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与狗》 金枝与狗 第1节 ?  《金枝与狗》作者:鹊桥西 文案: 唐娴十五岁封后,成亲即守寡,随后被废黜,关入不见天日的皇陵,整整五年。 好不容易逃离,又落入反贼手中。 唐娴为隐藏身份,心惊胆战地与之周旋,谁知反贼胆大包天,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仲夏夜晚,从最高的塔楼放眼望去,花簇锦攒,万家灯火。 反贼拥着她,遥指皇宫:“与我成亲,做皇后不好吗?” 唐娴:“……我、我眼界高,看不上皇后这位子。” 反贼:“?” . 云停捉回个与手下叛徒同污的落魄千金,本意恐吓她套出叛徒藏身之处,没想到自己栽了进去。 他开始打探姑娘的身世,想把人娶回家。 姑娘天真好骗,唯独嘴巴严,一口咬定自己已为人妇,旁的什么都不肯说。 云停冷笑:“你这反应怕是男人的手都没摸过!” 后来姑娘消失不见,遍寻不到,不曾想回宫一趟,竟在后宫遇见了朝思暮想的人。 睡梦中都喊着他,总不能是他自作多情吧? 1、1v1,sc,主感情+日常,甜文。男女主无血缘关系,男主比女主大四岁。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唐娴,(百里)云停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金枝训狗。 立意:打破封建礼教。 第1章 茶楼 “……九条金龙齐上云霄,云层撕裂,金光直照,一眨眼,什么魑魅魍魉全都没了。什么叫帝王亲征?这便是了。神仙相护,金龙开道。经此维漯河一战,罗昌元气大伤……” 福运茶楼里,说书先生滔滔不绝。 说的是明君圣宗皇帝的功绩,口耳相传百年,渐渐多了离奇的神仙色彩。 有百姓多嘴:“罗昌国啊,我知道,以前产金玉矿石的那个,前几年他们皇子过来朝拜了是不是?” “是那个,我家八十岁的老祖宗见了,说那皇子一副窝囊样,比不上他老爹,他老爹当年好歹直起腰杆了呢。” 周围的百姓哄笑起来。 罗昌国多矿石,与多邦通商,自恃强盛,百年前,没少到大周边境烧杀抢掠。后来被圣宗皇帝教训一顿,老实了没几年,故态复萌,又被太子打了一顿。 太子出手更狠,领兵攻占罗昌大半城池,联合堂弟挖空山脉矿石。 搬运回京的金玉宝矿,大大充盈了国库,让大周富了好几代。 再之后的皇帝,不乏有昏君,但云氏皇族余威仍在,邻邦数国只敢小心试探,不敢贸然出手。 国泰民安多年,提起外邦皇室,百姓也是敢奚落几句的。 大堂中,几个衙役看似歇脚,实则耳朵高高竖起,行的是监督的公务。 近几年来,皇帝换得频繁,登基一个死一个,五年换了七个,剩余的皇室血脉已屈指可数。 帝王更换,原本对百姓生活影响不算很大,可不知怎么的,京城刮起一阵妖风,说云氏皇族传承数百年,气数已尽,要改朝换代了。 这话传到京兆尹耳中,吓得他冷汗涟涟,当即下令衙役加紧巡街,但凡遇到传谣者,一律抓捕入狱。又找了说书先生见缝插针地歌颂历代明君的英明事迹,越传奇越好。 这么过了几日,还真唤醒了百姓对皇室的崇敬,硬生生把那股妖风压了下去。 京兆尹仍是不敢大意,命令衙役盯紧茶楼瓦肆,不可再出谣言。 上级慎重,下面的人行事就更加谨慎,这才有了假装歇脚、久坐不离的衙役。 衙役盯着百姓,百姓没做亏心事,不心虚,但终究是不自在,心底都盼着衙役快些离去,唯有角落里的唐娴不同。 唐娴已许久未来京城,不知如今是什么世道,她孤身一人,有官兵在附近,总是更安心的。 小二给衙役续了茶,见她仍坐着,跑过来道:“姑娘,再有一刻钟岑先生就该到了。可要添些茶?” 唐娴拘谨地“嗯”了一声,接着,脑中记起侍女的叮咛。 “外面的人都坏得很,欺软怕硬,娘娘要凶一些,越是凶悍,越是没人敢招惹。” 唐娴觉得她说的在理,暗暗深吸气,盯着面前洗得锃亮的茶盏,提高了声音道:“多谢。” “客气,都是小人分内事!”小二随口应着,一甩巾帕,提着茶壶去了后厨。 唐娴瞧小二态度这么好,心底放松很多。 凶一些果然是有用的。 而小二刚到后厨就被掌柜的揪到了角落里。 “那姑娘怎么说?” 小二道:“就与我道了声谢,看样子是要继续等岑先生的。” 掌柜的:“知道了,去添水吧,别多嘴。” “掌柜的放心,小的没胆子多嘴。”小二保证完,见掌柜的神情有了松动,凑近了悄声道,“那姑娘面善,穿得朴素,待人也客气。要说歹人,小的觉得雅间里,与岑先生在一块的那几个才像……” “闭嘴!不想活啦?” 掌柜呵斥着捂住小二的嘴,瞪他一眼,亲自沏了茶送去楼上雅间。 小二则是想起唐娴温声细语道谢的事,叹着气,给她多加了点新茶。 所谓岑先生,全名岑望仙,是福运茶楼的另一位说书先生,每日申时过来。 唐娴是受人之托,过来给岑望仙送东西,顺便求助的。 过了约一盏茶功夫,算着时辰将近,唐娴握着茶盏,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茶楼门口。 不多久,有个年轻书生迈了进来,穿着简朴,相貌清秀,就是脸色苍白,脚下不太稳当,看着不是有病在身就是受了外伤。 小二看见他愣了一愣。人不是在楼上雅间吗,怎么从外面进来了? 被掌柜捣了一下,他明白过来了,这是做戏给那位姑娘看呢。 可怜他自己也是穷苦人,各有难处,无法出言提醒,只得假装什么都不知晓,上前扶住岑望仙问:“岑先生这是怎么了?” 岑望仙道:“摔了一跤,已无大碍。” 小二道:“无碍就好。对了,有位姑娘等您多时了。” 他将人引到唐娴面前,唐娴抿着唇缓慢站起,正犹豫是否行礼,岑望仙已惊诧道:“烟霞?你怎么来了?” 唐娴久未与人打交道,此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摸了摸面颊,没吭声。 岑望仙似是看出异样,停顿了下,道:“去楼上说话吧。” 唐娴点头,跟着他去了楼上雅间。 雅间宽敞,岑望仙先进去,将窗牖全数打开,再邀唐娴入内。 进去一看,有一扇折屏立在正中,将房间一分为二。这是常见的摆设,屏风以内是为贵人小姐准备的,外面是留给侍婢下人的。 岑望仙径直坐在外面的圆桌旁,唐娴便也没说什么,点点头,微提裙摆,袅袅落座。 她动作矜慢,坐姿端方有仪,这模样就是去高门赴宴也挑不出毛病。 “你……”岑望仙有些迟疑,“你不是烟霞吧?” 唐娴点头,手覆上面颊,想把脸上的假面撕下,略一犹疑,又停了下来,道:“烟霞姑娘前些日子受了伤,正在我家中休养,怕你担忧,特让我前来告知。” “她没事就好。”岑望仙神色微松,问,“姑娘贵姓?家住何处?” 唐娴不知要如何回答。 五年前,容孝皇帝中风偏瘫,奄奄一息,朝堂之上,唐家祖父与太子分庭抗礼。 唐家祖父想要孙女做太子妃,奈何太子察觉他的野心,不肯娶唐娴。 几番权势交锋,最终唐娴还是嫁进了皇家,却是嫁给土埋半截的容孝皇帝,成了太子名义上的母后。 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嫁给了六十七岁的皇帝。 身份再尊贵,他也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然而唐娴没有选择。 又一个月,容孝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唐娴成了最年轻的太后。 新帝剑指唐家,来势汹汹,势必要除了这个隐患。 一旦皇帝发难,上至唐家祖父祖母,下至垂髫小儿与无辜下人,全都得死。 唐夫人因为唐娴的事病倒,唐父已失了长女,不忍妻子与双胎幼儿死无全尸,在山雨到来前,敛了唐家祖父造反的证据,大义灭亲。 最终,唐家人有小半活了下来,只是被赶出京城,如非诏令,永世不得靠近京城。 簪缨世胄的京中贵族自此没落。 而唐娴这个皇太后,随着唐家的没落被废黜,成了无处安置的多余人。 因唐家祖父的长期压制,太子厌恶唐家人,不想留唐娴,碍于唐父的功劳,又不好把人杀了。 白太师提议参照前朝旧制,将唐娴与一众妃嫔送去皇陵,美其名曰,为容孝皇帝守陵祈福。 太子采纳其谏言,由此,皇陵成了不见天日的牢笼。 后来帝王频频更换,唐娴成了太皇太后,但无人在意。——皇陵中的众人已被彻底遗忘。 五年来,唐娴未踏出皇陵一步,更不曾与外界攀谈,直到十日前,她在皇陵偏僻的角落里捡到一个重伤的女子,烟霞。 金枝与狗 第2节 烟霞有武艺傍身,是从铜墙铁壁的皇陵后山的险峰混进来的。 皇陵与世隔绝,妃嫔们时常要入地下陵墓给死去的老皇帝献舞和侍寝,长期压抑,每隔不久,就会有妃嫔或侍婢发疯。 唐娴想外出求助,让天子松口放了皇陵众人,而烟霞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 两人一拍即合。 烟霞擅长易容伪装,留在皇陵假扮唐娴,唐娴则扮作她离开皇陵。 离开前,两个侍女围着唐娴,嘱咐了一大堆。 “多留些心眼,别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尤其是男人,不是贪财就是图色,大多都是坏的。” “咱们虽然对烟霞姑娘有救命之恩,但他们那些人打打杀杀的,还是要提防着些,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唐娴本是京中权贵唐家嫡女,现今是太皇太后,哪一种身份,都不能轻易说出来。 于是她装作没听见,没回答。 岑望仙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未追问,而是掏出一个钱袋,道:“在下与烟霞分别时,她伤势很重,养伤怕是要费不少银钱,这些请姑娘拿去。” 唐娴摇头:“不用。” 皇陵里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了,她不需要,也用不到。 停了下,她涨红了脸道:“烟霞好好的,只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我来京城是为寻人……” “既是烟霞的救命恩人,便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姑娘尽管开口。” 寒暄几句后,岑望仙问:“姑娘要找何人?” 唐娴心中想着侍女的嘱咐,慢吞吞道:“姓孟,是我兄长。” “原来姑娘姓孟,令兄可是京中人士?经商还是读书?或是已有功名?” 唐娴:“……不知。” 这个回答很荒谬,谁会不知道自己兄长在做什么?除非是不愿告知。 气氛稍有尴尬。 岑望仙咳了声,不再问唐娴的事,在袖中摸了摸,掏出一个细长的青铜匣子,问:“姑娘,烟霞可与你提过此物?” 唐娴忙道:“提过的。” 她掏出一把精巧的青铜钥匙,这是从皇陵离开时,烟霞交给她的,说若是岑望仙要,便给了他。 但岑望仙并未接钥匙,而是把青铜盒子递给唐娴,示意她来开锁。 唐娴觉得他有些怪异,想着这不是什么大事,就动了手。 青铜盒子古老,钥匙动了好几下,才“啪嗒”打开。 里面是张卷起的泛黄的羊皮纸,唐娴再次看向岑望仙,不知是不是错觉,岑望仙的脸色白了几分,隐隐带上绝望之色。 “岑先生?” 岑望仙笑得勉强,道:“劳烦姑娘帮在下把东西取出来。” 唐娴更加糊涂,盒子已经打开,把羊皮纸取出来,不是很简单的事吗?这也要她帮忙? 她在京城无依无靠,多少需要岑望仙相助,便也没多想,点点头去取羊皮纸。 手将触到青铜盒子内侧,一道清冽的声音从折屏后传来—— “手不想要了?” 唐娴一惊,指尖瑟缩,快速收了回来。 她彷徨地站起,见岑望仙面无血色,却并无惊讶,顿时明白,他早就知晓屏风后面有人。 第2章 府邸 屏风后两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是个年轻公子,容貌俊美,头戴银冠,发冠上连着的银钩从发隙斜斜探至额角,闪着冷光。 银饰之下是浓眉黑眸,眼窝略深,显得眸光更加深邃。 乍见他,唐娴心头猛地一揪,连退两步,差点惊叫出声。 云停瞥她,“认得我?” “不、不认得。”唐娴结结巴巴。 她的确不认识这人,惊悸是因为这人让她想起那个便宜儿子。——把她撵去皇陵的短命太子。 两人外貌上不见相似,让唐娴眼熟的是清贵疏离的气质,就像冬日浮在水面上的寒气,看不见,然而一靠近,就能感受到刺骨的冰冷。 乍一看,眼前人有和短命太子相似的气势,细看,他又比太子多了些英气与不羁。 唐娴抚着心口舒了口气,接着疑惑又起。 烟霞只说让她来见岑望仙,没说还有别人啊。 她心中不安。 天子脚下,青天白日,不会有人敢行歹事吧? 楼下的官兵与街道上的熙攘声让唐娴心中稍安,她后背抵着房门,决心若有意外,立即尖叫着向外呼救。 云停把她的情绪转变看得很清楚,没搭理她,抬了抬下巴,身后的庄廉上前,在岑望仙眼皮子底下去取羊皮纸。 指尖方触及羊皮纸,“笃”的一声,盒子内壁有数道细长尖锐的铁刺射出。 庄廉的手再慢一分,就要被刺成筛子。 唐娴看得心中突突直跳,终于明白为什么岑望仙要让她帮忙取羊皮纸! 这人根本就是想让她做替死鬼! 那厢破旧的羊皮纸被刺成筛子,但并不影响上面的内容。 庄廉取出羊皮纸向着云停展开,笑道:“我说什么来着,烟霞有胆子偷东西,但绝不会勾结外贼。” 破旧的羊皮纸从他手中脱离,轻飘飘落到岑望仙面前。 岑望仙低头看了一眼,脸上顿时阵青阵白。 只见羊皮纸上留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岑望仙,想利用你姑奶奶,再等八百年吧! “烟霞根本就没信任过岑望仙,难怪不上钩。公子,他没用了,还留吗?” 问完得了个冷眼。 庄廉明了:“那属下再审问几句,真问不出有用的东西,就杀了他。” 听到这里,唐娴不再去想是非曲折,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拉开房门,趁几人不注意,转身就往外跑。 她明白了,烟霞让她来找岑望仙,另有目的。 岑望仙不是好人,而另外两人更是会杀人的! 十五岁之前,唐娴养在深闺,父母疼宠,未曾让她遭受过一点风霜。 近五年,她长居皇陵,身边有个负责看守的苛刻老太监,但她毕竟是皇室辈分最高的,老太监不敢过分欺凌。 中间还有两个月,她住在皇宫,人称皇后娘娘。 可以说,这么多年,唐娴第一次近距离直面人心的险恶。 她跌跌撞撞跑下楼,看见衙役挎着刀就要离去。 “救命——” 唐娴高喊出声,接着后颈一痛,失去了知觉。 . 离开皇陵之前,侍女私下里说:“娘娘,烟霞姑娘怪怪的,她的话能信吗?奴婢心里不踏实……” 唐娴也怀疑过,可她们被困皇陵整整五年,第一次遇见皇陵之外的人,且这个外人身怀武力,可以助她出皇陵。 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等多少年。 因此,哪怕对烟霞的身份有疑虑,唐娴也要冒险一试。 事实证明,烟霞不可信。 唐娴在心中哀叹了一声。 天已黑透,屋中有光亮,但唐娴看不清楚。 她的眼睛出了问题,光线稍暗,眼前就一片模糊,侍女说是在陵墓里吓出来的。 唐娴被立皇后之后,容孝皇帝就没睁开过眼睛,但唐娴毕竟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生前未曾侍寝,死后无法逃避。 第一次侍寝,唐娴十五岁又五个月,是移居至皇陵的第一个满月。 唐娴记得很清楚,那是惊蛰时节,她被独自留在主陵墓中。 层层墓门阻隔了风声雨声,唯有阵阵春雷不受任何阻扰,在她耳边响了一整夜。 她蜷缩在角落,害怕里面厚重的铜锁墓门打开,害怕墓中陶俑复活,更害怕镶嵌着金玉珠宝的金丝楠木棺材里,干瘪的尸身爬出来,将她拉扯进去。 眼睛睁得再大,也有看不见的地方。 她又用双耳提防。 雷声响起时,她听不见别的声音,不知道黑暗中是否有东西接近她。 雷声停歇后,她耳朵里就只剩嗡嗡回响,像是无数个腐烂的尸身围绕着她拖行。 后来侍女说,清晨墓门打开时,她衣裳被冷汗浸透,双目血红,离魂失魄,过了五日才缓慢恢复过来。 唐娴入宫晚,不若其他妃嫔受宠,只需每月月中前去一次。 就这样,熬了五年,眼睛出了问题。 与烟霞互换身份前,她说过要去墓中侍寝的事,彼时烟霞眉梢一扬,冷笑道:“给它侍寝?姑奶奶掀了它的棺材板,拆了它的尸骨!” 金枝与狗 第3节 烟霞是不怕鬼的。 她说她自小习武,杀过山贼,除过恶霸,浑身上下胆子最大。 唐娴说:“不,你的命最大。” 匕首几乎刺穿肩胛骨,受那么重的伤,简单上药包扎后,竟然没有大碍。 烟霞想了一想,道:“这话没错,那贼人下手这么狠,我还能活着,的确是命大!” “什么贼人?” 烟霞含恨道:“我仇人!是个烧杀抢夺,目无王法的恶徒!” 那会儿她方从昏迷中醒来,张口闭口就是咒骂,说她仇人如何心狠手辣,滥用私刑、杀人如麻,把人凌迟了喂狗、抽活人骨做箫等等,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是个十足的畜生! 唐娴一个深闺长大的娇小姐,哪里听说过这么残忍的手段,听得一愣一愣的。 “官府不管吗?” “他有权有势,官府不敢管!” 烟霞话中有几分真假,唐娴不知,但能狠心对一个姑娘下死手,这位贼人一定很难惹,务必要小心躲避。 现在想来,烟霞说仇人被引出了京城,是谎话,让她来找岑望仙求助,是个陷阱,唯有他仇人无法无天这一点是真的。 ——唐娴很确定喊出救命后,衙役向她看了过来。 对方是当着衙役的面把她掳走的…… 她不知身处何处,眼前光线太暗,无法视物,便干脆闭上了眼,努力保持镇定。 . 翌日大早,阁楼书房里,云停正在处理文书。 庄廉找来,道:“那姑娘心无城府,从品貌仪态和气度上看,像是个落魄的千金小姐。她好心救了烟霞,烟霞既知道岑望仙是外邦奸细,怎会把她送进狼窝?” 在庄廉看来,烟霞顽劣,但并非恩将仇报之人,不该让救命恩人冒险的。 “除非她猜到岑望仙已落在公子手中。” 庄廉大胆猜测,再次疑惑:“还是不对,她知道岑望仙在公子手中,还让人易容成她的模样寻来,这不是生怕人到不了公子你手里吗?” 烟霞偷了云停的东西,曾经,云停是当真想杀了她的。 唐娴扮作烟霞的模样,无异于一盏明晃晃的烛灯,在踏入京城的第一步就被发现了。 未捉拿她,是想通过岑望仙套出烟霞的藏身之处,结果不如人意,但好歹证实了烟霞未通敌卖国。 当务之急是找到烟霞,取回被偷走的东西。 唐娴是唯一的线索。 “烟霞就不怕公子对人用刑逼问吗?她笃定公子不会对那姑娘用刑?还是笃定那姑娘宁死也不会出卖她?” 庄廉猜来猜去,把自己弄糊涂了,“烟霞鬼主意多,八成另有阴谋。公子你说呢?” 云停翻看着文书,对他的猜测不置可否,只问:“搜身了吗?” “搜了,咱们这边没有丫头,是花银子请街头卖菜阿婆过来的。阿婆狮子大开口,要二两银子,属下磨了半天,喉咙冒火,才给讲到一两半。西南王府的人,二两银子都抠抠搜搜,说出去谁信啊……” “啪”的一声,云停把文书扔了。 庄廉瞅瞅他铁青的脸色,嘴巴闭上,再张开:“包袱里除女子衣物,另搜出二十两银子,一张素面帕子,还有两颗玛瑙贴身藏着。那种玛瑙我没见过,看成色很贵重,能卖不少银子……” 云停语气极差:“收收你的穷酸样。” 庄廉愁苦叹气。 他知道云停不是嫌他抠搜,是不齿他觊觎一个姑娘的财物。 的确很丢脸…… 庄廉欲为自己辩解,耳尖一动,从小窗看见侍卫领着唐娴过来了。 唐娴已恢复原本面容,穿的还是皇陵那一身素白衣裳,跟着侍卫穿廊过桥,悄悄打量着沿途景致。 时值阳春三月,湖边绿芽始发,上面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柔和的日光下,闪烁着耀眼光芒。 一路走来,未见侍婢女眷,唯有冷冰冰的高大侍卫。 就连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也都是庄严肃穆的格调,唐娴没看全,从布局上猜测,这是一座古朴悠久的宅邸。 能住在这种宅院里,主人当是权臣,并且不输当初的唐家。 唐娴把四年前的记忆翻找出来。 是白太师府? 不,她以前去过,太师府的建筑更偏南方,不是这种板正风致。 仔细再想,当初祖父几乎是一手遮天,京城中有点名号的人物,每逢后宅设宴都会邀请她母女,唐娴确认,她从未到过这座府邸。 她在皇陵隔绝太久了,对京城近况一无所知,此时满头雾水,根本猜不出这人的来头。 第3章 审问 “我家是禹州小商户,父母急病,我做不了主,就带着仆人来京城寻找兄长。路上出了意外,家仆走失……烟霞姑娘是偶遇到的,她为报恩,让我扮作她来找岑望仙的,说岑望仙能帮我寻人。” 唐娴低着头,因为说谎,声音很低,语速缓慢。 这是她想了整夜编出来的故事。 她看出来了,岑望仙也好,面前的年轻公子也罢,都想通过她寻找烟霞。 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告知他们,烟霞就在皇陵北面的孝陵里养伤。 这么一来,她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 她身份特殊,论辈分,当今圣上也得喊她一声皇祖母,可偏偏又出自罪臣之家。 擅离皇陵,获罪的不仅是她与皇陵中的妃嫔、侍女、侍卫,她远在禹州的亲人也难免于难。 这条路行不通的。 她唯有替烟霞保密这一个选择。 “昨日不是和岑望仙说烟霞在你家中养伤?”庄廉质疑。 书房外,侍卫挎刀守着,书房内,两个男人盘问。 光是这处境就让唐娴有很强的压迫感,她不敢抬头,心虚道:“我怕他不肯帮我,骗他的。” 庄廉摇头:“漏洞百出,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唐娴听得心急,这是她琢磨了半宿编出来的,哪里有漏洞?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没听人说话,为了增添说服力,着重讲起与烟霞的相遇:“我说的都是真的,半月前,我在城西佛光寺后面的竹林里遇见烟霞,她左肩受伤,匕首再向下几寸,就要刺入心脉了。” “她说有人在追杀她,不肯就医,让我帮她寻了草药敷上。之后、之后她就让我扮作她来见岑望仙……” 烟霞受伤是真,佛光寺的竹林也是真的,以前她娘带她去烧香拜佛,她亲眼见过。 半真半假,这么详细,还能有什么漏洞? 云停的目光原本停在手中文书上的,此时忽地搁下文书,问:“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唐娴:“……孟竹。” 她又说谎了,寻人是真,但这人不是她兄长,甚至不是男人。 去年年关,负责看守的老太监犯了风寒,趁着那会儿监守不严,有位孟夫人托侍卫给唐娴递了口信,说她父母弟妹从南岭搬去了禹州,一切安好,让她放心。 唐娴不知对方是谁,也无法传信出去。 但能把口信传入密不透风的皇陵中,足以证明这位孟夫人出身不凡。 唐娴猜测对方是自己未出阁时的好友,还念着与她的旧情。 她想找到这位孟夫人,请她夫婿或长辈与皇帝提议放皇陵其余人自由。 昨日面对岑望仙时,唐娴多了个心眼,把孟夫人说成兄长,现在,又编造出孟竹这个名字。 “他在京城做什么?” 唐娴惧怕云停,犹豫了下,道:“求学。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在哪个书院,所以才想骗岑望仙帮我。” 总低着头显得心虚,唐娴做足了心理准备,慢吞吞抬头。 她目光涣散,根本不正眼看审问她的人,又说道:“早知烟霞不安好心,我才不会去见岑望仙。” 云停又问:“你是哪日从禹州出发的?” 唐娴算算时间,道:“近一个月了。” “那便是二月下旬了?” 唐娴点头。 云停笑了下,懒散地向后靠去,慢悠悠道:“二月十九,禹州一带发生地动,房屋坍塌,河堤摧毁,死伤无数……” 一心编故事打补丁的唐娴反应稍慢,将他这几句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听懂后,脑中倏地一阵嗡鸣,刹那间,她脸上血色消褪,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变成空白。 云停后面还有一句:“月中正是天灾最严重的时候,你是如何完好无损地出来的?” 唐娴已听不见了。 禹州地动,死伤无数。 她爹娘和弟弟妹妹就在禹州! 五年前,皇陵入口,一家五口诀别。 唐父说:“揭发你祖父的罪行,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无颜苟活于世。可我若死了,你母亲与弟弟妹妹该如何活下去……” 唐夫人泣不成声,除了抱住她一遍遍喊她乳名,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双弟妹尚且懵懂,惊惶失措,拉着她的手说长大了就来接她回家。 回不去的。 祖父想夺的是云氏江山。 金枝与狗 第4节 太子身为储君,江山无法做主,连婚配都差点被臣子左右,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绝不能轻易放过唐家。 当初未杀光唐家人,全赖唐父大义灭亲的行为来的太突然,弄得天下皆知,逼得太子赏罚分明,不能将唐家灭门。 以一人换全家安康,唐娴是愿意的。 可如今…… 唐娴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空洞的双目看向窗口,外面明媚的春光细化成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她困在其中。 栅栏外还有无尽的山川河流阻隔着,她将永生难见血脉亲人,连他们是死是活,尸身何在,都无从得知。 她反应太大,像一株迅速干枯的牡丹,庄廉惊讶,偏过脸看云停。 云停不为所动。 庄廉前几年得了个女儿,一想自家姑娘听闻自己遭逢噩耗该是什么模样,就止不住心酸,忍不住低声道:“一个姑娘,连谎话都说不好,随口一诈,家底就暴露了……还差点被岑望仙害得手都没了,怪可怜的……公子,要不咱还是换成刑法逼供吧……” 云停道:“闭嘴。” 他也没想到随口编来的一句话能将唐娴打击成这样,盯着她无神双眸中滑落的泪珠,待两行清泪滴落,他转开眼,淡淡道:“诈你的。” 在皇陵的五年没把唐娴压垮,此时禹州地动的消息直接将她打得万念俱灰,她蜷缩在窗下,泪水不断地坠落,根本没把云停的话听进去。 “禹州安好,并无地动。我诈你的。”云停的声音高了几分,唐娴总算有了反应。 大悲后忽有转折,她有点迟钝,眼睛里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呆愣愣地望着云停。 云停不喜欢被人这样看,好似是他在欺辱无辜姑娘。 他心中不快,冷冷道:“再看挖了你眼珠子。” 唐娴眨了眨眼,悬在眼眶中的泪水没能挂住,破睫而出。 她满心是父母的安危,不安地追问:“……你、你骗我的?禹州没出事?” “地动非小事,若当真发生,早该在京中传开了。你可有听闻?” 唐娴今日方才入京,回想街头安乐景象,心放下了一小半。她将信将疑,抹了把眼泪,发现自己狼狈地坐在地上,料想姿态定然十分不雅。 可她没力气了。 唐娴默默擦干了眼泪,没忍住再次与他确认:“禹州当真无事?” “再问就有事了。” 唐娴一哽,闭紧了嘴巴。 缓和了下情绪,她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轻而易举被套出了最重要的线索。 可除了孟夫人送来的那条口信,这是她五年来,唯一获知的涉及父母的消息,一时情绪翻腾,没能控制住。 云停将她上下扫视一遍,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满口谎言。” 唐娴羞愧,脑袋耷拉着,难堪地揉了揉眼睛。 “我懒得与你周旋,烟霞偷了我的东西,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就放了你。” 唐娴没法说。 “不说?”云停单薄的皮子掀了下,凉凉道,“那就用我的法子吧。” 他坐姿放松,随手掂起一册文书翻开,一副事情已有决断,无需再谈的模样。 稳操胜算的姿态让唐娴不安。 他都能杀人了,烟霞还说他目无王法…… 要威逼姑娘,有很多手段,尤其是下三滥的。最让人害怕,也最侮辱人。 唐娴越想越怕,抓着衣襟往后退。 “满嘴谎话,怕是只有一句家在禹州是真的。让人把她洗干净了……”云停漫不经心地吩咐庄廉,说话一半,余光一扫,正好看见唐娴惊惧后退的动作。 她有什么想法全都写在脸上。 云停话音一顿,脸色瞬间变了,修长指骨把手中纸张捏变形,狠戾道:“让人把她洗干净了,画几幅肖像,快马加鞭送去禹州,张贴在大街小巷。” 语气极差,但说得很清晰,书房中所有人都能听清见。 唐娴稍一怔,而后猛抽一口凉气。 被无声污蔑过的云停眼中铺满寒意,嗤笑一声道:“除了家在禹州这句,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能信。你不肯说出烟霞所在,我便只好派人找出你父母亲人,问候下他们了。” 一别五年,别人或许认不出唐娴,她父母一定是认得的。 乍见城中贴满她的画像,万一、万一寻到京城来,被人发现,那可是违抗皇命、私入京城的大罪。 她家有造反的前例,皇室巴不得揪住她家的过错,把她全家都砍了! “你、你……”唐娴磕巴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怕,同时心底还有点跳跃着的期待。 五年未见,她爹娘能看看她的画像,知道她还活着,这样也好。 而且爹爹那么机警,不会拿全家人性命冒险……可以托别人入京看她的。 运气好些,她还能写封书信送回去…… 两种想法在她心中拉扯。 云停就冷眼看着她纠结的表情,越看越碍眼。 在云停看来,派人去禹州张贴画像的做法可行,但是耗费时间,他没那么多闲工夫。 还是用刑逼问更快。 这么想着,他看唐娴的眼神越发危险。 而唐娴终于想出了反驳的言辞:“没有官府许可,私自张贴榜文是违反律例法规的。” 云停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眉峰一挑,道:“你与我讲律法?” 唐娴:“……” 唐娴觉得她需要冷静一下,否则没法与这人交谈。 这时,有侍卫在门外道:“公子,白太师已至府门口。” 唐娴才稍微平静下来的心,再次急促跳动起来。 白太师与她祖父同年入朝为官,始终差她祖父半步,唐家落魄后,朝中说话分量最重的就是白太师了。 她的封后大典,白太师在场,就连把她送入皇陵,也是白太师的提议。 白太师认得她! 庄廉道:“公子,属下让人把姑娘带回去看守?” “不,白庭之必是为了钱宁几人的事而来。她想与我讲律法,那便留着,让她听听我的律法。” 云停说完,眸光从唐娴身上掠过,又道:“正好让白庭之见见,或许他认得这是哪家的落魄千金。” 唐娴:…… 她一面疑惑对方是如何得知她家中落魄的,一面闭上眼,在心底大喊救命! 第4章 太师 白太师被侍卫领至书房外,驻足后,低头整理须发着装,确认仪表周到,方恭谨地迈入其中。 进去后,他目不斜视,向着主座作揖:“见过大公子。” 云停将桌上文书推到一边,道:“我今日情绪不佳,你最好少说废话。” 这话相当不客气,不招呼坐下,更不给上茶,但白太师态度未见半点改变,直起身子,必恭必敬道:“那老朽便直言了。钱宁等人确有罪过,但按本朝律例,罪不至死……” “我说他们该死。”云停直视着白太师,眸光锐利,不容质疑,“还是你也要与我讲律例法规?” 这样简单的一个问句,白太师愣是没能接住。 屋中沉寂稍许,白太师退让道:“那也该由大理寺与刑部处决,怎能私下杀害朝廷命官?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会上已吵了数日,您也知道的,陛下他……” “白庭之,你想要的若是个听话的傀儡,当初就不该来找我。” 白太师又一次哑然。 的确是这个道理,当初他亲自远赴西南,是请人来做皇帝,而非受制于人的太子。 白庭之入朝堂时,在位的还是容孝皇帝。 容孝皇帝膝下四子,两个皇子意外身亡,均未留下子嗣,一个夺权失败,与妻儿一起关押在天牢中,剩下个太子顺利登基。 太子在位不足三年,暴毙而亡,继位的是侧妃生的儿子。 五岁登基,半年后夭折于天花。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天牢里的那一家子被接了出来。 父子三人加一起,在位拢共十七个月,一个吞服丹药而死,一个围猎坠马没了命,还有一个前几年过得太苦,恢复荣华富贵后,大鱼大肉活生生把自己撑死。 不到五年,容孝皇帝一脉死绝。 满朝文武全都懵了。 群臣商讨罢,白太师亲赴西南,想把容孝皇帝的侄子,也就是如今的西南王请回来登基称帝。 这位王爷胸无大志,偏偏最受老皇帝宠爱,年轻时寻死觅活,非要娶败落将门破相的女儿做王妃,为此不惜放弃皇位。 历经坎坷,如愿后远赴西南封地,发誓永不回京。 皇室只剩这一支血脉,誓言什么的,就没那么重要了。 白太师等人刚入西南,就被擒获,也因此得知了封地掌事的人早已不是西南王,而是世子云停。 这位世子是在王妃的生母百里老夫人膝下抚养长大的,据说十五六岁就将百里家的兵法使得得心应手,领兵抗敌,将西南边境的蛮夷打得战战兢兢,十七岁,就从西南王手中接管了封地全部政务。 西南一带及其接壤的邻邦,无人不知西南王世子的威名。 可一旦出了封地范围,就恍若进入另一片天地,消息封死,以至于这么多年,朝中竟无人知晓西南边境的风光。 白太师本意是请西南王本人去京城的,得知此事,忙不迭地亮明身份,恭敬地去拜访了百里老夫人。 金枝与狗 第5节 最终,在百里老夫人的劝说下,云停随白太师回京。 云停在位四个月,抛下皇位不见了踪影,如今在位的,是被迫登基的西南王二公子,云岸。 而提到云停弃皇位离去的原因,白太师就觉得无颜见人。 大周朝国境之内,海晏河清,百姓安康。 可国库是空的。 云停登基时,国库连百万将士的军饷都快撑不住了,又是近秋冬的季节,粮草辎重的需求只增不减,更不必提武器军监的花费。 兵强马壮又能如何,一旦断了补给,百万雄师也要活活冻死、饿死。 这时候大周朝引以为傲的雄壮兵力,就好比一座被蛀空根基的高楼,看着震撼人心,实则很容易扳倒。 邻邦蠢蠢欲动,多半是嗅到了风声。 趁此时机联合发难,大周很难扛过去。 不是云停做的孽,骂名却要他来背负,他咽不下这口气。 云停是不做亡国之君的,当机立断挪动西南封地的财力稳住将士,将这事遮掩过去,再差人调查国库银钱去向、命令白太师等人着手开源节流的法子。 然而靠处置贪官污吏与商户进行挽救,属于杯水车薪,且稍有不慎就会激起矛盾、引起流言。 西南封地的财力也只能暂缓窘境。 云停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短时间内填充国库的法子。 他盯上了先祖的藏宝洞。 云氏皇朝最鼎盛时期有个喜爱收集金银珠宝的瞿阳王,极爱金玉,恨不得睡在金矿中,据说他有一个私人藏宝洞,富可敌国。 云停打着瞿阳王藏宝洞的主意,寻到了藏宝图,并为此暂离皇宫。 白太师是屈指可数的知情人之一。 庄廉开口:“太师,我家公子向来如此,你此时后悔,怕是晚了。” 白太师习惯了干涉帝王的决策,但云停与前面那些皇室子孙不同,自他踏出西南封地的第一步起,这天下就是他的一言堂。 白太师这旧习早该改掉了。 听出他言下之意,白太师身躯一震,态度愈发谨慎,垂首道:“不敢。” 钱宁,任职户部尚书,掌全国赋税、粮草、土地等财政事宜,也就是给皇帝看钱袋子的,看了这么多年,把国库看空了。 白太师等人发现时已无力回天,拟了措施试图挽救,无奈皇帝换得频繁,且没一个可靠的,硬是拖到云停出现。 顾虑着虎视眈眈的敌邦,国库空虚的事情不能传开,因此,户部官员无法短时间内连根拔起。 云停从不受气,不能以罪名公开处置,那便私下动手,间断将十几个官员抓捕起私刑逼供,其中的钱宁及几个高官,更是直接处死。 京中所说的谋害朝廷命官的歹徒,便是云停了。 被提点了一句的白太师再不敢多言,惭愧道:“那便听公子的,朝堂那边,自有老朽。” “不急,容我慢慢清算。”云停要处置的不止这几个。 短中取长,他对白太师还算满意,目光一侧,看向听得呆愣的唐娴。 云停屈起食指,在桌面上“咚咚”敲了两声。 唐娴回神,正好看见他眉尾挑动,眼中流光一转,似在问她对自己的律法是否满意。 白太师踏入书房后,唐娴极度紧张,心中做了数种打算,甚至想到被认出后,就谎称自己是被云停抓离皇陵的。 惊惶中,听懂了他二人的对话。 私杀朝廷命官,白太师不仅不将人抓捕,还要为他遮掩。 难怪他能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劫走自己。 这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唐娴心惊胆战,不敢与云停对视,更怕引得白太师的注意,垂下脸默不作声。 而白太师掂量清自己的位置,收拾好情绪,继续说正事:“罗昌国二皇子将于九月前来觐见,北面戎狄也遣了书信,届时将会有使臣同来。眼下才三月时节,就怕越往后,来使越多,全都聚在一起……” 白太师说的是大周的几个邻邦。 大周往上几代,出过好几个明君,均是杀伐果断之人,邻邦犯我一尺,我必还之一丈,加上土地肥沃,国富兵强,根本不惧与外邦开战。 容孝皇帝掌权期间,糊里糊涂的,好在没犯什么遗臭万年的大错。 而近几年,皇室凋零,难免惹人猜忌。 唐娴少时听父亲谈及过朝事,明白所谓的外邦朝见,究竟是真心臣服,还是隐晦的冒犯和试探,全取决于国力的衰盛。 唯有帝王风采与国都盛世镇压住对方,方可不动一兵一卒将这事化解。 她侧耳细听,听白太师道:“觐见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试探国力的深浅,倘被看出异样,他们必将联手出击……若那时叛军发动,内外夹击,皇室江山危矣……” “若那时叛军发动,内外夹击,皇室江山危矣……” ——这话似曾在哪儿听过。 唐娴回想了下,记起是在祖父口中听过的,顿时心突突直跳。 她祖父可是有造反的心思的。 勉强定神,唐娴悄悄抬眸向那两人看去,只见云停轻蔑嗤笑一声,阴鸷道:“放心,云岸的龙椅坐不到那日。” 声音中带着毫不遮掩的呼啸杀意。 唐娴不知云岸是谁,但在皇姓与龙椅的双重提示下,想也知道是当今皇帝…… 他要杀皇帝! 唐娴心中骤然一紧,气息错乱。 这人是反贼,要在外邦使臣前来朝拜之前,颠覆皇权! 白太师与反贼沆瀣一气,和她祖父一样,是个大奸臣! 惊吓之中,唐娴仓皇后退,后背抵在了置物架上,撞得上面摆件摇晃发出声响。 动静太大,白太师转目看来,此时才意识到书房中多了个年轻姑娘。 看清唐娴的容貌,他“咦”了一声,眉头拧起,视线化作实物般,重重压在唐娴身上。 唐娴大气不敢出。 而云停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心情终于转晴,好整以暇地等着白太师将人认出。 第5章 受气 无人惊扰白太师,端详半响,他收回视线,再看向云停的目光似惊似喜,“这位姑娘……” 云停被他看着,神情从愉悦渐渐转为沉重,舒尔,眉头一跳,嗓音里压着浓浓的不悦,警告道:“白庭之,收起你的脑袋里的腌臜。” 说来荒唐,云停被请入京,登基后首先面对的不是朝政,而是后宫妃子。 在他入京之前,白太师等人就提前安排好了后宫佳丽,燕瘦环肥、浓艳清雅,各色美人均有。 说是盼着云停早日为皇室开枝散叶,其实暗里深意所有人都懂,皇室只剩他父子三人,未免死绝,最好尽快留种。 这是把他当种猪呢? 云停当时就气笑了。 他堂堂西南王世子,在西南一带威名赫赫,无人胆敢对他不敬。 到了京城,说是做皇帝,结果却是连人都不是了。 拿几个不务正业的官员杀鸡儆猴,再将美人全部遣返回家,云停的态度很清晰了:身为臣子,要么做实事,要么去死。 倒也有大臣想拿捏他,可人家是西南王世子,有自己的兵力、财力,根本不怵。 后来几个月,朝堂被狠狠整治一番,这事才渐渐平息,无人再敢催他宠幸女人。 但白太师想让他繁衍后代的想法仍在,乍见他身边多了个婀娜娇艳的姑娘,就差把床搬过来了。 被呵斥了一声,白太师才知自己想岔了,遂作揖致歉。 云停余怒未消,不耐烦地开口:“可认得她?” 白太师随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唐娴。 方才的第一眼,他只觉得眼前姑娘貌美惊人,以至于误以为她是云停床榻里伺候的。 此时再看,姑娘不堪遭人端视,侧身躲避,露出的半张脸花颜月貌依旧,只是双唇紧抿,眼瞳中浮着惊慌与惧怕。 这模样,宛若一朵深山浮岚中盛放的山茶花,因不耐寒霜欺凌,无暇花瓣瑟瑟颤抖,惹人怜惜。 白太师在心中为云停的不为所动而遗憾,而后,眼中凝起疑惑,问:“姑娘何故这般惧怕老朽?” 他比唐娴记忆中衰老许多,但精神还算抖擞,那双被细纹包裹着的眼睛依旧带着审判的意味,像高空俯视猎物的雄鹰。 唐娴最怕他的眼睛,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打量自己,凝然半晌,提议将她与其余妃嫔一并送入与世隔绝的皇陵。 见唐娴不答,白太师捋着长须催问:“姑娘?” 唐娴已好久未喘气,此时心尖一颤,飞速抬眸,看见白太师脸上的疑惑,再瞬间垂下眼睫。 他貌似并未认出自己? 唐娴心思急转。 不能承认认识白太师,她要为自己的惧怕编造个理由。 为什么怕一个初次见面的老人?为什么呢…… “你、你们勾结着造反,你是奸臣!”唐娴脱口而出。 白太师愣了一愣,而后无奈摇头。 四年的时间,足够无忧无虑的灵动少女长成窈窕娇娥,华贵的衣裳首饰换成简衣素簪后,白太师认不出唐娴,也想不到本该待在守卫森严的皇陵中的太皇太后,会出现在退位皇帝的府邸中。 他又仔细打量唐娴几眼,与云停道:“老朽不曾见过这位姑娘。” 云停的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提醒道:“她出自重规矩的书香门第,后宅和睦,父母疼宠,至亲之人至少是两年前被谪贬的,如今在禹州。” 金枝与狗 第6节 “姓孟,有一兄长。”庄廉补充,声音一顿,继而道,“不过这是她自己的说辞,八成是假的。” 唐娴听得后背发凉,她想不明白对方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没人为她解疑。 白太师望着唐娴捋须,思量了片刻,告罪道:“望公子容老朽回去翻阅宗卷后再做回复。” 闻言,唐娴心头倏然一松,护在胸前的手轻缓地给自己顺着气。 回去查宗卷,估摸着是查不着的。 她家是五年前被贬谪的,而且爹娘本在南岭,年前才搬去了禹州,宗卷对不上的。 手抚动了两下,察觉到不善的目光,唐娴一抬头,恰好与云停对视。 云停先被白太师无声地催做畜牲,又没能得到唐娴的身世,此时心气极其不顺,阴测测地盯着她,道:“今日的账我记下了,他日找到你父兄,必定先断了他们四肢出口恶气,再严刑逼问烟霞的下落。” 唐娴大惊失色,无助地看向庄廉与白太师,没人主持正义,她只能鼓起勇气自己面对云停。 “是你自己猜不出我的身世的,这也要怪我?” 云停轻嗤,眉眼张狂,“本公子都要夺权造反了,自然是怎么舒心怎么做。” “你、你!”唐娴反驳不了他,气得憋红了脸。 而白太师听着他自称反贼恐吓一个姑娘,心中觉得不妥。 “放心,云岸的龙椅坐不到那时候。”——这意思不就是他会在外使朝拜前回宫,重登皇位镇压外邦吗? 过几个月要重新登基的,皇室风度,多少得有点吧。 白太师想出言劝阻,然而一看云停的脸色就知道他这会儿情绪更差,再想想庄廉的警告,白太师硬是忍着没出声。 他只当没听见云停威胁人的话,回忆了下,好奇问:“公子,烟霞姑娘怎么了?” 问不出唐娴的身份,找不到烟霞的线索,诸事不顺,云停才懒得搭理白太师。 白太师很有眼力见,见状沉默了下,主动请辞:“既如此,老朽就不多打扰了。静候公子佳音。” 云停颔首,将桌案上的文书推开。 庄廉意会,稍作整理后递给白太师。 白太师双手接过,恭敬道:“老朽告退。” . 在皇陵时,烟霞曾问过唐娴一句话:“你连那位孟夫人是谁都不知晓,怎么确定她会答应让族亲为你求情呢?你祖父当初犯的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唐娴想过这个问题,道:“总要试试的,只要能把消息传出去,多一个人记得皇陵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就能多一道生机。” 哪怕只是释放其他妃嫔和侍女也可以的。 大周没有活人陪葬和妃嫔守陵的习俗,当初太子那样下令,全是为了折磨她。 那些妃嫔和侍女都是被她连累的。 烟霞听罢她的回答,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问:“你几岁了?” 唐娴莫名,老实回道:“到四月底就双十年纪了。” 她年近双十,人生的前十五年,养在深闺,是霞姿月韵的京中贵女。 后五年,她从云端跌落,却也未坠入泥潭,只是上不着天,脚不着地,悬在半空中而已。 烟霞又瞅她两眼,神情古怪,“知道你乖孙几岁吗?” 她口中的乖孙,便是西南王的两个儿子,近来登基的两兄弟。 唐娴对外界所有的认知均来自于她,闻言窘迫摇头。 “现在坐龙椅的那个是你小孙儿,比你大两岁。”烟霞在唐娴面前竖起两根手指头,说完再加上两根,“他前面那个是你大乖孙,比你年长足足四岁!” 唐娴:“……” 烟霞又说:“你大乖孙在位四个月不见了人影,知道为什么吗?” 近几年来,皇帝换一个死一个,跟受了诅咒一样。 连皇位都能不要,兴许是怕死呢? 唐娴能这么揣测,但不能这么说。 她只能端起做长辈的架子,尽力和蔼地道:“……孩子淘气,再长几岁就懂事了……“ 烟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俯后仰,扯动伤口,“哎哎”叫了起来。 等她笑够了,拉着唐娴手道:“你扮作我的模样,带着钥匙去福运茶楼见岑望仙。不论他能不能帮你寻到孟夫人,我与你起誓,三个月之内,皇陵所有无辜人都能恢复自由。” 唐娴不知她哪来的自信,可这毫无依据的笃定,莫名的让她生出几分信任。 或许是因为烟霞鬼主意多吧。 她左肩几乎被匕首刺穿,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肯老实,见侍女被老太监欺负了,假装先帝显灵,把老太监捉弄得鼻青脸肿,狠狠为几人出了口恶气。 烟霞躲在孝陵养伤的那几日,是唐娴这几年中最轻松的日子,她身边的侍女也这样觉得。 今时今日,纵有种种疑惑,唐娴还是不想背叛烟霞,何况现今困住她的是反贼。 唐娴对皇家没有什么感情,可她读过史书,知道皇家女眷落入敌军、叛贼手中会是怎样凄惨的遭遇。 她决心咬定不知烟霞所在,左右她现在是寻找烟霞的唯一线索,烟霞一日未现身,她就绝不会有生命危险。 这么被关了两日,第三日,庄廉出现,领着唐娴往偏院去。 这座宅院看起来很大,唐娴只被允许在单独的小院里走动,无人看守,然而只要她踏出院落一步,就会有侍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横刀阻拦。 唐娴不敢硬碰,试图寻机找侍女搭话,可待了好几日,一个姑娘或者嬷嬷都没碰见,连送食水的都是男侍卫。 “姑娘总得有个称呼吧?”庄廉领着她从连廊下走过时问道。 唐娴坚持道:“我姓孟。” 庄廉已至中年,面相和蔼,转了个弯,做着请的动作,道:“这几日我家公子已命人将京中所有孟姓人家彻查了一遍……” 唐娴心头一跳,猛地转脸看向他。 “果真如此。”庄廉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我家公子说了,姑娘嘴巴严,说的话大多不可信,但是心性单纯,很容易就能试出真假。” 他笑呵呵的,“还真是在找孟姓公子啊。” 唐娴:“……” 她神色僵住,抿紧嘴巴,在心底暗暗发誓,哪怕他说烟霞被抓了,也绝不再做出任何反应。 “京中孟姓有上千人,自是无法一一盘查的。幸而姑娘出身名门,要找的人想来也是非富即贵的,这么一来,范围就缩小了许多。” “孟姓商户,闯出名堂的有三户人家。孟姓官员,五品以上一户,五品以下共计四户。其中年轻公子有九人,及冠者五人……” 庄廉突然停下。 唐娴听得正认真,她几乎能确定了,孟夫人必定是五品以上那家的。 ——毕竟能往皇陵中送口信。 听到一半没了声,唐娴心急,没忍住扭头,果不其然,在庄廉脸上看见了明晃晃的笑意。 他是故意吊自己的胃口。 唐娴喉咙里憋着一口气,胸口起伏,好半晌才缓过来。 要找的是孟姓人家的事已经被知晓了,她索性不再遮掩,道:“我被你们关押着,连院门都出不了,你把调查结果告知于我,我也做不了什么的。” 庄廉道:“我家公子也这么说的。” 唐娴心中一喜,连忙道:“那你……” “那也是不能告知姑娘的。”庄廉眼神怜悯,摇头叹气,“我家公子前几日在姑娘这受了气,今日特意嘱咐在下,消息只能透漏一半,好让姑娘你也急一急。” 唐娴停步。 庄廉摊手。 半晌,唐娴恨恨咬牙,顶着一张气得通红的脸,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第6章 示威 唐娴少时,家世相貌均是绝佳,十三四岁起,就常有贵妇人明里暗里表达结亲的想法。 唐家父母恩爱,对女儿的婚事很是慎重,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都委婉糊弄过去。 但这并不能阻挡有心人。 因此,唐娴虽少外出,却也“偶然”见了些青年才俊。 有文采斐然的世家公子、舞刀弄枪的年轻小将,温润儒雅、意气风发,各色各样都有,唯独没见过云停这样斤斤计较的。 唐娴心中有气没处撒,看见脚下有块碎石,把它当做云停,一脚踢进了水中。 “咚”的一声轻响,庄廉转头看她,笑道:“姑娘,我家公子性情不好,却也不会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女子。你只要供出烟霞所在,我家公子不仅既往不咎,还会帮你找到那位孟公子。” 唐娴撇开脸,避着他的目光,道:“我说过了,我不知道烟霞去了哪儿。” “姑娘仗义,可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两人走的是红柱长廊,隔着不远就有一扇漏窗,从窗口能看见对侧的翠竹与芭蕉长叶。 长廊另一边是碧波荡漾的湖水,湖边堆积着些许怪石,中间夹杂着嫩绿的植株和星点白花,与倒映着湛蓝天空的水面相映衬,颇有草长莺飞的春日气息。 庄廉指着水边新长出的草叶与浮萍,说道:“就像这些,冬日里光秃秃的,可天一转暖,地下的嫩芽就冒了出来。” 往前走,路过一棵垂柳,他又指向柳枝上争相冒头的鹅黄嫩芽。 “姑娘嘴巴再严,生活习性、谈吐和肢体动作,多少都会暴露些本性。” “就好比饮茶,烟霞端起茶水直接就灌入口中,高门出身的姑娘则更重仪态,坐姿、茶水几分满、端起茶盏的动作、入口前先撇茶叶等等,甚至是走路的步调都是不同的。” “这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时间越久,暴露的越多,藏不住的。” 两人正好走上横垮水面的石桥,唐娴脚步顿住,低头看向水面,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其中,亭亭而立。 前面不远是庄廉的身影,他三四十的年岁,略微躬着腰,含笑等候着自己。 金枝与狗 第7节 忽略两人的身份,只看水中身姿,像极了千金小姐与带路的管家。 唐娴终于知道云停为什么认定她出身世家了。 “那又是如何看出我家中落魄的?”她问。 庄廉隔空指向她的手指,道:“划伤和烫伤的疤痕,少说也有半年了。” 唐娴低头看去。 皇陵人少,占地面积却很大,每日要做的事情很多,诸如清扫枯枝残叶、擦拭陪葬宝物、陶俑和壁画等等,更甚者,还要为棺樽中的皇帝准备三餐、茶点和瓜果,更不必说时有的歌舞。 碰上老太监身体不适,还要抽调侍女去伺候他。 唐娴是去守陵的,生活只有寡淡二字可形容,侍女也仅有两个,还经常被调去做事。 侍女不在时,许多事情就要她自己来做了。 刺绣裁衣、捡柴烧水,这些她摸索着,渐渐也就学会了。 久而久之,手上就留了些伤痕。 因少见日光,她本就白皙的肤色多了些冷调,这些伤痕在雪色肌肤的对比下,格外显眼。 唐娴从未想过这些小细节能暴露这么多信息,越想越怕,扯过衣袖遮住手背,又试探着问:“至少两年前,又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庄廉愣了下,然后明白过来,她问的是云停如何笃定她家至少是两年前败落的,笑道:“这是姑娘自己说的。” “我说的?”唐娴茫然。 “英光皇帝养了两只爱吃竹子的黑白熊,觉得寺庙里的竹子沾了香火气,味道会更美味,就命人把佛光寺的竹子砍光了。” 竹子都砍没了,她是怎么在竹林里遇见的烟霞? 唐娴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想说皇帝荒唐,又觉得自己时运不济,最后蹙着眉头问:“英光皇帝是谁?” 庄廉又笑了:“姑娘连英光皇帝都不知晓,这几年是被困在深宅不得外出?” 唐娴心中一惊,再次懊悔自己无意间漏了马脚。 所幸庄廉未打破砂锅追问,给她解惑道:“是容孝皇帝的孙子,二皇子那一脉的,前年登基,在位六个月,坠马而亡。仔细算来,当今圣上该唤他一声堂兄的。” 不孝子孙。 唐娴心绪纷杂,绷着嘴角在心底暗骂这个便宜孙子。 该解释的解释完了,庄廉眼中笑意敛起,正色道:“烟霞窃宝在前,险些坏了公子的大事,便是被凌迟也不为过。公子不会过分为难姑娘,但若姑娘执意与烟霞同污,那便休怪我家公子无情。” 唐娴抿紧嘴巴,心乱如麻。 被困的这几日,她大约也看出来了,对方真想逼问她的话,多的是法子。可到头来,用在她身上的只有言语的恐吓与些气人的手段,根本算不上逼供。 可她没法说。 默然行至一处偏院,庄廉停下,脸上重新堆起笑,道:“宅子里不养闲人,姑娘既要食宿,须得做些扫洒的活。” 他向后看去,侍卫上前,递来一把扫帚。 “劳烦姑娘将院子里的落叶清扫干净。” 唐娴呆呆接过,犹豫着是否多问他些什么,却见庄廉不知动了哪里,只听“轰”的一声,边角处有一道石门打开。 她下意识看去,见石门里面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庄廉从侍卫手中接过一盏灯,弯腰进入,很快被黑暗吞噬。 那道石门也未合上,就那么大咧咧地张着。唐娴隔着几丈距离看去,觉得那像极了野兽大张的嘴巴,也像极了容孝皇帝的厚重墓门,叫嚣着想把她吞进其中。 落在身上的日光开始变得冰冷。 唐娴紧抓着扫帚的手心却开始冒汗。 “啊——” 凄厉的惨叫声从石门中传来。 声音尖锐刺耳,余音如波浪撞击着墙壁,在庭院上方层层回荡。 唐娴恍若感受到声音的波纹擦过她的手脚,推动着她,使得她战栗着后退了一步。 她听出来了,是岑望仙的声音。 这是示威。 唐娴看懂了,等他们的耐心耗尽,自己将会与岑望仙是同样的待遇。 . 夜幕深重时,云停方才归来,洗漱罢,去书房处理这两日堆积起的书信和奏折。 自他年满十七之后,西南王就没理过封地政事,现在更上不了手。 龙椅上的云岸深得西南王言传身教,只懂吃喝玩乐,也是个徒有其表的废物。 宫里宫外及西南边境所有决策,全都要经过云停的首肯。 桌上的书信厚厚一沓,他捡起最上面那封,一目十行翻看过,皱着眉扔开,道:“派人传话给疯三,再有人胆敢试探云岸,直接杀了。” 烂摊子没还没解决,不老实的臣子又开始在云岸那边作怪,不杀难消心头火气。 心气不顺,云停看谁都碍眼。 下了令,看见庄廉还不出去,云停冷冷扫去,“没事滚。” “有事,有事的,公子。”庄廉赶忙开口,“院子里那个姑娘被关几日了,京城附近没半点寻人的动静,看来真是外地回京寻亲的。” “今日属下用岑望仙吓唬了她,毕竟是个姑娘,被吓得小脸煞白,都快站不住了。禹州那边也已派人过去,待消息传回,再吓她一顿,就该心智崩溃,把烟霞的踪迹和盘托出了。” 云停心情略有好转,“嗯”了一声,继续看奏折。 庄廉偷瞄他一眼,继续道:“属下又审问了岑望仙一回,供词与先前的一致,是罗昌过来的,与通议大夫殷褚那几人暗里有些勾当……岑望仙刻意接近烟霞,是为打探公子你的动向,藏宝图的事纯属意外。” 这事早已查清,云停皱眉:“你又要为烟霞说情?” 庄廉道:“烟霞对藏宝图的事茫无所知,一时糊涂才会行窃,她连偷走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还是有分寸的,您瞧,岑望仙装了半年,愣是丁点儿消息都没从她嘴里套出来。” 云停给了他一个冷眼。 真敢透漏什么消息,烟霞早就死无全尸了。 庄廉道:“是,咱们不留叛徒……属下的意思是,烟霞偷了东西,不是遇见个傻姑娘,尸体早该凉透了。她犯傻,失了半条命已是惩罚,不若让她把东西送回来,再派去关外将功折罪?” 云停冷笑:“我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庄廉讪讪。 他跟在云停身边这么多年,就没见云停对叛主的人手下留情过,这提议就跟个笑话一样。 但烟霞又与别的叛徒不同,她偷东西纯粹是因为赌气,谁知道糊里糊涂闯了大祸,惹怒了云停,才差点被杀。 庄廉想了想,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主要是王妃很喜欢烟霞,真杀了她,王妃该伤心了。” 云停道:“她不是会易容?” 庄廉没懂,“会易容怎么了?” “捉回来逼着她做个几十张假面,足够让人假扮她一辈子了。” 意思是该杀就杀,找人假扮她,西南王妃又辨不出真假。 庄廉哽住,不知道该夸他有孝心,还是该夸他思虑周全。 默默在一旁为云停添了茶、剪了烛心,看着云停飞速处理着宫中送来的奏折,庄廉终于想出了别的说辞,道:“国境之内皆是帝王子民,烟霞也算啊……” “子民子民,半子半民,谁家子女犯了错不是先教训纠正?哪有直接杀了的……” 云停无谓道:“子女太多,少一个两个正好清静清静。” 庄廉无法,只得道:“……公子,钱宁等人犯下危国大错,杀便杀了。烟霞纯属无心之过,不可同论啊。况且,祖训第一条可是说了,不得滥杀……” 云停放下奏折抬头,目光森然骇人。 庄廉硬着头皮说下去:“离京前老夫人说京中混乱,要属下时刻提醒公子谨记先祖教诲,要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属下不敢不从。” 百里老夫人,西南王妃的生母,出身将门,年轻时单枪匹马屠过山贼,是位巾帼英雄。 随西南王妃迁至封地后,看不惯夫妻俩的育儿之道,把不足三岁的云停接到身边教养,一养就是十多年。 能干涉云停决策的人,除了她,找不出第二个了。 庄廉屏息等云停责罚,等了半晌,听他道:“也行。” 庄廉惊喜。 云停不咸不淡道:“她能把国库给我填满了,我就饶她一命。” 庄廉脸上的笑登时僵硬了几分。 他说的是填满国库,而非把瞿阳王的藏宝图还回来。 庄廉在西南时负责军需,是勤杂总管,随云停入京后,经手的也是这些,对如今的国库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才开春,西南封地内已暗中筹备起全国将士寒冬的粮草辎重,支出的银钱如流水,他每次看账务,都感觉心脏在被利刃一块一块剜去。 而朝廷那边,也在云停的授意下重新核验人口、土地等等,通过税收革变以丰国库。只是这法子加重的是百姓的负担,须得温和推进,是细水长流的法子,急不得。 云停并未将全部希望寄托在瞿阳王的藏宝上。 毕竟这藏宝洞隔了百年,谁也没亲眼见过,就连所谓的藏宝图现在也在烟霞手中,无人知晓它是真是假。 若它当真存在,云停的燃眉之急得以解决,饶烟霞一命倒也无所谓。 就怕那是假的…… 举西南及全国之力,短时间内都无法填充国库,烟霞能有什么办法? 庄廉叹气,在心中祈愿那所谓的藏宝洞是真实存在的。 第7章 玛瑙 被关押的日子与在皇陵时相差无几,不同的是侍女变成了不苟言笑的侍卫,刻薄的老太监变成笑眯眯的庄廉。 金枝与狗 第8节 有了上回的经历,唐娴知道庄廉不是表面那么良善,怕泄露更多自身相关的线索,不敢与人多说话。 她不知身处何处,对于这个将她囚在府中的反贼,除了对方家世不菲、有权有势之外,什么都不清楚。 困在皇陵太久了,世事变迁,唐娴心眼空空,半点头绪也摸不着,更不必说与人询问了。 苦思数日,在四月初的一个午后,她难得主动求见庄廉。 侍卫传话回来,领着唐娴去了一处小阁楼。 唐娴很中意这个阁楼,视野开阔,能看见隔壁的桃花园。恰逢窗外高大的玉兰树开得正好,风从中穿梭,送来阵阵淡雅花香。 可她的心情一点都不爽快。 看见坐在窗边吹风饮茶的人,唐娴脚步一顿,转头道:“我想见的是那个管家大叔。” 送她过来的侍卫置若罔闻,磐石一样堵在门口。 唐娴无法,只得回身面对云停。 小阁楼很宽敞,光线明亮,由落地花罩分为内外两侧。 外侧摆着些典籍与古董,庄严肃穆。 内里是宽大的桌案,旁边摆放的有画缸、古木书架、各种配件等等,宽窗敞开,日光明亮,方便处理公务。 另一边用纱罩隔着,是间茶室,内设一红木矮几、一雕花小榻,还有煮茶的围炉。卷帘半垂,低卧着在窗下,一抬眼就能看见窗外的美景。 此时,纱罩掀开,云停慵懒地坐在矮榻上,一腿斜伸着,一腿半屈,手肘撑在膝上。 听见说话声,他目光从书页移开,悠悠抬眼,道:“怕我?” 满打满算,唐娴也只见过云停两次。 这两次已经足够了,她一点也不想与云停相处。 一是这人总让她记起对唐家深恶痛绝的太子,二是这人锱铢必较,万一待会儿一言不合,他定然又要作怪。 虽说与管家大叔的对话,最终都会传进他耳朵里,但至少别人不会小肚鸡肠到迁怒自己。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娴低声下气道:“我是怕公子人贵事多,不敢惊扰。” 云停道:“已经惊扰了,不过无妨,这笔账也记在你父兄头上。” 唐娴暗暗吸气,假装没听见他的威胁。 “说吧,何事?” 唐娴细声道:“我是想问问,烟霞究竟偷了公子什么东西。” 云停挑眉,“你要替她还我?” 唐娴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庄廉说的有道理,这么耗下去,迟早有一日会被对方知晓身世。届时不论是她,抑或是烟霞,都将落在这人手中。 烟霞会没命的。 而云停与白太师勾结,一心造反。唐娴现今的身份也好、唐家造反的先例也罢,无论哪种被他知晓,都不会有结果。 她必须在身份泄露之前离开这里。 这人不肯放她走,是为了寻找烟霞,目的是夺回被烟霞偷走的东西。 只要把东西赔给他,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这是唐娴思索几日想出的办法。 她慎重点头,道:“你先说她偷了什么,我会尽量赔偿给你。” “你赔不起。”云停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语气淡淡,一点情绪波动都懒得给她。 唐娴看出他的轻视,提高声音道:“你先说是什么。” 云停终于又看她一眼,眉头微紧,一副不耐打扰的模样。随后,他扣了扣桌面,道:“斟茶。” 这是把唐娴当侍女用了。 唐娴处于劣势,不与他计较。 茶水都是沏好的,唐娴走近,素白手指提起茶壶微一倾斜,清凌凌的热水倾入白玉杯盏中,水流搅动着翠绿的茶叶,升起清淡的茶香。 唐娴认得这种茶,很名贵,但她不太喜欢。 家中败落之前,只有在食用糕点后,她才会饮上那么一小盏解腻。 茶水倒了七分满停住,将茶盏递到云停面前时,唐娴偷偷瞟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斟了第二盏茶。 云停撩了下眼皮,没阻拦。 这是默认二人在谈生意,是平起平坐的身份? 唐娴心中的勇气又添几分,斟好茶水后,试探着,缓慢在他对面坐下。 云停依旧没反应。 唐娴定心,主动开口:“公子喜欢焦山白芽?这茶入口清醇,余韵微苦,偶尔喝一回醒神倒是不错。” 云停瞥她一眼,道:“不装了?” 这茶名贵,她认得且喝过,就是承认出身贵胄了。 唐娴脸上微热,咳了一声,道:“早些年我家的确略负盛名。” 她坦白了家世,语气稍重,重新步入主旨:“烟霞偷走的东西,你尽管开价,我替她偿还。你放心,我有钱。” 并非唐娴夸大,事实如此,不论烟霞偷了什么,她都还得起。 容孝皇帝的孝陵,记录在册的陪葬珠宝并无太多,但隔着七重墓门与层层机关的主墓室中,另有玄机。 唐娴是他的皇后,虽然被废,太子想折磨她,她除了每月都要去主墓室侍寝,还要时时拜祭皇氏先祖。 在皇陵的这五年,她的眼睛熬坏了,但知道的秘密更多了。 云停不知她哪来的底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不紧不慢问:“你有多少?” 唐娴反问:“你要多少?” 对话仿佛回到原点,两人谁也不肯率先透底。 云停道:“是你想与我做交易,多少该拿出些诚意来。” 又僵持片刻,唐娴率先服软。 依她现在的身份,对方不信她拿得出钱财也有道理。 她略微侧身,从袖中掏出两颗红玛瑙,摊在手心递出,道:“这个姑且算作我的诚意。” 唐娴藏着的这两颗红玛瑙,是最后一次侍寝时,从主墓室中取出的,为的是以防入京后无钱财傍身,不好行事。 她没见过这种玛瑙,不确定具体价值,但几百两纹银绝对没问题。 圆润的玛瑙静静躺在唐娴手掌心,血红颜色在冷白的肌肤映衬下,更加夺目。日光斜斜照来,似乎有血色在其中流转。 云停望着唐娴手上的东西,记起庄廉提过这事,是他没在意。 落魄的世家女身上藏有几颗玉石,也算正常。 再者,他不屑贪图女子财物。 当初未亲眼验证,没想到今日唐娴主动把东西送到他眼前。 他盯着那颗玛瑙看了会儿,陡然笑了起来。 唐娴不知他笑什么,有些心慌,暗自鼓舞自己几句,鼓起勇气道:“这种价值的珠宝和金银,我有许多。只要你放过我与烟霞,我就把它全给你。” “有件事你似乎没弄清楚。”云停放下手中书,端起茶盏荡了荡,热气上浮,在他面前形成薄薄的水雾。 不知是不是唐娴的错觉,他的神态似乎放松许多。 “烟霞是叛主家奴,而你,是俘虏。” 两人都没资格与他谈条件。 唐娴抿唇,这话是事实,但真难听。 换成庄廉,就算谈判不成,也不会这样不给人留情面。 云停捕捉到她眼中露出的愤懑,抿了口茶水,意味深长道:“你家既已落魄,何来这么多家财?” 唐娴转脸看向窗外的湖水,没理他。 “多半是你爹落魄前结党营私……” “你胡说!我爹才不是!”唐娴惊怒着维护父亲。 她祖父不齿皇室荒唐,有夺权篡位的心,但她爹是没有的。唐娴无法容忍有人污蔑她生父。 云停眸光微动,道:“是与不是都无妨,回头查清了你的底细,这些珠宝与来历不是手到擒来?” 唐娴听他有强抢的意思,惊惶记起前几日听白太师提起的被他杀害的钱大人。 她既惊又悔,连忙补救:“你敢动我家人,我就咬舌自尽。那些金银珠宝只有我知道藏在哪儿,我死了,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云停“哦”了一声,重复她的话:“只你一人知晓?” “对!”下意识给予肯定的回复,下一瞬,唐娴改口,“只我与烟霞二人知晓。” 唐娴这么说,是怕他日烟霞也不幸落入云停手中。 谁不爱财? 有这个谎言撑着,他至少不会直接杀了烟霞。 说完,她双眼紧盯着云停,等他信或不信。 云停却不再开口,只用一双幽暗难明的双眼,不加掩饰地端详着她。 唐娴有点慌,她不善与男人相处,尤其是这种坏心眼摆在明面上的男人。 她不确定是不是走错了棋,忐忑着垂下眼,不敢再多说。 沉寂中,有风吹来,拂动了她垂在肩上的发丝。有几缕扬到桌案上,碰到了茶盏,唐娴赶紧把它压下来。 抬手时袖口下滑,露出了一截皓腕,上面与手背一样,有着陈旧的细小划痕。 金枝与狗 第9节 落魄世家女,被烟霞骗得身陷囹圄,还想着替她解决后患。 云停垂眼,放下茶盏,道:“去剪些花过来。” 这个毫无关联的要求来得突然,唐娴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他的脸色,才道了声“是”,收起手中玛瑙缓缓退出书房。 唐娴被带去了栖月园。 侍卫送她到园子门口驻足,唐娴挎着竹篮只身进入,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云停是什么意思。 唐娴倒也不是真的要将陵墓的陪葬品给他的,毕竟那是个反贼。 她只是想激起对方的贪婪,把人引去皇陵。 皇陵对她来说,是牢笼,但也是安全的壁垒。只要回到皇陵,哪怕对方知晓了她的身份、知晓了皇陵中藏有金山银山,也难闯入其中。 可惜计谋不成,被打发去采花。 他想要花装饰书房? 一个反贼,还有这闲情雅致呢? 唐娴心中沮丧,边叹气,边挑着剪了一竹篮的花,不想去见云停,就假装累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思量。 阁楼里,归来的庄廉喋喋不休:“京城的官员就是富贵,个个出手不凡,什么玉犀炉、松鹤金丝绣屏、万年青笔洗,全是值钱的物件,送起来一点也不手软。” “这还是公子你的生辰,大臣多少收敛着些,换成王妃的生辰,那些后宅妇人少不得要送首饰。金玉首饰贵重又不占地方……公子,要不把小姐接进京吧?回头给小姐封个公主、弄个洗尘宴,再办个生辰宴,光是收的礼就够一年的军需了……” 这日是云停生辰,庄廉在西南王府旧址用这名号宴请。 寿星公本人未出面,不过不妨碍庄廉收礼。 “要是直接送真金白银就好了……”庄廉唠叨了半响,没听见云停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落英缤纷的栖月园。 四月好时节,园中桃李盛开,海棠争艳,乱花迷人眼。 庄廉没看出什么,打量云停后,再次凝目细看,终于在一片桃枝下看见了唐娴。 她身着素衣,坐在桃树下的石头上,左手撑着下颌,右手扶着膝上的花篮,仰脸望天,似乎想事情入了神。 人比花娇,融入花枝中,一错眼就能略了过去。 庄廉多看了几眼,想起正事,道:“京中孟姓官员及商户均已彻查了一遍,倒也有养在外面的姑娘,但与她都不相符合。” “无妨,不急。” “不急?”庄廉惊诧。 事关被烟霞盗走的藏宝图,迫在眉睫的危机,突然就不急了? 云停的目光从远处的唐娴身上移回来,语气幽幽,“你说的不错,她那两颗玛瑙的确不是俗物。” 庄廉疑惑地“啊?”了一声。 “是血玉玛瑙。” 庄廉依旧迷惑,缓了片刻,眼眸逐渐睁圆。 大周不产玛瑙,以前多是邻邦进贡来的,后来罗昌战败,境内宝矿被瞿阳王挖了个精光,玛瑙在大周就没那么稀罕了。 但这种血玉玛瑙依然极其罕见,大周朝仅有的几颗,是当初瞿阳王从罗昌传国玉玺上抠下来的。 ——这是罗昌国百年的耻辱。 太稀少,所以庄廉不认得。 云停认得,是因为西南王年轻时从老皇帝那讨来了两颗,如今正嵌在西南王妃的发钗上。 他只在两个地方见过这种玛瑙,另一处是皇宫里。 两处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确信不曾有东西失窃,所以,唐娴手中这两颗是从第三处寻到的。 “说不止这两颗。”云停道,“只有她与烟霞知晓藏在何处。” “烟霞知晓……”庄廉喃喃自语。 血玉玛瑙是瞿阳王从罗昌拿回来的,而烟霞手上有瞿阳王的藏宝图…… 庄廉忍不住惊叫:“瞿阳王的宝矿是真的?烟霞找到了?” 第8章 暗讽 烟霞是否寻到了瞿阳王的藏宝洞,还有待商榷,但唐娴身上的血玉玛瑙,无疑为这事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庄廉激动了会儿,冷静下来后,开始为唐娴忧愁。 在他看来,不论是岑望仙的事,还是烟霞的事,唐娴全程被利用,否则不会傻乎乎拿藏宝洞来谈交易。更别提,现在还被自家公子装作反贼来恐吓。 一个独自入京寻亲的姑娘,就因为发善心救了个人,沦落到这种境地,这也太惨了。 他越看唐娴越觉得怜悯,然而事关重大,不能轻易放她离开。 “公子何不答应了她?先套出藏宝洞所在再说。” 庄廉想得美,找到藏宝洞后就把人姑娘放了,这么一来,国库填满了,烟霞也能捡回一条命,皆大欢喜。 可云停不愿意:“我为什么要与她做交易?” 庄廉迷茫。 云停负手而立,望着远处桃园中独坐深思的姑娘,声调冷然。 “这江山姓云。” 江山姓云,瞿阳王也姓云,无论有没有那个宝矿,他既接下了江山重担,背负起责任的同时,疆土中的一切,也就全部归属于他。 没有失主与盗贼做交易才能取回所有物的道理。 庄廉道:“是这个道理……公子是打算用刑?对叛国通敌的贼人用刑,那是没得说,可这弱小孤女无辜……” 云停冷眼一扫,庄廉识相闭嘴。 “烟霞身负重伤,至少还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养伤。此期间,暗中搜寻她的踪迹。” “至于她,交给你了。” 云停朝桃花树下的唐娴抬下巴,下了死令,“到六月中旬,烟霞伤势该无大碍,若那时她仍未主动现身认错,而这个姑娘也依旧不肯开口,那就休怪我视她二人为通敌奸细。” 视为通敌奸细,那便不必顾虑是否为大周子民了,再残酷的刑法,也是用得的。 “是!”庄廉凛然领命。 . 唐娴还在为云停模糊不清的态度发愁,看着栖月园里的灿烂春花,只觉得韶华易逝,人间悲苦。 唉声叹气半晌,待到日光偏移,才挎着竹篮,慢吞吞回去面对云停。 消失半日的庄廉迎上来,亲切道:“还是姑娘家心细,瞧着书房冷清,特意采花来装饰。” 唐娴瞟了眼云停,没吱声。 自家公子什么脾性,庄廉一清二楚,看她神色就知是在云停手底下受了气。 没法子,受着吧。 庄廉瞅着花篮里的连枝花卉和抽着嫩芽的柳枝,道:“姑娘出身高门,点茶插花必是都懂的。” 人既交给了他,合该按他的法子来。 与云停不同,庄廉是更愿意用怀柔诱哄的手段的。 两个月的时间,徐徐图之是足够的。 庄廉说着,请唐娴在外侧落座,与云停隔了个镂空落地花罩,互不干扰,但还是能看见彼此。 取了置物架上的圆肚矮瓶,又招了个侍卫,庄廉道:“若需沙土碎石,尽管使唤下边的人。” 前几日他还用岑望仙威胁唐娴,此刻态度忽然变得出奇的好,唐娴心中生出警惕。 再看花罩另一边的云停,单手支额,另一手持着茶盏,似在沉思,根本没往这边看。 日光斜斜射进来,在他鼻梁上映出金色光影。 只看侧影,的确是个人模人样的高门公子。 唐娴怀疑是她的利诱起了作用,做主子的好脸面,贪财也不直说,于是就让管家来套近乎。 假清高,虚伪。 但这是用来对付她的,惺惺作态与严刑逼供,她选前者。 于是唐娴顺着庄廉坐下,客气与他探讨起插花布景之道。 双方都有意示好,这番谈话是前所未有的融洽。 闲聊着,唐娴再次提起那桩交易。 “我家公子不是生意人。”庄廉如此说道。 唐娴欲言又止——他不是生意人,他是匪贼! 但这事也急不得,云停要面子,上回没能问出她的身世都要迁怒,当着他的面谈钱财,他定又会觉得屈辱。 这种人,唐娴还是金枝玉叶时见过的。 是一对带着孩子的落难夫妻,她看人可怜,发善心给对方银钱,结果做夫君的傲气凛然地回拒,还把接了银两的妻子训斥一顿。 后来那女子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追来乞讨,唐娴还是让人给了她银钱。 回程时,不巧,又碰见这对夫妻。 银钱握在男人的手中。 唐夫人道:“这便是读书人所谓的清高了,妻儿饿死无妨,但绝不能在他眼前丢了脸面。泱泱以后择婿,万不能选了这种人。” 唐娴觉得云停便是这种人。 庄廉不知她想到哪儿了,说着说着,把话扯到烟霞身上,叹气道:“烟霞原是我们家主夫人身边的侍女,夫人想过教她这些风雅事,不过她一心舞刀弄枪,做不来细致的事情。” 唐娴怕无意间又被套了话,谨慎地没接下去,只在心里悄悄思量。 庄廉态度依旧,闲话家常般又道:“养伤期间,她怕是也不老实,没少给姑娘添麻烦吧?” 金枝与狗 第10节 烟霞的确不老实,老太监扇了侍女一个耳光,她就扮鬼还回去两个。 但这是给她们出气,不是添麻烦。 唐娴眼中带着笑摇头。 “那还是相处时间太短。姑娘有所不知,烟霞胆大妄为,时而讨喜,时而荒唐,常让人恨不得打她一顿。” 唐娴想了想,尽量周全地回答:“是很大胆。” 捡到烟霞是近三月中旬,烟霞苏醒没几日,唐娴就要去墓室里侍寝。 知道她害怕,烟霞竟然假扮侍女混进墓室,之后靠敏捷的身手混入陶俑假人中,躲过了老太监的巡查,陪着唐娴被锁在墓室里一整夜。 ——虽说因为扯动伤口导致失血过多,大半宿都是晕睡着,还需要唐娴来照顾她。 但好歹有人陪着,唐娴头一回不觉得墓室可怖。 在皇陵中的烟霞,哪怕重伤到动弹一下就要流血惨叫,也是很可靠的。 唐娴又一次记起她的承诺:“我与你起誓,三个月之内,皇陵所有无辜人都能恢复自由。” 三个月,仔细算来,已过去小半月了。 唐娴手上摆弄着花枝,心中忆着皇陵的种种,目光中逐渐多了跳跃的光芒。 若她这边始终没有进展,是否可以把希望寄托在烟霞身上? “看来姑娘与烟霞着实相处得不错。” 庄廉看出她因提起烟霞而转变的神态,得出结论。 唐娴犹疑了下,大方地点了头,道:“她不拘小节,坦荡仗义,我自然是喜欢她的。” “坦荡仗义?”庄廉对此提出怀疑。 唐娴记起岑望仙的事,喉头一噎,想把这句话收回来了。 顿了下,她转移话题道:“我捡到烟霞的时候,她奄奄一息,差点没能救回来。偷东西是不对,可罪不至死啊,是什么人对她下这样的毒手?” 唐娴问的时候余光瞥着花罩对侧,那边云停正在凝目沉思。 她也有点记仇的,既然双方对她有所图,就不必那么卑微了。 不能打他,还不能刺他一刺吗? “呵呵。”庄廉干笑,也瞅了云停一眼,低声道,“是意外,都是误会。姑娘快别说了。” 云停没动静,庄廉语气虚浮,二人的模样活像被道德谴责后的心虚躲闪,这助长了唐娴的气势。 于是她又清声道:“我想也是,倘若我娘喜爱的侍女一时冲动犯了错,我或许会施以惩戒,或许会把人赶走,但绝不会轻易就取人性命。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与粗蛮野兽有什么区别?” 庄廉:“……” “啪”的一声响,云停搁下了手中茶盏。 第9章 哐当 清脆的碰撞声听得唐娴心头一震,猛地记起前几次与云停的会面,懊悔顿生。 做什么要招惹这样的人? 她双目盯着手中桃枝,眼珠子都不敢再动一下。 庄廉也僵了一瞬,而后快速回神,捧着一个插着桃花的圆肚棕瓶放到云停面前的桌角上,若无其事地问:“公子觉得如何?” 矮瓶里斜着一根略粗的枝干,枝干上分出三五细枝,其中待放的花苞最多,盛开的娇艳花朵仅有三个,点缀着鲜嫩绿芽,显得雅致脱俗,且生机勃勃。 云停道:“过于寡淡。” 庄廉打圆场:“是有点儿,不然再加一枝色泽艳丽些的?” “那倒不必。”云停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拨动了下枝头花朵,扯下一片粉嫩的花瓣。 “往水里加点人血,多养几日,花就该红了。”他说得轻缓,话尾打着转儿,“要新鲜的。” 唐娴没敢抬头,但她感觉到了,云停的最后一句明显是冲着她的方向来的。 这算什么?生意没谈成,就开始明里暗里的攻击和威胁彼此吗? 这人未免太无耻了。 可唐娴不敢与他讲道理,只能假装耳目失聪,听见任何事都不闻不问。 “哈哈哈,公子说的是。”庄廉冲唐娴使了个安抚的眼神,正在后怕中的唐娴未接收到。 他又顺着云停道:“正好岑望仙还有半口气,读书人的血养出的花最艳了。” 唐娴:……并没有被安抚到。 云停眼神不善地转向庄廉,同时屈指推开手边棕瓶,显然也不满意。 两头不讨好的庄廉干笑一声,觉得为了与唐娴打好关系顺利行事,还是让这两人离远些的好。 他跟着云停多年,一眨眼,云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云停看唐娴不顺眼,但已答应这两个月把人交给庄廉,就不会插手审讯的事情。 他在庄廉开口前指指鹌鹑一样的唐娴,道:“给她找点事做。还有,要套近乎记得离远点,假惺惺的,很倒胃口。” 此前,唐娴只是含沙射影槐,这会儿,云停是在俩当事人面前拆穿他们虚伪的友善,又堂而皇之地嫌弃。 也就庄廉对他这坏脾性习以为常,还能面不改色,“是。” 转向唐娴,庄廉道:“姑娘,天色已晚,我先送你回去,明日再给你安排事情。” 唐娴一点也不想顺云停的意思,她本就不是自愿留下的,凭什么要做伺候人的事? 但有了方才那出,她不敢在云停面墙呛声,“嗯”了一声搁下花枝,与庄廉一起出了书房。 外面红日悬在树梢,霞光斜铺,将远处的屋檐与近处高大的玉兰染成绚丽的橘红色,让唐娴记起曾在皇陵碑楼上看见的瑰丽落日。 皇陵压抑,但美景不曾辜负任何人。 唐娴因绚烂的云彩想起了烟霞,不知她假扮自己可还顺利,有没有再恐吓老太监。 思及此,她忽然想起庄廉提起过的家主夫人,心思一动,道:“家主夫人既然善待烟霞,那她必定是菩萨心肠的大好人,怎么就……” 她转头,目光朝书房递去。 怎么就养出这么个野心勃勃、讨人嫌的儿子? 庄廉假装读不懂她未完的话,“呵呵”两声,侧身请她下阁楼。 唐娴扶着栏杆往下,走出几步,觉得声音传不到书房了,又状似无意道:“对了,你也知道我出身名门,做不来粗活的,就是清扫落叶也扫不干净。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对我来说倒是不难,若是家主夫人缺个解闷的……” 云停难惹,但家主夫人慈善,若是能到了家主夫人身旁,脱身或许会简单很多。 可惜唐娴的话没说完,主意就被人看穿了。 身后敞着的书房中传来一句话:“回来。” 庄廉与唐娴一起停住。 唐娴紧蹙着眉,惊疑地对着庄廉。 庄廉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举步返回阁楼。 片刻后,庄廉回来,道:“我家公子说姑娘既然只会些风雅的事,明日起便留在书房伺候,研磨、整理书册没问题吧?” 唐娴一点都不想与云停独处,闻言心中懊悔,急声道:“这怎么行……他、他书房若有重要文书,不怕被我看去了吗?” “公子说姑娘双目明亮,一定能控制得住的。”庄廉怜悯道,“若是控制不住也无妨,姑娘连公子意图谋反都知晓了,不怕再知道些别的。” 唐娴:“……” 知道的越多越危险,离开的机会就越渺茫。 可恶! . 深夜,唐娴辗转着反思自己今日的行为。 第一,她该在得知庄廉不在府中时,即刻打消谈交易的念头,随意找个由头应付云停的。 云停的气量和针眼一样大,惹不得。 第二,她该在庄廉提及家主夫人与烟霞时,及时反客为主,在那时将话题转到家主夫人身上,这样才能套出些信息。 可惜她光想着嘴巴要严了,反应慢,到离开阁楼时才反应过来,离得那么远,却依旧被云停听去了,落得个在他近前服侍的境地。 唐娴悔得整夜睡不着。 她痛定思痛,在心底提醒自己,下回暗讽云停,或是要打探消息,一定要离他很远很远,绝不能再被那小肚鸡肠的人听去了。 完了又叹,要在这座宅子里打听消息实在太难。 侍卫冷漠不搭理人,唯一的主人是个混账东西,庄廉态度是和善,但是警惕心相当高,送她回来的路上告诫过她一次:“上一个试图套话打听我家家主夫人的,连尸骨都未留下。” 唐娴睡不安稳,侧耳细听,耳畔只有深夜独有的远处虫鸣,除此之外,万籁俱寂。 她摸黑起来,未点灯,左右那点儿光线她也看不见东西。 唐娴凭着记忆在黑暗中摸索到房门口,再次确认门窗都锁得严实,心才踏实下来。 不幸的是回榻上时膝盖在床沿撞了一下。 唐娴忍痛揉着膝盖,迷迷糊糊中,想着若是能接触到个姑娘就好了,姑娘家心软,便是打听不到什么事情,也能让她安心些。 这一夜便是在这样的愁思中度过的。 隔日,天降小雨,侍卫给唐娴备了伞,她不情不愿地去了阁楼书房。 书房空荡荡,唐娴入内,过了落地花罩,见最里侧的桌案上摆着昨日插好的雅致花卉和磨了一半的笔墨,还有一封半折的书信,大喇喇地摊开。 看样子,是有人在案前读了书信,忘记收起。 雨水淅沥,半开的窗口外,雨露从纯白的玉兰花瓣上滚落,混合着雨水飞溅在窗台上,有几滴迸射到桌案,留下点点水痕。 唐娴犹豫是否上前查看。 侍卫在门外,屋中只有她一人,被发现了,可以狡辩说是想去合窗。 金枝与狗 第11节 雨声滴答,唐娴犹疑片刻,往前走去。 到距离月洞花罩五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一转,面向了侧边的书架。 那个极其小心眼的公子巴不得揪到她的过错,她才不能送上门去! 一盏茶的时间后,脚步声传来,一同响起的还有庄廉的声音:“……公子放心,咱们的人遍布京城,出不了事,宫里有疯三他们在,二公子安全着呢……” 云停道:“此期间有人作乱,直接杀了。” “是,属下都记得。”庄廉向来啰嗦,又道,“哑巴那边呢?小姐的信都到了,算着日子,他早该回来了,别是遇上什么意外了。” “暂且不管他。” 庄廉应是,与他一齐迈入书房,接着看见了唐娴,两人双双止步。 唐娴就站立在外间的书架旁,手上捧着一册摊开的诗集,像是看到一半被惊扰,抬头望了过来。 她身后是一扇窗,窗外烟雨朦胧,而她娉婷立着,静静看来。唐娴肩上甚至垂着青丝,是方才低头看书时落下的。 庄廉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就好似对方是湖面提早冒头的莲花苞,在雨雾中亭亭玉立,而他与云停是穿莲而过的小舟,船桨摇动,惊得无辜的莲花在风中摇曳。 可这明明是他家公子的书房。 庄廉小心地去看云停,果然,云停的面色再度阴沉了下来。 唐娴快速醒悟过来两人的身份地位,将诗集放回书架,款款站定,与庄廉客气道:“庄管家,我来整理书册。” “哎。”庄廉心中叫苦。 这姑娘也是死脑筋,与他打招呼,却故意略过云停…… 云停阔步踏入,从唐娴面前走过,余光都不乐意施舍。到了桌案旁,他眼眸低低一扫,道:“偷看了我的书信?” 唐娴早有准备,坦荡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才没看。” “你有证据证明没看?” “你有证据证明我看了?” 云停喊了一声,门外侍卫应声而来。 唐娴早猜到那是个陷阱,哪有人放俘虏单独在书房重地的? 肯定有人在暗处盯着她的。 没看就是没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半点也不惧怕。 “她偷看了案上书信,嗯?” 侍卫抬头看了云停一眼,道:“公子英明,这位姑娘的确偷看了案上书信。” 唐娴惊得双目圆睁,“你说谎!” 她看向云停,既惊且怒:“你这样问,分明是有意诱导侍卫说谎!” “狡辩。”云停绕至桌案后方,捡起那封书信掸了下,大方道,“那我换个方式重新问——她是否有偷看这封书信?” “是。”侍卫答道。 唐娴脑子里嗡的一声,此时此刻,她终于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厚颜无耻,什么叫蛇鼠一窝! 云停对她的愤然视而不见,沉吟片刻,道:“放在往常,这种行为的人早已被关入暗室凌迟,念你初犯,又是个姑娘,我不与你计较。” 他施施然落座,清隽的面容上一派祥和,装得跟光风霁月的大家公子一般,又提醒道:“下不为例。” 唐娴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战栗着,被他无耻得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就云停那性子,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偷看书信文书的侍女?分明是知道她没看,又想用这个借口来恐吓她! 唐娴心中憋屈,旁观的庄廉则是额头冒汗。 事实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府上的人不会将重要文书摊开等着人看。 那封书信并没有什么意义,偷看与否没影响。 他知晓事实如何,但人心是偏的,别说云停说唐娴看过那封书信,就算他说现在外面落的不是雨水,而是金元宝,他也得说是。 看看被气得说不出话的唐娴,庄廉咳了一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劳烦去取条帕子擦拭下桌面。” 他找了个借口支开唐娴。 唐娴气得脸通红,瞪了云停一眼,转身像侧边茶室走去。 茶室中常备的有净手的水与巾帕。 一大早就被诬陷,还被迫去伺候罪魁祸首,唐娴气得眼前发晕。 坐在榻上缓和了下情绪,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狠狠咒骂云停。 气呼呼地坐了会儿,唐娴将帕子浸入水中,然后端着水盆往外去。 内室,云停端坐案后,正提笔写信,庄廉躬身为他研磨,看见唐娴端水走近,后者微后退为她让开位置。 唐娴点头,无声道谢,上前一步,手上端着的水盆往前一递,松了手。 “哗啦——” “哐当——” 水盆打翻在地,水花四溅,打湿了云停的衣摆,也浸透了他脚上的暗纹革履。 庄廉抽气,看看云停面颊上溅到的一道水痕,再看看无辜的唐娴,眼皮子直跳个不停。 唐娴早在木盆落地前捂着双耳退开,眼看着摔在地上的木盆咕噜噜滚了几圈,在一片寂静中,“咚”的一声撞上桌角,终于停了下来。 这时,裙角干干净净的唐娴才低着头,语气中夹着不甚真心的歉意,道:“公子见谅,您也知道我出身世家,从小娇生惯养,笨手笨脚,做不来伺候人的活的。” 第10章 较劲 空气因唐娴的话沉寂。 唐娴与云停较上劲了,反正不管是为了烟霞还是金银珠宝,他都不能杀了自己。 他若是用刑,那就以死相逼。 目的未达成,就此前功尽弃的话,唐娴觉得按云停的脾性,这结果能把他活生生气死。 “这、这……”俩人较劲,最头疼的是庄廉。 本来都说好了,接下来两个月唐娴交给他来处置,姑娘家好说话,又是孤身一人,友善些,多聊聊,说不准半个月就能把烟霞的踪迹套出来。 可惜云停半点不肯忍让,唐娴无端被欺负了又要还回来。 双方你来我往都没有产生不可调节的伤害,但小摩擦和暗讽有若无形刀剑,避无可避,要俩人坦诚以待,太难了。 庄廉心中叹着气去看云停,见云停提笔的手顿住,眼睫低垂,落在袖口溅射出的水迹上,脸色越来越沉。 过了会儿,云停道:“不是有意为之?” 唐娴道:“公子想多了,生死都捏在你手里,我哪里有胆子招惹你?” “无意尚且如此,你若有意,那还得了?”云停道,“你倒也提醒了我,得把你捏得更牢。” 唐娴无法理解他话中深意,提防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我着实好奇谁家姑娘能笨成这样。不是要找你兄长?我给你一次机会。” “庄廉,给孟姓年轻公子发帖,四月初九,城南明月轩品茶。” “我给你一次机会,看你能不能认出你所谓的兄长。”云停望着惊诧的唐娴,嘴角下压,“也仅此一次,此后,你再别奢望能遇见孟姓男人。” 唐娴惊诧又忐忑。 她知道云停说到做到,她被看守得极紧,数日下来,半点外面的风吹草动都没听见。 要接触外面的人,唯有云停主动放行,例如四月初九这一次。 她不能保证是否能认出孟夫人的那位夫君,侥幸认出,又是否会被云停查出更多信息。 这是云停摆在明面上的陷阱,她明知有诈,却还要犹豫是否要踏入。 云停看着她为难的表情,心中终于舒坦几分。 已与庄廉说定给她与烟霞宽限两个月,他不会食言。 他纯粹就是不肯吃亏,在女人手上吃亏也不行。 不能杀了唐娴,就只有折腾她这一条路子了。 事情吩咐完,云停不再去看衣摆上的湿痕,提笔落字,笔走龙蛇,迅速写了封简短的书信,折起后递给庄廉,道:“回寄。” 而后在唐娴面前震袖,目不斜视地掠过她离去了。 唐娴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中,拧着眉头,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待他背影消失不见,庄廉拿着信摇头:“姑娘,你何必呢?” 唐娴委屈:“难道我就要无缘无故被他欺负吗?那封信我本就没有看!” 庄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叹着气出去安排人送信去了。 书房内一片狼藉。 都说了自己是娇生惯养的了,那唐娴是必不会清理的。 她扫视一周,见那封折开的信仍留在桌上,无人问津,想着反正都被诬陷偷看信件了,那干脆就看了!否则不是白被泼脏水了吗? 唐娴避着地上水迹走过去,一把捡起书信,展开,只见信上仅有寥寥数字—— 兄长展信佳: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今亦甚挂念两位兄长。 另,祖训增新:为兄者,当时刻疼宠幼妹。望谨记。 妹,袅袅。 一封兄妹之间的家书。 字迹凌乱幼稚,夹着几个划掉的错字墨团,尤其是最后两个略复杂的名字,写得格外的圆润和巨大。 金枝与狗 第12节 写信的应当是个认字不久的小姑娘。 …… 谁要看这种东西啊! 唐娴气得脸上潮红,就这种幼稚的家书,递到她眼皮子底下,她都不屑瞥一眼! “啊,这是我家小姐写来给我家公子庆贺生辰的家书。”庄廉吩咐完下人,过来将那段简短家书抽走,折叠几下收了起来。 气归气,唐娴昨日的反省还是有点作用的,她压住心中气愤,赶紧顺藤摸瓜:“这手书稚拙,你家小姐年岁不大吧?” 这点庄廉倒是不遮掩,道:“如今约莫七岁。” 唐娴再道:“给兄长庆生还要写信,她不在京城吗?” 唐娴喜欢年纪小的小姑娘,当初分别时,她妹妹也是这年纪,乖巧听话,套话也简单。 “小姐又要套话?”庄廉含笑反问,见唐娴红了脸,道,“这倒是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家小姐的确不在京城。” 唐娴心中暗觉不妙,七岁大的姑娘,定然是要与母亲同住的。 她不在京中,那不就意味着所谓的家主夫人也不在京中吗? 倘若这个宅邸中,的确一个女子都没有,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姑娘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四月初九的品茶吧。”庄廉好心提醒,“我家公子观察敏锐,姑娘若是自己露了马脚,可怪不得别人。” 庄廉是不愿意再有他人牵扯其中的,尤其如今云停与唐娴不对付,多一个人牵扯进来,矛盾就越深,这两人越难合作。 再真闹出什么人命隔在了里面,倒霉的还是罪魁祸首烟霞。 烟霞欠揍,但罪不至死。 最终,书房湿漉漉的地板是侍卫过来清扫的,唐娴被安排去整理书册,没有了云停的为难,这回事事顺利,未再出岔子。 而书房中有名画古籍,珍贵墨石与香炉器具等,唯独不见什么书信笔录。 人家特意防着她呢。 唐娴心里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 翌日,唐娴未再见到云停,据庄廉所言,他是有事外出,三日后方回。 而三日后,便是四月初八。 这是归来后,特意安排一整天来拿自己撒气呢。 唐娴知道他不安好心,为此踌躇了整整两日。 最终,在云停回来的前一日,她独自在书房整理堆积着的画卷时,假装摔倒,倒地不起,睁眼后一问三不知。 “姑娘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唐娴扶着额头摇头。 庄廉眼皮抽动,又问:“那姑娘可记得烟霞?” “听着略有耳熟,但是记不起来。” 庄廉:“……” “想必姑娘也不记得孟公子了吧?” 唐娴扶着额头,虚弱点头。 反正云停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舒心,她干脆假装失忆,也让云停无法顺心如意。 她就是想不起来,云停能拿她怎么样? 唐娴才不管有没有被人看穿,云停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她怎么不能? 这事全看谁的脸皮更厚。 “我头疼,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唐娴趁此时机将以前不能说的话全部问了出来,“这是哪儿?你是什么人?” 庄廉未答,让人给她请了大夫,然后未再见她,直到又一日,云停归来。 “这种失忆之症,说来玄乎,大夫号脉也看不出异样。” 云停正在更衣,看庄廉的眼神像的看傻子。 庄廉赧然,但继续絮叨着:“……公子,都说了那姑娘交给属下了,您就别插手了。前几日你不管,我与那姑娘关系已拉进许多,再过几日,或许她就能将烟霞所在告知于我了。” 云停道:“她先招惹我的。” “公子,不是我说,咱多少得有点君子风范吧?无缘无故拿个弱女子出气……” 云停抬眸,庄廉敛声。 行吧,也不算是无缘无故,毕竟唐娴包庇了烟霞来着。 片刻后,庄廉整理好思绪,重新开口:“要属下说,既然那姑娘说她失忆了,不管真假,咱们干脆假装相信算了。咱就对她好些……” “她若是假装的,能感觉到咱们的善意,定然会放松警惕。她又没什么心眼,说不准哪一日就说漏了嘴,也省得咱们的麻烦了。” “若是当真不记得了,也待她好些,让她慢慢想起来。姑娘家都重感情,要不您看,她才与烟霞相识多久,就能宁死为烟霞掩护呢。” 云停根本没认真听他说话,侧过身子系着腰间白玉银革腰带,漫不经心地问:“那你想怎么着?” 庄廉精神一震,道:“要属下说,不若就趁机给她编个不那么窘迫的新身份,等相处出了感情,就什么都简单了……” 这提议云停第一次听说,侧目看来。 “……对姑娘家来说,最亲近的人除了爹娘就是心上人了,姑娘家春心一动,人就傻了,什么都肯说……最好再多一层亲戚关系,就说是表妹吧?表哥表妹的,喊着喊着就亲密起来了……” 庄廉嘴上提着这荒唐主意,其实心中清楚,知道云停不会答应。 被云停暼了一眼后,慢慢的,他的声音弱了下来。 “这法子……”谁知云停竟破天荒地点了头,若有所思道,“左右要留她两个月,可以与她玩玩。” 第11章 舅舅 栖月园很大,分为三个区域,以月洞门相隔。上回唐娴去的是桃园,这次去的是偏角处的凉园。 这园中多参天古树,虽是四月的天,枝叶也遮天蔽日。身处其中,犹如置身幽谷,静谧怡人。 园中还有个秋千,已经有些年岁了,不难看出,这府邸中曾经是有女孩子的。 云停就坐在树荫下的闲庭中,手中持着一卷书,从唐娴看见他起,就没有翻动过,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唐娴看着他身上的宽松的白衣与石桌上的折扇,毫无疑问,这人是觉得热了,到这里来纳凉的。 今年的天转暖很快,前几日落雨之后,日头骤烈,午后的太阳常使人冒汗。 此刻,唐娴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又在心口抚了抚,暗自宽慰自己: 已在庄廉面前演了一天,大夫也诊治不出什么问题,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记得了,谁也不能强逼她想起来。 想要烟霞与金银珠宝,先让她顺心了再说吧! 随着侍卫走到近前,阴影投到云停面前,他眼眸微张,从眼缝中扫了唐娴一眼,问:“知道我是谁?” “不记得了。”唐娴从来就没知道过他是谁,听别人称呼他向来都是“公子”二字。 “还记得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吃饭睡觉?” 唐娴忍着他,好脾气道:“那是与生俱来的,我忘记所有,也不会忘记这些。” 云停道:“你打小娇生惯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一朝失忆,这些常人能做的,竟自己全都会了。” 这是那日唐娴故意打翻了水敷衍云停的说辞,被云停拿来嘲讽她自己了。她只当没听懂,做出迷茫的神色,“嗯?”了一声。 暖风穿梭,枝叶簌簌,树影摇动了几下,斑驳的影子从云停脸上一闪而过。 他重新闭上了眼,靠着宽大的藤椅,慢悠悠道:“烟霞和你自己的事都不记得了,那孟公子自该也不记得了?” 唐娴早将他可能会说的话在心中预演过了,此时刻意压语速,用疑惑的语气问:“孟公子是谁?” “你情郎。” “……”唐娴一声将出声的质疑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面上平平,心中早已翻起风浪。 这人胡说八道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唐娴忍不住对自己装失忆这一计策的可行性产生了怀疑。 “记起来了?”云停的话音不见半点迟疑,甚至眼睛都没张开。 怎么会有人趁别人失忆,篡改他人记忆? 万幸唐娴是假装的。 她牙关紧闭,恨恨磨动了一下方才开口:“不记得。” 云停双臂展开在藤椅把手上,神情惬意,懒洋洋道:“我本想今日午后带你去指认姓孟的那人,现在你记忆全无,这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为难的话,神色和语气却都十分随意,半点未见踌躇,摆明了没把唐娴失忆的事当真。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咬定了失忆,唐娴就要装下去。 她既想去寻找孟公子,又怕真找出来了不知该怎么办,本就因这事为难,此刻看见云停这模样,心中愤愤,索性转开脸不再看他。 这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径上,庄廉与侍卫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赶来。 庄廉是极其不放心这两人独处的,处理完手上琐事就立刻赶过来了。 他必须得亲自看着,好随时从中斡旋。 到了亭中,见两人面上均无太大的变化,也没感受到激烈的暗涌,放心了许多。 甭管唐娴真失忆假失忆,反正不记得了,就代表着过去的恩怨全都放下,一切从头开始。 庄廉笑呵呵地为云停斟了茶水,立在一旁听二人谈话,结果第一句就震撼到了他。 “你伙同情郎盗了我的宝库是事实,并非一句不记得,就能将这罪行否认了的。” 金枝与狗 第13节 庄廉人懵了。 不是说好了假装是远房表妹吗?表哥表妹,这关系多亲密!怎么转眼成了债主和盗贼? 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庄廉怔愣地去看唐娴,见唐娴眼中的汹涌的恼意一点也不比他的惊诧少。 园子里的风一阵一阵的,直把二人的心吹得平静下来。 唐娴两手紧攥,一字一顿道:“你不要胡说。这府邸侍卫众多,我便是心怀不轨,有情……” 实在说不出“情郎”二字,唐娴憋了口气,道,“……有同伙,也难以顺利得手。” “这倒是,你没那个本事。”云停赞同。 唐娴发誓,她再次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嘲讽。 “你在府中该另有同伙。”云停摸着下巴,想了想,举棋不定道,“安排谁呢?” 唐娴:“……” 这人把她当笨蛋,当着她的面编故事骗她呢! 她忍无可忍,要出声质疑时,庄廉忽然道:“不需要同伙,姑娘是公子的远房表妹,寄居于此,府中侍卫知晓姑娘的身份,自然不会对表小姐有所防范。” 云停眼角一抽,目光威胁地转向庄廉。 庄廉迷茫,还有点赧然,但仍努力将故事拉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他装作没看见云停的眼神——昨日云停应允了他可以这样的——以拳击打手掌,肯定道:“没错,就是这样!表小姐心无城府,被坏男人利用了,才会助人窃宝。” 如此一来,云停编的故事成立,表哥表妹的关系也稳住了,两全其美! 庄廉很满意。 而云停冷冷一笑,道:“不止如此,她还有个好舅舅是我府上总管,为她吃里扒外的行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西南王府勤杂总管庄廉后背猛地一凉,意识到有哪里出了问题。 回忆着这两日与云停的对话,庄廉脑中灵光一闪,突然醒悟过来。 昨日云停说“可以与她玩一玩”,指的或许并非表哥表妹的假关系,而是那句“姑娘家春心一动,人就傻了”。 对!所以才有情郎这一出! 就说昨日他应得太轻易了…… 庄廉转脸,看见云停阴沉的双眼。 这位当真是小心眼,让他不高兴了,连自己人都折腾。 但自己编的故事,不论如何也得演下去。 庄廉羞愧地甩袍请罪,罪名是管教不严、纵容甥女与外人联手行盗。 几句话的功夫,唐娴的身份一变再变。 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没能出声,在心里默默把自己的新身份琢磨了一遍,越琢磨越觉得荒谬。 她既是这位公子的表妹,又是庄管家的甥女? 唐娴没忍住问:“那我爹娘是谁?他们人呢?” 庄廉已犯了一次错,不再贸然开口,悄悄去看云停。 云停扶着额头思忖了下,道:“你爹是……算了,不重要,反正他们已被你气死了。” 唐娴获得新的罪过:不孝。 新的“父母”:五日前得知她与孟姓情郎联手偷了云停的宝物,一口气没上来,双双毙命。 新身份听得唐娴脑子里直打雷,她还在犹豫是否接受,云停再次开口:“好好动动脑子回忆下你情郎,午后随我去指认他,指认不出,就把你舅舅挂在树上晒成人干。” “舅舅”庄廉无端遭受牵连,脸绿得跟园子里的苍翠枝叶一个颜色。 无妄之灾,说的大概就是这个了。 唐娴则因为这话瞬间接受了新身份。庄廉被云停推到她这边来了,不错。 唐娴眼中含泪,喊道:“舅舅。” 庄廉眉毛纠在一块,心中千难万难地挣扎后,勉强开口:“……哎。” 身份的事情粗略得到一致认可,指认的事不急,反正遭罪的不是她唐娴,眼下还差最后一件事情需要确认。 唐娴慎重问:“所以我叫什么名字?” 庄廉哪里知道她叫什么,她在府中待了近十日,自身相关的事情一个字都没说。 她不说,云停的没人告知她,这双方都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庄廉心中正想着给她取个什么名字,云停已经开口:“装失忆。” 唐娴:“……” 庄廉:“……” 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菜色。 都按照他编的故事来演了,还要拆台?这戏演不下去了! “诗意!诗情画意的诗意!”庄廉极力挽救,高声呼喊,“舅舅我叫庄廉,你叫庄诗意。” 唐娴:“……嗯……” 第12章 情郎 换了名字和身份,唐娴的地位没半点改变,照旧被人看守着,也仍要被迫去指认孟公子。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能理直气壮地问出想知道的事,比如这反贼的姓名和来历。 “可以自己看。”庄廉回答道。 唐娴首次得以踏出府门,回首仰望,见府门上的牌匾空空如也,一个字都没有。 她道:“空的。” 庄廉道:“那便是了,公子不愿被打扰。” 言下之意便是他家公子身份不一般,一旦曝光,登门拜访之人将络绎不绝,会扰了府邸的清净。 这点的确没错,唐娴住了半个月,就没听府中有过喧哗,大多时候,处处都静悄悄的,让唐娴误以为她可以悄无声息地溜走。 然而付诸行动后,才发觉府中处处是侍卫,森严程度不比皇陵差。 但这话还能有另一种理解。 唐娴问:“他就那么见不得光吗?” 庄廉:“……” 庄廉拿出长辈口吻训斥道:“怎么可以这样说你表哥?” 他说得还算正常,传入唐娴耳中,却让她生生打了个寒颤。 唐娴曾经有过舅舅的,是外祖家三代单传的男丁,抢过唐夫人的首饰,骂过她死丫头,在唐娴七岁那年成功以一己之力把外祖家拖垮,如今全家人远在塞外。 在唐娴脑子里,舅舅,等同于废物,绝不会、也没有资格用长辈的姿态来教训她的。 “当初若非我觅到了好差事,你娘哪有机会嫁给公子的表姑的表弟,这是高嫁,否则你哪能有资格唤公子一声表哥?” 庄廉倒是对新身份适应得极快,故事编的很是流畅,喋喋不休道,“你表哥看着气性大,实际上性情好着呢。再说了,现在是咱们欠他的,你就多忍忍,对他恭敬些,好不好?舅舅还能害你不成?” 唐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双方心知肚明的假身份,编那么多无谓背景做什么? 她等庄廉絮叨完了,小心地与他确认:“他……我表哥……咳,他性情好?” 口若悬河的庄廉停顿了下,而后轻轻“嗯”了一声,违心地点了头。 唐娴眼睛微眯,无声地用眼神谴责着庄廉。 庄廉不动如山,带着侍卫将唐娴送去了明月轩。 明月轩坐落在城西,南朝闹市,北临城河,视野开阔,雅俗共赏,是一处书斋,常有文人聚集会诗或是斗艺。 此时,有十数年轻公子汇聚于此,锦衣华服,茶香缭绕。 唐娴坐在明月轩斜对面的雅阁里,目光一寸寸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试图从中辨认出她的“情郎”。 “紫衫的不用瞧,那是孙大人家的草包,不姓孟。蓝衫的那个长得不错吧?就是太文弱了,我是瞧不上这种不顶事的书生的。你呢?你喜欢这种吗?” “那个红袍的也不错,挺有精神气的,我瞧瞧啊……孟参政的孙儿……好小子,比我家公子年少三岁,竟已当了爹!” “……” 唐娴一个字没说,庄廉已把对面的人点评了一遍,总的来说,孟姓高门公子,已成亲且有点出息的,唯有两人。 一个是寒门学子孟思清,出身差,但文采非凡,前年高中状元,娶得高门贤妻。 一个叫孟岚,是孟参政家的公子,这几年才入了朝堂,成亲已近四载。 唐娴想仔细打听这两人的事,又怕被庄廉看出来了,迟迟没敢开口。 “怎么总盯着那两人?”庄廉发现了端倪。 唐娴心中一惊,连忙道:“他俩长得好看,我就多看了几眼。那个圆领袍子的也挺俊,是不是?” 庄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还行吧……我家公子不比他几人长得更俊?” 今日受邀前来的公子早被调查个一清二楚,庄廉在心中琢磨了下这几人的身份,确信几人都不该与唐娴有任何牵连。 他不确定唐娴是否有意如此引导,遂将话题扯到云停身上。 唐娴也想把注意力岔开,回忆了下云停的相貌,道:“他总阴沉着脸,看谁都像讨债,哪里俊了?若是和善些,与人多笑笑,倒也勉强能称得上是个俊美公子。” “勉强?”庄廉质疑。 “勉强。”唐娴肯定。 庄廉想了想,迟疑道:“你是女孩子,那姑且听你的吧!回头我就去劝劝公子,让他改一改。脾性本就不讨人喜欢了,再这么下去,他怕是到而立之年也成不了家……” 俩人正说着,“砰”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打开。 金枝与狗 第14节 侍卫面无表情地收回手,退回至门外。 修长的人影挤进门框,光线倏暗,似有寒意随之流窜进来。 唐娴迅速低头,庄廉快速站起,心虚到说话磕巴,“公子、公子你怎么来了?事情都解决了吗?” 云停甩袖在主座坐下,冷飕飕道:“你指什么?让我学勾栏卖笑的事?” “不、不敢!”庄廉结巴,眼看火烧身上,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唐娴,“……孟思清与孟岚这两人或许有些问题,公子,可要细查?” “查他俩分别是几岁成的家吗?” 庄廉节节败落,掩面退下,不再吭声。 击溃了一个,云停又冷然喊道:“庄诗意。” 每次听见这仨字,唐娴就头皮发麻。从云停口中喊出,威力要再翻一倍。 她老实站起,想着方才与庄廉如何议论他人相貌的,不禁心生羞愧。 太不应该了! 唐娴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小声喊道:“表哥。” 云停回以一个嗤笑,问:“哪个是你情郎?” 唐娴支支吾吾,应付的话还没想出来,云停已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冰冷:“还是不记得?” “你失忆前胆子小、色心重,看见个俊美公子就走不动路,所以这里面每一个长得能看的都可能是你情郎。”云停冷笑,“也是,你色胆包天,必不可能只有一个情郎。” 唐娴腾地涨红了脸。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她这会儿诡异地因云停的话,想起她的一位前辈——史书上记载的一个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的太后。 这位太后不仅在政见上运筹帷幄,胆子也很大,在后宫中养了十多个俊美男宠。 唐娴没出息,政事私事都比不了前辈,就连自己,她都快顾不住了。 “你在想什么?” 云停盯着明显走神的唐娴,唐娴的面庞越是羞窘红润,他的脸就越发阴沉。 他面寒如霜,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来,与表哥说道说道,此时此刻,你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第13章 指认 唐娴心中所想是万万不能告知他人的。 她嫁人太早,情窦未来得及绽开,就快速经历了成亲、丧夫、获罪被废等重创,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送去了皇陵。 烟霞曾笑话她:“膝下儿孙一堆,却连男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烟霞与唐娴接触过的姑娘都不一样,她大胆妄为,想到什么说什么,连这种被外人视作不知廉耻的事情,她也能笑嘻嘻地说出来,丝毫不畏惧他人眼光。 “你都这个年岁了,不会连洞房是什么都不知道吧?”烟霞一脸的鄙夷与嫌弃。 唐娴当然知道,嫁给老皇帝前,有宫中嬷嬷前来教导过她的。 那时她才满十五,只觉得这事可怖,惊惶不安地在心底祈祷老皇帝永远醒不过来。 事情如她所愿。 而入了皇陵之后,唐娴连正常男人都接触不到,自然就再也没想起过这事,直到遭到烟霞的嘲讽。 唐娴并不觉得男女之情、鱼水之欢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没尝过就没尝过,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烟霞却拿这事不停地笑她,“不是好东西,那外面那些男人为什么整日往秦楼楚馆跑?人家老太后又为什么要养面首?同为太后娘娘,你差得也太多了!” 唐娴越是觉得羞耻不愿意谈这事,她就越是要把这事挂在嘴边,嘀嘀咕咕个不停,一个劲儿怂恿唐娴与前辈多学学。 被烦得没法了,唐娴敷衍道:“知道了,我与她学学就是了!养面首、干预朝政,将来我全都做,好不好?” 一个月前的事情,在此时重新回到唐娴脑中,让她在云停面前走神,羞耻地红了脸。 “……你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想、在想……”唐娴在云停的视线下,心虚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努力把思绪拉回,唐娴看清眼前状况,拍拍脸颊,一鼓作气道:“在想哪几个公子更有可能入了我的眼!” 她想通了,她越是避而不谈,对方就会越得意逼问,就像烟霞那样。 她主动出击、坦然面对,对方该觉得无趣放手了。 这也算不得是什么为难人的事情。 唐娴唯一的担忧是怕云停以此为由攻击自己身为女子,竟然青天白日地将这事宣之于口,好不知羞耻…… “所以,你想好了?”云停问。 唐娴一愣,眼眸抬起,看见他双目微眯,黝黑的眼瞳中,不耐与压抑的火气交织。 “想、想好了……”她呆呆地回答。 云停等了会儿,见她仍痴愣地盯着自己,眉头一皱,目光偏向桌角的一枝海棠。 他拈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枝,竖起来在唐娴眼前晃了晃。 唐娴猛地回神,下意识随着落下的花瓣低头,伸手接住,继而听见云停道:“让你找情郎,你盯着我看。怎么,想让我也给你做情郎不成?” 腾地一下,红晕再次以铺天盖地之势爬满唐娴的脸。 单听字面意思,云停的话有些调戏人的轻浮感。 但结合他说这话的嘲讽语气和孤傲神情,毫无疑问,又是单纯在攻击人。 唐娴觉得这人是个无法无天的坏蛋,常恨得她牙痒痒。 但很多时候,又觉得他也没那么坏。 这感觉很奇怪……她似乎摸到了一个无形的边界,只要在这个界限里,随便她如何造作,她都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唐娴懵懂想了一圈,刚想开口说些气人的话试一试,沉默许久的庄廉抢先道:“公子,我瞧着表小姐的脸色,该是你想多了……祖训说了,不得自作多情……” 云停倏地转头,双目闪烁着的寒光刺向庄廉。 庄廉退缩半步,闭紧了嘴巴。 随后,云停闭眼,短暂的静默与尴尬后,他睁眼,神情淡漠,问:“哪个是你情郎?想不起来就杀了你舅舅。” 唐娴糊里糊涂地看着他俩,暗自记下所谓的祖训,沉息感受,觉得事情重新回到了起点。 她望向斜对面,明月轩中,人更多了些,但有一抹红,始终是所有人目光的聚集点。 “我不记得了,但照我如今的眼光来看,那个叫红袍小哥可能性更大。”唐娴指着红袍书生说道。 所有人都在主动恭维他,这人定然是高门子弟。 这等门第出来的公子,有可能就是那位“孟夫人”的夫婿。 更重要的事,是或不是,他在云停手中活命的机会都远大于他人。 随着唐娴的话音落地,庄廉向外吩咐了几句,半盏茶的功夫,红袍公子就到了门外。 “孟岚见过公子。” 云停坐着,只一颔首,面朝唐娴,挑眉问:“确定是他?” 前一刻,唐娴计划随便揪个人来糊弄云停。待孟岚到了跟前与云停行礼,唐娴才知道自己流年不利,再次选错了人。 这人分明也是云停一伙的。 她说不出话。 云停看穿她的小心思,冷哼一声,甩袖靠在了椅子上。 在场几人中,唯有现身后只说了一句话的孟岚迷茫无措,他不敢问,也不敢动,只能尴尬地站立着。 老好人庄廉往前一步,呵呵笑着作揖,客气道:“今日之事多谢孟公子了。” “不敢。”孟岚急忙避让。 庄廉顺势站直了,问:“白太师那边可有进展?” 孟岚恭敬道:“公子亲自下的令,祖父不敢懈怠,已将近年来的案卷翻阅数遍,仍旧查不到苗头。”他叠掌作揖,腰弯得很低,“请公子降罪。” 这说的是唐娴的身世,已有两月之约,云停没那么着急了,不会拿这点小事随意处罚下人。 庄廉瞧云停没有开口的意思,替他回道:“无妨,公子回去转告太师,此事不必再查。” 简单说了几句,孟岚告退。 屋中仅剩这既是亲人,又是主仆的三人。 云停神情恹恹,做解释的那个又成了庄廉。 “那是孟岚,白太师的孙女婿,家风严谨……” “白太师的孙女婿?”唐娴声音迟缓,语气僵硬。 前不久见白太师那一面,她表现得很是惧怕,此时谎言再次被戳破,还见到了白太师那一脉的人,这反应倒也算正常,并未引起庄廉的注意。 孟家家风严谨,夫人出身太师府,想也知道孟岚绝不敢招惹外面的莺莺燕燕。 他与唐娴是绝对的清白。 见云停没有阻拦,庄廉便直说了:“是,三年前,他与太师府的二小姐成了婚。” 白府二小姐…… 唐娴恍若浮在无边的水面,心时而下沉,时而被波浪推托上来。 唐家祖父与白太师在朝堂上你追我赶多年,有了利益牵扯,这二人自然是不对付的。 受大人影响,家世相仿、均是家中嫡长女的唐娴与白府二小姐白湘湘也是不合的。 从前,两人每每相遇,都会不轻不重地斗上几句嘴,但两人都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斗争也仅限于此。 后来长成明媚少女,依旧逃不掉被放在一起比较的宿命,从衣着首饰到容貌仪态,甚至是姻缘婚配,每日都在被人私下谈论。 最初,是唐娴压了白湘湘一头。 如今再看,白湘湘才是最终赢家。 金枝与狗 第15节 白湘湘若是想,的确可以悄无声息地往皇陵递消息。 可她会吗? 说白湘湘出于怜悯,才会为她传递消息,的确是有几分可能…… 可释放皇陵众人,是违抗已逝皇室祖先的命令,也是在打白太师的脸子,白湘湘就未必会答应了。 再者,万一认错了人,唐娴擅自离开皇陵的行径经由白湘湘传入白太师耳中,事情就更难办了。 唐娴踌躇不决。 “想起什么了?”云停冷不丁地发问。 “没有,我……我头好疼……”唐娴扶着额头装得弱不禁风,“表哥,我兴许是认错了,你多给我些时日,我一定能把忘记的事情全都记起来的……” “你让我指认,我指了的,只是实在记不起来,这才指认错了……” 云停道:“那就继续指。” “是……”唐娴被迫重新看向侧前方。 孟岚已重新回到明月轩,正在以主人家的姿态招待来宾,各色公子谈笑风生,是一副和乐安宁的画面。 唐娴看着那边,心里想的全是白湘湘。 那位孟夫人究竟是她,还是另有其人? 她与白湘湘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再见面,她应当是能认出对方的,那么,对方也是极有可能认出她的。 一旦被错认,违抗皇命的罪名足够要了唐家所有人的性命。 这可如何是好? 唐娴愁苦半晌,最终决定往后拖一拖,待日后寻到机会缓慢试探白湘湘的态度后,再做定夺! 这厢方才打定了主意,雅阁被人敲响,侍卫得令进入,道:“公子,哑巴回来了。” 第14章 云袅 唐娴的目光理所应当地看向通报的侍卫,终于不用再盯着明月轩的那群公子了。 哑巴,这是除庄廉外,她入府后听到的第二个有名号的人。 她掂量了下云停此刻的情绪,仗着虚假的身份,放低了姿态,轻声细语问:“表哥,哑巴是谁啊?我不记得了。” “你当然不记得,因为你装失忆之前根本就未曾见过他。” “装失忆”三个字窘得唐娴头发发麻,僵着脸转向庄廉。 庄廉急忙上前解围,干巴巴道:“公子别气,再给诗意几日时间,她定能指认出那位孟公子的。” 安抚过云停,他又道:“公子,表兄妹的,别总是喊全名了,听着太疏离……” 云停难得妥协,道:“行,那我喊亲切些。” 庄廉当他要喊表妹,还没高兴,见他手背撑着下巴,半屈着的修长手指动了几下,凝神思忖起来。 片刻后,探究的眸光转到唐娴身上。 夕阳擦过他的鼻梁落在唐娴面颊上,唐娴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汗毛竖起,硬撑了会儿,终究是没扛住,拘谨地低下了头。 云停就眼睁睁看着她的长睫颤动几下,而后倏然垂下。 长睫落得迅速,仿佛带起一阵微风,扇动几束熏黄的日光。 而夕阳斜照,柔和温婉,在唐娴身上笼罩起一层细细柔光。 仔细看去,她脸上小小的绒毛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云停再次意识到眼前是个月眉星眼、娟好静秀的娇艳美人。 天真好骗,固执守义,是个一根筋的死心眼。 “咚咚咚——” 有踢踏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唐娴不懂武艺,但脑子还是有的,听着这步调急促欢快,不像是干练稳重的成年人,倒有些像年岁不大的孩童。 当初她弟弟妹妹就是这样的,只要祖父没看见,就蹦蹦跳跳,不肯规矩走路,没点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样。 这阵脚步声勾起唐娴对亲人的思念,她偷偷瞄向房门口,眼睫一动,金色残阳就顺着长睫淌了下去,凝聚在她眼眸中。 唐娴被欢喜的脚步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听着那声音拐了个弯远离,心中失望,忘记了云停正在看她,转目移向了他。 这一转盼,眸中流光跳跃,熠熠生辉。 云停皱起眉。 唐娴回神,快速转开眼,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 “庄毛毛。”云停终于不再看她,沉声喊了这么一句。 唐娴懵懂,疑惑问:“什么庄毛毛?” 云停道:“你乳名,毛毛。这样喊,还不够亲切吗?” 唐娴呆滞,去看庄廉,庄廉擦了擦额头,强行附和道:“是,诗意啊,你乳名叫毛毛,你娘给你起的……” “因为你出生时,浑身是毛。”云停截断了庄廉的话。 庄廉心虚掩面,厚着脸皮点头。 唐娴抿起了唇。 没等她想出刺回去的话,“咚咚咚”,那杂乱的脚步声又折返了回来,这回是停在他们门口。 随后,“砰”的一声,雅阁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顶着满头鲜花的小姑娘蹦了进来。 鲜花拥挤的插满她脑袋,唐娴定睛细看,才从花瓣下看见她脏兮兮的小圆脸,像是长途跋涉而来,但精神劲很足。 她径直跑到云停面前,隔了三步站定,憨笑一声,高声道:“哥!听说你想我了,我就跟着哑巴来找你和二哥了!” 唐娴记起那封冤枉她的书信,来自云停的妹妹,书信署名是袅袅二字。 她再看这个名叫袅袅的小姑娘,见她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身着锦服,手戴嵌玉金镯,脖颈上大咧咧地挂着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浑身写满了富贵与娇宠。 世道太平,但总有人会被金钱迷晕了眼。 这样一个小姑娘,穿金戴银地走在大街上,简直是大喊着让人来劫掠,竟也平安找到云停。 “哥,看见我,你不惊喜吗?”云袅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两朵小白花从头上掉了下来。 她圆溜溜的眼珠子期盼地盯着云停,催生生地重复:“惊喜吧?哥,你说呀!” 云停脸色难看,见云袅要过来扯他袖子,长腿一抬翘在膝上,革靴抵在云袅身前把她止住。 “我让你回去解决辎重的问题,你给我带回个什么东西?”云停寒声质问。 “小姐一定要跟来,老夫人应允了,属下不敢不从,只能带着小姐一同上路。” 一道男声冷不防地响起,唐娴惊得身子一抖,这才发现有个劲装侍卫不知何时进了屋。 侍卫神情冷峻,就那样站在夕阳下,她竟然直到对方出声才察觉到。 唐娴暗自心惊。 “对啊,外祖母说可以,哑巴才带我来的。哥,你走后,我又学会了十五个字,我厉害吗?” 云袅站在云停面前炫耀。 云停眉心拢起山丘,指着她堆着姹紫嫣红鲜花的脑袋,跃过叽叽喳喳的云袅,问:“你给她弄的?” 哑巴腰板一挺,声音格外的响亮,“小姐自己打扮的。” 天可怜见,一个月前他奉命回西南处理正事,归来时被千金小姐缠上,这一路上光是应付她就耗尽了精力,哪里有功夫给人梳洗打扮。 再说,他一男人,也不合适。 云停眉头更紧,问:“这些天,是你独自带她的?” “不是!”哑巴连忙否认,“明鲤跟着的,因带着小姐,不好匆忙赶路,回程用了整整十三日。午时抵达京郊附近后,明鲤她……” 他停了停,余光扫向安静的唐娴,显然顾虑着这个陌生人,不敢明说明鲤的去处。 云停颔首,于是哑巴跳过这段,继续道:“……属下就先带小姐回府了,还没坐下,小姐听下面的人说公子来了这儿,吵着闹着要来……” 于是就来了。 云停要问的问完了,这才低头看望了他半天的云袅。 “哥!”云袅再次喊道。 云停点头,缓慢放下阻拦她的右腿,抚平衣袍,冲她招手。 云袅连蹦带跳到了他身侧,欢天喜地道:“哥,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祖训上新增了一条,要你让着我,不可以欺负我,你要记得啊。” 云停首次回应她:“知道它为什么叫祖训吗?” “知道!”云袅清脆道,“老祖宗留下的训言,后辈都得谨记于心,不可违背,这就叫祖训。” “你知道就好。”云停道,“所以来与我说说,是哪个老祖宗从地底下爬出来添了这条祖训?” 云袅被问住了,支吾几声,伸手挠了挠头,恰好碰到斜插鬓间的一朵桃花,花枝一垂,从她脑袋上耷拉了下来。 云停再次皱眉,单手捏住云袅的脖颈,道:“仰头。” 云袅听话照做,下一瞬,云停的大手往她脑袋上一挥,那些乱糟糟的花朵七零八散地坠落,堆积在云袅沾了尘土的裙边。 其中有一片花瓣正好落在她手心,她往下瞧了瞧,面上一呆,下一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同时手脚并用去推云停。 奈何使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只能瞧着头上花枝一个个掉落。 旁边的唐娴看着云停粗暴的手法,欲言又止。 她妹妹这年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姑娘爱俏,喜欢偷抹胭脂,折花往头上戴。 有时装扮过头,看着很滑稽,但唐娴从来不会像云停这般对待妹妹。 就连庄廉都看不下去了,低声劝道:“公子,对姑娘家不能这样粗鲁的……” 说着,云停松了手。 金枝与狗 第16节 云袅头上已经一朵花也不剩了,顶着头乱蓬蓬的软发,哇哇大哭,在灰扑扑的脸蛋上洗出两道白痕。 若不是身上穿金戴银,这可怜又脏乱的样子就与路边乞丐就完全重合了。 但这还不算完,云停放开她后,眉头紧蹙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脸上一黑,把手上的灰尘抹回到了云袅衣裳上。 云袅更气了,抹着眼泪打他,哭喊道:“讨厌你!” 她当然没得逞,被云停按住当做了擦手巾帕。 擦过手,云停扫向哑巴。 站在一侧的哑巴脸上涨红,悄声解释道:“回程时小姐非要摘花,弄脏了脸,属下拦不住。府中没有侍婢,没人好上手为小姐清洗……” 云停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了作壁上观的唐娴。 唐娴还未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云停擒住云袅扑腾的双臂,往前一推,云袅就像一只被扔出去的布偶,朝着唐娴撞去。 唐娴本能地张开手臂,把人接了个正着。 “庄毛毛,把她照看好了,我就暂时不杀你舅舅。” 庄廉:“……” 唐娴:“……” 两人齐齐哽住,您还惦记着这茬啊! 云停不管他俩的反应,站起来理好衣袍,整整袖口,再与啼哭着的云袅道:“这是远房亲戚,也是庄廉外甥女,你该唤她表姐,在京中,便由她来照顾你。” 唐娴从无言中回过神来,惊喜得睁圆了眼。 短短一刻钟不到,府中不仅有了女眷,还是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更要交给她来照顾。 哄小孩这事,她不能更擅长了,要套话,也就更简单了。 心动时,云袅垂着泪气呼呼地反驳云停:“你骗人!外祖母明明说亲戚都死光了,哪来的表姐?” 云停面不改色,连停顿都没有,一本正经道:“这是祖上犯的风流债,哥哥也是入京后才知道她还活着的……听不懂是不是?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云袅的确听不懂,回头望望唐娴,再看云停。 云停道:“哥哥是常逗你玩,但何时骗过你?” 云袅犹疑了下,哼哼几声,扭头抓住唐娴的手,抽噎着喊道:“表姐。” 唐娴刚在心中骂过云停无耻,连小孩都骗,下一刻,随着云袅的一声“表姐”,再次想起远在禹州的妹妹,一时心头五味陈杂。 好不容易忍住涌上言眼鼻的酸意,她握着云袅的小黑手,低着头“嗯”了一声。 见两人接纳了彼此,云停抬步,向她二人走来。 日落西山,仅余最后一丝余晖打进屋中,全数落在云停宽阔的后背上。 他背着光,修长的身躯随着距离的拉进,将唐娴与云袅笼罩在身影下。 唐娴刚收拾好情绪,就见他逼近了遮住日光。 她在暗处不能视物,不由得心生恐慌,撑着椅子把头往后仰,后背贴在了宽大的椅靠上。 云袅在她怀中站着,正在与云停赌气,见她这样,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她往后躲。 人影停在她俩正前方,云停居高临下地俯身。 背着光,唐娴看见他身后晕开的夕阳光晕,有些刺眼。她不知云停何意,紧张地抱紧了云袅。 云停在她警惕的目光下伸出了手,食指在云袅脑门上点了两下,道:“她虽是表姐,但脑子不灵光,被坏人骗得团团转。你给我长点心,别什么都往外说。” 云袅伸手打他,被他轻而易举闪过。 教训完妹妹,云停微抬身,与唐娴平视,同样伸出一只手,却只是虚点在她额前,字字清晰道:“你如何对待云袅的,我便如何加倍奉还给你。庄毛毛,做事之前,记得先动脑子。” 在极近的距离下,唐娴看见了云停漆黑的眼瞳。 这是威胁。 唐娴听得懂,他能忍受自己瞎折腾、装失忆等等,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但若她胆敢趁此机会拿云袅做把柄,不论是烟霞的藏身之处,还是她口中的金银珠宝,都再也救不了她。 唐娴嘴角紧绷,缓慢地与云停错开视线。 她并不回话,只有扶着云袅的那只手渐渐抓紧。 云停也没指望她做保证,警示的话说完,就要直起身子。 就在他动的瞬间,云袅的手臂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朝着他的脸打去。 云停没有防备,他倒是能出手阻拦,怕误伤了云袅,本能地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转而往后躲去。 “啪”的一声——他终究是迟疑了,被那只小脏手拍打在肩膀上,留下一只模糊的手印。 云停僵了一下,缓缓抬头,一张俊脸冷峻如霜,眼中黑压压的,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唐娴被他看得心慌,早已从云袅胳膊上收回的手,使劲藏在了身后。好像不被人看见,就没人知道是她拿着云袅的手去打的云停。 云袅则是惊讶地在自己的手与云停的肩膀之间来回的看,怔愣了会儿,她举着手欢呼起来! “打到哥哥啦!我打到啦!让你欺负人!” 雅阁中其余人,则面面相觑,恨不得变成透明人…… 第15章 熄灯 云停吃了个哑巴亏。 明面上对他动手的是云袅,他不能打回去。 幕后始作俑者是唐娴,一个姑娘。 早在西南时,不乏有敌邦奸细使美人计引诱他,云停不曾手下留情。到唐娴这里,她的手段太过低劣,不还手,他很憋屈,还手的话,他就成了殴打妇孺的卑劣小人。 他不是什么晴云秋月的君子,但也不是地痞瘪三,这事做不来。 云停把这份怨念压在心底,站直了,对着目光躲闪的唐娴呵呵一笑,阴恻恻道:“出息了。” “我就是出息了!”云袅踮脚在他面前晃手,吸引来他的注意后,得意地摇头晃脑,像枝头蹦跶的小麻雀。 她不介意自己是怎么得手的,反正她打到了,就是占了上风。 云停不再看唐娴,拍拍肩上的手印,淡淡瞥了云袅一眼,道:“改日为兄再好好教导你。” 说完他甩袖转身,宽大衣袍卷起一阵风,呼啸着拍打在唐娴与云袅身上。 . 临近戌时,烛灯满庭,明鲤才迟迟归来。 云停刚听哑巴汇报完西南种种事宜,听明鲤道:“属下与哑巴带着小姐行至偏郊,恰见秦家几口人被押送往塞外,就跟了上去……” 百里老夫人三十年未回京城,心中始终惦记着旧日好友,就让明鲤入京后代她前去秦家拜访,哪知路上遇见了这事,怕有隐情,临时跟了上去打探。 云停对秦家有印象,说来秦大人获罪也是因为国库的事情。 这事触了云停的霉头,哪怕对方是百里老夫人旧友的后人,他也不会轻易放过。 “罪有应得。”云停冷然给事情下了判定,接着吩咐道,“去盯着庄诗意,看她都与云袅说些什么。” 明鲤领命,将撤出去,云停余光瞥见她臂弯中一坨灰黑色的毛绒绒,问:“这是什么?” “路上碰见的小猫,不知怎么断了腿,小姐喜欢,就把它捡回来了。” 云停盯着蜷缩成小小一团的猫儿,想起云袅那一身邋遢和唐娴暗里与他较劲的模样,沉吟片刻,道:“去王府喊两个侍女过来。” 初入京,云停住在宫中,离宫后,住在空荡荡的百里将军府。这边侍卫皆是西南过来的,是他的心腹。 西南王府旧址也能住人,那边伺候的人多,从嬷嬷到绣娘,应有尽有。然而知道的人也多,云停不耐大臣登门,很少去那边。 此时,他身边多了个麻烦精。 小姑娘家的,放进宫中,他不放心。丢在西南王府,又怕她一个人害怕,只能留在身边。 “庄诗意”又是个只懂琴棋书画、做不了粗活的,只能教教云袅读书认字,还是得多派几个侍女过来伺候云袅。 . 沾了云袅的光,唐娴搬去了兰沁斋,位处府邸正中央,内里摆设精致,闺阁与厢房均宽敞整洁,另外设有小荷塘、芙蓉园和书斋等等。 就连浴桶都格外的大,能容纳下两人。 “这是我娘小时候住的院子!我听外祖母提过,荷塘里还有一株双色莲花呢,等夏日花开,你就能看见了!” 云袅与唐娴大声炫耀着,手中抓着一朵芙蓉花,边说边把花瓣一片片揪下,扔进浴桶中。 幸而唐娴早带她净了手,否则这好不容易打满的一桶水她是下不去的。 “你娘一定很受父母疼宠。”唐娴取了自己的换洗衣裳挂在绣屏上,等云袅叽喳着附和完,指使道,“去问侍卫要你的衣裳。” 唐娴派她去跑腿,语气随意,再自然不过了。 她擅长与这年纪的活泼小姑娘相处,越是不客气,她越是与你亲近,只要把握好度,能让人言听计从。 何况傍晚时两人联手打了云停一巴掌,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果然,云袅蹬蹬跑出去,没多久,抱着个匣子跑回来。 小姑娘一路奔波,抵达京城后,换洗的衣裳全穿了一遍,已经没有干净衣裳了,是临时差侍卫出去买的。唐娴瞧她脸蛋被风沙磨得发红,顺便让人带了些搽脸的脂膏。 匣子打开,里面满满的,衣裳鞋袜一应俱全,膏脂也是最好的,细腻柔滑,在圆肚青瓷妆盒里,也挡不住兰花的清香。 “哥哥说先穿着,过两日让绣娘来量身形做新的。” “嗯。”唐娴应了她一声,绕过屏风去检查门窗。 虽说她被困这里是单人独住,云停或侍卫也都未曾对她起过色心,但被陌生成年男人包围,哪个姑娘也不敢安心沐浴的。 连日来,唐娴都是躲在床帏中简易擦洗。 今日云袅到来,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心了。 这对兄妹看着不合,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云停对这个幼妹很是纵容。 府中小姐沐浴,必是无人胆敢偷窥的。 备好沐浴后的衣物,先把云袅浑身擦洗了一遍,唐娴才带她入水。 金枝与狗 第17节 温水冲刷着肌肤,唐娴久违地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歪头枕在浴桶边沿,安静享受这难得的惬意。 “表姐,明日给我的猫猫也洗一洗,好不好呀?”云袅坐在浴桶中捡花瓣,把被打湿的花瓣一片片往脸上贴。 唐娴浑身松软,倚着浴桶,声音懒散绵长,“你的猫猫在哪呢……” “在明鲤那呢,她明日就该回来了。” 唐娴想起傍晚时听见的对话,料想明鲤是云袅身边的女侍卫,是在城外分开的。 她也喜爱小猫,就大方地答应下来了。 云袅高兴,缠着她喋喋不休:“我的猫猫好小的,明日可以给你抱抱,晚上睡觉时候就不许了,我怕你压着它了……” 这些日子唐娴都是合衣而眠,这样总是不舒服的,此时心中放松,昏昏欲睡的,没怎么把云袅的话听进去。 半天没有回应,云袅有些生气:“你怎么不搭理我啊!” 唐娴强打起精神,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道:“搭理的,我在想你自己都这么小,会不会给猫猫洗澡。” “我不小了!我会!路上我就给它洗过了!”云袅被质疑,很是生气,声音特别的响。 唐娴最擅长的就是对付小孩了,揉揉被刺痛的耳朵,又问:“那你会给毛毛洗澡吗?” 云袅迷茫地睁大眼睛。 “我就叫毛毛啊。”唐娴说着,身子侧了一下,趴在了浴桶上。 她的长发用发簪简单挽起,露出湿淋淋的后背,突出的肩胛骨犹若展开的蝴蝶双翅,曲线动人。 双臂搭上浴桶时,圆润肩头微动,水花从上面滚落,被屋中的烛灯折射出流淌着的银光,满室生辉。 可惜云袅不懂风月,歪着头想了想,重重一点头,捧着水开始往她背上泼。 唐娴仗着无人看到这画面,理所应当地被云袅伺候,慢慢起了困意,在半睡半醒中琢磨着自己的处境。 今日出府本是为了指认孟公子,被云袅打断,这事不了了之。不过好歹让唐娴得知了孟夫人可能的人选,也不算一无所获。 接下来,她要在不被认出的前提下,想办法暗中接触到白湘湘,试探她的想法,还要通过云袅获得自由。 说来简单,可仔细一想,这两件事都阻碍重重,没那么容易做成。 前路茫茫,但最起码有了目标和途径,总比盲眼瞎摸要好。 唐娴不知迷糊了多久,忽然感到一阵凉意,她打了个寒颤,猛地惊醒,恍然发现沐浴的水已经转凉。 身后云袅道:“你醒啦?我给你洗了头发,你的头发好多啊,累死我了!” 唐娴身子下沉,锁骨以下藏在水中,身子被漂浮的花瓣遮挡住后,她转头,看见她长发已散落,一小半被云袅捧在手上,另一半散乱地浸在水中,如水草一样浮动着。 她拍拍脸让自己清醒,怕再待下去云袅要起风寒,柔声细语哄道:“那咱们快些洗,待会儿让你帮我烘头发,好不好?” 这一句精准地抓住了云袅的心思,她忙不迭地应了,“好!” 唐娴再次确认这小姑娘只有兄长没有姐妹,还一口一个外祖母说,很大可能是由老人家抚养。 平日里没有亲密玩伴,所以才这么好哄。 她快速把自己整理好,再把云袅从头到脚收拾干净。 之后,唐娴倚着美人榻让云袅摆弄她的长发,发丝被揉动带来的不轻不重的痒意,让唐娴感觉舒适极了。 待长发干透,看看内室轻纱软帐的檀木雕牡丹月洞架子床,唐娴心生怀念。 她从出生到十五岁,睡的都是这种铺着丝绸蜀绣厚褥的大床,算起来,已经五年没睡过啦。 唐娴心中感慨,再看一眼那张架子床,心思一转,道:“我妹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晚都要我陪着她睡觉。你不要的,对吧?” “要要要!”云袅立马上钩,跪坐在榻上攀住她的手臂,“我也要!” 唐娴面露为难,推辞几句,才勉强道:“那好吧,你若是夜间蹬人了,以后我就不陪你睡啦。” “我不蹬人的!”云袅大声保证。 . 兰沁斋的灯熄灭后,明鲤去见了云停,把所闻所见详细地复述出来。 “就连熄灯都是小姐去做的。”明鲤语气僵硬。 她在兰沁斋闺房的屋顶上盯了一晚,亲眼目睹了唐娴是如何与云袅玩闹,云袅又是如何伺候唐娴的。 “……庄姑娘先犯的困,与小姐打赌屋中一共有几盏烛灯……” 云停眼皮子猛跳,截住明鲤的话,断言道:“云袅赢了。” 明鲤的表情一言难尽,“是。” 结局当然是云袅赢了,因为是她下榻挨个把烛灯吹灭的,边吹边数。 这哪里是与人打赌、陪人玩耍,分明就是“庄诗意”懒得动,骗云袅去熄烛灯的! 到底谁是金枝玉叶,谁是去伺候人的啊? 明鲤刚到京城,对唐娴的了解全部来自于庄廉,她也奇怪,不是说这是个没心眼的落魄贵女吗,竟然能把云袅哄得团团转。 心中怪异,明鲤瞅着云停晦暗不明的神色,猜测着他可能有的心情,大气不敢呼出。 “云袅就没有一丝不情愿?” 明鲤小心翼翼道:“小姐高兴得紧,一口一个姐姐,连‘表’字都去掉了。” 不止,睡前还兴致勃勃地与人谋划,期望“庄诗意”给她出主意,明日再把云停打一顿。——明鲤不敢说。 云停再次沉默,少顷,他问:“俩人都睡了?” 明鲤道:“属下去床边查探过了的,都睡熟了。” 云停静坐几息,倏然站起,大步走到房门口,又停住,回身道:“从王府那边多调几个侍女过来,要话少、手脚勤快的。” 下了令,他推门出去。 明鲤望着他去往兰沁斋的背影,那句“是调侍女来服侍小姐,还是服侍庄诗意?”,最终只敢在心底问出。 第16章 云停 云袅年纪小,为防她晚间跌跤和害怕,兰沁斋内外点了许多灯,夜间也亮堂堂的。大多在闺房烛灯熄灭后,就被外面守着的侍卫灭掉了,仅留了屋外的四盏庭灯与一片皎洁月光。 侍卫递来提灯,被云停推开。 他步调沉重,阔步往内,推开房门,身影被外面的月光拖长,规整地铺在外室的地面上,然后被桌椅打乱。 云停立在房门口,往内室看时,视线被垂纱遮挡。 他没关门,径直掀帘入内,再绕过折屏时向内看了一眼,见到漂浮着花瓣的浴桶,桶边还搭着宽厚的擦身巾帕与换下的脏衣。 叠放在一起的有几件简朴衣裙,明显不属于云袅。 云停转开眼。 沐浴后的水未及时倒掉……毕竟是刚出浴的姑娘,深夜,而外面都是男人。 云停能想明白其中缘故,但心中很是阴郁,有一种无形间用卑劣手段威胁了姑娘家的错觉。 他再次确认派侍女过来这事刻不容缓。 转过绣屏走到床帏外,云停侧耳,在静谧安详的夜晚里,听见一轻一重两道酣睡声。 掀开薄薄的床幔,里面云袅仰面躺着,正呼呼大睡。别的地方看不出来,至少脸蛋恢复了白净,一头软发也蓬松的散开着。 她身旁,唐娴侧身躺着,褥子遮到腋下,有一只手露在外面,手臂斜压在云袅身上,恰好把她身上的被褥压紧了。 云停盯着熟睡的二人看了会儿,暂时原谅了唐娴把云袅当侍女差使的行为。 将要放下纱帘,云袅忽然蹬了下腿,口中嘟囔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开始扯身上寝被。 唐娴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睁开了一下。 云停就站在她身侧,间隔不到小臂那么远。 屋中没有了亮如白昼的烛灯,她就无法视物,愣是没看见身边站着人。 云停也没弄出动静,看着她抬起手,顺着寝被往云袅脸上摸,摸了好几下,掌心才贴到她额头。 停顿了会儿,唐娴收回手,又摸索着把寝被往云袅身上拉,然后蜷了下腿,重新睡了过去。 云停多看了她几眼,在嗅见膏脂清香后,疑心这味道究竟来自她身上,还是自家妹妹身上。 算了。 他无声轻哼,放下床幔,出去时在昏暗的环境中看见摆在梳妆台上的首饰,全是从云袅身上摘下来的。 其中混入一支简约的银簪,便是唐娴总戴着的那支了。 . 唐娴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睁眼看见光亮时,神智涣散,脑中空空,连自己叫什么都快记不起来了。 云袅不遑多让,一只脚伸在褥子里,另一只脚蹬在银丝钩花的床幔上,睡得是四仰八叉。 唐娴躺了会儿才记起自身处境,伸手去摸云袅额头。 没起热。 她心底轻松,骨子里都泛着懒意,干脆就继续躺着了。 再过两刻钟,云袅翻了个身,坐起来搂着寝被揉眼。 唐娴掩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睡醒了吗?” 云袅双目呆滞,坐了会儿,一声不吭地重新趴了回去,却也没睡,睁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发呆。 唐娴算算时辰,估摸着日上中天了,是不能再睡下去了。但她也不直说要起床,而是趴回床上,先把床褥抚平,再用手指划动着写字。 软绸的褥子随着她指尖的移动下陷,留下浅浅的痕迹。 等她写完最后一笔收手,云袅道:“袅袅,这是我的名字!” 唐娴与她共同认识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云停的名字她不知道,庄廉的“廉”字略繁复,怕她认不得,便硬着头皮写下个简单的。 云袅看罢,咯咯笑起,身子前倾,伸出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念道:“庄、毛、毛。” 说完手掌撑榻跪坐起来,嗓门嘹亮道:“我也会写。” 金枝与狗 第18节 “那你写给我看看。”唐娴立即接道。 唐娴的目的就是让她打起精神别再睡了,小计谋达成,满意极了。 愉悦的同时,心中不免感慨,兄妹俩怎么相差这么大?若是她兄长也这么容易哄就好了。 那油盐不进的大公子,实在是太难缠了! 分神的一小会儿功夫,云袅已经把字写好,喊她来看。 “哎,我看看啊。” 唐娴低头看去,学着她用食指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云——袅——” “……云袅?” “轰”的一声,唐娴脑中惊雷炸裂,深眠苏醒后的慵懒散漫与心底的埋怨瞬间被这两字震碎,此时此刻,她再清醒不过了。 云是皇姓。 唐娴打了个寒颤,颤声问:“你、你全名叫云袅?” “对啊,云袅。”云袅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伸着食指在床褥上继续比划。 这一刻,唐娴的脑中闪过无数片段,龙榻上年近古稀的老皇帝、目光像毒蛇一样憎恶地俯视她的太子、还有那飘渺如仙山的死寂皇陵。 她违抗皇命偷离皇陵,落去皇室手中…… 没人比皇室子孙更想把她全家碎尸万段。 这一阵联想,把唐娴三魂七魄吓飞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缕浮若游丝地残存着。 “写好啦,你看!”欢快的童声喊着,“百里云袅!” 那最后一缕残魂捕捉到云袅后面一句话,强行把唐娴的神智拉了回来。她哆嗦着低头,看见云袅在她名字面前加了两个字。 “百里云袅?”唐娴牙齿打颤,四肢僵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百里云袅是什么?” “我的名字啊。”云袅歪头道。 唐娴一愣,按压住几欲跳出胸膛的心脏,问:“你姓百里?” “对呀!我叫云袅,百里云袅。” 唐娴心头猛然一松,脊梁骨一软,瘫坐在了床褥上。 她心中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云袅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拍拍面颊让自己清醒点,她双眼紧盯云袅,奋力保持冷静,郑重问:“你叫百里云袅,那你哥哥叫什么?”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你还是表姐呢!”云袅嘟嘴以示不满,但还是回答了她,“叫云停啊,百里云停!” 唐娴的心因她的回答升上至万仞高空,又重重跌落回谷底,如此往复两次,在四月的清晨,硬是沁出了一身冷汗。 最初在褥子上写名字是为了引起云袅的兴致让她清醒些,最终,是云袅发了功,让她唐娴彻底清醒了。 云袅就没注意到她的反常,用脚蹬开被褥,在绸褥用手指写出“百里云停”这几个字。 唐娴看着她歪歪捏捏的字,独自坐在一边安抚近乎炸裂的心脏。 她没听过京中有姓百里的权贵,可看云袅年纪小,满脸认真,不像是说谎。 也是,他若是皇室中人,哪里还用得着造反?耗死仅有的几个云姓不孝子就能当皇帝了。 “被你吓死了!”唐娴用了好长时间来收整受惊的心,再没心思哄云袅,下床用冷水洗了一把脸,自己先更衣了。 等她收拾好,云袅还趴在床上乱写乱画,外面忽有人叩门。 “姑娘与小姐可是醒了?可需奴婢们伺候?” . 云停在清晨回了趟皇宫,处理完难裁断的政务与奏折,召见几位重臣,又翻阅了下瞿阳王相关的记载,正欲回府,有侍卫寻来,说云袅午后歇息了会儿,突然发起热来。 这使云停记起昨夜所见:唐娴迷糊中去摸云袅的额头。 带着御医回府,兰沁斋内已遍布侍女,恭敬地分立在外,无人敢弄出声响。 内室,云袅白着张小脸躺在床上,虚弱地喊了一声“哥哥”,紧接着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唐娴坐在床边,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看见他来了,警惕地站起。 二人对视,唐娴欲言又止,最终没发声。 云停也未说什么,留下御医给云袅看诊,自己去外面见了明鲤。 晨间唐娴与云袅的对话在床帏中,明鲤只听出唐娴听到云姓的惊慌,一想那毕竟是皇姓,这反应也正常。 而云袅说她姓百里,也并非谎言。 当年西南王求娶王妃,百里老夫人是不答应的。 她府中已落败,觉得女儿嫁入皇子府无人撑腰,等西南王的新鲜劲儿过了,女儿只会受人欺凌,就想了许多招数为难西南王。 其中一条便是家中仅有一女,他日诞下子嗣,须得一半继承百里家的姓氏。 皇家子嗣是要上玉碟的,岂能轻易改了姓氏? 可西南王就是答应了,后来当真给长子、三女冠了妻姓。 在白太师请云停登基之前,他一直是叫做百里云停的。 “……小姐醒来后用了膳食,就缠着庄姑娘教她写字,庄姑娘瞧着像是没睡好,兴致缺缺……” 明鲤把细枝末节的事情全部说完,笃定道:“属下全程在暗处盯着,未见庄姑娘对小姐做什么,调来的侍女也是再三检查,绝无二心的。且庄姑娘与小姐同吃同睡,她既无事,应当也不是食水的缘故。” 云停不赞一词,挥手让人下去,想起前两日侍卫传来的消息。 他派人去禹州已有大个半月,至今未搜罗到关于这位姑娘的任何消息,哪怕是张贴出来的画像,也无人认领、无人暗中打探。 初见时他用禹州的假消息欺骗唐娴,她的悲恸绝不是假装,她必有血脉至亲在禹州境内。 在禹州的画像无人回应,云停只能想到两种情况。 要么是唐娴家中有了难处,至亲自顾不暇;要么就是她父母亲人敏锐,察觉到异样,在刻意回避。 若是前者,云停无话可说,可若是后者,那她这一家必不简单。 也许,很快就有人悄然入京来寻她了。 “公子。”御医从房中走出,与云停行礼。唐娴就跟着他身后,在等脉诊结果。 “敢问公子,小姐近日是否作息是否规律?可有劳累?” 云停看哑巴,哑巴上前如实答复。 御医捋须道:“如此,便无需太过忧虑了。孩童长途跋涉后患有伤寒热疾事常有,细心照料着,几日便能痊愈。” 云停微怔,他这妹妹养在西南,这是首次离家,是以,他从不知道还有这事。 从西南到京城,侍卫连夜赶路,七八日即可抵达。云袅有哑巴与明鲤小心照料着,用了双倍时长,可到底是孩童,终究还是会有不适。 途中看不出,一放松下来,就发作了。 到这时,云停才明白昨夜唐娴熟睡中去摸云袅额头是何用意。 她家中有幼弟幼妹? 让侍卫随御医去开药,云停凝眸望向唐娴。 唐娴这一日受的刺激,不输初入百里将军府被云停审问恐吓的那一回。 知晓云停姓名那事除外,云袅会起热,其实唐娴有预料的,她弟弟妹妹幼年时每回外出超过三日,回来后就多少会有点不适。 她不确信云袅会不会也会这样,才一直没说,只暗自提防着,不料云袅夜间和晨起都无事,反倒是午后出了异样。 唐娴怕是昨日沐浴久了致使云袅受凉导致风寒,又觉得云袅是疲累所致,可无论哪一种,哪怕她是无心之失,恐怕也没人会听她辩解。 云袅出事,她是最大的嫌疑人。 御医的话还了她清白,她抚着心口安慰自己,发现云停向她看来。 御医把脉前,两人有过短暂的对视,有些话未说出口,但眼中暗含的意思,彼此能感知得到。 唐娴难得硬气一把,摆着张冷脸,淡漠回了云停一眼,抬脚返回了屋中。 第17章 祖训 唐娴想着与云袅打好关系后,她出府玩耍定会带着自己。外面人多,逢佳节时热闹拥挤,同伴间走散的事常有,可以借此时机脱身。 不到两日功夫,云袅对她已经很是依赖了。 事情进展顺利,唐娴心中却生出了些许内疚。 利用一个小姑娘的信任,她的良心很难跃过这一道坎。 “我有六只小猫,七只小狗,我还想要只大黑狗,外祖母说长大了才可以养。”云袅侧躺在床榻上,怀中圈着洗干净了的瘸腿小灰猫。 身体不适,她脸蛋红通通的,说话声音也很弱,但不老实,非要与唐娴炫耀她的小猫小狗。 小灰猫的脑袋就贴着她下巴,她低着头与小猫蹭蹦脸,继续道:“黑将军和飞虎都尉是不能摸的,它俩会抓人,可疼了!回家后,跛脚军师不能和他俩在一块……不、不然……” 说在兴头上忽然停住,她仰着头张开嘴巴,眯着的眼角溢出湿润液体。 侍女见状,忙展开手帕覆在她口鼻上。 “——阿嚏!” 喷嚏太用力,打完之后,云袅有点懵,还没想起来刚才说到哪儿了,另一个侍女端着药进来了。 唐娴因她茫然的神色失笑,接过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床边春凳上,问:“小猫的名字是谁帮你取的啊?” “我自己取的。”云袅揉鼻子。 唐娴奇怪,“你这样小的一个人,从哪里知道军师、都尉这些称谓的?” 云袅道:“我见过啊,他们总来找大哥,我见得多了就记住了。” 唐娴:“……” 当年她祖父想通过控制太子来夺取皇权,这位百里公子更厉害,内里勾结白太师等朝廷大臣,外面还私养了兵将。 皇帝没当上呢,将军都尉已经封好了。 云袅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窝在寝被里亲她的“跛脚军师”。 金枝与狗 第19节 小猫是傍晚时云停让人送来的,已经洗干净,腿上的伤也包扎好了。性情温顺,被递给云袅后就老实窝着。 云袅稀罕它,抱到怀中后就不肯撒手了。 唐娴让她玩了会儿,试了试汤药的温度,道:“坐起来吧,先把药喝了。” 云袅乌溜溜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没听见一样,继续认真摸她的小猫。 唐娴心中咯噔一声,知道她最怕的事情发生了。 不肯喝药。 她耐心劝道:“乖一点啊,趁热把药喝了,明日你就能痊愈了。” 云袅往床褥里缩,嘟囔道:“天没黑的时候就喝过了,今天不用喝了。” 傍晚喝的第一帖药她还算配合,大夫特意嘱咐的晚上睡前这一帖,她就不肯了。 小孩子不愿意喝药,就是把勺子递到她嘴边,也撬不开。任凭唐娴怎么劝,她都不肯开口,往锦被里一缩,自顾自地与小猫玩耍。 “我告诉你大哥了?”唐娴威胁。 以前她弟弟不听话,她爹娘都会用祖父来恐吓弟弟。祖父古板严肃,这招每次都能奏效。 但套用在云袅身上不管用,她根本不怕云停。 唐娴求助于其他侍女,奈何那些人都是今早才调过来的,还不如她与云袅熟悉,更没主意。 僵持了大半天,汤药热气散尽,也没能把人劝好。唐娴无法,只得让人把汤药端回厨房温热。 药碗一端走,云袅就来了劲儿,惊奇道:“猫猫舔我了!好可爱呀!” 声音又细又黏糊,结果说完了没得到别人的好奇和惊叹。 云袅瞄瞄唐娴的表情,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道:“姐姐,你要不要抱我的猫猫?” 唐娴道:“那你待会儿乖乖喝药。” 云袅头一低,抱着小猫翻身面朝里面去了。 昨日唐娴还觉得她可爱,今日开始因她头疼。 换成她弟弟妹妹,她还有其他法子可以把人哄服帖。现在受身份限制,她不好那样对待云袅,尤其在前不久差点产生误会的前提下。 第二碗药送过来,唐娴让人把这事告知了云停。 汤药转温时,房门轻响,云停到了,进屋看见三个侍女端着饴糖、糕点和巾帕站在床尾,唐娴坐在床头,手边是黑乎乎的药汁。 他走近,唐娴站起,两人始终间隔着至少三步的距离。 面对唐娴,云停有些拉不下脸,索性不去看她,干脆地弯下腰把小猫从云袅怀中夺走。 云袅怀中一空,着急地坐起来与他争抢,被反剪双臂按坐在榻上。 云停命令道:“吃药。” 云袅在他手中就和瘦弱的小猫一样,挣扎不起任何水花,恼道:“祖训不许吃药!” “祖训不许吃的长生不老的丹药。” 说完云停不顾她的哭喊,往榻边一坐,左手从她后颈绕去,虎口卡住她下巴,微一用力,强迫云袅张开了嘴巴。 “药。”他说道。 唐娴看呆了,侍女也没反应过来。 没等到人递药,云停皱眉看她一眼,自己探身端起了药碗,直接就往云袅嘴里灌。 唐娴就没见过这样对待妹妹的,听着云袅“呜呜”的哭声,心有不忍,悄悄出了房门。 外面夜色已重,檐下五步挂着一串灯笼,明晃晃的,把天上的月亮都衬得不够明亮了。 不过也好,四周足够明亮,这样唐娴才能看得见周遭。 她坐在廊下,背靠朱红廊柱,听见屋中云停道:“不听话就回家去。” 大概是灌了两口后给云袅留了喘气的时机,她的声音委屈极了,哭着道:“讨厌你!我要去找二哥!” “去,你俩一起被人卖了。” 云袅不知是被云停的话吓住了,还是重新被灌了药,只闻呜咽声了。 真好。唐娴心中羡慕,有个亲人在身边真好,哪怕整日打打闹闹。 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屈起双膝,侧脸枕着膝盖,仰望着檐外悬挂在半空中、光晕模糊的椭圆明月,猜测禹州近来是阴雨天还是晴朗的日子。 也不知父母能否与自己看见同一轮残缺的月亮。 身后再次传来云袅的哭声:“我要找外祖母告状,你欺负人……” “剩下的自己喝,还是我接着灌?”兄妹俩各说各的。 “我想、想听故事。”云袅啜泣着讨价还价。 云停的回答冰冷无情:“你想挨打。” 唐娴听着这鸡同鸭讲的对话,没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发现眼前的月亮模糊了,脸上也带上凉意。 她伸手往上一摸,在脸颊上沾了一层湿润的水痕。 在皇陵时,所有人都无亲无故,最初总有妃嫔侍女躲起来哭泣,后来时间久了,就都有些麻木,渐渐哭不出来了。 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好,有什么可哭的呢? 哭得再撕心裂肺,还是要一辈子孤老在皇陵。 唐娴也很久未哭了,她不想掉眼泪的,不知为何,听着别人兄妹吵闹,一时没忍住。 她用手背去抹脸上的眼泪,擦去一道,又有新的淌下,把她手指也打湿了。 “我是误会了你,但并未做什么使你为难的事情吧?” 冷不防的,云停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唐娴身躯一抖,匆匆放下双腿,双手一起覆上面颊擦泪。 她可不想在云停面前出丑。 云袅的药,前半碗是云停灌下去的,后半碗是他看着,云袅捧着碗自己喝的。喝完之后,把云袅扔在榻上,云停才踏出房门,就看见了默默垂泪的唐娴。 庭中灯火煌煌,将她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照得晶莹剔透,堪比珍珠。 她缩着身子,比病中的云袅看着还要无助,浑身萦绕着无边孤寂和深渊似的苦闷。 这种情绪不该出现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身上。 云停想不通她为什么哭,单就近日而言,唯一让她受了委屈的事,便是傍晚那会儿,他误会了云袅伤病的缘由。 是他眼中的怀疑太明显了? 这事迟早要面对,云停不再犹豫,道:“若是伤了你的心,我与你赔不是。” 唐娴快止住的眼泪“唰”的一下,重新冲破眼睫,决堤江河一样奔涌而出。 她咬着唇努力忍住,适得其反,从唇齿中泄露出了一丝压抑的哭声。 人就是这样,悲痛的时候孤身一人,或许很快就能止住。一旦被人安慰或是询问,就再难控制住自己了。 望着她的云停眉头拧成山川,隔了会儿,重复道:“我向你赔不是。说吧,你想怎么着?” 唐娴的眼泪成河,哭得耳中嗡鸣,云停的声音像是隔了道水帘,传入她耳中时朦胧不清。 但她还是听懂了,咬住下唇努力止住眼泪,哽咽道:“那你、你放我、走。” “行。”云停道,这个字还没传入唐娴耳中,他又说了下句,“告诉我烟霞藏在哪儿,我就答应你。” 唐娴一窒,知道这事没可能了,心中悲情又起,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 . 翌日大早,庄廉带着糖人蜜饯过来看望云袅,把小姑娘哄好了,他又去外面安慰唐娴。 唐娴面红耳赤。 她自己都不知道昨晚究竟哭了多久,终于发泄完情绪时,云停已没了人影,屋中有几个侍女探头,小心翼翼问她需不需要温水巾帕。 唐娴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么入睡的,今晨醒来,还以为那是一场梦,直到看见侍女躲闪的眼神。 连昨日不在府中的庄廉都知晓了,太丢脸了。 “公子脾性差不是一两日了,你别与他计较。这样吧,我替他赔礼,你想要什么直说,我都能给你弄来。” 唐娴抬眸,庄廉赶忙道:“离府不行。” 他入戏太深,又补上一句:“外面坏人多,舅舅不放心你独自离开,而且还得等你恢复记忆把孟公子揪出来呢。” 唐娴气得捶桌。 撵走庄廉,她进屋去看云袅。 云袅昨日喝了两贴药,精神好转许多,坐在窗前矮榻上吃蜜饯,瞧见她进来,冲她招手,再把其余侍女屏退。 唐娴觉得府中唯一不会看她笑话的,只有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了。 她坐过去,叹了声气。 “给你吃。”云袅把蜜饯递过去,看着唐娴吃了一颗,慢吞吞向着她挪动。 与唐娴挨紧了,她扯扯唐娴的袖子,小声问:“昨晚我哥欺负你了吗?” 晴空霹雳! 唐娴差点被口中的蜜饯噎死,连咳几声,惶急摆手,“你别胡说,没有的事!” “那你怎么哭了啊?”云袅清澈的双眸中写满纯真的不解,“我哥喜欢欺负人的,他一欺负我,我就哭。” 唐娴不知该怎么与她解释,更没脸面对这事,胡乱道:“我那是、是饿了,饿哭的。” 云袅道:“那你说呀,让人给你送吃的。” “嗯,下回我一定说。” 云袅认真点头,瞧着是真信了。 唐娴心中略松,听她摇头晃脑道:“不是欺负了你就好。祖训不许欺负姑娘的,他要是敢,我就写信给外祖母、给爹娘……” 祖训,又是祖训,这已经是唐娴第三次听这个字眼了。 金枝与狗 第20节 第一次,是云袅的书信,她编造了一条做兄长的要宠爱幼妹的祖训。第二次是昨晚,云停说祖训不许吞服丹药。第三次是此刻。 唐娴着实好奇,问:“你家共有多少条祖训?” 云袅嘴巴张开“啊、啊”了两声,唐娴眼疾手快,拾起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阿嚏”一声之后,云袅吸吸鼻子,道:“两百三十七条。” “多少?”唐娴以为自己听错了,书香门第的人家一般都会有祖训,至多也就十几条。 两百三十七条,怕是根本就记不住吧?如何传的下来? 她越听,好奇心越重,追问道:“这祖训流传多少年了?你家祖祖辈辈当真能全部遵循?” “传了一百、一百三十、五十年?”云袅一手捏着蜜饯,一手撑着下巴,想了会儿,皱着脸放弃回忆,道,“我不知道。” 一百多年,少说也有六七代了,竟然真能传承下来。 唐娴刚这样感慨,云袅又说道:“我家祖上不孝子太多,早就没人守祖训了。只有大哥打一出世就被赋予重任,被外祖母亲自看着,要时刻严守祖训。” 第18章 故事 “你家真是、真是……”唐娴头一回听做后辈的反过来评判祖辈不孝,但也没说错,不守祖训,可不就是不孝吗? 这样看来,这位百里大公子,反而是最孝顺的了。 可按云袅所言,祖训两百三十七条,这么多,该将忠孝节义等全部涵盖在内了,云停既然守祖训,该是个冰清玉润的翩然公子,怎么成了个野心勃勃的反贼? 唐娴想不明白,与云袅道:“再与我说说你家祖训。” 云袅不乐意了,道:“记不住,不想提!” “说说呀……昨日不是想听故事吗?你与我说你家祖训,待会儿我给你讲故事。” 云袅被她说动,噘着嘴答应了,不情愿道:“祖训第一条,不得滥杀。” “不得滥杀?”一句话把唐娴弄懵了,她神色迷惘,记起昨日这兄妹俩争执时说的“不许吞服丹药”这条。 但凡是个人,都不会这样吧?杀人放火是要偿命的,还需要刻在祖训中才能遵循? 唐娴凝噎半晌,根据以上两条推测了下,犹疑着问:“你家祖训中不会还有不许行窃这一条吧?” “对啊。”云袅咬了口蜜饯,点着脑袋道,“我不记得排在第几条了。” 这样的话,唐娴就想明白了,不是她家祖训冗长,而是细化得过于繁琐。挨个听下去,只怕最后集聚起来,不是被简单的忠孝节义几个字概括,就是和大周律法有重叠。 ……干脆拿律法条例做祖训得了…… 唐娴默默腹诽,左右是闲着,她决心把百里家的祖训听完。 知道具体有哪些条条框框规缚着云停,她才好及时察觉云停哪些话是真的,哪些是用来恐吓她的,才能更好的对付他。 “还有呢?”她问。 “还有,嗯……”云袅坐在榻上,两脚够不着地面,来回晃了两下,觍着脸道,“所有人要疼妹妹,给妹妹买糖,给妹妹讲故事。” 唐娴:“……我说认真的。” 云袅嘟嘴道:“我也是认真的呀!” 她开始耍赖,唐娴无法,只得暂时将百里家的祖训搁置,与她讲起故事。 . 被云停强行灌药之后,云袅没再敢犟着不喝药,到第三日,伤寒已好转许多。 这日,绣娘上门给她量身形,顺便带上了唐娴。 唐娴巴不得云停嫌她麻烦赶她走,不仅配合着绣娘,还摆出表小姐的架子,带着云袅挑起衣料与花色,全部按照当年她还是唐家大小姐时的行头来。 除却衣物,另让侍女备上胭脂水粉、朱钗环佩,林林总总加起来,要耗费大笔银钱,惊动了庄廉。 庄廉报给了云停。 云停记恨唐娴那天无缘无故的崩溃哭泣,想着用这些身外之物给她赔礼道歉得了,干脆道:“给她。” 庄廉能明白他的用意,但忍不住肉疼,道:“公子,前两日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哭了她?” 若非自家公子把人欺负哭,理亏了,按他的脾性,何至于这般迁就? “我没惹她。” 没惹她,她怎么不在别人面前哭,只单独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哭得那么惨? 庄廉不信,不敢质疑云停,就含沙射影地继续抱怨起支出的银子。 “说云锦厚重,做夏衣不够清凉,要换成鲛纱的。鲛纱这东西是按寸来卖的啊!咱们小姐也就才两套。” “其他的织绡雪缎就不提了,胭脂水粉也罢了,她还要买首饰。一文钱我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她这……”庄廉痛心疾首。 云停被他弄得不厌其烦,扔下奏折道:“不是你要她做表小姐的吗?西南王府的表小姐,配不上这点首饰?” 庄廉哑然。 他那时候没想到这姑娘不仅敢,还很会花银子啊。 云停因与唐娴的事不愉快,被庄廉念叨了几句,心中愈发阴郁,道:“你是她舅舅,再啰嗦,她花的银子就从你俸给里扣。” 庄廉立刻闭紧了嘴巴。 花就花吧,债多不压身,等找到瞿阳王的藏宝,国库就能充盈起来,这些银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不值得心疼。 姑且当做是用来收买唐娴的。 打发走庄廉,云停招来明鲤,“这两日如何?” “兰沁斋有了侍婢后,庄姑娘就再没差使过小姐做事,人前人后,都把小姐照看得很是周全。” “侍婢们不敢对小姐不敬,小姐也不爱与她们玩耍,仍是黏着庄姑娘,吃住都要一起。” “庄姑娘对祖训有兴趣,可小姐只想听故事。两日下来,庄姑娘喉咙都快说哑了。” 明鲤躲在暗处,被迫听了许多,什么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白蛇报恩,她耳朵快磨出茧子了,云袅就是听不腻,缠着“庄诗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 后来她就是错了一下神,故事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云袅开天辟地,云袅报恩了,走向也越来越荒谬。 但正对了云袅的胃口,听得她捧腹大笑。 云停将明鲤撵回去继续盯着唐娴,传唤了御医。 御医这几日就住在百里将军府,每日早晚都会去给云袅把脉,道:“依照小姐的脉象,至多再两日,便能痊愈。” 如此过了三日,云袅的伤寒彻底痊愈,云停在午后去了趟兰沁斋。 他到时,几侍女坐在水边石凳上围着做刺绣,见了他连忙站起行礼。问及唐娴与云袅,侍女指向水中央。 水上有个宽敞的低矮阁楼,高出水面不过半尺距离,四面均是通风的巨大宽窗,凉风习习,是春夏时节消暑吹风的好去处。 竹帘半卷,内侧的纱幔被风抚动,露出一个纤柔身姿。 云停不许人通传,无声走去,距离尚远,云袅的大笑声已经传了出来。 “还要听,再讲一遍。” 唐娴拒绝:“该看书了,先给我翻页。” “好吧。”云袅退步。 云停停在门口,看见唐娴右手撑着下颌半躺在软榻上,双膝微屈,下裙服帖地覆在双腿上,勾勒出一道隐约的曲线。 最下方,两只绣鞋松松垮垮地挂在脚上,半掉不掉。 云袅在她里侧,梳着整齐的双髻,发髻上簪了一梨白、一桃粉的花,颜色不一致,但放在她这年纪的小姑娘身上,别有趣味,看着也简单雅致,比她自己弄出来的满头花枝好看多了。 她光着脚跪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正好摊开在唐娴面前。 从云停的角度望去,这两人悠闲舒适地一躺一坐,身后是方窗与外面波光粼粼的碧青水面,水面上睡莲已冒出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晃。 画面唯美,好似一幅画。 只是云停没看懂她俩这是在做什么。 直到唐娴懒懒地看完那两页,道:“翻页。” 云袅乖顺地又翻过一页。 这时,云停才明了,两人一个在看书,一个负责翻页。 再细看,原来唐娴左手宽大的衣袖底下还藏有一只小灰猫,她的手自然垂落在灰猫背上,纤长手指陷入软毛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动着,好不惬意。 这叫未再指使云袅? 外面有侍女,仍是要云袅来伺候她。 好一个庄毛毛。 里面俩人没一个看见云停的,翻过第三页之后,云袅两手按住书册,道:“看完了,该给我讲故事了!还要听嫦娥奔月。” 唐娴躺在窗下,抱着猫,看着书,昏昏欲睡,根本不想讲故事。闻言掩唇打哈欠:“都讲了五六遍了,累了。” “那换成云袅奔月。”云袅看她没精神,往前一趴拉住她的胳膊,瞅见了小猫,又说,“不然小猫奔月!大哥奔月也行!” 陪孩童玩耍,特别耗费精力。 唐娴受不了她的摇晃,抬起左手按住她,“那就百里云停奔月吧。” “很久以前,有个叫百里云停的大坏蛋,从神箭手羿那里偷了可以飞天的仙药……” 唐娴第一次给云袅讲这故事是很正经的,声情并茂、娓娓道来。讲到现在,已经懒得变换语气,连背景都省略了,反正只要一开始讲代入的人名,云袅就能笑得不能自己。 不出所料,才一句话,云袅就笑得东倒西歪。 讲到“百里云停飞上月宫”时,她快笑岔气了,身子往外一倒,压在了唐娴腿上。 唐娴腿一抖,脚上挂着的绣鞋“啪嗒”一声落地。 光天化日的,谁知道云停或者庄廉会不会突然过来。 唐娴怕被男人看见不雅模样,等云袅笑够了,把小猫放在椅子上,推开她,坐起来去穿鞋子。 在榻上弯腰时,长发滑落,有一片阴影投在了面前。 唐娴未在意,穿罢鞋子直起身,猝然看见一角绣着流云的黑色衣袍。 金枝与狗 第21节 侍女过来兰沁斋后,侍卫就全部撤了出去,这里是只有女眷的。 有云袅在这里玩闹,什么人可以不用通报,直接闯入? 唐娴仰头,正好撞入云停黑沉沉的眼眸中,配上那一张冷峻的脸,吓得唐娴当即回想起方才她在与云袅编排什么。 她缩着脚,双臂撑着小榻连连后退,后背抵住窗台了仍觉得不安,一把搂住云袅挡在了身前。 云袅“哎呦”一声歪倒在她怀中,爬起来,这才看见了云停,张牙舞爪道:“看什么看?不许欺负人!” 第19章 教训 云停动都没动一下,“欺负人”的帽子已经被扣到了头上。 不是唐娴扣的,但起因是她。 回看云袅到京城的这几日,云停在唐娴手上吃亏的次数不下于三次。 打在肩上的那一巴掌、遭人误解把她弄哭,到今日被云袅指责……吃住都是他的,花他的银子,到头来,拐着云袅拿他取乐。 “我欺负谁了?” 云停弯下腰,与云袅对话,视线却与唐娴持平,锐利深邃,直击人心。 唐娴后脑勺抵着窗棱,避无可避,紧张地不停眨眼。 直到抱在云袅腰上的那只手摸到她下巴,一把将云袅的头抬了起来,正好把云停的目光挡住,她才敢大口喘气。 云袅没意识到被人做了挡箭牌,直面云停,理直气壮道:“你这神情就是要欺负人了,我熟得很。” 声音很清透响亮,就是这话中透漏着一股子不自知的心酸,听得唐娴都要不忍心了。 云停耐心问:“我要欺负谁了?” “我和毛毛。” “我为什么要欺负你们两个?” 因为拿你编故事了呗。 云袅直觉不能轻易承认这事,想了下,道:“因为我俩长得美。外祖母说了,长得越好看的姑娘越容易受欺负。要我出门在外多当心呢!” 百里老夫人口中的“欺负”,应当还有另一层意思,云袅太小,还不能领会。 意会的只有她前后的两个年轻男女。 唐娴窘迫,撇过脸,还放在云袅下巴上的手捏了捏她的肉脸蛋。 云袅当她害怕,回头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不会让他欺负你的。” 云停双目微眯,道:“那我就偏要欺负一下了,看你如何阻拦。” 说罢,他的手朝着云袅伸去,云袅口中喊着“坏蛋”,挥着双臂去推他。 然而云停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唐娴。 唐娴搂着云袅的手毫无征兆地被擒住,陌生的触感圈在腕上,热度透过衣袖传到肌肤上,她心中一颤,惊呼一声猛地往外挣扎。 腕上的手顺着她的力气向外移动,可是抓握得很紧,不容她挣脱。 接着,云停伸来另一只手挡住扑腾的云袅,在她肩上轻轻一推,云袅就像一颗松果,从唐娴怀中滚了出去。 两人之间没了阻碍物。 唐娴背靠宽窗,外面就是水,相当于被云停困在死角中。 望着对方严实遮挡住她视野的高大身躯,唐娴惊慌失措,那宽阔的双肩和手腕上不容挣脱的力气,都在提醒她,无论是哪一方面,她都无法与云停抗衡。 她本能地惊恐,大脑在混乱中残留了一丝理智,道:“你家、你家祖训不许欺负女孩子!” “我不守祖训了。”云停顺畅地接道。 他胡说的,他要欺负的人只有云袅,去抓唐娴的手是因为她抱云袅太紧,几乎将人牢牢锁在怀中。 把云袅拎走后,他就未再上前半寸,根本就没想过把唐娴怎么样。 然而唐娴不知道,理智无法战胜本能,在云停另一只手抬起时,她心中一悸,泪水失控,眼中强壮到足以把她撕成碎片的男人变得模糊。 “不许抢我的跛脚将军!” 云袅喊叫着重新扑了过来,被云停用一只手擒住双臂,又一次被推倒在一边。 她第三次叫嚣着爬起来,终于看见了唐娴的异样,惊讶问:“你怎么哭啦?” 一语惊醒唐娴。 她匆匆抹了下眼泪,看见云停手掌上的猫,才后知后觉,人家最初抓她的手是以防她抱着云袅不松开,后来则是去抢猫,根本就没想去碰她。 兄妹俩都在看她,一个惊讶不解,一个冷笑连连。 说误以为云停要对她不轨? 人家除了掰开她的手之外,连靠近都没有,何况人家亲妹妹还在呢,怎么可能会对她不轨? 唐娴有点下来台,僵硬地沉默了会儿,发现那两人都在等她回答。 云停脸上的冷峻不变,云袅则迷惑又担忧。 她吭哧了几声,结巴道:“我、我讨厌臭男人,男人一靠近,我就会被熏出眼泪,控制不住的。” “这事记得倒很清楚。”云停嗤笑一声道,“装失忆。” 唐娴不为所动,当他不存在。 相信的只有一个单纯好骗的云袅,“还有这种病?” “有的。”就是没有,唐娴也要把它编出来。 “可我哥也不臭啊。” 唐娴擦着脸上的泪痕,低着头诋毁:“骨子里臭,闻不见的。” “真的吗?哥你来试试。”云袅跃跃欲试。 云停蹙眉,这要怎么试?靠近了看她会不会流泪? 她流不出泪,这病是假的。她流泪了,证实自己是臭男人。 不过云停想看她若是哭不出来,会如何往回圆,遂往前走了两步。 不等他到榻边,唐娴双眸一颤,两行清泪从眼眶中倾泻而出。 云袅看呆。 云停止住,反复试了三次,面黑如锅底。 他想看看唐娴的两只眼睛里一共储存了多少泪水,要多久能流干,可云袅跑过来护住了唐娴,怜惜道:“难怪你要用我挡大哥了,你放心,以后我都不让他接近你。” 她又对云停道:“哥,你是臭男人,要离她远点。” 云停的脸色比三九天的冰锥还要冷。 短短几日,这个假表姐已经深得云袅的心,再让她们相处下去,指不定哪日云袅就能把亲哥卖了。 云停觉得有必要再提醒她一下。 “我与你说过,庄毛毛心思不纯净,你全忘了?” 唐娴心底“咯噔”一声,手脸发烫,不敢再看云袅。 云袅嚷嚷道:“哪里不纯净啦,我怎么没瞧见?” “没给她机会呢,你当然……”云停话说一半停住。 唐娴是被他抓来的,要离开很简单,只要说出烟霞的下落即可。她从来就没考虑过这条途径,也没放弃过离开。 这些日子,唐娴的种种花样,包括暗讽他、照顾云袅等等,都是为了等一个机会。 而这机会,必须要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至少要先出了府,云袅就是最好的出府的梯子。 可惜她伤病方愈,还没机会外出。 庄廉当初想给她套用假身份时,说姑娘家重感情,等处出了感情,事情就简单很多。 说的很对,云袅已经要对她产生感情了。 云停伸手捏住云袅的脸,把她的头往旁边拧去,看见了她身后静默的唐娴。 她目光下垂,察觉云停的视线后,深吸气,眸光一动,泪水沿着未干的泪痕,再次滑落下来。 云停对着她微不可查地挑眉,临时改口道:“伤寒痊愈,就该读书认字了。十八岁之前考不中举人,我就把你的小猫小狗全抱走。” 这话的冲击力很大,云袅瞬间忘记前一刻几人在说什么,拽开云停的手把头转了回来,着急问:“那我要是考中了呢?” “考中了让你做公主。” “考中举人做公主,那我要是考中状元了呢?做皇帝吗?” “可以。”云停随口就应下了。 云袅欢喜,没多久,面色又纠结起来,道:“算了,我还是做公主吧,做皇帝太累了……” 云停放她做春秋大梦,对着剩下的那个道:“庄诗意,明日起由你来教导她,上午认字,下午练习书法。每隔七日我会亲自检查,云袅若无长进,你们两个就一起挨罚。” 唐娴听这兄妹俩说了一堆大不敬的话,脑袋里盘旋着公主皇帝几个字,想离开的心更迫切了,根本不愿意教云袅读书。 云停说的对,她陪云袅玩耍,很大的原因是为了通过她脱身。 一起玩耍很容易培养感情,转换成先生与学生,难免会产生矛盾。万一云袅不喜欢她了,她要何时才能有机会离开? “我没读过几本书,认字少,不堪重用。”唐娴贬低自己。 “你读过,师从翰林院楼大学士,可是记不起来了?”云停眼都不眨地胡编,“大夫说过你记忆受损,这种已经学会的东西也记不清的话,脑袋在墙上撞几下,就能想起了。” 唐娴迫于威胁低头,“记起了……” 随后,云停没再说别的,这让唐娴不安。 她想什么,云停全都知道,难道就这样任由她与云袅交好吗?不像他的性子。 唐娴边教云袅读书识字,边提心吊胆地防着云停。 云袅与她完全相反,读书格外的认真,目的十分明确:“我要考中举人做公主。” 金枝与狗 第22节 唐娴对她很是怜爱。 公主只能靠血缘来做,等你哥篡位成功,你能不能中举,都能成为公主。相反,他若不能得逞,你几岁中举,都成不了公主。 唐娴原以为这一家子只有百里云停一个心怀不轨的,没想到年纪小小的妹妹心也这样野。 犹豫再三,她决心提醒云袅一句:“你哥骗你的,女孩子是不能考科举的。” 不料云袅坚定道:“能的,我哥说能就能。” 唐娴:……也有道理,等你哥真篡位成了皇帝,能不能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唐娴内心哀愁,看着努力练字的云袅,百思不得其解:“皇帝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要处理全天下的大事,肩负重任,你哥为什么一定要做皇帝呢?” “我哥就是要做皇帝。”云袅说不清其中原委,只反复念叨这句话,“他要做的。” 唐娴的愁绪唯有往肚子里吞。 又过几日,她终于知道云停在打什么主意了。 有封帖子送上了门,据说是百里老夫人的旧友听说云袅入京来了,特下帖子邀她前去游玩。 “都是女眷,我就不跟着了。”云停拿着金箔硬纸的请帖,意味深长道,“庄诗意,云袅年纪小,你做表姐的,务必要照看好了她。” 唐娴在心中权衡这是否为他试探自己的陷阱,一时未答。 云停笑:“还是说你怕生,不想同去?” 唐娴敢说,但凡她点头,云停下一句一定会说,既然如此,以后便再也不要出门了。 所以,这次难得的能逃出云停眼皮子的机会,唐娴无论如何都要去。 至于这是否为云停的计策、到底有没有机会离开,都得等到了跟前再说。 第20章 改观 直到约好前一日,唐娴才迟钝地忧心起另一件事。云袅要去见的是百里老夫人的旧友,不知这位老夫人认不认得自己。 以前与唐夫人外出赴宴时,簇拥着她们的人太多了,唐娴可以不认得对方,对方却是一定认得她的。 辗转一宿,第二日,绣娘连夜赶制的新衣送来,唐娴却仍旧穿着朴素的旧衣,首饰也不戴。 未免对方将她认出,她装扮得越简单越好,最好所有人都如白太师那般,早早将她遗忘了。 庄廉见状,气得吹胡子瞪眼,跑去找到云停告状:“衣裳首饰都是按她的要求准备的,送来了,她又不肯用了,这不是让人白费功夫吗?” “那是你外甥女,你自己管教。”赔礼送到就足够了,至于唐娴用不用,云停不管。 庄廉后悔莫及,早知今日,当初这俩针尖对麦芒地嘲讽,他就该躲在一边看热闹。 在心里嘀咕了会儿,庄廉收起小情绪,问:“当真要给她机会离开吗?小姐知道了,定然会很伤心。” “越晚知晓,才越伤痛。” 与云袅说唐娴心思不纯正,她不信,那就让她亲眼看见。 其实这位老人家的确是百里老夫人的旧友,但并非她下帖来邀请,而是云停主动让云袅登门拜访的。 云袅离开西南时,百里老夫人嘱咐过她,让她代自己见一见旧友,云停都记得。 他只是利用这次机会,让云袅看清楚,唐娴对她好是别有用心。 庄廉认命地要送人出门,一转身又被喊住。 “她刻意装扮得很朴素?” 庄廉哀怨:“可不是吗?银子都花出去了,东西就是不喜欢,也得用上啊……” 云停没理他的唠叨,嘴角一弯,道:“她恐怕是不敢装扮。” 看来她在京城里的旧识不少。 唐娴与白太师会面的情景历历在目,云停思绪转了转,传来侍卫:“去查一查今日哪里有贵女小聚。” “公子想做什么?” 云停愉快:“难得外出,我再额外附赠她一个小惊喜。” . 庄廉从兰沁斋离开的时候,被唐娴气得头顶冒烟,回来后,看着全心全意妆扮云袅的唐娴,气愤全部转化成了怜悯。 可怜的姑娘,还不知道回程等着她的是什么呢。 妆扮妥当后,唐娴陪着云袅登上车撵,两个侍女随行,庄廉带着侍卫跟随在外。 唐娴与云袅打听这位汪老夫人的来历,云袅第一次入京,除了对方是她外祖母好友,其余一问三不知。 得不到更多消息,唐娴只能掀帘看车窗外。 待她从云停手中逃出后,云停必会满城搜寻她,她对如今的京城不熟悉,要多看多记才行。 云袅不知她在盘算逃走的事,也扒着小窗,盯着街边热闹看。 马车晃悠悠驶过三条主街道,又穿过七八条小道,拐了无数的弯,最后停在一个狭窄的巷子口。 庄廉亲自叩门,向露面的中年妇人作揖,递上拜帖。 不多时,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矮小的老妇人蹒跚着从厅堂走出来,看见云袅就要行礼,被庄廉眼疾手快拦住。 “今日只论私情,无须多礼。且老人家与我家老夫人是闺中密友,小姐年幼,受不得的。” 老人家记起多年前的好友,含泪“哎哎”几声,颤颤巍巍请人入厅堂。 唐娴本以为百里老夫人的旧友会是权贵夫人,没想到是个清贫的老人家,心里没那么紧张了,便充当侍女跟着,一言不发。 落了座,老人家眯着眼努力看清云袅,笑呵呵道:“是惠琴的女儿吧?太久了,我连慧琴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云袅走到她面前,道:“因为我与我娘长的不像。” “那也很俏,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小姑娘。”老人家捏捏她胳膊,感叹,“长得也结实,结实了好。比我那孙儿好,体弱多病,没几岁就去了……” 中年妇人端来茶点,喊了声娘,及时打断了她。 老人家意识到不妥,问起别的:“你外祖母可还健朗?” “健朗,前两年还能骑马呢,就是牙口不好了,吃不了糖和冰乳酪。” 老人家立刻就听出来了,“你喜欢吃这两样?” 云袅笑眯眯地点头。 老人家越看她越喜欢,遗憾这时节没有冰,只能让女儿去买糖回来,又拉着云袅的手道:“以前百里家遭了难,就剩你外祖母与慧琴,慧琴的脸还伤了,我就愁啊,愁她的婚事,愁我那老姐妹日后该怎么办。结果你外祖母才是最有福气的,还得了个这么机灵的小姑娘!” “你爹娘成亲那会儿,你外祖母不答应呢,就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你瞧,将来的日子谁也说不准,是不是?” 老人家话多,絮絮叨叨好几句,又问:“你兄妹三人是不是?两个兄长可都还好?” 云袅道:“大哥爱欺负人,不好。二哥好,可是二哥太笨啦,我不爱和他玩。” “这、这……”老人家深知云袅和她口中两兄长的身份,听她说这样不敬的话,不知要如何接话了。 转头看向庄廉,庄廉微笑点头,似是认同。 老人家一看这样,跟着放松,笑了起来,“早些年我与你外祖母通信,常听她提起你大哥,说他学什么都快,他日能但重任。想来该是个翩翩公子的,怎么会欺负你一个女娃?他逗你玩的吧。” “他就是欺负,抢我的小猫、不陪我玩,昨日还吓唬我,要把我送回家去……” 这对老小说着话,庄廉无事,与唐娴去了院中,也说起这位老夫人。 老人家曾是侯府女,家道中落,到现在就剩下个守寡的女儿陪着。 “说起来,我家老夫人的旧友中只有秦家人依旧居高位,可惜后辈偷奸耍滑,半个月前被发落了。” 唐娴问:“你家公子权大势大,何不出手相助?” 庄廉反问:“自作自受,为何要帮?” 唐娴未答,只从窗口看了看厅内与老人家说话的云袅。 种种迹象都表明,云停为人小心眼,但是在孝道与仁义上,无可挑剔。 唐娴以为云停都滥用私刑了,不会在乎以权谋私。 事实证明,是她小瞧了人家。 由此,她想起岑望仙与烟霞来,第一次以端正的态度正视烟霞与云停的矛盾,“烟霞究竟偷了你家公子的什么?” “姑娘不知?” 唐娴摇头。 “那便是她蓄意瞒着姑娘了。”庄廉道,“没有公子的吩咐,我不敢回答。姑娘想知道,可亲自去问我家公子。” 唐娴静默,片刻后,她仰望着庄廉,拖长声音,软声喊道:“舅舅——告诉我吧舅舅——” 庄廉见鬼似的望着她,匆匆退开两步,抖落双袖的鸡皮疙瘩回到了厅中。 此刻,云袅、庄廉与老人家在厅内聊天,侍卫等人均在巷子口,一目了然的庭院中只剩下唐娴一人。 唐娴站在院子里的杏树下,犹豫着要不要迈向后院。 在老人家喊女儿出去买糖时,她有注意到,那个妇人是从后院出去的,也就是说,这院子有后门。 云停等着她逃走呢,庄廉一定在后门安排了侍卫。 唐娴坚信庄廉不会粗心忘记这事,又忍不住想万一他真的有了疏漏呢? 机会难得…… 唐娴避开厅堂的窗口,往后院踏出一步。 然后愣住,呆立不久,退回到了原处。 在决心去后门一试的瞬间,她心中畏惧大于对自由的期盼,因为她再次记起岑望仙来。 她空有相貌,身无分文,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离开后不仅要躲避追踪,还要提防歹人迫害。万一再遇上岑望仙那种人,或是比他更坏的,该如何自救? 甫踏入京城就落入云停手中,她的确失去了自由,可从另一个角度评判,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最起码她没遭受到任何的暴力与伤害,对孟夫人有了合理的猜想,还得到了外出的机会。 只要能瞒得住身份,继续待下去徐徐图之,未尝不可。 金枝与狗 第23节 要走,也要等有了合理的规划、做足充分准备再走。 唐娴强忍住往后院去的冲动,等云袅与老人家的闲谈结束,再次与庄廉撞面时,对着他惊讶的神情,唐娴抬高了下巴回之以睥睨。 再之后,唐娴也有独处时候,她都忍住了,只有一次,云袅吃完糖出来洗手,被她拐带到了后门附近。 门一推开,果不其然,侍卫从天而降,被云袅甩了一脸水赶走了。 一行人在午后告辞。 经此一行,唐娴算是想通了一件事,不急着离开了,心就随之轻松起来。 但她也不想欺骗云袅的感情,在车厢中问:“认识烟霞吗?” 云袅立刻板起小脸,“提她做什么?她好讨厌的!” “她偷了你大哥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道。”云袅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唐娴对烟霞的态度,“她很爱骗人的,你别和她玩!” 唐娴道:“我也会骗人,我与烟霞是朋友。” “你也骗人?”云袅惊诧,呆愣愣望着她,最后在马车拐弯的颠簸中回神,哼了一声挪到车厢另一侧去,扭过脸不理唐娴。 她没耐性,坐了不多久就自己转回了头,问:“你说你有个妹妹,是骗我的吗?” “这个不是。”唐娴道。 云袅又问:“那你教我认的字是错的吗?” 唐娴喉头一噎,不可置信道:“……谁会拿这个来说谎骗人?” “烟霞就会!”云袅双颊通红,嚷嚷道,“她骗我认错字,笑话我目不识丁,还趁我睡着了涂花我的脸!” 唐娴:“……” 还真是烟霞能做出来的事。 两人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惊动了外面的人,庄廉敲窗询问:“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云袅沉浸在对烟霞的控诉中,一把推开小窗,道:“你说,烟霞是不是很坏!” “是是,太坏了,没大没小……”庄廉忙不迭地顺着她的话哄她。 听着云袅的指责,唐娴觉得她们的日子比自己在皇陵中的有趣多了,也不知道烟霞在皇陵能不能闷得住。 这么一想,思绪中多了些哀愁,唐娴叹气,不经意朝外看了几眼,隐约觉得外面的建筑物有些陌生。 她扶着窗细看后,问:“这不是回去的路,咱们要去哪儿?” 庄廉神情莫测,慢吞吞回答:“公子说今晚街上热闹,带你与小姐逛逛……再回府。” 第21章 混乱 乍听庄廉提及京城热闹的夜晚,唐娴眼前一晃,璀璨的烟火、人群中穿梭的鱼灯和商贩的吆喝声在她脑中飞速闪过。 昨日欢笑恍惚还在眼前,唐娴眨了下眼睛,又觉得它遥远得像一场梦。 “能比家里热闹吗?”云袅好奇问。 庄廉笑呵呵道:“天子脚下,自然要比别处都热闹的。不信你问诗意,她是京城长大的……” 云袅还在介意烟霞的事情,不乐意去问唐娴,噘着嘴不说话。 唐娴主动道:“亥时之前,街道上会有许多卖花灯、首饰、吃食的摊贩,常有百姓游玩,算不得特别热闹。逢元宵、中秋佳节时,街灯彻夜不灭,歌舞齐奏,车马如流水……” 京中多权贵与富商,就算是夜晚,也注定歌舞不休。 百姓们不想那么多,在他们眼中,越热闹,富贵人就越多,他们才能赚钱。 商人多,税收也就更多了,朝廷多年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长此以往,就导致宵禁形同虚设,尤其是最繁华的东街,常常整夜喧嚣。 庄廉见云袅有兴趣,接着唐娴的话道:“东街有个登月楼,是京中最高的地方,据说站在顶端,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去东街,去登月楼!”云袅立即决定就去那儿了,“我哥呢?他已经去了吗?” “公子还在忙正事,小姐先寻个酒楼用晚膳……”庄廉把云袅哄好了,转头看见唐娴神色犹疑。 登月楼矗立在最繁华的东街上,楼如其名,高可攀月。 每到夜晚,数不尽的明灯将整座高楼照得辉煌透亮,恍如天上仙宫。 是京中权贵消遣的地方,以往外邦来使朝拜,使馆大臣也常带人到那里宴饮。 唐娴自然是去过的,她曾与女伴立在高楼看漫天的烟火,在下方经过的行人眼中,她们是误入人间的九天仙子。 可她现在不是了,也不便再去那种地方。 庄廉看出她的退意,道:“今日是楼四小姐的生辰,楼大公子要在城中燃放烟火庆贺,热闹的很,诗意就一点也不想去看看吗?” 不巧,庄廉口中的两人,唐娴全都认识。 唐娴与楼家二小姐是好友,那时楼家老四还小,她不熟。 但楼家大公子没少对唐娴献殷勤,被白湘湘撞见过几次,害得唐娴每每被她阴阳怪气。 后来唐娴入宫,还曾听闻楼家去白府提亲,她一度以为白湘湘会嫁给楼千贺,没想到最后她成了孟夫人。 孟夫人…… 唐娴想去,以她如今的身份,想要见到深宅里的旧友极其困难,今日不同,登月楼里有的不仅是孟夫人……她曾交好的姑娘,譬如楼二小姐,只要还在京中,定会露面的。 人多眼杂,谁能注意得到一个不起眼的她?大不了、大不了把脸抹花了就是。 “想的。”唐娴如实回答了庄廉。 这一日,唐娴几人顺利拜访过百里老夫人的旧友,各怀心思地要去往东街时,另一边,哑巴带侍卫闯入一家棺材铺,当场诛杀一人,生擒两个,细致搜查后,一同呈给云停的,还有两封来自罗昌国的书信。 “岑望仙竟然没说谎。”云停还挺意外的。 但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毕竟当一个虫子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表示它的虫卵已遍布各处。 暗房审讯后出来,日光已被暮色代替。 书房中,宣威将军与白太师等人已静候多时,均是一脸凝重。 国库出了问题,这事未声张开,但空穴无风,终究是会被人察觉到的。 获知这事时,云停就知道瞒不住,后来敌邦拟派使臣的试探,证实了对方或多或少听到了风声。 而这风声是如何传出去的? 源头恐怕就在朝中。 自古以来,被威逼或利诱驱使着出卖家国的人从来都不稀缺。 让众人严阵以待的,是因为朝廷在明,对方在暗,有多少异心人隐藏在朝廷中,谁也不知道。 而且对方显然也知道瞿阳王的藏宝的存在,并意图先云停一步获得,所以当初岑望仙才会千方百计地接近烟霞。 宣威将军看不得有人通敌,怒不可遏,连骂数声。 “这种叛贼放在军中早就凌迟示众了!” 白太师相对冷静,提议在藏宝的线索牢牢握在手中时,放长线钓大鱼。 烟霞的踪迹消失后,剩下的“鱼饵”就只有“庄诗意”了,她是如何都不能丢的。 白太师等人走后,云停问:“云袅那边如何?” 侍卫道:“庄管家给了姑娘逃走的机会,但是她不知怎么想的,一次都未付诸行动。” “现在何处?” “正在登月楼附近用膳。” 云停要用唐娴做饵,除了钓叛贼,也是为了烟霞。 答应了会给烟霞主动请罪的机会,他并不急着把唐娴的身份弄清楚,这日的登月楼之行,能弄明白她的身份最好,弄不出也无谓。 看看渐沉的天色,云停回屋更衣,合门前吩咐哑巴:“去把庄廉换下。” 庄廉随他入京入宫,在许多大臣眼中就代表着他本人。 登月楼中尽是权贵,云停不想云袅的身份曝光,也不想无关者看出唐娴是他身边的人。 . 哑巴领命找到唐娴等人时,东街上已灯火煌煌,有年轻姑娘们相携漫步,有孩童举着花灯玩闹,更有车撵慢行,车撵上纱帘晃动,戴着面纱的大家小姐悄然张望。 高低不同的声音混杂着,构成熙攘的欢闹景象。 云袅早就将烟霞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沿着街道买了许多吃食与小玩意儿,乐颠颠的问哑巴云停几时过来。 “快了。”哑巴只会这么说。 “那不管他了。”云袅转而戴上一个面具,问唐娴,“认不得我了吧?待会儿我就戴着它去吓我哥!” 她觉得这主意好,就要付出行动,踮着脚寻找哪里还有卖面具的摊贩,想让所有侍女侍卫都戴上面具,好让云停找不到她。 唐娴置身繁华的夜市,没云袅那么兴奋,心中物是人非的淡淡哀愁在远远看见孟府的奢华马车后就消散了,再遇旧识,她的心难以抑制地砰砰直跳。 但她也没忘记照看云袅,见人跑开,急忙跟上去。 云袅人矮,隔了两个行人唐娴就差点看不见她。 又见两匹骏马驮着马车从人群中挤出来,而车架上的车夫正面色不愉地咒骂着挡路行人,唐娴连忙高声喊道:“别跑太快,当心马车!” 这边话音才落,车夫猛一勒马,怒骂道:“小兔崽子活腻了!” 唐娴心头一紧,就见车夫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冲着下方抽打过去! 她仿佛能听见凌厉的破风声,和马鞭抽得人皮开肉绽的声音。 “袅袅!” “放肆!” 唐娴的惊呼声与哑巴的呵斥在人群上方碰撞。 唐娴心中稍安,快速挤开行人到了近前,恰好看见哑巴振臂夺下车夫手中的马鞭,车夫被拖拽着跌倒在地上,被他一脚踩踏在胸口上。 云袅就在哑巴身后,手中抓着面具呆望着一人高的马车,瞧见了唐娴,嘴巴一扁,抓着她的手紧贴了过来。 金枝与狗 第24节 这事以前也常有。 热闹的街市更赚钱,商人小贩都爱往这里跑,大户人家的马车出门晚了,常会遇到道路不通畅的情况,有气性急躁的车夫就会拿行人撒气。 大多数主家顾及着脸面会及时喝止,显而易见,眼前这户人家并没有这个意识。 不管怎么说,对个幼年孩童下手,让人不齿。 哑巴亲手接下的鞭子,最清楚车夫用了多大的力道,脚下用力一碾,车夫顿时哀嚎起来。 “一场误会,还请壮士留情,放过车夫一回。” 足有一人之高的垂着珠帘纱幔的马车中有人开口,是一个妇人,声音听着客气,语气却满是高高在上的不以为意。 哑巴低头请示云袅,云袅摇摇唐娴的手,去问她的意思。 周围百姓一见出了事,怕惹上麻烦,纷纷退后,让出了一片空地,足够让唐娴看见对方马车侧后面魁梧的护卫。 唐娴不想惹麻烦,也是因为云袅乱跑在先,点头示意她这事就此作罢。 哪知就在这时,车厢里又传出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又没死,给两个钱打发了不就得了?与这等贱民耗什么功夫。” 说完,珠帘一动,两锭银子被抛到几人面前,在满天灯火下激起一阵飞尘。 唐娴脸上戴着半遮面的古怪面具,打扮朴素,哑巴与其余人本就是侍卫,唯一一个盛装的云袅,也因为先前玩闹出汗摘了身上饰物。 一行人看着都很简朴,被当成了普通百姓。 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高傲态度,哑巴不能忍,云袅更受不了这委屈,当即指着车厢命令:“把人给我拖出来!” 哑巴踹飞脚下车夫,率先朝着车厢挥出马鞭。 “撕拉——” 车厢纱幔撕裂,露出里面的一男一女。 男人满面怒容,怒视侍卫,“还不把人拿下?” 街道上瞬间乱了起来。 唐娴与云袅被几个侍卫护在身后,往后退了几步,远远看向那辆华贵的马车。 不知是不是听错了,她觉得那道男声似曾相识,车厢中或许是她认识的人。 四周嘈杂,街道两旁的灯墙被风晃动,灯火摇晃,让唐娴辨认困难。 她盯着车厢上的男人细看,没一会儿,对方似有察觉,也向着她看了过来。 双目相对的瞬间,脑中灵光一闪,唐娴记起他了,心中慌乱,急忙转开眼。 对方也神色一怔,忽地从车厢中站立,遥遥看向唐娴,大喊道:“停手!全部停下!” 第22章 血痕 唐娴做梦也想不?到, 碰见?的第一个故人竟然是楼千贺,对方好像还透过半张面具认出了她。 在唐娴列出的可求助的人选中,有?好友楼二小姐、楚家小姐,甚至与她不?对付的白湘湘也在考虑范围内, 唯独没有?对她倾慕有加的楼千贺。 以前的楼千贺温文尔雅, 从未在唐娴面前表露出今日这样高傲的一面, 唐娴不?喜他,全是因?为十三岁那年的一件小事。 那时唐娴与楼二小姐已是闺中好友, 唐、楼两家皆是权贵,不?曾为银钱发?愁, 所?以在得知楼二小姐因月例银子减半而委屈时, 唐娴十分惊讶。 追问之下方才得知,她被?扣下的那一半月例, 被?分给了兄长楼千贺。 府中主母给的理由是男孩长大了,需要用银子?打?点的地方更多,女孩儿只?需要买点胭脂水粉, 用不?着那么多银子?。 坦白来说,纵然月例银子?减了一半, 楼二小姐还是能有?剩余, 这改变未对她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主母的解释,听着也有?道理。 但就是让人很不?舒服, 说不?上为什么。 唐娴在心里为好友不?平,再?见?到彬彬有?礼、贴心照顾姑娘家的楼千贺, 怎么看,都觉得他的笑格外的虚假刺眼。 潜意识里讨厌这人, 所?以,唐娴从未接受过楼千贺的好意。 此时楼千贺疑似认出自己的反应, 让唐娴感到危险。 “停手!”楼千贺立在车厢中,隔着璀璨街灯遥望唐娴,焦急地再?次下令,依旧未能起到作用。 在他第三次喝令时,“砰”的一声,一个护卫被?踹到他脚下,重物撞击砸断了车辙,车厢无法保持平衡,整个向前倾斜了过去。 楼千贺站立不?稳,随着车厢倒下。 马儿也受到惊吓,拖着车厢转动了半圈,把唐娴吓回了神?。 街上人多,万一马儿发?疯狂奔,恐怕会伤了百姓。 唐娴怕引起更大的骚动,也怕双方停手后要直面楼千贺,牵着云袅躲到侍卫身后,低声道:“教训一顿就算了,这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回头惊动了官府,恐怕会给你哥惹上麻烦。” 云袅不?怕惹麻烦,看车厢里高高在上的两人因?为车厢歪斜而摔倒,正狼狈地爬起来,对方嚣张的护卫也已经躺了一地,心中火气没那么旺了。 她不?想被?扰了玩耍的兴致,哼了一声,冲着对方恐吓道:“再?敢仗势欺人,就让我哥教训你!” 唐娴心中惶惶不?安,不?敢看楼千贺是何反应,牵着云袅快速往人群中走去,恨不?得瞬间从这里消失。 哑巴等人见?状收手,紧跟了上去。 “等等!”身后楼千贺高声呼喊。 他越喊,唐娴的脚步越快,她此时只?希望楼千贺看在她与楼二小姐往日的情谊上,不?要当众道明她的身份。 “等等,唐——” “唐”字传入耳的瞬间,夜风忽起,带走了唐娴心头最后一丝暖意。 唐娴很清楚她之所?以能在云停手中隐藏身份这么久,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云停对五年前的京城所?知甚微。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曾经的显赫唐家已经全然覆灭,提起来,人们想到的是打?压着太子?玩弄权术的唐家祖父,防的是永世不?得入京的唐家父子?。 十五岁封后又迅速被?废掉的唐娴,不?过是个久居深宅的年轻小姑娘,孤身一人被?关进皇陵,成不?了气候,不?值得费心关注。 没人记起,她才是最安全的。 她的身份于云停而言,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提示,云停必然能够查清她的来历,届时,她与烟霞都将彻底沦为被?动的那一方。 “唐——咳咳!咳咳……”风卷着河道上飘来的凉意灌入楼千贺喉咙中,他胸腔一胀,躬着腰剧烈咳嗽了起来。 咳声不?断,别说喊住唐娴,楼千贺连直起身子?都困难,只?能在仆从的搀扶下,勉强抬眼,眼睁睁看着唐娴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等他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留给他的只?有?破烂的马车、鼻青脸肿的护卫,以及怒不?可遏的姨母祁阳郡主。 “……天子?脚下就敢如此猖狂,本郡主倒要看看那是何方神?圣!立即去请京兆尹……” “姨母息怒。”楼千贺赶忙安抚祁阳郡主,“姨母有?所?不?知,方才那姑娘是……” 祁阳郡主是公主之女,出自容孝皇帝那一脉,细算起来,与当今皇帝是兄妹关系。 楼千贺想说那位姑娘是曾经的皇后娘娘,按辈分,你得唤她一声皇祖母。 转念一想,祁阳郡主是今年才随夫家入京的,根本不?认识唐娴,唐娴又早早被?废黜了,就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她是何人?”祁阳郡主没看见?唐娴,以为楼千贺说的是云袅,怒道,“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指使下人当街行?凶,视国法何在?” 楼千贺也想不?明白那个小姑娘是什么人,更不?明白唐娴明明该在皇陵守陵,为何会出现的京中? 他满心疑惑,只?恨那阵风呛住了他,让他错失问清的时机。 “姨母,先去登月楼吧,四妹妹她们还等着呢……” . 云袅被?唐娴牵着,走得太快,又一次险些撞到人,哼哼着与唐娴抗议。 唐娴在河边停步,看见?汹涌人流中再?也不?见?楼千贺几?人的身影,悬在心头的一口气这才敢吐出来。 低头看见?云袅气呼呼的表情,忙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算是哄她。 “你害怕他们啊?” 唐娴顺势承认:“对啊,我怕他们报官把咱们抓起来。” “你胆子?比我还小!”云袅笑话?她,完了又拍着她的手安慰,“碰上官兵也不?用怕的,报我哥的名字就能没事。” 唐娴一阵无言:……知道你哥和官兵有?勾结了,快住嘴吧! 出了方才那事,云袅没有?了戏耍云停的心思?,提议直接去登月楼看烟火。 侍卫等人唯她是从,只?有?唐娴心肠百转,不?知该不?该过去。 她已经完全被?楼千贺搅乱了心神?,不?明白为什么白太师近距离观察着自己都没认出来,楼千贺离得那么远,她还遮了半张脸,却?被?认了出来? 是白太师从未将她放在眼中过,还是楼千贺对她是真心的? 唐娴脑中乱糟糟的,更让她焦躁的是,她不?知道楼千贺会不?会大肆寻找她,或者把看见?她的事情捅出去…… 光是想着离开前,楼千贺试图大声呼喊她名字的事情,唐娴就已经阵阵眩晕了。 “……走吧?”云袅问。 唐娴迟疑着,脑袋好似有?千斤重,让她无法点头答应同去登月楼。 长久的犹豫未决后,云袅都觉得不?对劲了,有?侍卫寻来,道:“小姐,公子?已在登月楼内等候。” 云停派人找来了,唐娴没有?了选择,换了张面具把整张脸都遮住,不?得已跟上了。 好在这次运气好,顺利入内,未再?遇见?楼千贺与其余熟人。 明月楼呈塔状,共有?六层,每一层都只?有?一个雅间,很好地隔绝了被?窃听、被?打?扰的可能,并且四面都围着栏杆,方便赏景。 扶着栏杆,向上可看见?满天星辰,往下,能看见?穿梭的人群、灯火闪耀的长街,以及城外静谧的山林。 云停换了身宽袖银袍,外罩玄色外衫,映着宽窗独坐饮酒,浑身萦绕着清雅贵气,乍然一看,玉树临风,是个皎如星月的翩然公子?。 然而一开口就暴露了真性?情:“没出息。” “你说谁没出息啦?”云袅不?服气,一问得知他说的是路上与人打?架的事,就急了,“都是毛毛胆小,她害怕,不?让打?架的。我不?怕,我想让哑巴打?他耳光……” 唐娴还在忧心楼千贺的事,心不?在焉地在云停对面坐了下来,没理他兄妹俩。 云停晃了晃杯盏,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问:“害怕什么?知道对方的来历?” 唐娴一下子?给吓精神?了,听他不?以为意的语气,分明是知晓对方的身份的,也就是说,路上发?生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金枝与狗 第25节 生怕楼千贺最后那声“唐……”被?侍卫听清报给了他,唐娴飞快瞟他一眼,低头假装挑拣桌上的瓜果,回道:“马车那样奢华,想也知道不?是普通人家,还是不?招惹的好。” “招惹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胆小?”云停刺了她一句。 没听他提及自己的姓氏,唐娴心中松动,猜测楼千贺那声“唐”与咳嗽声混在一起,被?侍卫忽略了。 这样唐娴就不?怕了,横了云停一眼,懒得与他争辩到底是谁先招惹谁的。 她吃了几?颗樱桃,想静下心来思?考该怎么应对楼千贺,可云停不?放过她,见?她撑着下巴沉思?,指尖点着桌面,道:“斟酒。” 唐娴完全不?想理会他,嘴巴一抿,与云袅道:“你哥哥要喝酒呢,袅袅会斟酒吗?” 云袅对桌上的糕点瓜果和酒水一点也不?稀罕,只?想着看烟火,见?还没开始,捏着酒壶像模像样地倒了起来。 酒盏倒满,她搁下酒壶,眼睛眨啊眨的,问:“酒好喝吗?” 唐娴正在出神?,没注意到。 云停分神?暼见?她眼中的好奇,眉梢一挑,道:“不?好喝,不?甜,你千万别碰。” 云袅眼珠子?转了转,见?他又去看唐娴了,悄悄伸出食指在酒水中蘸了一下,然后舔了下手指。 等到辣味在舌尖绽开,云袅呜咽一声,大张着嘴巴吐舌头,哭唧唧去找唐娴。 唐娴才沉淀下来的心再?次被?打?断,一瞧云袅这样,慌张给她喂水,抬头看见?云停一脸的嘲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对兄妹简直是专门?来克她的。 云袅被?喂了糖水,把舌尖上的辣味压下去之后,她也不?乐意伺候云停了,缠着唐娴问烟火几?时开始。 唐娴哪能知道,反而是云停回答:“现在。” 他刚说完,抬下巴示意俩人往外看,唐娴扭头,正好看见?夜空中升起一簇星火,在半空中“砰”的一声炸开,化作数不?尽的绚烂星点。 这似乎是个信号,之后,连续不?断的烟火一簇簇飞升,带来阵阵爆竹声与不?间断的闪耀的光亮。 云袅一提裙子?站了起来,跑到栏杆旁踮脚张望。 云停坐着没动,看见?唐娴兴致缺缺,问:“不?好奇我怎么知道的吗?” 唐娴的思?绪接二连三被?打?断,烦透了他,没好气道:“你怎么知道的?” “让侍卫去查的。”他说着,指了指楼上,笑道,“过生辰的人就在楼上,楼家四小姐、五小姐、孟岚、白湘湘、殷家两个姑娘,路上得罪了你们的那人也在,可想再?出口气?” 唐娴:“……” ……一大半都是她有?过来往的。 云停到底是想再?给她与云袅出一口气,还是让她出了最后一口气好安心赴往黄泉? 唐娴默默抓紧手中片刻不?敢离身的面具,深呼吸,高声喊道:“你也太斤斤计较了!” 说完快速起身,找在栏杆旁看烟火的云袅去了。 到了外面,欢呼声更加清晰,唐娴在楼上往下看,看见?下层有?女眷捂着耳朵指向烟火,再?往下,街道上行?人驻足,大人驮着孩童,纷纷仰望夜空。 向上看,却?只?能看见?随风舞动的女子?披帛,不?知来自于哪家小姐。 唐娴要找的人就在头顶,却?没机会私下碰面。 想躲的人也在头顶,让她避之不?及。 两相矛盾,太折磨人了。 沮丧中,唐娴被?扯动衣袖,低下头看见?云袅捂着双耳大喊:“等我生辰那日,也要放烟火,要更多——” “嗯嗯——”唐娴根本没听清楚,敷衍地点头应和。 应付完云袅,唐娴站起,此时恰好有?一簇烟火绽开,巨响声传来,唐娴伸手捂了下耳朵。 而云停对烟火没有?兴趣,正在盘算着何时让唐娴与楼上的人见?上一面,酒水递到唇边,他耳尖一动,在烟火声中捕捉到一丝熟悉的利刃破风声。 “躲开!” 声音被?爆破声削弱,唐娴没听清楚,迷茫地转了下头,同时烟火照亮四周,她看见?一道银光如流星般疾速地向她射去。 唐娴看见?了,却?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只?觉得那道光很锐利,银光飒踏,将军向着敌军射出的箭矢就该是这样的吧。 脑中所?想总是快于肢体反应的,她惊叹完这道流光,从嘈杂声中剖析出云停说的那两个字:躲开。 唐娴察觉到不?对,但银光已至近前—— 有?一道人影比银光更快,眨眼间,阴影将她笼罩住,唐娴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受,就被?重重压到了栏杆上。 后背巨痛,来不?及出声,又被?箍住腰转了一周。 “笃笃——”一前一后两道清脆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唐娴猛地抬头,视线越过云停肩头,看见?两只?箭矢深深刺入廊柱,尾端的箭羽尚在颤颤而动。 下一刻,她被?猛地推进了雅间中,等她双膝发?软地坐起来,云袅也一脸迷茫地被?拎了回来。 云停面色阴沉,喊来外面的侍卫,冷声下令:“西北方向的那座茶楼,生死不?论。” 侍卫齐齐一震,迅速向着箭矢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云停则在唐娴面前蹲下,与她平视,双目中闪烁着阴寒的冷光。 唐娴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想谢他保护了自己,又惧怕他的目光,心惊胆战地往后退缩。 “怎么不?哭了?” 唐娴脑中迷雾翻滚,听不?懂他的哑迷:“……什么?” 云停冷笑:“不?是厌恶臭男人,一被?男人靠近就会被?熏出眼泪吗?方才那么近,怎么不?见?你流泪?眼泪呢?” 唐娴:“……” 唐娴几?欲发?疯,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揪她的错处,这人是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 “你、你清醒一点啊!”她指着云停,声音颤抖,“你的手臂在流血!” 云停低头,看见?他左臂上赫然留有?一道血痕。 第23章 错认 伤口微痛, 冒出的血水呈鲜红色。 云停扫了一眼,确认无大碍,重新盯着唐娴,声音冷冽命令:“哭。” 唐娴只要想到余生再难相聚的父母弟妹, 眼泪立刻就能掉下来。 但现在这种状况, 外面烟火噼啪、百姓欢声笑语, 有暗箭意图在这热闹时?刻取了自己性命,眼前还有个负伤的人在流血, 冷静下来都难,她实在没法集中精神想念亲人。 可云停就像抓住了她的小辫子一样, 态度强硬地逼问:“你的眼泪呢?是我不臭了, 还是今日起你就不厌恶臭男人了?” 再怎么说云停也是为了救她才受伤的,唐娴惊讶、感?激, 也担忧他的伤势,但心中几种情绪全都被?他这莫名其妙的坚持弄没了。 她气糊涂了,学着云停冷笑道:“我怕现在哭出来, 别人当我是在哭丧!” 在场几人中只有一人见血,她能哭谁的丧? 云停一噎, 顷刻间哑口无言。 两人交谈的几句话时?间, 侍卫进来请示是否立即回府。 眼下发生了意外,唐娴是想?立即回去的, 但云停摇头,让人送来清水与止血药, 又让唐娴去安慰云袅。 云袅莫名其妙被?抱回来后,就茫然地听着两人吵架, 直到看?见云停手臂上?的伤才知晓发生了什?么,顿时?眼泪汪汪。 唐娴抱着她安慰, 心中奇怪,箭矢是冲她来的,她从没得罪过什?么人,谁会想?要杀她? 满打满算,她认识的人除了云停这边的,就只有今日重逢的一个楼千贺。可她与楼千贺无冤无仇,对方没有理由杀她。 唐娴找不到任何头绪,回忆了下方才那呼啸而来的锐利箭矢,心中一阵后怕。 不是云停及时?抱住她躲开,她恐怕当场就命丧黄泉了。 放暗箭的人还未被?抓获,她还得靠云停活命,想?通了这点,唐娴再次看?向云停。 箭矢来得悄然无声,外面的烟火与百姓未受影响,热闹还在继续,炸开的白光照在云停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他没让侍卫帮忙,自己撕开衣袖清洗着伤口,血水被?冲成?水红色,染红了他里侧的白衣。 唐娴看?着就觉得疼,抓住云袅的手让她自己捂住眼睛,挪回云停身?边,道:“我帮你。” 云停眸光一扫,尾音高扬:“一个大家闺秀,从哪里学来的处理外伤?” 唐娴未来得及回答,他又道:“还是说给烟霞处理过伤势后,熟能生巧了?” 唐娴:“……” 倒也没错,她照顾伤患的经?验全是在烟霞身?上?摸索出来的。 唐娴谨记自己是个失忆病患,咬紧牙关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要帮忙就算了。” 她正要收回手,止血药瓶被?抛了过来,唐娴手忙脚乱地接住。 看?过云停的伤口,唐娴就知道他为什?么还有闲心与自己斤斤计较了。 他身?法迅疾,箭矢应该是擦着皮肉过去的,留下的伤口不算深,与当初烟霞的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手上?撒着止血药,唐娴问:“是什?么人想?要杀我?” 云停冷哼:“自己得罪过什?么人不知道吗?” 唐娴差点就扔了止血药,把?手按在他伤口上?了! 她忍住,好声好气道:“我气了你一回,你也挤兑回来了,有必要再针锋相?对吗?” “我崇尚加倍奉还。”云停终于把?唐娴挤兑得没了话,他心中舒坦了,才肯回答,“既然愿意为烟霞保守秘密,想?来你也是愿意为她冒险的,那就受着吧。” 他让人去箭矢来的方向追查,但心中明白,查到放箭的人的可能性很低。 街上?百姓众多,暗处的人很容易就能隐藏进人群。 他大约也能猜到对方的来历,不外乎是岑望仙之流。顺藤摸瓜把?人抓住不算太难,但要一网打尽揪出幕后主?使,并非易事。 有趣的是自从唐娴落入到他手中,他从未对外声张过,迄今为止,也只让唐娴外出过两次。 一次是去见孟岚,那时?唐娴寸步未能离开他身?边,无事发生。一次是今日让唐娴与云袅外出,白日里平安无事,反而是与他汇合后,才遇见了暗杀。 看?来问题出在他身?边了。 金枝与狗 第26节 云停眼眸转深,暗自记下臂膀上?的一箭之仇。 唐娴也听明白了,烟霞窃宝消失后,行踪只有她知晓。 她的身?份并未泄露,有人想?杀她,不是因为她是唐娴,而是为了阻止云停找到烟霞,进而阻拦云停得到被?烟霞偷走的东西。 “烟霞究竟偷了什?么?”唐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也着实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引来杀身?之祸。 云停当即抓住她的把?柄:“这会儿又记得烟霞了?” 唐娴喉咙哽住,看?出他不会告知自己了,暗暗咬牙,打算系纱布时?刻意勒紧伤口,痛死他得了! 两人难得再次提起烟霞,云停见她不出声了,难得好心递了个台阶给她,“烟霞不现身?,你就要时?刻替她背负着这份危险。我今日能救下你,不能保证日后也能保你无恙。你想?全身?而退,唯有说出烟霞所在这一条路。” 唐娴手上?继续着包扎的动作,一言不发。 “烟霞贪玩好动,你与她分开这么久,或许她早就溜走了,徒留你冒着生命危险保密。” 放在以往,云停才懒得循循善诱,这日念着自己为救她受了伤,决心勉强采纳一下庄廉的怀柔建议。 “你为她隐瞒了这么久,已仁至义尽,此时?开口,没人能责怪你。” 为唐娴找足了理由,最后他问:“烟霞在哪儿?” 唐娴低着头,狠狠扯动纱布在云停手臂上?打了个结,听见他闷哼一声后,利落地拍拍手,道:“我撞到了头,过去的事情一件也记不起来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云停看?着扎得紧紧的右臂,冷然一笑,道:“好,庄诗意,你好得很。” 这时?奉命追凶的哑巴返回,如云停所料,对方早已隐没在人群,哑巴扑了个空。 云停道:“无妨,有庄诗意在,对方早晚会再次出手。” 唐娴听得脊背发凉,但仍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这日遇见的事情太多,不管是楼千贺还是暗箭的事,每一件都让唐娴如芒刺背,她需要回到安全的环境中冷静一下,再思?量对策。 正好云袅因为意外没了玩闹的心情,唐娴捏捏她的手,提议现在回府。 云停嘴角悬着一丝冷笑,招来侍卫吩咐了一句话,然后点了头。 . 楼千贺是为了给四妹庆生才带人来看?烟火的,邀请的除了祁阳郡主?,还有诸位千金小姐与年?轻夫妇。 他坚信自己未看?错,那个遮了半张脸的姑娘就是唐娴,回到登月楼后,立刻就找上?了曾经?与唐娴相?熟的袁家姐妹。 可那姐妹俩听他提起唐家就争相?捂住了双耳,不愿与唐家沾上?一点关系。 当初唐家覆灭,族亲全被?连累,与唐家交好的几个世?家也多少受到些影响,如今一提起唐家,人人自危,不敢再与之有牵扯。 楼千贺找不到人诉说,不由得怀念起他那个与唐娴交好的二妹妹,可惜二妹离京远嫁,不能与他分忧。 几年?前,唐家如日中天,他比唐娴年?长三岁,见唐娴相?貌出众,是有意等她及笄迎娶过门的。 门当户对,又有妹妹与唐娴交好,楼千贺一度认为这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的事情。 直到唐娴被?选入宫的消息传来。 他知道唐娴是被?迫的,毕竟没人会甘心嫁给一个将死的糟老头子。 可他只能看?着。 短短数月,唐娴先是成?了他高不可攀的鸾凤,再疾速坠落,最终被?锁到偏僻的皇陵之中,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却残生。 楼千贺一直都知道唐娴的所在,前两年?有皇命压着,不许任何人接近皇陵,他也没有办法。 后来……后来他娶了妻,与其他人一样,将唐娴遗忘在脑后。 直到今日在灿如星河的灯火中再遇佳人,她比十五岁时?高了些,身?姿聘婷,站在灯下凝目张望,是一轮落入人群中的皎然明月。 过往的感?情在那一刻重新燃起,楼千贺生出无限的怜惜与愧疚。 可惜佳人转眼即逝,他无法追寻。 烟火满天,楼千贺立在高楼上?寻找唐娴的踪迹时?,被?白湘湘请了过去。 “你见到了唐娴?” 楼千贺自然是知道白湘湘与唐娴不对付的,早些年?他又曾去白府提过亲,为了避嫌,两人不好走太近。 但难得有人愿意与他谈这事,他急不可耐地承认了。 “是,她与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一起,我想?喊住她,可她好像身?不由己,被?人带走了。” 白湘湘额角跳动,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问:“你确定没有看?错?” 楼千贺举手起誓:“我与她自幼相?识,绝不可能认错!” 众所周知,唐娴被?关入皇陵,是太子登基后亲自下的令,要让她用余生为唐家祖父赎罪,一辈子留在皇陵之中服侍云氏先祖。 后来帝王更换,但这条皇令仍旧存在,重重压在唐娴头上?,让她永远翻不了身?。 楼千贺信誓旦旦地说唐娴出现在京城,简直是想?要唐家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白湘湘拿不准他到底是好心,还是单纯的没脑子,忍了忍,道:“不瞒你说,前不久我也遇见一个与她很像的姑娘……” “当真??”楼千贺得到认同,情绪激动,“我就说我绝不可能认错!” 两人在纱帘后饮茶对话,恰好一簇烟火刚刚消散,正是巨响后的沉寂,他这一句声音高了些,将其余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白湘湘已与孟岚成?亲,一直是避着楼千贺的,今日会来,全是看?在楼家千金的面子上?。 来登月楼已是勉强,若不是在袁家姐妹那无意中听见了唐娴的名字,她断然不会来找楼千贺说话。 此时?她很是尴尬,佯装淡然,命侍女去喊孟岚过来,然后挤出笑道:“我当日看?见她也十分惊讶,连忙喊住她叙旧。” 楼千贺倏地倾身?,着急地等她说下去。 “她确实停了下来,可交谈几句后,我发现她仅仅是与唐娴长得相?似,并非是她。” 白湘湘说着,看?见楼千贺意欲反驳,她捏了捏帕子,抢先道:“我也是十分惊讶,怀疑她是假装不认得我,为了确定真?假,我特意瞒着夫君让人去皇陵中查探了下……” 私下联络皇陵侍卫打探唐娴的情况,这事放在前几年?,是会死的。 放在今日,若龙椅上?的那位不再记恨唐家的夺位之仇,兴许不算什?么大事。反之,哪怕白湘湘是白太师的亲孙女儿,因此落狱,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一秘密将楼千贺震住,他愕然望着白湘湘,忘记要说什?么了。 白湘湘趁热打铁,道:“她千真?万确就在皇陵之中,被?千百侍卫看?守着,每日除了焚香祈福,就是刻经?赎罪。你若是不信,也可让人前去查探……只是这事有违条例,万不可与他人透漏……” 楼千贺没那个胆子,怔忪半晌,喃喃自语:“真?是我认错了人?” “我一听说你看?见了唐娴,就知道你定是与我遇上?了同一人。” 楼千贺难以相?信,他眼睛看?错了,心中的悸动难道也错了吗? “你说你与她交谈过,那她姓甚名甚、家住何处?” 那厢侍婢已经?将孟岚请了过来,白湘湘不想?再与楼千贺纠缠,随口道:“她叫双儿,是入京寻亲的,没有固定住处。你若是想?见,下回我再遇上?她,就派人去通知你。” 瞧着孟岚皱眉走近,白湘湘不想?夫妻间生出嫌隙,站起身?,客气道:“小女瞒着夫婿让人去皇陵打探的事,还请楼公子保密。” 楼千贺怔愣地目送她与孟岚离去,耳中听着一声声炸裂的烟火声,在一片片绚烂光影中,回忆起唐家仍在的旧日光阴。 往事不可追,故人难重逢。 他早该想?到的,他与唐娴的缘分,早在她要入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斩断。 这厢正伤春悲秋,围栏欢闹的人群忽然嘈杂起来,小厮急匆匆跑进来,道:“公子,外面忽然来了许多官兵要搜查叛贼,街上?全乱了起来。” 楼千贺本就因为认错了唐娴而心中苦闷,见状也没心情哄几个妹妹开心了,拿这事做借口,让人停了烟火速速回府。 好歹他还记得要维持风度,亲自与官兵询问出了何事,得知有人暗箭伤人后,不敢再耽搁,将一众千金挨个送上?马车。 然而他刚替妹妹放下车帘,一转身?,又在灯火煌煌处,看?见了那个让他心头悸动的、熟悉又陌生的素衣女子的背影。 楼千贺心头一时?恍惚,迷了心智一样急匆匆奔走过去。 靠近了,唐娴的名字到了嘴边,他忽然记起白湘湘的话,脚下一僵,换成?了干涩的一声呼喊:“双儿……” “双儿姑娘……” 第24章 归程 等马车时, 唐娴远远就看见了各府车撵,唯恐再遇见熟人,特意哄云袅一起戴上面具。 云袅听话,戴好了面具就牵着她的手, 然后眼巴巴望着云停, 忧心着他手臂的伤势。 云停自己是没有半点身为伤患的自知之明的, 径直从唐娴脸上摘下面具戴在自己脸上,然后弯腰, 一把?将云袅抱到刚停住的车撵上。 戳了戳她额头示意她进车厢里,云停转头, 透过面具看?见唐娴怒目对着他。 他点点脸上的面具, 悠然问?:“谁买的?” 云袅买的,银子打哪儿来的不言而喻。 唐娴就没见过这么小气的男人, 幸好马车到了跟前,上去就不必担心被人看?见了。 她刚要绕开云停上马车,车辙声咕噜噜响在街道中央, 唐娴下意识一抬眸,看?见一辆马车正从不远处驶过。 车夫高喊着避让, 雕花小窗半开, 一个盛装姑娘探首张望。 乍看?之下,唐娴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 意识到可能是?旧时相识的小姐后,赶紧移开眼。 余光瞥见那姑娘多瞧了她两眼, 但并未说什么,很快合了小窗驶离。 唐娴劫后余生一样紧张, 抬起手在心口?压了一下,猝然发现云停正低眼望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中一震,抚摸心口?的手转而勾住一缕垂在胸前的青丝,然后若无其?事地抬头。 “看?什么?” 云停的视线停在她缠绕着青丝的指尖,微微一哂,再看?了眼混乱的长街,转身跨步入了车厢。 唐娴放松下来,正要跟上,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双儿姑娘——” 声音是?冲着唐娴的方向来的,很耳熟,她听出?来了,是?楼千贺那催命符一样的声音。 唐娴脑中嗡的一声,偏偏这时,车厢小窗打开,云停提醒:“似乎是?喊你的,或许是?旧识呢?” “……人家喊的是?双儿姑娘,我又不叫这个名字……” 唐娴还没说完,急促的脚步声到了跟前,“双儿姑娘!” 金枝与狗 第27节 “哦?”云停戏谑。 此时唐娴脸上空空,感觉仿佛暴露在无数光束下,下一刻,就会有人高声呼喊着她的姓名,将她抓回皇陵。 “是?双儿姑娘吗?” 楼千贺的声音就在身后。 唐娴心中打鼓,她觉得楼千贺或许不是?在与自己说话,但云停的视线明确告诉她,这就是?在喊她。 什么双儿姑娘? 唐娴脑子里一团浆糊,一个时辰前见面时,他不是?还想喊“唐娴”的吗? 她在云停的注视下,强迫自己转身,视死如归地抬起头。 时隔五年,楼千贺第一次直面阔别?已久的心仪之人。 隔得远时,他很确信这就是?唐娴。 离得近了,看?着那双流光的沉静星眸与白皙柔美的容颜,他莫名觉得生疏,后退了一步,愕然发现这姑娘个头不算矮,竟然有他鼻尖那么高。 陌生和疏远的距离感,像是?一条看?不见的银河,横亘在两人之中。 楼千贺情?不自禁地又退了一步。 唐娴心跳如雷,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在心中盘算一遍后,鼓起勇气率先开口?:“公子可是?寻错了人?” 楼千贺惊醒,匆匆作?揖,道:“在下并未寻错人……早先府中下人不懂规矩,险些误伤孩童,还请姑娘见谅。” 唐娴不敢贸然开口?,矜持地点了下头。 一阵沉默后,楼千贺又道:“惊扰之处,还望双儿姑娘海涵。” 唐娴已完全被绕晕了,这双儿姑娘,当真是?指自己? 她脑中一片空白,也?没辩驳,顺着楼千贺的话,客气又简短道:“无妨。” 说完转身就要上马车。 她是?一刻也?不想与楼千贺相处,谁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 可越怕什么,就要来什么。 她才转回身,楼千贺又开口?了:“敢问?姑娘可是?入京来寻亲的?在下是?京中人士,姑娘若有麻烦事,尽管开口?……” 唐娴一个字也?听不懂。 且不说她不是?双儿姑娘,她就是?真是?,遇上麻烦事也?不可能去找楼千贺求助。 这人不可靠的。 但她没法直说,偏头望车厢询问?云停。 云停的脸被面具遮住,听完他俩的对话,未作?出?其?余举动?,也?没提出?疑问?,此时,对着楼千贺嗤笑一声,嘲弄道:“看?不出?来,楼大公子还精通变脸的奇艺。” 这人前不久才差点伤了云袅,云停会对他有好脸色才怪了。 这正合了唐娴的心意,她不再迟疑,快速踩着脚踏入了车厢。 楼千贺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问?清云停的身份和唐娴的住所,被随行侍卫上前一步横刀阻拦,无法,只能望着马车离去。 . 一路无话,到府门口?时,奔波了一整日的云袅已经靠着唐娴睡了过去。唐娴试图喊醒她,人不仅没醒,还差点哭闹起来。 喊住一步迈下马车的云停,唐娴道:“抱她回寝屋啊。” 云停皱眉:“你让我抱?” “她是?你妹妹,父亲不在,不是?你做兄长的来抱,那要谁抱?” 这边府上只有年轻侍女,看?着没有能抱得动?七岁熟睡孩童的。毕竟是?府上千金,让侍卫来抱,多少有点不合适,便只能云停亲自来了。 “我是?伤患。”云停抬着右臂提醒唐娴。 唐娴胳膊都被云袅枕麻了,只想快些回去洗漱歇息,以极其?认真的口?吻道:“我与你保证,你把?袅袅抱回去,那点伤加重不了多少,绝对死不了。” 云停眯起眼,止住欲上前的侍卫,重新迈入车厢去抱云袅。 车厢中只有一盏烛灯,很暗,幸好回程路上云袅犯困,几人都没什么交谈,才没让唐娴露了视物不清的怯。 马车停住后,府门口?灯火足够明亮,唐娴就更不怕了。 可云袅就靠在唐娴怀中,云停俯身来抱,宽肩与胸膛直接将她的视野填满,也?将绝大多数光芒阻隔。 唐娴眼前一暗,除了近在咫尺的模糊人影,旁的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朦胧中,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陌生的气息,有一种被侵袭的不适感,本能地偏过脸闪躲。 随着这动?作?,额头不轻不重在什么地方撞了一下。 唐娴睁大眼,可惜无济于事,依然无法看?清眼前事物。 “抱袅袅回去死不了,你再往我伤口?上多撞几下,就未必了。”云停的声音响在耳边。 唐娴抿紧嘴唇,任凭那道气息将自己围住,未再有动?弹。 紧接着,窸窣的衣物摩擦声在狭小昏暗的车厢中响起,唐娴正想着是?不是?该放开云袅了,手背忽地被一阵温热覆盖住。 奇特的触感让唐娴心尖一震,猛地缩手,挣脱了那短暂的触碰。 她的动?作?太显眼,云停也?因?此僵了一下。 回程时,云袅是?靠在唐娴身上睡的,唐娴的右臂从她身后环着,另一手搂着她的身子,以防马车颠簸摔倒。 此时,云袅整个上半身全部依进?了唐娴怀中,方才那一下,便是?云停去搂云袅的腰身时,不慎压住了唐娴的手。 要把?云袅从唐娴怀中抱出?来,下一步,他的手要伸到云袅背上,而云袅的背,紧贴在唐娴怀中。 云停弯着腰低头,看?见云袅仰着脸,头顶抵着唐娴纤细的脖颈,睡得雷打不动?。 而唐娴略微向左偏着脸,眉眼低低垂着,随着烛光微微颤动?。 她的皮肤很白,鼻梁骨挺着小巧精致的弧度,烛光一路滑下,从鼻尖跳跃到饱满的面颊,在她脸上渲染出?一种柔润的莹白。 云停正盯着唐娴的侧脸看?,她忽然小心翼翼地深呼吸了一下,双唇微启,眼睫跟着扇动?了两下。 云停瞬间清醒,以为唐娴发现了自己的异样,却见她深呼吸之后,又屏息不动?了,宛若一尊石像。 这么近的距离的被人盯着看?,她没察觉吗? 这个念头在云停心中一闪而过,他正欲再细致地查看?唐娴的状况,夹在两人之中的云袅忽然蹬了蹬腿,一脚踹在他小腿骨上。 唐娴手臂发麻,跟着低吟了一声,催道:“快抱走啊,胳膊不能动?了……” 云停收起发散的心思,一手抓住云袅的胳膊往前拽,一手虚放在唐娴臂弯,道:“松手。” 唐娴松手,云袅的身子向前倾,云停接住她,虚抬着的那只手贴着云袅的后背探入她二人之间,手背摩擦到唐娴的衣物的同时,感受到一阵夹着淡淡胭脂香味的温热。 这让云停记起箭矢射来的那一瞬间,那时他抱着唐娴躲闪,手掌扣在她腰上,也?是?这种触觉。 他微一沉默,手掌向外打开,然后施力?一抱,将云袅彻底从唐娴怀中接过。 没有半分停留地跨出?马车落地,夜间的凉气迅速贴合上来,将掌心和手背上那点残留的温软触觉逐渐消融。 车厢中没了挡光的人,唐娴的目力?也?缓慢恢复。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下麻木的手臂,又抚摸几下心口?,然后扶着车厢木门,小心地下了马车。 府中灯火通明,云停抱着云袅直接进?入兰沁斋的寝屋,侍女早已把?床褥收拾妥当,云停便直接把?人放到了床上。 放下时,云袅一翻身,死死压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手被迫撑在榻上,弯腰去扯袖口?时,身后传来唐娴的脚步声。 云停陡然记起,手掌下这张柔软大床,是?唐娴与云袅一起睡的。 这想法一入脑中,掌心被灼烧了般,他直接站起,一把?将衣袖扯了出?来。 动?作?太粗鲁,弄得云袅身子颠了一下,咧着嘴巴呜咽了起来。 云停没听见似的转身,看?见唐娴坐在内室的圆桌旁,正边揉着胳膊,边低声吩咐侍女备水。 听见响动?抬头,递来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你一定要把?她弄醒吗?” 云停咳了一声,道:“不然要你做什么。” 唐娴记起来了,她被安排进?兰沁斋就是?来照顾云袅的,于是?忍气吞声,擦着云停的肩进?了床幔。 云停回身,看?见青纱床幔缓缓飘落,唐娴的身影也?随之低了下去,似乎是?依偎到了床榻上。 他在原地站立了会儿,见侍女端着清水和巾帕悄声进?来,默默转头,负手出?了兰沁斋。 第25章 失神 唐娴很晚才睡, 翌日醒来,回顾前一天发生过的事情,脑子里?依旧迷雾重重,起?了?弥天大雾一样。 她把事情一件件整理清楚, 得出结论。 首先, 有人想杀她, 目的是阻拦烟霞偷走的宝物重新回到云停手?中。 按目前的情况而言,待在云停身边, 或者闷在府中,是最?安全的。就比如前段时日, 她寸步不出府邸的时候, 半点?危险都没遇到。 其次,是楼千贺的事情。 想了?一晚上, 唐娴终于想出了?点?苗头。 楼千贺既然认出了?她,不会无缘无故改口称她为双儿姑娘。除非是分开的那段时间里?,楼千贺遇上了?什么事情, 这件事使他笃定自己?并非唐娴。 能是什么事情呢? 双儿这名字又是哪里?来的? 唐娴迫切想知道其中因缘。 假使这个?缘由能让楼千贺相信她并非唐娴,那是否表示, 它也能让其余认识她的人相信呢? 这么一来, 相当于她拥有一个?全新的、不需要?顾虑的身份。 可她的思?绪卡在这一步,无法顺利进展下去。 想要?解决这个?疑问很简单, 只?要?再去见楼千贺一面,简单几句话?就能问清。 但这又与上一条矛盾, 她如今不敢轻易离府,就算外出, 也一定要?有云停相陪。 金枝与狗 第28节 昨日顾及着云袅,那句“双儿姑娘”, 云停还没来得及问她。但凡她敢主动提出去见楼千贺,云停警惕心上来,立刻就能通过楼千贺把她的秘密扒得一干二净。 行不通的。 唐娴唉声叹气,后悔昨晚只?想着远离楼千贺,脑筋转得不够快,没有当时就委婉问出。 她一边思?量对策,一边继续教?云袅读书认字,云袅好哄,只?要?不提烟霞,她就什么都肯听。 这样过了?两日,午后,云袅顶着一脸墨汁哭哭啼啼回来了?。 唐娴赶紧带她去洗脸,“你哥又欺负你了?啊?” 作为府中唯一的千金小姐,年纪还这样小,敢欺负她的,除了?云停,唐娴找不出第二个?人。 “讨厌大哥!” 前几日云停手?臂见血之后,云袅吓坏了?,心疼哥哥,每日都在念叨,还想去慰问他。 结果那之后云停就外出了?,两日未回府。 不曾见面的两日,云袅对兄长的孺慕之情达到了?顶峰,晚上做梦都念着哥哥。 今日云停回府,云袅忙不迭地跑了?过去,相处了?不到一刻钟,兄妹情谊就转成了?仇恨。 “我要?给外祖母写信,我要?给爹娘写信……”云袅抽抽搭搭,委屈的不得了?。 唐娴满心无奈,问:“你哥都这样欺负你了?,你干嘛还要?缠着哑巴来京城找他?” 云袅抽噎几下,哭得更大声了?。 唐娴只?好抱着她安慰。 吵架归吵架,第二日,云袅又蹦蹦跳跳去找云停,给他看自己?写的书信,没有任何意外的,扁着嘴巴跑回来,说云停欺负她。 这一回,她想起?第一次见唐娴时,唐娴帮着她打了?云停一巴掌的事情,嚷嚷着让唐娴再来一次。 那回纯属运气好,能得手?全靠云停的意料之外和猝不及防,同?样的招数使用第二次,绝无成功的可能,或许还会反过来被云停教?训。 “那就换一个?法子!”云袅对唐娴抱有很大的期待,毕竟她认识的人里?,目前只?有唐娴能成功耍弄了?云停。 俩人绞尽脑汁谋划时,侍卫前来通传,说云停要?查云袅的课业,让唐娴一起?过去。 唐娴心道云停今日一定会问起?楼千贺与“双儿姑娘”的事情,暗暗提高防备,得把这事糊弄过去。 来到阁楼上的书房,云停从堆放整齐的文?书中抬头,暼了?两人一眼,把她们打发?去侧边茶室,就继续处理他的事情去了?。 他这几日顺着从岑望仙那得到的线索抓了?不少?奸细,可放暗箭的幕后之人还藏在暗处,云停的心情实在好不了?。 偶尔想静下心来放松一下,然而心神一松动,脑中突然蹦出那日从唐娴怀中抱出云袅时短暂的触碰。 无法控制。 为了?这事,云停特意入宫见了?云岸一面。 他在皇位时曾被塞了?百名后妃,云岸的遭遇不比他差,每日都被逼着宠幸妃嫔。 知道弟弟过得惨淡,云停舒坦多了?,今日特意空出时间,来查查唐娴把妹妹教?导得如何了?。 把手?上最?后一点?事情处理完,云停搁下笔墨,往椅背一靠,道:“过来。” 隔着翠屏花罩的茶室中,云袅扯着嗓子回他:“我没有穿鞋子,哥哥你过来我们这边吧。” 云停喊不动她,就唤另一个?:“庄毛毛。” 茶室中,云袅脱了?鞋子趴在软榻上,手?底下胡乱翻着一本启蒙读物,两只?脚丫子晃来晃去。 唐娴屈着双膝跪坐在矮桌后,长裙自然地堆在蒲团上,宛若层叠起?伏的碧水波浪。 她左手?边是一盏热茶,右手?中持着一本游记,看得正入神。 听见云停喊她,“嗯”了?一声当做回答,注意力很快重新被吸引进游记故事中。 外面的云停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见他,他叩响了?桌面,语气加重:“庄诗意!” 唐娴听见这三个?字就起?鸡皮疙瘩,飘远的神智瞬间回笼。 “哎,在呢,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自己?的威信力在云袅到来后急速降低,时至今日,已经能被唐娴这个?俘虏忽略了?。 云停不答,阴沉着脸坐在里?侧的书房中,透过花罩上的雕花缝隙,隐约能看见茶室里?的人影。 心中念着不能对里?面那两人动手?,他闭上眼忍住火气,语气冷峻:“庄廉走之前,没叮嘱你这几日少?招惹我吗?” “哎呀!”唐娴重重叹气,推着云袅坐起?来穿鞋子。 这几日庄廉有事离府,离开前确实叮嘱了?唐娴,说他不在府中,就没人在她与云停之中周旋了?,让她忍一忍,别总与云停较劲了?。 是这个?道理,她毕竟是个?俘虏,没有假舅舅护着,得收敛些。 “不要?……”云停那边是高椅,云袅一坐上去,两只?脚就不着地了?,她不乐意去云停那边,嚷嚷道,“让大哥过来,我把小榻分他一半。” 唐娴也不想过去,这间茶室采光好,是个?悠闲看书的好去处,但她不是云袅,不能那么任性。 “过去吧,不然待会儿你哥不高兴了?,要?拿我出气的。”唐娴哄着云袅,“我本来就得罪了?他,谁知道他哪天气急了?会不会直接砍了?我。” 云袅不情愿地穿上鞋,嘀咕道:“他才不敢呢,祖训说不许欺负女孩子的……” 等她俩磨磨蹭蹭到了?最?里?面的书房,清楚听见两人对话?的云停,一张脸已经冷成了?寒冰,恨不得用眼神冻死?她们。 云停道:“庄诗意研墨,云袅写三字经。” “我……” “闭嘴。”云停的声音冰冷绝情。 唐娴识相地安静,乖乖研墨。 云袅一看兄长的脸色,也收了?声,爬上高椅,抓起?笔,接着上回的地方?写了?起?来。 书房中重新恢复宁静,只?是与一刻钟前的安详静好比起?来,似有若无地漂浮着一股寒意。 云停坐在主座,左手?边,云袅笨拙地握着笔比划,右手?边,唐娴站立着乖顺研墨,这情景让他的心情稍微好转。 他身躯放松,提笔蘸墨时,看见了?唐娴的手?指。 细长的指背上有几道树枝留下的旧划痕,但并不影响它的美丽。 唐娴垂首研磨,为防衣袖沾上墨汁,用另一手?轻挽袖口,露出了?腕上的青玉镯。 镯子也是她要?求的,衣裳也是。 天转热很早,她身上穿的是绣娘新裁出的夏衣,内里?是印着银花的雪缎薄衫,外着一件清凉的浅湖色罗春裙。 与高门千金比起?来,这一身装束极其简单普通。 可唐娴随意一站,就是一道婀娜亮丽的风景,引人侧目。 “圆圆的……”云袅忽然傻呵呵笑起?来,忘记前不久自家?哥哥还在发?怒,举着她写下的大字给两人看,“这个?字好圆呀,好像一只?猫猫……” 云停回神,发?现自己?提笔半晌,至今未蘸入墨汁,脸色顿黑。 唐娴注意到他的异样,不知他又发?什么疯,对云袅使了?个?眼色让她安静,自己?也静默着,假装不存在。 但云停注定不能放过她,扔下狼毫,语气不善道:“双儿姑娘?” 唐娴就知道躲不掉这事,诚挚解释道:“他认错人了?,我哪里?认识什么双儿姑娘。” “庄诗意,你嘴里?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唐娴说不过他,干脆道:“那我说我真名就叫双儿,的确是进京来寻亲的,你信吗?” 唐娴问完,被云停瞪了?一眼。 她在心里?抱怨这人真难哄,逆着他不行,顺着他也不满意,太难伺候了?。 假若让唐娴来选,她是宁愿做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双儿姑娘”,也不愿意做庄诗意的,至少?前者不用面对云停…… 唐娴忽然顿住,她知道云停为什么瞪她了?。 这个?双儿姑娘,不正是最?初她与云停编造的身份吗? 难怪说起?来有点?熟悉。 唐娴又悄悄看了?云停一眼,才收回视线,听云停冷冽道:“再看挖眼。” “那你也别看我。” “我几时看你了??” 唐娴义正辞严:“你没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了??” 云停冷然一笑,语调决然:“我们习武之人感知灵敏,不看也能察觉到。” 唐娴没接触过习武的人,被他唬住,找不到反驳的话?了?,只?能呆呆眨眼。 最?后还是云袅解的围,“我写完了?,哥,你看看写的好不好。” 云停给了?唐娴一个?冷眼,暂时放过她,站起?来去查看云袅默写的三字经。 其实根本不需要?特意核查内容的对错,明鲤一直在暗处盯着她俩,唐娴每日教?了?云袅什么,云袅学得怎么样,都精准地传入了?云停耳朵里?。 他快速扫了?一眼,发?现云袅的字比之前稍微规整些。 虽然对唐娴的屡次冒犯不悦,但云停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在认真教?导云袅。 云停正想着,忽觉身侧风声升起?,手?掌下意识一挡,恰好拦住云袅朝他脸上飞来的沾了?墨汁的狼毫。 狼毫被挡住了?,墨汁却溅了?过来,云停反应迅捷,一偏头就躲开了?。 云袅见计谋未得逞,尖叫一声跳下高椅想跑,被云停擒住后颈。 “跟谁学的算计我?” “放开我!坏蛋!”云袅手?脚齐挥,哇哇乱叫。 奈何不能撼动云停分毫,云停大手?一挥,她白净的小脸就变成了?黑漆漆的砚台。 不用想就能知道谁会给云袅出谋划策,教?训完云袅,身侧一阵人影惊慌掠过,云停提着狼毫转身,两步追了?过去。 唐娴刚跑到茶室处的落地花罩,就被反剪住手?腕扣押在了?书架上。 她惊叫:“别画我的脸!” “不画你的脸,那画哪儿?”云停的语气相当无情,擒住她双腕的手?松开,唐娴还没来得及推他,就被抓住手?臂翻转了?过来。 她由背对云停被调整成正脸对着他的姿势,逃不了?了?,赶忙去捂脸。 金枝与狗 第29节 双手?还没抬起?,就被云停单手?重新扣在了?身后。 “画个?乌龟好不好?”云停提着狼毫在她眼前晃,“还是你更喜欢飞鸟?” 唐娴一个?也不想,哭丧着脸呜呜摇头。 “都不想?” 唐娴用力点?头。 “行。”云停大方?答应,有商有量道,“只?要?你去把云袅的脸重新画花了?,我就饶了?你这次。” 唐娴不想花脸,可她真的去画了?云袅,以后云袅怕是再也不给她做挡箭牌了?。 信任破裂,可就再也修复不好了?。 这招简直是完美的离间计,唐娴坚决不能答应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 “不答应?”云停发?自内心的愉快,笑道,“那就干脆把你的脸全部涂黑好了?……这么漂亮的脸蛋……” 他说着,提笔靠近,唐娴吓得立马紧闭双眼扭开脸。 云停心情正好,冷不丁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不许欺负女孩子!”云袅气呼呼地训斥他。 “我欺负她?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云停气笑,小腿一抬就把云袅撵开了?。 可当他再次看向唐娴时,注意到她颤抖的眼睫和誓死?不屈的坚贞模样,刹那间,脑中不可控制地想歪了?。 欺负? 脑中画面旖旎,手?掌中擒住的双腕也不再是单纯的钳制。 他能清楚感受到那双纤细的皓腕,和那上面温热柔腻的触觉,比上好的羊脂玉还要?让人留恋。 她越是挣扎,就越是让人想要?用力欺负。 “你只?会欺负姑娘,无耻小人,快放开我!”唐娴久久等不来脸上的墨汁,壮着胆子睁开条眼缝指责云停。 云停被她喊回神,手?掌失控地收紧,同?一时刻,凭借着制服猎物的本能往前一凑,唐娴立即尖叫一声重新闭紧了?双眼。 她的脸拼命往一边扭,这么一来,纤长而脆弱的脖颈就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云停眼下。 那截光滑白皙的颈子吸引着云停的视线,他的目光顺着它下滑,直到雪白肌肤隐入到交襟的领口。 眼前被雪色填充,鼻尖嗅见淡淡的女子清香,云停心底不知何时窜出的火焰越来越旺,几乎灼伤他的双目。 心中焦躁,喉口干涩,他的喉结突然滚动了?几下。 就在这时,一只?手?猛地挥来,直直按在了?云停的左脸。 湿润的凉意在脸颊上蔓延,云停侧目,在自己?脸上闻见了?墨香,然后听见了?云袅的欢呼声。 “哥哥花了?脸!哥哥是笨蛋!毛毛才是最?厉害的!” 眼中猝然恢复明亮,云停看见了?唐娴脸上得意的笑,和她右手?上的墨汁。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竟松开了?唐娴的手?。 原来在他脑中画面不受控制时,这人在计划着抹黑他的脸。 他便不再犹豫,空出一只?手?捏住唐娴的下巴,不顾她的惊恐尖叫,提笔在她脸上留下两道重重的墨痕。 第26章 舆图 侍卫接连送了三盆清水进书房, 可最终把脸洗干净了的,只有云停一人。 他扔下?帕子回到?书架前,从架子最顶端取下一个细长的黑色锦盒,刚放到?桌上, 就看见一道湖绿色的身影移到了水盆旁。 还沾着湿气的眼睫一抬, 道:“过来。” 唐娴没理?他, 捋起袖口,将要把手放入水中, “啪”的一声,一只狼毫斜斜飞来, 正好?落在水中。 水花飞溅也就罢了, 过分的是,沾了墨汁的笔尖浸入水中后, 顷刻间?将整盆水染黑。 唐娴转头,顶着半边都是墨迹的脸怒斥:“只许你自己用?水,不?许别?人清洗?” “是, 怎么了?”云停毫无羞耻心地承认了。 唐娴看着他玉树临风的虚假风姿,再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金玉其?外?和人不?可貌相。 云停透过她的双目看穿她在腹诽自己, 好?整以暇道:“不?是很会流眼泪吗?哭一个, 等你用?眼泪把脸上的墨汁洗干净了,我就放你自由。” 唐娴瞪他一眼, 把云袅的脸抬了起来。 这孩子只要能戏耍得了云停,自己吃多大的亏都不?在乎, 也不?嫌弃帕子是云停用?过的,捡起来就往脸上捂。 她原本?只有额头和鼻尖沾了墨汁, 擦了几下?,脸上已经一块白净也看不?见了, 和黑脸小猫一样。 都这样了,还在傻乐,“哥哥笨蛋!” 云停看见妹妹这模样,态度依旧,没一点为人兄长的样子。 唐娴手上脸上也都是墨汁,气鼓鼓地瞅着独自整洁的云停,憋了会儿,问云袅:“我总听你提起外?祖母和爹娘,怎么从未听说过你嫂嫂?” “没有嫂嫂。”云袅那口小白牙在黢黑的脸蛋衬托下?,白得耀眼,“大哥二哥都还没有成亲呢。” “我想也是。”唐娴很早就看出来了,在云袅到?来之前,这府邸上下?没有半点姑娘家的影子,云停一定尚未娶亲。 从云袅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她逐字清晰道:“这么讨人嫌的性子,能说到?亲事才怪了。” 谁知云袅还挺护短,马上大声反驳:“我哥长得好?,会有人喜欢的,能说到?亲事的!” “也就一张脸能看了。”唐娴说完,见云袅还想争辩,蹙眉问,“你和谁一伙的?以后还要不?要我帮你戏耍你哥哥了?” “要的要的!”云袅一听急了,赶紧倒戈,“哥哥就是性情太差,才总找不?着嫂嫂的!” 两人一唱一和地讽刺着云停,奈何云停不?为所动,神情都没变一下?,兀自展开锦盒,取出一张巨大的图纸摊开在桌面上。 将图纸抚平,他再次面朝唐娴,威胁道:“庄诗意?,不?想连续三日顶着墨汁,就立刻给我过来。” 他用?的墨石再名贵,终究不?是上脸的东西,唐娴才不?愿意?呢。 她知道这小心眼的人说得出做得到?,不?如他的意?,他真能让人看着三日不?准她洗脸。 唐娴绷着嘴角,不?甘心地挪了过去,但心中怄气,侧身对着他。 “不?是一直想知道烟霞从我这窃走了什么?” 唐娴一听,顾不?得生气了,扭回脸看向?他手底下?的图纸,定睛细看,认出那是京城一带的舆图。 “是一张藏宝图……” 云停将事情始末说与唐娴听。 他怀疑唐娴身上那两颗血玉玛瑙是从瞿阳王的藏宝洞中所得,就算她被烟霞瞒骗,不?知道那是瞿阳王的藏宝洞,听了他这番话,也该知晓了。 “……所以,那个藏宝洞在哪儿?” 唐娴听愣了,她哪里能想到?烟霞一个姑娘,单枪匹马敢抢夺这种东西。 富可敌国的宝藏,谁能不?动心? 难怪招来杀身之祸。 云停又问了一遍,唐娴才恍惚清醒,喃喃道:“我怎么会知道它在哪儿……” “你该知道的。”云停绕着桌案走动,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不?愿意?说无妨,我不?着急。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为了另一件事。” 唐娴刺他一句,他记上半个月也得还回去。 别?人朝他刺了一支利箭,不?让对方以命相赔,他咽不?下?这口气。 搜不?到?对方的踪迹,那便引对方主动现身好?了。 “杀你是为了阻止我寻到?藏宝洞,若我已经得知宝藏的具体位置,你存在与否,就没那么重要了。” “等等……”唐娴还沉浸在瞿阳王的藏宝洞带来的震撼中。 早年?被嫁入宫中时,她父母百般反对,但终究是拗不?过唐家祖父,不?得不?妥协。 那之后,她爹与她说过皇家种种,其?中一条便是皇室中人,多多少少有些奇特的癖好?,好?男风的、有洁症的、怕水到?不?敢沐浴浑身发臭的,还有寻仙问道早死的,有些不?明显,有的很突出。 到?容孝皇帝的时候,他最大的喜好?是做厨子。 别?的皇帝天不?亮就去朝议,他跑去御膳房亲自下?厨,还以把自己做的菜品挂在御厨名下?赐给臣子,得了人家的点评,有心情精心雕琢菜色,却没空处理?国政。 太荒唐了,以至于有时候,唐娴是很理?解她祖父的。 摊上这种皇帝,很难不?产生取而代之的野心…… 那位瞿阳王,唐娴的印象也格外?的深刻,因为据说他是大周朝几百年?来,最富贵的王爷。 是真正的,府邸中铺地的砖头,都是用?金子做的。 有了他的藏宝图,招兵买马、收揽人才,掀翻云氏王朝指日可待。 “你打?的就是这主意?!”唐娴恍然大悟,有这样的宝藏在前,难怪他对自己口中的金银财宝一点不?动心。 这一刻,云停与她心意?相通,挑眉道:“是,有了这个宝藏,我才好?养兵养将谋夺皇位,届时后宫佳丽三千……你也说了,我性情极差,不?努力些,是说不?到?亲事的。” 唐娴语塞。 扒着桌案听他俩说话的云袅不?知怎么的,忽然咯咯笑?起来。 云停垂眼,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云袅赶紧捂住嘴巴,扶着桌案绕到?唐娴身边,踮脚去看桌上舆图。 唐娴看不?懂他俩的哑谜,她只知道,云停从来不?隐藏他想造反的野心。 “这样、这样不?好?的……”唐娴结结巴巴。 “你就这么怕皇室覆灭?”云停意?味深长,“那些拿着朝廷俸禄的臣子都没你这么忠君爱国。” 唐娴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你不?懂。” “行,我不?懂。”恐吓完了,该谈正事了,“你不?肯说藏宝洞所在,我便暂且不?问,先解决外?部暗杀的问题再说。还是那句话,若我已经得知宝藏的具体位置,你存在与否,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句话换个说法,就是当藏宝洞所在不?再是唯有烟霞与唐娴二人才知晓的秘密,它所带来的杀身之祸,也就不?复存在了。 唐娴凝视着他,目光迟疑,“你是说,编造出一个假的藏宝图引蛇出洞?” 金枝与狗 第30节 “不?错。” 云停向?她走来。 云袅占据了唐娴右侧,他便移到?唐娴左侧,正好?对着被他用?墨汁涂花了的脸。 对着这样一张脸,很难再起旖旎的心思。 云停“啧”了一声,离唐娴远了些。 唐娴从他眼中看见自己的脸,明明是他做的恶,还有脸嫌弃? 她鼻子一皱,向?云停靠近了半步。 云停后仰躲避,手臂一伸,抄起旁边置物架上的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在两人之中。 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扇面就横在唐娴鼻尖,她听见云停道:“我这人爱整洁,见不?得脏兮兮的人,会眼睛痛。” 唐娴前一刻还在感激他,为可以不?再遭人暗杀而喜悦,这时又气得胸口起伏,道:“我遭人暗杀是被烟霞连累,你哪天被人杀了,一定是因为你自身太招人恨!” 她打?心眼里这么觉得,就比如现在,倘若她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多半已经对云停动手了。 “那真是遗憾,二十余年?了,我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唐娴气极,不?愿意?再与他挨着,转身把云袅拉过来挡在了她与云停之间?。 云停从折扇下?看见了云袅那张乌漆墨黑的脸蛋,手中折扇径直下?移,直接压在了云袅脸上。 而后伸出一只手抚过桌案上的舆图,“如果?你是瞿阳王,你会把宝藏藏在哪里?” 唐娴暂歇与他的恩怨,觉得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解决了杀身之祸,她就不?用?整日困在府中了或跟着云停了,才好?外?出寻人。 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这地方要怎么选? 虽然是假的藏宝洞,但要引人上当,选址一定要尽可能地逼真。 唐娴俯身仔细查看舆图。 这张舆图很细致,以京城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城镇与山川河流全部涵盖其?中。 唐娴不?知道藏宝洞该是什么模样,想着一百多年?都没被人发现,这地方定然很偏僻,应该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 正全神贯注思索着,一只小黑手忽然覆了上来,云袅道:“这是哪里啊?怎么是个圈圈?” 唐娴侧眸看去,辨别?出那是连绵在一起的层峦山麓,约有十几座,呈抱合之态圈成一个圆,内有河流贯穿,是一片巨大的清幽群山。 云停用?折扇挑开云袅的脏手,低头一看,忽地笑?了,“你可真会选地方。” “怎么啦?”云袅不?会看舆图,凑近了也看不?出所以然。 “夸你选的好?。”折扇立起,在那处敲击了两下?,云停问,“你觉得呢,庄毛毛?” “京城正东面,看地形是不?错,聚财生宝的好?地方……我瞧瞧这是哪儿……”唐娴手指沿着舆图移动,在心中计算着距离,越看越觉得这方位似曾相识。 云停看着她认真思考的染墨侧脸,等了会儿,“啪嗒”一声将折扇扣在那处,道:“不?必想了,我说笑?的,瞿阳王的藏宝洞绝不?可能在这里。” “这里风水好?……”唐娴真切地觉得这里不?错,假若她有个藏宝洞,一定就选址在这里。 云停打?断她:“皇家陵墓,风水当然好?了。” 皇家陵墓…… 轰的一声,唐娴脑中惊雷乍响,按在舆图上的手僵硬地撑着,分毫不?敢动弹。 皇陵,那个关?了她五年?的地方,烟霞就在那里养伤。 “就是坟墓吗?那里面是不?是全是死人啊?”云袅天真地询问,清脆的嗓音像百灵鸟一样悦耳。 “除了死人……”云停想说“除了死人还能有什么”,话说出口,眉心一动,忽地记起一桩事情。 他弯下?腰想捏云袅的脸蛋,手伸了过去发现没有干净的地方,转而拍了拍她头顶,道:“好?问题。” 皇陵中除了死人还有什么? 有陪葬品。 他为国库贫瘠的窘境头疼数月,竟没想到?这茬。 只是他久居西南,不?清楚帝王下?葬的规制,须得回宫翻阅下?相关?记载。 倘若里面的东西足够充盈国库,想来历代先祖是不?介意?被掘坟的。 想到?这点,云停在舆图上巡视一遍,指着皇陵最北面的山峰道:“这里如何?” 没得到?回应,他偏头看向?唐娴。 “哪儿?”唐娴刚趁他与云袅对话的间?隙缓和了情绪,一看他指的地方,心又提了起来。 皇家陵墓依山而建,外?围有千百金甲侍卫守护,想要不?惊动一兵一卒擅自闯入或从中逃离,可行性极低。 而容孝皇帝的陵墓位于最北面,背后是一片茂密的丛林,再外?面,是断崖。 断崖与对面的山崖相隔数丈,中间?是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这是一处绝境。 正因为它是绝境,守卫相对薄弱,重伤的烟霞得以从这道山崖之上,借助绳索飞跃泉壑,悄无声息地潜入皇陵。而唐娴,也是她用?同样的办法送出来的。 临走时她们相约,以三个月为期,唐娴要回去时,只要在对面山崖的银杏树上系一根彩带,烟霞就会过来接她。 云停所指的地方,正是她们约定的那座山峰! “离皇陵太近了,你、你不?怕被皇陵侍卫发现啊?”唐娴努力镇定,语气仍是有些慌乱。 “你怕?” “我怕。”唐娴承认,深吸气,诚恳道,“我家世清白,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个反贼,我怕被你连累。” 云停哼笑?:“那你最好?把身份藏严实了,否则哪日我被揭发了罪行,定会把你作为同党供出。” 唐娴一窒,按捺住骂他的冲动,继续劝说:“与你争抢藏宝洞的那伙人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把假藏宝洞定在这里,万一对方惧怕皇陵侍卫,不?敢跟去,不?就白费功夫了吗?” 这话总算把云停劝住,他继续看舆图,沉吟稍许,指尖在原处往西稍微偏动。 唐娴一口气憋在喉口,差点被气晕过去,“你就这么喜欢皇家陵墓?坐不?到?龙椅,就离皇陵近点?你是不?是还想先躺进去感受一下?啊?” 云停额角一跳,面色沉下?,磨着后槽牙道:“也就是我……” 也就是他不?是真的反贼,否则就凭这句嘲讽力十足的话,够她被折磨至死了。 “你看仔细了。”他大力点着舆图上的某一点。 唐娴气呼呼地拨开他的手,贴近了静心再看,才发现他指的地方从舆图上看仍在皇陵附近,但实际上间?隔着一座山。 除非山体崩塌引起轰然巨响,否则没那么容易惊动皇陵侍卫。 唐娴还是不?太满意?,但怕被云停洞察了小心思,不?敢再劝,勉强认同了。 目的地商定好?了,云停也被她气得不?轻,扔掉折扇,往桌案后的高椅上一靠,冷淡道:“没事了,出去。” 计划初步形成,接下?来就是设法把消息传出,引人上钩了。 这些都得靠云停。 唐娴看他态度忽然冷漠,一想后面还得靠他来保护自己,开始反思自己方才的态度是否太差。 犹豫了下?,她捡起被扔开的折扇走近云停,讨好?地碰了碰他的手臂,语调温柔问:“你想几时动身?” 云停连嘲带刺:“等我挑好?要躺的墓穴再说。” 唐娴:“……” 她抿着唇又碰了下?云停的手臂,碰过了才记起他手臂上还有箭伤,忙用?手轻轻抚摸了下?,温声细语地关?怀:“前几日你不?在府中,云袅担心坏了,生怕你手臂上的伤口恶化。” 被欺负了几回,云袅早就不?担心云停的伤势了,正拿着笔在舆图上涂画,根本?没看他俩。 云停嘴角一勾就要冷笑?,望见唐娴面上的讨好?,鬼使神差的,临时改口问:“你也担心?” 唐娴愣住,惊疑不?定地退了一步。 回想前几次的触碰,她很确信云停对她没有色心。 而且就他这锱铢必较的吝啬样,对她也绝对不?会有男女之间?的小心思。 浅浅斟酌后,唐娴放了心,道:“担心的,也很内疚,毕竟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云停将她片刻的停顿看得清楚,沉静了下?,冷冷道:“方才挣扎的时候那么用?力,可一点也没见你记得我的伤。” 唐娴委屈:“明明是你与我动手……” 云停不?听,手腕一翻,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道:“你也不?想欠我的恩情吧?正好?我此刻心绪不?佳,你便把这伤口的恩情还给我吧。” 说罢,转着匕首站起。 高大的身躯在唐娴头顶投下?阴影,又有近在咫尺的匕首闪烁着幽光,一下?下?刺着她的双目。 唐娴惊呼一声,胡乱推了一把,转身就往外?跑。 这一下?正好?推在云停手臂的伤口处,他眉头紧皱,扔开匕首坐了回去,对着面前被云袅涂得乱糟糟的舆图,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云袅被他俩惊动,手中抓着笔,呆呆地看看唐娴跑出阁楼的背影,又扭回来瞧瞧云停,问:“哥哥,你怎么总是吓唬毛毛啊?” 云停漠然瞥她,“玩你的去。” 云袅才不?怕他,一本?正经地教导道:“毛毛胆子好?小的,你总这样,她就不?喜欢你了。” “她胆子小?”云停忽略最后一句,嗤笑?道,“她的胆子比天都大。” 第27章 眼瞳 孟府, 白湘湘从梦中醒来,精神恹恹。 她梦见了?旧事。 白湘湘十五岁那年的元宵佳节,外出游玩,于夜市中与家?仆失散, 被掳进暗巷。绝望之时, 有人擒住歹徒将她救下。 是唐娴与她身边的丫鬟嬷嬷。 金枝与狗 第31节 白湘湘自小就被与唐娴放在一起比较, 被她救了?,觉得?丢脸面, 嘴硬道:“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 我才不稀罕被你救。” 唐娴也很不客气, “那你还我的救命之恩。” “你想怎样?” 唐娴想了?想,道:“三两银子。” 三两。 白湘湘好气啊! 她堂堂白府的金枝玉叶, 自小娇生惯养,一点也不比唐娴差。光是身上?一张帕子,少说就能值十?两银子, 她本人?怎么可?能只值三两银子? “你侮辱人?!”她气得?大喊。 “那就三千两好了?。”唐娴从善如流地改口。 三两太少,三千两又?太多, 白湘湘那会儿及笄不久, 手上?积攒下?来的月银加一起也才一百多两。 倒是能从账房支取,可?三千两不是小数目, 家?中定?会问她要银子做什么,她要脸面, 不愿意把被唐娴救下?的事情说出去。 左右为难时,家?仆寻了?过来。 白、唐两家?从上?面的主?子到最底下?的仆从, 就没有不针锋相对的。 唐娴见状,没再?提那三千两, 领着人?走了?。 白湘湘先?是受了?惊吓,再?在唐娴跟前落了?面子,怒气冲冲上?了?马车打道回府,在街边看见唐娴买下?一排陶塑泥偶,递过去的银子正好是三两。 白湘湘气不过,决心慢慢攒着月钱,半年不够,就一年、两年,总能把三千两攒够还给她的。 可?惜那事之后不到一个月,唐娴就被送去宫中做了?皇后娘娘。 又?两个月,唐家?落了?难。 白湘湘以为唐娴会挟恩图报让她祖父求情,可?到最后,也没等到唐娴的求助。 再?之后,唐家?祖父没了?,唐娴去了?皇陵,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那次的救命之恩始终无外人?知晓,而那三千两银子,白湘湘终于瞒着所?有人?凑齐了?,却已无法偿还给她。 她能做的,只有年前在禹州偶遇唐家?父母后,瞒着所?有人?,悄悄向皇陵中递了?口信,告知唐娴她父母弟妹一切安好。 而今她容颜憔悴,则是因为前几日楼千贺的那番话。 他说在京城见到了?唐娴。 这怎么可?能? 白湘湘临时编谎骗过了?楼千贺,让对方以为他认错了?人?,可?到底无法确定?唐娴是否当真入了?京城,心中难安。 她派人?在京中暗中寻找了?数日,始终未见唐娴的人?影。 支着额头发愁时,孟岚入屋,担忧问:“怎么还是没精神?要不请大夫把脉看看吧?” 白湘湘心中烦闷,白了?他一眼,“说了?不用,你少烦我。” 这大小姐脾气孟岚早已习惯,给她倒了?温水递过去,见她饮下?后脸色缓和?,又?问:“可?是与近日寻人?有关?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与我说说,说不准我见过呢。” 唐娴的行踪牵涉着唐家?几口人?的性命,白湘湘连孟岚都瞒着的。 她本不想理孟岚,孟家?是三年前才入京的,那时唐娴已去皇陵,他能见过才怪了?。 不说吧,他又?一直问,扰人?清净。 白湘湘便顺着上?回编出的话道:“年前回祖籍途径禹州时,我险些被马儿冲撞,被一个叫双儿的姑娘救下?。我听闻她入京寻亲来了?,可?一直找不见她,心里不踏实。” 孟岚听她险些受伤,好一番心疼,被骂了?几句才消停,思量道:“可?有画像?我去京兆尹处说一声,咱们张贴了?画像……” “闭嘴!”白湘湘要被他气死了?,勒令他不准乱出主?意。 后来思索良久,白湘湘觉得?海中捞针始终不是办法,趁独自一人?时写了?封简单的书信,犹豫再?三,落款再?次写成孟夫人?。 而后喊来心腹仆人?,命人?暗暗送去皇陵。 但愿这封书信能够悄无声息地送进去。 . 云停回宫翻阅了?皇陵相关的记载,被这帮老祖宗弄没了?脾气。 前期的皇帝陵墓陪葬物品不算少,可?惜中间出了?几个昏君,其?中一个在位时险些亡国,被叛贼攻入京城,早把皇陵洗劫一空了?,也正是因此?,皇陵才开始设置重兵把守。 此?时云停再?过去挖掘,怕是只能从土里抠寻叛贼不慎掉落的珠宝了?。 到圣宗皇帝父子俩之后,帝王入葬的规制一改再?改,几个皇帝的陪葬品加一起,估摸着也就够两年军需,远不能填补国库的窟窿。 云停真是辱骂老祖宗的心都有了?。 不过肉再?少也能塞牙缝,等实在周转不动时,皇陵里的东西还是值得?一用的。 这边不顺利,好在还有瞿阳王的藏宝洞。 回府时天色已晚,问过皇陵西面褚阳山假藏宝洞的事情办得?如何,云停又?处理了?些西南政务。 于沉沉夜色中回屋洗漱,将睡下?,屋外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 云停披衣起,看见云袅披头散发,明?显是睡了?一半爬起来的,正站在檐下?与侍卫说话。 两个侍女各提一盏烛灯立在她身后,再?远处,是银月笼罩着的静谧府邸。 “庄毛毛怎么没跟你一起发疯?”云停开口就是戏谑。 自打云袅住到兰沁斋,唐娴就跟了?进去,两人?睡的是同一张床,云袅大晚上?跑来,唐娴还在睡? 想到那张铺着厚褥的牡丹架子床,就记起那天看见的床幔后倚下?去的曼妙身姿。 云停顿了?下?,快速将那画面赶出脑海。 “你还说!”云袅气呼呼的,双颊因快跑泛红。 云停叹气,返回屋中,在她跟进来后手掌朝她额头重重抹去,把她额发弄得?乱蓬蓬,也沾了?一手的汗水。 顿时嫌弃地“啧”了?一声,“怎么这么多汗?” 云袅嫌他粗鲁,从他手底下?挣脱,苦着脸道:“我就是热,好热好热,睡不着。” 云停也觉得?热,但没她这么严重,把人?按回来,道:“那就回家?去。” 云袅从小就怕热,大冬日在院子里跑一圈,也能满头大汗。 跟在他身边,难免有疏漏,不如留在西南王府。那边的人?从小伺候她的,哪能让她受这委屈。 “不要。”云袅不肯回去,“这里好玩。” “那找庄毛毛去,让她给你弄冰或者打扇子。” 一听他提唐娴,云袅板起脸,指责道:“你又?想欺负毛毛,她眼睛都被你欺负坏了?!” 云停拧眉:“什么?” “就是你总让她哭,把眼睛哭坏了?,她晚上?都瞧不清东西了?。”云袅记得?可?清楚了?,唐娴当着她与云停的面掉了?好几次眼泪。 前几日,又?被她哥逼着,非要让她哭。 她瞧见的都这么多次了?,在她来之前,唐娴肯定?被吓哭更多次,眼睛才会坏掉的。 云停道:“说清楚。” “我热得?难受,毛毛去给我倒水,茶盏就在桌上?,我都瞧见了?,可?她摸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回来的时候还撞到了?床沿。” 这晚的月光很亮,就如此?刻,云停屋中只燃了?一盏深色灯罩的烛灯。可?就算没有烛灯,只凭着从门窗照进来的月光,也不至于看不见桌上?杯盏。 敷衍过云袅,他给自己与她都倒了?一盏凉茶,饮下?后,亲自送云袅回了?兰沁斋。 其?实在云袅跑出去时,唐娴感觉到了?,只是来不及将人?喊住。 深夜时分,外面的烛灯几乎全部熄灭了?,她看不清东西,怕被人?发现目力的不足,就假装未察觉,继续躺着了?。 毕竟是在云袅自己府中,外面还有守夜的侍女,出不了?事。 等房门口传来侍女说话的声音,唐娴坐起,掀开床幔往外眺望,“袅袅?” “是我。”云袅回答。 “半夜三更的,你跑哪儿去了??” “我热,找哥哥去了?。” “找他有什么用,让他夜里不睡觉给你打扇子啊?”唐娴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伸手,来扶云袅上?榻。 动作自然,外在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然而云袅抬起手,却是在她眼前左右移动。见她没有反应,求证地仰起脸,望着与她一起进了?寝屋的云停。 床帐外的圆桌上?摆着一盏灯,烛光不太亮,但足够将内室照亮。 云停就站在床边,唐娴的手再?向前半尺,就能触碰到他。 他俯视着坐在榻上?的唐娴,清楚看见她无神的双瞳。 “袅袅?”唐娴疑惑。 云袅又?去看云停,见他点头了?,扶着唐娴的小臂爬上?榻,翻进去时,脚下?一滑栽倒在唐娴身上?。 年纪不大,身上?的肉可?结实了?。 唐娴猝不及防,差点被压窒息了?,“哎哎”惨叫了?起来。 云袅傻笑着从她身上?翻进去。 等唐娴摸到薄被扯上?来,她双脚齐上?蹬开,“热!” “热也得?遮住肚子,不然会着凉。”唐娴按住她把薄被扯上?来,手顺便摸上?她的脖颈,又?往寝衣里摸了?摸,感觉云袅跟个小火炉一样。 她把薄被往下?扯,手往枕侧摸索着,道:“今年入夏是不是太早了??热成这样……要不明?日让人?弄点冰吧?放个冰鉴在屋里,夜里就不热了?。” “嗯!”云袅毫无睡意,趴在床上?去玩唐娴的头发。 唐娴看不清她的动作,还一心一意在枕边摸寻。 云停看着她细白的手指在空无一物的床边移动,寝衣袖口被弄皱,露出一截莹润如玉的小臂。 等她把床榻边缘来回摸了?一遍,云停的目光下?移,在脚踏上?看见一只绣着花簇与彩蝶的团扇。 他弯腰捡起,略微拍了?拍,朝榻上?递去。刚放下?,唐娴的手就摸了?过来,手腕正好贴在他掌际。 金枝与狗 第32节 “嗯?”唐娴飞速收回手,偏头看过去,眼前一片迷蒙,隐约可?见烛灯的光亮。 她停顿了?下?,试探着重新将手伸了?过去,一寸寸往前,触碰到团扇扇柄后,轻舒一口气,抓起来慢吞吞摇着。 接着发丝被扯动,猜测云袅又?在玩她的长发,便道:“睡不着就给我捏捏腿。” 云袅“哦”了?一声,丢掉她的长发,坐起来乖乖给她捏腿。 云停才反省过自己,决定?对她好些,一见这情景,火气直往上?蹿。 不知是气云袅没脑子多一点,还是气唐娴使?唤妹妹更多一点。 冷眼看了?会儿,只见云袅认真捶腿,还歪着头问:“舒服吗?” 云停脸黑,挑开床幔,警告的眼神递向云袅。 可?就在这时,唐娴翻了?个身,小腿微翘,寝裤脚一滑,露出了?纤细的小腿。 白皙的肌肤展露在眼前,白得?刺眼。 云停顷刻顿住。 而云袅瞄了?他一眼,见他没动静,就没把他当回事,与唐娴道:“要是捏疼了?你就说。” “嗯——”唐娴侧脸朝外趴着,卷睫低垂,舒服地拖长嗓音,“我们袅袅真厉害呀——” 云停勾着床幔站在榻边,从她脸上?往下?,看见微松的寝衣与曲线流畅的脊背,一路看到裸露的小腿肚,那片白皙格外的亮眼。 片刻后,他默默放下?纱幔,无声无息地出了?房间。 次日,云停怎么想都觉得?今年的气候太过异常,差人?调来司天监关于气候的估测,又?派人?统查京城附近几个州府的雨水情况,做完这些,已近晌午,在凉园的闲亭下?碰见了?唐娴。 她困倦地倚栏乘凉,不远处,云袅被侍女推着荡秋千,玩得?满头大汗。 云停走近,看见她微耸的圆润肩头。因为侧着身,衣裳略微崩紧,纤细的腰肢同样一览无余。 昨夜单薄寝衣覆盖下?的姣好身躯再?现脑中。 云停停了?一下?,接着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声音惊动唐娴,她眼皮子动了?动,瞧见来人?,重新合上?眼,装作熟睡了?过去。 “庄诗意。”云停坐下?,高声揭穿她,“你想改名叫装睡是不是?” 唐娴纹丝不动。 “后日出发去褚阳山,你可?有异议?” 唐娴没有异议,就是想起上?回被这人?拿匕首恐吓,不乐意搭理他。 云停何时被人?这样无视过? 等了?等,回忆着昨夜那双迷茫的眼瞳和?无助摸索的手指,忍下?了?她,道:“没有异议,就尽早收拾好衣物。” 他站起身,又?说:“已让人?将冰鉴送去兰沁斋,夜间当心着凉。” 说罢,脚步声响起。 唐娴睁开一条眼缝,见他真的要离开,不由得?惊讶,坐直了?身子,迟缓喊道:“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云停止步,疑惑回眸。 唐娴更奇怪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脸上?看了?看,半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竟然不发火折腾人?了?……不是热坏了?脑袋,就是有阴谋。” 云停:“?” 想对她好点,竟然得?到这种评判。 他沉下?脸,两步迈入闲亭。 威压感袭来,唐娴登时惊慌,逃跑不及,缩着身子求饶:“我说云袅,说她呢……你不要激动,想想祖训……” 云停气不打一处来,云袅还说他总吓唬人?,他能不吓唬吗? 本来就不怕他了?,再?不吓唬,就要踩到他头顶来了?。 第28章 赶路 云停再次亮出匕首。 同一个?招数第二次使用, 成效远不?如首次,尤其是在首次就没成功的前提下。 唐娴本在?求饶,见状远不?如上次那么害怕,被?他困在?美?人靠上, 仰着脖子道:“那你杀了我好了!” 光滑纤长的脖颈在斑驳树影下发着白光, 云停低头, 还能看见她衣襟口露出的一小块肌肤,冬日檐上不?曾遭人触碰过的积雪一样无暇。 自打上回从她怀中抱走云袅时, 无意间与她产生了肢体碰触,云停每次面对她, 总会不?可抑制地想歪。 如同一个?满脑肥肠的下流色胚。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的理智还没被?色/欲完全侵占。 云停不?再?乱看, 右脚抬起,踩在?唐娴面前的石凳上, 转着匕首道:“上回要在?你脸上画乌龟,你又?哭又?闹不?让画,这?么在?意外在?吗?” 谁能不?在?意容颜?能干净漂亮, 当?然不?要丑着啊! 唐娴立刻捂住双颊,虎视眈眈地防备着他, 可实际上, 她并不?怎么信云停真能在?自己脸上动刀。 “放心,不?伤你的脸蛋。”云停低头, 目光从她亮若星辰的眼眸滑过,停在?她耳下的青丝上。 唐娴长发浓密, 梳了高高的发髻还剩下许多,被?宝蓝色的绸带束着斜在?身前, 绿鬓朱颜,这?样简单的装扮也明艳动人。 云停食指探入那捧乌发中, 微一往外勾,就有一缕青丝从宝蓝绸带中脱离。 他用指腹搓揉了下,匕首的锋芒靠近,道:“今年格外的热,这?长发碍事,我来帮你修剪一下……” 唐娴万不?能想象没了头发自己会是什么模样,护住胸前的长发,高声?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敢碰一下,我即刻咬舌自尽,让你一辈子也找不?回被?烟霞偷走的东西!” 她瞪着云停,又?是那副宁死不?屈的坚贞神情。 这?回云停没来得及心猿意马,云袅就跑了过来,无视了匕首,张开手臂挤进两人之中,冲云停嚷嚷道:“一眼没看见,你就欺负人!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云袅脑门?上,她脸热得通红,说出的话却跟大人一样正经。 唐娴没忍住笑,将她搂入怀中,蹭着她的额头道:“真没白疼你!” 发丝从云停手中抽走,匕首也被?调转了方向?收回他袖中。 云袅又?有模有样地皱着眉,委屈道:“我才?七岁就要操心这?么多事,好累的呀!” 云停在?把她与唐娴一起揍一顿,和退让之中犹豫了一下,毕竟他也不?是真的想剪秃唐娴,就顺势认输:“……行,辛苦您了。” 隔着云袅,他与唐娴对视,后者?挑衅地扬眉,有恃无恐。 云停隔空虚点了她一下,转身离开。 在?书房喊来明鲤,问及唐娴夜间不?能视物的事情,明鲤讶然,对此全然不?知情。 “兰沁斋晚间里里外外点着许多灯,都是在?寝屋熄灯之后方灭掉的……” 烛灯灭了,便是要歇息了。 除了最初的几?日,明鲤不?会整夜守着寝屋,自然就不?会知晓这?事了。 云停摆手阻拦她的请罪。 云袅说是他总让人哭,唐娴的眼睛才?坏掉的,云停不?信。 唐娴入府后,掉眼泪的次数共有三回,其中两回是真,一回是假。眼泪掉的欢,目的是让他难堪。 真是入府后才?哭坏的话,一个?姑娘,乍然间夜晚无法视物,就算心有提防知道遮掩,也不?太可能这?样从容,隐藏得这?么好。 ——若非她对云袅没有戒心,云停至今还不?能发现这?事。 遣退明鲤,他命人将上次给云袅诊脉的御医传唤了过来。 那双眼睛乌黑灵动,看不?见……着实可惜。 . 假藏宝洞在?褚阳山,要钓出幕后之人,唐娴这?个?藏宝洞知情人必须同去。 出发前一晚,寝屋中烛灯遍地,亮如白昼。 唐娴收拾着衣物,云袅见了,追问她去哪儿,一听她要与云停外出七八日,叫嚷着一同去。 此次外出并非游玩,极大可能会遇上危险,唐娴不?敢答应,哄她去吃冰乳酪和荔枝膏。 云袅不?肯,道:“不?带着我,回头哥哥再?欺负你,就没人给你撑腰了!” 唐娴再?傻也知道云停没有真的想对她下狠手,否则就是再?来十个?云袅也护不?住她。 听见这?话,又?好笑又?感动。 但这?事不?是她能做主的,就让人去请云停裁断。 书房中,两个?都尉正在?与云停商议政事,被?侍卫打断,方知天?色已晚。事情已商讨出结果,便不?再?多留,起身告退。 而云停听过侍卫询问的事情后,本欲亲自过去一趟的,迈出房门?,发觉夜色降临,不?由得记起前几?日夜间去往兰沁斋所见,脚步再?没能迈开。 浅一思量,他道:“与她说,带云袅一起。” 消息传回去,云袅高兴了,唐娴心中无法安宁。 她没去过褚阳山,但是体会过皇陵的清苦和山野夜间的孤寂恐怖。 远离人烟的地方,就算随行的有侍卫侍女,这?么大的孩子,也难照顾周全。万一再?遇上登月楼碰见的暗箭,真出了事,云停怕是后悔不?及。 “你真的要去?” 寝屋中多了一方冰鉴,凉爽舒适。 云袅头上终于没有汗水了,吃着冰镇过的莲子羹,开心地直翘脚,脆生生回道:“去的呀,别想丢下我。” 唐娴道:“不?是丢下你,是可能有危险。你二哥不?是也在?京城吗?去找他玩呢?” “二哥笨蛋!”云袅噘嘴,“外祖母说了,在?京城要听大哥的,大哥不?许我去找二哥。” 云停看着总欺负云袅,实际上很疼爱,把人照顾得很周到。 因此,唐娴一直以为他们兄妹关系很好,没想到老二这?么招人嫌。 “你二哥怎么笨蛋啦?” 金枝与狗 第33节 “嗯……你瞧。”云袅张望了几?下,丢下手中的汤匙,走到纱帘后的一个?置物架旁边。 置物架上全些小玩意,云景盆栽、玉如意、卧着的搪瓷小鹿、陶土小人等等,还有一排放着她经常翻看的三字经等书册,以及唐娴之前为难人的时候要来的话本子。 侍女手脚伶俐,将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 云袅踮起脚,将书册中间的一本掏出,再?横着塞进去,刻意露出个?书角在?外面。 如此一来,那本书就变得格外的显眼。 唐娴手心发痒,总想过去把书扶正,恢复原本的整齐。 “二哥瞧见了,得发疯。”云袅指着那一角道,“他哪怕重?病,就剩最后一口气,也得爬过来把这?一角推进去。” 唐娴:“……” 她也想那么做,但没百里家二公子这?么强烈的冲动。 “二哥比我还笨呢。”云袅笑弯了眼,“有一回我不?小心踩了他的脚,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唐娴没见过他二哥,不?知道他该是什么反应,反正换成云停,这?人疼爱妹妹是没错,但碰上这?事,八成会踩回去。 “我踩在?他左脚上,他把右脚伸过来,让我用同样的力气再?踩一下,不?然他难受。”云袅笑得合不?拢嘴,问,“二哥是不?是大笨蛋?” 唐娴的表情快绷不?住了,“……那、那万一他跟你大哥前几?日一样,右臂受了伤呢?难道也要往左臂刺一箭以求平衡?” 云袅想了想,老实道:“不?知道。前几?年,二哥当?街解了一个?壮汉的裤腰带,又?重?新给人家系整齐,那之后,爹娘就不?让他外出了,他还没机会受伤呢。” 受不?受伤已经不?重?要了,唐娴幻想了下那个?场景,没见过百里家二公子,她就直接代入了云停。 一想云停顶着龙章凤姿的清贵气质,当?街给威武壮汉解裤腰带,她的脸都白了,细眉皱成山峦,久久无法舒展开。 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满脑子造反的云停,情愿自己带着云袅,也不?把她送去二公子那里了。 一旁的云袅说完二哥的坏话,不?知道想到什么,捂着嘴巴窃笑起来。 唐娴好不?容易从那可怕的画面中挣脱,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把她按回去继续吃莲子羹,最后一次提醒:“山里夜间是有狼的,虫蚁蜇人,又?热又?脏,也没有冰食给你降暑。” “我不?害怕。”云袅抓着汤匙大声?证明自己,“来的时候我就住过深山老林里了,哑巴还烤兔腿给我吃,我吃一整个?!” 唐娴这?才?想起她的确是跟着侍卫长途跋涉进京的,“对了,你是从哪儿来的?” “家里啊。” 唐娴耐心问:“你家在?哪儿?” 云袅歪头回想,“在?、在?……” 整片西南都是她的家,对她来说太大了,她挠挠头,终于知道怎么形容了,“在?银月湾西面,我家好大的。” 银月湾这?个?地方唐娴在?舆图上看见过,距离京城很远。再?西面,光是大州府就不?下于五个?。 唐娴心道果然是个?小孩子,连家在?哪儿都说不?清楚。 她就不?再?问了,唤了侍女进来,让人给云袅收拾外出要带的衣物。 . 到出发这?日,随行的除了哑巴之外,尚有侍卫十人,各自骑着一匹骏马,唯有唐娴与云袅乘坐马车。 出了城门?,人烟渐少,马儿撒蹄飞驰,吹得马背上的人衣袍翻飞。 相比较而言,车厢中颠簸闷热,没过多久就坐得人腰酸背痛。 云袅想让云停带着她骑马,被?戳着额头摁回了车厢里。 午时途径一个?城镇,一行人寻了酒楼停脚歇息。 唐娴当?初从皇陵入京城也很辛苦,可那会儿没这?么热,不?像今日,才?半日时间,就汗湿了衣裳,云袅更?是蔫蔫的没了精神。 潇洒骑马的云停就不?一样了,把她二人留给侍卫,自己悄然出去了。 唐娴一手摇扇子,一手拿沾湿的帕子擦去云袅鬓边的汗水,“太累了是不?是?出京还没多远,若是受不?了,就与你哥哥说,让人送你回去。” 云袅枕着手臂趴在?桌上闷闷摇头。 没多久,哑巴回来,道:“公子有事稍晚些才?能回来,客栈四周有人守着,还请姑娘与小姐安心歇息。” 问云停在?忙什么事,他就不?说了。 这?一等,就到了傍晚,云停敲门?时,云袅小憩还没醒。 他进屋看了眼,让唐娴把人喊醒。 唐娴不?赞同他的做法,“你不?考虑把她送回京城吗?不?好送去二公子那,就是留在?府中也好啊。跟着你,万一遇上危险……” “你觉得我只?布置了这?么点儿人?”云停打断她的话。 唐娴愣了愣,从窗口向?外看,目之所及,仅有一同出府的那几?个?侍卫。 她狐疑地转向?云停,云停却不?与她多解释,指着沉睡的云袅道:“趁着年纪小多走走看看,见识的多了,长大后才?没那么好骗。” 唐娴再?度怔住,类似的话她爹也曾说过。 十岁之前,她爹外出办公,只?要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就会不?辞劳苦地带上她,让她看山川河流和民间风俗,见识各地风采。 十岁之后,祖父插手,不?许她再?随父亲外出。那之后,她能走动的,就只?有京城贵女们常去的地方了。 想起久未见的亲人,唐娴心中沉重?,双眸黯淡了下来。 这?么久了,云停若是当?真派人去禹州张贴了她的画像,爹娘看见不?会无动于衷,也早该有消息传入云停耳中了。 他没提起过,唐娴怕他追究起这?事,想问又?不?敢问。 唐娴心里难过,眼眶一下子红了。 云停见识过她说掉眼泪就掉眼泪的本事,但此刻想不?通其中缘由,“就因为我没答应你送云袅回去,你就要哭?” 唐娴觉得他莫名其妙,心里难过,不?想与他解释,默默背过身去揉眼睛。 沉默中,御医说过的话浮现在?云停脑中。 他说晦暗环境中无法视物,若非出生就有,便是生活环境所致。 前者?无法医治,后者?脱离了环境,慢慢调养,有望改善。 云停对着那道矮了他一头的纤薄背影,想靠近,又?觉得不?妥。 等了等,他不?解道:“……云袅是我妹妹,你是站在?什么立场干涉我的决定的?还有,你……” 云停眉头紧紧皱着,许久才?不?可思议地问出:“被?驳回了就哭,你不?会是在?与我撒娇吧?我不?吃这?套的……” 话没说完,唐娴红着眼眶转了回来,双颊酡红,泪水盈盈,宛若被?雨水欺凌后,摇摇欲坠的芙蓉花。 云停心中咯噔一声?,心道她说的也有道理,带云袅涨见识,并不?急于这?一时,没必要为了这?事让她哭泣,毕竟她的眼睛…… “你不?要脸!”一声?响亮的斥责响在?耳边。 云停倏然醒目,见唐娴乌黑的双眸怒视着他,声?音颤抖:“你自作多情,你没脸没皮!” 云停这?才?恍然惊悟,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不?是哀求乞怜,而是被?气出来的。 他站在?唐娴面前,回想自己所言所想,脸色阵青阵白。 不?等他做出反应,床榻上被?吵醒的云袅迷迷糊糊坐起,上下眼皮还黏着,嘴巴里已经含糊呢喃起来:“……谁自作多情……祖训不?许的……” 第29章 生气 再启程, 疾驰一路,云袅受不住车厢的闷热,喊了哑巴带她骑马。 唐娴只在五年前骑过矮小温顺的马儿,不敢这样纵马疾驰。她一个大姑娘, 也不好让人?带她, 只能独自留在车厢中?。 马车渐渐远离人?烟, 接近层峦叠嶂的群山之后,山风徐徐, 林荫蔽日,车厢中?才没那么闷热。 但这时已经接近褚阳山了, 与褚阳山隔着一个山头, 便是能潜入皇陵的悬崖峭壁。 若有可能,唐娴想去?见烟霞一面, 劝她将?真正?的藏宝图还给云停,待云停消了气,她才好恢复自由身。 最好顺便让烟霞再给她做张假面……她实在怕被京中?旧日熟人?认出。 但要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离开云停, 太难了,须得从长计议。 唐娴愁绪难解, 发觉马车速度慢下, 探头出车厢,恰好有侍卫策马经过。她随之向前?看, 见前?方云停勒马在宽阔河边,不知在看什么。 粼粼水波映射着日光, 刺得人?睁不开眼。 唐娴眯起眼再看,望见侍卫驱马上?前?, 指着皇陵的方向说了些什么,云停听罢, 摇了摇头。 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转目遥望皇陵,见那附近的丛林上?方飞鸟阵阵。 初入夏的时节,又不是秋日迁徙,哪里来的这么多飞鸟? 莫非皇陵中?出了事?是不是烟霞? 唐娴心?跳加速,眼看马儿停下,侍卫们牵马饮水,便扶着车厢门跳了下来。 长时间脚未着地,落地的瞬间,她双膝一软,差点跌坐下来。 在她揉着双膝等待恢复的时候,看见云袅趴在树荫下的水边岩石泼起水花,没几下,就被云停拎着衣裳提了回?来。 “我热,要玩水……”云袅挣扎不依。 云停一句话没说,把人?扔给了侍卫。 唐娴靠近的脚步不自觉减缓。 云袅年纪小,但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云停懒得管教的时候,都是把人?推给唐娴的。就算唐娴不在身边,他也会特?意把人?喊来。 可上?回?被唐娴骂了“自作多情”之后,云袅再怎么淘气,他也没喊过唐娴。 至今一句话没与唐娴说过,就连视线的交汇都没有,彻底断绝了与唐娴的关系,显然是对那句话心?存芥蒂。 他不理唐娴,唐娴也不理他,反正?原本就是他出言不逊在先。 互不搭理两日,眼下快到褚阳山了,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唐娴决定不与他计较了。 她拉不下脸主动示好,好不容易在心?底鼓足勇气,磨磨蹭蹭走近,被眼尖的云袅看见了,她大声告状:“毛毛,哥哥不让我玩水,他讨厌!” 正?好给了唐娴台阶,她顺势道:“水边石头滑,会摔进去?的,不安全。等回?府了再玩……你?哥哥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趁着说话的时候,唐娴来到云停身边,偏头征求他的配合。 金枝与狗 第34节 可云停一脸漠然,目不斜视,权当看不见她这个人?。 唐娴脸上?有点热,正?事比脸面重要,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去?扯云停袖口,刚触及,云停猛然甩袖,往水边走了一步。 宽大的袖口抽得唐娴手指头发疼。 她收回?手揉了揉,看看背对着她的挺拔背影,深吸气,跟着他向前?走。 “我小心?的,不会掉进去?……”身后云袅被侍卫拦住,试图商量,奈何没人?听她说话。 水边岩石堆积,下方流水潺潺,清澈透亮,水底卵石与缝隙中?飘摇的水草清晰可见。 唐娴怕摔倒,提着裙子谨小慎微地跨上?去?,站在云停身后,瞄了好几眼,只看见他冷峻的侧脸与高挺的鼻梁。 瞧着多么玉树临风的一个俊朗公子,谁能想到他实际上?心?眼极其?小,跟君子风度完全不沾边呢。 在心?中?自我鼓舞后,唐娴清清嗓子,小声道:“你?方才甩袖子,打到我了。” 云停充耳不闻。 唐娴再瞄他一眼,将?手背递到他面前?,道:“都打红了……我从小到大,从未挨过打的,差点就疼哭了。但我一想,我若是哭了,袅袅定要拿祖训指责你?,硬是忍住了。” 说完唐娴特?意停下,等云停来嘲讽她。 可过了半响,她抬着的手都酸了,云停的眼神都没偏动一下,照旧望着河流对面枝叶繁茂的树林,不知在想什么。 唐娴手往下滑,这次成功抓住了云停的衣袖,轻轻扯了一下,姿态和声音都放得更低:“你?还生气呢?” “我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你?家会有那样的祖训……” 按唐娴的预想,云停不会真的喜欢她,什么撒娇完全是口不择言,被她骂自作多情后,会如先前?一样反过来恐吓她,这事就算完了。 坏就坏在云袅那迷迷瞪瞪的一嗓子,几乎是坐实了云停违背祖训,在自作多情。 正?常人?家怎么会有不许自作多情的祖训? 除非祖上?真的有人?犯过这样的错,并且因此自尊心?受损,久久无法释怀,以至于要刻在祖训上?叮嘱后代不可重蹈覆辙。 唐娴及时打住对百里家老祖宗的怀疑,软声道:“前?两日那事就当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嗯?” 说完,又扯着云停袖口晃了晃。 云停目光不动,手腕却陡然翻转,袖中?银光一闪,“撕拉——”,袖口被利刃斩断。 他收回?匕首,转身往岸边走。 身后的唐娴手中?抓着一片碎步,目瞪口呆地跟着转过去?。 “等等……”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手中?碎步上?,下意识地跟上?,正?好踩到被云袅泼湿了的岩石上?,脚底一滑,重心?失衡,唐娴“啊”的一声惊叫,身躯歪倒。 这片河岸上?全是碎石,从岩石上?跌倒其?中?,必然会摔伤、划伤。 受伤是一回?事,落水之后,夏日单薄的衣裙也会被打湿。四周侍卫皆是男人?,着实令人?难堪。 唐娴面无血色地往前?跌去?,手臂突地被擒住。 强硬的力道阻拦她的跌倒,撑住她的躯体,让她得了喘息的机会。 唐娴慌忙抓住对方,跌撞着往一步,惊吓之余,脚步慌乱,一头撞了过去?,双臂也下意识地搂住了面前?人?的腰。 夏衣薄,她的脸贴在对方胸口,感受到灼热的温度和结实的肌肉。而手臂下硬邦邦的腰身,被她环着拖拽,丝毫没有动摇。 这哪里是救命稻草,救命石雕还差不多。 她大喘气,手臂抱得更紧。 “放手!”石雕开口。 唐娴觉得救她的或许真的是一个石雕,不然语气怎么这样冷漠无情,没有一丝人?情味? 她劫后余生,急喘几下,借力站好,松开了双臂,一抬头看见了云停晦涩难言的眼眸,心?中?惊悸,仓皇转开眼。 唐娴胸腔擂鼓,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有点庆幸,有点难堪,还有点不敢看人?。 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男人?抱在了一起? 她假借整理衣裳的动作往后一瞥,见侍卫们各做各的,没有敢往这边看的。 唯独云袅没有顾虑,双眼睁得圆滚滚,盯着他二人?眨也不眨。 歉也道了,脸也丢了,云停还继续置气,那唐娴的努力就白?费了。 她压下心?中?古怪的情绪,对云袅视而不见,厚着脸皮再次抓住云停的衣角,继续哄这个人?高马大、气性极大的男人?。 “谢谢你?扶我,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不会见死不救。” “放手。”云停冷淡地斜视着她,挣了一下没能把唐娴甩开,他另一只手向上?一抛,匕首再次出现。 唐娴见状,手不仅没松,还往上?挪了挪,道:“你?割吧,你?割一块,我就揪一块,待会儿你?衣不蔽体,别又不讲理地怪我。” 云停眼角一抽,冷飕飕道:“我要的只是烟霞的去?处,留你?一条命就足够了,手脚既然碍事,那就一起剁了。” 唐娴瑟缩了下,很快知道他在恐吓自己,抓紧了他的衣裳,丝毫没有惧怕,“你?剁吧,违背祖训欺负女孩子,看你?家老祖宗会不会夜间入梦来教训你?!” 云停忍无可忍,“你?一个姑娘家,最初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模样,这才多久?怎么变得这么没脸没皮!” “近墨者黑!” 唐娴与他呛声,见他瞪着自己,反瞪了回?去?。 过了不久,耐不住双目酸涩,眨了眨眼,妥协地低声下气道:“都两日了,该消气了吧?云袅闹脾气都没这么难哄,你?连七岁小姑娘都不如吗?” 云停没反应,唐娴都哄累了,嘟囔道:“一句话记那么久,难道那句自作多情真的戳到了你?的痛处?你?想我喜欢你?啊?” “庄诗意!”云停眸中?怒火狂烧,凶狠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现在格外想念初抓唐娴入府的时光,那时的唐娴,被他一个眼神就能吓得瑟瑟发抖,哪里敢三番两次的挑衅。 云停已没法与唐娴平静对话,抓住她的手腕,把人?带到岸边草地,瞧见云袅瞪大双眼愣愣看他俩,心?中?得出了结论。 会导致唐娴对他既没恐惧也没敬重,罪魁祸首共有两人?,一个是云袅,一个是不在眼前?的庄廉。 若非二人?胳膊肘往外拐,一口一个祖训,把他的短处揭露给唐娴…… 他把唐娴推向云袅,阴沉沉道:“看好了她,出了事,就把你?俩一起丢水里喂鱼!” 说完走向马儿,吩咐侍卫:“哑巴带七人?留下,其?余人?跟我走。” “你?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唐娴追问。 云停连个眼神都没给她,翻上?马背,双腿一夹,片刻之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娴转而询问哑巴:“他去?哪儿?” 哑巴指了指河水对岸。 对岸是葱郁的树林,寂静无声,远远看去?,除了影影绰绰的树影,就是深处黑洞洞的丛林。 “去?那儿做什么?” 哑巴仿佛真的不会说话,比划着唐娴看不懂的手势,结束了这段单方面的对话。 唐娴茫然,想让云袅去?询问,头一低,对上?了她圆溜溜的双眼。 云袅赶忙坐好,乖巧道:“我不去?玩水了,我都瞧见了,要不是抱住了我哥,你?就摔下去?了。水边太危险,我不过去?了。” 与云停对峙,唐娴能理直气壮,现在他不在跟前?,从云袅眼中?听见方才的事,唐娴却红了脸。 不知怎的,她又一次记起烟霞嘲笑她的话。 “儿孙一堆,却连男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唐娴想,等再见到那个口无遮拦的烟霞,她就能有资格谈论这事了。 是没尝过,但是抱过男人?的腰了,很瘦,往前?一扑很容易环抱住。也很紧实有力,她整个撞了上?去?,对方纹丝不动。 …… 不知过了多久,哑巴等人?突然惊起,警惕地将?唐娴与云袅护在身后,然后备上?弓箭望着河对面。 唐娴迷惘地跟着看去?,没听见声音,只望见河对岸的树林中?惊鸟阵阵飞扑,隐隐有烟尘飞扬。 “那边……有人??” 哑巴没说话,直到看见一缕青烟升直空中?,才放松警惕,重新坐了下来。 河对岸,云停抖了抖剑,剑上?血水溅开,有一滴落在他被斩断的袖口上?。 他浓眉紧蹙,盯着那处,眼眸深沉,半晌没有移开。 侍卫检查过地上?的尸体,道:“公子,与前?几日一样,口中?藏有封喉毒药,身上?没有信物,不知是何人?派来跟踪的。” 云停点头,“等。” 对方紧追不舍,他越是有发现藏宝洞的迹象,对方出手就会越频繁,迟早会露出真面目的。 跟踪的人?解决了,该回?去?了。侍卫牵来马匹,而云停透过树林望向河对面,久久没动弹。 “公子?”侍卫奇怪。 “无事。”云停上?马,带人?回?去?。 寻到哑巴等人?,刚下马,唐娴就向他迎来。 云停呼吸骤然一停,下一刻快速转急,脑子里全是前?不久在岩石上?被抱住的感觉。 她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自己胸膛上?,严丝合缝。 姑娘家与男人?是不同的,身躯柔软,撞入怀中?,轻易就擦出了火花。 他的手差点就抬了起来,想覆上?她后腰,抓紧,用力揉动,让她完全嵌合进身体里。 “你?想我喜欢你?啊?”她这样问。 …… 云停闭了闭眼,睁开后,唐娴已至跟前?,神色焦急,好似等了许久,要扑入他怀中?一样。 “不准碰我。”他沉声命令。 不能再那样亲密触碰。 唐娴愣住,下一瞬,血气直涌到头顶,脸色涨红,几乎要滴出血来,连耳尖与脖子都红透了。 她咬住下唇,恨恨瞪着云停,忍了又忍,最终将?那口气咽了下去?。 而后脚步一错,面朝向他身后的一个侍卫,声音响亮,关切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我好担心?的!” 金枝与狗 第35节 第30章 晨露 唐娴才不惯云停的臭脾气, 若不是没有他的准许,侍卫不会松口,她都不想理云停。 瞧人去而复返,她猜该是发现了追踪过来的人, 心中担忧, 想去过问一下, 哪知?云停开口就是那种话。 这样气人,唐娴干脆把要对他说的话, 朝着侍卫说出。 这回谁也没说云停自作多情,但唐娴的言行, 很明确地再次这样影射他。 云停猛转头。 无辜的侍卫被他二人吓了一跳, 惊悚退后,连连摆手, “我与姑娘并?无来往,姑娘慎言!” 唐娴微笑:“你年岁几何?不到十九吧?我一看见你就想起?我弟弟,他也?是这样一惊一乍的。” 唐娴摆出长姐的姿态, 对侍卫极尽亲和。 不是顾忌着太不给云停面子,他会拿侍卫出气, 她还想顺着云停那句“不准碰我”, 去拍拍侍卫的肩膀。 年轻的侍卫遭受无妄之灾,看看云停的脸色, 再瞧瞧浅笑的唐娴,实在找不到人求助, 干脆装作石头人,一动?不动?, 对眼前事?不闻不问。 云停目光犹若刀锋,“庄诗意, 你哪来的弟弟?” 唐娴惊悟,想起?自己明面上还是个失忆的姑娘。 堂而皇之这样,确实太不把?云停放在眼中了,于是敷衍补救:“我是说假若我有弟弟,他就该是这样的。” 她再与侍卫道:“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就该有个弟弟,这样吧,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咱们就姐弟相称,可以吗?” 侍卫眼珠子左右转动?,把?周围人看了个遍,再次确定?没人能解救他,心一沉,连眼睛都闭上了。 云停冷冷道:“他看着可比你年长。” “是吗?那我唤他一声兄长也?是可以的,我该有个兄长的。”唐娴不服输地接道。 “好……”云停厉声问侍卫,“林别述,你今年几岁?” 林别述睁开眼,眼神漂浮在几人头顶,声若惊雷,震响在众人耳中:“回公子,属下今年八十又二!” 唐娴:“……” 林别述使劲掐自己的脸,“脸嫩,看着年轻。” 云停满意了,冲唐娴挑眉。 唐娴对着这主仆俩欲言又止。 该怎么说呢?做属下的也?不容易,为了主子的面子,敢于睁着眼诋毁自己。 唐娴不忍心再迫害侍卫,道:“那便罢了。” 她再面向云停,“我想问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多久到褚阳山,后面计划如何,想来你是不会告诉我的了。” 平静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到马车旁,扶着车厢门,独自上了马车。 背影绝决,带着难言的落寞。 云停望着她的身影入了车厢,看向侍卫。林别述精神一凛,赶紧收起?张望的目光。 “你去……”云停皱着眉,话音缓慢,顿了一下,朝着车厢示意,“她想知?道什?么就告诉她什?么……” “大?哥!”说着,云袅跑了过来,抓着他的割断的袖口仰脸问,“你是不是惹毛毛生气啦?” 云停将?袖口扯回,赶走侍卫,答非所问:“休息够了就启程。” 云袅再问,被他拎上了马背。 马儿继续前进,这回云停带着云袅,回头看了眼与马车并?行的林别述,他低头问云袅:“怎么就不能是庄毛毛惹我生气了?” “毛毛性情好,才不会惹人生气呢。大?哥你老是欺负人,一定?是你不对。” “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云袅不惧怕他,道:“哥哥你再不改一改,以后找不到嫂嫂的。” 云停不置可否,摸摸她头上的发髻,看出是随着唐娴的绑的。 只是唐娴一头青丝浓密柔顺,怎么挽都好看,她的太少了,又爱跑跳常出汗,没一会儿就变得乱蓬蓬的。 什?么都学唐娴,就这么喜欢她? “你小孩子懂什?么。”云停拍拍她脑袋。 “外祖母说的。”云袅有理有据,声音坚定?,“外祖母说你性情太差了,遇不上喜欢的姑娘就算了,若是遇上了,再这样一定?会栽大?跟头。” 即便是百里老夫人说的,云停也?不以为意。 他纵马向前,没几步,不经?意地再次回头,看见林别述跨在马背上,躬着腰,正在听马车里面的人说话。 车厢小窗掀开,唐娴的面容不得见,只露出一只戴着玉镯的手,娴静地扶着纱帘。 不知?说到什?么,林别述忽地笑了下,身子躬得更低,离小窗更近了。 云停嘴角绷直,面无表情地转回来。 在前面坐着的云袅未察觉,晃着双脚自顾自地说着:“我喜欢毛毛,想让她做我嫂嫂……” 云停抓着缰绳的手倏然收紧,低头看了看她,心中思绪转了几周,语调轻缓道:“不是与你说过要防着她吗?你没听进去?” “听进去了,可是毛毛是个好姑娘,不是坏人。” “她哪里好?” “……嗯……她就是好。”云袅说不上来。 云停要她防着唐娴,她记得的,可是没机会防。 因为根本就没在唐娴身上察觉到恶意与算计——偶尔有,不过那是针对云停的,不算。 她喜欢唐娴,就认定?她是好姑娘。 说完这句,兄妹俩双双陷入沉默。 没一会儿,云袅又忧心忡忡道:“哥哥,你这辈子怕是找不着嫂嫂了,反正毛毛也?不会喜欢你,等你的事?情弄完了,我可不可以带她去见二哥?” 短短几句话,每一句都带着小刺,直直朝云停脸上扎去。 他脸色变了数回,云袅依旧没察觉,继续道:“二哥笨蛋,但是长得好看,万一毛毛看上二哥了呢?我想让她做我二嫂。” “她就能天天陪我玩了,嘿嘿……”云袅越想越美,仰着脸朝云停傻笑。 云停忍着把?她的脸按下去的冲动?,嘴角扯出一丝冷意,道:“我能不能找到喜欢的姑娘暂且不提,你二哥是绝对娶妻无望,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啊?”云袅不理解,“二哥明明比你会讨女?孩子喜欢。” 云停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缰绳微勒,在马车驶来时?将?她拎进了车厢,而后瞥了林别述一眼,一夹马腹,驶去了前方。 云袅则乖乖爬进车厢,挨着唐娴坐好,认真听侍卫说话。 “……既然为了引人上钩,当然要做得真一些。咱们越是谨慎,对方才会信以为真……这几日共拦截了三伙人,均未见活口……” “公子调了三百精兵潜行,早已入了褚阳山,只等……” 唐娴一直等他说完了才问:“哪来的三百精兵?” 林别述“啊”了一声,道:“府上的啊。” 唐娴一想也?是,云停提过他养有私兵的。早已知?晓,此时?还是感慨,当真是大?胆,私兵都敢明目张胆地用。 又问:“他一共养了多少私兵?” 林别述一呆,犯了难,这要怎么回答? 唐娴心中已经?有了底,看他为难,放弃继续询问,与他道了谢,放下了纱帘。 坐好之后,偏头一看,云袅正捧着脸笑眯眯地望着她。 “看我做什?么?”唐娴奇怪,见她发髻乱了,从车厢小屉里取出梳篦,给她重新梳发。 以前就经?常照顾妹妹,这些事?情她做得很顺手,三两?下就把?云袅的发髻拆了,重新梳成可爱的双髻。 等梳好了,把?云袅转回来,她还在兀自高兴。 唐娴又问:“怎么总是看着我笑?是觉得我长得很美?” 云袅乐出声,使劲点头,然后往她身上偎去,问:“毛毛,哥哥惹你生气了,你怎么还对我好呀?” “因为我是个恩怨分明、豁达眀理的好姑娘。” 随口一说,又把?云袅逗笑了。 云袅笑够了,饮了几口温水润喉,跪坐在软靠上玩起?唐娴的头发。摆动?了会儿,忽然问:“那你讨厌我哥哥吗?” 唐娴被问怔住。 最初,她对云停这个居心不良的反贼很是惧怕,满心提防,生怕对方知?晓她的身份,让她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后来在庄廉的周旋下一步步试探,觉得他或许也?没那么可怕。 在云袅到来之后,她几乎能清楚地辨明那道线,只要不越界,云停除了口头威胁,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就如同这几日,她反复让云停没脸,他除了不搭理自己,其余的什?么都没做。并?且最后还是妥协了,让林别述过来回答她的问题。 仅看云停的行为,是有点讨厌,可唐娴一想自己于云停而言是个俘虏,心中就怪异起?来了。 哪有像她这样的俘虏? 云停还为救她受伤了呢。 唐娴突然笑了一下,见云袅好奇看来,抿着嘴巴忍住,掀起?帘子朝外看,看见侍卫护在马车四周,唯独不见云停的身影,不知?是不是还在与她生气。 “讨厌吗?”云袅凑过来追着她问。 唐娴往后退了退,想起?在岩石上的那一幕。 生气了不理她,看见她要摔下去,还不是伸手过来扶住了? 唐娴抿紧嘴唇,想起?抱住云停时?感受到的不可撼动?的安全感,声音低了许多,不大?好意思道:“不讨厌的……” 云袅顿时?发愁:“啊?那要选大?哥还是二哥啊?” “嗯?”唐娴没听懂。 金枝与狗 第36节 云袅挠头,觉得说这个不太好,就仰起?脸傻笑,“我也?喜欢大?哥。” 唐娴脸有点热,犹豫了下,最终没去纠正她的用词。 . 夜宿山林,夜间?出了点响动?,唐娴与云袅被护在中央,什?么危险都没碰见。 翌日,唐娴被鸟儿啼鸣声吵醒,出了车厢一看,外面朝霞未散,晨露垂枝,空气中尽是清凉的水汽,难得凉爽。 她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越过生火煮粥的侍卫,在不远处看见了云停。 他手中拿着张图纸,正在沉思。 唐娴悄悄看了会儿,回想着昨日的事?情,窘迫地咬了咬下唇,然后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靠近他。 到了云停侧后方,发现他拿的是张舆图,正要凑近细看,云停转身背对着她了。 唐娴的个头只到他耳下,被他的后背挡得严实,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了两?步绕到云停侧肩,脚刚踮起?来,他又动?了下,唐娴面前又只剩下他墙面一样直挺挺的后背了。 分明是已经?发现了她,故意耍她。 唐娴伸手去拉云停的袖口,这才注意到他换了件玄色衣裳,袖口用护腕收紧了,拉不着。往下看,腰间?束着墨蓝色腰带,上面垂着一个金玉佩饰。 这一身很是简约,与往常在府邸中王孙贵胄的打扮相比,更显身姿的修长与举手抬足的干练。 唐娴被他腰间?的配饰勾得多看了两?眼,觉得有点害臊,低头拍了拍脸降温。 过了会儿,她伸出了手。没有衣袖,就扯云停手肘处的衣裳。 云停偏头,看见是她一点也?不惊讶,淡淡道:“做什?么?” 昨日吵成那样,恨不得永远不搭理彼此,今日就主动?来说话了,太让人难为情。 唐娴双眸湿润,抿着唇赧然笑了下,没说话。 云停被她的表情闪花了眼,心底生出一股热潮来,一时?没了反应。静静看了她片刻,见她只笑不开口,面上维持着云淡风轻,转了回去。 没多久,衣裳又被扯了一下。 云停对着舆图,心思却早已飞远,没回头,不咸不淡道:“有事?说事?。” 唐娴离他更近了些,衣裳都碰在了一起?,怕被外人听见一样,小声道:“你给我赔个不是。” 云停耳尖一抖,折起?舆图转回身,正面对着她,字句清楚地与她确认:“你是说让我给你赔不是?” “嗯。”唐娴点头,对着云停说话,眼睛却往他身后的树枝上看。 云停正要开口,昨日云袅说的那些话回到脑海中,本要说的话就出不了口了。 静默稍许,他没什?么情绪地问:“为什?么?” 这些天两?人的吵架的原由已经?变了好几回,细算起?来,是非对错好像并?没有那么明显……怎么就该他与唐娴道歉了呢? 唐娴也?是这么觉得,但她就是想要云停服软。 目光追随着树枝上跳跃的鸟儿绕了一圈,她沉息,鼓足勇气直视云停,理直气壮道:“我是娇宠着长大?的千金小姐,从来不给人赔不是的。你给我赔一个,先前的事?,我就不与你生气了。” “你就不与我生气了?”云停听得满心迷惑,从头到尾,他才是吃亏生气的那个吧? 偏偏唐娴听不出他的反问似的,满脸认真地点头,“嗯。” 云停转身就要离开,脚步将?抬起?,又一次想起?那句话来:“外祖母说你性情太差了,遇不上喜欢的姑娘就算了,若是遇上了,再这样一定?会栽大?跟头。” 脚步忽然变得很沉。 云停重新面向唐娴,见她长发略微凌乱,一半披在身后,一半垂在胸前,双颊微红,眼眸里落了晨露一样晶莹闪耀,正翘首等着他的道歉。 第31章 匕首 唐娴觉得云停睚眦必报, 但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就像上回云袅病倒,他误会了自己,事后没明着道歉,但用行动和纵容进行了赔礼。 今日这回也?一样, 他没立刻转身就走, 那就是能得放下身段的。 唐娴扬着下巴, 扯了下云停的衣裳,催道:“快说呀, 不然待会儿云袅过来了,你?又该拉不下脸了。” 没她后面一句话, 云停还真?能开口与她赔不是, 听了这话,刚潜下去的心气儿又攀升了上来。 弹开唐娴的手,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递了过去。 唐娴讶然,蹙眉问:“你?又要恐吓我?” 云停看她的眼神冰冷至极,隔着她的衣袖将她的手腕抓起, 横起匕首在她手掌中划了一下。 这把匕首唐娴一点也?不陌生,正是前几回云停威胁她用的那把。 唐娴没亲眼看见过它饮血, 只看刀刃上的寒芒, 就能猜到它有多锋利。 刀刃在手掌中划过,不需要用多大力气, 就能让人血肉模糊。 此时唐娴的手掌却完好无损。 因为刀刃藏在鞘中。 她瞧着自己掌心清楚的纹路,再看看那把连刀鞘都?是漆黑颜色的匕首, 看明白了云停是在无声地回答她。 ——用未出鞘的匕首恐吓人?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 可怕吗?流血了吗? 再过分?些, 他还能讥讽地问:怎么还没吓哭? 唐娴觉得自己都?能想?象得到云停嘲弄的声音了,可他就是没说话。 她奇怪, 瞅着云停转为平静的神色,凑近了,仰着脸问:“你?怎么不说话啊?” 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云停拿着匕首在她手掌心拍了两下,然后松了手,转回身继续看他的舆图。 沉甸甸的匕首卧在唐娴手中,她掂了掂,模糊明白云停是将这把匕首给了她。 就如上回,他不开口,只用行动表明态度。 是在赔不是呢。 唐娴嘴角弯起,又赶紧收住了。 背对着她的身影修长端方,手持舆图,垂首静看,在晨间静谧的苍翠山林中,犹如话本子里所?说的喜爱游历四方的深山访客。 “百里大公子?”唐娴朝他背影喊了一声,见他不理自己,咬着下唇走近。 无声端详他片刻,唐娴拿起匕首,在他腰间戳了一下。 云停的目光仍放在舆图上,唯有脚步往旁边移了移。 唐娴跟上,又戳了他一下。 云停“啪”地合上舆图,转身,“庄毛毛,你?懂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 唐娴眉眼一弯再次笑出了声。 凉爽晨风随着她的笑袭来,拂动了她鬓边碎发。 她将碎发捋到耳后,脸颊红扑扑的,仍是朝着云停笑。 唐娴觉得自己是有点不知好歹,云停都?退让了,自己还要对他纠缠不休。 可她就喜欢看云停不得不忍下她的模样。 最终,在云停冷漠的眼神下,唐娴收起笑,捋着青丝走动一步,回首歪头,摆出大小?姐的娇矜姿态,道:“给我匕首有什么用,我又不会使。” “那你?还我。”云停伸手去取,唐娴赶忙藏到身后。 在西南王府时,不乏有贵夫人、小?姐登门拜访西南王妃,云停见过不少,骄纵的、贤淑的,各色各样,如唐娴这般让人又爱又恨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赔礼的匕首她不会用,要回来,她又不肯给。云停怀疑唐娴是在刻意折腾他。 先前他对唐娴是威胁、恐吓,就如他递出的那把出鞘匕首,锋芒露在外面。 如今唐娴对他,是软刀子慢磨,看着没有杀伤力,实则带来的瘙痒无比地折磨人。 想?和解,想?让前几日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他就得忍着。 “你?想?怎样?” 云停问完,看见那双水凌凌的眼眸转了一圈,低低垂下。 不动时弯如月牙,眨动时,眼睫扇动,犹若蝶翅。 第三次眨眼后,卷睫一掀,水润眼眸露了出来,带着小?小?的羞赧,笑盈盈地望着他。 云停负在身后的手微紧,舆图被抓皱,发出轻响。 “你?给我……”唐娴脸颊红润,往前迈出一步,腆着脸道,“……给我试一试……” 二人一抬头,一俯视,随着这话出口,对视着彼此,陷入沉寂。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的枝桠上飞过,带落了一片嫩绿的新叶。 树叶从?二人之?间飘落,隔断相汇的视线,让唐娴眨了眨眼。 云停在树叶落至手上时回话:“怎么给你?试?让你?用匕首在我身上扎上一刀?” 唐娴抿着笑,竟然真?的点了头。 她还有理由,“我让你?赔不是,又不是让你?赔礼,你?根本不听……” 云停气极反笑,“庄诗意,庄毛毛,你?一定要惹我发怒,你?才高兴是吗?” “那你?生气了吗?”唐娴不知死活地问。 云停冷眼,拽开她的手,转身往营地里走。 唐娴抓着匕首偷笑,看他走出了几步,连忙巴巴地跟上,嘴里一个劲儿地问:“到底生气了没有啊?” “你?不是最爱生气吗?今日怎么这么反常?转性啦?” “是只有今日这样,还是以后都?这样?要改做个温文尔雅、宽宏大度的百里公子了吗?” 金枝与狗 第37节 换做往常,云停早不知翻脸几次了,今日越是能忍,唐娴越想?追着他惹他生气。 “说说呀,大公子?小?心眼?”唐娴紧追着他,抿着笑捉弄,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又学起了云袅,“哥哥?大坏蛋?” 最后一个字眼出口,云停霍然转身,一把抽出了唐娴手中的匕首。 从?枝叶间泄露的朝阳化?作银鱼跳跃在利刃上,折射出一道银光,恰巧映在唐娴双眼上,晃得她低呼一声,偏头闭上了眼。 他生气了? 要动手了? 唐娴回想?着闭眼前看见的云停的神情?,心中一阵惊慌。 紧闭着的眼瞳感知到银光划开,于是她奋力睁开眼,逆着光,看见了云停持着匕首抬起了手臂。 衣裳因抬起的手臂收紧,在小?臂上显露出紧绷的肌肉。 玄色护腕扣着袖口,再向上,唐娴看见了横握着的匕首,以及流星般刺来的箭矢。 “当啷——” 密林中射来的箭矢撞上匕首,汹涌来势被阻断,继而被斩成两截,丧家之?犬一样垂落在草地上。 唐娴手中还抓着空空的刀鞘,呆滞住,待她反应过来,侍卫已?持剑追去,剩余几个围住车厢,护着里面的云袅。 云停弯腰捡起地上的箭矢,拨弄几下,沉声道:“让人回来,和上次是同一个人,对方箭术了得,说是百步穿杨也?不为过,追不上的。” 几日下来,对方也?发现了,派刺客暗中跟随,人手多,很?容易被云停察觉,于是换做了弓箭手暗中出手。 云停已?与放暗箭的人交手数次,大概明了他的作风。 箭术好,行事果决,只出手一次,不论?得手与否,箭矢离弦,立即撤退,很?难抓捕。 等侍卫寻到地方,人早已?不知去向了。 要抓到这个弓箭手,除非得知他的身份,或者擒住他的主人。 云停的指腹在刀身上抹了一把,感受到刀刃上的凉气,心头杀意压了下去。 他转动了一下匕首,然后将其朝唐娴手中刺去。 “铖”的一声,匕首入鞘,震得唐娴虎口发麻。 这是她第二次直面朝向她的杀意了。 第一次的时候,她茫然无知,直到被救下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更是被云停的伤势吓住,不及惊慌,又被他的无理取闹气到。 理智上清楚知道有人想?要她的性命,但是并没有特别明确地感受到危险,也?就没有多么真?切的害怕。 这次不同,她亲眼看见了那支呼啸而来的箭,以及它射来的轨迹。 若非云停拿匕首拦住,它该朝自己眼睛来的。 那么锋利的箭尖,带着势不可挡的力度,恐怕足够射穿她的瞳仁,让她当场毙命。 唐娴想?了想?那样画面,脸都?吓白了,手指一抖,匕首落地,重重砸在折断的半支箭矢上。 肉眼可见的,她懵懂的表情?坍塌,眼角下垂,嘴巴一扁,眼泪在眼眶中打起了转。 “不是不怕吗……”云停说了一半收声,一动不动地站立片刻,低咳一声,弯腰捡起掉落的匕首。 再开口时,声音柔软了许多,“与你?说这事时,想?也?不想?就应下了,我当你?胆子大,不怕这些……” 他的确以为唐娴胆量大,毕竟从?一开始,就不肯服软,还能明里暗里地讽刺他。 唐娴话音不稳,“……我怎么不怕了……” 怕还是怕的,那时轻易答应,是因为不想?一直被人盯着,又不愿意被外力禁锢在府中。 迟早要面对的事情?,可以选择的话,当然是主动出击,趁早解决的好。 如今箭矢射到眼前,才知道多危险、多残忍。 “怎么可能不怕,我腿都?软了!”唐娴声音颤抖道,“他要射我的眼睛!” 云停低眸,看见她那双多灾多难的眼睛里水汽弥漫,颤颤巍巍,随时可能汇成泪水流下。 他想?问,“同样是冲着藏宝洞去的,跟这人比起来,我对你?还算凶狠吗?” 一瞧唐娴这模样,千句万句都?收回了心底。 稍许沉默后,他伸出了一只手,道:“那就跟紧了我。加快步伐,尽早把人解决掉。” 唐娴扶住他手臂,向着他挪动一小?步,半偎在他肩上,声音细弱地强调:“那你?要保护好我,烟霞和藏宝洞都?得靠我呢……” 是这个道理,就是为了藏宝洞,云停也?得护好她。 云停眸光微沉,感受着肩上的重量,心中略微烦躁。 “千万保护好我……”唐娴还在娇弱叮咛。 “那你?就老实点,别总惹我生气。” 云停想?这么说,再看一眼唐娴苍白的脸色,心中种种情?绪全部散做流云,出口的就只剩简单的一个字了,“嗯。” 第32章 入山 匕首事件之后?, 云停加快步伐,快速抵达了褚阳山。 褚阳山附近有一个小村落,当晚,唐娴与云袅被安置在村落中, 云停带人上山。 唐娴怕极了那个藏在暗处的弓箭手, 那日之后?就从未与云停分开过, 夜晚也恨不得与他一同?上山。 夜间山路难走?,带上她就不能放云袅独自留下, 云停又是诱敌深入,顾虑着她夜不能?视, 还是将她留了?下来。 看她怕得厉害, 不知从哪儿?招来了?百名侍卫,将整个村落严密围住, 又留了?哑巴与林别述守着她与云袅,才安心分开。 夜幕降临,云袅洗过澡, 坐在门槛上吹着风,掰馒头喂农舍里的两只小?狗崽。 对面?简陋的木门“吱呀”打开, 一个老婆婆带着个头上披着黑布的女人走?出来。 侍卫警觉, 哑巴更是直接上前。 “给贵客送蜡烛。”老婆婆年纪大了?,走?路都得拄着拐杖, 蜡烛由身后?消瘦的女人捧着。 这母女二人是农户的主人,收了?银子, 留唐娴与云袅暂住的。 “谢谢阿婆!”云袅从哑巴身后?冒头,清脆地与人道谢。 老婆婆满脸皱纹, 受宠若惊地点头,递出蜡烛后?就带着女人回屋了?。 农家节省, 夜晚很少点灯,是云停以云袅夜间害怕为由,特意让人多要?的蜡烛。 夜再深些,云袅带着两只小?狗进屋,唐娴正?在心中丈量着褚阳山到皇陵的距离。 她觉得皇陵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想问?云停,怕引起他的好奇心,最终没?问?出口,只能?自己深夜猜想。 “困了?。”云袅踢掉鞋子,想把小?狗也抱上榻。 屋中亮堂堂,唐娴看见小?狗爪子上沾着的泥巴,忙拦住她。 “那让它俩睡床头地上吧,明天我一睁眼就能?看见,还要?和它们玩。”云袅满眼期盼。 唐娴倒是想答应她,可人家主人不能?同?意。 这户农家是一对带着女儿?的老夫妻,二老年迈,女儿?看不出年纪,整日在脸上蒙着黑布,据说是因为相貌丑陋骇人。 临睡前,披着黑布的农女过来讨要?小?狗,云袅恋恋不舍,可小?狗一听?农女的的呼唤,摇着尾巴就跑了?出去。 云袅噘嘴:“怎么?别人家的小?狗都这么?乖,我的就不听?话??” 唐娴耐心把她哄好,把匕首藏在枕下,熄灯睡下了?。 次日,云停仍未下山,唐娴带着云袅洗漱后?,看见农户的女儿?在喂狗,云袅又凑了?过去。 却在不经意看见农女的脸后?,吓得丢下馒头跑回了?唐娴身边,一头扎进她怀里不敢抬眼。 农女似有察觉,扯紧了?头上黑布,很快躲去了?屋中。 农女的事情在入住之前,侍卫就已经查清了?,未免吓到两人没?有提前说。 没?想到还是让云袅受惊,林别述就讲清楚了?,“是几?年前在山里睡觉,被毒蛇咬在了?脸上,救治不及时,整张脸都烂了?。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迟迟没?能?说到人家。” 鲜少有人能?完全不在意容貌,唐娴赶忙与云袅说了?,让她可以避着农女,但不能?再出现那种反应。 云袅乖乖点了?头,怕也被蛇咬了?,轻易不敢出门了?。 这日傍晚,山上终于传来了?动静,唐娴的心高高提起,哑巴等人与她截然不同?,有警惕,但不见忧心,全都只管尽职尽责地护着两人,就连云袅都比唐娴淡然。 唐娴问?起,云袅道:“不用担心,哥哥最会打架了?,以前在家时,带几?百人追着几?千个坏蛋打,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还抢占了?人家的地盘。” 乍一听?,她口中所说的千百人阵势很大,加上“家里”、“抢占地盘”几?个字之后?,听?着就跟地痞斗殴似的,很难让人信服。 云袅见她不信,加重?语气强调:“我外祖家的人都很会打架,哥哥学的好,以前就没?输过,这回肯定也能?赢。” 唐娴把这话?与她家那荒谬的祖训联合在一起细想,猜测道:“你外祖家不会是山贼强盗出身吧?” 云袅听?了?,先是肯定摇头,又转转眼珠子,不确定道:“外祖家不是强盗,但是听?我爹说,他家祖上有个老祖宗,喜欢偷东西,好几?回被人抓住扭送官府……这算强盗吗?” 唐娴点头:“算,都是抢夺他人财物,本质一样!” 没?错了?,祖上就出过这种人,云停还曾领着百千人打架斗殴,必是强盗头子争抢地盘了?。 他祖上在银月湾以西,距离京城太远,所以自己才没?听?说过。 看来近年来皇帝更换太快,对偏远城镇的稳固还是有影响的。 ——唐娴如是想到。 土匪强盗聚众起义,勾结朝中异心大臣争抢皇位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出过。 唐娴对谋夺皇权这件事,心情很是复杂。 索性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只能?在心中闷闷叹气,不置一词加以评判。 二人在窗边遥望褚阳山时,院子里,遮着脸的农女挎着篮子去后?院喂鸡,云袅想跟去,又害怕看见她的脸,踌躇不决。 唐娴怕她无意中又伤了?农女的心,将她拦在了?屋中。 云袅眼馋,与唐娴道:“等回家了?,我也要?养几?只小?鸡。” 唐娴心里都是山上云停的事,没?太在意地点头。 金枝与狗 第38节 没?多久,云袅躲在窗口看见农女去复回,又说:“毛毛,她怎么?不看大夫啊?让大夫把她的脸治好啊。” “大夫不是神仙,有些伤病他们也束手无策。” “可是脸上有疤是能?治的,我娘脸上的就治好了?,现在就剩一点点,抹点胭脂就遮住了?。”云袅信誓旦旦。 “你娘?”唐娴惊诧。 百里家这对兄妹俩容貌出众,她以为云袅的父母必定不是普通相貌,不曾想她娘亲竟然与这农女一样破了?相。 “你娘的脸怎么?了??” 云袅揪着手指头,不好意思道:“十五岁的时候跟人家打架,被人家划花了?脸。” 唐娴:“……” 十五岁?与人打架? 她该先惊讶哪个? 单看兰沁斋的布局与旧时摆设,她一直以为上一任主人是个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没?想到是这样与众不同?的闺阁小?姐。 少年时期就爱打架的娘,加上土匪世家出身的爹,生出个云停这样野心勃勃的儿?子,倒也情有可原。 唐娴想着这一家子,越想越觉得荒唐,没?忍住笑了?起来。 “是不是有点傻?”云袅见她笑,跟着傻乐,神情还有点骄傲,“外祖母说我和二哥傻傻的,就是因为小?时候跟着我爹娘,被他俩养傻了?。” 唐娴就没?听?人这样说过自己,揉着她肉乎乎的脸蛋,亲昵问?:“那你大哥呢?他怎么?不傻?” 云袅被揉得口齿不清,含糊道:“因为大哥是被外祖母养大的。” 唐娴遗憾:“真可惜!” 笑闹了?会儿?,云袅抓住唐娴的手,道:“我娘的脸上有疤,但是不丑,所以我和大哥二哥都长得很俊。毛毛,你想不想见见我二哥?我教你怎么?欺负他。” 唐娴点点她的额头:“你二哥听?见这话?,非得打你一顿。” 完了?又说:“欺负笨蛋有什么?意思,要?欺负就欺负厉害的人。” “那你想欺负大哥?”云袅瞪大眼睛求证。 唐娴哪里是想欺负,她已经欺负过了?。 想着云停在她面?前伏低做小?的模样,她的嘴角就止不住想往上扬。 欺负人家兄长的事,唐娴羞于说出口,摸了?摸藏在身上的匕首,唐娴眼眸一转,避重?就轻道:“做什么?一定要?欺负人?我是个好姑娘,才不做欺软怕硬的事情呢。” 云袅支支吾吾,挠挠脸,又问?:“那你想不想去我家里?我家很大很大,有好多人!” 唐娴终于看出端倪,把她拉近了?趴在自己腿上,认真问?:“到底想说什么??说清楚了?。” 云袅到底是小?孩子,藏不住事,害羞地笑了?下,依在唐娴怀中,揪着她垂下的青丝,悄声问?:“你可不可以做我嫂嫂?” “……什么??”唐娴以为听?错了?。 “做我嫂嫂啊。”云袅凑近她耳边,重?复道,“你与我哥哥成亲,做我嫂嫂好不好?” 唐娴听?清了?,心头一震,脸和脖子都在眨眼间红透。 她长到二十岁,这是第?二次被人直白地问?及亲事。 第?一次是在她及笄后?、入宫前,楼千贺的意图太明显,唐夫人怕传出闲话?有碍名声,在闺房中坦白问?了?唐娴是否于楼千贺有意、有没?有意中人。 二者都是没?有的。 唐娴红着脸与唐夫人说清楚了?。 那时母女二人都还不知道唐家祖父的算盘,唐夫人掰着手指头把京中有名号的公子说了?一遍,任由唐娴挑选。 年少无忧的唐娴不通情爱,一个也没?选,后?来没?得选了?。 被扶上一国之母的位置后?,唐娴再也没?想过情爱与正?常的婚事。 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毫无征兆地又一次被人问?及。 给云袅做嫂嫂,就是和云停成亲…… 他家先祖出身不好,但是祖训良多,目的是时时约束着后?代,可见是有改过和赎罪之心的。 而他娘亲破相了?还能?夫妻恩爱,足以见得不是肤浅的只看外在的门户。 生在这样的人家,云停除了?有一颗犯上作?乱的心、脾性差点,其余的劣习均不沾身,现在还被唐娴逼得步步退让,一点威严也没?了?。 做云袅的嫂嫂,与云停成亲……唐娴从未想过…… 沉寂多年的心湖中落了?一颗石子,搅得湖面?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让唐娴无法安心。 不等心湖平静,唐娴的理智占据上风,已然得出了?答案。 她不能?的。 本朝不乏寡妇再嫁的例子,但是入宫的女子再嫁,几?乎是没?有的,更不必说做过皇后?的女子改嫁他人了?。 何况她身上还背负着祖父谋逆的罪名,娶了?她,三代不得入京,九族不可入仕。 就算有人敢娶,皇室与朝臣也不会答应。 她不该产生任何类似的想法的。 既定的事实,无需多想,当断即断。 唐娴心意已决,将心中那阵似有若无的酸涩斩断,捧住云袅的脸颊,对着她严肃拒绝:“不可以。” “为什么?呀?”她的答复与云袅所想南辕北辙,云袅急了?,“你不喜欢大哥,可以喜欢二哥呀!” “都不可以。”唐娴不去整理乱成一团的心思,反而努力在脑海中回忆那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容孝皇帝,用尽全力,也只模糊记起那张他躺了?很久的龙榻。 除此?之外,便唯有密不透风的晦暗陵墓了?。 她气沉丹田,再次与云袅郑重?道:“不可以,因为我已嫁过人了?,我有夫君的。” “啊?”云袅呆呆眨眼,脸上的急躁渐渐转为彷徨。 痴愣片刻后?,她眼中迅速积蓄起泪水,嘴巴一咧,“哇”的一声委屈地大哭起来。 第33章 农女 云袅蹲在?地上哭嚎, 比被那个恶劣的兄长欺负了还要委屈数倍,哭声引来了农家三人?与侍卫。 唐娴额头冒汗,窘迫地示意众人?无事,让人都退下后过来哄云袅, “姻缘天定, 这种事勉强不得。你两个兄长都仪表堂堂, 他日必能……” 她?一开口,原本快停下的云袅脸一仰, 瞬间转为?嚎啕大哭。 哭声震耳,唐娴离得?近, 首当其冲。 她?想不?通这有什么好哭的。 当初被告知要嫁给敌视唐家已久的太子, 明知成为?太子妃后?会遭遇非人?对待,唐娴都没有哭。 意外嫁给老皇帝, 注定要被困在?后?宫,凄清孤寂地守一辈子活寡,她?也没哭。 她?只在?与亲人?分别时, 和?入陵墓侍寝时掉过眼泪。 前者是血亲生离,悲伤难抑是人?之常情。 后?者是因为?孤单置身墓穴, 她?怕鬼怕黑。这很正常啊, 不?止是姑娘,有些大男人?也害怕的。 因为?伤痛、恐惧哭泣, 唐娴都能理解,婚嫁之事有什么可哭的? 她?做不?成云袅的嫂嫂, 总有人?能的,慢慢找嘛。 或许是被云袅的情绪感染, 抑或是身不?由己的自悲,唐娴想得?轻松, 心底却还是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因为?这事,云袅一整晚都哭哭啼啼,唐娴的精神?全耗在?她?身上,没再忧心忡忡地盯着褚阳山看。 当晚疲累睡去后?,小小的村落突然?喧哗吵嚷起来,唐娴深夜惊醒,摸黑来到窗前,被外面守夜的侍卫告知是褚阳山中传来了动荡,村民只是被惊醒,并无大碍。 她?隔窗眺望,眼力?太弱,只于一片昏暗中望见朦胧光亮,似是山火燃起,又如圆月高悬在?山巅,她?无法辨明。 耳畔被风声与村民的嘈杂声充斥,唐娴既看不?清远处,也听不?见山中声音,一颗心高高吊着。 等候至夜色褪去,待能看见东面天空泛起的鱼肚白时,褚阳山也恢复了平静,哑巴来道:“公子那边已处理完毕,天亮后?,就该下?山了,姑娘安心歇息吧。” 唐娴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返回榻上小睡了过去。 因夜晚几乎未眠,翌日,唐娴起的稍晚,推门出去,就看见云袅顶着一头乱发坐在?小板凳上与小狗玩耍。 看见唐娴,她?先是清脆喊了一声,记起昨日的不?愉快,又“哼”了一声嘟起嘴巴。 “还生气?呢?待会儿你哥就回来了,你不?洗脸不?梳发,当心他笑话你。” 唐娴把云袅牵进屋中洗漱干净,梳发时,听见外面小狗汪汪喊叫,向外一看,见是外出采草的农女背着竹篓回来了。 因为?惧怕侍卫,她?靠着角落走,险些踩到窝着的小狗,这才引得?小狗呜咽。 唐娴看见她?,想起昨夜的事,道:“昨夜山里动静太大,这几日咱们也没少惊扰村子里的百姓,待会儿与你哥哥说说,让他多赔些银钱安抚百姓,反正他不?缺钱。” “我不?要与大哥说话,要说你自己去说!” “你大哥怎么惹你了?”唐娴奇怪,人?离开几日了,不?在?身边还能让云袅生气?啊? 云袅气?鼓鼓道:“大哥找不?着嫂嫂,没本事,我瞧不?起他!” “呃……”唐娴懂了,还是昨日那回事。 她?已经?与云袅说清楚了,潜意识里不?愿意再提及这事,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诱导:“至少让你哥哥给这户人?家多留点银子,回头让农女拿去看大夫,说不?准能把脸治好呢。” 云袅没心眼,闷闷答应了下?来。 . 唐娴对山中的情况一知半解,听哑巴说无事,料想问?题应当是全部?解决了。 把自己与云袅收整好后?,她?坐在?屋中接着琢磨如何?去见烟霞一面,好问?清她?皇陵中发生了何?事。 思来想去,始终觉得?她?这边寸步难行。 倒是烟霞的伤势该好转许多了,她?有功夫傍身,若是她?来找自己,那就简单多了…… “嗷呜——”正想着,窗外再次传来一阵低低的呜鸣声。 唐娴循声看去,见云袅脚边绕着两只小狗崽,一只尾巴高高竖起,后?腿半弓,一只低伏在?地上,紧盯着前方,从喉咙中发出弱小的低吼声。 金枝与狗 第39节 俨然?受到了惊吓摆出的防备姿态。 他们面前,农女提着茶壶靠近,正被侍卫拦下?。 农女依然?用黑布遮着脸,胆怯地将茶壶交给侍卫,低头回了房间。 正好云袅口渴了,蹦蹦跳跳进来饮水。身后?两只小狗崽在?短短几日时间与她?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一颠一颠地跟着。 唐娴觉得?这场面有趣,回忆起昨日云袅还因小狗跟农女跑了而不?开心的事,笑道:“我说的没错吧,小狗喜欢对它好的人?,你多与它们玩耍嬉戏,熟悉后?,它们自然?就会亲近你……” “嘿嘿。”云袅暂时忘记嫂嫂的事情,美?滋滋道,“待会儿我问?问?阿婆这俩小狗卖不?卖,我想带回家去,让它俩和?跛脚军师作伴。” 唐娴失笑,转头时再次看见两只小狗围着云袅转圈,突兀的,一个画面映入她?脑中。 她?心头一动,倏地站了起来,把云袅吓了一跳。 “毛毛,你怎么啦?” “没事,你、你待在?屋中,不?要走动。”唐娴说完,匆匆向外走去,在?门口看见庭院对角晾晒衣物的农女。 她?身着朴素的靛蓝衣裳,头上裹着的黑布很大一块,将她?的脸与上半身遮得?严严实实。 几日下?来,唐娴对她?稍有了解,是个性?情与在?外一样、胆小懦弱的姑娘,碰上外人?,一句话都说不?清楚。 唐娴紧张得?胸口起伏,暗暗摸了摸怀中藏着的匕首。 这把云停赔给她?的匕首,刀锋如雪,据说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唐娴还没见识过它真正的威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也不?想见识。 她?暗暗平复了下?心情,迈出房门,经?过守在?外面的哑巴身边时,喊了他一声,在?他疑问?的目光下?,第一次主动靠近农女。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唐娴试探问?:“姑娘?” 农女转身,低着头没说话。 唐娴无法窥得?她?的面容,在?她?左肩上扫了一眼,道:“多谢姑娘收留,左右无事,我来搭一把手。” 不?等农女回答,她?蹲下?去拾起湿淋淋的一件衣裳,起身时状似无意,突然?转身,重重撞上了农女的左肩。 农女侧了侧身,摇着头去接她?手中衣裳。 这一刻,唐娴知晓自己猜错了,脸都吓白了,手指一抖,衣裳径直落在?地上。 农女微怔,抬起头看向她?。 那片黑布下?,藏有一双细长的闪着寒光的眼睛,眼角略皱,周围皮肤粗糙,但绝对没有任何?腐烂。 “哑巴!”唐娴大喊了一声,同时“唰”的一声抽出匕首,朝着农女狠狠挥了出去。 农女躲闪不?及,抬起手臂阻挡。 利刃划破皮肉的感觉经?由匕首传到唐娴手心,霎时间,热血溅射! …… 唐娴睁开眼睛时,“农女”已被侍卫擒住,蒙头黑布扯开,哪里还是那个破相的农女,分明是个身材矮小的武夫。 这是唐娴第一次伤人?,对方的胳膊被她?划伤,鲜血顺着匕首流到了她?手背上。 猩红液体带着热烫的热度,烧得?她?双手发颤,紧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松,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院中发生这么大的动静,屋中的云袅听见,慌张跑了出来,牵着惊魂未定的唐娴去洗手,侍卫们则是处理反贼,去周围搜寻农户一家三口的踪迹。 许是怕血腥味被侍卫察觉,对方并未下?死手,农户夫妇俩被打晕在?屋中,农女则是被绑在?草丛中。 这件事未造成伤亡,但是将哑巴等一众侍卫吓得?不?轻。 哑巴隐忍了许久,在?远远看见褚阳山上下?来的云停时,没忍住道:“姑娘,下?回再察觉异样,可以先提前告知属下?,由属下?出手,以免出了意外伤到姑娘。” 唐娴捧着茶盏的手还在?颤抖,脸上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没有回话。 看见小狗接连两次对农女发出提防的吼叫时,她?就意识到今日的农女是他人?假扮的。 为?了安全着想,的确该直接告知哑巴和?侍卫,而非自身铤而走险的。 可唐娴想多了,她?以为?对方是烟霞。 皇陵中出现异动,烟霞趁机溜出,误打误撞找了过来,不?无可能。况且她?身怀易容术,假扮农女混进来,完全符合情理。 唐娴哪里敢在?侍卫面前揭露烟霞的身份,只能揣着匕首亲自前去试探。 是的话,她?先确定了,再寻机暗中与烟霞会面。 不?是的话,她?已提前喊了哑巴一声,只要哑巴和?侍卫们反应迅速,她?或许不?会出事。 烟霞左肩有伤,而“农女”被撞到左肩没有半点伤痛,由此,唐娴知道他不?是烟霞假扮的。 万幸,哑巴不?负所望。 唐娴不?敢把这些小心思说出,敷衍过去后?,牵着云袅去院门口等云停。 而褚阳山中,一切如云停所料,幕后?主使将褚阳山的藏宝洞信以为?真,在?他进山后?,紧跟着派了大批人?手围了进去。 双方人?马在?密林中厮杀半宿,最终对方大多数被斩于剑下?,仅有少数人?被留了性?命。 直到双方打了照面,云停才看清,其中一主使,赫然?是羽林军中的光禄都尉。 出身军中,难怪有箭术那般精妙的人?。 此举大获全胜,但云停的情绪并不?见好转。 这几年下?来,皇室荒诞,趁这时机,外邦势力?渗入京城。连羽林军都被染指,其余地方,恐怕只多不?少。 这朝廷简直处处是漏洞,好大一个烂摊子。 云停心情极差,在?褚阳山中将这帮人?清理了一遍,该审的审,该杀的杀,末了,命侍卫将半死不?活的光禄都尉押送回京。 此人?叛国通敌,证据确凿,不?将人?押送到朝堂上重惩,以儆效尤,难咽这口恶气?。 正事处理完,留下?些人?搜查山林中的遗漏的叛贼,云停下?山去接唐娴与云袅,随行的还有久未出现的庄廉。 路上,庄廉道:“公子莫气?,这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解决的,慢慢来……” 提起朝堂上的事,无异于直接触到云停的霉头,庄廉说了几句,见他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转而问?道:“小姐与毛毛也来了吗?” “路途辛苦,公子,回程时就慢些吧,带她?俩走走看看,权当是散心了。” “属下?看过了,这附近多山水,比京城凉爽多了。且此处离皇陵很近,公子可要带小姐去皇陵中拜见诸位先帝?” 庄廉啰嗦,想到什么说什么,“对了,属下?去皇陵调兵时,听闻近日皇陵中屡有帝王显灵……” 云停一句话没说,他已唠叨了一堆。 “说是每日供奉的瓜果被人?分食,夜半三更,陵墓中时常有钟鼓齐鸣,更有几次,看守太监莫名被关入墓中……” 说着说着,见云停皱起了眉头,庄廉自己就笑了起来,“一听就是人?为?的,不?知老太监是心虚,还是监守自盗,竟说成帝王显灵。” 真是帝王显灵,第一个要处置的就该是朝廷里那帮拿着俸禄勾搭外敌的臣子。 “属下?想着正事要紧,就未插手。不?过小姐爱玩,或许会想探个究竟。公子觉得?呢?” 云停对诸位奇特的先祖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但再怎么说,那也是云氏先人?。帝王寝陵,被宵小这样耍弄,丢的是后?世人?的脸。 正好那里还有备用的军需辎重——皇陵中的陪葬品,云停便道:“先接上毛毛与云袅,回程时绕过去看看。” 说到这,语气?终于松动了些。 这回缉捕到了潜伏着的一条大鱼,但那个箭术超然?的弓箭手仍未落网,云停心中不?安,不?再听庄廉啰嗦,夹着马腹向着村落疾驰。 在?村落外围遇见留守的侍卫,又远远看见云袅与唐娴的人?影,云停记起前几日与唐娴吵架的事,还有她?那胆怯虚弱地让自己保护好她?的模样,勒着缰绳的手不?由得?收紧。 庄毛毛……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就让让她?吧。 云停在?马背上理了理衣裳,将要策马过去,常年养成的警惕心猛然?一跳。 他举目望向侧面的山林,定睛凝眸,恰见一支箭矢向着农舍的方向射去。 “躲开!” 农舍门口,除却侍卫,还有唐娴与云袅二?人?,箭矢向着谁去的,不?言而喻。 他已赶不?及至跟前,眼看着箭矢射出,目光陡然?一利,当机立断抽出了侍卫背后?的弓箭。 引弓搭箭,一气?呵成。 第一箭,箭矢带着尖锐的风声,直入密林,很快消匿下?去。 但紧随其后?离弦的第二?箭,精准地射中了什么。 一道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音传来,侍卫即刻策马奔去。 而云停扔下?弓箭,快速赶往农舍。 第34章 哭哭 听见那声熟悉的“躲开”, 唐娴就知道又来?了。 第三次了! 她的反应算快的了,可是她不知箭是从哪个方向射来?的,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侍卫离得稍远,可云袅就紧挨着她, 她躲开了, 箭会?不会射到云袅身上呢? 唐娴就迟缓了这么一瞬, 箭矢带来?的寒意已扑面而至。 不知是不是该说她与纠缠了那么久的弓箭手知己知彼,那支箭真就是从她侧前方射来?的, 不同于上次对准眼睛,这次矮了一些。 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 要么射中她腰腹, 要么她侥幸躲开,箭矢将直直射在云袅身上。 唐娴没有时间思考了, 风声席卷而来?,她转身扑向了云袅。 跌倒在地时,铺天盖地的剧痛从右肩上传开, 她咬着牙低下了头。 这事看?在云袅眼中,则是她正等着兄长到?跟前, 与兄长诉说唐娴如何机警地识破了歹人的伪装时, 突然被唐娴捂住后脑摔在地上。 凹凸不平的地面硌得她背疼,手肘也磕着了。 她被唐娴挡住了双眼, 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能听见侍卫们的慌张反应。 “毛毛, 你?怎么啦?”她边问?,边伸出手扶了唐娴一下, 手指触碰到?了温热的液体。 金枝与狗 第40节 偏头一看?,是刺眼的鲜红血水。 云袅有点摸不着头脑, 毛毛手上沾到?的假农女的血,不是已?经洗掉了吗? 她迷迷糊糊时,身上一轻,唐娴被人抱了起?来?。云袅最后看?见的,是云停抱着人进屋的背影,与不断往地上滴的血迹。 “小姐!”庄廉急匆匆赶来?,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又抓着沾了唐娴的血水的小手仔细检查,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云袅有点害怕,抓住他问?:“毛毛怎么流血了?” 庄廉喉口一噎,默了默,转身训斥侍卫:“都是饭桶吗!” 其中哑巴最是羞愧,方才擒获一个冒充农女试图接近的叛贼,恰逢云停等人归来?,谁也没想?到?还有一个弓箭手暗中盯着,他放松了警惕,才让人有可乘之机。 从今日这几桩事情上来?看?,他们这些侍卫的警觉心加一起?,都比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被骂是应得的。 哑巴等人只挨了几句训斥,屋中传来?云停不耐的声音,“水,药!” 庄廉不敢耽误,让人看?好了云袅,亲自端着清水与止血药入了屋中。 农舍简陋,进入屋中,所有摆设一目了然,除了垂着粗布帘帐的床榻。 庄廉顺着地上的血迹来?到?床榻边,刚站定,帘帐猛地从内侧掀开。 云停伸出手,庄廉忙把帕子打湿递过去。 帕子是用来?给?唐娴擦脸的,她半靠在云停怀中,那张出水芙蓉一样娇艳的面庞上,已?经不见半点血色,煞白如同死?人。 云停拿帕子贴上她冷汗涟涟的额头,看?见粘连在一起?的乌黑长睫颤巍巍地抖动了几下,而后,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流下,与唐娴脸上的冷汗汇在了一起?。 云停拿着帕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刚贴上唐娴的额头就抬了起?来?,生怕把她碰坏了一样。 往复两次,才控制住力气,将帕子沿着唐娴额头轻柔往下擦拭。 之后,扔掉帕子,他偏头看?向唐娴右肩上的箭矢。 尖锐的金属箭尖没入肩胛,浅色上衫已?经被鲜红血水浸透,入屋后就被他撕开,正湿哒哒地黏在唐娴背上,显得腰背格外单薄。 流血很多,但伤口并不致命。 云停用手掌扶起?唐娴汗涔涔的脸,道:“要拔箭清洗伤口,很痛,忍一忍。” 原本紧紧抿着的苍白双唇颤动了下,唇缝开启,一道微弱的哭声溢了出来?。 随着这个信号,悲切的呜咽声彻底冲破咬合着的牙关,唐娴眼泪掉得更急了。 “……我要死?了……” “……我都要死?了,也见不着、见不着爹娘……”唐娴抽答着,疼得身躯直颤,话?音发?抖。 越疼越想?念远在他乡的爹娘,她呜呜几声,悲从中起?,哭着感叹:“……我太可怜了!” 云停看?着她疼得几欲昏厥的样子,或许是热的,额头也跟着沁出了薄汗。 可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看?着唐娴呜咽。 片刻后,他俯下/身,在唐娴耳边柔声道:“你?不会?死?的,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娘。” “我都这样了,你?、你?还要威胁我……你?畜生!猪狗不如!” 云停无故被骂,扶在她下巴上的手被黏腻的冷汗与眼泪打湿,猜测她此刻疼得神智不清,一句话?都听不全,不由得叹了声气。 压低声音,他重新提醒:“我要拔箭了,忍住。” 唐娴斜依在他怀中,他往后一偏身,手刚抓住箭矢,唐娴就闷哼一声,身躯急剧颤抖起?来?。 “疼……我要找我娘,我要找我爹……”唐娴泪水如泉涌,闭着双眼不住地抽噎,“我要让我爹打死?你?……” 在巨痛的袭击下,她仿佛只是个被人欺负的十几岁的少女,口中不断喊着最依恋的父母。 云停将她身躯挪动,让她趴在自己怀中,用帕子垫在她肩胛处后,最后看?了看?她腊白的脸,之后,沾满唐娴血水的另一只手,按在了她后脑上。 “行,让你?爹打死?我。” 言毕,他手臂一绷,指骨猛然突起?,震力将箭矢拔了出来?。 同一时刻,唐娴身躯抖动,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蓦然抬起?,指尖隔着衣裳狠狠抓在云停后腰上。 而那饱含委屈的微弱抽噎声遽然转为高昂的啼哭,只有一瞬,就销了声,取而代之的是云停肩头的疼痛。 唐娴一口咬了上去。 再之后,她头一歪,双手垂落,疼晕了过去。 云停低头,看?见唐娴面无血色的脸颊上挂着的泪水缓慢滑落,淌到?略尖的下巴,滴进了自己被她扯乱的衣襟口。 脖颈上传来?湿润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浸入到?骨血里,又混合着血水流入经脉、传回心口,刺激着他的心脏,“咚咚咚”,一下下沉重地跳动。 云停心中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受。 静静体会?稍许,他再看?唐娴,忽地用下巴在唐娴满是汗水的额头上轻轻蹭了蹭。 短暂的亲昵后,他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将唐娴背上的衣裳撕得更开,然后朝帘帐外道:“水。” 外面的庄廉头也不敢抬,依次把清水、帕子、止血药和?纱布送进来?,等内里无事唤他了,他走?出房门,还有点糊涂。 自家公子什么时候这么有耐心了? 被那样骂,还能细致地为她拔箭上药…… 庄廉觉得有哪里不对,要么就是他错过了许多。 房门外,云袅绷着小脸,哑巴垂头丧气,一见他出来?,全都围了上来?。 庄廉斟酌了下用词,道:“是外伤,应当?没有大碍,就是得养上……” 到?嘴边的一个月,想?起?方才隔帘听见的自怜的凄切哭声,庄廉的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说道:“……养上两三个月。” “我想?去看?看?毛毛。”云袅揪住他的衣裳哀求。 庄廉自己都没瞧见帘帐里是什么光景,直觉不方便?她小孩子进去,就道:“她刚睡过去了,等她醒了,小姐再去看?她。” 好说歹说把人哄住了,庄廉将侍卫们又训斥一顿,让人把云袅带去另一个房间守着,他则去善后褚阳山上的事情了。 又一刻钟后,云停出了房门,淡淡扫了眼哑巴,喊出了明鲤。 明鲤比哑巴更惭愧,因为她也没反应过来?。 一是同样因先前被抓起?的假农女,与归来?的云停,放松了警惕,二是她最初的任务是暗中监视唐娴的一举一动,而非保护。 危险来?临的时候,她反应慢了。 云停眉头紧锁,止住她告罪的话?,让她进去更换被褥、照看?唐娴。 其实云停自己也犯了个错,他将唐娴抱入屋中,亲自给?她上药包扎,忘记了男女有别。 直到?包扎伤口的时候,他才记起?明鲤是一直跟着唐娴的,该由她来?。 已?发?生的事无可挽回,他没再提起?,安抚过云袅后,去审问?了那个弓箭手。 云停早在将人安置在这里时,就将周围环境刻在脑中。 看?见箭矢飞射,他迅速分析出弓箭手躲藏的位置与最佳退路,凭借着猜测盲射出了两箭,第二箭射中了那个狡猾的弓箭手。 侍卫追过去时,人已?经拖着伤口转移,奈何留下了血迹,还是被生擒住了。 “第一箭,登月楼上。”云停说道。 那一箭擦伤了他的手臂。 他捡起?弓箭手用的长弓,引弓拉满,一箭飞射,箭矢穿透弓箭手的右臂,换来?他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二箭,冲着毛毛眼睛去的。” 弓箭手眼眸暴突,惊恐地摇头,“我说,我全都说出来?……” 云停笑,“俘虏太多,不差你?这一个。” 说罢,箭矢离弦,第二箭追风而去。 但并未射中弓箭手的眼睛,而是擦着他额颞钉在他身后的刑架上。 “我这人气性大、心眼小,崇尚礼无不返。只是同一日还给?你?,怕你?死?得太轻松了。”云停眯起?眼,架起?第三支箭,“所以,咱们慢慢来?。” 最后便?是今日这一箭了,不致命,可以射中。 第三箭穿透弓箭手的肩胛,比今日唐娴所遭受的更深。 三箭还了两箭,云停粗鲁地拔出射穿弓箭手肩胛的那支箭,用沾血的箭尖在他脸上拍打了几下,道:“放心,我这有上好的金疮药,你?死?不了。” 弓箭手已?痛得无法发?声,手臂与肩上流出的血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片,血淋淋的,倒映出头顶的苍翠枝叶。 . 唐娴恢复意识时,眼睛还没睁眼,泪水已?经先一步流了出来?。 纵然少时家中遭逢大变,她也从未体会?过身体上的折磨,二十年来?,这是头一次,直教她痛得恨不得再次晕死?过去。 她俯趴在榻上,感知到?身下垫了厚厚的褥子与软枕,穿着的是干净的寝衣,至于身上的污血,不知是被谁清洗干净的…… 算了,性命最重要。 唐娴想?得开,拼命忍着伤口的疼痛,眼下突然感受到?一阵凉意。 她费劲地睁开眼,看?见云袅趴在床边给?她擦眼泪。 见她醒来?,云袅赶忙小声问?:“毛毛,你?又哭了,是还疼着吗?” 唐娴痛得要死?,半点不敢动,嘴唇张合好几下,实在没法发?出声音。 “你?流了好多血,睡了整整两日,吓死?我了……你?想?说什么?疼了?饿了?还是渴了?我看?不懂,我去喊人来?好不好?” 唐娴痛苦地皱着脸,好不容易发?出虚弱的声音:“把你?哥、把他喊过来?。” 云袅登时扭身跑到?门口,一声嘹亮的“哥”之后,云停迈步进来?,顺手把云袅关在了门外。 大步走?到?床榻边,看?见榻上脆弱的身姿后,云停的脚步无意识地减慢,也放得更轻,悄无声息地靠近,静静坐在床边凳子上。 从露出的覆着薄衣的肩背,看?到?唐娴因疼痛而紧皱着的柳叶眉,眉下一双明眸紧紧闭合,眼睫时不时抖动一下。 云停坐了片刻,见唐娴还未发?现身侧多了个人,以拳抵唇,低低咳了一声。 唐娴娇弱地掀动眼皮,看?见他的一瞬间,眼泪哗哗往下流。 云停:“……” 金枝与狗 第41节 他僵了一下,尽量温柔地开口:“还是很痛吗?” “你?说呢?”唐娴哭着反问?,声音很弱,却一下子把云停问?得没声了。 她泪汪汪地瞪着云停,抽泣了下,用哭腔指责:“你?只会?坐着吗?袅袅都知道问?我渴不渴。” 云停对着她苍白得不似真人的面庞,沉默地站起?,走?到?桌边端来?温水,回到?床边后,发?觉唐娴不便?坐起?,动作又迟缓下来?。 他没照顾过伤患,尤其是极其怕疼的姑娘。 生疏地端着茶盏,他慢吞吞坐在床榻边,弯下腰来?想?把茶水递到?唐娴嘴边,她又说道:“你?问?我了吗,就给?我喂水?” 在她泉眼一样随时能落泪的乌黑双眸的迫视下,云停妥协,“……要喝水吗?” “这不是废话?吗!”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扯动肩上伤口,唐娴痛吟一声,眼泪顺着脸颊再次流下。 隔着泪眼看?不清云停的表情,只能确定他坐在榻边一动不动。 唐娴肩上巨痛难忍,崩溃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很想?杀了我?” “那你?动手吧,反正我也快痛死?了。死?了倒也好,省得你?再拿我爹娘威胁我……” 云停平白遭受污蔑,蹙眉问?:“我何时又拿你?父母威胁你?了?” “你?敢说没有?我都听见了!” 唐娴忍痛斥责,“我痛得要死?,你?却连哭都不准我哭,还说再哭就杀了我爹娘……你?不是人!” 第35章 预感 对唐娴来说, 人生中?最重要的唯有父母亲人。 最初被云停拿父母威胁,那是他二人立场不同,威胁就威胁吧,她无话可?说。 相识这么久以来, 双方对彼此的性情都有些了解, 她自认关?系已经不是那么剑拔弩张了, 云停还承诺会保护好她。 结果却在她重伤神志不清时再次用父母威胁,这让唐娴难以接受。 是以, 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云停清算。 而云停不管是在西南, 还?是来到京城之后, 都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 唐娴重伤迷糊那会儿?,两人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比云停更清楚。 更甚者?,他肩上被唐娴咬出的齿印、后腰上被她指甲抓出的红痕,都还?保留着, 无一不能?证明当日是唐娴对他用粗。 什么拿她父母威胁她?做梦了吧? 云停看着她悲愤欲绝的可?怜样,沉默了下, 耐心解释道:“我没有……” “那你是说我听错了?还?是我编造谎言冤枉你?” 唐娴颊上湿润, 满脸的不可?思议,像在震惊他怎么可?以这样欺辱她一个受伤的弱女子。 云停一忍再忍, 试图把事情?与她说清楚,“在你受伤昏迷期间, 我从未提起你父母,反倒是你口口声声要?让你爹打死我……” “你胡说!”唐娴既惊且怒, 泪眼瞪着云停,“我从来不会威胁人, 你诬陷我!” 语气笃定,情?绪愤怒,无奈她伏趴着,光是气势是输了一大截。 唐娴不服气,心口憋着一口气,以手臂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 然而上半身刚离开?床榻一寸距离,肩上伤口被撕扯,传来的痛楚让她呜咽一声,哭着脸重新趴了回去?。 都受伤了还?要?被云停这样欺辱,唐娴心中?无限委屈,觉得再也没有比云停更可?恶的人了! “你还?说会保护好我……你就是这样保护的?我恨死你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埋头?抽噎几声,忽然感觉右侧后肩被人触碰,唐娴下意识转目,正好看见云停的手正欲掀开?她的寝衣。 单薄的寝衣贴着圆润肩头?松动,唐娴已看见寝衣下肌肤与肩上小衣的系带。 她一阵心慌,惊叫:“你做什么!” 云停掀衣裳的手瞬间停住,后知后觉唐娴此刻是清醒的,他不方便去?查看她的伤口。 松动的寝衣又贴了回去?,云停道:“我想看看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顿了顿,又说:“是我鲁莽了。” 唐娴仍趴伏着,模糊想起受伤那日是被云停抱进?屋里的,疼得痛不欲生时,听见的也是他的声音。 随行的没有姑娘,农户一家自顾不暇,那么,是谁给她清理的伤口? 一想到被人看了身子,唐娴心头?惊慌恼羞交错,想銥誮把自己蜷缩起来。再一想,人家是为了救她,又觉得该与之道谢。 她偏头?偷瞧云停,见云停的视线仍落在她后肩上。 是担心伤势…… 缓缓抓住身下的褥子,唐娴撇开?脸,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你看吧……” …… 一阵落针可?闻的沉寂后,云停向前探身,上半身斜在唐娴背上。 天热,唐娴肩上有伤,就没有盖寝被,只披了件单薄的素白寝衣。 他一靠近,唐娴就感知到了腰背上传来的不属于?她的热度,明明没有触碰,却也有重量一般,存在感十足地压在她背上。 她呼吸转急,强行放松,生怕身躯起伏,让后背贴到了云停身上。 全部?注意力?都在后背上,背部?的感觉就更加敏锐。 在阴影笼罩上来时,唐娴又无意识地沉了沉腰,莫名地想往上躲开?这道影子,最终被理智阻拦,只是抓紧了手中?褥子,紧张地等着寝衣被人掀开?。 不知等了多久,背后传来云停的声音:“没渗血。当心些,别再用力?了,否则要?重新清洗伤口换药,你又该哭了。” 他倾斜在唐娴身上开?口,气息喷洒在她耳后,带来一阵轻微的痒意和酥麻感。 云停并未掀开?她的衣裳查看,只是隔着薄薄的寝衣,近距离观察,未见鲜红血水渗出,想来应该是没出血的。 唐娴也想通这茬,抓着褥子的手松开?,悄悄在身下拢紧了寝衣。 尽量放平呼吸,她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悸动,带着点儿?哀怨的味道与云停道:“……那你就不要?总是气我……” “我气你什么?分明是你……” “我什么?”唐娴侧过脸,不满地从下往上瞅云停。 她脸上的泪痕没擦掉,大咧咧的挂着,又因方才情?绪激烈、动作太大遭了罪,此刻有所收敛,兴师问罪的语气弱了许多,听起来状若软声撒娇。 唐娴问出口,目光恰与云停俯下的黝黑眼眸相对,霎时间,方才那阵悬浮未定的酥麻感再次袭来,她连忙移开?眼,心跳转急。 发觉自己的异样,唐娴默默咬着牙垂下了眼睫。 床边坐着的云停动了动喉结,片刻后,缓慢而低沉地开?口:“没什么。” 他肩上与后腰上被唐娴弄出的痕迹还?在,只要?把这两处露出来,云停就能?简捷了当将唐娴的指责挡回去?,反过来让她与自己道歉。 可?云停没提这事,想起她神志不清时哭着喊要?着爹娘的可?怜样,沉声解释起最初的矛盾。 “最初我的确有派人去?禹州调查你父母,并未查出任何线索。你既然不想惊动家人,稍后我便让人撤回,不会再拿你家人胁迫,你尽管安心养伤。” 唐娴听他语气罕见的温柔,抿了抿下唇,盯着被洗得褪色的床褥,低声道:“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 云停保证完,唐娴也不说话了,屋中?没了声音,变得离奇寂静,静得让人浑身不自在。 唐娴趴着,视野受限,不知道云停在做什么,想看过去?,又觉得难为情?,怕被发现。 云停就坐在床边,是隔着寝衣看她的肩上的伤口,还?是在看别处? 这么想着,唐娴感觉腰背上一阵酥痒,仿佛被人用视线抚摸。 她咬咬下唇,娇声指使:“给我把毯子盖上。” 云停无声站起来,掀开?毯子,缓慢覆到唐娴背上,只提到腋下的位置,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口。 身躯被遮住大半,唐娴安心了点儿?,又说:“要?喝水——” 谁要?喝水? 自然是她了。 唐娴又渴又饿,说了这么久的话,已然没了力?气,嗓音拖着,细软黏人,就像她还?在唐府的时候。 幼时生病,父母哄着,下人候着,她躺在紫檀木的牡丹床榻上,难受的厉害了,边掉眼泪边撒娇。 “苦。” “热。” “不。” 唐府的金枝玉叶,使小性子的时候,心思要?别人去?猜、用膳也是要?哄着的。 今时不同往日,但骨子里打小养成的娇惯一点儿?没变,身子一不舒适,就全暴露了出来。 云停早先端来的水已经凉了,幸而是夏日,凉些正好饮用。 他端着茶水向唐娴递来,后者?自是没法接的。 略微迟疑了下,云停将茶盏放低,凑到唐娴嘴边,继而被唐娴泪盈盈地瞪了一眼,“你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云停从来就没照顾过人,也用不着去?学。 但此刻动了动眼皮子,没反驳,在唐娴的示意下,轻轻扶起她,缓慢地喂了这口水。 茶盏收回,房门被人敲响,云袅在外?面喊:“哥哥,我给毛毛送吃的来了。” 唐娴看了看房门口,道:“你瞧瞧别人,比你体贴多了。” 云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房门敲响第二次,他才记起明鲤来,道:“给你找了个侍女,这段日子暂由她来照顾你。” 唐娴明了,有了侍女,就不用他来给自己换药了,避免了那尴尬的一幕。 她眼波摇荡了几下,朝着云停快速抬起又落下,最后低着眉眼道:“知道了……行了,不用你了,出去?吧。” 云停:“……” 金枝与狗 第42节 念在她有伤在身的份上,云停忽略她打发下人的言辞,再看了她肩头?隐隐透出的纱布一眼,退出了房间。 在门口与云袅、明鲤错身,云停到了院子里。 外?面烈日灼人,苍山青翠。他看着湛蓝天空与浮动的白云,缓缓长舒出一口气。 这日起,明鲤从暗处现身,行使起照顾唐娴的琐事,云袅也天天围着唐娴,俨然成了端茶递水的小丫鬟。 但这回云停没说什么,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被喊过去?拧帕子伺候人。 就这样在褚阳山住了两日。 按照原计划,这时他该已查探过皇陵,在回京的路上的。 眼看唐娴有伤在身,不便于?行,云停也没有要?启程的意思,庄廉开?始急了。 先前他劝云停路上放松,带唐娴与云袅散散心,那是在不误事的前提下。谁知意外?发生,有人受伤了。 再这么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庄廉心有思虑,在这日晚间前来催促。 “毛毛怕疼,受不住马车颠簸,等她伤势好些再走。”云停道。 这简单,庄廉出主意:“那就留些人手照顾她,公子你得先回京去?。” 一听这话,云停的眼神就凉了下来,冷嗤道:“留谁照顾她?哑巴?明鲤?还?是林别述?” 庄廉被嘲讽了一通,支吾着红了老脸。 唐娴之所以受伤,就是因为这几人疏忽大意,被这样嫌弃一点也不冤枉。 “跟在我身边,两次都是有惊无险,一离开?我,就受了伤。你觉得她能?答应让我先走一步吗?” “还?有,受伤后她就开?始害怕独处,身边有一刻传唤不到人就要?掉眼泪,离了我,怕是寝食难安……” 刚开?始,庄廉还?附和着点头?,到后面,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儿?。 他仔细端详云停的神色后,心中?一咯噔,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第36章 瓦雀 “公子你确定吗?我怎么记得她——她?一直都不情愿留下?”庄廉加重?语气, 努力让云停记起最初为何抓唐娴回府。 云停云淡风轻:“那时我对她太过粗鲁,总是威胁她?,她?才与我较劲儿?。如?今我不再胁迫她?,她?还怕我什么?” 庄廉:“……” 知道自我反省了, 不错。 可俘虏一点都不怕你了, 这难道是好事?? 庄廉脑袋里一阵嗡嗡声, 遥想离开西南时,百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 让他千万看好了云停,让他严守祖训, 万不能如?荒唐的云氏先祖那般染上种?种?古怪嗜好。 嗜好是没染上, 可瞧着?不太正常了,怎么跟被下了降头似的? 庄廉在云停身边待了十多年, 对于他的忧虑,云停一清二楚,道:“毛毛的伤势要养个七八日才能上路, 我已给云岸和白太师写了书信,短短几日时间, 京中不至于出大乱子。” 他已将事?情安排好, 加上中间有侍卫传信,多待上几日不成问题。 唯一的不满就是山中简陋, 不若府中适合养伤。 没办法,连日来, 唐娴轻易不敢动弹,怕疼, 话都能不说?就不说?了,实?在无法移动。 云停想着?, 从破旧窗口往唐娴住的房屋里看去,见沉沉夜色中,房中悄然,不见人影走动,唯有几只萤火虫在窗下闪烁。 身边的庄廉听他一口一个毛毛,心?里沉甸甸的,苦口婆心?地点明他,“公子别忘了,她?真名不叫庄毛毛。” 她?甚至根本就不姓庄。 庄廉当?云停会恼怒,哪知他浑然不在意?,道:“无妨,我看她?挺喜欢毛毛这名字的,我也喜欢。” 庄廉又?是一阵头疼,跟“庄诗意?”这种?名字比起来,是个人都会更喜欢庄毛毛。 “公子,你再想想……” 他再劝,云停的脸色就沉下了,冷然道:“当?初是你要我待她?温柔些?的,又?给了她?庄毛毛的身份。我按你说?的做了,你如?今在做什么?庄廉,别忘了,你可是她?舅舅。” 庄廉有口难言,他只是想做个有人情味的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得已,他拿出云氏祖训,“云氏子女,当?以家国为重?,不可沉迷儿?女私情。” 云停眉头猝然压下,眸光锐利,声音冷冽,“我何时误了国事??” 庄廉急得直挠脸,现在是没有,可再这样发展下去就难说?了。 他不敢说?,头脑中刮起一阵风暴,急中生智,决心?先解决眼前问题,从小?事?着?手慢慢把人掰正了。 有了主?意?,庄廉精神一震,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是害怕……这样吧,公子不若直接问毛毛,看她?是否答应公子先行离开?” 云停眯眼,眼角挂着?审视的威逼。 庄廉抹了把汗,絮叨道:“毛毛是个好姑娘,仗义、热心?肠,她?定然是不愿意?因为自身伤势耽误了公子的大事?……” 两百三十七条祖训,自云停出生起就响在他耳边,约束了他二十余年。 他知晓轻重?,当?然不会为了私心?耽误大事?,这么一想,便顺势答应了庄廉。 . 唐娴怕疼,受伤后不敢动弹,整日都在榻上度过,白日睡得多了,夜间睡眠就没那么好了。 天蒙蒙亮,山中鸟儿?刚啼鸣不久,她?就醒来了。 醒来也不敢动,摸索着?翻动着?床头的两本解闷杂书,结果?把眀鲤吵醒了。 眀鲤已出过一回差错,这次奉命照顾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片刻不敢疏忽。 见唐娴醒了,迅速打水服侍她?洗漱,又?给她?检查了伤口,扶她?在榻上坐起。 为了给唐娴解闷,床榻特意?被搬到了支摘窗旁,唐娴依着?床头坐起,能从窗缝里看见农舍小?院里结了青果?的李子树。 瓦雀在枝叶间蹦跳,生机盎然,但看久了还是会觉得无趣。 她?偏头往后肩望去,忍不住叹气,不知道这伤何时才能痊愈。 每日躺在榻上,人快废掉了。 哀愁中,听见院门响动,抬头一看,是云停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侍卫。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看见她?就止住了。 这几日云停对唐娴算是百依百顺了,唐娴看他却不是很顺眼了。 蔫蔫的情绪恢复几分,她?躲闪地撇过脸,余光瞥见云停在向窗边走来。 “睡醒的,还是被我吵醒的?”云停问。 唐娴不看他,瘪着?嘴巴道:“被你吵醒的。我都重?伤了,你还不让我休息好,百里云停,你没有一点点良心?。” 她?细养几日,不间断地喝补血的滋补药,面颊恢复了些?红润,就是脸色不大好。 云停猜她?是困在屋中太久觉得无趣了,不与她?计较口头得失,手肘撑上小?窗,与她?聊天解闷,“你这么机警,连我几时起床都察觉到了?” 唐娴哪里能知道他几时起来的,避而不答道:“我还不够机警吗?我看出农女被人假扮,那支箭射来的时候,我也差点就躲开了。” “那为什么不躲?” “因为云袅挨着?我啊。”说?到这里,唐娴一点也不谦逊,朝云停勾勾手指,待他靠近了,严肃说?道,“我虽然是个弱女子,怕疼也爱哭,但怜爱弱小?、心?慈面善、义薄云天,还貌比天仙,你可不要小?瞧了我。” 唐娴这几日总是哭,怕被人看低了,特意?与云停点明了这一点,又?说?道,“还有,我记性很好的,答应过我的事?,你一件都不能赖掉,尤其是我爹娘的事?……” 云停早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对她?宁愿受伤也要护着?云袅的事?并无怀疑,听她?自夸,心?头正觉可爱,又?听见她?反复强调爹娘的事?,心?情不觉转阴。 “我在你眼中就这么没有信誉?”他眉心?氤氲着?不悦,“便是被我寻到你父母又?如?何,时至今日,你还是认定我会伤害你的亲人?” 唐娴细眉皱起,欲说?还休地望着?他。 她?家世复杂,与皇室扯上关系,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云停又?是个反贼…… 见她?这反应,云停的心?一下子凉了,柔情退却,他冷淡道:“不信便罢了。” 说?完转身就走,唐娴刚想喊住他,他已自己主?动转身回来了,却是利索地将支起的窗子放了下来,严严实?实?地将唐娴隔在屋中。 唐娴只有左手能动,撑不开窗子,急道:“百里云停,你又?惹我生气,我伤口痛,心?情本来就不好……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说?着?眼角一耷拉,立刻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呜咽起来。 小?窗被重?新支开,云停露面,居高临下地质问:“不是哭了吗?眼泪呢?” 唐娴哭丧着?脸,气道:“马上就来了!” 她?在心?底想了想父母弟妹和这几年受过的委屈,再感受了下背上的疼痛,酸楚感登时涌上鼻尖,她?眼眶一红,珍珠似的眼泪就接连滚落了下来。 云停被她?气到没脾气,闭眼缓和了下情绪,与她?道歉:“我的错,行了,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都听着?。” 唐娴啜泣几下,瞧他认了错,见好就收,可怜兮兮地抹去眼下泪珠,示弱道:“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是闷在屋子里无趣。” 这是没办法的事?,身上痛,不能走动,只能闷在屋里。 是这个理儿?,就是太煎熬。 劝慰的话没有实?际用处,云停懒得说?,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鸟雀啼鸣声,他问:“晨间凉爽,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我怎么出去?”唐娴没好气地甩他脸子。 她?惜命,伤的是肩膀,但全身各处都不敢使劲,把自己当?作一个易碎的瓷娃娃,是不敢下地走路的。 云停未回答,从窗口消失,很快推门入了屋中。 他走到床榻边,手撑在榻上,朝着?唐娴弯腰,询问道:“我抱你出去?保证不碰到你的伤口。” 因他躬下了窄腰,两人视线平齐,水润杏眸眨动着?,唐娴从对方漆黑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心?跳快了些?,心?想她?双腿又?不痛,或许可以试着?走出去,根本不需要人来抱。 这想法冒头,她?就动了动脚。 云停看到了,说?道:“或者我扶你出去,但是你要当?心?些?,箭伤难愈,若是撕扯到伤口流血了,又?要从头开始养,你知道,很疼的……” 唐娴犹疑着?与他对视,半晌,对着?他那张俊朗的跟正人君子一样的脸,认真问:“你不会是在夸大说?辞吓唬我吧?” 云停神色不变,从容道:“随你。” 唐娴伸出一根手指头,蜻蜓点水一样摸了摸自己受伤的肩膀,抽了抽鼻子,差点又?被自己可怜哭了。 金枝与狗 第43节 她?放下手,湿润的眼眸在云停脸上扫了一圈,脸上微红,矜持地点头,道:“那你来抱吧。” 云停又?一次确认,她?是真的很怕疼,很爱惜自己。 他朝唐娴膝下伸出手,又?被叮嘱:“小?心?点,千万不能弄疼了我。” “若是弄疼了你,我让你打回来。” “我真的会打的。” 唐娴强调着?,看见云停一手越过她?膝盖来到膝下,另一手探入她?腰间,脸上一热,转过脸闭上了眼。 带着?山间晨露的清凉气息席卷而来,唐娴有点紧张,双腿不由自主?地蜷缩,刚屈起,就被一条坚硬的手臂卡在膝下。 手臂收紧,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腿弯撑开。 同时另一条手臂挤进唐娴后腰,云停的腰弯得更低,脸几乎贴到唐娴的脖子上。 颈间的热气、后腰与腿弯的结实?手臂,都让唐娴紧张,她?完好的左手抬起,不知是想推开云停,还是抱住他。 “怕疼就哪儿?都别使劲。”云停嘱咐道。 这时,那两条手臂齐齐发力,唐娴上半身一轻,率先离了床榻,紧接着?双腿也被抱起。 是被竖着?抱起的。 骤然的腾空感让她?惊呼,唐娴惊慌地睁开眼,左手下意?识地按在最方便的着?力点——云停的肩上。 往常总是俯视她?的云停,此时比他矮了一头。 唐娴揪住云停肩上的布料,她?的身影投在了云停脸上,让他的神情被模糊化,唯有那双抬起的眼眸泛着?幽暗的弧光。 “……没扯到伤口吧?”他低声发问。 热气直冲头顶,唐娴脸上烧红,动了动贴在云停腹间的小?腿,立马被按住了。 “没、没有……”她?强作镇定地回答,声音却有点哑。 “那就好。”云停双臂紧紧箍着?她?,力气全在腰腹之下,一点都没碰到上半身。 只是走动时,唐娴的上半身有点摇晃。 视角也太高了,她?有点怕,唯一能用力的那只手便撑在了云停的肩上。 迈出门槛,唐娴还红着?脸,被清凉晨气包围后,热气稍退。 她?低头看看抱着?她?走路的云停,手上突然用力,在他肩上狠狠拧了一把。 云停吃痛,可脚步没停,也没抬头。 对于唐娴为什么拧他,他心?知肚明,默然接受,一声不吭地直接将人抱到李子树下。 树下有一张藤椅,云停正要将唐娴放下,一只灰扑扑的瓦雀不知怎么的,扑腾着?双翅精准落在了唐娴肩上。 唐娴肩头一重?,脸色骤然转白,情急之下,一个音节都没发出,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哭的同时,还不忘朝着?云停肩上拍打。 瓦雀受惊,连忙扇动双翅飞走了。 “疼——伤口裂开了!”唐娴觉得自己后肩上的伤一定被瓦雀踩裂开了,这么多天全都白养了,“都怪你,你非要我出来!” 打到云停肩臂上紧绷的肌肉,还硌了自己的手,唐娴又?痛又?委屈,哭道:“我要活生生疼死了!” “庄毛毛!”她?打得一点也不疼,但云停还是黑了脸。 “你不道歉,还凶我!”唐娴震惊,泪水流得更急了,“我伤口都裂开了……” “它落的是你左肩!”云停这一声嗓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一下子让唐娴冷静了下来。 瓦雀落的是左肩,她?伤的是右肩,哪怕是生气打人,她?也本能地保持右半边身子一动不动。 这时再静心?感受,右侧后肩上的疼痛并未加重?,更没有温热血液渗出的感觉。 唐娴的哭声戛然而止,挂着?泪珠低头,看见云停眼中什么柔情暖意?早就拋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剩下一片冰霜。 唐娴心?里发虚,被云停看得脸上滚烫,可还被他抱着?,无处躲避。 她?忍着?臊意?和羞愧,弱弱开口:“……是我感觉错了啊……打疼你了吗?” 云停的声音仿佛结了冰,“庄毛毛,你最好闭嘴,因为这会儿?我真的很想把你扔到山沟里去。” 唐娴:“……” 她?闭了嘴,瞅着?云停那张冷峻的脸,还搭在他肩上的手缓慢张开,食指讨好地在上面挠了几下。 云停又?瞪她?一眼,弯下腰,动作轻缓地将她?放到了藤椅上。 第37章 害怕 自打云停出现后, 眀鲤就没露面,等唐娴在藤椅上坐定,她很有?眼力见地撑了?一柄油纸伞架在藤椅上,以防再有鸟雀往唐娴身上扑腾。 再备些瓜果茶水, 她机灵地退了下去。 藤椅宽大, 唐娴向左倚着, 被山间清凉的晨风包围,身心是很久没有过的舒适。这天儿, 正合适去山中走动,可?惜她受伤了?, 不能动弹…… 她尝试着晃了?晃脚, 没带动肩上疼痛,暗想应当是可以下地走路的。 唐娴很满意, 一偏头?看见树上的累累硕果,她喊道:“给我摘个李子。” 还没到李子成熟的节气,她只是闲着无事, 找东西打发时间。 小小的农院里只有?她一人,她喊完, 眀鲤出现, 被她摆摆手撵回屋里了?。 唐娴重新喊:“百里云停。” 喊到第三声,云停出来了?, 暗色劲装换成了?在府中常穿的宽袖锦袍,显然是在屋中重新洗漱了?一遍, 额发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珠,显得眼眸如星, 格外的俊朗。 走到树下?摘了?一颗李子递给唐娴,正要返回屋中, 被唐娴拉住了?衣角。 “你与我说说话?。”唐娴指指石凳让他坐下?。 云停抱她出来时,刚无辜被她打了?几下?,心火还没消,面无表情坐下?,与唐娴隔着小臂那么远的距离。 “褚阳山里的事解决了?,以后是不是就没人想杀我了??”不是受了?伤,唐娴早就要与云停确认这个问题了?。 确保无人暗杀她了?,她才好离开云停。 去皇陵后的山崖见烟霞、回京与楼千贺确认“双儿”这人从何而来,还有?孟夫人的事,一件都不能让云停知晓。 “不保证。”得到的回复极其简洁,连个解释都没有?。 唐娴捏着手中青涩的李子,歪头?看见云停的侧脸,冷若冰霜。 一看就是还记着瓦雀那事呢,他小心眼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唐娴轻咬下?唇,再抬起?眼眸,忽地将手中鹌鹑蛋大小的李子朝云停抛去。 云停脸都没转一下?,抬手接住,又给她抛了?回来。 唐娴同样抬起?手,李子擦着她指尖掉落,落到她裙子上,顺着倾斜着的小腿一路滚到了?地上,沾上了?些尘土。 “哎呀——”唐娴拖着嗓子叹了?口?气,左手搭在藤椅扶手上拍打两下?,与云停道,“捡起?来呀。” 云停觉得自己就多?余跟她置气,到头?来折磨的还是他自己。 按唐娴说的做了?,清洗后,他将李子塞回唐娴手中,得了?她一个明媚的笑脸,继而被抓住了?衣角。 “先前是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唐娴忽然说起?道歉的话?,云停心里那点火气瞬间就散了?。 被她在肩膀上拍打的那几下?一点都不疼,犯不着生气,再说她也是被吓到了?。 云停舒坦了?,面色和语气都软了?下?来,道:“知道不对?就好,以后不许那样对?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大男人……” “啊?”唐娴疑惑,“你指哪件事?” 云停神色一顿,若无其事道:“……你说。” “那你离近点。” 待云停如她所愿离近了?,唐娴小心翼翼地坐直,直面着他,郑重其事道:“上回你手臂被箭矢擦伤,我还让你抱袅袅,说的话?也很不中听……我那时不知道会这么疼……请你见谅。” 云停一怔,记起?确有?此?事。 不过他那擦伤顶多?算是皮外伤,不疼,也不影响行动,没多?久就痊愈了?。 与唐娴背上的箭伤没法比。 再说抱熟睡的云袅下?马车……正如唐娴所言,云袅是他妹妹,本?就该由他照顾,这事也无可?厚非。 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了?,现在唐娴这样认真地与他致歉,出乎他意料。 云停心中是说不出的柔软,在唐娴诚挚的目光下?咳了?一声,道:“多?大的事也值得你记在心上?” 说完又夹带私心道:“不过既然你提了?,那我也说一句……你以后不许再对?我那般随意。” “不会了?。”唐娴好声应了?,心有?戚戚道,“以后都不会了?。”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受过这种伤,真没想到原来会这样疼,早知道,当初就好好看着烟霞了?……她伤在左边,离心口?那么近,还不老实养伤……” 自己受了?一回伤,唐娴才知道有?多?痛,想起?不安分的烟霞。 身上被扎了?个窟窿,还敢闯进皇陵、捉弄太监,在三月冬寒未尽的夜里,陪着唐娴宿在阴冷的墓穴中,后来更是带着她飞渡悬崖。 该有?多?痛啊! “……她就没安静过一刻,伤口?怕是裂开了?无数次,换药的时候嚎得惨,但没掉过眼泪,我还当她是在夸大……不知道她的伤还能不能养好了?……” 唐娴后悔放纵烟霞,也更担心她,唉声叹气说个不停。 才消了?气、心里舒坦的云停听到这里,心里升起?的那一点甜味没了?,他仿佛咬了?一口?唐娴手里未成熟的李子,直接酸到了?心坎上。 烟霞身上的伤是他刺的,唐娴这样忧心,岂不是在责怪他? 亏得他以为唐娴是在心疼他,原来他只是顺带的,烟霞才是主要的。 就因为他受伤比较轻? 云停面色转冷,沉声喊道:“庄诗意。” 每次他一喊这名字就是在提醒唐娴他不高?兴了?。 金枝与狗 第44节 唐娴瞄他一眼,奇异地读出了?他对?烟霞的不喜,一想这两人的恩怨,服软道:“好吧,不提烟霞了?……你方才说不保证没人想杀我了?,是为什么啊?” 云停五脏六腑都发着酸味,结果她一句话?就把这事揭过去了?,让云停心里的闷气无法发泄,只能堵在心口?。 他道:“还不是要谢谢你放在心尖上惦记着的烟霞?” “褚阳山引来的只是一部分,暗中盯着这个藏宝洞的人多?不胜数,只要它一日未暴露在日光下?,你与烟霞就没有?真正安全的时候。” “烟霞机灵,身法灵活,还通晓易容术。你呢?你要如何自保?” 唐娴愣住,“照这么说……我还是会有?危险……” 藏宝洞一日不现身,她就一日离不开云停? 当然这事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只要把藏宝图交还给云停……前提是她得私下?与烟霞见上一面,将她劝服。 要么,等烟霞伤愈出来找她,要么,她趁此?时机摆脱云停,去皇陵找烟霞。 皇陵就隔着一座山…… 唐娴拧着眉头?思量该如何抉择。 落在云停眼中,是她心神不安,害怕再遇上危险。 云停气她把烟霞看得比自己重,又不想她恐慌不安,那点儿怨气自己消磨了?下?去,放柔声音保证道:“上次那事是意外,有?我在,不会再让你……” 话?没说完,房门打开,云袅喊道:“毛毛,你怎么出来了??昨晚睡得好吗?伤口?又疼了?没有??” 脆生生的童声一下?子将云停的话?压了?下?去。 唐娴没听清他未完的话?,朝云袅勾了?勾手,她就哒哒跑来了?,凑近了?道:“毛毛,我昨日做梦你的伤好了?。” 唐娴感?动,搂住她与她贴了?贴脸。 云停:“……” . 庄廉找来时,就见唐娴惬意地坐在树下?,身边云袅捏着一块瓜果喂进她口?中,完了?,扒着藤椅扶手,满目期盼,“甜吗?” 唐娴慢吞吞点头?,她欢天喜地,又捏了?一块喂了?过去。 唐娴摇头?,“有?点渴。” 云袅立马放下?瓜果去找茶水,转身一看,云停刚端起?杯盏,正要递过来。 她伸手去接,手摸到了?杯盏,但没能接过来。 云袅道:“哥哥,这不是给毛毛的吗?给我吧,毛毛喜欢我来照顾她。” 兄妹俩人的对?话?引得唐娴看来。 这时云停松了?手,杯盏顺利落到云袅手中,她来到唐娴面前,挡住了?唐娴看向云停的视线。 可?庄廉看得很清楚! 他家公子眼底的不悦已经要溢出来了?,瞧着恨不能抢过云袅手中的茶盏,亲自喂给唐娴。 庄廉在这兄妹二人之中来回的看,越看越觉得事态发展如脱缰野马,他已无颜面对?百里老夫人…… “公子!”他上前去,悲痛呼唤。 云停淡漠地回了?他一眼。 云袅是没动的,兀自给唐娴喂了?水,又拿帕子轻轻给她擦拭嘴角,然后问:“毛毛,还吃不吃?” 反倒是唐娴看了?眼庄廉,道:“不吃了?。” “那我给你捏捏腿?你不能动,腿一定麻木了?。”云袅说着,搂起?裙子在唐娴腿边蹲了?下?去。 庄廉的脸都绿了?,这可?是西南王府的千金,还未正式册封的、板上钉钉的当朝公主! 他等着云停发火,转眼果然看见云停盯着蹲下?去的云袅,面色难看。 可?再细瞧,他盯的分明是人家姑娘裙下?显露出来的双腿的轮廓,眼睛里跳跃着晦暗的火花。 庄廉眼前一黑,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总觉得若不是院子里有?人,云停能把云袅撵走,亲自上去给人捏腿! 荒唐! 庄廉恨不得以死?谢罪! 幸好唐娴还有?理智,心虚地不敢去看云停与庄廉,赶忙哄着云袅给她梳发,把人喊了?起?来。 庄廉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不敢再仔细分析云停眼底的情绪,给自己顺着气,道:“公子,昨晚我与您说的事情……” 云停暂时将目光从唐娴身上移开,漫不经心问:“何事?” 庄廉:“……回京的事。” 云停记起?来了?,他是要问一下?唐娴的意思的。 正好唐娴听见他俩的对?话?,也想知道云停准备何时回京,扭脸看过来,“你想何时回京?” 云停正欲开口?,一旁的庄廉怕极了?这三人,抢先道:“公子有?事情要处理,不日即得回京,毛毛你有?伤在身,不若先在此?地养伤,待伤势痊愈后,再行回京?” 唐娴听罢,双眸惊喜亮起?! 她正愁着如何摆脱云停,好去见一见烟霞呢! 云停先行回京,虽说定会留下?侍卫看着她,但这些日子云停是如何待她的,侍卫们有?目共睹,不敢为难她的。 糊弄侍卫,可?比迷惑云停容易多?了?。 她强压喜悦,故作犹豫与云停道:“你有?许多?事急需处理吗?你先回去的话?,我一个人会不会遇上危险?” 她眼中的喜悦一闪而过,但云停与庄廉是何许人?审讯过的贼人中,比她心机深重的多?了?,两人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真实想法。 云停好似被人狠狠扇了?一嘴巴,面沉如水,眼底化作千年寒潭,不见半点情绪。 庄廉则是心中一松,万分庆幸。 他得顾着云停的脸面,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陪着唐娴演戏,关切道:“舅舅也想到这点了?……不怕,昨日舅舅已与公子说过了?,给你多?留些侍卫……” “这样啊……”唐娴作出踌躇的模样,为难了?会儿,牵强道,“那便如此?吧……舅舅,你们几时启程?千万别因我误了?大事……” 话?未说完,云停甩袖回了?屋中。 唐娴转脸,想问他怎么了?,身后给她梳发的云袅适时开口?,拦住了?她。 云袅道:“那我要和毛毛一起?,我得照顾她呢!” 庄廉面色重新转为凄苦,“……小姐……” 这兄妹俩他一个都劝不住,想着好歹能把云停先弄回京城了?,暂且这样吧,就放弃了?云袅这边,忙不迭地进屋撺掇云停动身去了?。 而庭院中,得了?意外之喜的唐娴心情愉悦。 她约莫知晓庄廉的顾忌,云袅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府中千金,哪能与她一样留在山里受苦? 她决定帮一帮“舅舅”。 把云袅拉到身边,唐娴温柔哄道:“你跟我留下?做什么?山里有?蚊虫的,前几日被叮了?脸的事不记得啦?” “我怕你一个人无聊啊。”云袅乖顺道,“我还怕你伤口?疼,没人可?说。” 唐娴太喜欢这贴心的小姑娘了?,想把她抱到怀里亲亲脸蛋儿。 就是因为喜欢,才不想对?方在山里吃苦,她继续哄:“可?是你还要考举人做公主呢,已经好几日没读书了?,再跟我留下?,不是耽误了?功课?” “哥哥又不是立刻回京,跟着他也读不了?书的。” 唐娴随口?关心了?云停一句,“不立刻回京?他要去哪儿?” “去捉小鬼。”云袅从她怀里站直,踮着脚指向东面,道,“那里有?小鬼捣乱,哥哥回程时要绕过去瞧瞧,得在那耽误不少时间呢。” “什么小鬼?”唐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忆着看过的舆图辨明地形后,脑子里轰的一声,灵台震动。 她被吓得腰身蓦然挺直,拉扯到了?肩膀上的箭伤。 痛楚袭来,唐娴的眼眶瞬间湿润,但是顾不得喊疼,抓着云袅的手喊道:“别丢下?我——” 云袅所指的方向,根本?就是皇陵所在! 什么小鬼?那是烟霞! “我、我害怕!”唐娴伤口?疼,心里着急,声音跟着打起?哆嗦,“云停——百里云停——我和你一起?走!你别丢下?我!” 第38章 保证 外面惊慌的哀切声传入时, 庄廉刚将桌上这几日与京中来往的书信收好,听清最?后两句,他两手一摊,任凭文书哗啦落了一地。 完了, 走不掉了。 不必看云停, 庄廉就已经得出了结论。 这情景他熟得?很, 十多年前,西南王府就上演过这一出。 不同的是, 那次发生在西南王与王妃之中。 两口子吵架,王爷行?囊都收好了, 就要出府回京城去, 王妃一句“回来”,人高?马大的西南王扔了包袱就回了寝屋。 父子俩一脉相承, 很正常。 问题在于唐娴不为人得?知的身份和立场,她坚定?地袒护烟霞,而?烟霞偷了关乎国?运的东西。 往好了想, 烟霞养好伤之后主动认罪,坦白宝藏所?在, 那就简单了, 皆大欢喜。 怕就怕,万一烟霞打死不肯服软…… 他们云家的男人, 要么三千佳丽,无情无义, 要么独宠一人,死心塌地。 云停活了二十四年, 屋里还没人,明显属于后者了。 别到时候唐娴啼哭几?句, 云停就放任祖宗的藏宝从指缝溜走了。 这可关乎着百万将士的军饷啊! 若数百年的王朝终结在了这一代,那可是遗臭万年的耻辱! 下到阴曹地府,也会被列祖列宗抽鞭子辱骂的。 庄廉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赶忙拦住要出去的云停,道:“方才她可是恨不得?公子离得?远远的,忽然改了态度,事出反常必有诈啊,公子!” 金枝与狗 第45节 “你当我是什么人?” 云停当然记得?之前唐娴眼里闪过?的惊喜,那无异于在他心头割了一刀,没那么轻易忘却。 他面色冷峻道,“我只?是去看看她又在哭什么。庄毛毛这姑娘,惯会装哭卖可怜,我绝不会再信她。” “哎哎好!”庄廉卑微应着,随他往外走了几?步,想想云氏祖上?都是什么德行?,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云停,再次拦住了他。 “公子身份特殊,若是娶妻,千万要找家世清白、大方明理的那种?,最?好像王妃那般的深明大义,又有老夫人那样明睿的长辈的……” 云停止步回头,眉峰突起,目光暗沉,锐声逼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被看穿了,庄廉就不委婉提醒了,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我就是想提醒公子,谈情说?爱是常事,但千万要保持理智,不可沉沦呐!您想想王爷……” 当年西南王是最?受宠的皇孙,风头把几?个皇叔都压了下去,朝中不少人都认定?他将被赋予家国?重担,谁知道他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毅然撂下京城的无尽繁华,带着王妃一家去了西南。 后来容孝皇帝登基,没打压他,全赖他脑子里只?有情爱,成不了大器。 庄廉是怕云停与他爹一样,为了心爱之人,什么都能?放弃。 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西南王年轻时,皇室除了他,还有众多其他血脉。 今时今日,皇室能?继位的,可就只?剩下他们家的三个男人了,其中两个是歪瓜裂枣,就一个云停最?像正常人。 云停不信自?己会变成他爹那样,整日围着个女人转悠,沉静道:“你想多了,我很清醒。” 庄廉不信,再次着重提醒:“云氏祖上?出过?不少痴情种?,这东西,它是祖辈相传的……” 藏在你云氏的血脉里,不是你觉得?你没有,就能?没有的。 就跟你家祖宗传下来的千奇百怪的嗜好一样。 “你以偏概全了。”庄廉暗指这个,云停听懂了,明白地提出来,言辞犀利道,“便如?祖上?每代都有的怪癖那般,饲养爬虫、嗜杀成性、棋痴琴痴等等,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也没沾上?。那么,在情爱上?,我同样也会是例外的那一个。” 他说?完不再听庄廉啰嗦,继续向外走,去看看那个见鬼了般哭个不停的庄毛毛是怎么回事。 庄廉不得?不让开,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就在云停的手朝房门伸去时,“砰”的一声,房门从外打开,唐娴出现在房门口。 她被矮矮的云袅扶着,眼中噙着两汪清泉,一看见云停,泪水就流了下来。 云停顿在原处,唐娴那凄楚的模样,与他刚对着庄廉说?过?的话在脑中来回拉扯,他不能?自?打脸面,强行?站在庄廉那边,用平淡的口吻问:“……哭什么?” “你说?我哭什么!”唐娴含泪质问,“我喊你那么多声,你一直不应声、不出现,我只?好走路过?来找你了,我伤口都裂开了!” 云停目光偏转,在她浅色的上?衫瞥见一抹鲜红,心尖猛地一抽,即刻上?前扶住唐娴的手臂,身子一矮,如?抱她出房间时一样,将她抱了起来。 唐娴看不见自?己后肩的渗出的血水,说?伤口裂开了是吓唬云停的,见他信以为真不由惊诧。 碍于庄廉的存在,她忙推云停将她放下,可这一用力,伤口就疼痛难忍,这才迟钝地感受到了后肩有温热液体渗出。 什么他人异样的眼神、风言风语,唐娴都不在乎了,她放松身躯,再也不敢拉扯到伤口,任由云停将她抱回了寝屋中。 放到榻上?,明鲤已候着。 床帐落下,清水和止血药送进去,出来的是一声声压抑的呼痛声。 云停蹙眉听了会儿,豁然站起,两步垮到床榻边。 他刚想掀帘进去,衣裳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云袅。 云袅责备道:“哥哥,毛毛喊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不答应啊?你早点出来,她就不会过?去找你了,伤口也就不会出血了。” 被这么一提醒,庄廉那些话重回云停脑中。 他才信誓旦旦说?过?自?己与先祖是不同的,不能?被庄毛毛迷惑了。 触碰到床帐的手缓缓握住,背到了身后。 就在云袅的声音发出后,里面的唐娴听见了她的声音,想起还有事情没解决。 不能?让云停去皇陵! 直接这么要求会让他起疑,只?能?委婉阻拦……怎么委婉? 唐娴决定?死缠着他,他总不能?带着一个伤患潜入皇陵吧? 记起自?己的目的,她松开咬在口中的手腕,颤声道:“你、你要走就带着我一起……” 唐娴跪坐在榻上?,衣衫半褪,身后明鲤手脚麻利地在为她重新包扎伤口。 药粉洒在伤患处,激得?她浑身发抖,想躲又不能?躲,只?能?硬撑着。 “你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唐娴呜咽一声,“我要是再被人盯上?受伤了怎么办?我这么弱小,我会死的呜呜……” 云停早在听见那句凄惨的“别丢下我”时,就想出来找她的。 才被拒绝过?,面上?无光,加上?被庄廉拦住才没能?立刻出去。 此时再听唐娴声音不稳地说?着害怕,心头的怜惜之情与庄廉的那番话几?经拉扯,终是觉得?这不过?是件小事,远没有庄廉说?的那么严重。 他开口,保证道:“不离开你,去哪儿都带着你,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 唐娴还是哭,“你发誓!” 云停被云袅拽着衣袖,就把衣袖抽出的这一小会儿功夫,慢了一刻,里面的唐娴没听见声音,发出一声悲恸的啜泣,又道:“你怎么不发誓?你是不是骗我的?我就知道你嫌我麻烦……反正都要死,疼死我算了……” “我发誓。”云停举手起誓会保护好她,去哪儿都带着她,这才让唐娴安心。 可隐忍的哭声还在继续。 云停听得?心头揪起,隔着帘子温声劝慰:“我都起誓了,你还哭什么?” 前一刻唐娴还可怜兮兮地求着他,此时目的达成,一改娇弱模样,凶巴巴道:“我这么疼,哭都不许哭吗?你讲不讲道理!” 云停眉心跳了跳,绷着嘴角不再说?话。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地守在帘帐外,听着唐娴的呜咽声,没一个人能?放松下来。 半刻钟后,明鲤掀开帘子,端着被污血染红的水出来,道:“已换好了药重新包扎,姑娘怕疼,最?好不要再有拉扯。” 帘子扯开,唐娴面色苍白,挂着泪痕虚弱地靠在床头,我见犹怜。 云停快云袅一步坐在榻边,向着里侧倾身,道:“转过?身去,让我看看。” 这会儿内衫已经披好,伤口也已适应金疮药,没那么疼了,唐娴泪雾蒙蒙的眼睛瞪着他,道:“不要你看!” “又与我撒什么气??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云停锁眉。 唐娴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再与你撒气?,你就违背承诺,不时刻带着我、护着了,是吗?” 云停觉得?唐娴自?打受伤之后,所?有的娇纵无理全都摆在了明面上?,并且全是冲着他来的。 到底是唐娴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 看她受伤的份上?…… 云停腿侧忽地一重,低头看见一只?裹着纯白绫罗袜的脚从薄毯里伸出,正好抵着他的腿。 他正要捡起毯子帮唐娴盖住,那只?脚动了动,又推了他一下。 云停这才意识到,唐娴是在不满地踢他。 一天之内,连续两次被这样不敬重的对待,云停不止清醒地记起了庄廉的提醒,还记起了唐娴的无礼。 他陡然抓住抵在腿侧的脚腕,道:“庄毛毛,你屡次三番借着伤势胡搅蛮缠,就不怕真惹怒了我?” 唐娴从未被人抓过?脚,一阵酥麻从被扣住的脚腕冲出,她浑身一热,赶忙往回缩。 脚被抓得?紧,她没能?收回,又慌又臊,眼泪再次掉下来,“说?话就说?话,你抓着我的脚做什么?我可是个女孩子……” 云停心头一跳,板着脸松了手,看见她的眼泪就心烦,勒令道:“不许哭了!整日的假哭扮弱,我早就看腻了。” “谁扮弱了?我哭我的,不要你管!你走开!” 云停一听她赶自?己走,前不久的事情涌回了脑中,冷声道:“现在又要我走了?好,那你给我解释一下,庄廉提议我先回京的时候,你欢天喜地,恨不得?我立马就走。为什么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改了主意,哭着喊着不让我丢下你了?” “……我没有……” 试图狡辩的话被云停截断:“庄毛毛,你当我是傻子,连这点异样都看不出是吗?” 被翻旧账,唐娴心虚,哭声一提,缩起双膝装作听不见他的质问。 云停将她回避的姿态看得?清楚,从容地看向云袅,问:“你俩在院子里都说?了些什么?” 云袅迷迷糊糊听他俩吵嘴呢,见两人都朝自?己看来,点着下巴想了想,在唐娴忐忑的目光下,老实说?道:“说?山里有蚊虫和鬼魂精怪,毛毛害怕,就开始喊哥哥你了。” 唐娴心头一松,暗想果?真是个天真的好姑娘,与她一母同胞的兄长相比起来,说?是菩萨身边机灵的小仙童也不为过?。 云停观察力敏锐,与云袅说?着话,也没漏掉唐娴的反应,知道线索就在她俩的对话当中,道:“再想想,一句话一句话地复述给我。” 唐娴又一次紧张起来。 “我记不住。”床榻边的位置被云停占据了,云袅就跑到了床头,往唐娴身边凑去,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道,“毛毛,你和哥哥说?吧。” 唐娴彻底放松下来,管他察觉异样没有,反正他问不出来就好。 她道:“我不想与你那讨人厌的哥哥说?话,反正他也不信我,他想知道原因,就自?己慢慢想吧!” 线索就在眼前,可就是抽不出那根丝线,云停被这两人气?到,道:“那我偏不如?你的意,我午间就走,今日便与你分开。” “你——”唐娴心里慌乱了一瞬,很快镇定?,转脸问云袅,“你家祖训里可有要信守承诺这一条?” “有的。”云袅肯定?点头,“我忘了排在第几?了。” “无妨,有就行?。”唐娴心里轻松了,又蹬了云停一脚,然后迅速把脚收入毯子底下,道,“你发过?誓了的。” 发誓前一个样,发誓后一个样,云停怀疑她哭得?那么惨根本不是怕疼,而?是在故意骗取自?己的承诺。 得?到承诺,立刻翻脸。 他咬牙切齿:“庄毛毛,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说?话?” “怎么可能?。”唐娴哼了哼,埋怨道,“就你那性情,好不好说?话,你难道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 “……庄诗意!” 唐娴终于气?到他了,招呼云袅往榻上?来,看也不看云停,敷衍道:“嗯嗯嗯,知道你不好说?话了。满意了吧?我们姑娘家想说?体己话,你出去。” 云停的冷眼射在她脸上?,心道庄廉说?的对,他可以喜欢“庄毛毛”,但绝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今日算是长了教训,往后,他再不会轻易答应这姑娘任何?事情。 哭着撒娇、再怎么装可怜全都不行?! 金枝与狗 第46节 第39章 试探 唐娴蓄意使坏气云停, 连云袅都看出?来了。 “你想和哥哥一起走,哥哥都答应了,做什么还要气他啊?” “因为他以前总欺负我,我要还回去。”对着云袅, 唐娴没什么防备, 很是轻松, 带着点儿骄纵的语气道,“还因为我伤口太痛了, 犯了小姐脾气,想寻人出?气。” 这两点说出?来是逗云袅玩的, 夹杂着一些唐娴私人的小小的哀怨, 其实实际上还有一个无法明说的、唐娴本人都拿捏不定的原因。 云停让她去院子里透透气,是抱着她去的, 当真只是怕她走路拉扯到伤口吗? 唐娴头一次受这么重的外伤,吓得不轻,轻信了他的言辞。 被抱出?门槛的时候, 心?潮浮动,起了点儿疑心?, 怀疑云停心?思不纯, 于是狠狠掐了他一把。 云停那样小心?眼?的人,无缘无故被她掐了, 绝不可能忍气吞声。 可那会儿他就是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一个不满的字眼?都没说。 不是默认了他心?思不轨、活该被掐, 还能是因为什么? 当时唐娴脑袋迷糊,还有点不确定, 暂且隐忍住了。 后来有了瓦雀落在?肩上,她惊慌朝云停发火的事情。就打了几下肩膀, 云停就觉得没面子气成?那样……这更加确定他被掐不是冤枉的了。 唐娴肯定走路伤口裂开是云停恐吓她的,于是后来她就不怕了,让云袅扶着她进屋找云停,哪知走了没多远的路,伤口竟然真的渗了血! 这下,她又?有点迷糊了。 云停到底是对她心?怀不轨,还是单纯的担忧她伤口撕裂? 是后者的话,她感激。是前者的话,被人暗中觊觎,总归是不舒服的。 想不通。 算了,回头再找机会试探,先把他气一顿再说吧。 这就有了她得了云停的承诺之后,把人气走的事。 “可是哥哥很记仇的,你不怕他以后欺负回来吗?”云袅趴在?床榻外侧,跷着双腿嘟囔,“哥哥可坏了,去年还抢我的糖人,说因为我两岁的时候咬了他一口。” “你真的咬他了?” “我不知道。”云袅嘟嘴,气呼呼道,“我不记得了!” “哪有这么可恶的哥哥。”唐娴都要替云袅鸣不平了。 这若是真的,跟一个两岁的娃娃记仇,一记就是四年,云停也太小心?眼?了。 若是他编谎骗人的,那就是纯粹的欺负妹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气,我帮你报仇。” “好呀!”云袅对唐娴的本事深信不疑,高?兴地答应了,又?撑着下巴问,“毛毛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哥哥啦?” “他有什么可怕的?”唐娴不甚在?意?问。 她已经?把云停看穿了,嘴上吓唬人的话说得厉害,其实色厉内荏,最?多是耍些无关痛痒的小把戏。 唐娴用略带骄矜语气哄着云袅,“以前我也是前呼后拥的千金小姐,什么事都要别人哄着的,倘若那时就与你哥哥相识,得换成?他来小心?避着我呢。” 云袅听得傻乎乎发笑,看神情还挺期待那场面。 唐娴遥想了下过去,回忆隔着层朦胧青纱,宛若一场久远的梦境,又?道:“现在?我还受伤了……不趁着受伤的时候发脾气使坏,跟吃亏有什么区别?” 这个奇怪的理论云袅就不懂了,捧着脸想了想,问:“那你为什么只对哥哥使坏,不对别人发脾气啊?” 唐娴被问住了,怔了一下,道:“因为、因为……” 结巴了两下,她找到理由了,肯定道:“因为我们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坏蛋。” 云袅被说服了,想到接下来能一直让云停吃亏,高?兴得直拍手。 另一边的云停也真的被唐娴气到了,拿射伤唐娴的弓箭手出?了一顿气。 若不是这人,唐娴怎么会受伤?又?哪来的破罐子破摔、光明正大给他脸色看的胆子? 气上头时,云停真想什么承诺誓言都不理会了,丢下侍卫照顾她,自己?一走了之得了。 等她离了自己?,心?慌害怕去吧。 心?里这样想,眼?前浮现出?她焦急出?现在?房门口,不舍得自己?离开的景象,迟迟没能下令启程。 那么怕疼,还要忍着痛跑来求他不要离开…… 云停最?终被祖训束缚住,信守承诺留下护着唐娴,在?褚阳山又?拖延了三日。 这三日,对他来说饱受折磨。 迈出?房门,就会被唐娴喊住,对她好些,她就开始气人。 不理她、让她不高?兴了,她就伤口痛……来回几次,全是那些卖可怜的陈词滥调。 留在?屋中处理书信,就得面对庄廉。 亏得他还坚定声称唐娴离不开他,不出?一日,就被证实,唐娴的确离不开他,只不过不是因为依恋他,而是另有为人所不知的目的。 庄廉自然是不敢直接笑话他自作多情的,但任谁看了这场好戏,心?中都会这样猜想。 云停二十多年的脸面,在?这一日丢光了。 他也用事实证明了,老?祖宗是英明的,每一条祖训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当时刻铭记在?心?。 . 庄廉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在?第?四日找上眀鲤,问过唐娴的伤势,认为已无大碍,让她趁着换药的时间劝唐娴几句。 话未明说,但其中意?思表达的很清楚了,云停需尽快回京。 最?初被抓到府上,唐娴惧怕云停,有胆子刺他,皆是因为有庄廉在?两人之间周旋。 而现在?,云停对唐娴来说已经?不足为惧,当她能够反过来左右云停时,庄廉再次站出?,不同的是这次他是偏向云停的。 闹归闹,唐娴心?中还是有分?寸的,假若真因她的胡搅蛮缠误了云停的大事,不必说云停,恐怕庄廉就与她过不去了。 由此,唐娴顺着庄廉的意?思,主动开口想要回京。 云停对她只有一个要求:“路上伤口痛了,不许闹腾。” 唐娴指尖转着垂在?胸前的青丝,秋水剪瞳里漾着一层水波,含着明晃晃的笑,轻飘飘道:“到时候再说。” 云停转开脸,跨上马背时,心?里想的还是那个娇俏的笑。 “……啧。”他未再提要求。 顾虑着唐娴这个伤员,回程路上,马车驶得很慢。 车厢中除了唐娴与云袅,还多了个眀鲤,是专门照顾唐娴的。但这对唐娴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事。 眀鲤话少,照顾人很细心?,可她完全忠心?于云停,使得唐娴与云袅说话都格外小心?了。 “你家公子呢?”唐娴掀开帘子,没看见云停,心?里一急,差点探出?车窗。 这日的路程,每隔半个时辰,她就要与云停说上几句话,不是问行程,就是与云停拌嘴。 目的有二,一是为了确定现在?距离皇陵还有多远,衡量她是否还有机会见到烟霞。 二是以防云停不声不响绕路去了皇陵。 侍卫没回答,唐娴急了,“他去哪儿了?说好的护着我寸步不离……” “笃笃”,马车另一侧传来敲击声。 车厢中,云袅扭头大笑,喊道:“毛毛,哥哥在?这边呢。” 唐娴稍微有点下不来台,僵了片刻,捂着肩膀“嘶”了一声,声音软下来,“我伤口疼,不便挪动,你让他过来这边。” 马蹄哒哒绕到这一边,云停挺直腰身跨坐在?马背上,微眯起的双眼?无声询问她又?要弄什么幺蛾子。 唐娴对他面上的怀疑视若无睹,扒着小窗口问:“这是到哪儿了?” 没有前几日那回事,听见她要自己?寸步不离的话,云停能立即随她上马车,随时待在?她眼?皮子底下让她安心?。 出?了那事后,云停矜持很多,脸冷话少。 此时一句废话也不多说,往前方看了看,道:“快到石滩了。” 唐娴记得那处石滩,来的时候她险些跌进去,还是云停拉住了她。 顺着石滩往西?,翻跃半座山头,就是她与烟霞约定的悬崖了,这是距离皇陵最?近的地方了,可唐娴还是没能想到脱身的法子。 要拖着伤痛的身躯,瞒着云停与身边侍卫悄然离开,太难了。 但总要努力试一试的。 唐娴决定拖延下时间,最?后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假若仍是不行,只能暂时放弃,先回京养好身子、寻找到孟夫人再说。 迅速思量后,唐娴道:“寻个阴凉地歇一歇吧,马车颠得我伤口痛了。” 往前又?驶了一刻钟,马车停下。 眀鲤率先下了马车,伸手来抱云袅。 唐娴则是小心?的出?了车厢,站在?上面眺望皇陵,能看见远处苍翠青山上的瑰丽晚霞,晚霞下方的层叠山峦却始终无法得见。 她叹了声气收回视线。 马车停在?树荫下,紧挨着就是垂着杨柳的粼粼河面,岸边停有一艘小渔船。 唐娴站得高?,看见庄廉远处向着老?渔夫递出?了几两银子。 只是暂歇的话,为什么要给渔夫递银子呢? 唐娴看看小船,再看看树荫下被徐徐清风吹起涟漪的水面,而后望向云袅。 云袅刚落了地,小孩子怕热,脸颊红彤彤的,两只手胡乱擦着额头沁出?的薄汗。 这时眀鲤伸手来扶唐娴,唐娴沉吟了下,轻轻摇头。 等云停吩咐罢侍卫晚间扎营的事,回头见唐娴仍立在?马车上,提着裙子期盼地望着他。 云停心?里猝不及防地起了一阵波澜。 眀鲤正在?一侧给云袅喂水的眀鲤,未去唐娴身边照顾,而唐娴身上有伤,无人搀扶,是不敢下马车的。 金枝与狗 第47节 该有人去帮扶她一把。 云停在?原处停了两个呼吸的时间,最?终神色淡淡地负手走了过去。 “不下来?” 唐娴扶着车门垂首,低声道:“眀鲤扶不稳,我怕摔着了。” 其中深意?让云停眸光一动,直勾勾望向了唐娴的眼?睛。 唐娴的目光落在?地面上,被长睫掩着,眸中情绪不得窥探。 静默中,一阵燥热的风从云停背后吹来,他仿若被风推动,靠近了小半步。 唐娴眼?睫动了动,手指微蜷着抬起,朝云停的肩膀伸去,触碰到之后,几根手指向上攀爬,缓慢的,整个手掌搭在?了云停肩头。 随后,她的手掌向下一压,云停便顺着她的力道又?往前一步,站在?高?处的唐娴的裙摆抚动着黏上了云停的腰腹。 唐娴掀起眼?睫,与云停对视。 这一刻,两人都未再有动弹,暗涌无声地在?相汇的视线上碰撞、流动。 片刻后,云停的手缓缓动了,一手撑在?唐娴的左手肘处,另一手以相对较慢的速度展开。 动作时,他的视线始终盯着唐娴,见她双颊泛起红晕,但并未躲闪,便不再犹豫,利落地扶住她。 扶人下马车的动作仿佛用了很久,落地却只是一瞬。 唐娴脚尖着地。 因两人离得很近,她的手臂屈着,小臂贴在?云停身上,搭在?他肩膀的手微微下滑,只剩下手指尖还压在?上面。 她那双眼?眸如同澄净泉眼?,时刻都是水灵灵的,近距离望着云停,小声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来时云袅想玩水,才让人去买下那条小船的?” 石滩易摔伤,云袅想玩水,最?好是在?船上坐着玩,有那么多侍卫看着,落水也能及时捞起。 云停浑身紧绷着与她相贴,并未回答,唐娴又?软声叹道:“你是个好哥哥。” 她边说,边在?手臂下方感受到明显的胸膛起伏,下面是翻腾着的激烈情绪。 云停目光凶狠,眼?底藏着晦暗的幽光,一副猛兽下山,要将?人呑入腹中的可怕模样。 唐娴被他看得浑身血气上脸,心?中萌生?出?了退缩之意?,但噙着一口气,硬是顶住了他这眼?神。 她踮起脚,双唇朝着云停贴近,缓慢地开合…… 云停气息加重,心?口伏动,仍环着唐娴的手收紧,残存的理智提醒他唐娴身上有伤,他才未用力将?其扣押下来。 他听见一道急促的女?子呼吸声近在?咫尺,还在?靠近着,再近些,就要贴上他的唇。 他嗅到淡雅的馨香味道,看着那双湿润的樱唇微微张开,让他移不开眼?。 他感觉到侧腰有一只手停留,那只手不太安分?,让他心?底的火焰烧得更旺,接着—— 一阵疼痛从腰上传来,同时,他的脚尖被人用力踩住。 “但你也是个无药可治的色胚!” 云停从美色中清醒,面前的唐娴眼?中燃着羞愤的怒火,手里掐着他的腰,脚下踩着他的脚,低声怒叱:“无耻色胚,还不把你的猪手拿开!” 云停的手臂将?唐娴的细腰环了一周,手掌在?衣裳外紧紧贴合着,在?唐娴落地后仍迟迟不舍离去。 唐娴未挣扎,反而主动靠近,美人诱人,他就更不愿放手了。 后果就是得了个色胚的名号。 云停这才明白唐娴不是想与他亲近,而是在?故意?试探他的心?思。 难怪她在?自己?腰上摸了好几下,那不是蓄意?勾他动情,是在?找最?适合下手的位置,好掐痛他。 云停第?一次被这样耍弄,脑中的心?猿意?马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滔天怒火。 他搂着唐娴腰肢的手臂收紧,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左腕,声音嘶哑,脸色阴沉骇人,“庄毛毛,你想清楚了,这到底是谁主动——” “我让你放手!” 唐娴试探出?结果了,云停的确是对她起了色心?,不知何时开始的。 放在?初相识,她会害怕,现在?却是一点都不怕的。 涉及利益的恩怨,云停可以逼迫,但在?男女?□□上,云停就是起了再重的色心?,只要她不肯,云停就不能将?她怎么样。 “记住你家祖训,做个正人君子,不准勉强女?孩子!” 唐娴瞪着云停训斥,接着挣了一下,未能挣开,又?瞪了他一眼?。 云停重重喘息几下,闭了闭眼?,恨恨放开了她。 第40章 烟霞 两人这点小动作被车厢挡住, 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 无意间看见的只会以为云停简单将唐娴抱了下来,毕竟唐娴有伤在身,需要?人照顾。 庄廉看见的也是如此,只是他知晓云停的心思, 想的比别人多一些。 离开褚阳山时?, 在云停的授意下, 他点明农女脸上的疤痕是可以医治的,特?意多留了些银钱。 本就心疼银子, 走到?这里,又花钱弄了条小船给?云袅玩。 庄廉心里流着血呢, 瞧见自家公子亲密地抱着人下马车, 恨不得戳瞎了双眼。 “抱的是金山,是军饷, 是云氏先祖的藏宝洞……”闭上眼这么念叨了几句,庄廉才有勇气面对残酷的现实。 可一睁眼,见自家公子面色成冰, 周身寒气几乎能将人冻死。 庄廉赶忙跟上去,“公子……” 没?人理他, 云停翻上马背, 转瞬没?了人影。庄廉抬手呼喊,得到?的只有马蹄踏起?的飞尘。 不是浓情蜜意吗?怎么又吵架了? 这个拦不住, 庄廉去寻好说话的那个,转头?一看, 云袅已经上船,正在朝唐娴招手。 庄廉忙拦住唐娴, 问:“毛毛与?公子怎么了?” “他问我烟霞在哪儿,我说不记得, 他就生气了。”唐娴不愿说出两人的矛盾,编了个谎言应付庄廉。 少时?她就被许多世家公子倾慕,不少是为攀慕唐家权势,但也有冲着她容颜去的。 唐娴清楚知晓自己的相貌有多大吸引力?。 男人都是好色的,云停会对她,或者是别的美貌姑娘起?不该有的心思,她并不怀疑。 也许正是藏宝图与?美貌的双重利诱,才让他对自己百般忍让。 她之所以没?有遭遇强行?逼迫,是因为云停遵守百里家祖上传下的训言,不会欺辱姑娘。 但被人觊觎美貌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又是在她本人无力?自保的前提下,所以唐娴不愿意与?他人明说。 她在心底重新定位两人的关?系。 曾经的皇后娘娘的身份,让唐娴与?情情爱爱彻底无缘,她该与?对她起?了异心的人保持距离。 回京之后,还?是尽快离开吧。 “真不记得了,那就在闲暇时?多想想……毛毛啊,有些事情多想想,是能记起?来的……”庄廉委婉劝道。 他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与?唐娴不谋而合。 唐娴与?云停的关?联是烟霞,一旦这事解决了,云停就没?有理由留下唐娴了。 放她离开,日子久了,刚冒出苗头?的情愫自然而然就能断掉了。 庄廉意味深长:“毛毛是个机灵的好姑娘,大好年华,该与?别的姑娘一样,自由地看花看水,而非困在府邸中远离亲人。” 他是好意,唐娴却听得心头?一重,神色黯然下去。 “嗯……”她闷闷应了声?。 红日悬在西面山头?,聚起?绚烂的霞光,将水面映成一匹色彩纷杂的绸缎。 云袅趴在船舷上掬水,被日光晒了一日的河水带着轻微的凉意,洗去燥热带来的烦闷。 泼了几捧水,她兴奋大喊:“毛毛快来,水好凉的!” “就来。”唐娴在岸上回应,庄廉未再阻拦,侧身让眀鲤来扶她上船。 侍卫守在岸边,上船的只有唐娴、云袅与?眀鲤三人。 日头?已弱,小船划入水中央,凉气围绕。 云袅年幼没?那么多规矩,脱了鞋袜把脚伸入水中,玩得不亦乐乎。 唐娴静坐船尾看夕阳,不动弹就不需要?格外照顾,眀鲤就近看着云袅去了。 皇陵风水好,山水怡人,每逢夏秋季节,落日总是分外的辉煌灿烂。 相比起?来,眼前染尽霞光的初夏风光不如皇陵高处所见的壮阔,不够震撼人心,可唐娴却觉得这里的落日更加动人。 或许是因为心境吧。 牢笼中所见,再美好,也没?人会留恋。 唐娴坐在船尾,心想假若庄廉知晓她的来历,定会后悔用自由来劝她。 这东西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明月。 从云停身边离开后,她就要?去找孟夫人,请孟夫人帮皇陵众女子求情,再之后,将重返牢笼,等?待审判。 运气不好,孟夫人会断然拒绝她,又或许她应下了,可皇帝肚量狭小,不肯放众人自由。 唐娴只好与?那些无辜姑娘继续留在皇陵,共度孤寂清苦的余生。 只是可惜连累了孟夫人…… 要?好点想,说不准当今皇帝宽宏大量,只记恨她唐家的欺辱,愿意释放其他妃嫔、侍女。 这样也好,至少她心头?萦绕多年的歉疚可以减轻几分。 至于她…… 唐娴前十五年穿金戴银、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是她祖父与?父亲换来的,既然享受了成果,那么为祖父恕罪、以自身保全家人,是唐娴该做的,她没?有任何怨念。 金枝与狗 第48节 这个想法支撑了她很多年,阴冷墓穴中难捱的夜晚、响在耳畔的震震冬雷、指桑骂槐的尖刻太监,都不曾使唐娴动摇过?。 唯独这个炎热的黄昏,她随着窄小渔船漂泊在水面上,心中第一次生出不应有的眷恋。 眷恋眼前的山水?船尾嬉闹的云袅?还?是可以肆无忌惮折腾云停的日子? 唐娴说不上来,她只觉得好笑,那么猖狂又野心勃勃、一心想做皇帝的人,竟然……竟然屡次被她这个废后气得徒生闷气。 倘若有一日云停获知了她的身份,哪怕已七老?八十躺入棺材中,恐怕也会气得揭棺而起?,想要?与?她算账。 唐娴把自己想笑了,笑过?之后,鼻眼一软,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背对他人擦了下眼角,她望着清澈的河面,努力?缓和?心情。 河水深不见底,越深处,越是黝黑,有点瘆人。 看着看着,唐娴感觉水下好似传来一股吸力?,让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产生一种想要?坠落下去的冲动。 她被河水摄魂了一般往水面贴近,忽然一根枯草漂浮进视野,同时?水中升浮一连串的气泡。 唐娴猛地回神,后心一凉,下意识地往船上缩去,动作扯到?伤口,疼痛让她彻底清醒。 怎么跟着魔了一样? 她后怕地抚着心口,想提醒云袅不可以长时?间盯着水面,然而转身一看,另一侧的云袅正在眀鲤的看管下玩得欢快,分毫未受影响。 唐娴松口气,怕重蹈覆辙,想移去云袅身边,手刚撑到?船板,不经意地往水面瞥了一眼,她愣住,惊疑地望着水中那根枯草。 不,那不是枯草,是一根细细的芦苇。 一根竖在水中的芦苇杆,有几寸露出水面,缓慢地在她面前移动。 是逆着水波移动的。 刹那间,话本子上看见过?的索命水鬼、凶残的河底精怪争相出现在唐娴脑海,它们面目狰狞,伸出利爪想把她拉入河底。 更可怕是这时?芦苇开始上升,清澈的水面荡动着,有一团漆黑的东西正在往上浮,像一团舞动的水草,又好似被水草缠绕住百般挣扎的活物。 巨大的惊恐袭来,唐娴手脚僵直,心跳声?猛烈而急骤,犹如夏日风暴中的雨点。 她想呼喊,嘴巴张开了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极度的恐惧中看着那东西接近水面。 水波荡开,它破水而出—— 哗啦—— “救——”唐娴手脚一软,“噗通”一声?遽然跌坐下来,吓得面色煞白,浑身打着哆嗦发出一声?惊悚的呼救声?。 呼救声?极弱,但她的反应足够大,眀鲤即刻靠近扶住她,警惕地查探水面,除了水上波浪未见异样。 “姑娘怎么了?”她问唐娴。 唐娴按住心口,奋力?把那颗几欲炸裂的心脏按在原处,眸光颤巍巍扫向水面,见那东西已沉了下去。 她闭眼,牙齿打颤,“鱼、好大一条鱼……” 极力?镇静,实在镇静不了,她脸一耷,几乎是哭着说道:“有一条鱼跳起?来,差点撞到?我的脸,吓死我了!” 这些日子下来,她娇弱的形象深入眀鲤心中,加上声?音发抖,脸上冰凉,不像是说假话,眀鲤就未多想,安慰道:“没?事的,一条鱼而已,待会儿让人捉上来烤了吃。” 唐娴柔弱点头?。 “毛毛你?胆子好小,你?来我这边,我保护你?!我不怕!”云袅双脚垂在水中,扭着身子喊她,“我方才还?踢到?了一条鱼,这么大!差点就抓住了!” 唐娴手指扣紧船舷,用力?到?指骨突起?,勉强维持住语气,“好,我伤口有点疼,再坐会儿就过?去。” 眀鲤闻言要?查看她的伤口,被她拒绝。 再没?人比唐娴更在意她的伤势了,她既说无事,眀鲤不疑有他。 几人又说了几句,终于,唐娴把那两人劝回了小船的另一边。 她独自留在船尾,抚着心口张望水面。 不多时?,一颗黑漆漆的头?颅悄悄从水中冒出,带起?的水波一阵一阵地拍打着船舷。 即便已经目睹过?一次,唐娴仍是被吓得不轻,双手交叠紧按心口,死咬着下唇,才没?发出声?音。 水中冒出的既不是水鬼,也不是死尸,而是一个清秀姑娘。 姑娘肩膀以上冒出水面,吐出口中的芦苇杆,再使劲抹了把脸,将糊在脸上的湿淋淋的头?发拨开,这才有空看唐娴。 见她一副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姑娘双手抬在水面,使劲往下压,拼命示意唐娴冷静。 唐娴奋力?憋住情绪,随着她大口深吸气——吐气—— 唐娴没?法不紧张,她身侧不到?三步远的距离就是云袅与?眀鲤,欢呼声?与?戏水声?就在耳边。 不远处的河岸上,持刀侍卫林立,更有庄廉与?哑巴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视着这边。 没?被发现,全因唐娴坐在床尾,岸上众人的视线正好被小船遮挡,看不见她正前方的狭窄水域。 而唐娴之所以如此害怕被人察觉,是因为水中冒头?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云停追查已久的烟霞! 那个窃了云停的藏宝图、本该躲在皇陵养伤的烟霞! 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 第41章 递来 唐娴有许多话想问烟霞, 譬如皇陵发生什么事了,她那两个侍女可还安好?,烟霞的伤势恢复得如何,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等等, 所有问?题都?因?顾虑着背后的眀鲤而藏于喉口。 她将宽大的裙摆展开, 尽可能地遮住身后的视线。 烟霞则是浮在水中, 又抹了把脸,指指河岸上的庄廉等人, 再指指她自己,满脸的疑惑。 唐娴的困惑比她还要多, 实在看不懂这乱糟糟的比划, 跪坐着俯身靠近烟霞。 烟霞摇头,挤眉弄眼地指向眀鲤。 这个动作唐娴看懂了, 眀鲤习武,耳朵尖,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她听见。 可接下来烟霞眉眼齐动, 十指乱飞,她又糊涂了。 烟霞急得抓耳挠腮, 浮在水中耗力, 她有些点撑不?住了,抓住船舷借了把力气。 可渔船太小?, 她一攀上?,小?船即刻倾斜了下。 “姑娘?”眀鲤警觉扭头。 偷偷摸摸的两人?, 一个僵成木偶,一个屏息凝气, 幸好?眀鲤只是回望,并未走过来。 船头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完美遮住贴在外面的烟霞。 “我在掬水,水还挺凉的……”唐娴倾斜着身子与?水中的烟霞四目相对,伸手在她面前掬了一捧水,停顿了一下,一把淋到烟霞头上?。 原就湿淋淋的烟霞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本以为这个理由足够了,结果背后的眀鲤又问?:“姑娘向外探出身子,伤口不?会疼吗?” 疼还是疼的,可唐娴好?不?容易见到烟霞,心?里?惦记着正事,疼也是能忍住的。 “没那么痛了……”唐娴干巴巴道,“金疮药很好?用,我不?觉得疼了,伤口该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眀鲤经过上?次的失职后,警惕心?已?经提到最?高,眼神一闪,抬步就要走来。 唐娴吓得差点把藏在船尾的烟霞按回水中! 怪之前她太小?心?,有一点动静就喊疼,可劲儿给云停找麻烦。 现在好?啦,她不?喊了反而引起了明鲤的猜疑。 唐娴的手都?伸到烟霞头顶了,临时挪开探入水中,掬了一捧水朝云袅洒去。 “哗啦啦——”淅沥河水淋了云袅一头,也止住了眀鲤的脚步。 “坏蛋毛毛!”云袅细软的额发被打?湿成一缕一缕的,觉得泼水好?玩,叫喊着也去掬水泼唐娴。 她的脚伸在水中,身子再弯下去,重心?不?稳,险些一头栽倒进去。 眀鲤眼疾手快,迅速提住她的衣裳把人?拽了回来。 出了这个小?意外,眀鲤不?敢离开云袅身边,叮嘱唐娴当心?之后,没再走来。而云袅掬水想去泼唐娴,被明鲤以她身上?伤势为由止住后,又踢水找鱼儿去了。 逃过一劫的唐娴与?烟霞心?惊胆战,不?敢再浪费时间,互看一眼,唐娴迅速往后挪,让出船板上?的干燥处给烟霞写字。 烟霞空出一只手书写,浮在水中极其不?便,刚艰难写下一个字,她身子一沉,差点整个没入水中,赶忙抓住船舷稳住。 船板上?留下一个字,字迹潦草歪倒,唐娴差点没认出来。 救。 “救谁?”唐娴做口型。 烟霞指向她自己。 “你让我救你?”唐娴满头雾水,她自身都?难保,怎么救烟霞?有可能的话,她还想求烟霞来救她呢。 “云停。”烟霞扒着船舷与?她一起做口型。 “我从云停手中救你?”唐娴不?可思议问?出。 她哪有这本事啊! 唐娴很想问?烟霞一句,现在知道怕了,那当初为什么要去偷云停的东西? 这句话太长,她俩没默契,料想烟霞也看不?懂她的口型,唐娴忍住了,无声道:“藏宝图。” 能从云停手下救回她的,只有这东西。 十拿九稳的事情,可烟霞脸一垮,回应给她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唐娴不?解,等不?到她的解释,往她脸上?泼水催促。 烟霞愁眉苦脸地做口型,这句话太复杂,唐娴看不?懂,几个来回下来,烟霞满脸绝望,看着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船舷上?。 两人?的交流卡在这一步,着急时,烟霞猝尔抬头看向河岸。 小?船驶入湖中已?有两刻钟时间,落日已?经完全藏于山下,天光转暗,被唐娴气得策马离去的云停回来了。 他从马背一跃而下,直朝着水中小?船的方?向大步踏来。 烟霞吓得五官几近扭曲,拼命比划着,见唐娴实在不?懂,急得上?手扯她的脸。 金枝与狗 第49节 唐娴拍开她的手提袖擦脸,衣袖放下时,烟霞从水中掏出来一个密封的油纸包递了过来。 唐娴眼眸一亮,猜这东西必是那传闻中的藏宝图了。 把这个还给云停,烟霞能不?再被追杀,她也能从云停手中逃脱,两全其美! 她欢喜去接,烟霞却又缩手,欲言又止,嘴巴张合着像是在提醒什么。 就在这时,船身忽地一晃,有重物落下。 烟霞打?了个哆嗦,把油纸包往唐娴身上?一扔,猛地扎入了水中。 . “泼你水!”云袅清脆喊着,双脚来回从水中抬起,朝刚跃上?小?船的云停身上?踢水。 云停懒得躲,拍了拍被溅湿的衣袍,过去捏了把她的脸。 云袅呜哇乱叫。 云停勒令明鲤看紧她不?许多嘴,然后朝唐娴走去。 “水中有什么?”他声音自若,丝毫没有在岸上?被唐娴指责色胚之后的怒色。 唐娴慌死了,她裙子下面遮着的是被烟霞扔来的油纸包,而她正前方?的水面上?正冒着水泡,有一支芦管悄悄冒了出来。 可以现在就让烟霞现身认错,把油纸包交还给云停,可看烟霞支支吾吾的态度,油纸包里?的东西是不?是藏宝图,还是两说。 是还好?,万一不?是…… 唐娴不?敢想被云停发现烟霞就近在眼前会是什么后果! “庄毛毛,我问?你水中有什么。”云停站到唐娴身后,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展开的铺在船尾的裙摆,宛如绽开的花瓣一般。 上?面沾着零星的水迹,其中一块湿痕格外的重。 唐娴不?敢抬头,从水面上?的倒影发现云停在看她,心?快从胸口里?跳出来了。 没功夫想他怎么这么快就从恼羞的情绪中脱离,唐娴拢起裙子,用膝盖压着那个油纸包,迅速寻找借口,“什么都?没有,我在藏、藏匕首。”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把云停给她的匕首。 眼睛盯着水面上?的芦苇杆,唐娴一心?二用,摆出凶狠的表情,道:“藏着匕首,万一有人?欲行不?轨,我就刺瞎他的双眼。” 她又在暗指云停对她有色心?的事,并意图以此转移云停的注意。 云停不?语。 唐娴当自己计谋成了,可再看水面倒影,她的魂差点吓飞了。 云停脸上?没有表情,仍低着头,可这回他看的不?是唐娴,而是船板上?烟霞留下的“救”字。 字很丑,是倒着的,水迹杂乱,又被烟霞扔油纸包时带出的淅沥水渍模糊了下,不?好?辨认,但隐隐显出文字的形状。 唐娴在心?中高声呼救。 这些日子她借着伤势没少逞威风,可也没忘记初入京城时遇见的岑望仙。 云停说过要用人?血养花,不?是说笑,书房中那株粉白盆景后来当真开出了绯色的花朵。 岑望仙的目的是藏宝图,烟霞比他更恶劣,除了窃宝,还有一个叛主的罪名。 云停没放过岑望仙,又怎能轻易放过始作俑者? 万一油纸包里?不?是藏宝图,烟霞被发现后,就死定了。 唐娴的脑袋有点不?够用,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为烟霞打?掩护,先助她在云停眼皮子底下逃走! 做了决定,她毅然转过上?半身,随着这动作,手撑在船板上?,恰好?压在那个模糊不?清的“救”字上?。 手指状似无意地抹了几下,她道:“我那样说你,你不?是很生气吗?怎么又回来找我了?不?害臊!” 云停置若罔闻,神色不?见变化?,撩袍在她身旁蹲下,手伸向了唐娴压着船板的手。——目标是她手下那个难以辨认的字迹。 唐娴大惊,另一手抓着匕首,慌不?择言道:“你敢碰我一下,我真的会对你用刀!” “单纯的不?想与?我有碰触,我不?勉强。”云停神色平淡,伸出的手并未因?为她的话止住,径直擒住唐娴的手腕将她的手掌移开,道,“遮掩得太明显了。” 然而船板上?的字迹已?与?斑驳水痕无异。 唐娴心?头一松,余光飞速瞄向水面。 水上?露头的芦苇一动不?动,想来下方?的烟霞与?她一样,也快吓傻了。 她清清嗓子,道:“没错,我写了几句骂你的话,你想怎么样?” 云停蹙眉看唐娴,唐娴“哼”了一声倔强地撇开脸,以行动证明自己的确是在写字骂他。 但云停还是不?信。 松开唐娴的手腕,他站起来环顾四周,问?:“她都?做了什么?” 眀鲤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线索,但她想不?明白漏掉了什么,如实道:“姑娘一直坐在船尾看落日,期间玩了会儿水,并无异样。” “没喊疼?”云停问?了与?眀鲤一样的问?题。 “姑娘说伤口已?经不?疼了。” 云停颔首,目光散漫地扫向唐娴后肩的伤处。 她穿着鹅黄色上?衫,伤口处不?知何时透出了一片水红颜色,宛若盛开着的艳丽牡丹。 眀鲤也看见了,神色一动,就要与?唐娴说话,被云停一个眼色止住。 她意会,转身把云袅挡住。 而云停走到船尾站定,扫视着因?为天色渐暗而透出几分阴寒的水面,在唐娴不?安的视线下,目光停在了那支芦苇杆上?。 “匕首给我。” 唐娴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伤口在渗血,心?绪紧绷,抓着匕首背在身后,坚决不?肯给他。 怕被他看出端倪,也试图给水下的烟霞提醒,唐娴提高声音,问?:“你要匕首做什么?捉鱼吗?” 云停冷哼一声,反手一抽,眀鲤腰间的长剑乍然出鞘,宛若一条出海的银龙。 他手腕一转,银龙凌空坠入河水中,剑刃极速一挑,在水中击起一阵水花。 那支芦苇随之被挑到半空中,随后被剑刃劈成两半,再轻飘飘地落入河水中,静静地随波荡着。 所有人?都?凝目望着水面,包括茫然无知的云袅。 几人?心?思各异,眼看着水波来回荡了几圈,一缕丝线浮出水面。 唐娴心?口惊悸,惊慌凑近,发现那是一株水草,水中也并无血水散开,顿时如释重负地软下了身躯。 云停扫视河面,侧耳细听,确认无异常,收剑回鞘,命眀鲤摇船靠岸。 水中不?见任何人?影,唐娴不?知烟霞是何种情况,按捺不?住心?底的担忧,在小?船到达岸边时,最?后一次回望水面。 光线暗下,没有了小?舟的惊扰,水面恢复平静。以唐娴的目力,不?能看得太远,总之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未看见任何的动静。 烟霞要如何上?岸啊…… 唐娴忧虑着摸了摸怀中藏着的东西,共两样,分别?是云停给的匕首,和烟霞给的油纸包。 油纸包她还没来得及打?开,天色又已?暗下,晚间她看不?见也不?敢独处,今日是没机会查看了。 只得小?心?藏着。 为此她心?绪不?宁,加之眼力不?佳,下船时怕一脚踩空跌入水中,瞥见前方?人?影,伸手就抓了上?去。 被抓住手臂的云停站定在船头,回望唐娴努力佯装正常的水雾眼眸,目光一低,重新?落到她渗出血色的鹅黄上?衫。 她还没发现,也没喊疼。 云停越看唐娴,眼神越是凶狠。 她能不?痛吗?分明是在强忍。 她会因?为疼痛而崩溃耍脾气,娇蛮无理,但关键时刻也能忍下。 就如同在小?船上?。 云停笃定唐娴在小?船上?见了一个人?,为了给那人?掩护,她能忍着疼痛不?吱声。 哪像前几日,只是瓦雀落在肩上?,就委屈得发脾气,让人?不?得安宁。 值得她这样隐忍,潜入水中与?她相见的是男是女?是她父兄?或是烟霞? 云停猜不?到,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庄毛毛”偏信对方?,同时,她会对自己耍横呵斥,但并不?信任自己。 “庄毛毛,对一个大男人?动手动脚是不?是不?太好??”云停压下纷杂情绪,冷淡道,“我家家规森严,你这样会坏了我的清誉。” 唐娴喉口一哽,模糊看到明鲤等人?离得远,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你白日里?抱着我不?撒手的时候了!” “我的过错我承认,你不?是掐过、踩过了?今后我不?再对你动手脚,庄毛毛,也请你千万记得要管住你自己。” 唐娴惊怒,早先做好?的远离这人?的决定抛之脑后,质问?道:“那你承认对我动了色心??”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云停回道。 远离唐娴冷静下来后,云停想通了,他的确是动了色心?。但他并未用什么卑劣的手段,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唐娴从未见过有人?能坦荡承认好?色的,愣了愣,绷着嘴角道:“别?以为你夸我了,我就会原谅你。” “不?原谅那就放手,男女有别?。” 唐娴咬咬牙,愤愤不?平地放了手,眼看着他健步上?了石滩。 小?船已?靠岸,但要到岸上?去,要经过一片凌乱石滩。 白日都?走不?稳,晚间唐娴看不?清,没人?扶着,一定会摔倒。 摔伤事小?,就怕暴露了眼睛的问?题。 唐娴无助地站在船头,脚尖探出去再收回来,如此往复,第三次抬起时,眀鲤到了跟前。 在最?后一丝唐娴能看清的光线消失前,她被眀鲤扶进了车厢中。 . 晚间宿在山中,山野寂静,头上?是明月与?浩瀚星空,身侧是凉风流动,云袅坐在火堆旁等云停给她撕兔腿,一点也不?害怕。 “公子,搜到了这个。”哑巴低声说着,手中托着一只湿淋淋的绣鞋,“在北面的一片水边芦苇丛中找到的,是烟霞的尺寸。” 云停扫了一眼,让人?拿走。 金枝与狗 第50节 “烟霞很谨慎,属下们在芦苇附近反复搜寻,未能寻到其余迹象。公子,可要加派人?手扩大搜查范围?” 云停忆起船板上?那个被抹花了的字迹和唐娴裙面上?突出的水痕。 水中人?是烟霞,眀鲤在小?船上?,她与?唐娴不?能出声交谈,只能靠手写。 写了什么呢? 是宝藏的事情。 “不?必,只当无事发生。”云停吩咐下去。 他等着看唐娴是否会主动与?他坦白。 哑巴下去后,云袅扯扯云停的袖子,好?奇问?:“烟霞在附近吗?她是不?是来认错的?” 云停撕下一块肉堵住她的嘴,“小?孩子不?准多问?,也不?许在庄毛毛面前提起这事。” 云袅“哦”了一声,回头看车厢,担忧道:“毛毛别?又早早睡了吧?她还没吃东西呢!” 但凡宿在野外,唐娴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假装早早入睡,以免暴露夜不?能视的弱点。 说到底,还是不?信任与?提防。 云停面色沉沉,阴郁看着马车。 眀鲤出了车厢就被这兄妹的视线吓了一跳,急忙主动过来汇报:“姑娘竟然一直不?知她伤口裂开了,换药的时候疼得直抽气,也没往这上?面想……” 稍微停顿,眀鲤继续:“同往常一样,换过药说累了,已?经睡下了。” 云停的脸色更加难看。 云袅也不?高兴,拉着云停道:“毛毛后半天一直闷闷的,哥哥,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云停好?一会儿没说话,等她第二次这样问?了,才开口,但是所言与?云袅的问?题没丝毫关联。 “有人?对你用心?不?轨,你要怎么做?” 云袅歪头想了想,天真道:“告诉大哥二哥,爹娘和外祖母。” “若是家里?人?都?不?在身边呢?”就如庄毛毛的处境一样。 “那就回去再告状。” 云停点她脑门,“笨。” 还不?如庄毛毛呢。 第42章 归还 眀鲤时刻跟在?身边, 唐娴没机会打开油纸包,但幸好,有唐娴这个伤患在?,云停也没再起去皇陵的心思。 离开连绵群山的最?后一晚, 一行人借宿在湖边一个小庭院中, 在?云停的授意下, 眀鲤给了唐娴独处的机会,那个被唐娴藏了数日的油纸包终于得以打开。 里面是张泛黄的羊皮纸, 与当初唐娴在岑望仙那见到的相似,但要更破旧些。 羊皮纸上画着的是地形图, 乍看像是京城附近, 细看又有些细微的差别。 按云停所言,这张藏宝图来自百年之前, 与现在?有些偏差,倒也情有可原。 羊皮纸上山川标注清晰,上面勾勒着?一条红线, 从京城出发,一路蜿蜒至深山之中, 以一只漆黑的小蜘蛛作为终点。 这无疑就是瞿阳王的藏宝图了。 东西就在?眼前, 唐娴该相信的,但回?想把东西交给她?时, 烟霞有苦难言的神情,唐娴又心有疑虑。 难道这张羊皮纸还藏着?什?么秘密? 唐娴思?量了很?久, 终究未能想通。 她?寻摸不到思?绪时,房门被敲响, 云袅在?外面呼唤她?:“毛毛,去玩水!” 唐娴赶忙藏起手中的羊皮纸, 先让人进来,打量了下外面昏黄的天色,道:“你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早点歇息。” 只要临近晚间,她?就从不外出,已经这样?拒绝云袅很?多次了。 这回?云袅不答应了,拉着?她?撒娇:“去吧,哥哥说这是最?后一次玩水了,以后只能在?府里的小池塘玩,那太?小了,不好玩。” 上回?在?石滩坐船玩了一次水之后,她?就总想再去。 山中清寂人少,不会引来流言蜚语,等入了城镇,就没机会这样?玩了。 “我……” 没等唐娴的借口说出来,云袅就知道她?要拒绝了,着?急道:“你是不是害怕待会儿天黑了就看不见了?没事的,我让人在?船上多点些灯!” 云袅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多点几盏灯等挂在?船上,不就能看见了吗? 不耽误玩的。 这下唐娴没理由拒绝她?了吧。 “回?来的时候也多提几盏灯,咱们人多,不怕的,毛毛……” 云袅再三?保证不会让唐娴看不见,期盼地拉着?她?的手摇晃。 可唐娴神情惊愕,慢慢转变成仓皇与难堪。 云袅迷茫地连眨三?次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捂住嘴巴。 奈何为时已晚。 最?初云停让唐娴来照顾云袅时,曾明?白提醒云袅,要对唐娴有些戒备之心。 云袅年纪小,她?有没有记住云停的话,唐娴不知,反正她?没在?云袅身上看见过提防。 唐娴从云袅口中获知了许多事情,诸如云停要坚守的祖训、拟定回?程时绕去皇陵的计划等等。 因为云袅对她?不设防,渐渐的,唐娴对云袅也放松下来,就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她?辛苦隐藏的秘密不知何时被云袅知晓了。 隐疾被人得知,唐娴有些不堪,还有点惶惑。 一个美貌姑娘,孤身在?外,夜间不能视物,但凡被有点歹意的人知晓,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手段,就能轻易将她?碾入尘泥。 唐娴拼命压住真实情绪,勉强笑了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袅说错了话,捂着?嘴巴摇头,不肯再开口。 这反应让唐娴记起旧时,她?妹妹犯了错,也是如此。 她?重重叹气,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被知晓就知晓吧,孤身一人身陷囹圄,能瞒这么久,她?已经很?厉害了! 唐娴拉下云袅的收手,捧着?她?的脸蛋揉了揉,道:“说吧,没事的。” 云袅抠着?手指头,看了她?好几下,见她?真不生气,悄声道:“在?京城就知道了。” 唐娴恍惚了下,云袅藏不住秘密,知道了这事没有来问她?,那肯定是与别人说了。 是云停吧。 原来她?很?早就暴露了,那她?这些日子是在?做什?么,掩耳盗铃吗? 云袅怕她?生气,老实把所有都?交代出来,“我睡不着?,去找哥哥,哥哥送我回?屋……是哥哥不让说的……” 唐娴听得又是一阵恍神,自云袅到来之后,她?就一直与云袅同屋同榻。 府中千金的寝屋,无人敢私下闯入的。 可她?唯独漏了云停,这个兄长有责任照顾年幼的妹妹,偶尔出入寝屋并不罕见。 唐娴的手用力抓握成拳,磨着?牙问:“他夜间来过几回??” “就一回?。”云袅问什?么答什?么,“就我与他说你看不见的那一回?。哥哥以前就很?少进我寝屋的,毛毛,我没有骗你。” 被一个大男人深夜进入寝屋而无所察觉,唐娴感到羞辱,逼迫自己?沉下心来,思?量稍许,她?长出一口气,转而道:“好,我信你的。你方?才说玩水是不是?走吧,让人在?船上多挂些灯。” 云袅双眼亮起,欢喜地吩咐人准备去了。 她?走后,唐娴回?到榻边,犹豫再三?,最?终将那张藏宝图塞入了怀中。 . 云袅玩水,是云停应许的。 日暮已降,唐娴是不会随云袅外出的。 云停甚至特意吩咐眀鲤跟着?云袅,而非留在?唐娴身边,给她?留了充足的时间,来考虑是否将东西交出来。 晚一步得知消息的庄廉既惊又喜,惦记许久的藏宝图有了消息,军饷就不成问题了。 没欢喜多久,就注意到了云停的沉默。 庄廉高兴不起来了。 那张藏宝图他们是势在?必得的,不管唐娴是何想法?,是否自愿交出。 她?便是与烟霞联起手来,两个女子,要那些财宝有什?么用呢?且能不能护得住还不一定。 话虽如此,庄廉还是希望唐娴能主动送来。 “她?若是不肯交出,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是庄廉最?害怕的事情之一,不亚于他做过的那个自家公子爱上敌邦公主的噩梦。 云停批阅文书的手缓了一下,沉声道:“该如何便如何。” 屋中静默下来,没多久,侍卫敲了门,“公子,庄姑娘随小姐去湖上游玩,让属下来请公子过去一趟。” 云停提笔的手微不可查地收紧,而后颔首。 “她?不是晚间几乎不出门……”庄廉停住。 事有反常,必有变动。 云停继续翻阅京城递来的书信,等手边一摞书信全部处理完,桌上烛灯已经剪了第二次灯芯,他搁下笔,抻了抻袖口,走出房门。 云袅正在?小湖上荡舟,隔着?很?远,云停就看见了。 那是一只扁平的乌篷船,首尾微翘,船舷压得很?低,小船两侧系满了灯笼,就连船头船尾竖起的旗杆上,都?吊着?两串。 金枝与狗 第51节 亮晃晃的,加上水上的倒影,从远处不经意看去,像极了一轮浮在?水中的圆月。 云停支开眀鲤,榻上船板时,乌篷船一沉,随着?他的脚步摇晃起来。 “哥哥你别把船踩塌了。”云袅坐在?船头念叨的同时,小腿肚没入水中,踢起一阵水花。 云停没理她?,兀自进了船舱在?唐娴面前坐下。 矮桌上摆着?三?个杯盏,其中两个已经斟了茶水,余下一个空是为云停准备的。 人到了,唐娴捋起袖口为他斟茶。 “找我做什?么?”云停问。 “我想……”唐娴心里有点乱,不知要先说哪一个。 问他为什?么明?知自己?眼睛不好,不仅没说出来,还由着?自己?笨拙遮掩? 问他为什?么不拿这事来威胁自己??利用这个威胁,比那些言语恐吓可怕多了。 还有,他既然色胆包天,怎么没有趁人之危? 这些话问出去是没有意义的。 人总是容易被第一印象蒙蔽双眼,从初次见面起,唐娴就认定云停不是好人,所以事事防着?他,总把他想成坏人。 可哪有坏人会这样?对待俘虏?若说是因为祖训…… 就如云袅所说,她?家的祖训流传了百年之久,许多祖辈都?将其遗忘了。 云停可以不守的,或者在?人前装一装做个样?子就行。 唐娴悄眼看云停,船舱中随处是罩着?白纱的灯笼,她?能清楚看见云停纤长的眼睫。 他娘亲应当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唐娴不合时宜地这样?想。 “再看收银子。”云停端起茶盏再重重放下,瓷器碰撞声将唐娴惊回?神。 她?略微闪躲,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抛开,顺着?云停的话问:“你很?缺银子吗?” “谁会嫌银子多?” 是这样?没错,没人会嫌银子多,何况他还有那种野心。 唐娴叹气,看来藏宝图的事情已无法?避免。 她?又问:“天下太?平,你为何一定要起兵造反呢?成了还好,若是不成,你父母亲人都?将被你连累,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云停每次听她?提起皇室,心底就生出奇怪的感受。 她?像是在?维护皇室,但言辞中,对皇室并没有那么敬重。 云停抿了一口茶水,道:“如今的太?平盛世靠的是历代先皇的余威,而非当朝者的勤政。近年来皇室荒唐,有能耐的人为何不能取而代之?” 纵观历代皇室,各有各的不堪,这样?的王朝能传几百年,云停身为皇子皇孙都?觉得诧异。 可唐娴陷入为难,踌躇了下,道:“这几年皇室是荒谬了些,可不能因为几个皇帝就打翻了所有人,皇室祖上也是有过数代明?君的……” “只论当下。” 只论当下。 也是,如若今上是个英明?神武的君主,国境之内哪里有人胆敢造反。 局限于当今的天下,于公,唐娴是认同云停的,这荒诞的王朝是该换人来做了。 云停就是真的登上了皇位,不消说做得多好,至少能比前面几个短命皇帝有魄力。 于私,唐娴却是不想他谋逆的。 一是真的怕他造反不成,连累家人,她?不想云袅成为第二个她?、更加凄惨的她?。 二则是为她?自己?,她?已与云停产生了纠葛,回?顾过去,有吵闹、有争执,但她?从来没想过云停死?去,就像云停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 公私相逆,她?来回?倾斜,拿不定主意。 矮桌上的烛芯噼啪响了一下,唐娴从苦思?中醒来。 江山社稷,从来不是一个未知的宝藏能够左右的,唐娴也别无选择,唯有先换回?烟霞与自身的自由。 想到这里,她?道:“我把藏宝图给你,你放过烟霞好不好?” “放过烟霞,也放了你?”云停帮她?说出心底的话。 唐娴轻轻点了头。 “我不明?白。”藏宝图几乎是唾手可得,可云停脸上不见喜悦。 他腰身紧绷端坐着?,高出唐娴许多,冷漠地俯视过来,“你只与她?相处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救了她?的性命,照顾她?的伤势,而她?反过来骗你入狼窝,为什?么你还能这么信任她?、为她?着?想?” “也不算是狼窝啊……”唐娴放在?桌上的手悄悄抬起指了指云停,哪有说自己?的府邸是狼窝的? ……她?刚入府时是这样?想过,不过现在?她?改观了。 见云停对她?这话不理不睬,唐娴讪讪缩回?手,道:“我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帮了我许多……” 光是烟霞为防她?害怕,拖着?重伤的身躯陪她?入墓穴侍寝,就已经足够唐娴铭记于心了。 烟霞爱玩、喜欢捉弄人,但是在?唐娴与久困皇陵的侍女眼中,她?是一束照入墓穴中的日光,强烈耀眼,带着?无限希望。 “她?在?我孤苦无依时帮了我许多。”唐娴郑重地重复回?答。 “我没帮你吗?”云停语气不虞地反问。 唐娴听他这话怪怪的,怎么和烟霞争抢一样?? 她?偷偷往云停脸上扫了两眼,被他锐利地逼视过来,急忙低头。 平常她?能胡搅蛮缠,商量正事时是不敢与云停硬杠的。 唐娴把奇怪的想法?晃出脑袋,认真想了一想,道:“帮了的,你帮了我……嗯……那个……帮我……呃……” 云停蹭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唐娴连忙追上去,动作太?急,不慎踢翻了一只灯笼,圆滚滚的灯笼先她?一步滚到云停脚边,被他一脚踏灭。 “帮了我的……”唐娴趁机拉住他,“帮我挡了箭、救了我许多次……” 云停回?头,厉声逼问:“所以呢?你可以信任烟霞,却始终对我有这么重的防心?” 唐娴受伤后就没见他这么凶过,呆了一下,愣愣道:“可是、可是你救我……是为了找到烟霞与藏宝图……” 说到这里,云停已满面寒霜。 不知为何,唐娴心头被一阵失落感包绕住,她?的手攥紧衣裳,在?心里无声询问:“……不是吗?” 她?是烟霞与藏宝图的唯一线索,留下她?、保护她?、纵容她?,从始至终,云停都?是有目的的。 唐娴心头好似压了块大石头,让她?喘息困难。 她?按了按心口,忽略那种压抑的痛感,仰起脸直视云停,一字一句道:“而且我不认为防备心重是一种错误。换成你是我,或许你会比我更谨慎。” 最?后一句出口,酸楚和委屈感直击心头,唐娴的眼眶骤然泛红。 她?不知这阵酸楚感为何而来,是数年前被当做货物轻贱的婚事? 年少被扔进皇陵与苍老尸骸作陪的惊惧? 五年来不曾与她?传过任何口信的父母亲人? 抑或是眼前对她?不怀好意,却反过来指责她?防心过重的云停? 唐娴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她?咬紧牙关,再也不愿在?云停面前落泪。 “还给你了。”唐娴掏出那张羊皮纸放在?矮桌上,声音低哑沉闷,“我已与你两不相欠,按照你的承诺,明?日便要放我离开。” 说罢,她?转身出了船舱。 船舱外烛灯闪耀,刺痛了唐娴的双眼,她?拿衣袖遮了一遮,在?袖口留下一道水痕。 外面的云袅不被准许进入船舱,独自玩水正觉无趣,瞧见她?赶忙喊她?一起。 山野村郊,月色溶溶,荡着?一艘小船吹风赏月,唐娴从未经历过。 她?刚把藏宝图给了云停,明?日就要离开,心里不仅没有放松,还更加沉重。 就好似有一股灼烧着?的热气团聚在?心口,顺着?血流冲撞到她?眼眸里,试图从她?眼中冲破出来。 “毛毛,你和我一起。”云袅看不出她?的异样?,脚丫子从水中抬起,白嫩嫩的脚背上水珠沥沥滚回?湖中,搅得水面波浪不息。 “快来呀,好凉好舒服!” 唐家祖父重礼教,唐娴从小到大,从未如云袅这样?在?外面褪去鞋袜玩耍。 此刻身在?野外,小船已漂到湖水中央,脱了鞋子,除了船舱里的云停,无人能瞧见的。 云停,那是个虽然恪守家规,但并不太?严正的正人君子,被他看见…… 被他看见,能看不能碰,馋死?他! 唐娴憋闷的心中产生一种就地放纵的冲动,什?么唐家大小姐、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她?想把这些称谓全部摘掉踩在?脚下! 她?踢掉鞋子与罗袜,挨着?云袅坐下,双脚直直探入水中,凉意漫上小腿,唐娴一个哆嗦收了回?来。 云袅哈哈大笑,“不怕的,里面只有鱼儿……毛毛你胆子好小。” 她?边说,边用脚尖勾着?湖水泼上唐娴的脚背。 适应了水温后,唐娴再一次将脚伸入水中,凉意从脚底心升起,总算将她?心底躁动的情绪浇灭了几分。 “好玩吧?你这样?踢……”云袅教她?玩水,脚高高抬出水面,再猛地砸回?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裙角。 唐娴将裙角向上提,跟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脚。 情绪好转后,人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心中种种全部转化成了淡淡的哀愁与低落。 唐娴已经许久没体?会到这种感觉了,它不如身躯上的痛、黑暗中的恐惧那么剧烈,像是黏人的蛛丝不断拉扯,越扯,缠绕上来的就越多。 失神中,忽然,唐娴垂在?水中的脚踝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她?猛地一抖,将双脚抽回?。 水声哗啦—— “水里有东西……”唐娴忙拉云袅上来。 “不怕,是小鱼。”云袅安慰她?,还将脚伸去她?那边打捞,“我给你捞上来……” 金枝与狗 第52节 随着?她?搅动的双脚,水面乱作一团,烛灯的倒影破碎成点点星光,翻腾着?,仿佛真的有鱼儿跳动。 唐娴总觉得方?才那触觉湿冷粘滑,不像鱼儿,转身从身后抱了盏灯笼,提在?水面上凝神搜寻。 灯笼很?亮,照得水面银波如月色,可同时,也显得湖底幽森可怖,仿佛巨兽张开的腥臭大嘴。 一想她?竟然把脚伸进其中,唐娴就阵阵后怕,忙拉住云袅,“太?晚了,该回?去了……” “再玩一会儿……噫?”云袅抬起了脚。 唐娴下意识看去,只见云袅掀起的水花中,一条黢黑长条扭动着?坠入湖中。 她?呆了一下,紧接着?浑身涨起鸡皮疙瘩。 “蛇——” 云袅也呆住,然后指着?唐娴的脚踝惊叫:“毛毛你的脚——” 船舱口光影一暗,云袅直接被从船舷边提到了船板上,她?“哇”的一声大哭,“毛毛被毒蛇咬了,毛毛要死?了!” 唐娴惊魂未定,尚未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左脚已经被强硬地抓住。 她?仓惶低头,看见自己?脚腕上赫然有一道血色,血水不断流出,被周围水渍快速稀释、再转浓。 这一瞬,三?人同时记起那个被毒蛇咬过、抢回?一条性命的农女。 唐娴牙关打颤,“我、我……” 还没说完,见云停抓着?她?的脚俯了下去。 湿热的触感从脚踝上传来,唐娴头皮一阵发麻,全身汗毛都?炸开了。 小腿上的力气不许她?挣脱,她?只能绷直了脚背,呆滞地看着?云停的后脑。 然而云停看都?没看她?一眼,吸出一口血水吐掉,重新俯了下去。 第二口吐出后,云停再次低下头,余光瞥见自己?吐出的鲜红血水,忽地止住。 他扣紧唐娴的小腿,在?伤口处用力抚了一下。 冒出的血水与水迹混合,顷刻将伤口覆盖。他再次抚去,这次在?血水漫出前看清了伤口。 云停脸色陡然转黑,一把将唐娴的小腿扔了出去。 “这是毒蛇咬的?怎么不说是你咬的?” 哇哇大哭的云袅止住哭声,唐娴也从惊恐骇然中脱离,她?颤抖着?缩回?小腿,学?着?云停在?伤口处抚了几下,看见了伤口。 是一道两寸长的稍宽的伤口,还在?冒血水,但没那么快了。 “……这不是毒蛇咬的吗?”唐娴小心翼翼问。 云停面对一大一小懵懂的两人,眼神恨不得化成毒蛇,将她?俩一人咬上一口。 未免对姑娘动手,他忍下火气,撩开衣袖撕下一截内衬,再拽过唐娴的腿,用内衬进行简易包扎。 这伤口可能是水中锐物划出的,但绝无可能是蛇咬出来的。 他一听惊叫声即刻出来,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云袅误导了,直到无意看见鲜红的血水。 ……迟早被这两人气死?。 “你、你以前救我,是为了藏宝图。现在?我已经把藏宝图给你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救我?” 唐娴屈着?腿坐在?船板上,双手局促地抱着?膝盖,悄声问出。 云停冷嘲道:“因为你长得美,我色心重,不舍你就这么死?了。” 唐娴:“……” 她?低头看着?单膝跪在?船板上给她?包扎伤口的云停,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灯火照映得忽明?忽暗。 唐娴的心噗通噗通直跳,她?猜云停那三?句话每一句都?是真的,但并没有他所说的因果关系。 她?是美的。 云停是重色的。 云停不舍得她?死?。 不知怎么的,唐娴有点羞窘。 她?的头垂得很?低,眸光一转,看见她?整条小腿都?露在?烛灯下,还沾着?湖水,湿淋淋的反着?刺眼白光。 唐娴觉得羞耻,悄悄把裙摆往下扯。 下落的裙摆碰到云停打结的手背,他停了一下,道:“你自己?来。” “……我不会……”唐娴发声有点困难,说出去后,又悄悄重复,“我不会处理伤口。” 云停冷笑一声,道:“是吗?那烟霞怎么没死??” 唐娴:“……” 她?不再吭声,静了没一会儿,目光偷偷往上瞄,在?云停嘴角看见一丝血迹。 那是她?的血,是云停吸血时从她?脚踝上沾到的。 第43章 上岸 乌篷船随波飘荡, 带动船上十多只灯笼一起摇晃,唐娴的目光也随之上下漂浮,偷偷飘到云停低着的眼睫上,再?从鼻梁骨滑落到嘴唇上。 他下唇的边角处湿润殷红, 与唐娴曾经最爱用的口脂是同一个色泽。 换成?前几日, 唐娴能有胆子?问他:是?不是?偷偷抹了女孩子?的口脂?都抹到嘴唇外了, 不知羞! 现在不敢,因为唐娴迷糊感觉云停一反前几日的纵容, 又成?了最?初那个斤斤计较的大公子?。 因为东西得手了,不继续装了吗? 还是?因为被她始终防备着, 伤了心, 决定不对她好了? “不是?毒蛇咬的,那是?什么咬的啊?”云袅的声音如风如雾, 飘渺在耳际。 “不知道啊……”唐娴呢喃回答。 这场意外太?过慌乱,她那些?复杂缠绕的情绪,全部被脚踝上的两次触碰搅乱。 闭上眼, 脑海中闪现出云停伏在她脚踝处的画面,当时的感?觉惊悸于心头, 让人不敢细思。 睁开眼, 又控制不住朝他嘴角看,那一点血红, 是?更真实的亲密的证据。 云停的相貌偏英气,温柔起来像世家公子?, 凶起来的时候带着点儿难驯的野气,但与唇上的血色不相违和。 唐娴偷摸看他, 觉着他整个嘴唇都涂上那种颜色也是?好看的。 不过依云停的性子?,一定是?不许的。 “谁知道呢, 兴许是?水中树枝藤条,或者水下是?藏着的人。”云停双手在唐娴脚踝上打着结,不咸不淡地说道。 唐娴反应迟了点,听出这是?在回答云袅的疑问,同时影射烟霞,眼皮一跳,本?能地向水面望去。 湖面荡漾着水波,没有分毫多余的动静。 ……怎么可能又是?烟霞,藏宝图都交出来了,她现在巴不得远离云停呢。 “水里怎么会藏人呢?藏的谁啊?为什么要伤害毛毛?”云袅信以为真,又提出新?的疑惑。 没人回答了,她换了个让人揪心的问题,可怜巴巴问:“哥哥,不是?毒蛇咬的,毛毛就?不会死了吧?” 简易的包扎完成?,云停于烛光下抬头,眉梢一挑,面朝云袅道:“何止不会死,再?晚个半柱香时间,伤口都要愈合了。” 云袅听不出话中的讽刺,费解地挠头。唐娴听得出,脸红成?了上元佳节里的红灯笼。 第一眼看见?的是?水蛇,她脚上又出了血,错以为是?水蛇咬的,很正?常啊…… 云停不管她俩是?何反应,伤口处理罢,立在船边巡视水中,片刻后,他朝着湖岸挥手,一柄长?剑远远抛了过来,被他接个正?着。 “你要做什么啊?”唐娴没能从他唇角血迹带来的刺激中走出,羞于与他说话,声音很低。 云停连余光都吝啬给她,持剑的手一震,利刃出鞘。 银白?剑刃折射出的光影刺目,唐娴抬手遮眼时,听见?了水流搅动与水花飞溅声。 待她放下手看去,云停手中长?剑已从水中挑起,剑刃上刺穿着一只黑黢黢的长?蛇,正?在疯狂扭动。 “噫!” 唐娴与云袅同时发出嫌弃的声音。 云停眼角一抽,挥剑将长?蛇远远甩入水中。长?剑重新?探入,这次挑起的是?一截尖锐的干枯树枝。 没什么可说的了,事情已查明,唐娴足够幸运,“咬”她的是?树枝,而非水蛇。 被水蛇吓到的仇报了,云袅也没心情玩水了。 乌篷船靠岸。 云袅率先被抱下去,与明鲤合提着两盏灯笼在岸边为唐娴照明。 唐娴的脚踝只是?划伤,不耽误走路,她也提了盏灯笼,慢悠悠抬脚—— 脚抬起,又放回原地。 唐娴转回身,身后是?要留到最?后一个上岸的云停。 她把灯笼提高,与云停的肩膀并列,借着光亮再?次看向他。 灯火映衬下,入眼是?一个身姿颀长?的青年,面貌英挺,气质清贵,孤傲不凡地立在船头。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前不久,主?动伏在一个姑娘脚下,嘴唇贴着她的脚踝…… 那么、那么…… 唐娴不敢回想那情景,慌乱地把目光放在云停唇上。 那点猩红还挂在上面,乍看不多显眼,细看……只一眼,唐娴的脸就?烧红起来。 她的脚踝有点痒,仿佛还被人含在口中。 …… 血迹,回去一定会被庄廉看出来,得让云停下船前把嘴巴擦干净。 金枝与狗 第53节 唐娴努力不再?乱想,深呼吸,用两根手指捏着张帕子?,低着头慢腾腾递给云停。 “做什么?”云停很是?冷淡。 唐娴出不了口,也怕被岸边的明鲤听见?,背对着湖畔,伸出一只手悄悄指向他嘴角。 云停皱眉,道:“有话直说。” “嘴角……”唐娴不好意思说沾了她的血迹,将帕子?递得更近,声音极低,“……脏了。” 云停还是?不接她的帕子?,眉头一皱,伸出拇指在嘴角抹了一下,看见?了半干的血迹。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了那是?从哪里来的。 可他依旧不肯接唐娴的帕子?,用指腹抹了两下。 唐娴看着他下唇的血迹被指腹擦拭去,不自觉地抿紧双唇。 情愿用手,也不接她的帕子?。 一定是?还记着船舱里的不愉快……她一个姑娘家都不生气了,大男人还不依不饶。 真记仇。 算了,不与他计较,毕竟这是?个连水蛇都要报复回去的男人。 “下船。”云停冷淡勒令。 唐娴拘束地收回帕子?,提着灯笼转向湖畔,再?次慢悠悠转回来。 她也不抬头,伸出提着灯笼的那只手,细白?的食指悄摸朝云停的右手指去,用气音嗡嗡道:“不嫌脏……” 说完她转向湖畔,在明鲤手臂上借力,小心地下船上岸。 落在最?后面的云停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在船头站立这吹了会儿风,感?到鼻尖还萦绕着那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他无意抿了下嘴唇,尝了淡淡的铁锈味。 云停的喉口耸动了两下,随即记起船舱中两人的对话,顿时恼于自己的反应。 他紧皱着眉头再?次抬起手。 拇指指腹贴到下唇,云停手臂一僵,明白?过来唐娴在说什么了。 他没洗手。 第44章 看见 回到住处, 唐娴脚踝上的划伤已经无碍,重新清洗后?抹了伤药,连包扎都不需要。 “毛毛好倒霉。”云袅已洗漱过,趴在床榻上看着眀鲤给唐娴肩上换药。 唐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云袅叽叽喳喳:“哥哥说明日就能换官道了, 天太热, 咱们要走快些。毛毛, 你能撑得?住吗?” 唐娴没了声。 云袅提高声量又喊她一声,“毛毛,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没……我困了。” 换药完毕,熄灯入睡。 唐娴侧躺着, 耳边是云袅的呼呼的酣睡声, 她在心里回答了云袅忧心的问题。 “明日开始走官道,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就要与你们分开了。” 唐娴该为以后?做打算的, 在这?荒郊野外与云停一行人分开,她是先回皇陵一趟,还是直接入京? 前者不确定是否安全, 后?者对于一个?独身?姑娘来说又实在太过危险。 冲动了,该与云停说回京之后?再?离开的。 说的时候毅然决然, 明日改口的话, 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即将恢复自由,她该为以后?做打算的, 可唐娴脑中杂乱,无法静下心来。 迷迷糊糊躺了许久, 唐娴突然坐起来去摸脚踝,接着记起旧时一件事。 有一次京中有个?高官嫁女, 唐娴随母亲前去添妆。 满室琳琅,来宾脸上堆笑高声贺喜。 唐娴跟着唐夫人入内室, 看见了尚未盖上喜帕的新娘子。 所?有人都在欢笑,除了新娘子。 后?来回府的路上,唐夫人与她道:“并非自愿出嫁,哪里笑的出来。” 唐娴才知?晓这?位小姐是不慎落水,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救起,有了那样的肌肤之亲,是为防流言,不得?不嫁给对方的。 “是意?外还是算计,谁知?道呢……” 他?们这?种高门小姐,婚嫁姻亲很多时候是与利益牵扯在一起的,并不如外在上那么光鲜。 唐夫人感慨完,叮嘱唐娴外出务必当心,万不能轻易靠近水边被人算计了去。 唐娴摸着脚踝记起这?事,惊觉自己今日的遭遇与那位新娘子有些相似,再?一想,不止呢,云停还为她处理过肩上的伤…… 换成她还是高门贵女的时候,清白受毁,极大可能会被对方要挟着嫁过去的。 云停对她有那样的心思,可他?从来没用这?个?来要挟唐娴委身?于他?,后?来更不曾提起过。 从相识的第一日起,他?就没用这?样的手段。 唐娴脑袋里纷杂思绪渐渐沉寂下来,好不容易睡去,又做了个?梦。 梦里她还是娇宠着的唐家大小姐,及笄那日,满城飞雪,前来为她庆贺生辰的人数之不尽。 她穿着府中绣娘新裁好的石榴色洒金百花裙,披上银白狐裘的斗篷,与三?五友人在阁楼嬉闹,时不时有几?个?青年才俊从阁楼下的长廊经过,遥遥与她作揖示好。 好友中有胆大的,对着下方的各家公子指指点点,这?个?脸太长了不好看,那个?太过文弱担不起家业,要么就是家世不好、没有文采…… 唐娴挨个?听着,忽然瞧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风雪中显现,他?未撑伞,也?没有小厮跟在身?边,出现得?毫无征兆,就如同雪中拔地而起的白杨。 “那是谁?”唐娴询问好友。 “是百里家的大公子。”好友抓着她的手嘀咕,“长得?俊是不是?可他?脾性极差,对谁都甩冷脸,就爱给人难堪……他?来做什么?” “来给小姐送生辰礼的。”侍女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精致的红木双鲤盒子,“百里家大公子送来的。” 唐娴心想:什么百里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认识这?人,但梦中的唐娴是有点开心的。 大概是因?为生辰,过生辰的那一日,她总是开心的。 又因?喝了甜酒,她的脸有点烫,背着众人去开锦盒。 她收到的及笄贺礼大多是些金玉饰品,要不就是诗画古籍,这?位百里大公子风评这?样差,他?会送什么呢? 唐娴好奇地打开盒子,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东西,侍女就尖叫着掀翻了锦盒。 一条细长的水蛇迅速游走过来,顺着唐娴的鞋面爬了上去,紧紧缠住了她的小腿。 唐娴在一片尖叫声中看见了那条蛇尖锐的毒牙—— 她的脚猛地抽了一下,睁眼望见床边的纱帐,惊觉天已大亮,而她做了个?噩梦。 脚上缠着东西的感觉太真?实了,唐娴撑着床榻坐起,发现云袅身?上的毯子不见了,人也?往下缩去,睡得?歪歪扭扭,一条腿正搭在她小腿上。 难怪被缠住的感觉那么真?实了。 这?一夜唐娴脑子里就没停下来过,醒来后?身?心疲惫,在榻上回想着梦回十五岁的情景,心里空落落的。 茫然呆坐许久,她回归到现实,重重叹了一声,拾起昨晚的记忆,不由得?有些后?悔。 悔昨晚上尽胡思乱想了,现在该面对了,找不到一点头绪。 是死皮赖脸地求着一起去京城,还是就此告别,转入皇陵? 还是离开吧……昨日她还说呢,她就是防心重,不信任云停…… 唐娴做了决定,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两件衣裳,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能告别的人,到头来也?只有云袅,勉强再?加上一个?“舅舅”庄廉。 小孩子难哄,她开不了口,便先去找了庄廉。 “你要走?”庄廉惊讶,“公子应允了吗?” 唐娴当他?不知?道藏宝图已经归还给了云停,将昨晚的事述说了一遍,道:“他?答应了的,放我与烟霞自由。” 庄廉更加诧异,“藏宝图的事我听公子说了,可放过你与烟霞……” 昨晚上他?去云停那里研究过那张藏宝图,羊皮纸的年份、图上河流走向等等均与百年前吻合,是真?的无误。 “……公子没说要放你走。” 唐娴惊讶,她好不容易做出了选择,云停却要失信于人? 她是想过暂时留下一起到京城,但从未想过被动留下。 主动留下,她是自由的,随时可以走。 被迫留下,那就与之前一样是俘虏,行动受困,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极力争辩,“他?说了的,昨晚在船舱里,他?亲口答应的,否则我怎么会将藏宝图给他??” “那我就不知?晓了,反正公子没与我说姑娘可以走。”庄廉摊手。 其?实在庄廉看来,的确不该放唐娴离开,尤其?在烟霞已经千方百计寻找过她一次之后?。 藏宝图是已到手,但在此之前,烟霞应当是去过这?个?藏宝洞的,谁能保证宝藏还在原处? 是以,在亲眼看见宝藏之前,是不能放走唐娴的。 庄廉提醒过云停,云停给的回复是:“我原就没打算让她走。” 却不许庄廉将这?个?原因?作为留下唐娴的手段。 庄廉揣摩罢云停的心思,不敢细问,面对与他?据理力争的唐娴,道:“公子没吩咐,我也?不敢放你走……要不毛毛你自己去问问公子?” 莫名的,昨晚摇晃的满船烛灯和梦中的风雪闪映在了唐娴脑海,她在心底退缩了一下。 金枝与狗 第54节 庄廉看她犹豫,朝隔壁眺望了两眼,催道,“侍卫们已经收拾妥当,只等小姐喝完粥就能启程了。毛毛,你若是要问的话,最好现在去找公子……” 小厅中,云袅捧着一只小碗正慢吞吞舀着。 唐娴与云袅一同用的早膳,知?晓她那碗粥没多少,时间不等人,唐娴不再?犹豫,转头去找云停。 连日下来,云停兄妹俩对她的态度,侍卫们看得?一清二楚,无人阻拦,唐娴顺畅地到了云停房间门口。 敲门后?,里面没有声响。 “在屋里吗?”她问侍卫。 “在的。”侍卫肯定。 唐娴又敲了几?下,里面才传来熟悉的声音:“进?来。” 得?了应许,唐娴反而踌躇了起来。 在房门口再?三?定神,将无关?事物移出脑海,她推门进?入。 房屋简陋,胜在干净宽敞。进?入后?转个?弯就是寝榻,连扇屏风都没有。 唐娴急着与云停说事情,为了避嫌,没关?房门,结果?向里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云停光裸的背影。 结实的宽肩和大片背肌撞入眼中,上宽下窄,唐娴直接傻了,呆滞地望着脊梁骨走线时,云停提着上衫转过身?,健硕的胸膛,与不带一丝赘肉的劲瘦腰腹展现在唐娴面前。 唐娴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急匆匆转过身?就要往外跑。 “找我什么事?”云停喊住了她,声音平静,好像他?更衣的时候被人看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太平静,倒显得?唐娴小家子气了。 不就是男人的上半身?吗? 每年炎热的夏日,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杂役、砖瓦匠人等做苦差的,偶尔也?会光着上半身?。 唐娴外出时,身?边的嬷嬷嫌那有碍观瞻,常常呵斥着人离远点或把衣裳穿好,不让入唐娴的眼。 可她的确是远远看见过的,满是汗水,脏兮兮的,没什么看头。 唐娴用力控制自己站在原处,背对着云停,飞速追忆自己来的目的。 艰难记起,她努力保持镇定的语气回答:“你、你昨日答应过我,要放我走的,你去与侍卫说一说。” “我没答应。”身?后?的回答云淡风轻。 唐娴惊愕,心底一沉,愤怒转身?,“你答应了……你把衣裳穿好!” 她再?次背朝云停了,耳尖通红。 身?后?有窸窣的衣物摩擦声传入耳中,唐娴看不见了,却好似能想象得?到那身?腱子肉如何隐藏在内衫下的。 那具身?躯与唐娴远远看见过的不一样,不脏,更强健,也?更结实,尤其?是腹肌,看着紧实有力…… 没眼看! 唐娴心底燥热,恼羞地捂住面颊,含糊道:“我先出去了,待会儿……” “穿好了。”云停打断她。 可唐娴已经不敢轻易转身?了,拘谨地背对着他?,脑子里空空的,想说的话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 云停主动继续她之前的话,从容道:“你仔细想想,昨晚只有你在提要求,我没答应,甚至都没提藏宝图一句。” 唐娴清醒过来,由着他?的话回想昨晚,朦胧发现,他?真?的一句都没提到藏宝图。 他?斤斤计较的,只有自己对烟霞的信任。 被骗了! 唐娴愤怒,又一次转了回去,好在这?次云停的确穿好了衣裳,但也?仅仅是里衣。 被衣裳一遮,那身?让人不敢看的结实身?躯藏了起来,他?又成了玉树临风的世家公子。 “那你还我的藏宝图!” 云停不以为意?道:“什么叫你的?那是我的,物归原主而已。” 唐娴要气哭了,唯一的护身?符被拿走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她急喘几?下,想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怒瞪着云停道:“你的、你的就你的好了,现在东西你得?到了,还留着我做什么?不放我走,难道你要杀了我吗?” 云停没立刻回答,径直披起外衣。 手臂抬起时,内衫紧绷,突显出身?上的肌肉线条。 唐娴头一回看见男人的身?躯,脸上发烫,偏转过脸不去看他?。 一时间,房间中静悄悄的,只有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等他?大大方方穿好了衣裳,走到唐娴面前,眉眼一沉,严肃地询问:“你方才是不是都看见了?” 没提具体?内容,但唐娴已然明了,气道:“看见了又怎么样?难看死了,还不如逃难来的乞丐,我的眼睛都要瞎了!” “难看你也?得?忍着。” 云停竟然不生气,不轻不重回了一句之后?,语气认真?道:“你也?知?道的,我家家规甚多。老祖宗看重血脉亲缘,对后?世子孙的要求很高……” 唐娴眉头拢成春山,直觉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尤其?是身?躯的清白,第一百四十二条规定了,凡是脏了身?子的,不可再?祸害他?人。” 云停说着,面色严峻地朝唐娴俯身?,逼迫她与自己对视,四目相对,他?庄严道:“我被你看了身?子,没了清白,你得?负责。” 唐娴:“……” 前不久她得?出的结论在这?一刻推翻,云停哪里是不会用卑劣的手段逼人的? 他?用得?好极了! 第45章 回京 唐娴被这种说辞无耻到发不出声音, 双唇翕动,双颊涨红。 云停面?不改色,瞧她气急,还体贴地端了盏茶水过来, 一本正经地凑到唐娴嘴边。 唐娴扭脸躲开, 愤然道:“照你这个理论, 你看?上了谁家?姑娘,跑人家?面?前脱光了衣裳, 就算没?了清白?就得逼人家姑娘与你成亲?” “首先,我没?有?衣衫不整地往外跑, 我规矩在房间里更衣, 是你一声不吭走入内室的。” “其次,我不是那么不知羞耻、在外面?坦露身躯的人。” 云停有?条不紊, “最后,成亲的事不急,待我先将藏宝图的事解决, 再与你父母商议……” “你要点脸吧!”这种祖训唐娴闻所?未闻,一点不信! 又被他反驳回来的这三条震撼得脑中激荡, 连“成亲”这种字眼, 都没?能将唐娴打动。 可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她脑子转的慢, 一条应对?的法子也想不出来。 那盏茶水又递了过来,唐娴恰好需要, 双手发颤地接过。 温凉的茶水顺着喉咙安抚了震动的心,她稍微冷静下来, 深呼吸,而?后坚决道:“你胡说八道, 我不信你家?先祖会?留下这种祖训。” 云停眸色一暗,凉凉道:“祖训不许自作多情、不许欺负姑娘、不许吞食异物,这些荒唐的条例你都能相信,还一再拿来威胁我,到这一条你就不信了?” “还是只挑着可以利用的相信?你当我家?世代相传的祖训是什么东西?”云停的语气越发森然。 “庄毛毛,我也不是什么善类。要么,这些祖训你全部相信,要么,我同你一样,将之视如敝履,一条也不遵循。你选吧。” 唐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百里家?的祖训扯上关联。 她全盘接受并相信,那就是承认她毁了云停的清白,要对?他负责。 她不相信,云停若真如他所?说,不再遵守两百余条祖训,那无异于是猛兽出笼,恐怕他第一个要毁坏的就是不许欺负姑娘这条。 唐娴没?少拿这个压他,到头来,遭殃的依然是她自己。 哪一种都不能选! 唐娴搜索枯肠,老半天,挤出一句:“你别忘了,昨日你还与我怄气,对?我不理不睬……今日就放下身段讨好,你反复无常,一点原则都没?有?!” 云停仿若被她提醒了,道:“也是,我还在生气。” 说完,他的脸色冷淡起来,语气漠然,“事情说完了,出去。” 唐娴被他瞬间变脸的功力惊到。 出了这事,他现在就是把刀架到唐娴脖子上,唐娴也不信他是真的像昨晚那样生气。 可云停不松口放人,有?那么多侍卫守着,唐娴是如何也离不开的。 来之前,唐娴千想万想也想不到云停能来这出,并且在这事之后,还有?脸继续耍脾气。 在他冷峻的视线下,唐娴忍耐到了极限,咬紧牙根道:“我不与你废话,要么你放我走,要么把藏宝图还我!” 云停保持着昨日那副清冷无情的模样,没?听见一样,理理衣襟,回到床榻边扣护腕。 单看?他这副假样,若非亲身经历,唐娴也难相信他一个大男人,之前一口一句清白,死?乞白赖要别人为?他负责。 唐娴气晕了头,在他背上推了一把,绕过他坐到了床榻上。 不给?她,那她就自己翻找,找到后藏在怀里,就不信云停能强抢。 从枕下翻到床头,再从整理好的随身衣物中翻找,胡乱掏了几下,发现掏出的是贴身寝衣后,热气一下从冲到了唐娴天灵盖。 她一松手扣上了箱笼,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而?云停已?扣好了护腕,转着手腕道:“兴许藏在我身上呢。” 他在挑衅。 “你别以为?我不敢搜。”唐娴今日所?见已?经足够刺激了,不差这一点儿。 闻言,云停双腿分立,在床榻边舒展开了双臂。 这么一来,被嵌着墨玉的腰间束带紧紧束缚着的腰身,就格外的修长显眼,唐娴一眼望去,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个。 那衣裳明明遮得严严实?实?,她却好像能看?见底下紧实?的腹肌。 唐娴是成过亲的,可容孝皇帝是个糟老头子,那张脸她都没?看?见过几回,更不用说男人的身躯了,还是年轻健硕的那种。 她哪里见过这阵势。 金枝与狗 第55节 唐娴满面?通红,很想就此出去,去京城就去京城好了,也省了她的麻烦。 可转念一想,从前她是作为?俘虏留下的,现在没?有?了藏宝图,她再留下,就只能是云停所?说的、要对?他负责的身份了。 …… 她若真二嫁给?一个反贼,无异于在容孝皇帝之后的几个天子、皇室上下三代、足足六七个皇帝脸上,狠狠扇了几巴掌。 这事绝不可以! 唐娴眼神坚定地钉在云停胸口,既不向上与他对?视,也不下移窥探细瘦有?劲的窄腰。 走到云停面?前,她一把拽住云停的衣襟,视线放在衣襟口的祥云纹上,将手探了进去。 蒸腾的热气从火热的身躯上散发,攀爬着缠绕住唐娴的手掌,她手掌刚一张开,里衣内的胸膛就剧烈伏动了下,浅浅贴上了她的掌心。 唐娴浑身一震,烧灼感从脚底瞬间扩散至全身。 她哪里还有?什么搜身的想法,被毒蛇咬了一样,瞬间抽手,想要将手拿出来。 可手腕被大力擒住了,不许她的手移出。 粗重的喘/息声盘绕在唐娴头顶上。 唐娴一动不敢动,眼皮不受控制地狂眨不止。 她没?经历过暗欲与情动,此时既茫然又觉得羞耻,不敢抬头,用力挣了下手腕,反被抓得更紧,未能如愿。 她想开口让云停放手,喉口干涩,艰难吞咽了几下口水,正要开口,察觉云停向门外转了下头。 “我从不让姑娘家?近身的,被女子搜身,也是第一次。”云停在她耳边喑哑说道,“你先看?了我的身子,再对?我乱摸调戏……我家?祖训……你知道的。” 心中震颤随着最后一句话停下,唐娴恼羞地抬头,用眼神去谴责他。 云停正垂目看?她,这一抬头,两人离得极近,唐娴清楚看?见云停的目光从她眼眸往下,落在了她嘴唇上,随后,他的喉口上下动了动。 唐娴清楚地看?见云停对?她不遮掩的贪欲,这种感受难以描述,她心里着火、手脚发酥,她用力抿紧了嘴巴,换来喘不过气一般的急促呼吸。 “哥哥,毛毛在你这里吗?”一道清亮的声音伴着踢踏脚步声传来。 唐娴一惊,急忙抽手后退,这回她的手顺利抽出来了。 可她进来时没?关房门,云袅毫无阻碍地进入,正好看?见她的手从云停衣裳里掏出来的这一幕。 动作仓皇,拿出后就低垂着眉眼后退,做贼心虚一样。 “嗯……”云袅站在那里挠挠额头,陷入了迷惑。 屋中无人说话,云袅水灵灵的眼睛来回的转,在一个低头,一个冷脸的两人之中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云停道,“哥哥,你的衣裳被毛毛抓乱了。” 唐娴轰的一声,手脸全部红透。 可她辩解不了,事实?就是她弄乱的。 “找我、咳,找我什么事?”小孩子不懂事,瞎扯几句就能糊弄过去。 本着这个想法,唐娴状若无事地走向云袅,到了跟前牵起她的手,这才看?见她身后还有?一个人。 是庄廉。 庄廉受的刺激不亚于唐娴,已?经呆滞成陶土人偶。 “侍卫说收拾妥当了,可以走了。”云袅果然什么都不懂,牵着唐娴往外走,迈出门槛,好奇问,“毛毛你刚才在与哥哥做什么啊?” 唐娴结巴:“……我在、在帮他整理衣裳。” “哦。”云袅蹦跳几步,又说,“原来是在整理衣裳啊,哥哥和你真好,他都不让别人近身的。” 唐娴抿紧嘴巴没?了声。 走了几步,云袅疑问:“整理衣裳能把手伸进去吗?外祖母说衣裳里面?不能让男人碰的,男人的也不能让姑娘碰……” 唐娴的羞耻心快爆炸了,急声道:“我没?伸进去,也不可以伸进去,你外祖母说的是对?的。好了,不许问了!” . 唐娴连续几日没?敢正眼看?庄廉,幸好入上了官道后,行驶速度加快,她也没?什么机会?与庄廉说话。 云停也与他说的一样,照旧与唐娴生着气,时不时冷脸说冷话,但不管唐娴怎么磨,他就是不肯答应放人。 抵达京城这日,随行侍卫太多,未免引起骚动,一行人是分开入城的。 唐娴与云袅乘坐马车,刚入京不远就碰见了娶亲的队伍,云袅爱热闹,扒着窗往外瞅,拍手道:“好热闹,我爹娘成亲的时候也这么热闹!” “你怎么知道的?你看?见啦?” 云袅笑眯眯,清脆道:“我在梦里看?见的。” 唐娴被她可爱到,搂住她与她一起笑。 笑声在看?见车厢另一侧坐着的云停之后止住,换成一声冷哼。 云停发觉,朝窗外瞟了一眼,认出迎亲队伍的标志,皱眉敲了敲车窗。 没?多久,侍卫出现在小窗旁,道:“公?子,新郎的确是许大人的独子,他确已?成婚,今日是纳妾。纳的是贵妾,一个富商的女儿,所?以阵仗不小。” 云停的眉头加深。 唐娴父母伉俪情深,府中没?有?姨娘妾室,她不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爱听,拉回云袅不许她看?了。 “纳妾是什么啊?”云袅也没?见过,听不懂。 唐娴简单解释,“就是娶两个妻子。” “啊?”云袅吃惊,扒着小窗又要去看?,被唐娴拖了回来。 这个小意外过了就没?人记得了,到了府门口,侍女在门前迎接,府中膳食、洗漱用水均已?备好,就等?几人回来。 可云停下了马车就翻上了马背,庄廉等?侍卫与他同样,一看?就是不准备进府的。 唐娴用眼神询问。 “我说过了。”云停驱马靠近她,从马背上弯腰,凝视着她道,“我先去解决藏宝图的事。庄毛毛,你老实?待在府中,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那事。” 唐娴忽略他后半句,问:“那你干嘛多此一举回府一趟?” 直接从城外出发不就好了? 云停在马背上坐直,冷着脸抬起马鞭,在她与云袅头上点了点。 不是为?了将她俩安全送回,他至于多走这一趟吗? 唐娴明了,心头生出一股怪异的感受,有?点热,有?点痒,她辨别不清。 多看?了云停几眼,唐娴又开口,声音很细,很轻,“我可不保证你回来了,我还在府中。我本来就是想离开的。” “那你就试试。” 唐娴接不上了,瞪了他一眼,牵起云袅往府中走。 府门口,云停吩咐哑巴等?人看?守好府邸,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后,正欲策马,云袅从府中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侍女。 “大哥!”云袅喜笑颜开,跑到马儿身边仰着脸,大声道,“哥哥,你要早些回来。” “傻笑什么?” 云袅被说傻也很开心,“我想你早点回来,让毛毛做我嫂嫂。” 云停神色有?所?缓和,拿着马鞭在她额头轻轻一点,道:“想她做你嫂嫂,你就看?好了她,黏紧她。” “嗯!”云袅使劲点头。 云停不再多言,让侍女领她回去,带着侍卫策马离去。 他走了,唐娴顾虑着身上的伤,先一步去沐浴了,云袅暂时没?人看?管,蹦跳回兰沁斋,趴在凉爽的冰鉴上吃了颗果子,自言自语道:“哥哥性情差,给?毛毛做了小夫君之后,我得多说说他,让他和毛毛的大夫君好好相处,不能欺负人……” 云袅再高兴拍手,“幸好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妻子、两个夫君!” 第46章 风雨 府中的日子远非山中可比, 唐娴与云袅歇了足足两日,将?数日来的疲累全部除去。就连唐娴肩上的伤,也因得?到更好的照顾,恢复得越发迅速。 这日天色沉闷昏暗, 白日里?, 阁楼中也点了许多灯用以照明, 唐娴正在教云袅认字。 唐娴的双胎弟妹小她五岁,早年就是由她带着读书识字的, 这事唐娴做得?尤其顺手。 给云袅布置了任务后,她抱着猫倚在美人榻上, 琢磨起自身处境。 云停与庄廉离府, 现下府中掌事的是二管家,这个管家不如庄廉好说话, 沉默寡言,并且鲜少与唐娴打?交道,有事向来都?是让侍卫从中转达。 除此之外, 眀鲤贴身守在兰沁斋,哑巴与林别述等?侍卫在外, 将?府邸守得?滴水不漏, 甚至比云停在时更加森严。 他们对待唐娴的态度与云袅一致,任何需求都?会满足, 哪怕是离开府邸。 但?必须有人近身跟着。 这就导致唐娴想外出?寻机脱身,又惧怕被人当面认出?, 最终踟蹰不前。 她愁绪打?结,想不出?好的计策, 忽听窗外一声闷雷,雷声沉重悠远, 余调尚在空中回?响,狂风已平地而起,眨眼?间吹得?枝叶哗啦作响。 “下雨了吗?”云袅分了心,丢了笔跑去?开窗。 槛窗只开了条小缝,挟卷着热气的风就汹涌冲入,“砰”的一声撞开小窗,将?室内冰鉴积存起来的凉气吹散。 下一瞬,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云袅躲避不及,脸上落了雨珠。 侍女赶忙过来关窗,唐娴制止,“开着吧,不热的。” 云袅也拒绝了侍女的帕子,扶着窗子看外面的雨景。 京城已经很?久没下雨了。 雨珠落得?急,织成一块无边无际的雨帘,将?窗外万物蒙上一层灰暗颜色。 从高高的阁楼上看去?,栖月园里?在风雨中摇摆的花树,已经折落了满园花枝。 “轰隆——”又一声闷雷传来,黑压压的天空低垂着,让人忧心它是不是随时会坠落下来。 云袅看了会儿?,跑回?来道:“雨这样大?,大?夫还能过来吗?” 回?府这几日,每到日暮交替之时,大?夫便会过来为唐娴诊治双眼?,说是云停走前的吩咐。 “会的吧?”唐娴挠着猫回?答。 金枝与狗 第56节 她那双眼?睛不是一夜之间就看不清的,是一点点变模糊,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无可奈何了。 离开皇陵后,她想过去?找大?夫医治的,可惜那时无依无靠,她心中惊惶胆怯,没敢踏入医馆,后来就直接落到了云停手中。 唐娴叹气,这人明明不在府中,身边却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白日里?就算了,每到夜晚,唐娴还常常做梦,梦见那晚湖面飘荡着的小船、云停用指腹抹去?嘴角血迹的动作,和她不经意看见的身躯…… 唐娴红着脸再叹一声,大?夫来了。 为了那双眼?睛,她不仅要调整膳食、每日喝药,还得?挨针灸。 趁着大?夫施针,唐娴打?听起外面的事情。 “要说大?事,这几日京中最大?的事,就是羽林军的都?尉和几个官员被抄家斩首的事,前日在西市当众行刑的,不少百姓围观呢……” 大?夫是老熟人,就是上回?给云袅看病的那个御医。 云停亲自下令他为唐娴看诊,加上有云袅在跟前,他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都?没隐瞒。 唐娴问清了获罪之人的名字,发现其中一两个是她以前听说过的,不由得?生出?些许悲凉之感。 她再细问:“犯的是什么?事?” 大?夫回?:“勾结敌邦……” 唐娴大?惊,这可不是小过错,忙又问:“可确定了?” “三司会审,朝会上陛下亲自判定的,绝无判错的可能。” 大?夫见她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多说了几句,“因为这桩事,京里?安宁多了,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都?缩起了脑袋。” 唐娴想不通那些人为何要这么?做。 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个朝廷再荒谬,也是生养自己的国土,做什么?要勾结敌邦呢? 转念一想,她将?藏宝图还给云停,虽不是勾结敌邦,却也同样是不忠于朝廷,在某种意义?上,她是否与叛国的几人一样呢? 不一样的吧?至少云停同是大?周子民,他不会欺辱平民百姓、不会掠夺百姓家财。 他口口声声缺钱,面对农女、渔夫,该给的银钱,他半个铜板都?没有少给。 话虽如此,唐娴还是觉得?这事不能细想,赶忙把这想法驱赶出?脑海。 她想与大?夫打?听楼千贺、白湘湘等?人,不敢明说,绕着圈子问:“旁的事呢?前几日有大?户人家娶亲了是不是?我与袅袅远远看见了,真热闹。” 说到这里?云袅就高兴,跟着道:“好热闹!还想看成亲!” 老大?夫被她带动情绪,笑呵呵道:“大?户人家成亲才这么?热闹……小姐真想看的话,再等?上几日,楼府兴许会有一场婚事,那时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哪个楼府?”云袅动了心,期待地替唐娴问出?了她也想问的话。 “楼太常府上。” 唐娴精神一震,让侍女把小窗合上,阻隔了部分风雨声,她听得?更认真了。 这个楼太常,便是楼千贺的父亲。 只不过在唐娴的记忆中,他府上应当是没有婚龄子女的,不该有婚事发生的。 “是楼府哪位公子或者小姐的婚事?” “楼家大?公子。” “楼千贺?”唐娴疑问,这人不是早就成过亲了吗? 老大?夫为她拔了穴位上的银针,示意唐娴闭眼?,举着烛灯在她眼?前移动,检查过后,又问了唐娴对光源的感知,而后方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楼大?公子的原配去?年已病逝,这回?娶的是续弦。” “说起来,还是因为前几日登月楼上的事……楼大?公子流连于登月楼,说是寻人,人寻没寻到不知,倒是碰见了孟府乡下来的表姑娘……” “孟府哪个表姑娘?” “这个老朽就不清楚了,都?是听人传的。”老大?夫捋须停顿了一下,道,“孟大?人出?身西北一带,离京城远,才入京两年,有哪些个亲戚谁也说不上来,只听说是来京做客的远房表妹……” “你说是孟府……不是孟参政府上?”唐娴再次打?断老大?夫。 她一直以为老大?夫说的孟府是指孟岚府上,这么?一来,就与白湘湘有了点儿?关系。 仔细听了半天,哪知越听越糊涂,到这时才明白老大?夫说的不是她以为的孟府。 “是前年高中状元的孟思清孟大?人府上。” 唐娴一下子歇了打?听的心思。 这位状元郎与她没有任何关联,将?与楼千贺结亲的若是这个孟家,那她就没有打?听的必要了。 老大?夫没看出?她失了兴致,将?听见的事一一道出?。 楼千贺为寻双儿?姑娘辗转于登月楼良久,那日喝多了酒,撞见个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就纠缠了起来。 姑娘自然不远搭理他,推搡中不慎撞坏了栏杆,小姑娘险些坠楼,幸好被府中下人拉住,有惊无险地救了回?去?。 唐娴没了兴致,心不在焉,云袅相反,她最爱听故事,催着老大?夫继续讲。 “人是救上去?了,就是吧,拉扯的时候姑娘的衣裳撕破了……登月楼每天晚上灯火不熄,楼上楼下行人无数,一个小姑娘众目睽睽之下露了脊背,以后如何嫁的出?去??” “说起来这全是楼大?公子的错,楼大?公子也是羞愧,碍于孟状元的脸面,当众承诺要将?那姑娘迎娶回?府。听说已经去?孟状元府上下了聘礼,估摸着婚事不远了。” “又是用清白威胁。”唐娴暗暗磨牙,云停硬要留下她,靠的不也是身躯清白? 不同的是,他是用他大?男人的清白,而非一个姑娘的清白。 唐娴每次记起他那义?正辞严维护清白的话,都?很?气恼。可深夜时分辗转榻上时,又觉羞赧。 就是不知云停究竟是认真的,还是把这作为不愿放她走的借口…… 不愿再想他,唐娴心里?思考片刻,道:“她家既远在西北,回?去?便是了。左右无人知晓她的名号,收拾行囊回?西北去?,总能寻到合适的人家,何必要嫁给楼千贺?” “若是那姑娘身上没什么?记号,这的确是个法子。回?了西北,远离京城,就是这事传回?去?了,谁也没法指认出?她。” 老大?夫叹息,怜悯道:“坏就坏在那表姑娘背上的胎记露了出?来了,那日在登月楼的人全都?看见了!” 这种带了香艳色彩的闲话传的特别快,不出?半日,已传遍京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孟状元的表妹背上有个艳丽的蝴蝶胎记,媚色动人。 “消息真传去?了西北,都?不必提名字,光说那背上一整块的暗红色蝴蝶胎记,传入姑娘夫家的耳中,姑娘就活不成了!还不如寻个知晓原委的嫁了呢。” 唐娴忽然没了声。 老大?夫当她可怜那姑娘,劝慰道:“孟家家底清贫,那表姑娘又是乡下来的,名声也坏了,这样还能嫁给楼大?公子做续弦,算是高攀,该知足了……” 老大?夫打?心底这么?觉得?,也就是楼大?公子肯负责,这姑娘又与状元郎有点亲缘,换做别家普通姑娘遇见这事,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没法子,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叹息完,见唐娴不说话、云袅噘着嘴,老大?夫跟着收了声。 唐娴的眼?睛诊疗不过数日,还未见明显成效,闲话说完,诊治也结束了。 老大?夫收拾好脉枕和银针,洗净手后,与侍女叮嘱了唐娴的用药,便请辞离去?。 没走出?多远,唐娴急匆匆追了出?来,急声喊道:“大?夫留步!” 朱红长廊两侧的花树被狂风拍打?着,雨水侵袭进廊下,在唐娴裙上留下斑驳水迹。 她恍若未查,支开送客的侍女,不知为何,声线不太稳当。“先生可知晓孟状元府上的表姑娘如今是何年岁?相貌如何?” “老朽未见过那位姑娘,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说那姑娘有沉鱼落雁之貌,就是年岁小了些,如今才十五……” “多谢大?夫。”唐娴与大?夫见礼,让侍女送人离去?。 回?到阁楼上后,她坐在桌边,对着面前熏黄的烛灯,眼?底流转着烛光,人却许久没有动弹。 一旁的云袅字已写?完,没见她夸赞,摇摇她手臂问:“毛毛,你在想什么??” “在想楼千贺……”唐娴下意识回?答。 “想他做什么?呀!”云袅还记得?那个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大?声道,“他是坏人,不要想他!” 唐娴被她吵回?神,刚要答应不想他了,云袅嚷嚷道:“你要想就想哥哥,哥哥比他好看!你想哥哥呀!外面在下雨,说不准哥哥在淋雨呢,你不心疼他吗?” “你真是……”唐娴哭笑不得?,“你可真是他亲妹妹……” 夸过云袅,把她哄去?吃东西,唐娴对着雨幕细致分析从老大?夫口中听来的事情。 什么?登月楼、楼千贺,这些都?不重要。 扰乱她心神的是那个被楼千贺纠缠、险些坠楼的小姑娘。 唐娴不认识那位孟思清状元郎,更不认得?他表妹,什么?背上有蝴蝶胎记的姑娘,她也没遇见过。 她见过的,只有蝴蝶胎记。 在她亲弟弟背上。 弟弟幼时,她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算起来,弟弟也快十五了,与孟状元府上那位表姑娘一样的年岁。 可他不是姑娘,更不该出?现在京城里?,他该与父母安分地待在禹州的。 皇室有令,唐家人及其姻亲,不论男女,若无诏令,五代之内不得?迈入京城一带。 如有违抗,不问缘由,诛杀全族。 第47章 画舫 唐娴决心亲自去见一见那位表姑娘,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查一查孟姓状元郎的?来历。 犹豫了?好久,唐娴让侍卫去收集京中孟姓官员的?相关案卷。 她要寻一个孟姓公子的事,早就暴露了?, 已经不必遮掩。 也不知云停走之前究竟说了?什么, 侍卫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领命下去?,仅用一个时辰, 厚厚的案卷就送了过来。 孟岚、孟思?清,以及其余孟姓官员, 不论官职大小, 全部包含在里面。 其中孟思?清的?生辰八字、家中几口人、师从哪位先生、同窗好友,甚至是会试时作的?诗赋文章的?誊抄卷都?能看到。 唐娴详细翻阅了?一遍, 仅能看出他是去?年首次入京的?,出身寒门、勤勉好学?、品行?和文采都?很?出众,但就是没有任何与唐家相关的?地?方。 暴雨下了?两日, 唐娴就琢磨了?孟思?清的?案卷两日。 雨后初晴这一日,午后小憩时, 云袅再次提起她要考举人、考状元的?事。 金枝与狗 第57节 唐娴觉得她傻乎乎的?, 挑了?孟思?清会试的?策论念给她听,权当是沾状元郎的?光了?。 念到一半, 唐娴怔住了?。 “怎么不念啦?”这是一篇关于工赈的?文章,云袅听不懂, 把她的?声音当做催眠曲了?。 “念,在念的?……”唐娴压着情绪把那篇文章念完时, 云袅已经睡着。 可?唐娴情绪高涨,丝毫睡意也没有, 她想起了?她爹。 她爹当年也是文采斐然,考取功名那年,唐家祖父在朝堂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主考官恰是他的?下属。 为了?避嫌,唐父刻意藏拙,最后得了?个不算太出众的?三甲名次。 入了?朝堂之?后,唐家祖父已经足够遭人忌惮,唐父就更谨小慎微,每日的?公务完成之?后,即刻回家陪伴妻儿,从不插手?任何党争之?事。 但读书人,谁能没有蟾宫折桂的?梦? 唐父已经没有重新科考的?机会,每到科举的?时候,就常试想假若他是主考官,会出何种题目,然后将试题与答案都?分析得头头是道。 可?惜三个孩子里,两个刚启蒙,字都?不识几个,只有长女唐娴能听懂几句。 现今唐娴手?中这份来自孟思?清的?文章,行?文流畅,辞藻优美,基本挑不出毛病,唯有其中以工代赈的?理念和具体操作的?法子,越看,唐娴越觉得熟悉。 这是她在府中听父亲提起过的?! 但仅凭这一点?依然无法确认孟思?清与自己?父亲有关。 唐娴从榻上坐起来,重复翻看孟思?清的?案卷,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未能再看出别的?线索。 她的?心跳跃着,想着会不会是孟思?清曾受到过父亲的?提点?,所以帮着弟弟隐瞒身份呢? 分别五年,唐娴从未收到过父母亲人的?问候,哪怕只是一句简单口信。 说起来也正常,毕竟一家子都?戴有罪名,人人敬而远之?,爹娘是没有途径往皇陵中送信的?。 这些道理唐娴也都?明白,无数个绝望的?深夜里,她都?这样安慰自己?。 可?人总有情绪崩溃的?时候,那时她就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爹娘已经将她遗忘? 她一个姑娘,已出嫁,生死都?是皇家的?人,这辈子再难获得自由。 遗忘她、抛弃她,爹娘才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反正除了?她,爹娘还有一双子女…… 是这样的?吧? 不然怎么不想方设法给她传消息呢? 就连父母搬去?禹州,她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情绪崩溃时,唐娴蜷缩起身子这样想。 天亮后出了?墓穴,眼前恢复明亮,她又满心期盼,觉得爹娘还是惦记着她的?。 前几年,唐娴在这两种想法中来回拖曳,后几年,她已经不再去?想这事,默认并接受了?自己?被亲人遗忘的?事实。 可?现在,这个有着蝴蝶胎记的?状元郎的?表妹,让唐娴重新看见了?希望,将她的?心拉回至五年前初与父母分别的?那一刻。 那时的?她,坚信爹娘一定会想办法接自己?回家。 唐娴重燃希望时,偏远的?深山之?中,浓雾弥漫,野兽的?嚎叫声在参天巨木中悠远回荡。 “啪嗒”一声,一滴露珠落在云停的?靴面上,他向上看,在遮天蔽日的?繁茂枝叶中,看见一根断掉的?粗壮树干。 碗口大的?断口附近已生出别的?枝桠,野蛮生长至今,也有成人手?臂那般粗细了?。 庄廉从一人高的?草丛后走来,拍着身上沾到的?杂草道:“公子,这地?儿到处是虫蚁,藏宝洞没找着,狐狸洞和蛇窟倒是挖出不少?……公子?” 庄廉随着云停抬头,看见了?那根断掉的?树干。 “刀砍断的?。”庄廉下结论,“新枝长成这样,至少?得十?几二十?年。” 说完,他的?脸色变了?。 林中鸟雀声与飒飒风声此?起彼伏,吵闹又寂静。 又一滴露珠落下,云停捻了?下指上水痕,低沉道:“烟霞的?伤势该已痊愈,你说,她既然愿意把藏宝图归还,为何不亲自现身认罪,而是交给毛毛后,继续逃亡?” “因为、因为……”庄廉心底一重,再看一眼上方粗壮树干的?断枝,眉眼愁苦起来。 远处侍卫不知惊动了?什么野兽,又一阵呜嚎声盘旋荡开。 “顺着这些刀斧砍过的?痕迹往前搜寻。”云停仰视隐藏在枝叶间的?树干切口,容色阴鸷。 “公子……” “十?日之?后,宣威将军会带人前来接应。”云停知道他要说什么,禁止他开口,寒声下令,“庄廉,我要你与宣威将军,大张旗鼓地?将瞿阳王的?宝藏运送回京。” 庄廉心中一凛,俯首道:“属下领命!” 等他再抬起头,云停的?已踏步往回,很?快随着马儿的?长鸣声消失在茂密深山中。 . 老大夫给唐娴看眼睛时,云袅在旁插话:“毛毛这几日心神不宁,是不是得开点?安神药啊?” “姑娘?”老大夫与唐娴确认是否有这症状。 “没有。”唐娴下意识否认,继而又道,“太闷了?,打不起精神。” 其实她就是怀疑弟弟来京城了?,想去?见一见那位表姑娘,寻不出理由,也没法摆脱侍卫,心里焦躁不安导致的?。 以防万一,老大夫给她把了?脉。 脉象确实有点?问题,老大夫问不出异样,怀疑她这是苦夏了?。 叮嘱几句后,听着窗外园子里聒噪的?蝉鸣声,老大夫忧虑道:“今年太热了?,才入夏没多久,已有不少?中暑的?案例。就怕过几日赛龙舟时还这样炎热,那时候人多拥挤,怕是要出乱子……” 老大夫的?话提醒了?唐娴。 京中每年最热闹的?日子,除了?年关与上元佳节,便?是五月初了?。 这时莲花盛放,官府都?会设置彩头,组织人手?在东陵河上操办龙舟比赛,百姓喜欢,官家公子小姐也都?爱看。 其中一些权贵人家也会自己?组织,有的?还特意养了?龙舟队,会邀上亲朋好友炫耀。 唐娴细致回想,记起楼府就有一支龙舟队,几年前楼二小姐邀她去?观看过,那一回还顺利夺得了?魁首。 楼千贺要讨好状元府上的?表姑娘,肯定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显摆的?时机的?。 云袅爱看热闹,听她一说,期盼极了?。 真到这一日,她也不怕热了?,腕上佩戴好长命缕,腰上挂着辟邪香囊,一大早就催着唐娴出去?看龙舟。 唐娴心里记挂着弟弟,顺着她出了?府,哑巴等一众侍卫紧紧跟着。 时间早,龙舟还没开始,水面上此?时只有鲜艳的?画舫漂浮。 但河畔上已经热闹起来,人群熙攘,孩童嬉闹,有耄耋老翁摆着摊子给小儿画额驱邪,更有不少?挑着担子卖莲花、卖五彩绳的?老农与货郎。 再往前方,就是观看龙舟的?看台,壮阔地?架在水面上。 唐娴远远就看见了?楼府的?标志。 她正愁着怎么靠近,看见一个卖莲花的?花农被人围住,担子上的?莲花被哄抢一空,人群散开后,只剩下一地?的?铜板。 “怎么都?在抢花啊?”云袅也瞧见了?,晃着唐娴的?手?让她往东面看,那边也有一个花农,从小厮手?中接过银子后,莲花与扁担一起被人挑走了?。 “是楼家大公子要来讨她心上人高兴的?。”街边一个卖山栀子的?大婶插嘴道,“他那心上人爱莲花,哪个姑娘送去?的?莲花能讨得他心上人一笑,能得十?两银子!” 已入夏,城中城外的?河水中,莲花并不少?见,花农担子里的?莲花最多也就两文钱一枝。 放在平常,除了?富贵人家,根本没什么人去?买。 可?现在,用两文钱就有机会换得十?两银子,不少?人都?动了?心,纷纷买了?莲花过去?一试。 “咋就不喜欢山栀子呢?我这山栀子开得这样好……”大婶哀声抱怨。 唐娴正想接近楼千贺,让侍卫买了?一株山栀子,耐心打听:“楼大公子的?心上人是何人?” “就是前些日子差点?坠楼的?那个……”大婶赚了?银子,心里高兴,声音低了?点?儿,挤眉弄眼道,“背上有胎记的?……” 也就是说,只要拿着莲花,随便?一个姑娘,都?能去?见那位有着蝴蝶胎记的?表姑娘。 唐娴的?心砰砰乱跳,当即让侍卫去?买莲花。 “做什么要去?讨好人家啊?”云袅怀中就抱着两支莲花,不乐意地?嘟嘴,“不缺钱,不要去?讨好她!” 唐娴略感棘手?,想了?想,道:“那个楼大公子仗势欺人,不是个好归宿,我想拿着莲花去?见一见他心上人,悄悄提醒一句,以免姑娘遭他蒙骗。就当是路见不平,救人出泥沼了?。” 云袅高兴了?,摇着手?中莲花要与她一同过去?。 楼府所在的?看台附近,送花的?姑娘已经排成了?一长列,挨个进去?再快速出来。 唐娴牵着云袅,身后跟着眀鲤,远远隔着纱帐看见了?一个姑娘的?侧影,只有一个影子,看不清身姿,也看不清容貌。 她刚想过去?,看台上起了?骚动,一个小厮高呼道:“收花了?,收花了?!祁阳郡主有令,凡是开得好的?山栀子,一株二两,送来就收!” 一株莲花可?换得十?两银子的?前提,是能博得那位表姑娘一笑。莲花都?快把看台堆满了?,还没一个人能得到这十?两银子。 而祁阳郡主给的?银子是少?了?点?,但是没有限制,只要山栀子开得好,就能得银子。 人群一阵轰动,原本捧着莲花的?人纷纷弃花离去?,奔向河岸买山栀子去?了?。 这波人刚走,又一个小厮喊道:“我家夫人有令,凡是能送来白色芍药的?,同样一株可?换二两银子!” 此?言一出,余下几个捧着莲花的?人也散开了?,就剩下唐娴几人了?。 “京城每年都?这样吗?”云袅清澈的?眼睛里满是迷惑,“花能卖这么贵啊?” “也不是……”唐娴在京城待了?十?五年,也是头一回见这事。 她俩疑惑不解时,前方小厮问:“可?是来送花的??进来吧!” . 飘着轻纱的?看台里,祁阳郡主满面高傲,踢了?踢脚下堆着的?莲花,道:“不是喜爱莲花吗?都?让人送来几百支了?,也没瞧孙小姐露了?笑,倒弄得跟我这外甥舍不得十?两银子一样。” 这话明面上没什么,结合这位孙小姐的?家世,讥笑的?意味几乎是摆在桌面上了?。 清贫状元郎的?乡下亲戚,放在以前,连句“小姐”都?担不起的?,十?两银子换一株莲花,想都?不敢想。 祁阳郡主是在嘲笑孙小姐出身低贱。 可?容貌秀丽的?孙葶烟脸上不见窘迫,仿佛没听见祁阳郡主的?话,眼神都?没朝她动一下,兀自掀着轻纱往外张望。 坐在外侧的?楼千贺先尴尬起来了?,对孙葶烟也有了?点?儿微词,可?一瞧她的?脸,又被迷了?神智,咳了?咳,道:“姨母,葶烟她眼界高……” 金枝与狗 第58节 本来楼千贺要娶这个名声受损的?孙葶烟做续弦,祁阳郡主就很?不满意了?,今日他还兴师动众地?让百姓给孙葶烟送莲花,让这姑娘出了?好大的?风头。 祁阳郡主气不过,才让人收山栀子过来的?,专门跟楼千贺对着干,极其不给他面子。 白湘湘瞧着看这位孙葶烟也不顺眼,跟着让人去?收白芍药。 被这两人一闹,给孙葶烟送莲花的?人全跑去?找山栀子与白芍药了?,可?谓是把楼千贺与孙葶烟的?面子踩脚底下去?了?。 扳回一局的?祁阳郡主正得意,一听楼千贺这为孙葶烟开脱的?话,一下子就动了?怒,横眉竖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眼界高,她出淤泥而不染,就本郡主与湘湘粗俗,送来一株花就收是不是?” 楼千贺一句话得罪了?俩人,见白湘湘也是面带怒色,忙道:“甥儿没有这个意思?,郡主息怒……” 这是连姨母也不敢叫了?。 楼千贺想让孙葶烟与祁阳郡主认个错,可?罪魁祸首一点?不受几人影响,还在一心一意往外看,像是在寻找她最中意的?那朵莲花。 无法,楼千贺忙给几个友人使眼色,看台上其余几个公子小姐纷纷开口说好话,好不容易把祁阳郡主的?火气浇下去?了?。 气氛才好转过来,小厮在外面道:“公子,有人给孙小姐送了?莲花过来。” 祁阳郡主手?中的?茶盏“砰”的?一声摔在了?桌面上。 屋中无人敢说话,连楼千贺也不敢开口让人送进来,反而是整日下来说了?没三句话的?孙葶烟开口了?,道:“让人进来。” 简短的?四个字,声音不大,语速很?慢,掐着轻柔的?小调,就是太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厮对里面的?事情一概不知,得令就下去?了?。 看台上众人面面相觑中,轻纱掀起再落下,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牵着手?进来了?。 小的?六七岁,脸蛋儿圆乎乎,上面画了?辟邪的?额画,很?是讨喜。 年岁小,但一点?儿也不怕人,抱着莲花进来后,就在屋里几个人身上看来看去?。 瞧见楼千贺,她哼了?一声。 大的?是个窈窕姑娘,比小的?拘谨很?多,进来后就低着头,声音轻如落针,“给小姐送花……” 孙葶烟猝然坐正了?,被祁阳郡主嫌弃地?看了?一眼,她遮掩地?端起茶水啜饮了?下,慢吞吞道:“把花,给我。” 进来的?正是唐娴与云袅。 唐娴心如擂鼓,她觉得这声音和弟弟有点?像,又觉得可?能是她的?错觉。 与弟弟分别时,他才十?岁,还是个孩童。十?岁到十?五岁,正是孩童到少?年的?转换,变化最多,她听不真切,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弟弟。 得亲眼看一看。 来之?前,唐娴就猜到会见到不少?熟人,晨起特意穿的?简衫,给云袅画额时,在自己?脸上也多画了?几笔。 她在心里反复安抚自己?,掐了?掐手?心,强装镇定地?往前走了?一步,缓慢地?抬起了?头。 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乍然抬头,唐娴还是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在盯着她看! 唐娴惊吓地?低回了?头,记起脸上有涂画遮掩,又壮着胆子抬起,屏住呼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侧前方,那里坐着一个粉衫小姑娘,肤色偏白,鹅蛋脸,杏眼樱唇,正没有表情地?盯着她看。 与之?对视的?刹那,唐娴心底猛震,紧攥的?手?倏然紧握,指尖陷入掌心带来的?痛觉硬生生阻止了?她的?尖叫。 那张脸与她十?五岁时有五分相像! 唐娴在心底尖叫,手?指发颤,怕脸上露出异样,看了?一眼就赶紧移开视线,谁知一偏眼就看见了?白湘湘。 白湘湘也在看她,皱着眉,神色惊疑。 “是你!”满室沉寂中,楼千贺豁然站起,朝着唐娴惊呼,“是你,我找了?你许久,上回还将你错认成……” “双儿姑娘!”白湘湘打断他,清声高呼。 她身后的?侍女反应很?快,立即绕到中央牵住唐娴,亲切道:“果真是双儿姑娘,去?年你救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听说你进京来了?,一直在寻你呢……” 这几句话让楼千贺脑子恢复清明,他赶紧收声,不敢再提唐娴,尴尬道:“双儿姑娘……” 唐娴僵着脸没有反应。 她该快速分析眼前状况做出选择的?,可?她的?思?绪已经彻底转不动了?。 光是控制住自己?不要盯着那位表姑娘看、不要露出异样,就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毅力! “什么双儿姑娘?”最不受影响的?是云袅,她拽开侍女的?手?挡在唐娴面前,恼声喊道,“才不是双儿!她是毛毛,你走开,不许碰她!” 而祁阳郡主听见清脆的?童声,就想起上一回在大街上丢了?面子的?事,火气正愁无处发泄,呵斥道:“没人管教的?丫头就是不知礼数,这里岂是你能大呼小叫的??来人……” 有人掀帘进入,却是眀鲤与哑巴。 “大胆!你们是何人?胆敢私闯进来……” 看台上瞬间吵闹成一片,只有孙葶烟不受影响,径直站起,向着唐娴快步走来,“这花不错,给我吧。” 耳边嘈杂,唐娴一句也听不见,她喉咙干涩,想快些与那个姑娘靠近,可?脚下似有万钧重,她抬不动步伐。 终于艰难地?往前挪动了?一步,一阵浓烟突然从轻纱处卷起,有人尖叫道:“着火了?!” 犹如突然掀开的?蒸笼,浓烟上涌,带着刺鼻的?气味极速将看台填满。 哑巴飞快抱起云袅,眀鲤快速来拉唐娴。 可?唐娴在浓烟遮住双眼前看见了?,孙葶烟也在极速向她走来,已经冲她伸出了?手?。 她不需要思?考,大步一跨躲开了?眀鲤,与前面的?人撞在了?一起。 “走!”一道微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唐娴被拉着在浓雾中穿梭,忽而脚下一空,她整个人坠落了?下去?,来不及尖叫,就已落到一艘画舫上。 画舫一荡,游鱼一般从看台下驶了?出去?。 唐娴被浓雾呛到,捂着胸口咳嗽时,被人匆匆拽入了?画舫之?中,接着一杯茶水递到嘴边,她来不及睁开眼就被迫饮下。 温水入喉,她抚着胸口又咳了?几下,睁眼看见面前有两个人。 都?是十?五岁左右。 一个是在看台上见过的?粉衫少?女,裙子高高搂在臂膀中,举止粗鲁地?蹲在小窗旁,正警惕地?查看外面。 另一个是小厮装扮的?小少?年,脸上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 唐娴呆呆地?看着这两人,嘴唇颤动,无法发声。 小少?年见她不动也不说话,生疏地?站直了?,抹了?抹脸上的?灰尘,嗅见了?自己?身上的?臭味,腼腆道:“为了?弄烟,搬了?好多狼粪,身上臭烘烘的?——” 唐娴笑出声,然后抿住嘴巴,一把将面前脏兮兮的?小少?年拽入怀中。 小厮不是小厮,是个妙龄姑娘。 少?女不是少?女,是个矫健男孩。 阔别五年,当这对已十?五岁的?双胞胎再次出现在眼前,唐娴终于前所未有地?肯定,自己?从未被家人抛弃。 她紧紧抱住怀中人,觉得自己?的?哭相一定无比难看。 第48章 计策 唐娴的画像贴到禹州的第一日, 唐家人就?看到了。 寻常人家遇见这事,一般都会慌了神?,不敢去官府询问,也会私下里打探。 可唐家人不寻常。 唐父在朝为官很多年, 当即想到能让官府张贴画像, 幕后之人一定有权有势。 唐家几口人的行踪不是秘密, 只要有心就?能查到,对方没直接找上门, 那?就?是说他还不知道唐娴的身份。 后面几日,一家人避其?锋芒几乎不再出门, 半个月后, 风声稍平歇,唐家举家搬回了岭南。 “认识爹娘的人太多了, 他俩不等到京城就?能被认出来,只能我与二哥来了。”唐姝已经很久没见过长姐了,被抱住有点不习惯, 红着脸将事情一一讲述。 唐娴眼眶通红,擦擦妹妹弄脏的脸蛋, 又?朝弟弟唐念知招手。 穿着粉裙子的唐念知别扭地来到跟前, 一声“姐姐”将要出口,被唐娴三两?下把裙子拉扯整齐了。 唐娴道:“还挺美?的, 哪天出嫁?” 唐姝吃吃笑起来,唐念知粗鲁地一提裙子, 指着她道:“要不是怕她吃亏,我至于吗?为了扮姑娘, 我整整一个月没吃饱过!” 唐念知很是委屈,本来入京后就?心惊胆战的, 久久寻不到唐娴的消息,不得已,只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等着唐娴来找他们。 按原本的计划,他会扮成姑娘在登月楼坠楼,撕裂衣裳,被人看到背上的胎记,再口口传开?。 谁知道行动前意?外碰见了楼千贺,被他害得差点真的坠楼,后来虽然计划顺利实施了,却被楼千贺死缠烂打不放了。 要不是风流韵事传得更快,唐念知早就?把楼千贺踹开?了。 “受苦了!”唐娴把他拉过来,一摸胳膊,瘦巴巴的,忍不住心酸地问,“今日我若是没找来呢?” 唐念知一改扮做孙葶烟时的静好,大咧咧道:“那?也没损失,就?是提前准备的狼粪、画舫用不上了,只能回去从长计议了。” 说得轻巧,实则是他已经尽力把胎记弄得人尽皆知,又?借用莲花让所?有想见他的人都能见到,这样?都寻不到唐娴的线索的话,不免要往更坏的处境里想了。 譬如唐娴被人关押起来没有自由,或者已经死了。 这事不能细想,一想弟弟妹妹为她受了多少罪,唐娴就?要掉眼泪。 她吸吸鼻子,说正事,“你俩现在在哪落脚?还有银子吗?可还安全?你怎么成了状元郎的表妹?” 她的迷惑太多了,一句两?句解释不完。 唐姝一个女?孩子都不好意?思和姐姐太亲密,唐念知就?更不自在了,指指唐姝让她说,自己又?蹲到窗口警戒外面去了。 而唐娴看弟弟这么可靠,差点又?心酸得掉眼泪。 “当初搬去南岭的时候,经过一个镇子,碰见孟思清问书肆借书被拒,还被当众羞辱。爹爹看不过去,就?站人家门口背书,背一句,孟思清抄一句,就?这么抄完了他想看的那?本书。” “孟思清讲义气,后来去岭南找爹报恩。爹爹看他是有出息的,没和他见面,只与他书信来往,给他讲经义、解难题。” 自己父亲研究过多少年的科考,唐娴太清楚了。 恐怕不止给孟思清分析了近十年来的会试题目,还考校了他自己模仿会试编纂的试题。 唐姝点头,道:“爹爹暗地里教了他三年多,觉得他能金榜题名了,在他入京前还给他讲了孟、周、许几位大人评卷子的偏好,殿试可能会问的问题、面圣礼仪等等,能讲的全都给他讲了。” “孟思清真就?中了状元,一听?我和二哥要入京,什么都没问,就?把我俩接去府中了。二哥闹出那?样?的事情,他也没与我们生?气。” 金枝与狗 第59节 “那?就?好。”有人照顾他俩,唐娴就?放心了,在心里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再好好感谢孟思清。 看唐姝说得嘴巴干了,唐娴给她倒水,环住她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她喂给她。 唐姝害羞,两?手拘束得没地方放,但也没说不让。 姐妹俩相?亲相?爱时,唐念知催促:“岸上来了好多官兵!你快点说,不然待会儿人要搜到水面上来了!” 他们所?在的画舫趁着看台一片杂乱,混入了东陵河上的其?余画舫中,一模一样?的船只在水面穿行,肉眼难辨区别。 就?怕官府强行下令搜查,到时候他们姐弟三人站在一起,身份怕是直接就?暴露了。 唐娴倾身过去看了一眼,水上看台仍被狼烟包绕,河岸边除了拥挤的人群,还有许多官兵,哑巴等人也在其?中。 她忙缩了回来。 而唐姝被催了之后,直接说重点:“姐姐,你得回皇陵去。” 唐娴怔愣了一下,然后窘迫低头,干巴巴道:“是、我得回去……” 她平白消失,传入宫中,一家子都逃不掉的。 她的归宿只有皇陵,必须要回去。 “对,你先回去,死在那?儿……哎呀,不是真的死,你听?我说……” 唐家四口人被贬谪后就?一直默默过着普通百姓的生?活,从来不与当地权宦来往,走动的除了清贫邻里,就?没了别人。 最初,地方官员受上面的旨意?还盯着他们一家,后来皇帝连续换了好几个,地方官员也有变动,渐渐的,这道密旨就?没人记得了。 但唐父从没忘记他还有个女?儿被关在皇陵中。 他为官近二十年,看着短时间内帝王换了一个又?一个,敏锐地嗅到了政事上的涌动。 唐父猜测,近一两?年内将有外邦来使借朝拜之名前来试探,在孟思清入京之前,他就?把这事告知了他。 后来,入朝为官的孟思清确认了九月将有外邦使者入京后,第一时间给唐父回了书信。 唐父想出了一个救女?儿的计策。 “九月外使前来试探国力深浅时,朝廷必定会将全部精力放在对付外邦上。倘若姐姐你在那?时去世……” 一个被废黜多年的后妃死在皇陵,好歹曾经是正经皇后,少不得要经过些必要的仪式保全皇室体?面。 但放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她的死曝光出来,一个不慎,就?会成为外邦使者眼中的笑话。 暗地里无声无息地处置了才是最好的选择。 “孟思清任职鸿胪寺,但是资历浅,只能负责些小事,到时候让他主?动申请置办姐姐你的丧葬。” “这事捞不着油水,还与咱们家沾边,不会有人愿意?惹上腥气的,很容易揽下的。” 唐姝抓着唐娴的手,稚嫩的面颊上一派严肃,“这么多年来,爹爹安分守己,等的就?是这个一劳永逸的机会。” “姐姐,等你假死脱身后,咱们多搬几次家,往关外搬,爹娘再多收几个义女?,你混在里面,远离京城,没人能发现的……” 唐娴听?得一怔一怔的,她想过永远离开?皇陵的,但远没她爹想得这么妥善。 假死,彻底从皇室脱离,除了一个孟思清,没人知晓。 “孟思清……” “他视爹娘为再生?父母,他会答应的。退一步来说,他已经帮我和二哥入京做掩护了,他没有选择的。” 唐娴心神?恍惚,见唐姝还想想说,把她按住怀中,无意?识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勺,陷入了沉思。 九月外邦朝拜的事,云停与白太师商讨过,那?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那?会儿,云停似乎也要有动作。 届时,京中将是一片混乱,没人会在意?她一个废后的死活。 只需要一个负责丧葬的小官员接应,她就?能永远从皇陵脱身。 这么多年来,唐娴自己想过、与侍女?商讨过许多法子,全都无法实施,这是她听?说过的唯一一个可行、成功性很大的法子。 皇陵中其?余人等本来就?没有罪过,等她“死”后,再有人为她们求情,就?容易得多了。 困扰了唐娴很多年的难题,好像在这一刻全部得到解决,她就?跟踩在云端一样?,脚下轻飘飘的,有种不真实感。 唐娴眼神?迷离想了会儿,低下头,在妹妹脸上捏了一把。 “疼!”唐姝喊道。 她再朝唐念知招手,人到跟前,唐娴公?平地往他脸上也捏了一把。 “是真的,不是做梦!”唐念知气呼呼的,“怎么不掐你自己啊?你跟谁学的这么坏了?” 跟谁学的? 那?只能是云停了。 他碰上这种事,是只会掐别人,绝不会掐他自己的。 想起云停,唐娴就?记起他栽赃自己毁他清白的事。 云停想与她成亲。 以前绝无可能,但是现在,唐娴有望恢复自由身,改名换姓后,她就?是个年纪大了点儿的普通姑娘。 普通姑娘,当然是可以成亲的…… 画舫摇晃,唐娴好似回到了那?个挂满灯笼的乌篷船上,她心里装了一朵白云,它迅速膨胀,快要把她撑飞起来了。 “你怎么出的皇陵?和你一起的小丫头是谁?她为什么要叫你毛毛?双儿又?是怎么回事?还有是谁去禹州张贴的画像?”事情交代完了,轮到弟弟妹妹反过来问唐娴了。 “是、是……”这事说来话长,唐娴结结巴巴,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云停的名字来。 是他为难自己,派人去禹州张贴的画像。也是他保护自己,想与她成亲。 “是烟霞带我出来的……”说了半天,她只说出口烟霞的名字。 弟妹二人刚想追问这是什么人,画舫忽然一阵摇晃,像是有东西攀爬上来。 三人忙抓紧了稳住身形,同时从帘缝里往外看,看见一个拖着漆黑的湿淋淋长发的人,以一种畸形的身法爬到了船上。 犹如水鬼上船。 双胞胎登时惊悚得打起哆嗦,唐念知自负男儿,白着一张脸,硬是抄起一张凳子往前冲,被唐娴一把拽了回来。 这一使劲,扯得她伤口疼。 唐娴其?实也吓得竖起了汗毛,但她在惊惧中从那?可怖的身影中窥探到了一丝熟悉感。 “烟霞?”她试探询问。 “水鬼”抬起头,露出烟霞那?张熟悉的脸。 烟霞吐出几口河水,趴在船板上悲切道:“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你不知道府邸被哑巴他们看守得有多严!” 这厢只来得及说一句话,岸上就?传来了一阵马儿嘶鸣声。 唐娴还没来得及往外看,烟霞就?一声惨叫,连滚带爬进了画舫船舱。 “他回来了!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救命啊!” 喊了两?句,她又?往外跑,想跳水逃走。 唐娴将她拽住,向着河岸看去,见河堤上一匹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几乎以后蹄直立在地上,他背上的人却单手勒着缰绳,稳如磐石。 马儿嘶鸣结束,打着响鼻落下前蹄,它背上的人影这才微微晃动了一下。 逆着光看不清人脸,但那?个身姿唐娴很是熟悉,是云停。 她心跳加速,接着看见云停略过水上看台,直接指向了水面上的画舫。 “他要搜查画舫。” 船上除唐娴之外的三人,还没互道彼此?姓名,就?有志一同地变了脸色。 画舫慢,靠它逃离的可能性不大。 岸上人又?太多,唐娴与双胞胎同时出现,太容易被人认出有亲缘关系。 身份曝光,必死无疑。 “我和二哥跳水,上岸后直接回状元府,就?说看台塌了,失足落进水中,被家仆救起的!”唐姝当即决定,见唐娴要反对,保证道,“我和二哥都学了凫水,爬树也会的,不用担心!” 唐娴没空心酸弟妹为什么会学这些东西,勉强答应,可她不通水性,自己也不可能单独从看台逃到画舫上,需要有人帮她,或者挟持她。 她看向瘫坐在地的烟霞。 烟霞哀嚎:“我千辛万苦追上来就?是为了给你们姐弟做替罪羊啊!” 但俗话说债多不压身,她还是答应了。 已有侍卫乘坐小舟驶来,双胞胎拖延不得,双双下水。 “回头我让烟霞去孟思清府上找你们……你俩当心水中树枝和水蛇,别受伤了。还有,乖乖的,见状不对就?赶紧离京……我很安全,有法子回皇陵的,别挂念我……”唐娴不舍地匆忙嘱咐。 “知道了,我和小妹等着这位烟霞姑娘。”唐念知不让她说那?些有的没的,扒着船舷认真与她强调,“当初说过会来接你的。这次不算,等到九月……你等着!” 说完,他屏息潜入水中。 唐姝抓了抓唐娴的手指,冲她露了下小酒窝,跟着潜了下去。 顷刻间,船舷边上只剩下唐娴一人,她看着荡着碧波的水面,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弟弟妹妹。 “……娘娘!娘娘你过来一下……我没力气了!”久未听?及的称呼让唐娴醒了过来。 转回船舱,看见烟霞满面仓惶。 烟霞哀求道:“这次我真的要死无全尸了!娘娘,你救救我!” 第49章 怂恿 这是烟霞第二次与唐娴求救, 唐娴依旧不?懂她为何求救,但不?急着询问,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烟霞确认。 “你在这儿,皇陵里替代我的是谁?” 与弟弟妹妹交谈过后, 唐娴最记挂的事就成了自己离开皇陵后, 有没有被人?发现了。 没被人?发现, 她就还能回去,熬上几?个月, 就能与家人团聚,从此天?高海阔, 来去自?由。 金枝与狗 第60节 “陶俑。”烟霞回答着唐娴的疑问, 眼睛从画舫纱帘缝中往外瞄,语速飞快, “月初拜祭老皇帝的时候,我推倒石像砸断了老太监的腿,老东西以为帝王显灵, 差点没吓死。其余几?个……” 孝陵中除了主事的老太监,另有两个佐事太监, 三个人?仗着皇令差使一众妃嫔侍女, 动辄打骂侮辱。 烟霞伤势好转后,假扮枉死侍女的鬼魂, 将?其中一人?推进水井中淹了个半死,又砸断老太监的腿, 剩下的一个是胆子最小的,没了同伙壮胆, 不?敢造次。 “我给陶俑易了容,放心, 跟真人?一样,有你那俩侍女看?着,出不?了事……” 三言两语交代完皇陵里的事,不?远处几?只?画舫已经被人?控制住了。 烟霞急得口齿不?清,“早知那是藏宝图,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偷的……你帮我与公子说清楚,让他放过我好不?好?” 藏宝图已经还给了云停,唐娴觉得这事应当不?成问题,就点了头。 “我是看?见庄廉才知道原来我闯大祸了,怪不?得公子下手这么狠……但是我发誓,我去的时候它?就已经是那样的了!不?是我弄的,真不?是我……”烟霞极度惊恐,还在喋喋不?休地重复。 “什么东西那样了?怎么样了?”唐娴有点好奇。 “就是……”烟霞刚想回答,不?远处的画舫上传来一声尖叫,两人?转目,看?见官兵已经登了上去。 烟霞慌乱不?已,转身就往船尾跑,随时准备跳下去。 时间紧迫,唐娴不?再问她碰见了什么,转而问起困扰自?己许久的事情,“大约一个月前,我隔着好远看?见皇陵上方尘土飞扬,皇陵里是不?是有异动?” “调兵啊!不?然我怎么会轻易离开皇陵!” “谁去调兵?调去哪儿?” “就是……”烟霞急躁的话音陡然止住,愕然注视着她,惊讶问道,“你不?知道?” 唐娴被她弄糊涂了,“我该知道什么吗?” 烟霞不?认识她了一样,退后一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突然捂紧了嘴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没透漏什么,没有,应该没有……” 有些话她说了一半,但唐娴显然没听懂。 没听懂,那就是她没有泄露云停的秘密。 她性情顽劣,但是曾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手段潜入敌军,数次窃取到机密信件,衷心程度不?必说。 与她的功劳相比起来,笑话云袅不?识字、掀了庄廉屋顶的瓦片害他淋雨,或者打着云停的名号在外面作威作福,这些都是小事,谁也没正?经与她计较过。 烟霞自?己也清楚,怎么顽劣都可以,唯独不?能影响了云停的正?事。 误窃藏宝图已经要?了她半条命,幸好有岑望仙证实她未叛国,加上唐娴挡了一下,否则就是掘地三尺,云停也不?会放过她。 所以哪怕当初在皇陵,烟霞与唐娴百般咒骂云停,她也不?曾泄露过云停的姓名、身份等。 唐娴是跟着云停一起入山的,却不?知道庄廉曾去皇陵调兵,也就是说,云停是瞒着她的。 她不?知道云停的背景。 云停没有主动暴露,烟霞不?知他的目的,万万不?敢揭穿他,想说的话瞬间不?敢出口了。 “说清楚啊。”唐娴催她。 “嗯……就是……”吞吐半晌,烟霞反客为主,问:“我家公子不?知道你的身份?” “不?知道。”唐娴道,“他若是知道了,你哪里还有性命乱跑?” 烟霞表情惊诧,顿了顿,谨慎与她确认:“那你知道我家公子姓甚名甚吗?” 唐娴不?懂紧要?关头,她怎么问起这个,嘟囔着回答:“不?就是百里云停吗?” “百里云停……”烟霞彷徨呢喃。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可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问:“那、那你为什么这么讨云袅喜欢?” 云停行事有原则,不?屑囚困无辜弱小女子,知晓了唐娴的身份,不?仅不?会为难她,还会释放出皇陵无辜女子。 一句话的事,根本用不?着三个月。 烟霞一直认为唐娴会很快暴露身份,还在奇怪云停怎么还没去皇陵抓她。 被庄廉惊动,跑出皇陵后,数次远远看?见唐娴哄云袅的画面,烟霞都当那是祖母在哄孙女,美满和?谐一点,多正?常啊。 此时得知双方都没暴露身份,她有点疑惑,这种情况下,唐娴一个俘虏,是怎么与云袅处得这么好的? 唐娴理所应当道:“我有弟弟妹妹,哄小孩对我来说很简单。” 烟霞哑然,不?可置信地又问:“那云停呢?云停总不?能也是你哄乖顺的吧?他对你可忍让了!” 唐娴因她的用词打了个哆嗦,随后支吾起来。 最初云停是不?忍让她的,多亏庄廉,后来是顾虑云袅,现在则是因为……因为……云停想与她成亲呗…… “成亲”二字浮在脑海,唐娴再度记起妹妹说的假死计划。 借此重获自?由后,她是可以有成亲这个选择的。 唐娴有些雀跃。 得见久别的弟妹,知晓父母从未有一刻遗忘过自?己,此时的唐娴对将?来充满了希望,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欢喜之情难以抑制。 她羞赧一笑,对着弟妹没能说出的话,用带着点儿不?可言说的炫耀的语气,小声告知了烟霞。 “他喜欢我——” “他喜欢你?”烟霞没能理解其中意思,傻傻地重复。 “嗯……”唐娴眉眼含笑,红着脸点头,“他想与我成亲……” 说到最后一个字,尾音轻快地飞扬了起来。 烟霞则陷入痴呆,双眼无神,表情茫然。 唐娴推了她一下,见她没反应,掀起轻纱巡视河岸。张望几?眼,看?见了官兵、侍卫与云袅,就是没望见云停的身影。 她这会儿心里高兴,看?谁都亲切,暗想假若待会儿云停说想她了,她可以放下矜持给云停一个笑脸的。 “我的亲娘哎!”烟霞忽然尖叫了起来,“他想娶你?他想娶你!” 她的音调一声比一声高,喊着喊着,又癫狂大笑起来,“他要?和?你成亲!不?愧是百里云停!哈哈哈……笑死个人?!” 烟霞疯了一样,声音也不?知遮掩了。 唐娴赶紧拉住她,算着她已经现身过了,该逃命去了,没时间说那些有的没的,收敛跳跃的心思,叮咛道:“虽然不?懂你究竟做了什么,但我会帮你与云停求情的。你呢,你就帮我照看?好那俩孩子,必要?时将?他俩送走……” 烟霞只?管狂笑,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烟霞?”唐娴摇晃她,“你发什么疯?听见了没有?烟霞?” 怎么喊都止不?住她的笑,唐娴道:“再不?停下,我戳你伤口了!” 烟霞快笑出眼泪了,好不?容易止住,擦擦眼角,一伸手臂制住了唐娴。 唐娴怕被她碰到自?己肩上的伤,不?敢用力挣扎,凑近了听她说话。 “百里云停,他怎么样?”这话是贴在唐娴耳边问的,烟霞边问边补充,“不?说性情,单说相貌,百里挑一没错吧?” 外面已有船只?靠近的声音,她反倒不?着急跑了,逼着唐娴表态。 得了唐娴勉为其难的点头,烟霞再道:“你呢,这身份……肯定是没法再嫁的。年轻俏寡妇,真可怜,要?我说,不?然你干脆把百里云停视作男宠,趁机尝尝情爱滋味,不?枉你成过一回亲……” 唐娴还以为她这么小声是要?说什么惊天?秘密,结果竟然是这么荒诞的事。 她面红耳赤地推开了烟霞,结巴斥责道:“你想死啊!被他、他知道了,他打死你!” 烟霞这时候不?怕死了,抓住她使劲怂恿:“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反正?他对你动了心……你试试啊!我跟你保证,你绝不?会吃亏!” “你别胡说八道!”烟霞那些大胆的言论,私下里小姐妹们说一说、听一听还可以,放到具体某个人?身上,太让人?无法接受了! “你信我!”烟霞强势地搂住她脖子,拼命撺掇,“我没瞧见过,不?过他是习武之人?,身子肯定不?错……至少比你那躺棺材板里的前夫君好!你大胆地上啊!大不?了回头我来接你逃走!” 唐娴简直崩溃,“我与你说正?事你不?听,就知道搞这些乱糟糟的!” “这哪里不?是正?事了?你按我说的做,咱们一点不?吃亏,什么难题都能解决……” 二人?争执时,画舫不?轻不?重地晃了一下。 烟霞瞬间销声,转身就往外蹿。 “铖”的一声,一柄长剑直刺进来,若非她后撤迅速,剑尖就要?刺入她的咽喉了。 这时她才从那些荒谬的言辞中清醒一般,慌张往回跑,可画舫另一头人?影闪动,整条画舫已然被包围了。 见势不?妙,烟霞失声求饶:“我找去的时候就已经那样了,不?是我弄的!公子明鉴!” 她话音落地,画舫垂帘被长剑挑开,云停躬身进入。 矫健的身躯遮蔽了日光,使画舫不?算狭窄的空间拥挤起来。 烟霞躲在唐娴身后,两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把她当做挡箭牌一般往前推,同时飞速辩解:“我发誓,不?管面对任何人?,我都从未背叛过公子分毫,从未有过二心!望公子明鉴!求公子饶命!” 云停不?语,阔步往前迈去,沉重的脚步带得画舫摇晃起来。 烟霞惊恐,抓着唐娴又后退了一步。 唐娴被她抓得紧,扯动了伤口,忍不?住皱了下眉。 “别抓她右肩,有伤。”云停开口。 烟霞一怔,赶忙把手挪到唐娴腰上,欢喜道:“不?抓肩、不?抓了。” 她目视前方提防着云停,与身前的唐娴致歉:“疼吗?对不?住,我没注意到。” 致歉时甚至不?用低头看?人?,语气十分随意,两人?的熟稔和?亲密的程度,可见一斑。 云停声音低沉冷冽,“跟她走啊。” “啊?”烟霞不?解,小心问,“谁跟谁走?” “庄毛毛,我与你说等我回来,你不?听,一定要?与她走是吧?” 烟霞:“嗯?” 云停对烟霞视若无睹,眼底闪着寒光,逼视着唐娴道:“行,你走。四面环水,你要?怎么走?你会凫水吗?就算会,不?怕水蛇水鬼了?你的伤口能沾水吗?” “还是说跟着烟霞,哪怕伤口沾水加重了,你也愿意?” 明明是剑拔弩张的时刻,唐娴却脸上热气蒸腾。 她本来想在两人?之中做和?事佬的,可一抬头看?见云停,脑子里全是烟霞那几?句大胆的鼓动,和?赤/裸的男人?身躯。 “被她搂着腰,你脸红个什么?”云停误会了,声音如暴雨前的阴翳天?空,隐着沉沉怒火。 “我没、没有……” 金枝与狗 第61节 羞答答的语气让云停的火气更旺,他又往前一步。 烟霞扣着唐娴后退,后面就是画舫另一个出口,布满侍卫,刀光闪烁。 “公子、公子……有话好好说……”烟霞干笑着,悄悄捏了把唐娴的腰,不?待人?会意,一把将?唐娴往前推去,自?己则“嘭”的一声撞向?画舫窗子。 木窗破裂,外面的侍卫纷纷跳水追去,画舫骤然失去平衡,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乎要?掀翻过去。 唐娴站立不?稳,跌撞了两下,被人?提腰抱住。 她惊慌失措,感?受到熟悉的热度,忙不?迭地搂紧了云停。 “看?清楚了,是谁在保护你!”猛烈的晃动中,云停含恨在唐娴耳边提醒,“遇到危险就丢了你,你还想跟她走?她可靠吗?能保护得了你吗?” 画舫还未稳住,唐娴害怕,搂紧他没说话。 她收紧的手臂与仓皇的神色,无一不?诉说着惊怕,云停从上往下看?见她颤颤的眼睫,冷哼一声,将?她抱得更紧,同时双脚分力,暗暗施力,尽量稳住画舫。 晃动渐缓,唐娴睁眼,看?见日光从破了洞的窗口照进来,外面是波光粼粼的河面,水面浮着些许木窗碎屑,正?随波飘荡。 她就好似站在那片竹板上,飘来荡去,但幸好,不?管怎么摇晃,紧紧依靠的腰身都没动摇,结实沉稳,格外的可靠。 画舫渐渐平稳下来。 唐娴的脸枕在云停胸口,听见了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种状况下,她既因烟霞那些话羞惭,也因身上枷锁的松动而喜悦,再一想已经许多日子没见云停了,唐娴有点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 她静静抱着云停,过了好久,始终没听见云停开口,没忍住抬起了头。 云停正?低眼看?她,眸中闪动着星火,幽暗炙热,不?知看?了多久。 没有任何征兆地对视后,他眸光一跳,倏然朝着唐娴的双唇欺压过来。 英俊的面庞在眼前放大,唐娴心头狂跳,身体还没反应过来,云停已经停住。 两人?的鼻尖间隔着几?寸距离,粗重的呼吸扑在脸上,唐娴才意识到云停是想亲吻她。 霎时间她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唐娴脸上滚烫,羞窘地抬手捂住了云停的嘴巴。 捂完了,唐娴那在这一个时辰内塞了大量信息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云停靠近的瞬间,她躲避着捂上去,是刚烈不?屈,坚定的拒绝。 云停靠近后就自?己克制住了冲动,且已停下有一会儿,她再捂上去,纯属多此一举。 这一捂,让气氛十分尴尬。 云停的目光从炽热转为凉薄,冷冷地瞪着她。 唐娴继续捂不?是,松开也不?是,另一手尴尬地抠了抠云停的后腰。 第50章 选择 唐娴抱在云停后腰上的手指动了两下, 很快被?用力按住。 她看见?云停挑眉,用眼神询问她要捂着他的嘴巴到什么时候。 唐娴手心里热腾腾的,指尖一翘,从他下半张脸上移开, 将手张开背到身后去了。 放在云停腰上的那只手也要收回时, 云停快速指责道:“我抱你是怕你摔倒, 你这样在我的身上乱摸不好吧?被人看见?了……” “我乱摸你?”唐娴不尴尬,也不羞臊了, “你再说慢一点,我的手就?收回来?了!” 云停向侧腰偏望了一下, 唐娴与?他一起低头, 看见?她的手仍旧环在云停腰上。 唐娴愤愤收回手。 她将云停放开了,云停却依然抱着她, 手掌落在她后背上,有力地撑住她摇晃的身子。 唐娴目光转凶,掰着他的手臂道:“生气不耽误抱我是吧?” “我是为什么抱住你的, 你这就?忘了?再说,我才抱了你才多久, 你就?与?我这样计较?” 云停的怒火就?没下去过, 与?她掰算道,“烟霞呢?她为了保命不惜挟持你, 碰了你的肩上的伤口,把?手放你腰上那么久, 还掐了一把?,你怎么不说?” “若是我也在你腰上掐一把?, 你也不会与?我计较吗?” “你敢!”唐娴臊红了脸呵斥他,又辩解道, “她是个姑娘。” “被?个姑娘碰到伤口就?不疼了?”云停顺着唐娴的话,把?搂搂抱抱的争执转移到伤口上,极其?顺口,不见?一丝停顿。 被?烟霞压到伤口当然也是疼的。 不过唐娴觉得云停是在无理取闹,不想搭理他。 她用力掰了下云停抱着她的手臂,在云停放手后,道:“累了,还热的慌,回府去吧。” 云停道:“我懒得与?你计较那点小心思。” 唐娴神色微顿,心虚地转开脸。 她是想回去了,也是想让云停把?侍卫撤回来?,好让烟霞顺利逃走。 云停不明着拆穿她,唐娴就?当没暴露,寻摸到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冲外面喊人?摇船。 云停跟着她坐下,语气总算平静了些,问:“这几日可有让大夫看眼睛?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唐娴不想理他的,可想到他该是回来?后马不停蹄赶到这儿来?的,否则这些事情问问老?大夫与?兰沁斋的侍女,不就?全都知道了吗? 风尘仆仆过来?,入眼就?是狼烟缭绕的看台……外面担心着她呢,她却在画舫里与?弟弟妹妹、烟霞叙旧,唯独将云停排在外面…… 他该难过了。 唐娴有点儿不忍心,与?云停简单说了,末了道:“就?是方才被?烟霞按了下,确实有点痛。” 其?实也不全是被?烟霞按的,从看台上落到画舫,包括被?推入画舫时,情况紧急,双胞胎不知她身上有伤,都有扯到伤口。 很痛,但她当时情绪激动,没与?任何人?说,也是不想弟弟妹妹担心。 现在没了顾虑,直接说出来?了。 就?是可怜烟霞又替她弟弟妹妹背了个罪名。 云停将唐娴转过去,撩起她的长发隔着薄衫看了看,隔着衣裳看不清,但好歹没有渗出血迹。 画舫上不方便检查,云停催侍卫加快速度靠岸。 靠岸时,唐娴刚上去,就?被?云袅抱住了腿,云袅眼泪汪汪,生怕她掉进火海里出不来?了。 “哪里来?的火?狼烟都认不出来?吗?笨死了。”云停一句话把?当时在看台上的所有人?嘲讽了一遍。 哑巴、眀鲤等人?赶忙辩解:“属下是看出来?了的,可小姐不信……” 看见?浓烟就?想到走水,不止云袅,那些富家公子、小姐及其?府上下人?乱糟糟的,带着百姓惊恐起来?。 混乱的看台上,不仅不见?了唐娴,侍卫也被?人?群冲散。 再汇合的时候还是不见?唐娴,侍卫着急寻了起来?,云袅直接急哭了。 唐娴才见?过妹妹,心里正暖着,一瞧她满脸泪痕,心疼极了,蹲下去把?她搂在怀里安慰。 云袅都快被?哄好了,云停又开始了,凉凉道:“哭有什么用?她这次能跟别人?走,下回还是会走的。哭得再大声一点,或许她走的时候,能回头看你一眼。” “哇——”云袅的心碎了,眼泪重新涌出来?,挣开唐娴躲到云停身后哭去了。 唐娴恼怒斥责:“你能不能闭嘴?” “敢做还不让人?说了?”云停侧目,问眀鲤,“是她躲避着你,主动随他人?走的?” 唐娴紧张起来?了,当时狼烟已经很浓,她不确定眀鲤有没有看见?“孙葶烟”。 “是。”眀鲤肯定回答,“对方也是个姑娘,不过当时我在小姐身边,没能看清对方是谁。” “讨厌烟霞!”嚎啕大哭的云袅突然大喊了一声。 她是最好骗的一个,已听?侍卫说过,与?唐娴同在一条画舫上的人?是烟霞,就?以为弄出狼烟、带走唐娴的人?都是她。 云袅回忆起被?烟霞欺负的往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悲伤得直打嗝。 憋红的小脸蛋让唐娴生出愧疚之感,连忙过去哄她,“我就?是与?烟霞说几句话……” 她绕到云停身后去抱云袅,云袅生气不让她抱,哭着绕开。 云停被?她俩绕着,望见?不远处街使都护率人?走了过来?,展开手臂将唐娴拦住,道:“回府再哄。” “你少装理中客。不是你,我早就?把?人?哄好了!”唐娴觉得没有云停,她能少掉一大半的麻烦事。 但云停不觉得,被?责备了,眼神阴郁起来?,道:“罪魁祸首难道不是烟霞?你冤枉我?好,我今日就?让人?去杀了她。” 唐娴听?得心颤,不再谈这事,推搡着他抱云袅上马车,为了看住他,把?他也拽了上去,然后催着人?快些回府。 这厢入了车厢,街使都护正好走近,被?哑巴拦下。 而再远些,有两道视线自从唐娴上岸后,就?没有离开这里。 一道来?自于楼千贺,一道来?自于孟府车撵,据说其?中坐着的是孟岚的夫人?,白太师的孙女,白湘湘。 因为那一场狼烟,看台被?毁,权贵家的公子小姐受了惊,大多都已回府,只剩下这两人?了。 据眀鲤所言,这两人?一个是在等“孙葶烟”,一个貌似是想与?唐娴说上几句话。 “孟夫人?管庄姑娘叫双儿,说旧时承蒙庄姑娘救过她一命。”眀鲤曾这么说过。 双儿,第二次听?见?这个称呼了。 京中有点分?量的朝官与?世?家,云停均有了解,他从来?没把?楼千贺放在眼中,这人?吃喝玩乐还成,成不了大事,就?是废物一个。 白湘湘就?不好说了。 云停对看台上的事情只简单听?说了几句,此时无法做出精准的判断,暂时不想打草惊蛇,遂命人?启程回府。 到了府中,云袅被?抱去洗漱,唐娴去更衣查验伤口,云停沐浴后,便在书房处理未决的文书,边听?人?汇报近日琐事。 从京城杂事,到唐娴的眼疾、肩伤,和她命侍卫打听?的消息,听?完后,已至晚间。 林别述道:“公子,不出您所料,白湘湘派人?暗中跟着咱们?府上的马车,未出东陵河畔,已被?府中侍卫拦下。” 哑巴也道:“街使都护是受白湘湘的指使,才会盯着咱们?过来?询问的。” 京中认得云停的只有朝中重臣、忠臣,这些个公子小姐见?了云停就?是大眼瞪小眼,就?连街使都护都与?瞎子一样,被?哑巴一张九龙金牌训斥了回去。 “公子,可要将白湘湘带来?盘问?” 金枝与狗 第62节 “不。”好歹是白太师的亲孙女,云停给老?臣面子,“暂不理会。” 这些琐事解决,云停理理衣裳,准备去寻唐娴与?云袅用晚膳,迈出门槛时,哑巴记起一件事,又道:“公子,烟霞……” “如今日在东陵河上那般,吓跑就?行。”云停于檐灯下回首,道,“未犯大错,暂不杀她。” . 端午佳节,总是比寻常日子隆重些的。白日里出了意?外,格外丰盛的一餐就?挪到了晚上。 为了照顾唐娴,兰沁斋一如既往的灯火辉煌。 云停到时,膳食已摆好,云袅也消气了,正在与?唐娴编五彩绳,绳子上还串了铃铛,戴在手腕上,一步一响。 晚膳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最后饮米酒的时候,云袅不慎把?汤弄撒了,被?带去寝屋更衣了,桌边只剩下唐娴与?云停二人?。 唐娴今日心情好,饮了一盏冰镇过的米酒,觉得味道不错,给云停也倒了一盏。 “烟霞与?我说……” 刚开口就?被?云停打断,“我就?说你今日怎么主动给我倒酒,又是为了烟霞。一盏米酒就?想换烟霞的命?” 唐娴语塞,她是想趁着气氛好求他放过烟霞的,才说了个名字就?被?驳回,哪有这样的,多少让她多说几句啊。 “那你别喝我倒的酒。”唐娴倾身去抢云停手中的酒盏,被?对方一只手挡住。 她抢不过,愤然道:“百里云停!我就?多余给你好脸色!” 唐娴背对着云停生起闷气。 烟霞她是一定要救的,只有让云停松口这一个法子……还是得哄云停高兴。 唐娴才不想哄他,啜饮着米酒,想起她初受伤那会儿。那时云停压着脾性,对她可谓是百依百顺、百般隐忍。 瞧着云停一盏一盏地饮着米酒,唐娴下了决心,突然伸手按下他的酒盏,道:“我若是再受一回伤,你是不是就?跟在山里那几日一样,什么都听?我的了?” “你想的美。”云停毫不留情面,“我那会儿顺着你、忍着你,是因为喜欢你,与?你受伤与?否无关。” 唐娴的脸红润起来?,眼睫动了几下,赧然低语:“那你现在也喜欢的嘛,现在也听?我的……” “那你答应与?我成亲?” “不要。”唐娴想也不想就?拒绝。 她的第一桩婚事就?不由自己,第二桩绝不能成为交易。 云停再遭拒绝,一口饮尽米酒,搁下杯盏,眯眼道:“我只对我未来?的夫人?百依百顺。你不肯嫁我,凭什么要求我对你百般迁就??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这么个理儿,怎么就?是听?着很讨打? 唐娴反驳不了,忍了一下,觉得忍不住,站起来?夺下他的酒盏与?米酒,让侍女拿了下去。 她也不想理云停了,搁下帕子要回寝屋去,云停在她背后喊道:“庄毛毛。” “又怎么了?”唐娴不悦回头。 “该叫你庄毛毛还是双儿?或是别的名字?”云停的语气很是平淡。 可唐娴的心紧张起来?。 沐浴时她细思今日所见?,意?识到是白湘湘率先喊出“双儿姑娘”的,是为她解围。 那么楼千贺认为她叫双儿,必定与?白湘湘脱不了干系。 她该感谢白湘湘的。 但云停与?白太师沆瀣一气,看出异样去盘问白湘湘的话,恐怕也能问得出来?。 唐娴还没给回复,云袅就?换过衣裳跑了回来?,坐好了一看,问:“我的甜米酒怎么不见?啦?” “小孩不许喝酒。”唐娴顺势扯开话题,道,“吃你的冻荔枝吧。” 冰冻过的荔枝甜丝丝的,清凉爽口,云袅笨拙地剥开一颗递给唐娴,道:“毛毛你吃!” 唐娴不接,让她自己吃。 两人?笑?眯眯谦让时,被?忽略的云停冷不丁道:“别一口一个毛毛地喊,不知道她改名叫双儿了吗?” “什么双儿?难听?死了!”云袅一听?这名字就?生气,嚷嚷道,“毛毛就?是毛毛,才不叫双儿!笨蛋才会叫双儿!” 云停道:“你不答应有什么用,万一她本人?更喜欢双儿这名字呢?” “那就?让毛毛自己选!”云袅当即气鼓鼓地面朝唐娴,板着小脸道,“毛毛你说,你更喜欢毛毛这个名字,还是那个臭双儿?” 唐娴:“……” 可不可以都不要? 说实话,俩名字她都不喜欢,但一定要选的话,她情愿选双儿。 毛毛这名字,谁取的就?给谁用吧! 就?思虑得久了点儿,云停又挑拨起来?,“看吧,光是俩名字,她就?犹豫不决,更不必说在你与?烟霞中做选择了,她肯定更喜欢烟霞。” “你胡说!”云袅又快被?气哭了,大声道,“毛毛肯定选我!” 她跑到唐娴身边,往她面前偎去,脸几乎贴上她脸颊,急切道:“毛毛你选!你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烟霞?” 唐娴沉默。 敢选烟霞,今天晚上她就?不用睡觉了…… “你,更喜欢你。”唐娴快速做了选择,搂着云袅道,“当然更喜欢我们?袅袅了,乖巧可爱!” 云袅“哼”了一声,鼓着脸颊道:“那你以后不许和烟霞玩了,她不好!” “是是,不与?她玩了。”唐娴好声好气地答应。 才把?云袅哄高兴了,猝不及防的,云停又问:“那我与?云袅呢,你选哪个?” 唐娴“唰”的红透了脸。 太突然了,她差点就?脱口而出说“选你”了。 幸好话到嘴边停住了。 她头也不抬,道:“我选袅袅,谁都行,就?是绝无可能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云袅高兴极了,搂着唐娴要喂她吃荔枝。 “是吗?”云停不见?失望,没什么感情地自言自语道,“我还想说你要是选我,把?我哄高兴了,就?不杀烟霞了……” 唐娴心神一震,立刻改口,“选你!我当然选你了,你龙章凤姿、金质玉相……” “我就?知道。”本该高兴的云停冷笑?连连,语气锐利,“庄毛毛,我果?然没猜错,你心里只有烟霞,做什么都是为了她!” 唐娴:“……” 怎么还有陷阱式提问? 唐娴在心里骂他时,“呜哇”一声,怀里的云袅再次掉了眼泪。 她委屈地搁下荔枝碗,挣脱唐娴,蹲到云停脚边痛哭去了。 第51章 台阶 云停简单的几句话, 让云袅与唐娴起了嫌隙。 把云袅哄好费了唐娴好大的功夫,终于烛灯熄灭可以入睡了,一闭眼,白日的事情就?闪回了脑中。 唐娴的情绪跌宕起伏了一整夜, 翌日醒来时, 日头已经升得很高。 “你哥呢?”唐娴没在阁楼的书房里看见云停, 懒散地问云袅。 云袅道:“抓烟霞去了!” 唐娴登时吓得一个激灵。烟霞现?在很大可能与她弟妹一起待在孟思清那?里! “何时出去的?他不是昨日才回来吗,怎么不歇一歇?” 云袅趴在桌案上翻着?书?, 闻言扭着?身子,背对着?唐娴。 唐娴绕过去, 看她脸蛋儿?圆鼓鼓的, 将她抱住揉了几下,哄道:“我和烟霞都?是假的, 和你才是真的。你多乖啦,什么都?与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听了她的好话, 云袅这才肯松口,嘟起嘴巴道:“骗你的, 大哥是找二哥去了, 才没空搭理烟霞呢!” 唐娴昨夜没睡好,因为压在心头多年的重担一朝被人分担过去, 她身心松弛,明知还有事情待解决, 醒来后却懒洋洋的,怎么也提不起精神。 或许可以歇息一日。 唐娴暂时什么也不考虑, 只是记恨昨日云停挑拨她与云袅的事,想寻机气一气他。 结果云停不在府中, 她被云袅一阵惊吓,心魂飘出体外,绕了一圈归来后,那?股子慵懒惰意给吓没了。 唐娴带着?怨气捧住云袅的脸,加重语气叮嘱:“知道你哥讨人嫌,就?别学他!” “别学他——别学他——” 唐娴想着?得好好教育下云袅,万不能学成云停那?气死人的脾气,教导的话还没说出来,一道尖细的嗓音从窗口处传来。 声?音犹若砂砾摩擦,听不出男女,乍听,让唐娴记起皇陵里的老太监,吓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匆匆抬头,见窗外挂着?只笼架,架子上,一只橘头白尾的鹦鹉正跳着?脚蹦跶。 鹦鹉头上顶着?高高的鹅黄翎羽,有着?两只黑豆眼,体型小,圆滚滚的,两腮还各有一团红晕。 唐娴走?近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它与云袅有几分神似,怕云袅生气不敢说,忍俊问:“这是哪里来的?” “哥哥带回来的。”云袅嗓门?清亮,刻意大声?道,“我给它取名叫百里云毛毛,我就?是喜欢毛毛这名字!” 唐娴额头有点冒汗,怎么还记得这茬? 她清清嗓子,道:“我也喜欢的……” “喜欢——喜欢——”鹦鹉在鸟架上扯着?嗓子学了起来,双翅一扑腾,露出脚上缠着?的一圈纱布。 唐娴猜它应该是在那?个深山老林里受了伤。 受伤,被云停捡回来的。 唐娴抿嘴笑了下,从桌子捏起一块果核凑近鹦鹉,诱哄道:“你说百里云停大坏蛋,你说了,我就?喂给你。” 鹦鹉学舌没规律,唐娴逗了好一会儿?,它就?是不肯张口。 金枝与狗 第63节 唐娴还是把果核喂给了鹦鹉。 她教鹦鹉说百里云停大坏蛋,心里并非这么想的。 云停为人如何,她一清二楚。 那?日,她在船上与弟弟妹妹说不用管她,她有法?子回皇陵去,不是逞强。 藏宝图已经归还给云停,云停不必再为利益纠葛强留着?她,现?在不肯放她走?,是因为想要与她成亲。 云停的目的光明正大地告诉唐娴了,唐娴不肯,他不能强行逼迫,只能就?这么耗着?。 等他耗不动?了,自然就?会让自己走?了。 ——这个大坏蛋,并不是那?么坏的。 就?怕云停坚持不肯撒手…… 这时候,只能唐娴主动?让他死心了,办法?很简单的,与他说一句“我成过亲了”即可。 唐娴已经这样与云袅说过了,不知为何,云袅好像并没有告知云停。 与云袅坦白这事时,唐娴很干脆,但?是一想要把这事说与云停,她就?喉头发紧,心底生起阵阵难堪,恨不能把自己关进黑漆漆的墓穴中。 “我十五岁时就?已成亲,夫君是一个岁数比我祖父还大的干瘪老男人。” 她要在一个英姿飒爽、琼林玉树、一心求娶她的男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虽然这个男人屡次欺负妹妹、嘲讽于她、掂斤播两、没有什么君子风度……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只要她说了,云停就?会放手任她离去的。 没人会挽留一个这样的姑娘,除非是留下做妾。 可唐娴不能,也不会侮辱自己,云停有祖训束缚,也不会这么做。 看吧,她有法?子让云停对她放手的。 就?是这法?子,让人有点……难过。 . 御书?房中,云停坐在龙椅上翻阅案卷,身着?龙袍的云岸坐在一侧,浑身金灿灿的,再粗壮些,就?与殿中盘龙的柱子没有差别了。 “所有相关宗卷全部在这里了?”云停扔下手中最后一卷书?。 中书?令范大人垂首出列,恭敬道:“禀公子,所有瞿阳王相关的宗卷都?在这里了。” 云停蹙眉,撑着?下巴沉吟起来。 藏宝洞是空的,那?么唐娴身上的两颗血玉玛瑙是从何处得来的? 宏丽奢华的金殿之中,侍奉的太监、宫娥已被屏退,殿中除云停兄弟二人,仅余中书?令及其三名下属。 龙椅上的银袍公子未开口,下方诸人无人胆敢动?弹。 几人心中皆有许多疑虑,不知这位公子翻找古籍的意图,更不知他们还要作陪多久。 不敢询问,唯有垂首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上座的云停凝神思量中,忽见一只手偷摸伸到桌案上,他眉头一跳,道:“都?下去吧。” 中书?令等人如蒙大赦,谢恩后快步退了下去。 最后一个人影消失在帘帐后,云停抄起一册书?朝桌面拍打?过去,正好打?在云岸手背上。 云岸吃痛,“嘶”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看看云停,他谄媚地笑了笑,站起来飞快将龙案上杂乱的宗卷按序收整起来。 边整理边问:“大哥,不是已经找到瞿阳王的宝藏了吗?还看这些做什么?” 云停没搭理他。 他又问:“昨日你与袅袅去看龙舟了吗?和咱们西南的比起来怎么样?我也想去,可是昨日我得宴饮群臣……哎,真想把许良常谪贬出朝会,那?老东西不究竟,回回朝会就?他站不整齐,昨个宴饮,位置我都?让人按丈量好了,就?他把案几推出列队……” 叨叨半天?没人理他,云岸又哀求道:“哥,能不能让袅袅进宫里陪我?袅袅该想我了,她打?小就?和我亲……” “疯三。”云停喊了一声?。 金纱帐后的阴影中闪出一个劲装侍卫,侍卫拱手道:“启禀公子,半个月来,膳食中被下毒两次,宫女深夜意欲闯入寝殿两回,人均已解决。” “我怎么不知道?”在场三人,只有事件中心的云岸容色震惊。 云停拿书?卷拍拍他的脑袋,嘲讽道:“等哪一回你是自己知道的了,再来问我可不可以把云袅带入宫。” 说完他站起来往外走?,云岸急忙跟上,“哥,国库的事情解决了,你是不是该回宫了?我不想待这里了……你在宫里,我在宫外行吗?” 云停被缠住,不耐烦地从云岸身上揪下一颗玉扣,向着?侧边的书?架一抛,正中一摞书?册,其中一本从整齐的书?架上凸了出来。 云岸心里跟蚂蚁爬过一样,立刻松了云停过去整理,等他将书?塞进去,殿中早已没了云停的影子。 . 云停在暮色降临时回府,哑巴上前来,道:“白湘湘还在寻找庄姑娘的下落。属下查过了,半年前,白湘湘曾随着?孟岚回祖籍探亲,途径禹州,但?再多的,就?查不出了。” “嗯。”云停简单应了声?,往后院走?去。 日暮交替,侍女们正在挂灯笼,看见他赶紧行礼退让。 云停大步往后走?,在朱红长廊下看见了唐娴,她正在喂鹦鹉,窈窕身姿映着?朦胧烛灯,隔着?淡淡的雾霭一般,纤细腰肢若隐若现?。 “脚下有台阶,当心。”云停提醒。 唐娴下意识低头看去。 此时檐下灯笼还未挂满,但?也不算特别暗,唐娴还是能辨别出台阶的。 有是有,离她好几步呢,她现?在根本踩不着?。 但?她想看云停为什么要骗她,于是假装已经不能视物,伸出手迷惑地摸索起来,同时脚尖慢慢试探。 摸索几下,云停的手伸了过来,没有直接扶住她,而是停在她手指侧边。 唐娴只要再向旁边转动?一下,就?能搭上云停的手。 她不知道云停这是什么意思,但?心跳突地加速,脸也有点烫。 唐娴装作不知,继续摸寻,指尖小心地从他手下擦过,迷茫地问:“在哪儿?呢?” “在你正前方,脚底下就?是,别动?了。”云停扯完谎,体贴问,“可要我来扶?” 唐娴余光瞟着?他在自己面前停了有一会儿?的手,无情拒绝:“不要!” 云停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悦,但?手依然展开在唐娴面前。 已经被拒绝了,他为什么还不收回去? 唐娴感?觉自己的脸上着?了火,不想被云停看出,继续假装盲目地去扶柱子。 指尖轻缓地偏转,以很慢的速度移到云停手心上方,停住。 唐娴呼吸莫名急起来。 连眨两下眼睛,鬼使神差的,她的右手往下落,轻轻搭在了云停手掌上。 宽厚硕大的手掌仿若诱捕鸟儿?的陷阱,立即收拢,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那?力道很强势,不容拒绝,抓住人的心一样,让唐娴心头悸动?。 她赶忙挣扎,急道:“我当成是侍女过来了……不要你扶,你放手!” “是吗?”云停不放手,反而抓紧了走?近,俯着?身子靠近唐娴,看见她猛眨了几下眼睛。 云停眼睫一抬,用他一惯讨人嫌的冷嘲语气道:“是你自己抓住我的手的,你主动?的,现?在又要我放开?你在做什么?调戏我吗?” 嘴上说着?,他另一只手也没停,朝唐娴的面颊伸来。 唐娴紧张地绷紧嘴角,被抓住的手停下挣扎,不自觉地用力反握,余光随着?云停的手移动?。 那?只大手将碰到脸上,她没控制住眨了下眼睛,但?仍是硬撑着?不躲避。 她就?不信云停真敢趁机轻薄她! 他若是真的敢……他敢! 那?只手伸到她眼下,停顿住,而后慢吞吞从她脸上勾开一缕青丝,再缓慢放了下去。 唐娴收紧的心放松,轻轻吐息,心想就?知道他不敢造次时,耳边有温热的气息靠近。 “庄毛毛,你此刻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假装的?” 唐娴的心跳差点停住了,道,“你别胡说!我做什么要假装看不见?我也没有让你扶,你松手。” 她的手被牢牢抓握住,云停“哦”了一声?从她耳际退开,道:“不是就?好。你把我看光了,却不肯与我成亲,我怕你又是想轻薄于我。” “你想的美!”唐娴把前一日他给自己的话,毫不留情地还给了他。 “是吗?”云停强行扶着?她往兰沁斋走?,真的到了下台阶处时,停下来道:“有台阶,我抱你下去。” “不要,我自己会走?。”唐娴坚定拒绝。 但?云停根本不听,揽住她的腰就?将她抱了起来。 强健的身躯撞在身上,唐娴脚下一轻,心头涌起阵阵酥麻,她缩起手脚攀住云停的双肩,咬紧了牙关。 只用了一瞬间,来不及挣扎,她的脚已落了地。 但?火还是得发的,她道:“说了不要了!你不要趁我看不见就?动?手动?脚,想想你家祖……” “看不见还能喂鹦鹉?”云停突然转目说道。 “训”字卡在唐娴喉咙里,瞬间把她的脸憋红了。 “我、我……”她磕巴起来。 云停哼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慢悠悠道:“庄毛毛,你这眼睛的病症真有意思,能看见鹦鹉,却看不见台阶和放在你面前的手。” 唐娴:“……” 唐娴沉默了下,一巴掌拍开云停的手,恼羞成怒地瞪着?他,道:“得了便宜你就?知足吧!没完没了了!你再别想有这机会了!” 第52章 泱泱 后来天色暗下, 唐娴真就看不清了,说什么也不让云停扶,挨着栏杆坐下,等侍女们慢慢挂灯笼。 金枝与狗 第64节 放在以往, 灯笼早该挂起了, 今日迟了, 全?赖云停。 侍女是从西南王府旧址调过来的,以前见过最多的人是庄廉。 庄廉反复告诫:“你们只管照顾兰沁斋里的主子, 其余的能避就避。尤其记得别往公子跟前去,他不喜被人近身……” 调过来之后, 侍女们接触最多的是唐娴与云袅。 都知道大公子不喜被人近身, 也不好说话,侍女们对云停是惧怕多于敬重。 不敢靠近, 就导致长?廊下的灯笼迟迟未能挂起。 “真不要我扶着?”云停弯下腰问。 唐娴转过身,宁愿把脸对着栏外芭蕉,也不愿意对着他。 云停作?罢, 望见踌躇在远处不敢到近前的侍女,眉头紧皱着将人喊了过来。 一盏盏烛灯被侍女们惊惶地挂起, 等待的时?间里, 云停倚着唐娴面?前的柱子,道:“白湘湘说你叫双儿, 你自己怎么说?” 唐娴才丢了大脸面?,赌气?道:“我不想理你。” “不理我, 我就去找白湘湘了。” 白湘湘都主动为唐娴遮掩了,定是将她认出来了的, 云停用点手?段,很容易就能问出的。 唐娴不能让他去找白湘湘, 忍气?道:“你把手?伸出来。” 云停依言伸出了手?。 可侍女动作?太?慢,灯笼还没挂上多少?,唐娴目力尚未恢复,依然看不见。 她也将手?伸了出来。 云停有眼色地将手?递到她手?中,然后被唐娴用两只手?一起托住,心思飘渺中,被她用指甲在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唐娴将他的手?扔开,道:“我说我就叫双儿,你信不信?” 唐娴没听见声音,也看不见云停现在是何神情与动作?,猜测他被自己掐了一把,该是在与自己生气?,脸色板正道:“你先作?弄我的,掐你是你活该。你若是不满,那就掐回来,或者不要与我待在一起。” “我就是这?样?的性情,你不满意,那就不要喜欢我了,正好我想回家了。” “反正藏……”唐娴感知到光亮在加强,顾虑着侍女,将“藏宝图”三个?字咽下,道,“……已经给?你了,你找到里面?的东西了吧?那你去做你的大事,放我回家去。” 云停的歇了很久的声音响起:“我就说了句要去找白湘湘,你就气?得又是掐我,又是要与我恩断义绝?” 不知是不是唐娴听错了,她怎么觉得这?声音还有点暗喜在里面?? 仔细一想,她气?结,“我是在因为你要去见白湘湘生气?吗?” “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不信我!” 云停语气?变了,“庄毛毛,我为什么不信你,你自己不清楚原因吗?” 唐娴清楚,因为她与烟霞互相掩护,关于自己出身的事情,她一句真话都没说。 但这?会儿有更值得她生气?的事情。 唐娴扶着柱子站起来,怒视着云停道:“你说我为什么不答应与你成亲?你反思反思你自己,有你这?样?与喜欢的人说话的吗?” 眼中能看清云停的脸庞了,唐娴才发?现,灯笼在他俩说话的空隙已经挂满了长?廊。 五步一串,从?檐间照亮到地面?,比登月楼昼夜不熄的灯火还要明亮。 云停眼角眉梢都是寒意,“不然呢?什么都顺着你?你受伤那几日,我不就是这?么做的?你有喜欢我吗?” 这?下唐娴真的生气?了,站起来就往兰沁斋去。 走出几步,云停不悦但隐忍的声音响在身后,“白湘湘找你找得辛苦,你要不要见她?” 唐娴停下了步子。 云停踱步走来,脸色难看得跟别人欠他银子不还一样?,“听见白湘湘的名字就停下了,对白湘湘这?样?,对烟霞也是这?样?,唯独对我像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唐娴不表态,在烛灯下等他走近,半晌,闷闷道:“你把手?伸出来。” 前不久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云停被她掐红了手?背。 那是云停强行?抱她下台阶在前,他活该,所以他忍着。 但他又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受虐癖好,无缘无故的,就算不疼,他也不愿意忍受。 云停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手?伸出来!”两人前后位置调换,唐娴跟着他走了几步,拉住云停的胳膊强迫他站住,两手?齐上去掰他握起的手?。 那只手?宽大有力,她掰不开,气?恼云停不配合,一着急,“啪”的一声,在他手?背上拍打?了一下。 巴掌声清脆,唐娴自己也没想到能发?出这?么响的声音,有点发?怔。 而云停忍着她把自己的手?当成什么小玩意把弄,这?时?也忍够了,手?掌张开,势如闪电地反擒住唐娴的手?腕。 扣着她手?臂往前跨出一步,唐娴被迫后退,脊背抵到了廊壁上。 她被云停的身躯与身后的廊壁困在狭小的空间里,看见云停眉头下压,或许是光线原因,眼窝比平常深了些,目光中满是威胁。 “到如今仍连姓名都不肯告诉我,那就安分些,庄重地拒绝我!” 在威吓力十足的声调下,此刻的云停显得特别的凶狠。 唐娴被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笼罩着,挣不开。 她想拒绝吗? 她不知道,只是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心头涌上不尽的委屈,就与被云停责怪防备心太?重那时?次一样?。 她很想说:“你以为我想吗?” “你以为……”唐娴忍住了开口的冲动,但没忍住情绪,眼眶一下子红了。 又不想在云停面?前掉眼泪,她咬住嘴唇,倔强地与云停对视。 烛灯下僵持稍许,云停撇开脸,道:“憋哭的模样?丑死了。” 他放开了抓着的手?腕,退后一步,朝唐娴张开了手?心。 唐娴轻轻抽噎一下,不甘示弱地回道:“你更丑!” 然后她抓着云停的手?指,竖起食指在他掌心重重比划起来。 光听云停挤兑人的话,唐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了。 可他能主动问自己要不要见白湘湘。 听见他这?么问时?,唐娴眼里看着的是几乎挂满长?廊的灯笼。 府中其余人用不到这?么多灯笼,那是特意给?她照明用的。 云停向来是这?样?,说话很不客气?,许多时?候气?得唐娴想打?他,可他做事从?不含糊。 保护她、让大夫给?她看眼睛、与她相关的事情也不瞒着她,否则,就白湘湘在找她这?事,等她得知,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可她也不是故意瞒着云停自己的来历的。 不能等到九月之后吗?那时?她会有一个?全?新的身份,若能再见面?…… 算了,她要远离京城,见不到的。 唐娴决定把乳名告诉云停。 她的乳名只在家中被父母唤过,外人是一个?都不知晓的。 告知云停,省得他再说自己一句实话不肯与他说、不信任他。 “泱?”云停问。 唐娴收回食指,一句也不解释,转身走了。 . 膳厅,云袅已经洗净手?坐好了,云停在她身旁坐下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云停手?背上的月牙印,问:“哥哥,是谁掐的你啊?” 云停道:“泱泱。” 被云停欺负的时?候,云袅天天喊着哥哥是坏蛋。 等到云停被她不知道的人欺负了,云袅开始护短,凶巴巴道:“谁是泱泱呀?干嘛要掐我哥哥?坏蛋!” “不许这?么说她。”云停将她喝止,然后若有所指地看了眼唐娴。 唐娴脸上臊热,但是想打?他! 她忍住,权当没听见这?兄妹俩说话,静静举箸夹菜。 云停浑不在意她的反应,又与云袅道:“虽说毛毛这?名字好听,但我觉得泱泱也不错,袅袅,你觉得呢?” 云袅被呵斥了,正不高?兴,皱巴着脸道:“谁会叫泱泱这?种名字啊,和双儿一样?难听!我不喜欢!” “你就这?么讨厌泱泱?”云停摇头,“哥哥与你不一样?,哥哥喜欢泱泱。” 腾地一下,唐娴涨红脸。 她忍不住了,拍桌站起,恼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俩都闭嘴,不许再说话了!” 第53章 喧哗 托白?湘湘的遮掩, 唐娴重?新拾起最初编造的身份,“我家?在禹州,是入京寻亲的……所谓的孟姓兄长,其实是白?湘湘, 她是孟夫人嘛……” 那日在河上看台, 眀鲤等?人亲耳听见白湘湘的侍女高声这样说的, 均可为证。 但云停一个字都不信,他传召了孟岚。 孟岚道:“年前下官曾带内子回祖籍祭祖, 途径禹州,内子险些被车马冲撞, 被一名唤双儿的姑娘救下。” 他是白?湘湘的夫君, 白?太师的孙女婿,同?样是朝中年轻官员中的佼佼者。 云停觉得他是可造之材, 但并不相信他所言就是真相。 “你亲眼目睹?” “下官并未亲眼目睹。”孟岚惭愧,“兴许是那时下官带人安排行宿去了,一时疏忽, 险些让湘湘遇险。万幸未受伤害,否则我真是万死不能……” 金枝与狗 第65节 说到后面, “内子”二字被白?湘湘闺名替代了。 云停没耐心听他说酸话, 打?断他问?:“你是何时知晓这事?的?” 孟岚打?住,仔细追忆后, 道:“约莫两个多月前。忽有一日,湘湘不知从哪儿听说双儿姑娘入京来了, 命人四处寻找,为此数日没睡安稳, 人都?瘦了……” “闭嘴。”云停紧锁眉头,不耐道, “问?你什么答什么,少说无关紧要的事?。” 孟岚嘴巴动?了动?,忍住了反驳的冲动?。他所知已全数道出,静心一想,闭紧了嘴巴。 云停则是回忆起数月前的事?情。 当日为了为难唐娴,他曾让唐娴指认她口中的孟公子,当时唐娴指的人就是孟岚。 两人有见面,互不相识。 再之后,唐娴也有外出过,不排除是白?湘湘在她外出时看见了她,认出她,才开始寻找的。 中间还夹着一个楼千贺,纠缠着唐娴,也是唤她做双儿。 时间上很合理,有首有尾,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姑娘从未有过私下碰面,不存在提前商议的可能。 但云停心中仍旧存疑。 凝神?思量后,他问?:“白?湘湘过去交好的姑娘中,是否有被谪官出京的权贵之女?” 被问?这么多,孟岚听出来了,那位双儿姑娘多半就在这位手上,且他对姑娘起了疑心,怀疑白?湘湘联合了双儿姑娘编造谎话。 孟岚端正姿态,拱手作揖,恭谨且诚挚道:“内子被岳父岳母娇宠过头,性情蛮横,骄纵任性。与她来往的姑娘,可以说全都?受过她的气?,没几个是真心实意与她相处的,这么多年来,委实找不出什么交好的姑娘。” “一定?要找的话,除了袁大人府上的两个胆小懦弱的千金,就只有府上表亲了,就这几个也得看她脸色说话,心有怨念……” 白?太师是股肱之臣,宗亲皆受其荫蔽,即便有行事?不端被处置的,也不至于被贬官,更称不得是权贵。 与云停的条件不符。 “若说与内子不和的姑娘,那就多了,如?年初因贪敛军饷入狱的楚大人家?的二女、三年前因玩忽职守被革职的岳大人家?的女儿,再早些,还有唐家?小姐……” 孟岚特意提了几个例子,说完后慷慨陈词道:“内子骄躁倨傲,很不讨人喜欢,但忠孝节义、至纯至善,不曾行恶。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还望公子明鉴。” 他说了很多,总结起来,意思很简单,那便是白?湘湘没有朋友,所言皆是事?实。 唐娴就是在禹州救过她的双儿姑娘,于她有恩,她才会四处寻找,为此惊扰到了云停。 云停默然,片刻后,道:“五日后,带白?湘湘过来与……双儿,见面。” “是。”孟岚应后,就要退出,又?停住,问?,“那可否告知内人公子的身份?” 云停不耐地掀了下眼皮。 孟岚收声,恭敬地退了下去。 书房中空寂下来后,云停招来侍卫,“去把楼千贺绑来。” 这是第一个管唐娴叫做双儿的人,最初,云停认定?楼千贺是个色迷心窍的纨绔,并未将其放在心上,现在回想,或许是他大意了。 侍卫得令前去,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空手而?归。 “楼千贺沉迷女色,整日纠缠孟思清府上的孙小姐,惹怒楼大人被关了起来。无奈痴心不改,竟然夜半三更翻墙出府,不慎撞破了脑袋,尚在昏迷中。” 云停皱起眉头,微一思量,道:“去楼府暗处盯着,待他清醒,即刻绑来。” . 唐娴得了消息,便精心等?着白?湘湘的到来。 从记事?起就互不对付的人,一朝成了救命恩人,还手捏她的命脉,唐娴总算体会到了当年从歹人手下救出白?湘湘时,她那种憋屈感了。 还好白?湘湘要脸面、讲义气?。 唐娴暗暗总结,与白?湘湘会面时,她除了要伏低做小地道谢,还得请她帮忙让父兄替皇陵里的姑娘说情,可以的话,最好再试试她有没有认出弟弟。 没认出就罢了,认出的话,再厚脸皮地托她多照看下弟弟妹妹。 反正已经欠了人情,不怕再多一点。 如?今皇室子嗣凋零,京中只剩下一个祁阳郡主与皇室沾亲带故,但她也仅余一个郡主头衔。 真论起来,贵女中地位最高的还是白?湘湘,她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 有她出面维护,楼千贺不敢再继续纠缠弟弟的。 而?将这些事?情托付之后,不论白?湘湘答应与否,唐娴离开皇陵的目的都?已达成。 月中还要去墓中侍寝,这事?陶俑无法?代替。她也不能被人发现擅自离开,该回去了。 要回去的。 不能辜负爹爹这么多年的谋划,不能让娘亲的期待落空,更不能让弟弟妹妹的冒险没有意义。 哪怕是为了不连累家?人,她也得安分守己,规矩回到皇陵去。 老实待到九月,等?爹娘来接她。 这日,云停不在府中,唐娴在教鹦鹉说话,云袅在她身边写字,祥和的氛围中,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锣鼓声,唐娴怔了下,招侍卫前去查看。 街面上的响动?鲜少能传入深宅后院中,除非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臂如?帝王出巡、名将凯旋。 不多久,侍卫返回,道:“是宣威将军率军押送瞿阳王的宝藏归京。” 唐娴有点听不懂,痴愣地重?复:“瞿阳王的宝藏?” “是。”侍卫道,“车马无尽,从城门口铺到宫门。约有上千将士护送,声势浩荡,满城百姓都?出去观看,这才闹出极大的动?静。” 唐娴沉默片刻,惊叫出声:“瞿阳王的藏宝怎么会落到宣威将军手中?” 她明明将藏宝图给了云停,云停也率人离开了半月之久,虽然回来后一句也没提到这事?,但唐娴确定?他并无惊怒。 ……还有心情捉弄她、欺负云袅,不像是被人劫了财该有的反应。 侍卫答不上她的问?题,让她等?云停回来。 唐娴找不出答案,只能等?着。 遥远传来的锣鼓声久久不息,喜庆的声音似有若无地萦绕在唐娴耳际,让她不能安宁。 把藏宝图交出去之前,唐娴心里各种念头交错,挣扎了许久才下了这个决心。 都?做好云停取得藏宝的准备了,忽然形势逆转,唐娴的心大起大落,五味陈杂,说不出是喜是忧。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皇室子孙那品性,藏宝落入国库,未必就能用在江山社稷上。 “怎么就落到朝廷手里了呢……”唐娴自言自语。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是被宣威将军拦截了?是哦,烟霞说过曾有人去皇陵调兵。 可无缘无故怎么会被拦截,是手下出了叛徒走漏风声了吗? “我知道。”一道嘹亮的嗓音说道。 唐娴惊诧抬头。 云袅鼻尖上沾着一点墨汁,正跪坐在矮桌边,边描唐娴给她写好的字,边道:“我知道,不过这是我家?的家?事?,不能和你说。” “家?事??”唐娴首先惊讶这个。 见云袅点头,唐娴记起她还有个二哥也在京中。 “对啊,家?事?。”云袅强调,“不能说给外人听,除非你也是我家?的人。” 唐娴汗颜,不踩她的陷阱,戳戳她脑门,猜测道:“是不是与你二哥有关?” 唐娴不上当,云袅有点失望,但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 朝廷的事?就是她家?的家?事?,与大哥二哥都?有关联。外祖母说过不可以把家?国大事?告诉别人,云袅记得可清楚了,她没说,她只点了头。 唐娴不知她的心思,再接再厉打?探:“你大哥与二哥的关系好吗?” 云袅道:“不好,二哥什么都?是捡大哥不要的,常被大哥打?,还会被大哥关起来,心里可多怨念了。” 云袅觉得她说的一点没错,大哥做世子的时候,二哥只能做二公子。 后来大哥进京做皇帝了,二哥捡了世子的位置坐。再之后,大哥不想做皇帝了,二哥就被押到了龙椅上。 这不就是捡大哥不要的东西?吗? 现在更惨,被关在宫里不准出来玩耍。 “兄弟关系……这么僵硬吗……”唐娴已经满脑子都?是兄弟阋墙的事?了。 “嗯!”云袅沉重?点头,道,“二哥太笨了,打?不过大哥,每天都?在生闷气?。” 唐娴不知该说什么,但不觉得难以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私心,当初她爹都?能为了娘亲和他们几个与祖父断绝父子关系呢。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为何云停到手的宝藏会易主了。 当日,唐娴等?了许久,没能等?回云停,问?罢侍卫,得知他近几日有事?,不回府了。 先被烟霞窃宝,再被弟弟背叛,还屡次被自己拒绝,唐娴猜云停现在一定?很难过。 . 宣威将军护宝入宫闹出的风声极大,之后数日,大街小巷,百姓全在议论这事?。 有人说宣威将军运回的是一座金山,凿开装入几百只箱笼中,把皇宫填满了。 有人说那不是云氏祖先留下的宝藏,而?是神?仙赐给真龙天子的,以期云氏王朝千秋万代、永世传承。 不论哪种说法?,都?比那些煽动?民心的危言更好。 百姓们津津乐道,可唐娴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云停已经四日未回府了。 到了与白?湘湘约好的这日,唐娴辗转难眠,在晨光熹微时起床,翻找出从皇陵中带出的那两颗玛瑙。 玛瑙色泽鲜明,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瑰丽异常,不懂品鉴宝物的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这并非俗物。 是唐娴从容孝皇帝的墓穴中取的。 在老皇帝主墓室的一个耳室里,立有十二个陶俑,与成人一般大小,却分别长着鼠脸、蛇头等?等?,是人形的十二生肖立像。 唐娴第一次发现时,她的眼睛在灰暗环境中仅仅是模糊了些,能看见,只是看不清。 那次侍寝,她再次被单独留在墓穴深处。 深夜,偌大的墓中仅她一个活人。 金枝与狗 第66节 唐娴已侍寝多次,依旧恐惧,但或多或少摸出了些许规律,背着老太监偷藏了个火折子,想点燃墓室中的油灯。 主墓室的烛台太高,她够不着,就摸去了耳室。 点燃第一盏灯的时候,光亮徐徐荡开,眼前一亮,唐娴发现自己被那些人身兽脸的陶俑包绕,吓得几近魂飞魄散。 惊骇跌撞中误触壁墙,四扇墓壁轰然而?动?,仿若墓穴即将塌陷。 唐娴惊恐缩在角落,在动?静止住后,颤巍巍睁眼,模糊看见狭小耳室中出现了一条黑黢黢的台阶,直通地下,仿佛连通到十八层地狱。 唐娴没敢过去,满身冷汗地僵坐许久,在天将亮时,壮着胆子摸索到机关,将耳室恢复了原样。 过了半年之久,察觉到眼力?日渐衰弱,唐娴情绪崩溃,在又?一次独守墓穴时,决定?在彻底看不见之前下去探一探。 大不了一死。 壮着胆子下去了,原来下面不是拴着青面獠牙恶鬼的地狱,而?是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和罕见玉石。 金光刺得唐娴无法?睁眼。 那是他人私藏的宝物,很多,多到唐娴一眼望不见全貌。 她猜不透那是什么人藏的,呆滞许久,后来被金光晃了眼,彷徨走近时,不慎跌了一跤,却恰好避开了暗处射来数道弩箭。 唐娴不敢再靠近,看见边角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金银玉石,为防有不时之需,捡了两颗红玛瑙藏在了耳室的龙头陶俑嘴巴里,并在最后一次侍寝时,托烟霞帮她取了出来。 她没亲眼看见宣威将军运回的宝藏有多少,但她敢肯定?,绝对比不过老皇帝陵墓里的那些。 有了这些财宝,何愁招兵买马、置办粮草和犒劳将士? 如?果、如?果云停真的不愿意放弃皇位、真能做个好皇帝,如?果他真的很需要银钱,或许…… 唐娴思绪飘远,回到飘渺的皇陵群山上绕了一圈,归位后,她心道:就是告知他了,他也取不出来的,那里埋葬着历代皇帝,可是有千百侍卫严守的。 “我娘亲也有。” 云袅的声音吓了唐娴一跳,转目一看,发现云袅已经醒了,呆坐在床榻上打?哈欠。 唐娴知道她府上富贵,闻言并不惊讶,手掌合拢后再打?开,将两颗红玛瑙一起塞给云袅,道:“送给你了,这样你就有与你娘亲一模一样的石头了。” 她要回皇陵去了,用不着这个啦。 多少值个千百两银子,就当是报答他兄妹二人的照顾了。 也算是留个念想? ——如?果他们愿意记得自己的话…… 云袅接过,傻乎乎地笑,刚睡醒,声音软乎乎,“真好看,毛毛你从哪里得来的啊?” “我夫君留给我的。”唐娴道。 云袅的笑没了,嘴巴撅起,用力?将玛瑙扔出床榻,“当啷”两声,不知滚去了哪里。 然后她钻进薄毯下。 唐娴失笑,将她拉出来,问?:“为什么不和你哥哥说我嫁过人了?” 云袅无法?从她手底下爬开,气?呼呼坐起,顶着乱蓬蓬的软发道:“我忘了!” 唐娴回想了下,记起她才将这事?告知云袅,就受了伤,一片混乱中,谁还能记得起这些无足轻重?的事?? “早知今日,一开始就该告诉他的……”唐娴低叹。 该早些说的,越往后,越难说出口。 难也得说。 今日见过白?湘湘,她就要走了,不能再犹豫了。 唐娴定?下心神?,抓着云袅双肩道:“今日我要见白?湘湘,你哥哥一定?会回来的。等?我与白?湘湘交谈时,你去告诉他我已经成过亲了,不能再嫁。” 自己不敢说,就借孩童出面。真是惭愧。 惭愧就惭愧吧。 “为什么啊?你可以嫁两个人啊!我家?很大很大,可以让你大夫君也搬进来住!我哥养得起!” 唐娴:“啊?” 听不懂,但没关系。 她顺着云袅的话道:“不成的,我夫君不会答应的,还有,我、我儿子也不答应的,他性情乖戾,会杀人……” 第54章 灾害 这年的春夏格外的炎热, 京城好歹前不久下了一场暴雨,更南方的几个州府就没那么好运了,五个多月未见雨水,庄稼枯黄, 河流水位下降, 已有大旱的迹象。 云停提早与白太师、户部、工部官员商议过这事?, 开渠引水、修缮水利等措施均已用上,然而人力微薄, 成效无法令人满意。 目前能庆幸的,是前些年风调雨顺, 百姓收成尚可?, 不至于一季颗粒无收就会饿死?。 就怕烈日持久,旱情加重。 民间有老话说, 大旱之后,必有大灾。 是暴雨洪涝,还是地龙翻身?? 谁也无法预测, 唯有提早做好最坏的打算,以便真有意外发生时, 可?以迅速应对, 尽量减少伤亡。 宫中,云停左手边是各地递上来的关于旱情的奏折, 右手边是大臣们商讨出的应对措施,以及记载在?册的历年灾害详情。 白太?师与宣威将军等大臣立在?下方,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三十七年前, 西北一带曾两?年不见雨水,祸及八个州府, 死?亡百姓数以万计……而今旱情远不及当年,下官以为?不足为?惧,当务之急是查出民间流言的源头……” “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大人不懂吗?善恶尚且如此,灾害牵涉着百姓民生,国之根本,岂能不重视?” “下官观百姓富足,家家户户各有屯粮,熬过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这边吵着,另一边道:“方尚书、秦大人精通水利,已去旱情最重的灵、平二州……” “地方官员均已收到旨意,密切关注旱情与民间风声,可?恨有鼠目寸光的商户趁机屯粮,引得百姓惶恐不安,生怕再遇多年前的旱灾。” 因露出苗头的旱情,商户开始囤积粮食,妄图发一笔灾害财,同时坊间生出流言,说今年格外炎热,皆因皇室无能,这是上天降下罪责,惩罚云氏帝王。 一旦百姓对危言深信不疑,民心溃散,皇室百年威严不再,反而是荒诞行径被无限放大,届时不需敌邦发兵,国力就已由内瓦解崩散。 所?幸流言在?宣威将军大张旗鼓地护宝入京后已有消停,但该懂的都懂,这只是表面现象,只要灾情未得到妥善处理,隐患就始终存在?。 灾害非人为?,难以把控,再加重下去,只得开仓赈灾先稳住百姓。 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银子。 ——可?宣威将军运回?的宝藏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岌岌可?危的军饷未解决,来了个旱情雪上加霜,刚准备试行的赋税新法,没?等开始便要暂停。 深知隐情的几位大臣都在?唉声叹气。 殿中商讨半日,白太?师上前叩拜:“公子,倘若灾情继续,老臣愿献出家财,尽绵薄之力填充国库,赈济百姓。” 其余臣子跟上。 云停支额合目,淡淡道:“不急,真到那时候,由不得你们不愿意。” 祖训让他做明君,亲贤臣,远奸佞,爱民如子,公正贤明。 祖训也让他以江山社稷为?重。 必要时刻,江山社稷大于所?有。 他不是不能做暴君的。那时,不需要任何缘由,富商、乡绅与高官的所?有尽归朝廷所?有,皆由他来支配。 只是这会引起?官商联手的大规模反抗,是下策,若非迫不得已,不可?使用。 灾情已在?着手防空,现在?的问题是,瞿阳王的宝藏究竟去了哪里?? “属下循着林中断枝寻到藏宝洞,洞中已成浅滩,滩底有杂乱车辙碾压的痕迹,经过推算,与外面的树干砍口一致,少说也有一二十年了。”庄廉震声将所?见一一讲述。 事?实证明,瞿阳王的宝藏早就被人转移走了。 藏宝图是云停在?宫中找到的,能无声无息取走藏宝图,搬走宝藏,再将藏宝图归还原处,行事?之人极有可?能来自皇室。 接手了烂摊子的云停,恨不得找到那个祖先,将人开棺鞭尸。 多年前的皇室,白太?师知晓的最为?清楚,道:“二十多年前,容孝皇帝在?位,加上西南王在?内,朝中/共计四位王爷,皇孙辈中及冠者有三……” . 云停在?午后回?府,沐浴更衣后,暂时放下心中重担,去探望唐娴与云袅。 兰沁斋中设有冰鉴、冰盆,清凉沁人,与外面的炎炎烈日截然不同。 云停止步在?外,向侍女询问里?面二人这几日情况。 侍女道:“小姐每日都有习字背书,日落之后,常去栖月园与莲湖玩水,就是贪凉,昨日吃了太?多冰过的瓜果,闹了腹痛,今日已好多了……” “庄姑娘的肩伤和眼疾都在?按时医治,大夫说情况在?好转。另外,庄姑娘似乎对公子带回?的那只鹦鹉很是喜爱,每日都亲自给?它换药包扎伤口,还教了它几句吉祥话……” 内里?,云袅正在?榻上午憩,唐娴在?给?鹦鹉喂水添食,偶尔低语几声。 听闻云停回?来了,唐娴抬步欲出去,迈出两?步停住,退回?来再与鹦鹉重复了几句话,而后,让人请云停进来。 “外面是不是很热?喝点冰水降降暑气。” 她惦记着宝藏的事?,主动给?云停倒水,再特意细致观察云停的神?色,一如数日前,未在?他脸上看?见任何不悦。 云停道:“怕我反悔不让你与白湘湘见面了,刻意讨好我?” 唐娴对他的心疼眨眼就没?了,把杯盏塞进他手中,开门见山问:“宝藏怎么会落到宣威将军手中?” “被他找到,相当于充入国库,不好吗?还是说你心底偏向我,在?为?我鸣不平?” 唐娴想把事?情问清楚,再好好地与他告别呢,听了他这些话,只想把他嘴巴封上。 念着等云袅将事?情告知他后,他或许就不愿意见自己了,唐娴忍下了。 “不说罢了,待会儿我去见白湘湘,要说女儿家的私话,你不要偷听。” “云袅昨日不舒适,她就你一个亲人在?身?边,待会儿你记得去看?望她,哄哄她。” “还有,那只鹦鹉的脚伤得很重,恐怕飞不起?来了……既然是你捡回?来的,你就是他的主人,闲暇时多去看?看?它,与它说说话……” 金枝与狗 第67节 “再有就是,你真想谋逆,最好先将父母亲人藏起?,以免日后连累他们。” “倘若有一日真的成就大事?,也请你手下留情,放过皇室宗亲里?那些无辜女子,她们什么都不知晓……” 初时,她说一句,云停会应上一声,见她不顾自己的反应喋喋不休,云停索性没?了声。 心不在?焉地听了几句,他抓起?冰盆里?的碎冰往唐娴手上碰。 唐娴被冰凉感?吓了一跳,低头在?他手背上拍打了一下,有点气,“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说话?” “我听着呢。”云停道。 为?了表示他听得很认真,他喊来侍卫,吩咐道:“加强府中巡守,一旦发现有人闯入,尤其是烟霞,格杀勿论。” 这还不够,他又?道,“护送毛毛外出时,务必小心谨慎,再出意外,尔等提头来见。” “你做什么?”唐娴看?不懂他的言行。 “这就是我对你那些话的回?答。”云停话语中满是奚落,负手站立,冷冷一笑道,“前几日才与我说了乳名迷惑我的心智,让我放松警惕,今日换上一身?素衣,一副见了白湘湘就解开所?有心结,与我慎重道别的模样……” 云停一语道破唐娴内心,“泱泱……” 这乳名喊起?来,语气再严厉,也如爱侣互诉衷肠一般亲昵,没?有半点威严,云停不太?满意。 他换成另一个称呼,道:“庄毛毛,你是不是谋划着从我身?边逃走?” 唐娴脑袋里?嗡了一声。 “想都别想。”云停近来诸事?不顺,心情阴郁,原本藏得好好的,被唐娴这告别的姿态勾了起?来。 他就不明白了,乳名都告知他了,为?什么不肯道明身?世,与他在?一起?? 逼近唐娴俯视着她,云停的声音发狠,阴沉道:“再敢与上次那样想要趁乱溜走,休怪我不守祖训!” “到时候不管你伤势有没?有痊愈,直接将你用铁链锁进不见天日的暗室里?,让你喊天不应,叫地不灵,看?你还敢不敢生出这种心思!” 唐娴被他吓到了一般,神?情懵怔。 被云停摸过冰块的手在?脸颊碰了一下,她回?神?,睁着清澈的双眸,愣愣问:“那会不会很疼?” 云停巴不得把她吓住,道:“寒铁锁链锁住手脚,你说疼不疼?” “那不行!太?黑了也不行,我瞧不见东西……”说着,唐娴重重摇头,决然拒绝,“我不要,我受不了的。” 云停心底的肮脏污秽被一扫而光,他好一阵无言,没?好气道:“你当我与你商量呢?” 唐娴被他的语气逗笑,一想到这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了,有点难过。 她一手抓着云停的手臂,另一手在?云停心口捣了捣,嘱咐道:“不要总是说吓唬人的话了,回?头打了你自己的脸,你又?要生气……” 这句话相当不给?云停留脸面,他面色一沉,决定给?唐娴点脸色看?看?。 就要生气,侍卫前来通报,孟岚夫妻二人到访。 即便唐府没?落,唐娴已不是身?娇肉贵的金枝玉叶,也还是不愿在?白湘湘面前太?卑微。 至少要整洁庄重,让人知道纵然身?陷尘泥,她也是欣然向上,不会自甘堕落的。 她一把推开云停,跑进内室对镜整理姿容去了。 云停气得没?话说,跟着她入内,在?铜镜中看?见妆奁中的首饰,唐娴一件也未佩戴。 果然是计划着与他一刀两?断,恩怨两?清。 他偏不许,走到唐娴身?后俯身?,拣起?一支是飞燕衔珠的金簪,强行给?唐娴戴上。 唐娴挣扎未果,手腕上也被他套上金镯。 挣扎得厉害了,云停擒住她手腕怒声质问:“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在?人前与我两?清?” 唐娴也恼了,“我有说不戴吗?你也不瞧瞧你挑的都是什么样式的首饰,一点都不搭!你是不是想让我在?白湘湘面前出丑?” 云停:“……” 他若无其事?地松开手,看?着唐娴自己挑了首饰佩戴上,许久,突然问:“那两?颗红玛瑙,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唐娴梳发的手抖了一抖,脸色苍白了几分。 这是她犹豫着要告诉云停,却又?最不愿意与他坦露的事?情。 她放下梳篦,转过身?推开云停,道:“你去问云袅吧,我都告诉她了。” 言毕,她低着头匆匆跑去花厅,见她等候已久的白湘湘去了。 身?后,云停答应了不会偷听她与白湘湘的谈话,说到做到,让侍女前去伺候,自己来到了床榻边。 榻上的云袅睡得四仰八叉,在?睡梦中抽了抽腿,从脚底下露出两?颗凝结着厚重岁月的流光玛瑙。 第55章 儿子 孟岚与白湘湘说带她来见“双儿”姑娘时, 白湘湘问:“你?见都没见过她,怎么知晓她在哪里的?” “不可说。”孟岚这样回答。 问他去哪儿见,他给的是同样的回答。 白湘湘发了?顿火,得?到的回复没有任何改变, 她就自己想通其中缘由了。 孟岚对她向来?哄着供着, 她都动怒了?也问不出, 那就是事情的背后有他人?在掌控,使得?孟岚无法与她坦白。 京中再没比她祖父更具威名的官员了?, 是她祖父的话,会直接将她传至书房询问, 不会拐着弯。 不是她祖父, 那就是比她祖父的位置更高的人?……只有皇室中人?了?。 白湘湘快被?这?猜测吓傻了?,震撼于唐娴的胆识, 迷惑于她的行为,在来?到这?座古朴宅院后,眉毛已经拧成了?疙瘩。 孟岚刚入府就被?请开, 白湘湘身?边的侍女是同样待遇,只她独身?一人?被?带到小?偏厅中。 唐娴到时, 她已抚着肚子饮下两盏茶水。 “……双儿?”两个字被?白湘湘喊得?跟水上浮花似的, 音调忽高忽低。 到底隔着五年的时间,唐娴身?量抽长, 脸上残存的稚气消融,再变换衣着与装束, 纵是白湘湘已为她遮掩过几次,见面时仍是不敢轻易相认。 会不会是她想多了?? 天下之大, 无奇不有,存在容貌相似的人?, 不算奇怪。 ——孟思清府上不就有一个与唐娴少时相似的姑娘吗?整日摆着孤傲的脸,装得?跟出水白莲一样不染尘埃,比当初的唐娴还可恨。 至少唐娴会笑会恼,没她那么虚伪。 “嗯……”唐娴应着,慢吞吞走近,在白湘湘身?旁坐下。 来?见白湘湘前,她被?云停扰乱了?思绪,提前备好的说辞忘在脑后,此刻碍着身?后侍女的存在,匆忙间找不到谈话的切入点。 饮了?口茶水静心,才道:“听闻小?姐四处寻我,是为了?报当日之恩?” 白湘湘跟着她绕圈子,“是,救命之恩……” 侧着眼?瞟了?唐娴几眼?,发现她也在看自己?,白湘湘再次开口:“我不爱欠别人?的人?情,上回你?说救命之恩,只需三两银子,今日我便?给你?三两……” “三千两。”唐娴斩钉截铁说道,“现在要?三千两了?。” 时间仿若回溯到五年前的上元节,两人?角色对调,依然在为救命之恩到底值三两还是三千两银子争执。 深深对视一眼?,确认是彼此无误后,唐娴放松,隐约知晓她所在何处的白湘湘则头皮发紧。 “三千两就三千两。”白湘湘再度抚腹部,提起一口气,肃然道,“你?得?尽快回家去。你?离家太久了?,将家人?弃之不顾……不能这?样的。不若你?定个日子,我把?银钱备好,再派人?送你?回去。” 唐娴听得?懂她的暗示,所谓的“家”,是指皇陵。 她一日不回“家”,她全家就一日处在危险中。 看吧,她该回去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回去。 “这?几日就要?回去了?,不用你?送。我就是想求你?一件事,你?也知道的,我家中姐妹众多,我……” 唐娴闭上眼?,不敢看侍女的表情,“……全家姐妹都得?仰仗我儿子鼻息,他性情暴躁,对那些姐妹不好……” “可否请你?寻些门路帮她们一把??” 白湘湘反应慢了?点,呆了?呆,才明白她口中的姐妹是指皇陵中的众多妃嫔。 “我知道了?,会尽力而为。”白湘湘点头,之后,抚摸了?下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皇家人?里目前还活着的,除了?西南王,其余全是唐娴孙辈的。 听着唐娴一口一个儿子地喊,白湘湘真的很想提醒她,这?座宅子的主人?极有可能是她孙子。 可惜她可以力所能及地帮助唐娴遮掩,却不能将自家与夫君拖进去,否则唐娴明白了?,她家就要?遭难了?。 她只能保持缄默。 不过可以暗示。 白湘湘再次抚摸小?腹,道:“我有孕了?。前天诊出的喜脉,总算是能为孟家延绵子孙了?。” 她在“子孙”二字上加重?语气。 两人?以前明着暗着的较劲太多,每次白湘湘占了?便?宜来?炫耀时,用的都是这?种口吻。 适才还心有灵犀的两人?在这?一刻隔了?无形的屏障,唐娴微微惊讶,心存疑虑地问:“你?……该不会是在与我炫耀吧?” 白湘湘喉口一哽,翻了?她一个白眼?,道:“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跟你?炫耀?我怎么跟你?炫耀?你?年纪轻轻就儿孙满堂了?,谁比得?过?” 唐娴凝噎,放在以前,她再怎么着也得?还回去一句,把?白湘湘气得?说不出话。 现在不行,有事求她,还得?顾虑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 偏厅里两人?遮遮掩掩地说着,兰沁斋中,云袅睡饱了?醒来?,一睁眼?看见兄长坐在床榻边上,迷迷糊糊喊了?声哥哥。 云停侧身?,视线从手中两颗玛瑙移至她脸上,在她额头上重?重?抹了?一把?,把?她翘起来?的额发压了?下去。 云袅不知道,以为云停在打她,坐起来?两脚轮番蹬他。 “这?是哪里来?的?”云停按住她,将玛瑙展开在她面前。 “毛毛给的。”云袅嫌弃道,“臭的,把?它扔掉!” 云停道:“藏在你?脚丫子底下,不是臭的还能是香的啊?” 金枝与狗 第68节 云袅再次与他打起来?。 闹腾了?会儿,云停让侍女给她喂水润喉,又问:“毛毛是不是与你?说过,这?东西她是从何处得?来?的?” 云袅已完全摆脱睡意,不直接说,而是皱着淡淡的绒眉,埋怨道:“都怪你?不好,大夫君都知道给毛毛送金银珠宝,你?只会欺负她,对她不好,她才不愿意做我嫂嫂的!” 云停笑,“你?懂个什么。” 他对唐娴好不好,唯有当事人?能感知得?到。他也不觉得?唐娴不喜欢他,真不喜欢,哪里能主动把?手给他? 再说她那性情,柔中带刺,从初被?困府中就没有过乖顺样,真不喜欢,能让他接近才怪了?。 但?唐娴的确迟迟不肯答应与他成亲。 这?就导致,云停把?他俩互有情谊的事说出去,颇有些自作多情的嫌疑。 他是再也听不得?这?四个字了?。 云停手中捏着那两颗红玛瑙,漫不经心问:“这?是大夫君给她的?大夫君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大夫君啊!”云袅提起这?个人?就讨厌,跪坐在榻上嚷嚷,“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大坏人?!” “我让你?对毛毛好点,好给她做小?夫君,你?就不听,就不听!现在好了?,毛毛的儿子不愿意她嫁给两个夫君了?!” 大夫君、小?夫君、两个夫君,再加上“毛毛的儿子”,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让云停捏着玛瑙的手倏然停住。 云袅没注意到她兄长没了?动静,还在嘟囔,“毛毛的儿子可凶可凶了?,把?她关起来?,每日折磨她。毛毛要?是让他不高兴了?,他就打骂毛毛!” 说到悲痛处,云袅感同身?受,仰面凄凉大喊:“毛毛比二哥还要?可怜!” 她说了?一大堆话,云停才终于重?新有了?动静,轻笑一声,道:“谁敢打骂她?” 口吻中带着淡淡的蔑视与一丝威压。 “她儿子……” 云停冷言反驳,“她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哪里来?的儿子?” “没有吗?”云袅半信半疑,犹疑了?下,扒着云停的胳膊问,“哥哥,毛毛真的没有儿子吗?你?怎么知道的?” 云停眼?中漂着未至眼?底的笑意,道:“她今年最多双十年纪,就是有儿子,也不过牙牙学语岁数,哪里能打她骂她?” “那大夫君呢?” 云停暂时不与她计较“小?夫君”的事,忆起曾与唐娴有过的几次肢体触碰,和那时唐娴僵直的身?子、生疏的反应。 他再次笃定道:“也没有,她骗你?的。” “做什么要?骗我啊?”云袅为此伤心过好几回,生气道,“我都没有骗毛毛,毛毛怎么能这?样对我?” “是为了?骗我。”云停道,“为了?逼退我,才找这?么个理由。” 嫁过人?、生过孩子、婆家不许再嫁,多好的拒绝理由。 听起来?也很合理,正是因为已嫁了?人?,娘家落魄,不受婆家待见,才会被?关在后宅作活,在手上留有那么多细小?伤痕。 失踪这?么久,无人?报官寻找,这?事也说得?通了?。 同样因为嫁过人?,怕回去后被?说待在男人?窝里、不守妇道,所以死活不肯说出来?历。 一个理由,能解释许多问题,不得?不说,这?个借口找得?好。 “对哦,毛毛说过,她与烟霞一样,她也是会骗人?的!”云袅回忆起唐娴说过的话,加上对哥哥无条件的信任,也认定唐娴是在骗人?,瞬间眉开眼?笑。 云袅高兴地拍手,“没有臭臭的大夫君和坏蛋儿子,毛毛还是能做我嫂嫂的!” 兄妹俩一个满怀欢喜,一个在心里算计着待会儿如何教训说谎的人?,外面突然传来?眀鲤急躁的声音。 云停让人?进来?。 “公子,属下听着庄姑娘与孟夫人?的谈话,似乎有点儿不对劲……”眀鲤的神情凄迷中掺杂着一言难尽的震惊。 云停心中一重?,面色不变,命令道:“说。” “庄姑娘说她有个儿子……”眀鲤难以置信地说道,声音飘渺,响在云雾笼罩的仙山上一般,“孟夫人?也说、说庄姑娘,儿孙满堂……” 云袅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兴奋中,从榻上爬下来?,拉着眀鲤的衣角摇晃,纠正道:“毛毛是在骗人?,她没有儿子的,也没有成过亲,她要?给我做嫂嫂的。” 眀鲤挤出牵强的笑,没忍心与她说偏厅里的两个姑娘在京城是第?一次见面,并且是在没有任何私下往来?的情况下,双方分别主动说出这?事的。 她面向云停,望见一双凝结着寒霜的漆黑眼?眸。 第56章 刑逼 偏厅中, 唐娴未能接收到白湘湘有孕带来的暗示,白湘湘苦恼无奈,转而提起楼千贺。 “外?面都说?他是病倒的,实则是垂涎孟状元的表妹孙葶烟, 为?此与家中长?辈起了争执, 被关?在府中。醉酒后欲翻墙外出, 摔了个半死。” 白湘湘本?意是楼千贺摔得神志不?清,不?用再担心他口无遮拦暴露唐娴的身份。 唐娴为此安心的同时, 听她提到弟弟,双目熠熠生辉, 想问又不?敢问。 白湘湘再道?:“因这事, 楼府对孟状元兄妹极为?不?满,其中以祁阳郡主为?最, 路上遇见个与孙葶烟身形相似的,就要抽人家鞭子……楼千贺纠缠过你,你得当心他那个姨母郡主。” 白湘湘尽可能地提醒唐娴当心, 在回皇陵之前?千万不?能惹上事情。 “记住了。”唐娴仔细记下。 两人没?什么旧情可叙,该嘱咐的嘱咐完了, 就没?话?可说?了, 大眼瞪小眼半天,各自啜饮起茶水。 一盏茶饮完, 厅中光线忽地转为?晦暗,飒飒风声与噼里啪啦的树枝拍打声传入耳中。 偏厅中同样置放了冰盆, 为?保凉爽,厅门半闭, 窗扉尽合。 此时骤然转暗的光线将唐娴、白湘湘及数名侍女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外?面,侍女推窗查看, 窗口刚一打开,挟裹着热浪的狂风卷着几片落叶涌了进来。 唐娴的鬓发被风吹拂到眼前?,她抬手抚开,手遮在额头,看见窗外?的花树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 越过枝桠,远处悬于空中半日的烈阳已被遮挡,取而代?之的是翻滚着的黑云。 乌云如同被展开在平地上的绸布,汹涌地漫过半边天空,几乎要从天上奔腾下来。 侍女费劲地合上窗,回来道?:“姑娘,天阴了下来,瞧着又要降暴雨了。” 白湘湘没?有理?由滞留,憋着满怀不?可言说?的秘密,站起来告辞。 唐娴送她到长?廊下,真诚与她道?谢。 白湘湘欲言又止,看见孟岚后,无力地摆摆手,与夫君一起离开了。 对于唐娴,她心中的复杂情绪,非三?言两语能说?的清。 最早两人是不?对付的,欠下唐娴的救命之恩后,她立志要尽快攒够三?千两银子还清这份恩情。 恩情没?来得及还掉,唐家就遭了难。 她俩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了,白湘湘惊讶之后,难免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 更?重要的是,将唐娴押入皇陵的主意,是她祖父提议的。 在旁人看来,这行为?并无不?妥,被废皇后,罪臣之女,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恩赐。 但这让本?就对唐娴有所亏欠的白湘湘更?加自责,这份沉重的歉疚在心头压了整整五年,在唐娴请求她的帮助后,终于有所减轻。 是时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要帮唐娴为?那些妃嫔求情,又怕露了马脚,白湘湘在心里计划着过几日再寻机与孟岚、祖父他们说?这事。 陪她走一遭的孟岚什么也不?知晓,好奇她与双儿都说?了些什么,入府后,屏退侍女问:“都说?了些……” “累了,我要歇息,你去忙吧。”白湘湘心里乱着呢,不?想理?他。 说?完记起过几日还得让孟岚出面求情,又摆出笑脸,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声音出奇的柔顺,“今日走动太多,孩子约是累了,闹得我乏力……” 三?言两语打发了孟岚,白湘湘倚在榻上继续琢磨唐娴的事情,闭目养神时,猝然听见有人笑嘻嘻道?:“原来娘娘要找的孟夫人就是你啊……” 白湘湘猛地睁眼,看见向?来稳重的侍女嬉皮笑脸地歪头打量她。 她的侍女从来不?敢这样。 这是人假冒的! 正要尖叫,来人道?:“不?慌不?慌,咱俩也是老朋友了,前?几个月我在皇陵时,你还给我递过信呢!” 白湘湘愣住。 数月前?,为?了试探唐娴是否还在皇陵,她让心腹递出了一封信。 久久未得到回应,她还以为?被侍卫拦截住了。 烟霞嘿嘿一笑,轻快道?:“那俩小家伙说?上回在东陵河上,就是你在帮娘娘打掩护?幸好你没?与你夫君胡说?,否则我就得跟处置楼千贺那样,把你也弄晕了……” . 送走白湘湘之后,唐娴一个人在偏厅坐了很久,迟迟不?敢回兰沁斋。 从白湘湘口中听见弟弟摆脱了楼千贺的纠缠时,她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沉郁,心里就跟外?面被狂风吹打着的枝叶一般。 她摸摸手上的玉镯,心想云袅该都与云停说?了,云停定然后悔让她戴上这些了。 哀叹一声,唐娴站起来,边往兰沁斋走,边慢吞吞摘下身上的首饰。 金簪拔下时,高挽的云鬓耐不?住猛烈的风,蓬松落下,与她宽大的袖口一起翻飞起来,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彩蝶。 “……看着不?像啊……”高处的阁楼上,庄廉从窗口看见那道?单薄的身影,大概是受突如其来的狂风影响,他越看越觉得那道?身影凄清哀愁。 他转向?桌岸后的云停,道?:“这个年岁的姑娘,想要儿孙满堂,只能给年过五十的老人做续弦……好歹出身贵胄,怎么就……” 庄廉百思不?得其解,就是寻常百姓,也甚少让妙龄少女给半边身子进棺材的老人做妻妾的,遑论曾经?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 难道?是为?了利益? 做主的长?辈,是一点脸面都不?要的吗? “哎!”庄廉在心里叹气,看见云停没?有表情的脸,心中悔恨极了。 早知如今,还不?如当初把唐娴当做一个普通俘虏对待,干脆地用刑逼问,哪还有后来这些事啊。 说?起来,他这个“舅舅”有很大责任。 “公子……” “祖训有云,不?得抢强民妇、臣妻,我记得。”云停眉头都未动一下,视线凝在手中信件上,平静道?,“你不?必忧心,我并非真心对她,不?过是看她貌美,动了色心罢了。” 金枝与狗 第69节 庄廉:“啊?这……” “她的确貌美,不?是吗?”云停再道?,“既然已有婚嫁,把血玉玛瑙的事情问清楚,便放她离开。” 庄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书房中陷入沉寂。 窗未合上,一阵狂风袭来,将桌案上的书吹得哗哗做响,有几本?轻薄奏折,直接被掀落在地。 庄廉弯腰去捡时,又听见云停道?:“即日起,全城搜捕烟霞,一旦发现踪迹,当场诛杀。” 在确定瞿阳王的藏宝洞多年前?就被人搬空后,烟霞的一切行为?就都有了解释。 她是摸去藏宝洞后,才知道?自己为?何惹怒了云停,惧怕云停怀疑她私藏宝藏,只敢通过唐娴归还藏宝图,自身不?敢露面。 念在她非刻意为?之,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云停只让人吓唬她,并未真正下死手。 这时改了主意,分明是在迁怒! 庄廉匆匆把东西捡起来,用镇纸压住后,不?敢应答这事,提起别的,道?:“公子,那两颗玛瑙据说?是毛毛她……” 略过那个称呼,他道?,“……留给她的,她既然不?肯透漏身份,定然也是不?愿意言明她……是何人的。” “那就用刑逼问。”云停始终未抬头,说?完冷然道?,“早就该对她用这法?子了。” 真想从俘虏口中逼问出事情,有的是手段,更?不?必说?对方是个娇弱姑娘了。 “……不?好吧?”庄廉讪笑,“我实在不?知能对她用哪些刑法?……” “军中刑讯的手段都忘了?”云停不?耐道?,“她怕疼,那就把肩背上的伤口撕裂,撒上盐水鞭斥,眼睛不?好使,就把她关?进地下暗牢,让她在黑暗中与毒虫蛇蚁做伴。” 庄廉应也不?是,反对也不?好,干巴巴笑了下,道?:“毛毛性子可倔了,当初被那样恐吓都不?肯说?出烟霞的下落,现在用刑逼问,怕是也不?成的……” “那就把白湘湘抓来,用她腹中胎儿做威胁。她不?是最讲义气了?”云停耐心耗尽,斥道?,“这点事情还用我教吗?” “公子息怒!”庄廉急忙告罪,心里则在想,果?然是气糊涂了。 前?一刻还说?祖训记得一清二楚,这会儿就什么仁义道?德都不?讲了。 祖训是忘的干干净净,只顾着口头发泄火气了吧? 庄廉擦汗,心思转了转,道?:“毛毛毕竟喊了我那么久的舅舅,我实在下不?去手。这样吧,我去找没?与她相处过的云锋校尉去审讯,他最擅长?这个,下手从不?留情。公子觉得呢?” “随你。”云停没?什么波澜地应下。 庄廉偷瞄他几眼,道?了声是,加重步伐退了出去。 . 唐娴龟速回到兰沁斋,没?看见云袅,问了侍女才知晓,是被云停带去他那边了。 他知道?了。 云袅的消失,足以表明他决裂的态度。 外?面的狂风吹了小半日,始终未见雨水落下,唯有头上的黑云依旧笼罩,久久不?散。 就跟盘旋在唐娴心头上一样,压得她的心直往下坠。 唐娴并没?有等太久,天将黑时,有个她没?见过的侍卫过来,道?:“劳烦姑娘随在下去牢狱走一趟。” 唐娴心口一阵抽疼,使劲眨眨眼,一言不?发地与他出去。 所谓的牢狱她从未去过,跟着侍卫在府中绕了一道?又一道?。 云暗风急,天黑得格外?的早。 渐渐的,唐娴眼前?模糊起来,看不?清周围环境。 似乎走了很远,等她眼前?一片漆黑、不?敢轻易抬步时,侍卫终于停下。 “到了?”她小心地问。 “到了。”有人答道?。 这声音,唐娴不?能更?熟悉了,前?不?久还亲昵地唤她乳名,现在已经?换成与陌生人说?话?的疏冷语气。 唐娴心中又是一疼。 她眼前?漆黑,掐着手心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情绪,狠心道?:“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都让袅袅与你说?了,我是有夫君的,不?能与你成亲。请你放我回去!” 云停的声音不?见起伏,“可以,只要你肯说?出,这东西你夫君是从何处得来的。” 唐娴的手被人抓住。 看不?见的情况下,五感变得格外?敏感,她本?能地缩手,被一只大手强硬地抓住。 对方掌心的温热烫了她的手心,她想挣扎,越挣云停抓得越紧。 很快,唐娴的手掌被强行掰开,手心里被塞了两颗玛瑙。 她记起来了,最早她与云停说?过,她知道?一个巨大的宝藏。 云停丢了瞿阳王的宝藏,觊觎她这个,所以得知她已成亲后,不?是不?肯放她走,而是要问出宝藏所在,才能放她。 她可以把宝藏告知云停,但不?能是这样逼问出来的。 抓住那两颗玛瑙后,唐娴的手恢复了自由。 她死死捏着那两颗玛瑙,生硬道?:“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题,你夫君是谁,现在何处?” “不?知道?。”唐娴还是那句话?。 “嘴硬,那就不?要怪我对你用刑。” 唐娴狠狠咬住下唇,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 用刑就用刑吧。 他俩之间存在利益之争,在很早以前?,云停就该对她用刑逼问了,她能接受。 表现得很坚决,可实际上,唐娴心里苦涩极了,与怀疑被父母抛弃时一样的难过。 她看不?见周围都有些什么,只知道?这地方格外?的阴冷可怖,凉气从四面袭来,冰得她浑身发毛。 除了地下牢狱,还有哪里能这样阴森骇人? 兜兜转转,最终,她还是与岑望仙是一样的待遇。 ……明知她最怕疼、最怕黑,偏偏要把她带到阴森牢狱中刑法?逼供…… “啊!”唐娴后脑一痛,没?忍住喊叫了一声。 她惊慌往后躲,退后一步,立刻被抓着手臂拽了回来。 “说?不?说??”阴测测的声音就在唐娴耳边,“不?说?我就继续用刑了。” 唐娴偏过脸不?作声。 黑暗中她听见窸窣响动,肩上有酥麻痒意往上移动,仿佛是毒虫在上面攀爬。 唐娴呼吸加急,抬手去拍,被扣住了手腕。 随后,她头上又是一痛。 “说?还是不?说??” “不?说?!”唐娴恼怒。 云停似乎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呵呵一笑,随即,“毒虫”爬到了唐娴脖颈处。 瘙痒感让人不?适。 唐娴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用上另一只手,凶狠地往前?拍打去,再次被人擒住。 她挣不?脱,气急了,恼声道?:“哪有你这样用刑逼问的?你不?许再揪我头发了!” 随着这声响亮的训斥声,什么阴森恐怖的氛围都没?了。 唐娴使劲推了面前?人一把,把他推开后,张开双臂摸索了几下,熟门熟路地坐到了床榻上。 什么牢狱暗房? 第一根头发被揪下时,唐娴就察觉到了,刑讯逼供是假的,牢狱也是假的,她分明是绕了一圈,重新被带回到了兰沁斋里! 屋里还有冰鉴的凉气,和她这几日用过的胭脂香味呢! 仗着她晚间看不?见,就吓唬戏弄,太可恨了! 第57章 子孙 唐娴感知到角落里有萤虫那么大的光亮, 猜测屋中仅点了一盏小?灯。 为了吓她,真是煞费苦心! 腹诽着,身边床榻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唐娴侧对着他道:“要么你好好严刑逼供, 要么你放我走, 别与我那些扯乱七八糟的。” 没人回话, 那阵酥痒感再次爬到唐娴后背上,是云停的手在她发间穿梭。 唐娴耸着肩膀往前躲, 将长发全部拢至胸前护住,道:“别碰我头发……我想点灯, 你给不给点?” “你想要, 我能不给点吗?” 唐娴听着云停说话阴阳怪气的,体谅他今日遭受了重大打击, 没与他拌嘴。 寝屋中/共有大大小?小?十余盏烛台,三个侍女用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全部烛灯点亮。 侍女出?去后, 经过这期间的冷静与沉淀,两人情绪都平复了许多。 “真有夫君了?”云停的声音很轻, 响在唐娴背后。 他很少这样说话, 是难得的轻柔语气,羽毛挠着心尖一样, 让人心头痒痒。 唐娴不能带着父母弟妹冒险,既然选择了他们, 就要远离云停。 在心底徘徊了一下,她轻轻“嗯”了一声。 云停朝她颈下伸手, 掏出?一簇乌黑柔顺的发丝,又?想“用刑”。 唐娴迅速转过身, 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你还来?” 金枝与狗 第70节 云停理所应当道:“我不满意你的回答。” 唐娴已经被他揪了两根头发了,说什么都不肯再让长发落入魔爪,转过身与他推搡起来。 力气不如他,眼瞅着他挑中了一根细软的发丝,唐娴一着急,对着云停耳下黑发就抓了过去。 “嘶——” 云停剑眉低拢,沉着脸道:“我拢共才揪了你两根头发,你这一把揪了我几根?” 唐娴从来没揪过别人头发,愤恼中下手重了点,没像云停那样一根根细挑,张开手心一看,里面躺着三四?根黑发。 她心虚,眼睛垂下转了转,把手往前一递,觍着脸道:“还给你了。” 云停将她手上发丝拍掉,指责道:“就你这样还儿孙满堂?你比云袅还像小?孩呢。” 一听“儿孙满堂”,唐娴反驳他的劲儿提不起来了,嘴角一垮,低头不吱声了。 “说话。” 唐娴手指绕着发丝打圈,不为所动。 云停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看见一道细细的老旧的伤痕,是锐器所伤。 他不顾唐娴的拒绝,抓住那只?手,翻来覆去检查,看见不下于三道旧伤。 在那几道疤痕上抚摸着,他问:“都给人家做祖母了,手上怎么会留疤痕?” 唐娴躲避着他的目光,低声道:“不小?心呗……” 其实是被老太?监为难的。 每逢容孝皇帝生?辰,所有宫妃、侍女都得入陵墓扫洒、献艺,到忌日时同理,只?多了个哀哭。 有一回,一个侍女不慎碰落了个瓷盏,摔得粉碎。 并?非墓室中的陪葬品,只?是老太?监饮茶用的而已。 老太?监是被太?子?授意看管她们的,为人刻薄凶狠,一口?咬定侍女在容孝皇帝忌日摔破杯盏是对帝王不敬,要处死她。 侍女吓哭了。 唐娴心软,主动替她顶罪,说是自己摔的。 老太?监巴不得抓到她的错处来逞威风,放过侍女,一口?一个恭敬的“娘娘”,道:“娘娘定是手误,将碎片捡起即可……” 唐娴蹲下捡碎片时,老太?监砸了另一个杯盏过来,飞溅的瓷片在她手上割出?数道伤口?,转眼间,细白?的手就被血水染红。 后来手上就留下了这几道伤疤。 几道疤救回一条人命,值得的。 “不小?心能弄成?这样?你当我是傻子??” 一道还能说是偶然,单单一只?手就有这么多,必是遭人为难所致。 云停不信她,以前以为是她家落魄后贫苦,做粗活留下的,现在细看,有了另一种猜测。 “是被人为难的?” 唐娴不承认,他继续猜测:“给别人做了续弦,老不死的没几天就西去了,下面的子?孙看你年纪小?,就恶意欺辱,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你先答我,可是儿孙不孝?” 唐娴稍稍迟疑,“也不全是。” 她祖父意图造反在先,说不上该怪儿孙不孝,还是该怪她家不规矩。 “你说。”她催问。 云停嗤笑道:“能娶你做续弦,对方家世必定不弱,老东西若还活着,就是顾着脸面,儿孙也不敢太?过分。能这样欺辱,不是老东西死了,还能是什么?” 唐娴一想,还真是这样,容孝皇帝断了最后一口?气之后,她才被太?子?以悲痛过度病倒为由锁在宫殿中。 云停看她这样,认定自己没猜错,扣着唐娴的手道:“与我说说你那些不孝子?孙都是谁、在何处,我去说服他们放你自由。” 这个“说服”是泛指,具体怎么说,得看那时候他心里还有多少火气。 “说服不了……”唐娴小?声嘀咕。 怎么说服? 除非他真的夺得皇权,否则谁也说服不了当今圣上。 她再次道:“你去说也没用,我不能再嫁的。” 云停说了这么多,得到的还是这句话,一挑眉,嘲道:“怎么的,你那儿子?是什么当朝权宦、地方恶霸?还是别的寡妇都能再嫁,就你特?殊?” “就我特?殊!”唐娴回了他一嘴。 两人生?起闷气。 外面忽然“啪嗒”一声轻响,烛光晃动,听着像是有灯笼被风吹落,坠地熄灭了。 唐娴心里有点闷,走到窗边将窗子?打开。 雨水仍未降下,但随着夜色的降临,风中的燥热感消除,闷热了许久的京城终于凉爽了起来。 吹了会儿风,唐娴在窗口?回眸,道:“今晚清凉,登月楼必定很热闹,说不准会有烟火。你带我去看,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云停:“什么秘密?” “这个。”唐娴掏出?那两颗玛瑙。 “又?要与我道别?”云停面色沉沉,“你想都别想。” 唐娴没想到他竟然放着金银财宝不要,停了停,道:“你不是要招兵买马吗?没有钱财,谁给你效力?” 云停没反应,她再问:“真不要?” 依旧没得到回应,唐娴想了想,背靠着窗口?,将手中玛瑙朝着云停抛了过去。 距离近,她抛得挺准,前后两颗都是朝着云停胸口?砸去的。 云停阴着脸接住,阔步走到她跟前,将她拦腰一抱从窗口?跃了出?去。 唐娴差点叫出?声,赶紧搂住他脖子?。 往外走出?兰沁斋时,看见云停大手一抛,那两颗碍眼的玛瑙滚入草丛中不见了影子?。 唐娴攀着他的肩头往草丛中望了几眼,实在没忍住,“袅袅也这样扔过,你这模样与她一模一样……” 她在影射云停和七岁小?丫头一个样。 云停听出?来了,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唐娴一声低哼抱紧了他,隐忍不发,直到出?府上了马背,一口?咬在他肩上,将这仇还了回去。 第31章 匕首 这晚没有月亮, 夜空一片漆黑. 随着呼啸了半日的风,白日的燥热逐渐被毫无征兆蹿起的凉意替代,罕见的,让人感到凉爽。 唐娴被抱上了登月楼顶。 飞起的檐角下悬挂的全是灯笼, 恰到好处的能让她?恢复眼力?, 同时将她?隐藏在辉煌的光晕中。 登月楼内不知是哪家权贵在宴饮, 灯火通明,鼓乐齐奏, 天上仙宫不过如此。 她?坐在“仙宫”上方?,从高处俯视, 热闹的集市与奢华车马如流水, 尽收眼底。 这是唐娴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没多久, 就有点发晕。加上屋顶没有栏杆护着,她?惧怕跌落下去,两手撑着瓦片想往后?挪动。 不动还好, 挪动了没两下,不知蹬到了哪里, 一块瓦片松动, 从她?脚下滑走。 唐娴吓了一跳,怕砸到下面的人, 忙伸出脚尖去拦。 云停比她?更快,长腿一抬, 阻拦了瓦片坠落的趋势。唐娴慢了一步,伸出去的脚压在了他脚背上。 唐娴看?了云停一眼。 云停挑挑眉, 脚尖一勾,在她?脚心蹭了蹭。 抱也?抱过了, 因为种种原因,更亲密的触碰也?有过,可这时,唐娴莫名的,唰的红了脸。 哑然少顷,她?绷着腰身和手臂,慢吞吞把脚收了回来。 确认瓦片不会再往下滑,云停也?松了脚,微屈起膝盖,惬意地仰望着不见星月的夜空。 那个小意外两人都没再提。 片刻后?,唐娴低声道:“我害怕掉下去……你来抱着我。” 云停做惊讶状,“不好吧?你知道的,我家规森严,没成亲就搂搂抱抱,会坏了我的清誉。” 唐娴就看?不得他得了便宜卖乖的样?子,心中的羞赧随风而去,脆声道:“你就是欠打?!” 这样?说也?没用,云停不受她?的激。 见他就是不动,唐娴单手撑着瓦片,另一手在他衣角拉扯了几下。 云停斜扫过去,在煌煌灯火下,对上一双流光跳跃的水润眼眸。 眸光一转,他收起屈着的双膝,张开手臂环住了唐娴的腰身,一收劲儿,将她?抱至身边,与自?己紧紧挨着。 之后?,手就那么?锁在唐娴腰上,不再移开。 他再抓起唐娴另一只手,带着她?向着远处指去,问:“你家在这儿?” 不等唐娴回答,换了个方?向,“这儿?” “还是这儿?” “都不是。”唐娴全部否认,被他抓住的手施力?,转了一圈,先后?指向多年前唐家府邸的位置,再粗略指向皇宫的方?位,最后?遥遥朝着岭南指去。 祖父死后?,府邸被抄,一砖一瓦全都成了碎片,太子只差没有将那块地皮也?焚烧成灰烬了。 唐家没了,她?就归属于皇室了。 然而那段婚事并非唐娴所愿,她?心底依然是十五岁之前的想法,父母不曾放弃过她?,那么?,父母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金枝与狗 第71节 哪怕她?从未去过岭南,那里距离京城有多远、风俗习惯如何等等,她?一概不知,也?会将那里视为家。 这三处指向模糊不清,远近不同,云停无法参透其?中奥妙。 他抓着唐娴的手重新指向皇宫,指尖压低,道:“与我成亲,做皇后?不好吗?” 多少人为了皇后?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唐娴没想争,就得到了。 可她?并不想要啊。 她?偏头对着等待她?回答的云停,清凉的风吹得人心中开阔,唐娴突然很?想炫耀,皇后?又如何,还不是得向皇帝叩拜?她?不一样?。 皇帝得反过来拜她?的。 老皇帝去世后?,唐娴做过一段时日的皇太后?。 太子再恨她?,也?得在登基称帝的大典上,向她?低头,恭敬地喊一声“母后?”。 她?敬重畏惧的祖父,和那些?执掌百姓生?死的大臣,全都跪在下方?,先高呼新帝万岁,再拜见太后?千岁。 风光无两。 她?都经历过的。 遗憾的是地位再高也?没用,不过是权利争夺中的一枚棋子,可以?选择的话,她?情愿做一个普通的、自?由的姑娘。 唐娴叹息一声,声音随风飘摇,“皇后?啊……我看?不上的。” 云停:“……再说一遍?” 唐娴清楚道:“我说,我看?不上皇后?这位子。” 再说了,她?名义下坐过龙椅的儿子共有三个、孙子共有五个,她?去给推翻了云氏王朝的反贼做皇后?? 让她?那些?便宜儿子孙子喊反贼爹和祖父吗? 太荒诞了……云氏皇陵里的祖先能全部气活过来,把她?生?吃活剥了! 唐娴把自?己想得直打?寒颤。 这些?事情太遥远,多思无用。 她?摇摇头,再说道:“当皇后?有什么?好的?要时刻端方?淑仪,要温婉大方?地为皇帝打?理三宫六院,行事处处小心,不然就会被扣上外戚猖狂、祸乱朝纲的罪名……” 这些?都是唐娴亲身经历过的。 十五岁执掌凤印,懵懵懂懂,没半点权利,却?要端着架子应付老皇帝的三千后?宫佳丽。 这也?就算了,过分的是,祖父入狱后?,那些?“纵容外戚”、“奸后?”、“红颜祸水”之类的污言全部砸到了她?头上,连老皇帝中风都成了她?的罪过。 天可怜见,她?入宫拢共三个月,后?宫的路都没摸熟,上哪儿祸乱朝纲去? 唐娴说的都是自?己心底的感受,那几个月跟活在梦里一样?,是个深渊噩梦,她?再也?不想重新体验了。 哀声说完发现云停正凝目审视着她?,双目如同头顶的夜空,深不见底。 唐娴心头一跳,赶紧继续说:“身处盛世还好,万一碰上乱世,最惨的也?是皇后?。一国之母,后?宫之首,哪个反贼不想将她?占据侮辱……你不知道这些?吗?都是书上写的,你要多读些?史书了。” 云停不理她?后?半句,若有所思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徐徐道:“你家祖上出过皇后??” 唐娴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祖上出过皇后?的人家太好查了,轻而易举就能查到她?身上来。 云停只要顺着这个消息来查,不出两日,或许她?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这一刻,唐娴内心挣扎起来,她?开始犹豫是否直接与云停坦白身份,将所有全部告知于他…… “嘭”的一声,烟花在头顶炸开。 唐娴抬头,望见绚丽的花火照亮半边夜空,瑰丽壮阔。炸开后?,花火坠落成流星,一闪即逝。 她?打?消了那个冲动的念头。 暴露与否再说吧,毕竟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 “不是,我是在说做皇后?有利有弊,让我选的话,我是不愿意的。”唐娴打?岔道,“人总是要做选择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可以?的。”云停道。 行吧,他家大业大,他可以?的。 唐娴重新举例,“就如同有一日你与袅袅同时掉入水中,我只能救一个,你希望我去救谁?” 云停沉默。 唐娴叹气,道:“看?吧,你答不上来了是不是?有时候总要狠心放手一个的……” “你大概是弄错了。”云停忽地开口,听不懂她?的例子一般,道,“我与袅袅都会游水,就算救,也?该是我俩来救你。” 唐娴噎住,脸往下一拉,道:“你会你了不起行了吧!你们全都会,就我一个人不会!我笨蛋行不行?” 话音才落下,云停眸光一闪,沉声道:“你目前见过的会游水的,只有烟霞,加上我与袅袅,充其?量才三个人,哪里来的你们全都会?还有谁会?” 唐娴的眼皮再次猛跳。 还有她?弟弟妹妹。两个小孩不知跟谁学的,灵活的很?,入水就没了影子。 ……幸好东陵河上的事情有烟霞顶罪! “就是你们三个……”今日的云停格外的多疑和敏锐,唐娴不敢多说了,把他的手往下拉,搁在他膝上,道,“行了,看?烟火吧。” 她?依偎到云停肩上,成功让他闭了嘴。 头上烟花炸开,下方?是登月楼内的歌舞和欢笑声,唯有这一处,安详静谧。 过了会儿,唐娴轻声感慨:“还是太平盛世好……” “哪里来的太平盛世?”云停道,“云氏这几十年来出过的皇帝,没一个可靠的,你看?见的盛世,不过是表面假象。” 唐娴眨眼。 云停再道:“只缺一个引火索……你且等着,一旦爆出一场动乱未能及时镇压住,不出半年时间?,就将遍地烽烟。” 唐娴出生?在四海升平的盛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亲眼面对战火,被他话中的情景吓住,怔了怔,道:“你是在等这个机会吗?” 云停恍然记起自?己在唐娴眼中还是个反贼。 结合她?关于皇后?的那番话想了想,猜她?是害怕京城沦陷后?,家人会遭受苦难折磨。 他眼眸低垂,道:“我不是非要起兵造反不可的,只是看?不惯皇室作风。” 传承百世,没有一个正常的皇帝,云停以?“云”姓为耻。 幸而他不同,他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偏好。 烟火再次炸开,明亮的光线映亮唐娴的面庞。 她?不知在想什么?,神色迷惘,双眸迷离。 云停心头一动,歹念突起。 他低下头,额头贴近唐娴,轻声道:“你不想我造反?” 唐娴眼波动了动,云停很?快接了下一句,“你亲我一下,我就不起兵造反了。” 蹭的一下,唐娴脸上冒起热气。 强行冷静后?,她?道:“你不要胡说!我已成亲,你家祖训不许你强夺民?妇的……” “但没说不许被民?妇强夺。”云停道。 唐娴无言以?对。 云停耐心等了会儿,盯着她?水润的双唇,喉结滚动,诱哄道:“真的,你亲我一下,我就不……” “你还是造反吧。” 决绝的声音从那双丰润的唇中发出,云停脸色猝然转阴,“你宁愿我造反,都不肯与我亲近一下?” “那倒不是……”唐娴有点为难,她?对改朝换代这事不反对,也?不坚持,只要能有个好皇帝就行。 不想干涉云停的选择和行为,所以?她?说“你还是造反吧”。 云停却?误会了,眼中氤氲着怒色,“不是?那就是愿意了?” “不……”唐娴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眼前一暗,面前的人压了上来,在她?唇面上印下温热的触感。 她?从未与人有过这种亲密,心头一震,惊慌闭眼,下意识抿紧嘴巴,身躯后?躲。 因这举动,两双嘴唇分开了一下。 继而,她?腰上被人凶狠一抓,用力?撞回云停怀中。 “我就不信你没动心……说我自?作多情也?好……” 云停离得很?近,说话时唇面与唐娴的双唇摩擦着,声音从缝隙传出,被急促的喘息扰乱。 唐娴已经不能说话了,闭着眼不敢动弹,紧紧攥着衣角的手被用力?掰开。 一把冰凉的匕首塞入她?手中。 云停含恨的声音扑在她?耳边,“真不愿意,那就把我当成无耻淫贼,狠狠刺过来……” 说完,他松开唐娴的手,重新凶蛮地亲吻起来。 太凶了。 唐娴想躲,头偏开了,可腰被扣得很?紧,怎么?也?无法彻底躲开。 巨大的刺激感冲击着心头,她?面红耳赤,四肢蜷缩,抓着匕首的手抖个不停。 更可怕的是,这时,烟霞说过的那些?胆大包天的话闪回在她?心中。 “儿孙成群,连男人的滋味都没尝过……” “他相貌身子都不差,你试试呗,又不吃亏……” 唐娴的心砰砰直跳。 她?喜欢,那为什么?不能大胆地接受? 难道要为一个尸骨早就腐烂了的老头子守身如玉? 只是亲一亲而已…… 唐娴想深呼吸,可嘴巴被粗鲁地啃咬着,空气全被夺走,她?喘气都难。 金枝与狗 第72节 她?想让云停轻一点,先让她?喘口气,尝试着张了下嘴巴,唇瓣才一分开,就被侵袭入内。 这太突然,她?浑身一抖下意识闭合牙关,可惜被捏着下巴不能自?己。 浑身被蚂蚁啃咬一样?酥麻。 让人心颤,使人沉沦。 烟火好像停了,又好像还在继续,“砰砰砰”一下下响在她?心里。 唐娴重重喘着,眼睫颤抖几下,放任自?己抬起双手,去搂住拥着她?的人。 手压到云停背上,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唐娴没察觉到异样?,还努力?在积攒勇气接纳和回应,陡然被咬了一口。 云停退出,大力?抓着她?的手腕,快要气红了双眼,“你真的宁愿对我动刀,也?不肯与我亲近?” 唐娴迷茫睁眼,看?见他微红的冷峻的神情,窘迫地重新闭起。 闭着眼快速喘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对。 云停在说什么?? 他怎么?那副表情? 唐娴鼓足勇气,再次睁眼,看?见了云停眼中的失望与受伤。 茫然中,手指上传来一股粘腻温热的感觉,唐娴转脸,看?见她?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把被云停塞进来的匕首。 匕首不知在何处见了血,血水顺着刀刃下滑,浸染到她?的指缝里。 这里只有他二人,她?身上没有伤口,那就是云停的? 他说过:“真不愿意,就狠狠刺过来。” 唐娴的手一抖,匕首“当啷”落在瓦片上,“不、不是!” 她?忘了手里被塞了把匕首! 云停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疏冷,唐娴心急,越急越说不出话。 在云停松开她?的腰和手时,她?心里一慌,抓住云停的手臂对着他的嘴巴亲了上去。 被躲开。 云停冷眼质问:“你耍我?” “……”唐娴羞耻难当,承认她?满心都是这样?亲密的接触,忘记手里有匕首这事,比承认愿意接受云停的亲吻更让人难以?启齿。 尴尬的沉默了会儿,她?声若蚊蝇道:“明明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还怪上我了……” 说完,她?红着脸觑了云停一眼,抓着他的手臂,抬腰凑近,在云停嘴巴上贴了一下,道:“亲吧。” 第59章 暴雨 在唐娴第三次主动凑过来的时候, 云停悄悄瞥了眼?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有道划伤,是?唐娴抬手抱来时,他给出的那把吹毛断发的匕首划出来。 起初他以为唐娴为拒绝他,要与他动手, 那?瞬间, 的确是?心如死灰。 之后唐娴一着急, 他就醒悟过来了,有目的刺伤, 伤口?不会那?么浅,更不该在那种地方。 是?想要搂住他, 不小心误伤他的, 可以?原谅。 只是?气都气了,轻易被哄好是?不是?太掉面子了? 烟花一阵阵绽开, 光影明暗交替,让云停将唐娴颤动的眼?睫看得清清楚楚。 云停决定不动,假装还在生气, 由着唐娴来讨好他。 …… 感觉很不错,除了唐娴的手放的不是?地方。 抓在他手臂上, 正好压着刚划出来的伤口?。 云停犹豫了两个呼吸的时间, 看唐娴亲得认真,伤口?处那?点儿疼痛就不成事了。 痛感分散成绵绵细针, 水波似的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头脑,让他心头的悸动喷薄而出。 在被轻咬了一下后, 他忍耐不住了,一翻身将唐娴按住, 捧着她的脸,尽量克制着、认真地与她探究起?这事。 亲着亲着, 有滴答的雨水落下。 刮了这么久的风,落雨很正常,云停没放在心上,继续亲吻,直到他尝到一点咸湿味道。 他撤开,看见唐娴闭起?的眼?角不断有泪珠溢出。 “怎么了?”他声音很沉,含糊不清。 唐娴摇头,眼?泪却?没能止住,流得跟汩汩溪水一样?。 云停肃正起?来,规矩坐好,轻手轻脚地拥着她。 风声猎猎,将他二人的衣袖卷在一起?,云停迟疑稍许,屈着食指在唐娴眼?下抹了一抹,声音极轻,不确定地问:“是?我亲得不好?” 哭得正悲恸的唐娴哽了一下,有点哭不出来了。 抽噎着抬手想去?擦眼?泪,泪眼?朦胧中,看见了满手的血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拿匕首误伤了云停的事终于回?到了脑子里! 云停把她眼?泪拭去?,伸出手臂给?她看,“本来不重,被你?抓了许久,现在有点重了。” 唐娴歉疚地摸摸他的手,吸吸鼻子,沙哑道:“回?去?处理一下吧。” 烟火已停,雨滴断断续续敲击着瓦砾,云停怕暴雨突降,不再磨蹭,抱着唐娴快速下了登月楼。 上马避开行人,云停将她侧抱在怀中,问:“难过什么?” 这一问,才缓和?过来的唐娴眼?睛一酸,急忙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了他脖颈中。 云停被这样?依赖的拥抱弄得心尖酥软,在心里猜了一堆不过脑的理由。 误伤了他自责哭的?难为情哭的?太高了被吓哭的? 低头看看靠在他怀中的唐娴,云停暂时放弃追问,默默抱紧了她,策马回?府。 依着他的唐娴也不作声,仅仅是?搂紧了他的脖子。 他俩都没经验,亲吻时强压着急躁的心摸索,那?种感受很奇特。 渐入佳境后,不知怎么的,唐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若她还是?唐家小姐就好了。 五年?前的她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女,与白湘湘一样?,不需要思虑那?么多?,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喜欢一个人,不会畏首畏尾地不敢给?出回?应。 那?时候遇见云停,一个唐家小姐,一个百里大公子,男未婚,女未嫁,门当户对。 不像如今。 她要时时顾虑这个、考量那?个,纵是?侥幸脱身,日?后也得改名换姓。 始终难以?堂堂正正地以?真实身份,坦荡面对云停。 连这日?的亲吻,都像是?骗来的。 她终究不是?白湘湘。 幻想出来的美好不能细想,再怎么想,也不能将那?五年?重新来过,只会加重现有的悲痛。 ……是?有点难过的。 唐娴偷偷擦了擦眼?角。 赶在雨势加大前回?到府中,可两人还是?淋了点儿雨水,云停让人备水给?唐娴沐浴,想趁机问问她在难过什么,也想借手臂上的划伤与唐娴计较一下,还没开口?,庄廉急匆匆寻了过来。 “公子,有青州来的紧急信件。” 云停让人将云袅带回?来陪着唐娴,与他去?了书房,看信件之前,先简单包扎了下手臂上的伤。 “怎么弄出来的?”庄廉担忧,“可是?遇上刺客了?” “毛毛抱我时误伤的。” 庄廉无语凝噎。 不是?,抱就抱了,怎么还大咧咧地说出来? 还有,得怎么个抱法,才能让人受刀伤? 庄廉想问一下后者,嘴巴刚张开,看见云停愉快的神色,觉得还是?不问比较好。 “不痛的。”云停已经自顾自答了,“就她那?点儿力气,能划出多?大的伤口??能出血全靠那?把匕首锋利。再说了,她也不舍得伤我。” 乐意受这伤,那?就乐意着吧。 庄廉决定不再提这事了。 “流了点儿血,把她吓成那?样?……难道我会与她计较吗?”伤口?包扎好,云停坐下来饮茶,尝到清甜滋味,又回?味起?前不久的旖旎。 走了会儿神,他道:“毛毛给?吓着了,你?做舅舅的,明日?记得去?安慰她一下。” “……是?。”庄廉快速递上书信,“公子,先处理急信吧!” 云停不至于因私忘了正事,可才接过信件,兰沁斋的侍女寻了过来。 “庄姑娘让奴婢来传话?,说答应了公子的事不会反悔,明日?清晨请公子过去?一趟。” 云停点头让人退下,拆着信件时,心中琢磨着京中出过皇后、尚存留的落魄世家都有哪些。 他入京后就着手整治朝纲,对这些姻亲之类的事情不曾过问,就连那?个特意入京来请安的祁阳郡主,都没接见过。 再说祁阳郡主嚣张跋扈,辱骂唐娴,险些伤了云袅的事,云停还没与她清算。 云停心情正好,一心二用,将唐娴有意无意暴露出的身份的线索在心底整理后,确认只差最后一点,他就能看穿唐娴的身份了。 最重要的一点,偏偏被他疏漏的一点。 是?什么呢? 桌面的一声轻响打断他的思绪,是?庄廉多?举了一盏烛灯放在桌案上。 云停暂将儿女私情放置在心底,打开信件细看。 金枝与狗 第73节 一目三行看罢,他手背上青筋突起?,脸色难看得吓人。 “公子?” 云停将信件甩给?他,震声命侍卫备马,同时命人传召白太师等人极速入宫。 待庄廉看完书信,他已走出书房,庄廉来不及震惊,匆匆跟上。 . 议事殿中,几位老臣纷纷震怒。 “青州暴雨七日?,堤坝冲毁,城镇被淹……朝中早已发出提防水患、地动的警示,暴雨七日?……连日?的奏折里,青州知府竟然?一字未提!” “灾情严重,几个受到牵连的相邻州府中,已有土匪烧杀劫掠、集结起?义,疑有外邦奸细煽动……” 为防灾害发生,朝廷数次提醒地方官员遇见异常情况及时上报,并特意加派了驿站人手,以?便及时传达各地信息。 没成想,首个受灾地,有着青州知府这种狗官,隐瞒不报,直拖得水患发生,百姓暴动,还在试图锁住消息。 云停晚间还在与唐娴说若有一处动乱未能及时镇压,不出半年?,江山动荡,遍地烽烟。 这并非危言耸听。 他也没想到,这事竟然?来得这样?快。 事态严重,议事殿中的烛火燃了一夜,天将亮时,云停下令:“传旨下去?,工部陆勤、楚民易不日?清点好粮草医药等物资,带五百将士,尽快出发前往青州救灾。” “白太师、宣威将军辅佐云岸,稳住朝政。” “庄廉把控京城,有人胆敢趁机作乱,格杀勿论。” “……” 几人一一严谨应是?。 其余事情吩咐下去?了,还剩最后一桩山匪起?义的事,白太师谨慎问出:“公子欲往何处?” 云停转着手腕,唇畔噙着一丝杀意,“去?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这时候给?我添乱。” 不下狠手解决了第一桩蓄意作乱的叛贼,其余的便会如雨后春笋,快速冒头。 迅速做了决断,离宫时,天微微亮。 外面暴雨倾盆,雷鸣阵阵,举目远望,除了聚成珠帘的雨水,便是?黑压压的望不见尽头的乌云。 庄廉紧随着云停,问:“公子不等天亮后与毛毛和?小姐说一声再走吗?” 云停跨坐在马背上,身后是?一列与他一样?的金甲侍卫。 他看着雨幕模糊的前路,缓慢抚了抚下唇,摇头,“等不及了。” “你?看好她们。”雨水落在他鼻梁上,他伸手抹去?,道,“再有,天亮后,毛毛会说出那?两颗玛瑙的来处,先按兵不动,一切等我回?来再做定夺。” 言毕,带着人向着青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60章 孝陵 云停临走?前, 另有两件小事吩咐庄廉。 其一,是?让哑巴进宫,与疯三一起近身守着云岸。 其二?,是让人给孟岚送个口信, 警告他看好了白湘湘。 庄廉一一照做后, 去见了京兆尹、羽林军统领等人?, 以加强京中巡守,防止青州的事情传入京城后闹出乱子。 冒着风雨忙碌一宿, 惦记着血玉玛瑙的来历,在?辰时回到府中去见唐娴。 府中同样不安宁, 因为云袅与唐娴双双起了热症。 “不碍事的, 喝几帖药就能痊愈了。”老大夫给两人?分别开了药,收起脉枕时, 与唐娴道,“热症易退,心病难医, 姑娘当心啊。” 唐娴堪堪应付了过去。 她昨夜听了半宿的风雨声,艰难睡去后, 梦里仿佛将这?几个月重新过了一遍, 醒来后浑身疲惫,脑中混沌, 恨不得就这?么永远沉睡不醒。 按唐娴最初的设想,云停在?得知她成过亲后就会?放手, 轻易放她离开。 事与愿违,不仅没成, 两人?还更进一步。 都这?样了,再想着溜走?, 她看着真的很像一个玩弄他人?感情的恶人?。 这?段感情、父母亲人?,还有皇陵宝藏的事,情与义的纠缠纷杂,每一件都在?拉扯着她。 不论她如何?抉择,都无法给出让所有人?、包括她自己满意的答案。 唐娴不知该如何?面对云停,心乱如麻,蒙住头在?榻上辗转许久,直到发现内侧的云袅被惊雷震醒,呜咽着哭了起来,才打起精神来。 哄了云袅一会?儿?,唐娴发现她身上格外的热。 喊了侍女进来,侍女惊呼,唐娴这?才知道她自己同样是?一脸病容。 听大夫诊脉完,庄廉关切问:“怎么还有心事?什么心事?与舅舅说?说?。” 得知云停不在?府中,唐娴暂时放下了心头重担。此时依在?床头,无力地?一抬眼,道:“什么心事,舅舅你能不知道吗?” 说?她胆子小,她常常暗戳戳地?刺人?,每每刺得人?心头痒痒。 庄廉一开始就觉得她这?性子有趣。 呵呵笑?了几声,他道:“约莫能猜到一些?,不确定对不对。姑娘家嘛,心思都是?很难猜的……我?女儿?也是?,路还走?不稳当,心思多的不得了,可不能惹她生气了……” 说?着说?着,看见唐娴脸上流下两行泪水。 庄廉大惊,“怎么了这?是??我?也没说?什么啊?” “我?……”唐娴勉强一笑?,强装无事,“……我?想我?爹娘了……” 如果爹娘在?,一定不会?让她这?么为难。 说?完,突如其来的悲伤再也无法阻拦,她嘴巴一扁,捂着脸放声大哭起来。 庄廉被吓住了,回顾了下两人?的对话,猜测是?因为他提起了女儿?,让唐娴触景生情爆发了压抑的情绪。 ——他家那个小女娃想念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不顾他人?眼色,只管自己委屈地?大哭。 别的事,他还能质疑是?不是?装的,这?涉及父母亲情的悲伤,他感同身受,无法开口。 庄廉心生懊悔,坐在?一边不敢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扭曲、爱说?谎、心机深重?”唐娴痛哭着道,“我?欺负袅袅年纪小,根本没把她当做府中小姐对待,骗取她的信任,再通过她拿捏云停……” “我?总以各种理?由耽误云停的事情,迟迟不肯告诉他藏宝所在?,扭扭捏捏不肯回应他的感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我?利用他们兄妹的感情,我?低劣卑鄙,我?不配,是?不是??” 在?心中积攒的郁气与疾病的双重攻击下,唐娴丢盔弃甲,自暴自弃地?吐露了心声。 庄廉迟疑了下没回答,她已经?接二?连三的说?出许多,全是?自我?贬低的言论。 庄廉等她发泄完了,和蔼道:“怎么会?呢?你是?怎么样的,大家有目共……” “我?知道你们都是?这?样想的,你不用骗我?,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唐娴用手掌重重擦着眼泪,力气大到把脸颊擦红。 泪水刚擦去,就有新的溢了出来,源源不绝。 是?庄廉勾起了她对父母的思念,也是?他奉命看着唐娴不许离开的。 此情此景,庄廉不免窘迫。 想喊帘外候着的侍女递帕子给唐娴,又怕让她丢了脸,情绪更加崩溃。庄廉犹豫再三,保持了寂静。 悲伤难忍的痛哭声的屋中回荡,与外面的风雨声混杂,听得人?直揪心。 昨晚未发泄完的情绪,在?这?一刻被唐娴尽情抒发。 直到一道撕天裂地?的闪电结实地?劈在?窗外,轰天雷声紧随其后,震得唐娴心头撼动,睁着泪眼往外看了看,悲痛的情绪终于有所消减。 她渐渐止了哭,抽噎几下,红着泪眼问:“云停何?时回来?” 庄廉怕再惹她哭,轻声细语道:“少说?半个月,往多了说?,一两个月或者更久也有可能。” 唐娴挂着泪珠的脸露出讶然神色。 什么事需要他离开这?么久? 太久了,她等不到云停回来了。 唐娴抹去脸上的狼狈,咳嗽几声,用强行压下难过情绪的嘶哑嗓音道:“我?说?了,要告知他那两颗玛瑙的来历的。” 拍拍面颊让自己稳重一些?,她一字一句道:“是?从孝陵中得来的,在?主墓室里面,藏有数之不尽的金银财宝。” 说?完,她的眼泪再次流下,不想被人?看见,她蜷起腿,抱着双膝将脸埋住。 孝陵中藏有不尽的金银财宝。——这?个消息将庄廉震得许久没能回神。 云停查过历代皇帝的陪葬名册,皇陵中是?有点财宝,但?远远不够充盈国库。 他则亲自去过皇陵,不过是?为了调兵,没有往内深入。 容孝皇帝的寝陵,怎么会?无端多出许多财宝? 庄廉短暂的质疑后,迅速相信了唐娴的说?辞。 瞿阳王的宝藏在?十几年前被人?无声无息地?搬空,他们一致认为这?事是?皇室中人?所为。 十几年前,正是?容孝皇帝在?位的时间,是?他瞒着所有人?把财宝搬到自己的寝陵中……这?猜测完全合理?! 庄廉想通其中道理?,结合这?事猜测起唐娴的身份,惊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发自内心的迷惑,白太师这?样在?朝堂上浮动几十年的大臣都不知道,这?年纪不大的姑娘,竟能知晓这?事? 她与盗墓贼人?相识?还是?她曾亲去墓中? 都不应该啊。 殉葬制度已被废除百年之久,皇陵更有兵马严守,不论是?盗墓贼人?或是?姑娘,都不应该出现在?皇陵中。 庄廉困惑中记起皇陵闹鬼的事,觉得有必要将这?事弄清楚,再看唐娴捂着脸低声哭泣,肩膀微微耸动着,模样十分可怜,他没忍心继续逼问。 反正时日?还长,先确认了宝藏所在?,再与白太师问清容孝皇帝陵墓的事情是?否另有隐情,慢慢来。 金枝与狗 第74节 当下最重要的,是?防止京城出乱子。 皇陵那边倒不必采取什么措施……已有重兵把守,无端加强兵力,反倒引人?窥探。 一切等云停回来再说?。 庄廉心有决策,再看唐娴一眼,用长辈的语气安慰道:“没事的啊,等公子回来了,就带你去找你爹娘,啊,毛毛,你听话,再等等……” 说?话间,因打翻药碗、弄脏衣裳,被带去沐浴的云袅由侍女领了回来。 云袅小脸烧得通红,见唐娴埋头抽噎,以为是?和她一样病得难受,靠着床沿,努力把抱膝而坐的唐娴搂住。 口中安慰道:“没事的毛毛,喝了药就能好了……” 唐娴抬头,不等人?将她神情看清楚,一把将云袅搂在?了怀中,搂得紧紧的,把她当做一个大型软布娃娃。 病中的云袅没力气说?话,跪坐在?榻上,将脸往唐娴肩上一贴,乖乖的没了声。 庄廉不好继续留下,叮咛侍女将两人?照顾好,就要离去。 到了帘外,惊雷再起。 “毛毛你别害怕,烟霞是?骗人?的,打雷才不是?雷公在?抓小孩……” 云袅软乎乎的嗓音传出来,“不信你去问烟霞,她就在?后院里,被明鲤送去后边石牢里了……” 庄廉心中咯噔一响,果然听见唐娴惊问:“烟霞在?府中?” “嗯。”云袅道,“我?刚才瞧见了……毛毛你怎么哭啦?你害怕打雷吗?” “不是?,我?没事!”唐娴按住云袅,抹去脸上泪珠,朝外大喊,“舅舅——” 庄廉:“……哎!” .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说?清楚,死也让我?死的明白点儿?!”烟霞被五花大绑着,由明鲤押往兰沁斋去。 明鲤摇头叹气,“要么你躲起来,要么跑远点,三天两头在?公子眼前晃,你真当他抓不着你啊?” 烟霞在?白湘湘府上扮了几日?侍女,凌晨时分得知白湘湘被警告安分点,动了动小心思,去书房偷听了人?家父子谈话,得知青州起了祸事。 她跟在?云停身边许久,猜到云停必定会?即刻亲自前去处理?,于是?怂恿白湘湘递上帖子,请唐娴过府赏雨中荷花,同时还邀了祁阳郡主。 暴雨天赏景,听着有点傻,但?白湘湘面子足够大,双方都应了。 在?烟霞的预想中,双方会?在?街头相撞,依祁阳郡主那跋扈的脾气,定会?不依不饶地?将事情闹大。 越大越好,她就可以趁机把唐娴带走?了。 事后云停追责,也该拿祁阳郡主问罪,而非白湘湘。 一切如她所料,除了最后被她拉着的“唐娴”一抬头,露出的是?明鲤的脸。 知道被算计时,已经?晚了。 烟霞身姿灵活,擅易容,但?论及手上功夫,远不及其余侍卫,被明鲤近身后,没两下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你的目的是?庄姑娘,庄姑娘与白湘湘是?好友,猜到你藏在?白湘湘身边,很难吗?” 明鲤道:“不然你以为公子为何?特意警告孟岚看好了白湘湘?从始至终,那句话都是?说?给你听的,提醒你机会?来了!” 烟霞悔得肠子都青了。 躲藏数月,两次从云停手下逃脱,大大助长了她的自信,结果这?次栽了大跟头。 甚至不用云停或者庄廉出手,一个明鲤就轻而易举将她拿下了。 也不知道云停会?不会?杀了她! 烟霞哭丧着脸打听消息:“我?上回与公子说?清楚了,藏宝洞不是?我?搬的,真的……公子不会?杀了我?吧?对了,他不是?不在?府中吗?你要带我?去哪儿??难道公子大发慈悲,不准备把我?关入牢中的吗?” 明鲤嫌她聒噪,扣在?她手臂上的手用力,烟霞登时惨叫起来。 凄厉的惨叫声穿透墙壁,传到屋中的唐娴耳中,她忙朝外高喊:“烟霞!” 烟霞收起夸张的痛呼声,仔细打量,认出这?是?兰沁斋,心中一喜,急声喊道:“是?我?,救命啊,娘——” “娘娘”喊了一半,烟霞一咬舌尖,硬生生把第二?个字憋了回来。 “她管你叫娘?”兰沁斋里的庄廉大受震撼。 年方双十的唐娴生平第一回 被人?喊娘,还是?个岁数与她相近的姑娘。 她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半点纷杂的情绪也没了,竭力镇定,回道:“……好像是?呢。” 这?时烟霞被押了进来,头上、身上被雨水浇透,嬉皮笑?脸道:“公子那个什么,我?喊他一声爹,不为过吧?” 云停要爱民如子的嘛,她是?民,也是?子,喊云停一声爹能换一条命的话,她愿意喊。 “双儿?要与他成亲,那我?喊双儿?一声娘,有什么不对吗?” 唐娴心中凌乱,这?是?什么鬼话? 庄廉反而接收到了烟霞话中的含义,稍微沉默后,诡异地?认同了。 再说?了,倘若这?话让云停听见,多半他也是?认可的,说?不准一高兴,真就赦免了烟霞…… 第61章 雨夜 唐娴让人给烟霞松绑。 庄廉无法, 摆摆手命人照她所说做了。 亏得他特意让人避开唐娴,不让她知?晓烟霞被抓回来了,提醒了所?有?下人?,唯独漏掉了个云袅, 让烟霞找到了靠山。 庄廉琐事?繁多, 不能长久留下, 在烟霞去沐浴更衣之前提醒她,“公子说过要?取你性命的, 眀鲤他们是念着曾经的情谊对你手下留情,倘若你再生事?端, 就?休怪他人?无情了。” 烟霞活动着麻木的手腕, 痛得龇牙咧嘴,“知?道了, 我再也不敢了,你还不知?道我有?多识时务吗?” 庄廉很是嫌她,招来眀鲤近身守着唐娴, 出去后,在兰沁斋外多加了道巡守侍卫, 再三?提醒林别述将人?看好, 他才?忙碌正事?去。 烟霞洗漱用了很久,重新回到寝屋时, 唐娴的药碗已经空了,正在拿勺子喂云袅。 她一进屋, 云袅就?噘起了嘴。 “我还当公子是真想与双儿成亲呢,原来只是让她来伺候你这金贵小姐啊!” 云袅撇开脸不肯喝药了, 冲她大声道:“你胡说,哥哥才?没有?这样!” “不是吗?那这……嗯……”烟霞惊讶地指着唐娴手中的汤匙, 一副这不是在伺候你,是在做什么的疑惑语气。 “那是因为我小!” 烟霞啧啧,“这倒是,你是个‘小人?’嘛。” 云袅来了气,拒绝了唐娴的汤匙,端起药碗咕嘟饮起。 剩余的小半碗药,她快速喝完,“咚”的一声将碗磕在桌上,噘着嘴继续生气。 唐娴病得实在难受,没精力在她俩之中调解,见云袅被激怒干脆地喝完了药,总算露了笑,撑着桌面取帕子给她擦嘴。 为了证明不是把?唐娴当做侍婢,云袅不肯让她帮了,自己?接过帕子胡乱擦起。 烟霞哈哈大笑,“我就?是想骗你自己?喝药、自己?擦嘴的!笨蛋,又上当了!几个月不见,怎么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你才?是笨蛋!”云袅忍不住了,气得站起来追着她打。 烟霞欺负小孩一点不羞愧,一边躲一边奚落,“打不着!哎呀,怎么又差一点?” 躲着躲着,迎面撞上眀鲤,被反剪双臂按在了桌上,撞得桌上烛火摇晃起来。 云袅终于有?出气的机会?了,揪着她耳朵提着嗓门大喊:“你才?是笨蛋!大笨蛋——” 孩童的嗓音尖细嘹亮,刺得隔着好几步的唐娴耳膜发痛,她扶着额头道:“别吵了,我头疼……” 眀鲤第一个放手,过来扶她回到了床榻上。 云袅跟过来,踢掉鞋子上榻,依偎在她怀中,可算也有?了点儿病患的憔悴。 躺着静了会?儿,唐娴恢复了点儿精神,看向?烟霞。 外面的侍女容易屏退,云袅与眀鲤这两人?是赶不走的。 幸好烟霞的目的所?有?人?都知?晓,她便也不遮掩了,直接与唐娴商议起来。 “眼下咱俩想逃出去太难了,得找帮手。” 唐娴按住又要?呛声的云袅,忍着不适摇头,问:“你是怎么被抓的?” 烟霞听出她是忧心双胞胎,三?言两语迅速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刻意制造了白湘湘不知?情的假象。 没连累到任何人?,唐娴放心点头。 她难受得厉害,也顾不上提防云袅与眀鲤了,光明正大接着烟霞之前?的话问:“去哪儿拉帮手?” “我打不过眀鲤,就?算打得过,也无法从府中众多侍卫手中逃脱,所?以最好的计策,就?是策反了她俩。”烟霞指着云袅与眀鲤说道。 眀鲤反应迅速,态度决然,语气不屑,“我绝无可能帮你。” 云袅迟了点儿明白过来,记得不能吵得唐娴头疼,收紧手臂搂紧了她,以示不肯放手的决心。 烟霞人?人?喊打,落入府中寸步难行?,说话也没人?听的。 她只管出馊主意,不管具体怎么实施,后面就?要?靠唐娴自己?了。 怕唐娴为难,她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道:“人?家都把?你关在府里了,你还犹豫什么啊?想想你爹娘,他们可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唐娴“嗯”了一声,闭上了双眼。 烟霞说的有?道理,她要?离开,最先要?解决的就?是贴身跟着的眀鲤,其次是缠着她不放的云袅。 武力不行?,只能靠拉拢。 这府邸中,无人?不敬着云袅,她很好哄。 有?她与明鲤带路,离开府邸会?容易的多。 颠来倒去,最终仍是要?利用小孩,真令人?不齿。 . 京城的暴雨间歇下了三?日?,河水已上涨到数月前?的水位,京兆尹得了命令,着人?时刻警戒着。 金枝与狗 第75节 除京城外,相邻的几个州府断断续续也开始降水,折子一封一封地往宫中递,庄廉怕漏掉重要?消息,大多时间都陪云岸待在宫中。 两日?未能出宫,白太师与几位尚书同样。 直到第三?日?,被迫处理政事?的云岸先熬不住,将人?全部撵了回去。 庄廉在宫殿外拦住白太师,与他询问起容孝皇帝相关的事?情。 这位皇帝在位近三?十年?,猛然提及,往事?杂乱,白太师一时找不出头绪。 夜风簌簌,将雨水拍打在两人?身上。机灵的小太监看见了,连忙将人?请入偏殿。 入殿后,白太师是想起了些旧事?,但不好开口。 这五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皇帝,提起容孝皇帝,脑子里出现的除了他精湛的厨艺、十多年?不上朝的昏庸,就?是朝政被唐家祖父把?控的“光辉”事?迹。 白太师委婉地回问:“庄大人?具体是指哪些?” 云停走时说过,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处理。 庄廉恐传出去打草惊蛇,扯了个理由,“公子走之前?说过,回来后想去皇陵拜祭先祖,祈求历代先皇庇佑。往前?数五位皇帝……咳……” 庄廉也说不下去了,那五个死得太潦草,正经陵墓都没有?,最近的一个有?单独寝陵的,就?剩容孝皇帝了。 “……算起来,公子需唤容孝皇帝一声祖父,合该去拜祭一下的。” “拜祭容孝皇帝?”白太师拧着花白的眉头,捋须沉思,不久后,面皮突地一跳,记起被他遗忘许久的事?情。 他神情转为肃然,道:“老臣竟忘了一件事?……当年?太子登基后,曾将先帝后宫中百名妃嫔、侍女赶去皇陵……公子若去祭祀,须得先将人?遣退。” 殿外一道闪电划过,劈在庄廉脑袋里一般,让他懵了一下。 “……皇陵里有?妃嫔和侍女?” “是,已有?五年?之久。”白太师道。 迷乱间,庄廉记起唐娴手中来自孝陵的血玉玛瑙,主墓室里的宝物,以及她的身世。 落魄的名门贵女,嫁过一个老头子,有?继子,继子苛刻…… 还有?烟霞那声“娘”……娘娘? 庄廉脸色惨白,踉跄地扶住了桌案,不敢继续往深处想。 大口喘了几下,他加重语气,极度不能理解地问:“既然恢复了殉葬制,为何不见宗卷记载?” 若是早知?此事?,别的不说,在查看皇陵陪葬品案卷时,云停就?将人?释放出来了。 活人?殉葬,得是多大的恨意才?能做得出来的! 白太师面露窘色,哀叹一声,道:“也并非是殉葬……景广皇帝位居太子时,曾被容孝皇帝的后妃欺凌,之后在朝堂上受唐大人?压迫,差点娶了唐家孙女……掌权后,他难忍屈辱,想将后妃众人?与唐皇后全数处死……” 那些后妃,上有?四十余岁的,下有?十五六岁的,多数为朝臣的女儿、族亲。 有?的官员不舍,不敢开口,就?求到白太师这里来。 白太师在景广皇帝还是太子时帮他许多,颇受信赖,于是他冒险提议将人?送至皇陵守陵。 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吗? 景广皇帝应了,下旨要?唐皇后与那些妃嫔永生永世待在皇陵里,祀奉他云氏先祖。 未免被后人?指责违背祖上明确禁止的殉葬制,他特意抹去了所?有?的书面记载,这事?唯有?几个老臣知?晓。 景广皇帝在时,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这事?。 他死后,帝王换得太快,所?有?人?都盯着龙椅,渐渐的,静默无息的皇陵被人?遗忘。 就?连白太师自己?,也是在庄廉提起孝陵后,才?记起这桩旧事?。 庄廉不可置信地听完,再问:“如何守陵?” “不知?。”白太师道,“是景广皇帝亲自安排的人?手训诫那些妃嫔。” 庄廉听了这么多,震撼了一遍又一遍,这时略静下心,吐出一口浊气,思量起来。 唐娴不会?是守陵妃嫔中的一人?……皇陵将士成千数百,她绝无可能自由出入…… 除非有?人?相助。 是烟霞。 可烟霞也无法悄无声息地越过这么多将士潜入。 庄廉开始头疼,因为他记起皇陵闹过鬼。 装神弄鬼,正是烟霞所?擅长的。 假若她那几个月就?躲在皇陵中…… 难怪京城搜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难怪唐娴始终不肯道明身份。 庄廉现在最忧心的是唐娴会?是那些妃嫔中的哪一个。 他在心中祈求,万不能是后宫之主…… 应当不是,白太师见过唐娴的,如果是,他该能认出。 庄廉被这事?惊得不轻,被白太师疑惑打量后,他抚了下额头细汗,表明会?将此事?详细告知?云停,之后与白太师道谢送别。 他甚至来不及回府,就?地取了笔墨给云停写起书信。 不敢想象云停知?晓这事?会?是何反应……真是要?命! 庄廉抓耳挠腮地掂量着用词,辛苦写完信件,回府时,已是三?更天。 他害怕弄清唐娴的身份,可不弄清楚,他实在是睡不着。 辗转反侧许久,庄廉在深更半夜,冒雨踱步到兰沁斋外,让侍女进去喊烟霞出来。 守夜侍女得令,轻手轻脚地进去,半盏茶的时间后,跌跌撞撞跑出来。 “烟霞姑娘不见了!小姐与庄姑娘也不在寝屋中!” 庄廉惊骇,往前?跨出一大步,震声问:“明鲤呢?” 侍女结结巴巴:“没、没看……” 话没说完,庄廉已经推开她快步入内,极短的时间内,兰沁斋内燃起无数烛火。 侍女、侍卫均被惊动,众人?搜寻一番,始终不见四人?踪影。 庄廉急赤白脸地开始盘问侍女,侍女吓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兰沁斋外的巡守侍卫站出道:“天色暗下时,属下曾见过小姐……” 云袅嫌他们妨碍她玩耍,让他们退下。 又几人?站出,“属下见过明鲤……” 同样被遣退。 府邸最外围的侍卫们请罪:“属下是遇上了林别述校尉……” “林别述,你给我滚出来!”庄廉怒不可遏。 愤怒的余音在雨夜中回荡了许久,有?人?急匆匆跑回来,气喘吁吁道:“林校尉也不见了……” 庄廉差点晕厥过去。 第62章 茶棚 京城西面的主干道上, 马车飞驰,里面的烟霞兴奋劲儿未过去,嘚瑟地?直抖腿。 本以为被抓回府九死一生,结果好?吃好?喝地?住了三日, 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还劫走了云袅与两?个侍卫。 她一想庄廉回府后会如何暴怒, 就“嗤嗤”笑起来。 笑声过于诡异,闭目忏悔的眀鲤怒目相视, 斥责道:“你还笑得出来?等传到公子耳中,你真的会死无全尸!” “你是共犯, 也逃不掉。”烟霞挑衅。 眀鲤神?色一僵, 面上悔意更重。 此时车厢中/共四人一猫,眀鲤是武力值最?高的那个, 单手能将烟霞制服。剩下的唐娴与云袅,构不成任何威胁,放她俩先跑出二里地?, 都能轻易被?眀鲤抓获。 更用不着外面赶车的林别述出手。 烟霞见她表情不妙,忙不迭地?往回找补, “有双儿?……毛毛在, 公子知道了也不会杀人的。毛毛也不会允许,是吧, 毛毛?” 唐娴搂着云袅,心不在焉地?摸着她怀中的猫, 没有回答。 “咳!”烟霞重重咳嗽。 唐娴回神?,“嗯。” 烟霞继续狐假虎威, “再说了,是毛毛与小姐两?人一起下的令, 你是不听小姐的,还是要违抗毛毛的指示?你想清楚了,公子可?是要毛毛做咱们的女主子的。” 暗暗威胁后,她又道:“不是我说,府中上下唯公子是从,毛毛就我一个心腹,被?你们当做仇敌对待……她连回家看爹娘的自由都没有,哪里敢答应与公子成亲?” “闷在府中郁郁寡欢,等公子回来,她只?剩一堆白骨了,公子能高兴吗?我就说你们都不够机灵……” 这些说辞她已在唐娴的配合下说过许多次。 自打烟霞提出让唐娴走策反的途径离府后,唐娴就动起脑筋。 她想了两?种办法,一种是劫持云袅。 这么?做伤感?情不说,庄廉也未必会相信,而且她体弱,这事只?能由烟霞来做。——事后烟霞一定会被?云停剥皮。 唐娴是要离开,不是想与云停反目成仇。不能这样?做。 另一种是以死相逼。 ……不至于。 “我想家了……”唐娴最?终决定假装积郁成疾,生出了心病,每日都对着窗外的风雨哀切流泪。 云袅信以为真,天天挨着她哄她高兴。 烟霞机灵地?推波助澜,“说的好?听,又不是你独自在外没爹没娘……亏得毛毛这么?疼你,没良心的……也难怪,到底不是亲妹妹,不是真心待毛毛好?……” 云袅被?她三言两?语说哭了,抹着眼泪辩解:“我不是!我对毛毛是真心的!” 金枝与狗 第76节 而每到这时,唐娴就哀伤地?合上眼,憔悴的面颊上流下两?行泪水。 她俩同日起的热症,几日下来,云袅已经康复,唐娴却不见好?转。 云袅本就着急,这时候怕唐娴把烟霞的话当了真,拉着唐娴的手着急道:“毛毛你不要信她!我对你好?的,我让你回家!” 唐娴阴谋得逞,缓慢睁开双眼。 云袅伸出手给?她擦眼泪,忐忑地?与她商量,“我一起去你家好?不好??我想和你爹娘商量商量你和哥哥的婚事。” 唐娴差点没装下去,这是什么?人小鬼大?的长辈作风? “哥哥讨人厌,我怕你家里人不喜欢他……”云袅急切解释,生怕被?拒绝。 唐娴要回皇陵,是不能带着她的,但出府需要她的帮助,于是点头答应。 云袅是最?好?骗的,但她太?小,明鲤哄着她,却不能听她的命令放唐娴走。 唐娴开始闷闷不语,人在病中,更显虚弱憔悴。 老大?夫每日都会过来把脉,药开了一帖又一帖,人非但没有好?转,还越来越没精神?了。 最?终,他确定唐娴是郁结于心,除了她自己想开,否则药石罔效。 明鲤怀疑其中有诈,但瞧着唐娴郁郁寡欢的模样?,不敢大?意,想去告知庄廉。 烟霞劝阻道:“你也不想想这些日子,他与公子在忙些什么?,为这事扰他,误了正事你担待的起?” 明鲤一想也是,青州灾情与叛贼的消息已传入京中,现今京中风声四起,民心浮动,为此,庄廉已数日未归…… 事有轻重缓急,不好?用这事扰他的。 “没脑子,一点小事都解决不了……”烟霞奚落。 明鲤反驳不了,但谨记看守好?唐娴的命令,严守不动。 软硬不吃,愁坏了唐娴,直到她假装悲伤过度晕倒过去,吓着了云袅。 云袅又哭又喊,一定要带唐娴去见她爹娘,明鲤才不得不松口。 云停不放唐娴离开的主要原因,是她不肯说出家在何处,只?要唐娴答应带着她一起,眀鲤愿意听云袅的令放手。 但是要多带些人手陪同。 ——就当是寻常的出府游玩,这回走得稍远一点。 “带上人手会惊动庄廉,他知道了,不就等同是公子知道了?”烟霞道,“公子那脾性你不清楚吗?毛毛她爹娘古板得很,知道他关着毛毛不让回家,定是不肯答应这门亲事的,届时万一公子恼羞,怒起伤人了怎么?办?你这不是要逼死毛毛吗!” 唐娴配合地?装出奄奄一息的悲切绝望神?情。 云袅听得着急,大?声命令明鲤放唐娴走。 加上个嘴皮子利索,擅长煽风点火的烟霞,眀鲤处于弱势,在三人的胁迫下,勉强点头。 她自负论武艺,烟霞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但是烟霞鬼主意多,她玩不过。 眀鲤需要一个盟友,再者说,府中内外遍地?的侍卫,她一人无法支使全部,提出再拉上一人垫背,于是林别述被?盯上了。 一天之内,林别述先误伤云袅,再撞倒病中的唐娴,被?几人软硬兼施地?磨了半天,还是不肯松口。 无法,云袅在烟霞的怂恿下拿起了刀子。 “你不送毛毛回家,我就不活了!” 林别述看得心惊胆战。 这二人,一个是云停的心上人,一个是他亲妹妹,哪一个都不能出了差错。 林别述受不起这罪名,被?迫倒戈,伙同眀鲤带几人出了府。 烟霞怕眀鲤反悔,再接再厉道:“我一个人哪里斗得过你与林别述?你就放心吧!等公子回来,知道你俩是被?迫的,是为了毛毛好?,不会怪罪你们的……” “再说了,咱们是去毛毛家中,你俩还立功了呢……” “闭上你的狗嘴!”打死明鲤她也不信这份说辞。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烟霞打不过她与林别述,想从他俩手中带唐娴脱身,非常难。 出城后一路向西,雨天人烟稀少,在暴雨转为细雨之后,才偶然能遇见一两?个行人。 这一路,烟霞不是招惹眀鲤,就是笑话云袅,没一刻老实的,把两?人都惹怒后,她开始扰乱赶车的林别述。 就在林别述要动怒时,前方不远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棚。 “歇歇脚吧,毛毛该累了。”烟霞提议。 他们晚间出来的,雨天行路不便,顾忌着车厢中云袅太?小、唐娴身子不适,控制了马车速度,目前离京城不算特别远。 的确已行了许久。 林别述打量着茶棚,破旧是破旧了点儿?,但胜在干净整洁,确实可?以进去歇歇腿脚。 雨天饮水的行人少,只?有两?个裤腿泥泞的官差在茶棚下闲谈,两?个茶倌儿?闲的得无聊,正在木桌上下棋。 “这地?方怎么?会有官差?”眀鲤怀疑有诈,谨慎地?提出异常之处。 林别述道:“不远处就是河道,是京兆尹派来监测水位的吧。” 猜测完全合理,将明鲤说服。 车厢里云袅已经喊着要下去走动了,林别述与明鲤对官差是放心的,于是勒马停车,扶人下来。 几人落座,瘦巴巴的茶倌儿?不知在哪儿?摔了一身的泥,脸上也没多干净,懒洋洋地?上了壶热水,继续下棋去了。 烟霞想为几人倒水,手未碰到茶壶,就被?眀鲤挡住。 “都一条船上了,还防着我呢……” 眀鲤道:“我是被?迫的,与你不同。” 烟霞白她一眼,转向趴在唐娴腿上的云袅,道:“去哪儿?都抱着你那瘸腿猫,就这么?稀罕吗?” 云袅不理她,与唐娴道:“毛毛你是不是有个妹妹?等见了她,我就把跛脚军师给?她玩,哄她高兴了,她就能答应让毛毛你与我哥哥成亲了。” “一只?猫就想……” “你安分点。”唐娴制止了烟霞,端起茶水吹了吹,试试水温,觉得不烫了,小心地?喂给?云袅。 云袅躲开,把小猫抱起,道:“先喂跛脚军师。” 这只?狸猫是她的爱宠,她有什么?,就要喂狸猫什么?,让唐娴在她手心倒了点儿?水,送到了狸猫嘴边。 小猫舔了几下,“喵喵”直叫。 云袅缩回手,与唐娴笑,“痒痒。” 唐娴被?她逗笑。 有人觉得她可?爱,有人觉得她傻气?,比如烟霞就是后者,她撇撇嘴,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她对面的眀鲤见她饮下,与林别述交换了个眼神?,跟着饮下。 林别述却完全不动眼前的茶水。 烟霞斜瞄他一眼,重新倒了一盏推向云袅,道:“大?小姐,你自己玩,让毛毛歇会儿?成不成?” 云袅讨厌她的腔调,但不想唐娴太?累,顺从地?从她腿上离开,趴到木桌上去了。 她这会儿?只?想喂小猫,把温水倒在手上,倒在桌上小碗中,就是不送进自己口中。 烟霞眼珠子一转,拎起茶壶朝茶倌儿?喊道:“水没了,再添些来!” “来了来了!”茶倌儿?抛下棋局跑过来,接过水壶时,恰好?挡在烟霞与林别述之间。 在他抽身的瞬间,烟霞陡然发?难,一脚踹向林别述坐着的板凳。 林别述从未对与她放下过警惕心,按着桌案躲开,手臂往前一探一拧,就擒住了烟霞。 正要质问,后脑传来风声,林别述旋身一转,看见是茶倌儿?提着水壶朝他后脑砸来。 他反应极快地?躲闪开,手刚按在刀上想要回击茶倌儿?,唐娴惊叫了一声。 林别述分心抬眼,让茶倌儿?跑开了,接着,两?个官差拍案而起,与烟霞联手向他攻来。 这一下接一下的,没给?他留喘息的机会,但三人功夫都一般般,对林别述来说并不难对付。 难的是他怕这些人与唐娴有关系,不敢下狠手,另外,还有人躲在暗处对他用弹弓。 被?人三面夹击,这次他的注意力全在三个官差与接连飞来的石子上,一个不察,“咚”的一声,被?正中后脑。 林别述倒下,露出身后举着茶壶的另一个茶倌儿?。 这事发?生得极快,另一边,唐娴抱着云袅,云袅搂紧小猫,两?人一猫被?眀鲤横剑护在身后。 眀鲤大?惊,“官差与小厮都是你的人?” 烟霞笑嘻嘻道:“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说着,两?个脏脸茶倌儿?与官差已围了过来,眀鲤警惕,飞速一扫,道:“我若拔剑,你们几个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是啊!”烟霞附和道,“所?以得用别的法子。” “什么?……”眀鲤忽而皱眉,身形摇晃了一下。 下一刻,“噗通”一声,烟霞在她面前栽倒。 明鲤意识到是茶水有问题,烟霞是在以身试法引诱她,但已来不及,眼前一黑,跟着倒了下去。 云袅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那俩茶倌儿?朝着唐娴扑来,硬是把她和小猫挤开了。 “吓死我了!”唐娴展开双臂接住二人,给?他俩抹着脸上的泥巴,顺手在其中一人脸上掐了一把,心有余悸道,“还好?他没动刀!” 茶倌儿?打扮的唐念知嘴硬道:“动了我也不怕,我……嘶!” 又被?掐了一把。 还是唐姝更稳重,拉着唐娴道:“姐姐,这两?位是……派来保护我与二哥的。” 唐娴明白,省略掉的是孟思清的名字。 果然,两?个官差站定,拱手道:“小的代我家大?人,与姑娘行礼了。” 双胞胎入京后闹出很大?动静,让孟思清丢了很大?的脸,这样?他还尽心尽力地?帮助唐家几人,唐娴对他满怀感?激。 与官差道谢后,官差去查看倒下的三人的状况,烟霞与明鲤中了蒙汗药,一时醒不过来,林别述是被?打晕的,唐姝劲儿?小,也无大?碍。 金枝与狗 第77节 唐娴安心了,抱着弟弟妹妹好?一阵念叨,把一旁的云袅给?忘了。 云袅听着那边“姐姐”“小妹”“小弟”的称呼,再看看晕过去的林别述与眀鲤,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嘴巴一咧,水汪汪的眼睛被?泪水填满了。 但这回她没哭,抱着小猫挪到兄妹三人身旁,拉扯起双胞胎的衣裳。 双胞胎退开,唐姝问:“这小孩是谁啊?姐姐,你怎么?又带着她啊?” “是、是……”唐娴不知该怎么?介绍云袅了,按事态的发?展,此时云袅该喝了茶水,与明鲤一起晕倒过去的。 之后,会被?平安送回京城。 “我是我哥哥的小妹……”云袅噙着泪学别人的称呼,再不舍地?把小猫朝着双胞胎递出去,忍着哭腔道,“给?你们玩。” 双胞胎愣愣接住,面面相觑。 云袅在这时挤进三人之中,搂住唐娴,伤心地?将脸埋在了她腰间。 第63章 悬崖 唐娴的心快要碎了。 这一刻, 她万念皆空,只剩下对云袅无穷的愧疚与心疼。 这么小的孩子,真心实意地偏向她,却被她利用、欺骗……自责之情, 漫山遍野地向唐娴打来。 他们兄妹在某些方面是极其相似的, 云袅是这种反应, 那?么云停得知后,又该是怎样?的呢? 暴怒惩罚府中?侍卫?或是与云袅这样?静静伤怀? “姐姐……”唐姝看出她眉眼中?的不?舍, 心湖中?坠落一块巨石,震得她头眼打晕。 她惊慌地喊了唐娴一声, 小心翼翼问:“你、你是不?是不?想回……” ……不?想回家了? 唐姝的眼泪险些淌下来。 她忍住, 害怕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半句消匿余唇齿之中?, 没敢将话问全。 声音可以停住,眼中?情绪无法收回,被唐娴捕捉到了。 唐娴本能地摇头, “想的,我想的!” 几人中?她年岁最大, 她得保持稳重。 唐娴扫空陈杂情绪, 介绍道?:“这是袅袅,她帮了我许多, 我、我答应带她玩几天的。” “哦。”唐姝把猫给了唐念知,两手交握着垂在身前?, 低下头,声音难掩低落。 她也才十五岁, 穿着简朴宽松的茶倌儿衣裳,人显得格外瘦小, 这样?站着,可怜得很。 归根究底是为了同一件事,唐娴先是在云停与家人之间挣扎,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做了选择,如今陷入另一个漩涡。 她的心被扯成了两半,生疼生疼的。 静默片刻,唐娴伸手想把唐姝拉到怀中?安慰,被唐姝偏着身子避开了。 那?瞬间,唐娴的心好似开了道?口子,痛得抽搐,鲜血哗啦啦往外流。 “都怎么了?”唐念知对这无形的争执一无所查,见几人都不?动了,催道?,“待会儿人就醒了,别站着了,先说正事吧。” 双胞胎中?唐姝是小的那?个,但是更稳重可靠,兄妹俩人中?向来是她来做决策和讲述因果。 这会儿她没了反应,唐念知左右打量着,确定?官差特意避开了,眀鲤几人还未醒,以为她是嗓子不?舒适,主动替她开口,道?:“爹爹来信说……” “捂着她耳朵。”唐姝突然开口,指着仍搂着唐娴不?撒手的云袅。 唐念知低头看了看那?个很小的姑娘,顺着妹妹的话点头赞同。 唐娴尴尬地抚摸了几下云袅的后脑,轻轻捂住她双耳。 “爹爹来信,说时间可以提前?……” 青州的事,以及各地的旱情与暴雨很好地占据了朝廷的精力,不?必等?到九月了,这几日就是极其恰当的好时机。 “这几日?”唐娴听得心惊胆寒。 一旦事成,她就与人生前?的二十年割断,从此彻底恢复自由身。 事情来得突然,三个月的准备时间没了,她有点慌神。 “对。”唐念知说道?,“爹爹说未免时间拖久再生变故,要抓住时机尽快行动。孟思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姐姐,你只要把这药吃了,一个时辰之内,呼吸、脉搏、面色,都将与死人无异……药呢?” 唐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香囊,打开,露出里面一个小小的药丸,再系紧。 她想递给唐娴的,看见被她双手捂着耳朵的云袅,嘴角一垂,上前?把香囊塞进了唐娴怀中?。 “就这一颗,爹爹好不?容易得来的,千万不?能弄丢了。”唐姝低着头沉闷交代。 唐娴心绪纷杂地应了。 之后,唐念知特意等?了会儿,见妹妹仍是不?开口,自己继续,“皇室定?然不?会让你葬入皇陵,爹爹猜测,多半会选在京郊葬过皇室中?人的东福山,或者是南陵附近,不?论是哪儿,等?孟思清得到消息,我与小妹立刻就会过去接应……” “之前?我与小妹商量,觉得后天服药是最佳时期。姐姐,你觉得呢?” “后天……”唐娴心神不?宁,牵强地算了算日子,犹疑道?,“再延长一日吧,我得与柳桃她们多叮咛些事情。” 柳桃是她的侍女之一,另一个叫芸香,陪着她从唐家到宫中?,辗转再到皇陵,风风雨雨,都是主仆三人相互支撑着过来的。 她想要延长一日,是因为明日便?是十五,她要去墓中?侍寝。 唐娴准备在地下宝藏中?再捡几颗玉石留给两个侍女。 她“死”后,皇陵的管制或许能松泛些,只等?白湘湘那?边开口求情,若某日侍女能被放出,她们也好有点财物傍身。 还有几个已无族亲依靠的可怜妃嫔…… 都是被她连累的,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 所以,她需要多一点的时间。 “听你的。”唐念知反复提醒她,“爹爹说过,这办法只能用一次,姐姐,你千万记住了,不?可出差错……” 事情商议好,烟霞正好被官差弄醒,咳嗽着爬起来,捂着喉咙清清嗓子,问:“都说好了?” 唐娴点头,松开了捂着云袅双耳的手。 烟霞吐出一大口气息,往唐娴身边走?来,途径林别述,往他腿上踹了一脚,道?:“请你喝茶你不?喝,非要挨一顿打才肯听话,现在高兴了吧!” 力气尚未完全恢复,她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被唐姝扶到跟前?,催道?:“说好了咱们就走?,最好赶在天黑前?抵达,否则就你那?眼睛,路上还得让我背。” “你眼睛怎么了?”唐姝听出不?对劲儿。 烟霞看唐娴,唐娴不?自在地笑了下,不?愿意与妹妹说这事。 摸着搂了她许久的云袅的后脑勺,唐娴与烟霞发?愁,“袅袅怎么办?” 烟霞也为此愁着呢,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听话,乖乖把蒙汗药喝了不?好吗? 余下她一个小姑娘不?管,不?安全。 送她回京,来回耽误时间,一朝不?慎,还会撞到庄廉手中?。 灌入蒙汗药?看样?子就知道?唐娴不?会答应。 “要不?……”烟霞脑中?灵光一闪,振奋道?,“要不?咱们带她去那?儿玩几日!” 她手指皇陵的方向。 “带她去……那?儿?”唐娴讶然之情溢于言表。 “对!她舍不?得你,那?就带她一起。左右我最终是要回京城找公?子认罪的,等?你走?了,我就送她回去。” 烟霞爱玩,在她眼中?,唐娴假死去找爹娘或是留在皇陵中?没有区别,反正迟早会被云停找到。 她很确定?这一点,结局已定?,她不?遗余力帮唐娴,一是要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二是觉得有趣。 带云袅躲进皇陵,正好让她亲眼看看,老太监是如何欺辱那?些妃嫔、侍女与唐娴的,她烟霞又是如何英勇地保护唐娴的。 云袅的证词的可信度,比她的自我辩解更能获得云停的信任。 这么一来,云停就没理由处罚她了,相反,还得嘉奖她!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兴奋鼓动,“听我的,咱们带着她!” “不?好吧?”唐娴犹豫,“皇陵阴森……” “她小孩子懂个什么?说不?定?瞧见那?么多石俑陶人,还觉得有趣,想搬回家里呢!”烟霞满不?在乎道?,“有我护着,必不?能让她遇上危险。还是说你不?信我?我小事上爱捣乱,关乎人命的大事是从不?含糊的。” 就像她逃窜良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云停任何消息一样?。 她始终是西南王府的侍卫,可以与眀鲤等?人小打小闹、偶尔欺负云袅,但关键时刻,从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断然不?会对云袅置之不?顾。 烟霞自己心里门?清,知晓正是因此,被抓入府后,庄廉才敢把她安排在兰沁斋里。 再说皇陵中?,退一万步来说,真被老太监发?现,喊来了千百侍卫,她就亮出身上的王府信物,大声暴露了云袅的身份。 “不?然问问云袅的意思。”见唐娴举棋不?定?,烟霞拍拍云袅脑袋,问,“毛毛要去地底下,有点吓人,你是回京城去,还是一起?” 云袅听懂她们在说自己的去留,从唐娴腰间仰起脸,委屈道?:“想和毛毛一起……” “你看,我就说吧?”烟霞拍手,再道?,“我以人头担保她出不?了事。行了,走?吧,再不?走?眀鲤就醒了!” 皇陵中?有许多参天巨树,是潜入者最好的掩护,而陵墓中?墓道?纵横,更好躲藏。 唐娴深知烟霞的性情与身手,犹豫很久,想到三日后她就要假死脱身了,身份暴露不?暴露已无意义?,不?怕被云袅知晓。 再多想一些,一经脱身,便?远隔天涯,以后不?知还能不?能有重逢的日子…… 悬着的一口气落下,最终她点了头,“如遇意外,你即刻带袅袅离开。” “这是必然,否则公?子能把我活剐了!”烟霞无比开心地拨乱云袅的软发?,逗她,“回家喽!” 云氏皇族的寝陵,里面埋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云袅的先祖,对她来说,与回家还真没多大区别。 可惜这层含义?只烟霞一个人能意会。 说做就做,唐娴用树枝在眀鲤身旁留了字,说明是她带走?了云袅,会照顾好她,三日之后再将人送回。 之后再次与两位官差道?谢,照旧是五人一猫,更换了个方向,重新奔向皇陵。 金枝与狗 第78节 这次不?比与云停出来那?次,走?的是烟霞摸索出来的捷径,一路颠簸,在唐娴散架前?,终于在日光即将被暮色替代时,到达那?处断崖。 雨水已彻底停住,天上乌云成团,缓慢收缩着。天边的夕阳却不?合时宜地露了面,刺出一道?不?甘的昏黄日光。 几人立在断崖上古老的银杏树下,隔着悬崖眺望对面,可见连绵的山脊蜿蜒延伸,如卧龙蛰伏酣睡,残留的湿气从中?升起,形成蒸腾的云雾。 而群山中?央,巨大的地龙潭接收到最后一缕夕阳,在上方聚集起若隐若现的祥瑞金光。 青烟缭绕,灵气四?溢。 正是九峰凌霄流云转,真龙吐息紫气现。 是传闻中?仙人也会为之心动的风水宝地。 事实却是,里面没有仙人,有的只是历代皇帝的尸身,与长居地下的阴郁活死人。 唐娴与烟霞见多了这壮阔景色,此时也不?住出神,第一次看见的双胞胎与云袅则已经被震撼住了。 有风拂来,吹动头顶银杏枝叶,雨露滴答落在几人身上,将人从失神中?唤醒。 唐念知呢喃自语:“这就是皇陵吗……” “可不?是嘛。”烟霞晃晃脑袋保持清醒,走?到悬崖边,双目一眯,向着悬崖对面突起的巨大岩石,用力掷出了鹰爪钩。 玄铁银钩紧紧攀咬住岩石,她用尽挣紧,确认牢固后,偏头道?:“走?。谁先?” 他们要借助鹰爪钩飞渡数丈,抵达泉壑对面的山崖。 烟霞无法同时带两人,唐娴与云袅得一个一个的来。 “小的先吧,让你与双胞胎多说会儿体?己话。”烟霞蹲下来与云袅道?,“闭上眼,再害怕也不?许哭。” 往前?数尺距离,脚下就是万丈泉壑。 里面同样?因为暴雨积聚起雾岚,肉眼只能看见近处黑黢黢的崖壁,与更深处转动的流云,再下面,白茫茫一片,无法见底。 使?人望而生畏。 凑近之后,又能感受到从无尽深渊中?升腾起的刺骨寒意,凝成一张张冰凉的无形大手,抓着人的心脏,无声地、用力地将人往下拉扯。 唐娴第一次被烟霞带着飞跃过来时,全程闭眼,落地后双膝发?软,瘫坐在地缓和了许久,才能抬起步子。 担心吓坏了云袅,她蹲下来抓着云袅双肩道?:“害怕的话,就送你回去找眀鲤他们……” “不?害怕!”云袅没往前?去,不?知悬崖恐怖,怕唐娴撵她走?,惶急地搂紧她的脖子,大声道?,“我不?害怕,也不?哭!” “那?就过来吧!”烟霞朝她伸手。 云袅第一次主动靠近烟霞,被她绑在怀中?时,听话地搂紧她,用力闭上双眼。 做好所有准备后,只见烟霞拽紧鹰爪钩,双目如鹰盯着对面的巨石,深吸一口气,向着万丈悬崖一跃而去! 唐姝惊恐地闭上了眼! 她猜到唐娴出皇陵的过程必定?十分艰险,亲眼所见后,心中?的震撼翻了百倍。 这情景,光是看着,就已令人浑身打颤。 能顺利过去吗? 万一绳子断了,掉下去了是不?是会粉身碎骨? 会不?会撞上山崖悬在半空中?? 倘若运气差点,碰上飞鹰或者鸟群了呢? …… 有太多可能发?生的可怕事情了! 在她的记忆中?,唐娴是绝对不?敢做这么危险的事情的。 幼时在家玩秋千,荡得高了点儿,她都会害怕,每每被爹娘笑话。 她怎么敢的? “成了!”一道?飘渺的声音被流云送至耳边,唐姝颤巍巍睁眼,看见数丈之外,隔着云雾的遥远山崖上,烟霞正在解绑在云袅身上的绳子。 唐姝的眼泪突兀地盈满眼眶,她蓦地转身,抓住唐娴的双臂,高声道?:“你一定?要出来!” 唐娴知她是心疼自己,笑着与她点了头。 另一边的唐念知同样?吓得不?轻,与唐姝一起,一边一个抱住唐娴,反复、不?厌其烦地嘱咐:“一定?、一定?要出来!咱们回家去!再也不?来京城了!” 道?别的话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唐娴再三保证,“嗯,就三日,我一定?会出来的。有烟霞帮我呢,放心。” “好了没?”烟霞轻快地跃了回来,道?,“咱们得快点,袅袅一个人在对面,等?久了,估计会以为咱们丢下她走?了。” 唐娴点头,放开双胞胎。 唐念知不?舍地退后了,唐姝却在退开后,重新用力抱了回来。 唐娴以为她是撒娇留恋,在她后背上轻拍了几下,听见她带着怒意悄声道?:“等?回家了,我就与娘亲告状,说你在外面偷偷养了别的妹妹!” 说完,她如同没事人一样?放开唐娴。 双目迷茫的唐娴:“……啊?” 第64章 皇陵 孝陵偏僻, 后方是悬崖,无侍卫夜巡,让唐娴几人得以顺利进入。 穿过?密林抵达孝陵,接近亥时, 已经到了规定的安寝时间。 孝陵宫门紧闭, 里面漆黑无声。 幸好烟霞双眼可比夜鹰, 无声无息地带两人翻了进去。 “我想带袅袅去那儿住。”她指着远处静静矗立着的奢华宫殿。 皇陵中每一座陵墓上方都有备用?的宫殿,每日都有侍女前去清扫擦拭, 明亮宽敞,常年空寂无人。 偶有皇室子孙前来祭祀先祖, 或是被罚幽禁皇陵, 便是居住此处。 烟霞想沾沾云袅的光,住到那里去。 里面食水瓜果一应俱全, 比唐娴的小破院子好太多?了。 “就是上面的宫殿里。”想起唐娴看?不见,烟霞清楚点明。 唐娴道:“不可以,被人发现使用?过?的痕迹, 负责清扫的侍女将会被处死。” 烟霞撇嘴,掂了掂抱在?怀中的云袅, 征求她的意见。 云袅从?她肩上往唐娴身上凑, 声音很小,“我听毛毛的。” 烟霞手?臂一转将她远离了唐娴, 嘀咕道:“一路上都是我在?抱你?,你?倒好, 从?来都与?我对着干……” 埋怨归埋怨,这?里面的姑娘已经够惨了, 烟霞不想她们因自己遭罪,放弃了这?个想法。 辨明方向后, 继续朝唐娴的小院走去。 她臂弯中牵着眼力不佳的唐娴,怀中抱着云袅,云袅怀里还搂着被唐姝归还的瘸腿狸猫。 三人粘在?一起走了不远,烟霞突然“嘘”了一声停住。 唐娴因为看?不见,格外?的紧张,抓紧她的手?臂侧耳静听,在?簌簌风声中,听见一丝压抑的悲鸣。 如泣如诉,在?静悄悄的黑夜中,犹若啼哭的枉死冤魂。 不多?久,她认出来了,轻声道:“是侨贵妃。” 比唐娴早三年入宫,擅长舞乐,独创的祈仙舞分外?讨老皇帝喜欢。 人在?世时,她得跳。人死后,她也不能歇着。 入皇陵的这?几年,每隔两日,她就要?去墓中献舞,直到某日犯了错被杀,或者?老了,那双腿跳不动了。 算起来,明日她也要?去墓中,与?唐娴侍寝的日子撞了。 “哦。”烟霞带着两人避开侨贵妃继续前进,没走多?远,云袅怀中的狸猫突然伸长脖子叫了一声。 “喵——” 尖细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开,藏在?草丛中的似有若无的呜咽声顿住。 云袅捂住狸猫的嘴巴,想说话?,被烟霞制止。 夜幕中,风声哗啦响了会儿,低弱的抽泣声重新响起。 深山幽谷中的陵墓,有野猫出现并不稀奇,在?最南面的扔宫人尸体的乱葬岗中,甚至能常常见到野狗。 除去这?个意外?,三人未再?遇见别的。 到了木门小院前,烟霞学了几声夜鸮鸣叫,很快,木门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是我。”唐娴低声道。 木门打开,三人迅速入内,直往屋中。 “娘娘你?竟然回?来了!我就猜你?和烟霞今晚一定有一个人回?来,还以为又是烟霞……找到孟夫人了吗?有没有遇见坏人?受了不少苦吧?这?几个月担心死我了……” 去开门的是柳桃,为了关门落在?最后。 点亮深色灯盏的是芸香,在?昏暗中只认出唐娴的人影,她就已经欣喜难抑,匆匆上前来扶住她,边走边问起来了。 无需唐娴回?答,她絮絮叨叨道:“今早上康太监过?来了一趟,看?见的是被易容的陶俑,还好他不敢上手?碰!你?不知道他有多?猖狂,说就是病得快死了,也得去墓穴中侍寝……” 进了屋中,她将唐娴扶坐下来,放下灯盏,转过?身道:“我和柳桃一晚上没敢闭眼,就竖着耳朵等……嗝!” 久别重逢的喜悦声,在?看?见多?出来的第三人后,戛然而止。 关门回?来的柳桃进来后,同样傻眼,“这?、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 云袅的出现,将两侍女震悚得跟遭遇了天崩地陷一样。 烟霞把云袅放下,活动着被压麻的肩膀,随意道:“我家公?子的妹妹,没事儿,有我盯着,你?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云袅被陌生人看?着,不好意思地往唐娴身边靠,偷偷去抓她衣袖。 唐娴感觉到了,摸到她的手?牵住,道:“她叫袅袅,你?们只管不知道她的存在?,一切有烟霞……我在?外?面找到孟夫人了,她答应让父兄说情。再?等等,等青州的灾祸过?了,或许就能出去了……” 自从?五年前入了皇陵之后,两侍女已经很久没看?见过?小孩了,再?听唐娴找到了人求助,看?见了脱离皇陵的希望,两人心里不可置信、震惊与?惊喜几种情绪交杂,喉头一窒,没忍住双双红了眼眶。 金枝与狗 第79节 无声缓和了会儿,芸香忐忑地不敢大声,“……真的能有出去的那一日吗?” 眼睛看?不见,但心能看?见。 唐娴感知到侍女的心情,暂时松开云袅,摸索着向两侍女伸出手?,保证道:“有的,能的,再?熬一段时日……” 主仆三人说了会儿心酸话?,在?烟霞的提醒下,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被迫停下。 简单洗漱后,分别就寝。 这?个破败的小院总共有两间屋子,一间唐娴居住,一间属于?两个侍女。 云袅不肯离开唐娴,要?与?她同住,烟霞不能让云袅离了眼,于?是三人挤到同一张榻上。 环境太过?简陋,唐娴歉疚地不得了,后悔带云袅过?来了。 云袅自己却不觉得,窝在?唐娴怀中催问:“毛毛,烟霞不是说你?家在?地底下吗?什么时候去啊?我还没住过?地底下的房子呢。” 唐娴哭笑不得。 “看?吧,我就说她不怕。”烟霞替唐娴回?答,“明晚上。” 云袅又问:“那明日白天做什么?去见你?爹娘吗?” 唐娴道:“……白天,白天我有事,让烟霞带你?去玩。” 明日她得早早起床,盛装打扮后,被送去陵墓中,亲自准备清水和巾帕送至棺樽前,美其名曰伺候老皇帝洗漱。 再?之后,上半天跪坐在?棺前诵经祈福,后半日亲手?刻录忏悔经文,直到天黑。 天黑后,所有宫人撤出,烛火壁灯尽熄,留她一人侍寝。 明日白天她是陪不了云袅的,晚上,如果云袅真的不怕进入地下陵墓,她倒是能陪她一整夜。 “不想要?烟霞。”云袅撒娇。 “不想要?我?除了我还有谁能保护你?,真没良心!”烟霞气不过?,说着朝床榻内侧拍打了一下。 云袅不依,“啪”的一声拍打了回?去。 唐娴睡在?两人中间,两巴掌全被她挨了去。 “为了我不被你?俩打死,现在?,立刻闭眼睡觉。”唐娴命令。 黑暗中两人各哼哼一声,静默睡了过?去。 她二人,一个太小,累了就睡了。一个心里无愁绪,入睡也快。 剩下唐娴脑中走马观花,迟迟没有睡意。 昨日还在?京中,今日已回?皇陵,像梦一样。 望着漆黑的帷帐,唐娴不由得怀疑起她是不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其实她从?未出过?皇陵,没见过?云停,也没碰见过?弟弟妹妹。 摸到怀中微酣的云袅,她才肯定这?是真的。 唐娴心想,庄廉该已经知道她离开了,一定写?信告知了云停。 云停离得远,暂时回?不来,但他知晓孝陵有藏宝了,回?京后一定会千方百计找来,那时就他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一定也就能理解自己的想法了。 这?是后话?,反正三日之内,他是找不到这?里来的。 三日后,唐娴就将自由了。 那时云停能找到的,只有她已死的消息。 唐娴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歹让你?得到了墓室里的宝藏,不算白跑一遭,是不是?” 她翻动了一下/身子,在?黑暗中摸上云袅的脸蛋,心疼道:“受苦了……要?不,明晚先带你?去长长见识?” . 京城,明鲤与?林别述跪在?庄廉面前,焉头耷脑,任打任骂,一字不吭。 庄廉在?写?信,手?抖个不停,写?毁第三封后,他扔了笔,大骂道:“你?们两个废物!让我上哪弄脸把这?事报给公?子!” “你?俩还不如跟着她们走呢!”庄廉快被气疯了。 这?俩跟着唐娴与?云袅,不说摸清行踪,至少能保证她们的安全。 现在?人跟着烟霞走了…… 庄廉实在?是嫌弃烟霞相对蹩脚的武艺。 可恨这?会儿云停不在?,书信来往最快也得个六七日,銥誮等云停知道了,云袅都被还回?来了! 事关云袅,庄廉无法做主,入宫禀告了云岸。 结果就是他被云岸劈头盖脸一顿批骂,然后两个人一起干着急。 “庄诗意不是你?外?甥女吗?你?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庄廉有口难言,急得嘴皮子起了泡。 解释不清,只能苦涩保证,“二公?子放心,烟霞顽劣,但绝不敢让小姐受伤的,毛毛也一定会照顾好小姐……” “什么毛毛不毛毛的,小猫小狗都会保护人了?”云岸根本不听他的。 向来稳重可靠的庄廉犯了大错,云岸爱护幼妹的心膨胀起来,冲动下令,要?派兵缉拿唐娴。 把庄廉吓坏了。 到这?时,庄廉最后悔的事有两件,第一件是将烟霞送去兰沁斋,第二件是将事情告知于?云岸。 好不容易打消了云岸的冲动,庄廉将事情一五一十写?入信中,命人快马加鞭送去给云停。 在?云岸那浪费了半日时间,庄廉再?不敢与?他说任何事情。 冷静下来后,他决定派人去皇陵查看?一下,最起码,先查清唐娴到底是哪个妃子,才能由此猜测她会带云袅去哪儿。 要?派人去查皇陵,还得顾忌着皇陵中藏着的宝藏,不能兴师动众。 庄廉本人是走不开的,于?是找来林别述,“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 孝陵,主墓室中。 壁灯十尺一盏,幽幽燃烧,照亮四面墙壁上飞腾起的五爪飞龙,也在?高处的金质龙椅上折射出阴冷的寒光。 殿中,十二舞姬翩然而动,裙摆如簇拥的花瓣,众星拱月地围着正中央的红漆皮鼓,鼓面上是一个女人。 女人身着着金缕衣,赤/裸的双踝上挂着金色铃铛,灵活的水蛇腰扭动时,腰间和腕上的金玉首饰碰撞出声音,在?殿中不断回?响。 这?是阴沉肃穆的地下宫殿中,唯一的声音,诡异地独自响着。 有美人献舞,却无人奏乐,更无人观看?。 这?是一场献给死人的舞。 唐娴一袭盛装坐在?高处,身旁是一口镶嵌着金玉翡翠、雕着祥云的金丝楠木棺材。 下方两侧,妃嫔与?素衣侍女整齐地跪坐着,睁着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与?身后逼真的陶俑石像混在?一起,凑成?拥挤的盛宴佳景。 第65章 书信 康太监先前被烟霞设计弄断的腿未完全痊愈, 手持短鞭,一瘸一拐地在殿中来回巡视,看见不顺眼的人,挥手就是一鞭子。 无人敢反抗, 因为他是奉命来管教这些人人的, 墓中一切, 皆要?听命于?他。 静悄悄的墓室门外?,有一列侍卫守着, 那是他为所欲为的依仗。 这种?情景所有人都很熟悉了,最初, 被鞭打过的人会躲闪哭泣, 后?果是被安上“惊扰帝王”的罪名拖拽出去?。 出去?的人,少数能带着满身?伤痕回来, 多数再也没出现过。 过了这么多年,还活着的人挨过鞭打后?,已经麻木到连身?躯都不会摇晃一下了。 地面上缓慢巡视的影子宛若一条游动?的毒蛇, 摆着尾巴来到唐娴侧前方?,停住了。 就算被废黜了, 唐娴也曾是皇家人, 打她是践踏皇室尊严。 越是不能打,康老太监越是喜欢凌/辱她, 拿她来立威。 他想找茬,可惜唐娴体态端庄、神情娴静, 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 老太监虎视眈眈盯了会儿,看见了她鞋边沾到的红豆大小的泥点。 这日是暴雨歇止的第?二天, 地面未干,有泥很正常。可康老太监规定过, 谁敢脏了墓穴,就砍了谁的双脚。 他正欲生事,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和数道细微的抽气声?。 康老太监转身?,看见本该在鼓面上跃动?的侨贵妃栽倒在下方?,十二舞姬愣住,一时间全部停住了动?作。 “谁准你们停的!”老太监一声?厉喝,舞姬们齐齐一颤,慌忙继续舞动?起来。 坠落在地的侨贵妃趴伏着不动?,不知是死是活,也无人在意。 直到舞姬旋转,鞋底直直碾在了她的手指上。 “啊——”凄厉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刺痛了墓中每个人的耳膜。 “我受够了!放我走!我要?回家!” 侨贵妃发疯似的撕扯起头上朱钗,将朱钗砸向上方?的金贵棺樽,哭喊道:“他已经死了!那里?只有发臭的、烂掉的尸体!野狗都不吃的干瘪尸身?!” “凭什么要?我伺候一个死人!我不要?……我要?回家!放我出去?!” 叮叮当当,华贵的首饰撞击着棺樽上嵌着的金玉,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娴离得近,有一支朱钗撞上棺材弹到她身?上,划破了她的手背。 她抬起头,看见中央的舞姬们继续翩然舞动?,两侧其余妃嫔与侍女的眼睛,都是黑洞洞的。 众人对发疯的侨贵妃视若无睹,除了康老太监。 他站在一边看着侨贵妃发疯,待她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再也没有东西可扔时,尖细嗓音呵斥道:“胆敢惊扰陛下安眠,来人,把她拖出去?!” 拖出去?,多半就是要?死了。 “啊——”侨贵妃凄声?尖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发疯地冲向了容孝皇帝的棺樽,拼命地推着、敲打着。 华贵的棺樽已被钉死,纹丝不动?。 金枝与狗 第80节 两个侍卫上前,将她往下拖拽。 唐娴看见她的手指狠命在棺樽上抓挠,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迹。 其实昨晚听见侨贵妃的哭声?时,唐娴并不惊讶,入皇陵最初的两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的,她早就听习惯了。 发疯的姑娘她也见过不少。 人一旦被逼到极限失去?了理智,就正好撞到了康太监的刀刃上,被他以不敬皇帝的罪名处罚,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所以在烟霞到来之后?,在得知有办法出皇陵的时候,纵使知晓成功的可能很低,唐娴还是想试一试。 她要?离开?皇陵,找到那位念着旧情的孟夫人,请对方?帮忙说情。 她成功了。 以前的唐娴对眼前的情况无能为力,但这次,她想留下侨贵妃。 让侨贵妃再忍一忍,再等等,等到白湘湘说服他夫君或是白太师求情…… 万一可以出去?呢? 白湘湘那边行不通的话,还可以走孟思清的路子。 他是状元郎,前途坦荡,再过个几年说不定就历练出了名堂,成了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重臣呢? 唐娴从未忘记,在她未收到弟弟妹妹传来的消息之前,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放这些被她家连累的姑娘离开?这里?。 侨贵妃包含在内。 “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还请康总管……”唐娴沉息开?口。 就在她说话的同?时,侍卫惨叫一声?松了手,而侨贵妃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两个侍卫朝唐娴冲来,重重跌撞在她面前。 侨贵妃上半身?趴在唐娴腿上,抬起头,散乱发丝下,精致的妆容已花。 她双目赤红地怒视着唐娴,神情犹如从十八层地狱出来寻仇的恶鬼。 恶狠狠吐出一口血水,侨贵妃对着唐娴嘶声?叱骂:“我什么都没做,我是被你连累的!你为什么还活着?你怎么有脸活着的?你去?死啊!” “都是你!你们姓唐的全家都该死!都该下地狱入畜生道!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在她怒骂时,唐娴看见她的齿缝被鲜血染红,色泽比她唇上的口脂更靡艳,可惜此刻只有猩红可怕,没有一丝美感。 她是该恨我的。唐娴默想。 唐娴可以接受侨贵妃的辱骂,但不想她因此死去?。 于?是她低头抓住侨贵妃的胳膊,想让她冷静下来。 可侨贵妃眼眸暴突地瞪着她,突然抬起手,抓着一支尖锐的发簪朝着唐娴心口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阴风袭来,殿中偏侧的烛灯扑闪了一下,晃晕了众人双眼。 烛灯刚重新亮起,一块巨大的素白纱巾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无人知晓它从何处而来,它众目睽睽之下飘动?着,落在沾了血水的容孝皇帝的棺盖上,洇出几点血红。 然后?风止住了。 殿中鸦雀无声?。 趁着人都在看棺樽,唐娴用力抓住侨贵妃的手,用力将她的手从自己腿上拿开?时,同?时拔掉了那支沾着血迹的尖锐金钗。 她躲得快,金钗没刺入她心口,落了空,往下划伤了她的腿。 侨贵妃喘着粗气与她对视,双目圆滚,满是怀疑与震惊。 唐娴几不可查地点头,然后?抬眼,对着康老太监,从容道:“陛下生前最是宠爱侨贵妃。听闻她前阵子患了伤寒,约莫是吃错了药,还请康总管看在陛下的面子上,留她一条性命。” 从前有人求情,会被康老太监一并处罚。 今日他迟疑了,因为那条飘落到棺樽上的白纱。 唐娴适时看向金碧辉煌的棺樽,再道:“我想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她说完,密闭的墓室中冷风又起,那块白纱浮动?了两下,顺着棺樽滑落到了白玉阶上。 康老太监打了个哆嗦,环视周围,看见神情呆滞的众妃嫔侍女,与捧着瓜果茶点微笑的鲜艳陶俑。 前几个月陵墓中“闹鬼”的画面历历在目,康老太监有点慌神,感觉跛着的腿开?始发痛。 但他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威严。 片刻后?,他尖声?道:“陛下仁慈不与侨贵妃计较,但咱家有皇命在身?,不能任由你们这些杂碎辱骂陛下。来人,将侨贵妃拖出去?,打断她一条腿!” 侍卫再次上前,拖着侨贵妃往墓外?拽。 侨贵妃仍在尖叫,不同?的是,这次她不再辱骂,而是呼救。 “唐娴——皇后?娘娘——娘娘救我!” . 唐娴在墓室里?待了一整日,诵经的时候差点打瞌睡就算了,这几个月来被养得细嫩的手指,有点不听使唤了,在刻碑文时不小心被刻刀划伤了手。 业精于?勤,荒于?嬉。 唐娴忍不住想,这句话还真?是在哪儿都适用啊。 余太监代替康老太监过来检查时,踌躇了下,想了想惊魂不定的康太监,心里?有点怕,没与唐娴计较碑文上不规整的地方?。 命人将碑文搬出墓室砸毁,他道:“那咱家就不打扰娘娘与陛下了。” 所有人陆续退出。 唐娴跪坐在棺樽前,在人群中扫见了柳桃与芸香。 昨晚的烛灯太弱,她没注意到两人身?上有伤,是今晨才看见的。 一个被鞭打在脸上,一个被鞭笞在脖颈上。 唐娴含恨咬紧了牙关。 余太监看得紧,两人不敢与她对眼,快速出了主墓室。 接着壁灯由主墓室开?始熄灭,光明如浪潮随着侍女远去?,将唐娴独自留在黑暗中。 “嘭——” 不规律的七声?沉重声?响后?,主墓室彻底封闭。 墓室漆黑,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唯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毛毛!”嘹亮的童声?在陡然响起,如惊雷劈在唐娴的天灵盖上。 即便早有准备,她还是险些被这一嗓子吓死过去?! 烛光依次重新亮起,在唐娴感知到光源时,一个结实的身?子撞入了她怀中。 她接住,愧疚地问:“怕不怕?” 云袅懵懂问:“为什么要?怕啊?我不怕的,就是躲在石头人后?面,不能说话、不能动?,太累了。” “你累个什么劲儿?”烟霞点着烛灯插嘴道,“咱们进来半个时辰,你一共睡了三刻多钟,你就差打呼了好不好!” 确定云袅没有不适,唐娴心中的歉疚稍微少了些。 两大一小合力将墓中所有壁灯点亮,偌大的主墓室明晃晃的,还有云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唐娴觉得这与在外?面是没什么区别的。 在小破院子里?,恐被人听见,她们还不能这么大声?说话呢。 现在已然好多了。 确认过云袅的感受后?,唐娴问起侨贵妃的事,烟霞道:“我没逮着机会出去?,不过偷听见小太监说话了,说侍卫还没动?手,就来了个大人物,没让打。放心吧,侨贵妃没事的。” 解释完,烟霞也问她:“我在这儿这么久,头一回听人一个劲儿地与你求救,你把事情告诉她了?” “嗯。”唐娴承认了。 在烟霞装神弄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时,她在侨贵妃耳边说了一句话。 时间紧迫,她说的简单,是一句“我有办法让你出去?”。 她先让侨贵妃保持理智,先留住性命,等明日出了墓穴,唐娴准备把朝堂上有人求情的事情告诉她。 烟霞点头,帮唐娴处理了腿上被侨贵妃用金钗刺出的伤口。 万幸,侨贵妃准头不好,只是划伤。 短短一日下来,唐娴手上伤了三处,腿上伤了一处,把云袅看心疼了。 唐娴不想她哭,遮住伤处拍拍她,道:“不能让你俩白来陪我,走,带你们看样好东西!” . 林别述带着一列侍卫,在傍晚时抵达皇陵,持着皇家令牌直入孝陵。 皇陵将士统领与拄着拐的康老太监亲自前来迎接。 这边还没步入厅中,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娘娘救我——救我——” 林别述看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被侍卫粗暴地拖拽向偏角处,光着的脚在花岗岩的粗糙地面上留下斑驳血痕。 他是今日方?知皇陵中有守陵女子的存在的,亲眼目睹后?,心中升起阵阵不适。 “她是什么人?犯了什么过错?” 康太监点头哈腰道:“是陛下的一个妃子,献舞时胆敢对陛下不敬,奴才让人教训她一下,免得其余贱种?有样学样,失了敬畏之心。” 称呼死去?多年的容孝皇帝为陛下,林别述无异议,左右这是容孝皇帝的陵墓。 但林别述看不惯老太监这种?对上谄媚,对下辱骂的态度,无法与之共情。 他打着云停的名头道:“今上慈悲为怀,从不与无辜女子计较这些无心之失,放过她吧。” 前一刻还要?誓死维护皇威的康看太监,忙不迭地让人放过了侨贵妃。 随后?,林别述按庄廉的要?求,要?来孝陵所有女眷的名册,打开?看到的第?一个,叫做“唐娴”。 他忽地发问:“方?才那女子喊的娘娘,是指哪位?” 康太监凑近指着唐娴的名字,道:“便是这位。权臣唐问悯的孙女儿,陛下的第?三任皇后?,这祖孙俩联手,一个祸害朝堂,一个搅乱后?宫,弄得朝廷乌烟瘴气……” 林别述没理他,迅速翻看了一遍,见其中不少名字已被划去?,不由得心寒。 金枝与狗 第81节 如今唐娴与云袅极有可能就在皇陵之中,哪一个都不能出事。 他当即高?举令牌,顾不得是不是假传圣旨,震声?道:“我等奉皇命而来,即日起,孝陵中女子不论犯下何等罪过,均不得私下惩治,违者?,当斩!” 惩治皇陵众女是景广皇帝下放给康老太监的权利,康老太监怔了下,没有及时领旨。 侍卫统领与他不同?,见令牌即是皇令,当即跪叩,“末将领旨!” 没了听令的侍卫,康老太监什么东西都不是。 第?一个命令是为了避免两人受到伤害,第?二个命令是加强巡守,以防人逃脱,第?三个则是认人。 半个时辰后?,孝陵中不论年岁和出身?,所有还活着的女子全部来到林别述面前。 花了半宿时间,林别述对着名册挨个辨认,并将每一个死去?的女子所犯罪过、死法详细记录下来。 查到最后?,没在人群中看见熟脸,但是在名册中发现五名对不上号的、十七名无故失踪不见记载的。 康老太监隐隐觉得不对劲,双膝发颤,抖着声?音解释:“奴才不知……是、都是唐皇后?做的……” “唐皇后?……”林别述记起还有这人,问,“她人在何处?” 康老太监抖如筛糠,“在、在陛下墓室侍寝……” 林别述再次惊到。 别的他能凭借令牌擅做主张,涉及到正儿八经的皇室,他就没有权利干涉了,得由云停亲自下令才行。 今日是见不着这位皇后?了。 林别述再问:“这位唐皇后?可曾离开?过皇陵?” “不曾!”康老太监尖声?抢答,“小人日日盯着她,绝没有放她出过皇陵!大人明鉴!小人绝不敢违抗皇令!” 看守唐娴是康老太监最主要?的任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自己失职过,这几句话说得无比恳切。 其余几个看守太监纷纷开?口附和,点明陵墓中所有女子皆是被唐娴所连累,谁都有可能离开?,唯独她绝无可能。 林别述不信太监的话,与侍卫统领求证。 统领给只负责管守卫,不曾向内接触过里?面的女子,只能确认近几个月来,无人离开?过皇陵。 这时,人群中忽有人说道:“娘娘每月都需侍寝……” 康老太监被提醒,赶忙道:“是,唐皇后?每月月中都需入墓室侍寝,每次都是一日一夜,这么多年来,从未断过!她千真?万确没有离开?过!” 林别述对他视而不见,看向人群,“你说。” 先前开?口的芸香战战兢兢地上前,紧张地为唐娴不曾离开?皇陵作证,柳桃紧跟着开?口,说出了同?样的话。 林别述心头记挂着孝陵中所见的荒唐情景,打消了对“唐皇后?”的怀疑,再次命令侍卫不可再伤人之后?,带着那本花名册,在天将亮时,快马回了京城。 . 同?日,风雨大作的青州,云停刑讯完叛贼首领,接到一封来自庄廉的紧急书信。 “孝陵。” 他怔住。 云停对皇陵所知甚微,如何也不明白唐娴怎么会与他家祖先的陵墓扯上关系。 他直觉不妙,锁着眉头通传为官多年、被他指派来青州赈灾的工部尚书陆勤。 问及容孝皇帝的陵墓,陆勤怔忪了下,然后?迷糊记起,那里?面关着一个被废黜的皇后?以及数个妃嫔。 “谁的皇后??” 陆勤听云停声?音不对,窥视他两眼,谨慎地重复道:“容孝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唐问悯的孙女儿,叫唐、唐什么……唐娴,对,叫唐娴。” “在位约三个月,太子继位后?,唐问悯的儿子主动?投靠太子,揭发唐问悯的罪行。唐家败落,此后?,太子将唐娴废黜,关入皇陵……” 云停笑了一下。 是一个比布满阴云的天空还要?阴沉的笑。 就是斩杀叛贼时,陆勤也没在他眼中看见过这般的凶狠。 他屏息等了会儿,不见云停有别的反应,试探问:“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云停道:“没有,对,都对的很。” 那两颗玛瑙来自孝陵,她嫁过一个早死的老头子,继子待她不好,不能再嫁,落魄贵女,家中出过皇后?…… “我看不上皇后?这位置。”她这么说过。 可不是嘛,本身?处在更高?的位置上,如何看得上小小的皇后?之位? 没什么不对。 “我只是到今日才得知……”云停眼中含着急骤的风暴,合眼缓慢说道,“原来,我还有个年纪这么小的皇祖母在世。” 他知晓唐问悯这人,曾经可以与当朝太子抗衡的权臣,也知道父子反目的事,偏偏漏掉了在那场权势斗争中,极不起眼的唐娴。 他也将京中权贵几乎全部琢磨了一遍,唯独没往他云家人自己身?上想。 他还自称反贼。 “十五岁起,就被关在死人堆里?,与糟老头子的尸体做伴。” “十五岁。” 云停又沉沉笑了两声?,下一瞬,眸光突利,命令道:“来人!传我口谕……” 第66章 哀求 辰时, 墓门打开,唐娴晕沉沉的,被两个侍女扶回住处。 院门紧闭,柳桃去?端洗漱用水, 芸香扶她躺下?, 悄声问?:“不是有烟霞在吗?怎么还是一宿没闭眼的样子?” 唐娴欲说还休, 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有烟霞与云袅在, 她是不怕了,可整宿下?来, 她可以说是一刻也没安宁下?来。 她这满脸憔悴, 不是吓出来的,而是累出来的。 先说最开始, 带烟霞与云袅二人入了耳室暗道后,烟霞震惊于如此硕大的宝矿,痴呆半晌, 口齿不清地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有这么多金银财宝……” 半刻钟后,她发够了呆, 转而欢呼雀跃起来, 兴奋得恨不得把陵墓掀翻,嘴巴里?嚷嚷道:“立功了, 我立大功了!” 唐娴残忍地打破她的幻想,“我已经告诉庄廉了。” “啊……”烟霞悲痛扼腕, “多好的将功赎罪的机会……算了,我不差这点功劳。” 她对这里?的宝藏是满意, 在得知近处设有机关暗器之后,更加心动了, 跃跃欲试想要闯一闯。 唐娴拦不住,看?着她身姿灵巧地闯过外围的暗弩箭阵,一脚踏在石灰岩上。 石板看?着结实,在她落脚的瞬间,毫无征兆地突然下?陷,烟霞动作再慢一点就要被吞噬到地下?了。 唐娴看?得心惊胆战,烟霞不以为意,堪堪躲过这一劫,还想往前。 如履薄冰地再向前踏出一步,这次地面石板没有异常,头顶上的墓板却“咔”的一声脆响,顷刻间,两?道银光水注从天而降,差点直接浇在烟霞头上。 认出这是有毒的银水,烟霞吓得抱头鼠窜,屁滚尿流地退回来,抓着唐娴与云袅飞速退出暗道,关紧了墓门。 幸好唐娴已经在边角处捡了些滚出的金珠,把云袅的小?荷包塞得鼓鼓的。 烟霞心里?只有那些金银财宝和机关陷阱,云袅相?反,她对那些金闪闪提不起兴致,她稀罕的,是那些人身兽脸的生肖陶俑与稀奇古怪的墓室机关。 “我还想找那样一按就开的门。”她眼巴巴央求。 烟霞唯恐天下?不乱,满口答应,带着她在墓室里?搜寻起来,仗着云袅不懂事,连容孝皇帝棺材板底下?都没放过! 唐娴被迫跟着她俩在墓室的各个耳室中闲逛,上蹿下?跳一整夜,还真?找出了几个通往别的墓室的暗道。 直到天快亮,云袅没了精神,才眯了会儿眼。 唐娴快累死了,洗漱后只想闭眼睡觉,先舒缓一下?身上的疲惫再说。 侍女见她累得厉害,不好再说什么,怕去?墓中太晚了会被太监惩罚,让她歇着,两?人匆匆离开了。 唐娴静静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间,听见了房门的轻响声。 是烟霞带着云袅回来了?她这么想。 清晨墓门打开时,康老太监立刻就带人进了墓室,唐娴能光明正?大地出来,烟霞不行,她得再等等,等到合适的机会,才能带云袅偷偷出来。 这事她已经做过无数次,带着一个云袅也不在话下?。 甚至带着云袅躲起来之前,烟霞还特意与唐娴说了一声:“我俩吃不惯你那的粗茶淡饭,待会儿要去?搞点祭品,你别等我俩……” 是不好让云袅跟着啃馒头的。唐娴没说不许。 这时候所有侍女都在忙碌,太监们在监工,而侍卫们是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除了烟霞,不会是别人。 唐娴实在累得慌,就躺着没动,等云袅来喊她。 …… 屋中静谧,唐娴迷迷糊糊,要重回梦乡时,隐约觉得不对。 云袅怎么还没来喊她? 眼皮子有千斤重,唐娴艰难地张开条缝,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披头散发、脸上带着污血的人影。 人影一声不响地坐在她床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突着,直勾勾盯着她,如同?索命鬼魅。 唐娴的心脏骤然缩紧,一个激灵坐起,搂着被褥往角落里?躲去?。 “你说过你有办法出去?的。”对方嘶哑出声,见她要躲,手脚并用往床榻上爬去?,沾着污血的脸在唐娴面前放大。 唐娴忍住尖叫,咬着舌尖用力点头。 眼前的人是侨贵妃。 守陵的侍女与大部分妃嫔,要日复一日重复着伺候死人的枯燥活计,在几个太监的监管下?,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刻。 唐娴是有的。 为了不让她死,每次侍寝的第二日,她都可以歇上一整日。 昨日侨贵妃闹出那样的事,按康老太监的性子,不能把人杀了,也会将她关起来,唐娴不知道侨贵妃是怎么跑出来的。 金枝与狗 第82节 她不想侨贵妃继续自我毁灭,于是端正?地回答她,“有的,再过段时日,朝中会有人求情,皇帝或许会开恩放你们出去?。” “你怎么知道?谁会帮我们求情?什么时候?皇帝一定会答应吗?” 侨贵妃目光急切,一句紧接着一句地求证。 唐娴逃出皇陵的事情是个秘密,除了烟霞与弟妹,她没告诉过任何人,此时必然人不能告诉情绪在崩溃边缘的侨贵妃。 这些问?题她一个也不能回答。 “我说真?的,你信我,你先冷静下?来……” 唐娴真?诚地安慰侨贵妃,侨贵妃却听不进去?。 她用力抓住唐娴的手臂,昨日被棺樽磨破的手指未清洗,沾着发黑污血的指甲在唐娴衣袖上留下?污痕。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是不是骗我的?你也在骗我吗?” “当?初入宫,坛郎说没了我,他情愿终身不娶,可不到两?个月他就食言,娶了个美娇娘。爹娘也说,他们会来救我,可五年过去?了,他们人在哪呢?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吗?” “他们都在骗我,你也是骗我的,我这辈子都要被关在这鬼地方,是不是?” 唐娴同?样怀疑过父母,与她感同?身受,柔声试图安抚她,“我没骗你,你再等等……” “你还要我等多久?再等五年还是十年?你在骗我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在骗我!” 侨贵妃不信她的话,绝望地嘶吼了几声,推开唐娴,往榻上一伏,悲恸地大哭起来。 呜咽声凄惶,在简陋屋中幽幽浮荡。 唐娴心里?难过,看?着她脏乱的发顶,叹了声气,轻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新帝登基至今,没做过一件荒唐事,他或许会大发慈悲放过你们……你信我,再等几个月好吗……” 哭声一顿,侨贵妃抬起头,目光不明的打量了唐娴几下?。 就在唐娴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时,她忽然问?:“你怎么知道外面换了皇帝?怎么知道他没做过荒唐事?” 皇陵与世隔绝,里?面的人不该知道外面的任何事情。 唐娴心头一惊,遮掩道:“我猜……” “你和外面人有关联?不然就是你偷偷跑出去?了!”侨贵妃前一句还是疑问?,后一句换成了肯定的语气。 “对,你祖父权势滔天,有众多党羽,一定是他死前收买了皇陵里?的人!” 侨贵妃急切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追问?不停,“你这么多年都没发疯,是因?为你有办法逃出去?是不是?是什么办法?你祖父安排了什么人?什么时候出去??你带上我好不好?” 侨贵妃猜的不全?对,但也差不多了。 唐娴不能承认,不管事情能不能成,她都不能拖别人下?水。 “你不想说,那我不问?了,我只求你带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侨贵妃看?见希望一般,不再苦苦逼问?,擦擦脸,直接跪在唐娴面前,讨好道,“昨日是我不好,我不该骂你打你,我让你还回来!” 她把脸凑过去?让唐娴动手,被唐娴拒绝后,侨贵妃有点急,抬起手自己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 “我自己打,两?巴掌够不够?不够我再打,直到你消了气。”说着,她再次重重扇起自己的脸。 “不用!”唐娴被震惊到,急忙拉住她,“不用,我没怪你!” 昨日唐娴阻拦康太监,不是善心发作,而是因?为她记得自己的本心。 将所有妃嫔侍女释放出去?,这是她最初的目的,哪怕她将获得自由,她也从未忘记过这件事。 侨贵妃是其?中之一,是被唐娴连累至此境地的,她恨、她怨,都在情理之中,唐娴没有怨言。 “那你肯带我出去?了?”侨贵妃期盼询问?。 唐娴沉默,然后摇头,能回给她的只有这一句话,“你再等等,再过几个月会有人为你们求情……” 侨贵妃哀求数声,始终不见她松口,神情逐渐被疯狂占据。 她粗鲁地推开唐娴,满面憎恶道:“我本来贵妃做的好好的,若不是你唐家,何至于沦落至此?你家的罪孽,凭什么要我来背负?” “唐娴,我知道你有门路……要么,这两?日你就带我出去?,要么……” 侨贵妃眼中现出癫狂之色,尖细的嗓音在寒冰中浸泡过一般,“反正?我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了……要么,咱们所有人一起死!” 第67章 挖坟 林别述回京, 把皇陵中所见详细告知于庄廉,然后递上那本名?册。 无人?知晓皇陵中竟然是这种光景,庄廉震惊之余,认同了林别述先斩后奏的做法。 不论“毛毛”在不在里面, 都该善待那些无辜女子。 他们能干预的只有这些了, 其?余的, 得由云停亲自裁决。 庄廉再与林别述确认皇陵中?现有的女子。 “属下亲自对照名?册一一辨认,没有庄姑娘。”林别述道, “除了被废黜的唐皇后……” 他?将这?位唐皇后侍寝的事情告知庄廉,庄廉对这?不人?道的做法极其?厌恶, 但因此对唐皇后的怀疑减弱了几分。 侍女还有可能说谎, 老太监这?么看重权威,若是得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断然不会帮着?隐瞒的。 可假若皇陵现存的女子中?,没有“庄毛毛”,那她就很可能是这?些年莫名?失踪的女子之一了。 皇陵已在?控制之中?, 那五名?对不上号的女子,与十七名?无故失踪不见记载的女子, 却不知生死, 一点头绪也没有。 林别述开始着?手调查后者。 . 宫中?,焦月十七这?日, 云岸唉声叹气地批着?奏折。 以前这?些东西都是送去云停那的,他?从来不管。他?只是个?摆设而已。 云停不在?, 才落到他?身?上。 云岸不擅处理政事,所谓的批阅奏折, 其?实就是翻开看一眼,若是问好请安和溜须拍马的折子, 他?就批阅一下。 若是涉及地方灾情、贪官污吏之类的正事,就放到一边,待会儿一起送去偏殿给那些大臣商讨。 云岸一点也不愿意做这?种琐碎的筛选小事,他?只想派出将士寻找云袅。 就这?一个?妹妹,那么小,他?很怕云袅出了事。 可是庄廉说不妥,动静太大,会被歹人?知晓,那时?云袅就危险了。 兄长不在?京中?,幼妹丢失,云岸没了主心?骨,因此情绪焦躁,看什么都难受。 心?不在?焉地翻开下一封奏折,在?发现它来自皇陵时?,云岸稍稍打起了精神。 “死了个?废后?”云停都不知晓容孝皇帝后宫里的那些事,云岸就更不清楚了,“什么皇陵里的娘娘?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 这?事好像与他?们家沾上点关系,又好像没有关系。 云岸拿不准,把奏折一合,规整地堆在?左手边的一摞上,自言自语道:“还是拿去给白太师、庄廉他?们商议吧。” “奴才现在?就送去?”殿中?伺候的太监总管询问。 得到首肯,太监总管抱起那摞奏折,顺手掂了掂。 这?个?动作被云岸瞟见,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是他?拿去给大臣们决断的奏折太多了吗?这?样是不是显得他?特?别无用? 云岸斜了太监总管一眼,手一伸,把最上面那本抽了回来。 皇陵里死了个?被逐出皇室的女人?而已,对方祖上还想夺他?云氏江山——不能忍! 把她挖个?坑埋了就足够了。 朝中?诸多大臣,包括工部、户部、兵部、吏部,都在?为各地的灾情与暴动忙碌。 不值得用这?事麻烦那些大臣。 云岸翻开奏折再看几眼,喊道:“来人?,去把鸿胪寺的人?喊来。” 鸿胪寺归属于礼部,除了负责外邦朝贡等相关事宜,皇室宗亲的丧葬,同样由他?们负责。 近日来别处都在?忙碌,就他?们闲着?,云岸正好给他?们找点事做。 很快,鸿胪寺少卿领命离去。 在?云岸面前,他?什么都没说就接了旨,实则心?中?很是为难。 唐娴好歹曾是皇后,是当今皇帝的祖母,她的丧事若是办得太简陋,可能有损皇家威仪。 现在?可能没什么,就怕事后被对手揪着?这?事参奏。 办得隆重点吧,有亲近唐家反贼的嫌疑。 愁眉苦脸回到鸿胪寺中?,孟思?清已等待了许久,主动上前询问,并请缨负责这?事。 就如?唐父所猜测,与唐家沾边的事情,不仅没有油水,还容易沾一身?腥,有人?甘心?应承,鸿胪寺少卿当即把事情交给他?了。 “皇家曾有几位后妃葬在?东福山上……”鸿胪寺少卿为下属说清了埋葬地点,再暗暗提点,“夏日炎热,未免尸身?腐坏,最好尽快置办妥当。” 鸿胪寺少卿最终选择了,避免成为唐家逆贼同党的嫌疑。 “下官明白。”孟思?清拱手答谢他?的提点,补充上另一个?可作为借口的理由,“近日国境之内多灾害,民生艰苦……从简置办丧葬,想必唐皇后本人?是能体谅的。” 鸿胪寺少卿对这?个?下属满意极了。 . 焦月十七,容孝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唐娴因病暴毙。 焦月十八凌晨,鸿胪寺丞孟思?清带领数名?礼部官员,亲自去皇陵敛尸,在?三十名?侍卫的护送下,将唐娴葬于东福山山脚。 无碑文?,无祭词,共计花费纹银两百三十七两。 同日晌午,一辆马车停在?百里将军府门口,侍卫上前掀帘,看见了熟睡的云袅。 庄廉闻讯归来,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问:“有没有受苦?有没有磕着?碰着?让人?欺负了?都去了哪里?毛毛和烟霞呢?” 云袅刚被侍女伺候着?洗漱过,白白净净,正在?吃蜜饯果子。 眼睛眨巴好几下,她回道:“没有受苦,去了毛毛家里,好多门呀,好好玩的!” 庄廉有点听不明白,见她浑身?上下完好无损,暂时?放心?。 金枝与狗 第83节 庄廉要问的也有很多,他?整理着?了下思?绪,等云袅吃完几颗果子,问:“谁送你回来的?” “烟霞。”云袅点着?下巴想了想,噘嘴道,“有人?欺负毛毛,烟霞让我回来找哥哥告状,还让我说那里面有陷阱和毒水,要当心?。” 庄廉一句也听不懂,他?先问前半句,“什么人?欺负毛毛?” “很坏的人?,拿鞭子打那些姐姐,烟霞说不能让他?们看见我,不然他?们也会打毛毛。毛毛都流血了!” 庄廉听得提心?吊胆,想问她唐娴的伤势,想着?她说的时?候没哭,还有烟霞在?,应该不会很重,这?才放弃。 他?急着?把人?找回来,再问后半句,“哪里有陷阱和毒水?” 云袅扭头让侍女把她的小荷包递过来,扒拉几下,从里面掏出一颗猫眼大的绿翡翠珠子,道:“地底下,就是金银财宝那里。” 庄廉接过那颗翡翠珠子,看着?看着?,脸色转青。 他?朝云袅勉强笑了一笑,走到门外,压低声音朝外怒斥:“让林别述给我滚回来!” 地底下,金银财宝,陷阱,这?显然是在?说藏于孝陵的宝藏。 消失的三人?就在?孝陵墓室中?! “庄毛毛”只能是林别述唯一没见到的人?。——那日去墓中?侍寝,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的唐皇后。 人?就在?面前都看不见,林别述这?个?废物! 庄廉快气死了,在?外面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压下了心?头怒火,他?摆出温和的假象进屋,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云袅,“你们是怎么去的毛毛家里啊?” 他?不信烟霞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上千侍卫眼下,带着?两个?人?自由进出皇陵! “用绳子……”云袅如?实说了。 庄廉吓得面无血色。 一是为云袅后怕,二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可以潜入皇陵的隐患…… 皇陵中?可还藏着?万千宝藏呢! 他?命人?看好云袅,转头想去宫中?与云岸说清事情的严重性,走到屋外再拐回来,问云袅:“你不是喜欢毛毛吗?这?回怎么愿意和她分开了?” 云袅手里捏着?蜜饯,美滋滋道:“烟霞让我回来传信的,说我把这?些都告诉哥哥,过不久,他?俩就能成亲了。” 庄廉:“……” 成亲……怎么成亲? 真是要命啊! 庄廉脚下着?了火一样直奔宫中?。 现在?已确定毛毛的身?份,她就在?皇陵里,还被人?欺负了。不管她与云停以后能不能成亲,都得先把人?接回来照顾好。 这?事要得到云岸的首肯。 庄廉到殿中?,来不及把气喘匀,急道:“二公子,属下急需一道圣旨,要将孝陵中?的唐皇后带出来!” 云岸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满脸震惊,“啊?” 两人?尚未说清来龙去脉,太监急传道:“陛下,大公子派人?从青州传了口令回来。” 无论何?时?,云停的命令都是最重要的。 两人?各自压下心?头骚乱,先请传信侍卫入内。 侍卫风尘仆仆,路上不知道换了多少匹马,入殿后飞快行礼,扬声道:“公子共有三道口令。第一,命庄廉即刻将孝陵中?所有守陵的妃嫔、侍女,全部遣返回宫中?安置,不得加以为难。孝陵墓中?其?余人?等,全数留在?原处,等候公子回来发落。” 庄廉大喜,这?口令来得正好,免了他?与云岸浪费口舌。 “知道了,我这?就让人?拟圣旨。”云岸脑子里空荡荡的,两眼摸瞎,只知道唯皇兄的命令是从。 答应后,他?才迷惑道,“算起来,我得喊容孝皇帝一声皇爷爷,他?的妃嫔,岂不是我祖奶奶辈分的?接回宫里多碍事?直接放回家去呗。” 庄廉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暗暗摇摇头,替云停给他?解惑,“她们已经与世隔绝了五年,家人?不知身?在?何?处,又是否还肯接纳她们……仓促放走,无依无靠的,对她们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云岸恍然大悟,面露钦佩,“还是大哥想的周到。” 这?边说完,侍卫面朝庄廉道:“第二条口谕是给庄大人?的。公子有令,命大人?务必照顾好庄姑娘,万不能让她离开府邸出了闪失。” 庄廉:“……” 看来云停让人?传口信的时?候,还没收到他?的第二封信。 不过这?时?候该收到了。 算起来,他?今日也该给云停写上一封信的。 加上这?封,云停离京期间,他?一共让人?送出四封信……每一封都足够让他?以死谢罪! 他?也不用活了,和林别述一起死了得了。 但是死之前,他?得先把唐娴从苦海中?接回来安置好。 庄廉面朝云岸,道:“二公子,这?位庄姑娘便?是我先前说的,身?处孝陵中?的唐皇后。还请二公子赐下圣旨,准许属下将人?带回来。” “啊?”云岸先是惊讶,再是支支吾吾,“这?个?啊……” 庄廉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磨蹭的,急道:“二公子,你连大公子的命令也不听了吗?”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你说那个?唐皇后,是不是我容孝皇爷爷第三任皇后、被废黜的那个?啊?” 庄廉急得想犯上打他?,“是!就是她!” 云岸“哦”了一声,道:“她可能回不来了。” …… 一阵沉寂后,庄廉与侍卫的眼神纷纷转变,目光如?狼,凶残地盯着?他?。 这?两个?都是云停的人?,云岸对兄长的惧怕与敬畏长在?骨子和血脉里,在?两人?的视线下缩了缩脖子,很没底气道:“我已经让鸿胪寺的人?把她埋了……” 庄廉:“……” 他?差点背过去! 庄廉已经没心?情听第三道口令了,问清始末后,转身?就往鸿胪寺去。 这?一日,庄廉忙成了陀螺,先是从宫里回府中?去见云袅,听了几句话,悔得肠子都青了。 再是入宫,气还没喘匀,就听说人?暴毙,已经被埋了。他?差点晕厥过去。 强行吊着?一口气跑去鸿胪寺,找到孟思?清等一众官员,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向东福山。 庄廉不信唐娴真的死了。 按云袅所言,唐娴前一天还在?陪她玩耍,没什么病态。烟霞也说了,等云停回来,那两人?就会成亲。 怎么可能突然暴毙? 庄廉发自内心?的不信,可潜意识里又怕这?事是真的…… 世事无常,什么巧合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的。 东福山下,庄廉在?那个?形成不足一日、简陋的坟墓前蹲下,端详后,从地上抓起了一捧潮湿的泥土。 孟思?清就在?他?身?后,见此情形,心?口突突直跳,等了会儿,特?意轻声道:“前些日子雨水过多,山中?土壤还湿着?,所以挖得深了些。” 庄廉一动不动,沉思?良久,他?抛开手中?尘土,站起来,气沉丹田,视死如?归道:“挖!” 不亲眼确认这?下面有没有唐娴的尸身?,他?这?一辈子都没法安心?。 他?要开棺验尸。 回头就算被云停五马分尸,他?也认了。 侍卫们手脚麻利,一刻钟后,一个?极其?普通的杉木完整地呈现在?庄廉眼前。 庄廉与孟思?清一齐看见了棺材边角处,那几颗松动了的钉子。 “……”孟思?清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庄廉咬牙,“开!” “轰”的一声,棺盖被推开。 里面空空如?也。 “好——好!”庄廉打了个?趔趄,被侍卫扶住后,连道两声好。 之后他?也闭上了眼,愤恨道:“这?个?舅舅我不当了!等公子回来,让他?自己找去吧!” 此时?,通往南岭的宽阔道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靠在?路边。 为了掘坟,弄得满身?泥土的双胞胎,一个?蹲在?地上抹眼泪,一个?怒气冲冲地瞪着?车厢里忐忑不安的侨贵妃。 半晌,唐念知转开眼,抬脚狠狠踹向路边的杂草,踢飞了一块碎石。 有气没处撒,他?语气很冲,“现在?是回家还是去京城?” 唐姝擦着?眼泪站起来,眼眶通红,哽咽道:“我不想回家……” 侨贵妃被烟霞易了容,代替她姐姐出来了。那么,她姐姐就是被易容成侨贵妃,留在?了皇陵中?。 唐姝的眼泪抹了又抹,就是抹不干净,“我想等到九月,万一、万一还有机会……” “那就回去!”唐念知有点凶,凶完了,神色一蔫,沮丧道,“先给爹写封信,把事情说清楚……” 唐姝揉揉眼睛,“嗯”了一声,与兄长相携着?上了马车。 马车调转方向,折返回京城去了。 第68章 寻人 十九日, 羽林军统领携圣旨抵达皇陵,将?所有妃嫔侍女接送回宫。 突如其来的转机,让一众女子有的惊喜期待,有的彷徨不安。 圣旨上没说回宫做什么, 谁也不能确定回去之后, 她?们的处境是比现在好, 还是更凄惨。 然而她们没有选择。 等候命令时,众人无措地三两聚在一起。 偏僻角落里, 唐娴扮作侨贵妃,身边是两个侍女, 以及乔装成?侨贵妃侍女的烟霞。 金枝与狗 第84节 至于侨贵妃的侍女, 早在昨夜就被烟霞从悬崖送出了皇陵。 柳桃低声叹惋道?:“就不该答应侨贵妃的……白眼狼!” “她?已?经不要命了,不答应她?, 难道?真的任由她?将?娘娘离开过的事情捅出去吗?” 芸香道?,“老太监有多想折辱娘娘,你不知道?吗?倘若被他知晓, 不论有没有证据,他都会报到?宫中的。” 唐家几口人将?重新引起朝廷的重视, 只消大张旗鼓地京中调查一下, 总有人记得唐娴的相貌,证实?她?的确出去过。 再加上双胞胎现在人在京城…… 违抗皇命私自入京, 唐家几口人、两个侍女加上唐娴,能一起死个干净。 运气差点, 将?孟思清暴露了出来,少不得一个谋逆的罪名, 还得再加上他孟家几口人。 再严重点,就怕侨贵妃胡言乱语, 将?皇陵中的无辜人全部指认成?唐娴的同党。 “那就把?她?打晕了关起来。”柳桃含恨出主意。 “关起来?”芸香依然不认同这个观点,“皇陵中只有康老太监有权利关押别?人,侨贵妃消失不见,他会命人大肆搜查,早晚能找到?的。” “可不是吗。”烟霞附和道?,“要我说,还是直接杀人灭口最好。” 她?有至少五种手段,可以制造出侨贵妃死于自尽的假象,例如发簪刺喉、上吊自尽、溺死在湖中等等,还有被坠落的顽石砸死、被皇陵闹鬼活生生吓死等意外事故,法?子多的是。 侨贵妃的威胁,让唐娴错失了脱身的好机会,几人都愤愤不平,你一句我一句地悄声说起来。 唐娴参与进?来,“不至于杀了她?,让她?永远说不出话就可以了。” “这简单,把?舌头割了就成?。”烟霞拍胸口保证,“这事我擅长,一刀下去,保证她?能彻底成?为哑巴。可她?还有手,会写字,依然能出卖咱们。” 唐娴双目微眯,道?:“那就把?她?的双手一起砍掉!” “不错,反正?她?在墓室中跳舞失误时,就已?经该被康老太监处死了。咱们好歹留了她?一条性命,她?该感激咱们的。” 她?二人给?出了最好的解决办法?,两个侍女却都不说话了。 她?们与侨贵妃一样,被束缚在皇陵中许多年,命运相通,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侨贵妃。 谁也不愿意自己失去双手、变成?哑巴的。 想出来的一堆对付侨贵妃的法?子,不仅没有让人觉得爽快,反而更觉悲哀。 在一片压抑中,唐娴笑了,轻缓说道?:“看吧,解决的法?子很多,只是咱们下不去手……否则,咱们不也全成?了疯子?” 侍女还是闷闷不乐。 唐娴思考了下,再道?:“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事情并?没有那么糟。当?初我劝侨贵妃再等等,会有人求情让她?离开皇陵。她?不信我。现在我成?了她?,我是相信我自己的。” “‘唐娴’已?死,现在皇陵中全是无辜者,更容易让皇帝赦免,只等朝中有人开口求情,‘侨贵妃’就能恢复自由了。” “结果是一样的,我依然能出去,只是比计划中稍微晚了些?,要让小弟小妹他们多担心一阵子了。” 在柳桃的记忆中,双胞胎还是与云袅差不多大的小孩呢,她?嘀咕道?:“他俩该埋怨死你了!” “那就埋怨吧,被埋怨,总好过带着数十人一起死。” 无法?封住侨贵妃的嘴,狠不下心杀了她?,只能将?她?先一步送出皇陵。 冒充唐娴的身份欺君犯上,这是死罪。 侨贵妃已?获得自由,不想侨家与唐家满门覆灭,就得将?这事严守于心。 但唐娴也的确担心双胞胎,眸光低垂,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在与侍女说话,“他俩机灵,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后面慢慢就能想清楚了。” 这几句话说出来后,气氛轻松了些?。 柳桃往前眺望几下,看见侍卫已?经在安排人上马车,嘀咕道?:“先应付过宫里这一遭吧,还不知道?回宫是要做什么呢。” “说不准是回去认亲呢。”唐娴道?,“我如今这身份比不得太皇太后,但好歹也是个皇太妃,身上没有谋逆的罪名了,皇帝不得对我敬重一二?” 她?就是逗趣说笑的,几人都忍俊不禁,其中烟霞笑得格外的欢。 见几人都望向她?,她?憋回笑,咳咳两声,道?:“你们主仆三人还真是看得开。” “瞧你说的,能看不开吗?”芸香道?,“真看不开,遇见你之前的那几年,我们对外面一概不知,早就该全部疯成?侨贵妃那样的了!” “这倒是。”烟霞点头。 “那你呢?”唐娴对她?也很是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冒险陪我入宫?宫中不比皇陵,进?去后,是很难出来的。” “我……”烟霞嘿嘿笑,“我贪玩嘛。” . 半月后,云停回京。 他外出这么久,先解决了青州动乱,亲眼看见过灾中挣扎的百姓,处置了几个地方官员。 在陆勤等人将?灾情控制住之后,云停沿着被暴雨侵袭过的州府,一路巡视回京城。 直入宫中,详细地了解了他离京期间京中状况与各地灾害,再将?地方官员该换的换,该贬的贬。 如此?忙碌两日后,他去了趟东福山,亲自检查了下唐娴的坟墓,之后回到?府中。 庄廉、明鲤、林别?述一起认罪。 “不必。”云停淡淡道?,“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不千方百计回到?皇陵,全家都得死,你们拦不住的。” 得知唐娴的真实?身份,他才明白当?日唐娴那句“换成?你是我,或许你会比我更谨慎”,是什么意思。 的确如此?,换作他是唐娴,只会更加严谨。 云停平静的态度使得下方几人面面相觑。 在最近这段时日里,庄廉几度怀疑自家公?子在收到?唐娴假死失踪的消息后,会丢下一切回京寻人。 他不仅没回,还沿途亲自查看了灾情、整治了地方官,甚至回京后,第一时间关心的,也是家国政事。 这让庄廉欣慰又心酸。 忍不住怀疑自家公?子是不是被气晕了头。 庄廉自己当?日就被气得不轻,嘴上说不管了,实?际上还是派人在京中暗中搜寻了几日。 可惜实?在不知唐娴躲去了哪里。 庄廉把?这事也如实?汇报了,道?:“负责丧葬的是孟思清,据说全程有其他官员陪同……可这太巧了……公?子,是否将?他与白湘湘押来审问?” “问不出来的。”云停道?。 唐娴借假死脱身,必定有人从旁协助,最大的嫌疑人,一个是负责丧事的孟思清,一个是白湘湘。 其中孟思清背景清白,有充分的理由解释他的行为,还有足够的人证证明他的清白。 至于白湘湘…… 而今回头看,楼千贺与白湘湘无疑是最早认出唐娴的,前者至今昏迷不醒不提,后者明知云停是皇室中人,仍是选择帮唐娴隐瞒,可见情谊不凡。 庄廉问过白湘湘,她?坚定地说不知道?“双儿”去了哪儿。 将?她?押来刑讯,或许能问出些?什么。 但这么做了之后,云停如何面对唐娴? “这事不用你们插手。”云停自己有主意。 唐娴从府中逃离是为了回皇陵,而回皇陵是为了假死脱身,根本?目的是为恢复自由。 恢复自由之后,无疑是要去寻找父母亲人的。 在云停得知唐娴的身份那日起,就命人将?她?全家上下查了个一清二楚。 那日他下达的第三道?口令,便是命人查出唐娴父母弟妹所在,将?其接入京中。 不知是不是借口,唐母重病,拖延了数日,至今尚未抵达。 南岭也一直未见唐娴的人影。 将?唐娴从棺材里刨出来的人,必定是她?最信赖的人,是烟霞? 为什么没带她?回南岭? 又能将?她?藏到?哪里? 云停琢磨不出,让人全部退下后,他将?从几人口中听见的事情汇合起来,细细思索后,找到?了突破点。 兰沁斋中,云袅这半个月来,白天?想哥哥,晚上想唐娴,一个人闷在府中,整日怏怏不乐。 见了云停,泪汪汪地说了几句话,就催他去找唐娴。 云停道?:“先与我说说,那日你去毛毛家的时候,途径一个茶棚,打晕林别?述的那个人是谁?” “是小妹。”云袅对这事记忆犹新,重复道?,“是毛毛的小妹,还有一个小弟,他俩一起的。” 云停:“你亲耳听见的?” 云袅重重点头,“听见的,他俩喊毛毛姐姐,毛毛还抱着他俩,给?他俩擦脸上的泥巴!都不理我了!” 云停心道?,这倒是有趣了。 他派去南岭请人的侍卫说唐家母亲重病,不便远行,一双儿女在病榻前寸步不离地侍疾。 云袅却在京城亲眼看见过唐家的双胞胎。 云袅不会对他说谎,那就是南岭唐家父母在作假了。 再回想唐娴假死的事情,她?能成?功,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 ……这唐氏夫妇俩,当?真是不可小觑。 另一方面,双胞胎既然在京城,那么,唐娴极有可能与他们在一起。 他们是如何快速找到?唐娴坟墓的具体位置的? 问题还是出在负责丧葬的人员身上。 双胞胎在京城有内应。 第69章 猫猫 “哥哥, 去接毛毛回来啊!”云袅又在催促,她把该记的事情记得很清楚,拉着?云停道?,“还要给毛毛报仇!那?些人欺负毛毛了!” 金枝与狗 第85节 “毛毛——毛毛——” 云停正要回答, 有一道尖细的声音抢在他前面。 他转目一看, 见窗口挂着只黄毛鹦鹉, 是他从深山里带回来的,脚受伤的那?只。 带回来后就?养在兰沁斋里, 唐娴喜欢它,就?连那?次与自?己道?别, 也特意提了一嘴鹦鹉, 让他好好饲养。 “是我教它说的,我的跛脚军师忘在毛毛家里了, 只能来养小鹦鹉了。”云袅沮丧说完,期盼问,“哥哥, 你去接毛毛,顺便把军师带回来, 好不好呀?” 云停了“嗯”了一声, 回了云袅最初的问题,“在报仇了。” 皇陵中的那?些太?监已经在受惩罚了, 这些年?他们如何对待唐娴与那?些守陵女子的,如今就?在翻倍遭受着?什么。 但是不能死。 直接死了, 未免太?便宜他们。 可惜下?达命令的罪魁祸首死太?早了。 “孝陵——宝藏——”鹦鹉跳动着?,突然再次开口?。 云停微怔, 问:“这也是你教的?” “不是。”云袅乖乖道?,“这是它本来就?会的。哥哥, 孝陵是什么啊?” 云停默然不语。 这只鹦鹉是他在深山里捡回来的,之前根本没见过人,不会说话。 不是云袅教的,只能唐娴教的。 云停第二次想起唐娴与他说过的道?别的话,让他多来看看鹦鹉。——在她坦白?“泱泱”这个乳名和?她成过亲的事之后。 恐怕她那?时就?做好了准备要回皇陵了,并且想把皇陵中藏有宝矿的事,通过这种方式告知自?己。 即使后来他不逼问,唐娴也是要告诉他的。 云停心有点疼,有点闷,很不是滋味。 他看了鹦鹉几眼,沉下?心来,继续没想通的事情。 除了双胞胎的内应,还有一个极其容易被忽略的问题。 那?日在茶棚制服林别述与眀鲤,是烟霞与双胞胎合谋出来的计划,那?就?说明,在此之前,三人就?已相识。 而三人相识的前提,是由唐娴作为枢纽,为他们介绍。 也就?是说,在云停离京之前,唐娴曾同时与双胞胎和?烟霞见过面。 唐娴身边时刻有人,唯一一次短暂地离开侍卫的视线,得以与烟霞见面,是去东陵河上看龙舟那?次。 云停眉心微微舒展,喊来眀鲤,问:“那?日龙舟出事之前,毛毛都见了些什么人?” 眀鲤回忆了下?,道?:“白?湘湘、祁阳郡主……” 她正数着?,云袅嗓门清亮地插话,“还有那?个要莲花的姑娘,毛毛怕她被坏人骗了,想去提醒她呢。” “小姐说的是孟思?清的表妹孙葶烟,楼千贺为讨好她,让百姓送莲花过去……”眀鲤将这事详细说出。 孟思?清的表妹,与楼千贺也有点纠缠,不必想了,这人必有蹊跷。 云停细问那?位孙葶烟的事情,眀鲤答不上来。 这些京中风月,她们从来都不太?在意…… “她好倒霉的,差点坠楼,让人家看见了背上的胎记,得嫁给那?个坏人。” 云袅清脆的嗓音再次吸引了云停的视线,“你怎么知道?的?” “大夫给毛毛看眼睛的时候说的。” 云停传召来老大夫,将事情听了一遍后,合上眼,片刻后睁开,什么都想明白?了。 那?位孙葶烟或许就?是他要找的双胞胎之一。 然而孟府仍是寻不见唐娴,那?位孙葶烟表小姐,也在半个月前返乡。 不必想,派人去查的话,必是途中失踪,不知所向了。 而孟思?清宁可入狱,也不肯松口?吐露双胞胎所在。 云停的线索再次中断。 . 云停回来后,许多事情迅速得到解决,各地的雨水情况也在好转,风波基本算是过去了。 半个月后,庄廉重新轻松下?来,让他头疼的,只剩下?两件事。 第一件,是唐娴人在何处。 第二件,是云停自?打回来后,就?变得不苟言笑了。 他以前性情是不好,但是脸上至少还能出现个怒色,现在听见任何事情都很平静,不骄不躁,连怒都没了。 他都会好好说话了! 明显不对劲。 庄廉急死了,再怎么拼了命地去找唐娴,他也想不通,唐娴究竟能躲去哪里? 孟思?清府上,白?湘湘那?里,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甚至楼府全都查了一遍,就?是没有,凭空消失了一般。 庄廉头疼,怀疑再这么下?去,云停会从心底发疯。 这日傍晚,云停从皇陵回来,还是平淡模样,往里面走时与庄廉不疾不徐道?:“重新给袅袅买一只猫。” 她留在皇陵中的那?只跛脚狸猫,或许是被侍卫打死了,或许是被野狗吃掉了,总而言之,皇陵中没有找到。 庄廉“哎”地应下?,跟着?他边走边道?:“皇陵中失踪的姑娘均已查清,有几个是误触墓室里的机关?死在了里面,还有的大概是不耐折磨,跳了后山的悬崖,崖底有许多尸骨……” 说到底,还是景广皇帝留下?的罪孽。 他人已经死了,这笔账只能暂时先清算在那?些心狠手辣的看守太?监们身上。 云停道?:“一条人命活刮一刀。” 庄廉道?是。 那?些太?监已经被挨个单独关?在墓穴深处十余日,每日除了送食水的短暂空当,是看不见任何光亮的。这么长时间下?来,已经不人不鬼了。 说到这里,云停突然停步,紧跟着?他的庄廉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公子怎么了?” “你说,她的眼睛是不是因为被关?进墓室里,太?害怕了,哭坏的?” 云停的声音格外的平静,庄廉怔了下?,张口?欲言,他已重新抬步。 庄廉急忙跟上,装作没听见他上一句话,絮絮叨叨道?:“公子,那?些妃嫔侍女的来历均已查清,有的家里已经没人了,有的亲人都不在京城,能找到族亲的只有小半。公子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云停道?:“再过一个月,待前阵子的灾情再缓解些,每人发放碎银百两。想要回家的,安排侍卫将其送回,无处可去的,命京兆尹着?手安排人落户。宫中不留人。” 庄廉应是的同时,在心底悲叹:的确是不正常了! 以往收拾祖上留下?的烂摊子时,哪一回不是横眉冷眼,恨不得把祖宗的坟给挖了? 这会儿太?冷静了! 庄廉不敢提,一脸悲苦相地跟在云停身后。 差几步就?要到书房时,有侍卫赶来,道?:“公子,宫中有人传信,二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云停调转步伐去了宫中。 留在后面的庄廉欲哭无泪,以前收到云岸传口?信,都是先问清楚是什么事,再决定理?不理?的,现在直接就?去了! 太?反常了! 可庄廉拦不住,只能目送云停离去。 实际上,云停只是忽然有了个让双胞胎自?投罗网的主意,需要用到圣旨,于是临时决定入宫一趟。 云岸果?然没什么正事,不是央求出宫,就?是让带云袅入宫玩,再不然,就?是一些抱怨的话。 云停就?着?他的唠叨拟好了圣旨,无情转身,打道?回府。 此刻夜色已经凝聚起来,太?监打着?灯笼送云停出宫,就?在途径御花园时,云停耳尖一抖,捕捉到一声细细的猫叫声。 他记起云袅丢失的那?只小猫,顺着?声音看去,见是一只橘黄色的小猫,正窝在不远处的花丛里舔毛,憨态可掬。 云停想着?等云袅知晓她的跛脚军师弄丢了,定然会很伤心,不若把这只也捡了给她,好哄哄她。 他朝小猫走去,太?监连忙跟上,解释道?:“前些日子陛下?在御花园里随手喂了一只野猫,打那?之后,宫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许多……”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他才说完,“喵呜——”,又一声猫叫在草丛后响起。 云停弯下?去抱橘猫的动作止住。 他缓慢直起身子,隔着?一道?蔷薇丛,看见一只灰扑扑的小猫。 御花园中有许多庭灯,但是耐不住花草太?多,显得晦暗,让云停看不清那?只小猫。 他拿过太?监手中的灯笼,向着?小猫走去。 小猫仿佛被吓到,尾巴一扫,颠着?爪子跑开,拖在后面的右腿一跛一跛的。 云停猛地回头,问:“那?只跛脚猫是哪里来的?” 太?监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赶紧道?:“陛下?喜爱小猫,宫里没人敢对猫狗施暴的,那?只废腿小猫是一位太?妃从外面带回来的……” “哪位太?妃?” “是、是……”太?监有点记不住,看见云停皱眉,有点心慌,紧张道?,“奴才不记得那?位太?妃是谁了,但是记得那?只猫养在落英殿……” 云停知道?落英殿,是安置那?些守陵女子的宫殿之一。 他丢下?太?监,大步往落英殿走去。 若他没看错,那?只猫正是云袅养的那?只,普通狸猫,毛色一般,棕色双瞳,脚还是跛的。 明明被她留在了皇陵里,怎么会到了宫中? 是别的妃嫔喜欢,捡来养的? 可能性不大,因为皇陵里比它可爱的、矫健的野猫太?多了,一般来说,没人愿意养一只残缺的丑猫。 金枝与狗 第86节 再者说,皇陵中众女子自?己活着?都难,谁能有心思?养猫,还特意把它从皇陵抱到宫中? 除非是认识这只猫的姑娘。 只有一两个人选。 通常情况下?,云停是不会随意闯入女子宫殿的,此时他顾不了那?么多,悄然进入,在墙角看见了那?只猫。 落英殿是临时安置守陵女子的破旧宫殿,已入夜,黑乎乎,静悄悄的,只有几盏庭灯还亮着?。 墙角的小猫甩着?尾巴“喵呜”了两声,紧接着?,一间屋子里传来呼唤声:“军师——跑哪去了?快回屋了!” 小猫的名字和?呼喊的声音,云停都很熟悉,是烟霞。 他眸光跳动,不由得想,烟霞在宫中,那?唐娴在哪儿? 小猫仍在舔毛,云停沉息走近,恰好房门打开,一人走了出来。 对方很敏锐,在房门打开的瞬间意识到外面有人,立即出手攻击。 云停反应更迅速,两下?将其手臂扣住,在她大喊出声前,沉声道?:“噤声。” 烟霞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惊得汗毛直竖,下?一瞬,手臂“咔”的一声脆响,她痛得嘴巴大张,却在记起“噤声”俩字后,把溢出的惨叫声收回,忍出了一身的冷汗。 云停放手,寒声道?:“暂且饶过你。” 烟霞捂着?右手臂跌在地上,痛得就?差满地打滚了。 这时,屋中又传来一人的声音:“烟霞?找到军师没有?” 这个声音,云停更加熟悉,正是他朝思?暮想,找了许久的人! 烟霞在云停的视线下?,稳住声音,尽量自?然地回道?:“你先,睡吧……我不困……我出去找它!” 说完,她搂着?手臂缩在角落,给云停让出了房门口?的位置。 云停理?了理?袖口?,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第70章 梦呓 离开皇陵那日, 唐娴不知在宫中会遭遇什么,考虑过将跛脚将军放养在皇陵。 后?来想着它腿脚不便,留在皇陵里,不是被凶残的野猫野狗欺负, 就是活活饿死, 见羽林军态度友善, 尝试着询问了一句可否带着它,羽林军将?士竟然点了头。 由此, 跛脚小猫跟着唐娴入了落英殿。 最初,唐娴怕它冲撞了后宫妃子, 从不放它乱跑。 后?来听看管她们?的?嬷嬷说, 皇帝很喜爱小猫小狗,宫人不敢殴打驱逐, 才渐渐放开手。 但?每晚睡前,都得把它喊回来才能安心。 入宫至今近一个月,烟霞已将?后?宫摸熟, 唐娴放心让她去?找猫,只提醒了一句:“当心被人看见你的?脸。” 夜深临睡, 两人脸上的?易容都去?掉了, 她怕烟霞被人看见。 门外烟霞回道:“嗯……” 唐娴听她声音有点古怪,想出去?看一看, 无奈自己眼睛不好,在屋里都看不清东西, 外面就更不行了。 芸香曾想问?看管她们?的?老嬷嬷多?讨些蜡烛,以便晚间照明, 是唐娴自己拒绝的?。 “没事的?,左右晚间无事, 不外出就是了,正?好省得惹了麻烦事。”她不肯暴露身?上短缺。 唐娴已洗漱过,脱掉鞋子?上了榻,摸索着躺下。 本着骨子?里对未知的?惧怕,即使看不见,她仍是侧躺,面朝着外侧。 眼前有一团白蒙蒙的?光亮。 “比以前好多?了……”唐娴觉得在云停那儿被老大夫诊治后?,目力比以前好了些。 以前她只能感知到有光,现在能看见模糊亮度了,想来多?治疗几个月,是能治好的?。 她自言自语,“能治好就行……最好在去?见爹娘之前就治好。” 省得他们?担心和?懊悔。 宫里看守她们?的?老嬷嬷从来不笑,但?也不会苛待她们?,每日都让人教导她们?织布、裁衣或是刺绣。 唐娴本来以为皇帝是要将?她们?送去?尚衣局的?,后?来与芸香她们?商量过,一致认为老嬷嬷只教手艺,不强求精通,觉得她是在教授谋生?手段。 真?是这样的?话,唐娴觉得她离恢复自由不远了。 但?愿如此。 过了会儿,她又喃喃道:“不知道小弟小妹还怪不怪我……” 大约还是怪的?吧。 爹爹筹划了五年,废了很大功夫培养出个孟思清,让双胞胎冒着被砍头的?风险,千里迢迢到京城找她。 精妙的?计划,在她这边功亏一篑。 那日让烟霞送云袅回京,唐娴有让她去?找双胞胎的?,或者?孟思清,把这事的?前因后?果告知他们?的?。 烟霞等了小半日没能找到人,怕唐娴在皇陵里遇见意外,匆匆回去?了。 打那之后?,双方未能再传递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侨贵妃有没有把她的?难处告知于?双胞胎…… “摊上我这样的?女儿和?长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她低声说罢,鼻子?一酸,平躺过去?,将?胳膊压在了双眼上。 爹娘弟妹会埋怨她的?。 就像云停,也是会怨恨她的?。 唐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云停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回京。 从离开百里将?军府那日起,之后?回皇陵、入宫,那几日里,意外与变故接踵而来,唐娴被迫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那几日,她是没有精力去?想云停的?。 在宫中安定下来后?,才有时间去?思虑儿女情长。 不知云停信不信她的?话,能不能猜到她的?身?份,又会不会去?皇陵。 皇陵里有那么多?侍卫…… 万一他怪罪自己把云袅带入皇陵怎么办? 万一他以为那是自己给他设的?陷阱呢? 毕竟他们?一个皇室中人,一个是反贼,从身?份上看,就是对立的?。 唐娴想了很多?,把自己想得满心绝望。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被自己最看重的?人误解,更令人难过的?事情了。 唐娴全?都遭遇了,父母亲人、心仪之人…… 她胡思乱想着,不知道床柱边,云停已静静看了她许久。 云停听她提了爹娘与弟妹,语气沉重哀愁,唯独没有提他。 为什么不提他? 几个月不见,一点都不想他的?吗? 云停心里是恼火的?。 但?更多?的?是疑惑,他如何都想不通,那个假死计划分明是成功的?,唐娴为何仍是留在了皇陵中。 看她发呆半晌捂住了眼,云停暂放下心中疑惑,决定先教训教训唐娴。 让她在府中养伤治眼,她不听,非要走,还拐带了那么多?人,让他面上无光! 她不信自己,却对烟霞与白湘湘万分偏信,现在还多?出来个孟思清与弟弟妹妹! 难道他只能排在这些人之后?吗?不,就连云袅都比他知道的?多?。 云停缓缓地靠近,在唐娴上方俯身?,将?她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他的?发丝垂落在唐娴脸上,让唐娴感受到痒意,她的?手往下抚了一下,从而露出了一双湿润的?双眸。 想家?想哭了? 云停猜测,毕竟离家?的?时候还是个懵懂小丫头,许多?年不见,一定是想的?。 说不准每天晚上都在偷偷哭泣,想家?了要哭,在墓穴里害怕也要哭,这才把眼睛弄坏了。 可那是想家?想父母,又不是想他! 云停恨恨捏起一撮发丝,在唐娴脸上凶狠地扎了几下。 刺痒感打断了唐娴的?愁思之情,她摸摸脸,再伸手往四周摸索,同时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 未发现任何异样。 唐娴怕是有虫子?爬上了床褥,抓紧衣襟口坐了起来,喊道:“芸香!柳桃!” 落英殿中混住了许多?人,两个侍女就在隔壁,很快赶来,“怎么了娘娘?” 趁着里面的?人在检查虫子?,云停无声去?了外面。 夜已深,落英殿外空无一人,高?空中,弯月被乌云遮蔽,时隐时现,错杂的?树影将?周围映得影影绰绰,犹如鬼魅暗行。 “滚出来。”云停道。 巨大的?芭蕉叶后?传来一声猫叫,随后?烟霞抱着猫和?不能动弹的?那只胳膊,碎步挪动出来。 “腿也不想要了?” 烟霞瞬间健步如飞,转眼到了云停面前。 云停伸手,拎着猫儿的?后?颈抱到怀中,托住它的?腿时,手上沾了几点泥巴。 他皱眉,嫌弃地“啧”了一声,问?:“怎么回事?” 烟霞知道他问?的?是唐娴怎么会在宫中的?事,缩着脖子?道:“你都找过来了,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乌云被风吹开,弯月露头,撒下微弱的?光辉,照亮了云停的?脸和?眼中情绪。 烟霞打了个哆嗦,飞速道:“我这一路都在保护毛毛,没出卖公子?你,但?我对毛毛也是忠心耿耿的?。公子?你想知道,要么亲自去?问?她,要么自己查。这样逼问?我,是想要我出卖毛毛吗?” 金枝与狗 第87节 这么多?年来,云停数次想杀了烟霞,又屡屡放过她,就是因为她掂量的?还算清楚,从不违背最基本的?原则。 现在多?了一条。 不论她出于?什么目的?,在被自己追杀时,没丢下唐娴独自逃走,在皇陵的?艰难时刻,也曾保护过唐娴,帮她捉弄老太监出气,并随她入宫。 她对自己的?忠诚程度有待商榷,但?对唐娴,其心可嘉。 云停不曾刑法逼供白湘湘与孟思清,自然也不会这样对她。 “你最好一直对她忠心耿耿。”云停警告了她一句,再道,“滚回去?,看好了她。” “是是!”烟霞卑微地答应,弯着腰,避瘟神一样绕开云停,往落英殿去?。 走出两步回头,她迅速瞄了云停一眼,悄声问?,“那我能告诉她,其实你——是她大孙子?了吗?” “滚。”云停的?脸霎时间黑成了头顶的?夜空。 “好嘞!”烟霞应着,往回走的?脚步轻松了许多?。 然而走出没几步,一颗石子?箭矢一般从后?方袭来,精准地正?中她被折断的?那条手臂。 伴着一声凄惨低嚎,烟霞抱着胳膊蹲在了地上。 殿中,两个侍女细致地检查了一遍,确信床上没有虫子?,扶着唐娴让她重新躺下。 看烟霞不在,她俩特意多?陪了会儿,在唐娴睡着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没多?久,房门重新打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入内。 哭丧着脸的?烟霞进屋后?就站在了床尾,看着云停把猫放进床边小窝里,再看着他坐在床边。 房间里三个人,一个睡着了,两个清醒,均是一动不动。 烟霞站了很久,胳膊疼不敢喊,很累,不由得在心底抱怨云停。 深更半夜私闯女子?闺房,不要脸! 暗骂了好几句,突然云停转头看她,把烟霞吓了一跳。 “她最近做梦有没有喊过我?”怕惊动唐娴,云停的?声音很轻。 烟霞眼珠子?一动,用气音回道:“不知道,我一向?睡得很沉的?。” 云停道:“那你以后?夜里都别睡了,仔细听着。” 烟霞:“……” 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正?懊悔着,床榻上的?唐娴似乎睡得不安稳,翻了个身?,口中发出一道含糊不清的?梦呓,像是一个人名。 烟霞灵机一动,赶忙低声道:“喊了的?,喊了的?,这不就是!” 云停扫了她一眼,眼中不耐与凶狠之意汹涌澎湃,大有她再敢胡说八道,就割了她舌头的?意思。 赏了烟霞一个威胁的?眼神,云停重新看向?唐娴浅眠的?睡眼,从她微红眼眶往下移,顺着白皙面颊,看见有一缕发丝蜷曲在她脖颈处。 云停伸手把那簇发丝勾平,手收回来时,不经意一瞥,看见随着唐娴翻身?的?动作,枕下露出一个熟悉的?东西。 收了一半的?手转道枕下,刚动了一下,唐娴猝然向?外翻身?,一把将?被掏出一半的?匕首压住。 云停的?手收得迅速,没让她碰到。 “谁?”唐娴徒劳地睁开眼,惊惧坐起,将?匕首紧紧护在身?前。 烟霞被云停扫了一眼,道:“是我,我嫌碍事,想把它拿出去?。” 唐娴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将?匕首朝着里侧重新塞入枕下,道:“我放里面,碰不到你的?。” “夜里真?有坏人闯进来行凶,你就是有十把匕首也用不上,就非得枕着它睡吗?天天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随时要给我一刀呢!” 唐娴语塞,咬着唇低头片刻,回道:“你话怎么这么多??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再不睡天都亮了。对了,军师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烟霞怏怏地拖着嗓子?回答了她,看向?云停。 云停颔首,弯腰凑近唐娴,隔着一寸距离在她面颊上虚空抚摸了一下,转身?出了房间。 把他送出的?匕首随身?带着,睡觉也要枕在枕头下,谁也不让碰。 这还不是时刻想着他、念着他?羞于?出口而已。 这回云停信了,唐娴那声梦呓是在唤他的?名字。 第71章 震惊 翌日, 天亮后?,唐娴才发现烟霞的胳膊折了?,被?她自己粗略地绑了?夹板。 唐娴吓得仓惶不已,“怎么受伤了?是不是碰上侍卫了?我就说晚上也得易容……” “不是。”烟霞愤愤不平道, “昨晚上找军师的时候, 被?只野狗追赶, 不小心摔着了?!” 唐娴半信半疑,想托嬷嬷请大夫来看, 烟霞说没必要,唐娴拗不过她, 只重新小心地帮她绑了夹板。 现?在的问题是, 手不能动了?,还怎么易容? “我技艺高超, 一只手也能。”烟霞说着,让唐娴在梳妆台前坐下?,“闭眼。” 唐娴对烟霞的易容手法很是信任, 闭眼不动,任由她在自己脸上摆弄。 往常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 今日倒好, 唐娴只觉得眼下?一凉,烟霞就收了?手, “好了?!” 也就是眨一下?眼睛的功夫吧。 唐娴探身照铜镜,在镜中看见自己那张分毫未改的脸。 不对, 改了?点儿的,左眼下?方多了?颗用?胭脂点出的红痣。 她拧着眉头, 疑惑看烟霞,后?者梗着脖子保证, “我说易容好了?,就是好了?!” 这?叫什么易容,掩耳盗铃吗? 烟霞不给唐娴好好易容就算了?,她自己也自暴自弃地只洗了?把脸,把唐娴和两个侍女都给吓住,纷纷怀疑她是被?鬼上身了?。 怎么都说不动她好好做事,三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通传侍卫便是此?时来的。 “陛下?有令,宣侨太妃前往御书房觐见!” 唐娴低着头,僵硬地不敢动弹! 在侍卫说了?第二遍之?后?,带领侍卫入内的老嬷嬷也严厉提醒了?一句。 唐娴脑内轰隆,半点主意也没有,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唯有认命地抬起头。 那一瞬间,两个侍女绝望地闭上眼,老嬷嬷面露惊诧,烟霞则是百无聊赖地翻了?个白眼。 “你是什么人?怎会在此??侨太妃呢?”老嬷嬷连声问出。 果然如此?,唐娴思绪空白,失去了?思索后?果的能力。 烟霞耷拉着脸道:“这?就是我们家侨太妃啊。” 老嬷嬷转向她,再次震惊,“你又是什么人?” 她奉命看守和教导这?些妃嫔和侍女,擅长认人,非常确信自己不曾见过这?两个姑娘。 “这?二人并非从皇陵中接回的侨太妃与……” “陛下?要请的就是住在这?里的这?位姑娘。”侍卫打断了?嬷嬷的话,“太妃请。” 唐娴:……这?是什么情况? 她反应不过来了?,呆呆地看看冷峻的侍卫,望望震惊的嬷嬷,在侍女同石雕一样呆滞的视线中,茫然地跟着侍卫走了?出去。 在殿外看见追蝴蝶的跛脚军师,侍卫一把拎起它的后?颈,道:“猫也带上。” 唐娴仿佛置身于皇陵深秋的晨雾中,脑袋混乱,分不清东西南北,下?意识地接过狸猫抱住,跟着侍卫拐来绕去。 路上碰见些许宫女,纷纷对侍卫避让,悄悄打量唐娴。 唐娴如坐针毡。 初以侨贵妃的身份回宫时,唐娴并未被?特殊对待,也没被?召见。 皇帝不召见她,她是能理解的,死了?许多年的老皇帝的妃子,与老皇帝隔了?好几代的孙子,的确没什么可见的。 现?在见她是为了?什么? 那可是御书房,唐娴还是皇后?的时候都没去过…… 此?时的御书房中,云停批阅过一封奏折,随手扔在桌上,向殿外看了?一眼。 云岸把奏折捡起堆叠好,奇怪道:“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怎么今日比前几天急躁许多?” 云停道:“不确定人是死是活,你都能把人埋了?。我再急躁,能急躁的过你?” 云岸听不懂他的话,但对他话中的挤兑感到亲切,猜云停此?时心情该是不错的,趁机道:“大哥说的有道理,大哥,你昨日宿在宫中了?是吧?要不这?几日你都住在宫里?你在这?里,我去你那陪着袅袅……” 云停昨日的确是宿在宫中的,他连夜重?新写了?一封信,命人尽快送去南岭。 并在今日一早展开了?诱捕双胞胎的计划。 把她最在意的人全?部送到跟前,把问题都解决掉,她还能有什么顾虑? 殿外有人影晃动,云停抬眼,看见宫女捧着瓜果糕点依次入内,整齐地摆开。 总管太监仔细查看后?,上前笑道:“公子,都按您吩咐的备好了?。” “嗯。”让宫女下?去的话到了?嘴边,云停看见总管太监,记起皇陵中那几个太监。 吃了?许多苦。 她一定很怕这?些太监。 云停道:“你先?下?去,留侍女服侍即可。” 总管太监就这?样被?撵了?出去。 过了?不久,殿外脚步声重?了?些,侍卫道:“启禀陛下?,侨太妃带到。” “进?来。”云岸像模像样地坐回了?书案后?。 金枝与狗 第88节 有云停在,他做个摆设就成,反正云停回来后?也警告过了?他,不许再做任何决策,无论大小。 他也不想啊,下?了?决策就要负责,万一害死了?黎明百姓,他没脸回西南的。 不过今日只是传召侨太妃指认康老太监残害妃嫔侍女的罪证,云岸觉得自己只要摆出威严的表象就成,不会出错的。 然而“侨贵妃”入内后?,他只说了?半句话,威严就毁于一旦。 这?个侨贵妃看着不太机灵,入内后?,不知叩拜,云岸摆出帝王姿态,道:“见了?朕,为何不……” “赐座。”云停打断了?他。 “那就坐吧。”云岸妥协,兄长总是有兄长的道理的,听他的就是。 御书房主殿中,除了?上座,下?方两侧皆有桌椅。云停坐在左侧,桌上有茶点,另一侧空荡荡的。 宫女引着唐娴往左侧落座,唐娴却仍是呆站着一动不动。 面见皇帝是不能直视的,她记得,她脸上没了?易容,也不想抬头,她是低着头进?去的。 抬头是因为听见了?极其耳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唐娴觉得她一定是被?烟霞荒谬任性的行为惊吓过度,闹了?癔症,不然怎么可能在皇帝的御书房看见云停? 又不是做梦。 “太妃,坐吧。”宫女悄声提醒她。 唐娴的身躯摇摇欲坠,在宫女的搀扶下?,抱着猫僵硬地落座。 与云停隔着一张檀木桌子,她脑如蜂窝,嗡嗡直响。 “把证词给她。” 唐娴下?意识往声音传来的龙案上看,看见一个身着龙袍的年轻男子,毋庸置疑,就是当朝皇帝了?。 俊美?不凡,有着云家人特有的好相貌。 细看,与云停有几分相像。 唐娴很确定,因为她往上看的时候,恰好能看见坐在身旁的云停。 这?样的两张脸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任谁都要怀疑这?是不是兄弟俩。 白太师、孟岚等人对云停俯首,他能取得皇室先?祖的藏宝洞,他祖上定有许多古怪的规矩用?以约束后?人…… 唐娴强行止住奔腾的思绪,联想起一件因果关?联的事情。 皇室中人大多不太正常……就是因为不正常,祖先?才?定了?那么多祖训约束,是不是? 百里云停,云停。 唐娴眼前发?黑。 云袅说他们家很大,在银月湾那边……那不就是西南境地吗! 在唐娴发?愣的时间里,宫女已将证词取来,递到她手边。 她颤抖着抬手去接,怀中猫儿被?她抱得不舒适,趁机一蹬腿跳上了?桌案,“喵喵”两声,舔起瓜果。 然后?被?云停抱起。 它都不害怕挣扎!就是他没错了?! 唐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神一个劲儿往云停身上瞄。 可算是明白烟霞的胳膊是怎么受伤的,她又为什么这?么敷衍地给易容! 因为对方是云停,没有易容的必要了?。 烟霞……回头再想她的事。 唐娴纠结的是现?在是什么情况?她该怎么做? 过去的种种信息接二连三地回溯在唐娴脑子里,臂如云袅说过的,“哥哥就是要做皇帝”,“我哥说可以,那我就可以考科举”,还有那句“二哥捡大哥不要的,被?关?住不许出来玩耍”。 这?两年,先?是西南王长子登基,数月后?离宫,换西南王次子坐龙椅。 ——云袅说的二哥捡大哥不要的,不会是指这?个吧? 唐娴彻底混乱了?。 “看完了?吗?有没有遗漏或者夸大?”云岸询问。 唐娴抬头,看见他威严的表情,云袅那声清脆的“笨蛋二哥”,惊雷一样回响在她耳朵中。 她手一抖,证词“啪嗒”掉落在膝上,顺着腿面滑落,扣在了?她脚背上。 该捡起来的,可唐娴的手脚不听使唤。 “侨太妃可是身子不适?”云岸觉得她反应太迟钝,可能是在皇陵里关?傻了?,不想白耗时间,与云停道,“大哥,她看着傻愣愣的,换个别?的妃嫔过来确认吧。” “大哥”二字,明确证实了?云停的身份。 那“百里”又是哪里来的? 唐娴的脑袋已经成了?摆设,被?云停的身份震成了?浆糊。 正呆滞着,一只修长的大手伸到了?唐娴脚边,抓住了?那册证词。 唐娴脑子里轰的一声,记起那个挂满灯笼的小船上,那个夜晚,云停以为她被?毒蛇咬了?,趴伏在她面前,凝重?地在她脚踝上吸毒血。 入宫后?,许多次,她为前路愁思,夜晚难眠,都会记起那时的情景,心里又酸又痒。 脚面一轻,证词被?那只手拿开了?。 “太妃?”云停将证词递到唐娴面前。 唐娴心尖酥麻,脸已经涨成胭脂色。 听他一本正经地喊自己太妃,实在摸不着他是什么意思。 唐娴不信云停认不出她,真认不出,方才?为什么不让她行跪拜礼? 她再看桌面,那些茶点都是往日在百里将军府时,她爱吃的那几样。 唐娴的脸更?红了?,心里藏着了?小鹿,蹦跳着,撞来撞去。 既然认出她,为什么还要喊她太妃? 是笃定她死了?,单纯地以为眼前这?个“侨贵妃”,只是与她容颜相似? 还是认出了?,假装不认识,想要与她一刀两断? 那做什么还要对她好? “我看不下?去。”唐娴推开他递到面前的证词,小声说道。 “看不下?去,那就换个人来确认。” 云停的回答出乎唐娴的预料。 看他说话的表情很平静,语气像在和陌生?人说话,唐娴心里有点失落。 可一看桌上摆放的她爱吃的糕点,又觉得云停是在假装。 唐娴心里乱,受不了?乱七八糟的猜测了?,干脆直接问出:“你有没有觉得我很眼熟?” “有,与我家毛毛很像。”云停坦然道,“不过毛毛已经死了?,我很清楚,你只是与她相像,并不是她。” 唐娴:“……” 确定了?,这?人就是在假装,在说她假死的事呢。 死了?,没死成,让别?人白捡了?便宜。 的确是这?样的,可唐娴不爱看他得意,憋着口气想了?想,清声道:“我的确不是她,我哪里能那么好运,白得个这?么大的乖孙子!” 云停瞬间变了?脸色。 旁听了?许久、对他二人所言一知半解的云岸,隐约觉得这?位太妃对兄长的态度有些奇怪。 嗯……是互相对彼此?都很奇怪。 左右看看,他好奇问:“哥,咱家有毛毛这?人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你俩在说什么乖孙子?” 第72章 顾虑 云岸的疑问跟刀子一样子直往云停心?口扎。 云停不理?会他, 已是在念及兄弟之情了。 他可以无视云岸,唐娴不能。 说实话,唐娴是知晓了云停的身份,但对目前的状况的了解并没有那么透彻, 比如云停能做哪些决策, 她唐家几口人的性命现在是捏着云停手中, 还是由朝臣决定,或者是云岸? 不管了, 先把姿态放低了再说。 于是唐娴温和地替云停回答,“回禀陛下, 毛毛又名庄诗意, 便是上个月死去的唐皇后……” “哦。”云岸记起?来了,就是他让人去埋的, 为?了这事,庄廉跟他急了眼,云停回来后, 剥夺了他做任何决断的权利。 云停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可是越不说话, 云岸越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他去问庄廉, 庄廉只唉声叹气,弄得云岸忐忑了好几日。还好, 现在云停恢复了正常。 一个早就被废掉的皇后,让云岸遭受了很大的委屈。 这使?得他从一开始就对那位唐皇后没有?好感。 云岸不屑地回道?:“就是她啊, 她敢以皇祖母的身份自居?乱臣贼子的孙女儿,留她一条性命已经算是……” “谁准你这样说她的?”云停刚被唐娴刺了一句, 心?情正不好,语气森严地命令, “闭嘴。” 他是很不想承认细算起?来,唐娴的确该是他皇祖母。 可他更不愿意别人拿唐家罪女的身份来奚落唐娴,谁都不行。 她已经为?此吃了许多的苦。 云岸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看看大哥的脸色,悻悻闭了嘴。 而唐娴由此确定了,能决定她一家人性命的可以是云停,可以是朝臣,唯独不会是云岸。 金枝与狗 第89节 “笨蛋二哥”,真是一点都没错。 要讨好,她也该讨好云停才是。 在得知云停是皇家人时,唐娴对云停的歉疚想念,全?部转变成震惊,情急之下,她是不知道?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云停的。 但是云停一开口,唐娴就只顾着和他较劲儿了,那些乱糟糟的想法?全?部抛之脑后。 就云停那样子,她怎么与他正经严肃地说话? 唐娴说不出讨云停欢心?的话,哀怨地看他。 云停还在为?她那一句话生气,不与她对视,只上下扫视她的下肢与腰身。 “咳!”唐娴咳了一声吸引他的注意。 云停抬目,扫她一眼,视线再落回去,缓慢沿着唐娴的腰线往上爬。 视线好像能产生热度与触觉,让唐娴身上痒痒的。 唐娴不知道?他想看什么,莫名的,回忆起?最后一次与云停见面的情形。 在高高的塔楼上,云停拥着她亲吻,两?具身躯紧贴,交缠在一起?的呼吸炙热灼人。 唐娴腾地红透了脸,飞快看了眼上方独自生闷气的云岸,遮掩地捏起?一块糕点送到嘴边,手臂借着动作挡在胸前,不让云停往这儿看。 她咬了一小口,手指在桌上轻扣,等云停看来时,眸光轻睇,朝桌上茶水努了努下巴。 云停收回目光,动手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到她手边。 他与以前一样。 唐娴心?底雀跃着,旁若无人地吃了糕点喝了茶,道?:“我心?里有?点乱,得先回去理?理?思绪。” 云停道?:“不是又计划着跑路就好。” “……”唐娴理?亏,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云停用?眼神警告她后,再次把康老?太监等人的认罪书递给她,唐娴摇头,“给别人看吧,她们遭的罪更多,再说了,我也没心?情看。” 让她来确定认罪书本就是一个借口,云停只是借机让她看清自己的身份。 他主动暴露身份,比唐娴从烟霞口中得知更好,谁知道?烟霞又会胡说八道?些什么。 身份确认过了,他看着唐娴喝了茶,又吃了两?块糕点,这时外面侍卫通传,有?大臣前来议事。 唐娴主动道?:“那我先回去了。” “老?实在宫里待着,晚上太医会过去看诊,赶紧把眼睛治好。”云停揪着她几次想离开的事情不放,道?,“再敢那样……我真与你不客气了。” “知道?了。”唐娴答应着,跟着侍卫走了。 . 唐娴是从落英殿走的,回来的时候却到了奢华的碧霄宫。 两?个侍女自她离开后,就急得来回踱步,连着抱怨了烟霞好几句。看见唐娴回来,心?落回去,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娘娘你前脚刚走,奴婢们就被接到这儿来了!管事嬷嬷与宫女态度都很客气……” “说是收到了旨意,被派来侍奉娘娘的。娘娘,是陛下的旨意吗?陛下这么做可是因为?你贵妃的身份?他没认出你不是侨贵妃吗?” 听唐娴简单说了两?句,芸香尖叫,声音颤抖,“认出了娘娘!陛下、陛下可为?难了娘娘?” “没有?为?难?还让咱们搬到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在一旁的烟霞插嘴道?:“还能是什么意思,看你家娘娘貌美,动了心?思呗!” 两?个侍女双双瞠目,呆愣愣地与唐娴求证。 唐娴脸红,在她二人的注视下,微微颔首。 侍女傻眼,半响反应过来,磕巴道?:“这、这怎么能行……违背纲常伦理?……大臣……” 唐娴才回来,这会儿脑子里还是重见云停的欣喜,根本就没往深处想,听见这话,灵台一震,喜悦之情消下了一大半。 祖孙俩共娶一妻……别说是妻了,就算是妾,也是不合情理?的,非常人所?能接受。 云停说过的,云岸不会在龙椅上坐太久,不久后,他就会重新登上皇位。 唐娴与他成亲,会被记录在皇家玉碟上……大臣不会答应,流传于世,更不知会被后人如何谈论?。 在御书房时,唐娴被云停的态度带偏了,此时侍女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她的心?凉了个彻底。 “就是啊,这怎么能行?”烟霞振振有?词地附和道?,“虽然你家娘娘只做过三个月的皇后,嫁的是个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没尝到任何好处,男女之情也没体会过,还被他们云家人关在皇陵里折磨了五年……” “但有?纲常伦理?束缚着,她就算被废黜了,也得安分为?老?皇帝守一辈子的寡,不能看别的青年才俊一眼,更是死都不能嫁给英姿勃发、大权在握的年轻皇帝!” 烟霞的话听得俩侍女心?中一沉,都没了声。 “万一他强行逼你就范,娘娘你一定要宁死不屈!千万要为?老?皇帝守住贞洁!” “就算他以放你全?家自由做交换,你也不能答应。不就是爹娘弟弟妹妹吗?死了就死了!大不了,你也一起?死!” “匕首呢?来,我给你磨一磨,回头抹脖子的时候能利落些,省去许多痛苦。” “必要时刻,你还可以撞墙而亡、咬舌自尽,怎么都行,千万要誓死守住贞洁!” 一席明?着赞同,实际反驳的话,说的主仆三人均是哑然无声。 沉寂半晌,唐娴坐下饮了两?口茶水,抚了抚心?口,细眉拢起?,与烟霞道?:“你少说废话,我还没与你算账呢!” 云停已自己暴露身份,烟霞无需再隐瞒,老?实交代?了所?有?。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一个与世隔绝五年的姑娘独自入京求助,是个好主意。 劝说不动,于是她把唐娴送到了云停手中。 “我说过的吧,三个月之内,所?有?人都能得到自由……时间是有?一点偏差,但结果一样。” 烟霞得意洋洋说完,看见唐娴的表情,嘴角一收,道?:“不过其余的与我无关,要走是你自己的决定,假死也是……” …… 唐娴心?乱如麻,在窗边一直坐到傍晚,直到暮色将?重,太医过来给她看诊。 云停是跟着的。 那会儿恰好俩侍女被嬷嬷喊走了,剩下个烟霞,在看见云停的第一眼,扭头就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医还是那个老?太医,点了一盏烛灯在唐娴眼前晃来晃去,检查后,给她针灸治疗。 末了,委婉地教训了唐娴几句,大意是真想恢复眼力,就不能再擅自中断治疗。 他走后,云停道?:“听见了吗?再不听话,眼睛会瞎的。” 唐娴纠正道?:“你不要曲解太医的意思,他说的是夜间彻底看不见,没说会瞎。” “与我犟嘴是吧?” 有?宫女进来点灯,唐娴听见脚步声,不想被人看了笑话,暂时没回他,从圆凳上站起?来,摸索着想到小榻上去。 手伸出去没摸两?下,就被抓住。 唐娴心?慌,低声道?:“快松开,要被人看见了!” 云停皱起?眉,看见她躲闪的表情,挥手让宫女全?部下去。 等只剩下她二人时,他手上一用?力,将?唐娴拽至怀中。 室内点了一半的烛灯在唐娴眼前留下朦胧的光晕,唐娴看不清楚,被云停的动作吓得赶紧搂住他。 “你别乱动啊!”站稳后,唐娴推他,推不动。 云停道?:“抱也抱过,亲也亲了,现在不让抱是怎么回事?你想始乱终弃啊?” “……你就不怕被人知道?吗?”唐娴有?点难以启齿,“我……你……我是你皇祖……” “我劝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那几个字眼。”云停冷冷道?,“别和我说什么世俗流言,我家祖上昏君暴君太多了,有?几个差点亡国,不去批判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什么?” “我收拾了那么多烂摊子,你人都不见了,我都得保持理?智,稳着心?神处理?灾情与暴/乱,做的还不够好吗?” “该做的事情我会做好,不该做的我不碰,但是少拿些没影没边的规矩来约束我,你也不行!” 唐娴支吾了下,道?:“你家祖训……” “祖训说的是不能抢臣妻臣女,没说不能抢皇祖母。” “……”唐娴好一阵无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误提了“皇祖母”三个字,云停磨着后槽牙坐下,不由分说将?唐娴按在他腿上,不准她动弹。 两?人已经很久没这么亲密过了,唐娴脸热,犹豫了下,放松身躯靠在了他怀中。 云停说的也有?道?理?,那些臭鱼烂虾做皇帝的时候,做的荒唐事多了,遭殃的都是黎民百姓。 他俩在一起?,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凭什么不能啊? 真要考虑,她也只需要考虑自家人的看法?。 想到这儿,唐娴道?:“你知道?我爹娘……” “派人去接了。”云停道?。 “我弟弟妹妹……” “两?日之内带到你面前。” 静了会儿,唐娴又问:“西南王他们能答应吗?” 云停冷哧一声,道?:“有?什么不能答应的?我爹当初为?了成亲闹得远离京城不说,我家还有?一个先祖娶了干尸为?妻。” 唐娴:“……” 是了,他家祖传不正常,什么难以想象的荒谬事都有?。 她重新靠回云停胸口,枕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听了会儿,突然挺腰坐直。 正抱着她温情着的云停,没有?防备被她额头撞到下巴,“嘶”了一声,捏住她双颊道?:“老?实点!” 然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唐娴看不见,只觉得额头有?点痒,胡乱摸了摸,睁着迷蒙的双眼说道?:“我想了想,你们家这么多代?的男眷一个正常的都没有?,没道?理?你是个例外。会不会,你骨子里就是喜欢违背伦理?呢?” “比如说哪怕没有?我这个皇祖母,你也会看上弟妻、姨母、姑母……” “你非得提这事是不是?”云停火气直往上蹿,“行,皇祖母,我叫你一声皇祖母。” 金枝与狗 第90节 云停被气糊涂了,环在唐娴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将?她粗鲁地打横抱起?,道?:“皇祖母,既然是做祖母的,今晚就辛苦你哄孙儿睡觉了。” 说着,他抱着唐娴向着床榻走去。 第73章 哄睡 唐家祖父古板、重规矩, 唐父正?好相反,生性洒脱,这就导致唐娴明面上?循规蹈矩,暗地里, 性子比别的规矩的名门闺秀活泼一些。 在皇陵里压抑了五年, 磨得沉闷了点?儿, 碰上?烟霞,本性稍微释放一些, 再与云停朝夕相处一段时日后,若非心?里藏着事, 她就与唐家大小姐时的她一模一样了。 如今, 云停答应了要让她爹娘回京,会找回弟弟妹妹, 一家将?会团聚,唐娴心?里轻松,被云停抱起?来后, 轻飘飘,人仿佛漂浮在云端。 这种心?情无法描述, 是膨胀在心?中的云朵, 把她的心撑得满满的。 唐娴有?点?想闹腾。 在感觉到?腰间的手稍微松动,后背抵到?柔软绸褥时, 她闭上?眼睛大叫着往里翻滚了一圈,踢掉鞋子坐起?来, 两?脚往外蹬。 “我才不哄不孝顺的大孙子,你不许上?来!” 烛光不够亮, 她看不清,不知道自己方向偏了, 是朝着床尾的外角蹬的,根本没法阻拦云停。 云停左膝抵在榻上?,身躯前倾,握着她脚腕用力,把?她转了半圈。 这一下直接让唐娴面朝着他了,脚再继续往前踹,就要踩在他脸上?了。 但同时,脚腕上?厚实有?力的手掌也是一种危险的信号,在告诉唐娴,两?人之间的体力差距和强弱的悬殊。 对比起?来,唐娴就是被围困在墙角的弱小?白兔,将?要被抓住摊开,露出脆弱的肚皮任人欺凌。 “瘦得跟个小?猫崽子一样,跛脚军师都比你有?劲儿。” 云停的拇指在她脚腕内侧摩挲了下,低头?看了看,确定之前被水下树枝划出的伤口已经彻底没了,才松开了手。 唐娴胡乱一抬脚,蹬在了他手背上?,道:“你才是小?猫崽子!” 云停刚收回的手重新伸过去,抓着她蹬来的小?腿往下一拽,唐娴惊叫着被迫躺平,两?脚擦着云停的衣角伸出了床榻。 云停再往前倾去,手肘撑在唐娴耳侧,另一手捏着唐娴的腰,道:“脸上?还好,变化不大,腰上?的肉少了许多。” 唐娴平躺着,等同于将?自己完全?坦露在他人眼前,她能感受到?上?方的阴影和粗重气息,但落在身上?的,只有?衣物的摩擦。 她大概能猜出,云停现在是以?何种姿势在看她的。 唐娴脑子里浮现出入宫前嬷嬷教导过的那些、很久远、她已经很长时间未想起?的图册。 怕胸口起?伏太大,她不敢大口呼气,面红耳赤着走神时,腰上?突然被捏动,唐娴本能地低叫了一声,腰一挺,原本伸出床榻虚悬着的小?腿屈起?,脚后跟蹬着床沿,让她的身子往上?缩了一下。 她屈起?的膝盖贴到?了什么,只有?一瞬,就被按了下去。 唐娴身躯随之下坠,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不准躲。”云停的吐息更重了,顿了顿,他道,“碰一下怎么了?躲什么躲?” 气息喷在唐娴脸上?,她快要着火了。 在此之前,她也没想过,原来不同的状态下被抓腰,感受是不同的。 这样太危险了! 她闭着眼去摸云停的脸,在他的颧骨处按了几下,手掌大张着把?他的脸推开,道:“瘦了就瘦了呗,过几天就养回来了。快躺好,皇祖母要哄你睡觉了。” 云停脸一沉,威胁道:“你最好仔细点?哄,让我满意了。” 完了,还要继续先前的话题,道:“瘦了至少有?四五斤,一抱就感受出来了。” 唐娴前段时日心?事重重,食不下咽,当然会瘦。 她不想提这些,拍拍云停的脸,敷衍道:“嗯嗯,知道你厉害了,快躺好。” 一抱就知道,这么厉害,怎么不去称猪肉呢? 这动作让云停不满,他抓下唐娴的手,想斥责她拍脸的行为有?点?轻率,以?后不许再这么对他。 转念一想,这也算是一种亲昵,不然她怎么不这么拍云岸或者云袅呢? 今日她看都没看云岸几眼,都在偷瞄自己了。 云停顺应着她退开,离了娇柔的身躯,冷静了下,他将?唐娴横抱起?放好,褪下靴子,合衣躺在了她身侧。 “哄吧。”他道。 唐娴深呼吸,撑着床榻侧身面朝他,手在他脸上?摸了几下,食指停在了他眉骨上?,道:“你闭眼。” 指腹下眼皮一动,有?眼睫扫过她的手指。 这下好了,两?个人都看不见了。 唐娴的手臂搭在他胸前,感受到?结实的肌肉后,她索性将?手肘撑在上?面,上?半身借力抬起?。 她再摸摸云停的耳垂,张着嘴巴轻喘了几下,含羞俯下去,感受到?云停的呼吸后,对准他嘴巴的位置亲了下去。 双唇触碰,唐娴脑中火花迸射,下一刻后腰覆上?一条手臂,用力一压,她的上?半身就紧紧贴在云停身上?了。 碧霄宫处在后宫的中央位置,有?众多嬷嬷与宫女,知道云停过来了,无人敢大声喧哗或是入内打扰。 寝殿外面偶有?风吹树动声传来,伴着夏日蝉鸣,织就成?安宁的夏夜。 “放肆,谁敢拦我!” 一道厉喝声震碎了夏日宁静。 唐娴身躯一颤,撑着云停的胸口想要起?来,被他强行按了回去。 “她根本就不是侨贵妃,她祖父是个狼子野心?的逆贼,唐娴同样,竟然胆敢诈死欺君……” 听到?这里,云停猛地翻身,扶着唐娴的腰把?她安置在里侧躺好,凑过去理着她鬓发,在她湿漉漉的殷红唇面上?轻轻一碰,低哑道:“躺着别动。” 外面的人是云岸。 他在宫里没有?事情可?做,傍晚时百无聊赖地绕着御花园走了一圈,碰见了带着云袅入宫来的庄廉。 云岸有?半年多没见着云袅了,当下热泪盈眶,蹲下去把?云袅头?上?的绢花扶正?,再将?她手脖子上?的长命锁整理好,然后牵着妹妹回了他住的宫殿。 给妹妹洗手,喂她吃着东西,云岸感慨:“大哥总算是良心?发现,把?你带过来了!想死我了啊!” 云袅也想他了,最初是乖乖听他说话的,后来听了太多,犯了困,打起?了哈欠。 实在撑不住了,她蔫蔫道:“二哥,我困了,明日再找你玩好吗?” “好,二哥先带你去歇息……” 庄廉及时拦住,道:“公子已有?安排,命属下送小?姐去碧霄宫。” “大哥不是让她进宫陪我的吗?”云岸听出异样来了,见庄廉摇头?,以?为有?什么正?事,就没多问?,回头?吩咐总管太监,“那就去碧霄宫吧,快让人去重新清扫一遍。” 总管太监道:“昨夜大公子就命人连夜重新收整过了,今日清晨,侨太妃已住了进去。” “必定是大哥弄错了。”云岸也喜欢碧霄宫的布局和位置,想自己妹妹住最好的,拍着胸脯道,“没事,袅袅,哥哥让她搬去别处!” 庄廉可?不觉得云停会犯这种错误,暗暗猜测这侨太妃另有?玄机,于是也不加劝阻,随着云岸去了碧霄宫。 在宫门口,遇见了烟霞。 “毛毛肯定在这里!”云袅眼尖,看见烟霞,已经高兴地喊出来了。 庄廉大喜,来不及与烟霞计较旧事,见她躲躲藏藏候在殿外,猜测是云停与唐娴在里面说话,不好进去,就与她询问?:“可?是毛毛?” 烟霞冲他抬了抬受伤的胳膊,扮了个丑脸。 无疑,就是了。 庄廉与云袅喜出望外。 但由此,让云岸得知了“侨贵妃”就是那个诈死、害他颜面无存的罪魁祸首,也就是乱臣贼子的孙女儿。 云岸想起?今日御书房中,唐娴还在与他解释毛毛是谁,觉得自己被耍了,气上?心?头?,一定要立刻进去训斥她一顿。 本来就不高兴,又被宫女拦住,声音就高了些。 碧霄宫内的烛灯只来得及点?了寝屋中的小?半,和宫门外的几盏大灯笼。 敞开的宫门里面,夜色朦胧,有?个人影靠近,缓慢出现在烛灯下。 他向外扫了一眼,所有?人安静下来。 “去点?灯。” 宫女应是,丢下云岸,躬着腰碎步进去,手脚麻利地在各个檐角处挂起?灯笼。 “大哥!”云袅松了云岸的手跑到?他跟前,问?,“毛毛呢?” “在里面。”云停道,“去吧。” 云袅欢呼一声,小?跑向内,紧随着她的眀鲤想要跟上?,被云停拦住。 眀鲤不解,抬头?一看,在烛灯下看见他下唇处有?一丝古怪的嫣红,再想想里面的人,明鲤心?头?一跳,赶紧低下了眼。 云停最后看向云岸,道:“不是告诉你了,不准再说那种话吗?” 云岸委屈,“是她先耍我的……” “她是你嫂嫂,耍你一下怎么了?” “就算我认了她是我皇祖母,她也不能这样对我,好像我是个傻……她是我嫂嫂?”云岸愕然。 云停皱起?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最后与你说一次,她是你嫂嫂,以?后别再让我听见那种话。” 警告完,他折返回碧霄宫。 “……我还没接受她是我皇祖母,眨眼间,她就成?了我嫂嫂?”云岸恍恍惚惚,看着兄长的背影,想着欢呼的妹妹,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 他面向庄廉,结结巴巴道:“她真的要做我嫂嫂吗?她不是反贼、反贼的孙女儿吗?这会不会是美人计啊?” 说着说着,声音流畅起?来,云岸决然道:“肯定是,她们一家都想夺我云氏的江山!庄廉,你去提醒一下大哥啊!” 庄廉道:“都是自家人,二公子不必这么计较。” 人家若是真想夺,现在提醒早就晚了。 再说了,孝陵里的金银财宝,可?以?说是唐娴的前一任夫君留给她的家财。 否则怎么皇陵中那么多人,只有?她发现了呢? 金枝与狗 第91节 都用人家的钱财救国了,就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庄廉看着傻愣愣的云岸,摇摇头?,让太监退开,把?前因后果简单给他讲了一遍,然后让人送呆滞的云岸回去歇息了。 他在外面废了很长时间,送走云岸后,看天色很晚了,就没入内。 云停在不久后重新出来,庄廉道:“事情都办好了,过个两?三日,双胞胎就该送上?门来了。” 诱捕双胞胎是为了找唐娴,还没开始,人就已经找到?。但其中仍有?许多未解之谜。 庄廉忍不住问?:“公子,毛毛怎么会在宫中?你又是怎么知道要来宫里找的?” 庄廉自问?,再给他一个脑袋,他也不会想到?从宫里开始找唐娴。 云停瞥他一眼,答非所问?,“那对双胞胎是什么性情?” 庄廉已去查过,回道:“五年前两?人还在京中时,不过是半大孩子……” 半大孩子变得快,现在的性情很难说。 “无妨。”云停忆着屋里正?在沐浴的人,舔了舔唇,似乎还能尝到?暧/昧的甜味。 哄的不错,今夜他一定能睡得很好,或许还会做个妙不可?言的美梦。 分神片刻后,他似自言自语道,“袅袅这么喜欢她嫂嫂,双胞胎定然也会很喜欢他们的姐夫。” 说完,他叮嘱眀鲤照顾好二人,负手离去。 庄廉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就凭你这姓氏和唐娴的遭遇,人家接受你的可?能性就不大……何谈喜欢…… 第74章 姐夫 唐娴不在的这段日子里, 云袅换了个新的认字先生。 先生博古通今,态度恭谨,教书认真,讲故事也不在话下。 在他的教导下, 云袅一坐就是小半日, 字没记住几个, 反生出了逆反的心,不想?读书识字了。 不读书也很没意思。 兄长?在忙, 府中只有眀鲤和侍女能时刻陪着她,眀鲤不是爱玩闹的性子, 侍女畏手畏脚, 玩蹴鞠都不尽兴,云袅很是孤独, 天?天?盼着云停快点把唐娴接回来。 唐娴真回来了,她高兴的不得了,黏着唐娴不撒手, 就连午膳,也要唐娴搂着喂她吃。 “热, 要吹吹凉。” 云袅搂着唐娴的脖子坐在她腿上, 躲开送到嘴边的汤匙撒娇,然后把脸贴在唐娴脖颈处, 两?只脚悬空晃来晃去。 小孩子爱出汗,弄得唐娴跟抱着个火炉似的, 纵然室内摆了冰,也觉得热得慌。 怜她年纪小, 父母不在身边,唯有的两?个亲人都是男眷, 不好太亲密,唐娴就由着她了。 何况回皇陵前那一回的茶棚里,她犹豫是否抛下云袅时,云袅的反应太让人心酸了,唐娴实?在是无法拒绝她。 热就热点吧,待会儿再沐浴。 唐娴单手搂着她,另一手捏着汤匙吹了几下,重新递过?去,“不热了,吃吧。” 云袅坐正,“啊呜”一口吃掉,重新靠回唐娴怀里。 俩人对面?,云停“笃笃”用金箸点了点桌面?,道:“坐没坐相。” 云袅的手指头捏着唐娴的头发?,头枕在她肩上,据理力争:“我还小呢,等十岁了再学规矩。” “是呢,长?几岁再学不晚。”唐娴赞同。 那些名门淑女的规矩,中看不中用,等年纪再大点,学个样子,能看就行。 云停不再出声,动?了几下筷子,见云袅嗲声嗲气地?要喝唐娴碗中的汤,云停“啪”地?搁下了筷子。 “过?来,我喂你。” 云袅扭头,“不要,大哥只会硬塞。” 云停从宫女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站起,两?步来到唐娴跟前。 唐娴都没反应过?来,他已?朝两?人弯下了腰,一条手臂从唐娴腰腹处探进去,要强行抱开云袅。 曾经有一次,他也是这样从唐娴怀中抱走云袅的,那时要避嫌,他的手刻意保持着距离,不去与唐娴产生触碰。 今时不同往日,他很不客气,手臂一点都不避讳地?贴着唐娴的腰腹。 云袅不愿意,搂紧唐娴的脖子挣扎。 云停一只手去抱她,另一手掰开她环在唐娴脖子上的手臂。 他兄妹二人较劲,遭殃的是唐娴,既怕被云袅扯到头发?,也怕云停放在她与云袅之中的手偏移,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我累了,袅袅跟你哥哥去吧。”唐娴说着,按住云停的手,把云袅推给了他。 云袅就这样被拦腰一提,拎坐在了椅子上。 一得到自由她就想?往下蹦。 云停大手一伸,抓小猫似的擒住她的后颈,与宫女道:“喂她吃。” “我再也不喜欢大哥了!”云袅委屈地?大喊。 “你最好是真不喜欢了。”云停道,“正好你二哥稀罕你,吃完了就找他去。” 云袅稀罕分开许久的唐娴,不稀罕云岸,被这一恐吓,赶紧乖乖坐好自己动?汤匙了。 用膳之后要午歇,她易出汗,先一步被抱走。 膳食厅中,唐娴与云停均已?停了筷,只剩下唐娴手边的一碗药,是专门针对她的眼睛,特?意熬制的明目补药。 汤药热腾腾的,唐娴拿汤匙搅了下,觉得无法入口,就先搁下,问云停:“有去侨贵妃府上找吗?” 双胞胎不在孟思清那里,白湘湘那儿也无音讯,唐娴猜多半是躲在了侨贵妃家中。 “侨家人早在三年前就被发?配去了关外。” “啊?”唐娴眉眼垂下,忧思万千。 侨贵妃在京中没有依靠,双胞胎在京城也没有别的可?靠的熟人了,她实?在想?不出俩人能藏去哪儿。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她。 唐娴出主意,“要不,把我的画像张贴出去,就说是我在找他们??” 说完,她自己否定?,“不行,他俩一定?会以为是陷阱。” 就跟在禹州一样,只会敬而远之。 她实?在担心俩半大孩子,想?了想?,问:“上回你不是说有主意吗,是什么主意?” 云停让服侍的宫女退下,展开双臂惬意地?向后靠去,道:“你靠近些,方才怎么哄云袅高兴的,现在就怎么哄我。我高兴了,就告诉你。” 唐娴琢磨了下他话中的意思,不可?思议,“你也要坐我腿上,让我喂你吃东西?” 就云停那身板,能把她直接压趴下! 云停同样无法想?象那画面?,眼皮一跳,沉声道:“我说让你哄我高兴,没说与她一模一样!” “哦。”唐娴恍然大悟后,看看云停,垂眸思考了起来。 片刻后,她抬起头。 云停以为她要有动?作了,刻意往后坐,撩了下覆在两?条长?腿上的衣袍。 他等着唐娴坐过?来,像云袅那样环着他脖子撒娇,结果却见唐娴神情?复杂道:“让我哄哄你……不是我说,这种话,你一个大男人……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啊……” 云停:“?” 他不高兴了,紧束着结实?小腿的长?靴往前探去,勾住唐娴的椅子把她往身边拖拽。 唐娴身子随之一晃,急忙稳住,又听?见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用两?手捂住了耳朵。 噪声停下,她人也到了云停身边,被他扣住腰身一拽,整个人跌坐在了云停怀中。 唐娴被搂着腰按在怀中,后背紧贴着宽阔的胸膛,热气腾腾的,不知?道是云停身上的温度,还是她心底起的火。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她又急又臊,用手肘推云停,“你发?什么疯病!” 云停任她推拒,胳膊跟铁链一样纹丝不动?地?箍着她的腰,提要求道:“搂着我脖子。” 唐娴朝他脖子伸出手,恼怒道:“搂着你?我掐死你!” 在他脖子上推了几下,唐娴的手被云停抓住,被强硬地?拉开环在了他脖子上。 除了没把脸贴过?去,其余的与方才云袅对唐娴撒娇的样子没有任何区别! “搂紧了,我喂你喝药。”云停一本正经地?道,“给你吹吹凉。” 唐娴臊得耳尖通红,她又不是几岁小孩! “没人与你撒娇!也不用你这样哄!” “用的着。”云停打定?主意非要这样,在唐娴不配合地?去掰他手时,突地?大幅度地?抖了下腿。 唐娴全部力气都用在与他对抗上了,没有防备,身躯一晃,差点跌倒,惊慌地?搂住了云停的脖子。 如他所?愿的,脸也贴上了他的脖颈。 “让你搂着你不听?,待会儿摔着了,该怪我了。”云停恶人先告状,无耻至极。 唐娴累了,在他后颈捶打了一下,凶道:“闭嘴!” 然后也不挣扎了,软绵绵地?趴在云停怀中,等他来喂药。 云停就与她对云袅那样,单手抱着她,舀起一勺药放在嘴边吹吹,再无师自通地?轻轻抿了一口,咂了咂嘴巴,道:“挺苦的,我替你分担点儿,咱们?有苦同当。” 唐娴回道:“喂完药你赶紧走!” “是得走,许多事呢,你想?留我,我都没法陪着你。” 一勺药喂进唐娴口中,他伸手去舀第二勺时,眉眼一低,朝着坐在怀中的唐娴道:“搂紧了,脸靠过?来!” 唐娴侧坐着把脸贴在他脖子上,手掌搭在他胸口,感受着贴在一起的强健身躯与腰背处环着她的手臂,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被用力勒了回去。 金枝与狗 第92节 “热!”她抱怨过?后,嘀咕道,“当我是一条鱼吗?一人煎一面?,我要热死了。” 云停道:“嗯,下回换……” 换什么?后面?没了。 但是唐娴顺着前面?的话想?了一下,觉得他能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搂在他后颈的手在那上面?用力挠了一把。 云停闷哼一声,继续喂药,手都不抖一下。 一碗药喂完,他搁下汤匙,在唐娴没来得及擦嘴时,捧着她的脸亲吻下去,将汤药的苦涩味道一点点吞咽入腹。 . 云停被赶出碧霄宫,正好府中侍卫寻来,“公子,孟思清府上来了两?个小少年。” 云停踏在台阶的脚步停住,“两?个少年?” 蹙眉一顿,他道:“把人带去府中。” 前几日是孟思清的生辰,云停给他从六品鸿胪寺丞,提升到了五品。 并特?意让人给他操办了场风光生辰宴,还以帝王的名义给他赐了贺礼,弄得人尽皆知?、风光无限。 不出半日,京中就流传开了,孟状元才高八斗,极受皇帝宠信。 前半句是真是假暂且不论,后半句纯熟胡扯。 唐娴失踪时,任凭云停如何逼问,他始终不肯道出唐娴的行踪与双胞胎的存在,云停恨不得将他关入牢狱用刑,怎么可?能宠信他? 这是云停还未找到唐娴时,就设下的陷阱。 当时唐娴假死已?近二十日,足够她与双胞胎回到南岭了。 南岭逮不到人,云停误以为他们?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暂时离不开京城。 于是他在孟思清府上设了个陷阱,做出孟思清深受皇帝宠信的假象。 这是一个安全的信号。 假若唐娴姐弟几人真遇上难处,听?及此事,会以为孟思清已?摆脱嫌疑,或许会上门求助。 现在证明唐娴是与侨贵妃调了包误入宫中,但是无妨,这主意对于双胞胎,依然适用。 等了三日,钓上来两?个小崽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那对双胞胎。 百里将军府的书房中,云停将二人粗浅打量了一下,看见两?人脸上的烟灰时,微微皱眉,道:“把脸擦干净。” 两?人一起动?手,将脸抹得更脏了。 庄廉:“……”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动?作里,看出一股熟悉的倔强味道…… 两?人中稍微高些的少年道:“你府上的人强行将我兄弟二人掳来,究竟所?谓何事?有事快说,耽误太久,当心我爹报官!” “兄弟二人?”云停沉吟,而后问,“几岁了?” “十七。” 云停站起,走到他二人面?前,用手比划了下,道:“十七岁才这么矮一点儿?” 大些的少年才到他肩膀,对他怒目而视,“关你什么事!天?子脚下,你胆敢肆意从状元郎府上掳人,就不怕被他告上金殿……你干什么!” 他突然怒斥一声,侧身挡在矮个少年面?前,双拳愤怒地?紧握,两?眼几欲喷出火花。 皆因云停走向那矮个少年,盯着她多看了几眼。 被挡住后,云停眀了那是个姑娘,负手退开,冷不丁地?问:“泱泱身上的箭伤怎么样了?” 两?少年眼皮一动?,极速地?对视一眼,齐声道:“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们?不认识这人。” “我没说她是人。”云停嘴角一勾,俯视着二人,似笑非笑道,“我说的是一只猫。” 俩少年的脸瞬间涨红。 两?人正是唐念知?与唐姝。 唐娴假死的事情?被庄廉拆穿后,孟思清就告诉他二人,不论自己入狱还是被谪贬,都不要再上门来。 两?人虽然不忍心,但知?道自己露面?后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一直躲藏着。 直到听?说孟思清深受皇帝信赖,重获荣宠的事情?。 兄妹俩一直盯着皇陵,知?道皇陵里的姑娘都被转移进宫中了,就想?问问孟思清有没有机会入宫,于是趁着孟府热闹,悄悄登门拜访。 还特?意走的后门,结果才踏进去,就被抓过?来了。 “泱泱身上的箭伤怎么样了?”乍听?云停问的这句,两?人既震惊这人如何得知?唐娴的乳名,又惊讶于唐娴身上怎么会有箭伤。 长?久养成的警惕,让他们?直接否认过?去。 但关心则乱,还是在慌乱中无意漏了底,被人抓着小漏洞嘲讽。 但凡他用的是“唐娴”二字,或者问的是“她在哪儿?”,双胞胎坚信自己不会犯这种小错误。 只能说有的人生来阴险! 被人暗骂的云停摸了摸后颈处的抓痕,道:“还真就是猫……”又说,“唐念知?,唐姝,去清洗一下换上干净衣裳。” 被喊出大名的双胞胎惊吓地?对视,几个呼吸后,唐姝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我是……”云停稍微停顿,而后对着二人一字一句道,“我是你们?姐夫。” 双胞胎一齐沉默下来。 云停无所?谓他们?怎么想?,让人备好干净清水与衣物将他们?带了下去。 总不能脏兮兮的领去见唐娴吧?她会担心的。 云停自认体贴,是个好姐夫,不知?道被带走的唐念知?正在怒声斥骂:“跟楼千贺一样,又是一个不要脸的!” 唐姝心有戚戚地?表示赞同。 第75章 争执 被人强行从孟思清府上掳到百里将军府, 双胞胎是非常不信任云停的,一致认为这又是一个色/欲熏心的无耻小?人。 唐念知都想再次与唐姝换衣裳扮姑娘,用对付楼千贺的那招故技重施了?。 可惜这次无人相助,被?侍卫强压进屋, 洗干净换上了男装出来。 梳洗干净的双胞胎重新露面?, 稚气未脱的脸庞清秀可人, 映入眼中,就好比初秋雨后刮起?的凉风, 让人耳目一新。 云停才端详了?没两眼,就再次被?唐念知挡住, 他提防地把唐姝拉到身?后, 道:“要杀要剐冲我来?,欺负女人小?孩算什么好汉!” 云停眼里看的是他俩, 心里想的是,他们兄妹长?相中有不少相似之处,十五岁的唐娴, 会不会也是这样?的轻巧灵动? 是的吧,不然怎么能让楼千贺惦记这么多年? 可惜他从未来?过京城, 错过了?那么多年的时光。 被?唐念知这么一骂, 云停将视线转向他,觉得他挺有担当, 有点做兄长?的模样?。 因他的话回顾起?宫中午膳前后的事情,云停随口道:“那不巧了??我最?擅长?欺负女人和小?孩了?。” 唐念知闻言惊怒交加, 看云停的目光含着箭光一般,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射杀了?。被?唐姝拉了?拉衣角, 才有所收敛。 云停看他这模样?只觉得有趣,恐吓完二人, 担起?做姐夫的责任,问:“这段时日躲哪儿去了??侨贵妃呢?” 他还?想问唐家父母的事情,可惜双胞胎看不惯他,守口如瓶,全然不予理会。 “不想见你?们姐姐了??”云停说着,记起?在落英殿寻到唐娴的那晚,她呢喃着说弟妹一定还?怪罪着她。 心思一转,云停又道,“泱泱每日都惦记着你?们俩,夜不能寐,伤口都难养好,你?们俩倒是好,一点都不体谅她的难处……有你?们这样?做弟弟妹妹的吗?” 双胞胎无法信任这突然冒出?来?的、自称是他们姐夫的人,但确实被?说出?了?几分愧疚感。 他俩将棺材中人挖出?来?,待人醒来?知道是侨贵妃假扮的,那瞬间的确对唐娴生出?了?怨念。 不理解、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 后来?想,谁会愿意放弃自由,主动受困于那样?阴暗的地方呢?必是遇上了?难处,迫不得已。 此刻,唐姝被?说得难过,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想问唐娴身?上哪里来?的伤,她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将开口,被?唐念知阻拦,“谁知道他说的是人话鬼话!” “我说的是不能信的鬼话,孟思清说的是能奉为圭臬的醒世箴言?”云停冷哼,“靠一个大臣进后宫找你?们姐姐,你?俩真敢想。” 自古以来?,就没有无血缘关系的大臣私入后宫接触宫妃的。 双胞胎被?说得无地自容。 一旁的庄廉听不下去了?,靠近云停悄声提醒:“毛毛从不会这样?训斥小?姐的……” 云停总算意识到自己有多讨人嫌了?,闭了?嘴,命侍卫带二人入宫。 猜测唐娴见了?双胞胎就没空搭理他了?,他未一同?去,而是留在宫外处理正事了?。 青州的事情已被?全面?镇压,从地方官到京官,共处死五个徇私枉法的官员,揪出?三个里通外国的叛徒。 救灾与处理叛徒的皇榜张贴至国境各地,让所有百姓看见其中阴私。 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只是外邦的话,没本事煽动这么多朝官将领。” 上至与岑望仙勾结的通议大夫殷褚、一路紧追云停入褚阳山抢夺“宝藏”的光禄都尉,以及那个百发百中的弓箭手,下至被?捕后吞毒自尽的刺客,无一不昭示着几人背后另有受人信赖的主谋。 “抓了?这么多人都没能把他揪出?来?,藏得够深的。”庄廉咋舌,忍不住感叹,“究竟是什么人,能让这么多大臣对他死心塌地?难不成出?自皇室?” 那也不对,皇室男眷就剩云停父子三人,且有了?容孝皇帝的荒唐子孙作为前车之鉴,很难再让人对其产生信赖。 就说庄廉吧,他能对云停忠心不二,但换了?云岸是那个做主的人,他或许早就另择明主了?。 除此之外,还?有谁能让这些臣子心悦诚服? 云停同?样?想不出?什么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踏出?地牢,天色已晚,云停要回宫去,庄廉道:“公子是要长?住宫中了?吗?这样?的话,不若直接将二公子换下来??顺便?把小?姐和毛毛都接出?宫来?。在宫里,我总不安心……” 这几年皇帝换了?太多个,真是皇家人身?怀怪癖、死得其所,还?是有人设计造成的,这很难说。 金枝与狗 第93节 只不过单就云停兄弟俩来?说,遇到的陷阱与刺杀多不胜数。 云停道:“再等等,等毛毛爹娘到了?京城再让她们出?来?。” 宁愿加派人手就近保护,也不愿意将人接出?皇宫? 庄廉不能理解云停的想法,揣摩稍许,道:“公子是要光明正大地放毛毛出?宫?” 云停淡淡一瞥,反问:“不然我怎么娶她?” 唐娴已被?废黜,假死的事情并无太多人知晓,他要释放所有妃嫔,包括唐娴,将她身?上背负的罪名一起?除去。 待她彻底恢复了?清白身?,云停才好堂堂正正地迎娶。 庄廉纠结不久后,妥协了?……也行?,对个寡妇情有独钟,总好过对敌邦情深不移。 . 自五年前,唐家沦落为罪臣起?,双胞胎就深刻记住了?“云”这个姓氏,凡是与云氏皇族有关的人和事,一定要敬而远之。 因为只要被?皇家人逮到一点错误,就会被?无限放大,使得他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 皇宫更是一个吃人的地方,他们姐姐就是入了?宫,从此失去了?自由的。 入宫途中,双胞胎想着死就死了?,好歹姐弟三人能死在一块儿! 直到在碧霄宫见到了?唐娴,两人埋头痛哭了?一场,互相交换信息后,才后知后觉事情并非他们所想的那般严重。 “不杀咱们?” “不杀的。”唐娴真切地与他俩保证,还?喊来?两个侍女作证。 芸香与柳桃将皇陵众人被?接回宫之后的事情,详细与双胞胎说了?,再拿云袅做了?例子。 公主都被?送来?给唐娴解闷了?,怎么可能下手杀了?她? “她姓云?” 双胞胎这时才知晓袅袅的姓氏,吓得面?无血色,“她是皇室中人?那、那个姐夫……” 唐娴羞以开口,“……咳,他……” “死而复生?”唐念知惊骇地猜测,“死而复生,还?年轻了?这么多?” 唐娴:“……” 怎么可能是容孝皇帝! 这个问题太难解释,她说不出?口,环视一周,换烟霞来?与二人细致道明。 在这期间,被?带去云岸那儿玩耍的云袅回来?了?,进了?殿中看见双胞胎,嘴巴就噘了?起?来?。 她感受到危机,偎进唐娴怀中不肯撒手了?。 唐娴从未这样?尴尬过,实在顶不住双胞胎的眼神,借口透气,牵着云袅去了?外面?。 过了?有两刻钟,她再回来?,双胞胎已经将首尾弄清,仍是无法接受。 首先是烟霞,烟霞曾是云停的人,但后来?坚定站在唐娴这边,帮了?双胞胎许多事情,勉强能认可她。 可云停、云袅…… “你?们分开!”唐念知指着黏在唐娴怀里的云袅呵斥,因为种?种?原因,脸憋成了?青黑色。 云袅对双胞胎有着十二分的警惕,闻言扭头将唐娴的脖子搂得更紧,身?子全部趴进她怀中。 唐念知气急败坏,“你?不许抱我姐姐,你?松手!” 他越说,云袅搂得越紧,唐娴几欲窒息。 好不容易让这俩人冷静,唐姝开始了?。 她比唐念知稳重,问的话也更直击人心,“你?想与他成亲,重新做皇后,以后就留在京城了?,是不是?” 唐娴被?问得窘迫,手脚动了?动,低下了?头。 更惨的是,这还?只是第?一遭她就难以招架,等爹娘回来?,她还?得面?对第?二次。 “对呀,毛毛是我嫂嫂,要与我大哥成亲的!”云袅看唐娴不说话,坐在她膝上,清楚、坚定地替唐娴回答了?。 唐姝如遭雷击,嘴唇颤抖着跌坐下去,没了?声响。 见妹妹这样?,唐娴内心的羞愧犹如江水涛涛,迅速将她淹没。 她原想云停与他先祖不同?,不会计较旧事,会放过她家人,一切都能得到完美解决。 可她忘记父母弟妹可能会不赞同?了?。 双方产生分歧,不论她选择那一边,都会对另一方产生愧疚,并为此抱憾终身?。 她被?撕扯着,难以做出?抉择。 “可是你?们姐姐私出?皇陵,你?们兄妹私入京城,联合孟思清意图假死脱身?的事情,已经暴露了?,这些全都是死罪。你?们爹娘也在被?接来?的路上了?。这回你?们可能真的全都得死。” 烟霞看了?半天热闹,此时开口,“除非你?姐姐嫁给他重新做皇后。” 唐念知怒不可遏,“你?要我卖了?姐姐以求苟活?” 烟霞道:“我是说你?们家与皇室有仇,不如让你?姐姐假意顺从,先保住全家性命,之后当了?皇后,生下皇子,再夺了?他云氏江山,以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双胞胎魂快被?吓没了?。 唐家祖父还?在的时候,两人还?小?,只记得祖父严厉。 再大点,得知是祖父把长?姐作为棋子推入深渊后,很难再对祖父产生孺慕之情。 报仇之类的事情,他们是从未想过的,只一门?心思接出?唐娴,一家人远离京城。 用美人计谋夺江山的想法,太过震撼,把两人吓得不轻。 “真的,他们家的人一旦动情,好骗的很,不信去问你?们爹。”烟霞继续说着,接着指指抱着唐娴的云袅道,“不信你?们看,这就是个例子,傻的很,听着咱们要抢她家的江山了?,还?无动于衷,连告状都不会。” 云袅一心防着唐娴跟双胞胎走了?,根本没把烟霞的话听进去。 唐家姐弟三人中,唐娴无语凝噎,另外两个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了?。 静默许久,双胞胎仍是不能接受云氏兄妹,但被?烟霞吓住,也未再提出?反对,只是道:“等、等爹娘入京再说,我听爹娘的。” 唐娴:“……嗯……” 碧霄宫的事情根本瞒不住云停,没多久就传入云停耳中,他没说什么,只在过来?陪唐娴用晚膳时,重新审视了?烟霞一遍。 烟霞连连赔笑,趁着云袅与他说话的机会,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 知晓了?云停的身?份,唐念知既不能接受,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他无法忍受云姓兄妹,借口不适躲在偏殿不出?。 云岸同?理,接受不了?唐娴,也不愿意与她碰面?。 因此,当晚在碧霄宫中用膳的,只有云停、云袅与唐娴、唐姝四人。 唐娴左边是撒娇黏人的云袅,右边是虎视眈眈的唐姝,因为烟霞那鬼主意心虚得厉害,根本不敢与对面?的云停产生任何?对视与碰触。 膳食厅中,只有云袅一人的声音,一会儿嫌烫,一会儿要擦嘴,叽喳个不停。 “毛毛吃这个,甜甜的,对眼睛好!”云袅指着煨鹿筋催唐娴动筷。 他们桌上的菜是经过御医改了?方子的,好几道里面?都加了?明目的药材,全是为了?给唐娴治眼。 唐娴“嗯嗯”答应了?,未及动手,唐姝已经为她夹了?过来?。 “上回我就想问,你?眼睛究竟是怎么了??”这是云停来?了?之后,唐姝第?一次开口。 “毛毛眼睛坏了?,得吃药。”云袅抢答着,往唐娴身?上靠去。她人小?,椅子离得近,一歪头就能挨着唐娴。 唐姝已经忍了?她许久,听这答了?和没答一样?的回答,冷硬道:“我姐姐不叫毛毛!” 云袅不高兴,这回有云停在,她底气足,气呼呼道:“就叫毛毛!” 唐娴被?她俩弄得脚趾抠地,觉得这顿饭她也要吃不下去了?,硬着头皮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时,正对面?传来?云停稳重的声音。 “去看看毛毛的药好了?没有。” “是。”一个宫女恭敬退下了?。 …… 唐娴脑袋快要炸开,看着妹妹的脸气得红了?又白,赶紧站起?来?夹了?一块樱桃肉给唐姝,哄道:“你?打小?就爱吃这个,姐姐给你?夹,多吃点。” 唐姝表情略微缓和。 唐娴刚松了?一口气,见云袅噘了?嘴,收回来?的筷子重新伸出?去,同?样?夹了?一筷子樱桃肉给她。 “袅袅也吃。” 哄好了?小?的,正要坐下,对面?的云停轻咳了?一声。 你?添什么乱! 唐娴真是受够了?这诡异的气氛,深吸一口气,给云停与她自己分别夹了?一筷子。 她已经无法直视这道菜了?,趁着几人没说话,匆匆把那盘只动了?几筷子的樱桃肉递给宫女,道:“均等分成两份,分别送去给二公子与小?弟。” 宫女瞅瞅云停,见他没表态,恭顺地端着菜下去了?。 “怎么我的……” 云袅刚开口,唐娴左手按在唐姝膝上悄悄安抚着她,右手抄起?汤匙飞快地塞进云袅嘴巴里,道:“今日咱们开始学规矩了?,食不言,寝不语,谁都不许再说话了?!” 第76章 浓情 食不言寝不语。 晚膳结束, 唐娴的药被端了上来,她惦记着白日烟霞那番荒唐话,怕传入云停耳中,被他误会, 想单独相处把事情说?清楚了。 云袅好骗, 不用唐娴说?几句, 就?跟着宫女洗漱去了,唐姝却没小时候那么好骗, 紧跟着唐娴,问:“这药是做什么用的?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唐娴看了眼云停, 没好意思说是在皇陵里弄出来的。 双胞胎已经很不待见云家人了, 知道这事,对他们兄妹的偏见会更重。 金枝与狗 第94节 “晚点、等睡觉的时候, 姐姐再跟你说?……”唐娴安抚着唐姝,她也有许多要问妹妹的,想着私下相处, 能说?的更清楚些。 唐姝正要说?话,云停问:“你晚上要与她一起睡?云袅怎么办?” “先把袅袅哄睡了, 让人悄悄抱走就?行。” 云停挑眉, “她知道了会很难过。” “可是不这么做,我妹妹会很难过。” 唐娴放下汤药, 慎重其?事地云停道:“袅袅年纪小,我不想她伤心, 所以相比较唐姝,我会对她多照顾些。” “晚上我想把她哄走, 单独与唐姝说?些心里话。你再这样煽风点火,一定要我选的话, 我只能当着她的面,偏向?唐姝了。”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很严肃,并非玩笑。 云停听?罢,嘴角抿成?一条线,站起来,想甩袖出去,看见目瞪口呆的唐姝,忍下这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他绷着张冷脸,不再谈论那?事,点点桌面,道:“喝药。” 唐娴舀了舀汤药,饮下一口,拿帕子擦拭嘴唇,道:“有点烫。” 宫女皆退已到了外面,空寂的殿中仅有他三?人。 云停显然是心情不好的。 唐姝坐在一边,低着头?偷看云停,心里紧张又刺激,生怕下一瞬他就?暴怒着喊侍卫进来,将她姐妹二?人打入牢狱之中。 忐忑着,她又去看唐娴,心里头?跟装了蜜一样。 再回想晚膳时唐娴对云袅的照顾,觉得那?不过是大人在照顾不懂事的娃娃,看着用心,实际上只是在骗她听?话。 虽然多年未见,但真论起来,毫无疑问的,唐娴肯定是偏心她这亲妹妹的。 眼看二?人因她与云袅吵了架,不再言语,唐姝心里有着不该有的窃喜,也有懊悔与后怕,不敢做出什么大动?作?。 但她偷看的动?作?还是被发现了,云停扫了一眼过去,把唐姝吓得立刻低下了头?。 “这几日躲哪儿去了?”云停旧事重问。 唐娴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抓住唐姝的手问:“没有烟霞跟着,也不在孟思清与白湘湘那?儿,你俩到底躲哪儿去了?” 唐姝听?他俩都没有生气的意思,紧绷的心稍稍松懈,乖顺道:“那?日接到侨贵妃之后,我与二?哥想去孟思清那?的,孟思清传信说?他那?不安全,我俩就?只能带着侨贵妃躲去城外,结果碰见了侨贵妃的熟人……” “是个?年轻公子,叫楚明殷。他说?与侨家人有旧,暂时收留了我们。” 唐娴急道:“他认得侨贵妃,你们还敢跟他走?你……” 那?时侨贵妃也该待在皇陵中的,私逃是死罪!他们是同伙! “我不认得楚明殷,但是我记得他的名字。以前有一回你与娘亲外出,马车坏了,是他送你们回来的呢。”唐姝条理清晰地说?道,“他还去府上请教过爹爹学问,我都记得呢,知道他不是坏人才与他走的。” 唐娴听?得一愣一愣的,“楚明殷……有这个?人吗?” 唐姝肯定道:“有的,他送你们回来那?日是元嘉十?月十?九,二?哥爬假山掉进湖里,被祖父骂了一顿,我记得特别?清楚。” 被这么一提醒,唐娴隐约记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管怎么样,人没事就?好。 唐娴在心底记下这人,道:“等爹娘回来了,让爹爹带小弟登门道谢。” “嗯。”唐姝答应后,面朝着唐娴,眼神往云停身上瞟。 他们与侨贵妃是逃犯,云停不与他们计较,会不会为难楚明殷? 唐娴看懂她的顾虑,对云停使了个?眼色。 将人撵去守陵这事,本就?是个?错误,这是云家先人做的孽。 唐娴在云停口中听?见过数次,他对云氏先人不敬的言辞,知道云停不会迁怒他人,但是唐姝不知道,唐娴想他亲口说?给唐姝听?。 云停眼睫一垂,淡淡道:“楚明殷,长宁公主的次子,也就?是祁阳郡主的胞弟。算他行善积德。” “哦,对!”唐娴明确记起这人了。 长宁公主是容孝皇帝的女儿,早早嫁去了广陵名门楚家,诞下一女一子后去世。 祁阳郡主是长女,早年在长宁郡主的请求下,被容孝皇帝册封了郡主。 楚明殷是次子,身为公主之子,将来会继承楚家,并没有额外的头?衔。 算起来,这俩人是云停的表亲,该唤唐娴外祖母的。 想到这里,唐娴“呃”了一声去看云停。 云停言简意赅地转移话题,“喝药!” 知晓云停不爱听?这个?,唐娴咳了咳,见药已经转温,趁着未凉透,端起来几口饮尽。 药喝完,云停该走了。 但唐娴还差烟霞所说?的“夺云氏江山”的计划,需要与他解释,碍于唐姝的存在,唐娴不知该怎么开口。 在心里钻研了下用词,唐娴道:“小妹,你要不要先去寝屋里看看还缺什么?” 支开唐姝的用意过于明显了。 唐姝刚被明目张胆的偏爱冲击了心头?,心里正软着,知道唐娴的目的,也乖乖配合,跟着宫女过去了。 等她消失,纱帘内就?只余下唐娴与云停了。 唐娴悄悄向?外看,确信没人在了,款款走到云停身边,手在他肩上按了按。 没了别?人,云停就?不装了,脸色阴沉沉的。 “小弟小妹是实在害怕你们云家人,才会那?样。真的,倘若初见你时,就?知道你是皇室中人,我也要吓死的……烟霞那?些话都是哄他俩的,你别?当真……” 唐娴说?的真心实意,她是不想云停误会的。 然而这话出口后,云停的面色更加难看。 他转过头?扣住唐娴放在他肩上的手,浓眉如剑,瞳中藏着寒星,厉声道:“为什么不能当真?将来的皇位不由你我的孩子继承,还能是谁?” 唐娴被问愣住了。 “云袅还是云岸?他俩蠢笨成?那?样,你觉得合适吗?” 唐娴终于反应过来了,脸上发热,被云停抓着的手跟搁在他怀中一样,让人不自在。 她想抽回来,云停按得紧,不许她撤回。 唐娴只好妥协,掀眼看看他,抿着弯起的双唇,低低“嗯”了一声。 这个?笑很浅,羞臊极了,偏偏后面那?个?“嗯”又极其?坦诚。 没有地明确回应哪句话,但云停就?是知道,她说?的是皇位由两?人的孩子继承这事。 对于他的感情,唐娴给予了肯定的回复。 云停的心平静下来,把唐娴的手往身前拉,道:“你最?好是说?真的。” 想了想,他又道:“你唐家大小姐风采过人,前有楚明殷亲自送你回府,后有楼千贺惦记你数年不曾遗忘,还有一个?孟思清……幸好他已娶妻。” 唐娴顺着他前倾,手臂搭在他肩上撑着自己的重量,说?道:“楚明殷这人我根本就?不记得,当初他会对我娘亲与我出手相助,只是看在唐家的面子上。倘若我与母亲只是普通平民?,他恐怕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给。” “孟思清则是为了报答我爹的恩情,他为人仗义,知恩图报。这话你以后不能再说?。” “至于楼千贺,他……” 对于这人,唐娴颇有些一言难尽,“他嘴上说?着对我念念不忘,但并不耽误他娶妻与向?别?人献媚,还数次险些陷我于不义……” 不相干的人说?完,她歪头?去看云停,总结道:“他们帮我,要么是因为我家曾经的权势,要么是为了我爹,只有你……我知道你与他们不同,只有你,是一心一意打着我的主意的。” 说?到最?后,她因自己的用词笑了起来。 云停也不爱她的用词,但本质上的确如此,他心里受用,没有反驳回去。 趁着气氛好,云停想把唐娴拉入怀中亲吻,又想继续听?她说?这些好听?的话——唐娴以前可从没这么直白地坦露过心声。 心中拉扯了几个?来回,云停看着近在咫尺的白里透红的娇靥,忍着冲动?,继续摆架子。 “就?算这些人在你心里占不了什么份量,也还有你弟弟妹妹、云袅他们……”他知道在唐娴心里,家人分量很重,不甘心地把云袅放在了后面。 “你对他们,可是极尽用心……” 唐娴正色道:“我会照顾他们、哄他们高兴,是因为我年长,我是姐姐。” 说?完这句,她神色一松,声音贴着云停的耳尖,低到几乎听?不见,“我能与他们那?样,却只会与你一人这样。” 唐娴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摸到了云停的下巴,轻轻用力,让云停的脸向?着她偏转。 她双颊红扑扑的,泛着秋水涟漪的乌黑眼眸眨动?着,含羞往前一蹭,主动?亲了过来。 突如其?来的爱意与亲吻让云停心中大动?,他尝到了苦涩药味,想继续加重,但听?着唐娴说?身为姐姐要照顾弟弟妹妹的话,心中止不住的心疼。 这一次,依然是后者占据了上风。 他往后退开,摸着唐娴泛着水光的红唇,涩声道:“你年长就?要哄他们,那?我年岁比你更大,以后我照顾你,我哄你高兴。” “那?先说?好了,以后她俩都在的情况下,请你务必把嘴巴闭紧了。”唐娴微怔,紧接着,怕他后悔一样飞速提要求。 云停:“……” 什么浓情蜜意都没了,早知道不说?这句话了。 第77章 唐父 翌日, 云袅醒来发现自己独自睡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糊里糊涂坐起来喊了几声,被宫女领回到熟悉的寝屋后?,看见头挨着头、睡得正熟的唐氏姐妹俩。 被背叛、被抛弃的悲伤漫上心头, 云袅往地上一蹲, 呜呜哭起来。 唐娴早有预料, 听见声音即刻醒来,先将云袅拉到床榻上, 再让宫女全部退出。 唐姝醒来看见陌生环境,也迷糊了下, 很快记起昨日的事情, 她这是在宫中。 掩唇打着哈欠,她拭着眼角替唐娴安慰云袅, “别?哭了,我给你让位子,上来再睡会儿?吧。” 她往床榻里侧挪, 在中间让出一个足够容下一人的位置。 “小妹给你让地方了,过来吧。”唐娴费劲地把云袅拖进去, 搂住她, 哄道,“别?哭了, 我抱着你呢……我摸摸,肚子怎么这么鼓?夜里偷吃东西啦……” 唐娴耐着性子哄小孩。 金枝与狗 第95节 她与唐姝昨夜各自诉说了这五年, 彼此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凌晨天将亮才合眼。 唐姝那?边还好, 有唐父在,好歹做了那?么多年高官, 处事周到,眼光犀利,照顾好妻女不成问题。 只是因为唐家祖父的旧事,受到许多限制,生活清贫了些。 再有就?是唐夫人,因为当年无力违抗唐家祖父,亲眼目睹宠了十?五年的长女沦落至那?种境地,跟活活把心?剜出来了一样,五年来,朝夕难安,落下了心?病。 唐娴听到这里,情难自抑,泪如雨下。 姐妹俩互相?安慰后?,唐姝问起唐娴的这五年。 唐娴特意往轻了说,只说皇陵日子枯燥,初去时难过,哭坏了眼睛。 唐姝再问,她就?详细讲起烟霞、以及后?来落入云停手中的事情。 “他欺负过你吗?”唐姝凝重询问。 “没有。”唐娴道,“那?阵子除了没有自由,一切都比皇陵好,在云袅到来之后?,有她做盾牌,我过得?相?当轻松了,时不时能借着袅袅在他头上耀武扬威。” 唐姝对云家人的不满快刻进骨血里了,嘀咕道:“过得?这么好,怎么还能受伤……” “那?是意外。”唐娴辩解道。 唐姝已看过她后?肩的伤,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了道深色的伤疤,被雪色肌肤衬着,狰狞骇人了一些。 唐娴想与她为云停正名,然而许多事情并非一两句话就?可以说得?清的,其中还掺杂着对他人难言的感情波折,更让唐娴无法顺畅地表述。 她将那?些事情在心?中从头回顾后?,气息悠长地说道:“初始,我出皇陵的目的是为了寻到白湘湘求情,为那?些被咱们家连累的无辜妃嫔求得?一线生机,路途坎坷,但最?终结果是达成了的。——虽说白湘湘那?边尚未来得?及行?动。” “云停将人召回宫中时,并不知我也在其中。你看,就?算他与我无意,他知晓了这事,也会主动释放众人,他与太?子是不同的。” “受困于他的那?段时日,我的确受到很多限制,可换一种说法,那?何尝不是一种保护?纵有许多不便,那?几个月的日子对我来说,仍是愉快的。” 五年的时间里,可以倾诉的事情一夜是说不完的,待到听见早起的宫女走动声音,唐娴催着唐姝闭眼,两人这才歇下。 侧躺着哄了云袅一会儿?,唐娴起了睡意,有气无力地给她擦擦眼泪,搂着她道:“我昨夜没睡好,袅袅拍拍我,哄我再睡一觉。” 云袅委屈着呢,不想答应。 “我太?困了……”唐娴掩唇打了个小哈欠。 云袅这才鼓着小脸点头。 她背对着唐姝,侧躺在唐娴怀里,挨得?紧紧的,小手在唐娴背上一下下拍着。 “袅袅真好。”唐娴在困倦中给出一句不走心?的夸赞。 她困得?实在是睁不开眼了,在神智重新被拉入梦乡前,搂着云袅的那?只手迷糊往前摸索。 摸到了唐姝的脸,移到她额头上,手指在她头顶揉了几下,含糊道:“睡觉,再睡会儿?……” “嗯。”云袅不知道唐娴背着她哄别?人呢,拖着委屈的腔调答应了。 可是唐姝知道那?其实是在与她说话。 她偷偷提了下嘴角,看着背对着她的云袅短小的身躯,决心?以后?不与这个笨蛋小丫头计较了,就?当是答谢她这些日子对姐姐的照顾了。 . 唐娴这几日的精力全用在弟弟妹妹身上,这么过了三四日,云停派出的侍卫传信回来,说带唐家父母回京的路上,出了点儿?意外,要多耽搁几日。 唐娴吓得?花容失色,“什么意外?我爹娘怎么了?” “经过一个小城镇时,遇见了一伙形迹可疑的走商人,唐大人说那?是拐骗孩童的人牙子,让我等报官,为此多等了两日。” 侍卫道:“官府查证后?,证实确是牙子无误,共解救出七个孩童,余下的还在追查中。” 原来是好心?救人。 唐娴白受一场惊吓,抚着心?口问:“那?也不至于耽误这么久啊!” 她急着见爹娘,每日早起睁眼、夜晚闭眼前,都要仔细算一算还要等上几日。 急躁得?不像双十?年纪的大姑娘。 侍卫继续解释道:“又一日,途经闹市,唐大人说那?架青石板桥少说有四五年未按时修检加固了,说不准哪日百姓拥挤,就?会塌陷造成伤亡。我等趁歇脚的功夫查了一查,发?现确有此事……” 当地官员偷奸耍滑,有纰漏的远不止一座石桥,侍卫顺着蛛丝马迹查出许多,一并递交给了云停。 “再有一日……”侍卫叙说不停。 总的来说,唐家父母之所以久久不到京城,是因为在路上遇见了种种不平或者关乎民生的隐患。 唐娴放心?了,但也很疑惑,爹爹这是练就?了什么读心?算命的神技了吗?随便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她问双胞胎,两人一齐摇头,“这都是官府的事,在南岭、禹州那?几年,爹爹从来不插手这些事的。” “都是官府的事。”云停意味深长道,“唐大人果非寻常人,上能预测国事,决策千里,下能慧眼识人,捉奸断案。贬谪出京,着实是屈才了。” 双胞胎听他前半句明?显在指让唐娴趁着朝中混乱,假死脱身的计划,不由得?心?虚惊惧。 猜不透他什么意思,两人低头,喘气都不敢了。 唐娴对云停话中的意思也是一知半解,她不怕云停,直率问出:“你是想让我爹回来做官?” 云停道:“他不做官,谁给你做靠山?” “可我爹有罪在身!”唐娴惊诧。 “这不是在为朝廷立功了?”云停道,“仅仅是入京途径几个州府,就?能看出这么多问题,你说,等他身居高位时,能做出多少政绩?” 唐娴凝神一想,也是,这么一来,全家人都能留在京城了,她就?是与云停成亲了,也不用远离家人! 她喜悦道,“爹爹就?是很厉害!” 双胞胎听他俩一问一答的,也看出他们家有复望的苗头,不见惊喜,反而满面迷茫。 听了太?多的离开京城、远赴关外的话了,现在的结果与最?初的期望背道而驰,不知是好是坏。 等侍卫禀告完,云停留她姐弟三人独处,去处理政务时,在心?底暗道他这岳丈眼界高,本?事大,人未到京城,就?已经看穿他最?需要什么了。 他手上的江山明?面上鲜亮,实则就?是个烂摊子,处处漏洞。 财政的窟窿算是填补上了,边防得?以稳固,待应对过九月的外邦来朝,接下来就?是肃清内里了。 云停急需人手。 唐锡元正是他所需要的。 在唐父眼中,三个孩子全在皇家手上,株连九族的罪是板上钉钉的。 他们一家五口人这次齐聚京城,最?坏的结果就?是全家一起死了。 这样的话,不若奋手一博。总是不吃亏的。 云停猜测,唐家老父亲恐怕是掏出了看家底的本?事,刻意在入京前好好展示一番,以期重获重用,好给三个子女做依仗。 “照这么说,唐大人以前是藏着掖着呢?” 庄廉奇怪问完,自问自答:“也是,有那?么个野心?勃勃的爹,不藏着点儿?,当初景广皇帝不会留他家几口人性命。” “怕是刚察觉到老唐大人的野心?,就?开始留退路了……” 越琢磨,庄廉越发?觉得?唐锡元这人了不得?,难怪能在生父造反的情况下,带着妻女全身而退。 他唯独有一点弄不明?白,“这么大个聪明?人,怎么仨孩子瞧着……那?小姑娘就?算了,毛毛与唐念知,怎么就?那?么憨?” “你说谁憨?”云停不乐意听这话,眸色冰凉道,“她再憨能憨得?过云岸与云袅?” 他们从碧霄宫过来时,恰好遇见了这俩。 云岸不肯与唐家人待在一块儿?,拐了云袅去御花园钓锦鲤。 两个人兴奋地围着锦鲤池子喊叫,街头傻子什么样,他俩就?是什么样。 庄廉讪讪,“……二公子与小姐不行?,还有别?人呢……那?、咱们王爷……” 西南王也是不着调的,纵观他云家三代?,除了云停,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人了。 三代?,十?几口人,全是废物。 真不怪云停嫌弃。 “祖上还有呢……咱们开国皇帝、圣宗他们,多英明?……” 庄廉说着说着,自己销了声。 拿几百年前的人和人家唐父比,怎么好意思的? 这段对话不了了之,随之而来的,是殿中尴尬至极的气氛。 幸好很快有侍卫进来打破,“公子,祁阳郡主听说小姐在宫中,特意请旨入宫,要给小姐献宝。” 宫中没秘密,云袅的事,在她入宫后?,就?快速传开了。 “哈哈,这位郡主也算是皇室中人,公子您看,她不比……嗯……”庄廉反应过来这是谁,笑声戛然而止。 被打破的僵冷氛围迅速重新冻结起来。 祁阳郡主,这位是与皇家沾了点儿?边,但脑子还不如云岸、云袅呢。 曾先后?两次叱骂云袅与唐娴,云停看在侍卫出手及时,已教训过她的份上,不与她计较。 今日倒好,她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78章 崴脚 云停不会去为难一个女子, 未接见祁阳郡主,让人传话给云袅,问她自己可愿意见。 “表姐吗?”云袅记得第一回 见唐娴,云停说唐娴是她表姐呢。 她对这个称呼有好感, 仰着脸问:“是真的表姐吗?” “真的!”云岸在锦鲤池边蹲下, 细心地给她擦着?手?上的?水迹, 亲口作证那是有血缘关系的?表姐,就是隔的?远了些, “她要送你宝贝。” 云袅好奇表姐,更好奇她要送自己什么宝贝, 与侍卫说要见, 让唐娴一块儿来。 唐娴已被废黜,这身份不上不下的?, 在云停面前以皇祖母的?身份拿乔还成,碰见别的?皇室宗亲,是没人将她放在眼?里的?。 而且几?日下来, 她也看出来了,云岸对她家怀有怨气。 主动避着?点儿比较好, 省得云停与云袅为?难。 金枝与狗 第96节 云袅要在御花园中接见祁阳郡主, 唐娴就与弟妹待在碧霄宫,闲聊或是考校两人的?学问, 怎么样都是开心的?。 姐弟三?人聊了没一会儿,烟霞回来, 眉飞色舞道:“认亲认出个仇人来,可热闹了!娘娘, 快快,咱们去看热闹!” “不去。”唐娴不爱看热闹。 今日要见亲人的?是云袅, 她那么小能有什么仇人?更别说这是在宫中了,有云岸与宫女太监跟着?,什么仇人能近的?了她的?身? 唐娴怀疑烟霞夸大,不信她的?怂恿。 “真的?,她和她那个郡主表姐有过节呢。”烟霞在碧霄宫养折断的?手?臂,兼顾保护唐娴,这会儿惊奇万分,“她个小丫头还能有仇人,真稀罕!” 她性子活泼,闲不住,见唐娴与双胞胎都无动于衷,自己又跑去看热闹了。 烟霞走?后,唐念知怕唐娴要过去看顾云袅,提醒她,“那个祁阳郡主性子孤傲,知道楼千贺这个外甥惦记过你,非说是你让楼千贺与亡妻感情不好的?。” “我扮孙葶烟的?时候,没少被她为?难!你千万别往她跟前去,她是什么难听的?话都说的?出来的?!” 经这么一说,唐娴记起来了,祁阳郡主就是与楼府有点姻亲关系的?,那个嚣张跋扈、要抽人鞭子的?郡主。 她的?确与云袅有过节,云停、哑巴、明鲤他们全?都知晓。 算她倒霉吧。 那样性子的?郡主,没少欺压百姓,是该被教训教训的?,唐娴不插手?。 这边才说完,没多久,烟霞又回来了,急匆匆道:“娘娘,真有宝贝!是一只神鸟!这么大一只!” 唐娴仍是未去,见芸香与几?个宫女被说起了兴致,就放她们去御花园凑热闹了。 宫女去的?快,回来的?也快,叽叽喳喳道:“是只白凤凰,头上长着?一簇翎羽,尾巴有这么长——” “尾巴是能展开的?,真和折扇一样,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鸟儿……” “娘娘您没去看,真是可惜了!那是神鸟下凡啊……” 唐娴猜测那是只白孔雀,叫做白凤凰,也不算错。 她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唐锡元见过,朝着?孔雀抛洒过稻谷呢。 双胞胎年纪小,没见过,听宫女们夸夸其谈,不免面露好奇。 唐娴让他俩去凑热闹,可双胞胎惧怕那位祁阳郡主,好奇也不愿意去看。 御花园中,祁阳郡主哪里还记得她差点让人鞭笞过的?一个小丫头,听见云袅与云岸告状才回想起来,吓得冷汗直流。 幸而云袅年纪小,好奇心重,被她委婉打岔后,让她有机会把白孔雀抬上来。 如她所料,小孩子都喜欢新?鲜玩意,一看这鸟尾巴开屏,高兴得忘记与她的?不愉快了。 云岸不知她们具体?是什么过节,被祁阳郡主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把事情推脱成误会,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因为?这只白孔雀,祁阳郡主重新?神气起来。 傍晚,祁阳郡主被留宿宫中,住在她生母长宁公主曾住过的?宫殿。 这是西南王府的?人入京后,祁阳郡主头一次得见这门远亲,只见到了云岸与云袅。 若非云袅这个小姑娘好说话,她这日未必能进来的?。 祁阳郡主深知这个道理。 入宫前,她就准备了许多哄小姑娘的?招数,全?都没用上,千万句甜言蜜语与珠宝首饰,比不上一只白孔雀。 寝屋里,祁阳郡主饮着?茶水,心有余悸道:“还好小丫头片子好糊弄!” 侍女也道:“是呢,瞧见什么都稀奇,估摸着?在西南那边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不过这样也好,郡主您瞧,对她说白孔雀认主,换了地方的?前两日,必须得由旧主亲自喂食,她真就信了。” 不是这样,云袅才不会留她呢。 祁阳郡主先是笑,再皱眉,“我身为?郡主,竟要亲自去做那饲养畜生的?低贱活儿……” “郡主,忍忍吧,这也是没法的?事。” 皇位注定要落在他们西南王府。 夫家和娘家都要祁阳郡主来攀关系,她带有皇家血脉,便?是为?了自己以后的?路更好走?,也得来这一趟。 云停两兄弟不好接近,云袅这个小姑娘,成了最便?捷的?途径。 左右任凭皇帝怎么变,这小丫头都是稳稳当当的?公主。 看她悄无声息地入京,在宫外待了那么久都没暴露身份,就知道她被保护的?有多好。 讨好她,出不了差错的?。 主仆没歇多久,宫女来传话:“公主说孔雀饿了,请郡主前去喂食。” 祁阳郡主差点摔了杯盏! 她忍下了,借着?更衣为?由,让宫女请云袅稍待,气喘吁吁半天,等情绪能控制住了,才动身前往。 正要迈出殿门,心腹提醒:“郡主,大公子请您帮忙去见一见唐太后,您看是否趁着?公主高兴,提上那么一句?” “那凄冷深宫里的?废后有什么可看的??” 云停将皇陵中的?女子全?部召回宫中的?事情传开过了,前不久醒来的?楼千贺寻不着?孙葶烟,重新?惦记起唐娴,托祁阳郡主转达慰问。 祁阳郡主与皇室沾亲带故,对唐家人很是厌恶,楼千贺越是惦记,她越觉得唐娴是个狐狸精,勾引了她这外甥。 “回去就说人在宫里犯了事,已经没了,让他死?了这条心!” . 唐姝十五岁出头,不算小了,偶尔与姐姐睡一两次还好,天天一起睡,她觉得难为?情。 这晚,唐姝早早回了偏殿洗漱,云袅缠着?唐娴说她的?白孔雀有多漂亮,非要唐娴亲自去看她给孔雀喂食。 唐娴耐不住她的?央求,陪她去御花园走?了一趟。 唐娴眼?睛不好,需要许多烛灯,而孔雀适应了昏暗的?环境,无法适应强光。 怕孔雀受惊,唐娴让人将烛灯熄灭了一半,结果孔雀没看成,自己下台阶时不慎崴了脚。 “不许躲。”云停圈住唐娴的?脚心不准她动,那张嘴一张开就没好话,“知道自己眼?睛不好,还敢让人熄了灯。这么有能耐,忍不住这点痛?” 唐娴哪是忍不住脚踝的?痛,是受不住他蹲在自己面前,捧着?自己的?脚踝揉来揉去的?画面。 酥麻感从脚心传到心尖上,她眼?神闪烁,就这么坐在床榻边,不用特意偷看,都能看见云停的?发顶,和扑着?熏黄烛光的?高挺鼻梁。 他低着?头,眉眼?被隐在了暗处。 这情景与那日他在自己脚踝上吸咬有所不同,又那么相似,连心底的?悸动都一模一样。 唐娴两手?撑在榻上,掌下压着?一段裙子,好露出脚踝。 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那两只手?慢慢的?由压变成抓,紧张地手?臂绷成直线。 看了没一会儿,她心底纠结起来。 没成亲,怎么能这样呢? 哎,亲都亲过了,再想这个是不是太矫情? 算了,就这样吧。 就像烟霞说的?,除了他没人敢娶自己。管他能不能成,先自己舒坦了再说。 唐娴没烟霞那么大胆,想是敢想的?,就是想法会爬到脸上,会影响肢体?动作。 她的?脚控制不住地晃动了一下。 “再乱动,别怪我用力捏了。”云停抬眼?警告她,意料之外,看见了一双含着?颤颤秋露一样娇怯的?双眸。 他一怔,心头陡然发热,仿佛被人用力撞击了一下,连带着?手?上的?动作无意识地停下。 唐娴提着?一口气转开视线,不好意思与他对视。 她不明白了,抱没少抱,亲亲也好几?次了,她在害羞些什么? 抿着?嘴唇看了会儿烛灯,唐娴余光瞟见云停重新?低下头去。 脚踝处的?揉按重新?开始,有羽毛搔在骨头里似的?,又轻又痒。 唐娴咳了咳,找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力,“那鸟不是长在山野河边吗?祁阳郡主从哪里找来的??” “楚明殷找的?。”云停道,“前面不是有个英宗吗?为?了养熊,命人砍了城西佛光寺竹林的?那个……就是你捡到烟霞的?那个寺庙……” 唐娴最初编谎骗云停,说她是在城西佛光寺的?竹林里捡到的?烟霞。 拜这个英宗皇帝所赐,才开口就被看穿了。 被嘲笑的?唐娴脚下用力,在云停手?中蹬了一下。 云停立刻反击,在唐娴脚踝骨两侧重重捏了一把。 痛是不痛的?,就是那修长手?指滑到踝骨下方的?小窝时,带起的?酥痒感太刺激人。 唐娴整条小腿都酥麻了,跟她心里的?感受一样,怪怪的?。 无声地互相使了个小把戏之后,云停继续道:“他爱养这些罕见的?大型鸟兽,特意命楚明殷去捕捉的?……鸟没捉来,人就死?了。” “前不久楚明殷手?底下的?人找到这只鸟,养来无用,干脆给了祁阳郡主,今日又被她送来哄云袅。” 唐娴皱眉,“劳民伤财的?,以后不能这样了。孝陵里的?金银财宝是要用在江山社稷上的?,不是给你们这么玩的?。” 她用半是劝说,半是勒令的?语气道:“再说了,袅袅也不挑,孔雀和小猫小狗她都喜欢,养猫狗就成了。你看着?点儿,别让她跟着?祁阳郡主学刁蛮了……” 有了白孔雀,云袅对跛脚军师的?喜爱并未减少,两刻钟前,才搂着?小猫亲热了会儿。 云停与她是同样看法,但不喜欢她那语气,“别在我面前用那老?东西的?遗孀口吻说话!” 唐娴辩解:“我哪有,就你瞎想……” 俩人闹了几?句,金纱屏帐外传来云袅的?声音,“毛毛崴着?脚了,可疼可疼了,你不能像以前那么凶她,不然我不喜欢你了……” 因为?云停要给唐娴揉脚踝,宫女全?被遣退下去了。 无人阻拦,云袅带着?人直接入内。 纱帘掀开,映入眼?中的?,就是唐娴垂膝坐在床沿边的?景象。 她脚边,云停撩袍单膝着?地,宽大的?手?掌正牢牢托着?唐娴的?脚底,另一手?放在她脚踝处轻揉着?。 年轻男女,一个娇柔,一个英挺,身处封闭的?内室,气氛暧/昧。 唐娴与祁阳郡主同时愣住,云停偏目挑眉,云袅则是抛下祁阳郡主走?向桌边,自然而然地说道:“大哥在给毛毛揉脚呢,你就在这里与她赔礼吧。你放心,毛毛不会与你计较的?。” 金枝与狗 第97节 祁阳郡主懵了,“……大、大哥?” “是我的?大哥,不是你的?。”云袅不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什么不对,扒着?圆桌倒了盏茶水,走?到唐娴身边,将杯盏凑到她嘴边,问,“毛毛你的?脸这么红,是不是觉得热了?你喝水,冰过的?,凉凉的?,喝了就不热了。” “……” 顶着?祁阳郡主那样的?眼?神,唐娴的?脸能不红吗? 最镇定的?还得是云家兄妹。 云停是要放唐娴回府,再行正式迎娶的?。 私下如何?都行,自己人不敢乱传,被外人看见就不太好了。 他嘴角一动,道:“祁阳郡主是吧?既然来了,就别光看着?我给皇祖母捏脚,你也尽尽孝心,去把糕点给你外祖母端过来。” 第79章 打哭 能够被?祁阳郡主?称呼为外祖母的共计有两人。 一个是?容孝皇帝的第二任皇后, 是?她的亲外祖母,已于四十多年前去世,她未曾谋面?过。 另一个是第三任皇后,唐家?奸臣的孙女儿, 唐娴。 祁阳郡主?是?在广陵楚家?长?大的, 少时入过一次京城, 暂住在与楚家有姻亲关系的楼家?。 楼家?大公子、二小姐是?她外甥,不爱与她这年纪相仿的高贵的郡主?亲近, 反而与唐、白两家?的小姐走得很近。 那时起,祁阳郡主?不喜欢唐娴与白湘湘。 唐娴成为皇后时, 她远在广陵, 听闻消息,曾迫于礼数, 在长?辈面?前不情?不愿地唤唐娴做外祖母。 一个比她小了两岁的外祖母。 再说眼前,云袅唤半蹲于地的男人为大哥,那他?必定是?西南王大公子, 上?一任皇帝云停了。 他?兄妹二人尚存于世的皇祖母,是?唐娴。 “什么外祖母啊?外祖母不是?在家?里?吗?”云袅糊里?糊涂疑问?。 这个问?题太难与她解释了, 唐娴开不了口, 去看云停,云停简约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问?, 好好给毛毛喂水,别呛着她了。” 云袅便乖乖地稳住递在唐娴嘴边的茶盏, 商量道,“哥哥, 等毛毛喝了水,我去给她拿糕点吧?我喜欢喂毛毛吃东西。” 云停道:“你先哄着她, 别让她疼哭了再说。” “好!”云袅声音响亮地答应了。 趁唐娴开口时给她喂了水,把茶盏往旁边凳子上?一放,云袅在唐娴背上?轻拍起来,口中哄道:“不疼不疼,毛毛乖……” 私下里?唐娴偶尔会?指使云袅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让她来哄自己?,但当着外人的面?,她可从来没这么做过! 太羞耻了! 她想推开云袅,更想抽回云停手?中的脚,才动了动,就被?两人一齐训斥了。 云停:“别动。” 云袅:“毛毛你乖,马上?就不疼了。” 唐娴:“……” 说话的这么长?时间里?,殿外宫女发觉这边异样,惊慌来到屏纱外,被?云停呵止:“无?事,全部退下。” 等人离开,他?手?上?动作不停,目光微转,清声道:“糕点。” 祁阳郡主?已被?这兄妹俩的行为和对话震惊得魂飞天外了。 置身此处,她才意识到,她认为唐娴该锁在皇陵时,人已早早离开,与西南王一家?待在一起。 她以为唐娴被?关在凄冷深宫受苦时,她正与云袅同住,享受着太皇太后该有的待遇。 如?今,连身为郡主?的她,也被?勒令上?前伺候。 祁阳郡主?结舌,“她、她都被?废黜了……” “景广皇帝能将她废黜,我就能将她扶回去。”云停道,“同一个命令,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语气?冷淡,暗含威严。 祁阳郡主?瑟缩了下。 他?都能这样放低身段对唐娴尽孝心?了,让唐娴恢复太皇太后的殊荣,完全有可能。 原地踌躇稍许,祁阳郡主?忍着耻辱与不忿,从桌上?端起一叠茯苓糕,慢吞吞走来。 在距离榻前三四步的地方停下,犹豫片刻,她恭敬地行了礼,道:“祁阳给大公子请安、给外祖母请安……” 云停道:“起来吧。” 祁阳郡主?起来,克服心?底挣扎,将茯苓糕递到唐娴面?前,一反曾经两次见面?的嚣张,低声下气?道:“以前是?祁阳不懂事,冲撞了外祖母,还请外祖母大人大量,不与、不与小辈计较。” 被?赶鸭子上?架的唐娴唯有一种选择,“……不、不计较。”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安静的寝殿中,除了云袅之外,无?一人说话。 云停处于最低位,旁若无?人地给唐娴揉崴伤了的脚踝。 祁阳郡主?站得与床柱一样直挺,手?中端着茯苓糕一动不动。 云袅最舒适,半是?搂抱,半是?依偎在唐娴怀中,手?中捏着一块糕点喂给唐娴,喂着喂着,自己?跟着吃了起来。 辈分最高的唐娴臊得无?地自容,厚着脸皮坐着,任由他?们三个小辈摆弄。 . 次日天方亮,祁阳郡主?就让宫女前来请辞,借口身体不适,需要回府调养。 前一晚匪夷所思的场景在唐娴脑袋里?萦绕了一整夜,更甚者,她做了个梦,梦里?对她尽孝心?的,除了云停兄妹三人与祁阳郡主?,还多了个曾有过数面?之缘的楚明?殷。 三个孙儿,两个外孙。 真掰扯起来,两个外孙与她的关系更近些呢。 唐娴被?这混乱的亲疏关系震得浑身冒鸡皮疙瘩,代替云袅做了主?,让人赶紧把祁阳郡主?送走了。 她敢说,短期内,祁阳郡主?是?轻易不敢入宫来了。 可出乎唐娴的预料,没几日,祁阳郡主?再次正式请旨入宫,是?特意来拜见她的,这次带上?了楚明?殷。 “大概是?祁阳郡主?把见到你的事与楚明?殷说了,楚明?殷知晓你这个外祖母尚存于世,想前来拜见的。” 唐娴拧眉思量,举棋不定。 云停道:“有什么可苦恼的?不想见就拒绝,他?能如?何?” 唐娴是?想见的,人家?毕竟收留过双胞胎,于她有恩,哪有恩人求见,自己?闭门躲避的道理? 该见的,况且她要问?一问?侨贵妃的情?况。 侨贵妃是?为难过她,使她陷入不义。 但归根结底,侨贵妃所遭受的这一切,是?由唐家?造成的,唐娴不能在对方处境不明?时,对她不闻不问?。 就是?这辈分实在令人尴尬。 唐娴左右为难,忧愁了会?儿,扯着云停的袖口,小心?翼翼问?:“你那日与祁阳郡主?说要恢复我太皇太后的位置,是?在吓唬她吧?” 这么浅显的问?题还要怀疑? 云停要被?她气?死了,阴阳怪气?道:“我怎么会?是?吓唬她的?我说的是?真的,一定要给你恢复高贵的身份,好让你继续给老东西守寡,这样我才能把你困在后宫里?,每日与你偷偷摸摸私会?,多刺激,是?不是??” “咳!”唐娴听懂了他?的气?话,理屈地支吾了几声,转移话题道,“那就见这外孙一面?吧。” 云停冷哼一声,让人带楚明?殷进来。 议事殿中有大臣等着他?,他?不便同留,转身欲走,终究是?咽不下那口气?,踏出两步又返身回来了。 云停抓着唐娴的手?,恶狠狠道:“你给我记清楚了,那样与祁阳郡主?说,是?以防你在宫中被?人看轻、被?人欺辱。在别人面?前,你可以是?太皇太后,在我面?前你就是?唐娴,再敢胡思乱想,我……” “知道了!”唐娴大声打断他?,“在别人面?前,我可以身居高位耍威风,在你面?前只能做民女唐娴。” 云停眉眼一沉,脸色阴暗下来,唐娴忙接着道:“……在你面?前,我只能用民女唐娴的身份耍威风,是?不是??” 这话让云停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云停想纠正她言辞中不合理的地方,一看她笑吟吟的模样,知晓她是?故意的,这心?思才升起就落下了。 他?恨恨道:“这回就算了,下不为例。” 唐娴眼中含笑,只笑不答。 云停再看她,语气?缓和下来,“就算要答谢楚明?殷的恩情?,也不许把姿态放得太低,他?是?晚辈,帮你弟弟妹妹是?应该的。你现在是?他?外祖母,给我把架子端起来!” 唐娴听出他?话里?的酸味,就知道他?想的多,道:“都说了我只与他?见过几面?,根本就不记得这人,你还斤斤计较。” 通常情?况下,见就见了,一个故人而已。对于楚明?殷,云停却不放心?,坦荡荡道:“所有在我之前与你相识的人,我都嫉妒。” 唐娴一下子没声了。 好一会?儿,云停的手?被?人抓住,他?低头?,看见唐娴面?若春桃地对着他?笑。 唐娴晃晃他?的手?,道:“走吧,我去御花园,你回议事殿,一起走一段路。” 唐娴在御花园中接见楚明?殷与祁阳郡主?,云停回去处理政事。 与大臣们商议完,他?传召了京兆尹。 寻到唐娴之后没几日,云停就命人将所有妃嫔侍女的来历查清了,只等京兆尹那边准备好宅院。 到今日,万事俱备,随时可以放人,而唐锡元夫妇,也将不日抵达京城。 与京兆尹确认罢,云停传来鸿胪寺少卿,让他?澄清当日从皇陵中带走的尸身属于侨贵妃,而非唐娴。 “是?看守太监玩弄权势,误将侨贵妃错认为唐娴。” 这理由乍一听,有些站不住脚,可谁让那些太监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这事完全有可能。 至于鸿胪寺前去置办丧葬的官员,云停都不追责了,鸿胪寺少卿当然不会?主?动要求责罚。 不过是?些孤苦女子,他?顺坡下驴地认下了。 云停让他?把侨贵妃已死的事情?宣扬出去。 金枝与狗 第98节 当日是?侨贵妃胁迫唐娴代她假死脱身的,那么,她就要接受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从今往后,她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侨贵妃,今后是?何遭遇,与皇室、唐家?人再无?干系。 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已过去近一个时辰,云停暂时歇下,负手?去看唐娴。 闲步来到御花园中,远远就看见亭下对坐聊天的三人。 从云停的角度,能看见唐娴含笑的侧脸,她斜对面?,祁阳郡主?笑得生硬,再远一些,楚明?殷恰好背对着云停,让他?不能得见。 不过单看唐娴与祁阳郡主?的神情?,也能猜到,她是?在与楚明?殷相谈甚欢。 ——哪有一点祖孙相见的模样?旧友相逢还差不多。 他?俩少年时就见过呢。 倘若唐娴不曾入宫为后,那么,她有可能与任何人成亲,唯独不会?是?远在西南的云停。 “多久了?”云停沉声问?。 他?声音还算正常,但是?脸色很差,宫女不敢高声,战战兢兢道:“大半个时辰了。” 什么事情?能谈这么久? 云停这边情?绪正差,一阵嬉闹声传来,是?云袅追着小猫跑过来,身后跟着三五个宫女。 “过来。” “怎么啦哥哥?”云袅跑得脑门冒汗。 云停给她擦了一把,道:“不是?让你跟着你嫂嫂吗?那个郡主?和楚明?殷不是?好人,你全忘了?” 云袅嘟嘴,道:“他?们讲话好没意思,我不喜欢听。” “不喜欢也得听。” “不要。”云停语气?强硬,把云袅弄生气?了,她气?呼呼道,“毛毛就是?和别人说说话,大哥你不要这么小气?!你生气?的样子好难看啊!” 本就酸溜溜的云停,气?得火冒三丈,偏偏没处发泄! 是?他?自己?答应让唐娴去见楚明?殷的,这结果他?得自己?忍受。 云停未上?前打断,生着闷气?去处理了几本奏折。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往御花园一看,好嘛,那三人照旧对坐长?谈。 云停看看欲晚的天色,略一思索,捡起一颗鹅卵石,朝着在假山中和小猫躲藏的云袅弹了过去。 “咚”的一声,鹅卵石击中云袅身后的假山石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惊跑了小猫,也惊动了云袅。 她回头?,看见急步走来的云停。 “打疼了吗?哥哥不是?有意的……”云停上?前来,轻轻在她后脑摸了摸,惊讶道,“肿了个包……” “对不住,哥哥就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想真的打你。袅袅,疼吗?” 云袅乌溜溜的大眼睛迷茫地眨了几下,顺着云停的手?,在自己?后脑上?摸了摸。 什么也没摸到。 云停揉着她脑袋道:“不疼吧?没流血,应当不会?变笨,考状元……嗯……袅袅不会?怪罪哥哥吧?” 云袅呆愣愣的,茫然极了。 哥哥打中她的脑袋了吗?肿包了吗?疼不疼? 顺着云停的话想了想,云袅觉得她应该是?被?打中了的,哥哥都道歉了。 那么响的一声呢! 一定很疼! 云袅从未被?人打过,这样一想,委屈顿生,“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哥哥打我呜呜呜……” 哭声震天,瞬间吸引了不远处闲亭下的唐娴。 唐娴很久没见云袅哭得这么大声了,再听是?云停打她了,吓了一跳,哪里?还顾得上?楚明?殷,匆匆赶过来,心?疼地抱住她问?:“怎么了?哥哥欺负你了?” “哥哥打我……好疼好疼……” 云袅嚎啕大哭着扑到她身上?,眼泪哗哗往下流,“打我的头?,把我打笨了……我考不上?状元了……” 第80章 巴掌 “打着?头了?哪儿呢?我看看……” “疼!” 唐娴的手刚碰上云袅的脑袋, 她就大喊着?疼了,吓得唐娴立刻把手缩了回来。 唐锡元夫妇俩从来不打孩子,唐家祖父偶尔会打,主要是针对?唐念知, 打也是用戒尺打手心。 正真的暴力, 唐娴只在街头远远看见过一次, 是个魁梧有力的成年男子,将半大的孩子摔在地上, 孩子后脑正中石块,流了一地的血水。 后来行凶者入狱, 孩子被救了回来, 但那触目惊心的景象在唐娴脑中记了很久很久。 “你打她了?”唐娴真的恼了,紧着?细眉质问云停。 云停面色沉静, “没有。” 唐娴转脸看云袅。 云袅一有人撑腰,就不大声哭了,两条胳膊搂着?唐娴的脖子, 在她肩头?小声呜咽,“打了, 哥哥拿石头?打的……打肿了呜呜呜……” 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唐娴不可思议, “有事你不能好好说吗?做什么要打她?她才?几岁?” 云停锁着?浓眉,不再说话。 隔着?一道很宽的花圃, 另一边的楚明殷与?祁阳郡主没有诏令不敢靠近,向着?这边眺望, 看见云停后,急忙躬身作揖。 唐娴不知云袅头?上的伤有多重, 怕伤了内里,心中忧虑, 简略与?云停道:“该说的我与?楚明殷都说清楚了,你让人送他俩出宫,我先带袅袅回去让太医看看。” 她连看都未再朝楚明殷二人看一眼,半搂半牵地把云袅哄走了。 云停去见楚明殷。 楚明殷比云停小上三岁左右,按理说该唤云停一声表哥的。可惜血缘隔得太远,叫起来,应与?不应都略显尴尬。 于?是楚明殷道:“见过大公?子。” 云停颔首,低头?看向桌面。 桌上共三盏茶水,唐娴与?祁阳郡主的都只剩余一半,唯有楚明殷面前的依然?是满满的,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听说你捡到一个与?侨太妃很是相似的人?” 楚明殷刚坐下,听闻这话即刻站起,道:“下官知罪,明日就将人送回……” “不必。”云停道,“侨太妃已?死,你捡到的那人只是相似。” 楚明殷缓慢地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轻轻道:“是。” 两人不熟络,没什么可说的,祁阳郡主就更?不敢与?云停搭话了,不多久,楚明殷主动请辞。 云停目送他二人随宫女?离去。 楚明殷文质彬彬,满身书生气?,尤爱穿白衣,举手抬足尽显翩翩公?子的文雅风范。 云停曾听人评价过他,什么都好,就是性情过于?温和,才?会被英宗皇帝冠上“驭兽监”的官职,派去山野荒郊搜罗奇珍异兽。 驭兽监…… 宫女?带着?几人走过花圃时?,跛脚军师“嗖”的一声从垂枝海棠丛中窜出来,把祁阳郡主吓得尖叫着?后退,一脚踩上了楚明殷的鞋面。 楚明殷后退着?扶住她,衣裳被后方的花枝勾住。 他先是朝着?宫女?歉然?一笑,然?后低头?看了看鞋面,扯下衣角,跟着?宫女?继续往前走。 云停若有所思地看着?,待他二人消失不见,再看了眼桌上残留的茶水,往碧霄宫去了。 碧霄宫中,不论怎么问,云袅只会哭着?说疼,唐娴不敢乱碰,太医同样不敢上手。 好不容易她哭累了睡着?了,云停回来了。 唐娴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无法接受有人对?孩童使用暴力,有必要与?云停好好谈一谈。 留下侍女?与?太医在内室为云袅检查,唐娴严肃地将云停喊到外?面。 为了不损伤他的威严,特意将所有宫女?屏退。 “我没打她。”云停重申自证清白。 唐娴回想过去,云停的确没打过云袅,她稍微迟疑,道:“那她怎么会说你打了?她应当不会撒谎。” “我朝她扔了块石头?。” “你朝她扔石头??”唐娴愕然?,继而不可置信,“她那么小,你朝她扔石头??你不怕误伤了她?” 就算不是冲着?云袅去的,万一石头?崩裂,碎石误伤了呢? 恐怕就是这样的了。 唐娴态度愈发的严正,用前所未有的肃正口吻道:“不论是有意或是无意的伤害孩童的行为,我都不能接受。你不要说她是你妹妹,你有权力管教,管教与?伤害是两回事。” 云停道:“嗯。” 他的态度过于?随意,唐娴不满。 “我很认真地在与?你谈论这个问题,你正经些。” “我若是不正经呢?” 唐娴咬了咬牙,闭上眼睛让自己?保持冷静,睁眼后,她郑重道:“我说了,我不能容忍暴力行为,若你意识不到我在气?恼什么,那你我……” “娘娘!”正说着?,芸香从里面喊道,“娘娘,太医检查过了,说袅袅头?上没有伤。” 唐娴一怔,丢下云停回了寝殿,得了老太医确认的话后,亲自上手在云袅头?上摸了一遍,的确半点异常也没有。 云袅那么乖,不会诬陷别人打她了,况且哭得那么惨,不像是假装的。 唐娴不放心,让人退出去后,将她衣裳脱了仔细检查了一遍,身上也不见什么伤处。 金枝与狗 第99节 她疑惑了会儿,这才?想起让人找云袅身边的宫女?过来。 宫女?道:“公?子朝小姐身后的假山抛了块鹅卵石,小姐以为打到她了,就哭起来了。” “……” 唐娴的表情一言难尽,“打到了吗?” “没有,打的假山底,石块溅不起来,而且隔着?有好几尺的距离。”宫女?羞愧道,“奴婢一开始就想说的,小姐哭个不停,奴婢没找到机会说……又怕万一真的伤着?了,是奴婢没瞧见……” 唐娴重重吐出一口气?,摆摆手让人下去。 她拿帕子把云袅脸上残存的泪渍擦干,走到外?面,见云停姿态悠闲地坐着?饮茶。 修长的手指将茶盏放下,露出舒展开的剑眉,下方黝黑的眼眸抬起,直视着?唐娴,散漫道:“说了我没打。” 唐娴站着?不动,抬着?下巴斜眼瞪他。 “是你与?袅袅冤枉的我,还好意思瞪我?”云停撩着?衣袍站起,两步迈到唐娴面前,道,“还瞪?那我就别怪我动手了。你知道的,我最擅长欺负女?人和小孩。” 唐娴不为所动。 云停也微微抬起了下巴,低着?眼俯视她。 忽地,他抬起了右手,宽大的手掌从高处落下,“啪”的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响在唐娴颊侧。 唐娴鬓边的碎发被巴掌带起的风扇动,缓慢地飘落回颊边,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依旧怒目瞪着?云停。 云停道:“还不赔礼道歉?那就再打一巴掌。” “啪!” 又一声响在唐娴耳边。 唐娴嘴角动了动,实在没忍住,漏了一声笑。 笑了这一下,佯装出来的愤怒就再也端不起来了,她在云停胸口推了一把,道:“你贵庚啊!” 哪有在别人耳边拍手,假装是打耳光的啊! 骗小孩的把戏都没这么幼稚! 云停抓住她的手,“别推推搡搡的,你误会我的事怎么算?” “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吗?走开!” 现在唐娴猜出来了。 云袅一哭,她就不理楚明殷了,回来还责怪了云停几句,对?他有了亏欠,得补偿他。 好计谋啊! “别在我面前碍眼,你走开!” 唐娴使劲推他,推一下,云停就抓着?她的手后退一步,到最后,云停被推得抵到了绘着?山河壁画的墙面上。 退无可退,云停背靠着?墙壁俯视看来。 他身量高,宽肩窄腰,被唐娴一个只到他下巴处的弱女?子推着?,被迫靠在墙壁上,这情景怪怪的。 唐娴拿食指在他心口戳了戳,道:“我看你就是找打!” 话音落地,她戳动着?的那只手忽地被攥住。 唐娴抬头?,正对?着?那双凝然?看着?的眼眸,心头?一跳,脸上热起。 她抿抿嘴唇,用力收了一下手。 云停不放,手掌微收,将唐娴的手拢得更?紧。 随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直视着?唐娴的双眼,用温热的大掌裹着?唐娴的手,在自己?心口上,迎着?剧烈跳动着?的心,重重地又推了一下。 唐娴感受到“咚”一声跳动,或许是她的手撞击在云停心口的声音,或许是单纯的云停有力的心跳声。 她分不清。 唐娴受不住这把戏,浑身发热,脸上烧红,她错开交汇的视线再次用力收手,这次云停放开了她。 唐娴转身就走,脚步刚动,被抓住腰反扣了回去。 眼前一暗,换她的后背抵在了墙壁上。 “冤枉了我,就这么算了?”云停一反方才?那短暂的正经模样,伸出一只手亲昵地捏着?唐娴下巴,道,“不是说了,我最擅长欺负女?人和小孩?” 第81章 归来 上回云停说喜欢欺负女人和?小?孩, 把唐家的双胞胎吓个半死送进宫里来,这回他先欺负了云袅这个小?孩,面前唐娴这个大姑娘也是逃不掉的。 唐娴回想她的确与楚明殷谈了太久,疏忽了这个大孙子, 就?由着他欺负了会?儿。 谁知道这人没完没了, 唐娴受不了地咬了他一口。 齿尖碾压着舌上嫩肉, 该是疼的,云停却猛地往前一压, 动?作更疯了。 唐娴的后脑贴着绘壁,雪白颈子高高仰起, 推他无果, 环在云停脖子上的手?拽起他束起的长发,好不容易让他停下。 “你是狗吗?”唐娴胸口剧烈起伏, 捂住嘴巴,气喘吁吁地怒骂。 咬人的是她,被骂的是云停, 云停不肯吃亏,通常情况下都是会?反驳回来?的。 可这时一反常态, 喘着粗气亲吻唐娴的额头, 没有出声?。 唐娴双腿虚软,靠着墙壁缓和?了会?儿, 奇怪地瞅了他一眼。 以前他只有做了亏心事理虚的时候,才会?任打任骂, 默默忍受的。 有点不对?劲儿。 看他第二眼时,唐娴被一把抱起, 双脚离地回到了寝殿中。 云袅熟睡中也是一张委屈脸,被云停从肩膀处一掀, 朝里滚了半圈,让出了足够两人坐下的床榻边缘。 唐娴:“……” 幸好云袅只是蹬着脚呜咽两声?,很?快重新睡去。 将唐娴放下,云停倒了水过来?,按住唐娴伸出的手?,非要亲自喂给?她。 唐娴饮下一半,余下的入了他的口。 ……这样说是不太好,但很?多时候,唐娴真的觉得云停……有点不值钱…… “你觉得楚明殷这人如何?”云停搁下茶盏的时候询问,问完扭头,恰好看见唐娴这种眼神。 他直觉有蹊跷,眉头一压,问:“你那是什么眼神?” “咳!没什么。”唐娴赶忙收起奇怪的想法,依恋地往他身上偎去。 云停狐疑地低头,看见她双颊未褪的潮红,喉结滚动?几下,顺着心意搂住她的腰,亲了亲她额头,把方?才唐娴异样的眼神抛之脑后了。 “……礼数周全,温和?文雅,比祁阳郡主好多了……” “真礼数周全,能与不熟悉的姑娘一聊就?是小?半日?一点也不懂避嫌。”云停对?唐娴给?出的评价嗤之以鼻。 唐娴偷偷撇了下嘴巴。 想拿身份压别人的时候,说她辈分大,嫌弃别人待太久了,她就?成了不熟悉的姑娘。 颠三倒四,什么都靠他一张嘴呗? “还有呢?” “还有……”唐娴仔细回想了下。 她之所以能与楚明殷谈这么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楚明殷提到了她爹娘。 现今压在唐娴心头上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多年不见的爹娘。 楚明殷愿意说,她就?认真听着,时不时笑着附和?一两句,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么久。 唐娴回溯了遍午后与楚明殷的相处,不确定道:“他……是不是有洁症啊?” 祁阳郡主加一起就?说了三五句话?,还用了茶点与瓜果,楚明殷说个不停,一口水都没沾。 “中间祁阳郡主误打翻茶盏,站起时裙角被勾住,想扶他一把……”唐娴说得迟疑,“他第一反应似乎是想要避开……” 躲避的动?作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他就?伸手?扶住了祁阳郡主。 也可能是唐娴眼花看错了。她不能肯定。 不过富家公子,有点洁症也正常,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嗜好,与云氏先祖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 望着沉吟不语的云停,唐娴悄悄嘀咕道:“说不准这点儿洁症是从长宁公主身上,继承了点儿你们云家的古怪血脉,才导致的……” 云停回神,哼了一声?道:“我家那点古怪的嗜好只传男不传女,从没见过哪个公主的孩子不正常。你这话?还不如说怀疑楚明殷是皇家直系血脉呢。” 唐娴惊诧。 云停又道:“再?说了,他有哪门子的洁症?只对?人犯这病,对?花草无谓?” 被祁阳郡主踩到脚,他很?嫌弃,被花草藤蔓勾住衣裳,他一个眼神都没给?。 唐娴再?度震惊,“还能是假装出来?的吗?” 装这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人上赶着想继承这荒谬的血统呢。”云停比谁都嫌弃先祖传下来?的奇怪血统,宁愿说自己是反贼,都耻于承认是云氏子孙。 不过针对?楚明殷的这一切还都只是猜测,具体如何,谁也不知。 两人说了这么几句,忽然,唐娴想起一个她遗忘了许久的问题。 她从云停怀中挣脱,往后挪动?一尺,视线上下游走,极其认真地打量起云停。 云停不明所以,看着唐娴时蹙时舒的眉头,没有动?弹。 不多久,唐娴靠回来?,谨慎问:“你没什么不正常吧?” 曾经云停很?坦荡地与庄廉说过,他丝毫不受先祖血脉的影响,没有任何异于常人的古怪。 正是因为如此,他能光明正大地鄙夷诸位列祖列宗。 这时面对?唐娴的询问,他未立刻回答,眸光跳动?了一下,道:“我自出世就?被外祖母盯着,三岁之后彻底交由外祖母抚养,衣食住行、读书习武,每一样都是她费心亲自盯着的。” 金枝与狗 第100节 “十三岁,我开始往返于军营,身边亲近的校尉督军皆是庄廉等正直宽厚之人,时刻提醒我谨遵祖训,提防我染上任何不良嗜好。” “我承认我性情很?差,说话?讨嫌,有许多不足,但与先祖比起来?……”云停将问题抛给?唐娴,“你与我相处这么久,觉得我有古怪之处吗?” “嗯……”唐娴一时真想不起来?,掰着手?指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 云停他性情差、记仇、嘴巴毒,但像云家祖上那样嗜杀好战、畏水、求仙问道、喜好饲养野兽、做厨子之类的癖好,他的确一个都没有。 就?连云岸那种情况,他也没有呢。 唐娴想了又想,感慨道:“百里老夫人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云停道:“尚可,主要是已?有先例,用祖训约束着,照着养即可。” 祖训唐娴是懂了的,不是百里家的祖训,是云家的,就?刻在圣宗皇帝的陵墓前。 可惜传了没几代,就?被混账后人摈弃了。 唐娴现在好奇的是所谓的先例,“什么先例?” 云停答了,唐娴大惊失色:“你是照着云从镜养的?” 云从镜是圣宗皇帝与虞皇后的独子,开创了云氏皇朝最辉煌的几十年,是最具威名的皇帝之一。 唐娴难以置信,“照着他养的,那你怎么长成了现在这个德行?” 云停喉咙一哽,那张俊脸缓慢地覆上冰霜,他目光森冷,问:“……我什么德行?” 唐娴:“……” 就?在云停要暴起教训人时,两人身后的云袅翻了个身,迷糊睁开了眼。 她第一个瞧见了云停,揉着眼睛喊道:“哥哥,渴……” 云停的目光凉飕飕的,在云袅面前给?唐娴留了面子,没上手?教训她。 给?云袅倒了水回来?,唐娴已?将云袅扶坐起来?,对?他露出一个娇媚的、讨好的笑,接过杯盏去喂云袅。 云袅喝了水,精神稍微恢复,抓抓脸上睡出的红痕,懵懵懂懂想起睡前被云停打了的事,眼睛一闭,哭声?再?起,“哥哥打我了呜呜呜……” . 又是数日,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清晨,唐娴身躯一颤,没有任何征兆地惊醒过来?。 躺着纱帘半垂的床榻上,她看见外面黑压压的天空。 唐娴的心口急促地跳动?着,心中阵阵恍惚,几度以为她回到了十五岁之前的某个夏日。 曾有一个夏日午后,她就?是这样从小?憩中惊醒的,身侧是酣睡的年幼妹妹。 现在不是午后,是清晨,时辰还早,外面的天阴云密布,是落雨的征兆。 唐娴静静躺了会?儿,一翻身,在里侧看见了呼呼大睡的云袅。 她摸摸云袅肉乎乎的脸蛋,恍惚了会?儿,发觉心头狂跳不止,仍是无法静心,就?悄悄起来?了。 到了外面,吩咐守夜的宫女照看好云袅,唐娴轻手?轻脚去了偏殿。 自从双胞胎被接入宫中,唐娴就?让芸香与柳桃分别跟着他俩了,守在唐姝房外的是芸香。 芸香惊讶唐娴怎么这么早过来?了,唐娴摇头不语,确认唐姝在里面,无声?地进?去了。 她脱了鞋子上榻,躺下时,还是惊动?了唐姝。 “姐姐……”唐姝迷迷瞪瞪喊道。 唐娴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哄道:“没事儿,姐姐想你了,过来?与你挤一挤。” 唐姝睡眼朦胧,不知听清楚了没有,确信是来?人是亲姐姐,乖顺地任她抱着,重新合上了眼。 从前她们还在京城时,唐姝年纪小?,不愿意在她自己的院子安睡,非要跑来?挤唐娴。 秋冬挤也就?罢了,盛夏也要贴着,每每弄得两人热出一身汗,黏糊糊的。 现在换唐娴来?挤她了。 她摸摸唐姝睡得酡红的脸蛋,把脸贴上去蹭了蹭,亲密无间,就?像多年前她们还是年幼的、无忧无虑的唐家小?姐一样。 大抵是血脉相连,挨着妹妹,唐娴的心总算安宁下来?。 这么睡了不知多久,外面噼里啪啦下起雨来?,宁静的宫殿在这一刻热闹起来?。 嘈杂的雨水坠落声?中,混有宫人匆忙躲雨的脚步声?、飒飒风声?,还有一道焦急的声?音似有若无地飘来?,“……老爷和?夫人回来?啦!回来?啦——” 时间好像衔接到唐娴十五岁之前的日子,爹娘外出前,让她教导弟弟妹妹认字,她贪嘴,趁爹娘不在,带着双胞胎偷吃冰过的凉食。 兴头上,有侍女急匆匆跑来?报信:“小?姐,老爷和?夫人回来?了——” 爹娘是不许他们多吃凉食的。 姐弟三人伙同侍女,连忙把东西藏起来?。 “……老爷和?夫人回来?了,就?在正殿等候面圣,娘娘……” 真奇怪,侍女管她叫娘娘。 娘娘…… 唐娴唰地睁开双眼,从榻上惊坐起来?,汗湿的鬓发黏在脸上,她恍若未觉,只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间内的垂帘看。 “……怎么了?”唐姝被她的动?静惊动?,神智尚处于混沌中,浑浑噩噩地跟着坐起。 唐娴手?脚发颤,将唐姝紧紧搂入怀中,脸贴着她发顶,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垂帘。 雨水落如坠珠,“啪嗒啪嗒”,模糊了四周的声?响。 “姐姐……”唐姝奇怪地喊了一声?,被抱得更紧了。 “别出声?。”唐娴大气不敢出。 她听着雨声?与自己杂乱的心跳声?,等了许久许久,都没再?听见有人呼喊。 唐娴开始怀疑是自己做梦了。 可就?在这时,落雨声?中多了道急促的脚步声?,就?响在垂帘外,很?快,垂帘被从外掀开。 柳桃跌跌撞撞跑进?来?,对?着榻上相互依偎着的、一个紧张、一个迷糊的姐妹俩,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娘,老爷、老爷和?夫人回来?了!” 第82章 离宫 唐娴的手抖个不停。 见到弟弟妹妹属于意?外, 她来?不及做任何准备,两人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见父母不同。 唐娴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对镜梳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会儿觉得哪里都很陌生?, 一会儿又觉得与多年前相比, 只?是?太过消瘦。 以前她与唐姝一样, 脸型是?偏圆的。 唐娴鼓起?面颊,让脸蛋尽量圆润。 镜中显现的模样很不自然。 她再?怎么努力, 也回不到五年前的模样。 不知道爹娘还能不能认出她,她又会不会认不出爹娘? 唐娴的焦躁不安, 所有人有目共睹, 可谁也没法上去安慰她,只?能看着她备受煎熬。 雨声忽急忽缓。 鹅卵石小径上, 烟霞撑伞小跑过来?,到了殿外,将伞一扔, 蹿入屋中,道:“公子让我与娘娘传话, 唐大人夫妇要先在正殿面圣, 之后?离宫安置行囊,明日才能接你出宫。” 唐娴的手压在心口, 嘴唇噏动,好半天?, 发出一个浅浅的声音,“……嗯……” 是?该这样的。 爹娘身份特?殊, 宫中面圣之后?,才能堂堂正正的出现。 她是?妃嫔之首, 想要以自由身离开,需要与其余妃嫔一样,得到释放的圣旨之后?,方?能脱身,否则就是?叛逃。 唐娴坐在窗前,面朝淅沥的雨帘,努力保持平静。 宫人有眼色地放轻步伐,唐姝与唐念知对视一眼,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唐姝曾经是?靠近过的,一入眼,就被唐娴按在怀中,整整两刻钟的时间,一动不能动。 她受不住,退出来?后?,未再?靠近。 云袅不懂这是?怎么了,问:“今日不认字了吗?” “认。”唐姝道,“过来?,我教你。” 云袅道:“我想让我嫂嫂教。” 过了这么久,唐念知仍是?无?法接受唐娴会再?次嫁入皇室,一听这话,头?皮炸开,道:“谁是?你嫂嫂了?你不要乱喊!” 他情愿相信唐娴是?在利用云停,情愿唐娴一心窃取云氏江山! “哥哥说我与你吵架,会让嫂嫂为难,叫我让着你。”云袅鼓着脸颊道,“我不想嫂嫂为难的。随你怎么说吧,我不与你吵架。” 说的好像他兄妹俩贴心唐娴,唐念知无?理取闹一样。 唐念知颤颤巍巍地指着云袅,气得话不成句,“你、你跟你哥一样,你就是?个……” “……就是?个漂亮小姑娘!”唐姝将唐念知的手压下去,不许他再?开口。 转向云袅,她道:“我来?教你吧,我会的都是?我姐姐教的。” 云袅抓着垂帘又看了看唐娴,确信她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 云停在正殿接见的唐锡元,在场的有白?太师、三?位参政大夫、吏部尚书等人,除却这些重臣,突兀地多了个孟思清。 关系已然暴露,唐锡元携夫人入殿后?,先是?拜见皇帝,再?与白?太师等旧人行礼,最后?,朝着孟思清微笑颔首。 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云停再?次庆幸孟思清早已成亲。 金枝与狗 第101节 知道唐娴在后?面等着,云停没空卖关子,命人宣读过这五年来?唐家几口人安分守己的生?活之后?,直截了当地开口,要重新任命唐锡元入朝为官。 有人反对。 意?料之中。 这时候唐锡元入京途中的所为,就成了有力的证据。 争执半日,得出定论。 五年前,唐锡元官居四品,现今任职大理寺直,从六品上,算是?戴罪之身。 若无?结党营私之举,按功过正常晋升与贬谪,若有不轨之心,这次当真是?全族性命不保了。 唐锡元叩地谢恩,在午时离宫。 这是?云停第一次见唐娴的父母。这对夫妻觐见时身着简朴,就如他初见唐娴时,她那一身着装。 唐锡元人至中年,蓄了短须,身上是?读书人特?有的儒雅气质,在被质疑是?否适合入朝为官时,言辞犀利,条理清晰,例举数位以罪臣之身入朝的良臣,将反对的人说得哑口无?言。 文思敏捷,可见从高位降为平民,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是?真的想入朝为官。 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唐夫人比唐锡元憔悴些,全程未说几句话。 初次见面,只?谈正事,唐家夫妇似有所感,一句私话未提就离开了。 处理完正事,云停去了碧霄宫。 放唐娴出宫之后?,或许很长?一段时间,两人是?见不上面的,他很想单独与唐娴待会儿。 可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云停默默退出,差人拟圣旨去了。 第二日清晨,天?依然阴沉,有风无?雨。 唐姝、唐念知二人早早被送出皇宫,唐娴则被请回了落英殿,芸香、柳桃二侍女跟随,另外多出了个烟霞。 “你跟着做什么?”唐娴一宿未眠,勉强打?起?精神?问了她一句。 烟霞大惊小怪道:“瞧你说的,我都这样了,不跟着你走,难道等着公子哪日心情不好,把我活刮了吗?” 唐娴“嗯”了一声,彷徨张望,显然没听进去。 烟霞张开手掌在她面前晃了晃,引她回神?后?,道:“公子让我与你说,待会儿礼部、户部、京兆尹的官员会来?宣旨,释放众人。” “娘娘你是?后?宫之首,要跪拜接旨的。” “嗯。”唐娴道。接旨是?要跪拜的,她知道。 拜见帝王也是?要跪的,入宫后?第一次见面,云岸想让她跪,云停没有准许。 烟霞见她没异议,就不再?说了,安静陪她等着。 如烟霞所言,巳时,一群官员由太监带领而来?,所有皇陵中出来?的妃嫔侍女齐跪接旨。 唐娴跪在最前方?,传旨官员的声音清晰嘹亮,每一个字她都能听见,又恍如隔着一道巨大的铜门,声音震荡着,层层碰撞在她脑中,让她无?法理解其中意?思。 “娘娘?”陪同的总管太监弯下腰,悄悄提醒了一句。 唐娴惊醒,见太监向着前方?使眼色,左右两个侍女神?色期盼,都偷偷朝前方?努下巴。 “……还不领旨谢恩?” 正前方?,穿着红色官袍的礼部官员手持黑犀牛角轴的明黄圣旨,正向前递来?。 这是?唐娴日夜难安、等了足足五年的钥匙,是?她冒着极大的风险逃出皇陵,寻求那一丝渺茫希望的最终目的。 在这一刻,曾经所有的苦难、怀疑、恐惧,全部有了结果。 她终于不必再?继续背负连累他人的罪过了。 唐娴笔直地跪着,双手高举过头?顶,郑重地从官员手中接过了那道她们数百人梦寐以求的圣旨。 圣旨入手,沉甸甸的,唐娴有点迷茫,有点怔忪。 她按太监的提醒说道:“民女,领旨谢恩。” 身后?的妃嫔侍女随她再?次叩拜。 额头?触地的刹那,唐娴听见一道清脆的声响,那是?扣在她身上的枷锁,在这一刻,裹着铜绿的沉重锁链彻底断裂。 她自由了,可以回家了。 西侧宫门处,户部官员依次核对登记,唐娴排在最前面。 她看向宫门外,见天?上的乌云黑沉沉的,下面有许多等候的人,有的衣着富贵,身边停靠着华贵的马车,有的行头?简朴,徒步翘首寻找。 唐娴迈出宫门去,脚步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迈。踌躇半晌,她收回步子回头?看去。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还有人满面彷徨,与她一样,不知该往何处走。 唐娴这时是?想说话的,想说外面的人太多了,她忘记提前与弟弟妹妹说好在哪儿等她,要怎么找呢? 可她发不出声音,就像是?突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跟着她出来?的两个侍女不停的比划着什么,唐娴神?志懵懂,无?法理解。 她看见芸香着急地皱紧眉头?,不停地往她身后?眺望,末了,一跺脚,想着她伸手。 唐娴被人扣着肩膀重重的扭转过身。 没站稳,就有一个人影直扑而来?,唐娴都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被紧紧抱住了。 这是?一个算不上多宽阔,却足够温暖的怀抱。 “我的泱泱!” 哭泣的呼唤声贴着唐娴的耳尖响起?,劈在她脑中。 她很熟悉,因为这是?自她降临世上后?,听见的第一个声音,也是?最多的声音,陪伴了她整整十五年。 她也很陌生?,因为已经五年不曾听见了。 唐娴有点无?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你……” 湿润的泪水砸落在她脖颈里,唐娴感觉很痒、很烫。 她想与唐夫人说:你抱得太紧了,我要喘不过气了。 又想安慰她:没事的,我没吃多少苦。 嘴唇张张合合,最后?唐娴说:“你怎么、怎么不早点来?接我啊?” 说完,她如前几日的云袅一样,委屈得泪水横流。 第83章 结局(1) 宫中, 云停翻阅奏折,庄廉每隔一会儿,就入内禀告一句。 “已接了?圣旨,往西侧宫门去了。” “毛毛已经见着她爹娘了, 一家五口刚刚离开。” “唐家旧府只剩一片废墟, 新府是户部拨的, 在天府街偏北处。是个三进小院,没法和唐家旧府比, 不过也不错了。” “其余妃嫔皆陆续离开了?,被父母接走的共计十三?人, 需护送离京的有二十七, 其余的已由户部安排入新籍,搬入新住处。侍婢大多?无父无母, 是跟着主人的……” 每人百两纹银,短期内生活不成问题。 至于今后……圣旨已言明,自今日起, 她们回归自由身,婚嫁或是自立门户, 全凭她们自身选择。 到这一日, 先祖留下的又一荒唐事,被彻底解决。 庄廉如释重负, 回想近来几个月,天灾与人祸有惊无险, 藏宝图的事情几经风波,最终也顺利得手了?。 前者全靠云停, 这是他身为皇室后人该尽的责任,后者就多?亏唐娴了?。 若非唐娴, 他们就是想破了?头,也难想到祖上的藏宝,会被早早转移至容孝皇帝陵墓的秘密暗道中。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庄廉心里只剩下最后一桩事,“公子打算何?时?完婚?” 他看?得很清楚了?,云停是一定要娶唐娴的。 反正唐娴都被废黜放出皇宫、婚嫁自由了?,嫁谁不是嫁呢?最多?就是让云停在史书中留下一抹诟病。 不说?皇帝,就是普通人,也没有完美无缺的啊。 关乎国?家百姓的政事上不含糊就足够了?。 庄廉体谅云停,可惜云停不体谅他。 云停眼皮一抬,带着讥讽道:“你是在街边乞讨的时?候成的亲?” “……” 唐娴离宫,短时?间内云停只能处于单相思状态,心情不好在所难免。 庄廉好脾气?地在心里对这句话做出诠释:他要先解决潜伏在身边的危险之?后,才会与唐娴成亲。否则,那不就相当于把喜欢的人置身于危险之?中了?吗? 这样一想,庄廉顿时?惊喜,“公子对藏躲在幕后鼓动他人的老鼠已有头绪?” 云停不耐地瞥他一眼,吩咐他去彻查英宗等?几位皇帝生前的琐事。 庄廉不知他为何?下这样的命令,猜想这或许与幕后之?人有关,精神一震,依令下去了?。 这日之?后,云停待在宫中,每日按部就班处理各地政务,云岸不必再?做摆设,彻底闲下来,整日围着云袅打转,亲自教?她读书写字,带她玩耍。 但?兄长毕竟不是姑娘,只能白天陪着。 再?加上云岸那无处不在的臭毛病,常常玩到兴头上把云袅按住,非得把她的发髻和衣裳整理好,才肯撒手,让云袅好嫌弃。 一日两日还好,时?间久了?,云袅就不高?兴了?。 她跑来找云停,哭唧唧道:“二哥好笨啊,不喜欢和他玩,我想去找毛毛。” 云停心想,她这会儿眼里只有爹娘,哪有闲心理你个小麻烦精? 金枝与狗 第102节 耐不住云袅每日都要来说?一回,云停沉思后,道:“先让她与家人亲近亲近……过几日你再?去打搅。” 唐娴的确如他所想,重新回到父母身边,变回了?刚分别?时?的懵懂少女,依赖起爹娘,比唐姝二人还要夸张。 府中闭门两日,第三?日,唐锡元去大理寺述职,唐家的生活开始逐步迈向平静。 这些日子,除了?唐锡元,唐家其余几口人均未外出,与京城人家的来往,只有过一回,是以唐夫人的名义向孟府白湘湘送礼答谢。 他们府上温馨恬静,外面?正相反,尤其是楼府与祁阳郡主那里,几乎是闹翻了?天。 楼千贺是因为惦记着唐娴,知道她回到了?唐家,人还没见着,已经盘算着成亲了?,把楼家夫妇俩气?个半死。 “她是寡妇,圣旨说?了?嫁娶自由,我怎么不能娶她了??” “她是皇家寡妇,你是楼家公子,你娶了?她,今后如何?面?圣?你能放弃仕途,那你爹、你叔伯和族亲又该如何??你要为了?她葬送所有亲族的前途吗?”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与楼家夫妇有着相同的想法。 唐娴是做过皇后的人,断然不能给他人做妾,否则那是打皇家的脸面?。 可娶她作?为正妻过门的话,今后宫中宴饮,需携妻儿同去时?,该如何?面?对高?坐上的皇帝? 说?是嫁娶自由,其实明眼人都知道,唐娴已无再?嫁的可能。 楼家闹腾是因为这事,祁阳郡主则是因为终于发现自己被戏耍了?。 当初是因为云停那句“景广皇帝能将她废黜,我就能将她扶回去”,她才不得已伏低做小伺候唐娴的。 现在唐娴彻底脱离皇家,她哪里还能不懂,那日碧霄宫中根本就不是什么孝敬长辈! 分明是那两人行为不端,被她发现了?,用这理由敷衍她! “奸夫淫/妇!”祁阳郡主摔杯大骂。 那时?被她发现,是祖孙二人行为不端,现在人已彻底分开,她再?说?出去,没有任何?人证物证,属于信口雌黄涉嫌诬陷云停,下场会更惨。 祁阳郡主一想那日她是如何?服侍唐娴的,就悔得几乎呕血,又摔了?一套茶具。 楚明殷进入厅中,碎瓷片与茶渍恰好迸溅到他靴上。 他眉头皱起,对一母同胞的姐姐的反应很是不能理解,道:“她若真恢复了?身份,你往后永远要唤她做外祖母,永远被她压一头。她回了?唐家,今后见了?你,就得与你行礼。你这是在气?什么?” 祁阳郡主这才反应过来这个道理,但?仍高?兴不起来,恨恨道:“就是个狐媚子,在外迷惑千贺,入宫与孙辈的人不清不楚……” “慎言。”楚明殷厉声打断,道,“宫也入了?,人也见了?,你何?时?回广陵?” 祁阳郡主满面?屈辱,“你赶我走?你能在后院养闲人,却不能容我这个亲姐姐小住几日?” 楚明殷想想后院里的侨太?妃,再?思忖了?下祁阳郡主在宫中所见的情景,眼中闪过一道阴翳,而后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在外遇见唐娴,与她闹了?不愉快……” “那又如何??她已经不是皇家人了?,我还是郡主,难道还得我让着她不成?” 祁阳郡主笃定唐娴与云停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量唐娴不敢明白亮出这段关系,完全不怵她了?。 楚明殷道:“唐娴不足为惧,她爹却不能小看?。” “不过一个六品小官,他能有多?大本事……”祁阳郡主满面?不屑。 唐锡元能有多?大本事? 远离京城,仅凭一点举国?皆知的消息,就能预测到朝廷的动向,设计出那么完美的偷梁换柱的计划。 怪只怪唐娴不够狠心,否则这事绝对出不了?任何?纰漏。 唐锡元的本事……一百个祁阳郡主加一起,都敌不过。 祁阳郡主聒噪的吵闹声使楚明殷焦躁,他敷衍几句,懒得再?与祁阳郡主做任何?解释。 . 唐娴回家的第一日的傍晚,太?医就找上门来了?,是为了?她眼睛的规律医治。 唐夫人才止了?哭,陡然得知她眼睛出了?问题,顿时?心如刀割,眼泪又啪嗒往下掉。唐锡元也侧过身去,擦拭起眼角。 唐娴一见父母哭泣,心里再?次委屈泛滥,可怜地往人怀中一偎,被心疼地搂住了?。 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唐家夫妇来不及细想,以为是云停宽厚仁慈,不仅释放众人,更安排了?御医为每位妃嫔看?诊。 之?后数日,太?医每日按时?登门为唐娴针灸。 唐娴整日闷在后宅缠着唐夫人,完全回到了?幼时?,满怀对父母的信任与依赖,对外面?的风风雨雨一概不管不问。 直到有一日,无意中从唐锡元口中得知云停重登皇位,册封亲妹为平昭公主,才惊觉关于云停的事,尚未告知父母。 她是只顾着家人团聚,将云停忘记了?,双胞胎是难以开口,也不想承认。 唐锡元夫妇则是觉得女儿已受了?那么多?的苦,不想提起过去的伤心事,根本没有太?多?过问,更不愿意与女儿提起皇家人。 这就导致过去了?十余日,唐家夫妇仍不知唐娴与云停的事情。 初时?未能开口,后面?就越难坦白了?。 这一日休沐,孟思清登门拜访。 没有唐锡元那几年的书信教?导,兴许他也是能中举的,但?想要一举夺得魁首,少说?要再?努力上七八年。 孟思清对唐家夫妇很是敬重,端正衣冠,恭谨作?揖,“学生见过老师、师母。” 唐锡元与唐夫人含笑应下。 双胞胎与孟思清已经很是熟悉了?,干脆地喊道:“大哥!” 只有唐娴是第一回 见这个帮了?她颇多?的状元郎,拘谨地跟着唐夫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唐夫人摸着她秀发,温声道:“泱泱,思清比你年长,你喊声大哥就成。” 唐娴便温婉行礼,唤道:“大哥。” 孟思清匆忙回礼,道:“既然唤了?我一声大哥,往后就不必如此?客气?了?。” 首次正式登门拜访,按理说?孟思清该带上家眷的,他自己也觉得不妥,双方互相见礼后,坦言妻子病重,无法下榻,请唐家夫妇见谅。 人后,孟夫人悄悄与唐娴解释了?,唐娴才知晓,孟思清所娶的女子出身高?门,却自幼体弱,稍微强点儿的风都吹不得。 孟思清出身贫寒,但?是知恩图报,与唐家几人相处甚是融洽。 有说?有笑地待到午后,唐娴在后院听他们说?当年旧事时?,门房急冲冲跑来道:“夫人、小姐,宫中来人了?!点名要见小姐!” 唐夫人惊得一把搂住唐娴,面?色煞白,生怕又是有人要将她女儿夺走。 惊惧之?中,竟不敢开口询问来的是什么人。 唐娴被她搂在怀中,刚想抬起手拍拍她、让她放松些,就被连同胳膊一起搂住了?。 反而是在院子里与她母女二人说?话的孟思清问道:“来的是什么人?可去通知老师了??” “老爷已去前厅待客,让小的过来传话。”门房答道,“是一位庄姓大人,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 唐娴的脸腾地烧灼起来。 一定是云袅想她,过来找她了?。 回家这几日,唐娴一直黏着父亲母亲,比唐姝还像个年少的小姑娘,怎么面?对云袅啊? 她内心羞耻,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还没想好怎么说?,孟思清已道:“师母不必惊慌,庄大人是当今陛下的心腹,为人忠厚。由他带着的小姑娘,极有可能是陛下亲妹,刚刚册封的平昭公主,年纪尚幼……师母放心,不会有人为难泱泱的。” 唐夫人不能放心,红着眼眶紧紧抱住唐娴。 唐娴心酸,鼓足勇气?道:“娘,他们没有恶意……” “你别?说?话。”唐夫人摸着她的脸道,“你乖乖的别?说?话,不用怕,一切都有爹娘,啊。” 唐娴再?次开口,又一次被打断,被牵着手带去了?前厅。 厅中,唐锡元已让人上了?茶水,庄廉啜饮一口清茶,点点头,把其中一盏推向云袅,道:“公主也尝尝。” 云袅坐在主座的椅子上,两脚不着地,怀里抱着她心爱的跛脚军师。 她摇头拒绝,皱着小脸问:“怎么还没来呀?” “再?等?等?,不急。”庄廉劝道。 唐锡元暗生警惕,眸光动了?动,道:“敢问大人找小女所谓何?事?” 庄廉笑,“唐大人莫急,等?大小姐到了?再?说?不迟。” 不多?久,厅外传来脚步声,云袅两脚一晃,当即就要从椅子上爬下来,庄廉赶忙咳了?一声。 云袅乌黑的眼珠子瞅瞅他,搂着小猫规矩地坐好了?。 唐家其余几口人出现,先拜见公主,再?与庄廉行礼。 庄廉笑呵呵让人起身,视线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先后在唐娴、孟思清身上多?停留了?一下。 随后,他道:“陛下拟三?日后去皇陵拜祭先人,顺道取回墓中先祖遗物,想请唐大小姐同行指路,请问小姐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唐夫人如同被戳中了?脊背,身子一侧,将唐娴挡了?个严实,目光如炬地盯着庄廉,恨不得将他赶出府门去。 她女儿已经在那地方被折磨了?五年,如何?还能再?去? 什么理由都不行! 她正欲出声,唐锡元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看?唐娴。 唐娴自从迈入厅中,就已经面?如夕阳,红彤彤的,不敢看?庄廉与云袅,也不敢看?自己父母。 被弟弟妹妹知道自己与云停的事,她觉得有点窘迫,对着父母,更多?的是羞耻与难为情。 实在没法开口。 “……小姐?”庄廉又问了?一遍,催促她回答。 唐娴感觉所有人都在看?她,脸红似血,支支吾吾道:“他不是、不是都知道在哪儿了?吗?” 庄廉道:“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热气?直冲上脸,唐娴差点就化成升腾的烟花炸开了?。 可是再?不敢说?,有些事情也是要面?对的,不然爹娘会担心和误会,云停会受伤难过。 她实在没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打算送走了?庄廉,私下与唐夫人说?这事。 这会儿,她垂首揪着手指,声若蚊蚋:“那、那就去吧……” “哈哈,那就好。”庄廉忽略唐家夫妇错愕的神情,转头看?向云袅,冲她点了?点头。 金枝与狗 第103节 云袅立刻从椅子上爬下来,先是抱着小猫到了?孟思清面?前。 孟思清退后作?揖,恭敬道:“公主。” “大哥说?你是个好人,很仗义。”云袅伸出一只手拍着他胳膊,道,“你得好好疼爱你的娘子,对她一心一意,不然大哥不给你升官。” 孟思清:“……是。” 她再?走到唐姝面?前,把小猫往前一递,道:“给你玩。” 唐姝眼皮一跳,道:“我不喜欢小猫,你自己玩吧。” “你不喜欢小猫,那小狗和孔雀呢?二哥说?郁园里面?还有小鹿和仙鹤,你喜欢吗?全都给你好不好?” 唐姝看?她肉乎乎的圆脸上满是期待,一副自己不接受,她就再?拿出别?的来的态度,抿抿嘴巴,把小猫接了?过来,道:“算了?,就它吧。” 云袅高?兴地递过小猫,再?走到唐念知面?前,还未开口,唐念知就撇嘴道:“我什么都不要,你别?想讨好我。” “那好吧。”云袅嘟囔道,“我就知道你不好说?话。” 然后她掠过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唐念知,来到了?唐夫人面?前。 唐夫人是觉得她雪玉可爱,但?对皇家的提防让她本能地将唐娴护到了?身后。 云袅看?不出别?人防备她,拉住唐夫人的衣角晃了?晃,害羞地笑道:“泱泱娘亲,我可不可以在你家里住几天呀?” 唐夫人一愣,问:“你住我家里做什么?” “我想与你商量个事情,可是哥哥说?现在不能商量,得等?毛毛……”云袅说?着想起云停嘱咐过,不能再?喊这个名字了?,她“哎呀”一声,改口道,“……得等?泱泱与你们说?了?之?后,我才可以与你商量。” 唐夫人再?次愣住,朝着唐娴扭头,见她头低得不能更低,露出的耳尖红得几乎渗血。 第84章 结局(2) 唐家?主院中, 听唐娴说完始末的唐家夫妇俩如遭雷击,很长时间,未能张口说出一个字。 唐娴心中打鼓。 她知道父母一定是反对的,若非为了她, 父母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城。 其实最初她也一样。 初出皇陵, 倘若那时就知晓掳走她的百里大公子父姓为“云”, 她是打死都不会与云停萌生任何感情的。 在她发现之前,已经挣扎过、放弃过、逃离过, 而今她不想再退了。 顺应自己的心意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令她轻松的选择。 几年前, 唐夫人曾问过唐娴有无心仪之人, 那时没有,现在有了。 唐娴决定大声说出来。 想的时候很坚定, 一面向父母,怯意陡生,她就跟怀春的二八少女似的, 不敢透漏真实心声,到了嘴边的话拐了个弯。 “我想与、与他成亲……”唐娴磕磕巴巴说了几个字, 气沉丹田, 加大声音,“……然后生个孩子夺他江山!” “什?么叫夺他江山?孩子是你的, 难道就不是他的了?” 爹娘没弟弟妹妹好糊弄,一句话将?当初烟霞忽悠别人的话反驳了回来。 唐娴窘迫得?头快低到尘埃里?去了! 府邸不大, 几个院落隔得?很近,书?房内寂静无声时, 隔壁小院里?的嬉笑?声就传了过来,是云袅在与唐姝说话。 “……我想他俩早点成亲, 因为我想做小姑姑!” “我不想,我才十五岁,不想那么早做小姨母……” “可是二哥说大臣怕大哥和他都死了,江山就没有人继承了,要是大哥早点成亲生娃娃,江山会稳固许多?。” 云袅的话过于大胆,把唐姝说没了声。 书?房里?的几人听着朦胧传来的对话声,神色各异,但都有志一同地?没说话。 过了会儿,又有声音飘来,依旧是云袅,“我想要女娃娃可以陪我玩,二哥想要男娃娃,这样大臣就不会催他成亲了。” 唐姝问:“你大哥呢?” “我问大哥,大哥说嫂嫂一回家?就把他忘了,愿不愿意与他成亲都是两说,别提生小娃娃了……” “没成亲呢,你不可以管我姐姐叫嫂嫂。” “又不能叫毛毛,又不能叫嫂嫂,怎么这么多?事?啊?”云袅不高兴道,“真想他俩明天就成亲!” 唐姝与她说不通,沉默了会儿,道:“我在池子里?养了几条鱼,你想不想看?” 云袅被她哄走,书?房中重归寂静。 唐家?夫妇俩难下抉择,半晌,打开房门?,将?唐娴推了出去。 赶走女儿后,夫妻俩相对无言,许久许久,唐锡元才喃喃道:“父亲是一代权臣,谋反未遂被斩,女儿先?后嫁给?祖孙二人,两度成为皇后……” 未免过分传奇了,哪怕是在史书?上,都将?是醒人耳目的一笔! 唐夫人以为唐锡元要反驳,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女儿重回膝下,她当然不想违背女儿的意愿。 想事?事?顺着她,保护好她,可皇室于他们唐家?而言,无异于深渊猛兽,她不敢再让女儿踏进去。 丈夫不答应,她该怎么与女儿说呢? 为难时,听唐锡元接着道:“……衬得?我这做儿子与父亲的……过于平凡了……” 唐夫人一个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急忙收住,嗔了他一眼。 唐锡元也笑?,凝神细思片刻,缓慢道:“罢了,咱们家?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家?,她想嫁便嫁吧,就当是补偿了……” 他女儿在上一段婚事?中受尽委屈,这事?就当云停是替他老祖宗赎罪吧。 二嫁嫁给?年轻气盛、大权在握的小辈,左右不是唐娴吃亏。 就是可能会背负骂名…… 这东西他们唐家?人身上只多?不少,就说他唐锡元,纵使?如今得?以重返朝堂,身上依然压着谋逆的罪名呢,不少大臣对他敬而远之。 往远了说,他们家?少不得?要被后人指指点点,往近处说,依他们家?的名声,唐念知与唐姝的婚事?将?会成为难题。 都已经这样了,何惧再震惊世人一些? “大不了我努力些,早日成为父亲那样的权臣,让别人就是有怨言也不敢说出口……” 他不答应,唐夫人忧心,他妥协,唐夫人更加忧心,板着脸道:“你能护她几年?” 唐锡元道:“二十年不成问题吧?” 停了下,他又道:“那小公主说的不错,当下皇族子嗣稀少,云家?兄弟年岁不算小了,后宫里?却空无一人。但凡泱泱能生个一儿半女……” 位置就稳了。 唐夫人仍是急躁,“现在后宫是没人,可谁知道以后,万一他过两年就大肆扩充后宫了呢?其他妃嫔也能生,难道就不要命地?比谁生的多?吗?还有那皇宫,一旦踏进去,可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这就要由你亲自去问女儿的意愿了。” 亲自去问唐娴…… 唐夫人静坐了会儿,回想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皇帝,再想想被放出宫的众多?女子,与府上的小公主,忽地?一声叹气泄了劲儿,无力道:“我再想想……” . 唐娴不知道父母商谈出了什?么结果?,没人与她说,她看见的唯有比前几日稍微丰盛些的晚膳,是为了款待云袅这位小公主。 外人面前,要论尊卑与长幼。 用膳时,云袅坐在主座,与唐娴隔着一个唐夫人。 晚膳时候她还算记得?庄廉的话,乖乖坐着由侍女伺候,填饱肚子后,她就不老实了,一会儿要把小猫抱来喂食,一会儿要吃瓜果?。 吃饱了,离席即可,可云袅瞧着唐娴没动,就随她黏在桌边不肯离去。 她是公主,她不离席,唐家?父母不好先?撤出,双胞胎同理,只得?干坐着陪着云袅。 唐娴对云袅没有顾虑,不怕怠慢她,然而当着父母的面,她不好意思率先?走开。 一家?人就这么僵着。 直到侍女去给?云袅取浸湿的帕子擦手?时,就这一转眼的功夫,云袅从凳子上跳下来,不等唐夫人问她要做什?么,就一溜烟跑到了唐娴身边。 往她腿上一趴,云袅举着剥好的葡萄递到唐娴嘴边,“毛毛,是我自己剥的,给?你吃。”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唐娴身上,唐娴不自然地?笑?笑?,道:“公主自己吃吧,我不用……” “为什?么呀?你不是很喜欢吃这个吗?” 云袅不满地?嘟嘴,“你看看呀,我比大哥剥的好!你吃我剥的,不要吃他剥的!” 唐娴:“……” 假使?能重来,那天晚上她一定会在云停给?她剥第一颗葡萄的时候,一巴掌把葡萄拍没了。 这样就不会有云袅被嘲笨手?笨脚、剥的全是烂葡萄的事?了,更不会让她记了这么久,在这一日提起,导致唐娴无颜面对父母了。 云袅对他人异样的目光浑然不觉,把水灵灵的葡萄往唐娴嘴边递,撒娇道:“你吃呀,快吃——” 已经与父母坦白过了的唐娴自暴自弃,抓着云袅黏糊糊的小手?,一口吞下葡萄,与她道:“吃了吃了,走,我带你去洗手?。” 唐娴牵着云袅站起来,低着头道:“爹,娘,我带袅袅先?回院子里?。” 她没勇气去看父母是什?么神情,牵着云袅快速出了膳食厅。 膳食厅外,云袅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人难堪的话呢,蹦蹦跳跳道:“毛毛,你的新家?好小啊,没有地?底下那个好玩。” “哥哥说在你家?里?要听你爹娘的话,不能淘气。我听话了,我乖吗?” “哥哥想你了,让我问问你想不想他……” 唐娴转身捂住她的嘴巴,道:“闭嘴,不许说话了!” “为什?么……” “我要生气了!” 云袅老实闭嘴了。 金枝与狗 第104节 简短几句话,同样飘进了身后的膳食厅内。圆桌旁的唐家?夫妇,久久没有说话。 . 云袅就这么在唐家?住下,每日缠着唐娴,完全不顾他人眼色。 唐娴心累,努力了几次,实在没法堵住云袅那渔网一样的嘴巴,只好任其叽叽喳喳了。 唐锡元不知忙于什?么,整日早出晚归。唐夫人在家?操持内务,没少听云袅提起云停,可也没来找唐娴细问,让她白白提心吊胆了三日。 这日天方破晓,庄廉登门?来接云袅。 云停要摆驾皇陵祭祖,文武百官同行,云袅身为皇室公主,该从宫中与云停一起出发的。 反正唐娴要同去,庄廉干脆赶在今日出发前,将?人一起接了。 把人扶上车撵后,他扫视一周,道,“烟霞可在?” 烟霞昨日就得?了消息,此时被迫现身,缩着脖子道:“有借有还,你可千万要把我囫囵地?还回来啊!” 庄廉斜她一眼,让她滚进侍卫里?去了。 临别,看着恋恋不舍的唐夫人,庄廉安抚道,“唐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已在宫门?外等候,今日将?会同去皇陵。夫人请放心,令千金必会平安归来。” 唐夫人勉强一笑?,见车撵帘子掀开了,急忙上前去。 唐娴探身道:“娘亲,你好好在家?,我就去指个路,明日就与爹爹一起回来了。” “哎。”唐夫人抚摸着她的后颈,抱了抱她,欲说还休,最后吞下万种思绪,不舍地?让人走了。 唐娴以为云停会在宫中等她,结果?摸了个空,她只在东侧宫门?口时,隔着许多?人看见文武百官朝着明黄车撵跪拜。 之后,由羽林军开道,百官跨马随行,金甲侍卫分列两侧,再加上轻骑都尉等人殿后,一行人浩浩汤汤往皇陵去了。 “明鲤说要好久才能到呢,毛毛,你别看啦,过来与我玩这个。” 云袅穿金戴银,打扮得?跟天上的仙童一样,抓着一副九连环催促唐娴。 唐娴哪有心情与她玩?她满心只有云停。 在家?的时候想不起来就罢了,想起来见不着才最煎熬。 算一算,他俩有大半个月没见面了…… 唐娴再次眺望了下前方被侍卫拥簇着的、最是华贵的车撵。 皇帝的车撵,当然要被严密保护着。 唐娴幽幽叹了口气,放下帘子挨着云袅坐好。 她才做好了到了皇陵之后,兴许晚上云停才会去见她的准备,马车突然一震,纱帘被从外面掀开。 一个高大的背光身影突兀的闯入车厢中,唐娴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云袅就被提了出去。 “看好她。” “是。” 中间混着云袅不依的挣扎声。 唐娴被光影刺痛了眼,才听清这两道声音分别来自谁,纱帘就落下了,日光被重新隔开。 她放下遮眼的手?,眼眸刚睁开,黑压压的影子朝她扑来。 “你……” 声音被急躁地?吞没。 唐娴被迫往后靠,没来得?及坐稳,被这么一压,整个身子往下滑去。 有一只手?臂环上了她的腰,收紧一提,使?她被迫往上凑去,仿佛是她主动地?、亲密无间地?贴了过去,方便对方尽情掠夺。 第85章 结局(3) “我的九连环……”朦胧中, 外面有云袅的哭闹声传来。 唐娴手中的九连环被夺走,被从?小窗扔出。 她的手空了出来,很快被抓着手腕往云停脖子上环去。 浩荡车队方出皇城,百姓的欢呼声就在身后不远, 车轱辘声与马蹄声交错, 纱帘外不仅有云袅和侍卫, 随行?的还有文武百官,唐锡元也在其中。 在这?样的环境中与云停亲昵, 唐娴的羞耻心不允许。 被放到?云停脖子上的手搂住他,在云停松开她手腕后, 微微收拢的同时, 向外推去。 唐娴偏头躲避,含糊不清道:“再亲掐你了……” 云停当即就不高兴了, 略微放开她,恼道:“我就知?道你一回家就把我抛在脑后了,这?么长时间不见?, 你不仅不主动,还不许我主动?” “我还没看清, 你就扑过来了, 没给?你一刀就算好的了!” 云停神色一顿,手掌朝她腰间探去, 指尖一挑一勾,直入外衣内。 唐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猛地躬腰,按着他的手往外扯, “真打你了!” “我是?想瞧瞧你身上是?不是?藏着匕首,你往哪里想去了?”云停住手, 冷哼道,“我家祖训不许成亲前乱来,你想让我过分点,我还不答应呢。” 唐娴的脸红得宛若打翻了的胭脂,目光躲闪,低声斥道:“那你还不挪开!” 云停半伏在唐娴身上,手还放在她后腰上,听闻这?话,默然不语。 “说你呢!” 先被唐娴推了一把,再被在小腿上踢了一脚,云停这?才慢吞吞放手,身子一歪,坐在了唐娴身侧。 唐娴撑着软垫坐直,背着他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裳,再倒了盏冷水饮下。 待脸上温度稍微下去,才转动身子去看云停。 “你跑到?这?里来,前面车撵上的是?谁?” “云岸。”云停猜到?她想说什么,淡淡道,“纱帐隔着,庄廉跟着,有什么问题?” 往皇陵的路上不会停歇,只要云岸不主动出车撵,就不会有人发现里面换了人。 唐娴只好把要说的话吞回去。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他俩还没成婚,但?小别重逢,唐娴心里头是?很羞赧和雀跃的。 若非云停饿狼一样扑过来,她哪里舍得推他、训斥他? 唐娴悄摸端详云停,发现云停今日的装束正经许多。 不同于往日在百里将军府中舒适雅致的广袖宽袍,更不是?外出时干练的束袖劲装,他今日穿着一身唐娴从?未见?过的、华贵肃穆的玄色金丝暗袍。 金丝勾勒的飞龙从?肩头斜绕,利爪恰好张开在侧腰,好似与那修长窄瘦的腰纠缠着拧动,比谁更加强劲。 云停就那么随意坐着,衣袍被撩开在一侧,露出的两?条长腿,一腿半屈,一腿展开,同样是?玄黑暗金的革靴紧束,展露出结实?流畅的腿部线条。 这?是?一身极具威严、矜贵、庄重的打扮,很衬云停这?个人。 唐娴看着看着就红了脸。 她想起曾见?过一回的云停的裸背,背肌清晰,后腰窄瘦,暗含喷薄的热气与无法克制的粗蛮劲儿。 这?是?她将要嫁的人。 想到?嫁人,就记起几年前看过的春宫图锦。 是?唐娴要嫁给?容孝皇帝的时候被迫学的,那时候恐惧,不敢想、不愿意学,现在对着人家年轻健硕的英俊孙子,倒是?胡思乱想起来了。 唐娴把自己想得羞耻起来。 “看什么看?”云停展开的那条腿收了回来,同样屈起,细绸微绷,突显出腿上的肌理。 唐娴面红耳赤,嘴硬道:“看一下怎么了?” “看我是?要收银子的,真龙天子,一眼?一百两?,到?现在你已经欠了我几千两?。你怎么还?” 云停用他一惯冷嘲的语气道,“你爹一个月就那么点儿俸禄……要不这?样吧,你来亲亲我,亲一下给?你算一两?银子,过个百八十年的,你就能还清了……” 唐娴心里的旖旎一点儿都没了,瞪他一眼?,怄气道:“不用,我明日就死了!” 云停脸一沉,厉声道:“不许胡说!” 唐娴说完也后悔了,停了一下,改口道:“我长命百岁……我前夫留了许多财宝,我把那些赔给?你……” 正说着,被云停抓着胳膊拦腰抱到?了腿上,他气道:“想了你这?么久,亲几下你都不肯,非要气我你才开心……你还躲?” 只是?这?样抱着,唐娴就扭腰躲避,云停气得脸都黑了。 “痒……”唐娴推他手臂,“让你抱,你先别动。” 云停勉强控制住自己,冷眼?瞧着唐娴在他膝上挪动,想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招。 随着唐娴的扭动,贴在他胸膛上的纤薄后背变成了侧肩,唐娴侧坐在了他腿上。 再之后,唐娴两?手扶着他肩膀,面朝向他,眸光轻睇他一眼?,脸颊红润了几分。 之后她双臂地搂住了云停的腰,把脸贴在了他胸口。 “……” 云停的喉结滚动几下,低眼?看着单薄夏衫下圆润的肩头,手掌微拢,将要覆盖上去,唐娴又动了。 她似乎是?觉得这?样抱不舒服,双臂从?云停腰间松开,湿润的眼?眸飞快地瞄了他一眼?,抿着唇转开,接着两?手缓慢攀爬到?他脖颈,在他后颈环住。 而后,她的胳膊用力一勾,借云停的力气往上移动几寸,上半身彻底展开,往前一贴,将脸埋在云停的脖颈中,就这?样抱着不动了。 云停能清晰感?受到?胸膛处挤压着的柔软。 身躯上的触碰是?折磨,唐娴这?样无保留的拥抱,又让云停感?受到?一种格外让人心安的信赖与温暖。 “我也想你的……”唐娴在他颈窝里小声说道。 粗重的呼吸不断吐出,良久,云停道:“你在家里……尽学着撒娇了是?不是?……” 唐娴只无声地紧了紧手臂,使得纤细的身躯如同藤蔓一样,在他身上缠得更加贴合、紧密。 云停心口燃烧着的火焰顷刻窜到?头顶,在残存的理智的牵拉下,他想起这?是?在哪儿,知?道不能太?过分。 微拢的手指抬起又落下,最终重重覆在唐娴后背上,用力往下揉按。 金枝与狗 第105节 他听见?了唐娴低吟抗议,哑声道:“你要这?么抱的,忍着。” 嘴上这?么说,手上还是?放轻了动作。 云停也低下了头,交颈鸳鸯那般,将脸贴在了唐娴耳侧,唇面在她乌发与耳垂上蹭动着,以安抚自己躁动的心。 拥抱了没多久,车撵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哑巴的声音响在外面,“陛下,祁阳郡主想请公主同乘解闷。” “不要,我要和毛毛一起,我要进去……”云袅在外面吵闹。 里面两?人还黏在一起,云停从?唐娴耳下抬头,抚摸着她后颈偏头看去,见?她双颊酡红,低垂的长睫微微颤抖。 他亲着唐娴发顶,端起茶水饮下,润了润干涩的喉口,高声道:“不必理她。” 再隔着帘子与明鲤道:“把云袅送去云岸那里,一刻钟后再带回来。” 片刻后,相?拥的两?人耳边只剩下外面规律的车轱辘声,与旗帜被风吹动的声音。 无声相?拥。 过了约一刻钟,算着云袅该回来了,云停问:“要去皇陵了,害怕吗?” 害怕什么? 唐娴以前害怕是?因为前路无望,黑漆漆的墓道中无人与她同行?,她以为要一辈子困在那里。 现在没什么可怕的,她娘与弟妹在家中等着她,她爹就跟着后面百官之中,就算要入墓中,云停也绝不会让她独行?,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不来她的回答,过了会儿,云停又道:“我已与西南写信,告外祖母他们,九月外邦来使的事情解决后,你我将于十月成亲。” 唐娴的声音从?他颈窝传出,闷闷的,“他们不会有异议吗?” “十七岁之后,我的事情就全凭我自己决断。”云停说完顿了一下,“你爹娘不答应?” 唐娴还没回答,他道:“怕被人说闲话?那我可以下旨强夺,我不介意多背一个骂名……” 没说完,听见?唐娴闷笑了一声。 他威胁地晃了晃腿,膝上唐娴被带动,怕掉下去,搂紧他脖子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贴。 云停才压下去的冲动差点又起来了。 他闭上眼?重重喘气,先讲正事,“明日楚明殷会发难,你与云袅待在一起,万不可离了明鲤他们。” “嗯——”唐娴先答应了,再问,“你怎么知?道的?” 以前被困皇陵时,她好歹有个念想,要将所有被她连累的人救出去。 现在家人俱在,依偎在喜欢的人怀中,她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连知?晓楚明殷心怀不轨都提不起力气去惊讶。 唐娴暗暗唾弃自己没志气。 “他能拉拢叛贼,我不会将计就计吗?”云停冷笑着道。 唐娴听不懂他的哑迷,被抱着摇晃了几下,靠在他身上继续闭眼?歇息了。 云停不能留太?久,在云袅被送回来后,重重在唐娴脸上亲了一口,将车撵还给?了她二人。 . 被拎出车厢待了许久,云袅少?不得要埋怨云停,一路上都在说云停不是?个好哥哥,要唐娴以后别搭理他了。 “嗯嗯。”唐娴嘴上答应着,心里回想着云停那身格外显威仪与英挺的装束,默默红了脸。 哎,怪她被男色迷了眼?,没有及时制止云停欺负云袅的行?为。 云停大?多数时候都是?讨人厌的,可唐娴就是?喜欢他,喜欢与他拌嘴,喜欢与他亲昵,连他时常急躁的冲动啃咬,都又气又爱。 魂飞天外地迷糊了会儿,唐娴回神,帮着云袅骂了云停几句,喊来了明鲤,问她云停具体的计划。 已是?夜晚时分,唐娴与云袅住在皇陵的地上宫殿中,殿中灯火通明。 明鲤迈入殿中,道:“属下只负责保护公主与姑娘,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陛下让庄廉去查了英宗等几位皇帝生前事宜……” 将唐娴撵去皇陵的太?子,谥号景广,未及而立之年,人就没了。 朝廷对外宣称他是?急症暴毙,实?则不然。 景广皇帝看重子嗣,十六岁起房中就有了伺候的人,可惜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至二十七岁登基时,有且仅有一个儿子,身子却已有虚脱之势。 为了绵延子嗣,景广皇帝吞食了许多大?补的药材,后果就是?不到?三十就暴毙而亡,死得很不光彩。 曾经,对十五岁的唐娴来说,让唐家覆灭、禁锢她于皇陵的景广皇帝,是?最令她害怕的人。 今日得知?他死得如此荒唐,一时哭笑不得。 “小太?子五岁登基,死于天花。”眀鲤说道,“后来的三个皇帝,一个吞服丹药而死,一个围猎坠马没了命,还有一个是?活活撑死的。” 云氏祖上更荒诞的死法都曾有过,这?些听着不无可能。 “陛下让庄廉细查了这?五位皇帝的死因,小太?子的确死于天花无疑,英宗坠马却有点蹊跷……” 据说英宗极爱稀奇古怪的野兽,郁园中的吊睛猛虎、白象、花豹等等全是?他在位时让人捕捉饲养的。 就是?因为知?晓野兽凶猛,他很是?惜命,连骑马都少?有,谈何围猎? “另外三位皇帝的死多少?与入口的东西有关,年份远,查不出太?多,陛下打算明日拜祭先祖后,开棺验尸……” 这?五个皇帝死的时间接近,没有单独的寝陵,统一埋葬在西侧的供陵,开棺验尸很是?方便。 单独一具尸体进行?检验,与三具一同检验,是?不同的。 很容易发现共通之处。 云停说楚明殷会发难…… 不比云停几兄妹,他是?容孝皇帝的外孙,与英宗皇帝等人是?真正的表兄弟,要对那几人下手,的确容易很多。 倘若真是?他的手笔,云停让人开棺验尸,就是?在逼他动手了。 唐娴心头咚咚乱跳,让人将在殿外玩耍的云袅喊回来,想了想,又道:“去将祁阳郡主请来,就说公主害怕,晚上想要她陪着。” 第86章 正文完结 皇帝亲自去祭祖, 百官相?随,现有的皇室子孙如非卧榻不能起的特例,皆需同行。 是以,云停三兄妹是同去的。 楚明殷与祁阳郡主是楚家人, 但有一部分云氏血脉, 奉旨同行。 唐娴对楚明殷的印象不深, 云停说他心思不轨,唐娴就信了。 她与云袅这边都是眀鲤、林别述等一众心腹侍卫, 保护她俩不成?问?题。 唐娴想着,干脆用云袅做借口, 先一步把祁阳郡主控制住。 怎么说, 祁阳郡主也是楚明?殷的同胞血脉,必要时刻, 或许可以用她来劝退楚明?殷。 不能因为祁阳郡主嚣张跋扈,对?楚明?殷的阴谋可能一概不知,就任她乱来。 就像不能因为自己无力帮助云停捉拿逆贼, 就隔岸观火,不管不顾一样?。 总要尽自己所能, 相?互扶持嘛。 祁阳郡主很快被请来, 看见云袅,她笑着寒暄几句, 紧接着看见唐娴,祁阳郡主尖叫:“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打骨子里讨厌唐娴, 可惜不论何时,都拿唐娴没有办法。 “不要对?着毛毛大呼小叫, 要讲究礼仪的啊。”云袅道?,“我这么小都知道?, 你都这么大了,没有人教你吗?” 祁阳郡主被说得脖子涨红。 云袅继续道?:“毛毛是来陪我的,她是我嫂嫂,你再凶她,我要告诉大哥的。” 祁阳郡主被“嫂嫂”二?字震住了,被迫忍下这口闷气。 就冲她这什么都表现在外的反应,唐娴就能肯定她对?楚明?殷的所作所为半点?不知。 云停计划在明?日清晨祭祖之后,开棺验尸,就是不知道?消息何时会传入楚明?殷耳中。 总的来说,唐娴是不担忧的。 皇陵中有上千侍卫,只?听皇令,楚明?殷没有兵力与之对?抗,掀不出水花的。 唐娴难眠,只?是因为想起了外祖父。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冬日午后,唐娴及笄的第二?十七天?,在姐弟三人的小书房里教双胞胎认字后,她带两?人去庭院里荡秋千。 做姐姐的把两?个小的哄的服服帖帖,让人家推着她荡,一点?儿也不脸红。 玩闹半日,停下来一看,祖父就在不远的长廊下盯着他们看。 姐弟三人吓得赶忙站正,收起嬉笑,规规矩矩地请安。 唐娴不记得祖父在她面前停留了多久了,只?记得他那一句:“既已及笄,以后要稳重些,莫在宫中出丑。” 祖父与父亲都是朝中大臣,但唐娴从未去过宫中,因为她爹娘去宴饮时从不带她。 唐娴听不懂这句话,跑去问?了她娘亲。 当晚,府中大乱。 一个多月后,懵懂无知的唐娴入了宫。 唐娴对?唐家祖父记忆最深刻的,一是这事,再就是祖父伏诛那日。 那时她已被困宫中多时,穿着孝衣在为老皇帝守丧,侍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高呼着道?:“娘娘!老太爷犯上作乱、意图夺权篡位,被皇上当场诛杀了!” 唐娴都来不及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侍卫挎刀踹开殿门,将她身边所有侍婢全部拖拽走了。 连续三日,唐娴听不见任何风声。 她不断地在想,祖父死了,她爹娘呢?她才十岁的弟弟妹妹呢?全都死了吗? 应该是死光了吧,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书上说人要有节义,不能屈辱地活着。唐娴决定追随着爹娘去了,早些自尽,省得黄泉路上独行害怕。 可那会儿年岁太小了,娇养了十五岁的懵懂少女,没那么多勇气拿发簪刺穿喉咙。 不等她攒足勇气自尽,侍卫再次破门而入,将她带到了景广皇帝面前。 她见到了还活着的爹娘弟妹,在次日被送到了皇陵。 金枝与狗 第106节 唐娴人生中的两?大噩梦,都与祖父有关。 她无数次想过,若是祖父不曾谋逆就好了。 祖父难懂,但幸好她爹不一样?。 唐娴觉得现在就很好了,云停那颗斤斤计较的小心眼里装着天?下和?她,不计较前尘旧事,准许她爹重入朝堂。 她爹没有野心,做个六品官员也是不错的。 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和?十五岁之前的日子相?比,没什么不同的。 唐娴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 “咚——” 沉重的钟声在宫殿上方悠悠响起,唐娴身子一颤,倏地睁眼,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响。 她里面的云袅同样?被吵醒,蹬着腿,口中发出被惊扰的呜咽声。 唐娴掀开床幔,在睡前特意留着的烛台的照映下,轻轻拍拍她。 可这根本不管用,因为“咚——”的一声,钟声持续响着。 唐娴干脆地喊人。 眀鲤在她出声的第一时间进来,迅速道?:“怀化大将军与禁军统领趁夜起兵意图谋反,有几个大臣参与其中,北面正乱着。姑娘不必忧心,咱们这里最是安全,出不了事的。” “是楚明?殷?” “是。”眀鲤干脆地承认了,“姑娘放心,陛下早有准备……” “祁阳郡主呢?” “侍卫正看着。” 唐娴放心了,眀鲤说不等天?亮就能解决,让她继续睡,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谁还能睡得着。 唐娴快速穿好衣裳,把云袅也喊起来。 他们所在的宫殿在最里侧,灯笼已全部亮起,外面侍卫环绕,更远的地方,唐娴看不清,她只?能感到有重重火光摇曳着,她在夜风中听见了兵戈的声音。 “我爹……”她想问?眀鲤,她爹现在在哪儿,可还安好。 她爹是大臣,自该与大臣们在一处的,方才眀鲤说有几个大臣参与其中,可别牵连到了她爹。 可唐娴才说出这俩字,眀鲤的神情明?显变了。 唐娴心底一咯噔,“蹭”的站起来,急声问?:“我爹怎么了?现在在哪儿?是不是遇上危险了?” “唐大人他……”眀鲤吞吞吐吐半晌,道?,“等陛下回来亲自与你说吧。” 唐娴哪里能等得到那时候,见她说不出来,朝外大喊:“林别述!” 林别述入内,在唐娴的逼问?下,干巴巴道?:“唐大人与楚明?殷在一块,往孝陵后山去了……” “嗡”的一声,唐娴眼前一黑,身子摇晃了起来。 睡前她才想过爹爹与祖父不同,安心做个六品官员就好。睡了几个钟头,一睁眼,有人告诉她,她爹与反贼勾结到一起,逃去了后山。 勾结反贼,是死罪。 他们家有过先例的,这是第二?次,必死无疑。 她爹娘要死,她年方十五的弟弟妹妹要死,她也活不成?的……哪怕云停再袒护…… 不对?,云停不会袒护她的,她也没有脸面面对?云停。 为什么一定要造反呢?云停是个好皇帝啊,他们一家也难得安定下来了…… 她爹没有理由?造反…… 对?的,没有理由?造反。 唐娴被人扶住,苍白的面颊上眼睫如扇,唰地张开,声音严厉起来,“我爹怎么会与楚明?殷在一起?你说清楚了!” “唐大人被挟持……” “林别述!”唐娴猛吸一口气,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咬牙切齿道?,“林别述,你三番五次与我作对?,等我成?了皇后娘娘,第一个要针对?的人就是你!” 林别述大惊失色,“啊?” 因他一句话,唐娴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回,瞪着他道?:“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唐娴高声道?:“眀鲤留守,务必护住袅袅。林别述,押着祁阳郡主,随我去后山见楚明?殷!” 这下眀鲤的脸色也变了,连称呼都忘记改了,“公子不许……” “没什么不许。”亲爹在别人手中,唐娴根本没心思与他们多说些什么,干脆道?,“要么,你们带着侍卫护送我过去,要么,我自己过去。否则,你们把我打晕,但如若今日我爹出了什么意外,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唐娴是一定要去的。 她家有谋逆的先例,绝对?不能再与逆贼牵扯上任何一点?关系,否则不论真假,光是流言就能将她全家逼死,就能让她与云停再无可能。 她态度绝决,就如之前离开百里将军府一般,无人能拦得住。 林别述与眀鲤对?视一眼,痛苦哀嚎:“怎么又是我!” 无法,只?得带人护送唐娴过去。 这是林别述第二?次违背云停的命令了,路上还在试图劝说:“姑娘你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帮不上忙,有陛下与众多将士在,出不了事的……不若属下直接把祁阳郡主送去陛下那里?” 唐娴知晓这个道?理,这是最好的选择,可她害怕。 后山没有路的,唯有一处烟霞带她飞跃过的悬崖,如今也已经被处理过,根本没有可借力飞跃的着力点?了。 那是一条死路。 楚明?殷活不成?了,难保他不会拖别人下水,万一、万一带着她爹一起跳下去…… 唐娴必须去。 东面的天?空微微泛白,光线太暗,她看不大清,仍是需要侍卫点?着火把。 侍卫扛着被封了口的祁阳郡主,林别述护着唐娴,一行人宛如一列星宿,向着后山快速行进。 唐娴跟不上侍卫的步伐,但胜在熟悉地形,知晓捷径。 带着侍卫从林中穿过时,她被藤枝绊了一下,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 林别述眼疾手快扶住她,苦口婆心道?:“姑娘,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只?会让陛下分心……” 这话说的足够直白了,唐娴猝然一抬头,双眸熠熠生辉。 “姑娘想通了?” 林别述当她被自己劝服了,谁料唐娴却?是轻出一口气,道?:“有了,多谢你提醒我。” 有什么? 林别述满面迷茫,见她脚步更急,只?能哀声跟上。 . 楚明?殷有记忆时,生母已经不在,他知晓生母是皇室中人,也知晓龙椅上那位是他外祖父。 外祖父与祖父仅有一字之差,他的那些表兄弟有可能继承无垠疆土,掌控所有人的生死,为所欲为,他却?只?能继承一个个小小的广陵楚家。 一样?身怀皇室血脉,凭什么他不可以? 这个想法在景广皇帝死后开始萌发,在年近五岁小太子登基后达到顶峰。 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不要,去扶持乳臭未干的小子登基? 楚明?殷愤恨不平。 小太子染了天?花去了,楚明?殷以为这次该轮到他了,为了提醒大臣他也有皇室血脉,他甚至伪装出洁症伴身。 可白太师与宣威将军眼中始终看不见他,他们宁愿把天?牢中曾谋反的三皇子一家接出来,也不肯正视他的血统,只?因他姓楚,而非云。 那就让他们全都去死好了。 坦白而论,景广皇帝与小太子的死与楚明?殷无关,只?有后面三皇子一家三口的死是他的手笔。 三个全是用毒,不同的是,英宗皇帝的毒下在马儿身上,温驯的矮脚马群发疯,乱蹄将英宗皇帝踩踏而亡。 容孝一脉正统继承人死绝了之后,陆续有人主动向楚明?殷示好,譬如通议大夫殷褚、怀化大将军、羽林军都尉等等。 楚明?殷以为这次该轮到他了。 可出乎意料的,白太师等一众大臣商议后,从西南封地请回了云停兄弟俩。 楚明?殷险些哽死。 他只?能安慰自己,云家人都不正常,只?要抓到异于常人的那一点?,臂如云岸那点?儿古怪之处,很容易就能将人弄死。 五年死了五个皇帝,再多死两?个,一点?也不奇怪。 可惜他抓不准云停的不寻常那一面。 云停正常得不像是云家人,且机敏果决,先后斩断他许多人手。 楚明?殷是在到达皇陵之后,从唐锡元口中得知云停要开棺验尸的。 五具尸体里,只?有两?具是中毒而亡,且尸身已腐烂,楚明?殷觉得云停查不出异样?。 就算查出了,也只?能证明?有人犯上行凶,没有证据能够指认他。 让他提前行动是因为唐锡元的另一句话,“谋害皇室子嗣的证据难找,勾结外邦的证据,就太多了。” 唐锡元像是专门与他说的,又像是随口感叹。 自打楚明?殷从侨太妃口中,得知唐锡元为女儿准备的假死计划后,就一直对?唐锡元抱有极大的警惕。 能拉拢最好,不能的话,千万要仔细提防。 唐锡元的一句话让楚明?殷坐立难安,他开始怀疑云停开棺验尸后还有什么后手。 或者说,他已经得知自己勾结敌邦的事情了…… 楚明?殷决心铤而走险,在这皇陵之中深夜起兵,只?要拿下云停云岸兄弟俩,这京城就只?剩下他一个有皇室血脉的继承人了。 成?败在此一举。 他发动了,然后发现这是一个陷阱。 金枝与狗 第107节 楚明?殷手下将士被迅速围剿,连他自己都受了伤,连连败退,不得已,挟持了唐锡元逃离至后山山崖。 “别过来,否则我立刻杀了他!” 四面环绕着弓箭手,楚明?殷掐着唐锡袁的脖子,身后便是浮云流转的不尽深渊。 他只?剩下二?十余人,唐锡元是他活命的唯一依仗。 此时此刻,楚明?殷才明?白过来,唐锡元是诈他的,云停根本就没有找到他勾结外贼的证据。 他上当起兵,是死罪,并且连带着将所有能拿得出手的势力全部暴露出来了。 楚明?殷如何也想不到唐锡元能对?云停如此衷心。 唐锡元道?:“没法子,我女儿……哎,做爹的,得多立点?功劳,不然她没靠山会被人看轻的。” 未明?说,但楚明?殷联想到了祁阳郡主说过的云停是如何伺候唐娴的事,吐出一口血水,道?:“这么说,我劫持的还是未来国丈了。云停,你是放我走,还是要我带着你岳丈一起去死?” 云停身侧的庄廉转目扫了一眼,看见他面无表情。 便是庄廉,这会儿也猜不出云停的想法。 楚明?殷血脉里沾染了皇室血统,却?勾结外贼祸乱江山,云停不能放虎归山。 唐锡元是唐娴的生父,也是不能不管不顾的。 双方就此僵持。 东面的天?越来越亮,崖边已有彩霞聚拢,天?就要亮了。 “我没那么多时间与你耗……”天?越亮,楚明?殷越是焦急,但他不能表露出来,“太阳升起时,若你仍不肯退兵放我离开,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爹!” 一声清亮焦急的呼唤声传来。 唐锡元与云停第一个反应过来,两?人一起皱了眉。 楚明?殷与庄廉、宣威将军等人慢了一步,直到边角处侍卫让开,才看见冒出来的唐娴与身后跟着的林别述等人。 林别述在云停的视线下,感觉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他心中也有气,愤恨地将侍卫扛着的人扔了下来,“楚明?殷,你看看这是谁!” 楚明?殷扫了一眼吓得涕泗横流的祁阳郡主,无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姐姐,你就安息吧。” 被堵住嘴巴颠簸一路的祁阳郡主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唐娴头一回见这种不顾血亲死活的人,与祁阳郡主差不多的反应。 不过爹在别人手上,她很快清醒镇定下来,道?:“你挟持我爹没用的,他对?皇陵不熟悉,就算退兵了,你们也出不去。换我吧,我在皇陵待了五年,在场所有人,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她说完,隔着一段距离祈求地望着云停,用眼神哀求他不要反驳。 云停仍穿着那身凸显腰身、让唐娴无比心动的衣袍,黑眸点?漆,动也不动地对?着唐娴。 唐娴哀求地再看他两?眼,推开林别述上前,道?:“就算云停肯放你离开,不出半日,你也会被追上抓捕。我不一样?,我熟知皇陵地形,知道?一条秘密离开的小道?……” “别……”唐锡元刚一开口,就被掐紧了脖子,强行没了声音。 “别与我爹动手!”唐娴焦急说着,继续上前,“我说的都是真的,通道?就在这附近……你应该从侨贵妃那里听说过,我曾经瞒着皇陵千百将士,无声无息地离开过。你想离开,只?能靠我……” 楚明?殷始终警惕着云停,只?用余光瞟着唐娴。 见她又上前几步,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楚明?殷使了个眼色让手下挡在身前,将唐锡元往侧前方一推,一把擒住了唐娴。 “退后。”他再次与云停道?,这次语气强横许多。 唐锡元不过是个大臣,年纪也大了,死了还有许多。 花容月貌、让云停动心的姑娘却?只?有一个。 也确实如唐娴所说,侨贵妃提起过,她们被锁在皇陵的五年之中,唯有唐娴能与外界有关联。 身处此地,唐娴的价值比唐锡元高多了。 刀架在唐娴脖子上,楚明?殷挑衅地望着云停,道?:“你想她死?” 云停抬手,瞬间,所有举弓的侍卫潮水般退下,将唐锡元一并带了下去。 “女人果然比岳父更有用。”楚明?殷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也退后……” 云停目光始终盯着楚明?殷横在唐娴脖子上的匕首,向后退去时目光也不曾动摇,他的步伐很慢,踩着地上枯叶,发出窸窣的响动。 退到第三步的时候,他突然向着东面转了下眼。 唐娴被迫直视着他,见状跟着转了一下。 两?人的动作都被楚明?殷看在眼中,他不敢有一瞬松懈,匕首一紧,强迫唐娴转回来。 看着匕首在她脖颈下划出的一道?血痕,云停阴鸷开口:“按你说的做了,别伤她。” 楚明?殷呵呵一笑道?:“放心,这是我的保命符,不会轻易让她死……” 说着,东面光线忽然亮了几分,楚明?殷斜对?着那边,眼前光影一晃,他本能地转了下眼,发现是朝阳破开霞光跳了出来。 下一瞬,破风声袭来,直直刺中他拿着匕首的右手。 箭矢比痛觉率先抵达,楚明?殷手背一紧,手中匕首想要划动,惊觉腹部剧痛,低头看见腰腹中扎着一把匕首。 事情就发生在一眨眼间。 被他擒住的唐娴顷刻脱手。 他身边的手下反应迅速,当即朝着唐娴袭去,却?见其中一人反向拔刀,护着唐娴将所有攻击挡下。 随机,那人抱住唐娴向前滚去,手下欲追,漫天?箭雨已迎了上来。 “救命——” 唐娴被人抱住翻滚几圈,余光瞟见刀光闪烁、箭影纷纷,就在她面前,耳边听着熟悉的呼救声。 她的脑袋是懵的,只?记得自己接收到云停的眼神,在日光将跳出的刹那抽出匕首向后刺去,然后被楚明?殷身边的一个手下扑倒了。 地上的枯枝碎石硌得她好痛,她发髻散乱,满身狼狈地摔在地上,身上压着一个灰衣人。 灰衣人就是楚明?殷身边的那个手下,有着和?烟霞一样?的声音。 唐娴想仔细看她是不是烟霞,那人已被推开,她被人紧紧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脸。 “泱泱?” 唐娴看见了云停,后知后觉地怕起来,声音颤抖,“我、我杀人了!” 云停又怒又急,然而看着她苍白凄惶的神情,千句万句责怪或关怀的话全都说不出口来,只?将她狠狠抱入了怀中。 . 事后,烟霞埋怨道?:“唐大人,你下回能不能干脆点?儿挣脱?你还不如你闺女呢!” 唐锡元道?:“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出事,当然要小心谨慎……” 那日烟霞被庄廉喊走后,就混到了楚明?殷身边,她不负众望,隐藏了一整日,在关键时刻护着唐娴躲开,重立大功。 烟霞挺高兴的,但是唐娴高兴不起来。 刚回来检查过,确认无大碍后,她就被唐锡元训斥了一顿。 “你不出面也坏不了事,我再与他拖一拖时间,只?等他漏了破绽……你小姑娘冲动个什么?还好没大伤,不然让我怎么与你娘亲交代……” 唐娴脖子上受了点?轻伤,已处理好。 她爹不仅没有勾结反贼,相?反,帮着云停诈出了楚明?殷及他手下一众叛党,帮云停解决了很大麻烦。 她爹立了大功,不怕再被人说是叛贼逆党,娘亲与弟妹不会在京中抬不起头了! 与这些比起来,区区小伤算的了什么? 但唐娴还是软声撒娇,“我担心爹爹……头一回伤人,我的手到现在还抖着呢……” 唐锡元便训斥不出来了,心疼拍了拍她的脑袋。 而另一面,楚明?殷的手腕被云停射穿,腹部被唐娴刺了一匕首,可惜唐娴劲儿不够,没能要了他的命。 幸好,云停也不想让他现在就死。 这一宿的混乱在日出时分彻底解决,简单清理后,祭祖照常进行,缺少了的那些臣子并未造成?影响。 云停以先祖赐梦为由?,直接挖空了孝陵,暴力毁坏其中机关暗道?,将藏于其中的宝藏运回宫中。 至此,国库的问?题彻底解决。 这年九月,三个邻邦的使臣同时来访。 使臣抵达的第三日,楚明?殷之流的叛贼同党,大小官员共计数十人,被押送城西,在当街高声宣读过罪名?后,于闹市当众斩首。 广陵楚家、京城楼府等门户,皆因被楚明?殷连累,从此沦为寻常人家。 其中祁阳郡主与反贼有最直接的亲属关系,念在她一无所知的份上,云停只?剥夺了她郡主的身份,将她贬为庶民。 其余人,该斩的斩,该贬的贬。 连番操作毫不避讳,就是做给外使看的。 诸国使臣留了半个月,纷纷请辞。 麻烦全部解决后,同年十月,云停在朝堂上提了迎娶唐娴的事情,朝中哗然,吵成?一片。 反对?的,主要是冲着唐娴曾经的皇后、太后、太皇太后的身份。 一代奸臣的孙女儿,先嫁祖父,再嫁孙子,两?度成?为皇后……这桩婚事不论放在何时,都相?当具有冲击力。 赞同的也有自己的道?理,只?要勤恳治国,婚事上留点?诟病又如何? 反正被骂的是云停,又不是他们这些大臣。 再说了,他云氏皇族多古怪,曾经出过残暴嗜血的皇帝,有过爱吃毒物?的王爷,喜爱做红娘被刺杀的帝王也有……多一个违背伦理纲常迎娶曾经的祖母的,见怪不怪。 然而不论他们反对?或赞同,对?云停来说都不重要。 十一月,他大张旗鼓地将唐娴重新送上后位,再次向唐娴问?出他曾问?过的那句话。 “与我成?亲,做皇后不好吗?” “……好、好……”唐娴被折腾的手脚无力,神志迷糊地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