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嫁给病秧子》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节 ?  《谁要嫁给病秧子》作者:花笙弥 文案 平南王府家的南阳小郡主林之南,从小长在南境,身份尊贵非常,一出生就与太子定了婚约。 她天不怕地不怕,溜猫逗狗上树下河无一不会无一不长,隔三差五就要被亲爹拿棍子追得满大街跑,夫子愁得天天睡不着觉,直道这小郡主将来嫁去王都,怕不是要连皇宫顶上的琉璃瓦都给掀个底朝天! 林之南对此嗤之以鼻,谁要嫁给一个迎风就倒的病秧子! 直至七岁那年家破人亡,林之南只能躲在道观当中装成小道士,某日午后她从噩梦中惊醒,看到树底下蹲了个小少年。 她丢了颗石头过去,问他:“你在干什么?” 小少年仰起脸,冬日暖阳下他如同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白净漂亮。 他弯着眼睛朝她笑,问:“小道长,你见着我的猫了吗?” 笑容太过晃眼,林之南没留神,从树上摔了下来。 …… 多年后,林之南拎着猫踩着皇宫顶上的琉璃瓦落到那人面前。 那人放下奏折,仰脸望她,还是笑:“你又帮朕把它找回来了。” 林之南一把丢开猫,拿起斗篷给他披上,牵起他就往寝殿走,放软了声音:“起风了,赶紧回屋吧。” “可奏折……” “明天再看。” “西秦那边的战事紧急……” “我今晚就快马加鞭去边关烧了他们的大营,把那驻关将军给打回老家!” “咳咳咳……” “瞧瞧你又咳嗽了,乖,早点睡觉。” 【注:女主穿越,本文架空。】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甜文 市井生活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之南 ┃ 配角:萧楚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只怪太子迷人眼 立意:珍惜眼前人 第一章 临近年节,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北齐王都上京城里素白一片,寒风凛冽。 林之南坐在街边一块上马石上发着呆,第三百九十二次考虑自己是否应该一头撞死在皇城门前。 嗯,要撞的话,最好是挑早市来往人最多的时候,然后手里再举一张大大的“冤”字,一边大哭一边去撞,这样效果最好。 就是不知道老太太心脏承不承受得住,听坊间的人说,老人家都病了好久,这要让她知道自家孙女没死在南境,反而撞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非得当场厥过去不可。 林之南摸摸自己的良心,觉得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嗯,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偷懒的自暴自弃想法,就让好歹疼了自己多年的老太太再受打击。 毕竟她穿越至今七年来,虽一直长在南境从未回过王都上京,但老太太逢年过节一车车往南境送的衣裳玩具首饰吃食可从未少过,一封封家书里对她的挂念更是盈满了字里行间。 算了,还是再想想其他办法。 她双手托腮,目光无神地叹气。 这时,几个乞丐跑过眼前,一边跑还一边嚷嚷:“快啊!粥棚又开了!去晚了可就没了!” 嗯? 又到饭点了? 林之南倒是没觉得多饿,应该说自她离开南境之后对于饥饿就没什么感觉了,只不过上辈子遗留下来的习惯和潜意识里的本能提醒她,要是不打算这么早死翘翘的话,多少还是要吃几口的。 于是她从上马石上跳下来,跺了跺脚缓解冻僵的腿,又往长满了冻疮已经肿得跟萝卜一样的两只手上呵了呵气,这才揣着手小跑跟上了那些乞丐。 她是三天前刚到的上京城,那天下了很大一场雪,那还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纷纷扬扬的,似乎恨不得把她给当场埋起来。 后来她听其他乞丐抱怨说,这么大的雪,就算是上京城也很多年没见了。 那她可真是倒霉,她想。 小跑过了两条街,身体终于有了微微热意,她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的粥棚,粥棚里升腾出的热气化作浓郁的白雾,白粥的清香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很是诱人。 她揉了揉干瘪的肚子,乖乖排到了队伍末尾。 前头的人大多衣衫简陋面黄肌瘦,有老有小,一个个的在刺骨寒风里瑟瑟发抖。 “快看,今天的粥比往日要稠,不知多放了多少米呢!” 已经领到食物的人兴高采烈地在讨论。 于是还在排队的人们更加伸长了脖子。 看来今天伙食不错,不知是哪家这么阔气? 林之南缩着脖子揣着手,一边原地高抬腿一边想。 往前又走了一段,林之南就依稀能看到粥棚里正忙碌着的小厮和丫鬟们了,粥棚四周还有几个玄甲士兵守着。 林之南看了看那些士兵身上的玄甲,又仰起脸看了看粥棚下挂着的那一只只白纸灯笼,原地高抬腿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只见那一只只白灯笼在寒风里前后摇晃,白纸为底,黑笔写着一个个“林”字。 林之南的林。 刚才她还琢磨是哪家这么阔气呢,感情是自己家。 她瞅着那些灯笼,心情复杂。 这些灯笼,是镇国公府的白事灯笼,祭奠的,是一个月前殒命在南境边城宁阳城的平南王林霄一家。 一个月前,齐国南境边城宁阳城遭遇厄难,全城百姓无一人生还,其中包括了驻守南境十数年的平南王林霄及其王妃和年仅七岁的女儿南阳小郡主。 当然,这位年仅七岁的南阳小郡主,就是林之南本人。 平南王林霄,也就是林之南这辈子的爹,是镇国公林毅与当今圣上的表姑大长公主的独子,镇国公当年战功赫赫,几十年沙场征战落下一身伤病,于十年前因病去世,林霄由其母亲大长公主独自抚养长大,宁阳城之惨祸骇人听闻,平南王一家死无全尸,最后送回上京城的只有几件染血衣物。 据说遗物送回上京的那一天,上京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其后大雪就一直接连不断,仿佛上天都在哀悼这场滔天惨剧。 当然,林之南觉得这一切不过就是个巧合,以上京城的地理位置,大冬天的下雪再平常不过,要是换了六月飞雪那才叫稀奇; 况且若真存在那么有人情味的上天,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宁阳城的惨祸发生? 所以说了,封建迷信不可取。 林之南领了自己的那份粥,找了一处避风的巷子坐下发呆,自家派的粥确实比前头几家要香,但这并未勾起她多少食欲,她捧着粥碗给手取暖,然后就听到巷子里两个流浪汉正笑嘻嘻地在那说话。 “要不怎么说是镇国公府,派的粥都比别家要稠。” 其中一个说。 那是,我家,有钱! 林之南在心里挺了挺胸。 “那可不,” 另一个啧啧,“听说是为了悼念平南王府,这粥棚会一直开上百日,整整一百天啊,阔气!” 是吧!就是阔气! 林之南默默点头。 “办个丧事就能派粥百天,你说这要是他家一直办丧事,我们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白食了?” “你还别说,我听人讲,他家老夫人也快不行了。” “男人死了,唯一的儿子也死了,孙女也没了,就剩个老婆子,这要换了我我也不活了哈哈哈。” “……” 林之南扭过头,看向那两个人。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有存在感,说话那人转头看了过来,一见是个六七岁的小孩,立刻恶狠狠瞪了过来:“臭小子,看什么!找死啊!” 林之南没说话,又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这才低下头喝了第一口粥。 天气严寒,才这短短一会儿,粥已经凉透了,喝到肚子里也是冰凉一片,反倒让胃有些难受反酸,林之南又想吐了。 自家的粥,不能吐,让人看见了指不定还以为里头不干净呢,忍住! 林之南努力吸气忍耐,突然感觉有人到了面前,她仰起脸,却见是刚刚瞪她那个流浪汉,他居高临下站在那儿,正斜觑着她手里还满满一碗的米粥。 “小孩,是不是吃不下了啊?” 他咧嘴笑出一口黑黄歪斜的牙,弯腰凑到了林之南面前,寒风都掩不住的浓郁酸臭味飘过来,林之南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口腐臭黑烂的牙,只感觉胃里更加翻腾。 流浪汉见她不吭声,一把夺过了她的粥碗,倒进嘴里三两口就喝了个精光,然后抹抹嘴满意地打了个臭烘烘的嗝儿。 “就是,小孩子哪儿吃得下这许多!” 另一个脸上有疤的流浪汉也劈手抢了旁边一个小孩的碗,那小孩跟林之南差不多大,当场大哭了起来。 “你们、你们太过分了!” 小孩的母亲颤抖着布满血痂的干裂嘴唇,“怎么连小孩的吃食都抢!” “你这臭婆娘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抢了?啊?” 喝完粥的流浪汉瞪着眼睛把碗往地上一摔,哐一声,妇人抱着孩子一个哆嗦,缩到一旁再不敢说话。 “行了老弟,人家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 黑黄牙见状扯了扯疤痕男,冲他使眼色。 疤痕男人愣了一下,却见黑黄牙一双眼睛上下打量那楚楚可怜的妇人,他立即醒悟过来,笑着搓了搓手:“谁说不是呢,年纪轻轻的,家里就没个男人照应了,真是可怜哟。” 这不就是经典的恶霸调戏良家妇女么?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节 林之南在后头默默看着这一出戏码,又看了看四周围。 不出所料,一干老弱病残也没人能出头,仅存的几个年轻人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正常。 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把粥棚那儿的玄甲军护卫给喊过来。 她掸了掸衣摆,默默站起来准备往巷子外走,身后,流浪汉的叫嚣还在继续。 “怎么样婆娘,你不如跟了咱哥俩?咱们还能剩两口吃的给你和你的小杂种。” “走开!别碰我!” “别这么怕人嘛,我们也是为你着想不是?” “你就瞧瞧镇国公府那老夫人……” 林之南往外走的脚步停住了。 “……想不开非要守寡养儿子,现在可好,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所以说,养儿子没用,还是早点找个男人依靠,不然——哎哟小兔崽子你敢咬我?!” 黑黄牙痛叫起来,他伸向妇人的手被妇人怀里的小孩死死咬住了。 “狗子!” 妇人惊呼。 “小杂种!!” 疤痕男怒了,抬起一脚就朝小孩蹬过去,妇人赶紧扑上去挡在小孩身前生生挨了那一脚,当即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抽搐着起不来了。 “娘!” 小孩松了牙,冲到母亲身边大哭。 …… “那边什么声音?” 另一边粥棚旁,负责守卫的玄甲军领头望向巷子处。 “莫不是流民又闹起来了,” 负责分粥的小丫鬟皱眉,“袁大人,您快带人去瞧瞧,别是有人被欺负了,先头别府派粥的时候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差点闹出了人命!” 玄甲军领头立刻点头,叫了另几个人同自己一起往巷子处快步跑去。 第二章 “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儿个爷爷就好好教教你们什么叫懂规矩!” 黑黄牙抬手狠狠一巴掌朝小孩扇了过去。 那粗大的手掌和狠厉的力道,仿佛要把小孩脆弱的脑袋从脖子上给生生拍飞出去。 玄甲军侍卫正是这时到的巷子口,见此情景立刻要上前呵斥,就在这时,哐的一声脆响,一只陶碗从天而降,正正砸中了黑黄牙后脑勺,碎得四分五裂。 黑黄牙当即一个趔趄,痛叫着捂住了后脑勺。 玄甲军领头袁武与其他人都是愣住,下意识抬头,周围原本都一脸麻木的流民们也都惊愕地仰起了脸。 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林之南不知何时坐在了巷子的围墙墙沿上,她手里举着另一个空碗,闭着一只眼睛朝黑黄牙比划,似乎正在对准方向。 黑黄牙缓过劲来,伸手到面前时看到满手的血,眼睛都红了,大吼着就冲向墙根,林之南不急不忙把手里剩下那个碗也丢了过去。 碗没有砸中,得了教训的黑黄牙挥胳膊打开了那个碗,但就是这一挥胳膊挡了视线的功夫,林之南已经朝着他的方向跳了下来,她挑的角度刁钻,膝盖正正对着黑黄牙的鼻子就撞了过去。 一个六七岁的瘦骨嶙峋的小孩的力气能有多大?那自然是无法与成年男人抗衡的。 但幼童的体重加上迎面撞击鼻梁骨的力道,却叫黑黄牙痛得眼前一黑仰面摔倒,这还不算,他倒地的同时,林之南抓着他的头发,利用自身的重量把他的后脑勺狠狠摁到了青石板的地上,咚的一声,黑黄牙后脑勺遭到二次重击,他两眼一翻,抽搐了几下,再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这时,剩下那个疤痕男突然冲上来一拳朝林之南后背砸去,林之南此刻还坐在黑黄牙身上,看不到身后情景,巷子口看呆了的袁武一惊,下意识喊了一声:“小心后头!” 说着,他摸向腰侧,取了两枚飞镖抬手要丢出去。 但林之南的反应比他想得快,她连头都没回,弯腰侧身从黑黄牙的身上滚下来,疤痕男挥拳打了个空本就重心不稳,林之南滚到地上的同时一脚铲向疤痕男的脚,疤痕男被绊倒狠狠砸在了黑黄牙身上。 黑黄牙原本已经晕过去了,这一下狠砸却叫他猛抽了口气又给痛醒了过来,疤痕男怒不可遏地要从黑黄牙身上爬起来,刚抬头,脖子却忽然一凉,跟着就是一股刺痛。 他身体僵住,眼珠颤抖着往下挪,就见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捏着一块陶碗碎片正抵在他喉头。 碎片破口锋利,已划破了他的皮肤,有血水顺着伤口往外冒。 他顺着那只小手看向身后,林之南满脸泥灰,乱蓬蓬的头发间,一双眼睛轻轻弯着,正看他。 疤痕男双腿发软,差点再跌回去。 袁武被林之南的一系列动作给惊到,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喊了一句:“住手!” 倒不是为了偏袒那流浪汉,只是他不想一个小孩手上染血。 林之南仍然捏着陶片没有动,倒是疤痕男满脸惊慌:“大人救命!这小孩是疯子!” “闭嘴。” 袁武冷冷瞪他一眼,然后转脸看林之南,他的目光落在林之南捏着陶片的手上,那只已被冻得紫红发肿的小手也被锋利的陶片割破了,正有血珠在往下滴。 他蹲到林之南面前,看着她放缓了声音:“孩子,我们是镇国公府的侍卫,后头就交给我们可好?” 林之南仰脸看他,摇头:“不好。” 袁武愣了下,不是因为那干脆利落的拒绝,而是被这个孩子的声音给怔住,这孩子的嗓音又粗又哑,全然不似一般孩童的清脆,听着怪叫人难受的。 袁武看了看林之南破旧脏乱的衣服头发,瘦得已经凹下去的脸颊,心底有些酸楚,他耐心问:“那你想如何?” 林之南用空闲的手指了指黑黄牙和疤痕男,说:“他们吃下去的,得都吐出来。” 袁武一怔,有了猜测:“是不是他们抢了你的吃食?” 他笑道:“无妨的,我让人再给你拿两个馒头吃,好不好?” 这已经完全是在哄孩子的语气了。 “不好。” 林之南仰脸看他,“他们辱骂你们老夫人,不配吃你们给的食物。” 袁武脸上笑意骤然消失,一股森冷寒意自他的身周弥漫,他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两个流浪汉。 …… 巷子里传来一声声惨叫求饶声,聚在附近的流民有几个小心翼翼地探头朝里张望,又很快缩回来,脸上的表情都是又解气又惊恐。 林之南坐在粥棚后的小板凳上被一个小丫鬟拉着给手掌上药,她另一只手拿着个热腾腾的馒头,一边接受数落,一边慢吞吞啃着馒头。 食欲依旧是不存在的,但是低头啃馒头总比傻乎乎地坐着被人数落有面子,至少没那么尴尬。 “你这小孩也真是胆子大,” 小丫鬟给她包好了纱布,指头一戳她脑门,“多危险啊,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听到没?” 这丫鬟看着也就十四五岁大小,脸庞圆圆的,眼睛也挺大,一手叉腰站在林之南面前,很有气势。 林之南被戳地脑袋往后一仰,嘴里馒头还没咽下去,就鼓着腮帮子懵懵地看她,小丫鬟跟她对视上,没忍住扑哧笑了。 这时巷子里小跑出来个玄甲军侍卫,对着站在小丫鬟旁边的袁武报告:“老大,那俩人吐黄水了,老叶说差不多了,再打该出人命了。” 袁武冷哼了一声,点了点头,手一挥:“丢去衙门门口。” 侍卫领命匆匆离开。 小丫鬟狠狠唾了一口:“打死最好!这些个腌臜泼皮,领着我们的吃食居然还在背后嚼舌头侮辱我们老夫人,迟早遭报应!” 林之南捧着馒头用力点头。 袁武看她有趣,问了一句:“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林之南刚咬了一口馒头,也不急着回答,慢吞吞地吃着,等把嘴里的馒头都吞下去了,这才开口,还是那粗哑难听的声音:“姜南,七岁。” “才七岁啊,好小。你爹娘呢?” 小丫鬟问。 林之南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答:“死了。” 小丫鬟摸了摸林之南蓬乱的发顶,又给她端了碗粥过来,怜惜的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怪让人瘆得慌的。 林之南看着手里还剩大半的馒头,又看看面前那满满的粥,陷入了沉思。 所以她该如何委婉地拒绝这母爱泛滥的小丫鬟的热情呢? 旁边的袁武抱着手臂端详着一脸纠结的林之南,她虽然衣衫破烂又脏又臭,但说话条理清晰,举止也十分沉稳,就连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的,完全不像个长期挨饿的乞儿,倒像是原本家境不错却突遭变故流落在外的大户人家家里的孩子。 “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问。 林之南捧着粥碗,浅浅啜了一口汤水,忍着胃里翻腾起的呕吐欲回道:“烟熏的。” “怎么会被烟熏?” 袁武皱眉,猜测,“家里走水了?” 林之南很高兴终于找着机会可以放下碗了,她抹抹嘴,点头:“全烧没了。” 小丫鬟脸上满是同情:“那后来呢,怎么没去看大夫?” 林之南眨了眨眼,仰脸看她:“没有钱。” 小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家都烧没了,爹娘也死了,一个乞儿哪来的钱去看大夫,每天有口吃的就不错了。 林之南见他们都不说话,悄咪咪把粥碗和馒头往边上挪了挪,然后一脸真诚地问小丫鬟,“姐姐,你们府上还缺下人吗?” 小丫鬟一愣:“你想来我们府上?” 倒也不算。 林之南点头。 小丫鬟犹豫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们不能留你。” 袁武看她:“我瞧这孩子还挺机灵,做个随从小厮的应该没问题。”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节 小丫鬟方才还神气活现的样子一下子就变得郁郁,她叹了口气:“袁大人有所不知。” “老夫人病了这些天,近日终于稍有起色可以下床走走了,你也知道老夫人那都是心病,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她万不可再受刺激了,所以府里不管是家丁还是旁的亲戚的一干小孩早就都送出去了,不论是回家还是送去别院,总之是不能叫他们再出现在老夫人眼前了,就怕再戳她老人家的心。” “南境送回来的那些东西……老夫人独留下了小郡主的那件骑装,日日挂在架子上抚摸——她至今还不肯相信小郡主死了,总呢喃说再过几年南儿就该要回上京准备跟太子殿下完婚了,嫁妆都备好了……” 小丫鬟说着说着忍不住背过身去拿袖子抹了抹眼角。 袁武也面露怅惘,他转眼一看,发现林之南仰着脸听得认真仔细,一直显得很淡定的乌黑双眸此刻竟然好似也带了点惆怅,仿佛也能听懂似的。 袁武不由心又软了些,他从腰带上解下钱袋,倒了些银钱塞给林之南。 “拿着,买点吃的。” 林之南看看手里沉甸甸的银子,又看看面前莫名其妙给她塞钱的男人,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谢谢。有机会还你。” 袁武听得好笑,小丫鬟也在旁破涕为笑,她想了想:“这临近年关的天气越加严寒了,你要实在无处可去,可以去城郊龙元山上的沐清观碰碰运气。” “沐清观的观主言明道长向来慈善悯人,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孩子,你若能进的沐清观,以后至少不至于整天挨饿受冻了。”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袁武抚掌赞同,“沐清观香火鼎盛远近闻名,听闻这道观跟天山上的仙门也颇有渊源,因而祈福许愿都分外灵验,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经常去。” 袁武和小丫鬟还在说着关于沐清观的事,林之南的思绪已经逐渐飘飞了。 皇后娘娘也经常去? 这倒是个好主意。 林之南想,她本也没打算当真要进镇国公府,只是忧心祖母病情而已,如今得知老人家身体好转,那她也就放了心,自不必再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出现在她面前再戳她的心。 况且,她总归也不能真的去一头撞死在皇城门下。 那就开始新征程吧,目标,城郊龙元山,沐清观!出发! …… 一个月后沐清观 “小南!小南!” 林之南猛然从树上惊醒,翻身起来时,发现日头已经升起,冬日林间没有多少鸟鸣,但龙元山上依旧有常青的草木郁郁葱葱。 她喘了口气抹了抹额头冷汗,又用力晃了晃脑袋,这才将梦中那一张张腐烂恐怖的面孔和朝她伸来的手给忘掉。 “你怎么又睡这树上,叫人好一通找!” 树下传来一个声音,林之南往下看去,是个小道士正仰着脑袋满脸无奈地看她。 林之南眨了下眼,问:“师兄怎么了?” “前几日师父一直说的你不会又忘了吧,今日是平南王府的百日祭,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要来观中祈福点灯,你虽然还未正式皈依只是俗世弟子,但今日人手不够你也得帮忙迎客才是,没得一个人躲在树上偷懒,还不快下来?” 林之南揉了揉脸,乖乖“哦”了一声,扶着树干跳了下来。 第三章 是了,今天是百日祭。 这么快就百日了。 林之南懒洋洋地一边整理松松垮垮的道袍一边跟着小道长朝外走,小道长唤天成,比林之南大七岁,也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半大少年,在前头絮絮叨叨: “你一直这么懒散怎么行,观长仁慈愿意收留,但你连早课都不参加,长此以往其他师兄弟都会对你不满的,你看都一个月了你还无法获准正式皈依,再这么下去,保不准开春之后就得被劝去山下村子里自力更生了。” 他一回头,发现林之南在打哈欠,顿时气道:“你半夜做贼去啦?成天就知道睡!” 林之南挠挠下巴,“晚上睡不着。” 天成看她一个月来没长一点肉的小身板和眼睛下面大大的黑眼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叮嘱:“今日是平南王府的百日祭,宫里的贵人都在,你万不可跟平日一样闲散,要是冲撞了贵人,别说观主保不了你,就是贵人的随行侍卫都能当场处理了你知道吗!” 林之南应了一声,掏掏耳朵随口问:“祭典要多久啊,是不是很繁琐?” 天成脚步停住,转过身来,严肃表情。 “你可知今日祭典为何?” “……为平南王府,和南境军士。” 林之南沉默了会儿,才说。 天成点头:“你既知道,就不该问这种问题。” “平南王镇守南境十数载,威名显赫,就因为有他在,我齐国南境才能有这么多年的和平,当初南楚亡国,边境混乱,若不是有他平定危机,南境早也沦落成了和南楚一样的魍魉鬼域,周边虎视眈眈的邻国若在那时对我北齐下手,我北齐数百万的百姓都将沦落为亡国之奴。” “且此次宁阳城之灾祸,若不是平南王与南境军坚持城门紧闭,恐怕周边几十座城池都会被牵连,他们这是用自己的血肉保下了半壁江山的安稳,我们这才能平平安安地顺利度过这个年节!” “你虽年岁还小,但不可不知是非不懂感恩,更不该以如此轻慢的态度提及平南王府,若亡者有灵,听入了耳,岂不是让人心寒?” 林之南愣愣听着,半晌笑了起来,站直身子,认真朝他拱了拱手,道:“谢谢师兄,姜南受教了。” 天成瞧她是真听进去了,这才缓和了表情,继续转身往前走,并嘱咐其他一应事项。 其实多的要注意的也没有,今天别说是林之南这个还没正式皈依的俗世弟子了,就连其他一些辈分较小的小道士都是没资格在贵人面前露面的,林之南今天唯一要遵守就只有不得踏足前殿和贵客的厢房院落这一项事情。 林之南在沐清观这一个月,由于年纪小加之嗓子还是那粗哑难听的调调,始终没人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孩儿,不过作为男孩很多事情会方便许多,所以她并未戳破这件事。 被安排了和几位小师兄一起洒扫院落,山下的小道士跑上来说宫里的车队已经到了,观长与其他一些辈分高的道长们急忙前去迎客,林之南和其他一些小道士就被催着叫自己回房,林之南于是回了后院厢房,寻了处清静的角落上树睡回笼觉。 梦里依旧是那冲天的火光和满目的残肢碎肉,一具具死尸徘徊在昔日热闹的街头巷尾,偏僻的角落里,一群人趴在一处啃食着新鲜的尸体,抬脸之时,都是满脸的腐烂血肉。 浓烟熏得人双目赤红几乎窒息,喉咙痛得仿佛也在被火炙烤。她满地翻滚,手指在身上抓出一道道深刻血痕,每一道翻开的血肉里,都有无数黑色虫子往外爬出。 “不要去上京。” “别去。” 血泊中的女人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她,咧嘴笑出一口沾染血肉的猩红牙齿。林之南忍不住后退,哐当一声,手里抓着的匕首掉了地,她低头一看,满手鲜红。 …… 又是噩梦。 她又梦到了那一天。 林之南一遍遍告诉自己睁开眼,但眼皮却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就在这时—— “喵呜?” “喵呜?” “你在哪儿?” 轻轻细细的孩童声音一声声穿过浓烟弥漫的街道传入了梦中,林之南皱紧眉头,手指狠狠抠进树干。 “喵呜?” 她猛地睁开了眼。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干落进了她眼中,她瞳孔内的猩红色仿佛被阳光融化散开,重新聚做乌黑。 刺目的阳光让人有些头晕目眩,她拿手遮了遮,然后扶着树干坐起身,呼吸急促,耳朵嗡鸣一片。 “喵?” 那清脆的嗓音还在叫唤,竟不是幻觉。林之南迷茫地顺着声音望去,就见有个小孩正弓着腰蹲在树底下学猫叫。 林之南看了会儿,才哑着声音问:“你在干什么?” 小孩被她吓了一跳,猛地仰起脸来。 冬日晨早的阳光从树梢间洒下,落了他一身。 那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少年,一件厚厚的金丝纹线滚着雪白貂毛的白斗篷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仰脸望向林之南,阳光正落到他脸上,照得他整个人粉雕玉琢似得白净漂亮,一双眼睛映着日光,更是无比明亮。 恍惚间就像是半透明的幻象,充满了不真实感。 刚从地狱般的噩梦中醒来的林之南怔怔看着他,他也愣愣仰着头望着背光坐在高高枝杈上的林之南。 大约是阳光太过晃眼,他终于抬手用袖子遮在额前,然后笑弯起眼睛问:“小道长,我在找一只小猫,你可曾见到?” 他这一出声,打破了如梦似幻的虚渺感,林之南猛地回过神来,扶着树干的手一抖,竟没稳住平衡从枝杈上摔了下来。 “小心!” 小少年大叫。 林之南急中生智,伸手一勾旁的枝杈借力在空中一个翻身,宽松的道袍飞扬了起来,她顺利地屈膝落地,动作轻盈漂亮地落在了那个小少年身前。 小少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嘴巴张得老大。 林之南站起身理了理道袍,这才回答了这少年刚才的问题:“没看到。 小少年明显还处于愣怔中,他呆呆地仰起脑袋看了看高高的树,然后再低头看看比他还矮半个头的林之南,张了张嘴,突然问一句:“你是沐清观里的小神仙吗?” 林之南看看他,眯起眼睛:“当然——” 她看着小少年不可置信瞪大的眼睛,补上了后头的话:“不是。” 小少年顿时鼓起了脸,眼神颇有些郁闷。 这小孩真好玩。 林之南打量了一下这小少年的衣着,虽然是素色衣袍,但质地华贵精细,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她心中有了数:“你是太子?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少年一惊,心虚的眼神左右虚晃了两下,“不,不是,我是那个……”他咕哝两句,突然想到什么似得提高声音,“对了,我是太子殿下的侍从,在给他找猫呢!” 哟,这小太子还会扯谎呢。 林之南稀奇地想,然后就见那小少年忽然捂住嘴低低咳嗽了起来。 他身量单薄瘦弱,用力咳嗽时身体跟着颤动,脸上都染了层绯红。 倒是显得更有人气了些。 林之南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比她还大了两岁的太子殿下据说从小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她爹还曾一度嫌弃过说早知道是个病秧子就不答应给她定娃娃亲了,指不定还没过门就守了寡。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就她爹那个不着调地敢说,不过谁能想到呢,风水轮流转,她倒是没守寡,这病秧子先成了半个小鳏夫。 不过还能怎么办呢,婚约又不能退,受着吧。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节 林之南看他咳得厉害,想了想还是上前拍了拍他背:“外面风大,你还是快回去吧。” “不,咳咳,我咳咳咳……” 小太子一边咳一边摇头,望过来时一双圆眼湿漉漉的,“我的猫还咳咳……” 哦,还是要找猫啊。 林之南啧了一声:“我帮你找。” 小太子眼睛微微亮了,充满希冀地看她,那眼神看得林之南都差点想伸手过去揉他两下。 “是跑到这附近了吗?” 见小太子用力点头,林之南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小太子立刻捂住自己嘴巴点头。 林之南闭上眼睛仔细听着周围动静,呼呼的山风吹拂过四周草叶与枝杈,远处传来前院里各种嘈杂的人声,近处,小太子因为紧张而加重的呼吸声也很清晰。 她睁开眼,朝着院子角落里那处灌木丛快步跑了过去,小太子见状也立刻跟了上来,林之南脚步很轻,但奈何后头有个拖油瓶打草惊蛇,她刚跑到灌木丛附近,一个白色的小毛球就蹿了出来。 “雪团儿!” 小太子惊喜地叫了一声。 林之南扑上去抓猫,那小猫虽小但很是机灵,仗着个头小跟个球一样在草丛里到处滚,林之南揪着它后颈皮把这小东西给拎出来的时候,小东西一身白毛已经变得灰扑扑,两只蓝盈盈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地睁着,奶声奶气“喵喵”个不停,看眼神还很不服气,完全没有在反省的意思。 一看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娇气东西。 林之南一把将它塞到了小太子怀里。 “你不该带它来这种地方,” 林之南揉了揉手,“在山里跑丢了很难找,况且这种猫娇气得很,没法独自在外头活,真走丢了不是饿死就是喂了山里的野兽,活不下去的。” 小太子用斗篷裹着猫,表情讪讪:“我也没想到它会跑丢,它平时很乖的……我原本,只是想叫南儿能看看它。” 林之南愣了下。 小太子却突然指着她的手“啊”了一声:“你是不是被雪团儿抓伤了?快,我带你去上药!” 林之南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太子已经一把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着走了。 林之南跟在后头看他十万火急的背影,觉得还挺有意思。 就是这小孩的手指真凉,穿这么厚的斗篷都没把他给焐热点,想来他就跟那只雪团猫一样,粉雕玉琢得可爱,却也娇气得很,只能锦衣玉食地喂养,大概是绝对没法儿自己在外头活的。 小太子拽了她一路,林之南眼睁睁看着他三过院门都没进去,只得拉住这个路痴,重新指了方向。 小太子红了耳尖,讪讪跟着她,刚转了个弯,迎面就匆匆走来好些个人,前头的是几个太监丫鬟,后头跟着个小道士,几人脸上都一副焦急模样。 林之南打眼一看,发现那小道士正是天成,一见着她,天成也是很错愕。 他两步走上前,皱眉压低声道:“晨早不是才叮嘱过你,今日不准来后院厢房的吗?你怎的又不听话!” 林之南还没解释,天成已经摆了摆手:“罢了,总之你先回去,现下我得领这几位公公去寻人,事关重大……” “你们要寻的,” 林之南打断他,伸手拽出躲在她后头的小太子,“莫不是他吧?” 小太子一露面,唰一下,长廊里立刻跪了一排,刚才还急得团团转的大太监小丫鬟们一个个喜极而泣,大呼“太子殿下”,场面甚是壮观。 小太子尴尬地站在那里,脸颊通红。 天成目瞪口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地傻站在了那儿。 第四章 厢房里内一阵安静,只有案几上的香炉里冒出袅袅熏香。 林之南坐在圆凳上,斜眼瞥旁边坐立不安的小太子。 小太子也正偷眼看她,撞着她的目光,他脸又是一红,小小声解释:“我刚才不是故意骗你的。” 那是,就你那扯谎水平,想要假装被骗到了都很难啊。 林之南倒是无所谓,这时一个大太监匆匆忙忙从门外跑进来,一边往里扑一边惊慌喊:“殿下!您怎么了殿下?” 说着就直接扑到了小太子身上,扯着他来回转。 林之南都给看呆了,小太子急急忙忙挣脱,面红耳赤,“陈公公你做什么呀?” 陈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小翠儿急急忙忙来取紫金膏,不是您伤着了么?” “这些该死的奴才都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回去我就都给发落了!” 他气愤地指着屋里的太监丫鬟们,小太监小丫鬟们一个个惶恐不已统统跪下认错。 “不是我,我没伤!” 小太子无奈,指了指单手托腮看好戏的林之南,“是这位小道长,刚刚帮我捉雪团儿的时候被抓伤了。” 他又对屋里那些人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陈公公这才抚着胸口松了气:“原来是这样,可吓死老奴了。” 说着打眼瞧了瞧林之南,脸上闪过狐疑:“这小道长看得眼生啊,老奴陪皇后娘娘来过好几次,没见过你,不知小道长道号为何?” “我是新来的,” 林之南也不站起来,笑眯眯回答,“还没皈依呢。” “没皈依?” 陈公公警惕更甚,走近林之南,“那你是如何能遇见太子殿下的?竟还让殿下带你入得后院……” 哟,警惕心还挺高的。不愧是宫里来的大太监。 “陈公公,是我找雪团儿不小心跑到外头去才遇着他的,” 小太子见他还要盘问,急急过来挡在中间,“我让人去取的紫金膏呢?” 虽有小太子亲自解释,陈公公显然还是颇有顾忌,他不情不愿地从怀里取出一罐膏药,又斜眼看林之南:“这紫金膏乃是张太医花费数月专为太子殿下调配,用料珍贵,给一个小孩儿用是否太暴殄天物了?” 确实,林之南看了一眼手背上的血痕,再磨叽一会儿估计都愈合了。 小太子直接拿走了陈公公手里的膏药:“药本就是为治病救人所用,只要用得其所用得对症,就是合适的,哪儿来的暴殄天物之说。” 说着走到林之南旁边,拧开药罐,拉过她的手就作势要给她上药。 林之南还没做反应,陈公公又开始嚎了:“让太子殿下亲自上药,这小道士也不怕折寿!”说着还瞪了林之南一眼。 满脸无辜的林之南挑了下眉。 “陈公公你说什么胡话呢。” 小太子无语地看他,“涂个药而已我还是会的。” 他又看林之南:“你别介意。” 林之南趁着小太子没注意,朝没胡子可吹却瞪着眼的陈公公暗暗飞过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陈公公看到了,抖着手指她,小太子正好抬头,林之南立刻乖顺状伸出手。 小太子取了膏药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了,小小一道快愈合的血痕,他涂得仔细认真,涂完药还轻轻吹了吹,从林之南的角度看过去,就看到他垂着视线,长长的眼睫也垂着,很是精致。 她手痒,就很想去碰碰那几根睫毛,不过余光瞄到陈公公在旁虎视眈眈,林之南只好撇撇嘴把手背到了身后。 小太子抬眸看她,关心问:“疼吗?” 林之南纯良地摇头。 陈公公又挤上来:“既然这位小道长已经上完药了,也该走了吧?想来今日沐清观事务繁忙,殿下,咱们也不好一直留着人家的。” 小太子“啊”了一声,扭头看林之南。 林之南看陈公公那一脸“赶紧识相点快走”的表情,想了想,笑起来:“我不是正式弟子,没有任务的,不妨事。” 小太子立刻高兴了,陈公公脸黑了。 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成功地登堂入室了,要就这么走了,这一个多月不就白等了么? 得再想点别的办法拖延一下时间,赖到皇后娘娘过来才行。 林之南忽然揉揉肚子,真诚地望小太子:“殿下,请问有吃的么,我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有的,你等等,陈公公,你去把多出来那些米糕拿来吧。” 小太子吩咐,陈公公一副要快吃人的表情忿忿地去了。 陈公公一走,屋里没人说话,一下就安静了,林之南清了清嗓子,正思考要说点什么,小太子却先给她倒了杯茶。 “你嗓子不舒服吗?” 他关切地问,“多喝点儿热水会好许多。” 哟,还挺细心。 林之南道了声谢,接了茶杯润嗓子,喝完放下杯子才道:“这个熏香味道,闻得难受。” 小太子望向案台,有点无奈:“这是母后特意让人给我调配的,去哪儿都得备着,说是对我的病有好处……初初闻着确实熏人,待久了也习惯了。” “你若不喜欢,我叫人先把它熄了。” 他说着就起身要过去,林之南赶紧拉住他。 “不必。” 见他望过来,林之南揉揉鼻子,“现在我闻着倒也还好。” 毕竟身体重要。 小太子立刻笑了,他又从旁边抱了猫来:“雪团儿,来,你还须给小道长道个歉!” 他抓着它两条前腿并拢冲林之南打了个揖,小猫不满挣扎扭动,小太子就教训它,“不可失礼,是小道长救了你,不然你就要喂山里的野兽了!” 小猫显然听不进去,耳朵后压,朝着林之南直哈气。 林之南就眯着眼睛跟它对瞪,不一会儿,小猫眼神挪开,耳朵更加塌下去,气焰也没了,蓬松的长毛尾巴在桌上一扫,仿佛要捡回最后一点尊严,喵呜一声跳下了桌子。 小太子在旁边看得稀奇:“雪团儿平日里很温顺亲人的,今儿个不知是怎么了。” 林之南想了想:“不怪它,我确实一直不怎么招小动物喜欢。”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节 从前就连平南王府后院马厩里最温驯的马,见了她都要甩蹄子。 不过经过她长期死皮赖脸软磨硬泡软硬兼施霸王硬上弓,她连她爹那匹出了名坏脾气的赛龙雀都给训得服服帖帖的了。 “可你人很好啊。” 小太子折腾半天,终于又坐回圆桌边上,双手托脸嘟囔了一句。 林之南瞧了瞧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平时是不是都没人陪着玩?” 不然怎么遇着她就一直积极讨好生怕她就走了,完全不像个高高在上的小储君。 小太子被戳中心事,眼睛快速眨了两下,耳尖又红了。 就在这时,陈公公带着点心气呼呼地回来了,进门就跟小太子道:“殿下,老奴已知会了娘娘,娘娘说一会儿就要过来瞧瞧这位小道长。” 陈公公最后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放下点心的时候,还顺道狠狠剜了林之南一眼,一副你等着瞧的样子。 林之南却很想给这位陈公公比个大拇指。 好助攻!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别怕,母后脾气很好的,” 小太子倒是没在意那些,只把点心往林之南面前推了推,“你尝尝这个,是宫里厨子专为祈福准备的。” 林之南看了看,那是盘看着很普通的米糕。 她其实并不饿,应该说,自从离开南境之后,她就再没有感觉到过饥饿了。 但是为了找补之前的借口,她还是拿了一块。 一口咬下去,软糯香甜,还有淡淡的桂花香。 她怔了怔,看向手中糕点。 “好吃吗?” 小太子托着脸笑眯眯问。 林之南又咬了一口,点头:“好吃。” “我让厨子在里头加了桂花蜜,是从前南境运来的,我尝过,很甜的。” 小太子晃着腿,继续道,“母后说今日要来给南儿他们祈福点灯,我就带了这些糕点,平南王写来的书信里经常提到,南儿喜欢吃各种甜甜的糕点。” 林之南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她吃完了手里的米糕,在陈公公愤怒的视线中又拿了一块。 “对了,你不是小道长,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子问。 林之南一边慢慢吃,一边有些出神,过了会儿吃掉了第二块米糕,才说:“姜南。” 小太子放下撑脸的手,歪头看她:“南境的南吗?” 林之南看着他,点头。 “和我的南儿一样!” 小太子很高兴。 林之南端了茶杯漱口,又看了眼那盘米糕。 熟悉的反胃呕吐感并没有出现,相反,她竟然久违地产生了想要再吃点的想法。 适可而止吧,看看陈公公的脸,都快拉到地上了。 林之南放下杯子,顺口问了一句:“南儿是谁?” “你不知道吗?她是平南王府的南阳小郡主,” 小太子撑着脸说,“因为出生在南境,所以以南字命名。” 哦,这个倒是真的。 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以南字命名,还有她娘亲的原因在。 林之南现在的化名姜南,也是用了她娘亲的姓。 “她还是我的未婚妻,可我从未见过她,” 小太子继续说着,“不过平南王经常写信给母后,告诉我们好多关于南儿的事。” 嗯? 林之南扭头去看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那不靠谱的爹都说她什么了? “平南王信上说,南儿她小小年纪骑马就可厉害了,连南境最坏脾气的马都能降服,还拉得动弓箭,骑射功夫也好,喜欢吃甜甜的糕点,就是不太喜欢看书习字,经常挨夫子罚。” 果然。 林之南无奈。 厚脸皮如她,此刻也稍微感到有点脸热了。 她端着茶杯继续喝茶,眼角余光偷瞟着旁边的小少年。 小太子没察觉她异样,继续说道:“母后从小就告诉我说,南儿会是我未来的妻子,她生在南境长在南境,性子和上京城里的姑娘都不同,以后她来了上京城,肯定会很不习惯,我一定得好好待她。” “我就想,那是自然的,等她来了上京城里,我就带她去吃上京城里最好吃的点心,她不喜欢看书,我也一定不勉强,我还要给她养些猫儿狗儿,再给她挑几匹顶好的马,让她能骑着去郊外踏青游玩,绝不拘着她。” “然后我就每天等啊等,想着能不能快点长大,她快点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这个一直看起来很开朗的小少年叹了口气,趴到了桌上,用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带着些许低落的声音,很轻地呢喃了一句:“也不知她走的时候,疼不疼。” 第五章 林之南听到那一句疼不疼,愣了愣。 疼不疼? 当然疼。 不过还没走就是了。 她在心底默默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水。 但莫名的还是有点口干舌燥,于是她又倒了一杯水,抬头之际忽的对上了小太子身后正用仿佛看杀父仇人般的目光看她的陈公公。 林之南:“……” 喂,不要搞得好像是她把小太子弄抑郁的好么? 呃等等,好像还真是她。 林之南挠挠脸,琢磨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这位小小年纪就死了老婆……哦,是死了未婚妻的小少年。 左右看看,最后她从盘子里拿了块米糕递到他面前。 “你想干什么!?” 陈公公激动得仿佛她递过去的不是米糕而是匕首一样。 小太子看着那米糕愣了愣,然后仰脸看她:“太医说我需少吃糕饼之类的吃食,平日里母后他们都不让我吃的。” 这么惨? 林之南问:“一口也不行?” 小太子又看了看那米糕,似乎颇有些犹豫,但他眼神往后头瞟了瞟盯得紧紧的陈公公。 哦,懂了。 林之南突然扭脸一指门外:“是皇后娘娘!” 陈公公一惊,转身就是拜倒:“娘娘千岁!” 林之南一把把米糕塞到了小太子嘴里。 “唔!” 小太子眼睛刷得睁大,林之南赶紧给他使眼色,他反应过来,双手捂住嘴巴快速咀嚼。 与此同时,陈公公困惑地抬起头,却发现面前哪儿有什么皇后娘娘,只有雪团儿蹲在门槛上正在舔毛呢。 知道自己被戏弄了,陈公公大怒,扭头指林之南:“你大胆!竟敢谎称娘娘来了!” 咕嘟! 小太子正咽下嘴里最后一点米糕,陈公公惊骇地看向小太子,小太子仰起脸,很诚恳地看他。 陈公公:“……” 陈公公胸膛剧烈起伏两下,憋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最后一拍大腿,嚎着要去给娘娘告状就泪奔了出去。 小太子挽留的手停在半空,最后讪讪收回,转脸对上林之南戏谑的目光,耳尖又红了。 清了清嗓子,他用手掩着嘴,小小声道:“真好吃。” 说完,露出个腼腆的笑容。 林之南也忍不住笑了。 这回离得近,她发现这小孩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上竟然有一个小酒窝,衬着白嫩嫩的脸,跟个面人儿似的。 就在感慨间,外头匆匆跑来个小丫鬟:“殿下,时辰到了,娘娘在前头催呢!” 小太子一惊,猛地跳起来整理衣袍头冠:“糟了,差点误了时辰。” 他扭头对林之南道:“你在这儿等我,等仪典结束我就回来。” 顿了顿,他又笑弯了眼睛放轻声音加了一句:“给你带别的点心吃!” 林之南笑眯眯冲他摆摆手,小太子拎着衣摆就急匆匆地走了。 屋里顿时只剩下了一人一猫,林之南被那香炉里的熏香熏得有些头脑发胀,胸闷气短,于是准备到外头去透透气,刚迈出门槛,先前离开的陈公公就领着几个禁卫军打扮的人进来了。 “金大人,就是这个小子,十分的可疑!”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6节 陈公公指着林之南,尖声道,“你们把他抓起来好好审审,咱家绝不可能看走眼!” 被陈公公生拉硬拽过来的是今日负责保护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安全的禁卫军副将金陵,他虽才二十出头,但出身名门,且武艺极好,年纪轻轻就被委以重任,可谓前途无量。 陈公公请他来的时候说是有可疑之人企图对太子不利,于是金陵就当真以为事态严重,急匆匆就赶来了,结果他顺着陈公公指的望过去,看到的却只是个才到他腰那么高的小孩儿。 小孩瘦瘦小小的,穿着不合身又宽大的道袍站在风里,整个儿的就像根竹竿套了件麻袋,随时都能飞走的样子,且头发枯黄,脸颊瘦尖凹陷,衬得一双乌黑的眼睛在脸上大得都有点渗人,简直像具包了层皮的小骷髅。 他要是过去戳一指头,这小骷髅估计都能当场散架。 这样的孩子他见过不少,流民巷子、乞丐窝,到处都是这样的小乞儿。 沐清观观主善名在外,这孩子估计是最近刚被收留在观里的,却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了这位惯会鸡蛋里挑骨头的陈公公,真是倒霉。 “陈公公,这只是个小孩儿,” 他一手搭在腰间,转脸去看陈公公,“是这沐清观的小道士吧?” “小孩怎么了?就是小孩儿才更要提防!谁会注意到小孩子!” 陈公公声音更尖细了,“这小子刻意接近太子殿下,寻常小孩儿哪来的这个胆子!?我告诉你们,太子殿下要有个闪失,我跟你们没完!!” 金陵闻言,摸了摸下巴:“你这说得好像也挺有道理。” 他于是走向林之南,朝她抬了抬下巴:“小道士,你怎么说?” 怎么说? 林之南此刻唯一的想法是,这陈公公果然跟她八字犯冲。 找谁来不好,偏找了这人。 眼前这年轻的小将军,二十出头,挺拔英武,剑眉星目,长得颇为俊俏,勾着一边嘴角笑时还有些痞气。 林之南颇为眼熟。 她扯了扯嘴角,低下头,暗道倒霉。 金陵见着林之南低头不吭声,以为她被吓着了,便缓了语气:“你也瞧见了,那位公公不打算饶你,你要再不吭声,咱们就得换个地方喝茶聊天儿了。” 啧。 林之南低着头疯狂思考对策,心中却觉得无比烦躁。 “且慢!” 正这时,院门口一道身影飞快跑了进来,林之南愣了愣,抬头却见是小道士天成。 天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绷着个脸挡在林之南身前,朝金陵与陈公公他们行了个礼,然后才道:“小师弟顽劣,若有得罪的地方,天成在此代他向诸位赔个不是,他绝非有意与诸位发生冲突,还请诸位包涵。” “天成小师父,你莫要替那小子找托词了,咱家都问清楚了,这小子是一个月前才来的这里,至今未曾皈依,” 陈公公对着天成语气好了不少,“他都不算是沐清观的道士,更不是你师弟,你何须替他道歉。” “咱们也不难为一个小孩儿,就想请他过去聊聊,问问清楚他的出身由来,若当真没什么问题,咱家亲自跟这孩子赔罪如何?” 陈公公这一番说完,天成却是无法再说什么了,他转头看向林之南。 林之南知道回避不了了,便从天成身后出来,走前两步道:“师兄,你不需为我道歉。” “我不跟你们走。” 她抬头对上一直在旁看好戏的金陵的目光。 那是自然,她的身份由来根本经不起一点盘问,尤其还是眼前这人。 金陵没想到一直躲在后头不吭声的小孩儿会突然主动走出来,尤其是与她目光撞上之时,她眼神甚是平静,根本没有他以为的害怕畏缩,他一愣:“什么?” 林之南说:“太子让我在这儿等他回来。” 陈公公表情一僵:“你、你胡说八道!” 林之南瞥他:“你去前殿问太子殿下就知道了。” 陈公公噎住。 金陵却突然一副饶有兴味地表情,重新打量起了眼前的小孩。 林之南不敢与他长时间对视,怕他认出自己,就扭开了脸,但眼角余光里,却始终能看到金陵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的目光。 林之南一边越加烦躁,一边飞快思考要怎么脱身。 正这时,一道风声突然自身侧袭来! 林之南身体一僵,本能地做出反应,肩膀后缩,后撤半步,刚好与斜刺里劈过来的一掌错开。 掌风并不凌厉,显然带着试探之意,她刚躲开就意识到了不好,果然抬头就对上了金陵的视线。 “你习过武。” 金陵眼睛眯起。 “……” 林之南跟他对视半晌,忽然转脸面向院门,“太子殿下救我!” 所有人下意识就扭头去看,林之南转身就逃,金陵几乎是扭头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不对,朝着林之南就追了过去。 林之南早知道自己跑不过金陵,眼看他追过来,她一脚蹬到院墙边的一棵松树上,借力跃起,双手熟练攀上树干一个翻身跳到树上,然后飞快地沿着枝干爬到了相邻的另一棵树上。 追到树下的几个侍卫仰头看着这一幕:“这小孩儿其实是只猴儿吧?” ……猴儿? 正也准备往树上跳的金陵忽的动作一顿,扭头看那个侍卫。 侍卫被他盯得有点发毛,小心翼翼问:“老大?你怎么了?” 金陵扭脸望向灵活地在树上蹿的小孩,眼睛盯着小孩侧脸。 回忆起之前的对视,他忽然觉得这小孩儿很眼熟。 ——和记忆当中,某个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小不点重叠在了一起。 然后他就像被定住了似的,直愣愣站在了那儿,眼睁睁看着林之南撑着墙头,跳到了墙的另一边。 …… 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在南境,就住在平南王府里,平南王府的院墙可比这道观院墙要高上许多,但他也是三天两头地这么爬,就踩着树干,从树梢翻到墙头,再从墙头跳出去,然后就能溜去街上玩了。 因为没事儿就喜欢往树上窜,总也坐不住,王爷他们都说他是猴儿精转世。 那时还有个只他腿那么高的小不点,圆圆脑袋上梳两个圆圆的小包子,爱穿红色衣裳,也跟着大人喊他小猴子,她嗓音软软糯糯,长得也可可爱爱,却是鬼灵精一个,每回被她撞见他偷溜出去玩,她就一定要抱着他大腿让带上她,否则她就去打小报告。 可他俩要是一同被逮到,她就又会飞快出卖队友,只肯在他被罚禁足的时候偷偷给他送小零食来赔罪。 金陵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思虑过头精神错乱了,他竟然越想,越觉得那小孩儿跟那小不点长得相似。 只是这小孩的五官更长开了些,而且因为太瘦,脸颊都是凹陷下去的,皮肤也更黑黄,完全没有那个小不点嚣张跋扈的精气神,乍一眼根本联想不到一处。 而且……怎么可能呢? 那个顽劣的小东西已经在三个月前和她的父母,和十几万百姓一起葬身在了南境,一袭浸透了鲜血的骑装也还正挂在镇国公府里,她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 小太子刚完成进香的仪式,趁着短暂的空闲他四下望了望,抬手招来一个小丫鬟,低声问:“陈公公去哪儿了?” 小丫鬟老实答道:“奴婢刚刚看到,陈公公领着金大人他们去后院厢房了,说是要去捉小贼。” 小太子一愣,小贼? 他突然想到什么,惊得差点跳起来。 “皇儿怎么了?” 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 “母后!” 小太子望向声音来处,着急道,“儿臣暂时有急事,先离开一会儿!” 说完,也不等回答,急匆匆地提着衣摆转身就跑。 一身素衣却难掩华贵气度的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小太子跑走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眉。 第六章 小太子匆匆忙忙跑,后头呼啦啦跟着一群叫着“您慢点儿别摔着”的丫鬟太监,跑到半途,他认出了先前林之南带他走过的小道,于是毫不犹豫地拨开挡路的树丛一头钻了进去。 丫鬟太监们晚了一步没看到他的身影,便以为他跑去前头了,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 走入竹林的小太子却发现自己又找错了方向,穿过竹林之后看到的是一处完全陌生的院落,他只得停下脚步先平复呼吸,但因为跑得急,身子又弱,被风一吹,他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他手扶着的那扇门突然嘎吱一声从里打开,里头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拖了进去。 房门关上,眼前一片昏暗,小太子慌乱挣扎,就听到后头有人“嘘”了一声。 “别叫,是我。” 熟悉的沙哑声音让小太子动作一顿,然后他就感觉到捂在他嘴巴上的手松开了。 “姜南?” 他立刻转身问:“你没事吧?陈公公有没有为难你?” 昏暗的房间里,林之南靠着墙,朝他扯了扯嘴角:“暂时还行。” “陈公公许是误会了什么,我带你去跟他说清楚!” 小太子抓住她的手就要出去,却听到林之南“嘶”了一声,小太子下意识扭头,就见林之南软绵绵朝他倒了下来,小太子一惊手忙脚乱去接,却被她一脑门磕到了鼻子上,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接着林之南,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 “姜南,你怎么了?” 鼻子被撞的酸疼让小太子瞬间眼眶发红眼泪汪汪,发出的声音都带上了点鼻音。 林之南晃了晃脑袋试图爬起来:“有点晕。” “你病了?” 小太子也顾不得自己的鼻子了,伸手到她额头摸了摸,然后惊呼,“好热!” 林之南终于靠墙坐稳了,她喘了口气,无语地拿下额头上小太子的手:“是你手太冰了。”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7节 小太子眨了眨眼,“哦”了一声,就倾身过来用自己的额头贴上林之南的额头,贴了会儿退开去,松口气笑道:“还好,不烫。” 林之南斜眼瞥他。 “那你怎么会晕呢?我去给你找大夫吧?” 他揉了揉鼻子从地上爬起来,刚起身,袖子就被林之南扯住了。 林之南仰脸看着他,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太子疑惑,但还是顺着她的力气弯下腰凑过去:“你怎么了?” 林之南皱了皱眉,忍耐着越发严重的晕眩感,抬手从自己领子里扯出一块玉坠,她本想直接用力扯下来,但因为手上没力气,只能对小太子道:“帮我拿下来。” 小太子点点头帮她把玉坠取下,但林之南没接他递过去的玉坠,而是说:“这个,给你母后,别让人看到。” 小太子一愣,不解:“为什么?” 林之南用眼神示意他看玉坠,小太子这才低头去看那块小玉坠,然后他就愣住了。 安静半晌之后,小太子伸手从自己衣领中也拽出来一块红线系着的玉坠,两块玉坠放到一块儿,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对儿。 他抬头去看林之南。 林之南坐在角落阴影里,也正看着他。 小太子张了张嘴,半晌迟疑着吐出一个名字:“……南儿?” 林之南“嗯”了一声。 小太子眼睫颤动,乌黑明亮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淡淡水汽,他鼻尖本来就被撞红了,这会儿看起来更像是马上要哭出来似得。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问:“那你疼不疼?” “不疼,” 林之南皱了下眉,“但是你再不去叫你母后,我就真要疼了。” 小太子一惊,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去找母后南儿就会疼,但看到她此刻苍白隐忍的样子,他赶紧站起来,用袖子抹抹眼睛:“那南儿你在这儿等等,我马上去找母后!” “我很快就回来!” 他正要开门出去,想到什么又折了回来,在林之南疑惑的目光中,他解下自己的斗篷严严实实盖在了她身上,这才匆匆忙忙地打开门跑了出去。 门再度吱嘎一声阖上,外头的天光被阻隔,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昏暗。 昏沉安静的空间让人越加昏昏沉沉的,林之南拉开袖子,在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到牙龈感受到了铁锈味,她才松开嘴。 疼痛只能让昏沉的意识短暂得到刺激,从身体深处涌出的疲惫沉重感却怎么也无法阻挡。 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林之南把自己缩成一团,皱眉努力回忆。 她逃出院子之后没多久,就觉得手脚开始发软,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的,后来甚至必须得扶着墙才能勉强维持站立,于是她趁着意识还算清晰找了个平日无人的院子躲了起来。 可究竟为什么她会这样? 这种头昏脑涨的感觉……对了,她的这种昏沉感是从踏入小太子的厢房,闻到那股奇异的熏香味就开始的! 那时她只以为是不习惯那种气味,加上屋里燃着碳炉空气不流通才让人感觉头昏脑涨口干舌燥的,但现在想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不对劲了。 可那些香料究竟是什么? 小太子说是皇后娘娘特意为他调配来养病用的,确实,那间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没异样,就连小太子都很正常,唯独她跟被人下了迷药似得。 呼吸变得逐渐沉重起来,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就在意识即将消散之时,她隐约听到了屋门再度被推开发出吱嘎一声。 她好像听到了小太子正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叫着“南儿”,然后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 这一觉林之南睡得很昏沉,还是那熟悉的梦。 梦里,无数肿胀腐烂的脸孔在她面前化作一滩滩肉泥,然后一路流淌到她脚边,她一边尖叫一边后退,噗通一下就落到了冰冷的池水当中。 池水血红一片,底下的泥潭里伸出一只只枯骨手臂,拽着她往下拖,她拼命挣扎着,然后有一双手把她从池水中捞了起来。 那人抓着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尖叫。 “不是告诉你不要去上京吗!”“你不能去上京!”“快走啊!” 然后那张女人的脸孔也裂开了,血肉一点点剥落,黑洞洞的眼眶里,飞出无数黑黝黝的虫子,林之南无法动弹,只能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视野被黑虫淹没…… …… “……南儿。” “……南儿别怕。” “……别哭,已经没事了。” 有声音传进耳中,林之南挣扎了许久,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所有东西好像都蒙上了一层暗红色。 “南儿!你醒了!” 旁边传来小太子的声音,林之南缓缓扭过头,就见小太子趴在床边,正抓着她的手冲她笑。 他的眼角红红的,鼻子也是红的,但乌黑透亮的眼睛里带着真切欢快的笑意。 林之南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的,她视野里的那层暗红色褪去了,周遭所有的事物重新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母后!南儿醒了!” 小太子朝着身后喊。 然后,一个人影匆匆过来,林之南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模样,一只温热柔软的手已经抚上她的脖颈。 林之南身体一僵,她能感觉到那只手正按在自己的动脉处,本能的应激反应让她下意识想要收拢掌心,但是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的,南儿,” 小太子轻轻软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别怕,母后只是看看你的情况。” 林之南下意识反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望向坐到床沿边的女子。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静静坐在那儿的时候就像一幅画卷,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这就是深受齐国百姓爱戴敬重的皇后娘娘,小太子的生母。 据说她出生于书香门第,家室极好,父亲乃是当朝元老纪太傅,纪家以诗书传家,纪家姑娘从小便是出了名的温婉端庄。 民间传说,这位皇后娘娘出生没多久,就有高人曾预言此女将来必会母仪天下,后虽经历了各种阴差阳错,但纪家姑娘还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嫁入了皇家,成了万民爱戴的皇后娘娘。 感觉到林之南探究的视线,皇后垂眸看来,遇着林之南的目光,她便朝林之南笑起来。 林之南发现,皇后娘娘的眼眶也是红的,似乎刚刚哭过。 不过小太子的眉眼和她很像,尤其是弯起眼睛笑的时候,都带着一股天然的亲和暖意。 “……皇后娘娘?” 林之南问。 “是我。” 皇后娘娘收回手,她凝视着林之南,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发怜惜道,“好孩子,累的话就再睡会儿。” 林之南没说话,她撑着床板要坐起来,小太子见状赶紧来扶她,她坐起来后他又急急忙忙地往她背后塞了垫子,还帮她把被子往上拽了拽。 林之南看了看四周,发现这里是小太子先前的那间厢房,只不过此刻房门关着,屋里没有其他人,想起什么,她转头望向案台。 “香炉已经熄了,别担心。” 旁边传来皇后娘娘温和的声音。 “那是什么?” 林之南看她,她的嗓子哑得几乎要听不出声音来。 小太子立刻转身急匆匆跑去圆桌那儿倒了杯温水来塞到她手里。 林之南看看小太子,小太子满脸担心地看着她,林之南于是还是喝了水,温热的水流过喉咙,抚慰了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刺痛感,很舒服。 小太子于是又笑了,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然后继续跑过来坐到她床边守着。 “是一些特殊的香料,” 皇后娘娘看了眼小太子,解释道,“别担心,它只是让你嗜睡而已,没有妨害的。” 林之南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南儿,你还饿不饿,要吃东西吗?” 见她们说完了,小太子趴在床沿边,期盼地问,“还有好多点心哦。” 林之南想了想,点头。 “我去给你拿来!” 小太子立刻跳下凳子,急匆匆地跑出去了。 ……好积极啊。 林之南感慨。 看着他离开,林之南收起脸上的表情,仰头正要说话,旁边却是一阵衣料摩挲声,然后她就被人紧紧抱住了。 她僵了一下,“……娘娘?” “对不起南儿……” 皇后娘娘的声音不复之前的温和平静,反而因为某种深切的悲伤而颤抖着,“我竟什么都没帮上你们……” 林之南感受到了肩膀上传来的湿热感,那是皇后娘娘的眼泪。 “让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才晓得你竟还活在人世……” “你还如此年幼……” “怎么会这样……不该如此的……” “为何偏偏是你……” 林之南张了张嘴,最后问:“您是不是知道了?”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8节 第七章 马车车厢摇晃着,林之南靠着软垫闭眼休息,片刻之后她睁开眼望向身旁,果不其然,小太子还维持着双手托腮笑眯眯的姿势正看着她。 见着她睁眼,小太子立刻放下手:“南儿你醒啦?饿不饿?还是要喝水?” 林之南看看旁边剥着橘子笑而不语的皇后娘娘,无奈:“你不能在外头这么叫我。” “我知道的。” 小太子点头,认真地举起三根指头发誓状,“母后嘱咐我了,我以后只在无人之时这么唤你。在外头,南儿就是母后在沐清观里偶然遇到的旧友之子,被带来和我作伴,给我做陪读的。” “你叫姜南。” 林之南点了点头,她此刻已经脱掉了道士袍,穿的是小太子的便服,衣服稍显大了,但比灰扑扑的道士装要好看许多。 “金大人是不是也知晓你身份?” 小太子问了一句,“先前上马车的时候,我瞧见他一直在往这儿望着。” 林之南还没回答,皇后娘娘已经拿帕子擦了擦手,解释道:“金大人乃是平南王的养子,从小一直跟随平南王驻守在南境。” 小太子惊讶:“那金大人岂不是南儿的大哥了?” 皇后娘娘把剥好的砂糖橘掰开,一块塞到小太子嘴里,一块递到林之南嘴边,林之南愣了下,小太子笑眯眯拽拽她的手,于是她也便张嘴吃了。 砂糖橘橘瓣虽小,但汁水饱满,非常甜,咬下去就爆开在了嘴里。 皇后娘娘笑了,接着说道:“三年前安远伯病逝,他膝下无子,以致爵位之争闹得家宅不宁,一直闹到了陛下面前,这件事皇儿可还有印象?” 小太子偏了偏脸回忆,然后点头,但还是一脸迷糊,“这和金大人有关吗?” 皇后娘娘自己也吃了一瓣,一边吃一边很随意地说道:“那时,有一位早年在伯爵府的奶妈突然站了出来,说安远伯其实还有个儿子,只因生母出身低微加上原配夫人阻挠所以一直未曾认祖归宗,于是陛下就让人去查,谁想这一查,竟发现那孩子就是平南王的养子金陵金大人。” “那后来呢?” 小太子问。 皇后娘娘擦了擦手,“私生子要继承爵位这很难,但金大人还是平南王爷的养子,这又与其他私生子不同了,安远伯爵府本就已经没落,若有金大人来继承,伯爵府将来就能攀上平南王府和镇国公府甚至是皇室,伯爵府自然求之不得,于是金大人就自那时被迎回了上京城。” “原来如此。” 小太子点了点头,“难怪金大人也认出了南儿。” 林之南没说话,嘴边却又多了一瓣橘子,皇后娘娘温柔看她,“不过依我看,金大人倒也不是那般追求权势富贵的人,他来上京这几年,并未继承爵位,反而跟陛下求了个守皇城的苦差事,靠着自己一点点挣功劳升职位,是个脚踏实地又有自己主见的好孩子。” 林之南回忆了一下。 确实,当初上京来人的时候,金陵那个暴脾气各种摔桌子踢凳子地要赶人走,说他们要敢再跟他提什么爵位什么安远伯他见一次打一次,那时她也偷偷帮着金陵给他们使过绊子。 什么劳什子的安远伯,当年看上金陵的母亲貌美就强迫掳去养在外面,还以他娘亲的家里人性命要挟,后来被原配夫人知晓了,立刻翻脸无情地把还怀着孕的姑娘给赶出了上京城,他毫不在乎一个体弱的孕妇要如何在外头活下去,若不是金陵的娘亲在临盆之时恰好遇上了南行的平南王,得了救,当时就该一尸两命在荒郊野外了。 所以说,那安远伯简直就是人渣之中的人渣,无耻至极。 活该没子嗣!活该死得早! 伯爵府的人现在舔着脸找上门来了,想得美! 那时林之南可没少在他们来王府的时候各种挖坑锯凳子腿儿丢小石头放巴豆之类的,就想把他们给吓跑不让他们再来打扰金陵。 可后来也不知怎么了,有一天金陵突然就改了主意,愿意去了,伯爵府的人欢天喜地地给他收拾东西忙进忙出,她气得直骂金陵是个叛徒,连着三天往他的吃食里倒黄连粉,也不肯再见他。 直至他要走前一天晚上,他来寻她,林之南生闷气假装睡了,这人就给她掖了被子。 他说,南境太远了,大哥先去上京给南儿探路,这样以后南儿来了上京,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现在想来,他会求个皇城守卫的职位,多少也跟她有关系吧,毕竟南阳小郡主是未来的太子妃,不出意外将来是一定要嫁入皇城的,所以他才想早早地在上京城里,在皇城中扎下根,立了足,这样才好以后能护着她这个小妹。 不过也正是如此,他反倒是避开了宁阳城的惨祸,这小子确实从小就很有运气。 …… 马车驶入皇城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车马入了宫城大门,皇后娘娘和太子就下来换了步辇,林之南也只能跟着其他太监宫女一同跟在旁边步行。 齐国皇宫很是宏伟,林之南仰着脑袋看那高高的红墙和远处屋顶上的琉璃瓦,琢磨着翻墙掀琉璃瓦的可行性。 一通思考下来,她很遗憾地得出结论,以她目前的功力,没有旁物协助的前提下要翻上去恐怕有点困难,且她看了一路发现,宫墙附近也没有适合攀爬的树木,想要爬上屋顶去掀瓦片,她还得再练练轻功。 大概是她东张西望的表情太像个没见识的小屁孩了,陈公公朝她翻了n个白眼之后,没忍住还是提醒了她一句:“皇城不比外头,你小子即便有娘娘和太子护着,也得给我守规矩,平日里就给我把脑袋低下来,别东张西望的乱看,没得给殿下和娘娘惹麻烦!” 林之南却在这时看到小太子从步撵里探出头来朝她招手,于是她没理会还在絮絮叨叨的陈公公快步走了过去。 小太子把雪团儿塞到了林之南怀里,“你帮孤带着它。” 小猫暖烘烘的体温落到怀里,林之南挑了挑眉,小太子已经笑眯眯地缩回了头。 林之南低头看雪团儿,小猫仰脸跟她对视,毛又炸了。 林之南拍拍它,顺势把冻僵的手揣到了小猫肚皮底下,再用斗篷把它盖住。 别说,这个活体小手炉还挺好使的。 到了第二扇门前,金陵来跟皇后娘娘告辞,再往里头他就不好再随便进去了,他路过林之南身边时目光那叫一个哀怨,林之南只能假装望天。 小太子住在东宫,与皇后娘娘并不在一处,但因为时候不早,他们便先一同在娘娘宫里用了晚膳,期间娘娘让人先去东宫给林之南准备东西。 其实林之南依旧没什么食欲,只随便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满桌子的珍馐美味吃到嘴里,却同稀粥馒头一样让她胃里翻腾只想呕吐,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浪费。 用完晚膳,皇后娘娘有事交代小太子,林之南就抱着打盹儿的雪团儿先在门廊下等着,天已经完全黑了,回廊两边也点起了灯,寒风吹过,灯笼轻轻摇晃。 “呀,下雪了!” 有路过的小宫女突然指着天空道。 林之南仰起头,果然,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自夜空中落下来,纷纷扬扬的。 这可真巧,她进宫城第一天,就又是一场大雪。 林之南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却听到不远处有两个小宫女正一边往这儿走一边聊着天。 “今日是平南王府的百日祭,果然又下雪了。” “谁说不是呢,王爷的棺椁送回上京城的时候,也是这么大的雪,大家都说,这是老天爷都在替王爷哀悼。” “那些该死的南楚人,真真叫人恨得……” “嘘——你别瞎说,万一被贵妃娘娘那儿的人听到,你还要命不要?” 林之南安静听着,身旁传来脚步声,她扭脸一看,小太子站到了她旁边。 他拉她袖子:“走吧,我们回东宫。” 林之南无语拽住他,扭脸朝着正慌慌张张给小太子行礼的宫女们问:“有伞吗?” 取了伞,再由两个小太监前头打灯,他们总算是回了东宫,刚踏进门,里头就呼啦啦涌出来一群丫鬟太监来迎接太子,小太子兴冲冲拉着林之南给她介绍,又拉着她到处看,哪儿是寝殿,哪儿是花园,哪儿的梅树好看,哪儿适合放纸鸢,明明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到,也要急急忙忙给林之南全部都看一遍,那热情的模样,看得旁边不明所以的太监丫鬟们都是目瞪口呆,陈公公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林之南就跟着他跑,一直到了书房,小太子忽然站住,林之南看向他,就发现小太子脸上欢快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她好奇问了一句:“怎么了?” 小太子眼神四处飘:“今日时候不早了,我让人先领你去休息吧。” 嗯? 林之南更好奇了,但她瞅着小太子红红的耳朵尖,决定还是不追问了。 林之南的住所先前皇后娘娘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离太子的寝殿不远,甚至还给她配了服侍的小丫鬟,房间的圆桌上,摆了几碟糕点,她随手捞了一块,发现竟是白天吃过的那种米糕。 吃饱了肚子又洗漱收拾完,林之南躺在宽敞的床上望着床帐发了会儿呆,因为睡不着于是又爬起来打开窗往外望。 屋外的雪还没停,从她的窗子望出去,能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 林之南突然悟了。 感情之前小太子支支吾吾的,是因为突然想起作业没写完,要临时抱佛脚呢? …… 书房里,小太子捧着书,陈公公在旁边伺候,他看着小太子脑袋一点一点犯困又强作精神的样子就心疼。 想到明儿一早殿下还得早起,总共都睡不了几个时辰了,陈公公心中就埋怨起了叫姜南的那个野小子。 要不是他,殿下哪儿会多浪费那么多时间在外头,现下还要熬夜念书,他本就身子弱,这怎么吃得消! 小太子又一次从困倦中强行挣脱出来,用力晃了晃脑袋,却只觉得书本上那些熟悉的字好像都混做了一团,他揉揉眼睛,“陈公公,再给我沏壶茶吧,浓一点的。” “殿下,这可使不得。” 陈公公赶紧劝,“您身子不好,太医说了不可多饮浓茶的!” “可我还没把书背出来,” 小太子打了个哈气,“明儿万一父皇抽查可怎么好,我实在困得紧,就这一回,好不好?” 看着小太子诚恳的目光,陈公公拍着大腿,唉声叹气地出去沏茶了。 陈公公出了门,小太子忍不住趴到桌上,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突然窗边传来笃笃笃的声音。 “嗯?” 小太子强行撑开眼皮。 笃笃笃! 又是三声。 小太子皱了皱眉,想了下还是起身走到窗边开了窗,窗外没人,他疑惑低头,却见窗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雪人一双眼睛弯弯的,两根小树杈一前一后做了手臂,往前伸着的那只“手”上还拿着一朵红色的小花儿,看姿势似乎是要把花送给他。 小太子新奇地拿起了那朵小花,立刻认出来,这是厨房给米糕做装饰摆盘用的花儿,他让人给南儿房里送的糕点碟子里就有。 他立刻欢喜地笑了。 “谢谢你。” 他用指头轻轻摸摸小雪人,捧着花关上窗,重新坐回到书案前捧起了书册。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9节 第八章 林之南醒得很早,到底她还记得自己有个伴读的身份,是要早起陪小太子去念书的。 不过近来她也早就习惯了少眠的状态,倒也没觉得多困,只感慨古代的皇子真是辛苦,每天三点多就要起来读书,还没寒暑假,难怪夭折率那么高。 尤其是小太子那个药罐子,走三步咳两声的,居然也没有豁免权,真可怜。 简单洗漱完,她正慢悠悠踱步去小太子的寝殿准备等人,就发现寝殿乱哄哄的,走近了才听到小太监在说殿下又病了。 林之南一愣,快步进了寝殿,内殿里烧了地龙,很是温暖,陈公公在那儿正急得脑门冒汗,一叠声地嚷嚷着太医怎的还没来,快去通知娘娘之类的。 见着林之南进来,陈公公就沉了脸:“谁准你不经通报就进来的,还有规矩没有?!” 林之南没理他,绕过去来到床边,撩开层层床幔纱帐,就见小太子盖着厚厚的锦被,脸颊通红地躺在那儿,他呼吸很急促,长长的睫毛颤动,额头还有细细的汗。 林之南伸手摸了摸,果然很烫。 大概是她刚从外头进来所以手凉了些,小太子感觉到额头的凉意,微微睁开了雾蒙蒙的眼睛。 他迷茫地看了林之南一会儿,突然就笑了,小小声地叫了一声:“南儿……” “嗯。” 林之南在他床边坐下来,问,“要喝水吗?” 小太子点头,林之南就转头看陈公公,陈公公憋着气,踹了旁边小太监一脚:“聋了吗,还不快去拿水来!” 林之南扶着小太子半坐起来给他喂水,给他拽好被子,小太子嘟囔:“热。” “会着凉。” 林之南看他,“听话。” 小太子意识还不太清楚,不愿意盖被子,林之南就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让他握着,他这才不闹了让她把被子盖好,过了会儿,皇后娘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娘娘明显也是刚起来,都没怎么梳洗,着急地来到床边看太子,她一进来,屋子里呼啦啦地就跪了一地都给皇后娘娘请安。 林之南的手被小太子拽着没法儿起来,但娘娘显然并不在意她失不失礼,看过小太子情况之后就问陈公公太医来了没有小太子怎么就突然病了之类。 “老奴该死,都是老奴没照顾好殿下!” 陈公公跪着哭,“殿下昨晚看书到凌晨才歇下,老奴想着殿下昨日定是累着了,今早就稍晚些再来叫他,老奴要是早些发现……” 皇后娘娘正要说什么,忽然望着某处又顿了顿,最后收回视线叹了口气:“不怪你。” 她说,“皇儿昨日确实累着了,又在外头吹了风受了凉,难免的。” 林之南感觉有些奇怪,看向刚才皇后娘娘望着的地方,却见是一侧案台,上头摆着些普通的书写用品和一个小香炉,并无什么奇怪的。 皇后娘娘这时又看林之南,笑了笑,“你也辛苦了,要这么早起来,今日太子是没法儿去上课了,一会儿你随我去永安宫用过早膳,便自去休息吧,别叫太子给过了病气。” 娘娘这话在旁人耳中听来估计也会觉得奇怪,陪太子殿下念书这是多大的荣幸,多少有爵之家都求之不得想要送自家子弟来陪太子念书的,怎么让个乡野无名小孩进宫伴读,还要说声辛苦? 皇后娘娘还要带他去永安宫一同用膳,还怕太子过病气传染他? 再想到从昨日到今天,太子殿下对这小少年的亲昵热情,在场的大太监小丫鬟们心里都有了数,晓得这貌不惊人的小孩,想来必不一般,至少在娘娘和殿下心里,是非同一般了。 林之南想了想,“无妨,我陪着他。” 这时,她感觉小太子攥着她的手动了动,她低头就看到小太子微微睁开了眼睛像是要说话。 林之南凑过去听。 “……南儿先去用早膳,我没事。” 他松开了林之南的手,虚弱地弯着眼睛冲她笑,但那双眼睛压根没有聚焦,完全是涣散的。 林之南于是朝皇后娘娘点头:“好。” 皇后娘娘无奈地笑了笑。 说话间,外头来通报说是太医来了,于是里头又是一通忙乱,太医大概也是对这种情况熟门熟路了,诊了脉后便道是受了风寒,施了针,又开了几服药。 皇后娘娘见太子情况稳定下来,便吩咐陈公公他们好生看着,她来得匆忙,都没梳洗,于是先带林之南回永安宫去了。 林之南吃了几口早膳,也没等娘娘,跟伺候的宫女知会了一声就又回了东宫,刚进寝殿,绕过屏风,就听到里头传来小太子的咳嗽声还有断续的说话声。 “咳咳,陈公公,别点那个,” 他嗓子有点哑,很虚弱,“孤不喜欢那味道,以后都别点了。” 陈公公便苦口婆心地劝:“殿下,娘娘说这熏香对您身体有好处,您看前几年您都没怎么病了,昨儿您不让老奴点,这不,早上就又发起热来。” “咳咳咳,孤说了,不准点。” 小太子提高了声音,像是急了。 “哎哟我的小殿下,您别急您别急,老奴不点了还不成么,您快躺下别起来!” 林之南正从屏风后出来,就看到小太子已经掀了被子坐在床沿,看样子是要下床,而陈公公大呼小叫地要扑过去拦。 见着她了,两人动作都是停住。 林之南看小太子,小太子呆呆地看她,林之南眉梢一挑,小太子回过神,讪讪缩回了光脚,重新盖好被子躺下了,只一双眼睛不安地朝她看过来。 陈公公松了口气,给小太子掖被子,瞅林之南的眼神又纠结又不甘。 林之南看了看旁边摆着的空碗,“吃药了?” 小太子眼睛依旧雾蒙蒙,但神智似乎清醒多了,他点头笑:“吃过了。” 林之南坐下,探了探他额头:“还是热。” “药效还要一会儿的,以前都这样,你别担心。” 小太子依旧笑,“你用过早膳了吗?” 林之南点头,小太子又问:“吃了什么?吃饱了吗?” 林之南想了想:“莲子羹。” 虽然就喝了一勺。 小太子扭脸看陈公公:“陈公公,你去厨房看看,我昨儿让他们准备的糖蒸酥酪和枣泥酥好了没。” 吩咐完了,他扯了扯林之南的袖摆,笑眯眯的:“你从前住在南边,一定没尝过糖蒸酥酪,很好吃的。” 林之南把他的手放回被子底下,反问:“你吃东西了么?” 小太子愣了下,眼神飘了飘,林之南看旁边伺候的小丫鬟,小丫鬟立刻道:“殿下喝了药就不肯吃了,小公子,您劝劝吧!” 林之南一下都没反应过来这“小公子”是在叫自己,愣了下觉得还怪有意思的,于是又斜眼去看小太子,小太子睁着眼睛很无辜地说:“嘴巴苦。” 林之南点头:“一起吃吧。” 小太子怔了怔,然后笑起来:“好,你吃多少,我也吃多少。” 林之南眉梢又是一挑。 吃过早膳,小太子又精神了些,便坐起来说要看书,又引得陈公公一阵苦口婆心地劝说,非要让他好好躺着睡会儿,小太子不肯,最后就抓着林之南的手,要林之南念书给他听。 林之南无语,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干坐着读书,但是瞥到小太子那雾蒙蒙的眼睛,她叹气,让陈公公拿了书过来,坐在床头读给小太子听。 小太子满意了,笑眯眯地闭着眼睛躺着听。 林之南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这种乐趣,她如今的嗓子又不好听,粗哑得自己都嫌弃,而且这位小储君看的书,对她来说实在艰涩,别说看懂了,就是流畅读一遍都难,好几个字都不认识。还得小太子时不时闭着眼睛出声给她指正解释。 林之南越读越郁闷,不说上辈子她好歹也完成了义务教育,就这辈子,虽时常顽劣逃课,但她也从小被押在书塾里上课习字的,怎么到了小太子面前,她就跟个文盲一样。 真是丢脸。 正当林之南准备撂挑子不干了的时候,外头跑进来个小太监:“殿下,大皇子来了。” 小太子猛地坐起来,惊讶:“皇兄来啦?” 林之南也放下书扭头,正看到一个身量高瘦的少年正从屏风那边走出。 那少年比小太子年长许多,看着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穿一身月白色衣袍,肤色很白,有一双凤眼,只表情冷淡,看着不太好接近的样子。 这就是齐国大皇子萧煜,林之南知道大皇子萧煜是由贵妃娘娘所出,今年应当是十五岁。 见着皇兄来了,小太子身体都下意识绷紧了,直直坐在那里一副不安紧张的样子。 萧煜点了点头:“晨早父皇检查功课,听闻你病了,便让我过来看一看,现在可好些了?” 小太子涨红了脸,呐呐点头:“好多了,谢谢父皇和皇兄关心。” 萧煜往旁边林之南身上看了一眼,小太子赶紧解释:“这是姜南,母后旧友的孩子,现如今是我的伴读。” 林之南便也朝萧煜点了点头。 萧煜凤目眯起:“既是太子伴读,最末也该是个知文达礼的,我方才在外头听到里面念书,一句话能念错三处,还要太子来指正,如今见了人,也不知行礼问安,可谓既不知文也不达礼,这伴读选的,可真不怎么样。” 太子一愣,张了张嘴正要开口,旁边林之南已经弯着眼睛笑起来:“大殿下说得是。” “既知晓不妥,你还不行礼?” 萧煜皱眉。 林之南翻开书,忽然指着上头一个字问:“大殿下,这个字念什么?” 萧煜看了一眼,冷着脸答:“衎。” 林之南又问:“何解?” 萧煜:“和乐,安定。” 林之南放下书鼓掌:“厉害。” 萧煜:“……” 他似乎是被气到了。 小太子在旁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第九章 这时,屏风后头传出一阵清脆笑声,林之南抬头,就见一名十分明艳漂亮的宫装少女走了出来。 “皇姐!” 小太子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0节 “我听母后讲你又病了,这不,我都没顾上去堵金侍卫,赶紧先来看你了。” 少女脚步轻快地走上前,先是弯腰探了探小太子额头,然后又看旁边的大皇子,“没想到阿煜来得比我还早呢。” 萧煜也收了冷脸,朝少女行了礼:“皇姐。” 少女的目光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到了瘦瘦小小的林之南身上,“你就是新来的太子伴读?” 林之南起身行礼。 这少女显然就是现今齐国皇室里唯一的公主萧宁了,林之南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齐国王室里头的人物她就算不想知道也有的是人不停地讲给她听,所以她知晓这一代齐王子嗣非常单薄,至今也只有眼前这三个孩子,小太子萧楚由王后所出,是最小的,大皇子萧煜比小太子大六岁,贵妃娘娘所出,而唯一的公主萧宁则是由已故贤妃所出,比萧煜还要大上一岁,自幼便养在皇后娘娘身边。 萧宁据说目前正在议亲,只这驸马人选一直还未定下来。 不过萧宁刚刚话中似乎提到了“金侍卫”,也不知这“金侍卫”与林之南想的那个金侍卫是不是同一人。 “皇姐,他叫姜南。” 小太子给她介绍。 “姜~南~长相倒是还行,” 萧宁摸着下巴打量林之南,表情有点嫌弃,“可你怎么生的比太子还瘦弱矮小?” “姜南她年纪小,而且之前吃了好多苦,” 小太子望着林之南,抿了抿嘴笑,“不过没关系,现下她在东宫了,我会养好她的。” “哟,我们的小殿下也会疼人了!” 萧宁坐到床边一把搂住小太子。 “皇姐放开我……” 小太子奋力从萧宁怀里挣脱出来,“男女有别!” 萧宁诧异地松开他,满脸稀奇:“你这出了趟门回来,还晓得男女有别了?” 小太子满脸通红,气喘吁吁,还不忘朝林之南看,脸上都写着诚恳。 林之南默默在旁看着,转头去给这皇子公主的都倒了茶来。 “阿楚,我正想问你呢,” 萧宁大咧咧拉过凳子坐下,“昨日你们去沐清观,我让你做的事儿做了没?” 小太子眨了眨眼,忽然一惊:“我忘了。” 萧宁的脸立刻黑了:“我让你帮忙转告金侍卫的话,你竟然忘了?!” 她伸手就要去扯小太子的脸,正这时林之南把茶杯递到了她手边。 萧宁看过来,林之南讨好地笑:“内殿燥热,公主殿下不若喝点茶消消火气。” 萧宁挑眉:“你这小伴读,还挺护主子呀,不错。” “那你把脸伸过来让我捏捏~” 她坏笑要去捏林之南,手才伸过去就被小太子给急急抓住了,小太子脸都涨红了:“皇姐,你会吓着她的,不然你还是捏我吧!” “哟,” 萧宁诧异来回打量他俩,摸下巴,“你们不是昨儿个才认识的么,感情就这么好了?” 小太子悄悄看向林之南,林之南清了清嗓子:“应该的。” 这头打闹暂歇,那边喝了口茶的萧煜冷冷开口:“皇姐,你竟让太子去帮你给一个侍卫传话?” 萧宁瞥他:“怎么?” 萧煜放下茶杯,“堂堂公主,成何体统。” 萧宁哼了一声:“我乐意。” “你要是敢去偷偷告诉父皇说金侍卫的坏话,小心——” 她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萧煜脸色僵了僵,冷哼一声扭开头去。 林之南看得稀奇,这公主还挺有个性的,而且看起来,这三姐弟虽然生母各有不同,但是感情其实很不错。 “皇兄莫气了,皇姐只是让我慰问一下金侍卫,我也是昨天才晓得,原来金大人是平南王的养子。” 小太子解释,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望了林之南一眼。 “那是自然要慰问的,安远伯那老东西死了也就死了,平南王可不一样,” 萧宁说得颇为直接,提到这件事时,她脸上的表情也严肃了下来,“那是他敬重的养父,还有他的养母和妹妹,我听说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守着宫城,当时就吐了一大口血,不过一个月,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况且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仇,” 萧宁咬牙,“这里头还有我北齐十几万百姓的命!将来有一天,必要让那些南楚……” “皇姐!” 小太子突然提高声音。 萧宁一愣,抬头就见萧煜猛地站了起来,他抿着唇,脸色十分苍白。 “阿煜……” 萧宁赶紧去拉萧煜,但萧煜已经扭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我话没说完呢!我是想说那些南楚巫族啊!” 萧宁跺脚,“这小子一定误会了,我去跟他说清楚!别一会儿又一个人闷着了!” 说着她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内殿里一下就只剩下了小太子和林之南两人,空气变得很安静。 大概是刚刚情绪激动了点,小太子捂嘴咳嗽起来,林之南爬到床上去给他拍了拍背,顺道帮他把滑下来的外衣披好。 小太子握住了她的手,因为剧烈咳嗽而雾蒙蒙的眼睛望过来。 他突然问:“南儿,你恨南楚人吗?” 林之南眨了下眼。 “宁阳城的事,已查明是巫蛊作乱。” 小太子抿了唇,表情肃穆,“巫族曾经是南楚的……” 林之南偏了偏头,问:“你担心我恨大皇子和贵妃娘娘?以为我说想进宫是因为想要找他们报仇?” 小太子明显被戳穿了心事,他没说话,只抓着她的手看着她,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林之南没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巫族和普通的南楚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小太子被掐脸的时候一愣,但是听到她后头的话,眼睛却是亮了起来,他用力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嗯,是不一样的,我就知道南儿是清楚的!” 林之南松了手,看着小太子白皙脸上的红印子,还是给他揉了揉,说道:“贵妃娘娘以前是南楚的公主,大皇子有一半南楚血脉,他们现在估计不好过吧?” 小太子抿着嘴点了点头:“外头的普通百姓不了解情况,可就连宫里头都有不少人对楚月宫那边指指点点的,先前还发生过楚月宫小太监被人暗算殴打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看向讶异的林之南,迟疑了下才说:“打人的是一个小宫女,听说她唯一的大哥在平南王的南境军内任职,就驻扎在宁阳城,大家都觉得,宁阳城的惨祸是南楚人造成的。” “可是——” “可是巫族和南楚人不同,” 林之南接上了他的话,“虽然从前巫族助南楚开疆拓土战无不胜,是南楚人的信仰,但也是巫族叛乱造成的南楚亡国,最痛恨巫族的其实就是南楚遗民。” “我之前,就很担心,” 小太子看林之南,“南儿你既不回镇国公府,也不肯表露身份,只说想同我们入宫,我不晓得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怕我会对其他人不利吗?” 林之南问。 小太子摇头:“我怕你有危险。” 林之南眨了下眼。 “你什么都不说,一定有你的理由,母后叫我不要追问,但是我担心你。” 小太子诚恳地看她,“你的爹爹娘亲都不在了,你肯定难过的,但是你也不哭不闹,还跟我们笑,你一个人孤单单地从南境走到了上京城,还找到我们,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想做的事。” “如果你还不愿意相信我和母后,不愿意说给我们听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要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情好不好?” 他抓着她的袖子,认真道,“虽然你没有爹爹和娘亲了,但是镇国公府还在,我也还在,你还是镇国公府的小郡主,还是我以后的妻子,只要我还在,你就永远还有家的。” 林之南看着他,小太子也静静回视她,过了会儿,林之南忽然叫了他一声:“萧楚。” 这是林之南第一次叫小太子的名字,他愣了一下,下意识答:“我在的南儿。” 林之南忍不住笑起来,她突然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真可爱。” 小太子捂着脸,呆呆看她,脸颊慢慢染上了绯红。 林之南从床上跳下来,说:“我饿了。” 小太子还是捂着脸,有点恍惚地道:“厨房里有备着吃食,我早上让人专门给你做的。” 林之南眨眨眼:“那我去拿来,一起吃?” 小太子终于清醒过来,红着脸用力点头。 …… 林之南脚步轻快地走出寝殿,正绕路准备去东宫后头的小厨房,昨日下了大雪,今天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她经过花园的时候闻到一阵沁人花香,忽的想起昨日小太子拉她到处看,还说这头的梅花特别好看。 她想了想,调转脚步,准备去折几枝梅花来,小太子不肯点熏香,寝殿里全是一股药味,闻久了没病的人都要病了。 从花园这头走到那头,挑挑拣拣了半天,她最后看中了院墙边一簇含苞待放的梅花,左右望望没人,她利索地爬到了树上。 这些梅树有些年头了,长得很高,她爬到树上折下那支花,刚要下来,忽的发现在这个高度,已经能看到院墙另一边了。 而更巧合的是,外头现在正有两个人在拉拉扯扯,还挺眼熟,正是萧宁公主正扯着不知道为什么跑到东宫外头来的金陵衣摆不让他走,金陵涨红了脸似乎极力想挣脱逃跑。 林之南靠着梅树枝,闻着梅花香,歪头远远瞧着。 也不知怎的,挣扎间的金陵像是有感应似得,一下就抬头望见了她,他顿时愣在了那里。 林之南眨眨眼,想了想还是朝他挥了挥手。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1节 萧宁顺着金陵的目光也望了过来,见是林之南也有些诧异,此时不远处有几个宫女太监经过,林之南用梅花枝指了指提醒,金陵脸色一变,把衣摆从萧宁公主手里抽了出去,几个起落就消失了。 然后无辜围观的林之南,就对上了萧宁公主恶狠狠的目光。 第十章 林之南刚从树上跳下来,萧宁已经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开口就是质问:“你刚刚爬那么高做什么?” 林之南仰着脸,很无辜地扬了扬手里的梅花枝:“给殿下摘花。” 萧宁愣了下,嘀咕:“你倒是有心。” “那你刚刚看到什么了?” 她斜眼,语气阴恻恻的。 林之南眨眼:“什么也没看到。” “胡说!你明明看到了!” 萧宁提高了声音,“你还把我的人给吓跑了!” 我的人? 林之南在心里“哦~~”了一声。 萧宁还在嘀咕,“你可知道,我好不容易才堵着他的,平日里他都不会来东宫和内苑,我想见他一次都难。” 那是自然,金陵是外男,职位也还不够,林之南估摸着这次他是为了找她才偷偷溜进来,也是冒了风险的,所以遇着其他宫女太监的立刻就跑了。 不过这次没见上,下回他估计还得来,没把话问清楚,他肯定不死心。 林之南琢磨了下,仰脸看萧宁:“公主见他想做什么?” 萧宁愣了下,迟疑之后咕哝道:“就,说说话吧,谁让他一见着我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的。” “哦,我明白了,” 林之南笑眯眯地一锤掌心,“殿下您想要金侍卫做驸马是吗?” 萧宁瞥她:“不行吗?” 林之南依旧笑得天真可爱:“当然可以啦,公主殿下这么漂亮又身份高贵,是他高攀您了呢。” 萧宁狐疑打量她:“你认识他?” 她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捏住林之南的脸:“好呀,我就说那家伙怎么会突然跑来东宫,感情是来找你这个小东西的?” 林之南被捏着腮帮子,说话含糊不清道:“告诉公主一个秘密。” 萧宁松开她,抱起胳膊斜睨:“你说。” “我是他的亲戚。” 林之南诚恳。 萧宁:“亲戚?你也是安远伯府家的?” 林之南摇头:“我是金陵的娘亲的表妹的弟弟的女儿的姑姑的表侄的弟弟。” 萧宁被绕得有点晕:“然后呢?” “我家出了事,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他一直在担心我在寻我,知晓我在东宫,所以就想来看看我。” 萧宁懂了。 “如果下次公主看到他,请告诉他,姜南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林之南笑眯眯道。 萧宁哼了一声:“你这小东西胆子挺大啊,居然使唤起了本公主?” 林之南眨了眨眼:“公主告诉他这些话,他就不会再跑了,您就可以揪着他说话了。” 萧宁眼睛一亮:“当真?” 林之南点头,露齿笑:“自然。” …… 午后皇后娘娘又来东宫陪了小太子一阵,待得小太子喝了药躺下睡着了,林之南才随娘娘回了永安宫。 到了永安宫内,娘娘便挥退了下人,跟在后头的林之南看这情形就知道,娘娘这是准备和她好好谈谈了。 她其实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先前沐清观一遇太匆忙,一是时间紧,二是她还不明原因地昏迷,加上又事发突然,所以娘娘根本没找到机会好好向她问清楚来龙去脉,只听她说想随他们一起回宫,娘娘便答应了。 就连小太子都觉得她肯定有事相瞒,入宫是另有所图,娘娘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娘娘朝她招招手。 林之南便走了过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认真打量。 皇后娘娘的手柔软又温暖,轻轻拂过脸颊的触感很像娘亲的手,林之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出神。 “你这双眼睛,生得和你爹爹很像。” 娘娘笑了笑,“就是长在女孩脸上,过于锐利英气了。” 林之南眨了眨眼。 “但南儿这般相貌,你的娘亲一定也是个美人,” 娘娘叹气,“可惜这么多年来,我困在上京,竟一次都未曾有机会见着嫂嫂。” “但想来,她一定是个顶好顶好的姑娘。” 林之南从皇后娘娘眼中看出了几分怀念,她便道:“爹爹曾经告诉我,这世间他最信任的两人,一位远在世外,一位则在上京皇城之中。” 皇后娘娘愣了下,看她。 “他说,将来南儿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或者无处可去,就可去找他们,他们一定会帮南儿。” 林之南垂着眼。 “所以你来了上京?” 皇后娘娘问。 林之南点头。 “那你可信我?” 皇后娘娘继续问。 林之南看她:“我从前没见过您,也不认识您,所以没办法完全信任您。况且您是北齐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份贵重,很多事应当也身不由己,并不是您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皇后娘娘苦笑了一下:“南儿小小年纪,倒是看得透彻,果真聪慧。” 她又认真看林之南:“可正是因我贵为皇后,才更加需要知道真相。” 林之南抬脸看她。 “宁阳城十几万无辜百姓的命,南境军上万将士的命,还有平南王府所有人的命,都需要有个交代。” 林之南沉默着没说话。 皇后娘娘拉她坐下,神情严肃:“自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了,宁阳城惨祸,恐怕不仅仅是因为巫蛊惑乱,对不对?” 林之南垂着眼依旧没吭声。 “我们都以为巫族早已消失,却没想他们竟还会出现,” 娘娘叹了口气:“当年南楚在巫族的帮助下战无不胜,一度将周边邻国压制得喘不过气来,直至你祖父镇国公大人组建南境军前往边境,他率领大军打退巫族军队,不但让南楚将我北齐数座城池交还回来,最后甚至一路打入了南楚内城,逼得南楚皇室最终同意割让宁阳城等数座边境城池并将一位宗室公主送来和亲。” “正因一连数年被你祖父压制,巫族在南楚的地位遭到巨大冲击,加之南楚皇室多年来本就不满被巫族控制,趁势夺权,南楚内忧外患,最终终于因为巫族一场玉石俱焚的蛊虫之乱亡了国。” “那场蛊虫之乱不但毁了整个南楚,还殃及了我北齐南境边城数地,当时镇国公大人因年岁已高加上常年伤病,终究体力有些不支,于是你爹爹接过了他的军旗,他平定了边境数次暴.乱,接纳了无家可归的南楚遗民,使他们能在北齐境内生活,也是他彻底稳定下了南境局势。” “这么些年过去,虽有不少南楚遗民已经并入北齐生活,但不论是南楚普通人还是巫族人,对镇国公始终心怀着怨恨,认为是他导致了南楚亡国,使得他们国破家亡,偏偏平南王林霄又是镇国公独子,他救了数十万的南楚人,并将他们同我北齐百姓一并看待从无任何歧视轻慢,还帮他们建立了新的家园,让他们能继续繁衍生息,在那些南楚遗民的心目中,对平南王可谓又有恨又有敬。” 这些前尘往事林之南都有所耳闻,虽然她出生的时候南楚已经无了,南境一片安详和乐,宁阳城里的百姓也安居乐业,她爹在她印象里更是个傻不愣登的二货,每天都嘻嘻哈哈只想着法子逗她娘亲和她开心,但南境的复杂情势她还是偶有所觉。 可以说,南境边城的局势,放眼整个北齐,就只有她爹爹能够掌控得住,能够斡旋得开。 “如果只是因为巫族寻仇,找你爹爹报复,那么此事便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能安然出逃,这更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不论是于镇国公府还是于我北齐所有百姓们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 皇后娘娘表情凝重,“但你隐瞒身份,千里迢迢独自过来,连你的祖母病重也不曾去探望,金侍卫认出了你你也不愿相认,你究竟在顾虑什么?” 林之南抬头看她,神情很平静。 皇后娘娘却是仿佛早已明白,闭了闭眼,“你怕牵连亲人,你所忌惮的那人甚至能轻易威胁到镇国公府,他也是你要入宫来的理由。” 她缓缓睁眼,看着林之南:“是陛下,对吗?” 林之南看着她的双眼,没点头也没摇头,过了会儿才垂下视线,出声道: “把我带出平南王府的人临死之前告诉我,这场灾难是齐王联合巫族遗众一同做下的。” 皇后娘娘的呼吸猛地一滞。 林之南继续道:“她说,齐王多年来一直忌惮爹爹,他曾多次召请爹爹回京,但爹爹执意留在南境,南境百姓只知平南王而不知齐王,如今四境太平,不再需要将军征战,于齐王而言,正是处理内忧的好时机。 况且宁阳城原本就是南楚城池,后来虽然被割让给了北齐,但城里大半都是南楚遗民,在齐王心中,他们本就不算是北齐的子民,死伤再多他也无所谓;此次巫蛊之灾,处理了齐王心中最大的隐患,而全部的罪责也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本就人人喊打的巫族头上,后头他随便抓几个巫族人出来顶包处刑,说不定还能落得个好名声。” 林之南很久没有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了,还未痊愈的嗓子一阵灼痛,她仿佛又闻到了无处不在的呛人浓烟,忍不住咳嗽起来。 娘娘回过神来,赶紧倒了杯水给她,心疼地轻轻拍抚她的背脊。 林之南喝了水,感觉好些了,再开口之时声音却是哑的:“事发那日一早,爹爹见情况不对就已经派人去临近调兵请求支援了,但援军一直没来。” “直至半个月后,我逃出宁阳城,在城外的树林中等了好多天,才看到浩浩荡荡的军马队伍赶来。” “我悄悄跟着过去,看到他们冲进城中,见人就杀,到处放火。” 皇后娘娘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她脸色发白。 林之南帮她捡起了杯子,笑了下:“这其实不怪他们,因为当时城中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成了尸人,不杀死的话,游荡出去可能又会害了无辜之人。” “可是奇怪的是,他们明明是刚来的,却早就备好了火油火种,一来就大肆屠杀,点火烧尸,仿佛早就知道城里没有活人,也早知道如何处理那些尸人了。” 娘娘搁在桌上的手缓缓握紧,沉默许久之后,她喃喃自语:“可是……巫族应当也恨透了北齐才是,如何会听从于齐王?就因为他们都想对付平南王?”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2节 “而且,南儿你说的救你那人,又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林之南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才答道:“她是府中一直照顾我的人,曾经也是南楚巫族之人。” “毁了宁阳城的巫蛊,就是她放进来的。” “但她已经死了。” “被我杀的。” 第十一章 皇后娘娘怔住,她心疼地看着林之南,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苦了你了。” 她声音颤抖。 林之南却很平静:“其实我并没什么感觉,真正痛苦的人都已经死了。” 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对于皇后来说大概是件很具有冲击力的事,尤其是她从前自平南王的书信里知道林之南过去其实是个如何活泼张扬的孩子,如今这般死气沉沉的对比,显然让她更加无法接受。 她凝视着林之南许久,才平复了心情,认真问道:“那么南儿,你此次进宫,是想要报仇吗?” 林之南反问:“我不该报仇吗?” “那你可知后果?” 娘娘严肃了表情,“大内高手众多,守卫森严,你一个孩子要如何报仇?你以为你借了太子与本宫的便利就可以随意接近陛下成功行刺了吗?你太天真了,事情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容易。” “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平南王遗孤刺杀当今圣上,这件事不论成与不成,一旦流传出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会引起整个北齐的内乱!” “你祖父与你爹爹在北齐军中的威望你是知道的,届时整个北齐军心动摇,而邻国又在此时发难的话,北齐就会变成下一个南楚!” 娘娘情绪有些激动,但反观林之南却还是之前那副很平静的模样,只在那儿用一双黑沉沉的眼静静看着她。 “所以,” 林之南等娘娘说完了,才偏了偏头,安静地问,“娘娘觉得南儿应当如何呢?” 皇后娘娘皱紧了眉头,认真注视她:“我知晓你心中的愤怒与委屈,也知道你想要为宁阳城所有人讨回公道,陛下此举也的确令人不齿,理应得到万民唾弃,但不能是现在,你能理解吗?” “镇国公已逝,朝廷文武官员又向来分庭抗礼,若此刻陛下离了民心,放眼整个北齐就没有一个能完全掌控住局势的人了,那北齐就全乱了。” “如今平南王刚刚离世,西秦、东海等等周边国家此刻正紧盯着我们,万不能给他们以可趁之机啊!” 皇后娘娘并未夸大其词,林之南一直都知道的,只要她想,她随时随地都能跑出去,以平南王府遗孤、以南阳小郡主的身份将齐王的恶行昭告天下,而以她祖父与爹爹的声望,届时定会有无数人支持她,齐王一定会被赶下台。 所以在最厌烦最不耐的那段时日里,她就一直在想要不要拿张写满了冤情的白纸去一头撞死在皇城门口,一了百了,反正她自己也不想活了,等她死了,谁要管这北齐后面会乱成什么样。 其实这么想来,齐王会忌惮她爹爹也是情有可原,只要她爹爹想,他不但能随时掀了皇宫顶上的琉璃瓦,还能随时掀了齐王脑袋上的冕旒。 林之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问:“那娘娘觉得何时才是适当的时机?” 皇后娘娘轻轻吸了口气,抓住她的手,“等太子长大,等他能控制住局势。” “现在他还太年幼了。” …… 林之南独自回到东宫的时候,小太子还没醒,陈公公在内殿伺候,不时给小太子掖下被子,或者看看地龙烧得如何,其他小太监小宫女见着林之南都下意识会行礼,只有陈公公还是满脸不情愿地偷偷翻白眼。 林之南来到小太子床边,小少年缩在锦被中,白皙面庞泛着熟睡的红晕,看着倒是比平日里要健康些,也很是乖巧安静。 她跳坐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小太子的额头温度已没有上午那么吓人了,不过还是比正常的要稍微高些,应该还有些低烧。 收回手的时候,她突然瞥到小太子枕头里侧,正摆着一枝梅花,是她上午从花园里头摘来的其中一枝。她本来是把这些梅花分别插在花瓶里的,这枝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拿来放到枕头边了。 林之南百无聊赖,就趴在床边,枕着胳膊看着他发呆。 这么瘦弱天真的一个小孩,以后能坐得稳皇位吗? 他以后会不会也跟他父亲一样? 其实她跟皇后娘娘说的那些话里,还隐瞒了不少事情…… 林之南看着小太子的睡脸,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不知不觉竟也隐隐产生了困意,慢慢闭上了眼睛。 …… “南儿要乖乖的,不要哭。” “不要看外面。” “坚持一下,南儿,听话,你要活下去。” 铺天盖地的黑色虫雾朝她涌来,她低下头,脚边满地血泥碎肉里钻出无数条虫豸。 …… 林之南满头大汗地坐起来,心脏剧烈跳动,仿佛随时要蹦出胸腔,她捂住嘴,勉强忍住了呕吐的欲望,却直觉身体虚软指尖都在发抖。 正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抬头就见披着外衣的小太子匆匆忙忙绕过屏风来到床边,他爬上床抓住她的手:“没事了没事了,南儿你只是做噩梦了,我在这儿呢。” 林之南用力眨了眨被冷汗浸湿的睫毛,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小太子的床上,她一怔,从小太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探了探他额头。 “我已经好了,没发热了,” 小太子笑眯眯地说,“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拿杯水来。” 说着就快步跳下床去倒了杯水过来给林之南。 林之南掀开被子下了床,她这个伴读,不仅没照料主子,还让生病的主子把床让给她睡午觉,说出去像什么话? 她喝了水,刚放下杯子,抬头就见小太子捧着脸在旁边笑眯眯看她。 “你醒了就该叫我的。” 她说。 小太子摇头:“无妨的,我想让你多睡会儿,我说过的,要把你养好。” 林之南扬了扬眉梢,问:“你刚刚在外头干什么?” “看书呀,” 小太子苦起脸,“我怕背书吵着你,就让陈公公拿去外间了。” 他让小太监去外间把书给拿了进来,捧脸叹气,“今日的功课又落下了,晚些父皇来看我的时候万一考起来,我又得挨训了。” 真辛苦,生病了都要背书。 “你父皇对你很严吗?” 林之南问。 小太子想了想:“我是太子,父皇严厉一些也是应该的,我得对北齐百姓们负责呀。” 林之南就在旁边看着他继续念书,过了会儿,她突然问:“你以后会当个好皇帝吗?” 小太子一愣,诧异抬头看她。 林之南也看着他,半晌小太子挠挠头:“南儿,这话其实不好乱说的。” 这倒是,毕竟他爹现在还没死呢。 “不过,不论何时,我都会尽力做好我该做的事的。” 他笑起来,脸颊边一点酒窝浅浅凹下去,引得林之南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 小太子捂住脸,眨了眨眼看她,林之南就也对他笑,小太子于是也伸手在她脸上戳了下。 正打闹间,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陛下驾到!” 小太子惊得跳了起来,林之南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了。 浩浩荡荡一群人进来,林之南退到边上不起眼的角落里,随着一众宫女太监一起跪下迎驾。 她听到小太子请安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略微低沉威严的男声问起他的身体。 那应该就是齐王萧弘。 林之南木然地随其余人一同准备退下,就听那个声音突然开口: “这东宫何时多了个孩子?” 林之南的背影猛然僵住。 “父皇,他叫姜南,是母后旧友的孩子,昨日我们在沐清观遇上的,他无亲无故,母后怜惜他,就将他带回来给我作伴的。” 小太子急急忙忙解释。 “哦?皇后旧友的孩子?” 那声音喜怒不辨,“走近过来让朕看看。” 旁边的小丫鬟推了推她,林之南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慢吞吞走上前。 “抬起头。” 那声音继续。 林之南只好抬头,于是视线里便也映入了眼前男人的脸孔。 这位齐国皇帝应当四十左右,保养得倒是还不错,也没中年发福什么的,他五官偏向硬朗,眉眼轮廓格外锋利,身上透着上位者的威严气场。 如此看来,小太子不论长相还是性情,果然都是更像皇后娘娘一些。 齐王盯着林之南的脸看了好会儿,直到殿内空气沉寂,气氛变得无端紧张起来。 小太子都忍不住往她这儿迈了一步想要说什么时,齐王忽的开口道:“可有人说过,你这双眼睛,颇像一个人?” 林之南低头小声道:“娘娘说,像平南王。” “确实很像,” 齐王语气沉重,“若不是朕知晓平南王只有南儿一个女儿,真要以为他还有其他孩子了。” “但倘若他当真还有血脉留存,这于齐国于镇国公府,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可惜,可惜。” 林之南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掐在手心里。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3节 “父皇,” 这时小太子突然开口,转移了齐王的注意力,“昨日儿臣去了沐清观,您猜儿臣看到了什么?” 齐王看他:“太子看到了什么?” “儿臣看到了龙元山下的村民们正在为年节做准备,” 小太子笑眯眯地说,“今年好似又是个丰收年,我看村民们家家户户的都在忙碌,儿臣极少出宫,还是第一回 见着这样的场景,民间的年节原来如此有趣。” 齐王笑了:“百姓和乐安定,这本就是件幸事。” 随后齐王又问起了小太子的功课,小太子应付着齐王,背过身去时偷偷朝陈公公摆了摆手,陈公公便带着林之南和其他几个小丫鬟悄悄退了出去。 从内殿出来,寒风迎面吹过,冻得人一个哆嗦,林之南深呼吸了一口,在无人之处伸出手来,看着掌心掐出的几道弯月血印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陈公公匆匆跑来,找到了正在梅树下发呆的林之南。 “哎哟可让咱家好找,赶紧的,陛下召你进去说话呢!” 林之南皱眉。 “你这什么表情,在陛下面前露脸是多大的荣幸,” 陈公公一边催一边提醒,“还不快些进去,记住谨言慎行!莫要给太子殿下和娘娘惹麻烦!” 正到殿门处,一个小丫鬟正战战兢兢地端着茶点要进去。 陈公公见了皱眉:“怎么是你来送茶点,喜儿呢?” “回、回公公,喜儿姐姐今日病了,欢儿姐姐又去给殿下煎药了还没回来,还有其他几位姐姐都脱不开身,只、只有奴婢……” 小丫鬟的声音听起来都要哭了。 林之南看她这惊慌的模样,倒是有些稀奇了,这小丫鬟怎么这么一副害怕惊恐的样子? 陈公公道:“你瞧瞧你这样子,让陛下见了定以为我们东宫连个丫鬟都调教不好!莲儿那事是她咎由自取,你们只要安分守己,何必如此担惊受怕!” 小丫鬟抖着声音连连应是,但林之南看她端茶盘的手都在抖。 她想了想,忽然道:“我拿进去吧。” 小丫鬟喜出望外,看陈公公,陈公公迟疑了一下,看看小丫鬟那苍白慌张的样子,还是点头:“行,那你顺道拿进去吧,端稳当别打翻了。” 小丫鬟如蒙大赦,感激涕零地把茶盘小心递给了林之南,林之南端着茶盘往里走。 门口太监通报了一声,传来让她入内的应允声,她便走了进去。 在绕过屏风,身体遮挡了旁边人视线的一个瞬间,林之南假装调整茶盘摆放位置,用力掐住掌心。 一颗血珠从她手心滑落,啪嗒一下落进了茶杯。 第十二章 林之南刚把茶盘端进来,就有齐王身边的太监过来接了过去,林之南就走到小太子和齐王面前行了礼。 抬头之际发现大皇子萧煜不知何时也来了,此刻正站在齐王身侧,小太子也正望着她,表情有些沮丧。 “方才大皇子告诉朕,说你这个太子伴读似是不怎么合格,” 齐王语气中带着些调侃意味,“但太子执意要留你在东宫陪他念书,你怎么想?” 嗯?萧煜这人居然还真打小报告? 林之南做紧张无措状地抬起脸,像是被吓到不知道如何回话。 小太子赶紧跑到她身边,对齐王道:“父皇,姜南胆小,儿臣给他担保,他一定会尽心尽力陪儿臣读书的,对不对?” 他扭脸看林之南,黑亮的眼睛认真诚恳。 林之南对上他的视线有片刻愣怔,随即点头:“……是。” “那你过来,写几个字给朕看看。” 齐王点头。 有下人拿来了笔墨铺开,林之南只好走上前去,与此同时,接了茶点的小太监也已为齐王倒好茶端了上来。 林之南慢吞吞磨墨,余光里看着那杯茶杯送到齐王手边,齐王正要伸手去拿,边上又过来个太监,手里拿着一根银针,先是一一戳过那几碟点心,然后又要去试那茶杯。 “无妨,这里是东宫,不必这么麻烦。” 齐王摆了摆手。 “父皇,还是谨慎为好,” 萧煜在旁道,“儿臣听闻,上回就有个小丫鬟企图在您的吃食中投放毒物,若不是被人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您是一国之君,必须要保重自身!” 林之南垂下的眼中显出些微嘲讽,但同时又感觉到一道视线的注视,她下意识抬头,对上了小太子的目光。 他正凝视着她,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接触的林之南的目光,他眨了下眼,突然扭头对齐王道:“父皇,儿臣正好也有点渴,那杯茶可以让儿臣先喝吗?” 林之南拿着笔的手动了下,墨溅了一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 小太子却好似什么都没察觉,在其他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跑到小太监那边拿了茶杯,一仰脑袋咕嘟咕嘟全喝了进去。 因为喝得急,他还呛了一下,剧烈咳嗽了起来,小太监赶忙给他拍背。 “楚儿!” 齐王嚯得起身查看,小太子咳了半天终于停下来,仰起通红的脸,眼睛却还是弯弯的笑着。 “父皇不必担心,就是呛着了。” 齐王松了口气,回头意义不明地看了一眼已经放下了笔的林之南。 林之南默默后退了两步,小小声道:“回陛下,姜南写完了。” 齐王又盯着她看了会儿,才重新坐下,点头:“拿来朕看看。” 萧煜过来拿了林之南的字,他扫了一眼,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林之南,然后拿去了齐王面前。 林之南只是捡了《千字文》里头几句写,作为最基本的识字启蒙教材,在林之南这个年纪,会默写《千字文》一点不稀奇,只能说明她并非文盲而已; “这手字倒是写得不错。” 齐王点了点头,“你便暂且先留在东宫,好好陪伴太子,可明白?” 林之南点头。 齐王又跟太子说了会儿话,嘱咐了一些功课上的事之后便走了,因为太子病还未好,齐王便让太子留在内殿没让他出来送。 林之南跟着东宫的下人们一直把齐王他们恭送走,回寝殿的时候却看到小太子就站在门廊下正等着她,陈公公在旁边团团转着让他回去屋里。 见林之南回来,小太子看向陈公公:“你们先下去吧。” 陈公公显然不怎么愿意,但是小太子神情认真,陈公公叹了口气,又看了林之南一眼,招呼旁边伺候的下人们一起退下了。 于是门廊下就只剩了林之南和小太子。 四周白皑皑一片,林之南看他小小一个站在那儿,不知为何觉得他有点孤单。于是便拉了他的手把他往屋里带。 小太子并未抗拒,很顺从地跟着她走,林之南能感觉身后他一直在看着她。 过了会儿,她听到小太子叫她:“南儿。” “嗯?” 林之南回头。 “你恨的,是父王吗?” 小太子问。 林之南转过身看他没说话,小太子此刻的表情很落寞。 “宁阳城的事,和父王有关?” 他看着林之南,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带着迷茫和惶惑。 林之南:“你看出来了?” 小太子抿唇,点了点头:“我看到南儿的眼神……就知道了,你看父王的眼神,和看我、看母后,甚至是看皇兄他们都不一样。” 林之南点头,然后摊开自己的手,将掌心那几个被自己指甲掐出来的月牙伤痕露了出来。 小太子眼眸睁大,半晌,他指尖发抖地轻轻碰了碰她掌心,然后抬眼轻轻问:“疼吗?” 林之南摇头,看他:“你为什么要喝那杯茶?” 小太子垂下眼,长长眼睫颤动,却没说出话来。 “如果我当真下了毒,你现在就没办法站在这儿了,况且毒害皇帝和毒害太子,被抓了结果也没什么不同。” 林之南平静说道,“还是你想替你父王赎罪去死?” 小太子摇头,林之南就等着他继续说。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脸色一白,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再站不住了。林之南愣了下,她想扶住小太子,但由于身高的关系被连带着一起跪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 小太子却无法回答她的话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过片刻时间,他浑身就像过了水一样,全都是汗。 “……疼……南儿……好疼……” 小太子紧紧抓着她的手,身体蜷缩起来,“好痛!” 林之南也慌了:“哪里痛?” “……心口。” 小太子哭着说,“好痛!” “你别哭!我去叫人!你等等!” 林之南正要喊人,话已到了嘴边却突然止住,她呆滞地看着小太子的脸,神情由惊慌转而愕然。 一道道青黑色的暗影在小太子白皙几近透明的皮肤下游移,不时微微凸起,将薄薄的皮肤顶起,仿佛随时要破皮而出,无比的诡异惊悚。 但林之南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4节 她猛地扯开小太子衣襟,然后轻轻抽了口气,他瘦弱的胸口,一大团黑色阴影仿佛有生命般在鼓动。 ……怎么会这样? 林之南震惊地看向痛得满脸泪水的小太子,为什么他也…… 她做了个深呼吸,稳定下情绪,然后飞快往自己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涌出,她把手腕凑到小太子唇边,让自己的血流进他嘴里。 小太子眉头紧紧皱着,他已有些神志不清,却下意识扭开头要避开,林之南只能按住他的脑袋不让他乱动。 她看着他身体里游走的那无数暗影仿佛触到可怕东西一样快速缩回心脏附近,看着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不明物体再度蛰伏下去,与此同时,小太子的挣扎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又过了会儿,小太子冰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往外推,与此同时,他虚弱的还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说:“……够了,南儿。” 林之南看他,他眼睛通红,脸颊青白,长长的眼睫浸了泪水更加显得深黑,他目光虚浮地仰望着她。 林之南把他扶到了床上,这个过程有点艰难,毕竟她现在还是太瘦小了些,等他躺好了,她正要去找帕子和水来给他擦擦糊了满脸的血和眼泪,但小太子揪住了她的袖子。 他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眼睛望着她的手腕。 “没事,很快就好了。” 林之南平静地说,但小太子还是不松手,她只好伸手出来给他看。 伤口自然没那么快能好,但很明显已经止了血了。 “药,柜子里有,快包扎……” 小太子执拗。 林之南只好跳下床,去了柜子那边拿药,然后当着小太子的面上好药包扎完。 林之南:“可以了?” 小太子这才点了点头,湿漉漉的眼里重新露了笑意。 林之南就去端了水盆与帕子,也不知是不是她擦脸的力气太大了,小太子的脸颊都红了大片。 等擦完了,林之南把水盆往地上一放,这才重新看向垂着脑袋的小太子。 “所以,你不肯点熏香,其实是知道我闻不了那味道?” 林之南平静道,“那熏香会抑制蛊虫的生命力,我体内也有蛊虫,你和皇后娘娘都猜到了是不是?” 小太子手指还是攥着林之南的衣摆,他看起来有些难过:“都过去了,南儿,不论宁阳城发生了什么,你会好起来的。” 林之南不置可否:“那你身上的蛊毒又是怎么回事?” 小太子垂下眼,过了会儿才说:“我是带着蛊毒出生的。” “母后前头有过几个孩子,但都没有活下来,后来母后去求了一位友人帮忙,我才顺利地出生了,只是我身上的蛊会一直寄生在我的身体里,吸收我的元气,所以我不论吃多少药也注定会体弱多病。” “那些熏香也是母后的友人调配制作,能够压制我身体里蛊虫的活动,让我不至于虚弱到无法正常生活,那位先生说,等我大了,只要与平南王家的小郡主成了亲,蛊毒就会自己解除,那时我就完全好了。” 他偷偷看了看林之南:“所以我从小,就一直盼着南儿能快些来上京,想快些和你成亲,那样我就能好起来,不用一直吃药,一直难受了。” 林之南若有所悟:“所以你才对我这么好?” 小太子一怔,慌张摇头,他急急忙忙解释:“不是的,我原先……原先是这样的心思,但是知道宁阳城出了事,我以为你也已经死了,就没有那样的想法了,直到南儿又出现,我是真心想对你好,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蛊毒解不解除的事情的!” 林之南不置可否:“那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中蛊毒?” 小太子沉默了会儿:“虽然母后没有明说,但是我知道,是因为贵妃娘娘,和南楚。” “贵妃娘娘是南楚的和亲公主,南楚已经亡国,南楚遗民在北齐又向来不被待见,为了那些曾经的国民,贵妃娘娘不希望父王再有其他子嗣,因为只要日后皇兄继承王位,必然是会善待南楚人的,但她没有料到我能出生……我一出生就被立了太子,然而我身上依旧带着蛊毒,于是贵妃娘娘就干脆以我为质,只要父王不动南楚遗民,贵妃娘娘就不会动我。” 小太子抿了抿唇:“其实,这些年我也不是很常生病,如果因此能保住齐国稳定,百姓和乐,能让那些流离失所的南楚百姓们顺利融入北齐,我是没关系的。” 这么看来,皇后娘娘那边也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林之南不知道如何评价这种舍我一人造福世界的大义凛然精神,尤其这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 “况且也不是一辈子都要这样,还有南儿在,” 小太子笑起来,“你是我的解药,等我们长大了,成亲了,就都好了,到时我也有能力自己去守护我的国家和子民了。只要你还能陪着我,就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林之南扬了扬眉梢,片刻之后,却是问了一句:“那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吗?” 第十三章 小太子迟疑了一下:“南儿不想说的话也无妨的。” “其实我没什么所谓。” 林之南说得平静。 小太子疑惑看她。 林之南挑起嘴角:“你知道为什么那位‘高人’说,你同我成了亲,蛊毒就能解吗?” 小太子一脸迷糊,“为什么呢?” 林之南爬到小太子床上,同他一起靠在床头,“你知道我娘亲是谁吗?” 小太子点了点头:“平南王妃原是安阳郡守家的千金。” 林之南却摇头。 小太子惊讶看她。 林之南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纱帐:“那是我爹爹托安阳郡守大人帮的忙,让他认了我娘亲为干女儿,这样我娘亲才有了个合理的身份出处。” 林之南转脸看小太子:“姜南的姜,不是你们以为的江河的江,而是姜花的姜。” 小太子眼睛微微睁大,问:“是……南楚皇室的那个姜?所以南儿的娘亲,也是南楚的皇室宗亲?” 林之南晃了晃脚丫:“我娘亲,就是楚月宫里那位贵妃娘娘的同胞妹妹,当年南楚亡国之时她还年幼,被人护着到处逃亡,后来流落到了宁阳城。所以如果我见了那位贵妃娘娘,还得称她一声姨母。” “哦,这么算下来,你的皇兄也是我的表兄。” 小太子眼神呆滞,似乎在绕这些关系。 林之南没忍住又扯了扯他脸,小太子回神,快速眨了眨眼。 “你应该听闻过不少传言,说南楚皇室自古以来都被巫族掌控压制,其实恰恰相反,” 她继续说道,“是皇室一直在利用巫族控制民心。” 小太子认真听着。 “巫族善用蛊术,南楚皇室便是以蛊来控制整个南楚,过去南楚的巫族军队之所以所向披靡,便是因为那些军士身上都被种下了不知痛觉不知恐惧的蛊,他们无所畏惧自然神勇无比,并且一旦有人想要当逃兵,就会立刻毙命……” “类似蛊虫还有很多,南楚的重要官员、商贾巨富……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身上几乎都种了蛊,他们的生死全都在皇室的一念之间,自然不敢反抗,这也是南楚皇权百年来都如此稳固从未发生过叛乱谋逆的原因。” “而南楚皇室之所以能做到这种程度,源于他们一代代继承下来,寄生在他们血脉当中的一种蛊……据说这是巫族的开创者培养出来的,现今存在的无数种蛊虫都是由这种蛊繁衍出来,可以说是万蛊之母,这种只存在于南楚皇室血脉中的蛊,能够吞食与控制一切其他蛊虫。” 小太子眼睛都睁大了,仿佛在听故事一样。 他想了想,懂了:“南儿的娘亲曾经是南楚的宗亲公主,所以南儿也继承了南楚皇室的血脉,那位先生说,等我们成亲我的蛊就能解了的意思是,南儿的蛊能吃掉我的蛊?” “可是为什么要说等成亲了才行?” 他又陷入了迷茫,“因为要长大一点南儿才能控制自己的蛊虫吗?” “不,因为你的蛊是生来就有的,” 林之南伸出指头戳了戳他胸口:“伴生的蛊虫与后来被人强行种下的蛊虫是不同的,伴生的蛊虫又被称为本命蛊,它寄生于宿主的心脏,与宿主生命相连,强行剥离就相当于将心脏生生从宿主身体里挖出,宿主自然也活不了。” 小太子脸都白了,下意识按住心口。 “本命蛊不能剥离,只能令其自己转移,除了血脉相连的至亲之外,就只有——” 说到这里,林之南斜眼瞥过去,“水乳交融的夫妻之间可以转移。” 小太子愣了下,眨眨眼:“水乳交融?” 林之南眯眼:“就是洞房。” 小太子反应过来,脸突然就涨红了,不敢再看林之南地躲开了视线。 林之南觉得有趣,故作天真地歪头看他:“你知道洞房是什么意思呀?” “不、不知道……” 小太子的耳朵尖都红得要滴血了,整个人往床里侧缩成了一团,像是只煮熟了的小虾,“这个……南儿不好乱说的。” 林之南戳了戳他的背脊,他就一抖,林之南终于没忍住,捧着肚子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小太子听到她笑,先是有些郁闷地回头瞪过来,但是过了会儿,他却眨了眨眼,神情平静了下来,只眼神有些新奇地看着林之南。 林之南止了笑看他:“怎么?” 小太子认真说:“我第一次看你这么笑。” “南儿以前是不是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笑的?” 小太子偏头问,“这般欢快高兴,叫人在旁边看着,都也想一起跟着笑。” “从前我读平南王写来的那些书信,想象出来的南儿就是这么笑的。” 林之南没说话,神情却又淡漠下来。 “你以后可以一直这么笑的,好看。” 小太子认真道。 “那也要有值得我高兴的事。” 林之南打了个哈气,刚提起来的精神又有些恹恹起来。 “你喜欢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小太子立刻坐直了身体,“能让南儿笑的话,不管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办!” 哦? 这小太子难不成还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潜质? “算了,你还是先保证自己能好好活到成年吧。” 林之南往下躺了躺,双手垫在脑后随意说道。 小太子看看她,也跟着和她并排躺了下来,只是林之南是仰躺着,他则是侧着身子对着她。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5节 “南儿。” “干嘛?” 林之南眼神都没转,淡淡答。 “我很高兴。” 小太子眯着眼睛笑。 “高兴什么?” 小太子语气还带着笑意:“南儿你告诉我那么多秘密,是不是代表你愿意多信我些了?” 林之南沉默了会儿,也侧过身面对他:“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秘密?” 小太子怔了怔,垂眼想了会儿,才答道:“我不想你总是一个人。” “虽然你现在同我在一块儿,但是你看起来总是孤单单的,好像有很多秘密的样子,你不相信其他人,所以什么都自己藏着,所以我想,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话,也许你会更多相信我一点,一点点就好,这样也许你就不会再那么觉得孤单了,至少你知道在这里,还有人是相信你的。” 林之南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这样啊。” “那你现在有感觉好些吗?” 小太子问。 林之南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说,“我只是有点烦。” 小太子疑惑看她。 林之南看着他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你知道么,离开南境的时候,我就不想继续活下去了,只是我还不能死而已。” 小太子眼睫抖了抖,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我一直走到了上京,原想着把这儿的事情办完,总该就可以去死了,可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可以结束。” 林之南嗤笑了一声,重新翻过身仰躺:“更稀奇的事,你还中了蛊毒,需要等以后我们成亲才能解,所以如果要救你,我还得等你长大。” “但是萧楚,我不知道你值不值得我等你。” “从前我只道你是个小病秧子,还挺嫌弃的;现下见了面,我还挺喜欢你,觉得你蛮可爱的。” “但我不知道你以后会不会是个好皇帝,万一你以后变得跟你父王一样了呢?” “而且,不能去死的话,我会很痛苦。” “到底凭什么,我要为了你,为了北齐,为了南楚,就忍这些劳什子的痛苦?” “我又不欠你们,是不是?” “明明是你们欠了我……欠了宁阳城,欠了平南王府。” 林之南说到这里,手背盖上眼睛,挡住了酸涩的双眼。 自从离开南境,她一点眼泪都没流出来过,她都觉得她已经不会哭了,或者说她都觉得她已经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活人了,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正常人的食欲、困意,她统统都没有,有时候她觉得,她同宁阳城里那些最后被烧成灰烬的尸人没什么不同的,平南王府的南阳小郡主也许那是就已经同她的家人一起死在南境了。 小太子坐起了身,他望着林之南看了她很久,然后突然道:“南儿。” 林之南拿开遮眼的手看他。 小太子神情肃穆,他伸出手来,认真道:“你也给我种蛊吧。” “就是那种,南楚皇室用来控制别人的蛊。” “这样,以后我要是变了,或者对你不好了,你就可以随时杀了我。” 林之南仰脸看了他良久,然后拉过他的胳膊,撩开衣袖,朝着他细嫩的胳膊一口咬了下去。 小太子“嘶”进了一声,身体猛然僵住,但是却没有抽手,林之南咬得用力,嘴里尝到了铁锈味才松开牙齿,此时小太子手臂上已经多了一圈整齐的牙印。 他胳膊有些抖,因为痛而眼睛又蒙上一次雾气,他看了看那圈牙印,小心翼翼问:“这也是蛊?” 林之南撑坐起来,舔了舔嘴唇:“是啊。” 于是小太子点了点头,放下衣袖朝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我们约好了哦。” 林之南看了看他那根小手指,抿嘴笑了下,也伸了手指过去勾上晃了两下:“好。” 小太子看着两人勾在一块儿的手指,终于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屏风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伴随着陈公公慌慌张张的“殿下殿下太子殿下”的喊声。 他很快绕过屏风,一眼看到俩小孩相对坐在床上手勾着手,他眼睛都瞪圆了,抖着手指着林之南:“你、你你你大胆!” “陈公公,出什么事了?” 小太子问。 陈公公回神,赶紧回话:“太子殿下,宫外刚刚传来消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大长公主她老人家不好了!” “什么?!” 小太子脸色一变,立刻转头去看林之南。 林之南呆呆坐在那儿,脸色白得吓人。 第十四章 “陈公公,” 小太子从床上下来,“陪孤去向母后请旨,孤要出宫。” 陈公公一愣:“可您身体……” “快去!” 小太子命令,陈公公赶紧应是,去拿衣服来给小太子换。 小太子回头看林之南:“别慌,我们一起去。” 林之南表情有些迷茫,只下意识点了点头。 其实她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悲伤、痛苦、焦急,应该都是有的,但是又好像隔了层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浑浑噩噩地呆在那里,空落落的。 等到手再度被牵住的时候,她才发现小太子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袍,正拉着她往外走,因为年幼,他还不能随意出宫,所以必须要先去一趟永安宫向皇后娘娘报备。 他们刚出东宫,一个眼熟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见着小太子就赶紧行了礼。林之南看了他两眼,想起这是之前陪同齐王一起来过东宫的一个小太监。 “太子殿下,圣上听闻大长公主病情恶化,甚是挂心,奈何政务缠身一时无法离开,命奴才前来传口谕,请殿下先行代为探望一二。” “出行车马已经备好,圣上另指了金侍卫为殿下随行护卫,金侍卫此刻已在承天门外等候。” 小太子一愣,下意识回头与林之南对视了一眼,林之南沉默不语,小太子点了点头:“孤知道了。” 小太子上了步辇,催促人走快些,林之南跟在后头,一行人急匆匆来到承天门外,果然看到了已经整装待发的侍卫们和车马队伍,领头正是一身轻甲的金陵,见着他们,他先是焦急地看向林之南,然后才朝小太子行了礼。 马车车轮咕噜噜地碾过官道,林之南还是坐着出神,直到手里被塞进来一个小手炉。 “别怕南儿。” 小太子看着她,安慰说,“太医已经过去了,皇姑祖母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前些日子都已经能下地散步了。” 小手炉很暖和,但是林之南还是觉得全身发冷,她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发现停了不过半日的天又开始下雪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镇国公府气派的府门前,林之南没有等人来摆上脚凳就直接跳了下去急匆匆往里走。 府里来迎接的下人不认得她是谁,但知道来的是太子一行,要上来接引,林之南却没理会他们,直接越过他们就往里头快步走去,后头小太子急急喊了她两声“姜南”她也没理会。 她从小住在南境,从未来过镇国公府,自然不识得路,刚跑了几步,就看着眼前大雪中偌大的庭院茫然无措而只能呆站在原地。 直到后头匆匆跑来的人按住她肩膀,低低说:“随我来,我带你去。” 林之南回头,就见是金陵。 林之南急促的呼吸与狂跳的心脏终于又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眨了下眼,抖落了睫毛上的雪屑,从刚才魔怔一样的情绪当中脱离,深深吸了口气,摇头:“我等太子殿下一起。” 金陵像是没料到以她一贯的脾气此刻竟能忍耐得住,愣了愣,随即眼中闪过更深的伤感。 “南儿,你长大了许多。” 他低低说了一句。 林之南扯了扯嘴角,这时,小太子提着衣摆终于急急忙忙地一路跑了进来,他喘得厉害,直到见到了林之南,这才松了口气。 “走吧。” 林之南从后头焦急跑着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伞,在小太子身侧撑开。 “嗯。” 小太子点点头,牵住她另一只手。 金陵目光在两个孩子牵着的手上扫过,轻轻呼出一口气,也整了整佩刀退到了一边。 镇国公府里现在一团乱,随着太子的来访,路上急匆匆来回的下人们又是一片片地下跪行礼,小太子知道林之南着急,脚步也不由加快,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听得镇国公府来引路的下人都有些提心吊胆地想说要不要慢些走,但他看太子殿下严肃的脸色,还是噤了声。 很快他们来到了镇国公府的内院,老夫人的房门关着,隐隐传出哭泣声来。 林之南站在房门外,隔着越下越大的雪看着那扇门,一时不敢朝前迈步,总觉得那扇门之后,是另一个更加可怕的世界。 半晌,嘎吱一声,门开了,一名穿着太医院衣服的老者走了出来,他见到站在大雪里的一行人就是一惊,赶紧道:“哎呀太子殿下,您身子还没好,怎么能站在这风雪里头!快些进屋里头去啊!” 太子却着急问:“张太医,皇姑祖母如何了?” 林之南也抬头去看张太医。 却见张太医摸着胡子,遗憾地摇了摇头。 “前些日子不是说已经好了么?!” 金陵一时顾不上礼仪地冲动问。 张太医叹气:“大长公主年岁已至,先头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实是悲痛太甚,忧思成疾,已油尽灯枯。” 林之南只觉眼前一片白茫茫,耳朵也是嗡鸣声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就觉得冷得厉害。 小太子似乎在喊她,她转过眼,垂眸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伞都握不稳了。 小太子从她手里接过了伞,拉着她:“我们进去。” 他把伞给了旁边的侍从,不顾林之南的抗拒,强硬地拉着她往里走。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6节 侍从上前要去推门,门正从里头开了,一个红着眼睛的小丫鬟端着水盆出来,见着外头浩浩荡荡的人也是吓了一跳。 等看清了最前头的少年,她一惊,赶忙要行礼:“太子殿下千……” “不必多礼。” 小太子没让她跪下去,“孤是代父王来看望皇姑祖母的。” “是。” 小丫鬟赶紧让到一边,她这时才发现太子还牵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她不知那是谁,竟然能让太子殿下牵着手,想来应该也是哪位皇亲国戚家的公子,却也不知为何竟瘦弱至此,看着比体弱的太子殿下都更容易被风吹跑。 屋里的光线比外头昏暗许多,一进来就是浓浓的药味,里头伺候的下人不多,他们进来的时候又是一轮见礼。 林之南的目光直直落在床榻上的老妇人身上,其实她年岁还并不大,可头发已经全白了,此刻躺在偌大的床榻上,看着却好像很小很小。 林之南其实从来没见过祖母,但她总能收到祖母给她送去的东西,吃的玩的穿的用的,很多很多。 她的祖母贵为先太.祖唯一的血脉,却一生都很孤独,从前是等丈夫,后来是等儿子,等到最后,整个镇国公府里就剩了她一人。 林之南看到她的嘴唇在动,似乎正说着什么,便跪到床边凑上去细听。 老人虚弱的不成句的话音断断续续只念着两个名字。 “霄儿”和“南儿”。 小太子已经示意其他人出去,屋里只留了他和金陵陪着林之南。 林之南终于哑着声音叫了一声:“祖母。” 老人弥留之际闭着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些,浑浊的目光转向她,却没什么焦距。 “祖母,” 林之南握住她的手,“我是南儿。” “……南儿。” 老人气息很微弱,她又闭上了眼睛,布满褶皱的眼角落下泪水,“南儿,霄儿,都在南境……” “他们……回不来了……” “祖母,我是林之南,林家的南儿,我回来了。” 林之南忍住酸涩的泪意,她看到了祖母枕边那套熟悉的红色骑装,于是一把抓起那件外袍披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抬手摘下发带,让头发披落下来。 “皇姑祖母,您再睁眼瞧瞧,真的是南儿。” 小太子也说。 “祖母,您送的这件骑装,南儿很喜欢,” 林之南再度跪到床边,“每回出去骑马,南儿都穿着……娘亲也说南儿穿着好看,还有您送我的那些小玩意儿,还有书,我都看了,您知道我不爱念书的,但是我真的都看了……爹爹说,将来回了上京,祖母肯定要考教我的,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准备……爹爹还说,祖母是北齐有名的才女,写得一手好字,所以南儿决不能给您丢脸,也得练好字才行……您再睁眼瞧瞧南儿……” 林之南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哽咽了起来。 金陵在后头不忍地别开头去,眼圈通红,小太子也用力闭了闭眼睛。 林之南感觉自己握着的手轻轻动了动,她赶紧抬头,就见祖母的眼睛微微睁开了,虽然浑浊的目光依旧无法看出视线的焦点,但她相信,祖母此刻是正在看她的。 “……南儿……” 林之南用力点头,祈求:“祖母您别死好不好,南儿就剩您一个亲人了!” 祖母的嘴唇又动了动,林之南把耳朵更贴过去了些,却听祖母说的是“……不哭”。 林之南点头,用力抹了抹眼睛,但是再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祖母已经完全闭上了眼。 林之南呆呆地晃了晃祖母的手,又叫了两声,但老人毫无反应,金陵见情况不对,上前一步探了探老人脉搏,整个人也怔住了。 “老夫人……去了。” 第十五章 金陵打开门,将张太医请了进来,片刻后,张太医向整个镇国公府宣布了这个噩耗。 林之南披着那件染有大片大片血迹的红色骑装,抱膝坐在祖母床头的阶前出神。下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在她眼中那就像一道道来回飘动的幽灵,充满了不真实感,只有一旁始终陪她一起坐在台阶上的小太子,时不时会轻轻叫她一声,她没回应,他也不强迫她醒神,只继续陪着她安静待着。 金陵是平南王的养子,从小长在平南王膝下,虽也没怎么在镇国公府生活过,但对如今的镇国公府来说却是唯一的主事人了,他担心林之南,却也必须忍住悲痛指挥失了主心骨的公府下人们处理后事,得空时看一眼并肩坐在那儿的两个孩子,心中也是稍有欣慰。 至少南儿不是独自一人。 “金大人!” 一个小侍卫跑进来,“大皇子到了,说是来看望老夫人的!” 金陵下意识就皱眉:“他来干什么?” 小侍卫表情也充满悲痛与愤怒:“头儿正在门口拦着呢,也不知道他们安得什么心!早不来晚不来,老夫人刚走就来了!” 周围一众公府下人全都是差不多的神态,镇国公府与南楚人结仇深重,已很难解开了,大皇子又有一半南楚血脉。 金陵和公府的侍卫长袁武颇有交情,也知道对方是个直性子,到底来的是位皇子,他担心袁武得罪了萧煜,以后没了镇国公府撑腰,袁武怕是会不好过,于是便打算亲自出去一趟。 小太子也听到经过,他站起身:“还是孤去吧。” “皇兄也是关心皇姑祖母,他应当也没想到皇姑祖母会走得如此突然……孤去劝他。” 金陵松了口气,太子能出面自然再好不过,只小太子刚走了两步,后头林之南也站了起来。 金陵与小太子都下意识回头,就见林之南依旧披头散发乱糟糟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抬步往外走。 “南……” 小太子抿唇止了话头,与金陵对视了一眼,两人跟上了她。 来汇报的小侍卫和其他一众下人们都不明所以,他们不知道这个形容古怪的小孩是谁,但看得出金侍卫和太子殿下都分外看重她,尤其是她身上披着的那件外袍,几乎所有镇国公府的人都知道,那是南境出事之后,从宁阳城送来的,他们家小郡主的东西。 它为什么此刻会穿在这个孩子身上? 她原本跟着太子殿下来的时候,他们都以为这是个男孩,但此刻她穿着那件骑装,又披散着头发,却让人依稀辨认出,这明明是个瘦弱的小女孩。 再看她的年岁,以及那眉眼形状,不少镇国公府的老人们都在心中产生了个不可置信的想法。 一群人安静跟随在林之南的身后,外头的大雪越下越大,但整个公府都极度的安静,穿过回廊时,安静的只能听到脚步声与雪落下的声音。 到得府门口,他们就听到了争执声。 “袁武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拦大殿下的门,还出言不逊!” “卑职已经说过了,镇国公府今日不便迎客,大殿下最好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互相找不痛快!” “袁大人——” “大殿下,请不要再让卑职重复了。您若今日当真想要进这府门,也行,烦请拿出圣旨或者御赐腰牌,届时卑职自不敢再行阻拦,若是没有,那就请吧。” “……” 听得出,这袁武是半分面子都没给大皇子留,金陵远远听到这对话就觉得不太妙,到了门口一看,果然,大皇子由下人打着伞站在雪中,脸色难看得很。 金陵正欲开口,却见林之南小小的红色身影已经顾自迈出了镇国公府的大门,她站在公府高高的石阶顶,很平静地说:“让他们进来。” 沙哑的童音让两边人都是一愣,齐齐看向她,萧煜原本没认出披头散发的林之南,直到看到小太子撑着伞匆匆赶过来给她遮到头顶,这才愕然地发觉这个面无表情的红衣小女孩竟是原先跟在太子身侧的那个古怪小伴读。 袁武看到那身红衣就想发火,谁不知道这件衣服是他们已故的小郡主的衣服,更是被老夫人天天抚摸摆在床头的珍惜之物,哪个不长眼的下人竟然私自拿出来还让个小孩穿上身?! 但他随后看着这孩子乱糟糟头发间露出的那双乌沉沉的眼,却又觉出了几分熟悉,还有那古怪的沙哑的童音,他只听到过一回,就是一个多月前公府派粥时候遇到的那个小乞儿! 可那不是个男孩么?后来他们再派粥的时候都没有再见到过他的身影,他还猜测这孩子可能真去了沐清观,不然这样寒冷的天气,一个小乞儿估计是挨不过去了。 但此刻,那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小乞儿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不仅还活着,而且还由太子殿下亲自撑伞陪伴,由金侍卫跟随在后,甚至穿着他们小郡主的外袍。 他、她还是个女孩……是个,和他们小郡主年龄相仿的女孩。 袁武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呆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林之南没看他,而是望向已经收敛了神色的大皇子:“老夫人刚刚已经去了。” 大皇子怔住,脸色有片刻的苍白。 林之南又看袁武:“让他们进来。” 袁武下意识要反驳。 “可他们是南楚人!” 府里有其他人忿忿出声,“就是南楚人害得我们公府家破人亡!怎么还能让他们进来污了老夫人和王爷他们的在天之灵!” “就是!凭什么?!” “闭嘴!” 金陵转头喝道,下人们住了嘴,但望向大皇子他们的眼神依旧充满愤恨。 其实不难理解,镇国公府的人,基本都有亲人在南境军中,宁阳城的灾难不仅带走了平南王一家,也带走了很多他们的至亲。在他们眼中,不论是巫族还是南楚人,都是仇人,而此刻仇人的代表却在他们老夫人刚刚闭眼的时候强硬要求闯入,这难道不是赤裸裸的挑衅与耀武扬威吗? “镇国公府的仇人不是南楚人。” 林之南对袁武说,“让他们进来。” 她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睛乌沉沉的,但那眼神却让袁武突然想起了平南王。 袁武是自小在镇国公府长大的,他祖父曾经跟随镇国公大人出生入死,他爹更是平南王林霄的好兄弟,袁武记得,年轻时候的林霄性格跳脱不羁很是散漫,他十几岁就离家在外游玩闯荡,偶尔回来也总是嘻嘻哈哈地跟他们几个小孩逗趣,那时上京城里都说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镇国公大人与夫人却也并不生气,全都由着世子的性子从不过问苛责。 直至那年南楚巫族军打入北齐南境,连破数城,而当时北齐派出去的大将连连折损,眼看南楚军队势如破竹直往北上,而北齐朝中再无一人可用时,先帝三顾公府几度恳求,本已退隐的镇国公大人不得已只能再度披挂上阵。 那一战如今已成齐国家喻户晓的传说,镇国公大人率军将南楚巫族军队打退,并一路打入对方王城,兵临城下逼得对方不得不缴械投降,甚至还送来公主和亲,可也是那一战使得本能安享晚年的镇国公大人临终于军帐之中,他在弥留之际召回了在外游历的世子,将南境军与守卫南境的职责交接给了这个外界都不看好的儿子。 袁武一直记得,当时从老国公爷病逝的军帐中走出来的年轻世子,就是此刻这个小女孩这样的眼神。 他甚至隐约记起,那时还是世子爷的林霄用这样的眼神说的第一句是:“我们的敌人不是南楚百姓,让他们进来。” 那时南楚已经亡国,无数流离失所的南楚人徘徊在边境,林霄说了这句话后,大开城门,将那些无家可归的南楚人迎入了北齐国境,然后才有了现在富饶和平的南境。 袁武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小女孩,手抚刀柄后退一步单膝跪下:“是。” 其他手下见此都面露惊愕,但镇国公府的家将向来是同军队一起训练的,纪律严明,见头领都跪下领命了,剩下的人立刻也就照做,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碰撞声响成一片,齐齐在府门口跪了下来。 周围霎时安静一片,后头的下人们也都噤了声,大皇子萧煜惊疑不定地看着站在侍卫队前坦然接受下跪行礼的小女孩,却见她仍旧神色冷淡,并无半分不适应与惶恐。 ……隐隐的,竟颇有些大将风范。 林之南没再理会他们,她只看向萧煜:“你要进便进来,只现在府里没人有心情招待,请自便吧。”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7节 说罢,转身回了府里,只给众人留下一个火红色的小小背影。 小太子朝大皇子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又撑着伞急匆匆地追向林之南,一众下人侍卫面面相觑,也下意识跟了进去,一时门口又仅剩下了原先两拨人马。 袁武站起身,朝着萧煜微微低头:“大殿下,请吧。” 萧煜抿了抿唇,凤眼中透出一抹做了某种决定的决心,他道了声“搅扰了”,便拾阶而上朝公府内走去。 一路行至内院,在回廊上他远远就已瞧见主屋门廊下站着的两个小小身影,小太子将一件红色斗篷披到了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望着院子里的银杏树发呆。 其实到了此刻,萧煜已经猜出了这女孩的身份,能得到国公府的人这般敬重,又被皇后与太子如此珍视的姑娘,整个北齐也就一人,平南王府的小郡主,林之南。 他不知这金枝玉叶的小郡主究竟遭遇了什么,要隐瞒身份进入皇宫,但他觉得此事必然极其重要,一定与南楚诸事有关。 到了主屋门口,小太子看过来,叫了一声“皇兄”,萧煜点头,看向林之南。 “你想查什么就进去查,” 林之南连视线都没转过来,依旧看着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只冷淡地跟他说,“但若有任何冒犯我祖母的举动,即便你是皇子,我也不保证你能安然走出国公府。” 萧煜身后的侍卫眉毛一皱,下意识要呵斥她放肆,被萧煜冷冷扫了一眼,又退了回去。 萧煜承诺:“自然。” 小太子看着萧煜他们进去,金陵看看林之南,也跟了进去。 小太子收回视线,疑惑看林之南:“南儿,皇兄如此匆忙,究竟是想查什么?” “他想查祖母身上是不是也有蛊。” 林之南没什么情绪地说。 小太子一惊:“皇姑祖母也中了蛊?!” 林之南终于转过视线看了他一眼:“没有。祖母确实是因忧思过度加上年迈而病重的。” 小太子松了口气,因情绪一起一落,没忍住捂嘴咳了两声:“咳咳,那皇兄他……” 林之南面无表情地抬手给他拍了拍背,“他只是想确保不是有人故意借此挑拨北齐和南楚。他怕真有人给祖母下蛊,事后被查出来的话,那南楚遗民们就真的别想再在北齐生活下去了。” “咳咳……皇兄为何会有这种担忧……” 小太子眉头微皱,因为咳嗽,而说话都有些断续,“莫非,他是觉得宁阳城之事也是有人故意挑拨吗?还是他知道什么……咳咳咳……” “行了,” 林之南放下给他拍背的手,拉起他往屋里走:“别吹风了,你身子都没好。” “无妨的,就一会儿,我还能再陪你看会儿雪的。” 小太子赶忙回头道。 “我讨厌雪。” 林之南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了。” 第十六章 萧煜从镇国公府出来就回了宫里,大雪仍旧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穿过重重宫门,脚步急促地来到了楚月宫。 楚月宫的位置仅次于永安宫,但这里的气氛与永安宫截然不同,偌大的宫殿冷清仿若修罗鬼殿,只有零星宫人如同鬼魅来往行走,明明这里光线植被无一不缺,给人的感觉却仿佛毫无一丝生气。 到了主殿外,萧煜挥退下人来到门前,一眼看到了守在门口的两个宫人。 他皱眉:“母妃在里面干什么?” 两个宫人慌张对视一眼,齐齐下跪,萧煜脸色一变,立刻大步上前哗地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浓郁熏香味让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握紧拳头咬着牙迈步进去,挥开层层叠叠的黑色纱幔,一眼就看到斜倚在美人榻上披头散发的女人。 女人生的极美极艳,雪白肌肤上红唇微勾,一双上挑的凤眼半闭半合,透着迷蒙潋滟的光泽,她两颊绯红,衣衫凌乱地倚靠在榻上,因为姿势的关系,松垮的衣襟从半边肩膀滑落,露出一片雪白肌肤。 萧煜转脸就看到了美人榻前香炉内袅袅升腾的烟雾,他愤怒至极地走上前,一脚踹翻了香炉,朝着慌忙跟进来的宫人吼:“我不是让你们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吗?!” “殿下饶命!” 宫人恐慌地连连磕头:“奴、奴才们先前已经搬出去要扔了,可、可娘娘不许,还说要是我们擅自扔了,就、就是要逼她去死……奴才们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啊!” 萧煜捏紧了拳头,咬着腮帮子:“这些香料又是哪来的?原先的不是已经都被我销毁了么?” 宫人不敢答话只继续磕头,磕得额头流出血来。 萧煜脸色变幻,最终冷笑:“是不是我那好舅舅又来看望过母妃了?” 宫人互相对望,面露迟疑,看她们这模样,萧煜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气得踹翻了椅子,巨大响动声回荡在空旷幽静的宫殿里,吓得宫人们全都趴伏在地不敢抬头。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道缥缈幽怨的女声。 “……煜儿来了吗……” “母妃!” 萧煜回身两步来到美人榻边,跪在台阶上,“是儿臣。”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抚上了萧煜面颊,贵妃娘娘微微撑起身体,乌黑长发自白皙肩头滑落下来,她痴痴看着萧煜,而后咯咯笑了:“是谁让我的煜儿生这么大的气?娘亲定不饶他们……” 萧煜眼中闪过几分无奈,他脱下外袍披到贵妃身上,看着她道:“母妃,皇姑祖母去世了。” 贵妃迷茫地偏了偏头,神情天真疑惑:“皇……姑祖母……是谁?” 萧煜叹气:“是大长公主,镇国公老夫人,平南王林霄的娘。” “镇国公……平南王……” 贵妃喃喃重复着这两个称谓,然后点了点头,“哦……是他们啊,我知道他们……” 她伸出手,萧煜扶她站起来,贵妃走下台阶,却还是踉跄了一下,萧煜想去扶稳她,她却松开了他的手,未着鞋袜的脚在地上轻快跳了两下,手拂过面前的黑色纱帐,轻巧地转了个身,她身上萧煜刚披上去的外袍滑落下来,披散的乌黑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飞扬开来。 她发出咯咯咯的轻快笑声,纤细手臂舞动,曼妙身姿旋转。 “我知道他们,我都记得~” 她笑得宛若少女般天真欢快,“他们打进了王都,然后,父王就把我送来了这里~他跟我说,彤儿,你要带着我们南楚的蛊,去征服北齐……” “母妃!” 萧煜一把拉住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母亲,使眼色让宫人关门出去。 “煜儿,你凶母妃……” 贵妃娘娘被萧煜拉到椅子上,撅起嘴委屈抱怨。 “母妃,您不能再听舅舅的话了,不能再用那些香了!” 萧煜按住贵妃肩膀,“您瞧瞧您现在的样子!” 贵妃仍旧用那迷蒙不解的视线看着萧煜,萧煜眼中的愤怒最终隐没下去,变成了几分哀伤与自嘲:“儿臣怪您做什么呢……明明是儿臣无用,无法护您,也无法护南楚的百姓……只能眼睁睁看着父王如此糟践你们……” 熏香的效力渐渐褪去,贵妃靠在了萧煜肩头昏昏欲睡,萧煜重新给母亲披好衣服,将她扶到床榻上休息。 “今日儿臣去了镇国公府,” 他坐在床榻边出了会儿神,然后落寞地低声自言自语,“万幸皇姑祖母那儿没有蛊虫活动过的迹象,看来巫族没有对皇姑祖母下手……只是皇姑祖母到底还是没能熬过来。” “再过几日就是年节,今年祸事连连,灾厄不断,父皇应当也要为皇姑祖母守灵,不会再设宫宴了。” “对了母妃,你知儿臣今日在镇国公府还见着谁了吗?” “儿臣见着了太子,还有太子身边新来的小伴读……若儿臣没有猜错,那个小伴读其实是平南王府的南阳小郡主,可她明明应该已经死了,不知又是怎么出现在上京的。” “儿臣觉得这其中很有古怪,宁阳城之事如果当真是巫族余孽所为,郡主何须假死之后隐姓埋名?可若是其中另有隐情……那么郡主一定是知道什么——是不是当真有人在借机挑拨北齐与南楚……她还特意换了身份入宫,是因为幕后黑手在这皇宫之中么?” “还是说,真的如儿臣猜测那样……从始至终,都只是父皇……” “母妃,何时您能真正清醒过来,和儿臣再说说话?儿臣此刻真的……已不知所措了……” 床榻上的女人已酣然入睡,睡颜如同一个天真无忧的小女孩,萧煜注视了她良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为她盖好锦被,落下床帐,独自踩着寂静的空气走向殿外。 …… 大雪是第二天早晨才停的,然后是接连好几天的晴天,林之南在当天就已随小太子回了宫,只是回宫之后她连着三天不吃不喝,皇后娘娘担心而来劝她,她却道要为祖母守孝,是应该的,见她固执,皇后娘娘也无奈。 这期间小太子反而未曾劝说什么,只是在她出神之时会陪她一同坐着发呆,也不吵她。 镇国公夫人大长公主原是先太.祖唯一血脉,因先太.祖无皇子继承皇位,故而后来皇位传给了其王弟,也就是当时的怀王继承,怀王在位五年,后又传位于其嫡长子,即是先帝。所以镇国公老夫人是最正统的大长公主,先帝在位时就格外敬重她,如今大长公主薨逝,她已无子嗣在世,齐王以其子侄身份,令所有皇子公主共同守孝,并为其行国丧之礼,全国禁宴饮作乐。 小太子身子弱,守孝时也少吃喝,加上原先就没怎么好,没几天就又病倒了。皇帝与大皇子都来看望了几回,皇后娘娘更是每天大半时候守在东宫,只小太子始终高烧不退,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这日林之南给他喂了药,扶他躺下看他睡着以后放轻脚步出了内殿。外头花园里的雪已经开始化了,只气候依旧寒冷,风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不过这种温度,倒是不必担心祖母尸身停灵太久的问题。 “哎哟小祖宗,您怎么穿这么点就站这儿发愣!” 一道尖细的嗓音急急地靠近过来,林之南扬眉扭头,就见陈公公没好气地捧着一件素白斗篷过来给她披上了。 “也就是殿下现在没看到,要是见着了又要急了!” 林之南扯了扯斗篷,这位从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陈公公也不知从何时转了性子,突然就变得热情起来,看她的眼神也热切无比,搞得她有时候都有点毛骨悚然的。 “我去外面走走。” 她说。 “哎哎,喜儿、欢儿,死丫头去哪儿了,赶紧跟着伺候啊!” 陈公公喊起来。 林之南嘴角抽了抽:“不用,人多我烦。” 说着也不理会后头大呼小叫的陈公公,自己走了出去。 等出了东宫,她停了脚步回望一眼,看来,现在宫里的人对她的身份已经都心照不宣了。 她本就从未想过要真的隐瞒身份,真要隐瞒,她一开始就不会来上京更不会进宫了,毕竟以她这双跟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只要是熟人一眼就能联想得到。 比如齐王,比如皇后娘娘,他们都在看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认出来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最后那人浮出水面了。 她随意漫步在后花园里,冬日寂寥,但今天阳光很好,好得都有些刺目了,她走了一阵之后逐渐就朝着楚月宫的方向靠近过去。 这几日她基本都是这个路线,往楚月宫的那条路两边栽了不少柳树,现在光秃秃地只剩了树干,但待到开春,柳絮飞舞柳枝轻摆的模样应当挺好看的。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8节 她蹲在柳树下,拿一根枯枝戳了戳硬邦邦的水池冰面,也不知道这池水底下有没有鱼,应该是有的吧,一会儿回去她去找陈公公要点工具,来这冰面上凿个洞钓几尾鱼回去给小太子补补好了。 说起来她都好久没钓过鱼了。 寒风刮过,光秃的柳枝像一条条丑陋的鞭子在风里猎猎挥舞起来,风中带起一丝奇异的香料味道。 有人停在了她身后。 第十七章 林之南猛然回头,单调素白的背景当中,一道红色人影鬼魅一样站在她的身后。 国丧期间,宫里全是素白一片,上至帝王下至宫女全都着素色,眼前这人却是一身大红色。 这是个男人,还是个长得很美艳的男人,唇红齿白,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眼,左边眼角下还有一点泪痣,长长乌发在身后松松束着,散落出来的发丝在寒风里飘动。 他揣着手,笑吟吟望着她。 “小姑娘,你是谁?” 他蹲到她面前,嗓音轻柔,语气亲昵地问,“这么冷的天儿,怎么独自在这儿?” 林之南看着他眼角那颗泪痣,握着枝条的手不由缓缓收紧。 “嗯?” 他偏了偏头,视线转到了她的手上,神情天真中透着疑问。 林之南抬手就把枝条朝他脸上甩了过去。 树枝在空中发出破空声,尖端堪堪擦过男人耳侧,他维持着偏头避开的姿势,视线自眼尾处轻轻扫向林之南,然后微微眯了眯眼。 “好凶啊。”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蛋,怎的养得这么黑瘦,” 男人伸出手,细长的手指试图抚摸林之南的脸颊,“真可惜了。” 林之南感觉到一种心底弥漫上来的恐惧,这恐惧不是源于她自身,而是源于寄生在她体内的蛊虫,它被某种更强的力量压制住,而正在她的心脏里瑟瑟发抖。 林之南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果然来了。 “姜南!” 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然后是急促的奔跑声,林之南抬头看去,却见是大皇子萧煜正急匆匆跑来。 萧煜一过来就拉起姜南,快速上下打量之后确认她无恙,就将她扯到了身后,转头表情难看地看向那个男人。 “我记得我已多次警告过您不要再来楚月宫,母妃与我都不欢迎您,舅舅。” 他一个字一个字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是煜儿啊,你又长高了。” 男人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反而笑得很是亲昵温柔。 “我们走。” 萧煜拉着林之南与男人擦肩而过,视线余光都没往那人身上带一秒。 走出一段路,林之南回头,那个男人已经站了起来,他依旧揣着手笑吟吟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对上林之南的视线,他还举起一只手朝她挥了挥。 林之南被萧煜一路带进了楚月宫里,这是她第一次来楚月宫,偌大的宫殿冷冷清清的,萧煜将她带至偏殿,让宫人退下,这才回头看向她。 “下回见到那人,有多远跑多远,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他板着脸,用与平日里给小太子训话时的语气说道。 林之南揉了揉手腕,看他:“刚才那人,就是你的舅舅,曾经的南楚太子?” 萧煜点头,目光紧盯着她,似要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你认得他?” “从未见过。” 林之南说,然后偏了偏头,看萧煜,“但我感觉到他的本命蛊了,很强很可怕的样子。” 萧煜神色微变:“你知道本命蛊?!” “你身上好像没有。” 林之南看着他,弯了下眼睛,“看来贵妃娘娘真的很疼殿下。” 萧煜呼吸有片刻的急促,他用力握了握手掌,然后才稳下心神,“你是平南王府的小郡主林之南,你到底知道多少事?还有究竟想做什么?” “宁阳城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我告诉你又能如何?” 林之南问他。 萧煜一时语塞。 看他涨红了脸愤怒却又无奈的样子,林之南叹了口气,才说道:“殿下可知,贵妃娘娘曾经还有个妹妹?” 萧煜一愣,迟疑点头:“母妃曾提及过,她还有一对龙凤胎弟妹,南楚亡国之时他们都还很年幼,舅舅被人一路护送到了北齐来投奔母妃,而姨母却从此音讯全无……” “她后来流落到了宁阳城,遇见了年轻时候的平南王。” 林之南对上他骤然睁大的双眼,耸了耸肩,“然后生下了我。” “你……” 萧煜下意识朝前迈出一步,震惊,“你是——原来如此。”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你会知道本命蛊之事,难怪你能察觉那人的蛊……” 林之南笑了下:“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别的更多的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说着后退了一步,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 萧煜喊住她。 林之南回头。 “你……别做危险的事。” 萧煜迟疑了一下,“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告诉我。” 林之南点点头,她想起什么,忽然问:“贵妃娘娘还好吗?” 萧煜沉默一阵,自嘲:“若是成日醉生梦死无忧无虑算是好的话。” “她可曾收到过来自南境的书信?” 林之南又问。 萧煜一愣,摇头疑惑:“什么书信?” 林之南笑了一下,表情带着嘲讽:“我娘亲很久以前开始,每年都会给贵妃娘娘写信,就附在我爹爹送回上京的奏报里,可这么多年她都没有收到过回信。” 萧煜皱眉:“不可能,母妃从未收到过南境书信,更是从没和我提过姨母的事,倘若她知晓姨母还在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果然。” 林之南道,“齐王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萧煜对她直言不讳的大胆言行感到不可思议,但林之南已经顾自推门走出了偏殿。 外头天光落进来,在地上照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光,瘦小伶仃的小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然后慢慢消失在了视野中。 萧煜突然苦笑着摇头。 林之南这样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已有这般独自对抗未知强大的勇气,而他这个明明应当是兄长的人,却还在这儿顾影自怜,只会寄希望于有朝一日能让母妃清醒过来解决这一切问题。 “真是可笑。” …… 林之南回到东宫的时候,小太子已经醒了,皇后娘娘也在,母子俩正说着话,见着她,小太子眼睛就亮了:“南儿你回来啦!” 才说了一句,他又咳咳咳的咳嗽起来,皇后娘娘赶紧拍拍他。 林之南跟皇后娘娘见过礼,才道:“刚刚去外面走了走。” 因为身上还带着寒气,她没太走近,只远远站着,问了一句:“你喜欢吃鱼吗?” 小太子歪头:“鱼?” “我看东边花园那里有个好大的池子,里头有不少鱼,” 林之南跳到凳子上坐下,晃了晃腿,“等你病好了,我去钓几条鱼来,让厨房炖汤喝。” 小太子眨了眨眼,看着林之南就笑了:“好,那我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陪你一起去钓鱼。” 皇后娘娘用指头轻轻戳了戳小太子脑袋:“你往日里不是最讨厌吃鱼了么?怎的南儿一说,你就又什么都好了?” 小太子脸颊微红,“南儿钓的鱼,与其他的鱼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皇后娘娘调侃。 小太子眼神游移,小声嘟囔:“当然不一样。” 皇后娘娘又笑起来,旁边来送茶的陈公公也偷笑。 林之南喝了陈公公送来的热茶,感觉冻僵的手终于重新恢复了知觉,这才说道:“方才我在楚月宫外遇到了一个人。” 小太子好奇:“南儿遇到了谁?” “红衣服,长头发,很漂亮的男人。” 林之南看到皇后娘娘已皱起了眉头。 “是姜先生。” 小太子看看林之南,他是知道的,这位姜先生,也是林之南的舅舅。 “南儿,日后你见着他,记得离远些。”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19节 皇后娘娘叮嘱。 林之南点点头。 “对了,还有一事,” 皇后娘娘迟疑一下,望向林之南,“本宫之前就一直想问,南儿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林之南眨眨眼,没说话。 “你以后总也不能以伴读身份一直待在东宫,况且现下就连陛下都已知道你的身份了,隐瞒已完全没有必要,且镇国公府如今缺了主人,你若能恢复身份回去公府,想来公府的老人们都会很高兴。” 小太子听到这里,也看向林之南。但林之南眼神毫无波动,她摇摇头:“我不回去。” 小太子面露疑惑:“为何?” 林之南没有回答,皇后娘娘叹了口气,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本宫看你先前表现,就猜会如此。” “虽然不清楚你为何执意不肯恢复身份,但既然是你的选择,本宫也不强求,” 她说道,“况且本宫也担心,你一直留在上京,会有危险。” 小太子猛地扭头看向皇后娘娘:“会有什么危险?” “娘娘是觉得我离开上京会比较好?” 林之南问。 皇后娘娘点点头,神情中带着些许担忧:“本宫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且你体内的蛊,应当还没彻底驯化吧?” 林之南点了点头:“娘娘对蛊也很有了解?” 皇后娘娘笑了笑,表情中带着些怀念:“年少时曾有过一段奇遇,遇见了特别的人,也见过很多奇事。” “娘娘就是那时遇到我爹爹的吧?” 林之南了然。 皇后娘娘颔首,接着说道:“你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且你到底还是太过年幼,身子没有长好,骤然获得这种厉害的蛊,是很难靠自己来驯服化解它的,一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南儿你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林之南的眼前又出现了那片火海,和那些在火海中逐渐融化的可怖尸人。 “故而,本宫想将你送去一个人身边。” 皇后娘娘说到这里时,微微垂下了眼帘,话音也变得轻了些,仿佛提到那个人,牵动了她某种柔软的情绪。 第十八章 “是爹爹说的,他最信任的另一个人吗?” 林之南问。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她的视线有片刻的虚渺,仿佛穿过空气在回望遥远的过往,她笑了笑:“那人远在世外,不问红尘,但若是林大哥的孩儿,他会收留的。” “他那里,应当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南儿,你是否愿意?” 皇后娘娘望向林之南。 小太子也紧张地望向了她,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林之南看了看小太子,转头问娘娘:“远吗?” “非常远。” 皇后娘娘点头。 “哦……” 林之南垂眸,“那我再想想。” 晚膳后,林之南如往常那般陪小太子看书,只平日里最是专注认真的小少年今日很有些心不在焉,背书背着背着就会不留神地望着林之南发起呆了,好几次都被林之南戳着腮帮子给喊回了神。 终于,他放下了书本,板着脸说:“南儿,你走吧。” 林之南扬起眉梢:“你也希望我走吗?我还以为你也挺喜欢我的,会舍不得呢。” 小太子微微脸红,嘟囔:“我自然不想你走。可是若母后所说是真的,留在这儿你会有危险的。” “南儿再等等,” 他认真说道,“等我再长大些,能好好护你了,就去把你接回来!” 他说得无比诚恳,清澈眼眸晶亮而专注。 林之南就忍不住笑:“你还是先把你的病养好些。” 等到小太子睡下,林之南从寝殿出来,陈公公给她披了件斗篷:“时候不早了,您也快些去安寝吧。” 林之南正欲点头,忽的一顿,皱眉凝目望向头顶,嗖嗖两声,两道漆黑人影突然自屋顶落下来,悄无声息地半跪在了他们面前。 陈公公吓一跳,立刻要大喊“有刺客!”,却被一人眼疾手快捂住了嘴,而另一人则从腰际掏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来。 一见那令牌,陈公公眼睛都瞪圆了,赶紧跪下。 拿着令牌那人转头对林之南道:“小郡主,圣上有请。” “知道了,走吧。” 林之南点头,她跟着黑衣人走出一段,又回头看了眼寝殿。 陈公公忧心忡忡地望着她的方向似是想说什么,林之南摆摆手,对他道:“明天给我准备好一根鱼竿与竹篓子,我要去外头钓鱼。” 陈公公愣住,下意识点头应是。 林之南刚出了东宫大门,就听得一声“得罪”,然后她被其中一个黑衣人给抱起来,于皇城屋顶上几度纵越,然后落到了一座漆黑的偏殿里。 哟,轻功不错。 再度脚踏实地时,她不由在心里感慨,也不知她何年何月能有这般轻盈身手。 跟着两人进了一间屋子,屋里很黑,只中间点了一支幽幽烛火,齐王负手站在那儿,棱角分明的面庞在烛火光里显得有些阴森。 还好林之南胆子大,且见过比这恐怖诡异得多的场景,不然一个七岁小孩大晚上地被带到这种鬼地方还见到这种场面,不吓哭才怪。 这齐王也不知什么毛病。 嘎吱一声,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了,阴冷黑暗的宫殿里一下就只剩了他们两人。 林之南仰头看着那个男人,却见萧弘也正打量她。 林之南开门见山:“你有什么事?” 萧弘往前走了两步,唇角上勾:“南儿,你不是想为你父亲他们报仇吗,朕帮你怎么样?” 林之南偏了偏头:“你要真想帮我报仇,第一件事,难道不该是先自己抹了脖子吗?” 萧弘一眯眼:“不愧是林霄的女儿,好大的胆子。” 他冷笑:“你当真不怕朕?” 林之南与他对视,冷冷说:“这句话是我问你才对,你要真有胆量,就撤了外头那些影卫,没胆子,就不要一面虚张声势一面假惺惺了。” “有话就快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萧弘被她驳了面子,脸色一时有些难看,似是想发怒,但却又冷笑了几声忍了下来,只拍手道了两句“很好、很好!” 林之南看他半天没进入主题,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想走。 “朕要跟你合作。” 后头传来了萧弘阴冷的声音,“杀掉姜炽。” 姜炽,就是那位前南楚太子,大皇子萧煜与林之南的舅舅。 她白天才见着人,晚上萧弘就找过来了,这宫里果然是一点秘密都没有。 林之南转过身:“你要跟一个小孩子合作?” 萧弘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弯腰凑近,紧盯着她的双眼,冷笑:“朕知道你身体里有什么。” “你一个人办不到,朕可以帮你,你为父母报仇,朕解决心腹大患,我们的目标一致,以后你还是朕的儿媳,你不是很喜欢朕的太子吗,将来我们还会是一家人,不是吗?” 林之南直勾勾盯着他阴鸷的双眼看了良久,忽的就笑了,她弯起眼睛后退了一步:“好啊,我可以跟你合作。” 萧弘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却听林之南说:“只要你现在朝着南边跪下,痛哭流涕地磕上一百个响头,然后再去镇国公府我祖母的灵堂上,同样磕上一百个响头。” “放肆!” 萧弘大怒。 林之南还是笑眯眯的:“宁阳城数十万百姓将士,我只让你磕一百个头,已经便宜很多了。” “我没让你拿刀在自己身上割上十万刀,你就应当感到庆幸。” 这样的话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显然是很违和的,萧弘对上她虽然笑着但是冷漠无比的眼神时,呼吸有片刻的凝滞,而后才狠狠皱起眉头。 “宁阳城的事不是朕做的!” “朕承认朕对平南王有所忌惮也向来不喜,但朕没蠢到要弄死镇国将军引发民怒内乱的程度,平南王一死,四境邻国对我北齐虎视眈眈,朕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南儿,莫非你还是听信了谁的谣言,对朕有所误解吗?” 林之南摇头:“我自然知晓你并非主谋,这种后果就连小孩子都能预料到,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你又是否敢对天起誓,说你没有故意拖延增援?” 萧弘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 “我爹爹派兵求援,援军半月之后才赶来,且一抵达就泼火油烧城各种杀戮,也就是说他们早就知道会面对什么。” “简单一句无力回天,轻飘飘地盖过了所有事情,宁阳城的事的确不是你做的,你只是袖手旁观加上顺水推舟了而已。” “你的默许与落井下石害死了我全部亲人,现下还摆出一副恩赐的模样说可以帮我报仇来解决你的心腹大患,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好笑吗?” “皇上可真是会欺负小孩子呀。” “唉,要是只有这样黑心黑肺才能坐得稳皇位,我可真为太子殿下的将来感到担忧。” 萧弘咬住了牙,语气变得阴狠:“你倒是不怕朕现在就杀了你。” 林之南冷笑:“你杀了我,岂不就彻底对姜炽没辙了?你留着我活下来,一路让人暗中跟着我从南境回上京,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0节 “是朕小瞧你了,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得清楚。” 萧弘神色几度变换,终于重新归了平静,他一甩袖子,“如此看来,即便朕不找你,你也是会去找姜炽的,可若是没有朕帮忙,你以为你能对付得了他?” 林之南偏头想了想:“其实我也不一定要对付他。” 萧弘眉头微皱。 “你拦了我娘写给贵妃娘娘的信,你早就知道我娘亲其实是南楚的公主不是么,” 林之南说,“这么算下来,我其实也是南楚的皇室,我帮自家舅舅干掉北齐王室,然后重建南楚,看我舅舅那不人不鬼的模样也知道他估计这辈子没子嗣了,他又没别的近亲,搞不好我还能弄死他自己篡位当个女帝,这样既报了我爹爹娘亲的仇,又解了我的恨,岂不大快人心?” 眼看萧弘的脸越来越黑,林之南还笑眯眯地说:“陛下放心,我要是登基的话,一定会善待北齐——遗民的,嗯,到时候让太子殿下做我的王夫也不错,我确实很中意他,想来他也挺喜欢我的,应该也是愿意的。” “这样的未来岂不是比以后还要做仇人的儿媳仰人鼻息的憋屈日子好过太多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竟然也敢说?” 萧弘看林之南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童言无忌嘛。” 林之南笑。 萧弘又看了她一会儿:“你倒是跟你爹一个脾气。” “好,朕承认朕对宁阳城有愧,朕确实有意拖延了救援,但朕也没料到后果会如此严重。只是事已至此,你一直抓着不放,于己于人都没有任何好处。” “倒不如冷静下来好好谈谈,你究竟想要朕如何补偿?” “补偿?” 林之南笑起来,“明明是赎罪吧?” 萧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突然抬起左手,掌心向上,然后她飞快地捏起右手拇指与食指,以一个射弹弓的姿势在左手两指指尖一拽一拉。 他还未来得及出声,咻一下,脸颊一阵火辣刺痛,却是有什么东西擦破了他的脸飞了过去,然后在他身后空旷的黑暗中发出咚的一声回响。 萧弘骇然地捂住脸,自林之南从南境出来一路到上京再入宫,他一直派人跟着观察,非常确定她身上没有任何暗器武器,所以才敢放心独自来见她,可刚才那又是什么? 再看林之南,就见她还维持着左手平举,右手拇指食指屈起的姿势,只左手两指之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细微光亮,如同丝弦绑在其间,令她仅仅用两根手指就做了一个简易的小弹弓。 如此隐蔽,难怪难以察觉。 萧弘死死盯着林之南,林之南睁开瞄准时闭着的那只眼睛,朝他展示了一下自己右手食指。 她的食指指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伤口,正有血珠沁出。 萧弘放下捂脸的手,掌心里也有一抹淡淡红痕,想来是破了皮。 小女孩抬起下巴看向他,锐利锋芒的双眼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南楚的噬心蛊,你应该不陌生。” 第十九章 林之南的骑射功夫一直都很好,只不过碍于年纪小手臂力气弱,成人的弓箭对她稍微有些难度,她只能用小孩子用的那种特制的弓,从前她还会随身带个小弹弓,指哪儿打哪儿射得可精准,可惜宁阳城的大火把弓身烧毁了,只剩下那一截材料特殊的弓弦。 将弓弦绑在手指上,用手作弹弓的方法她以前也用过,虽然方便且隐蔽,但也有缺点,就是无法发挥弓箭那样的杀伤力,并且只能弹射一些重量轻微体积较小的东西,而且因为弹射的东西不固定,也不好掌握精准度。 但对目前的情况,林之南是满意的,她不需要什么大的杀伤力,只要让萧弘流血就行了。 果然,萧弘的脸色变得青白一片,他似乎愤怒至极,注视林之南的眼神阴狠恶毒地恍若恨不得立刻将她活剥了皮。 “你竟敢……” 林之南拍拍手:“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谈怎么对付姜炽的事了。” “当然,现在不是我们合作,也不是你帮我,而是我命令你了。” 萧弘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情绪看来很激动,林之南偏头:“你别这么紧张,事情一了我就会离开上京不回来了,噬心蛊只有在一定距离内才能被控制,以后你还是好好做你的皇帝的。” 她嗤笑:“就是一辈子要担心受怕了而已。” “而且如果我死了,” 她勾了勾嘴角,“你也活不了。” …… 随后一段时日宫里都相当平静,病怏怏的小太子终于渐渐康复,虽然时不时还要迎风咳两声,但好歹每天站着的时间比躺着的多了。 林之南找人要来工具,在那水池子上凿了洞,很快就钓起了好几尾肥美的鲜鱼,丢给小厨房炖了汤,还找了公主大皇子和金侍卫来尝尝。 今年的年节宫里果然没有再办,一直都很是冷清,等出了年,镇国公夫人的遗体正式出殡,由金陵护送往林家祖陵,他们离开上京那天,小太子带着林之南上了城楼,远远地一路目送着那一队玄甲军离去。 后头的日子就变得普通安逸起来,林之南看起来似乎也正在逐渐恢复南阳小郡主那恶劣的本性,常常在大殿下检查小太子功课太严厉时偷偷恶作剧,大殿下生气了就会指着她说“胡闹”“不成体统”,但再多的严厉却也没有,反而会经常找借口带宫外的吃食与小玩意儿过来给她。 林之南没事也喜欢找萧宁公主来东宫吃点心,两人叽叽咕咕说一堆金侍卫小时候的糗事或者小太子曾经闹的笑话,以至于一向很喜欢皇姐来串门的小太子如今见了姐姐就苦起一张脸来,惹得他皇姐更加喜欢逗他玩。 皇后娘娘曾感慨过,如果将来这宫里也能一直如此安逸就好了。 这天晚上用过晚膳,小太子照旧在书房里挑灯夜读,陈公公也如往常那样在旁伺候。 照理来说林之南这个伴读也该在场的,但小太子知道她最不耐烦念书,过去她曾偶尔来陪过他几回,每每他还没翻几页书,林之南久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 然后他全部的心思就再回不到书上了,总忍不住时不时转头看看她,效率极其低下。 于是为了他能好好念书,也为了她能好好睡觉,看不下去的陈公公终于在林之南试图再来陪读的时候把她轰了出去,让她该睡觉睡觉去。 也不知这会儿南儿睡了没,希望今夜不要再做噩梦了。 小太子走了一下神,他今天好像都没怎么见着南儿,不知她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才一天没见着,他就忍不住时时挂念,年后南儿就要走了,到时该怎么办啊…… “咳咳。” 陈公公看出他走神,清了清嗓子。 小太子眨眨眼,回了神,重新坐直身子继续用功。 这时,窗棂外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陈公公眼角一跳,小太子唰地扭过头,眼睛都亮了。 笃笃笃。 又是三声。 小太子蹭地跳起来,跑去开了窗,窗户一开,果然看到林之南正扒着窗棂笑眯眯朝他招手。 “阿楚,晚上好呀。” “南儿!晚上好!” 小太子笑得见眉不见眼。 陈公公扶额,扭头走到书案前开始收拾笔墨。 “今天月色很好哦,” 林之南笑嘻嘻问,“要不要去约个会?” 小太子歪头:“约会?” “嗯哼!” 林之南点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说着从窗口爬了进来,小太子这才瞧见她另一只手上还提了一盏灯笼。 小太子扶着她落地,好奇看那灯笼:“这时雪团儿吗?” “对,送你的,可喜欢?” 林之南把那盏小白猫模样的灯笼塞到他手上。 小太子张大了嘴,看看憨态可掬活灵活现的灯笼,又看看她:“莫非,是南儿亲手做的?” 林之南摸摸鼻子:“这画是我找萧煜画的。” 琴棋书画林之南只勉强占了个“书”字,其他都不在行,这小猫咬尾巴的画是她专门逮了雪团儿去找萧煜画的,萧煜本来听她说是送小太子的还很不情愿,说这是玩物丧志,堂堂太子怎么可以玩这种民间小孩儿的玩意儿,后来被林之南连着好几天堵在花园里头,收了她的草编蛐蛐、竹蜻蜓、木头小鸟、石头花等等等等的“小孩儿玩意”,终于在两天前把画给了她。 林之南也终于赶着时间把灯笼给做了出来。 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昨晚一夜没睡,光鼓捣这玩意儿了。 小太子看着她,眼睛亮亮的,眼神又很柔软,他眨了眨眼,才试探问:“南儿知道今日?” 林之南拿了斗篷给他披上,牵着他往外走:“正月十五,你生辰嘛!” 小太子抿嘴笑着点头:“嗯!” “灯笼可还喜欢?” “喜欢!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生辰礼物!” “我不止会做灯笼哦,我还会做风筝,改天再给你做一个,等天热了就能放出去玩了。” “好!做成什么样的呢?雪团儿可不会飞呀。” “这个嘛……让我再想想。” 两个小小的人影手牵着手走远了,陈公公也收拾完了书案,他摇摇头,吹熄房里烛火,关门落锁也走出了院子。 来到院中,他抬头一看,一轮圆月正明晃晃挂在中天。 “确实是好月色。” 他点头笑。 …… 之后又过了小半个月,终于有一天娘娘提起了送林之南走的事,虽然之前他们都已经说好了,小太子也是希望林之南远离危险的,但是真到了这一日,他又依依不舍起来。 “能不能再多等几日……” 他垂着头,“再过些时候,天就暖了,池子化了冰,柳叶也长出新芽了,南儿院子里的那两株桃树会开很美的花,我们还能去放两回纸鸢……” 皇后娘娘叹了口气;“我知你不舍南儿,可你要知道,春天有桃花纸鸢,可夏天也有萤火,秋日还有红枫,你们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四季景色,不可只为贪图眼前一时而误了往后一辈子呀。” 小太子抿着唇半晌没再说话,但看神情却很是落寞,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只期盼地请求:“那能叫我一起去送南儿吗?”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1节 于是二月初的某天天刚蒙蒙亮,皇后娘娘与太子的车架再度驶离了宫城,这一次他们依旧是要先去元龙山的沐清观。 林之南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原来皇后娘娘口中所说的那位“先生”,与沐清观颇有些渊源,她起先已书信那位故友并得到了答复,那位先生说会派弟子前来接沐清观接人。 每次看到皇后娘娘提起那位故人时的表情,林之南都会暗暗八卦一下那位先生与皇后娘娘的事,看了不少狗血话本的她脑补了那位先生可能是个清心寡欲的道长,或者因为练了什么无情剑法所以不能谈情说爱,这才与皇后娘娘有缘无分天涯相隔。 坐上离开宫城的马车之前,她回望了一眼偌大的皇宫,她还记得初来那日天上落了大雪,今天倒是一眼可见会是个明朗晴日,可惜她至今还没能成功翻上屋顶掀一片琉璃瓦下来,当真是遗憾。 车轱辘从官道一路碾到郊外,中间路过了上京城热闹的市集,林之南掀了帘子往外看了几眼就兴趣缺缺地放下了,她的袖子一直被小太子攥在手里,小少年神情间是明显的郁色,一双清澈的眼睛时时看着她,就像一只即将被抛弃的小狗。 “你昨儿是不是一晚没睡呀?” 林之南凑近歪头瞧他,“眼圈黑得都跟竹熊似得。” 小太子下意识抬手捂眼睛,然后才嘟囔:“南儿要走了,我睡不着。” 林之南问:“那你现在困不困?到元龙山还要很久,补会儿眠?” 小太子摇头:“我想看着你。” 林之南挑眉,她拿了个靠垫垫到腿上,然后把小太子拉过来摁倒,让他躺她腿上,小太子先惊慌地挣扎了一下,被林之南一句“别吵,乖乖躺着,不然我去娘娘车里了”给吓到,就红着脸乖乖躺在了她腿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林之南笑了。 林之南捂住他眼睛:“闭眼睡觉。” 小太子用力摇头,把她手拿开却还是握在手里,“我不,我要看着你。” 林之南也就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在那儿盯着她瞧了。 不过没一会儿,她果不其然地就感觉到抓在手上的力道轻了,低头一看,这小少年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他浓密的眼睫垂着,皮肤白皙得像个精致瓷娃娃,不知梦到什么,嘴角翘着,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林之南戳了戳他的脸,不由感慨这家伙,以后不知会长成什么样。 想着想着,她脸上轻松的笑意也渐渐隐去,撩开帘子再看了眼远远在望的龙元山,她神情变得逐渐凝重。 今天小太子其实不该来的。 第二十章 再度走入沐清观,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以及前来迎接的观主道长们,林之南有种恍然隔世之感,明明也就一个多月前的事,她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形如一个小乞丐地来到这里,叩响道观大门,然后对着来开门的小道士说希望能被收留,那时还是半夜,她沙哑的嗓子跟平淡无波的说话语调还把那小道士给吓得不轻。 而现在,她被小太子扶着手从马车上下来,虽任着着素色衣服,但衣料质地却是极好,外头还罩着一件滚着白色貂毛的斗篷——就是当初她第一回 见着小太子时他身上那件,她头发梳得整齐,脸颊也干干净净,并且经过小太子坚持不懈地投喂,她身上也好歹长了些肉,没有之前瘦得皮包骨头似得夸张了,后头宫女内侍跟随,可以说是一派贵气风度。 也难怪道长们没一个认出她来的。 进了道观,皇后娘娘自去前殿,林之南拉着小太子在道观转了一圈,怀念了一下当初住了小一个月的院子,然后她逮着机会拉住路过一个小道士问了一句:“天成师兄在哪儿?” 小道士见着贵人先是惊慌紧张要行礼,被林之南拉住,他听得那一句“师兄”又给愣了愣,疑惑地看了看林之南:“你是……” “天正小师兄,”林之南朝他做了个鬼脸,笑:“这么快就不认得啦,我是姜南。” 天正呆住,然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小、小南?” “是啊。” 林之南点头。 “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天正笑起来,“我都认不出来了,你的嗓子也好啦。” “嗯哼,” 林之南拉了拉旁边好奇的小太子,“多亏了我们人美心善的小殿下喂养。” 小太子清了清嗓子,眼里却是亮晶晶的笑意。 “所以,怎么都没见着天成师兄?他不是观主的关门弟子吗?” 天成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沐清观中的辈分却是不低的,也因他是观主的弟子,每回这种正式场合他都是要露面的。 天正闻言,脸上轻松表情略微收敛,叹气道:“天成师兄病了。” “病了?” 林之南皱眉。 小太子看了看林之南,问天正:“那可方便我们去看望?” 天正面露难色,他朝小太子做了个揖:“并非天正推脱,实是担心师兄的病会传染给殿下,还往殿下恕罪。” 还会传染? 林之南心中闪过某个猜测,便问:“可否请师兄详细说说?” 天正点头,将两人请到一间休息室坐,倒了茶,而后才说明了事情经过。 元龙山的沐清观一直以来香火都很鼎盛,尤其是临近年节,来往香客更是络绎不绝,因而这段时间,道观中的大道长小道士们都很忙碌,按照往年习惯,元龙山山脚下的元龙村里不少村民来道观帮忙,原本这一切都很正常,直至有一日清早,天还未亮,有人叩响了道观大门。 前去开门的正是天成,而叩门的是个抱着个孩子的妇人,母子俩全都衣衫褴褛像是流民,母亲见着天成就跪下磕头,说请道长救救她的孩子,天成一看那孩子面色就知道他病得严重,赶紧将母子俩带进了观中,然后请了观中精通医术的师兄来救治。 师兄诊脉之后给那孩子开了方子,后头几日,因为大家都很忙,只有天成常常抽出时间来照顾母子俩,一来二去,那孩子的病情肉眼可见地逐渐好转,母亲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母子俩对天成都很是感激。 可谁成想,就在那孩子病好第二天,天成却病倒了。 天成一向勤勉,他经常是整个沐清观中起得最早的那个,可那天日上三竿大家都没见着他,于是就意识到不好,进入他房中,就见他倒在屋子中央,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大冷天的却是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 这症状明显是与前头那孩子一样。 “原来如此,那小师父现在可有好些?” 小太子见林之南皱眉不说话,便问。 天正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还是时时昏睡,偶尔清醒也是神志不清,原本有两个师弟负责照顾他,可这两天那两位师弟也……” “后院那边厢房已经隔开了,其实原本沐清观不该在这时候招待贵人的,可观主说他已将详情禀明了娘娘,娘娘说会带太医来看看情况——” 林之南忽然问:“那对母子走了吗?” “尚未,” 天正摇头,“师父担心那孩子病情还为彻底好全,下山以后恐会传染给其他人,所以便说等宫里的太医来了一道确认。” 林之南点了点头,看小太子:“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小太子嗖的站起来拉住她袖子,“你去我也去。” 林之南把他摁回去,摸摸头:“你身子弱,要是被传染就麻烦了。” “你万一也被传染了呢?” 小太子不满,“等太医看完你再去不行吗?” 林之南想了想:“我就远远看一眼,不靠近。” “南儿去,我也去。” 小太子坚持。 林之南无奈,去看天正,天正正傻愣愣地看这俩小孩,似乎不太理解为什么林之南一个小乞儿能跟太子用这种方式相处。 见林之南看过来,天正赶紧摇头摆手:“不可不可,殿下身子尊贵,怎可冒这种风险?万万不可的。” 林之南无言,她就知道一旦带上小太子肯定就会这样,于是她一抱胳膊:“也行,那我就直接去天成师兄那儿看好了,我还认得他的屋子。” 说着她作势就要走,天正跳起来伸手拦住,急得额头都要冒汗了,最后他只得妥协:“好罢,我带你们去看那孩子,只是说好了,千万千万不可走近!” 他近乎恳求地看先小太子,小太子眨眨眼,竖起三根手指点头:“孤保证!” 天正又看林之南,林之南还没表示,小太子已经抓起林之南的手笑眯眯:“南儿也保证了。” 林之南斜睨小太子,小太子就朝她笑,林之南无语,就伸手戳他脸,小太子也由着她戳,旁边的小道士天正看得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天正带着林之南和小太子到了客人住的偏院,院子门口另有一个小道士正捧着一本书盘腿坐着看,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他们就是一愣。 “师兄。” 小道士跳起来行礼。 天正点头:“桑施主他们今日可还好?” “一切都好。” 小道士回答,只依旧好奇地看了看林之南两人,“师兄,这两位是……” 天正回头对林之南道:“他们就住在里头,每日我们会有人轮流在这儿守着,给他们送吃食和一应用具和药品。” 林之南探头往里张望,就见院子冷清,房门也都关着,完全感觉不出里头住了人,她往前踏了一步,守门的小道士赶紧来拦她:“小施主,不可再往前了!” 林之南看向天正:“能把人叫出来一下吗?” 天正皱眉,小太子也在旁道:“麻烦小师父了,我们就远远看看,不与他们接触的。” 天正迟疑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只是又补了一句:“殿下和小南,请你们往后退些。” 见他们两人确实退后了,天正才清了清嗓子,对着院子方向喊了一句:“桑施主,有客人想见你们,是否方便出来一下?” 院子里开始并未有动静,天正又喊了一遍,里头才传来嘎吱一声木门开启的声音,然后林之南就见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满脸愁容地走了出来,疑惑地往他们这边张望。 “这位便是桑施主了。” 天正介绍。 小太子就去看林之南,林之南皱眉看着那妇人,过了会儿,她突然问:“这位夫人,你们可曾在年前于上京西郊的粥棚领过粥?” 那憔悴的妇人愣了下,满脸疑惑地看她,瞧她的神情,是确有其事的。 “你们可曾被两个流浪汉刁难,一个面上有疤,一个满嘴黑牙?后来这二人还被镇国公府的侍卫给抓了。” 林之南再度确认,妇人眼睛都诧异地睁大了,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对母子俩。 旁边的小太子歪头看她们。 “不知这位小公子是……” 妇人小心翼翼问。 林之南叹气:“我就是朝他们丢碗那个小孩。” 妇人不可思议地看他。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2节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林之南啧了一声,扭头对天正说了一句,“看好太子。” 说完,不等他们做出反应,抬脚快步就进了院子。 “喂!” “南儿!” “殿下!” 后头一连串的惊呼,林之南回头瞪小太子,指着他,“站在那儿不许进来,否则我以后不给你做风筝了!” 小太子被天正拦着,着急地看她。 “我马上就出来了。” 林之南摆了摆手,对不明所以的妇人道,“麻烦带我去看下你的孩子,他可能有危险。” 妇人脸色大变,也不管那么多了,急匆匆就往屋里去。 林之南跟了进去,屋子并不大,就是道观里普通的厢房,一桌一椅一柜一床就占了全部的空间,此刻那张简单的床上,棉被鼓起一个小包,显然是有个小孩正睡在里头。 “狗子?” 妇人轻轻唤了一声,又迟疑看林之南。 林之南示意她退开些,自己走到床头,轻轻掀开了小孩的被子。 果然是那天见过的那个小男孩,不过比起那时的邋遢脏臭,现在他换了干净衣服,脸也洗干净了,看起来清爽很多,只是他闭着眼睛,黑黄的脸颊有些病态,眼睛下方有两团深深的青色,像是两个巨大黑眼圈,嘴唇也是紫黑色的。 而且他的呼吸很微弱,光用眼睛看几乎看不出他的呼吸起伏。 于是林之南伸出食指到他鼻子下,想试探一下鼻息。 她的手指刚刚伸出去,原本闭眼昏睡的小男孩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双眸瞪得很大,眼白变成了黄褐色,还密布着仿佛血管爆开的血丝。 几乎是在他睁眼的瞬间,他也张大了嘴巴,尖利到不正常的牙齿凶狠咬住了林之南的手指。 第二十一章 指尖一阵刺痛,鲜红的血液很快染红了小孩青紫的嘴唇和呲出来的发黑的牙齿,林之南一把摁住小孩爆突的双眼将他拱起的脑袋按回了枕头里并抽出自己的手指,与此同时脑后一阵风声,她低头,一道锋利刀光擦着她低下去的后脑勺而过,林之南的余光里看到了自己被割断的几缕头发。 类似野兽的粗重喘息声在近处响起,对危机的直觉让她立刻抽出小孩脑袋下边的枕头并转身挡住面门,然后一把菜刀就正正砍入了枕头当中,立时棉絮四散,林之南抬眼对上了妇人麻木的眼神。 她明明在大口喘气,脸颊仿佛因为激烈的情绪而通红一片,但她的眼神却像个人偶一样毫无起伏。 林之南轻轻吸了口气,枕头挡了一下刀就已经报废不能用了,她身后,小孩四肢僵硬地从床上爬起,朝她扑了过来。 林之南侧身闪开,小孩扑了个空,迎面就扑倒了妇人,显然已失去神智的母子俩摔在了一起,林之南从腰侧小荷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捂住自己鼻子,单手拔开瓶塞靠近母子俩。 母子俩的挣扎逐渐减弱了下去,两人的四肢都软了下去。 林之南见效果差不多了,重新盖好瓶塞,屏住呼吸抽了床上床单,用身上的匕首利落地割成几根长布条将他们绑在了床头。 料理完这一切,屋子里属于香料的气味也散得差不多了,她长长呼了口气,只感觉自己差点被憋死。 但刚拍拍胸口,她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她望向门外方向,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阿楚?” 外面寂静无声。 林之南心里咯噔一下。 她进来这么久,还发出如此大响动,按照常理,小太子早着急了,但是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绝对不正常。 她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院门外空荡荡的,原先等在那儿的小太子、天正和那个小道士都消失了。 心中暗叫不好,林之南快步跑了出去。 “阿楚?!” 她一边跑一边四处喊,但一路行来,路上竟然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整个道观仿佛瞬间被清空了,所有人都消失了。 林之南心中发沉,她用力握了握拳头,让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感来保持清醒冷静。 她想起皇后娘娘还在主殿,于是转头快步朝着那个方向跑了过去。 由于她曾经在这儿住过小一个月,她对道观中的道路非常熟悉,抄小道的同时攀了几棵树翻墙过去,很快就见到了主殿,远远的,她就听到了里头兵刃交接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陈公公嗓音尖利的嘶喊: “沐清观的人都疯了吗?!” “你们竟敢行刺娘娘!?” “快保护娘娘!来人啊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找太子殿下啊!!” 听到里头还有声音,林之南松了口气,她左右望了望,爬到了临近的一棵老松树上,借力翻上主殿的屋顶,她人小体重轻,踩在屋顶瓦片上也不怕屋顶受不住力,估算了一下距离差不多,她蹲下掀开瓦片,如她所料,她的位置正在主殿最中央的神像头顶正上方。 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神佛勿怪,她一下从扒开的屋顶空隙跳了下去,双手攀住了神像脑袋,然后顺着神像后背呲溜一下滑到了地上。 被侍卫们保护在中间的皇后娘娘猛然回头看到她,惊讶了一瞬:“南儿?” 很快她反应过来,赶紧对林之南道:“屏息。” 林之南看了眼供桌上正燃烧着的蜡烛,跳跃着的烛火光此刻已经成了白色,显然娘娘已经在烛芯中加了些其他东西。 林之南知道应当是跟她那个小瓷瓶里一样的东西,就是当初第一回 遇到时,小太子厢房香炉中燃烧的那种香料,那种香料能让蛊虫失去活力,林之南就曾经因为长时间闻着那味道而手脚无力最后直接栽倒,可以说绝对是蛊的克星了。 林之南捂住鼻子点了点头。 娘娘又问她,“楚儿呢?” 林之南抿唇:“他不见了。” 皇后娘娘的脸色一下苍白,身体都摇晃了一下。 前头陈公公赶紧过来扶住娘娘。 林之南转头看那边正拿着各种武器跟随行侍卫们对战的道观道士们,她对他们不算特别熟,但也不陌生,在这里短暂住过一段时日的她却知道,这些道士们绝非坏人。 看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但出手狠辣凶残且毫无章法,很明显是跟刚才那个妇人一样的情形。 “道长们都被蛊控制了。” 娘娘的声音从林之南身旁传来,林之南转头看她,她脸色虽仍旧不好,但显然已经冷静下来。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本来还神情呆滞疯狂砍杀的道士们一个个停下了动作,手里兵器乒铃哐啷落了一地,然后瘫软了下来,尚且存活的侍卫们应了娘娘吩咐将他们控制住。 但是这么短短时间,庄严的神殿前已是血流成河,只有神像还是垂着眸,以悲悯的神态望着这一切。 娘娘见情况控制住了,立刻吩咐:“你们快分散去寻太子殿下!” 众侍卫立刻领命而去。 要在整个道观与山间寻找一个孩子是件很困难的事,哪怕林之南对道观很熟悉,但她不知道小太子会被带去哪里,光凭借她一人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所以她第一时间就来寻找皇后娘娘了。 但是垂眸看着眼前那些还在挣扎蠕动的道士们,林之南心中闪过了很多猜测,这些猜测最终汇聚到一处,她走到了观主言明道长身前蹲下。 言明道长是个严肃但不严苛的中年人,向来言行持重端方,并且有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会收留无处可去的流浪儿,会定期接济救助困难的人家,为他们在道观里寻一处工作来维持生计,也会在农忙时节带着小道士们去村子里帮村民们干农活,很受大家爱戴,但此刻这位可敬的道长身体痉挛着趴在地上,五官扭曲,脸上沾着的血嘴角流着涎水,狼狈到让人不忍细看。 林之南用手帕为他擦了擦脸,他立刻仰起头,恶犬一样张嘴要咬她,惊得陈公公赶紧过来拉开林之南。 “没事。” 林之南挣脱了陈公公的手,“我有个寻找殿下的方法。” 陈公公欣喜:“当真?” 娘娘却蹙起眉头,有些不安地看她:“你莫非是想……” “这不就是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吗?” 林之南低低说,“我就知道他等不及了。” 她回到言明道长身前,从怀中掏出匕首,抓起道长痉挛抽搐的手,利落地在他掌心割了一刀。 大股鲜血涌了出来,林之南握住匕首刃面,也是一划,她还没抽气,后头陈公公已经狠狠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该多疼啊……” 他眼眶都红了。 林之南无语地瞧了他一眼,回头握住了言明道长的手,手心伤口处相抵。 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心脏处某种异常地搏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正蠢蠢欲动。 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心脏的位置涌出,就仿佛那里伸出一条长长的触手,那条触手顺着她的血脉,一路蔓延到了她的手臂与掌心,蔓延而过的所有地方,都火烧火燎地疼痛,仿佛细细的血管即将被那条触手撑爆。 林之南忍着那种疼痛,熟悉着那种感觉,甚至是主动地想要去控制掌握那触手的动向。 很快,她感觉到掌心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仿佛有东西撑开她的伤口挤了出来,然后又钻进了言明道长的伤口中。 她努力感应那条触手的轨迹,“看”着它在言明道长的身体中游走,然后找到目标,吞噬掉,然后再意犹未尽地回到她的身体中。 睁开眼的时候,言明道长已经昏睡过去,但是他脸上徘徊的青黑色气息已经消失不见了。 林之南站起身,对上娘娘担忧的目光,她摇摇头,又走向下一个小道士,依法炮制。 这里的道长们都是被人为下了蛊,与先天的本命蛊不同,后天被人为下的蛊是可以取出的。 而且他们都是在林之南他们来了之后才发作的,那就说明是有人控制了蛊毒,那么这些蛊必然是与下蛊之人存在某种联系,及子蛊与母蛊的关系。 所以只要林之南吞吃的子蛊足够多,她就可以循着子蛊的感应,找到母蛊的位置。 林之南刚开始控制那“触手”还很艰难生涩,但随着一遍遍的重复,她逐渐驾轻就熟起来,掌心的伤口凝结了,她就面不改色地再割一刀,陈公公抽气连连,到最后都抹着眼泪让她别再割了,她左手掌心已经血肉模糊再无一丝好肉。 娘娘终于也拦住了她还想往下一个人那里走的步伐,她眼眸颤动,嘴唇发白,朝她摇头。 “他们不会伤害楚儿的,你不要再这样了。” “最后一个了,” 林之南弯了弯眼睛,她眼中神情淡定,并无什么大的波动,只是有些恍惚,“那天,娘亲也是这样……” 娘娘一愣。 林之南轻轻吸了口气,笑了笑对娘娘说道:“宁阳城那天,我娘也是这样把府中人身上的蛊吞吃掉的,她本以为这样可以解救所有人,可惜还是没来得及。” “我本来觉得她有点傻,一个人再有能耐,怎能救得了全城百姓?她救人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蛊虫繁殖传染的速度,到最后血都流干了,体力耗尽了,对于缓解那困境依旧是杯水车薪。” 就是因那迟迟未来的救援,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娘亲为了救人伤痕累累流干了血,在最后她知一切难以挽回,为了保住女儿,她用了最后的力气将匕首插入自己心口,才让心脏重新流出血来,以渡血的方式将自己的本命蛊渡到了林之南身体里。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3节 林之南又回忆起了那蛊虫被强行渡入自己身体里,全身血脉仿佛都要爆炸一样的疼痛,她痛到在地上翻滚,指甲在身上挠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却完全无济于事,脑袋也仿佛被一只巨手死死捏着马上就要捏爆。 她一边翻滚惨叫,一边看着娘亲在地上逐渐闭上双眼,她最后还说着南儿要活下去。 而等到一切平息时,她都不知已过去多久,浑身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再看着娘亲尸身的时候,她的心底只有一种麻木的钝感。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情绪与欲望,整个人就像只有一道道冷冰冰程序的机器人,她知道她要去上京,她要找凶手,她要看看祖母还好不好。 但是这些已经不是出自她的情绪意愿了,而只是意识深处的某个想法,让她不立刻选择死掉,而是继续活下去的任务。 等到做完这一切,她就可以死了。 第二十二章 吞吃掉最后那条蛊虫,林之南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就快要爆炸一样的痛,但与此同时,她也有了某种隐约的感应,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道视线在注视她,而她也能感觉到视线的来处。 “南儿,带上侍卫。” 娘娘拉住要往外走的林之南。 林之南摇头:“人越多只会越混乱。” 只会变成送上门去的傀儡而已。 “我会把太子安全送回来的。” 林之南想了想,朝娘娘弯腰,认真说,“这些时日,多谢您的照顾。” 皇后娘娘眼眶泛红,神色怔忪。 林之南离开主殿,循着感觉一路往外走,一直出了道观后门,顺着一条被竹林掩盖的小道走上了一处幽静无人的山坡。山坡顶上有一个破旧的亭子,林之南从前听观中小道士们提起过,据说这个亭子是整个元龙山观赏日落最好的地点,林之南不爱看日落,所以她从未来过这里。 远远的,她就听到了一阵低幽空旷的乐声,不是琴不是笛,比那些还要低沉哀伤,透着些许寂寞,只曲调她却很熟悉,曾经很多次她的娘亲都会轻轻哼唱给她听,只是娘亲哼唱出来的调子却要欢快得多。 娘亲告诉过她,那是曾经南楚一首家喻户晓的童谣曲,每个孩子都会唱会哼。 亭中男人长身玉立,依旧一身艳红,乌黑长发随着山风飞扬,看到林之南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他放下了手中的陶埙,弯起嘴唇背过手,笑盈盈地望着她。 林之南看到了正安静睡在栏杆边的小少年,他发丝与衣服有些凌乱,似乎挣扎过,即使昏睡也紧皱着眉头。 姜炽循着林之南的目光看到了小太子,他偏了偏头:“你很中意北齐的小太子?” 林之南看他:“我来了,你可以放他走了。” 姜炽依旧笑吟吟的,他伸手拂过小太子面颊,林之南皱了下眉,然后就见小太子呼吸急促了两下,然后突然喊了一声“南儿!”猛地就坐了起来。 他焦虑地望向四周,虚浮的目光锁定了林之南,紧绷的身体这才松弛下来,但当他看到近处笑得意味深长的男人时,他的脸色却一下又变得苍白起来。 林之南没理会姜炽的目光,她走进亭中,牵起小太子:“去找娘娘吧,她很担心你。” 小太子眼眸睁大,然后用力摇头,抓紧了林之南的手,眼神中充满抗拒:“要走一起走,我不能留下南儿一个人。” 他突然注意到了林之南的左手,震惊地拉过来:“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眼圈红了。 “很快就好了。而且我不是一个人。” 林之南笑弯眼睛,仰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在他愣住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小匕首,同时放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父王的影卫也在,你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变得麻烦。” 小太子面露迟疑。 “去吧。” 林之南推了他一下。 小太子咬了咬牙,点头,又深深看了一眼那边负手而立的男人,转身顺着山道跑去。 “北齐的男人果然都一个样。” 姜炽的声音淡淡的。 见林之南回头看他,他便回视过来,笑道:“那天,你爹也是这么头也不回地丢下了你和你娘,不是吗?” “红姨告诉你的?” 林之南仰头看他。 姜炽听到这个名字,精致的眉梢略微上挑,目光落在林之南身上似笑非笑:“她为了你背叛了我。” “从来没有服从,又哪里会有背叛,” 林之南说,“红姨只不过是被你控制操纵了而已。我从小都是由她照顾的,她说谎骗我我都知道,所以你让她说一切都是齐王的主意,说他忌惮我爹爹才要灭了宁阳城那些话,我从未相信。” “你聪明得不像个小孩。” 姜炽摇摇头,“可惜,你长得不怎么像你娘。” 他的身后,日头已经升得很高,刺目的日光让林之南眯了眯眼有点不适。 “时候不早了,” 姜炽笑起来,“过来吧,南儿。” “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林之南冷眼看他。 姜炽没理会她的语气,只是又举起陶埙吹了起来。 这一回他吹的不再是那首林之南熟悉的童谣,而是另一首曲调诡异的乐曲,第一声刚响起的时候,林之南就感觉身体里一阵血气翻涌,她脸一白,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呕出一口血来。 她看到地上吐出来的那血中,密密麻麻黑色的虫卵在蠕动,她恶心地想吐,但胸口那爆炸一样的痛让她无暇多思,她就觉得随着那诡异蜿蜒的曲调,分散在身体血脉各处的那些不知名的“触手”都开始往心脏回缩,心脏被越撑越大马上就要爆炸了! “别吹了!” 她痛苦地捂住耳朵,但乐声还是无孔不入地刺激着感官。 姜炽也不知是不是终于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他放下了陶埙,蹲到了林之南身前。 林之南睁开眼,她的视野一片猩红,只看到姜炽伸出一只肤白如玉的手,轻轻握住了她还完好的右手,指甲在她掌心一划,林之南就感觉一阵刺痛,然后姜炽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林之南刚刚做过的事情,所以她很清楚他想干什么,他想吸取林之南的蛊。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道强大不可抗拒地力量顺着她手掌的伤口势如破竹地前行,那道力量霸道而不可抵挡,所过之处,她的筋脉血管全部爆裂,整条手臂的血管肿胀炸裂开来,然后一直扎进了她的心脏。 那道力量就像一只手,握住了她整颗心脏,然后硬生生要把它给拔出来。 连接着心脏的血肉都开始断裂,林之南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双眼还是死死盯着姜炽。 “乖孩子,很快就过去了。” 姜炽用剩下那只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却没注意到此时,林之南染满了血渍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对,很快就结束了。 林之南大脑深处涌起一阵阵熟悉的困顿,疼痛感也变得迟钝与模糊,听觉触觉视觉都逐渐剥离,仿佛意识即将离去,只剩一具沉重的不受自己控制的躯壳。 在这模模糊糊的感觉中,她听到男人突然“嗯?”了一声。 “这是……” 握住她手的那只冰凉的手突然甩开了她,她的手无力地落到了地上,猩红色的视线中,那道赤红的瘦长人影踉跄后退了两步。 药效开始了。 她想。 来赴约之前,林之南已经把整瓶香料药材都吞下去了,与间接闻到味道起效不同,直接吞服的效果激烈何止十倍,若不是她一直用力掐着左掌血淋淋的伤口来刺激自己,她根本连站都站不稳。 经过这短短时间,药效已经弥漫了她全身,浸透了她的血管,姜炽在吞食她本命蛊的同时,自然而然地也直接接触了她的血,所以他也中了毒,并且效果一点也不亚于林之南。 齐王一直想对付姜炽却迟迟无法得手,说明姜炽对这类药物很提防,轻易是不会中的,但是他想得到林之南的蛊,就绝对避不开她的血。 大概他也没料到,这么小的孩子会有这么狠的心,竟然能在中毒的时候还能如此长时间的维持住表面上的不动声色。 林之南眼皮沉重地就要闭上了,身体的所有感觉都已经远去,只有某种直觉告诉她,周围落下了几道森冷人影,将她和摔倒在地无法起身的姜炽围在了中间。 是齐王的影卫。 快动手吧。 她想。 齐王自然不可能放过姜炽,但是解决了姜炽之后,又要怎么对付她呢? 模糊的视线中,黑压压的影子牢笼一样罩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血泊里,睁着眼睛。 就在这时,明明已经听不清的耳朵里,传入一道急促又清朗的少年厉喝声:“不准碰她!” 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单薄的少年来到了她身边,将她抱起。 林之南麻木的失去生气的眼睛细微的颤动了两下,终于又有了一点点迷茫的情绪,她猩红色的视野中映出了小太子白净漂亮的脸。 他似乎急切地在说什么,但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也听不懂了。 他咬着牙想背她,可力气太弱背不动,就只能半扶半抱,让她靠在他身上,但是周围的黑影们团团围困住了他们,将他们逼得一直后退到了亭子边沿,小太子对他们怒目而视,大声地说着什么,那是林之南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一直跟个小兔子一样的小少年也露出了凶狠的表情,挥舞出了爪子。 这么说起来,与其说是小兔子,不如说是小猫了,嗯,就有点像雪团儿。 但小动物就是小动物,叫嚷得再凶狠,在成人的眼里也是毫无威胁力的,黑影中走出一道人影,伸手朝他们而来。 就在这时,小太子从腰间拔出了林之南先前给他的匕首,用力挥开了那人的手,然后他苍白着脸,咬着唇,将锋利的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咙前。 林之南额头靠在他肩窝,抬眼看过去,看到他细嫩的脖子上被刀锋划开,沁出了一缕缕的鲜红。 林之南眯了眯眼,有那么一瞬间,她麻木的知觉中涌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饥饿感,她觉得那缕鲜红非常非常的诱人,她快要渴死饿死了,只要舔一舔,就能缓解这种饥渴。 她终于有了一丝力气,扒着小太子的肩膀,狠狠在他肩颈处咬了一口。 小太子身体一颤,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过来,却没推开她,林之南越咬越用力,嘴里有了血腥味,小太子的脸色也越发苍白,扶着她肩膀的手也收得很紧。 “……南儿?” 林之南轻轻吸了口气,松开了嘴,用力闭了闭眼睛。 然后下一刻,她手上使力,用力将猝不及防的小太子往前推向了那些黑影,然后自己转身,越过亭子破旧的栏杆,在身后的惊叫声中,跳下了悬崖。 第二十三章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4节 林之南前世看过的几乎所有小说电视剧电影里,跳悬崖都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情节,跳崖不死更是个被大众喜闻乐见的梗,主角再幸运一些的话,更是各种宝物秘籍仙人仙女世外桃源等等等等唾手可得。 她确实也没死,只是在冰冷的河岸乱石滩上躺了一天一夜,她却也不知自己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冻入骨髓的水流冲刷着她的身体,她早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与控制力,甚至是连转动一下脖子都做不到。 她身上应该是有很多伤口的,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落下来,骨折骨裂粉身碎骨都是应该,甚至她似乎隐约感觉自己落地姿势好像不怎么文雅,是脸先着了地,所以她应该脑浆摔出来然后整个脑袋都血肉模糊了才对。 她也确实是感觉自己该变成那样类似一摊肉泥一样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意识却还是醒着,她好像还活着,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就算不当场死亡,这么久时间被水冲着,血也该流干了,再或者也差不多要被冻死了才对,为什么她还能思考呢? 唉,怎么想死都这么难。 她还想着,这么一跳崖,她死了,然后顺道带走那个狗皇帝,也就顺道给宁阳城的冤魂们报仇了,一举两得。 就是可能会给小太子留下童年阴影就是了。 也不晓得他回去了没有,那些影卫是狗皇帝的人,应该还是重视他们的小储君的。 这都一天一夜了,就算她没死,可为什么她也不困,也不饿,也不冷呢? 她该不会已经变成鬼了吧? 身体无法动弹,视线也无法转动,只能看到一片乱石滩的林之南大脑却异常活跃,她在她的意识里支着手肘单手撑脸,盘腿打了个哈欠。 她就这么无聊地在心里嘀嘀咕咕,周围的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她都不知道究竟是过去了多久,总觉得如果她真死了,尸体也该开始腐烂发臭了,不知道苍蝇蚊子老鼠蚯蚓爬到身上来她会不会有感觉。 虽然习惯了身体里有蛊虫,但是想象一下蛆虫爬到身上啃食的感觉还是让人很恶心。 正这么想着,被禁锢住的视野里突然闯进来一只小小的活物。 那是一只幽蓝色的蝴蝶,它停在了林之南视线的中央,落在了她近处的石滩上,林之南看着蝴蝶那诡异的翅膀,只觉得那翅膀上灰白的图案,隐约有些像是两只半睁着的眼睛。 它静静停在那里,翅膀颤动间,就仿佛有一双眼睛在那里瞧着林之南。 林之南也就好奇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着,然后她听到了一阵很轻的银铃声从远处传来,那银铃声隐约有些耳熟,她仿佛在哪儿曾听到过,正琢磨着,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哟,瞧我发现了什么?” 那是道清朗的少年声音,在那个声音响起的同时,幽蓝色蝴蝶翅膀振动,飞了起来,林之南努力追着那只蝴蝶的轨迹上抬视线,可惜还是看不到,但是下一刻,一双皮肤微黑的脚进入了她的视线,那双脚脚踝很细,左脚上还戴了个银色脚链,银铃声正是从那儿传来的。 那双脚的主人走到了她身边,她听到那个声音啧啧了两声,一只手抬起了她的脑袋,于是她的视野也被抬高,终于见到了声音的主人。 是个面貌非常精致美丽的少年,瞧着十五六岁的样子,黑发散着,皮肤微黑,五官轮廓比林之南见过的大部分人都要更加立体深邃一些,眼睫非常浓密,瞳孔更是特别,仔细瞧着似乎有一圈细细的金色纹路。 他歪头上下打量林之南,又伸手从她领子里勾出那块玉坠看了看:“你就是林之南?” “真是个小可怜,怎么摔成这丑模样。” 他抚脸叹气,“要是换了我当场就不活了。” 林之南:“……” 所以她现在到底是有多丑? 以及这人又是哪儿来的? 那少年摇摇头,“罢了罢了,也怪师兄来迟,又被其他事耽误,现在才找到你。” 他仿佛在做什么心理建设,深呼吸了几下,这才把林之南抱起来,林之南的视线又有了变化,终于能看到周围的树林,看到远处的山崖了。 “小可怜,我晓得你现在听得到我说话,” 黑皮少年背着她,脚踝银铃轻响,他脚步轻快地往林中走去,“你先安心闭眼睡吧,醒来就好了。” 闭眼睡觉? 可是她闭不上眼睛呀。 林之南想,要是能闭上,她早闭了,总觉得自己眼球都快被风干了。 一只腕上缠了数根银饰的手靠近过来,遮了她的眼睛,她感觉有轻柔的力道将她的眼皮轻轻往下压,一成不变的透着暗红色的视野终于被安稳的黑暗取代。 后来林之南才知道,其实她当时是真的“死”了。 无法闭眼,死不瞑目的那种死。 …… 大雪封了山林,入目之处一片皑皑白雪,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林之南打开门,看着外头的冰天雪地,叹气。 倒也不是冷,毕竟这已是她被送来天山的第三年,在这终年白雪不化的天山山巅,冰天雪地就是日常所见,之所以叹气,是因为无聊。 她扳着手指数了数日子,走出门去,脚踩在及膝深的雪地上,却并未深陷下去,只留下了最上面一层薄薄的脚印,她回头瞧了瞧那些脚印,嘴角一勾,提气纵起,脚尖在雪地上几个轻点,整个人轻飘飘地已飞出几丈远。 她在树林间熟练穿梭,惊飞了稀稀拉拉的几只鸟儿,在膝盖隐隐发痛之前,她如预计那般落在了林子深处的那间院落前。 “师父!” 她兴冲冲推门进去。 刚推开门,一颗黑色棋子飞了过来,她熟门熟路地歪头躲开,然后就听到那一如往常平淡无波的声音说了一句:“安静。” 说话之人坐在桌前,白衣白发,身形颀长清瘦,正一手托腮一手执棋往面前的棋盘上落子。 “师父!” 林之南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双手托腮问,“师兄是不是今日回来?” 对面之人抬起脸来,虽然是一头白发,但他面貌却还很年轻,仿佛还不到三十,五官清俊,眉眼平静无波。 这是三年前,让她“起死回生”的救命恩人。 她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来这儿的头一年,她只能躺在床上当植物人,第二年开始才逐渐恢复身体控制力。这期间,一直是这位先生给她施针度真气并开药方喂她,她才逐渐好转。 甚至他还很细心地为她治好了血肉模糊的脸。 在她能下地走出屋子的那天,她亲眼看到这位先生背着竹篓从远处的雪林中走来,漫天风雪中,这人身形单薄,银白长发飞扬,走至她面前时,她看向雪地上,竟是一点脚印都没有留下。 当真是如谪仙一般。 然后她就厚着脸皮开始喊这位谪仙“师父”,磨着他教她功夫了。 师父脸上从未显露过喜怒的情绪,从来都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模样,看着就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没什么两样,但是相处时日久了,林之南就知道他性情并不高冷,相反,其实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听到林之南的问题,师父点了点头。 林之南又说:“我今日的足印,比昨日又浅了一些,很快就能赶上师兄了!” 师父继续跟自己下棋。 林之南给他倒茶,茶水一丝热气也无,是用的冰泉水,师父看了看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林之南又说,“昨天晚上,我终于在后头的那块千年冰岩上射出箭痕了。” 师父落下一颗白子。 “您看,我练了一晚上,手都破皮了!” 林之南想摊手给他瞧,手掌伸出来看到光洁的掌心愣了下,挠挠头讪笑,“我忘了伤已经好了。” 师父又落下一颗黑子。 林之南抓住他还要去拿棋子的手,双手握拢,眼巴巴瞧他。 师父回视过来,双眸中带着淡淡的迷茫。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下山呀?” 林之南终于切入正题。 师父终于懂了,看她:“你想下山?” 林之南用力点头。 “为何?” 他问。 林之南正要开口,门口冷风猛然刮进来,顺道一个凉飕飕的声音幽幽传来: “还能是为何,自然是为了去瞧瞧她那心肝宝贝的未来夫婿。” 林之南瞧过去,果然,冰天雪地里依旧“衣不蔽体”的师兄斜倚着门框,一双长腿光裸着踩在雪地上,衬得皮肤更黑了,他剥着长长的指甲,肩头停着一只幽蓝色蝴蝶,上扬着眉梢斜觑着林之南。 “师兄回来啦!” 林之南蹦过去,嬉皮笑脸地绕着他转了一圈,竖起大拇指,“一年未见,你又更美了!” “少来,” 师兄伸出食指顶着林之南脑门将她推远,回到桌边先朝师父行了个礼,“师父。” 师父还是点头。 师兄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啧了一声:“这冰泉水还是老样子,冻死个人。” 林之南点头赞同。 “冰泉水有助于压制你们身体中的蛊,” 师父平静的声音传来,一如往常地认真解释,“不会冻死人的。” “那是个夸张的形容。” 师兄习以为常地摆了摆手,转头朝林之南招手,“小东西,过来给师兄瞧瞧恢复得如何了?” 林之南由着他捧脸细瞧,师兄仔细看过之后,点头:“不错,额头上最深那个疤也没了。我就说咱们师门各个花容月貌,怎会有丑姑娘呢~” “师门一共也就咱们三个人吧?” 林之南说。 “不错,” 师兄指指继续端茶喝水的师父,又指指自己,“你觉得我俩够不上?” “够得上,当然够得上!” 林之南笑眯眯,然后扯扯他手腕上的链子,“师兄,那个——” “嗯哼?” 师兄扬眉。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5节 “我让你帮忙打听的那个事,怎么样了!” 林之南问。 “北齐的小太子,萧楚是吧。” 师兄哼了一声。 林之南用力点头。 “听说啊,他三年前就死了哦。” 师兄双手一摊。 第二十四章 北齐兴远县 “开了开了,小姐他们出来了!” 茶楼门口,一直张望着的小丫头兴冲冲地跑回二楼雅间。 正托腮出神的少女立刻回神跳起来,眼睛发亮地就往门口冲,临了又猛地止住步子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裳,然后脸颊红扑扑地扭头问丫头:“环儿,你瞧瞧我现在如何?” 小丫头笑眯眯地给她披上斗篷:“谁不知道我家小姐是兴远县最美的姑娘!” 少女掩嘴偷笑,又赶紧清了清嗓子摆正表情往外走:“我们赶紧下去,再晚些又碰不上了!” “对了环儿,别忘了拿食盒,这里头可都是他平日爱吃的点心,还热着呢。” “是是是。小姐您慢点儿!” 主仆二人走出茶楼,小姐就被迎面寒风吹得一个哆嗦,忍不住抱怨一句:“今儿怎的一点太阳都没有。” 小丫头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又给她理了理吹乱的头发,发着抖地说:“说是今天晚些可能会下雪呢。” 小姐嘟嘴:“我最讨厌南边的冬天了,又潮又冷,也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能升官,到时候带我们一家回上京就好了。” “小姐,上京的冬天听说还更冷呢。” “是吗?” 小姐敷衍地应了一句,水灵灵的大眼睛已经朝着对过正从书塾里往外走的一群群年轻书生们望去,身体不自觉微微前倾了些,似乎正在里头寻人。 路过的少年人们纷纷朝她投来各种心照不宣的眼神,有的暧昧,有的嘲讽,有的艳羡,有的不甘,还有些胆子大的,想要主动上前来跟她搭话,都被她身后的小丫头给瞪走了。 小姐在寒风里等了半晌,终于有些顶不住了,跑去刚从里头出来的一个书生面前,“江楚还没出来吗?” 那书生见着少女,脸都红了,结结巴巴:“是、是……他说要再在书塾里留一阵。” 少女跺脚,生气:“我知道了,他肯定是在躲我!” 说着,她也不管了,提着裙摆径自往书塾大步走去。 “哎柳小姐!夫子规矩外人不可入内啊!” 那年轻书生赶紧叫喊,少女却不理他,小丫头也瞪了他一眼,“我们家老爷可是兴远县的县太爷,小姐哪儿去不得?!” 说着她哼了一声,高高抬起下巴抱着食盒去追那小姐了。 小姐穿过前院,院子里正在洒扫的几个下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她浑然未觉,沿着长廊一路小跑,远远就看到了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提着书箱正往外走,他垂着眼睫,眉头微皱,表情很淡。 他身后追着两个年龄差不多的书生和帮着背书箱的书童,书生们嬉皮笑脸地跟在少年身后。 “江少爷今天怎么还纡尊降贵自己提书箱了,你家书童呢?” “莫不是也染了病吧?” “哎你怎么也不吭个声儿,咱们跟你好好说话你摆什么谱呀?” “人家少爷尊贵着,不屑跟我们这些乡下人搭话吧?” “也是,人家可是出生名门,落了难才流落到这儿,学识渊博着呢,今儿夫子不就又夸了一回?” “哦?我怎么听人说,是陈员外家的私生子呢,上头原配夫人过世了,这才把人偷偷接回来认祖归宗了?” “这咱们可就不知道了。哟,瞧瞧对面来的谁,不是县太爷柳大人家的小姐吗,哎哟,咱们江少爷可真行啊,都病病歪歪了还能勾的美人芳心。” “听说柳小姐隔三差五都要来等你散学,当真是痴情啊。” 被冷嘲热讽的少年抬头循着视线看到了正对那两个书生怒目的少女,他脸上表情又更淡了几分,本就病气十足的脸更加显得没有半分生气。 旁边两个书生对视了一眼,突然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地越过少年,一边嚷嚷“不打扰不打扰”一边笑嘻嘻地各自狠狠撞了少年的肩膀。 少年本就瘦弱,两边一撞,整个人往前踉跄,一下摔跪到了冰冷的地上,手里提的书箱也掉在地上,书本掉了一地。 “哎哟,怎么摔了?” “当真是个病秧子,站都站不稳。” 书生们笑起来。 “江楚!” 少女惊呼一声,赶紧跑上前要扶他,“你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少年让开她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又弯腰把书一本本捡起来放进书箱,然后拂了拂衣摆上的灰土,拿着书箱继续走,走了几步握拳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走,全程视线未曾往少女身上偏转一分。 少女咬了咬唇,又跟上去,“你当真没有伤着吗?要不要去医馆瞧瞧?你身子弱,怎么也不多穿些?” “你那小书童呢?该死的奴才,怎的让自家主子亲自拿书箱,这该有多沉啊!” “对了,我带了你素来喜欢的点心,还热着,环儿,快拿过来!” 书生们在不远处挤眉弄眼地看着这边,引得小姐又狠狠往他们身上瞪。 “江楚!” 少女跺了跺脚,拦在少年面前,忿忿,“你当真就这么不愿见到我?” 少年终于停下脚步,他看了她一眼,黑沉的双眼一片冷淡,依旧是一言不发,却绕过她径自往外走去。 少女泫然欲泣,小丫头看不过去要理论,被少女扯住,两个书生看着少年走过去,互相打眼色,又准备追上去戏弄。 “瞧瞧瞧瞧,谁家公子摆这么大谱?” “竟连柳大人家的小姐都瞧不上,怎么的,是想尚公主不成?” 那两人一唱一和跟上去,各自伸手想去抓少年肩膀,少女瞧见了,立刻要喝止,就这时,也不知怎么的,两人仿佛突然都被什么东西给绊倒了似得,齐刷刷得跪倒在了地上,抱着膝盖惨叫起来。 少女呆了呆,少年也愣了下,他皱眉回头瞧了两人一眼,大概是想着这又是两人想出来的新的捉弄手段,就还是没什么话,只低低咳嗽了两声,越过他们脚步虚浮地走出了书塾大门。 外头天色越发阴沉,少年提着书箱,身影单薄地走过街巷,与行色匆匆的路人擦肩而过,他经过两边商铺,经过还冒着腾腾热气的小吃铺子,经过蜷缩在街角瑟瑟发抖的乞儿与老人,始终未曾转过视线,寒风吹起他的头发与衣摆,让他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吹走。 他一边走一边时不时地咳嗽,青白的脸上病气越发深重,他就这样穿过青石小巷,走过石桥,石桥下冰冷河水流淌着,他驻足望着河水出神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桥,却未走远,而是走到了桥洞下。 窄窄的桥洞里黑漆漆的,他屈膝半蹲下来,打开书箱,从里头拿出一个小布包,他掀开布包,把放了几条肉干的布包放进了桥洞里,然后就起身准备走了,这时,黑漆漆的桥洞里传出细细弱弱的几声猫叫,然后一双绿幽幽的圆眼睛在桥洞里亮了起来。 少年欲走的身影微顿,他还是没忍住,转过了头。 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猫正小心翼翼地从桥洞里探出爪子,试图去抓布包上的肉干。 少年原本微微柔和的眼神在看到小猫血淋淋的爪子时猛地一凝,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微微发哑,也很轻,却把小猫吓得浑身毛发炸起,呲溜一下又躲回了桥洞里面。 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少年抿住了缺乏血色的嘴唇,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拢,又缓缓松开。 他蹲下来,看着那黑漆漆的桥洞,轻声道:“出来吧,我不会伤害你。” 好一会儿,黑暗中,那两只绿幽幽的眼睛才又重新出现,少年唇角微微往上弯了弯,脸颊一侧隐隐显出一点酒窝,他伸出一根手指,把肉干往前又推了推:“吃吧,这是给你的。” 小猫终于迟疑着又磨蹭了出来,它仰着脑袋警惕地望着少年,又迟疑地嗅了嗅他的手指气味。 “是我啊,不记得了吗?” 少年垂着眼,“连你也要忘记我了吗?” 大概是终于认出了这个经常给它喂食的人类少年,小猫终于放下了警惕,歪着脑袋用毛茸茸的头顶蹭了蹭他的手指,然后开始跟肉干撕扯起来。 少年用指腹轻轻揉它的头顶,目光落在它受伤的爪子上。 一点冰凉凉的感觉落在了眉心,他愣了愣,仰起头。 灰蒙蒙的天空上,正一片一片往下落着雪花。 少年伸出苍白手掌接了一片雪,看它在掌心化开。 他又捂嘴咳嗽了起来,正在撕扯肉干的小猫叼着肉干仰起脑袋瞧他。 “咳咳……我没事……” 他止了咳嗽,深吸了口气平复呼吸,虚弱着声音小声地不知是在对小猫说还是对谁说着,“一会儿就好。” “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好呢?” 正这时,头顶落下一片红色的阴影,然后周围的雪都停了,一道清凌凌的少女声音从上头传来,听语气却是不大高兴。 少年愣了愣,再次仰起头来,才发现上方不知何时撑开了一把红色的油纸伞。 那艳丽的红色让习惯了冬日灰白的少年有些不适应。 油纸伞下,一名红衣少女晃着腿坐在桥沿上,她一手伸长了往他头顶撑伞,一边歪头瞧他。 见他愣愣望过来,少女往前一跃,轻盈落到了他身前,她朝他伸出手。 “快起来,别吹风了,一会儿又该病了。” 她说,黑亮的眼睛笑意盈盈。 少年看向伸至面前的那只光洁的手掌,又看少女,哑声问:“你是谁?” 少女眯了眯眼,丢开伞蹲到他面前,伸出手一下捏住他面颊,然后往外扯,语气危险:“怎么,小殿下打算要始乱终弃了吗?” 少年还是愣怔,他迷茫地看着她,半天才终于吐出一个似乎有些陌生了的名字:“……南儿?” “是我啊。” 少女松开了他的脸,看着那苍白面颊上被捏出来的红印子,没忍住给他揉了揉,“怎么这么些年,你还不会照顾自己啊?” 她又牵起他的手,双手拢起来给他呵气取暖:“手也这么凉,快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待吧。” 他由着她将他拉起来,少女捡起红伞重新撑在他头顶,少年梦游似的跟着往前走了两步,猛地停住脚步。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6节 “怎么了……” 少女疑惑回头正要问,身后的少年却突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住。 少女叹息一声,又丢开伞,轻轻回抱住他。 红色的油纸伞在寒风中滚了两圈,吃完肉干的小灰猫舔了舔爪子,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女,轻轻喵了一声。 第二十五章 林之南牵着萧楚的手,撑伞并肩走在青石铺就的道路上。 雪还在下,扑簌簌的,落到地上又很快化作了水,洇湿人的鞋面,南边的冬天总是又冷又潮湿,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进去,叫人很不痛快。 这边的气候一点也不适合体弱多病的人,林之南忧心忡忡地问:“你当真不冷吗,瞧着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不冷。” 一直注视着她的萧楚弯起眼睛,唇角边一点若隐若现的酒窝凹陷,“我想和你多待会儿。” “去别的地方也可以一直待着啊,也犯不着在这儿吹风。” 林之南嘀咕。 萧楚摇头,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一直看着她,笑得有些呆:“我想再冷些也好,让人清醒,这样我就知道,现在不是我在做梦,你当真在这儿。” 林之南停下来,拉起他的手晃了晃:“那你看好了。” 她张嘴在他手背上一咬。 萧楚愣了愣。 “疼吗?” 林之南晃了晃他被自己印了牙印的手背,笑眯眯地说,“疼就是真的。” 说完,她又给他轻轻搓了搓手背,“你这手怎么一点都捂不热。” 低头的时候,却听萧楚的声音轻轻地传来:“不疼。” 林之南抬头瞧他,他还是看着她,只是没在笑了:“南儿,再咬得用力些好不好?” 这是还不愿意相信她真的回来了吗? 这是得曾失望过多少回,才会这么绝望。 “不好。” 林之南捏了捏他的脸,“你当我是小狗呢?” “赶紧的,快走,你不冷我都冷了。” 她突然停下脚步,动了动鼻子,嘟囔:“好香啊。” 四处看了看,见到街角正吆喝着卖烤地瓜的铺子,她立刻眼睛一亮,拉着萧楚过去问伙计要了一个烤地瓜。 “我好久没吃过烤地瓜了。” 伙计手脚麻利地把地瓜拿了出来,林之南接过地瓜掰开。 滚滚热气冒出来,烤熟的地瓜香气在冬日里扑鼻而来,让人顿觉食指大动。 萧楚在旁边看她。 “别傻站着呀。” 林之南咬了一小口,然后歪头瞅他,“赶紧付钱,你自己说要养我的。” 萧楚回过神,拿出钱袋问小伙计:“多少钱?” 小伙计正古怪地看看他,又瞅了瞅旁边正吹着气啃地瓜的林之南,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芒,显然是认得他的。 “多少钱?” 萧楚又问了一次。 “哦哦,三文!” 伙计赶紧伸出三根指头。 萧楚拿了钱给他,刚收好钱袋,偏头之时,面前就伸来一只手。 他看着凑到嘴边的那半个烤地瓜。 林之南笑眯眯地看他:“我试过了,不烫了,还挺甜的。” 萧楚也笑,张嘴咬了一口。 热香软糯的食物入口,让人本已被冻硬的心都好像重新软化了。 “好吃吗?” 林之南问。 “嗯。” 萧楚应了一声。 “所以还觉得是梦吗?” 林之南笑吟吟问。 萧楚抬眸看她,眼眸带笑,又仿佛有细碎水光。 林之南拉起他冰冷的手,把那半个热乎乎的地瓜塞到他手上:“来,自己拿着,正好捂手。” 他俩继续走,又路过了蜷缩在街角发着抖的乞儿,林之南跑过去,把自己手里半个还热的地瓜给了他们,然后又撑着伞小跑回来。 萧楚看着那边狼吞虎咽的乞儿有些出神。 然后袖子被扯了扯,回神看到林之南正挑眉看他。 “我的地瓜没有了。” 林之南理直气壮地指了指他手上只吃了一口的那半个。 萧楚立刻把那半个地瓜捧到她嘴边。 林之南也不接,就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吃,看她吃了,萧楚也吃,两人就这么一边走,一边分吃半个地瓜,一直走到了一栋宅子门口。 此刻天色越发暗沉,宅子门口的灯笼也已点了起来,这栋屋宅在此地还算阔气,匾额上提着“陈宅”字样,正是萧楚现今的落脚处。 林之南没问他为什么住在这里,萧楚也没问林之南是怎么知道他住这儿,到了门口近处,林之南正吃掉了萧楚手上最后一口地瓜,萧楚笑着用手指给她抹了抹嘴角,她偏头之时,眼角余光却见陈宅门口的石狮子边上站着两个少女,似是在等人。 一个衣着华丽,小姐打扮,后头跟着个丫鬟装扮还提着食盒的小姑娘,两人都正盯着他俩,神情颇为震惊。 小丫头先没忍住:“江公子,我们小姐冒着风雪在这儿等你等得天都黑了,你居然……” 衣着华丽的少女甩开丫鬟搀扶,跑上前来眼眶微红地指着林之南,看向萧楚质问,“她是谁?” 林之南眨了眨眼,也看萧楚。 萧楚脸上笑意淡了,他认真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柳小姐脸色白了白,“我不信,我从未听说过你还有婚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指腹为婚。” 萧楚依旧认真回答。 柳小姐抿了抿唇,她又往前走了一步,萧楚下意识把林之南往身后挡,见他如此,柳小姐脸色越加难看,但她还是直直盯着林之南。 “你当真是他未婚妻?” 她问。 林之南从萧楚身后走出,笑眯眯问:“是啊。你又是谁?” “我问你,” 柳小姐不答反问,“你既然是他未婚妻,那你可知他这几年吃了多少苦?可知道他三年前刚来兴远县时是何模样?” “柳小姐。” 萧楚表情冷了下来。 柳小姐不理会他,只锐利的双眼带着质问地看着林之南:“你若当真是他未婚妻,当真关心他,为何他遭难之时不见你身影?如今他生活安稳了,你就又出现了?!” 林之南看着她愤怒的表情,脸上轻佻的神情也收敛了起来。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你能告诉我,他那时是什么样吗?” 柳小姐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他当时就跟个乞儿一样饿晕在桥边,身上都是伤……” 她还想继续说,林之南也还想继续听,但她们一个说不下去,一个也听不到了。 因为萧楚走到了林之南面前,双手捂住了林之南的耳朵。 林之南仰头看他,他只弯着眼睛笑看着她。 “不要听。” 他用口型说。 林之南与他对视,良久之后点了点头。 萧楚身后,柳小姐怔怔看着他们的举动,半晌抿住嘴唇,“环儿,我们走!” 小丫头恨恨地骂了萧楚一句:“不识好歹!” 扭头快步跟上了自家小姐。 门口一时又只剩下了林之南和萧楚,天越发暗了,林之南把油纸伞塞到了萧楚手上,推了推他:“快进去吧。” 萧楚下意识拉她:“你要去哪儿?” “有点事。” 看萧楚还是不情愿松手,林之南想了想,还是坦白道,“你知道兴远县的赤眼魔人传闻吗?” 萧楚一愣,疑惑:“什么?” “就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7节 林之南说,“说是兴远县近来夜间,经常有赤眼魔人在各种偏僻道路游荡袭击过往路人,被袭击的受害者验尸表明都是被吸干了身体里的血而死,且死前表情极为惊恐。” “怎么会,我从未听闻……” 萧楚低语,“是了,最近巡逻的侍卫的确比以往多,我先前以为是因临近年关……但若真有人遇害,附近百姓中怎么没有一点传言?” 他顿了顿,想到什么,看林之南:“莫非受害者都是——” 林之南点头:“都是无依无靠居无定所的流民。” 所以即便死了一两个也不一定会有人发现,或者就算被发现了,只要府衙的人不说,普通人也不会知晓。 “南儿要去调查此事?” 萧楚一下就懂了,“赤眼魔人,莫非也与蛊毒有关?” “还未确认,” 林之南挠挠头,“我这次好不容易才磨着师父答应我下山来寻你,还是师兄告诉的我关于你的消息,他还说了兴远县的这件怪事,怀疑与蛊毒有关,师父就让我顺道调查一下。” “南儿的师父?” 萧楚问。 林之南点头:“就是从前娘娘说能帮我的那位先生。” 提到“娘娘”二字,林之南瞧了瞧萧楚神色,果然看到这个年岁还不大的少年眼中闪过的伤痛,她搂住他的腰轻轻拍拍他的背:“都过去了,阿楚,我回来了,以后我都在呢。” 萧楚侧脸贴着她鬓发,点头闷闷应了一声:“你会一直都在吗?” “只要你需要,我就在。” 林之南笑着亲了亲他脸颊。 萧楚快速眨了眨眼,脸上显出一点绯红。 林之南再三保证晚上一定会来找他,萧楚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陈宅大门,他进了宅子,没忍住还是又回过头去,屋宅外,一身红衣的少女背着手依旧笑吟吟地望着他,仿佛要确保他只要回头就一定还能看到她一样。 直至进了里宅,萧楚的恍惚感还有未消失,直到有人突然冷嘲似的来了一句“怎的进屋里了还要打伞,莫不是病气都进了脑子了罢?”,萧楚这才回过神,看向手里还未收拢的油纸伞。 他再度确认了这一切都不是梦,南儿当真是回来过了。 萧楚小心收起了油纸伞,然后望向对面来人。 对面是个比他大上五六岁模样的年轻人,一身利落的衣着,腰佩了武器,正要出门的模样,萧楚问了一句:“兄长要去巡逻?” 此人正是陈员外独子陈远,与普通的富二代不同,陈员外家的这位少爷相当特立独行,不爱吃喝玩乐,反倒跑去衙门那里当了名捕快,最近更是天天晚上外出夜巡。 关于“江楚”是陈员外私生子的传闻家喻户晓,陈远曾经质问过他爹,他爹也默认了这一说法,这导致陈远一直很不待见这位私生子弟弟,两人在家遇着,向来都是擦肩而过的。 陈远扬了下眉:“有事?” 江楚沉默了会儿,才说道:“听闻兴远县近来夜间多有是非,兄长还请注意安全。” 这是在关心我?这小子莫不是当真吃错了药,往日里不总是冷着脸能避开就避开的么? 陈远狐疑地瞅了瞅他,然后才清了清嗓子,用不怎么友善地语气道:“用不着你提醒。” 江楚点头,准备离开,陈远啧了一声,纠结一会儿,才说:“晚膳在厨房,你饿了叫下人给你拿。” 别又跟从前似的憋着什么都不说,一个人饿晕在房间里了。让人知道了还以为他刻意虐待弟弟。 如此腹诽两句,陈远整了整腰佩的武器,大踏步朝门外而去。 与此同时,林之南蹲在树杈子上,看着远处小巷尽头,正从一具尸体上摇摇晃晃爬起来,双眼赤红,脸孔溃烂的“魔人”,又看着还一无所觉,正骂骂咧咧往前走的柳小姐主仆二人,陷入了沉思。 这可不就是巧了么? 第二十六章 月白色袄裙外披着湖蓝斗篷的少女吸了吸鼻子,用力踩着地面的青石板发泄情绪,身后,抱着食盒的小丫鬟费力追赶的同时,一边絮絮叨叨地为自家小姐抱不平。 “这个江楚,瞎了他的眼,竟然这么对小姐,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好心捡到他把他带回府里疗养的!” “要不是小姐,他早就饿死在永寿桥边了!哪儿还能挨到陈员外找来!” “小姐瞧得上他是他的福分!也不看看兴远县多少公子哥儿排着队地讨好小姐,这人居然还不识好歹,小姐对他多好啊,什么事儿都想着他,他倒好,成天冷着张脸,不知道在高傲什么,不过区区一个私生——” 走在前头的小姐突然止住脚步,回头瞪着眼睛看丫鬟,丫鬟赶紧住嘴,缩了缩肩膀:“奴婢失言。” 小姐噘着嘴站了会儿,忽然抬了抬下巴:“环儿你说,是江楚那个未婚妻好看,还是我好看?” 环儿想也不想,脱口道:“自然是小姐!谁不知道小姐可是兴远县第一美人!” “是么?” 柳小姐揪了揪辫子,眼神往别处瞥了下,“你再仔细想想?我怎么觉得那姑娘……也挺好看的。” 环儿先前的回应全然是出于忠心仆从对自家主子条件反射的维护,现下应着小姐的话仔细回想了一下先前李宅门口见到的那个红衣少女,摒除掉主观上对对方的挑剔,仔细想来…… 最先回忆起的就是那姑娘仿若冰雪堆砌的莹白剔透的皮肤,她的眉毛也与寻常女子的精致婉约不同,又长又直,斜斜朝上,与乌黑深邃的眼睛相衬,非常的英气,但她的鼻子与嘴唇形状又很精致,于是整体给人一种非常特别又印象深刻的明艳感。 确实是个非常适合穿红色衣服的姑娘。 见环儿眼神略有迟疑,柳小姐眯了眯眼,抱起胳膊:“环儿?” 丫头一个激灵,赶紧表忠心:“当然是小姐好看!小姐最美了!” 柳小姐哼了一声,神色又落寞下来:“可好看有什么用,人家眼里根本没有我,他从前一直那样,我以为他性格如此,只要我再对他好些,总归能让我在他心里与其他人不同的,可今儿那姑娘一出现,我才晓得他心里真有人时是什么样的。” “这么长时间来,我从未见过他那般对人笑。” “小姐……” 环儿想安慰小姐几句。 柳小姐却扭过身去,高高抬起下巴:“你说得不错,反正我也受够了,是他没福气没眼光!” 环儿赶紧附和:“对对对!” “我们快些回府!再晚被爹爹发现又该挨训了!” “老爷才舍不得责怪小姐,况且老爷知道小姐是去找江……那个谁的。” 柳小姐撇了撇嘴:“爹爹从前还总是鼓励我去看望照顾江楚呢,他说江公子非池中之物,将来必会有大前途,所以很看好他。” “罢了罢了,不提那个人了,天都黑了,府里管家说近来县城里不太平,我们还是走快些吧。” 柳小姐加快步子,一边嘀咕。 “小姐,你看前边是不是躺着个人?” 环儿突然指着小路前头问。 柳小姐望过去,由于夜色已然笼罩,视野并不清晰,但仔细看去,确实能依稀分辨出前边路上躺着个人,旁边还有个人趴在那人身上,身体略微起伏,仿佛正伏在那躺着的人身上哭泣。 看衣着,那两个似乎都是乞丐。 寒冬腊月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们来说就是噩梦,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们都很难熬过这个时节。 柳小姐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她捡到江楚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是这样倒在街头。 环儿知晓自家小姐向来嘴硬心软,见不得人受苦,但她到底有着足够的警惕,此刻天都黑了,附近又没什么人,她正想提醒自家小姐还是绕路离开较好的时候,冷不防自家小姐回过头来一把夺走了她手上抱着的食盒,快步就朝着那乞丐小跑了过去。 “哎小姐等等我!” 环儿一惊,赶紧跟上去。 柳小姐一手拽着裙摆一手提着食盒,脚步声惊动了前方正在哭泣的乞丐,那乞丐从原来趴着的姿势直起了身,缓缓转过头来。 凌乱肮脏的长发遮挡了乞丐的面孔,叫人看不清他长相,也许是哭泣过的原因,那人呼吸粗重得带起身体的起伏,脑袋也在略微摇晃。 “你别伤心了,我这儿有吃的。” 柳小姐在离他几步开外停下,语气温和地说。 环儿却还有些警醒地打量那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时她突然发现,那人脑袋上虽然头发凌乱挡了脸,但是下巴上正有滴滴答答的东西在往下淌。 这是……在流口水? 环儿小时候的村子里曾经有一个傻子,就是这样总会不受控制地流口水,不仅如此,就连大小便也都是直接出在身上,那个傻子就跟眼前这人差不多,头发乱七八糟,衣服破破烂烂,走路也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摔倒。 见着那人听到小姐的声音后当真站起来摇晃着朝她们慢吞吞走来,环儿第一反应就是这人也是个傻子,当即拉住自家小姐往后退。 若当真是个傻子,那保不齐会做出什么事来! “环儿你干什么……” 柳小姐以为丫头是嫌弃那人,正欲教育她不能歧视别人,突然看到那个原本慢吞吞走过来的乞丐脚步突然加快,张开双臂朝着她们俩狂奔了过来,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在左右摇晃,嘴巴里发出仿佛兴奋野兽的“嗬嗬”声! 柳小姐和环儿都被眼前的场景给惊住,主仆二人同时发出尖叫声,转身就跑。 柳小姐手里还提着沉重的食盒,加上衣裙不适合快跑,一下就踩住裙摆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往前摔去。 “小姐!!” 环儿大惊,她看着那个状似疯癫的乞丐朝小姐扑去,一时热血上涌,转头弓起背如同一头牛似得撞了上去! 她的脑袋狠狠撞到了乞丐肚子上,竟是把那乞丐撞翻在地,但同时环儿也因为没收住力气,整个人扑在了乞丐身上,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她没顾得上那么多,用双手死死摁住挣扎的乞丐,奋力地吼道:“小姐快跑!!” 摔趴在地的小姐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脚踝却是一痛,她惊慌地抬起头,错愕地看到原先躺在地上的那个乞丐竟然不知何时也爬了起来,并且和刚才那个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却异常快速地朝着她们奔跑过来。 这人在奔跑的过程中,头发被狂风吹起,柳小姐骇然地看到了凌乱发丝遮掩下露出的一双浑浊却猩红色的眼睛。 “赤、赤眼魔人!!” 听到过传言却以为只是别人开玩笑吓唬人的柳小姐浑身僵硬,她想跑,但身体被恐惧震慑一动不能动,她双眼圆瞪。 眼看疯子已经跑至面前,野兽一样的喘息近在咫尺,柳小姐几乎能闻到风中传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来,就在这时,一道夹杂在寒风中,几不可闻的破空之声咻一下从柳小姐的头顶擦过! 柳小姐看到,已经朝她扑来的魔人脑袋突然往后一仰,仿佛头部突然受到重击,然后又是一下,他上半身整个后仰,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是第三下,他仰面摔在了地上! 柳小姐脸上还残留着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只呆呆看着这一幕却无法做出反应,她不知道这变故从何而来,也不知那个魔人是否还会再度爬起。 但这时,一个身影轻盈地从她侧上方头顶落了下来,然后走到那魔人身旁蹲下查看。 “无妨的,已经没事了。” 熟悉的清凌凌的嗓音从那娇小人影上传来,是个少女的嗓音。 风更大了,吹散了头顶遮挡了月光的乌云,也为这片黑暗的巷子洒下了皎洁的银光。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8节 红衣少女偏过头,明亮双眼看向她,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透着莹莹微光,恍惚间竟有些圣洁感。 柳小姐唰地睁大了眼,颤抖着嘴唇:“是你……” 来人自然就是林之南,看到柳小姐这般受惊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正要出声安慰,余光望见那边同样因为惊呆而忘了自己正压着另一个魔人的小丫鬟,由于分神,她手下力道一松,被魔人一下子掀翻,魔人张开腥臭的嘴就朝那丫鬟细嫩脖子咬过去。 柳小姐也看到了这一变故,大惊失色。 林之南表情未变地抬起左手握着的一根银色细棍,右手五指在棍子边轻轻一扯,那根细细的棍子弯曲起来,月光下,她右手五指间有很难看清的银芒闪烁,她以射箭的姿势拉动右臂,五指一松,又是一道破空声咻的一下飞了过去! 趴在环儿身上的魔人身体动作忽然停住,近距离的环儿震惊地看到魔人眉心中央突然破开一个空洞,腐臭与血腥味顺着深色的粘稠液体喷了出来,环儿顾不得溅到了脸上的那些恶心液体,膝盖一提踹翻了已然失去力气的魔人然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柳小姐赶紧拉住丫鬟,主仆二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看着屈膝半蹲在那儿,一手拿着奇怪弓箭的红衣少女。 她们看着红衣少女走到那两个魔人身边,分别伸手停在了他们额头的空洞上方,原本失去了力气但还有细微挣扎的那两个魔人四肢突然剧烈痉挛,但不过片刻,那动静渐渐消隐,魔人彻底安静下来,仿佛两具普通的尸体。 林之南收回手,长舒了一口气,回头正要说什么,这时,巷子口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已经由环儿搀扶起来的柳小姐愣了愣,分辨出其中熟悉的几道声音。 “小姐,是府衙的人来了!” 环儿惊喜道。 柳小姐回头看向对面,林之南不知何时已来到她们不远处,环儿戒备地把小姐往后拽了拽,但林之南却弯腰提起了刚才被丢到地上的食盒。 她提着食盒,鼻尖耸动了两下:“好香啊。” “可以给我吗?” 她看向柳小姐主仆,眼中满是期待,“就当刚刚的报酬,我好久没吃过点心了。” 柳小姐愣了下,迟疑着点头。 然后她就看到林之南露出了满足又明媚的笑容,这时,杂乱的脚步声已经传到身后,有人在惊呼“柳小姐怎么在这儿!”。 林之南偏头朝巷子口望了一眼,弯起眼睛,朝柳小姐竖起食指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柳小姐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红影一闪,林之南已经消失不见了。 身为捕快负责这片区域巡逻的陈远带着小队手下赶到,震惊地看着眼前一切。 “柳小姐,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皱眉询问。 环儿扯了扯自家小姐,正神游天外的柳小姐猛地回过神来:“糟糕!” 陈远疑惑:“什么?” 柳小姐跺脚,有点气恼:“忘记问她叫什么名字了!” …… 林之南提着食盒,跳过围墙落到了陈宅后院内。 远远的,她就瞧见了一扇半开着的窗,窗内烛火微亮,萧楚正对着窗口坐在那儿看书。 她刚刚走近几步,他仿佛就感应到了,抬起头望了过来。 两人目光遥遥相对,萧楚露出了笑容,放下书本快步走到了窗边。 林之南单手撑着窗台翻身跳了进去,然后笑眯眯地歪头看着面前少年问:“阿楚是在等我吗?” 第二十七章 林之南的话刚一说完,她就被紧紧抱住了,萧楚动作间带起的风将本就微弱的火烛彻底熄灭,屋子里霎时陷入一片昏暗,只剩窗外透进的银白月光洒落在了他们身上。 林之南眨了眨眼,抬手拍了拍少年清瘦的背脊,语音含笑:“我知晓阿楚一定在等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嗯……” 耳畔传来少年闷闷的应声,他嗓音很轻,近似呢喃梦呓,“我知道南儿一定会来。” “先关窗,冷。” 林之南推推他。 “好,” 萧楚终于松开她,去关上了窗子。 “既然知道我一定会来,干嘛还非得开着窗子,也不怕冻病了。” 林之南瞥他一眼,倒了杯茶,确认是热的,才塞进萧楚冰冷的手里。 萧楚捧着茶杯弯起眼睛:“因为我想第一眼就看到你。” “傻子。” 林之南捏住他腮帮子扯了扯,萧楚也不阻止,只笑着一眨不眨看她。 “喏,我还带了宵夜来呢。” 闹完了,林之南把提着的食盒放到桌上,抬了抬下巴笑,“日行一善的报酬。” 她说着,还斜眼瞧他,想看他见到这食盒反应,顺道也想开个玩笑问问那个柳小姐的事儿,然而萧楚根本没有挪开视线去看那食盒,双眼始终牢牢凝在她身上,仿佛是生怕他一错眼她就会消失。 林之南无奈,拉他坐下,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到她出手救人,萧楚脸上笑容一敛,紧张问:“你可有受伤?” 林之南从食盒里挑了块桃酥,掰成两块,塞了一块到萧楚嘴里,自己吃了剩下那块,笑着眨眼:“自然没有。” 萧楚松了口气,这才含糊咬起嘴里塞进来的点心。 “看来师兄说得不错,这小小县城果然另有蹊跷。” 林之南又挑了块枣花酥吃,含含糊糊地说,“蛊虫之事竟然是真的,就是不知道这源头在哪儿。” 萧楚吃完那半块桃酥,给林之南也倒了杯茶水。 林之南一口喝掉,长舒一口气:“还是热茶好喝。” “你绝对想象不到,我都整整三年没有喝到过热水了!” 林之南竖起三根手指,用夸张地语气说。 萧楚疑惑:“山上不能烧水?” “非也,” 林之南撇嘴,“是我师父说,冰泉水有助于压制体内蛊毒,所以在山上的时候,我们都是喝的冰水,洗澡也是在冰池当中,就连睡的床都是冰雕的,我感觉自己都快成个冰人了。” 萧楚眼眸微微睁大地看着她。 林之南瞧见了他表情,伸手过去拢住他两只手:“再冷也没你身上冷,瞧,我还能给你取暖呢。” 萧楚的手比她还冰,仿佛怎么都热不起来,她低头呵气,气息落在皮肤上,萧楚感到了一丝麻痒,微微转开了视线。 “我常年如此,已习惯了,不妨事的。” 林之南瞧瞧他,忽的转了话题,“找个天气好的日子,我们去郊外放风筝吧!” 萧楚没反应过来跳跃的话题,下意识疑惑道,“可如今还是腊月……” “腊月怎么了,不也有风么” 林之南咧嘴笑,“就算没风,我也能把风筝放起来。” 萧楚眨了眨眼,没忍住笑了:“好。” 他说着,从食盒中拿了块豆沙卷递给她,“这个味道也不错。” 林之南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 萧楚笑道:“我就知你一定喜欢这味道。” 一边说,一边用袖子给她擦了擦嘴角碎屑。 “你也吃啊,都这么瘦了,一定没好好吃饭,我可是特意拿回来跟你一起吃的,” 林之南探头往食盒里瞧了瞧,目光落到了桂花糕上,便笑了,她拿起桂花糕,“不知这里头有没有加桂花蜜。” 萧楚也看那块桂花糕,摇了摇头:“这里的桂花糕并不好吃。” 既不好吃,柳小姐为何会觉得你爱吃呢? 林之南看了看他,咬一口桂花糕,然后皱起鼻子。 确实,齁甜! 她嫌弃地放下桂花糕,拍掉手上碎屑,撑脸看他:“对了,石桥边的那只猫,你经常去喂吗?” 萧楚摇头:“并不经常,周围人家也偶尔会有人喂食,只近来天寒,我怕它寻不到食物,挨不过这个冬天。” 林之南偏头:“为什么不把它带回来养着?” 萧楚沉默了会儿,才闷闷地说:“一味靠着别人养活的宠物,哪天走丢了,会活不下去的。” 林之南一愣。 这是三年前初见时,她在沐清观帮他抓雪团儿的时候说的。 林之南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只小白猫高高翘起尾巴挺胸抬头骄傲走过的样子,那时她还觉得,小太子就与这只娇气又矜贵的小白猫似得,得各种金尊玉贵地喂养,哪天要是落到了野外,恐怕会活不下去。 “南儿,” 萧楚看她,眼眸很黯淡,“逃离皇城的时候,我把雪团儿弄丢了。我把它带走的时候,以为能照顾好它的,可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 林之南伸手戳了戳他面颊:“它会好好活着的,你别小瞧它。” 萧楚看她。 “你也正好好地活着的,是不是?” 林之南弯着眼睛。 萧楚看着她,眼圈慢慢红了,他抿住了嘴唇,垂下了眼,一直很沉稳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波动,仿佛委屈又仿佛悲伤。 林之南靠过去,轻轻搂住他的脑袋,让他把脸贴在自己肩上。 压抑又沉默的哽咽声断续传来,林之南很快感觉到了肩头的濡湿,她轻轻拍着少年的背脊,用脸颊蹭他鬓角安抚着他。 “时候不早了,你明儿是不是还要早起去学堂?早点休息吧。” 林之南问。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29节 萧楚猛然抬头看她:“你要走了?” 因为哭过,他眼角发红,眼眸湿润,说话带着鼻音。 林之南眨了下眼,看了看房间里侧的床铺,又看看他:“那一起睡?” 萧楚一怔,脸突然有些红起来。 “我倒是不介意啦。” 林之南摸了摸下巴,“反正也还没想好在哪儿过夜,就是怕你害羞不好意思。” 萧楚嗖地站起来,林之南看他,他低着头,拉着林之南噌噌噌走到了床边:“南儿睡床,我睡——” 他话未说话,人已经被林之南轻易地反手按躺到了床上,他睁大眼睛,略微慌张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笑嘻嘻的林之南。 “都说了一起睡了,就你这病秧子,还想打地铺呢?” 林之南挑眉,抬手扯过被子盖到他身上,然后手一抬,桌上的烛火跳跃两下就熄灭了,床帐子也落了下来。 萧楚艰难地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转头去看旁边的林之南,林之南侧躺在旁边,单手撑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萧楚张了张嘴,然后才说:“鞋子和外衣还没脱。” “哦对。” 林之南一拍脑门。 片刻之后,床帐动了动,两双鞋子和几件衣服被丢了出来。 房间里安静了会儿。 林之南的声音带着些担忧:“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冰,还冷吗?” “……不冷。” “真的?” “嗯……有点热。” 萧楚的声音有点轻飘飘的。 林之南认真教育:“咱俩还小,你别多想。” 萧楚:“……我没多想!” 然后是林之南压抑不住的笑声。 …… 元宵是陈家给萧楚挑的书童,今年刚刚满十岁,人如名字,长得白胖讨喜,肉乎乎的脸上也总带着喜庆的笑,像个年画娃娃。 昨日是他生辰,萧楚特意准了他一天假让他自己出去玩,如今假期结束,他一早就起来收拾准备陪少爷去书塾了。 “少爷怎么还没动静?” 小孩挠挠头,贴着门又听了会儿里头声音,急得团团转,“糟糕,不会又病倒了吧!”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他家少爷体弱,每次换季降温,都要大病上一场,时常要把人吓到。 “少爷?少爷?” 他拍了拍门。 还是没动静,小孩于是一咬牙,准备踹门进去了,刚抬起小短腿准备发力,吱嘎一声,门开了,里头露出一道红色身影。 小孩大惊,死命扑腾双手却还是没收住力,整个人往前一扑去,眼看就要撞上人了。 “哎!” 红影一闪敏捷躲开,小孩噗通一声五体投地大字型地趴在了冰冷的地上。 “痛痛痛!” 元宵捂着差点撞扁的鼻子爬起来,泪眼朦胧,“少爷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圆溜溜的眼睛就瞪大了,嘴巴大张地看着靠在门边打哈欠的红衣少女。 “你……你你你是谁!” 元宵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目瞪口呆。 林之南披散着头发又打了个哈欠,指指里头:“你家少爷在那边呢。” 元宵顺着她指的扭过头,就看到他家少爷坐在床边,还穿着里衣,散着头发,也是才醒的迷糊模样。 林之南关了门,走过去捡起地上扔着的外衣给萧楚披上:“快穿好,别着凉了。” “嗯。” 萧楚笑起来,乖乖穿衣服,他一边系腰带,一边问,“早点想吃什么?” 林之南随手拿了梳子梳头发,闻言眼睛微亮:“都有些有什么?” “嗯……” 萧楚陷入沉默,转头问还坐在地上瞳孔地震中的书童,“兴远县有什么好吃的早点吗?” 少爷平日里不是都不吃早点的吗? 元宵虎躯一震,顺嘴就道:“桃花巷口的馄饨面,方石桥边的烧饼铺,书塾对过茶楼的鱼皮蒸饺素三鲜包子,县衙隔壁的芝麻球和油条还有豆腐脑……都好吃。” 林之南利索地扎好头发,眼睛亮晶晶地充满期待地看萧楚,萧楚已整理完衣服,笑道:“今日先去吃馄饨面,明天去烧饼铺,不急,我们一家家吃过去。” “好嘞~” 林之南高兴,跑过去在萧楚脸上亲了下,“我先去洗漱,你也赶紧梳洗吧!” 说着就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萧楚眨眨眼,摸了摸脸颊。 元宵张着嘴巴,看看还在傻笑的少爷,又看看跑出去了的少女背影,终于回过神来,他大惊失色:“少爷,你你你昨晚被人登堂入室了!?” 萧楚清了清嗓子,脸颊微红:“元宵,登堂入室不是这么用的。” “啊?那应该用什么?” 元宵求知若渴地看向萧楚。 萧楚想了想,垂眼笑:“……是如愿以偿。” …… 萧楚带着元宵走出陈宅的时候,林之南正靠着石狮子等他们,一见着她,元宵就警惕地往自家少爷身边凑了凑,并抓住少爷衣角,以防他被这来历不明的少女拐走。 但他刚贴到他家少爷身边,手里就是一空,他家少爷已经抽出衣角,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去了那女孩身边。 两人手牵手肩并肩聊着天地走在前头,留他一个小孩儿背着书箱跟在后头。 他陪在少爷身边两年多了,少爷从没这么对他笑过! 元宵酸溜溜地想,眼神如刀般飞着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少女背影。 很快他们到了桃花巷口的馄饨面摊,周围已经坐了几个客人,面汤的香气在冬日清早弥漫,让人闻着就饥肠辘辘。 林之南眼睛晶亮,拉着萧楚坐下要了三碗馄饨面,就开始眼巴巴瞅着那个大汤锅,仿佛恨不得整个人钻进去。 好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点都不矜持! 元宵不屑地在心里嘀咕,又去看自家少爷,却见他家少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少女,那模样,就跟她盯着汤锅的眼神一样,恨不得眼珠子都黏上去。 ……也是一副完全不知道矜持是什么的样儿。 元宵抽了抽嘴角。 三碗馄饨面很快就上来了,香气扑鼻,林之南拿了辣酱就往面汤上倒,吃得满脸热乎痛快淋漓,萧楚只顾着笑看她吃,半天都没动自己的,林之南抬眼见了,眉头一挑,用自己的汤勺舀了一只馄饨到他嘴边。 元宵刚想说少爷吃不了辣,却看萧楚想也不想张嘴就吃了下去,片刻之后捂嘴呛咳起来,呛得满面通红,眼尾都沁出了泪水。 林之南忍笑,往前推了推萧楚自己那碗没加辣的馄饨面:“赶紧喝点面汤缓缓吧,傻子。” 萧楚终于反应过来,无奈地看她,乖乖拿起勺子吃起来。 “要吃完哦。” 林之南叮嘱。 萧楚看着那一大碗馄饨面,略微皱了下眉。 林之南撑着脸瞧他,萧楚终于妥协,无奈道:“……我尽力。” “这才乖。” 林之南满意。 元宵嘴里含着馄饨看着这一幕。 他家少爷从前简直就跟只喝露水的神仙似得,平日里仿佛都不需要吃东西,整个人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他总担心少爷总有一天会真的饿死。 当初他被老爷选中安排在少爷身边,据说就是因为他白胖圆乎吃饭香,看着让人有食欲,希望少爷能被他影响多吃两口饭,可惜效果甚微。 没想到这姑娘居然一句话就能让少爷听话,真是神了。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妇唱夫随? 元宵正纠结,隔壁桌已传来谈话声。 “听说了吗,上京那边的消息,说是陛下终于要立新太子了!还要大赦天下呢!” 第二十八章 兴远县离着上京十万八千里,不是天大的消息是传不到这儿的,元宵虽然年纪小,但立太子这种事情他当然晓得轻重,只是皇位上将来会坐着谁,与他这个小小书童又有什么关系呢,与其关注那种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国家大事,还不如多关心下自家少爷今天早饭有没有多吃两口呢。 旁边桌客人还在那儿慷慨陈词义愤填膺地嚷嚷“齐国要完”“妖妃误国”,元宵有听没懂,却发现桌子对面本来吃馄饨正欢的少女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捏着汤勺正偏头看着隔壁桌客人,仿佛听得认真,眉毛也略有皱起。 这时,萧楚舀了一勺馄饨放到了她碗里,语气平静说:“不用管。” 林之南收回目光看他,萧楚放下了汤勺,笑了笑:“我吃饱了。” 林之南看了眼他碗底,扭头瞅元宵:“小孩儿,你家少爷平日里也就吃这么点儿?” 她满眼都是“你这个书童不行啊,自己白白胖胖,把你家少爷都饿成什么样儿了”的嫌弃,元宵鼓起脸,嘟囔:“少爷今日已经吃得比往常多了!他平日根本不吃早点!”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0节 “那你就不会哄他吃啊?” 林之南更嫌弃了。 元宵愣住,歪头:“怎么哄?” “瞧着!” 林之南撸了撸衣袖,在萧楚哭笑不得的眼神注视下,端起他面前的碗和汤勺,舀了馄饨凑到他嘴边,笑眯眯道,“啊——” “……” 萧楚无奈,但还是张开了嘴,一勺馄饨就进了他嘴里。 这么简单? 元宵有点恍惚。 林之南又舀了第二只馄饨,等到第三只的时候,萧楚终于按住了她还想凑过来的手,他仰起的脸有些可怜地看林之南:“南儿,我真吃不下了。” “好吧,今日暂且放过你。” 林之南坐回去,一点不避嫌地顺手就把碗里剩下的馄饨给吃了。 她用的还是少爷的汤勺! 元宵瞪着眼睛,但一向有点洁癖的他家少爷一点没有异议,很自然地掏了钱袋付钱。 林之南将两人送到了昨日的学堂门口,此时正是学堂开门的时候,门口不少书生打扮的少年经过,看到他们都投来了各种不一的目光。 元宵守在萧楚身边,一个个瞪回去,气鼓鼓的样子像是只刚出锅的热腾腾汤圆,但被目光关注重点的两人却是旁若无人,还在那儿依依惜别。 “我准备去流民巷那儿查查有没有什么线索,” 林之南说,“中午来找你吃饭。” 萧楚笑着点头:“好。想吃什么?” 林之南想了想:“荷叶粉蒸肉,水晶肘子,油焖春笋,龙井虾仁,杏仁豆腐,糖蜜糕,樱桃酒酿,蛋蓉牛肉羹。” 元宵眨了眨眼,下意识吸溜了一下口水,这里头有几道菜名他都没听说过,但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萧楚偏头:“兴远县恐怕吃不到。” 林之南遗憾地砸吧了一下嘴巴:“那就鱼皮蒸饺吧。” 这降级得也太多了吧! 元宵嘀咕。 “那是早点。” 萧楚道。 林之南看他。 “……” 萧楚点头,“就鱼皮蒸饺。” 林之南立刻笑了,拍拍他肩膀:“那我先走啦,你好好上课。” 目送萧楚与元宵进了门,林之南正要离开,目光一扫,看到两个颇为面熟的书生打扮的人站在身后,正一边打量她,一边说着什么。 林之南路过他俩之时停了停,在那两人警惕的目光中,她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随即嫌弃地啧啧两声,摇着头走了。 “站住!” 两人感觉受到了侮辱,大喊。 林之南头也没回。 “臭丫头,跟你说话呢!” 其中一个书生追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抓林之南。 林之南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屈起,后头传来“哎哟”一声痛呼,随即是噗通一声重物摔地的响声。 她这才施施然转身,望着摔跪在地上的那书生,故作诧异地歪头俯视:“哎呀,兴远县的学子都这么客气的吗,初次见面就行这么大礼。” 书生抱着膝盖,脸都涨红了,他的书童赶紧扶他起来。 “昨日也是你!” 另一个书生猛然反应过来,指着她,“你和那姓江的什么关系?” 林之南眉眼明艳,口齿清楚,一个字一个字道:“关,你,屁,事。” “粗鄙无礼,果然是能与私生子混到一道儿的。” 捂着膝盖的书生冷笑。 林之南只觉得好笑,“我猜,你们念书肯定很差,家里也一定没陈家有钱有势,爱慕的女孩儿更是正眼都瞧不见你们,是不是?” 书生表情一滞。 林之南摇头:“长相家室学识人品能力受欢迎程度,没有一项及得上人家,也就只能从出身上找找优越感了,真可怜。” “你知道什么!” 书生恼羞成怒。 林之南嘴角一勾:“废物。” 书生咬牙切齿,抬手握拳挥了过去。 林之南随意偏头就躲了过去,书生重心不稳身体前倾,她侧身提膝,一脚踹到他膝窝,他再度双膝重重撞到了坚硬的青石板上。 书童惊慌失措地要扑上来,林之南已经先一步一脚踩到了书生背心,将他整个人踩到地上,让他脸贴着地,与此同时,眼尾冷冷扫向另一个脸孔红一阵白一阵的书生。 那书生见到同伴如此,慌张后退,转身就要跑,林之南手一抬,指间甩出两颗石子,正中那书生两条膝盖后侧,那书生也是噗通跪地,痛得站不起来。 “妖女!我跟你没完!” 被林之南踩在脚下的书生见周围人越聚越多,挣扎大叫,眼泪鼻涕满脸都是。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都让开!衙门的人来了!” 一队侍卫分开人群走了进来,领头的正是一夜未睡故而情绪尤其差的年轻捕头陈远。 陈远见着这场景就皱眉,尤其是看到一个跪着一个被踩着的两人,脸上表情更是充满嫌恶:“卓诚继,章林,又是你们,一大早的在学堂门口寻衅,是又想要我把你们两个的爹请来衙门喝茶吗?” “是这妖女先骂人先动手的!” 还被踩着的章林拼命挣扎。 陈远不屑道:“连个姑娘都打不过,两个废物。” “陈远!你那个私生子弟弟和这个妖女——” 章林还要说话,林之南一脚踩到了他后脑勺上,他整个脸死死贴到了青石板上,除了呜呜呜之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林之南抱着胳膊,下巴略有抬起正打量起面前的年轻捕头:“你是阿楚现在的兄长?” “你认得江楚?” 陈远眯了眯眼:“姑娘有点眼生,不是兴远县人吧?” 林之南摸了摸下巴,突然“啊”了一声,一副想起什么的表情,从章林背上下来,脚步轻快地走到陈远面前:“昨天晚上,是你带人赶来的柳叶巷!” 陈远一怔:“什么?” 林之南眨了眨眼:“你们查出什么了吗?” 陈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表情一沉,他左右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你就是柳小姐说的救了她们的人?你究竟是谁?” 林之南仰起脸,双眼一弯:“不要那么紧张啦大哥,以后都是自家人了~” 谁是你大哥! 陈远差点脱口而出。 “不要打扰阿楚他们上课,” 林之南却未管那么多,扯着陈远袖子往远处走:“我们先回衙门,让我看看那两具尸体,昨天急着找阿楚吃夜宵,没来得及彻底检查,一会儿你再带我去停尸房瞧瞧,保不准那里头已经诈了好几具尸了……” 她这一大段碎碎念里实在有太多陈远想吐槽的地方,以至于一时竟然不知道从哪个问题吐槽起为好,呆愣间傻乎乎地被她给拽着走了,直至走到桥边,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手上一用力甩开了她,“胡闹!” “你到底是什么人,都知道些什么,又是如何识得江楚的?” 陈远板着脸,“你来兴远县意欲何为?跟这次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林之南看了眼远处被衙役们驱散人群之后逐渐恢复安静的学堂大门,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扇古朴雕花的大门,正看着里面的什么人。 片刻之后,她收回视线,仰脸看向陈远:“陈员外是什么时候离开兴远县的?” …… 元宵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把学堂门口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萧楚,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睁得老大,白胖的脸上因为激动而发红,兴奋挥舞着两只胳膊:“就是这样一脚!林姐姐就把那姓卓的给踹倒了!然后像这样,就这样,啪一下踩上去!抱着胳膊,好威风!” 他作势要演示给萧楚看,只是圆墩墩的身子颇不灵活,差点直接扑到地上,还好被萧楚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那个姓卓的和姓章的都告假回家,今天不来了,嘿,让他们平日里老是欺负少爷你,活该挨打!” 元宵挺胸抬头,感觉很是爽快。 萧楚低笑了一声,摇摇头,整理起了书案上的笔墨。 元宵看向自家少爷,发现他垂眼整理书案时,表情又逐渐冷淡下来,恢复成了以往那不近人情又万事不理的模样。 这一刻,元宵忽然有种之前种种都是他没睡醒做的梦的错觉。 萧楚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看过来:“夫子快来了。” 元宵反应过来,赶紧应了一声,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学堂的一名管事走了进来,告知了众位学子,说李夫子今日身体不适不能前来,众学生可自行选择是回家还是继续留在学堂自己学习。 消息一公布,课堂中一阵欢呼,好些迫不及待的学子三五成群地吆喝呼唤了自家书童整理书箱走人,也有些沉稳的决定继续留一阵看会儿书再走。 按照以往,萧楚肯定是会留下来的,但是今日他却让元宵收拾东西,并不打算留下。只是他还是起身叫住了那名管事,询问了一下夫子的情况。 管事见来问话的是夫子平日最看重的学生,且堂上其他人也走得差不多了,这才压低了声音,无奈道:“还不是为那立太子的事情,今早夫子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气得晕了过去,他家里人急急忙忙找了大夫,这会儿才缓过来,还在家修养呢,可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在那说着各种大逆不道的胡话…… 唉,您说这都是什么事…… 对了,您恐怕还不知道吧,夫子当年是前太傅纪大人门下,最是崇敬仰慕纪太傅他老人家的学识与品性,因而也很是拥护已故的皇后娘娘与小太子殿下,奈何……只是斯人已逝,如今宫里也就剩一位皇子殿下了,立那位是迟早的事情,还是要看开一些为好啊,江少爷若是得空,最好也能去劝劝夫子……”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1节 萧楚垂眼听着那絮絮叨叨的话,无声地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咦,那不是大公子吗?” 背着书箱跟在萧楚身后走出学堂的元宵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桥边的熟悉身影,然后目光又落到那身影旁边,鼓起圆滚滚的腮帮子,“林姐姐怎么跟大公子也拉拉扯扯的!” 萧楚自然也见着了,他刚走近几步,还未出声,林之南就已经扭头望了过来,一见着他,少女本来充满郁闷表情的脸上立刻云开雾散,阳光明媚起来,她推开挡路的陈远,脚步轻快地来到了萧楚面前。 “阿楚。” 她笑眯眯地歪头,“这么快就出来,是想我了吗?” 萧楚见着她亮晶晶的眼眸与笑容,脸上不由也露出了笑来,于是点头:“嗯,想你了。” 林之南嘿嘿笑了两声,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转头就对上了一副诧异表情的陈远。 萧楚也望向陈远,点了点头:“兄长。” 陈远探究的视线从萧楚身上收回,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随即眯起眼睛:“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他表情不善地瞪了眼林之南。 “都说了是自家人,那么计较干什么~” 林之南不以为意,甚至得寸进尺地蹭了蹭萧楚胳膊,看得陈远脸色愈加黑沉,颇有番自家白菜被拱的气急败坏之感。 萧楚无奈,却也舍不得推开林之南,便只好岔开话题:“南儿先前在与兄长争执什么?” “哦,就是那个啦,” 林之南应道,“我想去验尸房看看前头几具尸体,大哥死活不答应。” “谁是你大哥。” 陈远驳斥,然后才道,“衙门重地,岂是给小孩子玩闹过家家的地方!不知轻重。” “你看,就是这样,太小气了。” 林之南摊手,然后眼珠一转,凑到萧楚耳边,悄咪咪说,“阿楚,不然你跟大哥撒个娇看看?” 萧楚表情一滞,耳尖略有泛红,显得尴尬。 林之南眨巴眨巴眼,亮晶晶的眸子里充满真切恳求。 萧楚僵硬地望向陈远:“……大哥。” 这声大哥一出来,萧楚本人和陈远还有旁边的元宵都愣了下。 从萧楚来到陈家开始,陈员外一直叮嘱要他们以兄弟相称,但萧楚从来都是很官方很生分地叫陈远为“兄长”,还没唤过一声“哥”,这回跟着林之南说顺嘴了,大哥二字脱口而出,反倒是让两人都有些不适应。 萧楚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可否……” 陈远表情也凝固了下,他呆了片刻,梗起脖子,粗了声音:“不可就是不可,就算是你求我也没用。我……大哥我可是官府的人,要守规矩。” 说罢,他又瞪了林之南一眼,仿佛是责怪她教唆了他弟弟。 林之南撇嘴,然后突然眼睛一亮,朝着正远远从桥上下来的两个身影挥手:“柳小姐!!” 桥上,一前一后两个年轻少女正走下来,前头的姑娘一身鹅黄团花襦裙,外头罩了件翠纹织锦斗篷,提着裙摆缓步走在灰白色的冬日小镇背景里,颇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明媚鲜妍之感。 听到声音,那少女抬起头,一眼望见了正毫不掩饰地朝她招手的林之南,少女脸上笑意刚弥漫,又按捺了下去,只脚步略微加快几分,匆匆朝他们而来。 “走慢些也没事,小心摔到。” 林之南嘱咐一句,看了看她的裙子,“我小时候穿过这类襦裙,走几步就要被绊倒,可麻烦。” “不过,” 她又瞅瞅已走到面前的少女,摸下巴,“当真漂亮。” 柳小姐脸一红,抬手揪辫子:“是、是吗?” “自然,” 林之南点头,“就是天气冷,小心冻着了。” “嗯,嗯。” 柳小姐唇角带笑,羞怯点头,又想起什么,扭头,“环儿!” 小丫鬟立刻上前,将食盒递过来,元宵都习惯了,正要上去接,却被环儿给瞪了一眼让开了:“谁说是给你的?” 元宵“啊?”了一声,就见小丫鬟一脸情真意切地把食盒双手碰到了林之南面前,眼眸亮晶晶的。 “姑娘,这是我们家小姐一早起来亲手做的糕点,感谢你昨天的救命之恩,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柳小姐扯着帕子也在旁眼睛亮晶晶地点头。 林之南当仁不让地收下了点心,并当场打开尝了一块,吃得嘴角带屑,萧楚见了,正要走过去,柳小姐已抢先一步,凑上前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萧楚:“……” 他莫名地从柳小姐刚刚瞥过来的凉飕飕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一丝敌意。 他的心情顿时有些微妙起来,正微妙着,嘴边递过来一块米糕,他看过去,不出意料地是林之南的手。 他脸上立时又带了笑,咬住了米糕,抬眼之际,目光也轻飘飘扫过了那边嘟起嘴来的柳小姐。 柳小姐哼了一声。 元宵与陈远在旁看得俱是一脸无语。 打岔完了,林之南记起正事:“柳小姐,我想去你们县衙停尸房看看。” 她说得直截了当,柳小姐愣了下:“去停尸房做什么?” 她想起什么,脸色略微显出后怕,声音也压低了些:“是……跟昨天晚上那些怪人的事有关吗?” 林之南点头,顺便拍拍她肩膀:“莫怕,有我在呢。” 柳小姐充满信赖地看看她,然后点头:“好,我带你去。” 陈远皱眉就想阻止,但林之南已经左手拉着柳小姐,右手自然牵着萧楚跑了起来。 “赶紧的,快走快走。” 后头,元宵与环儿也追上了自家少爷小姐。桥边顿时只剩下了陈远一人孤零零地伸着一只企图阻拦的手。 他的手在空中虚弱无力地抓了两把空气,最后咬牙收回,也拔足狂奔地朝着那群小崽子追了上去。 …… 照顾到萧楚的身体和柳小姐娇弱的身躯,林之南跑了一阵就改用快步行走的状态,并聊了几句。 聊天中才知道柳小姐全名柳雯儿,是兴远县县太爷唯一的女儿,她生母早逝,继母无所出,她自然就成了县太爷柳大人的掌上明珠,加上她又生得漂亮,县城里觊觎这颗明珠的人家可谓比比皆是。 而柳雯儿也总算是问到了林之南的名字,颇为心满意足地一口一个“南儿”,引得萧楚连连皱眉。 很快一行众人来到了县衙,有柳雯儿领路,后头还跟着黑脸的陈远,县衙里的人哪敢阻拦,他们很顺利地就到了仵作房附近。 只是几人刚进院子,就被闻讯而来的几名仵作给拦住了。 “不好意思陈捕头,大人有令,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去。” 陈远一怔:“我也不行?” 仵作点头:“是的,还请回吧。” 陈远皱起眉,朝着后头那排阴暗矮小的房屋望去,眼中显出几分狐疑。 不太对劲。 他终于意识到这点,眼角余光往正抱着胳膊的林之南身上瞥了一眼。 她正偏头也望着停尸房的方向,线条锐利浓艳的眉眼微微敛起,好像正用心在听着什么声音。 柳雯儿甩给众人一个“瞧本小姐的!”眼神,理了理袖子,朝前踏出一步,抬了抬下巴:“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瞧瞧我是谁?” 几名仵作赶紧给她见礼:“小姐!” 柳雯儿满意点头:“现在他们能进去了吧?” 仵作们互相对视,齐齐摇头。 柳雯儿得意的表情一滞,环儿指着他们:“你们好大胆子!敢阻拦小姐!” 仵作们表情无奈,连连赔礼:“小姐恕罪,实是大人下了死命令,没他亲笔手书,谁都不准进,就连我们都不行,前些日子有个不懂事的,放了杂役进去打扫,被大人发现之后……” 他们脸色略有发白,没说下去。 “之后怎么了?” 柳雯儿问。 仵作们没敢说下去,只全都慌慌张张地跪下了,求着她别继续再问。 柳雯儿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之人,显然这场景已经超出了她的预计,让她不知如何处理。 但越是如此古怪,就越说明那低矮狭窄的停尸房里确实有问题,堂堂县太爷,究竟有什么秘密要如此隐藏? 萧楚望向林之南看着的方向,“那里有什么?” 林之南嘴角一勾:“里面有活人。” “什么?” 陈远也看了过来。 环儿就叉腰瞪那些震惊的仵作:“你们不是说谁都不能进么?里头怎么会有人?” “这不可能!我们几个一直轮流值守,一只耗子都进不去!怎么可能会有人在里面!” 仵作们坚持道。 于是其余人就都望向了说出判断的林之南。 “是不是真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对旁边的萧楚道,“阿楚,退开些。” 萧楚含笑颔首,拉着懵逼的元宵退开几步。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2节 林之南抽出腰间银丝腰带一抖,软软的腰带在她手中立成了一根手臂长短的银色细棍,她左手握着细棍中央,右手五指似拨弦般自银色细棍中央拨动,一道细细的似有若无的银芒在她指尖闪烁,仿佛是一根肉眼难以看清的细丝。 她眼睛轻轻眯起,霎时间,近距离的陈远敏锐感觉周遭气息有了某种奇异的变化,仿佛风声汇聚,气流涌动,说不清道不明,但莫名地叫人胆寒心悸。 林之南以挽弓的姿势右手朝后轻轻一拉,五指松开,嗖一下,即便是看不到,陈远也确信有一支箭从她手中射了出去。 但这并未结束,她微微调转方向,几乎是毫无停顿的,嗖嗖嗖又是三箭。 轰隆! 停尸房正对着他们的那扇门重重倒地,扬起了一阵灰尘。 屋内昏暗一片,厚厚灰尘遮挡了视线,但是在木门倒下,灰尘落地之前,一道黑影直朝他们冲了过来。 第三十章 黑影如同一阵飓风,冲破了灰尘直直朝着林之南而来,林之南眼睛一眯,头也没回地向身后道了一句:“阿楚离远点别伤着了!”就脚尖一点,整个人灵巧地纵跃而起,与那黑影撞在了一处。 “飞起来了!” 元宵瞪圆了眼睛。 萧楚仰头凝神看着半空。 叮! 金属撞击之声传来,一红一黑两道影子交错之后又分开,林之南落在了停尸间低矮的屋顶上,而那道黑影却是落到了地上,后退了两步。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个一身黑衣的少年,看模样与萧楚差不多大,皮肤微黑,五官轮廓很深,不似北齐人。 他落了下风,转头就要跑。 陈远拔剑欲阻拦,少年动作敏捷,也不恋战,将他剑尖一挑,趁着陈远退开的空隙就要冲出去,柳雯儿想也不想张开双臂就拦在了那里:“别想跑!” “让开!” 黑衣少年一声厉喝。 柳雯儿脸色一白,萧楚一把拉开她,顺手掀开了环儿手里的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碗林之南没来得及喝的银耳莲子羹,往地上一泼,正泼在那黑衣少年前行路上。 黑衣少年一脚迈出,正踩在了滑溜的银耳羹上,也就是这一个踉跄间,嗖!无形之箭落了下来,擦着他的鞋尖,虽然看不见,却在地上射出一个深深的孔洞。 黑衣少年身形一僵,下意识往另一侧跑,又是笃一声,他被迫停在了原处。 “跑什么呀,” 屋顶上,林之南又拉开了那奇特的弓弦,她单眼闭着瞄准了黑衣少年的方向,“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陈远持剑挡住了黑衣少年去路,少年冰冷的眼神扫过周围几人,在还拿着空碗的萧楚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突然,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突然抬起。 “不好!” 陈远眸光一颤。 萧楚知道是有暗器,但身体不够灵活,只侧过身希望避开要害。 风声过耳,疼痛未袭来,他整个人却被一道轻柔力度拽起,他愣愣睁眼,看到林之南半搂着他的腰将他带至了半空。 少女还冲他眨了眨眼笑。 与此同时,陈远已经将剑刃架在了偷袭的黑衣少年身上,并将他踹跪于地强行压制住了。 林之南带着萧楚落回地上,一落地,林之南还没来得及安抚一下萧楚受惊的情绪,萧楚已经苍白着脸一把握住她左手腕,将她掌心翻转过来。 林之南只好摊开手,元宵凑过来看,“嘶”地倒抽了口气。 林之南方才是直接用手接了暗器,那是枚通体黑色的飞镖,飞镖尖端泛着青绿色的诡异光泽,一看就是涂了毒的。 她直接用手接了飞镖,掌心被割开了深深口子,鲜红血液滴滴答答往下落,没一会儿就在地上形成了个小血泊。 “有毒?!” 陈远一把摁住黑衣少年后颈,狠狠道,“解药拿出来!” 黑衣少年被按得脸贴到了地上:“没有解药。” 他发音也略显古怪别扭,更加显得不似北齐人。 “无妨的。” 林之南甩了甩手。 “什么无妨,女孩子的手怎可留疤!” 柳雯儿气得恨不得扇那黑衣少年一巴掌,跺脚扭头命令那边被吓到的仵作们,“还傻站着干什么,赶紧找伤药来啊!” “真的无妨,别担心,” 林之南用没血没伤的右手扯了扯低头看着她伤口的萧楚面颊,在他抬脸看来之时冲他眨眼,放低了声音,“阿楚别忘了,我不是普通人。” 萧楚眼眸颤动了一下,似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我的恢复力很强的,以前的伤口也都没留下来不是吗,很快就好了的,安心。” 林之南仰脸往他面颊上亲了下,笑,“冷着脸就不帅了。” 萧楚低低“嗯”了一声,垂眸低头,将额头与她贴在一处,轻轻说:“下次不要挡在我前面了……我害怕。” “……母后那时也是这样——” 林之南眼睫抖动了一下,抬眼看到了他眼眸深处藏着的痛苦与自厌。 “好,我保证,下次不了。” 林之南道。 仵作匆匆忙忙送来了伤药和绷带,萧楚整个人气息冰冷,连柳雯儿都被唬住一下子没敢从他手里抢绷带,只能由着他给林之南处理伤口。 林之南坐在仵作搬来的椅子上,一只手由萧楚包扎,一边由柳雯儿给她喂点心,眼睛则是看着另一边陈远那儿。 陈远此刻已经将那黑衣少年双手捆住,正审问: “你是谁什么人,竟敢擅闯衙门?!” 被制住的少年跪在地上仿佛一根木头,一声不吭,只垂着眼睛看地上。 柳雯儿瞧着林之南的伤口,又看那边油盐不进的嫌疑人,一时生气,砰地放下果盘几步走到那少年面前,抬手就要朝他面颊挥去,然而这时,那少年忽然抬眼,眸光冷冷看她。 柳雯儿被那视线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为防止他再偷袭,陈远让环儿把柳雯儿拉开,然后皱眉看着那少年:“看这样子是不会说了,先关进牢里,等大人发落吧。” “等等。” 萧楚忽然出声。 其他人看向他,萧楚却是不急不慢,仍旧在给林之南包扎的绷带做最后的处理。 他眼睫垂着,面颊略显苍白,表情很淡,视线只专心落在林之南的手上,但这么一个侧影,却莫名地教旁人心底有种奇异地被震慑的感觉,仿佛这个瘦削羸弱的少年身上突然多了些无端的威严。随意地质问与催促是冒犯和僭越。 他们就这么看着他处理完林之南的伤口,他将她手上的血全都擦拭干净,然后垂头近乎虔诚地轻轻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林之南只静静看着他。 做完这一切,萧楚才抬起头,朝林之南露出笑来,这笑容明媚依稀如旧,却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萧楚站起身,朝陈远道:“在那之前,先去那儿看看。” 他用目光示意停尸间。 他用的是近乎于命令式的语气,毫无征询和请求的意味。 陈远愣了下:“什么?” 林之南掸了掸衣摆也站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关这个人之前,得先弄清楚他刚才做了什么,” 她笑着说道,“平白无故的,谁会没事跑来停尸间看尸体呢?” 元宵充满疑惑:“我们不也是来看尸体的吗?” 萧楚点头:“所以,他说不定就是和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原本装木头人的黑衣少年突然抬起头,朝他们看了过来。萧楚与他对视了一眼,黑衣少年又猛地低下头去。 “走吧。” 林之南说着,扬起笑容,在那边仵作没反应过来阻拦时,已经脚步轻快又迅速地走向了大门倒塌的停尸间。 在她之后,萧楚也跟了上来,元宵迟疑了下,犹犹豫豫跟上。 只是刚靠近排那屋子,里头飘出来的味道就让他干呕了一声,然后这个小胖团就捂着嘴冲到了院子里的树旁呕吐起来。 看到小胖子这模样,原本壮着胆子也想进去的柳雯儿和环儿终究是停在了外面,只眼巴巴地远远看着里头情景。 屋子里很昏暗破旧,且四处漏风,一排排简陋粗糙的木板上盖着肮脏的布,布下凸起一具具人形轮廓,那些布原本应该都是白色,但是被腐烂流脓的尸体接触之后全都染上了尸液的颜色。 即便四处露着缝,寒风呼啸往来,里头散发出的气味也叫人能将隔夜吃下的食物都给吐出来。 陈远押着那黑衣少年也跟了进来,他并非第一次进停尸间,对这气味虽已熟悉,但仍旧面色难看,他看向林之南和萧楚,却发现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孩,表现得竟是比他这个官府中人还专业。 萧楚的脸色比平日里要更苍白些,他用袖子捂着口鼻,显然是也在忍耐,但他神情冷静自若,目光在四处扫视观察。 反观林之南,她仿佛根本闻不到那些味道,脚步轻快如常地游走在狭窄过道里,脸上甚至依旧带笑,还时不时伸手掀开尸体上的布,弯腰凑过去看两眼啧啧两声。 那些肿胀腐烂面目全非的尸体,仿佛对她毫无影响。 这是寻常这种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反应吗? 陈远又想起了方才林之南那令人惊艳的身手与轻功,还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无形箭术——凝聚内力化作箭矢,于指尖疾射而出伤人于无形之中。 这没有深厚的内力是绝对难以做到的,但是她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哪儿来的如此深厚的内力?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却偏偏就发生在他眼前,是他亲眼所见,让他想反驳都做不到。 而他手下的这个黑衣少年也是面不改色,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让他突然觉得有点心梗,感觉自己似乎是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 可他如今才刚刚二十出头!还很年轻呢! 陈远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荒诞念头感到好笑,但与此同时,他也重新沉淀下了情绪。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3节 突然出现的赤眼魔人,还有这些莫名冒出来的少女和少年,向来平静安稳的兴远县突然就变得危机四伏暗流涌动,还有县太爷刻意在隐藏的事情……这之间一定存在什么关联。 三年前萧楚被带来陈宅开始,陈远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看起来,这一天终究是要到了。 正出神间,他突然听到萧楚喊了一声“兄长”。 “发现什么了?” 他带着那黑衣少年走上前去,看到林之南和萧楚正停在角落那几张木板搭成的简陋台子上,刚一靠近,他就愣住了。 那几个台子上,沾染了各种尸液的肮脏白布还在,但是台面却是平整的,上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里的尸体不见了。 “这里原本摆放的是——” 他下意识去找记录册。 “赤眼魔人案的死者。” 萧楚手上正拿着那本翻开的破旧书册,他抬眼望来,眼睛略微弯起,“但是好像,那些尸体都不见了。” 第三十一章 “昨天的那两具尸体倒是还在。” 林之南指了指不远处比较干净的两块白布遮盖下的尸体,问陈远,“昨天的两具尸体送进来的时候,这边这些尸体还在吗?” 陈远皱着眉:“我们只是把尸首送到了院中,并未进来。大人说要等仵作验尸结束后再送来这里。”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这些尸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了?” 林之南了解地点了点头,眼眸微转,看向了也在听他们对话的黑衣少年,“哎,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少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也在调查这件事?” 林之南摸了摸下巴,“话说我总觉得你的样子很眼熟。” 她忽的上前,一下按住了黑衣少年的肩膀,少年双手被捆无法挣脱,皱眉死死盯着她,但林之南恍若未见,伸手捏住他左边衣襟,猛地往下一拉。 少年皮肤微黑、肌理结实的肩膀与胸膛裸露了出来,他的心口位置,正趴着一只硕大的青黑色毒蛛! 蜘蛛带着绒毛的足肢微微张开,仿佛正包裹住了他的心脏,看得人汗毛竖立。 “果然,是蜘蛛啊。” 林之南仔细看了看,还伸出手指想去摸,少年望向林之南的眼中立刻露出了凶光,牙齿咯吱吱地仿佛要咬人。 “喂!” 陈远正要阻止,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已经伸过来握住了林之南跃跃欲试的手腕。 “南儿。” 萧楚叫了她一声。 林之南讪讪抓头:“安心啦,那只是个纹身而已,刺上去的,不是真的。” “刺青?” 陈远惊讶,仔细看向少年胸口,这才发现那蜘蛛虽栩栩如生仿佛马上要从少年胸口跳起来扑向他,但却是这么久都一动未动,他诧异看向林之南,“你认得他?不然是如何知晓他胸口有这刺青?” “我不认识他,” 林之南总算还记得给那少年把衣服重新拽好,并且还在他凶狠的目光下不怕死地有往他肩上拍了两下,这才说道,“但我有认识的人胸口也有类似的刺青。” 迎着少年突然呆住的目光,林之南勾起嘴角,“不过那人胸口的刺青是一只蓝色的蝴蝶。” “看起来,你也是巫族的后人。” 林之南做出了肯定的判断。 巫族? 陈远眸色一厉,萧楚却是若有所思。 林之南拔出少年腰侧佩刀,一下割开他手上绳子,然后把刀重新插回了他的刀鞘里:“你走吧。” 黑衣少年的神情依旧震惊,他都没发现自己双手已经得到了自由,还维持着被捆绑的姿势,只下意识上前一步追问:“那人,在哪儿,长何样?” 林之南眉梢一挑:“我凭什么告诉你?” 黑衣少年全然没了先前的冷漠,他急得仿佛都要哭了,眼圈略微发红:“告诉,我,我什么,都说!” “很好。” 林之南点头,然后看萧楚。 萧楚会意,走上前来,“你为什么来兴远县?” 黑衣少年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林之南身上,但还是回答了萧楚的问题:“找人。” “找谁?” 黑衣少年指林之南:“蝴蝶。” 是指南儿说的胸口有蝴蝶的那个人。 萧楚理解了,林之南对他道:“关于那个人的事我晚点告诉你,他与此事无关。” 萧楚颔首表示知道了,又继续问:“你来县衙的停尸房是为了什么?” 黑衣少年看了眼陈远和萧楚,又看林之南。 “不用避讳,直接说吧。” 林之南道。 黑衣少年于是说道:“我找人,然后感觉到了,气息。” “什么气息?” 陈远追问。 黑衣少年:“蛊虫。” 陈远表情微变,但却也仿佛没有特别出人意料,但他却注意到,萧楚与林之南的神色比他还要镇定。 “你们也知道蛊虫?” 他不可思议地问。 “这就叫孽缘。” 林之南摊了摊手,“这家伙是巫族人,所以对蛊虫很敏感,来这里找人的时候正赶上赤眼魔人案发,感应到了有蛊虫的气息,所以来了县衙停尸房查线索。事情经过应该就是这样了。” 也就是说,这人完全就是乱入的,跟案子无关。 “他说的可信?” 陈远狐疑。 “姑且可信。” 林之南点头,顺嘴问了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少年:“阿耶。” 林之南表情古怪了一下,瞥他:“这名字不是临时编的吧?” 念出来岂不是就叫他“阿爷”了? 黑衣少年愣了愣,眼中却带着迷茫:“真的。” “哦,那就叫你小椰子吧。” 林之南点头,“你要找的那个人,我晚点带你去见他,现在我们要先处理其他事情。” 阿耶一听,立刻道:“我帮,你们,你带我去,见。” “也行。” 林之南想了想点头,“你应该能帮上忙。” 陈远还是满心疑惑,对名为阿耶的异族少年和林之南都有些警惕。 “所以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做?” 他问了一嘴。 “查清楚死者之间的关系,” 萧楚伸手掀开了尸体上的白布,目光垂落在那两具扭曲不似人形的尸体上,“还有消失的尸体去向。” 说完,他望向阿耶:“你见过消失的那几具尸体。” 阿耶点头:“前几天,我也来过。” “尸体上可有什么特别?” 阿耶想了想,走到木板边,指着木板上尸体左臂内侧:“这里,都有,烙印。” 林之南萧楚和陈远三人一起看去,发现果然,这两具尸体上皮肤上也有,虽然因为溃烂肿胀和发紫,那印记很难辨别,但依稀确实可以发觉有一小块与周围皮肤不同的颜色。 “这烙印是干什么用的?” 林之南看了半天没看明白,萧楚也摇头表示不知。 陈远这时疑惑地看向萧楚:“你怎么知道他见过之前几具尸体?” 萧楚未回答,林之南说道:“因为小椰子是感应到蛊虫的气息才来的这里,那时这里有蛊虫存在,那些赤眼魔人的尸体肯定也还在,现在那些蛊虫已经跟着尸体一起消失了,他却还来了这里,就说明他知道之前这里有过蛊虫。” 陈远不解地指着面前那两具尸体:“你的意思是,这两人身上没有蛊?” “原本有,被我拿走了。” 林之南笑得人畜无害。 陈远:“……” 阿耶也看她:“你也,巫族?”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4节 他的视线就往林之南胸口望去,仿佛要穿透衣服布料看清楚她心口的图案。 林之南还没做反应,人已经被萧楚拉到了边上,阿耶立刻对上了萧楚的目光。 “她是我北齐人。” 萧楚说。 阿耶愣了愣。 “嗯,我是北齐人,不是巫族。” 林之南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道,“那你最后感应到那些尸体是什么时候?” 阿耶还是有些不解,但回答道:“前日晚上。” 也就是说,前天晚上,那些尸体都还在,今天为什么就忽然消失了? 这中间出了什么变故,让人不得不把那些尸体都弄走了? 从前天晚上,到今天,这中间的变故—— 林之南抬眼,正对上萧楚的目光,萧楚点了点头:“你来了这里。” 林之南到了这儿,又赶上了赤眼魔人案发,不仅控制了那两个魔人,还把他们身体中的蛊虫取走了。 某个人发现了这件事,怕验尸房中原先那几具尸体里的蛊虫也被发现,所以连夜将那些尸体弄走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其实也不难猜。” 林之南说。 陈远还没从他们俩打哑谜一样的话语里明白过来,就听到外头院子里一阵喧哗,有熟悉的衙役在那儿高声喊着“大人来了!”,柳雯儿似乎也是在提醒他们,故意大声喊了两声“爹爹”。 “谁在里面?” 一道略显威严的中年男声传来。 “是柳大人来了。” 陈远皱眉。 “说曹操曹操到。” 林之南耸了下肩,看向萧楚,以眼神询问他打算怎么做。 萧楚朝她笑了笑,“出去吧,这里已经没有多余线索了。” 说罢率先朝门外光亮的院子走去。 林之南和他并肩,阿耶落后两步,陈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重新给尸体盖好白布,追了上去。 他走在最后,看着前头背影清瘦的萧楚,突然感觉自己似乎有些不认识这个“弟弟”了。 不过原本,他也没怎么了解过这个弟弟。 他想起了三年前,江楚刚被带来陈宅的时候。 那时他又瘦又小,满身是伤,明明年纪还很小,脸上却满是心灰意冷,一双眼睛也总是无神地半垂着,仿佛这世间的所有快乐与阳光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爹把江楚交给他照顾,并让他们以兄弟相称,然后外头逐渐流传起了江楚是陈员外私生子的谣言,但是陈远很清楚,江楚不是他的弟弟,他们绝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陈员外很重视江楚,但是这种重视又透着某种古怪,他对陈远说,江楚绝对不能出意外,必须好好活着,不论发生什么,就算是他自己死了,江楚都不能死。但是对外,他却从未澄清过关于江楚的谣言,明知道江楚因此受了诸多欺凌委屈,也从不阻止帮忙,甚至几次阻拦了陈远为他出头的行为。 这让陈远无法理解,而以他的性情,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那样一个孩子受到欺凌,他只能以他自己的方式隐晦地提供一些帮助,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兄弟情谊。 而如今看来,这一切表面的平和都即将要被打破了,他一直困惑不解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却不知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蛊虫。 又是蛊虫。 他用力握了握手掌,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时他们一家人跟随着平南王驻守在南境时的时光。 第三十二章 陈远的父亲陈员外曾经是平南王林萧的副将,陈远也从小长在南境,他是亲眼看着动乱贫穷的南境是如何在镇国公与平南王这对父子的治理下一点点繁荣和平起来的,因此在陈远的心中,上京皇城里的齐王太过遥远,平南王却是就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英雄。 小时候,他还经常和平南王的义子金陵一起约出去玩,两人都是宁阳城里有名的小霸王,穿街走巷撵鸡逗鹅,路过的大婶大姨们见了他们都要直皱眉头,往往他们还没玩多久,后头就要追上来一群拿着棒子逮他们回去的军营老爷们。 只是后来,由于陈员外常年征战伤了身体底子,终究是不适合再长期留在南境,于是后来他们一家人回了老家,准备安稳过活。 陈远记得他们走的那一年,王妃刚有了孕,他爹还很遗憾,说无法见着小世子出生,那时平南王哈哈大笑,说他更想要个闺女,到时候他还要去跟皇上讨个封号回来,他要他的女儿自由自在地在南境长大。 然而谁曾想,才不过几年,南境厄难,宁阳城全毁,平南王一家都死在了那场蛊虫之灾中。 消息传到老家之时,陈员外当时就吐了一大口血,之后更是悲痛欲绝茶饭不思,还是少年的陈远一边在病床边服侍父亲,一边想起了幼年时光,想起他心中那个伟岸高大的英雄形象,和传闻中还很年幼的南阳小郡主,他还记得他爹好几次说,等有时间就带他再去南境拜访平南王的,可如今,一切都毁了。 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陈员外都很消极,陈远有心安慰却言词无力,只偶尔也会学着大人的模样,朝着南边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拜礼祷告,希望佛祖菩萨们能保佑平南王爷他们一家,来世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也希望终有一天,宁阳城的大仇得报,百万亡灵能得安息。 陈远原以为一切都已过去,时间终会冲淡所有往事,但事情却又有了转折,那就是江楚的到来。 江楚的到来,让本萎靡不振的陈员外突然就振作了起来,就像战场上本来已经士气全无就要投降的军队,被神兵天降的主帅突然鼓舞了士气,旗鼓重振,准备继续冲向战场。 如果江楚是个女孩儿,陈远也许会异想天开地猜一下平南王的小郡主其实没有死,他爹收留了小郡主,打算为平南王和宁阳城的百姓们报仇。 但江楚是个少年,而且年岁明显要比小郡主更大些,这又会是谁呢,竟让他爹如此看重? …… 萧楚和林之南几人从停尸房的阴影中走出,一眼就看到了身穿便服四十多岁模样的一个中年人,他身形微胖,表情威严,颔下留着整齐的短须,柳雯儿拽着他的袖子在那儿跟他说着什么,显然这就是兴远县的县太爷柳康业柳大人。 “大人。” 陈远作为县衙捕快,率先行了礼。 柳大人从女儿手里抽出袖子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萧楚他们,他表情有些莫测地问:“什么时候开始,堂堂县衙内院,成了小孩子的玩乐之地?” “爹,都说了是我带他们来的,您别责怪他们。” 柳雯儿赶紧说。 “你闭嘴。” 柳大人瞪了她一眼,转头又看陈远,“陈捕头,这几个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规矩了吗?” 陈远立刻跪下请罪:“属下知罪。” 他顿了顿,跟着道:“只是舍弟他们年幼无知,还请大人饶过他们这一回。” “哼,年幼无知,我看未必吧?” 柳大人望向萧楚,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江少爷,听仵作们说,你们硬闯停尸房,是为了调查案子?那可有发现什么线索?” 萧楚与他对视,少年人虽尚未长身形瘦小,但对望之时气势却全然未被压制,他站姿挺直,神色未变,回答时的语气也是不卑不亢:“大人可知,赤眼魔人一案中,前面那些死者的尸体去了何处?” “嗯?尸体不见了?” 柳大人眉梢一挑,一副故作惊讶地表情,望向旁边仵作,严肃道,“怎么没人上报这事!” 仵作慌忙跪下:“回禀大人,这、这这些天小的们也没进去看过,也不知道尸体不见了啊!!” “原来如此,” 柳大人摸了摸胡须,无奈笑着看向萧楚,一派苦恼之色,“你看,本官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件事,还是多亏了你们发现。” “这些仵作说,是您下了死命令不准人进去停尸间,” 萧楚冷静追问,“不知是何原因?” 柳大人默然一会儿,忽而笑起来,他看着萧楚,语调缓慢:“江少爷这是在质问本官,怀疑本官吗?” 不直接回答,而是用反问句,显然是心虚了。 林之南在旁边抱着胳膊看戏,见此情景在心中默默点了点头。 “柳大人认为自己不值得怀疑?” 萧楚也笑了一声,带着些许嘲讽。 柳大人嘴角扬起的弧度微微下落了一些,眼中闪过不悦,却又强行按捺下来,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哼道:“罢了,今日就当本官宽厚,不计较你们擅闯衙门之罪,否则按照律法,没人能逃掉这一顿板子!” 躲在萧楚身后的元宵一个激灵,面露惊恐。 柳大人摆了摆手,让人将停尸房倒塌的门重新装好,转头就要离去,萧楚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冷冷出声问道: “那大人是否还记得,按照北齐律法,官员渎职、贪污、侵害百姓性命,传播巫蛊邪祟,又当如何?” 本要离去的柳大人身形一顿,然后猛地转身,他竭力维持的平和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破碎,眼中闪过几分狰狞凶狠,但很快又强行压制了下去,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后面的话语:“本官不知江少爷在说什么。” “你当真不知?” 萧楚眼神冷淡,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上位者的气势。 柳大人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他死死盯着萧楚看了一会儿,点头笑了起来,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很好,很好。” “本官这都是为了江少爷着想,日后您一定会明白,希望届时不要怪罪。” “来人!” 他高喊一句,“把他们统统给我抓起来!” 四下里一下涌出数十名带着武器的衙役,这阵仗看得柳雯儿脸色发白:“爹!” “把小姐带回去。” 柳康业看也不看女儿,挥了挥手。 柳雯儿挣扎着却还是被两个婆子强行带走了,环儿见状也只能跟着小姐快步离开。 元宵瑟瑟发抖地揪着萧楚的袖子躲在他身后,他长这么大哪儿见过这种阵仗,要是被抓起来,是不是还要挨板子?会不会砍头? 他抖如筛糠,几乎要哭出来,但是抬眼一瞧,却发现除他之外其他三人,神情竟然都没什么变化。 萧楚、林之南、阿耶和陈远,面对重重围拢上来的衙役,全都还是原来的表情,除了陈远皱眉之余神情略带思索之外,其他人该冷脸的还是冷着脸,该漫不经心地还是带着笑,事不关己地更是依旧面无表情。 “小椰子,这小胖墩就交给你了。” 林之南脑袋都没转过去地吩咐,“我得顾着我家阿楚,大哥你自便。”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5节 “好。” 阿耶点头,一把拎起了惊恐如鹌鹑的小元宵,然后微微皱眉,“有点重。” 元宵涨红了脸,无力地踢了踢悬空的两条小短腿。 作为一个小孩,胖点怎么了!? “谁是你大哥!” 陈远习惯性反驳。 林之南搂住萧楚的腰:“准备好了?” 萧楚点头,林之南带着他纵起上了屋顶几下就消失了衙役们眼前。 阿耶看得眼睛微亮,就在元宵以为自己会和少爷一样被带飞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确实飞了起来,但是他是被阿耶直接丢飞出去的。 “啊啊啊啊啊啊!!!” 小胖墩惨叫着飞起又往下落,但落至一半,阿耶也跳了起来,伸手一拽他腰带,将他如同一个木桶一样夹在了胳膊底下,跟着远去的林之南快速跑去。 垫后的陈远看着他们跑远,再度感叹了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这里的衙役其实没什么战斗力,而且大部分还都是他调教出来的,也不敢跟他动手,所以陈远很容易地找到突破点,只比那几个小的晚了一些也同样脱离了包围。 “哎呀都是群废物!” 跟在县太爷身旁的师爷跺脚大骂,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轻松脱困,正替大人着急,却发现他家大人负手站在这儿,望着那些年轻人离开的方向,表情高深莫测,似乎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愤怒。 他顿时有些不解,试探问:“大人,咱们要不要派人继续追?” 柳康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追什么追。” “陈正阳那老匹夫,说什么还不到时候,迟迟不肯告诉殿下一切,现在好了,是殿下自己要追查,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师爷赶紧跟上去,见四下无人,忍不住小声又问了一句:“那小姐……您不是一直想要撮合她和殿下吗?” 柳康业闻言冷笑:“昨天你不是也听到环儿回禀了么,那个红衣服的丫头,自称是与殿下指腹为婚,我们那个冰人似得小殿下,见着那丫头就学会了笑,可见当真是情谊深厚。” 师爷还想为自家小姐争取:“可……” 柳康业朝他瞥去一个鄙夷的眼神:“你莫忘了,当初与太子殿下指腹为婚的是谁家姑娘!” 师爷一愣。 因为是县太爷的亲信,所以他也是极少数知道江楚江少爷真正身份的人,自从知道江少爷其实是太子爷之后,师爷的脑子也活络了起来,他也是万分希望有朝一日,太子爷能重回上京登上皇位的,届时柳大人和他们就是有了从龙之功,倘若柳小姐在那之前能成功俘获江少爷的心,那太子登基之后,柳小姐就能当皇后了,届时他们这些手下也能鸡犬升天。 所以在协助小姐亲近江家少爷这件事上,师爷也是万分积极的。只是如今被县太爷一提醒,他才隐约记起,当年太子殿下似乎确实曾经有过婚约,婚约对象—— 是镇国公与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平南王的嫡女,南阳小郡主。 可那小郡主不是应该早就死在南境了吗? 倘若小郡主未死……以她的身份,和平南王的影响力,自家小姐确实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县太爷摆了摆手:“罢了,雯儿终究是没有母仪天下的气运,要是陈正阳那个老匹夫知道我让雯儿去殿下面前跟他家郡主争宠,他非跟我拼命不可。” 第三十三章 陈远追上来的时候,元宵正蹲在那边吐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涕泗横流,看那架势,估计是把三天前的隔夜饭都给吐出来了,好不可怜,阿耶皱着眉离他远远的,一副很嫌弃的模样。 而林之南和萧楚正头碰头地蹲在桥洞底下拿着树枝在逗一只灰不溜秋的小奶猫玩,小奶猫不断用爪子去够那树枝,细长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很是兴奋专注。 这其乐融融的场景,谁能想到他们这是刚从衙门里逃出来的呢? 见着他来,林之南挥了挥逗猫用的小树枝,笑眯眯打招呼:“哟大哥,你来啦!” 谁是你大哥。 陈远已经懒得反驳,他无语地抱起胳膊,用眼神指了指那只见着生人嗖一下窜进桥洞里去了的小猫:“你们可真有闲心。” “看起来,衙门的人没追来嘛。” 林之南手搭凉棚望了望陈远过来的方向。 这一点陈远也确认过了,不然他就不会直接来找林之南他们,而是会把追兵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所以那位柳大人果然不是真心要抓我们,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林之南习惯性想摸索下巴,手刚抬起来就被萧楚拉了过去,他默默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上泥土,林之南这才发现刚刚捡树枝逗猫弄得手上都脏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远无法理解,“柳大人和这案子究竟有何牵扯,那些尸体当真是他藏起来的?可是他为什么……” 林之南用擦干净了的手摸了摸下巴,看向萧楚:“阿楚,那个县太爷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身份?” 萧楚将帕子折起来,慢条斯理地收回袖中,这才抬起眼点了点头:“柳康业与学堂的李夫子都曾是我外祖父的门生,从前见过我。” “你是因为他们才来的兴远县?” 林之南问。 萧楚摇头,他看了眼陈远,“是金侍卫送我来的。” 林之南眨了眨眼:“金陵?” 萧楚见她不解,便介绍道:“陈员外曾经是平南王的副将,归隐之后便一直住在兴远县,那应当是在南儿你出生之前的事,这也是金侍卫告诉我的。” 所以萧楚在逃离上京城之后,之所以选择来到兴远县,并不是为了投奔他外祖的门生柳康业与李夫子,而是因为金陵认为当时放眼整个北齐,只有陈副将值得信任。 林之南是真的惊讶了。 她从未见过她爹爹的那位副将,但模糊记忆中他爹爹和其他叔伯似乎确实曾经提到过他们有这么一位同生共死过的兄弟,他爹爹还曾经跟她说过,等南境稳定下来,有空带她去看看江南的小桥流水。 她扭头打量陈远:“小陵子好像说过,他有过一个朋友,你们还跑去田里比谁尿得高,结果光着屁股被一群鹅追着跑——” “那人原来就是大哥你啊?” 陈远的表情从懵逼转为羞恼,面孔涨得通红:“胡说八道!” 林之南握拳敲掌心:“看来是真的。” 陈远胸口剧烈起伏,半天压下去火气,然后皱起眉,困惑看林之南:“你认得金陵?你究竟是——” 他说完,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江楚,脑海内思绪飞快转动。 从前对于江楚来历的猜测一一划过脑海,他突然怔住,因为想起了江楚一直在叫她“南儿”,以及她称呼江楚为“阿楚”。 南儿。 南这个字眼,对他们陈家来说有着格外特殊的意义,南境是他的父亲大半辈子征战与守护之地,那里还镇守着他们家宣誓效忠的那位大人。 而那位大人的女儿,传闻中早已死在蛊虫之灾中的那位南阳小郡主,全名便是林之南,且与面前这名少女年岁相当! 当初江楚刚来到兴远县时,他还曾异想天开过这小子会不会是女扮男装,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早就心灰意冷的他爹会突然振作起来。 而现在,眼前这少女比江楚更加符合他的猜测与想象! 那么倘若她当真就是小郡主,那被她亲昵叫着“阿楚”,说是指腹为婚的江楚的……岂不就是—— 陈远的眼眸倏然睁大,他略带惊恐地望向那个三年来朝夕相对,早就很熟悉模样但突然就变得无比陌生起来的少年。 萧楚静静地负手站在那儿,微微仰着脸,平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仰视的视角,但他只是站在,却也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与气势,仿佛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 这一刻,他不需要说任何话,也不用任何东西来证明,就只是站在那儿平静望过来,陈远便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的身份。 腰侧佩剑与刀鞘摩擦发出一声轻响,陈远猛地后退半步,单膝跪地,低下头: “卑职陈远,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拜见郡主!” 刚刚颤抖着爬起来的小胖子元宵被陈远突然提高的大声给吓得双腿一软,差点也跟着跪了下去,阿耶拎住他后脖领,他才勉强站住,只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场景,颇有种我是谁我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的迷茫感。 “嚯!” 林之南一个跳步让开了陈远正对的方向,拍拍胸口,“大哥,不要突然行这么大礼啊,怪吓人的!” 萧楚弯腰扶了扶陈远的手臂,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我早就不是殿下了,我叫江楚,起来吧兄长。” “殿下万莫要再唤兄长了!卑职担不起——” 陈远惶恐的话说了半截,肩膀被林之南狠狠拍了一巴掌,拍得他还跪着上身就往前栽,差点一头扑到萧楚怀里去。 “这么客气干什么啊,都说了是自己人了。” 林之南笑嘻嘻说,“招呼都打完了就该干正事了,在这么拜见来拜见去的,天都要黑了。” 陈远一时无言,萧楚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这才略带拘谨地站起身,然后试探问:“殿下,那接下去我们——” “兄长同南儿一样叫我名字即可,” 萧楚看了林之南一眼,忽的沉默了一下,偏过脸说道,“目前看来,受害者大多都是流民,我们可以先去附近流民聚集处查找相关线索。” “我倒是有更方便快捷的法子。” 林之南笑容明媚地说。 陈远正要问什么法子,就听到萧楚突然严厉地一句:“不准。” 他从未听过萧楚这种语气,吓了一跳。 林之南也愣了下,她看着萧楚突然苍白的脸色,感觉到被他死死抓住的手,她眨眨眼,突然明白萧楚为什么这么激动。 他是想起三年前,他们分别那一天,林之南为了追踪母蛊救萧楚,而在自己的手上一刀刀割出口子吸收子蛊时血淋淋的场景了。 “别怕别怕,我不割自己手。” 林之南赶紧抱了抱他,轻轻拍着他清瘦背脊,低声道,“不会再吓你了,阿楚别怕。” 感觉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下来,林之南这才松开他,萧楚情绪虽然有了平复,但手仍旧死死抓着她的手,仿佛生怕她一时兴起又要往自己手心割刀子。 虽然手腕被抓得有点疼,但为了萧楚的情绪考虑,林之南并未挣开,她转头对一头雾水的陈远道:“便捷方法就是直接找蛊虫。毕竟蛊虫才是一切源头。” 陈远迟疑地看了看萧楚,他通过萧楚的反应,猜测到了使用这种方法很可能会对林之南有伤害,于是便不打算追问。 但林之南却笑了笑,自己说了下去,“安心,不用我找。使用蛊虫这种事情,巫族的人最擅长。” 说着,她用自由的那只手朝阿耶招了招。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6节 阿耶因为不理解他们的对话且对这些事没有太大兴趣,不知何时已经蹲在桥洞底下,正面无表情地拿着林之南之前丢开的树枝试图把桥洞深处的小灰猫给引出来,听到林之南喊他,他扭头望来。 “你会追踪同源蛊虫吗?” 林之南问。 阿耶点了点头:“可以,但要有,蛊血。” “那就好办了。” 林之南看向萧楚,挠挠脸,“阿楚——” 萧楚抿唇看她。 “我不割刀子,” 林之南眨眼,小心翼翼问,“就从刚才那个伤口里挤两滴血,可以吗?” 萧楚闭了闭眼,又睁开,看着她说:“可以,我来。” 林之南还在发愣,手已经被萧楚握着抬起,少年浓黑眼睫垂着,静静翻过她的手心,动作轻柔地一点点解开之前亲手给她缠上去的一圈圈纱布。 最里层的纱布与伤口有所黏连,撕开会扯到皮肉,他的动作非常轻。 林之南忍不住笑:“我不疼,你别皱眉。” 萧楚没理会她,但他揭开最后一层纱布之后,却愣了下,抬眼看向林之南。 林之南眨眨眼:“没骗你吧,我说过很快就会好的,你看这点小伤口,都快愈合了。” 她甩了甩手。 她说得一点没错,之前徒手接飞镖割出来的那道深深口子,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此刻已经恢复到了好像只是被划破了表皮的程度,别人也许看不真切,但亲手帮她包扎伤口的萧楚是最清楚的。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望着林之南的脸色却是更难看了几分。 林之南趁着那道伤口还在,捏拢了手心,拿过阿耶递来的一个小陶罐,掀开盖子,让掌心流出的血液落入了陶罐中。 拿回陶罐的阿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罐子,冰山一样的脸上,透出明显的疑惑。 林之南由着萧楚帮她重新把绷带缠回去,并不怎么在意地对阿耶解释道:“昨天遇上两个赤眼魔人,所以顺手‘吃’掉了他们身上的蛊。” 她顿了顿,看了眼阿耶手里的陶罐:“我的血里可能还有些不好消化的东西,你最好先看看。” 阿耶一怔,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手中那个小小陶罐里头,好像正有东西在不停地四处乱撞,撞得还没他掌心大的小陶罐差点翻倒。 巫族中人除了与生俱来的本命蛊之外,身上总也会带着其他各种用途的蛊虫,阿耶陶罐里的便是一种能吞吃其他蛊虫血肉来进行追踪的蛊,名为金蝉蛊,小金蝉在消化完主人喂给的蛊血之后,身上就会蜕一层外壳,同时长大一些,主人只要打开陶罐,金蝉就会飞出来引路,为主人找到相应的同源蛊虫所在。 但此时,阿耶看着掌心里不断发出咚咚咚撞击声的陶罐,瞳孔地震中。 显然,他喂养的小金蝉是不应该有这么大力气的。 “快打开吧,不然罐子要裂了。” 林之南好心提醒了一句。 阿耶轻轻吸了口气,手指微有颤抖地打开了盖子。 第三十四章 (一更) 随着阿耶的手拿起陶罐盖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里,就连曾经见识过相似场面的林之南都没忍住好奇心地看了过去。 然后,一只暗金色小虫子跌跌撞撞地从罐子里飞了出来。 它和普通蜜蜂差不多大小, 摇摇晃晃地扇动着翅膀,东飞一下西飞一下, 仿佛喝醉了酒。 阿耶摊开手,小虫子就晃晃悠悠落到了他的掌心, 跟着一个翻身, 翅膀一摊,顶着个几乎发光的圆滚滚的肚皮八脚朝天地躺平在了他掌心。 “这是什么情况?” 陈远疑惑问了一句。 “……” 阿耶盯着手心里的小虫子看了会儿,总结,“吃撑,了。” 他看向林之南,眼神复杂地说, “两个, 时辰,以后。” “还行,” 林之南歪头打量那只小虫子, 还用指头戳了戳虫子那小小的肚皮,然后笑着比了个大拇指,“至少没直接撑破肚子,你的小虫子有前途。” 阿耶面孔虽还是冷淡淡的, 看她的眼神中却充满了一言难尽:“你的血里, 有什么?” 只是两滴血, 竟然就差点让一只金蝉蛊撑破了肚子。 “那说来可就复杂了。” 林之南发现萧楚转开了脸似是在出神, 就走过去挽住了他胳膊,笑眯眯道, “阿楚,我饿了,我们先去吃午饭吧,说好的要吃鱼皮蒸饺!” 萧楚收起了之前的表情,弯起眼睛笑:“好。” 于是明明还处在被官兵追捕中的几个年轻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进了酒楼点餐吃起饭来。 元宵是最懵逼的,他总有种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是不是忘记睁开眼睛的错觉,不然为什么从早上开始,发生的这一切他都完全没看懂呢? 突然冒出来的红衣姑娘,性情大变的他家少爷,还有他们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查起了县衙里的案子,还要去追踪什么蛊虫尸体?这些不都是衙门的事情吗? 还有大少爷竟然还给少爷下跪行礼,叫他殿下,哪个殿下,少爷怎么就变成殿下了? 元宵稀里糊涂跟着众人坐在雅间包厢里,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 鱼皮蒸饺自然吃不饱,况且知晓了萧楚和林之南的身份,陈远也不愿怠慢了他们,他抓着店小二把酒楼里最出名最贵菜品都点了个遍,大有要把过去三年缺失的佳肴一次性给他们补足了的架势。 元宵扒着桌沿,瞪圆了眼睛,看陈远的目光很有种“难道我们真的要被砍头了这难道是最后一餐”的惊恐感。 阿耶坐在角落里盯着手心里的小虫子,因为盯得时间太久,眼睛已经有逐渐变成斗鸡眼的趋势。 林之南倒了杯热茶塞到萧楚手里让他暖手,看他略略发白的脸色,没忍住双手往他脸上搓了搓,看他面颊染上了血气,这才笑眯眯的松开手。 但她的手刚一离开,就被萧楚握住了。 “怎么了?” 她问。 萧楚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又松开了她的手,转而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刚送上来的蒸饺进她碗里,笑道:“尝尝吧。” 林之南于是也笑眯眯地夹了一个蒸饺给他,抬了抬眉梢:“你吃多少,我吃多少。” 萧楚就笑了,少年人眼中又有了亮晶晶的碎光:“好。” 几人吃饱喝足,就连误把这顿当做了最后一餐的元宵,也化悲伤为食欲,一边抹眼睛一边风卷残云,最后吃得跟阿耶的小金蝉一样四脚朝天顶着个圆滚滚肚皮打起了嗝儿。 林之南监督萧楚吃饭,还给他盛了汤,然后就撑着脸看他。 他用餐时的模样还同从前一样斯斯文文,堪称礼仪典范。林之南知道这都是他自出生时就养成的习惯,他的一言一行,行为举止,从幼年开始就是以未来帝王的标准进行塑造培养,是早已融入了骨血之中的,所以哪怕外表看来弱不禁风,但站在人群之中,他总是鹤立鸡群的那个。 林之南又想起了柳雯儿的话,她说三年前,萧楚刚来到兴远县时,差点饿死在街头,还说他当时全身是伤。 林之南想起了上京皇城里那只娇气矜贵的雪团儿,还有桥洞里伤了爪子,灰扑扑的小脏猫。 “南儿在想什么?” 萧楚放下汤勺,用帕子擦了擦嘴。 林之南回过神,撑着脸晃了晃食指说:“我在想,江楚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萧楚弯起眼睛:“南儿也喜欢这个名字?” “当然喜欢。” 林之南用指头戳了戳他唇畔的小小酒窝,嘿嘿笑道,“我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你取它的时候肯定是在想我。” 萧楚笑容越加明显:“嗯,我一直在想你。” “咳。” 陈远清喉咙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对话,林之南和萧楚就一起看他,就见这年轻人面皮微微发红,眼神正四处游移。 她语气带着稀奇:“大哥你在害羞什么呀?” 陈远抽了抽嘴角,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然后才又清了清嗓子:“郡主,还请不要这么称呼卑职……” “兄长,” 萧楚道,“我同南儿并不打算公开身份,故而暂时依旧需要依托陈副将的名义以江楚的名字行动,因而还要劳烦你再忍耐一段时日。” “殿下这是哪里的话,能为您和郡主效劳,卑职在所不辞。” 陈远下意识又要跪,被林之南一下扯出了胳膊。 林之南撇嘴:“大哥可真见外,我瞧着小陵子也没你这么一板一眼的。” 那怎么一样,金陵是平南王养子,在名份上本就是郡主的兄长,也就是太子殿下将来的小舅子,自家人自然不会那么计较君臣尊卑的问题。 陈远在内心反驳,但这一日相处下来,已大致了解郡主性格的他知道郡主根本不在意这些,她都能光明正大地在众目睽睽中与太子殿下牵手并肩,举止亲昵,完全不在意旁人目光,更别说这些称呼上的条框计较了。 她的性情倒确实与普通姑娘不大一样,很有从前平南王的风范。 又休息了一阵,阿耶掌心的小金蝉终于抖着翅膀又“活”了过来,它拖着沉甸甸的肚子落到了饭桌上,在酒足饭饱正昏昏欲睡的众人注视下,身体裂开了。 裂开了?! 元宵眼睛瞪得老大,指着小金蝉颤抖:“它它它是死了吗?” “是要蜕壳了。” 陈远往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元宵捂着后脑勺继续看,果然没一会儿,小金蝉裂开的身体缝隙里,钻出了一具新的身体,新身体的颜色比之前要更浅更偏金黄,整体大了足足一圈,翅膀是最后从壳里拽出来的,轻轻一抖展开,透明又漂亮,在明亮的午后光线中仿佛反着光。 它的身体抖动两下,翅膀一扇,立刻轻盈飞起,绕着阿耶转了一圈,最后轻巧落到了他的指节上。 与之前那仿佛喝了假酒沉甸甸东撞西撞的迷糊样子简直是判若两虫。 “小东西还挺漂亮的。” 林之南兴致勃勃地想摸摸,结果还没靠近,小金蝉嗖一下飞到了旁边萧楚肩膀上。 她眯了眯眼,调转方向一下扑过去,小金蝉没扑到,倒是差点直接把萧楚给扑倒了。 小金蝉轻盈飞回了阿耶那儿,阿耶朝他们点头:“可以,了。”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7节 “那走吧。” 还抱着萧楚腰没撒手的林之南挥舞了一下胳膊。 计划是美好的,现实却还是有不少波折,他们跟着小金蝉的指引一路穿街过巷,竟是到了城门口,而看小金蝉那架势,目的地似乎还在城外。 于是陈远去附近找了三匹马来,如他所料,林之南骑马很是熟练,她利落地先上了马,然后又把萧楚拽了上去,两人共乘一骑,陈远带着发抖的元宵,而阿耶独自一匹马。 “抱紧我哦。” 林之南抖了抖缰绳让马跑起来,冲身后的萧楚叮嘱了一句。 “嗯。” 萧楚声音带笑,“我记得南儿骑术绝佳,一直没机会见识。” “那是,” 林之南得意地挺直了背脊,“当年我可是连我爹爹那匹赛龙雀都给降服了的,嘿,那暴脾气,一般人可驾驭不了。” “小郡主竟然能驯服那匹赛龙雀!?” 陈远在旁听到,忍不住诧异出声,随即又充满怀念地说道,“那马性情十分暴戾,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那时我和金陵还年少,又自视甚高,天天跑去王爷的马棚里看它,可从没能摸到过它一根毛。” 他想起那时的事,脸上带出了笑,摇摇头:“那时王爷还逗我们,说谁能降服它,就能把它牵走,军营里长大的男孩儿,谁不想有匹威风的宝马,更何况是赛龙雀那样的绝世良驹,那段时日,我们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去讨好它。” 林之南听得认真,元宵也好奇地竖起耳朵,追问:“后来呢?” 陈远揉了揉额头,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苦笑:“奈何那马鬼机灵,吃喝照收,就是不给碰,金陵曾经想强行爬到它背上去,差点被它踢断了腿。” “郡主小小年纪,竟然能降服那小煞神,当真是厉害。” 他朝林之南拱了拱手,一脸钦佩,“所以那小煞神,最后是归了你?” 林之南目光却是下意识落在了远处:“没有。” 萧楚坐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神情,但能听出她语气中微妙的变化。 “它虽让我骑,但终究是只认我爹爹的。” 林之南笑了笑,“那日若不是它,我逃不出宁阳城,可将我送出城后,它就将我甩下了马,奔回了城中,然后我再也没见着过它。” 而当时,宁阳城早就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小小的林之南趴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匹顽劣的马冲进了大火之中再消失不见。 第三十五章 (二更) 陈远愕然地张了张嘴, 他有心想说点什么,但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能徒劳地看着少女远望的侧脸。 这个角度看过去, 她的眉眼当真像极了他记忆中的平南王,那个男人从前也是这样, 脸上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压不垮他, 但偶尔远眺时却也能让人窥见他心底的惆怅。 那时他还小, 不懂平南王究竟在惆怅什么,但是每当那时,他和金陵都会自觉地停止打闹,也安静下来。 林之南正望着远处山丘出神,就感觉身后的萧楚前倾了身体,贴上了她的后背, 她下意识侧头, 萧楚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鬓角。 林之南忍不住往后靠了靠,闭眼回蹭,然后嘴角弯起, 手上缰绳一甩,双腿夹紧马腹,突然加快速度飞奔了起来。 “抓紧哦。” 她抽空叮嘱。 萧楚搂住她腰的手臂收紧,整个人紧紧贴在她身后:“南儿尽情跑吧!” 马蹄飞奔起来, 风吹起了落下来的头发, 被狂风簇拥着的感觉让林之南感到了久违的肆意畅快。 但是很快她勒住了马绳, 让马慢了下来, 果不其然,她听到身后萧楚压抑的咳嗽声。 “要骑马还是等开春再暖和些吧。” 她回头看他情况, 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脑门,“今天出门还是应该再多穿些的。没料到要来城外,失算了。” “无妨,缓一下就好。” 萧楚又咳嗽了两声,笑着道,“那说好了,等开春以后,南儿要教我骑马。” “自然。” 林之南笑着应下,两人放缓了速度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追上来的陈远和阿耶他们。 兴远县郊外是一大片连绵起伏的丘陵,这里的山大多并不高,所以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小村落,住着不少人家,一行人又跟着小金蝉跑了一阵,最终停在了山下一座小村子里。 一眼望去,这村子中立着十来间蓬草屋子,屋子门口的栅栏门大多开着,院子里有些凌乱,有几户人家院子里菜圃上种的菜还未完全枯死。 但是整个村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人声,明媚阳光照耀下,灰白的石头与泥土反着光,给人一种苍白到毫无生机的死寂感。 就仿佛他们突兀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人都去了哪儿?” 陈远一手牵马一手警惕地拿着武器在最前方开路。 林之南走进了其中一户人家家里查看,发现那户人家院子里的灶台上还有切了一半的菜,菜叶早就干瘪,但旁边灶台上锅子已架起,俨然一副正要做饭的架势。 “柜子都开着,看来被翻找过。” 萧楚从屋内走出,“没有钱财,衣物也被取走了一部分,不像是被劫掠,应当是主人家自己匆忙收拾细软离开的。” “这么看来,是这村子突然出了什么事,大家匆匆忙忙逃难跑掉了。” 林之南摸着下巴分析。 与此同时,阿耶肩膀上的小金蝉又嗡嗡嗡地飞起。 他们一路跟过去,发现它落到了一口水井边。 “莫非是水源有问题?” 陈远脸色凝重。 他弯腰拿起井边的木桶,很快打上来桶水。 几人目光齐齐看过去,就觉那井水清澈,带着冬日的冰凉寒气,看着与其他地方的水并没有什么不同。 林之南指挥阿耶:“看你的了。” 阿耶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个指节大小的小瓶子,拔开木塞,倒了些白色的粉末进去。 粉末很快溶入水中消失不见,半天没有动静。 阿耶收起小瓶子,眉头略微皱起,他看了看还在围绕着井口飞舞的小金蝉,眼中泛起不解:“没有,异常。” “问题不是出在井水里?” 陈远松了口气。 “未必,也可能是原来有过问题,后来被人处理了,” 林之南蹲在井口边,指头沿着井口略略扫过,然后闻了闻,“有药粉的气味。” 陈远怔住,下意识道:“那也无法证明……” “试试这些。” 萧楚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就见元宵小心翼翼地碰着一个小碗,跟着萧楚从一户人家院里走出来。 “这是什么?” 陈远不解地看着碗中东西。 “是菜圃里的泥?” 林之南却立刻懂了。 萧楚朝她笑着点头。 陈远反应过来,作为此处村庄唯一的水源,他们灌溉浇菜用的水应该也是井水,泥土当中自然也会残留有过去浇过的水。 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日常收集雨水来灌溉,但是近几个月兴远县都没怎么下雨,只前日落了场雪,靠雨水恐怕不太够。 陈远思考间,阿耶已取了泥土混合了刚才的井水,又撒了药粉下去。 他们又等了一阵,突然水底下咕嘟一声冒出了一个气泡,紧跟着,咕嘟咕嘟咕嘟,木桶里的水仿佛沸腾一般开始不停地冒出气泡。 林之南扬起眉梢,这一看就是有问题了。 “浇菜圃的水是有问题的。” “村民们是同一时间离开的,事后也有人来进行了处理。” 萧楚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村落。 “可我并未听说有相关案情。” 陈远皱眉,“且这些村民都被转移去了何处?” “那些都不重要,现在我们要查的是,井水为什么会出问题。” 林之南拉回话题。 井水来源于地下水,总不能这附近的土壤都被污染了吧?那事情可就严重了,地下水基本都是连通的,一处出了问题,其他地方很难不被牵连。 当年南楚灭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尸毒落入了南楚最重要的水源源头,然后顺着无数的支流在很短时间内扩散到了整个南楚,导致了几乎全部南楚人都被尸毒污染成了怪物。 萧楚看出林之南虽然依旧在笑但眸底明显有些凝重的情绪,他握了握她的手腕,说道,“目前兴远县内应该还未发生相关事件,不然整个县城早已乱了,这倒是像单独此处出了问题。” 林之南看了看他,点头。 见此处已查不出更多线索,几人正要离开,却见有一樵夫正背着沉甸甸的一捆柴正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路过,陈远得到萧楚示意上去喊人,结果一听到他声音,那樵夫扔了柴就拔足狂奔起来。 陈远一见他如此可疑,当即也追了上去,樵夫一边大喊大叫一边狂奔,但到底跑不过武人出生的陈远,被他揪着脖子给按住了。 樵夫吓得几乎要晕过去,整个人抖如筛糠,连脑袋都不敢抬起,只拼命大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陈远无语,揪着他头发强行让他抬头,把官府令牌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个来回,那满脸眼泪鼻涕的樵夫眼里才渐渐有了焦距,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副劫后余生又惊吓过度的模样。 “谁要吃你?”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能够勉强回话了,陈远这才板着脸问。 林之南在附近挑了块石头,铺上帕子让萧楚坐着,自己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看。 “回,回官爷的话,” 樵夫脸色还是煞白,说话哆哆嗦嗦的,“就,就就就是这村子,闹闹闹妖怪啊,会吃人的!”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8节 “这里头原先住的人,全都是被妖怪吃掉了!” 他蜡黄的脸上,深深凹陷的眼珠瞪得很大,还残存着惊恐。 “胡说八道,哪儿来的鬼魅谣言。” 陈远哼了一声。 “是是是真的!” 樵夫激动起来,“这里一个月前还好好的,我打柴路过还能进来歇个脚讨碗水喝,可有一天这里的人突然莫名其妙全消失了。” “就不能是他们都搬家了么?” 元宵嘟囔一句。 “小孩儿晓得什么!” 樵夫反驳。 元宵生气,要跟他理论,被萧楚按住了,萧楚看向樵夫,语气温和地点了点头:“劳烦您详细讲述一下关于妖怪吃人的事情。” 樵夫看向他,见他年纪虽小,但神态从容淡定,长相尤其出众,微微笑容间,就让人奇异地平复下了情绪。 樵夫长长吐了口气,苦涩说道,“今年一直不下雨,大伙儿田里的收成也不好,不少人家里都缺粮食,就说我吧,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还有两个孩子和婆娘在等着,他们已经饿了三天了,我和婆娘还好,小孩连哭的力气都没了,眼看要不行了,要不是实在挨不下去了,我也不敢这时候还进山打柴,从咱们村子进山里,要想天黑前回来,只能经过这里。” 元宵原本还鼓着的腮帮子瘪了下去,他看看樵夫,犹豫了一下,伸手摸摸胸口,从里面拿出个小布袋来。 樵夫疑惑看着递到面前来的布袋子:“这……” 元宵把布带塞到他粗糙的手里,然后强行挪开视线,嘟囔:“是我中午偷偷藏起来的糕饼,你拿回去给你家小孩儿吃罢,反正我还有。” 樵夫浑浊的眼中浮现水光,干裂嘴角抖动半天却没说出一个字。 “收下吧。” 林之南笑眯眯地催促,“然后呢?” 樵夫小心翼翼地将布袋收进怀中,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平稳很多:“我家的情况已经还算好的,不少人家里早就断了粮,还有附近其他地方逃来的流民乞丐,起先大家还顾虑这村子的古怪不敢过来,但后来一些人实在没办法要活不下去了,就有胆子大的人就想来这里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些吃的穿的,再不济那些没处落脚的人能占个屋子避风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陈远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显然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后来呢?” “后来……” 樵夫咽了咽口水,嗓音又有了细微的颤抖,“后来,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一个逃出来的人都没有?” 陈远追问。 “有、有一个,” 樵夫吸了口气,“就咱们村的,但是他回来后就疯了,整天只会说‘有妖怪啊!’‘妖怪吃人啦’这些话!” “这是被吓疯了?” 林之南若有所悟。 “只是这样还好,” 樵夫身体又抖了起来,“可他回来没几天,人也不见了,当时他婆娘就在外屋,她怕他跑出去丢了,用绳子把他绑在了床边,就出去做个饭的功夫,回去就发现绳子还在,人不见了,床头还落了一大滩血!” 元宵下意识躲到了萧楚背后。 萧楚微微皱了下眉,又缓缓松开,在其余人安静消化这段话的时候,突然问道:“那人的手臂上,可有多出来的伤痕?” 第三十六章 “什么伤?” 樵夫面露不解。 萧楚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 点点头:“不必在意。那么除此之外,近几日这附近还有其他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吗?” “不同寻常之事……” 樵夫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见他迟疑,林之南笑眯眯鼓励道:“想到什么都可以说哦。” 樵夫又看了她一眼, 见这姑娘也是小小年纪,却明艳大方, 一时竟也被她灿烂笑容感染,神情缓和了下来没再如之前那般紧绷, 他想了想说道:“你们晓得的, 我是以砍柴为生的,过去经常出入山里,对这附近山头早就熟得就像自家后院一样,哪条路好走,哪边能顺手采到些能卖钱的草药,都清楚地很。” “再说咱们这些山不高也不深, 更没什么危险的野兽, 向来安稳得很,小孩子不小心跑进去迷路了,随便找找也能摸出来。” “可今儿不知怎么了, 我走得还是原来进山的那条路,一路走一路砍柴,也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是走着走着, 一抬头就发现已经跑山林外头来了……” 他说到这里, 眼底有浮起恐慌与后怕, 声音也下意识压低了:“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这莫不是鬼打墙了?再加上这村子里头吃人妖怪的事,我越想越后怕, 趁着日头还高,就赶紧跑出来了。” 难怪他这么早就背着柴往回走了,感情是刚进山没多久就出来了。 林之南让阿耶瞧了瞧这樵夫,确认他身上没异样,就让人走了,临别之际,陈远往他手里塞了锭银子,让他回去给孩子买点好吃的,樵夫抹着眼睛千恩万谢,就差跪下给他们磕头了。 “今年各地的收成是不是都不好?” 看着樵夫捡起之前慌乱丢弃的背篓背上,然后佝偻着身子逐渐远去的干瘦背影,林之南下意识问了一句。 萧楚也正望着那个方向,他清冷的嗓音略带沙哑,眸色略沉:“今年南方干旱长达半年之久,加之去年东边雨水连绵,洪涝成灾,流民人数一直在增长。” “何止如此,” 陈远充满嘲讽意味地道,“朝廷从去年就开始派遣官员到各地赈灾,可越赈灾,灾民越多,天知道那些官老爷都做了什么好事,惹得各地民怨沸腾,暴、乱四起,兴远县这么偏远的小地方,都能听说到朝廷派兵镇压暴民的事,可见现在的北齐,已经乱成了什么样。” 元宵挠着头,懵懂地看他们:“可是茶楼里的人,还有学馆的学子夫子们,不是都说,这是妖妃祸国,天降凶兆吗?” 林之南下山之前,已经大致了解过这些事,闻言下意识看了看身旁的萧楚。 元宵还在说着那些听来的传闻:“大家都说,纪太傅他老人家忠心耿耿,最是清廉,是个一顶一的好官,都是那妖妃栽赃陷害,她害死了一代忠臣,还牵连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妖妃就是痴心妄想地想要扶持大皇子上位,于是用巫蛊邪术迷惑圣上,干涉朝政,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把我北齐彻底变为南楚。” “要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还在,北齐才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元宵。” 萧楚出声,“住口。” 元宵下意识闭上了嘴巴,有点怯怯地看他,神情却还是充满不解。 “朝政混乱,家国不安,又岂是一人之责。” 萧楚眼睫微垂。 “殿下——” 陈远神情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林之南突然插嘴道:“那种事情晚点再说啦,我们还是先趁着天还没黑,去山里瞧瞧吧。” “也是。” 陈远点头。 趁着他们去拴马,林之南走到萧楚身旁,笑眯眯地举起握成拳的手:“阿楚来猜猜我手里是什么?” 萧楚原本在出神,听到她声音,看到她笑脸,忍不住也笑起来,他目光在她手上扫过:“可有提示?” “你可以闻闻。” 林之南把手凑到他鼻端下边。 萧楚握着她手腕,仔细嗅了嗅,“甜的……” 他看看林之南,目光又落到不远处正苦着脸捂着胸口的元宵那儿,笑得唇角带起了酒窝:“是元宵的饴糖?” “答对啦!” 林之南摇头晃脑,“那你再猜猜有几块饴糖?猜对了就分你一半,猜错的话,就都归我了哦。” 元宵在林之南的身后竖起两根胖胖的手指提示自己少爷。 萧楚看了元宵一眼,眼底碎光浮动,满含笑意地转头对林之南说:“三块。” 元宵小小的脑袋顿时充满了大大的疑惑。 林之南眉梢一挑,回头瞄了眼呆住的元宵,嘴角勾起。 “答对了。” 她把手一摊。 萧楚看了看她手中两块小小的饴糖块,又抬眼看看仍旧笑眯眯的她:“三块?” “三块~” 林之南点头,她拿起一块饴糖丢到自己嘴里:“一。” 然后把剩下那块塞进萧楚口中:“二。” 甜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带起一种奇特的暖意,萧楚含着糖,好奇问:“第三块呢?” 林之南眨了眨眼:“欠着,以后给你。” 萧楚笑起来:“南儿,你欠我的事越来越多了。” “慢慢还嘛,不急。” 林之南笑眯眯。 “嗯,不急。” 萧楚也笑。 说话间,陈远已经安置好了马匹,几人稍作歇息,便顺着之前樵夫所指的路前往里山林方向。 如那樵夫所言,过去这里应该经常有人出入,来来往往的足迹已经形成了一条明显的山道,只要顺着这条道走,寻常人都不会迷路走丢。 因为照顾到萧楚和元宵的体力,他们走得并不快,陈远在前面开路,林之南陪着萧楚,阿耶走在最后。 “少爷,这世上真的有鬼打墙的事吗?” 小胖墩走得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好奇问。 萧楚被林之南扶着跳过山涧中间的石头,回答道:“那只是民间的说法,究其根本,鬼打墙是一种阵法,由擅长奇门遁甲之术者根据特殊的方位排布,让进入者辨错方向,从而产生永远无法走出去的错觉。” 元宵听得眼睛发光。 萧楚却笑了笑:“我也只是知道有这种奇术,却完全不懂也没遇上过,不过听说从前军队中不乏有擅长这些的。”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39节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眼最前方开路的陈远。 陈远正用长剑拨开挡路的灌木,听到这里,动作略略顿了一秒,又继续往前走,并未吭声。 林之南看向萧楚,萧楚轻叹了口气。 冬日的山林没有那么多遮挡视线的草木,更加没有烦人的虫蚁,明媚日光透过光秃的树干落下来,加之爬山付出的体力,倒是让人感觉到了暖意,渐渐都有些要出汗的意思。 “少爷,” 元宵突然停下脚步,满脸震惊,“我们怎么又回来了?” 他指的地方,正是不久之前他们才走过的进山小道,此刻远远望出去,能看到远处那座已经无人的小村庄的几间屋顶。 他们竟然是不知不觉,又从山里走出来了。 “有意思了。” 林之南挑眉,她突然对阿耶道,“把你的小金蝉再拿出来用用。” 阿耶眼眸疑惑,但还是打开小陶罐,让小金蝉飞了出来,小金蝉飞了两圈,又要朝着那个村子的方向去,林之南抬手一下就用两根指头捏住了它的翅膀。 小金蝉很怕她,一到了她手里,整个就僵住不动了。 “乖乖听话,我不吃你。” 林之南笑眯眯地把它放到掌心,松开了捏住它翅膀的手指。 小金蝉在她手心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抖着翅膀,用细细的足肢爬了起来。 林之南于是就指着小金蝉爬的相反方向:“这次我们往这边走。” 众人无异议,皆是照做,每当小金蝉要爬到林之南手掌边沿的时候,都会被她捏着翅膀逮回掌心中央,他们就一直以金蝉爬行方向的相反处行走,一开始还是那条山道,但是走着走着,众人就发现他们已经偏离了那条路。 “果然,那条山道被人为改了方向,” 陈远蹲在路边,捏起一撮泥土,脸色略沉,“这些土都是后来填上的,为了掩盖原先的山道。” “看来是有人不想别人进山。” 林之南摊手,“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小山头里藏了宝藏呢。” 不过要在这么简陋平坦的小山丘里布阵设障,难度也确实很大,这不像西南那些地形复杂的深山老林,有天然的林雾和遮天蔽日的林木,这里地形简单,冬日更是草木稀疏,要完全掩人耳目绝非易事。 所以能做到这些的人,更不能小瞧了。 他们越走越深入,林之南就看到最前面的陈远脚步也越发迟缓了下来。 她知道这绝不是因为他体力消耗累了,毕竟他们为了照顾萧楚,时不时就会停下修整一会儿。 萧楚与她都清楚陈远迟疑的原因,他们也不开口,就安静往前走,终于在又翻过一座小坡之后,这个年轻人背对着他们停下了脚步。 元宵正被阿耶拎着从小坡上下来,没提防他们突然停下,差点撞到萧楚背上去,被林之南眼疾手快地抵住脑门给强行刹住了车。 他傻乎乎地仰起脑袋,看着面色阴沉转过身来的陈远。 第三十七章 林之南抬头看向陈远, 仿佛没看到他此刻表情般语气轻松地问道:“怎么了大哥?” 陈远目光直直盯在她身上,眼神很沉,半晌,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 再开口时,嗓音已因为情绪的压抑而变得有些沙哑:“郡主先前询问家父何时离开的兴远县, 是否与此事有关?” “为什么这么想?” 林之南问。 陈远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情绪似已平复不再压抑,但脸色却并未有所好转,他转头望向山道通向的不知名远处,抿着嘴唇道:“正如郡主所言,家父正是在赤眼魔人第一起案发前离开的,并且——” 他说地极为艰难:“家父极擅奇门遁甲之术。” 林之南没再说话, 萧楚神色也并未有所变化, 陈远看向他们,突然苦笑:“看来你们早已猜到了。” “最后竟然是我这个身为人子的,最是后知后觉, 直到看到这一切,才意识到问题。” “我爹他——” 陈远握住剑柄的手紧紧攥起,望着地面,神色很是挣扎。 “现下做出判断还为时过早, ” 萧楚缓步上前, 微微仰头看他, 眸色淡定, “等见到陈员外本人,当面问清楚再行结论吧。” 他似无声地叹了口气, 望向前方:“恐怕这真正的罪魁祸首,反倒是我。” 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他已越过陈远,朝前而去。 林之南定定看了他背影一会儿,快步追了上去,然后与他并肩停在了前方的断崖处。 山道至此突然被截断了,就仿佛是被一把巨剑给劈断,形成了几乎垂直的一处悬崖,悬崖并不算太高,往下距离二三十米的地面是一大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 此刻,这空地上支着数十顶行军帐篷,周围一定间隔便有人守卫,从上往下望去,可以清楚看到几支巡逻队伍在营地四周交替巡视,几乎让人找不到空隙。 那些守卫虽然穿的都是寻常衣服,但是不论站立姿势还是巡逻时走动间透出的气势,都能清楚感觉出正规军出身的凛然威势,这种气势,甚至不是一般的军营能训练出来的,至少林之南就从未在南境军之外的军队身上看到过,就连当初的皇城军都没这样的气场。 而此刻,底下空地上的那些士兵们或笔直站立,或一丝不苟的进行巡逻,这气氛原本应该是极为庄严肃穆的,但是那些帐篷里传出的一声声野兽似得嘶吼与惨叫声却破坏了这种肃穆,让着场景显得恐怖起来。 “他们……他们在干什么?” 元宵被那些恐怖的叫声吓到,战战兢兢地躲在阿耶身后。 他望着的那个方向,帐篷从里面被撩起,四个用白布蒙着脸的男人抬着一个浑身肿胀流脓,头发散乱,已看不出本来面貌的人走了出来。 被抬着的那人不断挣扎吼叫,以林之南的眼力,她可以清楚看到他充血猩红的眼睛和皮肤上一条条爆裂的血管,血管里流出的青黑色血液粘稠地滴落到地上,随着他们的走动,就那么流淌了一路。 那人的形象,就与先前他们所见过的那些“赤眼魔人”一模一样! 然后他们就看到,蒙着白布的那四人把这“魔人”抬到了底下空地的中间,那里摆放着十来个一人高的巨大坛子,见到他们过来,守着其中一个坛子的人上前掀开了坛子上的木板,那四人就一起把还在嚎叫的“魔人”丢入了坛中并盖上了木板。 坛子边的守卫扳动木板上的某个位置,似乎是将木板完全扣在坛口边沿。 做完这些,那四个蒙白布的人默不作声地又走回了原先的帐篷中。 这整个过程里,蒙白布的人和那些守卫都没有任何交流,只有被扔进了坛子里的“魔人”发出的叫声回荡在这幽寂空旷的山谷,让人觉得越发惊悚。 看完这一切,元宵吓得差点尿裤子,抖抖索索地缩在后面捂住了耳朵。 陈远眼中透着不敢置信与极其悲愤的情绪,捏紧了拳头,要不是林之南及时拽住他,他估计能直接从这悬崖上跳下去,那模样简直是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躯砸碎那些邪气的坛子。 “有点不太对劲,” 林之南蹲在断崖边看了一阵,回头问阿耶,“我不懂这个,这是拿人在练蛊吗?” 阿耶眉头皱得很紧:“有点,奇怪。” 他说着,放出了小金蝉,小金蝉茫然转了一圈,又蹲回了他肩头,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林之南摸了摸下巴:“想个办法去看看那坛子里的东西。” “我去。” 陈远立刻沉声道。 林之南看他那一副慨然赴死万死不辞谁都不要拦我的表情,挑了下眉。 “我去吧。” 萧楚却在此时出声。 他话语声音不响,但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他笑了笑,笑声中却是几分自嘲:“解铃还须系铃人。” “殿下!” 陈远下意识往前两步。 “兄长当真不了解令尊,” 萧楚摇摇头,“你以为他会伤害我和南儿吗?” 陈远一愣,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会。” 他爹就算是自己死,也不可能伤害太子殿下,更不可能会伤害小郡主的。 萧楚把手递给林之南,说道:“南儿,我们走吧。” 林之南握住他的手,一手搂他腰,提气轻点,从山崖上一下跳了下去。 山风迎面,吹得头发与衣袂翻飞,林之南带着萧楚在半空转身,于凸出的几处崖壁上借力,几番跳跃便落到了地上。 “还好吗?” 落到地上,她第一时间看向萧楚。 萧楚脸色略白,捂嘴咳嗽几声,点头:“无妨。” 而此刻听到动静,距离此处最近的守卫们已经齐齐围了上来,但见是一对少年少女,纵然是训练有素,几名守卫脸上还是显出了诧异。 “你们是何人?” 一人冷声问道,同时,明晃晃的长矛尖端已对准了两人。 萧楚看了看那长矛,林之南眉梢一挑。守卫就觉眼前红影一闪,他直觉危险,正要做出防备,但觉手臂突然一阵发麻,再望去确实发现手中长矛竟已不见踪影。 他低头一看,却见那上一刻还在自己手中的长矛此刻已经调转方向,尖锐矛尖正抵着他的喉结。 征战多年早已见多了生死的守卫并未因此失态露出惊骇神色,但望向眼前少女时的目光已截然不同:“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姓林,” 林之南单手握着长矛,与这守卫对视,在守卫怔然目光中,翘起嘴角,“叫陈正阳出来。” “林?” 守卫喃喃着这个姓,看着林之南的目光似有所恍惚,“哪个林?” 林之南道:“南境的林。” 守卫眼眸倏然睁大,似不敢置信:“你是——” 唰! 林之南利落地一个甩手,长矛尖端朝下刺入地底,她斜倚着长矛:“我叫林之南。” 守卫身体僵硬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突然后退两步,猛地跪下:“郡主!!”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0节 被他带动,其他数十名守卫也齐齐跪下,大声喊道:“郡主!” 林之南不太适应这种场面,眨了下眼:“先别这么夸张,所以你们能不能谁先抽空去帮我喊个人?” 最前头的守卫立刻扭头,吩咐旁边一个守卫:“快去告诉副将军!” 那守卫立刻应声站起,要去执行命令,但这时,后头传来一声威严的“不必了”。 林之南与萧楚一起循着声音望去,就见在几名守卫的簇拥下,一个一看就是军人出身的中年男人和另一个脸上蒙着白布,身形稍显清瘦的青衣男人从营地内走了出来。 虽然素未谋面,但林之南瞧那中年人身形,以及那与陈远略有相似的五官,便猜到此人身份必然就是当年平南王的副将,陈远的父亲,如今的陈员外了。 但这旁边蒙面的人又是谁? “卑职陈正阳,拜见殿下,拜见郡主。” 高大威武的中年人几步来到两人面前,只是走进几步,就让林之南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他上前两步,一撩衣袍,直直跪下,声若洪钟。 林之南此刻的注意力全已全部转移到了那个蒙面人身上,她看着这个人,莫名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但却又想不起来。 萧楚却在此时皱起眉头,略带诧异地出声道:“言明道长?” 言明道长? 被萧楚这一提醒,林之南也终于想起来了,这蒙面之人,竟然就是当年龙元山上沐清观的观主,言明道长! 言明道长笑了一声,抬手取下了脸上白布,然后朝他们拱手作揖:“多年未见,如今见殿下与郡主安好,我便安心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之南终于也有些糊涂了。 “这也是我们想知道的,” 陈正阳已经从地上站起,他看了看林之南他们,眉头微皱,“殿下与郡主为何会来此处?” 萧楚直接答道:“为赤眼魔人一案。” “赤眼魔人?” 陈正阳愣了下,“那是什么?” “你们不知道?” 林之南看向言明道长。 言明道长摸了摸胡须,似有沉吟地与陈正阳对视:“看来还是出了纰漏。” “所以你们究竟是在这里干什么?” 林之南抱起胳膊,“那些人为什么会变成那幅鬼样子,你们又为什么要把人丢到坛子里去?” 第三十八章 “爹, 你们当真在练蛊?” 身后传来陈远的质问,林之南回头,就见陈远阿耶和元宵也都已经从崖壁上下来, 陈远快步走到他们面前,神色激动。 “胡说什么!” 陈正阳皱眉, “你怎么也来了?” 言明道长看了看不言语的其他人,颔首道:“看来是与你们所说的赤眼魔人有关, 不知殿下可否详说一二?” “在那之前, ” 林之南却道,“我想先看看你们的那些坛子。” 言明道长微笑看她:“郡主是否还在怀疑我等?” 林之南坦然点头:“没错。” 陈正阳有点迟疑,言明道长看了萧楚一眼,长长叹气:“也罢,终究也是要让殿下知道的,诸位请随我来吧。” 林之南等人便一路跟着他们往营地内走, 那些紧闭的帐篷里, 依旧时不时传来鬼魅般的惨叫声,除此之外却再无半点人生,分外诡异。 萧楚和林之南走在最前边, 元宵不敢上去,只能缩头缩脑地挨着阿耶,眼睛更是不敢四处乱看。 这时,又有一顶帐篷里抬出了人, 就如他们之前在崖顶看到的那样, 被抬着的人早已没了人样, 浑身肿胀青紫, 状若疯癫。 而这一回他们离得很近,看得越越发清楚, 受到的震撼更是巨大。 才看了一眼,元宵已经捂住嘴巴干呕了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不仅是能看到,甚至是连那人身上的腐臭血腥味道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陈远脸色难看。 林之南眯了眯眼,拦住了那些人,那几个蒙着白布的人在言明道长的点头示意下停了下来,林之南伸手。 “郡主不可!” 陈正阳忽然阻拦,“此人身上遍布毒素,不可触碰!” 林之南挑了下眉,言明道长看看她:“陈副将所言不假,尤其是郡主,更加碰不得。” 他眼中笑意似乎别有所指,很是意味深长,林之南皱了下眉。 什么叫尤其是她更加碰不得? 她眼角余光突然瞟向阿耶,问:“小金蝉呢?” 阿耶一愣,侧头望向肩头,却见原本停在他肩膀上的小金蝉不知何时竟不见了,他四处环顾,最后发现那小东西竟是独自停在营地外的一处石头上,并未跟着他们进来。 这是在畏惧营地里的气味? 还是说,营地里有克制蛊虫的东西? 结合方才言明道长所说,林之南尤其碰不得,莫非指的就是这些人身上的毒素,正是克制蛊虫的东西? 言明道长又是如何知道,林之南身体里蛊虫的事情的? 她看了笑得如同千年狐狸一样的道长一眼,朝着其中一个抬人的守卫扬了扬下巴:“把他的胳膊抬起来。” 那人迟疑了一下,言明道长颔首:“照做吧。” “是。” 守卫伸出戴着奇怪黑色手套的手,拿起还在嚎叫的那人肿胀的胳膊,将它微微侧过来,以方便林之南他们看。 “小椰子,这和你见过的烙印是否一样?” 林之南问阿耶,阿耶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那些魔人当真是出自这里?” 陈远皱眉。 萧楚在这时忽然停下脚步,转而看向言明道长:“可否请您也撩起衣袖。” 其他人都微有愣怔,言明道长看着萧楚的神情却有所欣慰:“殿下当真明察秋毫。” 他说着,慢条斯理地将衣袖折起,随着布料的折叠,言明道长皮肤青白的手臂也显露了出来,在他左臂内侧皮肤上有一处似是用烧红烙铁印上去的纹章,那是一个“齐”字。 萧楚看着那个字,眼睫微微垂下,在他眼下落了一圈阴影,也遮挡了他眸中情绪,让人不知他此刻心情。 林之南忽然抓住路边值守的一个守卫,在对方猝不及防下,扭过他左臂,迅速撩起了他袖子。 同样的烙印映入眼底。 林之南松开了那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明白了。 她看向不远处望过来的萧楚,她知道萧楚肯定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再无更多话语,他们跟着言明道长来到了先前所见的那些坛子边,守卫打开了其中一个坛子,刺鼻的腥臭味道顿时涌了出来。 刚有靠近,林之南就觉得身体内血气翻涌,她猛地停下脚步,下意识握住了旁边萧楚的手腕。 “怎么了?” 萧楚皱眉看她,关切问道。 林之南能清晰感觉到自己心跳很重,她浑身上下的血脉里,好像都有无数虫豸在冲撞,想要冲破她的血管,想要挤爆她的身体,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强烈,甚至算不上疼痛,只是让她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暴戾和控制不住,让她突然烦躁与不安。 她微微抬眼,萧楚看着她愣了下,然后他忽然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别看。” 林之南正试图从他眼中看清楚自己此刻的模样,就被他冰凉的手挡住了视线,她安静了会儿,翘起嘴角问:“我的眼睛是不是变红了?” “没有。” 萧楚回答得毫不犹豫。 “阿楚也会骗人了。” 林之南握住他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挪开,笑眯起眼,“我自己的样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萧楚嘴唇微抿看着她:“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没什么不同的。” 他的语气,难得的有了几分任性意味。 林之南嘴角弧度翘得越发明显:“别人怎么想无所谓,只要你不怕我就行。” “我永远不会怕你。” 萧楚斩钉截铁道。 “不过看来,我是不能再靠近那些坛子了,” 林之南耸肩,“我怕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可不想让你见着我更丑的样子。” 她退后了几步,目光扫过正震惊看着她的陈远,颇有些恶作剧意味地朝他呲牙笑了笑。 陈远吃惊地看着她,元宵更是被她赤红的双眼给吓得一个哆嗦,倒是阿耶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毫无任何情绪起伏,反倒是透出对他们几个少见多怪的嫌弃。 他们不再靠近,于是就只能看着那些人把那个还在挣扎的人丢进了坛子里,原本还在嚎叫挣扎的人落入了坛中,随着一声落入液体中的闷响,喊叫声戛然而止,突然就消失了。 这种突然的安静太过突兀,让人颇有些猝不及防,从而显得很是诡异。 “所以那些坛子里的究竟是什么?”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1节 林之南捏着鼻子问。 “是蛊虫。” 陈正阳沉声回答。 陈远脸色立刻变了:“爹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这时,距离最远的一个坛子那里,一个守卫突然大喊一声:“副将军!这里有动静!” 陈正阳面色一喜,顾不上跟他们解释,快步走向那边,一边道:“快打开看看。” 几个守卫立刻合力将坛子上的木盖掀开,林之南他们跟过去看着,过了一会儿,那坛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沾满黑褐色液体的手,一下握住了坛口边沿。 戴了特殊手套,脸上蒙了白布的那几个人立刻上前拉住那只手,哗啦一声,坛子里的人湿淋淋地被拽了出来。 那人平躺在地上,全身依旧肿胀青黑,但是与先前他们所见到那些被丢入坛中的人相比,肿胀程度明显要好很多,而且观其表现,也不像那些人失去理智大喊大叫,这人很安静地躺在地上,眼睛望着天空,眸光虽有呆滞,但并不浑浊,胸膛微微起伏着。 言明道长从怀中掏出白布蒙上脸,靠近蹲在那人身旁,又接过旁边人递来的手套戴上,两指按住这人脖颈命脉,语调温和:“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重复了好几遍,躺着的那人胸口起伏突然激烈了一些,呼吸也急促起来,本来直直望着头顶的眼眸有了一点神采,略微转动了一下。 “很好,” 言明道长又道,“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那人眼眸转动地更快起来,眼神越发灵动,嘴巴张合,似乎要发出声音,但发出来声音非常嘶哑,无法成句。 言明道长分辨着他的口型,欣慰道:“是,你是冯裕,你挺过来了,很了不起。” 那人终于成功将目光焦距在了言明道长身上,他嘴唇抖动,似乎是想要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是眼角却滑下来一串液体。 “莫哭,好好休息。” 言明道长用黑色手套给他抹掉眼角泪水,然后起身吩咐周围人,“送他去营帐。” 那些人立刻领命,将冯裕抬起。 他们经过林之南他们所在的时候,言明道长突然说道:“冯裕,这是太子殿下,那位是南阳郡主。” 原本闭目休息的冯裕闻言立刻睁开了眼,他挣扎着要下来,抬着他的几人想阻止,但冯裕看来很是激动,噗通一下,他整个人摔到了地上,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趴在地上,用肿胀的四肢扒着泥土朝萧楚等人所在爬来。 他一边爬,一边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不成调的话语,粘稠湿漉的发丝糊满了脸,让他看起来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形态极其可怖,吓得元宵往后退了好几步。 萧楚凝视着他,他走上前去,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冯裕抬起不成人形的手。 “冯裕!” 陈正阳厉声喝止,“殿下,不能碰他!” 萧楚一动未动,林之南也并未上前,却见冯裕伸手,却是用力拽住了萧楚的衣摆。 他仰着脸,恶鬼一样的面容扭曲着,呵呵地吐着气,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萧楚。 然后,他嘴巴颤抖,嘴角抖动,最后艰难地弯成了一个丑陋的笑容。 第三十九章 营帐里烛火摇曳, 几人相对而坐,一时静默无声,气氛很是凝重。 林之南环顾四周, 还能清楚看到帐篷布上飞溅上去的各种血渍和层层叠叠的不明污迹,内部虽然清理过, 但是弥漫在空气里那股腥臭腐烂的味道依旧难以掩盖。 元宵与阿耶并不在这里。 “你们是何时开始筹谋此事的?” 萧楚问,他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中更显得清冷淡漠, 眼瞳幽深, 叫人一时分辨不出他此刻情绪。 陈副将面容坚毅,嗓音沉稳:“自末将知晓殿下尚在人世之时。” 萧楚摇头:“不对,那时你只知道我没死,并不了解更多,不可能从那时就有这种想法。” 他笑了一声:“那时齐国尚且安稳,陈副将是平南王的旧部, 怎么可能就单因不忿我的遭遇, 就置天下百姓安危于不顾而冒然动了起兵的念头?” 陈正阳语塞,下意识望向了言明道长,言明道长颔首:“殿下所料不错, 是贫道于两年前找到了副将军,寻求他的协助。” 他双手插在宽大的衣袖中,脸上依旧是温文不变的笑容:“老实说,贫道身为方外之人, 本不该过问牵扯这些事, 即便从前沐清观受娘娘恩惠照料颇多, 贫道内心感恩, 但皇座上坐着谁,这个国家姓什么, 与我这出家之人又有何关系?” “只要家国太平,只要龙元山下一方之地尚且安稳,只要前来沐清观的百姓们脸上是和乐安详的笑容,就算坐上王座的是头猪是条狗,贫道都乐意向它磕头。” “然而您也看到了,如今的齐国究竟变成了何种模样。” “所以,你们就拿人做实验?” 林之南皱眉。 “郡主,留在此处的人,全部都是自愿服下药物,自愿化身修罗恶鬼的。” 言明道长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再如此下去,不出一年,北齐就将步上南楚的后尘,” 言明道长道,“如今的齐王早就已经成了一具坐在王座上的傀儡,朝中所有事情全都被妖妃掌控,她先是以蛊术控制了齐王,然后复刻当年南楚王室的手段,将所有违逆她质疑她的朝中大臣或是赶尽杀绝,或是下蛊操纵,整个朝廷都成了她的一言堂。” “过去曾有不少人潜入王宫试图刺杀,全都失败于那些诡异的巫蛊邪术,也难怪暴.政如当年的南楚王室,竟能一直延续几百年不倒。” “然后你们走投无路,就决定仿照当年的南楚,暗中制造出能不受蛊虫影响的毒人,去皇宫刺杀目标?” 林之南点头,“这倒是不失为一个办法。” “那刺杀成功以后呢?” 她追问,“护送太子回京,将他送上皇位?” “自然。” 陈正阳理所当然说道,“而且郡主也安然归来,您和太子殿下本就有婚约,等太子登基,你俩完婚,届时郡主必然能母仪天下,谁敢不服气!” 林之南忍不住笑了一声。 陈正阳疑惑看她。 “那你们就没想过,” 林之南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收敛了孩子气的表情,“我万一不想当皇后,阿楚也不想回皇城呢?” 陈正阳浓粗的眉毛皱起:“胡闹!这是事关天下百姓,怎可以孩子心性任性妄为?” “殿下难道要因一己之私,而弃自己的子民于不顾吗?” 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严厉的指责和质问,“当年的纪太傅和皇后娘娘绝非是如此不顾大义之人。” “所以说,你们就完全没考虑过要征求他的意见是吧?” 林之南抬起下巴,完全不虚地对上了他久经沙场磨砺而显得格外威严锐利的目光。 “郡主,您怎么也可以如此——” “南儿。”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林之南的手腕,萧楚出声打断了林之南正欲拍案而起的动作。 他静静望过来,与她对视:“和我出去走走吧。” 林之南抿了下嘴,点头跟上他,期间完全没有要回头看一眼帐篷里其他人的意思。 出了帐篷,外头阳光洒落下来,又是一片光明灿烂,当然,如果能忽略掉那些此起彼伏的惨烈叫声,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血肉腐烂味道的话,那就更好了。 看到他们出来,躲在远处山崖边,正逗着小金蝉玩的元宵和阿耶都望了过来,元宵蹦起来就要往这儿跑,萧楚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跟来。 林之南环顾了一圈四周,目光在那一顶顶帐篷上逡巡而过,身旁少年已经抬脚往前走了。 她安静地跟着一块儿走了几步,然后就听得萧楚低低的声音传来。 “母后从小就告诉我,我生来就是齐国太子,是储君,肩负着齐国所有百姓的命运,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用功,勤勉学习,将来一定要当一个明君,这样才能不负万民供奉,不负边关将士们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不负曾经为我做出诸多牺牲的人们。” “从前我虽然能听懂这些话,也一直以此勉励自己,但是却也从未有过太过深切的感触,自我出生之日起,除了身体羸弱之外,我要什么有什么,身份地位,百姓拥戴,就连我无法自主的婚姻,也因为婚约对象是南儿你而几乎是圆满的,我从来不需要考虑除了努力用功之外的任何事情。” 说到这里,他低笑了两声,转过头来看向林之南:“因而,我对自己说,若是这样将来我还不能成为一个明君,那萧楚此人当真是不配活在这世上了。” 林之南看他故作轻松的笑容,却有些笑不出来。 “就这样,直到三年前我离开了上京城,流浪在外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也不会,就连依靠自己活下去都做不到。” “饿着肚子走在街头,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得到食物,被人驱赶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歇脚多坐会儿,站在人群往来处,我找不到方向,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迈,也不知道自己还存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我被人辱骂,被人踢打,被人嘲笑,被人羞辱,却连反抗的念头也没有。” “我只是不断在思考,如果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去,会不会才是最好的?” 萧楚弯了弯眼睛,“萧楚的存在与否已经完全不重要了,这个世上也根本没人需要我,于是我自暴自弃地流浪在街头,直到有一天被金侍卫寻到,送来了这里。” “在那之后的三年,我都一直坚定地认为,萧楚已经死了,如今还活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 “只是没想到,” 他望向四周,他们所经过的地方,两旁守卫都会下意识朝他们行礼,他又笑了两声,“原来萧楚还被人需要着,还有存在的意义。” 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林之南一直没有打断他,她起先还是同平时一样,每当他说话时,都会认真地看着他,但是听到后面,她却转开了眼,只望着脚下的泥土。 直到他说完了,林之南才抬起眼:“骗人。” 萧楚看她。 “你后面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林之南说。 萧楚静静望着她,眼眸深处似有微弱的光影浮动,但下一刻他弯起眼睛用笑容遮掩了那种情绪。 林之南走近了他一些,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决定要回上京城了?” 萧楚目光垂落,避开了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衣角上,那里有一块暗红色的污渍,是不久之前名为冯裕的那个年轻人抓着他的衣袍留下的。 “嗯。” 他点了点头。 “你想回去吗?” 林之南又问。 萧楚唇角勾了勾:“回去以后,我就能重新成为太子,锦衣玉食,无所不有,为何会不想呢?”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2节 林之南双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脸正对自己。 萧楚眼眸微闪了两下,然后微微挪开,叹了口气,用妥协地语气说道:“南儿,萧楚自出生之后十多年锦衣玉食生活,都是齐国的百姓给的,我不能明知齐国将乱,还任由其继续下去。” 林之南踮脚,用额头往他的额头上撞了一下,萧楚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将躲开的视线又转了回来。 “你还是没说实话。” 林之南道。 萧楚抿住了嘴唇,沉默下来。 “我认识的小太子,确实说过将来要成为一个好皇帝,我也看着他每天天不亮地用功,直至深夜才睡,小小年纪,躺在病床上还手不释卷。” “你说为了百姓而要回去皇城,我是信的,我不信的是,你会因为心灰意冷自暴自弃而待在兴远县三年,对遭遇灾难流离失所的民众,对乱七八糟的朝廷,对动乱不休的国家视若无睹。” “陈副将他们在筹划什么,我刚来兴远县没两天,都能根据情况推断出来,以你的敏锐,你在这里三年,与他们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一点端倪都未发现? 你为什么不坦诚地与他们一起合作一起商量,而要直到今日亲眼看到这些人,看到这惨烈的场景,才说愿意回去?” 林之南的嗓音渐渐轻缓下来,“你还隐瞒了什么事情……” “你身上的蛊,还没有解对不对?” “那个蛊,是贵妃娘娘下的。” 萧楚这次沉默了很久,终于,他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是。” 他抬头望向远处:“三年前,她没有杀我,只在一个深夜让人将我送到了城外。” “她说,皇后娘娘曾于她有恩,所以她不杀我,只是萧楚从今往后就死了,我以后再不能踏入上京城,不然……” “我身上的蚀心蛊便会被引动,届时药石无医,我会在短短几日内全身肌骨溶解,化作一滩腐烂血肉。” 林之南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所以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回去?” 萧楚慢慢转回身来,朝她点了点头:“是。” “将士们尚且化身恶鬼修罗在地狱挣扎,我这个无用的太子,不能将他们拉出地狱,但总归也能跳下去,和他们一同面对。” 第四十章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萧楚,” 林之南看着他的双眼,“你想回去吗?” “……” 萧楚眼睫轻抖, 却并未再躲开她的目光,过了很久, 就在林之南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才用轻得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沙哑地回答:“我不想。” “那个地方……” 他闭了闭眼, “是噩梦, 我每回想起那里,看到的都是母后死去的样子,都是外祖父跪在刑场被处决的画面。” “南儿,我很害怕那个地方。” 林之南踮脚搂住他,她能清晰感觉到萧楚颤抖的身体和压抑的痛苦。 “但是我必须答应回去,” 萧楚额头抵在林之南的颈侧, 低低地说道, “若他们有去无回,至少叫他们走得不留遗憾,而倘若当真成功, 我也必然信守承诺……” “我的命,并不比其他人珍贵,他们舍得,我又如何能舍不得?” 进宫刺杀这件事其实很荒唐, 古往今来真正成功的寥寥无几, 而为了这一丁点几乎看不到的希望, 一大批一大批的人赌上了性命, 要说他们傻,他们自己难道不知道吗?都是知道的, 只不过是他们觉得有些东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罢了。 而萧楚的承诺,是为了给这些已经无法回头的人一个无须顾虑安然赴死的理由。 因为无论刺杀成功与否,参与了毒人试验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异的人都活不久了。 “可是阿楚,” 林之南拍着他的背脊,轻轻说道,“这件事并不是只有你可以。” 林之南清楚感觉到萧楚的身体一僵。 她笑起来:“别忘了我的身份。” “我是镇国公的孙女,平南王的女儿。” 老实说,某种程度上,林之南比萧楚还要适合做这个稳定军心的象征,一直以来,镇国公与平南王才是齐国真正的支柱,不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南境军的声望都是要超过皇家的。 ——这也是齐王萧弘当初对宁阳城袖手旁观的原因。 萧楚摇头,“南儿,你早已离开旋涡中心,不该再回去了。” “我不该,你就该?” 林之南好笑,她单手叉腰,扬了扬眉梢,“我要是落到了地狱里,至少还能多扑腾几下,可不是你这样的旱鸭子。” 看到她张扬自信的笑容,萧楚神情也不由松缓,唇角又带起了几分笑意,但是他依旧摇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林之南不服气地瞪他。 就在这时,天边突然传来扑棱棱的声响,两人一起仰头,就见一只鸽子从山崖那边的树林里飞了出来,那鸽子翅膀像是受了伤,飞得跌跌撞撞,刚冲出山崖,就无力地掉了下来。 萧楚感觉身前一阵风晃过,林之南的身影已然不见,他抬头再看,半空中一道红影燕子般轻巧掠过,他只是眨了下眼,那红色的“燕子”就回到了他面前,手里还捧着一只鸽子。 “它脚上还绑着字条。” 林之南举起鸽子打量,“不知是谁写来的,应该是给陈副将他们的吧?” 鸽子在林之南手里惊慌挣扎,翅膀乱扇,飞得羽毛漫天,林之南无语地把鸽子塞到了萧楚手里。 鸽子一换了人,立刻又安分了下来,林之南顿时鼓起脸狠狠瞪那只不识好歹的鸽子。 萧楚好笑:“把它送去陈副将他们那里吧,说不定有重要情报,别耽误了。” 他们都没有窥视别人机密与隐私的嗜好,两人当即把鸽子送回了营帐。 言明道长一看到鸽子,就微微皱了眉:“是上京传来的消息,应该是金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林之南一愣,望向了正拆开字条看的陈副将。 陈正阳的目光快速扫过字条,脸色骤变。 他看向萧楚和林之南,目光发沉:“金陵决定要提前行动。” …… 上京城北齐王宫 萧宁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抱着白猫,望着远处池塘。 恍惚间,她似乎又见到了一红一白两道小小的身影蹲在那池塘边,红衣的小女孩握着鱼竿钓鱼,旁边白衣的小男孩托着脸就只顾着笑盈盈看小女孩儿。 然后鱼竿动了,小女孩蹦起来收鱼线,好大一条鱼! 那肥鱼在半空扑腾,尾鳍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噗通一声被小女孩利落地甩进了木桶里。 小男孩张大了嘴巴,好奇地探头去看那鱼,结果肥鱼突然又扑腾起来,溅起的水花把小男孩吓了一跳,他一下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光影晃动,他的身旁又出现了一个拍着手大笑的宫装少女,一个比小男孩年长些的少年弯下腰,伸手扶起了男孩,然后转过身来,板着脸开始数落那三个人。 男孩女孩,少年少女,四个背影结伴而行,慢慢消失在了小径深处,融入了午后刺目的艳阳光影中。 萧宁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阳光从亭外落入洒在身上,膝上的白猫就着这冬日暖阳正悠闲地舔着爪子,蓝莹莹的眼珠舒服地微微眯起。 她扶了扶额头,垂眼看向白猫:“真羡慕你这没心没肺的狸奴,” 白猫听不懂她的话,翻过身露出肚皮,用天真懵懂的眼神看着她。 萧宁叹气,轻轻抚摸白猫肚皮上柔软的皮毛,一边喃喃,“你的主子都走了那么久了,你可曾想起他过?” 白猫被摸得舒服了,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萧宁的目光又落在了远处的那条小道上,不久之前,那条小道还布满了杂草,此刻路上却是宫人往来,看着好不热闹。 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因为与其说是热闹,还不如说是阴森。 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这些宫人各个面无表情,也不交谈出声,他们行走时动作都很僵硬滞涩,四肢关节仿佛都生了锈,一步一步的宛若刚学会走路。 他们安安静静地排成一排,寂静无声地执行着自己的工作,仿佛整齐排列着往幽冥而去的游魂。 这样的场景,萧宁在第一次见到时吓得尖叫出声,而现在她早已习惯了。 那条路是通往东宫的。 这些傀儡宫人正在往那沉寂了三年的宫殿搬各种名贵摆设和生活用具,还有些宫人则是把那宫殿里的东西往外搬。 东宫很快就要易主了。 萧宁看到一个宫女手里拿着一团白色纸样的东西走出来,那团白色的东西里有一条白色长条垂了下来,随着她的走动而来回晃动。 认出那是什么的萧宁猛然站起,快步跑出亭子:“站住!” 宫人们听到她的声音,齐齐停下面无表情地朝她望了过来。 萧宁脸色略有发白,但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还是快步走到那宫女面前,一把从她手中夺过了那件东西。 那是一盏被折叠起来的纸灯笼。 叠起的白纸中央有竹篾编成的骨架,只要稍微移动,就可以重新撑起外层的白纸。 萧宁曾见萧楚摆弄过,那时她也想玩,一贯好脾气的弟弟却第一次拒绝了她。 他说那是南儿亲手给他做的纸灯笼,外层的纸很薄很脆,不能弄坏了。 这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不能让这些怪物拿走。 萧宁弯起竹篾,撑好骨架,纸灯笼圆滚滚的形状显露出来了,她提着竹竿,发现那是一只雪白的小猫,长长的猫尾巴垂落下来,会随着人的走路而来回摇摆。 是雪团儿。 据说,这小猫还是南儿亲自求了萧煜帮忙画的,萧煜从小就擅长书画,画出来的小猫当真是栩栩如生。 萧宁看着这盏灯笼,只觉眼眶酸涩。 “这个灯笼我要了。”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3节 她忍住捂眼睛的冲动,抬着下巴,维持着身为公主的骄傲,语气僵硬地对宫人们说完,就小心提着灯笼走回了亭子。 她的身后,齐齐站住的宫人们又重新低下头,继续了先前的工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雪团儿,看我拿来了什么?” 萧宁回到亭子里,抬眼望向亭子,微微一愣,“雪团儿?” 亭子空空荡荡,那只蓝眼睛的白猫儿不见了。 “雪团儿!” 萧宁一手提着灯笼,快步穿梭在偌大的御花园,焦急寻找起来。 如今的齐国皇宫不比从前,这里到处都是那些怪物一样的宫女太监,甚至时不时还会有更加危险的人物来往,雪团儿乱跑万一遇到那些人,萧宁只要随便想象一下,就觉得站在阳光下,跑得出了一层薄汗的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 枯黄但未完全衰败的灌木丛一阵抖动,这动静引起了正托腮蹲在池塘边的男人的注意,他回过头来,乌黑披散的长发垂落脸颊,衬得他苍白的脸与艳红的唇更加色彩鲜明。 他歪了歪头,就见一只白色的小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是你啊。” 男人笑起来,朝白猫招了招手,“来,我记得你叫雪团儿是不是?” 小白猫不懂何为警惕,当下就迈着轻盈的猫步挺胸抬头尾巴竖起地走了过去。 “你爱吃鱼吗?” 男人唇角勾起。 小白猫歪了歪脑袋。 “我让人去池子里捞鱼喂你怎么样?” 男人笑眯眯地问。 他的手快要摸到小猫柔软蓬松的脑袋时,一道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姜炽!别用你的脏手碰它!” 男人的手在半空停住,然后收回插入了宽大的袖子中,他仰起脸,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远处,明亮的日光下,已经初初长成的少年身形颀长,气质冷冽,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凤眸正充满冷意与厌恶地看着他。 “这不是太子吗?” 姜炽笑起来。 “别这么叫我!” 少年语气冰冷,他快步走上前来,被他的气势吓到,小白猫弓起了背脊,长毛微微炸开。 少年单手捏住白猫后颈,将它提起抱住,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池边。 第四十一章 “雪团儿!” “雪团儿!” 一身宫装长裙的公主萧宁跑遍了整个御花园也没有找到小白猫, 从一开始遇到那些不人不鬼的宫女侍卫就躲到一旁,到后来视而不见甚至直接撞开他们,她的呼喊声越来越微弱, 神情也越来越沮丧。 最终,她神魂落魄地跌坐在湖岸边的一块假山石上, 面容呆滞苍白。 所以到了最后,她身边所有的人和物, 全部都要离她而去了吗? 她恍惚地想, 脑海里模糊映出一道头绑白布,身着轻甲,头也不回坚定离去的人影。 那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看到金陵。 压抑多年的情绪在这四下无人之处彻底爆发,萧宁捂住脸孔,埋低了脑袋抽泣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声很轻的“喵”。 她猛地抬起头, 顾不得擦眼泪, 快速四下寻找。 是幻觉? “喵!” 不是幻觉! 她刷地站起身,用还带着鼻音的声音喊:“雪团儿?” “喵~” 假山石旁,低矮的灌木颤动了几下, 然后一个白乎乎毛茸茸的脑袋探了出来,雪白的小猫扬起不谙世事的脸,两颗蓝莹莹的眼珠懵懂地倒映出了少女破涕为笑的漂亮面容。 “你这个小白眼狼!” 萧宁快走两步将它抱起,一边骂一边低头用脸颊蹭了蹭白猫柔软温暖的身体, 小白猫用爪子巴拉她的头发, 她也不在乎, 只用近似呢喃地声音低低道,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也要走了。” 虚惊一场的萧宁这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再抬眼时,忽然望到假山石背后正有一道离开的玄色身影。 那人影高瘦,站姿非常笔挺,但独自往远处行去的背影,看起来又非常地孤独。 “是阿煜……” 萧宁抱着白猫,表情复杂地看着那个人影,她又摸了摸猫,低声问,“是阿煜送你回来的吗?” 小白猫不理解她的话语,自顾自地在她怀中舔着爪子。 萧宁神情略微柔和下来。 …… 萧煜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突然,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声音冰冷又不客气地命令道:“滚出来!” 一道轻柔的笑声自不远处假山石的石洞内传出,然后,一个穿着黑底红边,布料上绣着大片暗红色团花的身影从阴暗的石洞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女人,她皮肤微黑,五官柔媚精致,轮廓比寻常人要更深邃一些,长长的黑发披落下来垂到了小腿,只在发尾处用暗红的绸子松松束了。 “殿下马上就要册封为太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不见一点高兴?” 女人红唇勾起,步伐缓慢地妩媚地走到了萧煜身前,伸出一只染了黑色指甲的手去摸萧煜的脸,“真是可惜了这张俊脸。” 冷光闪过,萧煜拔出一柄匕首,用刀面抵住了她的指尖。 “真是一只爪子尖利的小猫儿。” 女人掩唇轻笑。 萧煜仍旧是那冷漠的表情:“别碰我。” 女人不以为意:“若我就是要碰呢?” 萧煜抬眼,眸色冰冷:“只要你碰过的地方,我就割掉,你尽可以试试。” 女人怔了一下。 萧煜再不看她,仿佛避开什么嫌恶秽物似得绕开了她,继续朝前走去。 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故作娇媚,轻飘飘的。 “不知殿下可曾听说,他们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平南王的养子金陵,殿下应该不陌生吧,据探子来报,为了阻止册封典礼,他打算进宫行刺贵人。” “您也在他的名单上呢。” 萧煜离开的背影毫无停顿,仿佛完全没有听到这番话,女人看着他的背影,眼睛微微眯起。 直至走出很远,身后的女人的身影几乎已经完全看不到了,萧煜的步伐才微微慢了下来,过了良久,他垂下眼。 “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他近似呢喃地低语被风声掩盖,无人听到。 …… 距离太子的册封典礼还有一个月,整个上京城就已经开始戒严忙碌起来,新太子的册立在北齐是件大事,届时各邻国都会派遣使节前来庆贺,除了已经亡国的南楚之外,最主要的还是齐国的老对头西秦和不理外事的东海,另外还有一些零散小国。 齐国曾经是第一大国,国力昌盛,经济繁荣,兵强马壮,物阜民丰,周边诸国虽有野心,但都不敢掠其锋芒;然而近几年来,齐国肉眼可见地国力衰落起来,不仅天灾连连,民间也是哀鸿遍野纷乱不休,更别说自多年前南境灾祸之后,平南王一系武将在齐国地位逐渐埋没下去,西秦便开始在与北齐接壤处蠢蠢欲动起来,不仅假借各种理由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北齐数座小城,如今更是将手伸到了重要的军事要地望北关。 望北关原本的守关大将洪老将军年事已高,早已力有不逮,然而放眼如今北齐的朝野,能派往西境的武将竟无一人可用,可以说简直荒谬至极。 而与北齐正相反,西秦这几年的发展可以说是如有神助,已经隐隐反超了北齐,也正因如此,西秦在与北齐的交锋上逐渐脱去了伪装,爪牙渐露。 “北齐民间如今一直传言,说自先皇后娘娘薨逝之后,整个皇宫都已被贵妃把持,就连齐王也不过是贵妃操控的傀儡,西秦此次派遣来使,想来也有试探这件事的意思。” 少女一手托腮,一手虚虚握拳放在打开的陶罐上,看着自掌心流出的血一滴滴落进罐子里,“你倒是信得过我们,也不怕我们暗中跟西秦那边联手,以解救齐王和齐国百姓的名义占了你们国家。” 她的对面坐着的正是从前的齐国皇城使,平南王养子金陵,金陵目光沉沉落在少女面前的那个陶罐上,声音低沉:“东海国自古不干涉其他国家之间的事端,此次如果偏向西秦,那就违反了你们的规矩。” “那倒也是,不过老实说这次帮你,也是违反了规矩的。” 少女收回手盖上盖子,然后利落地扯了根布条绑上手心,“到时候你可不能对外说是东海帮的你,只能说是我自己偷偷溜出来帮你的。” “是。” 金陵低头,“公主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少女把陶罐往前一推,没好气道:“你要真感恩,就以身相许啊,空口白话说半天,一点诚意都没有。” 金陵接住陶罐,表情略有无奈:“公主,在下早已言明,在下已有意中人。” “是是是,我知道你记挂你们那公主,我倒是好心,还特意帮你去英雄救美,” 少女哼了一声,一脸高傲:“不过我倒是也要看看,这北齐公主究竟长成了什么仙女模样,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金陵叹气,他举起陶罐,目光落在里面,神情略有扭曲,但还是眼睛一闭,手一抬,将罐中液体全部倒入了口中。 少女看着他喝完药后痛苦的表情,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三年前该不该救你。” …… 太子册立典礼前夕,皇宫内来往人员明显增多,每个人都来去匆匆,但又悄无声息。 萧宁每天抱着猫坐在亭子里,冷眼看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忙碌,只觉得荒谬可笑。 “公主!”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4节 丫鬟无双匆匆跑来,到了近前,才低声道,“尚衣局的人来了,说是奉了楚月宫那位的意思,让您去试一下礼服。” 萧宁眼睫一颤。 无双颇有些咬牙切齿:“公主,我听人说,上个月西秦那边就传来消息,说想要跟咱们北齐结为姻亲,希望我们能送一位公主过去!可如今皇宫里就您一位公主啊!他们这是明摆着趁我们势弱来落井下石!简直欺人太甚!可恨楚月宫那边竟然没有拒绝!若是皇后娘娘还在,怎会让人如此折辱公主!” 萧宁抚摸白猫的手颤抖了一下,半晌,她才苦笑:“不拒绝又能如何呢?” 无双抿唇。 萧宁看她:“如今北齐的军力,哪里还能跟西秦抗衡,如若贵妃当真拒绝,不就正是给了西秦那边出兵的理由吗?” 无双:“可是那也不能牺牲公主您啊!” 萧宁苍白着一张脸,缓缓站起:“我生来锦衣玉食,享着百姓们望尘莫及的荣华富贵与高高在上的地位,就便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若是为了我的国家与子民,这便是应该的责任,怎么说得上是牺牲……” “我只是悔恨……” 她的眼中闪过痛苦与悲伤,“为何没有早早地发现一切,为何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到这一步,所有人都在受苦,我却全然无知无觉,这大概就是我的报应。” “公主。” 无双看着她的背影,眼眶逐渐泛红。 …… 嗖! 一支尾羽漆黑的箭矢突然从高处射来,扎进了马车前的泥土中,驾驶马车的马匹受了惊,嘶叫着人立而起,偌大的车队一阵混乱,侍卫们大叫着“有刺客!”“保护殿下!”围拢到了中间的马车前。 “什么人!?” 车帘撩开,一个年轻人探出身子,他看着十七八岁,面貌俊俏又带着点风流邪气,大冬天的手里还捏着把扇子,狐疑地四下环顾。 “殿下还是快回马车里别出来!” 侍卫长劝道。 年轻人撇了撇嘴,放下帘子缩回了马车车厢,刚刚扭脸,表情一僵。 只见车厢里,他原本坐着的铺了虎皮软垫的座椅上,此刻正翘着脚坐着个红衣明艳的少女。 少女手里还捏着块咬了一口的云片糕,笑盈盈地瞧着他。 见他表情僵硬,少女吃掉了剩下的云片糕,拍拍手上碎屑,笑眯眯问:“你就是这次西秦派来的使节?” 第四十二章 随着太子册立典礼的临近, 各国使节的车马也陆续抵达了上京,分别入住进了各自的迎宾馆舍中,这其中, 西秦与东海的迎宾馆规模最是大,内里布置与设施也更为豪华, 且还专门配置了来自西秦与东海的厨子。 林之南吃得很满意。 可坐在她对过的那位小王爷可就没这么自在了。 他僵着一张脸,努力挤出笑容:“姑娘吃得可还习惯?” “嗯, 不错。” 林之南随意点头, “就是咸了点,你们西秦人就是重口味,难怪那么多暴脾气的莽夫。” 嘿你说谁莽夫呢! 小王爷差点拍案而起,但是瞟到少女搭在桌沿一下一下轻敲的手指上,却又闭上了嘴巴。 那手指指骨纤细,看着柔软白净, 非常符合他心目中北齐女子应有的温婉柔和, 仿佛能一下子戳到人心上,看着就让人心口发痒。 但他也没忘记,自己脖子上那两个现在还没消退的淤青指印, 就是由那两根纤纤玉指掐出来的。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濒临死亡无法呼吸的窒息和恐惧,他只不过是应了父王的命令来这里走个过场顺道奚落一下北齐,他可没想把命交代在这里。 察觉到这位小王爷的情绪波动, 林之南撩起眼皮看过去, 小王爷脸上怒意立刻消失, 转而再度浮起那笑容:“那我让人去煮点儿汤水?” 林之南想了想, 点头:“我要桂花鲜栗羹。” “什么?” 小王爷没听说过这个菜。 林之南嫌弃,抱起胳膊:“就是桂花和栗子熬煮的羹啊, 这都不知道。” “呃,行,我这就吩咐下去。” 小王爷忍气吞声地开门去厨房,林之南在屋里无聊地坐了一阵,忽听得外面街上传来一阵吵闹打骂声。 她推窗望出去,就见街道中央围了不少人,仗着高处的视野,她清楚看到人群中央,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正踢踹另一个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不断翻滚惨叫的年轻人,他一边踢,还一边高声叫嚷:“姓何的,你当年不是很厉害么,不是瞧不起南楚人吗?你现在起来啊!” “当年我和我妹妹跪着求你们施舍点剩饭,你怎么说的?哈?你说南楚人不配吃你们北齐的粮食,说是喂狗都不给我们!” “你了不起,有本事你现在再站起来啊!” “我妹妹是活活饿死的!就在你们家门口!你家下人嫌晦气,强行把她抬走扔到了城外乱葬岗里!” “老天有眼,贵妃娘娘叫我们南楚人重新抬起了头,等大皇子将来继位,我看你们北齐人还怎么嚣张!” “总有一天,我们南楚人受过的苦,都要叫你们也尝一遍!” “哈哈哈!” 那年轻人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周围人群里不断发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之类的议论声,却并无人上前阻拦,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林之南冷眼看了一阵,正要关窗,突的听到对面楼里传出一声厉呵“住手!” 然后,对面使馆内冲出十来个穿着东海服饰的侍卫,领头那人身高腿长,相貌出众,他表情冷厉地扫过人群,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立刻作鸟兽散,只有中间那个疯疯癫癫的年轻人还在不停殴打地上的人。 “给我把他们拉开然后送去衙门!” 领头下了命令,脸色很黑,“竟然在外国使节的驿馆门口公然寻衅滋事,真是丢尽了北齐的脸!” 手下领命而去,那领头的在原地站了会儿,仿佛感觉到什么,突然抬头,但他只看到对面二楼关紧的窗子,并没有见着人影。 他皱眉,问身边人:“我记得对面住的西秦的人?” 身边人回答:“是。” 领头眉头更加皱紧,表情也越加难看,他望了眼已经被抓去送衙门的那两人离开方向,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丢人丢到西秦人面前了。” 林之南靠在关紧的窗子边,透过窗缝,看着对面重新回了楼里再看不到身影的那队侍卫。 “厉害啊小陵子,” 她摸了摸下巴,“竟然能跟东海搭上线。” 正琢磨着,房门被人推开,去厨房交代完的西秦小王爷段琤摇着扇子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听到林之南不客气地问:“我的桂花鲜栗羹呢?” 段琤讪讪收拢扇子:“那不是,还得去现买材料么?” “西秦的厨子,果然不行。” 林之南总结。 你说谁不行! 段琤怒气上来,然后被林之南凉凉的眼神又给强行摁了下去,他坐回桌边,抬手拱了拱:“是是是,招待不周,还请担待。” 林之南挑了下眉,问道:“我记得明天晚上你们使节团要进宫赴宴对吧?”、 段琤身体一僵,抬眼看她。 林之南微笑:“我正好也想去见识见识。” “你休想!” 段琤唰地站起身,严词拒绝,“这关系到两国邦交和我国颜面,我身为西秦使节,怎能将你这样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冒然带入北齐皇宫?!若是出了事——” 林之南凉凉看他:“行了,别装了,累不累。” 段琤:“……”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依旧一脸坚定,只目光开始飘忽。 “你不是早知道我目的,巴不得看明天北齐皇宫里的好戏么?” 林之南抬了抬下巴,“不然你堂堂一个小王爷,被我一吓唬就什么都应下来,还百依百顺的,也太没节操了。” 看段琤还想狡辩,林之南翘着脚,脚尖晃了晃,“除非你要说,你们西秦人都是你这样的软脚虾,那我反倒是放心了。” “你说谁软脚虾呢!” 段琤终于拍案而起,指着林之南道,“别以为你武功高我就怕你!我——” 咔嚓。 林之南手里的茶杯突然碎了。 段琤的半截话也突然断了,他看着林之南手上的茶杯碎片,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两步,干笑:“我,我去厨房看看羹汤怎么样了。” 说着,仿佛被什么追赶一样,快步开门走了出去。 直到关上门,隔绝了那少女似笑非笑的视线,段琤才松了口气,只觉后背都汗湿了,等在门口的侍卫看到他,立刻跟了上来:“小王爷,怎么样?” 段琤刷拉一下打开扇子往脸上扇了扇,抬步往前走,他脸上原本浮夸的笑容也渐渐收敛,变得正经起来:“如父王所料。” 侍卫表情一喜:“他们当真打算在明晚的宫宴上动手?” “八九不离十。” 段琤点头。 “属下这就传信回去,” 侍卫迫不及待地转身,“让等在望北关外的大军随时做好准备,一旦北齐皇宫宫变,大军就可出动!” 看着侍卫匆匆离去连行礼告退的敷衍都没有,段琤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北齐的这趟浑水,自然是搅得越乱越好,这也正是他此行出发时,父王交给他的任务,正因为他是最不被看重的皇子,所以此番来到这危机重重且诡谲不明的敌国王都才成了他的任务,他们都清楚南楚蛊虫的厉害,稍有不慎就会被控制心智,所以待事情了结他回到西秦,届时不论他是否真被蛊虫污染,都一定会被所有人排斥防备。 他以扇柄抵住鼻尖,掩去了嘴角苦笑。 知道这些又如何,他难道还能拒绝? 往楼下走了几步,他脚步微顿,抬起下巴动了动鼻子。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5节 空气里,一股栗子的甜香味弥漫出来,夹杂着桂花的清香,这种柔软甜糯的气味在冬天尤其暖人心脾,段琤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朝着厨房的方向而去。 吃惯了西秦的大鱼大肉,偶尔来点北齐的香甜羹汤,似乎也不错。 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 第二天下午,受到邀请的各国使节代表都纷纷应邀提前进入了北齐皇宫,当然,作为被招待的使节,他们自然有自己该待的地方,不可能整个皇宫由着他们乱逛。 林之南做侍从打扮,跟着西秦的小王爷走在官道上,看着两边高高的红墙,她没忍住抬头望了眼头顶阴沉沉的天。 她只是又想起第一次进宫时的场景了,那时她还是个小道士,跟在小太子的步撵边,走到半途,天上还下了雪。 不过这回他们可没有步辇的待遇,每个人都是步行前往的,在前面领路的大太监也是个生面孔,林之南从未见过。 西秦使节团里有人曾上前与这大太监搭话,只是这大太监全程面无表情,除了最开始一句“请各位大人随咱家来”之后,就一言不发地在前领路了。 他本就白净无须,此时仔细打量,林之南发现他脸上还涂了层白色的粉,仿佛要掩盖什么似得,整个人看着就跟僵尸一样,根本没有一点活人气儿。 与他搭话的西秦人很快回了队伍里,与同伴使了眼色,似乎肯定了什么事情,于是接下来的路程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气氛安静地诡异。 一直到了宴客的长春宫外,来往之人才多了些,气氛也仿佛一下子从阴间回到了尘世。 “东海的人竟然来得比我们还早?” 西秦使团里有人低声道,“他们倒是积极。” “这是怎么了,他们是跟北齐的人起冲突了?” 另一人接口,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林之南抬眼望去,然后眉梢微微一动。 …… 提前来到长春宫的萧宁原本是等候在偏殿,准备宴会快开始了再入场的,然而她不过是走神了一会儿,趴在美人榻上打瞌睡的雪团儿就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竖起耳朵从榻上跳了下去,径直朝殿外蹿了出去。 萧宁怕雪团儿出意外,赶紧提着繁复的裙角追了出去,结果在宫殿院墙外,与迎面而来的东海使节团撞了个正着。 她的目光呆滞地落在东海使节团的队伍里,看着某张熟悉的脸,一时竟忘了周遭一切。 直至一声清脆笑声传来,一个明眸皓齿的漂亮少女走上去来,挡住了她的目光,萧宁才愣愣回神。 “你就是北齐的公主吗?” 那漂亮少女弯起嘴角,笑容颇有些顽皮,“惯来听说北齐女子矜持内敛,可你怎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侍卫长看呀?” “公主!” 少女身后做东海侍卫打扮的金陵低沉出声,严厉提醒。 但这一声“公主”出口,面前两位“公主”都抬起了头望向了他。 “好啦我不开玩笑了,” 东海公主吐了吐舌头,故意看了面色苍白的萧宁一眼,然后走过去扯住金陵袖子,“我们进去吧,可不能叫人家以为我们东海失礼。” 萧宁失神地看着他们从她面前经过,金陵目不斜视,全程没有往她这儿看一眼。 萧宁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起来。 正垂着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儿,突然有人走到了她面前。 她抬起眼,首先看到的是被人拎着后脖颈满脸愤怒不屈的雪团儿,惯来亲人的小白猫第一次露出这么炸毛的样子,萧宁正奇怪,视野中就映出一张熟悉的笑盈盈的面孔。 “小猫儿没丢,别难过了,公主。” 虽然做了侍卫打扮,却一眼可以看出是个女孩的林之南把雪团儿塞到了萧宁怀里,对着她震惊睁大的双眼,竖起食指在嘴巴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笑眯眯地用口型说: “好久不见。” 第四十三章 “你是南……!” 萧宁话一出口就立刻捂住嘴, 惊慌地四下打量,生怕有其他人注意到他们。 好在周围除了那些游魂一样的宫女太监,唯一有可能发现不妥的, 只有不远处那一队西秦使节团。只不过使节团的人并未多说什么,领头长相俊美的年轻人, 还拢起扇子笑眯眯朝萧宁拱手做了个揖,一副很是温文有礼的姿态。 “不用管他们, 那就是几个路过的。” 林之南挽住萧宁的胳膊把她转了个方向往外走。 萧宁还处于迷茫之中, 感觉浑浑噩噩的,走出老远才回过神,猛地停住脚步,她目光凝重又仔细地端详了她片刻,压低声音,不敢置信又充满希望地问:“你真是……姜南?” 她这卑微又小心翼翼的神态, 与林之南记忆中那张扬骄傲的公主截然不同, 过去的萧宁是个直率又热烈的姑娘,她敢爱敢恨,脾气火爆, 但也极其护短,何曾如此谨小慎微过? 林之南笑着仰头任她打量,然后摇头:“我不是姜南,公主,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是林之南。” 萧宁一怔, 她没想到林之南会如此直接说出自己的名字, 于是点了点头:“嗯,我是在母后和阿楚……以后才知道的。” 她中间停顿了一下, 眼神黯淡悲伤,然后又看向林之南:“父皇、阿煜、金陵、镇国公府的人……他们都早就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傻乎乎地什么都不知道。” 也是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愚蠢和自大。 自从知道阿楚身边的小书童就是平南王府的小郡主,那个传闻中已经同宁阳城数百万百姓一起死在南境的小女孩之后,她就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一个小女孩不辞万难独自来到上京城,隐瞒身份进入皇宫,被王后娘娘与太子保护在身边,可就在王后要将她送走的那天,他们接连遇难,这背后的牵扯令人随便一想便感浑身发寒。 有谁能只手遮天到能对王后与太子下手?又有谁不择手段要对一个小女孩赶尽杀绝? 只有父皇。 宁阳城的惨剧背后显然是另有隐情,金陵从小在宁阳城长大,恩重如山的养父母与妹妹接连遭遇不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而她,作为那个凶手的女儿,还总是出现在他面前,用一些轻飘飘的话语来故作天真地开解他,在他看来,她得有多可恨与无耻! 林之南看到萧宁发红的眼眶,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在她望过来时,微微踮脚,用手掌拢着嘴巴,小小声说:“阿楚也来了哦,他很想你。” 说完,她眨了眨右眼。 萧宁眼睛一下瞪大:“他没死?” 林之南单手叉腰,点头:“嗯哼!” 萧宁呆呆了片刻,双手捂住脸孔,身体轻轻颤抖。 “姐姐别哭啦,” 林之南拍拍她肩膀,“我们还有事情需要你帮忙呢,时间紧迫。” 萧宁立刻放下手,用袖子用力抹了抹眼睛,再开口说话时虽声音哽咽,但语气极为坚定:“要皇姐做什么,你说。” “我对皇宫位置不太熟,从前都待在阿楚的东宫了,你带我去贵妃娘娘那儿一趟——嗯,尽量别让人发现。” 萧宁点头,她思考了一下:“南儿你随我来,我先将你扮成我的侍女。” 林之南在萧宁身后走,顺口问,“我听说现在宫里,虽然明面上是贵妃娘娘掌权,但真正在搞事的另有其人?” 萧宁点头,表情带有愤恨和一点恐惧:“头一年母后和阿楚刚走,父王就开始对贵妃言听计从,后来大家都察觉了不对,大臣们便开始提出疑义,也就是那时候,贵妃娘娘突然从宫外带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以贵妃娘娘贴身侍女的身份时刻跟随在她身旁,也是从她出现开始,朝中最激进的那些大臣一个个都突然安静了,不过几个月,朝中再无异议。” 这可不就是太巧了么? 林之南摸下巴。 “当时宫里有颇多流言蜚语,但是没过多久……” 林之南突然伸手拉住萧宁,将她一起扯进旁边树后然后竖起食指指了指外面,萧宁微微探头,就见对面走来一队宫女,这些个宫女脚步声很轻,各个面色苍白眼眶发青,如同游魂一样。 等到她们过去了,萧宁才松了口气,林之南看着那些宫女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接上了萧宁之前的后半句话:“没过多久,宫里就变成这样了?” “对。” 萧宁点头,“现在整个皇宫都像鬼城,走哪里都能遇到这些鬼东西。” 她苦笑:“谁能想到呢,堂堂北齐皇城王宫里,竟是这幅模样,说是地狱都不为过吧?” 林之南扬了下眉梢,笑了笑:“其实也还好。” 萧宁疑惑看她。 林之南眯了眯眼笑:“我见过更惨烈的地狱。” 萧宁瞬间回忆起了曾经听闻过的描述宁阳城惨剧的只言片语。 ……确实,若是跟当年的宁阳城相比,如今的齐国王宫不知好上多少,至少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只是状若鬼魂,却并不会主动袭击人,也不会啃食人的血肉内脏,更不会瞬间让整个皇宫的人都被感染成怪物。 见萧宁难过,林之南拍拍她胳膊,“比惨就没必要了,这世上不被人知道的更加惨的事情多不胜数,与其沉浸其中,还不如先做好眼前的事。” “嗯。” 萧宁脸上神色缓和,但突然又觉得有些赧然,“南儿,你小小年纪,倒是比我还有见地。” “唔?” 林之南歪头想了想,“可能我心理年龄比较大吧。” “心理年龄?” 萧宁疑惑。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 她们说着,已经到了萧宁的寝宫,从前林之南来过几回,倒也不陌生,萧宁屏退了其他侍女,只留了贴身侍女无双,她们手脚麻利地帮林之南换了侍女服,梳了头,还化了妆,素面朝天自由惯了的林之南被那些脂粉扑得连打好几个喷嚏,还有头顶被扎得紧紧的发髻,她感觉自己头皮都被吊起来在隐隐抽痛。 “南儿当真是个美人胚子。” 萧宁笑说。 林之南摸摸自己的脸,毫不谦虚:“感谢我爹爹和娘亲。” 在萧宁的寝宫耽搁的时间并不久,林之南就跟在她身后,以小侍女的模样同她一道往楚月宫方向而去。 大概是遇到熟人又有了倾诉对象,萧宁现在的情绪轻松了很多,路上也低声同林之南说起话来:“你方才说,阿楚也来了?” “嗯。” 林之南脑袋微低,似乎看着路面,但却依旧时刻关注着周围动静。 “他也同你一样独自在行动?” 萧宁的声音更低了些,充满担忧。 “别担心,” 林之南道,“有人陪着他。”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6节 萧宁闻言略微松了口气,但还有着隐隐的牵挂。 之后一路上林之南给她简单说了一些目前的情况,她们便已经到了楚月宫门外。 宫殿冷冷清清,明明光线不差,但朝里望去,却总觉得偌大的宫殿仿佛都被笼罩在阴影里,悄无声息的。 门口的宫女看到萧宁,上前行礼问候,林之南抬眼打量了一下,发现这里的宫女与外头不同,表情明显更加灵动自然,双眼也是与寻常人一样有光。 这些是正常人。 她立刻做出了判断。 “本宫要见娘娘。” 萧宁微抬下巴,以命令的语气说道。 门口的宫女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以打量的目光上下看了看萧宁,端起客气却傲慢的笑容:“公主殿下今儿怎的想到要来找娘娘,一会儿长春宫就该开宴了,您不多准备一下吗?” 这侍女,不论是神态语言,还是说出来的话,都完全没有一丁点对高高在上的公主的敬畏,反倒带着些俯视底下人的口吻,莫名地让人不舒服。 萧宁眉毛一皱,还未说话,在她身后的林之南突然上前一步,抬手一袖子甩了过去。 啪! 响亮的破空之声后,那侍女的脑袋侧了过去,然后她半边脸颊迅速红肿起来。 林之南的动作太过迅速突然,在场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萧宁都惊了一跳。 被甩了一袖子的那个侍女不敢置信地捂住脸,随即脸上显出暴怒,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林之南已经用颇为响亮的声音抢先道:“哪儿来的不长眼的东西,宫里的规矩都忘了?见了公主殿下不跪下行礼不说,还敢用这种口气跟殿下说话?” “你!” 另一个侍女正要上前,林之南又甩了另一边的袖子过去,又是啪的一声,那个侍女也被打偏了脸颊。 但是与之前那个不同,这个抬眼望向林之南时,眼神中多了惊诧与警惕。 因为她发现,这个看着这个面生的小侍女,身手竟然非常了得,她的动作快得自己全然来不及做出反应! 林之南抱起胳膊,露齿而笑:“还不让开?”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默默退到一旁,林之南边拉着看傻了的萧宁走进了楚月宫。 看着两个少女背影逐渐远去,一个侍女对另一个使了个眼色,那个立刻点头,快步跑去传信。 …… 承乾殿里 要在长春宫宴请各国使节,齐王萧弘必然要出现,与此同时,作为即将被册封的太子,萧煜也不可能缺席。 但是此刻明明开宴在即,整个承乾殿安静异常,连走动的太监宫女都看不到一个。 最里间的寝宫内,巨大的龙床上层叠床幔遮挡,映出模糊躺在床上的男人身影,一身正式的萧煜缓步踏入寝宫,他的身影被殿外天光投到了冰冷的地上,影子又长又孤独。 他走近了那张床,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头,用冰冷地无甚情绪地声音说道:“父王,时辰到了,该过去了。” 说罢,他抬手撩起床帘。 嗖! 一道冷光突然自床帐后刺来! 第四十四章 萧煜神色一凝, 快速侧身避开,那道迎面而来的冷锐兵器割断了他的一缕鬓发。 这时,一道略微清冷带着些沙哑的少年嗓音突然道:“阿耶停手。” 被割断的黑发幽幽飘落到了地上, 萧煜却是在听到那个声音的同时整个人僵立原地,他缓缓扭过头, 像个坏掉的木偶人一样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转向了床尾处,正缓步从隐蔽的阴影处走出来的少年。 那少年的面容对他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 这张脸,这个身影,总是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让他悲痛恐惧,又无比地悔恨内疚。 但是那些噩梦当中的这张脸,还要更加年幼些, 个子也还没长起来, 更加不会有如此刻这般沉稳从容的微笑的神情。 萧煜梦中的萧楚,不是在痛苦地哭,就是满脸怨愤仇恨, 或者是朝他伸出血淋淋的手,绝望地一遍遍地质问他,皇兄为什么不救我? 于是午夜梦回惊醒的时候,萧煜也无数遍地问自己, 为什么他如此地无能,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他连自己的骨肉至亲都护不了? 三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已让他的心脏与精神都麻木钝化了, 但在看到此刻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熟悉的少年时,他却突然又醒了过来。 他张了张嘴, 半天才吐出一个名字:“……阿楚?” 萧楚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依旧是如幼时那般带着些许崇敬与孺慕的笑容:“皇兄。” 仿佛夹杂在他们兄弟俩之间的过往恩怨都从未存在过,他还是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太子,他还是严肃古板却认真爱护弟弟的大皇子。 萧煜的身体一抖,脸色苍白:“你没死?” 萧楚摇头:“贵妃娘娘并未杀我。” 萧煜又是一愣,他的神情迷茫困顿,整个人仿佛轻飘飘地浮起在空中,无处着地,只觉得荒谬。 这时,床帐被人撩起,一个黑色的少年从帐子后钻了出来,他看着比萧楚大一些,五官轮廓不像北齐人,脸上表情冷冰冰的,手里拿着一把出了鞘的剑,直挺挺地站在了萧楚身后。 “这是阿耶,是我的朋友,他没有恶意,吓到皇兄了,很抱歉。” 萧楚解释。 萧煜看了看他们,又望向躺在床上毫无动静的男人,原本脸上外露的表情也收敛了起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们也准备和金侍卫合作?” 萧楚看他:“皇兄早已知晓金侍卫的计划?” 萧煜不置可否地道:“行不通的,他们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他就算能通过东海使节团混入宫中,也没办法在这里行刺成功。” “这里有各种你们想不到的埋伏与敌人,早就已经不是三年前的王宫了。” 萧楚安静又认真地看着萧煜,就仿佛多年前,小小的少年坐在书案前,坐姿笔挺,认真严肃地听着皇兄为他讲解书册时那样。 等到他说完,萧楚才笑说:“确实,金侍卫太急了,所以才会如此鲁莽冲动,不过不妨事,总会有办法的。” 萧煜的目光在他从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道:“看来你并非是要与他合作,而是来阻止他的,这便对了,我想你也不是这么有勇无谋之人。” 萧楚道:“皇兄果真了解我。” 他笑了笑:“我们收到消息,连日赶路才赶上的,南儿担心她大哥,若金侍卫当真在今日动手,那局面恐怕就是真的难以挽回了。” “南儿……” 萧煜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抬眼看他,“她也还活着?” “嗯。” 萧楚脸上笑容越发明显,唇角酒窝微微凹陷,带着些愉快明媚。 萧煜眉眼缓和,但过了会儿又有些失神自语:“若是能早点知晓……母妃她也不会——可是太迟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萧楚疑惑看他:“皇兄在说什么?” 萧煜突然看他,说道,“我有一个很简单却一定能成功的方法,要不要听听?” 萧楚一愣,立刻摇头,甚至后退了一步:“不听。” 他与萧煜对视着,萧煜从他乌黑的眼眸深处,感觉到了几分恼怒。 这让他想起了从小就好脾气地像个糯米团仿佛谁都能把它搓圆捏扁的那个小太子,很偶尔的几次生气时的模样。 那个小太子,就连发脾气都不会,他的恼怒总是藏起来的,只气自己,却不伤别人。 明明也不过是没几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想却仿佛恍若隔世了,可他们明明才都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郎,人生才刚刚开始,如今相对而立,对望之间却如同已经隔了无数日月。 萧煜开口,语气依旧冷淡而机械,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他望向阿耶手里的剑,“把那把剑,刺进我的胸口,你们的目的就可以达成了。” 他们要阻止太子册封典礼,与其冒着巨大风险去大殿之上行刺,不如就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让那个即将被册封的人消失,一劳永逸,又两全其美。 对他而言,更是种解脱。 萧楚看着他沉默良久,才问:“然后呢?” 萧煜怔了下,然后的事情,就不需要他再考虑了,他也不用再考虑了。 “皇兄何时也成了会逃避现实的懦夫?” 萧楚抿住嘴唇,“你可曾想过,若你突然被刺,贵妃失势,好不容易地位提升,可以和原本的北齐人共同生活的南楚遗民们就会失去心中的支柱,还没彻底稳定融合的北齐会再度引发内乱,而西境之外的西秦大军此刻正在望北关虎视眈眈,一有动静,他们就会抓住机会倾巢而出,你对这些都视而不见吗?” 萧煜不语,良久才苦笑:“是啊,我的生死都由不得我自己。” 他又何曾不知道这些,就是这些东西,困住了他三年,若不是顾忌着还未彻底站稳脚跟的南楚人们,若不是顾及邻国局势,若不是这几年齐国越发势弱,他早就不惜一切也要跟那些巫族邪魔们同归于尽了。 可是不行,他若也死了,那齐国当真立刻就要亡国了。 只是现在看到萧楚安然回来,这个比他更加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回来,萧煜骤然就有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那种沉重到压得他无时无刻都想自我毁灭的念头得到了缓解。 所以他才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颇有些赌气意味的任性话语,正是因为他知道萧楚不可能会答应,所以他才如此说,而这其中也许还藏着一些他对萧楚的怨怼,怨他这三年来毫无音讯,把一切烂摊子丢给他,怨萧楚轻松自在了三年,他却天天活在地狱里面。 只是想清楚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明明是最没立场去怪萧楚的,反过来,萧楚没有恨他这个哥哥才是真的荒谬了。 他用掌根揉了揉眉心,语气中带着疲累:“抱歉,皇兄失言了。” 萧楚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然后问道:“皇兄是来接……父王去长春宫吗?” 萧煜点头,他看了眼床上双目睁着,但一动不动的男人。 萧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沉默了良久才说:“他老了很多。” 不过短短三年,这个男人看起来苍老了十岁不止,明明还四十不到,头上已零星冒出白发,额头眼角也有了细细皱纹。 这种苍老速度显然是不正常的。 “母妃说这是他应得的惩罚,” 萧煜道,“她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曾经不择手段也要拥有的滔天权势一点点落到他人手中,要他尝到受人摆布,吃喝拉撒都在他人操纵下的屈辱。” “当年他设计利用南儿抓住了姜炽,又用秘术吸取了姜炽身上的蚀心母蛊,姜炽曾经是南楚太子,他体内的本命蛊虫是所有南楚王室蛊虫中级别最高的,得到了它,他就能效仿从前的南楚王室以蛊术控制朝野真正获得霸权。” “人的野心与欲望永远是没有尽头的,曾经这个人最忌惮的就是南楚的蛊,可到最后,自己也被它能带来的权势蛊惑,做了它的奴隶。” “但他也没料到,姜炽被日夜折磨的同时,竟还能抽出人手,将醉生梦死了十多年的母妃重新唤醒。” “他的人把萧弘曾经对南楚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母妃,包括他拦下的那几十封南儿的母亲从南境寄来上京城的家信,包括宁阳城发生的事,包括南儿一家的死讯。” “母妃终于清醒了过来,却也真的疯了……现在她的心中只有仇恨。” “我虽极力劝阻,但很多事情却依旧无能为力,事到如今,能让她停手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7节 萧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萧楚沉默半晌,才开口:“南儿现在正在楚月宫。” …… 楚月宫 刚步入院门,林之南就往后望了一眼,萧宁看她:“怎么了?” “果然去报信了。” 林之南回答。 萧宁差点跳起来:“我去追!” 林之南赶紧拉住她:“无妨,本来就料到了。” “我们先抓紧时间,阿楚那边应该也到了。” 说着,她让萧宁带路,两人快速越过院落与各种侍从侍女,来到了楚月宫的正殿前。 第四十五章 长春宫开宴在即, 各国使节团代表也已落座,席间声乐奏起,倒是颇有情趣, 而在座的除了使节团们,自然还有几位北齐的皇亲国戚与肱骨大臣。 西秦小王爷段琤摇着扇子打量了一圈周围, 目光突然凝固在了他席位对面,他目光未动, 却用扇子捅了捅旁边人:“对面那小美人是谁?” 旁边人瞧了一眼, 压低声音回道:“小王爷,看打扮是东海使节团,此前就听说东海这次来的是他们的三公主白芷,想来就是这位了。” “东海三公主?” 段琤眼睛微微发光,摇着扇子忍不住喟叹一声,“这短短几日, 接连遇上了三个美人, 此次北齐之行,当真是没有白来!” 对面正新奇把玩着桌上杯盏的白芷感觉到了对面轻佻的视线,眯眼望了过来, 正对上段琤的视线,段琤见她看过来,立刻微笑着拱手作揖,摆出温文有礼的姿态。 白芷眉梢一挑, 回给他一个笑容, 段琤眼神越发亮了, 白芷就去看旁边的金陵, 却发现金陵完全没反应。 木头! 白芷轻轻挪动脚,用力一脚踩到了站在旁边的金陵鞋上。 金陵面孔一阵扭曲, 纳闷地看向她,满脸都是不解。 “你干什么?” 他俯下上身,压低声音僵硬问。 白芷就着姿势一把扯住他耳朵,咬牙:“你现在不是我的侍卫吗,没看到刚刚有人调戏我?” 金陵捂住耳朵涨红了脸:“你松手!成何体统!” 白芷:“我偏不。除非你帮我去教训教训那个登徒子!” “好好好!” 金陵见周围人都望过来了,赶紧答应。 白芷这才松开他,金陵揉着耳朵一脸郁闷地问:“哪个登徒子敢调戏你?” 白芷朝对面纤纤素手一指对面:“喏,对面西秦那个拿扇子的小白脸。” 西秦的人? 金陵立刻皱眉,表情不善起来。 白芷满意地单手托腮看他。 但是过了会儿,金陵却又一言不发退了回来,她不满瞪他。 金陵无奈,再度弯腰跟她说道:“公主,现在我不便引人注意,不然你忍忍,我晚点帮你教训回去?” 白芷嘟嘴,但是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忽的又笑起来:“那好,你说的,晚点要帮我教训。” 金陵愣了下,他刚刚不过随口一说,毕竟他还有没有命留到“晚点”都不一定,只是这下对上白芷小狐狸似得的笑,他莫名感觉自己似乎给自己挖了个坑。 他无奈,但还是点了头:“是,如果届时我还能做到的话。” 话毕,他重新直挺起身体退到了后排,目光不着痕迹地四处逡巡。 早在入宫之前,他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王宫如今的情势,他曾经在这里当了好几年的皇城使,对皇宫内外再是熟悉不过,对手下的侍卫兵士,虽不能说每个都熟识,但大部分人都能叫得上名字,从小在平南王身边长大,一直往军营里钻的他耳濡目染,对练兵一道也是颇有心得的,因此他在职时,手下的军士虽出生各不相同,但大部分都还是相当听从他的命令。 可今次入宫,他一路看来,却发现过去的那些熟面孔大部分已经都换了人,偶尔留下的那几个,却也一个个的形如傀儡,根本不似旧日的神态模样了。 这让他体会到了何为物是人非,心中也不免唏嘘。 三年前镇国公夫人、大长公主去世,他扶棺将她送往镇国公祖宅陵墓,又因镇国公府已无后人(当时的南儿又不便出面),作为林霄的养子,也算是镇国公府主人的金陵便代她为祖母守灵,却也因此逃过了后来沐清观那一劫数。 从前那个小鬼灵精总说他天生狗屎运,现在想来也确实,他还未出生时,他生母被赶出上京城,饥寒交迫又即将临盆,眼见要一尸两命,却遇上了正好南下的平南王一行人,他不但顺利出生,后来还成了平南王的养子,从小吃穿不愁又自由自在; 后来生父找上门要让他认祖归宗回上京,他为了将来能看顾妹妹,与养父商量之后毅然回了上京,却也因此避开了宁阳城的厄难; 三年前,他扶棺南下,为祖母守灵,又一次逃过一劫。 每一回的灾难他总能化险为夷,在他人眼中,可不是那滔天的踩狗屎运气么? 但对金陵来说,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幸运;如果早知会如此,当年他定不会离开宁阳城,哪怕会与养父他们一起死在南境,他也甘之如饴;三年前,他更不会离开上京,留下南儿一人在这偌大皇宫无依无靠最后竟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等到他再度回到上京的时候,这里早已变了天,就连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都被牵连,纪太傅更是满门被灭。 金陵找到南儿掉落的山崖,他想过跳下去陪妹妹,沐清观主言明道长突然出现阻止了他。 他说,上天留你不是让你自怨自艾的,必然有它的用意。 他没有夭折在荒野,而是被平南王救下,就是上天要他将来守护平南王,守护南儿的; 他没死在宁阳城,必然也是因为上天都看不过去平南王府的惨剧,特意留下他来保护南儿,让南儿不必独自一人孤苦无依; 而如今他又还未死,那一定也有他必须还要活着的意义,去复仇也好,去伸冤也好,或者是保护更多的人,继承逝去人们的信念与追求,不论是哪一种,至少都得做点什么,才不枉费独独让他活下来的意义。 三年的时间里,在言明道长的协助下,金陵找到了小太子,将他送到安全之处,又联系上了南境军退隐的旧部,并借用镇国公府的势力,通过袁武的帮忙,暗中筹措建立了隐秘的军队,一切都有条不紊的在进行着,唯一的意外,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册封典礼。 北齐现在的局势他自然清楚,当年平南王收容了大部分失去家国庇护的南楚人,让他们得以在北齐继续生活,其中大部分南楚人留在了南境,但也有不少分流去了别处,留在南境的还好,在平南王的治理下,南境的原住民们对南楚人很包容,但是在北齐的其他地方,南楚人却时常被歧视与仇视,这也让他们很难在北齐真正稳定下来。 三年前,贵妃突然复出掌权,在她的推动下,南楚人在北齐的地位一再拔高,不但是交税经商有优待,就连科考都留出了给南楚人的特殊名额,南楚人不仅能经商,还有不少人跻身官场,这全部依托于贵妃娘娘的扶持,所以贵妃与大皇子在如今的南楚人心目中,是绝对的信仰支柱,对于册封大皇子为太子,未来的齐王,南楚人民自然是举双手欢迎的。 这场册封典礼如果当真成功举行,大皇子萧煜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的话,那被他送走的小太子萧楚将来若要回归就会万分艰难,他不仅要踩着同胞兄长上位,还得面对届时反扑而来的南楚人的仇视。 老实说,金陵对那位小太子其实并没有太多了解,只是小时候常常听到南境的百姓们在茶楼聊天,说到当今王后娘娘如何如何贤德,王后娘娘的娘家,纪太傅一族又是如何如何的清廉爱民;小太子刚出生就被齐王立了储,这也是非常顺应民意的,甚至当时民间好多人为他们这位小储君祈福,据说那一个月,各大寺庙道观的香火都旺了不少,金陵清楚记得,当时他的养父,平南王林霄那天也是非常高兴,喝了不少酒,红光满面地抱着酒坛子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一个人说了一晚上的醉话。 受到周围人的影响,金陵也就产生了王后娘娘与小太子都是非常好的人的念头,不过这样的事情对于还是一个小孩子的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太过深刻的影响,他也无法理解他们好不好在未来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但是当林之南出生之后,这一切就变了,因为南儿出生不久,就被封为了南阳郡主,还立刻定下了与小太子的婚约,抱着妹妹才稀罕了没几天的金陵看着怀里的小不点,听着其他人议论着十几年后妹妹要嫁去遥远的上京,心里立刻就恨上了那个未曾见过的小太子。 他的妹妹是南境所有人的珍宝,就该自由自在长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怎么能一出生,就被人惦记上,还没长大,就得送进那四四方方的高墙里? 他不想要他的妹妹做什么贤明的王后娘娘,也不想他的妹妹被万民称颂,他就希望她快快乐乐地长大就行。 再后来,随着林之南的长大,上京城里经常有人来给她送东西,然后顺便传来各种关于王城中那位小太子的情况,说小太子身体弱,说他脾气好,说他长得玉雕娃娃似得漂亮等等等等,金陵真是越听越觉得揪心。 在他的心里,这样病病歪歪的一个小孩,怎么配得上他生龙活虎的妹妹?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后来南儿来了上京城,竟然与那小太子相处得颇好,虽然他不常出入东宫,但偶尔看到的几回,两个小家伙总是手牵手的形影不离,只要对方在旁边,视线也总是会跟随着对方,明明不过还只是两个小孩儿,那气氛却已经莫名其妙地叫外人无法融入进去了,这样的场景,在金陵的印象中,只有小时候跟随在平南王身边时,见到养父母挨在一块儿时候的场景了。 那时候他忽然就产生了,也许南儿和这小子一块儿也不错的想法,至少她看着是开心的。 也是这样的念头,让金陵在得知南儿离去之后,对萧楚有了几分关照与偏爱。 就他本人来说,他对南楚人还是北齐人都没有什么偏爱,所以将来不论谁当皇帝,只要能让国家太平,他都无所谓,但是由于南儿的关系,他自然是更加支持萧楚的。 所以他必须要在萧楚回来之前,为他扫清障碍。 如此想着,他的手下意识按在了腰侧的剑上。 这时,宴会门口,又有人进来,他抬眼扫去,是个衣着华贵,但颇有些含胸驼背一副瑟缩模样的年轻人。 因为不认识,所以金陵收回了目光,但这时,他听到旁边有人议论到了来人。 “是安远伯吧?” “怎么还是这副样子?畏畏缩缩,当真上不得台面——” “被吓破胆了吧。” 安远伯?金陵出神了一会儿,这名称对他来说都有些陌生了,那是他那所谓生父曾经的爵位,伯爵府的人原本是希望他能继承,但是他拒绝了,现在这位安远伯,也不知是他们哪边拉扯过来的。 一边走神,他的目光也就随着那缩手缩脚的安远伯一路往里来,也不知怎么,那瘦瘦的年轻人突然抬头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金陵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与他正好对视上,那年轻人愣了下,然后脸色一变。 不好,被认出来了! 金陵瞬间意识到不妙,那年轻人作势抬手要指向他,就在这时,好巧不巧的,他往前走的身体突然好像被什么给绊到,整个人往前摔了出去,咚的一声响亮声音,正摔在了东海与西秦使节团座位的正中间。 “哇,北齐的人也太客气了吧!” 白芷双手捧脸,故作天真地歪头感叹。 “不愧是以礼教出名。” 段琤摇着扇子应和。 其他使节团的人都发出了笑声。 “安远伯大人,还不快起来!” 在座北齐的大臣们赶紧上前扶人,纷纷觉得丢人,又恨这年轻的安远伯不顶事上不得台面。 闹了个大红脸窘迫得差点想要一头撞死现场的安远伯哪里还顾得上去指躲到东海侍卫后面了的金陵,低着头咬着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人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众人落座没多久,乐声又换了一轮,眼看开宴时间该到了,所有人都时不时望向门口的方向,等着今日的主角登场。 然而左等右等,那里却迟迟没有人影出现。 第四十六章 “齐王与贵妃娘娘姗姗来迟也就算了, 怎的公主殿下也不入席?” 段琤摇头晃脑,嗓门不高不低,却让周围人都听到了, “那可真是个美人儿啊,还是父王有眼光, 将来公主嫁来我西秦,一定要叫那些只知道骑马打猎的野丫头们好好学学, 什么叫做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此前听闻人说,西秦有意与北齐联姻,看来是真的。”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8节 白芷手里转着一个金色酒盏,笑吟吟地道,“那我东海就提前恭喜两边了。” “失礼失礼。” 段琤毫不害羞,脸上满是笑容, “此次我们前来, 一为祝贺太子册封,第二么就是特意带了国主的国书而来,从前听闻北齐公主德才兼备大气温柔, 今日一见果真是惊为天人,若能顺利得到齐王应允,两国结为姻亲,那可真是皆大欢喜了。” “若北齐能与西秦联姻, 确实值得普天同庆。” 白芷笑起来, 然后扭头对看向身后。 金陵脸色阴沉, 咬着牙攥紧拳头, 正恶狠狠地盯着那般笑得花孔雀一样的段琤:“我要宰了那小子……” 白芷“呵呵”笑了两声,“你不是说要沉住气, 不能引人注意么?” 金陵磨了磨牙。 白芷哼了一声:“活该。” …… 楚月宫 前来阻拦的宫女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林之南动作利落地打晕了,她身手敏捷利落,动作快得好几次萧宁都觉得只是一个影子在眼前晃过,再一眨眼,面前就已经倒了一地的人了。 “……好厉害!” 她震惊地看着个子娇小的林之南,“南儿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之南放下撩起来的袖子,整了整衣襟,呲牙笑:“师父说我天赋异禀,学得快。” “师父?” 萧宁好奇。 林之南摸下巴:“一个在山上宅了半辈子没出门的家伙。” 萧宁越发好奇了,但此刻不是闲聊的好时机,她们已经来到了正殿外。 虽是白天,从门外望进去,却也觉得里面黑洞洞地仿佛深不见底,而与外面院子里几步就能见到侍女不同,这边却很冷清,门口也没有人守着。 林之南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微微侧过头,摆出了倾听的动作。 萧宁于是也认真听了听,然后果然听到宫殿里正传出一阵幽幽的哼唱声。 似乎是某个地方的童谣,曲调简单,并且调子应该是欢快的,但是不知是这里气氛的原因,还是哼唱者的原因,她此刻听起来,却莫名有种毛骨悚然地冰凉感。 萧宁迟疑了一下,壮起胆子,提高了声音对里面道:“贵妃娘娘,萧宁有事求见!” 哼唱声停顿了几秒,然后又继续响起。 萧宁看向林之南,林之南又听了一阵,抬脚朝里面走了进去。 宫殿里面的光线一下昏暗了下来,林之南下意识左右环顾了一下,发现好几扇窗都被厚厚的黑色帘幕遮挡,宫殿里更是挂着层层叠叠的黑色纱帐,随着人走过的风动,黑纱也被吹起,就好像空气中无数看不见的鬼魂飘荡而过,整个偌大的殿堂都仿佛一个阴森的灵堂。 林之南一边撩开那些纱帘往里走,一边跟着记忆中的曲调也哼了起来,一样的调子,但是她哼唱时节奏却是欢快活泼的。 在她哼第一声的时候,里面的歌声就停下了,然后整个宫殿里,就只剩下了属于少女清甜嗓音的哼唱歌声和脚步声。 一首哼完,她们正停在了一扇巨大的屏风前,屏风也是黑色的,但两边垂挂了暗红色的绸缎,从屏风上透出的影子,可以隐约看到屏风之后,一个女子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支头,乌发垂落的轮廓。 过了会儿,屏风后传来了一个女人慢悠悠的,有些飘忽的声音:“你是谁?你怎的,也会唱这首歌?” 林之南望着那个身影轮廓道:“小时候我娘哄我睡觉时,就会唱给我听,她说,这是她小时候,她的阿姊哄她睡觉时常常哼的歌。” 屏风后沉默了很久,林之南看到那道人影由斜倚的姿势缓缓坐起了身,过了会儿,她才又听到那个飘忽的声音传来:“你的娘亲,叫什么名字?” “她叫姜渃。” 林之南说。 那个身影慢慢站了起来,林之南看到那个影子正一点点往屏风这里靠近,最后她站在了屏风后面,伸出一只手,按在了屏风的绸面上,那个位置高度,正是林之南脸颊的位置。 “你又是谁?” 她问,声音隐约颤抖。 “我叫林之南,” 林之南语音含笑,“娘亲常常对我说,不要忘了南楚也是我的故乡。” “南儿?” 那个声音抖得厉害。 “嗯。姨母还没见过我的样子吧,我以前也在这附近住过一段时间,好几次路过你的宫殿门口,可惜一直没进来过。” 林之南就像寻常跟长辈拉家常那样,语气随意又带着几分亲昵撒娇。 “你进来,让我瞧瞧。” 贵妃的嗓音幽幽传来,带着些急切。 “好。” 林之南点头应下,就要绕过屏风往里走,但被萧宁拦住了,萧宁不放心地看她,林之南拍拍她的手,用口型说“没事的”,便在萧宁紧张的注视下,撩起暗红色绸缎,转入了屏风的那一边。 林之南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见到这位未曾谋面的姨母会是怎么样的场景,她多少也听别人描述过,当年南楚第一美人的姨母是如何的风华绝代,但是此刻她从昏暗光线中望过去,看到那个人影的时候,却还是呆住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银白如雪的长发,再抬头看去,女子身形依旧柔美,五官轮廓也宛若精雕细琢的杰作,但那雪白的皮肤上,眼角唇畔额头竟然已经皱起了许多纹路,就连形状漂亮的眉毛,也染了霜白。 一眼看去,竟仿佛已垂垂老矣,但林之南没有记错的话,她的这位姨母如今应该还四十不到的年岁! “你怎么……” 她没忍住,快走了两步来到女子身前,一把伸手抓起了她的手腕。 垂眼扫去之时,她发现就连这只手上的皮肤也已干瘪皱巴,当真如同一位老妇人的手。 林之南的指腹按在了她的腕间脉搏处,一探就发现了不对劲,她骇然抬头睁大了眼睛看向正痴痴望着她的女子。 她没有摸到她的脉搏。 贵妃娘娘望着她的脸,即便是衰老也难以掩盖她曾经绝美的面庞,她抬起颤抖的手,抚摸向林之南的脸颊:“南儿,你和你娘亲小时候长得好像。” 林之南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脸上徘徊,她呆呆看着姨母的脸,心中惊涛骇浪,最后却全化作了一声叹息。 何苦呢。 “姨母……” 终于,她抬手握住了姨母冰凉苍老的手,“你信我吗?” 贵妃娘娘迷茫地看着她。 “一切交给我来,好不好?” 林之南认真注视着她的双眼,“我也是南楚人,我也会保护大家的。” “我向你保证,都会好起来的。” 贵妃娘娘迷茫的双眼中逐渐凝聚起了一丝丝神采,仿佛混沌的精神有了些许清明,她嘴唇轻轻颤动,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带着浓浓的嘲讽在偌大的宫殿里回荡,悠长又诡异。 “好大的口气,我当是谁在这大放厥词,竟然是个黄毛丫头。” 女人的笑声传来的一瞬间,贵妃的神情又出现了片刻的迷糊,她站直了身体,摇摇晃晃地转动脑袋,像是在追随那个声音。 “没想到,除了姜炽与姜彤,王室竟然还有血脉留存,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哈哈哈~” 那声音嚣张肆意,很是狂傲。 那声音响起来的同时,林之南就感觉胸口涌起一股无比烦躁的感觉,不安与恼火让她情绪焦躁无法冷静,她身体里蛰伏着的那无数虫豸仿佛又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破体而出。 视线不清的黑暗中,林之南瞳孔深处渐渐浮起一抹猩红,唇角弧度也开始往上扬起。 她用力握紧了贵妃的手腕,不让她下意识就随那声音而动。 “巫妖?” 她问。 “嗯?你竟知道巫妖?” 那个声音有片刻的惊讶与若有所思。 “巫妖是巫族分支,当年南楚因为巫族的反叛而亡国之后,巫族便分裂为了好几支,巫妖族是巫族分支中最激进也最黑暗的,你们会不择手段地用各种人做实验来进行蛊虫的培育,并且一直想恢复巫族曾经的荣光。” “哈哈哈哈,你知道的不少,” 屏风外的黑纱疯狂舞动起来,然后寂静的宫殿外,传来一道清脆缓慢的脚步声。 “皇姐,过来屏风后!” 林之南提高声音道。 萧宁一个激灵,赶紧快步绕过了屏风,然后她也看到了此刻贵妃娘娘与林之南的模样。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贵妃那垂垂老矣的面容,然后目光又凝固于林之南赤红的瞳孔上,心底的恐惧瞬间蔓延到了全身。 林之南没有在意萧宁对她的害怕,她看着屏风那边逐渐清晰的身影,听到那个声音在继续说: “你说的不错,人们只知道我们巫族听从南楚王室,为他们卖命,可谁又知道,在很早以前,伟大的巫族才是南楚真正的王族!” 第四十七章 “姜氏一族欺骗了伟大的巫妖, 他们用谎言蛊惑巫妖祖先与他们订下了永世无法违背的契约,让伟大的巫妖族世世代代只能听从他们的命令——!” “他们强迫每一代的巫妖族圣女入宫,然后以巫妖族圣女诞下的双生子为祭品喂养蛊虫!” “他们就是这样一代代地践踏着伟大的巫妖一族!” “不过没关系, 如今他们已经遭到了报应,姜氏已经完蛋了!而我们巫妖, 终将恢复昔日的荣光!” 林之南冷静地听她说完,才问:“当年宁阳城的那场蛊虫之灾, 也是你们的手笔吧?” “没错。” 那个女人笑吟吟地说, “姜炽想要同胞妹妹身上的那一半蛊,我们又正好想试验一下从当年南楚遗迹中获取的蛊虫的效果,各取所需。” 南楚遗迹中的蛊虫……那是当年巫族用来杀死楚王,最后导致整个南楚都被牵连,无数南楚百姓就此死去成为怪物的那种蛊虫? 他们竟然私下还在研究这种蛊虫。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49节 林之南眯了下眼睛。 “姜炽那个蠢货,竟然真的相信我们是真心想要拥护他重建南楚, 哈哈哈哈, 就凭他也配?” “也就是说,” 林之南整理了下思绪,“你们先找上姜炽, 假称要帮他重建南楚,一直在暗中帮他,后来姜炽被齐王擒获囚禁,你们就转移了目标, 盯上了贵妃娘娘, 让醉生梦死一直浑浑噩噩的她清醒过来, 并且利用我娘亲与我的死, 激发她对齐王萧弘的仇恨,从而令她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落入你们的陷阱, 既帮助你们们淬炼真正的蚀心王蛊,又一边掌控整个北齐?” “你连王蛊也知道?” 那女人的声音不辨喜怒。 “有人教过我,” 林之南道,“南楚的王之所以能控制所有中蛊之人,就是因为蚀心王蛊,这种蛊的炼成需要吸取所有的蚀心蛊,也就是说,每一代的楚王,都要杀死他的同胞兄弟姐妹,才能炼出真正的王蛊,登上最后的王位。” 南楚亡国的时候,下一代的太子姜炽还很年幼,尚未来得及取其他的蛊虫,也就是说,这一代的王蛊还没有出现。 这一代,南楚王室嫡系只有太子姜炽、公主姜彤也就是如今的北齐贵妃娘娘,和林之南的娘亲南楚的小公主姜渃,当年姜炽对宁阳城动手,也是为了取得妹妹姜渃体内的那只蛊。 只是姜渃为了解救宁阳城的百姓,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为容器,用血吸引蛊虫,把数以万计的蛊虫引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又在临死之际,为了让女儿林之南能活下去,把蛊渡到了她身上。 林之南小小的身体承载着那无数蛊虫的反噬,竟也没有当场爆体死去,甚至一路走到了上京城,已然是一个奇迹,只是当时她身体中的蛊,就连姜炽也不敢直接夺取,直到王后娘娘准备将她送走,姜炽才动手。 “看来你所知道的当真不少,” 那女人的声音继续,“我很好奇,你当年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蚀心子蛊互有感应,只要还活着,必然能够知道,所以当年你娘亲死后你继承了她的蛊,姜炽也立刻就察觉到了,只是你落下悬崖之后,我们都万分确定你的蛊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非常确定这一点,所以他们才没有那么急切紧迫地搜山寻找她,因为完全没必要了。 可是此刻,这女孩竟然活生生地又出现在了这里,这实在令她很意外。 “因为我运气好啊,” 林之南语气轻松,“有贵人相助,所以我从地狱里又爬了回来。” 她虽然说得轻松,但身体的感受却一点也不轻松,她身体里,蛊虫的骚动越加剧烈频繁,这让她情绪很难稳定。 “那你这次回到人间,又是打算要做什么?” 女人问,说话间,一阵狂风挂起,哗啦一声巨响,挡在她们之间的屏风被整个掀翻,撞到了墙上。 林之南正对上了对面,一身红色衣袍,乌发垂腰,面容妩媚的女人。 “我要做什么?” 林之南不躲不闪地对上了女人似笑非笑的视线,她也扬起了明媚笑容。 她左手从腰间带过,指尖微转,一道银芒已被握在掌中,同时她右手握拢微微后拉,摆出射箭瞄准的姿势,对准了对面的女人。 “我只是在落下地狱的时候,想到你们这种人竟然还能好好地活在人世,想到这好好的人间还要被你们祸害,以后说不定还要在地狱里遇到更多可怜人,就觉得很不爽。” “所以,我又从地狱里爬了回来,就想着,这一回再掉下去的时候,一定要拖着你们,一个都不能落下。” 第四十八章 嗖的破空声响起, 昏暗的光线里,一道肉眼看不到的无形箭矢从林之南指尖疾射而出。 这是由内力裹挟风声而形成的风箭,肉眼自然无法捕捉, 也因为寻常人看不到,所以也非常难以躲开, 林之南左手略微上下左右偏移,分别以不同的角度接连快速射出好几支箭, 朝着那巫妖后人而去。 女人眼神一凛, 抬袖左右挥动,竟是精准挥打掉了两边箭矢,她翻身一个跃起,腾空偏转身体,又避开了另两支箭,最后一支擦着她的头发过去, 也让她微转脑袋躲开了。 她落到地上:“你小小年纪, 不可能有这般深厚内力!” 她话说一半,人已飞扑而来,林之南推开萧宁, 自己伸手接了女人拍过来的一掌,手掌相撞,林之南就感觉手臂一痛一麻,瞬间失去了知觉, 她连退数步才重新稳下身体, 她手臂一片麻木, 但掌心刺痛, 垂眼看去,就见右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几点黑色血点, 那是蛊虫钻进皮肉后留下的。 在刚才接掌的瞬间,她被人强行打入了好几只不明蛊虫。 “南儿!” 萧宁担心地喊了她一声。 林之南握了握右手,“没事。” 右臂似乎骨头断了,这女人的力气当真可怕,不过刚才那一掌,她也退了好几步,这么看来,光以内力来算,她和自己应该是差不多的。 林之南右臂使不太上力气,但左手握着的银色细棍在指尖却是灵活地转了两圈,她提气抬脚,主动朝着女人攻了过去。 当! 材质奇特的细棍与女人漆黑的指甲撞到一处,竟发出金石交接的脆响,与此同时,那细细的银色棍子击打到她指甲后自然弯曲成了一个弓形,林之南顺势以甩起右手搭上“弓弦”,又是铮的一声。 如此近的距离,女人躲闪不及只略微侧开上身避过了致命位置,但是随着血花溅出,她左肩上立刻显出一个血洞来。 与此同时,林之南一个后跳,快速撤开,正避过女人左手狠厉的一爪,凌厉阴狠的内劲擦着林之南的侧脸过去,将她身后数条巨大的黑色纱帐撕成了碎片,一时间,纷纷扬扬的黑纱飞散在了空中,像极了灵堂前飞舞的纸灰。 女人伸手捂住肩膀伤口,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再移开手掌时,原本血流如注的伤口已经被一团漆黑色泽的东西糊住,林之南略微眯眼看去,发现那团漆黑色的东西在蠕动,像是许许多多的虫子挤在一处。 林之南一直知道巫族蛊虫很神奇,各种不同蛊虫组合能拥有无数让人想不到的功效,只是她对这些没什么研究,如果是她师兄在这里,应该一眼就能明白那些是什么,以及要如何对付这些,可惜她过往三年时间里两年半的时间都用在当植物人上了,剩下半年也不过是恢复了正常人的行动能力,哪有多余的时间去学习那些有的没的。 “你在我身上中了蛊,我也给你下了毒,现在我们又平手了。” 林之南转着手里的银色弓箭,语气轻松,“这位姨姨你比我大这么多岁,怎么还打不过我这么个小丫头,你真不行啊。” 女人脸色变幻,唇角冷笑,她从腰间拿出一枚黑色手指大小的骨哨,林之南看着那骨哨形状,像是用人的肋骨做的,只见她把骨哨凑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萧宁精神一下紧张,但又很快变得茫然,因为她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可是林之南却脸色一变,左手死死握住了自己的右腕,又过了一会儿,安静如同鬼城的楚月宫里,响起了整齐又缓慢的脚步声。 那是有许多许多人,正在极其缓慢靠近过来的脚步声。 林之南想起曾经师兄开玩笑说过,当你面前站着一个巫妖,那你可能早就已经被他包围了。 她抬起头望向门口,门外投射进来的天光依旧明亮,但是很快,那些天光就被一个个摇晃的身影遮挡住了。 与此同时,整个齐国王宫里,原本正在各自做着自己事情的那无数宫女太监侍卫随从们,全都在同一时间停下了动作。 往前走路的人抬起的脚停在了半空,为客人倒酒的侍女举着酒盏也不再动,任由酒液溢满酒杯一直撒到桌上留到客人的身上,奏乐的伶人停下了吹奏,舞女停下了旋转,只有长长水袖飘飘荡荡地垂落下来。 雅乐骤停,四下寂静,热闹的宴客厅瞬间陷入了无比诡异的沉静当中,仿佛世间所有一切都在这一刻完全静止,互相交谈说笑、试探打量四周还有各种在心里做着思量的客人们也全都第一时间停了下来。 然后被洒了一身酒水的某个外国使节刷得推开桌子跳了起来,小桌撞到了旁边弯腰给他倒酒的侍女,侍女的身体僵硬地左右摇晃了一下,却并未摔倒,而是缓慢的,像是骨骼生锈了一样,一点一点仰起了脑袋。 近距离之下,几乎能听到脖颈骨骼摩擦发出的艰涩的咔哒声,与此同时,那些停下了动作的侍女太监们,也都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所有人一起缓慢地仰起了脑袋,目光浑浊而没有焦距地转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这一幕极其的惊悚诡异,吓得宾客们全都不敢呼吸,年轻的安远伯,一双眼珠子都仿佛要瞪出来了,西秦小王爷段琤摇扇子摇到一半,也僵住了动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些诡异的宫人身上,仿佛都忘了要做出反应,直到金陵猛然一踹凳子,一把拽起白芷将她拉到身后同时大吼了一声:“快跑!” 几乎是他吼出来的同时,那些原本动作缓慢的宫人们,同一时间,突然就嘶吼着迅速扑向了那些最近的宾客。 一瞬间,宴客厅内惊叫四起,到处都是桌椅翻倒,人仰马翻的惨叫和奔逃声。 这里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没有那么迅速,所以被第一时间盯上的几人都是瞬间就被扑倒啃咬,金陵无法再掩藏,抽剑就刺向最近几个人,他剑势凶猛迅捷,且对这些怪物的情况早有心理准备,也知道怎么对付他们是效率最高的,那就是一剑刺穿眉心。 他动手的同时,白芷躲到了柱子后面,从怀中摸出几颗药丸,用手指弹向正追着一个东海使节团成员的小太监。 药丸撞到小太监身上,几乎立刻就碎成粉末散开,小太监毫无反应,倒是摔倒在地正举着桌子顽强抵抗的使节团成员鼻子抽了抽,脸颊突然泛起红晕,人开始迷糊起来,挡在头顶的桌子也无力地摔落在地。 “这些人蛊百毒不侵,不会被你的毒影响的!” 金陵头痛地冲上去一剑刺穿那小太监脑袋,然后拎着已经软绵绵的东海使节团成员甩到白芷脚边,“躲好别添乱!” 白芷看也不看脚下的人,眯眼看金陵的背影:“你敢瞧不起本宫?” “我现在没空跟你胡闹!” 金陵又踢翻了几个扑过来的宫人,余光瞥到西秦那边,发现那个表现地很轻佻不着调的小王爷,虽看起来颇为狼狈大呼小叫地在桌椅廊柱之间各种逃窜,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躲得很有章法,而且眼神一点不慌乱,他的那些个随从对付这些蛊人也颇为游刃有余,只是他们行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怎么在意他们小王爷安危的样子。 金陵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他耳朵一动,转眼望去,就见那个安远伯躺在地上,身上正压着两个蛊人,他一边惨叫一边踢蹬,却无济于事,身下地板上流出一股黄色液体。 金陵飞身跃起,一脚踹飞一个,又一剑从后脑刺穿了那蛊人,噗呲一声,血溅了安远伯一脸,蛊人从他身上摔落到一边,他眼睛发直,茫然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金陵。 金陵看也没看他一眼,甩掉剑身上的脏污,又朝着其他方向的蛊人杀去。 他满身杀气,如修罗一样穿梭在来往怪物中,比那些蛊人还要骇人,他的表情杀气腾腾的,心中涌起的暴戾与焦躁完全压不下来。 一定是出了什么预料外的变故,才会突然变成这样,否则没道理同一时间整个宫殿的宫人全被触发了。 关键之处一定是在贵妃或者齐王那边,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萧宁在哪儿?这里这么危险,她那么冲动鲁莽的性子,万一—— 金陵情绪越发暴躁,下手也越加狠厉,终于在其他几位幸存侍卫的协助下,他们清理完了长春殿内的蛊人,他带着一干人往外跑,刚出殿门,发现门口黑压压的身影竟是比殿内的还要多好几倍。 幸存的人们绝望起来,有人哭有人叫,金陵看了眼那些人,皱紧了眉头。 他虽然急着去找萧宁,也急着要弄清楚事情源头,但此刻他也不可能丢下这些人不管,这里都是各国使节,若是全出了事,时候北齐必然要被他们各国联合责难,如今北齐早就不复往昔,别说死对头西秦了,就是其他那些弹丸小国,有时候都会蠢蠢欲动,决不能给他们一点可乘之机。 他皱紧眉头,正烦躁,白芷忽然问他:“要是你一个人,能不能脱身?” 金陵一愣:“什么意思?” 白芷抬手一指后面这些人,“不管他——”她顿了顿,不情不愿地收回手指,指自己鼻子,“我是说,不管我们的话,凭你的身手可以轻松跑出去吧?” 金陵移开视线:“我不会自己走掉。” 白芷眉梢一抬,嘴角勾起,抱着胳膊凉飕飕说:“你不担心你那位公主了?” 金陵唇角抿紧,握剑的手微微收拢。 看他这模样,白芷轻哼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来抛了抛:“让你瞧不起本公主,现在本公主就让你长长见识。” 金陵皱眉:“我说过了,毒药对这些蛊人没用。” 白芷白他一眼:“谁说我要对他们用了?” 金陵愣住。 “这是龟息散,” 白芷抬了抬下巴,“吃了这个,能维持两个时辰的假死状态,时间一到就能醒过来,而这期间则都会如同一具真正的尸体——这些蛊人,对死人可没兴趣。” 金陵眼睛略微发亮。 白芷握紧了药瓶,抬眼看他:“两个时辰后,你会回来的吧?”?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0节 第四十九章 承乾殿内, 一直像空气一样站在萧楚身后的阿耶突然耳朵一动,抬头朝着殿门外望去。 “怎么了?” 萧楚问。 “有人,来了。” 阿耶握住剑, 眼神冷冷。 “未经允许,承乾殿是不可能有人闯入的。” 萧煜皱眉。 三人一起看过去, 起先萧煜还半信半疑,但很快, 摇摇晃晃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时,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怎么可能!” “看来南儿那边有进展了。” 萧楚笑了一声,萧煜看向他,无法理解他这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些人全都中了蛊,被巫族那个神秘女人控制了,” 萧煜道,“他们没有痛觉也不会死, 平日里像傀儡无知无觉, 但是一旦被触发攻击人,被伤到的人也会被传染变成同样的怪物。” 他吸了口气,看向萧楚, 郑重说道:“我甚至怀疑,这些蛊虫,就是当年引发了南境蛊虫之灾的那种蛊!” 萧楚怔了一下,浓黑的眼睫轻轻颤动一下。 “阿耶, 麻烦你挡一会儿。” 萧楚很有礼貌地对黑衣少年道, 少年点了点头, 身体一动, 整个人已经飞快朝着门口冲去。 刀光剑影在昏暗的空气里闪烁,还有利刃刺入皮肉发出的闷响与身体倒地的沉闷撞击, 萧煜看得有点呆滞,然后就发现萧楚没有再关注那个名为阿耶的少年情况,仿佛丝毫不担心他以一敌几十的现状是否会有危险,非常淡定从容地转过身朝着那张大床走去。 萧煜又看了眼后头血肉纷飞的血腥景象,垂了垂眼,跟着萧楚走上前去。 “你想怎么做?” 萧煜问。 萧楚站在床头,盯着床上那张苍老又熟悉地脸孔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萧煜就这么在旁边,看这个清瘦的少年认真又平静地跪拜磕头,然后重新站起。 接着,锃一声,萧楚从袖中拔出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 萧煜瞳眸瞬间扩大,一步上前伸手挡在了床前。 迎着弟弟冷静的目光,萧煜咬了咬牙,“我不能让你杀他。” 萧楚没说话,殿门口各种仿佛怪物发出的嚎叫还在源源不断传进来,但内殿却又寂静无比,昏暗的空气里,兄弟两双目对视,气氛凝肃。 “他的命现在跟我的母妃相连,” 萧煜捏紧拳头,指甲陷入皮肤,疼痛感令他有某种自我惩罚后的快感,“他若死了,母妃也会死。”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但萧煜知道这样的理由在萧楚面前是站不住脚的。 因为萧楚并没有理由要保住他的母妃,甚至对萧楚来说,杀了那位贵妃娘娘才是理所应当的。 因为贵妃娘娘是他的杀母仇人,他的外祖一家也是因她构陷而家破人亡的。 重逢至今,萧楚没有对他做出任何诘问责难,神态中也无丝毫仇恨怨怼,已经非常不可思议了。 萧楚叹了口气:“皇兄,我知道。” 萧煜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萧楚笑了笑:“我并未想杀死父王,况且现在他也还不能死。” “……我更未想过要这样杀死贵妃娘娘。” 萧煜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是想做什么?” 萧楚问:“皇兄可信我?” 萧煜抿了抿唇,与他又对视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放下阻拦的手臂退到一旁,但即便如此,他依旧紧紧盯着萧楚的举动。 萧楚并不在意他的警惕,他俯下身去,拉开盖在齐王萧弘身上的锦被,然后撩起他衣袖,袖子下的手臂骨瘦如柴,仿佛就剩一层干瘪的皮肤还裹在骨头上,昔日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皮肤如今缺少光泽,甚至已长出了老年斑,握在手中,分量轻得仿佛不似活人的手臂。 萧煜早看习惯了,萧楚的目光在那条手臂上停留了一会儿,拿起匕首,在那只枯瘦的手掌中央划了一道。 血液汩汩而出,很快溢满了掌心,萧楚举起自己的左手,也是一划。 然后在萧煜骤然睁大的目光中,少年伸出左手,以掌心相贴的姿态握住了那只枯老的手掌。 “你在干什么!” 萧煜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大变,“你难道是想把他身上的蛊引到自己身上?!你疯了?!” 说着,他冲上来就想拉开萧楚。 萧楚举起匕首对着他,萧煜脚步猛然止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脸色淡定平静,从来脾气就很好的弟弟。 这一刻他发现,他原来真的从未了解过这个弟弟真实的性格。 “皇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萧楚语气并未有所波动,“除了夫妻之外,蛊虫只有在血脉相连的血亲之间才能引渡,父王——他需要清醒过来,即便他不是什么好君王,就算醒了也已没有多少时间,但是现在的北齐需要他。” 萧煜脱口道:“那你呢?” “他体内的蛊与我母妃相连,母妃她因为过度使用噬心蛊,已损耗自己的寿数提早衰老,你若是把蛊引过去,你也会像他一样!” 说到这里,萧煜的声音已然颤抖。 萧楚闭了闭眼,维持着握住萧弘手掌的姿势,在床边坐下。 他笑了笑,仰头看着萧煜,眼神明亮:“无妨。” 萧煜皱眉。 “真的无妨。” 萧楚唇角上扬。 …… 挤挤挨挨冲进来的蛊人吓了萧宁一跳,虽然已经在这个鬼域一样的皇宫待了三年,早该习惯了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但是在过去这些蛊人只是看着可怕,只要旁人不去主动招惹,他们就像真的影子一样,只是存在在那里,并不会主动对别人有危害。 所以时间久了,已然麻木的萧宁总是将他们当做空气,催眠自己他们并不存在,以此缓解自己心中的恐惧,但是此时此刻,那些人的状态明显与从前不同了。 虽然眼神还是一样的麻木,面孔还是那么苍白泛青,眼睛周围依旧青黑一片,但是他们目标明确地朝着她们扑过来,嘴里发出浑不似人的嘶吼,长长的指甲泛着黑色光泽,很显然是要来攻击她们的! 在他们扑过来的一瞬间,萧宁脸色苍白,下意识往后踉跄了一步,然后紧紧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睁开眼,发现娇小的人影已落在她面前,她抬臂一挥,手中银色细棍挡在身前,抵住了最前面的几个蛊人。 “带着贵妃离开这里。” 林之南扭头对她说道。 “南儿,你的手!” 萧宁惊骇地看到,林之南举着棍子的手臂被不断扑上来的蛊人用指甲与牙齿抓咬着。 “没事。” 林之南咧嘴笑,抬脚踹飞了最前面几个,手上用力一推,在将那些蛊人推出半臂距离的刹那,右手再度抚上银色细弓,嗖嗖嗖几下过去,最先的三个蛊人额头爆出血洞,直挺挺倒了下去。 萧宁看得眼睛都要直了,林之南却是脸色微变,一手抓住她肩膀用力一拽,然后抬手,当的一声,银弓再度抵住了从萧宁身后袭击过来的红衣女人。 “小丫头,自顾不暇,还想保住其他人?别做梦了!” 女人阴恻恻地笑着,人骨制作的骨笛又是一吹,林之南刚搭弓要射出的箭就歪了,擦着女人的肩膀射到了她身后的柱子,在柱子上留下一个孔洞。 林之南右手不听使唤地抽动,她知道这是被中了蛊的影响,就在她皱眉不耐之际,身侧三个蛊人扑了上来。 她还未有动作,忽然听到一声大叫,她讶然扭头,就见萧宁不知何时,双手抱起半人高的落地烛台,用力地挥舞起来。 宫装少女举着那烛台虎虎生风地挥动,竟然将要扑过来的几个蛊人给撞飞了出去,替林之南挡下了这一波攻击。 林之南眉梢一挑,没忍住竖起大拇指:“皇姐威武!” 萧宁毕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家公主,平日里再是蛮横跳脱,体力终究是弱的,挥舞了十来下烛台之后便手臂酸软再举不起来,只能暂且放下烛台喘气。 “南、南儿,” 她说话都喘着气,“你、你怎么一点都不急!” “急啊,我可急了,” 林之南叹气,“可是急也没用啊。” 话刚说完,她脑袋一偏,躲开了身后女人的袭击,她啧了一声,再度与那女人缠斗起来。 林之南动作灵巧迅捷,穿梭在一块块黑色纱帘下,几乎让人看不清,而那女人也不遑多让,红色身影如同鬼魅,紧紧追着林之南,所过之处,黑色纱幔四分五裂漫天飘荡。 林之南一边躲避一边抽空将人引到那些蛊人中央,抽空射箭解决那些蛊人,只是那巫妖族女人终究不是现在的她可以这么一心二用对付的敌人,她刚一箭射穿了将萧宁扑倒正要咬上去的蛊人,后背就被那女人狠狠一爪给抓了个正着。 剧痛让她眉毛一皱,同时巨大的力道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她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女人紧跟着的两爪子抓在了地上,林之南撞倒屏风,在屏风遮掩她身影的短暂时间里,忍着疼痛又是一箭射出。 屏风遮挡了女人视线的同时也挡住了林之南的视线,她这一箭完全是盲射,但无形的箭矢在屏风上射出孔洞的瞬间,女人还在往前的身体骤然停住了。 空气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凝滞,就连萧宁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下一秒,女人颤抖着手握住了自己的喉咙,大量的血从她指缝中喷涌而出。 她嘴里发出嗬嗬的嘶哑声音,眼眸睁得很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推开屏风钻出来的林之南。 林之南后背已经被血浸透,月白色宫女服大半都染成了红色,她脸色苍白,额头满是汗水,抬眸望向女人时,眼瞳也是猩红色,闪烁着嗜血的暗光。 滴答,滴答。 血珠顺着她的衣角袖口滴落下来,发出很轻的声响,萧宁浑身一震,从地上爬起来冲过去:“南儿,你受伤了!” 林之南缓慢扭头看向萧宁。 萧宁脚步骤然停住,脸色焦急的表情也僵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冲向头皮。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1节 第五十章 “……南儿?” 萧宁能感觉到此刻面前少女的不对劲, 害怕之余,担忧却更甚,她咽了咽口水, 正抬脚试图往她靠近,却见少女眼眸一转, 冷厉地望向两边,纤细的手指做爪状朝着她右后方挥去! 哗啦! 指风扫过之处, 那一排四五个蛊人被无形的内力冲击撞飞了出去, 有的撞上了柱子有的撞到了更远处的墙壁。 萧宁瞪大了眼睛,看着林之南的指甲,只见那原本健康红润的指甲不知何时开始,竟然变得如同之前那个女人一样,漆黑又尖利,如野兽一般。 被撞飞出去的蛊人身上, 都有一道长长的几乎横贯了身体的抓痕, 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那一眼看去, 仿佛被人从中间强行撕扯开的。 滴答,滴答。 少女后背的伤口还不断有血滴落下来,在她脚下几乎形成了一个血泊,脖子被洞穿的女人仰面倒在地上, 她几乎是要死了, 但又还没死, 两只眼珠转动着盯着林之南, 不断溢出血来的嘴巴发出嗬嗬的近似嘲讽又很痛苦的笑声。 萧宁张了张嘴巴,心中涌起畏惧, 她知道现在的林之南很不对劲,冒然过去恐怕会殃及自身,但是她的视线落在少女脚边那一地浅浅的血泊当中,又觉心口抽疼。 垂在身侧的手颤抖着,最后手指紧紧握拢,她的表情变得坚定,她抬脚朝着林之南走了过去。 就在她落下第一步的时候,林之南原本望着另一边的脑袋唰一下就扭了回来,一双猩红颜色的眼睛死死如野兽盯上猎物一样望向了萧宁。 萧宁身体一僵,咬了咬唇,白着一张脸又往前迈出了第二步。 “南儿,是我,皇姐。” 她克制声音的颤抖,温柔说道,“你受伤了,来皇姐这里,皇姐给你包扎好不好?” 萧宁平日里很少会用这样哄人的温柔语气,从小到大,哪怕是在她的两个皇弟面前,她都是被哄被宠的那个。 林之南冰冷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萧宁僵硬地弯起嘴角:“等处理完了伤口,我们就去找阿楚,他一定等急了,在担心你呢。皇姐也好久没有见到阿楚了。” 当她提到“阿楚”时,她看到,林之南快速眨了一下眼睛,表情有了非常细微的变化。 萧宁心中一喜。 “南儿,过来皇姐这里,好不好?” 萧宁朝林之南伸手。 林之南直愣愣看着她,迟疑地抬起脚,似乎是要迈步朝她过来,萧宁眼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浮现,一股力道突然从背后将她往一侧用力一拽! 与此同时,林之南抓过来的指甲擦着她的面颊而过,萧宁脸颊上一阵刺痛,站稳之后不可思议地抬手摸了摸脸,再低头看去,就见指腹上一抹浅浅血痕,而抬头望去,林之南甩着手,仍旧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 “这样是叫不醒她的。” 身后传来一阵轻幽的叹息声,萧宁转头望去,却见一头银丝的贵妃娘娘不知何时恢复了清醒,她正望着林之南,虽苍老却美丽不减半分的面容上带着哀伤。 刚才若不是贵妃娘娘拉了萧宁一把,萧宁此刻的脑袋可能都被林之南扭下来了,萧宁后怕之余,也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天真了。 “怎么会这样?” 她不解地问贵妃,“南儿刚才还好好的……”她突然想到什么,恨声道,“是不是那个女人,一定是那个女人刚才打斗的时候在南儿身上做了手脚!” 贵妃却缓缓摇头:“不对。” 萧宁无法理解。 贵妃皱起眉头,就在这时,她眼睛一眯,抬手扯住身旁垂落的黑纱,用力一拽一抛,黑纱顿时飞射而出,一下捆住了悄无声息已来到她们身后的一个蛊人宫女,贵妃冷笑甩手,蛊人的脖子被黑纱缠住,一个用力,咔嚓一下,宫女的脑袋被强行从脖子上扭了下来。 萧宁浑身发冷,却见贵妃眉目一厉,又将黑纱甩向地上,但她还是迟了一步,在黑纱洞穿女人胸口的前一刻,女人已经把骨哨凑到唇边,用沾血的嘴巴吹出了生命中最后一下无声的召唤。 明明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但是萧宁却觉得心脏重重跳动了一下,一股不详地笼罩而下。 …… 金陵刚从长春宫飞奔而出,就发现情况不对,长春宫里大部分人都服了白芷的龟息散做了假死的尸体,偶尔有几个心怀警惕的,譬如西秦那几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家伙谢绝了龟息散,金陵也懒得理会他们。长春宫里“活人”气息减少之后,挤挤挨挨涌进来的蛊人也慢慢散去,零零散散地游荡在了外面。 但是就在刚才,他刚跳到树上想要从高处看看附近情况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原本漫无目的游荡着的蛊人们突然齐齐调转了方向,统一朝着一个地方过去了。 他一边跟上去一边在脑海中回忆皇宫布局,很快就意识到了他们前行的方向,是楚月宫! 看来之前的变故都出在楚月宫! 有了目的地,他便不再慢悠悠跟着那些行动迟缓的蛊人身后,而是仗着轻功利落地在宫墙与屋顶、树梢之间跳跃,没多久就来到了楚月宫外。 然后他就被楚月宫附近那些人影给吓了一跳。 他第一次意识到,偌大的皇宫里原来能有这么多人! 萧宁难道就在这里面? 他皱起眉头,快速顺着墙头飞奔,越过楚月宫宫门屋檐翻入内院,内院比外面好一些,但是夹杂在那些野兽一样的嘶吼声中的,还有一些打斗声,他在屋顶上观察了一会儿,看准了一个方位蛊人最少,能够让他在最短的时间杀进去,正要行动,却突然听到轰隆轰隆几声,然后他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看到楚月宫正殿的屋顶在他眼前整个塌了下来! 是的,塌了! 一瞬间,整个大地都仿佛被震动了,因为房屋坍塌而扬起的烟尘遮挡了视线,金陵被灰尘呛到,忍不住挥了挥手用力呛咳了几声,而与此同时,近距离的那些蛊人们全被压在了倒塌的废墟之下。 等等!萧宁呢?! 金陵一惊,就要冲下去,就在此时,废墟中央,一道人影突然冲开废墟飞了出来,他定睛一看,是一个身着华服满头银发的女人,而她的怀中,抱着的正是双眼紧闭的萧宁。 金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冲动之下已经飞跃而去,等到了近处,他震惊发现,那银发女人的面容竟然与曾经的贵妃一模一样,他刚从屋顶落下,贵妃就发现了他,她一道黑纱袭去,金陵抬剑格挡,却被巨大的力道冲的往后退了半步,第二道黑纱再度袭来时,萧宁突然喊了一声:“别伤他!” 黑纱在半空停住,然后收了回去,金陵抬头,这才发现原来萧宁并未昏迷,她被贵妃娘娘从坍塌的宫殿里救出来之后就看到了金陵,脸上一喜,紧接着却又面色一变,着急地指着废墟道:“南儿还在下面!” “你说什么南儿?!” 金陵双目一缩,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或者理解错了。 “林之南,你的妹妹,在底下!” 萧宁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她踉踉跄跄爬上废墟,中间被碎裂的木梁划伤了脚摔倒,还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然后徒手翻找那些碎石砖块,一边喊:“南儿!南儿快出来!” 金陵傻站在那儿,听着萧宁的喊声,只感觉仿佛一股热血冲到头顶,让他一下子竟失去了反应能力,但是片刻之后,他身体猛然一震,狠狠一咬腮帮子,红着眼睛也冲了上去。 他丢开剑,和萧宁一块儿掀那些碎石。 “南儿,大哥来了……快出来……” 他一边喃喃一边跪在乱石堆上胡乱寻找。 贵妃娘娘站在不远处,她闭着双眼,微微侧头,仿佛在努力听着什么,忽然,她睁开眼朝着某个位置望去。 下一刻,啪嗒一声,她望着的那个地方,巨大的木梁上下动了动,仿佛底下正有什么东西在推挤。 这细微的动静也惊醒了有些疯狂了的金陵和萧宁,两人齐齐抬头望了过去。 啪嗒。 那根木梁又动了两下,然后,一只手伸了出来。 金陵面色一喜,赶紧冲上去用力推开那根木梁,萧宁也急急忙忙跑过来,拉住那只手努力往外拽。 推开了压住废墟的木梁,底下的阻力立刻减少,被废墟压住的人挣扎了两下,哗啦一下被拽了出来。 萧宁看到那片深蓝色衣料的瞬间就意识到了不对,那不是林之南刚才穿的衣服颜色!被她拉出来的这个人不是南儿! 但是等到她反应过来想松手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那个被拽出来的小太监半边身体已经被碎石压得血肉模糊,但他行动全无阻碍仿佛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在被拽出碎石堆的瞬间,就吼叫着扑倒了萧宁。 “公主!” 金陵眼睁睁看着那小太监张开尖牙咬向萧宁肩膀,他目眦欲裂,却明显赶不及了,就在这时,一道无形的破空之矢擦着他颈侧嗖一下射了过去。 他散落的头发被那道破空气流吹起,还未来得及落下,扑倒了萧宁的那个小太监突然脑袋往后猛地一仰,额头爆开巨大血洞。 血液混杂着脑浆炸开,小太监半个脑袋被击碎,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正倒在了萧宁身上。 萧宁尖叫了一声,用力推开小太监尸体,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惊魂未定地转过头,看向金陵的身后。 金陵也缓缓转过身。 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灰头土脸头发散乱的少女,靠坐在一块石头边上,左手抬起,右手还维持着拉弓的姿势。 见他们望过来,她放下弓箭,扬起笑容,朝他们挥了挥手。 第五十一章 林之南手挥到一半就僵住, 她“嘶”了一声,捂住肩膀:“痛!” “死丫头!” 金陵抹了把脸,低低骂了一句, 然后朝着林之南快步走去。 后背的伤口很深,几乎要把她截断, 林之南虽然背后没长眼睛看不到伤口情形,却也能猜到大概情况, 她呲牙咧嘴好一会儿, 在金陵和萧宁赶到她面前时,才稍微收敛了那看起来很浮夸的表情,笑嘻嘻道:“皇姐、小陵子,又见面了!” “你转过身!” 金陵瞪她一眼。 “干嘛?” 林之南背靠着石头不动,眼尾瞄到萧宁,突然微微睁大了眼, 本来松懒微弓的上身也挺直了, “皇姐,你脸上怎么有伤?” 她眯起眼,阴恻恻地问:“哪个不长眼地伤你的脸?不知道女孩子的脸很重要吗?” 萧宁原本想附和金陵强势让林之南给他们看伤口情况的, 闻此表情一僵,她下意识捂住脸,笑道:“是我不小心自己划伤的,没事, 不会留疤。” 金陵愣了下, 看向她, 她摇摇头。 林之南探究地看他们, 琢磨了片刻,明白什么,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从废墟下爬出来的时候徒手挖过那些石块碎砖,她的手沾满了尘土很是脏,但除此之外却又很正常,依旧指骨纤细,指甲圆润,连一点断裂都没有。 但她已大概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可能又失控了。 体内蛊虫失控对林之南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只是从前在山上,有师父师兄压制,等她恢复意识时周围总是没什么异常她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只是眼下这里没人压制,她很容易在无意识间误伤他人。 原本不该这么快就发作的,按照她以往的经验,应该还能撑个把月才是。 也许是因为这段时日动手次数太多,或者是受了伤的缘故?但不论是哪种,看来她还是得快些解决这边的事情,早点离开,不然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正纠结,忽然察觉到异动的林之南猛地抬头,她还没来得及出声,萧宁脚边的废墟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萧宁的脚腕。 萧宁吓得叫了一声,金陵一剑斩断了那只手,把萧宁拉到身后,与此同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响起,整片废墟抖动起来,一只只原本被压在底下的手伸了出来,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体爬了出来,摇摇晃晃地将他们包围。 而自那女人死后,原本陷入茫然中垂着脑袋不再动弹地立在院子里的那些蛊人们,也在这时齐齐抬起脑袋望向了他们的方向。 这么多蛊人同时抬头望过来的场景还是有些惊悚的,刚刚经历过袭击还处在应激状态中的金陵下意识嗖一下拔出了武器警惕地看着那些人。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2节 林之南的表情逐渐凝重,气氛变得紧绷,那些摇摇晃晃密密麻麻的人影将他们几个人包围起来,然后在某个瞬间,所有蛊人同时嘶吼着朝他们扑了上来。 金陵将萧宁推到林之南身旁:“照顾南儿!”说罢自己提剑迎了上去,与此同时,贵妃娘娘的黑纱也凌空弹射而出,击飞了靠近过来的几名蛊人。 林之南知道自己现在动不了的事情肯定已经被金陵察觉了,她无奈地只能背靠着石头看着周围。 “怎么会这样,那女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萧宁不安地在旁喃喃。 林之南也觉得事有蹊跷,她凝神观察四周,耳边不断传来打斗声与嘶吼声,她干脆闭上眼睛,摒除掉这些纷乱的杂音。 见她如此,萧宁闭上嘴巴没敢打扰,同时,她也努力伸长脖子看向林之南靠着石头被挡住的后背的伤口。 由于角度关系,那伤口她看不分明,但是那块她靠着的石头此刻也被染红了大片,可见伤口渗出的血还未止住。 这么小的身体,这么大的出血量,这怎么撑得住? 萧宁抿住嘴唇,心下焦急,她又望了眼那边打斗中的金陵,金陵此刻也已渐渐有些吃力,萧宁帮不上忙,只恨自己实在无用。 就在这时,林之南忽的睁开眼,萧宁察觉到动静,赶紧望向她,就见少女扭过头,眼睛眯起,银弓在左手转了两圈握住,她抬臂举弓,右手搭弦,凝目朝着远处一个方向松开手。 嗖一声破空响声,萧宁就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锐器从眼前过去,气流激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然后笃一声,不远处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香樟树剧烈晃动了两下。 树干上,一个手指粗的孔洞穿透而过,与此同时,树后传出一声轻柔笑声,然后,一名乌发垂腰,一身红衣的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目光落在那张眉眼艳丽的脸上,林之南认出了来人皱起眉:“姜炽?” 金陵脱不开身,但脸色也冷了下来,萧宁下意识挡在了林之南身前,警惕地瞪着男人方向。 “你该叫我一声舅舅才是。” 男人嗔怪地看了林之南一眼,语气颇有宠溺无奈之意。 林之南的目光却落在了他的手上,那只皮肤苍白的手中正握着一枚黑色的骨哨。 林之南一眼就看出,那是先前那女人使用过的疑似人肋骨制作而成的骨哨。 这人竟然在刚才他们都没留神的时候,拿走了女人手里的骨哨? 一道黑纱飞出,朝着姜炽而去,姜炽面不改色,抬手吹了一下骨哨。 无声的波动蔓延开,黑纱停滞在半空,然后失去支撑似得掉落。 贵妃身体晃动了两下,按住额头,冷冷望向姜炽。 姜炽艳红的唇角勾起,他含笑又瞥了一眼林之南:“你可知这是何物?” 林之南定定望他,摇头。 “此物乃是巫妖族圣物,” 姜炽语气缓慢地说道,“能召唤控制附近一切蛊虫,据说此物是以巫妖族祖先肋骨所制,唯有拥有巫妖血脉之人可以使用。” 林之南眯眼:“巫妖血脉?” 她询问的目光看向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看状态不太好,她将黑纱收回袖中,对林之南点了点头。 “你的娘亲和姜炽乃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都是巫妖族圣女的后代。” “这样啊。” 林之南对这个身世倒是没什么太多感想,不过她倒是也突然懂了为什么姜炽已经没有蛊虫了,但在掌控住了齐王和北齐之后巫妖一族还留着他。 虽然具体的用处她还不是很清楚,但是巫妖族血脉加上南楚王室嫡系血统,肯定与寻常南楚人不同。 不过这么说来,林之南自己岂不是也跟姜炽一样? “你想怎么样?” 林之南问。 姜炽笑而不答,却是抬手又吹了一下骨哨。 残余寥寥几个蛊人又一次缠斗上来,金陵短暂休息之后快速解决他们,但与此同时,贵妃娘娘摇摇晃晃站起来,她望向姜炽的眼神中带着愠怒,但手臂一甩,袖中黑纱飞出,却是往着毫无防备的萧宁所在方向。 “皇姐!” 千钧一发之际,林之南猛地扑倒了萧宁,但与此同时,黑纱从背后洞穿了她的右肩。 林之南倒抽了口冷气,被她压住的萧宁感觉到喷到身上的温热的血,蓦然瞪大双眼,眼眶通红。 “……南儿!!” “嘶——暂时,” 林之南抽了下嘴角,勉强挤出笑容道,“死不了。” 话刚说完,脑后风声涌动,她咬牙侧过脑袋,黑纱擦过她耳侧,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那黑纱越过她卷上了不远处一根断裂的木梁,然后卷着木梁又朝她袭来。 木梁断裂处尖锐的破口正对着她,若是被砸到,必然会被扎个对穿,只是林之南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她做出及时的躲避了。 萧宁也看到了飞来的木梁,她表情一肃,猛地爬起来张开手挡在了林之南身前。 林之南瞳孔略有扩大,看着萧宁决绝的背影,不远处金陵大吼了一声“公主”想赶过来已然不及。 嗡的一下,林之南就感觉仿佛有什么自四肢百骸中一下冲入大脑,她眼前的世界猩红一片,眼中所见场景全部停滞住了,只有挡在她身前的那个微微颤抖的背影和飞舞的长发。 萧宁原本瞪大了眼睛倔强地盯着飞来的木梁,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并一直在给所有人拖后腿,明明她才是姐姐,却一直被弟弟妹妹们维护,她受够了。 眼看着木梁即将砸到她,她依旧不愿意闭上眼睛,仿佛只要闭了眼睛,就代表她认输了屈服了,但是就在木梁扎进她身体的前一刻,一道风从她身后刮过。 被卷起的长发还未来得及落下,那木梁已经被一掌从中间劈断,落到了地上。 萧宁眨了下眼,愣愣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双目猩红的少女:“南儿?” 林之南站在那里,一手抓住了黑纱,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全身都被血浸透了,滴滴答答不断往下流淌,但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在这之前,虽然她也故意做出一副能够忍耐的模样,但是萧宁是能看出来她的痛苦的,但是现在,林之南站在那里时,她的眼睛冰冷又死寂,是真的毫无一丁点的波动,仿佛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唤。 这个模样,在大殿倒塌之前,萧宁见过,她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但不等她看清楚,眼前少女手腕翻转,那厚重层叠的黑纱瞬间碎裂,纱片漫天飞舞,如同一场黑色大学缓缓飘落。 被那惊人的内力顺着黑纱扫中,贵妃娘娘整个人撞飞出去,砸到地上,吐出了一口血,但是与此同时,她眼中的迷茫也消失恢复神智。 黑纱落下来,萧宁就觉眼前人影闪动,她猛地转过身,却见林之南已经出现在了姜炽的面前,一只手举起,死死掐在姜炽喉间。 她五指纤细,身形娇小,个头只到姜炽肩膀处,但她掐着姜炽脖子将他抵在那棵巨大的樟树下,没人怀疑她只要随意一收拢手指,姜炽的脖子就会被折断。 姜炽的面孔因为窒息而涨红发紫,但他一只手握住了脖子前林之南的手腕,却并不是为了挣开她,即便表情因为生理性的痛苦而扭曲,但嘴角却依旧是勾着的。 “没错,就是这样……咳咳……” 他艰难地说着,笑着,眼中带着些许疯狂意味,“就是这样的眼神。” 嘎吱。 颈骨挤压发出艰涩的声音,姜炽唇角有血溢出,滴到了林之南的手上。 林之南垂眸望向那几滴血,猩红眼底有片刻情绪起伏,但又很快被猩红吞没。 她五指收拢,冷漠仰头望着面前的男人。 姜炽依旧在笑,他艰难抬手,颤抖着把那枚骨哨挂到了林之南的脖子上,他深黑的眼底是疯狂与喜悦交织而成的满足。 “乖孩子,杀了我,醒过来吧……” 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发不出来,只能颤动嘴唇笑着做出无声的口型。 金陵远远看着就觉得不对劲,大叫着林之南的名字试图唤醒她,萧宁也跑上来,拉住林之南的手臂希望她能松手。 林之南眼睛都未曾偏转过来一下,另一只手随便一甩,就将萧宁甩飞了出去。 林之南空洞的眼瞳里倒映出男人得逞的微笑,她五指轻轻合拢。 咔—— “南儿!” 一道熟悉的少年嗓音从远处传来,声音并不高,但林之南的动作停住了。 她脸色浮现片刻的迷茫,缓缓转过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与此同时,被掐住喉咙眼珠里布满血丝几乎要爆开的姜炽,也将模糊的视线转向了那个方向。 有三个身影正快步朝这里跑来,其中一道黑色身影嗖一下飞出,落到了金陵附近,与他一起共同对付那些蛊人,最高的那个则是冲到了倒在地上的银发女子身边将她扶起。 林之南的目光直直落在唯一一个快步朝她而来的少年身上。 萧楚他们在承乾殿里,发现涌入的蛊人退潮般散去时就知道楚月宫这边情形好转了,萧楚渡蛊结束,三人便赶往楚月宫。 林之南看着萧楚苍白面颊上,唇边残留的血迹,定定望着。 萧楚停在她面前,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抬手以指节擦过唇角,垂眸看了眼手上淡淡红痕,抱歉笑道:“太匆忙没有擦干净,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林之南死寂的瞳眸微微闪动了两下,猩红色眸底深处,眸光渐渐浮起,她眼睫动了动,忽然张口:“怎么弄的?” 萧楚笑起来,苍白脸颊上,乌黑眼瞳闪动温润笑意,“过来的路上,突然感觉胸口很痛,像是被打了一掌。” 林之南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然后她又望向那边被萧煜扶起来的贵妃娘娘,贵妃正按着胸口,那是刚才林之南顺着黑纱打过去的内力击中的地方。 “……是我?” 林之南眼中的猩红色彻底褪去,她快速眨了眨眼,猛地松开了捏住姜炽脖子的手,快步走到萧楚面前,抬手就要扒他衣服看伤势。 萧楚无奈地按住她手腕:“我只是被同心蛊同步影响了,不妨……” 他话未说完,却见刚到他面前的林之南突然吐了一大口血,然后整个人软倒了下来。 “南儿!” 他瞳孔一缩,接住她,触手黏腻湿滑,扑鼻而来的浓郁血腥味让他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手,满手的猩红色,全是林之南身上的血。 他将林之南翻过来,让她卧在自己腿上,轻轻揭开她后背的衣服。 少女后背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从她的左肩一直划到右边腰部,而她右肩之处,还有一个完全贯穿而过的伤。 这样的伤势,换做了普通人,不,就是身体素质不错的寻常习武之人,也早就死去了!她竟然一声不吭地挺到了现在! “南儿!南儿!睁眼看我!” 萧楚脸色煞白。 听到他惊慌的呼喊,其他几人快速跑了过来,目光落在林之南的伤口上,全都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快、快找御医!找大夫!” 萧宁无措地四下张望。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3节 金陵一怔,想起什么,“我去找白芷!她是东海的神医!南儿你等等大哥!” 说完,他急速冲了出去。 阿耶虽仍旧表情冷淡,但眉头皱了起来:“你,还没带我,找到人。” 林之南趴在萧楚腿上,大口大口吐出血来,周围之人全都触目惊心,一个如此瘦小的少女身体里,怎么能流出这么多血呢? 她说不了话,只能艰难地伸手抓住了萧楚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南儿……” 萧楚俯下身抱紧她,“别丢下我好不好。” “嗬、嗬嗬……” 旁边地上传来姜炽虚弱的笑声,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一双幽幽深色眼瞳看着几乎失去意识的少女,已经变成紫黑色的嘴唇抖动,做出口型,“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她。” 他笑起来,几乎有些癫狂的目光,望向了正被萧煜搀扶着的一头银发的贵妃娘娘。 第五十二章 所有人的目光跟着他一起落在了贵妃娘娘身上, 萧煜扶着母亲的手微微一颤,立刻道:“不可!” 贵妃娘娘脸上并未有所波动,只淡淡抬眼看了看他。 “不行……” 萧煜眼圈微红, 带着恳求地看她,“母妃, 别——” 萧宁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到此番情景, 大概便能推测出, 姜炽的意思是,现在只有贵妃娘娘可以救南儿,只是那个方法会让贵妃娘娘受到很大伤害,说不定还会没命。 这无怪乎一直情绪内敛的萧煜也会如此抗拒。 但是南儿又怎么办? 金陵那混蛋去找个人怎的如此久还不回来?! 她在心中咬牙跺脚,却也恨自己又无能为力。 就在僵持之中,众人却听到一道略微沙哑的少年嗓音说道:“还有一个办法。” 萧楚抱着林之南, 他身上染满了林之南的血, 他抬起头来,望向贵妃,眼眶发红, 但神色仍旧镇定。 他说道:“请您将您的同心蛊给南儿。” 贵妃怔了一下。 萧煜脱口:“你疯了?!” 贵妃听闻此,明白过来,微微蹙眉问萧楚:“你将萧弘的蛊引渡到自己身上了?” 萧楚点头:“是。” 贵妃闭了闭眼:“那你可知,同心蛊同命相连, 共享寿数?” 萧楚依旧点头:“知道。” 贵妃垂眸淡淡看他:“南儿如今模样, 我若将蛊引到她身上, 就是在把你的命分给她, 若是她没熬过来,你也会跟着一起死。” 萧楚嘴角弯了弯:“我知道。” 贵妃看着眼前少年, 仿佛在透过他看着遥远过去里的某个身影,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你当真愿意与她同生共死?” 萧楚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时,他怀中的少女身体颤抖,呼吸也变得非常艰难,看起来很是痛苦,萧楚脸色微变,终于维持不住从容,焦急又恳求地望向贵妃娘娘。 贵妃的目光又落到了林之南身上,林之南的眉眼像极了她的父亲,英气锐利,但是她的鼻唇又像她娘亲,精致小巧,透过她,贵妃就会想起很久以前,她还未被父王送来北齐和亲时,总是缠着她跟着她叫着她“阿姊”的那个小妹妹。 她叹了口气,走到少年身旁,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孩染了血的面颊。 萧楚看着她。 贵妃回过头看他,眸色依旧淡淡:“萧楚。” “你以后,会善待南楚人吗?” 萧楚一愣,明白什么,缓下唇角绷紧的弧度,摇头。 萧煜皱眉。 萧楚接着说道:“只要生活在我北齐境内的,便是我北齐子民,只要是我的子民,我必然会善待。” 贵妃点了点头:“你以后会善待南儿吗?” 萧楚握着林之南的手,毫不犹豫:“我与南儿注定命运相连,她便是我,我便是她。” 贵妃垂眼看他们交握的手,“你注定是齐国未来的王,可她却未必见得能忍耐深宫寂寞,将来你要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朝廷稳定为了种种理由娶妃纳嫔,南儿却是南楚皇室的后裔,她的身世一旦曝光,北齐朝廷必不会允许你立她为后,届时你难道还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所有人作对?” 她语气平淡地说着将来的假设,但是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她说的其实并不是萧楚与林之南的未来,而是她自己的过去。 也许在很久以前,贵妃娘娘与如今的齐王曾经也是如面前这对少年男女一样互相倾心相携相伴的眷侣,但时移世易,时过境迁,南楚亡国之后,南楚皇室巫蛊之术曝光于世人面前,即便贵妃娘娘自己心怀坦荡,却也无法堵住所有北齐百姓与朝廷众臣的流言蜚语。 他们疑心她会令北齐成为下一个南楚,疑心她是巫族妖女,会为北齐带来不幸,他们不允许她这样身份的人成为他们北齐母仪天下的王后。 众口铄金之下,曾经海誓山盟的丈夫妥协了,娶了众望所谓的名门之后,于是所有人都满意了,只留她一个人终日守在冰冷的楚月宫,于往日的时光中醉生梦死。 直至某天被人强行叫醒,不得不面对残酷冰冷的现实。 面前的少年少女还未真正见识过权利的诱惑,也没有面对过与天下人抗争的无力感,更不懂人心易变的道理,他们如今不过是在生死之际凭着一腔热血自以为深情伟大地想要为对方牺牲罢了,真正的考验,是往后更久远岁月里的琐碎日常与源源不断的反对劝阻和诱惑。 林之南与萧楚的婚约虽然很早就已定下并昭告天下,他们门当户对,林家在民间与军中的声望都让她即便什么都不用做也会受万民爱戴,但那是在林之南母亲的身份没有曝光的前提下。 林之南的母亲是已经亡国的南楚王室的公主,这一身份若是被揭露,有心人挑拨之下,也许就会传出当年南境蛊虫之灾,就是这位亡国公主带来的这样的谣言,所以即便民望如平南王林霄也不敢直接告知天下自己妻子的身世,而是请了一位长辈帮忙让他先认下她为义女。 如今知晓林之南真正身世的人虽然不多,但巫妖族还在,那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然后带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个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即便萧楚此刻作出承诺,也无法保证未来他就不会变,前车之鉴就摆在面前,他们将来要面对的,甚至可能比贵妃娘娘他们当初要面对的更加严峻。 萧楚知道这一点,他握着林之南冰冷的手,还是那三个字:“我知道。” 他看向贵妃娘娘:“请您救她。” 终于,贵妃娘娘笑了起来,苍老掩盖不了她曾经风华绝代的容貌,她似乎很久没有如此纯粹地笑过了,仿佛某种解脱。 她示意萧楚将林之南的手腕翻转过来,萧楚立刻照做,萧煜还想说什么,但在看到母亲此刻神情时,下意识往前迈出的脚步还是退了回来,他转过身,不愿再看。 贵妃用指甲在掌心划开一道血口,然后握住了林之南本就伤痕累累的手。 “同心蛊的双方命运相连,不论是寿数还是受伤时感受到的痛感,我将此蛊下在萧弘身上,不过是因我本身寿数不够强行激发噬心蛊,所以要借同心蛊的作用抽取萧弘的生命来助我而已。” 贵妃闭着眼,语气淡淡地说道,“如今南儿濒死,我将此蛊引渡入她体内,就是将你们的命连在一起,从此以后,她的痛苦你也将感同身受,你的寿数也一并分到她身上,人之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你可能会年纪轻轻就过早死去,你当真不会后悔?” 萧楚摇头。 贵妃睁眼又看了他一会儿,点头, 她的眉梢稍微蹙了蹙,萧楚就感觉怀中的少女身体似乎在颤抖,她闭着的眼皮下,眼珠在不停地动着,仿佛重伤昏迷之中依旧在与什么可怕事物挣扎抗争。 他紧紧抓住她另一只手,与此同时,他也有了一种很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起先这种感觉并不分明,只是觉得有点烫有点疼,那种疼痛感隐在他全身各处,让他无法明确说出究竟是哪里痛,但是又无处不在痛。 然后这种痛感越来越清晰分明,他的脸颊渐渐苍白,全身开始浸出冷汗,抓着林之南的手也越来越紧。 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每一丝血肉都在痛,仿佛无数虫豸啃食,仿佛有什么要咬破他的皮肤冲出来,仿佛他的身体即将炸开。 而于此相对比,后背传来的那种血肉皮肤破开的伤口,反倒成了某种让他能够稍微保持住清醒的刺激。 这就是南儿的感受吗? 萧楚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却还在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阿楚!” 萧宁赶紧过来扶住差点倒下的弟弟,却见萧楚猛地张嘴呕出了一大口血,他浑身上下虽然没有流出一点血,但身体却已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发青,呼吸微弱,一副油尽灯枯宛若即将死去的模样。 贵妃娘娘已经睁开了眼,她依旧握着林之南的手,此刻看着萧楚,摇头:“我便知晓会这样。” 萧宁不解地看着贵妃。 贵妃娘娘道:“他从小就不是长寿之相,这些年恐怕又虚耗不少,本就没有多少年好活,还要将命分给南儿,自然更是时日无多。” 萧宁不敢置信。 “最多三年。” 贵妃说道。 萧宁声音发抖:“怎么会……” “并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贵妃却又说了一句。 萧宁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充满了希冀与期盼。 贵妃却并未再看她,而是再度闭眼。 萧煜掐住掌心的指甲更深地陷入皮肤里,血珠顺着手掌纹路滴落,他却毫无所觉。 从母妃愿意帮忙开始,他就知道会变成这样。萧宁不懂其中的关键,但萧煜是知道的。 为了救南儿,母妃会把自己的噬心本命蛊加上从姜炽那里夺来的蛊一并给南儿,这样,加上南儿自己的本命蛊,真正的噬心王蛊就算炼成了。 只有蚀心王蛊能让人从如此重伤的情况中完全恢复,甚至于能赐予寄生者常人没有的寿数,也就是说,等到南儿恢复了,她不仅拥有蚀心王蛊,还会比常人更加长寿。 于是在同心蛊的作用下,她的寿数也会一并分给萧楚,补足他的缺失。 萧楚的先天不足与后天损耗,都是贵妃造成的,她是以此在弥补自己过往对他的亏欠。 萧煜知道这些,萧楚作为当事人自然更加清楚,他已被剧烈的疼痛感冲击得意识模糊,只能勉强睁眼,他看到,本就满头银发的贵妃娘娘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又更苍老了。 她的皮肤干瘪下去,眼睛逐渐浑浊,脸色深深的褶皱层层叠叠,完全覆盖了绝美的容貌,她的气息也开始变得微弱。 最后,她终于松开了林之南的手,缓缓往后倒下,被快步上前的萧煜接在怀中。 “母妃……” 萧煜垂首。 贵妃的眼睛已经无法聚焦,她最后轻轻叫了一声“……煜儿”,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4节 萧煜身体颤抖,强忍悲伤。 萧宁有些不忍,想要安慰,此时一道身影忽的从屋檐落下,是急匆匆赶来的金陵,他背着因为没过药效强行醒过来而四肢无力的白芷,见到这场景有些愣,怎么一会儿不见,萧楚跟贵妃也躺下了? 但他顾不得这么多,粗鲁地把白芷放到林之南面前催促:“你快看看南儿怎么样了?” 白芷本来很不乐意,正要抱怨,看到眼前场景愣了一下,“这么夸张的么?” 她看看林之南,又看看萧楚,干脆伸手一手一个握住手腕探了探,越探表情越奇异,看着两人的眼神都变得古怪起来:“真是神奇……” “到底如何?” 金陵不想跟她浪费时间,急着问。 白芷扬了下眉,松开两人手腕,拍拍手站起来, 萧宁仰头看她,目光急切,白芷歪头瞧了瞧她,这位金尊玉贵的北齐公主此刻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要在平时白芷肯定会好好嘲讽一番,不过这次她倒是没有毒舌。 “他,” 她指了指萧楚,“问题不大,静养一段时日就行。” “至于她。” 她又指了指林之南,稍微沉吟了一下。 “南儿怎样?你别卖关子了!” 金陵一副急得要跟人拼命的样子。 “你那么着急也没用啊,她的情况比较复杂,” 白芷翻了他一个白眼,然后才蹙眉抱起胳膊说道,“我对南楚的蛊本来了解就不多,她现在身体里那个我更是闻所未闻,从来没了解过的东西,我怎么能妄加断言?好歹我也是个神医!误诊会害死人的!” “不过目前从脉象来看,她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逐渐稳定当中,光是身体的话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暂时是不会死的。” 金陵闻言,松了口气。 萧宁脸色也缓和下来,她看向白芷,真挚道谢:“谢谢你。” 白芷轻哼了一声,然后唇角勾起,道:“你们现在放松是不是太早了些?” 金陵一愣:“什么?” 白芷摇摇头,一副看笨蛋的表情看他们:“刚才你去长春宫的时候没发现,西秦的那些个人都不见了吗?你就不好奇他们去哪儿了?” 金陵表情一变,萧煜也猛然抬头。 这时,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跟着,门口冲入二十来个西秦衣服的人,其中带头正是原先来参加宴会的使节团几人。 那人表情得意,朝后招了招手,身后侍从让出一条路,两个侍卫架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萧煜目光落在那身明黄色衣服上,霍得站起身:“你们竟敢在我北齐皇宫内挟持皇上!” 西秦使节哈哈大笑起来:“就你们北齐如今情形,哪里还需要我大秦费心,我看今日情形,哪怕我等不出手,你们自己也快要亡国了!” 金陵怒极,抽剑朝着那人刺去,那人急退两步,一把拉过齐王挡在身前,将刀架在齐王脖子前。 金陵被迫收手:“无耻之徒!” 那人哼笑,又跟身后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闻言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罐,拔开塞子拉动引线。 咻! 一道红色焰火直升上天,在半空中炸开。 “那是什么!” 萧宁心中涌起不好预感。 西秦使节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是我们的联络信号,见此信号,外边我们的人就会动手,与此同时,城郊那里见到这个信号,也会发出对应暗号,一层层传递开去,不出半日,望北关那里就会收到我们的消息,届时,我大秦兵马立刻就会踏平你们望北关!” 他看到面前狼狈又重伤的几人,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西秦卫兵们齐刷刷亮出武器,朝着眼前狼狈的年轻人们而去。 金陵立刻挡在众人面前,萧煜也从地上一个死去侍卫的身上抽出剑来,站在了金陵旁边。 萧宁抱紧怀中的萧楚与林之南,冷冷看着面前的敌军。 无论如何,她都要护好弟弟妹妹,她想。 就在这时,听到一道沙哑的少年声音从她怀中传出。 “动手。”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刷刷刷数十道黑影落下,乒铃乓啷一阵兵器交接之声发出,却是有人与西秦侍卫们打了起来。 “是父王的影卫!” 萧煜一惊。 与此同时,金陵也加入了战局。 西秦众人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一时落了下风,但领头的使节大吼:“困兽之斗!现在外面整个上京城都被我们潜伏进来的人控制了,你们再挣扎也是无用,不如趁早投降!” 萧宁心下一紧,看向怀中已然睁开眼,正艰难坐起来的少年:“阿楚。” 萧楚捂嘴咳嗽了几声,他伸手将林之南重新抱入怀中,低头看她面色,头也不抬地说道:“恐怕未必。” “什么?” 西秦领头狐疑。 “西秦早先潜伏进上京的那些人,我早已让袁大人留意,只等今日你们现身,便可以一网打尽不留遗漏。” 萧楚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我们派来的都是最精锐的部队,什么袁大人,你们北齐哪里还有能——” 西秦领头者冷笑。 “镇国公府的袁武?” 金陵眼睛一亮,“我说呢,怎么今日没见着镇国公府的人,前些日子我去公府,公府大门紧闭,我当袁武那小子也早就不在上京了,原来是被你安排了!” 萧楚唇角略微扬了扬。 “……镇国公府?” 西秦领头脸色一黑。 镇国公府的名头他西秦的人最是清楚,过往他们西秦就是被这些姓林的打得节节败退,如今敢重新出来,不过就是仗着镇国公府已经败落,林家无人罢了。 若是镇国公府的人出手,那—— 一时晃神,他手中兵器被金陵一下挑飞,跟着脖子边架上冰冷锐器,金陵从身后踹了他一脚,他被迫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西秦领头者只有片刻慌张,很快他稳住心神,头颅昂起大义凛然道:“即便我们几个折在这里,望北关你们也守不住了,我就不信你们区区几百府兵,还能赶去北境对抗我西秦铁骑?今日依旧是我西秦大胜!” 他说完,仰天大笑。 金陵气得想直接砍了他。 萧楚却摇摇头,神色依旧从容淡定:“未必。” 西秦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惊疑不定地望向萧楚。 萧楚又咳嗽两声,声音虚弱但语气镇定地道:“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当年平南王麾下副将,陈正阳陈将军的名字?” 第五十三章 没错, 早在和林之南一起动身前来上京城之前,萧楚就已经推演并且安排好了后续一切事情,他早预料到此番西秦使节团不可能安安分分前来庆贺, 必定存着试探之意,再过分一些, 说不定他们之前就已经往北齐皇城安插了为数不少的探子,此番册封典礼, 若是北齐内乱, 皇宫变故突发,他们就可以借此机会直接出手,占领整个北齐皇城,同时北境大军南下,内忧外患之下,何愁北齐不主动缴械投降? 做了这番最坏的打算之后, 萧楚就将自己的推测告诉了陈正阳和言明道长, 并且直接指示了陈正阳率领部分军士悄悄前往望北关协助守关将军应对西秦军队,为了让陈副将名正言顺地接管北境军,他甚至还拿出了虎符。 虎符!? 当看到这个少年从怀中取出的物件时, 就连一贯淡定的言明道长都微微睁大了眼,陈正阳双手接过虎符,望向这位曾经金尊玉贵的小太子时的目光更是惊疑不定。 据他们所知,这位太子殿下当年明明是非常狼狈地被逐出上京城的, 这样的情况下, 他是从哪里获得的虎符? 等到他仔细观察手中那半枚虎符时, 才愕然发现这并非是能调遣北境军的虎符, 而是属于南境军的那半枚! 那半枚虎符原本应该跟随平南王一起埋葬在了南境,如今—— 他和言明道长都立刻明白过来, 望向了萧楚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的笑着的少女,显然,那半枚南境虎符,是小郡主带来的。 按理来说,南境的虎符是调不动北境大军的,但是这枚虎符原本的拥有者是平南王,以他在军中的声望,即便是没有虎符,只要他本人出现,就不会有将领会违抗,在军队之中,他的话语权甚至已隐隐凌驾于皇权之上。 ——这也是他一直留在南境不再经常回京的原因,但是这依旧无法消减齐王对他的忌惮。 有了南境虎符,之后就一切好办了,虽然阻拦册封典礼迫在眉睫,但是应对外敌入侵却更是头等大事,大皇子成功册封,北齐不过是面临王权更迭,西秦大军若是成功长驱直入,那北齐就是真的要亡国灭种了。 孰重孰轻陈正阳自然分得清,他当即不再迟疑立刻领命点兵准备出发,与此同时,萧楚又让言明道长立刻飞鸽传书给上京城的镇国公府,言简意赅地做了指派,他写信时言明道长就在旁边看着,这位太子殿下的遣词用句非常简洁且毫不委婉,完全就是上位者的语气,仿佛丝毫不怕收到书信的人会拒绝执行他的指派。 这位清瘦羸弱的少年在将书信递给他时,身上的气势与那双深黑眼眸中透出的从容,让言明道长感到了某种压迫感,也让他真切感受到了这个在他记忆中天真单纯的孩子,实际上是这个国家最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但是做完这一切,萧楚转头朝林之南笑时,那种压迫感又瞬间消失了,他白净面颊上唇角扬起,两个小小的酒窝浮现,黑眸明亮浮起碎光,却又是一派少年人的青涩纯真。 言明道长叹了口气,最后望了一眼牵手离去的这对少年男女,还是领命去完成自己的任务了。 …… 北齐皇宫 听到萧楚虚弱但丝毫不慌张的回答,西秦使节眼睛瞪大,面孔煞白,他粗喘了几口气,不愿相信:“不可能……” 萧楚不再理会他们,做了个手势,那些影卫立刻将人押解起来。 萧楚抱着怀中少女艰难站起,金陵见状要来帮忙,他摇摇头自己把林之南抱起来,他自己都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还是抱起了林之南。 躺在地上的姜炽看着这一切,发出嘶哑的笑声,仿佛在嘲笑在场所有人,这样的笑声之后变成了大笑,引得所有人望向他,他瘫软在地上,望着天空大声嘲笑,一边笑,唇角一边不断溢出血,没过多久,笑声戛然而止,他双眼大睁地依旧望着天空,呼吸却彻底地停止了。 “死了。” 白芷弯腰检查了一下,双手一摊。 一只旁观的阿耶身影突然一闪到了院中一棵树后,其余人看向那个方向,下一刻,阿耶的剑架着一个年轻人的脖子把他从树后押了出来。 “啊呀,别这么粗鲁,我投降我投降!” 双手上举,一只手里还握着把折扇的正是之前不见踪影的西秦小王爷段琤,他笑嘻嘻地讨饶,额上却又有一层薄汗,嘴角笑容稍显僵硬。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5节 “哟,这不是西秦的小王爷吗?” 白芷打趣,目光自上至下打量一番,啧啧叹息。 “我是无辜的,” 段琤摆出一副极度诚恳的表情,“你们看我刚才都没动手,我只是被父王拉出来的箭靶子,你们就算抓了我也威胁不了西秦。” 说罢他还非常认真地望向萧宁,语气恳切:“就我个人而言,此番来北齐,是当真真心诚意地求娶公主的。” 萧宁还没说话,金陵已经黑了脸:“把他给我押下去!” “哎!让我把话说完呀!” 段琤一边嚷嚷一边被带走了,金陵还是一脸不爽,萧宁看他,金陵嗖一下扭开了头。 白芷在旁边哼了一声。 萧煜一言不发地抱起贵妃娘娘的尸体转身离开,众人看到了,萧宁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场闹剧就这样结束了,北境那边终究是没有打起来,西秦在发现望北关大将换人之后就意识到了不对,之后前往上京的使节团迟迟未有回复,从前安插在上京的探子们也没有传回任何情报,这更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事情结束后的第二天,齐王萧弘就恢复了清醒,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萧楚叫去密谈,谁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因为不放心而守在门口的陈远和金陵依稀听到殿内传出萧弘愤怒的声音与砸器皿的声响,陈远几次想冲进去,都被金陵拦住了。 金陵知道现在的萧弘即便是醒了,也不过已经是一位行将就木且全无实权的皇帝了,他已经完全威胁不到萧楚了。 陈远之前是同林之南他们一起入京的,后来协助镇国公府的袁武他们一起处理上京城的探子没有入宫,待外头一切稳定了之后,才担心宫里情况急匆匆进来,好在一切顺利,他也彻底放了心。 没过多久,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打开,萧楚自昏暗的内殿中缓缓走出,他神色平静,清瘦的少年背脊挺直,明明还很年少,神态步伐却异常稳重威严,他从那幽深的宫殿里走出来,一步步回到明亮的天光下,金陵看着他,突然有了种不敢直视的敬畏。 “他发怒了?” 甩头丢掉那种感觉,金陵快步上前,仔细看了看萧楚,“伤着没?” “无妨。” 萧楚笑了下,他又回头望了眼幽深的内殿,“他只是无法接受如今已无能为力的自己而已,待过段时日便能平静下来。” 他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丝毫没有加入任何个人的情绪。 过往对父亲的敬畏、孺慕,和后来对这个人的恨意与失望,全部都没有了。 他闭了闭眼:“看好这里,在他冷静下来之前,谁都不准进入。” 陈远愣了下,没反应过来萧楚是在对谁下命令,就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冷漠机械的嗓音:“是。” 两道黑色身影从房梁上落下,单膝着地出现在殿门口,萧楚点了点头,对金陵和陈远道:“我去看南儿。” 两人立刻跟上他。 林之南现在就在东宫她从前住过的房间,由萧宁亲自照顾,为了照看林之南,金陵拜托了白芷留在东宫,以至于如今东宫的气氛很有些诡异,每次金陵来看望林之南,都要在门口做半天的心理建设才能提起勇气。 林之南一直未醒,虽然白芷说她的伤口正在以常人没有的速度自我愈合,脉搏也很正常平稳,但她却依旧迟迟未醒,萧楚只要得空就会过来陪她,晚上也一直陪在她房间里,大乱初定,宫里一片混乱,宫城之内的人可以说几乎死绝,他要联络朝臣、安抚民众,要重新掌控皇城,还要拔出上京城里隐藏的他国奸细,更要与四方边境的驻军将领们取得联系,以防在如今北齐最虚弱的时刻被人乘虚而入。 他再是成熟稳重,如今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纵使有镇国公府作保,有昔日纪太傅门人和朝中幸存的文官们协助,要控制局面依旧需要耗费巨大的心神,这些事没有人能帮他分担,更无人能倾诉,唯有夜深人静时,他趴在昏睡的林之南床畔,握着她的手时,脸上才会显露出真实的疲惫和烦忧。 就这样又过了十多日,朝政终于渐渐稳定,承乾殿那边也递来口信,说萧弘冷静下来,想要再与他谈谈之后的事。 上一次谈话不欢而散,萧弘在被贵妃控制心神的这三年间一直有自己的意识,所以他一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刚醒时急怒攻心,不仅要将已故的贵妃挫骨扬灰,还要牵连萧煜与北齐所有的南楚遗民,并疯狂地下令要把所有南楚人赶尽杀绝。 萧楚自然是拒绝了,向来说一不二的萧弘被自己的儿子顶撞之后更是怒极,这才有了后来单方面的争执与狂怒,萧楚让他自己冷静,期间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而通过这十多天的“冷静”,萧弘终于绝望地接受了现实。 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拥有绝对皇权的齐王了,他现在甚至已经沦落到要仰仗自己的儿子来苟延残喘,内心再是愤怒再是充满恨意,他也已无力挽回,只能妥协。 这一次从承乾殿出来,萧楚手里多了一道圣旨,眉眼间也多了一丝轻松。 守在外面的金陵见他神色,就知道事情顺利,也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殿下!殿下!” 金陵一看就认出那是萧宁的贴身侍女无双,这段时间她都陪着萧宁一直守在东宫照顾林之南,见状他赶紧立刻问道:“可是南儿醒了?” 无双跑到萧楚面前赶紧行了个礼,然后摇头道:“不、不不,郡主还没醒。” 金陵失望,萧楚本来亮起的眼眸也又暗了下去,问:“发生了何事?” 无双道:“刚才来了一位……呃,一位公子,自称是郡主的师兄,说要来带郡主走。” 第五十四章 师兄? 萧楚眉头微皱了一下之后立刻又松开来, 金陵还在旁边狐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物,萧楚已经脚步匆忙地赶往了东宫。 金陵见状顾不得想太多自然也是赶紧跟上,路上顺口问了无双几句关于那位“师兄”的事。 “那位公子来得很突然, 谁都没发现他,就连阿耶公子都没察觉, 他就已经站在门口了,吓了我们一大跳呢, 而且, 那公子的装扮很是古怪,瞧着不像是北齐人,也不像东海和西秦的……” “他自称是郡主的师兄,说要来接她走,还让我们过来给殿下传信。” 无双要跟上这两人脚步有点困难,加上刚才匆匆跑过来报信, 此刻答话时都气喘吁吁的。 金陵对林之南过去三年的经历全然无知, 他还是在皇宫再度重逢时才知道这个妹妹竟然还活在人世,他跟在萧楚身后,看了眼少年脸色, 见他并未露出焦急之类的表情,便知晓这位小太子应该是知道来人的,于是也在心中松了口气。 三人抵达东宫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阿耶正拿着剑在跟一个年轻人对峙, 那年轻人果然如无双所言, 穿着甚是古怪, 现今还是腊月, 这人却只穿了薄薄一件衣衫,肤色略深的胳膊小腿甚至是大半胸膛都裸露在外, 对民风相对保守的北齐人来说,这绝对算得上是“伤风败俗”了。 果然一见着他,无双立刻捂住眼睛背过身去,脸都涨红了。 “哟,小太子终于来了?” 年轻人细长眼眸微转,以眼角扫向门口,见着来人,唇角上勾,他语气慵懒,话尾拖长,抱着胳膊笑吟吟的模样看起来非常悠哉,全然对阿耶手里正抵着他胸口的那柄长剑视若无睹。 “这是在做什么?” 金陵看看这人,又看看阿耶,他跟阿耶不熟,只知道这冷脸少年是跟着南儿和萧楚来上京的,平时几乎不跟其他人交流,也是个怪人。 不过他看看阿耶,又看看这位师兄,两人皮肤都较其他人更深些,五官轮廓也更立体深邃,粗粗一看,觉得这两人还颇有些相像——当然,气质神态什么的完全南辕北辙就是了。 萧楚上前,很恭敬地行了个礼:“师兄。” 师兄挑了挑精致眉梢,对接受一国储君如此正式行礼全然没有一丝惶恐不适,笑吟吟地站在原地就这么受了,一双细长眼睛打量面前少年,食指在唇边轻点:“皮相着实不错,难怪那丫头念念不忘,刚能下地就嚷嚷要来找你。” 萧楚神色微动,却并未就此话题追问,而是看向年轻人:“南儿自半月前渡入贵妃娘娘的蛊后就一直昏睡不醒,想来师兄已经看过她,不知您可有办法帮她?” 师兄“啧”了一声,朝他招手,“小太子,过来。” 萧楚闻言,毫不犹豫地走到了这个陌生的年轻人面前,并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抬起手腕,任由他搭脉。 阿耶皱着眉浑身冒着冷气地盯着他们,过了会儿,锃一下收剑后退了两步,但目光依旧死死盯在年轻人身上。金陵虽然疑惑,但他更关心南儿的情况,便将疑惑暂且搁置,只专心看着这边情况。 师兄一边搭脉,一边啧啧摇头:“我猜到那丫头下山铁定要闹出事来,尤其是跟你有关的事情,她必然不管不顾,师父的叮嘱她估计早忘干净了,我都准备好一个月后来给她收尸了,这倒好,死倒是没死,却是比死了还麻烦。” 萧楚听到此处,眉头微皱:“师兄的意思是,南儿的情况很糟?” 他抿了下唇:“我和她身上都有同心蛊,我将自己的寿数分予她也不行吗?” “这不是寿数的问题,” 师兄松开萧楚手腕,晃了晃食指,“寿命长短只代表一个人活着与否,但一个人的活法又有很多种,你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睁眼,可你只要还能喘气儿还有脉搏,你就是活着。” 他用下巴指了指内殿方向:“比如她现在这样。” 萧楚神色瞬间苍白,一直以沉稳从容示人的这个少年眼中终于显出几分无措无助。 也是这时候,旁人才会突然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其实还只是个非常年轻的少年而已。 “师兄可能救她?需要我做什么?” 萧楚在短暂的失神后立刻问道,语气比先前快了一些。 师兄一手叉腰,幽幽道:“我方才不就让那边那个小丫头去跟你说了么,我要带她走。” “带她走就可以救她?” 萧楚问。 师兄耸肩:“能帮她的只有师父,而我们那位师父又不会下山,自然只能由我带她回去。只是究竟能不能治,也只有师父知晓。” “我陪她……” 萧楚不假思索,但师兄却似笑非笑打断:“师门规矩,外人不能擅入,你即便跟着去了,也只会被拦在外头。” “况且,” 师兄好整以暇道,“你如今走得开吗,小太子?” 萧楚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 现在的北齐,他确实无法抽身。 师兄瞧了瞧他神色,唇角勾起一丝细微的嘲讽。 他以为这个少年会再争取或是解释一下的,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却听到他问了一句:“多久?” 师兄愣了愣,看他:“什么?” 萧楚仰脸看他,很认真:“今日您若是带走南儿,我多久可以再度见到她?” 这我怎么知道?还不是得看师父怎么说以及南儿的身体状况吗? 师兄差点脱口而出,但在接触到少年此刻万分执着的目光时,眼神闪了闪,还是道:“罢了,三个月以后,若她好转,她自会亲自给你传消息,若是——我会通知你。” 萧楚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从师兄的话语中,听出了那份不确定。 看来,南儿的情况真的比他想象中更加糟糕。 他深吸了一口气:“三个月后。” 他抬头与师兄对视:“我会亲自前去天山接她,不轮届时她好与不好。” 师兄眉梢一挑,笑容中的嘲讽消失,转而化作一丝兴味:“也行。” …… 师兄要带林之南回师门,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准备,林之南本身也没有行李包袱,师兄将人像麻袋一样往肩上一抗就准备走,还是萧楚把人拦下,请他多等了一天,然后命人去准备了可以让南儿舒服平躺的马车,并一应用品吃食,由陈远和无双一路上护送他们一起走。 师兄倒是无所谓,能不用自己双脚走回去他自然也乐得节省力气,只不过敲定了事情之后,阿耶一直跟着他让他显得有些苦恼。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肯定有血缘关系,阿耶之前缠上林之南,也是因为林之南那一句认识胸口有蝴蝶的人,萧楚早在看到师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不羁裸露出来的胸口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了,自然也推断出,师兄就是阿耶在找的人。 阿耶和师兄对蛊虫似乎都颇为了解,两人身上又有类似纹身,长得也很像,可见渊源颇深,他们这些外人不便插手,那就全由他们自己去处理了。 这两人究竟如何处理的,谁也不知道,只知道第二日一早,他们送林之南的马车离开时,阿耶鼻青脸肿地也来送行了,不光是鼻青脸肿,两只眼睛更是肿的厉害,白芷摸着下巴观察了半天,拍着胸脯以神医的名号担保,那绝对是哭出来的。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6节 所以这得是哭了多久才能有这种夸张效果?而且一直冷冰冰的阿耶竟然还会哭,谁都想象不出。 萧楚他们都做了平民打扮,将马车一路送到了城门外,望着马车远去,少年神色平静,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直至那马车越来越远,视野所及全然消失不见了,不等金陵提醒,他已主动转身往回走了。 分别三年,再度重逢不过一个月,就又要离别,上一个三年隔着生死,这次的离别依旧是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怎么就要经历这许多人一生都未见得要遇上的事? 金陵叹息。 “南儿福大命大,” 他强撑着情绪,安慰旁边沉默的少年,“从前那么多事情都闯过来了,这回我瞧着也没太大凶险,那什么师兄的肯定就是故意说来吓唬人!”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也没听到萧楚回应,料想这孩子肯定还是记挂着南儿不放心她,不由越加纠结。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萧楚开口,却是问了他毫不相干的另一个问题:“皇兄也走了?” 金陵表情一滞,他略微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表情不辨喜怒的少年,小心道:“是。” 萧楚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再追问。 金陵松了口气。 关于怎么处置大皇子萧煜的事情,朝廷上已争论了数日,其实按照苏醒过来的齐王的意思,这逆子伙同其母祸乱朝纲,谋害圣上,又致整个北齐短短三年时间就衰落至此,实在是诛九族都不为过的; 而此前三年里被贵妃以蛊术要挟控制的群臣们更是对还活着的萧煜又是痛恨又是忌惮,可以说举国上下,除了部分南楚遗民之外,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处决这位大皇子。 萧楚作为监国太子,又刚刚回朝,虽然身后支持力量庞大,但毕竟年轻根基不稳,此刻其实最好的选择是顺应民心,但过去这半个月里他仿佛完全忘了萧煜这个人,半字未提过对这位皇兄的处置办法。 萧宁也是昨天因为担心,所以偷偷去萧煜的住处探望,结果这一去,就震惊地发现萧煜不见了。 金陵去检查了一番,确认萧煜应该走了有一段时间,推算一下,估计是变故发生之后没几天,那时皇宫还比较混乱,来往人员又多又杂,他是趁着那个时候悄无声息离开的。 这段时间萧楚很忙,又一直挂心林之南,他们觉得他可能是一时没想起来问萧煜的事,如今金陵听他这么一问,突然意识到,萧楚可能早知道萧煜要走了。 萧楚这是特意放了这位皇兄一条生路么…… 第五十五章 这一年的年节, 北齐上京城依旧冷清一片,上京城的百姓们早已习惯,最初是四年前大长公主也就是镇国公老夫人去世, 后来又是皇后与太子殿下出事,自那之后, 皇城之内就再没有过喜庆的时刻了。 如今他们的小太子虽已回来,皇城内忧外患也暂时解了, 可上个月皇城内抬出来一具具裹白布的尸体的景象还历历在目, 在那一场变故中,死亡人数数以千计,即便那些大多只是宫里伺候的普通宫女太监,可依旧是一条条的人命,百姓们看着那高耸的宫墙与深不见底的皇城,总会觉得那阴云笼罩下的皇城之内, 大概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石上, 都挤满了冤死的亡魂。 萧楚披着厚重的大氅,踩着表面微湿的砖石,在两旁打着灯笼的内侍跟随下如往常那样往东宫而去。 天气越发冷了, 白天还下了一场雨,刚走进大门,一阵隐隐暗香便扑鼻而来,萧楚愣了会儿才想起, 东宫的梅花应当是开了。 他也已有三年没有看过东宫的梅园了, 上一回梅花开时, 是南儿第一次进宫, 那时她每日都会折一枝梅花带给病榻上的他。 他眼神微动,转了脚步朝着梅园方向而去。 “殿下, 外头天寒……” 随侍的小太监试图劝说,“而且公主方才遣了宫女过来,说是公主亲自为您准备了长寿面和吃食,就等着您过去呢。” 萧楚笑了笑:“皇姐有心了,你去让人告诉皇姐,就说孤一会儿就来。” 小太监应是,回头吩咐去了,萧楚看了看这小太监,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从小服侍他长大的陈公公。 陈公公也在三年前的那场变故里,为了护他而死了,如今这个小太监,是陈公公当年一直带在身边的义子,这小太监也是个幸运的,三年前出事时正好领了外出的任务不在宫里逃过一劫,后来就一直藏在上京城里,如今听说太子回宫了,立刻找了回来。 现今的皇宫之内,他所熟悉的那些面孔大多都已经消失了。 摇摇头,他抬步走入梅园,夜已深,今日天上也无星月,梅园一片漆黑,他从宫人手里拿过一盏宫灯,让他们在外边候着,独自往梅园深处走去。 宫灯亮着微弱摇晃的光,映出枝头上点点白雪一样的梅花。 今年冬天上京城似乎没有下雪,萧楚后知后觉地想。 南儿应该快到天山脚下了吧? 天山距离上京城实在太远了…… 不知她会不会半途醒来?若是醒了,也会跟他现在一样,看着夜空觉得孤单吗? 一阵风吹来,梅树枝条晃动,几点花瓣飘落,仿佛零星细雪。 萧楚仰脸看着这一幕,眉目轻柔。 这时,一声细细的“喵”传入耳中,他微微一怔,转头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宫人们似乎并没有听到,还安安静静候在那儿。 萧楚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轻声唤了声:“雪团儿?” 雪团儿怕冷,尤其冬天最喜欢蜷在暖炉边,白日里也许还会去御花园翻着肚皮晒太阳,夜晚却是怎么都不会离开屋子的。 “喵~” 又是一声,只这一声尾音微微带着颤,仿佛在忍着笑。 萧楚猛然抬起头。 他身前那棵高大的梅树上,一抹熟悉的红影正晃着双腿坐在枝杈间,笑吟吟地低头看着他。 又是一阵风吹来,吹动枝条乱颤,雪白花瓣飞舞飘洒。 少女歪着头看他,声音含笑:“你在干什么?” 短暂的愣怔之后,萧楚终于回过神来,他的眼眸带着明亮的笑意,于黑暗的夜里也仿佛映着碎光。 “我在找我的猫,” 他笑起来,“你可曾见到?” 说着,他将手中宫灯放到脚边,上前一步张开手臂。 林之南脸上笑意愈盛,身形微动,人就轻飘飘地如同飞舞的梅花花瓣一样自枝头落了下来,正扑到了少年身上。 “啊呀!” 林之南落下来的时候叫了一声。 萧楚瘦弱,虽将人接住了,却到底有点没承得住,往后踉跄了一步,带着林之南一块儿后仰摔在了地上。 不远处的宫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远远地就依稀见着太子殿下似乎是摔倒了,顿时大惊失色地跑了过来,结果刚到近前,却是听到了交杂在一块儿的欢快笑声。 这笑声不仅有他们那位小小年纪就稳重成熟的太子殿下的,还有一个少女的笑声。 借着宫灯亮光,宫人们定睛看去,就看到一个红衣少女,正弯腰将他们的太子殿下从地上拉起来。 太子殿下虽然形容狼狈,但脸上却满是笑意,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女。 很有眼力见的领头小太监见状,扭头跟其他人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招招手,示意众人跟随自己,放轻脚步又退了出去。 “身子还没大好,一下没收住力,摔疼没有?” 林之南要绕到他身后检查。 萧楚拉住她的手没让她动,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她:“你何时醒的?” “十日前。” 林之南挠挠脸,“醒过来发现居然在马车里,我一问才晓得,都快到天山脚下了。” 萧楚抿着唇:“既然都到了,怎的还回来?师兄说了,你的状况不好,须得要师父看看才行。” “话是这么说啦,” 林之南还是笑嘻嘻,“可我到底还是赶着进山门前醒了不是?既然醒了,那怎么着也得赶回来一下的,这是老天爷在帮我呀。” 萧楚眨了眨眼,他虽知道林之南的意思,但是还是忍不住放低了声音问了一句:“赶回来做什么?” 林之南笑眯眯地说:“陪阿楚过生辰啊。” 说着,她双手撑在萧楚肩头,微微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生辰快乐。” 萧楚眼中浮动的碎光越加明亮,他垂眸望着眼前笑容明媚的少女,睫毛颤动,唇角抿了抿,终是没忍住浮起的笑意,弯起了眼睛:“嗯。” 林之南又拉住了他的手,晃了晃:“有吃的吗,傍晚才到上京,我就让小陵子带我进宫里来了,肚子好饿。” 萧楚弯腰拿起脚边宫灯,带着她往外走:“皇姐说给我准备了长寿面和吃食,我们一起去吃面吧。” “好。” 林之南很满意这个安排。 林之南突然的回来,萧宁也是又惊又喜,她拉着林之南好一顿检查,又急急忙忙吩咐人再多准备吃的用的。两人在萧宁宫里停留了一阵,吃饱喝足又撸了会儿猫,这才又手牵手地回东宫去了。 回了东宫,林之南没回自己住的院子,而是跟着萧楚一道去了他的寝宫,寝宫里已经备好了洗浴用具,林之南看看屏风后头冒出来的热气,又看看眼前正看着自己一脸无辜的萧楚。 她眨眨眼,转过身走到外间圆桌边坐下,抱着食盒吃里头备好的蜜饯果干,背对他摆摆手:“放心,我不偷看。” 身后传来萧楚低笑,他用眼神示意伺候的小太监出去,小太监们也不敢多嘴,应声关门出去。 林之南听着屏风后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然后是入水的声音。 她挑了块杏干放进嘴里含着吃,一手撑着脸发呆。 “南儿?” 屏风后传来萧楚的声音。 “我在呢。” 林之南应了一声。 萧楚的声音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林之南吃杏干的动作停了停,然后才含着笑意答:“子时以后吧,至少陪你过完生辰。” “好。” 萧楚声音传来,语气似乎也松快了一些,轻轻的水声响起,他道,“一会儿陪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事?” 林之南好奇问。 萧楚笑:“待会儿就知道了。” 林之南扬了扬眉梢,萧楚匆匆沐浴完,套了件里衣就出来了,林之南回头看到他发梢都还湿着,赶紧先给他披了外衣,然后把他按坐下来拿帕子给他擦头发。 “说了会陪你过完生辰的,不用这么着急嘛!”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7节 她抬眸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正对上萧楚也正从镜子里看她,两人对视,又同时笑了起来。 擦干头发,整理好着装,林之南又往萧楚身上披了件斗篷,这才被他拉着去了书房。 她正好奇他想做什么,就见这位在外头总是稳重成熟的太子殿下弯下腰,从一个柜子底下拖出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 他拖得吃力,林之南就过去帮他,等打开了箱子,她就见里头摆了不少长短不一已经初步削砍的竹条和绢布,还有一些木工工具。 这些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应该出现在一国储君的大书房里的。 萧楚已经从箱子里拿出一卷纸,在地上铺开,然后蹲在地上抬眼看她:“南儿陪我一起做完这只纸鸢可好?” 林之南看着晃动烛火下他的笑眼和他眼中的期待,眨眨眼,一时都有些发怔。 “月前送你离开时,师兄说三个月后我便能再见你,” 萧楚弯着眼睛笑道,“我便想,那不正是阳春三月可以踏春放风筝的好时候了么,你答应了要陪我去放风筝,必然是不会失约的,所以我得先备好风筝等你。” 第五十六章 “这图纸你从哪儿找来的?” 林之南举着卷轴歪头瞧上头详细的步骤图, “做个风筝而已,怎的还要画得如此详细繁琐。” 盘腿坐在旁边用一把小刀削着竹条的萧楚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下, 乌黑眼瞳闪着笑意。 林之南这时看到了那些图画旁边的注释,“咦”了一声, 看向他:“你画的?” 萧楚弯起眼睛:“我只是誊抄过来而已。” 他眼中闪过几分羞赧:“我不太擅长手工艺,又怕做出的风筝飞都飞不了, 所以就多寻了些书册参考。” 林之南咋舌:“你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快没了, 居然还能腾出时间来找这些?” 她蹭过去,从他手里拿过木条和小刀放到地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按到椅子上:“你坐着歇会儿吧,这些放着我来。” “可……” 萧楚蹙眉,不大情愿。 “今儿是你生辰,自然该是我给你准备礼物, 哪儿有让寿星自己动手的道理。” 林之南想了想, 有了主意,往书桌上铺了纸,又把蘸好墨的笔塞到他手里, “这样,你来画风筝样子,你画得好,我就不擅长那个, 咱俩分工!” 萧楚抬脸看她, 她脸上笑嘻嘻的, 烛光映入她明亮眸子, 让她的笑容越加鲜妍明丽。 他的眉宇也舒展开来,笑道:“好。” 书房内烛火摇曳, 伴随着毛笔在纸张上划过的细碎声音,和小刀削着竹条的响动,萧楚上身笔挺地坐在书案后头,林之南则盘腿坐在临时休息用的塌上,两人各自做着手上的事,时不时出声交谈两句。 半个时辰左右,萧楚搁下了笔,略微呼出一口气来,林之南耳朵立刻支棱起来,蹦下竹塌蹿到了萧楚身后。 萧楚扬起唇角,双手拿起画好的纸鸢图,转脸看林之南:“南儿可还喜欢?” 林之南眨巴着眼睛盯着那画上的纸鸢,半晌竖起大拇指:“漂亮!” 萧楚笑得越加明显了些,林之南瞧他心情好,便也笑,拉着他到竹塌边,得意洋洋地拿起已经用麻绳绑好,初具形状了的竹架子:“阿楚可还喜欢?” 萧楚伸手,指尖轻轻摸过那些削得几乎同等粗细,打磨得光滑没有一点毛刺的骨架,想了想,学着林之南刚才的动作,也竖起拇指,笑眯眯说:“漂亮。” 林之南忍不住笑:“那你再等等,我马上就完工了,等我把骨架全做好,就可以把你的纸鸢图糊上去,那样风筝就完成了~” “嗯。” 萧楚点头,他看林之南继续专注手上工作,便出去吩咐人拿了些点心宵夜过来,然后撑着脸,就着烛光,专心地看着她。 林之南终于把最后一根竹条弯好用绳子系紧,整个风筝骨架都做完了,她高兴地举起骨架,正要宣布这个好消息时,却愣了愣。 书桌后头的少年单手撑着脸,不知何时双眼已经闭上了。 她放下风筝骨架,悄悄走到了他身边,蹲着撑脸瞧他。 这些时日不见,他好像又瘦了些,本来就带着病气过于苍白的脸上,眼下又多了圈青黑,肯定很少睡觉。 本以为回了宫做回那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他过得能舒坦些,现在看来,反倒是比先前那三年更劳心劳力了。 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如今却已早早担上了一国重任,真是辛苦啊。 就连这样短暂的休憩,眉毛都是皱起来的。 她伸出手,想去戳戳他嘴角,刚碰到他脸颊,萧楚突然一个激灵:“南儿!”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眼中充满惊惧,呼吸也很急促。 林之南愣了下,赶紧说:“我在呢。” 萧楚乌黑的眼眸还有些失焦,他喘着气,眼睛直直看着她,看了好半天,才闭了闭眼,又睁开,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揉了揉眉心道:“我好像做了个噩梦。” 林之南瞧着他神态,眨了眨眼,用袖子帮他擦额头沁出的冷汗:“没事,只是噩梦而已。” “嗯,只是噩梦。” 萧楚轻声重复。 林之南歪头看了看他,忽然问:“师兄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萧楚揉眉心的动作微顿。 林之南叹了口气,她从地上站起来,随意的双手后撑着书桌,跳坐到了桌沿边,抱起胳膊垂眼看萧楚。 萧楚抬脸与她对视,过了会儿才摇摇头:“并未。” “当真?” 林之南挑眉。 萧楚点头,然后才道:“只是我从师兄的话中,推测了一些……”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眼眸略微睁大,愣怔地感觉到了脸颊两旁,耳朵上突然传来的温热感。 是林之南凑近,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少女捂着他的耳朵,与他靠得很近地看着他,然后用口型说了三个字:“不要听。” 他们之前在兴远县重逢那日,柳雯儿愤怒指责林之南丢下萧楚,并想要告诉她萧楚过去三年的经历时,萧楚就是这样突然捂住了林之南的耳朵,并用口型对她说“不要听”。 如今,林之南同样是如此对萧楚说的。 萧楚抬头注视她良久,最后也同样与那日的林之南一样,点了点头。 林之南笑着放开了手,拉起来:“快,纸鸢就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了!” …… 天光刚刚照亮皇城的时候,萧宁就迫不及待地往东宫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嚷嚷:“阿楚,南儿,快起床啦,我让金陵买了上京城最有名的百花楼刚出炉的点心!” 刚进院子,她的脚步就顿住了,她看到萧楚披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揣着手,正站在梅园最大的那棵梅树下,仰脸不知在看什么。 萧宁左右看了看,疑惑地走到他身后:“南儿呢?” 萧楚回过头来,笑了笑:“皇姐来迟了,南儿刚走。” “什么?” 萧宁懊恼又有些气愤,“这丫头,怎的都不来跟我知会一句!” “那她可说,何时回来?” 她又问。 萧楚还是笑,却摇了摇头。 萧宁皱起眉,脸上原本故作的气恼消失了,转而变得有些担忧,她小心地瞧着弟弟的表情,试探问:“南儿她……当真没事吧?” 萧楚垂了眼没作答,过了会儿才又抬起脸,望了望那棵梅树,“她应了我,说要回来陪我放风筝,想来是不会失约的。” 萧宁闻言,心下稍松:“那就好。” …… 林之南刚爬上马车,还未坐稳,扶着车厢壁的手指就猛然一紧,她控制不住地吐了一大口血出来,整个人的血色仿佛瞬间褪尽,脸色一下变得无比灰败。 她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颤抖,扣着车厢壁的手指死死抠着,力道之大,就连指甲也被折断,甲床渗出血来。 “该。” 轻飘飘的声音传来,有人拿开了她还死扣在墙壁上的手,他拍了拍她后背,又往她嘴里塞了几颗药丸,然后动作利索地锃一下拔出锋利匕首,往她腕间一割。 黑红色的血汩汩流出,很快染红了椅座上的软垫。 “……师兄。” 林之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沾了汗珠的眼睫抖了抖,猩红色视野里映出熟悉人影。 “还知道回来啊?” 师兄扶着她让她背靠着车厢壁,没好气地说,“怎的不干脆死在你那小太子身旁一了百了?” 他一边说,一边握紧了她还在往外渗血的手腕,指尖略微用力挤压那伤口,让有些凝固的伤口继续往外涌出血水。 林之南“嘿”了一声,血色尽失的嘴唇稍稍挑了挑:“那……那不成,会……吓到……阿楚的。” 话未说完,又是咳出一大口血。 “啧。” 师兄放下她手腕,又拿起另一只手,又是一刀割在腕间,“你倒是记挂他,可人家就光惦记他的齐国百姓了,如今还是没坐上那个位子,就已经抽不开身,等这老皇帝死了,他坐上王位,三宫六院的,妃嫔美人,估计啊,更没空闲咯~” 林之南全身都在痛,血管里仿佛都有火在灼烧,要把她的血都烧光,但是随着手腕上血一点点流出去,那种灼烧感稍微有了缓解,只是失血带来的晕眩寒冷和无力却让她的眼皮变得沉重。 她又“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虚软无力,几乎如同梦呓:“那也……等到……以后再说……罢……” “我能不能……活到……那天……都不知道呢……” 师兄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她腕间渗出的血的颜色已经逐渐由黑红变得正常起来,他瞧着差不多了,自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罐,拔开盖子从里头导出一枚圆圆的黑色东西到掌心。 他催动内息,掌心的黑色圆球表面突然有了动静鼓起一块,没一会儿,那黑色表皮被撑破出了一道裂口,然后,从里头钻出一对蓝紫色的蝶翼。 蓝紫色的蝴蝶翅膀抖动两下,从他掌心飞起,循着血液的味道落到了林之南无力垂下的手腕上,它翅膀晃动,抖落磷粉,那些肉眼很难察觉的磷粉落到了伤口上,渐渐止了血。 林之南眼睛无力地半闭着,看到停在手腕上的蝴蝶,就想伸手去戳,可惜她现在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行了,闭眼吧。”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8节 一只手按在了她眼睛上,她的视野黑沉下来,只能听到师兄的声音带着些许蛊惑意味地传入耳中, “死不了的。” 第五十七章 阳春三月, 又恰巧连日晴朗,北齐皇宫一扫连月阴霾,由公主萧宁带头在宫里办了赏春宴, 请了上京城里不少官宦小姐来宫中赏春,一时间宫里环佩叮当欢声笑语, 很是热闹了一番。 萧宁摸着膝上团着舔毛的雪团儿,看着眼前在花园中玩闹嬉笑, 衬得春花都失了颜色的小姐们, 不由感叹了一声:“谁能想着,这里三个月前还是地府般的景象呢,现在想想过去三年都好像是做了场噩梦……” “谁说不是呢。” 无双给公主添了茶水,附和道,“一定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回来了的缘故,现下民间都在传呢, 太子殿下就是天命所归的王上, 殿下出了事,北齐就差点亡国,他一回来, 瞧瞧,旱灾水灾的全没了,朝局也一下子就稳定了。” 萧宁闻言笑着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只是心下有些荒诞的好笑。 那些说辞她自是不信的, 因为身在皇宫里, 她是看得最清楚的, 她亲眼见着阿楚是如何殚精竭虑地处理朝政,看他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成日里召集朝臣们布置各种赈灾事项,短短几个月,本就消瘦得不行的人硬生生又消减了一圈,看着都叫人揪心。 而一句轻飘飘的“天命所归”,就将他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全数掩盖过去了,仿佛他这个太子爷,就是简简单单往那位子上一坐,北齐立刻就风调雨顺了一样,真是可笑。 萧宁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即便是在无双面前,也不会去驳斥这番说辞,因为她知道,北齐现在正是需要这句“天命所归”的时候,唯有这样,才是最能安民心,最能让阿楚得到民望的。 她捻了块梅干吃着,又觉着有些无聊,视线在园中转悠了一圈,忽然落在不远处亭子边,独自坐着的一个少女身上。 那女孩十六七的年纪,穿着淡粉色裙装,她没有与其他小姐们在一处玩闹,甚至连个聊天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发着呆,神容颇有些憔悴抑郁。 萧宁觉得她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问无双:“那是谁?” 无双顺着望过去,面色露出讶异,赶紧弯腰凑到萧宁耳边低声道:“回殿下,是礼部侍郎章大人的长孙女章飞燕小姐。” 萧宁一听这名字,忽的就想起来她是谁了,忍不住“啊”了一声。 “……原来是她,” 她表情略有些复杂,迟疑了会儿,还是起身理了理裙袂,“去跟她聊聊天儿吧,也是个无辜被牵连的可怜孩子。” “是呀,谁能想到呢。” 无双也面露同情,“去年圣上下旨把章小姐指婚给大皇子的时候,大家都晓得那肯定不是圣上自己的意思,章大人抗旨不接,领着全家跪在祠堂里,还备好了鸩酒白绫,说要以身殉国,差点就真喝下去了,还是大皇子听说了消息拼命赶过去拦下来的。” “后头也不知道大皇子是如何劝说的章大人,那道指婚的圣旨终究还是接下了,本来说的待大皇子这次册封典礼结束,他俩就该完婚了,结果又成了如今的局面,现下朝中各位大人都避着章大人一家,各府小姐也不搭理章小姐,瞧她孤零零的也怪可怜。” “婚约尚未废除,总归还是阿煜的未婚妻,是我未来的弟妹,不能让她受委屈了。” 萧宁抱着雪团儿,抬了抬下巴,脸上露出矜贵笑意,缓步朝着那粉衣少女而去。 …… 萧楚自御书房出来,明媚的日光落下,让他一时感觉有些刺目,忍不住抬起袖子遮了遮眼睛。 “今日天气不错。” 他笑了笑,仰头望着皇城上空的蓝天白云,然后偏头想了想,“去御花园走走吧。” “是!” 随侍的小太监立刻也高兴地应了一声。 随着天气回暖,万物复苏,草木萌芽,鲜花盛开,一路行去,皆是一派勃勃生机,瞧着都会叫人心情愉悦。 萧楚走了一阵,忽然抬头望向天空,愣了愣。 不远处的天上,正有几只色彩不同形状也不同的风筝在摇曳,他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谁在放风筝?” 小太监瞧了瞧,立刻回话道:“今日公主请了许多官家小姐来宫里赏春,想来是那些小姐们在放风筝玩呢。” 萧楚点了点头,他又仰脸望了会儿那些风筝,略微出神,片刻之后,却是调转脚步,还是往东宫方向去了。 小太监疑惑地问了一句:“殿下不去御花园了吗?” 萧楚摇摇头,脸上带笑:“今日虽然适合放风筝,可少了人,终究不好,还是去瞧瞧东宫的桃花开了没有吧。” 小太监应了一句,随着主子往东宫方向而去。 距离林之南上次离开,已经过了快三个月,他们原本约定的是三月之后林之南会回来陪他一同去踏春放风筝,然而五日前萧楚收到了一封书信,信上是林之南的笔迹,说她此次无法回来,恐怕要失约,并提及之后她要闭关也许都不方便再写信过来,所以提前与他说一声,让他不要担心,待她出关,一定第一时间来寻他。 那封信萧楚这几日来回看了无数遍,信上语气一如林之南以往说话时那样总是故作轻松,遣词用句一点不讲究,但瞧着却仿佛她在亲口跟他说话似得生动,萧楚都能想象出她写信时,一只脚踩着椅子蹲在那儿笑嘻嘻写字的模样。 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萧楚一眼就看出来,这封信的笔迹到后面,力道笔锋都有了改变,似乎书写之人力气渐失,笔都快握不稳了却还在努力咬牙维持。 萧楚在收到那封信的那天,一夜未睡,第二日提笔写了回信,同样用如往常那般轻松的语气,说了些宫里的近况与发生的趣事,并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枝放在了信中。 那封回信他就放在收到信的书案上,如同悄无声息地出现那样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被取走了,他想,在这之后也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许都不会再有南儿的消息了。 但是无妨,明年,后年,再往后的每一年,都还会有春日,纸鸢也会一直静静躺在他的木箱子里,同他一起等。 …… 林之南最后又看了一遍萧楚的回信,然后把它照原样叠好,塞到怀里。 “躺好。” 师兄冷冷道。 “哦。” 林之南应了一声,躺下,忽的又坐起来,左右张望,“阿楚给我的桃树枝呢?” “啧。” 师兄无语,“枕头底下。” 林之南伸手一摸,寒冰枕下果真摸到了那一截桃树枝,她把桃树枝拿出来双手握着,重新乖乖躺下。 “准备好了?” 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之南点点头,她的视野已经变得猩红一片,看什么都仿佛加了层深红色滤镜,就连看她这位世外高人一样从头白到脚的师父,也是一身的红色。 “这一睡着,能不能醒可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师兄趴在冰棺边上,语气调侃,“三年五载的还好,再多点时间,保不准你醒过来的时候,你家小太子的孙子都能满地跑了,我倒是好奇到时候你对着那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会不会还这么恋爱脑。” 恋爱脑这个词,还是他从林之南那里学来的,就在林之南第一次提到萧楚,并理直气壮说自己就是恋爱脑的时候。 林之南撇了撇嘴:“那种事情,还是等我醒了再说。” 师兄冷哼了一声。 “荧惑,时候到了。” 师父标志性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传来。 师兄抽了下嘴角,嘀咕,“不是说了别叫我这名字么?” 一边说,一边直起身。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林之南闭上眼睛,发表看法。 师兄“呵呵”冷笑两声,“你倒是不怕我这颗荧惑靠近你家小太子。” “荧惑守心,帝王驾崩什么的太封建迷信了,” 林之南想了想,提出建议,“不过师兄你可以多往萧弘那儿凑凑,我觉得他活得够久了,万一他真能早点驾崩,你这就完全成福星了。” 师兄眼角也抽了抽,走到冰棺尾部,与面无表情的师父一头一尾站定:“闭嘴吧你。” “定神。” 师父道。 师兄妹两个都闭上了嘴,师父抬手凌空一挥,地上厚重的冰盖被内力裹挟飞起,轰隆一声重重砸在了林之南躺着的冰棺上。 “你体内蛊虫用寻常方法已无法控制,这套冰棺是为师自千年寒冰深处掘出打造,寻常尸身放置其中,可保百年不腐不烂。” 师父说得寻常,一边抬手催动内息,将冰盖缓缓往后推,一点点覆盖住躺在冰棺内的林之南。 “师父,你当年在里面睡了多久?” 林之南忽然问。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年。” 林之南“哦”了一声。 师兄在站在冰棺尾部,同样催动内息,停留在他肩头的幽蓝色蝴蝶振翅,朝着冰棺之内飞去。 蝴蝶落入黑暗,哐当一声,冰盖彻底盖上了。 师父双手上抬,冰棺也被那雄浑内力抬起,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被推入了他们身前不远处,那座巨大冰山的山洞里。 冰棺进入山洞,师父又以同样厚度的寒冰将洞口封死。 一时间,山顶凌冽肃杀的狂风席卷过冰天雪地,伫立于此的两人一时望着那山洞的方向,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师兄才叹了口气,摸摸嘴角:“没了那聒噪丫头,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他看向师父:“您当真认为,她能同您一样再醒过来?” 师父抬眼,绝尘的眉目间依旧是一片淡然:“她的肉身在三年前已死,活着的不过是蛊虫构成的身躯,我本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去做想做的事。” “一个月后,你就会亲手杀了她销毁掉那些蛊虫,以杜绝后患,” 师兄抱着胳膊,“这些你早就跟我们说过了,可谁能想到这丫头在最后一个月里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情,不但得了新的噬心蛊,还没因为这个破坏身体平衡当场崩解成一摊血肉和虫子,反而还被那小太子误打误撞地种了同心蛊,勉强维持住了肉身。” “只要那小太子不死,傻丫头就还能勉强活着,只是谁也不知道以后活着的究竟真的是那丫头还是完全控制了这具身体的蛊虫,这终究还是隐患。” “但若要消除隐患杀了南儿,有同心蛊在,那小太子必然也活不成,这小太子若是万一死了,天下可就真要大乱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师兄叹了口气,“如今最好的情形,也确实是让她长眠此处,既好好活着,也能叫那些蛊虫沉眠不危害人世。” “而倘若未来有朝一日,她能从里面出来……” 他勾起嘴角,“那就当真是破茧重生了。”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59节 第五十八章 承乾殿内光线幽微, 人影寥寥,伴随香炉内袅袅烟雾升腾而出的,还有浓郁苦涩的药草味道, 一声声苍老无力的咳嗽声自层叠床幔之后传出,让人哪怕没有亲眼见到, 也能想象出床幔之后那人油尽灯枯的枯槁模样。 “来、来人……” 一只布满褶皱,皮肤干瘪的手自床帐后挣扎伸出, 那个苍老喑哑的声音用声嘶力竭的尖锐语调道, “叫、叫那个不孝子,过来……” 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内侍对视一眼,一人颔首,匆匆朝外跑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殿外走来一道瘦高的人影,青年一身玄色金纹的衣袍, 步伐不急不缓, 背脊挺得笔直,神色很淡。 他刚一走进,候在门口的内侍立刻下跪行礼:“殿下千岁——” 年轻人朝他点了点头:“起来吧。” 内侍领命立刻起身退到一旁。 萧楚听到了内殿里连续不断的咳嗽声, 他神情未变地问:“太医怎么说?” 内侍立刻回道:“张太医瞧过了,说是就这两日了。” 萧楚颔首,神色间也瞧不出他是什么心情,他示意身后跟随的其他人等在外面, 自己迈步跨过门槛, 走向内殿。 内殿光线昏暗, 浓郁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 他走至床边,撩起衣袍在床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父皇。” 床帐内的咳嗽声短暂停了一瞬,那嘶哑地声音呵呵冷笑:“是我那不孝儿子来了?” “是要来看看我这个父王死没死么?你是不是早就迫不及待想坐上那个位子了?” 他有剧烈咳嗽起来,那声音,仿佛是要把身体里的心肝肺全给咳出来。 萧楚的嗓音清冷,仍然是不辨喜怒的冷淡:“您死不死,与我是否要登上王位并无什么关系,我若是想坐上那个位子,随时都可以。” 萧弘粗重的喘息声又重了几分,似乎是被气到了,然后哈哈笑起来:“你现在,竟是连一点遮掩都没有了。” “事实如此。” 萧楚望了眼床帐后透出的那个枯槁影子,道,“您若没什么其他事情要说,容儿臣先行告退。近日西境战事紧张,儿臣还要回去与众臣商议应对之策,无暇与您闲聊。” 说罢,他作势就要起身离开。 “你给我站住!” 萧弘厉声。 萧楚并未理会,依旧往外走去。 “你是不是还在等林之南?” 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萧楚的脚步顿住了。 “没想到我竟是生了个痴情种,” 那喑哑的声音又笑了起来,带着些许阴狠的快意,“死心吧我的孩子,她回不来了。” 萧楚眼睫低垂。 “我马上就要死了,这个北齐终究是你的,” 那声音如同毒蛇低语,“你很清楚她不会回来了,难道你要为了她,一辈子不登基不留后吗?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北齐毁在你手中?” 萧楚闭了闭眼,不再理会身后声嘶力竭的质问,抬脚往外走去。 “萧楚!” “你是我的血脉,你会走上跟我一样的路!” 身后的呐喊越来越远,萧楚神情冰冷地走出了承乾殿,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众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气氛很是凝肃紧张。 “殿下!” 金陵匆匆赶来,见此情景愣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承乾殿方向,眉头皱起,“是不是那老东西又跟你说了什么?” 萧楚轻轻呼出一口气,他脸色有些苍白,即便是在夏日热晒的光线下也显得缺少血色。 “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然后看向金陵,“可是西境又有军报传来?” “是。” 金陵赶紧应道,他双手呈上一道信函。 萧楚从他手中接过,匆匆看了一眼,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他的情绪。 金陵抬眼瞧了瞧他,心中不合时宜地又有了些许感叹。 从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小殿下,一眨眼的功夫,如今已是长得同他一样高了。 他还记得从前小殿下笑起来酒窝凹陷的讨喜模样,可现在他都想不起他上回笑是什么时候,现在的他,明明年纪轻轻,却总是心思深沉,叫人难以辨识喜怒,偶尔看过来时的眼神,都会让人心下一惊不敢直视。 不过短短五年时间…… 但是五年其实也不短了,殿下都还没到二十岁呢。 “陈将军的情报,” 回到书房,萧楚示意金陵将刚刚传上来的军报传给其他等候的人过目,他负手站在巨大的地形图前,抬头望着那地图,“半个月前,西秦派遣了一支特殊的队伍来到了望北关外。” 金陵也是第一次看到情报内容:“陈远说那支军队士兵不对劲,里面的人仿佛没有痛觉不惧伤亡,被砍了脑袋都还能爬起来继续打……这!” 他倏然抬头望向萧楚,眼睛都睁大了。 “这似乎与传言中,当年南楚皇军很像——” 袁武脸色凝重,问,“陈将军可有说敌方将领是何人?” “说是一个戴黑色修罗面具的男人,具体身份不明。” 金陵道。 “莫非又是巫妖族人?” 袁武拳头握紧,“这群阴沟里的老鼠,当真是怎么都杀不完!” “孤已经传信让阿耶去一趟西境,他对巫妖族了解得比旁人多。” 萧楚平静道,“陈远将军此前也与巫蛊人交过手,有不少经验,不必太过忧惧。” 众人又是一番商谈,结束之时已近黄昏,其他人都离去之后,萧楚对留在最后的金陵问了一句:“皇姐近日身体可还好?” 金陵挠挠头笑起来,笑容间满是期待幸福:“张太医最近每天都来诊脉,说情况不错。” 萧楚脸色神色舒缓,总算看起来有了些许放松,“那便好,算日子是这个月?” “对,估计这个月就该临盆了。” 金陵搓了搓手,颇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晓得是闺女还是儿子,要是闺女就好了,贴心又乖巧。” 顿了顿,他又面色古怪地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倒也不一定,万一生了个跟南儿那样的小魔星……” 他说到这里,话音骤停,赶紧去看萧楚。 但他想象中萧楚会沉了脸色的模样并未出现,近年来已经越发喜怒不形于色的这位太子爷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他问道:“南儿小时候当真那么顽皮吗?” “那是,” 金陵松了口气,同样笑起来,满是怀念地说,“她呀,刚学会走路没两天就开始招猫逗狗,我以为我小时候已经够皮了,那个小魔星比我还夸张,我记得那时候她爹三天两头拿棍子上街碾她呢!” 萧楚低笑出了声来。 见他终于笑了,金陵心情越加放松,同时心里也是多有感慨。 “殿下,你……”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同样是萧宁一直想问的,“还在等南儿吗?” 萧楚唇角笑意未收,只看他没说话。 “头三年你每年三月都要去一趟天山脚下,我们都知道你是想去看她,” 金陵眼神闪烁,“这两年你不去了,也没再提到南儿……” “年初礼部已经有人提了选太子妃的事,萧弘眼看着要不行了,不出意外您今年之内应当就要正式登基,恐怕再拖延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金陵闭了嘴,老实说他的心情也很复杂。 作为林之南的大哥,他自然是希望南儿有朝一日能够再回来的,而在那之前,他也必然要好好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妹夫的。 萧楚这些年身边从未有过其他女子,朝堂上有人提出遴选太子妃的事情也一直是被按下的,显然他从未有过这些心思,对此金陵很满意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看好的妹夫一心一意地对自己妹妹,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可问题在于,这位妹夫的身份不一般,他是北齐注定的王,是不能一直这么无休止地等一个不知是否还能回来的人的。 南儿的情况他们谁也不知道,自从五年前她离开上京,就再没有消息传来,不过只要萧楚还活着,那就说明南儿一定也还活着,只是他还记得五年前,南儿那位古怪的师兄曾经说过,活着也是有不同的活着的方式的,能跑能跳是活着,躺着不能动只会喘气也是活着。 现在想来,那位师兄这番话,说不定就是给他们的提示。 金陵满心苦涩。 这时,他突然听到萧楚说:“皇姐的孩儿……” 金陵疑惑地抬头看过去。 萧楚笑了笑,“孤倒是希望是个男孩。” 金陵愣住。 …… 西境望北关外,黄沙漫天。 夜幕深沉,陈远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敌军营帐里的点点火光,眉目深锁。 他自城墙巡视回来,步入军帐。 “少爷,晚膳都凉了,你还是先吃一口吧,” 小兵眼巴巴地跟上来,“也不耽误这一点时间。” 陈远看了他一眼:“元宵,阿耶有消息了吗?” 这小兵便是从前兴远县跟着萧楚的书童,自萧楚回宫,陈远参军之后,他就跟在从前的大少爷身旁照料起居。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60节 虽说他更想跟着少爷,但是少爷身份今非昔比,他若真要进宫伺候,恐怕得先净身,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恐怖,万万使不得,所以元宵最后还是决定跟着大少爷一同参军。 这几年军队生活让从前白白胖胖的小团子也抽长了条,他黑瘦了很多,与过去简直判若两人,元宵这名字也是非常不适合了。 “回少爷,还没有。” 元宵挠挠头,“阿耶少爷行踪不定,要找他太难了,咱们传出去的书信他都不知道有没有收到呢。” 陈远叹气,他坐到书案后,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没什么胃口。 即便已经回了营帐,他身上的甲胄也未曾卸下,昨天晚上,北齐军营刚经历了一场偷袭,有西秦巫蛊兵趁着夜色自护城河下潜入,悄无声息就越过了城门。 若不是从前阿耶留下的小金蝉表现异样,引着他们出去,陈远都不会发现敌军潜入。 虽然他们及时发现并抓住了那些巫蛊兵排除了隐患,但这件事让他越发警惕起来,城门守卫等级提高的同时,他夜间也无法真正安睡,小金蝉更是完全不离身。 他摸了摸怀中装金蝉的小瓷瓶,好在今天到目前为止,金蝉还未表现异常。 刚感叹完,他就感觉胸口传来轻颤,他刷地站起,带倒了面前桌子,一时间那些饭菜乒铃哐啷落了一地,正在收拾东西的元宵也被惊得差点跳起来,紧张地望向他。 陈远飞快自怀中取出小瓷瓶拔开盖子,小金蝉从瓶子里飞出,在空中绕了几圈,径自营帐外而去。 “西秦那边的人又来了?” 元宵震惊。 陈远脸色肃穆,脚步急促地跟出去,同时吩咐元宵:“叫醒所有人。” 元宵收敛情绪,冷静应下,赶紧去叫人。 伴随着警戒的号角吹响,北齐军营一时人影攒动到处都是兵器与甲胄碰撞的动静。 陈远匆忙登上城墙,刚要询问情况,已经有人来报。 “将军!西秦营地有情况!” “说!” “他们、他们的大营,烧起来了!” 第五十九章 “什么?!” 陈远不可思议地望向远处, 漆黑的天幕外,远处西秦大营方向,果真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隔得这么远,仿佛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各种惊叫声。 “他们军营走水了?” 匆匆跑回来的元宵睁大眼满脸茫然。 “怎么可能!” 陈远眯眼, “莫非是故意的障眼法?继续盯着,不可大意, 严守城门。” “是!” 众人应声。 停在陈远肩头的小金蝉突然又飞了起来, 在他眼前绕了两圈,然后欢快地颤着翅膀朝着城楼外而去。 那模样,仿佛要去迎接什么人似得。 下一刻,一道黑色人影突然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城楼上,年轻人一身黑衣,融在夜色里几乎与背景合为一体, 叫人一下都没察觉出来, 陈远愣了愣,看着这面无表情气质清冷的年轻人,脱口而出:“阿耶?” 指尖停着小金蝉的年轻人抬眼点了点头, 然后开口,依旧是言简意赅:“可以出兵了。” 陈远一怔,明白什么,面露喜色:“是你放的火?” 阿耶摇头:“我, 来报信。她, 还在打。” 陈远一边快速下城楼安排出兵, 一边抽空疑惑问:“她?” 阿耶神情不变:“林之南。” 陈远急促的脚步猛然止住, 他愣了一下,望向阿耶。 阿耶点头, 仿佛听到他内心的反问一般点了点头:“她回来了。” …… 望北关大捷的消息传入上京城,满朝文武俱是松了口气,北齐举国庆祝,萧楚也在心底呼出一口气来。 陈远传来的军报非常简略,只说他们在西秦大营后方放了把火,趁着敌军大乱之际突袭,进而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对此说法萧楚心中存疑,西秦大军中有巫蛊军队这件事他们一直都知道,但是并未向其他人公布过,一是怕动摇军心,二是北齐皇城的巫蛊之乱过去了三年,朝臣与百姓们好不容易开始淡忘那些事,重新升起对未来的期望,这时候提起,之前他们所做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巫蛊军队不死不伤,极难对付,而有他们在,偷袭放火焚烧大营什么的,绝对不是什么易事。萧楚有猜测可能阿耶插手帮了忙,但却总觉得阿耶的实力应该不足以他从敌方大军中安然脱身,这毕竟不是单打独斗的武林争端,而是数十万大军的你死我活。 只是纵使他疑惑再多,也只能等边关来使回报才能知晓详情。 自御书房出来,夕阳已经西沉,金黄光芒斜斜洒在皇城琉璃瓦上,在青石铺就的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公主府有消息了吗?” 他问。 “回殿下,尚未。” 随侍的小太监赶忙汇报,“林太医一早就候着了,现下还未有消息传来,公主应是还未生产。” 萧楚皱眉:“皇姐今早就有征兆,怎么这么久还……” “随孤回东宫更衣,孤要去一趟公主府。” “是!” 萧楚脚步匆忙地回了东宫,刚进入内殿,一道小小的白色影子突地从屏风后“喵”一声蹿了出来,擦着他的鞋边就跑出去了。 “哎哟,这雪团儿今儿怎么了?” 小太监也惊奇,“可怜见的,被什么给吓到了吧,毛儿都炸开了。” 萧楚的心脏却是咚的一跳。 雪团儿这猫在皇城里无法无天惯了,少有能被吓到的时候,唯有面对一人时,会摆出这幅模样。 他定定抬眼望向屏风,然后抬脚缓步走了过去。 几乎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垂在身侧袖子内的手指也蜷曲了起来,他绕过屏风,深吸一口气抬眼。 屏风后空荡荡的,小圆桌上照例摆着几碟点心零嘴,但并没有人如他记忆中那样歪歪斜斜坐在凳子上吃零嘴等他,也没人在看到他的时候就笑嘻嘻地抬手跟他挥挥。 刚刚升起的那丝不切实际的隐秘期待瞬间湮灭,他抿了下唇,掩饰心底苦涩。 他垂下眼于心中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叫小太监,忽的感觉背后肩膀处似乎被人戳了一下。 他一怔,猛然转身。 身后什么也没有。 他刚张了张嘴,眼前突地一暗,微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眼皮传递而来,伴随着的是一阵在夏日里格外沁人的冰雪般的气息。 悦耳清脆的少女嗓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猜猜我是谁?” 萧楚的身影僵住了。 他长长的眼睫抖动,嘴巴张开又合上,半晌发不出声音来,只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到让人觉得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了。 察觉到他状态不对的林之南一惊,赶忙松开手,“阿楚?” 但她的手刚松开,就被萧楚死死抓住,萧楚转过身来,一下将她抱紧,双臂用力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之南“啊呀”了一声,倒是松了口气,她抬手拍拍他挺直清瘦的背脊,脸埋在他胸口,闷声闷气哄:“不怕不怕,是我。” 萧楚的手臂箍得很紧,紧到林之南都觉得有点疼了,不过她没吭声,继续一下一下慢慢拍抚着他的背脊。 好半天,那手臂的力道才缓缓松懈下去,她能感觉到萧楚紧绷的身体终于重新放松下来,这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笑着看他:“几年不见,你长高了好多呀。” 萧楚定定看她,有些缺少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半天吐出一声沙哑的:“南儿。” 林之南眨了眨眼,“是我。” 萧楚又叫了一声:“南儿。” 林之南弯起眼睛,踮脚在他唇角亲了一下:“是我。” 萧楚再度抱住了她,但这次他抱得很轻,像是怕弄疼她。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林之南在他胸口蹭了蹭,“你高兴吗?” 萧楚轻轻地“嗯”了一声,终于放开了她。 他专注凝视着她的脸,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全部刻进眼底。 三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对十多岁的少年少女来说,却足以产生很大的变化。 林之南也长高了许多,但五官轮廓并没有太大变化,明艳漂亮的眉眼一如既往。 他的目光最终与她对上,她眼底闪烁着晶亮的笑意,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仿佛与他一样,想要把眼前人的模样烙印进脑海里。 迎着他的注视,她笑吟吟地踮起脚,又在他唇角边啄了一下,然后笑嘻嘻说:“阿楚长得更好看了。” 萧楚抿了抿唇,没忍住抬起手,遮住了她的眼睛,然后在她疑惑的“咦?”声中,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生涩稚嫩的亲吻,只是浅浅的触碰贴合,却已是他们相识至今以来最亲密的一次接触,分开之后,林之南额头抵着萧楚胸口,笑得乐不可支。 萧楚摸着她后背垂下的长发,嗓音带着些无奈:“南儿你别笑了……我第一次亲吻别人,不太会。” 林之南好不容易忍住笑,但开口说话时声音中还是带着未尽的笑意,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戳了戳萧楚薄薄的嘴唇:“没事,我们以后多多练习就行~” 萧楚耳尖微红,干咳了一声略微不好意思地侧开了眼,但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林之南看他神情,笑道:“不过,你已经用你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你的清白,看来这几年你没有勾搭其他姑娘,至少没亲过别人。” 萧楚转开的视线又落回了她身上,轻声问:“你担心过这个?” “倒也没有很担心。” 林之南坦率地说。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61节 然而,不用担心这一点,才是她最担心的事。 若是她一直回不来,他们再也无法重逢,他会一直等下去吗? 如果他不等她了,那她一定会失落惆怅;可若他等了,她却也是会一样的难过。 这个答案无论是哪种,都不怎么令人愉快,所以林之南根本就不想问出口。 况且这个问题本身的前提就让人很不痛快了。 两人在圆桌旁坐下,林之南拿了块糕点吃,啧啧道:“这个厨子手艺不错呀,比从前那个好。” 萧楚笑着看她:“我便猜你会更喜欢这个厨子的手艺,晚膳想吃什么?我去吩咐。” 林之南的眼睛一亮,立刻报了一堆菜名,然后捂着肚子抱怨:“阿楚你都不知道,我赶了好几天的路从北境过来,为了早点见你风餐露宿的,从醒过来到现在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北境?” 萧楚一顿,表情了然,“放火烧了西秦大营的那个人是你?” “嗯哼。” 林之南抬了抬下巴。 “可有伤着?” 萧楚微微蹙眉。 林之南眉梢一抬,表情自得,萧楚便笑了。 他用拇指给她抹了抹嘴角碎屑,然后又给她倒了杯茶,温声道:“慢点吃。” 林之南一口气喝掉了一杯茶,放下杯子,看萧楚:“阿楚要不要猜猜,我在西秦大营里遇到了谁?” 萧楚沉吟了一会儿:“巫蛊军的头领,南儿与他交手了?” 林之南眨了下眼,感叹:“厉害。” 而后她双手撑脸,笑弯了眼睛:“那你再猜猜,那人是谁?” 萧楚与她对视了片刻,面上笑意微敛,说出两个字: “皇兄。” 第六十章 “嗯?” 林之南眨了眨眼, 又眨了眨眼,从上至下打量了面前萧楚好一会儿,才感叹般道, “阿楚,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萧楚失笑着摇摇头:“此事并非是我未卜先知。” 他余光扫了眼屏风外, 伸手向林之南,林之南挑了挑眉, 搭上他掌心, 顺势被他轻轻拉过去在他腿上坐下,靠在他身上。 她好奇抬眸。 萧楚双臂松松地圈着她,脑袋搭在她肩头,略略侧过脸,嘴唇就几乎贴上她耳朵。 呼吸的气流拂过耳畔,又痒又麻, 林之南缩了缩脖子, 然后听到萧楚压得很低的声音说:“三年前,皇兄离开上京城之前,曾有巫妖族的人去找过他。” 林之南一怔。 “南儿难道没有发觉到吗, ” 萧楚继续说道,“最近几年西秦国的行事作风转变很大。” 林之南回忆了一下,摸摸下巴:“确实,小时候我爹爹说到西秦的时候, 说他们虽国力不弱, 但皇室羸弱, 真正的权力都被朝臣把持, 朝臣又经常因为意见不一导致政令拖延无法及时决策,所以很多时候会显得他们畏首畏尾。” “但是这几年他们倒是越来越嚣张了, 不但主动出兵硬刚北齐,还各种往周边邻国安插眼线暗地里做小动作。” 萧楚点头,嗓音依旧放得很轻,但是语气很认真:“不仅如此,近些年他们本国内也进行了几轮清洗,西秦的那位王好像突然变了个人,手腕铁血,雷厉风行,西秦朝廷已经被他完全掌控住了。” “嗯……突然变了个人?” 林之南重复这个形容,又抬眼看看萧楚,“难不成,那个秦王也跟萧弘一样——” “南儿还记得三年前那场宫宴,来的那些西秦使节吗?” 林之南回忆了一下,点头,当时她主要的注意力都在贵妃娘娘那边,跟西秦人没怎么打交道,只粗略有个印象。 “暗中去联系皇兄的,就是当时使节团中一员,那时他们已被全数关押在了天牢,却有人还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虽然那时皇宫空虚守卫薄弱,但能掩人耳目地潜入这里,可见那人实力着实不弱,隐藏很深。” 林之南捏着萧楚的手指:“这么说来,南楚亡国之后,流落出去的巫妖族是把西秦当做了下一个目标,他们花费几年时间控制了西秦皇室,重新培养自己的势力。” 她啧了一声:“简直像寄生虫啊。” “寄生虫,也是蛊虫吗” 萧楚问了一句。 林之南眨眨眼,笑道:“哦,也可以这么说啦。” 萧楚便也笑,他握住了林之南捏他手指的手,五指交叉扣住:“三年前他们派使节团过来,一是想趁着北齐皇城大乱的时候出兵,二则是想要借机回收从前被南楚王室夺走的那些噬心蛊,不过很可惜,目的全部都没有达成。” “然后他们看情况不对,就转变了策略,打算策反皇兄,把人挖去西秦?” 林之南扬了扬眉梢,“皇兄身上也有一半的南楚皇室血脉,是养蛊的绝佳容器,而且当时贵妃娘娘刚死,他在北齐也再无立足之地,正是最绝望迷茫的时候,他们便抓住时机趁虚而入了?” 萧楚沉默了一会儿,他眼睫低垂,望着交握的手用近似叹息的嗓音说道:“他们承诺皇兄,会帮他变强,会助他报仇,会让他有朝一日重返北齐,夺回所有属于他的一切。” 林之南啧啧摇头:“他们这是想要借皇兄来掌握北齐?好大的野心啊,一个西秦还不够。” 萧楚侧脸看她:“南儿好似一点不担心?” 林之南歪头瞧他,笑嘻嘻:“你都不担心,我为什么要担心?” 萧楚脸上故作的深沉顿时散去,也轻笑起来。 林之南悠哉靠在他身上:“你这么清楚西秦局势,连他们说动皇兄的说辞都一清二楚,还不明显么?” “那肯定是皇兄自己告诉你的。” 她晃了晃食指,“这是你们兄弟俩一起设的局对不对?皇兄是故意落进他们陷阱里,特意跑去西秦当卧底的,就是为了给你打探情报铺路。” “难怪……” 她说,“陈远大哥说上回西秦巫蛊军偷袭过北齐大营,但很快就被人发现了,这回我去烧他们后方粮草,也进去的特别容易,碰上皇兄的时候,他虽然带了个鬼脸面具,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就想着以他的性情,不像是会被那种花言巧语说动的才对,他与我对了两招就跑了,我就觉得有蹊跷。” “嗯,” 萧楚含笑,“南儿果真聪慧。” “那也没有你们这么能谋划,三年前就开始设局了。” 林之南感叹。 萧楚下巴抵着她肩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南儿此次见到皇兄的时候,他可还好?” 林之南转过脸看他。 萧楚的目光带着忧虑与愧疚:“皇兄这三年来其实并未经常与我联系,他孤身一人去往西秦,还要潜入巫妖族那种地方,一定吃了很多苦。” 林之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没有谁是容易的,阿楚也很辛苦。” 萧楚笑了笑,握住她抚摸他脸颊的手,在她指尖亲吻了一下:“快了。” 林之南眨眨眼“嗯?”了一声。 “西秦那边快结束了。” 萧楚说,“他们的小王爷段琤年初的时候已经暗中派人过来与我谈过合作的事,若他当真能够起事成功,往后至少十年,北齐与西秦之间都不会再起战争,这于两国百姓而言是一件好事,我自然也是希望他能成功。” 林之南对段琤不了解,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些话,不知不觉间外头天都暗了下来,殿内也点起了烛火,萧楚正牵着林之南的手吩咐准备传膳,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殿、殿下!公主生了!” 林之南与萧楚惊讶地对视,两人立刻动身出宫去了公主府。 到得公主府的时候,里面人头攒动,上到主人下到仆从一个个的都忙得脚不沾地,见着萧楚,众人赶紧要下跪行礼,被匆匆赶来的萧楚制止让他们继续忙去。 见到被萧楚牵着一起过来的林之南,正抱着孩子虚弱地靠坐在床头的萧宁眼睛都睁大了,随即苍白的脸色不可遏制地展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旁边正手足无措站着的傻爸爸金陵也张大了嘴巴,看着更傻气了几分。 “是个女孩儿。” 金陵眉开眼笑地宣布了这个消息,语气间满满都是自豪,也不知道在自豪什么。 “南儿,来。” 萧宁招呼林之南过去,把孩子小心递过来,“你是这孩子的姑姑,也是她的舅母呢,抱抱她吧!” 林之南吓一跳,躲到萧楚背后连连摇头摆手,说话都结巴了:“别别别,我不敢抱,她太小了万一摔着怎么办!” “你这孩子!” 萧宁无语地瞪她,然后气势汹汹地看萧楚,“阿楚。” 萧楚僵硬了一下,被林之南坏心眼地往前推了一把,然后孩子就被塞到了他手上。 他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小小的襁褓,惊慌看那闭着眼睛的婴孩,身体都绷紧了。 看萧楚抱着孩子了,林之南这才敢探头探脑地去看,刚出生的小婴孩皮肤还是皱巴巴的,软软的稀疏的胎发覆在脑袋上,眼睛闭着,小小的嘴巴蠕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她试探着伸手去戳了戳,一碰到那皮肤,就跟被烫到了似得又缩了回来。 “你这丫头,居然也有怕的时候?” 金陵坐在床边搂着萧宁,嘲笑林之南。 林之南哼了一声,然后又好奇问萧宁:“皇姐,生小孩是不是很疼?” 萧宁点头,她脸色还是苍白,整个人都很虚弱:“太疼了,我也是体会过了才晓得,为什么人家都说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趟,太吓人了,我再也不想生了。” “咱们不生了!” 金陵坚定点头。 “真的?” 萧宁斜眼看他。 “当然!我也不想看你再这么来一遭,太吓人了!”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62节 金陵后怕道。 萧宁终于笑出了声,她的目光又在萧楚和林之南身上打了个转,然后揶揄道:“阿楚,看来还是要你自己努力了。” 这话听得林之南犯迷糊,萧楚却是明白萧宁在说什么的。 先前他们一直不知道林之南什么时候会回来,但萧楚也知道北齐总归是需要继承人的,因此他曾私下暗示过萧宁此事,若将来南儿迟迟未归,他也许会过继皇姐的孩子来做他的继承人。 萧宁与金陵都不是什么重视权力的人,对这个提议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喜悦,他们更希望的是林之南能够早日回来,希望萧楚不再孤身一人。 而现在看来,正是最圆满不过了。 萧楚将孩子交给了乳娘,萧宁刚生完孩子也累了,他们也不再打扰,萧楚让人找了套便服出来换上,与林之南两人牵手走在了上京街头。 此刻天已经全暗了,街上点起了一盏盏灯笼,路上的行人不多,但两旁人家家里却都亮着烛火,不时还能听到门后传出的谈笑声。 夏天的晚风迎面吹拂过来,很是宜人。 林之南忽然停下了脚步:“阿楚。” 萧楚看她。 林之南认真地仰脸看他:“我以后不能生孩子。” 萧楚愣了下,他皱眉握住她的手:“你身体是不是还没好全就出来了?” 林之南眨了下眼:“我身体无碍。” 萧楚松了口气,他将她拉近过来,认真说:“我不要什么孩子,只要南儿在我身边就行。” 林之南偏头看他:“可你家不是还有皇位要继承么?” 萧楚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那到时候就让皇兄或者皇姐再努力一下。” 林之南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仰头亲了亲他脸颊,然后才认真解释道:“此次醒来,师父替我看过,他说我体内噬心蛊基本都已经沉眠,往后我只要每隔三年回天山冰洞的冰棺里躺上三个月,就可以让蛊虫一直蛰伏下去不会再复发。” “但是我不能有血脉子嗣,因为蛊虫极有可能会顺着血脉依附到孩子的身体里重新苏醒。” “要想彻底断绝噬心蛊一脉,就得让它们一直困在我的体内随我一同老死。” 萧楚听得很认真,闻言点了点头:“只要它们对你的身体无碍,怎么都好。” “南儿。” “嗯?” 林之南抬眼看他。 萧楚看着她:“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林之南弯了弯眼睛:“我知道啊。” 萧楚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手,道:“自你离开以后,我便一直在想,等你回来,有件事一定要问你。” 林之南疑惑:“什么事?” 萧楚抿了下唇,眼底碎光浮动,开口时声音却轻得如此刻拂面而来的晚风:“你可愿,嫁我?” 第六十一章 (正文完) 听到萧楚的问题, 林之南愣住了,她仰脸看着萧楚,片刻后眨了下眼, 笑道:“咱俩不是本来就有婚约吗?” 萧楚摇头,神情依旧认真:“那不同, 我们的婚约源自于父王的指婚,是他想要控制南境兵权, 挟制平南王府的手段。” “虽然自我们相遇之时起, 我便认定了南儿,但这个婚约从订立之初就充满了父王利欲熏心的私心与对平南王府的忌惮,一直以来我一边暗自窃喜能够早早就定下你,可也同时觉得自己十分无耻,我不愿我们的婚姻沾染上肮脏的政治气息,我希望它是纯粹、干净且美好的。” “所以, ” 他凝视着林之南, “南儿,我希望取消我们的婚约,然后, 出于我自身对你的倾慕,重新向你求婚,重新问一次,你可愿意嫁给我?” 林之南听懂了, 于是笑弯了眼睛:“我愿意啊。” 萧楚的神情立刻从紧张严肃变得放松下来, 眼中也闪烁起了笑意, 但是下一刻, 却听林之南道: “那阿楚,我也再问你一次, 你是否当真要娶我?” “我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姑娘,即便是成亲之后,我也不会成为母仪天下的王后。 我不会为你去学宫中那些繁文缛节礼仪教养,也不会帮你管理什么后宫,你若今日亲口做了承诺,往后但凡你身边有了别的女子,不论有何因由,不论你是否身不由己——” 林之南笑着偏头看他,“我都会亲手杀了你哦。” 大约是第一回 听到她说这样的话,萧楚愣了一下,然后他眉头微皱:“不行。” 林之南歪头。 萧楚叹气:“虽然我敢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负你,但若当真有那一日,让你亲手杀我,只会脏了你的手,且你我有同心蛊相连,我若死了,必然也要连累你……” “那怎么办?” 林之南好奇问。 萧楚想了想,认真说:“那便将我永远关进那天山的冰窟里,让我也经受一下你受过的苦吧。” 林之南琢磨了会儿,点头:“也行。” “这样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林之南摸摸下巴,“回去以后,咱俩再写个婚前协议,签字画押,不然口说无凭~” 萧楚忍不住笑:“好。” “但是南儿,在那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完成你的承诺?” 林之南满眼问号。 萧楚牵住她的手:“那只风筝,已经在我的书房里躺了三年多了,什么时候才能让它见见外面的世界?” “对哦,还有这个事儿,那我们明天去后花园放风筝~” “好。” ……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轻风自荷塘上吹过,落到树荫下,带着莲叶荷花的清香,很是宜人。 林之南在浓密的树荫下支着脑袋打了会儿瞌睡,就等到了下朝回来的萧楚,气候炎热,他又走得急,竟是出了一脑门的细汗。 林之南不急着放风筝,这么热的天,再去太阳底下跑,估摸着跑两下萧楚就得中暑晕过去,她拉着萧楚一起靠在树下说话,小太监很有眼色地吩咐人去取了冰过的饮料点心送上来。 如此悠闲放松的时光于萧楚而言也是十分的难得,林之南正跟他说起天山上独有的鸟雀长什么样,忽的感觉肩膀一沉,侧头望去,萧楚靠着她肩膀睡着了。 他眼下淡淡的青色依旧明显,不过神情极为放松,唇角都带着弧度,林之南哑然,也不吵他,拔了根草叶叼着望天发呆,没多久也昏昏欲睡起来。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远处细碎的脚步声,她立刻睁开眼望了过去,下一刻就听到了小太监慌慌张张的喊声:“殿下!殿下!承乾殿传来消息,圣、圣上他——” 林之南去看萧楚,萧楚已睁开眼,正怔怔地仿佛还有没反应过来地看着跑过来的小太监。 小太监跑到了他们面前,噗通一声跪下,大喊:“圣上崩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远远候着的那些个宫女太监们也都纷纷跪了下来。 萧楚轻轻吸了口气,而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情已恢复了平静:“此前太医就已说过,差不离就这几日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伸手递向林之南:“南儿,我们去看看吧。” 林之南点头,握着他的手站起来。 知道萧弘死了,林之南的心情意外的平静,她其实应该高兴的,因为这人是她的仇人之一,虽然他不是直接造成她家破人亡的主谋,但却也间接害了整个南境,那场漫天的大火,和满城的惨象是她永远也不可能释怀的噩梦,这样轻轻松松的平静死法,简直是太便宜他了。 承乾殿里光线阴暗,浓郁的药味和缭绕的烟雾将这偌大的宫殿衬得仿佛一个幽冥鬼蜮,没有半分活气,空气里仿佛还带着腐烂枯朽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气息。 枯瘦如同骷髅的男人死不瞑目地躺在床上,他双目圆睁,死之前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他极为惊惧的事物,也许是曾经被他害死的那些亡魂吧? 林之南想。 作为一位帝王,萧弘的葬礼显得极为潦草简单,而后顺理成章的就是萧楚的登基仪典;在这之前的三年时间里,萧楚虽名义上是太子,但早已实际等同于临朝的齐王了,这登基典礼不过是走了个形式,之后的各项事务与朝中人员依旧全部照旧,并无变动。 因着国丧加守孝,萧楚与林之南的婚期又往后推了三年,林之南倒是无所谓,三年之后她也不过才刚刚二十,还小得很,放到现代社会,连法定的最低结婚年龄都没到呢,不过这年纪放到古代,似乎就成了老姑娘,为此金陵念叨了老久,萧楚也感到很歉疚。 萧弘死了没多久,西秦就正式向北齐宣战了,边关战事愈演愈烈,朝廷接连拨调了好几位武将前往北境,然而在西秦特殊的巫蛊军队之前,北齐的兵士们显得极为束手束脚,眼看战局于北齐逐渐不利,第二年年初,过完元宵节,林之南就偷偷离开皇宫,独自去了北境战场。 当初放火烧营虽然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毕竟只能解一时的燃眉之急,要根除西秦巫蛊军,关键还是在西秦王都。 在现今存世的所有人中,唯一不惧巫妖族的,除了常年待在雪山之巅的师父之外,只有林之南一人了,噬心蛊是万蛊之王,且她体内已融合了曾经南楚王室的所有噬心子蛊,真正成了王蛊的宿主,曾经的楚王以王蛊控制了整个南楚与巫妖族,足以见得这万蛊之王对其他蛊虫的压制,因而思考再三,林之南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走一趟。 ——虽说这么一来,唤醒了蛊虫,她估计回头又得在冰棺里躺三年……或许还不止三年,但能因此解决隐患解救两国百姓,林之南觉得还是值得的,就是要让萧楚又这么无望地等上她好几年,纵使脸皮厚如她,多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思来想去,元宵节萧楚生辰那晚,林之南从金陵那儿搜刮了坛好酒拿去把萧楚给灌了个半醉,然后趁着酒意把人给推进了床里,天亮前,她趁着萧楚难得熟睡,麻溜地收拾了东西离开了皇宫。 在去北境的路上,她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出等到萧楚醒过来发现她离开之后会有多生气,话虽如此,她好像还没见过萧楚对她发怒的样子? 等到了北境两军交战之地,林之南就再没多余的心思猜测皇城中的事了,没有亲临战场的人是无法想象战争的残酷的,纵使武艺再高超身手再好的武林豪侠,落到了战场中央,于万军阵中,也是根本没有施展余地的。 在这里,她见到了很多熟人,阿耶、陈远、陈正阳将军、元宵,还有好些她从前只从父亲那里听到过名字却从未见过的原南境军的将士,每天都有伤员被抬进来,军医忙得不可开交,被巫蛊军伤到的伤员军医无法处理,并且由于蛊虫会顺着血液繁殖传播到军中其他人身上,这部分伤员都被单独隔离出去,还好还有阿耶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借来了林之南师兄荧惑的那些蝶蛊,荧惑的蝶蛊磷粉对大部分蛊毒都有奇效。 林之南一来,就接手了那些阿耶也处理不了的蛊毒病患,只要把他们伤口中的蛊虫吸收出来,那他们的伤就不过是军医也能处理的普通伤口了,车轱辘似得在军营里来回转了三四天,陈远突然拿来一封信,说是王城那边送来给她,林之南拆开一看字迹,就没忍住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 这信自然是萧楚写来的,信中他语气平和,只字未提那晚的事情,只叮嘱她万事小心,并附上了西秦王城那边传来的一些密报消息。 显然,他猜出林之南打算干什么了,但他并未阻止,还为她提供了很多情报,只在那封信的最后,墨迹略微加重,笔锋稍有迟缓地写了“静待归来”四字。 收到这封信,林之南的心情彻底平静了下来,她不再有犹豫困扰,处理完了军中伤患的问题之后,就问陈远借了一匹马,连夜抄小道去了西秦王都。 只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她刚一抵达西秦,还没来得及瞧瞧这里与北齐有何不同之处,就远远看到了西秦皇宫浓烟滚滚,王城里乱糟糟一片,百姓们躲在家中门窗紧闭,街巷间穿着相似的士兵们短兵相接,地上满是尸体。 林之南懵逼之余,绕开了交战中的西秦士兵,趁着皇城大乱之际丝毫不费力气就潜入了进去。 皇宫里头跟外头一样的混乱,满地尸体,萧楚在之前给她的信中附上了简单的皇宫地形图,所以她很容易找到了大殿的方向。 只是远远的,她就看到大殿火光漫天,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在这些人最前面,她看到了一脸复杂的西秦小王爷段琤和戴着一张鬼脸面具的萧煜。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这情形,好像已经不需要她插手了? 正琢磨着,萧煜忽然扭头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林之南知道被发现了,便不再躲藏,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她的出现让在场之人都是吓了一跳。 “南儿,是你。” 萧煜面具后传出的嗓音情绪平和。 “皇兄~” 林之南笑嘻嘻打招呼。 谁要嫁给病秧子 第63节 小王爷段琤白净面庞上还沾着血,双眼倒依旧明亮清澈,打量林之南几眼,挑起嘴角:“皇兄?在下此前竟然从未听闻过北齐还有如此绝色的公主。” 他笑道:“三年前本王出使北齐本想向萧宁公主求亲,奈何出了意外,实是遗憾,恰好不久之后西秦正要与北齐缔约结盟,作为两国修好的彩头,不若这位公主……” 他话没说完,锃一声,萧煜的剑拔了出来,与此同时,是他冷淡的声音:“她不是公主,她是我北齐的王后。” 段琤一愣,嘴巴张了半天才讪讪闭上,拱手对林之南道:“是在下唐突了。” 林之南倒是无所谓这些,而是好奇问:“这火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巫妖族人呢?” “都在里面。” 萧煜为她解释。 都在里面? 林之南不明所以地望着眼前冲天的火光,同时心中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她又想起了宁阳城那场埋葬了数十万百姓的大火。 后来她才从萧煜的口中,知道了这场大火的大概经过。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他们猜测中西秦秦王被巫妖族控制的事情原来并没有发生,秦王因不满常年被朝臣把控有名无实,又在那时恰巧外出救了从南楚逃亡而来的巫妖族圣女,两人暗中合作,帮秦王夺回权力的同时又让巫妖族得以复苏并几乎控制了整个西秦。 在连年暴.政之下,西秦士兵们在小王爷段琤的带领下与萧楚那边里应外合,将威胁最大的巫蛊军和西秦的大部分兵马都派遣到了北境前线,自己则率领聚集的军队直逼王城清君侧。 眼见大势已去,秦王与巫妖族圣女躲入了大殿,段琤他们正准备强行撞门,里头已经烧起了大火。 听起来,这西秦的秦王与那巫妖族圣女之间好像还有点故事? 林之南没忍住在心里八卦了一下。 总之,西秦的事情就这样有惊无险甚是出人预料地结束了,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的小王爷段琤并未顺势上位成为新的秦王,而是扶持了他的侄儿——原西秦太子的独子登上了王位,那位太子据说在一年前突然患了怪病病死在了东宫,之后东宫储君之位便一直空缺着。 这边诸事结束,林之南便迫不及待地准备回北齐了,她问了萧煜是否要同行,萧煜却表示他这些年一直困于世间诸事,还未有过真正放松闲暇的时候,所以想独自去世外山水间走走。 “对了,有件事皇姐之前跟我提过,说我要是见到你务必要告诉你。” 林之南一拍额头,赶紧拽住了站在分叉路口正要上马离开的萧煜。 萧煜取掉了脸上那张恶鬼面具,大约是常年没有晒到太阳的缘故,他的面颊皮肤很是苍白,整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就像才从地底爬上来的幽魂。 “什么事?” 他微微皱眉,眼神疑惑。 林之南挠挠脸:“章飞燕章小姐,现在还待字闺中哦。” 萧煜明显一怔。 “章老大人去年曾经求到阿楚面前,让他做主再给飞燕小姐指个婚,阿楚后来就让皇姐私下里去问了飞燕小姐自己的意思,飞燕小姐就说自己早有婚约,大皇子殿下一日不回,她就一日等着,决不嫁于旁人。” 说完这些,林之南观察萧煜神色,就见他唇线禁抿,眼帘微垂,不知在想什么,但握着马缰绳的手却不自觉收紧,指节都泛白了。 林之南于是眉梢一挑,抬手往他肩头一拍:“皇兄,别纠结啦,你都耽误人家姑娘这么多年了,也亏得这位飞燕小姐跟我家阿楚似得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等我这么久,就连我这样厚脸皮的人都觉得对不住阿楚,你就更别说了,咱俩一起回去跪搓衣板,还能有个伴儿呢!” 萧煜被她拍得吓了一跳,闻言无语又疑惑:“为何要跪搓衣板?” “咳。” 林之南清了清嗓子,“那就负荆请罪好了,总之快点回去吧!” 说罢,她翻身上马,又催促了一声:“皇兄赶紧的呀,阿楚还等我回去呢!” 说完一抖缰绳一夹马腹,就率先冲了出去。 被她这么一催,萧煜不及多想,本能也跟着上了马飞奔起来。 当初从北境战场到西秦王都,林之南花了三天时间,如今往回走,她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三天的时间几乎拉长到了仿佛有三个月那么远,再算算从北境到北齐王城的距离,当真是度日如年。 好在西秦王城纷乱平息之后,由段琤出面已经叫停了北境的战事,现下北境终于安稳了下来,林之南路过北齐军营,都来不及下马,只大概经过扫了几眼确认没什么乱子,便马不停蹄地朝着王城而去。 她日夜奔驰,几乎没怎么睡觉,与她同行的萧煜后来都吃不消,在北齐军营那边暂时停下修整了。 林之南乘着夜色入了王城,一路飞檐走壁,踩着皇宫顶上的琉璃瓦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东宫。 刚落到书房屋顶,她才发现偌大的东宫没有一点灯火,她愣了会儿才忽然想起,萧楚如今已登基,自然不可能还住在太子住的东宫里。 大概是没日没夜地赶了十来天的路累糊涂了,她揉了揉脸,郁闷地坐在屋顶上发了会儿呆。 这时,底下院中一抹白影一闪而过,她眼角瞥到,嘴角立刻勾起,纵身一跃而下,轻而易举地就揪住了小白猫的后颈皮,托着它的身子把它给拎了起来。 “喵!” 白猫立刻炸成了个白毛球。 “大晚上的瞎跑什么呢?” 她勾了勾气急败坏的白猫下巴,“我送你回去吧。” 说罢,她抄起住挣扎无果的猫,再度纵上房顶,踩着琉璃瓦朝御书房而去。 这回总算是没找错地方,林之南刚落到屋顶,就看到了正坐在院中的颀长背影。 那人手里正拿着什么认真翻看,不时握拳在唇边轻咳两声,似是有些伤风。 林之南眉头皱起,立刻落到地上:“阿楚!” 那背影一顿,猛然转过身来,目光落到她身上时,本来严肃认真的脸上几乎是立刻的浮起了真切的笑容:“南儿,你回来了。” 刚说完,他又咳了两声。 林之南听得揪心,一把丢开怀里的雪团儿,快步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就往屋里带:“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点儿,而且做什么非要在院子里待着啊?” 萧楚跟着她的脚步,声音沙哑却含笑:“我怕你回来找不着我。” “怎么会,你看我这不是马上就找到你了么?” 林之南道,“快让人去煮点姜汤,你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好好睡觉,脸色白得都跟鬼一样了,等喝完姜汤,就泡个热水澡去睡觉。” 萧楚嗓音迟疑:“可奏折……” “明天再看!” 林之南毫不迟疑。 “西秦那边……” “西秦的皇帝都没了,皇宫也烧了,还管他们干什么?他们真要敢这时候再搞什么幺蛾子,我连夜过去一把火烧了段琤他王府!” “咳咳咳——” “你看你,又咳嗽了,赶紧休息,乖。” 身后一时没再有回应,林之南正疑惑扭头,就听到萧楚轻笑了一声。 他反握住了林之南的手腕,快走了两步与她并肩,而后看着她道:“一起休息可好?” 林之南眨眨眼:“一起?” “一起。” 萧楚将她拉近,轻轻抱住,低声道,“一辈子都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