膛中的一颗心几乎要蹦跳出来,冲到喉咙口。对面人还在认真地盯着他瞧,他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滑动一下,终于还是低下头去,照着谢执先前那样,动作很轻地吹了一下。 掌中的手腕倏地往后缩了缩,那人垂着眼,眼睫垂落下去,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连带着眼底的神色一并遮掩进去。 “痒,”他小声说,移过另一只手,一根根很小心地掰开了周潋的手指,“不要你动了。” “……好,”周潋哑着嗓子,顺势松开了手,“那你自己来。” “小心些。” 颊上烫的好似火一般,他今夜大约也喝醉了。 谢执坐在凳子上,微微侧过身,拿一只手在另一只掌心托着,就着灯烛明光,很认真地吹气,停一会儿,嘴里轻轻地对着手背念叨,“不疼,不疼……” 周潋好像明白为什么阿拂他们担心谢执喝醉了。 旁人醉后百态,耍酒疯的比比皆是,这人却是更听话起来,乖得叫人心都要软了。 他想着,忍不住伸出手,很轻地在谢执颊边捏了下,低声道,“真该叫你自己也瞧一瞧,醉酒后是什么样。” “你若见了,怕是今后都再不敢碰酒了。” 那人抬起头,颊边晕红,一双眼朦朦胧胧地,藏了水影儿,也不恼他的动作,只管笑,眉眼弯起来,像灯影画中的精怪一样好看。 周潋看在眼中,呼吸微微一滞,静了一瞬,又强自令自己偏过头去。 阿拂去煮解酒汤,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些。 他胡乱地扫了一眼桌上,见着还有半壶酽茶,拣了只杯盏涮干净,往里头斟了半杯,递去谢执手边,在指尖上轻碰了碰。 “将这个喝了。” 谢执歪了歪头去瞧,周潋怕他不肯,哄道,“是甜的,不是药。” 喝醉了的人将信将疑,捧着杯子,微微低下头,拿鼻尖去嗅,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劲,盯着瞧了半晌,杯口都不剩什么热气。 周潋原打算拿过来替他再换一盏,就见这人举起了手,对着自己口鼻处直扣下去。 周潋:“!!!” 他瞪大了眼,劈手去夺,可惜仍迟了一步,眼见着谢执手一抖,将半盏茶水泼在了前襟上。 周潋只恐这人再打了杯盏,忙接过来,搁去一旁桌上,又急着问,“可烫着了吗?” “疼不疼?” 谢执眨了眨眼,很乖地摇摇头,指腹落在前襟衣料上,湿漉漉的,不自觉蹙起了眉。 “湿了。”他对着周潋告状。 “不舒服。” 周潋:“……” 他觉得这人真不能在这儿待了,再留在这儿不定要生出什么新的变故来,还是送回去塞进被子里老老实实睡一觉为妙。 阿拂炖好了解酒汤,端着,甫一从厨房出来,正撞见谢执垂着头,手在衣襟上揪着,一脸不安。 而他面前,周潋正朝前倾着身,不知在作什么,一只手赫然落在了前者胸前。 阿拂:“!!!” 她当即撂了手中的解酒汤碗,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谢执从周潋手中救了下来,扯到自己身后护住。 “周少爷!”她厉声道,“请你自重!” 周潋:“……” 他看了一眼从阿拂身后懵懵懂懂探出头来的谢执,叹了口气,将手中拿着的帕子朝阿拂晃了晃。 “他适才打翻了杯子。” “我替他擦一擦,省得天寒,着了凉。” 阿拂:“……” 她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对着灯烛的亮光细瞧自家公子,果真,发现衣襟处水渍淋漓,的确像是不留神染上去的。 “……抱歉,”她再扭头对着周潋时,面上免不了带了几分尴尬,“适才多有,阿拂给您赔罪了。” “无妨,”周潋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你也是替你家公子着想。” 说着,又抬手指了指那碗打翻在地的解酒汤,提醒她道,“你方才丢的急,别烫着了才好。” 适才情急之下,阿拂尚且不觉,此时听了周潋的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素来为了走路轻便,并未穿过雪靴,反而一直着软底缎鞋。那一碗热汤泼下去,刚好落在左脚足面上,经了提醒,便显得愈发疼起来。 她忙坐去一旁凳子上,除了鞋袜,再看时,足面果不其然被烫红了大片,热辣辣的,眼瞧着便要起了泡。 闻讯出来的林沉忙去屋外挖了雪,搁在盆里,替她拿冰敷着。 谢执在一旁瞧着几人忙碌,好奇地睁大眼去瞧,几回忍不住要上前去,又被一旁的周潋圈着肩膀带了回来。 “阿拂在治伤,不能捣乱。”他说着,又抬起手,横着虚虚地遮在人眼前。 谢执陡然被蒙了眼,不大开心地晃了晃头,要偏着躲过去,又被周潋按了回来。 “非礼勿视。” 他温声笑着,在人耳边低低道了一句。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上,白玉似的耳垂突兀地红了一小片。 谢执瑟缩了一下,肩膀微微颤了颤,低哼一声,声音很轻的一缕,柔软地钻进周潋耳中。 所幸一旁的二人正忙着,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阿拂伤在脚背上,行动不便,林沉替她冷敷片刻,取来烫伤膏涂了,不好包扎,只得先晾着。 这样子,是铁定不能回府了。 偏偏谢执方才打翻了茶盏,他此番出门着得女子衣裙,此处又无衣裳可供替换。 若换成男装,林沉倒有几件。 钓秋水 第64节 只不过…… 周潋道,“阿拂姑娘留在此处养伤,我带谢执回府便是。” 这人素来爱洁,即便此刻喝醉了,叫他穿旁人穿过的衣裳,只怕也是不乐意的。 周少爷万分有道理地说服了自己,同时理所当然地略过喝醉的某人曾不止一回地穿走他的衣裳这回事。 林沉一只手扶在阿拂肩上,眼睛微微眯起,将周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此处炭火熏烤,过不多时,衣裳也该干了。” “公子醉了酒,行动不便,在此处歇息,还有阿拂同我照看,还是不劳烦周少爷了。” 周潋不动声色地将谢执往身后藏了藏,镇静道,“我父亲为人疑心颇重。” “他既对谢执起了心思,寒汀阁附近定有人手看管留心。” “阿拂姑娘不在,尚且有说辞可糊弄,可若你家公子也一夜未归,只怕话就不好圆过去了。” 林沉目光闪烁一下,抿了抿唇,并未开口,神色倒似有所动一般。 周潋见状,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同这人视线对上。 “阿执那一日费了许多心力,才从我父亲那处博来几分信任。” “若因今夜区区小事毁于一旦,等他来日酒醒之际知晓,怕是也不大乐意。” 林沉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目光若有所思,似在打量周潋方才话中几分真假。 停了不知多久,他开了口,“你说了不算。” 他说着,朝周潋身后抬了抬下巴,“要公子自己决定。” “肯不肯同你回去。” 这倒像是为难人了。 喝醉的人能说出什么,况且谢执此刻连茶盏都握不稳,人都不定能认得清,能作决定才有鬼。 周潋顿了下,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好,继而转过身,朝着自己身后的人温声道,“阿执要同我一道回府吗?” 末了,又极快地补了一句,“回府有蜜饯。” 身后人那双懵懂的眸子在听见“蜜饯”二字后,骤然一亮,细白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攀上了周潋的袖口。 周潋侧过身,朝林沉抬了抬被牵住的袖口,挑眉道,“林掌柜满意了?” 林沉:“……你耍诈!” 谁不知道他家公子是个嗜甜如命的主儿,趁着人喝醉了拿蜜饯唬人,这姓周的实在卑鄙得很。 周潋微微一笑,“林掌柜自己定的规矩,周某并未违犯任何一条,何来耍诈一说。” “夜已深,府中马车还在外头候着。若无旁的事,我便先带阿执回去了。” “多谢林掌柜今日款待,不必远送。至于阿拂姑娘,便托付给阁下照看了。” 阿拂清晰地听见了林沉咬牙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在林沉手背上按了按,示意对方不必再说,转而朝周潋略一欠身,“有劳少爷。” “夜黑风急,还望少爷将公子好好送回寒汀阁去,别磕了碰了才是。” “姑娘放心。” 周潋略一颔首,转而侧过身,微微低头,朝着谢执温声问道,“还能走吗?” 谢执牵着他的衣袖,很轻地扯了扯,乖乖迈出去一步,又迈出去一步。 走反了。 阿拂:“……” 果然!自家公子同酒这东西就天生相克。 周潋低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低声对谢执道,“先松手。” 那人依言放开手,像上了机括的小人,一句话一个动作,仰着脸看人,瞳仁黝黑澄澈,乖得不像话。 周潋从藤篮里取了斗篷,同来时一样,将人仔仔细细裹好,系带系牢,对上后者泛红的鼻尖时,没忍住又轻点了点,紧接着,就伸手抄在谢执膝弯处,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林沉:“!!!” 阿拂适时扣住了他的手腕,不容置疑地用了大力,防止这人耐不住冲出去。 柴扉洞开的一瞬,风裹挟着雪片卷进屋内,连带着烛火都暗了一瞬,周潋背对着室内,垂着头,附在谢执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少顷,一双柔软细白的手慢慢环在了他的项间。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抱了——阿拂看着眼前二人,满心复杂地想——上一回也不见自家公子推开,想来,不打紧吧? 怀中人温暖柔软,埋在他的肩头,呼吸近在咫尺,带一点梅子酒的香气,声音很轻地问他, “少爷,要去哪儿?” 周潋对上那双好看的眼,瞳仁黝黑,里头映着两个小小的影。 都是他。 只有他。 凛冽的风刮过耳畔,那声音很软,悄悄钻进耳朵里,就好似再也不肯出来。 周潋微微低下头,在谢执纯然懵懂的目光里,很轻地亲在他的眉心。 “我们回家。” 马车中备了手炉和炭,一直燃着,即便在雪中停了许久,依旧不见得冷。 出来时为了避人耳目,周潋并未叫府中的车夫,反而是寻了小厮初一来驾车。他同谢执进去时,便叫初一在外头街上寻了家铺子,随意张罗些吃食,候着他二人出来就是。 这时他将谢执安顿在车厢内,驾着车往外行了几步,回了街上。初一果真还在铺子里候着,同店里头的小伙计一道揣着手蹲在炭盆前喝酒谈天儿,见着周潋出来,嬉皮笑脸地迎了上去,招呼两声,搓着手接过了缰绳。 周潋撩了帘子钻进车厢内,不忘回头,朝初一交代一声,“不必图快,稳着些。” 那人醉了酒,再颠簸几下,胃里难受,只怕今晚更不得安生了。 “得嘞,”初一轻巧地甩了一鞭子,在外头高声应道,“少爷只管放心就是。” 谢执在车厢里坐得端正,捧着小手炉,依旧是周潋先前替他安排的姿势,连衣角都没怎么动过。 周潋在他身边坐下,探手在他手炉上碰了碰,还热着,便放心地收回来。 谢执很安静地坐着,看他动作,车厢光线昏暗,周潋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一双眼盈盈生亮,圆睁着,眨也不眨地看人。 周潋同他视线对上,忍不住就要笑,伸出手,在他鼻尖轻刮了一下,“好乖。” “你若平时有这样三分,也不至于那般气人。” 谢执不大乐意地别过头去,他大约也听出这不算什么好话,即便喝醉了,依旧不耽误耍性子。 周潋没忍住,轻笑一声,顺势在这人发上轻揉了下,“果然。” “还是这样更像你些。” 他也不在意谢执不肯理他,对着一道侧影,微微一笑,声音低低地翻旧账,同这人计较,“现下怎么肯乖乖同我上车?” “不怕我将你卖去旁处了?” 那人又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大约是瞪了他一眼。 “一碟蜜饯就能收买,还是喝醉了好哄些。” 周潋微微笑着,手滑下去,牵住了他的手指,小心地避开今日红的那一片,“从前送了不知多少蜜饯果子给你,也不见你肯似今日这般乖。” 谢执挺着脊背,手指微微曲着,落在他掌心里,猫儿一样很轻地挠了挠。 下一刻,就被周潋捉住了,用了些力,按在掌心里,不许他逃脱。 车厢里一方小小天地,暖融狭窄,将风雪一并拦在了外头。 周潋牵着他,望着那双盈盈闪着光的眼,心中莫名地生出些痴念头。 就这样逃了呢? 将这人拐走,塞北,江南,随意哪一处地方,没有靖王,周家,没有缠在身上理不清的是非,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念头只是想想,像是暗夜里的火星,周潋很轻地弯了弯唇角,自嘲地笑一笑,就将它舍弃掉。 车厢里装了斗柜,他拉开,从里头寻了一小盒蜜酿青梅,推去谢执手边。 “喏,蜜饯,”他瞧着谢执拈了一颗往口中送,明知他此刻不懂,仍忍不住,故意去逗他,将盒子又往后撤了些许,“许你的都给了。” “往后可肯多信我些了?” 谢执蹙了蹙眉,显然不大乐意,伸手就要去抢,周潋不同他争,笑着,又推回他手边,随手往谢执口中又塞了一粒。 “该将猫抱过来。” “你现下同它想必能顽到一处去。” 蜜饯鼓鼓地塞在口中,谢执的脸颊微微鼓起,一时间倒同猫那张圆圆的脸更多了几分相像。 周潋瞧着,更觉得有趣,正要伸手去戳,车外猛地传来一声震响,车身剧烈颠簸几下,停了下来。 周潋方才在震动的一瞬间就抬手护在了谢执脑后,避免他撞在车壁上受伤。待车停下,见这人无恙,才掀了车帘,朝外头的初一道,“出什么事了?” “少爷,”初一在外头喊,“旁边巷子里拐出来辆车,同咱们撞上了。” 不算什么大事。 周潋听罢,心下稍定,转头嘱咐谢执一句,“你在这儿乖乖坐着。”便掀起帘子,跳下了车辕。 对面马车上坐的也是位年轻公子,先他一步下了车,此时已在车前站着。见周潋下来,朝前一步,拱手见礼。 “天黑路滑,家中车夫一时未察,惊扰了阁下的车驾,实非故意。” “车马损失,在下一定照数赔偿。还望阁下见谅。” 对方态度尚好,周潋也不欲多纠缠,问过了初一,得知车身无碍,尚能正常行路,便婉言谢绝了对方的赔偿。 “既如此,在下只好愧领了。”那年轻公子微微一笑,转而道,“在下周澄,家住杏子胡同,左手进第三家。” “若往后车驾仍有不妥之处,阁下尽可来家中寻我。” 也姓周么? 周潋微奇,亦淡淡笑了下,道了句“不必”。 钓秋水 第65节 “阁下不必客气,本就是我的过失,总不好叫阁下白白受惊,”周澄面上的笑恰到好处,转而忽道,“说来,我瞧阁下第一眼,便觉亲切,好似家中兄长一般。” “这样难得的缘分,若非今日天色已晚,定要同阁下寻一酒馆,把酒言欢一场才是。” 周潋:“……不必。” 最近遇上的人都什么毛病。 一个林沉,一个周澄,一个二个都说同他一见如故,都要拉着他把酒言欢,实在古怪。 他不耐烦再同这人多拉扯,正要寻个冷淡些的借口将人打发了,车上帘子一声轻响,谢执从里面探出头来。 “少爷,”他仰着脸,声音很软地叫人,“你不回来了吗?” 周潋一时也顾不上周澄,先紧走两步,站去车前,匆匆撂下一句,“在里面待好。”就将人重新塞回了车里。 再转过身时,只见周澄的视线落在车厢上,目光沉沉,带着说不出的阴郁。 那点阴郁一闪而过,没等周潋细看,便消失不见。 那名叫周澄的年轻公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对着周潋微微一笑,像是随口问道,“车中坐的,可是尊夫人?” “惊扰美人,在下这次罪过大了。” 周潋微微皱起眉,只觉这人言语中未免太没分寸,冷淡道,“天色已晚,周公子若无旁事,烦请让一让,好让车驾行过去。” “这个自然。”周澄笑着,不动声色地退去道旁。 车轮扬起一蓬雪雾,辘辘声中渐远,隐没在夜色之中。周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凝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停了良久,唇角勾起一抹笑来。 “少爷,”守在一旁的车夫见着车驾远去,忐忑地唤了周澄一声,“您方才……让小的故意往那车上撞,是因为知道那车上是,是那一位吗?” 天老爷,他瞧见周潋从车上下来时候,几乎连头也不敢抬。 他们这一处的人是被老爷偷偷从府上拨出来伺候二少爷和姨娘的。自夫人去世后,老爷一直都没再娶,渐渐地,底下人也都生了些另外的心思,指望着借姨娘这支能飞黄腾达些。 可谁知道,一年年过去,眼瞧着大少爷都快掌了家,姨娘这儿还连个名头都没有,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再无可奈何,念头也只得熄了。 大少爷家世好,有夫人外家捧着,为人又聪明,得老爷喜欢,衬下来,他们这边的二少爷就更排不上趟了。 这些年来,大少爷简直成了压在姨娘这一支头上的山,死死将他们按在底下,叫他们再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 今日若真知道那车上坐的是大少爷,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驾着车往上撞的。 周澄显然瞧出了车夫的心思,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周家的马车上都有自己的形制。” “周牍常坐的那辆带青篷,这辆却没有,府中能有几个正头主子,大约就是我那宝贝大哥了。” 除去同周牍见面,私下里,他从不肯叫一声父亲。 “那您……”明明知道那车上坐得是谁,还非要往上撞——车夫忍不住在心底暗暗抱怨——他那下若是劲儿真使大了,再伤着了车上的人,回头老爷知道,二少爷能逃得过,他可逃不过去。 “怕什么?”周澄慢悠悠地往回走,“我不过是想见见,我那样样都好的大哥,究竟是个什么人。” “只管放心,旁人不是都夸他宽厚仁慈,待下极好么?便是今日将他撞出个好歹,他那副菩萨心肠,也不舍得将你如何的。” 车夫在一旁喏喏跟着,并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劝道,“您下回还是多当心些。” “这撞过去,您自己要是磕了碰了,回头夫人问起来,又该数落您了。” “我娘?”周澄冷哼一声,“她除了能数落我,也奈何不了旁人了。” “等了十几年,还想着那姓周的能回心转意,接我们母子进府。” “若非我这次先出手,去争了一回,只怕再盼十几年,把眼熬瞎了也等不着。” “是,”车夫在一旁陪着笑,“少爷能干,夫人也开心。近来瞧着都开怀许多呢。” 也不知这二少爷使了什么手段,近来老爷来姨娘这儿确实多了许多次,对着二少爷也较平时好,还领着人往外交际了两圈,这在从前可是从没有过的稀罕事。 就这几日,府中几个见风使舵的连“二少爷”的称呼都叫了出来,落在周澄耳中,也没见拿他们如何。 说起称呼,周家论排行,他们原该称周澄一句“二少爷”。奈何周澄母子俩还未入族谱,无名无份,这句“二少爷”也落不到实处去。 先前有几个有眼色的唤过两句,却莫名挑了周澄的火,拉下去乱抽了一顿鞭子。自此往后,府中谁也不敢再称“二少爷”,一律省了排行,只称作“少爷”。 “这算什么,”周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登上了车,“日子还在后头呢。” “周家欠我们的,总得一样一样加倍还回来才够。” 车夫这次不敢再接腔,侧身坐在车辕上,鞭子凌空甩了一记,驱使着车驾慢慢往回走,转了话道,“您今日既然给了个假住址,怎么又将真名同大少爷讲了呢?” “万一……大少爷起了疑心……” 车厢帘子微晃了晃,周澄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出来,“疑心便只管叫他疑心去。” “凭什么我同我娘担惊受怕这么些年,他倒能高枕无忧,安心做他的周府大少爷?” “风水轮流转,总没有所有的好都落到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疑心最能折磨人,那一点寻不到的暗影叫人辗转反侧,午夜梦回之际,都要惊出一身冷汗。 周潋是天之骄子,这样的滋味从前大约从未尝过,也该受一回。 同一个父亲,同样的姓氏,凭什么他同他娘就要战战兢兢,畏首畏尾地过日子,他那位好大哥却片尘不沾,坦坦荡荡。 人人都夸周潋如何好,连靖王都数度起了招揽之心。若非周潋猪油蒙了心拂了靖王颜面,哪里还轮的上他来出这个头。 儋州城中,谁都知晓周家的周潋,可周澄呢?没一个人瞧见。 同样是“周”,一笔写不出两个来,难不成他背的这个“周”字,就要比周潋那个轻贱出许多? 他今日自报名姓时,有那么一刻,真的希望周潋曾听说过他,认出他,希望那张平静的脸上带出一丝一毫的动容之情来。 可是没有。 周潋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知而幸福地活着,活在众人的赞誉声中,活在整个周家满门的期盼里,活在儋州城晴朗的日头底下。 又有谁知道周澄呢? 周家的二少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红螺巷的角落里藏了十数年,连做周潋的替代品,都要被人说一句尽不够格。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做周家的少爷,没有人曾将他带去过日头下,可这些人反过来,却又要嘲讽他不识抬举,拎不清身份。 难道那个周潋,就真的有千般万般好? 他被那个叫周潋的人压了那么些年,压成泥泞中的一道暗影,连自己的名姓都成了无人问津的摆设。 他实在太想看看了! 看看他那位好大哥从上头跌下来,跌进泥泞里,到了一无所有那一日,可还会像如今这般光风霁月,这般君子风骨。 车轮轧过青石砖地,响声逐渐变得低微。周澄靠在车壁上,微微阖上眼,眼前慢慢浮现的,却是当时,从周潋车中探出来的那一张脸。 即便是在朦胧的夜色之下,也能隐约瞧出,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周潋对那人很是在意,言谈之间,自己有意试探,也能察觉出周潋的不悦来。 自己这位大哥并未娶亲,可自己口称“夫人”,却也不见周潋反驳。 这人会是谁呢? 周澄思索片刻,倏忽想起,府中下人曾悄悄递出来的消息。 当时那人曾隐约提及一句,自己这位大哥先前同父亲争吵,并非全是为了大生意之故,似乎还为着府中一位歌姬。 那位歌姬由他人送进周府,名义上是周牍寿宴的贺礼。可送进来还未多久,便被自己这位大哥染了指,为了维护她还几度同周牍起了冲突,才引来父子失和。 为区区一名女子痴迷到如此地步,这便是旁人口中的端方君子吗? 周澄想着,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徒有虚名而已。 周家这种大院子,内里就算烂透了,也要死死捂住,断不许漏出去半点,好叫人拿住把柄取笑的。 只是瞧着方才车上周潋的情态,似是真心爱护那名歌姬,不似作假。 观车行驶方向,大约是二人在外头逛了一日,趁着夜色才赶回府去。 这般不顾旁人地行事,府中闲言碎语不必提,自己那位向来道貌岸然的父亲,难道也肯坐视不管? 还是说…… 他睁开眼,手指在车壁上虚画一道,想着的却是那一张极好看的脸。 周潋为了那人,在周牍面前放弃了什么? 一个歌姬,又值当什么? 他当自己是谁,温庭筠还是柳永? 怕不是富贵乡里呆久了,只晓得这些儿女情长,那点心志早就磨了个干净。 自己一直以来的对手,居然是这样没用的人吗? 周澄垂下眼,突然生出几分索然无味来。 自己如今借着靖王之力,涉足周家生意,一步步地攥进了自己手里。周牍在靖王那边也松了口,直言定会晓喻族老,给他们母子一个名分,将他母亲风风光光地迎进门去。 他从前可望而不可得之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只觉得兴味索然。 这不是从周潋手中夺来的。 相反,这些都是周潋不要的,丢出来的,才落进他手里。 周潋不愿同靖王合作,哪怕对方威逼利诱,也只作不见;周潋不稀罕周家子的名头,同周牍吵一架,便能往扬州一去三月,半点不怕周家落于他人之手。 他要叫旁人觉得他从不输于周潋,要彻底地将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踹入泥泞之中,那这么一点怎么会够。 要抓住这人最爱的,最珍视的,最无法放手的宝贝,这样才有趣,才能一击致命。 看来是该查一查今日马车上那名女子的身份了。 昏暗的车厢里,周澄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无声的笑来。 他见过毒蛇捕捉猎物,耐心地在一旁候上几个时辰,只拣最后一刻攻击。 打败一个人需要时间,不过很巧,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他有足够的耐心,一点一点地将周潋摧毁干净。 *** 马车里,周潋靠在谢执旁边,怔怔地出着神,冷不防间,掌缘被碰了下,是谢执将蜜饯盒子推到了他手边。 钓秋水 第66节 “没有啦。”谢执见他将视线转过来,拿手指点了点空空如也的盒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这样快?”周潋微讶,随手将空盒子收进了柜中。 谢执等着他再拿出一盒,在旁边等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作,歪了歪头,催促般地在他手背上又戳了戳。 “没了,”周潋笑着,捉住他的手指,“再戳也变不出来。” “只有这么一盒。” 谢执睁大了眼,似乎是听见了他的话,在耳中消化一会儿,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意思,扁了扁嘴,便要将手指收回去。 周潋掌中微微用力,不许他逃,笑着逗他,“蜜饯没了就不许人再碰,” “怎么喝醉了,也这般没良心?” 他说着,伸手指在这人额上很轻地点了一下,“看来没良心是天生的,” “怎样都改不了。” 谢执挣不开,又被他戳了额头,抿一抿唇,心中老大不情愿,偏过头去,盯着车窗外头瞧,再不肯看他。 车轮辘辘声渐渐止歇,初一在车帘外轻咳一声,低声道,“少爷,到了。” “阿执不下车吗?” 背对着他的人肩膀微动了动,并不答话,也不肯回头。 “真的不下?”周潋逗他,“那我走了?” 依旧没有回头。 帘子掀起的轻响,踩在车辕上的轻微吱呀声依次在身后响起,又归于平静。 谢执停了一会儿,忍不住竖起耳朵。 四周除了帘外簌簌的风声,再没有其他动静传来。 他有些慌神,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转过身,车厢中空空如也,再没半个人影。 團zi 那人当真丢下他,独自下了车。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太相信一般,四下看了又看,待确认周潋真的走了后,神情一时间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车厢昏暗,风从车帘缝隙里透进来,直往人面上扑。 谢执觉得冷,不自觉地拢了拢肩膀,眼瞳叫那一点凉意扑得泛酸,渐渐沁起了红。 在车中坐久了,小腿有些酸麻,他咬着唇,拿手撑在车壁上,弯着腰一点点站起来,盈盈水意微闪了闪,在车垫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 他探出手,去掀眼前的车帘。手指甫一碰上,“唰”一声轻响,帘子自外头被人撩开了。 眼前骤然一阵光亮,谢执懵懂地抬起头,正撞进车厢外,周潋一双含笑的眼中。 那人撑着车帘,半张着手臂,朝他笑,像是夏日里吹来的温柔的风。 “骗你的,”他说,“怎么会丢下你?” 第81章 美人瓷 车厢里安静极了。 细雪铺了满地,月色下,光亮盈盈,映在谢执眼底。 水墨似的眉眼里也仿佛落了雪。 他站在原地,缓慢眨了眨眼,视线落在车辕旁的那人身上。 从鬓边沾着的细雪,到骨节分明的手指。 最后停在了那双朝他张开的双臂上。 他看了许久,像在观察,像在等待,像是守在檐头的猫咪,抱着警觉和试探,睁圆一双眼,在心里衡量眼前人的可信与否。 周潋莫名回想起自己头一回在园子里遇见猫的时候。 盛了肉糜的食碟被指尖推着,一点点往猫面前递。橘黄色的毛球弓起背,缩成很小的一团,动作稍大一点,就受惊地躲去一旁。 秋日里天气和暖,暄风和日头叫人身上泛起了懒,他守在假山石旁,用了一个午后的时间周旋,最后终于哄得猫凑近,心甘情愿地跳进了怀里。 猫是很娇气的生灵。 谨慎多疑,骄矜又偏爱耍性子。 不过没关系。 周潋从来都有很充足的耐心。 抬起的手臂稳稳地停在半空,他迎着谢执的目光,眉眼微微弯起来,浮着明净温柔的,叫人全然信赖的笑意。 片刻之后,猫咪跳出车厢,扑进了他怀里。 大红的猩猩毡斗篷将二人一并罩住,细白的木芙蓉似的手环上了项间,温热的气息交融,铺天盖地的红色中,谢执将头埋在了周潋的颈侧。 “少爷,”声音响在耳畔,喑哑不清,“不许骗人。” 儋州城从未落过这样大的一场雪。 怀中人的呼吸声轻且软,落雪簌簌,停在他的眉心发梢,青丝白首,只在须臾。 周潋不记得自己抱着人走了多久,雪中足印留了浅浅一串,不经意再抬眼时,粉墙黛瓦,寒汀阁已在眼前。 院门外的那株芭蕉铺满了雪,猫在墙头候着,很轻地“咪呜”一声,微微偏过头,伸爪去挠,窸窸窣窣落了满身。 他将人一直带上了二楼,落足声很轻,绕过屏风,低低吐了口气,停在了床榻之侧。 猫一早从墙头跳下来,缀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上了楼。 怀中人一路都安静,周潋当他醉了,在自己肩上睡沉,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稳地置在榻上,正待直起身,甫一抬头,撞见一双盈盈的眼。 木芙蓉似的指尖勾住了他的衣袖,没用什么力道,像是猫儿叼着一般,轻轻地往回拽了拽。 绛珠帘经了风,簌簌地响,屏风上绘了副海棠春睡的景,灯烛暖光从案上透过来,鼻端皆是他曾在谢执身上嗅到过的香气,百花初绽,熏人欲醉。 周潋呼吸微顿,结喉很轻地滑动两下,“怎么了?” 声音不似平常,有些泛哑。 “少爷要走了么?”谢执从榻上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他,裙裾散落在身侧,鸦黑长睫很轻地颤了颤,睫根处染着未褪的湿意。 “……嗯,”周潋有些艰难地应过一声,另一只手抬起,落在他拽着自己袖口的手指上,犹豫一瞬,还是没舍得掰开,“你好好休息。” “明日……我再来看你。” “为什么不留下来?”谢执仰着头,下巴抬着,说完,唇微微抿起来,是不大乐意的神情,攥着袖口的手指慢吞吞地往里头爬了爬。 指尖冰冷,落在手腕那一小片肌肤上,像是冰淬进火,周潋忍不住很轻地打了个寒颤。 “你喝醉了,”他几乎是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开口,“留下……于礼不合。” 先前积下的酒意后知后觉地泛上来,周潋胸膛中仿佛蕴了一团火,灼得他发烫,四下叫嚣着,要寻个出路发泄出来。 此时若再留下,他只怕自己会把持不住,做些旁的事出来。 这样不可以,谢执醉了酒,此时重重,皆非他本意…… “可是我好冷,”细白的手指攥住了他的,十指相合,扣在了一处,那双水墨一样的眉眼很轻地眨了眨,剔透纯澈,“少爷帮我暖一暖。” 有人点燃了引线,火焰冲出笼子,再拦不住,迎风飒飒,灼成了燎原之势。 谢执的唇很软,只是轻吮,就泛起一层杏子红。 齿尖碰着了,他娇气得很,又要哭,长睫湿漉漉一片,黏在一处,泪珠滑到眼角,又被周潋含住,细细地吮吃下去。 “别怕。”周潋微微喘着,语气温柔,落在谢执耳中,像隔了一层湖水,朦朦胧胧地分辨不清。 发髻不知何时散了,发丝凌乱披散下来,落在他半敞的领口,落在一小截伶仃的锁骨之上。 周潋的吻很轻,很克制,从眉心,鼻尖,辗转往下,落在唇上,吮着,拿齿尖去很轻地磨,直到怀中人发出不明的轻哼,拿手抵着,无意识地将人朝外推。 他捉住那只不听话的腕子,偏过头,惩罚般地,在上面轻咬了一记,留了浅浅的印子。 黑眸中泛一层薄薄的水雾,失了焦,谢执没力气,被人箍在怀里,手是软的,叫那人攥住一只,触到的皮/肉都是烫的,烫得他想躲,又挣开不掉,昏昏沉沉地,由着人摆布。 …… …… 第82章 见新人 “……少爷?” 周潋指间握着杆湘妃竹笔,正对着案上一沓白宣出神,闻言,才抬起眼,“怎么?” “小的给您换一张?”清松朝着那纸努了努嘴,无奈道,“叫它弄成这样,您待会儿怎么好写?” 纸上落了一串墨色梅花印子,罪魁祸首正在案头笔洗旁卧着,听见清松开口,懒洋洋地舔了舔前爪,耀武扬威地“咪呜”一声。 周潋:“……” 他将笔搁去一旁,伸臂把猫抱进怀里,在那张毛绒绒的圆脸上捏了两把,摇了摇头笑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刚来就做坏事,” “怎么,替他报仇?” 猫在臂弯里胡乱扑腾,气咻咻地伸爪要去拍他周潋的手,被他反手捉在了掌中。 “他派你来的?”周潋捏着猫爪晃了晃,“自己不来,倒叫你来给他出气?” 他说着,声音里带一点藏不住的笑,也不管猫听不听得懂,自顾自道,“就这样怕见我?” “少爷,”清松在一旁听得糊里糊涂,忍不住道,“您同它说个什么劲儿?” “它听了,难不成还能跑去同谢姑娘学一遍?” “您要真想传话,养只鹦鹉都比它强些。” 钓秋水 第67节 周潋思索一瞬,“也是。” 他记得如意巷里头就有一溜儿禽鸟铺子,只是不知谢执喜欢什么颜色的毛羽,哪日带他一道去挑一挑才好。 “是什么啊,”清松语塞,盯着自家不开窍得主子,简直要叹起气来,“要鸟什么用,您有什么话,就该亲自去同谢姑娘讲!” “难不成还叫人家一趟趟地往咱们这处跑么?” “姑娘家都要面子的!” “……再等等吧,”周潋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大自在地垂下眼,将猫搁去地上,随意拿话搪塞清松,“先前厨房不是送了鱼干么?去拣些来给它吧。” 一人一猫被支去了楼下,周潋将那张印了梅花爪印的纸揉了,丢去一旁字纸篓里,偏过头的一瞬,露出的半幅耳根微微泛起红。 那夜他将谢执安置睡下后,再不敢在寒汀阁中停留半刻,脚步匆匆地回了住所。 焰头仍在心底烈烈灼着,无半分止歇之意,他在榻上辗转翻覆,眼前尽是谢执腻白的耳垂和那双被情/yu逼红的眼,熬了半夜,实在耐不住,还是将手偷偷探进了被子中。 天再亮时,他逡巡良久,到底也没好再往寒汀阁去。 真论起来,他还在谢执那儿挂着“不是断袖”的名号,那夜种种,一时鬼迷心窍,连个由头都无。 谢执喝醉了,才被他趁人之危,轻薄了一回。待醒转过来,还不定要怎样着恼。 有什么法子能将人哄好呢? 素来智计无双的周少爷罕见地犯了难,掌中的笔几乎涮秃了毛,也没什么头绪。 后半晌,不等周潋将法子想出来,阁中先来了人。 周管家立在堂前,笑眯眯道,“近两日落了雪,老爷心里惦记您,特意吩咐前院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糟鹅。” “老奴来传句话,晚饭时候,还请您往前头用,老爷要同您说说话呢。” 周潋吩咐清松将人扶了,神色和悦,“周潋记下了。” “烦劳周伯,替我谢过父亲挂怀。” 待送走了人,进了室内,周潋很轻地吐出一口气,方才面上的几分笑意倏忽褪去,半点不剩。 清松在一旁候着,看在眼里,心中原本带出的雀跃也不由得散了几分,犹犹豫豫问道,“少爷……您不想去吗?” 他原本当这是自家少爷同老爷弥补关系的契机。 自那次少爷为了谢姑娘闯竹轩后,两人一直未再见过,府中任是谁都能瞧出,周家父子俩间有了隔阂。 少爷身边又没多少亲人,叶老爷子那一支到底远在别处,好容易有了这样的契机,能叫少爷同老爷间的关系缓和些…… “说什么呢?”周潋瞧出他面上的担忧,淡淡一笑,“一顿饭而已。” “我许久未见父亲,难得有机会在膝前尽孝,有什么好推辞的。” 只不过——周潋垂下眼,有些疲惫地想——父亲从不会做无谓之事。 什么惦记之类的说辞,不过是为了彼此面上好看。 这场饭,想来也不会如何简单。 他突兀地想起上一次,他闯进竹轩时,周潋质问的那番话,和那一双冷冷的,饱含怀疑的眼。 骨肉亲情,相疑至此。 他提了提唇角,勾出一个不成型的笑,重重地坐回了椅上。 着实没意思。 *** 前院,竹轩。 周牍夹了块糟鹅放进周潋碟中,低咳一声,将竹箸搁去了筷架上,慢条斯理地端起汤盅,咽了两口。 “我记得,你幼时就爱吃这个。” 周潋握箸的手微微一顿,视线落在那块胭脂色的鹅脯上,垂目低声回道,“多谢父亲。” “自家人,拘谨什么。” 周牍将汤盅搁下,青瓷底嗑在桌案上,一声轻响。 “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胃口好,合该多吃些。” 口中的鹅肉味同嚼蜡,周潋艰难咽下,方才抬起眼,“父亲正当盛年,无需多虑。” 周牍背对着烛影而坐,鬓边星点染白,闻言,嘴角牵动,微微笑了下,摇了摇头。 周潋先前施计对贡缎和私盐下手,又引了林家在靖王面前相争,他奔波数日,也未能将事态完全平息下去。 靖王对着他时虽没指责什么,可言辞之间已然带了不快,显是觉得他办事不牢,未将一切料理干净。 这般情形之下,为讨靖王欢心,有些事先前再有顾虑,终究还是不得不做了。 他看着坐在自己手边的周潋,在自己膝下一点点养大的孩子,温润识礼,君子丰仪。 终究……他对他有愧。 “潋儿,”他开了口,用上旧年间的称呼,喉咙中像是积了尘,滞涩拖曳。 “父亲老了,”他说,眼神闪烁着,并不同周潋对视,“上了年纪的人,总盼着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 “眼看到了年关,年夜饭,总不好太冷清。” “到时……我让周敬接几个人回来。” 他咳一声,末一句沉了声,摆出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撑着道,“你也好见一见你的弟弟妹妹们。” “往后相互帮衬,也能将周家撑得更妥帖。” 第83章 酒醒时 烛火光亮阴恻恻地,晃在窗影上,像张牙舞爪的兽。 骇人的静寂里,周牍掌心起了汗,潮热的一层,蒸得他心底发虚。 停了不知多久,他听到身侧的人开了口,声调冷漠,像裹了一层霜雪。 “父亲未曾续弦,母亲膝下又只有儿子一人。” “周潋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弟弟妹妹。” 周牍早就想好了说辞,结喉滚了滚,咳一声道,“为父早年在外头跑货时,曾邂逅一女子。” “原本想着再无联系,谁知阴差阳错,这女子竟是靖王府中管家的亲戚。” “且当日,她离去之时,已有身孕。” “既有王爷开口出面,自然不好轻慢处理。” 他知自己这个儿子固执,并非好言之人,况且是这般突然之事,沉吟一二,将语气放得略和缓些,假意劝慰道,“这些年,自你母亲去后,府中中馈无人操持,本就荒了些。” “说来,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身边连个收用的下人也无,竟也叫忽略了。” “若真将他们母子接进府来,一则你身边有人辅佐,自家兄弟总比外人可靠些,二则,也好有人操心张罗你的大事。” “父亲老了,没多久年岁好活。现下奔忙,全付都为了你们兄弟。” “若能将你的事定下,见你们兄弟和睦,府上跟着王爷,有了好前程,为父也可安心了。” 他说着,伸出手去,作势要在周潋肩头拍上一拍,被后者垂着眼避了过去,动作便僵在了原地。 周牍被他拂了面子,心下升起几分不悦,不由得重重咳了一声。 “父亲一片爱子之心,儿子心有所感,不胜惶恐。”周潋讽刺地提了提唇角,抬眼同他对视。 “可父亲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又是靖王,怎么就这般巧,周家种种,左右都同靖王逃不开干系。” “连这未来的主母同公子,都同靖王府有旧。”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的视线如冷箭一般,“周家一介皇商之身,行事清白,父亲战战兢兢半辈子,更无把柄。” “可若真叫这同靖王沾亲带故的母子几个进了门,便是同靖王死死绑在了一处,一旦生祸,周家往后还如何脱得了身?” “一派胡言!”周牍拂袖,怒道,“靖王是什么身份,皇帝的亲叔叔,太皇太后的亲儿子。他如今肯用周家,已经是天赐的好运道。照你如此揣测,难不成他堂堂的王爷,还会算计到府中家眷头上?” “我原当你读了许多年圣贤书,也该明白些道理。” “却不想你为了阻止庶母幼弟入府,竟能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实在叫人心寒。” 周潋咬紧了唇,唇齿之间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先前咽下的鹅脯搅得他腹中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出来。 话到此处,先前的温情脉脉尽数扯破,这顿饭也没继续吃下去的必要了。 “罢了,我也不同你多讲,此番不过是同你交代一句,”周牍站起身,背转着,睨了周潋一眼。 “他们母子几人不日就要进府,你弟弟如今已在靖王手下做事,王爷夸他勤勉,对他也算青眼有加。” “你即便是心中有不满,也收着些,别在人前露得太过,平白叫外人看笑话。” 周潋背对着他,背脊挺直,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外人看的笑话,不会落在儿子一人身上。” “你真是!!”周牍皱眉,语气不悦,“冥顽不灵!” 说罢,也懒得多话,转身拂袖,面含愠怒出了门。 周潋在桌前坐了良久,面前那一盏汤羹搁得时候长了,不剩什么热气,面上凝了层白的油花,瞧着倒胃口。 周管家从门外悄悄进来,躬着腰,低声劝他,“少爷,” “您别多心。” “天底下做爹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您从小在老爷身边儿长大,老爷待您这一份儿,再旁人任是如何,也比不了的。” 他只当是周潋为这一份家产吃味,才有心来劝两句。 周潋原要开口辩驳,又觉得没意思,疲惫地摆了摆手,站起身来。 钓秋水 第68节 “多谢周伯。” “我省得。” 说罢,起身掀了门帘。竹径里堆了雪,靴底落上去发出些咯吱动静,他踩着,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人人都当他是提防未进门的庶母幼弟夺了家产,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世间诸事哪有这般巧,周牍叫猪油蒙了心,才会一意孤行地栽进去。 若这当真是靖王设下的彀,那的确是把好算盘。 既往府中安插了人手,又能叫他们父子离心,天底下再没有这般一箭双雕的好事了。 园子里的枝叶落了大半,残破的翠色叫雪掩着,月只冷凄凄一弯,落在上头,霜影儿一般。 这园子原是周牍掌家之后才修的,为着庆贺叶夫人生辰,里头一草一木都是按着她的喜好而植。 西南角处栽了几株红艳艳的相思子,叶夫人在时,每每爱采了,装进荷包,或是穿成络子在腕上戴着。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斯人已逝,园子空留,来日进了新的女主人,只怕那几株相思子也留不下了。 周潋胸膛里像是堵了团尘雾,喉咙塞着,闷闷地喘不过气,连眼眶都隐隐发热。 青梅竹马,少年相守,那些叫人念念不忘的情爱,当真是轻得一阵风一般。 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抵进掌心,那样鲜明的疼,叫他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 蓦地,他在石径上停下,靴尖碰出一蓬雪雾,转过身,朝着寒汀阁快步跑去,袍角叫风扬起,翻卷不住。 他想见到那个人,万分地想。 *** 寒汀阁。 谢执那日穿的一袭斗篷过了水,阿拂正拎了汤婆子,喷了烧酒,细心地沿着边角一点一点地熨烫平整。 他披着件轻裘在矮榻上窝着,雪白毛绒的一团,远看,像只冬日里躲懒的小兔。 炖盅里盛着雪梨银耳燕窝,他拿手捧着,小口小口,吃药一般地呷。 “那位周少爷,”阿拂一边熨,一边忍不住抱怨,“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知道您喝醉了,送您上楼,也不晓得替您将斗篷和外衫除了。” “皱成这样,也不知您醉的时候怎么折腾得呢。” 谢执:“……” 他半点也不想回忆起来那斗篷和衣裳究竟是如何弄皱的。 不知情的小丫头犹在絮叨,“还将您一人留在这儿。” “早上回来,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便是他自己不愿,好歹派个人来守一守呢?您都吃醉了,还将您这么撂一夜。” “实在荒唐了些。” 他倒是敢! 谢执冷笑一声,将炖盅搁去案上,“铛”一声沉响。 也就是周潋溜得快。 但凡那日清晨叫自己撞见,这人都甭想安然踏出寒汀阁的院门。 谢小公子在京城里嚣张十几年,只有叫旁人吃亏的份,哪个不要命的能欺负到他头上来! 这人怎么敢…… 若不是那日他醉得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早将人团巴团巴丢去荷塘里喂鱼了。 还能让他好好待到今天! “公子?”阿拂熨完斗篷,转头就瞧见自家公子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您怎么了?” “无事,”谢执偏过头,面无表情地吩咐,“你今日得了空,去替我寻捆绳子来。” 阿拂:“???” “要结实的,”谢执咬着牙,“越挣越紧的那种。” “您这是要捆什么?”阿拂听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去庄子上猎野物么?” “对,”谢执微笑,“捆头大尾巴狼回来。” 拿盐腌了下酒。 第84章 意反悔 庄子临山,密林成片。 有狼出没,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阿拂短暂地疑惑一瞬,也没太放在心上,“我记着库中先前有一卷丝绳收着,里头揉了牛筋,大约更结实些。” “只是不知收在哪儿了,我去寻一寻。” 她说着,将斗篷拿去一旁收好,便往楼下去了。 停不多时,谢执一盏银耳还未吃干净,阿拂回转过来,手中不见绳索,倒多了封书信。 “公子,”她将信封递去谢执手中,面带微疑,“方才周敬来了趟。” “什么也没说,只叫我将这个交给公子,说是公子先前答允过的,照做便是。” 谢执接过,两下撕了封口,抖出薄薄一张纸来。 纸上寥寥几行字,他扫过一眼,视线微顿,一点点蹙起眉。 阿拂立在对面,瞧不清字迹,见状,不由得担心道,“那周敬贼眉鼠眼,不过小人一个,信不得。” “公子可是答允了他什么?还是受了他胁迫?” “不是他,”谢执摇了摇头,顺手将信件递过去,“替他主子来传话而已。” “周牍?” 阿拂疑惑接过,待看过上头内容,神色不由得一变,“他竟也有脸提?” “自己想纳私生的儿子和小老婆进门,都能排到您头上来?” “怎么没脸,”谢执嗤笑一声,将信纸从她手中抽回,凑去一旁烛焰上点了,“他上回肯将我叫去说那么一番话,而非直接撵出府去,不就指着今日之用么?” “自古枕边风吹起来最管用,他作老子的说不动儿子,自然只能另辟蹊径。” “亏他张得开嘴,”阿拂啐了一口,神色带了几分鄙夷,再想起周潋,又不由道,“周少爷也真是可怜。” “没了娘亲,爹又是这么个玩意儿。” “他那位弟弟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明里暗里帮着靖王,没少给咱们使绊子。” “若真进了府,麻烦只怕更大了。” 她说着,又突然想起,“公子,” “咱们先前打探出来的那外室情况,好像还未同周少爷提过呢。” 谢执微蹙着眉,将指尖沾着的一点纸烬抖落干净。 先时只当时间不紧,未来得及想到此处。 却没料到周牍竟会这般心急。 如此看来,靖王那头怕是也不会太平到哪儿去。 大抵周潋先前捅出来的乱子当真难办,才将儋州这局棋搅乱成如今这副模样。 谢执想到此处,不知为何,低低地笑了一声。 “是不曾提。” “无妨,等哪日见了他,再细说罢。” 阿拂提醒他,“周少爷今日可没来呢。” “不来便不来,”谢执抬了抬眼,眉尖微挑,“谁稀得他来?” 有本事,这人就躲到天涯海角去,再别落进自己手里。 话音刚落,只听院门“吱呀”一声响动,谢执心念微动,转过身,将窗推了半扇,半探着,微微俯身去瞧。 月色如练,有人立在院中,青袍长衫,裹了半身风雪,抬起眼时,正正好同他视线相对。 谁都没有开口,月光融在蕉叶梢,落在窗前的谢执眼中,盈盈生亮。 周潋指端脸颊都叫寒意冻得发麻,独剩一颗心,在见到那人的一刹开始回暖,像被炭炉熏蒸着,渐次到了春日。 楼阁之上,谢执倚着窗扇,雾岚般的眼睫落下又掀起,微微低头,漫不经心提声道, “不叩而入,旁人都道少爷君子之仪,莫不是梁上君子罢?” 叶梢叫风挟得轻动,响声簌簌,周潋仰起头,对着从窗扇中探出的,独属于他的一盏月,眉眼中一点点地浮起了笑意。 “是啊,”他笑着应,“周潋一介梁上君子,夤夜来此,是为府上一件绝世瑰宝。” 窗畔的人显是未料到他作此回答,微微一顿,随即抬眉,“瑰宝是何物?” “谢家阿执。” 骤起的声响惊起了蕉叶上栖着的两三鸟雀,猫从树底下窜出来,招了招前爪,“咪呜咪呜”地叫。 周潋唇角噙着笑,看向倚在窗扇后的,他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朗声高喊道, “谢执,” “我反悔了,” “断袖便断袖吧,” 钓秋水 第69节 他仰着头,再无所顾忌一般,笑着朝谢执,“我心悦你,” “十年,百年,想同你永永远远在一处。” 谢执是从二楼窗阁里跳下来捂周潋嘴的。 事实上,若是可能,他甚至打算用腰带缠上两圈,再在脑后绑个死结。 免得这呆子继续胡言乱语,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周潋只来得及瞧见一袭红云落下,还未细看,眼前一花,人已到了身前。 掩在口上的掌心柔软,带着谢执身上独有的香气,木芙蓉似的腕子后,那双水墨画就的眉眼近在咫尺,含着鲜明的恼意,漂亮得惊人。 “闭嘴!”身前人恶狠狠地威胁,另一只手抬着,落在他颈间比划,“再胡说,” “把你脖子扭下来。” 手掌上方,那双眼一点点弯起来,盛了全然满溢的笑,亮晶晶地看人。 谢执动作微滞,眨了眨眼,不大自在地偏过头,掌心力道微松,声音低低补上一句,“不许再乱讲。” 周潋趁势抬起手,捉住那人细白的腕子,从嘴上移下,合在掌中,腕骨微凸,只盈盈一握。 “怎么就是胡说了,”他压低声,朝谢执凑近了些,“句句真心,” “阿执听得不够分明么?” 声音像落在耳侧,震得耳廓都微微发麻。 谢执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并不肯受他撩拨,一双水般的眼瞳瞪起来,凶得很,“你还说?” “舌头不肯要了吗!” 周潋腆着脸,同他耍无赖,“阿执喜欢么?” “若喜欢,就送予你。” “喜欢个屁!”谢执情急之下,连粗口都不自觉带了出来。 “撒谎,”周潋轻笑一声,捏着他的手腕,在脉门处很轻地拿指腹揉,揉得那一小片肌肤微微发烫,“前夜里,阿执明明不是这样。” 谢执:“……” 周潋笑着,耳语一般,悄声对他道,“阿执那时候乖极了,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明明喜欢极了……” 后半句又被忍无可忍的谢执抬手堵回了口中。 “你再多说半个字,我今夜就将你扔到山中去喂狼!” 眼前人连眼睑都泛起红,周潋适时住了口,微微笑着,又牵住了他的手腕,“不逗你便是。” “怎么还这样容易恼。” 末了,又添一句,“当真不要我负责么?” 他笑着,半真半假,月色下瞧不分明,“任君施为。” “你想得美!” 谢执格开他的手,长睫微微颤着,嚣张而落拓的漂亮。 “来日方长!” 待将手头事处理过一场,阿拂取来了绳子,他再同这厮算总账。 周潋拱一拱手,笑着行过一礼,“静候佳音。” “来日之前,不如先论明日?” “明日阿执想同我一道出趟府么?” 谢执闻听此言,倏地想起先前信纸上所言之事,不由得神情微动。 “出府做甚?” 周潋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半点端倪也瞧不出。 “无甚要事。” “不过是闷得久了,出去逛一逛。” “如何,阿执可愿同行吗?” 第85章 占便宜 次日一早,还是在寒汀阁前碰上了面。 周潋来时,被阿拂拦在院门口,显是事先得过了吩咐,笑眯眯将人往外头请。 “少爷迟些再来,我家公子还未用完饭呢。” “那倒巧。” 周潋从她身侧避过,没等阿拂留神,人已闪身进了院落,只留了声笑音在外头。 “我也未用,正好从你家公子这儿蹭一口。” 谢执在桌前坐着,正夹了箸虾仁往口中送,院子里的动静显是全听了进去,却不见什么动作。 眼前遮了半幅阴影,来人拉开了身侧的绣凳,大大咧咧地坐去他右手旁,依样使箸拣了虾仁夹。 谢执掀了掀眼,淡淡撂一句,“周家莫不是落魄了,连自家少爷都要往寒汀阁来贪口饭吃?” “这儿可没备了少爷的筷子。” 周潋拿食指并了并筷尾,在他眼前虚虚一滑,笑道,“没备么?” “那这是什么?” “一大清早,阿执也要睁眼说瞎话。” 他说着,拣了盘百合蒸龙眼,往谢执碟中夹了一筷,笑道,“补一补才是。” 谢执垂眼扫了下碟子,拿筷尾将龙眼拨了拨,滚去一边,自己拿调羹舀了匙红枣薏仁粥,慢条斯理地咽了,方道,“那双是喂猫使的。” “少爷抢了它的用具,它最记仇,只怕今日都不肯叫你安生了。” 周潋:“……” 他低下头,果真瞧见猫在桌下窝着,仰一张毛绒绒的脸,圆圆的猫眼盯着他手中瞧,连脊背上的绒毛都竖了起来。 显是气得不轻。 “你早知道……” 周潋搁了竹箸,瞧见对面人微微提起的唇角,那点被捉弄的懊恼平白散了干净。 “少爷莫冤枉人,”谢执眼底的笑意倏忽而过,手中调羹碰着碗壁,叮当轻响,“是谁手动得那样快,叫人提醒也来不及。” 他捉弄了人,显然心情颇好,还有余暇,朝周潋好心道, “左右那猫少爷也曾养过,少爷吃什么,它跟着吃什么。吃食都不分了,一副筷子也不算什么。” 讲着话,提箸的手指慢悠悠地在筷尾点了点,极得意的模样。 话音刚落,身侧便探了只手来,将他眼前那碗红枣薏仁粥连盏带勺一并托了过去。 “做什么?” “瞧着你动过的,”周潋捏着调羹,在碗中搅了搅,笑道,“总不会再有差池罢。” 说着,也不待谢执再开口,直接端了碗盏,几口喝了干净。 末了,好似故意逗人一般,将空了的碗底摊着,递去谢执眼前,偏要叫他瞧瞧看。 谢执:“……” 这人心智怎么似三岁小儿一般。 “喝你一碗粥而已,这般不情愿,”周潋笑着,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侧颊。 “谢阿执,这样小气?” 谢执偏头避过,没好气地调转筷尾,伸去敲他的手。 “灶下还熬着一锅呢,少爷若喜欢,不若拿缸盛了,运回去慢慢喝就是。” 周潋反手躲了,对上他微蹙的眉心,心下要笑,撩拨人的话不自禁地出了口,“不如阿执碗中的香甜。” 下一刻,手背上便真挨了一记。 “夸你也要挨打,”周潋捉了他的筷尾,轻巧夺过来,搁去一旁碟上,笑着替他又盛了一碗, “这般听不得好话?” “喏,赔你还不成么?” “这样好的话,谢执可担不起,”谢执瞥了他递来的粥碗一眼,纡尊降贵地接过,“少爷不如去讲与令尊听。” “兴许令尊听了,心中开怀,什么荒唐事便一并都没了,两下得益。” 听见这句,周潋面上笑意蓦地一顿。 停了不知多久,他收回手,像是带了几分无奈一般,低声朝谢执道,“你又知道了?” 他垂着眼,声音几不可闻。 “我原本……不想叫你知道这些。” “不算什么好事,听着又糟心,”他说着,抬起头,勉强一笑,“倒叫你觉着我没用。” 谢执抿一抿唇,捏着勺柄的手指微微捻了捻,“令尊的信昨日便送来了。” “信上书,”他回想着,嗤笑一声,“将有主母公子入府,叫我多留心你的动向,免得做出什么事来伤了体面。” “若是寻机,床榻之间,肯劝慰两句,若起了效,来日少不得我的好处。” 周潋捏在桌缘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手背青筋绷起,掌心被硌得发疼。 胸中淤积一口浊气,不上不下,噎得他一颗心都好似沉了下去。 钓秋水 第70节 半晌,他咬着牙,头垂下去,低低笑了声,意味不明。 “他倒想得周全。” “为了周家的体面……当真是操心。” 谢执垂着眼,视线落在他桌缘的那只手背上,安静片刻,忽然起身往一旁的匣柜去。 再回转时,掌中握了一小盒药膏,手探出去,递到周潋眼前。 “方才力道重了,”他若无其事道,“赔你的。” 说着,朝着那只手上,先前被自己拿筷尾敲过的地方略点了点。 “省得留下疤,倒要怪我。” 顺着视线去看,先那一小片皮肤光滑白皙,连红都不曾泛起半点。 只掌心那一小处,他不自觉间用过头了力,细微的血渍透过掌缝,蹭了一点在桌面上。 先时尚且不觉,此刻,那一点硌出的伤口经了提醒,后知后觉,细细密密地泛起疼来。 他怔在那儿,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接。 细白的木芙蓉似的手指空悬片刻,谢执抿了抿唇,茸密的眼睫轻颤一颤,索性将药膏撂去了桌面上。 东西勉强算给了人,待要收回手时,眼前人却有了动作,猝不及防地伸了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脉门要害被人拿指腹按着,谢执不由自主地挣了下,反被牵得更牢。 “松手!” 他凶周潋,语气不见得多狠,反而透出两分慌乱。 指腹触感滑腻,柔软的皮肉之下,能感受到血管轻微的跳动。 都怪这人——周潋想——他原本不觉着疼,此刻却好似从梦里头睡醒一般,疼痛从掌心蔓延至胸膛,热辣辣的,被剖开来,摊在日头底下,想要叫人去心疼。 更多内容关注围脖@每天都可爱死嘞 “好疼,”他垂着眼,声音低低地同谢执讲,“疼得没力气了,可怎么办?” 谢执:“……” 他抬起自己那只犹被周潋圈着的腕子,面无表情地在后者眼前晃了晃,“少爷多虑。” “谢执瞧着,少爷现下力气可足得很,只多不少。” “真的,”周潋低低笑了一声,“我不骗你。” “只有这么点儿了。” “余下的,连上药的力气也匀不出一分。” 他说着,视线落在眼前的药盒上,唇角微勾,意有所指,“阿执行行好,” “将善事做到底,好不好?” 谢执:“……” 他那一筷子就应该直接敲这人脑门上,敲晕过去就清静了。 握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力道微松,指腹带了薄茧,温热微糙,从脉门处蹭过去,激得那一小片皮肉微微战栗。 “松手。”谢执硬梆梆道。 周潋神情微滞。 那人抬了抬眼,同他视线相碰,又倏地收回,继续硬梆梆道,“你再握着,我拿什么上药?” 连待人好,都这般别扭。 周潋不知为何,心下想笑,又觉出几分微酸。 于是老老实实地松开手,将那只受伤的掌心摊开,听话递去谢执眼前。 掌心血渍被蹭得晕开,半干涸,胡乱挂在伤口周围。 谢执瞧着,忍不住微微蹙起眉,拿绢帕沾了清水,低下头,一点点先将四周的血渍擦拭干净。 待伤口清理好,才旋开药盒,拿指腹沾一层薄薄的药膏,细细涂在了伤口上。 “少爷对着旁人心慈手软,换到自己身上,反倒肯下狠手。” 他口中拿话讽着人,手上动作却渐渐放轻。 药膏清凉,伤口叫人这样对待着,先前那一点疼仿佛融在了皮肉里,成了挥不去的痒。 眼前人半垂着眼,几茎发丝落在额前,只能瞧见线条伶仃的下颌并那一双密茸的雾岚似的长睫,在晨曦里遮上一层熹微朦胧的影儿。 雪白的后颈上,那颗暧昧的红痣隐隐约约地露在外头。 周潋瞧着,心中莫名泛了渴,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在上头碰一碰。 那颗痣像是谢执的命脉,被他圈在怀里时,碰着,蹭着,就软作了一汪水,雾一般的眼睫上挂着泪珠,叫人又想要疼他,又想叫他疼。 欲行不轨的手在半途被人截了胡。 谢执空出来的左手不知何时执了竹箸,拦腰将那只不规矩的手擒住,夹在筷端,一点点压回了桌面上。 当场抓获。 周潋:“……”失算。 “没力气?”谢执冷笑,拿筷尾在他手背上戳了戳,“上不得药?” “谢执瞧少爷可灵活得很。” 周潋不动声色,“还是托阿执的福。” “这药膏见效神速,只涂上这片刻工夫,我便觉得自己已经大好了。” 他说着,眉尖微挑,对着谢执微微一笑,神色万分真诚。 “多谢阿执赠药之恩。” 谢执:“……”信了你的鬼话! 轻飘飘地收回手,拿帕子擦干净指尖,谢执头也不抬道,“饭也用了,药也涂了。” “少爷说是要带人出府,影儿见还未见着,便宜倒先占去不少。” “算盘当真极响。” “这般计较,”周潋笑着起身,“我何时诓过你不曾?” “马车早在院外备好了。” “叫你将便宜占回来,可成了?” 第86章 久父子 谢小公子高风亮节,占人便宜这档子事,向来是不屑做的。 最后也只不过是坐在马车中,多吃了两碟子蜜饯而已。 “再来些吗?”周潋笑着看他,十分贴心地指了指果匣子,“我叫人添了许多。” 他说着,似是想起什么,朝着人扬了扬眉梢,笑道,“省得同上一回似的不够,你又要恼。” 上一回——是谢执喝醉,被周少爷趁人之危,装进马车里拐回家那一次。 这人此刻提起,分明就是故意的。 驾车的初一只听见“咻”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擦着耳侧飞出去,唬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头,“少爷……” “无事。” 车厢里传出的声音含混,初一满腹疑惑,停了一会儿,见再没旁的动静,方才搁下了这茬。 少爷同谢姑娘在车中谈要紧事,人多的地方不便,他索性将车驶出了城,郊外野地,寻了片林子绕着转圈。 车厢中,周潋笑着坐正身子,将险些做了暗器的蜜饯盒子移去一旁。 “阿执消消气。” “再扔,可就真没了。” 谢执拿眼睨他,指间捏了半个金橘,在掌中随意抛了几下,最终丢回桌上。 “少爷好自在,不挂心正事,反倒拿谢执开涮。” 金橘在桌上滚了两滚,堪堪停住。 “此处再无旁人,那驾车的小厮大约也算少爷心腹。” “少爷此行究竟为何,现下可肯同谢执明讲了?” “你瞧出来了?” 周潋微顿,随即收了面上嬉闹神色。语气里倒也不见如何惊讶,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 “我还当你要耐着性子,一定等我先开口才成。” “用不着分什么先后,” 谢执探出手,从果匣子里拈了枚新的放进口中。 “先前便说过,我同少爷同在局中。” “棋子自你我谁手中而落,原也没什么打紧。” “少爷只需同谢执讲一讲,此次又预备着如何落子就是。” 周潋将蜜饯盒子重搁回他眼前,摇了摇头,似有所叹。 “你何时能不这般聪明,就好了。” 谢执将话点明,周潋索性也不再遮掩,微微吐出口气,眉宇间难得浮出几分疲惫之色。 “父亲多疑,即便你先前应了他,怕也不会全然放心。” “府中人多口杂,话落在有心人耳中,难免坏事。” 钓秋水 第71节 “在外头更妥当些。” “况且,”他想起了什么,敛了眉眼,神色微黯。 “他此刻,只怕更愿见我这副沉溺玩乐,不理家事的作态。” 谢执默然,心下却也不得不承认周潋这话说的有理。 周牍在府中独专,比起一个事事阻挠,不肯叫自己顺意的儿子,自然还是不理事的纨绔更顺眼些。 “先前周府诸事,你都曾探查过一二。” “关于我那庶母同……弟弟,”周潋深吸一口气,沉声问谢执道, “可有打探到什么?” 谢执同他视线相对,沉吟一瞬,不急着答,反问道, “令尊那边的说辞如何?” 周潋想到竹轩中那一幕,闭了闭眼,嗤笑一声,“还能有什么?” “不过早年一段风流韵事。” “好巧不巧,这人同靖王府有旧,兜兜转转,才于多年后再见。” 说到最后,话语间难掩讥讽之意,“当真是上天续下的姻缘。” 谢执:“……” 怪不得周潋着恼,这话本子似的说辞,糊弄鬼呢? “那少爷以为呢?” 他观察着周潋的神情,“你觉得,此事几分真几分假?” “若无靖王牵扯其中,或许还能信上三分。” “至于如今,”周潋目光闪烁一瞬,毫不留情地嘲道,“摆明了是拿来钓鱼的饵。” “只有昏了头的人才瞧不出,任凭旁人拦着,也要挣去咬钩。” 话音落地,他对上谢执视线,瞧见从对方眼神中透出的,似有似无的打量之意,紧绷的神色也不由得松了些许,朝他笑道, “怎么?” “没什么,”谢执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只是觉得,你大约随令堂多些。” 周牍可没长这么一副聪明脑袋。 周潋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怔了一瞬,哭笑不得道了声谢。 谢执接道,“之前为了查靖王一事,我的人曾调查过令尊的行踪。” “他外出之际常去的地方,是城中吉祥巷里的一户人家。” 他停下来,很快地瞥了一眼周潋神色,继续道, “那户人家有妇人稚童,并一名年轻公子,年岁同你仿佛。” 末一句话好似惊雷一般,兜头朝周潋罩下。 后者一时有些怔了,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年岁仿佛。 那时叶氏尚在,他们尚且是外人称羡的一对鸳侣。 怪不得。 怪不得周牍口口声声,说要幼弟在侧相助一二,却只字不提那孩童的岁龄。 想来连他自己都心虚,不敢声张。 昔年情深,竟都是掺过假的。 想明此处,周潋只觉胸膛之中一片荒凉,连原以为的震怒情绪都生不出几分。 或许在周牍坦诚“露水情缘”的那一瞬,他就隐约猜出了其中内情。 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你……还好吗?” 谢执大约是瞧出他脸色不对,未往下讲,犹豫一瞬,伸出手,覆在他手上,很轻地拍了一拍。 掌心干燥柔软,落在手背上,力道很轻,却莫名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 周潋抬起眼,撑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无妨。” “继续吧。” 谢执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到底未将手再收回来。 “邻里讲,那户人家在吉祥巷中长居多年,妇人只称,家中老爷在外处经商,往返不便,才鲜少露面。见母子几人衣着光鲜,旁人也未起疑心。” “约莫月余前,靖王府邸附近的人手偶然看见那妇人并年轻公子出入王府之中,每每从侧门而入,行踪隐秘。” “再后来,便是令尊领着那人,在府邸往来了。” “偶有几回,那位年轻公子也曾独自往靖王府邸去,停留许久,再由靖王身边管家送出。” “令尊对此事,想来也是不知情的。” 谢执说完,停顿一瞬,又道,“有关此事的消息,我方才所提已是全部。” “至于令尊为何骤然决定将他们母子几人接入府中,我虽不知内情,大约也能猜出几分。” “想来少爷心中,亦有定论。” 定论吗? 周潋在心底嗤笑一声。 当然能猜出来。 周牍自诩聪明,一心指望借靖王的东风,挣出一份从龙之功。 费尽心机,却不想对方棋高一着,早已藉着他亲近人之手,来了一场黄雀在后的戏码。 枉他这些年来耗费心力,将那母子几人安安稳稳地藏在吉祥巷中,半点风声也不露。 想来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他们联合外人布局,将周家算进囊中。 实在可笑。 “还有一事,” 谢执又想起什么,面带犹疑,顿了一顿,还是将话说出口, “为着弄清那位外室真实身份,我的人寻到府中从前旧人查探。” “谁知细问之下,又问出了些别的。” 此事他本不欲叫周潋知晓,可如今情势所迫,二人身处周府,群狼环伺之处,却由不得人。 他看向周潋的眼神有些奇怪,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周潋同他对视,电光火石间,恍惚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细想。 他紧抿着唇,一双眼怔怔地,直盯着人,眼底浮出点点猩红之意,莫名有些骇人。 时间像是过了许久,他听见谢执缓慢开口,字字都听在耳中,却连不成句。 “当年叶夫人之死,或许,另有蹊跷。” 蹊跷……是何意? 周潋茫茫然地睁着眼,视线落在谢执身上,但又好似透过他,虚虚地不知落在何处。 口中软肉在不自觉中咬破,舌根处血腥气息骇人得浓重,他在恍惚中,又被唤回一两分清明。 脑中乱糟糟一片,像是木的,又像被人拿刀子生生剜出来,连着一捧捧血肉搅和在一处,疼得发颤。 谢执的声音仍在继续,嗡嗡的,像隔着水,叫人听不分明。 “依着当日令尊所言,叶夫人当年乃是病逝。” “可我的人寻到旧日服侍过叶夫人的婢女,她只讲,叶夫人身体素来康健,少有症候。” “即便是当日生产之时伤了根本,后面慢慢养着,上好药材温补,渐渐也调养过来。” “偏偏是那不知名的病症,大夫俱瞧不出缘故,熬了几日便撑不下去,撒手人寰,实在蹊跷得很。” “且当日,那婢女还透漏出另一道消息。” 谢执顿了下,低声继续道,“叶夫人过身后,叶老爷子心中存疑,曾悄悄从外头请了大夫,查验尸/身。” “大夫验过之后,却称尸/身之上……有中毒之象。” 周潋只觉自己被投进了二月寒冬之中,浑身上下的血液一寸寸凉下去,心头生寒。 “……然后呢?” 谢执摇了摇头,“那婢女所知仅限于此。” “之后如何,她离开周府后,一概不晓。” “只是,”他抿了抿唇,“此后儋州风平浪静,周家叶家……并无龃龉,” “大抵,是不了了之的。” 至于为何,除却当事之人,谁都不知内情,也无从置喙。 “所以,外祖他……早有疑心?”周潋喃喃。 “既如此,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未同我提过此事?” 任由他被瞒在鼓中,同周牍之间父慈子孝了这么多年。 谢执度着他的神色,沉吟片刻,低声道,“此事到底只是旧传,其中几分真假,你我并不知晓。” “若要知晓真相,只怕还要去寻当事之人。” “无论真相如何,总要亲耳听见,才算作数。” 话音刚落,车外陡然传来一声巨响,车身猛地一震。 钓秋水 第72节 还未等车厢中二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利箭呼啸着破窗而入,直直朝着谢执所坐之处而去。 第87章 生查子 “小心!” 周潋瞳孔紧缩,伸臂前揽,将谢执朝自己所处方位拽来。 谢执反应迅速,骤然矮下/身,就势在车厢中一滚,撞进周潋怀中,那支羽箭从身侧而过,险险地擦过手臂,从车厢壁上直穿而出。 更多zy+v:koboyy123 周潋腾出一只手将人扶住,另一只手捞过蜜饯盒子,借力拨开接连而至的箭簇。 怀中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他视线挪动不得,听见动静,焦急道,“你受伤了?” “没有。” “撞了一下而已。” 谢执语调冷静,听不出什么异样。话毕,抬手撑在车壁上稳住身形,同周潋并肩,拉过车厢中矮几,横在二人身前。 随即而至的几支羽箭被矮几截住,箭头入木寸许,停在二人眼前,箭尾犹在微微颤动。 箭头之上隐隐泛有幽蓝之色,显然是淬了毒。 二人对视一眼,心念电转,下一刻,足下用劲,连带着车底一道,直直坠下。 马车经方才那剧烈一撞,停在了原地,藉着矮几遮掩,谢执拿余光瞥见身侧有几堆乱石蓬草,拽了周潋的袖口略一示意,二人顺势一滚,将身形掩去了乱石之后。 巨石掩蔽,埋伏在此地的杀手窥不见二人具体方位,羽箭来势不似先前密集,谢执倚在石后,方才舒出一口气。 放箭之人似是有所顾虑,未敢靠近,箭矢远远而来,被巨石挡去十之八九。 马车先时绕着密林兜圈,密林左近便是进城官道,此处动静颇大,已然引起管道上来往车马注意。片刻之间,附近响起数声车马辘辘,显是有人意图靠近察看。 刺杀之人本为出其不意,此时见有人靠近,大约也心生忌惮,一声长长唿哨过后,先前密集箭矢陡然停了下来,林梢掠过三两人影,一闪而过,再无踪迹。 周潋正欲起身,又被谢执拉住,“不必再追。” 他摇一摇头,“埋伏之人熟悉此处地形,出手迅疾,一看便知早有预谋。” “是我大意了。” 儋州不似京城,数月风平浪静下来,竟连他都生出松懈之心,才叫这帮人钻了空子。 车外光线大亮,周潋立在一旁,视线一掠,无意间却瞥见谢执苍白的面色。 “不舒服么?” 他抬手握住后者手臂,待要相询,只觉掌下濡湿一片,不由一惊,垂眼细看时,才看清谢执半幅染血的衣袖。 “你受伤了?” 方才车中空间狭小,那一箭,谢执虽尽力闪避,到底还是未躲过去。 当时情势危急,谢执咬牙不言,再加上他今日着了红衣,一时竟也没叫人察觉出来。 此时却是再撑不住了。 箭身淬了毒,折腾到现在,早已浸入肌理。 臂上疼痛愈发明显,伴着不容忽视的麻痒之感,谢执只觉头昏,眼前好似蒙着一层暗影,模模糊糊瞧见周潋唇齿开合,说了什么,却是半分都听不进耳中。 他强撑着,待要开口反驳,说些什么,脚下却蓦地一软,眼前黑沉一片,骤然失去了意识。 *** 深夜,寒汀阁。 覆了丝帕的手腕从床帐里探出。阿拂面色肃然,掌中握了柄银质的匕首,拿火折撩过后,雪亮的刃按在掌心处,微微用力,鲜血凝成一线,顺着掌纹印记落进了下头的瓷罐之中。 躺在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一双薄唇上不带半点血色。即便是在昏迷之中,仿佛也能察觉到疼痛一般,轻微地蹙起了眉。 霜雪似的颊侧不知何时沾上道细细的血痕,大约是躲闪时不留意,周潋弯下腰去,拿指腹很轻地蹭了蹭,没擦掉,反而蹭上些细小暗红的碎屑。 是先前他碰到谢执衣袖之时,掌心沾染上的血迹。 他将人一路抱回来,又着人去寻来大夫,立在榻边等阿拂诊治,一通折腾下来,血迹早已干了,留一片暗红的痕,泛着很淡的腥气。 他对着那片暗红怔了片刻,手指微微颤着,又拿锦帕,很轻地替谢执一点点揩干净,碰到他蹙紧的眉心,顿了一瞬,轻轻按上去,替他抚平。 这人素来最娇气,一点疼都受不住。 可那时在马车上,血染了半幅衣袖,谢执一句疼都未讲。 他其实时常会忘记谢执的真实身份。 忘记他是天子近臣,是安插来儋州的暗桩,忘记他是如何聪明狡狯,身手利落,隔着两层楼之高,还能将香炉搁在空雨阁窗前。 或许因为这人在他面前从来都只一副模样。 嗜甜爱娇,怕苦畏寒,口不对心。 是金玉之家娇养出来的小公子,如珠似宝,落在他怀里。 像是生来就招人疼的。 哪一个才是真的他呢? 阿拂收了匕首,取过一旁的药酒,小心翼翼地浇在谢执伤口上。 床榻上的人于昏迷中忍不住发出痛嘶,不安地挣动着,下意识要躲。 周潋自一旁俯下身,握住他的小臂,拿手掌圈着,禁锢住,压回在榻上。 “听话,”他贴近谢执耳边,温声哄着,“阿拂在替你治伤。” “很快就好。” 细腻白净的额上浮了一层薄汗,谢执无意识地咬着下唇,那一小片皮肉泛白,脱力松开时,留了道很深的血痕。 拿药酒冲洗干净伤口,又用干净纱布包扎好,周潋匆匆在一旁的盆中净过手,寻了干净帕子叠了,垫在谢执唇边,防止他再咬伤自己。 烛影憧憧,阿拂取了瓷罐,拿去灯下,用针和药粉细细验过,再抬起头时,面色凝重许多。 “是生查子。” 怪道刚才请来的七八名大夫无一人能验出蹊跷。 皇室私制的一味毒,毒性剧烈,且从未在民间流传过。 此毒发作缓慢,中毒之人深受之苦,却几无缓解之法。若无特制解药,便是必死之症。 “是靖王!”阿拂咬牙道,“他果然察觉到了。” “未必。”立在一旁的林沉突兀地开了口。 谢执受伤事关重大,他在城中活动方便,先前寻大夫时,阿拂便传信叫他一道相助。 “我手下的人一直守在红螺巷靖王府邸附近,并未见有异样。” “况且,此毒太过特殊。以靖王的行事,若此次真是设伏之人,断不会用此毒暴露身份。” “他若真察觉了公子身份,就不会不清楚公子此行目的。” “小皇帝此刻正愁抓不住他身上的把柄。他还能蠢到自己往上递?” “不是他,”阿拂喃喃,“那会是谁?” “儋州城中,还有谁能对公子下手?” “幕后之人还要徐徐图之,可公子所中之毒耽误不得,”林沉当机立断道,“既已确定是生查子,解药只有往京城去寻。” “书信恐有失落。你在府中守着公子,我走水路,即刻出发往京城去,将解药带回来。” “不成,”阿拂思索一瞬,皱眉道,“还是我去。” “周少爷出府不便,你是公子布在城中的人手,若靖王那处有何异动,你也好在外同他支应一二。” “至于公子,”她转过头,看向周潋,忽而弯下腰去,深深一福。 “京城路遥,千难万险,阿拂便将公子托付在少爷手中。” “还望少爷珍之重之,多怜一二。” 周潋沉默一瞬,还了一礼,低声道,“但请放心,” “周潋必以性命护他周全安稳。” 第88章 望海涵 谢执是在次日醒过来的。 迟钝的触感里,最先感知到的是臂上火灼似的疼痛。 他轻嘶一声,勉力睁开眼,伴随着愈发明晰的痛感,意识一点一滴地回笼。 他同周潋在城郊遇袭,闪躲过程中,他被带毒的羽箭伤了手臂。 然后呢? 设伏之人是谁? 他们已经逃出来了吗? 眼前景象有些模糊,他睁着眼,费力去辨认,依稀瞧出头顶床帐之上眼熟的流苏坠子。 已经回到寒汀阁了吗? 那呆子……倒有几分本事。 他昏沉沉地想着,心中陡然像是一块巨石坠了地,又困又乏,再无半点气力。 耳边似有人在唤他,声音听不分明,谢执的意识稍稍挣扎了一瞬,复又落入一片混沌之中。 再次睁开眼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周潋正在外间守着炉子煎药,骤然听见里头一声闷响,手腕猛地一振,什么都顾不得,拔腿就朝里间去,险些连炉上的药罐都打了。 钓秋水 第73节 床榻上,谢执已然坐起了身,半倚在软枕上,手撑在榻沿处,不动声色地攥紧。 原本在榻上的另一只软枕掉在榻边地上,周潋方才听见的那一声响动大致便从此而来。 他垂着眼,听见脚步声,略动了动,却并未抬头去看。 鸦黑的长睫微微颤了颤,抵在床褥间的指腹压得泛白。 顾不得开口,周潋几步上前,伸手一揽,将人揉进怀里,一颗惶然悬了许久的心直到此刻才颤巍巍地落了地。 “阿执,”他俯在谢执发间,声音低低地道,“你吓死我了。” 隔着衣料,掌下的肩膀僵硬,谢执停了一刻,拿手抵着,将他一点点推开。 “我昏了多久?” 声音平静,不见什么起伏,眼睫依旧垂着,唇角抿作了一条线。 “两日。” 周潋直起身,单膝跪在脚踏上,抬手握着他的肩头,力道极轻,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声音带着褪不去的颤意,他将人从头打量到尾,活像是几日未曾见过一般。 “伤口还疼吗?” “这样坐着,会不会头昏?” 又问,“醒了怎么不叫我?” 谢执顿了一瞬,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几日不曾饮过水,开口的嗓音滞涩发哑,“无妨。” 一旁矮几上沏了茉莉香片,周潋起身去斟了一杯,小心递去他唇边。 谢执垂着眼,偏了偏头,想要避过他的手,“我自己来。” 说话间,薄唇开合,很轻地蹭过周潋指腹,下一刻,像是受惊般地朝后退了半寸。 周潋怔了下,随即解释,“你受了伤。” “伤在手臂,阿拂替你包扎过,不可多动。” “……嗯。”谢执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却没再抗拒,就着周潋的手喝了半盏。 “还要么?” “不必,”谢执脖颈微勾,长睫落下又掀起,眼尾蹭出微红的影儿。 “阿拂呢?” 他靠着软枕,细白的指尖攥着上头的如意结,“你叫她来。” 周潋视线落在他雾岚似的眼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微动。 “她去了京城。” 他说着,将先前谢执昏迷之时,林沉阿拂三人的计划一一同他讲明。 谢执沉默地听他讲,指腹无意识地抵在榻首,凸起的木质雕花纹路硌得那一小片皮肉生疼。 讲罢,周潋微侧过头,用眼神示意。 谢执却不看他,一双水墨似的眼半垂着,忽而问道,“此去京城,水路要几日?” “大约三五日……” 这是盛夏时的脚程。冬季多风,只怕是不会这样快。 他心中微沉,却把这后半句隐在了心底。 “略等一等,水路极快,若遇上顺风,六七日便可回转。” 他说着,牵过谢执的手,掌心一片潮湿冰凉,这人竟是出了满掌的冷汗。 “可是伤口疼?”他摸着,语气焦急,又朝外头道,“清松,去唤大夫来。” “不必。” 谢执垂着眼,不动声色地从他掌中挣开,“只是方才有些着急而已。” “少爷还有旁的事吗?” 他合了合眼,将手背回了身后,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攥紧了软枕一角。 “我有些乏了。” “想再睡会儿。” 周潋安静一瞬,停了片刻,开口,“这样吗?” 谢执抿了抿唇,“嗯。” “那我先去熬药,”周潋站起身,袍角扫过床榻,一声轻微响动。 “软枕我替你拾起来了。” “我就在外头,” “你若有事,便开口唤我。” “……好。” 谢执的声音很轻,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动了动,始终没有再抬起眼。 门口的绛珠帘子被人掀起,又落下,叮叮当当地响动一阵,又归于平静。 谢执在榻上怔怔坐着,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知这样坐了多久,才一点一点地移动指尖,摸索着,去够先前被周潋拾起的软枕。 “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门边,周潋的声音响起,冷冷的,带着掩不住的怒意。 谢执的指尖骤然一缩。 他惊了一瞬,随即镇静下来,淡淡道,“谢执听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我说过,我要休息了。” “少爷若无事,还请自便。” 周潋大步走回榻边,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倚在榻首那一副单薄的人影。 “我方才并未出房间,” “阿执难道没有察觉?” 谢执一顿,“我并未回头,如何得见?” “那方才呢?”周潋继续逼问,“你在榻上寻软枕,为何又要摸索半晌?” 谢执语调平静,“手臂受伤,使不得力。” “动作自然慢些。” “这样吗?”周潋静了片刻,忽而笑出一声,意味不明,“可我方才,分明将软枕搁去了矮几上。” 谢执:“……” 他咬着下唇,缄默不语,指尖下的锦被缎面被攥出一层褶皱。 周潋逼近几步,动作简直有些粗鲁地伸出手,掐住谢执下巴,迫着后者抬起头来,盯住那双幽深的,水墨似的眼。 “谢执,” 他咬着牙,“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自醒来后,便不曾抬头看过我一眼。” “你当我是瞎了吗?” 谢执不经碰,下颌皮肉处迅速泛起了红,唇叫他死死咬着,发白,失了血色,那一双眸子雾沉沉的,没什么焦点,虚虚地落在周潋脸上。 “你说话!” 谢执闭了闭眼,薄透的眼睑染了胭脂色,他松开下唇,血痕宛然,一排齿印赫然留在上头,触目心惊。 “谢执怎么会当少爷瞎?” 他抿抿唇,尝到上头沾染的血腥气,下巴被周潋拿虎口掐着,力道大了,连那一处的皮肉都硌得生疼。 唇角勉力向上提,勾出一个不成形的笑。 “瞎的是我才对。” “你说……什么?” “少爷不是看出来了么?” 谢执抬起左手,落在周潋手腕上,攥紧了,使力,不容情地一点一点拽下去。 他依旧在笑,苍白的唇上带一点血渍,雾岚似的长睫沾着微不可察的湿意。 “我瞎了,看不见了,” “这双眼成了摆设。” “所以才没能瞧见软枕,没能瞧见少爷尚在屋内,” 他收回手,下巴微抬,朝着周潋的方向,眼睫剧烈地颤着,语气却平静。 “怠慢之处,还望少爷海涵一二。” 第89章 所为何 下颌那一处皮肉细腻而白,周潋留下的指印在上头,突兀地泛着红。 这人娇气得很,经不得碰,此时泛红,停不久,就该转成青紫一片,瞧着骇人。 他怎么会舍得叫他受伤? 胸膛里像是撞碎了蚁穴,密层层地,万般啃噬之下,连起伏开口都成了煎熬。 “不怕。” 钓秋水 第74节 他伸出手,指尖颤着,盖在谢执手背上,力道轻极了,像是怕不小心,就将这人揉碎了。 “没事的,”他牵着那只手,慢慢地贴在自己脸上,“阿拂很快就会带着解药回来。” “等解了毒……眼睛就会恢复了。” 他轻声地说,“只要三五日,” “阿执再等一等。” “很快。” 掌间握着的手冰凉,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将指尖握进掌心,肉贴肉地,想要给他暖。 谢执怔怔地,由着他牵。 掌心蹭过周潋侧脸,微微往下滑,轮廓分明。 他瞧不见,却也能触到,这人生得一副好样貌。 较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都要强出许多。 来不及了。 谢执想着,垂下眼,慢慢地将手从周潋掌中收回。 生查子远非寻常毒药。 宫中出入许久,他并不是没见过。 谢执闭了闭眼,几乎是下意识动作。 眼前陡然闪过当年宫里,那个被拖下去的小宫女。 挣扎嚎啕着,指缝间还留着抓挠的血痕,就那么被人拖出去,在阶前打死。 甚至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那块糕点,是太皇太后叫人送来,小皇帝随手赏给他吃的。 太医们殚精竭虑,才替他捡回一条命,只是伤了肺腑,到底落下了见风就咳的症候。 解药只能留住他的命,至于旁的,不过熬一日算一日。 连太医院院判都无法转圜之事,旁人更是束手无策。 京城水路往返要七八日,阿拂带回的解药救得了他的命,却未必能护住旁的。 周潋勉强笑着,声音微微发着抖, “不是说解药出自宫中吗?” “宫中有全天下最好的太医,定能有解决之策。” 他低声说着,像是对谢执,也像是对自己,“一定会有办法。” 谢执很淡地笑了一笑,指腹蹭过锦被光滑的缎面。 他不想同周潋提及太多,他自己心中知晓,何苦要点名了,叫旁人跟着一块儿刺心。 “大约吧。” 他垂着眼,对周潋淡淡道。 模棱两可,留一些无谓的希望给人。 重伤未愈之下,人只觉着疲累,浑身骨头都好似软了,说了半日的话,半点精神都不剩。 “我乏了。” “想睡一刻。” “少爷……” “我同你一道!” 周潋打断他。 “什么?” 谢执神色间罕见地带了几分茫然,偏过头,循着声,失了焦的眸子虚虚地落在眼前人身上,虚洞洞一片黑。 “不是要睡吗?” 周潋除去外衫,自然而然地俯下/身,“我陪你。” 谢执:“……不必。” 眼前一片漆黑,他瞧不见,温热的吐息扑在耳畔,忍不住微微发颤,抬起手,虚虚推着,要朝后躲。 手掌按了个空,下一刻,他直接被人抄进了怀里,朝着床榻内侧的方向挪了几寸,不等反应过来,又被端端正正地放回了榻上。 甚至连手掌都被捉住,摆作了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榻边微微一沉,有人翻身上了榻,就躺在他身侧。 若有若无的药香。 “你睡内侧,”一只手很轻地蹭过来,牵住了他的,“免得发了梦,再滚落下去。” 谢执:“……不劳少爷费心,谢执睡相好得很!” 他心中生烦,眼前又什么都瞧不见,此刻连觉都睡不安稳,情绪更坏,不由得蹙起眉,抬手便将周潋的手掌甩开。 “少爷可否叫我清静一会儿?” 那只手又攀了上来,这回没有牵住,只是很轻地在他的指尖上碰了碰,虚虚攥住。 “不好。” 这人! 谢执正要发作,蓦地,又听到周潋声音很低地开口。 “叫我牵一会儿。” “我怕一不留神,就再也找不见你了。” 指尖触到的热度分明,仿佛连那一小片皮肉也被灼烫着,谢执僵硬地偏过头,指尖很小幅度地动了动,犹疑再三,最终没再收回来。 “少爷多虑了。” 他背转过身,眼睛紧紧闭着,瞳仁抿得发疼,又酸又胀,黝黑眼睫湿成一簇簇。 “我一个瞎子,还能到哪儿去?” 掌心里的伤处被他抵着,按进去,尖锐的疼痛撕扯着,一点点唤醒他的清明。 指尖带一点濡湿触感,大约是出了血,他沉默着,泄了气一般地松开手。 周潋扳过他的肩头,迫着,叫他面朝自己。 “大夫都还未下过定论呢,你倒急着先将名头揽下了。” 他拿手指去撩他濡湿的长睫,假作玩笑,“怎么,阿执是预备着拿假伤情,去京中换笔抚恤银子?” 这玩笑实在拙劣,且半分不好笑,怕是周少爷此生讲过最糟糕的笑话。 叫谢执听着,都替他难受。 掌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细密的,钢针一般,在脑中挣扎拉扯。 “周潋,” 他从未这般平静地唤过他的名字。 “你不必对我心存愧意。” “我此行儋州,是奉命行事。” “而今受伤,也是我自己不当心的缘故。” “若来日这双眼当真瞎了,再用不得,那也同你无关。” 谢执睁着眼,眨也不眨,直到眼瞳酸胀,视野中却仍是一片漆黑,连半点虚无的影儿都窥不得。 身前人同他不过数寸,呼吸起伏,皆有所感。 可他什么都瞧不见。 谢执停顿片刻,轻笑一声,再开口时,言辞冷冽锋利,再无半点犹疑。 “总归,又不是为你瞎的。” 伤口戳破了皮肉,鲜血淋漓地摊在明面上,扎进人眼中,再无遮掩。 一点疼而已——谢执想——又不是断手断脚,叫人剖开了胸膛, 只要忍一忍,就会慢慢过去得。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 身前的人很安静。 似乎从他说第一句话起,周潋就再未开过口。 他在做什么? 或者说,预备做什么? 若不是右手指尖仍叫人握着,谢执几乎错觉这人已经离开了。 他为什么不说话?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安静叫谢执感到烦躁,声音成了他如今唯一感知外物的来源。 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时,身边人终于有了动作。 一个温热的、很轻的吻落在了眼睑上。 “谢执,”他听到那人问,“你为什么哭?”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话,” “那么,为什么还要哭?” 云雾似的长睫湿漉漉地垂落着,细密地颤。 钓秋水 第75节 周潋看着眼前人,将话说得那样狠,半分余地也不肯留。 真这样狠心的话,为什么还会红着眼? 他看着他无措,眨了眨眼,慌乱地伸手去抹,伤口的血沁出绷带,在眼尾洇出鲜红的残迹。 他也在疼吗? 自己疼,又叫别人疼。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疼也要疼到一处去。 多可怜。 他想着,倾身而上,捉住那人的手腕,按在身侧,将所有未尽的话都堵回了唇齿之间。 谢执的唇薄而柔软,他细细地吮过,触到先前留下的齿印,带一点残余的血腥气,被他尽数含着,融在齿间。 这人从不肯开口说想要什么。 但是无妨,周潋想,他早已将这人猜了透彻。 他不肯讲,就换他主动来给,也是一样。 从来他见着谢执哭,就毫无办法。 第90章 结鸳侣 周潋将人按在榻上,足足轻薄了一炷香的时辰。 到最后,怀中人已经不剩什么力气挣扎,只微微喘着,红着一双眼,眼底水意宛然,颊上泛着绯色,唇上染了褪不去的杏子红。 漂亮得惊人。 “谢阿执,你要怎么办呢?” 他拿来绷带,重新替他包扎掌心的伤口,末了,在指尖上很轻地亲了一口。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 “还睡去了一张榻上。” “谢小公子的清誉都叫我毁了干净,往后可怎么好?” “我若不娶你,岂不成了天底下头一号负心之人?” 谢执被他亲怕了,下意识缩了缩指尖,待听见他口中说了什么,又恼起来,扬手就要去打。 他瞧不见,失了准头,手指从周潋颊边蹭过,软绵绵的,半分力道也无。 于是又被周潋捉进掌中,整个人往怀中一圈,手臂箍着,逃也逃不脱。 “阿执家在京城吗?”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笑,拈了怀中人一缕发梢,在手指上缠绕几圈。 “待此间事了,我随你一道回京城,去向你家中提亲,好不好?” 谢执推几下,推不动他,自暴自弃般地,索性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当软枕似的倚着。 “谢家门楣低,可担不起少爷这尊大佛。” “无妨。” 周潋俯在他耳畔,看着那一小片白腻的耳垂,细小洞眼隐约可见,忍不住便凑上去亲一亲,看它一点点染上嫣红,恍若胭脂点染。 “我缩一缩,总是进得去的。” “再不济,” “替阿执家重建扇宽敞些的门,也不是不成。” 那一小片耳肉发着烫,像是被炭火燎着,谢执偏过头,唇微微抿着,避开他那一侧,拿指腹去揉。 “门槛都未踏进去,先将我家的门拆了一扇。” “少爷就是这般到人家里求亲的?” 指尖缠着的那一缕发丝倏尔溜走,周潋先是微怔,继而轻笑一声,低声道, “我头一回,没什么经验。” “阿执有什么瞧不过眼的地方,烦劳教一教我。” 又是混账话。 谢执要斥他,话又不知如何开口,一时连面上都跟着烫热起来,逡巡半晌,才跟一句, “少爷就是这般糊弄人的?” “哪里是糊弄?” 周潋仗着这人瞧不见,视线落在后者染了绯红的颊上,伸出手,隔空虚着捏了捏。 像逗一只万分娇气的猫。 “阿执摸着良心数一数,也该数出三五回。” “分明比求菩萨时候还心诚。” 他凑近了些,气息交融,逗着人玩一般,看谢执一点点往后退,直到榻边一角,再无余地,被他牢牢圈在怀里,避无可避。 “三顾茅庐也该够了。” “阿执行行好,什么时候,也肯给我一点甜头吃?” 从侧面,透过揉乱的衣领,后颈那一颗红痣隐约可见。 周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拿指腹抵着,很轻地揉了揉。 怀中人像被捉了后颈的猫崽,乖顺地瑟缩着,又别无他法地只能朝他怀中靠。 “什么……甜头?” 尾音里带着颤,这人什么都瞧不见,只好任他欺侮,连眼睑都泛起了红。 可怜极了。 “明知故问。” 周潋才不肯放过他。 他俯下身,在那颗痣上亲了一口,犹嫌不够,拿齿尖抵着,不轻不重地磨。 谢执瑟瑟地颤,在他怀中软成了一汪水,手指搭在周潋衣襟上,攥也攥不住,沿着衣料往下滑。 反被他牵着了,珍重万分地收在掌心里。 “谢阿执,” 他伸出手,虚虚地遮在谢执眼前。 “我只要你一句话。” “只要你肯。” 掌心下密茸的眼睫微微颤着,撩起簌簌的痒意。 停了不知多久,那只被他牵住的手,手指轻弯了弯,下一刻,动作很慢很慢地,勾住了他的小指。 “周潋,” 谢执下巴微微仰着,唇角绷成一条线,素来好看的一双眉紧蹙着,不像答允,反倒成了威胁。 “你不要后悔。” 周潋同他十指相合,指腹相贴,一根一根扣紧,低下头,很轻地在他唇边亲了一记。 话音抵着唇,从口中直送入心里去。 “落子无悔。” 自凌霄花架下那一眼始,兜兜转转,这人终于落在了他怀里。 何其幸甚。 *** 炉中燃了安神的香,榻上的二人静着,谁都生不出困意。 谢执叫人圈在怀里,躯体鲜明的热度自背脊传来,一点点蔓延到心尖上,凛冬里,偏偏他整个人几乎都烫热起来, 猫不知何时踱了进来,轻慢地在榻边转了一圈,仰着脸,对着榻上叠在一起的二人打量片刻,慢吞吞地跳上榻,在谢执怀中依样寻了个舒服姿势窝好。 “是猫吗?” 谢执察觉到膝上毛茸茸一团,试探地伸出手去碰,被周潋捉住手指,牵着,轻轻搭在猫上。 “它来看你。” “大约是想你了。” 谢执指尖摸索着,在猫柔软的背脊上轻揉了揉。 “是吗?” 他很轻地捏了捏猫圆圆的脸。 “我也想你。” 话毕,手便被周潋握着,收了一只回去。 “阿执待它这样好。” 那人拱在他颈间,温热气息烘得人发痒。 “怎么不见这样待我。” 谢执伸手推他,借不上力气,又瞧不见,手指蹭着片温热,又吓得倏地缩了回去。 “我如何……待你不好?” 分明这人在他身边得寸进尺,一日较一日厉害。 钓秋水 第76节 自己但凡狠心些,早将人丢进弋江里喂鱼了。 “没说你待我不好。” 周潋低低笑一声,含住眼前一小片耳肉,拿齿尖叼着,很轻地磨了磨。 “只是见你对旁人好。” “总忍不住要醋一醋。” 谢执微微颤着,叫人欺负了,极可怜地往一旁躲。 “它是猫……” “猫也不行,”这人索性耍起了无赖,“谁都不行。” “你方才还说,你这双眼睛是为旁人伤的!” “我哪有……” 谢执叫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气得笑出声,还未来得及辩驳,便又被人趁虚而入,衔住了唇,半句也说不出口。 “是为我。” 唇齿辗转间,那人一遍遍地,孜孜不倦地同他强调。 直到谢执被他折腾得昏沉,睫根沾了水雾,凝成一簇一簇,眼尾红着,没了办法,松口承认是为了他,才肯罢休。 第91章 意绵绵 阿拂还未回转,解药不见影儿,谢执的症候却不能再拖。 周潋于医术一道虽只粗略涉及,心中却也清楚,眼睛一处,是人身上最脆弱之所在。 谢执如今眼盲难视,归根到底,还是毒素侵染的缘故。 此时若不使些手段将毒素压制住,任它在眼中这般留上几日,即便来日里得了解药,这双眼怕是也要大大受损,无法同从前那般视物如常。 他不敢叫人贸贸然来治,只恐那大夫手生,拿捏不住生查子一毒的性子,思虑再三,又同林沉商议过,索性便将城中略有些声名的大夫请了十之八九来。 一股脑地凑在一处,叫他们斟酌着,拟出个不伤身又略有些效用的方子来。 府中大夫流水价地来回,一时间,儋州城中无人不晓,连周牍那处都没能瞒住。 果然,停不多时,周管家便登了门。 这人显然曾事先打听过,压根没往空雨阁去,领着人直接奔了寒汀阁,乌泱泱地守在院门口,甫一瞧见周潋,就忍不住叹出口气来。 周潋了然,“父亲又叫您唤我过去?” 周管家苦着脸嗳一声。面上的褶子堆成层。 “少爷,您何必呢?” 他是真有心劝周潋,“眼瞧着过年了,您好容易在家,干嘛非同老爷闹得不痛快?” 周牍近来鲜少有空回府。 为着先前贡缎同私盐一事做的不够利落,已叫靖王生出微词,周澄母子几个入嗣一事又偏要等到年底族中开了祠堂才好再议。 他如今急着在靖王眼前表现,见后者隐隐有器重周澄之意,出入往来便常常将周澄带在身边,言行间颇带出几分父子亲厚的模样。 城中商贾个个精明油滑,瞧见此景,心里头哪还有不明白的。有那么一二肯奉承的,渐渐便也将周澄捧了起来。比起来,周潋这儿倒较往年冷落了。 好歹算是往后顶头的主子,眼前这一个到底算自己看着长成的,脾性处事都极宽厚,若换一个,谁知什么样儿? 周管家念着这一茬,心中自然便多偏向周潋些。 周潋只一笑,未置可否。 他同周牍间的不痛快,原也不在这一件两件之间。 那日马车之中,谢执同他提及的旧事恍若蜂刺一般蜇在心底,碰都不敢去碰。 若……事实当真如是,他待周牍又该如何,周潋甚至没有勇气去想。 “周伯先请回吧,待得了空,我自会去同父亲解释。” 周管家还待再劝几句,只见周潋面色暗沉,显是听不进去,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临走时,忍不住又朝院中望了一眼,低声对周潋道,“白大夫是常年寄寓在府里头的,医术也算佳。” “少爷若真心急,不如叫他也来瞧一瞧?” “多谢周伯好意。” 周潋微微颔首,却没将话继续往下应。 白大夫入府早,听闻当日娘亲尚在时,府中主子的汤药便俱是他来伺候。 娘亲死得那般蹊跷,他身为大夫,若说其中半点内情不知,周潋是不肯信的。 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冒险,将谢执交予这人手中。 辞过周管家,周潋去小厨房中瞧了瞧药的火候,用细纱巾蒙着,滤进瓷盏里,拿托盘盛了,正待要走,又不知想起什么,嘴角微微弯了弯,在柜中寻了片刻,添了碟蜜饯在旁边。 谢执正在榻上倚着逗猫,手中捏了条鱼干,在猫眼前一下下地晃,引着它去够。 他瞧不见,听声辨形又不大熟练,逗不得几次,鱼干便被猫伺机抢了去。 指间空了,他也不恼,摸索着伸去床头匣子里,拎条新的出来。 猫如今大了,愈发圆滚,吃了几条,便懒得动,搁嘴里叼着一根,对谢执指尖上的看也不看,随意在他身上寻了块舒服地方窝着,前爪“蹭蹭”踩了两下。 周潋擎着托盘进来,在榻沿坐下,朝谢执笑道, “你同猫顽得倒好。” “怎么我一进来,就改皱了眉?” 他说着,使坏一般,拿手去够谢执怀里的猫爪子。 “我这般不招阿执待见?” 谢执如今搂猫已搂得万分熟练,听见它叫,拿手捏住猫爪子,轻飘飘地在周潋膝上拍了一记。 “少爷哪日肯空着手来,谢执必大礼相迎。” “比待它更加上十倍去。” “你又知道了?” 周潋无可奈何地笑,将盛着药的瓷盏搁去一旁,“怎么瞧出来的?” 谢执蹙了蹙眉,“一股子苦味儿。” “谁闻不出来?” “再有几日,连我都该腌透了。” 周潋拿手揽在他肩头,另一只手不经意地在猫身上拨了两拨,试图将后者从谢执膝上拨下去。 “那今日我便同大夫提一提,” “叫他们想想法子,将药变得甜些。” 橘黄色的毛团稳居膝上,不动如山,甚至还万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 周潋颇为遗憾地收回手,转而捏了捏它毛绒绒的圆脸泄愤。 “用不着。” 谢执抱着猫在怀里揉了揉。 “日日都如此,药再喝上几日,连我都该被腌透了。” “当真?” 周潋说着,冷不防地凑去他颈侧,拿鼻尖很轻地蹭一蹭,低低笑了一声。 “我验过了。” “阿执仍如从前一般好闻。” “半分都未变。” 于是被谢执抵着额头从身上赶了下来。 “少爷倒与从前不同。” “伪君子倒成了如今的无赖鬼。” “这不好么?”周潋捉着他的手指,牵在掌心里笑道,“想来阿执从前知我还不够深。” “往后多见一见,总会习惯的。” 掌心先前的伤口已然愈合,新长出的嫩肉经不得碰,微微泛着痒。 谢执不自觉地缩了缩指尖,要躲,又被人扣住了,偏偏逃不了。 周潋最乐意瞧他这副模样,耳尖泛着粉,不知所措,好似叫人握在掌中,尽在翻覆之间。 “从前就想问你,” “这里,” 他伸出手,捏住那一小片白腻的耳垂,指腹蹭过上头细小的洞眼,很轻地捻了捻。 “是从前就有的?” “什么时候穿下的?” 指间皮肉细腻柔软,揉一揉,就泛起了红。 自被他发觉身份后,谢执再未带过耳坠,这处便一直空着。 午夜梦中,他却总想起当年凌霄花架下,他耳下坠的那支白玉珠子,在颊边微微地晃。 “哪里记得清。” 谢执偏过头,要躲他的手,偏又躲不掉,叫他严严实实捉在指间。 “小时候体弱,三天两头生病,祖父担心我压不过,便索性吩咐家里,都叫拿我当女孩儿来养。” 钓秋水 第77节 “裙衫钗环,娘亲怕不够,便替我穿了这个。” 想起旧事,谢执不由得生出笑来,唇角微微弯起一点,仿若海棠初绽。 “那时娘亲不放心叫旁人动手,她亲自拿了针来刺,结果哆哆嗦嗦,半日也没下得去手。” “最后还是婶婶领着堂兄来串门子,看不过眼,拨开我娘亲自动手,才替我穿了。” “还取了自己一副金雀花的耳坠子替我戴上。” 提及此处,谢执心念微动,倏而想起一事,不由得起了坏心眼儿,接道,“那时,婶婶还同我娘亲打趣。” “只说可惜,不是真正的女儿家。” “不然刚好能同堂兄凑在一处。她极喜欢我娘亲,做妯娌也罢,能成亲家实在更好。” 他说着,刻意顿了一顿,眉尖微挑,“说起来,” “好巧不巧,” “我那位堂兄,如今还真是个断袖。” “那也迟了!” 周潋冷不防地捏住他的后颈,猫儿似的制住,将人扣在怀里,磨了磨牙。 “断不断袖,他且只管安安生生做他的堂兄就是。” 谢执没忍住,低低笑出一声。 “周少爷,” “好大的派头。” “还未进门呢,连长辈都不肯敬了吗?” 那双雾岚似的长睫眨了眨,他抬起手,指尖微凉,顺着面颊轮廓摸索,寻到了周潋耳畔,报复一般,依样在上头捏了捏。 “我那堂嫂可是个厉害人物。” “少爷这般神气,仔细来日叫他瞧见了,可有苦头吃。” 周潋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谢执口中所说的堂兄,大约就是从前他提过,替他取字的那位。 依着先前谢执所言,那位表哥是娶过亲的。 这么看来,娶得似乎是位男子? 周潋心下微松,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人就是成心的,又在自己面前使坏,不由得握着那细白的指尖,搁在唇边轻咬了两口,才堪堪解恨。 “我那时真该往京城去,”他贴在谢执耳边,低声道,“去谢家把你偷出来,” “远远拐走,拐到江南来。” “养在外祖家,叫人人都知晓你是我未来的小夫人。” “谁都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谢执叫温热的气息扑得一抖,没好气地抬起手,捏住他的脸,将人往后扒拉。 “我娘亲出身行伍世家。” “刀剑棍棒,样样使得顺手。” “你若不怕挨她的揍,只管去偷便是。” “只这点苦头么?” 周潋低笑一声,捉住他的腕子,“若能将谢小公子娶来,也不是不能吃。” “兴许谢夫人瞧我顺眼,不等去偷,先肯将阿执送予我了也说不准。” 第92章 许耳坠 自说开了话,这人面皮可真是愈发厚起来。 谢执只在心里后悔。 那日怎么就昏了头,糊里糊涂地应了他一句? 谢执只恨自己此刻眼瞧不见,又因着中毒之故手脚酸软无力,才叫这人轻易制住。 否则按他素日里的做派,这人此刻如何还能好好在榻上待着。 “谢执眼盲,难道少爷也一样?” “否则怎么将白日当作了夜,先做起梦来?” “如今是白日吗?”他听到周潋轻笑,“怕不是阿执睡糊涂了。” “此刻明明方入夜,该是歇息的时刻。” 那人声音极温柔,哄着,万分笃定道,“定是你记错了。” 谢执:“……” 他今日可算见识到什么叫作“睁眼说瞎话”了。 “既已入夜,药也不必再喝了。” 谢执冷哼一声,忽地将手挣脱出来,扯过锦被,迅速将自己罩了进去。 “谢执体力不支,先行歇息了。” “少爷自便。” 动作之灵活,半点瞧不出是眼盲之人应有的模样。 待周潋反应过来,眼前人早已不见,只剩下锦被包裹的圆滚滚的一大团。 瞧那模样,大约连被角都在里头死死压着,生怕漏出一点空来。 一旁,猫四脚朝天地仰着,呆愣愣靠在枕边,同他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周潋:“……” 这人躲进去得匆忙,竟还没忘了将膝上的猫一并丢出来。 “谢阿执,” 他在锦被团上轻拍了拍,哭笑不得道,“哪见过你这般耍赖的?” 隔着一层锦被,里头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 “你今日便见着了。” 分外嚣张。 猫慢了半拍,此刻显然也回过神来,慢吞吞地往前靠过去,学着周潋动作,依样伸出前爪,拍在被团上。 见着里头的人没动静,极委屈地“咪呜”了一声。 “谢阿执,”周潋捏着猫的后颈,拎来怀里抱着,“你连你儿子都不要了吗?” “谢执眼下自顾不暇。” “犬子交由少爷照看,也可安心。” 那人仗着层被子遮掩,言语更嚣张起来。 周潋松了手,将猫搁去脚踏上,继而俯下/身,对着被子团,好声好气商量道,“真不出来?” 被子团充耳不闻。 “好有骨气。” 周潋赞他。 “谢阿执,” 他说,“这是你自己选的。” 话毕,他抬起手,端了一旁的汤药,灌下一口。 下一刻,剥笋一般,将谢某人从被子卷里剥出来,伸手按在他的脑后,俯下身去,哺给了他。 唇舌交缠之间,苦涩的药液滑进喉咙。 谢执要伸手去推,又被周潋攥着手腕,维持在不动着他伤口,又不叫他挣脱的力道。 仓促间,他的腰空悬着,下巴抬起,无处借力,几乎要往后倒,别无他法,只能被那人搂着,为所欲为。 厮磨间,药液尽数入了喉,苦得他舌根发木。 谢执气急,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寻着那人的舌尖,狠狠咬了一口。 “嘶……” 周潋退了出去,抬手蹭下唇角,对着上头鲜明的一丝红,不由得笑,“阿执好厉害的牙口。” “活该。” 谢执在被子团里跪坐着,大约是想要瞪他,偏生瞧不见,连方向都有些偏。 周潋舔了舔唇角,极好脾气地上手,替他摆正。 “少爷就是这样喂人吃药的?” 谢执坐得笔直,正气凛然,“圣贤书里头就这般教人做君子?” 周潋瞧见他的神色,忍不住便要笑,顾不得这人的挣扎,伸出手在他颊上轻捏了捏。 “谁同你讲我是君子?” “阿执自己都不知叫了我几回登徒子,难道还不清楚么?” 他笑着,又附身凑过,在小巧的耳珠上轻轻印了一记。 唇角血迹沾染,腻白皮肉上沾了褪不去的红。 “阿执知道的,”他轻声讲,“我在你面前素来做不成君子。” 又问,“怎么如今,都不见你再戴耳坠?” 钓秋水 第78节 他拿指腹蹭着那一小块皮肉,蹭出一片嫣红色泽。 “你戴那个,极好看。” “等你病好了,我帮你戴,好不好?” “阿执喜欢什么式样?” 谢执耳尖叫他揉得发烫,将他手拨开,自己护着,又气咻咻地朝周潋摊开手。 周潋怔了下,思索一瞬,随即十分贴心地将猫从脚踏上捞回来,搁进他手中。 掌心蓦地一沉,谢执不防,险些被带了个趔趄。 “……药给我!” 周潋:“……” 默默地将猫抱走,再默默地将盛药的瓷盏搁上去。 里头还剩了个底儿,谢执一口饮尽,摸索着将瓷盏递回周潋手上,一双眉忍不住蹙起。 “苦……” 话音未落,口中便被塞了颗蜜饯进去。 糖霜在舌尖化开,馥郁里透着甜,冲淡了残余的苦,谢执很轻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梅子叫他含在口中,颊边微微鼓起一块,像是储食的松鼠。 一枚蜜饯吃完,他又拈了一枚,垂着眼,捏在指间把玩,滴溜溜转一圈,却不往口中送。 停了片刻,他止住动作,将蜜饯收回了掌心。 “眼睛……” 蜜饯坚硬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 “大约治不好的。” 他说,声音十分平静。 “生查子一毒,我从前便中过。” “余毒虽清,却也伤了身。” “解药救得了命,却未必能救得了这双眼。” 他垂着眼,蜜饯滚落在榻上,指尖微微探着,摸索去够。 “我不愿骗你。” “你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一片安静。 谢执等了许久,那人没有再开口。 蜜饯不知滚去了何处,他够了半日,也不曾触到,心下厌烦,随手一拂,便要收回去。 下一刻,指尖却叫人攥住。 滚圆的一颗被搁进掌心里,妥当放好。 “阿执哪里都好,” “只是记性差。” 那人牵着他,一点一点,安放在自己掌心。 那些谢执以为要应答的话,他半句都未问出口。 腰上骤然一轻,是周潋抱了他,坐在自己膝上。 “先时还说过,这双眼是为我伤的。” “如今又忘了。” 他抬手取了他发间别着的凌霄花簪,青丝披散而下,被他松松握在指间。 “既是为了我,便该我来认。” 他笑着,在那人颊上轻点了点。 “方才,阿执不是还讲,说我没有君子之风么?” “现下可算有了?” 谢执被他搂在膝上,从脊背到腰腹,无一处不觉得烫热。 他抿着唇,一双眼发着烫,又微微泛着酸,好似要掉泪一般。 定然是那毒又重了几分的缘故。 他想着,将脸埋去周潋肩头,额头触到一层柔软的衣料,很轻地蹭了蹭。 “凌霄花。” “什么?” “耳坠……”谢执咬了咬下唇,“要凌霄花式样的。” 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眉眼一点点地弯起,圈着怀中的手臂更收紧了些。 “好。” 话摊全了说开,谢执只垂着眼,茸密眼睫细细地抖,被他搂在膝上,一时倒也不逃了。 周潋只管欢喜,瞧见谢执沾了绯色的耳尖,倏而又想起一事。 “那后来呢?”他问,“你就一直做了姑娘家?” “怎么会?” 谢执抬起头,指尖落在他肩头,随意点了点。 “不过是图个口彩。” “后来渐渐大了,没那样常生病,自然便改过来了。” “总不好叫旁人都以为,谢家真养了位小姐。” 他抿了抿唇,似是忍不住要笑,“那时还未到年纪,京中已有人往家中去提亲。” “娘亲吓坏了,只恐再晚些道明身份,京中没有好女儿肯嫁我,才央着祖父快些改回来。” “否则,照着祖父的意思,怕是不知道要留多久。” 他说完,故意似的,在周潋颈侧呵一口气,附在耳畔问,“少爷怎么不说话?” “是又醋了?” 周潋故意吓唬他,将他揽着,在膝上掂了掂。 “谢公子不许么?” 谢执伸了个懒腰,“没有不许。” “只是觉着,少爷许是托生错了地方。” 他声音里带一点极轻的笑,“儋州算什么好,” “合该托生到山西去,那儿的醋才适口,吃多了也无妨的。” 周潋算是瞧出来,这人无论开怀与否,都惯爱拿人开涮。 必得自己占了上风,才肯安生。 也不知哪里养出来这般好胜的性子。 “那怎么你来见我时,又扮作女儿家了?” 若非那日凌霄花架下葳蕤红裙,惊鸿一眼,他也不至于—— 罢了,细想一想,照谢执生得这幅皮相,无论男女之身,大约都能叫他动了心。 早晚而已。 “替皇帝做事,不好露了行踪,私下里女子装扮行事总方便些,便留着了。” 又是皇帝。 这人还真——阴魂不散。 周潋挑了挑眉,“就一直无人瞧出来?” 谢执摇摇头。 “先前遇上的要么是君子之仪,要么便是胆小如鼠,” 他说着,语气微扬,意有所指道,“似少爷这般四角俱全的,实在鲜有。” “多谢阿执夸奖。” 周潋微笑应下,半点也不心虚。 “也无甚特殊,不过慧眼独具而已。” 谢执:“……” 罢了,看在这人要替自己买耳坠的份上,姑且饶他一回。 “方才谁来寻过你?” “无事。”周潋顿了一瞬,随即自然接道,“父亲那边周管家,传了话,说要寻我去一趟。” 谢执蹙眉,“方才寻的?” “没什么打紧。” 周潋伸出手指,半开玩笑地抚上去,替他将眉心展平。 “原就想着,待看你吃过药休息了,我再去。” “不然总不安心。” “少爷愈发胆大了,”谢执从他膝下下来,自去榻首倚着,微微一笑道,“待会儿挨了训斥怎么好?” 钓秋水 第79节 周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将猫一并递过去。 “原本就是去听训的。” “多几句少几句,也没什么分别。” 话毕,他垂下眼,顿了顿,又道,“左右我同他见面,也只有这一桩事可谈。” 谢执默然,停了一瞬,捏着猫爪,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 “流言不一定作真。” “叶老爷子与令尊大约是最清楚实情之人。” “真相如何,到底要寻人亲自问个分明。” “即便是怨怼,也总要问过,才好恨得安心。” 周潋静默一瞬,抬手替他放下床帐,隔着重重雾似的影,低声道,“你放心。” “此事,我会先问过外祖。” “若有可能,我也……不愿是他。” *** 竹轩,书房。 周牍看着立在眼前,不发一言的周潋,心中一股无名火陡升,又被他耐着性子强压下来。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周潋垂着眼,声音平静,“儿子不知。” “混账!” 瓷盏摔在他眼前的青砖地上,碎瓷迸溅,热茶沾在袍角一侧。周潋只半低着头,视若无睹。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 周牍抬起手臂,微微颤着,裹挟着怒意朝园子的方向指去。 “那么个身份下贱的女子,” “就值得你花这般大的工夫去救?” “全儋州城的大夫都叫你请了个遍,若非下人来报,我还不知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你是预备着,叫城中各家,都来看我周府的笑话?” 他虽以身契之事拿捏谢执,迫他替自己做事,暗里却实在不将此人放在眼中。 烟花女子,重利便可动,只有周潋这般叫猪肉蒙了心肝的才肯信。 也就是谢执近来还算安生,递过几回消息上来,也将自己这个儿子哄得尚可,不再似从前一般同自己梗着较劲,他才肯多留这人几日。 可今日周潋此举,实在是叫他对谢执的嫌恶又重了几分。 若周潋果真因她迷了心智,愈发荒唐,那此人定然多留不得。 周潋猛地抬起头,沉声道,“医者仁心,本不分高低贵贱。” “况且对那些大夫,儿子俱以礼相待,并无半分不周之处,为何会叫人看了笑话?” 周牍怒道,“堂堂的周府少爷,为了这么一个下等货色,闹得阖府上下不宁,难道还不是笑话?” 倏忽之间,周潋心念电转,开口道,“父亲只知府中大夫往来频繁,可知晓那谢姑娘因何要就医?” “荒唐!”周牍皱眉道,“我为何要知?” “因为她是为救儿子一命,才落得如此。” 周牍面色一凛,话不由得微微一顿,“此话怎讲?” 周潋抬起眼,面色寒肃。 “前日儿子欲往城外庄子去转一趟,散一散心,便携了她一道。” “谁知路上,竟遇了歹人设伏。危急之中,她挺身而出,替儿子挡了一箭。” “箭上带毒,十余位大夫熬了数日,才算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父亲,”他同周牍视线相对, “若非有她那一挡,今日在榻上昏睡不醒之人,便是儿子。” “救命之恩,儿子怎能不全力以报?” 周牍显是未料到其中还有这等内情,如今周潋幸而毫发无伤,比起谢执伤势,此时他更关心的还是那帮凶徒来历。 “可查清了伏击你们的人是何身份?” “尚未。” 周潋半敛着眉,眼底神色一晃而过,叫人瞧不清楚。 “那群凶徒训练有素,且招招致命,比起求财,更像是寻仇。” “绝非寻常打家劫舍的山匪之流。” “不过——” 话锋陡转。 “儿子有疑心之人,只是此人位高权重,尚不敢断言。” 周牍想到什么,心中骤然一沉,停了一瞬,朝他抬了抬手,沉声问道,“是谁?” 周潋咬了咬牙,闭眼道,“那箭上所带之毒极为罕见,经城中一位积故的大夫辨认,说那毒物……出自皇城……” “放肆!”周牍蓦地大喝一声,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惊怒,“儋州距皇城数百里之遥,” “你有几个胆子,敢生出这样的疑心?” “不要命了么?” “父亲糊涂了吗?”周潋抬起头,稳稳站着,低低冷笑一声,“儿子这条命,原本就险些没了。” “若无谢执,父亲难道还以为,儿子今日能好好站在此处听您训斥?” 周牍叫这话一噎,默然不语。 他当然不会这么以为。 事实上,方才他喊出的那句本就是自欺欺人之语。此刻他心中的怀疑好似惊涛骇浪一般掀起,搅出重重不安。 周潋的话仍在继续。 “儿子原要顺着线索去查,谁知当晚,那位辨认出毒物的大夫便在家中身亡,仵作验后,却称是暴毙,无从查起。” “儿子也曾叫人带着那箭头去往京城,看能否寻到源头。” “可派出去的人出城不过数十里,便遭人追杀,杳无音讯。” “父亲,”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响在周牍耳中,却仿若雷鸣,“这儋州城中,” “有人想要儿子的命。” 他说着,向前一步,一双眼落在周牍身上,后者莫名地觉出冷。 “父亲知道那人是谁,对吗?” “我……” 周牍待要开口,喉中却好似堵了一团棉花,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潋攥紧了拳,颈侧青筋凸显,厉声道,“父亲为他卖命,拿整个周家替他铺路。” “他不感激,反而要派人杀了儿子。” “这究竟是为何?” “难道,他就这般盼着周家无人吗?” 末一句好似闪电一般划过周牍脑海,悚然一惊间,他突兀地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一点微妙的神色变幻被周潋捕捉到。 “父亲想起了什么?” 他步步紧逼,“是猜到了那人动手的原因?” “还是,” “真凶另有其人?” 周牍不由得退后一步,甚至微微别过头去,不敢再对上眼前人的目光。 若……真是他猜测的那般,周潋今日之祸,岂非是他一手造就而成。 他如何能面对眼前亲手养大的长子。 “父亲,” 周潋见他有闪躲之意,心下微动,上前一步,袍角一掀,跪在了周牍眼前的青石砖地上。 “儿子不求父亲爱屋及乌,对谢执稍有怜惜之情。” “可儿子此番无恙,那幕后之人知晓,定不肯善罢甘休。” “谢执如今还在昏迷之中,若再有下回,儿子从何来这般的好运气?” “倒是稍有不慎,父亲再见的,便是儿子的尸首了。” “胡说八道!”周牍瞳孔一缩,不由得出声厉叱道,“这样的话也是随便可说的吗!” “你是我周牍的儿子,周家的大少爷,儋州城中,谁若敢打你的主意,那便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潋并不应声,只是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更是带了几分倔强可怜之意。 周牍瞧着,念及父子二人早年相处之景,心也不由得软了许多,于是抬手握在周潋臂上,将人搀起,放缓了声音道,“你放心。” “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爹爹绝不会坐视不理。” “爹爹定将那罪魁祸首揪出来,往后再不叫他伤着你,还你一个心安,这样可够?” 钓秋水 第80节 耳听他用上了昔日的称呼,周潋微顿,顺势站起,垂着眼道,“多谢爹爹关心。” “儿子晓得。” “这便好了,”周牍在他肩上轻拍了拍,微微一笑,又道,“你这次受惊了。” “等会儿我叫周全去库中取些野山参来,炖了参汤,也好替你压压惊。” “还有那个,叫什么,谢执的,” 他顿了一顿,道,“这次她肯护着你,可见倒有几分忠心在。” “虽是如此,大张旗鼓地叫外头大夫来,也是过了。你若真心疼她,吩咐周全开了侧门,悄悄叫大夫进来,末了再将人送出去便是。” 周潋略顿片刻,低声道,“是儿子考虑不周。” “往后再不会了。” “无妨,”周牍笑了下,温声道,“你年纪尚轻,总要多历练一二。” “有爹爹在一旁看着,也好替你掌掌眼,多盯着些。” “我记得,库房中另有几两燕窝,你一并带去,就当是我念在她护主有功的份上赏给她的。” “儿子替谢执谢过。” “不必,”周牍摆了摆手,和颜悦色道,“你我父子,原不用这般生分。” “这些日子,你挂心着她的伤势,怕是也不见得好好休息。” “待会儿叫周全拨些丫鬟去照料,你也不必多守着,叫旁人瞧见,总归不大像话。” 周潋垂眼,迟疑片刻,才又道,“她到底是为儿子才受的伤。” “此刻她仍在昏睡之中,若儿子置之不理,难免显得负心冷情。传去外人口中,也不大好。” “况且,”他顿了顿,“那幕后之人一日不曾落网,儿子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宁。” “那人既连儿子行踪都摸得透彻,对儿子在府中的居所也定然十分清楚。” “空雨阁儿子只觉不大安定,倒不如出其不意,借着照顾谢执之机换个住处,兴许也可安稳些。” 周牍斟酌片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倒也在理。” “也罢,那你便先在寒汀阁暂居。” “往后再提。” “罪魁之事,”他顿了顿,看了周潋一眼,“你只放手,不必再管。” “他日为父会给你一个交代。” 周潋敛着眉,神色平静道,“是。” 他顿了顿,复又开口,“儿子还有一事,要父亲定夺。” “何事?” 周潋垂着眼,恍若寻常一般道, “过些日子,儿子想回趟扬州,瞧一瞧外祖。” “冬日里,也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如何。” “细算来,母亲忌辰也快到了。” 堂中陷入一霎然的安静,垂在袖中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紧,周潋几乎连呼吸都微微屏住。 停了不知多久,周牍的声音复又响起,语调沉沉,不辨喜怒。 “年关将近,家中琐事繁多。” “停些日子,又该开祠堂大祭,更是腾不出空来。” “你身为家中长子,此时缺席,到底不合时宜,还是再等等罢。” 说罢,又接道,“你外祖身子一向康健,前些日子我才给他去了信,再等几日,大约就有回音。” “你如今在家中执掌,年岁渐大,也该收一收心,早日成家,也当是尽了孝心。你外祖见了,心里头也欢喜。” 掌心被刺得生疼,周潋抿一抿唇,声音平静,低低应了句“是”。 话到此处,周牍也没了兴致,挥了挥手,放他回去。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之上积了一层落叶,来来往往踩上几轮,便成了厚厚的叶屑,踩在鞋底,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声音入了周潋耳中,他垂着眼,心中却在想方才书房之中,周牍面上一瞬变幻的神色。 他一定是察觉了什么。 老大夫之流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事,自己随手拈来,谁知一试之下,真试出了蹊跷。 林沉先前所料不错,此次遇袭之事,大约真不是靖王所为。 周牍心中定然是有了人选,且那人在他可拿捏的掌心之内,必要如此,他才敢对自己说出那样一番话。 到了此处,再往下,便不难猜了。 除了他那位便宜弟弟,断不会有第二人生出此举。 刺杀所用之毒出自宫中,看来是自己不肯跟着靖王做事,周牍便将周澄推了上去。 只是不知这场刺杀,靖王本人究竟知不知情? 若他也在其中横插一脚,此事大约要棘手许多。 听周牍今日话中之意,大约会对那位便宜弟弟有所惩戒,但绝不至于太狠。 毕竟受伤的只是周潋身边之人,为了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将自己儿子搭进去,断不是周牍的作风。 思及此处,周潋不由得冷笑一声。 周牍说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知最后能妥协到何种地步? 毕竟自己这位父亲还巴巴盼着待年关开祠堂大祭之时,便将养在外头的那母子几人接进府来。如今瞧着,这位弟弟想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只怕到了此刻,周牍仍是被蒙在鼓中。 实在可笑。 那人叫谢执毁了一双眼,只叫他赔一双眼,周潋尚且嫌轻,如何肯叫周牍轻拿轻放。 早晚有一日,他要替谢执全数讨回来。 这样想着,他瞧了眼手中包好的燕盏,嗤笑一声,随手丢进了一旁的荷花池中。 这样不清不白,过了周牍手的东西,他才不会叫入了谢执的口。 今日天冷,他出来时,还吩咐了小厨房炖了盏红枣银耳羹。 谢执最不爱吃银耳这样黏糊糊的,待会儿瞧见了,眉头还不定要蹙成什么样。 思及此处,周潋不由得微微弯起唇角,朝向寒汀阁的步子迈得更快了些。 *** 谢执正窝在榻上小憩。 先前那盅药有安神的功效,他觉得昏沉,天冷又泛着懒,搂了猫在怀里头,暖融融的一团,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猫已不知跑去了何处,屋内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无。 “喵~” 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不见猫答应,只当它是贪玩,又偷溜了出去,也不大在意。 他瞧不见日头,又睡的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是何时辰。 周潋被周牍叫去竹轩问话,还未回来吗? 他这样想着,摸索着下榻,足尖朝前探着,想要去寻先前搁在脚踏旁的软履,却在无意中踢中了一样事物。 笔直而长——有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榻前。 电光火石之间,谢执猛然出手,疾风陡至,掌背斜劈而下,却被人在半途格住。 下一刻,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抵在了他的喉间。 第93章 糊弄鬼 离得近了,来人身上沾着的微薄草木气息悠悠荡荡,一点点浮进鼻端。 谢执原已攥上横格搁着的瓷盏,蓄力要掷出去,待嗅见那一缕熟悉的药香,猛地收住动作。 停了一瞬,手指卸了劲般地松开。 “程既,” 他收回手,话里带着两分无可奈何,“别闹了。” “没大没小。” 程既轻笑一声,收了手中的药戥,顺势在他发顶轻拍了一记。 “你不唤我嫂子,也该叫一声小程哥哥。” 谢执听见这一声,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我若真敢这么称呼你一句,” “明日二哥就敢朝我药碗里加上半斤黄连。” “放心。” “你二哥人在京城且脱不开身呢。” 程既随手将药戥搁在一旁矮几上,旋一侧身,挨着榻沿坐了。 “否则就你如今这幅模样,叫他瞧见了哪儿还能安生。” “说什么也要将你连夜抢回去的。” 谢执没忍住,微微一笑,问他道,“那他竟放心叫你一个来?” 钓秋水 第81节 “别是你自己拿了主意,偷溜来儋州的。” “什么话?”程既屈起指节,在他额上轻敲一下。 “我愿意去何处便去何处,还能叫人绑了不成。” “况且,我在桌上留了字条,又吩咐星儿同他交代一声,样样周到,算哪门子的偷溜?” 他倒有道理极了。 “怎么?不肯叫我来?” “怎么会。” 谢执闭一闭眼,很轻地牵了牵唇角。 不得不说,能在此时瞧见程既,先时乱麻似的一颗心的确归了位。 “我只当阿拂取了药便回来。” “没想到她还带了你。” 顿了一顿,复又低声道,“原不想麻烦你同二哥的。” 程既牵过他的手腕,拿手指虚虚搭在脉门处诊脉。 “又说胡话。” “我若不来,转过年,你就打算这幅模样回京城么?” 他说着,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轻碰了碰谢执眼睑上方。 “有几日了?” “六七日罢。” 谢执难得带了几分心虚,眼睛眨巴两下,小声道,“中毒第二日醒来……便瞧不见了。” 果不其然,又被敲了一记。 “生查子毒性如何,你自己心中难道不清楚?” 程既没好气地训他,“连个相熟的大夫都不往身边带。” “谢晏晏,你真是愈发有主意了。” “等来日回了京城,见着伯父伯母,我瞧你如何交代。” 这句算是戳了谢执的软肋。 “小程哥哥,” 这人摸索着拽住程既衣袖,眼巴巴地告饶。 “我知道错了。” 程既岿然不动。 “先前事出突然,我又笨……哪能同你一般料事如神?” 神色略有松动。 谢执抬起手,按在眉间,朝着程既的方向微微仰起脸,极可怜地又唤了一声。 “嫂子。” 音拖得长长,娇气得很。 “你有法子替我治眼睛,对不对?” “现下肯叫我帮忙了?” 程既将落在他脉门上的手指收回,恨恨地拿手指在他眉心点了点。 “来时那股谁也不靠的硬气样子呢?” “若不是阿拂机灵来送了信,你这双眼还能要?” 谢执原要躲,偏被人吃准了看不见,按了个正着,只得乖乖认罪。 “我真知道错了。” “小程哥哥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计较。” “待好了,我回京中去,还替你摘酸莓子吃。” “当真?” 程既挑了挑眉,扬声朝外间道,“阿拂,可听清楚了?” “替你家主子记着,不许他赖。” 阿拂先前得了程既的吩咐去煎药,方才煎好,掀了帘子进来,眼巴巴候在一旁。 “阿弥陀佛,” “堂少夫人,您快快将公子治好了,阿拂年年替您摘都行。” 方才她注意到谢执目盲之事时,惊惶之下,几乎骇得脸都白了。 亏得有程既在旁,诊过了脉,只称毒虽凶险,却有可退之法,拿银针刺了穴位,放上几日污血,配上祛毒汤药,便可无碍。 药搁至半温,程既将瓷盏递去谢执手中,瞧见后者蹙着眉,慢吞吞地喝尽了,不由得笑他,“叫你喝药,从来都像去了半条命。” “多久了,还这样怕苦。” 说着,瞧见榻首横格上隔了一碟蜜煎樱桃,拈一枚给他,自己也稍带着往口中送了一颗。 “这些日子谁照料的你,倒是精心。” “连蜜饯也没忘。” 谢执:“……” 照阿拂那个多嘴的性子,一路上怕是连周潋的底儿都同程既交代清楚了。 这人此刻分明就是故意的。 “你待在儋州不肯回去,是为了这碟子蜜饯?” 药饮下去,片刻之间,眼瞳微微泛起了热。谢执抿了抿唇,有些不大自在地偏过头去。 “此间事还未了,本就脱不得身。” 被程既揪回来,恨铁不成钢地掐了掐脸颊。 “谢晏晏,” 他冷笑一声,“你糊弄鬼呢?” “下回若再想在我面前耍心眼儿,就先改改你一扯谎就揪东西的毛病。” 谢执拽着枕边流苏的动作突兀地僵住。 “小皇帝叫人传的是什么话?你如今做的又是什么?” “可别拿他的吩咐唬人。” 谢执抿着唇,叫他拿话堵了,一时又想不出新的说辞,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程既瞧见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疑窦丛生之下,不由得蹙起了眉。 难道…… 他心中猛地一凛,压低了声,朝谢执凑近了些。 “你同我交代明白,” “你和那姓周的少爷……你们之间,是不是有……” 话音未落,只听门口的绛珠帘“刷”一声响,一道人影旋风一般冲到了榻前。 不是旁人,正是那位被拿来糊弄鬼的周少爷。 后者盯着眼前榻上的两人,从头到脚,从交握的手指一直到谢执微红的侧颊,心底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彻底。 “少爷……” 阿拂待要解释的话断在一声惊呼里。 就慢了那么一步。 她眼睁睁地瞧着周少爷拨开堂少夫人,将公子径直揽进了怀里,甚至还用力搂了两下。 继而朝着程既怒目而视。 “你在干什么!” 程既:“……” 他好像猜到这人是谁了。 小程大夫瞥了一眼在周潋怀里拼命扒拉,刚露出头的谢执,不紧不慢地将银针在袖中藏好。 抬起眼,视线同周潋撞在一处,忽而一笑。 “自然是在哄他。” “好听他叫一声哥哥。” 第94章 程哥哥 谢执默默把刚露出的头又缩了回去。 一只细白的手从周潋怀中探出来,摸索着,揪住了后者的袍角,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遮得更严实了些。 “别揪了,” 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小程大夫语调凉凉。 “你当谁都同你一般瞧不见?” 怀中人的动作僵硬一瞬,隔着衣衫,被周潋清晰察觉到,心头不由得一紧。 钓秋水 第82节 “这位公子,”他愠怒道,“还请你口中放尊重些。” “莫要随意中伤。” 自受伤以来,谢执一直极为在意眼盲之事。毒发不得复明,眼前人这话,分明就是往谢执心上戳刀子。 程既:“……” 他说什么了? 那小没良心的分明还在人怀里躲着呢,半根毫毛都没见伤着。 “阿拂,”周潋转而朝着一旁战战兢兢的小丫头,声音沉沉,“此人是谁?” “如何放进来的?” 阿拂颤巍巍道,“是……” “自然是来治病的大夫。” 程既打断小丫头的话,眉尖微挑。 “方才我正替这位谢公子治到要紧处,却被阁下贸贸然打断。” “若待来日,他伤势有何不妥之处,” 他说着,轻飘飘地扫了周潋一眼。 “阁下可担得起么?” 怀中人再次扑腾几下,似是隐隐不安,周潋心头微酸,在他肩上轻拍了拍,低声安慰,“不怕。” “旁人危言耸听,不必在意。” 旁观了全程,快要昏过去的阿拂:“……” 这都叫什么事啊! 程既挑了挑眉,“你待他倒好。” “他如今是一介眼盲之人,阁下也不在意?” 周潋抬起眼,面色沉沉,“同阁下无关。” 此人一再提及眼盲之事,居心叵测,实在可恨。 “阿拂,”他朝小丫头招了招手,冷冷道,“将这位公子送出去。” “阿执如今病着,往后似这般言行无状之人,不必再往他身边带。” 程既:“……” 他屈起指节,揉了揉眉心,头疼地招呼正在周潋怀里扑腾的那个,“谢晏晏,” 他说,“你从哪儿寻来的书呆子?” 晏晏? 这称呼似乎有些耳熟? 周潋微微一怔,臂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放轻,谢执趁机从里头滚了出来,倚在软枕上喘气。 “自己撞上来的。” 他说。 停了停,又眨一眨眼,不大自然地补了一句,“也没那样呆。” “你别逗他。” “嫂子。” 周潋:“……” 嫂子? 谢执口中那个,医术高超,救过他堂哥一命,嫁进谢家的小大夫? 眼前人白衣欺霜,雪肤花貌,一双清泠泠的眼,哪有半分悬壶济世的模样? “周少爷听见了?” 程既指间拈了枚银针,雪亮的针尖微泛着冷光,叫人瞧着,无端只觉头皮一紧。 他微微一笑,对着周潋,语气万分柔和。 “言行无状?” “……” “危言耸听?” “……” “随意中伤?” “……” “周少爷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程既慢悠悠道,银针在空中划了半圈,磕在瓷盏壁上,“叮”一声轻响。 “进门片刻功夫,就替在下罗织了一溜罪名。” “再略等一会儿,周少爷岂不是要唤阿拂前来,将在下扭送官府了?” 阿拂立在一旁,笑得比哭还难看,“阿拂哪里敢。” “您可别冤我。” “程既,” 谢执搂着怀里的软枕,一双失了神的黑眸朝着他,轻微眨了眨,雾岚似的长睫落下又掀起。 “他什么都不晓得。” “不过关心则乱。” “……你别为难他。” 末了,软软地补上一句。 “小程哥哥。” 程既:“……” “喏,”他朝着周潋抬了抬下巴,“我可没骗你。” “他当真叫我哥哥。” 一边暗自腹诽——哥哥是叫了,胳膊肘还不知朝哪拐呢。 周少爷到底曾在生意场中纵横捭阖一二年,凡事未因谢执昏了头时,皆临危不惧,万分沉着,颇有诸葛之风。 此刻便如是。 只见他正襟危坐,气沉丹田,半分慌乱之意也未显。 下一刻,他抬起头,同程既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无比自然地跟着叫了一句。 “小程哥哥。” 程既掌中的瓷盏“当啷”一声落了地。 谢执:“……” 他怎么就没来得及将这人丢去弋江喂鱼呢! 第95章 存私意 饮过祛毒的药,下一步,便要以银针相引,清去眼中淤血。 小程大夫备好了针匣,有那盏碎得彻底的瓷盏为鉴,施针之前,他万分坚决地将室内除谢执以外的闲杂人等统统赶了出去。 阿拂新沏了壶君山银针,斟了一盅,搁去周潋身前的藤桌上。 眼瞧见后者绕着芭蕉下的石凳转了三个来回,视线一下下地朝二楼那间雕花窗扇拐过去,一副坐立难安的神色,好笑之余,出声宽慰道, “少爷不必忧虑。” “我们堂少夫人医术最是精湛,京中最好的医馆便是他家开的。” “他既说公子的眼睛能治好,那必不会再出岔子。” 周潋应着笑了下,目光只挪开片刻,复又黏了回去。 “我省得。” “只是……怕他觉着疼。” 即便程既医术再精湛,银针入目,也断不会丝毫无感。 大约是极疼的。 偏偏,那人最怕疼。 隔着一层薄透茜纱,室内静悄悄的,分毫响动也无。 周潋垂眸片刻,低声吩咐阿拂道,“去将上次愈伤的药膏拿来备着罢。” 依着那人的性子,一声不吭,只怕唇又该咬破了。 阿拂一头雾水,却也没多问,应了一声,便往一旁库房中去寻了。 院中一时只剩了周潋一人。 猫先前随着他一道被程既从阁中赶了出来,独自百无聊赖地扑了会儿草叶子,竖着尾巴往周潋脚边蹭。 周潋伸出只手,有些费力地将它捞进怀里,在它橘色的耳尖上轻揉了揉。 “你担心他?” 圆溜溜的一双猫眼盯着他瞧,轻轻“咪呜”了一声。 钓秋水 第83节 周潋很轻地叹了口气,拿额头抵上它的。 “我也是。” 似乎自这人进了周家宅院,生病,受伤,中毒,一桩接着一桩,马不停蹄。 大约这里真不适宜叫谢执待下去。 周潋正想着,几步之外,红漆院门“吱呀”一声轻响。 一人一猫循声去瞧,门缝里,清松鬼鬼祟祟地探了个脑袋进来。 左顾右盼一番,待瞧见他后,忙伸进手,一脸紧张地朝周潋招了招。 周潋拿手指抵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四顾之下,见阿拂仍在库房中未见影子,便放下猫,轻悄悄地走去了门旁,跨过门槛,随手将院门在身后轻掩住。 “查得如何?” 清松忙回道,“真叫少爷料着了。” “您从竹轩出来没多久,老爷那处就吩咐了备车,悄悄从侧门出了府。” “初一那小子偷偷跟在后头,眼瞧着那马车拐进了吉祥巷里头。” 周潋神色一凛,语调微沉,“他进了哪一户?” “可打听了?” “打听过了,”清松忙道,“那户真同您说的一个样,家中常年只有位妇人,领着几个孩童,还有位年轻些的少爷。” “初一特意多守了些时候,”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道,“停了会儿,竟还瞧见了从前在咱家做过活的下人。” “就从那户人家门里出来的,驾着车,载了他家那位妇人出门。” 看来谢执先前所说,当真半点不错。 自己那位未过门的庶母同幼弟,当真被周牍藏在了吉祥巷中。 尘埃落定,真相大白,周潋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情绪。 初闻时的那份惊怒好似云烟过境,盘桓数日,挣扎着弥散,所剩无几。 若周牍当真连发妻都下得去手,那外室之事,又何来的稀奇? 不过是念着叶家势大,叶老爷子积威犹在,才不敢动作罢了。 至于那位叫周牍藏起来的二少爷——有了刺杀一事在前,周牍便是顾着面子,也要施些惩戒,不至轻轻放过。 此番着急出府,大约便是为着此意。 如此以来,年关时那位二少爷若想顺顺当当入了周氏族谱,只怕不是什么易事。 只是不知其中,究竟有靖王几分手脚? 周潋沉吟片刻,示意清松附耳过来,低声交代了几句。 清松一双眼骤然睁得老大,眨巴几回,不可置信般地看向周潋。 后者面色寒肃,微微颔首,伸指又在唇上略比了比。 “此事你亲自去。” “绝不能叫旁人知晓。” “是。” 清松颤着声应下,片刻之间,额上已出了层薄薄的汗,勉力提起精神,行过礼后,往园子中去了。 周潋在门边又垂眸站了片刻,回转过身,重推开门时,却只见阿拂立在门后,怀中抱着猫,似是专意等了他许久一般。 周潋微惊过后,随即镇定下来,开口,用了肯定的口吻,“你听见了。” “不错。”阿拂点头。 “听了多少?” “没多少,”阿拂将猫往怀中揽了揽,“也就是听见周牍去了吉祥巷里。” 周潋:“……” 那不就是全听见了? “所以,”阿拂抬头看他,目光如电,“此次暗中布局,伤了公子的人,是周澄?” “周澄?” 周潋心念微动,一时只觉这名字说不出的熟悉。 “哦,你还不知道,”阿拂恍然,“就是你那位便宜弟弟。” 电光火石之间,周潋猛地想起那日巷中,撞上他同谢执的那辆马车。 车上那位年轻公子自报家门,说的似乎便是“周澄”一名。 所以自那时起,他便已经盯上他们了吗? 暗中布局,为的是城外那致命一袭。 能拿到生查子一毒,证明他在替靖王办事。 那他的目标会是谁? 谢执,还是自己? 那样一双眼睛停在暗处,毒蛇一般,张网布局,伺机而动。 周潋只觉心头一凛,好似被人照头泼了盆冰水,猛地一激灵。 “既确定是他,便好办了。” 阿拂说着,柳眉一竖,便要往外头走,“我这就去一刀宰了他,替公子出气。” “不可!” 周潋略回过神来,忙伸出手,将她拦下。 “他如今得了我父亲引荐,正在靖王手下做事。” “他死事小,可若靖王起了疑心,追查下来,阿执重伤未愈,毒犹未清,到时若有危险,你可敢担保护得住他?” 阿拂哑然。 靖王绝不会孤身入儋州。以他身边安危势力,她同林沉脱身倒易,只是公子行动不便,的确风险极大。 余毒未清,颠簸之下,若再有不慎,影响到日后恢复,那她才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那周少爷预备如何?” 阿拂虽想明了道理,心中却依旧气不过。 “难不成就叫他这般安稳地继续在儋州城中蹦跶?” “便是你肯,我可替公子咽不下这口气。” “若你放心,”周潋看向她,目光沉沉,“此事便交由我来料理。” 阿拂初时未明白过来,待瞧清他面上神色,不由得微讶道, “你预备瞒着公子,自行去?” 周潋微微颔首,“这是眼下最好的法子。” “我来动手,事出有因,名正言顺。即便叫靖王察觉不妥,也只会当是家宅不宁,手足相残,不会疑心别处。” 阿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停了一瞬,又道,“可你若不借公子之力,单凭自己,只怕有些艰难。” 周潋深吸一口气,垂眸道,“总有法子的。” “说到底,也是周家宅院中的麻烦。” “我若连这点都料理不好,日后又如何在靖王一事上助他?” 谢执如今仍在伤中,肩上伤口深可见骨,若非程既阴差阳错来了一趟,险些连一双眼都保不住。 他只是瞧这样一回,便觉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好似叫人生生剜了去。 无论如何,他都不舍得这人再疼了。 “也罢,”阿拂抿了抿唇,正色道,“你既打定了主意,旁人也不好劝你什么。” “只是来日,公子若知晓你瞒着他私自行动,” 她说着,有些同情地在周潋肩上大力一拍。 “少爷还是早些想好法子,到时怎样哄人才是。” 第96章 红丝绳 施针三日后,谢执目中毒素渐清,眼前已能朦胧瞧见些许光亮。 程既又替他诊过一回脉,停了针,重拟了药性温和的方子,祛毒之余,也好将一点点将先前中毒亏损的血气补回一二。 阿拂得了吩咐,一日一盅冰糖燕盏雷打不动地在小厨房炖好送去。 有程既在一旁盯着,谢执想似平日般混过去也不成,只得捏着鼻子,每回苦药一般灌下去,两道秀致的眉蹙到一处,好不可怜的模样。 好容易熬到这一天,午后天放了晴,难得挂了日头。 程既在屋里闷了几日,眼瞧着谢执伤势已无大碍,才打着主意,往外头街巷去逛一圈。 谢执使了个巧儿,美其名曰替程既领一领路,将阿拂一并稍带这送了出去。 寒汀阁里头静静悄悄,没了人约束,谢小公子原形毕露,转过身往榻上一窝,动也懒得多动一下。 眼中毒素虽清,却仍需时日恢复,畏光畏风。程既拿沾了药液的白绢替他遮了一道,绕上一圈,绑在发间。 隔着薄透绢纱,只能瞧见外头一点模糊的影儿。 新炖好的燕盏冒着热气,端正搁在榻边矮几上。谢执先时借口烫,拖拖拉拉地不肯碰。 程既临出门时,还未忘记吓他——若回来时还不见他动,往后药中便要额外多加一味莲心进去。 思及此处,谢执不由得扁了扁嘴,暗自腹诽一句。 钓秋水 第84节 只仗着他怕苦,偏拣这一点来拿捏。 他想着,懒懒地靠在软枕上,白皙足尖探出榻沿,晃晃悠悠地,去够矮几的撑脚。 他如今是半盲之人,行走之间,难免要有磕碰。 似不小心绊着矮几,恰巧撞翻上头搁着的汤羹这类小事,实在再正常不过。 便是程既回来,也不能拿他如何。 黄杨木纹理细腻,坚硬微凉,谢执试探着,拿足尖去碰,挨着了,在上头点了点,暗自蓄力,预备着做一场意外出来。 力气蓄到半截,眼前骤然一暗,有阴影覆在了身前,伸出的足尖被人猝不及防地握住,落入一片温热掌心之中。 “在做坏事?” 他听到那人轻笑一声,低低地落在耳际。 “抓到你了。” 白绢下的一双眼略眨了眨,谢执抿着唇,拿手撑在榻沿,往回挣了挣足尖。 没挣动。 被不要脸的某人正攥得紧。 谢执试了两回,索性认了命,由他握着。 “少爷好清闲。” “倒来寻谢执一介瞎子开心。” 周潋往上移了移,握住他的脚腕,报复一般,在足弓上轻挠了挠。 “你拿这话噎了我几日了,招数也不换一换?” “再等两日这绢布就能取下来,到时可该预备个新借口?” 谢执叫他碰着了痒处,止不住地往后缩,偏又被捉着逃脱不得,声音都微微发着颤。 “周潋!” “松手……” “叫得这般生疏,” 周潋停了动作,却不肯放开,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笑,哄他,“我是谁?” “再叫一回。” 被榻上恼羞成怒的人一脚蹬开,活鱼一般从掌心溜了出去。 “少爷趁人之危的本事倒是见长。” “是么?” 周潋笑着,去一旁净了手,自然而然地坐去谢执身边。 “仰仗阿执的功劳。” 他挨得近,温热气息一并带过来,谢执不自在地拿足尖在锦被上轻蹭了蹭,故意同人找茬。 “少爷离这么近作什么?” “方才不是还净过手吗?” “仔细坐久了,待会儿又该沾脏了。” 周潋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撑不住笑道,“什么理都叫你占了。” 谢执微一挑眉,“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周潋又凑近了些,唇齿开合间,吐息落在耳侧,热辣辣地。 “我何时嫌过你?” “怕你嫌弃才去净手,反倒被你赖过来。” “我怎么会……” 话说了一半,眼前陡然一暗,那人倾身上前,后半句被突兀地堵回了喉中。 下巴被人用擒住,不由自主地后仰,另一只手却撑在腰间,微微使力,将他揽进怀里,贴得更近。 像是能听见另一片胸膛里的急跳。 怀中人僵了一瞬,好似受惊的猫。 明明亲了不止一回,怎么还学不会? 周潋想着,觉着好笑,又止不住地生出喜欢,舌尖探过去,很轻地勾了一下他的。 下一刻就被扭着手腕甩去了一旁。 周潋:“……” 忘记这人已经痊愈,力气一并恢复的事了。 “少爷特意净过手,就为了做登徒子一用?” “不成么?” 周潋拿手撑在榻沿,看着他笑,“阿执生性爱洁,” “我还当此举能讨你喜欢!” 又道,“小程大夫果真医术了得。” “经他一番治下来,阿执气力倒仿佛更胜往昔。” 隔着一层白绢,谢执眉尖微挑,“许是少爷懈怠,也说不准。” “技不如人,自不必再寻藉口。” 周潋说着,面上却不见失落之意,慢悠悠起身,微微一笑道, “待小程大夫回来时,定要同他提上一句,叫他也一并开心才好。” “???” 谢执警惕地抬起头,一双眉微微蹙起,直觉此事并不简单。 果然,那人笑着,下一句便是,“若他问起,你我为何会动起手来,” “那便要从一碗冰糖燕盏说起了。” 谢执:“……” 他就知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谢小公子能屈能伸,迅速换了副口吻。 “谢执以为同少爷间的情分,总不至于连碗燕盏都抵不得。” “那是自然。” 周潋的声音里带着笑,离远一瞬,又回转。 下一刻,温热的瓷勺抵在了唇边。 “所以这燕盏,便由我来喂阿执吃罢。” 谢执:“……” 诡计多端的读书人! 谢执只将眼前那一碗燕盏当作周潋,一口口吞得极凶狠,看在周潋眼里,却忍不住要笑,只觉着他像饿了两三日的猫,呲牙咧嘴也瞧着可爱。 几口喂完,将瓷盏搁去一旁,他揽着谢执肩头,头微微低下去,在后者唇角极快地亲了一下。 舌尖尝到一点化不开的甜,他捉着谢执扬起的手腕,笑着逗人。 “吃到嘴角上,还不许人替你揩干净?” “谢阿执,你也太霸道了些。” 谢执:“……不及少爷倒打一耙的本事强。” ? “阿执过奖。” 这人倒安之若素地领了。 谢执将手腕从周潋掌中抽出,没好气地按了按眉心。 “少爷不去操心外头,倒整日在寒汀阁打转。” “棋局过半,若叫旁人抢了先手,哪里还有你我落子的余地。” 先前刺杀之事,周潋伙同阿拂一道,半遮半掩在谢执处糊弄了过去,并未将周潋的打算透露出来。 “少爷有这工夫,不如去查一查靖王那处府邸,查一查令尊近来又有何新动向。” “早些揪了切实把柄,也好鸣金收兵……” 话音未落,被周潋抬手,在额上轻敲了一记。 “怪不得程大夫说你伤势恢复得慢。” “一天天藏那么多心思,来回在心里头转十几个弯,补再多的燕盏也不顶用。” 说着,猝不及防地抽了谢执身后软枕,揽着腰,将人放倒在榻上。 “有阿拂和林沉替你在外头盯着,靖王逃不掉,儋州的天也塌不了。” 谢执蹙着眉,若非一双眼叫白绢遮着,大约就是在瞪他了。 “瞪什么?” 周潋逗他,在鼻尖上轻刮一下。 “不是说瞧不见么?” “还盯着,” 钓秋水 第85节 “原来阿执这般喜欢我?” “胡说八道!” 榻上的人扑腾着反驳,可惜吃了眼盲的亏,每每被人占去先机,折腾半日,也没能直起身来。 二人动作之间,手肘无意撞上了榻首的横格。只听“咔”一声轻响,横格下的机簧小屉弹了开来。 电光火石之间,谢执猛然想起那小屉里头装了何物——上次他生气预备着捆人时,叫阿拂搁进去的一卷红丝绳。 “别看!” 话出口时,已然晚了。 饱读圣贤书的周少爷盯着那一卷红绳,罕见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当然脑子里并不沉默。 大约有十八种使用方法从眼前依次飘过。 花团锦簇,好不热闹。 “阿执……” 谢执拿被子捂住脸,自暴自弃地背转过身去。 “别和我说话。” 周潋:“……” “你不必如此……介怀,” 端方君子周潋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 “假如你想……” 谢执快将锦被揪出洞了,声音隔着被子,几乎吼出来,“我不想!” “嗯,”周潋嘴角的笑意愈来愈大,“现下自然是不能想的。” “你还伤着。” 谢执试图申辩,“我没……” “听话。” 被自认看透一切的周少爷干脆利落打断。 后者低笑着,扣住谢执手腕,俯下/身,在那双杏子红唇上亲了一记。 “好好躺着休息。” “等你伤好了,” “想要怎样,都如你所愿。” 还是要回去翻翻书,寻种温柔些的法子才好。 第97章 不作数 那卷红丝绳被端方守礼的周少爷没收,扬言先替他收好,要待谢执养好伤那一日才肯还回。 以防自己不在时,这捆绳子被他用到什么不大正经的地方去。 谢执俯在床上咬了半日的被角,眼上覆的白绢都揉散了,心里头账本不知翻过了几轮,才将这口气勉强咽下去。 来日方长。 总有这人落在自己手里,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 他等着瞧。 有了这股莫名生出的心气撑着,谢执连喝药都比往日里痛快许多,蹙眉仰头,一气呵成,连蜜饯也不必就。 阿拂在一旁瞧着,都忍不住暗暗咋舌。 “堂少夫人,”她悄么地将程既拉过来,忧心忡忡问道,“您那药……不会给我们公子喝出什么毛病吧?” 要不怎么人陡然转了性子?这般稀奇? 程既从篮子里头捏了颗风干荸荠,剥了壳,丢去口中,“怕什么?” “这样不是挺好?” “比从前瞧着乖多了。” 阿拂:“……”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没等她细想,程既又剥了一颗,塞去她掌中,“尝尝。” “还挺甜。” 阿拂打量着程既神色,笑道,“儋州盛产这个,公子原也喜欢,从夏日吃到如今都不觉着腻呢。” “您若吃着好,等回京时,我替您装上一篓。” 程既拍了拍手,除了掌心沾着的细碎外壳,吐了吐舌,“那倒好。” “我刚好拿这个去堵某人的嘴。” “省得回去时候,又要挨絮叨。” 阿拂没撑住,哧一声笑出来,“您不是说,出来前同堂少爷交代过吗?” “还怕什么?” “阿拂瞧您最近在儋州逛得乐不思蜀,还想着您早将京城忘了呢。” 谢执眼中余毒两日前便已褪干净,去了白绢,便可如常视物。 他原催着程既回去,后者却借口他伤势尚未好全,仍需药方滋补调养,趁势留了下来。 每日吩咐阿拂在小厨房熬好了药后,自行便往城中巷弄溜达。 灶儿糖,南瓜粘,烤白果,烫干丝。儋州城中名吃无数,他挨着巷子一一尝过来遍。 遇着喜欢的,便拿油纸包了,替谢执捎回去一份。 周潋在一旁瞧了几日,知晓他同谢执口味相似,也是一般爱吃甜的,便隔三差五送了蜜饯果子上门来。 如此过了几回,竟也在程既那处混了个好脸儿。 那句“小程哥哥”自是被勒令再不许叫的,他听阿拂的,便唤一声小程大夫,也算不得多生疏。 程既近来爱风干荸荠得紧,阿拂瞧着他吃,不由得又笑道,“要不,您干脆在儋州住下得了。” “眼见到了年节,您同公子刚好搭个伴儿。” “堂少爷那儿左右还有堂夫人,月姑姑,星儿姐姐,可比咱这儿热闹多了。” 话音刚落,程既还未来得及答,只听一声低笑,门帘微动,有人挑着帘子迈步进来,随手在阿拂发顶拍了一记。 “枉你家公子挖了我多少坛桂花酿,” “不声不响将人拐走了不说,还不预备着送回去了?” 阿拂“哎哟”一声,忙伸手护着头,还未开口,一旁的程既先一声笑,三步并两步往前去,扑进了来者怀里。 “阿辞。” 他叫一声,眉眼弯弯,眼底带了亮晶晶的笑影儿,“你怎么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谢执口中所提的那位堂哥——谢声惟。 “不想我来?” 谢声惟屈起指节,惩戒似的,很轻地敲了下程既眉心。 “我不过出了趟远门,再回家时,连自家夫人都找不见了。” “只得出来寻了。” “哪有?”程既眨了眨眼,耍赖道,“阿辞自己心中想什么,可不许赖到旁人身上。” “阿拂作证,我方才连吃荸荠都不忘想你一回。” “是。”谢声惟拖长了音,半笑不笑地问,“想着如何堵我的嘴?” 程既:“……” 这人犹嫌不够似的,笑眯眯补充道,“小禾方才说的话,我可句句都听得真,半句都未漏。” “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小禾不妨指正一二?” “……没有。” 程既乖乖认错,趁人不备,猛地在唇角亲了一记,继而眼巴巴地看着人,态度十分之诚恳。 “冬日天寒,我哪里忍心叫阿辞随我四处跑。” “自然是我先来此处,快快将晏晏治好,便也能快快回去寻你。” 他说着,又从腰间荷包里掏了块白日里新买的梨膏糖,塞去谢声惟口中,笑盈盈道,“喏,” “甜的。” “我想着阿辞时才吃一块儿呢。” 糖粒在舌尖化开,甜得人心头发酥,谢声惟瞧见程既一副蒙混过关的样子,忍不住要笑,“那依小程大夫说,此事合该都赖在谢晏晏身上才对。” “正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程既迅速点头。 “待他病愈时,我定好好训斥他一番,嘱咐他今后行事小心谨慎,万不可再出差错,害得兄嫂奔波劳累才行。” 谢声惟只是笑,不应声,听他说罢,挑了挑眉,朝程既身后抬抬下巴,示意他回头去看。 程既:“……” 总觉得不大妙。 颤巍巍转过头时,刚好同倚在门边的谢执视线撞在了一处。 钓秋水 第86节 不妙的感觉更严重了。 后者见他瞧过来,眉尖微挑,在程谢二人身上转过一圈,突然开口。 “你二哥人在京城且脱不开身呢。” “我愿意去何处便去何处。” “谁也管不了。” 程既:“…………” “小程哥哥,”谢执抬手捧在心口,一脸无辜,“这些话,不都是你先前同我说的?” “难道不作数吗?” 第98章 藏心事 “小程哥哥?” 谢声惟眯了眯眼,语调微微上扬着,重复一遍,视线在程既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谢执处。 “嫂子教我这样叫的。”谢执端坐着,眨了眨眼,乖巧极了。 “炉上的药到时辰了。” 程既略过身侧人回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十分镇定地转过身。 “我去瞧一瞧。” “你们慢聊。” 走到一半,被谢声惟揪住腰间的玉佩,顺势拖了回来。 “药有阿拂看着,稳妥得很。” 他将手搭在那人肩头,半笑不笑道,“不如先将此间事了了,” “你觉得呢?” “小程哥哥?” 程既被这一声叫得一激灵。 肩上的手仍在明晃晃扣着,一副打定了主意不放人的架势。 这遭大约是躲不过了。 程既叹了口气,认命回转,捧着身前人的脸,亲了一口。 又亲一口。 再亲一口。 “这样行了吗?”他弯了弯眼,问谢声惟。 “小谢哥哥?” 谢执:“……” 这俩人真是没眼看。 *** 先前为着施针方便,程既一直歇在谢执房中,并未单辟房间。 某位周姓少爷对此十分大度,从未置喙过。 可如今多了个谢声惟,谢执瞧着他着人替程谢二人收拾房间的速度,总觉得事情不似表面一般简单。 周少爷这罐子醋,怕是已悄悄酿了许久了,今日才露出个影儿。 周潋同谢声惟见面时,并不似同程既那般鸡飞狗跳。 这位久闻其名的堂哥为人宽和,又不喜多言,只淡淡一句“晏晏喜欢就好”,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对着周潋时也温和有礼,只当寻常人家做客一般。 一顿饭下来,他同程既说的话只怕比其余二人加起来还要多些。 只临走时,他将谢执叫去屋内,不知说了些什么,停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并着肩出来。 周潋留心瞧了几眼,二人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走时的行李倒比来时足足添出一倍,阿拂备车时,直恨不得将全副家当一并随了去。 除却程既爱的几味小食,荸荠,还有另捎带给京中阿若几人的,车上捆了数个樟木箱子,车辕前候着的青骢马万分不耐地喷了个响鼻。 谢声惟跨上车辕,又像是不大放心似的,偏过头,低声交代谢执道, “行事谨慎小心。” “待事了了,快些回京去,省得伯父伯母惦记。” 谢执这时听话得很,点了点头,一一应下,摸一摸鼻尖,又眼巴巴道,“辛苦堂哥,替我瞒一瞒爹娘,别叫他们知道我受了伤这回事。” “替你想着呢。”谢声惟微微一笑,在他发顶上轻拍一下,闪身进了车厢。 马车辘辘,转眼到了胡同口, 程既往口中丢了颗蜜渍金橘,掀开车帘,遥遥地朝着立在阶上的人喊了一句。 “谢晏晏!” “若何时不开心,就回京来。” “我留着去岁的梨花酿,” “等你一道来喝!” 谢执先是一怔,待话落在耳中,听清了,眼底不由得浮出笑,在阶上伸直手臂,朝程既大力挥了挥手。 马车绕过巷角,尘烟中,渐渐没了影迹。 谢执的手渐渐垂下去,视线落在那一小片卷起的尘烟中,怔怔地,沉默了许久。 肩头蓦地一暖,是周潋伸出手,揽在了上头。 “想家了吗?” 他在他耳边低声问。 谢执顿了一瞬,抿一抿唇,答非所问。 “是我不好。” “这么些年,一直叫他们替我悬心。” 他说着,微微攥起指尖,很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留在儋州的心思那样明显,无论是程既,还是谢声惟,都察觉得到。 可他们谁也没有拦下他。 周潋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拿温热的掌心抵着,包裹进去。 “他们不会怪你。” 他能瞧得出,无论口中如何,方才的两人对谢执皆是真心相待,无半分藏私。 嫡亲手足尚难如此,实在幸甚。 谢执反手握着他的,冰冷指尖触到掌心的暖热,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少爷,” 他叫他,微微抬起下巴,眼底盈盈水泽,一晃而过,叫人几乎疑心看错。 “待此间事了……” 谢执犹疑片刻,嘴唇微动,出口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你要不要,同我回一趟京城?” 他见过了儋州城的雪,同京城仿佛,又不大相像。 所以便觉得,身旁这个人也该去彼处瞧上一瞧。 世间千百样好处,一人去逛,总不及两个作伴来得有趣。 身侧人的手指倏而攥紧,眼瞳一震,看向谢执的目光里,好似凝了团灼灼的火。 周潋未出声,只那样盯着他看。 谢执不大自在地垂下眼,下意识地避开,手轻挣了挣,又被人牢牢地攥着。 “少爷若不想,便算了。” 他又拾了惯爱说反话的性子。 “京城风沙泛滥,原也担不起少爷这般在水乡里养出的人物。” 于是又叫人拿指节在额上轻敲了一记。 “在旁人面前那般乖,怎么对着我偏不肯匀来两分?” 是训人的话,语调却温柔。周潋抬起手,按在谢执白皙后颈之上,同他额头相抵,指腹恰恰蹭过那一小粒红痣。 “谢阿执,” “这是你亲口说的,” “再没有反悔的道理。” 谢执只觉后颈烫热,从耳根至侧颊,都烧成一片,话说出来,明明该带着气势,落在耳中,偏变了个样。 “我何时……反悔过?” “嗯。” 周潋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很轻地亲在谢执唇角。 团团整理 钓秋水 第87节 “阿执素来最讲信用。” “是我不好。” “等这句等了太久,一时欢喜,就忘了。” 话进了耳中,好似顺着又洇进胸膛。一颗心叫它泡着,又酸又软,再硬不起来。 谢执垂着头,长睫微微颤着,在眼底映出细碎的影儿。 “不是有意叫你久等……” “我知道。” 周潋亲在他的眉心,腻白肌肤上,有方才指节落上去,残余的一小片红。 心事是最藏不住的。 从谢执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那双眼睛就再骗不了人了。 他全都知晓。 第99章 空城计 “你是说,靖王暗地里囤了一批盔甲辎重?” 寒汀阁内,周潋同谢执对面而坐,眉头紧蹙,震惊之余,潜意识里似乎又带了几分意料之中。 靖王胃口愈大,贡缎,私盐,都只是牟利手段。倘若要起兵造反,自然兵器盔甲才是重中之重。 谢执微微点头,继续道,“是皇帝那边探得的消息,又经由阿若之口传到谢家。” “先前堂哥走时,曾将我叫进房中,便是交代此事。” “靖王既敢藏匿此物,想来起事之期,已在眉睫。” 周潋沉吟一瞬,“他既得知此事,何不干脆趁势动手,将靖王之伙一网打尽。” “何必还要悄悄地从你这儿过一遭?” 谢执低叹了口气,屈起指节揉了揉眉心,“他若真有这般能耐,” “三年前就该砍了靖王的脑袋,哪儿还有后头这一堆的麻烦事儿。” 还要手底下一群人替他收局。 “便是这消息,也是下头人先递上来,只称通州辖属铁矿近来产量有异,恐是有人动了手脚。” “小皇帝暗查下去,才发觉那铁矿早已易主,落进了靖王囊中。” “顺着线,这才揪出那批盔甲辎重来。” “否则,怕是等哪日靖王打上京城了,里头人都不知那些盔甲长矛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呢。” 周潋听着他埋汰小皇帝,心下莫名生出几分愉快,挑了挑眉,追问道,“所以?” “他探来的消息,也只是知道有这么一批东西在。可东西从何而来,藏在何处,却是一无所知。” “总不能借着条模棱两可的消息就将靖王下了大狱。若要太皇太后知晓了,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口说无凭,除非真将那批盔甲辎重寻出来。到时铁证在前,靖王总无可抵赖之处。” “打蛇打七寸,似靖王这般狠毒之人,若非一击毙命,给他留了卷土重来的时机,下一回便更难对付了。” 周潋微点了点头,随即不悦地皱起眉。 “既是盔甲辎重,少不得便有重兵把守。” “就凭你,阿拂,林沉三人,皇帝也肯放心?” “到时若有三长两短,独木难支,不提擒贼,你们自身都要难保。” “放心吧,小皇帝总还不至于这般没脑子。” 谢执说着,从一旁矮几上取了道明黄的卷轴,递去周潋手上。 “喏,天子御批的符令。” “见此物如见天子。凭着它,便可调儋州驻军。” “堂哥这回会来儋州,除了寻嫂子之外,也是为了将这道符令送到我手上。” “有了它,你我总不至于两手空空,落到任人宰割的份上。” 周潋看过卷轴,随手搁去一旁,“盔甲辎重不比其他,靖王只会更加小心谨慎。” “想同前回一般抓他的马脚,只怕不易。” “况且前次,贡缎,私盐,尚能用生意做借口掩盖,这回若再想打探,怕就不好寻出说辞了。” 谢执蹙眉,“正是如此。” “靖王在儋州城中并无甚可用之人,且他又疑心颇重。” “我猜,假使那批东西真在儋州,他大约也不肯同你父亲透露太多底细。” 提及周牍,周潋静默一瞬,蓦地嗤笑一声。 “有了先前贡缎同私盐之事,周牍在他眼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已然是无能之辈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如此急着将周澄推出去。” “比起周牍,大约周澄还更叫他信些。” 周澄势单力薄,无所依仗,若非靖王之故,他怕是连周牍青眼都无可得。 是以除了靖王,他原无第二条路可走。 这般绝了后路之人用起来,自是比周牍这样的老滑头可靠许多。 “未必。” 谢执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起事所需兵器盔甲绝非小数。” “这样大的一批辎重运来儋州,必得寻何时地方藏匿。” “周牍即便不知内情,藏匿之处少不得也要托于他手。” “况且,他先前就曾替靖王藏匿过贡缎私盐之类,得心应手,为求表现,此次必然会更加积极。” “这样的本事,周澄自是没有的。” “所以……” 他说着,眉尖微挑,一双眼朝周潋瞧去。 “这回怕是要劳动少爷出马。” 周潋听他话音,早已明白过来,不由得微微一笑,抬眉道,“叫我去替你引蛇出洞?” 谢执竖起食指,轻摇了摇,笑道,“不是替我。” “是替我们。” 周潋捉住他的手指,玩笑般地递去唇边,轻咬一记。 “这会儿倒肯提‘我们’了?” 谢执长睫轻眨,莫名地,拿指尖在他唇边轻蹭了蹭,轻笑一声,眼波流转。 “我同少爷肝胆相照,自然是‘我们’。” “少爷暂且忍这一回。若真能从令尊口中套出那批盔甲辎重所在之地,此间事早些了了,也清净不是?” “不是才答允过,要同我一道回京城。” “京城春色最好,新柳垂杨,若是耽搁了,实在可惜得很。” 话音刚落,下一刻,便被周潋捉着手腕,按在了椅背上。 “阿执还记得?” 他半笑不笑地,在谢执颊上掐了一记,“方才同我说了足一个时辰的政事,” “皇帝,靖王,连带着你那堂哥,” “怎不见提半句‘我们’?” “还当你早忘了干净。” 谢执如今伤势早已复原,哪里肯任他拿捏,反手一扭,游鱼一般,从周潋掌心挣脱出来。 抬了抬眼,戏谑道,“少爷是读书人。” “克己复礼,端方守持,同庙里头的菩萨一般无二。” “那里是谢执能污了的。” “先前那一卷红绳尚且叫少爷脏了眼,拿去至今还未还呢,谢执可不敢再冒犯。” “唐突了菩萨,可是要遭报应的。” 周潋伸手又待去捉他,微一挑眉,朝他道,“我竟不知,” “阿执这般惦记着那卷绳子。” 先时他念着这人伤势未愈,才不敢造次。 此刻瞧着,分明是已活蹦乱跳起来。 “既是心爱之物,不好平白搁着,总要物有所用才好。” “正有此意。”谢执微微一笑,侧过身,咬着牙道,“还望少爷择吉日,完璧归赵。” 到时他若不拿绳子当场将这人捆了,“谢”字便倒过来写。 二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一招“引蛇出洞”生生唱成了“空城计”。 正静着,还未待再开口,院门处猛地一声传来震响,下一刻,清松一头撞了进来。 “少爷!” 他哆嗦着,对上室内二人惊疑不定的神色,嘴唇青白,,颤抖好一会儿,才将喉咙里堵着的话说全。 钓秋水 第88节 “老爷……叫人害了!” 第100章 新岁至 尸身被安置在了前厅。 周潋着一身麻衣素服,立在堂前,迎来送往。 偶然抬起头时,恍惚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秋日他初回儋州时,也是这般。 那时是喜庆寿筵,人潮往来,鲜花着锦,声色鼎沸。 谁都不会预料到今日。 寿筵时挑起的大红灯笼已经撤下,匆匆裹了层白布,黑色的“奠”字刺人眼。 像是周牍潦草了结的一生。 尸体是在城郊的乱坟岗发现的。城中拾荒的老头偶然路过,瞧见尸身所着衣衫富贵,不似寻常之人,狐疑之下才去报了官。 衙门里的仵作验过尸身,瞧不出端倪,只好报了急病而亡,由周家拉了回去。 征得周潋同意后,林沉趁夜入府,在暗室里重新验过尸体。 果不其然,依旧是生查子之毒。 自口而入,份量足足多出三倍,才致暴毙。 周牍一生,铁血手腕,杀伐决断,连枕边之人尚且不肯容情。 最后反倒在即将认回族谱的小儿子手中送了命。 那一晚,周潋沉默地在棺椁旁站了许久,香烛燃到尽头,猩红的一点在夜色里微闪了闪,倏忽不见。 那些没来得及出口的质问,无从洞悉的真相,伴着这个人的离世,就此隐没,再无可寻。 他往盆中又放了一刀纸,火焰卷曲,纸缘泛起焦黑。 周潋垂着眼,火光映在眼底,微微闪烁。 “你后悔过吗?” 他对着早已不能开口的人问。 万籁俱寂,只有纸窗外传来的簌簌风声。 周潋站起身,拂去袍角落上的星点纸灰。 送去扬州的信有了回音,长长一封,纸笺之上泪痕点点,不知叶老爷子是在何样的心境下落的笔。 老人家此生最悔之事,便是数十年前一时心软,亲口答允,将叶楣嫁入了周府。 叶楣逝世后,并未葬入周家祖坟。 叶老爷子偷偷派人潜进周府,替换了棺椁里的尸身。 如今躺在周家坟茔中的,并不是叶楣本人。 那个温柔明净的女儿被带回了扬州,葬在叶家后山的溪涧旁。 是她年少时最常去的踏青之处,呼朋引伴,斗草投壶。 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还未遇见周牍的年华。 周潋拿残茶泼进盆中,看青烟起,又散。 “她早入了轮回。” “外祖替她在佛前求了愿,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往后世世,都不会同你再相见。” “后悔……也无用了。“ *** 丧事过后,由族中长老出面,开了宗祠,正式立了周潋为周家家主。 先前周澄母子还宗之事还未来得及安排,此时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拿此事在周潋面前说嘴,惹这位新任的家主不痛快。 年前那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波过后,便就此搁置,不了了之了。 新丧在前,周家这个新年过得十分简素。 周潋坐在堂前太师椅上,眼见着周管家使人托了几盘子红封,同下人们一一派完,几句吉祥话后,便遣散了众人。 今年儋州的雪格外多,只半个时辰工夫,园中石径上已积了层细碎的雪珠子。 雪粒落在油纸伞面上,簌簌作响,只衬得天地间愈加静谧,渺渺杳杳。 周潋加快了步子,细雪上印了梅花爪印,小小巧巧,他瞧见了,不由得笑,顺着一路往前去。靴底落在一旁,远远地,雪上的印痕成了两行。 拐过石径尽头,粉墙黛瓦,门檐下,谢执披着一袭白狐裘,斜倚着,垂首在逗怀中的猫。 灯笼暖黄的光落在眼睫上,根根分明,米色的蝶翼一般,微微颤着,沾了细碎的雪。 靴底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细响,灯下的人抬起头,盈盈眉眼,唇上沾了抹杏子红,小巧玲珑的耳垂之上,白玉耳坠很轻地晃了晃,是凌霄花形。 他瞧见周潋,捏着怀中猫的前爪,抬起手,朝着后者招一招,眼底有很浅的笑影闪过。 “少爷,” 他说。 “新年安乐。” “岁岁平安。” 城中不知何处放起了烟火,暗夜里绽开,火树银花,像撒了整片夜的星子。 又是新的一年。 第101章 甜梨汁 寒汀阁中生了炭火,冬夜里,室内却暖融得好似春日一般。 猫在桌角卧着,舔了舔胡须,“咪呜”一声,懒洋洋地抬起爪子,拨弄谢执垂下的袍角,牙齿尖咬着,弄作湿漉漉一团。 谢执从桌上夹了只虾仁饺,拿筷子尖儿挖了只虾仁出来,清水里涮过,搁去猫嘴边,这才堪堪将袍角解救出来。 周潋捏着酒盏在一旁瞧,见猫吃得香甜,不由得笑道,“果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还未叫你喂过东西吃,反叫它占了先。” 谢执抬眼看他,眼皮很轻地一撩,手中竹筷兜转,将碟子里剩下的半只虾仁饺递去了周潋嘴边。 “虾饺蘸醋最佳。” “不过少爷腹中已酿了一坛子,想来不必再添了。” 周潋笑着,张口吃了,又说他,“阿执好生敷衍。” 谢执收了筷子,握着琉璃盏饮了一口,眉尖微挑,道,“少爷果真是做了家主的人。” “言语行事好大的架子。” 经了上一回,周潋是再不敢叫这人轻易碰酒了。此刻琉璃盏中盛得是新鲜榨好的雪梨汁,调了玫瑰卤子进去,红艳艳一片,权当应景。 谢执噙着杯口,略歪了歪头,叫室内炭火热气蒸着,腮边浮了褪不去的红,乍然瞧着,竟也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好喝吗?” 周潋问他。 不等后者应声,先低下头,倾身过去,在谢执唇角偷亲了一记。 “很甜。” 不知是在说梨汁,还是说旁的。 谢执握着杯盏的手指微顿,眨了眨眼,下一刻,弯下腰,将猫搂了,凑去周潋脸上贴了一记。 周潋:“??” “猫肚子小,可不似少爷那般会酿醋,”谢执支着下巴道,“趁早来一下,免得待会儿同撑破了肚皮,可不大妙。” 胡说八道的歪理。 猫睁圆了眼,“咪呜”一声,伸出绵软肉垫,一爪子拍在了周潋额上。 周潋哭笑不得地将猫挪开,自行执着细颈酒壶斟了杯玫瑰酿,举着,同谢执在杯沿上轻碰了碰。 “往年除夕夜里,园中都会放烟火。” “儋州最细巧的工匠制出来,猴儿窜天,火树银花,好看得很。” “可惜……” 可惜谢执无缘得见。 “无妨,”谢执抬了抬眼,长睫簌簌,“明岁再看,也是一样。” 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笑起来,低声应了一句。 “嗯,待明年罢。” 周牍身故,将两人先前计谋尽数打乱,眼前是不可测的渊峙,前路如何,谁都猜不着。 可桌旁的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将遥不可及的明年规避过去。 “雪似乎落得大了。” “要出去瞧瞧吗?” 谢执随手拎了一旁的白狐裘,还未动手,便被周潋自然接过。三下五除二裹得严实,圆滚滚一团,雪白绵软的小兔一般。 “哪里就能把人冷死?”谢执轻呼了口气,吹开落在颊侧的风毛。 钓秋水 第89节 “小程大夫交代过,不许你吹风受寒。” 周潋瞧着他一副毛绒绒的模样,手指不由得微痒,伸出来在谢执发顶揉了揉。 “京城比儋州冷上不知多少倍。” “我不也活着到少爷眼前了?” 谢执抖了抖脑袋,要避开他的手,“没人教过少爷么?男子的头摸不得。” “为何?”周潋笑着,挑眉道,“怕来日里长不高吗?” 他说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去阶下,伸手在谢执头顶比了比。 “阿执现下这样正好。” 他说,“再高些,抱着便有些费力了。” 谢执拿靴子尖踢阶上的雪,蓬蓬落下去,沾在周潋袍角,鸦青色里带了道白。 “姑娘家生得小巧,身娇体软,少爷不如去寻一个抱。” “必不费力。” 话音刚落,便被周潋揽着肩头,托着膝,打横捉在怀里,从阶上抱了下来。 “现下不是已经抱了?” 他笑着,矮下头去,很轻地在谢执鼻尖上蹭了蹭。 “如何,谢姑娘可还满意?” 他用了从前的旧称,谢执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出来,只一瞬,复又敛了神色,故作矜持道,“尚可。” “较从前好上些许。” 周潋将人又朝上掂了掂,抱得更紧些,“从前?” “哪一回?” 他挑一挑眉,故作思索,“我抱阿执的回数实在多了些,一时可不见得数清。” 谢执眨了眨眼,眼底极浅的笑影一掠而过,朝着阶下的猫抬了抬下巴。 “撞见它的那一回。” “少爷唤我‘谢姑娘’,还弄坏了我的丝绦。” 他的手腕环在周潋项间,低声开口,呵气如兰,“这样说来,” “少爷做登徒子的时候实在早。” “亏得谢执是正经男儿身。” “若是个姑娘家,此刻怕是已然怀上了。” 周潋同他相处得久了,对着人口中时不时冒出来的一起子荤话早习以为常,听见这句,也不似从前一般害臊,反倒低笑一声,同他头抵着,更凑近了些。 “现下若是要怀,也无不可。” “我同阿执多试几回,兴许就成了呢?” 视线里,白腻的耳垂上染了嫣红,上头的白玉坠子轻微地颤着,雪中红梅一般。 谢执并未如往常一般羞恼,乃至反驳。 他将头埋在周潋肩上,停了会儿,突然开口,声音闷闷道,“若真要如此……” “少爷须得好好活着。” “全须全尾,才好……” 才好如何,他没讲,留了个尾,叫人去猜。 周潋听罢,不由得一怔,随即沉默一瞬,声音低低地开口,“你放心。” 引蛇出洞,周牍没了,便只能他亲身去靖王眼前做那个引子。 靖王狡诈,周澄狠毒,能设局引出二人,且全身而退,绝非易事。 可那样的险,由不得他不去冒。 只有铲平了眼前的顽石,往后才能无忧。 毕竟,他同怀中人还有许多岁要一起守。 侧脸上猝不及防地落了一记温软,没待周潋反应过来,倏尔远离。 “还有……” 他听到怀中人贴在耳边,低声同他讲,“不是你的错。” “周牍,叶夫人,都不是你的错。” “无需自责。” 搂在颈上的手微微收紧,那人一字一句地,温和而坚定地同他讲。 “你还有我。” “我一直在。” 雪片好似绒絮一般,纷纷扬扬地沾在二人身上,鸦青覆了层白,远远瞧去,像是落了天上月。 颈边微有濡湿,烫热的温度,那一小片皮肉都泛着麻。 周潋的声音在雪中响起,闷闷的,含混不清。 “雪化了。” 这世上哪里会有雪这样烫人? 谢执的手指犹豫抬起,顿了片刻,很轻地落在他的发顶。 就当作是融了的雪。 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风雪之中,再不会有谁是孤身一人。 第102章 初埋计 正月初五,瑞雪初消。 红螺巷中的靖王私邸迎来位不速之客。 “周世侄不尝一尝?” 靖王端居上首,捏着杯盖,轻描淡写地撇去盏中浮沫,掀了掀眼皮,朝着人道。 “可是嫌这杯中茶入不得口?” “王爷说笑。” 周潋居于下首,敛着眉,眼中神色微动,擎着杯盏浅啜一口,淡声道, “茶汤清冽,余味醇香,确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果真?” 靖王抬眼,视线落在周潋面上,忽而一笑,朝着一旁的管事招了招手,懒懒道, “去取些来包好,走时给周世侄带上。” 一旁管事觑着眼色,忙适时应声,又堆着笑,向周潋道, “这可是岁贡的梧山寒翠,满京里去寻,统共只有一二斤。” “王爷素日里从不拿来待客的。只周少爷今日来,才肯叫下头人送上来的。” “多谢王爷好意。” 周潋起身,行过一礼,目光落在靴前一小片青砖地上。 “家父丧仪,得蒙王爷关照,遣了人来吊唁。” “先前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今日得空,特来拜谢。” “世侄客气。” 靖王搁了茶盏,低咳一声。 “我同令尊一见如故,援引为知己。” “而今骤闻此等惨剧,心下戚戚,实在可惜。” “斯人已逝,世侄……也要多珍重自身,切莫哀毁过甚才是。” “多谢王爷体恤。” 掌心被刺得生疼,周潋抬起眼,眼中猩红一片,满含悲切之意。 “周潋此来,除致谢外,另有一事烦求王爷。” “还望王爷念在同家父相交一场的份上,肯援手一二。家父泉下有知,必有感念。” “噢?” 靖王心念一动,神色却不显,略抬了抬眼,淡淡道。 “不知何事?贤侄但讲无妨。” “若本王有可援手之处,必将略尽一二绵薄之力。” 周潋听罢,蓦地提声,声调里含了轻微的颤抖之意。 “家父之死,并非偶然。 “而是被歹人戕害致死。” “那害人的真凶至今逍遥法外,冤情似海,还望王爷能为家父做主,擒拿真凶,以告慰家父在天之灵。” 靖王手中茶盏在桌面上轻磕一声,沉沉闷响。他看向周潋,锐利的目光好似鹰隼一般,要将人由内而外看个透彻。 钓秋水 第90节 后者立于堂下,眉眼微敛,眼眶尚透着红意,肩头微微颤抖,似是当真极为悲愤。 一瞬沉默后,靖王略坐直了身,声音沉沉地开口。 “世侄,令尊逝世,本王知你心中郁结,一时乱了方寸也是有的。” “可这谋害之事非同儿戏,轻易可诬赖不得。” 上首之人未再开口,诡秘的沉默里,周潋抬起头,目光自下而上,同靖王直直相对,斩钉截铁道。 “周潋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有诬赖之语。” “数月前,曾有人假冒周府中人,以庶母幼弟之名蒙骗家父,妄图混淆视听,侵占周府资产。” “家父不察之下,险些便要开宗祠认族谱中了歹人奸计,落入彀中。” “亏得周潋提醒,方才恍然一悟,未酿出此等大错。” “只是那歹人见行骗不成,便起了杀心,一不做二不休,先是趁在下乘车出行之际于城外设伏,妄图谋害在下性命。而后更是生出毒计,暗算家父。” “可怜家父操劳半世,竟命丧于歹人之手。” 周潋说到此处,语音颤抖,双臂平抬过目,朝着端坐上首的靖王重重一拜。 “周潋忝为人子,不能护家父安稳,此生唯愿将歹人擒拿归案,以命抵命,方可告慰亡父在天之灵。” 谢执先前教他抹在袖口处的胡葱汁液倒真起了用处。 不必如何矫饰,一双眼已然熏得通红,不住落下泪来。 停了不知多久,堂上的靖王终是慢悠悠开了口。 “竟是如此么?” “儋州此等民风祥和之地,竟也有这般骇人听闻之事。” “世侄可曾查探清楚,那歹人当真是假扮成了令尊家眷?” 周潋垂下眼,“自然。” “家父家母年少相伴,情谊甚笃。家母过身十余年,家父始终不曾松口续弦,此时儋州城中人人称颂,王爷想来也曾风闻过一二。” “歹人居心叵测,行骗不提,还妄图毁损家父声名,实在可恶至极。” 靖王:“……既是如此,便无怪乎贤侄这般着恼。” “贤侄只管放心。本王回头定同儋州衙门嘱咐两句,着令他们认真侦办此案,若果如贤侄所言,其中另有隐情,定不会将那真凶轻易纵过。” “王爷厚义,周潋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周潋行过一礼,却不起身,又道。 “周潋一介白身,无以相奉,而今唯愿为王爷驱使,鞍前马后,无以敢不从。” 靖王听罢此言,骤然抬眼,泛着精光的眸子直直朝他看去。 “周贤侄……这是何意?” 他的目光阴晴不定地转了两转,抬手抚住下巴,倏尔嗤笑一声。 “若本王未记错的话,贤侄当日,似乎并不愿同本王结交。” “读书人家清贵,瞧不上那等富贵铜臭,本王怎好勉强?” 周潋垂眼立在堂下,不卑不亢,半分不曾被靖王之言骇到。 “先前周潋同家父偶有龃龉,尚未和解,言行之间有所不顺。” “是以同王爷相见之时,因着家父援引,多存几分赌气之故,略有怠慢之意,引得王爷误会。” “而今斯人已逝,念及从前,周潋心中实是痛悔万分。” “王爷乃家父交好之人,周潋每听得家父赞赏颇多,心中自也敬仰王爷为人,有心孺慕一二。” “且如今,周潋初初掌家,仓促之间,难免有疏漏之处,惹得族中长辈烦忧。若得王爷在旁指点一二,实是难得幸事。” “还望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肯将周潋归于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地,堂中又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停了不知多久,靖王陡然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几步走去周潋身侧,将人虚扶起来。 “贤侄不愧为周翁之子,品性肖似乃父。” 周潋顺势起身,垂眼道,“王爷谬赞。” “你当得起。” 靖王嘴角带笑,抬掌在他肩上拍了一记。 “周翁是本王股肱,乍逢不幸,本王骤失一臂,实在可惜。所幸今日得贤侄此言,本王也感欣慰一二。” “贤侄只管放心,令尊之事,本王必叫手下人竭力追查,定会还贤侄一个公道。” “令尊泉下有知,见贤侄如今转过弯来,承继他老人家未竟的遗志,想来也可安心了。” 第103章 兵行险 红螺巷私邸,书房。 靖王方题完幅字,墨意淋漓,随手将笔掷去桌面,头也不回地朝旁伸手。 “茶。” 一旁候着的管事忙趁手递了上去。 靖王饮罢,又想起一事,淡淡道,“那茶叶,替周家那小子带去了?” “王爷放心,”管事忙应道,“已然装好了匣子,小的亲自递去的。” “你瞧他反应如何?” 管事有心讨好,“王爷赏赐,他哪敢有旁的心思。” “况且是那样好的东西。” “只是……” “是什么?”靖王瞟了他一眼。 管事赔着笑,“原是小的愚鲁,想不透彻。” “王爷今日,怎地对那周潋这般好脸?” “你觉着不妥?” “那周潋先前唯唯诺诺,得了您的青眼,偏又推三阻四,好生无礼。” “如今瞧着情势不对,该求着您的时候,又巴巴贴上来。” “这般不知好歹,合该给他些颜色瞧瞧。” 靖王听罢,嗤笑一声,“你的确愚鲁。” “收伏人心最讲时机,似周潋这般人,早一刻迟一刻,都成不得事。” “本王要招揽的,是麾下能使唤,能替本王办事的。” “至于旁的,待事成之后,他身家性命一并攥在本王手中,慢慢料理便是。” “是。” 管事忙应了一声,觑着眼,又禁不住问,“小的……还有一事不明。” “那周潋身上,究竟是何处堪用,值得王爷您这般费神。” “若真叫小的说,那位周二少爷如今在您手底下做事,瞧着也是副好手段,不输人的。” “王爷若真想借了周家这股东风,与其凭那周潋,这位周二少爷岂不是更好拿捏些?” 靖王撂了茶盏,瞥他一眼,语气中隐含不悦。 “怎么,他唤你两声舅舅,你便真将他当个便宜外甥了?” “小的不敢。” 管事“腾”地跪下,背脊上霎时爬了一溜儿冷汗。 “小的……只是全心替王爷考虑。” “成了,起来吧。” 靖王摆了摆手,淡淡道,“知道你没那个胆子。” “周澄那小子,手腕计谋原是不输,可心未免狠了些。” “这样的人搁在身侧,便是养了个狼崽子,由不得本王不防。” “至于周潋,” 他顿了一瞬,眼中生了几分兴味。 “本王从前只是见他有几分聪明,可惜沾了些迂腐之气,今日却是有些刮目相看。” “周澄母子几个入族谱之事,周牍原就在安排之中,左右不过这个年节。” “只是便连他怕是也料不到自己这儿子这般干脆利落,他方一身死,便将外室之事尽数推于歹人身上。” “明明是要藉着本王的力同周澄斗法,好坐稳家主之位,偏偏叫他说得那般正气凛然,一副拳拳孝心,倒逼得人不得不应他。” “看来这读书人也有读书人的好处,冠冕堂皇那套,还真是谁都比不过。” “王爷是说,”管事微微瞪大眼,讶异道,“他已经清楚周澄之事,是您在后头助力?” “他自然清楚。” “既如此,他怎么还敢……” “有何不敢?”靖王挑了挑眉,“他不过是来叫本王做个选择罢了。” “周澄,和他背后的周府助力,看本王更想要哪一个。” “他今日登门之前,早已胸有成竹,料定本王会如何选了。” “这样的聪明人,本王可实在不舍得他落去别人手里。” 钓秋水 第91节 经靖王点拨,管事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转念,不禁又想起一事。 “可那周少爷方才口口声声说要替父报仇,若王爷当真遂了他的愿,难不成还要讲周澄交去他手中处置?” “那周澄虽说心狠手辣了些,可现如今也替王爷做着不少事。” “若是骤然……小的怕底下人不清楚的,万一寒了心,可不大好。” 似是料到他心中所想,靖王懒懒起身,不在意地将先前那支狼毫丢进笔洗之中。 “本王要他做事,自然要拿东西钓着才行。” “周家是他递来的投名状,片功未建,便想从本王这里讨好处,算盘未免也太精了些。” “有周澄在本王手里头攥着,不怕周潋办事不精心。” “西郊码头那件事,你先交代给他,瞧瞧他做得如何。” “若来日里,他真能对本王成事有所助益,周澄那条性命,赏给他也未尝不可。” “是。” 管事不再说别的,低低应下,停了片刻,又问道,“那今日周潋来此之事,可要叫周澄那边知晓?” 他自持摸透了靖王心中所想,建议道,“他兄弟二人如今势同水火。” “若要叫周澄知晓周潋也投来王爷麾下,为得王爷看中,往后再替您做事,兴许也更尽心些?” 靖王沉吟片刻,摸了摸下巴,摇摇头道。 “周澄此人城府颇深,连生身父亲都下得去狠手。若知此事,难保不会心生怨怼。” “此刻正是起事关键之机,容不得闪失。” “先不必知会于他。” *** 空雨阁。 周潋才在内室换下外衫,方掀开门帘出去,正撞上谢执从门槛踏进来,发上凌霄花簪微颤,对上他的视线,一双眼很轻地眨了眨。 “如何?”他上下打量一眼周潋换过的外衫,眉尖微挑,“看来今日替少爷涂的胡葱派上了用场。” “啧,眼都红了一圈。” 他倚在门边,眼底笑影一掠而过。 “当真是我见犹怜。” “看来往后,还是叫少爷多哭几回得好。” 周潋笑着,伸指在他鼻尖上点了一点。 “不及阿执梨花带雨时来得好看。” “少爷记错了。” 眼前人云一般地从周潋身侧掠过,若无其事地抬了抬下巴,妄图蒙混过关。 “我从不在人前哭。” “烤栗子那一回?”周潋翻旧帐。 “叫炭灰迷了眼而已。” 谢执在桌旁坐了,从攒盒里拈了枚糖莲子吃。 “少爷那时非要赖。” “谢执不好拂了少爷面子,只好假装那么一回。” 周潋:“……” 怎么听这人语气,倒还做了件好事一般? 带着些惩戒意味地,他俯下/身,顺势咬住那人刚送去唇边的糖莲子,轻轻巧巧地夺走,两口吞下了肚。 莲心里填的蜜汁淌出来,那一缕甜一路顺着,流到了心尖儿上。 谢执瞪他,赌气伸手,拿糖莲子塞了他满嘴,两腮鼓起来,冬日储粮的松鼠一般。 周潋笑着,好容易口中腾出空当,又将腰间荷包里新买的桂子糖递去,才当是赔了罪。 “少爷今日见了靖王,他态度如何?” 周潋手指动作微顿,随即微微一笑,“同先前没什么两样,不见怠慢。” “一番说辞下来,他面上不显,心中也不知信了几分。” “总归是下饵,不急于一时。” 谢执捏着荷包的束穗,在指尖上转了一圈,垂着眼,停了片刻,忽而低声道,“总不见得非要如此。” “兴许还有他法……” 后面的话被周潋拦了。 “别的法子太过耗时。”他拆开荷包,将滚圆的糖粒搁去谢执掌心,神色平静道,“你我不是没有商议过。” 当日周牍身故后,他提出这般以身作饵,引蛇出洞的法子,谢执原是不同意的。 最后却没拗过他。 “况且,”周潋话音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笑了下,道,“在儋州地界,周家总还是有些本事的。” “靖王总不能拿我如何。” 谢执抿了抿唇,糖粒硬硬地硌在掌中,他总觉得一颗心跳得不安稳。 兵行险着,他是刀尖上打过滚的人,自然清楚此计为佳。 可……周潋是不同的。 “不说这些,”周潋假作没瞧见谢执蹙紧的眉,捏着他的指尖,替他将糖粒送进口中,微微笑着,岔开话道。 “今日在府中怎样,可还无聊?” “没什么不好,”谢执咯吱咯吱咬了一颗,眨了眨眼道,“如今府中人人当我是未过门的家主夫人,捧着敬着,唯恐怠慢分毫。” “只今日半晌,就送来两篓鲜果子,还有各色干果蜜饯,说是庄子上送来头一份的。” “托少爷的福,谢执也有吃头一份的时候。” 周潋叫他说的不由得低笑一声,拿了一旁的小银钳子来,替他剥榛子仁。 “你若喜欢,往后叫他们仍这般送就是。” “嗯?”他笑着,声音低低,往人耳廓里钻,故意逗着似的,重复谢执的话,“家主夫人?” “如此,” 谢执掀了掀长睫,一双水墨似的眉眼涟漪微起,声音里含了点促狭的笑。 “多谢相公。” 指间的榛子仁掉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出老远。 谢执捏起,觑着对面人乍红的耳根,心满意足地丢进了口中。 第104章 玉竹宣 靖王多疑,周潋那日递了叩门砖,并未再有旁的举动,只安静居于府中,同谢执闲散度日,仿若无事一般。 果真,三日后,红螺巷便递了信进来。 信上只说,西郊码头次夜子时会到一批货。届时叫周潋着人手从船上卸了,运去城外周家的一处庄子上暂存。 至于那货物为何,接洽之人又为谁,信上一句未提。只叫他将货物妥善安置,待时候到了,自会有人去取。 信由清松取回,送信人戴了斗笠遮面,刻意模糊了语调,匆匆一眼,并未叫人看分明。 “老狐狸。” “到了此刻,还不忘防着人。” 谢执看罢,将信纸轻飘飘撂去桌角,撇了撇嘴,嗤笑一声。 “从来都只仗着这三分鬼肠子,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 “亏得当日这皇帝没叫他来做,否则用不得几日,祖宗基业就都叫他败完了。” 周潋微微一笑,随手接过信纸,对着窗外的光影映着瞧了瞧。 “这信纸,似乎与旁的不同?” 谢执挑一挑眉,语气微讶,“少爷看得出来?” 周潋细细端详着其上纹路,“外祖名下原有间书斋。” “幼时我常去那处顽。瞧见里头的师傅做花笺,样子好看,便跟着学了几回。” “算是略知一二。” 他说着,拿指轻掸了掸。 “纸质素白轻透,隐有兰香,同市面上例纸并不仿佛。” “似乎并未流通过。” 谢执听他讲起,眉梢轻动,蓦地又想起一事,“那,少爷可能将这信纸仿制出来?” “许久不碰,手有些生。” 周潋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大约不难。” “只是耗些日子。” “待我试一试,若成了,再拿来你瞧。” “有劳少爷。” 谢执抿唇,很轻一笑,伸手点了点他手中的信纸,托腮继续同他讲道。 钓秋水 第92节 “此纸名唤玉竹宣。” “是先帝早年间怜惜靖王向学,吩咐宫中匠人特意为靖王所制。” “这一封纸,除他以外,再无旁人可用。” “靖王跋扈,得了这份玉竹宣,写信题字,便专意爱用,每每昭示于人,也算恩典。” 说到此处,谢执不由得轻笑一声,朝周潋眨了眨眼道。 “这般说来,靖王虽提防少爷,心底似乎也十分看重。” 他托着腮,微微一笑,眉眼盈盈。 “恭喜少爷。” “京中不知多少人求不来的靖王青眼,如今落在了少爷身上。” “许多人吗?”周潋挑眉,“那,小皇帝呢?” 谢执:“……” 这是哪儿蹦出来的争胜心思? 他抬眼看过去,正好同周潋视线撞在了一处。 后者眼中只差明晃晃写出来——胜过旁人有什么,胜过小皇帝才行。 谢执:“…………” 合着还是坛不知酿了多久的醋。 谢执近乎气笑出来。 “小皇帝与靖王势同水火,只恨不得将他一口口蘸着酱生吃了。” “你猜,他那青眼,肯不肯落去小皇帝身上?” “那可说不准。” 周潋笑着,去捉他的指尖。 “这世上多得是惺惺相惜之人,王安石还因着惜才,肯费心去救苏子瞻一回。” “兴许靖王对小皇帝,也是一般无二呢?” 谢执没好气地抬手,屈着指节,在他额上敲了一记爆栗。 “去岁年节下,宫中设宴,靖王藉着酒醉之名,在家宴之上,公然唤了皇帝一声‘黄口小儿’。” “少爷若喜欢的是这般青眼,想来也不算多难求。” “自管往朱雀巷去认个长辈便是。” 周潋捂着额笑,又捉住谢执手指,贴在唇边轻轻亲了一记。 “不过是逗你顽一回,还值当动起手。” 说着,又故意同他玩笑道,“照阿执说,这京城的吃法好生新奇。” “吃时还要蘸着酱吗?” 谢执指尖从周潋下颌轻划过去,顺势往下,抵在结喉处,很轻地碰一碰,蓦地轻笑一声。 “可不是?” “要用六月里采下的嫩韭花,熬出翡翠似的色儿来,将肉片成薄薄一片,搁清汤里滚上一遭,再拿酱裹上一圈,滋味才好。” 指腹柔软,碰着那一小块凸起,硬硬地抵着,随着人的动作微微上下颤动。 谢执瞧着,两指倏尔一勾,在上头轻弹一下。 “老实些。” 他笑着,轻轻一句。 “不然就没得吃了。” 第105章 解谜团 最后还是被人按在桌旁,细细地吃了一回。 谢执的腰很软,盈盈一握,空悬着,被人揽在臂里,瑟瑟地发颤。 这样的姿势,胸膛便无可避免地靠上去,热热地贴在一处。手指在慌乱间触碰,被人捉着,十根手指,细细并拢,严丝合缝地扣好。 唇是红的,软的,被吮得极艳,泛着水色,好似枝头初绽的凌霄花瓣。 周潋含着他的舌尖,轻笑着,拿指腹从谢执唇角揩一点来不及吞下的涎液。 “不是要蘸酱?” 他说着,不依不饶地逗人。 “这一味可够?” 说着,当着谢执的面,将指腹上那一点湿润含进去,复又贴在后者唇角,气息热热地扑上去,一声声地问。 “阿执喜欢吗?” 硬要将人逼得没法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喜欢来,才肯饶过去。 *** 靖王所说的那一处庄子,周潋从前并未留意过。 在竹轩书房中翻了半日,方才寻出那一处地契,趁着夜,同谢执一道去了一趟。 庄子位于城西山中,一条小道自后山蜿蜒而上,不过数尺,刚好是车马轴距宽度。路面车辙痕迹宛然,显是运送过不止一趟。 谢执凑过灯笼细看,断定道,“只有进庄方向的痕迹。” “东西不是从这条路运走的。” “可山中再无旁路。” 周潋微微皱眉,“总不能是叫人拾阶搬下去的。” 谢执沉吟片刻,“应该是你我不曾察觉的机关。” “先前周牍定是知晓,才同靖王这般所用。” “他如今特意指了这庄子出来,大约是为了试探。” “看你对此事是否知情。” 他说着,偏过头去问周潋道,“可有这庄子建造时的图纸?” 周潋蹙着眉摇了摇头。 “怕是要回去问问周伯。” “若他也不知道,只怕就寻不见了。” 谢执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气。 “无妨。” “你若不知,只怕落在靖王眼中,还更好些。” “周牍的死因,虽不见得是他直接动的手,里头却未尝没有他的默许。” “你若真同周牍毫无芥蒂,万事俱悉,他反而要悬心了。” 他说着,轻拍了拍手,极为自然地拽过周潋的衣袖,在上头揩掉指尖沾着的泥。 “走罢。” “这套儿不会只一回。” “不急于一时。” 说罢,便要抬脚,又被周潋拎着领子拽了回来。 后者将人拦回身边,半笑不笑道,“阿执用得可顺手?” 谢执不动声色。 “少爷说什么?” “谢执不懂。” “天色暗了,还是早些下山为好。” 说着,不待人反应过来,泥鳅一般地溜了。 “滑头。” 周潋落在他身后,瞧着那人叫山风吹得微微掀起的衣角,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身后的山庄藏在山隙暗影里,阴侧侧地,像是张开巨口噬人的兽。 他回过头,沉沉地看了一眼,转过身,提步追上了谢执。 周牍在山庄里藏了这样不知名的机关,定然是在结交靖王之前。 他是为了做什么? 靖王不会无缘无故对这样一个庄子这般上心。 藏匿货物而已,周家名下庄子不胜其数,为什么偏偏挑中了这个? 除了周牍和靖王,还有旁人来过此处吗? 自己那个所谓的弟弟,跟在靖王手下月余,可曾有过机会接近此处? 一个接一个的谜团冒了头。 周潋直觉,自己离想要触碰到的真相越来越近。 那真相是个饵,叫他悬在身上,便由不得旁人瞧不见。 靖王是,周澄也是,人人都抗拒不了。 钓秋水 第93节 谢执在前头走,蓦然回首,手中的灯笼微微发亮,朝他很轻地晃了晃。 “少爷走快些,” 他听到那人带着笑开口。 “仔细迷了路,夜黑风高,再在这山里喂了狼可不大妙。” 他会小心,再小心些——周潋想——天下鲜有全身而退的饵,可他偏要做那一个。 因为他是有人在等的。 *** 靖王所谓的货物被周潋安排的人趁着夜色押进了山庄,拿厚厚的樟木箱子封着,要两人合力才抬得动。 里头装了什么,周潋只作不知,也不打听半句。 靖王多疑,头一回交到他手中的东西,存了试探之意,定不会是那批盔甲辎重。 他只需扮出个哑巴模样就好。 果然,其后半月,靖王又接连送了两拨货来,统统堆去庄子库房中,地面上青砖都压出了几道缝隙。 停了几日有余,也不见半点要来取走的动静。 周潋曾藉着往靖王私邸走动的工夫,试探着提及一句。后者抬了抬眼,只淡淡吩咐一句,叫他不必操心,该用时,自会有人同他联系。 经此一回,周潋愈发笃定,靖王意在的并不是那些货物,而是山庄机关之下藏着的某样东西。 一样足以叫他屈就同周牍相交,如今又对自己假言辞色的东西。 这个谜团在三日后有了答案。 他在偶然之间发现,库房青砖之上塌裂的缝隙,形状似乎有些蹊跷。 第106章 皮鞭子 自青砖所在地面往下,掘了大约二尺深。 林沉拎着袍角,单手撑在坑洞边缘,微一使力,跳了出来。 “如何?”谢执问。 林沉拍了拍手,蹭去指尖的灰土。 “是金脉无疑。” 他挑了挑眉,“周老头藏得够深。” 连亲生儿子都没露一个字。 要不是周潋偶然察觉青砖的不妥之处,此处矿脉只怕当真要隐秘于世,猴年马月才能叫人挖出来。 “只怕这才是靖王把着周家不放的真正原因。” 谢执盯着砖石碎末里带出的点点金芒,淡淡道,“周牍拿它当保命符,事成之前,大约是不肯同靖王详细透底。” “靖王只知金脉在此山中,几回吩咐货物,大约也是试探,看少爷清不清楚此事。” 说着,突然笑出一声。 “这老狐狸怕是指望着寻出个金脉地图之类,哪曾料到有人会将金脉藏在自家庄子下。” 他转向一旁的周潋,眉尖微挑,“如此一来,” “少爷岂不是天降横财?” “这般豪富,便是京城,也无人可堪比肩的。” 林沉双臂抱在胸前,悠悠提醒一句,“本朝律法,金矿非官府不得开采。” “这东西露了面,可落不到你家少爷手里。” “律法归律法。” 谢执倚在周潋肩上,好整以暇地抬了抬眼,长睫雾沉沉一片。 “此处只有你我三人,你不说我不说,一分三份儿,那家律法晓得?” 林沉瞧见这俩人黏在一处就觉得眼疼,没好气道,“你笃定我不说?” “朝廷正缺银子,我将此处矿脉报上去,兴许入了小皇帝的眼,还能捞个官儿做。” “不是痛快得很?” “你打这样的主意?” 谢执抬头同周潋对视一下,眨了眨眼,眼底浮出一点笑,转而移过视线,朝着林沉慢悠悠道。 “那简单得很。”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此处人迹罕至,灭一两个口,原也没什么打紧。” “少爷觉得呢?” 周潋声音里的笑险些没遮住。 “阿执冰雪聪明。” 林沉:“……” 他就不该同这俩人搭腔。 “先填回去吧。” 玩笑罢,谢执摆了摆手,低下声。 “若叫靖王察觉不妥,肘腋旁生,实在麻烦。” “待此间事了,再处理不迟。” 周潋神情微动,眼底神色一闪而过,并未被其余二人察觉。 将坑依样填回,青砖铺平整,恢复原样后,几人趁着夜色下了山,各自回府。 临到寒汀阁时,谢执叫住了周潋。 “少爷近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踩在门槛上,微微歪着头,月色落在雾一般的长睫上,投下细密的微微颤动的影。 周潋垂在袖中的手指攥紧,停了很短的一瞬,微微笑着,面色如常道。 “不过是铺子中的琐事。” “下头人新换了一拨,难免忙乱些。” 他走近,俯在谢执身前,伸手在后者颊上轻碰了碰,笑道,“是我疏忽。” “近来没腾出空陪你。” “阿执可是要罚吗?” 反被谢执在颊上捏了回来。 “罚什么?” 那人踩在门槛上微微地晃,一双眼亮晶晶的。 “罚少爷……三日不许进门?” “太重了些。” 周潋笑着,摇一摇头,将他的指尖捉在掌中,很轻地亲了一记。 谢执懒懒地拿手指点了点他的下巴,思索一瞬。 “少爷上回答应制的玉竹宣,可制好了?” “就拿那个来抵罢。” 周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微微笑着,应了声好。 “虽不算像,却也有七八分。” “改日给你送来。” “那便好。” 谢执仰了仰下巴,眼睫落下又掀起,停了片刻,半笑不笑道。 “夜黑风高。” “少爷当心些才好。” 顿了顿,又垂着眼,勉强补了一句,声音轻得险些没叫人听见。 “我叫阿拂炖了鸽子,明日送去给你。” 脸上捏着都不剩几分肉,也不知东西都吃哪儿去了。 说罢,不待周潋回答,逃也似地转身进了院子,朱漆门扇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独留周潋站在阶前,怔了半日,才低低地笑出来。 这人还真是…… 这样招人疼。 *** 玉竹宣几日后送到了谢执手上。 来送东西的是清松,赔着笑,说是周潋晨起就叫铺子里的掌柜叫了出去,实在来不及。 叫阿拂好一顿笑,抓了把果仁将人打发了出去。 再进屋时,谢执正支颐看着那一沓素白的玉竹宣,怔怔地出神。 “公子?” 阿拂轻轻唤他一声,“您在想什么呢?” 钓秋水 第94节 谢执拿指腹拨了拨眼前的宣纸,垂眼道,“你说,” “这玉竹宣,他是何时做好的?” “若非我提,他肯不肯送来?” 阿拂失笑,“先前不就是您说要,才叫周少爷制的吗?” “若不是给您,他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拿来自己练字使吗?” “兴许,”谢执眸光闪烁一瞬,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下去,“当真是他自己用也说不准。” 周潋在计划一件事。 却瞒着他。 事情在脱离他的控制。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谢执从看出来的那一刻起,忍到如今,很难得地生出些焦躁不安的情绪。 无论周家还是叶家,同他都无任何牵扯。 从始至终,他想保下来的也只有周潋一个。 可周潋不同。 他生在周家,又得叶老爷子教导,对周叶两家的情分自非谢执可比。 他同周潋一道执子,可目的不同,落子分歧,原也在意料之中。 他虽不赞同,却无从出言阻止。 出言试探,已是他能迈出的最大一步。 周潋不愿同他讲,他便没了旁的章法。 总不能同从前刑讯一般,叫林沉将人绑了,盐水浸了皮鞭子抽上一顿。 指尖的宣纸攥出了褶皱,谢执蹙起眉,泄愤一般,掷去了一旁。 若非自己先前那捆绳子叫这人昧了去,至今不见归还,他非要将人捆了,丢在榻上,狠狠治一顿才好。 第107章 敲竹杠 谢执叫周潋的事在脑中扰了一夜,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实在气不过,次日天刚亮,就遣了阿拂往空雨阁去讨要那捆绳子。 阿拂一双眼睁得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您怎么什么都肯给人?” 绳子是能随便给人的物件吗? 谢执手中的杯子险些没拿稳,狼狈地咳了一声,清清嗓道,“又不是我要给的。” “那日不留神,才叫他抢走。” “不然为何要叫你讨回来?” 阿拂:“……” 就周少爷那几手功夫,从自家公子手底下抢东西,还就偏偏抢了那一捆绳子。 说出去谁信呢? “您不亲自去么?” 小丫鬟循循善诱,“您开口,总比我要管用些。” 谢执沉默一瞬——不了,他要脸。 这个脸非得丢一回的话,也绝不能是他的。 最后还是折中,同从前一样,在猫身上绑了荷包,搁张字条,一路奔进空雨阁去。 人在空雨阁外头的园子里候着,假山石掩了半边身子,谢执随意在手边揪了颗经霜未落的山楂,丢进口中,被酸得鼻子眼睛都险些皱去了一处。 剩的两颗只得带了茎拎在手上,一晃一晃地溜达着玩儿。 正无聊间,外头响了一声轻而长的“喵”,偏过头去看时,只见猫身上背着团红绳球,橘黄色圆滚滚的一团上缀了串红,一溜烟地直冲了过来。 谢执:“……” 红绳球下垫了只小小的扇坠荷包,谢执取下来抖开,里头拿花笺裁了字纸,上书四字,“完璧归赵”。 无需亲眼,谢执也能想见这人写花笺时刻的模样。 实在是……气人得很! 他瞧着那扇半开的窗,眯了眯眼,随手一扬,“嗖”一下,将掌中那串山楂果子从窗口丢了进去。 把这人酸死算了。 省得心烦。 *** 红绳被依样收回了床头暗格中,谢执短时间内实在不想瞧见它。 冬日里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残雪褪净,园子里头的花枝颤巍巍冒了头,毛绒深褐的芽尖,拿手掐一下,洇出一片水汪的绿。 猫身上套了阿拂给做的小红对襟,在园子里头蹦跶撒欢,草堆里滚过一记,又灰头土脸地回了院子。 白狐裘洗净收好,谢执换了一身雪青薄衫,罩着兔绒比甲,在院子里的藤凳上坐着,沏了壶酸枣仁茶,拿小钳子剥松子吃。 他才洗过发,拿发簪松松挽了,背对院门而坐,微垂着头,发梢湿润,水痕蜿蜒,沿着后颈向下,湿漉漉的痕迹,落在颈后那一颗红痣上。 周潋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他放轻了脚步,朝方出了门槛的阿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极慢地走过去。 积存的松仁格外难剥些,谢执垂着眼,手上正专注,尖尖的小银匙子落在松仁壳上,冷不防肩上一沉,力道失了分寸,在松仁壳上一偏,在指腹上划了一道。 鲜红的血珠霎时便冒了出来。 “当心!” 周潋忙自他身后绕过来,接过谢执手中的银匙子搁去桌上,正要唤阿拂去取伤药来,眼前那人微微蹙起眉,已经将受伤的指尖含进口中。 薄唇很轻地一抿,再张开时,唇角沾一抹鲜明的红,灼人眼。 “你真是……” 周潋失笑,捉过他指尖来看,细细一道伤口,血已然不流了,并不显眼。 “怪谁?” 谢执抬眼瞥他,长睫落下又掀起,瑟瑟晃动的一汪波影。 “怪我。” 罪魁祸首干脆利落地应下,半点也不抵赖,垂着眼,细细地拿帕子替他将那处伤口包扎好,末了,打上一个极漂亮的结。 “这是什么?” 谢执盯着那结瞧一会儿,又抬眼瞧他。 “永结同心。” 周潋唇角微弯了弯,趁他不备,俯身下去,在谢执唇边偷亲了一记。 “甜的。” 他说。 “不正经……” 谢小公子还未评价完,尾音就叫人堵回了口中,再没机会出来。 阶前的阿拂默默将手里的茶盘举起,遮住了眼,小碎步挪去了厨房里。 没眼看。 看了要长针眼。 两人在藤桌前折腾了一会儿,才重又好好坐下来。 周潋接过了钳子,替他接着剥松仁。 剥够三十颗,谢执端着碟子,一股脑地倒进口中。 “好端端地,少爷怎么想起了符令?” 那道符令上有天子御批,还是上回谢声惟特意带来,为防不测之下,调动儋州驻军所用。 一直收在谢执手中,尚未来得及用过。 “只是偶然想到,随口一问罢了。” 周潋淡淡笑了下,接过碟子,将新剥的松仁粒整整齐齐地排进去。 “儋州此地驻军,与京城不同。” “王师常驻京中护卫,儋州驻军却在城外安营扎寨。” 谢执捏了枚松仁在指间,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抬眼朝周潋道。 “我来儋州之前也曾有所耳闻。” “儋州驻军由段骁段将军统领,只听从上令调遣,并不受儋州府衙辖治。” “二者分力并治,相互制约。” “盖因儋州富庶之地,商贾群集,最易滋生事端。钱粮军辎,若都统辖在一处,落在有野心之人手中,无疑是如虎添翼。” 说到此处,谢执不知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如此防备也没什么用。” “真有心之人,哪里是困得住的。” “靖王这不还是闻着味找来了?” 钓秋水 第95节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周潋垂眼,将指尖沾着的松仁内壳吹去。 “如此一来,若要符令生效,还需往城外亲去一趟才行。” “只是有儋州府衙辖治,驻军若要进城,只怕更要耽搁。” “牵一发而动全身,靖王那样小心谨慎之人,这般动静,想是瞒不过他。” “设了府衙一层,职务未生便,反倒是添了层麻烦。” 说到此处,周少爷眉尖微微一挑,视线极快地从谢执面上一掠而过,意有所指道。 “小皇帝还真是给你丢了个烫手山芋。” 谢执:“……” 这人的醋还真是……时不时便要泛上来酸一回。 该想个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谢小狐狸眨了眨眼,停了一瞬,支颐微微笑道。 “烫手山芋有什么打紧?” “不是有少爷在吗?” 他从碟子里拈了颗松仁,轻飘飘地抵去周潋唇边,眼波流转,三月初绽的柳梢一般。 “有少爷替我拣来剥皮。” “自是烫不着的。” 周潋冷不防叫人塞了松仁进来,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嚼了,满口甜香。 “好了。” 另一边,谢执拍了拍手,轻描淡写道。 “少爷既吃了,便是应下。” “往后怎样,这山芋该如何吃,还要劳烦少爷同谢执一道想了。” 周潋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阿执的算盘不妨打得再响些。” “清松在空雨阁那头,怕是还未听见。” “言语落地,反悔可不算。” 谢执眉间微挑,俯下/身,将脚边蹭着的猫抱了,举在眼前。 “猫可都听见了。” “少爷做长辈的,不兴食言。” 藉着一通抵赖,谢小公子顺竿子爬,狠敲了竹杠。 周潋只顾笑,三两句岔开了话,见他不再追问符令一事,方在心中悄悄松了口气。 他今日在寒汀阁留的时间格外长些,用过了晚饭,又抱着猫,赖着瞧谢执吃点心。 半匣子杏仁酥见了底,也不见有要走的意思。 阿拂上了两盅红枣茶来消食,搁去周潋面前时,后者微一挑眉,将茶盅朝着谢执的方向推了推。 “不必替我备着。” “这一份也给了你家公子罢。” “不然只怕不够那匣点心用的。” 阿拂没撑住,“哧”一下笑出声来,忙掩住了口。 另一边,谢执已然拣了枚松子掷了过来。 “空雨阁如今还敢苛待了少爷的点心不成。” “怪可怜的,还来守着人吃。” 周潋抬手接住,微微笑着,示意阿拂下去,转而朝他道。 “自己吃有什么趣。” “当然还是看阿执吃看得香甜。” 说着,端了那盏红枣茶饮了一口,又极自然地探过身,很轻地在谢执颊上捏了一记。 又赶在后者反掌拍过来之前撤回了手。” “这儿是杏仁酥,还是枣泥糕?” 他逗着人,“嗖嗖”两声,迎面又飞来几颗松子。 “看来都不是。” 周潋笑眯眯地起身,朝着门边去了两步,方转过头,又轻声道。 “下一回,” “我替你带龙井茶糕来。” 谢执咬着松子,唇角微抿,正要开口,视线无意间落在某处,微微一凝,顿了一瞬,垂下眼道。 “那我记着。” “下回若没有,少爷便不得进寒汀阁的门了。” 第108章 红鸳帐 阿拂进来收拾茶盏时,室内静悄悄的一片。 谢执正在桌前坐着,指腹抵在瓷盏杯口,很轻地摩挲几下,怔怔出神。 “公子怎么将这个翻出来了?” 阿拂视线掠过他掌中的瓷盏,不由得笑了一声,道,“先前还是公子说的,这纹样适宜夏日,便叫先收着,等到了季再使。” “如今自己倒先忍不住了?” 谢执垂下眼,手指微拨,瓷盏在掌中转了一圈。 “不是。” “嗯?” “这不是叫你收起来那只。” 谢执说着,漫不经心地松开手。 阿拂一时没明白过来。 “原先不是一对儿么?” 谢执将盏中红枣茶一口饮尽。 “这是从前送周潋的那一个。” “方才他趁我不注意,偷偷搁下的。” 初在园中相识时,周潋来寒汀阁寻他,机缘巧合,拿了谢执的瓷盏喝水。 谢执那时存心逗他,索性便将那瓷盏赠与周潋。 兜兜转转,赠盏之时,却是未曾料到过两人会有今日。 谁成想杯子轮了一圈,又落回原主手里。 倒还真应了先前那句“完璧归赵”了。 “公子……” 阿拂盯着瓷盏抿了抿唇,有些不安地开口。 信物送还,总不像是什么好兆头。她待要劝,瞧见谢执神色,又不知从何劝起。 “收起来罢。” 谢执却恍若无事一般,垂着眼,将瓷盏朝她轻推了推。 “同原来那只还放到一块儿。” “夏日再取出来使。” “是。” 阿拂低低应了一句,接过瓷盏,在匣子里收好,又忍不住开口,低声对谢执道了一句。 “您别多想。” “周少爷对您的心思……总不会掺假的。” “兴许是他忘了,或是旁的,也说不准。” 谢执习惯性地伸手去拿点心,却扑了个空,收了手指,抬眼,弯了弯唇角道。 “想什么呢?” “我并未疑心这个。” 周潋一颗心如何待他,他不是瞎子,总不至于看不出。 若非如此,他怎么肯将自己的一颗心依样交出去。 阿拂闻言,略略放下些心,不由得又好奇道,“那您是……” 谢执却未回答,只是摆了摆手,唇角恢复平直,朝她低声道。 “过日唤林沉来一趟罢。” 去他的什么分寸,他既同这人在了一处,若还你是你的我是我的,分得一清二楚,那还算什么样子。 钓秋水 第96节 他偏要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做什么。 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才肯罢休。 谁叫这人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了他。 *** 谢执并未将林沉等来。 几日后的晚间,天色擦黑,蒙蒙地落了一层薄雨。 才用过了晚饭,阿拂趁着夜色出去寻人,寒汀阁的门突兀地响了两声,簌簌雨声之中,莫名带了两分惶然。 谢执不知为何,一颗心急跳两下,撑了纸伞循声去开,夜色之下,脚步匆匆。 开门的一瞬,脚下莫名在门槛一绊,险些扑在来人怀里。 “当心些。” 是周潋,带着笑,虚虚地托在腕上,将人扶起。 “幸亏来的是我。” 他似乎是可以讲了个笑话,声音莫名有些滞涩,背光立着,衣衫上落了雨,濡湿一片。 谢执抿了抿唇,抬高手臂,将人罩进伞下,领进室内。 “怎么这会儿来?” 他问,“连伞也不带一把。” 进了屋子,有灯映着,谢执才瞧见周潋面色青白,唇上也不剩几分血色,身侧垂着的手指湿漉漉的,微微颤抖着。 那人勉强勾了勾唇角,并未回答,反而伸手探进怀里,摸索两下,拿了只小小的油纸包出来。 “给你的。” 他低声说着,朝谢执面前递了递。 “龙井茶糕。” 周潋面色苍白,袖口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一双眼却亮,专注地,只落在谢执身上。 “上次说要带给你。” 他说着,指尖微微颤着,有些费力地解开了上头绑着的丝绳。 里头的糕点大约揣得久了,又受了颠簸,碎得不成形,实在难看。 周潋瞧在眼中,微微怔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一点藏不住的失落。 “是我疏忽了。” 说着,便要将油纸包丢掉。 “怕是吃不得了。” “下回再带给你罢。” 动作被谢执半路劫停,后者接过油纸包,拿指尖费力地拈了一小块,送进口中。 “甜的。” 他抬起眼,轻声对周潋道。 周潋微一愣神,随即很轻地弯了弯唇角,“你若喜欢……我下回再带给你。” “嗯。” 谢执点了点头,长睫像是含了雾的山岚,微微地颤。 “所以,少爷这么晚来做什么?” “只是送点心吗?” 他的指腹蹭过周潋袖口,黏腻,带一点褪不去的红。 空气中有很淡很淡的血腥味,夹杂在雨水之中,若非谢执见得多了,熟悉这样的气息,险些便要忽略过去。 他是去做了什么? 还是受了伤? 谢执厌烦了无休止的猜测。 他在赌,赌眼前人,肯不肯信他,肯不肯告诉他。 沉默许久,周潋很轻地张开手,将他揽进了怀里。 “不是。” 他说。 “想来见一见你。” “几日未见,就想得厉害。” 那些先前预备好的话停在原地,陡然问不出口。 谢执闭了闭眼,不知为何,又生出一股莫名的委屈。 叫那人抱着,却又几乎想要在他肩上狠狠咬一口,才觉着解恨。 “为什么不来见我?” 他俯在周潋耳边,咬着牙道。 没等那人开口,又恶狠狠道,“我要听实话。” “周潋!” “你今日若再有半句假话,” “便再不许登寒汀阁的门。” “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搂在腰间的手臂僵硬一瞬,复又用了力,像是要将他勒进怀里,融进血肉。 半点都舍不得松开。 雨声潸潸,落在雕花窗扇上,簌簌地响。 等了不知有多久,谢执听到那人凑在耳边,似是极轻极轻地叹出了一口气。 “阿执。” 他唤了一声。 “过了今夜,好吗?” “等过了今夜,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谢执觉得鼻尖很酸,酸得险些要掉泪,却又死死地睁大着眼,不肯落下去。 他想要说不行,说凭什么,像从前他能对旁人做到的一样。 可是又失败了。 周潋不是旁人。 他所有的法子和决心统统在这人身上失了效。 失守得一塌糊涂。 “是你说的……” 谢执的声音从嗓子里逼出,“若是……” “我知道。” 周潋将他抱得极紧,声音很低,像是对他,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若是我做不到,” “就再不许登寒汀阁的门。” “你知道就好!” 谢执的声音里带一点很轻的鼻音。 环在腰上的手臂微松,他从周潋肩上抬起头,湿漉漉,泛着红的一双眼,落在后者眼中。 那样好看,那样叫人喜欢。 周潋想,他为了眼前人,大约是疯了。 *** 吻密密地落下去,由轻而重,铺天盖地,从眉心,鼻尖,再到泛着杏子红的薄唇。 周潋依着记忆里的位置,手掌贴在谢执颈后,很轻地蹭过那一颗小小的殷红的痣,感受着身下人细密的颤抖,那双落在他袖口的手陡然攥紧,抵着那一小处皮肉,隐隐发疼。 这疼叫人快活,又叫人沉沦。 这样好看的,凌霄花一样的人,被他握在掌中,是独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的念头泛上来,周潋忍不住用了力气,在谢执唇上留下一点齿印,兽一样,标记自己的所有物。 身下人挣扎,又被他擒住,可能是绑着的那一圈红绳的缘故,借力不得,这样毫无防备地落进他的掌心。 这人怎么会是狐狸,分明是傻得不能再傻的小兔。 连收回的绳子都放在原处,位置都不曾变过。 简直是将自己准备好了送上门来。 腻白皮肉之上,那一圈红灼人眼,周潋攥着他的手腕,一点点拨开后者蜷起的手指,同自己的合在一处,十指相扣。 修长脖颈微微弯着,他顺着,一路亲下去,含住那一点小小的结喉,湿漉漉地吮,听见身下人口中压抑过的喘/息,几乎要发了疯。 “阿执。” 他唤他,一声接着一声,爱怜地亲,想要听见谢执的声音,想要他回答。 想要无数次地确定,身下人属于他,只属于他。 钓秋水 第97节 手指慢慢向下去,身下人勉力挣动两下,眼中雾蒙蒙一片,长睫湿漉,像是被人欺负得狠了,连眼尾都泛起胭脂似的红。 “哥哥,”他听到谢执开口,声音很轻地,微微颤抖着唤他。 “我怕疼。” 那双水墨似的眉眼中含了雾气,朦胧地看向人。 谢执唤过他许多次。 少爷,周潋,或笑或嗔,音调各自不同。 却从未有过这一句“哥哥”。 周潋几乎要叹出口气来。 他该认了命,自己从来拿这人没法子。 只一句“哥哥”,他便没什么不肯依的了。 手指换了方向,床榻之侧,大红幔帐簌簌地动。 周潋蹙着眉,一点一点地沉下/身,头低着,亲在那人唇角。 眼尾有泪珠很轻地滑下去,被他噙在口中,苦里又莫名泛着甜。 “如了阿执的愿,” “怎么还要哭?” 唇被咬得泛红,齿痕宛然,像是春日里的早樱。 那人偏过头,湿漉漉的长睫微颤。 “这样也疼。” 怎么会有人这般娇气? 周潋忍不住要笑,身体动了动,又倒抽一口凉气。 于是换成了苦笑。 “那怎么办,”他吮去谢执眼睫上挂着的泪珠,“心肝儿,” “你忍一忍。” “头一回,大都如此。” 话音刚落,身下人猛地挣扎一下,“少爷倒清楚!” 醋倒是换了人酿。 周潋拿指腹很轻地点了点他后颈那一粒殷红的痣,直到这人乖了,才咬着他的唇,低低笑一声。 “书中自有颜如玉。” “阿执不晓得吗?” 床幔里,映出身下人颊上胭脂红绯,雾似的长睫密密地颤,停了不知多久,那人又开口,娇气极了似的抱怨。 “怎么还没结束?” 若非时机不对,周潋当真想将人押去好好读一读书了。 谢执还未了,如何结束? 他咬着牙,勉力笑着,在那人耳侧教道。 “好阿执,若要结束得快些,” “你再唤我一句哥哥,来听一听。” 那人不肯,连耳廓都红了一片,偏过头去,再不肯听他开口。 周潋拿话哄着,一点点骗人。 “唤一声,便能少受些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哥哥”才堪堪入了耳中。 细白的手攥在大红的幔帐之上,只一瞬,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周潋笑着,俯身下去,珍而重之地亲在那人眉间。 为了这人,他从来都是做什么也甘愿。 他将这人容纳进身体里,自这一天始,永永远远,谢执都只会是他一个人了的。 多么好。 第109章 府衙狱 细雨淅淅沥沥,落了整一夜。 红绳不知何时松脱开来,胡乱绕在纤细手腕上一圈,腻白皮肉上红痕点点,遮不住的旖旎和香/艳。 到最后,谢执已是累极,昏昏沉沉地靠在榻上,叫周潋搂在怀里,不够似的,细细密密地亲,连推开的力气都不剩几分。 那人附在他耳边,声音低低的,似乎说了什么,等我之类的,朦朦胧胧,又听不大清。 等什么? 这人是打算将自己弄死,如此好逃过明早的坦白吗? 休想。 迷迷糊糊中,谢执还晓得揪住周潋的袖子,用一点残存的意识想要开口,又被人堵回去,唔唔几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的暧昧动静,只好气鼓鼓地住了口。 预备着翌日一早,再同这厮算总账。 *** 最后也没算成。 谢执勉强睁开眼时,已近午时。 床榻之上凌乱一片,罪魁祸首已然溜得无影无踪。 周潋跑了。 “公子……” 阿拂战战兢兢地候在门口,欲哭无泪。 天地良心,她只是晚回来那么几刻钟,自家公子就叫人拐到床上去了。 她怎么就没将人看住呢? 谢执身上胡乱披了件外衫,伸出手,掩了掩松脱的衣襟。 细白手腕上,情/事痕迹还未消褪,阿拂看得触目惊心,好悬没昏过去。 “公子,要阿拂帮您……取些软膏涂一涂吗?” 单手腕同脖领已经不能看了,阿拂简直不敢想别处是什么情景。 那周少爷还自诩读书人呢,竟粗暴成这样! 谢执闻言一哽,待反应过来,有些羞恼地闭了闭眼。 “不必。” 在下头的又不是他,用什么软膏! 说起来,昨夜那人用的软膏是从何处拿来的? 寒汀阁里可没有这种玩意儿。 随身带着的吗? 这人果然早有预谋! 床幔叫谢执攥在掌中,险些揪出洞来。 “他说了什么?” 阿拂垂着头,在心里暗暗叫苦。 “没什么了。” “只临走前,说在桌子上替您留了东西,叫嘱咐您看。” “还说……” 可怜兮兮的小丫鬟闭了闭眼,磕磕绊绊道。 “说您昨晚累着了,吩咐叫您好生休息,不必来叫。” 她说什么来着! 公子肯定要生气的。 周少爷,还是自求多福吧。 谢执面无表情,披衣从榻上起身,三两步走去桌前。 怕自己醒了,耽误这人跑路吗? 很好。 他倒要看看这人留了什么鬼话。 桌上只一张白宣,寥寥几行字迹,似是匆匆写就。 ——昌盛庄,二月初九,丑时,辎重行经,可携符令领兵而擒。 ——先前同靖王往来书信俱已寻齐,收于书房左手三层暗格之中。 ——不久将归,珍重勿念。 ——等我。 最后二字落笔极重,墨迹洇散开来,刺得谢执眼疼。 钓秋水 第98节 二月初九,是一日后。 是他们先前百般想要探听到的,靖王藏匿运送盔甲辎重的时间地点。 周潋是从何处知晓的? 为什么会留下这样似是而非的字条? 他如今人又在哪里? 落了字迹的纸不由自主地在手中攥紧,指甲切进掌心里,硌得生疼。 谢执垂着眼,在桌边站了不知多久。 久到阿拂险些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谢执蓦地转过了身,语气淡淡。 “他先前同你计划了什么?” “现下同我说一遍。” 他不是傻的。周潋种种反常之举,连带着阿拂方才躲躲闪闪的神情,谢执即便先前不清楚,此刻也想明了大概。 周潋定是用某种方式说动了阿拂,才能叫这丫头生出胆子,二人背着自己约定行事。 否则,好巧不巧,周潋怎么偏偏拣了昨夜登门,阿拂又恰好不在。 两人一路的鬼心眼儿。 “公子……” 阿拂哭丧着脸,眼巴巴地看人。 周少爷虽同她说过,此计瞒不了公子多久,可也没说会这般快啊。 她还没想好蒙人的说辞呢。 谢执在桌旁坐下,指尖在字条上点了点,抬一抬眼,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讲吧。” 阿拂:“……” 别无他法,只好一股脑交代出来。 “周少爷说靖王疑心重,一时半刻不会轻易信任他。” “辎重之事又不好久拖,迟则生变。” “所以生了个冒险的法子。” “先前您曾叫他仿制过玉竹宣,虽不全似,拿来骗靖王身边非极亲近之人,还是行得通的。” “初一小哥那边探来消息,辎重运送之事,周澄或有参与其中,周少爷便预备着从他那边入手。” “以玉竹宣作饵,将人诱去山庄之中动手,既能得知辎重藏匿运送的时间地点,又能寻出契机,将庄中金脉刻意暴露于人前。” “靖王觊觎金脉已久,乍然得见,自是顾不了旁的。” “且辎重之期近在眼前,即便他心生疑虑,有金脉混淆视听,也不至于大张旗鼓地临阵换地,反倒麻烦。” “如此一来,我们知悉时间地点,便可拿符令前去调动驻军,捉贼捉赃,趁靖王不察之时,一举成事。” 阿拂一口气说完,缩了缩脖子,抬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谢执。 “周少爷说这法子冒险,若叫您知晓了,定然不肯答允。” “所以你就帮他一道瞒着我?” 谢执眉眼一扫,难得生了两分冷意。 “你叫我公子还是叫他公子?” 这二人……一个敢想一个敢听,自己竟能叫他们这般糊弄过去。 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气他俩多些,还是气自己多些。 “公子,”阿拂可怜巴巴地看他,“我知道错了。” “那现下要怎么办啊?” 谢执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们这计划,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回,您受伤……” 谢执扶额——这俩人还真是胆大包天。 “那周潋呢?他如今在何处?” 靖王虽不至于临阵更换辎重交接时机,可对周潋这等背叛之人,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阿拂唯唯诺诺。 “周少爷说……他已为自己寻了处极安全的所在。”“ 只需待上几日,待公子事成,便可去寻他。” “何处?” 谢执瞳孔微凝,除了周家,这人还能躲去哪儿? 莫不是回了扬州? 可扬州也算不得安稳,且算时间脚程,也对不上啊。 阿拂的头快垂到地底了。 “是……府衙大狱。” 谢执:“……你说哪里?” 阿拂闭着眼,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周潋交代的说辞一股脑吐干净。 “周少爷说,府衙那位主事的祝大人是位家世清白,不畏强权的好官。” “府衙大狱,是靖王鞭长莫及之处,也是儋州城中最安全的所在。” “他去之前,会将同靖王往来的书信捡不要紧的带上一两封。” “祝大人过目之后,必然肯放在心上。” “即便靖王亲自来,祝大人也会将周少爷保下,几日内不会许人带走。” “有这几日工夫,足够公子您这边成事了。” 谢执沉默片刻,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他倒想得周全。” 府衙大狱哪里一般人呆得了的地方。叫周潋这么说的,竟好似自家后院一般。 也不知他这样的念头在心中生了多久,竟一直瞒到今日。 那样一晚之后……竟还不告而别! 早知他这样瞒着自己去送死,就该早些动手将这人捆了丢去弋江里喂鱼干净。 谢执将字条凑去烛焰上点燃,待烧到最后一行,只剩了“等我”二字,顿了一瞬,又蓦地收回手。 焦黑的宣纸残片被他随手夹进书页里。谢执换好衣衫,抬脚便往门外去。 阿拂在后头一路追着,忙问道,“公子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 谢执头也不回地抬手,在她额上敲了一记。 自然是取符令调兵,预备去救某个睡了人就跑的混球。 救回来之后再绑了,丢进江里喂鱼。 “我随您一起。” 阿拂匆匆迈过门槛,蓦地,又想起一事,忙急着朝谢执道。 “公子,昨晚之事,我先前当真不知情。” 天地良心,那位周少爷只说同公子有要事相商,叫自己晚些回来。 谁能想到是床榻上的要事啊! 谢执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废话。” 这小丫头若真知情,现下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才有鬼。 见谢执没误会,阿拂才拍了拍胸脯,勉强松了口气。 思索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追问。 “您……真不需要药膏吗?” 谢执:“……闭嘴!” 再多说一句,这丫头也不必要了。 第110章 擒贼首 儋州城外,城防营。 段骁接过一纸符令,匆匆扫过上头加盖的朱漆印鉴,确认无误后,恭恭谨谨奉还至谢执手中。 待要行礼,已被谢执提前拦下。 “段将军不必客气。” 谢执摆了摆手,淡淡道,“段将军驻守儋州多年,此地风土地貌,自是相熟。” “此次行事,还要多烦劳段将军。” “公子客气。” 段骁微微一笑,接道,“公子奉皇命行事,一行一举皆为圣意。” “段骁麾下诸军俱食君之禄,自是以圣意为准,断不敢轻慢。” 钓秋水 第99节 往年回京述职之时,他曾在京中同僚之处听过谢执之名并一二事迹。 谢家之子,天子近臣,虽未领衔,却极得天子信赖。朝堂上下,皆以公子相称。 段骁对此原只随耳一听,并未挂心。 待今日见过这位谢公子,心中方生出几分在意。 观此人言谈举止,气度仪容,确非凡俗之流。 想来天子近臣之位,的确非寻常人等可攀。 更何况,这位谢公子,还为自己送来这样一份大礼。 私藏辎重,意图谋反,这可是升官进爵的青云梯,多少行伍之人拼杀半辈子都挣不来的功勋。 更何况,这位靖王爷素来同圣上有隙,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只是苦于无把柄在手,不好辖制。 此事若成,便是现成地往圣上身侧送枕头。 单凭这等天大的好事,便不由得他不对谢执毕恭毕敬几分。 “靖王府邸位于城中红螺巷,军辎虽动,靖王却不会贸然相跟,定会在府邸之中静候消息。” “彼时为防此人听见风声逃窜,惹来后患,还是兵分两路为佳。” “以花火为讯,同时动手。一路于山庄之中截获辎重,另一路则趁势抢入府中,生擒靖王。” “段将军以为如何?” 段骁拱手一礼,“末将俱依公子所言。” 谢执眉尖微挑,轻飘飘打量他一眼,“那依段将军看,” “此二路,你我各自带哪一路来得合适?” 段骁虽立功心切,却也心知皇室之人最是难缠。 若争斗之中,再漏出一两句皇家密辛来,倒是只怕等不到封官进爵,自己项上这颗脑袋倒先要落了地。 “辎重运送之人多为穷凶极恶之徒,恐损伤公子玉体,还是……末将前去吧。” 老狐狸。 想吃鱼,又半点腥气都不肯沾,当真狡猾。 谢执在心中轻嗤一声,懒懒地点了点头,“那便依将军所言吧。” 他来儋州许久,正好,也该同靖王见一回。 “公子,还有一事,” 见谢执转身欲走,段骁忙赶上去,追问道。 “调兵入城,虽有符令,可府衙那边……” 姓祝的老头子迂腐至极,叫他开个城门只怕要废老鼻子劲。 到时若误了时辰,今日种种之计,便俱成笑话了。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听见“府衙”二字,谢执的脚步略停了停,语气倒好似带了几分不爽快。 “府衙那边无需担心。” “自有人打点。” “段将军只需依着时辰入城擒贼便是。” 姓周的傻子都把自己搭进牢里去了,祝老头即便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了。 *** 二月初九,丑时,昌盛庄。 云收雨霁,月色如练,难得的晴夜。 沈管事在一旁看着小厮押好最后一趟车,总觉得心底不大安稳,右眼皮跳得厉害。 此事原不该他亲至,只是周澄出事后,暂无主事之人,王爷那头又忙着金矿一事,迫不得已,他只好硬着头皮来一回。 好在这是最后一批辎重,待运送完毕,此间事也可了了,悬了几日的心总归能放下去。 沈管事这般想着,微微松了口气,抬脚正要跨出门槛,先前押车的小厮连滚带爬地从外头扑了过来。 “管事!”小厮脸色惨白,颤抖着,手指哆哆嗦嗦指向山下。 “大事不好了!!!” “外头,外头来了好些官兵……” “咱们的车…被扣下了!” “弟兄们死伤无数,已然撑不住了!” 沈管事神色骤然一变,一把推过小厮冲出门去,却只见四周山林之中,火光点点,喊杀声连片,自己竟是早已叫对方扣在了瓮中。 为首之人银盔铁甲,不是旁人,正是原该驻扎城外的儋州守军统领段骁。 大势已去。 沈管事望着身前逐渐包围而来的兵马,膝盖一软,瘫倒在地。 …… 红螺巷,靖王府邸。 谢执手中长剑横过一道银弧,干脆利落地划开了眼前暗卫的脖颈。 鲜血如蓬雨般泼洒而出,他微微蹙起眉,侧身避过,下一刻,疾行数步,剑刃已横在了靖王项间。 “谢执!” 看清来者面容,靖王面上神色在一瞬间变得万分怨毒,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又是你来坏我的好事!” 谢执瞥了一眼身侧犹被暗卫缠斗的林沉阿拂等人,沉声对靖王道。 “叫你的人停手。” 见后者没动静,谢执没什么耐心同他耗,掌中剑刃微微用力,在他项间划出一道血痕。 “除非,你这条命现下就不想要了。” 靖王怒瞪:“你敢!” 剑刃又往皮肤间抵了两寸,谢执声音淡淡。 “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 靖王虽满腔怨愤,到底不敢拿性命冒险,只得开口,喝退了庭中众人。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说着,冷笑一声,“真不愧是我那好侄儿养的狗,闻着味儿都能跟来。” “啪”地一声响。 谢执干脆利落甩了他一耳光。 “王爷若学不会好好说话,卑职不介意当一回夫子。” 靖王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激愤之下,目眦尽裂。 “你大胆!” “谢执胆子如何,王爷不是早就清楚了么?” “说来,谢执在儋州城中安居月余,还多亏了王爷照拂。” “你说什么?” 怎么会??这人来了儋州这样久,自己不可能半点风声都听不见。 “你究竟藏在何处?” 谢执手上剑刃一动,银光如水,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 “周家。” “王爷机警,偏偏看不见眼皮底下,可惜。” “周家……” 靖王喃喃两句,骤然反应过来,面目狰狞道,“周潋的事,是你指使的!” “是你在后头害我!” 谢执:“……” 那他还真有些冤枉。 靖王却俨然认定了一般,狂怒道,“果真是你!” “你拉了周家那小子垫背,在前头替你赴死。” “自己躲在后头反将一军。” “谢执!你好毒的计策!” 谢执:“……” 这都什么和什么。 靖王却俨然认定了谢执居心一般,说着,不知想到何处,又陡然大笑。 “怪不得,本王如何拉拢姓周的小子都不成。” “原来早已被你哄骗过去。” “可笑啊可笑,” “姓周的小子白白蹲了大狱,怕是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成了旁人的垫脚石。” “谢执,”他拿一双眼死死将人盯着,笑容怨毒,“你还真不愧是小皇帝养出来的狗。” “狼心狗肺,狠毒至极,和他一般无二。” 钓秋水 第100节 话音落地,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比上一次还要重。 谢执收回手,面色沉沉,好似罩了层寒霜。 “这一巴掌是叫你长记性。” “我同周潋之间如何,用不着旁人插嘴。” “你若再骂他一句,下回落在脸上的,可就不止巴掌了。” 说着,微侧过头,“阿拂。” 他吩咐道,“将人捆好,下巴卸了,拿布巾塞住。” “既然不会说话,那这往京的一路,也不必再开口了。” 第111章 竹轩火 府衙大狱。 谢执从狱卒手里接过灯笼,微一抬眼,道了一声“有劳”。 一旁的阿拂从袖中取了块碎银子,正要塞去狱卒手里,被后者忙不迭地推手挡了。 “姑娘客气。” “公子是贵客,祝大人特意交代过,小的哪好拿您的银子。” “您且进去就是,左手最里头那间。” 他说着,伸手替谢执指了指,神色里带了几分赧然。 “好叫公子知道,咱们先前并不敢如何慢待周少爷。” “便是牢子,也择了最干净的一间。” “只是这地方,到底不好多待。” “公子您说过了话,还是早些出来得好。” “有心。” 谢执微微颔首,朝阿拂道,“你不必进去了。” “去街上随意挑些爱吃的,等我便是。” “公子……” 阿拂唤一声,眼巴巴地看向谢执。 停了停,见着后者神色没半分松动,只得垂着头,恹恹地应了句“是”,眼瞧着谢执往前走了几步,身影渐渐隐没在拐角后。 *** 最靠里的牢房漏出一星烛火,在地上投出修长的一道影。 谢执立在栅栏外,静静瞧着里头桌畔握着书卷的人,眼底神色微闪,一掠而过。 停了不知多久,他抬起手,曲了指节,在木栏上轻敲了两声。 室间人闻声,恍然抬头。 灯影摇落里,是再熟稔不过的旧时人。 “阿执……” 他瘦了。 这是周潋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栅栏外的人着了身月白衣衫,往日里合身的,如今竟有些空荡。 明明隔着那样一段距离,他也能瞧见谢执眼下淡淡一层青影。 那些先前百般辗转才下定的决心,只在这一眼里头,分崩离析。 周潋在心底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早该知道的。 那一日,他头一回匆匆离了寒汀阁,不等谢执醒转,简直是逃一般地夺门而出。 便是不敢再瞧见这人一眼。 只多一眼,便要心软,便再也做不了旁的。 他从来拿这人没办法。 况且是这回。 这人叫他这般算计了一遭,若肯轻拿轻放,那才是转了性子。 果不其然。 谢执见他瞧过来,眼皮微掀了掀,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个遍,似笑非笑道。 “许久未见,” “少爷贵人多忘事,竟还记得谢执?” “实在惶恐。” 饶是周潋做足了准备,听见这话,依旧没忍住,失笑道,“不过几日。” “我便是再不济,也不至于将阿执抛之脑后去。” “不过几日?” 谢执眉尖略挑了挑,凉凉道。 “是了,此处幽居僻静,是再好不过的所在。” “少爷乐不思蜀,自然觉着时间快了些。” 这语气倒是熟悉,仿佛又回到二人初相识拌嘴时,话赶着话,从来半分不肯饶人。 明知情景不合,周潋却不自觉想要笑,瞧着那人微蹙的眉头,不由往前几步,伸出手,隔着栏杆,很轻地在上头揉了一记。 “怎么,难不成阿执这些日子度日如年么?” 又微微笑着,低声道,“动不动就要蹙眉。” “改日该替你画两道又黑又粗的上去。” 被谢执没好气地拍掉了手。 “亏得少爷在此处,还惦记着这些风雅事。” “牢子里可没得铜黛可用,少爷预备拿什么?” “烧火棍子吗?” 周潋虚着,拿指尖在他眉上比了比,笑着逗他,“也不是不成。” “果真,还是阿执聪慧。” 谢执咬牙,冷笑一声。 “不及少爷一二。” 周潋神色微动,转瞬如常笑道,“此话怎讲?” “谢执同少爷日日在一处,竟都不知少爷何时买通了我的人,又是何时寻着了书房密信。” “少爷为人高义,成全人的事俱留着,连自家通敌谋反的证据信件都搁到我床头上。” “万事俱备,只差架了炉子生上火,将自己炖熟了供谢执下酒。” “如此聪慧,难道还不值得谢执夸一句,称一声谢?” “你瞧见了。” 周潋微微一笑,却并无被拆穿的讶然,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 谢执的手指仍抵在栏杆间,他伸过去,很轻地牵住,晃了晃。 那些周牍同靖王私下联系的密信,决定着周家生死的密信。 他从竹轩的书房里寻到后,一直收在匣子里。 在那日清晨,连同字条,一并放去了寒汀阁。 连周潋自己都说不清楚,搁下那沓信件时,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只是赌一赌。 他做不出的抉择,便尽数交由谢执去做。 谢执如何做,做什么。 他都认了。 “我能找到的信件,都在里头了。” “另有一本账册,记着周家同靖王几笔生意往来,就收在……” 他顿了顿,笑着,在谢执指尖很轻地捏了捏。 “收在上次送你的蜜饯匣子夹层里。” “阿执需要时,自去寻就是……” “为什么要给我?” 谢执打断他,水墨似的一双眼里波光微凝,断然问道。 周潋微微一顿,随即抬眼,自然而然道。 “阿执查处靖王谋逆一案,不正需要这个?” 他说着,微微一笑, 钓秋水 第101节 “正好,我替阿执做一回及时雨。” “及时雨?” 谢执如何会瞧不出这人试试探探的心思? 再思及自己这两日的奔波悬心,心中不由得便生出两分恼意。 连带着那人当日睡完就跑的恶行,新仇旧恨裹挟在一处,气冲冲地拽回了手指。 “如此甚好。” “明日谢执便上京去,有了信件账簿作保,在圣上面前论功行赏,大小也能捞个官做。” “还要多谢少爷这场雨,成全谢执的通天梯。” “少爷既觉着此处好,便安心再待几日。” “待谢执平步青云那一日,再来厚谢少爷今日之恩。” 说罢,不待这人再开口,袍角一撩,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去了。 周潋瞧着这人含怒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再瞧不见了,才苦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一个不当心,又将人惹恼了。 这回哄着,只怕是更麻烦了。 *** 谢执出了府衙,打马而驰,闪电似的,一路奔回了寒汀阁。 蜜饯盒子搁在博古架上层,他沿着盒身细细看过一圈,果不其然,在上头发现一条不起眼的细缝。 顺着掰开,巴掌大的册子从里头掉出来。谢执拿着,粗粗看了几页,果真是账簿无疑。 周潋的确没骗他。 如今,整个周家连同叶家的身家性命,皆落在他手中这本册子并那一沓薄薄的信件字纸上。 那样一份狡猾的赤诚,叫谢执每每想起,简直都要恨得牙痒。 当夜,周府东院起了场大火。 所幸火势发现得早,扑灭及时,府中财物并无殃及。 只从前周牍所在的竹轩书房烧了个精光,一应书籍字纸,片点不留。 次日清晨,弋江渡口驶出一艘小舟。舱壁窗畔,青衣公子倚案而立,视线隔着幽碧江水,远远落在细雨朦胧的码头上。 撑船的艄公见他面善,笑眯眯地同他搭话。 “公子要往京城去,可是舍不得了?” “要小老儿说,这儋州城山好水好,里头的人也好,外头的人来一趟,就没有不惦记的。” 青衣公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山水尚可。 至于人么…… 他抿一抿唇,抬起手,吱呀一声合了窗扇。 才瞧不出有哪门子好。 第112章 大结局 府衙大狱接了说辞,三日后便将人放了回来。 周潋自里头出来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自家哭花了脸的小厮。 紧接着,就被木着脸的阿拂拿柚子叶拍了满头满身。 周少爷自知理亏,只得张着手,哭笑不得地任人折腾。 期间,偏着头,视线偷偷挪着,有意无意地往阿拂身后瞧了好几回。 清松小哥在一旁,自家少爷的举动尽收眼底,鼻头一酸,好悬没又哭出来。 天可怜见,少爷还不知道谢姑娘没了呢。 青篷小车辘辘而行,一路往周府去。 周潋忍了半路,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轻咳一声,朝着对面的阿拂问道。 “你家……公子呢?” “在府中吗?” 一旁的清松绝望地捂住了眼。 终究还是来了。 阿拂声音闷闷的,没什么精气神。 “公子回京城了。” 周潋:“???” 前些日那人不是还往狱中去了一趟,怎么转眼就没了踪影? 乍惊之下,连身处何地都险些忘了,霍地起身便要站起。 不留神,额头便在车壁上磕出一声脆响,轻嘶一声。 “那你,你怎么……” 小丫头委屈巴巴地抬起头,露出一双同清松一般红的兔子眼。 “公子恼我先前同少爷串通一气,不肯再带我一道。” 阿拂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几乎要再哭一场。 “我头回跟公子出门,事没办好,还惹了公子生气。” “回去要是叫阿若姐姐知道,往后定然再不许我跟着公子了。” 到底是小姑娘,在一旁哭得惨兮兮,周潋有心安慰她两句,可再想起,跑了的不是别人,是自己方才私定过终身的意中人…… 实在安慰不出来。 车厢里陷入一片愁云惨淡的静谧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周少爷扶着额,深吸一口气,磕磕巴巴开了口。 “谢家……在京中宅子坐落何处,可否烦劳阿拂姑娘告知一二?” 人既叫自己气回了京中,少不得,只好追过去哄了。 阿拂最后同周潋说了个地方,不是谢家老宅,而是谢声惟同程既在京中的住处。 “老爷夫人如今在淅川游历,还未回京,老宅中多半无人。” “堂少爷堂少夫人倒在京中,公子多半会去投奔他们二人。” “少爷只管往那处去寻便是。” *** 谢宅后园。 谢执拈着棋子,随意往盘中落了一子。 下一刻,便被程既跟上,围了一整片。 惨败。 “不玩了。” 谢执将棋子丢回盒中,撇了撇嘴。 “好没意思。” 被程既拿棋子丢了一记。 “输了又说没意思。” “就不该惯你这臭棋篓子的毛病。” “本来就是。” 谢执偏头躲了,拿手臂撑在桌面,托腮懒懒道。 “你知道我下的不好,” “还偏要拿我寻开心。” “我可没这样的胆子。” 程既将棋子一颗颗拈回盒中,挑了挑眉。 “谢晏晏是哪一个?” “连小皇帝都没法子的人物。” “我哪里敢得罪?” 谢执拣了颗松子糖丢进口中。 “你又知道了?” “堂哥告诉你的?” “不然呢?” 程既随手拿了装糖的荷包,指尖拎着束口的流苏晃了两晃。 “你仿人字迹的本事还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沓子玉竹宣做旧是做的不错,只那一笔字,一眼就叫人瞧出来了。” “你就那么递上去,也不怕叫小皇帝瞧出猫腻来。” 钓秋水 第102节 “瞧出来有什么打紧?” 谢执伸手抢了荷包,又连着丢了几颗糖进口中。 “有盔甲辎重在前,靖王落马是铁定的事儿,太皇太后都没得舌根可嚼。” “况且,周牍已然死了,周潋也算在擒贼里头出了力。” “不过多饶一个周家,天子之躯,总不至于连这点肚量也没有。” “总是你有理。” 程既抢不过他,伸手过去,在谢执额上轻敲了一记。 “既然事事都办得好,怎么儋州也不肯多待,自己个儿躲京城来了?” 谢执叫他噎了一下,声音一梗,停了片刻,才眨眨眼道,“你先前不是催我回来吗?” “怎么?才两日,又要赶我走?” “可别拿我当幌子。” 程既眉尖微挑,视线从他身后轻飘飘地掠过去,神情似笑非笑。 “我吃不了你这套。” “有这副性子,你还是对着肯吃的人使吧。” 说着,施施然站起,朝着谢执身后抬了抬下巴。 “喏,人不就在那儿?” 谢执神色微怔,似是一时间未听懂他话中之意。 只是下意识地回过头,顺着程既所指的方向看去。 春日将至,园中草色近青,疏枝掩映里,一道熟悉的身影疾奔而来。 转瞬之间,便到了身前。 “少爷……” 向来伶牙俐齿的人罕见地卡了壳。 谢执怔怔地看着眼前人,雾岚似的长睫微微颤着,落下,又掀起。 好半晌,才只吐出来一句。 “怎么……来得这样快?” 自儋州至京城的水路,只这几日,分明是不够的。 周潋跑得急了些,气息起伏不匀,犹在微微喘着。 他攥着掌,对上面前那双水墨似的眉眼,忍不住微微笑着,低下头去,抵上谢执的额。 “谢阿执,” “我来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