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国今月如霜(古言1v1)》 一豆蔻(一) 风在吹。 风冷冷的。刺骨。 风中有血的腥味。自暗夜里冲来,杂着凛凛的刀剑声、喊杀声、肉搏声音,威武和柔牝、时而严烈,时而轻缓,而在最后也终于结束了。 战斗停歇下来,余下风声,沙声,号哭声,凛冽而凄厉。 月明如水,临照在暗夜里,照在沙上,绿柳旁,照在水边,水里遥映月中水的影子。 如霜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头脑和心情还很不能平静下来。她撇开大部队,放开马蹄,疾驰了一阵,意识清醒许多,发现自己衣上的汗都已经凉透了。风吹在她身边,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低下头,看见自己银甲上溅满了血渍,银枪上,白马上,腥臭的味道在她身边挥散不去。夜分明是那样的寂静,那喊杀声还在她耳边,刺激着她的耳膜,渐渐地淡下去,浅下去,随风声,随她的呼吸,心跳平复下来。 她们是胜利的一方,除这个结果外,再不能使她心中有别的波澜。她杀过多少人,俘虏多少兵士、车马,明天又要奔赴哪场争战,她全不关心。她是这个国家的大将军,她的使命行使得很好,她很愿意承认自己是一把刀,没有感情,没有思想。 “她”这类人,不冷酷也不阴险,只是很淡漠。 要及时地回复战胜的消息,等王上的命令下来,或许是继续攻打,或许很快即可班师回朝。她漫无目的地玄想一阵,任由胯下战马随意地走着。走了很久,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地,下来,牵马走到水边。 风吹过芦苇的叶子,窸窣作响,芦花如雪,高高地飘蓬着,如人头攒动。 如霜本能警惕起来,牵马,到一丛矮树下隐蔽起来,放低自己的存在感。 真的有人走来,是一对男女,身子大半都隐在芦苇丛里,快速地走动着,只可隐约地辨出一点点面容,服饰。一开始很小心地,四顾望了才放松下警惕。 看那女人手边隐约一块刺青,如霜面色忽然变得凛然。 那两人穿过苇间,迎面撞上。 夜色下是一张极美的脸,着银色戎装,身骑白马,眸如冰雪,神情冷冽,只盯着他们,不说不动,全身散发着杀气。 “你……我……”那女人渐而不敢看她的眼,她的脸,沉默了片刻,转身拉起那男子拼命跑起来。如霜不抬眼也并不去追赶,十丈雪青飞出去,将两个人重新卷回来。两个人当然还在挣扎,可是如蛹一般被茧紧紧地地包着,根本使不上力气。如霜这才下马来,将两个人细细地打量着,男的清秀,女的婉媚,两人都有些姿色,勾搭在一起大概有情可原。 “放了我们!”两个人还在挣扎着。 “西凉国规你们不会不知道。” “按律,我有权力当场处决你们。”如霜一直在打量两个人,她在想处决的办法,从来与她对战的不是精壮的士兵,即是绝顶的武林高手,而大概这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让她产生了纠结,该怎么下手,从哪里下手。她那样地平静镇定地抉择着这临死的问题,恍如一个煞神。 银枪很快被祭出来,降临在那对男女头上 两个人面色渐而变得惨白。 “杀了我!”那男人冲她喊道,带了哭腔。 “杀了我,是我勾引的她,是我要带她走。都是我的错,与她无关,杀了我!你放了她……”那男人祈求着。 “可以。”如霜答应下来。 “我会带她回煌城去,由大祭司治罪。” 她收了雪青,放了那男人,男人奔上前去撞上枪尖。 如霜转过头去,听见闷痛的一声,战袍被溅上鲜血。 见女人凄厉地叫了一声,随后呆呆愣愣地跪在地上 很安静的夜晚,只有风声,风吹枝叶摇荡的声音。如霜骑在马上,身后跟着那女人,她只被捆住了双手,脸色苍白,双眼充血,几乎被马拖拽着走路。如霜走得也并不快,并没有难为,反而频频关照着她。女儿国的人,对女人有一种天然的亲爱,回到煌城,只要她主动认罪改过,不会有性命之虞的。她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两个人怎么遇上、勾搭到一起,竟敢违反国规私奔,直到那男人为她牺牲。 对于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她无法理解。 “要喝水。”女人说道。 如霜停下来,下马,解开水囊,递到她嘴边来。女人喝过了,如霜收起来,转身欲上马,冷不防被刺住。 竹叶刀,女儿国秘功百花诀的第三式。倒拿来对付她这个国内人。 也只挨了那一下,转身,反手,她打掉凶器,扣住那女人的命脉。太过轻易地制服,而因为反应过于迅速,竟折断了那女人的手骨。 “你还我王郎命来,你还我!” 女人倒在地上拼命挣扎,疯狗一般向她扑咬过去。 “你该冷静冷静。”如霜道。 女人仿佛听了笑话一般,抬起头来看她,忽然大笑起来。 “你懂情吗?” 如霜并不回她,仿佛不曾听到这话一样,毫无波澜。 “你知道在西凉被禁锢得喘不了气的滋味吗,西凉国的人,都是一群死人,一点人气也没有。是王郎让我活过来,我们要到天涯海角去,我们谁也不打扰,我们有什么错。” “你永远不懂,你同他们一样,都是死人。”女人一边说,眼睛里流下凄然的泪来。 她反笑着,看向如霜,面容忽然变得很是痛苦,如痴如醉,嘴里不住流出血来,最后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她咬舌自尽了。 如霜很想救她回来,可是她的向死之志太过坚定,早已经回天乏力。 她回到原地,祭出银枪来,将两个人葬在了一起。 如霜的心里很有一种奇异的想法,男人的死,女人的自戕,太过壮烈的牺牲,那画面一幕幕冲击着她,震动着她的心,比在千军万马中冲杀带给她的刺激更为强烈。 这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你懂情吗?” 女人临死前这问题就一直在她耳边环绕,她的疯狂的哭笑,她的决绝。 什么是情呢? 姐妹之情,父母之情,对万民的仁爱之情? 她爱女儿国中的姐妹,爱护西凉国中的子民,效忠王上,这些还不够吗?如霜的二十三年一直都过得很满足,她从没有多求过什么,也从没有特别地执着过什么。她是一个孤儿,可是王上对她足够照顾,小的时候,她从没有受过冻饿饥馁;长大时候,功名利禄,想要的东西,她都有本领自己挣来。她不贪求更多的东西。 至于情,这些都还不够么? 她坐在泉水边,掬水来洗自己的手,洗手上的泥沙,洗她的伤口,盯着自己手腕也有的那块刺青细看,水中有暗暗的她的影子,月亮的影子,树的影子,随水波摇曳摆动,破碎掉又很快聚在一起。她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一边叫她迷乱,一边叫她清醒。 她定定地,看着水中,须臾,那画面一转,忽然变作了那对男女,两个人走在一起,说笑,拥抱,亲吻,他们朝她走过来,那样肆意满足地笑着,近乎刺眼。仿佛在说,你瞧,现在在水里,在影子里,我们永远地在一起,你并不能把我们分开。 “你懂情吗?”耳边反复响起来那女人的声音。 如霜觉得烦躁,伸手将那水影打碎,碎了又聚合,泠泠然又只剩下她自己的样子。 她站起身来,回看东方的天,已经欲晓了。 “涤月泉”。 她看见泉边石碑上的刻字,是那泉水的名字,旁边是它的铭文。 “南面而立,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有点意思,她扯唇笑开。 远方响起来山寺的钟声,冥冥地,跳进她的脑海里。 山并不是名山,山不高,也没什么好景色,只是处在西凉、楚国、赵国之间,是西凉天然的屏障。 寺却是名寺。 如霜系马在山下,施展轻功,飞身向山阶上窜去。等登上山顶,天已经大亮了。山气阴凉,入眼是都是冷冷的苍青色,山有薄雾,阳光透过薄雾照进来,不刺眼,也不温暖,却很光明灿烂,照在树上,照在山寺,人身上,仿佛遍体生辉。戎装入寺不好,她脱了放在山下,一层单衫,在山上自然难耐,可是那寒冷仿佛也被这照耀缓解了,祛除了。 传说中的鸣沙寺就这样立在她面前,比她想象得要小得多,恐怕都不如她的将军府邸大,从门前望去,大概只有一个正殿,一个经堂,一座佛塔,还有几间厢房,在群山群树人烟之外显得那样的孤独和寂寥。让人意想不到这就是那座名满天下的佛寺。 她走上前去,欲要敲门,门却自己开了,走出来一个沙弥,穿一身皂色僧衣。 两个人互相过答礼。 “贵客请进。” “你可是专门来迎我的?” “师父说,今日有贵客到访,要我专程在此地等候。” “那你师父呢?” “他在与香客谈经,一时不方便见施主。师父说了,一切请施主自便。” 如霜欲要问他更多,可是他已经行礼走开了,她也就随意地逛起来。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有男人寺庙,国内当然也有女人修行,不过只有庵堂。女儿国境内没有男人,鸣沙寺是个例外。这是上一任西凉国主所下的特令,一直也都是这样行着。 自前而后,走过大雄宝殿,经堂,拜过香花宝烛,听木鱼诵经声,院中的一切也都是很朴实的样子,清幽,干净,简单却并不随便,山泉水自她手边顺天然的坡度流下来,草木和鲜花随意自在地长着。庙堂之外的另一处圣地仿佛就是如此,一直如此,另一种样子的神圣。她听、看这一切都蛮有兴味,这画面总给她一种亲切熟悉的感觉,仿佛她早就来过这里。她打量那些僧人,也有路过的僧人在打量她。毕竟她是难得的女客,容颜又是绝色,像一道新鲜的光景在这寺内流转着,引人瞩目。不过他们并不轻浮,也没有邪心,只是好奇而已,和如霜互相含笑答过礼后就继续做自己的事。 一直走到这寺院最后。 鸣沙寺的最后边是一座坟。 这坟墓在一片常青树林里,在群树之间,并没有修葺地十分奢靡豪华,可是看过去就知道一定是用了苦心的,一撮土微微地坟起,身边种着青檀、芭蕉、茉莉、青栀子、蘼芜、白芷、山茶,习性完全不同的花木组合在一起又别样的和谐,整片墓地显得异常安静香洁,恍如别一个天地。 墓边上横一块白色石碑。一条小径留出来,自树林边上曲折通向那里。 如霜就顺着这小径走过来,看看那墓边的草木,看看坟本身,又看那石碑。 石碑也并不大,安静地在那里,上镌四排字,笔法深刻,容与风流,太过独特的笔触气息,就仿佛手书那人活生生就现在眼前一般。如霜看得呆住了,喃喃地一字一句将那碑文念出声来。 “生年廿七,才资驽愚,忝享荣质,业不终成。天不恤予,特降此殇。余一生之罪庶矣,上悖佛道圣主,下负父母宗族,作孽众多,百世不赎。所憾深者,唯传法中辍。今黄泉近矣,予自视往如归,冀有后者,启予旧绪,悯护苍生。十四年秋,简之绝笔。” 一豆蔻(二) 如霜走出来的时候,一个沙弥正在后院等她,见面施礼道。 “师父想见一见贵客。” 得到天下闻名的成济大师的接见,在世人的眼里,大概是一件值得荣幸的事情。在如霜这里,也只了满足好奇罢了。这人这样显赫的经历、名声和地位,在如霜这里只有一种陌生感,并不能掀起她心中更多的波澜。 见一些不曾见过的人或事物,体验一些不曾体验的生活,女儿国的人,和世俗人过一样的生活,也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如霜跟那沙弥,自后而前地又走来,重新经过花园、斋堂,绕过经堂,是鸣沙寺的第一间厢房,进来。 房间不大,也不局促,是可仅容一人正常起居生活的大小,床、桌、盘、杯盏、摆件皆是一人份,陈设多是木制,简单可是极其名贵,整个房间里都是木色的格调而泛着金银的光。唯榻是可容两人的,中间摆一张棋桌,有两人盘坐榻上正在摆子。 那个身着袈裟、无发、阔眉长髯的人,想就是成济大师。 另一个人的身份如霜猜不出,他大概和成济相仿的年纪,关系也相熟,像是客人,友人,一身玄衣,颜色亲和,两个人都并没有正视她,像是在专心做自己的事。 像在对弈,又并不像。 如霜站在那里,因为房间小,就离两人也并不远,感受着两个人身边气息流动。 都是武功和内功远高于她的人,她在心里暗暗判断道。 二十岁那年,世上能打败她的人就只剩下不到十个,她虽没有以此为傲就此懈怠练功,却也自信每次对战都能无往不利,今年她二十三岁,比之昔年武功早已更上一层,却原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在此处就轻易碰见了两个。不需要同时出手,其中一个人就能轻易将她制服,就算雪青在手,她也未必能够脱身吧。 厢房里的气氛很是寂静,除了棋子起落的声音,再没有其他。 如霜站着有一阵子,觉得尴尬,就对顾自下棋两个人行了一个俗礼,自报姓名。 成济大师忽然停下来,回头看她。 “是贵人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只一眼,包含的内容太过丰富,怜爱——伤情——怀念——敬仰……太多太多,太深重,以至于如霜觉得他看错了人。很快他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晚辈是罪孽深重之人,担不得贵重之说,贸然来到此地,只希望不要冲撞了两位。”如霜道。 “何必妄自菲薄,你是贵人,日后自然有贵不可言之处。你的恩德修行,都还长远呢。” “你来。”他招招手,示意如霜走来,引她看两个人所摆的棋局。 如霜有些尴尬:“实不相瞒,晚辈并不谙习下棋之道。” “无妨。” 成济对她讲道。 “围棋者,运天地之机,化阴阳之象。摆成棋术以象天文,我们这是在借棋局来窥探天机罢了。你看这棋盘有四角,以象四时春夏秋冬;棋路三六一,以象每日流变,黑白棋子,草拟列国人物和列星。棋盘方圆动静,化成阴阳,方者为盘,圆者为子,我二人为动为静,为阴为阳,操控其间,这列国的天文草木,人间的祸福存亡,就都可以推得了。” 他对她指出来,这棋盘,哪里是中宫太一,哪里是七星北斗,心宿,房宿,辰星,岁星,太白……他说了很多,天上的,人间的,如霜能记下,可是不能理解,又不觉得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就把每一句话都放过去了。 将近日暮时分。他忽然说“时辰到了。” 他很急忙地牵着如霜走出去,几乎是飞出去,到这寺院经塔的顶楼。 “你看”他指给她一颗很亮的星,刚刚升起,隐约闪烁在树间,很快就升到了中天。 “那是太白金星。太白,兵象也。太白经天,天下革,是为乱纪。太白昼见,与日争光,是为女主昌。这天下众生要遭乱了,你我都不能幸免。” “列国纷争,已馀百年,争斗数起,黎民涂炭,还不够乱么?” 成济摇摇头。“兴亡残杀,起于人心争斗交构,分分合合,自可平息。如今大乱将行,实有妖孽作祟。太白现于中天只是开始,日后必有月食五星,三星若合之象,天人俱将遭祸。有兵与丧,民人饥乏,苍生危矣。” 他说得太过玄远,如霜像是听懂了,又不太能接受,不知该摆出来怎样的心情来对待,随成济在塔上站了一阵,也跟他下去了。 在寺里吃过晚斋,她被安排在这寺里宿下了,就在白日里成济见她的那个房间,推开窗,明明可见月和列星,她也在揣味着白日里那棋局,昨宵一夜未眠已是极困,她并未深想就沉沉睡去了。 次日一早,如霜梳洗好去找成济大师。 她笑起来“我忽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上山,原是有个问题想请教师父,可是终于明白过来,自己问错了人,怎么会拿情事来问红尘之外的人呢。” “红尘之外的人,安见得就不会懂情。出家人戒断七情六欲,但并不与七情六欲隔绝,你不妨说。” “那么人人皆有情么?” “人情扰扰,情的种类太多也太宽泛了,情有可解,有不可解。喜怒哀惧,是人体中所发;爱恨别离,是人从心之至;生老病死,是人所必经。人人皆有,而人人不必同。世人衣食日用,皆得所安,汝之不安,原从情起。男女之情,欢爱之欲只是人间有情的一种,有时片刻即会消散,如水逝云飞;有时又牵系人身心性命,生死相许。你在西凉长大,没有见过男子,亦未曾经历过人间情事,等你经历过,自然心有领会。” “原来我所缺的只是对男女之情这一种的领会。”如霜心想道。可是她本就是在女儿国长大,不会经历男子,自然不需要领会。 她又问“那么,佛门可也有情么?” “可有可无,亦有亦无。” 她记住了答案,正式起身向成济道别。 “那么你就去吧。若是喜欢,以后可多来此山看看。” 她已经转身,他忽又追问。 “你可有,好好看过佛冢么?” 如霜意识到他指的就是后院那坟墓,就点头道。 “有的。” 成济应了一声,他看过来的眼神是那么深刻,那么热切和温柔,令如霜无比动容。 如霜下了山,她的骏马还系在那里,已经有人喂过草料了,它就在那里,懒洋洋的。 她解开绳子,纵身上马。 天空中高高飞来一只杜鹃鸟,自上而下落过来,落到如霜身边。 “我不在,军中可有要事发生?” “一切如常。只是王上的诏命已经到了萧关,下午使者就会赶到军中,你快马赶回去,别误了接诏。” “知道了。” 杜鹃盘旋在她身边,说完这些,就又飞远不见了。 如霜看了看那鸟儿消失的方向,愣了片刻,夹紧马腹,驱策坐骑。 “驾!” 她回到军中正是午时,用了饭,就回到自己的帐子翻看军师呈上来的战报。这场战争赢得了不小的胜利,给了赵国不小的打击。乘胜追击也好,就此住手双方谈判也罢,西凉都有很大的筹码。 她细细看着俘虏的士兵和军械的名目,看到动人的一处,忽然莞尔。 杜宇就斜躺在她的榻上,一身玄衣,长眉微挑,目光似邪非邪,慵懒又玩味地看她。 “为了他,现在整个煌都闹疯了。嘉仪首当其冲。她若是去闹王上,估计这仗不好再打下去。” “西凉国规如铁,他系男子,嘉仪再喜欢,总不好把他留在西凉。” “嘉仪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 “等王上的诏命到了,结果自然就知道了。” 还没到傍晚,使者的马车就抵达了军营外,如霜带人跪下接诏。 王上要求她们停战,先带俘虏的军械和士兵回煌都,并没有立刻和赵国谈判的打算。 如霜微微愣在原地,有些惊讶,很迅速地又接了。 使者姓卫,算是她的长辈,扶她起来,很慈爱地关怀着如霜,问她一路行军好不好,可有受伤或者不适之处,如霜一一都答了。她的话不多,只说完大致的情况之后,话题就被杜宇抢去了,他简直是一个花蝴蝶,很讨女人喜欢,简单奉承几句卫姨就变得喜笑颜开起来。 杜宇乘机跟她打听,怎么会突然停战。 “王上这是要做什么,不管是进军还是立刻跟赵国谈判,这么好的机会,怎生就轻易放过去了,就为了一个广陵君?” “是五公主,她在王上宫前跪了两夜,病重了还在求王上……” “那她的现在怎样?” “已经好多了,现在宫里所有的御医都在如意殿里待命。公主的伤寒可治,只是病根……” 如霜的眸光深了又深。 “卫姨先行,走的时候,请把两名军医也带回去吧,无论用不用得上,也算如霜的一点绵薄之力,我府里的药材,如果有用得上的,请尽管取用。” “你本不必为她自责的……” “我见她这样,只觉得欠她。” 卫姨叹了一声,应下了。如霜派人去迎她用饭歇息。 如霜却无心用饭,一直等到深夜,一只杜鹃飞进她帐子里来,她接了,看过消息才安心睡下。 使者的车马先行之后,如霜颁布撤军的命令下去,用了一夜的时间来收拾行装、部署守军。第二日清晨,大军准备出发返回煌都。 忽然有士兵向她报告押送人员那里出了意外。 是那位“贵客” 看守的几个士兵对他一见钟情,恋慕痴狂,为他争风吃醋甚至快要打起来了。 如霜扶额,她本就忙得焦头烂额又出这么一档子事情,现在对那位的印象更差,处决了看守的那几人之后,她吩咐道。 “把他的马车调到前面来,告诉他,由我来亲自护送他。” 是了,她们此次战争最大的收获,不是俘虏了赵军多少士兵,多少兵器车马,占领了多少赵国领土,而是抓住了一个人,赵军统帅的车佐,徐酲。 抓住这人比抓住赵军统帅重要多了。 徐酲,徐子都,赵国的宗室,广陵君,天下第一公子,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来参加这两国的争战,很不幸地沦为了俘虏。赵国战败,统帅栾盈弃车奔走,车马混乱,把这位宗室的公子给丢在了战场。那时她并不在,据说西凉女兵押解徐酲的时候,屡次有人企图将他放走,还未至营地就已经有人为他起了纷争。如今也是,这人走在哪里,都会生起不小的波澜。 想来这大概是个生得真的很好,很有魅力的男人。 如霜骑在马上,看身侧马车里这男人,他的形容举止确证明了她的猜测。 这人一身白衣,墨发如瀑,面如切玉,目绽桃花,面孔轮廓鲜明,无一处生得不好。是美人,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恍如庙堂供奉的美玉,又像高山晶莹的白雪,珍珑剔透又冷清疏阔,而不使人产生任何亵玩的垢念。 这人大概身高七尺,身材清瘦,不魁壮,亦不妖冶。容色温和皎洁,仪止从容优裕,恍若有天然的风华在其身上流转。 天下第一的美男子,这人是当得起的。倾城倾国,恐怕也是当得起得。 赵国竟能生出来这样的人物。 她有些迟疑,不禁又想到,这样的人,恐怕西凉和赵国都拿他无法,也不知道,此次带他回煌都究竟是福是祸。 她也只惊艳了片刻,立刻清醒过来,在马上对车里的人赔罪。 “使君,一路多有得罪了。等回到煌都,安定下来,如霜会正式向使君赔罪。” 徐酲并没有什么情绪,他回道。 “既然身在贵地,那么一切从主君的便就是。子都一介阶下囚,并不敢有怨言。” 他是那样地平静而温和,正仿佛现在不在西凉,正在赵国,不见半点阶下囚的狼狈。 “那么出发。” 如霜下令道。 把人看在身边算是减小了一些纷争,军队有序地西行着。 如霜的肩上靠着杜宇,大部分时间他盘桓在西凉军上方飞行,替如霜监测部队的异动,无聊的时候会告假出去玩乐,累了就飞回来在如霜身边休息。他刚刚飞回来,如霜闻到他身上有脂粉的香腻,还有酒的味道。 她很警觉地战栗了一下身子,非常不自在。 “你又出去寻欢作乐了?” “我也只是出去听个曲,交个朋友,解闷而已。” 信你有鬼,如霜道。但是想到煌都还有半个月才能到达,军中苦闷,也就随他了。 “你去了哪里?” “去了楚国,楚国美人的腰肢软啊,玉臂柔啊,楚国是出了名的温柔乡。” “你说得再大声一点,后面千军万马会把你手撕了。”如霜切齿道。 二春风(一) 杜宇不再说话了,在她肩头小憩着。 如霜却好奇起来。她很好奇男女那档子事,好奇男女之情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女儿国的将军该想的事情。成济说得太过玄妙,她想大概杜宇是很清楚的,他已经活了三千岁,还总喜欢往女人多的地方扎,虽然他并不是人。 她想,等他醒了,她可以问问他,尽管他的答案可能并不靠谱。 天渐渐黑起来,如霜命令军队停下,在树林里驻扎歇下来,生火做饭。 侍候徐酲的人来报,说他吃不惯送过去的东西。 “名门的公子麻烦真多。”杜宇不满道。 “你问他想吃什么,若是能弄到,尽量满足他吧。”如霜吩咐道。 “还有,从我这里再拿一套寝具给他送去,希望他能睡得习惯一点。” “怎么?”杜宇打趣起她来。 “你也看上他了?” “我只希望不要冻着饿着这位名公子,他有了麻烦,大家都走不了。” 如霜拿起一根树枝来,拨弄着篝火,翻一翻食物,火光照到她洁白的脸上。 “你活了这么多年,又惯常出入风月之地,可也懂得男女之情是什么?” 杜宇正咬着烤兔子,猝不及防被她这一问给噎住了。 “你问这做什么?” “好奇而已。” “男女之情么,我也许懂得一点,可是究竟说不出来,如人饮水罢了。要我说还不如你们女儿国人,不必经历也不必懂,情之一字,太伤心了。” “两情相悦,不该是极好极欢快的事么?” “两情相悦真好,可世间哪有那么多人能得两情相悦呢?一厢情愿安而不得饱受折磨的大有人在,真有两情相悦,又有种种变故在其间,或者一方情变,抽身而退,或者两方因灾因病阴阳两隔,或者因为门第,不得成为眷属。人生一世,生老病横死于其间,哪有一种执着可得善终的呢?” “那是欲求太多,情在其中,大概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我看世人因情难得善终,可是为情前赴后继的大有人在。” “是啊,世人就是这样一代代在昏昏闷闷中度过的。” “那么你呢?既然都知道,为什么对些事还乐此不彼?” 杜宇却肆笑起来,眼中含着难以抹去的伤戚。 “好姑娘”他笑道“这些事情同真情怎么能一样呢?” “可我只唯恐你假作真时真亦假。”如霜也笑。 杜宇灌一大口酒下去,躺在地上望夜空。 “我本该是万劫不复的人,羁留在人间生生世世是要还债的。” 如霜被他那忧伤的气息所感染,竟想不出该怎样来安慰他。杜宇的故事,说起来太长了,而她所知的太少太少,她知道他是灵,是古蜀王,杜鹃的化身,还有另一个可以确定的,这人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 如霜也躺下来,伴着渐渐灭去的灯火,数天上的星子。 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杜宇忽然又开口说话。 “你想不想去看看?” “看什么?” “看男女那档子事,你不是好奇么?去了就知道了。” “去哪?” “自然是楚国。” “这怎么可能。” “自然不是现在,等军队进了煌都,你自然不必再处理任何事务。有什么消息,顷刻也会到你手里。况且我带着你飞,最迟也只花一个昼夜,朝发夕至。” “等进了煌都再说吧。”如霜被他说得有点心动。 已经七天过去了,除了军中因为徐酲偶尔引起一些骚动之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别的异动。 他们已经到了煌都,如霜将军务和人马移交出去之后,就称了病,由杜宇带着飞出了西凉。 他的轻功更高,带着她,不需要夕发朝至,傍晚出发,刚刚入夜就到了。 杜宇带她飞去了另一个国家的都城,楚国的云州。 西凉和楚国对彼此的态度很暧昧,两国交集不深,关系说不上好也不坏,没有交易也没有战争,仿佛在暗地里较劲。 西凉在河南河北,而楚国在江南江北,两地的风物人情有很大的不同。云州城的晚街很热闹,像是在过什么重要的节庆,看那男女的神情,又都很从容,仿佛日日都是如此,她贪看着着入眼新鲜的一切,脚步刻意放慢了,任由杜宇拉着她穿过人群。 她看游人,游人也在看她,看这对养眼的男女很迅疾地踏着步子,脚步如飞穿过层层的街巷。 “这就是了”。 他忽然停下来,变作一只灰雀儿,盘旋在她衣襟周围。 如霜看见眼前高挂,写着“春风楼”的牌匾。 “就这?” 如霜气结。早知是这里,她何必信了他的鬼话抛下部队跑出来。 他更多只想满足自己那对档子事的需求吧。 “怎么你知道这里?你来过?”杜宇玩味道。 “听说过还不够么,这样……龌龊的地方。” 西凉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在西凉,没有这些沦落风尘、强颜卖笑的女人,也没有这么多腐臭的酒色之徒,人人都是相亲相爱的。 “西凉没有的,不是才显得新鲜么?且进去看看,又不会少了你什么。”杜宇怂恿她道。 如霜还在门前犹豫,并不想进去。 “不喜欢?唔,我还知道一家店,伺候人的都是小倌,你可有……” “就是这个了。”如霜抢白道,生怕他再说出什么跌破她下限的事情。 如霜在门前同杜宇争辩的时候,已经引起了春风楼里其他人的注意。一个衣着奇异的女人,又是绝色的容颜,站在楼前,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很明显可以看出来她不是春风楼内的人,甚至不是云州的人。 楚人的衣衫尚轻薄,宽袍大袖,尚华饰,常佩明珠宝络,身服五彩,明艳鲜美。每个楚国人穿得都不一样,可是仿佛又很一样。可是如霜不同,她一身布衣,浑身被玄色包围,衣袖紧束,全身流露着紧绷和冷漠的气息,比男子的气质更为威严,肃杀的气质叫人不寒而栗,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杀手,战士或者死士。 与这些很不相称的是她的容颜,巴掌大小的脸,肌如明雪,双眸翦秋,妖冶中又透着澄澈和天真,她比春风楼里的女子都要好看。 街上和楼上的人都在看她,一边看悄悄议论着,那话有好听的,大概也有不好听的。 “您,可是来找人的?”鸨母走到她身边来小心陪笑道。这人四十上下,大概是一个很有风韵的精明的女人。 如霜摇摇头,她抬眼打量着这春楼里的陈设和气氛。 很香,女人脂粉和熏香的味道,随人的走动,那香气也随之浮动变换。酒的味道,饭菜的味道,房间里水汽蒸腾的味道,交迭在一起,叫人熏熏欲醉。这楼里的陈设很好,墙面、楼梯、地板皆以名木铺设,中央四颗大理石的柱子,雕花涂金,四处摆设有奇花异草,名画珍玩,即使客人在喧闹,很肆意的玩乐也没有影响多少这雅致。眼中是男男女女鲜艳的容色和服饰,红的,黄的,粉的,青的,白的裙衫;男人的灰的,蓝的,黑的襟袍。随那言语笑声和步态,女人的珠钗发髻在红烛光辉的掩映下闪出好看的光彩。 “那么,您可是要什么?”老鸨又问道。 “一壶酒,小菜你看着上吧。” “客官喜欢在哪里坐下?” “就在楼下,随便一个地方即可。” 鸨母吩咐下去,引她挨一面墙坐下,一道水晶珠帘把她和大厅里的喧闹稍稍隔开。 如霜问鸨母。 “楼上是做什么的?” “是客人们休息留宿的地方。” “那三楼呢?” “三楼是花魁娘子们的绣房。” “四楼呢?” “四楼是留给重要客人的。” 如霜点点头,对她挥手道。 “我没有事了,你尽管去忙吧。” 如霜的酒菜上来了,想招杜宇来饮,却不知他跑去了哪里,她只好姑且坐着,倒一杯酒。是很好的酒,她的酒量还不错,可是并不喜欢酒的味道,不过在这样的夜里,喝一杯倒也不赖。有丝竹的声音传来,有人在弹琴弹筝,有人在吹笛子吹笙,还有弹琵琶的声音,是一些或者幽怨,或者优美娇柔、欢快俗套的曲子,技艺虽不如西凉王宫的顶级乐师,不过倒也算新鲜。 如霜这看着大厅里的男男女女,那些人也在看她。她陡一进来,将全场所有的瞩目都夺走了,哪怕现在,还时不时有人朝这边望来,男人看她的眼光,玩味的,猥琐的;女人看她的眼光惊羡的,妒忌的。 “真稀奇啊,竟然有良家女人来到此地。” “既然同是作乐的朋友,为什么不来这里与我们同饮一杯么?” “这位客官怕是走错了地方,把这里当成酒楼客栈。”一个女人拈酸道。 见她并没有回应,女人又继续说道。 “是良家妇女,就该在深闺里面待着,是女中豪杰,就该敞开了与大家同乐,何故来这里端着,装什么不三不四。” “是你么?”如霜回问道。 登时惹来一顿哄笑声,惹怒了那女人, “哪里来的野狐狸精……” 那女人正要再说,又被如霜打断了。 “这里没有情。”她道。 一群人听到这话又纷纷笑开。 “姑娘,大家都来这里找情,只有你找不到。你冷得像冰,呆得像木头,男人喜欢懂风情的,会说笑的,会解闷的,你们说是不是啊。”那女人在男人怀里,被掐了一下身子,就依偎着他笑开。 “冰美人我喜欢。”一个男人歪嘴调笑道。“情愿把你娶进家里,每天怀抱暖着,早晚就给焐热了。” 人群开始对她大胆地评头论足起来。有人说她大概脑子出了问题,有人说她身材肯定不好,有人不怀好意笑道,一个女人自己想不开来了春楼,你们猜她想做什么。 如霜被他们围在中间,渐听着他们的话,眉心渐蹙起来。 “你们对我不恭敬,要道歉。”如霜道。 并没有人理会她的话,反而更加肆意了。 她听着,抬手,那酒杯飞出去,正撞在说得最露骨的那个男人面上,那人的鼻子立刻青肿了,流出血来,门牙也撞断两颗。那男人重重跌在地上,吱呀痛叫着,由人扶起来。 “老子跟你拼了!”那男人向如霜冲过来,那架势是要打她,可是如霜在他近身的那一刻就闪身躲开了,任由他掀翻了桌子,打碎杯盏。 他再要向如霜冲去,却被她飞来的一双筷子打中,跌在地上,如霜很平静地看他,像看一只蝼蚁。那人被她轻蔑的眼神激怒了,却摄于她的武力不敢轻举妄动。 其他的人一下子都被如霜震住,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并没有人再敢说什么调笑的话,却也时不时有人朝这边探过来一眼。 “好,你敢得罪我,来人!”那男人挣扎起来,有小厮过去扶他起来,有的挣扎着要来动手。如霜一个飞身上楼,踩在栏边的一个绣球上,双方对峙。 打这群人,连她活动筋骨都不够。 “张公子,刚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鸨母慌慌张张跑来,跑到男人身边赔小心。 男人冷哼一声,却不好意思说是被个女人打了。 “这位姑娘,大家说说笑笑的,有了误会,说开就是了,何苦动手?张公子受这么重的伤,我这里也毁坏了这么多东西,今日你不能不给个说法。”鸨母转向如霜这里道。 “并没有误会,是他先出恶言。今日的损失,我全部承担,至于他,如果他肯向我道歉的话,我会赔偿他伤药费,如果还要纠缠不休……”她不再说话,只扬扬眉。 鸨母听到赔偿落实之后立刻心花怒放,但是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立刻转向关注男人。 那男人气结,龇牙咧嘴,怒瞪着她,却并不敢真的做什么,他的手下也和如霜面面相觑。 此刻不止一楼大厅,上面几层楼房间里的人也都出来了,栏杆楼梯上都围满了人,熙熙攘攘地都在看她,仿佛在看一出兴味很浓的戏。 如霜丢下来一串金子,决定脱身走了,她无视掉周围层层看向她的那些眼光,这里的一切都很无聊,很不好玩。她回去要痛骂杜宇这混蛋。 只是这时候三楼的走廊突然闪出来很大的空间,天字一号房的门开了,由人簇拥着着走出来一位公子,气氛突然安静下来,众人皆屏息顿足,随他走下来,楼梯也被让出来很大的空间。 如霜踩在二楼的绣球上,抬眼看他,这人二十五岁上下,锦衣狐裘,长身玉立,玄佩葱璜,颜如渥丹。这样一直走下来,在一众人里,有如神祗从天而降。 他若有若无朝这边投过来一眼,正好和如霜对上,如霜并不怕,反而更大胆坦然地看回去。他脸好看,眼睛最好看,如霜想道,是丹凤的形状,可是眸色太深,不可捉摸,嘴唇也好看,可是太过轻薄。 他的功夫怎么样? 二春风(二) “不必多礼,你们自便行乐就好,不要因为成夙的出现扰了大家的兴致。” 在众人行礼前,成夙挥手道,他这么说,众人方才稍稍放松下来。 “成夙?”如霜玩味道。 “大胆!”先前被她打过那男子上前抢白呵斥道:“这是修成君,岂容你这刁女直呼其名。”说罢跪在成夙脚下,将她先前的“恶行”痛哭流涕地诉说了一番,求成夙为她做主。 成夙听完并不发表意见,神色还是容与,转头看向如霜。 如霜并不说话,挑眉冷笑。 “下来说话?”他轻笑道。 如霜耸耸肩,抬脚,轻巧地就落在成夙面前。 “初来敝邑,可有感兴趣的东西。” “没有。”如霜撇撇嘴。 “外面的东西,吃的,玩的,人情物理多的是,可愿意见见?” “我来找情,可是贵地并没有。” “此处没有安见得别处没有。” “此处没有,别处也未必见得有。” “我们不妨打个赌。” “可是我已经很累了。”如霜打一个呵欠道。 “成夙的府上薄设床榻寝帐,姑娘愿不愿意到府中深叙?” “唔,可以。”如霜点头到。 两个人走着,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准备出春风楼,剩下的人都被忽视了。留下一众男女不住唏嘘,男的当然羡慕成夙得了佳人青睐,女的则羡慕如霜竟然能被成夙关注。 “修成君,请等一等,请为小人做主。”那位张姓的公子追在两人后面喊道。 “张公子,你的老毛病没改。” 成夙在前面轻声道,就那样把那人吓得跌在了地上。 如霜跟着成夙上了她的马车,同他对面坐着。他从暗格里找来一件薄绒的暗色披风,递给如霜。 “锦衾微薄,犹可御春寒。” “多谢。”常年在外的生活让她早就适应冷热无端的变化,虽然此刻并没有感觉到多冷,她也没有扭捏,接过来穿了。 马车里熏了大概很名贵的香,闻起来醇厚而舒心,如霜的身上,衣上也被这香味沾染。 “不怕我把你拐走?” “你可比我值钱多了。”如霜回道。 “怎么称呼?” “成夙,字栩之。你呢?” “我姓晏,晏如霜。”如霜说了,又在空中比了一遍。 “你是晏家的人,齐国人?” 如霜愣了一下,随即摆手。 “独我一个人姓晏。我是西凉人氏。” “这就奇了。”成夙玩味道。 她跟他进了大司马府,立刻有一群侍卫仆从围上来,看见她,都表示出很惊奇的样子。 “这是晏姑娘,是我的客人,先带她去休息吧。” 如霜和成夙道了别,由两个仆人引着,换了一条路向后面走去。 成夙的府邸很大,比她的将军府自然大很多,房间多,景致多,岔路也多。她一路走来,看见许多房间还是灯火通明的样子,大概是他的宾客,姬妾,也许有像她的客人。 这是个位高权重的人,她想道。 仆人引她走过了花园,在一个院子前面停下,将灯笼递给她。 “这就是条梅院了。” “有劳了。” “不敢当,请进去休息吧,奴告退。” 是一座很好的院子,可惜如霜已经太困了,并没来得及细看,由人服侍着沐浴完毕,就躺下睡了。 成夙府里的床很香很软,也并没有人来打扰,她睡得很好,第二天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太阳隔着窗子照进来,照进她的纱帐里,被化成很柔和的光。她拨开帐子来看,衣服、妆奁、盥洗的器具都已经备好了,早饭也放在桌子上。侍候她的人正在外面站着,凑成一排,很整齐的,美丽娇俏的面庞,见她醒了,上前来要帮她穿衣洗脸。 “你们都下去吧,我不习惯人服侍。” 她们道了声诺,排得很整齐地出去了,一边偷偷掩着嘴说笑,声音很轻,很软,很娇。 如霜洗漱完,给自己换了衣服。成夙的人准备的是一套青色的纱裙,一件缃黄的绸质亵衣,还有一双绣鞋,她依衣服的样式一层层穿上了,却系不好最后一件外罩的纱衫。这大概是整套衣服里工艺最繁复精细的一件,衣服的下摆上绣了十几支荷叶,层层迭迭,颜色深浅变化各异,恍如画上去的一般,裙周镶着几颗明珠充作露珠,光彩晶莹,艳冶异常,不可备述。 反复调整都不合适,如霜被折腾得烦了,索性把那件外衫抛下,直接穿剩下的出了门。 难得的好天气,水池边,一座台子上,一群衣衫轻盈的女子正在那里排演歌舞,台子的另一角,一队乐师正在操动乐器伴奏。 大概是在排演采莲的情节,又好像在赠答,如霜看那裙女子个个面容娇美,眼波柔软如水,腰肢窈窕,步态如莲,娇娜柔弱,如不胜风,技艺也很精绝,那么多难的动作,都表演得很好,不需要更多的指导,她们已经完全地投身到情境其中,配合天衣无缝。 这样的技艺,比之西凉最好的伶工舞者,也不遑多让。 如霜看得心痒,解了腕间的雪青,飞上去,在她们中间舞起来,她舞的是剑,剑光如雪,抛出一朵朵花来,一招一式使得很疾很快,剑与人但见动作不见踪影,可是又有一种出奇的美,出奇的柔,青衣飞旋、张扬,甚是好看,恍如荷塘间闪进了一阵涟风。可是其他的人早就被吓坏了,见她拿剑冲过来,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四散躲开,这台上顷刻只剩了她一个人。 如霜看向她们,只顿了一刻,又继续下去,原来是舞剑,现在变成了真正的练剑,柔的动作变成了刚的,动作更疾更快,顷刻仿佛到了人与剑合一的境界,两者之间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似动飞动,如霜全身心地投入到剑招里去,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成夙在她上台时候就过来了,一脸惊恐的美人们纷纷围到他身边来“控诉”台上的人,他只是招手别吵勿要惊扰了。 她那样顾自地舞着剑,他就静静地看着。 半个时辰过去了,如霜已经都出了汗,只觉全身都畅快淋漓,回神时发现站在台下的成夙,并不知他已经站了多久,但看他心情还不错。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金线绣的流云暗纹,卸去了一身上位者的气质,微微笑着,神采飞扬。 如霜收了雪青,重新绑回腕上,下台来走向他。 “怎么,你不忙吗?” 成夙指指天,示意已经是中午了。 是她睡太久了。 午饭是同成夙一起吃的,两个人对坐在一张长桌的两边,面前放着各自的杯盘碗盏。四碗素菜,两碗荤菜,菜色新鲜别致,皆是楚国的珍馐,一壶酒,一盏茶,一盘蜜桔。 如霜专注吃饭,她不喜欢在用餐的时候说话,成夙也并不说话,两个人的吃相很都优雅,如霜并不通楚国的礼仪,可是自幼受过西凉良好的教养,动作也别有条理。 酒足饭饱,如霜问他“说说你的想法”。 “不妨冒险做个游戏,如果不介意那个人是我,如果不介意那个人是你,如果不介意耽搁上一段时间,来试试你会不会对我动情。” “你果真是——很闲”如霜道。 这个建议不会比杜宇的靠谱多少。 “有些事情不亲自试过怎么能体验到呢?”成夙诱哄道。 “像春风楼里的男人对女人一样对我?”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需要多久?” “十天。” “太长了,七天。” “可以。” “那么赌注呢,你想要什么?” “雪山瑶芝。修成君你有么?” 成夙愣了一下。 “你要雪山瑶芝做什么?” “自然我的用处。” “我以为这场赌还并不值得。”成夙道。 “那么你可是真的有?”如霜双眼明亮,上前激动道。 “雪山瑶芝不过是传说中子虚乌有的事物,成夙这里没有。” “那么随便吧,随便什么都可以。” “我有连城璧。”成夙指一指厅上几前。那处供着很大的一块玉璧,玉质极好,通透明润,如一丸白月悬于室中,显出光明熠熠的样子。 “我有明玥珠,不一定及得上你的连城璧珍贵,可是应也是世间难得的宝物。” 如霜自腰前解下来,递给成夙。是一颗明珠,缀在锦绦上,下附一串梅花形的络子。 果真是世间难得的宝物。 这是…… 成夙重新看了如霜一眼。 “怎么?” “没有,很好,你的筹码配得上的,及得上我的。” 两个人击掌盟誓后,并没有多说几句话,成夙的侍卫就进来禀告,说是有宾客求见。如霜便向他告辞,自己回去休息。成夙也答应下来,说晚上再见。 奇奇怪怪的赌注,如霜想道。 不过管他呢,左右自己是吃不了亏的。 她午睡醒来,主事的嬷嬷进来请安,送进来一些新的衣服饰品,瓜果点心,并为她领来几个丫头。 “都是为您精心挑选的。” “知道了。” 她挑了两个看起来安静乖巧的,其余的让嬷嬷领走,她并不习惯有这么多人伺候。 “这怎么行呢,公子吩咐,要像女主人一样待您……” “我既是女主人了,自然是说了算的。我不惯有人伺候,从前在自己府邸里就是。” 嬷嬷应了声诺,只好退下。 如霜吩咐她们把东西收起来,又告诉她们,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如霜在自己房间里转了一圈,见架上陈的书不过是寻常的经史,觉得有些索然。 “可有什么有趣的书?” 两个丫头都愣了一下,其中有个叫采菲的人答道,说宾客张先生那里有,可以去借。不多时,她真的弄回来一摞书,其中有歌词、风土志、游记还有神怪故事,内容很是奇怪新鲜,都是她在西凉未曾见过的。 西凉自然也有书,有书坊书院,可是内容都是与女子相关的,并没有这般广阔。 一个下午,她就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看书晒暖,时而停下来看两个丫头侍弄花草,突然看到一只杜鹃飞过,如霜眯起眼,拈起一颗卵石,挥手打出去。 哎呦一声痛呼。 “谁,谁在说话?”两个丫头看向如霜,如霜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两个丫头出门去看。 杜宇乘机从檐上落下来。 “打脸可太不仗义了。”他捂着脸上一块青痕。 “怎么,一夜未见,就到人家里登堂入室了。我就说,凭你这长相,总不会沦落在云州接头的。” 眼瞧如霜手里再拿起一颗卵石,他连忙住了口。 “你做的好事。”如霜切齿道。 “嘁,并不是我逼着你来到成夙的府里。” 的确如此,但是没有他,她也不去春风楼那鬼地方,不过也许她自己一个人也会来楚国,在今年,明年,若干年后? 天下那么大,她会想去看看不一样的东西。 “昨晚你去了哪里?” “去换个地方喝酒啊,春风楼让你给砸了,我只好换一家。” 如霜原本放下的石子又捏起来了。 “我去找人了,找人了。” “你找到了?”如霜知道那个人是谁。 “没有。”杜宇道。“你要在这里待几天?” “七天吧。” “七天,恐怕等你回去,煌都城已经变天了。” “怎么?” “徐酲的马车过了郊外,是嘉仪亲自迎到城内去的。” “知道了。成夙其人怎样?”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和他相处,不就什么都知道,总之他不会吃人就是了。”他笑道。 如霜将那颗卵石飞过去,杜宇立刻消失不见了。 成夙来见她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吃过晚饭,仍旧趴在床上专注看书。她看的一是一本游记,感受到有人的气息靠近,就立刻警觉起来,很快响起来他的敲门声。 “出来走走?” “去哪儿?”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一揉眼睛和胳膊。 “去了就知道。” 如霜下床来,理理头发和衣裳,出来给成夙开门。 “走吧。” “稍等。”成夙反而叫住她,叫她进来坐下。 “怎么?你做什么!” 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要解开她头发了。 成夙拍一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拿来一把梳子,蘸了花水,自头顶至下一点点为她梳顺,他的动作很柔,他的手是温热的,仿佛是他梳过之后,如霜才发现她的头发是那样的好,又黑又直,而光亮如一束长瀑,在他的手中一寸寸变柔、缠绕起来。 成夙为她梳了一个心字髻。 “不舒服?”他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有,你继续。” 从没有男子以这种方式靠她如此之近过。以往的日子里,除了亲人姐妹之间的依偎和拥抱,如霜与人近距离就只有以搏杀的方式,她会忍不住想动手。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透过镜子看见他的面庞,他的曜石般的眼睛,晶晶闪亮,她有些不安。 可是他说过的,如果不介意那个人是他,如果她不介意那个人是她…… 二春风(三) 空气中弥漫着花水的味道,大概是玫瑰、茉莉和兰花交迭的气味,不算难闻。 成夙看着灯下的那张脸,几乎不需要更多的修饰,眉如翠羽,唇如点朱,眉目颦蹙风流,竟像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他有些恍惚,抚过她的脸庞,看她纯澈无辜的眼睛,心中微微动容。 他解开她的裙带,帮她重新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再替她罩上外衫,一点点系好。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面容神色很是温柔认真,没有一点猥琐和亵玩的意思。 怎么,那些衣服在他手下就变得很服帖乖顺,不愧是他的衣服。 “真看不出来,你一个男人,心思手艺这样精巧,我一个女人也自愧不如。”如霜称赞道。 “我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未给旁人做过。儿时只见父亲为母亲如此,我只是循取记忆中的一些影子罢了。” “我并没有疑你。”如霜忙道。 他却牵起来她的手,很自然的。 她的手很小,手指纤细,指腹有薄薄的茧子,可是很柔软,这样一握,他的温暖便袭到了她身上。 如果他不介意那个人是他,如果她不介意……被握住的那一刻,如霜一直在想这句话。 两个人牵手出门去,从外形到仪态气质无一不相配,宛如一对璧人。 他们出了门,坐车,行了一阵子,成夙带她下来,到渡口,坐船。 如霜没有坐过船,只是跟着成夙有样学样,弃岸的时候没站稳,紧紧抓着成夙的手,不过好在很快就适应了。 “舍不得放了?”成夙打趣她。 如霜这才后知后觉,她抓他抓得太紧,都攥出了汗,立刻放开了手。 “用完就扔?”他又回道。 这人什么都有的说,如霜不想理他,转过头去看两岸的风景。 侍从的船娘回过头来看他们,偷偷掩着嘴笑。 很好的夜晚,春水涨上来,明净而清凉,有明月照下来,照在水上,波光闪烁如银,船家拨动船桨,有泠泠的水声,其余皆寂。岸又低又平,岸边青草触手可及,一路有花和草混杂的清香,水草浮在水面上,是鲜嫩的青色,很远处有几片洲沚,岸上有士女挑灯杂行,他们的衣饰都在夜里显出艳异的光彩。 小船有篷有舱,桌上备好了一些小菜,是一些水鲜,还有蜜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些都是她用饭时多夹了几筷子的菜品。 “喜欢?” 如霜点点头。 “谢谢,有机会你来了西凉,我来请你,请你看西凉的山水,看雪,看大漠。” “只怕没有机会吧。”成夙笑道。 也是,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徐酲不也来了,如霜想道。 “那么给我说一些西凉的事吧,或者你的事。” 如霜有些犹豫,她从没对人说起过她的事情,她的身份,也有太多事情不能说。 “如果我不介意那个人是我,如果你不介意……” “我想想。”如霜道。 “我是一个孤儿,母亲大概在我出生之后就死了,是王上收养了我,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九岁的时候因为贪玩溜出宫去,遭到了一场刺杀,我伤得很重,病愈后就决定学武,先是做暗卫,后来成了西凉的将军,除了打仗,从没有出过西凉,也没有,怎么见过男人。我今年二十三岁,武功么,还可以,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喜欢的,就这样。” 她干巴巴地讲完了,这样说有些尴尬,可是再说不出来别的什么,她已经活了二十三年,除了一些特别大的变故,一直都是不悲不喜的状态,她无法做到用娇嗔的语气来对人撒娇,也无法做到用悲伤凄惨的哭泣来叙说自己的孤苦,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淡漠。 “你在克制自己。”成夙说。 “当天热的时候,人会想要靠近凉爽,天冷的时候,人会想要添衣取暖,人都有趋乐避苦的本性。当面对两样的东西,总有不相同的喜爱态度,两盘果子,你更喜欢蜜橘而不是龙眼,同一盘菜里,你更喜欢茭白而不是笋子,更喜欢白虾而不是鹿脯,鱼更喜欢用来炙烤而不是炖汤。你的耳目聪明,过目不忘,但是看书更喜欢先看结尾再从头来过。你的性情冷淡,但是性格急躁,用兵的时候一定喜欢速战速决。黑白两色之外,紫色、青色的衣服更适合你,因为穿起来显得雅致低调,鲛丝、雪缎还有浮光锦的布料更衬你,你的皮肤白,这些看起来轻暖通透。你的武功高强,但你不好战甚至厌战,不喜欢凌驾辱人,但是遇事相对于讲理更喜欢直接动手。也许我们相处更久,我会知道更多,你是远比看起来更值得令人珍惜的人。” 如霜想说他说的不对,可是又无从反驳,良久,悠悠地叹道。 “当你的敌人,日子一定不会好过。” “也许你说得对,过去的日子里,我总觉得人生中不能选择的东西更多,所以一向逆来顺受,无悲无喜。我是一向不懂怎样生活和取乐的人。可是唯有如此,否则我找不到其他的路,我是无怨无悔才走到今天来的,或许明朝、后朝……”她越说,越觉得不安起来。 对将来的想望使她如此不安。 “不对,你一定懂得。”成夙说“你要告诉我,西凉的天气是怎么样的,这些年你都涉足过它哪里,爬过几座山,游过几条河,那一片天空的云和江南是不是有很大的不同,什么时候吹风下雪,产什么果子,你穿什么样的衣服,吃什么样的菜,过什么样的节日,读过什么书,为什么受过罚,你讨厌谁……” “这些有必要说吗?你想听?” “为什么不呢?也许我去过西凉,但我所见的和你见过的一定不同,你所生活过的因为你而别有意义。我说过,如果我不介意那个人是我,如果你不介意……” 成夙的话让如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想到了那些日常而美好的东西,回想起来,仿佛重新拥有过他们一遍。想起那样的生活,她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放出温柔的光彩。 “在西凉,很早就开始下雪……” 如霜说了很多,好像这辈子对人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晚多,一些东西袒露出来使她获得了一种畅快的感觉。而成夙在他身边耐心地听着,时而应着,他的声色极尽温柔。 水流很平,船娘已经不再划船了,而是任其随意在湖心飘着,湖面是那样的宽广无垠,烟波浩渺的样子让她恍如见到了海,她很有一种沉醉的感觉,眼睛里升起了蒙蒙的雾气,双脸销红。 “那么你呢?我也想听你的事。” 成夙顿了片刻,开口道。 “如你所见,我是楚国的宗室,现在是楚国的大司马。十二岁之前,我的父母都还健在。我的父亲是先王的堂叔,他是一个很有才干很仁和的人,我的母亲也是贵族之女,性情温良淑善,两个人婚后琴瑟和鸣,是楚国人尽皆知的一对神仙眷侣。我自小在他们的宠爱里长大,养得性情顽劣骄纵。那一年,父亲受先王之命到郊外祭祀……” 如霜静静听着,一边看着他的眉眼,看他说出那样残忍惊绝的经历时神色依是那样平静而温和,仿佛在漫不经心叙说别人的事,心中觉得不胜伤情。 她想安慰他,但又说不出别的话来。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这些是云州人都知道的事情,其实本不必我说,又恐你疑心从旁人那里得来的是捕风捉影的事。至于其他,这几天你见了,我一一告诉你。”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喝了很多酒,如霜有些醉了,任由成夙牵着她,晕晕乎乎下了船。 岸上人家还有灯火未灭,恍然有笙歌吹动的声音,大概是有倡家在取乐或者富贵人家府邸里在排演曲子。如霜听那歌词很是别致。 “唱的是什么曲子?” 一时间成夙也答不上。 还是侍从的人上前来答道。 “是沉舒公子的新填的歌,叫金缕衣,如今江南江北都流行唱这个。” 沉舒是名动天下的才子,成夙点点头,了然。 他们上了车,如霜实在太困了,在马车里就睡下了,一路枕在成夙肩膀上,不知不觉滑到他腿上。她睡得很不安,眉心紧蹙,双唇紧抿着,成夙盯着她的正脸看了很久,双手欲要抬起来,又放下了。 如霜第二日醒过来是在条梅院了。 印象中有人扶她去沐浴,又喂过醒酒汤,她一睁眼并没有想象中宿醉的难受。 起身,梳洗穿衣,用过早饭,她出门去,准备活动活动身手。 飞身上到条梅院的屋顶,从此可以看见府中后园的小半部分风景。很精致的一个花园,种了各色名贵的花木,从上而下,可看见辛夷,桃花,山茶,栀子,春兰,菊花,花朵都娇美而芬芳,被修剪搭配得姿态修洁精美,间杂高大的芭蕉,女贞,梧桐,檀木,楸树,还有橘柚,靠水的一片角被腾出来,种了密密的竹子,花园中有许多路可走,很有曲径通幽的意思,花园后面是一片池沼,水边中杂白芷,荼蘼,梅花,江离,池边一圈围有栏杆和树,再往前往后看,如霜就被更高的花木给遮住了视线,不能看清。 足尖点地,她很快飞离了屋顶,跳到附近比较高的一座楼上,踩住一根栏杆。从此可以看见前院后院大半的景观,最前面住着他的仆从和侍卫,中间是宴客厅,左手边是他的是寝室和书房,很靠近条梅院。在后园池中的小沼上,构着三两个大小不一的亭子,几处院落包括条梅院,散布在水池和花园周边,其余的楼台皆集中在两边,右手边大概集中住着歌儿舞女,左手边住着宾朋和门客。 看得厌了,如霜决定下来,忽然看见那片竹林边上不起眼的一个小院子,院子很古很旧了,灰黑斑驳砖墙上长满了绿苔,可是又还没有颓圮,像是刻意被保留成这样子,院中的门紧闭着,上了锁,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中央一棵合欢树,有两人合抱的粗细,稀疏地长着叶子,开一些花。 这些让如霜想起来,昨晚他说及自己的身世,家破人亡,身无所依的时候…… 她正在楼上发愣,成夙带人从楼下那条路上过。 随行的人都看见了她,她连忙招手,跟成夙打招呼。 “放肆!你这妖女,登楼入室,成何体统,还不下来!”他身边的一个男人道。 那人明明和是个和成夙年岁相近的青年,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眉头紧拧着,故作老成,很看不惯她。 如霜并不下来,冲成夙扬扬眉。 “午饭有盐酥虾。”他道。 如霜一个闪身就落到了他面前。 跟随成夙的那人叫祁彧,是他的众多宾客之一,大概比其他宾客关系要更深刻一点。这人的医术精绝,只是为人性情古怪,不太好相处。在席上用饭的时候,如霜坐在他对面,这人总用一种不太友好的眼神来看自己。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很愉悦地享用着盐酥虾。 “午休过后去城南?”吃过饭后,成夙建议道。 “好。” 祁彧蹙着眉头,看看如霜,又看看成夙,欲言又止。 如霜觉得他应该憋得挺难受的。 转身告辞的时候,她恍惚听见祁彧提了一句。 “白姑娘……” 她躺在榻上小憩了一会,芸芷来叫她,说成夙已经备好了马车。 两个人出门去,马车走了一阵子,忽然脚步放慢了,她听见人声渐渐喧闹起来,掀开车帷来看,见外面人来往熙攘的样子,想这大概就是南市了。 云州城的建筑、行人衣装和煌都的略有不同,不过差别并不大,但是店铺总体的形制还是相同的,两个人出了马车,大庭广众之下牵手不好,改成了牵他的衣角,跟在他后面,微低着头,她的体形瘦瘦的,在他身边很有娇小的意味。 没见过的东西很多,吃的,玩的,用的,样式、颜色都很新鲜的衣裳,绸质的蝴蝶、蜈蚣形状的风筝,漆雕的小马,钻石的戒指……如霜想,这里有的东西,煌都是没有的,煌都有的东西,这里或许也没有…… 两个格外惹眼的人在街上走动,惹来的关注更多。他们一边走着,一边形成了一个流动的包围圈,很多人事情都不做了放下来看他们。很多的人认识成夙,恭敬或者热络地同他打着招呼,他很自然地一一应下来,同他们介绍如霜。 “这是晏姑娘。” 话不多,可是很带给人暧昧的遐想。 或许不到明天,云州城里就会传遍成夙和她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佳丽会受伤心碎。 如霜并不管这些事情,也不管他们看猴子一样探究的眼光,她很淡然地点头同他们招呼,专注于看商品或者和摊贩攀谈。 “你是哪里的人?” “这东西是哪里产的?什么工艺?” 她多看了一眼的,成夙就吩咐人买了下来。 “这些东西这么重,我又用不上”她有些哭笑不得。 “回去时候不是你拿着。” 成夙都交给了他的侍卫长洲,一个习惯厮杀奔走的男人抱一堆女人一样的货品,他的脸色看起来明显是不太能接受。 如霜回头,看见他低眼垂下的阴影,不厚道地笑出来。 “成夙,我们来比一比,不坐马车,天黑之前谁先回去。” 她飞身,上了一间房顶,很快朝一个方向身影逐渐模糊下去。 成夙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揉一揉眉心,失笑起来。 原来他们在街巷里,已经转了这么久,他又想道,如霜一定没有逛街的爱好。 她走错方向了。 二春风(四) 成夙追过来的时候,如霜已经过了城门,走到郊外。她坐在一棵大桂花树上,看几户农人在水田里耕作,看他们在田地里走动,拔草,把秧苗插进田里去,他们的动作很一致,很有意思。累了就坐下来喝茶吃饭,有小孩子殷勤地为他们端过来茶碗。 一家人在一起团聚,很辛苦,却很温暖和谐的场景。 如霜看见他们脸上的汗水,他们劳累的吁声,他们的笑。 如霜想,这就是世外的人在过的正常生活吧。 西凉的人呢,当然是这样一起、生活劳作。西凉,西凉没有男子,不会有男子的欺凌,大家共同来承担缺失的那一半,不过越是这样,越是永远的缺失。也许看起来与此处没什么不同,可是却全不相同。 她拔下来一捧草茎,学着农人弯腰低头的样子把草插在地上,她的力道很大,丢出去,草茎没有轻飘飘倒下,而是钢针一样被钉在草地上,她的内功已经到了能以叶为刀的地步,只要她想,任何东西在她手里都能成为杀器。 陆续地,一竖排草茎都被钉在地上,那队列又平又直。 “你还真可能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成夙在她耳边道。 “不过出手还是要控制好力道,种得漂亮,不一定就得活。” 他骤然出现,悄无声息地,把如霜吓了一跳,她斜了一下身子,差点掉下树枝,拽着成夙的衣角,这才重新坐回来。她手上沾了青草汁和泥土,一个青黄的掌印就印在他袍子上。 如霜不说话,拿眼睛睨他,像在说他活该。 那边农户家的一个小女孩儿看见了他两个,连忙妖怪神仙地叫起来,引得众人都放下活计往这里看,如霜反倒不好意思,拉着成夙赶快走开,两个人飞身,顷刻之间就不见了,唬得一众人都觉得自己花了眼。 他们走过一片竹林,走过一片柔软鲜嫩的草地,那里有一片天然水潭,一条小溪从此汩汩流过。如霜捧了水,撩起他的衣角,帮他洗衣袍上的印渍,她的动作很笨拙,但是洗得很认真,揉几遍,冲几遍,那印渍变得浅了,可是并不能完全消下去。 “料子是天丝的。” 见她一副不洗干净不肯罢休的样子,成夙忍不住开口道。 如霜还捧着水,愣了一下。 那这就是废了。 你不早说。 如霜放了手,连忙帮他把衣角弄平整,运动内力帮他风干,这样还能凑合穿回去。 “我赔你一件。” “不用了,算不得什么的。” 那倒也是。如霜放弃要赔他衣服的想法,转头发现自己的袖子也脏了。这件应该不是天丝。她撩起水来淋洗,洗得很随意,渐渐地忘了是在洗衣服,索性玩起水来,她脱了鞋子,撩起裤脚,到水边去,春水清沁温凉,并不砭人,她玩得不亦乐乎。 “成夙,有鱼!”她指给他看。 “有蛇。”他也指给她,吓了她一跳,连忙跳上岸来,待那东西游近了,发现是条泥鳅。 如霜说,既然衣角都坏了,他这身衣服也别想要了。 她撩了春水来泼到他身上,一边打闹着,成夙闪躲不及,被浇了一下,闹到最后,两个人身上都湿透了。 如霜突然丢下他,跳下水去,没了影子。 成夙也并不急,坐在水边一块白石上,来等她,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 如霜自己憋不住了冒出水面来瞋他。 “你这个人,都不着急的。” “这水最深的地方都不及你肩膀。”成夙说。 “让我来说一说我知道的你。”如霜一边说,一边走到岸边来。 “你的武功我不敢推测,但轻功绝不低于我。成夙我真不敢想,有一天我们成了敌人会怎样。” “你有洁癖,不是打扫过三遍以上的房间不肯进,酒菜不是特定的规格不肯吃,衣服不是特定规格的不肯穿,凡人和你接近,起码三尺以外距离才会让你感到舒适。你的控制欲极强,不会容许丁点意外情况发生,你的心胸不宽广,令你不快的,你一定睚眦必报。你的脾气也差,但你控制得很好,耐性极好,演技,当然也极好,明明你和我一样是冷情薄凉的人,可你却能表现出很仁和宽容的样子来,毕竟你是一个极有教养的人。” “继续说。” “生气的时候,你的眼睫会下垂,”她点一点成夙左脸颊上的酒靥,他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又很快消失。 “唉,你这里!” 她的手带水触过来,温凉的。 如霜刚从水里上来,她从头到脚都是湿的,一头云髻散开,墨发乱了,水草一般地缠在身上,湖水蓝色的裙裳紧贴在身上,勾画出窈窕的身子,锁骨下,酥胸随呼吸微动,眼睛是也湿淋淋的,极其香艳的一幕,她竟不觉,只是专注地说着,一张檀口喋喋动着。 成夙揽住她的身子,将她扣在怀里,低头来看她,一边抚上她的眉骨,眼睫,鼻梁,还有唇。 他倾身吻上。 “你怎么……唔……” 她的唇微凉,但很软,那样猝不及防地闯入,连牙齿也没有来得及紧闭,她的口腔就这样被他完全占有了。 如霜很不解,被他这样对待,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眼睛,她的心痒痒的,被他这样扣住,两具身体毫无缝隙地贴着,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的身上是热的,那热感传到她身上,灼烫着她。 她低垂下眼睫,踮着脚尖,尝试去回应他,唇舌津液彼此来往,可是成夙究竟比她更加强势,两个人争夺了片刻,主导权被他抢去,如霜被他吻得晕乎乎的,双脸蒙着红红的雾气,应着他。 如霜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成夙才放开她,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大口喘着粗气。 两个人还是拥抱着,成夙没有放开她,他放过她的唇,去吻她的侧脸,一一吻过她的耳垂,后颈,细碎而温热的吻,接近啃噬,如霜被他亲得身上发痒,不安地动起来,反而被他扣得更紧。 他眼中有化不开的情欲。 “高唐云雨之欢,缠绵热烈,轻薄如水逝云飞。你要试试么?” 如霜还是愣愣的看他,还是小口地喘着气,忘了回答。 成夙却没有继续下去,只是片刻就恢复了清明。 仿佛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饿了。”如霜说。 有微风吹过竹林,林间枝叶窸窣,夕阳透过竹林照过来,两人身上皆是细碎斑驳的影子。 “那么走吧。”成夙牵起她的手。 成夙去忙自己事情的时候,如霜就在院子里看书。觉得无趣了,她会去院子外面或者大街上走一走。大多数时候她是个专注的人,借的那位张谖张先生的书已经被她看得差不多了,如霜琢磨着可以叫人去他那里再借一批回来。 成夙的宾客很多,不一定有外面所传的门客三千,但是也比这少不到哪里去。更多的人或者住在外面他的封地里,或者被他派去做别的事情,住在他府中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她已经差不多见过了这些人,除了张谖,祁彧,还有几个一本正经的老夫子,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成夙的府里能笼络下并且使他们安然无恙地住着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其中那位张谖张先生算是最为奇怪的一个人,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但是却不愿意出仕为官,在成夙这里做宾客也大概只是图一碗饱饭,他几乎不见成夙,如霜猜他大概也没给成夙出过主意。他每天所做的事主要就是写书,除了少量经国大业的内容,其他都荒诞不经。要不就是闷在房间里做手艺,他的手工很精巧,做出来很多有奇心巧思的玩意,房间永远是乱糟糟的,但不许人动。他很慷慨,他的书可以随便借,做出来的小物件也都大方送给别人。成夙也就这样任他住着,从不要求他什么。 这人很能和如霜聊得来,他很好奇地同她打听女儿国的人物风情,热情地送了如霜一堆木雕还有书。如霜看他的房间里,除了玩具之外还有很多微缩的武器,军械之类的,书桌上还陈着他的画,是一些人体的动作,如霜认得出来那大概是武功秘籍或者剑谱。 这人大概是个武痴,如霜想道,原想找他比划功夫,但很可惜他并不会武功。 他知道许多江湖的秘事,不但如霜很少听说过,恐怕世人也很少有听说过的。不过这些这样隐秘的事自他嘴里轻松说出来,很令如霜怀疑它的可信度。 哪个杀手组织是某个世家搞出来的,哪个门派在为王室卖命,谁是谁的近亲或者小舅子,谁跟谁的那些陈年恩怨,张谖讲起来滔滔不绝。 他领她参观他的藏品,令他视若珍宝的一些东西,也不过是些衣服鞋袜,竹篮书箱,还有一些经书,都很朴素古旧的样子。张谖说这都是行照大师生前用过的东西。他毕生最崇拜的人就是行照大师,那个人在武功方面简直是一个天才。他之所以不学武也是因为他,因为三十年多前,他亲见过,手无缚鸡之力的行照打败了当世的两大绝顶高手。提起他来,张谖那张萎靡沧桑的脸上会放出红色兴奋的光。 “那么先生可知道西凉的先王么?” “怎么?你自己是女儿国人,你自己不了解?” “我想听先生知道的。” “她么?”张谖摸一摸下巴。“她确实是一个让人见了就毕生很难忘记的人,她有倾国倾城的容颜,有高强的武功,也有不朽的功绩,可惜红颜薄命,她死得太惨了。” “那么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如霜抓紧他问道。 “她犯了天谴,在生产之日遭雷击而死,一尸两命。” 如霜久久不说话,哀叹了一声。 “那曼陀山庄呢?先生知道可曼陀山庄么?” 张谖嘁了一声。 “不过是一些后来的小辈在上蹿下跳罢了,成不了气候的。” 成夙的宾客虽然奇怪,都是不能小觑的,除了张谖,还有祁彧,那个人对如霜的态度是很差,但不妨碍他的医术真的精绝。他只盯着她看了几眼就能判断她的体内有寒毒,他告诉了成夙,虽不能根治,但是可以缓解,于是条梅院里她的起居陈设都换了一遍,换成对她身体有益的。 如霜本想着不必如此铺张,但成夙已经替她做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寒毒已经种在她身体里十几年了,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说实话,除了每月发作一次之外,它并没有带给她人生真正太多的影响。 从张谖的院子里回来,她准备沐浴睡觉了,芸芷在为她准备衣服,说明日成夙会带她参加宫宴。 大概只是月初楚宫例常的宴飨,除了拜祭祖宗,朝见百官,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样的宴会成夙并不怎么出席,大概是因为如霜在,他带她去见识一下。 楚国王室到了这几代,可以说是子嗣凋零。先王那一辈的人,除了成夙,年老的年老,身故的身故。而这一代,只有楚王成玦一人是王室嫡出,除此之外,还有几个更年幼的庶出兄弟,都很不成气候,成玦也只有二十二岁,年少多病,身边亦缺少扶植之人,楚国几乎就是成夙一人大权独揽。 如霜琢磨着,她和成夙一起出场,到时候需要忌惮和应对的人应该不多。 芸芷和采菲为她讲解着楚人见面的礼仪和禁忌,两国相差并不多,如霜只听了一遍就记下了。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成夙已经在她的房间里了。他在她书房桌上随便翻着她的书,一边等她。 “麻烦你久等了。” “时间还早,我只是先来看看你。” 他看着那摞书,忽然翻到一本,双眉微挑,拿起来。 “你还看这个?” “什么?”她刚起床脑子还不够用,没反应过来。 成夙慢慢地将那本展开,是一册画卷,画上一些情景,几个人,一些连贯的动作。 这是…… 如霜一张脸趴在床上,恨不得重新睡回去。 “大——概拿错了,我以为是剑谱……” 她觉得这话对成夙来说可信度不高,最后也就不管了,任他那眼神戏谑着。自己悠悠地下床、梳洗、穿衣。 芸芷为她准备的是一套桐花紫的裙衫,白色的裙子,淡紫的下摆,外罩一件深紫色的袖衫,下摆上绣了密密麻麻的梧桐花,银紫交错的花瓣闪出很好看的光辉。楚人的衣服,她已经穿得很熟练了,很快就戴整齐,为了配套,她往鬓间别了两个小花的发钗,成夙则在她眉心画了一点朱砂,她似笑非笑,仿佛褪去了那层冰冷,显得妖冶动人。 成夙自己则是一身玄色的黼衣,上绣同色的云纹,眉如墨裁,鬓如墨画,不需要更多的装饰,不动不笑,就很有上位者的尊贵气质,恍如天人。 二春风(五) 她的马车跟在成夙的后面,两个丫头陪在她身边。走了大概半个时辰,马车停下,成夙带她下来。入目是一排不见尽头的青墙和琉璃瓦,成夙带她走过花岗石的地砖,经过层层的侍卫和宫人,走进宫门,绕过大殿和长廊。西凉王宫当然不及楚王宫大,但是两处形制相似,如霜走一遍,也就熟悉了。要说独特,大概最为独特的地方就是楚宫的杨柳很多,都是垂柳,春暖时节,都抽出了黄绿的枝条和叶子,蘸水而生,显得腰肢窈窕妩媚,惹人关情。 宴乐之地就在水边,一座高台上,四周也种满了杨柳,场地被分成了两席。如霜跟着成夙,向楚王行了楚人的礼。 楚王成玦在上座,如霜起身时匆匆看过他一眼,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年纪,可是看着面容很稚嫩,一副先天不足的样子,苍白的脸色几乎透出青色血丝,他穿一身衮服,生得不错,只是目光阴鸷,看向成夙的目光里带着忌惮和威慑。他的身边坐着楚后,穿一身宫装,容色平凡,但是很端庄,全心关照着楚王,大概是一个温良随和的女人。 “这是晏姑娘”成夙道。 “叔父新得了美人,好艳福。” 成玦赐酒,赐座,如霜便跟着成夙入座了。 成夙是重臣,座位就在楚王的身边,阶下男席的首位,如霜也坐在他身边,身后大概也是楚国的一些重臣贵族,携他们的家眷坐在一起。这些人如霜自然一个也不认识,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些,她着意于楚国的歌舞和菜色。 她想起来杜宇的话,楚国美人的腰肢软,玉臂柔,楚国是出了名的温柔乡,从成夙的府上以及楚王宫所见的这些情况来看,确实如此。 一曲歌舞完毕,众人向楚王祝酒,也有人陆续来向成夙敬酒,成夙一个个来应了,不过只是举杯,他喝的并不多,不过姿容仪态无可挑剔,任谁见了都赞一声真有君子之风。 如霜明显地感觉到周边投过来的许多目光,探究的,惊艳的,妒忌的,不善的眼光多是来自闺中的女眷,那么多红白的面孔,朱朱粉粉的衣裳,打扮得容色都很隆重的样子,眼圈微肿,美目充红,如霜抬眼过去,只觉得有些眼晕。 她暗撞一下成夙的臂膀,揶揄他伤了太多美人的心,反被他一只手扣住,按在手里轻轻摩挲着,在外人看来自然像是两个人在调情,不免又咬牙切齿一番。 “晏姑娘看着很是面生,不像是云州人,不知从哪里来?”有人来向她发难。如霜看过去,是一个穿着粉色裙衫的女子,双颊因为生气有些发红,满头珠翠随说话摇曳,气势颇盛,大概是一位世家的小姐。 “齐国。”成夙先替她答道。 不提她的身份,大概是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是齐国的人,又姓晏,那女子听了,面上现出一些沮丧来,又不甘地问道。 “那么你可是晏家的人?” “只我一人姓晏。” 原来并不是晏家的人,那女子听及此又恢复了信心。 “姑娘既然有幸侍奉在修成君身侧,想必除了容貌之外,一定有过人的才能。为什么不展示出来,让众人也好心悦诚服。” “为什么不能空靠美貌,就能得到他的垂爱呢?”如霜反问道。“这位小姐,如果你胜过了我,就能代表修成君会喜悦你吗?” “你……” 她这么说,把那位小姐气得把一口银牙咬碎。 “我并不相信,一个没有才华的人能够入修成君的眼,我也并不觉得这样的人值得修成君垂青。你可敢与我比么?诗辞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可。” 她说得有些过分了,按理说楚王应该出面说些什么,可是如霜看他一脸只想看戏的架势。 她要开口,成夙却先她一步答道。 “成夙正是喜欢她的容貌。” 成夙在担心,一旦如霜应下了,拉着那位小姐比起武来,这宴会就乱了。 他的话一出,效果很鲜明,满席哗然,一向光风霁月的修成君竟然说出这种话。 “你这妖女……” 那位小姐被挫光了锐气,梨花带雨地回到了坐席。 因为如霜引起的议论渐渐消下去了,可是关于成夙的种种议论又马上升起来。 楚王阴沉着一张脸道。 “叔父不该为了一个女人昏乱心智,最后闹到祸乱朝野的地步。” “成夙以为,如果真会因为一个女子就轻易昏乱心智,那么成夙本就是不堪大任的,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不能昏乱成夙的心智。” 台上安排了一群侏儒来说笑歌舞,那表演很是精彩,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时不时被逗出笑声,不再关注这边,气氛变得缓和了很多。 宴席撤下去了,王后叫住众女眷,邀请她们赏花喝茶,这些事与如霜没有多少关系,毕竟她和她们都不认识,王后拉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她很喜欢她,希望可以和她说一说话。 如霜看向成夙,她在揣测究竟王后的善意多一点还是恶意多一点。 “王后喜欢你,那么你就去吧。”他含笑说道。 他并不担心如霜会怎样,反而是这群人对如霜有恶意,一旦惹恼了她,这后果会更严重一些。 如霜被王后牵着手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宫嫔、侍女还有世家贵族的女眷们,如霜不太关注她们的眼光,只是很专注地看花,看着楚宫的建筑样式,看水边长着的葱郁的春兰,大片的妖艳热烈的芍药,王后跟她说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如霜说完,引得一众人在心中暗暗吃惊。在楚国的名门之中,十七八岁还未婚的小姐是很少见的,更别提二十岁往后的。她的年龄比在场未婚闺秀的年龄都要大一些,虽然在容色神情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甚至看上去比她们更为娇弱稚嫩。 “原来你与本宫同岁,那真是巧了。”王后也惊讶了一刻,继而很快恢复了镇定。 “那么,你家居齐国何地,令尊身居何官职?” “令尊?我没有令尊。”如霜道。 “那么你在修成君府中是以何身份侍候?” “成夙待我很好。”如霜只说。 这下众人都了然了。原来修成君并没有看上这个不通文墨的大龄孤女,她只是空有姿色,而成夙也只是偶然间想不开带出来而已。 如霜觉得周围看向她的目光变得世故了许多。她也并不在意,毕竟她是女儿国的人,真的没有父亲,她跟成夙说起来也并没有很深的关系。 王后也觉得自己抬举了如霜,她还是端庄笑着,不动声色地放开如霜的手,许多贵女越过了她,上前去和王后说话,她们好像是在故意说些东西,或者在谈诗词文赋,或者在聊云州贵族中的一些轶事,引经据典,放情吟咏,像是在展示给她看一般,用楚国女子特有的柔美的声线。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样的倨傲,她们之中未必有人人都爱慕成夙,可是每个人对于异类都是天然的排斥。 跟尘世的女子相处起来真难。如霜会想起女儿国的人来,与她们相处就不是这样,起码不会为了一个男子,或者是其他冠冕堂皇的东西,人心曲折计算到这样的地步。 她从没有如此怀念过在煌都的时光,在大漠,在林中纵马奔跑,在广天雪地之下肆意施展武功挥洒长剑,或者就酒去读张谖那里的书,那样痛快淋漓的感觉,她对着这些人说不出,说出来她们也未必懂。 她们走到一处长亭,王后吩咐大家坐下来,众人都应了礼。坐在王后身边的是一位宫中的夫人,身穿颜色鲜亮的宫装,面色似喜非喜,腰肢窈窕,媚眼如丝,身边围着如云的宫人,身份颇为张扬,王后每看向她时,黛眉便会微蹙,眼光颇深;另一边是一个面色和婉的宫嫔,身边的保姆抱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她的精力便都在孩子身上,但是对王后很恭敬。 感觉到她们之间很微妙的格局,如霜不禁莞尔。 王后的妹妹楚湘柔在为王后弹琴,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裙摆处绣了淡雅的花,面容秀丽,气质清雅,她的技艺很高,温和清亮的琴声自她的手下传来,众人皆屏息听着,面上露出赞叹惊艳之情。 一曲终了,楚湘柔停下来,上前屈身行礼。 “臣妹谨以此曲祝娘娘如意康寿。” “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王后问道。 “是臣妹参照上古琴书所制的新曲,名为《神品羽意》,臣女的曲集《引凤潇湘》已经快要编好了,这是集中的第一首,其他的曲子,等改日湘柔练熟了再来一一呈给娘娘。” “湘柔有心了。”王后赞赏道。 “听说为了编成此集,湘柔小姐花了一年半的时间,等曲子真的出来了,只怕要名动天下。” “是我等今日有此耳福,湘柔小姐真不愧是云州第一才女。” 一众贵女围过来向她称赞。 楚湘柔含笑温声道。“并不敢当,是湘柔才疏学浅,编成此集才会耗费如此多的时日,这首《羽意》,还请诸位尽管指教。”楚湘柔走到如霜身边来。如霜正在拿着一条柳枝倚在栏边逗水里的游鱼。 “晏姑娘,你可有什么要对我指教的么?” “我不会弹琴。如你所说,想来应该是不错的。”她说。 这话引来一阵浅浅的讥诮声。 如霜明白了,这个人大概是想让她出丑。她有点把握不准这人的态度,她是王后的妹妹,王后自然和楚王一条心,可是楚王和成夙是对头,那么这位小姐是单纯看不惯她而为难,还是为了成夙逆流而上对她发难? 很复杂的关系,她并不想想清楚。 如霜接着说“我不曾弹琴,但我未必不曾看过琴谱。姑娘你一定要问我你弹得如何,那么对照谱子一验便知了。”说毕,就拿了手中的柳枝蘸水,在地上将那谱子写下来,速度之快,宛如游龙翩然,未等第一个字干掉,她已经全写完了。 “古谱难寻,但未必你手中只此一本,西——齐国也并不差,文如瀚海,凡我看过的,一定都记住,一字不错。” 她叫众人来看,一边按谱子评点道。“你的琴声清亮,但失之偏向婉媚迅疾,反失了曲中神品的意味。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你,曲中之意有些过于刚劲,没有内力的人弹不来的,你这样处理不失为一种新意。” 她已经说完了,那字迹还没有干掉,仔细看来,竟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楚湘柔说不出话来了,娇嫩的脸变作惨白,良久才硬挤出来几个字。 “多谢指教。” “不客气。”如霜大方道。 忽略掉众人看怪物一样的眼光,她转而去逗那位保姆怀里的孩子,很小的一个婴儿,身怀五彩的绸布,长了两颗牙,开口笑着,玉雪可爱的样子。 “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如霜问道。 “是小王子。”保姆答道。 如霜没见过男孩子,不免感兴趣一些,仔细盯着他端详良久,又掐了一朵芍药花来逗他,那孩子伸手来捉,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如霜碰也不敢碰。 宫宴结束了,临走的时候,王后赏赐给楚湘柔——顺便赐给了如霜一些东西,一些金银首饰之类,不算名贵,不过形制倒也有楚宫的特色,她挑了绢花、簪子,戴了满头给成夙看。 是好看的,就是看这样有些傻气,成夙心道。 “听说你今日大出风头?” “怎么,不满意,还是你在心疼那位楚小姐?” “你开心我便满意。”成夙端正她的脸,帮她把簪子一一拔下来,只留几个看着得体的。 马车走过街上,有叫卖小吃的声音,如霜要下车去买,成夙便叫人停在街边等她。 卖米馃的人走过几座小桥,转到巷口,如霜才追上他,几个米馃不值什么钱,如霜掏出来怀里的大份金银把那小贩吓坏了,本来就是卖剩下的几个,索性直接送给了她,如霜拿箬竹叶裹了,捧在手心里,走出小巷子,听见一阵琵琶声。这样好的琵琶,是《古怨》的曲子,曲声如玉珠落盘宛转清脆,转而变为伤情,如怨如诉,仿佛将自己的无限伤心事都弹了出来。如霜听她弹了一段,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低落下去。 那弹琴的人家就在巷子尽头,一个古朴简单的小院子,木门紧闭,门前种了一丛五彩斑斓的虞美人,一枝青嫩的春藤从墙那边伸出来。这时候门开了,出来一个小丫头,朱鬟轻粉,深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低头快步走出去了。 如霜上了马车,分一个米馃给成夙,问他。 “你听到琵琶没有,那么好的琵琶声。” “听到了。”他淡淡答道,并不多言,跟她一样专注吃起米馃来。 二春风(六) 这是第六天了,如霜坐在条梅院里自己的床上如是想道。 昨天是第五天,明天就是第七天,她环顾着这房间里的一切,原来就有的,重新添置的,在她的身上,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又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她好像改变了很多,又好像不曾改变。 见了很多人,很多新奇的风景,很多新奇的物件。 那么她懂得情了吗? 不过倒是过得挺开心的。 她想起来成夙牵过她的手,给她的吻,想起来他笑起来如月牙般弯浅温柔的唇角。 想起来被温暖的感觉,那样带点痒意又很不安的感觉。 月色东上,她推门走出去,飞身上了屋顶,跳到后院,那座废旧的小院墙上,到那棵大合欢树上,她在树冠间找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坐下来。 这样明显的窸窣声音引起了树下人的注意,那人抬头,黑夜里,两双眸子不期然对上。 是成夙。 真巧,如霜扯一扯唇角。 黑暗下,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明天,大概是明晚,我就要走了。”她说。 “好。” “那么你在意吗?” 在意什么,连城璧,还是这个赌? “我不知道。”他道。“还有一天的时间,那么你想去那里,一起西行去看玉泉雪山,或者不妨走出楚国向东去看海,或者我们隐蔽名姓去过一天庶民的生活,再或者,我们可以过招,你不是一直很想试试我的武功……” “都不对。”如霜皱眉道。“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来楚国是错的,这个赌是错的,我不该是西凉人,所以做什么都是错的。如果我是那天见到的那位楚小姐,或者其它家里的女儿,或者我是楚国一个平凡的女子,如果你不是修成君,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如果……我说不清,如果我们是其他的可能,我们有没有可能动情,有没有可能我就懂了……明明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对我细致,温柔又大方,你的容颜就算和徐酲想比也不相上下,你牵过我的手,吻过我我也并不排斥,可是就是……” “我自然知道你的心事,不必纠结这些,我们是谁,于情爱这里并没有对错,我不爱你,也并不会爱他们。你没有对我动情,安见得不会对别人动情,我们就是眼前这一种可能,你是晏如霜,我是成夙,我们相逢,但不能相爱。”成夙安慰他道。 “也许你说得对。”如霜承认,于情爱这里,成夙要比她懂更多,她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连城璧——” “自然是你的”他大方道。 没有找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不过无所谓了,在成夙这里解开了心结,她变得舒心起来。 “那么你呢,你又在想什么?” “自然是在想我自己的事,不晚了,你去睡吧。” “那晚安。”她招一招手,就消失在了夜空里。 成夙并没有回应她,攀一根树枝,很轻巧就上了树,坐在如霜坐过的位置上,微眯着眼睛看这院子黑漆的四周。 并不能看清什么,他抬手,向前空捉了一下。 一夜好梦,晨起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采菲服侍她起来,说道。 “天不亮的时候,祁先生敲门请见,不过听说您还没有起,就又回去了。” 如霜应了一声,不禁好奇起来什么事能让这古板主动来找她。 又想着如果真的有大事,那人不会不来。 用过早饭后,祁彧果然又来找她。 “我听说了你跟主子有一个赌。” “怎么,你替他心疼连城璧?” “我是想到一件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我能不能替你把一下脉?” “可以。”如霜很大方地把手臂伸出来。 “果然。”他的眉头展开,豁然开朗起来。 “什么?” “你的情根被封了。” 如霜越来越听不懂他的话。 “人有七情,即男女之情,双亲之情,舐犊之情,手足之情,怜悯之情,亲情,友情,分别对应七道情根,缺了哪一道,人就无法感知这种感情,你的‘男女之情’这一条被封住了,所以你无法感知男女之情,这实在是世上罕有的事。” “会不会因为我是西凉国人?” “不会。”祁彧道。“七情六欲,世人生来就有,况且你的情根只是被封住了,非没有情根。” “可是有人有意为之?” “可能性也不大,据我所知,当世并不存在这样的秘术,也不会有人功力高深到如此程度。” “那么,你可有解开之法?” 祁彧面露难色。 “我不能,我既不通此法,亦无有如此高的功力。” 竟是这样。 如霜不禁讥讽地笑出来。 祁彧走了,他对她大概只有病理上的好奇,并不关注她感情上的的波动,她还呆愣在那里,嘴角保持着那个姿势。 是很可笑的。 情根被封,可是也真的不疼不痒,不悲不喜,没有让她成为痴人呆人,疯子傻子,亦没有给她身体上的残缺。也许这对她二十三年来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就是一个残缺的人,和西凉国中的人不同,和楚国、世人也不同。 一个情根被封的人妄想感知到真情,来楚国是可笑的,这场赌是可笑的,接近荒唐。原来那女人说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是真的。 她是谁? 谁封了她的情根? 谁让她的人生变成这样? 是王上,是赵国的人,还是,上天? 她回顾了一下过往二十三年的时光,从前明明白白的一切突然就乱了。 如霜换上了自己来时的衣服,把属于条梅院的一切都整理好,她一边动手,一边把自己的伤感也投入其中,因此格外专注。回头看见成夙正站在自己身后,这样悄无声息的,也不知站了多久。 “要走了,不打声招呼道个别?显得我这个主人招待不周。” “你来了。”她勉强地笑一笑。“原本是要说的,可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想必你也已经知道,唔,很荒唐的一件事,这些日子真的麻烦你很多,一句感谢是说不完的,无以为报,所以只好选择避不见你。连城璧我愧不能收下,已经让祁彧帮忙带走还给了你,我要走了。” “这个,你不来我也要给你的,是我输你。”她自怀中拿出那明玥珠来递给他。 成夙接了,并不推辞。 “后会有期。”她招一招手,吹一声口哨,一只杜鹃鸟自远天鸣叫飞过来,开始是巴掌大小,飞到她面前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人大小,如霜坐上去,招了招手,连人带鸟须臾就飞远了。 “后会有期。”成夙向她摆手道。 已经过了很久,他还站在那里,手里明珠已经渐渐染上了他的体温,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拿起那珠子,在阳光下,倾斜到一个固定的角度,那珠子透过光,闪出来非常的光彩,映在地上,是一个浅浅的“晏”字。 明玥之珠,已经消歇在众人口中接近几十年了,可是每每提起来,都会让人发狂,多美多好的质地、光彩,举世独有。 可是鲜有人知道。 这个字才是明玥珠真正珍贵的地方。 侍候的人向他请示,条梅院该怎么办。 “她既说了后会有期,那些东西都留着罢。” 祁彧在外面请示进来。 成夙手里还握着那珠子,看向远方,眼光深沉。 “她找你主动问过什么?” “她问我,噬心蛊是不是只有雪山瑶芝这一种解药。” “你怎么答的?” “属下实话实说。” 三镜花(一) 回到煌都已经是第二日下午的事了。 到将军府,甫一落地,感受到久违的熟悉的环境和空气,如霜的心便安定下来。 她的丫头盈思跟素素都来迎她。 “您可算回来了,这几天您不在,王上的使者每天都来过问好几遍。” “你们先去复命,我今晚休息够了,明早自会进宫谢恩。” 两个丫头欲说什么,可是如霜跟杜宇都太累了,就没管更多,简单沐浴过后倒头睡了一夜。 次日醒过来如霜想要叫人,才发现这是在自己家里,盥洗的工具还有衣服都已经备好了,两个丫头都退下了,自觉不来打扰她。 衣服的颜色,好吧,是她一直穿的黑色,她已经很习惯穿黑白两色之外的衣服了。 “素素。”她叫了一声,素素立刻进来应她。 “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想到再换衣服又很麻烦,还是罢了。 她又叫住素素,吩咐她无事的时候,可以安排人在院中多栽种些树或者花草,她的院子不小,没有池塘,也没有花园,都是空落落的石板地面,一来空旷方便她练功,二来她并没有赏玩侍弄的心思,栽种了这只有枯死的结果。挖池塘、修园囿,她肯定做不到,也没有成夙那厮的财力,不过改变一下府里冷清的现状还是可以的。 素素站着没动,也没答应。 “怎么?” “主子,咱们要搬家了。” “什么?” “您刚到煌都的时候,王上就下令,把南苑赐给您做府邸,还许您用天子的仪仗,而是您还来不及接诏就又走了,是以王上的使者才会一连几次来到府里。” “知道了。” 如霜很快地收拾好自己,准备进宫。这样过分的恩遇,她有些惶恐,有机会拒绝,还是拒绝掉。 正赶上宫中的宴会是如霜没有想到的,她以为直接进宫、见了王上、复命、或者稍稍拒绝掉赏赐,就可以回来。结果正是宫中王上宴赐群臣,她推脱不过,被加了个位子,坐在王上的下面。 席上正在演奏的是煌都最近新行的箫鼓《长歌行》,曲调韵味倒也新奇别致,如霜就着酒菜颇有兴味地听着。 她旁边坐的是大祭司,也就是西凉的大公主苻容,苻容身边是她的女儿苻清,母女两个穿一色的宫装,扮一样的钗环,两个气质也都很相似,端庄清华,苻清有些少年老成的样子,正着脸,和大公主是同一个表情,母女两个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 如霜端起笑来,像两个人点头示意。 大公主下面是三公主苻悠,后面是诸位卿士。如霜对面是五公主苻蓠,她外披一件狐氅,打扮得很是热烈隆重,甚至繁复浓艳地过了头,像是把首饰盒跟胭脂盒都倒在了脸上,她的身子格外清瘦,接近骨瘦如柴的地步,配上这样的打扮,整体呈现得那么诡异。 如霜转过身去,也和她点头示意招呼。但是苻蓠并不买账,她看见如霜,黛眉横敛,薄唇含着讽笑,一张口带着不善。 “这是我们西凉将军不是?大军回了煌都,主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半个月。怎么,在外面逍遥够了,现在舍得回来了?” “嘉仪,休要无礼!”女王苻冉对她开口训斥道。 “我怎么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怎生就无礼了,我还没做什么呢,我怎么敢做什么,这位晏将军,可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想是什么就是什么,不像我,咳……”她说得太激动,抑制不住得咳出声来,身边的侍女抓紧扶她坐下。 “小妹,你过分了。”苻容也来训她。 苻蓠并不服气,一双美目怒瞪着如霜,如霜始终不说话,任她又刺了几句,终于觉得没有意思才罢手了。 “你尝尝这道酥鹌鹑怎么样?今早猎场送来的,知道你来,我便叫他们做了给你尝鲜。”苻冉一开口,殿下就并没有敢再多话了。 她看向如霜,神色是那么温和和欣慰,二十多年来一向如此。 如霜尝了一筷子,那味道很是鲜美,细腻而烂滑,连忙上前来谢恩。 “你喜欢就多吃一些。”女王扶她起身回到席上。 苻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她话,如霜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着,大公主和其他的人在中间陪着笑脸,很多年都是这样了,明眼的人都知道,不管是什么样的场面,只要如霜在,她就是全场的中心。 “总是这样,她们总是这样。”苻蓠阴沉着脸,用力绞尽了手中的帕子,仅有的力道将它们掰扯到破烂变形。 酒菜都已经上过了,苻蓠离了坐席,上前来施礼道。 “子都有琴曲要献给母亲。” 说着就指挥人抬架子来,把琴摆上,动作声势搞得颇为盛大。 倾国倾城的男人自殿外走进来,抱一把琴,放到架上,以赵人的方式向苻冉行礼。 苻冉看向他,脸色变得冰冷,不过也没有难为他,挥手叫他平身。 他现在离如霜很近,相比于初见那日匆匆一瞥,现在看得更为仔细。 在皮相上,虽然是男性的眉眼棱角,但比在场所有的女人都要美,那种恰到好处的极点的美,像百花之中秀出的牡丹,贵气也妖娆,一出场便会使群芳失色。如霜和他相比,显得过于冷清寥落,而苻蓠和他相比,则失于粗鄙聒噪,长身玉立,身上是不同于裙钗的俊逸刚冽的气质,超尘绝俗,却也致命诱人。 他和那日一样穿一身白袍,比那日的打扮更为正式很多,却一直是一副不染纤尘的样子,每一举手投足都是一道绝好的风景。这是如霜第一次正式见他,在场的人应该见过不止一次,却也同她一样忍不住痴迷、一再惊艳。据三公主苻悠讲,自徐酲来到煌都,这半月来所办的宴会比以往一年的都多。 他的琴,如霜认识,当世绝顶的名琴冰心玉相。 徐酲被称为天下第一公子,君子如玉,独爱古琴,在赵国时,苦心孤诣练习琴曲,搜集琴谱,收藏古琴,他有一架古琴云皇,相传他爱此成痴,人琴从不轻易分离,仓促来到西凉,云皇琴当然不能在手,痴慕徐酲的苻蓠便将自己珍藏多年的冰心玉相相赠。 说到苻蓠对徐酲的痴慕,那又是另外一个传奇的故事了。五公主苻蓠自小到大并未踏出过西凉一步,甚至是煌都一步。九年前,一副徐酲的画像辗转落到她手里,只见了一眼,从此就爱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听他的天下第一公子的形容事迹,越发对这人恋慕痴狂,因为身患宿疾,体质虚弱,出不得西凉,便疯狂搜集购买关于徐酲的东西,他的画像,他的诗词,他用过的东西,因为不能学徐酲喜欢的琴而深引为憾,便也发了疯的搜集古琴、琴谱,这架冰心玉相,是苻蓠收藏诸琴中最好的一架,以古桐木制成,饰以丹漆,琴丝撩动之间,恍若龙吟古潭,绝不属于云皇琴。如今辗转相送主人,也算遂了苻蓠的心愿。 徐酲坐下来,拨动琴弦,弹了一首《广寒游》,曲声清冽光洁,指尖恍然有风猎猎,须臾转作奇幻悠游,人衬得上琴,琴亦衬人,人琴仿佛都被浸在月色的皎洁光华之下。这样的境界和技艺比如霜往昔听过的所有曲子、包括在楚国那位楚小姐所弹,都要高出很多,曲声魅惑近妖,众人皆沉醉在这样的琴声中,纵不知其意也被其迷离恍然姿态所迷醉。 他若是能弹摄魂曲呢?这样一想,如霜只觉浑身发冷,立刻从那曲声的迷乱中清醒过来。 曲声还在继续,如霜却仿佛觉察到徐酲朝这边投过来若有如无的目光。她向那边看去,那人又立刻收敛起来。 “你看他做什么!” 苻蓠立刻惊觉起来,怒视向如霜。她的声音生生破坏了这美好的曲境,众人都纷纷清醒过来,露出不悦的神色 “怎么,你对他可是有什么心思?”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晏如霜,他不是你能觊觎的男人!”苻蓠站起来,一副如霜不回应就彻底不罢休的样子。 “我并没有。”如霜硬着头皮对上她。 “我只是在想,回京的路上对徐公子招待不周,该怎么道歉。” “我对他不会有任何想法,你尽管放心。” 苻蓠这一闹,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还没到天黑,宴会就草草结束了。 女王拉着如霜,在宫里说了很多安慰话。 “你又何必一味让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欠她的早就还清了。” “习惯了吧。让她几句,也少不了几块肉,反倒是她,恨臣恨得那么辛苦。” “她以前也是一个好的孩子。” “是啊。”如霜也苦笑附和道。 苻蓠小她两岁,两个人算是小时候很好的玩伴,直到那一年,她在宫里待得闷了,怂恿苻蓠陪她溜出宫去,这一出去,就遇上了赵国的刺客,她只是挨了一刀,苻蓠却替她挡了一掌,中了噬心蛊,从此不能出户,冬夏皆要穿厚厚的棉衣,时常发病,受寒热折磨。 也是从那时候,苻蓠性情大变,不仅变得狂郁暴躁,待她也如死敌。 也是在那时候,如霜选择学武,一是想要强健身体保护自己,二是因为学武是苻蓠自小的心愿。她欠她的,只好用一生来还。 “臣对自己的现状已经很满足了,有高强的武功,有很高的地位和不菲的财富,能保护自己,也能为苻蓠、为西凉做一些事情,能保护他们让我很开心。不然天下这样大,我该去做什么,安于何处呢。” “你想做的,朕都会帮你成就。”苻冉抓着她的手,触到那宝座的扶手。“哪怕是,这个位置。” “不,臣从没有肖想过这些。臣一直是闲云野鹤的人,受不了这么多的羁绊。” “你值得的。”苻冉道。 “不,您真的已经给了臣太多,臣只是一个人,一生一世都消受不完的。” 见她如此执着,苻冉也只好罢休。 “臣还要请辞,臣的宅院已经够大了,南苑和天子的仪仗,臣惶恐,请王上收回成命。” “给你地位你不要,给你封地也不要,你什么也不要,未免拒绝朕太多,你既然选了做臣子,就该听从君主的命令,南苑你一定要收下,那本就是你的。”苻冉的态度也很坚决。 “南苑臣收下了,可是天子的仪仗,臣万万不敢僭越,这不合礼数,会引来朝臣和百姓的非议的。” “随你,择个吉日就搬进去吧,到时候朕再去看你。” 从玉宸宫出来,天已经全黑了,她由一位宫人引着灯,走向宫门,不期然在半路上碰到徐酲。 这人正站在月光之下,那白洁的光垂照下来,将这人映照得如谪仙一般,浑身通透,不染一丝纤尘。 如霜于他点头应了礼,准备走开。 “姑娘留步。” “徐公子,我以为,就我和嘉仪君之间的关系,我们并不适合多接触。” “是我冒昧了,我向姑娘道歉,是我让姑娘受了莫须有的牵连。”徐酲说着追上来。 “我接受了,那么再见。” “我以为,这世间的人就只有你待我不同,只有你看我像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他人眼中的怪物或者物品。” “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公子自己心里最清楚。” 如霜说完就大步走开了,并不回头多看一眼。 三镜花(二) 挑了个吉利的日子,如霜叫人收拾了自己的府邸,打包搬去了南苑。 她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多了,这院子的主人只有她一个,仆人寥寥几个,没有常来的宾客,也没有投靠的亲戚,除了固定住的几间,房间全都是空下的,没有多余的摆设,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更像是客栈,她想来就来了,想走就走就可以毫不留恋地走。说少了,库房里放着王上赏赐的金银财物,满满几十大箱子,都堆在那里生灰。只有要送人或者捐赠出去的时候才会偶尔拿出来。 车子在后面走着,如霜骑白马先行,从将军府出来,向西,一直向南向西,几乎快要出京了,才走到南郊。 据传南苑曾经是先王晏迩的别苑,是一处极好的游乐赏玩的地方,因为靠近前宫城,晏迩常于此地居住,几乎作为先王的寝宫。也是在先王时期,这院子达到极盛,据传这院子里的陈设规模有多豪华,院中有温泉,地气和暖,景致一年四季都是绝美,花开的时候,下雪的时候,被人传为名胜。先王病重,也是于此园休养,驾崩之后,此园就关闭了。 今王即位,宫室逐渐北迁,这院子就彻底下来,只有经年在南郊举行天地大祭的时候,才会偶在此下榻,从盛时至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瞻览物是人非的变迁,不过如是。 如霜下了马,看见院墙边围的密密的侍卫,管家已经站在门口等着,见她来,立刻上前来行礼,另一个人上前帮她牵马。 “都已经收拾好了,就等着您来。” 她由管家带着进了门,告诉他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她想随便走走就好。 管家应了就退下了。 南苑比成夙的府邸都要大,她在心里想着,怎么,拿帝王的苑囿跟臣子的来比当然不公平,可是这园子入眼的那一刻,她确是是那么想的。 其实这地方她并不陌生,十岁的时候,更早或者更晚一点,总之那时候她还很不安分,煌都城里什么地方都想去,南苑自然也是她感兴趣的一个地方,因为相传这里很漂亮,或者这里很荒凉,或者这里闹鬼,总之那时候的某一天,白天还是晚上,她偷偷溜进来了——她想,就没有人能察觉。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落落的素净的大院子,没有人住,但是依旧打扫整理得很干净,院中有水有温泉,种着密密的竹子和梅花,是很好看,主屋是竹制的,门紧闭着,推开进去,空空的,堂前只挂一幅绢画,画上一个女人,一身白衣,绝色的容颜,钗环闪耀,拈一朵梅花浅笑,那容颜有七分像她。 画下角留一笔款“林行照手书雅赠粉粉”像是戏题,笔法游走变幻很是随意,可是那字是好看的。 好看的,熟悉的。 粉粉是如霜的小字。 很容易知道推断这女人是谁,谁作的画,而如霜又是谁。 比如为什么她姓晏,为什么王上对她如此宠遇,为什么成济要见她、杜宇要认她作主人,为什么,南苑给了她。 很简单轻薄的真相,像隔着一层纸,轻易就捅破了,又像隔着一段云,怎么都朦胧看不清。如霜很不愿意主动去想这些事,她一直是这样朦胧地过着,不问,也不求,仿佛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沿着幼时记忆中的路走着,转过湖,过了桥,看见一片蘸水开的白梅花,那清冷的香气扑过来,沾到如霜的身上。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变,王上将这里保存得很好。走到主屋里去,那房间如今是主动向她敞开了,陈设器具都换上了新的,独那一幅画没有了。 她抚过堂前壁上,闭上眼睛,冥冥去感受那原先挂画的位置。 除去原来的,王上又为她添置了新的仆人。有丫头进来,为她奉茶。 “去叫管家来。” 如霜吩咐管家,把湖心有温泉的那间院子留出来,留给五公主苻蓠。 “可是这是……” “我既做了主人,自然我说的就是了,你照办吧。” 管家应了后就退下了。 不到傍晚,押着行李的马车都赶到了。并不需要她操心,素素和盈思指挥他们放起来,南苑这么大,总能放得下的,所有的东西陆续都安顿好了。如霜叫盈思写好了请帖,请一些亲近的人隔日来南苑吃一次饭,算是一起祝贺乔迁之喜。 请了军师,曾经作战的几位将军,几位公主,还有王上。 如霜一惯不会主持这样的场面,席间主要都是王上在说话,如霜负责敬酒。 苻蓠心情一惯不是很好,刚踏足南苑就对着院子横挑竖拣,很不服气苻冉将南苑赐给如霜,不过如霜提出来把湖心居让给她以后她也就没再说以什么,只是冷脸吃饭,席间没有再作别的妖。 吃过饭,如霜陪苻冉绕着湖水散步,看见远处符蓠正在指挥人把她的东西搬进湖心里去,她的身边是徐酲,两个人相视,都不由失笑。 “喜欢这里吗?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多谢王上,臣很喜欢。” “你不必谢我。” 符冉拉着她,穿过那一片梅花林,走过一段石子的小路,两边杂种着玫瑰、海棠、百合和茉莉。 “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有变。” “是您一直在费心打理。” “一看到这些,朕就想起来多年前的时光。那时候朕跟迩迩、还有秦淑还有卫蓁,我们会一起骑马,到水边摹写游鱼,一起弹琴打球,听歌,偶尔会耍小孩子的把戏在竹丛里捉迷藏,迩迩每次都赢,但她很会让朕,那么好的时光啊,只要看到你,朕就会想起她来。” 如霜低着头,喏喏地应着,不知该说什么别的话,伸手将怀中的帕子递过去。 “不说这些了,徒增伤感。” 苻冉拭了泪,对她正色道。 “今年六月的列国之盟,我有意让你陪同苻容参加。” “西凉不是一向不插手这些纷争?” “今年不同,和赵国作战,收服了他们两个郡,西凉和齐国成了接壤,做了邻居总得打声招呼。而且列国之盟赵国必会参加,去给他们一个威慑也好。” “臣领命。” “也并不是大事,你自己安排就好,还是那句话,不管发生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符冉拍了拍如霜的肩膀。 杜宇回来的时候,如霜和他说了这事。 他倒是挺有兴味,跟着她,自己也能到齐国去转一阵。 如今才是三月,距离赴齐还有段时日,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雪山瑶芝还有十天就会开放了。 雪山瑶芝是稀世难寻的珍材,具有无比的清毒和补养能力,传闻生长在龙泉雪山的山顶上,对生长水质和土质都有极高的要求,二十年一开,即开即谢,多少年来,江湖上一直有一群亡命之徒在争抢采摘,导致雪山瑶芝有价无市,而因为雪山生态的恶化,龙泉山上只剩下最后一株瑶芝了。 这是噬心蛊的唯一药引,错过了,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花还未开,各方势力早已经暗流汹涌,死过多少人,折损过多少高手,自不必备说。 如今,如霜也要去趟这一波浑水了。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试一试。 她已经等得太久了。 如霜已经决定即刻出发,除了地图,她还带了干粮、一些钱,护身的兵器和药——其实带这些也没有用,不过她想不出来还要带些什么东西。 这一趟出行,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夜色降临,南苑的屋顶上,如霜坐在屋头,给自己剥了一瓣橘子,静静地等着,须臾,漆黑的夜空中飘过来一片影子,停在如霜面前的阁楼上。 “我要走了,这一段日子里,你帮我关注西凉,有什么异动,即刻传书给我。” “知道了。你何必这么执着?” “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的。” 那个人应下,飘动身影,在黑暗中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如霜由杜宇带着,一路向西,飞过了一个昼夜,停在龙泉山的脚下,找到一家客栈暂且休养观察。 雪山瑶芝开放的这一段时间,武林人士、江湖高手都会记在这龙泉山下,因此周围客栈、店铺的生意格外好。如霜进的这家客栈名字叫云来,算是方圆二十里最大的客栈,规模豪华,甫一进去,就看到大堂坐满了人。 其实也不必掩人耳目,毕竟所有人来到此地都是一个目的,但还是为了低调,如霜杜宇两个人都穿了一身灰,戴一个暗色斗笠,要了一间二楼中等客房。小二引两个人上了楼,把茶水放下,还留下一沓拜帖。 “这是……” “这是楼上天字号的几位送的,每位房客都有,说是大家来这里聚一场是缘分,交个朋友。” “知道了。” 杜宇挥退了小二,一个挺身躺在床上,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将那拜帖一个个展开。 “让爷看看都是哪路神仙。” “紫薇阁少主慕容沙。” 紫薇阁在替南越王卖命。如霜在后面补充道。 “淮北帮的二长老苏钊。” 淮北帮背后靠着齐国的晏家。 “沧海派掌门风云扬。” 沧海派的创始人是赵王的小舅子。 “红袖派掌门的师姑云中仙子。” 红袖派和沧海派有夙仇,因为沧海派的掌门和红袖派的长老有过一段姻缘,以男方变心悔婚收场,从此两派势如水火。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杜宇哭笑不得。 “随便听说的。”如霜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透进来。从此处向远方望去,但只见眼前遮天障日的苍青山色,看见攒动的人,暗流的武力气息,周边像有千百双眼睛盯着她,觉得一阵恶寒之后又立刻关上了窗。 “哟,这个名声响亮,齐国林珩。没想到,竟有一个世家的人亲自弯腰下水。”他玩味着,把请柬来丢给如霜,如霜并不认识这人,看了一眼,只觉得笔墨不俗,是贵重的做工,又重新丢回他身上。 最后一张,祁谷的四当家祁晋, 杜宇看完就敛起了笑容,目光变得深沉,含着杀意。 “怎么,去会会他们?” 如霜却讽笑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里来的朋友可交。我们少沾这些闲事。” 本来是他闹着要休息,入夜时候却又不睡了,自己顺着窗口飞出去,刚好把床腾给如霜。他去哪里如霜是管不着的,左右他有分寸惹不了大乱子,跑得够快也不会被人打。她困极了,就自己先睡了。 天明时候还不见杜宇回来。如霜起床、沐浴过后,简单吃了点店里的小菜。 以她的体质,还不惧有人下毒。 楼下有人在吵闹,须臾传出来拳脚动作和刀枪交碰的响声,不过也打不到她的门上,不需要她来管这些。等楼下的声音稍稍歇息了,她才推门走出来,下楼,经过满地凌乱的桌椅和鲜红的的血迹,她走得很轻很快,全身灰沉的颜色,像一缕影子,闪过众人飘出去。 如霜按着地图,先在山下的镇子上看了一圈,龙泉镇不大也不小,平时不荒凉也不繁华,山民多以打猎和采药为生,很轻易就能看出来,这里多了许多平时不属于这里的人,他们也同如霜一样,在这山下打探着,面目或者高深,或者凶恶,都在暗暗揣测打量着对方。所幸都在各自忌惮并没有轻易动手的。 转了一天,大概摸清了山下镇子和几条上山路的形势,如霜就在镇上买了一些小吃,辗转回来,天已经快黑了。她进来客栈,经过大堂,看见地面重新擦过,桌椅已经重新安置好了,看来这家客栈对这种场面已经处理得游刃有余。 大堂上独桌坐一个年轻的公子,面色温隽,穿一身月白的长衫,在烛光下闪着莹蓝的光,煞是华贵好看,身边一排侍候的人,旁边桌上两个女子作陪。这是如霜见过成夙之外第二个如此高调的人。 “难得于此地还能看到女子,阁下不妨来这里喝一杯,我们交个朋友?”林珩含笑,斟一碗酒递向如霜。 “多谢好意,只是在下不胜酒力,恕不奉陪。” “藏在面纱下,不敢见人,莫非是个丑女?”那人又戏谑道。 “阁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霜冷下脸色来,绕过那男人,径直上楼。 一进门,看见杜宇斜躺在床上,见她脸色不虞,连忙起来。 “那就是林家的大公子了。” “排场真大。”如霜冷讽了一句。 “不能小觑,林家的人都不简单,他这么做怕是在虚张声势。”杜宇想到什么,又笑说“不过林家这小子,比他三叔可差太远了。” 三镜花(三) 雪山瑶芝还有六天就要开放了。 这几天里,如霜和杜宇开始在山上转,把每条上山的路都试走了一遍,各派的人还有一些江湖散士都在做和他们一样的事。紫薇阁派了一大帮人在山下各个入口把守,沧海派来得最早,人马密密地围了山腰一圈,淮北帮的人最善攀爬,在山崖和悬树边上跃跃欲试,更多的人在山顶、山腰四处盘旋。花还没开,这些人虽然各有忌惮但也动不了手,上山下山还是可以的,不过要在沧海派弟子的监视下来去。一些人见采花无望,盘桓叹息之后就放弃走了,坚持不走的人,对两派大张旗鼓的压力自然心有怨气。 如霜和杜宇上了三次山,都是在沧海派弟子的“护送”之下,这群人的态度不算好,但也没有骄横到不能忍受的地步,如霜很坦然地随了他们。为了避免招摇,两个人既没有完全隐蔽自己的武功,也没有露出来,只是在开路的时候简单施展一下。 靠着人流方向的“指引”,如霜三次真正见到了那雪山瑶芝的模样,在距离山顶很近的一个山崖下,周边覆盖着厚厚的雪,只那一处有石头、土壤遮蔽着,一条浅浅的泉水流经,润泽过它生长的土壤,瑶芝的样子并不出众,小小的,矮矮的,和其他的花草杂生在一起,几乎被淹没,可是人一见就知道,这就是雪山瑶芝。 如霜看那花已经展开了一点花苞,花苞也小小的,肉肉的,有一点可爱的样子。 她的心因为那花苞而紧紧地牵着。 “你看,这里风光多好。”杜宇揽着她看山上的形胜,是有些冷,两个人都穿了一件皮绒的里衣,都是习惯了霜天雪地的人,对这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杜宇指给她看远处的纯白的雪山,看它们沐浴在阳光下闪耀成金色的样子,看众山皆小,苍生皆在他们眼下的样子,苍青的树、翻腾的云、飞流的水、奇异优美的花草,冰冷但舒爽的空气。 很少的人注意到这样美的风景,他们的眼睛只盯在利益、厮杀上,山草、树木被毫不留情地斩除、践踏。 “是很好。” “这山,倒成了怀璧其罪了。” “争斗不息的日子就要结束了,这座山也能安宁下来。” 只有一个人与他们不同,那个人就是林珩,他确是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玩乐上,每晚他们回去,都能看到大堂上林珩在宴请宾客,或者出去赏玩山水,前呼后拥,声势颇为壮大,但若说此人毫无目的,任谁也不信,谁会没事千里迢迢他跑来这穷乡僻壤寻欢作乐呢。 “两位早来了?” 见她和杜宇回到客栈,林珩还是含着笑,向两个人打招呼。 如霜的态度比之前缓和了一些,不过还是很冷淡,应下后就转身走了。 林珩脸色讪讪。 “尊夫人很有性格。” “她不是我夫人,是我主人。”杜宇正色道。 雪山瑶芝开放的前一天,如霜和杜宇准备正式出发了。上山本不困难,龙泉山不算特高,山路曲折但还算鲜明,按杜宇的轻功,飞到山顶只需要两个时辰,以如霜正常的速度爬山,大概也只需要四五个时辰,难就难在一路上要克服重重的阻挡,还要和各路的高手对决,防备下毒和暗算。杜宇的轻功绝顶,但是武功不高,基本只有防身的能力,自己飞到山顶基本没有问题,但抵抗不了对手,带着如霜,连山顶可能也敌不过,一旦撞上敌人,只能是如霜的拖累。两个人计划杜宇先带她飞到接近山顶处,前面的阻挡杜宇还是能抵挡的,然后在山顶隐蔽起来接应如霜,顺便传递消息,一旦如霜受伤不敌,还能掩护她迅速撤退。 出发前如霜和杜宇在绒衣里又各套了一件软甲,衣装紧绷,戴幂篱不方便战斗改蒙面纱。一切都准备好以后,杜宇变成原身一人大的杜鹃鸟,她坐在杜宇背上,抱着他的脖子。 杜宇扇动翅膀,乘风飞上远空,先在远地盘旋,而后一点点飞高,向龙泉山靠近。自然也有人注意到了他们,有飞镖和暗箭向他们射过来,如霜挥动雪青,帮杜宇甩掉那些攻击。 两个人配合地天衣无缝,但是面对这无休止的攻击,确实很累。 有几次,一道箭射过来,差点射中杜宇的翅膀。 离到达山顶还只剩下一个山头,杜宇看准了位置,逐渐放慢自己的速度,在一个崖边凡人无法攀登的空地上放她下来。 “就到这里,再往前走就是我拖你后腿了,你得手了或者有情况,即刻通知我,我来接应你。” 如霜应了,从杜宇身上下来,看他逐渐消失走远。 眼前就有一场战斗,她看见林珩挥剑毫不费力地解决了两个纠缠他的高手。 正如杜宇所说,林家的人都不简单。 未必打不过,只是估计要费一番功夫。 如霜看向他,浑身充满了戒备,又带一点遇到对手的兴奋。 他慢步向她走来,含着浅笑。 “我们不一定要成为对手。” “可是大家的目的都很明确,而雪山瑶芝是唯一的。” “为什么我来这里不能是采集其他的仙草,我对雪山瑶芝无意,我要的是与雪山瑶芝并生的紫茸甘露,我们可以是合作的关系。” “那么你又为什么选我?” “我见过太多双利欲熏心的眼睛和古怪的心肠,独你的是透亮澄澈的。我不要雪山瑶芝,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信我。我还相信你的武功足够高强,我的武功也绝不会拖你后腿,我们配合,彼此都不会吃亏。” “可以,我们合作。”如霜干脆答应道。 “你信我?” “为什么不呢?你使的是君子剑招,自然是坦坦荡荡之人。你开口找我合作,难道不指望我会信你?” “姑娘真是豪爽之人。”林珩惊喜道。 两个人击掌盟过誓,按路线一边走着。 “在下林珩,小字徽之。敢问姑娘的名姓。” “我姓晏,晏如霜。” “那么你可是晏家的人?” “我随母亲姓晏,跟晏家没有关系,跟东海帮也没有关系。” 被人问得次数太多,如霜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晏家有关系。 “我看姑娘性情澹然,不像是求名利长生之人,为何也要来这里趟一这浑水?” “为了救人。你不也是旁人口中那个光风霁月的林家公子,为什么也来了?” “我也为救人,是我的亲人,她有体中极寒之症,非紫茸甘露不能为引。”林珩说着,面上泛起来不自然的红。 “我看姑娘的身手很好,不知有无意向来我齐国任职……” 如霜觉得这人说话很多,有些聒噪,索性不去听他,自己观察警戒着周围的环境。林珩脾气很好,不管如霜回不回应,都还是顾自地说着。他的战斗力不错,这一段山路,和他合作,主要对手都是林珩解决的,如霜负责断后和保护他,林珩挥动长剑在前攻击,雪青飞舞着挡掉暗箭和毒针,两个人都是顶级的武功,配合起来天衣无缝,连动作也煞是好看。 离山顶更近了一步,也有更多的人挡住他们,这群人的武功比之前的人当然更高,一波又一波的人上前来,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和他们作战当然不同于和赵军砍瓜切菜式的战斗,要费一番力气。 如霜和林珩两个人被团团围住,不再虚张声势,各自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直接使出杀招。如霜祭出了银枪,和林珩一起同那群人战斗,她解决人的速度要比他更快更狠,只是将人重伤,但没有致人死地,两个人身上也都受了一些小伤,不过都不严重,只是衣衫上几乎被鲜血染遍了,多是别人的血。 把那围攻稍稍杀得松懈了,两个人相视一眼,一个飞身甩开身后的纠缠,上到了山顶。 距离雪山瑶芝开放不到一个时辰了。 天色微微明,太阳还隐藏在云间,跃跃欲出,薄薄的光照在山崖间,照在流水上,照在雪山瑶芝上,照过它身边的紫茸甘露。 战斗的时候,如霜的面纱叫人给刮破了,她索性扯开重新系上,一张光洁素净的脸乍现,美人绝世独立,如照影惊鸿,看得林珩也呆愣了一瞬。 转身来看,那么宁静而平和的一切,全都毁了。 悬崖上堆满了尸体,完整的,不完整的,模糊的血肉,兵器散乱地陈着。有的人在挣扎,有的掉下了山崖,有的挂在树枝上,血腥味在他们之间蔓延开。 一个人浑身是血,拿刀走来,一脸杀气。 “劝你识相些,不想葬身此地就早日放弃退下去。”这人是沧海派的掌门风云扬。 “为什么不能是你识相些退下呢,大家来取雪山瑶芝,都是各凭本事。”林珩道。 “你未免太猖狂。” 风云扬看见身侧的如霜却笑起来,目光邪肆。 “林公子真是风流,要送命了都有女人陪着。” 如霜抬手给了这人一巴掌,那力道不大,但过于响亮。 “你找死!” 风云扬挥动拂尘,朝如霜劈面打来,被如霜拿枪抵住,两个人缠斗起来,风云扬本就不敌如霜,又多番厮杀,重伤在身,几个回合之后,如霜挑走了他的拂尘,长枪刺在他胸上。 但这只是个开始,他们还不能近得雪山瑶芝的身,山崖边还有六个高手死死地护着,他们也在互相忌惮,但现在主要攻击上来的人。 如霜和林珩并肩冲进去,被其中五个围住,几双眼睛彼此对峙着,淮北帮的人却没有上前,反而退了下去。因为林家同晏家的关系,他们的有所忌惮,却也不相为谋。 两个人同时出手,向两个方向攻取,将那包围打乱,将近半个时辰的打斗下来,如霜解决了两个人,林珩也解决了一个,两个人重新并肩,联手共同对另外两个人逐个击破。 那两人不敌,渐渐落于下风,但如霜跟林珩也没讨到好。两个人受伤不多,但是体力消耗巨大,再这样缠斗下去,就算拿到了雪山瑶芝,也不敌一些人的追杀。 雪山瑶芝就要开放了。 “小心!” 眼看林珩不敌铁手神钩李渺的星锤,如霜一枪刺过去,却不提防中了云中仙子飞射的毒针,那针刺在如霜左臂上,一片青紫顿时蔓延开来,如霜立刻把那处的穴道封住。解决了李渺,挥动雪青,将云中仙子茧一般捆起来。 “你怎么样?” “没事。”她捂着手臂,把怀中盛有千年玄冰的水晶盒子递给他。“你来摘,我断后。” 她一面防备着山崖下继续有人上来,一面从捆绑的严实的云中仙子身上搜解药。 “交出来!” 这女人真绝,如霜搜遍了她全身,连头发牙齿都没放过,都没发现解药,看来只能尽快下山,也不是什么问题,这在她经历的中毒里,最多算是小场面。 林珩俯身钻到山崖下,很快上来,将雪山瑶芝交给她,回看山崖上横陈的尸体,不禁遍体寒凉。 “有时候,我会懂三叔为什么抛尘绝俗离开我们,这样一个争斗不休的人世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如霜却来不及伤感。 “此地不宜久留。” 林珩的目的达成了,不会有人来追杀他。可是对如霜来说,这才是开始,解决掉了一部分来摘花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还在暗中潜伏,预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许这势力比前者还要大,应付起来要更麻烦。两个人体力将要耗尽,身上也有重伤,此时有人乘虚而入,他们都不好摆脱。 “我护送姑娘回去。”林珩坚持道。 “不用。我们的目的都达成了,各自分别就好,我自有接应,你不必为我涉险。” 如霜吹了一声口哨,一只杜鹃鸟自远向近飞来,渐渐变大。 林珩一边下山走,还恋恋不舍朝山上看。 一身锦衣的公子浴血归来,长剑收于鞘中。 “来人。” 一道青影自空中闪过,落到林珩的面前。 “请公子吩咐。” “多叫些人跟在他们身边,务必保护他们周全。” 那身影应了一声,就又立刻消失在空中了。 三镜花(四) 整个江湖的消息重新刷了一遍。 现在都知道是如霜拿走了雪山瑶芝,纵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姓身份,可是她跟杜宇的形影早已经被绘下来,流传追杀。 龙泉山和附近的几座山早已经被围住,有人死死把守着,也有人轮流上山巡逻搜索,得到了如霜的踪迹就穷追不舍。 杜宇带着她飞行,从北边山上的一个把守缺口突围之后,被他们一路追赶向北。杜宇飞行,追赶的人骑马,本来没有可比,但是一路追杀的人太多,还有得到消息在原地守株待兔的人,摆脱起来格外麻烦。 杜宇身上中了一箭,如霜身上既有刀伤也有箭伤,经过了一个昼夜,两个人的体力都消耗殆尽,渐渐不能回击,仅能勉强用雪青抵御一些伤害。已经过了两个时辰,封住手臂的穴道已经自动解开了,动用内力只会催那毒发得更快。 “坚持住,我们多绕一下这座山,拖延住他们,过了江,就是西凉的境地,他们就再也追不上了。” 可是如霜知道,已经快要到体力的极限了。 “听我说。”如霜趴在他的背上,大口喘着气,她的嘴唇已经发紫。 “咱们两个人在一起谁也走不了,雪山瑶芝你要收着,你把我放在这里,先自己脱身,不管我能不能回去,你要帮我交到符蓠的手里。”她自怀中掏出水晶盒子来。 “没到这种程度,我能带你回去,只要过了江……” “听我说——” “我不会听的!”杜宇道。“我的体内只流着一个人的血,终其一生我也只认一个主人,我只保证一个人的安全。” “我既然是你的主人,我的话你就要听。符蓠的命比我重要,你一定要回去,就当我求你。” “她不值得。” “她值得,我说值得,你放我下来,求你……” 如霜执着地要求着,可是杜宇并没有听,他只是执着地向北飞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支箭飞过来,击中了他的肩膀,两个人纷纷坠落下来。 “如霜。” “如霜!” 杜宇想去抓住他,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只扯住了她一片衣角,一段树枝将他和如霜彻底地隔开。 杜宇挂在树枝上,变作一只小小的杜鹃鸟,如霜直接落到了崖底。 楚国,大司马府。 成夙还是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处理着他的公务,侍卫进来,说张先生求见,慌慌忙忙地,像是有要事。 “让他进来。” 张谖进门,草率地行了个礼。 “跟我走,不,是带我走。” “去哪儿?” “边走边说,要快一些,不然来不及了。” 张谖拉着成夙出了院子,要成夙带着他到楚宫摘星楼去。坐马车来不及,成夙索性一个飞身,直接带着他上了天。 两个人站在摘星楼上,俯视着大地。 “你看!” 他指给成夙。 明明的白日,天突然变暗起来,像是有帷幕遮盖住天地一般,朦朦胧胧的,木、火、金、三颗星聚在一起,月亮也出现了,那光亮得惊人,须臾之间,运转来去,将金、木、水、火、土五颗星的光芒都给遮蔽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天地又恢复了清明,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这就是月食五星之象了。”张谖道。 “月食五星在上野,上野之国动乱、杀戮、饥荒、女子争斗之祸会一并发生,三星若合在下野,是为惊立觉行,有兵祸丧乱,改立王公,有德受庆,无德受罚。月食五星三星若合同时发生,天下要有大乱了。” “今日的事有几人知道?”成夙问他。 “楚国不过你我,还有鸣沙寺那边,齐国或有能人异士,这些之外,天下就寥寥了。” 四六七(一) 那是在月食之象发生了半个月之后,成夙的书房第二次被人闯进来,是他的侍卫长洲。 “何事?” 长洲也不说,样子学足了张谖,成夙看得想笑。 “——石青回来了,他带来一个人,祁先生已经看过了,说一定要您过去。” 厢房里躺着的那个人正是如霜,她还是昏迷着,横躺在床上,没有意识,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衣服,不过已经破烂,身上露出的部分都有伤口,祁彧正为她包扎处理着。她的面色冷白,像一个死去的人,唯一有让人感觉到一点活气的,是她右手死死攥着盒子,右手上当然也有密密的伤口,可是根本处理不了,那盒子就像长在了她身上,费多大的力气拿不下来。 “本来是一个船家把她捞上来的,当时觉得她死了,就弃在水边。我们的人看见了,认得她有您的东西,后来手下的一个人说在府里见过她,确认她还有气,就带回来了……” “果然是后会有期啊。”成夙见了她,不由舒笑起来。抚过系在她腕上的雪青,那角上垂下来的铃铛确实系他所赠,那时候的随手之举没想到竟再次把她带到他面前来。 又看到她手里紧握的那个盒子。 “这里面想就是雪山瑶芝,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都没能拿出来。”属下回道。 “知道了。” “她怎么样?”成夙转过来问向祁彧。 “都是外伤,四肢都伤的很重,失血过多,不过有软甲挡着,没有伤到要害,属下已经在为她清理包扎了。她体内的百毒都已经被清了,经脉没断,内力完全没有受损,这让属下大为惊奇。” 祁彧面色沉重。 “属下想到一种可能,雪山瑶芝以血为引才能化开,她的手伤这么重,紧紧抱着盒子,雪山瑶芝的功力或许早已经顺着伤口化进了她的体内。否则发生完全没可能解释。” “你是说?” “属下怀疑,这个盒子能打开,也早就空了。” 成夙眼中的眸色渐深。 “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最起码三五天吧。” “封锁消息。好好照顾她。等她醒了,送去条梅院吧。” 成夙是很期待如霜醒了之后见到她的反应。 现实比祁彧的预料来得更早一些。第二天晚上如霜就醒了,祁彧派人立刻去叫成夙。 “她这是怎么了?” 床上坐的那个女子确是如霜,形貌都是,身上包扎着七七八八的伤口,连脸上也不能幸免,女子醒了,突然轻易地坐起来,瞪大了两只眼睛来打量四周,痴痴呆呆地,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一切。 祁彧蹲在地上,揉着被她攻击过的腿舒缓疼痛。 “属下不知道,但是她的头部、心神肺腑都没有受到重击,明明已经无恙了,莫非是化用了雪山瑶芝的缘故,可是……” 是疯了,傻了? 成夙也走到如霜面前来,探究的眼神看她。 确实不像出了什么问题。 “你可认得我?” 如霜迷蒙的眼睛在看到成夙的那一刻突然就清明起来,双眼闪出了不正常的亮光。 “你是栩之,你是栩之!”如霜展开笑脸,撇来初前紧握的那盒子,伸开双手来紧紧抱住他,伤口崩开流血发疼了也不松开。 “那么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粉粉,是粉粉!”如霜抱住不放手,拿脑袋蹭他胸口。 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甜软,像能把人化开一般。 祁彧觉得自己被这声音叫得身子酥倒了一半,只是死死地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多看。 成夙不好推开她,心里默默想着,一个平时能闭口就绝不多说一个字的人,现在一句话总说两遍,是有些大病的,可是看神智又像是清楚的。 “他是谁?”他指着祁彧问。 如霜摇头,还是紧紧抱着她,双眼又恢复了迷蒙的状态。 “你可知道这是在哪里?” 如霜还是不说话。 “你的伤口裂开了。” 她依旧没有反应。 “这是?”他当着她的面打开了那千年寒冰的盒子,里面果真什么也没了。 如霜看着那盒子,眼睛里似乎有一点触动,但是很艰难微弱,须臾又毫无意识了,还是一直紧紧地靠着他。 “如霜,我肩膀酸了。” 只这一句话,如霜立刻放开了他,还是握着他的手,小力地捉着。 这…… “清楚了。” 是只认得成夙,只听、只看成夙,只对成夙说的有回应。性情也完全变了,变成了温柔小意,像是另外一个人,也爱笑爱闹了。 “属下想到一种可能,要为她把一次脉。” 这一次,只要成夙开口,如霜就乖乖把手伸出来了。 “雪山瑶芝让她的情根解开了,可是那冲击力量过大,她消受不了,除情根之外的其他六根全都封住了。虽有眼但不能观看,虽有耳但不能听声,不能嗅、触、也没有思想,成了情痴。除了对您,因为她……” 她对你情有独钟。 剩下的话,祁彧没好意思再说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那七天的相处也没能让如霜动情,还是因为她的情根被封不能动情,其实早就情根深种。 “属下在想,您跟她的那个赌,那几天里你们做了很多事情,会不会导致了现在的她——误会。属下还想问,你们那时已经做到……”祁彧还想再说,可是成夙刀子一样的眼神飘过来,没敢再继续问下去。 成夙也觉得尴尬,生咳了两下,转过身去,一只手还是被如霜抓着。 “那么可有解开之法?” “没有,七情的关闭从来非人力能为,一辈子碰到两次这种事实属世上独有,有可能她这辈子都不会清醒过来了。” “先让她在条梅院住下吧,这里不差她一口饭。” 如霜下不了床,下来了也走不了路,又不愿意跟别人走,只要成夙在她身边。 他只好抱着她出了厢房,一抬手只觉得她身子清瘦得吓人,仿佛就剩下一把骨头。 “粉——粉?”他皱着眉,僵硬地开口。 偏偏如霜答应地很是欢快。 “我们去哪儿?”如霜抱住他的脖颈,双手柔柔的缠在他身上。路两边经过的人见了,纷纷避开,绕路的绕路,闭眼睛的闭眼睛。 “去条梅院。” “我不要,不要离开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成夙现在听见她一句话说两遍就头大,只好软下声音来哄她,不是离开,他们在一起,只是在一间房子的两个房间,人睡觉都是这样的,他要休息,休息不好就又困又累,要伤身体,每天天亮了他立刻来见她。 哄得如霜答应了,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在他怀里红着眼睛。 一辈子没对人说过这么多的软话,一想到这才是个开始,成夙就觉得心累。 抱着人进了条梅院,倒是吓了那两个丫头一跳。本来以为是新主人,一抬眼却是如霜又回来了。成夙哄得如霜撒手,把她放到床上,吩咐人说。 “明天我会再拨几个人来,照顾她要麻烦一些,你们小心伺候,她不答应,耐心哄着就是。她要是闹起来,即刻来叫我,我已经封住她的武功,但你们还是小心不要被她伤到。” 越听他说,两个丫鬟越是疑惑,不是都见过,相处过,这怎么像换了个人。 “主子,姑娘她……” “她没什么,对了,从今天起她是晏粉,不要叫错。” 两个丫头云里雾里地应了,看着成夙温声安慰如霜,跟她告别,更是摸不清头脑。是听说主人跟晏姑娘有过约定,约定过期了,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本以为不会再见,可是现下看成夙的态度,只教人分不清真假。 成夙走了。剩下两个人彼此大眼瞪着小眼,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愣了好一会才试探着上前帮如霜盖上被子,现在两个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没有反应,索性拿她当小孩子来哄着。 夜已经深了,成夙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在睡着,一个闪念突然醒过来,看见如霜跪在自己床前,不睡觉,睁着眼睛直直地看自己,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她是怎么穿过自己和这边房间的层层护卫的? “你怎么过来了?” “我想你,我想你了,栩之。”她说。 “知道了。” “我想跟你一起睡。” “可是这样不好,这样不象话,我们待在一起不合适,这样对你——很不好,你听话,天很快就亮了,天亮了我就去看你。” “我不要,栩之,栩之。”她摇着他的寝衣,双眼湿润。 外面有人在敲门,是条梅院的人,来报说是如霜丢了。 成夙叫人告诉她们先等着,揉一揉眉心坐起来,给她拿一件自己的披风裹上。 “你冷不冷,我把床让给你,在这里睡?” “我不要,你去哪我就去哪。” 成夙不可能任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躺在自己身边。无奈只好点了她的睡穴,叫来丫鬟把她送走。 他本就眠浅,被如霜一闹,后半夜就不曾睡着了,第二日黑着半张脸起来上朝,临走时还不忘给如霜解开睡穴。 他的面色不太好,在王廷上还被成玦痛快抢白了几句,要他注意身体,不要过度沉溺女色。 成夙对于这人逮到机会就不遗余力打击他已经见怪不怪,他不回应,成玦只当挫败他成功了,一时露出来得意的神色,成夙也都随他。 朝议结束,已经接近中午了,成夙想起来如霜,既然穴道已经解了,不见他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 如霜一醒过来,不见成夙,果真闹了起来,不过局面还没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她不摔不砸东西,不打人,也不大喊大叫,只是拒绝别人碰触她,拒绝吃药,拒绝别人为她处理伤口,不换衣服,不吃饭,也不要梳洗,她听不进别人的话,嘴里只是叫着成夙,一刻也不住脚,四处走着。 被封了武功,她也走得很快,满府邸里转着,采菲跟芸芷跟在她后面追着跑,后来实在累坏了,叫成夙的侍卫跟着一起追,一直到成夙回来她才肯停下。见了成夙才肯喝药、换药,一起同她吃了午饭。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晚饭后哄她睡下,半夜里她又飞窜到自己床边,点了睡穴送回去,第二日解了又在府里折腾上半日。成夙被她闹得精神疲惫,一连几天脸色都不太好。 “这样好不好,你在我的隔间里睡下,只隔一道门,你就能见我。” 如霜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目光灼灼看他。 “你不答应,就再也见不到我。” “我答应,答应!”她连忙道。 “我们说好,你不许反悔。每天醒了不要乱走,乖乖等我回来,你能明白?” “我都答应。”她连忙道。 成夙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明白,不过跟她的相处中大概摸索出来一条,威胁比哄要好用很多。 成夙吩咐人把隔间腾出来,把条梅院里她的东西搬进去,那房间很小,勉强放进去一张床和一个橱子,条梅院里东西只能搬来一些,如霜也并不关注这些,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上就能看到成夙,看他坐在大厅的案前看书,或者处理事务,一抬头就能看见自己趴在窗前对着他傻笑。 “栩之,栩之!”她在他处理工作入迷的时候喜欢喊他,也没有事,就是想吸引他的注意力。被她叫得多了,成夙自己没事的时候也会习惯朝那边回看。 两个当事人都没什么感觉。如霜自己是呆呆傻傻的状态,而成夙府中已经有十多年不是女人掌管中馈了,两个人都不知道,也从没想过正常的夫妻该是什么样子。但是如霜这么一搬进成夙的房间里,府里简直人心大动。本来成夙把一个女人带府里回来已经够稀奇了,虽然后来听说只是因为一个约定,而这下直接搬到一个房间里去,几乎是在默认如霜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虽然这女主人神智并不清醒。 四六七(二) 她确实不再半夜的时候爬到他床前找他,毕竟现在透过窗子就能看他,他也跑不了,不必再点她睡穴。或许是因为这屋子里有他住得久,生活的气息浓郁,她第二天醒来也觉得很安心,不四处闹着找他,而是就乖乖地坐着,配合着喝药,梳头,吃饭,等他回来。 她的两个丫鬟跟她久了,也琢磨出一点跟她相处的办法,其实就是完全照看小孩子的办法,如霜说话总喜欢重复两遍,她们喂她吃饭或者给她梳洗的时候则喜欢连说两个字,着急了就拿成夙用过的物件来哄她或者威胁她不能见成夙,她呆呆地抱着那些东西,但不出手攻击她们。 那次成夙在家休养,不用上朝,祁彧同他一起用饭,听见采菲拿着汤勺,一本正经地喂着如霜。 “好姑娘,咱们吃饭饭,来,张嘴嘴。” 祁彧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成夙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好像已经很适应这样的的日子,甚至比如霜更要适应。 早上梳洗的时候,他会让人换上他给如霜搭配的颜色的衣服,梳他指定的发髻的形状,戴他挑的珠钗环佩的样式。他的东西都稀有、华美而名贵,自然不差,但是搭配在一起实在有些诡异,风格或者稚气或者浮丽或者俗气,基本上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美化效果,很让人怀疑他这么做的目地不是在恶搞或者报复如霜。 成夙自己一般都穿素色的衣服,但是搭配的眼光用到如霜身上,实在暴露大司马的审美趣味。 但是如霜不管这些,不管成夙给的是什么,她都笑吟吟地接受,穿戴在身上,凑到他身边讨赏似的看他,她生得实在美,穿这些东西也掩盖隐藏不了她的容貌,但实在与往常那种冰冷素淡的风格不同,像是完全地换了一个人。 成夙看他的搭配在如霜身上效果不差,也就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翻着花样给如霜搭配,有时候甚至亲自下手给她梳妆,看得一众人眼睛疼。 杜宇几乎不能辨认清楚自己是何时醒来的,他大概昏睡了很久,还挂在当初掉下来的那树枝上,化成了人形,动一动,身上还是很疼,一支箭射进了他的肩膀,一只在大腿,他就坐在那树枝上,拔剑出来,给自己处理好全身的伤口。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谁让自己是“灵”呢,尽管没有武功,但不吃不喝,浑身鲜血流尽也死不了,灵,非生非灭,非人非兽,非神非鬼,只能生生世世受苦,永远不能进入轮回。 他留在这世间的唯一意义就是寻找,起初是寻找他的妻子郁莘,现在多了一个如霜。 他的一生从开始到结束到往后无止无休的轮回,注定是失败的,每一次努力都会失败,从开始到结束都是失败的人生。 上古时候他是古蜀王,出生时就是王子,父亲过世继承王位,拥有古蜀国富庶的江山和臣民,娶妻郁莘性情温柔良善,容貌绝美,婚后生活一直美满和谐,他曾一直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万没想到,自己宠信的臣子朱明一直对妻子心怀觊觎,竟然勾结古邪灵引发洪水,在杜宇治水无力之际散播流言,逼得杜宇禅位给他,而后心怀羞愧投水而死。朱明继承王位后就面目毕露,欲对郁莘不轨,郁莘不从,又从朱明口中得知杜宇死去的真相,悲痛欲绝,生无可恋,催动了怨咒,以无比的怨念和死志,引回了杜宇的魂魄,但两个人算就此真正阴阳永隔。 杜宇肉身已没,化身为灵,在人间游走,混沌中附身到了一只鸟身上,从此便成了杜鹃,仇人老死,故国已亡,爱人无寻,他任由自己浑浑噩噩地过着,在这人世间,已经将近三千年了,看惯了浮世的悲欢,人心的争斗,对无止尽的生活早已厌弃。 一直到最近三十年,他遇见林行照,那个人以血饲他,将自己唤醒,教会自己用灵力修炼。 “他说,你以你妻子的怨念而存,你在,她一定在,只是必不能相见。” 他的话给了自己找寻的希望,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再然后行照临死,托付如霜给自己。 一想到这些,杜宇的心中会涌起来莫大的挫败感。 他不能找到自己的妻子,也弄丢了如霜。 杜宇身上还带着伤,循着如霜和自己一起掉落的位置,沿着山搜了遍,崖边,树上,能找的都找了,就是不见。山就在这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被人捡走,或许被野兽吞没,或许掉进了水里,或许落入了其他江湖人手中。一个人大海捞针不是办法,他有伤在身,不能化成分身,只能先找帮手。 杜宇找到曼陀山庄的人,传了消息给他们,很快就来了一批人,杜宇指挥一部分人在山上继续搜找,一块破布,一片衣角也不能放过,剩下的人随他沿江在上下游搜找打探。 “她本不该去的,那不值得。”那道黑影在暗处感叹了一声。 “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觉得欠了的,一定要还上,就是付出自己也在所不惜。” “没有什么比保全她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她一直不是这样的人。”杜宇苦笑道。 “她只想还清了,可是欠我们的呢。” “这里有我,你快回去,还要稳住朝堂,不要让消息走漏。” “知道了。我会再加派人手搜集各大门派的消息,你这里一旦有线索,即刻通知我。” 那道黑影盘桓了良久,终于移走了。 “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子吗?她身上有伤,穿一身黑衣,大概这么高,容貌是这样。”杜宇拿着画像沿江下来,对过往的人一个个盘问道。 “没有。” “没见过。” “没。” 不知经过多少个昼夜他都没有合眼了,杜宇已经累极了,不知觉里失去意识倒在路上。 在西凉打探消息的人回报成夙,西凉现在表面上还是一片平静,但实际上因为如霜的消失已经引起了一波小小的慌乱,现在各路人马都在出动,秘密搜查寻找如霜。 “西凉国的五公主下月就要与广陵君成婚了。” “赵国那边怎么样?” “赵国那边并没有动静,是在积极准备对抗西凉,但是对广陵君成婚的反应不大。” “儿女成婚,做公婆的这么平静,必有问题,叫他们务必密切关注徐酲的动向。” 属下应了便退下去了。 除了处理平常的事务,成夙近来也在准备赴齐,从出发到回来,行程接近两个月,他不在楚国的这段时日,成玦一定会在朝前朝后不余遗力地搞动作,他巴不得成夙有重大过失让他治罪,或者遭人暗算死在国外。 出国之前,成夙打算先送一份礼物给他。 “姑娘,好姑娘,你慢一些,小心摔着。” 外面下人们在收拾院子,准备出行的东西,成夙打算把如霜带上,也叫人她准备了一着。收拾条梅院的时候,芸芷把之前给她买的一些小玩意又拿出来逗她,是几个竹编的蝈蝈,蚂蚱之类,拿绳子钓着,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如霜今日穿一身红绿相间的衣服,那衣服形制宽松,套在她身上,像裹了一个布袋子,芸芷给她扎了双丫的发髻,面上涂两团圆圆的腮红,活像一个年画里的娃娃,看着比平时福气很多。 如霜夺过来那蚂蚱,抓在手里,向成夙这边走来,奔到他怀里,献宝似的。 “栩之,栩之!” 成夙笑着应了,哄着她离开自己,坐到自己身边来。 祁彧走进来,向成夙行礼,见如霜正在他身边,便不说话,眼神带些顾忌。 “无妨。”成夙摆手道。 “那今晚……” “今晚你带人在把守在湖心,不得放任何人进来。” “属下明白了。” 祁彧下去了,如霜还瞪大着眼睛学他说话。 “属下明白了,属下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成夙失笑,拉过她的手来给自己揉一揉眉心,忽然想起了什么,敛了笑,一个激灵,正色起来。 “今夕侬伴酒,今夕——后面是什么……”他装作很难想起下一句的样子。 如他所料,如霜直接脱口而出。 “清露月微凉。” 她双眼灼灼看着成夙,手里不自觉摆弄着自己的竹蝈蝈,毫无意识。 这是沉舒《金缕衣》的最后一句。 中夜,大司马府湖心,无月,天完全是黑的,黑色的水,外面围着密密的深色的树林。湖心的屋子里焚着浓浓的香,安神的,成夙已经喝下了药,等待着发作时辰,十几年来持续不断的,每三个月准时来临的魇毒,自今以后还会无止无尽地伴着他,一直折磨到生命终结。 这是他的好族兄,先王成珣“赐”给他的。 “赐”他家破人亡,“赐”他千疮百疼。 每三个月一次,提醒他这身子是在苟延残喘,提醒他继续恨着,提醒他该做什么。 微风吹过树林,带过来飒飒的响声,成夙就坐在地上,墙角里,两手被玄铁手铐铐住,其实这东西根本没有用,只是聊胜于无,他看这漫天的黑暗阴森,突然感觉到莫大的孤冷。 成珣杀他父亲,害他全家,自作自毙,没过三年自己暴病死了。 他的独子成玦继位,年幼无知,又是个体弱的,被成珣的几个年壮势强的异母兄弟虎视眈眈觊觎着王位,为了稳住政局,成玦听从朝臣的意见,不得已把他这个遗孤提拔上来对抗他们。 请神容易送神就难了。 当年成珣最忌惮他父亲坐上的位置,成夙坐上了。 成珣的儿子就被他掌控在手里,会像猫捉老鼠似的,一点点玩弄死。 当年合谋害他父亲的人,成夙一个一个找出来,明的暗的,处决了。 十三年过去了,要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他的耐心多大啊。 就差把成珣从坟墓里挖出来,挫骨扬灰。 都结束了。 成夙的今日与昨日,与明日,本没有什么不同。他于这世间,并没有什么留恋的,也再没有什么遗憾的。 他的身体开始发冷起来,像坠入了寒冰中,须臾又觉得热,像被熊熊的烈火炙烤着,冷热交加之间,身上冒出豆大的汗,他皮肤变得苍白,双唇紧咬,冲红的眼睛里冒出杀意,开始发狂。 过去了,很快就会过去了,这没有什么。 可是身体听从不了他的意识,因为狂躁不安于被铁链束缚,他剧烈挣脱起来,一股力道打出去,落在湖心里,激起丈高的浪花。 红的,血。他的视线被漫天的红色所包围,笼罩。他恍然又看到了多年前,本来开心和乐的一家人横遭意外,他们都中了毒,身边的仆人侍卫一个个倒下,母亲被他们勒死,父亲敌他们不过,被长刀横穿胸口。 “爹!” “娘!” “快走!”父亲临死还在拼命地拖延他们。 “爹,娘!”父亲母亲死去的那画面仿佛又重现在眼前,成夙忍不住叫出声来。 漫天旷野里,管家带着自己疲惫地奔命,在前面恍若雏鸡被追赶,逃不过的,那么多的高手,其中一个人捉住他的衣角,他就这样差一点落入他们手里。 奔跑,疲惫,那么地无助。 他又感觉到浑身发冷,他是那么地害怕这种感觉。 他伏在地上,屈身蜷住身子,那股狂烈的怒气冲上来,又有想要摧毁一切的架势,他又开始挣脱,那手铐没被他扯断,但是从墙上被他连着拔了下来。 “栩之,栩之。” 觉察到活人的气息,有人在叫他,成夙从狂烈的情绪里清醒了一瞬。 临走前他明明已经点过睡穴了。 “滚出去!” “我叫你滚!” “滚!” 他用残存的理智对外面喊道。 可是如霜不理会他,她闯进来,看见他满身狼狈的样子,毫无顾忌地奔进他怀里,成夙极力地遏制着自己,可是嗜血的欲望终于占据了他的全部,他掐住如霜的脖子,来发泄、挣脱他的狂怒。 “栩之,栩之。”如霜因为是他,并不反抗,只是紧紧抱着他。 “我疼,栩之,我好疼。”她身上的伤口裂开。脖子上好深的一圈印子,背上大片的衣服被撕开,后背被他咬得破皮,渗出血来。 “我疼,栩之……”她逃脱了死地,大口喘着气,两只眼睛含着泪看他,却并不避开,还是看着他,湿漉漉的。 成夙拼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开,一手劈向她的后颈,如霜倒在地上,伸手朝他这边爬过来。 他觉得冷,很冷,又热起来,冷热交加,那种害怕和孤独的感觉又袭上来,他跪在地上,又蜷缩在一起,另一具身体靠在他身上,是柔软的,温暖的,好像舒缓去了他的烦躁,他觉得很困很累,浑身失去了力气,没有再推开。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沐浴过后,成夙给如霜重新换药,包扎伤口。 “她的睡穴谁解开的?”成夙叫来了在他屋子里伺候的几个人问道。 他抱她回来,坐在案前,如霜还在他怀里,微眯着眼睛看他,抬手戳着他一边脸上的酒靥,他忙着抓住她的手。 成夙面上发黑,目光深沉,教人辨不出来悲喜。 “是奴婢。”如霜的丫头芸芷站出来,战战兢兢地,以为要处置她。 “姑娘每次睡前都要小解,我就把她叫醒了……” “知道了,下去吧。” 他挥挥手把他们遣散,自己打了个哈欠,见如霜困得要掉下去了,把她往自己怀里靠了靠。 四六七(三) 成夙出国前,楚王成玦为他办了一场盛大的饯别宴,一来是饯别,二来向众人介绍他新得的美人。 美人姓白,白芣宁,是成玦上次楚宫踏青的时候偶然邂逅带回宫里来的,封为夫人,很是宠幸。 她生得极美,肤如白雪,细如凝脂,鸭蛋脸庞,樱桃小口,柳眉弯浅,眉心是一颗朱砂痣,身量小巧纤瘦,柔弱无骨,带着天然的风流韵态。她不说话,眉心微蹙,似有化不开的愁郁,双唇紧抿,低头时娇羞垂睫,藏下一双眼中的春波。穿一身洁白的纱质衣裙,发饰、手帕、鞋子也都是白色,梨花形的簪子,衣裙绣梨花的花样,本人也正像一朵梨花清素绝尘。 美人名字雅致,人长得漂亮,更知情识趣,开场献奏了一首琵琶曲《渭城》,技艺纯熟,声如天籁,听得人拍手称绝,只是那曲子的基调悲沉,令众人接下来的兴致也都落下来。 但是成玦不管这些,对她是溢于言表的喜爱,中间一连赐了好几杯酒。 弹完了,白芣宁行了礼,重新回到成玦身边去端坐着,还是低着头,少说话,不笑,只有成玦主动问话才会略略回应,沉静中带着媚态,宛如捧心的西子。 成玦看见下座的成夙,他今日的脸色神态都不太好,带着精神倦怠的样子,忙着吃菜喝酒。成夙身边坐着如霜,她今日穿一身茜粉色,发髻上扎着红绳,脸上涂两团夸张的腮红,一手牵着成夙,一手拨弄纠缠自己的衣带,看上去很是幼稚娇嫩,完全不能把她和之前的样子联系起来。 成玦先说了一些临行的嘱托词,咬着牙要一行人平安回来,最后转到如霜身上。 “叔父身边又得了佳人?” “王上,那不是新人,还是旧人,还是那位晏姑娘,不过打扮得不同了而已。” 王后在一旁提醒道。她的面色不虞,尤其是白芣宁出场的时候、坐在成玦身边的时候、受到成玦关注的时候。可以显而看到,这位白夫人的到来让王后憔悴了不少,王后下座是一众后宫嫔妃,眼睛里都对白芣宁带着不甘和不善,纷纷切齿,低声咒着。 成玦不自在咳了一声。 “是与往日差别很多。” “臣妾看她性子比以前好了很多,像是更黏着修成君了,他们感情真好。” 一个宫妃插嘴道。“臣妾看也是这样,他们俩呀,可真是一对佳偶。得了晏姑娘,不知伤了多少闺中女子的春心。” “一说到这个,这位姑娘可害得云州不浅。从前云州的女子恋慕修成君,就只能往修成君府里遥寄诗词书信,在宅院里扮偶遇。听说现在风气大变了,街上常有女子穿窄袖暗色衣服,束发出没酒肆,就是希望能仿效晏姑娘被修成君看见,如今姑娘的打扮不同了,这云州城里的风尚又要大变。修成君哪里是爱衣服容色,人家爱的是这个人。”一个命妇也道。 殊不知,正是云州城里的风尚变了,给杜宇找如霜添了多少麻烦。 如霜浑然不觉他们讨论的中心变成了她,她还是懦懦地,牵着成夙的手,手里的衣带放开,专心吃成夙夹过来的菜。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白芣宁攥紧了手心,将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杜宇睁眼,看见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房间不小,陈设也很豪华,粉色主调,熏了香气,密密地植着兰花,像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他记得自己太累,体力不支,昏过去了。 发生了什么?现在这是在哪儿? 昏睡了太久,一努力想什么他就觉得头痛,身上也疼,不过伤口已经被上好药,包扎好了。 是有人把他扶起来,带走了他,好像是个女人。 他挣扎着要起来,这时候门开了,是一个年轻女子。 “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就起来了,快坐着。” 女子端了粥来,亲自盛了,要喂给他。 “我自己来就好,这点伤不碍事的。”杜宇要接过碗来,女子却坚持,两个人争执了好久。 “怎么会不碍事,那么多伤口,还流了那么多血,看了叫人害怕。” “我为江湖中人,受伤自然是常事,真的不碍事的,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改日定当报答。” “随手之举而已,公子不必客气。” 女子柔柔地看着她,眼中带着疼惜之色,似是含情。 “小女子姓沐,名听兰,这里是我家的别苑天水山庄。还请问公子的名姓。” “在下姓杜,单名一个辛字。” 杜宇自然看到她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可是眼下如霜还没找到,不宜在这里多纠缠,他再次对对方表示感谢,委婉表示自己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你有伤在身,修养好了再走不迟。”沐听兰拦在他面前,不许他走。 “对不起,这事情比我身家性命更重,我先行一步,改日定当重谢。” 杜宇坚持下床,这时候门开了,人还没走进来就听见女子的声音,是很娇俏的声音。 “都说了让我来,怎么能让小姐你亲自动手。” 这女子梳一个丫头的发髻,穿一身亮色衣服,带着娇俏灵动的气质。 看见杜宇在推自家小姐,登时上去扶住她,拦在杜宇面前叱他。 “你怎么能推我们家小姐!” “这位公子要走了。” 沐听兰柔弱的声音里带着伤心低落。 小鬟一听更加生气了。 “这位公子没有心吗。我家小姐好心好意带你回来,把闺房让给你住,为了照顾你,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不说一个谢字,反遭到这样的对待,真是狼心狗肺。小姐,你让他走好了,这样的人,多待在这里一刻也是脏了你的院子,可怜你为他费心费力,请大夫,熬药,给他治伤……” 她骂得起劲,可是杜宇浑然不觉。 一进来时,他完全被她的面容震撼了。 那双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那蛾眉。 竟是一模一样的脸,纵使声音不同,情性不同,可是他认出来了,那是她。 他的妻子,郁莘。 他念了三千年、等了三千年,找了三千年的妻子郁莘。 杜宇的心里涌起来千层的波涛,他几乎不能听见、感受到外界的一切动静,满脑子只是郁莘的脸,真的有一天,这现实真的来到了,如同梦寐一样,他几乎不能相信,因为太过惊喜激动,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睛里滚出来。 小鬟还在骂他,觉察出他的不对劲来,看见他满脸的泪水登时吓坏了。 “你怎么了,喂,你别哭啊。” “是你不对,你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小姐你看他……” 一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弄得小鬟很是无措。 闲着无事,成夙一路上变着法考如霜。 经史百家,兵书攻略,诗辞歌赋,琴棋书画,凡他能想到的,都试了一遍。 “伯夷叔齐何人也?” “古之贤人也,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 “赵氏,中央之国也,杂民所居也。” “其民轻而难用也。号令不治,赏罚不信,地形不便……”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下一句?” “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世间离生灭 犹如虚空华” “智不得有无 而兴大悲心” 结果是这些东西如霜都能答出来,但是问到对诸人诸事的看法时她就答不上来,但都是无意识。显然她以前的学识没丢,面对他,或者跟他有关的时候有回应,知识上的,情感上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也只能简单地思考或者完全不能思考。对他人直接不思考,不接触,不回应,全凭本能做事,看上去显得痴痴呆呆。 过江,出楚国,成夙一行人昼行夜宿,走了半月有余,难得一路天气晴明,人马到了稷州城外,忽然遇上第一场,雨下得也不大,只是淅淅沥沥一整天不停,手下有几个人水土不服,不免需要在驿馆多休养几天。 如霜没有水土不服,反倒欢快得紧,穿着木屐在庭前踩水,芸芷追在她后面给她打伞,她的动作倒也轻灵,不愧是轻功高手,身上愣是没沾一点泥水。 “栩之”她站在窗前,拈起一个豌豆花苞来给他看。 成夙正在看书,抬头见了,笑一笑,吩咐人再拿件披风给她穿上。 “姑娘再穿一件身上就有三层了,冻不出毛病会热出毛病来的。”芸芷在一边掩嘴笑说。 成夙看她还是冷,硬是叫人又给她套了一件。已经快五月了,如霜身上现在穿得毛绒绒的,引得一院子的人看着她轻笑。 成夙也觉得自己做得过了,不由扶额,也跟着他们笑起来。 正闹着,长洲进来行礼,说是林家的公子来拜见。 齐国倒是给足了面子,按礼只要在城门相迎,如今倒是亲自出郊外来探望他们。 成夙没来得及走出庭外,林珩抢先进来了。 林珩打伞进门,身后跟了长长的一队人,有捧药的,有拿衣物的,有的是侍医,驿馆里有是一回事,林家送的又是另一回事。 两个人各自会礼,携手上堂。 将人和东西都安排好,林珩随成夙坐下,各自客套了一番。 林珩自然看见如霜也在院中,不由惊讶出声。 “全天下的人都在找晏姑娘,没想到竟在栩之这里。” “怎么,徽之认识粉粉?” 那么肉麻的名字现在已经能从成夙嘴里流利地说出来了。 “之前是有过一些交集——粉粉是谁?” “她是我的侍妾晏粉。”成夙指向庭中。 “徽之说的不是她?” 林珩见他这么说是有些恍惚了。 第一眼见如霜是能明确认出来是她,可是现在越看越不像,那女人精明冷淡,心也狠,和眼前这个穿着粉嫩幼稚一脸傻笑的女子几乎不能联系到一起。 “是另一个人,她也姓晏,也许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对了,贵夫人一向都这么天真烂漫吗?” “她脑子受过一些刺激,醒过来就这样了,大夫说或许终其一生都是如此。” 林珩表示了一番惋惜,两个人又各自聊了一番别的,约定明日入城详叙,林珩便告辞了。 临走前,他还反复看了如霜一眼,如霜对他当然没什么反应,依旧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 要说什么具体的不同,从身量上看,这女子似乎比如霜要丰润一些,看来成夙对这个侍妾确实挺宠爱。 “福叔,你看她的眼睛,是不是很像我三叔,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这么相像的两双眼睛。” “少爷,那是人家的夫人,老奴怎么敢抬头正眼看呢。” 第二日天晴了,成夙一行人修整好上路,到稷州城门的时候刚好是巳时,齐国众官正站在城门口迎接。修成君成夙来到齐国的消息早就传遍了稷州,大街两边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由军兵拦着,有的在街角伸长脖子,有的从楼上俯瞰。簇拥了一路跟着马车到了宾馆。 馆前来迎的人是齐国太子姜演,晏家的家主晏颖,林家的少公子林珩,还有一众负责接待使臣的礼官。 成夙下车,吩咐人给如霜戴一个斗篷,把她也带下来。 龙章凤姿的人物露出来真面目,果真人如其名。 人群涌动起来,纷纷议论出声音,气氛变得热烈。 成夙不管这些,他很从容地走来,身边跟着如霜。 两国的使者见了礼,各自叙话,一同走进宾馆。 “劳动君侯,如此款待,成夙惶恐。” “使君到来才令敝邑蓬荜生辉。人都言西有修成,修成君这样神仙的人物,孤今日才算得见。” “上国人物才是济济,猛士如云,谋士如雨。君侯如此厚赞,实令成夙自惭形秽。此番东行,但求能一览上国人物风光,以烛照我西鄙。” “这都好说,使君稍在此地歇息,明日父王会在宫中摆宴,为使君接风洗尘。孤也期待与使君同游痛饮。” 他们在和成夙说话,说了很久,如霜在一边等得不耐了,只觉得聒噪,伸出手来悄悄拉扯成夙的袖子,引得一众人眼光都转移到她那里去。 “贱妾不知礼仪,还请各位担待。”成夙无奈失笑赔礼。 “贵夫人很有性情,修成君好艳福。”林珩在一边也笑道。 本来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姜演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向成夙告别,带着众臣出了宾馆。 围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还以为是个什么厉害人物,不过生得好些,说话漂亮些,西楚没有人了,派一个急色之徒来。”姜演翻一个白眼道。 “他可是成济一手带大的,不会简单。”林珩在他身边道。 “公然与侍妾调笑,不成体统。”晏颖冷声道。 “他那个妾,也不简单。”林珩对于那女子和如霜的关系还是将信将疑。 “怎么,你见过她?” “不就一个小女子,难道长成了绝色?”姜演嗤道。 “她可不是一个小女子。世伯明日见了就知道了——不对,应该见不着了。”林珩叹了一声。 一个月来,各国的使者都陆续抵达了齐国。 楚国来的是修成君成夙,南越派的是太子钱晟,赵国原本要来的是广陵君徐酲,因为出事改派了赵王的二王子徐致,北燕、卫国和其他几个小国也都有派人来。几国使者都在宾馆里匆匆会过面了。 只有西凉的使者未到。 西凉国都是女子,国门封闭,从不理世外之事,也是这次发了神经决定参加,结果临时又不来了,不过事情也不大,往常的诸国之盟没有西凉也都是照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