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之草》 院墙 她躲在院墙上,偷偷看街上,李二爷在给府里招侍卫。 乌央乌央来了不少人,这些人穿着都比较干净,看样子是想给雇主留下好印象。 而李二爷呢?负着手,走来走去。待这些人就像货品,挑挑拣拣,这个太瘦,那个太矮。 有几个偷偷在李二爷走过去的时候,给他塞了钱。 真是没意思。 依仗主人家,有什么可作威作福。 大将军保护百姓而有威,民种粮育万民而有福,商将货品送至九州而有资材。 她想想,又觉得心冷:我只看侯府上下无德而受人供奉,却不言不语,有德之人大约会觉得我是虚伪的;我的衣食住行皆来自侯府,如果说侯府不是,那更是不义而虚伪的。 吃的用的,其实都是受之有愧。 但我可以不吃饭吗?不可以。 要是我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 看得久了,发现一个人,面貌堂堂,身如青松,在李二想要打他身边的小孩儿的时候,他适时上前半步止住,不知说了什么,李二爷收了手。 这样的人,好像在发光。 在侯府有这样的人吗?李二爷不是,老侯爷也不是,小侯爷更不是了。 是侯府本身,让人们自闭双目,只见方寸,耽于享乐吗? 还是这样的人不屑于侯府呢? 想着,她招来一个用人,叫李二爷定下那人。 离开 当她离开侯府,好像要飞起来一样雀跃。 侯府的天是方的,而侯府外的天却没有边界,云朵的都是有趣而多彩的。 她悄悄打开马车的帘布,看周围的行人,有的走在路上蹦蹦跳跳,有的垂头丧气,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快步而行。 真有趣,她坐在小小的马车,心中却在想象这些人的生活。 “小姐需要下车吗?”赶车的侍卫问。 这个侍卫就是前不久招来的青松,杨九。 “不,不用……”被发现了,真不好意思。 侍卫也有趣,他似乎天生的吸引力,身边的人,年纪大的小的,有事总是和他说,好像他总是可以解决。 侍卫,听起来是给主人家护卫的,但是他不拘不傲,仿佛自己是这只小小的队伍的王。 这样的队伍,走的也安心。 快到遇到饥民多的城,城外就有人直接拦住马车要钱, “快走,快走。”侍卫驱赶他们。 “行行好,给点吃的吧,不然就是死了也不走。”饿到极点的人,哪里管什么活呀死呀。 她在马车里忐忑,就是拆了马车,所有人都煮了去喂,那些人也不够吃,当然不能给他们食物,也不能让他们成功拦下马车。 另一面,她心中又唾弃,我所食皆他人所种,没有饿死我,而要饿死这些人,没什么道理,如果是佛陀,那大概舍身饲虎,供养他们,因此而能多活一两个也无憾了。我这样躲在马车里,只祈祷祸不及自己,虚伪虚伪。 不过想到这,她就一点也不害怕了,我之一生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有朝一日被这些人所食,他们活下来,成为铁匠,成为木匠,卖些吃食,耕种土地,教养孩子,说不定比自己的性命,更有价值。 不幸,途中还是遇了事,行水路的时候,忽然乍起冲突,先是爆炸而后船沉。 漆黑的夜晚,泱泱大河,水流端急,船上众人纷纷四散而逃,水中皆是哭喊的人。 还有两方人在斗,她本就要被刺,被侍卫挡住,这一剑最后刺向了侍卫。 好在侍卫受伤后没丢下雇主小姑娘。随着水流而下,带她上了岸。 端急的河流带走血和温度,侍卫勉勉强强带着她落到前滩。 深夜不知何处的岸,如月光一样清冷的夜,冷风吹到人的骨头里去。 “他们应该是江湖人。”侍卫说。 “这么肆无忌惮,”她惊讶,有多少无辜人因此而受无妄之灾。 “多谢你,要不然我也要喂了鱼了。”她又道。 以武犯禁。 会说话的人,才会骗人;会武艺的人,才会杀人。 哎,我要是一个木头就好了,什么都不会,还能长出蘑菇来,让大家吃。 不行不行,要是毒蘑菇,岂不是害了人家。 路上 杨九郎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似乎他们一直在路上,每次醒来,似乎都在不同的地方。 有时候是小船上,有的时候是客栈里,有的时候是白天,有的时候是夜晚。 也有几次醒来,是被人背着,瘦弱的肩膀下,她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很慢。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人说:“不行,郎君一直在发烧,这样下去得准备后事了。” 他迷迷糊糊张开眼睛。依旧是她。 她握了握杨九的手,无声的安慰。 到了半夜,再醒来已经天黑,他们似乎在一个破庙。 刚刚入冬,天气已经很凉。她依偎在他身边和衣而眠。 他尝试着出声,吵醒了她。 她醒来,好一会儿稍微清醒一点,摸摸他的头,自言自语,“好像温度降了点。” 有时在他耳边轻轻说:“不要担心,马上就回去了。” 不远处的人被吵醒了,骂了几句。她连连道歉。 原来这里还睡了不少人。 渐渐的,一切又安静下来,只剩此起彼伏的鼾声。 她不好再说话,拍拍他的背,似乎在哄杨九入睡,不过没拍几下,渐渐慢了下来——她自己大约太累,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家了,父母兄嫂环绕,温暖,热热闹闹的,她已经不在了。 “送你回来的姑娘?放下你,就离开了。” “钱?没有问我们要。你失踪好几天,我们担心坏了,没顾上这些。” 小孩子 在一条熙熙攘攘的街市,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慢慢走着,他似乎没什么目的,快走几步再慢走几步,像小孩子一样。 若细看,他衣着崭新干净的绯色长袍,却吐着舌头,噘着嘴,似乎在玩自己的舌头,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 路边一恰有个卖布鞋的姑娘,见到这个怪人,心中暗暗希望他快点走过去。 不巧,他侧头看到布鞋,停下来,口中开心叫:“鞋,要鞋!” 路边有几个嘻嘻闹闹的小孩子,见此人也不惧,就用石头掷他,笑骂:“傻大个儿!” 年轻人跌跌撞撞,坐在地上躲闪,口中求饶:“别,别,娘!爹!” 半大小孩子们更开心了,这人高高大大,被自己打的摔倒在地。 他们嘴上还说,“叫我爹啊,哎,乖儿子!” 卖鞋的姑娘,就是之前侯府的姑娘沉月,她心中不忍:“这人虽与常人不同,但衣着干净整洁,他父母一定疼爱他,刚他走在路上也开开心心的。” “衣食无忧,父母疼爱,无忧无虑。为什么要让这样世上最幸福的人伤心呢!” “世上收刮民膏民脂,骗人害人的,大有人在,若这些孩子见了,大约反不会用石子掷,用言语讽。”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心冷:我与这些人好不了多少,我不识他,却惧他怕他,他父母要知道自己的宝贝,无缘无故,被人趋之避之,也会伤心吧!他们给他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应该就是希望他开心,希望他人喜爱他,至少不躲避他。 她又唾弃自己,虚伪虚伪。 她上去拉开那几个半大孩子,让他们不要欺负人了。 孩子们本就尽兴,一哄而散,只留那年轻人依旧坐在地上,脸上满是惊恐。 实际上,那些石子实在没有什么威力,更不会让人疼痛。但年轻人似乎被吓坏了,口中喃喃的念,“娘……” 沉月心中乐:我可不想做你娘。 不过还是蹲下身,轻生安慰他,“你娘在哪里呢?我带你去找娘?” 年轻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沉月没辙,不好贸然拉他起,便回自己的鞋摊旁坐着。想他父母应该会来寻的。 大街上依旧不少人,只是人们有意无意的绕开了这个坐在地上的年轻人。 卖鞋姑娘一上午也没卖出鞋,现在有人坐在前边街上,更不容易让行人驻足了。 不过她也不急,拿出针线接着做鞋。 过不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众人纷纷躲避,那年轻人却不觉,依旧在地上呆呆的。 做鞋间隙,抬头一看,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却见一人先一步拉他到街的另一侧。 居然是杨九郎,他身边还有之前同行二三侍卫。 几月不见,看起来他身体大好了。 他们围着那年轻人,也舒了一口气。 “这,好像是张家的儿子吧?”一人说。 “应该是了,咱们先把他送回去。”另一人道。 不过张家儿子,高高大大,却听不见了一般,根本不愿意挪动脚步。 杨九郎提议,“李兄,劳你先去张家报个信,我们先在这里陪他。” 于是,几人在街上,一边等人,一边闲聊。 “杨九,听说,你们带着的女郎是不是貌美如花,引得各路英雄相争,结果船都沉了啊?” 其实,侍卫哪里会知道。 主人家的女郎怎会让侍卫看到容貌? 不远处的卖鞋姑娘却悄悄红了脸,这话说的。 “别瞎说,那些是武人,应该是不小心遇到。”杨九郎道。 “那肯定,杨兄都受伤了,肯定不是一般人。”另一人年纪轻些的说,“可惜,丢了个女郎,咱们在侯府也待不得了。” “吕子,你无事可以去王家商铺找事做,他们有商队招人。”杨九怕拍他。 “知道,就是商队行走臭烘烘的,总是不如护送香女郎。” “胡说八道,”杨九郎笑骂,“小心烂了你的嘴。” 卖鞋的姑娘低着头做活,耳朵却竖着听。 她心中羡慕:上次同行的几个侍卫,已经是不错的伙伴了。原本高高在上的自己,却孤零零地在街这一头。 越是看似站的高,越是失去很多乐趣。 她天马行空的想:杨九郎要是我哥哥就好了,他的羽翼不一定比侯府的差。 她又想:哎,侯府的庇护我也不想要,我自己就可以。天下千千万万的人,不都是两条腿两只手,都是靠自己吗。 张家儿子高高大大,那几人劝了几句也无法,他终于开口,结果是冲着街道叫娘。 几人抬头,也只看见来往行人,与卖鞋的小摊,杨九郎安慰他,轻轻拍拍他的背:“别急,你娘马上就到了。” 想起之前被侯府女郎同行,她也是这样安慰自己,心中一笑。 等张家大夫人来,杨九郎等便离开了。 张家儿子抱住他娘,其实他早已比自己母亲高大不少了,看着有些奇怪。 张家大夫人哭着安慰他,只当他还是个小孩子:“不怕不怕,咱们回家。” 可这是,儿子还是不想走,指着对面说,“美,美。” 对面只有一鞋摊,沉月有觉尴尬,刚刚小侍卫的打趣,这人就记住一个美字是不是? 张夫人对儿子千依百顺,于是牵着他,当鞋摊前。 “夫人,要买鞋吗?”沉月放下手中的鞋。 “是,你这鞋怎么卖?” 沉月很不好意思,张家儿子的鞋,一看就是鞋铺价格不菲的,做工用料都很好太多。 她只得小声回答, “左边这些十文,右边这些五文。” 这么便宜,张夫人心想,再仔细看这鞋,十文的还好,五文的实在品相不佳。 不过她并不在意,只是轻生问儿子:“哪个你喜欢?” 张家儿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指着沉月手边做了一半的,“那个那个!” “这个还没做好呢,”沉月对他说,“换一个好不好?” 他不愿意,“不,不,那个。” 张夫人肯定是依着他的,“好好,就这个。” 于是放下十文钱买走了这个鞋。 这些十文的是李妈做的,五文的是自己做的,自己做的下针歪歪扭扭,本以为肯定无人问津,没想到真的有人买,还卖出十文钱。 沉月又叹息:哎,我卖鞋是希望人人皆有鞋穿,张家儿子根本不缺鞋,且这样做工的鞋子可能甚至没有机会被穿上,我有什么可开心的呢?虚伪虚伪。 再次相遇 再次相遇已经是一年之后,在一座荒无人烟的海岛上。 杨九乘的船在暴雨中沉下,而自己漂流了几天后昏迷。 醒来时,看见天空飞翔的海鸥,又看见她就抱膝坐在一个大石头上看海。 等他过去,才认出,“是你。” 脸白白的,但并不狼狈,看到他的一瞬间,好像一口紧绷的气一下子就松了下来。 “又见面了,”她打量了一下他,见应该没有大碍,笑:“你已经好了。” “是,”他说,“上次就没谢你,这次……” “没有,”她摆摆手,“能帮到就很好。这次是其他人在海滩发现你的。” 说话间,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丢给她了草绳穿的几只鱼。“火还没好?” “马上好。”她手忙脚乱的用一些枯木,把柴火堆里的火引大。 又走进来一个年轻一点的男人,看起来更加瘦弱一些。 嘀咕道,“真是大小姐,只吃不作。” 她脸红了红,只当没听见。 说着两人也发现了杨九醒来,简单交流了一些,原来都是之前那场暴风雨而流落到这个岛上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有碗筷,简单的烤熟,每条也不大鱼,被大家用枯枝剥下来吃。 两个男人各三条,留下一条。 她小心的将最后这条分成两半,大的给了杨九,小的吹一吹,躲在在角落吃。 吃的最少,经常被骂,还不太和自己说话,她就像一个锁在壳儿里的乌龟。 有了机会,杨九问她,“你怕不怕?” “不怕,”她答,“这里可以捕鱼,也可以摘果子吃。” “也是,去年你这么厉害,送我回家,这个肯定不怕。” 她呐呐道,“不厉害,要是你来,能做得更好。” “他们说话不好听。” “是我本就做得少,捕鱼他们让我别去。众人一起当然更好,不行再分开。说话好听不好听,忍一忍就好了。” 杨九叹,“那明天我同你一起在岛上看看。” 她忍不住笑,“好。” 像杨九这样的人,好似天生让人心定,前路的未知都不让人畏惧了。 乌龟哲学 第二天,那两个男人已经和杨九比较充分的介绍了这里,哪里能打渔,哪里有淡水。 “还是要伐木作舟。”杨九提议。 “但是,小兄弟,”年轻的男人道,“我们没有斧头刀具,作舟得猴年马月了。” “兄弟说的有理,”杨九道,“那我先去探一下岛的其他地方,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哎,也只能如此了。” 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岛,杨九打算带着她先在周边看看。 “你现在出门在外,想不想学一些武艺傍身?”杨九问。 “没想,”她回答的很快,“因武而亡的人数不胜数,不会武而长寿者更大有人在。” “况且我现在要习武,也难有所成,学些其他的技能大约简单不少。” 看,这是她的乌龟哲学,不和人起冲突,会也没用,和人起冲突,总有一死,那自己死,别人活也没什么不好。 “唔,”杨九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小姑娘的心思古怪,“会一点可保护自己和身边人。” “不会也可以啊,善耕者勤耕,地里多出一点粮食,也许就是养活一条性命;粮食充足,民少些争斗,那可能一乡都会平安。” 杨九哑然。 也对,她之前不就把自己一路送回家么,也没有什么不行的。 赵五娘 第二天,真的发现了二人。 其中一人是女子,唤赵五娘本和原先那二男子同船。 另一人唤吕二郎,则是本就和杨二郎同船的,其实沉月之前见过,也曾是她的侍卫。 原来大家本就认识,此时更是互相认识了,赵五娘,霍二霍三;杨九郎,吕二,沉月。 一下子,这岛热闹起来,吕二郎前几天捉了几只鸟。 夜晚,众人就围坐在一起,有些开心。 赵五娘在大家畅谈时,为大家献上一舞。 众人击木伴奏,又齐声喝彩,笑作一团。 接下来,众人大致分工,有的打渔,有些继续往岛里边走,找找路。 翌日,沉月在和赵五娘留在原地看火,洗衣。 她们一起聊天。或者说,是赵五娘在说,沉月在听。 沉月心中羡慕,赵五娘真的是很随和的女郎,笑起来很明媚,讲话也落落大方,让人很难不喜欢她。 赵五娘是行商人家的女孩子,她出门不多,但从父兄耳濡目染,很能讲些天马行空的故事。 比如,“天上的水甜的像糖”,“南方之南的火能一下子把人吃掉消失”。 也有被吃掉的人去哪儿了呢? 这种无根无源的事情,两个年轻女孩打破脑袋,也论不出个道理。 “我家附近有个寺,名青山,里边的和尚什么都知道,”赵五娘最后说,“以后带你去见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这个和尚很难见吗?”沉月问。 “唔,也不是很难,法会大家都能见到,”赵五娘说。 沉月不觉得期待了,“那就是和庙里的泥塑一般,只能看一看嘛。” “若进内室面谈,很不容易,需要引荐。”赵五娘补充。 沉月道,“这样的和尚实在不必去看了,他若只看有钱有权人家的,也没必要去见他。” “我有时想,如果我是个脸上丑陋,浑身长疮的人就好了,”沉月又道,“彼时方知,谁是真心待众人。” 这话真的不知让人怎么接下去。 不知何时,吕二郎和杨九郎也回来了。 沉月又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俩大概在想,好古怪的女郎呀。 鞋子 四人坐在一道,等二霍兄弟捕回鱼吃。 无事闲谈,吕二郎抱怨,岛上丛林茂密,走的脚酸不说,鞋子都开线了。 沉月再一看,竟然是自己做的鞋,开线那出本就是自己做的不好的地方。瞬间又脸红了。 她心中一会儿想:居然自己缝的鞋真能被人穿来,也就是当日张家大夫人买去的了。又一会儿想:可是这鞋真的不好穿,岂不是我害了他吗,竟还在高兴,真是罪过罪过。 最后不好意思的询问:“吕二郎,你的鞋是……不好穿吗?” “这鞋是我从友人家里抢来,”吕二郎也奇怪,这女郎为何会关注自己的鞋,“他说美,我倒要借来穿穿。结果呢,它一没绣花,二没成鞋子精,哪里美了。” “稀奇。你还缺鞋?下次哥哥给你买。”杨九郎道。 “你买的有什么意思,我是逗张家那傻子得来的。” 果真如此,沉月只道,“小女卖鞋为生。” 杨九郎惊讶的看她。 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这是我做的鞋,等回去了我来修它。” “不用不用,一双臭鞋,”吕二郎连忙摆手,“到时候换一双就好了。” 你是太嫌弃它,想丢了吗?那就更不好了。好歹是我唯一一双卖掉的鞋。 沉月最后加了一句,“请找我来修。” 杨九郎想了想,委婉的问:“女郎何故,卖鞋为生?” 沉月不知怎么回答,只得道:“世道艰难,官道难行,往来者多,鞋正好卖。” 杨九郎知道她不愿答,只说,“如缺银两,可来找杨九。” 沉月说好,杨九郎真让人感到安心啊。 吕二郎也笑,“大家长啊,杨兄!你不怕大家都来蹭饭,把你家吃穷?赵五娘,咱们也去找他要银子。” 沉月又不好意思了,其实她本来也不想真的去找他,只是口上应了。 “去去去,你要来蹭饭,先打赢我再说。”杨九不惯他。 “哼,谁稀罕去你那里,沉月妹妹给我补鞋,怎会亏待了她。” 嬉嬉闹闹,又是一天。 看路 接下来,沉月想也去看看路,她选了条相对容易的路,赵五娘也一同去了。 沿路一边走一边记号。走了不知道多久,突然看见一个简陋的小屋。说明这里有人居住。 两人一惊,正待上前查看,赵五娘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沉月一看,她踩上了猎人设的陷阱。 说是陷阱其实也简陋的很,无非木刺与罗网。 “你还能走吗?” “好像,好像扭到了,疼。” 沉月想了下,“你先坐,我去前边那屋子看一看”。 “你小心,不知道有没有人。” 不久,沉月回来,“没人,但东西挺多的,大约有人住过,咱们,你去哪里歇一歇……不行,日头已高,咱们得往回走了,哪怕我回去,再叫人来也不能再走个来回了。” “好,”赵五娘赞同,“好,可是我这样真的不好走,要不我在这里呆一晚上?你回去,你明天带人来寻。” “或者咱们一起在这里,明天他们肯定会来寻?他们知道咱们往这别走,也晓得咱们的记号。可这样徒增人担心。” “五娘,你说怎么办?” 五娘摇摇头,根本无法集中精力细想。 沉月想,怎么办呢?给我拿主意杨九郎会怎么做? 不知何时,屋里出现了第三人,穿着不显,个子不高,背微驼,手里拿着砍柴的斧头,脸上不少褶子,一张口声音嘶哑:“两个小娘子……”。 五娘一惊,不禁拉着沉月向后缩了缩。 那人见了一哂。 沉月也怕,强装镇定,想:我既不应该直接信他,但更不应该断他是恶人。之前张家儿子有张家夫人爱护,而这人虽年纪大了,也曾有懵懂可爱之时,那时他也是父母的宝贝啊。我虽少他几岁,但也不用惧他。 于是便定下心来,向他俯身施礼,“我二人流落至此,见此屋,以为无人居住,惊扰主人,实在抱歉。” “嗯?”这人也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沉月硬着头皮继续,“那我们先回去,来日再来……” “哦?”这真是怪人。 “再来拜访。”沉月说完。 “带着同伴也打杀我?” “不是,不是。”沉月忙道。 “那就一起走。” 沉月只得应是,扶着赵五娘,慢慢走。 好在路虽长,大多比较平坦,给赵五娘找了一根结实的木头做拐,也就可以走了。遇到实在难走的地方,沉月半拖半抱她走过。走了大半,实在不好走,沉月蹲下身把赵五娘背起来。 那怪人本是一言不发走在身后,此时开口道,“我以为你是大小姐呢。” 沉月精力都在低头看路,哪有功夫应付他,“嗯嗯。” 那人听着敷衍不满意,“你这一路标记,指定不安好心。” 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 心里有点委屈,心里默默希望自己也能像杨九郎和吕二郎那样,很快和人熟络。 他这样脸色对我,但对家人一定是和善的。我客客气气对他,他何妨对我友善一些? 又想,我对他如何如何,怎能以此而期待他人回报呢?这样我不是功利,势力的了吗?虚伪虚伪。 走到太阳西斜,离天黑应该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但林中的路已经暗下来了。 前方出现了两个身影,是霍三郎和杨九郎。 正是见他们久久不归,来寻的。 人未到,已经听到霍三的抱怨:两个女郎,不好好看火,乱跑什么呀!平添麻烦。 沉月早已习惯霍三的嘴,赵五娘脸热,悄悄对沉月说:这人的嘴太坏了。 不久霍三杨九二人走近,见到又陌生人,一喜;但又见赵五娘脚扭了,那陌生人也并不是好相处的,眼看着一个瘦弱的女郎背着另一个,却置身事外,又忧。 杨九郎与那人相互招呼,那人自称姓何,众人客气称他何叟。 在行走时,杨九道了一声“抱歉”,稳稳的背起赵五娘。 沉月长舒一口气,再走下去自己要累趴下了,被何老头抓去吃掉,自己无憾,但就太对不起赵五娘。 这么讨人喜欢的女郎被人吃掉太可惜了。 霍二霍三也不好和赵家交代。 不过现在有了杨九郎,一起都不要担心了。 一行人越走越快,想着天黑前回到住处。 沉月渐渐跟不上了,她一天本身也没吃什么,还背了五娘这么久,此时早已头昏眼花,恨不得先坐下休息,睡一觉再继续。 不过,稍微与众人拉开距离,就看霍三回头等她。真是稀奇。 “杨九怕你丢了,麻烦精。” 杨九走在前边,还不忘自己,沉月心里暖的。点头道谢。 “那你要不要我来背你?”别扭了一阵,霍三终于问出来。 “不用不用,”沉月连忙拒绝。 霍三也舒了一口气,“那你快点走。” 真是,霍三郎一点不讨女郎喜欢。 不过,沉月想,我也不讨人喜欢,我也说话不好听,怎么还嫌他说话。霍三在众人里是最年轻的,谁从小就很会说话呢?我见小孩子咿呀学语不觉得碍眼,那霍三说几句不太适宜的话,也不应该恼。哎,我竟是小肚鸡肠,心胸狭窄之辈。 此时,天还亮,地上却已朦胧,几次差点摔跤还是霍三帮她才躲过去。中间一道水,二人皆没看见,踩了进去。 一下子,鞋子也湿,衣服也湿。两人走的都意趣阑珊。 等到丛林完全褪去,沉月差不多是闭着眼睛,拽着霍三的衣服在走路。 杨九郎又出现了,他送回五娘折返回来,看见他们走的这么慢,原来是沉月快睡着了。 他蹲下身,让沉月上来,沉月连忙推辞。 霍三不耐烦,“你别矫情,你走得慢累我们都等你。” 这么说,沉月这是不好意思,她于是就攀住杨九郎的背。 霍三怕她心中羞愧,说,“你放心,不会有麻烦的,刚刚杨九郎背了赵五娘呢不是,给以身相许他的都许不过来了。” 沉月笑,霍三嘴坏心是好的。 杨九郎赶快让他闭嘴,“省点口德,以后你还要娶媳妇呢,说话这么没边儿。” 在杨九郎背上真是安心,快睡着了。 九郎呢,他一点也不觉累,沉月比赵五娘轻不少,正如她在人群中,总是想把自己隐藏起来,而五娘是明艳的。 这么轻,这么瘦弱的女郎,如何将自己一路带回家,保护被打的张家儿子,这次又背了一程赵五娘。 霍三郎今日刚见她负人而行,很惊讶,她说,“比这更重的我都能背呢!” 杨九郎哑然,那不是自己吗? 只是没想到,她只有这么轻。 眷顾 上天总是眷顾他们的,紧接着就是一场暴雨袭来,火都浇灭了。海里浪大的吓人,鱼也没捕。 幸好有何叟,看似不讲情面的老头,给他们自己的存粮吃。 更幸运的是,何叟本来也是要出岛的,知道如何能搭附近的航船。 众人精神一振,喜上心头。 经过大船小船的几次辗转,再回到岸上已经过去月余。 唏嘘之余,大家也就此告别。 作为唯二的女郎,沉月一路关照受伤的赵五娘,两人关系很好。 五娘很舍不得她,说:“你若去朔州,要来找我,赵家的鞋都给你做。” 沉月忍不住笑,“那你家的鞋铺就要倒闭了,我做的鞋只有顶顶聪明的人才会识,才会赞。” 赵五娘真是讨人喜欢的女郎。 她也舍不得其他人,尤其杨九郎,一路上基本需要长久行走的,沉月实在力所不能及,多是他在帮自己。 虽说事急从权,别无他法,但现在谢谢依旧有些不好意思。 她红着脸,向他,还有吕二郎道谢。 自此,几人分道而行。 赵五娘,霍二霍三,当回赵家;吕二杨九当去寻来时商队。 那么沉月呢? 沉月自己也不知道,杨九郎和赵五娘分别邀请她同行,她都婉拒了。 他们有他们的路,而她也要寻找自己的路。 虎子 风雨飘摇的夜晚,杨九郎的屋帘被掀开,一人身着蓑衣,是年纪半大的孩子。 何叟的信,言这是他孙子虎子。 杨九见其目光有神,便称赞,好俊俏的孩子,给他些小食。 虎子高兴,引杨九为知己,这么大的孩子很喜欢说些不着边的话,谈及自己上过最高的山,下最深的湖,还与最厉害勇士相交,最美丽的女郎相伴。 这话一听就当不得真,杨九郎哄他,有机会自己带他出去,自己比最厉害的勇士还要厉害,能见到比最宽广的湖还宽广的海。 虎子眼睛都笑弯了。 虎子又说:「老头子说,你哄姑娘厉害,去岁就有两个女郎相伴,结果竟一个都没有拐回家。」 「小子慎言。女郎清誉,不敢玷污。」 其实他回去也记掛沉月,听吕二说,他的鞋已经被修好了,就再也没见过她。 连吕二都是说,既然都要回去,为何不继续同行,沉月太孤僻了。 他这时后悔,应该让她留下的。这一年以来,世道更乱了,这样一个小姑娘,去哪里了,有没有遇到人刁难。 「没想到你就是这里的校尉。我来时见路过几座城,只这里城中纪律严明。」 「你这小嘴抹了蜜似的。我只是暂时代掌此处守军。新校尉来了就走。」 「那你闲下陪我去玉田一趟,我付你银子。」 杨九郎奇怪,「你年纪不大,怎么跑这么远来,家人不担心吗?」 「嘿,你这人怪,刚刚的话作耳旁风了吗?」虎子瞪眼,「我不是告诉你,我与最厉害的勇士,最美丽的女郎一道吗?怎么会担心。」 杨九郎哑然,小孩子胆子真大。又想到沉月,她也独自在外,也不想他人会为自己忧心吗? 何叟当时解了几人困荒岛之忧,总是要帮一帮这小子,不要让他出事。 上路 几日后,当新的校官来,他便与虎子上路了。 一路上说说笑笑,虎子喜欢赖着他讲话,好在杨九郎去过的地方多,细细讲来,听的虎子如痴如醉。 是了,这么大的孩子,看话本,听评书,看看新鲜的故事才是正途。 不过,虎子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喜欢他。 「你的故事讲的好,和我大哥差得远呢!」 孩子口中总喜欢说,我父亲如何如何。到了他这里,就是我大哥如何如何。 「哦,你说你大哥很高很高,比我高吗?」 「没,没有,比我高半个头吧。」 九郎笑,这也算高?大概是南方人吧。 「那,你大哥讲故事比我好听,是怎么好听法?」 「就是,就是像唱歌一样好听。」 九郎又笑,这是南方的鸚鵡吗? 虎子急,「总之很厉害就是,他什么都会。也不是走散了,我也不会来找你。咱们沿路找,应该能碰上。」 待真正进入大漠,已经不再讲故事了,黄沙铺天盖地,一张嘴就是一口沙。 傍晚狂风忽起,天地万物都在移,沙丘在移,脚下的路也在移。 虎子被吓得哇哇大叫,杨九郎抱着他,慢慢的让他平静下来。 渐渐的,风小下去。可是同行的商队与向导已不见踪影。 杨九郎心中一叹,生了堆火,希望有人能够看见。 到了第二日清晨,杨九郎醒来,听到虎子已经起来,在和人说话。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最厉害!」虎子叫。 「我是被风吹来了,风伯怕你找不到我。」 「那可别再被吹走了,」虎子道。 「不会不会,下次我绑上一块成了精的石头,想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 杨九郎一怔,原来是沉月,她就是虎子的大哥。 沉月已经知道杨九郎带虎子来的,并不惊讶,只是和他行了一礼,「又见面了,杨九郎。」 杨九郎说不出话,没想到她能跑这么远,看她比以往更瘦了,下巴都尖尖的了。大约在大漠里风餐露宿并不好过,衣服各种缝补。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能折腾。 见杨九郎打量自己,沉月恨不得找地缝鉆进去,自己大概看起来很狼狈。 好在杨九郎回过神,也回了一礼,「久闻大名,虎子特别厉害的大哥。」 沉月不好意思,「那是说着玩闹的。」 她实际上是和前边的商队一起走的,但看见杨九郎点的火,于是折返回来的,走了小半个晚上现在又困又饿。 不过,现在还不是停下的时候,得赶紧回去追前边的队,不然没有向导自己走在沙漠里太危险了。 他们几人骑着马前行。只有虎子,无忧无虑,开心极了,他一会儿闹着要和沉月同骑,一会儿又要闹着沉月和自己说话。 杨九郎一个巴掌拍上去,他就老实了。 沉月小声向他道谢。 杨九看出来了,大哥之所以是天下第一,恐怕正是她因为总是依着他,顺着他。 等到追上的商队,已经是傍晚了,风又开始渐起,他们先驻扎下来。 沉月倒头就睡。杨九郎则带虎子去找商队领队。 第二天,风小一些,领队与向导决定继续走。 沉月还没睡够,但也不得爬不起来继续走。 风吹的她半个脑袋疼,另半个大概是虎子的嘰嘰喳喳闹得。 她想,还是需要杨九郎出手管一管啊,可是又想,这孩子喜爱自己,自己却想先让他的热情冷一冷,多伤他的心吶。 被人喜爱,是幸运的事情。张家那儿子在街上冲着行人笑不就是想让大家喜爱自己吗?可人们并不他的笑容投桃报李。 我得上天厚待,而比张家儿子多受人欢迎些,绝并不因为我更善良,更值得他人宽待。因他人的喜爱而让其伤心,岂不是恃宠而骄的人吗,实在辜负了他人这份偏爱。 她强打精神,和虎子说一些光怪陆离的话。 这些话顺着风,也被他们身后的杨九郎听到。 杨九郎心想,吕二郎说她太孤僻,实际上更是心软的女郎。 不多时,他听到沉月咳嗽了几声,上去赶走虎子。 「你是要去哪儿呢?」杨九郎问。 「我也不知道。」 是了,她总是像一缕青烟,不给在身边人留下什么痕跡。 见杨九郎不语,沉月补了一句玩笑,「去天之南,地之北?」 杨九郎又问,「那虎子呢?」 沉月明白了,「我送他去找他父母,就是前边的城,在一二天能到了。你要是见到回程的队伍,随时可以往回走了。」 「那你呢?你要接着走吗?」 「我也不走了,在前边停下了,跟他们走几天,就已经太累了。」 「那我陪你留几天,」杨九郎试探着说。 「多谢你了,我自己就可以。」 杨九郎叹息,没有再多说。 花纹 第二天果真到了一座比较大的城市,各国商旅来往不绝。 杨沉二人,将虎子送到家,虎子父母感谢之余,给他们腾了间房间休息。 沉月彻底放松下来,一连睡了几天,终于缓过来。 脚上都是磨出水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终于可以不用走路了。除了给虎子缠住说话,就是闲时做一些针线活。 杨九郎并不太用休整,但却一直没有离开。 他每日来看沉月几次,现在见她在布上绣些纹样,感到好奇。 沉月觉得拿不出手,「像我做的鞋的水平,大概只五文,但离中原远了,货离乡贵,也能值一点钱了。」 杨九郎看这刺绣,花纹简单,但古朴大气,想了想,道,「不尽然,花纹怎么有贵贱之分呢?如果让虎子来评,江南值千金的刺绣,也不如你做得好。」 沉月噗的一笑,她喜欢听这话,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花上三五文钱,就有让人赏心悦目的纹饰已是极好的了,她不觉得自己的比别人的差。 不过她又想,杨九郎也会说话,和他在一道,自己的心好像在一片海洋上漂,如果被人骂一骂,自己的心又像沉在水底。只听这话,虽然自己高兴,但真正能让自己倚赖的,是如泉水下石的心,而不是如海上舟的心。 「杨九郎和虎子,都是熟识了,如听你们的,那就好像古时邹忌一般。」 杨九郎叹,沉月刚稍微活泼一点,又很快缩回去,像一只小兽一般。 同行 冬月来临之际,沉月告别了虎子一家,杨九郎和她同行。 对此,沉月也没辙,天气渐冷,商队也不多了,再往后下起雪来,回去就更危险,就不赶他。 事实上,她也没有怎么催他走,因她自己想随心而行,便也不想对他人指手画脚。 杨九郎谨慎的没有说太危险,或者不放心等等理由,只是默默地与她同行,仿佛本该如此。 杨九郎早已在城周边溜了个遍,此时沉月去哪里,他都能介绍个头头是道,有次,他们回来晚了,居然也被巡逻的士兵网开一面。 沉月觉得很神奇,一路上,去哪里,都没有这么轻松。她不禁再感叹,这个世界总是对一些人更宽容,比如杨九郎,他生来俊俏,又与人为善,大家自然而然会喜欢他。更重要的是,外出行走,多为男人,自己这是生来就落了下风。 想了下,她又唾弃自己:我有什么可不平?杨九郎性格好,又不是天生的;我说话总是噎着人,与赵五娘等女郎比自然不招人喜欢。况且,我天下男子生来边令人不喜的大有人在。 我生来所拥有的已经很多,能自己争取的又不上心,当然值得羡慕他人。 沉月最后又想,如果给我投胎时选择,可男可女,我还是寧可做女子,男子总是更强健有力,敲门问路总是更让人心生警惕。我希望自己能够尽量不去伤害任何人,也不让他们產生恐惧。 这么看来,女子拥有的已然很多,我却还不满足,贪心贪心啊。 这样说来,还是做一个小水潭好,沙漠里,大家最喜爱的就是水源了。静静地,悄无声息的滋养每一个疲倦的旅人。 可是转念一想,这里的人常说,最清澈的水潭底下,通常住着女妖,趁人不备就会夺人性命。 那我会不会,直接变成满脸獠牙的女妖怪?哎,不好不好。 杨九郎见她不说话,便问她在想什么,沉月随口说,「想我会不会变成吃人的女妖怪。」 说出口就觉得不对,可惜覆水难收:看吧,就知道自己说话招人嫌。 杨九郎只是楞了一下,笑:「女妖怪通常最最貌美,这不好吗?那你想做什么呢?」 杨九郎不愧是惹人喜爱,再离谱的话,也不会让自己尷尬。 沉月想了下,「我说的是满面獠牙的妖,会吃人,那不好;我想做被妖怪吃的人,不过得是好妖怪。」 杨九郎顺着她的话,「好妖怪为什么要吃人呢?」 对啊,为什么?沉月答不出,只得说:「因为好妖怪饿了,没有东西吃。 「上次我们出侯府,路上有人饿急了,要吃人,看起来是坏人。可往年有东西吃,他们都是平常人家,与人为善。这样,吃了我,他们不饿了,他们就又变回好人了。」 杨九郎心中大慟,他知道沉月在说什么。前年饥荒,中原饿殍满地。他作沉月侍卫的时候如在昨日,那时候他的印象只是:小女郎年纪不大,总是掀开帘子往外看。不想她真的将这些看在眼里。 如今朝廷上下,乡野士绅,皆无所适从。良民乱,贵族也乱,不少人迫于压力鋌而走险,也有人想力挽狂澜奋力一搏。 这片土地像是漏了一个窟窿,谁来都要陷进去,有的人推身边人下去,有的人自己跳下去成全身边人。 杨九郎情不自禁抱了抱沉月,如同他一路上抱着虎子那样,像对小孩子那样对她说:「你不要被吃掉,你是宝石,妖怪见了你跑掉了,不跑的都变成好妖怪了。」 杨九郎的怀抱暖暖的,沉月想,要是他是我爹就好了。 寺庙 沉月其实并不是真的漫无目的的来这里,她想找一座寺庙。 过去读书,这城以西二百里,有一处泉,一个时辰仅仅数滴水,和尚建了一座庙,每日每夜接水,存储在一处,不使其蒸发流失,以供来往行人饮用。在这荒漠之中屹立千年,受益无数人。 她想去寻这个庙。 杨九郎很快就打听来,眾人没有见过这个庙,但是听旅人与长辈说过,可能在哪里哪里,但不知真假。 沉月随杨九郎摸索着寻找。 这日大风乍起的,沉月轻,又无内力抵抗,要被刮一趔趄,眼疾手快抓住杨九郎才稳住。 杨九郎转身把身后的沉月环在身前,让她不至于吹走。就这样带着她寻一处避风的地方。 待到坐下少歇,见沉月抿嘴偷笑,他问笑什么。 沉月说:「上次说自己遇到风需要一块大石头,这次你岂不就是。」 杨九郎道:「那你可得总带着我,不然不知道会刮到哪里去呢。」 沉月不以为然:「我听闻,水中被困者,不去以人力抗衡,顺其势而下,很快会被冲到缓流处而获救;而全力挣扎的人却因力竭而亡。 「大风吹我走,何妨一顺风伯呢?」 杨九郎笑,的确是沉月会说的话。 他说,「那风伯怎么不想让带我走?咱们得分道扬鑣了。」 「你有你的风,」沉月说,「也许能吹走你的是暖风,是细风,是带着草木香气的风。」 杨九郎知道,她是劝自己离开,但沉月本身不直言相劝,他就权当没听见。 他转念又想:能吹动我的风,此时此刻不就是你吗? 于是,杨九郎把胸前的小人儿抱紧,说,「我要是一块石头,风吹不走,但是好在不太愚钝,是一块磁石,身怀磁性的人就是我的风。」 沉月想,杨九郎一路跟着自己,是喜欢自己吗?她不好问,但是会自己想。 如果是大方的女郎像赵五娘等,那大约不会开不了口。 她又想,说出或让大家尷尬,尤其自己这样嘴笨;他愿意跟着就跟着,他开心就好了,管这么多做什么。我就做一个安安静静的路边木头凳子,谁来了,要是欢喜,都可以歇一歇,走时也不会留恋。 宝石 隔天,遇到几个骑马的蛮族人,他们看见二人,用蹩脚的汉话,非常热情的邀请他们去自己部落做客。 杨九郎会一些蛮语,二人决定去看一看。 行了两日才到,这里并无城墻,看着就是一个小村落。 杨九去和人打听,回来时却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在和沉月说话。 那人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比划,很兴奋的样子。 看起来,沉月也很高兴,抿着嘴笑的。 后面不知说了什么,那人从怀里掏出什么,放在沉月手里让她看。 杨九郎走过去,原来是一块红色的宝石,阳光之下,晶莹剔透。 见杨九郎来,沉月把宝石归还,并给他们二人做了介绍。 原来这是她在中原就认识的人,名石麦。 石麦热情的请他们到家里吃饭。 「这里有宝石,有上好的香料,有成群的牛羊,」石麦说,「你留下,会过得比中原的贵族女郎还好。」 沉月笑,中原的贵族女郎有什么好的,他不知道这是自己所放弃的。 见她笑,石麦更有信心了:「中原的奇珍异宝来自这路,能看见的可能比中原的皇帝更多更好。」 「谢谢你,可我不想留在这里。」 「那你要去哪里呢?」石麦问。 杨九郎想,这也是他的疑问。 一顿盛情招待的美食,见到故人,又打听到了那滴水寺庙,今晚的凉风格外轻松。 其实,杨九郎想,喜欢偷偷掀开帘子,看马车外世界的沉月,应该会喜欢这里。 可她说不想在这里停留。 「为什么呢?」杨九郎问。 「嗯……」沉月想了下,「其实我还挺喜欢那红色的宝石的。但我不想拥有它,它最多不过一块漂亮的石头。给看见了它的人带来喜悦,而不应该置于一女郎的梳妆盒。」 「那你戴出去,大家不就都能看到了吗?」 「戴在身上,我自己看不见,是给别人看的。况且,看见它的人又会產生想拥有之心,这掩盖了宝石本身的光彩。」沉月答。 「那你可真难取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杨九郎叹。 沉月点头,没错,她自己常常感叹自己不易与人相处,又成天想些不着调的。 不过她还是继续讲,在她理想中,宝石的命运:「不是任何人拥有的地方,比如佛顶,比如建筑,比如权杖。」 很快,她又补充,「权杖不好,执权杖者若欺压他人,那宝石的光芒就是血的顏色;建筑也不好,建筑如果不庇护人,而是羈押,是限製,那宝石的光芒就是刺眼的。」 杨九郎懂了,「就是眾人喜爱的,或尊敬的东西,才配拥有宝石。」 他福至灵犀,想那我想把最好的宝石送给沉月。 她不知道,这时候沉月却心说,正是如此,最好的宝石才不应该给自己。 「若最美丽的宝石戴在我头上,就好比张家儿子穿最好看的衣服。侯府的夫人们不就是戴华丽的首饰吗?却不见谁因此更尊敬她们。」 「不对不对,」沉月又摇头,「也有人因此巴结她们,可这大约不是她们需要的。正直的人不会因此而离的更近,諂媚的人却会如影随形。 「我想,真正站在最低的地方,拥有最少的东西的人,才会看到最最美丽的星空与心灵。」 杨九郎还是想,我还是想把宝石献给你。你就是最美丽的,会发光的人。 但不能这么讲,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张家儿子不及他人聪慧,也没有三五好友,但他如果拥有最好看的宝石,也许会送给你。」 「他大概都不记得我了。」 「不会,他喜欢你。你做的鞋被吕二郎忽悠走,他还哭闹一通呢!」 沉月哑然失笑。 「那我说他会给你:你长得好看,又会说话,他不会不喜欢你。」沉月反驳。 杨九郎笑,心想,那样的话,再由我,送给你。 胖瘦 此处距离滴水的寺庙还有一段距离,天气还好,就是越来越冷,他们白天行路,夜晚就二人睡在一起,和衣而眠。 杨九郎身上总是暖暖的,而沉月冷得一般时间都在发抖,穿多少衣服也没用,冷到骨头里了。 晚上杨九郎抱着沉月,才稍稍暖和过来。 「你怎么这样不怕冷?」沉月问他,她恨不得变成一个小人,缩到杨九郎袖子里被他揣着走。 「是你太单薄了,我看其他女郎,没见过你这样瘦的。」杨九郎有时感觉自己在抱着一块冰,她太冷了。 「胖瘦是天生的,我从不和其他女郎比这个,」沉月道,「不然,若我去到一国,人人皆以瘦为美,我成了最胖的,又要忧心。」 杨九郎笑,「好吧,我只看的到你,你是多胖多瘦,其他女郎若比较,也理应以此为准。」 沉月也笑,她的的确确,就是这样想的,她不以自己更丑更美更胖更瘦而自卑,虽然每个「更加如何」,都会给自己带来截然不同的境遇与体验,都会是弥足珍贵的馈赠,但现在这样也不错。 终章 等到真的找到了这寺,里边空无一人,院墻已被砸坏,出泉水的地方,本来似乎是一个泉嘴,下边有石台放置容器,如今也不復存在。 来时已经想过,会已经破败了。 之前石麦说,草莽之辈来:「他们就是要摧毁,要毁灭,这寺庙屹立千年,和尚世代受人尊敬,最最要破坏。」 沉月感叹:「千年来的修行人,并不为了名,只是为了口渴的旅人,最终为依旧为名声所累。 「我来前,想这寺庙若是还在,那我就在这里帮人接水,又担心本就不能容纳几个人,我又是女的,不方便。现在看,虽断壁残垣,正让我能出一点力。」 杨九郎暗想,她这是要常住这里吗?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修缮?你住这里,不至于渴死,那粮食又从何而来?」 「不知道,」但沉月这些倒并不担心,「千百年前,什么都没有,前人可以,我亦可以。」 杨九郎觉得她这样的心很令人钦佩,若换一个人他也许会称赞,可这是沉月,他就情不自禁,想劝她放弃。 他又说不出口,怎么去说她的愿望是痴心妄想呢?这世界千千万万的不可能,不可为,不都是被世人眼里的痴人实现吗? 他只得放下心中所担忧的,尽量更坦诚的,顺着她的想法说,「你可以住在石麦那里,隔三差五来看一看;或者用水换一些货物,再到其他城市用货物换食物。」 「你说得对,」沉月说,「不过麻烦石麦不好,他喜欢我,如果因为他的喜欢而不断索取,就太对不起他了。」 「那喜欢能获得什么呢?」杨九郎问。 「喜欢本身就是一种最珍贵的给予了,虎子说他喜欢我,这本身就是我最大的幸运。」沉月答。 「难怪你对虎子这么好。」杨九郎说。 「还好吧,要是他不喜欢我,我还对他好才对。」 「那是圣人,普通人就是爱其所爱,恨其所恨。」杨九郎道。 说话间,沉月眼睛一直在看那原先的出水口,它应是缓慢的滴水,这么久却有点湿润都无。 她左看右看,绕着走了几圈。 「大约这个泉眼已经干枯了,」杨九郎说,他暗暗有点高兴,「你看周围连沙地常见的植物都无,可见底下水并不从这里过。」 沉月却懨懨,坐在原本大殿的一截台阶上,「道德不存,泉水都枯了。」 「过去这里方圆百里城邦部落,如今石麦的部落就有水,时过境迁,不一定坏。」杨九郎坐到了她身边安慰。 「是啊。你说话总是好听。」沉月道,「那么,前人有前人的路,今人有今人的路,我的路呢,我还要找我的路。」 「泉水不在这里,泉水在和尚心里,和尚走了泉当然不在了。你的泉水在你,你的路永远在你脚下,你当时带我一路回家,走的不正是你的路呢?」杨九郎道。 沉月道:「是啊,他们砸碎这个庙,因为砸碎门窗可以修,抢走粮食可以种,但是玷污人的信仰,踩在脚下,才是最最伤人的……我的泉水在我的心里。」 「长路漫漫,」杨九郎想了想,一鼓作气又言,「我心悦你,请……」 沉月没有说话,她并不惊讶,毕竟相处一路。她本来想,凭自己也能走到,但如今站在此处,这么顺利,真的都是倚赖杨九郎。 在杨九郎有些忐忑的等待中,她回道:「我见了你总是很开心,以前想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后来又想你要是我爹就好了。」 杨九郎舒一口气,笑:「那不太好,我想娶你回家的。」 沉月又道,「所以有时候想避开你,开心的飘飘然然,总让人不自禁看不清道路,像我们这一路很多都是靠的你;如果和打完骂我的人一路,那自然而然能看到我自己能做的事。 「你看,你不在的时候,我走了不少路,也没问题。」 杨九郎心又提起来一半,他道,「可是人和人在一起不就是如此吗?和我一起走,更轻松有什么不好,两个人一起能做的事情更多,能走的路也更远。」 沉月本来并没有想与人为妻,她自觉自己是不讨喜的,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不对。 她想,嫁人为妻,便能够哺育子女,但除此之外,天下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 如果老了无人照料怎么办呢?她并不担心:如果我能够对人有所帮助,那活一日便过一天;如果有一天,我已没有力气了,那被豺狼虎豹吃掉,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是以,她又问:「我生性并不招人喜,却得几个友人喜爱,是我之幸。但是嫁娶是天大的事情,这是远远不够的,比如你父母大约就不会喜欢我。」 杨九郎笑:「怎么会?你甚至没有见过他们。前年送我回家,他们都很感激你,更想有机会好好谢谢你。 「你很好,很多人喜爱你,不是吗?他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你可以随我回家看看。况且,那时与你朝夕相处的,并不是我父母。」 杨九拿出之前从石麦手中买来的那颗红宝石,献给她:「你就是我最喜爱的,拥有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心,所以我把我的宝石送给你。」 沉月接过宝石,心中泛起涟漪:今日天气好,这颗红宝石,蓝天的映衬下,它的顏色比上次更深沉而温和,更耀眼而夺目。 她不禁抱住杨九郎,仰头在他下巴亲了一下,对他说:「现在,这颗红宝石是我的了,我把它送给你。」 杨九郎忍不住大笑,沉月这是答应他了。 他又说:「那这条路我们一起走,找到最庄严的佛像,献给佛。」 沉月点头,「对,那样它的美丽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所有路过的,有缘看到它的人的。」 ——尾声—— 沉月随杨九郎离开了。 走前,她让杨九郎在一块硬一些的石头上刻,「此处南行五十里有村落」,希望来日到这里的旅人,不会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