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食闲饭》 得食闲饭 第1节 《得闲食饭》作者:静安路1号 文案: 和消失多年的白月光久别重逢了! cp李均意x易慈 少年和成年插叙写,缘更。 大概算双向暗恋? 第1章 “台风天出门相亲,够勇。”陈子仪在电话那头笑她,“你们吃什么,打边炉?” 易慈答:“不停工的台风天,怕什么,小风小雨。嗯……地方是人家定的,私房菜,叫钟府。” 陈子仪惊讶:“钟府?我听说那里现在变成什么会所制了,升级了下档次,有钱都定不到桌。你爸给你找那什么相亲对象干什么的?还能搞到钟府。” 易慈叹了口气:“这次不是我爸介绍的,是我妈。听说是她一个什么同学的侄子……好像是搞投资还是什么的?具体我也不清楚。”顿了下,“不是,我管他干什么的!不重要,就当来吃个饭。” 陈子仪:“你收敛点,别吃太多吓到人家了。” 易慈笑:“那怎么行,我要正常吃,相亲诚实点好。”顿了下,她强调,“吃饭是第一要紧事!” 陈子仪笑:“男人没有吃饭重要对吧?” 易慈正经道:“当然,我可以一辈子没有男朋友,但绝对要有饭搭子!” 和好友又聊了几句才收线。易慈看了眼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是自己早到。 无所事事,她索性开始打量这家店。装潢不错,偏古典中式,很雅致。餐厅里很安静,食客不多,抬眼可见的客人穿得都十分体面,十分……商务。 易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运动服,思考了几秒这样穿会不会太失礼太丢脸。 十秒后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丢什么脸?反正也不是自己想来相亲的!要不是家里天天念天天说谁想来。 易慈一直认为自己还没到该愁终生大事的年纪,然而家里亲爱的爸妈说了,隔壁王阿姨家的女儿都结婚生二胎了,你易慈连个男朋友都没带回家过,就是不开窍!老大不小奔三的人了还没个谈恋爱的苗头,不行不行,必须赶紧行动起来。你不想努力?行,爸妈帮你,找人给你相亲。 年初开始她就时常被父母指派出来和一些稀奇古怪的男人见面。一开始激烈反抗过,宁死不屈,绝对不去,后来被念得实在太闹心也只能……先暂时性妥协。 就当来做任务吃餐饭,吃完立刻拜拜江湖不见,回家跟爸妈说没看上,也算有个交代。 还在发呆,面前有人影靠近。先扑过来的是味道,像草木调的香水。易慈抬头,看见对方笑了笑,问,是易小姐吗。 第一印象是,这人长得很精明。 易慈连忙站起来:“是我。” “我是谈初。”他一直笑着,“到得晚了些,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吗?” 易慈僵笑着跟他客气:“我也刚来……嗯,你坐,快坐!” 等坐下,这人也不说话,脱了外套后就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自己,一边喝水一边看,也不说话。不算是很冒犯的那种看法,更像是好奇。 易慈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了的时候才开口:“先点菜吧。”吃饭要紧。 谈初把菜单推还给她:“点你喜欢吃的就好。” 易慈问过谈初的口味后按两个人的量认真圈出想吃的菜,把单子交给服务员。 然后继续跟对面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沉默了会儿,谈初突然道:“你不是自己想出来相亲的?”问句,但却是笃定的语气。 易慈心说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她看了看对方,试探着道:“难道你也是?” 谈初摇头又点头,最后只说:“长辈的好意,有时候很难拒绝。” 估计这人也是被爸妈催婚才来相亲的。易慈赞同:“确实很难拒绝。”再拒绝估计要被二老混合双打,怎么拒绝。 静了会儿。 谈初问:“你目前在体大上班?” “嗯。”易慈道,“我以前是运动员,退役以后在学校当教练。” 对体育赛事不太关注,谈初好奇:“是什么项目?” “短跑。” 说完易慈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抬起杯子喝了口水,她不想提太多自己的运动员经历。 谈初点点头,静了会儿,突然笑起来:“跟你面对面坐着,我居然有点紧张。” 怎么会。易慈奇怪:“我看起来很难相处吗?” 谈初笑:“是因为,你很漂亮。” 刚刚她站起来的时候谈初目测了一下,这个易慈身高大概一米七往上,她里搭一套瑜伽服,外面随便套了个薄外套,能看出来身材非常好。短发,素颜,五官英气,脸光彩照人,眼睛很亮。 她漂亮得很健康,很元气,非常精神。 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欣赏和好感,但神经大条的易慈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此刻她正两眼放光,一脸期待地盯着那个缓缓走来准备上菜的服务员。 接下来的时间里,谈初近距离观看了一场吃播。 如果易慈刚刚没说她是搞体育的,谈初大概会以为这姑娘是吃播博主,吃得也太香了,完全是光看她吃都能看饿的程度。 吃相很好看,没吧唧嘴吃得也不脏,就是沉浸式吸入食物,非常专注。你能感觉到她每一口都吃得珍惜又幸福,吃的时候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特别赏心悦目。 “以前我爸爸经常给我做这种老式炊鱼。”吃了半天,易慈终于空出嘴来跟他点评,“蒸鱼的时候他喜欢在上面放五花肉,咸梅,冬菇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菜……好神奇,这家店居然有这种鱼,跟我爸爸做的好像。” 谈初点头,问:“要不要再点一份?” 易慈摇头:“不用不用,别浪费钱,鱼汁拌饭我就能吃一大碗!”顿了下,“等下一定要aa,都是被迫出来见面,我们公平一些。” 谈初大笑,说好,都随你。 一碗米饭吃完,易慈开始给自己盛第二碗,解释道:“我从小就能吃,见笑了。” 谈初连忙摆手:“哪里,怪这个碗小。” 易慈笑:“没,我确实很能吃,可能从小习惯运动,每天运动量大,总是容易饿。” “很正常,能吃是福。你放开吃,不要在意我。” 易慈点点头,突然感慨起来:“这家店好味啊,听说很难订位置?” 确实不错,家常菜,但味道上佳,菜量也好评。难得,居然让她有种回家吃了顿饭的感觉。有家的味道,这是易慈对一家餐厅的最高评价。 谈初解释:“嗯,能订到位置,是因为老板是我朋友。” 易慈叹气:“我也好想有开饭店的朋友。” 谈初莞尔:“你可以有。”顿了下,“我下次介绍这家店的老板给你认识,他是个会吃的人,做饭也很好吃。” 这话的意思是还要约下次? 不妙。 易慈想了想,给对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机会吧。” 又静了静。 谈初这次直白地开口:“我来相亲是因为父母要求不好拒绝,只当认识朋友,以前倒是没想过相亲能相出合眼缘的来。”顿了下,“不如走一走流程?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 他开始讲他的基本情况。老家和易慈家在一个地方,工作在深市,不会讲白话,不会做饭。34岁,不抽烟,偶尔喝酒,运动类喜欢高尔夫。最后还用易慈能听懂的方式讲了讲他的工作,说现在做的是投资,每天就研究怎么帮老板花钱。 讲了一堆,易慈认真听完,实在无言以对。 面前这个男人在她诸多相亲经历中其实算是比较正常那一类的,言谈举止都让人不讨厌,各方面都挑不出什么错,算是个很及格的相亲对象。 可挑不出错,不代表就是对的。 犹豫片刻,易慈委婉拒绝道:“老实说,我总觉得人也不是非要恋爱结婚,单身也挺好的,我现在还不太想考虑个人问题。” 谈初感觉这是借口,想了想,又问她:“你是有什么择偶标准吗?我不符合你的标准?” 择偶标准? 标准。 易慈想了想,脑子瞬间蹦出一堆短跑冠军的脸来。 等冠军们的脸闪过去,她好像在记忆里看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穿着白校服。 高,瘦。 看人很温柔。 …… 想了片刻,越想越不对劲。 为什么会想起那个人? 都跟自己说好要忘记的。 她出神半天,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那位相亲对象边上站了个人。 视线偏移—— 方才还在脑子里出现的那个身影突然具象化,变成大活人站在自己跟前了。 就是那张脸,一点没差。 他在看自己。 易慈被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碗。 第一反应是自己白日做梦出现了幻觉,毕竟那人已经消失很多年了。 谈初很高兴地指着边上的人跟她介绍:“易慈,这就是我刚刚跟你提起的朋友,这家餐厅的老板,谢启。刚刚你不是还夸菜好吃吗,等下次有机会……” 谢启? 易慈站起来,迷惑地重复道:“谢启?” 什么谢启? 得食闲饭 第2节 这不就是李均意吗,跟那只狐狸……跟李均意长得一模一样,这绝对是李均意,谢启是谁?! 对方专注地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见面那样跟她打招呼,客气又礼貌。 “易慈?”他说,“你好。” 第2章 易慈皱着眉打量面前的人,语气满含探究:“你叫谢启?” 对方看看易慈,又看看身边的谈初:“对,怎么了?” 易慈又问:“你确定你叫谢启?” 对方似乎一头雾水,问她:“有什么问题吗?我不能叫谢启?” 他表情实在过于真诚,以至于易慈那瞬间有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 ……不对。她立刻否定自己,绝对是他。 如果没有谈初在,易慈下句话绝对会问——你再想想你叫什么。 但和对方对视两秒后,她放弃了继续问的想法。不管怎么样,自己的相亲对象还在边上,再纠缠下去很不礼貌,时机不对。 “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易慈说,“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说完她默默坐下,不再言语。 跟谈初聊过几句后,那位“谢启”离开了。 后来那顿饭易慈一直吃得心不在焉,神游天外,喝汤都差点撒出来。她反复想着刚刚见到的那个人。 谈初看出她有心事,也只是时不时搭两句话,没再深入聊什么。 来的的时候风雨不大,等吃完饭出门已经变成了暴雨,呼啦啦一阵风迎面而来,夹着雨珠,带着点义无反顾的气势扑人脸上。 易慈准备打车走,谈初说不妥,觉得天气情况不好,坚持要送她。推让几句,对方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易慈不想他送,但推脱不过,只能上了那辆沃尔沃。 上路走了会儿,易慈看着车窗外面的风雨发呆,也没说话。 小时候她喜欢台风天,因为学校会放假,爸妈也不用上班,他们可以窝在那个小家里热热闹闹吃饭,看电视。吃完饭她喜欢搬个板凳坐到窗边看台风过境的样子,久久沉思。 初中时某个台风天,她跟李均意都放假,那天他在自己家吃饭。吃完饭,又被老妈指派来给她讲数学题。数学已经让人很痛苦了,听得昏昏欲睡时,她爸突然端来一大杯煮好的凉茶要她速速喝掉……易慈最烦喝那东西,扭捏半天就抿了一口,等爸爸走了,她看看边上的李均意,连忙邀请对方共饮凉茶共患难,不喝不是好兄弟。 李均意当时拿笔敲了敲她的头,指指她的练习册,说做对这道证明题我就帮你喝一半。 那道题她解出来了吗? 似乎没有。 但李均意最后还是帮她喝了。苦得人头疼的凉茶,他眉头都没皱一下,面不改色喝掉大半。 “易慈。”谈初开口拉回她的思绪,“你对音乐剧有没有兴趣?有个国外的剧团会来这边巡演,我朋友送了我两张前排票,要不要一起看?” 音乐剧? “……”易慈慢慢转过头看他,“我这人文化水平不高,肤浅得很,平时的娱乐活动也就吃吃喝喝打小游戏锻炼身体,你约我去看什么音乐剧,纯纯浪费票钱。” 谈初笑:“那有空再一起吃饭?下次你来定地方。” 好像是想继续接触的意思? 不行。 她开始思考该怎么拒绝。 半晌,易慈眼睛突然一亮:“我想到了!” 谈初被她的音量吓了一跳:“……什么?” “择偶标准,之前吃饭你问我的,择偶标准。”易慈兴奋道,“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以前我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就是,一百米跑赢我三次我就服气,那就是我的择偶标准!嗯,一百米是我的强项,你想试试吗?我们可以约个时间比比看,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谈初:“……”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跑过短跑运动员,即使人家已经退役。 易慈又追加一句:“我喜欢跑得很快的人。” 她还挺委婉。谈初打了圈方向盘,笑着摇摇头:“希望你早点找到那个人。” 易慈点头:“你也是。” 话是点到为止的,但意思都说到了。 等快到自己家的时候,易慈斟酌片刻,还是问了:“我们刚刚去的那家餐厅是会员制吗,如果想去是不是有什么充值要求?” 谈初答:“嗯……也没什么条件吧,不过谢启接手这个店以后基本只接待朋友,外面才会难约。”顿了下,“你喜欢吃他的菜?这也好办,你之后想去挂我的名字就好。” 易慈不想欠他人情,连声拒绝。谈初看她紧张的样子反而好笑,宽慰说:“别跟我客气,相亲不成也可以交个朋友,聊聊别的不是吗?我上次相亲还跟对方谈成一笔生意,合作得很愉快。” 易慈思索一番,感觉这话也有道理,大大方方做个朋友也无妨。她点头:“那我找时间谢你,什么事情用得上我说一声就好。” 谈初点头:“一定。” 到家洗了个澡,出来翻手机,好几个未接,全部来自她亲爱的妈妈。易慈擦着头发拨回去,一五一十告知今日相亲战况。 “人不错,就是跟我不搭。”易慈客观评价,“聊了聊,感觉没什么共同语言,我没感觉。” 每次都是这个借口。林以霞女士连连冷笑:“人家哥大双学位毕业,高材生,工作体面,长相不错,家里人好相处,条件这么好还看不上,你想找王子吗易慈?” 易慈嗯嗯嗯地附和:“是我有眼无珠,我不配。” 林以霞骂她一向直接:“你本来就成绩不好脑袋笨,最该找个成绩好有文化的给你互补一下,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挑什么,不要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可以任性乱来……” 被骂那么多年笨早已麻木,易慈左耳进右耳出,没怎么往心里去。 她发了会儿呆,等林以霞女士输出完了才试探着问:“妈,你后来有听说李均意的消息吗?” 那边静了会儿:“李均意?” 顿了下,“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易慈哑巴了会儿,感觉不该告诉她今天的事。 林以霞如果知道她很喜欢的学生李均意没继续研究物理而是去搞了餐饮,估计会十分惋惜难过,他也是林老师的心病。 先不要讲,确定了再说。 “我就随便问问……挂了。” 几天后,易慈在家里一堆运动服里翻出一套像样的小裙子换上,打扮了一番,化了她能力范围内的淡妆,再次前往那家餐厅。 天气还是不太好,刮风下雨。她用谈初的名字提前订过桌,到了地方走进去,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气氛,安静,雅致,看起来很贵。前台那折腾了一会儿,说要确认她的名字信息,做宾客登记用。听到她报的名字后,对方抬头多看了她几眼,跟她确认,易慈小姐是吗,容易的易,慈悲的慈? 她说对,一点不错。 最后被带到一个小隔间里。上次坐的是外厅,她不知道还有隔间。 落座点完菜后她才问:“你们老板在吗?” 服务员问:“您有什么事?” 易慈说:“重要的事。” 服务员答:“老板不经常在店里,只是偶尔过来,您是他朋友吗?” “……算是吧。” 来了都找不到人。想过跟谈初要个电话,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可以,跟相亲对象要他朋友的联系方式……不厚道。 服务员走了。她看着桌上的陶瓷花瓶发了半天呆,安慰自己,不在就不在,就当来吃饭,吃饭是最重要的,吃饱心情就好了! 没一会儿菜一道道上来。一盅鸽吞燕,烧味拼盘,牛肉煲……上一道她吃一道。鸽吞燕,这菜又贵又精细,她小心地舀鸽肚子里塞着的燕窝吃,再夹一块炖得酥烂的鸽子肉,喝一口汤,实在享受。这家店烧味做得尤其好,烧鹅肉嫩,咬下去满口汁水,嗯……冰烧三层也非常不错! 易慈最爱吃肉,点的菜基本是各种肉,肉是好东西。她闷头吃,专注吃,吃得专心且忘我。 直到服务员又端过来一盘苦瓜酿肉。 易慈不爱吃苦瓜,以前家里人做她从来不吃,被爸爸逼着才会吃一点点。 谁出来下馆子点苦瓜啊,她是连青菜都不点的人,不爱吃。 她连忙叫住人:“我没点这个菜,上错了。” 服务员解释:“没上错,送的。” “……谁送的?” “我们老板。” “……”易慈呆住,“但我不爱吃苦瓜啊,你拿走吧,我没动过。”吃货也不是什么都吃。 服务员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老板讲,如果您不愿意吃,让我们这样转告您——”他咳了咳,开始模仿某个语气,“易慈,你也不小了,不要挑食,只知道吃肉。吃点苦瓜,去去热气。” “……” 易慈看见了,这服务员转述的时候一直在憋笑。 除了李均意还有谁会这样跟她讲话?真是没谁了。 易慈啪一声放下筷子:“叫你们老板……不,叫李均意出来!” 干嘛装神弄鬼,无聊。 服务员缩缩脖子:“易小姐,老板真不在,他出差了……还有,我们老板姓谢。”说完就溜了。 谢什么谢,我谢谢你。易慈在心里愤愤吐槽。 不想浪费食物,易慈那天忍气吞声地吃完那盘苦瓜酿肉,吃完饭气鼓鼓打道回府。 过几日再次造访那家店,易慈懒得再穿小裙子,也没化妆,带学生训练完就匆匆打车过来。 坐下点完菜,她问那位已经眼熟的服务员:“贵店老板今日在吗?” 服务员很礼貌地答:“不在,还没回来,估计快了。” 易慈哦一声,说行。 那天送她的菜是苦瓜炒蛋,易慈捏着鼻子全部吃完,坚决杜绝浪费。 后来又去了好几次,没有一次碰见过神秘老板李均意,服务员永远说他不在,出差,忙,然后额外附赠她一份跟苦瓜有关系的吃食…… 易慈在这家店可谓是开了眼界,苦瓜原来可以有那么多吃法。 得食闲饭 第3节 最可怕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家店的厨子太会做苦瓜,从前怎么吃都觉得难以下咽的苦瓜,吃着吃着,易慈居然开始对那味道逐渐上头,没那么抗拒了…… 她坚持来这家店蹲守李均意。想着,一定要再见他一次,确认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什么。 一个月以后,台风走了。 第十七次坐在那家店里吃附赠的苦瓜类食物时,易慈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说真的,如果再见不到李均意,她大概要被这种放纵式下馆子的吃法搞破产了……这家店一点都不便宜。 当时她正在细品一碗味道奇异的苦瓜冰粉,只见某人挑开帘子走进来,十分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徐徐,问:“怎么样,好吃吗?” 第3章 他已经消失很多年了。 时间可以让很多东西变得面目全非。易慈后来回家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别说认不出大多人的脸,好多连名字都记不清了。可是李均意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此刻他坐在自己对面,易慈居然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变,至少,看自己的目光一如从前。 见着人,她眼睛突然就有点发酸,为了掩饰,她赶紧抬起碗把剩下的冰粉一口喝掉,深吸一口气,把苦味咽下去。苦瓜冰粉,什么黑暗料理。 她问:“我怎么叫你?” 他说:“现在叫谢启。” “我认识的那个李均意去哪里了?” “你就当死了。” 静了会儿。 她心里难过,又有点赌气:“我只认识李均意,别的名字我不叫。” 他嗯一声,面上没什么情绪,说:“你开心就好。” “你干嘛装不认识我?”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像在逼问。 “你跟谈初在相亲,我怎么好跟你来个久别重逢,坏人好事。”语气轻飘飘的,很从容。 易慈心中冷笑,继续质问:“那你又为什么天天给我送苦瓜,明明知道我不爱吃!” 太坏了这人,知道自己不爱吃也不想浪费,就是故意的! 李均意挑了挑眉:“我以前在你家饭桌上帮你吃了那么多苦瓜,你就吃几天怎么了?算你还我。” 易慈震惊:“你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当年说你爱吃,还让我给你留着!” 那还能怎么说。李均意委婉道:“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爱吃苦的人。” 这话让易慈沉默了会儿。 她最后选择拍个马屁:“我在你这儿吃了一个月苦瓜,还真觉得没那么难吃了,你们这里的厨师手艺真好。” 李均意说:“可能不是厨师做得好吃,而是你长大了,能吃懂苦味了。” 易慈哦一声,下意识损他一句:“吃个苦瓜你还吃出哲理了。” 李均意笑,问她:“要不要再吃一个菠萝油?刚刚路过看见厨房有,新鲜出炉。” 易慈立刻道:“再加一杯冻柠茶。” 没一会儿服务员端着她的加餐来了。但除了菠萝油和冻柠茶,还另有一份金枪鱼茶泡饭。 易慈有点奇怪,下意识指着饭跟服务员说:“没点这个,送错了?” 对面的李均意瞥她一眼:“这是我的饭,我还没吃。你还吃得下饭吗?” 说完扫了眼她吃剩的那堆空碟子,和她手上的菠萝油。 ……还真吃得下。易慈哦一声:“吃不下了。你怎么这个点还没吃饭?” 李均意解释说:“出差,今天下飞机就过来见你了,没空吃。” 开餐厅的老板不在店里忙,出差做什么?易慈心里疑惑,但没问,咬了一大口菠萝油嚼着,看李均意吃饭。 看了会儿易慈才发现不对劲。 她皱起眉问:“你怎么用右手拿勺子?” 李均意是左撇子。 他把勺子换到了左手吃给她看,“现在左右手都能用,这些年我每天训练自己用右手。” 易慈啊一声:“为什么要练?” 李均意说:“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违背天性。” 易慈哦一声,继续看他吃东西,不说话了。 因为种种原因,初高中时易慈间歇性讨厌李均意,就感觉这人干什么都特别装,天天凹校园男神的形象,吃个包子都要吃出氛围感,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简直一点都不像个男人,跟猫吃食一样,装什么装! 可多年以后,她居然觉得他吃饭其实很好看,非常……优雅?跟自己圈子里那些运动健将吃饭完全不同,易慈已经很久没看到干个饭都这么岁月静好的男人了。 李均意吃了会儿,主动起了个话头:“怎么最近一直来吃饭,想照顾我生意?” 这话很客套得刻意。 易慈也只能接过话茬跟他客套:“老朋友的店,当然要多来捧场。”顿了下,“不过你怎么会开餐厅啊?” 李均意问她:“我为什么不能开餐厅?” 易慈说:“按照以前对你的想象,总觉得你应该去当什么物理学家,待在实验室里……不然就当个老师之类的,感觉开餐厅跟你不搭。” 他这张脸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和烟火气……没什么联系,谈初说李均意做饭好吃,可易慈完全想象不出来他做饭的样子。 李均意听完她的话,放下手里的勺子,思考了几秒。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必须按你们想象的样子活着?” 易慈愣了愣。 “不管做什么工作,一样都是活着,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还是你觉得,我最后没成为你们想象中的人就是不对,是往低处走了?” 静了两秒。 易慈赶紧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开餐厅也很好,又能赚钱又能自己吃,我就是觉得……”她开始语无伦次,“我就是觉得有点可惜,不是……也不是可惜,我的意思是……” 李均意欣赏了会儿她着急解释的样子,轻轻笑了笑:“好了,我没生气。” 后来,他们没再聊什么,就这么安安静静相对而坐吃东西,易慈单方面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其实很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大二消失以后去了哪儿……然而他们终究是很多年没见面,生疏感是有的,刚才几次试探着想挑个话头问一问,李均意都回避了,也没有主动跟她提起的意思,再问下去不礼貌。 吃完饭,他说送易慈回家。 跟这人也没必要不好意思,易慈慢悠悠跟他往停车场走,上了一辆很新的黑色库里南……太夸张了这车。易慈特别想问问他去哪儿发了一笔横财,想了想,没好意思问。 上路后,他问过易慈住哪儿以后就自顾自开车。一开始没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 过了会儿他才问:“谈初我接触过一段时间,人还不错。你对他什么想法,打算试试?” 易慈被这问题吓到:“我应该有什么想法?我没想法。” 李均意感慨一句:“真是长大了……你居然都出来相亲了。” 易慈气道:“是我爸妈瞎操心,我还很年轻好吧,怎么可能找不到男朋友,我们体校到处充斥着男性荷尔蒙……懒得考虑而已。”找男朋友还不如多吃点饭。 “怎么就懒得考虑了。”关心的语气。 “就……”易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开始跟他讨论这个了,“没合适的。” “你觉得什么是合适?”好奇的语气。 她认真思考片刻,最后说了个很朴实的愿望:“至少……要能吃得到一起?人要好相处一些,会做饭就更好了,像我爸!以前经常觉得我妈很幸福,一辈子都有人给她做饭吃。” 李均意若有所思的样子,又问:“还有呢?” 易慈想了想:“……暂时想不出来,没了吧。” 李均意点点头:“嗯,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易慈不太懂他的意思。 聊完相亲的事儿,车里气氛突然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但又说不清楚哪儿怪。 比起过去,他变得更沉默,更冷淡了一些,易慈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跟他相处。 音响里放着歌。调子很慢的粤语歌,昏昏沉沉,发梦之音。 听了会儿歌,易慈突然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地问他:“你记不记得以前你们年级音乐班的那个大美女,钢琴弹得非常好的那个女生?每次文艺汇演都有她,喜欢你那个,赵嘉嘉。” 李均意说:“没印象。” 易慈说:“有一年我回老家,中午到学校给我妈送钥匙,遇到了那个赵嘉嘉,她现在就在学校当音乐老师。之后她偏要约我吃一顿饭,我不知道为什么,跟她也不熟,但我还是去了。去了才知道,她是因为你才找我,想跟我打听,你在做什么,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孩子,过得好不好。那些人为什么总想着跟我打听你?我又不知道。那天赵嘉嘉喝了很多酒,说了一堆跟你有关的事,把我当倾诉对象了。我印象特别深,她说什么……她有时候觉得你是来凡间历劫的神仙,你的命里全是劫,下界一趟,顺道也给了她一劫。天啊,够矫情,我当时听完浑身起鸡皮疙瘩。李均意,你说你是不是狐狸精,这么多年了还有人对你念念不忘。” 她以前就经常骂自己狐狸精,倒是听习惯了。李均意想了想,答她:“这件事好像跟我有关系,又好像没关系……算了,我不评价,祝她幸福。” 听这语气,他是真不在乎,也真不记得。易慈叹了口气,又道:“那天到最后,她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我送回去的,付了八百多饭钱……八百多到最后就听了个跟你有关的青春爱情故事,你说说,我亏不亏?” “这种故事怎么能用钱衡量,你俗了。” 易慈愤愤道:“我就俗,我那天花了好多钱还没吃饱。” 李均意想了想:“我这也有一个故事,想听吗?我这故事肯定不止八百。” 易慈:“我先试听,不好听不结账。” 李均意嗯一声:“好,给你试听。我有一个朋友……” 易慈忍不住翻白眼:“求你换个说法吧李均意!老土死了。” “你认真听好吧。”他语气慢条斯理,“我那个朋友读高中的时候,对一个女生有好感。” 易慈:“哦。”又是爱情故事吗。 “当时,他们是朋友,算是很亲密的朋友吧。” 易慈:“哦哦。”分不清是友情爱情的桥段啊。 “他喜欢那个女生好多年,没直说过。” 得食闲饭 第4节 易慈:“嗯嗯。” “毕业那天他把高三所有书都卖了,回家路上遇到那个女生拍着篮球朝他冲过来,说没带钱,让我朋友请她吃冰淇淋。最后,他拿卖书的钱请她吃了冰淇淋,高三那么多书和资料,就换她吃了几个五羊。” …… 听完,易慈人身体僵硬地坐在副驾驶上,呆滞。 李均意手指点了点方向盘,问她:“还想听吗?这个故事很贵,再听要付费了。” 再开口,她都有点结巴了:“那你朋友……当时为、为什么不跟那个女生说啊?” “说什么。” 声音很静,也很笃定,不像问句。 “……还能说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说?不想说就不说,这是别人的自由。” 那为什么现在说? 易慈没敢问这句话。 说完,他关掉了音响。 库里南隔音效果惊人,关上窗,几乎听不到外面的杂音。易慈整个人都乱了,只觉得密闭的车厢里装满了自己濒临失控的心跳声,响得要命。 后来那一路,她愣是一句话都没敢再说,安静而端庄地坐着发呆,强装镇定。 好不容易才开到地方。 比起浑身不自在的易慈,李均意看起来倒是毫无异常,停好车就开始解安全带:“送你进去。你是住教师公寓吗?” 易慈愣了会儿才想起答他:“啊……嗯,对,教师公寓。别送!我自己上去,就几步路。” 李均意也没坚持,嗯一声:“号码也留给你了,有空联系,得闲食饭。” “嗯。”她魂不守舍的,“好。” 是该走了,车里那气氛给烘托得,再不走人都能蒸熟了。 她下车的时候人很不在状态,走得急,步子迈得很大,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了。 但还走出去几步,她突然停了下来,走不动了。 因为脑子里有个小人跳出来,用一种很疯狂的语气告诉她,易慈,现在就回头去叫住他。你已经浪费很多年了,不要再蹉跎,对于未知的挑战,必须选择正面突破,畏畏缩缩不是运动员的精神面貌! 试试。 说服自己大概也就用了三四秒。想通后她立刻转身,小跑回去敲车窗。里面自然是有人的,可等了会儿易慈才等到对方慢慢降下车窗,问她:“怎么了。” “故事我很喜欢,想继续听。明天请你吃早茶好吗?”她问,“早起跑步过去找你,你住哪?” 第4章 李均意拒绝了易慈试图晨跑来叫他吃早茶的建议,说在店门口相遇就好,七点半在店里见面,地方你定。 看她一步三回头走掉的时候李均意还在心里好笑,为什么这么大人了走起来还会有蹦蹦跳跳的感觉,很轻盈。 送完她,李均意回了一趟店里。 营业时间已经过了,工作人员在做清扫收尾工作。前台几个人还在清今天的账,见他进来,叫了声老板。李均意走过去示意她们出来,自己换到电脑前,开始心不在焉地查账。 没一会儿经理高磊过来了,跟他汇报餐厅最近的情况。食材购买、人员安排、厨房质检,都是些杂事。 听完,李均意没发表什么意见,反而问他一句:“我让你们把易小姐点菜的单子留着给我,有记得留吗?” 经理点头,拿出一小叠单子递过去:“留着,都在这里。每次易小姐来,都是我亲自招待的。” 他接过去翻了翻。 肉食动物无疑了,蔬菜就没点过几次,点的全是肉。姜蓉鸡点了五次,烧味点了三次,萝卜牛腩煲点了三次……老式炊鱼就点了一次。不应该,她最爱吃这种做法的鱼,难道有什么问题? 明天问问厨师。 “给她免单了吗。”他又问。 经理说:“我们说了免单,但易小姐每次还是坚持给。” 李均意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低头研究她点的菜。 老板没发话,经理也不好直接走人,只能站边上继续看他翻单子。 在他看来,这位老板是比较与众不同那一类,只对菜品和服务挑剔,很不在乎盈利,对能不能挣钱非常佛系。 但他对餐厅的口碑很在意,每个月会在固定时间出现跟大厨一起研究改进菜品,确认食材来源,自己试做试吃。店里每一套餐具都是他亲自挑选的,每个时节插什么花,用什么颜色的桌布他都会留意,给人感觉就……很有仪式感一人,品味也不错。 经理还开着小差神游天外,老板冷不防又问他一句:“送的苦瓜她都有吃吗?” 经理连忙答:“有。易小姐吃饭不怎么剩菜,每次来都吃得很干净。” 算她有点长进,以前打死都不吃苦瓜的。李均意像是满意了,点头:“好。辛苦了,早点回吧。” 快一个月没出现,出现后问了三个问题,三个都与餐厅无关…… 经理在原地语塞了会儿,但看老板一副“没事儿你就走吧”的样子,只能默默转身下班去了。 分析完易慈的点菜单后,李均意慢悠悠晃悠到后厨,翻出苦瓜和两个鸡蛋来。忙活半天,最后在空无一人的厨房里做了盘很简单的苦瓜煎蛋。 做完,他撑着厨台端详了会儿这道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菜,就着锅慢慢吃起来。 他第一次见易慈是在她们家的饭桌上,林老师坚持拉他回去的。 吃饭倒没什么,让李均意对那天印象深刻的原因是……吃着吃着,林老师居然开始当着他的面训易慈,一点都没把他这个学生当外人。 为什么训她呢?因为易慈不愿意吃桌上那道苦瓜煎蛋。 林老师碎碎念说了她半天,说她挑食,说她饮食习惯不好,说她一点苦都不会吃。一开始说教内容还只围绕苦瓜,说着说着就从苦瓜发散了,食物想来也只是借口。 林老师说,数学就考四十分,我一个省优秀教师,生出你这种差生,生叉烧都好过生你。易慈听完就开始顶嘴,说你怎么又这样讲,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成绩不好,但我也有别的长处,不然让你们班第一名来跟我比投三分,比……话还没说完就被林老师打断,她指着边上的自己说,别跟我讲那些没用的,看看人家,人家上学期双科满分,你呢?人家考满分每天还是认真学习,你呢?你没天赋就算了,你还不努力,笨鸟都知道先飞,你呢?每天就知道跟那群男生混在一起打篮球踢足球,你有没有个女生的样子? 当时被迫卷入战争的李均意一直低头默默吃饭,想要降低存在感。下一秒,右侧方有一道恶狠狠的目光朝他和林老师瞪过来。他抬头,只见易慈气得眼睛都红了,站起来把碗一推,说,你喜欢第一名是吗?那让他留下给你当儿子,我走。说完她拂袖而去,离开时满脸都写着:我、不、服三个大字。 其实别的蔬菜她还是会象征性吃一点,但唯独抗拒苦瓜。李均意私下分析过,觉得心理原因是主要的,易慈也许本身没那么讨厌苦瓜,讨厌的是成天说教她的妈妈。 后来去她家吃饭,只要饭桌上吃饭出现苦瓜,李均意一定会盯着苦瓜努力吃,想着多帮她吃一些,她就能少吃一些。 回忆完那段往事,李均意刚好吃掉锅里最后一块苦瓜煎蛋。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他回味着嘴里的苦,把锅洗好擦干,收拾了会儿,锁上店门走了。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天刚刚擦亮。约好的地方在老城区里面,需要开一段路。 他到了地方,找车位找半天,找那家店又找半天,也不知道她找的店怎么能这么偏。 易慈比他先到,正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聚精会神看阿姨做肠粉。 李均意刻意放慢脚步看了她半天才走过去,走到她肩膀边站了会儿,她还是没发现自己…… 他只好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一句:“我要肉蛋肠。” 结果易慈被这耳边的声音吓得往前一蹦,差点栽进阿姨摊肠粉的托盘里。李均意赶紧伸手捞了她一把,把人扶稳了才笑她:“怎么,穿裙子就四肢不协调了?” 易慈挑起眉,怪道:“是你搞偷袭好吧,不要吓我。” 李均意仔细看了她片刻,笑着评价:“裙子挺好看。” 以前没怎么见她穿过裙子,他多看了两眼。一条收腰压褶的法式小黑裙,干净简约的样式,版型不错,很衬身材,就是和她以往的穿搭相比……稍显刻意。 易慈手往自己身上比划一下:“应该说我好看,不是裙子好看,你会不会夸人?” 李均意这回不理她了,扭头对正看着他俩的阿姨道:“一个肉蛋肠,一个鲜虾肠。” 早上七点多,店里已经快要坐满,生意不错。他们端着肠粉走进去,捡了个靠边的圆桌子坐。 是个老式的早茶店,角落里还有存酒柜,给常客放存酒。看装潢就能看得出来有些年头,是个很接地气的地方。很多当地人喜欢约上三俩好友一同来这种老式茶室,一盅两件,吃吃聊聊,一上午就消磨过去了。 他们坐下没一会儿,有个阿姨提着个大蒸笼走来。蒸笼里叠着各式点心,虾饺,干蒸,凤爪,排骨,牛肉丸……喜欢吃什么拿什么,任君挑选。易慈挑自己爱吃的拿了一笼一笼又一笼,到最后摆了半个桌子,看起来居然有点满汉全席的架势。 她吃饭大概算是好看的。吃得香,不扭捏,每吃一口脸上都会洋溢出一种幸福感,看她吃心情会变好,胃口似乎也会变好。李均意吃一口看她一眼,权当拿她下饭。 “我是真的不想去相亲。”吃了会儿,易慈主动跟他聊起自己的事,“我妈那人你也知道,当老师当到家里来了,以前我没如她的愿好好学习,跑去练体育,她心里有怨气,总觉得不甘心。现在逼我去相亲大概也有点那意思,想再决定一次我的人生大事,让我找个合她心意的人。我不想去也不行,不然天天被骂。” 李均意认真听完,问她:“你这是在跟我解释吗?” 易慈:“……?” 李均意低头吃了口肠粉,也没看她,自问自答:“好,知道了,我没有生气。” 易慈:“……………”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虾肉肠,默不作声吃了会儿,耳朵越吃越红。李均意就看她埋头苦吃,也不说话,慢条斯理,气定神闲地吃自己面前那份糯米鸡。 易慈戳了个虾饺放自己嘴里,含含糊糊道:“……你不要这样讲话。” 李均意说:“我以前也这样跟你讲话。” 易慈反驳:“才不是,你以前跟谁说话都很温柔,跟路过的蚂蚁讲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偏偏对我总是不耐烦!” 李均意答她:“但我没有给路过的蚂蚁买过冰淇淋和小金鱼,也没有陪路过的蚂蚁离家出走过。” 这。 易慈一时语塞,想了会儿,不甘示弱道:“那我还帮你打过架,背过你,还帮你……”讲到一半,她卡住了。 李均意追问:“还有呢?” 易慈再一次语塞,视线偏移,想了想,有些赌气地顶了句:“还能有什么?还有就是你大学读到一半人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你了!还说要带我去你们学校吃东西,你言而无信,骗子。” 他莫名其妙就消失了,一点消息都没下,像人间蒸发一样,那么多年都没再出现过。 李均意垂下眼睛,思考了下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这些年。 “我记得,长跑里好像有个什么说法,就是……跑到筋疲力尽,很难受的时候身体会遇到一个临界点,等过了那个临界点以后再跑会觉得轻松很多,这个现象有什么术语吗?” 这不就专业对口了。易慈放下筷子,答他:“那个难受的状态是极点。运动极点过后,肌肉中的乳酸逐步被清除,身体适应后会渐渐达到平衡状态,那种轻松状态,我们一般叫第二次呼吸。” 第二次呼吸。 倒也准确。人生就是长跑,高考作文好像常这么比喻。 得食闲饭 第5节 李均意道:“我人生的第二次呼吸来得晚,去年才出现。离开这些年,我一直处在你说的那个运动极点里,过得比较复杂。讲起来太麻烦了,你大概要听很久。” 沉默了会儿。 易慈放下筷子,直直看向他,认真道:“早茶吃好讲不完,我们去吃午饭。午饭讲不完,还有晚饭,有夜茶。一天不够,你可以讲很多天,我想听,我有时间。” 李均意颔首:“谢谢你的时间。” 易慈仍是看着他:“另外,我也有一个朋友,我今天还想讲讲她的故事。不然,让我先讲吧?” 他站起来,去前台点了一壶菊普。一间旧茶室,一对旧相识,时间充裕,李均意迫不及待想听听易慈讲的故事。一顿早茶的时间会不会太短?无所谓。等茶喝淡,过去的故事说完,他们就要去吃下一顿饭了。 part1 第5章 在易慈的记忆里,第一次见李均意并不在家里,而是初中时的某一个雨天。 那天是周三,下午有体育课,可好巧不巧下了场暴雨,体育课被迫取消,原本跟隔壁班那场球赛没办法打了,她郁闷得不行。本以为会变成自习课,可最后是数学老师走了进来,除此以外,老师身后还跟着一个高挑的男生,他垂着眉眼,看不清表情。 老师说:“这堂课做卷子。我待会儿去开例会,你们把早上发的试卷拿出来做。”说完,她拍拍身边男生的肩,“今天他帮我守着你们,你们好好做卷子,有问题就问他。” 李均意。 前排的女生小声感叹,居然是他! 后来的四十五分钟,易慈很明显能感觉到班上气氛十分奇怪,以往喜欢说小话的那些女生全老实了,安安静静做题,时不时抬眼偷瞄讲台上那个坐着看书的人,胆子大的就直接拿着卷子上去问了,听她们那夹着嗓子说话的语气,嗯,有点做作。某些平时就不听话的男生们举止更做作,比平时更爱装逼了一些,打打闹闹,聚众玩牌,不明白到底想引起谁的注意。 易慈觉得当时班里的气氛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动物世界。 她其实有听过这个在学校无论高中部初中部都很有名的人。在那些口耳相传的“传说“里,他完美得像个假人,没有缺点。 他成绩好得对其他人来说很不礼貌。天中是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这种学校,尖子班的竞争十分恐怖,一群优秀的人会轮着坐第一名,某个人总分一直遥遥领先的情况很少出现,但李均意直接打破了那种生态,他永远是第一名,是所有老师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据说有过很多机会去什么少年班国家集训队,可他不知为何就是不去,就这么待在学校里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为这所中学增添诸多传奇事迹。 印象比较深的是说他体育也很好。据说李均意一般打小前锋,扣篮牛逼,控球很稳,一直想着跟他打一场球。可高中的球场和初中部是分开的,而且那群高年级的不爱跟他们初中的打球,拽得很。 当时他在学校里有个很中二的外号,神的儿子。这样叫倒不是因为他那些听起来很离谱的优秀事迹,而是因为李均意的爸爸是神父,养父。 易慈某天听班上女生讲八卦的时候听到过,她们说,李均意是孤儿,很小的时候被一个姓李的神父收养,他是在教堂里长大的孩子。周末你如果去盛德路那家老教堂里望弥撒,大概率能看到他坐在角落里为唱诗班弹钢琴伴奏,那画面是多么的神圣美好。 易慈听说了他两年,从没打过照面。当时讲台上和倒数第二排的距离,是她离李均意最近的一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了太多传言所以期待值很高,那天易慈看清他长相的时候其实还有那么一点点失望,就觉得这个李均意也没有像那些女生说的一样帅得天崩地裂,好看是蛮好看的,在人群中遇到会想多看两眼,但没有大家传得那么夸张吧。 反正14岁的易慈对什么神的儿子校园男神一点都不感兴趣,那时候热爱打球的她深爱着科比,科比才是她永远的神。 当时易慈的同桌叫肖然,是个很文静并且有点文艺病的女孩子,上课的时候永远不听课,沉迷于看各种小说,诗歌,她除了语文成绩极好,别的科目全都一塌糊涂。人往往自己没有什么就羡慕什么,因为自己缺乏文学素养,易慈一度有点崇拜肖然,觉得这是个很与众不同的女孩子,居然还会写诗!这人说不定以后能当个大作家。 但对肖然的滤镜就碎在那天。 因为当时肖然凑过来小声问她:“你有没有看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易慈答她:“当然没有。” 肖然说:“那部电影讲了一个女人因为美而导致的悲惨经历,美是原罪,是悲剧。” 易慈说:“哦。” 肖然指了指讲台上看书的那个人,说:“原来,美是原罪还可以用在男人身上。看见他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拥有那种力量……” 她在说什么啊? 就那一刻,易慈把本该很与众不同的肖然划入俗人的行列。原来肖然也没那么与众不同,她看到大家都说好的男孩子也会讲出这么离谱的话来。 易慈当时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道:“不行就去检查检查眼睛,我估计你有点散光。” 太夸张了这些人。 后来她就不理肖然了,自己悄悄拿出手机来打贪吃蛇,等待下课。 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因为下得急,地面上已经升起了一层打出来的雨雾。天色渐渐暗下来,像是黑夜,几道惊雷闪过,风也越来越大,窗帘被吹得乱飞。易慈感觉,今天的雨不像暴雨,更像台风。 教室里开始有些骚动,靠窗的同学站起来关窗子,易慈也被迫放下玩到紧要关头的贪吃蛇,整理桌子上被吹得乱七八糟的书。 也就是这时候,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讲台。 她看见李均意偏着头,在入神地看着外面。他面前的那本书正被风翻着,一页页走向结局。奇怪的是神情。易慈看到他平静温柔的目光,和此刻的天气那样格格不入的目光。 他看着远处的天幕,静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在胸前慢慢画了一个十字。 好吧。那一刻易慈承认,这人长得好像是有那么点神圣。 下课铃响了,今天的四十五分钟好像有点短。 易慈急急忙忙收好书包,和几个同学一起走出去。她没带伞,但刚刚爸爸发短信来说了,他会来接自己回去。 今天的雨来得很突然,很多人都没带伞,一堆人挤在教学楼下等着家长来接。 无所事事等爸爸来的时候,她看见边上的李均意站在台阶下,正在拒绝一个绑马尾的女生递给他的小花伞。 易慈远远看着那边,在想如果不要人家的伞,他要怎么回去。 ……算了,关心人家干嘛,学校里一堆人会排着队给他送伞吧。 然而易慈惊讶的是,下一秒,她居然看见李均意急急走进了大雨里,很快就和雨幕融为一体。 那步伐,那姿态。 多么遗世独立。 多么卓尔不群。 啧。 他要是再插个口袋就更经典了。 被雨困在屋檐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个消失在雨里的身影,静下来。 易慈敢肯定,很多女生看到这一幕又要屏住呼吸捂住胸口嗷嗷叫唤了。 但易慈完全不理解这个行为。 “疯了,绝对是疯了。”她当时在心里是这样评价那位校园男神的,“这是在演什么偶像剧吗?淋雨回去很帅吗?他到底在装什么啊!” 第6章 一开始易慈曾以为,自己的人生和那种偶像派校园男神不可能有什么故事。管他是李均意陈均意还是赵均意,那都跟她的人生没有关系,当时她每天就一门心思琢磨一件事,如何成为一个篮球明星。 她没有按父母的意愿成长为一个知书达礼成绩优秀的女孩子,在那个热烈的青春期,易慈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篮球,每天就梦想着成为一名篮球明星,让全世界都拜倒在她飞身扣篮的球裤下。 当然,在实现梦想的道路上一定会有绊脚石。 第一块绊脚石——她的身高。 对篮球运动员来讲,身高很重要。当年初二的她身高是一米六五,从初一到初二,她只长了两公分。虽然不知道自己将来还能长多少,可如果根据父母的身高推测……她大概永远都长不到梦想中的一米八五以上。 不愿输在起跑线上的易慈对这件事一直抱着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倔强态度。身高虽然主要由遗传决定,但不是百分之百由遗传决定,如果有百分之三十的机会能靠自己的努力长高,那自然不能放弃! 她每天坚持运动,早起早睡,充分补钙,拿牛奶当水喝,就想着后天努力来弥补先天不足。退一万步讲,就算以后真不能长高,那她就苦练技术,争取成为一个没那么高的后卫球员也好啊。 难搞的是第二块绊脚石——她的老妈,天中物理教研室组长,省优秀教师,现高一年级组长,林以霞。她从根源上否定了易慈的所有努力,很不支持易慈心中那闪闪发光的梦想。 她不喜欢易慈每天出去玩得一身汗脏兮兮地回家,不喜欢易慈和一群男生混在一起打篮球,不喜欢易慈每次考试在班上垫底。她是老师,是学校里很优秀的老师,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是大家口中的“差生”。 青春期热血中二少女的梦想坚不可摧,即使自己忌惮的妈妈激烈反对这个梦想,易慈依旧坚定呵护着自己梦想的种子,期盼它某天能开出朵灿烂的小花来。 篮球是她接触最初接触体育时最喜欢的项目,她喜欢在球场上和队友一起挥汗如雨的舒畅感,很自由。每投中一个三分,她都能感觉到身体那种由内而外的快乐,那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悸动”。她确信,14岁的自己跟篮球在谈一场很甜蜜的恋爱,毋庸置疑,她就是整个天中最强的女篮之星! 这天,女篮之星易慈拍着篮球拎着书包高高兴兴走回家,头发衣服全都湿透了。她刚和班上几个狐朋狗友虐杀了隔壁班那群菜鸟,心情好得不得了,回家那一路都在回味今天那个完美的三分,陶醉不已。 到家,先听到的是厨房里切菜的声音。易慈几步跑到厨房门口喊了声爸,又问:“今天没出车?晚班吗?” 她爸爸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很普通的职业,或许比不上林以霞当老师那么体面,但易慈从小最喜欢爸爸,小时候同班同学家里开大奔宝马来接放学,她爸开个出租车来接,易慈照样昂首挺胸坐进副驾驶亲爸爸一口,一点都不羡慕别人。她爸开车稳脾气好顾家做饭还那么好吃,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比起凶巴巴的林以霞,她爸就是天使。 易新开还切着菜,听到声音,转过身冲她笑了笑:“我今天吃完饭才出车。这么热的天还打球,不嫌热?” 三伏天,身水身汗,确实很热,但比起打球又算得了什么。易慈答了句:“中暑都要去打。爸,今晚吃什么啊?”饿了都。 易新开切着菜答她:“莲藕猪骨汤,芋头扣肉,苦瓜煎蛋……” 听到这易慈已经裂开了,提高声音道:“苦瓜??” 易新开叹了口气,同情道:“小慈,今天菜是你妈要求买的,她点的菜。” 易慈:“……”还没吃就觉得今晚的饭不香了。 她有点郁闷,去洗手间洗了手和脸,走回来找到自己的巨型水壶,搬了个小板凳坐到电扇前对着吹,大口喝水。 脸上汗都没吹干,门响了。易慈知道是林以霞,但没想到还听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喝着水回头,头发被风扇吹得乱飞。拨开头发,等看清人后,易慈猛地被一口水呛到,偏开脸剧烈咳嗽,狂拍胸口。 她对面的李均意转过身,好奇地看了两眼面前这个浑身汗湿的女孩子。 林以霞看她头发乱糟糟,球衣也全湿透了,眉头一皱:“你又打球去了?” 易慈:“……嗯。” 林以霞脸色沉下来,走近,把她面前的电扇关了,“运动完不要这样吹风扇。” 易慈缩缩脑袋,没说话。 接着林以霞拍拍她的肩,对身后那个男生道,“均意,这是我女儿,读初二,叫易慈。” 然后又对自己说,“这是我们班学生,李均意,他最近帮我看了好多卷子,我请他来家里吃饭。” 之前林以霞没带学生回来吃过饭,今天倒是新鲜了。 闲聊两句,林以霞开始唠叨,问她为什么大热天还跑去打球,球裤是不是太短了……有外人在,易慈懒得跟她顶嘴,任她说,嗯嗯嗯地敷衍着闷声听。 没一会儿,林以霞接了个电话,挂了后说有个老师找她有事,得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她走之前跟李均意交代了两句,让他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别客气,还让易慈给他拿点喝的,说完拎着包急急走了。 林以霞走了,家里就留一个易新开在厨房忙活,以及两个完全不熟的少男少女在客厅大眼瞪小眼。 易新开还在做饭,没空出来招呼,抬高声音说了几句话,让易慈招待一下客人。 易慈应了一声,随即立刻行动起来——她把风扇往李均意那边挪了挪,让他能吹到,接着又站起来去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走回来放他面前,也不讲话,企图给这位校园男神留下一个高冷的印象。 李均意看了看面前那瓶可乐,欲言又止半天才道:“不用麻烦了,我不太喜欢喝碳酸饮料。”顿了下,他补充,“不用招呼我。” 得食闲饭 第6节 不喜欢碳酸饮料? 易慈感觉他语气也不像在客气,或许是真不爱喝。 想了想,她从茶几下面拖出一箱牛奶,特意挑出一盒自己最爱的草莓味放他面前,朝他抬了抬下巴,意思是:这个总可以了吧? “……” 李均意被她“友善”地注视了会儿,最后还是拿起了那盒牛奶:“……谢谢。” 易慈点点头,再“高冷”地扭过头,开始看电视里的电视剧。 由于并不认识,他俩也只能这么安安静静看电视。 易慈打小就是个坐不住的性格,屁股下面三把火,等身上汗水差不多吹干了,她站起来,无所事事地在家里晃悠了两圈。 感觉等易新开做好饭还得有一会儿,她索性又去冰箱里翻了翻,最后翻出一根棒棒冰来。 重新坐到沙发上准备开吃时,易慈看了看手里被一分为二的两个棒冰。 要分享吗? 犹豫片刻,她把其中一半递给那位还在努力喝草莓牛奶的校园男神:“吃吗?” 他把脸转过来,看向她手里的棒冰。 就那一秒,易慈以非常近的距离看清了这位李均意的脸。 不想承认也没办法,她那瞬间受到很大冲击,感觉这人比上次在学校里看到的好看多了,五官清晰立体,跟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远看近看原来这么不同? 仔细看,确实非常好看! 嗯……虽然他上次淋雨的样子有一点点装,但至少长得很帅,听说打球也不错……那或许可以试着交际一下?以后一起打球啊! 她又靠近李均意一点点,把东西递到他手边,热情道:“吃吧!” “……”李均意只能接过那一半棒棒冰,又说了一次,“谢谢。” 桌上没什么吃的,看起来有点寒酸。思考片刻,易慈站起来在家里扫荡了一圈,最后翻出一包小熊饼干,一袋葡萄、几包牛肉干……她把东西全部搜罗好,一股脑放到李均意跟前,抬抬下巴,意思是:吃吧。 “……” 被投食的李均意看着手里的棒冰和牛奶,又看看面前的一堆吃食,有点无言以对。 沉默几秒。 迫于对方“热情”的压力,他拿了点饼干开始慢慢吃。 观看对方吃东西片刻,易慈看得津津有味,完全忘了自己想树立的高冷形象,拿着棒冰指指李均意的眼睛,赞美道:“哇,你睫毛好长!” 她性子直爽大方,装高冷也装不像,没几分钟就原形毕露。 李均意有些不解,转头看向她。 对视两秒。 他眼形很好看,可以说好看得非常突出了,温柔又灵动的一双眼睛,明亮又干净。 易慈又哇一声,夸张地赞美道:“靓到爆镜!” 李均意:“……” 那是第一次,有女生当面如此直白地评价他,用这种爽朗又大方的语气。 李均意咬了口棒冰含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嗯……谢谢。” 怎么一直说这句话。易慈吃着她的棒冰,上下打量面前的人,目光灼灼,问他:“你多高?” 李均意有点奇怪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答她:“一八七。” 靠。 易慈立刻开始羡慕嫉妒恨,虽然这身高对男篮来说有点矮,但对她而言已经很高很高了,她也想长到一八七。 问完这个问题,易慈突然陷入了惆怅中。 她拿起边上的遥控器玩了会儿,换台前象征性地问了问边上的人:“你还看不看这个,我换体育频道了?” 李均意点点头:“你换。” 后来他俩就吃着棒冰,安安静静看了场会儿滑冰。 看了会儿,易慈突然扭头,问边上的人:“你平时看球吗?” 李均意偏过头,说:“偶尔看一看。” 易慈期待地问:“你喜欢哪个队?” 他看球比较平常心,倒是没有特别喜欢的队。 最后李均意随便说了一个:“凯尔特人吧,感觉他们今年很稳。” “…………” 易慈脸立刻垮了,冷漠道:“哦。” 对家,这是对家。 不是一路人。 然后她默默朝边上坐了点。 想了想,又往边上坐了点。 李均意眼看着边上这个小姑娘脸色变了几变,坐得离自己越来越远,更奇怪的是,对方周身甚至开始散发一种莫名的敌意…… 他一头雾水,有点迷惑易慈这是怎么了,一会儿热情一会儿冷漠,难道自己刚刚说错什么话了吗? 第7章 聊完那个话题,易慈已经彻底把李均意划为没必要结交的那类人,对这位校园男神失去兴趣,甚至开始后悔翻出那么多吃的招待对方。 感觉跟他一起坐着实在太无聊,她索性站起来跑进厨房里逛了一圈。 菜基本都做得差不多了。易慈看装好盘的烧鹅放在边上,下意识伸手想抓个腿吃,易新开看见后赶紧制止:“小慈!今天有客人,上桌再吃。” “……”易慈只能把手收回来,“哦。” 易新开炒菜炒得满头大汗,厨房有点挤,没一会儿他就开始赶人:“你进来干什么,去客厅跟客人聊天啊,让人家一个人坐着多不好。” 易慈不太想出去,压低声音道:“我跟一男生单独待着,你不觉得很别扭吗?” 易新开戳穿她拙劣的借口:“那你天天跟五六七八个男生混在一起打球上网吧打游戏机的时候别扭吗?” 这姑娘自幼就不知道男女之防是什么东西,幼儿园起就扎男生堆里疯玩,男同学全是她好兄弟,易新开从一开始的头疼担忧到现在渐渐麻木,早已习惯了。 易慈叹了口气:“爸,我跟他不可能合得来,他喜欢凯尔特人,是我的对家!” 好好一个漂亮姑娘,怎么偏偏是个二百五性格? 易新开叹气道:“易慈同学,你已经上初中了,怎么说话做事还是小学生的风格?赶紧出去坐着,厨房热,别来添乱!” 说完挥舞着锅铲把她赶出去了。 去了趟厨房,吃的没捞到,还被数落是小学生。易慈愤愤不平地回到客厅,在沙发边上的小凳子上坐下,托着脸看电视,当李均意是空气,沉默式作陪。 李均意本就是个话少安静的人,她不讲话,他乐得轻松,专心看电视里的滑冰,没觉得有多不自在。 一直到上桌吃饭,他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吃饭前,她审阅了下今天的菜色,一二三四五六……个菜?夸张,一看就是加菜了,平时家里不会吃这么丰盛。 易慈自动忽略了离她最近的那盘苦瓜炒蛋,挨个把今天的菜尝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今日最佳是李均意跟前那道黑椒牛仔骨!肉嫩多汁,太好吃了! 今天运动量很大,易慈早就饿了,菜还这么好吃,她没一会儿就开始沉迷面前的美味,进入忘我状态。 林以霞原本在跟李均意讨论物理竞赛的事情,聊着聊着,她发现自己这个学生似乎总是分神去看易慈吃饭。 于是她也转头看了看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女儿。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说的就是她。面前的苦瓜炒蛋和白灼菜心一口没见她吃,手边牛仔骨的骨头都要堆成小山了,够长了手都要夹离她最远的肉。今天有客人在,怎么能就这么盯着肉吃?让人笑话。 林以霞觉得她太没礼貌,筷子一顿:“易慈。” 易慈抬头看她。 “吃点蔬菜。” 易慈哦一声,又夹了一块烧鹅放进嘴里,然后夹了一点点菜心敷衍。 林以霞又道:“苦瓜也吃点。” 易慈脸都皱了起来:“……不想吃。”说完又夹了一筷子扣肉。 易新开感觉林以霞表情已经有点难看了,赶紧清清嗓子哄她:“小慈,蔬菜也要吃的,挑食不太好,膳食均衡才能长高。” 易慈真诚道:“但是今天的蔬菜不好吃。”说完又从李均意跟前夹了一大块肉。 李均意没忍住偏过头笑了笑。 这一笑好巧不巧又被林以霞注意到。 她断定是女儿闹笑话了,脸色顿时沉下来,用命令的语气道:“易慈,吃点苦瓜,三伏天,去去热气,特意给你买的菜。” 热气热气,在他们眼中自己的灵魂是不是都是湿热的? 易慈看了看自己面前那道苦瓜煎蛋,实在不想吃,纠结半天,最后夹了一筷子菜心敷衍:“吃了吃了。” 林以霞啪一声把筷子拍到桌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易慈不愿回想。 其实平时在家里她也不怎么爱吃蔬菜,勉勉强强吃一点,但林以霞不会像这样大做文章,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吃个饭火气特别大,她才是需要吃苦瓜那个人吧。 “……一点苦都不会吃,你以后能成什么事,苦尽甘来你懂不懂?” 她撇开头道:“苦就是苦,哪来的甜!” 林以霞又说:“有些东西你不爱吃,但那东西对你身体有好处,你需要吃。有些事情不喜欢做也没办法,不做不行,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你现在还没有随心所欲的资本。” 易慈问她:“我是不是一定要考第一名,当个书呆子你才会满意?” 得食闲饭 第7节 林以霞厉声反问她:“你还好意思提?你考试垫底还很骄傲吗?没天赋就算了,你还不努力,笨鸟都知道先飞,你就是又懒又笨,每天只知道贪嘴吃吃吃,生叉烧都好过生你。你看看人家李均意,人家……” 易慈大声道:“你又来了,能不能来点新鲜的,又是你看看人家,你累不累?林老师,你现在已经回家了!你在家里也要当老师吗?” “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 青春期遇上更年期,两个都是一点就炸。这架吵得又急又密,饭桌上另外两位男性一句话都插不进去,易新开几次试图发言缓解气氛都被她们直接无视或打断。 血脉压制,最后易慈到底是没吵赢妈妈,被说得脸越来越红。 “行,生我不如生叉烧,我笨,我蠢,我让你丢脸。”她指了指李均意,“你这么喜欢第一名,那让他留下给你当儿子,我走!反正你怎么都看我不顺眼,我走行了吗!!” 说完把碗一摔,站起来走了。 李均意端着碗,一脸尴尬。 易新开连忙站起来叫了声小慈,想去追,还在气头上的林以霞制止道:“让她去!爱去哪儿去哪儿,说她两句还顶嘴,越来越不像话。” 说完她顺了顺气,换了个语气对李均意道:“让你看笑话了,别在意。你慢慢吃,不用管她。” 不用管她? 李均意嚼着菜,心想毕竟是女孩子,这样讲她会伤自尊的吧。他知道林老师是个严厉的人,但没想到在家里也这样严厉。 吃完饭,他跟林老师一家告辞。走到楼下的时候还在想刚刚饭桌上发生的事情,心不在焉的。 第一次去别人家吃饭遇上这么尴尬的事儿,感觉有点魔幻。 走过一排居民楼,马上出小区了,接着李均意就在门口一楼那家小卖部外面看见了易慈。 她蹲在一群小孩儿边上,托着脸,背对自己,拿着一个小木棍子戳地,在看几个小孩儿玩跳房子。 在原地犹豫几秒,李均意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他弯下腰,拍拍她的肩。 对方回过头,发现是他后眼神立刻不对了,仿佛觉得他是什么很晦气的东西,朝边上挪了两步,把头也扭了回去。 李均意屈膝蹲到她边上,问:“你还好吗?” 易慈摇摇头,没讲话,继续拿小木棍子戳地。 “林老师还是很关心你的,只是说出来的话有点不好听。”李均意努力开解她,“你别太难过。” 易慈立刻炸了:“你这么理解她就回去给她当儿子,我给你腾地方,祝你们家庭幸福。” 她心情不好,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好口气。 李均意听完也不恼,凑近,仔细观察了她半天,然后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来,抽出一张,递过去。 易慈一开始没接,李均意耐心等了一会儿,她默默把纸巾抽走,擦了擦眼睛。 他没再开口说什么,就陪她这么蹲着,看三个小朋友玩跳房子。 那几分钟里,一向神经大条的易慈莫名从这位对方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略带冷淡的温柔。 眼底确实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和善,可太淡了,往深处看,易慈觉得自己像在凝视一片平静的海。 跟别人说的一样,这位校园男神好像对谁都很温和,对谁都会笑,对谁都可以很好。看起来很好相处,但其实很少有人能跟他变“熟”。 他对别人好的时候也有距离感。 即使他现在离自己这么近,他刚刚给自己递了张纸,陪她发了会儿呆,易慈还是觉得,他是个有点遥远的人。 真的有人想跟他一起玩吗?跟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玩压力好大。而且人家说不定根本看不上同龄人,只想跟上帝一起玩。 他真的有朋友吗?平时在学校,看他好像和谁都能说上两句话,可她总觉得,他这种人或许很难交到朋友。 他的存在本身就让人有距离感。 “你请我吃饭吧。”易慈突然开口,“请我吃饭我就原谅你。” 李均意疑惑地扭头:“……原谅我?” “我刚就吃了半碗饭,没吃饱。”她说,“都是因为你!” 李均意:“……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吗?你不来我家吃饭,我妈就找不到由头说我。”易慈气急败坏道,“你看过《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吗?” “……”怎么扯到电影了。李均意点头,“看过,怎么了?” 易慈拿着小木棍子狠狠戳了下地:“看过那你应该知道,那片子讲了一个女人因为太美导致的悲剧,美本身没有错,但她就是因此遭难。同理,你本身很优秀没有错,但因为你的优秀,间接性给我带来了麻烦!懂了吧?就因为你在旁边,我妈今天才会那样骂我!” 虽然易慈没看过那电影,但肖然那天说过后她就记住了,懂得活学活用。今天这么一看,肖然说得也太有道理了吧,这人可不就是个祸害!妖孽!狐狸精!林以霞对他比对自己都好,今天跟他说话那叫一个温柔和蔼,还夹了好多菜给他,到底谁是亲生的,凭什么! 越想越气。 对视片刻。 李均意看着对方气鼓鼓的脸,没忍住捂住脸笑了笑。 “好,我请你吃。”他站起来,朝对方伸出手,“想吃什么?” 第8章 易慈定定看了两秒李均意朝她伸出的手。 思考后,她试探着,把玩了半天的那根小木棍子放到对方手心里。 李均意:“……” 他失笑半天,索性借那根小木棍子把易慈拉了起来。站稳,他们看看彼此,又看看一人握着一端的小木棍子。 气氛有点奇怪。 他们齐齐放开手,啪,棍子掉到地上。 沉默了会儿。 “你想吃什么。”李均意又问她一次。 易慈看着地上那根棍子,良久才道:“盛盈行吗?” 她想着,李均意如果要回教堂,那个方向比较近。 李均意点头:“行。” 盛盈是学校附近开了很多年的一家小吃店,主营糯米饭和濑粉,猪红汤也是特色,店面不大,开了很多年,味道地道量大实惠,算是有些口碑,天中的学生和附近居民常常光顾。易新开要出车来不及回家做饭的时候,易慈喜欢跑到那儿解决吃饭问题。 重点是这家不贵,是一家平价小吃店。李均意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能让他请太贵的东西。 走过去那一路,易慈一直在小心地跟对方保持安全距离。她下午打了很久的球,身上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衣服又没来得及换,不知道会不会难闻,怕身上有汗味。 按理来说她平时也不会注意到这种事情,主要是因为李均意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闻得她有一点点自惭形愧。 最后,易慈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你是喷香水了吗?” 李均意扭头看她,说:“没有。” 易慈不信:“我闻到了。”刚刚在家就隐约闻到过。 “可能是洗衣液的味道?不过我用的洗衣液很普通。”顿了下,“也可能是……” 说完他翻开书包,掏出了什么东西。 易慈凑近去看。 两串用红线串起来的白玉兰。 这种花花期在夏季,特别香,每值开放,有些小贩会把花串起来售卖,做成手环一类的小玩意。以前她爸易新开遇到了也喜欢买,出车的时候就挂在前座,能香好几天,等花干枯变黄再取下来。 “是不是这个味道?”他晃了晃那两串花,“放包里也能闻见,你鼻子蛮灵。” 易慈忍不住感叹一句:“你怎么会买这种东西……” “今天放学遇到就买了。我爸喜欢这种花,如果买回家送他,他会用一个别针别在领口,戴着去布道。”李均意说,“喜欢吗?送你一串。” 易慈赶紧摆手:“我对花没什么兴趣,别给我,这不是浪费吗!”他的东西可不能随便要,这哪儿是花,明明是炸弹啊。 “怎么会浪费?”他语气自然,“送你。” “……”于是易慈又莫名其妙获得一串香香的小白花。 她捧着那串小花,想着,这人居然还会买小花花送爸爸。 此人说话做事的风格太细致温柔,跟易慈平时相处的那些缺心眼男生非常不同,可她是个直来直往的豪爽性格,这类男生让她有点适应不良,拿着小白花走了两步,易慈尴尬得都开始头痒了。 ……但是花又真的很香。 她把那串花小心揣好,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一路无言,好不容易才走到盛盈小吃店。 易慈早早想好了自己要吃什么,等排到她的时候飞速跟老板点完餐,闪到边上等李均意付钱。 阿姨装好一个大份腊味糯米饭,易慈喜滋滋端起来去找空座位,本来想着再走一趟去拿猪红汤,放下饭回头一看,李均意已经帮她把汤端过来了。 他坐下以后还拿了双筷子,擦过后递给她,问:“吃这些够了吗?” 易慈说够了,又问他:“你不吃吗?” 李均意摇头:“刚在你家吃饱了,你爸爸做饭很好吃。” 易慈赞同道:“对吧!我也觉得,我爸做饭超好吃。”说完她看见李均意又拿了个勺子出来要帮她擦,连忙制止,“我自己来。” 李均意没听她的,把勺子又擦了一遍,递给她。 易慈:“……谢谢。” 感觉他很会照顾人。 糯米饭里面有很多配料,冬菇虾米,腊肉腊肠,吃起来可以用六个字总结,香喷喷,糯叽叽。 平时她吃东西很快,可今天吃着吃着,总觉得有点别扭。 李均意在对面撑着下巴看她吃东西,她觉得束手束脚,只能小口小口秀气进食。 吃了会儿易慈感觉太憋屈了,果断选择做回自己,狠狠塞了一大口饭,质问对面的人:“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李均意看着她,慢悠悠来了句:“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得食闲饭 第8节 “……………”易慈嘴角一抽。 说完他换了一只手撑下巴,继续观摩她吃,“你吃东西的时候和别人不太一样,表情很深情。” 她瞥他一眼:“我也就看吃的会深情,不像你这种偶像派校园男神,长了双有故事的眼睛,看电线杆子都深情。” 李均意像是被她的话噎住了,没往下接,只是抽了张纸递给她,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位置,说:“这里。” 她接过那张纸,胡乱擦了擦嘴。 感觉哪儿怪怪的,易慈最终选择收声,继续低头吃东西。 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才艺,给他表演个吃饭也行,爱看就看吧。 她心无旁骛地吃,李均意心无旁骛地看,相安无事。 “你吃东西好香。”他突然感叹,“真的在两眼放光。” 易慈指着自己的眼睛,敷衍他一句:“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眼睛就是这么明亮。” 李均意笑:“是吗。” 聊得还算正常,但接下来的时间,易慈越吃越不自在。 在学校附近跟李均意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东西压力很大。他们没坐店里面,坐的是外场,这附近人来人往的都是天中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易慈总觉得经过的人都要多看他们几眼。 李均意长得确实很扎眼。都是一样的校服,白衣黑裤,他穿是翩翩少年,别人穿就是甲乙丙丁,他身材比例又好,长手长脚的,跟她坐在这小吃摊上,很是引人注目。 那种被关注的感觉让易慈觉得非常别扭。尤其有几个女生路过的时候……看看她,又看看李均意,再看看她,眼睛里似乎都写满了“amazing”。 她有点后悔选择来学校附近吃东西了。 易慈原本想着,今天李均意请她吃了糯米饭,那明天她可以请对方吃学校后门那家肠粉,礼尚往来,之后可以约着打打球,切磋切磋,试着当个朋友。 但吃完那份糯米饭后,易慈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擦擦嘴,站起来,跟对方礼貌告别,急匆匆离开。 和李均意短暂相处一天后,易慈有了一个重要感悟。对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美好的东西,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句话没错,古人的智慧自有其道理。比如李均意,他被造物主创造出来或许只是为了让大家远观,欣赏,不能靠近。 回去后,她把李均意给的那串白玉兰夹到英汉字典里,没再翻开看过。 不会再有交集了,易慈很笃定地认为。不能靠近李均意,不然会被天中的女生们记恨一辈子,妈妈还会拿他俩比较,自己会变得不幸。 当时她单方面以为,自己不会再跟对方有交集。 然而一周后,易慈放学拍着篮球回家吃饭的时候,又又一次在家里看到了那位她不太想接触的李均意。 他端坐在沙发上,一派悠闲,正在看电视。 是的,林以霞又带他回来吃饭了。 易慈跟他在客厅诡异地对视了会儿,然后别别扭扭地跑到厨房跟爸爸抱怨。 “我妈怎么又带他回来吃饭?”她音量压得很低,“难道我们家是食堂吗!” 说完,她又小小声补充:“爸,你能不能跟我妈说说,别带学生回来吃饭,别扭死了。” 当时易新开正在宰一只熏鹅,听完后笑了笑,拿起一块切好的肉递给易慈,以示安抚。 她刚接过来咬了一口,然后就听易新开说了一个惊天噩耗—— “你妈说,那什么物理竞赛结束前,李均意同学会一直来我们家吃饭,方便他们师生交流。”易新开道,“你妈还说,为了避免你一放学就跑去打球荒废学业,她已经拜托了李均意同学放学后带着你一起回家吃饭,如果有空他会辅导你写作业,以上是林老师让我转达的指示。小慈,以后你没那么多机会去打球了,懂?” 易慈:“……” 靠近他,真的会变得不幸。 第9章 那天在饭桌上,易慈有些食欲不振。明明菜都很好吃,但她就是吃不下,一想到林老师要让她以后一放学就回家写作业,她连喜欢的糖醋排骨都不想吃了。 林以霞和易新开都知道她在闹什么别扭,但谁都没说什么,只是轮流给她夹了点菜,当作大人的安慰。 易慈低着头,委委屈屈啃排骨,浑身怨气,话都不想说。 李均意坐她对面,一边吃一边偷瞄她吃,看得忍俊不禁,感觉这姑娘悲伤得都要呕吐了,看起来又可怜又喜感是怎么回事。 四个人各怀心思,吃完一顿气氛诡异的饭,林以霞带着李均意去书房做竞赛题,易慈有气无力地留在厨房帮爸爸洗碗。 “我妈就是老师,我为什么还要跟他补习?”她低着头冲洗盘子上的泡沫,问易新开。 易新开答她:“为什么不让妈妈给你补习你还不清楚吗?她每次给你讲题没三分钟你们就要吵架。” 易慈道:“那我也不要他给我补习。” 易新开循循善诱:“你妈说人家成绩很好,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给你补习绰绰有余。” 易慈思考片刻,突然灵机一动,找了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借口:“可是他是男的啊,还是个有几分姿色的男生,男女授受不亲,你们难道不担心我早恋吗??我……我喜欢跟女生待在一起,找个女生一起学习不行吗?” 跟男同学打球的时候不在意,这时候又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 易新开扭头,看看她刚修过的短头发,再看看她撩起来的校裤,英气十足的脸蛋…… 小学的时候她还是长头发,自从爱上篮球后嫌长发麻烦,头发越剪越短,脾气秉性也越来越像男孩子。 易新开问她:“你喜欢跟女孩子待在一起?”语气满含探究。 易慈真诚地点头,点头,再点头。 易新开忧愁道:“爸爸其实不怎么担心你跟男生早恋,我更怕你哪天突然告诉我,你喜欢女生。” 易慈:“………” “你看,你从小就跟一群男生一起玩,但爸爸从没听你说过哪个男孩子好话,反而回家老是跟我讲班上哪个女生声音好甜,性格很好,长得可爱……” 易慈听得一头黑线:“爸!你也想太多了吧!” 女生就不可以夸别的女生好看吗?女生就不可以欣赏别的漂亮女生吗?跟自己厮混那群男的有什么好夸的,都是手下败将好吗! 沉默了会儿。 易新开最后跟她解释:“李均意的爸爸经常外出布道,没空照顾他,教堂离学校远,他基本都是吃食堂。我们家离学校近,刚好最近有竞赛,你妈就提出让他来我们家吃,添双筷子的事情。他爸一开始说给我们饭钱,但那个钱不能要,后来你妈妈就说让他给你补课抵了,这样双方都舒服。小慈,听得明白吗?” 感情她就是个工具人是吧? 易慈冷笑:“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让他来家里吃饭,也不见林老师这么关心我。” 然后易新开说出了那句经典的:“你妈也是为你好。” 好个屁。 无言以对。 洗完碗,她灰溜溜滚出厨房走回自己房间,砰一声把门关好,郁闷地往床上一倒。 她不想一放学就回家被补习,但显而易见,这事儿林老师没打算跟她商量。在这个家里,易新开负责饮食起居等琐碎小事,林以霞是所有大事的话事人,易慈在外面再怎么横,回到家也不敢反抗说一不二的林老师。 她不敢反抗林以霞,但她可以反抗李均意。 第二天放学,易慈和往常一样抱着篮球跑出教室往外冲,人都约好了,她要先去占球场,完全把有人要监督她回家写作业那件事抛诸脑后。 她想着,如果李均意来监督她回家就让他离自己远点,宁死不屈,绝不配合。 一路风风火火冲过去,她在球场门口和正在守株待兔的李均意不期而遇。 他看看她,再看看她手里的篮球。 静了会儿。 半晌后,李均意问她:“你是想现在跟我走,还是等会儿被一群人围观我把你带走?” 易慈皱眉:“我都跟同学约好了,你自己走,别来管我。” “我答应林老师放学就把你带回去。” “你答应她,关我什么事?” 谈判失败。 李均意抱起手看她。 “现在不走,待会儿球场人变多,你会在众目睽睽下被我拖回家。如果你一直反抗,那我以后每天都去你们班门口等你放学,到时候尴尬的不是我,是你。” “……” 易慈幻想了一下李均意这种校园名人去教室门口堵她放学的画面……嗯,已经头皮发麻了。 李均意又轻飘飘问她一句:“走不走?” 阴险! 叛逆期少女易慈瞬间被他的话激怒,“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才不怕!”说完抱着球,不管不顾地往球场里走。 她经过时,李均意二话不说把她手里的球给抢了过去。 易慈大怒,正要扑过去抢,对方运着球退后两步。 他把书包丢到边上,提出一个解决方式:“我们单挑。输了,我立刻走人,赢了,你跟我回去写作业。罚球,11分,玩不玩?” 语气很淡,还有点傲慢,仿佛胜券在握。 这人到底在拽什么? 以前没想过他们会以这种方式一起打球,但人家都递战贴了,不应就是怂。 她定定看了两秒对方:“来!” 该怎么形容那天的战况呢? 输得不太好看。 传闻说得不假,李均意打球确实很厉害。这人风格不花哨,多余的动作非常少,别人做十个假动作,他或许只有一个,但一个就足够达成他的目的,这是打球很聪明的人,会动脑子。 打着打着易慈开始有一种感觉,能猜到对方下一步是什么动作,但她有点跟不上。这是男女体力、身体素质的差距,平时易慈跟自己年级的人玩球没有这种感觉,基本是有来有回甚至略胜一筹的,但跟李均意打,易慈能很明显感觉到她有点跟不上对方。 ……原来真的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体育也这么好。 他没有让着自己,这是易慈唯一比较欣慰的地方。 周围人越来越多。这是初中部的球场,而李均意是高中的,他突然跑过来跟球场上唯一一个女孩子单挑,这场面实在太有意思,没一会儿他们这个半场就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 易慈球技并不差,懂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会玩,跳投很漂亮,而且她有个特点,跑得非常快,灵活。 得食闲饭 第9节 可惜的是李均意打球进攻性太强,她身高又吃了大亏,防不住。 没多久,胜负已分。 等李均意投中一个空心三分后,他先拿到了11分。 场上一片欢呼。 她输了。 那个空心三分确实很帅。易慈朝篮筐的方向吹了声口哨:“赞!” 打完,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跟对方的恩怨,很高兴地为自己的对手欢呼。 李均意一开始以为,她输了大概会觉得没面子不高兴发脾气,结果这姑娘捡好球后开开心心跑到他跟前,笑着道:“你过人速度好快!” 说完像拍好哥们那样踮脚拍拍他的肩膀,“确实有两下子嘛!” 李均意:“……” 运动场上一向慕强,易慈觉得他很厉害,球品也不错,心里没什么疙瘩,愿赌服输。她属于那种爱也匆匆恨也匆匆的性格,虽然输了球,但打得很爽,这就够了。现在赢不了,不代表一辈子都赢不了……明天!明天重新向他约战不就行了! 李均意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最后笑了笑。 他走到边上拎起书包,远远问了句:“回去了吗?”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了会儿。 看了他一会儿,易慈脑中突然跳出来一个想法。 已知:林老师是敌人,而李均意是敌人派来监视自己的奸细,自己孤军奋战,被敌军包围,无处可逃。 那为什么不打入敌人内部,把奸细变成自己人呢? 想通后易慈心情大好,抱着球朝对方跑过去:“赢了请客!李均意,你请我吃冰淇淋吧!” 就这样,她和李均意被迫绑定的生活开始了。 第10章 起初被迫补课那段时间,易慈过得并不是很快乐。 作为一个不喜欢静坐学习知识,更喜欢运动的女孩子来讲,课后学习非常痛苦。 更痛苦的是李均意还是一个非常负责的老师,这会让易慈有种负罪感。做卷子,易慈做一遍,他也会跟着做一遍,她每一份考卷上都会被李均意批注大量的考点,密密麻麻一大片工整漂亮的字,能看出他花了很多心思。 易慈清楚,林以霞让李均意来给自己讲题大概也只是为了关照他找个借口,他完全没必要这么认真教自己学习,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做了。 易慈从小到大一直当差生,一路开红灯走到今天,天赋不足再加上家里林老师的打击式教育,她那厌学情绪那可不是盖的,对知识的讨厌程度堪比苦瓜,即使是李均意这种传奇人物费尽心思教也还是于事无补。一道题无论是讲三遍五遍还是十遍,她最多能听个半懂。 但神奇的是,李均意从没有对她的愚钝发过火,只会私下默默帮她梳理考点,一声不吭把所有事做好,从不多说教什么,也从不摆老师的架子。 比起那种强迫你学的老师,他这种教学方式反而让易慈背上一种莫名的愧疚心理,就感觉人家都这么用心了,你再不认真学习可真不是东西。 可是…… 两周了。 两周,她两周没在球场上发光发热了。 易慈抬头,看看自己面前的数学习题集,再看看书桌对面正在跟林以霞讨论什么麦克斯韦方程式的李均意……这俩人讲的东西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得催眠至极。都是中文,为什么听起来那么陌生。 她丧眉搭眼地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写自己的作业。 二十分钟后,林以霞给李均意讲完题,凑过来看了眼易慈的学习进度。 看完后她原本舒展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来,一副血压上来了的样子。 但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扶着额头走出了书房,没关门。爸妈嘴上讲不担心她和男生待在一起,但还是让他们把书房的门开着,注意影响。 李均意温习完自己的竞赛题后就没事做了,坐在对面等易慈做完作业,放空大脑,发呆。 易慈觉得他不像是内向的人,但总是很安静。 煎熬地做完作业,她把本子默默推过去给对方看。 李均意拿起她的练习册开始检查。 易慈低头玩自己的笔,也不抬头看他。 李均意皱着眉把她的作业和她今天拿回来的月考试卷完整看过一遍后,眉头一抽。 看了两个星期按理来说该习惯了,可每次拿到她新鲜出炉的作业和卷子仔细观看,李均意还是会大吃一惊。 给她讲题可以修身养性是真的…… 调整出一个平静的表情后,他开始给易慈讲错题。 讲了片刻,易慈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你可以不用对我浪费时间的。” 李均意停下笔,抬头看她。 “不是跟你说了吗,装装样子就可以。”她说,“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不太适合读书,我不喜欢读书。” 李均意表明立场道:“听不听在你,讲不讲在我,我都答应林老师了。” 救命。 “你答应了她,就活该我受累吗?“易慈扶额,“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我就没有选择权吗?为什么我一定要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难道我就不能有点自我吗?” 自、我。 李均意感觉她这个问题有点超纲,还有点深奥,因为她提出了“自我”的概念,这是个很难解释的东西。 他无法回答她的疑问,只能沉默。 然后易慈叹了口气,对他道:“我有时候感觉自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家里,林老师或许只需要你这样的孩子。如果你是我妈的儿子,她会很高兴的。” 听她说完,李均意想到了什么,把她的草稿本推到她面前:“刚刚那句话,虚拟语气,你翻译成英文给我看,造句。” 易慈:“………” 李均意继续道:“上次英语小考你就一直错这个知识点,以后用这个例子牢牢记住,如果我是……” 易慈死死捏着草稿本,咬牙切齿:“……你真的烦死了。” 李均意也知道她不开心,勉强安慰道:“熬一熬就过去了。林老师把你的成绩交给我,我都吃了你们家这么多饭,怎么说都要对你负责。” 易慈看看书房的门,鬼鬼祟祟压低声音道:“别说什么对我负责,我们不如做盟友,并肩作战。” 盟友?李均意奇怪,问她:“你要对抗什么?” 易慈握拳道:“当然是对抗这个丑恶的世界!!” 李均意:“……” 易慈挥拳道:“一起打倒应试教育!解放当代中学生天性!反抗!反抗!!” 李均意:“…………” 两秒后,易慈恢复正常道:“开玩笑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互不干涉,你对我睁只眼闭只眼,适当放我出去打打球,帮我在我妈那儿说说好话,我以后每天给你带好吃的……” 李均意摇摇头:“你要不要别说话,先把错题改了?”他脸上一直带笑,不跟你争执,也没不耐烦过。 让奸细反水的计划进展并不顺利,这个奸细立场太坚定,很难搞定。 这半个月来她旁敲侧击明里暗里给他抛了无数次橄榄枝,这人完全不为所动,简直就是油盐不进。 可能是求而不得引发了阴阳怪气,易慈下一秒就不受控制地说了句:“我发现你这人真挺装的。” 有点装,这是她一直以来对他的刻板印象。 李均意正帮她调好台灯的高度,闻言,他慢慢扭头,看向她。 “我装什么了?” 语气还是很平静。 装什么了? 易慈慢慢道:“暴雨天淋着大雨走出校门。” 李均意一愣。 “不跟学校里的人玩,总是一个人遗世独立。” 李均意又是一愣。 “讲粤语老是夹英文,我有时候都听不懂你的粤语。” …… “和大家都讨厌的年级组长林老师每天成双入对,当她的间谍,做大家的敌人!” …… 易慈手舞足蹈,用蛮夸张的口吻控诉对方,试图营造出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 但好像有点失败。 因为说着说着,她发现李均意的目光里居然渐渐浮现出几分无措,显得有些茫然,好像突然听说了一个从前没听说过的新事物。 认识以来,易慈还是第一次见他脸上出现这种类似迷茫的表情。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像李均意这种天资高于常人的孩子,他的生活并不像普通孩子那样简单快乐,至少,精神世界是很孤独的。从小到大,他基本没什么朋友,和周围的人一开始能相处愉快,但时间久了,大家总会有意无意地跟他保持距离,不愿意有太深的交集。 他没有很亲密的朋友,顶多有几个能多说几句话的泛泛之交。 面对易慈对他的评价时,李均意有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莫名想到一个书名来总结当下的状况,傲慢与偏见。 在16岁的李均意眼里,功课很简单,但同龄人的心思简直比量子力学还难懂。 易慈看他表情不对,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又连忙找补一句:“也没什么,我能理解,无敌本来就很寂寞嘛,我们班好多男生就一边说你装一边悄悄学你……” 李均意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是吗。” 静了会儿。 气氛奇怪。 易慈张了张嘴,小声道:“我乱说的,不好意思。” 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讲话是会不经大脑,冒冒失失的。 得食闲饭 第10节 李均意脸上还是没什么情绪,点点她的本子:“你改完错题我们再说。” 她不敢说话了,低头静悄悄写作业。 做了会儿题,越想越愧疚,她最后还是行动了起来,摸摸自己的书包外侧小包,摸出一块威化小饼干来,默默推过去给对方,想要补救一下他们摇摇欲坠的关系。 半分钟后,对面的人把威化拿起来,接受了这次投喂,拆开包装慢悠悠嚼了一口。 易慈如蒙大赦,抬起头朝对方讨好地笑了笑,又把自己的作业本小心地递过去,让他审阅。 李均意接过来,吃着那块威化检查她的作业。 看完,他表示满意,最后帮她订正了一遍,站起来开始收书包。 整理书包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开始跟易慈解释。 “你说淋雨那件事……我好像有点印象。那天我有事急着回教堂,但没带伞。我不喜欢淋雨,我只是没人接而已。” “还有,不是我不想跟学校里的人一起走,是别人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我不知道原因。” “粤语……是因为我初中以前都在香港上教会学校,那边讲话会夹英文,语言习惯有点难改。其实跟你说话我有注意尽量说普通话,你讲粤语才会随你讲,如果你觉得我讲粤语很装,我以后都说普通话。” “和林老师待在一起是当什么间谍……我认为这个说法有点幼稚,也很没道理,我们就别讨论了。”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以后还有你认为装的行为,你可以提醒我。” 他语气很诚恳,听得易慈愧疚万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说完话,他好像不想再听易慈说什么了,背起书包打算走人。 完了。 易慈赶紧冲上前拉住他胳膊:“等下,那个……明天我请你吃东西?冰淇淋?我请你吃冰淇淋!” 其实一开始,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奸细”示好,而且还是在“奸细”明确表示不会反水的情况下。 大概是因为愧疚? ……也可能是因为他刚刚解释的时候垂着眼睛的样子蛮好看,眨眼睛的时候,好像眼底落了只蝴蝶。 更多的原因,她也说不清了。 李均意扭头瞥她一眼。 “你说的谁赢谁请客,是觉得能赢我了?” 易慈双手揪住他的衣摆,真诚道:“我请!不管输赢都请你吃,不是冰淇淋也行,你喜欢吃什么?我请!!” 李均意静静看了她几秒。 “不用。” 说完,他背起书包走了。 第11章 易慈认为,他们那段奇怪的友谊应该是从一个苹果开始的。 因为怀着愧疚心理,第二天下午去上学时,易慈在家里搜寻一圈,翻翻找找半天,最后感觉果盘里那个胖胖的大苹果还不错,放书包里上学去了。 放学后,她没像以往那样跑去球场等李均意来逮自己,飞速跑向高中教学楼和初中教学楼交汇的那条路上等着。 没一会她就等来了那个单肩背书包的李均意。 他们在人群里对视一眼,没说话,很默契,一前一后往校门外走。 走出校门后,他们还是维持着那个一前一后往家里走的模式,像是谁也不认识谁。 走在前面的易慈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最后实在忍不住了,转身小跑到他边上,从书包里摸出那个苹果,递过去。 李均意没接,回她一句:“干什么?” 易慈哄他一句:“昨天对不起。” 他说:“我没生气。” 她啧一声:“生气就生气,你又装什么,累不累!” “……”李均意扭过头看她,“我装什么?” “装不生气。” 李均意深呼吸,闭眼,有点想在胸口画个十字。 这次是没见过的表情,这才对。易慈满意了,朝他点点头:“对了嘛,生气就生气,不要憋着。” 李均意:“……”收声算了。 易慈朝他晃了晃苹果:“我特意给你拿的。” 他仿佛拒绝上瘾:“不要。” 易慈还是递给他:“这是我给你赔礼道歉的。” 拿苹果来道歉,苹果外交? 李均意还是摇头:“不用给我,你吃就好。” 易慈嫌他磨叽,开始乱用成语:“玩孔融让梨吗,一个苹果而已,拿着!” 李均意拿一根手指戳了下那个红富士,问她:“难道是毒苹果?” 第一次听他开玩笑,易慈乐了:“白雪公主,你不敢吃吗?” 李均意失笑,顺着她讲:“对,不敢吃,你先吃一口我看看。” “那一人一半。”说完,易慈按住苹果窝,双手握住这只红富士,用力往外一掰,把苹果一分为二。 李均意挑眉:“可以啊。” “我们班男生没几个扳手腕能赢我,不过我感觉掰苹果用的是巧劲。”易慈把其中一半递过去,“给。” 他这次接了。 易慈满满咬一口手里那半苹果,吃得清脆。看她吃了几秒,李均意也拿起手里那一半苹果,慢悠悠咬了一口。 他们一人啃一半苹果,慢悠悠走在树荫下,谁都没说话,但气氛还算和谐。 半晌,李均意没话找话,说:“挺脆的。” 易慈附和他:“脆,就是不太甜。” 他又吃一口,答一句:“还行。” 易慈说:“我明天给你拿个更甜的。” 就从那个苹果开始,他们好像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朋友。 虽然是比较奇怪的那种朋友。没有精神交流,只是经常一起吃饭的朋友。无法相互理解,却可以做到无话不谈。 易慈少年时期的朋友大多是玩伴,一起打球的,一起去网吧的,一起逛街压马路的……李均意是比较特别那一种,他平时完全没空跟她一起玩,就算偶尔一起打球,也只是为了打败她再把她揪回家里。他很忙,忙着学习,忙着竞赛,忙着在教堂里给唱诗班弹钢琴,没空和她混在一起浪费青春大好光阴。 易慈偶尔会觉得自己离他很近。毕竟他们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张桌子上学习,走同一条路回家。可是有时候,易慈又觉得他们好像离得很远,毕竟她深知自己的思想境界和文化水平都和对方有差距,他们无法产生思维碰撞的火花。 易慈觉得李均意是一个很完整很自洽的人,给人的感觉像是他不需要朋友。朋友是互相需要的,所以她偶尔会希望,李均意可以不要那么完整。 奸细没有变成盟友,倒成了奇怪的朋友。 你说熟吧,好像算是熟悉了,至少渐渐知道了对方的口味。 李均意口味偏淡,重油重辣类的食物不太爱吃。他喜欢甜食,尤其喜欢吃蛋糕,时不时给他投喂小蛋糕可以得到对方暂时性的好心情,嗯,他还特别爱吃有浆果的蛋糕,那是他的快乐加倍。 明明爱甜,但奇怪的是这人似乎也不反感苦味,在她家吃饭时会多多的吃苦瓜,也会积极帮她饮凉茶。 他最喜欢的菜很普通,和他的风云人物形象很不符,就是简单的家常菜番茄炒蛋。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爸爸不太会做饭,番茄炒蛋是他爸唯一给他做过能入口的菜。 她还知道了李均意其实不那么喜欢打篮球,他不喜欢团体运动。学着打是因为当时班上大多男生都在玩,他不想太格格不入。他感兴趣的东西对易慈来讲很无趣,他喜欢学习,尤其喜欢物理,空下来的时候总是在看相关的东西,物质,能量,时间,空间,他关心那些问题。 她知道李均意爱吃的东西,生活习惯,但不太了解他的内心。 当然,当时的易慈认为,那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 浑浑噩噩被迫补课半年多后,李均意的物理竞赛结束了,易慈也上初三了。李均意在为她补课顺便蹭饭之余收获了那什么物理竞赛省第一名的好成绩,而易慈获得的是从期末考试从班上垫底变成中游的成绩排名。 这个结果自然是林以霞喜闻乐见的,更加坚定了让他俩一起学习是个英明的决策。 知道易慈成绩那天恰好是易慈生日,不争气的女儿成绩有进步算家有喜事,再加上她生日,林以霞特意让老家的亲戚送了只土鸡来煲汤,买了螃蟹,还买了个很漂亮的三层蛋糕,另外还附赠一份重磅生日礼,一沓厚厚的中考真题。 林老师很少因为她的事情那么高兴。以往她过生日没这么隆重,吃个小蛋糕再多给点零花钱完事。 林老师是高兴了,但易慈不是很高兴,生日当天胃口都不太好。 吃过饭,易慈拿了个盒子给李均意打包了一大块蛋糕让他带回去吃,他爱吃蛋糕。 装好蛋糕,她跟着李均意一起下楼,捏着一瓶水,准备去学校球场跟几个狐朋狗友打篮球来庆祝自己的生日。打完球或许会续摊,一起去吃个宵夜什么的,难得生日林老师特赦可以出去放纵玩一天,她要玩个尽兴。 这类活动,李均意一般都不会参与,所以她没邀请他。 并肩走了会儿,察言观色后,李均意问她:“林老师今天又骂你了吗?” 她说:“没。”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今天都没好好吃饭。” 他总是能看出来。 她低着头踢路上的小石头,答他:“还不都是因为你。” 李均意:“……我又怎么了?” “天天被你补课,没空去运动,学习耽误了我长高。”她声音闷闷的,“估计是运动量不够,我这一年都没怎么长个子。” 李均意问她:“这一年长了多少?” “今天量了,一年就长了一公分。”比去年退步了。 李均意安慰她:“应该还能长。” 易慈扭头看他一眼。 离谱,快一米九的个子,吃激素了吗这人?看见他都觉得气人!每天坐着学习那么长时间为什么能做到运动也不赖,还能长这么高? 越看越嫉妒,她忍不住给了他一肘:“都吃什么了长这么高!” 得食闲饭 第11节 待在一起熟了,她已经时不时会对他动手动脚,把对方当可以打闹的好兄弟。 李均意侧身避开那一肘,迷惑道:“我长得高招你惹你了?” 易慈无理取闹道:“天天被你抓回家坐着学习我才长不高,都怪你。” 又怪他,又是这种逻辑。李均意早已习惯她这些说法,淡定地跟她扯,“不能怪我,是因为知识的力量太强大,暂时封印了你的身高。” 易慈唉声叹气的:“别提了,烦得很。” 然后李均意突然拿过了她手里的水。易慈也没在意,他们早就喝过同一瓶水,嘴不对瓶口就行,这算朋友的权利。易慈发现她身边的男生跟她待在一起都有点不拘小节,或许是因为她头发有点短,性格不温婉,是大家口中的假小子。 他把水拿过去,没喝,而是倒了点水在手上,然后往她头上洒了几滴。 易慈满头黑线,问他:“干什么!” 李均意说:“给你浇浇水,长高。”语气还是那么正经,“白天记得多晒太阳。” 易慈无语:“……你为什么变幼稚了?” 李均意说:“因为每天跟你待在一起,被传染了。” 又走了几步,闲聊着,快到公交站了,李均意要坐三站车回去。 分别前,李均意又问她:“你怎么没跟我要生日礼物?” 易慈摆摆手:“不用给我,有什么好送的。” 她不想一直在李均意面前提起生日这件事情。之前某次聊天的时候她问起过对方的生日,李均意告诉她,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而不知道自己出生年月的孤儿们会统一在六一儿童节过生日,被他的神父爸爸收养后,他也只过六一。 所以易慈不太想在他面前显摆自己有生日,努力装作自己不在乎生日这件事。今天如果不是林以霞特地让他来家里吃饭一起过生日,易慈都不想让他来,她觉得这有点残忍。 然后李均意对她道:“其实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易慈:“……啊?” 李均意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过去,说:“生日快乐,回去看吧。” 说完那句话,公交来了。他拍拍她的肩膀告别,两步上了车。 易慈看着他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跟她挥挥手。 她看着车走远,站在原地思考片刻,没有听对方的话,还在公交车站就拆开了那份礼物。 两个很漂亮的木框,里面是标本。一个框里是蝴蝶,四只,四色。另一个框里是蝉,也是一组,四色,四只。他在盒子里放了张纸条解释:蝉是捡的,蝴蝶是我养的,它们都是自然死亡的。 他那段时间迷上养昆虫,时常被易慈吐槽,觉得那是很奇怪的爱好。 应该是他自己做的,做得很精致很漂亮,完美的工艺品。 17岁的李均意不是一个兜里有很多零花钱的男孩子,不能天天请易慈吃麦当劳,过生日没办法送她最最想要的科比签名球衣当礼物,也不会送她当时蛮想要的最新游戏卡和全套漫画书。易慈当时其实不明白李均意为什么要送她那两盒标本,那不是她喜欢的东西,如果是别人送她这种昆虫的尸体,易慈一定会觉得那人有点毛病。 可是……就因为这标本是李均意送的,还是他亲手做的,易慈拿到的时候一头雾水,却又莫名感动。 她无法理解标本存在的意义,那时候只是单纯觉得,这份礼物很美,跟她很不相配。 第12章 / 之前的竞赛结束后,李均意来家里吃饭的次数其实有变少,一周来两三次。但过完15岁生日,易慈不幸迎来了初三下学期,李均意高二,马上升高三。也就是说,一周能去打好几次球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她又被迫过上了天天跟李均意绑定的日子,只为备战中考。 总是和他待在一起,放学还要一起回家,易慈起初还有过一点小烦恼,怕自己被说什么闲话。可时间长了,易慈渐渐发现,学校里好像没有出现她和李均意的闲言碎语。暗搓搓去找班上关系好的女生试探打听过,结果人家告诉她,闲话当然是有的,但内容基本是:知不知道李均意最近总跟一个女生一起走,是谁?哦,易慈啊,林师太那个学渣女儿,那没事了。 ……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庆幸。 好像没人觉得她会跟李均意发生什么故事,甚至易慈自己也是那样想的。青春期懵懂的爱情对于当时的她而言太复杂太高深莫测,也很浪费时间。况且她跟李均意的相处方式实在正常得没什么暧昧痕迹,她偶尔会感觉李均意像哥哥,正常家庭的兄妹相处状况跟他俩挺像的,对彼此不怎么来电,偶尔还会互相嫌弃。 认识久了,她渐渐发现了李均意不为人知的一面。藏得确实挺好,但偶尔会露出狐狸尾巴来。在外温文尔雅乖乖好学生的样子全是假象,其实就是个信上帝的腹黑,特别会装。 冲谁都笑是假的。如果你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这人其实笑得很表面,大多时候不走心。可他在外人面前又实在太讲礼貌懂分寸,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大多时候易慈并不知道他平静的表情下有怎样的风起云涌,她觉得李均意太复杂了,不是自己能读懂的人。 备战中考那段时间,易慈开始系统地给自己制定训练计划,偷偷的。为了不让林老师说她耽误学习,她每天五点钟就准时起床锻炼,睡前加练一小时力量,中午吃完饭别人都在午休,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球场上投球。 身边那很多人都觉得她不太适合走那条路,她没出生在体育世家,先天条件也不算很好,父母还那么不支持,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和热爱在支持那个似乎很遥不可及的梦想。 易慈很清楚自己是靠着不服气这三个字坚持下来的,她就是不服别人说她不行。林以霞说就凭她这种小矮子能打出什么名堂,她不服气。 那年五月,她参加了一场比较正式的初中篮球联赛。是瞒着家里人去的,那是李均意第一次帮她撒谎,说教堂有事,会带着她回教堂写作业,易慈用一块浆果蛋糕收买了他。后来想想,她总感觉能收买李均意不止是蛋糕的功劳,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可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太清。 可惜那场比赛输了,最后一个压哨三分没投进去,她们以小比分落败。 更糟糕的是,她请假去比赛外加贿赂李均意的事情还被林老师知道了。 当时易慈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如果不是李均意告状,林以霞肯定不会发现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中考在即还敢请假去打比赛?这在林老师眼里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行为。 林以霞那天在饭桌上发了很大的火,最后直接当着易慈的面给天中体育办负责人杨辰老师打了电话,让教练把她从球队除名,还说要让她一辈子都进不了体育班,说只要她林以霞还喘着气就不可能让易慈去练体育,让她死了那条心。 那天易新开做了她喜欢的老式炊鱼,但因为她和林以霞的争吵,那盘鱼最后谁都没吃上一口,易慈直接当着全家人和李均意的面把餐桌掀了。 桌子一翻,林以霞怒气值拉满,冲到易慈面前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惊天动地那种级别的响。打完,她还作势要打,易新开吓得赶紧冲过去拉…… 李均意站在边上左右为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林老师教训易慈,但这次动了手,林老师简直是动了雷霆之怒,和她们以往的争执性质不一样。 他似乎在这出家庭剧里扮演了一个很多余的角色,每次都没必要出场,可每一次林老师和易慈吵架,他偏偏都在场。 他看见易慈肿着半边脸跑回房间收拾东西,半晌就收了个小书包出来,一边哭一边往门外跑,声嘶力竭地冲着林以霞吼,说她再也不会回这个家。 林以霞气得脸色发紫,指着她的背影喊:“有骨气你就别回来!这辈子都别回来!!” 易新开拉着歇斯底里的妻子,安抚对方。李均意抬头,和易叔叔视线相碰,接收到对方的眼神示意后,他转身去找另一个。 按照惯例,李均意一般都会在小区附近找到易慈,她要么在一楼那家小卖部外面坐着,要么会跑到小区外面那家糖水铺消磨时间。 但那天很不一样,因为他背着包快步走出小区的时候,正好看到易慈伸手拦下一辆出租。 李均意隔着几步喊她,“——易慈!” 短发少女皱着眉回头,看他一眼,表情冷漠。 李均意已经从快走变成了小跑,提高声音问:“——你去哪儿?” 对方明显听见了,但给他的反应只是顿了顿,然后就背着书包钻进了车里。 李均意走到路边,也伸手打了一辆车。 还在气头上的易慈准备离家出走。 坐到车后座上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冷静下来了大半。但想走的心情没有变,她就是要走,至少今晚她不想回家,她受够了林以霞,受够了那个专横的母亲对她梦想的轻视。当时到底太小,易慈想不出强有力反击家长的方式,唯一想到的方法是先远远地逃走,逃到一个没有管束和没有妈妈的地方。 她打车到了火车站,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人群找到购票窗口,刚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学生证递进去,刚要买票,手腕被突然被人捉住。 她回头。 李均意喘着气问她:“你要去哪?” 易慈瞪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问你要买票去哪?” “不要你管。” “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跑出来,万一遇上什么……” “我说了,我不要你管!!” “易慈!” 两个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在售票窗口拉拉扯扯,还一副赌气吵架的样子。窗口里的售票员早就不耐烦了,敲了敲窗口提醒:“同学,你到底买不买票?后面还有人在等!” 易慈阴着脸挣开李均意的手,把学生证和钱递进去,买了一张最近班次的硬座票,让售票员随便选了个附近的地方。拿到票后背着包风风火火进站,检票,上车,一路疯跑,怕李均意又来逮她。 找到自己座位坐下的时候才感觉到累。她下午打了很久的球,体力消耗很大,回家还跟林以霞大吵一架,这会儿简直是又累又气又委屈。 趴着休息没多久,脑子里还过着事儿,耳朵突然被人碰了碰。 易慈抬起头。 之前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女人,但这次抬头面前的人已经变成了李均意,他抱着手,面色平静地打量她。 意外又不意外。 对视几秒后,易慈再次趴到了桌子上,她觉得她有权保持沉默。重点是,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跟这个背叛自己的人说一句话。 十分钟后,火车开动。李均意拿着票发呆,在思考到了地方该怎么把面前这位愤怒的叛逆少女弄回家去。 而易慈趴在小桌子上自闭,脑中思绪散漫,已经开始幻想她背着一个小书包亡命天涯的剧情了。 沉默蛮久,李均意微微靠近她,拿手轻轻碰一下她的侧脸。 “疼不疼?” 易慈不理他。 感觉她对自己有敌意,李均意收回手,问:“你又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易慈闷闷答他:“你背刺我,我跟你无话可说。” “……我怎么背刺你了??” “不是你跟林师太讲我今天去比赛了吗?除了你还能有谁??” 李均意提高声音:“你觉得是我说的?” “不是你还有谁?” “我帮你撒谎到头来还要被你这样想?你知不知道林老师在训你之前还训了我一顿?”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 李均意闭眼,深呼吸。 易慈仍是把脑袋埋在胳膊里,那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我读那么多年书今天第一次逃课,请问你觉得我逃课是为了什么,出卖你然后陪你玩逃学游戏?你觉得我特别闲是吗?你说我跟来做什么,为了再次背刺你是不是?” 她还是不讲话,埋着头,拒绝交流。 李均意彻底被她的态度激怒:“抬起头跟我说话!” 得食闲饭 第12节 他平时讲话一向温柔平和,极少极少这样发火,易慈平时手欠嘴欠闹他,从没见他这么气急败坏大声说过话。 几秒后,易慈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 没破相,就半边脸微微有点肿,但糟糕的是她居然在哭。 怪不得一直埋着头。 李均意皱着眉打量半天她的脸, 从书包里掏出纸巾丢过去。 易慈半天才拿起那包纸,抽出一张来擦眼泪鼻涕。 后来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就那样坐了一路沉默的火车,互相都有点赌气,还有点拉不下面子,谁都不愿意搭理谁。 没多久,目的地到了。 临时决定离家出走,自然是没有任何出行计划的,这地方以前也没来过,出站后易慈就开始挠头,不知该何去何从。李均意背着包去研究了会儿公交地图,二话不说扯着她的包去坐车了。 对易慈来讲,那是一次非常奇怪的离家出走。不像逃家,倒更像出游。 目的地小城是个很漂亮的海岛城市。原本心情很愁云惨淡,等公车开到能看到海滩的地方后易慈选择性短暂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扒着车窗开始欣赏落日余晖。 晚霞特别美。 看了会儿,她突然发现天边一片淡金色的云,很漂亮,形状很特别,像q版的小动物,有尖尖的耳朵和长尾巴。 像狐狸。 狐狸云。 易慈戳戳身边人的手臂。 李均意问她干嘛。 她指着窗外:“你好似那一片云。” 李均意头都不抬,继续研究手里那份旅游地图:“你好似一条粉肠。” 易慈眼睛眯起,一掌拍到他后背上。 李均意疼得差点跳起来:“你断掌吗??” 易慈哈哈哈笑起来:“你不要太柔弱。” 到站下车后易慈完全开启放飞自我状态,拉着一脸郁闷的李均意往海边狂奔。她兴奋得有点不正常,像是想要发泄什么,脱了鞋子在海滩上疯跑了很久。 之后他们随便在附近找了家店吃汤粉。不起眼的街边小店,但味道很不错,鱼肉丸又鲜又弹,汤香味浓,粉口感爽滑,吃一碗下去很舒服。 吃完东西,天快黑了,再晚会错过回去的火车,易慈还是坚持不肯回去。 感觉事态再不控制会变得越来越严重,李均意没再惯着她,当着她的面开始拨易新开的电话:“你今天必须回去,赶不上火车我让你爸来接。” 易慈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姿态坚决:“你今天要是把我送回去,我们永远绝交。” 李均意忍了她几秒才开始质问:“不回去你今晚住哪儿?” 易慈说:“宾馆。” 李均意提醒她认清现实:“你未成年。” 易慈说:“有宾馆不用身份证,还很便宜。” 李均意难以置信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这样跑出来很……” 易慈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我几岁,我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呢?” 李均意冷声道:“你现在是初三,你未成年,跑那么远的地方过夜像话吗?” 易慈问他:“那我要怎么样才算像话?” “你跟我回去再说。” “回去做什么?你要我回去做什么?嗯,回去听我妈的话,听她的话留长头发,学钢琴小提琴,考试考第一名,听别人夸我聪明,听话,那样我才像话是吗?我要变成你这样的好学生才算像话,是吗?” 李均意这次没开口,他不想继续激怒这个气头上的人。 “反正你们都觉得我喜欢体育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出息,笨,我成绩不好我就应该被她扇耳光被她骂被她控制所有想法,我就该听她的话做个乖女儿好学生,我不可以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 说完那一大堆话她已经有点崩溃了,抱着腿蹲下大哭起来。 忍了太久,平时嘻嘻哈哈装着不在意,这一次被妈妈打,她是真伤心了。 李均意就这样和诸多路过的陌生人一起见证了这位心碎少女就地大哭的样子。 在家跟林老师吵的时候她一般都会忍着不哭,要面子,跑出家里才会哇哇大哭。 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 感觉她哭声变弱一点点后,李均意屈腿蹲下,拍拍她的肩,放轻声音道:“我刚刚看见那边有卖钵仔糕的,是你爱吃的那种米浆做的。” 哭声顿了两秒,然后又迅速进入状态继续嚎,声情并茂。 李均意:“我请你吃钵仔糕,然后带你去找地方住,你现在闭上嘴别哭了行吗?” 谈判的语气。 “………” 几秒后,易慈慢慢抬起头:“我能吃三个吗?” “……可以。” 于是,那一天离家出走的易慈人生中第一次睡到了不用身份证的小黑旅馆。李均意穿着校服,一脸正直地带着她去开房,故作镇定地跟前台要了两个标间。 前台多看了他们几眼,只觉得这搭配有点奇怪,少男少女出现在这种地方一般都是来释放无法控制的荷尔蒙的,偏偏面前这两位身上没有那种暧昧气息,不像要来初尝禁果的学生情侣,倒更像哥哥领着一个不听话的妹妹来住店。 易慈跟在他身后拿着钵仔糕吃,突然听到什么声音,回头看,原来是急急而来的一场热雨。天色晦暗,雨声脆响,穿过雨幕,她看见对面一家旧旧的小店,阿美理发。 李均意开好房,把房卡递给她。易慈还是盯着前方,半晌,她恶声恶气地说了句:“我要剃个光头!” 第13章 易慈气势汹汹闯进那家店,朗声问了句:“阿美在哪?” 李均意满头黑线地去拉她,易慈一把甩开他:“阿美呢?阿美在不在?让阿美出来剪头!我要剃度出家!” 李均意:“……别闹了!” 易慈:“我闹什么了?我剪个头发也不行??” 说话间,塑料水晶帘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她化很浓的妆,笑着问:“谁找阿美。” 易慈说:“我!” 对方看看她,又看看李均意,捂着嘴笑了笑:“小妹妹,你剪头啊?” 易慈说:“我剃头。” 那人又说:“我们店剪头剪得不好,你换个店吧。” “剪得不好开什么理发店!”易慈直接走到椅子前坐下,“赶紧的,给我把头发剃了。” 对方被她那山大王一般的语气搞得沉默了会儿,她多看了旁边的李均意几秒,最后挑挑眉,说:“先来洗吧。” 易慈随她走进那个有淡粉色暧昧灯光的洗头区域,享受了一把浓妆大姐姐的洗头按摩服务。 不得不说,还挺舒服的,大姐姐手法相当老道。 洗头的时候她们互相问了彼此一个问题。 易慈问她的是:“你叫阿美?” 她说:“阿美理发店没有阿美,只有靓妹。” 她问易慈的是:“外面那个是你男朋友啊?” 易慈想了想,说:“我哥。” 洗完头,浓妆姐姐到边上找了工具来,给易慈戴上围布,问;“你想怎么剪?” 易慈说:“剃光头。” 李均意在旁边指挥:“随便给她修一修,不要修太多,一点点就好。” 浓妆大姐姐问她:“你剃头做什么?” 易慈恶狠狠道:“落发出家,去当尼姑。” 对方捂着嘴笑起来:“小妹妹,你好可爱啊!” 可爱个屁。易慈皱着眉:“我真的要剃头,你赶紧给我弄。” 李均意再次抢话:“就给她修一点点。” 易慈扭头瞪他:“我的头发你操什么心?收声!” 李均意不耐烦道:“你适可而止行吗!” 大姐姐终于插了句话,提了个折中的建议:“小妹妹,我们就稍微弄短一点,寸头好不好?我给你弄个超靓的!” 易慈说行吧。 李均意懒得再说什么了,走到店外面屋檐边,抱着手看下雨。 剃着剃着,那姐姐小声跟她搭了句话:“你哥哥好帅啊,我第一次见这么帅的学生仔。” 易慈攀比道:“我呢,我不帅吗?” 对方失笑:“……帅的,帅的。” 剃着剃着,大姐姐突然感慨起来:“你头发真好,剪这么短做什么?留长头发肯定很好看,小美女。” 她发质很健康,发量浓密,又黑又亮。而且这小姑娘长得也好看,浓眉大眼五官英气,眼睛特别有神,感觉她留长发随便扎个马尾就特别漂亮了。 易慈答她:“长头发太麻烦,我头发厚,吹头发都要弄好久。” 那大姐姐笑着调侃她:“哎哟,打理一下要花你多少时间!你这条件打扮打扮走出去就是红颜祸水,相信我。” 易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不想当祸水,我要当世界冠军。” “……”对方哽住片刻,“世界冠军?” 易慈坚定道:“对,世界冠军。” 得食闲饭 第13节 “这样啊……”对方笑了笑,“好厉害啊。” 话题就这样停在了奇怪的地方。 那位很健谈的姐姐后来没再跟她搭话,很安静地帮她理完一个贴头皮的寸头。 剪完,李均意审阅了她新鲜出炉的脑袋,感觉不算难看但也不好看,摸起来有点扎手。 “我就当你削发明志了。”他嘲讽道,“未来的世界冠军。” 易慈瞥他一眼:“借你吉言。” 走出阿美理发店,他们回到宾馆。李均意带着她上到三楼,看着她回到房间,嘱咐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有任何问题来隔壁找他……说了半天才回自己房间。 那一夜一直在下雨。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潜意识里还是有点恐慌,那一夜她居然梦到一堆在外流离失所碰到坏人然后跟坏人搏斗等等可怕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她生物钟很规律。 醒了没事做,易慈就窝在那间小房间里发呆,开始思考自己今天该怎么办。 她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也跑不了多久,她没多少钱,她没成年,她还决定不了自己的人生。 想着想着,她突然感觉很饿。 她想吃爸爸做的饭了。 她知道易新开肯定很担心她。 易新开现在跑夜班比较多,每天还要跑回来给她做饭,很辛苦。 八点,李均意如约准时来敲她的门。 开门后,不等他说什么,易慈主动道:“回去吧,我不跑了。” 坐上回家的火车时,易慈有点沮丧。李均意坐她边上听了会儿歌,看她半仰着脸四十五度忧伤的样子觉得好笑,索性把耳机摘了,问她:“怕回去被骂吗?” 易慈摇头:“也不是,就是觉得好像……”她措辞片刻,“像是输了什么。” 输。 李均意问她:“为什么要把父母当敌人?” 易慈道:“林老师也没有把我当女儿,她只把我当学生。” 李均意说:“林老师其实很关心你,或许表达的方式……比较特别,但我能肯定,她很爱你。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偶尔吵闹,但很圆满。”顿了下,“说实话,我有时候会羡慕你。” 羡慕我? 沉默了会儿。 易慈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慢慢对他道:“我也很羡慕你,甚至可以说嫉妒你。李均意,你知道林老师有多久没对我笑过了吗?从小到大,她对我笑的次数屈指可数,在家里她永远对我板着脸,说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可是每次你来家里吃饭,她对你那么和蔼,我有时候看着你们相处的样子,会觉得自己是那个家的客人,你才是林老师的亲儿子。我从来没有被她夸奖过,但你不一样,她提起你都是眉眼带笑的,那么自豪。我有时候甚至会小心眼地想……你那么频繁地出现在我家,以后会不会抢走我的爸爸妈妈?” 李均意听完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易慈继续道:“可能我们无法相互理解吧。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我觉得你确实是很优秀的人,如果当年你是被遗弃的,你生父生母知道你现在这么优秀,肯定肠子都悔青了。所以,你一点都没必要羡慕我,你拥有的比我多多了,你那个神父爸爸虽然……虽然对你比较冷淡,但你现在不是也成长得很好吗?你爸爸基本都放任你自由,从来不管你,我觉得你是很幸福的人。你不像我,生活在压迫又痛苦的环境里,又始终无法逃离。” 李均意听完,突然说:“小慈,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易慈:“讲吧,死狐狸。” 他讲了一个《圣经》里的故事,出埃及记。 长期受法老压迫的以色列人在先知摩西的指引下走出埃及,使他们脱离苦海,前往应许之地。在红海时他们遭遇法老的追兵,摩西将海水一分为二,又让海水复合,将追兵吞入海水中…… 李均意的声音十分温缓,自带一种令人平静的力量。易慈静静听着,居然听入迷了。在一趟有关逃离的旅程里听这样一个和神有关的故事……那种感觉十分奇妙。 摩西为什么能分开海水呢?她很好奇,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力量,居然能分开一片海。 故事讲完,快到站了。 她问他:“你是在把我这一趟离家出走比作出埃及记吗?” 李均意说:“没有。” 易慈又追问:“你是不是把我比作被压迫的以色列人,而你是我的摩西?” “你怎么会有这种联想。” “少臭美了李均意,别以为我没听懂。” 他只是笑:“我没有。” 然后易慈也不说话了。 半晌,她低低嘟囔一句:“你真是我哥就好了。” 李均意问她,为什么。 易慈说:“家里如果有一个哥哥很有出息,那我或许可以心安理得当废柴。” 李均意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说:“谁想做你哥。” 后来他没再说过话。 到家进门前,李均意看出她有点害怕回去被骂,跟她嘱咐了一句:“你爸妈如果问起我们做了什么,你全部都照实说,一定要说实话。进去以后你先去找易叔叔,我去跟林老师聊一聊,不要怕,我们不会有事,相信我。” 他说得那样笃定,莫名就让人信服。易慈这次很听话,进门以后全程按照对方的做,反而她也别无选择了。 神奇的是,正如李均意所说,想象中的暴风雨不仅没有出现,她还迎来了春天。 李均意先走进书房跟林老师谈话,他们谈了很久,很久,久到易慈以为他在里面被林老师暗杀的时候,李均意施施然走了出来,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进去。 她忐忑地推门走进去,在椅子上坐下,等着林老师训话。 很奇怪。林老师那天跟她说话的姿态不像老师,终于有点像妈妈了。 林以霞先问,她昨晚睡在哪里,安不安全,都做了什么。易慈说宾馆,很安全,没做什么。林以霞又问,有没有跟李均意一间房。她说没有。林以霞点点头,说下次不可以跟男生出去过夜,就算是李均意也不行,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易慈点头,说知道了。 她猜想,如果同她一路的人不是李均意这种风评极好的男生,林老师绝对已经一个大耳刮子抽她脸上了,她的父母极其信任李均意,是把他当自家人的。 易慈又仔细一想,昨天那种情况,李均意一直带着自己,说到底是他担着责任,如果自己出什么事情他是逃不了干系的,估计他昨晚一直都在提心吊胆……想到这层,易慈突然对爸妈、对李均意都有点愧疚,感觉自己冲动上火车逃家确实错了。 她低下头,跟林老师说了一句对不起,说不会有下次了。 后来,林以霞没再提她逃家的事情,甚至没有对她的寸头指指点点,而是心平气和地跟易慈聊了会儿她的故事。 林以霞不是那种喜欢跟子女追忆往事的慈爱妈妈,那是她第一次对易慈敞开心扉,讲起她的过去。 林以霞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父母都是大学老师,父亲教物理,母亲教哲学。原本她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但她反右时她父母都被打倒,家遭大难。运动时,她父亲被打得半身不遂,不久后病逝。母亲因为被批斗太多次,加上失去丈夫的打击,精神变得有些不太正常,生活无法自理,疯疯癫癫度日。 林以霞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那时候她年纪也不大,但已经被迫担起了重任,照顾弟弟妹妹和精神失常的妈妈。 到了适婚年龄,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对象,大多人嫌她家里有个不能自理的妈,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弟弟妹妹,负担太重。 “后来我认识了你爸。”林以霞说,“当时你爸爸在味精厂开车,家里条件算不错。我年纪比你爸爸大,那时候,很多人觉得我配不上他。但你爸不像别人,他不在意我的家庭怎么样,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他给我带了两个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告诉我,他做饭特别好吃,让我考虑一下跟他过,他一辈子都对我好。” 他们当时结婚,大家都说林以霞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居然找了个不嫌她是累赘的男人。 后来,她母亲病逝,弟妹长大成人,相继找到工作,林以霞在学校教书,工作稳定,家里负担轻了一些。 易慈出生那年,易新开的厂子倒了,他成了下岗工人。 这时身边人的说法又变了,他们说,易新开真是有远见,娶到一个有本事的老婆,工作稳定,体面。 “是不是很有意思。”林以霞问她,“有些事情好像是兜兜转转的。” 易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点点头。想着,原来妈妈以前吃过那么多苦。 “我喜欢你爸爸这个人,但自始至终,我都无法融入你爸爸的家庭,我不喜欢他的父母。”林以霞说,“这些年碰上什么年节,我从不让你爸爸带你回爷爷奶奶家,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易慈点头:“因为爷爷奶奶不喜欢我。” 林以霞又问:“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易慈答:“因为我是女孩子。” 林以霞:“对,就因为你是女孩子。他们不仅不喜欢你,也同样不喜欢我,因为我在家不做饭,生完孩子没有辞职在家照顾你而是继续出去工作,因为我没有听他们的话回老家伺候公婆。过去你爷爷奶奶一直想让我再给你生个弟弟,我不愿意。他们不喜欢我,他们觉得我不贤惠,不顾家,不是合格的妻子。我对你有很大期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服气,我想着,要把你教育成一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让你爷爷奶奶看看,生男生女都一样。” 静了会儿。 “小慈,我一直都很怕你以后吃没文化的亏。我的经验告诉我,知识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只要你有知识,有本事,走到哪里都不怕。我确实希望你优秀,希望你优秀到闪闪发光,因为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让别人闭上嘴!”她说得有些动容,“你可以认为我是虚荣,我就是不想别人说我林以霞的女儿蠢得像番薯,我是很要强的人,我这辈子都要强,我想让你比我林以霞强!但我不是要求你必须考第一名,一定要多么出类拔萃,我……我只是希望你好好读书,学到知识,有独立思考的能力,长大以后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易慈听得眼眶发热。 说了很多话,林以霞好像有点累了。 她扶着额头,浅浅叹了口气,说:“昨晚你不在家,我一直睡不着,那期间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你的,关于我的,很多很多。” “小慈,以前是我错了,我不该强求你。我很惭愧,做了那么多年老师,教了那么多学生,但却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我有错。” 易慈听得头越垂越低,眼眶早就红了一圈。 “你没错,是我错了。”她紧紧捏着手,“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对不起什么,那一刻只是觉得,她让林以霞失望透顶,她要被放弃了。 林以霞轻轻舒出一口气,说:“我现在问你,学体育会比吃苦瓜苦一百倍,你是不是真的想学?” 易慈犹豫了会儿,轻轻点头。 林以霞猛地拍了下桌子:“扭扭捏捏什么意思,到底想不想学!!” 易慈这次没犹豫,大声道:“想!” 林以霞严肃道:“运动场是一个很残酷的地方,做运动员要被出人头地,要被人看见,你只能拼,一直拼,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汗水和努力。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走这条路,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这次我让你决定。中考结束后我再来问你一次,如果到时候还想学体育,我送你去学球。” 第14章 / 那一次谈话后,她和林老师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好像也比从前亲近了一些。 易慈心里清楚,离家出走并不是让林以霞回心转意同意她去学球的原因,真正说动林老师的,是李均意。自己进书房之前,李均意在里面跟林老师谈了很久,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易慈知道,李均意绝对帮她跟林老师好好谈过。 有恩必报,她决定给李均意买个好吃的蛋糕当谢礼,亲自送上门。 周六下午,初三高三都不上课,美好的休息日,易慈拎着一个早就订好的蓝莓蛋糕,坐上那辆去教堂的公交。 下车后还要走个几百米。走着走着,路过一家老式糖水店,思考后,她进去打包了一份李均意喜欢的红豆沙,给自己要了一份莲子百合。 买完,两只手拎满了,易慈快步往教堂的方向走了两步,又看见有卖葡挞的。钱还够,她最后进去买了一盒。 得食闲饭 第14节 认识很久,一直是李均意去她家吃饭,易慈从未踏足过他生活的地方……主要是以前也没什么机会来,偶尔过来找他,也只是在门口等。 盛德路46号。铁门边上有两个告示牌,左边是天主教教堂守则,右边是一个教堂活动时间表,写了弥撒时间。易慈仔细看完那两块牌子,记住上面的注意事项,深呼吸,走进去。 是一个哥特式风格的老教堂,本市著名景点。远看,教堂尖顶边停着些白鸽。穿过一条鹅卵石小径,两边是打理得很好的草坪,时不时会有些看起来很古老的雕塑。 老教堂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华美且肃穆,带着一种浓重的历史感,置身其中,总感觉自己走进了什么电影拍摄现场。 他住在这样漂亮的地方。 提着东西在正堂外面张望了会儿,易慈发现里面人蛮多,好像要进行什么活动。她不敢贸然进去,打算先给李均意打电话,门口有个义工发现了她,很热心地走过来问是不是来观光教堂的游客。易慈忙说不是,说她来找李均意。对方了然,笑着说,他在后花园忙,还给她指了路。 提着东西走过去,易慈最后在一个小花园里找到了李均意,他正在擦洗一尊圣母像。 看到她来了,李均意抬头笑了笑:“还真来了?” 易慈点头:“说了来肯定会来啊。”说完提起手里的东西给他看。 李均意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你买这么多做什么?” “不多,能吃完。”她问,“要不要帮忙?” 李均意摇头:“马上好,你等我一下。” 易慈只能提着东西站在边上等。等着等着,一大群白鸽突然从空中飞舞而过,有几只落在李均意正在擦洗的那尊圣母像边,还有一只居然乖顺地停在了他的手臂上。 易慈忍不住惊叹:“你们教堂的鸽子不怕人吗?” “不怕,反正不怕我。”李均意抬起手臂,让那只鸽子飞走,“平时都是我照顾它们。” 易慈恍然。 李均意抬起头对她笑:“想喂吗?” 对视两秒,易慈两眼放光,用力点头。想! “我裤兜里有一小包食料。”他朝她摊了摊手,“手脏,想喂你自己来拿。” 在心里斟酌了几秒合不合适, 摸他口袋合不合适,会不会显得有些暧昧。可最后还是没抵抗住喂鸽子的诱惑,易慈把吃的放到一边,走过去翻他的裤子口袋,找到一小包食料,在李均意的指导下开开心心喂起了鸽子。 打扫完毕,鸽子也都吃饱喝足散了,他带着易慈往他们的生活区走。他住三楼的一个小阁楼,房间有点小,十平米不到,但有一扇雕花彩色玻璃窗,很漂亮。 他的房间干净得有些过分了,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李均意拿毛巾擦着手,问她:“叫你带英语练习册带了吗?吃完我顺便给你讲讲题。” 易慈:“………没带!成天做题做题,我们聊点别的不行吗?” 李均意问她:“那你想聊什么,我跟你聊聊《圣经》?” 易慈:“……别聊,吃蛋糕。” 他们坐在那扇彩色窗户前分享下午茶。一缕光透过窗跑进来,正好照到脚踝。易慈晃着腿吃东西,终于感觉有一些轻松自在。李均意吃得比她慢一些,时不时停下来跟她说两句话。 吃了会儿,易慈撞他肩膀一下:“以前我爸帮我跟她说过很多次送我去学球,林老师一直不同意。你那天都怎么跟她说的?讲讲,我也学习下跟林老师怎么沟通。” “我说,你这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心思单纯,很适合练体育。” “……信不信我打你?” “我还说,你打球还算有点天赋,以前过我很难,现在我要赢你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让你试试也好。” 易慈一脸莫名其妙:“李均意,你是怎么做到一脸平静说出这么自恋的话的?” “这难道不是事实?” ……呵呵。 易慈:“你说嘛。” 他慢悠悠吃了口蛋挞:“求我。” 易慈:“…………” 深呼吸。 “我可以在教堂打你吗?这地方允许我打你吗?” “不允许。” “不允许你就赶紧说!!别等我动粗!” “明天给我买早餐我就告诉你。” “没钱,没钱!给你买这堆吃的我已经很肉疼了好吗!” “求我。” “李均意!!” …… 吵吵闹闹吃完东西,易慈最后还是没从这人口中问出真相。但问着问着她也没那么想知道了,结果如她所愿就好,没必要太纠结过程。 吃完东西,李均意又带她参观了一圈教堂。 别的地方易慈感觉长得都一样,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花园边一个放杂物的工具室,李均意说那里算是他的小基地,他以前会在里面做一些手工,做一些小实验,还在那里养过蝴蝶和其他一些昆虫,但后面他父亲不让养了。 角落里有他培育的一些植物,大多是花,白玫瑰,茉莉,小雏菊,看起来打理得蛮好。 易慈一盆盆看过去,最后在某个花盆前沉默了会儿。 她指着一盆植物问:“这是葱吗?” 一盆葱夹在花丛中,有些突兀,也很格格不入。 李均意说:“看起来是葱,但其实不是葱,长得像而已,这叫葱兰,也叫葱莲,花语是纯洁的爱。” 易慈完全不信:“……你确定这是花??” 李均意淡定点头:“嗯。” “这就是葱吧,什么葱兰啊还纯洁的爱……” “真的有这种葱,你回去自己查。” “你又开始了是吗李均意??我看起来很傻吗??” …… 参观了一圈,他们走到正门外,里面有很多人走出来,之前的活动好像结束了。有人走过来跟李均意打招呼,他们说话都很轻,很缓。 最后有一个穿黑袍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他个子不高,长相普通,头发梳得很整齐,目光……易慈总有点怕这个人的眼神,好像能洞穿人心。 他走过来,对易慈笑了笑:“小慈。” 易慈乖乖跟他打招呼:“神父,你好。” 李均意叫他:“父亲。” 他叫父亲,不是爸爸,易慈之前听到过。她一直觉得奇怪,李均意和他爸爸的相处模式太客气,他在神父面前总是很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的意思……看起来实在太不像父子。 神父对他点点头,没跟他说什么,又转头跟易慈讲了会儿话。 他问易慈,你之前跟我说的烦恼,解决了吗?易慈看看李均意,说,已经解决了一部分。神父颔首,说只要虔诚地对主祈祷,主一定能听见你的愿望。易慈说,可是我个子还是没能长高,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长高,是不是因为我不是虔诚的信徒,主不想理我?神父摸摸她的脑袋,说还没实现也很正常,那一定是主对你的试炼,你应该相信主,相信自己,相信你的那个愿望,不要怀疑。 说完话,神父走了,一句话都没跟李均意说,直接无视了自己的这个养子。 易慈看李均意的表情,感觉他似乎有些失落。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好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神父对自己收养的孩子并不亲近。李均意对她说过,从小到大,神父一直对他严厉而冷淡,少有慈爱。小时候他曾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听话不够优秀才不被父亲喜欢,所以一直努力做人群中最优异的那个人,可后来发现,无论做得多好,父亲也不曾对他另眼相看,大部分时间都在无视他的存在。 神父的感情似乎都给了信众们,他并没有得到多少偏爱。 易慈那时只是觉得,这样的家庭关系安在李均意身上好像合理,又好像有些悲哀。 之后李均意继续带着她在教堂里参观,给她介绍各个房间的用途。让易慈最好奇的是室内一个像盒子的建筑,有点像……木盒子式的电话亭?问这是做什么用的,李均意说,这是忏悔室,是信徒们像圣职者诉说自己的罪、请求得到赦免的地方。 在这种地方走着,易慈都不太敢跟他嘻嘻哈哈,等李均意送她出教堂才顺过气来。 他一直把易慈送到公车站,拒绝了易慈说一起去打一局篮球的提议,表示还要回教堂干活,打扫讲堂,他说周六周日教堂会比较忙。 “你们教堂里面好凉快,是不是都不用开冷气?”易慈说,“话说我都没去过冷的地方……李均意,你去过北方吗?有没有见过雪?我都没见过雪,有点好奇是什么样子的。” 雪。 “按理来说应该是没见过的。我爸爸是在这边收养我的,我后来去香港上学,现在又回这边……我没去过别的地方,香港不下雪,这里也不会下雪。”李均意答她,“但奇怪的是我总是梦到雪。” “梦到雪?” “嗯,而且是同一场梦,梦里面有雪。”他说,“不知道怎么给你形容……像是我去过的某个地方,可我不记得是哪里。下得很大,白茫茫一片,除了雪,什么都看不清。” 她感叹一句:“好想去会下雪的地方看看。” “以后如果真的做运动员了,说不定可以去下雪的地方比赛。” “嗯。”易慈点头,“到时候你要来看我比赛!” 李均意顺手拍了下她的头:“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中考。” 易慈立刻跳起来拍了下对方的后脑勺:“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唠叨。” “以后周末可以有空过来。”他说,“来帮我干干活,我到时候带你望弥撒。” 易慈摇头摇头再摇头:“不想来了,来这种地方我有压力,都不好意思在里面大声说话。” 他低头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好像大多人都会这样想,觉得教堂太庄严肃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从小到大都没有同学来教堂找我玩过。嗯,你是第一个。” 这话易慈沉默了会儿。 她最后拍拍他的肩膀:“如果你的主不介意不信教的人总往教堂跑打扰到他,以后只要周末不打球,我带着吃的过来。” 车来了。 她坐上公车,隔着车窗看他。想着,太聪明好像也很可怜,都没几个朋友。 林以霞跟她说过,李均意从小就是十分优异聪明的孩子,看图像文字几遍就能记住,过目不忘。小学时因为心算太厉害差点就被什么心算队招走,初一就自学完了初高中数理化的课本,读初二时学校推荐他去上什么少年班,他不去,学校说让他跳级,他也不跳,说就想正常上完学,和大多数人一样,完整过完自己的学生时代。更难得的是,这人不仅智商高,情商也不低,待人接物都十分得体,可以说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才一枚。 易慈猜想他过往的学生时代一定过得很孤单,毕竟同龄人能跟他对得上话的太少,他无法和身边的人相互理解。 这样的人,居然跟自己变成了朋友。 易慈无所事事地盯着车窗外面看,李均意还没走,插着兜看她。 他边上有一个穿紫裙子的女人,牵着孩子等车,是个小女孩儿,拿着个泡泡机吹泡泡玩。妈妈打着电话没空理她,小姑娘注意力转移到边上的李均意身上。她抬起脸看了看这个相貌英俊的大哥哥,举起泡泡机,对着他轻轻一吹。 得食闲饭 第15节 李均意身边飘起一串彩色泡泡,在阳光下灿灿飞起。 发现自己被泡泡包围后他愣了两秒,一副状况外的样子,好像不知道怎么就被泡泡淹没了。 难得见他这么呆,感觉好笑,易慈掏出手机想拍他,可惜才按出相机公交就起步了,摇摇晃晃的,镜头无法聚焦,他的身影清晰后模糊,看不真切。 后来易慈一直很后悔那天没有早一点拿出手机来拍一张他的照片。 明明经常见面,可奇怪的是,当时他们居然没想过一起拍一张照片。 第15章 托李均意的福,中考易慈考了个还算看得过去的成绩,能够顺利直升天中高中部。 开学后,她搬到高中部的教学区,她的教室在博学楼一楼,李均意在隔壁笃志楼的二楼。 明明更近了些,但易慈和对方已经没空像从前那样时常待在一起,李均意高三后学习任务加重很多,下午加了一节课,晚自习还延后半小时,他每天都在吃食堂,都没空跟自己回家吃饭。而易慈进入体育班后每天多了训练任务,他们时间总是错开,碰不上。 体育班是一个新的环境,易慈在新班级里交了很多新朋友,大多是跟她臭味相投的体育生,渐渐的,好像跟李均意关系变淡了一些。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各自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反正他们有保持联系,时不时见个面一起吃东西也蛮好的,他们依旧是时不时一起约饭约下午茶的好朋友。 直到那件事突然发生。 一开始听说的时候,易慈还在球场训练。 中场休息的时候没事做,她拿着篮球玩转球。上初中的时候班上那些女生特别爱看她表演转球,当时为了满足自己在班上的虚荣心,她下功夫研究了各种转球技巧,会的花样很多,乍一看还挺唬人的。 玩着玩着,队里打中锋的杨娇喝完水,突然在人堆里神神秘秘说了句:“你们听说了吗?” 这句话太熟了,学校里所有小道消息八卦新闻的惯用开场白。 一颗篮球还在她手指上旋转着。易慈分了点神,一边听她们说一边继续控制平衡,轻轻拍动球身,让它继续旋转。 “李均意……” 她听到了这个名字。 其实也不意外。从初中到高中,这个学校里总是有各种各样关于他的故事和传说,无论男生女生都很喜欢私下八卦这个人,体育班也不例外。 她转着球,心不在焉地想着,为了准备中运会已经好几个周末没去教堂看李均意了,不知道他最近除了学习又在忙什么。借他的mp4听了一星期,下周该还了。他养的那盆葱什么兰开花了吗?等中运会结束,约他一起出去吃东西吧。 “……对,我也听说了。” …… “他那个神父爸爸以前是杀人犯!” 易慈动作顿住。 “听说了吧?警察找到教堂的时候,神父还在布道,听说他爸爸拒捕,然后……” 啪。 手中那颗篮球落到地上,弹了几下,滚远了。 易慈冲到那堆人中间,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肩膀:“你听谁说的?” 顿了下,她大声问:“谁告诉你的!!” 杨娇被她的表情吓到:“易慈,你……” 易慈脸色很难看:“你到底听谁乱说的?” 杨娇反驳道:“谁乱说了啊!现在学校里到处都在传……” 易慈没听完对方的话,她球衣都没来得及换,抓起书包冲出球场,急急忙忙往高三教学楼跑。 体育班下午三四节课都是训练时间,他们训练的时候其他班级都还在正常上课,按理来说,此时李均意也应该坐在教室里第二排靠窗那个位置听课,但易慈跑到他们班教室门口的时候,她发现对方不在座位上。 他不在学校。 她给李均意打电话,发消息,但对方手机关机,一直联系不上。 下了课她跑去教堂找,教堂大门紧闭,进不去。 她回家想问林以霞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她是李均意的班主任,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妈妈只是疲惫地对她摆摆手,说不要问,也不要在学校传播这件事。 李均意整整一周没有来学校上课。 那一周里,易慈不知道李均意到底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她在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中惶惶度日,也从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那个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的故事。 传言有很多个版本,但始终不变的故事核心是,李均意的神父爸爸是个潜逃多年的杀人犯。他在很多年在我国北方某个城市杀害了一对夫妻,之后潜逃到南方,改头换面,有了新身份。不知道是不是犯下杀孽想要得到救赎,杀人犯信了天主,还成了神父,何其讽刺! 传言还说,神父拒捕,说能审判他的只有天主,拒绝被法律审判。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还在讲堂上给信众讲经,在对警察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主前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天去教堂里做弥撒的人都看到了神父畏罪自杀的过程。 ……听起来太离谱了,很像编出来的。 现实会这么荒诞吗? 易慈一开始不相信那些传言,她觉得那些传言听起来太戏剧性,也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她见过那位李初生神父那么多次,对方虽然爱对她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可神父在那一片可是远近闻名的热心善良,还教育出一个那么优秀听话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杀人?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杀人? 全是假的,全是伪装吗? 很快,这个听起来很离奇的故事衍生出了很多版本,像瘟疫一般在学校里疯狂扩散。易慈总感觉学校里每个人都在聊这件事,每个人都在八卦她的朋友李均意,把他的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重点中学学生们的日常就是泡在书山题海里,这种八卦是枯燥的学习生活最好的调剂品。更何况故事的主人公是谁,是李均意啊,天中最有名的传说级帅哥,多神奇,跟他有关的所有故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传说感,孤儿,资优生,有个神父养父,现在更绝的来了,他的养父爸爸还是个杀人犯!嗯,悲剧buff叠满,太精彩了。 易慈不愿意相信那些传言,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她觉得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是别人乱说的,神父是杀人犯?不可能,她不相信。传言是不可信的,经过很多人加工过的传言更是不能相信的,那绝对不是真相,只是传言。 一周后,李均意来上课了。 他低着头,走在下课的人群中,戴着耳机往食堂走。易慈远远看见他,也看见了周围人打量他时异样的眼神。 平时就少有人靠近他,现在就更没有了。 他一直是生活在流言蜚语中心的人,可这一次,关于他的流言是恶性的,神的儿子变成了杀人犯的儿子,性质变了。 易慈当时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冲上去大踏步走到对方身边,和他并肩而行。 李均意只是一开始抬头看了她一眼,后来那一路,他一句话都没说。 易慈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疲惫。原本心里有一万个问题想问,看见他,她又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一路走到食堂,打饭的时候他才摘下耳机问了句:“你要陪我吃食堂吗?” 易慈点头。 他把易慈手里的空餐盘放回去:“你回去,不要跟我一起吃。” 易慈问他为什么。 李均意答她:“不为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垂着脸,看起来很累,也很乱。眼睛下面有一圈青影,像是没休息好。 易慈没听他的,还是去拿餐盘,打定主意陪他吃个饭。 以她对目前情况的判断,李均意现在的处境是很微妙的,她不希望他这种时候在学校孤零零一个人吃饭,被人指指点点,有人陪着总比没有好。他的养父是不是杀人犯跟她无关,作为朋友这种时候应该和他站在一起。 “小慈。”他再次拦下她的手,“你现在就回家吃饭。最近……在学校里就当不认识我,也别来教室找我。” 易慈质问他:“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均意很坚持:“快回家,不然我生气了。你……别担心,晚上我给你发短信。” 说完,他拿起餐盘转身走了。 周围的人不着痕迹地打量他,审视他。看他的目光中有不同的情绪,可悲,可怜,可笑……神情各异。他走过之处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刻意避开了他,躲在暗处,窃窃私语。 这种时候,他不希望自己靠近他。 她看着对方的背影,只觉得特别想哭。 那天晚自习结束,易慈跑步回到家后,收到了对方发来的短信。 两条。 第一条是: 【他自杀了。】 第二条是: 【我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 她在门口看完那条短信,鼻头一酸。回拨电话过去的时候,他又关机了。 第16章 那两条短信过后,李均意再也没有跟易慈聊过有关他爸爸的事情。 他变得很沉默。就算冲到他面前讲烂笑话约打篮球递小蛋糕他都没多大反应,只会麻木地回应你,似乎提不起力气说笑。 你跟他说话,他眼睛看着你,可目光是空旷的。 易慈能感觉到李均意变了很多,在很短的时间里。 他从一个温和有礼的模范好学生变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孤僻男神,每天顶着一张厌世脸去上课,一副谁也别去烦他的样子。 当然,易慈觉得他就是懒得装了而已。 她一直认为李均意在学校里五讲四美的模范生样子也就是做给别人看看,装个乖对他来讲简直不要太简单。或许现在这个样子才是他的本来形态?反正易慈现在看他觉得一点都不假了。 不久后,神父的事情上了电视和报纸,事情落实,传言变成了真相。 这个案子官方并没有对外透露太多消息,捂得还算严实,但诸多媒体小报还是对此不停大肆报道,真真假假的内容混着往外散布,没多久这件事就变成了传遍大街小巷的全城热点事件。杀人犯逃逸多年后当了神父,多好的新闻。 学校里的气氛变得更微妙了些,李均意的处境也越发尴尬。 易慈上小学的时候遇到过有这种情况的同学。 当时班上有个很瘦小的男孩子,性格很内向,名字叫高小歌,易慈对他印象很深,她们坐过同桌。据说他的爸爸是个砍死自己老板的工地工人。就因为是杀人犯的孩子,那时候班上有一大半的男生都会欺负高小歌,把脏东西抹在他的课本上,往他的课桌里塞垃圾,或者在操场上做课间操的时候突然脱掉他的裤子…… 听起来很过分的行为,反正易慈觉得他挺可怜的。然而可怜他也没用,那些人是喊着惩恶扬善的口号欺负高小歌的,杀人犯危害社会,他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该打! 为什么打杀人犯的儿子就是正确的? 四年级的易慈回家后在饭桌上对爸妈提出过她的疑惑。 得食闲饭 第16节 “犯错的是高小歌的爸爸,高小歌没有犯错,就因为他爸爸犯了错,所以他也要被人看不起?我不明白,他真的活该被人欺负吗?这难道叫,父债子偿?” 当时爸妈被她的问题搞得沉默了会儿,谁都没回答。一个孩子的问题,困住了两个大人。 然后她又问爸爸妈妈:“我可以帮他吗?” 林以霞问:“为什么想帮他?” 易慈答:“我以前跟他分到一组值日,他扫地扫得很干净,我跟他多说了两句话,他后来帮我扫了地,还分我吃他的零食,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别人那样欺负他……我觉得太过分了。” “那你不怕班上别的同学也欺负你吗?” 谁料易慈轻描淡写地给爸妈来了句小学生的狂言狂语:“我是我们班老大,谁敢欺负我。” “……” 最后易新开对她说:“小慈,这次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想帮助他也好,装看不见也好,无论怎么做都是你的选择,我支持你。” 林以霞也点头,表示同意丈夫的观点,又补充说:“但我警告你易慈,不准打架!你上次跟四班那个男生打架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别以为我把那事儿忘了!一个女孩子把人家按在地上打像话吗!你……” 可惜,等易慈做好心理准备想跟高小歌做朋友的时候,高小歌突然转学了。听说,他被妈妈带回乡下上学,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小学时的记忆。 小学生讨厌一个人的表达方式跟初高中生或许不太一样,但易慈依旧担心李均意会被群体排挤欺负,像当年的高小歌那样。 当时,她希望自己可以保护李均意,用自己的方式,无论有没有用。 她开始陪李均意吃食堂。 李均意不愿意跟自己一起走,她就隔着几个人在他后边跟着。反正没人会跟他坐一个桌子,打了饭坐他边上,隔空一起吃就好。李均意吃饭总是很慢,她吃完了还需要在边上抠手抓头无聊地等半天。 她开始等他下晚自习。 高三比她们多四十分钟自习,等他的时候没事做,她要么去操场跑步要么去球场打着球等,等下课了再去门口守着对方出来。李均意不让跟他一起走,易慈就隔着几步距离跟着他,送他两条街再自己跑步回家。 下课时间,她时常风风火火跑到高三一班门口张望他们班上的情况,看这个班的人有没有欺负她的朋友李均意,等离上课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再掐点跑回自己教室,到后来提速都能提到一分半左右了。 李均意一开始规劝过她不要这样做,屡次劝说无果后似乎累了,只能默许她的行为。 易慈坚持认为她的保护行为很有必要,后来发生了几件有代表性的恶劣事件,这让她实在不得不担忧李均意的身心安全。 第一件事发生在某天放学回家的时候。 周六上午放学,下午不上课,她惯例跟在他身后五米处拍着球晃悠,送他一段路。走着走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几个人拦住李均意的去路,第一句就问:同学,请问你是李初神父的养子吗?李均意打量他们几眼,问他们是谁,想做什么。对方解释说,他们是xx电视台的,想要就李初神父的事情给他做个采访,问他几个问题,希望他能接受。李均意听完沉默了会儿,摆摆手拒绝了,继续往前走。 那几个人被拒绝后还是不依不饶,到最后还动上手了,走上前拉他,继续劝说,有一个在边上拿着相机偷拍。 易慈在后面看得忍无可忍,一个没忍住就把手里那颗篮球砸了过去,差点碰掉那人手里的相机。 她冲过去把李均意一把扯出来,质问那几个人:“你们能不能来烦他了!” 为首那人疑惑:“同学,你是谁?” 易慈怒道:“我是谁,我是你爹!拜托你们离他远点,别来打扰他了!” “同学,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跟李均意同学了解一下……” “了解什么了解?你们了解过他现在高三吗?他没几个月要高考了,你们现在跑来他面前讲这些事情不过分吗,到时候他考不上大学谁负责??你负责吗?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 她那天愤怒得想把对方的相机抢过来踩烂,浑身都是邪火。最后还是李均意阻止了那场闹剧,他默默把篮球捡回来,抱着球拎起易慈的后领把骂骂咧咧的她拖回家了。 第二件事发生那一年的保送名单公示后。 在神父出事之前李均意的保送申请已经递上去了,毕竟他成绩太好,竞赛总是拿名次,不保送他保送谁。 当然,一所竞争激烈的重点高中里一定会有人认为,保送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是不合情理的。 天中学校里有广播站,一般是下午上课前和晚自习前四十分钟广播,除了固定的新闻播报,当年学校里还流行点歌,提前一天给广播站信箱投送小纸条,第二天说不定就能被选中播放。 那段跟在李均意身后的时光,易慈基本都在学校解决吃饭问题,所以当时广播里传出内涵他的声音时,易慈也第一时间听到了。 那天她刚陪李均意吃完饭,他回教室自习了,易慈走回小卖部买了一根烤肠,准备趁没上课去球场打打球。 广播里放着容祖儿的歌。她听着歌,吃着烤肠,原本是一派悠闲的。 然后广播里的歌声突然停了,奇怪的炸麦声响起。 一片杂音过后,从前固定的女声播报变成了一个尖细的男声,有人抢了广播站的麦克风。 那人在广播里说:“我们连续给广播站点了一星期的歌,但广播站好像没有接到我们的投稿,今天,我们想自己来放一下这首歌。” “我们想点歌送给高三一班的班长,刚刚确认被保送x大,李初神父的儿子,我们的学生会长——李均意。” 语气怪异,也很阴阳怪气。 “同学们,原来保送并不需要政审,爸爸犯罪也不影响儿子保送名校。学校选择保送杀人犯的养子,或许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 “接下来,请大家一起聆听这首,《以父之名》。” 悠长的前奏响起,前奏有一串低吟的意大利语,没一会儿,歌声开始响彻校园。这是当年风靡的神曲,很流行。 歌是好歌,没半点问题,可是如果把歌的内容和李均意这个人联想到一起…… 太伤人了。 那一刻易慈只觉得他们欺负人的方式比当年那群小学生要恶毒一万倍。 忍不了。 她两三下吃完那半根烤肠,咬着牙深呼吸,助跑,发力,往广播站的方向狂奔起来。 跑到广播站要经过两栋教学楼,一条长廊,再爬到四楼。那天没有看表,但易慈敢确定那是她有史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或许是因为带着怒气,肾上腺素在很短的时间内一直狂飙,跑出去那瞬间她都被自己的起跑速度震惊了。 晚一秒到李均意就要被人多嘲笑一秒,她不敢慢下来。 那首歌放到一半多她就跑到了广播站,喘着气咚咚咚砸门。 不开门。 易慈后退几步,抬脚就踹。练过几年力量,她一脚下去就是一声巨响,围观的人全看呆了。 最后那破门也没经住她踹几下。冲进去后,她瞪了里面那几个男生一眼,二话不说去找电源。 剧烈运动后兴奋状态还没过去,浑身肌肉都在微微发抖。 有个男生走过来拉她,易慈转身就狠狠踹了那人一脚,破口大骂道:“你们是不是有病?人家保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学校为什么保送他心里没点数吗?你行你也考个第一名,不服你也去参加奥赛,自己不行就来讽刺别人,嫉妒是吗?嫉妒学校也不会保送你这种垃圾!闲着没事去操场跑两圈,跑来广播站放什么屁!瞪我,还敢瞪我!!” 她边骂边出招,那三个男生也没想到一个女生战斗力这么猛,一开始诧异得忘了还手,被她揍得满屋乱窜。 骂着骂着有点词穷,她又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堆脏话,粤语普通话混着说。在拔掉电源之前,那些辱骂内容一字不落地伴着歌声广播到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全校师生都被迫听了一场她的精彩骂战。 那场架打得很上头,被拉开时候易慈整个人依旧是斗志昂扬的状态,甚至还想冲着校园大吼一句我要打十个。 那或许是她高中的高光时刻了,就为了维护她的朋友李均意,她跟三个男生打了一架,说了一堆脏话…… 此事性质十分恶劣,以为怎么都要背个警告处分,但怪的是学校并没有对他们严加惩罚,去了办公室,老师们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就老套路两边各批评教育了一通,写检讨、叫家长……易慈被要求写两份万字检讨,因为她还揍了那三人一顿。三个男生打不赢她一个女生,废物。 林以霞匆匆从另一栋教学楼赶来陪着她被教导主任和班主任骂了一通,没像以前一样当着别人的面教训她,全程沉默,一句话没说。很奇怪,易慈感觉林老师那天好像不怎么生气,一脸平静地陪着她被教育,换以前早就上手揍她了,哪里还等得到教导主任来骂。 等从办公室出来,她跟在林以霞身后走着,在思考这次回家要被怎么处置。 本来林老师一直低头想着什么,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问了她一个很惊世骇俗的问题。 林老师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李均意?” 易慈被这问题吓傻了。 “啊?” 打了场架出来,林老师没有骂她,没有教训,居然在这儿问她喜欢不喜欢李均意?? 这是什么鬼问题? 林以霞静静看着她:“打架的事情我回去再跟你慢慢说。现在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不是喜欢李均意?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问她这种问题还不如直接上手揍她。 “我们还能是什么关系,就好朋友啊!妈,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不喜欢他,那你为什么每天不回家吃饭要在学校跟他一起吃,每天陪他一起走回家,今天还为他打架?” “……” 愣了会儿易慈才对林老师否认道:“我们就是朋友。” 林以霞还确认了一遍:“真的?” ……怎么感觉林老师还有点失望? 易慈难以置信道:“这都什么年代了,男女之间难道不可以有纯洁的友谊吗?我跟李均意一直都是好朋友啊!” 林以霞最后瞥她一眼,慢悠悠道:“我就是问问,不是最好,你激动什么?” 易慈:“……”她刚刚激动了吗? 后来林以霞没再问她什么,而是快步把她带到了另一个办公室。 里面坐了好几个中年男人,但易慈只认识一个学校体育办公室的杨辰老师。进去后她心一凉,还以为林老师今天的平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这是带她来跟杨辰老师告别体育班的。 心里还忐忑着,杨辰老师走过来,很兴奋地拉着她对某个男人道:“易慈,这是体大的刘教练,快来打个招呼。” 体大?教练? 来招打篮球的吗? 她心里有点小紧张,走过去喊了句:“刘教练好。” 那位刘教练上下打量她,问:“杨老师说,你是练篮球的?” 易慈点头。 刘教练摸着下巴,评价一句:“矮了点。” 易慈:“………”生气了,她已经生气了。 然后那位刘教练说:“同学,之前我和你们杨辰老师在教学楼外面说话,你从我们边上跑了过去,我看到了你起跑那一段,爆发很强。” 易慈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刘教练最后说:“你对短跑有兴趣吗?” 得食闲饭 第17节 第17章 月黑风高,回家路上,孤男寡女,一前一后。 前面那个突然转身。 “听说你今天跟三个男生在广播站打架。” 后面那个沉默片刻。 “体大田径队的教练让我去试跑了。” 他问:“你为什么要打架?” 她答:“那个教练说我短跑有天赋。” 他问:“你为什么要打架?” 她答:“我不太想放弃篮球,你觉得我该怎么选?给我参谋参谋。” 他问:“我问你为什么要打架?” 就到这儿,鸡同鸭讲的对话结束了。 以易慈对李均意的了解,他有点生气时候说话会不耐烦,懒得理你的样子。有一点点生气的时候他会大声说话,吼两句什么的。但非常生气的时候他反而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那才是他怒气值拉满的状态,气场十分可怕。 可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明明是帮他出气,林老师都没说什么,他还生气了? “他们那么恶心你不过分吗,我抽他们一顿怎么了?他们自己犯贱,我替天行道怎么了?” “那是三个男生,你没想过自己可能打不过别人吗?” “你在看不起谁?你以为我是你们尖子班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男生吗?” 李均意盯着她看两眼,目光很快锁定到她手肘上一块青紫的印子上。红印子边上还破了点皮,由于这是小伤,易慈之前完全没发现。 “说说,这是什么?” “一点小伤。” “一点小伤?” 易慈不耐烦道:“平时训练磕磕碰碰习惯了,这算什么,况且……” “易慈。”他冷声打断对方,“我不希望你这样做。” “你什么意思?” “我不在乎。”他说,“我不在乎那些人,说实话,保不保送我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我现在只希望你以后在学校里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跟任何一个人起冲突,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就装不知道,行吗?” “我帮你打架还要反过来被你教育,你有病啊李均意,做人别这么不知好歹!” 他语气很冷漠:“我怎么不知好歹了,请问我有让你去跟别人打架吗?” “李均意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我让你以后别管这些事!” “我做这些你还觉得是负担是吗?你就没把我当朋友吗??” 沉默几秒。 他说:“没有。” 易慈:“……” 说完,李均意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继续往教堂的方向走。 易慈看着他的背影,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冲着他吼了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一直把你当好兄弟好朋友,你凭什么这样啊!” 那句话让他的身影顿了顿。 但也只是顿了一顿,下一秒就毫不犹豫地撇下她往前走了。 那或许是他们最严重的一次友情危机。 易慈决定单方面跟她的朋友李均意赌上十天半个月气,不要再去热脸贴冷屁股。你把他当朋友,人家就把你什么?屁都不是。为了保证他在学校里过得安全她被多少人误会是他的脑残迷妹,难道这些都是她错付了?这段友情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当真,他李均意根本就不在乎? 完全是自作多情,那人简直没一点良心。冷漠!无情! 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她翻来覆去半天都睡不着,咬着被子生闷气。她知道自己应该多体谅理解李均意,毕竟他的生活出了那么多变故,脾气秉性有变化或许都是正常的。可换个角度想,关心他,人家领情吗? 没意思,真没意思。 她无法理解李均意的态度。 易慈打定主意,明天开始不等他下课,也不陪他吃饭了。正好省中运会在即,她还要去比赛,哪来那么多时间跟他搅和在一起,不值得。 第二天她顶着俩黑眼圈去学校,起得晚没赶上在外面吃早饭,就随便在学校门口买了个米糕。 走进教室刚好打早读铃,她急急忙忙地冲自己位子上坐好,去找桌子里的英语书。班主任很烦,说他们把书垒起来会躲在书后面搞小动作,遂要求他们不能在桌前放太多东西。迫于无奈易慈只能把书全塞在桌子里,她平时还不收拾,找课本总是要翻很久。 接着,她在桌洞边上看到了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袋干蒸,一个包子以及一瓶奶。 包子……看起来似乎是她喜欢的某家早茶店的招牌叉烧包? 那家店离学校蛮远。 谁给她的? 课代表拿着课本走到讲台上,开始领读。 “upset,心烦意乱的。” “ignore,不理睬,忽视。” …… 摸着摸着,易慈又一脸疑惑地从桌子里摸出一瓶新的跌打喷雾来。 哦。 昨天说没把她当朋友那人来过。 …… “have got to,不得不,必须。” “concern,(使)担忧,涉及。” 李均意肯定起得很早,然后在他们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悄悄来过。 他现在好像都会很早来学校。来得早,走得晚,这样能有效避开人群。 …… “fall in love,相爱,爱上。” “exactly,确实如此,正是。” 还是没找到书。 从前总是乱七八糟的桌子好像被人整理过,太整齐了有点不习惯,别人读半天她都没找到课本。 同桌周海洋躲在书后边嗯嗯啊啊张着嘴假装早读,指着那份神秘人送的早餐道:“不得了,昨天打了场架,今天就有人给女侠送吃的?” 易慈朝他挑挑眉,得意道:“没办法,一战成名,估计我也有狂热粉了。” 周海洋朝她翻了个白眼,又凑近一些:“你是不是自己也买了早餐?” “嗯哪。” “那分我吃个包子。”说完就要去拿那袋早餐。 易慈啪一声拍掉他的手:“滚,这个不行。” 周海洋压低声音:“今早上起晚了没吃,我真的饿。跟你买也行啊,两块行吗?”同桌久了,他们时常进行这种早餐交易。 易慈把自己买的那袋米糕丢给他:“拿去。” “我想吃包子,你把包子卖我。” “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叫叫叫!给钱!” 交易完毕后,易慈终于翻到了自己的英语课本。 翻开,她发现书里面夹着一个创可贴。卡通的,上面画着哆啦a梦。 他还挺会挑,专门挑了本英语书夹这个创可贴。是怕她找不到吗?今天上午早读加一二节都是英语课。 可是…… 她盯着那个创口贴语塞半天,心说李均意这是什么审美,还哆啦a梦,幼稚死了,这是她这种帅气美少女会喜欢的东西吗!怎么不干脆买个水冰月的给她? “易慈。”躲在书后边吃早餐的周海洋又开始叫她,“你怎么成天去帮高三那谁,你们俩不会真被你妈定亲了吧?” ……因为时常一起走,班上还是会有人拿他们开玩笑,说他俩被林师太凑对了,父母包办婚姻啊。 “周海洋,再造谣小心我撕你的嘴。” “来,快来,现在就来撕我的嘴,唉别痛痛痛——” …… 她也把书立起来,从袋子里挑出一个干烧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答他:“为朋友两肋插刀,你懂吗?你不懂。你脑子就只有情情爱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友谊。” 周海洋吃着米糕,意味深长道:“哦?” “……” “嗯,懂了,友谊。” 易慈瞬间无语:“懂你妹!你没朋友是吧?我就问你,你要是被人恶心了高成志会装看不见吗?” 周海洋摇头:“肯定不会。” 易慈:“那不就得了。” 周海洋又八卦起来:“那几个人跟李均意到底什么仇?还跑广播站去嚷嚷。” 易慈简单解释:“好像是帮室友打抱不平。他们宿舍有个男的跟李均意一个班,成绩也挺好,但没李均意好。本来那人也交了保送申请,但最后评估下来保送的是李均意,他们估计是不服气。” “这没必要吧,谁成绩好谁去啊,怎么他们好学生也整这些?” 得食闲饭 第18节 “就是就是,无聊死了那些人。” …… 后来那个早读,她和她的逗比同桌周海洋一直在偷吃早餐加聊天,还兴奋地讨论了会儿省中运会的事情。这种赛事对他们体育生来讲非常重要,表现优秀能拿名次的话可能会被特招,省赛名次对体育单招也有决定性作用,他们必须打起精神来。不出意外,易慈昨天见到的那个体大的刘教练应该就是来招人的。 等早读完了课代表来收作业易慈才想起数学作业就写了一半……原本打算早读的时候抄一抄的,危。 都怪李均意,忙着研究他送的东西都忘了作业没写完。 作业写着写着,她突然又想起还要赶紧写一写检讨,两万字啊!班主任说两天之内交上去……下次再帮他打架她就是狗,两万字谁写得完!!气死人了。 都怪李均意。 中午放学,她走出去的时候犹豫了很久今天要不要等李均意,走得非常慢。原谅他?好像有点快。不原谅他,会不会显得她有点矫情? 她又没错,是他莫名其妙发脾气。 易慈心事重重走到校门口,还没决定好等不等他,冷不丁抬头一看,人家李均意插着兜站那儿呢。 犹豫半天,易慈别别扭扭地走到他边上,等着对方先开口跟她道歉,跟她挽救他们的友谊。 对视了会儿。 李均意一直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很淡,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如往常。 他的眼睛不算很黑,在阳光下看是浅棕色,异常明亮,很像透光的琥珀。 片刻后,他微微偏了下头,示意她走吧,抬步,自己先往前走了。 ……一句话都没说。 ……还一副很确定她会跟上来的样子。 “……” 易慈盯着他的背影,心说老子原谅你了吗?以为一顿早餐一瓶喷雾就能收买我?做什么春秋大梦! 她无语了会儿,目光一偏,突然看见了胳膊上那个创可贴。 行吧,哆啦a梦也挺可爱的。 算了。 几秒后,易慈认命地长叹一口气,提着书包急急跟上对方的脚步。 ……冷战计划就这样失败了。 第18章 没过几天,易慈在家里吃饭时突然听到一个坏消息。 林以霞说,李均意主动找到校领导,希望学校换一个人保送,他想放弃那个名额。 难道又有人去抗议了? 易慈听完差点又把碗摔了,大声问妈妈:“为什么?” 林以霞当时看她两眼,挑挑眉,意味深长地问她:“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跟你没关系的事,你要这么激动呢?” 易慈:“……”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从打架事件过后,林老师就开始对她和李均意的关系时不时阴阳怪气两句,还总是一副打趣他们的样子呢?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林老师吗?真离谱。 林以霞瞥她两眼后才解释道:“他说他不想保送,自己也能考上。” 易慈撇撇嘴:“那本来就该是他的,现在放弃难道不是约等于跟那些人屈服了吗?凭什么!” “我个人觉得,他是不屑要这个名额了。”林以霞叹了口气,“李均意最近变化太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高考没多久了,我很着急。” 她讲了讲李均意在班上的改变。 林老师说,李均意现在的学习状况很消极。 李均意过去永远是班上听课最认真的那个人,无论老师讲的知识点对他而言有多简单他都会认认真真听,可现在离高考不到三个月,他居然完全不听课了,开始在课上看闲书。老师时常从他那儿没收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书本,有讲编程的,有哲学书,有名著有小说,有地理杂志,还有一些对高中生而言太复杂的物理学讲义,除了学习以外的书,什么都看。上课时他不吵不闹,不做题不听课,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自己的书,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高三各种小考大考最多,而以往成绩永远名列前茅的李均意不再和以前一样认真对待考试,所有卷子,他只挑难的题目做,其余的就写个答案上去敷衍,偶尔还会在一些题边上创造一些他觉得不错的超纲题,像是要出题给老师做,很是狂妄。作文他也开始乱写,有一次英语作文直接默了一个曲子的五线谱交上去,老师下去一查,发现那首曲子是《欢乐颂》。 林以霞说,管他也不是,不管他也不是。你管他,他嗯嗯嗯点头说知道了,下次考试的时候会给你个面子像过去一样认真做卷子,你以为他正常了,可没等几天他又开始在试卷上写奇怪的东西…… 所有老师都拿他没有办法,因为李均意似乎是在证明给他们看一件事,他可以好好完成考试,他现在只是懒得写给别人看。保送?第一名?他不在乎了。 该怎么去教育一个过去十分优异,现在正在往奇怪方向成长的少年人?老师们也很头疼,毕竟李均意的情况很特殊,他有合情合理的借口变任性,变消极,变堕落,自暴自弃。可说到底他也没做什么,他的行为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只是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倾向。 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询问劝解时,李均意只会漫不经心地听着,不解释不顶嘴不在意,说,好的,知道了,回去后消停两天,然后继续我行我素。 林以霞是他的班主任,为了这件事私下不知道找李均意聊了多少次,一点用都没有。 她说,她觉得李均意给人的感觉越来越独了,以前就总是独来独往,现在更孤僻了一些。 林以霞有点担心这个过去被大家叫做天才的学生会变成一个疯子,不是有人说过吗,天才和疯子一线之隔,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对此,易慈的评价是:“你们没想过,他或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林以霞问她什么意思。 易慈答:“或许以前很听话的样子只是装给你们看看,但现在他不想装了,懒得装了,没必要装了。” 林以霞又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易慈嚼着嘴里的菜,想了想,咽下去才答她:“我就是知道,我跟他是好朋友。” 或许是很多人觉得难以理解的友谊,一个聪明的资优生和一个体育生,能有什么共同话题?可是易慈时常觉得,他们是能够沟通的同类。谁规定这个世界上只有志趣相投的人才能成为同类?那么,她喜欢吃鱼,李均意也喜欢吃鱼,易新开还在饭桌上打趣说他们俩上辈子估计是两只猫咪,这样算不算同类呢?都是猫咪,或许算吧。 她偶尔觉得自己能够理解李均意。 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场台风前的暴雨……别人给他递一把伞,他会拒绝,然后一个人走进雨里。易慈知道,即使没有伞,李均意也是会继续孤独前行的那种人。 他其实是很孤单的人。 老天给他聪明的脑袋,完美的皮囊,但却让他的世界一直下着雨,不是暴雨就是台风,用各种各样的变故打碎他的生活。 曾经易慈嫉妒过他,嫉妒他聪明,长得好看,是大家都很羡慕的那种人。可现在,她只觉得他太可怜了,各种方面的可怜,他的人生简直就像裹着糖衣的苦瓜,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某天周五,她陪他一起在食堂吃午饭。易慈很清楚地记得他们那天都打了什么菜,她要了一个饼加一份红烧肉套饭,食堂的蛋饼卷土豆丝特别好吃。李均意吃的是炒菜心和一份牛肉。坐下开吃的时候易慈一直在偷瞄他的盘子,想尝一口李均意的红烧牛肉。 还没想好怎么跟李均意提,看着看着,她突然发现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牛肉? 她想了想,指着李均意那份牛肉问:“李狐狸,你之前不是跟我说,你周五不吃肉吗?” 之前他说过,从小跟着神父生活,他也就跟着神父守大小斋,周五不吃红肉。这是传统教徒做法,虽然现在很少有人这么做了,但因为神父恪守,他也就跟着父亲一起恪守。 说完那句话后,李均意低头看了看他的餐盘,彻底愣住了。 “……今天是周五?” 易慈点头:“是啊,今天周五,食堂一般周五周六才有红烧牛肉,不是吗?”关于吃的,她总是会记得很清楚。 接下来,他几乎有半分钟都没任何动作,如遭雷击般呆在座位上,傻傻看着那份吃了一半的红烧牛肉,脸都白了。 易慈当时看他的表情,脑子里冒出两个大字来,完了。 他居然忘了。 李均意记性那么好,可他居然忘了这种应该刻在骨子里的戒律,这对他而言是一件太过恐怖的事情,那可是他的信仰啊。 易慈被他那表情吓得筷子都拿不稳了,但还是故作镇静地去挑他餐盘里的牛肉,一边挑一边安慰:“没事没事,忘了也正常,我每天都会忘记好多事,这没什么,别想太多,你又不是故意的,你的主肯定不会介意……你吃我的卷饼好吗?有鸡蛋能吃吗,不然我去给你买个素的饼?” 他没有反应,只是看着自己的餐盘,奇怪地笑了笑。 易慈觉得他笑得有点凄凉。 他低着头,“我从记事开始就信教,对我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习惯,是本能,以前我从没怀疑过自己相信的东西,我没有理由怀疑。” “可现在我时常会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信,又到底该不该信。” “他走以后,我发现我信仰的东西好像没办法解释我的困惑。” “我想不明白。” 易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听得很难受,几乎不敢跟他对视。 他最后问:“小慈,你说,上帝到底掷不掷骰子?” 易慈听不懂他说的话,她有点慌,只能赶紧转移话题道:“现在先不管上帝,我去给你买素的煎饼好吗?你吃不吃?” 李均意沉默着摇头,片刻后站起来,急急往厕所的方向走。 他那天把吃的东西全吐了。下午还说不想去食堂吃东西,说没胃口,吃不下。 没办法,易慈只能跑去学校外面给他买了块草莓蛋糕,怕那只狐狸不吃东西把自己饿死了。 蛋糕他终于赏脸吃了,当然主要原因或许是易慈待在他们班赖着不走,说看他吃了再走。迫于无奈,李均意只能拆开包装慢吞吞吃了起来,吃得非常勉强。 班上很安静,以他的位置为中心,方圆三米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靠近他,所有人都埋着头看书做题。 因为经常来,易慈早就跟李均意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男生内向同桌混熟了,她时不时会跟对方打听李均意在班上有没有被人排挤,每次跑进来找李均意,他那同桌总是会很自觉地拿起课本去外面看。易慈觉得他这个小眼镜同桌很有眼色,私下对其放出狂言道,你在学校算我罩。 他吃,她就看他吃,托着脸看,无聊又略带担忧地看。桌子上有几张他的模拟卷,易慈无所事事地把他的语文卷子抽出来,翻到作文那一面,题目是:请以“奉献”为题写一篇文章。但他的作文没写题目,第一行字是: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就呼叫他说,亚伯拉罕,他说,我在这里…… 李均意的字很好看,端正的行楷,标准得像印刷体。 看了会儿,没太看懂。易慈问他,写的是什么内容。李均意答,亚伯拉罕献子。神为了试炼亚伯拉罕,让他把自己的儿子以撒杀了作为燔祭,是圣经里很有名的故事。他在作文里把这个故事加工了一下,变成了…… 听完,易慈愣了会儿,问他写这些做什么,多不吉利。 他说,我是按要求写的,都把自己的孩子杀了当作燔祭,那难道还不算奉献?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眼睛垂着,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易慈把他的卷子放回去,叹了口气:“我妈之前跟我说,快高考了,你现在成天自暴自弃,沉默着叛逆,让我劝劝你。” 自暴自弃。 叛逆。 李均意吃着蛋糕嗯了一声,只是笑了笑,没抬眼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易慈又道:“但其实我不太想劝你,我觉得你就该发疯给他们看看,去逃课!打架!叛逆!发泄!趁高考还有几个月好好大闹学校一场!我支持你!” 李均意:“……” 得食闲饭 第19节 易慈看他无语住了,算是把人逗开心了点,笑着趴到桌子上看他:“开玩笑的。不过大概就这个意思,我希望你每天过得轻松点,别想太多,别为难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着。如果……如果实在不想上课就别来学校了,跟我妈请个假,在家复习,免得那些人总是对你指指点点的,你这种情况学校肯定批。” 那个时候易慈真的觉得学不学对李均意而言一点都不重要,别人关心他的成绩,而她更关心李均意的身心健康,每天来学校被流言蜚语折磨太残忍了,易慈很希望他可以藏起来,暂时躲一躲也好。 她这样的安慰听起来或许是有点离经叛道的。但李均意听得挺开心,还笑了笑,吃着蛋糕答她:“别人觉得我来学校是勉强,但我觉得就是这种时候才应该来,而且每天都要来。” 易慈不太理解:“你现在每天上课都看闲书,请问你来学校表演给谁看?” 他说:“我自己。” 都在低头温书的高三教室,他们压低声音在课桌上窃窃私语,像是在密谋什么重要的事情。 感觉他垂着脸吃蛋糕的样子没那么丧了,易慈很欣慰,戳戳他的手臂,小声跟他分享:“中运会我拿了个好名次。” 李均意问什么,篮球吗。 “一百米,我跑了第一名。”她语气很开心,“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拿这么厉害的第一名。那个教练说我有天赋,我一开始还不太相信,报名的时候就想着随便跑跑,可是我跑了第一名,强不强!教练说,我没系统训练过短跑能跑出这个成绩很厉害。我感觉短跑也挺有意思的,跟篮球不太一样,这项目玩的就是心跳。” 做第一名很好,教练看她像在看宝贝,回家后爸妈也夸奖了她,好像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在对她笑脸相迎。李均意每次考第一名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飘飘然呢? 他不答反问:“那你以后还打篮球吗?” 易慈问他:“你说,如果我转田径的话,算不算是背叛了我的梦想?” 背叛? 李均意愣了愣。 半晌,他答:“背叛要更严重一些,你这个,不算。” 他说完那句话,预备铃响了,易慈站起来,把座位还给小眼镜。走之前,她看见李均意从桌洞里摸出一本爱伦坡的推理小说,不出意外,晚自习他应该会一直看那本书。 跑回教室的时候易慈突然想到一个比喻,她觉得李均意很像落难的王子,而自己是保护他的骑士。那种想要保护对方的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她曾经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被那只狐狸精所蛊惑,可是每次有暧昧的念头在脑袋里出现时,她总是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想法踢飞,再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们是好朋友,永远的好朋友。她要保证自己的好朋友安安全全地读完高三,奔向本该属于他的光明未来,这是她作为朋友的使命。 第19章 那年四月,李均意从生活了很久的老教堂搬了出来,换到了天中男生宿舍住。他给学校的理由是在教堂总是睡不好,失眠多梦,想要换个环境生活。学校同意后,他开始住校,易慈再也没机会跟他一起上下学,相处的时间更少了。 他搬到学校后,易慈在天中田径队的热烈邀请下不情不愿地转到了田径队,并和教练做出约定,先试试,如果没出成绩她还是想继续回去打篮球。 进入田径队开始系统训练后,她每天都在高强度加练,每天除了上课,围绕着生活的永远都是各种专项训练。练体育很辛苦,但对易慈来讲,她更喜欢这种不用思考的辛苦。跑起来的时候她习惯什么都不想,只是感受。感受呼吸,感受心跳,感受身体的极限。觉得很累很难坚持的时候也别停下来,咬着牙往前冲,什么都别管,往前跑就可以了,运动是那样简单又纯粹的事情。对她而言,打球跑步比做数学题轻松太多太多了。 五月下旬,她被省体田径总教练刘长东点名参加了一场全国室内黄金锦标赛,在系统训练很短的情况下,那次的100米决赛,她拿到了冠军。在女子4x100米决赛中,她与另外三个队友以48秒70的成绩拿到了亚军。 对当时比赛经验很少的易慈而言,那是一个非常吓人的成绩,在那之前,她只参加过一次省中学生运动会的短跑项目。刘长东看完比赛后直接从看台上冲下来抱起她转了一圈,激动得脸都红了,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欢呼,对边上的几个教练说,你们信不信?信不信!她以后是要进国家队的! 国家队。 那三个字把易慈砸得晕头转向。 答应去田径队时,易慈完全没想过自己原来真的这么有天赋,之前她以为那只是教练随口说说的。 从小到大她只有过一个梦想,当篮球运动员,那是最初最纯真的梦想。她练了很多年篮球,没打出什么名堂,练短跑练了两个月都不到,居然拿了很多人练几年都拿不到的名次……这太荒诞了。 不久后,刘长东把她的比赛视频和个人资料送到省体育局,没多久省队就把电话打到了天中体育办要人,让她赶紧收拾收拾东西直接到省队训练,别再留在学校里浪费时间。 在办公室听到那个消息时易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答,扭着手踌躇半天,最后说了句回家跟父母商量一下,说完赶紧大步跑远了,没敢在办公室多待。 田径队的训练场地是室内塑胶跑场,在公共大操场往里一点。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易慈没忍住停了下来,盯着里面打球的人看,满怀羡慕地看,都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天训练的时候同队的人都没怎么跟她说话。才转项没多久居然就出了成绩,还被省队要去了,一个半路转田径的能有这种好运简直太遭人嫉恨。当时课上要做拉力绳训练,教练让两个人一组,易慈拿着拉力绳在人群中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跟自己组队,最后还是教练站出来帮她练了一个下午。不过那时候身边人的眼神又不对了,她看懂了身边那些人目光的含义:瞧瞧,教练就帮她一个人练,多偏心啊。 这导致她更加低落了,对正式转项短跑这件事甚至有了抵触心理。 回家以后她垂头丧气地跟林老师说了省队的事情,然后又委婉表示,她有点不想练田径了,还是想回球队打篮球。 林以霞问她为什么。 易慈小声说,更喜欢篮球。 林以霞听笑了,说:“你们教练不是说了吗,就你目前这个情况,以后想去打职业篮球是很困难的,就算能签球队,大概率也是坐冷板凳当替补,可是短跑对你来讲不一样。我这样问你吧,从小到大,你拿过几次以省、市为前缀的第一名?” 她垂着头,没答。 林以霞替她回答了那个问题:“在今天参加田径比赛之前,你从没得过一次像样的第一名,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小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么好的机会被教练看中的,刘教练说了,你有可能进国家队。” 潜台词很明显了,机会摆在眼前,不要不识抬举。 易慈茫然地问妈妈:“那篮球怎么办?我的梦想怎么办?” 林以霞问她:“那你是想沉溺在不切实际的梦想里原地打转当个平庸的人,还是去选择一个你更擅长的领域做佼佼者?” 易慈无法回答那个问题。 “既然你今天来问我的意见,那我的意见就是,浪费天赋就是一件很不可取的事。”林以霞说,“小慈,你敢说你不想拿冠军吗?” 冠军? 这个世界上难道会有运动员不喜欢冠军吗? 她现在已经尝到了第一名的甜头,那个甜头让她有了实打实的好处,可以被特招,还被那么多人看好。她喜欢运动本身,但也喜欢拿冠军的感觉。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目前现实是她打篮球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不配被省队国家队的人看中,反而在短跑这个项目找到了点存在的价值。 可是在她心里,梦想也很珍贵。 这要怎么割舍?如果放弃,那不是约等于背叛了自己的初心吗? 自我拉扯最严重那晚,下了晚自习,易慈在回家路上给自己买了几罐啤酒,塞进书包里悄悄带回家,想着好好发泄一把。等洗漱完毕,爸妈的房间都没动静了,她关着灯坐在地板上摸出那几罐啤酒,拉开拉环,喝了自己人生的第一瓶酒。 难喝,苦,很涩,这是她对酒的第一印象,难喝程度简直跟凉茶不相上下,呸呸呸。 难喝她也忍着,就当喝凉茶,一瓶瓶不间断地喝,喝得悲壮,权当发泄内心的苦闷,祭奠内心那个已经快要死去的梦想。 喝到第三罐的时候她已经上头了,对着窗户嗷嗷哭了两嗓子,喝得头晕目眩涕泗横流的时候,她躺到床上给李均意打了个电话,好像是呜呜呜说了很多话,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二天她跑去问李均意自己都说了什么,对方讲得十分含糊,说她打来的时候是半夜一点半左右,宿舍里室友都睡了,他戴着耳机听她哼哼唧唧半天,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那天过后,她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一些,都明白什么是取舍了。长大是不是就是那样?懵懵懂懂经历一些事,稀里糊涂地选择,最后阴差阳错地走向另一个结局。 如果那天没有狂奔去广播站帮李均意打那场架,她或许也走不上短跑这条路。 等她好不容易把自己的事情理清楚,决定彻底放下篮球开始田径生涯时,那一年的高考已经悄然而至。 后来想想也奇怪,那几个月怎么会过得那么快,好像发生的一切都在快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人生的某个节点。 高考前一天,天中全校都放假。易慈那几天除了训练也没事做,跟李均意提议了,她负责陪考,每考完一场让易新开来接他,去她家里吃饭。但李均意拒绝了她的好意,只说考试前陪他出去走走就好,去散散步,换换脑子。 下午吃过饭,他们在学校外碰面。见面后她问李均意去哪里,李均意说,不知道,随便走好了,走到哪算哪。 确实走得很随便,他们没有目的地,是真正的漫无目的瞎走。易慈感觉李均意那天很放松,表情一直是舒展的,状态不错。这人也奇怪,大考前明明应该紧张,他倒是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还能悠闲地约自己出来散步。 走到某条陌生的街道时,易慈看见有摆地摊的,拉着他过去逛了半天。最后停在一个卖金鱼的小摊前,易慈拉着他蹲下看了半天。本以为他不会对金鱼感兴趣,结果李均意看了会儿,居然像模像样地给她介绍了起来,给她讲那些小金鱼的名字,草金,兰寿,墨龙晴,狮子头,鹤顶红……一样样指给她看。听了会儿她都听愣了,搞不懂这人为什么每天在学校埋头苦读还能知道那么多小金鱼的品种。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他答:“从小就喜欢花鸟鱼虫。” 易慈恍然。 看着看着,她莫名就跟其中一条小金鱼看对眼了,指着一条呆头呆脑的小鱼问李均意:“可不可爱?” 李均意评价:“看起来跟你一样,不太聪明。” 易慈立刻给他一肘:“你找一条看起来聪明的给我看,找!” 他低着脑袋找了半天,最后指了一条尾巴很长的小金鱼道:“这条看起来聪明又漂亮。” 易慈呸一声,唱反调道:“难看!” 老板没忍住在边上搭了句腔:“小姑娘,那条多好看啊,燕尾草金,玻璃花色,你不喜欢啊?” 易慈倔强道:“不喜欢,难看!” 李均意没再跟她争什么,他直接站起来跟老板买下了那两条金鱼。 易慈接过他手里那个袋子的时候还有点茫然:“给我吗?” 他点点头:“送你。” “我没养过金鱼。” 李均意把鱼食也塞到她手里:“我知道,但还是想送你。” ……这。 她把那袋小鱼举起来,透着最后一点夕阳的光看,打着氧的塑料袋里两只小鱼游来游去,时不时抖抖尾巴。在光下看,亮晶晶的。 “好看吗。”他凑过来问。 好看倒是好看。 她摸摸着下巴,贱兮兮地问:“观赏鱼能吃吗?” 李均意:“……”想打她怎么办。 易慈哈哈哈笑起来,举着袋子张开嘴做了个一口咬下去的夸张动作。李均意看得好笑又无语,轻轻拍了下她的头:“别想着吃,拿回去好好养,不要打它们的主意!!” “好嘛。” 那天他们一直从黄昏走到天色昏暗,一通乱走后,面前的路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后来上了一座桥。 易慈走得有点心不在焉的,一来觉得自己的守护落难王子之旅要结束了有点感慨,二来是担心王子殿下考试的时候脑子一抽在高考试卷上也乱写乱画…… 思考半天,她还是不放心,伸手戳了戳对方的手臂:“喂。” 他嗯一声。 易慈问他:“明天你会好好写卷子的是吧?” 他说:“看心情。” 易慈不满:“你别看心情,好好考,考个第一名,最好考个理科状元什么的,气死那些成天嫉妒你的人。” 他说:“看情况。” “……”易慈忍不住锤他一下,“你明天好好考,听到没!” 李均意看她一眼,笑着问:“你很怕我考砸?” 易慈点头:“当然啊!你可不能考砸了,你是我学习最好的一个朋友了,千万要考个好学校,不然……” 李均意没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 易慈继续喋喋不休地交代他:“平时玩归玩闹归闹,要上战场了你别搞那些有的没的,好好考!考出实力!考出风采!反正无论如何千万别拿高考跟自己赌气,而且……” 得食闲饭 第20节 李均意心不在焉地听她说了几分钟,终于听烦了。 他无语地看看天,看看桥,再看看对面手挽手迎面走来的那对情侣……本来气氛挺好,此情此景,她居然还在那唠唠叨叨让他别忘记涂答题卡?? “别说了。”他开始不耐烦,“我心里有数。” 易慈摇头:“不不不你先听我说,这次千万别任性,一定要好好考,你就当是为了让你的朋友我以后有面子知道吧,考个状元回来,以后我就能四处炫耀我朋友是高考状元,真的,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 关于他们的关系,她脑子里除了兄弟和朋友估计没其他选项了。 别人是喜欢想太多,她倒好,干脆什么都不乱想。 更可气的是,她那么坦荡。 “……听懂我的意思了吧?你要是跟自己赌气最后考砸了去个垃圾大学多不值当,真没必要。别说什么你心里有数,关键时刻可不能乱来,况且……” ……… 啰嗦死了。 李均意越听越头疼,终于忍无可忍,对着她怒道:“你说点别的行吗?” 易慈愣了愣:“……那你想听什么?” “不如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我的事。” “我不该关心吗??之前都说了,以后你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义不容辞!” “……” 李均意冷冷看着她:“我有时候很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笨,除了运动神经发达,你别的神经是不是都已经坏死了?” ……? 为什么发火? 他又怎么了?? 易慈简直莫名其妙:“……好好的你骂我做什么?我怎么又笨了?” 李均意盯着她看了几秒,迫近一步,刚想说什么,可是下一秒,头顶的路灯、桥上的霓虹灯突然亮了起来。 桥上视野开阔,整个城市在一瞬间被点亮,他们碰巧看到了这一幕。 华灯初上,霓虹斑斓。城市被照亮,心事似乎也被照得亮堂堂的,无所遁形。 他们不约而同静了静。 然后李均意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有点奇怪,抬头去看他。 对方很专注地看着她。那是易慈从未见过的目光,太重,太满,还有点复杂。一秒,两秒,三秒……没人说话,气氛奇怪。 易慈觉得这个样子的李均意很陌生。 四目相对,她很不自在,想避开,但完全避不开,只能硬撑着和他对视。 没多久就有点撑不住了,大脑渐渐陷入死机状态。 “小慈。”他说。 就两个字,自己的名字。 明明还没说什么,易慈已经被某种预感吓得大脑一片空白。那一刻她是怕的,怕李均意会说出什么,也怕他…… 但最后听到的只是一声叹息。 和低低的一句—— “这一年,谢谢你。” 第20章 那晚易慈到家有点晚。林以霞先休息了,易新开没睡,一直在客厅里看电视等她回来,等着等着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听见门响的时候他才悠悠转醒,刚好看见女儿开门进来,脸红扑扑的,衣服头发好像也汗湿了。 他连炮珠般发问:“大晚上你怎么又去锻炼了,不是说跟阿仔去散步吗,你们难道去打球了?他明天高考你们还打球?你手里拿着什么?什么东西?” “散步的时候买的小金鱼。”易慈把手上那袋鱼挂到架子上,一边换鞋一边答他,“我们没去打球,你的阿仔八点就回学校了。” “那你呢?” 她说:“哦,我把他送回学校后去体育馆的操场跑了二十圈。” 易新开:“………” 易慈解释:“我有点兴奋,跑几圈缓解一下心情。” 易新开疑惑:“大晚上的你兴奋什么,国家队来要你了?” “没。”她含糊道,“我吃多了。” “……” 她提起那袋金鱼,在家里搜寻了一圈,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容器来装鱼。易新开看她翻来翻去也心烦,最后从厨房找出一个坛子洗干净了让她拿去用,说明天再帮她买个鱼缸。 安置好小金鱼,她飞速奔到浴室洗漱。以往一直习惯洗战斗澡,但今天她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因为她先冲了十多分钟的冷水澡,感觉身体完全冷静下来后才调到温水清洗头发和身体。 洗完后她还破天荒地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了半天自己的脸。 ……怎么形容呢。 不一定斩男,但好像斩女? 看了半天,她有点嫌弃拍了下镜子,擦着头发走回房间。 那天她失眠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什么情啊爱的,一直离她的生活有些远。虽然陌生,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怎么说都是个身心发育正常的女孩子,正常的感知能力是有的,更何况身边上至父母下至朋友同学反反复复拿他们打趣过,她当然往那方面想过。 可是那个人是李均意,他的存在本身让所有事情都变复杂了。 易慈一直没办法分辨对方在她的世界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们的关系有点像兄妹,大多时候像朋友,有点暧昧的时候她都自动忽略不计了,猜想太多显得很自作多情。反正以前她都是这样心理暗示自己的,完全没可能的人去想干嘛?自己不是他那杯茶。 也不是没有自信,就是感觉……李均意不会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女生。 他应该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易慈也想象过。音乐班那个头发自然卷的班花不错啊,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她和李均意每年都会一起在文艺汇演上合奏,挺配。还有他们班那个齐刘海的学习委员也不错啊,长得很日系的妹子,笑起来甜甜的,成绩好,性格也好,感觉很适合李均意。还有美术班那个腿很长的…… 比起那些女孩子,她似乎……粗糙了一点?跟他不太搭。 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她很自觉地把对方当成朋友,拒绝胡思乱想庸人自扰。 ……当然,也不是没有胡思乱想过。 喜欢上李均意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易慈不否认这一点。 他有太多优点,是身上有很多传奇光环的人,是完美无瑕的,是很多人摸不到的月亮。然而,易慈对那个形态的李均意很无感,完美得太假了,不真实。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喜欢李均意是在他爸爸出事以后,很多事累积在一起,渐渐给了喜欢一些实感。 比如那次在食堂,想陪他吃饭,他走开了,感觉自己想哭的那瞬间。比如帮他打架那天,她往广播站跑的时候,为他打架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为一个人那么勇敢。再比如……那天周五他在食堂点到了红烧牛肉,她被他说的话吓到了,连忙去帮他拈他盘子里的牛肉,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时发现他的手很凉,太凉了,她当时第一反应是想握住他的手暖一暖。但她不该那样做,只好转移话题去问他要不要吃素的煎饼。再后来,他跑去洗手间吐了,走出来的时候脸很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给人的感觉就像以前见过的那片狐狸云,马上就要飘走了。她看得很难过,那一刻有一种冲动,想走过去抱他一下,很想。但她没有立场那样做,只能赶紧转头飞奔去学校外面给他买吃的。没有合适的身份给他拥抱,她只能给他买一块草莓蛋糕。 再往前……那就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如果那些算喜欢,算心动,那她确实喜欢李均意。 那段时间她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很像班上那群一边说他装一边悄悄模仿他的幼稚男生,对所有人包括自己说他们是朋友,是永远的好朋友,背地里却总是忍不住悄悄观察他,关心他,感觉有点心动,还要努力装作没有心动,甚至要每天催眠自己他们就是好兄弟好朋友……催眠到今天,她都有点入戏太深,真的相信了。 看看,友情是多好的护身符。 明明他们已经那么靠近。 过去有感觉到过一些什么,隐隐约约的。 只是李均意这人表达的方式始终是沉默的,克制的,温和的,和他的性格一样,做什么都是淡淡的。他言行举止没越界过,似乎只是把她当成妹妹,或是一个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 今天发生的事终于让她有了点不对劲的感觉。 正常的朋友会用那种眼神看你吗? 张飞看关羽的时候会那么温柔吗?张飞跟关羽说话的时候会那么欲言又止吗? 会吗? 应该不是自作多情吧? 这可不能怪她想多了。 窝在被子里想了半天后,易慈突然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她拉开被子,很中二地朝着天花板砰砰砰虚空开了n枪,在床上滚了几滚……感觉实在精力充沛无法入睡,她索性翻起来做了个百来个俯卧撑,纯当发泄。 折腾完后身上又出了一层汗,但懒得再去洗了,反正天气也热,感觉困意袭来后她直接拉了个枕头在木地板上将就睡了。 瞎折腾的结果就是,第二天起来发烧了。 常年锻炼,易慈的生物钟比闹钟还准,这么多年就没怎么赖过床。但易新开八点多去买菜的时候发现她还没起来,有点反常。就算高考这几天放假,可是按易慈的性格是一定会早起去晨跑或者练练力量的,怎么可能八点了还在睡? 易新开敲敲她的门,问她起来没。敲了快半分钟易慈才地应了一声,说可以进来。打开门一看,这姑娘趴在地上睡着,很虚弱地叫了声爸。易新开皱着眉走过去问她为什么睡地上,易慈哑着声音回了一句,太热了。 走近一看,易新开发现她脸红得不正常,蹲下摸了摸她的额头,摸完吓得赶紧把她扶起来:“这么烫……发烧了?” 这孩子从小到大就没生过几次病,头疼脑热都很少,身体素质是非常好的。 易慈迷迷糊糊地被扶到床上坐好,听完摸摸自己的额头,居然还笑了笑。想了会儿,她没头没脑地给爸爸唱了句:“爱恋是一场高烧,思念是……” 易新开拍她脑袋一下:“爱爱爱,爱你个头,烧傻了吗!昨天都干嘛去了?你坐着等我别乱动,我去拿体温计……” 量完体温一看,三十八度二。易新开怕量不准,甩了甩体温计让她再量一遍。她夹着体温计,脑子还晕乎乎的,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惊一乍地对易新开道:“爸,我待会儿自己找点药吃了就行,你不用管我,你现在先去买菜,中午我们去给李均意送午饭啊。” 易新开奇怪:“你不是说他不要我们送考吗?” 易慈:“你不懂,他说不要就是要。” 易新开:“……你确定吗?” 她点点头:“到时候你去给他送,他肯定要。” 易新开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易慈重重点头:“真的。爸,给他做点好吃的,做个姜母鸭,再做个椒盐虾,清炒芥兰,他爱吃这个,汤的话……” 易新开笑着弹一下她的脑门:“自己想吃就直说,别打着给人家送饭的旗号点菜!” “……”她扯扯嘴角,“就当是我想吃吧。” 得食闲饭 第21节 顿了下,“爸,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哪本童话里,王子和骑士在一起了?” 易新开沉默两秒,忧心忡忡地问她:“不然我们去医院看看吧?”烧傻了好像,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易慈笑嘻嘻的:“我没听说过,但我觉得,王子也不一定要跟公主或者灰姑娘在一起,是吧!他可以跟骑士在一起的,是吧!” “……那请问骑士是男是女?” “女的!” 易新开摸摸她的脑门:“那可以,当然可以……好了好了,体温计给我,你先起来吃早饭。” 易新开等她吃完早饭后就急匆匆出去买菜了。易慈躺在床上听了会儿歌,吃过药后昏昏沉沉的,听困了。睡过去之前,她一直在默默为某个正在考试的人祈祷,希望他不要任性,至少别乱写作文了吧,昨天自己说的那些他到底听进去没啊……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第21章 平日里自认为身体壮如牛的人,一病起来也如同山倒。易慈本以为发烧没什么大不了,多喝点水好好休息一晚上就能好,但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她的低烧迅速恶化成了高烧。 她一直拒绝打针吃药,想着靠自己的身体素质抗过去就是了,运动员都有点忌讳各种药品,就算最近不用比赛,她内心依旧抗拒治疗。 易新开觉得不能掉以轻心,打电话给她的教练得到允许后二话不说把她押到医院看病,没惯着她乱来。作为爸爸,他考虑更多的是女儿的身体,发烧这个病可大可小,他才不愿意拿这种事情赌。 看诊的时候易慈十分不配合,梗着脖子跟爸爸争辩,说要回家。 医生看她反抗情绪激烈觉得好笑,忍不住劝了两句:“再烧下去就不是小事了,运动员也会生病,你现在不在比赛期可以正常就医,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抗拒打针搞什么!这么大了还怕打针吗?” 易慈大声反驳:“……谁怕,我不怕!我才不怕!“ 医生哄小孩一样哄她:“好好好,我们不怕,那现在乖乖跟爸爸去输液好吗?妹妹乖啊,不怕不怕。” 易慈:“……”快被气晕了。 最后还是被易新开按着打了针。实在太久没进过医院,等挂好针水躺到病床上时易慈还一直在怀疑人生。她动了动手,看见管子里血回流了一点,放下手,血重新流回去。无聊地玩了几次,易新开走过去按住她的手:“别乱动。” 她噢一声,又问爸爸:“你待会还去给李均意送饭吗?” 易新开说:“我去了谁留在医院照顾你?” “我都多大人了还要你照顾。”易慈答他,“你守着我也没事做,多无聊。我待会儿睡觉,有事情叫护士就好了,你去给他送饭。” 父女俩拉锯半天,易慈还是把易新开劝走了。中午他来给自己送了一次饭,保温桶才放下就急急忙忙跑去给李均意送他那份了。 一个人打针是有点无聊。她本来也不太喜欢玩手机,拿出来随便戳了两下就开始无趣。发烧导致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吃完午饭就开始特别想睡觉。 其实病房里挺吵的,隔壁床是一个小男孩儿在输液,看年纪估计刚上小学,病床边围着他的家人。几个老人几个大人围着一个小孩儿转,一会儿喂饭一会儿喂水果的,宝贝得不行。易慈偷瞄了他们几眼,看见那个男孩子的奶奶给他喂苹果,男孩不吃,不吃就算了,他还发脾气,吵着嚷着说他要吃烤肠,吃羊肉串。他奶奶也不恼,很耐心地继续哄他吃,说乐乐啊,你就吃一块吧,等病好了奶奶再给你买肉串,好不好? 有点羡慕。 听着听着,她在这种背景音里睡着了。 一开始,她梦见了自己的爷爷奶奶。 有一年冬,春节。初三那天林以霞跟学校一些老师自发组织的小团队去海南旅游去了,留下她和易新开守家。父女俩在家待着也无聊,于是易新开外出置办了点年货,带着她开车回了一趟老家。 总的来说,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程。吃饭之前易慈没事做,想着去厨房打打下手,结果才走到门口就看见奶奶从锅里捞出一个大鸡腿来。她以为是给自己的,结果奶奶无视了她,扬声朝客厅喊了一声,浩浩。堂弟走进厨房,把那个腿给拿走了。她安慰自己,或许想着吃饭的时候或许能捞到另一个腿吃呢,但那天奶奶把那个鸡腿夹给了爷爷。 回去的时候她问易新开,奶奶是不是不喜欢她。易新开在前座开着车,一开始好长时间没回答,半晌才答,怎么会,爷爷奶奶都很喜欢你的。易慈反驳爸爸,可是奶奶给浩浩300块压岁钱,只给了我100,他们就是喜欢浩浩,不喜欢我。跟爷爷奶奶吃饭,他们从来都不给我夹菜,但总是给浩浩夹好吃的。听完易新开又沉默了一会儿,答她,奶奶应该是忘记了。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不要生奶奶的气。 她听完在后座沉默了很久,想了想,最后说了句,爸,我们明天能不能吃鸡肉,做沙姜焗鸡吧。 易新开说,可以。 她说,我主要是想吃鸡腿。 易新开说,那等下爸爸先带你去买鸡腿吃,炸鸡行吗?但记得别告诉妈妈我带你吃了,她不喜欢你吃这些。另外,等你妈回来也别告诉她我带你来过爷爷奶奶家,我们就当今天没来过,好不好? 她点头,说好的,这是我们的秘密。 梦里,易新开坐在驾驶座上,正带着她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穿过隧道,她来到了另一个地方,他们上了一座桥。一开始觉得有些陌生,看着看着她才发觉不对,那好像是高考前一天,和李均意一起走过的那座桥。她扒着窗子往外看,看向某个方向。远远的,她看见了那两个小小的身影,模糊的,一闪而过,好像是李均意和自己,看不真切。没来由的,她有点着急,想让爸爸停车,她想下车再看一次。她拍了拍车窗,说停车,爸,停车。前座的易新开没有理她,车开得越来越快。她看着,看着那两个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车窗外那个世界不断后退,后退。最后一秒,她看见路灯一下子亮起来。 她醒了。 这一觉睡得不沉,全是梦,还出了一身汗。 刚睡醒还处在有点蒙圈的状态。她扶着头环顾一圈,随即发现原本很吵的病房此刻很安静,边上那个病床已经空了,估计是打完针回家了,而她的病床边此刻坐着一个人。 他戴着耳机,眼睛还闭着,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歌放的声音有点大,她好像都能隐约听见一些。 刚刚似乎梦见的人,醒来后就能见到,这感觉有些奇妙。 易慈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叫他几声,李均意,狐狸精,李狐狸。没动静,估计是听不见。她坐起来,想够着身子拍他一下,手才伸出去就顿住了,不知想到什么,她没再动作,隔着一点距离打量他。 今天他穿了一件样式简单的黑色衬衫。冷色调的黑把他衬得很瘦,再搭上这张脸,居然有种禁欲的性感。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看他,这种感觉很奇妙。 正看得津津有味,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 她猛地后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都快凑到人家脸上细细观摩了。 对视几秒。 李均意摘下一只耳机,表情不动,问她:“你看什么?” “……” 她偏开脸,开始胡言乱语,“哦哦,我数数你脸上有几颗痣。” “我脸上没有痣。”语气笃定。 “啊?有吧……” 他微微挑眉,饶有兴致地问:“在哪?” “……”易慈只能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儿,我爸呢?” 李均意说:“考完试我跟他过来看你,但你睡着了。坐了会儿他就回家了,说回去给你做饭,让我等你打完针送你回去。” 对啊,他今天考完试了,彻底考完了。 易慈:“嗯。” 沉默了会儿。 他不说话。 易慈没话找话:“考得好吗?” 李均意:“还行。” “你没乱做卷子吧?” “没有。” 又沉默了会儿。 易慈继续没话找话,指着他的耳机问:“听的什么?” 他说:“《曾经我也想一了百了》。” 易慈大惊:“你听这个干嘛??积极向上一点好吗!”她没听过这首歌,那瞬间有点想歪了。 “这首歌只是歌名比较丧,但其实很积极向上。”他说,“是很有力量的一首歌。” 易慈:“……哦。”顿了下,“你今天怎么穿黑衣服啊?” 过去她很少见李均意穿深色的上衣,他们的校服是白衣黑裤,不穿校服的时候易慈感觉他的衣服也大多是浅色系。今天看他穿黑色,有点新奇。 李均意问她:“那你觉得我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白的啊。”她自然道,“我以前真的怀疑过你是不是只有白衣服。” 然后他顿了下:“我好像是前段时间才发现的,我不是很喜欢白色。” “为什么?你很适合白色啊。” “太干净了,容易脏。” 就到这儿,话题再次莫名其妙断掉。 以前相处时没那么尴尬的,隔了几天再面对彼此,沉默似乎都变得别有意味。 心怀鬼胎,这导致易慈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坦然面对他……她眼睛乱瞟,看看吊瓶里面的针水,又看看边上的垃圾桶,就是没敢正眼看他,一直在胡思乱想。昨晚没洗头,这会儿头发有点油,脸色肯定也很差,不知道有多难看…… 她还神游天外着,李均意突然站起来,伸出手,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那几秒没敢呼吸。 他皱着眉试了试温度,说:“还是有点烫,今天打完回去观察观察,明天再来看。” “嗯。”她装作淡定地答,“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好了,现在浑身充满了力量!” 李均意摇头,嘱咐她:“还是要注意点,你别不当回事儿,回去该吃药吃药,别犟。” “……哦。” 后来零零碎碎又聊了几句。打完那瓶针水,李均意把护士叫来拔针,又带着她走出医院打车回家。 别走到小区门口,他停了步,对她道:“你自己进去,别乱跑了,直接回家,好好养病。” 她奇怪:“你不跟我们一起吃吗?” 李均意摇头:“我今晚跟别人有约。” 别人? 他能跟谁约? 易慈更奇怪了:“谁啊?” 这次他顿了顿才答:“你不认识。回去吧,改天见。” 思考片刻,易慈没再追问,对他点点头,说那你记得好好吃饭,等我病好了我们再出去玩,庆祝你考完试。 告别后,易慈慢悠悠朝家的方向走了几步,走着走着,她突然想到要告诉李均意明天是她爸的生日,想约他一起去给爸爸买礼物。 得食闲饭 第22节 想到这,易慈赶紧扭头看了眼,人还没走,他站在那里,不知道在等什么,那里又不是公交站。易慈急急往回走,快要接近时,她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李均意面前。 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易慈被那辆车的车标吓了一跳。 还愣着神,那辆车开走了。 第22章 病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李均意一直没有出现,易新开生日那天他都没有来家里。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他去香港了,问他去做什么,他只说去取一些神父过去留在那边的东西。 也没有问他取的是什么东西,她觉得李均意肯定不想回答她这种问题。她连那天到底是谁来接他都没问,他没主动说就是不想说,事事追问不是她的风格。 后来又过了几天,一直没能见着他。病中身体倦怠,她每天在家不是吃就是睡。偶尔想起那只狐狸的时候会拿起手机犹豫几秒,发一些毫无营养的话过去,然后和对方进行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对话: -吃饭了吗?吃了什么?多久回来啊! --吃了西多士。我下周三回,你想要我带什么回来吗? -你自己回来就好。 -睡了吗?香港热不热啊?你住哪? --没睡。挺热的,住在小时候待过的教堂附近。 --你早点睡。易慈同学,熬夜晚睡会长不高,已经十二点了。 -好吧,晚安。 --晚安。 -你想好以后去哪上大学了吗? --还不知道。 -你会去北京吗? --你想我去哪里? -你的话,当然要去最好的学校。 --出分以后再说。今天烧退了吗? -退了,但还是鼻塞,有点咳嗽。我吃药了!还被我爸逼着喝了好多凉茶…… --良药苦口。 -吃饭了吗? -我爸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豉汁排骨,你不在好可惜。 --吃了牛奶面包,今天不太想吃东西,心情不太好。 --你记得多吃蔬菜,不要光吃肉。 -你怎么天天没心情?心情不好才要好好吃东西。 --谁说的。 -我说的! --。 --我不高兴的时候吃东西总感觉没有味觉,尝不出什么味道。 -怎么会这样?我难过的时候会更想吃东西。如果吃到好吃的东西,会觉得很庆幸,还会感谢自己还活着。 -食物能安慰坏心情。 -你晚上去好好吃一顿,温暖一下你的胃。你住那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有一家车仔面。 -那你晚上去吃一碗。 --嗯。 -狐狸~狐狸~~ --为什么又熬夜,你要不要看一下现在是几点? -我想问你个事。 --你到底还想不想长高?赶紧睡觉,长高需要充足的睡眠。 -高考前一天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晚安。 聊天内容好像……挺无聊的。 毕竟能力有限,易慈也只能想出这些话来建立联系了。 他很少主动给你发什么,只是回消息而已。 易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想了很多方式,总觉得都差点意思。那天旁敲侧击问了他一嘴,但他只回了一句晚安。她不确定那是含蓄的拒绝,还是虚晃一招的假动作。 而且从闲聊时的只言片语中她敏感地察觉到,李均意心情不好。 问他怎么了,他又从来不说。 他从来不告诉别人他在想什么。 她只能等。 等着等着,李均意还没等回来,病好后她迅速被教练一个电话召回队里,每天昏天暗地训练,没空去思考自己的早恋问题了。 再见面,是他们高三一班组织谢师宴那一天。 当时成绩还没出,正是惴惴不安等结果的时候。没出成绩那段时间才是聚餐的最佳时期,何去何从还没个定论,一群刚刚毕业即将要各奔东西的少男少女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感怀,再适合不过。 本来那天易慈一直在基地训练。晚上好不容易结束得差不多了,结果教练又跑来训话,噼里啪啦把大家里里外外批评一遍。听完训话,易慈满头大汗地去休息室拿包。拿起手机看了眼,有几个未接来电。 点开,打给自己的人是……小眼镜,大名叫肖宇…肖宇什么来着。 李均意那个有点内向的同桌,她的眼线。 易慈之前跟他交换过联系方式,目的是时不时跟他交流李均意在班上的情况。但过去他们的交流一直都是发短信,从没打过电话。 她感觉奇怪,回拨过去。 嘟嘟嘟,三声就接了。 “……喂,喂?” 他那边很吵。 易慈提高声音问他:“什么情况?有事儿?” “你等一下,我去外面说。” 等了片刻,那边安静了些。 小眼镜说:“我们今天请老师吃完饭出来又一起来唱歌,不知道为什么,李均意今天喝了很多酒,我感觉他应该是喝醉了。”顿了下,“这算紧急情况吧?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 喝醉?? 他那种人居然会在外面把自己喝醉?跟他们班的人? 李均意完全不是会跟同班同学把酒言欢的那种人。他如果喝醉,要么是被灌酒,要么是自己想喝。 诡异。 确实是紧急情况了。 易慈敏感起来:“你们班有人灌他酒吗?” 小眼镜说:“一开始玩游戏,他一直输。后来他一个人就开始喝,还越喝越多……我看他有点不清醒了,说送他回去,他没理我。” 他玩游戏一直输?? 之前闲来无事时易慈跟他玩过几次游戏,有跳棋,有纸牌,基本没赢过。李均意脑子好用,是会记会算那种人,那些游戏在他眼里或许简单得要命。 那为什么会一直输? “你们玩的什么游戏?” “就……转瓶子,真心话大冒险。” “……” 行吧,这种游戏智商好像派不上什么用场。 易慈叹了口气:“你把地址发我。”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从训练基地赶过去要差不多半小时,现在时间不早了,一来一回……很麻烦,她明天还要早起训练。 很麻烦,但她还是去了。 按李均意那种性格,别说喝醉之前不喜欢别人碰他,喝醉以后也不知道是什么鸟样。他在班上没有关系好的朋友,跟同桌小眼镜的关系也都是淡淡的,这种情况,也只能她去接了。 地点是市中心的一家ktv。易慈没来过这家,上到三楼后还沿着走廊找了会儿。305找半天都找不到,走过一个拐角,她先在某条走廊上看到了李均意。 他面前有一个人,女生,穿着短裙,绑着马尾,似乎正在跟他说些什么。其实第一反应是想躲开,但由于李均意是面对自己的方向……出现时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看了几秒,很快又把视线放回面前那个女生脸上。 他看起来确实不太清醒。比起平日松懒了些,看人的时候很是漫不经心。 脱掉校服,脱离学校的身份,他此刻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酒的晕染,状态很松垮,有种带着倦意的颓然气息。 也就一段时间没见,他又有了一些变化。 不过他们这气氛……怎么像是在告白? 要走吗? 但是李均意都看见自己了……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易慈犹豫半天,心一横,索性就厚着脸皮站那儿了。怕什么!她之前还帮那么多女生给他递过情书送过吃的,又不是第一次见这种阵势了,怕什么! 得食闲饭 第23节 她小步前进两步,靠住墙,开始装模作样地玩手机,然后竖起耳朵偷听。 “……其实我一直………” “……今天还是想告诉你……” 易慈心如止水地玩着俄罗斯方块,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她听见李均意说:“嗯,我听懂了。” “但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 “抱歉。” 方块叠到顶,那一把死了,这一局很快。 易慈看着屏幕叹了口气,把手机揣进包里。她抬起头,看见他朝自己这边走了两步。 走得摇摇欲坠的。边上的那个女生扶了他一下,这次易慈终于看清了那个女生的脸,哦,是他们的学习委员,长得很日系小清新那位,之前易慈还在心里给他们俩配过对。 不知道是哪个包间在唱容祖儿的《怯》,唱得挺好听。她听着歌,放空几秒,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转身走人给男嘉宾女嘉宾留点空间……还没想好,李均意已经推开身边的人,踉踉跄跄走到了她面前。 靠近后,非常浓的酒味飘过来,易慈没忍住皱了皱鼻子。 他走过来,找到她就不走了,定在她跟前,直直看过来。 她莫名被看得脸热起来。 他站在自己面前,不声不响,用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看自己,像是在等你安排他……这目光看得易慈有点心疼,又非常心动。 有些人只是站在那儿,无需言语,都像是引诱。 易慈只好先问他:“还清醒吗?” 他半天不答。 易慈皱眉,感觉情况不对,大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但也不知道是自己力气太大还是此人喝醉了重心不稳……他身子往边上一偏,歪了歪。 易慈连忙把人扶好,提高声音问:“现在要回去吗,我送你回去?” 他点头。 “还能走吗?说话。” 他想了想,摇头,又点头,再摇头。 ……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头疼。 那没办法了。 易慈看看他,又看看他边上那个表情有点难看的女生,开始思考该怎么把人弄回去。 想着把人架回去省力点,易慈抬起他一只手臂想着扶着人走吧,但这个醉鬼不是很配合…… 拉扯几下,急性子易慈对他彻底失去耐心,转身蹲下找准地方,手一托,直接把面前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生给背了起来…… 突然被背起的李均意表情瞬间凝滞。 而旁边那个女生惊得张大了嘴。 把人背好,她还游刃有余地颠了两下,转身,对那个表白失败的学习委员妹子笑了笑当作道别,二话不说背起人走了。 走了两步,之前一直不说话的某人终于在她头上开了句金口:“……放我下来。” 易慈吼他一句:“收声。”路都走不稳了还叫叫叫。 “易慈。” 语气像是在警告,但由于带着醉意,没有什么威慑力。 “干什么,觉得被女生背很丢脸吗?” “……让你放我下来。” “哈哈哈,我偏不!” “……”李均意垂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渐渐握成了拳。 后来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妥协了,他渐渐松了劲儿,手指舒展开,跟着自己走动的节奏慢悠悠晃着。 她背着他走出ktv打车,送他回教堂。李均意上车后就开始发呆,很不在状态,失魂落魄的。 为什么喝酒啊,她问。 李均意答她,醒着太难受。 她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但眉头一直皱着。 易慈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路,越看越担心。不就去了趟香港吗?到底去做什么了搞成这样…… 他看起来太累了。 给他买什么吃的能让他心情好一点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吃一口就能让烦恼消失的小蛋糕就好了,她想着。要是真的有,她一定天天给李均意买。 到了教堂外面下车,李均意醒了,人精神了点。不过这次人家死活不让背也不让扶,坚持要自己走,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掏钥匙开大门。 路暗沉沉的,晚上的教堂有点阴森。因为之前神父的事件,这个教堂短期内不会再对外开放,听说不久后教区将派来新的神父接管,目前这里仍属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平日基本没人来访。 李均意显然对路很熟,不用灯也走得很顺,带着她轻车熟路摸黑往某个方向走。 易慈一路跟着他来到某个建筑前,推开某扇沉重的门,穿过摆满长椅的中殿。 太黑了,她有点心慌。问过他一次,灯在哪儿,我去开。李均意答她,我不想太亮,这样就好。 教堂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神圣肃穆的地方,可如果你晚上来……易慈觉得气氛怪怪的,有点恐怖。 李均意在黑暗中找到一个角落,坐下。 仔细看了看,他面前是一架很旧的钢琴。 易慈问:“你又要做什么?” 室内空旷,说出的话有回音,大晚上听这种声音,十分惊悚。 李均意掀开琴盖:“我弹一首就回去睡,你先走吧。” 易慈皱着眉去拽他:“大晚上你弹什么琴?李均意你别发酒疯了赶紧……” 话断掉了,一串音符突兀地流淌出来。 过去易慈没有来教堂听过李均意给信众唱诗弹琴伴奏,那天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听这人现场演奏。 不知道是为谁而弹,或许是主,或许是这个夜晚,又抑或是他自己。她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只觉得他弹得很乱,很急,基调是惨烈的,每个蹦出来的音符好像都在尖叫,在嘶吼。 在哭。 静静听了会儿,易慈没再制止他,退后几步,找了个长椅坐下,静静听了会儿。 她好像被琴声中那种莫名的悲怆压制住。 那架钢琴靠在布道台边上,他的方向对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钢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她看见他垂下了头,紧紧捂住胸口。 室内很暗,本该什么都看不清的,但他背后正好有一扇窗。如果没记错,那好像是一扇漂亮的玻璃花窗。此刻,很淡的月光从那扇窗照进来,笼罩住他半个身子。 那瞬间易慈看见了他的目光,带着恨意,不解,茫然和痛楚。 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李均意站起来抄起琴凳,狠狠砸向那架钢琴。 轰——砸出来的巨响在室内轰鸣着,来回震荡。太刺耳了,那声音听得易慈耳朵一炸,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他好像是瞬间失控的,不知道是想发泄什么,疯了一般拿凳子狠狠砸面前的琴,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 她吓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往后拉——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抚对方:“不要砸……你冷静一下李均意!你冷静一点!别吓我好不好……你别这样,你先深呼吸,深呼吸……” 他没再动作,肩膀慢慢垂下来。 教堂归入平静,只剩他们急急的呼吸声。 很久以后,李均意转身,很疲惫地抱住了她。 无关其他,她能感觉到。那一刻他只是想靠住什么,抓住些什么。 他好像被什么打碎了。 “你别问我。” 语气很轻,也很疲惫。 易慈嗯了一声:“我不问。” 她张开手环住他的背,轻轻拍了几下。没有更多,只是拥抱。在那个没有光的教堂里,那个夜晚,她第一次拥抱了这个人的脆弱。 第23章 准备去封闭集训前,易慈回家待了两天。爸妈在饭桌上啰嗦了很久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她嗯嗯嗯点头,随即才想起什么,问林以霞:“高考成绩是不是出了?” 林以霞表情立刻变得十分愉悦:“昨天出的。” 易慈看她那样子也猜到了八分:“李均意考得很好吗,考了多少?状元?” 林以霞说:“要过几天才查得到,他的成绩现在被屏蔽了。”她语气实在难掩自豪,“我打电话问了问招生院的熟人,也没跟我明说,但听那个意思,李均意应该是这个。”她伸出几根手指,又往上托了托,“到时候好学校抢着要他,等着看吧。” 懂了。易慈点点头:“天大的好事。” 高考前一两个月上课天天看闲书还能考得这么好……算他厉害。 好消息令人胃口倍增。易慈吃着饭,自己傻乐半天,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又低落了。 犹豫片刻,她问林以霞:“妈,你知不知道什么……心理疏导之类的地方?专业点那种。” 得食闲饭 第24节 林以霞愣了下:“你要看心理医生?” 易新开立刻放下碗,表情凝重地问:“你最近状态不好吗,训练压力太大了?还是有什么烦恼?” 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哎呀你们别这么看我!我没事!我就是……算了,你们就当我没说。”她也是头脑发热,怎么会想到问爸妈呢。 那应该去问谁? 谁能帮到他? 她甚至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加之李均意的态度更是让人捉摸不透。砸过钢琴的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至少,看起来是那样的。打电话过去问候,轻描淡写地表示他没什么,昨晚喝醉了有点失态而已,他现在好得很,正准备出门去买个小蛋糕吃,他没有任何问题。 易慈也只能陪他装若无其事。 很多事情都还悬而未决时,他们已经无法避免地渐行渐远,有了各自要奔往的前程。 六月底,易慈要开始封闭训练,而李均意报完志愿,说要回一趟李初神父真正的老家,去替他处理一些事 他们在那个夏天去往了不同的地方。 等那一年她结束大赛回来时,李均意已经去新学校报道了。 李均意大一大二那段时间,应该算易慈运动员生涯的黄金上升期。 起初是青年运动会,她以非常微弱的优势拿了冠军。 百米的突破单位是0.01秒,她当时就靠比人家快0.01秒拿了第一名。也就靠着那0.01秒,她变成了省队的正式队员。 接下来就是越来越多、越多越专业的赛事。城市运动会,省田径公开赛,室内田径锦标赛,60米,100米,4x100米……生活的重心全是这些。因为短跑,她还有幸去了很多城市参加比赛,武汉,南京,上海……一站又一站,她不断刷新着自己的成绩。而那一年最终让她崭露头角的是那一年的某次联赛,她差点跑进11秒50的大关。 嗯,仿佛已经看到国家队在朝自己招手了。 跑起来就很难再停下来。 根本停不下来。生活就是训练,比赛,训练,比赛……不断循环,周而复始。 成绩稳定向上,身高也长势喜人。可能是队里的营养师太给力,那一年她长高了五公分。 和李均意的联系没断,偶尔打电话,发短信,说说彼此的近况。一开始话题还多些,可时间长了,电话变得越来越少,发短信的次数也从每天好几次变成一周一两次。最后就变成了重要节日时互相问候,分享彼此的近况。 他们似乎变成了联系得不那么频繁的好朋友。 讲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联系少了。好像是因为距离,又好像是因为各自都很忙,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轨迹。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阶段,他们没有机会再和以前一样朝夕相处,也无法再密切地参与对方的生活。 时不时会想起他。 吃蛋糕的时候。 训练太累太想家悄悄躲在厕所哭的时候。 每一次跑到终点线的时候…… 很频繁。 不过也仅限于想了。紧张的训练生活让她很难空出时间来去思考情情爱爱的事情,抽空想起他时,她习惯把对感情的憧憬全部转化为好好训练的起爆剂。 李均意假期一直没有回广东。他找了一个家教做,说费用还不错,赚点零花钱挺好。 去了一个不错的新环境,不想回头看也很正常,易慈觉得可以理解他。人家上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学,读的还是喜欢的物理,应该过得不错,不想回头看也是正常的。 虽然感情方面没有进展……但易慈乐观地想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反正他们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什么都可以慢慢来,有些事,急也没用。目前这种情况,她没时间他没心情,不太适合谈情说爱。 人总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要追求。 又一次大赛封闭集训前,他们打了个很久的电话,阔别已久地长谈了一次。 本该早早睡觉的易慈一直没舍得挂电话,躲在洗手间小声跟他聊了许多漫无边际的事情,而李均意那天也挺奇怪,没有催她去睡觉,还很罕见地主动起了一些奇怪的话头。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易慈不假思索道:“世界冠军。”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世界冠军应该算一个目标,不是你想成为的人,我的意思是,你期待自己能拥有什么特质?类似这个意思。” 易慈被问得微微一愣。思考过后,她笃定道:“我想做一个很勇敢的人。” 李均意沉默良久,答她:“我觉得你已经很勇敢了。” 然后换易慈沉默。 她觉得她并不勇敢。 过去她曾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做事情能凭着一腔热血风风火火往前冲,可有时候静下来想想,易慈渐渐明白了,那不是勇敢,是莽撞。每次遇到重大选择总是会茫然,怕自己选的那条路不对,不好…… 就像选择田径时她拿不准主意,去问了林以霞,选择感情的时候还是没有头绪,总觉得这样重要的事情,应该慎重考虑,不能太草率就决定了。 “那你呢。”易慈问,“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我想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长得普通些,丢在人群里没人会注意那种。成绩也普通些,努努力能上个一般点的大学。没有什么大志向,每天的烦恼也都是琐碎普通的……” 易慈忍不住打断他:“李均意你醒醒好吗,你拿的是标准偶像剧男主角剧本,普通个鬼啊!你讲这种话被别人听见会觉得你在炫耀,我听了都想打你。别的不讲,你那些传奇故事在天中……” “那如果我不喜欢呢?” “什么?” “我不喜欢传奇,我想要的就是普通。” “想要普通?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非常羡慕你的优异,而且……” “可我觉得普通也很可贵。普通不好吗?对大多数人而言普通地过完一生其实已经很幸运,甚至需要很努力才能抵御生活的未知风险,不是吗?我就希望自己过得普普通通。” 她恨铁不成钢道:“你才几岁就想着平平淡淡了!李均意,年少轻狂你懂不懂,你这个年纪难道不是应该幻想做屠龙少年想着去改变世界吗?现在就开始向往柴米油盐的生活也太早了,你怎么会这样想,痴线。” “你觉得很傻?” “对,就是很傻。” “所以,你或许不太了解我。” 易慈无语道:“这也不能怪我,我不了解你的某些部分,是因为你从来不说。” 李均意说:“今天可以给你讲讲。” “嗯。” “我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思考一些奇怪的事。比如有时候会想把什么活着的东西做成标本,想黑进学校的服务器做些什么……会考虑到底哪种自杀方式没那么痛又没那么丑,会思考要不要跑去哪里当一个无牵无挂的流浪汉……” 语气轻而空旷,听起来没什么情绪。 她听得有点难过,也有点不知所措。 哑然片刻,易慈语重心长道:“明天去晒晒太阳,把你脑子里的奇怪念头都给我晒干净!” “对吧,你会觉得我奇怪。我也时常没办法理解脑袋里突然跳出来的念头,它们似乎是自然生长的,让我厌倦很多东西。我现在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就希望能和大多人一样活得普通些,过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平凡生活,就像……就像你爸。有段时间我特别羡慕你爸,他过着我向往的那种生活。” “我爸??” “对,你爸,我很羡慕他。他的生活平凡但不枯燥,普通但自得其乐。很多人或许觉得男人来照顾家庭洗衣做饭是没本事,可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跟我说觉得为你和林老师做饭很幸福,他喜欢做饭,也爱看你们吃。他还跟我说过,他喜欢开车,觉得司机是个很孤单但浪漫的职业,每次深夜出车的时候,听着深夜电台,他会想很多漫无边际的事情,觉得那段时间是自由的,他也是自由的。时不时拉到几个夜晚在城市里飘荡的‘鬼’,醉鬼,加班鬼,失恋鬼,偶尔还会听那些鬼讲自己的故事……” “我很喜欢听他聊那些,他对我诉说的那些生活具体又实在。” “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他都经营得很好,全心投入,乐在其中。我觉得他活得通透,快乐,也很有生活智慧,我尊敬他。或许他不算世俗意义中很成功的人,但在我心里,他是很富足也很厉害的人。” 易慈很认真听他说完,叹了口气。 她说:“可是你的存在本身就很不普通了,你不能否定自己的存在,存在即合理。” 李均意似乎被她逗笑:“哇。” 易慈梗了下:“哇什么哇!” “你现在说话很有哲理。” “……” “好了,去睡觉。” “你好好吃饭,多出去走走,锻炼身体,有空去操场晒晒太阳,心情不好酒给自己每个小蛋糕吃啊。” “嗯。” “我今年六一尽量去找你玩,给你过生日。” “嗯。”他说,“我等你来。” 电话挂了。 她轻手轻脚从走廊摸回宿舍,又蹑手蹑脚上床躺好,一开始都没睡着,躲在被子里傻笑了大半天。训练期太枯燥了,能跟喜欢的人打个电话都能高兴半天。 她那时候以为这样的时光还可以有很多。 但有些事情毫无预兆就发生了。和她喜欢上一个人时的感觉很类似,来得悄无声息,毫无道理。 五月开始,易慈再没有打通过他的电话。 第24章 起初易慈并没有多想。他的电话一开始只是无人接听,她猜想或许是忙呢,没空接电话。 过两天再打,还是打不通。她觉得有点奇怪,发了两条短信过去问他在干什么,一直没有回音。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的电话直接关机了。 她以为他或许是心情不好不想跟别人联系,又耐心等了一个星期,期间无数次试着打那个号码,没有一次接通过。 易慈终于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月底有五天假,从队里出来后她买了张火车票,瞒着父母,孤身一人去了首都。 那是易慈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以往去别的城市基本是为了训练和比赛,跟着大部队一起走,不需要自己操心什么。可那趟首都之旅很不顺利,她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就像只没头苍蝇,一开始甚至没找对地方,稀里糊涂地跑到了另一个校区,折腾半天才找到正确的地方,一路问一路找,终于看见了物院。 也就是那时候易慈才发现,她对李均意其实了解得很少。学校,学院,名字,除此以外她居然没有别的信息能够用来寻找他。 她抬头看了看面前的教学楼,再一次陷入茫然。 实在没办法,她最后锁定了一个从教学楼走出来的男生——对方眉头紧皱,衣着朴素,但目光炯炯,一边快走一边思考着什么,头发有点长还有乱。不得不说,一看就很有学霸气质。 易慈连忙冲过去问:“同学,你是物理学院的吗?” 对方推推眼镜,转头看她一眼,点头:“你有什么事吗?” 得食闲饭 第25节 她说:“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请问,你认识李均意吗?” 那人摇头。 她愣了会儿,结结巴巴地问:“那请问我该怎么找他?他就是你们学院的。” 那人怪道:“我们学院这么多人,我哪能谁都认识……不是,你就不能给他打电话吗?” “打不通。”易慈答,“他快一个月不接电话了,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我怕他出什么事情……” 那人点点头,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哦,跟男朋友吵架了?他不接你电话对吧?” 易慈:“………你就当是吧。” 最后还是这位热心的眼镜哥帮她问了问大二的学弟,把李均意一个叫刘羽晨的室友联系方式问到了。 打过电话,对方不知道从哪儿急匆匆赶来跟她见了一面,接着就劈头盖脸地给了她n道晴天霹雳—— “李均意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 …… “他本来就不爱去上课,所以我们一开始没在意。” …… “没觉得他之前状态有什么不对?不会不会,我们院都被叫疯人院的,他这种程度一点都不奇怪。” …… “不过这次确实消失太久了,现在辅导员也在找他。” …… “他会去哪儿?我还真不知道,他平时跟我们交集不多,偶尔还不回宿舍住,总是一个人吃饭上课,我也不知道他平时会去哪儿。” …… “你是他家人还是朋友?如果你能联系到他也转告一下,马上期末了,他缺课那么多,再缺考可能会被劝退,再这样下去,老师再怎么喜欢他也没救。” 易慈听到一半人就蒙了,傻傻地听着。大夏天,后背居然出了一大片冷汗。 道谢后她魂不守舍地走出那栋楼,又魂不守舍地走出他的学校,一路上想了无数种可能性,越想越怕。 最后她蹲在他们学校门口给易新开打了个电话,没打通,应该是在出车没空接。她又给林以霞打,接通那一刻她鼻子就酸了,哽咽着对林老师说:“妈,李均意不见了。” 林以霞一愣:“什么?” “我来他学校找他,他同学说他很久没去上课,我打不通他电话……他那个室友说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劝退。” “你去找他??你现在在北京吗?” “对。” 林以霞厉声道:“你不在队里训练一个人跑去北京做什么!你疯了吗易慈!” 易慈崩溃地对着电话大喊:“我一个月都没打通他的电话,我这次有五天假,我没告诉你们,我想着来给他过生日……” “易慈,你……” 她打断林以霞:“我怕他出事!他心理状况其实不太好的,之前跟我说考虑过用什么方式自杀没那么痛又没那么丑,考虑过去什么地方消失不会被人找到,他之前还在我面前砸过钢琴……” 她说到后来已经哭了:“我该怎么办?应该去报警吗?” 林以霞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最后只道:“小慈,你现在冷静下来,不要想东想西,买张机票,先回家,这件事交给我。” 她那次很听话,擦擦眼泪站起来,买了张票回家。 ‘大人’或许比她厉害一些,告诉林老师肯定有用,当时她是那样想的。 可事实证明,大人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 去夏训之前,易慈照例回家了一趟,进门后她期待地问林老师,有消息了吗? 林以霞沉默良久。 然后她道:“已经协同他的学校报案了。” 易慈眼睛一酸,默默回了自己自己房间,给李均意那个室友刘羽晨打了一个电话。 打完,她一声不吭地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易慈买了张火车票再次前往北京,独自穿越两千多公里,瞒着所有人去找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他到底去哪儿了? 说想找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消失,是那样吗?不然就是跑到世界的某个角落当流浪汉了……又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可能性太多。 猜想到最后,已经有些心如死灰了。 到北京的时候,教练的、爸妈的、队友的电话一个个打进来,她一个都没接,打车去了一趟他的学校,把一沓寻人启事交给了李均意的那个室友,刘羽晨,请求对方帮她在可以贴的地方贴一贴。说着,她又从包里翻出一些钱,递过去,说拜托你,算我求你,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不管有没有用我都要试试。把东西递过去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抖。 对方因她伤心的表情动容,连忙把钱塞还给她,说不用,我帮你就是了,你放心,我尽力帮你找。 做完那件事,易慈最后在他的学校里走了一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看完,她干净利落地走了。 延迟归队一天,回去后她不出意外地被教练狠狠骂了一顿,给与警告处分,再三强调说再有下次直接卷包袱滚蛋,无组织无纪律,一点规矩都没有,当什么运动员! 易慈安静听训,最后只回了一句,不会再这样了。 她强迫自己暂时忘记他,把所有精力投入到训练中。 忘记是最好的方式,只有那样她才能好受一些。感情是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远没有跑道和成绩真实。 他消失了,可她还有自己要做的事,她不能停下来。 那年夏训结束时,国家队的人找来了。例行程序走完后,她正式离开省队,进入另一个天地。 去国家队那天,林以霞打电话来告诉她,说李均意的学校把他的东西全寄回她家里了。 像是一种变相的宣告。 她回了一句我知道了,挂掉电话,怔怔地发了半天呆。 日子被推着往前。 一年,两年过去…… 李均意那个室友刘羽晨毕业时给她打了个电话,说他即将去国外深造,以后不能再帮她贴寻人启事了。 易慈说好,说谢谢你,你是大好人,祝你前程似锦。 三年,四年过去…… 亚运会,备赛时接到易新开的电话,爸爸在电话里告诉她,小慈啊,你的那两只金鱼昨晚上死了,发生得很突然,对不起啊,爸爸也不知道它们怎么突然就…… 死了。 她伤心得大哭一场。 李均意送她的金鱼死了。 可他仍旧下落不明。 五年,六年过去了。 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每次跟爸妈问起他的情况,他们只是叹气。 强迫自己把精力都放在比赛上,不去想他。 她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梦见李均意了。 开始有些麻木。 第七年。 膝盖受伤,打封闭后上场跑了一场60米。 自那之后,好像渐渐有些跑不动了。 林以霞劝她,不行就退了,别跟自己较劲。 第八年。 因伤退役,被安排去体校当教练。 退役后,她去了一趟李均意的学校,也没做什么,就学校里转了转,和从前一样。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去,也许是想告别吧。 回去以后,林以霞说该考虑个人问题了,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让她去相亲试试看。 她说不想去,看见男人就烦。 后来被爸妈念得头疼,还是去了。 见了很多所谓的优质男人,都没什么感觉。 很麻木。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心动了。 浑浑噩噩又是一年。 依旧麻木。 照例出门相亲,在一个阴沉沉的台风天。 她原本决定忘记的那个人又出现了。 第25章 有头没尾的故事,贯穿她的整个青春,讲出来倒像一个事故。那么多年的悲喜,一顿早茶的时间就讲了个大概。讲完后大脑空空,身心轻盈,居然有种卸下什么重担的轻松感。 李均意听完就静默下来,专心看了会儿面前的碗碟,静坐不响。 易慈慢慢吐出一口气,笑着道:“一开始那几年特别担心,总觉得你是出什么意外了,很害怕。后来慢慢释然了些,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猜想,你一直没出现,要么是过得很好,不想回头看,要么就是过得很不好……现在看来,你过得不错。” 她语气带笑,是真心为对方高兴的。 李均意听完,自言自语般重复:“我过得不错……” 他笑了笑,有些苦涩。 得食闲饭 第26节 易慈垂着头,没去看他的表情。 “我后来偶尔给不认识的人讲你,可能是我讲得不好,也可能是你这个人的存在和经历都太不接地气,别人都不信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说我编,吹牛,是假的。”她说,“我现在想想跟你有关的事,也时常觉得像假的。你穿白校服,慢悠悠走进雨里,装得要死。老教堂,旧钢琴,当时学校里的女生说什么,你就是赞美诗,酸死我了。像你这样的人,离开都是戏剧性的,留给人那么多遐想。因为我觉得那些可能性都成立,说不定你说不定真的会跑去一个没人找到的地方自杀,跑去当流浪汉……对了,你还记得你送我的小金鱼吗?一只玻璃花色的,一只金色的,我本来还给它们取了名字,但……” 他轻轻敲了下杯口,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小慈。” 她转头,看向他。 李均意说:“对不起。” 没有言明,可他们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眼眶蓦地红了,呆了片刻,感觉失态,又低下头去。 沉默了片刻。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他不在的那些岁月里,她始终是麻木而悲观的。每当有人问起为什么不谈恋爱,她的回答大多是没心情,没意思,不想谈,实话。有人劝,体验下也好呢,无论如何,应该给自己那种机会。可是易慈又没办法对别人说,她有过喜欢一个人的经验,虽然那个人突然就不见了,只留给自己记忆,像一场做过的梦。她似乎是在对方消失的那些年岁里,真正想明白了什么是喜欢,甚至还可能从喜欢上升到了更深刻一些的领域,多神奇。 易慈忍不住去握住手边那杯茶。温的,像她目前的状态。别人经历的感情,要么是滚烫的热水,要么是冷飕飕的冰水,她倒好,是温温吞吞的温水。反正自从他走后一直是这样的,不冷不热,被温水煮了七八年,麻木,感觉不到危险,兴许哪天就被煮死了。 易慈强打精神开玩笑:“我还以为要等到香港下雪你才会出现。” 李均意转了转杯子,措辞好才慢慢道:“我不是自己想消失,是有人要逼我消失。具体的……我之后换种方式跟你说?我不想吃饭的时候跟你讲。” “为什么?” “你可能会哭,我不想看你吃眼泪泡饭。” 沉默。 易慈问:“是你亲生的爸爸妈妈把你接走了吗?” 现在看来,好像只有这个可能。 李均意点头:“算是。我是一年前才回国的,当时你刚刚退役。我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好,贸然来找你,只会给你带来麻烦。这些年我发生了很多事,我会慢慢讲给你听,但今天……” 易慈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突然打断他:“那你现在知道你的生日了吗?” 李均意一愣。 她解释:“你虽然不见了,但这些年每年六一我都会买一块草莓蛋糕,点上蜡烛,祝你生日快乐。你现在知道自己真正的生日了对吧,是几月几号?” 李均意垂眼,避开她的视线。 “1月29号。” “1月29号,嗯……你是在冬天出生的。”她语气很低,“挺好的,那以后我不用六一给你过生日了。每次一个人吃蛋糕其实很没意思的……可是我又想着,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我总该给你过个生日,你虽然消失了,可我还是想着你,够意思吧。” 看上去挺高兴,人在笑,但眼眶是红的。大概是想要掩饰,她连忙低头往嘴里塞了个干蒸,塞完一个,又去夹了个虾饺。 李均意就这么看她打扫面前的小蒸笼。刚刚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很快就吃无可吃。等嘴里没东西后,好像突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无所事事地去玩筷子。玩玩筷子,又去摸耳朵。她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会下意识去摸耳朵和侧脸,李均意知道。 突如其来的想法。 伸出手,想碰她。易慈感觉到什么,抬起头,视线接触。他动作顿了顿,手最后往下,指了指她的嘴角。 “有东西。” 易慈噢一声,刚抬起手想去抹,李均意先她一步,轻轻抹了下对方很干净的嘴角,然后再若无其事地拿纸巾擦手。 “没了。” “……嗯。” 又沉默了片刻。 因为那个动作,气氛好像有点变化。 易慈莫名感觉脸有点热。 李均意看了眼时间:“要不要换个地方吃午饭,还吃得下吗?” 易慈点点头:“我反正是越吃越饿。” 付过钱,走出店门,下台阶时易慈没留神脚下打了个滑,李均意今天第二次去扶她,真诚地对她提出建议:“不喜欢以后就不要穿,你现在好像不需要高跟鞋来增高。” 初中那会儿还没这么高,现在完全长开了,这身高再加高跟鞋,李均意觉得没必要。 她人站稳了,答他:“我就是觉得这双鞋配这条裙子好看。” 李均意说:“你穿运动服也很好看。” 易慈哈哈笑,放开他的手。但李均意再次把手臂递给她,说:“挽着我走算了,免得又摔。”他顿了下,“你是不是想要我扶才故意摔的?” 易慈立刻放开他的手,呸一声:“这点你倒是没变,还是这么自恋。” 走到车前,她发现这人今天又换了辆车,比昨天那辆还夸张。她先上车,李均意在车外面打了个电话。 他好像很忙碌。 打完电话,他拉开车门坐上来,眉头皱着。 易慈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吃什么,李均意突然对她道:“我可能要去处理一些事情。” 她连忙表示理解:“那我们改天再约?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先去忙。” 李均意摇摇头:“我先送你。” 等他上路了,易慈蛮无聊地开始打量车的内饰,没坐过太多豪车,她还是有些好奇的,东看看西看看,手特别痒,很想去研究研究面前那个看上去很高级的音响。想归想,没好意思上手,只能干巴巴坐着,伪装自己是位淑女。 她偷瞄了边上的人几眼。 他挽着衬衫袖子开车,整个人的气质非常安静柔和,像一副古典画。 光看长相,易慈觉得他一点都没变,就是成熟了些。 静了会儿,他突然开口:“去年世锦赛女子60米决赛,你为什么要带伤去跑?” 这问题让她愣了下:“……你去看我比赛了吗?” 他坦然道:“我有你每一场的比赛录像,包括团体赛。” 易慈:“……哦。”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捏捏自己的指节:“那场比赛我等了很久,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坚持一下。” 他问:“你的膝盖到底怎么回事?” 易慈拍着自己的左膝答他:“当时跑完那场60米就去做手术了,十字韧带撕裂。手术完休息了一段时间,跟康复师确认过可以再继续运动就归队训练了,但速度一直跟不上。当时队里缺人,教练着急,我也急,练着练着就出问题了,韧带又撕裂一次……” 李均意又问:“现在呢?” “现在……还行?每天还是跑跑跳跳的,没什么问题。”易慈老老实实答他,“就是不能达到比赛水准了,体能有点接受不了国家队的训练强度,被迫退下来的。” 他皱了皱眉:“只是因为伤退下来的?” 易慈愣了几秒,看他一眼才道:“是啊。” 李均意问了第二次:“真的只是因为伤?” 这次她有些无言以对。 还没想好怎么说,车内有声音响起,他有来电接入。 易慈瞄了眼屏幕,来电人:许诺尔。 李均意抬手划了拒接。 几秒后,对方又打了过来。 他再次挂断。 看来是一通不方便她听的电话。 易慈没有问他许诺尔是谁,她发了会儿呆。 到了学校门口,李均意把车开了进去,坚持要送她到宿舍外面。 下车,她绕到另一边,说完再见,又想问他什么时候下次见,李均意手搭上车窗,指指她的鞋子:“下次穿舒服的鞋子来跟我吃饭。你膝盖受过伤,自己长点心,以后别穿高跟鞋,穿久了对膝关节踝关节不好。” 易慈:“嗯嗯。” 他启动车子:“再联系,得闲食饭。”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跟他说过,他讲粤语有点装。后来……李均意真的很少在她面前讲粤语。 再见面后他也只说普通话,也就告别的时候会讲一句得闲食饭。 她朝他挥挥手:“得闲食饭,拜。” 车是黑色,底盘又比较低,虽说看着挺炫酷的,但他开走的时候易慈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总感觉像一只大黑耗子从眼前爬走了…… 等车没影了,易慈转道去食堂吃了饭。已经过了午饭的点,食堂也没剩什么可吃的,她端着盘子挑了几个菜,应付着吃了一顿。 安安静静吃完饭,她踩着不那么舒服的高跟鞋慢悠悠晃回宿舍,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鞋子踢掉,把bra给解开,飞速脱掉身上那条好看的小裙子换上大t恤短裤,洗脸洗手,上床睡午觉。 周末没课也没有别的安排,她原本打算把一天都留给李均意,结果那人又突然有事……她睡醒后就变得无所事事,摸出手机无聊地刷了会儿。 之前加了几个学生的群,他们偶尔会在群里组织一些活动,有时候是吃吃喝喝,有时候是玩滑板,打球之类的,恰好,都是易慈喜欢的活动。易慈高中以后就没怎么正经上过学,被特招后也是在比赛训练之余勉勉强强才完成大学的学业,每科都是低分飘过……现在能待在高校里继续工作,她其实还是把自己当作学生,就当自己是来上学的,弥补下缺失的大学生活,每天快快乐乐地跟学生一起玩。 点进那个小群里,易慈发现他们正在约着去玩滑板,她立刻兴奋起来,打字道:加我一个,十五分钟到! 奔跑的老野猪:姐,快来!我给你买水! 周于晏:慈姐,戴帽子啊,太阳大。 很酷的人:姐,周末不去相亲吗? ycc:美女的事你少管! …… 回完消息,她起身挑了身比较适合玩滑板的衣服换上,头发就随便抓了两把,戴上帽子。 出门的时候跟隔壁一个女教练打了个照面,对方叫住易慈,说:“有人找。” 易慈瞬间警惕起来:“主任吗?”她最近没犯什么错误吧,还是又有活儿了?周末最烦被领导找。 对方摇头:“不是主任,女的,长得还挺漂亮,没见过。” 女的? 易慈一头雾水地下楼,到了一楼后踩着滑板往外飞了出去,在宿舍楼下环顾一圈,最后锁定了一个穿白裙子的长发妹子,对方正在跟门口的阿姨拉锯。 她调整好角度,踩着滑板嗖一下滑到那人跟前,拍拍对方的肩。 得食闲饭 第27节 对方拧着眉转头。 只一眼易慈就能看出来这姑娘家境不错,她提着的包,她的表、项链、耳环、裙子,都不是便宜货。 她长得蛮可爱,目光却很锋利。 易慈摘下帽子,问:“是你找我吗?” 面前的人看见她,表情在短短的几秒内变了几变。 一开始她目光里似乎是带着杀气的,神态十分傲慢,可等看清易慈的长相后神情一变,突然就脸红了。 在对方眼里,这是一个有点帅,有点高,有点飒,气质非常特别的女生。她身材比例很好,腿长,五官立体大气,身上有一种常年运动的人特有的力量感,整个人的状态非常健康,因为留着短发踩着滑板还穿得很帅气……乍一看,居然比许多男生还要英挺。 见对方呆住了,易慈微微低下头,重复道:“你找我吗?” “你、你是易慈?” “是啊,我是易慈。你是哪个学院的?找我有事吗?” 她以为这妹子是学生,因为看起来很年轻。 “……我,”对方都有点结巴了,“我叫许诺尔,我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 易慈哦一声,还在疑惑这位妹子找自己干嘛,然后易慈突然反应过来……许诺尔?? “你是……”她试探着问,“李均意的朋友?” 许诺尔娇羞地看着她,脑中姬达狂响,脸都红透了:“嗯嗯……那个,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长什么样。”顿了下,由衷感叹,“你好帅啊。” “……”怎么说话夹起来了? 还在茫然,手机又催命一样响起来。 拿起来看,李均意打来的。 易慈看看手机,又看看面前的许诺尔,接了。 他问得很急:“回学校后有人去找过你吗?” 易慈看了看面前一直偷瞄她的人:“现在就有一个,叫……” 对方连忙接话:“我叫许诺尔,以身相许的许,诺言的诺……” 李均意对易慈道:“把手机给她,我跟她讲。” 她把手机递给许诺尔。 接过电话的时候,对方的水晶指甲有意无意在她手心里划了一下。易慈觉得她或许是无意的,也没在意。 接起电话后她瞬间变脸,语气得意极了,似乎抓到了别人的什么把柄—— “……我怎么不能来?你爸让我来的。” “……少威胁我,我不怕!” “……你急什么啊谢总,我能把她吃了吗?” “……我想来就来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 易慈在边上一头雾水地听了会儿,还是没搞清楚状况。 许诺尔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易慈。 电话已经挂断了。 然后她说:“姐姐,我们加个微信吧。我今天得先走了,不然有人等下要来找我麻烦,我们微信聊啊。” 怎么就叫姐姐了…… 他的朋友,那就加吧。 易慈爽快地点开微信让她扫。 加好后就风风火火地走人了。 易慈在原地愣了半天,还在迷惑自己这是遇上了什么事儿,这妹子怎么这么奇怪呢。 她摇摇头,继续滑着滑板往小操场那边走。 没走几步,手机又开始响。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呢。 她停下,摸出手机看了眼。 【你好,我叫许诺尔,是谢启名义上的未婚妻。今天冒昧来见你,是因为对你很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易慈看完那条消息,两眼一黑,差点从滑板上栽下去。 谁能想到接下来的消息更可怕—— 【姐姐,你好高啊,有一米七五吗?】 【姐姐,你的手好好看,很修长。】 【姐姐,如果你喜欢男人我会很伤心的。】 【动画表情】 易慈:“……” 第26章 李均意用时一个小时四十分钟才把许诺尔逮回了自己的餐厅里。 “她不适合你们家,你爸不会同意的。”许诺尔一边玩指甲一边道,“你不如把她介绍给我吧,她简直是我的天菜,我真的很喜欢姐姐。” “她跟你同岁,别叫姐姐。” “姐姐是一种感觉,你不懂。” 李均意放弃跟她交流了,沉默地给自己的助理发短信,确认对方有没有订好他们回去的机票。 许诺尔继续滔滔不绝道:“你懂吗?她好有气质,眼睛好有神,是我最喜欢那款,身材又特别好,以前是运动员对吧?那体力肯定很好,而且我有注意看她的手,她的手真的好漂亮……” 听到对方夸赞易慈的手指时他才忍无可忍,啪一声把手机盖在桌面上:“你还要我重复多少遍?她是直的,直的,比你手里的筷子还直。” “我一见钟情的人不可能是直的。” “你每天都要一见钟情八百次。” “这次是真的。” “她是异性恋,你去纠缠她只会让自己受伤,我希望你认清现实。” 许诺尔冷笑:“得不到就造谣是吧?谢启我告诉你,这次我不可能看走眼!别打击我的积极性,你不能剥夺别人追求爱情的权利!” 李均意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剥夺,你随意。去追,去死缠烂打,我支持你。加油,我迫不及待想看你是怎么心碎的。” “……”她拿起面前的筷子夹了口菜吃,痛心道:“我好嫉妒你。” “什么?” 许诺尔气愤道:“从美国到北京再到这里,每一次,每一次!我看上的女孩儿要么喜欢你要么跟你有牵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李均意头也不抬地划着手机:“因为爱上直女是你的宿命。” 有一条新消息,易慈发来的,他点开。 【你有未婚妻了吗?】 距离她跟许诺尔见面,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了。等她问都等了这么久。 他快速打出一行字:谢启的未婚妻,跟李均意有什么关系? 发送。 许诺尔打量一圈这家餐厅:“你干嘛跑这么远来这边开店啊,难道真看上那个姐姐了?还是现在搞餐饮很赚钱?” 李均意懒得理她:“吃你的饭。” 她不听,因为听说了对方是运动员,吃着吃着就开始在网上搜索易慈的信息。 过去许诺尔完全不关注体育项目,短跑?田径?都不太了解。输入‘易慈’两个字以后展开的词条让她呆了两秒:“哇,她以前在国家队?” 李均意抬眼瞥她一眼,没说话。 “……靠,小姐姐这张图腿好长啊!” “……她在赛场上和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诶,站跑道上感觉有杀气!” “……啊啊啊这里有她一张私照!和队友去吃饭的,姐姐好帅好美!化妆也好好看!好甜啊!” “……谢启我跟你说,这是我的天菜,天菜!” “……她是已经退役了吗?腿受伤了?” …… 李均意心如止水地听她碎碎念半天,头越来越疼。 到后来,许诺尔随意点开了易慈的一个比赛视频。 外行看热闹,她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感觉易慈的跑步姿态很好看。 李均意看都不用看,只听许诺尔手机里解说的声音都知道是哪一场,前年在美国的一场百米预赛。 解说正在向观众介绍——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第四道次,易慈。她的起跑反应、途中跑技术非常出色,同时她也是我们国家接力队的队员。 大概是因为形象不错,每次比赛易慈的镜头总是很多,解说看见她话也会变密。 上起跑器,准备。 发枪。 比赛开始。 那场比赛她的起跑速度快得惊人,冲出去时说一骑绝尘是不夸张的。 其实易慈的优势一直是起跑爆发那一段,接力往往跑第一棒,她后半程加速能力有些欠缺。可那天易慈的状态好得很反常,后半程依旧保持着领先位置,冲刺的时候甚至反超了一个人。 得食闲饭 第28节 撞线那一刻解说那声音激动得高了好几个分贝。 那天她跑出了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好成绩。 李均意看过很多次那场比赛的视频,他记得每一个细节。 跑过终点线后易慈好像还有点蒙,被簇拥上来的队友围住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很兴奋地蹦了好几下。 兴奋过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愣了几秒,呆呆地转向看台,目光很空。 她走过去,不知道在找什么,找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右手做了一个动作。 做完,她似乎有些累,蹲下捂住了脸。 摄影机在侧面,只拍到了她侧面的动作,并没有拍到表情。 许诺尔刚好看到那一幕,看完,有些不解地把进度条划回去,又看了几遍,奇怪地问:“小姐姐跟你一样信教吗?好像是在划十字诶。” 不,她没有信仰。 李均意在心里答。 她是在找我。 吃完一餐,落地这个城市不足十个小时的许诺尔已经被迫踏上了去机场的车。她当然是不愿意的,第一次来这边,她还想好好玩上几天。李均意并不是很在乎她的意愿,很强硬地把她和她的行李丢上车,一路押送她去机场。 直到李均意跟着她进到贵宾休息室的时候许诺尔才忍无可忍地发作:“请回吧,我会乖乖回去的!我不乱跑了!” 李均意摇头:“我陪你回去。” “………你是不是很闲啊,偏要看着我到家才放心?拜托,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李均意答:“我只是陪你回去,顺便跟你哥见一面,开出我的条件,我们的婚约作废。” 许诺尔脸色变了变。 “我们说好了三年,你要反悔?” “你绕过我去找她,这在我心里已经过界了,我不管谢镇业怎么说,就算是形式上的东西,我也想立刻停止,你已经打乱了我的计划。”李均意语速刻意放得很慢,“我以为我们彼此心里对这段关系都是心里有数的。所以你为什么去找她?你不该这么听谢镇业的话。” 许诺尔沉默了会儿,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惊讶。 和她预想中不一样。 “你真生气了?” 李均意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对视几秒,许诺尔肯定了自己的结论。没错,他很生气。 这是她没想到的,这种事居然会让这个人有情绪? 她对他的印象是理性,客观,严谨,永远冷静。 这也是许诺尔选择他成为自己盟友的原因。 第一次听到shawn这个名字,许诺尔还在美国读书。某次跟着哥哥去参加聚会,她看见一个英俊而高挑的东方人在和别人说话,是亲切的华人面孔,远远看去,他端着香槟杯,笑得心不在焉。 许诺宜当时在她耳边说,那个人就是shawn,做风投很有名,以后我们或许还要打交道。 在当时曼哈顿的华人圈里,shawn确实是个有名的人物。真的见到本人时,许诺尔只觉得他气质有些淡,目光里缺少野心,很不像那个圈子里的人。 第二次在纽约见面,他变成了自己的相亲对象。 当时她哥哥许诺宜的公司想要争取谢家的融资。和家里人聊过后,她表示可以让出自己的婚姻自主权,前提是别管她的私生活,哥哥同意了。 和谢启见过面她才知道,shawn原来就是谢家那位神秘的大公子。 她很满意自己的这位未婚夫。 他们达成共识,约定期限后开始成为盟友,在彼此需要的时候配合对方演戏。 他们的婚约本质上就是一场交易。偶尔许诺尔还会觉得,如果真的和他结婚也挺好,省事。 源于骨子里的某些偏见,她对很多男人都是厌恶的,但谢启区别于她认识的大多数男人,难得有个男人她看着不烦还能成为朋友,如果以后真的结婚了,各过各的也能舒心些,在他们那个圈子里,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约定时间是三年,马上到期,但她还想跟对方续约,一直合作下去。 这次被他父亲谢镇业三言两语撺掇过来倒也不是为了别的,纯粹是好奇,太好奇了。时不时就往南边跑?还跑去那边开餐厅?真稀奇。 在她眼里谢启就是个性冷淡的工作狂,天主教徒不赞成婚前性行为,他信教,一直遵从着那个戒律,反正许诺尔从没见过他和谁有什么花头。谢总的生活跟他吃饭的口味一样,十分清淡。 活得这么淡的一个人,什么能让他不辞辛苦隔三差五就跑来这边? 一通分析后,许诺尔感觉自己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 她贱兮兮地问:“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气我还是气你爸?” 没见过,真好玩。 对方不耐烦地闭上了眼。 许诺尔又坐近一些:“多重要的事儿值得谢总亲自生气?” 李均意闭着眼要求她:“请你现在把她的联系方式删掉,不要去骚扰她。” 她装傻:“啊?我没加她。” “删了,别逼我动手。” “……我就加着看看她朋友圈也不行吗?搞笑,你凭什么要求我,我看上她了,我要追她。” “我叫你删掉。” “我不!” “……” 后来一直到上机李均意都没再理过她。 许诺尔坐他边上暗中观察了会儿,只发现他看手机的频率很频繁,别的反常举动倒没什么。 她无所事事地开始玩自己的指甲。 两只手,她只做了左边的手指甲,右手没做,指甲也修剪得很短很整齐。那是一双保养得很好的双手。 但李均意最不耐烦看这人在自己面前摆弄她那双手,在他眼里这动作跟孔雀开屏没什么区别。 他忍不住开口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大脑才是人体最性感的性器官。” 许诺尔捏捏自己的食指,笑着答他:“但在我眼里,手才是最性感的部位。你懂什么,没有性生活的无聊男人。” 李均意强忍着冲她翻白眼的冲动,偏开头。 手机震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许诺尔也微微偏过身子,打算偷看。 李均意侧过身子,看易慈的消息。 【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最近发现一家牛杂和煲仔饭不错,我请你吃!】 他飞速打字回复:可能要过几天,我大概周二回来。 易慈又发过来: 【又出差吗?】 【你除了开餐厅到底还有什么工作啊?感觉你好忙。】 他这次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工作。还在思考,广播突然播报,请乘客把手机关闭或设置为飞行模式。 那边又有一条消息发过来。 是一张图片。 他打开那张图,看见一片单调的白。 雪。 再仔细看,他发现那是一个用雪做出来的蛋糕,还是个三层的‘蛋糕’。只是雪,没有其他。做得也不算多好看,但看得出那是个蛋糕。 【刚翻了翻相册,看见这个,发给你看看。】 【那年去北方第一次看到雪,很兴奋,感觉雪白白的,很像蛋糕上的奶油。队友都在堆雪人,那天我给你堆了个蛋糕。】 【下次见面,我请你吃蛋糕吧~】 他看得忘了回复,视线停在那张图片上,久久入神。 多少年了? 她每年一个人帮自己过生日的时候,都是什么心情? 会哭吗? 许诺尔扭过头,原本还想再说两句垃圾话逗逗谢总,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后吓了一跳。 空姐走过来,提示请关闭电子设备。李均意说了声抱歉,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闭上眼睛,放空大脑。 也就是那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右耳又开始耳鸣了。 类似刚出事醒来后躺在病床上那段时间的感受,右耳里乱糟糟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 “shawn!谢总。” 他睁开眼睛,有些不悦地看向对方。 许诺尔朝他眨眨眼。 “聊聊。” 他不理她,偏过头去。 许诺尔揪住他的衣服晃了晃:“谢总。” 李均意不耐烦道:“别说废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废话?好了,我是想提醒你,其实你选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是吗。”他表情不动。 “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有几个人能自由恋爱成家的?怎么选最好,你应该知道。” “哦。” 得食闲饭 第29节 静了片刻。 “你们家是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如果选她,你那些弟弟妹妹、继母、亲戚……她应付得来吗?你父亲已经对我释放过不认同她的信号,你应该明白,她不适合你的家庭,以后有得是苦头吃。” 许诺尔叹了口气:“你自己想想吧。” 听完,李均意沉默了会儿。 关于谢家的情况,她知道得很表面,大多是他愿意让她知道的东西。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这是主要原因。二是因为感同身受,作为朋友想要规劝一下,是好意,李均意明白。 他看着她,目光是悠远的,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许诺尔不禁怀疑他刚刚根本没听自己说话。 他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吗?” 一个不合时宜,也太过感性的问题。 他问得很清晰,也很笃定。许诺尔察觉到,这一刻的谢启是想要交流的,对他们而言,这种时刻很珍贵。契约关系的未婚夫妻,似乎是熟悉的,但事实上他们根本不清楚彼此的过去和悲喜。 她良久才点头:“记得。” “也是女生吗?” “当然。”这次的答案很笃定,“十三岁。当时我念的是女校,她是我的室长,睡我对床。在那时候,她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她几乎无话不淡。她是我们班的班长,漂亮,优秀,上进,和善,人缘很好……她真完美。或许是对青春有滤镜吧,你懂的,活在回忆和遗憾里的人,永远完美。” 李均意又问:“怎么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对方的,你还记得吗?” 他们对视着。 过了会儿,他发现许诺尔的目光变得模糊,悠远,甚至开始烟雨朦胧。他及时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没有触碰。 “记得。”她似乎很快就走出了那片烟雨,拨拨头发,“唉,其实很普通的,对我而言很难忘,可说出来,或许是烂大街的故事吧。” “你说就是了。” “嗯。我记得……”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在跟她闹别扭。” “因为那段时间她去帮老师准备文艺汇演了,总是没空跟我吃饭,我有点赌气,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我不知道怎么办,一开始只是幼稚地不理她,好几天不跟她讲话。后来一个下午,在宿舍午休的时候,她从我对床悄悄摸过来了,我当时没睡着,知道她过来了,但没说话。她戳了戳我的肩膀,我一下子坐起来,小声问她要做什么。宿舍里其他人还在睡,她突然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单词。我的英文名,noel。” 许诺尔只缓缓收紧了自己的手指,水晶指甲被藏进掌心里。 “我当时什么都忘了,只记得手心很痒,痒得我想哭。我看着她,想也没想就靠到她肩膀上了。然后我抱了她。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怕得要命。很多人形容自己爱上某人时都是温柔美好的,但我不一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在下坠,像掉进一个奇怪的世界里,我当时很害怕,觉得自己完蛋了。” “今天想想……她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我一直记得那种感觉。” “那以后遇到过很多人,但再也没有过那种感觉了,下坠的感觉。” “别的就有些记不清了。其实这种事情,一个瞬间就够了,你知道的吧。反正我记得那个瞬间,永远记得。” 她讲得很认真,李均意也听得很认真。 这一晚的许诺尔没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她变得柔软,变得真诚,透过脸上精致的妆容,李均意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许诺尔。 他们相视而笑。 一趟不长的航程,两个早已告别青春的人凑在一起聊初恋,这场面很怪异。 他们本该是再也不相信爱情的那类人。两个被利益牵扯到一起的人,居然在聊有关爱的话题。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爱?初恋?真像个笑话。 “你呢?”许诺尔小声道,“讲讲你吧。” 我? 讲得清楚吗?那么长,那么乱。 他并不是善于向别人袒露内心的人。 思考时,右耳的刺痛感突然加剧,尖利的哨声突然在耳朵里炸开。 很响,他疼得皱起眉,按住耳朵。 那阵耳鸣中还有另一个声音,有些遥远,有些急切,像是呼唤。 “李、均、意——” 她的说话尾音总是上扬的,笑着的,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很温暖。 耳朵里奇怪的声音好像被她吼没了。 李均意按着耳朵,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该怎么讲了。 一切,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的。 part2 第27章 “李均意。” …… “李均意。”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对方喊过第二遍后才意识到什么,慢悠悠回过头。 来人身着黑色长衫,佩罗马领。这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相貌很不起眼,脸上最突出的特质是右眉尖上一道浅浅的疤。 这是他的养父,李初神父。 李均意低下头,小声叫了句:“父亲。” 他下意识藏了藏手里的东西。 “你还不习惯这个名字吗?” 他连忙道:“习惯的,我刚刚就是……没听见。” “你不和大家一起做弥撒,在这里做什么?” 李均意吞吞吐吐的:“我……” 对方半蹲到他面前,问:“手里是什么?” 李均意目光有些闪躲,犹豫很久才摊开手给对方看。 他手心里是一只断翅的蝴蝶。灰白色,种类看起来很普通。 神父哦了声:“你不去做弥撒,在这里捉蝴蝶?” 他连忙站起来答:“我……我本来想去做弥撒的,但是我在路上捡到了这只蝴蝶,它飞不起来了。我在想……我能把它治好吗?” 神父观察过那只蝴蝶后,确认那已经是一只死蝶。 “不能。”他答,“它有它既定的结局,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 他看着手心里的蝴蝶,小声问:“主也不能让它好起来吗?” 其实他跟那位神秘的“主”也不太熟,可是来这里这段时间,从父亲的口中,他大概知道了,主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存在,每个来教堂的人都要默念他的名字,呼唤他,尊敬他,有事相求时也会念着他的名字祈祷。 神父说:“主能让它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你无法改变它的结局。” 他把那只蝴蝶“安葬”在教堂主殿外的草坪里。 后来每次路过那片草坪,李均意总会想死那只断翅的蝴蝶。那只蝴蝶让他第一次思考有关死亡和永恒的问题,那或许是他后来迷恋上标本的由来。 那是被神父领养的第一个年头。他从孤儿院被收养,有了一个家,一个不太熟悉新的名字,和一个有些陌生的父亲。 小时候的李均意固执地把自己居住的那个小教堂当作家,把神父当成父亲,把来教堂的那些信徒当成自己家的客人。可长大一些他才明白,教堂其实不能算作他的家,教堂是所有教徒的家。神父不是他的父亲,他甚至不能叫对方爸爸,每次试图这样称呼时,神父总是会严肃地训斥他。 “我不是你爸爸,你只有一个父,天主是你唯一的父亲。”神父说,“是主指引我找到你,把你带到这里,我只是在代替他养育你。” 李均意有些茫然:“那我怎么称呼您呢?” 神父道:“和别人一样就好。” 和大家一样,称呼他李神父? 离开孤儿院前,院长说了,以后神父就是你爸爸,你要尊敬他,把他当作亲生父亲看待,他是你最亲的人。 既然是最亲的人,为什么不能用爸爸这样的称呼?他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叫自己的爸爸李神父? 六岁的李均意不明白为什么。 想来想去,他最后试探着换了一个称呼:“父亲。”没有爸爸那么日常随意,更生疏,也更正式些。 神父没有应过,但也没有再训斥他,沉默着接受了这个叫法。李均意觉得神父应该是看出了他的小心翼翼,无奈之下才接受的。 他们的住所紧邻教堂,是教区提供的地方,房间只有几平米,住两个人也很勉强,在当地这种屋被叫做鸽子笼。房间很小,他甚至没办法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但李均意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能够碰到一个不错的养父,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去学校上学,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美梦一般的生活了。 有时候李均意会觉得,神父于他而言不像亲人,更像老师。神父对自己既不慈爱也不生疏,永远是平静又从容的。 李均意在一天天中的相处中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神父确实没有把他当成儿子,他对神父而言没那么特别。神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对来忏悔的人、对来做弥撒的人、对路边的流浪狗流浪猫态度没任何不同。他看人永远是那样的,礼貌,温和,冷淡,掺杂几分漠然和悲悯。被他打量时,李均意总会觉得自己在被一个站在云端的人凝视,他的目光空旷而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李均意。神父习惯连名带姓地喊他,没有叫过他均意,也没有叫过他的英文名。 他偶尔会因为这样的家庭关系沮丧。 可是还能奢求什么?至少他已经有了一个“家”。 在他上小学那段时光,神父一直很忙。讲道,聚会祈祷,主持弥撒,准备节日,行圣事,组织义工活动……他管理着整个教堂的大小事宜,似乎永远都没有休息日。 神父外出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待在那个鸽子笼里看书,或者在墙上那块小黑板上写写画画。 他的第一本《圣经》是中英文双语版本,神父送他的礼物。因为是父亲的礼物,李均意格外珍惜那本书,时不时就翻看几页,爱不释手。 神父某天看见他在翻看那本书,随口问了一句,看到哪里了。 李均意答他,看完了。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李均意,不要撒谎。才两周,你看完了《圣经》? 那么厚,那么晦涩的一本书,他怎么可能看得完? 李均意愣了会儿,很小声地答,真的看完了。 得食闲饭 第30节 随后他合上书,字句清晰开始背诵创世纪。 背着背着,李均意发现神父看自己的目光渐渐变得很惊诧,到后来甚至呆住了,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被神父看得不敢背了,低下头。 良久,他感觉到神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你这几天都在背这一章吗?” 李均意摇摇头。 “这几页我多看了两遍……就记住了。” 神父沉默了会儿。 “你记性很好,很厉害。”他说,“但是光记住,会背是不够的,你要用心去理解。明白吗?” 那是李均意第一次被神父夸奖。 那天以后,他更加努力地记忆那本书。 可惜的是,自那以后神父再也没有提问过他。 他在学校里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同龄人感兴趣的东西都是他无法理解的。 放学后别的小朋友们在外面疯玩疯跑沉迷各种游戏,李均意要么在教堂帮忙打扫,要么回那个鸽子笼看书。 大量的独处时间让他隐约明白了书上说的那种感觉——孤独。可他又觉得,自己的孤独不单是独处带来的,而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空旷。 那种感觉很奇异,从那个鸽子笼的小窗户望出去时,他总会幻视那个时常梦到的场景,那片白茫茫的雪,那个银色的,冰冷的世界。 记忆里,他并没有去过会下雪的地方。 李均意认为,那片雪或许是他的内心世界,他用这个简单的结论定义了自己的意识空间。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心里装满了风雪,没有活物。没有主,没有父亲,没有朋友,没有蝴蝶……什么都没有,没有春夏秋,似乎一直是冬天。 神父没什么时间管他,上小学李均意已经十分独立,自己起床上学,自己放学坐校车回家,吃饭时去教堂里找管理小食堂的罗晔姐姐,吃完找个角落写作业,作业完成后趁教堂里没有人偷偷练一会儿钢琴。天黑以后他就自己背着书包走几百米回那个鸽子笼,等神父回来。 神父总是有很多要去看望的人。长时间不来教堂的教友、生病的教友、遇到的挫折的教友……他的闲暇时间总是在走访。如果神父很晚不回来,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总会有一些不好的联想。被抛弃过一次的孤儿总会想得多一些,害怕历史重演。 某天时间已经很晚,神父还是没回来。他早上出门前交代过自己要去某个患癌的教友家看望,对方是个慈祥的奶奶,每次来教堂做弥撒总会给李均意带一些糖果,他知道奶奶家住在哪儿。 横竖睡不着,李均意最后翻出家里的手电筒,打算去那个奶奶家问问。 去的路上要经过当地一个著名的坟场。右侧是一排铁栅栏,借着淡淡的光,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许多不同的灵魂在那里安息着。 走着走着,那条路只走到一半,他遇到了匆匆往回赶的神父。 他朝神父挥挥手电筒。 神父几步走过来,牵起李均意的手。 他问:“为什么一个人出来?” “我来接你。” 神父皱着眉看了看边上的墓园。 “走这条路,你不怕吗?” 李均意摇摇头,“不怕。” 他表情很平静,确实是不怎么害怕的样子。 “为什么?” 李均意低头想了想。 “你讲经的时候说过,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这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我们每个人都要经历,人死后灵魂去向别处,肉体在墓园长眠……我想,墓园应该是一个美丽又忧郁的地方。” 神父偏头看看他,皱着眉,目光很是惊讶。 又是那种目光。 他被看得很不安,小声问:“我说错了吗?” 他很怕被父亲这样审视。 神父摇头:“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才三年级,但已经明白了很多,这很不容易。” 李均意皱着眉反驳:“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明白很多事。” 他表情一本正经的,很严肃。 神父失笑:“嗯,你不是小孩子了。” 沉默了会儿。 李均意小声问:“我很奇怪吗?” 神父摇摇头:“不奇怪。”顿了下,“就是不太像上小学的小朋友。” 又静了会儿。 他突然抱怨起来:“我其实不喜欢学校里的人,他们反应都好迟钝,还很吵。” “李均意。”警告的语气。 “……对不起。” “在学校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嗯。” 他们一同走完那条紧邻坟场的小路,没有人再说过话。 后来回忆起童年,李均意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天和神父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他拿着手电在神父边上缓步走着,一边思考着关于永生和死亡,一边在心里默默地开心。他很庆幸那条路很黑,不然神父绝对不会牵他。 神父的手比他的大很多,掌心温暖,让人觉得能够依靠。 那是他第一次被神父牵着走。 神爱世人,神父也爱世人。可是神父的爱太广泛了,很难再偏颇一些、多分一点给自己的养子。 所以他记得每一个被对方爱着的瞬间。 第28章 小学读完,神父也结束了他在港区交流学习的使命,带着李均意回到广东,被教区指派到一所历史悠久的教堂服务。 他本就是神父在内地领养,因神父被教区派往港区交流才随对方过去,靠着当地教会、社区几次评估,破例照顾才能在港读完教会小学,按照常理,他本就该在广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只是神父的工作导致他有了一段这样的经历。 初中生活好像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他对学校的唯一印象是吵。 在那个大家都傻里傻气,幼稚懵懂的年纪,他被书本和知识陪伴着,很自觉地把自己和周围人隔绝开来,安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度过青春期。 在学校里还是没什么玩伴。无论同性异性,一开始能聊上几句,可相处下去关系总会莫名其妙地变味,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别的原因。 直到班主任再次对他进行约谈,问他是不是不太适应这边的环境,在学校总是一个人待着是不是跟班上同学有什么矛盾。还说,很担心他的心理健康,会找时间约他父亲来学校见一次面,谈谈他的情况。 这时候李均意意识到,总是独来独往或许太引人注目。思来想去,他决定改变一下这种现状,免得总是隔三差五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关心。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碰上了这种事。 合群其实没那么难,配合某种规则而已。做一个怎样的人会被老师和同学喜欢?亲切…友善…开朗…团结…没问题,怎样都行,不会可以学,慢慢来就好。 他想自己做得还算不错。观察模仿练习过一段时间后,还是学会了一些东西。积极踊跃地当班干部,参加各种团体活动,帮助同学,和老师交流,他每天坚持做这些事情,像执行某种程序,努力做一个大家都觉得不错的好学生。 选择这样做还有一个私心是,把自己变成那种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父亲或许就能多关心、在乎他一些,偶尔也能夸奖他一句。 可神父不曾对他在学校取得的任何成绩表示过赞许。每次说给对方听,他只是会平淡地说一句,嗯,下次也要努力。 无用功而已。 不是没有失望过。可失望的次数多了,渐渐就变成了麻木。李均意习惯了神父对自己那种漠然的态度,有时候甚至会安慰自己,父亲是一名神父,是天主的管家,他应该做到平静,中立,无可指摘,自己不该要求太多。 初中生活平静而规律。 上学,下课,吃饭,睡觉。做弥撒,做晨祷,做晚祷。很充实,偶尔会觉得孤单。但或许是因为年纪渐长,他发现自己对独处越来越得心应手,并且时常觉得或许没那么需要朋友,自己跟自己玩也很好。试图让别人来理解自己,那像是变相的自我贩卖,是精神上的软弱。 之后他在校外收获了一个朋友。 是每周末都会来教堂的一位老先生。 对方来教堂的时间很固定,周末李均意不上课时总能碰见他。每次做完弥撒,老先生会安静地在长椅上坐很久,放空地盯着前方,目光很平静。 时间久了,李均意跟对方偶然有了几次交谈,慢慢的,他了解到一些老先生的情况。 老先生姓周,是某高校的退休教授,教的是希伯来语。几年前太太去世,老先生把太太带回老家安葬好,告别远在北方的子女,毅然决然地选择落叶归根,留在故土颐养天年。 相熟之后,每每遇见李均意都会陪老先生说很久的话。话题没什么限制,他们或讨论书籍,或谈谈家常,聊得漫无边际。时间久了,他们关系越来越好,颇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某天,老先生突然问他,你想不想学希伯来语?之前跟你聊《圣经》,我感觉你对圣经希伯来语好像很有兴趣。 李均意当时愣了会儿,还没想好怎么答,老先生倒是先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说,就是想给小友分享些什么东西。他也没什么特长,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希伯来语……不想学也没关系的,以前在学校教书,学生上课时也总是昏昏欲睡,时常让他怀疑到底是自己讲得不好还是这门语言对年轻人来说没有吸引力了…… 李均意听完,站起来朝对方鞠了个躬,很郑重地叫了一声,老师。 从那天起,老先生来教堂的频率从每周一次增加到了每周三次,挑的都是李均意有空的课余时间,亲自一对一教授。学着学着,老先生发现李均意对语言很有天赋,听说读写能力样样出众,兴奋上头后直接加大课程难度,越教越深,越教越难。 学习一门古老而庄重的语言,这对李均意的少年时期而言是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至少比坐在教室里听他看一遍就会的题有意思多了。他珍惜被退休教授亲自辅导的机会,也珍惜和老先生亦师亦友的关系。 可惜他们的关系只维持到他初中毕业那年。 周老先生在家中病逝,死于心肌梗塞,李初神父主持了他的葬礼。葬礼上,李均意为老先生念了自己写的祷词,平静地告别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 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些驱同于神父的性格,被日复一日的祷告、弥撒塑造得平静而温和。 新的班主任叫林以霞,物理研究室主任,年级组长。她是学校里非常有名的老师,很严厉,也很有教学能力。开学第一天,李均意变成了她的班长。 后来因为物理竞赛的事情,李均意几乎天天都要被她留下好好教导一番。好多题目他其实知道怎么做,但为了让老师有些成就感,他每次听会装出一个思考的过程来,想几秒,再恍然大悟般地写出解题思路。 一开始似乎也只是普通老师和学生的关系。 直到某天林老师在学校食堂碰见他吃晚饭。 她看见自己餐盘里全是素菜,一声不吭地去打了两个荤菜给他。李均意跟她推让两句,林老师像是怕他不要,直接小跑着离开了,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这导致李均意完全没机会跟她说,他不是没那个条件打荤菜吃,只是那天是周五,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守斋,周五不吃红肉。 在那以后,林以霞时常试探着问他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要不要申请贫困补助之类的。每次问都很小心翼翼,大概是怕伤了他自尊心。 再之后,某次课后讲完竞赛题,林老师又说,谢谢他帮忙做了很多杂事,想请他回家一起吃个便饭。 他推辞不过,最后还是被林老师拉着回了家。 林老师家住学校附近,步行十分钟左右。那是一个很旧的小区,楼层矮,没有电梯。上到二楼,看着林老师掏钥匙开门时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觉得来自己的班主任家里吃饭这种事有点……奇怪。 得食闲饭 第31节 但来都来了。 门开了,他随林老师走进去。 鞋柜边有一双球鞋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旁边是一颗篮球。右边是隔断的一个置物架,摆满了东西,书,报纸,摆件,相框,杂七杂八的小东西。他听见很多声音,除了电视,大多是厨房里的动静,切菜的声音,高压锅上汽的声音……空气里有复合的菜香。 一眼看去,这个家有点乱,东西很多,但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温暖的,很有生活气息。 他对“家”这个字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概念。 再往里走两步,来到客厅,沙发上丢着一个书包。再抬头,他看见一个穿着球衣的人坐在电风扇跟前对着吹,衣服后背都被吹得鼓鼓的,正拿着一个很大的水壶喝水。 林老师开口叫了声:“易慈。” 对方喝着水转过头。 她转头那一秒,他吓了一跳。 是女孩子。 之前从背后只看肩背,他还以为是男生。 长相有点偏中性。她五官很立体,面部轮廓并非饱满柔和那一类,更棱角分明一些,很英气的长相。短头发,有几缕汗湿的贴在额头上。 李均意试图用自己观察到的细节侧写面前这个女孩子,过去他常这样观察别人,大多时候能分析出一些对方的性格、成长环境、生活习惯。 可见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过去能轻松分析到的那种能力似乎失灵了。目光触碰那一瞬间,他大脑是空白的,没分析出任何有效信息。只是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种微妙又陌生的感觉捕捉。 明明只是一个初次见面的人。 对视。 她猛地喷出一口水来,应该是被呛到了,大力拍了几下胸口。 由于对方动作太过喜感豪迈,李均意嘴角抖了抖,想笑,好歹是忍住了。 林老师板着脸问:“你又去打球了?” 她转移视线:“嗯……” 林老师走过去关了风扇,然后给他们介绍彼此。 不尴不尬的气氛,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易慈。那天他还不知道是哪个字,以为是诗词的词。 后来林老师走了,只剩他们独处。 她一声不吭地给他拿来许多吃的。 他喝了她给自己的草莓牛奶,吃了一半她递来的棒棒冰,还有一点点饼干。 他们坐着一起看了会儿电视。 被一通投喂后,他们展开了一些奇怪的对话。 你睫毛好长,好靓,你多高,你喜欢什么球队……她对自己说这些。很跳脱,很搞笑,这不是别的女生会对他说出来的话。班上的女生……跟他说两句话就目光闪躲,李均意还是第一次碰到指着他的脸惊叹好靓的女生,那么直白,那么自然。 他没有遇见过这样明快,开朗的女生。 明明以前不认识,李均意却觉得跟她坐在一起不是很尴尬。她身上冒着点让人不讨厌的傻气,甚至有点可爱。 可是问过自己喜欢什么球队她就变脸了,远远坐开,李均意不知道为什么。 等上桌吃饭,看她吃饭的样子,李均意看得更是想笑,一边笑又忍不住一直看,她的吃相比饭菜更香。 吃着吃着,那一天的高潮来了。 因为一盘苦瓜,母女俩开始了一场世界大战。 活了十六年,也不是没见过家长教训自家孩子。可尴尬的是,第一次去别人家吃饭就碰上这种事,教训孩子那位家长还是他班主任。最尴尬的是他在饭桌上莫名变成了那“别人家的孩子”,被林老师当作正面教材来说教。 她们明明在吵架,李均意却觉得有点羡慕。 神父就不会这样跟他吵架。年纪越大,他和父亲的关系就越生疏,越客气,这样的争吵,李均意从没感受过。 吵着吵着,她摔碗走了。 看完戏吃完饭,他跟林老师道谢道别,下楼又碰见她,蹲在小卖部外面闷闷不乐。 换作之前,他大概会装没看见走开。 可那天他选择走了过去,靠近她。 听她发了一通脾气。 送了她一串白玉兰。 还请她吃了糯米饭。 一直到晚自习李均意都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去找她说话。 做那些的动机是什么?做一件事,总该有动机,有原因。 可他想不出为什么那样做。 晚上回教堂,洗漱好,他坐在床边,开始做晚祷,念完一遍玫瑰经20端,关灯,躺下,睡觉。 那一晚李均意没有梦到雪。 ……他梦到了糯米饭。 油润的糯米饭,米饭间夹杂着冬菇、虾米、花生和腊肠,热气腾腾的,看起来很香。 晚饭吃了很多,肯定不是因为饿。 很奇怪,很反常。 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梦到糯米饭。 第29章 高一组办公室。 下午放学,李均意没走,留下帮林老师批卷子。统计好分数后,他照例帮老师收拾桌子。收着收着,他发现林老师教案下面好像压着张卷子。 以为是月考卷的漏网之鱼,他顺手把那张卷子抽出来。 但那不是他们这次的物理试卷。 是一份初二的数学月考卷子。 瞟过一眼后李均意把那张卷子放回去,恢复原状。 两秒后,他再次抽出那张试卷,决定偷看。 姓名:易慈。 原来是慈,不是词。 ……字写得也太难看了,张牙舞爪的。 27分。 李均意被那个分数和那手臭字深深吸引,没忍住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看了半天。 完全没好好写卷子,选择题一看就是猜的,填空题也填得敷衍,大题只做了第一个,其他基本空着,要么就写个孤零零的公式上去。怪不得林老师那天在饭桌上要骂她,确实是不认真。 他把卷子放回去,摇摇头,心想林老师今天回去肯定又要打孩子了。 后来几天,他独自去吃了几次糯米饭。每次去吃都会觉得疑惑,自己吃的时候感觉很一般,怎么那天看她吃就觉得很香很香,奇怪。 再次遇见她,是某个周五的下午。 放学后他留在教室里做一份题,做完出来,学校里已经不剩几个人,有些冷清。 走出教学楼,快到大门口时,他看见有一群人从球场的方向走出来,有说有笑的。三四个男生,其中一人拿着篮球。她走在中间,咧着个嘴笑得开心极了。说话的时候高高扬着下巴,脖颈上全是汗。 李均意在他们身后走了一路,看了那个背影一路。 走到一颗树下时,他们之中有个男生突然跳起来摸高,去够一根稍低的枝桠。见状,身边几人也纷纷加入这个幼稚的游戏,一个个轮流跳起够了够。她是那行人中间最矮的,只摸到了最低的一片叶子。 李均意看得满脑袋省略号,心说怎么这么二,多大的人了,还走着走着突然跳起来去摸高。 嬉笑一阵,他们拍着球走到一个路口,她告别大部队,独自一人朝左边去了。 看不见了。 从下面那个拐角开始,他跟她不同路。 李均意停下脚步。 思考几秒后,他往回走,找到某个位置后,抬头看了看他们够高的那根树枝。 ……他突然也有点想知道自己能摸多高。 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注意自己,李均意抬手,轻轻起跳,够了够头顶的枝桠。 也不高,她怎么跳得那么费劲。 李均意摘下那片她碰到的叶子,抬起对光看了看。 回去后,他把那片看起来很普通的叶子做成了叶脉标本,当书签用。 用那枚书签时,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在斑驳的树影下跳起来够高的身影。 再听见她的名字,是因为林老师。 去办公室拿习题册,他听见林老师在跟生物老师吐槽自己的学渣女儿,说实在是没办法辅导家里那个笨蛋,白头发都快被气出来了。她打算过段时间让孩子去外面上上补习班,或者找个大学生家教。 正好他走进办公室。生物老师笑着指了指他,开玩笑道:“你不然找李均意算了,他给同学讲题也讲得好啊,比外面那些什么家教靠谱。” 林老师赶紧摆手:“那可不行,他在准备奥赛,给易慈讲题太浪费时间了。” 他很自然地接话:“谈不上什么浪费时间。林老师,如果需要帮忙,初二的题我能讲,不难。” 办公室里静了静。 两个老师大概都没想到他会主动接这种玩笑话,一时愣住。 林以霞半晌才道:“我家那个……脑袋怪笨的,贪玩,难教。” 他问:“比奥赛题难吗?” 林老师叹气:“比那难多了。” 得食闲饭 第32节 他答:“我喜欢难题。”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后来会有关联,算是他主动促成的。 总之还是用这种生硬的方式进入了她的世界。 第一天给她补习,他猜到这姑娘不会配合,早早去球场蹲点逮她,都亲自去请了,人家还是不想回去,打了场一对一才把人带回去。回家路上,她抱着球时不时就表演一个空气投篮,蹦蹦跳跳的,一直等路过小卖部李均意进去给她买了冰淇淋才消停点。 她走路很快,步子比寻常人都大。他在心里抱怨她走得太快,让那条回家的路显得很短。 那天很热,李均意记得。 身边那个女孩子抱着球,吃着冰淇淋,突然很随意地给他一肘,像是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你们a班的人也有空打球啊?” 他反问:“为什么a班的人不能有空打球。” “哈哈,我们年级a班的人打球很菜。读书好,体育就很烂。” “你这是刻板印象。” “我觉得是普遍现象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以后放学要是碰上人多我们能不能分开些走啊?” 他明知故问:“为什么。” 易慈:“跟你一起走会……会……哎呀,男女有别,影响不好吧!” 他哦一声:“你这么封建啊。” “……反正我就这意思。” “那你也别让我为难,以后下课了自觉在学校门口等我,答应林老师的事情,我要做到。” 她拧着眉,不屑一顾的样子:“等你下次赢我再说,你再厉害也不可能一直赢吧?” 他笑笑,不置可否。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笑不合时宜引发了什么误会,她扭头瞪他,表达不爽。 瞪着瞪着,易慈突然感慨一句:“你好高啊。”语气有点酸。 李均意不知道答什么好,只能嗯一声。 “你有身高优势……篮球打得也不错,考虑考虑去打男篮吧,说不定能去打职业。”这话也很酸。 他摇摇头:“我不想当运动员。” “……哦。” 她吃东西也很快,没一会就干掉了一个冰淇淋。 路过一家店在放流行歌,她跟着哼了两句,十分难听,然后问他平时听谁的歌。李均意答她,最近喜欢听巴赫和李斯特。她嘴角抖了抖,说,哦。路过一家炸物小店,她两眼放光,问他吃不吃烤肠,她请。李均意回她,不爱吃烤肠,买她自己的就好。她沉默几秒,说哦,那算了。 又走几步,她踢着路上的小石头,问他有没有看过一部热血漫,喜欢打什么游戏。李均意坦白告诉她,不爱看漫画,不喜欢打游戏,最近在下国际象棋。 几番问答游戏下来,李均意听出对方语气里的扫兴和失望。 他也没办法。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没想过要怎么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可别人喜欢东西的他觉得无聊,自己喜欢的别人听了又总是沉默。 而且他确实不爱吃淀粉肠,总不能违心说他喜欢吧? 扭头看了看,她正默默走路,似乎不打算再跟他讲话。 “我喜欢吃甜食。” 半晌,李均意选择用这句话来打破沉默。 易慈愣了下:“……啊?” “我喜欢吃甜的。”他重复着,从兜里摸出一枚硬糖分给她,“大部分甜食我都喜欢。小时候最夸张,还干嚼过白砂糖。” 易慈接过那颗糖,有些意外的样子。 “哈哈,我还以为你喝露水长大的。 “我喝的露水里加糖了。” 她大笑起来,把那颗水果硬糖塞进嘴里。 “那你是不是每天随身带糖时不时就要吃啊?” “也不至于,我会克制自己,偶尔吃。” “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喜欢吃就吃啊!” “喜欢也不能放纵。” 易慈撇撇嘴,没延续那个话题,将一直抱着的那个篮球举到他面前:“给你看看我刚学会的大招,超帅!” 哦。 李均意随她在树荫下站定,等着看她的‘大招’。 她五指托起篮球,手腕带着指头用力一旋,找到支点后,球体在她微屈起来的食指上开始旋转。她专注看着那个不停转动的篮球,目光认真,温柔,仿佛那颗篮球是她的宇宙。 看起来确实像初学者,转得不算很稳。 感觉球在她指头上即将下落时,李均意伸出手,去靠近那个旋转的点。指尖相碰的瞬间,她像被烫到,指头缩了缩。另一个力加入进来,球快要失衡。李均意轻轻从她手里接过球,找到平衡点,拍着球身,让它在手指上稳定转动。 炫耀不成反被秀一脸的易慈哑然半天,安静地看他表演。 “……你会啊。” “嗯,以前学了点。” 李均意转着球靠近她一些,让她看自己的动作。 易慈看看他,又看看球,摸了摸耳朵。 他把球递过去:“接一次试试?慢一点。” 易慈点头,很小心地伸出手指,确认位置。 指尖轻触,交接完毕。成功了,他们一起看着球在她指头上稳定转动。有那么几秒,谁都没说话。她渐渐找到窍门,像参破什么天机,眼睛粲然亮起来。 “李均意,我接住了!” 第30章 答应林老师给她补习的时候,李均意本是信心满满的,想着不就是区区初二的课程吗,要是易慈真想学,高二的他都能教。 真开始给她辅导作业的时候李均意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乐观,林老师说教她做题的难度不亚于奥赛题还是保守了,太保守了。 她的世界里不存在任何跟学习有关的东西,讲再多学习方法也没用,人家就不爱听,不屑听。心情好的时候给你面子托起脸听一耳朵,估计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了。她能听进去多少,他不知道,只能反反复复给她讲那些知识点,每天都讲得脑袋嗡嗡响,头疼得想骂人。 可他始终没跟她发过火,生气就在心里画个十字忍一忍,再继续微笑服务。 渐渐也摸清些她的脾性,吃软不吃硬,打骂说教对她没用,最好的办法是用任劳任怨的态度打动这个不爱学习的少女,她听不懂就多讲几遍,不能不耐烦,表演出自己的认真和执着,恳切地望向她,激起对方的自责心理,来回几次,事情多半就成了。但她对书本的注意力一向很不集中,要抓住她愿意好好听讲的那黄金时间迅速把知识点塞给她。 补习时她会留出大半时间来发呆,玩自己的笔,在草稿纸上画画,闲极无聊的时候会选择跟他搭话。 大多时候,李均意确信她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至少在学习上是这样。可偶尔李均意又觉得,易慈同学在某些事情上算是个敏锐的笨蛋。 她会问他一些非常尖锐的问题—— “你每天这么假笑不累吗?” “你这么聪明,每天去上课的时候是不是很无聊?你会不会在心里笑别人都是傻子?会吧?” “你不想理人的时候就装没听见对吧?” “你觉得无语的时候就会假笑对不对?” “你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吗?” …… 她在某些方面敏锐而直接,并且从不掩饰心中感受。 李均意时常因为她的话在心里问自己,女人是不是真的都有传说中的第六感。 反正像那种时刻,他会觉得这个数学常年只考三四十分的笨蛋好像能理解他的某一部分,这很不合理,但还是发生了。 最好笑的是那天。原本写作业写得好好的,她突然来约他结盟。没搭理她,恼了,气急败坏地控诉他半天,说他淋雨的样子装,说他的粤语口音装…… 她看出来一些,但可惜没从现象中看到本质,有些可惜。装是装了,但装的不是那些。 那天也没怎么生气,有些哭笑不得而已。但李均意最后的选择是小事化大,将一分受伤表演成十分的忧郁,丢下几句话扭头就走,等着看她的反应。 第二天等来的是她的求和苹果,看上去还有点诚意。本来不想吃,但她徒手把那个苹果掰开了,说那一人一半,感情不散。说话的时候,她笑得很灿烂,眼睛微弯,很好看。 因为那个笑,李均意选择收下她的苹果,也收下她递到眼前的友谊。 当时他吃着那一半苹果,突然想起圣经里有那样一句话,you're the apple of my eye. 他用自己会的所有语言转化一遍这句话,中文,英语,粤语,希伯来语…… 后来想想也觉得好笑,仅仅是并肩走着,一起吃苹果而已,什么都没有做,话都没说,偏偏他心里有了一种清浅的悸动。奇怪的是,察觉的时候,他心生雀跃,又莫名觉得酸楚。那完全没道理,在一切都还没开始的时候,他已经有一种隐痛。 更可气的是她吃完东西从书包里抽出一封情书塞给他,说:“我朋友给你的,拿回去好好看看。” 李均意愣了会儿,还没想好说什么,结果易慈又补充一句:“你记得交观后感啊,我拿回去反馈。” “……” 他抬头望天,无言以对。 后来的后来,她还在自己面前做过很多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她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说一些很搞笑的话,做一些让人怀疑她精神状态的事。 某次她爸爸又让她喝凉茶,她喝了一半,突然从书包里摸出一个眼镜吸管,插到杯子里拧着眉头开始喝,“这样喝好像没那么难喝了。”一边喝还一边朝他眨眼睛,挤眉弄眼的。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这么搞笑的东西,李均意看了会儿就忍不住了,捂着脸笑,笑得肚子都有点疼。 还有一次,她作业写着写着说饿了,出去洗了个苹果进来说要垫一垫。那天她向他展示了她傲人的臂力,把苹果夹在胳膊里,做出一个健美先生的标准动作,手臂发力,收拢……苹果居然真被她那小细胳膊按裂了。李均意看完后沉默了会儿,放下笔,心服口服地为她的搞笑鼓掌。 她大多时候都很幼稚,幼稚得可笑,所作所为总有种带着傻气的天真,和其他种类的笨蛋有着本质区别,是可爱又好笑的笨蛋。 她写不出题目的时候最好笑,左看看右看看,捏捏自己的鼻子,揉揉耳朵,嘴巴……把五官全部问候一遍后她会开始抠手、玩头发,唉声叹气地在草稿纸上画圈圈,不知道到底是想诅咒谁。 她每次考完试如果没考好,拿卷子回来的时候都会有些心虚,不声不响地投喂他一堆吃的,再低声下气地跟他说很多好话,企图萌混过关,让他不要在林老师面前告状。 补习间隙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会苦苦哀求,跟他申请睡个十分钟,双手合十,说拜托拜托。 得到允许后她会拿一本书来盖住半张脸,趴下就秒睡。睡姿不怎么样,半边脸被挤得有点变形,还微微张着嘴,傻得要死。 李均意看她睡觉,老是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等发现十分钟到了,他又舍不得叫醒她了,在心里一分钟一分钟地帮她拖延下去,想着让她再睡一分钟也好。 得食闲饭 第33节 那是他最珍惜的时刻。那么静,时间仿佛暂停。 她睡着了,并不知道他在安静地凝视她。 如果这种时候林老师突然走进来,她一般会被揪着耳朵叫起来,再被狠狠训一顿。等林老师走了,她会委委屈屈地朝他撒气:“你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让我睡然后让我妈进来骂我!你阴险!” 懒得解释。李均意撑着头听她发脾气,一边听一边笑。 她的出现让他的世界变得很吵,也很热闹。 看着她,李均意时常会想起自己幼时就记住的创世纪,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是这种感觉。听她说话的时候,看她吃东西的时候,看她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很多个她不知道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因为她亮了起来,在刹那间。 这就是李均意的初恋。 一段沉默的,另一个当事人并不知情的暗恋。 第31章 起初,他因为那种感情感到困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神秘的力量指引自己走进她的世界。 是完全不同的人。没什么共同爱好,聊天时往往是鸡同鸭讲的状态。她不理解他喜欢的东西,他欣赏不来她的种种喜好。这样不同的两个人,怎么能产生感情?这不合情理。一个大脑还处在原始状态的女生,为什么会对自己产生吸引? 后来李均意发现,对方身上似乎有一种量。 那种量能对自己的情绪值变化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由此产生的对应关系在他的世界里具有规律和普遍意义,最后推导出来的答案只有一个……大家是那样定义那种感受的,喜欢。约定俗成一般。别无他法,他只能用那个简单又复杂的名词来表达自己面对她时的心理活动。虽然大多时候李均意觉得那两个字不足以概括完全,那太片面,也很单薄。 他开始安慰自己,那一定是神的指引。想不通的事情,都是神的旨意。 这更像是一种妥协。不再去细想那一切究竟从何而来,又该有怎样的结局,接受就好了。他安静地走入那段被神秘力量安排好的命运里。 那是一段无比轻盈的时光。 从某种意义上讲,易慈的出现似乎弥补了他缺失的某部分经历,他终于拥有了和同龄人的友谊。 放学陪她回家,在路上说笑。熟识以后,如果在路上遇到什么小吃,她会不讲道理地多买一份塞给他,强制性分享。拜她所赐,李均意吃了很多他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吃的垃圾食品。不吃也没用,她会直接把吃的戳到他嘴边,在他惊恐又抗拒的目光中催促:“李均意你到底在矫情什么,请你吃你就吃!拿着!”来不及避开,她手里那根淀粉肠已经擦过他的嘴角。她哈哈哈笑起来。他很懊恼,只能接过那根自己平时根本不吃的烤肠咬了一口。 很久不吃街边小吃的李均意对烤肠的味道感到惊讶,那种香味粗暴而直接,香得很不自然。因为长期清淡饮食,吃进去的第一口,他觉得吃起来味道很怪,好复杂的味道。 “你很不喜欢吗。”她看你皱着眉,询问你的感受。 李均意坦白告诉她:“只是很久没吃这种东西,不太适应。” “那你平时都吃什么?”易慈很奇怪,“该不会真喝露水长大的吧。” 她说话时会正视你的眼睛,目光清澈,像一面镜子。 李均意告诉她自己的菜单。他吃的食物往往使用极简的做法,调味很简单,也没什么复杂的花样。 她听完差点惊掉了下巴:“你们教堂要求这样吃吗?” 只是父亲习惯这样吃。李均意摇头,回答她:“只是我和我爸爸的习惯。”在别人面前,他会悄悄地叫神父爸爸。 易慈一脸愕然地看了他一会儿,感叹:“所以是你爸爸不让你在外面吃东西吗?你也太可怜了吧!” 可怜? 他对此感到不解。食物的作用是供给身体活动所需的能量,只要能入口,只要能吃,那就足够,自幼他就是被这样教育的。小时候他喜爱甜食,有一次半夜悄悄摸到厨房里偷吃罐子里的白砂糖,父亲发现后严厉地责骂了他,罚他抄经,独自打扫讲堂,去忏悔室反省,整整一个月。 父亲说,沉迷某种食物是不对的,是放纵自己的欲望,暴食是罪,食物不该用于享乐。李均意为那个小时候贪吃的自己羞愧。 后来他已经开始不太在意食物好吃与否,能饱腹就好。即使是最喜欢的甜食,他也要求自己克制。 李均意回答她:“我习惯了。” 易慈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以后跟着姐,姐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哦。”他说。 那天李均意把那根烤肠吃完了,并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想回馈她的分享。毕竟,朋友之间总是会分享,她说的。 跟她有关的记忆,似乎大多跟吃的有关。 牛杂摊、糖水店、炸物店,她带着他大街小巷地寻觅小吃。那些食物的味道,李均意其实没多大印象了,但他记得她喜欢的吃的东西,还有她每次看向食物的目光。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开心,很单纯的快乐,李均意觉得羡慕。 她很迟钝。 明明告诉过她,自己爱吃甜食,可她似乎没想通为什么自己会愿意帮她喝凉茶,帮她吃苦瓜。他对苦味的接受程度很一般,绝对没到喜欢的程度,他以为她能察觉到什么。可她似乎没感觉到什么,看见自己在饭桌上频繁夹苦瓜时还会问:“李均意,你觉得苦瓜好吃吗?” 他心里说,不好吃。答的是,好吃。 她信了,把盘子移到他面前,在林老师和易叔叔谴责的目光中贼兮兮地说:“喜欢吃就多吃点,多吃苦瓜,去热气啊。” 我没有热气。李均意在心里答,梦里倒是有一场大雪。 能一起坐在桌子吃饭,帮她吃点苦瓜也无所谓。更何况,他喜欢易慈的家,到后来甚至会期待去她家吃饭,那感觉实在太温暖。 她家的门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洞,走进去,他眼花缭乱。 是很好的一家人。虽然偶尔吵闹、争执,但他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说笑,聊各种各样的事情,分享、交流一天的见闻。李均意没有感受过这些,和父亲吃饭时,他甚至不能说话。 他大多时候是羡慕易慈的,她有一个完整的家,父母用不同的方式爱着她。她回家后可以乱丢书包,被林老师骂过后能得到易叔叔的零花钱和摸摸头安慰,可以在家里大声说话,可以在房间墙上贴科比的海报……她甚至可以离家出走。 那么好,让他那么羡慕的一个家,她居然想离开。 因为不放心,他跟了她一路。 到了地方,李均意在地图上研究了很久。心情不好的话……她会想看看海吗?反正他心情不的时候,会想要坐车去海边叹一口气。最后,他选了一趟通向海边的公车。 在公车上,她突然对他说一句:“喂,你好似那片云。” 她平时不会说出这种这种话来,倒是喜欢拿事物跟食物类比。所以为什么是云?云是漂泊的。 他转头望了望天边,没找到她说的是哪一片云,但在车窗上看见了她的倒影。他望着她,一言不发。像那种时刻,他会有一些不太健康的念头涌现,觉得她的样子太鲜活,太美好,很适合做成标本。 后来陪她看了海,吃过饭,去宾馆开房间。第一次出来开房,他很难为情。房开好,他又陪她去理发店剪头发,她说想剃光头,真荒唐。当时是傍晚,急急来了一场雨。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雨珠,思考一些荒谬的可能性,如果她不回去怎么办,如果她真的拒绝回家,自己能陪她多久?结论很悲观。可转念想了想,他发现自己似乎也好奇那种逃离的生活。 如果真的逃离,去哪比较好? 想看一次蝴蝶大爆发。 看一次动物大迁徙。 看一次极光。还有,看一次雪。 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躁动和渴求。一趟陪伴叛逆少女逃家之旅,隐隐约约复活了他心里的一些东西。如果,如果她真的对自己说——我们逃跑吧,李均意。他觉得自己会跟她走,只要她提议。 回程路上,她很失落。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索性给她讲了个《圣经》里的故事。 听完,她感慨一句:“如果你是我哥就好了。” 他在心里对她翻了一百个白眼,很想使劲拍拍她的头把她拍醒。 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带着她回家,帮她说通林老师,让她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他认为,她的梦想应该被珍视。 她给自己的报答是蛋糕,糖水,葡挞,都是甜食。李均意没有挑剔蛋糕用的是植物奶油,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大块。因为摄入量超过了他给自己定的标准,等她走后,他需要为自己的暴食行为忏悔半小时。 那是第一次有女生来参观他的‘家’。她在教堂里有些拘束,说话的时候很小声,凑近才能听清。她靠近时,他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那让他觉得平静。 他带她参观了自己这个‘家’里最值得一看的地方,那个小小的杂物间。他给她介绍自己种的植物,小雏菊,白玫瑰,绣球,葱兰。她指着那盆葱兰质疑:“李均意,你确定这是什么……葱兰?你别搞笑了,这就是葱吧!” 他摇头,说这就叫葱兰,是一种花,开花的时候很好看,花语是纯洁的爱。她不信,说他乱讲。 他们蹲在那盆葱兰面前争辩很久,她突然笑起来,对他说:“行行行,就当它是葱兰吧,哈哈,还纯洁的爱……我不知道花的花语,但我知道吃的东西有什么花语。我来考考你,你知道土豆的花语是什么吗?” 他答:“薯仔怎么会有花语,薯仔不是花。“ “难道只有花才可以有花语?” 他被问住,一时无言。心说,不然呢。 “我没骗你,真的有,薯仔的花语是希望。” 他说哦,不信。 她又道:“还有很多蔬菜也有花语,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知道西兰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他摸摸面前那盆葱兰的叶尖,配合她继续问:“什么?” 她信誓旦旦道:“生命。” 他说哦,是吗。 她突然凑近他,神神秘秘地问:“那你知道杏鲍菇的花语是什么吗?” 因为突然拉进的距离,李均意不小心扯下了一截葱兰的叶子。 他小心地收拢手指,问:“……什么?” 很烦,是可以接吻的距离。可这种时候,这人居然在问自己杏鲍菇的花语。 她望进他的眼睛,笑着说:“宇宙。” 第32章 之前看易慈在教堂里很拘束,以为她不会再来。但跟她提过一嘴没有人来教堂找自己玩过后,她只要有空就会带着吃的来教堂看望他。 可她总是挑自己要干活的时间来。不让帮工也不听,人家袖子一撩就加入了打扫卫生的大部队,开开心心地和大家一起做事。她实在是一个太健谈的人,来了没多久就跟教堂里常驻的几个义工混得很熟。 做完事情,他们会一起分享她带来的吃食。每次都让她带习题来顺便就给她讲了,人家偏不带,只带吃的。李均意告诉过她,可以在小花园里坐着吃,或者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她偏不,要求他最好躲到房间里偷偷摸摸吃,不然就去教堂外面那个墙角蹲着吃,理由是:“我不好意思在这种地方大开吃戒,而且我怕你爸爸看到了骂你。” 那些和她偷偷摸摸凑在一起吃糖水的记忆实在难以磨灭。 某天晚上,做完晚祷正准备睡觉的李均意听到了敲门声。他愣了两秒才起来开门,父亲一身黑袍,背着手,问他:“我们可以聊聊吗?” 他请父亲进来坐。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李均意本来想坐床上,但感觉有哪儿不太合适,索性一直站着。父亲打量他一会儿,笑着说:“我只说要跟你聊聊,没有让你罚站。” 他只好坐到床上。 父亲问他:“小慈最近经常来教堂找你,是吗?” 他说是。 父亲盯他半晌,目光意味不明,让李均意觉得不太自在。 半晌,父亲开口,语气带着责备。 “我的意思是,你们如果想吃东西,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慢慢吃,以后不要躲在墙角吃东西,人家是女孩子。” 得食闲饭 第34节 李均意:“……” 他心说就是那个女孩子拉我去墙角吃的。但也没还嘴,嗯了一声。 之后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神父开始打量他的小房间。因为父亲几乎不会来这个阁楼,李均意莫名感觉像被抽查作业,不自觉看了眼自己桌子是否整齐。 看了会儿,神父问他:“你保送的申请已经交上去了吗?” 李均意说是,都快出结果了。 “之前问你有没有兴趣去上神学院,你说不太想去,没告诉我原因。后来是听你老师说才知道,你很喜欢物理,现在看来,是因为想学物理才那样回答我?” “是。” “你不想跟我一样,服务于主吗?” 李均意犹豫片刻,答他:“我信仰主,起初是因为你,后来,是因为习惯,到今天,仍旧有一些不解的地方。” 神父又问:“那为什么会喜欢物理?今天我们聊一聊。” 李均意想了想,答他:“接触这个学科之后,我好像有了另一种认识世界的工具,物理让我觉得似乎能够无限接近一些未知的东西。” 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矛盾。从小就和父亲一起信教,生活在一个笃定这个世界有神的环境里,每天说些天主保佑之类的话,可身体里另一种理性思维告诉他那关于“神”的领域有太多东西无法解释。科学的尽头真的是神学吗?或许只有钻研过才能有答案,怀着这种好奇心,李均意选择先将自己未来的学习方向交给物理这种硬科学。 神父下了结论:“你对主有怀疑?” 诚然,这样的话对父亲而言,似乎是大逆不道的。可李均意选择诚实告知:“我辩证看待自己的信仰。” 本以为会被说教,但父亲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然后缓缓笑起来。 “你成长得很好,很优秀,懂得独立思考,有自己的想法,已经不需要我再嘱咐什么了。”神父把一个大信封和一张纸条递给他,“明天我有事要外出,你帮我把这个寄出去,地址在纸条上。” 说完,父亲又递给他另一个信封,说:“高考完你有空可以回香港一趟,里面有一个地址,我在那放了一些东西,算是送给你的成人礼。” 李均意接过东西,再抬头,父亲已经离开了房间。关门的动静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寄东西去一个那么遥远的地方。收件人的名字是林家理,没听过。有点奇怪,但李均意没想太多,周一放学后帮父亲将东西寄了出去。 两周后,李均意在教堂见到了那位林家理。 是周六的下午。不是弥撒时间,但有人走进了教堂,说要找李初神父,正在打扫的李均意接待了他。 来人是个中年人,微胖,说话有浓重的北方口音。指节熏得发黄,李均意能闻到对方身上很浓的烟草味。对方上下打量他,像是审视。问他多大,在哪上学。 之后,那人又问了李均意很多奇怪的问题,基本跟神父有关。问完,他拍拍李均意的肩膀,说等神父回来,麻烦转告一声,林家理来过。说完,转身走了。 第二次见到那位林家理,是平日弥撒的一天。 高三后课业繁重,李均意没办法参与教堂更多的活动,只能挤时间偶尔做几台弥撒。那天正好上午不用上学,他起床晨练,看了会儿书后就早早在讲堂里等待。 一股烟味擦过鼻尖,身边有人落座。李均意扭头,又看见那张见过的脸。 他跟自己打招呼:“小帅哥,早上好。”顿了下,“哦,你们这里,好像要喊靓仔。” 李均意微微朝他颔首,询问:“您来望弥撒?” 对方笑:“我是党员,不信鬼神。” “是来参观教堂?” 对方摇头:“我找李初神父有些旧事。” 李均意颔首,转过头,打算做自己的事情。可那人指了指他膝盖上那本书,又搭话道:“这是什么国家的语言?没见过。” 李均意答他:“是希伯来语。”那是老先生送他的礼物,一本希伯来语《圣经》。 “你能看懂这玩意?”对方问。 李均意想了想,点头:“差不多吧。” 那人笑起来,问:“这书讲的什么?” 李均意摸了摸那本旧书的封皮,答他:“一些故事。” “故事。”那人笑了一声,“有趣吗?” 李均意道:“还不错,引人深思。” 那人像是被他逗乐,拍拍他的肩膀:“我这里也有一些故事,讲给你听听?跟你分享分享。” 李均意来不及答,那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刚想提醒对方这里不能抽烟,但李均意发现对方似乎没有点燃的打算,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了会儿,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他开始讲述。 “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 他说,那是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当时也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每天跟在师父屁股后边晃悠,可没多久他就碰上了一个案子。哦,忘了说,他是一名刑警。 一个在当时挺有名的案子,发生在秋天。死者有两人,一个叫谢镇刚,一个叫齐天敏,夫妻关系。在那个小地方,谢镇刚在当地很横,是个社会毒瘤,干了不少缺德事儿。但他有一个很厉害的亲哥哥,谢镇业,一个刚接手了当地厂子的企业家,市里招商引资来的外商。 某晚,被害人谢镇刚和齐天敏被害身亡,事发当日…… 讲着讲着,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往后看。 李均意抬起头,发现教堂里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许多来做弥撒的信众。而神父,他的父亲,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他不知道对方在那儿站了多久。 神父对自己身侧那个人道:“你是林家理?” 那人道:“我是。” 他们长久地对视,漫长得像度过了一个世纪。 良久,李均意听见神父说:“事情你都知道了。现在,可以让我主持完最后一场弥撒吗?” 第33章 / 林家理对神父道:“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你其实可以不寄那封信。” 神父摇摇头,说:“事情还没完。再等我一会儿,弥撒该开始了。” 事情还没完? 什么事情? 李均意云里雾里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明所以。 跟来人聊完,神父昂首阔步走到讲堂前,拿起一旁的话筒,开始主持仪式。 那是一台令人难忘的弥撒。神父的声音异常洪亮,充满力量,在明亮的圣堂里发出回响。 听着听着,李均意敏感地发现,父亲那天的状态很不正常,太兴奋,兴奋得几乎诡异,那是李均意从未见对方脸上有过的表情。 仪式结束后,他没用惯常的结束语,说的是:“请主宽恕我的罪过。” 后来发生的事情,李均意的记忆是混乱的。 讲堂里似乎是瞬间就乱了起来,有人惊呼,有人尖叫,有警察冲进来。 他听到父亲拿着话筒大声说了些什么,可讲堂里很吵,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看见父亲拿着一把匕首刺进胸口,血不断往下滴,弄脏了地上那本《圣经》。他还看见父亲的表情,微笑着,神情欣慰,没有遗憾的样子。他对自己做了一个手势,五指并拢,举在额际,像是敬礼,然后下放,改伸小指,在胸部点了两下。李均意快步跑过去……很快有警察上前来把他拉走,他看不见那张脸了。 后来。 好像是被什么人带着去了警局。有人来跟他说话,问他情况,他想开口,但没力气发出声音,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那种状态很奇怪,似乎是难过的,但哭不出来,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呆坐了一个下午。 那个叫林家理的警察,在旁边陪他坐了一个下午,抽着烟,跟他说了很多话。 “他们让我别跟你讲神父的事情,说你是高考生,成绩好得不得了,怕影响你心理健康。”林家理道,“但我觉得,人总是要面对现实的,你有知道的权利。现在你告诉我,想不想听?” 良久,李均意轻轻点头。 林家理说,在那封寄给自己的信里,神父交代了他过去的犯罪动机,犯罪事实。 李初,原名高朗,哈市人,是个弃儿,被一个捡破烂的老头拿收废品的钱拉扯大。 小时候他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没人记得他叫高朗,大家都只叫他破烂。过得是苦了些,可他读书争气,在学校总是考第一名。 小时候,高朗有一个玩伴,叫江蝶。那是一个住他们废品棚附近小区里的姑娘,据说,她是被那家开饭店的夫妻收养的。她叫他高朗,不跟别人一样叫他破烂,她不嫌他脏,只要有空就跟他一起去捡瓶子,捡纸箱子。 高中毕业,养大高朗的收废品老头过世,他考上了大学,没钱读,想放弃。这时候学校老师找到了他,说有个一对一献爱心的善人捐款捐到了他头上,可以供他读完大学。 高朗离开捡了十八年破烂的地方,外出求学。他的愿望是学成回乡,赚很多很多的钱,跟江蝶表明心意,跟她结婚,让她过上好日子。 江蝶上完高中就没上了,在家里的饭店帮忙。 高朗读大二那年,江蝶被谢镇刚强奸。 某次去江蝶家的饭店吃饭时,谢镇刚盯上了江蝶,开始有意接近,时常单独约江蝶出去。没多久以后,江蝶被谢镇刚灌醉,带去酒店。好巧不巧,那天居然碰上谢镇刚的老婆抓奸,在酒店醒来后,江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冲进房门的齐天敏一个耳光扇到了她脸上。 三人说法各异,江蝶说是强奸,谢镇刚说是嫖,齐天敏说他俩狗男女通奸。 齐天敏天天去她家的饭店闹,说她是婊子,是小三,是出来卖的,很快就把事情搞得人尽皆知。 最糟糕的是,求告无门,她最后败给了谢镇刚哥哥的权势。谢镇业在家里人的压力下,出面替不争气的弟弟摆平了这件事。关系,钱,能做的都做了。江蝶的养父母收了谢家给的钱,居然也劝她,都给了那么多钱,这事儿就过去吧。 这些事发生时,江蝶一个字都没有告诉高朗。他回去时,已经找不到江蝶了。 后来她消失了,不知生死,就连她的养父母对她的行踪也语焉不详。有人说,她是没脸在那个地方待着,去了别的地方改头换面重新生活。也有人说,她是被谢镇刚的老婆找人“做了”。什么说法都有,但没有人再见过她。 时间过去,有新的事件进入大家的视线里,江蝶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一个诺大的城市,她的消失像一滴水汇入海中,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高朗寻找江蝶无果后,策划了一场谋杀。 高朗买通了一个小姐,让小姐去接近谢镇刚,设计让齐天敏“撞破”谢镇刚和小姐在酒店里鬼混。事发当晚,谢镇刚喝醉酒回家,跟患有甲亢、当晚精神高度亢奋的齐天敏进行争吵,邻居听到了他们的打斗声。高朗当时就躲在谢镇刚家中,伺机下手…… 听到这里,李均意垂下脸,捂住了眼睛。 林家理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停顿了片刻,等他好受些才继续讲。 后来林家理还讲了很多,李均意听得断断续续。他头很晕,林家朗一支接一支地在他面前抽烟,烟雾缭绕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一个极长的梦里。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林家理还在讲述,讲案子发生后当地很多人觉得大快人心,都说那俩夫妻是遭了天谴……关于高朗作案的细节,林家理只讲了个大概,略过了最血腥残忍的部分。 李均意呆呆地听着。 他的目光很空,脸上有种信念破灭后的死寂。 “没想到高朗逃到南方居然当了神父。李初,这名字有意思。”林家理唏嘘道,“这个案子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本可以不寄那封信给我,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人是我师父,但我师父前年去世了,所以他把东西寄给了我。来之前我有很多疑问,他都改头换面有了新生活,为什么还要给我写信自首……” 林家理吸了口烟,看着他:“见到你以后,我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或许,那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李均意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得食闲饭 第35节 林家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先答应我,先好好完成剩下的学业,等你高考毕业再给我打电话,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李均意:“你威胁我。” 林家理失笑:“怎么可能是威胁,我是为你着想。而且,我还需要证实一下我的猜测,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准备高考。” 李均意面无表情道:“我大概率会被保送,不会参加高考。” 林家理:“……好的。但还是等你毕业?我先去回去证实一下我的想法。” 有什么区别?无论什么时候知道,都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 但李均意没再提出异议。 他抬起左手,对着这位警察做了一个动作。林家理有些奇怪,问他,什么意思?李均意说,这是神父死前对我做的手势,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林家理说不知道,但热心地带着他在局里问了一圈。 最后是一个会手语的女警解答了这个疑问,对方告诉他好像是手语。 这时候,林家理突然插了一句话:“江蝶是听障人士,所以高朗……额,李初,李初神父应该是会手语的。” 李均意沉默了。 他从不知道父亲会手语。 那位女警朝他重复一遍那个手势,确认后才答:“这个动作在手语里意思是,对不起。” 一周后,李均意重新回到学校上学。他答应了那个刑警,会好好完成剩下的学业。 班主任找到他,问他是否需要再休息一段时间,其实不用这么快就来学校的,可以再休息一段时间,怕学校里的流言对他造成影响,李均意拒绝了。流言蜚语?谁在乎。反正他的故事越离奇,看客们就越兴奋,越欣喜若狂,学校里那些人把他笑话看也好,把他当戏看也好,无所谓,让他们看。 开始对周围的一切都感觉很无所谓。随便了,怎样都好。 只是脑子里多了很多疑问。 那个人……现在该怎么称呼他。高朗?神父?父亲? 他选择拥抱主,是因为想要得到内心的平静,想要找到一条救赎之道吗? 那又为什么选择用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李均意最不解的一件事。对他们而言,自杀是不对的,是重罪。主会接纳犯过错的人,但不会接纳自杀的信徒。那个人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很像是一种自我放逐。 自己到底是被怎样一个人养大的? 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似乎在慢慢崩塌。 他开始时常失眠。 梦是乱的,碎的。总是梦见那场雪下得很大,有几次雪变成了血……漫天都是。 他变得有些害怕睡觉,害怕做梦,但又不太喜欢醒着。醒着很累。 每天睁开眼,总觉得眼前的世界是全然的灰色,让人提不起精神,看什么都烦,听什么都觉得吵。 浑浑噩噩的一段时光,记忆是模糊的,或许是选择性遗忘了。但他记得跟易慈有关的事情,毕竟,那是生活里唯一的彩色。 那个每天尾随他,陪伴他放学回去的小尾巴,每天监督他吃饭的小尾巴,隔三差五给他买小蛋糕、冲到他面前讲冷笑话的彩色小尾巴。李均意记得她看向自己的神情,目光里有实实在在的担心。 她安慰自己方式总是很简单粗暴,买各种各样的吃食投喂他,然后不停地在他耳边念叨——你吃一点,吃了心情就好了,相信我。她其实不太会安慰人,可她绞尽脑汁逗自己的样子让他觉得不忍。 偶尔心情很差,会觉得她老是跟着自己挺烦的,主要是怕她因为自己在学校里遇到麻烦。 可她还是固执地“保护”着自己。会拿篮球砸跑追着他要采访的记者,会在学校广播室里对那些嘲笑他的人拳打脚踢,会在他难过的时候飞奔着去给他买草莓蛋糕。 偶尔,李均意会因为她的行为感到困惑。 她打着友情的旗号为自己做了很多事,像小孩子一样单纯地对另一个人付出。她对别的朋友也会这样吗?如果是,那被他当成朋友的人也太幸运了。 他开始习惯她走在自己身后。 不做什么也好,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知道她在,这会让李均意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还有一些温暖的联系。 时间过得很快。高考结束,他考完最后一科,走出去找到在外面等自己的易叔叔,然后就听说了易慈在医院打针的消息。 她生病了,易叔叔说她烧得有点严重。 去医院看她。到的时候她睡着了,看起来睡得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皱着,脸很红。 李均意凑近看她,又摸摸她的脸。 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发烧,晚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似乎看到神父坐在床边,轻轻亲吻了他的额头,说着一些愿主保佑,明天你就会好起来之类的话。不知道是因为那个额头吻还是因为主真的保佑了他,第二天,他的病好了。 看着面前的易慈,李均意突然也有些想亲吻她的额头,愿主保佑她。 他走出病房,去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给那位刑警林家理的电话。 “你说需要求证的事情,已经有答案了吗?” 林家理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李均意询问:“怎么了?” 片刻后,林家理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你来讲有些残忍,怕你受不了。”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 “没关系,你说吧。” 林家理长长叹了口气。 “是当年谢镇刚夫妻遇害后发生的事。” “谢镇刚死后半年,他哥哥谢镇业尚在襁褓的儿子在保姆带其外出的时候被人拐走。谢镇业把整个市翻了个遍,都没有把他儿子找出来。”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当地的人都说,谢家人好像被什么诅咒了,弟弟惨死,哥哥的儿子又失踪了,实在离奇。现在看来,这应该是计划好的。我当时见到你后就有了猜测……我认为,你很可能是谢镇业被拐走的那个儿子。” 像被什么砸中。 电光火石间,李均意毫无缘由地想起父亲自杀时地上那本沾满血迹的《圣经》,他当时脸上的神情,还有他打给自己看的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今天才告诉你。因为我猜想,你或许能接受高朗的死,但很难接受这个。” “随着之前的案子真相大白,我猜测的那位,你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谢镇业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之前私下找他谈过,希望他在你高中毕业后再来找你,让你安心上完高中,他同意了。” “我想这段时间谢镇业应该会主动联系你……喂?你还在听吗?喂——” 李均意挂了电话,魂不守舍地走回病房。 他看着病床上还在熟睡的易慈,长时间地深呼吸,等着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个谎言编织的世界里。 还发着呆,手机震动,李均意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好,我是谢镇业。我目前人在g市,能见一面吗?我想跟你谈谈。】 第34章 / 他在一个星级酒店顶层的餐厅跟谢镇业见面。 去的时候是有些不耐烦的,带着些不愿面对的心理。可人不应该逃避,他把心情调整得尽量平静,回复对方说可以见一面。 司机来易慈家小区门口接他。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贵的车。坐了一路,只觉得这辆宾利坐起来还不如易叔叔那辆车门有点问题的出租车舒服。 到了地方,对方在一个隔间里等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根据之前在网上查阅到的信息,谢镇业,那是位身价惊人的企业家,起初做重工业起家,后来又顺着风向开发地产,发家后不断扩展商业版图,做酒店、做文娱,目前集团三支股票上市。 管理那样一个商业帝国的人,想来应该是个厉害角色,可对方呈现出来的状态并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锋芒毕露,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他只觉得这个穿着休闲装泡茶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 对方看他站着,笑着招呼:“来了?快坐。” 李均意坐下,打量对方。 谢镇业抬手招呼服务员撤掉茶盘茶具,上菜。冷盘热盘哗啦啦上了一桌子,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很是丰盛。 谢镇业看他不动筷子,问:“怎么,不合胃口?” 李均意没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镇业道:“先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李均意低下头,“我没胃口,你自便。” 谢镇业也没在意,自己拿起碗吃了起来。 “听说你成绩非常好,所有教过你的老师都说你很聪明。” 李均意偏开头去看落地窗。 “我还听说你本来可以保送,但因为学校里有人非议,你自己放弃了那个名额。”谢震业语气满含关怀,“现在高考结束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打算上什么学校?” 李均意还是不答。 对方姿态像个亲切的长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言谈举止都随和宽厚,仿佛很善解人意。 谢震业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哦,我听说你喜欢物理,那有没有考虑过报北京的学校?” 李均意这才答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镇业自顾自道:“学物理,也可以。我送你去国外读书怎么样?” “谢先生。”李均意道,“以后你能别来找我了吗?” 谢镇业问:“为什么?”顿了下,“凭什么?” 说完,他把一份文件丢到自己面前。李均意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份亲子鉴定。嗯,人家在跟他见面之前就想办法弄到了他的dna。 “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谢镇业道,“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做了这份鉴定。” 看看。他想着,这就是我荒诞的人生。一出充满了讽刺效果的烂俗八点档狗血剧,多么可悲,可笑。 李均意瞥了眼那份报告书,碰都没去碰,视线一转,去看盘子里的鲍鱼。他感觉自己有点想吐。 所以,那个人……是这个目的吗?养大仇人的儿子,让那个仇人的儿子叫他父亲,尊敬他,信任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 “我是被他养大的。”他说。 谢镇业摇摇头:“但这无法改变我们是父子的事实。” “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李均意语气很诚恳,“我没办法用正常的心态看待你,没办法你当作父亲,更不想跟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我换个角度讲,你现在来把我认回去,你图什么?我被恨你入骨的人亲手养大成人,你难道不怕我哪天背后再捅你一刀?” 谢镇业却听得微笑起来:“你这样想就错了,是中了那人的心计,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被那畜生带走是个意外,是个错误,现在我们可以矫正这个错误,你回来,一切皆大欢喜……” 得食闲饭 第36节 李均意打断对方:“你叫他什么?” 谢镇业看着他,笑着道:“李、初神父,畜生。” 李均意把眼前的碗碟一推,起身欲走。 谢镇业看他被激怒,嗤笑一声:“你在为那个畜生不平?” “那你和你那个早就下地狱的弟弟又做了什么?”李均意反问他。 对视片刻,李均意看到了对方温和的目光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审视和冷意。那瞬间他觉得悲哀,对方的目光让他觉得熟悉,仿佛看到同类,这是个让李均意毛骨悚然的发现。 他更恶心了。 谢镇业笑着摆摆手,一副当他是个孩子讲幼稚话的样子,自顾自地转了话题。 “反正我这边呢,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呢,家族办公室的人会跟你联系,跟你确定读书的事情,在这之前呢,我希望你先把名字改回来,然后……” 这显然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跟你说话时态度很温和,但也只是假象而已,他的口吻是不容人置疑的。 李均意匪夷所思地看向他:“谢先生,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决定我的人生?” 没必要再聊了,他再度站起来打算离开。这时候,谢镇业开口了。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没熬过那一关。” 李均意脚步一顿。 他语速很慢:“你奶奶给你取的名字是谢启,你妈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说不好听。她其实最爱吃甜食,可怀你的时候口味变了,每天都要吃点辣的东西。别人看她的肚子说怀的可能是女孩儿,她也觉得肯定是,所以给你准备了个女孩儿的名字,攸宁,可惜没用上,当小名喊了。” “你不见那天,哈市下了很大的雪。你妈妈知道你不见以后差点疯了,哭着喊着在家里骂那个保姆,满大街跑着去找你,一边找一边哭,后来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因为你不见了,她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别人的孩子都会流眼泪……” 李均意不敢再听下去,他闭了闭眼,深呼吸,推开隔间的门,大步离开。 走了没几步,他白着脸进了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干呕起来。 - 之后那段时间,他去了一趟香港。 第一天,他去了小时候待过的那个教堂,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个角落。 多年不来,这里有了一些变化,小时候埋葬过一只蝴蝶的那片草坪已经种上了树,经常玩耍的那个小花园不见了,修了一个小房子,用作内部工作人员放杂物的地方。去找了过去住过的鸽子笼,那栋房子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一个新的楼盘。 还去了和神父一起深夜走过的坟场。里面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天主教墓园,之后几天,李均意时常在那儿一待就是一下午,看着别人墓碑上的文字发呆,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 他在那个小时候待过的教堂附近住下,打算待上一段时间。也没做什么特别的,每天在周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乱逛,按时去教堂里做弥撒…… 有一天没事做,他参与了一个教友义工服务,给附近的老人送温暖。被分配到去一家独居的奶奶家里,那个奶奶耳朵不太好,李均意帮她换了厨房那只有点问题的电灯,扯着嗓子给她读了两章《圣经》,走之前帮她带走了家里的垃圾。 他拖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各种事情做,某天甚至无聊到去了一趟迪士尼乐园,一直拖到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才翻出神父留给他的东西,那份自己的,成人礼。 那人留给自己一个地址,和一串含义不明的密码。 打车前往后,他找到一个长期寄存的密码箱,输入密码,柜子弹出,他看见一个厚厚的本子,和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首饰盒里是一条金色的十字架项链。他摸了摸那个十字架,把项链绕在手上,开始读那个本名叫高朗,后来叫李初的人留给自己的书信。到底该怎么称呼那个人?李均意不清楚,但好像没办法再用父亲称呼了,就用“他”来指代吧。 他在那个本子里记录了很多事情。散漫的字句,在茫然中漂泊了那么多页,仿若游魂。记录得有些乱,有关于他自己的,有关于江蝶的,有关于“那个孩子”的…… 他说他带着那个孩子一路南下,准备去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 【我准备好了东西让这孩子喝掉,喂之前,他轻轻拉了一下我的手,对着我笑,不知道我想喂给他什么。】 看到这里,李均意有些悲哀地想着,他想过杀死我。 但他没有。 他写他遇见一位年迈的神父,在一个有雨的下午。 他问老神父,为什么天主不能终止这世上所有的罪?如果自己因为世道不公犯了重错,又该如何自处? 老神父不语,只是带着他去了教堂,让他在主面前沉思,想一想。说答案已经在你心中,亦或在风中飘荡。 他去了,面对面地质问神明。没有回答,神明缄默不言。 他哭了,跪在主面前,哭完了又笑起来,笑累了,哭累了,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选择留在那位老神父身边,开始学习怎么成为一名神父,决心余生为主服务。 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李初。 【我把那孩子丢在孤儿院门口。】 … 【我又去孤儿院看了一次那孩子。他没有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戏,自己待在角落里玩魔方,看起来有些孤独。】 …… 【我决定收养他。】 …… 【他捡到一只蝴蝶,问我,主能不能让它好起来。我想起了小蝶。】 …… 【教他骑自行车。本来打算给他装辅助轮,但他坚持说不用,最后的结果是他摔了很多次。我以为他会哭,但他只是拍拍身上的灰,再继续练习。】 …… 【他半夜跑去厨房偷吃糖,我训斥了他,又监督他重新刷牙。 他似乎很喜欢吃甜的。】 …… 李均意飞快地读着。 那个男人用很简单的文字记录了他的成长过程,都是些琐事,小事,似乎很微不足道的过去。 没等看完,李均意已经泪眼模糊。满纸荒唐,写的是一个叫李初的人养大他的过程。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养大了自己,不溺爱也不慈爱,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不让自己叫他爸爸……总是严厉,冷漠,偶尔的温柔也表现得那么别扭。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是精心准备的报复,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记录? 选择自杀……死后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地狱,是在自我惩罚吗?觉得愧疚? 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李均意答案了。 看着看着,他情绪完全失控,胸口像被什么砸中。他捂着眼睛蹲下,把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十字架和信压在胸口,抱住自己,低低地开始吟唱赞美诗,一遍,一遍,又一遍。 最后,李均意是被那栋大楼的保安架着肩膀带起来的,整个人都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对方询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叫救护车。李均意疲惫地对那人摆摆手,道谢,再机械地走出那栋大楼,昏昏沉沉地在街上游荡。 香港的夏日街头,热浪一阵阵扑在脸上,他茫然地站在人潮中,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个念头出现在脑袋里,他突然很想死。没有为什么,就是那一瞬间,非常,非常,想死。 先想个死法。 叮,短信声响起。 他如梦初醒,掏手机出来,读短信。 【吃饭了吗?】 【我爸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豉汁排骨,你不在好可惜。】 …… 好吧。 算了。 李均意揉揉脸,一边回复对方,一边想着,今天天气不好,还是改天再死吧。 第35章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李均意没有和往常一样起来做晨祷。 他的生物钟是早上六点半,早起已经是持续多年的习惯,对他而言那是生活中很重要的秩序。 或许是怀着一种自我报复心理,那天他莫名其妙地不想起来,窝在被子里试图继续睡个回笼觉,之前做的那个梦不太好,他想再睡一次,看看能不能再做个好点的梦。 可惜身体不争气,醒了后他没有丝毫困意,干巴巴躺着,觉得自己像一具会思考的尸体,脑子里全是昨夜那个奇怪的梦。 一片黑暗里,他跟什么庞然大物搏斗,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他莫名就能笃定那个怪物在身边 。无用地搏斗一番,一直碰不到对方的实体,那么不可捉摸,仿佛天外来物。他不想后退,仍是迎上去,但结果是被一掌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醒来后李均意甚至神经质地检查了一遍身体,没有发现伤口,手移到胸口,有一种痛感以此处为中心向外蔓延,像病毒一样疯狂地在全身扩散。 很不舒服,他下意识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没事做,索性起来洗漱。洗漱好换衣服,喝水,吃掉一块昨晚买的蛋糕,心情似乎好了些。他说服自己忘记了那个梦。吃完东西,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下楼退房,他准备回去。 走出去被阳光笼罩的刹那,李均意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你可以麻木一些,放弃无用的思考。这是新的一天,而你经历了一些事,身上有了一些变化,你需要作为另一个人活着。 回程路上,他接了一个林老师的电话。林老师最近时不时就会联系他一次,让他去家里吃饭,问他生活上是否需要帮助,嘘寒问暖。虽然感激,但他还是选择礼貌地拒绝对方。有些时刻,人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他下意识回避他人的帮助,因为太疼,所以不想让别人看到。 回去后过了一段很混乱的日子。完全打乱生活的秩序感,他开始报复性熬夜,晚睡晚起,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发呆,做标本。 从高一开始李均意就时不时做一些标本放到网上去卖,并且支持替人制作的业务,鸟类、鱼类、昆虫类、植物类,他都做,植物类和昆虫类做得最多。做东西累了,他就窝在床上看电影当作休息。喜剧片,文艺片,黑色电影,tvb,什么类型都看一点。基本不记得剧情,只是需要一点声音。 某天心情太糟糕,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路过甜品店,他鬼使神差走进去买了个10寸的蛋糕,带回去报复性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甜腻的味道让他一阵阵反胃,只能放弃这种自虐行为。 没过几天又要吃毕业饭。班委轮流找了他几天,跟他商量组织大家一起请老师吃饭、聚会的事情。心情很差,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去订了谢师宴的饭店,再出面去陪那群自己不那么喜欢的同学演完高中最后一场戏。 吃饭的时候还好,烦的是吃完饭又被拉去了唱歌,他坐在包间里,被吵得感觉快要窒息,只能盯着屏幕里周杰伦的脸发呆,不断地自我安慰,忍一忍,马上就会过去,和以往一样。 整场令李均意最迷惑的是他那个倒霉同桌肖宇航。 一个高度社恐的人,怎么就坐到那边跟班上同学玩游戏了?他看了眼那一圈玩游戏的人,最后发现肖宇航时不时去看斜对面的齐冰,哦。 算看到肖宇航面露难色频频喝酒时,李均意叹了口气,坐过去,帮肖宇航喝了一杯酒,对那些人说:“放过我同桌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开口了。 众人一脸震惊地看向他,包括肖宇航。 后来他接了肖宇航的位置,想着如果是玩牌那他可以奉陪,随便玩。谁料这群人对他早有防备,他来了以后当机立断换了游戏,不玩牌也不玩骰子,玩转瓶子,真心话大冒险,一个纯看运气的游戏。 第一局,他输了。 班上男生面面相觑,都没有问题要问他的样子。 得食闲饭 第37节 最后学习委员齐冰站了出来,问他选什么,他说真心话。齐冰想了想,问他:“李均意,你喜欢什么颜色?” 整场震惊,惊讶于本班女神居然问出这种放水问题。 李均意看她一眼,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抬起杯子喝酒,选择惩罚。 第二局,与他无关。 第三局,还是他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机会留给了学习委员齐冰。 她问:“李均意,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他选择继续喝酒,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没有办法回应,也只能这样了。 又输一局,运气太差。 眼前的齐冰问他:“李均意,你喜欢猫还是狗?” 他还是不回答,对齐冰笑了笑,依旧选择喝酒。 那一晚输了很多次,但应该不算他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最倒霉的那天他早就经历过了,人生不是这种游戏,输了喝杯酒就可以混过去。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陪这些无聊的人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最后一局,瓶子再次转到他,又输了。 齐冰这次问他:“李均意,你在我们班有过有好感的女生吗?” 他默不作声拿来最大的杯子倒满,还是没有回答,选择惩罚。喝之前,齐冰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杯子:“别喝了,实在不行,你换大冒险……你……你唱首歌吧。” 酒,他喝了,歌,也唱了,郑伊健的《心照》,心照,你我都明白。他在拒绝齐冰,他想她一定懂。 后来有点喝醉了。肖宇航坐到他身边,跟他说话。因为包房里很吵,肖宇航选择把要跟他说的话打在备忘录上,递到自己面前。 【你为什么帮我?】肖宇航问他。 李均意回复:【我只是自己想喝。】 肖宇航拿过去看了看,一脸不信的样子,又问他:【你信那个……天主,允许喝酒吗?】 李均意选择用一个问题堵住他的嘴:【你是不是喜欢齐冰?】 肖宇航回他一串省略号。 几秒后,对方又递手机过来,两句话,第一句是:【谢谢】。 第二句是:【你是不是喜欢易慈啊?】 这次换李均意一脑袋省略号了。 他看着那句话愣了两秒,然后冷静地把他们的对话全部删掉,毁灭证据。 想了想,最后他很多此一举地打了一句【我知道你以前经常跟她通风报信我的情况,今天就算了,别跟她说我喝醉了。】最后递给对方,等着肖宇航去通风报信。 他猜肖宇航肯定会告诉对方,但猜不到易慈会不会过来,打算等到十点半。 但她九点半左右就到了。 看见她的时候,齐冰叫住了他。她没有再上前,但也没走开,没有走过来,只是停在那儿等他。 齐冰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说真的,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但他有认真听对方说完,听完才朝易慈走过去。 但没想到是被她背走的。当时避让几下没让她扛,是想找个角度抱她一下,人家反正是没给机会,最后还直接把他背了起来……她能背得起自己,真不可思议。 回去的路上,他在车上无端想起了前几天看的那部电影,《taxi driver》,看的时候他想到了易叔叔。想着想着,他靠着易慈的肩膀,不知怎么,有点难过。然后,他手指下意识动了动,突然很想弹琴。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念头是,有点想死。 下车,他往教堂里急急走去,去找讲堂里那台钢琴。那个人就死在它不远处,它见证了那场血和罪恶。 小时候学琴有强迫症,中途只要错一个音就重头来过,后来被神父发现了,神父对他说,也不一定要重头再来,在错误的基础上继续,或许是生活的常态。当时他没有理会那句话,只是固执地,一遍一遍重头再来。 死之舞,弹过好多好多次,没有一次感觉这么累。 弹着弹着,他突兀地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弹错了一个音。 一个从没有出过错的地方,一个最不该错的地方。该怎么办?停下来重新弹? 还是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将错就错继续弹? 脑子里有根无形的弦突然崩断。 他站起来,抄起琴凳砸向面前那台琴。 没关系的,李均意在心里自言自语,我只是喝醉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醉,请主原谅我。今晚砸过钢琴,明天我会记得来忏悔,忏悔不就好了。 这是他的命运,已经发生。天主知晓一切,可也只是在远处看着自己,静默无言。 后来,李均意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他没办法再继续破坏自己,破坏面前这架已经伤痕累累的琴。 那一刻他希望能有一种新的,完美无缺的信仰出现撑起自己的精神,有吗?这世上还存在这种东西吗?他闭上眼,感觉易慈正在拥抱自己。是这样的,李均意想着。对自己而言,她的意义就是如此。 第36章 / 月底,高考出分。 报完志愿后,易慈要前往邻市开始为大赛封闭训练,而李均意已经策划好一场远行,准备动身。 离开前他把自己在教堂里的所有东西都收拾了出来,想着,反正以后不会回来,走的话,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收拾完才发现,他根本没多少东西。看书是最大的爱好,但他连自有的书都很少。因为钱包余额不足以满足他的阅读速度,过去一直只是办借书卡,或者在学校的图书馆借书看。房间里除了一些做标本用的工具,也就剩下了几件衣服,一箱杂七杂八的小东西,还有柜子里一盒铁罐装的硬糖,之前没舍得吃完,还剩半盒。这是神父去年圣诞节送他的圣诞礼物。那人每年圣诞节都送他糖,一点新意都没有。 哦,还有那个存折。李均意都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把那东西塞到他柜子里的,天知道那人存了多久,里面的钱够给他交四年大学学费。 该丢的丢该扔的扔,最后行李简化完毕,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箱子,或许人本身并不需要太多东西。 一切就绪后,李均意带着自己所有的家当,买了一张火车票北上。 将近四十个小时的火车,基本没怎么合过眼,实在太困的时候靠几分钟而已,他现在没办法在任何交通工具上安稳入睡。 那已经是他这辈子坐过最久的火车,漫长得似乎已经模糊了对时间的定义。硬座车厢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遇见最怪的当属一位戴着毛线帽的老太太,浑身脏兮兮的,杵着根拐杖四处停留,说她会算命,可以帮人看命盘。看见他后,老太太仿佛发现重大目标,杵他旁边就不走了。 李均意心如止水地听她念叨了半天,从身侧翻出个袋子,那是来之前易叔叔在车站给他买的水果。他摸出一个苹果递给那老太太:“我算不了,找别人问问吧,这个请您吃。” 那老太太道:“怎么会算不了?告诉我你的出生年月就好。” “我不知道。” 那老太太怪道:“不想算也别开这种玩笑。” 李均意答她:“这世界上确实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比如孤儿。” 对视片刻。 那老太太神态自若地接过那个苹果,说:“那我帮你看看手相。” 李均意仍是拒绝:“我没有钱可以付给你。” 那老太太扬了扬手里的苹果,说:“你已经付过了。”说罢,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托住他的手掌,低头瞧了起来。 几秒后,她咦了一声,煞有介事地开始分析,“你的三大主纹清晰,深长,这是命里富贵之人的手相,而且你有两条人纹智慧线,十分少见。但是这个……” 顿了下,她指着他掌心某处道:“你命里有几道坎,非常凶险,如果能迈过去,今后天高海阔一生安稳,但要是迈不过去……” 话没说完,有列车员来巡视。那老太太仿佛老鼠撞见到猫,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往与相反的方向快步撤离,腿脚好像突然就利索了,瞬间不见踪影。 领座那个抱着孩子的阿姨好心提醒他:“小伙子,出门在外不好跟那些搞迷信的人讲话的。你年纪轻轻的,小心被骗。也别信那些人说的话,都是套路。” 他笑着点头:“我知道的,谢谢。” 天色渐晚,阿姨怀里的孩子吃饱了开始入睡,车厢也渐渐安静下来。车窗外暮色沉沉,看着掠过眼前的风景,山一重,水一重。他发呆很久,突然想起,之前陪易慈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还幻想过这样的场景,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翻山越岭。 摸出手机看了看,信号只有两格。他打开短信,找到那个联系人,打出一行字来,想了想,又删掉,把手机收好,继续发呆。 第二天中午,李均意拉着行李箱疲惫地下了火车,有人早早在外面等待,林家理,那位刑警。 对方看见他后迎上来,揽住他的肩膀,热情道:“可算等来了,上车!带你去吃顿好的!” 睡眠严重不足的李均意摇摇头,提出申请:“没什么胃口。我身上不好闻,想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休息一下。” 林家理点头:“行,随你。” 回到那位刑警帮他短租好的房子里洗完澡后,李均意在那个单间里睡了整整一天才醒,是被饿醒的。 起来洗了把脸,下楼摸索着找到一家面馆,他点了个简单的牛肉面吃。等一碗面吃完,李均意已经大致在脑袋里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 走出店门,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道:“麻烦带我去个琴行。” 司机怪道:“琴行?哪家啊。” 李均意想了想,答:“最大的那家就好,或者艺体教培中心也行,您是本地人,劳驾给我指个路。” 等晚上快九点才下班的林家理联系到他说请他搓一顿的时候,李均意已经获得了一份钢琴家教的兼职工作。 林家理听到那培训班老板给他开出的时薪后愣了大半天,难以置信道:“你是卖艺还是卖身啊?别不是被人骗了!” 李均意瞥他一眼:“我值这个价。” “……”林家理眉头抖了抖,“成。但你还是要注意点,看过他们营业执照什么的没?现在各种有些机构专骗你们这种年轻人……” 李均意耐心听他说了半天反诈知识。 讲着讲着,林家理突然话锋一转,问他:“谢镇业没去找你么?” 他答:“找了。” 林家理噢一声,语气平直地道:“那怎么不回去跟你亲爸一家团聚?你那个爸可不得了,集团老总,有名有姓的富豪。你只要回去改个名字摇身一变就能当少爷,下半辈子不用努力了。” 李均意摇摇头:“阿sir,吃饭别说这个,怪恶心的。” 林家理看了他片刻,放下筷子。 “据我说知,因为谢镇刚的事情,你那位生母在你不见后就跟谢镇业离婚了,之后去了美国。还有,你那个亲爸后来结过两次婚,而且……” 李均意打断对方:“跟我无关,不想知道。” 林家理笑着打量他,“谢镇业咱们暂且不提,你生母想见一面吗?要是想见说句话,我托人去给你打听。” 这次李均意沉默了很久。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林家理言明自己的心情。亲生母亲,他好奇过,想象过,过去也曾有过期待。可现在这种情况,李均意有些抗拒去接受那些信息。 “算了吧。”他低着头答,“以后再说。” 得食闲饭 第38节 林家理也没继续劝,把菜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你那个兼职每天干多久?我认真跟你说啊,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觉得不好意思,咱们这交情……” …… 就这样,李均意在这个据说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打算在这里过完暑假。 他总觉得自己该来一趟,说不清楚为什么。 生活还算规律,每天到点了去做兼职,工作内容是陪小朋友练琴,内容比较简单,纠正手型,视唱练耳,再教点基础乐理。 下班后,如果林家理有空,他会约上对方去哪儿一起吃个饭,但林家理实在公务繁忙,他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瞎逛。 时间一晃就过去,刚刚开始熟悉起这个‘故乡’,他已经临近开学。或许该冬天再来一次,李均意想着。梦里总是出现的那场雪会是这里的吗?他想知道,想再找一找。 告别林家理后,李均意如期来到北京,开始自己乏味可陈的大学生活。 课程比以前难很多,不再是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做的东西,这让他对学习终于有了些许热情,一股脑埋进知识的海洋里。每天不用想别的,学习就好,那感觉其实不错,物理使人平静。 但这样的平静时常被他那位不懂看人脸色的生父谢震业打破。 那人总会以一些奇怪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会出现在他上下课的必经之路,笑着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会去他打工的餐厅吃饭,在他上菜的时候约他下班后谈谈,说送他回学校。最烦人的是三天两头总能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包裹,有名牌球鞋,衣服,钢笔,甚至还收到过一盒十分珍稀的蝴蝶标本。有的拒收,有的扔了,到后来他不再理会陌生快递,全部拒收。 让李均意最忍无可忍的是那一次,在考完驾照拿证的第二天。 又是一个快递消息。时间有些恰好,易慈几天发消息来说给他买过东西,想着或许是她送的东西才去拿了回来。 回宿舍拆开快递盒,摇了摇快递盒,一个车钥匙掉出来,砸在他的电磁学课本上。李均意认出了钥匙上那个标志,对方送他一辆兰博基尼。 想过自己或许在被对方关注,但前一天才考完驾照,第二天就收到车钥匙…… 像是以送来糖衣炮弹的方式宣告什么。 李均意拿着车钥匙把谢震业约出来。也没约什么好地方,学校外的一家老破小面馆,毫无环境可言。 谢震业穿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只身赴约,脸上堆满笑意。已经年过中旬,但他身材管理得不错,气质沉稳而从容,只看皮相,倒也算是俊朗。他进了店,先是笑着跟自己打招呼,随即又抱着手去前面点了碗炸酱面,点完,还跟店家要了一碟腊八蒜,十分随意地融入了这个与他身价那么格格不入的环境。 “这地方你找得好,我爱吃这一口。”谢镇业笑着对他说,“你来这边后饮食上习惯吗?南北饮食差异还是挺大的。咱们家上三代都是这儿的人,你虽然长在南方,可我觉得骨子里的东西不能变,你应该会喜欢面食的,有些事毕竟是基因决定……” 李均意看着他:“有些事改变不了,吃不惯就是吃不惯。” 谢震业哦一声:“这没什么,多待几年,慢慢就习惯了。” 两个大碗上来,谢震业自顾自拿了筷子,把面上的菜码拌匀,看他没动静:“不饿吗?快吃。” 李均意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身无长物,不知道谢先生到底惦记我什么,总是送来些我不需要的东西,何必?” 谢镇业唉一声,搁下筷子:“我关心你,这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 谢镇业无所谓地笑笑:“你是我儿子,我该尽父亲的义务,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关心你。”语气是那样温和,真挚。 李均意忍着不耐烦:“你的关心我消受不起,请你别再来找我,也别再给我寄东西,我实在不想跟你扯上什么关系。” 谢镇业顿了顿,又继续低头吃面:“命里该是你的,怎么都是你的,躲有什么用?你不会觉得真的能避开谢家吧?我们是一家人,你早晚都要回来。” 听完,李均意把手里的车钥匙丢到对方碗边。 “南橘北枳,我长在南方,被那个人养大,去你们家肯定是水土不服的。有些事情你我都改变不了,又何必勉强?” 这已经是很不礼貌的举动。可谢震业丝毫不在意的样子,还问:“不喜欢这辆车?” “谢谢了,我无福消受。” 沉默。 谢震业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笑了笑,说:“你长得真的很像你妈妈。” 李均意站起来走了。 想过或许被甩几次冷脸那位著名企业家会渐渐放弃,他都这样不识好歹不讲礼貌了,何必还眼巴巴地来想跟他联系感情呢,李均意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对他这样执着。偶尔还是会来学校找他,该送的东西一样不少,甚至悄悄去学校帮他交了一次学杂费。 又一次主动去找他,谢镇业把地点约到了一个cbd。 找到某栋大楼,有人在楼下接他,有人恭敬地跟他身边那个助理模样的人打招呼,又好奇地打量他。 到了地方,他先等了十多分钟。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桌上放着玉石摆件和文竹,墙上挂着一幅笔墨,四个字,厚德载物。 李均意就盯着那四个字看,越看越觉得可笑。 不多时,谢震业穿着一身双排西服推门进来。看李均意很不礼貌地坐了他的位置也不生气,反而微微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问:“你喜欢这个位子吗? 李均意站起来:“只是好奇。到底坐在什么位置上,才能这么目空一切。” 谢镇业答他:“等你真的坐到我这个位置,或许你会明白我的难处,我的苦衷。很多时候,我也身不由己。” 他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这个城市。谢镇业的办公室楼层很高,视野很好,从这个高度往外看出去,一切都是那样渺小。 “我不想明白你的心路历程,那与我无关。”李均意直白告诉他,“别再出现在学校里,别再给我送东西,可以吗?” 谢镇业静了静:“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可以停止。但有空的话,我很希望你出来陪我吃个饭。” “见面的意义是什么?”李均意道,“谢先生,我这辈子不打算做谢家人,对现在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很满意,没心情回去跟您那几个儿子女儿搞社达,请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我希望我们能放过彼此。” 静了片刻。 谢镇业说:“你顶着这个名字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耻辱。” 哦。 想认回他,因为男人的自尊心。 李均意答他:“那正合我意。” 时间匆匆而逝。 阴魂不散的谢震业不再明目张胆地给他寄东西,来学校里找他。但偶尔会打电话让他出来吃饭,时不时冒出来关心他的生活。 李均意选择不理会那一切,按自己的步调继续生活着。 大一那年春节,他再一次回到自己的那个‘故乡’,终于碰上了一次真正的漫天大雪。 他站在天主教堂前,呆呆看了很久。 那么纯净的白,漫天都是,晃得眼睛都有点疼。梦里无数次见过的场景在眼前重现,他站在雪里,茫然四望,心中震荡。 然后他想起了易慈。 突然想听她说话。随便说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听她呼吸也好,他想在那一刻跟她有一些联系。 李均意拨通她的电话。 对方接起电话,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噼里啪啦就开始输出。 “唉哟我刚想打电话给你吐槽呢李均意!你听我说,我爸讨厌死了!!” 声音过于中气十足……李均意抖着嘴角把听筒拉远一点,勉强插了句话,让她慢慢说。 “以前我妈不是一直讨厌我爷爷奶奶不想让我回老家嘛,然后我爸的意思是,我今年比赛有点成绩想带我回去长长脸……” “嗯,让你慢点说,别着急。” “反正最后就是我跟我爸回老家来拜神了。我其实是为了吃的才回来的,拜神有好多吃的嘛。” 他又嗯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因为以前我都没怎么回来拜过神,这次赶上了……他们磕头烧香的时候,我不想跪,然后就跟我家亲戚吵起来了。” 李均意听得忍不住笑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这膝盖从今往后只跪跑道,不跪那些东西。结果我爸为了他的面子骂我,他当着我爷爷奶奶的面说我不懂事!就算是做给别人看我也绝!不!原!谅!他!!” 她显然是很气的,哼哼唧唧抱怨了一通。偏偏李均意一听她哼就想笑,笑了两声,她听见后更气了,怒吼道:“我都这么难过了你还笑!你笑什么笑!!” 于是他不笑了。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雪,对她道:“小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语气太软还是怎么,只喊了一声,她顿时安静下来。 半天那边才应:“…………啊?” “你快点长大好不好。” 沉默了会儿。 良久,她慢慢道:“……我明年就成年了。” 他笑:“那等你成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李均意听着她的声音,仰头,闭上眼,感受着,让漫天飞舞的雪花拥抱自己。 他说:“明年再告诉你。” 第37章 / 进入大学的第二个年头。 宿舍里。 “——李均意。” 他回过头,用眼神询问自己那位突然回来的室友,有什么事。 刘雨晨一脸受到震撼的模样,指着他的电脑问:“……你怎么看这个?” 李均意看看屏幕上的动画,语气平直地问:“这个怎么了?” 刘雨晨失笑:“你说怎么了,不去上课窝在宿舍看《蜡笔小新》,周院知道要气死了。怎么看这个啊?” 怎么看这个? 因为某天打电话的时候易慈随口提起,说让他去看看这个动画片,说小新和他一样不爱吃青椒。她或许觉得这很幽默吧,嗯。她说的时候是玩笑话的语气,可他还是找来看了,无聊就看两集,纯当打发时间。 李均意没回答对方的问题,反问一句:“这个点你怎么回宿舍了?” 刘雨晨笑着打趣:“我怎么不能回来?回来拿东西。唉我说,你该不是每次趁我们不在宿舍躲着偷偷看《蜡笔小新》吧?” 李均意没理会对方的打趣,默默转过头。 很快,刘雨晨找好了下午要用的书,准备去食堂吃饭。离开前他思索再三,最后还是开了口:“一起去食堂吗?” 得食闲饭 第39节 其实宿舍里的人都知道,李均意不跟别人一起吃饭。一个宿舍的人一起吃饭小聚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位,他们级最有名的帅哥李均意同学,他总是一个人吃饭,也从不参与各种聚会,让人有些分不清他是高傲还是孤僻。 问出口的时候,刘雨晨怀着一种“我就礼貌问问”的心情,日常表达善意,已经做好被对方一口回绝的心理准备。 可李均意合上了电脑,答他一句:“好。” 刘羽晨有些意外,心说今天邪门了,这人居然要跟我一起去食堂。 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们的交集实在少之又少。 在刘羽晨眼中,李均意是个行为有点奇怪的人。这人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举止,比如,这人会对着空气说话,会对着窗台那盆看起来很像葱的植物(后来问过对方才知道那株植物叫葱兰)说话,但就是不爱跟人交流。他还会在图书馆自己跟自己下国际象棋,会收集一些昆虫的尸体做成标本……哦,他还会在室友不在宿舍里的时候一个人悄悄看《蜡笔小新》。 过去刘羽晨一直觉得李均意是个让人无法理解的忧郁帅哥,不喜欢上课,也不喜欢社交,每天就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给人的印象是模糊的,有些冷淡,让人难以捉摸。 直到知道对方过了光学免修,刘羽晨才意识到自己宿舍里居然住了个这么厉害的角色。地狱难度的免修考试,好几年没人过的考试,他过了。物院最不缺的就是牛人大神,按理来说也不该这么惊讶,可李均意是那种一眼看去会先让人注意到相貌的人,就当是以貌取人和刻板印象吧,反正刘羽晨知道的时候只觉得这世界太魔幻了,长得像电影学院误入进来的就算了,脑子还这么好用……只能说老天太偏心。 随后再观察对方,那些奇怪的行为好像都有了合理解释。很聪明的人容易疯,而对方的程度最多是……爱好比较小众?倒也不必大惊小怪。 去食堂的路上,因为感觉也没什么可以闲谈的话题,刘羽晨主动跟他聊起了学业上的事情,询问对方之后两年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结果李均意答他一句:“不知道。” 刘羽晨愣了下:“……不知道?” 以为会听到刷绩点刷排名发文章以后去哪儿深造一类的回答,结果人家回了一句,不知道。 “嗯,不知道,没想好,随便吧。”李均意道,“偶尔倒是会有一些冲动的想法,比如想辍学去学做菜,或者毕业去哪个小学门口开个小卖部……” 刘羽晨:“……啊?” 李均意说:“我时常在想,能不能拥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后来那一路,刘羽晨没再开过口。 一起走到食堂打好饭。刘羽晨坐在他对面,也没多话,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他发现自己对面那人一直没动筷子,眼睛盯着餐盘的某个位置,看得很专注,很认真。 又默默吃了两分钟后,刘羽晨发现对方还是没有开始吃,一直盯着餐盘看。 他实在没忍住,开口问了句:“怎么不吃?” 李均意:“我在思考。” “……”看着菜能思考什么。 刘羽晨硬着头皮问,“思考什么?” 李均意指了指盘子里那道小炒杏鲍菇,说:“我在看这道菜里的,宇宙。” “……” 刘羽晨看着对面那张平静的脸,内心喃喃自问,老天,我是不是真的来了疯人院。 * 吃完饭,李均意没跟刘羽晨一样去上课,那个老师说话太啰嗦,一个公式都能扯上半节课,扯就算了,还扯不清楚,实在是不爱听。 重新回到宿舍后,感觉有点无所事事,他翻出一本《时空的大尺度结构》,开始阅读。 是易慈送他的书。没错,居然是她送的,李均意猜她肯定是问过林老师之后才给他挑了这样一本书。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送自己书,当时也没问,就觉得她挺可爱的。 “负面情绪太多不利于身体健康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想办法让自己开心点。”她说的。李均意觉得有道理,所以每天都会认真地逗自己开心,和自己的水杯说两句话,和自己养的花说两句话。偶尔对着空气说话,室友问他在跟谁说话,李均意会回答,上帝。也或者是,自己。 “你要记住你是年轻人好吗李均意,我们不要让烦恼过夜,当个没心没肺的人,心情不好就约同学出去吃吃喝喝再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就把烦恼忘记啦,你要多交点朋友。”还是她说的。他对她说,会采纳她的建议,所以用幻想给自己制造了很多朋友。 事实上,那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有的行为。在幼时住过的那个鸽子笼里,他会跟自己想象出来的小伙伴一起填数独。高中时,他一边在课堂上发呆,一边在脑中跟自己想象出来的对手下国际象棋。而现在,他放任那一切的发生,很多时候甚至下意识麻痹自己,想象中的那个客体切实存在。没有定理,没有公式可以说服他那是真实可证的,但大多时候,李均意选择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活着。在那个时空中,一切全由他定。这样很奇怪吗?或许应该停止。可幻想是没办法杀死的,除非停止思考。 最常见到的人是神父。他仍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一身黑袍,眉目含笑,站在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们偶尔说话,大多时候只是看着对方。 有过那么几次,李均意想要问问对方,为什么选择养育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寄出那封信,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留下那些记录……对于这段疑窦重重的关系,他有太多困惑。 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他只是允许这个可怕的幻觉在自己的世界里存在着。 沉溺于这种行为一段时间后,李均意渐渐发现,事情开始有些不对劲。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他开始觉得,好像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 对方仿佛无处不在,去吃饭,去上课,去校外做家教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被人跟踪的感觉。 他打电话给谢镇业:“请你不要再找人跟踪我。” 谢震业听完原委后很是莫名其妙:“我找人跟踪你?”顿了下,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你觉得自己在被人跟踪?到底怎么回事?” 他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谢镇业找了人监视自己,但对方一直否认,听语气对此事也很诧异,并且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和保护,也不知道是不是演的。 后来他甚至问过几次自己的同学,有没有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得到的回答往往是,没有。李均意能看懂那些人听到问题时看自己目光的含义:你是不是有点被害妄想症?别这么疑神疑鬼的。 是幻觉?是谢镇业找的人?还是自己不知道的存在? 都有可能,但都不确定。 谢震业虽然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笑面虎,可对他一直赔着小心,之前聊过后也消停了一些…… 那会是谁? 找不到答案,只能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反而越在意,那种如影随形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多方求证后,李均意仍旧无法找到证据证明真的有人在跟踪自己,他试着把那个一直追着自己不放的人找出来,可什么都找不到。 这很糟糕。李均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象出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来跟踪自己。 “难道真的是被害妄想?又或者是精神分裂?和那个数学家纳什一样。”他问自己,“或许该去精神科看看脑子。” 李均意潜意识里拒绝相信是自己的问题,他没有去精神科看脑子,只是每天窝在宿舍里看《蜡笔小新》。 他开始有些讨厌出门。只要不出去,就不会出现被人跟踪的感觉。 四月底,芳菲尽,北京的春天不长,当地说这叫春脖子短。 夏天快来临时,易慈打来电话,告诉他六月她会来北京。因为她要来,整个五月,李均意在较为愉悦的心情下渐渐增加了外出活动,找了很多口碑不错的馆子去探店,想着自己先吃一遍确认味道好不好,做初步筛选,等易慈来了再带她去自己觉得不错的店都吃一遍。 偶尔还是会感觉,有人在跟着自己。 次数少了些,但那感觉仍旧如影随形,像一块怎么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始终黏在生活的某个角落里,很恶心。 感觉最糟糕的那段时间,他时常觉得自己有些精神错乱,坐在教室里上课都要时不时往后看看,往窗外看看,找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感觉这样下去会出问题,所以在看到那条有关某地即将迎来蝴蝶大爆发的新闻时,李均意几乎是想都不想就收拾行李逃课买票离开了。不是走,是逃。 他想短暂离开一下学校,试着摆脱一下那种总觉得自己在被什么监视的生活,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反正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管怎样先离开一段时间,李均意想着,看完蝴蝶再回去见和易慈见面。在买票离开的时候他甚至没跟学校请假,他丢下一切,任性地逃了出来。 报道里说了,五月的金平会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超亿蝴蝶大爆发,蝴蝶种类超320种,或许能看见珍稀的金斑啄凤蝶,最大的金裳凤蝶,这已经足够吸引他前往。 一路南下,下飞机还要转客车,短暂休息一天后,他最后选择了租车。车是大一那年学的,后来每次去哈市找林家理,对方总会让他开车练手,现在独立驾车是没问题的。 磕磕绊绊开了一路,到达金平时已经是深夜。 休整一天后,次日中午,他在向导的陪同下深入蝴蝶聚集地,一步步靠近那个爆发的中心。 他看到了蝴蝶大爆发。 山谷,林间,到处都是破蛹而出的蝴蝶,数量庞大得令人震撼。置身其中被蝶群围绕时,他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看着,想着,几欲落泪。 那么多蝴蝶一起扇动翅膀,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 在他的人生里,谁又是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停留几天后,给自己的假期结束,他驱车离开金平。 依旧是夜路。他开着车,发着呆听歌,毫无困意,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平静,也很放松。他好像明白了很久以前易叔叔对他说的那种感觉,晚上一个人开车时,能获得一种孤单中的自由。 意外好像是瞬间发生的。 一辆开着大灯的对头车突然偏移路线迎面直直朝自己而来。那是一个完全来不及闪避的距离,根本没时间反应……撞上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 最后的记忆是一阵刺眼的白光。等一切归入寂静,他掉进一个冗长的梦境中。 第38章 他又看见那片雪。 和以往不同。过去一直只是旁观者,躲在梦的某个角落看着那一切。这一次则是变成了梦中人,他踏上那片雪地,在一片无垠的白里走着,漫无目的。所有感官仿佛都被封闭,感觉不到冷,饿,渴,累,只是机械往前走着。眼前没有其他,只是白茫茫一片旷野,渺渺茫茫。 他猜自己或许已经死了。 可这里不像地狱,也不像天堂,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来了一个什么地方。但没关系,至少这片雪是他熟悉的,走一步看一步,他这样想。先往前走,前面好像能隐隐看到一座雪山。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那样一座山,但管他的,先走着吧。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 那座山离自己还是很远。 他听到哭声。 声音很远,很高,他忍不住抬头望,觉得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边而来。是个女人在哭,哭声很响,是一种毫不顾忌形象的嚎啕大哭。那么伤心,悲切。他听了会儿,心神微动,但没有理会,只是在那哭声中继续前行。 之后,他听到了争吵。 仍是像天边传来的声音,一男一女的争吵。 他们大概是对怨侣,一上来女方就用了很多不堪的字眼辱骂对方。她说她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他,说这辈子跟他扯上关系是她最后悔的事,到现在还要让她的孩子受这些罪…… 男方被她骂了半天,只是冷冰冰问她说够了吗,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 女人又说,他如果有什么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男人像是终于不耐烦了,说了句你有完没完。那女人情绪更激动,大吼着说你一开始找到他不告诉我这件事已经足够我恨你一辈子,我不信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会查到底,你现在给我滚出去。那男人又说,人都是我救回来的,没有我的人跟着他都不知道死在哪个深山老林了! …… 不知道多久过去,争执的声音停了。 后来变成了那女人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一开始他不是这样的。” “第一次在舞会看见他,我们跳舞,跳了多久,我就踩了他多久,他一点不在意。他那个时候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恨他,他也恨我。知道你还活着,他居然不告诉我,他就是想跟我赌一口气,他也恨我……” …… 别讲了。 李均意第一次想捂住耳朵,他不想听。 得食闲饭 第40节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关于她的往事。怎么跟那个男人结婚,怎么怀了孩子,怎么对那个男人一家失望……听起来有些像一个因爱生恨的故事。 她一边说一边哭,说都是因果报应。可怎么都应该报应在那男人身上,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孩子受罪?为什么? 她哭得太伤心了。 他一边走一边听,只觉得那个女人很吵,很聒噪,就算死死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对方哭泣的声音…… 随着她越来越失控的音量,面前的空间也开始摇晃。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眼前的这个世界开始崩塌。 那座一直觉得很遥远的,一直触不可及的雪山开始四分五裂。明明看着离自己那么远,可崩落的时候就是一刹那的事,重力拉引下,大量雪体轰隆隆地往山下的世界倾泻而下。他没有动,在那个倾覆的瞬间,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卷入雪中。 李均意睁开眼睛。 一个人正趴在他床边哭,哭得伤心欲绝,很投入,很专注,因为一直趴着,所以完全没发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很显然,这就是梦里把那片雪吵到雪崩的那位女士,是梦里的声音。 可身体很沉,动不了。试着动了动手指……不对,他一只手打着石膏,另一只手打着针,完全动不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醒来的感觉不太好,一阵头晕目眩过后,他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依然是被哭醒的。 这次睁开眼,他看见的依旧是那位女士。 视野一开始是晃的。那位女士这次没趴在他边上哭,而是坐在窗前哭。窗外有阳光,她半边身子坐在光里,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裙摆很长,有大半都扑在地上,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只是呆呆地看着窗户哭泣。她留长卷发,没有扎起来,随意地披在脑后。李均意打量她片刻,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很美的女人。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纪了,但岁月给了她另一种独特的气质,她哭起来的时候,整个房间好像都是雾蒙蒙的。 李均意听她哭了半晌,正觉得有些困想继续睡过去的时候,她似乎终于哭累了,转过头来。 对视的刹那,她似乎被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带翻了椅子,睁大眼,呆呆盯着他看。 李均意很平静地跟她对视。看清对方正脸那一刻,他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触动。 几秒后,那女人急急忙忙地跑出房间叫医生。 也是那个时候,李均意注意到,自己的右耳里全是嗡嗡嗡的声音。 一个白人男医生走进来,对着他一通检查后,走过来跟他说hi,问了他几个问题。问名字,知不知道你是谁。问地点,知不知道你在哪。那位女士像是怕他听不懂,用中文在旁边转述了一遍。 张口后,李均意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可字句来到嘴边时偏偏就卡住。 医生又试了几次,见他没有反应,叹了口气,开始跟身边的女人说话。他们语速很快,用英文对话。因为有一边耳朵很不舒服,他只听清了一些关键词——浑身多处骨折,头部、肋骨、手、腿骨。语言运动中枢受损,右耳鼓膜穿孔…… 没死,但听起来伤得很重。 发现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没有让李均意感到庆幸,他反而想着,为什么没死呢? 他有些累了,视线变得模糊,闭眼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那位穿绿裙子的女士,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嘴巴张合,好像说了句什么话。来不及听清,他又昏睡过去。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阶段,他睡睡醒醒,身体和意识似乎在不断重启。 再次毫无征兆地醒来时,他先看到的是有些暗淡的夕阳。 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士还是坐在窗边,正在低头削一个苹果。 她的侧脸很美。 李均意盯着对方看了片刻。 没等多久,对方终于转过脸来,见他睁开了眼睛,她慌忙站起来,急急忙忙凑到他跟前,一手拿刀一手拿苹果,用他熟悉的母语对自己说:“你……你醒了,现在感觉还好吗?” 试着回答对方,但张开口后,他发现自己发出的只是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这太糟糕了。 李均意最后放弃了尝试,皱着眉,很缓慢地对她眨了两下眼睛。 “我,你可能不认识我。”她看起来很局促,“我叫徐诗。徐徐而来的那个徐,诗歌的诗,我……我……” 说着说着,她眼眶红了,看着他,哽咽着说完了剩下的那句话:“我是你妈妈。” 第39章 妈妈? 这是过往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一个角色。 李均意好奇地盯着她看。 徐诗。一个陌生的,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 “你在国内做完手术后一直昏迷,谢震业联系我之后,我把你接来了纽约。” “关于你出的那场车祸,你想知道吗?谢震业告诉我,肇事的那个司机疲劳驾驶才会撞向你……” 这个时候,她语调还是正常的。 “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一些事,谢震业说你被高朗养大……我都知道了。” 她好像不太敢跟自己对视,会飞速看他一眼又偏开目光,像是有些不忍。 “谢天谢地你醒了,我真的,我……” 她声音开始抖。 然后莫名其妙讲起了别的。 “很想知道你的一些事,去查了下,在网上看到你小学的时候在心算队,拿了金牌……我读到一篇你初中时得奖的作文,题目是雪,很漂亮的一篇作文……” “你初中开始就一直参加竞赛了,你得过好多奖啊。我觉得很开心,没有我们你还是成长得这么优秀……” 这个时候,李均意开始察觉对方有点不对劲。 她看起来太乱了。眼睛红肿,说话时语速飞快,很不安地捏着手里的东西。 接着他注意到,这位女士用左手拿水果刀,似乎跟他一样是左利手。 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被她的指甲抠得乱七八糟,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还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丝毫没有考虑别人能不能消化她说的话。 徐诗女士,手快捏到刀刃了。李均意很想开口提醒她小心一点,但他发不出声音。 耳朵很不舒服,右耳里有很多奇怪的声音。 身上很重,头也是昏的,听对方说话有些费力,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听着。 她又哭了。 “高朗给你取的名字很好听啊,李均意……比你奶奶取的名字好听,对吧。” 她哭着笑了,看起来有些苦涩。 “我看了你们高中的论坛,里面有很多讨论你的帖子……我都找来看完了。” 她低下头。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可是我当时怎么都找不到你……” “对不起。” 说到这里,她好像瞬间就崩溃了,蹲下抱住自己。苹果和刀滚落在她的裙摆边,她失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嘶吼。 很快,有护士走进病房,把情绪失控的徐诗带了出去,之前见过的那位白人男医生带着一群人走进来给他做检查,围着他研究讨论半天才离开,只留下一个亚洲面孔的男护工,说的是中文,负责看护他,名字叫ewan。 消化自己的处境就用了很长时间。情况不太乐观,那场车祸已经让他昏迷了两个月。后续他还需要做一次耳朵的手术,修复鼓膜。因为布洛卡区受损导致运动性失语,病人能理解但无法表达,他会出现语言表达障碍。受损的布洛卡区位于大脑左半球,而左半球掌管身体右侧机能,因此他的右侧身体行动迟缓,右手无法自控,需要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惯用的左手因为粉碎性骨折,很难说清能否恢复到正常状况。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他两只手都用不了。 “你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ewan说,“能醒过来更是奇迹。所以千万别放弃,一定要好好做后续的康复训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听完李均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不直接撞死我? 讨厌陌生人碰自己,可那时候他没办法选择,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状态下吃喝拉撒都需要护工帮忙,完全丧失尊严,也就是个会思考的废物。 第二天,徐诗又来了。 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很多。 对视片刻,她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挤出一个很心酸的笑容,对他说:“我以后不会那样失态了……昨天对不起。”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徐诗,英文名是dulcina,二十年前,我生下了你。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我们并不认识,但在过去的二十年,我一直牵挂着你。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很抱歉。”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直视着他,看起来很平静,可握着自己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既然老天又把你送回我这里了,这一次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们慢慢恢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吗。 他想着。 真的会吗。 第一次做语言康复训练。 看见那块小黑板上的音标和单词时,李均意只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 他居然要从头开始牙牙学语,和小孩子一样学发音,学说话…… 对一个自幼无论学什么都很快的人来说,这件事带给他的挫败感是难以言喻的。 “请试着发声,a——apple。” 他跟着张口,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控制了声带,发出的声音或许跟呓语比较接近,含糊不清,反正和apple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连一个单词都念不出来。 又试了几次,徐诗看得不忍,掩面走出房间,他隐隐听到对方压抑的低泣声。 康复师又指了指黑板,对他道:“我们接着练习,请试着发声——a——” 李均意看着黑板上那个apple,尝试后,依旧无法发声。 半个小时后,他对康复师轻轻摇头,闭上眼睛。 每尝试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又被命运侮辱了一次。 他开始拒绝做各项康复训练。 徐诗的反应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慌张,反正没有每天在他面前念叨一些他不想听的话。她只是做了一些……让李均意觉得没什么必要的事。 得食闲饭 第41节 念书给他听,陪他一起看电影,看纪录片,换着花样做东西给他吃,在固定时间带着鲜花过来。 她会时不时讲一些她的事情给他听。 她讲她过去怎么跟谢震业在一起。 讲他们感情开始有裂痕是在她怀孕的时候,她发现丈夫做了一些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亲弟弟任性妄为,那和她的价值观相悖,她感到失望。后来孩子失踪了,她认定那是谢家做了坏事遭的报应。找寻孩子无果后,她心如死灰地跟谢震业离婚,漂洋过海来了美国,一直定居至今。 她说她是牙医,一个喜欢吃甜食的牙医,英文名叫dulcina。 她说她平静又悲哀地过了很多年,没再组建过家庭,有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了了之。那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时常梦到自己那个消失的孩子。 比起初次见时失态又失控的样子,她变得温柔平和许多,很有耐心,不知疲倦地陪伴他,即使没有回应也能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上一天。 李均意知道,徐诗想用这些事慢慢让他适应她,习惯她,让他们之间产生联结,试图让他对生活有一些期待。 可她做得越多,李均意反而越焦躁。 那是他无法回应的感情,太浓,也太沉重。 他想让她别管自己了,回去好好生活,别再对他有什么期盼。 那应该是最消极的一段时光。很少思考,每天机械地醒来,心不在焉地听徐诗说话,开始不太关注周围的一切。 他失去了对身体的主控权。无法开口表达,不能独立进食,两只手也成了摆设,他甚至无法独立打开一瓶矿泉水。过去轻松就能做到的事情,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经难如登天。 在拒绝语言训练半年后,他开始吃不下东西。 一开始是生理性的吃不下。胃好像是最先发觉他的情绪开始不对的,莫名其妙地反胃,吃什么吐什么。 接着就变成心理上的抗拒,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 食之无味,何必浪费。 这次和以往不同。徐诗被他那种无所谓的状态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愿意做语言训练可以慢慢来,但不吃东西是个再糟糕不过的讯号。她完全失了方寸,又开始不停地哭。 已经让徐诗哭了很多次,他觉得痛苦,愧疚。血缘,多么牵扯不清的东西,他无法真的对徐诗无动于衷。 那天徐诗带来的午餐是金枪鱼沙拉,照烧鸡排,虾仁西兰花。她一边哭一边求他吃一点,李均意怔怔看着餐盒里的西兰花,脑袋里突然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问他,你知不知道西兰花的花语是什么啊? 生命。他在心里答。 生命。 可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吗? 醒着和服刑没什么区别,躯壳尚在,必须意识清醒地接受这一切时,那种感觉很像是凌迟。 李均意觉得,自己是愿意死,很想死的。 那好像是长久以来就有的想法……想要长久地闭上眼睛,不再被任何事情打扰,和梦里那片雪归为一体,彻底消失。 在徐诗的哭声里冷静地想了一夜,决定了什么后,他发现自己还想见一个人。 想再看她一眼。 用并不灵活的手指在桌上划了几下后,徐诗愣了几秒,放下手里的保温盒,试探着问他:“要写字吗?你想跟我说话?”很难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试图跟外界交流。 李均意点头。 徐诗连忙找来一个平板,调出画图模式后,放到他面前。 李均意伸出手,用食指在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短跑和比赛的英文单词。 徐诗看完,问他:“你……想看比赛吗?短跑比赛?” 李均意点头,再次低头,很费力地写下了‘易慈’两个字。两个字,他写了接近十五分钟。 徐诗看完后会意,立刻打开搜索引擎,开始搜索跟这个名字有关的赛事。 等找到什么后,徐诗对他说:“她最近在温哥华参加一个田径锦标赛,我看她是几号的比赛……唉!今天就是她的预赛!” 温哥华? 她已经跑到更大的赛场上了。 徐诗把平板放到他膝上。 解说正在做开赛前的介绍。听了十来分钟后,画面一转,切入跑道视角。 他看到她。 红色田径运动服,胸前是国旗,她在第三道次,左右都是人高马大的黑人运动员。 她长高了一点。 上起跑器,等发枪。 正式比赛没多少她的固定视角,他呆呆看着屏幕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起跑,加速,撞线…… 她跑了一个很不错的名次。 镜头扫到她的脸,那张他想见又怕见的脸。看着对方,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席卷全身。麻木这么久后,他被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触动。 他突然想起之前dulcina放给他看的那部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当时看的时候其实是不解的,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感情?即使见不到面,无法相见,无法交流,无法触碰,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羁绊。多么不可思议。那不止喜欢,爱,而是一种留恋,一种寄托。 很短的两秒,屏幕里,易慈对着镜头笑了笑。 看着看着,一滴眼泪砸到平板上,落在她的脸上,碎开。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后悔。 明明应该知道的。 看过一眼,他就不会允许自己放弃了。 第40章 离开大学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做了很多场手术,在纽约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一般上午是语言治疗,发音训练、局部肌肉力量训练、药物治疗、电刺激疗法,什么疗法都试过。下午做手部的复健训练,左右手都需要练。 复健内容很枯燥,需要耐心和毅力。漫长的重复练习很折磨人,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个过程。内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折磨和动荡,言语是无法形容的。 能试着说一些短句后,他尝试着对徐诗说了一句连贯的话——dulcina,你今天很漂亮。 那是失语后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第一次那样清晰连贯。被她抱住的时候,李均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不要,哭。 她在他肩上轻轻点头,说我没有哭,以后不哭了。她抱了他很久都不愿意放。感觉到肩头微湿,李均意断定她那天说谎了。 做复健的第四年。 比起受伤较重的左手,反倒是无法自控的右手恢复得比较快,放弃本能的习惯,他开始学着使用右手。 做完耳朵的手术后,搬到徐诗的公寓和她一起合住。白天她去诊所上班,李均意上午去做语言训练,下午就去市图书馆看书。 渐渐习惯了在纽约的生活。 如今他的名字是谢启,英文名是shawn。托谢震业的福,李均意这个人在四年前发生于中国金平的一场车祸中失踪,因意外事件下落不明,已经宣告死亡。 李均意。谢启。tse。shawn。 很多个名字。 现在的自己到底是谁,又应该是谁?这很像一个哲学命题。 他不知道。 或许那也不再重要了。 据护工ewan说,在医院复健那段时间谢震业来看过他很多次,每次都被徐诗轰走了。 徐诗总觉得那场意外没那么简单,动用了所有人脉准备查个究竟。李均意劝过她无数次别再追究,可她此事异常坚持,固执得近乎偏执,说什么都要一个结果。 身体情况已经有所好转,斟酌后,李均意对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等他觉得可以无障碍跟别人用语言沟通的时候,他想回国,重新捡起那被迫暂停的生活,如果可以,他还想回去继续读书。 徐诗同意了,说尊重他的选择。 那是他感觉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的一段时光。 直到那天,回家后没有看到徐诗,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自我介绍说是谢震业的律师,说dr.xu在跟谢先生争吵时动用枪械,涉嫌故意伤害,目前人在警局,短时间内应该没办法跟他见面了。 枪。 徐诗。 他愣在原地,大脑空白了几秒。 “谢先生希望你能跟他见一面。”那位律师说,“谢先生受了一点伤,他在医院等你。” 当时手上还提着一块买给徐诗的提拉米苏。 到医院后,久违地和谢震业见面。 对方确实受了伤,右肩处有伤,但看起来精神不错。见他来了,热络地招呼他坐,让人给他倒一杯咖啡。 李均意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做什么?” 谢镇业有些惊讶:“你已经可以正常说话了吗?” 按照之前医院的说法,恢复正常的语言水平需要很漫长的年岁,谢震业完全没想到他已经能开口说话,这是非常惊人的恢复速度。 李均意看着他,沉默。 谢震业自顾自笑了笑,没在意他的冷落,说:“你不仅脑子转得快,身体恢复得也很快。” 李均意还是没理他。 谢震业良久才对他切入正题:“我们做个交易。” 他问:“什么。” “跟我回去。”谢震业说:“徐诗没办法照顾好你,她有很严重的焦虑症,过去因为酗酒进过两次医院,并且有滥用药物的病史。她现在的男朋友你见过吗?一个或许还需要她接济的穷画家……” “我觉得你不太适合跟她一起生活。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你看,她甚至会跟我聊着聊着,突然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枪来指着我,要打死我。” “我希望你……”他顿了下,“回谢家来,好吗?我是你爸爸,我当然是盼着你好的。回去跟你爷爷奶奶见个面,他们都很想见你,以后就回来,听我的安排,用谢启这个名字生活,别再想着什么跟我们断绝关系。只要你能做到这些,我不会起诉徐诗。” “你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选最好。我能给你的,比徐诗更多。” 得食闲饭 第42节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挚,用商量的口吻说了一堆要挟的话。 听完,李均意没忍住偏头笑了笑。 谢震业表情一窒,问:“你笑什么?” “车祸。”他每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慢,“是、你做的吗?” 谢震业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孩子,你这样讲太伤我的心了,怎么可能是我?我已经跟你妈妈解释过很多次了,那只是一场意外。肇事的那个司机疲劳驾驶,而且……” “是你、现在的妻子吗?”李均意打断他,“不是你,也是跟你有、关系的人。” 谢镇业看向他。 他还没办法一口气说太长的句子,只能断断续续把话挤出来:“我大二的时候,总觉得有人跟踪我,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精神分裂。现在看来,确实有人跟着我。是不是?” 谢镇业没有回答。 “dulcina情绪不稳定…是因为我,她失去我之后,才开始有,心理疾病。但她不会,无缘无故拿枪、对准别人。她肯定是被什么刺激,知道了什么。跟这件事有关,是吗?” 沉默。 李均意指了指他肩上的伤。 “你故意、激怒dulcina,对不对?你拿自己赌,未免也、太给我面子了。” 谢震业看着他,目光渐渐认真起来,带着些欣赏和玩味。 “继续说。” 说话很累。李均意言简意赅道:“之前你一直来学校找我,想要我回去。有人知道,怕我回去争,要我死。” 不难猜。毕竟他的存在本身就会对一些人的利益造成威胁,即使什么都不做,还是会有人来找他麻烦,甚至要他的命。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早已入局,极其被动地参与了谢家的权利游戏。 “你想我回去……是因为你现在的孩子,让你不满意,还是有、别的原因?” 谢震业不说话了。 “你都知道,都算好了。”李均意道,“你想把我、逼到绝路,跟你认输。” 听完,谢震业笑了笑,神态依旧平静,从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声道:“那你认吗?” 李均意摇头。 “我也跟你做一个,交易。” 在纽约的第五年。 为了让徐诗避免牢狱之灾,跟撒旦做交易,把自己卖给谢震业。改名换姓,以谢家长子的身份开始生活。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没有上谈判桌的资格。不愿再任人宰割,必须化被动为主动。他选择走入那个战场,直面自己的命运。 第六年,第七年,还是在纽约。 恢复状况良好,已经可以正常与人交流,但大多时候不太想说话。 右手已经可以写字,练了一种新的字体,和左手写的完全不一样。无聊的时候写了几封信给某个人,没寄出去,锁在抽屉里。在一个雨天自己拿出来读了读,都撕了。 偶尔还是会很想死。有一次待在房间里看文件,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把手里的钢笔笔尖扎进了手腕里,当时甚至没感觉到痛,只觉得兴奋。等血淌了一胳膊他才玩够了,起身去找医药箱包扎,处理好伤口,继续回来工作。 很难受的时候就看她的比赛。 想继续学物理是不可能了,告别过去,一脚踏入资本的世界。他开始学着看财务报表,学管理,学投资,学怎么跟那群所谓的成功人士打交道,学怎么赚钱。 自顾不暇,没办法去找她。 有时候会猜想,她会不会已经忘了自己。 第八年。 回国给谢震业打工。 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做,只能一边想死一边继续做,帮撒旦赚钱。 看到她因伤退役的新闻。 想去找她,身不由己,没有时间。 又过一年。 生活渐渐稳定了些,开始能拥有一些自己的时间,有目的性地去她所在的城市开了一家餐厅。 知道她去了体校。 知道林老师开始安排她相亲。 又碰巧知道她下一次要相亲的人是谈初。 巧上加巧,在纽约的时候就认识谈初,还挺熟。打电话给谈初,告诉对方如果请客吃饭必须去他的店,不准去别的地方。 她穿着一身瑜伽服出来相亲,在一个阴沉沉的台风天。 两个人吃饭,她居然点六个菜。还是贪吃,一点没变。 菜都是他做的,她应该不知道。 在厨房想了很久,没忍住,走出去跟谈初打招呼。 看见自己,她吓得站起来。 “易慈?”他对她说,“你好。” part3 第41章 飞机落地,滑行。 巨大的轰鸣声将人从旧梦中唤醒。李均意揉着耳骨下那个穴位,看向身旁那个哭个不停的人。 “有这么感人吗?” 许诺尔拿纸捂着眼睛,没答。 他说:“难为还赚你几滴眼泪。别哭了,骗你的,假的。” 许诺尔擦擦眼泪,把表情恢复成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知道是假的,但我还怪爱听这种的……你怎么不去写小说,编得还怪精彩的。” 李均意嗯一声:“假的,别在意。” 许诺尔继续道:“就算是真的你也别讲给我听,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没听过吗,我才不想知道。” 李均意轻笑:“外面不是很多讲我的风言风语吗,估计别人的版本没我这个好听,讲来博你一笑。” 那确实,外面关于谢家这位大公子的传言实在太多,过去从没听说过的人,二十多年后突然出现,从国外分公司回来后半年不到就坐了运营总裁办公室。有人传谢启其实是谢震业的私生子,是保姆所生,一直被养在海外。也有人说谢启确实是谢家正经的太子爷,其母为谢震业发妻,但后来谢震业为了和陈家联姻跟发妻离婚,因母亲失势谢启才一直不受重视查无此人……像这类他的八卦,许诺尔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在这个圈子里长大,各种豪门伦理大戏从小听到大,也算见怪不怪。很多外人听来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他们的世界里也只不过是日常而已。有些话,他们不方便明讲,但既然对方说是假,那她就必须认为是假,不管他的目的是敲打还是分享……她都必须装傻。 后来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一向话多的许诺尔难得变得沉默,低头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家楼下,许诺尔上前轻轻拥抱这位即将要抛弃她的未婚夫。 她道:“我哥哥那边我去说,免得他还要跟你谈条件。” 李均意笑了:“这么大方?” 许诺尔嗯一声,语气爽快:“你去跟谢叔叔讲就好。” 李均意拍拍她的肩:“明天我约许诺宜具体谈。好了,快回家。” 许诺尔最后对他道:“快点告诉她。” 上车打算回谢家,助理在旁边告知:“谢先生今天出发去了夏威夷,说和好友去度假。” 李均意忍不住冷笑,跑得倒是快。 助理赶紧转移话题道:“我跟您汇报一下de那边的进度,项目组那边有一些新想法。” 聊了一路工作,确定好第二天跟高管开会的时间。到了地方,下车,司机下车拿行李,和助理告别后,他推开一扇红门。 行过影壁,一个中年女人已经小跑着迎了过来,是谢家管理日常事宜的江姨,对方笑着接过他手里的外套,问他吃过饭没。 “没吃,麻烦随便给我上一点。”他说。 江姨笑着说好,让他稍候,把衣服交给身边另一个照顾他平日起居的随行,转道去厨房。 穿过曲折的回廊,隐隐听见有些声响。他偏头看了身边的随从,对方连忙答道:“应该是以为您今天不住这边,太太约了几个朋友来家里玩牌。” 李均意颔首:“你去告诉她我回来了。” 等走到小餐厅,若有若无的打牌声已经完全消失。洗过手,他坐下看项目资料略等了片刻,看了几页,圈出几个有疑虑的地方,江姨在旁边提醒他可以吃了。他应了声好,抬头看了眼,一笼素饺,一笼蟹黄烧麦,冰肉千层,一碗豌豆黄。 李均意把小碟里的榄菜加进白粥里,夹起一个烧麦吃了一口,对江姨道:“太多了,下次少一点,我吃不完。” 他平时不常回来住,偶尔来一趟。因为和谢家大多人口味不同,味道重的不吃,油腻的不碰,周五还要吃全素,他吃的东西总是要单独另做一份。外加这个庄园离公司远,觉得麻烦,他索性一个月就回来几次。 江姨唉一声:“哪里多了,多吃些才好。今天匆忙,只上了这些。” 他喝着粥问:“谢喆回来了吗。” 江姨不出声了。 他也没再问,拿起一边的手机拨了个号码出去,按了扩音,继续抬起筷子吃东西。 没过几秒那边就接了。背景音有点闹,传出来的声音有点喘:“哥?这么晚了你怎么……” 李均意问他:“你在哪里?” “啊?那个……”对方吞吞吐吐的,“我一个朋友过生日,我本来也不想来的,但这边一直催,我下班以后就被他们拉来了,也没干什么,就……” 李均意打断他:“你确定你今天去上班了?” 那边不敢说话了。 李均意看了眼表:“一个小时应该够你滚回来,到家以后来找我。” 谢喆连忙道:“我立刻回来。” 挂断电话,他继续吃东西。 江姨立在一旁,也不敢出声,静静站着等。量太多到底吃不完,一碗粥见底时他没再继续用,进屋继续看项目资料。 得食闲饭 第43节 他住的房间是整个庄园里最靠里,最深最静的一间,推窗看出去,树影幽幽,仿佛置身林海之中。不常回来住,房间里刚换过的床褥有种新洗涤过的味道,不熟悉的味道,和酒店没什么区别。 因为知道他喜静,只要他回来整个庄园都会默契地保持安静,谢震业那个脑子有坑的老婆打牌就算打到兴头上也会立刻终止。 盯久了屏幕眼睛疼。他结束工作,开始对着台前那盏灯发呆。 胃已经填饱,可心底还是空荡。 翻开手机,翻出易慈发来的那张图,雪做的蛋糕,他看了很久。 “快点告诉她。”许诺尔当时说。 屏幕暗了又亮,不知看了多久,门被敲响。 “哥——”来人轻声在门外叫他,一口京腔,“我回了,来给您请安。” 李均意让他滚进来。 一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子走进来,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谢喆。见着他,对方甩甩袖子,有些滑稽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您吉祥。” 一进门就带进一股烟酒混合的怪味儿。看他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李均意皱了皱眉,二话不说把手里的平板砸了过去。 谢喆也不躲,直挺挺站着挨了那一下,又笑嘻嘻地把平板捡起来送回桌上:“哥,我错了。” “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带孩子,如果不是跟你爸有约定你当我愿意管你?”李均意语气很不耐烦,“我们约法三章的事情我希望你做到,一个月迟到早退无故旷工那么多次,你是不是在打我的脸?之前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谢喆偏过头,小声反驳:“可我早讲了我不想去公司,我一学美术的你让我去销售岗,我能学什么啊!家里有你和斐哥还不够吗,怎么非要我学那些!” 李均意不讲话了,抱着手看他。 谢喆又道:“就让我当个不学无术的人不好吗,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的生活才是我的归宿。”顿了下,“反正我永远不会跟你和斐哥争。” 听完李均意把桌前那支常用的钢笔摔了过去,砸在谢喆头上。同样,对方还是没敢躲。 气氛凝滞。 在家里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大哥。谢喆看他不耐烦了,低下头,不再胡言乱语。 半分钟后,谢喆垂头丧气地答了句:“……我知道了,我明天好好去上班,我不会迟到早退,我会好好学着怎么打理公司让你早日脱离苦海,够了吗,你满意了吧。” 说完居然还把自己说恼了,怒气冲冲推门离开,门也不帮他关,令人无言以对的反应。李均意在心里第无数次感慨,谢镇业为什么会有谢喆这种傻得离谱的儿子,真是随妈。 教训完弟弟,江姨进来打扫战场,又带着几个人来给他送西装。试了几套,他留下一套明天穿,把人都打发走了,洗漱完躺下,看了眼时间,已经很晚。 睡前在脑子里把事情都过了一遍。公司的事,谢家的事……一团乱麻,想想都觉得头疼。 吃过药,昏昏沉沉睡过去。枕冷衾寒,不觉梦醒,只睡到两点突然醒来一次,再也没有困意。 坐在黑夜里怔怔发呆,梦里那段轻快温柔的光阴扑面而来,美好得让人怅然若失。 错过的时间找不回来,没人买单。 犹豫很久,李均意最后拨出一个电话。 响过五声,那边很快接起来。 “攸宁?”徐诗语气奇怪,“怎么突然打来,国内现在应该很晚了,出什么事了?” “dulcina。”他说,“我以前的病例你那儿还有吗?” 第42章 体大田径室内运动场里。 带学生做完午训,易慈解散了队伍,提着自己的小书包准备走人。 相熟的男教练齐天嘉从另一边跑来跟她约球:“下午来不来?打全场。” 易慈指了指自己的小书包,委委屈屈答了句:“大圣哥,我待会儿要去图书馆写月总结和心得体会,没空打球。” 齐天嘉秒懂,颇为同情地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发觉不对:“还有两天,应该来得及补吧?” 易慈欲哭无泪:“可我欠了10多篇,上半年的一个字没写。主任这次要严打我了,叫我必须认认真真写,他会重点审阅,我都不敢去网上抄。” 齐天嘉唉一声,拍拍她的肩膀:“保重。” 和同事告别,易慈背着她的小书包,步履沉重地向图书馆前进。 仿佛回到学生时代假期结束前疯狂赶作业的时候。 当运动员的时候没写过作业,赛场上的成绩就是一切,可自从来这学校当教练后总是要交一堆莫名其妙的书面材料,她不乐意写也没办法,对主任控诉说不想配合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还总是被痛骂——“你现在做了教练就应该用新的态度来面对这份工作,连个心得体会都写不出来,以后往上走该怎么办?不会写也给我学着写!!” 主任对她有知遇之恩,当年一手将她弄到省队,她是不敢在恩师面前造次的。写,写还不行吗。 到了图书馆,奋笔疾书一下午,勉强憋出来八百字工作感言,情深意切,字字肺腑。还剩八篇,今晚熬个夜应该能整完。 到了饭点,感觉消耗太多脑细胞的易慈跌跌撞撞奔向食堂,打了比平时更多的饭和菜。 吃到一半,盯着盘子里的牛肉看了会儿,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某个人。 那人说最近比较忙,估计要下个月才能过来。 最近没能见面,也就偶尔发发消息。 下次见面,约他去吃什么呢? 他好像很忙,总是见不到人。 但也没关系,至少知道他还好好在这世上活着就好。在那些失去联系的岁月里,她对那个消失的人只有这个期望了,只要他没事,一切都好说。 分神片刻,易慈突然醒悟过来,在心中痛骂自己报告没写完都快大难临头了还有心思想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简直堕落!不能再继续想,先把报告写完再说。 光速吃完饭准备继续回图书馆补作业,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提醒她去取一个快递。 并不记得自己买过东西,当时她还以为是爸爸给自己寄的吃食,易新开三天两头给她寄些自制的小零食小咸菜。 想着再晚点快递站也关了,她索性绕路去取包裹。 拿到的时候才发现不是易新开寄来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国际快递,从纽约发来。 姓名地址确实都是她的。 觉得有点可疑,但好奇心还是压过了别的。徒手暴力拆开包裹,拿掉填充的海绵,里面包着的是一个黑色软外皮的笔记本。好神秘。易慈不由得脑补了起来,难不成是死亡笔记。 看起来好像是用过的。不等翻开,一张纸片先从本子里掉出来,捡起来看,是一张英文名片。dr. xu……上面有地址和电话号码。 研究完那张名片,还是不明所以。 易慈翻开那个本子,随意找到一页,开始阅读。 字迹娟秀,非常工整。 “4月22日。对一些抗感染药物有不良反应,他吃过药后吐了很多。” “手部物理恢复活动,背部弯曲、伸展、拉伸、软组织推拿,各二十组。” “手腕拉伸情况不好。” “还是拒绝做语言发声训练,医生建议,先带他看看心理医生。” 什么东西?医生的病人观察日记? 她继续往下看。 “4月30日。手部恢复,例行物理活动做完,康复师拿来刀叉让他试,他不试,我让ewan去买来筷子。他用右手试,试了一下午,拿不稳,但至少尝试了。” “我提出看心理医生,他只是对我笑了笑,很无所谓的样子。” “读书给他听。因为知道高朗养育他时做神父,他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大概是信教的,我找来一本《圣经》。读到《约伯记》的时候他表现得有些不对劲,好像有些难过,闭上眼睛,沉默着捂住了耳朵。” “语言训练推进不顺利,康复师说他依旧拒绝开口。” ……神父? 《圣经》? 易慈猛地把本子合上,深呼吸。 带着那种很不好的预感,她再次翻到第一页确认日期。 是李均意不见后的第二年。 心凉了大半,她魂不守舍地又看了几页,站在快递站门口,眉头紧皱,一页页往下翻。 周围都是学生,人来人往,不少人经过她时不住打量,似乎都在疑惑这人到底是看什么看得红了眼眶。 接下来的时间,她完全陷入一种震惊、茫然而惊诧的情绪中,几乎拿不稳那个本子。 隐隐约约确定了什么后,她找到一个公共长椅坐下,就拿着那个笔记本发呆,怀疑人生。 谁给她寄的东西? 里面的内容是跟李均意有关吗? 如果是,那就太可怕了。 一开始想着给他打电话,想来想去,她最后还是先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手机显示那是一个美国的号码。 听了几声,没人接。 这时易慈才想起有时差,或许会打扰别人休息,慌张挂断。 她心静不下来,拿着本子站起来原地转圈,走来走去半天,在把自己转晕之前终于下定决心去问问李均意这本笔记到底怎么回事。 刚拿起手机,之前号码已经回拨了过来。 “hello?”对面是个温柔的女声,“喂?” 接起时她有些慌乱:“你好,那个……我,我……” “是小慈吗?” 对方叫得亲切,语气也很温柔,好像知道她是谁。 她急得有点语无伦次了:“你好,我是易慈,因为我收到一个包裹,是一个笔记本,里面有一张名片,不好意思,我有一些事情想问问你,我有打扰你休息吗?我不知道美国那边是几点,真的不好意思,请问你……” 对方很耐心地听她道了半天歉,这才开始解释:“没关系的,东西寄出去后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就算是晚上三点我也会接,你别道歉了。忘了跟你自我介绍,我叫徐诗,是shawn的妈妈,你也可以叫我dulcina。” 李均意的…… 妈妈?! 易慈赶紧叫了声阿姨,又茫然地问:“shawn,是李均意吗?” 得食闲饭 第44节 那边说:“对,是他现在的英文名。现在因为一些原因,他没办法继续用李均意这个名字了。” “那我收到的这个笔记本……” “是我照顾他的时候记录的康复过程,也是他让我寄给你的。他可能不太想面对面跟你讲这些吧,觉得难堪,也怕你难过。” “他让你寄给我的?” “对。你现在是在外面吗?先找个地方坐下吧,我慢慢跟你说,这个故事有点长。” 易慈应了声好,拎着自己的包往宿舍的方向走。 走回去那一路太漫长。因为时不时被对方所说的内容的震惊得愣在原地,等意识到后再恍恍惚惚继续走,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走回宿舍。 神父拐走他,为了报复,把他养大。 亲生父亲来找他,他不愿意回去,后来在金平出了车祸,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 伤得很重,做了很多场手术…… 似乎不应该发生在现实生活里的故事,荒谬又荒诞。 “所以那场车祸不是意外?” 徐诗答她:“我找人查了那个当场死亡的肇事司机,对方有过几次犯罪前科。那人并不是金平本地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金平?出事后,那人妻子名下的银行账户突然多出了一大笔钱……我查到的那个汇款人,是谢震业现在那个妻子的远方亲戚。” 这难道是现实版宫斗吗?大夏天的,易慈听得手脚冰凉,出了一身冷汗。 “谢家的情况太复杂了,我一时半会儿跟你讲不清。”徐诗叹了口气,“唉,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了。shawn交代过我不要跟你讲谢家的事情。” 易慈呆呆听着。 “希望你不要责怪shawn。”讲了很久,徐诗也有些动容,“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承受很多压力,有太多身不由己……” 听着听着,易慈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很无力。 他经历了那么多危险又复杂的事情,可自己居然一无所知。 “阿姨,当年他因为车祸失踪,他学校那边也是知情的吗?”她问。 徐诗想了想:“校方应该是清楚的。” 易慈闭了闭眼:“阿姨,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先自己消化一下吧,打扰你这么久很抱歉。” 徐诗最后笑着道:“shawn让我记得一定要对你说,如果想哭的话,让你打电话给他。” 通话结束。 他在自己生命中消失后发生的故事,一段复杂的事故,用时两个小时就讲了个清楚。 手机已经讲得发烫,快没电了。 她翻出数据线来充电,手有点抖,试了两次才把电充上。翻出李均意的号码来,想了半天,可怎么都拨不出去。如果想哭就给他打电话?算了吧。 在桌前埋头想了会儿,胸口堵得发慌,易慈最后咬牙切齿地找到另一个号码,她打给了林以霞。 等对方接起来,易慈质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李均意当年的事情?” 才接起电话,林以霞被她的音量吼蒙了几秒,随即才难以置信地问:“小慈,你在说什么?” “我说,李均意的事情。”她大声道,“李均意是不是出车祸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静了片刻。 林以霞问:“谁告诉你的?” 顿了下,“你听谁说的?刘羽晨告诉你的吗?” 她肯定知道。 易慈又气又伤心:“你是不是还告诉别人不准告诉我,告诉他那些室友……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凭什么这样瞒我!” “我为什么瞒你?”林以霞问,“你非要我说出来吗?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不清楚!!” “那我请你回忆一下,李均意刚不见的那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延迟归队,逃队,有没有过?是不是你做出来的事情?” 她哭得脑子疼,喃喃重复:“你骗我,你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林以霞也急了,“警方给学校的结果就是车祸,但人没找到,失踪!我只是没告诉你车祸那件事,但人确实是失踪了,没骗你……” 易慈打断她:“你偷换什么概念!你就是骗我了!你不告诉我!” 她知道自己正在对妈妈乱发脾气,可她实在忍不住,想问清楚。 “告诉你?我们怎么敢告诉你?那时候你刚去国家队还在刷成绩,亚运会,你爸爸就只是跟你提了句李均意送你的小金鱼死了,你那次4x100米接力跑成什么样要我提醒你吗易慈?接棒都差点失误!” 林以霞越说越急:“你教练当时隔三差五打电话来问我们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说你总是不在状态……那种情况我们怎么敢告诉你?况且,跟你说了你又能怎么样,又不知轻重逃队跑去找他?还是每天在队里难过伤心得影响比赛?我们这是为你着……” “之后呢?”她打断林以霞,“之后有那么多机会,你一次也没对我说过!” “之后……”林以霞难得吞吞吐吐,“也想过告诉你,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你在意他,不想你太难过,至少你在役的时候不敢说。小慈你还在听吗?你别哭了,先听妈妈说……” 不想听下去,易慈挂了电话,难过得浑身都在发抖。 实在坐不住,她肿着眼睛换了跑鞋和衣服,推开宿舍门往外走。 在走廊遇到隔壁宿舍的尹舒,对方被她狼狈的表情和一副要上赛场的打扮吓了一跳:“慈啊,这个点你去哪儿?” 易慈答:“跑步。” “跑步?!室内体育馆关了啊!易慈!!外面下着小雨!” 她一路小跑着去了校内那个露天操场。确实下了点小雨,不大,可以接受。因为天气不算好,操场上人不多。 找到跑道,像过去做过无数次那样,蹲下,准备起跑,发令枪一响,把一切都忘了,往前冲就是了。 整个职业生涯都只跟短跑较劲,但今天她想试试长跑,一直跑到精疲力尽。 挺好的。只要站在跑道上,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跑到最后,不知多久过去,操场已经空无一人。 场地快关了,保安拿着手电来赶人,她装听不见,不理。 跑着跑着,身体开始进入一个麻木向前的状态。身上全湿了,雨汗参半。不知不觉,看台前已经多了几个来逮她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保安搬来的救兵。 刘主任扯着嗓子在那儿对她喊话:“易慈你大晚上的发什么疯!你那节奏跑什么长跑!技术动作都不对,给我停下!!” 她不听,还叛逆地加了点速,过弯时对他们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别管她。 别管她了。 “我让你停下!”主任还在那儿吼,“谁允许你在跑道乱来的!这里不是给你撒野乱来的地方,给我停下!停下!!” 她还是不听,固执地继续往前跑。 最后是被人强行架着胳膊强行拉停的。 快走几步再缓缓停下,腿已经毫无知觉。她推开扶着自己的两个师哥,浑身脱力地跪倒在跑道前,嗷啕大哭起来。 第43章 跑了太久,回去又伤心到很晚,等困得支撑不住她才睡过去,一夜怪梦,睡睡醒醒好几次。 第二天起床发现浑身都不对劲,嗓子像被劈开,疼得咽口水都艰难,头重脚轻,浑身发烫。 祸不单行,居然连智齿也开始疼,脸肿了半边。 去校医院量过体温,看她烧得严重,医生让她赶紧请假留下打针。 “脸怎么肿了?” “……牙疼。” 医生看她眼睛也快肿成核桃了,问:“昨天干嘛去了?” 易慈答:“没干什么,就跑了会儿步。” 天气热,她只穿了短款运动衣,医生看见她膝头明显的术后疤痕,提醒道:“待会儿再检查一下膝盖,有旧伤不要随意乱来。” 对她而言那种运动量也不算太夸张。平时基本不会那样跑,加上淋了点雨,重点是急火攻心,易慈觉得自己肯定是气病的。 只能说是历史重演了。明明很少生病,居然因为同一个人再次把自己作到发高烧。 打了一上午针,烧退了点。中午隔壁宿舍的尹舒来给她送了个饭,按她的要求把她宿舍里那个笔记本也带了过来。 吃过饭,继续打针,她继续翻看那个笔记本。有一些专业术语看不懂,拿起手机想查一查,消息提示里一堆林以霞的未接来电和短信,看见后更烦了。把手机关掉,低头又读几页那个本子,看着看着眼睛又开始酸,想哭。 其实长大成人后很少因为什么哭成这样,易慈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到底不敢再看,她最后合上本子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睁眼看了看,手上留置针已经拔了。屋内昏暗,她动了两下想起来,床边一个人突然站起来。 易慈吓了一跳,张口想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太久,嗓子干得难受,嘴里发苦,话没说出来,先咳了两声。 还拍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灯亮了。 她看见梦里那个人缓步朝自己走过来,勾下身子,抬手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 他穿一身合身的纯黑西装,冷感的颜色,衬得眉目更清晰明朗了些。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在光下看他这一身太有质感,贵气逼人。 对这人的记忆大多停在少年时期的朦胧剪影,从没见过他这么衣冠楚楚的样子,就在眼前,这么清晰,穿过梦里那层厚厚的雾气,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确实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以前在心里开玩笑说他是落难王子,结果还真是。 对方试完温度收回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突然抽了,她拉了下他的袖子,结果不小心扯下来一枚深蓝色的袖扣…… 想出声说不好意思,刚发出一个音嗓子就熄火了,她背过去咳了两声,李均意对她说等一下,转身出了门。 不多时走回来,手里两杯水,他先递一杯来让她喝一口,又递另一杯过来,说是淡盐水,让她含几分钟,别吐。 含着水,嘴微微鼓着,半边脸是肿的,头发是油的,身上衣服是皱巴巴的。易慈在心里抱怨这人突然出现,自己现在肯定丑得很别具一格,偏偏被他看见。 更别提他还穿得这么正式。 郁闷地坐了会儿,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之前抱着睡的本子不见了。 翻了翻周围没找到。含着盐水不好说话,她手舞足蹈地朝对方比划几下,也难为李均意能看懂自己瞎比划的手语,他拿起靠在边上的公事包,翻出里面的笔记本给她看,又说:“我收起来了。” 得食闲饭 第45节 易慈又朝他比划了几下,询问他为什么,还没看完呢。她看东西本来就慢。 李均意说:“这是dulcina的,要还给她。你大概看看就可以,没有必要仔细研读。” 眼神交流片刻,易慈用目光抱怨他小气,但还是无声妥协了。 “打你电话打不通,我刚好在隔壁市跟人谈事情,不放心,开车过来看看你。找到你同事,说你生病在校医院输液。”他简单解释。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 李均意又说:“你同事还说你昨晚淋着雨在大操场跑了30多公里。是真的吗?” 易慈:“……”谁?哪个王八蛋告诉他的? 李均意不依不饶:“跑完还哭了半天,拉都拉不走。也是真的吗?” 易慈急得赶紧把嘴里的盐水吐了,开口自辩:“他们乱说,我才没有。” 李均意轻轻叹了口气。 他问:“dulcina没告诉你吗,想哭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两秒后,易慈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没哭。”她死不承认,“真的。” 沉默良久,他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 可是他是最没有必要讲这句话的。 整件事情里他那么无辜,明明没做错任何事却一次次被伤害,到现在还要跟自己说抱歉。 以前还真怨过他,怪他一声不吭消失。 易慈摇摇头,勉强笑起来:“我……我不是因为你,我就是那个,我报告没写完心里难受,主任肯定要批评我了,跟你没关系。”无力的解释。 “什么报告?” “……我的工作报告,下个月月初要交,还欠了好多没写。” 他没再说什么,低头沉默很久。 易慈也随着他静下来。 手里捏着他那颗蓝宝石袖扣,看起来贵贵的样子。 想着还给他,又觉得现在气氛不太适合讲话,就这么陪他坐了会儿。 他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很静。那双好看的眼睛似乎总是雾蒙蒙的,像是含着雨和泪。 以前就很难跟他对视长久,看几秒就要避开。 经历过那么多事,他现在坐在自己面前,依旧是平和从容的样子。 好像变了一些,但变的地方看不太出来,或许他没有在自己面前表现。 她突然很想念当初给她买小金鱼的那个李均意,没有人可以跟当初的那个他相比。 如果真的有时光机她想回到那一年,回到他还没有经历那么多事的那一年。 可是他们已经长大了。 “饿了吗?”他很久以后才问。 易慈点头:“该吃了。” 他嗯一声,“带你去吃饭。” 一起走出校医院,易慈有些不自在地跟他并肩而行,只觉得穿西装的李均意好陌生。 他这打扮出现在体校里也太奇怪了,更别提他还高,这身高长相走哪儿都万分醒目,回头率百分百。 这感觉简直就是梦回高中,当时就无比抗拒在学校里跟李均意一起走,觉得和他一起被人看很不自在。后来慢慢才愿意跟他一起走了,想着他大概也希望有个人陪他上下学,一起说说话。 “我下次换衣服再过来。”他主动开口解释,“今天来得比较急,来不及换。” 他对身边人的微妙反应还是很敏感。易慈朝他摆摆手:“不用,你爱穿什么穿什么,我会努力习惯你的霸总形象的。” 李均意瞥她一眼:“你以为我愿意穿吗。”顿了下,“笑什么。” 她一边咳一边笑:“我笑是因为我生来就爱笑。” 李均意忍不住伸手弹了下她的头。 说笑两句,莫名找回点以前的感觉,她放松了些。上了车,易慈也没问他要带自己去吃什么,自己发了半天呆,终于想起什么,把手里那枚把玩得温热的袖扣递过去。 李均意本来在研究医生开给她的药,看见她把东西递过来,看了眼又收回视线,把左手送到她面前。 易慈:“做什么?” “谁拽下来的谁扣上去。” “我不会弄。” “我也不会。” “……”易慈难以置信地回看他。 李均意手就那么抬着,继续低头看药的说明书,等着她行动。 狐狸精,套路真多。易慈在心里吐槽两句,低头忍气吞声帮他戴袖扣。 不巧的是她没见过更没用过这种饰品,对其了解为零,本来手就笨,凑近对着他的袖口研究半天,简直是一头雾水。 这动作有点滑稽又莫名暧昧……越急越乱,她脑门儿起汗了都没把那鬼东西扣整齐,烦得很想把他袖子撕了。 李均意在旁边憋着笑不说话,任她折磨自己的袖口。到最后实在没忍住,偏过头去对着车窗笑,肩膀微微抖动。 易慈气急败坏地把东西砸他腿上:“笑什么笑,你怎么欺负病号啊,烦死了。” 他还是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屁。还在低烧,头昏脑涨的易慈被他笑得脸热,一个没忍住就锤了他一下,拿粤语低低地在旁边骂他。 “这样才对。”他笑够了,终于开口讲句话。 易慈瞪他一眼,对什么对,对你个头。 他说:“你就应该这样跟我讲话。” 第44章 / 白粥,上汤豌豆苗,蛋羹,马蒂蒸肉饼,一碟素卤,一碟咸杂,算是适合生病时吃的东西。 易慈没忍住跟他挑刺:“你请我吃饭,就带我吃你喜欢吃的东西?” 李均意看也不看她,认认真真烫碗筷:“你怎么生病了还想着大鱼大肉。” “生病跟吃大鱼大肉并不冲突。”易慈碎碎念道,“我想吃脆皮肘子,烤鸭,烧鸡,叉烧,牛杂,鱼饭,啫啫煲……” “你牙不疼吗?病好了再说,生病不要吃得太油腻。”他耐心道,“忍着。” 她愿意接受合理的监督,没再抱怨什么。 牙确实疼,小口小口吃,一顿饭都吃了好久好久,疼得没有心情开口讲话,只是时不时偷看他几眼。 她蛮仔细地观察他用手,仔细听他说的每句话。看起来很正常,左右手都用的很顺,话说得也很流利。吃饭中途他接了个电话,讲了一堆英文,语速还飞快,一点都不结巴。易慈有点无法想象他说话不流畅的场景,练了多久才能恢复成这样?当时该有多难受?她心事重重地想了好久。 “我待会儿还回深圳的分公司,明天早上要开会。”他说,“之后几个月大多会在那边工作,只要有空我就过来。” 她为他考虑:“总是来回跑好累的,有空发个消息来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好,那么忙还总是过来做什么。” 他说:“你觉得我过来做什么。” 她哦一声:“请我吃饭?” 他顿了下,说:“嗯,请你吃饭。” 一顿饭吃完,他又要走了。 嘴上讲让他不要总是来,可回学校那一路,易慈又觉得他要走了,有点小小的伤心。可能是发烧的不良反应?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多愁善感。 她专心听了会儿车里的钢琴曲,听得有点失落,又有点想睡觉。 每次见面他的车都不一样,一样的是都很昂贵,在她的圈子里也只有不缺广告代言的顶级运动员有能力消费。显而易见,他跟自己已经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昨晚睡前大概去搜索了下他妈妈说的那个什么集团,她当时被跳出来的页面吓了一跳,有些难以想象过去那个跟自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身世居然如此不简单。 如果他没那么倒霉碰上那些事,或许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他有交集吧。 可他们偏偏就那样碰到了,认识了。 有过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一直没说破过。 所以呢?该把过去当成一段历史,少不经事时懵懂的感情,放在今天看,或许只适合回忆,不该被延续? 很多年过去了,人事物都有变化,易慈知道时间的力量。她们正好在要去认识世界的那个年纪走散了,如今再遇见,她有一些变化,他肯定也不再是以前的他,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能靠什么再继续产生联系? 今天他不是自己开车来的,前座有司机。外人在,很多话不太方便讲,易慈只能一路沉默着,想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 想着要跟他单独相处说说话,车才开到学校大门口她就叫停了。李均意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很自然地下车绕过来帮她拉车门。 易慈觉得这样很没必要,小声对他提出请求:“以后不要这样,我有手的。” 李均意嗯一声,表示理解:“好,以后不会了。” 进学校,易慈挑了最远的路线。那条路要经过一条很长的台阶,因为太长,学生时常打趣这条台阶是天梯。 身体不舒服,易慈步速比平时稍慢了些。李均意很安静地在她边上走着,走了会儿突然笑起来,说,以前学校里也有一条很长的台阶,你记得吗,去实验楼那条路。 易慈答,我记得。 李均意说,有一次我们一起走,你突然要跟我比赛爬楼梯,看谁更快。 易慈问,那我赢了吗? 李均意说,我故意慢慢爬,让你赢了。 说完,他们沉默下来。 终于走完这条天梯,站定喘了几口气,易慈往后看了看来路,又看了看身边这个人。 或许真的是因为发烧,脑子不清楚,有些糊涂。面前这个人慢慢被另一个被记忆抽帧的李均意覆盖……那个他还背着书包,穿着校服,安安静静站在自己身侧,目光清澈而遥远。很快,视野晃了晃,那个李均意不见了,变成西装革履的他,是成熟版本的他。 “李均意。”她轻声叫他。 得食闲饭 第46节 “嗯?” 深呼吸后,易慈缓缓吐气。 “你妈妈跟我说,你现在不能叫李均意了。去餐厅的时候经理叫你谢先生,你的司机叫你谢总,你妈妈在电话里叫你shawn。那些名字都是我不熟悉的,是你现在的身份。我想问你,我到底该怎么叫你?需要跟别人一样适应你现在的名字,还是可以继续把你当成以前那个李均意?” 沉默很久。 “名字很重要吗?”他问,“称呼而已。” “对我而言那不仅是一个名字,那是我的一段记忆。”易慈说,“因为我很喜欢以前那个李均意。” 终于讲出来,她感觉如释重负。 这是给从前的自己一个交代。不管怎么样,她要讲这句话。 “是吗。”李均意语气惊讶,表情倒很镇定,“什么时候的事?我真是一点没看出来。” 易慈不理会他的挖苦:“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我现在看着你,偶尔觉得你熟悉,但大多时候会觉得陌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知道。现在再见面,我有些不确定能不能再喜欢你,因为我们都变了很多……对吧,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和以前一样了。人每个阶段需要的都不太一样,我们总不能靠回忆活着,虽然我以前那样想过。” 她也不知道这样直说对不对,趁着头昏脑涨,索性一口气讲了:“你需要告诉我,以后我该抱着什么心情跟你一起吃饭,以后我又该怎么称呼你。” 想通了就清清爽爽讲出来,也确实是她的脾气。 他想了想,问:“我把东西寄给你看,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我不会随随便便给别人看我的伤口。” 易慈摇头:“那是你欠我的解释,不是我问你的问题。” 走到一盏很亮的路灯下。他们脚步不约而同顿了顿,步速慢下来。 “好,那我这样讲。”李均意说,“你最好抱着以后要跟我去教堂说誓词的心情出来跟我吃饭。别人怎么叫我你不要管,我在别人那里是谢启,是shawn,但我可以只是你一个人的李均意。” 前半句说的都什么。易慈后知后觉开始脸红:“这才哪到哪你跟我讲这些,你是不是太直白了?” 李均意:“彼此彼此。” 讲了一路,已经到宿舍大门口,他不能再进了。 离开前,他凑过来,用一种很克制也很礼貌的力度抱了抱她。易慈闻到他衣服上很干净的香味,他真好闻。很简单的一个动作,她还是从指尖一路麻到头顶,这是经验以外的事情。她听见心跳声,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是他的。 虽然发着烧,但她脑袋还是很清醒,觉得不好在宿舍外面跟他这样拥抱太久,这和那些熄灯之前在宿舍门口卿卿我我依依不舍的学生有什么区别,有伤风化。觉得不好意思,也没好好享受几秒就推开他转身走了。 拎着一个保温盒和医生开的药回了宿舍,食盒里是李均意让店里给她打包的虾饺,怕她晚上饿了。 到宿舍坐了没两分钟,隔壁的尹舒冲过来串门,问她好点没,又很激动地说,中午有个人来找她,长得简直不像凡人,哪里认识的。 估计就是这个叛徒跟李均意讲了自己跑步的事。易慈想了想,答她:“还好吧,有那么帅吗?” 以前天天看,对李均意的外貌已经有了一些适应性。 “没长眼睛的人才会讲这种话。”尹舒问她,“你俩什么关系?” 易慈脱口而出:“霸道总裁爱上我那种关系。” 猛。尹舒:“……母胎单身的你,起点这么高吗?” 易慈笑着摆摆手:“骗你的,是有空就一起吃饭的关系。” 尹舒:“哦。”不信。 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吃不吃虾饺?味道很好。” 尹舒分享完她的点心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句祝你们幸福。等她走了,易慈冷不丁突然看到桌上写了一半的报告。晴天霹雳,明天就要交了,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谁能想到呢,这样的夜晚,她还要赶作业。 拖着沉重的身体坐下继续写报告。感觉自己写得病情加重呼吸困难时她艰难地爬上床躺下,很委屈地给李均意发消息:【因为跟你去吃饭,报告没有写完,交不出作业,主任肯定要骂我。】 李均意回她:【你几岁了还在因为写作业头疼。】 易慈觉得他可恶:【是你打乱了我的节奏,本来可以写完的。】 他回:【以前长不高怪我,被林老师骂怪我,现在写不完报告也怪我。】 【本来就怪你。】 【谢谢,那真是我的荣幸。】 第二天病好了些,牙疼也有所缓解。早上拿着几篇报告去开周会,没写完,以为要被主任通报批评,结果一直到开完会也没有被拉出来当典型。散会后感觉实在心虚,易慈主动去跟主任承认错误,还没开口,主任大手一挥打断她,说了一堆还是要劳逸结合之类的话,说他工作的方式方法也有问题,以后会多多考虑大家的心理问题。 她疑惑:“可我心理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生病了才……”她想用生病拖延一下交作业时间。 主任拍拍她的肩:“我是没想到一个报告能让你伤心得要死要活的,还让你病了一场。我下来也反思了一下自己,或许对你太严格了,退役后你对这样的生活还是不适应,心里有一些不甘和委屈,我都理解……” 僵着脸听主任碎碎念,不敢附和,硬着头皮默认自己因为交不出报告哭鼻子这件事。不承认的话,肯定还要再补交,权衡之下,她选择接受了主任安给自己的脆弱人设。 不见面的时候,都在各自忙碌。 李均意不是分享欲很旺盛那种人,平时工作又很忙,没空总是跟她打电话发消息扯闲篇。但在她的要求下,会准时给她发来一日三餐的照片。别的都无所谓,易慈比较关心他每天都吃了什么,吃饭是个大事,必须重点关注。 几天后才有幸又跟他见了一面。在操场上臭骂队员的时候,李均意突然给她打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出来。 “去哪里啊?咱们吃什么?”她问,“那你明天也能待这儿吗?今晚回不回那边?” 齐齐站成一排的运动员们一头雾水,震惊于刚刚还在对他们破口大骂的急性子教练居然可以发出这么少女的声音。 “明白明白,待会儿打给你,我这儿还有点事。” “嗯嗯,拜拜。” 打完电话,易慈抬头一看,队里这几个小崽子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大白天见了鬼。 “看什么看!”音量瞬间拔高,“还有多久比赛心里没点数吗?你们最近都是什么态度在训练?站直了,都给我严肃点!!” 第45章 去哪儿?她问。 你先跟我去个地方。李均意说。 那吃什么?她又问。 到时候看看,你来选。 电话里简单的问答,让易慈回宿舍后忙活了近两个小时。化妆是不太会的,偶尔浅浅打扮还总是被朋友嘲笑是无效化妆,化了反而更难看,她平时连眉毛都不刮,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六十天都素面朝天,运动服就是工装当半永久焊在身上,总觉得提不起兴致好好打扮。 可有些日子或许还是需要郑重一点,打扮成什么样子不太重要,但那种纠结半小时挑一条裙子的心情算难能可贵。要和喜欢的人去吃饭,所以穿一身平时不穿的裙子,化一点自己会的妆,这让人觉得心情不错,和平时不同,这对她而言是难得的。 对着镜头折腾半天,挑裙子又挑半天,好歹凑出来一套不错的。走出宿舍门,宿管阿姨看她的打扮得很庄重,问她是不是又要去相亲了。她笑着答不是,只是出去吃个饭。顿了下,又补充,我是去约会。 她已经想好了,上次是他付钱,那这次就她请,去她的吃货朋友陈子仪推荐的一家法餐厅。那是易慈过去最不喜欢的那种高档餐厅,贵,气氛唯美但吃得心累,不太能理解那种格调。一顿饭吃两三个小时,分顺序慢吞吞上菜,上次和一个相亲对象去吃,她差点吃睡着了。就味道而言她也吃不出来个好歹,当时只觉得那家店洗盘子的人肯定很累。 可今天不太一样,因为跟自己吃饭的人是李均意,一顿饭吃很久很久正好符合她的心理预期。而且子仪说那家的甜品很不错,李均意喜欢吃甜的,想来想去,易慈还是决定见面后请他吃那家高级餐厅。现在也领工资了,虽然没他那么壕,可偶尔请他吃顿好的是没问题的。 慢慢走出去给对方打电话,约好碰头地点,要告别时易慈半开玩笑地问了他一句:“谢总你今天开什么车过来。” 库里南,大黑耗子,还是那辆奔驰。 李均意顿了下,反问她:“你想我开什么?” 易慈:“ae86你有吗?最好是车门上写着藤原豆腐店那种。” “……” 他瞬间无语住了。 易慈哈哈大笑起来:“南门等你。” 挂掉电话,一路慢吞吞走到南门,无所事事站了会儿。 差不多五分钟过去才把人等来。嗯,这次还是那辆那大黑耗子超跑。 提着裙子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她扭头一看,李均意上下打量她,看了很久,一脸欲言又止。 她只好问:“很奇怪吗? 不好看吗?” 不应该吧,当时不确定这身打扮怎么样,一切弄好后给品味不错的子仪打过视频,子仪也认可了,评价说挺赞的。 李均意笑了笑:“你之前应该问问我要带你哪儿。” 难道自己穿得不合适?不够正式? 她瞬间紧张起来:“我们要去哪儿?很高级的地方?宴会吗?这衣服不行吗??” 李均意摇摇头,忍着笑发动车子。 问了一路他到底要去哪里,是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人家就是不说。 转头看看他的打扮,似乎也很随意啊,烟灰色的薄衬衫,黑色牛仔裤,都没穿正装。可这人穿不穿正装身上都有种天然的清高冷淡,不能拿他跟自己比…… 不安地坐了一路,已经在琢磨待会儿要不要看情况不对跟他说先走比较好。 没多久,地方到了。 下车,李均意去后座拿了个竹篮子出来,接着就把一头雾水的她带到了一个—— 综合菜市场门口。 易慈嘴角抽了抽,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烫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个褶的长裙,脚下那双缎面的细高跟…… 李均意说:“我只是想约你来逛一下菜市场,买点菜。” 易慈僵着脸:“你早点说会死吗?” 他表情很无辜:“可你没问我要去哪。” 她咬牙道:“李均意!!” “上次就跟你说过不要穿高跟鞋。我怎么知道你要打扮得这么隆重?还以为你会忙完直接穿运动服过来的。” 她越听越气:“你就是故意的!!” 李均意正色道:“我不是。” “你就是!” “你说是就是吧。” “……” 这世上有人是在菜市场约会的吗? 打扮得可以直接去喜宴上给人当伴娘的易慈又气又觉得好笑,这算什么事,在车上还白白担心那么久。 得食闲饭 第47节 平时要么吃食堂要么点外卖,有空也都是跟朋友们去外面吃吃吃,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菜市场这种地方。 对菜市场的记忆好像还停在小时候,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去买菜…… 菜市场里除了菜,还有好多卖熟食的店。小时候跟她老豆去买菜,易新开还在旁边买青菜,她已经跑去烧味的档口前对着烧鹅流口水了。看了没多久,又回头去央着爸爸给她买。印象中,菜场里有好多小店,卖卤味的,卖台山粽的,卖糯米鸡的,卖糕点的…… 不得不说,还有点怀念。 “我都好多年没来过这种地方了。”她突然想易新开了,“我不会做饭,平时也没机会来。” “我倒是有空就逛菜市。”李均意说,“心情不好也会来。” 她奇怪:“心情不好来菜场?” 他点头:“很烦的时候就去逛菜场。看新鲜的蔬菜瓜果,鸡鱼海鲜,看别人买,看店家卖,看那些热热闹闹的场景,我会觉得平静很多。” “还以为要去教堂你才会平静。” 李均意似乎不想继续那个话题,指了指面前的市场:“想吃什么你看着点,买好菜回去我给你做。” 易慈停下脚步:“你做什么好吃?” 他太不像会做饭的样子,那张脸实在长得太贵,太不食人间烟火。 李均意答:“一开始学西餐和西点,后来慢慢学了些中餐,学得杂,只要感兴趣就自己做着玩,你爱吃的菜我应该都会做。” 易慈有点不信:“我爱吃什么?” “肉类,大多高蛋白高碳水的食物都很喜欢,很爱喝汤。你不太挑剔做法,蒸炸煮烩炒都可以吃。汤,糖,烫,这类长胖元素你最喜欢。酸甜苦辣,你唯独不太喜欢苦味的菜品,带一点苦味都讨厌。”李均意答得很顺,“你以前连龟苓膏都不怎么爱吃。另外,很不爱吃青菜。” 她听得居然有点慌张:“你这么了解我啊。” “我可能不完全了解你,但我知道你的口味。可人的口味也是会变的。”他问,“你现在口味变了吗?” 易慈愣了几秒。 “没有吧。”她盯着菜摊上新鲜的小油菜,“我现在还是不太爱吃青菜。之前在队里的时候营养师要求我每天喝一大杯蔬菜汁,我都当凉茶喝的。” 李均意听完笑了笑,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 蔬菜区走到尽头,她左看右看,一句话没讲,不讲话就是不想吃。等走到水产区才有了些兴趣,凑近去看水箱里的鱼虾。 她裙子有点长,屈膝去看的时候自己也不注意,怕裙摆拖到地上的污水,李均意赶紧伸手帮她提了提裙子。 “我要吃鱼。”她笑着指了一条红斑,“李均意,给我买鱼!” 第46章 李均意提着她的裙摆绕到另一边,又靠近她一些:“小慈,以后在比较吵的地方你尽量不要站我右边说话,我右耳听力比较差,有时候会听不清楚。是要这条红斑吗?” 听不见? 易慈偏过身子去看他的耳朵。 “平时不需要那种……助听器一类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不戴不影响日常生活。”说完也没有延伸的意思,“是要这条鱼吗?我去叫老板。裙子拖地了,你站直。” 说完就走开了,去找老板买鱼。 感觉到对方回避问题的态度,易慈没有再追问,凑过去跟他一起看老板捞鱼。 从普通的社交距离出发,她能够理解对方的点到为止。避而不谈代表了一种态度,他选择关掉那扇门。原因或许有很多,自我保护,不够信任,不愿输出太多不好的情绪……换作别人,她能够理所当然地想通这一点,理解对方并且停在门外,那是一种礼貌和分寸。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懂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了,潜台词是能看懂的。 能理解,但对他而言,她不想只停在门外,她想走进去。 上秤,付钱,等老板收拾。案板上那条鱼被开膛破肚,刮去鱼鳞。他们并肩站着,静默地看完一条鱼的死亡过程。 “怎么做啊?”易慈问。 “蒸吧,这鱼做太复杂糟蹋了。还想吃什么?” 买完鱼,又看了看各种档口的不同肉类,想到什么就立刻告知:“想吃啫啫煲,猪润可以吗?”说完又否定自己,“算了算了,做别的,你不怎么爱吃内脏。” 可李均意已经走上前去看摊上的猪润是否新鲜了,闻言顿了顿,问她:“我不爱吃内脏?” “不是吗?”肉档这边的市场有些吵,易慈靠近他一些,扯着嗓子说,“以前跟你去牛杂摊,你只挑肉、筋、腩吃,不怎么吃杂。你是不是还觉得你表现得不明显?每次在别人面前还是会假装吃一点,你不喜欢吃什么不会直接说的。”语气很得意,“我早就把你看穿了。” 李均意瞥她一眼:“把我看穿了?那你分析分析,我到底爱不爱吃苦瓜?” “苦瓜……”易慈这次想了蛮久,“爱吃吧,我看你每次吃得都很开心啊。” “你真会分析。”李均意笑着摇摇头,“还想吃什么?赶紧点。” 也不跟他客气,想了想,易慈开开心心地表演了个报菜名。说完她有些许不好意思:“想吃的都很普通。我是不是该说些鲍参翅肚,或者是比较复杂的菜来让你大显身手?可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从小就吃些普普通通的东西长大,但也吃得很快乐。” “把普通的菜做好也很不简单。”李均意答她,“家里不像餐厅设备那么全,你点的菜刚好我那儿都能做。” 他们菜场里来回穿梭,一路挑拣。她一个素菜都不说,李均意也懒得管她吃不吃,在一个老婆婆的小摊上挑了些小菜。 菜摊上红红绿绿的新鲜蔬菜看得人心情很好。 付钱的时候,易慈拿起篮子里两个小番茄放到眼睛的位置上,朝他做了个鬼脸。 “要去哪里给我做饭吃啊,你的狐狸窝吗?”声音是笑着的。 付好钱,李均意把菜放到篮子里:“对,我要带兔子回狐狸窝了,你怕不怕。” 为什么我是兔子?奇怪,但也没问。易慈用手随便擦了擦那两个小番茄,直接丢进嘴里:“有什么好怕的。” 李均意忍不住说她:“没洗过,脏不脏。” “不干不净,吃了没……哎呀,李均意,不要拍我的头!” 出来的时候看见有卖糍粑的,当时她只是看了李均意一眼,一句话没说,李均意倒是秒懂了,心领神会地去给她买了一碗。 “就只买这个,再看见什么零食都不买了,不然等下你又不想吃饭。” 这是过去放学和她一起回家他总是要重复无数次的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们都笑了。 她用竹签子戳了几个糍粑丢进嘴里:“我怎么可能会不想吃饭,你想太多。” 一次好像没那么浪漫的菜市场之旅结束了,是真的很不浪漫,更像跟家里人出来随便买个菜。原本做好心理准备在高级餐厅装一晚上端庄的易慈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开始十分期待今天的晚餐。 几口吃完糍粑,上车返程。在路上她虚情假意地提了一嘴:“第一次去你住的地方,应该给你带点东西呢,空着手去多不好意思。” 李均意回她一句:“你不是带上嘴来吃了么。” 易慈笑着点头。“对啊。”说完忍不住又开口损他,“你平时也会开着超跑去市场买菜吗?” 李均意反问她:“不可以吗。” 她哦一声,仍是笑:“可以可以,开超跑去买菜超酷的。” 他住一个很漂亮的两层小楼,带露台和小花园。 进门,易慈一边换拖鞋一边问他:“你家没人吗?” 他问:“你还想有什么人。” “不是应该有那种管家吗,你一进门就跑过来叫你少爷,然后接过你的衣服……” 李均意白她一眼,伸手想拍她脑袋,易慈笑着躲了躲,顺手把他手里的菜篮子抢过去:“少爷怎么能拿这么重的东西,我来提。” 他的厨房很大,占据一楼一半的面积。 易慈不知道他怎么会觉得“家里不像餐厅,设备不全”,为什么要那么谦虚呢,他的厨房大得有些离谱了,很像是按照餐厅标准来修的。 还在打量陈设,她看见李均意打开了正对厨房的唱片机,很轻缓的古典乐流淌出来。 他进了厨房,挽起袖子开工。易慈很自觉地走到他边上打下手,拿起菜心去帮忙洗菜。能做的不多,洗完菜就无所事事了,在旁边观摩他怎么做饭。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在纽约的时候。那时候手还不太灵活,一开始学用刀,就当练习手腕协调能力,挺有用的。” 易慈不说话了。 李均意开始赶她:“你无聊就随便看看,房间都可以进,别拘束。” 易慈哦一声,走出去参观他的狐狸窝。 一楼走出去是一个小花园,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好好设计打理过,简直像个小型植物园,走进一片绿意盎然中,周身全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花草草。绕了一圈,易慈在墙边的小角落发现了一些香料和小菜,迷迭香,罗勒,薄荷,香菜,小葱……只能认出这些来。 看过一圈,她又上二楼大概看了看。这一层的整体装修很复古,很像旧电影里的那种房子。木地板上铺了做旧地毯,墙上挂了很多看不懂的抽象画。易慈是个没什么艺术鉴赏能力的人,但路过墙上那些线条夸张、色调阴郁的画作时,她没来由地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觉得不舒服。 这房子大得简直像迷宫。她慢悠悠逛着,看柜子上的那些精美的工艺品。 一路逛到右侧,只见尽头墙上挂着一幅和之前那些抽象画风格很不同的画,这终于是暖色调的画了。主角是一个牧人和一只羊,地点像是在一个类似悬崖边缘的地方,牧人正朝着快要掉下悬崖的那只羊伸出手。 右手边尽头房间有一个大房间开着门,里面放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奇怪的是,这个房间没有窗户。 再往深处看,阴影的角落里似乎有个像柜子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帘都拉着,整层楼看起来暗沉沉的,颇有几分恐怖片氛围。 看过一圈,易慈对他这房子的评价是华而不实。装饰得倒是有模有样的,估计经常有人来打扫整理,可气氛死气沉沉,压根没什么生气。不得不说,她感觉这宅子跟他气质是很一致的,美而空洞。唯一值得夸一夸的地方就是那个小花园角落里种着的香料小菜,整栋房子就只有那儿和厨房看起来比较温馨。 回到楼下 ,易慈随手拿起边上一本他看到一半的书翻了两页。很奇怪,他居然在看一本讲种植的专业书,书签夹着的那一页讲的是桃子丰产早果的关键技术。 觉得有意思,想着问问他怎么看这个啊,抬起头一看,看见他低着头切菜的身影,很专注,这人切菜的样子也很优雅。她看了片刻,没有出声叫他,只是看。 沙发很舒服,他还放了那么轻那么缓的曲子,太过安全舒适的氛围,又看了几页桃子丰产的技术要点,越看越困,最后居然直接靠着沙发睡着了。 她做梦了。 很短,很急的一个梦,大概是上赛场争分夺秒的那种节奏,而自己正在用比赛状态往前奔跑。奇怪的是明明看到了终点线,可自己怎么都跑不到头,一百米不应该跑那么久。她有些着急,提速。突然,右腿膝盖处有剧痛传来,她疼得跪倒在地。再抬头看,跑道消失了,而自己置身一片海中,身体不断下沉,没有知觉。飘了不知道多久,面前的海水忽然从中间分开,一分为二,有人从海水里出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吓得睁开眼后,先看到的是拿着一条毯子往她身上盖的李均意。 他们对视。 易慈突然松了口气。 “怎么在哪都能睡。”他说。 “你的沙发太软太舒服,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她只能这样答,“我睡了多久啊?” 李均意拿毯子将她随意一裹:“汤煲好了,菜还没炒,在等你睡醒。” 说完又转身进了厨房。 空气里是汤的香味。他去了灶前忙碌,易慈站起来,隔着操作台看他,她看到他袖子挽了起来,左手手腕上贴了什么东西。问是什么,他说手腕偶尔累的时候需要用一下理疗贴。 那以后都不要做了,免你受累,我们出去吃。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她突然有些失落,站在边上看他炒蔬菜,知道自己碍事也偏不走,就盯着他的手看。 得食闲饭 第48节 最后一个菜心炒好,他把盘子递到易慈手里:“端去桌上。” 都是家常菜,传统菜色。清蒸红斑,姜葱炒牛肉,清炒菜心,蜂巢芋角,五指毛桃猪骨汤。 菜上桌了,时间已经过了正常饭点,作为吃货明明应该迅速进入眼见为食的状态,可等真正坐到餐桌前,她又变得很心不在焉。 李均意认真跟她介绍:“这里面的蒸鱼豉油是我自己做的,不是外面买的,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她夹了一块鱼尾巴上的肉,沾沾酱汁,放进嘴里。确实很好吃,和普通的酱汁有些区别,香得轻盈而自然,和细嫩的鱼肉搭在一起,是两种清甜的叠加。 “好吃诶。”她语气夸张,“我吃过最好吃的鱼!” 李均意用左手撑起下巴,笑了笑,又叫她尝尝牛肉。 牛肉也是好吃的,肉够新鲜,仅用姜葱大火爆炒简单调味即可,锅气足,尝了一口,非常惹味。 菜很好吃,可是他手腕上贴着的东西太晃眼睛,让人食不下咽。 实在憋得难受,易慈放下筷子,开始仔仔细细地问他身体的恢复状况。 右耳听力不好到底是有多不好? 他答,你别用窃窃私语那种音量在我右耳边说话就好,一般都能听到。 说话完全没问题了吗? 他答,你听着呢? 当时身上还有什么伤? 他答,反正都好了。 手呢? 李均意发现她越问越起劲,饭也不好好吃了,只能先打断这个问答游戏:“你要不要吃过饭再审我?” 易慈:“可我是真的关心这些事情。” 他只能放下筷子。想了想,去柜子里翻了纸笔过来。旋开两支钢笔的盖子,说:“你看着。” 易慈探头去看。 他左右手同时握住笔,笔尖轻触纸面,不多时,他用两只手同时写出了两个字,左手是易,右手是慈,她的名字。这一幕在她眼里很神奇,毕竟过去只在电视里见过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现实里还没见过有人能做到这种事。 李均意看她呆住,低头笑了笑才开始解释:“手部复健做了很长时间。一开始是完全控制不了的,没办法完成精细动作,我连笔都握不住。后来下定决心要好好做训练,没再松懈过。现在两只手我都能用,你看见了,不要担心。” 他把纸上的字推过去给她看。 这实在太厉害了,易慈心想。受过一次伤,大多人能恢复到原来的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可他不仅恢复了,还顺便把原来有的技能升级优化,变成了加强版!或许这就是聪明人的世界吧…… 盯着纸上那两个字看了片刻,易慈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有什么不对。 她扭开头:“你写我名字做什么。” 李均意笑了笑,“不行吗?” “不行。” “好吧。那写我的名字,在你旁边好吗?” 易慈无言以对。他重新拿起笔,故意停了停,见她没说话,笑着提笔在‘易慈’旁边端端正正写了两串句子。 不是他的名字,是看不懂的文字。 “希伯来语。”他说。 说完就没话了,像是故意等着她问——写的什么啊。 没好意思问。 就这么盯着他的字迹看了会儿,易慈突然意识到距离有些近了,头靠着头,手臂贴着手臂。 过去会靠得这样近吗?这样微妙,进退两难的距离。他一定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在看他,移不开眼睛,而他依旧能这样镇定地感知着,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这不公平。 她坐直身子。 李均意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轻轻推到她手边。神游几秒,易慈选择开启另一个话题来打破这怪怪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发生什么的气氛。 “能写字我知道了,那会不会不可以提太重的东西?”她豪迈地伸出左手,“你跟我扳个手腕试试。用你能用的力气,不要逞强跟我比,扳不赢我也很正常,我想看看你的手部力量。”这是她判断的方式。 扳、手、腕。 李均意看看她伸出的手,又看看她的脸,半晌,无奈地笑了笑。 易慈一脸正直,又欲盖弥彰地提高音量,红着脸催他:“来啊!” 看了几秒她的手,李均意伸出手,与她交握。 还在等着对方发力,可他突然将指头张开,慢慢嵌进了她的指缝中,于是,扳手腕的动作变成了十指相扣。完成那个动作的时候,易慈完全石化了。 十指连心,她动弹不得。 就这那个姿势,李均意轻轻把她的手扳倒,可以说完全没用什么力气,那么轻而易举。 常年锻炼,她的手臂力量和常人比优越很多,扳手腕鲜有败绩,易慈伸出手的时候没想过这只狐狸居然如此阴险狡诈。 “我赢了。”他说,“我们现在可以好好吃饭了吗?” 第47章 “谁教你这样扳手腕的。”她语气发紧。 “无师自通吧。”李均意说,“这样比较省力。” 她很紧张,但逼迫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至少不要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他会笑自己的。 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吓到对方,又是不是太快。李均意想了想,发现自己无法准确判断易慈是否排斥这个行为,他放开了手。 “先吃饭。”说完,他站起来去放钢笔。 再坐回来时,他没在她边上落座,而是端着碗去了对面。 这让易慈有点不习惯。其实过去他们多半会坐在边上一起吃,她要求的。当时发现了李均意老是会看她吃东西,易慈愤而要求他以后不许坐在自己对面吃饭,把谁当戏看呢,不给他看。 现在他又坐自己对面了。好奇怪,不该这么别扭的,可今天就是觉得这位置不对,他还吃一口看自己一眼,要不要这么肆无忌惮。 “你坐过来,坐我边上。”被看了半天,易慈还是忍不住了,“不要看了。” 听完,李均意端着碗笑起来。这下易慈能肯定他是故意的了,绝对是。刚瞪他一眼,还没想好怎么反击回去,他又好脾气地坐过来了,和从前一样,用左手拿筷子。 落座后,李均意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心,刚想说什么,然后他感觉到,自己垂在膝上的手背被碰了碰。有些意外,还没反应过来,他被什么温暖的东西抓住了,像一种轻巧的捕捉。 一只手滑进来,握住他的。 沉默。 愣了两秒,李均意伸筷子去夹了个芋角。可因为心不在焉,他居然没夹稳,蜂巢状的芋角不幸滚落到桌上,表皮金黄的酥渣掉了一地。 这已经算是很失态的行为。他一开始忘记了动作,有点尴尬,只好盯着那个碗边的芋角看,看得很仔细,专心致志,十分投入。为什么会夹掉呢?今天手有那么疼吗?他在脑中仔细复盘这个问题。过了几秒,他手动了动,终于确信这件事发生了,不是假的。他不再去看那个芋角,忽略了那个错误,去夹别的菜吃,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餐桌上很安静。 “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应该不记得了。”易慈夹了一筷子牛肉,也不看他,边吃边说,“就你高三的时候。那会儿你每天心情也不好,还不要我跟你一起走,我都只能默默跟着你。有一次周六下午放学,在学校门口左等右等你也不出来,我就去你们教室里找了找,怕你出什么事情。” 李均意给自己舀了点汤,问:“找到我了吗?” 易慈说:“找到了啊。当时你们教室就只剩你一个,你站在黑板前拿粉笔不知道写什么东西,好像是公式吧,反正我看不懂,写了快有一整块黑板。我就站在后门,看了你很久。写完之后你看过一遍那些公式,全部擦掉。擦完,又开始画,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在乱涂乱画,看着看着才发现你是在默画世界地图。” 当时没敢进去,也没有叫他,只是在后门那儿看了好久,旁观他在黑板上画他的世界。 没有打扰他一个人的游戏,易慈看他画到一半就默默去教学楼下面等了,等了很久才把人等来,然后再默默护送他回去,没提起在教室里发生的事。在路上的时候一直在想,他这种现象级的奇人最后到底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啊? 她记得那么清楚,那个下午。 李均意哦一声:“你怎么还偷看我。” 她学他的语气:“你觉得呢?” 这次李均意没有接话。 “虽然我是个比较迟钝的人,可当时成天跟你在一起,也算观察到了许多个不一样的你吧。” 她究竟见过几个他呢? 在她身侧走着,安静不语的他。在教堂里失控砸钢琴,失魂落魄的他。在学校里对别人笑,对自己沉默的他。在没有人的教室里,画下所思所想的他…… 李均意又夹了一个芋角,这次没有中途掉落。咬了一口慢慢嚼着,咽下去后他才道:“原来你还会悄悄分析我啊。” “你之前跟我讲过几次,你总是梦到雪。”她又道,“雪很像你,你觉得呢?反正我觉得像。我的话……可能是因为从小练体育吧,我就觉得我气血比较旺盛,好动,是比较热的那种性格。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想着跟你肯定合不来,我连星座都是火象的,怎么可能跟你这种寂寞如雪的人适合啊?我经常这样自我否定诶,现在也会。” 她明明没有看过那片雪啊,为什么好像知道一切? 李均意:“你不要用奇奇怪怪的词形容我。”什么寂寞如雪。 易慈问他:“跟我待在一起,你会不会化掉啊?” 化掉。 会吗? 他不清楚。只知道交握的手有些汗意,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明明是很亲密的举动,可他们进行得正经又郑重,僵硬地握在一起,青涩而生疏。 再之后,他们默契地换了话题,开始聊饭桌上的菜品。先聊了聊米,易慈说今天的米饭很好吃,光吃米都觉得很香甜。李均意说今天煮的是新疆的羊脂米,口感介于糯米和粳米之间,比较润,家里目前还有本地的丝苗米,东北的五常新米,云南的遮放米,北海道的七星米,常熟的慢米,泰国的香米……下次来换别的吃吧。她笑着问,家里是不是要开米店了。李均意答她不是啊,他只是在自己自己试吃,试过后会进一些自己觉得不错的弄去餐厅里,以后的菜单上米饭会有单独的一页,给食客不同品类的大米种类选择,主食也很重要。 讲完米,他们又把每道菜都聊过一遍,鱼,牛肉,菜心,汤,点心。她用极其夸张的口吻大肆赞美了李均意的厨艺,评价说非常好吃,手艺真是出神入化,把家常菜做出了米其林的水准,当霸总多可惜啊,应该转行去当大厨,造福万千吃货。 怀疑她在捧杀自己,李均意对她的赞美没多大反应,只是对她说,当真正的大厨没那么简单,要清楚各种食材的来源,世界各国各地产什么,每种菜系的特点是什么,要懂一些地方风俗,人文历史。烹饪的时候怎么用食材,怎么搭配菜品,怎么安排整个厨房的烹饪过程,这就要求你有管理统筹能力。另外就是摆盘呈现……每个环节都是学问,需要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经验和系统学习。很多顶级厨师是按老规矩传承的,一辈子就收几个徒弟,去什么烹饪学校学几年,和人家那种有信念感的传承完全不是一个路子,用现在的话讲,没有温度,没有灵魂。他的程度也就做个家常菜,说大厨太过了,顶多就是会做。而且现在也没那么时间来钻研厨艺,只能闲暇时间做一做,自娱自乐。 “我还以为你的娱乐都是弹钢琴,做标本那一类的。为什么会喜欢做饭呢?”易慈问他,“以前就觉得你的爱好都很高大上。感觉会你喜欢一些美得不太具体的东西,整个人飘渺得很。” 为什么喜欢做饭?还能为什么。他一开始学做饭时内心也很不习惯油烟味,炒完菜立刻就想去洗澡。很不习惯,也还是逼着自己学会了。 李均意答她:“我也需要一些不那么飘渺的东西来支撑生活吧。” 易慈点点头:“也是哦。” 后来已经没办法说太多话了。餐桌下,两只手还纠缠在一起。他的手有些凉,已经被她捂热了些,两个人的体温叠加,手心开始发烫。 他试探着捏了捏她的手指,开始仔细地摸索,像在进行什么有趣的研究。本该是很暧昧的举动,可她只觉得,他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是一种珍惜的力度。他一根根找过去,最后在无名指上停住。她感觉到那根指头被圈了圈,又圈了圈,仿佛一种暗示。 ………这。 得食闲饭 第49节 易慈红着耳朵拿粤语问他,你搞咩啊。 李均意先是装没听清:“啊?” 易慈瞥他一眼,提高音量重复:“你是听不懂白话还是听不见?” 李均意一脸茫然:“听不懂啊,咩啊?” 易慈气结:“咩你个头。” 他故意拉长语调:“你讲咩啊?” “我咩你个咩啊。” “咩话?” “………”满脑子都是咩咩咩了。 第48章 吃过饭,易慈想着帮他刷了碗再走,从小易新开就时常对她灌输这个观念,别让做饭的人洗碗。可李均意坚持不让她动手,看了眼时间后就开始催她回去:“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那语气让易慈感觉自己是个还有门禁的初中生。 “才十点。”易慈小声嘀咕,“我都几岁了,难道还要12点前回去吗?”她又不是灰姑娘。 李均意说:“我也想跟你多待一会儿,但送完你我还要回深圳,明早我要开一个很重要的会。” 他已经站起来开始忙了,说今天让人送了些不错的水果过来,有皮薄大个的秋月梨,几盒新鲜的丹东草莓,长得难看但据说入口化渣的丑橘春见…… 确实都是她爱吃的。可这也太奇怪了吧,来别人家没带礼物就算了,连吃带拿的,她难道是来他家打秋风的吗! 易慈觉得很不好意思,说了两句不要,这多不好。李均意嗯嗯嗯点头听完她的推脱之词,顺手把一颗洗好的草莓塞进她嘴里。 对视。 她嚼了嚼嘴里的东西。 “好吃吗?”李均意问。 爱草莓星人已经彻底沦陷:“好甜噢!” 李均意喜欢看她吃到好吃的东西时突然亮起来的脸,那是很有感染力的笑容。他又拿起一颗想继续塞,易慈这次不让他喂了,自己接过来吃。 李均意把手里那把草莓全塞给她,继续去给她装吃的。 最后是提着大包小包回的学校,手提满了,没办法牵他。一路闲聊着走到大门口,该进去了。 实在有些不舍,想延长一下相处时间的易慈摸出一副耳机,期待地问他:“我能请你听首歌吗?听完你再走吧。” 李均意低头看了看她掌心里那团乱七八糟的有线耳机,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你能不能把这东西理好。 “为什么要听。”他问。 她摸摸耳朵,“主要是我不知道该请你做什么了。上次你就请我吃饭了,想着跟你礼尚往来一下,今天想请你去吃法餐的,可你又下厨请我吃了饭,还给我拿水果。我想着送你些什么,又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毕竟你现在这么有钱……哎呀,我的意思是,我也想表示一下。” 李均意问她:“我是你需要礼尚往来的人吗?” 易慈点点头,理所当然道:“是啊!不管什么关系,我们都要有来有往,互相尊重吧!” 李均意忍不住笑:“那你要请我听什么?” “就是……之前听得比较多的一个歌。”她答得含含糊糊的,把手里东西放下,着急忙慌插好耳机线递给他,找曲目,“你应该会喜欢的吧。” 都不记得多久没用过这种耳机了。李均意微微低头。靠近了些,把她送自己的歌塞进耳朵里。 夜曲,62之1。这让李均意觉得奇怪且惊讶,她为什么会听肖邦,还听到了编号这么靠后的曲目,她过去是从不听这些的。 这或许是读书时代才会做的事?分享耳机一起听歌什么的。他们站在宿舍大门口,一人一只耳机,安安静静听那首曲子。 他认真看她的脸,眼睛,鼻子,嘴……几秒后,易慈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李均意只好先去看别的地方,可余光又感觉到她在看自己。 转头回来抓住她的视线,这次她好像做好了心理建设,不躲了,抬眼,非常努力地跟他对视。 李均意伸手掐了下她的脸。耳朵里面是她送这一刻的bgm,那么轻柔,仿佛带着花香味,跟现下这个有微风的夜很适配。 明明没做什么,只是纯洁地在一起听歌而已,可易慈还是感觉越来越热。他看自己看得太认真,在这种气氛下,她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靠过来吻自己。 可他偏没有,只是停在那个可进可退的位置看着她,像是在等什么发生。 一曲终了,易慈手心完全湿了。 李均意把耳机还给她,“谢谢,我很喜欢,你真会投其所好。” 易慈松了口气,笑着答他:“你不是就爱听这些吗。我听不太懂这些,但之前想起你的时候就会去找来听作催眠用,我反正是听着听着就困了,能睡个好觉。这首曲子是让我入睡最快的一首,你听过吗?会弹吗?” 他顿了下,“听过,应该能弹。” “那找个机会,之后你弹给我听吧。如果你不嫌我笨,以后可以给我多讲讲你喜欢的东西,我也想参与一下你的世界。也许我听不懂,接受得慢一点,可你如果慢慢讲的话,我是很愿意听的。” 他仍是笑:“好。” 她点点头,把耳机随意团成一团要收起来。李均意看得实在难受,把那可怜的耳机从她手里拿过来,认认真真整理好,再帮她放回包里。 “行了,回去吧。” 她哦一声,跟他说下次见,提着一堆重得离谱的水果跟他惜别。 下次再见面,大概又是周末。 走进大门了,易慈没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想着只是看一眼,可看过一眼就大事不好了,她猛地转过身,踩着高跟鞋去而复返矫健地冲到他面前。 他不明所以:“怎么了?” 易慈冲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现在多高啊?” 特地跑回来问自己现在多高? 不会过了那么多年还要跟自己攀比身高吧…… 李均意答她:“我高一后就没长过个子,现在也是187。” “那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高了点?可能是错觉。不过,我倒是长高了好多,你看出来没?我现在有174了。” 李均意点点头:“看出来了,很棒,很厉害。所以你可以不用穿高跟鞋,记得穿舒服的鞋子出来见我。”他不知道第几次强调这件事。 易慈嘴上敷衍一句知道了,心说你管我穿什么呢,我偏要穿。 思考几秒,她终于酝酿好情绪,问他:“ 上次走的时候,你抱了我一下,这次没有吗?” 今天不知道第几次被她逗笑,李均意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后才靠过来,和上次一样,轻轻抱了抱她。点到即止的一个拥抱,温柔得都有些礼貌了。 “得闲食饭。”易慈在他耳边道,“下次见面我带蛋糕来给你吃。” 李均意点头:“好啊。” 这次真回去了。没敢再回头瞧一眼,怕又忍不住跑回去,易慈提着东西快步回了宿舍。 感觉她穿着高跟鞋走路也能走出蹦蹦跳跳的感觉……真的像兔子。李均意看着那个背影走远,等彻底看不见了,他卸下脸上的笑和周身的松弛,慢慢走回停车场。 关上车门后李均意没马上离开,看着方向盘走神。 盯着方向盘中央阿斯顿马丁的飞翼车标发了半天呆,那是一双翅膀。 他点开手机看了看,一堆未读的消息和邮件,全是工作。要他看的合同,要批复的文件,要做的决策……一堆事情等着他。偷得半日闲,也只够过来给她做一顿饭。 扫了一眼那些未读的红点,突然就有些烦了,把手机甩到一边,驱车离开,今晚他还要赶回另一个城市。 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如果现在停止一切,把现在的一切都丢开,房和车,身份,权利,财富,责任,执念,不甘心,全都抛开,全部放下…… 可是他放不下。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就这么过下去,他还想拽着那些人一起下地狱。 就想到这儿,如梦初醒,仪表上那个危险的数字让他意识到自己在严重超速。 突然变差的情绪让他有些焦躁。 据说很多出过车祸的人都会有些ptsd,对摸方向盘这件事有阴影和恐惧,可他恰恰相反,不仅不怕,还反向成长了,现在开车速度快到一定程度甚至会兴奋,越快越兴奋,车上只有自己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不注意就想猛踩油门。 几次深呼吸后,车速渐渐慢下来。 为了继续缓解心情,他心平气和开始在脑子里列菜单,思考下周见面给易慈做点什么吃的好……这样做能有效抑制时不时就想发疯的心情。 李均意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遍,突然很庆幸这世上还有一个会邀请他在宿舍大门口请他听一首歌的女孩子存在。天主保佑,让她今晚睡个好觉吧。 第49章 周五下午五点四十,一家没有门头的店外人头攒动,等位堂食的食客坐的坐站的站,把原本就很窄的路占了大半。在前面叫号的服务员小哥忙得满头大汗,扯着嗓子对着人群喊号。 易慈坐在一个靠进出口的位置上,托着脸看面前的炭炉。 锅底下的炭火烧得通红,大号红泥砂锅里是热气腾腾的牛腩煲,隐约可见大块带筋牛腩下吸饱汤汁的萝卜。她盯着一块筋头部分看了会儿,决定待会儿先吃这块肉。 旁边还有一圈等着下锅的食材,等煲吃得差不多后再慢慢下,除了这些她还另外点了一盘青菜给自己那位目前迟到十五分钟还没出现的好朋友,够意思了。 这是老城区一家已经开了快三十年的老店,平靓正类型的小馆子,也是陈子仪和她时不时就来吃一次的店。以前来吃不会排队的,但自从某自媒体博主来这里吃过一次并且在网上大肆推荐后,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网红美食打卡地,生意越来越好。今天要不是她提前了半个小时过来,现在估计也跟别人一样在外面等着叫号。 易慈托着下巴盯那块带筋的肉,越盯越饿。实在没眼看了,她拿起手机准备转移下注意力,先是问候了久等不来的陈子仪到哪儿了,手顿了顿,找到某个银灰色的月球头像点进去看了眼。 距离他们上次聊天是昨天晚上,互相说晚安。 易慈随便发了个表情包过去,问对方吃饭没,吃的什么呢,今天过得开心吗,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呢,啰啰嗦嗦打了一堆字,发过去。 等了会儿,陈子仪和月球表面头像所属人李均意都没回她。 易慈无所事事地点开朋友圈刷了刷。相熟的一个教练发文吐槽这届运动员是他带过最差的一届,队伍不好带啊;之前加过的一个学生发了张宿舍聚餐照,配文说624寝室今日势必吃垮这家99自助;小舅舅发了一家人去内蒙古旅游的九宫格照片,照片里能看出来小表妹大概不太愿意出镜,笑得很是勉强。再往下滑,易慈看见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许诺尔的动态,她发了一款热门手游的战绩截图,说再输下去就要卸载游戏了,有没有人一起玩啊。 易慈属于只看不发的那种点赞狂魔,相册里倒是有很多拍的风景,照的美食,可一般情况下没什么分享欲,懒得把自己的生活展示给被人看。这一点上李均意跟她还挺像的,他没有朋友圈。 就看到许诺尔的那条,易慈没再往下滑。之前加了微信但从因为一开始对方发来的消息过于让人震撼……易慈没敢回,后来就一直没聊过天。 其实她倒是有心结交,毕竟对方认识‘谢启’,知道目前的李均意是怎样的生活状况,易慈希望能拥有跟他的共同朋友。 之前不知道要怎么跟对方慢慢熟起来,毕竟从对方不是香港扫货就是冰岛旅游的朋友圈看,自己大概跟这种生活富足的富家女没什么共同话题,可现在知道了她也玩这个游戏,那或许…… 斟酌后,易慈蛮给这位“谢启名义上的未婚妻”点了个赞,小心地评论说:“下次一起玩?”这个游戏她和学生组队玩过一段时间。 刷完朋友圈,把看过的都点了赞。没事做了,易慈继续托起下巴盯肉,满含深情地盯着,盯着,渐渐陷入忘我状态…… 一个皮包先丢到对面长椅上,易慈抬起头,一个长发女人已经翩然落座,对她道:“太堵了今天。不是让你别等吗?饿了就先吃。” 得食闲饭 第50节 来人是她的好朋友和饭搭子,陈子仪。对方是省队的一名康复医师,去国家队之前她们就认识。易慈膝盖受伤后手术后续就是陈子仪照顾她慢慢恢复的,算起来,她们的友谊也有很长时间了。 易慈哦一声:“我先吃的话,你来了就没得吃了。” 陈子仪笑着坐下烫碗筷,“行了行了,赶紧吃。” 周五,好友小聚,下班后一顿热气腾腾的牛腩煲,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实在太过美好。 快速吸入半锅煲后,战况稍缓。一开始那阵饿到心慌的感觉已经过去,陈子仪终于能空出嘴来问她:“怎么样啊,你的约会?” 易慈还吃着东西,含含糊糊答她:“什么怎么样?” “不是说见到你的白月光了吗,那天还打视频让我给你挑裙子。见面怎么样?” 沉迷吃饭,易慈心不在焉地点头:“还行吧,就一起吃了几顿饭。” 陈子仪琢磨了下她这话里的意思,又问:“在一起啦?” 易慈咬着一口牛肉,陷入沉思。 良久,她沉重地答:“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好像没有人将这个问题摆上台面来讲过。 陈子仪一脸恨铁不成钢:“那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易慈老老实实回答:“就吃饭嘛,见面都是吃饭。” 陈子仪叹气,“除了吃饭呢?别的进展呢?” 易慈想了想,答她:“去了他家,吃他做的饭,吃的时候跟他……扳了个手腕。这个算吗?” 陈子仪抽抽嘴角,微笑:“哇,你去他家,扳了个手腕。” 易慈朝她耸耸肩。 陈子仪继续逼问:“他做什么的啊?你有照片没?让我看看。”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老天,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单身太久了给自己编了个完美无瑕的青梅竹马加白月光来自欺欺人,谁能想到你还真变了个白月光出来。” 易慈鼓着腮帮子嚼东西,顾左右而言他:“我跟他不算什么青梅竹马吧,我认识他的时候都上初中了。” 陈子仪实在好奇那位神秘男士的真面目:“嗯嗯,所以有照片吗?” 照片? 易慈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他的照片。拿手机起来翻了翻,照片没找到,倒是看见有人回了她消息。 她点进那个月球头像,看李均意发来的晚餐图,一碗沙拉,一个土豆泥三明治,一小碟水果。 他蛮认真地回复自己:正在吃,晚饭是这些。今天很忙,有点累。最后,今天遇到最愉快的事情是收到你的消息,谢谢你的关心,易慈女士。 他现在回自己消息的时候总是会用这种一本正经的措辞……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他现在本来就这样。 易慈回他一个小兔子表情包,刚想问他怎么今天吃得这么素,接着突然想起今天是周五,这人要吃素。 她把那行字删掉,问他:你有什么照片吗?发我一张行不行,我朋友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李均意回复:为什么要看我? 易慈发过去:好奇吧……我现在的朋友都没见过你。 李均意:你们正在吃饭是吗? 易慈:是。 等了一会儿,他没回了。 退出,易慈点开许诺尔的对话框,对方已经发了七八条消息给她—— 【小姐姐,你也玩这个游戏吗?】 【等有空你拉我吧!】 【求带~】 【之前你没理我,我都不敢先跟你说话呜呜呜。】 …… ……这。 “照片没有,下次偷拍给你看。”易慈低头回许诺尔消息,对陈子仪道,“他好像不怎么爱拍照。” 还单手打着字,手机里一个窗口突然弹出来。 李均意邀请你视频通话。 易慈:“……” 有被吓到。他们没怎么打过视频,平时要么打字要么发语音。 她放下筷子拿纸巾擦了擦嘴,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接通,画面跳出来,他东西吃到一半,正拿着玻璃杯喝水,易慈一开始先看见的是对方滚动的喉结。这人今天穿了深灰色的正装外套,白衬衫,没打领带。 看样子应该是坐在办公椅上,背后是一尘不染的落地窗。 易慈等他喝完水才凑近手机,提高声音问他:“怎么了?” 李均意说:“你朋友不是要看我?你拿手机给她看吧。” 易慈惊讶:“可以吗?” 他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真给面子。易慈朝他笑了笑,随即就把手机递给了对面的好友。 两秒后,陈子仪被屏幕上那张立体而英俊的脸深深震撼到,说话都有些结巴:“额,那个,hi……” 易慈看她那一脸惊慌且尴尬的的样子好笑,摇了摇头,低头吃饭。简单打过招呼,陈子仪实在是顶不住了,赶紧把手机还给她。 易慈接过手机,笑着跟对方说了句:“我朋友看完了,谢谢你。” “不客气。”他很配合她,“你们今天吃什么?” 易慈把摄像头换到桌上给他看自己吃的什么,跟他说这家味道不错,下次一起来排队试试看吧。 李均意说好,让她挂电话,跟朋友慢慢吃。 这好像也是他的一个习惯,打电话什么的一定会让对方先挂……易慈跟他说了声拜,按了挂断。 抬头,她看见陈子仪在对面无声地对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易慈有点不好意思:“看吧,没骗你。” 陈子仪唏嘘得很,“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 易慈:“你觉得他是什么类型?” 陈子仪想了想,说:“长得比较…优雅?矜贵。不是你的明星小师弟肖子驰那种健康阳光体育生类型。”她小声感慨,“原来长这样啊。” 怪不得。 易慈点点头:“嗯。” 陈子仪看向她,一脸感慨万千。 就算是好朋友,但关于易慈的感情经历,陈子仪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知道对方心里确实有个人,性别是男,很聪明,在某高校学物理,信天主教,但大二的时候好像出了什么事……失踪了,更多的陈子仪也不太清楚。 看起来大大咧咧的一个女孩子,但每次提起感情问题总是讳莫如深,很不愿意提及,仿佛那是一个伤口,一处禁区。 不过,陈子仪见过自己的这个好朋友因为一些不得而知的原因失魂落魄的瞬间。 那年世锦赛决赛,跑完后她膝盖韧带撕裂,才下场就送医院做手术去了。之后陈子仪去看她,走进病房,看见她爸爸坐在病床边上,她就呆呆地躺着,脸上全是眼泪。又走近一些,陈子仪听见易慈问她爸爸:这世界上为什么不能买到一模一样的小金鱼? 有一次她们出去逛街,本来走得好好的,易慈不知道看到什么,突然拔腿朝路对面冲了过去。等陈子仪急急忙忙追上,发现她正在跟一个很高的男生说对不起,说认错人了。道过歉,她眼睛突然就红了,退到路边,蹲下抱住自己。 在一些特殊的节日,陈子仪发现她会买一个蛋糕庆祝,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为谁庆祝。有几次她来自己家里留宿,陈子仪发现易慈习惯听着歌睡过去,她的音乐软件播放列表里全是钢琴曲。后来问起她为什么听呢,易慈也只会摆摆手敷衍一句,培养一下高雅的爱好嘛,拿来助眠。 陈子仪隐隐能感觉到,易慈是在用那些方式纪念什么。 今天终于隔着屏幕见到那个故事里神秘的主人公,陈子仪只觉得百感交集。 年少相知相识,失散多年,又再次重逢…… 听起来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故事。 真的会有人跟电影里一样等一个人那么多年吗? 陈子仪过去是完全不相信这种故事的。 “你好好吃饭啊,发呆做什么。”易慈奇怪地在子仪跟前晃晃手,“怎么啦?” 隔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腩煲,陈子仪看向对方,笑着摇了摇头。 “我突然又相信爱情了。” 易慈失笑:“是吗。” “但我还是觉得很迷幻。”陈子仪睁大眼,上下打量对方,“你居然真的是直的诶!” 易慈:“……闭嘴。” “你明明是走在路上都会被小姑娘要微信的那种类型啊!” “陈、子、仪。” “假的吧!” “……” 第50章 “可我总觉得没什么实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易慈开始分享自己的小烦恼,“可能是我们太久没见面了吧,而且他那人的经历又实在很……不同寻常,我会觉得自己离他的世界很遥远。” “你具体讲讲呢?” 这该从何说起。 易慈思索了会儿,索性把过去的事情挑挑拣拣讲了讲,关于他在学生时代那些听起来很离谱的事迹,他那曲折的身世,和他现在那听起来金光闪闪的身份……略过了一些不该说的隐私部分。 听到车祸那段的时候,陈子仪第一反应是一句卧槽,问:“然后他失忆了?” 果然。易慈叹了口气:“……没有。” 得食闲饭 第51节 这剧情有点熟悉啊。陈子仪来兴趣了,“他有胃病吗?失眠吗?是不是在你身边才能睡好?家里有没有一个很老的管家?有没有半夜三更能出现为你治疗的家庭医生?他给你黑卡了吗?” 易慈:“……没有!都没有!” 陈子仪:“哇,那他喜欢你好像是很合情合理嘛!总裁大概就喜欢你这种御姐身少女心脱线又单纯的可爱女人!!” 听得头疼,易慈扶额:“你够了。” 陈子仪越讲越兴奋:“那你们的恋爱节目应该很精彩啊,他会不会为你在维港放烟花?你们结婚会去那种历史悠久的城堡办吗?” 烟花?城堡?都没有,李均意或许是个与众不同的霸总,他只是带自己去逛了个菜市场。 易慈摇摇头:“我跟他见面的节目基本就是吃饭,主打的就是一个恩格尔系数。” 陈子仪点头赞许:“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这个约会方向也是很不错的,吃饭是第一大事。” 话是没错,但……她记忆中的那个李均意是个不怎么在乎口腹之欲的人。这些天看他发来的餐食图片也能看出来,那人是不贪吃的,吃得少而精。 可矛盾的是他偏偏还学了厨,做饭那么好吃。 “我只是有点不确定……”易慈语气犹豫,“我跟他真的适合吗?在一起难道就是找个有感情的饭搭子?我这人怪俗的,跟他应该也没什么共同志向和相同的兴趣爱好。” 陈子仪诶一声:“你这样想格局就小了,为什么要有一样的志向和兴趣爱好才适合?性格不一样在一起才好玩啊。我不准你说自己俗!再说了,俗又怎么样,一个雅一个俗又怎么了,雅俗共赏不就好了,说不定人家总裁就好你这口,喜欢那种在高档黑珍珠餐厅吃猪脚饭的反差感!” 易慈:“……我怎么感觉像被你骂了一顿?” “这明明是鼓励。”陈子仪已经合掌,一脸虔诚,“信女愿一个月不吃肉,换我的朋友和她的白月光长长久久,早日去城堡里举办盛大的婚礼,我很愿意在那个美好的时刻作为伴娘出席……” 易慈目瞪口呆地听着,被陈子仪的反应搞得哭笑不得,总觉得她比自己谈恋爱结婚还激动,就差抽张纸巾擦眼泪说一句‘太不容易了’。 吃过饭离开时陈子仪还在滔滔不绝,一边走一边传授易慈她的恋爱心得体会,易慈插着兜虚心听讲,实则心不在焉,开始考虑明天跟李均意见面的话要穿什么。 上路了。周五这个时候总是很堵,每过一个路口都要停留很久。打开车里的音响,跳出来的第一首是《直到世界尽头》,灌篮高手的歌。易慈立刻兴奋起来,开开心心地跟唱。 陈子仪忍不住笑:“看吧,这才是你喜欢的歌嘛!所以之前你去我家睡我看到你睡前一个人听什么莫扎特巴赫觉得很奇怪呢。” 易慈笑:“你还别说,真的很催眠,我现在不听都睡不着了。” 陈子仪用肯定的语气推测:“那位喜欢古典乐吗?还是会弹钢琴?” 易慈笑了笑,没答,开了车窗去看外面的风景。 经过一座大桥,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落日时分,天空是温柔的暖橘色,霞光漫天,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她拿出手机来拍了张照。 “明天你们约好吃什么?”陈子仪问。 风易慈倚着车窗看晚霞,笑着答了句:“秋风吹,食腊味。” 陈子仪道:“秋风起,蟹黄肥。” 易慈接话:“秋风起,三蛇肥!” 秋天,是个好吃的季节。 - 【你有看今天的落日吗?不知道在你那边看到的是不是和这边一样呢。我目前在子仪的车上,远远看太阳,感觉很像一个太阳蛋,也不知道是不是溏心的。】 李均意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没那个荣幸和时间欣赏晚霞的美,吃过晚饭就进了会议室开会,听报告听得整个人都很疲惫。 走神几秒,他把手机扣在桌上,抬手打断那位正在说话的项目汇报人,问:“同比增长多少?确认一下这个数字,我刚心算了一下不对。” 会议室内静了几秒,有人站起来去核对数据。 他敲敲桌子:“我有在听,都认真点。” 一个小时后,会议结束。李均意站起来扣上西服扣子准备走人,肉眼可见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自从这位集团的谢总空降过来,上上下下的人日子都不好过。这位集团的大公子脑子过于好用,一点都糊弄不得,跟他开会太折磨人了。 走出小会议室,他的助理凯文小跑着跟上来递日程表,语速飞快地跟他讲之后几天的行程,和谁见面,要去哪揭牌,有什么会要开。 等到停车场,踌躇半天,凯文询问:“您这周也要过去吗?” 李均意点头。 凯文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我心里有数。”李均意说,“还有什么事?” “您尽量不要一个人开车……有事叫司机就好。”凯文很委婉地提醒他不要再超速扣分。 这次李均意没应声。 看着那张冷静又冷淡的脸,凯文在心里叹了口气,也没再继续劝,“……您要的鞋我都放在后备箱了。” “谢谢,辛苦了。”李均意颔首,“下周见。” 车门合上。 几个小时的路程,他一直在后座办公,一点没闲着。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两个半小时后,到达另一个城市。 司机提着他简单的行李送到门口就走了。进门,李均意看着空荡荡的家里先是顿了顿,站在原地半天没进去,那一刻他很希望这个家是亮着灯的,里面能有自己期待的声音说一句:你回来了啊。 可是没有。 把东西放好,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进厨房,找到放在角落里的东西。 已经蔫掉的白菜、萝卜、土豆。两周前发现它们发芽了,原本打算丢进垃圾桶,后来想了想还是没扔,抱着观测它最后会怎样的心情留了下来,告诉阿姨来打扫时不要丢掉。就过了小半个月,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它们都开花了。 依次拍下它们开出的花,李均意把图片发给易慈,打字:【明天要不要先来我家看花?】发送。 做完这一切,他去了二楼的琴房。没有开灯,摸黑进去打开琴盖,摸了摸琴键,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夜曲62之1的谱,那天看过两遍就记住了。闭眼在脑海中完整重现一遍琴谱后,他开始弹。 也不算太复杂的曲子,按理来说应该弹得很顺畅,可第一遍,第二遍……他一直在同一个地方卡住,出现错误。 保持着和过往一样的习惯,只要出错就一定重头再来。第三遍的时候李均意下意识加快节奏,想要加速快进到那个反复出现的节点……不应该再错的,已经错了两次,事不过三,李均意笃定自己不会再犯那种低级错误,可等真的到了那个节点,手指完全不受控制,他眼睁睁看着食指按向了那个错误的琴键。意识到不对的瞬间他愣住了,两只手微微颤抖着,脑中全是几年前学着怎么控制这双手的场景……那是噩梦。 “怎么了?” 一个声音突然传进耳朵里。 李均意抬起头。 “不是告诉过你吗?没有必要一定要从头开始,继续也没关系的。” 是熟悉的,在梦中、幻想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声线。 “错了几次就让你这样失态,是因为傲慢,还是因为软弱?” 视野中,原本空无一人的钢琴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对方一身黑袍,目光温和,微微含笑看着自己。 知道是假的,可他没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为什么这样看我?”神父语气疑惑,“太久没来找你,都不认得我了吗?” 下意识要回答,不是。但李均意突然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回话。 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症状。在这样疲惫的夜晚,对方再次猝不及防地出现。 李均意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怀念?痛苦?委屈?愤怒?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最后中和成一种带着苦味的麻木。 无法摆脱他,所以共存。用这种虚构的方式,他们在这样的夜晚狭路相逢。 他是梦魇,也是警钟。 良久,神父发出一声叹息,“孩子,你好像有些累了。” 李均意低下头去看琴键,静悄悄地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 第51章 休息日,易慈起了个大早做晨练。 她喜欢户外运动,绕着学校跑过几圈后去队里的室内训练室开始做力量。这天运动员们都休息,正好有空自己好好锻炼一下。因为身体旧伤比较多,现在她运动都要小心控制量和度,也不敢练多了,每次差不多了就得停下来。 锻炼完毕后她回宿舍,给自己的猪窝来了个大扫除,收拾完飞奔冲去食堂吃饭,一边吃一边自我评价,度过了很充实的一上午,夸夸自己。 饭毕,有正事要做,需要前往学生宿舍看望一下某位训练时不幸扭伤的队员,她的爱徒高颢。在队里他的成绩其实不是最突出的,但练得最刻苦认真,人也怪好玩的。对方最近状态不太好,需要关心一下。 到了地方照例嘘寒问暖,说着说着,高颢居然给她来了一句:“教练,我不想练田径了。” 犹如晴天霹雳,易慈大惊:“为什么?” 高颢垂着头,也没看她,说了一堆他的理由,说觉得自己没有天赋,觉得已经用尽全力了可成绩总提不上来,感觉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努力在天赋面前一文不值,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人家随随便便跑出来的成绩……语气十分沮丧。 听完原委,易慈知道他这是心态出了大问题。队里最近来了几个成绩夸张的新鲜血液,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高颢这是开始自我怀疑了,她懂。 为了重燃对方的信心,她语重心长地开始安抚规劝。说了半天好话,对方听得心不在焉,最后居然打断她,问道:“教练,你当初是因为什么才开始练短跑的啊?” 易慈被问得一愣。这是怎么个意思,想听她追忆往昔吗? “我?” 高颢点头:“教练,你给我讲讲吧!” 对他们这些队员来讲,易慈过去的运动员生涯比教练这个身份更让人敬畏。她在役的时候是国字号拔尖的短跑运动员,大大小小的赛事参加了无数场,加之形象好,在田径圈子里也是个名人。一开始知道自己的教练是这号人物高颢是兴奋又忐忑的,有些怕对方因为小有名气不好相处。等认识时间久了才发现教练是个开朗大气的人,从不摆什么架子,训练的时候严格但私下很随和,还隔三差五就带大家聚餐开小灶,大家私下都叫她经常请吃饭的漂亮教练。对他们这些小辈来讲,前辈的故事总是很有吸引力。高颢今天大胆发问,就是因为知道教练性格随和,大概率不会拒绝。 思考过后,易慈坐直身子,认认真真地看向对方,开始进入知心大姐姐的角色。 “我一开始对田径并没有什么感情,我小时候更喜欢篮球。”她笑了笑,“我是因为一个人,一件事才发现自己原来能跑那么快的。” 高颢好奇:“什么?”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人在广播室说我一个很好的朋友坏话,全校都能听到。我当时很生气,怒气冲冲地朝广播室跑了过去,结果被当时来学校的一个教练看到了,那个教练就是刘主任,你也认识。他本来是来我们学校招一个跳远的,但他那天发现了我,说我跑得快,适合短跑。” 高颢张大嘴:“这么……巧?” “对啊,那么巧,就被我碰上了。”易慈说,“因为那一天,因为我的那个朋友,我的人生就此改变了。当年我还很年轻,第一次站在正式的赛场上整个人懵懵懂懂的,没太当回事,算是阴差阳错才开始走这条路的吧。” 高颢语气很羡慕:“教练,你运气真好。” “对,我承认自己运气很好。你不可否认,运气也是一种实力。”易慈道,“现在我们聊天赋和努力的问题。高颢,你也不小了,应该清楚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或许你苦练很多年也只能追到别人的起点……很多东西我们没办法选,但你可以选择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这些天然的差距。你是想追上去搏一搏,还是直接认输,承认自己做不到?” 高颢低着头,没说话。 半晌过去,他又问:“教练,选田径这条路,你后悔过吗?” 后悔? 得食闲饭 第52节 她摇摇头。 “那么多年的职业生涯,我日复一日地训练,当一个无情的跑步机器,有过迷茫,有过倦怠,遇到过很多挫折,但我不想试都没试过就放弃,我不服气就那样认了。就靠着不服气这三个字,我坚持了下来。你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没有,我从没后悔过。即使付出了整个青春,现在一身伤病地退下来,我也从没有后悔过,因为我对得起自己。” 高颢边听边点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易慈边讲边观察,心说你小子怎么还不燃起来。 “很多事情需要你自己克服。你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坚持,为了什么一直向前?人总是需要一些精神支柱的对吧,无论那个支柱是自己,别人,还是更宏大的东西,你必须为自己找到那个支点。” “运动员这条路确实很难很苦,如果真的觉得坚持不下去了,想放弃田径去试试别的,作为教练我也尊重你的选择,但前提是你要想清楚,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要自己决定。这两天好好调整下心态,等你想好了我再找你聊。” 高颢眼眶微红,羞愧道:“教练,谢谢你跟我讲这些……我……唉,是我没用,我真对不起你对我这么用心。” 讲了半天,词汇量匮乏的易慈实在找不到什么话来打鸡血了,她拍拍对方的肩膀:“别的也不说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打起精神来!年纪轻轻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好好休息,等伤好了我请你吃饭。” 高颢抬眼,做出个可怜兮兮的的表情来:“就今天吧教练!我还想喝你的鸡汤,您再给我洗洗脑。” 易慈笑着摆摆手,突然表演了个川师变脸,面带桃花道:“今天不行,我有约了,下次一定。” 高颢一脸懂了懂了的样子:“难道是我的偶像肖子驰吗?大赛才结束,他应该又要来学校看你了对吧教练!” 易慈眉头一抽,正色道:“瞎说什么,那是我师弟!小屁孩别乱传这些。” 没再跟爱徒聊自己的花边八卦,最后说了几句好好休息,易慈挥挥手跟对方告别,大步离开。 看过时间感觉差不多了,她快步走回宿舍变装。变装是个技术活,需要预留出充分的时间来准备。 除了准备自己,还得准备下要带去李均意家里的东西……空着手去白吃白喝没规矩,这次怎么说都要带。不知道送什么好,她让易新开帮忙参谋去购置了些海鲜干货和腊味,买点吃的比较实在。就是东西太多了,红色的塑料袋子也比较丑,送人的话,是不是得找什么好看的袋子盒子包装一下? 还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一个电话打过来,对面那人说:“小慈,我今天突然有点事情,我们改天吃饭好吗?” 这就很尴尬了,临时爽约算个什么事?她衣服都换好了。 可易慈听完对方的声音后第一反应不是生气。 她觉得对方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飘。 “工作的事吗?” “是……”李均意说,“不好意思,下周我来找你吧。” “你在家里?” “嗯。” 静默几秒。 易慈问他:“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一种说不清缘由的直觉驱使着她这样问。 沉默。 然后他答:“没有,怎么这样问。” 这次换易慈不说话了。 她还在思考要怎么问,李均意又认认真真跟她道了一次歉,说下次见,这次他先切断了通话。 这也很反常,他从不会先挂自己电话。 易慈盯着手机沉思了很久,越想越怪。还没想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又一个电话打来。 “请问是易小姐吗?您昨天在本店订购了一个6寸的巧克力蛋糕已经包装好了,请问您这边是自提还是……” 她想了想,答:“我待会儿到店取。” 下午到晚上这段时间她是早早预留给他的,又没事情做,慢悠悠去拿了蛋糕再去找陈子仪一起吃……好吧,一直到拿到蛋糕前都是这样想的。然而拎着蛋糕打车时还是很不争气地输入了李均意那里的地址,她也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把蛋糕送过去,放到他家门口就走,这是上车后易慈重新给自己安排的计划。他有事儿就不打扰了,送个吃的立马速速走人。 到了地方易慈才发现自己连最外面的大门都进不去,高档住宅区不放闲杂人等随意进去,想进去必须给住户打电话确认身份。 抓着头纠结半天,也没别的办法了,易慈给对方发了消息,说给他买了点吃的,放在大门口了,有空的时候出来拿一下,也没提是自己亲自送来的。 没一会儿,李均意问她:你在哪? 易慈回他:在宿舍,我叫的跑腿。 事情办完,易慈打开约车软件开始叫车,这地方有点偏,好半天才叫到一辆,居然还离自己6公里……想着等会儿就等会儿吧,易慈叹了口气,无聊地站在原地发呆,等待。 心里知道来这趟没什么意义,可还是来了。 她今天还穿了新裙子。是那天和陈子仪一起吃过饭去买的,一条深蓝的及膝天丝棉长裙,裙摆做了波浪状的设计。鞋子是去年买的,但这是她穿着最舒服的一双高跟,百搭款的一双鞋。李均意老是念叨不让她穿太高的鞋子……偶尔穿下又没什么影响,她其实很会穿高跟鞋,穿着不仅能跑步,把重心放在脚跟悬空前脚还能转圈圈,这可是她之前练的绝技,超帅。 想到这里,有点无聊的易慈突然就想转两圈玩玩。 调整了下身体状态,脚跟发力立住身体,蓄力,顺时针一转—— 视野跟着身体转了一圈。 她好像看见了一个身影。 再转一圈——诶…… 诶诶诶?那是谁? 转到背面,她站定。视线里,有个身影正在向自己走来,一开始是快走,目光对上后,走变成了跑。 跑得有点急。不算很标准的跑姿,从专业角度看错误点很多,摆臂不对,步频和步幅也有问题……可在对方一步步靠近的那几秒钟,易慈愣住了。那是第一次,她看一个非专业运动员跑步居然看得这么紧张,甚至屏住了呼吸。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终点是自己。 他停在自己面前,带着一阵带着淡淡酒味的风扑过来。看着对方苍白而憔悴的脸,易慈头皮发麻,仿佛听到了心跳过快的警报声。 第52章 易慈:“你喝酒了?” 疑问句,但是肯定的口吻。 李均意却选择先质问她:“你不是在宿舍吗?” 易慈再次问他:“你为什么喝酒?心情不好吗?” 沉默好半天,他答了句:“就是没睡好。” 这人是惯会装模作样的,不会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全身上下估计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就算有什么事一般人估计也看不出他不对劲。比如现在吧,穿得衣冠楚楚的,头发也没乱,脸色虽然有点苍白憔悴吧,可乍一看居然有种病美人既视感……她判断这人反常是因为他的眼睛,以往那总是冷静温和的目光不见了,他眼里是有些过度兴奋后的疲惫,很空洞。 “你到底怎么了?”易慈问他。没睡好,不至于这么失魂落魄的。 李均意好像听不到她说话一般,打量她一遍,“你又穿这么高的鞋子。”顿了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你好像来了,想着出来找一找。为什么骗我说在宿舍?” “那你又为什么骗我要工作?你的工作是喝酒吗?”一人骗一次,也算扯平了。 他扯了下嘴角,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不该来的。” 易慈:“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哪儿不舒服?醉了吗?” “没醉,只喝了一点红酒,我打算喝一点睡觉的。” 不信。说着易慈已经伸出了手,想着摸摸他的额头。还没碰到对方,手腕被抓住,他把头往她肩上一搭,靠近,抱住她。 和之前的拥抱性质好像不同,是一种垂头丧气的抱法,像是把自己交给了她。 易慈好声好气又问他一遍:“出什么事了?” 他没说话,还是埋着头抱她。 “是不是不舒服?” 点头。 “你先回去休息?还是去医院?” 摇头。 这场景是多么多么的似曾相识……许多年前好像也照顾过这样子的某人。 可这么在大门口抱着也太奇怪了。思考后易慈扶起起肩膀观察了下这人的情况,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觉得他怪怪的,举止有异。 “那我送你回去?”她又试探着问。 点头。 “你能不能讲句话?” 摇头。 “……走吗?要我背吗?” 这次是玩笑着问的。没想到李均意反应有点大,眯起眼睛后退了两步。后退完,又上前默默牵起她一只手拽着走。意识应该是还清醒的,没忘记跟保卫叔叔拿走蛋糕,就是这状态实在奇奇怪怪,明明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拽着她居然还能走得飞快。 走着走着,又神神叨叨重复一遍:“你不该来的。” 易慈忍不住戳穿他:“明明是你让我来的。” 他若无其事地问:“什么?” 她一通分析:“说没有不舒服就是很难受,先挂电话就是要我来看你。你要什么东西不会直接说,会想办法让想要的主动来靠近你,是吗?” 他笑了笑,“那你还来。” 莫名其妙的,因为那个笑,易慈在很短的瞬间变得面红耳赤,像被揪住什么小辫子。 她有些恼羞成怒地把手抽了出来,不想管他了。还没来得及往回走,抬头先撞进他那茫然的视线里,多么的楚楚动人啊。 被这么看了两秒,易慈眉头狠狠一抽,内心大骂他一句狐狸精又开始施法了,却也没再舍得丢下他,重新拉起人往前走。 “你永远都这样的,什么都不说。”她忍无可忍地开始控诉,“我够有分寸了吧,以前上学的时候你不让问,我半个字都不问你,就每天笑嘻嘻地在你面前当个傻子。以前的事情我们不提了,可现在呢?现在还是这样,你怎么就半点长进都没有?反正要你说句真心话是不可能的,我对你来讲还是外人,我不配知道你的心事。” “你不是外人。”他好半天才答一句:“会吓到你,不想讲。” “你觉得我胆子很小吗??” “不想让你担心。” “你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唉一声:“不要骂我了。” 进门按指纹,易慈还憋着一口气没发出来,李均意突然问她:“你那天看过二楼的房间了吗?” 得食闲饭 第53节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易慈答得敷衍:“就随便看了眼。” 匹配成功,他没推门进去,低头操作了一番,拉着她的手去添加新指纹。 “琴房看见了吗。” “看见了。”她答,“那个房间没有窗户。” “进去看过吗?” “没。” 李均意又问:“怎么没进去看看。” 易慈怪道:“我再怎么没规矩也不好第一次去你家就进门乱看吧大哥。” “那你以后在我这里可以没规矩一点。”指纹录入成功,“我平常不住这边,你有空想过来就过来,当自己家。” 我才不来,搞不懂你们这些富豪怎么就喜欢住在这种偏得鸟不拉屎的地方,走半天看不见一家商店打个车都要打那么久……这话她憋住了,冷不丁想起刚刚打的车还没取消,赶紧拿手机出来退单。 李均意拖着她走到小吧台边上,桌面上有一瓶红酒和杯子。把东西随意收拾了下,他把蛋糕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拆开,又去柜子里翻盘子和叉子,先给易慈切了大大的一块,又给自己切了小小的一块,接着就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易慈看他那装模作样的优雅进食样看得牙疼,拿着叉子敲几下那个装蛋糕的陶瓷盘子,问他:“你昨晚没睡觉干嘛去了?” 李均意说:“没干什么。睡不着,坐着发呆。” “……”易慈顺着他问,“为什么睡不着?” “吵。”他说。 易慈忍不住环顾一圈他这空荡的大房子。 “哪里吵?” “有人一直在跟我说话。” “……你家里现在除了我还有什么活人吗?” 李均意拿叉子指了指她旁边的空位。 “你认识的,李初神父,他最近老出来跟我说话。” 易慈愣了愣,问他:“什么?” 李均意看着她,语气平直道:“他现在就坐在你边上。” 静默。 看看空无一人的身侧,再看看李均意那煞有介事的表情……易慈背后一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很早以前就有了,隐约也猜到自己这儿有点什么毛病。”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学的时候就被老师带去做过测试和量表,那时候怕……那个人觉得麻烦,因为我有病就不要我了,没有认真答题,想办法糊弄了过去。上大学的时候也经常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算是频繁,但我没管。车祸之后情况更严重了一些,我经常看见他,那时候说不了话,他每天出现都让我觉得这世界特别错乱。一直都在想办法让自己好一点……我还以为快好了,已经好久没看见他了,现在看来连‘好了’都是幻觉。” 听到这里,易慈泄愤一般大力踢了下边上那个高椅子。哐当一声,椅子倒了。 很响。但李均意只是皱了下眉,没对她的行为发表什么意见,他目光变得远了些,用一种慢吞吞,很催眠的语调讲那些幻觉,像是在讲一个长长的梦。 “有时候会想,来找你好像很自私,一个不怎么爱这个世界也不爱自己,时不时就会思考怎么杀死自己……有那么多毛病的人,怎么能不负责任地去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呢?且不说我这些毛病会不会遗传,比较重要的是……” “李均意。”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打断他的,“要是真没那个心思,那一开始直接彻底装死别出现让我永远找不到你不是最好,现在说这些就是矫情,你少给我来这套!” 李均意静了静,问:“你生气了?” 易慈把叉子重重往桌上一拍:“你觉得呢!” 李均意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换位思考。” 他一夜没有休息,吃过药后情况没有改善索性自暴自弃喝掉半瓶红酒之后给自己做了几个暴露治疗,此刻太阳穴突突跳,很累,大脑很难像平日一样正常运转。隐约觉得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又不太确定,索性试探着那样答了。 吃过那一小块蛋糕,该说的好像也说完了,他突然就感觉很困,意识模糊,很想睡一觉。 还在思考怎么开口申请去睡一觉,李均意感觉到自己的脸被捧了起来。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一个类似突袭的吻在他嘴唇上碰了碰。 还在呆滞,对方又凑过来亲了亲他,这次很慢,很小心,更像一种确认。实在太困,他视线已经开始涣散,浑身轻飘飘的,总觉得自己正在被天使拥抱。 这也很像幻觉,不太真实。李均意凝重地被接完一个吻,人还迷迷糊糊的,又劈头盖脸被骂了一句:“我丢你个换位思考,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换位思考!”她明明在骂人,可语气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我不准别人欺负你!死人也不行。” 李均慢半拍地噢了声,含糊道:“小慈,我困了,你接着我。” 说完,他阖眼,很放心地往边上一倒。感觉到自己安全落进一个怀抱后,他迅速被迟来的困意拽进睡眠状态,安心睡了过去。 第53章 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上一秒还好好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还挺漫画人的。 把人抱住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探了探他的鼻息,确定还有呼吸后才将人扛起,小心地移动到一楼侧边的那个小休息室里。 他那么高,也是个成年男人,换别人估计扛不起来,可抱着他易慈却感觉这人怪轻的。他不是那种运动阳光型的男人,和她平时接触的那些体格健硕的运动员完全不是一个路子。也不知道是对健康荷尔蒙型的男人审美疲劳了还是怎么,反正多年运动生涯下来她愣是对身边那些运动员一点都没感觉。 以前也自我分析过,结论是缺什么就想要什么,自己太粗野所以向往文静美好,加之审美在少年时期就被李均意这人搞固化了,之后再看别的男人总觉得完全没有可比性。 把人安置好,易慈趴在边上观察了半天,感觉还是不太放心,思来想去后还是打给了当医生的陈子仪,请求场外援助。 对面才接起,她也没心思给前景提要了,急吼吼地发问:“有人跟我说话说着说着就睡过去了,我应该怎么判断他到底有没有事?要不要送医院?” 陈子仪一头雾水:“怎么回事?谁啊?” “你先告诉我!” “对方之前有误食什么或者遇到什么刺激吗,是突然就昏睡过去了?” 易慈:“他吃了点蛋糕,喝了点酒,昨晚应该是没睡好,我不知道他之前有没有吃什么药之类的。太奇怪了,我刚只是亲了他一下……不对,两下,亲完他突然就昏睡过去了!” “哇,你不然再亲几下,看能不能把人亲醒过来?” “陈子仪!!” “好好好,你观察一下对方的呼吸是否平顺,脉搏是不是有力。实在不行就喊,看能不能喊醒……等下等下,不对啊,你联系一下他的医生不行吗,总裁不是都有随叫随到的医生吗?” 易慈:“我联系不到啊,不然你过来一趟帮我看看他?你有空吗现在?” 陈子仪恨铁不成钢道:“让我过去?你怎么不按套路来啊,搞反了吧,人家书里都是女主被强取豪夺晕过去,到你这儿就是男的晕了,你居然还让我过去帮你治男人,我变成那个随叫随到的医生了是吧!” …… 也没闲工夫扯淡,挂了电话她赶紧走回去开始研究那个躺着的人。呼吸是平稳的,摸了摸脉搏,好像也挺正常…… 这人睡着的样子实在太名画了,那么安静易碎,越看越觉得不真实。 盯着他的脸又看了会儿,易慈鬼使神差地凑近,把耳朵贴在他胸前,想确认一下这人还有没有心跳。表情严肃地听了听,还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身下这人诈尸般地抬起手臂,轻轻按住她的后颈往自己身上一带。 易慈吓得屏住呼吸。 “没死。”他声音有点哑,“别乱摸了,我困。” 他说话时带起胸腔微微震动,易慈听得一愣,脸猝不及防红了红。可是,谁乱摸他了,这不是怕他出事吗! 郁闷地在他胸前趴了会,易慈一直保持着那个扭曲的姿势,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没敢动。 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听得渐渐平静下来。 感觉他又熟睡过去后,易慈轻手轻脚把他环着自己的手臂挪开,扶着早就酸麻的腿慢慢站起来,稍微走动两步活动了一下。感觉高跟鞋的声音太响,她屈膝把鞋给脱了,光着脚去玄关鞋柜里给自己找了双一次性拖鞋穿。 走回去,易慈又坐在他边上继续偷看,托着脸仔仔细细看, 睡得挺安详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做梦,会梦到什么,还是那场雪吗?或许不是了吧,谁会十年如一日地做一场梦啊。 看了半天,易慈又悄悄靠近,吸吸鼻子,闻了闻他的味道。一点点酒味,一点点巧克力蛋糕的味儿,还有他自己的味道。她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发现,总觉得他跟以前上学的时候闻起来是一样的……他的味道也不太好形容,有点抽象,大多时候没办法察觉,距离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那种味道才会开始有存在感,是很干净,柔和,仿佛还带着湿气的清香,一度困住她好多年的味道。 好闻。吸了半天她才心满意足地起身,直奔二楼而去。 上次只不过粗略看过一眼,当时是参观了一下。今天既然听说了那么糟糕的消息,他还问过一句有没有进去琴房,又说她可以肆无忌惮没规矩一点,那肯定要再去好好看看是怎么回事。 上楼梯,穿过一条走廊,再次路过一幅画。 易慈那幅画跟前停了停,皱着眉打量半天。 和这层其他那些阴郁沉闷的抽象画相比,这幅画太格格不入了,这是一幅古典油画。那天来参观过一次后她莫名对这幅画印象很深刻,但苦于没什么艺术鉴赏能力,看不出有什么深意,那天拍下之后回去找懂这些的朋友问了问,对方很快锁定正确答案来跟她解释了下,说应该画的是《圣经》里的一个故事,迷失的羊。 耶稣讲道时说一个人为了找1只迷途的羊,将另外99只丢在旷野里,找回那只迷路的羊,是比拥有99只羊更令人欢喜的一件事。当时听完这故事易慈其实是满脑袋问号的,但她没评价什么,只当自己是没理解耶稣老人家高深的教诲,还有点奇怪李均意为什么要在他的琴房门口挂这样一幅画。 上次看没看明白,这次再仔细看,总感觉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确实也走丢了好久。”她对着那幅画自言自语了一句,“你的主找不找你我不知道,反正我会找。” 走进那个没有窗户的琴房,摸了摸墙边,她打开了灯,这次终于看清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到底都有什么了。 琴,几步外是一个小小的讲堂,角落里放着几条长椅……这一切的布置都让她觉得熟悉。 越看越心惊。这房间很深,往里还藏着一个隔间,走进去,易慈看见了让她最难以置信的东西,忏悔室。 那几乎和过去那个老教堂里一模一样的忏悔室。记得第一次去那个老教堂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像盒子的房间觉得好奇还问过他一嘴,李均意告诉她,那是忏悔的地方。 神父是死在讲堂上的,他为什么要还原对他而言最残忍的一个地方? 这哪里是什么琴房,这更像是一个放大版的标本。 谁让他这么糟蹋自己的? 疯了,真的疯了。她越看越生气,脑子里一个简单粗暴的计划迅速成型,不管他到时候怎么反抗,这房间反正是不能留了。 第54章 醒的时候,李均意发现房间里是黑的。 他坐起来,看见门缝里有光。头还有些昏沉,但他已经判断出自己目前应该是在一楼那个小卧房里……是之前收拾出来给家政阿姨偶尔留宿的地方,她也怪会找地方的。 坐了会儿他才起身,轻轻打开门。 外面灯开得亮堂堂的,和平时不一样,平时他一个人不会让家里这么亮,暗一点最好。 去洗手间洗了把脸,他走出去,看见有个人正在自己的厨房里忙活着什么。 她背对自己,正拿着手机研究案板上备好的菜。 看了会儿,好像是记住了,放下手机拿起锅铲,倒油、开火,等油烧热,隔着一点距离,她小心翼翼地把什么东西丢进锅里……下一秒,面前的油锅突然就窜起火来。 她当即就呆住了,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得食闲饭 第54节 李均意被她这操作惊到,快步走过去,但发现她已经意识到了危机,正手忙脚乱地关火油烟机,盖上锅盖…… 刚起床就看了场戏的李均意忍不住笑出声来,闯了祸的易慈听见后方有动静,扭头一看,随即尴尬一笑:“你醒了。” 他走过去,“原来你还知道怎么正确处理,我以为你要拿水灭火把我厨房炸了。” 易慈气结:“我有那么笨吗,虽然不会做饭,但好歹有点生活常识吧!” “好的,很厉害。”李均意已经开始收拾残局了,“饿了给自己做吃的吗?怪我,睡太久了。” 她沉默了两秒,然后说:“我给你做的。” 李均意刷锅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起来:“是吗。” 她点头,又去看边上煮了好久的皮蛋瘦肉粥。 一人占据一个角落,他们就这么静了半天。 搅了搅锅底确认没糊,人生中第一次煮粥成功的易慈很是满意,扭头对他道:“其实以前在家我爸也说过教我做饭,可到现在我还是没怎么下过厨,你猜为什么?” 李均意笃定道:“林老师不让你进厨房。” “你怎么知道?”易慈还有点惊讶,“她就跟我说什么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好好想着比赛就行,还说我的性格不适合下厨,手笨,就算做饭也只是花了很多时间做出来一堆难吃的东西,还是不要浪费食材比较好……你也知道我妈那人说话就这么难听,成天打击我。我倒是觉得这是个基本生活技能,会总比不会好,可就因为我妈,到现在我也只会吃不会做。哈哈,以后你教教我吧。” 李均意想都不想就摇头:“不教。” 易慈:“……为什么?” 他不答了。 收拾好乱七八糟的厨房,他重新起锅烧油,准备把剩下的食材做了。易慈也不走,就待在边上看他炒菜。一边看一边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饭很简单,皮蛋瘦肉粥,时蔬小炒,一盘他之前卤好的牛腱子,切片后上锅蒸了蒸,浇了一点点蒸鱼豉油在上面。 看李均意吃那碗粥的时候易慈心里是很忐忑的,第一次做,她对做出来的东西只求保证食品安全,味道都不太敢奢求了。 边上这人小口小口淡定进食,完全没发表什么评价的意思。 最后还是易慈先忍不住的,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能吃吗?” 李均意点头,没说味道如何:“我很喜欢。” 很主观。易慈心说你是懂说话的艺术的,还很会避重就轻。她笑了笑,也没再问什么,低头吃了几口东西。 有很多问题想问,应该问。可等人真的坐在自己边上了,之前打好的腹稿又全忘了。 “你睡的时候,我又好好参观了下你这房子。是不是还有个地下室?锁着,没能进去。” 他解释:“是我做标本的地方。” 易慈:“下次带我去看看吧。”说完又忍不住笑,“怎么感觉来你这里像进新副本啊,每来一次就开新的图。” 李均意答:“认识一个人,不就是这样的吗。” 易慈顿了下,点头:“也是。对了,你睡的时候,我给你妈妈打了个电话。”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顺着问:“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易慈放下碗,转头看了看他。 问起他的病,他妈妈说,在纽约看过很多心理医生,没有一个搞得定他。他自学了心理学知识,表示能者自救,圣者渡人,比起别人,他更信任自己的能力。医生那些试图分析、判断他的量表和治疗都没什么用,他已经能用学到的东西反过来去分析医生,效果还非常惊人,有一次他甚至在治疗过程中试着去催眠了一位医生……嗯,他已经进了曼哈顿很多心理医生的黑名单。 “小慈,他很聪明,正因为聪明,好像陷入了另一种困境中。我有时候不希望他这么聪明,总觉得那像一种诅咒。” 徐诗还跟她分享了一些“小事”,说他如果自己开车很容易超速,在纽约不知道吃了多少罚单。还有,他老是坐在窗台上看书,要知道,他们住二十多层,那太吓人了……他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对着空气说一些奇怪的话,如果看到了,请不要觉得惊讶。 除开这些,平时他看起来还是很正常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处理工作之余就做做饭,听音乐,周末还去教堂做弥撒。他时而极端,时而平和,让人很摸不着头脑。的确,他生病了,是精神上,灵魂里的病,医生治不好他。他的病不是某件事、某些变故造成的,人生的变故只是诱因。 也或许,他本就是那样的。 “按照医生的说法,他只是一直在让自己保持某种平衡。很奇异对不对,他研究,观察,控制自己的病症,多么不可思议,他逼迫自己用上帝视角去审视自己……可我们说不好他的安全阀在哪,如果有一天他没把握好,把自己带进一个不能回头的绝路呢?” “他是我的孩子,我爱他,可事实上,我并不是完全了解他。” “我选择接受那一切。毕竟我是他妈妈,我无条件爱他。我不会要求你也接受,那太无理了。小慈,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害怕就直接推开他。” 没在怕的,她只觉得荒唐。 别人作恶,他莫名其妙被波及。状态没那么好,可每天还要负担那么多繁重的工作。 “怎么了?”李均意见她长时间不说话,提醒道,“跟dulcina打电话说什么了?” 不明白他怎么能在自己面前装得那么若无其事。 他实在是一个太矛盾的人,平常看起来热爱生活的样子是给自己织的皮,把另一面好好地伪装了起来,只能说像个理智而优雅的疯子。 她从未完完全全明白过他。以为自己知道的那些,说不定也只是冰山一角,是他愿意让自己看到的某一面。他到底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还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撕开自己的一个口子,引导她看到那些,又到底是想要她走开,还是靠近。 易慈看着他,突然笑起来。 他有些不解,问她笑什么。 “我爸妈又让我下个星期去相亲。”易慈转了话头,“说对方是个大学老师,在美国留过学,教什么国际法的,长得超级帅,人那叫一个风趣幽默,让我好好去见一下。” 是随口编的。跟林以霞因为赌气已经好久没说过话,哪儿来的相亲。 以为她要问自己别的事,结果她居然开始讲相亲的事情……李均意一时没明白她这是什么路数,谨慎地问:“所以你要去吗?” 她把话踢过去:“你有什么建议吗?” 思考几秒,李均意再次谨慎地答:“这种事,去不去决定权在你,是你的自由。” 易慈淡定道:“你再想想怎么回答吧。” 李均意看她一眼,“……我不太建议你去。” 易慈只能明示:“你想要我去吗?” 他静了静,摇头:“我不想你去。” 易慈满意地微笑,又问:“那如果我爸妈问我为什么不去,我能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吗?我想跟你确定一下这件事。” 李均意看向她。 “dulcina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易慈耸耸肩:“说你干的那些好事啊,什么催眠你的医生,一个人开车经常很夸张地超速……” 李均意打断她:“意外吗?” “不怎么意外。” 这反而让他觉得意外。 李均意斟酌后才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跟我在一起需要面对很多未知风险。” 易慈忍不住冷笑:“你可真有意思,拐着弯把你那一堆烂事告诉我,挑明了又说让我选择。李均意,这次是你先来招我的吧,先来招惹我又讲这些话,你当我是个经不起事的人是吗?” 李均意叹气,认认真真跟她讲道理:“这是风险前置。如你所见,我的状态没那么健康,现在的情况有点像定时炸弹,说不准哪天……对你也是伤害。小慈,你需要知道这些再做决定。” 易慈越说越气:“要我接着你,要我接着你就先豁出去了相信我!还是说你讲这些就是想要我躲开?那我现在站起来走人,你能保证以后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吗?” 李均意僵了三秒,随即点头,“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做到。” 易慈瞪着他,猛一拍桌子,用上了些平时训队员的气势:“你再说一遍?” “……”李均意立刻改了口风,“我做不到。” 易慈这才满意了,顺了顺气,再次诱导发问:“我到底该找什么借口跟我爸妈说我不去相亲呢?” 李均意:“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是吗,你愿意吗?我没逼你吧?你好好想想吧,怎么搞得我像在胁迫你呢。” “我当然是心甘情愿的。” “真的?” “其实只要你愿意就好了。”他心说反正给过你机会走了,“你的意见比较重要。” 说完,李均意伸手掐了下她的脸颊,又往下,握住她的手。碰得到,不是假的。有体温,那么真实。 他恍然觉得自己像一个长途跋涉后终于到家的旅人。 睡够了吃饱了,易慈感觉他看起来精神多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看吧,吃好睡好,比什么都重要。 一顿饭吃完,完成初步计划的易慈心情愉悦地收拾了桌子,在李均意的指导下把碗碟放进洗碗机里。 做完事情,他们半天没走出厨房,一起蹲在厨房角落里看开花的萝卜、土豆和白菜。 看着看着,李均意突然想起什么,问她,薯仔的花语是什么,你还记得吗?以前你告诉过我。 易慈其实不太记得他们聊过这些,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 但她又确实知道答案:是希望。 李均意:萝卜呢?你知不知道? 易慈说:黄昏吧。 李均意:白菜呢? 易慈对答如流:发财! 这么一问一答完,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扭过头想说句什么,这才发现,他居然本来就在看自己。撑着头,笑着看,搭上那张脸,简直招摇。 气氛已经开始微妙。 他一直按兵不动,很像是在守株待兔。 易慈眼神飘忽,“你今天睡过去之前,我,那个……”她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对你负责的。” 李均意问:“负责什么?” 易慈睁大眼睛:“你说呢?” “说什么?” “你又开始了对吧,别装!”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易慈简直气结:“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得食闲饭 第55节 “不太记得。”李均意语气真诚而疑惑,“你对我做了什么?” “……” 半信半疑地盯他半天,易慈一点点靠近他。 一回生,到了她这里第二回 好像没那么熟,心情不像之前那样轻松,果断。 李均意气定神闲地看着她,等近到快要碰上,他突然笑着朝她眨了眨眼睛,一脸狡黠。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是会上当。易慈瞪他一眼,迅速别过头去。 但下一秒脸就被掰了回去。对视,确认她没有反抗情绪后,李均意凑近,低头吻住她。 这次是有互动的亲吻,而自己变成了紧张得浑身僵硬的那一个。 原来是这种感觉。 所有感官都在被入侵,耳边嗡嗡的,仿佛听见什么爆炸的声音。呼吸相闻,她死死抓着自己的手,半晌,那只手被他揉开了,轻轻握着,像是安抚。 等分开一些,李均意轻声提醒:“呼吸。” 易慈红着脸,严肃地点头:“……再来。” 第55章 应该是过去了很久。易慈开始觉得这吻接得有点头晕的时候,李均意很适时地结束了这个吻。结束了,又好像没完全结束,脸才分开一些,他又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颊。这一下跟之前不一样,明明更温柔,更礼貌一些,可她莫名觉得这一下突然亲到了身上很敏感的一个开关,心比刚才跳得还快。 对视片刻,接着,易慈做了件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李均意愣了下,“小慈?” “你,你,”她有点结巴,“你亲我脸做什么。” 李均意不明白为什么她反应这么大:“不行吗?” 她没说不行,也没说行,还是死死捂着他的眼睛。他抬手拉了一下她的手腕,没拉动。 “你先别看我。”易慈道,“等一下。” 李均意顿了顿,说好。之后就真不动了,安安静静让她蒙着眼睛。 他清醒和不清醒的时候像是两个人。易慈很清楚自己招架不住他此刻的目光,居然还有点想念白天那个眼神迷离精神恍惚的李均意……那个他看起来没那么聪明了,甚至有些迟钝,好像很需要自己。可冒出这个想法后她又觉得自己有点自私,他那个时候很不舒服,怎么能那么想。 他眨眼睛,睫毛擦过手心,有点痒。可她还是固执地捂着,怕什么跑出来了。 她脸越来越红,突然说了句:“我是认真的。” 李均意笑了笑,不假思索地回应:“我也是。” 这次换易慈愣了愣,她觉得他态度自然得有点不端正。 “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笑?”她想自己或许算是在没事找事。 李均意无奈:“不能笑,也不能看你,小慈,你对我怎么这样严格?我笑是因为你很可爱,我不是你这种生来就爱笑的人,只是看见你就开心。” 易慈:“你好肉麻啊。” 李均意不太诚心地道歉:“抱歉,但这是真的。”说完托住她的肘部,“你手酸不酸?如果累了就放开,我自己闭着眼睛,绝对不看你。” 易慈拒绝:“不行。” “可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呢?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关掉了我的窗户。” “就是因为眼睛很重要,所以不让你看我。你是会做法的狐狸,还会催眠你的医生,我要防着你。” 李均意有点冤枉,哭笑不得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你这样防着我,我是不是应该真做点什么?” 也就是这时候,易慈后知后觉发现他们的姿势有些滑稽。她蹲坐着,裙子铺了一地,李均意别别扭扭地陪她蹲着,还被她按着靠在橱柜上。这房子大而空旷,两个人被囿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周遭那么静,她恍然觉得,这世上好像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老实告诉我。”易慈说。 他说好。 “一开始在那家店遇见你,是你安排好的吗?” 李均意想了想,答:“是也不是。应该说,是我算好的。” 易慈皱了皱眉,又问他:“在那之前,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联系我呢?” 这次他沉默了好半天。等了很久,她打算跳过了,不想为难他,可他突然道:“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不该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我这样晦暗,不健康,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偶尔会希望你能忘了我,又希望你别忘……我很矛盾,也很挣扎。为了来见你,做了很多努力,但现在依旧不太确定能不能给你那种所谓‘正常’的生活。” 她听得有点不高兴了:“那如果你找到我的时候,发现我已经喜欢别人了,结婚了怎么办?” 李均意说:“你不会。” 易慈睁大眼:“什么?” 他很冷静地复述:“你不会。” 语气很轻,又那么笃定。 有那么一秒,易慈觉得自己有些想掐死他:“你太欺负人了。” 她觉得委屈。就算知道,又为什么要说出来。 “那我该怎么说?如果你喜欢别人了,我退一步,就当你是妹妹,十里红妆送你出嫁,要是那人敢欺负你,我打断他的腿。你想听这样的回答?”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你想吗?” 沉默片刻。 “不想。”她说,“以后,就当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吧。” 他说:“好啊。” 她又重复一遍:“我很认真的,你不要骗我。” 李均意只答:“我为什么要骗你?我死不了是因为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按照国际惯例,我是一定要以身相许的。” 易慈拿开手,发现他眼眶有些红。想必自己也是的。她凑过去抱他,不再说什么了,只是抱着他,一声声地叫他名字,李均意,李均意,像是在念什么咒语。他也不嫌烦,耐心听着,一遍遍应着,陪她重复这个毫无意义的行为。 李均意不知道她有没有哭。长大以后他就没见过她哭了,记忆里倒是有过好多次,可都是她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她不仅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还能在大街上跟他说着说着话突然就坐地大哭,真是个神奇的生物。那时候好像是买了点什么吃的才把人哄好的……也不知道这一套现在还管不管用。你有什么想吃的?他准备问这句话,我给你做,做不出来,我带你去买。家里还有什么她爱吃的?他一样样想着,回忆着,突然就听到什么声音。 易慈:“你好像有电话。” “是闹钟。”他说,“时间差不多了,现在送你回家。送完你,我还要回深圳。” 易慈被他拉着站起来,脚都有点麻了,他们只好站着缓了缓。等好了些,她被牵着去换鞋,又被一路拖到地下二层停车场。有人在出口等着,都穿着西装,刻意站得很远。 看见他们来了,有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先走上前,递给李均意一件外套,很客气地跟易慈打招呼,说他叫齐之凯,是谢先生的助理,可以叫他凯文,又说,易小姐以后有事找不到谢总就找我,待会儿留一下联系方式。易慈有点不太适应别人这么小心地跟自己说话,她说了句你好啊,叫我易慈就好,不要这么客气。凯文只是冲她笑,那笑仿佛是画上去的,有固定的弧度,分外礼貌。 感觉气氛怪怪的,她默默被李均意拖着手往前走,走着走着,脚下突然就有些不对劲,她低头看,发现鞋跟断了。第一反应是有点窘,怎么偏偏这时候断了。之后是有些懊恼,这双鞋她穿了很久,已经有些感情了。见状,李均意伸手想抱她,易慈摇摇头,自己趿拉着那只断了根的鞋子半走半跳到车前。有人帮他们开车门,坐进去,李均意顺手帮她整理好裙子,拉过她的手放在膝盖上。 “我让人给你准备了几双鞋子放在后备箱,怕你总是穿太高的鞋子过来,脚累。”他说,“你先拿一双穿回去?” 易慈奇怪:“你知道我穿多大的鞋吗?” 李均意点头:“留意一下能推算出来。” 易慈有点不信,“真的假的。” 他笑:“你要听我的推理过程吗?” “不要。” 说着已经有人从后备箱把鞋拿来了,拆开鞋盒,是一双软底的裸色芭蕾舞鞋,很典雅的样式,看不到有品牌的logo,有些像是手工制作的。她穿上了,尺码确实刚刚好,穿起来很舒服。 李均意收好之前那双鞋,问她还要不要,要的话,他帮她修好。易慈想了想,说那就要吧。 凯文和司机在前座,听他们的谢总跟那位女士讨论修一双鞋子的事情,表情都有些精彩。 车开始行驶了,李均意问她,介不介意他处理一下工作。易慈摇头,于是他开始跟前座的助理讨论一些她听不懂的东西,什么指数,什么市盈率,招股书。她听不懂,就低头玩他的手,捏捏手指,又去摸他的手腕,一寸寸地捋。 后来,他们不再一直交谈,只是李均意问,说一些话,凯文答,记录。李均意在她旁边低头安静地看邮件,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但观察了一下,易慈觉得他好像有点烦。 “你不高兴吗。”她很小声地问。 李均意点点头,同样小声地回答:“要回去上班了啊,一点都不想上班。” 前座的凯文嘴角抽了抽。心说假的,今天的谢总是假的。 和多年前鼓励他逃课、大闹学校一样,易慈又开始说大逆不道的话:“不想上就别上了,你辞职,我们去哪儿玩吧。” 凯文:“………”他想喊救命。 李均意真的被她逗笑:“没钱了怎么办呢。” 易慈说:“我们创业!去我们学校门口卖烤冷面!” 李均意还是笑:“怎么不卖糯米饭啊。” 易慈:“也行啊,但据我观察,流动摊位目前还缺个烤冷面,这是个商机!” 李均意肯定道:“嗯,你这个想法不错,可以推进。” 凯文:“…………”不知道那些天天被毙方案的高管们听了这个不错的烤冷面商机会作何感想。 李均意又问她:“出去玩的话,你想去哪里?”他这次换了粤语。 当了那么久助理,这还是凯文第一次知道谢总会讲粤语,一时愣住了。 易慈答:“哪里都行。不过,我很想跟你看一次雪呢。” 他点头,说:“知道了。” 第56章 到学校,李均意照例送她,易慈又选了那条回宿舍最长的远路,邀他爬学校那条天梯。新鞋子很舒服,她拉着他,走得轻快。李均意默不作声地陪着她走,听她说话,听她讲她的生活,那些离他很远的生活。 有一个蛮不错的队员最近受伤了,心情也不好,想放弃田径了,她在发愁怎么再关心对方一些,当了很多年运动员,但还不太会当教练,她想把工作做得更好一些。易新开的生日快到了,她有点纠结今年买什么比较好,目前确定的是按摩仪和一口珐琅锅。还有啊,她那天陪子仪去看了个好文艺好难懂的电影,讲两个女孩子的故事。她看不大懂,感觉有点像模糊的爱情故事,又好像不止,她不太明白那个电影。 李均意认真听她说的话,终于努力找到了一点他们的联系:“那个导演我认识,他爱喝酒,还很会做鱼。如果你好奇,我带你去找他吃个饭,你不懂的当面问问他。” 易慈奇怪:“你为什么会认识导演呢?” 李均意说:“因为你刚刚说的那个片子是我在打工那个集团旗下影视公司投资的。” 易慈:“你不算是在打工吧,请问哪个打工人出门不是超跑就是幻影啊,少爷。” 李均意说:“算的啊。除了打工,我还兼职帮黑心老板带孩子,很惨的。” 得食闲饭 第56节 易慈很同情他的遭遇,问:“考虑离职换一家公司吗?” 他摇头:“还不行,有些事情没清算完。” 易慈哦了声,表示理解,也没再继续问什么,嘱咐道:“你回去不要自己开车,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李均意说:“好。” 她该进去了,到了大门口,有点不想走,磨磨蹭蹭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李均意也不催,耐心听着,从兜里摸出一颗太妃糖来递给她。 易慈默不作声接过来,觉得他像在哄小朋友,有点无言以对。 李均意说:“吃吧。” 她拆开包装纸吃了。 李均意抬起手,想拍拍她的头,她躲开了,凑近抱他。 李均意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轻轻蹭了下,说:“过几天要变天了,如果膝盖疼要按时去医院看,平时自己也要注意。” 易慈:“你为什么总是要操心我的膝盖啊。” “反正你以后不要穿高跟鞋了。” “你教我做嘢啊?” 李均意无奈地叹气,望天。 易慈郑重地对他说:“你不要整天唠叨。我是有很多伤,但我不是瓷娃娃。你别不信,我能抱着你爬楼梯的。” 李均意:“哦。” 她还抱着他的腰,趁他毫无防备,找好角度将其原地拔起,抱着转了一圈。 等把人放下,看见李均意瞪了她一眼,易慈哈哈笑着凑过去飞速亲他一下,转身大步跑了。 李均意在原地站了半分钟才平复好心情,转身往回走。 走着走着,他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没来由的。笑完,又觉得心里空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些想走回去让她出来听自己说一句傻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和很久以前离家出走一样,我们走吧。 等路过一盏有些暗的路灯,这个念头消失了。他突然回头看了看,可是已经看不到易慈的身影了。 凯文帮他拉开车门。李均意坐好,发现自己的助理盯着他看了半天。 “怎么了。”李均意问他。 凯文脑子里全是事,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实在是有些发愁。 这次跟着谢总工作调动一起南下,不少人打趣凯文说是站错队了,跟了个不得宠的太子爷,这不,被一起贬出京城了。 因为谢总职位有所变动,加之和茂杨实业董事长千金“感情破裂解除婚约”,外界已经有很多唱衰谢家长子的声音,说谢家这位没实权的太子斗不过母家硬气的老二谢斐,斗法失败后被赶到南方,已经变成集团的弃子。 凯文心里知道这次谢总的职位变动是因为要忙深圳公司的上市,他不能再同时担任母公司总裁,这是正常的人事变动。可等真的来了,听到那些奇怪的风言风语后,凯文敏感地察觉到来南方这一趟或许危机重重。 谢董三次婚姻,一共有三子一女,一家人各过各的,明里暗里争来抢去……哦,除了那个之前在国外又是赌又是抽被哥哥捆回来教育了大半年才开始收敛一些的谢喆,谢家最小的孩子,那位倒是个不争不抢的,就是喜欢干些荒唐事让谢总操心。 凯文每天看上司在公司殚精竭虑地忙碌,回去还要跟自己家里人虚以委蛇地演戏,看得很是唏嘘,时常在心里感慨,他们谢总真惨,没有弟弟谢斐母家那么硬的靠山,说得好听是齐嘉太子爷,可平时干的都是牛马的活,更像一个镶着金边的职业经理人。 现在他更忙了,不仅要忙工作,忙着内斗,还要挤出时间跑过来谈恋爱……给女朋友做饭。 “这么两边跑太累了,我怕您身体吃不消。”凯文说得很委婉,“我们现在的情况是内忧外患,总公司那边传来的消息对您很不利。” 李均意接过他手里的资料,没答,反而问:“公司婚假是几天?” 凯文心中警铃大作,当即脸色就变了:“谢总,我认为这个节骨眼您不太适合传出婚讯,时机不合适,之前公布跟茂扬的许小姐取消婚约后股价一直不稳定,如果这时候……” 李均意打断他:“到底几天。” 凯文硬着头皮答:“十天。” 李均意点点头,低头看资料了。 凯文无声叹了口气,心说都火烧眉毛了还问婚假几天,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难不成真被爱情冲昏头脑了?? 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行,得劝。凯文翻手机开始搜索,找到什么后默默递过去给对方看。 那是一则昨天的商业新闻,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吸引眼球,标题取得比八卦头条还要耸动,内容更是用词夸张,说齐嘉地产主帅换防,谢启被踢出继承之战,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看完,李均意把手机还给凯文,忍不住笑:“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我可没拿过什么好牌。” 拿好牌赢算什么本事,拿烂牌赢才有意思。 凯文叹了口气:“斐总那边小动作很多,您又不让我们管舆论,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集团里习惯这样叫,大的是谢总,小的那个不愿意当小谢总,让大家叫斐总。 李均意语气依旧平淡:“不要管那边,让他们闹。” 凯文心事重重道:“但这样恐怕会影响我们在这边分公司的工作推进。” 助理还在说话,李均意不知道想到什么,偏开头去看了看窗外,开了车窗,又开始盯着远处发呆。 凯文轻声提醒:“谢总?” 他仿佛有些困了,垂下眼,语气带着倦意:“要下雨了。” 第57章 游戏画面里,两个拿着枪的人物正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听筒开着,她们在等刷新的圈,边等边闲聊。 “他有没有过女朋友……”许诺尔重复对方的问题,笑了,“我算吗?” 问出口的时候易慈也挺羞耻的:“你……不算吧。” “我不算的话,那应该没了。姐姐,你可别问我这种问题,我都吃醋了,干嘛关心那个不重要的男人。” 一起打了一段时间游戏,她们已经熟悉了起来。虽然对方时不时还是会撩她几句,易慈渐渐也能自如应对了:“哎呀,你别开我玩笑了。” “那你想听哪方面啊?”许诺尔道,“但我俩不算熟啊。他那种谪仙一样的人物哪里看得上跟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玩啊,他工作很忙的,你知道人家都怎么说他的吗,用脑子打架的恐怖分子。他弟弟谢斐也是个精英嘛,跟我这种玩物丧志的废柴不一样,从小就当继承人培养的,可每次见到shawn那叫一个紧张忌惮,又怕又要惹人家!啧,作。我有时候都怀疑谢斐每天搞事情跟shawn对着干是因为暗恋他哥爱而不得……” “反正我一直觉得谢启像个冷冰冰的假人,每天一脸清冷孤傲的,好像完全没什么世俗的愿望。确实有一堆男的女的都喜欢他这款,可我感觉他就是那种没有感情没有心的性冷淡……”也不知道她这算是夸还是讽。 许诺尔讲得兴起,又开始绘声绘色地讲之前在曼哈顿时被自己那位名义上的未婚夫邀请吃他新学的菜,“真的就很诡异啊,他当时端着一盘糖醋排骨面无表情地让我试吃,我是完全没想到他那种人居然会下厨的,总觉得他要下毒害我”,女朋友就更别提了,性冷淡哪有什么感情生活,“我以前还一直怀疑他跟我一样是弯的……” 对方性格开朗,人也很逗,易慈感觉她跟想象中那些不好相处的千金大小姐很不一样:“你好可爱啊,我好喜欢听你说话。”她的京腔顿挫分明,清脆好听。 许诺尔沉默片刻,换了个痛心的语气:“你不喜欢还夸我可爱,我要误会了!” 易慈唉一声:“你可千万别误会,我的好姐妹!”说着她看见许诺尔操纵的人物背后窗户外有个影子闪过,瞄准,等那人再次出现后一枪爆头。 许诺尔很浮夸地感叹:“哇,你救了我,我能不能以身相许啊!” 易慈只是笑:“走吧,去下个圈。” 算是闲谈着打完的那局游戏,中间夹杂着许诺尔时不时就冒出来的两句表白,易慈基本自动屏蔽了,她旁敲侧击问了一些李均意的情况。许诺尔话说得碎,但关键信息易慈都大概提取了,关于他那复杂的家庭情况,还有他最近碰上的麻烦。 许诺尔说,他们公司出了不少事情,内斗正处于白热化阶段,总公司那边也有很多变故,谢总估计处于水深火热中顾不上谈情说爱了。 “不能找他那种大忙人谈恋爱!很没意思的!”许诺尔毫不避讳地推销自己,“他哪有时间陪你逛街陪你玩陪你约会啊,但我就不一样了,我最多的就是时间!” 她知道的,李均意确实很忙。见面需要两边跑,有时候打电话说着说着就有人来叫他去处理工作。他肯定很累,但跟她讲电话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的,不抱怨什么,还会一次次地跟她说抱歉,不能陪你。 易慈其实也不太在乎这件事,告诉他你好好活着我就知足了。 他问,只要我活着? 易慈说,还想要你开心。 他又问,那你想我吗。 她一开始不讲话,半天才小声答,你觉得呢。 他好像是笑了,轻声说,我现在就很开心。 即使他们只能被迫隔着电话保持联系。 她跟他报备,说我去你房间偷走了你的一件外套。李均意问她为什么呢,易慈说,想要一样你的东西。衣服挺好的,想你就抱抱你的衣服。 他说不要抱衣服了,你可以直接搬到我的房间睡。 还有……还聊了些什么呢。好像都没什么营养,基本在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吃了什么,今天过得怎么样,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讲,他安静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许诺尔口中的他,和易慈认识的那个他并不是一个人。 一局游戏结束,因为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们没能笑到最后。输了游戏许诺尔也还是笑嘻嘻的,开始跟易慈商量见面约饭的事情。 这位无忧无虑的白富美大小姐说待在北京太无聊了,想来找她玩,上次来都没好好逛一下。易慈倒是很欢迎她来,但因为过段时间即将有台风登陆,这两天又闷又热,时不时就是一场暴雨,说不定等来了还得待在家里。 许诺尔哈哈哈笑着说没事,“那我等台风走了再去呗。实在不行你来北京玩也好啊!我带你好好逛逛。但你别让谢总知道我俩暗通款曲,不然他又要找我麻烦。” “嗯,不告诉他。”易慈一口答应,“拜拜。” 许诺尔说了句拜,最后还不忘甩下一句诗直球示爱:“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易慈:“……” 结束今天的游戏任务,把手机丢到一边,她走到今天才组装好的单杠前拉了几个引体向上,停在某个位置上吊了会儿,开始盯着面前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看,放空。 最近她基本是一下班就跑来他家待着盯拆家进度了。 改造这个房间其实也不麻烦,要做的也就是拆那些嵌在墙上的告解室和一些雕像,钢琴太贵了也不敢动,留着,但是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必须都清理走…… 动工那天师傅们叮叮哐哐地拆卸时正好碰上定期来他家里打扫的冯阿姨,对方惊慌失措地给雇主打电话,以为家进贼了,吓得不行,差点报警。易慈给他的助理凯文打电话,让阿姨听。打完电话冯阿姨态度立刻变了,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半天,很高兴地说终于见到谢先生的女朋友了。 她问冯阿姨:“为什么说‘终于’?” 冯阿姨说:“谢先生讲过的啊,他来这边是因为女朋友在这边工作。” 易慈不吭声了。 冯阿姨说,谢先生工作忙,只是偶尔过来一趟,她在这里的活算是很轻松的。谢先生对她们很客气,是个不爱麻烦别人的性格,很多小事都习惯自己做了。他回来要么在楼上弹琴,要么一个人做菜,做出来也不吃几口,多半让她打包回去了。 “易小姐,你吃过谢先生做的饭吧?和那些酒楼私房菜有一拼的!” 她点头,说吃过的,很好吃。 “对吧!”冯阿姨语气夸张,“我一开始看谢先生做饭,还有些不相信呢。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居然会下厨。” 从单杠上下来,易慈欣赏了下外面的暴雨,蹲在地上给李均意打电话。 在等待的接通的时候易慈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出那些事,他现在会在做什么呢。 继续研究物理,一直读书,待在实验室里,研究什么宇宙,量子,到底有没有平行世界一类的问题。或者……当个手工艺人?他很喜欢做些手工,二楼有个房间放的全是他做的工艺品,简直像个小型展览厅了,全是各种标本和模型。再或者,他会开个餐厅当厨师吗?他做饭也很好吃啊。反正在易慈的想象中,他像是那种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的人。 “小慈?”听筒那边传来他的声音,静静的。 得食闲饭 第57节 她问:“在忙吗?” 李均意说:“现在不忙,我在车上。” 她犹豫了下,问:“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我听说你打工的公司最近好像有麻烦。” “谁跟你说的?” “……我在网上看到的。” 他明显不信:“你什么时候开始看财经新闻了?” 很短暂的沉默后,她听到他叹了口气,说:“你别担心,我能解决。” 是一句很苍白的话。易慈也习惯了他这种什么都不说的德行,他只会捂住她的耳朵和眼睛,不让她知道不好的事情。 “打算在你的小花园里种一点东西,种在那个小角落里,就挨着你种的小菜,绝对不会破坏花园的美感。你不介意吧?” 李均意说:“当然不介意。你要种什么?”有车门关上的声音,好像有人跟他说话,他应了两句。 她说:“传说中的葱兰。我想把它跟小葱种在一起,我倒要看看到时候长出来了你能不能认出来孰葱孰兰。” 李均意总是听她说话就想笑,易慈这个人对他而言是个发笑开关,快乐按钮。他笑了片刻,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好像都舒缓了些。 从地下电梯上到一楼,李均意发现家里亮着灯。他示意身侧的凯文别跟着,准备自己上楼看看。 “你为什么能总是这么开心。”他还讲着电话,“我也有这种能力就好了。” 易慈问他:“你真的觉得我一直都很开心吗?” 李均意说:“是啊。” 她半天没出声。 李均意问:“不是吗?” 没人看见,但易慈还是对着面前的空气摇了摇头。 “你以为只有你会装吗?我也会装,可以装得很开心,很小的时候就会了。其实,我也不是生来就爱笑的人。”她说,“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吧,有一次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我听见家里有摔东西的声音,我听见爸妈在吵架,听见他们用很难听的话指责对方,当时我吓坏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爸妈吵架,我以为我要没有家了。听了会儿,我走下楼去给自己买了个雪糕吃,一边吃一边伤心,吃完我回去,故意很大声地哼着歌上楼,让他们知道我回家了,装作自己没带钥匙砰砰砰地去敲门。回家了,我装作不知道那些,笑着问他们晚上吃什么。在家里,每次我感觉我爸妈冷战,吵架的时候就装傻,故意说些烂笑话打岔。读书的时候你成天跟我一起走,我知道好多喜欢你的女生背后编排我,说我跟你走在一起是丑小鸭和王子的搭配,说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我都知道,但每次见了她们也只是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下意识就是笑……后来好像,变成一种习惯了。”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小慈。”语气很轻,像是叹息。 “我就是觉得,有时候装糊涂,活得不那么聪明也挺好的,我就比较心大,很多事笑一笑就过去了。”她揉揉眼睛,“可是你不是这种人。你是比我还会装的人,心里有很多事,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你的事有多严重,你难不难过,会不会想跟人分担。我也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好像也只能这么装傻,高高兴兴地冲你笑了。” 一路轻手轻脚上楼的李均意还听着她在电话里的声音。 等走到尽头琴房门外,他探头看了看,她坐在木地板上讲电话,背对着自己,浑然不觉有人正在靠近,一边讲电话一边拿手戳地板。 此刻面前这个房间让李均意觉得很陌生,墙面被打通了,开了一扇窗户。房间里四散着一些健身器械。雨声很大,风和雨珠从那扇窗外灌进来。 她坐在之前放神像的那个角落,仿佛代替了某个神明。 李均意一步步靠近她,等走到背后,曲着一只腿半跪下去,一把抱住她。 毫无防备的易慈吓得把手机都甩了。 李均意亲了亲她的耳朵,忍不住笑:“怎么还学会拆家了,你到底是兔子还是哈士奇。” 说着,她被转了个面,还在疑惑这人怎么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了,身体已经很自然地抱住了他。 “没跟你商量,但你就算骂我,我也要拆的。”她去找他的手,握住的时候吓了一跳,“你冷吗?手这么冰。” 他身上也带着点外面的寒气,凉飕飕的。 李均意反手扣住她的手,不讲话,只是看着她,目光沉沉的。感觉正在被什么牵引,对视着,易慈被那目光勾住,不由自主就慢慢凑近了,一只手扶着他的肩,先是蹭了蹭他的脸,再小心地吻住他。 第58章 他的手很凉,嘴唇却是暖的。易慈觉得他亲自己亲得太文雅了些,动作慢条斯理的,像在吃一块蛋糕。等这个漫长的吻结束,他的手已经被自己捂热了。 你化了吗。她抵着他的额头笑,轻声问。李均意点点头,问她,你喜欢吗。喜欢什么,吻,人,还是别的,他不说。易慈也不问,点头。 外面是很大的风雨。有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就那样安静地抱在一起,听雨声,风声,彼此的呼吸声。 她突然感慨:“比衣服好抱。” 怎么说得这么可怜。李均意失笑:“都让你直接去我房间睡了,抱衣服做什么。” 易慈道:“你知不知道你上学的时候好多女生都想要一件你的衣服。” 李均意摇头:“不知道。”随即他想起什么,“不过以前我的校服倒是丢过几次。” 易慈:“不是丢的吧……” 李均意:“什么意思?” 她这次吞吞吐吐的,有些不愿意讲。 李均意沉默着盯了她半晌,易慈这才犹豫着说了真相:"你的校服外套应该是被偷走的。当时学校论坛有个小黑市,很多无聊的人会在上面卖一些奇怪的东西,你的校服当时在上面卖得很贵。" 李均意听完愣了下,实在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穿过的衣服也有人要?" 易慈说:"不只是衣服,还有你用过的本子,用干墨的碳素笔……" 听着听着,李均意也陷入了回忆中。 仔细一想,上学的时候他确实间歇性地丢东西……但因为发生频率比较随机,丢的东西也不是很贵重,当时分析来分析去怎么都没想到是被人有意拿走的。 在脑中复盘了下那段丢东西的记忆,李均意视线一转,再次盯住面前的易慈。 "你不会也参与过吧?" 易慈连忙摆手,表情变得有点尴尬,目光闪躲:"怎么可能!" 她实在太不会说谎,什么都写在脸上。 李均意憋着笑,问:"真的?" 在诡异的气氛中对视几秒。 易慈投降了:"我就捡过一本你丢在我家书房用完的作文本,那个本子是你不要的。" “然后你就拿去卖了?” “没有!!怎么可能!!”易慈气急败坏道,“我收起来了。” 他明知故问:"收起来做什么?" "当然是观摩,学习。" “真的?” “那不然呢,我还能拿去做什么!” 他还是盯着她笑。 被看得受不了,易慈气急败坏地偏开脸:“你烦不烦啊。” 李均意把她的脸捧回来,仔细观察,时不时凑近亲一下。 这种时候她总觉得比做更亲密的事更不好意思,明明他只是专注地凝视她,亲她的眼睛,额头,或者轻轻碰一下嘴唇。那么礼貌,克制,点到为止。可放在这个场景下,似乎更亲密了。她心里静悄悄的,只有很轻的声音,像是雪在落下。 “你生气吗?”易慈问他,“我把这个房间弄成这样。” 李均意说不生气,“你看我像生气了?” “我不知道,但感觉你如果真的很生气,应该不会让人看出来。” 他没答,只是抱着她。 明明过去没有跟异性有过这样的亲密接触,拥抱,亲吻,都是新鲜而陌生的体验,可她一点都不排斥,反而觉得,是终于找回了什么,更像是失而复得。 你恨他吗? 她还是问出口了。 很久都没有回答。 他目光是漂浮的,没有落点,好像又在注视一些不存在的东西。 "我没办法彻底恨他,但也做不到原谅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易慈很难过:“可不管怎么样他都伤害到你了。你为什么要让别人这样欺负你?” 李均意看着她,又好像没看她。他垂下头了,沉默片刻。 他说:“小慈,除了雪,我还时常梦到从前。” 从前。 第一次知道“主”的概念。他虔诚地低下头,茫然地站在教堂里,还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在一个深夜,他和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一起穿过墓园。 在学校,台风前夕,他期待地播出一通电话,期待那个人能为自己的事情来一次学校,接自己回去。他没有打通那个电话,自己淋雨回去。 每年圣诞节的糖果。 每次想要亲近时,得到的漠视。 日复一日的祈祷。 反思。 忏悔。 教堂里忽明忽灭的蜡烛。 他过去的房间。那个安静的阁楼,夜晚推开窗看出去,能看到一小片星空。 她开始轻轻拍他的背。不轻不重,缓而柔和,容易让人发困的节奏。李均意突然觉得累了。他停止了思考,短暂进入一种混沌状态中。放空的,飘飘然的。 他听见易慈问:“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神吗?” 神。 “你好像以前就问过我这个问题。” “当时你就没回答我,只是笑。我总觉得,神父的事情过后,你不会再有什么信仰了。” “我只是允许两种规则在身体里运行,即使是我已经无法认同的东西。我脑子里其实有很多危险的念头,为了避免没什么顾忌后做出些没办法挽回的事情,索性就用一些规则来自我约束。” 易慈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已经不认同了,还要让它留在你的世界里?” 得食闲饭 第58节 他不答了,闭上眼睛,把脸完全埋到她肩窝里,蹭了蹭。 易慈突然觉得答案没那么重要了。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一些朦胧光线。他突然轻轻咬了下她的耳朵,也像是吻。 接着是耳后,脖颈。易慈低头眨眼睛,身体也颤了颤,呼吸,好不容易汲取了一些氧气,掌心全湿了。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她脸更红了。有些恼羞成怒,侧过身子把人一下子按倒在地。李均意倒是非常配合她,手撑开,一动不动地让她摆弄自己。 他笑起来惯常是温柔的,有种会让人不好意思的感染力,以前虽然在心里猜想过他那样笑不是真正的快乐只是装模作样给外人看,可被这么看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想躲。 躲是躲不了一辈子的,要面对,要突破。 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易慈去抓他的领带,解开。抬头一看,身下这人枕着一只手臂,头微微歪着看她。 等两颗扣子也解完,她变得犹豫了,因为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这时候李均意按住她的手,没让她继续下去。 不知道该尴尬还是庆幸。她想把手收回来,李均意抓着她的手腕,慢慢覆到他的胸口前。 一开始没说话。稀薄的光线里,她被注视着,感觉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人好像掉进深海里,浮浮沉沉。 “你确定要这样?” 不知怎么,易慈总觉得这话需要慎重回答。 她硬着头皮问:“不行吗?” 他说:"接下来的内容要结了婚才能继续。你要跟我登记结婚吗?" 这话让她从海里浮上来了,还不小心呛了口水。 易慈眼角一抖:“什么??” “先跟我结婚。”李均意道,“目前我还是个天主教徒。小慈,天主教徒不认同婚姻外的性行为。” 他们对视着。表情各异,一个讶异,一个镇静。 易慈依旧很震惊:“你是认真的吗??” 李均意朝她眨眨眼睛:“主要是我看你比较着急。” “谁急了!!”易慈语气都变了,“不是啊,这都什么时代还说什么结婚才可以,那也太离谱了,万一你不行呢?那我岂不是亏死了,况且……” 他又撑起来亲她。这次和他们之前接过的吻不一样,更重,更毫无保留,也更加让易慈怀疑他以前有过十个八个女朋友,真是高手。有些变化是无法忽视的,她不敢动了,有些发懵。 等好不容易分开些,他最后亲了亲她的嘴角,说:“以后不要讲这种话。” 距离拉开,只剩手还牵着,她陪他静静坐了会儿,一起下楼。夜深了,她准备回去了。玄关电梯前有个人,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叫凯文的助理,大概是在等着送她回去。 道别的话还没说出口,李均意突然问她:"你饿不饿?我可以给你做点吃的。" "……"易慈转头幽幽看他一眼,意思是这借口有点好笑。 他很舍不得她的样子:"外面雨这么大,你回去一个人睡会不会害怕?" 易慈瞪他:"你猜我怕不怕??" 李均意语气可怜兮兮的:"我很讨厌下雨,每次下雨一个人呆在家里心情都很差。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我肯定睡不好。" 所以呢,你想我怎么做。 易慈看着他,还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答,李均意又继续向她发起了一些让人无法招架的言语攻击:"我这次是请了婚假回来的。" 易慈大惊:“婚假???” 凯文发现情况微妙,确定自己不宜久留,很自觉地按下电梯默默退场,深藏功与名。 李均意点头:“嗯,婚假。” 易慈:"……我看是你比较着急吧?" 他充耳不闻:"你有台风假吗?有的话,趁这个机会我跟你回去见一下你爸妈。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易慈张大嘴,还在持续震惊中。 李均意:"凯文走了,司机下班了,今晚没人开车,只能我送你。小慈,你是留下吃点东西,还是直接回去?" 第59章 易慈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不是因为雨大,也不是因为想吃他做的夜宵,只是觉得对他实在没办法。 她告诉对方:“其实下次可以直接说,‘我只是想跟你待着’。” 李均意学舌道:“我只是想跟你待着。” 她跟他一起去看冰箱里的食材。 他虽然不常在家,但阿姨隔两天就会来打扫一次,给那个巨大的冰箱更换新鲜食材,保证雇主回家时可以随时下厨。 看了一圈,易慈总感觉大晚上还让他做大餐挺累的,索性指了指冰箱边柜子上那箱出前一丁:“吃个餐蛋面吧,香港那边是不是经常吃这个?” 李均意指着冰柜里的食材问:“别的不想吃吗?我都可以做的。” 易慈摇头,说:“就吃面吧,我都好久没吃了。” 他也只能说好。 烧上水,她站在灶前等,李均意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午餐肉和两颗鸡蛋出来,在她边上煎蛋,煎午餐肉。水沸了,她把面饼放进去,最后出锅前再烫进去几片生菜。等面捞到调好底料的碗里,放上午餐肉和蛋,这一餐就算好了。 总觉得只吃面有些怠慢她,李均意去冰箱里翻了几瓶酱出来,说这瓶是秃黄油,那瓶是鸡枞油,另外的是黑松露酱,还有他做的牛肉酱。拿完酱,又跑去捞他之前腌的泡菜,芥菜心,萝卜,芦笋……一碟碟摆到桌上,数量惊人。易慈有些哭笑不得,连声让他别拿了,赶紧坐下吃吧。 他们并肩坐着吃面。易慈边吃边发呆,默不作声的,有些心不在焉。 虽然不知道李均意是怎么想的,但她还是有些在意他刚刚说的那些话,请了婚假,跟他结婚……也不知道是该当玩笑话还是什么。 她对自己的婚姻没什么具体的想法。 在李均意之前她没有过恋爱经验,只是跟不少男人相过亲。相亲目的性比较强,大多是直来直往的。她遇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男人,有一上来就聊以后要几个孩子怎么分配家庭基金的,也有跟面试官一样先要求她自我介绍再把她从头到尾问了个遍的……那种交流方式让她很不适应。 每次相亲回去后爸妈总会打电话来教育她不好好跟男方好好交流。易慈理直气壮地顶嘴说好好交流了啊,只是她聊的别人都不感兴趣。她也会问对方一些问题,你爱吃什么菜?有什么忌口?最喜欢吃的一道菜是什么?吃什么东西会觉得很幸福?她会问这些问题,把食物当做桥梁去跟一个陌生人沟通。爸妈听完后说她无药可救,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什么。无关紧要吗?可那就是她关心的问题,要她跟一个陌生人聊收入、聊房和车,她只觉得很没意思。从吃的东西里能看出很多东西,易慈坚信这一点,这是她认识一个人的方式。不是都用柴米油盐酱醋茶来形容过日子吗,既然是结婚,要一起生活,那为什么不能问对方的饮食习惯? 婚姻到底意味着什么? 易新开说,是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林以霞说,是一起承担未来的风险,相互扶持。好朋友陈子仪说,婚姻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轻易,就看你用什么心态去处理。关于婚姻爱情的问题,周围人、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观点,太多声音,她听过一些,并不知道哪一种是对的,哪一种又是适合自己的。 他们年少相识,但在一起还没多久,这么快就谈婚论嫁好像太快了。结婚不是一件小事,易慈认为需要跟他聊聊彼此对于婚姻的态度。 ……尤其要好好聊聊他说的必须先结了婚才能睡觉的“戒律”。那算什么啊,另一种模式的“先婚后爱”?? 吃完嘴里那口面,易慈问他:“不是说你的公司出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你还能请假?” 李均意看她一眼,“为什么你知道公司出事了,真的去看财经新闻了?” 说完他否定自己,“不,你不会看。凯文跟你说的?你找过他?” 又顿了下,他想到一个人,“难道是许诺尔?你们有联系吗?” 易慈逗他:“我不能跟你的前未婚妻联系吗?你介意啊?” 李均意摇头:“我只是不想她在你面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易慈说:“她也没说什么,也就是抨击你是个没有感情没有心的性冷淡,说你两个弟弟都很怕你,说你之前去警察局领你弟弟出来才出大门就动家法打了一顿……” 她有点不信,“但我有点想象不出来你打人的样子,反正在诺尔的描述里你超凶的。” 这就叫上诺尔了。 李均意笑了笑:“她也没说错。” 易慈啊一声:“你真的会打你弟弟?” 他点头:“打过,拿马鞭抽过,还关过禁闭。有段时间天天揍,就差上十大酷刑了。” 易慈端详着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感觉反差有点大,“你有点吓人。” 李均意耸肩,无辜道:“可我大多时候会微笑着揍他,从不说脏话,打得也很有分寸,大多数时候借助工具,并且很讲究方式方法。” 易慈有些同情他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为什么要打他啊?” “他差点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再不管真废了。”李均意说,“谢家情况比较复杂,他从小被自己妈妈溺爱,又被某些有心人捧杀着长大,本性虽然不坏,但身上臭毛病太多了,需要很严厉的矫正和管教。” “那为什么是你在管他?” “因为他妈妈舍不得管,谢震业懒得管,别的人又巴不得他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李均意说,“我跟谢镇业约定了,我出面当那个管教先生。” 易慈有些不解:“约定?” 李均意点头:“比较复杂,你想听吗?” 时间还很多,为什么不听。刚好他们吃完了面,简单收拾完桌子,李均意去柜子里翻了些干果蜜饯出来,又迅速做了个水果沙拉,他做东西的时候,易慈去他的酒柜前看了会儿,角落里摆着一个栩栩如生的鸽子标本,她没忍住上手摸了摸那洁白的羽毛,总觉得这鸽子下一秒就要从柜子里飞出来了。 李均意从厨房里出来,把沙拉碗塞给她,拉开酒柜拿了瓶红酒出来。 易慈连忙制止:“我没有想喝酒啊!” 李均意拍了下她的头:“陪我喝点。” 脱了鞋,他们赤着脚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聊天,吃东西,喝李均意拿出来的那瓶赤霞珠。 她不太会喝红酒,尝了几口没品出什么所以然来,开始专心吃他拿来的干果,听他讲故事。 李均意拿了个腰果,说:“就当这是谢震业。” 易慈点头表示明白。 “谢镇业的第二个太太叫陈月菱,是日化大王陈霄印的小女儿。谢镇业和我妈妈离婚后,选择了一位家底殷实的太太。” 李均意剥了一个碧根果放在小盘子里,指着果仁道,“谢镇业和陈月菱生了个儿子,叫谢斐。” 说完又剥了一个夏威夷果放在碧根果仁边上,“谢斐还有个妹妹,叫谢葭。” 易慈点头,努力记忆着……腰果是谢镇业,碧根果是弟弟谢斐,夏威夷果是妹妹谢葭。 他说,谢镇业的第二任太太陈月菱生下女儿后没几年患癌去世。再之后,谢镇业又和一个舞蹈演员结婚了。 李均意剥了一个开心果放到盘子里,说:“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叫谢喆。” 易慈继续点头:“然后呢?” 得食闲饭 第59节 碧根果哥哥和夏威夷果姐姐从小就对开心果弟弟特别纵容,甚至和开心果弟弟的妈妈也相处融洽。 李均意指着碧根果说:“根据我的推断,之前那场车祸大概率是谢斐教唆谢喆的妈妈做的,谢斐这人惯会玩这一套的。对谢喆也是,费尽心机把谢喆带成了个废人,他在外还是个好哥哥的人设。” 谢斐和谢葭自母亲去世后就被接回了母家,被外公外婆抚养长大,跟父亲关系并不亲厚。谢葭目前在美国自己创业,而谢斐学成归国后以当家人的姿态回谢家的公司任职至今,并且不断合并谢陈两家的业务…… “这其实已经变成了两个家族的博弈了。”李均意道,“谢镇业找我回来,要的是我的身份。他需要一个听话的傀儡,用来制衡谢斐背后的陈氏。” 这就是果子家庭的爱恨情仇了。易慈简略总结——碧根果和腰果都不是什么好果子。以及,开心果好像还有点惨惨的。 李均意:“想问什么吗?” 平时不怎么喝酒,只喝了小半杯,易慈感觉脸有些热了。想了想,她托着脸问:“你还会遇到什么危险吗?” 不等他答,又小声补充,“会不会又突然不见了啊。” 对视片刻,李均意移开视线,喝掉杯子里的酒。 “不会。”他说,“以后不会了。” 落地窗上爬满了雨珠。暴雨中,一切都变得模糊。整个城市仿佛被泡在水里,而房子变成了一座水中的孤岛。 李均意不喜欢雨天。在纽约的时候,如果下雨他总会很心浮气躁,只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把窗帘拉上,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弹钢琴。这一刻易慈的存在战胜了讨人厌的雨天,李均意看着她的脸,想着。以后或许可以试着喜欢这种天气,即使窗外是世界末日一样的气氛,可她在自己身边。自己的岛上有另一个会呼吸、会说话、会看着自己笑的女孩子了。他对此感到平静,满足,像是看到了某个故事的结局。 这样跟她困在家里也不错,一方天地,不理红尘,就这样坐在她身边就很好。 易慈脸靠着膝盖,思考着什么。 所以,李均意现在是在帮腰果对付碧根果,但腰果并不是完全相信他,加之碧根果也对他很忌惮,李均意的情况是腹背受敌。 “你还愿意帮腰果,是因为……之前阿姨的事被威胁的吗?” 李均意:“一开始是,但现在不是了。” “现在是什么?” 李均意看着她笑。 “你猜猜看。” 他的笑让易慈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均意拿起小碟子里那颗腰果和碧根果,一齐放进嘴里。 “我打算把它们都吃掉。” 她用担忧的目光看他:“坏果子干嘛还要吃呢,万一消化不良呢。而且我觉得……” 李均意突然凑近亲她一下。 易慈话说到一半,一下子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她质问道:“你能不能别在我说话的时候亲我。” 李均意点了下她的额头:“那你看着我,我给你变个魔术。” 第60章 “什么魔术。”易慈问,“你要给我变个戒指出来吗?” 他问:“如果我说不是,你会很失望吗?” 她有点尴尬了,心想别那么自作多情,“没有。”顿了下,“最好不要吧。你要是真的变个戒指出来,我也不想要。” 李均意问她:“为什么不想要?” 为什么。 该怎么说?说太快了。说我确实喜欢你,但我对结婚这事不那么感兴趣? 她想了半天,还在组织语言,抬头一看,发现他坐得端端正正的,很认真地等着她说话。是让人不忍心随便给个回答的目光。 “我表达得可能不太好。” 最后还是讲了。讲得颠三倒四,结结巴巴,没什么条理性。一会儿是她听过的、看过的婚姻失败案例,一会儿是觉得她自己也不太成熟,不明白结婚到底有什么意思,再之后又开始讲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更何况他们之间在家庭、阶级、文化知识方面都有很多差距,以后在一起生活说不定会遇到很多问题…… 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有些事是经不住细想的。按照目前的社会标准,她确实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可她对现在的生活、对自己、对未来都还有一些迷惘,总觉得自己还不想走入那个阶段。 “所以你并不期待婚姻。”李均意若有所思道,“是这个意思吗?” 易慈点点头:“就是觉得,这件事对我的人生而言没那么必要吧。不仅是这件事本身,和婚姻有关的事情我也不期待。或许很多女生会期待穿漂亮的婚纱,有难忘的婚礼,有很大的钻戒,拍很好看的婚纱照,这些我真的都不期待。关于结婚的所有环节,我只期待……”她尴尬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吃席。” 李均意大笑起来。 “你别笑啊,我认真说的。”易慈伸手拍他一下,“如果非要说期待什么,我只能说还蛮想吃自己结婚那天的席面。” 李均意伸手捏她的脸:“知道了,吃席,到时候你想吃多久我们就办多久。还想要什么?今天一并跟我讲了。” 易慈:“我想要什么你都给吗?” 李均意:“我尽力给。” “这么大方?” 他点头:“只要我有。” 她笑着摇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对你的要求的话……我希望你好好活着,每天好好能好好吃三顿饭,好好睡觉,身体健康,没什么烦恼,开心一点,自由一点,有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情。这样可以吗?” 李均意:“只有这些吗。” 易慈说是,“你能做到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均意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餐巾纸,久久无话。 让她提对自己的要求,可她只要求他活着,健康,开心,自由。 她拿了一颗蜜枣吃,喝杯子的酒。 之前开酒的时候他放了音乐,又是那种不注意听就会被忽略的古典音乐,和着雨声听,有种奇异的安神效果。 问放的什么,李均意答她,巴赫,赋格。易慈点点头,评价这首曲子,说这曲子闷闷的,有点压抑,像……像喜欢一个人但装作不喜欢,就是憋着不说,暗恋的感觉。 有时候她总能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李均意问她,暗恋是什么感觉? 易慈托着下巴,答,就是这首歌的感觉吧。类似那种,把爱吃的菜留到最后,舍不得吃的感觉。 李均意说,再舍不得最后也是要吃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吃? 易慈笑了,问,你很急吗? 李均意没答,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她眼前,他用纸巾折了个小船。船在他掌心里,由远及近,来到她眼前,仿佛到了彼岸。 她伸手想去拿,李均意让了几下,托着小船在她眼前晃。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让她点燃一根,易慈照做了,擦亮一根火柴,李均意拿着手里的船去靠近火焰,船烧着了,易慈吓了一跳。那团火在他们眼里跳跃着。李均意手掌翻动,眨眼间,火不见了,他掌心里居然凭空出现了另一样东西。 易慈都怀疑自己是喝醉了出现了幻觉,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什么?”语气很诧异,“你真的会变魔术啊!” “能练手指灵活度的我都去尝试过。之前无聊的时候学了点,想着变给你看。”李均意拉起她的手,把东西放她手心里,“你以前看漫画不是很喜欢那个会变魔术的角色吗,有段时间还天天拿硬币学人家单手转硬币。我现在也会转了。” 她垂着眼看他掌心里的东西,完全傻住了。 还是个纸叠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像个兔子。兔子耳朵上套了个东西,干干净净的一个素圈戒指。 看见这东西后易慈居然还在心里庆幸了一会儿,谢天谢地不是什么吓死人不偿命的鸽子蛋,那可真是无福消受。 “订婚戒指。”李均意说,“有些东西你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给。” 易慈有点头大:“刚刚我说那些都白说了吗?” 李均意:“你说的我都理解,也很尊重。事实上,我对婚姻这件事本身也没那么期待,我期待的只是你而已,所以这件事的主动权在你。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戴上,好吗?” 易慈简直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又给我下套呢?你这样说我还怎么拒绝!” 李均意只是笑:“那你要不要啊?” 易慈把戒指收进口袋里,“我先帮你保管一段时间。”说完撑着地毯起身准备逃跑,“太晚了,我要去睡觉。” 她手揣着口袋里,还摸着那枚戒指,跑得有点急,人还有点魂不守舍的,一不留神就穿着袜子跑出了地毯范围,等到了楼梯间才发现自己忘了穿拖鞋。 懊恼地准备回去穿,她看见李均意也站起来了。等她走回去穿好鞋,李均意拉起她的手,牵着她上了二楼。 路过墙上那些色彩阴郁、线条扭曲的抽象画时易慈实在没忍住,问他:“你能不能把这些画撤下来,挂点积极健康的东西。” 李均意:“比如呢?” 易慈说:“我那儿有一箱子荣誉证书,奖牌奖杯什么的,不然借你用用?” 李均意笑着点头:“那是这面墙的荣幸。” 说完他指了指主卧右手边上的另一个卧室,“你想睡哪个房间,要不要睡我的床?” 易慈看他一眼,摇头,进了右手边的房间。 李均意在她关门前最后嘱咐了一句:“该有的应该都有,还需要什么你就来隔壁敲门。” 房间里配有一个很大的卫生间,居然还有个很大的浴缸。橱柜里整整齐齐放着未拆封的洗漱用品,架子上是干净的毛巾和浴袍。她又看了一圈衣柜,发现里面有一些女士的家居服,柜子里的第二个抽屉里居然还有运动内衣和一次性内裤。床头柜前有充电器,香薰蜡烛。 洗完澡,她拿了一套柜子里的家居服换上,随便擦了擦头发,走出来整理自己的东西。 外套口袋里有个纸折的小兔子,和一枚戒指。犹豫了会儿,易慈试着套了套那枚戒指,在右手中指上戴好,对着光看了看。 怎么能那么合适。 还发着呆,突然听见门响。 “你睡了吗?” 易慈把那枚戒指撸下来收好,走过去开门。 他应该也是洗完澡了。易慈看看他的衣服,又看看自己的,感觉这像是一个牌子的男女款家居服…… 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怎么了?” 李均意递了个玻璃杯给她:“刷牙了吗?我给你送牛奶。” 她摇头,接过来豪迈地一口干完。牛奶是温的。 李均意不知道又被她戳中什么笑点,倚着门一边打量她一边笑。 易慈把杯子还给他,看他一副不打算走的样子,只能委婉道:“还有什么事吗?” 得食闲饭 第60节 他把手里一件干净的衬衫递给她:“给你抱着睡。” 易慈下意识摸了摸耳朵,没接那件衣服。 李均意把衣服披她身上,凑近摸摸她的头发,说吹干头发再睡,随即又低下了头。 易慈以为他要亲自己的嘴,没想到他只是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晚安。” 第61章 第一次在异性家里留宿,易慈其实没怎么睡好。一开始躺上床了,翻来覆去半天,百无聊赖地听着窗外的白噪音。她其实很累了,可是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不能睡。想啊想,到底是没想出来忘了什么,最后抱着一件衣服睡了过去。 半夜醒了一次。从小到大习惯睡硬床了,这床软得过分,她反而睡不踏实。 迷迷糊糊坐起来,她下床上了个厕所,也就是这时候,易慈感觉自己听到了钢琴的声音,若有若无的。 拉开房间的门,她想着去外面听听看。在走廊上站了会儿,整层楼都是黑的,没有琴声,很安静。 猜想大概是睡迷糊听错了,易慈抓了抓头发,慢悠悠晃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醒过来,雨小了些。起床看了眼时间,七点过两分,起晚了。 起床洗漱。照镜子的时候她发现头发长长了。这些年为了方便打理一直留不过耳的短发,这两个月没去打理,头发疯长,都快到下巴了。 洗漱好,在房间里磨蹭了会儿,她想下去倒杯水喝。走下去一看,他居然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餐桌前还有别人。他的助理凯文,还有已经之前见过的家政阿姨。凯文拿着笔电给李均意看屏幕上的东西,家政阿姨在整理冰箱。 易慈站在拐角处看他,没有第一时间走过去,只是看他。李均意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她这边。看见是她,很自然地勾起一个笑来。 “早上好。”他说 “你平时也这个点起吗?”易慈有点惊讶。 “习惯早起工作。” 易慈走过去一看,“你一大早起来包云吞吗?” 李均意包完一个,扭头看了眼凯文拿着的笔电,抽空看分析师发来的股价数据分析,“你要吃几个?” 易慈凑过去看他包的云吞,玉米猪肉馅的,看起来大小也还好:“给我来四十个吧!” 凯文眼皮一抖。 李均意看都不看她:“你现在退役了,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吃,运动量跟不上了。长胖倒是无所谓,我是感觉这样吃不太健康,你先试试少食多餐。先吃25个好吗?不够再加。” 易慈:“……好的。”40个又没多少。 “白色那个水壶边上有烧好的水,我倒好了,你先喝一杯。” 她哦了一声,乖乖去边上拿起杯子喝水,听他跟凯文交代工作。 喝的时候看了眼手机,主任已经在发台风有关的事情了。等后天周一台风会登陆,这次的强度大概率是要停工停学得,主任让他们交代学生做好台风防护准备。 云吞煮好了。李均意没让她先吃,说先凉一下,拉着她聊了会儿接下来几天的打算。 他给了几个选项。气象局给的消息是明晨台风才会登陆,目前还有航班起飞,他们可以去别的地方玩几天,或者趁此机会回去看望她父母,都不想的话,那就一起待在家里。 易慈眼睛盯着吃的,“我先想想,吃完告诉你行吗?” 李均意点头,叮嘱她:“慢慢吃。” 她吃东西惯常很快,今天给了他点面子,0.5倍速一碗云吞下肚,一边吃一边思考未来几天的去处。 等吃饱也想好了。她给了最终决定:“你跟我回家吧。” 商量好后就开始分头行动。她没什么要收拾的,端着碗去厨房想着顺手洗了,结果家政阿姨怎么都不让她上手,她也只好无所事事地去落地窗前看风景,吃阿姨塞给她的一串葡萄。 没一会儿他提着个小行李箱下来,嘱咐阿姨关紧门窗,把室外可移动的一些花草搬进家里,交代完就带着她出发了。 在路上的时候易慈打了个电话给易新开。打第一次的时候爸爸还没接,按理来说这个点应该起了,易慈猜想是没听到。 又等了几分钟那边回拨过来,“小慈?” 她诶一声,问爸爸:“一大早在哪儿啊,这么吵。” 易新开:“和你妈妈来赶早市,台风要来了,我们一起来抢菜!” 易慈失笑:“别又买一大堆塞冰箱里吃十天半个月吃不完。” 闲扯了两句,易新开急着去抢新鲜蔬菜,问她还有什么事情没。易慈告诉爸爸,自己台风天有假,目前在车上了,准备回家待几天。 易新开兴奋了:“那太好了啊!中午能到家吗?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我刚好买了牛肉,不然待会儿打边炉?” 易慈又道:“还有一个人跟我一起的。” 易新开语气仍旧很兴奋:“子仪这次跟你回来玩吗?热烈欢迎啊!待会儿回去我就给你们铺床……” 易慈硬着头皮打断爸爸:“我这次带男朋友回去给你们看看。” 她还没跟爸妈讲过李均意的事儿呢。 接下来,约摸有那么十多秒,易新开那边一点声音都没有。接着,易慈听见爸妈在那边的交谈,林老师问怎么了,女儿要回家怎么还拉着脸。易新开说,小慈要带男朋友回来。 林老师这次抢过了电话,直接质问她:“易慈,你哪儿来的男朋友?” 这还是自上次吵架冷战后她们第一次通电话。 易慈蛮平淡地答她:“反正就是有了。” 林老师急急发问:“哪儿的人?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怎么这就要带回家了?” 被欺骗了多年,此刻易慈也抱着点坏心思想要报复回去,刻意不说那人就是李均意:“在一起还没多长时间。但我觉得挺好的,跟我很合适。正好他最近有空,带回来给你们看看。” 接下来林老师瞬间进入角色,开始细细盘问对方的家庭状况。 哪儿的人?易慈看边上这人一眼,说老家首都的,最近在这边工作。 林老师低低说了句,也太远了,又问他们怎么认识的,易慈说,吃饭的时候碰上了。 林老师问,做什么工作的,易慈说,他就说是打工人,具体我也不清楚。 那对方家庭情况是怎样的呢?林老师问。易慈答,他家里情况有点复杂,他爸爸结过三次婚,他有好几个弟弟妹妹。 沉默几秒。 林老师长长吐了口气。耐着性子问她,对方是什么学历,什么学校毕业的。 这大概算是林老师最关心的问题了。过往林老师找来跟她相亲的那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全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易慈让林老师稍等,轻轻捂住手机,问边上正低头看资料的人:“你是什么学历?” 李均意看她一眼,答道:“p大肄业。” 易慈:“这个我知道,那后来的谢启是什么学历?” 他说:“哥大。但也没读完,感觉学得差不多的时候退学进公司了。” 怎么这些成功人士好像都很爱退学,难道是什么潮流吗。易慈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对林老师道:“严格来说,他的学历是高中毕业。” 林以霞在电话那边深呼吸,语气发紧:“高中毕业?” 易慈:“我也不是多有文化的人,干嘛非要找个名校毕业的男朋友,您也别搞学历歧视那一套。” 林老师愤怒地对易慈表明了她的态度:“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我们帮你找的那些个个家境好条件好,你找了个什么条件的?你发瘟啊易慈!我不同意!不准带回来,带回来我也不让他进门!” 从小吵到大,易慈几乎是条件反射就顶了回去:“我就喜欢他,管你同不同意,我偏要他!” 林以霞冷冷道:“以前求着你谈你不谈,怎么一听说李均意那件事没多久就蹦出来个男朋友,你敢说你不是受了刺激才这样的?” 易慈气急败坏道:“谁,谁受刺激了!我谈个恋爱就是受刺激吗?” 林以霞换了个刁钻的角度游说:“之前你不愿意去相亲,也不谈恋爱,我和你爸嘴上不说,但心里知道你是没放下他。我跟你爸催你去相亲,去认识更多的人,其实不是真的想催你结婚,我们只是想着给你机会认识更多人,让你知道该放下了,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易慈只是听着,没打断,也没插嘴。 “你谈恋爱,我和你爸爸是支持的,现在我们且不说你现在这个男朋友条件怎么样,我们抛开那些,你就跟我讲一句老实话,你真的放下李均意了吗?” 林老师自从几年前当起教导主任后,劝导人可以说是越来越有一套了。 易慈对着电话道:“我没放下,所以呢?”她语气非常理直气壮。 林以霞厉声道:“没放下你就找男朋友,这不就是被刺激了吗!你看你是被刺激傻了,找个高中毕业的来糊弄自己!” “等我到家再说吧。” “易慈!我说了我不同意!” “到家再说。” 说完她挂了电话。 李均意合上电脑,轻轻握住她的手,笑了笑,没说什么。 几个小时后,到达邻市。司机在楼下跟他们告别,去附近一家酒店等他们回去。李均意提着给她爸妈的见面礼在后面走,易慈几步先上了二楼砰砰砰敲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个小缝,易慈贴着门缝,看到林老师的眼睛。接着门又打开了点,林以霞将她一把拽进家里,把门掩上,恶声恶气道:“都说了不要带回家!他今天不可能进我们家的门!” 易慈朝她眨眨眼睛:“你要不要先开门看看,我带回来的是谁?” 第62章 接下来的场景大概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拉开门,林以霞看见李均意,脸色一变,愣了几秒,砰一声把门合上。 这反应是易慈没想到的。 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她看见林老师拍了拍胸口,再度打开门确认。是的,外面有个人,是活生生的人,还笑着跟她打招呼,叫她,老师。 这次林以霞吓得一个踉跄,慌张朝厨房的方向跑,跑得急,拖鞋掉了一只。 她别别扭扭地跳了两步去勾拖鞋,对着厨房喊,老易,老易。叫第二遍的时候,声音是抖的。易新开从厨房跑出来,拿着菜刀系着围裙,一看门外,也傻眼了。俩夫妻就这么傻愣愣的,用这种狼狈的形象迎接了李均意。 想过爸妈会吓到,但易慈没想到反应他们反应会这么大。尤其是林以霞,平时那么正经严肃一人,居然能如此失态。易慈心说自己心理素质还是不错的,当时见到他没算太失态,甚至还能在别人面前装跟他不认识。 她走过去,把李均意手里的东西接进家里。 得食闲饭 第61节 等怀疑人生的阶段过了,林以霞和易新开又进入了激动加兴奋那个阶段,在门口拉着李均意好一通感慨,不敢相信似的,围着他转圈,仔仔细细看。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啊?易新开问。林以霞眼眶红红的,拉着他的手腕不做声,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实在看不下去,易慈走上前把她那情绪激动的双亲拉进门,眼神示意他自己进来。 李均意站在门口看了看,踌躇了片刻,没第一时间踏进去。林老师迎上来,拽着他的胳膊往里面走,易叔叔脱了围裙去给他倒水。 他脸上僵着一个不自然的笑,坐在易慈父母中间,心里微微酸楚。 感动,感慨,局促,很多种情绪交织翻滚着,像做饭时把各种乱七八糟的调料都加到一锅汤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打量着这个家。 有一些变化,但乍一看还是跟记忆里一样。沙发应该是翻新了一下,电视换了个更大的,墙上那副家和万事兴还挂着,边上柜子里那组陶瓷小猪摆件居然还在…… 看着,听着,眼前的一切逐渐抽象,时间扭曲起来,穿过岁月,他看见穿着校服的自己坐下。旁边有个短头发的女孩子掰开一个棒冰,递过来一半,问,你吃不吃。他接过来,恍恍惚惚的。怎么是温热的?低头看,那一半棒冰变成了一个玻璃杯,是易叔叔给他的温水。 “饮啖水先。”易新开说,“记得你只饮白水啊。” 他抬起杯子喝水,抬眼找易慈。她没参与这边的对话,人在餐桌边上,那个位置放了个他没见过的大鱼缸,里面正游着许多小金鱼。她拿着食料喂鱼,看也没看这边。 水喝过半杯,不知怎么,没人开口说话。气氛突然变得微妙,带着点尴尬。李均意把杯子里的水喝完,主动起了话头,开始解释这些年发生的事,为什么失踪,为什么很多年没有消息。 是一段荒诞得让人感叹怎么会是现实中能发生的经历,他讲得很没底气。那些切实发生在自己生命中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太过不可思议,说出口都有些难为情。 可林以霞和易新开听得很认真,不插话不打断,听得专注极了,那表情让他感到不忍。 讲到车祸后不能说话那段的时候,林以霞偏开头,默不作声地去扯桌子上的纸巾。 李均意只能沉默下来。 易慈这时候突然过来了:“家里有没有饭啊?我早上只吃了一小碗云吞,饿死了。” 易新开连忙站起来:“哎呀!光顾着说话都忘了,我做了饭的,先吃饭再说!” 易慈跟着进去端菜,一看菜色,差点笑出声来。白灼菜心,西洋菜牛肉丸汤,苦瓜煎蛋……这一桌绿油油的是要做什么,喂兔子吗? 易新开对她苦笑,小声道:“你妈一开始生气得很,说你要是随便带个人回来,那我们也随便做点菜招待……还不都怪你!也不讲是带阿仔回家。诶等下,小慈,先别端这些出去,我赶紧再做两个菜。” 易慈劝了句:“不然中午先随便吃点。” 反正那人也爱吃素,让他吃个够。 易新开很坚决:“那怎么行!稍微等会儿,我把鱼蒸了,小慈你去把我买的那只烧鹅拿出来热一下……” 手忙脚乱地忙碌了一阵,一道道菜热气腾腾地上桌。端起碗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易慈瞥了眼斜对面的李均意,感觉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嗯,她很满意。可是一看这菜摆放的位置,她又不满意了。 绿油油的菜全都在她跟前,最可气的是,离自己最近的是讨厌的苦瓜。 林以霞指着那堆绿油油对她道:“你多吃点青菜,别光吃肉,多大了还挑食。”说完,给李均意夹了块叉烧。 易新开怕她吃醋,赶紧给她也夹了块肉,靠近耳语安慰道:“意思意思吃点,别生气,你妈也是为你好。” ……那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事还是毫无改变。 易慈苦着脸吃苦瓜,内心又开始计较,觉得那只狐狸精一到家她就失宠了,郁闷得很。 正眼不见心不烦埋着头吃呢,李均意突然站起来把他面前的烧鹅跟那盘苦瓜换了换。 “我爱吃这个。”他说,“放我面前吧。” 林老师后来没再说她什么。 易慈高高兴兴吃完那顿饭,心中得意。反正以后在家不用吃苦了,这一点让她觉得很幸福。 吃过饭,又变成了固定模式,林老师带着李均意林书房去了,易慈留下来帮爸爸收拾。她很好奇妈妈在跟李均意聊什么,非常想去书房门口偷听,可易新开不让她走,拉着她东问西问,打听李均意的事情。 “所以你们真的在一起了吗?”易新开语气有点兴奋。 易慈反问:“你看着不像吗?” 易新开摇头,又点头:“我也说不上来……像又不像吧。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妈跟我说怀疑你俩早恋,问我看出来没,我当时只觉得不太像,让你妈别乱想。所以你们是从高中那会儿就开始早恋了吗?” 易慈翻了个白眼:“我才没早恋。” 易新开朝她挤眼睛:“那是你暗恋他?” 易慈把碗一丢,愤怒道:“谁暗恋他,搞笑,明明是他暗恋我!” “小慈,你以前没这么自恋吧。” “本来就是!!” “好好好,你说得都对。那阿仔现在是在哪里工作?他亲生的爸爸妈妈对他好吗?你跟我讲讲。” 她洗着碗,三言两语地转述了李均意现在的现状,他妈妈在国外,爸爸是个有名有姓的企业家,家庭关系的话只能用狐狸智斗豺狼虎豹来形容了。他现在表面上过得非常体面,开的车很好,住的房子很大,有很多人这辈子再怎么努力都赚不到的钱,是另一个阶层的人,货真价实的富家公子。但是。但是他好像每天都不太开心,看起来很累,胃口也没有以前好了。这些年人生的那些变故给了他一些创伤,生理上心理上都有,她还挺担心的。 “全是无妄之灾。唉,好好的,怎么净碰上这些事情了。”易新开唏嘘得很,“小慈,在一起是要互相照顾互相体谅的,你以后也要多关心他一些。” 她点头:“我知道的。” 洗过碗,林老师和李均意还没从书房里出来,他们谈了很久,谈着谈着,林老师走出来,把易新开也叫了进去,独独留下她一个人。 感觉自己被他们孤立了,易慈很不开心,扒着门偷听了会儿,没听出什么所以然来,故意挠门搞出点动静来表达不满,里面也没人理她。 回房间无所事事地坐了半天,等游戏打完一局外面才有动静。午饭才吃过没多久,易新开又进厨房准备晚饭了,看样子是打算好好展示下他的厨艺。林以霞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易慈探头往书房看了两眼,李均意蹲在角落里,托着脸看地上几个纸箱子里的东西。 这人身上有种让人不自觉就安静下来的气质。 像这样看着他,易慈有时候会下意识地想屏住呼吸。他太不像个凡人了,易慈有时候会这样想。他长得太好看,好看得那么飘渺,那么不真实,会不会真的是下凡来历劫的啊? 她应该是不小心才误入他的世界的吧。 原本有一肚子好奇,想问他刚刚和爸妈在房间里背着自己说了什么,看了他半晌,又感觉没必要那么着急了。 她走过去,蹲到他边上,跟他一起看。 是之前从他学校寄回来的东西,他的私人物品。有一箱子书,另一箱是杂七杂八的物件。这些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但她家里还是把这些东西保存得好好的,盼望着主人某天能出现,回来认领。 李均意翻了翻那箱子书,找到一本英文版的《时空的大尺度结构》。 拍拍上面的灰尘,随意翻开,易慈看见书中间夹着一枚书签。 那枚书签很特别,不见叶肉,只留叶脉,叶片经过处理,薄如蝉翼,对着光看漂亮极了。 他拿起那枚书签,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 易慈好奇,问他:“你做的?” 李均意点头,说:“这是一片很特别的叶子。” 她又瞧了几眼,没看出跟别的叶子有什么不同:“哪里特别?” “你跳起来摸过这片叶子。” 易慈仍一头雾水:“啊?我??” 夏天,偶遇,她神采飞扬地跳起来摸一片叶子。因为那个场景,莫名其妙的,他心里发生了一场化学反应。 不知所起,突如其来,就那样发生了。 李均意笑着摇摇头,没再解释,把那枚书签和一段往事,安静地夹回书里。 第63章 易慈追问,什么意思,我在哪里摸过这片叶子?她并不知情,想知道更多细节,可再问,李均意又什么都不讲了,继续翻看他在京上学时遗留在学校里的东西。 书,背包,衣服,钢笔,老旧的笔电,几盒昆虫标本,一个早就没电的mp3。他把东西一一拿出来看了一遍,再原封不动放回去。 李均意一直没讲话,只是看,倒是易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本书我送你的,记得吗?不知道你爱看什么书,当时去问了林老师,她推荐我买的。你这个杯子是高中那会儿就用的那个对吧?用了好久啊。真不明白你,那会儿年纪轻轻就喜欢用保温杯。看,这个mp3还记得吗?哈哈哈,之前我总是借你的听,还下了好些我喜欢的歌…… 那个mp3在某段时间甚至变成了他俩交流的一种方式。不爱听他的那些古典音乐,她自作主张下了一堆自己喜欢的流行音乐,还回去几天再借,以为下的那些歌会被删掉,结果他只删了一部分。易慈猜留下那些是他觉得可以听的,拿到后再下一堆,再次还了又借,看他会留下什么曲目。 也不知道现在这个mp4里,还有些什么歌。 两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是有关自己的,散落在过去的碎片,她把那些碎片拾起来,再一一拼补到现在的他身上。 易慈一个人讲了半天,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顿生不满:“你该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李均意往她那边挪了一步,捏她的脸。 “我记得。” “……你为什么这么爱掐我的脸?” 李均意仍是看着她笑。 易慈一掌拍到他肩上,问:“我爸妈跟你说什么了?” 李均意拉着她站起来在书桌边坐下,答:“问了我一些问题。” “比如呢?” “问我为什么没读完书,问我跟你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也不是很意外。她捏着自己的手指,也没看他:“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 “你具体跟我讲讲。” “说了很多,要我从头到尾说吗?” “可以只讲我们俩的部分。你怎么跟林老师说的?” 李均意语气慢条斯理的,“我说,我们很认真地在一起了。她问我们有什么打算,我说了自己的态度,希望尽快和你建立合法、稳定、长久的关系。如果你,林老师和易叔叔都同意,我明天就可以跟你去领证。” 这见鬼的直白。易慈有点无奈:“你到底有多着急啊,就这么想结婚吗?” 李均意朝她点点头,还反问她:“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易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欲言又止地瞅了他半天,感觉也没法反驳,到最后也没憋出来一个字来,灰溜溜地走了,去隔壁敲林老师的门。 等里面说了进,易慈推门进去,见林以霞抱着手坐在梳妆台前抱着手发呆。 林以霞转头,朝她招招手,让她过去说话。 她发现林老师面色有些奇怪。坐了会儿,一直没开口,只是皱着眉打量她。 易慈眼神飘忽,不知怎么,总觉得被这么看有点心虚,“干嘛这样看我。” 林以霞冷哼道:“你这次倒是沉得住气,六月份就碰面了,憋了几个月都没跟家里说。” 得食闲饭 第62节 易慈不屑道:“之前他出事你也没跟我说啊。” “我那是善意的谎言,你是恶意的欺骗,性质不同。” “你所谓的善意对我来讲恶意满满。” “我们是担心你,也担心你的职业生涯好吗,当时你在刷成绩啊,告诉你影响到比赛状态怎么办?就算你事后埋怨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瞒着你。” 易慈很不高兴:“无论如何,你这样很不尊重我。” 闻言,林以霞罕见地服了个软:“这一点我做得不对,妈妈跟你道歉。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们不想别的事影响到你的职业生涯,我们也是为你好。” 又是这句绑架人的为你好。 易慈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讲这个了。” “好,那你跟我讲讲你们俩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跟林老师聊这种话题让易慈不太适应。她挠挠头,含糊道:“我暂时没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那你为什么把他带回家?” 易慈义正言辞道:“你们以前都把他当半个儿子照顾了,就算没在一起,难道他就不能回来看看你们?” 林以霞有点好笑:“好。那请问这次他是用什么身份来家里呢,我以前的学生?还是你男朋友?” “……为什么要纠结这个?” “这决定了我们今天的谈话方向。” 易慈道:“是我把你曾经的学生以我男朋友的身份带回家了,这样可以了吗。” 林以霞抱着手看她,目光里带着审视:“你们已经到准备结婚的阶段了是吗?” 易慈赶紧摆手:“你别听他乱说什么结婚,没到那一步呢。” 林以霞:“不管以后你们怎么发展,有什么打算,他该给的态度是要给的,说有那个打算,至少说明他在考虑你们的未来,对这段关系也很认真。不过关于你们俩……” 接着,林老师委婉地补充,如果结婚,她目前的态度是不太支持,希望他们慎重考虑。 易慈提高音量:“你不支持?” 这话居然是从林老师嘴里说出来的,易慈实在有些意外。以前李均意在家里地位比她高多了,那只狐狸最会装乖巧懂事,林以霞和易新开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一副恨不得去跟李初神父抢儿子的样子。她还以为自己跟李均意在一起林老师会开心得去买鞭炮来放三天三夜呢,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林以霞道:“如果是从前他的家庭状况,我可以毫无负担地祝福你们在一起,可他现在的家庭太显赫,也太复杂,我怕你以后应付不来。” 哦。易慈问:“就因为这个?” 林以霞摇摇头,拿出几沓文件在她面前铺开,指着其中一份:“这份是他过去几年的病例和基因检测报告,具体情况你知道吗?除了那次车祸后大大小小的后遗症,他的心理疾病也让人不得不在意,诊断结果你自己看看。他没有隐瞒不报,这点是好的,但是小慈,换作任何一个父母都不希望自己孩子的另一半身体有那么多毛病,即使对方是我最喜欢的学生。这些都是隐患,未知的风险。” 诚然,李均意这条件是有些尴尬。他身心不太健康,可经济状况这一栏又很好,好到甚至让人不安了。他在林老师那儿有太多加分项,可消失多年后再出现又带回一身的减分项。正负一抵消,什么都没了。 知道林老师的担心很合理,但易慈还是反驳道:“那我每天出门也会遇到很多危机和风险啊,这世界每天都要发生那么多意外,也不差这一个两个。而且他现在状态还算稳定,就是心病重了点……就算以后真有什么问题,我陪他慢慢治就好了,我有这个心理准备。” 林以霞摇摇头,不是很赞同她的说法,但也只是道:“还没走到那一步,你当然可以轻轻松松说出这种话。算了,食得咸鱼饮得渴,你自己想清楚。” 易慈指着边上另外一堆文件问:“这些又是什么?” 厚厚的几沓,快有一本书那么厚了。 林以霞说:“他拟好的婚前协议,一些赠予,还有……”顿了下,“遗嘱。” 啊? 她睁大眼:“什么意思?” 林以霞还有点奇怪:“他没给你看过?” 易慈摇头。 林以霞看她那冒着傻气的茫然表情,叹了口气。 “他如果以目前的身份结婚,不是那样简单的一件事,会涉及很多财产问题。协议我都看了,内容都很尊重你,甚至偏向你,从世俗的角度看,他很有诚意。我想,这次他把这些带来,是想让我们安心。签了这些,只要你们建立合法的婚姻关系,你会拥有很多难以想象的资产,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林以霞报了个数,“这是什么概念,你明白吗?” 有点吓人的一个数字。 懵了几秒,易慈心说真奇妙,我好像又凑齐了一项偶像剧女主角体验啊! 太不可思议了。 林以霞道:“这对很多人而言都是诱惑,巨大的诱惑。走出去跟任何一个人讲这件事,估计大多人都会跟你讲一句抵到烂。” 是吗。 “可是我没那么喜欢钱,应该不会被金钱腐蚀。” 这是实话。钱确实很重要,如果有很多当然很开心,没有那么多也无所谓,足够生活就好。她自认不是个物欲很强的人,也就是食欲旺盛了点……反正在易慈的价值观里,开心自在是最重要的。像李均意那样顶着个金光闪闪的身份每天劳心劳神地赚一堆窝囊费,易慈只觉得他蛮可怜的。 看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林以霞又叹了口气。 “正好也说到这里了,我今天认真嘱咐你一次,你认真听着。” 哦。她点点头:“我听着呢。” “我不知道你对婚姻是什么看法,但在我看来,结婚这件事本身没多么了不起,自己的人生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不管以后你的另一半条件有多优越,你都要保证自己有谋生的能力,不要依附别人生活,不准放弃工作,这是底线,能做到吗?” 这次易慈没顶嘴:“能。” 除此以外,林老师又嘱咐了她很多话,絮絮叨叨的,一点都不见平时简明扼要说话只抓重点的样子。 林老师说,要自尊自爱,先好好爱自己再去爱别人。 两个人在一起要互相扶持,互相尊重,包容彼此。生活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平淡淡的,只有极少数的时候才会遇到风浪。平常的日子里要珍惜,遇到风浪的时候要同舟共济。 如果真心喜欢,在一起的时候就尽力一点。但不要用光所有力气,毕竟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感情最好还是双向健康地流动比较好,要符合能量守恒定律。 明明该是很温馨感人的气氛,可林老师表情严肃,语气硬邦邦的,一直是那种在讲台上讲课、在办公室里训学生的口吻,这就导致场面有些违和。 易慈本来闷着头听金玉良言,等听得有点无聊了,抬起头看了眼妈妈。 离得太近,又是面对面的姿势,她看清了林以霞两鬓的几根白头发,眼角的皱纹。 易慈突然鼻子就酸了,没来由的。 她凑过去抱了抱林以霞。 林以霞愣了几秒,随即拍拍她的背:“我也只是讲讲我的担心,我的顾虑,到底怎么选还是看你,你自己拿主意,我们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林以霞说,“结婚也好,不结也罢,只要你开心幸福,觉得值得,我和你爸都支持你的选择。” 易慈埋在她肩上点头。 林以霞不太习惯跟她这么腻歪,抱了没一会儿就提着她的领子站起来了,又去边上包里摸出几沓卷子递给她。“拿给你男朋友,跟他讲如果闲着没事做就帮我批卷子,批完跟以前一样登记好。行了,我刷下手机,没事别来叫我。” 说完,往边上躺椅一歪,一副赶紧跪安别打扰她玩手机的样子。 易慈:“……嗻。” 第64章 易慈在书房里看那几份合同,他的病例,诊断报告,婚前协议。李均意捏着支红笔,在她对面批卷子。 看了没一会儿,易慈冷不丁找回些当年坐在这个位置上写作业的感觉,越看越困。尤其是那份厚如习题册的婚前协议,简直比数学题还无聊透顶。实在看不进去,她开始唉声叹气地趴着转笔玩,看李均意批卷子。 “是月考卷吗?”她没话找话。 “嗯,好像是学校自己出的卷子。” “你现在还会做这些题吗?” “会吧,题不是很难。” 笔滑下来,掉在桌面上。她问:“你猜林老师跟我说了什么?” 李均意头也不抬,在卷子最后那个大题上打了个叉,“应该会让你考虑清楚要不要跟我结婚。” 哦。易慈撇撇嘴:“你又猜到了?” “她问我的时候表情就不太好看,反复问我好几遍谢家的事情,问我身体情况。这很正常,换作我是林老师也会有这样的担心。” 易慈眯起眼睛:“那你猜我怎么答林老师的。” 他语气平淡:“这还用猜吗,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你都要跟林老师对着干。” 易慈:“嗯嗯,你这一步都算到了。所以呢,你难不成觉得我为了跟林老师对着干不顾家人反对都要嫁给你吧?” 李均意摊手:“我可没这么说。” “你还不止算计我这边是吧,还丢给林老师一堆什么吓死人的协议,合同,企图用金钱蒙蔽我爸妈和我的双眼。” 李均意有点好笑:“你怎么这样想我。” “难道不是吗?你这个人就是一肚子阴谋诡计。李均意,你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偏不上你的当。” 他手里的笔顿了下,又低下头去改卷子。大概是改到一份成绩不好的,易慈只见他一直在打叉。 易慈不看他了,转头去看窗台上易新开挂起来玩的风球,和为了防台风粘在窗户上的胶带。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她枕着手臂,用笔去拨那颗风球。 “感觉你适合结婚,又不是很适合。”易慈说,“我不明白你。你现在的很多所做所为时常给我一种违和感,像是……像是你自己说的,你在用一些东西约束自己,你努力去靠近一些东西,和这个世界更亲近一点,让你看起来没那么奇怪。” 李均意抬起头,幽幽问:“难道你怀疑我不是人类?” 易慈笑,拿虚拟的手枪瞄准他:“何方妖孽,还不现出原形!” 他很配合:“女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几百年前救的一只狐狸。” “不认得,速速拿命来。” 他快憋不住笑了:“本来就是你的啊。” 易慈刚要接话,他爸突然敲了敲门,端着两碗龙眼冰进来给他们吃。也没多待,放下吃的装模作样关心他俩几句就走了。最好笑的是,走的时候给他俩关上了门……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爸爸做的龙眼冰没甜品店那么复杂花哨,去核龙眼加红糖水加碎冰,再放上一些干桂花。她爱吃这个,没一会儿就干掉一碗。 吃完自己的,她看李均意吃半天还剩了几个在碗里,也不知道还吃不吃,遂提问:“不吃啦?” 李均意说不想吃了。 她把那个碗拿过来,两三下把他剩的也吃掉了。 李均意抬头看她一眼,指了指她手边的水杯:“吃完甜的,饮水。” 她抬起杯子喝了口水,问他:“还要批多久啊?” 李均意说:“快了。” 得食闲饭 第63节 她没事情干,拿手机出来玩小游戏,玩到后来,越玩越困,不知怎么就枕着手臂睡过去了。睡得不熟,她进入一种奇怪的浅眠状态,肉身在休息,意识依旧清醒,还能感知周围的一切。她能笔尖擦过纸张的声音,雨打窗台的声音,屋外偶有的一些响动。这个房间是让人觉得安全、舒适的,尤其是书桌,她就没睡过这么舒服的桌子。 接着,易慈感觉脸被什么碰了碰,然后是眼睛。她猜,李均意又捏她脸了,好像还亲了亲她的眼睛。 最后是被什么味道给香醒的。 她抬起头揉揉脖子,发现李均意没在房间里了,而自己身上搭着他的薄外套。 空气全是扑鼻的香味。闻几秒,人彻底清醒了。 她连蹦带跳奔出去往厨房跑,大声问:“今晚食咩啊?” 李均意先端着个大碗出来了,给她报菜名:“酸梅鹅。” 易慈眼睛一亮:“正啊!” 林以霞又端着两个盘子走出来,说:“滑蛋牛肉,青菜。” 易慈:“嗯嗯,牛肉好,牛肉靓!” 易新开最后端着砂锅出来了,满脸是笑:“你俩爱喝的莲藕猪骨汤,还有个鱼。小慈,你去端。” 满满一桌子菜,搞得像是什么年节。她带着李均意回来了,大概爸妈看来是堪比年节的日子。挨个把菜都吃了一遍,积极夸赞爸爸的手艺,把易新开捧得眉开眼笑的。四人围坐一张圆桌,也没人再问起李均意那些糟心的往事,他们说,笑,聊桌上的菜,互相分享各自的近况。 林以霞说,这届学生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不服管还特别懒,也不知道今年能上多少重本。 易慈说,回去以后冬训就要开始了。她带的几个运动员成绩都不是很突出,愁人。另外,她有时候把握不好对学生那个度,太亲切不好,太严厉也不对,她时常感到困惑。 易新开说,前段时间拉了个乘客,是个靓女,上车后提前给了很多车费,说她没有目的地,乱开就好。易新开看她心情不佳,特意选了些风景开阔的地方开,等路过一个大桥,靓女看着窗外,突然掩面哭了起来。一直开到黄昏,靓女两手空空地在机场下车。临走时,易新开给了她几个自己兜里的蜜橘,让她别太难过,实在太累就去哪儿散散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轮到李均意,他端着碗哑然半天,最后道:“我最近在……”他难得吞吞吐吐的,“在犹豫要不要去做一件事。对我而言,那是个很困难的选择。” 易慈问:“什么选择,to be or not to do吗?” 林以霞翻白眼:“你出去千万不要讲英文丢人现眼。” 李均意低头笑了。 明明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一听她说这种话就会笑成这样,看起来没那么聪明了。 反正也笑了,目的达成。易慈转头去看林以霞,回嘴道:“我又没说给你听。” 易新开:“吃菜!吃菜!” 饭毕,等陪易慈洗过碗,李均意说该走了。易慈陪他出去告知爸妈,说他会去酒店,等台风过境后再来接上易慈一起回去。 易新开蛮舍不得他走,问道:“那这几天都吃什么啊?酒店里的餐应该也不好吃吧。” 林以霞:“外面雨很大。” 易新开:“不然就住家里吧,有房间的啊。” 易慈:“……这合适吗?” 易新开朝她摆摆手:“要是别人,你第一次带回家肯定留在家不合适,但阿仔不一样啊,他不仅是你男朋友,也是这个家的阿仔嘛!都回家了为什么还要出去住?外面刮风又下雨的,一家人待在一起比较好。” 这理由也太牵强了。 易慈又去看林以霞,本以为林老师怎么都会反对两句,结果看到林老师已经抱了套干净的床单被套出来,一言不发地往客房那边去了。她刚刚不是还说不太支持吗?不支持还让他留在家里睡?这也太矛盾了吧,原则呢? 易慈一脸茫然地看了看易新开,又去看边上的李均意。 对方朝她笑了笑,仿佛在说,这可不关我的事。 司机来了一趟,把他的行李送到门口就离开了。易慈一脸懵地看着爸妈帮他铺床、收拾房间,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省略号来。 实在无言以对,易慈摇摇头,去鱼缸前看小金鱼。 看了没一会,他也走了过来,立在她身侧。易慈随意指了指一条,问,这叫什么知道吗?李均意答,丹凤。她又指了一条,这个呢?他说,布里斯托。那个呢?他说,蝶尾。 易慈说,那年你送我的小金鱼突然死了,我很难过,伤心很久。自那以后我爸爸开始学着养鱼,都快养成半个专家了。我知道,他是想用很多新的小金鱼来让我忘掉以前那两只。 李均意问,那你忘了吗? 易慈想了想,答他,如果你没出现,我应该会说服自己忘了的。不管用多久,用什么方法,我会说服自己去试一试的,我也很怕一直活在过去里。唉,林老师他们总是觉得我没放下你,我在等你,他们把我想得怪深情的。怎么说啊,是也不是吧。我是没办法,你明白吗? 李均意点头,嗯,明白的。 易慈说,你可千万别觉得我是那种大情种非你不可这么多年就等着你啊。她又重复一遍,我没有,我不是。 李均意继续点头,嗯,你不是,我是。是我非你不可,这么多年就等着你。 感觉被肉麻到了,易慈嘴角一抖,随即毫不犹豫地出掌,不轻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 苍天可鉴,她真没用什么力气,可这人纸糊的一般,轻飘飘往边上一倒,一副扶风弱柳的样子。她还在疑惑这人吃错什么药了,接着她爸妈从客房里走出来,好巧不巧看见了这一幕。 易新开皱眉,问她:“小慈,你在做什么?” 林以霞瞪她一眼:“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学咏春?” 而李均意在一旁无辜地望着她。 易慈:“……”拳头硬了。 第65章 李均意躺在床上,目光停在天花板上。 窗外的雨声闷闷的。时间已经很晚,易慈和她爸妈应该都睡了,他也应该早点闭上眼睛睡觉,什么都别做,什么都别想,在这张陌生的小床上睡个好觉。 雨越来越大了。哗啦啦的,风吹得窗户摇动,台风已经登陆。 无论是小雨暴雨,对别人而言雨声或许是催眠的白噪音,可对他而言聒噪而刺耳。 纽约总是下雨。 当时从病床上只能看到一小片窗外的天,灰灰的,丑丑的。打开窗户,他能闻到雨的腥味。在那段不能说话,无法与外界交流的日子里,他的世界仿佛总是带着一层雨的滤镜,永远阴郁而潮湿。坏天气,坏情绪的温床。 做复健那几年,他梦游过几次。 某个深夜,他走进了一个被'父亲'唤醒的梦中。那个穿着黑袍的影子推推他的肩膀,手里拿着一只蜡烛,对他说,我们该走了。 要去哪里,他不知道,就那样跟着对方一路走出公寓,走出大楼,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突然,那个穿着黑袍的人消失了,没留下一句话,他就那样被丢在那里。他走了很久,发现自己走不出那片旷野,找不到出路。走累了,他再没有力气,在一片草地席地坐下,再之后发生了什么,他记不清了。第二天头脑昏沉地被人推醒时,李均意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公园的草坪上,他躺在那儿淋了一晚上的雨,直到清晨才被人发现。 还有几个夜晚,徐诗发现他深夜梦游到琴房弹琴。 他不知道自己做过那些事。从那种状态中醒来时总有点恍惚,难以分辨面前的世界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局部意识仿佛形成了另一个宇宙,而他需要允许两套规则在身体里运行,就像用大脑同时运行两种系统。 离开纽约前,徐诗问他,这种状态回去真的没问题吗? 李均意反问她,你觉得我什么状态? 徐诗说,你还没有好起来。 李均意再次反问她,那你怎么确定,我以前就真的身心健康?我真的'好'过? 徐诗不说话了。 他最后宽慰徐诗,说,我回国就是去找医我的药。 到底能不能'好'起来?'好'又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他不知道。 他做得还不够好吗? 要做哪一步才是'正常人'?有时候也会觉得困惑。 到底怎么区分正常和不正常,做测试,做量表,看病历?到底谁定的标准?因为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所以是不正常。 医生问起他的梦。 他跟她聊易慈。聊他们一起下课回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聊她给自己买的小蛋糕,送自己的书,看向自己的目光。 医生打断他,说,我说的是,你的梦,我们需要分析你的梦。 他答,我讲的就是我的梦。 没见面之前,李均意用她来区别那两个世界。只要她出现,不用怀疑,那一定就是梦了。 现在也是,他在那片本该没有人的雪地里发现了她的踪迹,她在很高的地方站着,隔着高入云端的悬梯。他往上走,往云端,往风雪飘来的地方走,在心里想,这是雅各的天梯吗。他呼吸变重,爬得有些吃力,但已经快要靠近她了。 走到尽头,他筋疲力尽地站在她面前,张开手想要拥抱她。没抱到,她一瞬间就消失了。他只抱住了他自己,和一阵风。 李均意从梦里睁开眼睛。 感觉到什么后,他转头看向床边。 易慈趴在床边看他,他们的脸相距不到10公分。 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均意下意识伸手掐了下她的脸,确认。 她没有消失,还拍掉了他的手。 “你怎么是这个反应?”易慈表情很失望,“你不是应该被我吓到吗!” 我刚刚梦到你了,李均意心道。 他坐起来,问她:“你进来做什么?” 她理直气壮的:“我来叫你吃早餐啊。你平时不是都早起吗,今天这么晚都不起来,一回我家就睡懒觉啊?” 李均意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是有点迟了。 他坐起来,看她穿的24号球服,问:"又不能出门,穿球衣做什么?" 易慈说:"没找到以前的睡衣,拿这个当睡衣穿。" 没说两句话,林以霞探了个头进来看他俩,皱着眉骂易慈:"都跟你说了别吵人家睡觉,平时工作那么忙,难得回来能休息几天。" 易慈怒道:"我没吵他,他自己醒的!" "没吵?没吵那你进来做什么?趴人家床边上做什么?" "我,我能做什么,我找他脸上的痣!不行吗?" “那你为什么脸红,你敏感肌啊?” 李均意没有加入她们的纷争, 默默收拾好床出去洗漱。朝厨房那边看了眼,易叔叔在给他们准备早餐。到卫生间洗漱,他盯着架子上那个粉色的漱口杯和配套的牙刷看了很久。旁边那套是同款的蓝色,易慈的,她自己不想用粉色,昨晚二话不说先拿走了蓝色。 他拿起那把粉色牙刷,开始刷牙。 早餐是蒸云吞和枸杞叶牛丸汤,易慈额外还要吃三个水煮蛋。 得食闲饭 第64节 餐桌上的气氛很家常,也很容易让人放松,让李均意忍不住又在心里自我怀疑了一遍,这到底是不是一个梦。 或许他清醒地活在自己的梦中。 被台风困在家里,不能外出,做得最多的事情好像就是吃和睡。窝在家里打边炉,打牌,打游戏,这就是欢度放假台风天的最好方式了。 白天没事的时候易慈就拉着李均意玩牌,一开始两个人玩抽乌龟,接着易新开申请加入游戏,于是变成三个人斗地主,到最后林以霞看他们三个玩也坐不住了,翻箱倒柜地找出家里那副缺了好几张牌的麻将来和大家同乐。 易慈原本以为玩这些游戏怎么说都要被李均意智商碾压一下,结果打了两天下来,她居然还靠着自己那烂到爆的牌技赢了不少? 想来真相只有一个。 回房间后易慈质问他:"你不觉得你这样放水太明显了吗?" 李均意说:"这不是放水,是人情世故。" 易慈抱起手看他:"你拿人情世故跟我们玩牌啊?" 李均意改了口风:"倒也不完全是人情世故。" 易慈:"那是什么?" 李均意把手放到左胸口:"是责任,是感召,是……" 听不下去,易慈一脸无语地捂住他的嘴。李均意看了她几秒,突然亲了亲她的手心。易慈把手拿开,心乱了几秒,目光不知道该往哪放。 他又凑近亲了她一下。 易慈这次睁大眼看他。 李均意小声说了句抱歉,又道,"我以为你是想要我亲你。" 书房的门关上了。一门之隔外,爸妈都还在客厅走动着,他们就靠在门背后接吻。她甚至忘了是谁先开始的,反正就那样发生了。 这好像是在做坏事,可感觉并不赖。 有脚步声,林以霞讲着电话回房间了,路过这扇房门。 等分开一些,李均意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老师在外面啊。 易慈还抓着他的领口,"我不怕老师。" 李均意一脸苦恼的样子:“你把我压在这里亲,还不让我走,我要告诉老师。” 易慈:“去告啊,不然你现在就喊两声,看有没有老师会来救你。” 李均意摸摸她的头发,还要说什么,易慈拿一根手指点了点他的小腹,问:“你平时锻炼吗,有没有腹肌?” 李均意:“你以后就知道了。” 易慈一脸自豪地道:“我有哦,你想看吗?” 李均意挑起眉看她:“你这算不算性骚扰我?” 易慈笑:“你看起来好像有点兴奋啊。” 李均意扶着她的肩膀,把距离稍拉开一些,不让她再继续撩拨,“别太过火。” 这个时代还有这么发乎情止乎礼的男人也是稀奇。可他越正经,易慈就越觉得他是在假正经,忍不住想逗他。 她继续靠近一些,认真道:“等你醒的时候,我真的在找你脸上的痣。” 李均意问,找到了吗。 易慈凑近,在他听力不太好的那只耳朵靠近脸颊的地方碰了碰,说,在这里。语气高兴得像发现了一个星系。 有些时候,李均意无法分析出易慈为什么开心。她好像总是能因为一件他无法理解的事情笑起来,看他用粉色牙刷会笑,看他帮易叔叔择菜会笑,找到他的一颗痣也会笑。 李均意低头吻她。 下一秒,砰砰两下敲门声突然在耳边炸响。易慈吓得一把推开他,瞪圆了眼睛。李均意被她推出几米,正好推到一把红木椅子前,他顺势坐下。 俩人面面相觑。 易新开没听到里面应声,在门外又敲了两下,大声道:“你俩在里面干什么啊?快出来食饭啦!” 第66章 几天过去,气象台发布最新消息,台风开始向西北方向移动。 群里发了返工通知,该回去上班了。对此易慈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惋惜,呆在家不能出门很无聊,可真要回去上班了又觉得很舍不得家。 离开那天,易新开一大早就开始打包给他们带回去的东西。 爸妈不会直接说舍不得,只会在他们回去的后备箱里塞上家里做的腊肠腊肉,干蚝干贝,卤好的牛肉和鸡爪鸡翅……这架势,他们像是来回家进货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塞到最后,李均意差点连行李箱都没地方放了。 原本易慈憋着没说什么,等看见易新开从楼下抱来一桶泡酒往车上放时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劝阻道:"酒就不要了,我们平常都不喝啊。" 易新开:"昨天阿仔说这个酒好喝啊,这次泡得确实很成功,你们带回去喝掉好了。" "不要,都塞不下了。" "哎呀,挤一挤还能装。" 易慈好言好语劝了半天,那桶酒最后还是没能上车。易新开临走了还在碎碎念说不要一桶那用几个小瓶子装一点回去喝也好啊,一边说一边悄悄往空隙里塞一包他自己晒的土茯苓。林以霞则是一直在边上不知道跟李均意说些什么,从家里说到楼下。 等他们都上车了,她爸妈还站在车边上,依依不舍的样子。 易慈探头出去让这两公婆赶紧上楼,林以霞摆摆手,让他们先走。 车开出小区,一直等到看不见爸妈的身影她才回头。 上车前易新开还给他俩灌了两杯马蹄露,让他们在路上喝。 车开出去半晌,易慈拿杯子喝了口爱心糖水,忍不住酸了他一句:"之前我老豆让我带在路上喝的是凉茶,到你这就是糖水,我沾你光了喔。" 李均意指了指窗外,转移话题:"到学校了。" 易慈也转头出去看。 司机把车停到路边。 他们下车,撑着伞在门外走了走。一眼看去,学校冷冷清清的,校门紧闭着,保安亭里的门卫正低头刷着手机。大门外立着一块牌子,社会人士不得入内。 进不去了。 易慈:“现在都不让进的,除非让林老师带我们进。要不要我给她打电话?” 李均意摇头,没多停留,站在门外略看了片刻,揽着她回到车里。 车转眼就开走了。他们都没往回看,视线放在前方。 天依旧阴着,窗外是不断倒退的景色,还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 很久过去,没人说话,车里一直静悄悄的。时间在流逝,他们也是。 李均意还放空着,想着,易慈挽住他一只手臂,打了个哈欠。 李均意摸摸她的头发。摸了一下,感觉有点好摸,又揉了几下。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觉得结婚的本质是什么?" 李均意想了想,说:"类似资产重组。" 易慈哦一声,"我好像没什么资产可以跟你重组。" "你对自己的评估有误。" “上车前你跟林老师是在聊我们俩的事儿吗?” 李均意点头,“差不多吧。” 车里流淌出了调子轻缓,柔和的钢琴曲,是她平日拿来催眠那种。 “你俩不会背着我偷偷给我订婚吧?” 李均意看她一眼,“你很希望我们这样做吗?” “不希望。所以你们到底背着我说了些什么?” 李均意觉得她追问的表情简直像个怕被朋友排挤的小学生。 “林老师劝我有空的话去把书读完。” 易慈大笑出声。 “林老师本来就有点学历崇拜,你高中学历,她肯定超级介意的。” 李均意点头,“林老师还说,如果我打算再读书深造,顺便把你带上。” 易慈猛地扭头看他,“什么?” 李均意说:“林老师想让我带着你再读点书。” ……让他继续读书,怎么还扯上她了? 易慈急了:“我都一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读书啊!” “为什么不能读?”李均意反问她,“当教练也有很多可以学的,如果能继续学一些前沿的训练手段教学方法,我想也没什么坏处。” “我不喜欢读书。” “不喜欢读书没关系,但你要坚持学习。你自己是做了那么多年运动员的,应该清楚科学和系统训练的重要性,你练短跑难道只需要有体能会跑步就可以了吗?现在的教练需要学很多知识,运动生理、运动解剖你需要懂,比赛指导、技术分析、竞赛规划你也要学……” 易慈听得头疼:“你是林老师派来的卧底吗?” 李均意诚恳道:“我只是向你提出合理建议。” 是啊,听起来是很合理,很为她考虑。然而易慈莫名有点不高兴,总觉得自己又被那种“为你好”的提议绑架了。拜林老师所赐,她本能反感所有带有说教性质的劝导和建议,即使那是对的。 易慈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认真说话的脸。 嗯…… 这优越的五官,脸型,轮廓。 确实是够让学生时期那些女生暗恋到写几本观察日记的程度。 主要是他身上那种气质。这人并不是那种浑身散发着荷尔蒙恨不得昭告全天下我很帅的张扬型帅哥,他的好看是内敛而沉默的,更像一架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的昂贵钢琴,有种与世无争的淡漠感,可只要看见他,你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看着看着,易慈一不留神,越看越入迷。 然后就开始沉浸式欣赏这人的好皮相了。 得食闲饭 第65节 男朋友长得太帅就这点不好,本来还在生气,盯着他看一会儿就完全气不起来了。 李均意讲了半天,见她也不吭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 易慈诚心感叹道:“你睫毛怎么这么长啊!” 李均意一愣,随即失笑。 “可不可以送我一根留作纪念?” 说着已经跃跃欲试地伸出了手。 李均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闹。” “就揪一根!” “你无聊就玩手机,别玩我。” “我不无聊,快让我揪一根!” 一番拉锯后,李均意无奈妥协了,同意让她揪一根,并且强调,就一根。易慈笑着凑近他,说:"你有没有听过,睫毛掉了可以许愿,很灵的。" “没听过。” “那你现在知道了。” 他闭上眼,等着她拔自己的睫毛。等了半天没感觉到痛,她没拔,好像只是伸手摸了摸,动作很小心,他觉得有点痒。接着是更柔软的触感,和温暖的呼吸。他想,易慈应该是亲了亲他的眼睛。 - 送完易慈,司机把李均意送回家。 凯文早早在停车场等待着帮他拿行李,打开后备箱的时候吓了一跳。 都是些吃的,他和司机一起搬了两趟才全部搬完。 几天不见,凯文感觉谢总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人都精神了些,想来是因为休假过得很愉快。 简单汇报完工作以后,凯文开始向对方播报一则重磅新闻。 今晨,齐嘉地产内部发出违纪通报,几名高管因串通招投标,收受回扣,数据造假等问题,严重违反公司制度,正在停职进行调查。此事牵涉到公司的一名元老,其他参与人员还包括两位区域副总。消息一出,集团内部像是也经历了一场台风。大家都猜,管理层即将经历一场大变动。 凯文特地补充,因为涉事的一名高管是斐总共事很久的下属,斐总在会上被董事长批评了很久。 但听完后谢总没什么反应,看起来像是早就知道,毫不意外。 又像是不太在乎。 偶尔凯文会无法分辨老板有没有认真听自己说话。有时候他心不在焉的,以为他没听,可如果开小差走个神不小心口误没把什么事情说清楚,对方会很清晰及时地指出你的错误,看似散漫不专心,实则什么都听进去了,只能说他那闲闲散散的状态很具有迷惑性。 凯文觉得,谢总的脑袋构造好像跟常人不同,多了个高性能处理器,处理公务的风格和效率只能用细思极恐来形容。 “我跟您对一下之后的日程?” 李均意还盯着手机屏幕,摇头,说:“忘了告诉你,我打算继续休假。” 凯文愣了下,一时无言,半天没说话。 总部出事,斐总有个左膀右臂牵扯其中,牵涉贪腐。按照凯文预想的剧情,现在他们谢总接下来应该抓住机会好好做分公司的上市,一飞冲天,杀回总部,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可谢总告诉他:“我会继续休假。跟之前说好的一样,我最近不会在公司露面,有什么动静你及时汇报,有人找的话,你实话实说。哦,可以对外讲我在准备结婚。” 还要继续休假? 要准备结婚了?接下来不会真要休婚假了吧? 总裁休假这么久,管理处于无人驾驶状态,这是很危险的一个讯号。 “谢总,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他轻描淡写地答:“现在的情况需要我休假。” 凯文一时愣住,都有点不知所措了。 这副撂挑子不想干了的样子是认真的吗? 凯文茫然地看着谢总,有些苦恼地推测,难道我的上司真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难道谢总其实是个恋爱脑? 李均意仿佛没发现助理的欲言又止,自顾自地喝了口水,放空几秒,突然想到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睫。 片刻后,成功揪下一根睫毛。 他把那根睫毛放到手心里,手掌合拢,握着它胸前画完十字,接着闭眼,虔诚地许了个愿。 第67章 短暂的假期过后,因为即将开始的大赛,易慈逐渐忙碌起来。 校队被选拔中的运动员已经集中在省队进行训练,易慈不需要跟队,但隔三差五就会过来看一看。 这天她和学校教练组一起来看场地,也看看学校田径队的备战情况。 台风过境后,一连多日都是大晴天。 正午时分,露天操场上全是在训练的运动员,朝气蓬勃的面孔。太阳毒辣,教练组站在看台附近的阴凉处讨论着这次队员的训练成绩。 忙忙碌碌一上午,办完正事,易慈跟着大部队一起往回走。走着走着,她突然半蹲下去,摸了摸被晒得发烫的跑道。 没多久有人发现她落在后面,扭头喊了她一声。易慈几步追上去,刘主任热得满头大汗,一边拿小风扇对着吹一边问她:“你神神叨叨的摸跑道干嘛,施法啊?” 易慈有些不好意思地答:“没,就是突然想起我进省队的时候了。” 主任:“哎哟,还开始怀念过去了,你最近有点感性啊!” 另一个负责田赛的教练在边上搭腔:“易慈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怀念一下过去也很正常。” 烈日下,主任淡淡道:“她?呵,你们是不知道啊,她一开始转短跑的时候那叫一个不情不愿,刚进省队的时候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 易慈想赶紧打住这个话题,连忙打岔:“……那个那个,下午是不是要交队员的体检报告啊?” 但周围一圈教练已经纷纷竖起耳朵凑过来了。 刘主任清清嗓子:“当时她才进来就开始封闭式训练了,要准备她的第一次大赛。刚去有点不适应环境,估计心理压力也大,她每天没精打采的。有一天在室内练力量,她练着练着突然朝我跑过来,哭着跟我说——教练,我想打篮球!” 一群人都被这个陈年旧梗逗得哄笑起来。 易慈脸瞬间爆红,羞耻得简直想钻进地缝里。 她压低帽沿,闷头快步往前走,想先赶紧逃离这个社死现场,还没走几步,她突然撞进一个人怀里。 帽子碰掉了。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抓起了帽子,再重新扣到她头上。 易慈抬起头,看见来人,吓了一跳。 李均意扶住她的肩,问:“走路怎么不看路?” 看见他都来不及高兴,易慈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挑这群活宝在的时候来了? 果然,下一秒,身后那群同事们发现目标,知道她那位传说中的男朋友又来找了,很默契地进入起哄状态,集体“噫——”了半天。 住她隔壁的尹舒取笑她:“易慈,你跑什么啊?不想打篮球啦?!” 众人纷纷学舌,稀稀拉拉地喊起来:“教练,我想打篮球!” 她赶紧拉着李均意往外逃,身后又飘来一句:“教练,我想谈恋爱!!” 烈日炎炎,运动场上笑声一片。 易慈拉着李均意,原本只是快走,感觉被这么看笑话实在难受,心一横就拖着他的手往前狂奔起来。 他俩这么一跑,后边那群人更兴奋了,有人还亢奋地搞起了现场解说—— “这是个全新的男女双人跑项目!” “好的,三道次起跑领先!非常漂亮的途中跑!” “加速!” “保持住!冲刺!” “撞线啦!” …… 易慈一路拉着李均意狂奔出了操场。 减速,易慈慢慢停下来,喘着气问他:“怎么不在车里等我啊?” 李均意被迫跟她跑了一路,也有些气喘:“给你打电话没接,车上等得无聊,我就说过来找找。”顿了下,他很不解地发问,“我们为什么要跑?” 易慈叹气道:“你觉得呢?” 李均意说不知道,又问:“你觉得我很见不得人吗?” 易慈无奈道:“你每次来碰见他们我都要被起哄半天!” 李均意:“可我觉得他们也没有恶意,你越躲他们越兴奋,为什么不坦然一点。” 该怎么给他解释她只是单纯的不好意思呢? 易慈挠挠头,转移话题道:“怎么最近天天来接我啊,你休假到底休多久?” 李均意很自然地牵起她,往停车场的方向走,故作伤心道:“你烦我了?” 易慈瞅他一眼:“怕耽误你工作。” 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李均意突然闲了起来,每天还有空来给她送饭,接她下班。他以前实在太忙,一周能见一次都是幸运,现在可以天天见面,她反倒很不适应,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看你这架势像是要无限期休假。”她试探着问了,“是有什么情况吗?” “我只是人不在公司,有什么事凯文会转告,我大多居家处理了。” “真没什么事?” “暂时还没有。” 走到停车场,他们上了一辆埃尔法,凯文在前座跟易慈打过招呼就下车了,让他们独处。 李均意把带来的食盒打开,先递给她一碗冰冰凉凉的银耳莲子羹,再一一把菜都端出来。 得食闲饭 第66节 跟他吃饭,易慈感觉她就没用过重复的餐具,就算是做好送过来吃,他也要好好摆盘,再挑选跟菜品适合的碗碟,也不知道该说他是有审美追求还是闲得无聊。昨天她用珐琅彩碗吃饭,前天用粗陶碗吃饭,大前天用木碗吃饭,今天又换了,改用一个青瓷碗吃饭。 易慈端详着手里这个碗,细看才发现碗身有精致的浮雕,色泽晶莹纯净,摸起来手感尤其不错。 她忍不住感叹:“这碗真好看,感觉像什么古董。” 李均意点头,说:“确实算个古董,我之前在香港拍的。” 易慈一口饭差点噎住。 “你拿古董瓷器装饭给我吃??” 李均意点头,想到什么,又补充说:“买过来洗过,消过毒,很干净,可以用。” “……我的意思是太贵了,怎么能拿来用啊!” “为什么不行?我买的时候就打算拿来当餐具用。”他很有道理的样子,“感觉今天的菜色跟这只碗很配我才拿来的。” 荷叶蒸鸡,荷塘小炒,糯米藕,火腿莲子豆腐羹……好吧,今天吃的是“荷“主题,确实跟这只荷叶边的碗很搭。 可这也太夸张了。 她动作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下次拜托你拿普通的碗给我用。” 李均意给她夹了个鸡腿。原本想说,你前几天用过那个珐琅彩的更贵一些。想了想,感觉也没必要说。艺术品不一定要放在架子上,他觉得让她拿着用,好像更有价值些。 吃饭吃到一半,他的助理敲敲车门,说有一通电话要他接。李均意看了眼来电人,下车去听电话了,易慈留在车上吃饭。 她看凯文一直站在外面,忍不住说了句:“你不然在车上等吧?外面太热了。” 对方回她一个职业化的笑容:“谢易小姐体谅,没关系的,我站外面正好透透气。” 易慈忍不住笑:“怎么感觉你很怕他啊,他平常对你们很凶吗?” 凯文愣了下,随即斟酌着答:“谢总平时很随和。” 易慈有点不信:“工作的时候也很随和?” 凯文沉默半天,硬着头皮答:“谢总工作的时候很专业。” 易慈觉得他答得实在太表面,感觉没意思,索性不问了。 结果凯文又突然开口道:“谢总记性很好,只要留意过,职位再低的员工也能记得名姓,平时待人和善,不会摆什么架子,工作的时候就严肃冷淡些,但不会苛责下属。我跟着谢总这么久,学到很多东西,受益匪浅。” 真是官方。易慈失笑:“我可不想听你夸他,你跟我聊聊别的?” 凯文沉默片刻。 好半天,他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谢总的私生活非常简单,从不乱搞男女关系。” 能不能讲点新鲜的。易慈摆手:“这我也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最近为什么这么闲啊?他都不用去公司的吗?”她趁机打听。 正好提起他忧虑的事,凯文叹了口气,说:“这个我也不清楚,谢总或许有自己的打算。” 易慈道:“他这个人惯常这样的,做什么事都不爱跟人商量,等你知道的时候已经……”话说到一半,她看见李均意回来了,扭头坐回去。凯文也侧过身子,装作若无其事。 吃过饭,投喂员挥挥手坐车走了。易慈在阳光下站了会儿,等车看不见了才拎着个打包袋慢悠悠往回走。是李均意带来的点心,说让她带去跟同事分享。 等跟大家碰面了,易慈拿出吃的来分了分,以吃会友。一群运动员出身的教练,大多精力充沛,胃口也好,听见有吃的一个比一个踊跃积极,没一会儿就瓜分得七七八八。 他最近来找她来得勤,要么是给她送饭,要么是接她去吃饭。也因着易慈谈恋爱的缘故,他们田径队教练组最近很有口福,大家纷纷评价说她找了个很不错的对象,各方面条件过硬就不说了,最关键的是人大方,办事周到,给她送吃的还爱屋及乌连带身边人一起照顾了。毕竟吃人嘴短,众人对李均意印象非常好,提起都是赞不绝口的,时不时就打趣她是不是好事将近。 易慈把盒子里最后一块糕点拿起来吃掉,抬头看了看蓝天白云,想着,但愿是以后他的世界都是这种天气吧。 第68章 .. 月底,易慈跟队北上参加比赛。 机场分别,没出现什么依依不舍的场景,没说几句话她就拎着行李风风火火跟着大部队走了,一边倒退走一边跟他挥手,还很爽朗地给了他几个飞吻。 李均意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一开始没走,站在原地发了半天呆。 他相貌太吸睛,这天还穿了正装,来来往往吸引不少人注意。助理在边上等了几分钟,等发现有人悄悄拿手机偷拍老板时才走过去询问,是有什么事吗,这里人多,要不要先离开。 李均意说:“给她带的菠萝包放在包里,她的包有点满,吃的时候可能已经压扁了。” 他在惦记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凯文接不了这话,只委婉地催促:“我们该走了。” 李均意点头,转身往回走。他发现出口处挤了不少人,手里还举着什么。凯文在旁边道,好像是哪个明星。话音刚落,他诶了一声,发现他们那辆三地牌宾利车边上有一辆保姆车。 凯文先去开车门,李均意走在后面一点,低头查看短信,不知道哪儿窜出来一个人,他赶紧往边上让了让,鼻尖擦过一阵对他而言有些浓郁的香水味。 凯文赶紧走过来,隔开他和那位高挑的女士。 对方拉下口罩,突然开口道:“谢先生,好巧在这里碰见你。” 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女士又道:“我们在一次慈善晚宴上见过,我当时……” 凯文敏感地感觉到有镜头在闪,连忙护着他上了车。等车开出去才抱怨道:“这也要蹭。” 他都帮那位女星想好怎么写八卦通稿了——机场密会!某姓女艺人与齐嘉大公子交往甚密,疑似地下恋,双方十分谨慎,碰面后分头驱车离开。 这个小插曲很可能徒增他的工作量,凯文内心非常不爽。 “为什么感觉最近这种情况有点多。”他问。 不仅多,还防不胜防。凯文叹气:“和许小姐的婚约取消之后就变多了。” 李均意已经理解到了另一层:“所以你认为我该快点结婚彻底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对吗?” 凯文:“……”他有表达这个意思吗?? 李均意笑了笑,开始闭目养神,听对方在边上给他汇报公司的情况。 人虽然不在公司,但该处理的工作他一样没落下,事无巨细都问过。凯文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选择这个时候玩失踪,等发现集团接二连三地出事并且有四处起火的趋势,凯文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对比旁人,他们这边反而平静得有些反常了。 他不再怀疑上司的任何决定。 “董事长今天也打电话约您见面了。” 李均意答:“还是说我不舒服。” 车驶出去很久,聊完工作他们就没话了,沉默很久。 “我记得你是北方人。”李均意突然道。 凯文点头,说是。 “来这边习惯吗?” 凯文静了几秒,委婉地答:“这边天气还挺……特别的,还是很热。秋天不像秋天,更像夏天,树都还开花呢。” 李均意看了眼窗外。 没有金黄落叶,没有微凉秋风,不像那些四季分明的城市,这里的秋天很隐晦,不易让人发现。 他说:“我以前在学校里看见过一棵花树,一半开花,一半落叶,算是在这里很常见的现象。当时看着,觉得那棵树很像一个矛盾的人,身体和内里也分成两部分,一半活着,另一半却已经快死了。” 凯文心中有些奇怪,履历上的谢总自幼待在美国,为什么会说在这里的学校看过一棵树? 不知道怎么接话,凯文只能沉默着,把谢总这有些伤春悲秋的言论归因于好几天不能见到易小姐,有些低落。 几小时后,车停在湾区一个码头前。 一个有些驼背的高瘦男人给他拉开了车门,那人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看见对方李均意还有些奇怪:“你怎么来了?” 凯文解释:“船要到公海,以防万一。” 李均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们上了一艘游轮。 有人来接应,一路迎着他们上到三层,穿过大堂一张张牌桌。这一层打氧很足,灯光明亮,大屏幕上是一局正在进行的牌九。 走到尽头,穿过一条挂满书法画作的长廊,再推开尽头一扇门,里间另有乾坤。随行被要求留在外面,他独自进了另一个独立包间。 一个穿了身灰色练功服的老者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迎他:“最近难约啊。” 他笑着走过去:“最近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蒋生别怪罪。” 落座,寒暄几句,他们开始看今晚奖池最高那桌的实况大屏,闲聊饮茶。 经营着博彩产业,但蒋逸文本人很少参与赌局,他更喜欢看别人玩,观察那些沉迷赌局的客人脸上各异的表情。 “你们家最近好像有点麻烦。”蒋生关心道,“还应付得来吗?” 他答:“也不算什么麻烦。家里有个弟弟,最近跟我有点小矛盾。” 蒋生很理解的样子:“嗯,家里孩子多就是这样的,爱吵,爱打架。我一直有个吃饭太快的毛病,就因为小时候爱跟兄弟姐妹抢着吃东西,明明桌上饭菜还很多,但就是怕自己没得吃了。” 他答:“大概抢着吃更香。” 坐了没多久,又有几个人进来找蒋生,都是当地有些身份的商贾名流。有人拿出雪茄点燃,闻不惯烟味,屋里又闷,他站起来跟蒋生告辞,说出去逛一逛。 等他走后,那个抽雪茄的人问:“蒋生和那个后生仔蛮熟?” 有人搭腔:“齐嘉老谢的大儿子。” “他去年拿了沈彦兴看上那块地。” 蒋生笑着说:“我之前欠他一个人情,一直找不到机会还。” 有人又提起谢斐,说谢家两兄弟不太对付。谢家长子和老二不和,好像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一件事。 后来换了话题。有人在看赛马,笑着来问蒋生看几号顺眼,他来押。 大屏幕里,之前被谈论的那个身影走向一张牌桌,不知怎么,众人都默契地停止了交谈。 “他德州打得很好,但很少出来玩,今天难得。”蒋生指着画面里那个一身黑正装的人道,“我押他。” 整场池底最高的一张牌桌,李均意或许是最不投入的那一个。他没怎么认真玩,坐下的时候就想着打发下时间,等易慈给自己打电话。 这类扑克的玩法很像一场模拟的投资游戏,心理博弈占比较大。对赌博本身没什么兴趣,他只喜欢博弈的过程。 可惜今晚牌局质量不高,场上几人太容易露出马脚,看微表情和肢体动作,听说话语调,他基本能判断出个大概。 印象比较深的是斜对面那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思考得有些久的时候会下意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那很可能说明他在面临两难的决策。是一个特定且十分明显的破绽,足以让对手发现很多信息。 李均意当时没怎么解读对方,只是有些羡慕人家有戒指可以摸。 得食闲饭 第67节 他打得心不在焉,可没想到后来越打越顺,手气好得出奇,居然还拿了一把皇家同花顺。 拿着别人梦寐以求的牌,可那一刻他心里还暗叫了一声晦气,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他宁愿不要这牌运。 牌局精彩,旁人都看得热血沸腾,他赢得心事重重,表情看上去比那些输的人更凝重。 结束后他给易慈打电话,第一通她没接。 晚饭就在车上随便吃了点轻食,按理来说该饿了,去餐厅叫了份牛排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吃了两口就感觉胃口全无。 他放下刀叉,开始发呆,听餐厅里放的小步舞曲。手指下意识地在桌下跟着点,在脑子里弹。 弹到一半,她打了个视频过来。 应该是刚洗完澡,她擦着头发问他在哪呢,在做什么。 李均意说他在游轮上,正在吃饭,给她看自己没吃多少的牛排。 “游轮?我不在你就去纸醉金迷啊。”易慈道,“不过你怎么大晚上才吃饭?哇,牛排!看起来蛮好吃的。” “吃不下,感觉今天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没胃口也要吃啊,不吃东西怎么行。” 他勉勉强强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 易慈满意地点头,又道:“继续啊,再吃一口。” 一口一口又一口,在易慈的监督下,他莫名其妙就把那盘肉都吃完了。 “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易慈夸张地感叹,“我不在你连饭都吃不下吗?这么想我啊。” 李均意拿杯子喝了口水,说:“好像是。” 他们隔着手机屏幕对视。 几秒后,易慈先移开了目光。 李均意突然道:“今天我在停车场被人叫住搭讪,在赌场洗手间门口被塞电话号码。” 易慈大度地表示:“我懂我懂,男朋友太帅了怎么办哈哈哈!你以前在学校里也是这样的,我早就习惯了,我不吃醋,这种事不用报备。” 李均意问:“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 她又装傻:“啊?你说什么,没听清,我有点卡!” 李均意幽怨地看着她。半晌,不看她了,他拿起餐刀去戳盘子里剩的那个小番茄。 他突然问:“如果我有一天告诉你,我要去做一件很危险但不得不做的事,你会阻止我吗?” 易慈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有多危险?生命危险,还是要进局子?” 他答:“差不多吧。” 静了大半天。 “不做不行吗?有别的方法能解决吗?” “不确定。”他仍是问,“你会阻止我吗?” 易慈摇头:“我不知道。” 他一刀戳死盘子里那个小番茄,抬头,对着屏幕笑了笑,轻松道:“我开玩笑的。” 第69章 “当教练好玩儿吗?” 这是得知她带队来首都比赛,说什么都要买票来看现场的许诺尔大小姐此刻对她的灵魂发问。别人问估计会问累不累,待遇怎样,她问的是,好不好玩儿。 易慈答她:“工作哪有好不好玩啊,傻女。” 许诺尔哈哈笑起来:“因为感觉你工作的时候特别精神,和平时不一样。” 易慈笑:“没有吧,我平时也这样。” 原本怕她一个千金大小姐来看平时根本不关心的体育赛事觉得无趣第二天不会来了,没想到几天下来人家每天坚持来体育馆报道打卡,也不知道是觉得新鲜还是平时真的太无聊了。 易慈也没办法一直陪她,大多时候要跟队看赛况做记录,也就偶尔能跑过来跟她说两句话。 “你喜欢这个工作吗?”许诺尔突然又问她。 易慈想了想,答她:“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吧。现在有句话不是说嘛,质疑教练,理解教练,到最后成为教练,我也是这样。” 许诺尔笑,“shawn平时那么忙,你们真的有时间在一起吗?” 易慈答道:“他忙他的啊,反正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不在的时候,我就好好爱自己。” 最后一天比赛结束,和队里报备后,易慈跟着这位大小姐一起去吃了顿饭。 不是想像中高级得让人焦虑的地方,就是个小学附近的家常菜馆,藏在一个胡同里,看起来非常接地气。 易慈口味算宽,北方菜系也喜欢,更别说还是个碳水脑袋加肉食动物,这一桌子完全是她的菜,炒饼,焦溜丸子,肘子,爆三样,软炸虾仁…… 许诺尔说:“别看店小,他家好吃的,开很多年了,我哥特爱吃他家的炒饼。” 易慈问:“你们那种家庭也会来这种小店吃啊?” “我们什么家庭?又不是什么皇室每天还吃国宴,你以为我们天天鲍参翅肚大鱼大肉啊?”许诺尔摆摆手,“没有那么夸张。” 这顿饭吃得气氛不错。大概知道撬墙角无望了,许诺尔现在跟她相处自然了很多,很少再说什么不着调的话。 吃到一半,李均意给她打来电话,询问她明天的航班和行程。易慈去洗手间接,一一告知完,又听见他问:“你是跟队里的人一起吃的吗?” 易慈诚实答他:“跟你的前未婚妻。” 李均意无语几秒,奉告一句:“离她远点,不要跟她去奇怪的地方,最好吃过饭就分开。” 易慈跟他讲道理:“可是我觉得她挺好玩的。她以前是你的未婚妻,现在是我的朋友,我不能跟朋友一起玩吗?你不可以限制我的交友。” 李均意听完,沉默半天,最后说了句注意安全,把电话挂了。 饭毕,许诺尔迅速呼朋唤友组了个局,说什么都要带她去‘嗨’到尽兴,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易慈实在推脱不过,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带到了一个夜店。 过往的夜生活基本是大排档和ktv,易慈很少来这种夜场,走进去的时候只觉得这场子空气很闷,音乐声特别吵,震得耳朵都有点疼。 她坐在许诺尔边上,暗中观察首都的夜场,时不时和边上许诺尔的朋友们说两句话,也不是太无聊。 灯光时而蓝,时而橘,时而粉,照在她脸上。台上有表演,这会儿换了首抒情的粤语歌。她猜歌手本身应该不会说粤语,唱的时候有些咬字怪怪的。 易慈专心听歌,没注意到有个年轻男人从边上卡座走过来。 对方往许诺尔边上一坐:“巧了啊,诺尔姐,好久没见你。” 许诺尔拍了下对方的脑袋:“我出来喝十次酒八次都能碰见你,谢喆,你住酒吧啦?” “别人约的嘛。”谢喆朝她边上使了个眼色,放低声音,“女朋友?” 是就好了。许诺尔摇头:“人家直的,轮不到我。” 谢喆两眼放光:“是我喜欢的那种御姐,好飒!完蛋,我好像一见钟情了!” 这话有点耳熟。许诺尔嘴角一抽:“你把不到的,别去沾边,她是……诶,谢喆,谢喆!你回来!!” 谢喆已经站了起来,端着杯子坐到易慈边上,喊了声:“美女。” 易慈转过头,看他。 她对谢喆的第一印象是有点亚健康。体态就很不好,坐没坐相,弯腰驼背的。长得还不错,就是状态不怎么样,估计是常年泡在烟酒堆里还经常熬夜,没什么精气神,虚。 “有事吗?”她问。 谢喆懒散一笑:“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吗。” 许诺尔原本想制止,想到什么,索性不管了,让他去作死,抱着手在旁边表情管理,努力忍住不笑。 谢喆:“一个人发呆,也不喝酒,是不是无聊啊。” 易慈微微挑起眉,看看左边的陌生男人,又看看右边的许诺尔。 她是被搭讪了吗? 许诺尔咳了咳,在她耳边介绍:“shawn的弟弟,谢喆,本市榜上有名的纨绔子弟。” 弟弟? 他好像有两个弟弟。 谢喆? 她思索了几秒当初李均意给自己科普的果子家庭,把面前这张脸跟某种坚果对上号,恍然大悟地指着谢喆道:“哦,你是那个,那个,开心果!” 谢喆没明白为什么这位美女指着他说开心果,但还是被对方惊喜的表情逗乐了。 “如果你需要,我以后就做你的开心果。” 易慈被这话震惊了:“啊?” 许诺尔在旁边憋笑憋得快内伤了。 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闲聊了一会儿。谢喆对她显然很有兴趣,坐得越来越近,不停打听她的事情。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令易慈意想不到的,她居然现在看到了那传说中的“今晚全场消费谢公子买单”。谢公子豪爽地刷卡请每桌喝酒,不多时,有推车给她送来了精致甜品和豪华果盘,与此同时,头顶彩带漫天乱飞,场面一度浮夸得令人咋舌。 只能说长见识了。 易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谢喆对她说:“我今晚不是要当你的开心果吗?千金买你一笑。” 易慈突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很容易吸引那些富家少爷小姐的体质,怎么每碰上一个,对方总会对她产生莫大的兴趣? 她憋着没笑,故意板着脸问他:“你为我花这么多钱做什么?” 谢喆说:“你猜。” 易慈摇头:“我不知道啊,你具体讲讲。” 谢喆又靠近了一点点:“我想……” 他话没说完,头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大概用了十足的力,谢喆整个身体都被打得往旁边歪了歪。 易慈转头。 得食闲饭 第68节 看见来人,她蹭地站起来。 这人是她身上装了定位吗? 谢喆无端遭人袭击,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一边转头一边开骂:“卧槽,哪个王八……”顿了下,“哥?!”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颤抖着说出来了。 李均意一身黑正装,静静站在那儿,面无表情。 他沉默着,像一种无声的轻蔑。 看见对方,谢喆刚刚那副浪荡子做派瞬间全无,一下子就怂了。他后退了几步,把手背到身后悄悄把烟给丢了,随即低下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样子。这套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易慈在边上看着,感觉他对李均意的恐惧已经类似应激反应了,仅仅只是一个眼神就吓得魂不附体,也是奇观。这只狐狸有这么可怕吗? 他穿得这么周正地出现在整场最受瞩目的一个卡座前,这闹哄哄的地方好像都变得严肃冷淡很多。 易慈看气氛太僵,走过去拉拉他的袖子:“你怎么来了啊?” 李均意转头看她。 “下午到的,来接你回去。” 怎么都不说呢。易慈叹气道:“你喜欢这种比较突然的出场方式吗?” 他没接这话,转头又继续去盯那些还在罚站的谢喆。 许诺尔笑着站起来拍拍李均意的肩:“先走了。谢总,下手轻点。”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易慈实在受不了,挽住他一只手臂往外面拉:“出去再说。” 她拉着这位大少爷先出去了,凯文赶紧去扶后边那边原地罚站的小少爷。 谢喆吓得腿都软了,崩溃地问凯文:“我哥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他在那边忙工作忙得都生病了吗!!” 凯文答:“谢总来接易小姐回去,他没生病。待会儿你可千万别乱问什么,低着头别说话就行。” 谢喆内心万马奔腾:“难道那是我哥女朋友??” 凯文同情地点了点头。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谢喆心中哀嚎一声,恨不得直接晕过去一了百了。凯文艰难地扛着他走出去,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走出店门,李均意突然凑近闻了闻她,问:“喝了多少?” “没喝。”易慈答,“我说了我不太会喝,也没人勉强我。” 李均意皱着眉:“所以你觉得这地方好玩吗?” 易慈笑着摆摆手:“今晚最好玩的是你弟弟,又得戚又得意。” 她刚说完,凯文架着脚步虚浮的谢喆出来了。易慈看他被吓得不轻,有点好笑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开心果,笑一个啊。” 谢喆勉勉强强冲她挤出一个苦笑:“姐姐,好姐姐,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您了,我罪该万死,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易慈说:“你没错啊。你约我喝一杯,我说不喝,你就给我点了十杯八杯饮料,还一直陪我说话。我觉得你很搞笑,确实是开心果。”说完她转头拍了下李均意的胳膊,“你今天不要说他也别动手,他都多大了你还棍棒教育,这样不好。” 谢喆感动得热泪盈眶,只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使。 李均意懒得说什么,侧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易慈继续对谢喆道:“现在很晚了,你快点回家吧。开心果,把背挺直了走路!以后不要含胸驼背的,不好看。” 谢喆感激涕零地跟他冷着脸就足够吓人的长兄和一直笑着的漂亮嫂嫂跪安滚回家。 凯文负责押送他,等上了他哥在当地常用的那辆墨绿色奔驰谢喆还有些恍恍惚惚的,今天居然没被揍?上次在迪厅被逮出来在门口他就被那位信上帝的恶魔大哥从车后备箱抽出高尔夫球杆动了顿家法,周围一群人看着,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拉。 这次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了?他实在不敢相信居然能逃过一劫,假的吧…… 系好安全带,车起步前谢喆终于有勇气往外面看了看。 他看见他的恶魔哥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棒棒糖,拆开包装纸递给那个天使姐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第70章 “草莓味啊。”她说 “草莓牛奶味。”他纠正。 这一条街基本都是夜场,时间已经很晚了,可周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夸张的是路上还堵着车。路两边也停满了车,随便走两步,感觉像在逛车展。 他们边上有一对男女在抽烟。易慈和他站在一起,拿着根棒棒糖吃。 原本该等另一辆车来接的,易慈看了看时间距离,没考虑多久,拉起他说先走一段再说吧。 他们沿着长街,逆着人流一直走。 易慈走路惯常很快,李均意不停提醒她,慢一点,我们是散步,不是赶路。 她突然笑着说:“你弟弟真的很好玩。” 李均意问他们都聊了什么。 聊了什么。一个男人搭讪女人会说些什么?左不过是那些。你叫什么,你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是什么星座,有些像某种程度上的相亲。 易慈说:“我问他,你相信光吗。你弟反问我,那你相不相信爱情。”说完她自己先大笑起来,“还挺会的嘛。” 李均意问:“那你相信吗?” 顿了顿,半晌她才道:“现在大家拿爱情当玩笑讲,听的人都想条件反射笑一笑了。” 李均意:“这是很郑重很严肃的事情,为什么要笑。” 她说:“可能因为大多人不把那当做一件很郑重很严肃的事。” 他问:“那你呢?” 她答:“我相信奇迹。” 他们又路过一家酒吧门口,看见几个女孩子结伴走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挑匀称,穿了一条非常修身的红色连衣裙,留一头深棕的长卷发。易慈多看了那位靓女几眼,李均意发现了她的目光,随之看过去。 等走过去了,李均意拍了下她的头,问:“你为什么要盯着人家的胸看?” 易慈白他一眼:“我没看她的胸。”顿了下,“我在看她的头发。” “头发?” “嗯,感觉她的长卷发很好看,好看的东西总是想多看两眼嘛。” 说起来,李均意都没看过她长头发是什么样子。 “你也可以留。” 易慈果断摇头:“我头发太多了,打理起来好麻烦,不想弄。” 他终于有立场讲这句话:“这个麻烦我愿意接手,你如果有留的打算,我以后帮你管了,说到做到。” 易慈把那颗糖咬碎,拿掉塑料棒子,凑过去亲他一下。 后来漫无边际地聊了很多事情。她讲体育馆里的比赛,被发令枪声吓到的许诺尔,上场前紧张得扇自己耳光的年轻运动员。他也讲了讲自己的这些天,在游轮上吃饭,睡觉,和人应酬,半夜睡不着起来看海,发呆,跟自己对话。听起来,他们的生活没什么相交的地方,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能聊到一起,还能聊得这么开心。 偶尔她会想,他们这样拍拖是不是太普通了,见面只是吃饭,散步,没什么特别的节目,相处方式有些稚气。成年人的恋爱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里充满着角力,博弈,互不相让,轰轰烈烈…… 心里是这样想的,她便这样问了,我们是不是在谈很无趣平淡的恋爱,你怎么看。 李均意想了想,答她:“或许别人眼里的无趣平淡的感情,对我而言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东西了。”说完指一指天上,让她看今晚的月亮。 不知道代表谁的心。她看着,想着,突然笑了。 有车一直在边上跟着,等他们压完马路。易慈没觉得他们走了多久,她一点都不累,总觉得拉着他,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也是可以的。最后是李均意先叫停了她的深夜漫游活动,拉着她上车离开。 按照他之前在电话里的说法,最近情况特殊,他是不太方便回来的。但刚刚既然碰见了谢喆,那他今晚索性就回去住了,见见家里那群人。唱这么久空城计他也累了,这次回去索性直接跟他们打明牌,算算总账。 他说得不清不楚,偏偏她还是听懂了些,“那我可以跟你去吗?” 李均意笑:“你担心我啊?” 她说:“担心啊,但说实话更担心那些被你记恨上的人。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好像对她的话有些意外,但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之前我答应林老师,你不需要应付跟谢家有关的事。她不是很相信我的说法,认为我现在既然姓谢,你以后怎么都要跟他们打交道,这话我不同意,但当时我也没反驳什么。”李均意说,“这件事看你的意思。我说谢家不会有人想不开去找你的不痛快,这是承诺。所以,你要是乐意跟我回家看看那群人平时怎么搭台子唱戏也行,就当个消遣。不乐意见,永远不接触也没什么关系。” 这次大赛结束,她可以休息一段时间。正好有空,易慈不介意去看看他家那台大戏,主要是好奇他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我想跟你去看看。”她说。 易慈先回酒店取了行李,接着跟他回了他在这边的‘家’。进门时已经是深夜,但依旧有个中年女人等着来接应他们。到处都黑漆漆的,也没机会参观这大得像王府的宅子,七拐八拐走了一阵,上二楼。 中式风格的宅院,家具全都古香古色。主卧连着个很大的书房,他没让她去睡客房,把自己的床给她了,自己去睡书房里的小卧室。 第二天清早她醒了,洗漱好没事做,又不好一个人出去在这大宅子里乱跑,实在无聊,穿着睡衣去里面看了看他的动静。 她一路摸过去,蹲到他床边看了看。 并没有出声叫他,奇的是这人警惕性还挺高,感觉到什么似的,迷迷蒙蒙醒了,幽幽睁开眼。 看了眼时间,太早了,李均意一脸无奈地拉起被子蒙住头,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 感觉他这样子莫名有点可爱,易慈没忍住凑过去,隔着被子抱了抱他。 李均意不堪其扰,把人拽上床掀开被窝一裹,让她别闹了,陪自己再睡一会儿。 她被抱得有点心猿意马,嘴上还在质问:“你不是思想很封建很传统要结婚了才可以那什么吗,现在怎么好意思把我往床上拉,成何体统。” 李均意语气平淡:“是你先动手的。” 她窝在他怀里,也不敢乱动,只是嘴闲不住,“为什么还要睡啊?已经六点半了,我想出去晨跑。” 他没理她。 “你最近怎么总是睡懒觉,是不是湿气有点重?” 他还是没答。 “这床也太软了,为什么喜欢睡这么软的床垫,你是豌豆公主吗?” ……… 她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堆话。李均意一概不答,阖眼睡得很香的样子,装聋作哑。易慈一个人说得累了,被他抱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光大亮。睡多了,易慈扶着头昏昏沉沉起来,身边没人。 得食闲饭 第69节 出去后才发现他在外面办公。她去洗了把脸出来,只觉得饿得不行了,问他什么时候能吃上饭,能不能给口吃的。 李均意把电脑合上,问她想两个人吃还是想边看戏边吃。 易慈说想看戏,下饭。 他一回来,谢家的人约好了一般,平时在的不在的,全出现在一张饭桌上凑热闹了。 谢家的人好像都知道她的存在,李均意都没介绍,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坐她上首,那位笑得很儒雅,长得还挺英俊的大叔是他的生父谢震业。对方见了面就开始对她嘘寒问暖,热络地招呼她坐,说早就听小启讲过了,现在交的女朋友曾经是为国争光的运动健儿,一直想请她吃饭,家里能接待她那真是三生有幸。 她斜对面那位,穿深色灰西服戴金边眼镜的,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谢斐接茬道,大哥挑人肯定不会错的。 坐她右下那位,保养得蛮好的太太、谢喆的妈妈,连声夸她漂亮,说她气色好。 谢喆闷头吃饭,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他们每个人表面功夫都做得极好,一个比一个会演,面上全是一团和气,易慈反正爱笑,也就跟着大家一起假笑。 李均意低头吃饭,时不时给她夹菜。 谢震业突然问他:“你和湾区的蒋逸文有来往吗?哦,前几天和朋友喝茶,说看到你在他的游轮上。” 谢斐笑着地接了一句:“那倒也不稀奇,大哥的朋友遍地都是。他走了,我们去跑周主任那边的关系,人家见也不见的。” 谢震业:“自己想过原因吗,别人能谈下来,怎么偏偏你谈不下来?” 谢斐推了推眼镜,说:“怪我能力有限。” “你也知道。”谢震业呵斥谢斐道,“我早跟你说了,那几个老滑头用不得用不得,你听了吗?那么大一个标怎么就砸在你手上了!” 谢斐被训都还是笑盈盈的,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看看谢震业,又看看那正悠闲吃饭的大哥,“我也奇怪,怎么偏偏就砸我手上了。” 谢喆的妈妈打圆场:“哎呀,吃饭就不讲工作了。” 谢斐又关心地问:“听说大哥前段日子有点不舒服都没怎么去公司,现在看来身体好多了?” 他答:“好多了,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谢震业状似无意地问他:“那个琴岛度假村的文旅项目是不是蒋逸文在牵头做?” 李均意没接他的话,突然指着碗里的萝卜老鸭汤发脾气道:“今天怎么做的饭,汤这么咸谁喝得下去!” 餐桌上突然变得寂静。 谢震业看了他半晌,招招手示意边上的人把汤撤了,又堆起一张笑脸:“易小姐快夹菜吃啊,今天的狮子头不错的,肉很糯。” 汤撤了下去,又有人端上来一大碗长寿面。谢喆的妈妈说:“今天是谢喆的生日呢,又长大一岁了。” 桌上几人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一个人跟谢喆说生日快乐,谢震业不咸不淡地说,年纪不小了,也该懂事了。说完,这件事好像就这么略过了,没人再提起。 谢喆一直耷拉着脑袋,拿筷子去玩碗里的面条,也没吃两口,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易慈时不时看他几眼,回想他昨天在夜店里没心没肺的样子……和当下这蔫头耷脑的模样相比,完全不像同一个人。餐桌上大家都各说各的,明里暗里地较着劲儿,没人在意他。 她最后还是开口了,趁桌上交谈的时候轻声叫他:“开心果。” 谢喆犹犹豫豫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她。 易慈朝他笑着,真诚道:“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开心幸福没烦恼。” 谢喆一开始愣了愣,随即点头跟她说谢谢,有些孩子气地笑了。 第71章 饭毕,李均意揽着易慈走出小餐厅。 原本想着陪她去看看花园里的小金鱼,没走两步就被谢震业叫住,说想跟他聊一聊。易慈让他去吧,说她正好回房间休息一下。 到了书房,关上门,谢震业坐下,一开始没讲话,专心致志泡了会儿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 李均意看着自己面前那杯茶,拿起来看了看,顺手把滚烫的茶水倒进手边那盆发财树里。 谢震业看见了,但也只是皱了皱眉,没说他什么。 沉默。 谢震业问:“你为什么一直不去公司?” 李均意答:“我最近不太舒服啊。” 又是沉默。 “我让你敲打谢斐,并没有让你把他逼到绝路,你做得有点过了。” “既然把我推到台前坐庄,那怎么玩就是我的事,您也不必太操心了。” 谢震业脸沉下来,拿出一沓文件甩到桌面上:“那这又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开始,易慈是打算回去的。等跟着他家里的随从走过一条长廊,突然闻见丹桂的清香,她突然被小花园给吸引了,走进去兴致勃勃地开始逛园子。 逛着逛着,她看见谢喆从边上低着头路过,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易慈看见他,笑着打了声招呼:“开心果!” 原本想快快离开,被这么一喊,谢喆只好慢吞吞走向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她一声易慈姐姐。 易慈忍不住笑:“昨天我还是美女,今天就成姐姐了?怎么生疏了啊!” 一提这事谢喆就害怕,连忙讨饶:“姐姐,您快把那件事忘了吧,我是真怕我哥削我。” 易慈说不会的,让他别担心,提出一个不情之请:“你现在忙吗?不忙的话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啊,太大了,我怕迷路。” 谢喆说好。 他还算是个尽心的导游,带着易慈一路逛一路介绍。 俩人说说聊聊,易慈感觉到他渐渐放开了些,没那么拘束了。 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到正门都要走上很久。等路过一个据说请人特意来做的风水阵,易慈看见一个小池塘,里面游着不少观赏鱼。 易慈问他:“这鱼可以喂吗?你家里有没有鱼食啊?” 谢喆点点头,转身小跑着去给她拿鱼食了。除了鱼食,还带过来一盘巧克力蛋糕。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妈买的生日蛋糕,你想吃一点吗?” 易慈点点头,很捧场地说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们走到小花园的石桌子坐下,谢喆故意坐得离她远远的,刻意保持距离。易慈看他一脸小心的样子好笑,主动坐得离他近了点,一开始不知道聊什么好,等低头吃了一半蛋糕,抬头问他:“李……你哥平时真的很凶吗?他真的会打你?” “凶……倒也不凶,打我也是为我好吧。”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斟酌了很久,“我怕他倒不是因为他会跟我动手,说真的,如果只是单纯的动手反而没那么可怕。” 几年前他刚被带回国的时候还总想着往外跑,他受不了一个人待着,也不喜欢这个又大又安静的家。比起家,他更喜欢换着星级酒店住。 小时候爸爸永远见不着人,妈妈不是去外面打牌就是去哪儿看秀。 那时候谢斐有空会来带他玩儿,在当时谢喆的心里,斐哥是个很可靠的存在,谢斐偏爱他,很照顾他,照顾得甚至有些溺爱了。 出国也是谢斐帮他搞定的。在国外混着混着,浪荡了几年,稀里糊涂地长大了,他如愿长成了个成天闯祸没什么大志向的废物。他不怕惹祸,反正不管犯了什么错,他的哥哥谢斐总会帮他解决的。 可这时候突然又出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哥哥出来管教他。 第一次见面就让谢喆终身难忘。 他原本还在一个聚会上,突然一群黑衣人破门闯入,当时大家都吓坏了,以为是警察上门查尿检,结果只有他被打包走了。 他被带进了一个地下室。 他看见惨白的灯下坐着一个男人,正在戴术用手套。 谢喆说:“我当时每天被绑在他的工作台前,睁眼就看见他在那儿给小动物剥皮,你想象一下,一个长得很优雅的人面带微笑地在你面前解剖动物尸体,耳边还放着哥德堡变奏曲,那个场景,那个气氛……真的很恐怖啊!那段时间我做梦都是血肉模糊的,总觉得他下一个解剖的就是我。” “后来才知道有很多人会请他做标本,他给标本博物馆做,偶尔也帮一些宠物去世的主人做。” 易慈心想,有那么恐怖吗?她并没有真正看到过他做标本,只觉得谢喆的描述有点夸张。 “他有事要出去的时候,我还是被绑在那个地下室里。他让人在那儿弄了个投影,专门放一些没有马赛克的车祸现场实录和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血腥视频来吓我……” 易慈很平静地听着,心里想的却是,你知不知道他也出过车祸? 你知不知道他都经历过什么? “但我哥跟别人不一样,他打我我也服气,更别说以前……唉,不讲那个了。我们这种家庭,人多,心思也多,我不喜欢家里的氛围,想着远远躲开就是了,虽然我知道躲也躲不开的。我哥虽然打我,但他不会害我,我都知道的。” 蛋糕很好吃。易慈放下勺子,忍不住笑:“你是不是被他打出感情了啊?” 谢喆挠挠头,说:“可能是吧。” 易慈:“你为什么愿意跟我讲这么多啊?” 谢喆说:“你是我哥女朋友啊,而且我觉得你人蛮好啊,挺喜欢你的。”说完他意识到不对,“不是那种喜欢,就是那种,那种纯洁的……” 易慈连忙说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别这么紧张。” 他们沉默了一阵。易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这个‘家’,别致的花园,假山,池塘,和那高高的围墙。 庭院深深。 他是被这里困住了吗? 易慈想着。 只是被这里困住了吗。 “最近家里气氛不太好,我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儿。今天要不是你和我哥在,我一点都不想回来。”谢喆突然抬头,“姐姐,你想不想看看我捡的猫?” 李均意站起来。 他看也不看对方,自顾自地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凉着,接着又走到那盆绿植前,慢悠悠地用滚水浇灌。 “这些年家里对你什么样你是清楚的。现在闹出这些事,我是真的不明白了。” 李均意叹了口气:“你不明白?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股权以后会给你。” “我不要那个。” “那你要什么?你还要什么?!” 情况越来越复杂了。明面上是内斗,可换血换着换着,所有事都开始不对劲了。总部连丢几个大项目,南方分公司还压着一个巨额对赌……在今天收到这些足以让他惹上很多官司的举报材料之前,谢震业并没有想过,面前自己的这个孩子居然有跟自己鱼死网破的打算。 他居然敢。 得食闲饭 第70节 埋下一堆地雷后自己跑到南方欣赏爆炸成果,告病休假不管不问,用那些大大小小的麻烦事缠得他们脱不开身……现在是直接釜底抽薪亮底牌,要跟他谈条件了。 那么多人,层层关节的布置,他到底安排了多久?谢震业不敢细想。现在呢。他自己的孩子,往自己身上绑满了炸药来要挟他低头。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聪明,最有天资的一个孩子。 偶尔谢震业会觉得,他最像自己,虽然他被是别人养大的。 他们之间有过一些误会,误会很深,深到他们没办法彼此信任。 但那并不重要,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还是年轻,想得太简单了。”谢震业问,“就靠这些东西吗?这些年,多少事经了你的手,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不能把自己摘干净。” 李均意忍不住笑:“想过啊,无所谓了,我all in。” 桌面上的手机催命一般响起,谢震业接起电话,秘书不知道在那边告知了什么,他脸色突然变了,猛地起身,“你疯了!” 李均意站定,拢起五指,再绽开,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嘭。 他推门走了出去。 阳光很闭眼,天气好得令人生厌。 他眯着眼走到回廊的阴凉处,突然停住脚步,长长舒了口气,肩颈悄无声息放松下来。 回房间找了一圈,没看见易慈,手机她也没带出去。 他带上人开始在院子里找,找来找去,最后居然是在谢喆的那边找到的。俩人不顾形象地蹲在角落里,逗猫呢。 “哪儿捡的啊?” “酒吧。” “啊?酒吧还能捡猫?” “神奇吧!反正有一次我出去玩了一晚上回家,第二天起来就发现这猫在我床上,真奇了怪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带回来的。一开始不想养,送了一圈也没送出去。后来想着算了,养就养呗。” “真可爱啊。李……你哥好像不太喜欢猫猫狗狗什么的,只喜欢不会动的标本。唉,他这人也是有点奇葩的。” “知足吧姐,他还能喜欢女的,我觉得已经是奇迹了。” “哈哈,那倒确实,我以前也觉得他不会喜欢什么人。” 李均意实在听不下去了,在他们背后咳了咳。 谢喆回头,吓得往前一栽,易慈赶紧拉着谢喆一起站起来,拍拍手走过去,“来了也不出声,偷听我们讲话。”说完她才发现他脸色很苍白,像是不太舒服,连忙跑过去问他怎么了。 李均意摇摇头,“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第72章 在他这个‘家’停留不到24小时,他突然说要走。 收拾东西的时候,易慈发现他们身边一下子多了很多人,有些人好像是找他谈工作的,另一些人只看身材轮廓,她大概猜得出是保镖。 东西收好,他还在会客室见律师和一些高层。谈话似乎不太愉快,隔着门,她听到有争执的声音。 很少见这只狐狸在人前发脾气,这天终于隔着门听见一回,易慈只觉得他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像个暴君。 她隐隐猜到些什么,知道这次应该是彻底撕破脸了。 走的时候,谢喆送他们,一路上话很密,不敢跟他哥说话就拉着她不停说,怎么不多住几天,他还没带她去吃好吃的打卤面,爆肚,卤煮,糖火烧和驴打滚,多玩几天吧,今天是他生日,他还想带她去外面玩,再跟她聊聊天呢。姐姐,你平时喜欢玩什么?他问。桌游,露营,派对,看展,蹦迪,逛商场,去网红店打卡,去爬山,去寺庙,去景点排队拍照……他丢出了好多选项,看起来很像一个怕失去朋友的小孩子,正在着急地挽留对方。 易慈不知道这个只见过她几面的男孩子为什么突然这样粘她,人与人之间可以突然这样接近吗?她不明白,但突然有些不忍心了。 李均意突然停下,叫他,谢喆。 谢喆也停下。 李均意说:“我给你申请了一个进修班,算是生日礼物,你想去就去。以后没人管你了,你想怎么玩都可以,开心吗。” 谢喆:“你还不如打我呢。”他看起来很难过,“为什么要走?” 李均意厉声对他道:“每次来我都恨不得放火把这里烧了,今天走,我只嫌太晚!” 谢喆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放好行李,易慈坐在车里,忍不住又看了看外面那个可怜巴巴的的谢喆,那副模样像是待会儿就要追车大哭了。 她把车窗按下来,朝谢喆挥挥手,说:“开心果,我教你几句粤语。” 谢喆看着她。 易慈对他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谢喆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学得怪怪的,“这句我能听懂。” 易慈笑,又道:“得闲饮茶。” 谢喆学道,得闲饮茶。 她又说:“得闲再倾。” 他声音低了些,说,得闲再倾。 易慈最后说:“得闲食饭。” 谢喆这次没学,问她:“什么意思?” 易慈说:“有空一起吃饭。” 他退后一步,不说再见,目送他们走。 车慢慢开出去。易慈朝后看了看那颗伤心的开心果,再回头一看,发现身边这人在吃今天的药。她去握住他一只手,很凉。 李均意闭着眼睛,“我有点头疼。” “你休息一下。”易慈让他靠着自己:,“我们要去哪儿?” 他靠到她肩上,说:“要带着你亡命天涯。” 易慈哈哈笑:“真的吗,好厉害啊!” 李均意忍不住道:“我说要带你去捡垃圾你是不是也这么开心。” 她依旧捧场:“捡垃圾也可以啊!捡哪里的?海里的?河里的?山里的?大街上的?都可以吧。保护环境,人人有责。” 李均意把脸埋在她肩窝里笑,“做什么你都陪着我吗。” 易慈说:“我现在不是陪着你吗。” 车慢慢远离城市,外面的风景开始变得开阔。易慈没想着问他那些糟心事,他倒是自己开始讲了。他讲得快,讲得乱,是一个给她交代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打算的态度。易慈听得似懂非懂的,脑子总结归纳出一句——天凉了,是时候让谢氏破产了。 她问:“你会有事吗?” 他说:“如果严重到那个程度,我会放弃。” 她又问:“因为我吗?” 他这次考虑了很久,没有回答。 易慈想了很久,对他道:“不要为我,也不要为别人,为你自己做选择,我希望你快乐。” 很安静的瞬间。他头还是有点痛,但这种痛好像也提醒着他什么。 她此刻是平静的,和记忆中风风火火急躁莽撞的样子有些出入。可是她好像一直有一种定力,那是没有变过的东西。在很多事情上,她坚韧,豁达,李均意没怀疑过这一点。那并不是装出来的虚张声势,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幸福或痛苦都能够用同一种态度去接受,这或许是她独有的天赋,一种难能可贵的天赋。她和今天的天气一样,太晴朗了。 “不要想了,你休息一下。”易慈摸了摸他的头发,“等下食餐劲嘅。” 车越开越偏,最后来到一个乡镇上。高楼大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田野和池塘。 天黑前,他们来到一个风光不错的村庄,他说这里有他的农场,请了人专门管理,他们接下来几天会待在这里,等最后的结果。 易慈忍不住笑他,是不是年纪大了,不喜欢繁华的地方,开始喜欢往山里田里跑。李均意点头,说他有想过以后这样生活,远离脑力劳动做做体力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着时节耕种,收获。 下车,有个叫钟宏的人引着他们进了一个院落。是个三层小楼,院子里有一棵枣树,树下面趴着一条大黄狗。他们的房间在二楼,条件看上去一般般,也就是乡下的基本配置。但易慈兴奋得很,放下包就跑下楼去逛了一圈,李均意在二楼窗台往下看她,正叉着腰跟面前的大黄狗说话,她问那只狗,你叫什么啊? 狗对她汪汪汪。 李均意在二楼叫了她一声。易慈回头,往上看,李均意问她:“你到底什么时候跟我结婚。” 易慈睁大眼看他:“你是在求婚吗?谁求婚这么随便!” 李均意:“难道郑重一点你会答应吗?” 易慈:“你想得美啊,当然是看我心情。” “你现在心情好吗?” “心情好我就一定要答应吗?” 李均意笑了笑,把手里捏着的东西抛下楼去。易慈条件反射去接,实在是运动神经太好,想接不住都难,她一把抓住,张开手一看,是一颗枣。见她接住了,李均意又掷一颗下去,她继续跳起来接……就这么玩了三四五趟,接着接着,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被抛了下来。易慈张开手看,是个大得离谱的钻石戒指,乍一看,那颗切割得很美的钻石有些像一朵雪花。 易慈吓得差点把那东西一把甩了出去,朝楼上吼:“都说了我不喜欢这些,你要我戴出去被抢吗!” 李均意说:“不管你要不要,我都要给的。” 她不满道:“谁求婚用丢的?重来!” 他郑重道:“那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易慈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答一句:“你先别急,再忍忍,我就快答应了!” 李均意笑得无奈:“那具体是什么时候啊?” 她红着脸转过背去跟大黄狗说话了。 睡前她跟爸妈打电话,林以霞知道李均意把她带到乡下去了还很疑惑,问去乡下做什么,北方最近降温很厉害,怎么不去暖和点的地方度假。 易慈其实也不知道,但还是高深莫测地答妈妈:“陪他来净化心灵。” 在乡下的第一天。 他们跟着钟哥巡视农场的管理情况。秋收已过,马上要开始新一轮的冬种。易慈看什么都新鲜,说什么都要去那个播种机上坐一坐过把瘾,因为她实在好奇,巡场工作只能暂停,李均意被迫陪她开了一下午的播种机。 在乡下的第二天。 村里常见的交通工具是小三轮和小摩托。钟哥骑着小三轮带他们去看农场里的养殖场看猪和牛,很幸运地看到了牛妈妈生小牛。易慈还看着小牛眼泪汪汪感叹生命真伟大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李均意的助理打给她的,问她谢总在不在旁边,说他电话打不通。易慈抬头找了找,说哦,他在那边研究那个牛粪干湿分离机。电话那边寂静了会儿,凯文难以置信地问,易小姐,你说他在做什么?? 嘉齐地产内部动荡股价大跌风雨飘摇的危急存亡之际,所有人都在找的那个始作俑者在某偏远乡下认真研究他没见过的农用机器。 在乡下的第三天。 得食闲饭 第71节 去地里和农人们一起收菜。 拔萝卜。红萝卜,白萝卜,还有易慈没见过的青萝卜。萝卜拔完,他们又摘茄子,豆角,青菜……易慈干活麻利,和菜农们有说有笑的,不嫌农活累,做什么都只觉得新鲜,有趣。 农场里产出大部分的蔬菜肉类都供给附近的一些食品加工厂和经营餐厅的个体,零零散散剩下些,要么内部消化要么拉去市场买掉。 易慈一时兴起,拿了几个编织袋装满,兴致勃勃骑上小三轮拉着李均意去一个露天的街边集市卖菜。她只想着好玩,并不知道菜价多少,怎么卖合适,李均意只能先去逛了一圈,样样记在心里了,再回来陪她当卖菜佬。 一个阿姨来买青菜,易慈说,三块。阿姨讲价,两块吧,旁边都只卖两块。易慈豪爽地说行,给阿姨装上成交,卖掉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把菜。 李均意忍不住说她:“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三块一下子砍成两块还说行,不能这样卖,待会儿来人你就说三块一把,五块两把。” 易慈说他是奸商,那么有钱还计较这一块两块的。 李均意跟她理论:“在商言商,这是钱的事吗?” 易慈无言以对。 卖菜一整天,赚了一百来块钱。赶集买了两个棉花糖,买了烤鸭,又杂七杂八买了些熟食水果,钱花光了。钟宏来接他们回去,他俩吃着棉花糖在小三轮上闲聊,李均意看她都吃到脸上去了,拿纸巾出来帮她擦脸。 擦着擦着就有点不对劲了,她脸越来越红,最后棉花糖也不想吃了,凑过去轻轻碰一下他的嘴唇。尝了尝,甜甜的。易慈眨眨眼睛,小声问他,你为什么还不亲我? 第四天。 捉鱼的一天。鱼塘作业用网捕捞,易慈偏要穿上工作服去水浅的地方摸泥鳅,李均意不想下去,站在岸边看她,一个不小心被她偷袭直接拉下水。想上岸也不行,易慈死死抱着他不让走,李均意只好郁闷地陪她摸了一下午泥鳅。 忙忙碌碌半日一条泥鳅都没摸到,他们提着空桶回去洗了澡,钟哥拿了几条肥鱼回来,李均意做了红烧鱼。吃完,他俩拿鱼骨头拼着玩了半天,最后拼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心。 李均意停用了所有电子设备,他单方面切断了自己和外界的联系。易慈把自己的手机也关机了,跟他在一起,她也不再需要别的了。 第五天。 上午参与农忙,在大棚里学习了如何播种南瓜和番茄。 下午吃了个席。村里有人办喜事,是钟哥的认识的人,去吃席的时候把他俩也捎上了。被分配到小孩儿那桌,李均意左手边一个小朋友,拉拉他的袖子,说哥哥可不可以帮我倒一杯饮料。右手边那个大朋友见状立刻学了起来,拉拉他的袖子说,哥哥我也要。 李均意给小朋友大朋友都倒上饮料,笑得很灿烂的大朋友易慈看他坐在一群孩子中间觉得很可爱,突然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都喜欢做什么,有没有玩过泥巴? 他说,他小时候喜欢捡一些死掉的昆虫好好安葬,喜欢听教堂里的钢琴管风琴发出的声音,喜欢去记忆一些数字,比如来来往往的车牌号,商品上的数字编号……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玩过泥巴。 易慈说好吧,那今天种番茄南瓜的时候摸了土,就当你跟我一起玩过泥巴了。 第六天。 去山里找一眼泉。 当地人说,喝了那眼泉的水能健康长寿,好处多多。山里气温比山下低很多,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地往大山深处走,走着走着,走热了,毛孔舒张,流了很多汗,他们脱掉冲锋衣外套和绒背心,只剩一件单衣,一件件,一桩桩,身体的,心里的,脱掉了束缚着他们的东西,周身轻盈。穿过山中雾气,往宁静的深处走。 易慈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路不好走,她努力走快一点,想着能拉他一把。李均意一直沉默着,她读不懂他的表情。她紧紧拉着他,频频回头看,不愿意放手,要确认他在,总觉得一个不注意,他就要消失在这片山林里了。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像山里的雾,像天上的云,高山上的雪,仿佛只是偶然经过凡尘,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她希望他自由,又存着自私的心理,想要把他永永远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找了很久,他们终于找到那眼泉,很小的一眼泉水,形状像一滴眼泪。他们用手掬了泉水喝,水凉丝丝的,带着点回甜。 李均意拿泉水沾湿了的手指摸她的脸,说,我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这样幸福。 易慈张开手抱住他,眼眶湿热。 “到第七日。 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 他们收拾好行装,坐上了一趟北上的火车。 第73章 两个人,但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旅行包,他们没带多少行李。 很慢的绿皮火车。看起来并不是他平时会选择的交通工具,在她的想象中总裁出门的标配应该是头等舱私人飞机一类的,反正绝不会是火车的硬座车厢。 落座前易慈甚至很不确定地问了他一次,你可以坐这样的车吗?李均意答她,很久以前他就坐过一次,从南到北,坐了接近两天,又反问她:“为什么我不能坐?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的座位靠里,一个靠窗,一个在中间。易慈坐靠窗的位置,李均意坐在中间,他另一边是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座位不算很舒适,窄而局促。但他看起来倒是很从容,手里拿着一本书安安静静看着,仿佛自成一个宇宙。 火车发动,易慈靠着他休息了会儿,觉得有点无聊,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书,随意起了一段开始看——“你去到十字路口,给人们鞠躬行礼,吻吻大地,因为你对大地也犯了错,然后对着全世界大声说:‘我是杀人凶手!’”想起这些话,他不由得全身发抖了,在这一段时间,特别是最后几个钟头里,他心中感觉到的那种走投无路的苦恼与担心压垮了他,使他的精神崩溃了,所以他情不自禁,急欲抓住这个机会,来体验一下这种纯洁、充实、前所未有的感受。这感觉突然爆发,涌上他的心头…… 还想往下看,李均意把这一页翻了过去。易慈勾着头去看他手里那本书的书名,《罪与罚》。 他左手边那个妈妈抱着的孩子突然哭起来,那个年轻的妈妈不断安抚着,轻声唱起了童谣。封闭的环境,小孩的哭声,空气里乱七八糟的味道……易慈感觉自己被环境带得很心浮气躁。 她站起来,打算去车厢的交接处洗手,这时候,旁边有个很高,有点驼背男人也站了起来。她走到可以吸烟的车厢交接处站了片刻,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有几个男人在抽烟,那个之前被她留意到的人也走了过来,点起一根烟抽。易慈看到,他拿烟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视线往上移,她看到一张有些冷漠,还有些阴郁的脸,他轻轻吐出一个烟圈。 易慈移开视线,不看了。 呼吸了半天呼吸到的也只是二手烟。她离开了这里,转头穿过几个车厢去买水和湿纸巾。买好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男人在离她大约五米外的地方,正靠着车厢发呆。 回去坐下后,她轻声对李均意道:“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说完又压低了点声音,“那个人的右手……” 李均意很平淡地答她:“是保护我们安全的人。” 易慈恍然,又觉得奇怪:“他是跟我们一起上车的吗?我都没发现。是只有他还是有别的人?” 李均意说:“他一个人就够了。” 孩子不再啼哭,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获得片刻安宁的易慈长舒一口气,拿手机出来看消息。一条商业新闻跳出来,她打开瞟了一眼,皱眉,看看边上还在安静看书的人,想了想,把手机收起来,什么都没问。 列车中途停靠,到了一个大的中转站,下了一大半的人。走了一些人,又上了一些人。李均意旁边那位带孩子的妈妈也下车了,原本他们对面是几个中年男人,现在换成了两个年轻人,厚厚的棉服里是蓝白相间的校服,看起来像高中生。 他们脱了棉服放在膝盖上。女生留着齐刘海短发,脸圆圆的,看起来好像有点不高兴。男生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别生气了。”男生说,“本来也是你的错,上课还看闲书。” 女生说:“老师来了你都不提醒我。” 男生说:“我咳嗽了一下,你没听见啊。” 女生说:“回家又要被我妈说了,下周零花钱肯定要打折扣。” 男生说:“那我请你吃食堂。” 女生提出请求:“等下回家前你陪我去书店把那本漫画看完吧。” 男生问:“那破漫画有那么好看吗?” “你去不去啊?” ……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曾经也一起坐过一趟火车,因为一次荒诞的离家出走。 易慈忍不住看了看边上的李均意。他不知何时合上了手里的书,目光放在窗外。 车到下一站,那对学生下车走了。 李均意拿药盒出来吃药。 易慈问他又头疼了吗。李均意说,就是有点累。易慈让他靠着自己睡一觉。他摇摇头,说,睡不着。 易慈笑:“难道还要我像刚刚那个妈妈哄小孩一样唱歌哄你睡吗。” 李均意也笑:“你可以试试看。” “我唱歌有多难听你不知道吗。” 他靠着她的肩膀:“难不难听我说了算。” 纠结良久,易慈清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开始唱了,声音很小。 “落雨大水浸街,啊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李均意闭着眼睛,微微笑了。 “氹氹转啊,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五月初五系龙舟节呀,阿妈叫我去睇龙船,我唔去睇我要睇鸡仔,鸡仔大,我挪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咗几多只呀……我有只风车仔,佢转得好好睇,睇佢氹氹转呀菊花园,睇佢氹氹转呀,氹氹转又转……” 听着听着,他好像被那歌谣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耳边是她的声音,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还有很轻的,很轻的,似乎来自过去的声音……李均意,李均意,有人在叫他。 像‘父亲’的声音。 他睁开眼。 对面那个原本没有人的座位此刻坐着一个穿着黑袍,微微含笑的男人。 他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很多,两鬓微霜,眼角有了很多皱纹。 李均意凝视着对方。 多奇怪啊,幻想也会老吗? 回忆也会吗。 他又开始讲了。讲全知全能的主,讲受苦受难的主,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和以前一样。 易慈突然听见他朝着对面没有人的座位开口了。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成人礼物吗?很奇怪,我只看过一遍,可怎么都忘不了。你写你带我离开的那个雪夜,你带我上了一趟南下的火车。我不哭不闹,还一直冲你笑。我这些年时常在想,我总是梦到雪,是不是因为你带我走的那天下了雪?你写下的那片雪,是我梦里看到的那一片吗?” 他像是在与人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场车祸醒过来后,我很失落。电视里不是常有那样的桥段吗,失忆,把一切都忘了。我希望我把所有事都忘记,可我偏偏都记得,我全都记得。记性好原来那么痛苦。” “你看到小慈了吗?我们还在一起。我想好好生活了,我想把这些事都放下,和她好好生活。” 易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我没忘。”他语气又低又缓,“我不会忘记的,这次回来,我把所有事都了结,给你一个交代。但我觉得……我觉得,应该跟你告别了。” 视线是晃的。恍惚间,他看见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站起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祝祷……启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门。 做完一切,那个男人转过身,一步步离开,消失在灯光昏暗的车厢里。 他闭上眼睛,靠着她,沉沉睡去。 十多个小时的车程结束,火车在终点站停下。 易慈把围巾帽子都戴好,和他一起下车。 那是她首次到访这个远东地区的火车站,易慈下车后第一反应是好冷,接着抬头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魔法世界。车站整体风格看起来很欧式,色系呈黑绿,而天空中正有雪纷纷落下,如梦如幻的场景。 易慈愣在原地,久久都回不了神,看呆了。 李均意帮她整理了下帽子,拉起她的手往出站口走。走着走着,易慈听见边上有人笑着闲聊,说巧了,一出站就看见今年的第一场雪。 出站,早已有人在外等着接应。除了他的助理和一些工作人员,易慈还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士,还没走近时就远远地朝他们招手了。 等到了眼前一看,都不用李均意介绍了,易慈一眼看出这是何方神圣,小跑着过去:“徐阿姨!你是徐阿姨吧?!” 得食闲饭 第72节 他长得像妈妈。 徐诗看起来很开心,张开手拥抱她:“小慈,终于见到你了。” 易慈很真诚地感慨:“阿姨,你也太漂亮了!” 她们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李均意很有耐心地等她们聊完,一直没催。 等把她们送上车,易慈看他不像是要跟她们一起坐的样子,问道:“难道还要用一辆车吗?你坐副驾驶啊,不然就跟我们挤一挤。” 李均意说:“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易慈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的徐诗握住她的手,“他有事就让他先去办,我们去这里的景点逛逛。等逛完我带你去买件厚点的衣服,你这个外套太薄了,在这边穿这个不行的……” 易慈看看身边的徐诗,又看看车外的李均意。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不太好看,但还是硬挤出一个笑:“那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李均意说好。 他关上车门。 第74章 “攸宁不见以后我就出国了,一次都没回来过。”徐诗轻轻叹了口气,“时过境迁啊,好多地方都不认识了。” 易慈好奇:“攸宁是他吗?” 徐诗说:“我给他起的名字,一开始以为会生女儿,准备的都是女孩儿的名字。他不愿意让我在人前喊,我都只能私下悄悄叫一下。” 易慈说:“他的名字也太多了,我真记不过来。” 徐诗安静了一会儿。经过呼兰河,车在当地有名的天主教堂外面停下。徐诗拉着她的手下车。 天气太冷了。易慈从小生长在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下雪这件事在她眼里是美丽又神圣的,和面前庄严而辉煌的教堂气质很相符,再配上周围雪花飘扬,白茫茫的一片,太漂亮了。下车到现在,她依旧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总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很美好的梦里。 或许这就是他的梦? “阿姨,他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吗?”易慈问,“还是在北京?” 徐诗答:“没,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易慈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很亲切了。 面前是一个哥特式双钟楼大教堂,看着看着,易慈感觉这里和过去他生活过的那个教堂有点像,都很高贵的样子。 “他出生那天正好赶上过年。”徐诗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那天的饺子是他奶奶包的,三鲜馅儿的特别好吃。他奶奶家的习惯,过年包饺子会在馅儿里包钢镚儿、大枣、花生这些东西,吃到有钢镚的是发财,吃到花生是长寿,吃到枣是有福气……那天啊,本来我们一家人还看着春晚呢,我咬了一口饺子,正好吃到一个馅里有枣的,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羊水破了。一家人年也过不成了,火急火燎地送我去医院生孩子。也不知道他那么着急出来做什么,大过年的也不让他妈好好吃顿饭。” “可能他也想快点出来吃饺子了吧。”易慈听得一直笑,“我们那边吃饺子吃得少,吃得最多的水晶虾饺也是当点心吃的,过年过节会吃各种粿。” 徐诗说:“他在那边长大,吃东西也随那边了,口特别淡。” 易慈:“他爱吃甜的。” 徐诗:“这点随我。” 易慈:“长得好看也是随妈妈。阿姨,你是不知道啊,他读书的时候可是学校里的金色传说啊,多少人为他痴为他狂的。” 徐诗果然好奇了:“是吗?你给我讲讲他上学时候的事情吧,我都想知道。” 一个妈妈完全缺席了自己孩子的童年、少年时期,再见面时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徐诗对此有很多遗憾。易慈知道她肯定想知道,把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般都讲了一遍。她眼中的他,爸妈眼中的他,旁人眼中的他…… 徐诗表情严肃,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提问,他养过虫子吗?养的什么虫子?那时候都是过六月一号的生日?他那时候吃饭前还祷告吗?他还会打篮球啊? 徐诗对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听完后需要消化半天,想象一下,然后再扯起一个有点尴尬的笑,说,这样啊。 易慈因她的表情不忍。 说着说着,徐诗很小心地提问:“高……那个人,神父,对他好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易慈想了很久,对徐诗道:“我不知道怎样算好,怎么算不好。如果只说物质方面,那肯定是比不得谢家的条件的,他没有新款手机,没有名牌球鞋,一个mp4用了好多年,他很少买书,办了很多借书卡,用他自己的不够,还让我把借书卡也给他用,因为书对当时的他来说很贵,他看书又很快,偏偏他的房间很小,没办法放下太多东西。但是他的房间很漂亮的,在阁楼上,有一扇彩绘的玻璃窗。那个时候,他认识世界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学习,看书,比较简单,朴素。这样算是好还是不好呢?神父没办法像他生父一样给他很好的物质条件,可是也没有短过他的吃穿,好好地把他养大了。教育方面……他好像也没长歪吧?他是从小跟着神父信教的,虽然我总觉得,他内心应该是一个对这些很不屑一顾的人,可他还是让自己相信了。你说,如果神父带走他养大他只是为了报复,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养成一个很差劲的人?” 徐诗沉默着,没接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拱形门上的十字架。 易慈接着道:“或许对他,对你们而言,神父好好地把他养育成人是另一种角度的残忍,甚至比打他骂他更残忍一些。可是神父……我觉得神父对他不算差,虽然神父又确实伤害了他……唉,我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算了。” 徐诗说:“很多东西是算不清的。” 雪好像变大了。 走着走着,易慈突然停住,问:“阿姨,为什么他这次要把你叫回来呢?” 徐诗一愣,随即对她笑了笑:“不为什么啊,我刚好有一个假期,就想着回来看看他,也跟你见一面。” 易慈问:“他今天还能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徐诗朝她笑:“他不是答应你了吗,别担心。” 易慈低下头,没再问什么。 在教堂周围走了走,徐诗觉得她穿得少,怕她冻着了,提出先去商场里买件厚实的衣服。上车前她拍拍肩上头上的雪,突然想起来,他今天穿得也很单薄,这边太冷了,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什么助理秘书有没有给他带一件外套。 上车,她想摸口袋里的纸巾,摸着摸着,她从口袋的小夹层里摸出了一颗水果糖。 大概是李均意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易慈看着那颗糖,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徐诗吓了一跳,连忙揽住她问:“小慈,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她有些时候确实迟钝但并不笨。易慈摇摇头,对徐诗道:“阿姨,你告诉我好不好,他到底去哪儿了,他会有事吗?” 李均意换好一套纯黑的西装,推门出去,助理又递给他一件黑色长风衣。来了很多人,为他工作很久的律师团队、分析师、公关团队,家办……在他没到之前很多人已经在此等候。 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留下一场足以让整个集团动荡的风波。 一开始在外人眼中,这无外乎是集团掌舵人的两个儿子夺嫡闹出来的事情,在证监会到访问询之后明眼人终于都明白了,这不是什么争继承人的戏码,这是逼宫。虽然,表现出来的形式更像一场暴动。 他们找过来,说是来沟通工作和对策,倒更像是来找他吵架的。一开始矛头对准他,先指责他不顾公司集体利益不顾大局的行为,决策过于偏激,导致股价一路下跌,以后说着说着话题就偏了,他们一边担心着风险,但已经开始考虑上面出事以后如何善后,集团要怎么运转下去。资本好像本身自带筛选机制,无论对错,只会选择最有价值的那个人。 企业太大了,大到能分出很多派系,很多阵营。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也都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他可以想办法给公司找麻烦,让一些人退下来,可要彻底让集团彻底完蛋,一是很难做到,二是觉得罪不至此。他只能选择那个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方式逼谢震业交权,要么一起死,要么认输,没有第三条路。 简单的会议过后,告别忧心忡忡的下属,李均意走出酒店。 司机发动车子,往纺区的一个公墓出发。 四十分钟后,到达长平公墓。 助理下车帮他开门,面前早已有另一辆车在等待着。雪有些大了,穿一身黑的李均意把助理手里的伞接过来,走向站在那儿等他的谢震业。 谢震业甚至还是笑着的:“你约的地方很特别。” 李均意说:“先走吧。” 谢震业也拿了一把伞,撑起来,让随从不用陪同,跟着他走入公墓区。 他们一前一后上着台阶,一路上,谢震业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跟他闲聊,聊天气,聊身体,聊晚饭要去吃一家地道的本地私房菜,句句不提公司里发生的事。明明已经是在复杂的商业战局里兵戈相见的两个人,但真正面对面的时候他仍是笑脸相迎的,没有半分急躁的情绪流露。 李均意起初答了他几句,到后来就一直沉默,谢震业见状也只好不讲那些了,对他道:“儿子,你走慢点。我们这是在爬坡啊,我老了,不像你腿脚那么轻快。” 李均意没答他的话,但还是走得慢了些。 谢震业突然笑了笑,说:“讲老实话,你做得其实已经很好了,我自愧不如。但有一点不好,你不够心狠。” 他笑着说话,语气却凉凉的。 李均意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伞。 走了很久,他们最后停在两座紧挨着的墓碑前。左边那座是高朗的,左边那座是江蝶的。 谢震业看完这两座墓碑上的名姓后,笑着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均意收起伞,扫扫碑前的雪,再把拿出带来的祭物一一摆放好,全程一声不吭,自己忙自己的,忙活了很久。 谢震业撑着伞在旁边站着,他盯着碑上的那两个名字,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越看越不舒服。 他开始有些急躁,再度问李均意:“我问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李均意问:“你没有什么想对他们说的吗。” 谢震业冷笑:“你觉得我应该对他们说什么?说谢谢?谢谢他杀了我弟妹一家,谢谢他拐走我亲儿子,谢谢他把我儿子养成了一个心还向着他的白眼狼?!” 李均意笑了笑:“只有这些吗?” 谢震业将伞狠狠砸到那一方立给高朗的碑上:“说什么?!我还需要对他说什么?他杀了我亲弟弟!!” 李均意捡起那把伞甩到他脚下:“你亲弟弟对别人做了什么你不清楚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还是放纵他,包庇他!对,你有钱,钱能买通权,你一个电话,一顿饭就能摆平一些事,能掩盖一个人的罪行,能伤害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人。江蝶是聋哑人,她不会说话,你当你弟弟的帮凶,欺负一个受了什么苦都说不出来的人,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谢震业摆摆手:“事到如今,讲这些没什么意义。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有意义。”李均意指着那两座碑道,“我要你道歉。” 谢震业仿佛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什么?” “我要你跟他们道歉。”他情绪翻滚着,“你可以不签那份股权转让协议,你害怕的东西我会全部销毁,反正说到底你不信我,今天以后我会向董事会递交辞呈离开齐嘉。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跪下,跟他们说一句对不起!” 很长时间的寂静。李均意站在雪里,跟谢震业对视着。他看起来完全失控了,目光此刻满是愤怒和狠戾,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要你的命,那种眼神让谢镇业心中一惊,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让他向杀自己弟弟的凶手下跪?向这种死了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几个人会记得的蝼蚁下跪? 谢震业:“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才是一家人?你是我亲儿子!” 李均意反问他:“所以你明知道当时有人要我死就眼睁睁看着,假惺惺救我等着我感恩戴德?我们家跟他有仇,可他养大了我,你是我亲生父亲,可你一直在拉着我下地狱!” 谢震业说:“我不可能道歉。” 李均意拿出电话,拨出一个号码。他深呼吸着开口:“好。我来之前全都想好了,该交代的也交代好了,总归我比你年轻,就算真的……” 谢震业厉声打断他:“你疯了!” 李均意用更高的声音吼了回去:“这是你逼我的!” 电话接通。对面叫了一声谢总,李均意打开扩音,那边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的意思。 短短几句对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谢震业像是气急了,抬起手指着他的脸,喃喃道:“你疯了,你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 李均意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别的。 漫长的对视后,他不再看向谢震业了,冷声对着电话道:“乔,今天都结束了。你现在联系蒋生,把……” 谢震业缓缓蹲下,带着一种屈辱而麻木的表情跪在了雪地里,叩首。那一刻,李均意恍然觉得,他身上有什么很坚固的东西在一瞬间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