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节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作者:袖侧 文案: 一睁眼,回到了年轻时候。世道正乱,她那个夫君正准备去外面大展身手。 上辈子她跟这个人斗了一辈子,累且憋屈。 这辈子,她笑眯眯捏了捏男人年轻的脸:“好呀,你去。” 沙场上打过滚,宫闱里斗过狠,朝堂上争过锋。 上辈子,她帮别人打天下。 这辈子,她给自己打天下。 【注:夫君不是男主】 又名《碎金》 排雷:本文作者不排雷,需排雷读者请不要心存侥幸,勿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豪门世家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女主叶碎金,若干男性角色┃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重生,杀上帝座。 立意:要为自己努力。 第1章 将死 说书先生讲天下大势,总是爱说一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倒是真的。 经过了许多年群雄并起争鼎天下的战乱后,大穆朝初立,天下终于算是安宁下来了。 只北疆还有仗在打,燕云十六州还没有全收复。京城的鼎盛、江南的繁华,都是边疆的将士以血肉之躯马革裹尸换来的。 这一年,大穆又痛失将星。 燕云十六州的最后四州光复,征北军凯旋,却带回来了征北元帅——镇军大将军段锦的遗骨。 其实段将军战亡的消息早早就送回来了,皇后只不肯信。 她每日该吃吃,该喝喝,对身边人说:“我等他凯旋。” “他总能好好回来的。” “每次都能。” 宫人都深深垂着头,没有一个敢接这话的。 大将军段锦不仅是皇后的嫡系,甚至可以说是皇后一手抚养长大的。 他本是路边一乞儿,险些冻饿而死,为少女时代的皇后所救,收留为仆。 他一身出神入化的枪法,用兵遣将的兵法,皆是皇后所授。 皇后闺名叶碎金。 略去中间的几个伪朝,自前前朝兴创科举,问策取才,士庶之分逐渐消失,旧日的千年世家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不复从前。及至后来一代王朝走向没落之时,烽烟四起。各地势力交替更迭,崛起了大大小小许多新的地方豪强。 叶碎金,邓州叶家堡大小姐,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世人都知道,若无叶家军,世上未必能有大穆。 因为大穆开国皇帝不是别人,正是叶家大小姐的夫婿。叶家军,是皇帝立身、起家、争雄的资本。 叶家大小姐叶碎金自己虽是女儿身,却是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为着大穆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只当叶大小姐终于击败了旁的女子登上皇后之位时,世上已经再没有叶家军。 传言,皇后曾抚着身上的翟衣对段将军叹道:“这一身衣裳,是用叶家堡换来的,我不知道值不值。” 段将军道:“只要是穿在你的身上,对我来说,便没有不值一说。” 世上虽已无叶家军,却还有大穆将星段锦。 一日为仆,终身为仆,初心不曾变过。 有他铁一样的忠诚在,皇后安坐中宫,任他宫闱深处再大的狂风暴雨也不怕。 只这份皇帝都眼红的忠心,如今也随着他身死而消。 段将军的遗骨运回京城,皇后坚持开棺与他见了一面——不亲眼看一看,她怎能相信这一回他竟回不来了。 这一眼便是万年,皇后凝视许久,笑着流下眼泪:“你又打胜仗了。我就知道,你能打赢。” 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总是令她骄傲的。 说完,皇后一口血喷出,人便往棺上倒去。 亏得皇帝手疾眼快,上前一步将皇后拦腰捞起,才没让她倒在棺上。 否则,一国皇后倒在臣子身上,记在史书上岂不是个笑话。 …… 夜色沉沉垂下。 高高的宫墙在地上投下厚重的影子。洒在宫道上的月华带着凉意。 皇帝是个马上皇帝,便到如今也不曾松懈过。他在宫中不坐肩舆,长长的甬道里,便听见他与侍卫铿锵的脚步声。 穿过一道门,便是皇后的寝宫。 皇帝到了,先去偏殿。太医不敢离去,一直在这里等着皇帝。 “梓潼如何了?”皇帝问。 自那日皇后吐血,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皇后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不仅身上许多旧伤复发,更有油尽灯枯之势,这两日曾一度昏迷不醒,更是凶险。 太医深深叩首,不敢抬头:“请陛下早做准备。” 烛光里皇帝的影子静立许久,问:“就没有办法了吗?” 太医把头埋得更低,不敢回话。 人活一口气,皇后心口的那口气散了,她不想活了,便是扁鹊再世也救不了。 只一个女人,天底下独一无二,金尊玉贵的,怎地就散了心口的那口气,觉得了无生趣? 这话又不敢说,甚至一丝猜测的表情都不敢露,只怕帝王之怒,血流成河。 皇帝,终究也是男人。 皇后,终究是他的原配发妻。 皇帝没有再问,让太医退下,他步入了皇后的寝宫。 重重帷帐,宫娥一层层打起。 他这皇后,从来不会主动出迎,每次见她,总像是他来觐见她。 但皇帝从来没什么怨言,他习惯了。 他走进最里面,看到了他的皇后。 叶碎金面冲外面侧卧着。 她的面庞是他从没见过的苍白憔悴,仿佛这些年停驻的时光一下子流尽了。 昔日里骄傲艳丽如一团烧不尽的火,叶家大小姐如何成了这样。 皇帝在床边坐下,痴痴看着她,忍不住伸出手去 ,用指背轻轻摩挲她的脸颊。 皇后睁开眼,见是他,又闭上,缓缓地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 皇帝的心都冷了。 他终究是人,只要是人,终究是会积久生怨的。 他嘿然一声,道:“段锦死了,你连夫妻都不愿与我再做,要下去找他是吗?” 皇后的声音冷冷钝钝:“都是皇帝了,能不能出息点。” 皇帝道:“我不曾对不起你。我让你做了皇后。” 皇后哂笑:“我让你做了皇帝。” 皇帝哑然,许久,他道:“段锦真的是战死的。” 皇后撑起了身体。 她接近油尽灯枯,这一撑,拼尽了仅剩的一点力气,颤巍巍地。皇帝忙扶住她转过身来。 烛光中,皇后一双眸子幽黑似渊,盯着皇帝。 皇帝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皇后喘息几下,倒匀了气息,问:“阿锦……的乌甲是我亲手所赐,你告诉我,什么样的重弓,能穿透那样的宝甲?” 重甲在战场上几近无敌。便背上插了几百只羽箭,看起来如刺猬一般,着甲之人其实都不会受伤。 段锦的心口为利箭穿透,显然是在未着甲之时。 战场上,又怎么会不着甲,只能是身在大穆军营之中。 皇帝说:“他们说是胡人的刺客。” 皇后冷笑。 皇帝说:“我……我不曾授意。” 皇后冷笑。 皇帝终于受不了:“我是皇帝,我是天子。段锦是我的臣子,他效忠于我。我如何会自毁长城。” 皇后清醒地道:“你不必授意,自是有人能读懂你的心思。”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节 她说:“就像他们揣摩你的心思……让大皇子自尽。” 皇帝脸色大变。 “我没有!”他嘴唇发抖,“我没有!是睿儿自己想不开,是裴家余孽蛊惑他,让朕的儿子与朕离心!” “裴家……余孽?”皇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之极的事,“真想、想让裴莲活过来亲耳听听,她赔上父亲、弟弟的性命,赔上了整个裴家军给你,最后便只得你一句‘裴家余孽’?” 她笑到喘不上气:“这世上如果有一个女人比我更蠢,除了裴莲没有别人了。” “她还不如我。” “她……她是真的爱你。” 她笑得太厉害,连吐了两口血。 苍白的唇上染了血,陡然艳丽了起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叶家堡大小姐。 皇帝呆了半晌,问:“那你呢?” 皇后觉得可笑:“你猜?” 皇帝忍无可忍:“叶碎金!我是你的夫君!” 皇后觉得更可笑了。 “当了几年皇帝,脑袋便失忆了?”皇后笑得咬牙切齿,“赵狗儿!你这低贱的赘婿!” “我!才是你的妻主!” 皇帝的脸色铁青。 赵狗儿这个名字如今哪还有人敢提? 如今世上只有大穆开国皇帝赵景文。 他卑贱狼狈的过去早已经深埋,世间万人都要敬仰他。 只除了她。 她永远,永永远远,都是俯视他。 “我不信。”他说,“你若不爱我,当年为什么择我为婿?” 他的人吹嘘帝后伉俪情深,都吹皇帝龙潜于野,吹当年皇后慧眼识英。 成为叶家大小姐的夫婿,的确是赵景文这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当年?”叶碎金陷入了回忆,想了片刻,才想起来,“哦,当年。” “什么慧眼识英,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罢了,也显得我不是那么难看。” “当年我挑中你,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瞧你长得好看罢了。” “赵狗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打擂第一天你便已在擂台下观看了。你站在人群里,以为我看不到你?以为我记不住你?我都看到了。”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吐着血,笑着揭穿了皇帝的老底,“一个乞丐。” 皇帝退后了一步,刹那为过去的记忆裹挟。 乞丐赵狗儿在擂台下呆呆地仰视那一身孝服赛雪,人却激烈胜火的叶家堡大小姐。 叶大小姐若门当户对地正经招亲,他是不敢妄想的。 可她打擂招亲啊!她打擂招亲! 赵狗儿看了两天,看明白了叶大小姐的功夫有多厉害,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做梦。 如果万一呢? 赵狗儿半夜爬进别人家院子,偷了身整齐衣裳,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把身上的泥垢搓干净。第二天,清清爽爽的一个俊俏青年上了台。 只会三脚猫把式的赵狗儿当然两下子就被叶大小姐打趴下。毕竟那时候他还未得赵大小姐亲传的叶家枪法。 就在他趴在擂台上觉得梦醒的时候,叶大小姐把他拎了起来:“行了,就你了。” 台下一片哗然。 先前打擂输了的男人们当然不干。 叶大小姐理直气壮:“我是打擂招亲,我没说一定要能打赢我的。” “我是招婿,我不是招拳师!” “他生得好看!” 是了,根本没有什么慧眼识英。 叶大小姐挑中了他,不过是因为他生得好看。 因为她以女儿身继承叶家堡,需要坐产招夫。 因为她要找一个没有背景,没有能力觊觎侵吞叶家堡的男人。 她还要这个男人得看得顺眼,毕竟是要作枕边人。 一切都是因为他符合了她所有的需要。 只是当时的叶大小姐也想不到,从这天开始,这个男人用叶家堡成就了他自己的一生。 第2章 处置 皇帝带着狼狈离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笑来。 刚才的对话已经耗尽她的余力。 她颓然躺下,任生命力慢慢流失。 朦胧中,又看见了段锦。 三十许的男人,军功赫赫,位高权重,却伏下身去,额头碰触她鞋尖的珍珠。 “主人,阿锦要出战了。” “此去,未必能归,主人要保重。” “吴氏已有身孕,我若回不来,请主人处置吧。” …… …… 等等,他说什么? 他说“处置”? 她当时有太多的事情要操心。 她要在朝堂上为他争粮草,争军备,争太多东西。 在这许多事情中,吴氏一个没有名分身份地位的女子实在微不足道。她一心只念着他的安危,忽略了什么? 叶碎金陡然醒了过来,不知道睡了多久,还是昏过去多久,一身冷汗。 一开口,声音嘶哑:“来人!来人!” 宫人快步上前:“娘娘?” 叶碎金问:“吴氏何在?” 天下姓吴的妇人很多,外命妇姓吴的也不少。但皇后直接唤作“吴氏”不加指代的,只有一个吴氏。 “段夫人吗?”宫人回道,“她在将军府。” 叶碎金抬眼:“什么段夫人?” 吴氏什么时候成了段夫人?谁许她做段夫人的? 段锦从来都没给过她名分。 “是陛下恩封的。”宫人道,“在将军大葬之后……” 叶碎金喘不上气来,脑子也跟着变慢了,喘了两息,才消化了信息。 是了,赵景文惯会做这种表面功夫收拢人心的。这很是他的风格。 “我要见吴氏!”她咬牙道。 宫人吃惊:“现在?” 已经是半夜,宫城已落锁。 皇后……已经没有能力打开那道锁了。 叶碎金脑子渐渐清醒。 “去,跟赵景文说,我要见吴氏最后一面。”她说。 吴氏如今算是段锦的未亡人,她这么说,想来皇帝不会拒绝,会特旨开宫城。 毕竟他还有一个与皇后伉俪情深的名声,要写进史书里。 宫人领命去了。 叶碎金积攒了半天力气,强撑着起来:“来人……给我准备……”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最后的一点时间,一点力气,要把阿锦交待的事完成才行。 吴氏被带到中宫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好了。 她一进门就被按住。 满心来见皇后最后一面的吴氏骇然失色:“娘娘?” 皇后坐在鸾座上,墨瞳如渊,盯着这个年轻女人的脸。 宫人们熟悉吴氏,所以并不惊讶。但若一个从没见过她的人同时见到她与皇后,必会大吃一惊——吴氏的面孔,竟和皇后生得有八九分像! 活脱脱便是皇后年轻时候的模样。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节 吴氏本也因此出名。 只宫人们更加熟悉皇后,所以看得出来,在相似之外,这个女人眉眼间并没有皇后的气势。 像的终究只是皮相。 但这也已经很恶心了。 因为她是一个身份低贱的乐女。 她是皇帝乐滋滋地带到皇后面前的:“你瞧瞧,我发现了个什么?” 皇后当时便被恶心到了。 因为吴氏身份低微,注定了只能当男人的玩物。不管是哪个男人,玩弄起吴氏来,都简直如同在玩弄皇后。 朝中她对头不少,这些男人纵然明面上不会表现出来,暗地里未必没有起过这种龌龊心思。 男人这种东西是这样的。 当他们无法用别的方式打败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更意淫想通过进入和占有的方式来宣告自己获胜。 这种胜利仿佛有无限的快乐。 当时叶碎金就很想一巴掌抽到皇帝脸上去,抽烂他那张带着恶意的笑脸。 其实当时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赐死吴氏。 但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小乐女又何其无辜,到底是一条命。 最后,是乐滋滋瞧热闹的皇帝给出了解决方式。 “赐给阿锦吧。”他说,“阿锦年纪不小了,还不肯娶妻,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吧。” 皇帝的嘴角带着嘲讽和恶意,几乎是在明目张胆指责她和段锦“不清楚”了。 朝野间的确是有一些关于她和阿锦的流言,说的跟那么回事似的。 叶碎金身正不怕影斜,从来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强权之下,那些流言也只敢在阴影中暗暗流传,若去计较,反倒真像有了什么似的。 皇帝的提议也很恶心,但叶碎金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即便是把吴氏放在身边,深宫中想要一个宫人消失,也并不是难事。何况宫中还有皇帝。 若皇帝幸了她,更恶心。 在几种恶心中,叶碎金只能选择最轻的那一种。 “让阿锦自己决定。”她说,“他若愿意收他,就给他。” 段锦不婚不娶,至今没有家室。叶碎金自然是希望他能有妻有妾,开枝散叶的。但她也不想强迫他。 只是她没想到,段锦进宫来,看见了吴氏就停住了脚步凝视。 他的唇角甚至有温柔的笑意。 他的目光也温柔,还带着怀念。 当叶碎金说要把吴氏赏给他时,他便欣然接受了,没有一丝不情愿。 后来,便有了大将军段锦盛宠吴氏的说法。 叶碎金把他叫到眼前:“你若真喜欢她,我认她作个义妹、义女,给她个出身,正经的做个夫妻也好。” 段锦却说:“她不配。” 叶碎金道:“那也做个正经的妾,要万一有孩子呢,好歹给个名分。” 孩子的母亲总是需要名分的,要不然难看的是孩子。好歹给个妾的名分,也胜过生母是个女伎。 段锦却说:“主人别管我了。” 明明是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在她面前却仿佛永远都是叶家堡那个给她牵马擎旗的少年。 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叶家堡的人早就散了,或者死了,或者就变成了皇帝的人,唯独他的身上却仿佛烙下了“叶家堡”三个字,永远洗不掉、剥不离。 昔日的家将旧部早就改口,唤她作“娘娘”。 只有他,始终唤她“主人”—— “我不改口。” “大家都不再管主人叫主人了。但对阿锦来说,主人永远是主人。” “我不改。” 记忆陡然散去,眼前是吴氏惊恐却强作镇定的面孔。 叶碎金伸出手去,宫人忙搀扶。她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到了吴氏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肖似她的女人。 “段麟……是谁的孩子?” 段锦出征时她刚有孕,段锦出征两年,那孩子已经周岁。 爱屋自然会及乌,叶碎金亲自赐名段麟——段锦的麟儿。 吴氏挣扎的动作猛地滞住。 “是、自然是、是将军的孩子啊。”她哭起来,梨花带雨,“我和麟儿,是将军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了。” 不愧是乐女,唱念做打俱佳。 叶碎金抬抬手,有宫人上前钳住了吴氏的下颌,另一个宫人手里举着白玉似的长颈瓷瓶。 瓷瓶里是什么,可想而知。 吴氏的眼睛快瞪出来了。 她始终不相信皇后会杀她。名义上,她是段锦的儿子的亲娘。 皇后怎么会杀段锦的儿子的亲娘! “阿锦自己就是孤儿,对无父无母的孩子最是怜悯。”皇后平静地述说自己错漏的发现,“那孩子若是他的,他临战前定会将你托付给我。便他什么也不说,也会放心,因为还有我。” “可他,最后交待给我的,却是任我‘处置’。” 是她疏忽,到今天才品出他的话音。 大概她的内心里,终究是相信,段锦会真的爱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至少也得是宠爱。 而一个女子若是被段锦所爱,也绝不会背叛他。 毕竟世间有几个男子能和阿锦相提并论呢。 …… 她大错特错了。 吴氏抖若筛糠,却不肯开口。 叶碎金又抬抬手。 宫人加大了力度,捏着吴氏的下颌令她张开了嘴巴。另一个宫人拔开瓷瓶的塞子,作势欲灌。 吴氏大骇!猛地一口咬住宫人的手! 宫人缩手,吴氏挣出了下颌的钳制,拼力大喊:“你不能杀我!” “我的儿子是当今皇子!” “我是皇子之母!” “谁敢杀我!” 正要再上前的宫人愣住。 而叶碎金闭上了眼! 一切都如她所想。 或许当年皇帝把吴氏带到她面前,就是为了今天恶心她这一下子。 国朝建立日久,规矩愈大。 建国时她和皇帝并肩在大殿参政的场面早已经不能维持。她被文臣逼退回后宫。 和段锦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地见面了。 毕竟后宫不止她一个女人,还要防着他们给阿锦扣一个“秽乱后宫”的名声。牺牲几个女人,便能让段锦倒台,这样的生意简直一本万利。 于是皇帝推出来的这个吴氏常常受召进宫便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她虽没有名分,终究是段锦的身边人。叶碎金想关心段锦日常的生活起居,最好的就是找她。 皇帝是不是等这一天很久了。 等着她发现真相,被恶心到的这一天。他还一并恶心了段锦。 段锦忍了许久吧,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他不说。 叶碎金睁开眼睛,吴氏还在挣扎。未得她命令,宫人不敢擅动。 在场的每一个宫人,都是对她绝对死忠之人。 她虽被朝官们逼退回后宫,收服一些忠心还是能做到的。 她缓缓开口:“为将军清理门户。” 得她命令,宫人们再无犹豫,钳住吴氏的下颌,将那一瓶毒药灌进了她的口中。 吴氏呜咽挣扎不得,待宫人们都松开手,她便滚落到地上。 宫人扶着叶碎金后退,以防将死之人暴起伤人。 但叶碎金完成最后为段锦收尾的事,再支撑不住,只退了两步便也向后倒去,倒在了宫人的怀里。 “娘娘!” “娘娘!” 宫人们围着,声声唤她。 叶碎金努力从模糊的意识中挣出一分清醒,摆摆手,宫人们让开,让她能看到地上翻滚的吴氏。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节 她要死了,但死之前,必须亲眼看着吴氏死。 吴氏七窍流血,痛苦翻滚。 “你、你们……两夫妻……”最后,她满眼怨恨,气若游丝,伸出去的手仿佛要挠破皇后的脸,“一般的、一般的……狠毒……” 临死前,她眼前模糊,又看见了那将军的脸。 将军在宫里看她的眼神多么温柔啊。 可他带他回到府里就全变了。 “敢顶着这张脸勾引任何男人,”他说,“我就杀了你。” “不许逢迎我。” “不许卖弄歌舞媚态。” “你顶着这张脸,在这个府里好好地活,不许做任何下贱的事。” 将军和皇帝完全相反。 皇帝是多么喜欢看她下贱啊。 她表现得愈是下贱,皇帝便笑得愈是畅快。 那笑太吓人,她其实是很怕的。 可她这样的女人,人生的出路只能落到男人身上。 如果将军肯要她,哪怕对方是皇帝,她或许也愿意做一回烈女,拼死保全贞洁,要将军记得她。 可将军不要她。 将军啊。 将军,好硬的一颗心…… 皇帝再次匆匆踏入中宫的时候,看到两个死去的女人。 宫人们齐齐叩首:“皇后娘娘已薨逝,请陛下开恩,许我等随娘娘而去。” 皇帝望着她的遗容怔然,觉得脱力。 他踉跄退了一步,像个庄稼汉那样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靠着门柱发呆。一条腿屈着,一条腿摊开,全无天子的仪态可言。 许久,才摆摆手:“随你们。” 此时,他仿佛又成了赵狗儿。 第3章 那年 皇帝在她死后的模样叶碎金并没有看到。她在这一世的生气耗尽,最终闭上了眼。 临终前这一生走马灯似的回放,最后居然定格在了裴莲的身上。 裴莲,裴贵妃,皇长子生母。 这个女人和她斗了半辈子,直到终于认清了赵景文这个男人,直到彻底心冷。 她也曾自恃美貌,可死的时候形容枯槁。 “娘娘……”她临终前,干枯的眼窝里都是悔恨的泪水。 “不值。” “我和娘娘,都不值。” 那时候叶碎金并不完全认同她的话。 觉得不过是因为她最终没做成皇后。她要是做皇后,或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可如今,叶碎金觉得是真不值。 这一生,都不值。 如果,如果能重来一次。 如果,能重来一次…… …… …… 六月里烈阳如火,暑气正盛。 一匹枣红健马疾驰在乡间路上,带起一串烟尘。 忙着收割夏粮的农人也抬头看去,惴惴不安。 “那个不是段小郎?” “出什么事了这样急?” 时值夏粮收割,因流民太多,时有哄抢粮食的事发生。叶家堡往各个庄子都放出了人手,维持治安,防流民变暴民,聚众抢粮。 人要是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黄县那边,听说把县官吊起来烧死了,县库都抢空了。 便有人担心了起来:“别是堡里出事了吧?” 他们都受叶家堡庇护,方能在此乱世得一方安宁。每每听到流民们讲外边的事,都觉得庆幸。 地方上若有一豪强,天塌下来便有豪强顶着。他们在下边喘气儿就行。 就怕豪强也顶不住。有些乱兵比匪徒还凶狠,所到之地如蝗虫过境,遍地狼藉。 就怕那样。 皮肤黝黑的庄头裤腿挽着,热得满脸汗过来吆喝:“杀才!莫呆着不动!赶紧干活!粮食打下来,早一日入库,早一日大家伙都踏实!” 农人问:“二爷,段小郎怎走了?他这是回堡去?可是出事了?” 叶家堡自崛起,便在邓州的地头上护得这一方平安。 因有他家在,邓州三个县都还有主官,打理着民生政务,看着与太平时没什么两样。 不像北边,当官的怕死,流水官都跑光了。朝廷这些年换了两个皇帝,国号换了两回啦,也没有新的官员委派下来。 许多县衙都没有县太爷了,都是本乡本土的县丞、县尉在顶着。 遇事虽不敢出战,但好歹能组织民壮守个城门,事有不对,赶紧关门自保。 庄头道:“能出什么事!大小姐派了兵丁四方巡视,敢有不开眼在叶家地界上动手的,一律打出去!” 有庄头这话,大家伙稍稍安心了些。 但还是有人咕哝:“要是老堡主还在就好了。” 听说搁在南边,有几千兵丁在手就可以立地称王了,要没胆,也可以先称将军。 整个南边,大大小小的王、将军林林总总几十个,都是地盘大、手里兵多的。 叶家堡有部曲过千。按照南边的情况,至不济也可以自封个将军了。 可现任的堡主是个年轻女子,大家不期然地就对她没有这种期待。 “咕哝啥呢!再胡说八道看不撕烂你的嘴!可显着你会说话了是吧!”庄头怒骂,“大小姐十七岁掌家,三年了,可有饿着咱?可让外乡人欺负过咱?” “你可是不服气?不服气去找大小姐打一架!瞧大小姐不一枪挑了你!” 瞎咕哝的农人忙缩脖。 庄头叉腰:“别耽误农时!没看见那些外乡人,眼睛都冒绿光了。快点,今年的粮食赶紧打下来,送去叶家堡,咱才能踏实!” 看农人们慌张收割,庄头才咕哝着回到小路上。 望了望刚才那匹马远去的方向,正是叶家堡,他的心里也不踏实。 因那段小郎虽是随着兵丁队伍来巡视的,却不是普通的兵丁。乃是大小姐身边亲近得用的小厮。 他奉命出来做事,这样急慌慌地往回赶,也不怪旁人多想。 叶家堡这是出了什么事? 段锦才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他臀不沾鞍,跑出了八百里加急的速度。 马蹄声好像敲打着心脏一样让人焦虑。 三日前,他随着兵丁巡视夏收,防流民暴动。忽然不知道怎地一阵心悸,当时他下意识地就望向叶家堡的方向,总觉得那里好像发生了什么。 想跟别人说,又觉得听起来不大吉利的样子,便忍住了没说。 谁知今日便有人从堡里赶过来叫他回去,道是大小姐三日前忽然魇住了,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说些谁也不懂的胡话。 昨夜她终于清醒了,却抓着身边人的衣襟问:“阿锦呢?阿锦是不是还活着?” “他在哪?” “叫阿锦来见我!” 夜里没法赶路,堡里今天一早就赶紧派人来寻他。 段锦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一对时辰,便是他那阵心悸之时。 他就知道必不是好事! 不叫旁人拖累他的速度,他一人单骑便往叶家堡赶。 这趟出来的有些远,便用急行军的速度,也在天黑之前才赶回了叶家堡,只他那匹大小姐今年才赏给他的好马,没进坞堡大门便脱力倒地了,害他也滚了一身土。 守门的兵丁都认识他,忙去扶了起来:“你小心啊!” 段锦捉着一个熟面孔的问:“主人怎么样了?” 那兵丁道:“堡主怎么了?我们不知道。” 是他傻了,守门的兵丁哪会知道堡主府里的事。 段锦匆匆穿过坞堡大门就去拉信兵的马:“马借我!” 坞堡名为堡,实际上可以说就是一座城。从大门到叶府,还有好大一段距离。门里备着几匹马,若堡外有情况,信兵便骑着快马去堡主府报信。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节 段锦一路骑着马冲回叶府。 路上的乡亲指指点点:“是段小郎。” “段小郎也长大了呀,真俊。不知道谁家能得这样的女婿。” 段小郎是大小姐捡回来的孤儿,无父无母。但他俊俏伶俐,在大小姐身边长大,甚得大小姐喜爱,一身功夫都是大小姐亲自指点的。可以想见将来至少也得是个管事。 他如今十五岁了,还没说亲,许多有女儿的人家都心动。 立时便有人酸:“嗐,咱不嫌弃人家是天煞孤星,人家还嫌弃咱呢。那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看不上呢。” 旁边人笑道:“马嫂子,不是我说,你家闺女跟你生得一个模子,也不怪人家段小郎看不上。” 马嫂子作势欲打,路人笑逃。 也有人叉腰在后面跳脚骂:“段小郎你跑甚!踢翻了我的菜筐,记得赔钱来!” 流民进不得坞堡,这坞堡里只有本地人。一眼望过去,街上店铺集市人来人往,汉子挑担,妇人挽篮,说说笑笑,竟还是一副太平盛世般百姓安居的模样。 段锦在叶府大门口将马丢给门房:“还给城门那里!” 他一路风风火火便往叶大小姐的正院去。 叶家如今就大小姐一个女眷,大小姐又是家主,并不分内外院。 到了院门口,叫指挥着婆子往外抬水的丫鬟一把扯住:“哎!哎!你不能进去!” 段锦一头汗:“主人叫我回来的!” “赵郎君先回来了!在屋里呢!”丫鬟扯着他往外去,“主人不叫人,谁都不能进。” 段锦脚步顿住,看看掩着的房门,抿了抿唇。 赵郎君叫作赵景文,他是大小姐招赘的夫郎。 赘婿身份贱,常被人看不起。大小姐不许旁人看不起她的夫郎,早早地就立下规矩。她治府如治军,便是丫鬟也都令行禁止。 他们夫妻二人在房里带了门,那便是不唤人谁都不能进了。 段锦十五了。同龄人都当爹了,聚在一起难免说些荤话。他虽还没经历过,却也该懂的都懂了。 他看了一眼,便别过脸去,任丫鬟扯着他出去。 “怎一身土?” “骑马摔了” “骑马还能摔,看把你能的。” “主人怎样了?” “没事了。前两天吓人,人都不清醒。燕婆婆来跳了一场,驱了邪,喝了符水睡一觉,再醒过来就好了,完全没事了,你不用急。” 丫鬟说:“就当时不知道怎地,一直问你,问你是不是还活着。吓人呢。” 丫鬟说着拍拍心口,回想当时大小姐那个眼神,真的让人怕。 少年的眉眼却舒展开来,终于放心了,又带了笑,很得意:“主人魇着了都记挂我!” 丫鬟啐了他一口:“赶紧洗换去,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要见你呢!看你这脏样,泥猴子似的!别弄脏了房里的地毯!” 跑一路快马,流一路汗,还暴晒,自己都能闻到臭味了。 可不能这样出现在主人面前。姓赵的就从来都是光光鲜鲜的。 段锦抬脚就走:“这就去洗!” 叶碎金这两日一层层地出汗,一觉惊醒便是一层汗。 才洗了个澡,便听见屋外人声,丫鬟进来说:“赵郎君回来了。” 叶碎金浸在热水里,缓缓睁开了眼。 赵景文。 第4章 郎婿 赵景文站在床边,听见动静,倏地转身。 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女子,身材高挑紧实,腿长步健,腰肢有力。衣襟半敞处,脖颈胸前一片肤光胜雪。 那脸颊又红润润、水透透的,一看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人。 他的妻子叶碎金,总是这么骄丽逼人。 哪怕是男人,稍稍气势弱些,都容易被她压住。 他上前两步,握住叶碎金的肩头,关切地问:“娘子,你怎么样?可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叶碎金凝视着他。 男人这时候可真年轻啊! 脸上皮肤光滑,腰背挺拔,手背也还紧实,手心有习武练出来的薄茧。 还有这腰。 人到中年后,纵保养得再好,也再没有这一把细腰了。 叶碎金摸摸男人的脸,捏捏他的手臂,再掐掐那细腰,重生的感觉开始变得真实起来。 ——是的,皇后叶碎金死了,她睁开眼,看到的是从前早就发嫁出去的旧日丫鬟们,她照镜子,看到的是年轻的自己。 叶家堡还在,叶家军还在,她还依然是邓州叶家堡的大小姐。 她现在已经镇定,开始接受这一切,上上下下打量起赵景文来。 赵景文穿着一身黑色薄绫的杉子,袖口用錾了花纹的束袖绑住。袖子和衣摆上却绣着颜色鲜艳的折枝花。 男要俏,一身皂。 皂衣再点缀上艳丽的花,俏上加俏。 这是叶碎金的审美。 赵景文不仅穿得俏,还干净清爽,身上有淡淡的膏子香气。很显然是洗换过了才来到叶碎金的面前。 他每次出现在叶碎金面前的时候,一定是已经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花枝招展了。 这让叶碎金恍惚想起来了,为什么最初的那个时候,该果断放弃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却没能立刻放下,实是因为赵景文这个男人太会讨她喜欢。 想来,裴莲也是这样被他蛊惑的吧。 她们两个人这不值得的一辈子,就从二女事一夫开始。 但这辈子,绝不会了。 叶碎金笑起来,拧住赵景文的脸,发自真心地称赞他:“你可真俊啊!” 夫妻间自然有闺房之乐,但今天妻子下手特别重,拧得赵景文脸颊生疼。 且她的眼神不知道怎地,漆黑深潭似的看不到底,那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带着讥讽,让人莫名惴惴。 赵景文飞快地回忆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确认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做任何让她不高兴或者不满意的事。 遂放下心来,握住了叶碎金的手,道:“我一听到消息,可吓死了,快马加鞭地往回赶。” 叶碎金道:“无事,不过魇着了罢了。燕婆婆一碗符水便给我解了。” 赵景文深情地道:“你知道什么事这么神,便是三日前,我没来由地忽然心悸了一下。当时不知道怎地,就往叶家堡的方向瞧了一眼,总觉得惴惴。后来他们给我送消息来,让我赶紧回来。我一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太神了,便是我心悸那个时辰,你说,神不神。” 叶碎金眼神微变。 世上若真有“命运”这个东西,毫无疑问赵景文的命运和她的命运之间是有着极其紧密的关联的。 重生是是多么神奇的命运,是上天对她的恩赐,他会窥见吗? “哦?是吗?你心里这样惦记着我啊。”她的手漫不经心似的抚上了赵景文的脖颈,“除了心悸,还有别的什么吗?” 咽喉,人之要害,碎之必死。 但赵景文却误会了。 因那里有喉结,男人的象征。且他的脖颈喉结也都生得十分漂亮,夫妻亲昵时一直都极得叶碎金的喜欢。 感谢上苍,给了他一副好皮囊,扭转了他卑微的人生。 “当然还有。”他俯身亲了亲叶碎金,温情脉脉,“就是想你,我一出门就开始想你。” “碎金,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叶碎金与赵景文做了一辈子夫妻,纵他后来城府日深,但她对他实在太了解了,也依然能分辨得出来他是在说真话,还是谎言。 这一刻,赵景文说的全是真的。 他眸子的柔情也全是真的。 这一刻的赵景文,还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叶碎金。 仰视着她,渴望着她,小心而虔诚地跪在她的裙下。 赵景文啊! 叶碎金和这个男人夫妻一世,争斗一世,算计一世,却终究没有到要杀死对方的地步。 诚如他后来所说,他到底还是让她做了皇后,尊她为原配正妻。 所以她要拿他怎么办呢? 叶碎金眼深鼻挺,生得红唇诱人,相貌明艳。 赵景文一沾了她的唇,便情动,忍不住勒住了她的腰,深吻下去。 过了片刻,叶碎金抬起手扣住了他的后脑。 赵景文的人生中没有过别的女人,他不知道别的女人在闺帷中是什么样子。但他的确是爱煞了叶碎金如火似的热情。 这是,他的妻子! 叶碎金忽然将他推开。 赵景文一怔间,叶碎金又推了他一把。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节 赵景文顺势踉跄倒在了床上,笑了。 叶碎金抬腿便跨上去,骑在上面凝视他。 她居高临下,眼神睥睨。 赵景文为她这副模样悸动得深喘两口气。 叶碎金笑了笑,扯开了他的衣襟…… 裴莲,你看清楚。 这个男人好卑贱的。 他天生就该是这样侍候我们。 裴莲,你出息点! 后宫里总是有新人,娇嫩如花,腰如细柳。 皇帝每个月初一十五雷打不动地要宿在皇后的正宫。叶碎金从来不缺这一口。 只有裴莲,她倚着宫门渴盼皇帝召幸的幽怨甚至被人悄悄地写成了诗。 宫怨。 连大皇子,她亲生的儿子都看不下去。 谁都明白,赵景文是不会再给她生出第二个儿子的机会的。有裴家血脉的孩子有一个已经让他放不下心了。 他做了皇帝,就不允许世上再有叶家军、裴家军,世上只能有皇帝亲军。 他不允许那些他没能完全掌控的力量因为某个孩子的血脉再聚在一起。这孩子虽然是他亲生的头胎长子,但也因为他是长子,若他身上凝聚着这样的力量,待他长大就会成为他的威胁。 裴莲死前把那孩子托付给了她。 “娘娘没有孩子,他没有娘,你们两个联手,是为上策。”她虚弱地看着她,“娘娘,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 但那孩子最终还是死了。 他自缢在了幽禁之地。 叶碎金也没有办法。 天家,终究无父子。 丫鬟坐在廊下扑流萤玩。 屋里一直没唤人,她侯得有些无聊了,不由掩口打了个哈欠,忽然听见里面说:“叫水来,我洗个澡。” 丫鬟精神一振:“是!” 立刻跳起来去传话了。 快得很,赵郎君既回来了,小厨房就一直在烧着热水随时备着了。 年轻夫妻恩恩爱爱的多好,可惜,他们不会有孩子。 大小姐以女子之身力压亲族,掌了叶家堡,终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丫鬟压下心头遗憾,去传水了。 正房里正忙,婆子们提着桶进进出出时,段锦一身干净衣衫步履如风地来了。 “主人好了没有?可有要见我?” 迎面带过来一阵水汽,还有皂角干净清爽的味道,全是少年的味道。 丫鬟的心都跳了一下,可还是得狠心张开手臂拦住他:“别瞎闯!出去出去!” 段锦不满:“还没完吗?” 丫头瞪他:“胡说什么呢!” 段锦伸脖子瞧了一眼正房,哼了一声。 “回去吧,回去吧,明天再说了。”丫鬟搡他。 “主人特特叫我回来的!一定有事要跟我说!”段锦不肯走,脚钉在了地上,“我就蹲这儿,我不扰姐姐,我就等着不行吗?” 丫鬟不干:“夫妻在房里,你一个大小伙子蹲院子里像什么样子,还当是从前啊!要蹲外头蹲去!” 段锦惆怅。 以前盼着长大,真长大了才发现有许多不好的地方。 一个是好多人给他说亲。他那些当了爹的同龄伙伴也总是拿他来取笑。 另一个是这府里虽不分内外,可他也不方便像小时候那样随便往正房里跑了。 这都怪姓赵的。 段锦磨磨唧唧地被丫鬟推搡到了院外,逮着墙根溜下去蹲着:“我就在这儿,主人要唤我,你叫大点声啊。” 丫鬟叉腰:“你想吓死别人吧。” 黑咕隆咚地,一个大活人跟墙影里蹲着,要冷不防地突然站起来,真能吓死人。 段锦反正不走,揪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假装望月亮。 听不到,听不到。 丫鬟翻个白眼,自己进去了。 叶碎金又洗了个澡,洗去了身上的汗和男人的味道。 她可太喜欢这感觉了! 后来那些战场上留下来的伤病,折磨了她好多年。一阴天,腿就疼得没法走路。都是当年为了伏击别人,在冰凉的河里浸了一夜的缘故。 可现在,她年轻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精力,躯干没有伤病,皮肤也没有疤痕。 简直是巅峰状态。 她披衣出来,瞥了眼雕花拔步床。 床帐低垂着,隐隐能听见男人均匀绵长的呼吸。 叶碎金扯扯嘴角,走了出去。 “我方才听着有声音。”她跨出了正房,问丫鬟,“可是阿锦回来了?” 丫鬟正要禀报,一团影子已经旋风似的卷进来。 “主人!是我!我回来啦!” 正房的基台有膝盖高。 段锦站在阶下,要微微仰起脸来。 星光照进他的眸子里,闪闪发亮,有烫人的热度。 纱底,箭袖,皂衣。 他的身形没有后来壮年时那么彪悍,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 但长长脖颈间喉结已经凸出得明显。 叶碎金捏着衣襟望着阶下的少年,终于意识到原来她一直以来错怪了赵景文一件事。 赵景文对段锦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爱可以理解,他想当英主,做明君,怎么可能不爱段锦这样的将才。 恨却是叶碎金一直都觉得荒谬可笑的。 是的,她和段锦的关系非常亲密,超乎常人。 但他们是主仆,是姐弟,是师徒,是君臣,是亲人,是叶家堡最后的相互支撑,却独独不是男女。 赵景文都是皇帝了,后宫尽是美人,这份飞醋吃得完全没有道理。 但此时此刻,望着星光下的少年,带笑的眉眼,滚烫的热情,眸子中无声无形说不尽道不明的亲昵和渴盼,叶碎金没法再指责赵景文狭隘荒谬了。 是她的错。 原来阿锦在这时候就已经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了。 第5章 少年 叶碎金幸而是先见了赵景文,否则此时此刻看到活生生的少年段锦,怕是难以自控,非要将他搂进怀里,狠狠地捶他的后背不可。 幸而此刻,她内心虽欢喜澎湃,却能控制住自己。 段锦觉得自己眼花了。 主人站在阶上看着他,似乎因为他赶回来而高兴,可她的眼睛看起来又仿佛想哭。 主人好像和他离开前,有什么奇异的不同。 段锦忍不住又上前一步。 这下他看得更清楚了,叶碎金肤白胜雪,脸颊却还残留着艳丽的红晕。 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叫人莫名心慌。 灵光一闪,段锦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主人,”他狼狈别开眼,不敢直视,慌乱掩饰道,“急召我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少年的模样都看在叶碎金的眼里。 后来他混迹军营,还有什么没见过,还有什么荤话不敢说的,可就是不肯娶妻。 但现在,他还这样青涩呢。 叶碎金走下两阶,在最后一阶上站定,贪婪地看着少年,道:“没什么,想问问你……” 他被派出去干什么去了?哦,夏收! “问问你夏收的情况如何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节 段锦精神一振,立刻汇报:“这几日打跑了两拨!真有饿极了不要命的,咱明晃晃的兵刃持着,日日巡逻,他们还敢觑着空子往上冲!” 一谈到公事,叶碎金多年的习惯,瞬息间脑子就定下来。 这一年是什么情况呢? 京城又变天了,江山又易姓了。北边的人拖家带口地往南逃。 他们真正想去的是鱼米之乡的江南,邓州只是他们南逃的必经路线。只是很多人永远到了不了江南,都倒在了半路上。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她重生回这一年,能做些什么? 叶碎金的脑子里短短片刻闪过无数神思和回忆。 这不是一时片刻能决定的。 她定定神,先要弄清眼前的状况:“流民一直向南迁移,现在在邓州的,是更多了,还是比从前少了?” 时间太久,并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年具体的情况。 段锦很肯定地说:“更多了。” “流民说北边现在不敢待,一股一股的兵,老百姓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兵,根本分不清。赶上一队,全家就不一定还能有活口了。惨得很。” “整村整村的人一起南逃。” “很多是跟着大户的队伍走,可干粮不够,没有车马,走着走着就跟不上了,唉。” 叶碎金道:“是可怜,但便是可怜,也不能抢咱们的粮食。如今粮食就是命,没粮就没命。阿锦,你不可以心软。” 段锦微怔。 叶碎金又说:“明日议一下,乱世得用重典。叶家堡不能让人觉得可欺。必要时,杀人立威。” 那时候她太年轻了,觉得流民可怜,下不去狠手去。 却不知道人是最欺软怕硬的。她有圣母心,流民们便敢仗着她这份慈悲作恶。 她今日要扑这边,明日要镇那边,精力全被牵住了。 同样的错,不能再犯第二次。 段锦在夜风中感到微微的不安。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若太过熟悉,熟悉到能分辨她走路的脚步声和呼吸间隐藏的情绪,就不会察觉不到她细微的变化。 叶碎金身上笼着奇异的气势,与她适才在房中做了什么无关,完全是她这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可他离开坞堡才几天。 “可是……”他下意识地想为流民说话。 真的太惨了,老人是最先被抛弃的,草丛里有女子衣不蔽体的尸体,许多孩子与父母走散或者干脆没了父母,成了和他一样的孤儿。 怎么能…… 叶碎金经过血与火、阴谋和诡计的淬炼,早就心硬似铁。 人命,既贵且贱。 可以让人痛得撕心裂肺,也可以只是公文里的数字。 但叶碎金也知道,要眼前这个还没杀过人见过血的少年立刻就转变成后来心狠手狠、让人战战的杀将,是不可能的。 人是得一步步成长。 但她相信,今生有她引路、指导,他们不需要再一起跌跌撞撞地去摸索,走那许多弯路,她可以让段锦成长得更快,更高。 “这些你别管,我自有计较。”她说。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摸上了段锦的脸。 皮肤被夜风吹得微凉,那触感是真实的,一丝丝酥麻感直往指尖里钻,瞬息传遍全身,让人心悸。 段锦记忆里,小时候常常被叶碎金摸头揉脸,有时候她还拧他的脸蛋玩。 后来他的身高渐渐追上了她,她就不会再揉他摸他了。 她今夜的指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温柔。可他已经长大了,没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安心享受这份温柔。 段锦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主、主人?” 叶碎金收回手:“晒黑了。” 段锦松了口气,说:“是,太阳可毒呢。我从不偷懒,每天在地头上骑马巡视。” 叶碎金含笑看着他,问:“那你有没有想我?” 段锦毫不犹豫:“当然想了!” 他睁大眼睛道:“主人不知道,三日前,我突然心悸。大白天的,怪死了。” “今天早晨堡里的人赶过来,说主人魇着了,我揪着他一问,竟然就是我心悸那时候的事!” “这一定是因为我太想主人了,所以感知道了!主人,你说是不是!” 相似的话,先前赵景文也说过。原来她的重生,段锦也有所感应。 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牵连最密的两个男人。 叶碎金问:“除了心悸,你可还感知到别的什么?” 有没有想起什么呢? 她是死后重生回来。阿锦能不能也回来? 带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回来。这样,就不必一切都重头来过,他们两个双枪合璧,能把这天下都掀翻。 “旁的……没有。”段锦老老实实回答,挠头,“旁的什么?” 他没有。 叶碎金的心底深处感到一丝失落。 “没事。是我贪心了。”她复又笑道,“我总想让别人心里眼里都是我,天天记挂我。” “那主人可以放心。”这一点段锦可以打包票,“我从来心里眼里都只有主人一个人!天天记挂着!” 叶碎金笑了。 她的眸光在星月下看起来格外慈爱温柔。 “阿锦,我认你做义弟吧。”她说。 段锦顿住,迷惑地看着叶碎金。 “我们结拜做姐弟,以后就是一家人。”叶碎金铿锵有力地说。“以后姐姐给你娶三妻,纳四妾!让你儿孙满堂!福泽万代!” 看看谁还敢背地里嘴碎大将军段锦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看她不拿鞭子抽烂他们的嘴! 段锦呆了片刻,忽地眨巴了眨巴眼,用力地说:“我不要!” 叶碎金愣住。 “我命格不好的,注定天煞孤星,怎么能让主人为我挡命!”他坚定地说,“我不要!” 这命格是从前街上一个铁嘴半仙断的。 叶碎金一脚踢翻了那半仙的摊子,把他赶跑了。 段锦其实也不信,但这正好是他可以拒绝叶碎金的理由。 叶碎金还想再说,他抢着说:“主人虽好了,也得好好休息!若没旁的事,我回去啦!” 说完他就拔脚开溜了,一阵风似的来,一阵烟似的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身形在门口消失,抬头看看星夜碧空,笑叹一声,转身回去房中。 丫鬟瞅着她进了房里,提着裙子跑出去追上段锦一通捶,压低声音:“你傻不傻!傻不傻!你干嘛不答应!你要做了主人义弟,身份就不一样了!你晓不晓得!” 真是要被傻小子气死了。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都是叶碎金的身边人。 段锦左支右挡,倔强道:“我就不!嘶——你轻点!” 原来丫鬟气得拧他。 “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凭什么?”段锦揉着胳膊,低声解释,“我段锦何德何能,配做主人的义弟?我是立了什么大功,还是做了什么大事?” 丫鬟怔住。 “主人一个女人家掌叶家堡,本就不易。平白地突然认我这样一个大男人做弟弟,那些嘴脏的人还不定怎么编排她瞎话呢。你想没想过?” 丫鬟不吭声了,过了片刻,叹了口气。 她都陪着叶碎金经历过的。 那年老堡主过身,叶氏族人要争叶家堡,因为老堡主没有儿子,独叶碎金一个女儿。 偏这个女儿太厉害,叶氏族人不管是谁,单拎出来,没有能独自压得住她的。 大小姐也狠,当着族人的面一碗烈药灌下去,抹抹嘴:“我不生孩子!待我百年,自子侄中择优秀者继承!” 说完,将碗摔得粉碎:“中不中?” 都逼到这一步了,自然是只能中了。 叶碎金热孝里打擂招亲,给自己找了个夫婿。 不为别的,只为着一个已成家的妇人掌管坞堡比一个没成亲的黄毛丫头掌管坞堡说起来让人更安心。 明明人没变,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换了衣裳,挽了发髻。可这招真的管用。 人心就这么奇异地稳定下来了。 丫鬟忽然眼睛一亮,以拳击掌:“有了!” 她兴奋地说:“让赵郎君跟你认干亲!这样,你以后就是主人的叔叔!” 做不成弟弟,可以做小叔子嘛,一样一样的! 她真是太聪明了! 哪知道段锦眉毛倒竖,啐道:“呸!谁稀罕!”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节 哼了一声,拔脚就走。 丫鬟想追他,扭头看看正院,又怕叶碎金唤她,再扭头,那臭小子一身黑衣已经隐匿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跑得真快! 丫鬟跺跺脚,转身回去了。 正房里出来了别的丫鬟,看见她,招手:“唤你呢。” 又道:“在东间里。” 西边是寝卧,东边的次间和梢间作宴息室。 丫鬟匆匆进去,叶碎金问她:“他怎么说?” 原来是知道她必会追出去教训段锦那小子。 丫鬟忙为段锦解释,把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道:“他是为着主人。” “我知道,他从来都是为我。”叶碎金的唇边,漾起淡淡笑意。 丫鬟心痒,觉得自己那聪明必须也得让叶碎金知道,遂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让阿锦给赵景文做弟弟? 叶碎金扯扯嘴角:“他不配。” 丫鬟困惑。 谁? 到底是谁不配谁? 叶碎金盘膝坐在炕上,盯着桌案上散落的信件、文书、账目,黑黢黢的眸子,目光却好像落在空气里。 主人魇了一场,醒来后,比从前变得吓人。 丫鬟也不敢再多问。 作者有话说: 叔叔:指小叔子。 古人喊亲戚通常随孩子喊,“叔叔”意思是“(孩子他)叔叔”。 第6章 先生 赵景文清晨醒来,叶碎金已经洗漱完,丫鬟们在给她梳头。 她今日与平时不同,破天荒地竟梳了稍稍复杂的发髻。她以前是最不耐烦这个的,常恨不不能像男人那样扎个顶髻就行了,方便她跑马打拳耍枪。 叶碎金闻声转过身来:“你醒了?” 果然是人要梳妆,这样的发髻梳起来,她明艳年轻的面庞忽然就多了几分雍容贵气,更符合她叶家堡堡主的身份了。 真真戳到了赵景文的心坎里。 他套上衫子,走到她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给她按摩,笑道:“怎起得这样早?” 叶碎金撩起眼,从铜菱花里去看赵景文。白天看,真是更俊。 人若生得相貌好,真的占很大便宜。 叶碎金在镜子里扯扯嘴角:“辛苦了。” 至于辛苦什么,只有两夫妻心里明白。 叶碎金年轻时候,只当这全是该当的。 但叶碎金做过皇后,见过皇帝赵景文施恩临幸后宫的模样。当然,赵景文在中宫不敢露出这种施恩的嘴脸,否则他的皇后就敢把他踹到床下去。 正妻到底是和妃妾不一样。 这也是裴莲恨她的主要原因。 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是另一个人毫不在意的,怎么能不恨。 但叶碎金重回年轻时候再看眼前的赵景文,才恍然发现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每一处细节上讨好她。 有一种莫名的荒谬好笑之感。 很想按着皇帝赵景文的狗头让他也回来看看,看看他自己小心卑微的模样。 赵景文笑得非常舒心。年轻夫妻房事和谐,自然就舒心。 叶碎金推开他:“去洗漱吧,待会正堂里大家伙要碰个头。” 赵景文道了声“好”,脚步轻快地去了。 用罢早饭又稍待了片刻,夫妻一同往正堂里去。 正堂是做议事用的,高大开阔。 正中的座位铺着虎皮,这是叶碎金的父亲亲手打的,铺在这堡主的座椅上,极是威风。 但夏日里为了凉爽,又在虎皮上垫了柔软透气的簟席。 正堂两侧,左右各有两排座椅,大多数时候坐不满,像今天这样的会议,其实坐不满前排,但前排空着些椅子,仍是有人坐在后排的。 见叶碎金夫妻迈进来,众人利落起身,纷纷行礼。 左边前排的人唤:“六娘。” 这是亲族。因叶碎金在她这一辈的族姐妹中行六。 右边的人称:“少堡主。” 这些个人有武人装束的,也有文士打扮的,是门客。 坐在后排的人则口称:“主人。” 这些是家将、管事,皆是奴身。 叶碎金虽在族中姐妹里行六。但她实际上没有亲、堂姐妹,和她一起序齿排行的都是她的堂叔们的女儿,只是她的从姐妹而已。 叶碎金的父亲因没有亲兄弟,叶碎金没有亲、堂兄弟姐妹,为了让她与族人亲睦,特特让她与从姐妹们一起序齿的。 故而,对内她是六娘,对外她却是叶家堡大小姐。 叶碎金一眼就看见了段锦。这小子也在后排。 平日人若多了,他年纪小,根本捞不着座,都得站在第二排的后面空地上。今天人少,他厚脸皮也占了个座,很乖觉地坐在了最末首。 堡中诸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只当他是个皮猴子,也不以为忤。 叶碎金只要看到段锦还活着,就觉得精神抖擞,全身都是力气。 她藏起眼中笑意,颔首道:“免礼。坐吧。” 堂中的气氛微微异样,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叶碎金周身气息的变化。 居移气,养移体。母仪天下久了,与还年轻时候的叶碎金,当然不一样。 但众人当然想不到眼前的叶碎金已经不是前几日的那个叶碎金,只和赵景文一样,觉得是因为她今天妆扮得更正式,所以显得气度更好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特别地有神。一眼扫过来,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中生凛。 待落座,左首上位的人先开口:“可好利落了?燕婆婆说你魇着了。怎么回事,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叶碎金的父亲是独子,说话这人是他的堂兄,族中行四,叶碎金的四堂叔。是她的长辈。血缘上在三服之内,可以说是叶碎金最近的亲人。 叶碎金眸子转过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时候眼界小,心里只有叶家堡。亲族在她心里就成了要防的人。 及至后来走出去,才知道天地广阔大有可为,小小叶家堡算什么。面对着更大的外力,亲族必须上下齐心拧成一股绳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眼前这位叶四叔,在堡里时给了她多大的压力,在外面时就给了她多有力的支撑。 他后来受伤太重,救不过来了。 临死前抓着叶碎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赵、赵景文……不行……” 她那时候何尝不是已经明白赵景文这个人不行。 可她上了赵景文这条船,没有在最开始该放弃的时候果断跳船,后面为了不亏本,只能不停地往这条船上继续投入,越投越多,越多就越下不了船。 否则,前面投进去的岂不都成了打水漂。 怎么能甘心呢。 叶四叔看清了叶家堡的未来,在焦虑不安中死去,死不瞑目。是叶碎金给他拢上的眼。 才收殓了叶四叔,前线又传来他两个儿子,叶三郎和叶五郎,叶碎金的两个从兄弟战亡的消息。 叶碎金在人前只沉沉地道了一声:“知道了。” 可在军帐深处无人看到的地方,她却伏在行军床上,死死咬住被褥,唯恐的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到。 哭得全身发抖。 血脉相连,同一个高祖、同一个曾祖的血亲,每断绝一支,都像割肉。 原来,这就是“族”的意义。 “四叔。”叶碎金唤了他一声,眸子黢黑,“我不是招惹了脏东西,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托梦给我,教训了我好大一顿。” 大堂里静了一瞬,叶四叔更是愕然。 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要说信也信,要说不信也不信。 这得分境况,得看当时什么情形,还得看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 叶碎金年轻气盛,素来不信这一套的。她这回被魇着了,叶四叔还跟自己儿子嗤道:“定是她平日里对神佛不敬,遭罚了。” 他的大儿子道:“你少说两句讨嫌的话中不中。” 他的小儿子道:“爹我劝你多喝汤少惹闲气。” 让叶碎金一个晚辈女娃子掌了叶家堡,他这个长辈是很不服气的,但小一辈却都还挺服她。 也没办法,就连他两个儿子,都是被叶碎金从小用拳头揍服的,一直都是听她的话。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节 谁叫他们都打不过她。 当时叶碎金要坐产招赘,生了孩子姓叶,他们几个老家伙也是不同意的。 叶四叔直接质问叶碎金;“将来人家要三代还宗怎么办?叶家堡是不是要改姓?” 哪知叶碎金也狠,一碗烈药给自己灌得绝育。 那药听说是窑子里弄来的烈货,基本没可能养好。 把侄女逼到了这一步,他一个当长辈的也不是滋味。最终两边等于是各退了一步,妥协了——他们让叶碎金当堡主,叶碎金不生孩子,将来叶家堡还是传给叶家的血脉。 只是为这个,两个儿子跟他生了好久的气。 亲爹把姐妹逼成这样,他们觉得没脸面对一起长大的碎金。 但为了叶家堡,叶四叔还是坚信他们做的是对的。 后来叶碎金招亲选的那个人,也让他们满意。 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他的同乡更是私下里透露,其实他们都沦落为乞丐了,赵景文打擂台穿的那身衣裳都是前一晚偷来的。 他甚至不叫赵景文,他叫赵狗儿。 至于“景文”这个名字,他的同乡说:“逃荒路上遇到过一个秀才,叫孙景文。狗儿当时就羡慕,说人家的名字好听。” 赵景文没有任何背景,叶碎金不能生育,叶家堡注定会一直姓叶。 叶四叔也就安生了。 只叔侄之间经过这么一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撕破脸,芥蒂便一直在那里,消除不了了。 叶四叔想着再辅佐叶碎金几年,等她完全成熟了,他就撒手不多管事,不在她眼前讨她嫌了。 但今日叶碎金突然来个“托梦”,她想干什么? 叶四叔警惕地看着她。 “哦?”堂中右首有人出声接下了这个话茬,“那老堡主可有交待什么?少堡主说说看。” 大家的目光都投过去。 那人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把山羊胡,拉拉杂杂地已经有了些白须,看着让人总觉得不干净。 这一位人称杨先生,是叶碎金父亲的谋士。叶碎金从小就不怎么喜欢他。 主要是因为他生着一张马脸,还有个大大的酒糟鼻,太丑。 叶碎金喜欢生得漂亮的人。 她掌了坞堡之后,和杨先生的想法总是相异,难以磨合。 她其实一直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主动请辞,他偏赖在叶家堡养老。她为着父亲也只能忍他。 他们两个人最大的两次意见相左,一次是他劝她不要因叶家堡画地为牢,乱世虽凶险,却也有无数的机会。 但叶碎金好不容易才从亲族手中争来了叶家堡。她的目光不够长远,格局不够开阔,她满眼里就只有叶家堡。 虽然也不想放弃外面的机会,但斟酌权衡之后,她把这个机会给了赵景文。 她给了他粮草兵马,让他代她去外面的世界探一探。 夫妻一体,她认为赵景文去就等同于她亲去。 而她本尊,坐镇叶家堡,一是守着坞堡根基,一是防着亲族争权。 短视,可笑。 赵景文这一去,如蛟龙入海了。 她和杨先生第二次严重的分歧就是当她知道了裴莲的存在。 她一生未曾受过这样的羞辱,气得发抖。 杨先生劝她与赵景文义绝。 如今回想起来,杨先生的劝谏多么正确。 可她不甘心。 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不甘心把丈夫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不甘心输给裴莲。 她想让赵景文回头,让赵景文明白,她才是对他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愚蠢。 杨先生多么失望,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请辞而去,他一直跟随着她。 直到叶四叔战亡,杨先生终于心灰意冷,来到她面前说:“我一把老骨头,跟不上堡主行军了,就不拖累你了。” 他要归隐了养老去。 那时候叶碎金早不嫌弃他了,只觉得难过:“先生也要弃我而去了是吗?” 杨先生抬眼看了看她,温和地劝她:“良禽择木而栖,是为天性。大家都不过是人而已,你不要怨他们。” 那她该怨谁呢? 昔日叶家堡出身的部属,一个一个地开始认赵景文为主。 她该怨谁? 段锦质问昔日伙伴,他们还振振有词:“他是堡主的夫君啊!” 她该怨谁。 明明杨先生早就劝过她,赵景文其人,狼子野心,不知恩义,不可为伍。 她只能怨自己。 她那时候下了死心,一定要做皇后。 唯有做到皇后,这一切的付出才能算是不亏本。 才不算是活成一个笑话。 那一战她胜得极惨。 她提着枪在战场茫然四顾,目光所及都是叶家军的尸山血海。 她必须做皇后! 赵景文要敢不让她做皇后,她就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赵景文要敢让裴莲做皇后,她就杀了裴莲,再跟赵景文同归于尽! 好在赵景文还是让她做了皇后。 有一天段锦来说:“猜我瞧见了谁,是杨先生!” 世道安定多了,杨先生出山来京访旧友,被段锦遇见了。 叶碎金把杨先生召进宫里,让杨先生看看她。 “我做了皇后。”她说,“我和皇帝同殿议政。” 她想让杨先生承认,她没有亏本,叶家堡没有亏本。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时候杨先生老多了,胡子全都白了,身体也佝偻了。 他抬起一双三角眼,说出来的话,还和当年一样讨人嫌。 “或许正是因为,”他说,“娘娘不能生。” 叶碎金滞住。 老人又说:“没了叶家军,娘娘能在大殿上坐几年?” 叶碎金浑身僵硬。 老人或许知道自己讨嫌,他这一辈子都没讨过叶碎金喜欢。 他恭敬地跪下给叶碎金磕头:“娘娘保重。” 起身离去了。 裴莲一直觉得坐拥大皇子,便没做成皇后,也赢了叶碎金。 叶碎金也一直觉得她只在这件事上输给了裴莲。 直到杨先生一语点醒她。 她再看裴莲,只觉得可笑啊可笑。 想起杨先生的话,直叫人把银牙咬碎,唇破血流! 第7章 决议 叶碎金垂眸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梦里,父亲和祖父将我狠狠教训一顿。” “骂我妇人之仁。” “如今流民激增,随时便变作暴民。稍有不慎,叶家堡就得乱。从来民乱都是少数人起头,紧跟着便如滚雪球似的壮大了起来。若不从一开始便控制住局面,后面只会焦头烂额,四处灭火。” 适才她说“托梦”,众人心思各异,唯一相同的是,其实并没有人真的相信“托梦”这件事。 都以为她弄些什么玄虚,有些什么打算。 如叶四叔,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警惕、戒备的状态。 孰料,一个荒唐的托词,引出来的是这些天大家正私底下反复谈论、忧虑的现实问题。 前些年也不是没有过流民,只今年大家伙都隐隐有种感觉,满地都是火星子,稍不小心就烫了脚,甚至可能炸了人。 杨先生收起了笑,肃容道:“老堡主可有什么嘱咐?” 这便是认了“托梦”这件事。 又道:“少堡主有什么想法?” 这是让叶碎金做主。 叶碎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却微微提高了声音唤道:“阿锦!”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节 在后排最末首蹭了个座位的段锦立刻站起来,抱拳:“主人!” 叶碎金问:“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流民从邓州过境?” 段锦回答:“他们想去淮南道、江南道和山南道讨生活,所以要从邓州借道。” 叶碎金问:“那怎地不走均州、唐州?“ “因为走均、州都没有走邓州安全。” “为什么?” “因为邓州有叶家堡,护一方平安,道路安稳。” 叶碎金看着他:“是吗?只是这样吗?” 段锦顿了顿,想起了昨晚她说的那些话。 他年纪还小,还不曾面对过那些真正残忍冷血的世事,但他有一个人生准则,就是听叶碎金的话。 叶碎金若说什么事是对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段锦大声回答:“因为咱们叶家堡,一不奸,二不掠,三不杀人!” “唐州、均州的人可没咱们这么好说话,想借道,要刮一层皮才过得去。我听有从唐州折道过来的人说,那边可凶了。”他道。 “可我们尽了仁义,这些流民可有因此就循规蹈矩,不生是非?” “没有!王八羔子们想抢我们的粮食!四日前,小邱还被捅了一刀,幸而是在胳膊上,没什么大碍。” 段锦说起来就气得龇牙。 段锦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开口,说的都是这些日子各处发生的事件。 叶碎金点头,承认:“这是我的错。” 众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以为慈悲可以照人,还勒令咱家子弟不得滥杀,刀下定要留人。要不是爹爹和祖父在梦里骂醒我,我还当自己是菩萨转世呢。” “如今恶鬼遍地的时候,慈悲徒显软弱,让人觉得我们可欺。” “该当是使用雷霆手段的时候了,诸位,若觉得我说的不对,现在当面与我分说,我会听。若无异议,就传我命令与各伍子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制。” “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流民暴动者,给我剐了,在邓州最北端的官道口上挂起来!” 大堂之中,一片安静。 因为叶碎金说最后几句的话的时候,毫不激烈。她是一种平静得近乎平淡的口吻讲出来的。 但唯如此,更人觉得心惊。 一直让一些年长者觉得“还年轻”、“还不够稳妥”的叶家堡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说出话来让人莫名觉得后颈发凉? 叶四叔嘴唇动了动。 叶家堡几十年都有仁义之名,若行这酷烈手段,会不会坏了名声? 可他也非常清楚最近发生的各种事件,各伍信兵,每三日便要传信回报各处情况。那种火星遍地即将压不住的感觉,太强烈了。 强烈到他没法第一时间对叶碎金所说的提出反对。 只觉得内心十分挣扎纠结。 他望过去,却发现叶碎金的眉眼丝毫未动。 明明说着这样激烈的事,她没有声嘶力竭、挥动手臂慷慨激昂。但她眉眼愈冷,你愈是知道她的内心是坚定没有动摇的。 不像他这样摇摆。 这时已经有人大声道:“盛世才当行善,乱世正当立威!少堡主所言甚是!某没有异议!” 那人一张马脸,三角眼,酒糟鼻,花白胡子,正是杨先生。 叶碎金的父亲还在的时候,杨先生是他的主力谋士。叶碎金继承坞堡后,虽实际上大家都明白新堡主不像老堡主那样倚重杨先生了,但好歹叶碎金面子功夫还是做了的,明面上看,杨先生依然是叶家堡门客第一人。 也因此,杨先生第一个附议,其他幕僚便也纷纷道:“并无异议。” 叶碎金转头望向另一边。 叶四叔稍一犹豫,也道:“你爹说的有道理,原当如此。” 叔公一辈的老人家如今不大出面了,长辈中叶四叔话语权最重。他表了态,旁人便也无有异议。 末座有个年轻人似又不安,小声问了一句:“真要杀人吗?” 叶碎金非常理解他。年轻一辈都是在长辈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在叶家堡自己的地盘上,安安稳稳,乍听说要杀人,有犹豫有不安都是正常的。 说话的这个年轻人不是旁人,正是叶四叔的小儿子。 叶碎金道:“五郎,慈不掌兵。” 这句话令堂中许多壮年人都点头。 叶四叔也对儿子说:“碎金说的对。” 叶碎金道:“既无异议,来人。” 便有家将从后排站出来,躬身抱拳:“主人。” 叶碎金道:“将我的命令传达各伍。” 又点了人:“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随我出巡。” 叶四叔道:“你要亲自去啊?” 叶碎金颔首:“大家伙安稳日子过惯了,恐一时下不去手,我亲自去看着。” 叶四叔心道,你也是安稳里长大的,怎知到时候你又能不能下得去手呢? 但叶碎金能想到,甭管到底是她自己想到的还是真的有什么托梦,总之她能想到,能做下决定,已经强过他的傻儿子了。 杨先生摇着扇子,笑问:“少堡主,老堡主可还有说别的什么?” 今日的叶碎金说不上来哪不一样,但总之给了杨先生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且这种变化,杨先生敏锐地感觉是在朝他认为好的方向变。 不管托梦是真是假,他都想听更多详情。 作为谋士,他想了解更多东主的内心想法。 叶碎金目光幽幽。 “父亲说我目光短浅,只看到得一个叶家堡。” “如今,京城二易其姓,南方数十英雄割据,而我却只知道固守一个叶家堡。” “父亲说,叶家堡当然得守好,这是我们家的起点和根基,但不能画地为牢。” “因当旁的人都在变强,而独你按兵不动的时候,便等同于是你在变弱。” “杨先生,父亲说得对不对?” 她每说一句,杨先生浑浊的眼睛就亮一分。 待她问出最后一句,杨先生把羽毛扇往腿上一拍,拊掌称赞:“不愧是老堡主,正说中了眼前局势。如今可不就是这样!昨日里才收到的消息,因堡主你还未休息好,还未及禀报,正要与堡主说,如今世上,又新冒出来三位皇帝。” 大堂中哗然,众人纷纷问:“怎么回事?” 朝廷原国号为大魏,魏朝末帝禅位于臣子,国号梁。去岁末,河东节度使勾结北地胡人,灭梁称帝,国号晋。 大家已经眼花缭乱了,怎地又出来三个皇帝? 杨先生道:“消息是昨日傍晚到的,这三位皇帝一个是剑南节度使王荣称帝,国号蜀;一个是清海节度使刘胜称帝,国号汉;最后一个是威武军节度使邓彦若,建闽国。” 他通报完,大堂中便纷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只有叶碎金毫不意外,这些都是她早就知道的陈年旧事,其中一些人也早就化作一抔黄土,只在史书上留下了一笔两笔供后人评说。 到她死的时候,只有闽帝还活着,早就向赵景文的大穆称臣,先自降为闽王,又自降为闽侯。 赵景文一直没去弄他,因为赵景文是个北方人,闽地对他来说实在太远,也没那么大兴趣。他的志向是收回燕云十六州。 可叹,最后一次北伐,段锦将最后的四州也收回来了,他人却没活着回来。 赵景文把鸟尽弓藏的道理实现得淋漓尽致。 叶碎金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刮了一眼自己的夫婿。 赵景文在叶家堡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你若说他贱,他是堡主的枕边人,你若说他贵,他又是个人人看不起的赘婿。 在议事堂,他的位置也独一无二。 他不与旁人同列,单单有一张小椅子,斜斜摆在堡主座椅的手侧稍后的位置。 不正不当,尴尬宛如妃妾。 叶碎金收回视线,道:“这只是开始。” 她抬手:“拿舆图来!” 立刻有人麻利的抬过来几案置于堂上,抱图过来展开铺上。 叶碎金阔步走过去,正要说话,视线落在舆图上,险些岔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舆图? 原来叶家堡这个时候,还没有一张真正的军事舆图啊! 望着这张简陋的地图,看惯了行军舆图的叶碎金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 这张地图小而粗,简而陋。 但大家的目光都已经聚在她身上,叶碎金只能习惯性地抬起手,对身边管事勾了勾手掌。 管事不解:“堡主要什么?” 叶碎金沉默了一下,咽下一口老血,道:“算了。” 是她傻了,这么小的图,用什么木杆,根本用不着。 叶碎金伸出手,在粗陋的地图上准确无误地指出了杨先生所说的三处地方:“闽国,天高皇帝远。” 指尖一划:“汉国,亦然。” “这两处地方,都在岭南道,跟朝廷之间,隔着江南道、山南道还有淮南道。仗的就是地势远,朝廷臂长难及。本地饮食、气候,又与北方大不同,北方人若去那里,光是一个水土不服,十成便能先去掉一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节 但同样,南方人往北方去,光是一个寒冷就受不了。 故而南边地界,赵景文不着急打,慢慢收回来就是。 叶碎金指尖再一划,划了半个圆:“剑南道。” “天府之地,福泽深厚。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地界,自古就易守难攻。所以王荣敢据守剑南道自立蜀国。” “这三处地方,都有天然地势的倚仗,所以敢最早称帝。” 最早…… 杨先生抬眼撩了叶碎金一眼。 叶碎金的视线却落在剑南道之外,山南东道的一处地方。那地方在归州、房州和夔州三州交界之处。 那地方有谁呢? 有赵景文的第二个妻子裴莲。 现在不是想裴莲的时候,叶碎金把裴莲赶出脑子,手掌摊开一个巴掌覆盖住了一片地方:“杨先生,你看看这里。” 杨先生凝目看去,叶碎金这一巴掌覆盖住了差不多整个山南道和江南道的大半,他不解地看了叶碎金一眼。 众人亦是不解。 叶碎金笑:“世间粮仓在此,杨先生想不想要?” 大家哄堂大笑,都以为叶碎金调笑杨先生。 只有杨先生目光微凝,但随即也大声笑起来,说:“我若是想做皇帝,自然想要这地方。这可是自古必争之地啊。” 手握荆楚之地,多少军队也养得活。这是赵景文敢于一次次北伐的底气。 叶碎金手指戳戳地图:“等着,我猜,这里很快又要有一位皇帝了。” 但这片地区太大了,光是节度使就有好几个。 大魏灭亡之前,宦官把持朝政,节度使的名号像不要钱似的往外送。那些手里有些兵马的武将,只要送去厚礼,便能从京城得到任命的文书。 于是你也是节度使,我也是节度使。只是有大有小,有正牌的有杂牌的而已。 有人挠头:“哪个会当皇帝啊?” 杨先生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道:“武安军节度使崔涪。” 叶碎金屏住了一瞬的呼吸。 叶四叔不信:“我知道他。武安军可有年头了,他是个正牌节度使,该是个老头子了吧。武安军当年也去京城参与过勤王的,败了才退回去的,应该大不如前了吧?他怎会做皇帝?” 杨先生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也是一世英雄,现在会这样,实在是因为他年纪太大身体撑不住了。再一个,他的长子是个庸人,偏又压着诸兄弟,才会一年不如一年。” 叶四叔更不信:“你也说了他一年不如一年,下一个要当皇帝的怎会是他。” 杨先生叹了口气,捻捻胡须:“因为他老了啊,要进棺材板了。” 连叶碎金都凝神静听。 杨先生道:“他最鼎盛的时候,大魏尚在,他到底是守住了臣子之义。但现在,哪还有大魏,伪梁都没了,眼下这个大晋也不知道能撑几年。” “那几个,”他手划拉一下,指的是蜀国、汉国和闽国的那三个,“那几个都称帝了,他岂能不动心?似他这样的一时豪杰,若死前不能穿上龙袍,那是要死不瞑目的。” 众人又轰然而笑。 “可不是。” “要搁着我,有那么多兵马,也死不瞑目。” “你也配。” “呸,我是说如果!” 叶碎金垂眸。 她重生而来,知道历史的发展。杨先生却全是靠现有的信息推断,竟丝毫无误。 前世,杨先生在她身边一直未受到重用,到底是她辜负了人才。 正如杨先生所说,崔涪果然是在死前穿上了龙袍称帝,立国号为楚。 他当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的皇帝,就蹬腿了。 偏爱自己的爹爹死了,废物长子压不住兄弟们,被弟弟们所杀。他的一个弟弟登基,新帝勤勉强干,励精图治,差一点就把适才她手掌覆盖的那么一大块宝地给统一了。 可惜英年跌马,愣是磕在石头上,磕死了。 他们后来能拿下这么大一片鱼米之乡,全靠楚帝的儿子和叔叔、兄弟们阋墙,杀得你死我活,让楚地再一次四分五裂。 要这么说,赵景文还真有点气运加身。 啊呸,什么气运,他靠的全是算计,算计了两个妻族为他奔波卖命。 叶碎金收了手握拳,在众人的嘻嘻哈哈中,对杨先生道:“我想要啊。” 杨先生凝住。 叶四叔没听明白:“要什么?” 叶碎金盯着简陋的地图:“大家都在动,唯有我们不动,这怎么行。眼前世道,便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她一拳按在那片巨大的粮仓:“我想要这荆楚之地,屯粮,练兵。待有朝一日……” 她的拳突然张开,五指向各个方向,手下覆盖的面积一瞬便扩大了。 厅中变得很安静。 因为这不是一个年轻闺女随便说笑,这个女子她是叶家堡的主人。 她是领着大家走路的那个人。 叶四叔今天一再地被叶碎金惊到,觉得脑子简直有点跟不上她。他瞪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该呵斥她。 作为叔父,呵斥侄女的荒唐之言自然是应该的。但是作为下属,却不能当众这么下堡主的面子。 他起初跟叶碎金有过几回争执龃龉,儿子们人后都反复劝他来着。 这时候,杨先生捻着他那看起来有点脏的胡子,直接泼了叶碎金冷水:“你要不起。” 气氛一下子就松弛下来了。 正有人准备笑,叶碎金却抬起眼。 “我知道呀,所以,”她嘴角带着笑,轻描淡写,“先拿下邓州吧。” 仿佛在叶家堡的议事大堂里投下一个炸雷。 瞬间炸得众人再无声息。 第8章 内乡 内乡县的县令把官帽掀开透了透气,汗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已经尽量待在树荫下了,架不住太阳晒得空气都是干热的。今年比往年热得厉害,这天不正常,总让人心里不安。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歇够了,他站起来:“走,接着走。” 时值夏收,一年里再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了。他亲自出来巡视。 世道越乱,粮食越珍贵。内乡县令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 一县之地能否安稳,全在于大家能不能吃饱肚子。 河南道土地肥沃,适宜耕种。只要不遇上灾害天气——干旱、洪水、蝗虫,大部分时候都是能丰收的。 今年也不例外,肥沃的土地又养出了一个丰年。 但不能放松得太早,得看到这些粮食入库,有兵丁把守,他才能真正放心。 只要库里有足够的粮,一有情况就把城门一关,大部分时候能保安宁。 当然,还有另一个前提,就是流民不暴动。 待看完了这一片夏收没有问题,他还要去游说那些大户施粥。 寻常老百姓啊,哪怕还有一口稀的喝,就不会去做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 只是这一趟事不如意,他走访的两个本地乡绅,纷纷哭穷。 放屁,他来的路上都看见他们的佃农扛着成扎的麦穗去脱壳、晾晒。还有许多青壮护院执着木棒、管事腰佩钢刀来回巡逻。 但扭头看看,他身后一个胖县尉,一个瘦文书,七八个不大精神的皂吏,实在没法和人家精壮护院比。 他虽也能组织一些民壮,但那是用来巡城、护乡的,要他们为着流民与本地大户起冲突,支使不动。 内乡县令说话的语气都颇为低声下气,毫无官威,恳切地与这些大户解释当下的情况,渲染流民可能爆发的骚乱会导致的可怕结果。 大户们却只把手一摆:“我家墙厚院高,家丁健壮,不怕。” 这些人永远这么目光短浅!只顾着自己!只顾着眼前! 他们也就能看到鞋尖那么远的地方。 一样是拥有坞堡,怪不得就让叶家堡成了地方豪强。 这一趟无功而返。 回城路上正怏怏地,前面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前面可是县台大人?” 县令伸脖子看去,前面骑着驴冲过来一个皂吏,慌里慌张地翻下来:“大人不好了!” 这时节,喊“不好了”,内乡县令一惊,屁股都离鞍了,惊问:“可是流民有异动?” 火星遍地了,本地人和外乡人的冲突越来越频繁,只要再有一簇小火焰,怕就要整个烧起来。 县令每天忧心得睡不好,就是怕这个! 那皂吏一路跑得喉咙快冒烟了,哑着嗓子说:“是、是……” 内乡县令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子,一阵晕眩。好不容易撑了这几年,今年是真的过不去了吗? “是、是……”皂吏声音嘶哑,“是叶家堡!”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节 这什么大喘气! 内乡县令一下子又活过来!气道:“给他水喝!” 旁边放人赶紧解了腰间的葫芦递过去。那皂吏吨吨吨灌了一通,嗓子可算好点了,终于说了囫囵话:“不好了大人!叶家堡开杀戒啦!” 一惊未平,一惊又起。 这又是内乡县令一直以来担忧的另一件事——豪强做大,再不受约束,肆意妄为,横行乡里。 虽然,本来他们也就没有能约束地头蛇的能力。 但好在叶家堡一直就有仁义之名,还真没干过什么横行乡里的事。 内乡县令不太信,喝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叶家堡的人?” 叶家堡轻易不能得罪,可不要生出什么误会。 皂吏急道:“绝不会认错,就是叶家堡!” 县令本已下马,听得皂吏信誓旦旦,又急惶惶上马,感觉嘴角都要起燎泡了:“快走,快回去看看!叶家堡好好地,怎地对乡里乡亲的动起手来了?” 撑不下去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要不然……挂靴回乡去? 不料皂吏扯住他马缰:“不是,大人!叶家堡杀的不是咱们乡民,是流民。” 县令顿住。 皂吏道:“狗胆外乡人,居然抢粮!这次不是小偷小摸了,是明抢!一看就是有预谋的,都是青壮男人。这些外乡人下手可狠了,急了眼,是不要命的打法。咱乡里乡亲都是老实农人,哪敌得过这疯狗似的打法。竟叫外乡人打死咱一个乡民。” “万幸!正赶上叶家堡大小姐带人出巡!大小姐飞马而来,刀光一闪,那人头就飞啦!血溅得有三尺高!一下子,所有人都傻了!” “抢粮的人全被抓住了,直接就地审问,几个煽动领头的直接被砍了头!其他的,捆成一串带往咱县城去了!” 听说杀的是流民,县令倒是不着急着慌了,但心情有些复杂。 怎么说呢,很奇异,听说叶家堡这样大开杀戒,他同时感到了安心和不安两种极为矛盾的心情。 安心是叶家堡终于雷霆出手,镇压这遍地火星。 不安是隐隐有种猛兽出笼,再难驾驭之感。 虽然,也从没驾驭过。 反正就是又踏实又不踏实,被两种情绪裹挟着,真真好难受。 他问:“往县城去干什么?” 皂吏道:“说是找大人你。” “我们是听了消息急忙忙赶过去,半路遇到的。那些人浑身是血,绑了一串。乡里乡亲都顾不得收割、晒谷,全跑来大路上看。” “吓,那大板车上拉的都是尸体,车子一颠,一颗人头咕噜下来,差点惊了我的驴!” “走,路上再讲。”县令一扯缰绳。 叶家人找他呢,得赶紧回去。 一路小跑着,又听着皂吏细讲当时的场面。 “夸张!” “小人哪敢夸张!是亲眼所见!那脖子断得,可整齐了。啊,也不是,有一个不太整齐的。” “回去我看看,要不是你说的那样,打断你狗腿。” “大人看了就知道了,小人句句属实。” 一路顶着太阳赶路,走到某处,皂吏就指着地上喊:“大人快看,那还有血呢。” 的确道上血刺拉忽的,绵延了挺长一片。 农田里有农人看到县令,纷纷上来,乱糟糟喊:“大人,外乡人抢粮啊!” “打死了我们村里的刘二壮!” “惨哩,他儿子还不到百日就没爹了。” “叶大小姐给他女人留了一锭银子,够她撑几年了。” “大人,不能再纵容这些外乡人了!” “晓得了!本官先回去看看再说。”县令擦汗,“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误了农时!” 脱离了叽叽喳喳的人群,继续往县城赶。 远远地就看到城门口聚了好些个人,打眼一看,衣衫褴褛,都挂条子了,全是流民。 众人当时就紧张起来了。 皂吏们把手里长矛都握紧了。 这些都是武库里捡出来的。县令让他们日日持着,震慑众人。但他们只是衙门口的皂吏,会些粗浅拳脚,其实也不是太会使长兵器。 内乡县令也放慢了马速,还摸了摸腰间佩剑。 正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前,前面咣咣锣响几声,有人声嘶力竭地拖长声调:“叶家堡有令——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那声音可熟悉呢,是县衙里的刘阿九,平时县衙有令传达,都是他负责沿街敲锣喊调子。 怎地给叶家堡干起活来了? 县令纳闷,驱马上前,忽然觉得视野里有异样,抬起眼向上看去。 “让开,让开,县台大人回来了!” 骑驴皂吏一驴当先地冲过去,替县令开路。 流民纷纷避让,原来里面还有很多本地人,想来是流民不敢上前,所以本地人在更前面。 大家都向县令看去,却见县令呆坐马上,嘴巴大张,傻傻地抬头看着上面。人好像被定身了一样,颤巍巍举起马鞭,问:“那……是、是什么?” 骑驴皂吏按住驴头,回头一看,“妈呀”一声,吓得从驴背上摔了下来。 原来城门上悬挂着几具无头尸体,脑袋都用绳子扎在腰间。 若只是尸体也就罢了,这几年死人还少见了?偏几具尸体中间有一具,衣服没了大半,些许布料只遮个羞,裸露出来的身体血渍拉呼,白森森的骨头都看见了,像割肉割了一半还没割完的年猪。 冻死的也见过,饿死的也见过,受辱而死的女子也见过。 内乡县令还以为自己早就磨炼出来了。 但冻死饿死受辱而死虽也都是死人,却让人瞧见了只会心生悲叹怜悯。 城门上悬着的这一具,只叫人毛骨悚然! 身首两处已经够惨了,这、这浑身肉去骨露又是什么死法? 敲锣的刘阿九旁边有个人,颠颠地跑过来:“大人,你可回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内乡县丞。 县令带着县尉外出,他在衙门口里守着。忽然遇到这种事,只能他出头应对。 今天心肝肺和眼睛被都叶家堡洗刷了一遍,以后再不敢用以前的眼光看叶家堡了。 县令下马,鞭子又举起来:“那是什么?” 县丞回头看了一眼,又差点呕了,强忍着解释:“叶家堡大小姐说,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上头挂着的那几个都是煽动蛊惑流民暴动的,叶大小姐说,都该剐了。” “叫了城里的钱屠户来剐。钱屠户只杀过猪,没剐过人,手抖得厉害,天又热,叶大小姐嫌太花时间,便只剐了那一个,其他的就这么吊上去。” “说不够十日,不许放下来。” 县令很想问一句:那你就这样听叶家堡的话啦? 但县令又看一眼那具没了人形的尸体,能感受到那每一刀里所含的震慑之力。 就算当时在场的人是他,可能也跟县丞一样,点头如鸡啄米,还得殷勤指挥着守门兵丁把尸体吊上去。 不然能怎么样。 县令把这句话吞了回去,狠狠点了点头:“知道了。” 左右看看,要么是本地人,要么是流民。他问:“叶家大小姐呢?” “走了。”县丞说,“往穰县去了。” 县令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把缰绳扔给旁人,和县丞一起往城里走。 县丞又道:“但是大小姐留了话给大人。” 县令肩膀又绷紧了:“什么话?” “大小姐说,待夏粮收完,请大人过叶家堡一叙。” 不知道怎地,县令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鸿门宴”三个字。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第9章 历练 叶家堡是邓州豪强,却并不是邓州的主人。 说起来,叶家堡其实也有点气运在身的。 邓州从前也有一位节度使,魏朝末帝时领宣化军,唐州、随州、复州、郢州和邓州的军、政都归他一把抓。 治所就在邓州,他才是邓州的主人。 他还在的时候,叶家堡顶多也就是个地头蛇。 有田产土地,有私兵部曲,有坞堡。 一般人见着会低头,会怕,但节度使不怕。 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节度使会给叶家堡几分面子。一旦有利益冲突,节度使也能剿灭叶家堡。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节 所以宣化军还在的时候,叶家堡远没有现在在邓州横着走的豪气。 幸运的是,他死了,他儿子继承了宣化节度使之位,领了宣化军。 其实理论上来讲,节度使是朝廷委派的官员,一个节度使死了,该由朝廷再任命一个新的节度使。 但朝廷早就没有能力辖制这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了。 节度使们一个个把替朝廷管辖的领地当成了自己的私产,把朝廷的军队养成了自己的私兵。一个节度使死了,他的儿子会理所当然地继承他节度使的位子。 朝廷也没有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补发一张任命书,过了明路,全了大家的面子。 但新的节度使没有他父亲的沉稳,他年轻有野心,适逢末帝被强迫禅位,江山易姓。 那时候乱得很,许多人都想分一杯羹。 新节度使年轻,又自信爆棚,带着宣化军进京分大饼,不是,进京勤王去了。 他身死京畿,滞留在京畿的宣化军残部被另外几股势力吞并,再没归来。 那时候京畿和北方一直在打仗,伪梁朝时期整个就没消停过。 包括邓州在内的这几州一时出现了势力空白的状态。伪梁朝廷自顾尚且不暇,哪顾得到这里。 流民南逃,守军炸营,流兵乱窜。邓州开始种种乱象。 邓州的穰、南阳和内乡三县的县令无法,恳求诸地方豪强出手。 看不清世道,各家都只想自保,这时候叶家堡挺身而出,以一堡之力护住了邓州一方平安。 当然,这几年也是叶家堡迅速壮大的时期,在诸家之中脱颖而出,成了对邓州有影响的最大势力。 但“有影响”不等于就是邓州的主人。 邓州现在三县县令均在,未有一个挂靴回乡的。实因这三人都是北方人,回乡还未必有邓州安全。朝廷大乱,也没有述职考核之说了,于是大家就这样看似名正言顺,实际上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就任之地继续做官了。 打眼一看,民生政事都还上下通行无阻,宛如朝廷还在的模样。 的确现在是有个朝廷叫作大晋,但从大梁开始,邓州和周边几州因为地理位置在河南道较为靠南的边缘,几个州已经大着胆子不给朝廷上交赋税了。 朝廷若有人来收,便交。 但朝廷一直没有人来收,那便这样吧。 三县受叶家堡庇护,每年都会有一定“赠予”。有事也会与叶家堡商议。这一直是叶氏族人觉得面上有光的事。 如今叶碎金重生回来,再看大家伙,真是从头到脚一股子土渣子味,浑身上下都透着小家子气。 没办法,这个时候,大家其实都还是土包子,都还没见过世面开过眼界呢。 这辈子,她会带着他们去开眼界,还会带着他们一路平平安安! 赵景文端了盆子过来:“娘子,吃饭。” 叶碎金坐在马扎上,接过饭盆就吃。 三郎五郎七郎十郎和赵景文都围着她,也都有马扎坐。一个个都绷着脸捧着饭盆。 叶碎金道:“先吃饭,吃完饭再说话。” 几个青少郎君只低头猛吃。,谁也不说话,诡异地沉默。 明明沿路都有村子人家,叶碎金却不带他们寻村投宿,非带他们露宿野外,摆明了是要磨炼众人。赵景文嘴角微微一扯,随即忍住,也低头吃饭。 这些个叶家郎君,或许武艺比他精熟,却没吃过他吃过的苦,没经历过他经历过的事。 平时看着一个个英姿勃勃的,青年精英、少年英雄似的,真事情到了跟前,是英雄是狗熊才见了真章。 直到现在,赵景文还沉浸在前两日在议事堂的感觉里。 叶碎金,他的妻子。她是怎么能用那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拿下邓州”这样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来的呢? 那一刻他看着她的侧脸,觉得她仿佛在发光。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有心脏在怦怦地跳动。 视线都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然而今天,她又给了他更大的震撼。 她纵马疾驰,他很努力地在追了,却追不上。 她那一刀挥出去,在烟尘和日光里划出了一道虹。 血雾冲上了半空,她的人却已经穿过血雾追击而去。 赵景文看得一清二楚,她每一个动作都一气呵成,不需思索,也没有犹豫。 所以为什么是叶碎金当堡主,不是叶老四? 敢问他叶老四有这份魄力吗!还总妄想跟他的娘子争风头。 段锦和兵丁们一起围坐地上,大口吃饼!腮帮子鼓鼓,用力咀嚼! 他在生自己的气。 居然,居然不如那个入赘的姓赵的!真的要被自己气死,好想给自己几拳。 段锦其实就犹豫了那么一下。 叶碎金斩杀了第一个人,后面的人就都是活捉的了。 绑起来就地审问,都是乌合之众,哪有什么骨气,一问就问出来了几个策划的主谋。 都拎出来了。 那时段锦就站在她身侧。 因他给她牵马,随身侍奉,因此常常站在她身侧。 而她的另一侧站的是赵景文。 “砍了。” 段锦确信,主人那一句命令真的是给他下的。因为她下令的时候,脸微微向他这边侧了过来。 其实他在出发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一回要见血的心理准备。 但人之常情,他的第一反应,还是犹豫了一下。 只有一瞬,下一瞬,他已经拔刀了! 可是! 赵景文! 他竟然一瞬都没有犹豫。在主人下令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拔刀了,一刀就砍下了一个人的头颅。 啊啊啊啊啊啊气死了! 段锦在那一瞬就后悔了。 他再不犹豫,紧跟着立刻砍下了另一个人的头颅。他一口气砍了两个。 直到叶碎金制止了他:“阿锦,让三郎来。” 他是输给了赵景文没错,但郎君们还不如他。 他们几个脸都有点白。 被点名了的三郎已经没了刚从坞堡出发时的精神抖擞,他全身都紧绷着,吸了口气,才砍下一个人的人头。 接下来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被依次点名了。 十郎最年轻,没有族兄们沉稳。一刀慌张下去,蓄力、发力都不够,砍脖子没砍断,刀卡在骨头里了。 那个人的头颅半掉半不掉的。 十郎吓到了,使劲想把刀拔出来,拔不动。 三郎五郎七郎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他们能顺利砍下人头已经算是不错了,看十郎这情况,也不知道那个头半掉的人死了还是没死,总之他们也傻住了,竟没想到该上去帮他。 赵景文似乎也没有想帮忙的动静,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了。 这时候,叶碎金唤了声:“阿锦。” 刚才犹豫是因为没经验,这一次段锦再没有犹豫,立刻便过去踩住那人肩膀,对十郎说:“你拿住力,别动。” 十郎紧紧握住刀柄,哪敢动。 段锦一刀下去,把半根没砍断的脖颈也砍断了。 十郎的刀终于拔了出来。十郎差点哭了。 那具尸体脖颈的刀口,是几个死人里最不整齐的。 段锦也算是挽回了点,但想起来被赵景文抢先了第一刀,还是气。 他咬着饼子扭头看了一眼。 姓赵的就挨着主人身边坐,挨得那么近。 叶家郎君们个个都不说话。 叶碎金抬眼扫视了他们一圈,这几个把头都低下去。 叶碎金端起饭盆喝了口菜汤,收回了视线。 兵士们有低低的说话声。叶碎金身边这一圈人却只安静地吃饭。 十郎吃着吃着无意识地低头看了眼饼里夹的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干呕了起来。 七郎什么也不说,只给他拍背。 三郎九郎大口吃饼吃肉,绝不低头多看一眼。 每个人心里都不安宁,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真有趣,赵景文想。 的确郎君们出身都比他好。 像他,以前只会一些粗浅拳脚,真正的刀枪功夫,都是婚后叶碎金才手把手教出来的。 他们还都正经读过书,不像他,只小时候发过蒙,识得几个大字,不算睁眼瞎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呢。 叶碎金下令砍头的时候,他们都不敢动。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节 赵景文咬了口烙饼夹熏肉,大口嚼着,把对叶家郎君们的轻视藏住。 他眼睛扫向外围,忽然看到了不远处,和旁人一起席地而坐的段锦。 这小子……倒是个人物。比小郎君们强不少。 看他看过来,段锦轻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吃完饭,叶碎金把兄弟们召集到自己的帐子里碰头:“阿锦也来。” 段锦应了一声,嗖地就跟过去。 帐子里点了灯,火焰忽闪忽闪的。照着郎君们的脸色不大好看。 叶碎金目光扫过:“都有什么感受,说说。” 这一年她二十岁,那么算起来,这一年其实是十八年前了。 记忆太久远,很多事有印象,但又很模糊。 尤其是,她刻在心里的是兄长、弟弟们在战场上悍勇杀敌的模样。 她知道眼前他们还年轻,缺乏经验,青涩。却忘记了,他们竟然青涩至此。 原来,他们就是从这样的青涩,跟着她一步步杀出了后来的模样。 摸爬滚打,跌跌撞撞,浑身伤痕。 一个接一个,把命都献祭出来,成就了赵景文一步步登上丹陛御座。 这不是赵景文的错。 这是她叶碎金的罪。 第10章 成长 同一个高祖的子裔近支里,上面两个兄长一个早夭,一个及冠后病亡。这一代里,三郎最大。而且他比叶碎金还大三岁,是兄长。但叶碎金虽是从妹,却是以叶家堡堡主的身份发问。弟弟们都看向他,必然是得他第一个开口。 三郎回想白天种种。 刀入肉,斩断骨,血飞溅。 叶碎金对发抖的屠户说:“很简单,就像剔猪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 虽然知道这一趟出来是做什么来了,可还是……跟出发时想象的不一样。 怎么说,有一种整个人被血洗过的感觉。 跟从前再不一样了。 他又回想起了那些围观流民的目光。不止流民,还有本乡本土的人,还有县丞这样的当官的。 所有的人看叶家堡人的眼神全都变了。 他们若看向谁,目光所及的那一片人都纷纷低下头去避开目光接触。 三郎这一天受的震撼太大了。 他脑子里飞快地回味了一整日的经历,抿了抿唇,抬起眼保证:“下次你再下令,我一定第一个出刀。” 叶三郎,叶四叔的长子。 她的三兄。 叶碎金好像看到了他未来的模样—— “我乃邓州叶三郎!叶家军左翼将军!” “敢犯我叶家军,来将受死!” 他的未来,是她记忆中的过去。 三郎和五郎这一对兄弟,几乎是和叶四叔前后脚战亡。 那时候三郎的两儿一女都染了时疫夭折了,五郎妻子难产而亡后,他一直没有续弦,还没有子嗣。 叶四叔这一支就此断绝。 叶碎金痛得肝肠寸断。 她目光扫过去。 她分兵给四郎、五郎押俘虏回叶家堡去了,留下的是七郎九郎十郎。见她看过来,七郎九郎都用力点头。 “我也是!” “我也!” “还、还有我。” 十郎的声音最弱,他刚才吐了,脸色还有点白。 这是后来叶家军一到战场上就撒欢的前锋将军,现在才十四岁,还是个半大小子。 叶碎金十几年冷硬似铁的心都变得温软起来。她摸摸十郎的头:“是不是吓到了?” 的确是。 但听见七郎嗤地一笑,十郎又不干了:“才没有!” 他梗着脖子辩解:“我小呢,我力气不够,刀才卡住的。段锦你别偷笑!你转什么头,我已经瞅见了!” 绝不承认当时就是心里害怕了,便使不出来平时的力气了。 七郎问:“那你吐什么?” 他这么一说,十郎忽地脸色一白,捂着嘴巴又跑出去了。 叶碎金无奈:“阿锦,给他拿水喝。” 段锦拔脚追出去了。 七郎哈哈大笑,三郎和九郎也笑了,气氛忽地便轻松了。 年轻郎君们不知不觉便迈过了一个门槛,跨出了成长的一步。 段锦在外面帮十郎拍背,待他呕完了,递水给他喝。 十郎几口水下肚,好受了点,抹抹嘴问段锦:“你怎地一点事也没有?” 段锦道:“我在厨下打过杂啊,杀鸡宰鹅掏鱼肚子收拾下水,都干过的。” 十郎泄气:“嗐。” 段锦忍住笑,一边系水囊一边说:“快回去,主人肯定还有话要说。” 十郎赶紧回帐篷去。 段锦跟着他进去,昏黄灯光里看见了赵景文硬朗英俊的脸。 他忽地想,赵景文又是为什么可以没有犹豫地就杀人呢? 到底输在了哪。 “这才只是开始,我们都得学会习惯。”叶碎金说,“今年一下子为什么这么多人称帝称王?因为他们不怕新朝廷。” 国号从梁更改为晋还不到一年。其实连叶家堡的人都还没习惯。 其实连梁都没习惯。 短暂而不稳定的王朝并不能给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记。大家印象更深刻的还是大魏。 “前朝,呸,我是说伪梁,伪梁的时候,虽然政令不过江,但长江以北还是一整块。长江以南哪一个也不敢过于挑衅。” “但眼前,这个朝廷怎么灭梁建国的?” 十郎要挽回面子,立刻抢答:“我知道,这个皇帝把燕云十六州割给北方的胡人,引了胡人兵马为援,才夺了江山。” 叶碎金道:“你觉得他做得怎样?” 十郎胸脯一挺,大声道:“是个孬种!” “咱中原人不管怎么打,朝代更迭,更名易姓,都是咱自己的事。” “胡人那能一样吗?” “历朝历代,只听说哪个皇帝最厉害的便是开疆拓土,这一下子十六个州送给了别人,他可真是个败家子!要是我敢这样,我爹可得打死我!“ “那十六州以后,何止是易姓啊,连种都要变了!” 叶碎金颔首:“江南边的人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现在咱们江北这一块依然是天底下最强的,到底是比不上从前了,光是地盘便割去了一大块。” “别人觉得他弱了自然便要站起来争一争锋。” “野心会传染,还会不断变强。卧榻之侧,又岂能容别人酣睡。我既称了皇帝,你怎能和我并肩。” 三郎听得最懂:“所以以后,会更乱是吧。” “必然是。”叶碎金道,“也别想着我们守着家就行。就算我们一直趴窝,也架不住别的人想扩张地盘。” “迟早有一天,大家伙都不能再这么安稳了,都得真刀真枪地上战场杀人。” “所以,从现在开始,都习惯吧。” 她道:“越早越好。” “今日,大家做的都不错。”瞥见十郎挺起了胸脯,叶碎金忍住笑,“十郎也不错。” “今天就这样吧,明天接着巡视。” 叶家郎君们纷纷走出帐子。 段锦却在帐口磨磨唧唧,脚底下跟长了浆糊似的。 赵景文和叶碎金是夫妻,自然同住一个帐篷,自然他不必走。姓段的小子这干嘛呢? 赵景文奇怪地问:“你还有事?” “没事。” “没事在这儿干嘛?”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节 “就走。” 说着“就走”,眼睛却瞟叶碎金。 少年时还这么跳脱,完全没有后来镇军大将军的气势。 “阿锦。”叶碎金含笑唤住他。 段锦立刻眼含期盼。 叶碎金肯定地说:“你今日做得很好。” 段锦的嘴咧开,高高兴兴地终于出去了。 赵景文笑着摇头:“这小子。“ 叶碎金并不看他,开始拆头发:“是啊,还是孩子呢。” 赵景文有点失落。 那么怂的叶十郎也被称赞了,段锦一个仆人也被称赞了。 谁不想被重要的有身份的人称赞啊,谁都想的。明明,他才是今天表现得最好的那个。 她却不给他个正眼。 赵景文打起精神凑过去:“骑了一天马,累了吧,我给你按按。” 叶碎金散了头发,很乐意接受赵景文这样伺候她。 “行啊。”她道,安心地享受起来。 男人的手是很有力的,按起肩膀来,比丫鬟们按得舒服。 想一想,她从未要求过他为她做这些事,从来都是他主动的。 可他做了皇帝之后,她才知道他怨念有多深。 皇帝含着怒说:“叶碎金,我是你夫君,你怎么就不能给我按按肩膀?” 皇后嗤笑:“你要是缺使唤人,就诏令天下选秀,进上百八十个新秀女,每天换着人给你按。” 按到你寿终正寝。 皇帝更生气了:“叶碎金,我是天子,来给朕按肩膀。快点!” 皇后剥着橘子,道:“我是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不是给你打扇捧盂捏脚揉腿的人。” 皇帝气恼:“就按两下不行吗?” 皇后把橘子皮砸到他脑门上:“滚!” 皇帝恼羞成怒:“你等着,朕若再临幸你,就、就……哼!” 他把橘皮扔在地上,甩了龙袍的袖子走了。 那天是初一。初一、十五,皇帝固定地要留宿正宫的。 叶碎金没理他,把橘子一瓣一瓣地掰开,放进嘴巴里。 后宫里新人娇嫩,旧人失宠,没有长久的。 可到了十五,皇帝悻悻地又来了,绝口不提曾经差点赌咒的话。 贱得很。 神思正飘得远,耳边听见赵景文在说话。 “……十六州,那是咱中原的养马之地啊。中原好马都出自于那里。”赵景文叹道,“晋帝此举,遗害极深。” 叶碎金终于回头正眼看他。 “谁教你的?” 赵景文莫名:“教什么?” “你刚才说的话,”叶碎金问,“谁教你的?” 赵景文才明白过来,失笑道:“哪有人教我,那不是杨先生说过的话吗?” 叶碎金微怔:“什么时候?” 赵景文解释:“便是我们知道又改了国号的时候。当时杨先生便叹了这一句。我不过拿来鹦鹉学舌罢了。” 别的人怎学不来呢? 因为别的人都没有去思考遥远的燕云十六州。大家当时只关心新朝廷会不会派驻新的军队和节度使,会不会重新开始收税,流民会不会变得更多。 都只看到和关心眼前的切身相关的事。 燕云十六州,跟叶家堡有个狗屁关系啊。谁也没去过那。 只有叶四叔出过远门,他年轻时候去过河东道,那已经是很远的地方了。 其他的人,都从来没有离开过河南道吧。 杨先生的话,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入大家的耳,包括叶碎金。 除了赵景文。 天下英雄逐鹿,群雄竞起。赵景文由乞丐至赘婿,由赘婿一路做到皇帝,不是没有道理的。 叶碎金转回头去。 许久,她道:“赵景文,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赵景文终于得到了他期盼的称赞,却跟期盼似又不太一样。 总觉得味道不一样,是他多心了吗? 她的夫婿头脑聪明,她为什么如此怅然? 赵景文感到困惑。 叶碎金拢着头发,问:“你家在哪来着,叫什么来着。” “是你没听过的小地方。”赵景文道,“在太原府西北。” 叶碎金叹息:“你一路走到邓州,挺艰难的吧。” 赵景文道:“人还是得多走走路,多见识见识才行。像今日,郎君们都惧了,我就不惧。” 然而叶碎金并没有顺着称赞他。 她的嘴角浮现了淡淡的讥讽的笑。 骗人。 你不惧,是因为你在南下逃荒的路上已经杀过人。 那是一个书生,他的行囊里有钱,比钱更重要的,他有食物。 你吃了他的食物,揣了他的钱。 最后,你还占据了人家的名字。 因为你觉得,“景文”比“狗儿”好听。 第11章 担忧 内乡县令这几天根本睡不着觉。 一闭眼就是城门楼子上吊着的那些个死人,尤其是正中被剐的那个。 他这几天都没吃下肉去,一看见肉就犯恶心。 天热,尸体腐了,城门楼子上苍蝇嗡嗡地论群飞。内乡县令过去又瞧了一回,掩着鼻子跟县尉说:“要不然,放下来吧。” 县尉还没说话,守门的小吏已经慌忙开口阻止:“使不得!使不得呀大人!叶家堡大小姐说要曝尸十日方可放下来,大小姐临走前特别说的!” 内乡县令跟叶碎金打交道不多。因她是个女子,总觉得不便。叶家堡那边大概也是这样觉得,所以需要的时候出来和他们这些官吏应酬的,都是叶老四那一辈的叶碎金的叔叔伯伯们。 因此,内乡县令对叶碎金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漂亮,老堡主独生女,功夫厉害这几样上。 至于她这个人是个什么性情的人,一直没有过多的了解。 他们甚至至今都不习惯称她为“叶堡主”。 回想起来,她掌了叶家堡的这三年倒也四平八稳,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但内乡县令一直觉得这是因为有叶家诸多长辈扶持、看顾的应有结果,而不是叶碎金的功劳。 但现在,突然一下子,叶碎金这个女人的存在感变得强烈无比。 他看着小吏,甚至都能看到他眼中的敬畏。 毕竟他和县尉那日不在现场,而守城小吏却被迫近距离目睹甚至可以说参与了剐人的全过程。 据说钱屠户好几天没开张了,说是找铁匠打新刀呢,说新刀打出来之前不开张。 这就是放屁。他一个屠户家里难道只有一把刀? 一定是跟他一样睡不着觉,老做噩梦。 不只小吏,内乡县令一说“放下来”,周遭的守城小兵们都明显紧张起来了。 内乡县令忍着恶心又看了看,道:“也好,正给那些有心思的流民一个震慑,那便吊足十日吧。” 县尉照例捧臭脚:“大人英明。” 县令没吭声。 待回到县衙坐下来,小厮上了茶水,县令问县尉:“这两天有什么感觉?” 县尉顿了顿。 县令:“说就是了。” 县尉便说了实话:“城里城外,都安静了很多。” 人不是白杀的,肉不是白剐的。叶家堡突然发威,震慑力不是瞎说的。 县令点点头,又摇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节 县丞也在一旁陪坐,闻声和县尉对视了一眼,心底约略都有些明白。 从前叶家堡虽也是地头蛇,但终究他们才是官,叶家堡是民,各安其位。如今叶家堡这一出手,隐隐地,双方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而自从宣化军溃亡京城又被其他势力吞并,唐州、随州、复州、郢州和邓州的官员背后,其实是没有了支撑的。 许多地方乱了之后,官员都挂靴回乡了。 邓州的官员还能如此安稳,恰恰就是因为有叶家堡。 如今叶家堡还不算翻身,只是动了动,摆摆尾,他们在上面就已经感觉到了摇晃。 内乡县令出了会儿神,问:“他们往的穰县去了?” 县丞道:“是。” 内乡县令沉吟片刻,决定:“今天出发有点晚了,明日吧,你和我去趟的穰县,看看那边什么情况。” 最关键是还有那个邀约。叶家堡是只邀了他一个人?还是还有旁人? 谁知道还没到明日,这一日下午太阳西斜时,穰县县令竟亲来了。 内乡县令便知道,穰县必也有事发生。他直接便问:“可是叶家堡的人?” 穰县县令道:“先来口水!” 人都快中暑了。 内乡县令亲自斟了凉茶给他。穰县县令顾不得什么文人仪态,咕咚咚就干了一杯,胳膊一伸:“不够不够,再来一杯。” 连着干了三杯,才缓过来那股子劲。 内乡县令扇扇子帮他降温:“行了吗?能不能说话?” 穰县县令掀开官帽,掏出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叹气:“嗐,原本是想来告诉你一声叶家堡的人干的事,结果……” 结果到了一抬头,妈呀,内乡县城楼子上也吊着尸体呢。比他那边还恶心,都腐烂了! 又热又恶心的,穰县县令差点吐在城门口。 两县主官对坐无言。 内乡县令叹道:“她这是想干嘛呀?” 答案隐隐在心里,就是不想说出来。 穰县县令也叹气:“这女子,你可知道,她人到了,不先来见我。她带着那么些人净往那荒僻无人之地驻扎,只派出人手四下里不动声色地悄悄巡视,硬是等了好几日……” 等到有事发生,一伙子人才骑着健马,持着钢刀,杀气冲天地现身人前。 接下来的事就和内乡县这边差不离了,不必细说了。 “不是无意,是有心啊。”内乡县令叹道。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问:“你跟叶家堡的人可碰面了?叶家女子可还说了什么?我正好出门,与她错过了。” “三年了。”提起叶碎金,穰县县令竖起三根手指,“说起来她小时候我们就见过她,她掌了叶家堡也有三年了,远涛兄啊,我竟不知道她是这样一个果断狠绝之人。” “她说,回头会叫人送正式的拜帖来,邀我过叶家堡去一聚。” “我等她往南阳县去了才敢过来的。远涛兄,我过来就是想问问,她可有邀你?” 闻听叶碎金往南阳县去了,内乡县令便苦笑:“自然是有的。我本想着明日过去问问你那边的情况,谁知你今日先来了。” “叶家堡的人……往南阳去了啊。” 几可以预见,在内乡县和穰县发生的事,一定也会在南阳县重演的。 叶家堡这一次巡视三县,就是为了杀人立威。 内乡县令还想确认一个事:“依你瞧,叶家大小姐身边,是谁做主?” 穰县县令眼睛瞪起来:“我适才说的你莫非没听到?就是那女子自己啊!” “果真是她?不是叶老四背后捣鬼?” “你若亲见,便知道了。就是她本人。你信我,没有旁人。”穰县县令道,“叶老四你我都熟悉的。她那个狠劲,我不信叶老四能拿捏得住她。你可惜了没亲见。” 内乡县令才不想亲见呢。城楼子上挂的那几具尸体就够他闹心的了。 更闹心的是如今城里酒馆茶馆里都在讲叶家堡大小姐手起刀落血溅四地的事。她的名字短短几日就让他耳朵听得起茧了。 与之伴随的,便是人们提到“叶家堡大小姐”这个名号时,突然挺立起来的脖颈、肃然起来的面容和敬畏起来的眼神。 “远涛兄,我现在心里乱的很。你说,她叫我们往叶家堡一聚,会不会……”穰县县令手刀比划了个“砍”的动作。 “不会。”内乡县令倒是很肯定,“不管她想要什么,一县之地,总得有人放牧百姓。离了我们,很多事都会乱。叶家堡与我们平安相处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我也不信她手里现在就有人能替换我们。” “但,我们终究是官啊。”说来说去,穰县县令透露了真心,这些年在自己的辖地里基本上就算是个土皇帝了,终究还是不大想低头的。 内乡县令却反问:“官?我们是哪朝的官啊?” 穰县县令噎住。 内乡县令道:“我刚才说‘不会’,前提是我们能与她和和气气地坐下谈事。你若铁了心要和她对着干,我就收回刚才的话。” 穰县县令犹不死心,试探问:“倘若你我,还有南阳的马锦回,我们三人联合三县民壮……” 内乡县令直想翻白眼。 “三县民壮?你有没有算过里面有多少是叶家堡的佃户?”他说,“再说了,你我三人可是什么让众人感恩戴德,愿意为你我洗净脖颈去扛叶家堡钢刀的人物?” 穰县县令再一次噎住。 终究对自己还是有正确的认知的。治下如今还能平平稳稳的,都还是因为有叶家堡的存在。 不由得泄气,又沮丧迷茫:“可我们是官啊……” 在老百姓眼里,县台大人就已经是天了。 可他们不知道,县台大人们其实自己也迷茫。 新皇帝的脸都还没见过,国号还没焐热,中原就又易姓了,皇帝又换人了。 头上本来还该有个节度使替他们撑着,也没了。节度使死了,他妻子跑了,带走了一些兵,也有些带不走,原地生了兵乱。领着邓州和唐州二州的刺史当时死于乱中,佐官死的死跑的跑,刺史衙门空了。 垂直往下,直接就是县令了。 日子还继续看似平稳、不断重复地过着,可其实手心里早暗暗地生出一种虚弱无力之感。 对比天下和世道,那种渺小感太强烈了。 内乡县令拍拍他肩膀:“子文,你既是来问我的意思,我便明白告诉你。” “你来之前,我也没想好。你来之后,我反而想明白了。” “你我所求,不过‘治下平安’四个字罢了。既然如此,谁能让邓州平安,我们便顺其自然吧。” “这几年你我头上没人管,我们自在惯了,说实话,有些不知道自己斤两了。” “可是啊,我们终究不过只是一县之令而已。”内乡县令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你我的头上,原不该空空,原就该有个人。” 穰县县令纠结许久,终于放弃。 只他又担心:“那马锦回呢?他可会顺其自然?” 马锦回是南阳县令,邓州三县令最后一位。 “马锦回一直跟方城那伙子人勾勾搭搭,你也是知道的。”穰县县令道,“我最近听说,他要跟那边做儿女亲家。” “跟一群匪兵结亲,也不怕有辱斯文。” “我觉得他野心不小。”穰县县令也伸出一根手指冲上指了指,“我看他,也有意想当咱们上面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释义】 碎金: 1,精美简短的诗文。 南朝 宋 刘义庆《世说新语·文学》:“ 桓公见谢安石作简文謚议,看竟,掷与坐上诸客,曰:‘此是安石碎金。’” 2,指菊花花瓣。 例:满地碎金 第12章 南阳 河滩上,叶家郎君们脱了衫子,只穿着两裆,光着胳膊练功。段锦和赵景文也在其间。远远看过去,一片青壮男子,肌肉精实,生机勃勃。 场面属实热火朝天。 段锦空档中瞥了一眼,叶碎金站在水边望着水面出神。 大家也习惯了。自她魇过一回之后,时常这样。又最近在做许多以前不会做不曾做过的事,都觉得她肩上担着整个叶家堡,带着大家找方向,常沉思,说明她在用心用脑,反叫人心里安定。 实则叶碎金在努力找回回忆。 时间太久远了,都快有二十年了,她这一生又和寻常人不一样,经历过太多。二十岁时尚算平静的邓州对她而言,甚至算是一段温馨的回忆。 自然就不如那些生死离别、阴谋诡计、利益相争来得更深刻。 实在模糊。 她必须得整合一下记忆。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将叶碎金从一些陈年回忆里扯回来,转头看去。 “主人——” 果然是先前放出去暗中巡视的人。 段锦刚才在与十郎对练,他反应最快,立刻扔下对练用的木棒,转身去捡衣服和刀:“事来了!” 可不是事来了嘛。就夏收这段时间里,真的太容易有事了,稍微蹲几天,就能蹲到事情。 郎君们纷纷穿衣上马,叶碎金一声“走”,一群人呼啸而去,一阵风似的。 到了地头上,辨清状况,十郎再不是之前犹豫迟疑的模样,撒欢似的先冲了上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节 段锦不甘落后,也冲了出去。 他二人年纪相仿,都还是少年。尤其段锦,有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连十郎也脱胎换骨似的。 兄长们甚至露出了笑。 搁在前些天在内乡县那会儿,这种时刻谁笑得出来。 流程大家已经熟悉。 擒住了流民之后,本土乡民群情激奋,尤其有死伤者,其家人更是情绪激动。 一场审判和处刑,正可以安抚这些情绪。在内乡县和穰县经过了好几回,叶家郎君们已经深有体会了。 他们现在更是能理解叶碎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种把人心抓在手里的感觉,让人莫名地内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开始悄悄滋生、膨胀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没想到遇到了阻力,竟有人不许行刑。 来人一身官服,官威也不小。沉着脸喝道:“本官在此,何人敢行私刑!” 不是旁人,正是南阳县令马锦回。 他这两日其实已经隐隐听到一些关于叶家堡杀人的风声,只将信将疑。叶家堡一贯给他的印象,还算温顺胆小。一群顺民,怎就敢杀起人来? 存着疑,又没发生在自己地头上,想着等夏收过去有时间了,去内乡和穰县那边问问那两个家伙。 哪知道忽有人来报,叶家堡的人要刑讯杀人。 这可使得?这岂不是不把他这个一县之令放在眼里了?唯有官府才有审讯和刑决的权力。 在当下的形势里,马锦回深知,他现在还能说话管用,其实全靠着“惯性”。他是朝廷委任的官员,不管那个委任他的朝廷还在不在,以及新朝廷认不认他这个官,老百姓反正是习惯了他的存在。 但一旦他的威信崩坏,就很难再立起来了。那使他崩坏的力量可能就会取代他。 他就不能让这个事发生。 马锦回听到禀报,带着县衙里所有的衙役,全体出动。有马的骑马,有驴的骑驴,还有骑骡子的,一鼓作气地冲过来,就怕赶不上。 幸好,叶碎金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围观,造更大的声势,不是立刻就审讯就处决的。 待四面村落的乡民都闻讯赶来,人声鼎沸的时候,马锦回也及时赶到了。 只是待他喝完,定睛一看,入眼全是精武有力的青壮,刀光在日头下闪耀。尤其那些个青年郎君们的眼睛,既明亮,又锋利。 比起来,他带的那些衙役平日里街上吆五喝六可以,在这些英武的青年郎君面前怎么够看。 马锦回不由自主地气息便是一滞。 随即,他向其中一人问道:“三郎!谁叫你们胡来的?令尊何在?” 明明,人群中最耀眼的就是那个飒爽明艳的女子。他偏装作看不到,只与曾经见过的叶三郎说话。 三郎是叶四叔的长子。叶家堡许多对外的事务,尤其是这种和官员打交道的事,常是叶四叔出面。三郎曾随着父亲见过马县令数次,不陌生。 他察觉出马锦回对叶碎金的刻意忽视,心下警惕,提刀抱拳,朗声道:“见过大人。家父不曾同来,但我们堡主在这里。” 说着,向叶碎金一伸手。 马锦回这才正眼看向叶碎金,道:“原来是叶大……” “小姐”二字尚未出口,叶碎金陡然暴喝:“杀——!” 这一喝音脆声沉,带着年轻和与年轻不符的气势。 段锦第一个挥刀。 赵景文、十郎紧跟着。 噗噗噗噗数声,叶家郎君们没有一个迟疑犹豫的,在围观众人的惊呼尖叫中,令起刀落,血溅当场。 马县令离得太近,又张着嘴说话,只觉得似有水滴溅到脸上,舔舔嘴唇,舌尖尝到温热腥鲜的味道。用手一抹,手掌心好几道血丝。 七八颗人头滚滚落地。其中一颗咕噜噜一直滚到他脚下。 马县令本能地倒退两步,直到被身后的衙役们扶住了两条手臂。 虽成功地没有像旁人那样尖叫出声,可也再没有刚才大喝“何人敢行私刑”的气势了。 “你,你——”他双眼圆瞪,指着叶碎金,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既然“看不见”叶碎金,叶碎金也就“看不见”他。 叶碎金只问三郎:“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妨碍叶家堡行事?” 叶三郎年长些,从前跟着父亲见这些官员,心中多少是有一些敬畏的。适才他因为上前一步回话,叶碎金令出,他出刀便比别的兄弟晚了一步。 但挥出了这一刀,再抬眼去看马县令,从前积累的那些敬畏不知怎地便消散了。 那官帽歪了,那声音虚着,透着无力。 原来这些官,不过如此。 三郎犹记得那日在大堂听到叶碎金说“先拿下邓州”是多么振聋发聩,简直不敢相信。隐隐觉得“这怎么能行”。 现在他想,这怎么不行,如今这些官员的背后既没有朝廷,也没有军队。 原来他们脚下竟如此虚浮,可笑自己与父亲从前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对他们毕恭毕敬。 听闻叶碎金发问,叶三郎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道:“这是南阳县令。” 青年的口吻和语气与刚才都不同了。连马锦回都听得出来。周围乡民看叶家堡和看他的眼神也和刚才不一样了。 塌了。 紧赶慢赶地赶过来,还是塌了。 马锦回挣脱衙役的搀扶,上前一步,怒道:“叶碎金,尔一妇人,竟敢藐视国法!” “哪个国啊?”叶碎金嗤笑,“是魏?是梁?还是晋?” 马锦回噎住。 叶碎金道:“天子都换人了,敢问这位马大人,可有新天子新朝廷的委任文书?” 马锦回道:“自来天下易姓,前朝官员惯例都按制保留……”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叶碎金打断他,“我以为有骨气的读书人讲究的是忠义气节,宁可撞死在这田间路石上,也不会事两朝,奉二主。” “妇人之言罢了。”马县令道,“百官为天子放牧百姓,我若为这等小节而死,谁来养活这许多百姓!” 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饶是叶碎金早就见识过文武官员各种厚颜无耻,还是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穰县县令是个非常识时务的人,当时看到场面就对她十分恭敬,她也给对方留三分颜面。但南阳这个马县令明显是想压制叶家堡,那倒也不必对他客气。 “百姓日夜辛劳,男耕女织,自己便能养活自己。”她道,“官府之意义,在维护一地平稳,保卫乡民安全。如今,马大人,你可做得到?” 她的声音严厉了起来:“今日若没有我们叶家堡,敢问马大人,你带着你这些人,可能将被抢夺的粮食抢回来?可能手刃了暴民为无辜枉死的乡亲复仇?” 马锦回嘴唇动了动,在这一层又一层乡民的围观下,终究是说不出个“能”字。 叶家人带血的刀都不曾还鞘,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而残忍的光泽。衙役们个个觉得脖颈发凉,拼命想把头缩起来。 马锦回大恨,实不该太着急赶过来,应该组织一队民壮过来才是。 “阿锦,告诉乡亲们我们叶家堡的规矩。”叶碎金道。 段锦还刀入鞘,从旁人手中接过“叶”字大旗,在叶碎金身旁重重往地上一顿! “众位乡亲父老听好,叶家堡护卫邓州百姓平安,决不许外乡人在我们乡土上行恶!” “叶家堡有令: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 乡亲父老哗啦啦跪倒一片。 “多谢叶堡主!” “叶堡主为我们做主啊!” “请叶堡主把这些天杀的外乡人都赶走吧!” 叶碎金扶起最前面的老者,许诺:“我尽力。” 这一幕太刺眼。马锦回咬牙,另寻角度攻击叶碎金:“流民也是人,也是我朝百姓,一时流离失所落难在此,叶大小姐,你可曾想过!” 他这话一出,父老乡亲嘈杂纷乱的感恩之语忽地一静。 但随即,一个女子嘶哑尖锐的哭嚎声拔地而起—— “孩儿他爹啊——” “你死得好惨啊——” “没有你,我们孤儿寡妇怎么活啊——!” 马锦回面色顿时一黑。 叶碎金向声音来处走过去,乡亲纷纷让路,露出一个坐地大哭的妇人。 争斗中死的都是男人,妇人自然就是遗孀了。 叶碎金安抚了遗孀,又塞了一锭银子给她。那一锭银子够农户人家用好几年了。妇人紧紧握住,一边哭一边给叶碎金磕头。 画面比刚才还更刺眼了。 叶碎金站起来,看向马锦回:“马县令说的没错,流民也是百姓。” “但人有远近亲疏,我叶家,是邓州叶氏。” “我首先,得护着邓州本乡本土的父老乡亲平安。在这之前,空谈什么‘都是百姓’,那是你们当官的事,不是我叶家堡的事。” “来人,把这些作乱的人给我架起来,曝尸十日!” 甚至不需要叶家堡的青壮动手,乡亲们一拥而上。 很快,路边便立起了十字木架,被砍头的尸体绑在了上面,血淋淋的,实在震慑人。 本土乡亲自然振奋,但四周流民俱都低下头去不敢看,还有偷偷抹泪的。 叶三郎把这些都看在眼里。 叶碎金今天是把南阳县令的官威踩到了底。 没关系,这个姓马的县令她已经不打算要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节 是的,叶碎金如今已经把邓州视为囊中物,以后邓州三县谁话事,自然由她说了算。 她对本地乡民说:“曝尸十日!不到十日不许放下来!谁敢偷偷放下来,就是和叶家堡作对。尽管来叶家堡报信于我,我自会计较。报信之人,赏银二两。” 马锦回直气得脸色铁青。 二两银子够个农户家用一年还有剩余了,这些个泥腿子个个眼睛都发光,还拿眼偷偷瞧他。 他本打算待叶碎金走了就叫人拆了曝尸架,这下铁定不行了。 若叫叶碎金杀个回马枪再下一次他的脸面,怕是以后连衙役们都不听他的话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叶家堡的人利落彪悍地翻身上马,带起一阵烟尘扬长而去。 那个俊俏的小子骑术精湛,负责擎旗。叶字大旗随着他的疾驰迎风招展。 无知愚蠢的百姓还在那里叩拜。 真刺眼。 “来人。”他咬了咬牙,“送信给方城那边。” “就说,亲事……我允了!” 手里没有兵不行。 方城那股子人是宣化军留守本地的残部,如今虽坐地为匪,终究是一股力量。 他要把这股力量握在手里。 他要把邓州握在手里。 第13章 记起 “我想起来了!” 叶碎金骑着马,忽然来这么一句,把身边的人都吓一跳。 十郎问:“六姐你想起来什么来了?” 叶碎金却没理他,而是问三郎:“那个姓马的,是不是向我提过亲?” “哈?还有这事?给他儿子吗?”十郎问。 三郎脸色却尴尬:“你怎么知道这个事?” 叶碎金会知道,都是后来的事了。是姓马的想跟他们争,最后被他们清算之后,叶四叔啐了一句:“这老东西,当初还想让碎金给他当填房,呸!” 叶碎金无所谓:“我都想起来了,你就说吧。” 叶三郎说:“是,他来提过。但他年纪太大了,你那年才十四,二伯当即便回绝了媒人。” “啥?”十郎毛都炸了,“是给他自己?老不羞!他都多老了,敢肖想我姐!” 他气得左看右看,一夹马腹,骑到赵景文身边:“姐夫!咱们去揍他!” 赵景文却摸摸他头:“听你姐的。” 好像把他当小孩,十郎气得别开头。 赵景文也不以为忤,反提缰凑过去,道:“这个姓马的心思不简单,他是想把我们叶家堡的部曲抓在手里?” 三郎和叶碎金同时看了他一眼。段锦也看了他一眼。 叶三郎道:“应该是这心思。我爹说当时二伯说,但凡他有个年龄相当的儿子跟碎金般配,他都愿意结个亲家。可他未婚的儿子太小,他又太老。二伯就一个闺女,不舍得拿碎金结这种亲。” “当然。我爹最疼我。”叶碎金淡淡地说。 对父亲的记忆其实已经太久远了。毕竟人到了中年,更多的看自己,看下一代,而不是往上看了。 叶碎金没有孩子,那时候便只看段锦,看叶家仅存的几支血脉。 很久没有想起过父亲了。 十郎似乎懂了一些,毕竟也不是真的小孩了,但总又气愤。 偏叶碎金、叶三郎和赵景文都毫无气愤之意,像是在说个很稀松平常的事。 他左右看看,夹马凑去段锦身边,低声道:“气死我了,阿锦你气不气,要不咱俩去揍那老头子一顿?” 段锦无奈:“别胡来。” 他道:“这不是儿女私情的事,这是叶家堡与别方势力结盟还是结仇的事。” 十郎道:“我知道,我就是气。你怎么都不气?” 段锦怎会不气,快气炸了! 那个老头子得有四十岁了吧!居然当年敢肖想叶碎金! 段锦光是想想都要炸。 赵景文虽也看不顺眼,但好歹长得一团锦绣呢,摆出来不丢人也不恶心。 老头子太恶心了! 听说那个年纪的男人尿尿都分岔了! 但段锦不是十郎这种无忧无虑的小郎君,他再气也得忍着。 尤其赵景文身为叶碎金的夫婿,一句话就说明白这事的本质,并且极其自然地就融入了谈话中。他更不能表现得跟十郎似的,像个毛孩子。 “这个姓马的还有事。”叶碎金说。 叶三郎诧异:“什么事?” “我一时想不起来,我得想想。”叶碎金说。 大风大浪经历得多了,当年邓州的事,到后面再看就都是小打小闹了。不会费心思去记住每一件事。 反正这个姓马的,后来折腾了一伙子人想起事。 他从哪弄的人来的? 叶碎金觉得她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一份真正的舆图! 这趟出来她是真感觉到了,没有舆图有一种手空空的感觉。 真烦,舆图在哪呢? 她绞尽脑汁,始终想不起来,叶家堡第一份正经的舆图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只隐约记得是杨先生带来的,说是谁谁献的,是谁来着? 那天散会之后她特意问了杨先生,杨先生只愕然:“行军舆图?那种东西我们怎么会有?” 有时间差,杨先生此时显然还没到拿到舆图的时候。 行军舆图乃是军事物资,正常来说,属于机密。 有舆图的军帐,身份不够的人不得令而入视为奸细。 所以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人会有啊? 记忆实在太模糊,竟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只记得是个小人物。 她骑着马,一抬眼,却见三郎垂着眼。 “三兄。”她唤了声,“在想什么呢?” 叶三郎抬眸,有些踌躇,显然是有情绪。 叶碎金把声音放温和:“三兄有话就说,我们兄妹有什么不能说的?” 叶三郎觉得叶碎金最近有些奇妙,有时候凌厉让人敬畏,以后时候又如春风拂面,让你愿意袒露心胸。 明明是妹妹,比他年纪小。虽然比他功夫更厉害,但叶三郎一直觉得其实自己更沉稳些。 如今,这种感觉却没了。 总觉得她更像姐姐,甚至长辈。 他略一迟疑,扯动缰绳靠得更近些,放低了声音说话,这样不至于说话的内容被太多人听见。便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是他是叶碎金兄妹间有商有量的事。 他道:“我只是觉得,流民也怪惨的。” 他看了叶碎金一眼。她并没有露出不以为然或者嗤之以鼻的模样,反倒是认真聆听。 他继续说:“我今日看到人群中,有妇人抱着孩子,瘫倒在地,应该是被我们斩杀之人的家室。我忽然想,逃荒之前,他们其实也是良民,就和我们一样的。因世道不好,才沦落至此,最终丢了性命。” “我知道慈不掌兵,但……我还是觉得……”他唏嘘叹息,“都一样是人啊。” “哎,我是不是,是不是妇人之仁了?” 叶碎金正色道:“在我面前,别说妇人。” 叶三郎挠头,干笑两声。 叶碎金也笑起来,十分温柔。 “三兄有仁爱之心,我不觉得这是妇人之仁。”她看着叶三郎,“三兄就一直这样,挺好的。三兄觉得我做的过分的时候,便这样站出来提醒我吧。” 叶三郎心中也温柔起来。 他一直都劝父亲不要和叶碎金争,其实是他知道父亲的性子也并不适合做领头的那个人,做副贰可以,做当家做主的那个,父亲始终欠缺点魄力。 反倒是六妹,一脉相承了二伯的那股子果决劲,她才是适合当领头人的人。 “碎金,以后你要做什么,”他说,“咱们兄弟,必齐心合力,都听你的。咱们叶家堡,一定会越来越兴旺的!” 叶碎金忍住差点迸出来的泪,马鞭指着路边的野地转移话题:“三哥你看那个!” 她声音拔高了,引得众人都看过去。 十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伸着脑袋看过去:“什么呀?什么呀?什么都没有啊?” 就是绿油油的杂草野花嘛。 叶碎金指着一颗“杂草”说:“那个能吃。” 又指着另一个:“那个也能吃。” 十郎:“哈?”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节 叶碎金又指着路边的树:“真饿极了,树皮也是能吃的。” 叶三郎若有所思。 叶碎金说;“十郎你看,现在地里的野菜还有这么多,说明什么?” 十郎挠头。段锦提马上前:“说明,流民也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叶碎金赞赏地看了段锦一眼,但并没有当众夸奖他。 段锦如今的身份还只是仆人,他上面还有她的弟弟们。如叶碎金这样的人,才不会给段锦平白地制造麻烦。否则,无异于捧杀。 但她这赞赏的一眼,足够段锦开心了。 他甚至忍不住看了赵景文一眼。 赵景文只微笑不语。 叶碎金道:“正是,流民虽苦,但也没真到易子而食的地步。” “首先我们要记住,他们的苦不是我们害得。” “其次我们更要明白,邓州是我们叶家的根基,护卫邓州百姓的平安,要比别的事放在更上层的位置。这一点永远不能忘。” “流民的确是可怜的。我今日杀了十数流民,似乎很多。但正是为了更多的流民不变暴民,让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 “你们不知道暴民裹挟是一件多可怕的事。到那种时候,人是没有选择的。流民一旦被裹挟着,杀了第一个人,烧了第一座宅子,辱了第一个女子,从此便再也变不回良民了。” “我今日杀人,便是为了他们明日不杀人,不放火,不作恶。” “但是三兄,你也别担心。这才只是第一步而已。”叶碎金道,“立威在先,才能有怀柔在后。” 叶三郎眼睛亮起来:“碎金,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如今,整个邓州都该知道叶家堡的规矩了,震慑已够,接下来呢? 叶碎金扬起马鞭:“接下来做什么,都得先把夏粮收了才行。” “左手粮食,右手刀枪。” “那么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叶碎金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胯下健马奔驰而出。 叶家诸人纷纷加鞭跟随。 一时田野道间扬起尘烟,马蹄声呼啸,又有年轻笑声飞扬。 第14章 认可 这一晚扎营歇息的时候,赵景文道:“三郎心软得很呢。” 叶碎金不吃奸妃谗言,直接道:“心软跟仁心你分不清楚吗?” 赵景文被噎了一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说叶家族人不好,叶碎金听不大进去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叶碎金嗤道:“三兄如果只是心软,他就下不去刀。你看他挥刀可有过犹豫?他没有。” 正是因为这样,赵景文才不希望叶碎金看重叶三郎。 叶三郎沉稳,若不是因为他亲爹叶老四一直跟叶碎金别劲,他或许就会成为年轻一辈中叶碎金最倚重的兄弟。 赵景文不想看到那样的情形。他希望叶碎金能一直忌惮猜疑叶氏族人。 那样,她就会倚重他。 毕竟他们夫妻一体。 正暗暗想着,忽然听见叶碎金感叹了一句:“你和我,都是心狠的人呐……” 他抬头,叶碎金正在脱外衣,他笑道:“怎么忽然这么说?” 叶碎金道:“是真的。” 赵景文的心狠或许是天生。 叶碎金的心狠是后来一点点逼出来的,也是见得太多,心就变得冷硬起来,不轻易会心软。 比起来,叶三郎的淳厚让人感觉如此亲切。 但叶碎金忽然想起来吴氏死之前的怨恨。 她说:“你们夫妻两个,一般的,一般的……狠毒……” 她指的是什么呢? 叶碎金怔住。 这念头一闪而过,已不可能有答案,叶碎金便抛到一边去。 “姓马的肯定要搅事,回头得盯着他点。”她说。 叶碎金一行人并没有立刻就回叶家堡。他们从叶家堡出发,先去了内乡县,然后穰县,最后南阳县,然后继续兜,一边带着弟弟们练习行军扎营,一边巡视整个邓州的夏收。 行乱的流民每次只杀领头的,余人派弟弟们轮流往叶家堡送,送完了就赶紧快马追上来,继续巡视。 回到叶家堡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二十四,夏收已是尾声。 虽有过几次小股的作乱,但因为叶家堡出刀见血,尤其是内乡县和穰县城楼子上都挂了被剐的尸体,大规模的作乱是没有的。 比起叶碎金记忆中的当年,简直堪称“宁静”。 叶家堡在邓州的名声,也比当年响得多。 一路回来,乡民们的神情眼神都不一样。敬畏两个字,明晃晃的。 别说这些人了,连叶氏族人看这群巡视归来的年轻人眼神都不一样了。 叶四叔领着大家伙出迎,看叶碎金的眼神再没法回到从前了。 儿子、侄子们轮流押了流民回来,还交待了叶碎金的嘱咐。叶碎金在外面的所作所为和她的计划、想法,堡里重要的人都知道了。 年轻的女堡主在众人的心中立了起来,她的威望涨到了以前不曾有过的高度。 叶碎金假装没看到,下了马扔了缰绳,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四叔”,道:“我们回来啦。” 仿佛之前那些争夺、较劲、芥蒂和猜疑都不存在似的,就是晚辈面对着亲近的长辈。 以至于叶四叔都愣了一下。 站在他旁边的族兄弟不动声色地踢了他一脚,叶四叔反应过来,但跟叶碎金较劲惯了,一时调整不过来,只能绷着脸点点头:“嗯,回来了。” 嗯完了又觉得对比叶碎金的态度,自己太冷淡,不太自然地找补了一句:“平安回来就好。” 这一次,叶碎金带出去的全是她平辈的年轻人,美其名曰“让弟弟们锻炼锻炼”。实际上,是怕叶四叔这些长辈,跟官员们打交道太多了,到时候束手束脚。 “官”这个东西在长辈们心里早就成型,纵现在形势不同了,那天长日久的威压感也是一时难以破除的。 年轻人就好多了,初入世界,没那么多束缚。叶碎金带着兄弟们,刀刀见血,直接杀灭了他们对朝廷官员的敬畏。 如今他们看哪个县令,都能平视了。没觉得这些县令就比他们叶氏子弟身份高。 叶四叔两个儿子都站在叶碎金的身后。 看见父亲僵硬的态度,叶三郎低头搓搓额角,叶五郎翻白眼看天。 叶碎金神情不变,脸上依然带着笑,与众人都打了招呼,伸手做了个“请”。众人纷纷让开,叶四叔便和她并肩而行,往里面去。 叶四叔问:“又绑人回来了?这回带回来多少?” 叶碎金道:“没几个,算上领头的才六个。” 叶四叔诧异:“这回领头的没杀?” “没杀。他们不是抢。”叶碎金解释,“是偷。” 叶四叔很满意。 叶碎金命人把“抢粮者斩!作乱者杀!蛊惑煽动暴动者剐,曝尸十日!”的号令传遍邓州的时候,他还担心。担心她年轻,嘴上喊的狠,万一下不去手做不到,就成了笑话,反叫人小看了叶家堡。 没想到叶碎金带人出去这一趟,把这号令做到了实处。如今孩子们带回来的反馈,不说本地乡亲,便是流民听到叶家堡三个字都颤一颤。 现在还敢明着动手强抢粮食的,那真是不怕死了。 叶四叔其实也早隐隐觉得,叶家堡之势,早已经大过诸县了。 但比起长江南岸,江北中原一直以来还算完整。新皇帝或许就是一时腾不出手来。万一京城安稳了,新的委任书到了,认下了这些留存官员的身份呢? 到时候就尴尬了。 因此叶四叔一直犹豫着,迟迟没有动作。又因为跟叶碎金处得不好,也没有提述过这个想法。 不想叶碎金今年就跟开了窍似的,她自己想明白了。她还说干就敢干。 年轻人到底是有锐气。 不服老不行了。 一边走,叶四叔一边向叶碎金汇报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叶家堡的诸般事务。 叶碎金认真听着,一直点头。 “有四叔在,”她笑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叶四叔总觉得别扭。 实在是当时,叶碎金那一碗烈药灌得,让大家都太难看了。亲情都撕裂了。 叶四叔一直觉得自己是没错的。让女人继承家业,家业可不得易姓吗?这搁着谁能接受。哪个叶氏族人也是不能接受的。 说入赘、随母姓都太天真了。她不懂男人对姓氏的执着,三代还宗不是嘴上说说的。 但叶四叔也没想到叶碎金性烈如此,宁可自绝生育也不肯放手叶家堡。 总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发生过就是发生过。 可怎么叶碎金现在好像在对他示好?她骨头明明一直很硬。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节 叶碎金道:“以前跟着爹出门,爹就说,有四叔守家,他出多远的远门心里都踏实。我也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迈过大堂的门槛,没有去看叶四叔。 叶四叔的脚步滞住,心中忽然涌上说不出的难受之感。他借着迈过门槛仿佛不经意地擦汗似的拂了下眼睛,随即快步跟上。 众人在议事大堂坐定,各自都有事项汇报,比刚才叶四叔简述的更详细。 叶碎金认真听着,给予肯定或者指正。待事情都说完,她问:“先前送回来的人都怎么样了。” 杨先生道:“都按你吩咐的,叫他们给咱们坞堡修墙、通渠,正好把堡里该修缮的地方都好好整一整。饭呢,只给吃个三分饱,叫他们没力气跑。” 这分明就是战争时对待战俘的法子。但用在眼前颇是适当。 杨先生是很赞同的。 叶碎金道:“三分饱就够了。现在外面许多人,也就是吃个三分饱。虽可怜,但毕竟背井离乡,人离土则贱。” 一时众人都感慨:“可不是。” 所以一定要守土。叶家堡要好好地经营好这份基业。 杨先生问:“接下来,堡主可想好怎么安排了?” 这些人总不能在叶家堡关一辈子,全杀了也不太现实。 但叶碎金出发之前说她有些想法,细节上还没理顺,得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回来再定。如今她回来了。 “想好了。”叶碎金出去转了大半个月,既是看眼前形势,也是拾捡记忆,整理思路。 这些日子足够她思考了,以后要怎么做,她已经想清楚了。 “今日先这样,明日我与先生和四叔细说。”她道,“大家刚回来,先去歇一歇。” 确实,风尘仆仆的。河南地界土大,骑马都得戴面衣,要不然一趟快马骑下来,鼻孔里都是黑的。 众人散去。 叶碎金叫住了杨先生,第二次问他:“舆图的事,可有什么消息?” 这比第一次更让杨先生摸不到头脑。 “能有什么消息?”他摊手,“总不能它自己蹦出来吧?” 它就是自己蹦出来的呀! 居然现在还没蹦出来,这在哪窝着呢。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叶碎金扼腕。 要蹦就早点蹦,快点。 离开大堂,外面人三三两两。跟着去的在给没跟着去的讲这一趟出门的种种,直讲得眉飞色舞。听的人也目眩神迷,精神振奋。 “这下子,邓州地界,可没有人敢不高看咱们一眼了吧!” “就是!” 有一种生气勃勃之感。这是活的叶家堡。 叶碎金微微一笑。 一转眸,瞥见赵景文嘴角也有笑意。她挑挑眉:“笑什么呢?” 赵景文贴近她,低声道:“杨先生管你叫堡主。” 杨先生叫她堡主,不再是少堡主了。 出去这一趟,她才终于在杨先生的心里成为真正的东主吧? 在过去,她不过是“东主遗下的孤女”。甚至可能一直到杨先生彻底失望心冷,请辞离去的时候,她都只还是她爹的女儿,而不是他愿意效忠的东主。 叶碎金垂眸,随即抬起。 不必困在过去。否则重生有何意义。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那些错路弯路,她不会再走。 亲人不会辜负,良才不会蹉跎。 叶碎金大步走向前,赵景文跟着他。 长廊下庭院中,段锦和十郎正在说话。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都生得俊俏,看着真是养眼。 尤其这一趟,他们的表现都十分出色,更让人欣慰。 叶碎金带笑走过去,并不打扰他们,却听到十郎说:“……马腿肯定是哪不对,我一路回来,感觉它右前腿总是不太使得上力似的。” 段锦道:“那可别拖着,赶紧让徐瘸子看看。可别小病拖成大病就不好弄了。” 叶碎金继续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转过身来,脑子里似闪过一道亮光。 “阿锦——”她唤道。 段锦立刻窜过来:“主人!” “谁?” “哈?” “你刚才说谁?” “我没说谁……十郎吗?” “不是,另一个,谁?” “……徐瘸子?” 叶碎金以拳击掌! 她就说!舆图就在身边! 就在什么地方窝着,就等着蹦出来跳到她面前呢! 第15章 教导 徐瘸子,一个会养马的瘸子。 叶碎金终于想起这个名字来了。 “叫徐瘸子来见我!” 徐瘸子忐忑不安地被带到偏厅,见着叶碎金就跪下:“见过主人。” 他老而瘸,但熟知马性,自卖自身靠当马夫在叶家堡混口饭吃。 “起来说话。”叶碎金道。 徐瘸子腿脚不便,得撑一下地才能站起来,段锦过去扶了他一把。 才站稳,叶家堡的女堡主就说:“老徐,我给你二十两,买你的手里的舆图。” 徐瘸子差点又没站稳,瞪着眼睛道:“你、你怎知……” 段锦上去给他后脑一巴掌:“怎么说话呢!” 徐瘸子忙请罪,但还是好奇:“主人,怎知道我有那东西?” 叶碎金说:“我问过了,你当年带着两匹马,连马带人投到叶家堡。那马是军马,你是宣化军的老兵吧?” 宣化军早没了。徐瘸子回想起来也唏嘘。 他本就是军中负责养军马的。 那年宣化军节度使身死兵散的消息传回来,他的妻子便收拾了细软,带着护卫她的青壮兵丁投奔娘家去了。 她一个女人家,带不走全部。当时留守的兵丁已经炸营了,眼看着要出事,她跑得十分匆忙。 亏得跑得快,后面果然乱兵冲进了节度使府,能拿就拿,能抢则抢,还有扛了丫鬟回去做老婆的。 至于兵营里像徐瘸子这种老弱病残的,抢不过别人。别人吃肉,他只能喝汤,跟着蹭点。 因为对府邸不熟悉,徐瘸子一路就误入了白虎堂,箱子都被前面的人砸了,全是看不懂的文书,扔了一地。徐瘸子正泄气,忽然发现了这份舆图。 当兵的岂能不知舆图是机密。 想了想,觉得“机密”约等于“值钱”,便抱了走。 后来才发现,这东西不好变现。因寻常人根本不需要,也不敢要。再值钱也找不到下家,只能道声晦气。又舍不得扔,悄悄藏起来。 后来快没饭了吃了,牵着最后两匹私藏的军马来投奔了叶家堡,当上了马夫,总算有个能养老的地方了。 总之叶碎金舆图到手!那心情别提多好了! 简直是阳光灿烂。 段锦在书桌前头伸着脖子好奇地张望:“主人,这就是舆图?这么多线,看着眼晕。” 徐瘸子走路太慢,舆图还是他抱回来的。舆图不是一张,而是一套,装了一整个木头箱子。还挺沉的。 “以后要颁下军令,舆图都属于机密,擅观者军法处置。”叶碎金说。 段锦唰地就把脖子收回来了。 叶碎金噗嗤一笑:“过来,让你看。” 少年咧嘴笑,开心地绕到书桌后去看。 叶碎金指着那些线条教他:“这是山川,这官道,这是村庄,这是河流……这个是告诉你尺寸缩减了多少,比一比这两处之间的长短,算一下就知道大概的路程了。” 段锦翻了翻,为这舆图的精细程度惊叹咋舌。 “当然了,这舆图可是出自节度使府。”叶碎金道,“这是从前的朝廷钦制的。” 段锦赞叹:“‘朝廷’可真厉害。”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告诉他:“朝廷即是‘国’,他厉害,是因为他有最大的地盘,最多的军队,最丰裕的税收。你在一个地方掌握了这几样,你也是这个地方最厉害的。” 段锦感觉得出来,叶碎金在教导他。 他一个小厮,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地教导他呢?他屏住了呼吸。 “阿锦。”叶碎金道,“我这书房以后夜间上锁,白日里得有人守门。院中不论日夜得有人值守。你去安排。”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节 段锦应喏:“是。” 但他好奇:“主人,你刚才说……军令?我们,怎地还有军令、军法?” 叶家堡有私兵部曲,但名义上不能叫“兵”,亦不能成军。正经对外的名称其实是家丁。 段锦就是家丁。 “我们既然要做邓州的主人,以后就不能再小家子气。”叶碎金说,“不能老是想着叶家堡如何如何,家里如何如何。” “至少得想着,邓州如何,百姓如何。” “那就得有一支足够的军队,来保护邓州,管理邓州。” 若以前,段锦或许乐呵呵只听听,毕竟这些都遥远。 可跟着叶碎金出去一趟,杀过乱民,怼过县官,就好像忽然打开一扇窗给他,让他的视野和心都不会再被叶家堡的高墙围住了。 他稍想象一下,就忍不住胸口起伏。 叶碎金喜欢看少年眼睛明亮、未来无限的模样。 她笑了,又正色说:“阿锦,你以后在我身边,会听到看到很多。” “头一样,你要用心学。我教你的东西,都要往心里去,光记住不行,还要会活学活用。” “再一个,要管住自己的嘴。我没有让你往外说的东西,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对谁都不行,包括……” “赵景文。” 段锦本来正猛点头,听到最后的名字微微怔住。 叶碎金却已经低下头去:“记住就行。” 她翻了翻,找出了河南道、山南道、淮南道的舆图全铺开,边界连接起来看。 “我记得这边……”她的手指缓缓划过舆图,忽然“哈”一声,在某处狠狠地戳了戳,“我就记得!” “方城。原来是方城。”她摁住那地方,抬起眼问,“家里谁是宣化军出身的?”。 段锦想了想:“项将军?” “将军”实际是个花名。此人姓项名达,以前在宣化军中不过是个九品的仁勇校尉而已。 后来宣化军留守部炸营哗变了,他不愿落草,自己混了一阵子没什么出路,投靠了叶家堡。 因有一次酒后吹牛皮说“宣化军要还在,我好歹也得混个将军”,大家便给他取了个花名,叫他“项将军”。 叶碎金却忽然顿了顿。 段锦抬眼,不明白她怎么了。 叶碎金松开手,盯着方城两个字看了一会儿,问段锦:“若以后,叶家堡里出个能耐人,比我强,有人便不想听我的话,转去听那人的话了。你说,我该生气吗?” 段锦光是听着都生气了! “那怎地不该生气?”他恼道,“当然该生气啊。” 叶碎金却沉吟了一下:“其实也不一定,得看他是什么人。” “若是咱自家的人,我会生气。” 自家人,既包括叶四叔叶三郎这样的亲人,也包括如段锦这样的仆人。 若是族亲,有血脉相连,原该同脉连枝,上下一心才能壮大家族。 若是仆人,便有忠于主人的义务。 “但若是杨先生、项达他们,我该羞愧。”叶碎金道,“良禽择木而栖。他们若另寻东主,那是因为我不如人,是不是?” 她带着笑说的,但段锦依然很生气。 “主人怎么会不如人。邓州谁不知道主人。我倒不知道邓州还有什么人本事大过主人了?”他眉毛竖起来,“这人是谁,拉出来让我看看。” 少年生起气来,好像炸了毛似的,特别可爱。 叶碎金眼睛都笑弯了。 “没关系。”她欣慰地说,“哪怕世上的人都离我而去,阿锦还跟着我,我就不怕。” 段锦把胸膛一挺:“我不管别人,反正我一辈子跟着主人。 叶碎金说:“好,那你去叫项达,让他来见我。” 段锦正要去跑腿,叶碎金又唤住他:“做我弟弟那件事,好好再想想。” 段锦眉毛一挑:“不用想。我这辈子都是主人的小厮,我就爱给主人做小厮。” 说完,不待叶碎金再说,他就一溜烟跑了。 天晚了,叶碎金还没回正房。赵景文问了问,说她在书房,便过去想看看。 去那里,碰上了项达。 赵景文停下唤了声“项兄”。 项达功夫很好,且他以前是校尉,于兵事细务上经验颇丰,现在在叶家堡也是管理着家丁。 开玩笑,就唤一声“项将军”,熟稔的也有唤“项老七”的,赵景文从来都规规矩矩唤一声“项兄”。 他是赘婿,堡中颇有些人看不上他。但项达对他印象一直还好。 两人停下说了两句。赵景文问他怎地这么晚,与叶碎金谈什么。 项达回答:“也没什么,就是问问我从前宣化军的一些旧人。说的时间长了些。” 赵景文心中微动。 叶碎金如今的野心根本不隐瞒。堡中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持保守态度,但年轻些的都被她鼓动得血都有点热。 赵景文是举双手双脚支持叶碎金的。 她莫非是想收服那些宣化军旧部。 他走到书房那里,阶下却有两个兵丁。什么时候书房有兵丁守卫了? 抬脚要上台阶,兵丁竟然拦他:“郎君稍待,容我等通禀。” 赵景文诧异。 兵丁告诉他:“今日下午新立的规矩。” 既然是叶碎金的规矩,赵景文毫无异议,立刻配合。 很快兵丁来请他进去。 进去书房,许多蜡烛火焰明亮。他的娘子执着笔,伏案在写写画画些什么。 烛光里,她的眉眼鼻梁看起来都那么美。 她的容貌张扬又大气,天然有种让他仰望的气场。赵景文爱煞了这一点。 但,书房里不止她一个人。 一个男子站在桌边,背对着门口,正在为她研墨。 那人背影颀长挺拔,肩宽腰细。一望即知是个年轻男人。 书房中两个人都没说话,却隐隐有一种难言的亲密感。 那是谁? 有一瞬,赵景文感到了不仅是困惑,还有油然而生的危机感。 第16章 处置 赵景文唤了一声“娘子”,那年轻男人回过头来,垂手:“郎君。” 原来是段锦。 赵景文的困惑顿时消散了,人也放松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不待段锦回答,叶碎金已经笑答:“肯定的,他这个年纪每天都在窜个子。一眨眼,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赵景文道:“可不是。” 又对段锦道:“你去吧。” 段锦老大不情愿,也没办法,只得出去了。 赵景文对叶碎金叹道:“阿锦长大了啊。记得当年还是个半大小子。” “当年”自然是说叶碎金打擂招亲的那一年。 那时候段锦才十二岁,身形、体态和眼神都完全是孩子的感觉。而现在,从背后望过去,完全是男人了。 叶碎金抬眼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句“是啊”,又放下视线专心描些什么。 赵景文抬手想为她研墨,一看,段锦已经研好了一砚池的墨汁。他抬起手只好又放下,踱到叶碎金身边,弯腰:“在弄什么?” 凝目看去,叶碎金却是在画画,画的东西让他看不懂。一个一个的方形整齐排列着。 叶碎金解了他的困惑:“军营。” 赵景文眼睛一亮。 视线扫去,桌上还有许多写了字的纸,他拈起来看了看,倒抽口凉气:“这……太严苛了吧?” 叶碎金哼哼了一声:“世上可有不严苛的军法?” 赵景文坐下细看,愈看愈是惊叹又敬佩,抬起眼,看叶碎金的目光比以往更亮:“娘子,你真了不起。” 真有趣啊, 赵景文的目光是那么真诚,发自内心。 叶碎金提着笔回视他,真的动心想问问他:这样的你在决定娶裴莲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当时,赵景文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叶家堡。” “和裴家联手,路能走得更宽。” “你要信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节 叶碎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赵景文的目光也很坚定。 他那时候独自领兵在外,很是历练了一段时间,颇有脱胎换骨的架势。 叶碎金现在甚至有点相信,赵景文可能在那个时刻,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一点点地,全变了。 越来越宽的,是赵景文的路,不是叶家堡的。 叶碎金垂眼笑笑,摇了摇头。 赵景文还以为她是自谦。 “合该是你当家做主。”他赞道,“叶家堡还有谁能更胜过你?” “那可不一定。”叶碎金描着线条,慢条斯理地说,“有些人龙困浅滩的时候,是看不出来。” “一旦给他机会,他的心机和手腕才显出来。” “人哪,想唱也好想跳也好,都得有个合适的戏台。” 赵景文嗤笑:“叶家堡可没有这样的人。不说叶家堡,整个邓州,我怕是也没有。若有,早就龙腾九州了,还困什么浅滩。” “对了碎金,项师傅说你跟他问了许多方城那起子人的事?是想要收拢他们吗?” “收拢个屁。”叶碎金声音冷下来,“一群兵痞坐地落草,他们在方城都干过什么,大家多少听听说过。” “若形势所迫,占据山林,封路卡道聚敛钱财,我都能接受。可以考虑收拢过来。” “但人一旦做过这种恶的,就再回不去了。这样的人,用着恶心。” 这与赵景文猜想的不一样,但他的眼睛更亮了:“碎金,跟方城那起子人动手吗?” 叶家堡一直以来表现得太过良善驯服,方城那伙人又太过凶恶,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后者“更厉害”。 但赵景文入赘叶家堡三年了,叶家堡的实力他心里是明白的。 不对方城那伙人动手,只不过是因为那起子人一直没有过界,没有侵犯到叶家堡的利益罢了。现在叶家堡蛰伏够了,想要地龙翻身,向外舒展,拿他们开刀,正好。 “我——”他双手都按在书案上了,身体前倾,不掩饰自己的渴望,“让我打头阵吧。” 叶碎金现在回头看过往,看得明明白白。 赵景文是如此地渴望建功立业,渴望在她面前立起来。 后来封后大典前,他亲自来到中宫,亲手把翟衣捧给了她。那时候她从镜子里看着他亲手给她披上翟衣,他和她并立在镜中,多么地志得意满。 那一刻,大约就是此时年轻的赵景文的梦想。 “明天再商量。”叶碎金垂下眼睫,并没有答应他。 不去看他的失望,她把最后几笔描完,用镇纸压住,搁下了笔:“走吧,回去歇了。” 两人一同走出书房,外面天黑了,有守卫在站岗。 段锦在廊下找个地方单手倒立,什么也不靠——他从小就在府里长大,生得伶俐可爱,叶碎金一直很喜欢他,亲自教他功夫,功底练得扎扎实实的。 见二人出来,段锦一个空翻站了起来:“主人。” 额头上都是汗。 叶碎金随手掏出手帕给他抹了抹:“瞧你。回去好好擦洗一下,别明天一身臭气。” 段锦忙接过手帕自己擦汗。 “明日,请四叔、杨先生……”叶碎金沉吟一下,“还有三郎。也叫上三郎。让他们到书房来商议事情。” 她定了时间,段锦受命称是。 “早点睡。”正事说完,她又嘱咐他,“还得长个呢。” 还没到头呢,还会继续长。 后来的段锦多么高大,宽宽的肩膀,一把劲腰。 在外面,他是傲骨铮铮的铁血将军,京城多少淑女梦想嫁他。 到了她面前,永远没个正形。嘴角总是勾着一抹坏坏的笑,好像从来没真正长大,一直都是她身边受宠的那个放肆少年。 段锦嬉笑道:“再长,就比郎君还高了。” 他还笑着看了赵景文一眼。 很可爱,很天真,很无邪的一眼。 这里面的不舒服的感觉,只有赵景文一个人明白。 ——被挑衅。 雄性与雄性之间。 叶碎金拍了他脑门一下,转身迈下了门廊。 赵景文自然是要跟着她的。但走出几步,他回头了看了一眼。 看到段锦把叶碎金的帕子塞进了怀里,转身进去书房收拾笔墨去了。 不舒服的感觉更强烈了。 但叶碎金都没在意,以他的身份若去计较一条帕子,徒显得酸气,叫人笑。 因这个赘婿的身份,笑他的人已经太多了。因此无论走到哪里,随时随刻,他都得注意着自己的言行。 月色颇好,螽斯夜鸣。 叶碎金正想着明日要和叶四叔、杨先生商议的事,手忽然被牵住。 侧头去看,彩云月华里,有情郎眼波温柔。 所以说她那时候做不到立刻放下赵景文,当场与他义绝,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所以也不能就说裴莲有多蠢。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有些薄弱之处的。 后来裴莲的心,不也一样冷硬了吗。考量的全是大皇子的利益,指着叶碎金让自己的儿子跪下认娘。 “以后,我不在了……”她对大皇子说,“听娘娘的。” 但可惜她们两个过去斗了太久了,大皇子受的影响太深,这种对人的印象是很难扭转的。 所以裴莲死后,他也不是那么原意听她的话。又真的有些裴氏旧人因为各种利益关系在他耳边进言。 最终,那孩子在赵景文圈禁他的地方缢亡。 人死万事空。 所以叶碎金也根本不会费力气再去追究缢亡究竟是自缢而亡,还是缢吊而亡。 没意义了。 总之赵景文捂着脸哭了,在中宫里。 在别的地方他只能是皇帝,在中宫,他还能是赵景文,是一个曾经对长子的出生充满了期盼的男人。 男人这种繁衍的本能真强啊。 夜色里,叶碎金任赵景文牵着她的手,问:“我不能生孩子,你是不是很遗憾?” 温情脉脉中这一问来得何其突兀,赵景文都愕然了,随即便表忠心:“这事不是成亲前你便与我说了吗,怎地又提?” 打擂招亲结束后坐下谈亲事,叶碎金就明白地告诉了赵景文,她不能生孩子,叶家堡以后会由叶氏子弟继承。 一穷二白的赵景文能说什么呢。他能被选中入赘都是青天冒烟了。 后来他一次都不曾提过此事。 直到裴莲有了身孕。 他紧紧握着叶碎金的手:“我想让她生孩子。” “你是妻,她是妾,碎金,你是这孩子的嫡母。” “她是给你生孩子。” “有没有孩子有什么重要。”眼前,赵景文笑道,“以后三郎他们的孩子,咱们挑最好的那个过继过来。得聪明,还得生得俊才行。到时候三郎他们保准个个把最漂亮伶俐的孩子往咱们面前推。” 叶碎金笑笑不语。 赵景文在中宫里哭完了,还是褫夺了皇长孙的身份,将他的第一个孙辈贬为庶人。 反正他还有别的儿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孙子。 叶家还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可有穆一朝,裴家注定翻不了身。 “书房里该置个专门的人了。”赵景文转移了话题,“阿锦大了,不该老做这些事了。” 个子都那么高,该说亲的人了,老在叶碎金身边跟随着做这些贴身的事……叫他不舒服。 人最容易亲近什么人呢?自然是那些贴身的人。 不贴身了,也就没那么亲近了。 叶碎金非常赞同:“你说的对。已经叫他们在给我挑人了。” 她只不过是一时还没腾出手来做这个事而已,但把段锦从这些琐事里抽调出来是她肯定要做的事。 段锦这个年龄,正是迅速学习成长的阶段。 这一世,他会走得更快,更远。 上辈子,他和她约定,一定要做到骠骑大将军。 后来赵景文果然追封了他为骠骑大将军,定国公,大司徒,谥号“景武”。 这些,都是宫人们在她耳边说的。但于她全无意义。就算封到天上去,封作了神仙又怎么样呢。 她的阿锦没能活着回来。 手背微痒,是赵景文的指腹轻轻在摩挲。 柔美月色下,俊俏郎君悄悄传情。 叶碎金乜了他一眼。 两人在碎碎月光下向上房漫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节 关于段锦,关于叶四叔和杨先生等等诸人,他们的未来该怎么走,叶碎金都有约略已经成型的想法。 但赵景文…… 叶碎金还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置她的夫婿赵景文。 第17章 计策 作为夫妻,有时候很难回避对方自己在做什么。 普通夫妻尚有内外之分,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叶碎金和赵景文完全没有内外之分。 段锦来请叶碎金的时候,赵景文不吭声但是紧紧跟着。 似乎打算一直跟去书房。 叶碎金只侧头看了赵景文一眼,嘴角扯了扯。 不愧是你,赵景文。 明明,昨天主人吩咐他要见的人里,根本没有姓赵的。 段锦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下了。 若叶碎金不想他去,自会喝止他,轮不到段锦来决定赵景文有没有资格列会旁听。 叶碎金既然都没有开口,他就也没有资格开口。 一路忍到了书房。 叶碎金一脚迈进去,忽然道:“阿锦,进来侍候。” 赵景文脚步顿了顿。 段锦眼睛却亮起来,本来已经止住的脚步带着雀跃跟了上来。 “几个事。”叶碎金在书房与众人落座,“先前的计划都不变,与诸县的帖子,该送过去了。大家坐在一起敞开了谈一谈。把道划下,是从是抗,咱们用拳头说话。” 这些是叶碎金巡视邓州之前就已经基本敲定的事,如今再确认一下即可。 她拿出昨天晚上辛苦的成果递给他们:“这个都看一下。” 叶四叔、杨先生交换着看,叶三郎凑在叶四叔身边一起看。 看完,便是叶四叔也叹一声:“咱们祖上留下来的东西,总算没埋没。” 叶家祖上在前前朝——这里略过伪梁和刚建立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的晋,就以大魏为前朝,再往前就是前前朝,叶家祖上前前朝乃是武将世家。 后来朝代更迭,大魏兴起,祖上退隐故乡,有遗训令子孙不得以臣事魏。 便渐渐没落成民间乡绅。 有些远支子弟,甚至弃武习文,只有叶家堡的嫡系,代代以武功、兵法相传。 武功容易检验,兵法渐渐都成了纸上谈兵。 于是重武而轻兵就成了不可阻挡的趋势。 叶碎金一直都是她这一代中最出色的,并不仅仅是指她一身功夫,还包括了她的家学传承。 叶四叔至今还记得,她小时候指挥着兄弟们玩打仗游戏,两军列阵,各自带上小厮,俨然已有模样。 当时他二哥大笑着赞了她。他却替二哥惋惜,遗憾叶碎金不是个男孩子,还担忧她太厉害,以后没人敢娶。 叶四叔感慨得不行,杨先生素来浑浊的眼睛却亮得很。 叶碎金最喜欢看身边人的眼睛这样明亮。尤其她的记忆中,杨先生从未用这种目光注视过她。 他总是昏昏欲睡、没有精神的模样。什么时候在她面前这样精神抖擞过。 “现在就可以开工。”杨先生已经开始筹划,“就让你押回来的那些人干,趁着夏日里赶紧干,就能平安度过冬季了。” “你这个设计也省物料,比我原先想的能省不少。”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越盘算越精神。 “那这个事都交给杨叔。”叶碎金放权,“杨叔受累了。” 杨先生看了她一眼,一口答应:“正是分内事。” 心里却想,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叶碎金真的和以前不同了。 他不知道,这个叶碎金早过了事必亲躬才能放心的阶段,早就习惯于居于高处决策统筹。 的确和这个时候处处提防族亲,事事都要亲自插手才放心的叶碎金是不一样的。 人和人若是没有外部的矛盾,往往就会陷入内斗的漩涡,平白消耗了心力,却于事于人都无益。 “另一个事,”叶碎金道,“南阳县姓马的,心思很大。据我所知,他和方城那起子人勾搭上了。” 大家面容一肃,叶四叔问:“他想干什么?” 叶碎金笑笑:“大概和我们想干的是一样的。” 叶四叔哼了一声:“能耐得他!” 叶碎金眉毛一挑:“四叔不喜欢他?” 叶四叔道:“邓州三个县令,他最难打交道。而且他以前还想……哼,算了!” 叶碎金了然:“想让我做他的填房是吧。” 叶四叔诧异:“你怎么知道?二哥告诉你了?” 既然叶碎金已经知道了,他就不遮掩了,一拍大腿:“这老不修的!你那年才十四,还没及笄呢。他奶奶的脸真大,还一副给咱们叶家堡脸的模样。我当时就想揍这老小子,二哥不让,婉言拒了,客气送走了。” 彼时形势虽变,官威犹在,叶家堡也还没有适应新的地位的变化。总而言之,在当时,大家都还没调整好姿态。 要搁着现在,再有哪个臭不要脸的老男人腆着脸来要娶叶家嫡支嫡出的小闺女,叶四叔打断他的鼻梁! “姓马的很聪明啊。”叶碎金却毫不在意,反而称赞马锦回,“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要把兵抓在手里。” “那时候就知道找上叶家堡,也还算有眼光。” 家丁的数量要多到一定的程度,要有一定的武力,要接受一定的训练,才能由“家丁”脱胎而成“兵丁”。并不是每个乡绅大户都能做得到的。 北方坞堡兴盛,叶家堡并不是邓州唯一的坞堡。但比较之后,马锦回只看得上叶家堡。 想把叶家堡捏在手里,联姻肯定是最好的方式。奈何没谈拢。 这几年他也拉拢其他有坞堡的大户人家。但世道越乱,这些人家越是收紧羽翼,保存实力,只想着有事时关门自扫门前雪。 当年也是只有叶家堡出于公义之心,助力邓州平乱,维护了安稳。 天道自有公理,也因此,叶家堡飞速地壮大了起来,成为了宣化军消亡之后,邓州最大的力量。 “根据我的消息,马锦回和方城的杜金忠要结亲家。”这是叶碎金隐约回忆起来的,但又不确定这事现在发生没发生,又找补一句,“眼下不知道谈到哪一步了。” 叶四叔惊诧:“他读书人的脸都不要了?” 方城的杜金忠若还在宣化军,这亲也不是结不得。但他落草后堪称无恶不作,手段下作又残忍,直如畜生。 虽他忌惮叶家堡,从没越界过,但他的名声,叶家堡的人也是听说过的。 和这样的人结亲,更不要说马锦回还是正经科举出身,那真的是不要脸面了。 “我昨日询过了项达,他们宣化军散了后虽然并未直接联系,但转折着还是知道一些。” “杜金忠号称手下千人,实际能战的青壮只有四五百。其他都是裹挟来的,不大顶用的。” “他这人是个莽夫,不会经营,原也想占了方城做根基,却搞得一塌糊涂,就破罐子破摔了。马锦回却是个能干实务的,他两个若是联手,说不准真能经营起一方天地来。” 叶四叔恼怒:“杜金忠这是越界了啊!怎么着,不把我们叶家堡放眼里是吧?” 方城和南阳县接壤,但不属于邓州,乃是属于唐州。当时杜金忠就是不敢与叶家堡正面冲突,才带着他的一伙人去了方城。 叶家实力没那么强,护住了邓州三县便认为足够了。后来大家各守边界,井水不犯河水。 “嗐。”叶碎金道,“他在那边无法无天,当土皇帝久了,又裹挟了许多民众,渐渐就心大了呗。” “再有就是,叔啊,咱们一直以来,也太良善了。”她不满道,“叶家堡为邓州做了多少事,却只跟三县县台平起平坐。不,平起平坐都算不上,咱们始终低着他们一头。” 叶四叔:“……” 杨先生捻须微笑。 他前东主是个好人,也不是没有能力,就是没什么野心。 当年,他便谏言过不若趁机夺取邓州,遗憾叶碎金的父亲犹豫再三,还是畏于朝廷威压,不敢。 就是良民做太久了,都忘了祖上的威风了。 叶四叔讪讪道:“那不是,那不是习惯了嘛。” 对朝廷,对官员始终都心存敬畏。 “这不行的,四叔,得改。”叶碎金正色道,“以后在邓州,只能是别人敬我们惧我们。邓州,得明明白白地抓在我们的手里!” 叶四叔一把年纪了,竟被侄女说得心头也热了起来:“中!” “那这个杜金忠,咱们是不是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他问。 “光给点颜色怎能够。他虽未踏入邓州,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叶碎金抬起眼,“杜金忠这一起子人,不能容他再存在了。” 叶四叔盘算了一下,叶家堡如今能战的兵力满打满算得有一千二三,不是杜金忠那种吹出来的虚的,是实实在在的。 杜金忠若虚成那样,并不是不能做。 只是叶家堡除了当年平兵乱,后来就没再干过那样大的事了。说起来,叶家堡能扩张到现在这个人数,也是因为当时吸收了很多宣化军残部。 叶家堡本就以军治堡,屯田养兵。 这些宣化军的兵丁加入了叶家堡之后,很快就适应了,并且使得叶碎金的父亲有了充裕的人力。他重新整顿了叶家堡的部曲,使得一部分最精锐的青壮得以完全脱产,成为专职的士兵。 其他的则是屯田兵。 叶四叔忍不住掰着指头算了算,若能拿下邓州,再拿下方城,以这四地的产力,能养多少兵? 盘算了盘算,那心头便火热。 “中!”他一拍几案,“你说干,咱便干!” 段锦在一旁随侍,赵景文厚脸皮跟着旁听。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节 听到这里,段锦血热了,赵景文却紧张起来。 他从来都是个有机会一定会抓住机会,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的人。昨晚向叶碎金请战,叶碎金没答应。 现在话都说到这里了,他必须为自己争取机会。 “碎金,若要战,我打头阵!”他说。 一副忠心耿耿,热血昂扬的模样。 杨先生看了他一眼,笑问:“堡主有什么打算?” 叶碎金却把视线投向了叶三郎:“我想让三哥先去探探。” “兵丁珍贵,能少折一个就少折一个,我们不能莽莽撞撞就杀过去,得先摸清虚实。” 这一战在久经战阵的叶碎金眼里就是小打小闹。可这个时候的叶家堡还没经历过大阵仗,正需要杜金忠这样的磨刀石。 她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三哥去接触一下杜金忠,就说,你和四叔都不服我,想邀他助力,协助你与四叔夺取叶家堡。” 屋里忽然安静了。 就连段锦这少年,都强烈地感受到了空气里的尴尬。 叶三郎抬头看天花板。 杨先生转头憋笑。 叶四叔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精彩极了。 第18章 入梦 叶家堡的人心不能散,放下心结,才能真正做到其利断金。 上辈子叶四叔死的时候,因为放心不下叶家堡,甚至死不瞑目。 今生决不能再这样了。 叶碎金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叩了叩:“外面的人以为咱们叶家必然人心不齐,那就让他们以为去,正好,咱们不妨借用一下。” 她的眼神毫不躲闪,一点也不避讳这件大家过去都刻意回避的事。 叶四叔不大自在,偷眼去看她,叶碎金的目光正投过来:“四叔,你看可行?” 她目光清正,并非趁机讥讽或什么的,正儿八经地在征询叶四叔的意见。 叶四叔左右看看,最终咳了一声,肃容问:“三郎,你可行?” 叶三郎挠挠头:“我试试?” 赵景文笑道:“要不然四叔亲自去,更稳妥。” 杨先生笑意微敛。 叶碎金却哼道:“杜金忠还不配。” 杨先生又有了笑意。 叶碎金唤了段锦:“舆图拿出来。” 众人都微讶。 段锦把箱子抱了过来。 杨先生欢喜得乱转,看看这张,摸摸那张:“这、这是哪里得来的?” 怪了,昨天叶碎金还问他有没有舆图的消息,今天她就有了舆图。 叶碎金笑道:“天上掉下来的。” 笑完解释:“宣化军的老兵手里藏的,当年兵乱的时候他趁乱抱回家的。” 杨先生恍然大悟,欢喜得直搓手——朝廷公制的舆图! 段锦麻利地把需要的舆图铺好。 还是没有小棍儿。叶碎金告诉段锦:“回头给我弄个杆子,这么长,手指粗就行,尖头打磨圆。” 眼前就先凑合,叶碎金抽了根笔倒握着,指了指:“这里,内乡、穰县、南阳。这里,方城。挺好,方城的粟我记得很出名的,产量一直很好。” “这几年让杜金忠祸害得不行了。”叶四叔摆手,“不说十室九空,也得空个四五户。地都荒了好多。” 粟米是制作军粮的主粮。 叶碎金心疼坏了:“所以他占着方城干嘛呢。合该是该给我们。” 叶四叔总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对,可叶碎金口气太理直气壮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几人讨论了方城的地形地势。 叶四叔原以为自己该是最了解方城的人,或者杨先生了解得更多一些也未可知。 但他没想到,叶碎金对方城也了如指掌。 方城那地方,叶碎金来来回回不知道趟过多少回了。地势地貌全都清楚。她只是记不清杜金忠具体的情况了。 “这里,这里和这里,我要知道杜金忠是怎么布防的。” “他虽是个莽夫,但出身宣化军,打仗这种事倒是他的专长。” “三哥,我们可以看不上他这个人,但是不能看不起他的本事。” 叶三郎沉稳应道:“好,我记住了。” 叶四叔都忍不住抬眼看了叶碎金一眼。 这个侄女,比他想的要沉稳得多。让人有点意外。 再看看,再看看,她要真是这么可靠,他就能放心地撒手把叶家堡都交给她了。 再看看。 叶碎金没有给叶三郎指派人,反而问他自己:“你打算带谁去?” 叶三郎沉吟着,看着叶四叔,报了几个人名。叶四叔不放心,又补充了一个十分可靠的手下。 叶碎金都点头了。 她正要说话,赵景文说:“项达跟杜金忠都是宣化军出来的,多少有点香火情,不如让他也去。” 上辈子,项达是跟着赵景文出去闯荡的第一批人,也是最早投靠了赵景文的人。 其实叶碎金本来就有意让项达跟着叶三郎去做个中间人,不想赵景文先开口了。 原来这么早的时候,在她还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时候,赵景文已经在笼络人了。 但叶碎金也同意了。 叶四叔和叶三郎出去安排。 外面候着的管事借这个空档来禀报:“主人要的人都带来了,供主人挑选。” 叶碎金唤段锦:“阿锦,你去挑。” 她交待:“挑六个孩子,两个在书房轮值,要心细,话少,嘴巴严的。四个在我身边,要伶俐,会看眼色,说话利落的。” 那就是以后书房的事和叶碎金身边的事,都归了这些新挑上来的孩子了。 那他呢?他怎么办? 以前叶碎金这些身边事,可都是他的活儿。 段锦没有像平常那样立刻应喏,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看着老高的个子了,到底还是孩子。 叶碎金柔声道:“这样以后,你就能从这些琐事中抽身,好好跟着我做事了。” 一句话,少年的脸就灿烂了起来,发着光。 清亮地应了声“是”就往外走,又被叶碎金叫住:“要身子骨结实的,不康健的不要。” 以后少不得要跟着她东奔西跑,身体不结实的可不行。 段锦脚步欢快地去了。 杨先生捻须:“长大了,想的就多了。” “可不是。”叶碎金笑道,“还知道争宠了。” 杨先生听得出她话音里的宠溺。 赵景文却笑道:“奴婢下仆,多是如此的。” 他不是奴婢下仆,身份高些,不也一样在争宠。 杨先生捻须垂眼,笑而不语。 叶碎金乜了他一眼:“莫欺少年穷。” “不欺。我们阿锦以后怎么也得是个大管事。”赵景文笑道,“赶紧给他配个媳妇,他就踏实了。” 杨先生捻着胡须已经把脸都别到一侧去了。 叶碎金道:“不急。急什么,他才十五,身是奴仆,现在给他娶,能娶到什么好的。以后再说。” 赵景文好笑:“难不成你还要给他娶什么名门淑女?” 名门淑女怎么了? 京城大把的名门淑女都想嫁给镇军大将军段锦,都求而不得呢。 高楼上抛香囊的,路上撞车偶遇的,寺庙里上个香,山道上都有崴了脚拦道的。 段锦若想娶,以他的身家地位,什么淑女娶不到。 但吴氏却怀了赵景文的孩子,还生下来了。 而且段锦一直都知道! 明明重生之后冷静地给自己定下了目标,要推翻前世,全盘重来。 叶碎金的怒气却忽然压不住,直冲了上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节 她一掌拍在书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说正事!” 赵景文和杨先生都吓了一跳。 赵景文惶惑,明明是气氛控制得很好的放松说笑,怎地叶碎金忽然恼怒了?他是哪里戳到她的怒点了? 若无旁人,他很可以放下身段小意温柔地哄一哄,奈何杨先生在这里呢。 他看了一眼杨先生,颇有些尴尬。 杨先生道:“丰堂和三郎可能忙不过来,郎君去帮把手?” 赵景文看了一眼叶碎金。 有人递台阶,叶碎金道:“去吧。” 赵景文识趣地出去了。 段锦出来,书房院子外头的夹道里,站了一排半大孩子,最小的才到他腰间,最大看着也就十岁上下。 都是叶家堡的家生子,他挨个问名字年纪,父母是谁。 挑着伶俐的先拎出来一排,再细问详考,定要给叶碎金挑最好的出来。 赵景文出来,看见他的背影。 被小孩子们一衬,更显得他修长挺拔,已经长成了。 他盯了那边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段锦转头也瞧了一眼他的背影,再回头看看,杨先生还没出来,还在里面谈事情。 那姓赵的是怎么?被派出来干活?还是没资格旁听,被轰出来了? 段锦龇牙一乐。 书房里,杨先生问:“怎么动这么大肝火?” 他不怎么喜欢赵景文,但刚才赵景文倒也没说什么会惹人生气的话。叶碎金的忽然发怒也令他摸不着头脑。 叶碎金也知道自己刚才没控制住情绪,这是上位者的大忌。 “恰想到了恼人的事,他又呱噪,一时没收住声。”她道,顿了顿,又道,“我做的不对。” 杨先生原想劝谏的,她却自己先承认错了。杨先生便不再多说什么,伸出手:“来,来。”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无奈,也伸出手去。 杨先生给她切脉。 杨先生不仅是谋士,亦工文书钱粮,除此之外,他还颇通岐黄之术。闲得无事时,常给堡中诸人号个脉,开个药方。 脉象之下,什么都藏不住。他这脉象一切,便诧异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大火气?可能说来听听?” 怎么说?没法说。 叶碎金抬起眼。 “杨叔叔。”她道,“良禽择木而栖,他日,我若让你彻底失望,你不必顾虑我父亲的情分,尽可择明主投奔。” 杨先生怔住。 “但是,如果我没那么差。”她说,“没差到让你老人家失望透顶的程度,还有救,请杨叔叔不要轻易放弃我。” 杨先生凝视她片刻,笑了:“好。” 赵景文带了项达先回来,进了书房。 叶四叔父子稍后,带了几个人来,也进了书房。 段锦已经挑好了六个孩子,只这事没有书房里的正事重要,他把其他人打发走,带着这六个孩童在庭院里候着。 六个孩童里也有跟他认识的,悄悄问他:“阿锦哥哥,主人脾气好吗?会打人吗?” 段锦吓唬他:“不好好做事,当场打板子,脱光了屁股打。” 小孩们都面有惧色。 段锦捂着嘴噗噗地笑,不敢大声,怕扰了书房里的人。 一直到巳时,书房里的人们才脚步纷沓地出来。各个面上有光,脚步匆匆,在门口互相约了午后出发。 叶四叔、叶三郎和别人离去,段锦支着耳朵,听见项达对赵景文说:“多谢你在堡主跟前荐我。” 姓赵的笑得亲热:“你和我还这么客气。” 段锦吆喝小孩们:“都站好了,待会见主人了。” 眼睛却往那边投去一瞥,随即收回了。 他姓赵的真会拉拢人心啊。 昨天是主人把项达叫到跟前交谈了许久,虽当时没说,但他能觉出来,今天主人本就有意让项达也参与。 却被姓赵的抢先提了,还在这里卖项达人情。 项达若承了他的情,自然便会少一分对叶碎金伯乐慧眼的感恩。 段锦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书房里传出叶碎金的声音:“阿锦呢?他挑完没有?” 段锦立刻精神抖擞,提高声音:“主人,已经挑好了,都在这里了。” 片刻后,叶碎金踏出书房,站在阶上:“就这几个?” 段锦欢快答道:“是!主人看看,可中意?” 他仰着脸望去,他的主人叶碎金站在阳光里,身似琼枝一树,颜胜浓桃艳李,明光照人。 就和他每天夜里梦见的一样。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总是入他的梦。 第19章 查探 段锦挑的人叶碎金都是满意的。 段锦从小机灵,对她极是了解,明白她的需求和要求。且底下人比主人家更了解下面人的一些心思和手腕,他筛选过的人都正正好。 叶碎金让管事把孩童们领走教规矩,对段锦说:“走,让我检查检查你的身手。” 段锦腰背一挺:“是。” 叶家堡里有大校场,叶府里也有小校场。天气这么好,段锦以为叶碎金会去校场考教他武艺。哪知道,叶碎金带他去了练功房。 她还叫人守了练功房的门。 段锦莫名紧张了起来。 小厮奉上两杆麻布包了枪头的长枪。 习武之人常不只学一种兵器,有个说法就是“十八般武艺”,指的就是使用不同兵器的武艺。 叶碎金根骨奇佳,几可以说真的精通十八般武艺了。段锦的天赋也常受她称赞。 但叶家世代传承的家学乃是长枪,又称叶家枪。 段锦会紧张,就是因为练功房是教授武艺的地方。 叶家枪的枪法不是不传之秘,实际上叶家堡里大多数人都会。招式不必保密,但其中诀窍、要点是需要保密的。 所以通常武业授课是不许旁人看的。 今天叶碎金还关了练功房的门,还叫人守在外面,显然不是段锦以为的“考教”那么简单。 叶家枪用的是九曲枪。九曲枪身长一丈一,是用于马战的枪。叶家枪法是马上功夫,是战阵功夫。 这趟出巡叶碎金都没有带上抢,因为用不到,有刀足够了。 她接过长枪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下。 本来在后宫里她一开始是有枪的,她甚至还有刀剑,那时候她能坐在金銮殿上和赵景文并肩问政。 但正如杨先生说的那样,失去了叶家军,她能坐多久?果然后来,她被逼退后宫,再后来有言官参她,赵景文收了她的刀剑枪戟。 最后,她只被允许保留一根白蜡杆子作日常练功用。 破风声响起,那杆长枪在叶碎金手里转了个浑圆,拉开了起式。 叶碎金抬眼看向段锦。 段锦有一刹觉得眼前是个陌生人。 他在叶碎金身边长大的,和别人不一样,他的刀枪功夫都是叶碎金亲自教的。他对叶碎金太熟悉了! 刚才那一刹,叶碎金给他的感觉如凛风扑面。 怎么回事? 不及细思,段锦深吸一口气,挽个枪花,也拉开起式。 叶碎金勾勾手。 段锦喝一声“看枪”,枪尖一晃,点点虚影朝叶碎金攻了过去! 枪杆碰撞的声音在短短几息之间急促响起。 虽然枪头扎了起来以防误伤,但两杆枪都是亮银枪杆,摩擦起来,火花四溅! 数招晃过,一□□来。叶碎金架枪挡住段锦攻势,段锦发力下压,她顿时觉得枪杆上传来千钧之力。 当初她把段锦捡回来,管事安排这小孩在杂院跑腿干活。叶碎金偶然看见小小孩子居然举得动斧头劈柴,发现这小孩看着精瘦,力气却大。 她一时兴起教他功夫,又发现小孩根骨极佳,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后来就把段锦带在了身边养大。 现在,他长这么大了,膂力惊人。 叶碎金猛喝一声,双臂一振,将段锦长枪弹了回去。 她银枪如游龙,拦、拿、扎、刺、圈、点、扑,皆在要害。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节 若在马上,便是方寸间即生死。 段锦抖擞精神,一杆银枪呼呼有风,半分不让。 与小郎们对练可以让一让没关系,可眼前是叶碎金的考教,考教怎可相让。 万一主人以为他练功不勤、学艺不精可糟糕了。 噼里啪啦地走了几十招,叶碎金忽然喝道:“小心!” 段锦一凛,因有预警,提前后撤身形,饶是如此,叶碎金的枪尖依然从他喉头掠过,鼓凸出来的布料甚至擦过了他的喉结! 这一招! 从未见过! 这是叶家枪?这莫非是…… 段锦瞬息间折腰后仰,枪杆在地上一撑,一个空翻后撤,避开了这一枪。待落地,惊疑不定地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的枪并未收起,枪尖指着段锦,微微震颤。适才一瞬的惊险,还在空气中残存了余韵。 段锦何其聪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什么:“主人!” 叶碎金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她收枪,问段锦:“你可知刚才那一式是什么?” 段锦激动:“回马枪!” 叶家堡很多人都会叶家枪法,不只族人,还包括许多世仆、家生子。 如段锦这样从小被养大的,也学了。 但回马枪是不外传的。连旁支偏房都不传,只传嫡支。 这一代,嫡支就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了。连叶四叔这一房都已经不算嫡,只算是本家。 回马枪,只有叶碎金一个人会。不,大家甚至以为叶碎金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子,理论上,回马枪传子不传女的。 十郎就和和他私底下说过,说他们兄弟其实都猜测过叶碎金到底有没有学回马枪。 因为叶碎金的父亲是急病走的,他走之前,并没有把回马枪传给叶四叔这个血缘最近的堂弟。 如果叶碎金也不会,那回马枪就失传了。 现在段锦知道,叶家回马枪没有失传。老堡主果然心疼自己的独生女儿,打破了家规,悄悄传给了她。 这很好,这使得叶碎金的手里又多了一分筹码,更不怕了。 段锦正为叶碎金高兴,叶碎金却将枪头的布巾摘了下来:“看好了。” 段锦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 枪尖一点银光,以刁钻的角度,在空气中划出奇诡而锐利的轨迹,收割的是看不到的人命。 一式。 两式。 三式。 …… 怎还有第四式? 第五式? 不是传说中,回马三枪吗? 叶碎金收枪,看到段锦惊讶的表情,告诉他:“回马枪一共五式。三式传承,最后两式是给堡主保命用的。不到时候,不传。” 段锦不敢说话。 这样的秘辛,便是叶三郎甚至叶四叔都未必知道,为什么告诉他? “阿锦。”叶碎金说,“今天,回马五枪,我都教给你。” 虽然隐隐猜到了,段锦还是震惊:“主人?” 他盯着叶碎金,非得弄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他忽地顿了顿,语速飞快地问:“赵郎君也学了吗?” 赵景文的枪法也是叶碎金亲手教的。 死去的记忆跳起来攻击她。 叶碎金抬手按住段锦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你别和他比,他不配。” 赵景文踩着叶家军的尸骨登上了大位。 段锦用自己活着证明叶家军还存在。 那些叶碎金上辈子就已经压在了心底的记忆又跳起来疯狂地攻击她。 那些宫墙深处暗夜独处时的后悔和痛苦,早在许多年前她就遗忘、就认命了,现在又跳起来攻击她。 她教了赵景文。 在赵景文离开叶家堡前,她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危,偷偷传了他回马三枪。 连兄弟们都不会。 她后来一直痛苦自责。 因武艺是要用身体来记忆的,学得越早,练得越勤,身体记得越牢,反应就越快。 若兄弟们都早些学,或许战阵上的千钧一发间便能逃得生天。或许有些人就能活下来。 叶氏本家,不至于凋零至此。 段锦后来都学了,全部的五式,那都是后来了。 但这又是赵景文厌他的另一个理由——叶碎金只传了赵景文三式,却把家主保命的两式也传给了段锦。 他也曾问过:“凭什么?” “阿锦。”叶碎金捧着段锦的脸,盯着他的眼,“过几日,我会把回马三枪都传给叶氏本家子弟。我不会教赵景文的,一式都不会。” “但你,我会将五式全都传给你。” “你以后会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的安全,随我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她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清澈懵懂,带着困惑和不解。 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是无法理解的。 她把段锦的头按下来,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你不愿意作我的弟弟,没关系。” “那就做我的大将!” “我要让你一路做到骠骑将军!” “我要你长命百岁!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凭什么呢——就凭大将军段锦,是叶家军最后的精魂! 段锦活着,叶家军就活着! …… 额头抵着额头。 热度透过了皮肤。 呼吸可闻。 能看见她的眼睫在颤。 段锦这一生都尚未跟任何女子如此亲密过,何况是叶碎金! 从前,他个子矮,得仰着脖子看她。 她年纪比他大,她抚养了她。他从前看她,首先是主人,然后似母亲,又似姐姐。 后来,也就是这两年吧,他忽然就从那个在她婚礼上只知道傻乎乎吃糖的小孩子长大了。 他长得比她都高了。他再看她,当然还是主人,可不再像母亲和姐姐了。 她开始入他的梦里来。 一开始他惶恐极了。觉得亵渎。 可是后来,若她一日不入他的梦,他就睡不好。 于是,她夜夜都会入他的梦。 段锦的心脏快要跳出腔子。 他的手张开又握拳,张开又握拳! 血管好像要爆裂,身体几乎要出丑。 但最终,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手背青筋都凸起,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主人。我……”段锦喉头滚动。 强吞下所有的热力,强让自己保持住了冷静。 “我会好好学!” “我不做劳什子将军。” “阿锦一辈子,只做主人的小厮。” …… 当日叶家堡的人留下口信,说邀请内乡县令到叶家堡做客。内乡县令惴惴了许多日,终于收到了正式的帖子。 这时候夏收基本完成了,看来是叶家堡也腾出手来了,毕竟夏收是大事,大家都忙。 但这种“叶家堡肯定要搞点什么事”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穰县的县令又来了:“远涛兄,这怎么办?到底去还是不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节 去了总怕交待在那儿。 “去,必无好事。”内乡县令说了个大废话,“不去,更无好事。” 他道:“我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他关心的是:“马锦回是不是也收到了?他去不去?” 南阳县令马锦回和叶家堡呛声的事他们已经耳闻了。叶家堡那女子没给他留面子,导致他的威信大打折扣。不止是南阳,连他们两个的辖下百姓的心思也浮动了。 “这官老爷说起来其实是前朝的官儿”——老百姓好像都回过味来了。 惯性被打破了。 “马锦回跟咱们不一路。”穰县县令告诉他,“我这边有消息,他是铁了心要把女儿嫁给方城那边。” 内乡县令叹息:“不过驱狼吞虎。” 穰县县令始终摇摆不定:“咱不妨再看看,别太早表态,万一马锦回能压一头呢?” 内乡县令道:“那我就挂靴回乡去。” 方城杜金忠一伙人名声实在太差了,再怎么着,他不能容忍自己与那些人为伍。 这么一对比,叶家堡……其实还不错。 两县县令收到帖子的时候,叶三郎正在方城。 杜金忠其实不太记得项达了,听说是宣化旧人,还以为是来投奔自己的。见了面,有点面熟,确实是旧人。 但正主却是个年轻人,身材挺拔,相貌颇佳,眉眼间带着一股敦厚劲。 寒暄过后,项达给他引见:“杜老哥,这是邓州叶家堡四房的三公子。” 叶三郎抱拳:“见过将军。” 杜金忠才跟马锦回敲定了亲事,就是为了助他对抗叶家堡,他自己也好趁机踏足邓州。他笑呵呵:“叶郎君贵足踏贱地,不知来意为何?” 叶三郎一脸憨厚:“家父仰慕将军威名,特遣我来拜访。” 待客之道没有直来直往的,杜金忠便开了宴招待故人和贵客。 一群男人推杯换盏,还唤了许多貌美女子出来歌舞助兴。那些女子多数面容麻木,眼神凄苦。舞艺没有多么精通,衣衫却单薄裸露,明显就是被强掠的良家。 叶三郎一看即懂。 席间男人们喝了酒,又形容猥琐举止下流起来,扯过那些女子淫辱取乐,习以为常。叶三郎内心里十分想掀桌,只为了叶碎金托付的事忍着。 忍了一阵子,忍不了,给项达使个眼色。 项达开始飙演技,没口子地称赞:“哥哥如今气派,比当年宣化军中尤甚啊,弟着实羡慕。” 杜金忠便知道要上正菜了,假模假式地说:“哪里,贤弟如今投在叶家堡,必定风光。” 项达一拍大腿:“哥哥不知,我原是该风光的,唉!” 杜金忠斜眼乜他。 叶三郎道:“怪我们父子没本事,叫个女人压在头上。” 杜金忠精神一振:“怎么回事?” 项达道:“哥哥可知,三郎的父亲,乃是叶家堡四房,前代堡主的亲堂弟,现任堡主的亲堂叔。论起来,老堡主并无儿子,这堡主之位实在该由三郎的父亲来坐的。” 项达于是给杜金忠讲起了当年叶碎金和族人怎么争抢叶家堡,怎么热孝里打擂招赘。 说到精彩处,比手画脚,口沫横飞,真个让人如临其境,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一个家族内部的狗屁倒灶。 叶三郎心想,好家伙,大家伙私底下原来将我们家说得这般“热闹”。 若没有平时私下的议论,哪有这栩栩如生的讲述。 他十分地想扶额,强忍着,作一脸义愤状点头附和。 杜金忠大骂:“没天理,怎地任由她牝鸡司晨!” 叶三郎道:“家父也是如此说,奈何如今家中部曲,由她调动。” 杜金忠便矜持地微笑起来。 叶三郎站起来躬身行礼:“三郎此来,受家父之命,恳请将军助拳。方城贫瘠,不若邓州肥美,家父愿邀将军到南阳就食。” 杜金忠摆手:“南阳已是我囊中之物。” 叶三郎和项达面面相觑,问:“此话怎讲?” 杜金忠和文人结亲,十分得意,炫耀:“南阳马县令刚与我说定,定下了儿女亲家。” 他道:“我也不瞒小郎,我这亲家对你叶家堡早有不满,也想叫我收服你们。亏得你来了,要不然咱们到时候刀兵相见,着实冤了。” 全被六娘说中了,果然马锦回跟方城勾搭没好事。 叶三郎故作困惑:“我们未曾与马县令结仇的。” 杜金忠说起了他听闻的事,道:“你们削了他的颜面,他恨得很。” 叶三郎道:“那全都是我那族妹一人弄的。她唯恐自己是个女子不能服众,必要弄些狠辣手段吓唬我们。” 两边越说越“投机”,一起商量如何掀翻叶碎金,让叶四叔掌了叶家堡,杜金忠也好到邓州就食。 只杜金忠道:“南阳已是我的,不算数。再与我另寻一块地方。” 叶三郎正好说:“我作不了主,得家父亲来与将军商量。” 杜金忠也觉得叶三郎太年轻,如果叶四叔亲来更放心,遂一口答应。 项达殷勤倒酒:“喝酒,喝酒。” 第20章 新衣 叶三郎回到叶家堡,已是六月二十九。 他一回来便问:“六娘在哪?” 他要立刻见到叶碎金,要告诉叶碎金方城的一伙子王八蛋必须得弄死。 方城都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他还记得在他小时候,南阳才不过是中县而已,方城可是上县,盛产粟米,相当富足。 他爹带他去方城赶过大集,热闹得很。 现在,全没法看了,触目惊心。 此时,更深刻地理解了叶碎金说首先保护本乡本土的乡亲这件事。若邓州也真叫人啸聚了,遭殃的都是百姓。 被告知叶碎金在练功房,他也不及洗换,带着一身赶路的汗就往那里去。 到了那里,恰遇到弟弟们个个一头汗地从练功房出来,见到他,俱是眼睛一亮。 “三兄回来了!” “三兄快去找六姐!” “哎呀,三兄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三兄你到底干嘛去了?” 他亲弟弟叶五郎一把抓住他:“哥!你快去见六姐。六姐把回马三枪都教给我们了!你快去学!” 叶三郎本来一肚子的话要找叶碎金说,闻言也惊住:“回马三枪?” “对。”五郎兴奋地说,“幸好二伯传给六姐了,六姐说,早学早练,传给了所有的本家子弟。十一娘十二娘都跟着学了!” “爹说没必要。十二娘还跟爹生气,说六姐都学了,怎她就‘没必要’。” 十一娘、十二娘是本家姐妹中还未出嫁的。十二娘是三郎五郎的亲妹妹,叶四叔的亲闺女。 叶三郎消化了这些信息,问:“六娘呢?” “还在练功房。阿锦也在。”五郎道。 叶三郎奇怪五郎为什么特意提一嘴段锦。段锦是叶碎金身边小厮,叶碎金在哪,他就在哪不是很正常? “哥,我跟你说。”五郎却把手拢在嘴边,“回马三枪,六姐也教了阿锦。爹还为这个不高兴了。” 叶三郎顿了顿,说:“爹没有乱说话吧。” 他爹那人,就是刀子嘴,有时候话说不好,容易伤感情。 “嘿嘿。”五郎笑道,“杨先生劝了他。杨先生问,若依祖宗规矩,咱们可能学得回马三枪?又问,若爹是嫡房,可愿意把回马三枪传给所有本家?爹就闭嘴了。” 上一代里,叶碎金父亲还有个弟弟,未及冠而夭。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堂兄,也是夭折了。 所以叶碎金的父亲行二,其实是他这一代的长兄了,他下面便是行四的叶四叔。 叶四叔与叶碎金的矛盾就在于,叶四叔认为二房无子,叶碎金该出嫁,叶家由四房承嫡。 结果叶碎金争到了叶家堡,保住了嫡房的地位。 则四房虽是本家,但依然不是嫡房。 叶四叔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断然是舍不得把回马三枪拿出来教给众人的。 他只会教给三郎五郎两个亲生儿子。 杨先生道:“眼前世道,正大有所为之际,这时候还……四老爷,你自己琢磨琢磨。我一个外人或许不该多嘴,但你叶家的回马三枪传了几百年了,也没见它名显天下,大发神威,倒是几次都差点断了传承是真的。” 叶四叔想了许多,长叹一声,终是服了叶碎金的胸襟,不再叽叽歪歪了。 叶三郎松了一口气:“亏得杨先生。”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往练功房去。 练功房外却有家丁守卫,敲了门通禀了,才进去。 房中只有叶碎金和段锦,两人手中都执着长枪,虽屋角放着冰盆,依然一头的汗,显是刚对练过。 “三郎。”叶碎金把枪交给段锦,“事情如何?” 叶三郎第一句就是:“六娘,方城好惨!” 明明和邓州接界,说起来真不算远。可他和项达一路过去,跟邓州简直两个天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节 邓州虽能看见许多北来南下的流民,但本地乡亲还是安定的。 而方城,叶三郎路过的村子连续两个都是空村,良田荒废。再没有他小时候记忆中的富足景象了。 杜金忠占了方城最富裕的大户的宅子。那家人据说被杀光了。在那里,叶三郎更是看到很多不堪景象。 叶三郎虽在杜金忠面前表现得沉稳,可内心里实在受到很大冲击,所以急欲向叶碎金倾诉。 叶碎金了然于心。 其实也不是不能派别人去办这个事,但叶碎金特意让叶三郎去,就是为了磨炼他。 她这兄长性子淳厚,他虽肯听她的话行事,但他的内心里必然存着“其实方城未曾犯我们,我们主动去打方城,是不是不太对”的疑虑。 如今她看着叶三郎的眼睛,知道叶三郎已经对夺取方城没有疑虑了。 “现在世道就是这样。其实中原都还算好,也就是因为新旧两朝刚刚更替,眼下才这么乱。待给新帝两年时间稳定下来,就好多了。”叶碎金说,“真要说乱,你得过江,去南边看看,你才知道什么是乱。” 叶三郎困惑:“那为什么这么多人要往南边跑?” “因为他们就是北方人,北边打仗动乱,他们不往南边跑,难不成往塞外跑?”叶碎金反问。 叶三郎感到困惑。 段锦思考了一下,说:“其实……是不是说,其实大家根本无处可逃?” 我家三面着火,只有一个出口,我只能朝那个方向逃命了。 哪管得了那边洪水滔天,当下,只能拼命地逃离眼前的火场。 叶三郎醍醐灌顶。 “原来是这样。”他呢喃。 他看着那许多人拖儿带女要往南边去,的确是生出一种错误的认知,觉得去了南边就好了,就安全了,就有希望了。 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 “江南是大粮仓,去了之后哪怕讨饭,也比北方好一点。所以,往南边跑,也不能说不对。”叶碎金道。 “走,先去洗换一下。通知四叔和杨先生,咱们待会书房说话。” “我一身臭汗呢。”她抱怨,“三哥,你也臭。去换衣服。” 大热天骑马,他又归心似箭,一路疾驰回来。汗流浃背了简直,怎么会不臭。 叶三郎挠头笑笑,道了句“那我去了”,赶紧去了。 叶碎金回头道:“阿锦,你也去换洗。” 段锦和其他叶家子弟一样,练功的时候只穿个两裆,光着肩膀,露着手臂。他扯起襟口低头闻闻:“还好?” 叶碎金啐他:“都湿透了!” 啐完,她问:“衣服够换吗?回头我叫秋秋、苹儿她们多给你裁几件。” 段锦喜欢漂亮的衣袍。 他权势赫赫,身家丰厚,却没有妻子家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天天穿新衣。 见天一身锦衣,骑着大宛宝马招摇过市。 就爱臭美。 可现在的段锦才只是她身边一个小厮而已,没有那么多的衣服给他换。 这几日练功勤,洗换勤,都不知道够不够他换的。 他不肯与她做姐弟,碍着身份,她纵想万般宠爱他也得收敛着。 若招小人妒,总归是麻烦的。 段锦抬眼道:“开春的时候不是才给我裁了好几身夏装?尽够了。” “我都长大了,主人还当我是小孩打扮我。”他笑。 眉眼弯弯,一口白牙。 身体瘦削有力,手臂上肌肉成型。 叶碎金怔住。 练功房为了防窥,窗子扁而高。阳光斜入,明暗切割。 叶碎金的面孔在光里,仿佛玉瓷雕铸的美人像。 段锦:“主人?” 叶碎金别过头去。 “对,我喜欢打扮你的……”她喃喃,“我竟忘了……” 叶家堡时代的小打小闹和后来的波涛诡谲、殚精竭虑比起来简直岁月静好。在她的记忆中被太多“大事”挤退到边角旮旯里落尘。 是的,她想起来了。 她喜欢打扮段锦。 段锦从小就生得好看,穿上漂亮的衣服更好看。 叶碎金从小玩刀玩剑,从未喜欢过玩娃娃,却喜欢玩段锦。 谁叫他可爱呢。 叶家堡的大小姐手面阔绰,不缺那点衣裳料子,从小就叫人给他裁剪好看的衣裳打扮起来给她赏玩。 “主人,你看我今天美不美?”堂堂的镇军大将军,入宫觐见她一回,还要显摆显摆新衣。 她笑他臭美。 ……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原来是她忘记了,他一直还记着。 “不过主人要是还想给我做新衣,我当然要。”段锦一边套上衫子,一边笑嘻嘻地说,“我全要!不嫌多!” 叶碎金也笑了:“好,我给你……给你……” 她喉头哽住。 段锦笑容消失,愕然。 “给你……” 叶碎金抹了把脸。 又抹了一把。 最后,她双手捂住了脸。 她这一辈子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从未让人看见过。 谁都不行。 赵景文不行,阿锦也不行。 叶碎金的软弱和后悔,从来都是自己扛自己吞。 段锦呆住了。 他一生从未见过叶碎金软弱。 即便是老堡主急病去世,她最难的那段日子,都没有过。 少年手足无措:“主人?” 叶碎金把手放下,脸已经抹干净。眼睛红着,可已经挂上了母仪天下,随时可以接见妃嫔叩拜的端庄圆满的笑容。 “我给你裁好多新衣。” “我让你每天穿新衣。” “比赵景文的新衣还多。” “走,去换衣服去,莫叫四叔和杨先生久等。” 她快步走出去了。 段锦没有跟上,他站在明暗交错的练功房里有些发怔。 比……赵景文还多吗? 少年有些痴。 自从前几日,叶碎金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有过那样的亲密接触之后,他隐隐意识到,他和她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和从前不同了。 但到底是什么呢? 第21章 永不 段锦忽地拔脚飞奔出去, 在游廊下追上了叶碎金:“主人!” 叶碎金停下脚步。 段锦问:“待会可要我随侍?” 他神情微有忐忑。 因为这几天新挑选的几个小厮已经学完了规矩,开始上岗了。包括书房里面的两个。 这以前都是他的分内事,可现在不是了。那以后叶碎金书房议事, 他怎么办?还有资格跟着吗? “当然。”叶碎金一口答应。 段锦肩膀松下来。 叶碎金看得明白。 “阿锦。以后不管什么事, 什么场合, ”她告诉他,“只要我没有特意叫你回避,你就跟在我身边。”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节 “懂了吗?” 段锦胸膛一挺:“是!” 叶碎金回到自己的房中, 告诉身边的丫鬟们:“拿几匹郁林葛布去给阿锦再多裁几身衣裳。” 丫鬟笑道:“都已经在裁秋衣了,怎还给他做夏衫?” 冬日麑裘, 夏日葛布。 郁林的葛布轻薄软透, 在大魏朝早期曾经一度是皇家贡品。后来才渐渐进入富户人家,即便是普及开了,依然是上等的夏衫料子。 叶碎金道:“他每日练功换洗勤,多裁几身给他, 别叫他不够换的。秋衣也给他看看,多裁一些。他抽个呢, 以前的衣裳必定小了。多给他裁些。嗯,挑颜色亮的给他。” 丫鬟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笑道:“你又开始打扮他啦。” 从段锦还很小的时候,大小姐就很喜欢打扮他。小段锦常常一身靓丽衣衫,活似哪一房的小郎君似的。 只这三年里, 大小姐身上有老堡主的孝, 大家衣裳上都避开了不合适的颜色。今年大小姐也算是出孝了, 这是又开始打扮起段锦了。 倒没人觉得有什么。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端了热水进来。 叶碎金快速擦洗了一番, 换了干净清爽的衣衫, 赵景文进来了:“娘子, 三郎回来了?” “嗯。”她说,“我正要过去。” 赵景文笑道:“不急,你慢慢穿。” 他还帮她拿腰带。 然后,待她穿戴整齐,果不其然,他又无比自然地跟在了她身边。 叶碎金嘴角扯扯,没有斥退他。 这辈子如果没有叶家军的支持,赵景文会走到哪一步呢? 有意思,想看看。 到了书房,段锦一身劲装挺拔,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见她来,他迎上前来禀报:“主人,四老爷和杨先生都到了。” 叶碎金点点头,踏上台阶。 赵景文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诧异回头, 段锦落后一步跟在了他后面,显然是要跟着进去。 赵景文盯着他。 若在从前,段锦便面带微笑,恭谨又不回避地面对他。毕竟叶碎金不许人不尊重她的夫婿,即便他是个上门的赘婿。 但现在,段锦下意识地垂下眼回避了赵景文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 只是,他肯定会跟着进去就是了,这一点赵景文别想拦他。这是叶碎金亲口交待他的——只要她没说,他就要跟在她身边。 赵景文诧异归诧异,他虽不喜欢段锦,却也知道段锦看似跳脱实际办事可靠。若非如此,叶碎金也不会让他做她贴身的从人。 书房议事,他敢跟进来,必是叶碎金有什么明确的指示。 赵景文随即收回目光转回身去,跟着叶碎金迈过门槛,并没有阻拦或者质问段锦。 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硬跟着来其实才是真正没有得叶碎金首肯的。 人底气不足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他一边走一边想,叶碎金对段锦这小厮未免也太过宠信了。回头找时间得劝劝她。 书房里,叶四叔、杨先生、叶三郎都到了,项达也在。 叶三郎把这一趟与杜金忠接触的情况和在方城观察到的情况先汇报与众人,项达给他拾遗补漏。 叶碎金便对方城的情况大致了然了。 “所以是此处和此处?”她用细木杆在舆图上点了两下。 叶三郎觉得这细木杆还挺好用,比用手强,不遮挡旁人视线。他和项达都点头:“对。” 细木杆又点了几处:“那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没有布防?” 叶碎金有点不能信。以她的眼光,这几处都是守城必须布防的位置。 但叶三郎和项达很肯定:“没有,我们特地绕了一圈走,细细看了,的确是没有的。” 面对叶碎金的困惑,项达想了想说:“他应该是没有那么多人。再说了,方城小小地方,也没人跟他争,他也没什么好防的。” 当年方城那一战的时候,叶碎金自己也还年轻,才是初次将兵书上的东西用到现实里,难免左支右绌地不少纰漏。虽则在那之后,她迅速地成长起来了,但她印象里,那一仗还挺吃力的。 如今她从十多年后重生回来,已经身经百战,再回头看方城,直如一个筛子,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窟窿眼。 “亏我还想智取……”叶碎金搓搓额角,“真是高看姓杜的了。” 叶三郎和杜金忠应酬,项达找了好几个故人叙旧,着实了解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前世他是最早跟了赵景文的几个人之一,今生倒叫叶碎金认识到,这个人其实机灵务实,且他当年就不肯跟着杜金忠那些人落草,做人有底线。 仔细想想,若是无用的庸才,赵景文也不会拉拢了。 赵景文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可不就是有眼光会识人,又敢于抓住机遇。 待方城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叶碎金对段锦说:“去,召集大家伙,半个时辰后议事堂碰头。” 段锦飞快地去了。 叶碎金问杨先生:“我们现在能调动的人手有多少?” 叶家堡的部曲只有一小部分精锐完全脱产,其他人都还要屯田。六月夏收的时候,人都散在田里了。眼下夏收完了,才能腾出人手来。 杨先生道:“在编的青壮一千二百人。若需要,年纪大些的凑一凑,能凑够两千人。” 这个人数听起来不多,可这是十八年前。这个时候,只有中原敢于逐鹿京城的几股力量才能拿得出以万为计数单位的人马。 长江以南,再过两三年,有国新立,国号楚,后来一直是赵景文的大敌国。楚国立后,国力渐起,兵强马壮,也能有这样的兵力。 至于其他的,五千士卒已经可以打一场国战了。 一千二百青壮若放眼整个中原的确根本不够看,比起当年同时领五州的宣化军也差远了。但宣化军都没了,放眼邓州,拥有一千二百青壮部曲的叶家堡已经可以不把邓州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待到了到议事堂的时候,叶碎金已经有计较。 见到她,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叶碎金抬手按按,道:“三哥,把杜金忠和马锦回的打算跟大家说说。” 叶三郎起身,向大家通报:“南阳县令马锦回和方城落草的杜金忠勾结,想取代咱们叶家堡,夺取邓州。” 众人大哗。 尤其是九郎十郎两个年纪小的,直接跳起来了:“马锦回是什么东西!怂蛋玩意!敢肖想我们叶家堡!” 他们亲眼见过马锦回被他们吓得倒退数步,一张老脸发绿的模样,对这个南阳县令完全没有了半点尊敬。 这样的怂蛋居然敢勾结匪兵,暗搓搓想对叶家堡使坏? 小爷们不干死他不姓叶! 叶碎金又道:“三哥,与大家也说说方城的情形吧。” 叶三郎叹了口气:“方城可惨。” 他将一路见闻讲与众人,众人听了皆心生恻然,唏嘘不已。 十郎年纪小,在安稳中长大,听得脸都白了,问:“要是邓州没有咱叶家堡,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 唐州不止方城一个地方乱,那边听说都很乱,所以流民都借道邓州。更有许多人发现邓州竟如此安稳,便生出了留下来的想法。 十郎所问,正是大家所想,亦是叶碎金所要。 她点头,道:“杜金忠向来和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以为他为什么忽然勾搭了马锦回,图谋邓州?” 叶十郎想不明白。 叶三郎解了他的疑惑:“因为方城被糟蹋得民不聊生,已经不够他就食了。” 而唐州的其他地方,便是稍好些也好不到哪去。唯有邓州肥美,令人眼馋。 叶十郎恍然大悟,以拳击掌:“我就说!原来如此!” 叶碎金站起来,大家迅速安静了下来。 叶碎金道:“那我们怎么办呢?就守在这里等着别人欺上门吗?” 议事大堂一下炸了! “打他娘的鳖孙!” “让姓杜的别跑,老子这就提着刀去!” 更有人站起来,对叶碎金抱拳:“堡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不能坐等他们先动手,咱们得先发制人!” “好!”叶碎金猛一拍座椅扶手,喝道,“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 左首被点到的叶家郎君们俱都站起,抱拳:“在!” 叶碎金:“项达、毛明语、李谷、赵日盛!” 右首被点到的门客们齐刷刷也站起来抱拳:“堡主!” 叶碎金:“叶旺,叶全,叶有福,叶丰收、叶来喜!” 左首座椅后面的空地数人出列:“主人!” 族人、门客、被赐了姓的世代家仆。 叶碎金喝道:“随我前往方城,讨伐杜金忠!” 众人轰然道:“遵命!” 十郎跳得老高:“六姐!六姐!怎地不带我?!” 大家哄堂大笑。 叶碎金也笑了:“你小呢!下次带你!” “下次带你”那不是哄小孩子的话吗!十郎要气死了,跳着脚吵闹:“我怎么小了!我都快十五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0节 他突然想起来,一扭头,果然段锦在后面站着。他一指段锦:“阿锦去不去?” 赵景文也想问这个问题。 因为叶碎金点了这么多人,却没有点他的名字。只现在叶十郎咋咋呼呼地吵闹,他不好开口。 闻言,他目光闪烁地看过去。 段锦却知道,这种时候,决不能表现得像十郎那样孩子气。 他双手负在身后,端正肩膀,挺起胸膛,毫不畏惧地迎接了许多道投过来的审视目光。 堡中谁不知道叶碎金偏疼段锦。 但段锦是从小养在她跟前的,武艺枪法都是她亲自教的。虽是奴仆,到底跟别的人不一样,也说的过去。 且有十郎这样鲜明的对比,果然许多人一眼看去便情不自禁地暗暗点头,心中都道:段锦这小子,平时动若脱兔地,真有事的时候,可比十郎要沉稳得多了。 不辜负叶碎金对他的教导。 叶碎金笑道:“阿锦已经十五了。” 十郎气死了:“我俩就差几个月!” 而且其实谁也不知道段锦真实的生辰到底该是什么时候。段锦现在的生辰其实就是叶碎金在路边捡到他的那个日子。 年龄也是估算的,他说不定还没有十五。 十郎跳脚撒泼:“不行!我不干!我小怎么了,我都杀过七,不是,八个!我都杀过八个人了!我非去不可!” 他亲爹叶七叔无奈呵斥他:“小兔崽子,别闹!” 叶碎金大笑:“好,我们十郎厉害呢,都杀过八个人了,一起去!” 十郎欢呼起来。 叶七叔嫌丢人,搂了他后脑勺一拳。 大家都笑了。 十郎才不在乎,能去就行。 叶家堡的气氛好极了,有种大家拧成了一股绳的感觉。 只有赵景文陪着笑,却游离在这种气氛之外。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我是她的夫婿,夫妻一体,她在哪,我在哪。 点不点我的名字,都没关系。 她在哪,我在哪。 永不分离。 第22章 启程 “四叔, 我带兵去方城,家里托给四叔了。”叶碎金道。 大家都带着笑看过去。 近些日子,叶碎金和叶四老爷之间的关系, 肉眼可见地改善了。这是叶家堡诸人都乐见的。 叶四叔沉声道:“你放心。” 他又问:“你打算带多少人去?” 叶碎金道:“带八百。” 叶四叔沉吟道:“八百啊……” 叶三郎和项达回来汇报的说是杜金忠实际可战的青壮只有四五百。 这四五百还不全是宣化旧人, 还有许多附庸的地痞无赖和被裹挟的老百姓。 杜金忠真正的战斗力还要再打个折扣。 叶碎金点点头, 目光扫过年轻的叶家郎君们,她道:“打仗,说到底, 其实打的是人马,是兵甲, 是粮草。” “什么奇袭之类的, 在话本子里看着好看,其实都是人马、兵甲、粮草跟不上的时候迫于无奈才行的险招。” “胜了,才叫奇袭。败了,什么都没有。且便是胜了, 这折进去的都是人命。” “我既能碾压,何必玩什么奇袭偷袭, 自然一路碾压过去。” “战阵摆开,层层推进, 稳打稳扎。” “这才是国战之道。” 大家其实有点懵,叶家堡还没真正打过仗呢,怎么就升到国战的高度上去了。 全场把这话听见去的, 其实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眯起了眼的杨先生。 苦读了三年兵书若有所思的赵景文。 和眼睛发亮的段锦。 主人说的都对。 主人教导的我都要记住! “所以你们几个, 真打起来, 都给我听号令。十郎, 说的就是你。”叶碎金笑骂, “战场上敢乱跑, 打断你的腿。” 大家又笑。 叶四叔听了,也很赞同叶碎金的打算。他两个亲儿子都跟去,当然是越稳妥越好。 但他发愁别的事:“什么时候出发,要去多久呢?马上整地了。” 六月夏收结束,歇息几日,紧跟着又要整地,七月要种豆子了。 叶家堡的部曲不完全脱产,农忙的时候大部分都在地里。在没有外敌入侵的情况下,农事是第一要务。 叶碎金道:“最晚初五,必能凯旋。” 虽然人数是对方的两倍,但叶家堡其实从未真正打过“仗”。叶碎金这么说,不免给人年轻轻狂之感。 叶四叔斜眼看她。但他最近和叶碎金关系缓和很多,不想当场落她面子,忍住了。 叶碎金把后勤事务都交给了杨先生:“明日出发,带足五日干粮,轻装简行。” 杨先生不复从前昏昏欲睡的状态,整个人似乎都年轻了几岁似的,精神抖擞。 叶碎金把命令发布下去,各人各自领命而去。 余下诸人,叶碎金道:“我不在的时候,四叔当家。” 顿了顿,又道:“我若出什么意外没了,四叔当家。” 叶四叔:“呸呸呸!晦气!” 散了会,旁人都起身,叶四叔不动。众人知他有话说,便不停留,都赶紧散了。 没了别人,叶四叔道:“你真敢说,打仗呢,五天就打完?” 哪知道叶碎金道:“一个校尉而已,就杜金忠那点水平,多拖一天都是我叶碎金的耻辱。” 叶四叔:“……” 被气得突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顺顺气,叶四叔道:“要不然我看家,叫你五叔七叔跟着?” 门客、部曲中虽然也有年长者,但总觉得有长辈跟着踏实点。因为拉出去到外面,真正当家的还是叶家人。这次叶家去的都是小年轻。 不踏实。 叶碎金却道:“叔,三郎他们都见过血,杀过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你不要小瞧他们。我们叶家,屯田久了,可别忘记了,我们可不是庄稼汉。” 叶家祖上,是武将世家。归隐得太久了,渐渐沦落为乡绅了。 但家传武学、兵事其实一直都在,子弟们都学了,尤其是本家。 叶碎金特特把兄弟拉出去满邓州转了一圈,几乎可以说是手把手地带着他们跨过了那道门槛。 只要跨过杀人这道坎,祖宗留下的血脉,世代相传的家学,也该觉醒了。 叶四叔吭哧半天,道:“要不然,你再多带点人吧,全带走吧。” “那怎行,不论什么时候,家里都得有人。”叶碎金盯着叶四叔,忽然问,“四叔,你是不是怕了?” 叶四叔把手一袖,怒道:“我怕什么!” 你不怕你大热天的袖什么手? 啧,光想着要把叶家年轻一代拉出练练,看来,其实上一代也该拉出去练练了。 不过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机会。 段锦快忙死了! 好不容易忙完,天色都昏暗了,饭点都错过了。 他跑去大厨房问:“还有没有饭?” 说着话,肚子就咕噜噜一阵响。 灶下的婆子看见他就招手:“来来!快来!” 段锦眉开眼笑地过去。 婆子掀开灶台上的蒸屉,用纱布垫着手端出来一碗、两碗、三碗菜出来,又摸出三个大馒头:“旁人都来吃过了,我一看你没来,就晓得你必是又给主人跑腿去了。特意给你留的。” 段锦嘴甜如蜜:“就知道妈妈疼我!” 唏哩呼噜吃完一顿饭,临走,灶下婆子还塞给他一包炒豆子:“拿回去当零嘴。你这个年纪啊,饿的快。”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那里却有人在等他,显然等了有段时间了。旁边的邻居正帮忙招待。 “秦管事。”段锦忙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可是主人唤我有事?” 秦管事忙道:“不是,不是。主人这会儿也该歇下了吧。我是找你有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1节 秦管事笑得慈眉善目地。 段锦心中已经有数,但还是伸手:“咱们屋里说话。” 段锦从小得宠,他虽不是管事,却自己有一间单独的房间。 他们这个院子便是府中家丁集体居处,住的都是青壮。 那些有家室的,自己家大多都在叶府后巷,仆人聚居之地。他们当值的时候住在这里,每个月休一天假,便回叶府后巷自己家里去。 段锦无父无母,他的家就在府里,就是这一间房间。 住正房的人年纪大些,这间厢房里住的几个都年轻。两个卧房,另一间是几人合住,段锦却是自己独占了一间。 管事就是这么安排的。也没人不服。 谁叫段锦在主人跟前有体面。 伙伴们看着他请了秦管事进去,互相挤眉弄眼:“一定是来给他说亲的!” “你说这回成不成?” “谁家闺女啊,要秦管事亲自来说合?” 过了两炷香的功夫,两人又出来了。 秦管事面带惋惜,段锦频频抱拳躬身赔笑,一路送了秦管事出了院子才折回来。 同伴们上去就勾了他的脖子:“说,是谁家的闺女!” 秦管事果然是受人之托来给段锦说媒的。 搁在下人中,段锦的前程是亮堂堂的,他又生得俊俏,许多有女儿的管事都相中了他。 但事既不成,段锦当然不会瞎嚷嚷。他只笑嘻嘻地敷衍过去。 又道:“我屋里有小食,来吃。” 伙伴道:“我们屋里有酒。” 段锦却摆手:“明日启程呢。” 又正色道:“你们几个是不是也去?那都别喝。” 他比伙伴年轻,体面却大,连管事都要给他面子,伙伴们不敢不听。便不喝酒,也去屋里取了小食物,聚在院子里。 不一会儿,各间屋里没睡的都溜达出来,各自拿些小食、凉茶,同院的几个人聚在一起乘凉,赏月,说些狗屁不通的笑话、半真不假的轶事。 年纪大的便念叨段锦:“也该娶妻了。” 段锦嬉笑:“娶也不是现在娶,待我功成名就,娶个千金小姐回来。” 伙伴们轰笑,又嘘他。 不免也有人慨叹:“咱们哪有赵郎君的福气。” 段锦脸上笑容淡去,举起杯子狠狠灌了一杯凉茶。 那年他还小,只知道叶碎金需要一个夫婿,这个夫婿会跟她睡一个被窝。这个对她是好事,她说,能让人心不浮躁。 赵景文看着人模狗样的,比前面那几个上擂台的都强不少。 他还不能体会叶碎金的美貌对男人的意义,只是单纯觉得前面几个太丑了,和她站在一起眼睛不舒服。 他还为赵景文生得好这件事高兴。 到他长得比她都高,快追上赵景文的时候,什么都懂了,夜半回想起来,才恨得捶炕。 三年,只要是晚三年,他都能把赵景文从擂台上踹下去。 可惜,时间没等他,叶碎金没等他长大。 段锦坐在小竹椅上,把脚搭在院子里的大家练功的石锁上,翘起椅子脚一晃一晃地,仰头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 四颗五颗六颗。 月只有一轮,星子却无数。 男人有一个妻子,却常有许多姬妾。 为什么女人不行? 主人虽有赵景文了,但为什么就不能像男人那样,再纳几个年少貌美体健的男子在房里呢? 明明男人都可以的。 段锦忿忿。 却深知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否则于她名声有碍。 他望着夜空,怅然失落。 直到旁人都纷纷起身:“睡了睡了,明日要启程呢。” “阿锦,你明日要擎旗,快去睡了。” 黑乎乎的人影,一时散了,各自回屋上炕。憧憬着跟着主人家建功立业,大富大贵。 翌日,八百人的队伍集结。 叶家堡一直都有部曲,但从前人口没有这么多。后来宣化军散了,叶家堡因为协助镇压兵乱,吸收了一部分。从那时候开始,叶碎金的父亲有意识地开始扩张,招收人口,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成了邓州最大的一股力量。 但即便如此,叶家堡也很少一次性集结这么多人。 越骑、步兵、排矛手、步射。名义上是家丁,实际上兵种齐全。 叶家子弟、门客和部曲中的将领,都有皮甲罩身。士卒也有配发的青衫黑裤,八百人统一了服色。 阳光下,一眼望过去,刀锋冷光闪烁,马健人壮,黑鸦鸦一片。马儿喷鼻声,踏蹄声和偶尔的刀盾相碰的金属摩擦声,森森然充满了压迫感。 便是叶家人自己,都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叶家堡的强大,嗟叹不已。 骄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生。 众人之中,只有叶碎金嘬了嘬嘴唇—— 好破烂啊! 真的,眼前叶家堡的武器、甲胄都太破烂太寒碜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实在入不了她的眼。 叶碎金忍不住叹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古人诚不我欺。 “娘子。”赵景文一身皮甲在她身边,笑道,“我家儿郎如此威武,你怎地反倒叹起气来。” 他亦是一身皮甲罩在青衫之外,整个人英俊挺拔,生机勃勃,紧紧地跟在叶碎金身边,好像她的影子似的。 以至于叶家堡的人都习惯了,无论什么事,即便叶碎金点兵点将根本没有点他赵景文的名字,他的出现也令人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本该如此似的。 叶碎金嘴角扯扯,她的心思自然无法与任何人说,只能道:“还差得远。” 直到段锦跑过来禀报:“主人,各部已集合完毕,请主人发令。” 阳光下少年也是一身皮甲。 笑话,就算甲胄的数量有限,他赵景文都能有甲,叶碎金怎么可能不给段锦置备好甲胄。 少年腰身劲瘦,精实有力,眸子明亮。 叶碎金看到他,才终于高兴起来。 “知道了。”她对叶四叔和杨先生做了出发前最后的交待,“一切都照计划的,我初五必能回来。” 叶四叔今日也被自家的儿郎们震撼了一把,突然觉得叶碎金的狂妄似乎不是没有道理。 他点点头:“有我呢。” 杨先生揖手:“堡主此行必平安顺利,我等在家里等着好消息。” 叶碎金一笑,转头扫视一遍全场,翻身上马,提缰上前。 “方城大家都不陌生,很多人都去过。但你们只记得方城过去的繁华,不知道它现在的模样。此去所见,不必震惊。无序乱世,便是如此。” “邓州有我叶家堡,不会沦为方城的模样。可有人不乐意。方城匪兵现在与人勾结,想取我叶家堡而代之。” “儿郎们!”叶碎金大声喝问,“我们叶家堡可是能任人欺凌的?” 八百儿郎齐声回应:“不能——!” 声音粗犷响亮,百道合一,直入云霄。送行诸人都屏住了一瞬的呼吸,耳膜鼓动,心脏都受到了冲击。有妇人吓得捂住了小儿的耳朵,小儿依然被吓得啼哭起来。 叶碎金的马被惊得扬起了前蹄,发出嘶鸣! 叶碎金身不离鞍,勒缰按马,稳如泰山。她在众人面前露了这样一手精湛的控马之术,虽是女子,却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信服之感。 “方城持兵者,无无辜之人!”她道,“此去,手有兵刃、身有甲胄者,不留活口!” 她此言一出,顿时一片抽气之声,紧跟着是嗡嗡的私语之声。 叶三郎忽地大声道:“方城没有人了,只有畜生!都该杀!” 叶三郎素来以沉稳敦厚出名。方城的事大家其实都有所耳闻,只是一直觉得井水不犯河水,偶听说什么,唏嘘一把也就过去了。如今看到叶三郎提起方城甚至有了咬牙切齿的愤怒,过去听说的那些可怖可悲可悯的种种事迹,又浮现在脑海之中。 如果连叶三郎这样的敦淳忠厚之人都觉得方城之人都该杀,那……那起子人大概是真的该杀吧。 叶碎金居高临下,睥睨:“你们当中有一些是宣化旧人,此去或可再见故人。故人早已面目全非,人畜不如。若有人觉得自己下不去手,尽早出列。便做不得兵卒,叶家堡也是安稳谋生之地,只要踏实做人,不怕没有饭吃。” 忽有人在队列中错开一步,站出了列,高声道:“堡主大人请放心。我等当年既来投叶家堡,便是为了不落草为寇,为与这些人割袍断义。如今,我们是兵,他们是匪,我们是仁,他们是恶。此去,遵堡主号令,杀当杀之人,儿郎们绝不手软!” 一下子,便有许多人呼应他。这些人分散在各部里—— 步兵以刀击盾,排矛手以长矛击地,弓兵亦抽出腰刀拍打刀鞘。 “绝不手软——!” 紧跟着,这声音突然放大了数倍。那些并非宣化军出身的叶家堡士卒也跟着敲击起来:“绝不手软——” 金属敲击摩擦的声音带着冷意,令人汗毛都立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叶碎金才终于有点满意。 眼前的叶家军,终于,有了些后来的叶家军的气势。 “阿锦,传我号令。”她道,“启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2节 段锦翻身上马,他的马鞍上插着“叶”字大旗。 他是叶碎金的擎旗官。 大旗在哪里,士卒将士便跟随到哪里。 外出巡视的时候,段锦就擎旗,但那一次叶碎金只带了一百人,且是轻装简行,连枪都没带。 这一次,将领全甲,士卒成伍。横成行,竖成列。 齐刷刷都看着他。 段锦握住旗杆,深吸一口气—— “传令——” “全军——” “启程——!” 上马声、兵甲摩擦声整齐地响起。 段锦的汗毛又一次立起来。 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兴奋。 但他清晰地认知到——叶家军,第一次走出了邓州。 第23章 方城 叶四叔扯住了叶五郎的缰绳,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要嘱咐的昨天都嘱咐尽了。 最后,他只能对叶三郎说:“看着弟弟些。” 叶五郎骑在马上,俯下身:“爹你放心吧。” “你根本不知道这半个月六姐把我们拉出去是怎么练的。”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我们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跟着叶碎金巡视邓州足有半个月, 可不只是杀几个暴动的流民那么简单。 急行军、夜行军、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兵旗调动、不同地势的突击冲锋…… 那些纸上的东西, 叶碎金都带着他们实践了。 且每一项的缺点、纰漏,她都能精准地指出来。她还有着非常多的细节提点。 明明大家都是在叶家堡里照着兵书学的,他们很显然是一群菜鸡, 可怎地六姐仿佛打过多年仗的老将一般? 这个问题当然是无解了。但这一趟,他们多年所学的家学, 都落到了现实中。 真的不一样了。 叶四叔放开了缰绳, 念念不舍地看着儿子们跟着他们的族姐叶碎金踏上了往方城去的方向。 他一直看着,目送八百人的队伍渐渐远去。 杨先生上前:“四老爷,外面的事交给堡主。我们尽心做好我们的分内事就行了。” 叶四叔长吐一口气,背起手:“你说的对。我们有我们要做的事。” 堡里的事, 叶碎金可都托给他了,他一个长辈, 可不能出纰漏,让侄女笑话。 叶碎金则对段锦说:“这一战结束, 把段和调到我身边来。” 段锦有点懵:“谁?” “他叫段和,和你同姓。”叶碎金告诉段锦,“就是刚才站出来说话的那个人。” 段和, 宣化军出身。 后来镇军大将军段锦倚重的将领。 因他们二人都姓段, 段锦又器重他, 总有人误会他们是亲族。也有人带着恶意戏言, 说镇军大将军领的是“段家军”。 这话是赵景文笑着告诉叶碎金的。但叶碎金知道, 赵景文最忌惮这种“x家军”的名号, 他的笑是皮笑肉不笑。 啧,又老又丑。 方城在唐州,与邓州接壤。且邓州其实是个辖下只有三个县的小州,叶碎金行军一日半即可抵达。 若不是为了不惊动南阳县,其实还可以更快。 夜间,在一空村扎营。 士卒多是本乡本土的,有年纪稍大些的便讶然道:“这是何家村啊!” “我以前来过这里的。” “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带着烟熏痕迹的残桓断壁和野草里的尸骨,无声地诉说着这几年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沉默了。 “不留活口……”先前说话的人呢喃着回味了一下叶碎金的命令。过了一会儿,忽地骂了一句:“他奶奶的!” 他找个角落沉默地磨枪尖。 叶碎金在村中大户人家的宅子里找到了一间完整的院子。 除了大件家具还在,其他东西早被洗劫一空。但好歹有个屋顶。 大家聚在正房里,听叶碎金做最后的交待。有舆图真的是一目了然。纵然九郎十郎年纪小,从没去过唐州,看舆图也能把地形了然于胸了。 十郎大赞:“这东西好。” 叶碎金道:“咱家祖上本来也有的。后来叫魏朝的朝廷知道了,被迫上交了。” 十郎:“啧。六姐,我必得做前锋!” 四郎五郎同时伸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下子!疼得他嗷一声。 三郎沉声道:“别闹!” 叶碎金爱这些本家弟弟们跳脱顽皮、生气勃勃。 她爱他们都活着。 她不生气,反而笑了,道:“过两年,一定让你做前锋,不用急。明日,四郎五郎打头阵。他两个骑射好。” 都交待了,散会。大家纷纷离去,这趟出门没有带新的小厮,叶碎金身边事,自然还是段锦打点。 段锦收拾舆图和灯烛,一边支愣着耳朵听着赵景文缠着叶碎金问问题。 赵景文底子差,以前不过识几个字而已。不像叶家子弟家学渊源,从小读兵书。他是和叶碎金成亲后才恶补的一些东西。 段锦支着耳朵,听得明白,赵景文的底子不如他。因他自小受叶碎金喜爱,叶碎金把他扔去了学堂里,名义上是让他在里头伺候小郎君们,实际上让他跟着学。 但当段锦小心把舆图收好的时候,却也不由佩服起赵景文来。 一是佩服他不要脸。 没人比段锦对这个事更敏感了——叶碎金根本就没有点名他出战,他纯是自己跟来的。还有好几次进书房议事都是。别人或许都以为是叶碎金默许的,但段锦知道不是。叶碎金只是没阻止罢了。 二是佩服他好学敢问。 段锦其实也学得囫囵吞枣,也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但他都搁在心里,并不敢拿这些去烦扰叶碎金。 赵景文却仿佛不怕叶碎金烦,一定要把自己不明白的问懂了。 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这些东西比会不会扰了叶碎金烦更重要? 段锦正若有所思,叶碎金忽然叫他,问:“郎君问的,你可明白?” 段锦趁势道:“我也不大明白。当初学的时候虽背下来了,一直没太理解。” 叶碎金一指旁边凳子:“坐下,我一起讲了。” 赵景文眼角余光瞥了段锦一眼。 段锦目不斜视,把舆图收好,长腿一伸,脚一勾,把凳子勾过来双手推着,推到和赵景文并排又稍后半个身子的位置。 叶碎金看似仿佛什么都没察觉,让他二人发问。 赵景文比较敢问,他问的有些段锦不需要问,但也有段锦也需要问的。都是非常务实的问题,都是他在听叶碎金布置行军的时候产生的疑问。 段锦注意到,叶碎金看赵景文的目光很奇特。 可能是他太年轻看不懂。 总之不是妻子看自己夫君的目光。 她的目光中有欣赏,但段锦从小跟着她,对她太熟悉,能感受她眼底深处对赵景文的疏离。 段锦不可避免地感到困惑。 与此同时,赵景文看叶碎金的目光却越来越热。 最后,他的问题都获得了让他信服的解答,他慨叹:“娘子,你真了不起!” “不怪叶家堡由你来掌家。” 真难得,段锦居然有完全同意赵景文的时候。 且段锦看赵景文看叶碎金的目光,感觉非常熟悉,他自己看叶碎金不也是这样的吗? 从小就是。 以后也是。 永远都是。 第二日是个好天气。 天气太好了,就容易打瞌睡,总之人懒洋洋的。 方城南城门守门的士兵,或者称不上士兵,就是守门的人都缩在门洞里乘凉。一张破桌子、两条破长凳,一个盅碗、三粒骰子,几把铜钱、几个粗银钗、银镯,就吆五喝六地耍起来。 实在是守门几可以说没事可做——方城进出的人太少了。 他们甚至大上午的就开始喝酒,喷酒气,还为着摇骰子的人有没有做手脚差点打起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3节 好不容易大家都坐下,持盅的人忽然支起耳朵定身不动了。 旁人道:“你快摇啊!” 那人却道:“什么声音?” 众人这才将心神从小赌桌上抽离出来,细细一听,果然是有些什么声音。 是马蹄? 最先说话的人握着盅从门洞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举手遮眼眺望。 远处有烟尘,不知道多少人骑着马正往这边来。 “这谁啊?”他咕哝,“今天哪位当家的带人出去打食了?” 理论上,他们几个只负责守门,警戒由城楼子上的人负责。 城楼子上的人没示警,应该就没事。 但这只是理论上,城门洞的人想不到,他们躲在门洞里乘凉、喝酒、赌博,城楼子上的人又怎么会认真值守。 上面的人拆了几块门板,又用芦席斜搭个小棚子似的,缩在箭垛根下睡觉,也美着呢。 那人回头吆喝:“别玩了!有人回来了!” 旁的几个人也赶紧从门洞里钻出来,太阳太大,个个都抬手遮着眼看,果然一股子烟尘在阳光下卷起来,朝着他们卷过来了。 “这谁啊?” “哪个当家的?” “怎么还张起弓来了?” “……弓?” “……” 这几个人根本不是兵士。 真正宣化军出身的兵士都被杜金忠收在身边当作骨干力量,从前的小兵多少都得是个头目了。 这城门楼子上下的人都不过是或主动从贼的无赖地痞,或被裹挟的市井小民。跟着杜金忠可以说连汤都不大喝得上,不过闻闻肉味罢了。 真有本事的哪会在这守门呢。 待最后一个人困惑地说了一句:“……弓?” 这几个人才终于反应了过来! 盅碗摔碎,骰子滚落,第一个人惊骇欲绝地伸手指向旋风一样卷过来的烟尘想要大叫。他嘴巴张开,一支利箭撕裂空气疾飞而来,正正贯入那嘴巴里!直穿了后颈飞入了昏暗的城门洞里消失! 旁的人吓傻了! 紧跟着第二箭贯穿一人胸口! 终于有人发出惊叫,余下两人转身就往门洞里跑。纯纯只是为了逃命,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守卫城门的职责。 但对方哪里知道呢。 十数道破空声响起,才跑出两步的两人背后同时身中数箭扑到在泥路上。 马蹄声紧跟着就到了!狠狠踏过几具尸体。 暴喝声响起:“控制城门!控制城门!!” 城楼子上躲着太阳睡觉的兵丁被吵醒,又懵逼又恼火:“吵什么呢!再吵老子一泡尿淋你们嘴里!” 他也不听下面乱糟糟地到底是怎么回事,爬起来就要解裤裆,解到一半忽然觉得不是太对。从箭垛里探出头去—— 妈呀! 什么人! 要干吗? 兵丁一下子吓醒了。 他没有直面来人,反应时间比城下那几个长一点,反应过来是有人杀入方城了。他在城上,逃是没处逃的,想起来他有锣! 他得敲锣! 这本就是他在楼上的职责! 只他才从墙上取下挂着的锣和槌,已经有人抢上了城楼。 冷光一闪间,喉头已被刺穿,热血喷射。锣还没来得及敲响,咣当掉在了地上。叫黑色靴子一把踏住再发不出声响。 叶五郎抹了把溅在脸上的血沫子:“清城楼!” 四下看,城楼上除了这一个刚杀的,竟不见人影。 众人涌过去一脚踹开楼上铺房的门,却刀光闪动,有人从里面冲杀了出来! 原来里面十几个人原正和楼下一样正在躲懒赌钱,只推了那一个人出去巡墙。刚才这些人听见声音不对,俱都拿起了兵刃,听着声音埋伏在门口。 待门一开,便大喝着冲杀出去。 他们不知道,领队的五郎也是第一次夺城战,其实也是浑身紧绷着。见到敌人冲杀出来,气势还挺猛,当下不假思索,一杆长枪已如银龙出水,奔着来人咽喉便去了! 这些人原就是乡间无赖,素来只会欺软怕硬。从前摆出凶恶架势,百姓便腿软求饶,任他们予取予求了。哪知道冲出来迎面是青衫皮甲的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一片银光闪动。锋利冰冷的枪尖甚至看不到残影,便扎透了喉咙、胸口,短短几息间收割了数条人命。 众人顿时魂飞魄散,胆小的直接扔了武器跪地磕头求饶:“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在从前,杜金忠带着一伙子散兵逃入唐州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求饶,然后加入,然后一起为恶的。 但这回,这招不管用了。 叶四郎在下面控制城门,叶五郎上楼清理守兵。 既已开了杀戒,他和他带的人都没有犹豫,钢刀在半昏的房影里划出许多道一闪而过的光。 惊叫求饶声戛然而止,血溅了满墙。 正如叶五郎对他父亲所说的,他们早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这个夏天,六姐姐带着他们在外面走了一圈,再不一样了。 “不留活口!” “不留活口!” “持兵者杀!” 没人多看一眼屋里散落在桌上和地上的铜钱、碎银和首饰,强壮的男人们跟着叶五郎转身,只留了一地尸身。 叶五郎快步走到外墙箭垛口,探身向下看。 青衫的叶家军正像潮水一样涌入城中。 城门楼没有示警,城门里面驻扎的守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方城城里,响起了马蹄声,脚步声,兵刃声,呼喝声,尖叫声和骂声。 短兵相接! 交错,纷杂,无序,激烈! 南城门附近的百姓人家,惧都关死了家门,躲在桌下、床底、柴房的柴垛里。 或者一家人无处可躲,紧紧相拥在一起,发抖。 这又是什么人杀来了方城? 方城是不给他们这些艰难苟活到现在的人生路了吗? 丈夫搂紧妻子,妻子抱紧孩子,俱都流下了恐惧的眼泪。 第24章 宴请 杜金忠今日宿醉没起来。 叶家堡的三郎君离开之后, 他立刻就派了人去联络他那亲家。 叶家堡的叶四老爷竟想拉拢他共谋叶家堡,对他和亲家来说是个多大的利好啊。 他兴致勃勃地派人去通知马锦回。 昨日傍晚南阳便来人了。 他亲家没来,只派了幕僚来, 颇扫兴。 说实在的, 杜金忠特别烦文人这一套。 装什么大脸。 但到底是要做儿女亲家的, 不好现在撕破脸,还是和那幕僚喝了个天昏地暗。 今天睡到日上三竿醒来,迷迷糊糊地想, 昨天都商议什么了? 哦,是了, 叶家堡那个女人给他亲家发了帖子, 要他往叶家堡作客。 杜金忠的意思是借着这个由头,与叶四老爷里应外合,当场斩杀叶家堡那女人。 但幕僚却说他那东主杜金忠的亲家已经考虑过这个方案,给否了。 因他担心在叶家堡动手, 那女人手下众多,万一战况激烈, 不免有些危险。有些“坐不垂堂”那意思。又想先踏实去叶家堡赴约,探探情况, 再由南阳回邀,把那女人引到南阳县再动手,比较稳妥。 呸, 没卵子的胆小鬼! 怕球! 杜金忠在方城盘踞得久了, 裹挟了许多百姓, 渐渐膨胀, 其实不大能认得清自己的真实情况了。 总觉得自家实力与叶家堡是该不相上下的。 正琢磨着, 隐隐听见远处有嘈杂纷乱的声音。他掏掏耳朵, 正想问“外面怎么回事,可是大街上有人打架了”,已经有下属破门而入:“不好了!大当家!不好了!” “有一伙人,要夺城!” “夺啥?”杜金忠都懵了。 “夺城啊!”属下以为他宿醉未醒,脑袋都炸了,吼起来,“夺咱方城啊!”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4节 杜金忠不是没醒,他是真的有点懵。 方城有什么好夺的?他都有点不想要了。 看来看去,离得近的,就属邓州最肥美。要夺去夺邓州啊,夺南阳、夺内乡、夺穰县去啊! 夺个破方城干嘛? 哪来的傻子? 虽搞不清状况,被人杀进城了,也不能躺着不管。 杜金忠匆忙披挂,拿了武器,先登上府墙看了看情况。这一看,就知道不好。 虽是巷战,那些青衣的兵士却不是乱杀——长矛、短刀、护盾,盾手掩护冲击,长矛缝隙突杀,刀兵护卫侧翼。五人一组,灵活配合。 这…… 杜金忠很久没有见过这阵仗了。 这都是从前在宣化军常见的配合。 这是正规军,这是兵啊。 而被攻的一方,杜金忠自己的这一方,就没法看了。 流氓地痞,无赖恶人,随便举把镰刀、木棒也就算是一个兵了。欺凌百姓可以,面对真正受过军事训练,进退配合有度的正规军,直接就稀烂。 杜金忠这几年过得淫靡荒乱,腰围渐粗,肚腩渐大,脑袋日渐一日地膨胀。 今天突然无比地清醒了。 仿佛他又是当年宣化军的那个仁勇校尉了。 他从梯子上下来,无比果决地下令:“走!” 亲信们还以为是要开门迎战,准备提刀上前,被他飞起一脚:“蠢货!走后门!” 敌人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他现在根本来不及召集部下。且刚才隐隐似乎听到什么“不留活口”? 大丈夫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走!牵马去!” “我儿呢?快去唤我儿!” “南阳那个?日你祖宗!谁有功夫管他去死!” 叶三郎带人禀告叶碎金:“杜金忠往北门跑了!” “倒有眼色,知道逃命。”叶碎金大笑,一提缰绳,“走!跟我追!” 叶家军首战,叶碎金必要开门红,必要有人祭旗。 “不留活口!” 杜金忠带了几十人从北门逃出了方城。 带的都是身边的亲信,也称得上是精英了。至于留在城里那些,他并不在意。这些年的经验教会了他,裹挟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滚雪球似的壮大起来。 然而没跑多久,身后就响起了暴烈的马蹄声,追兵来了。 这一回,终于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一面“叶”字大旗随着烈马疾驰,迎风招展,格外扎眼。 尤其那追兵跑在最前头的,竟是个女子! 他娘的!是叶家堡!是叶家堡那女人! 定是叶老四和叶三郎事不机密!叫她先杀了来! 杜金忠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忽然说:“追兵不多!” 看着也是几十骑而已,想来大部分兵力都留在城中巷战了。巷战最是缠人,且分散开一时半会不好收拢人手。 杜金忠也是个狠人,一时畏于形势想暂避锋芒,却也不甘心就这么丢下经营了几年的基业。 他回头看了又看,尤其对方打头的极有可能就是叶家堡那个女人,如果擒贼擒王……杜金忠把心一横,大喊一声:“狭路相逢勇者胜!干他奶奶的!” 一群人从撤退转为迎战,为了不减速影响冲锋之力,马匹在旷野间兜个圈子,扬起一大股烟尘,调头拔刀冲着叶碎金而来。 他儿子眼力好,大喊一声:“爹!是叶三郎!” 杜金忠这时候也看见了叶三郎! 他娘的!原来不是叶三郎事不密!什么篡夺叶家堡,根本就是骗人的! 杜金忠大怒!他都没去招惹叶家堡!叶家堡来倒来诓他! 他一个破方城,无所产出,他叶家堡居然也不放过! 不给人活路,狗急了还跳墙呢! 杜金忠挟了怒意拔刀,催马冲锋。誓要先杀叶三郎,再生擒叶家堡那女子! 天干物燥,两股烟尘对向而冲。 叶家堡这里,当先一骑突然提速冲锋。 不是别人,正是那女子。 也好,那就先擒了这女子,再杀叶三郎! 两匹烈马正向相冲,越来越近! 杜金忠心中不由自主地闪过念头:这叶家堡女子……生得可真美! 眼前银光一闪,胸口一凉,大地忽然下沉,旋转。 他仿佛飞了起来。 叶碎金一个照面,雷电般出枪,锋利长枪便扎透杜金忠心口。 她没有收枪让尸体坠落马下,而是大喝一声,借着两马对冲之力,将杜金忠高高挑起,在碧蓝天空甩出一道弧线,把那喷洒着鲜血的尸体抛到了身后。 重重坠地,砸起一片尘土。 叶碎金马蹄不曾停顿,直奔来人杀去,一枪封喉,将紧跟在杜金忠后面的他的儿子击杀! 那杆“叶”字大旗紧紧跟随着她杀入了敌人当中。 叶三郎诸人马蹄踏过杜金忠父子,只慢一步,亦杀了过去。 一片冰冷的金属相撞声激烈响起! 混战中,数杆长枪,银光闪闪,收割生命。 叶家堡的年轻一代,从小小的方城开始,追随着叶碎金,踏上了一条铁与血的道路。 上一世,他们一个个倒在了半途中。 这一世,叶碎金要带他们走到终点。 七月初五,内乡、南阳、穰县三县的县令如约而来,赴叶家堡之邀。 叶家四老爷在短亭相侯,脸上带着笑拱手:“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虽他嘴上这样说,但三个县令从前都跟他打过交道的,还是能感觉得到,他对他们没有从前的敬重了。 从前那种,白身百姓对于“朝廷命官”天然存在的敬重。 内乡县令和穰县县令虽然矜持却也客气。独南阳县令拉着个马脸,神情看不出喜怒。 叶四叔迎着三位县令和随从往叶家堡去。 路上,内乡县令忽然“噫”了一声,抬手遮挡阳光眺望,指着远处问:“那边是些什么?” 有些矮矮的东西突出地面,一侧高,一侧低,斜斜的像半边屋顶,两侧还有土坯墙。但若说是房子,又未免太矮了。成年人得弓着腰才能钻进去。 叶四叔道:“地窝子。” 地窝子?内乡县令倒是知道。他道:“那不是北边才有的东西?” 叶四叔道;“是,听说就是北边学来的。” 叶碎金口述的,杨先生勾的图,大小尺寸功用又仔细地讨论过最后才定下来的。一间可住十人,正好是一火。 在地上向下挖,空间下沉,上面围上三面土坯矮墙,斜屋顶直插入地。 虽然不大好看,但是实用。 更重要的,一个是省钱,一个是快速。在冬天到来之前,就能盖出足够多的来了。 穰县县令问:“这干什么用?” 叶四叔道:“住人的。” “谁住?” “家里部曲。”叶四叔道,“哎呀,人越来越多,住不开了。” 这话说得,听着不是那么叫人舒服。 反正邓州三个县令都不大舒服。尤其南阳县令马锦回,一张脸更加难看了,沉声道:“夏收才完,马上要种豆了,你们这样靡费人力……” 叶四叔豪气一挥手:“不费,都是堡主先前抓回来的闹事抢粮的那些人。” 抓回来先给坞堡修墙挖沟,把许多积了许久失修的地方都修好了。 待叶碎金的规划图画好,地窝子的尺寸规格定下来,就开始叫这些人开始盖地窝子。 真好用啊。 只这话说出来听在三人耳朵里更不是滋味了。 总觉得好像被威胁了。 马锦回一直拉着脸,待终于到了叶家堡,他四顾看看,问:“尊堡主呢?” 在他看来,以他的官身,叶家堡堡主叶碎金就该亲自迎候才对。 过去虽然都是叶四叔出面和他们应酬,但是叶家堡真正的主人到底是叶碎金这个年轻女人。也是她倨傲地邀请三人到叶家堡作客,怎地他来了,却不见她人? 若是坐等在堡里不出迎,未免太下人脸面了。 叶四叔丝毫不慌,拱手道:“敝堡主外出临时有事绊住,尚未归来,还请三位见谅。敝堡主使人带话,今日必归,想来也快到了。暂且先由叶四招待诸位。” 说着,一伸手:“请——”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5节 内乡、穰县县令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带着矜持又不失礼的微笑提缰夹马向内走去。 南阳县令马锦回的马走在最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四叔一眼。 叶四叔有点明白那一眼的含义——南阳和方城挨着,来往十分方便,三郎去过那一趟后,搞不好杜金忠已经跟这厮联络过。 他只笑吟吟地:“马大人,请。” 马锦回觉得叶四老爷跟他该是有点默契的。 只恼都几日了,杜金忠那边怎么没声了?幕僚去了也一直不回来。杜金忠那里掳了许多美貌女子,还送过他几个。幕僚定是趁机在那边享受女色,故意拖延不回。 他等到昨天都不见人,已经又派了人过去催,但直到今早也未见人归。只好在信息不明确的情况下,先来赴约了。 没联络好,也没有准备,今日是必不能行事了。 不过正好,说不得趁今日和叶老四直接接上头。话说叶老四有儿子的吧?女儿嫁给他家,可比嫁给匪兵之子强百倍…… 众人各揣心思,被延请至坞堡中。 直直的一条大路,尽头便是堡主府。 叶府的主人只有叶碎金和赵景文。其他如叶四叔,都各有自己的宅子。 今日叶四叔暂代了主人身份,替叶碎金招待客人,将三人迎入叶府大堂。 案席早已摆好,三个文人官职是一样的,互相推了半天,按序齿排了座位在左首坐下。 叶四叔和叶家其他人分坐了右首。 上首的主人座位也摆了几案,只空着,未有人坐。 来者是客,先礼后兵。 先酒水来往几轮,菜肴流水似的上来。 甚至有从没吃过的菜式,令三县县令不由微微收起了小觑之心——只有世家大族才会有许多私房配方。虽听说过叶家祖上曾是前前朝的武将,但还是小觑了,一直将他们当成了普通的土豪乡绅。 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菜肴丰盛,歌舞尽兴,酒已过三巡。叶四叔看看时辰,叶碎金还没赶回来,但她派回来的人交待了,让他只管照计划行事。 叶四叔拍拍手,音乐静止,伎子们退下。 都知道,要说正事了。 三县县令凝目。 “自宣化军没了,各地皆乱,独邓州有我们叶家堡一力支撑。也算不负父老乡亲的期望,到底是护住了这一方安宁。让乡亲们还能过得下去。”叶四叔道。 “只叶家堡为承担这一份责任,付出甚巨。” “想宣化军驻守时,就食唐州、随州、复州、郢州和邓州五个州。” “思来想去,我们叶家堡没宣化军那么大的本事能护住五州。但护住邓州一处,还是可以的。” “叶家堡既担了守卫邓州之责,便理应于邓州就食。” “今日请三位过府,便是告知三位,从今日起,叶家堡要担起邓州主人之责。” “从今日起,三县民政,叶家堡决断,三县税收,皆上缴叶家堡。” “三位不必惊慌,从前三位担什么职务,今后还担什么职务。只要三位为官清正,缴税及时,以后咱们必长长久久,红红火火。” 行吧,内乡县令和穰县县令心想,总算图穷匕见了。 只有南阳县令马锦回勃然大怒:“叶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第25章 夺取 众人的目光都投过去。 大堂中的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下了, 已经不见了衣光鬓影,堂中侍立的,都是带刀的叶家部曲。 内乡县令和穰县县令都低头假装喝酒。 叶四叔斜着眼睛:“我自然是知道。那马大人可知我在说什么?” 马锦回不管是打算和谁合作, 都并不表示他就愿意让他们任何一方压在他头上。 正相反, 他始终认为他才该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 而不是这些匪兵或者白衣百姓。 终究,他才是官。 “新朝既立,皇权天下!”马锦回站起来, 满面肃穆,“率土之滨, 莫非王土!” 短短片刻, 他已经想通。叶家堡狼子野心,他们要是想骑在他头上,还是把女儿嫁给杜金忠之子吧。杜金忠虽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但蠢货好控制。 他义正辞严地道:“邓州不过一时空虚而已, 待今上腾出手来,自然会委派新的刺史和各级佐官。道、府建制指日便可恢复。便是重建宣化军, 也不是难事。本官劝你们叶家堡莫要糊涂。便今日吃进去,待来日朝廷腾出手来, 一样得吐出来!” 他姿态高高的,声音冷冷的。 然而很显然叶家堡四老爷和其他人都并不买他的帐。他们的神情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嘲笑。 马锦回摆出官威一番恫吓,竟无甚效果, 不由恼羞成怒。 他袖子一甩站起来, 把手往身后一负, 倨傲地道:“也不瞒诸位, 本官近日已经联络了宣化旧人, 打算上表朝廷, 重建宣化军。” 提到“朝廷”,他还向京城方向揖了揖手,以示尊敬。 “叶家堡本是良民,于昔日平乱又有功。”他道,“我劝尔等,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奏表中我替尔等请功,未尝不能得个一官半职。尔等若是痴心不改,待朝廷……” 话未说完,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脆脆地响起:“联络可是他?” 一颗球从外面飞了进来,骨碌碌在地板上滚动。 马锦回因是站着,第一个看清楚这“球”。他“啊呀”一声向后踉跄,摔坐在椅子中,险些仰过去。 幸而身后的叶家部曲身手利落,一抬脚蹬住了,屈膝发力,把翘起的椅子又推了回去。 马锦回才没当众出大丑。 内乡、穰县二县令亦都倒抽凉气,抓紧了椅子扶手。 因那颗“球”不是别的,原来竟是一颗首级。 这首级满面虬髯,双眼圆睁,是个死不瞑目的男人。不是旁人,马锦回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与他曾经见过面密谋过的他那方城的亲家杜金忠! 叶四叔的表情松快起来,站起来道:“怎地耽搁这么晚才回来?”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步铿锵,迈进大堂,目光扫视过去,一张脸孔粉面含威。 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纷纷起身。 “堡主。” “主人。” 内乡、穰县二令亦起身揖手:“叶堡主。” 叶碎金对二人微微颔首,对叶四叔无奈道:“琐事太多。” 她一战便定了方城,完全在计划之内。而后清理余孽,需要个一两天,也在计划之内。 计划之外的是那些终于发现新来的这股人马不滥杀百姓、不强夺财物、不奸淫妇女,却对杜金忠余孽刀下毫不留情的百姓们,蜂拥出来拦路喊冤。 哭声响震了方城,俱是血和泪。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生食了杜金忠。 幸而叶碎金早有安排,方城一定,就派人快马回来接杨先生过去。 故而她虽未归,叶家堡也已经知道方城的情形,马锦回的种种表演在他们眼中就格外地外强中干、虚张声势。 叶碎金与叶四叔打完招呼,转头看向马锦回:“马大人,这是方城贼匪杜金忠,你可识得此贼?” 马锦回全没了刚才的威严,他几乎瘫坐在椅子中,抓住扶手紧紧抠住。 到这会儿,不仅是他,内乡县令和穰县县令也全明白了,怪不得叶碎金今日竟不在叶家堡——她去方城釜底抽薪去了! 马锦回脸颊抽动几下,忽然站了起来。 内乡和穰县县令心头一颤,以为马锦回要血性爆发跳起来大骂。两人一瞬脑子里都迟疑挣扎要不要上去拦住他。 好歹同僚一场,一起在邓州坚持了好几年,不拦吧,良心过不去。拦吧,很怕叶家堡刀下不留情,连累了自己性命。 真个好生纠结! 哪知道马锦回站起来,高声赞道:“叶堡主高义——!” 他指着他亲家的大好头颅,怒斥:“下官这些时日走访宣化旧部,听到的全是此人作乱方城的恶行。叶堡主为民除害,实乃是替天行道!邓州、方城……不,邓州、唐州正需要叶堡主这样德高威重之人为百姓做主!” “下官斗胆,请叶堡主掌领邓、唐二州,救百姓于水火!” 他说着,一个大揖揖了下去,袖子垂地,头都快低过膝盖了。 内乡、穰县二令神情麻木。 都“下官”了。 无耻。 想说的都被他抢了。 无耻之尤。 叶碎金扯扯嘴角一笑,大步走上前,在主位坐下:“都坐下说话吧。” 叶家堡诸人纷纷落座。 内乡、穰县二令安静落座。 马锦回哪敢坐,他的腰就没敢直起来。 叶碎金问:“马大人觉得,我可以?” 马锦回终于抬头,凛然道:“自然可以!此乃邓州、唐州百姓日夜所求,众望所归,叶堡主万万不要推辞!否则,某第一个不答应!” “那好,来人,上笔墨!” 叶碎金拍拍手,就有人麻利地收拾了马锦回的桌案,酒饭菜肴撤下,桌案抹净,笔墨纸砚整齐摆上。 侍从们动作麻利迅速,嘁哩喀喳地让人眼花缭乱。 “那就烦劳马大人,代我修书一封,上表朝廷。”叶碎金支支下巴。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6节 只要不收他狗命,让他做什么都没关系。马锦回乖巧地回到座位,提笔蘸墨,向叶碎金请示:“要向朝廷上奏何事?还请堡主示下。” “头一个,当然是以我的名义,贺新帝登基,国朝新建。”叶碎金毫不犹豫地道。 对这事,她早就思考很多天了。 如今叶家堡根本没有对抗新朝廷的能力,但离得这样近,若跳得太高引起注意,就怕真如马锦回说的那样,一旦新朝廷腾出手来,就要收拾她了。 “称臣。”她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今上既已登基,九五之尊,我叶碎金心向王权,自然要称臣。” 这个朝廷能维持多久,怎么崩塌离析,她心里都有数。 她可不是什么大丈夫宁死不屈、宁饿死不食周粟的有气节的读书人。 再说了,读书人也不见得就有气节。 刚才马锦回一口一个朝廷,张嘴闭嘴本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是新朝委任的官,对新朝廷一腔热血忠心呢。 光用耳朵听,谁知道他实际是大魏的官呢。 这还是科举考试考上来的文人呢,都尚且如此,叶碎金更没顾忌,说称臣就称臣,实力不如人时低头称臣又怕什么,又不会掉根毛。 对这一条,叶家堡人完全没有异议。 叶四叔甚至觉得很欣慰,觉得这才是正道。要是朝廷能认可他们的存在就是最好的了。 “唐州还不在我手里,咱们只说邓州吧。”紧跟着,叶碎金道,“上奏陛下,请陛下封我做邓州刺史。” 大魏朝中期出过女帝,女官也曾一时盛行过,不过多在中央,围绕宫闱。尚没有女子能出任刺史这样的地方大员。 叶碎金可真敢! 叶四叔都抽了口凉气,犹犹豫豫地看了叶碎金一眼。但想了想,暗暗叹口气,又袖起手来。 听叶碎金要做刺史,马锦回简直浑身都刺挠!一口牙要咬碎! 叶碎金把他要走的路给走了!他勾结杜金忠,就是想趁朝廷空虚,占据邓州,然后再反过来让朝廷承认他。他的目标就是想做邓州刺史! 马锦回心里大恨,面上不敢怠慢,一笔楷字端端正正,正是官员奏表上疏要用的字体。 咬着牙,含着血,替叶碎金代笔。 叶碎金还没完。 “请陛下许建邓州军,以护百姓平安。” “请陛下许我节制邓州军,就食邓州。” “咱不提唐州,但告诉陛下,方城已经并入了邓州。” 军权、政权要过明路,且要让中枢那些人觉得,什么叶家什么叶碎金,甚至连拿下隔壁唐州的力量都没有,不过一地头蛇想要个名分。 小小邓州不过三县,算上方城也就是四个县。 小事。 现在新朝中枢腾不出手来,却因为新朝初建正需要四方认可,叶碎金主动称臣,不过要一小小邓州。 小事。 大概率就允了。 待日后,若叶碎金依然还没有能力与朝廷对抗,朝廷腾出手来,比起这个早就称臣的邓州,也肯定是先要去捶那些不肯称臣的刺头。 说不得,还要拿主动称臣的邓州作表率。 这些,马锦回一个老官油子全都能想明白。 越是明白,越是恨得不行。 手里却笔走游龙,一篇中规中矩的奏表就写好了,还习惯性地于文辞上润了色,想来京城的人读到,都会赞一句“好文采”。 写完,吹一吹,恭恭敬敬捧着交给叶碎金。 叶碎金快速阅览了一遍:“字好,文采好!很好,都很好。” “阿锦。”她抬眼,带着笑,表示非常满意,“砍了他。” 段锦手起刀落,马锦回一颗头颅飞起,血溅了当场。 一切盘算,皆灰飞烟灭。 终不过是,乱世小人物。 第26章 任命 叶府大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隐隐却有轻微地格格声作响。 众人循声望去, 看到穰县县令的袖子和衣摆都在微微抖动。 原来是上下牙齿不停磕碰的声音。 叶四叔有些发怔。 虽听了儿子们侄子们讲在外面杀人的事,可终究眼前这个是个朝廷命官啊。虽然是大魏朝任命的。可一般,这种官只要肯认新朝廷, 新朝廷也就认了他们了。 叶四叔有一种……上了船下不去的感觉。 叶碎金这侄女, 叶家堡的掌舵人, 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 …… 嗐,不管往哪里带,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在别人眼里, 他叶四和叶碎金就是绑一块的。 起码在这件事上,叶四叔是清醒而坚定的。 “怎么就杀了?”他问了一句。替坐在那里衣摆都在抖的穰县县令问的。 叶碎金道:“把那两个带上来。” 穰县县令还以为说的是他和内乡县令, 以为要把他们两个带上去也砍头, 差点厥过去。 内乡县令却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 穰县县令都快哭了。 还以为今天要交待在叶家堡了, 哪知外面忽然有人架了两个人进来扔在了地上。 那两人扑倒在地,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马锦回双眼圆睁的的头颅。不远处, 还有杜金忠的头颅。 其中文士打扮的那个人机灵,爬着过去求饶:“叶堡主饶命, 小的只是个门客!只管传话!是那马锦回胆大包天,想联手叶四老爷伏杀堡主,夺取叶家堡……” 叶四叔:“啊呸呸呸呸!” 晦气。 众人大笑。 众人如今都已经知道前些日子叶三郎过去杜金忠那里探虚实用的计策。但愈是这样, 愈是说明叶碎金和叶四叔之间已经修复关系, 互相信任, 叫人放心。众人便无所顾忌地哄笑起来。 “四叔别生气。”叶碎金笑着挥手叫人将二人拖出去, “他们以己度人, 自然就信以为真了。他们不懂, 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 叶四叔心中一酸,忙肃容道:“正是。” 他问:“那个奏表,要送到京城去吗?” “自然,不然谁给我封官?”叶碎金笑道。 叶四叔有点忐忑:“京城咱不熟啊。” “没关系,偌大一座皇宫就在那儿,跑不了,去了直接报邓州名号,说是来给皇帝送登基贺礼的,他们不敢拦。” “还要送礼啊?” “自然要送,我们求人办事啊,哪有不送礼的。” “不仅要给皇帝送,还要给皇帝的女婿送,这个女婿说话可管用。他若给咱们帮腔,这件事十拿九稳。” 晋帝十分宠爱长女,为她找了个非常能干的夫婿,爱屋及乌,也非常信重这女婿。 后来晋帝驾崩,也是因这女儿女婿要跟他的儿子们争大位,一个才统一不久的王朝便又崩坏。 最后,这女婿得了天下,改了国号,又是一朝。 再往后,赵景文联手了晋帝的儿子们,杀了女婿。但后来打压晋帝的儿子们又耗费了他不少的精力。 打天下,坐天下,安天下,没有一件事容易的。 赵景文,其实也挺能耐的。 叶四叔困惑叶碎金怎么知道京城那么多事。 但他更多的吸引力被这件事本身吸引过去了,他摸摸后脑勺,总有点不信:“刺史啊……” “一个名头罢了。”叶碎金道,“不管怎么样,咱顶着这个名头,朝廷以后想收拾周围,也不好意思先收拾咱们。” 她问:“营房盖得怎么样了?” 叶四叔道:“第一批已经差不多了,招来了人直接可以入住,接着盖第二批。” 叶碎金点点头:“等招了人,人手就更多了,盖得就更快。” 叶四叔打包票:“以这个速度,不到冬天就都能完成了。” “试过了,地窝挖好,先火烧烤硬化,再铺上秸秆和干草,木板做床,隔绝湿气没问题。“ “门口挖个火塘,墙上留个风口,热气呼呼地钻,跟火炕那意思差不多。就是最冷的日子也能撑过去。” 他两个讨论起来,仿佛内乡、穰县二令不存在,仿佛地上两颗头颅不存在。 但内乡县令忽然拱手,打断了他们:“大人。” 好一声“大人”。 叶碎金含笑望过去:“何令。” 内乡县令姓何名舟,字远涛。 他一声“大人”,华丽转身,从前魏的命官,变成了叶碎金的下属。 他拱手问:“敢问大人,可是要募兵?”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7节 “正是。”叶碎金道,“何令有何见教?” “下官不知兵事,岂敢乱言。大人既要建邓州军护邓州平安,此乃邓州百姓之福。“他揖手,“请大人放心,下官与孙令,必当全力配合。 穰县县令姓孙名向学,字子文。 孙向学现在恨不得抱住何舟狠狠亲几口! 倒也不牙关打战了,忙有样学样地向叶碎金揖手:“何令所言亦是下官心中所想,大人有命,我等必全力配合。” 大难不死,直有些虚脱之感。 叶碎金求封刺史的表文都还在案头搁着呢,他们已经喊上“大人”了。 很识时务。 叶碎金现在就需要这样的人。一地民政,也不是什么人说拿起来就能拿起来的。叶家堡的人目前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二位有心了。只现在,邓州四县,南阳、方城两地空虚。何令……”叶碎金颔首,以琼琚报木瓜,“你可有什么人推荐?” 她此话一出,何舟和孙向学心里都踏实了。二人知道,他们在邓州只要不像马锦回似的图谋叶家堡甚至想暗算叶碎金的性命,那就算是稳了。 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官照样当,不过就是把该缴的税交给有能力收税的人罢了。 内乡县令何舟尤其稳了。 他略思量,道:“内乡县丞秦怀鲁,虽非进士出身,但知政务通钱粮,稳重强干,可为一地之令。” 叶碎金抛出两个空缺,他很谨慎地只推荐了一个,并不贪心。显是十分有分寸知进退的人。 穰县县令孙向学有些羡慕,但叶碎金没点名他,她刚才谈笑杀人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也不敢造次,只眼巴巴地看着何舟向她荐人。 叶碎金想了想,道:“方城那边,该杀的都杀了,清理的比较干净,让他去吧,从头来起。南阳……” 她的手指节在几案上敲了敲。 这个习惯是很久之后才养成的。在深深的宫闱里,不动刀兵,全要靠脑子,一人思量难决的时候,便忍不住用曾经握枪执刀的右手轻叩几案、扶手,天长日久,形成了习惯。 人的气质与气势是与外貌无关独立存在的一种玄妙的东西。 叶碎金如今身体年轻,那从宫闱朝堂中带回来气势却不曾消失。她指节轻叩的时候,堂中的人都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压迫感。 太奇怪了。 何舟心想,明明不过一个年轻女人。 不过,他将这种压迫感归结于——她太能杀人了。 毕竟地上还有两颗头颅、一具穿着官服的尸体,大滩的血还没打扫,腥气一阵阵地往鼻子里窜。 是的,一定是因为这样。 “四叔。”叶碎金问,“忠远堂大伯家的六郎,如今可在吗?” 一族枝叶繁茂,便会有许多分支。忠远堂是其中的一支。 叶碎金提到的忠远堂的六郎,与她已不是本家,是旁支了。 后来,本家血脉几乎全部凋零,只剩下断了一条腿的十三郎和一些晚辈。叶碎金小心呵护着他们。 但他们太年轻了,也不可能再有机会领兵,赵景文亦不会给他们立于朝堂的机会。为了他们的安全,叶碎金也不逼迫他们非要成才不可。 在赵景文手里做个富贵闲人,是她这长辈给本家子弟安排的最好的前程。 如此,她和赵景文都安心。 忠远堂的六郎叶敬仪甚至都不能完整地演一整套叶家枪。他是叶家旁支子弟弃武从文的典型。 但他是个能干的人,前期一直跟着叶碎金,后来跟着段锦。 杨先生离去后,她能用的人不多。 良禽择木而栖,有点能力的都更愿意跟着赵景文。 只有姓叶的人注定了跟她绑在一起,无法解开。 叶敬仪一直有求学的心,奈何世道乱,家里人不肯放他出去。 他自己偷偷跑过好几次,都被捉回来过。他家那一支虽然不至于清贫,但也只是普通殷实之家。每一次他偷跑,他父亲都是来求叶四叔,叶四叔便派了人骑马去把他绑回来。 叶四叔一听她问,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有些不乐意:“本家又不是没人。” 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 最大的那个,是他亲儿子呢。 就算不给小辈,还有你四叔五叔,这么多人呢。 一个县令呢,当官!怎地先给旁支去? 叶碎金有些无奈。 但也怪不了叶四叔。这个时候拿下邓州大概已经是他想象和眼界的极限,已经顶到头了。 拿下邓州后分红利,一个县令的位子在他眼里,已经是大饼切开后很大的一块,自然该先紧着本家分。 这思维也没什么不对, 错只错在,叶四叔还不知道,叶碎金想烙的这张饼……到底有多大。 第27章 子弟 “本家子弟都得跟着我, 本家的人都要放在军中。”叶碎金道。 叶四叔顿了顿。他也并不傻,品出些味来。 叶碎金正色道:“四叔,别的都是虚的。” 那什么才是实在的? 是银枪在手, 是军权在握。 那种上了船下不去的感觉又来了。 叶四叔内心深处, 既忐忑, 又隐隐期待和兴奋。 “好,听你的。”他说,“六郎那小崽子, 一套枪都耍不来,倒是读书有点学问。要是承平年代, 说不得能考个状元探花什么的。五月的时候他才跑过一趟, 叫我使人捉回来了。他爹这阵子应该是把他锁院子里了,待我使人去唤他。” “只是……”他又担心,“治县是治县,读书是读书。他读书行, 治县可能行吗?” 毕竟才只是个年轻后生。 搁在叶四叔眼里,大部分小辈都是嘴上无毛的野猴子, 都得抽着踹着才能听话。 三郎除外。三郎从小就稳重。 但即便是三郎,也不如派个老成的长辈去。 叶碎金道:“南阳就叫忠远堂的六郎去。他不会做官也没关系。何令……” 何舟将身体转向叶碎金。 叶碎金道:“内乡和南阳挨着, 你经验多,怎么治县,有劳你多提点。我们叶家人没有做官的经验, 我这族弟是第一个, 望他能给大家讨个好彩头。” 何舟笑道:“大人放心, 下官必鼎力相助。” 叶碎金道:“各地, 我给你们各二十人。一是护卫你们人身安全, 一是训练当地民壮, 一是……协理招兵之事。” 后两个也就罢了,至于护卫安全之说,何舟和孙向学心里都明白,既是护卫亦是监视。 但他二人既已归顺,一时也生不出二心,倒也不怕,俱都拱手:“大人周全,多谢大人。” 忠远堂的六郎叶敬仪被本家派人唤过来,一头雾水。 他虽被关在家里,也知道堡里今天是有贵客来的,叶四叔怎地唤他过来?他不过旁支一晚辈而已。 更想不到从人直接把他带到了正堂,不仅中间端坐着叶家堡的掌家人--本家的六娘叶碎金,还有一众本家长辈,另一侧则坐着两个穿官服的人,应该就是今日的贵客,可不应该是三个人吗? 噫……地上这大片的暗红色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有点像…… 何舟、孙向学既已经投诚,便没有必要再用人头吓唬他们了。 地上两颗人头已经收了去,地板也粗粗擦过了,但大片暗红色还是能看得见的。 只堂上的气氛已经不紧张,甚至十分亲切随和。 叶碎金看到叶敬仪便很高兴。这还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重新见到已经死去的或者离开的人让人唏嘘感慨暗叹,重新见到还活着、还一直在身边的人则是让人分外亲切欢喜。 “永皙!”她直接唤出了他的表字,眸中都带了笑意。 段锦感受到了那一声唤里的喜悦之感,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位忠远堂的六郎——奇怪。 不是不认识,认识还是认识的,但不熟,真不熟。 按说,能让叶碎金以这种熟稔口气一口叫出表字的,他不该会不熟才对。 别说他,叶敬仪自己都愣了一下。 因为是同辈,年龄也接近,小时候的确是跟这位本家的族姐一起玩耍过。 但这位族姐武力值实在太高,追随在她身边的族兄弟们也都个个战力爆表。他这种根骨普通又不爱练功夫的,渐渐地就脱离了叶碎金的小团体。 待长大,有时候会在街上看着她骑着健马奔驰出城,过年的时候随着父亲去本家串门也看到她跟随在老堡主身边,作为独生女倍受宠爱。 但他与她真的年纪越大就越没有交集了。 怎地叶碎金竟能一口叫出他的表字?他可是年初才蒙老师赐的表字。难道有人特地说给她? “永皙,这位是内乡县的何令。”叶碎金给他引见,“何令,这是我族弟永皙。” 叶敬仪只是个白身百姓,且是个读书人,对进士是很尊敬的,恭谨行礼:“晚生叶敬仪,见过何大人。” “叶郎君不必多礼。”何舟捋须微笑,“郎君年轻有为,以后咱们做邻居,互相提点,彼此关照。” 叶敬仪听得一头雾水,便向叶碎金看去。 叶碎金言简意赅:“永皙,我已斩杀了南阳县令马锦回,邓州如今由我节制。南阳令之位空虚,你权且代叶家堡出任。你与何令为邻,遇事不决,皆可请教。”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8节 这是一个什么天大的馅饼,毫无预兆地就砸到了叶敬仪一个旁支子弟的头上。 连叶四叔都有点羡慕,更不要说叶敬仪自己了。 寻常人,很可能就被砸昏过去了。 叶敬仪在听到叶碎金短短一段,却信息密集到爆炸的告知之后,有几息时间仿佛整个人凝滞了似的,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何舟打眼观察着,很显然,叶敬仪并不是叶家堡的核心人物。 叶家堡的核心人物,要么此刻坐在这大堂里,要么还在方城第一线。 甚至就连那个一身青衫、乌黑革带束着一把劲腰,站在叶碎金身后,随时会为叶碎金拔刀杀人的少年,都比叶敬仪要靠近核心得多了。 但随后,叶敬仪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叶碎金躬身揖下去:“是!” 短短几息的头脑炸裂后,他消化了叶碎金给的信息。 又对何舟行礼:“何令,日后请多担待。” 何舟捋须微笑:“彼此,彼此。” 还不错。 虽看着僵硬些,却也能短短时间内就收敛住情绪。难怪能从旁支子弟中脱颖而出。 叶碎金把引领叶敬仪的任务交给了他,叶敬仪是个可塑之才,对他来说总归是个好消息。 今天这一场宴席,该摊牌的都摊牌了,该杀的也都杀了。 叶碎金留了何舟、孙向学在叶家堡住一晚,二人无有不从。甚至给他们安排在两个紧挨着的院子里,两个人也并不串门,都只老老实实地待在叶家给他们画出来的地盘里。 叶敬仪被叶碎金唤到书房。 “有些突然,但事情都没定下来之前,也不好先把话放出去。”她解释。 “六娘。”叶敬仪真情实感地赞道,“了不起。” 叶碎金莞尔一笑:“来,许多事情你原先不知的,我与你补一下。” 叶敬仪心里知道,今天这一脚进门,几可以算是踏入了叶家堡的核心圈子里了。 他屏息静听。 愈听,愈是心脏跳动,只想大口喘气,却强行克制,维持住了冷静。 叶碎金才迈出去第一步,她需要人才的时候,于这么多叶家子弟中第一个挑中了他。他不能让她失望。 “只是六娘可否告诉我……”叶敬仪问,“为什么是我?派个有威望的长辈去,不是更合适吗?” 叶敬仪既非本家,自忖在族中也非什么惊才绝艳之辈,族人多数习武,但读书之人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也不是只有年轻的。本家的八叔也是读书人。 叶四叔也在书房里,他也很想知道,只适才不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质疑叶碎金,才闭上了嘴。 “南阳被马锦回这经营多年,必定根深。且官场的风气一旦成型,身在其中的人很难从内部去破除。若是让内乡县丞秦怀鲁过去,他身上也带着官场习气,容易被裹挟。若让咱家长辈们去……” 叶四叔支愣起耳朵。 “长辈们做人的经验自然是比咱们多多了,可也因为太懂人情世故,便失之于世故,难免处处妥协退让。那不是我想要的。” “永皙是个读书人,我相信心怀天下的年轻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最是能照清污。所以把南阳托给永皙。” “你也不用怕。做官,你没有经验。但做人,我们都是与生俱来。”叶碎金道,“你只凭着直觉行事就可以。中就是中,不中就是不中。不管那些老官油子如何巧言令色,你觉得不中,那就是不中!” “不要怕得罪人。我会让三兄陪你上任,三兄如今历练出来了。什么人该杀,他用鼻子一嗅就知道。” “事,你只管去放手做。有人挡道,让三兄去杀。” “南阳被马锦回经营得太久,必上下沆瀣一气,不杀几个人给你祭祭官印,服帖不了。”叶碎金道,“不破不立。” 叶四叔“啧”了一声,瞧把他儿子当牛使唤。 但他心里高兴。 三郎虽是“陪着”去的,但也能听得出来三郎在叶碎金心里的分量。 她认为三郎是可以代她在外行事的。 “中,就叫三郎陪敬仪去。”他道,“该杀的杀。” 叶碎金说起“杀人”的时候,轻描淡写。 可叶敬仪却额上生汗。 最近的确是听到了许多事。虽然他被他爹关在了院子里不许出去,但每日饭桌上他爹总是会讲许多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那些新鲜事。 叶家堡最近的所为让每一个生在叶家堡或者依附于叶家堡的人都觉得特别长脸面。 杀人什么的,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热血沸腾。 可真落在眼前,落在自己身上,叶敬仪才觉出来压力巨大。 有一道门槛高得似乎迈不过去,可叶碎金和本家的三郎,都已经在门槛那边了。 “好。”叶敬仪在袖中紧紧握拳,郑重地道,“必不负六娘所托。” 读许多书,有许多想法,许多志向。奈何世道不好。 如今有人伸出手,要把他从狭小的院子拉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他,也要迈到门槛那边去。 第28章 老师 七月种豆。 今年人力压力没那么大, 因六月才丰收了,流民又多,一点粮食便可雇得便宜的短工帮着干活。 宽裕些的人家都舍得这花费, 因人手充裕了, 地下得更多, 将来打的粮食才更多。 都算的过来这个账。 甚至有人用两袋粮食便领回了个漂亮的黄花大闺女。 但也有人笑他笨:“且等到冬天,你瞧着,我用半袋粮就能换回来一个。” 前面那人想想觉得有道理, 便后悔了,又舍不得将漂亮大姑娘还回去, 犹豫再三, 还是领回家了。 最热的暑气过去。 此时,靠典卖物品、出卖劳动力甚至出卖妻子女儿还能换取食物。更差一些的,正如叶碎金曾说的,满地里还可以寻野食。 人还不至于就饿死。 但流民的心里并不轻松。他们知道天气很快就要凉爽下来了。 凉爽之后, 紧跟着而来的就是寒冷。 到时候大地苍茫,万物萧瑟, 冬雪厚及脚踝,他们怎么办? 还能继续往前走吗?听说江南四季如春, 水稻一年三收,有吃不完的粮食。 可许多人走到这里,已经不想再继续走了。 太远了。 对从没离开过故乡的北方人来说, 江南听着很美, 可是太远了。 而且南方分裂已久, 连皇帝的手都伸不过去, 真的就安全吗? 很多人在邓州踯躅不前, 恰是因为一路穿过许多危险穷困之地后, 在邓州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要是能留在这里就好了。 但他们在这里无有恒产,也没有片瓦遮身。夏日里用草席搭的窝棚,必定挡不住冬日里的严寒。 继续走,还是留下来? 许多流民一日日都在犹豫徘徊,彷徨茫然着无法做出决定。 直到七月初,南阳、内乡、穰县三地忽然张贴告示,征召人手。 这消息一出,一下子炸了。县城城墙下搭起的棚区顿时沸腾起来。 “招啥人?” “招兵!” “可是要打仗了?” “不行!二郎你别去!好男不当兵!” “那也比饿死强!听说管饱!” “那……咱也去看看?” “听说也要会种地的!” “俺!俺会种地!俺什么都能种活!” “也要匠人!还要读书人!” “要啥匠人?俺是木匠,有人要吗?” “俺是泥瓦匠!” “走,看看去!” 流落异乡艰难求生的人们蜂拥至县城。城门外的墙上,果然张了榜。 内乡县城门处,刘阿九用力敲锣。 咣—— 围聚的人们被声音震得直捂耳朵。 “听好了!当兵管饭,管吃饱——” “新兵入营,立刻就给一袋安家粮,以后每月五十文,考核录正后,每月一百文,行粮管饱,家属每月还四斗坐粮——” “那边桌子登记——” 光是“管吃饱”一条,便已经很多人动心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9节 因为许多人已经许久没有吃饱过。听到吃饱这两个字,脚底下便不由自主地往那边走。 再听到“一百文、四斗粮”,那脚步变得匆匆起来,生怕被别人抢名额。 这可是两袋粮能换一个大闺女的世道啊。 “排队!排队!”有穿青衫、挎腰刀的人维持秩序。 一排青衫,整齐统一。穿青衫的人,俱都面色红润,身体强健。一看就是吃得饱的人。 这青衫如今邓州谁人不识,这是叶家堡的人啊。 “怎地是叶家堡的人在登记?这当兵是给谁当兵?” “听说,是叶家堡招兵。” “咦,可坐在那里的不是县台大人?” “听说叶家堡的叶堡主,现在管着邓州啦!” “吓,一个女人?” “这世道,谁的拳头大谁当官。谁的拳头最大,谁当皇帝。” “嘘……别胡说!” 纵如今皇权在百姓心目中虽没有过去那么有威严了,到底还是像大山一样让人只敢仰视。 何舟坐在凉棚下,听着周围传来的话语。 叶家堡的堡主叶碎金要主事邓州已经不是秘密。因这消息本就是叶家堡自己放出去的。 何舟也想明白了,不管新朝肯不肯给这个名分,叶碎金都要把邓州握在手里。 新朝若是不认她,大概也一样不会认他们这些前朝的官员。他们如今还能安稳在这里做官,可不是因为北边那个国号为晋的新皇帝,而是因为踞在邓州的叶家堡。 他们已经和叶碎金绑在一起了。 “那到底是谁在招兵?招来的算是谁的兵?” “悄悄告诉你,名义上是邓州军,实际上……就是叶家军。” “……要是叶家堡,我愿意去。” “俺也愿意。瞧,那些青衫黑裤的,一看就能吃饱。” “管吃饱就行!走!去叶家堡当兵去!” 招兵的登记桌案前排的队最长。 有青衫的人管登记,有青衫的人管检查身体,残疾的、生病的是不要的。 被挑中的,当场便可以领走一袋安家粮和五十文,第一个月的饷银。 太平年月五十文当不得什么。可现在没人嫌少,这钱和粮能救命。 城门外有平板大骡车,一个晌午的时间就发走了好几辆大车,拉满了人。 最先上车的那些多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父母、妻儿哭着追在车后跑。 接车的青衫人无奈:“就在叶家堡,没多远。考核后若不合格就退回来。若录正有探亲假。” 家人们听了才稍稍收了眼泪,问:“军爷,我们能去看吗?” 青衫人道:“他们不让出来,你们进不去。不要折腾。真的不远。你们去旁的登记桌看看去,那边有给安置房子田产的,你们去看看,合适的话,分了田地,就能留在邓州了。” “家里有人入伍的,可优先。” 一时间众人也顾不得哭了,都奔去打听怎么回事。 原来不光是招当兵的,还招农人。但凡会种地,便给田。 田在哪里呢?说起来也不算远,就是新近刚并入了邓州的方城。 托杜金忠的福,方城让他祸害得半空了,一路走过去,都是空村子,荒废了田地。 叶碎金在方城的口号是“凡持兵者,不留活口”。她大开杀戒,方城就连城里都空荡荡了。 当然许多人是被裹挟的。 然叶碎金深知“裹挟”是怎么回事。 一个人的坏脓一旦都流出来,变成了恶鬼,是再也变不回去的。所以她不许邓州有乱,也不留方城乱匪的活口。她把恶脓都挤出去,就是为了要把邓州严严实实地经营好。 杨先生在方城做的就是清查人户、田亩、房产。许多许多空荡荡的房子,地板、墙壁都是大片喷溅的暗红色,桌翻椅倒,箱空碗碎。 杨先生快忙疯了。 因为要要抢农时——若来得及,还能种一茬豆子。 安家落户的条件是有人作保,互相连坐。 本来逃荒大多就是整乡整族的,或是街坊邻居一起。认识的人家可以互相作保,若有事,大家连坐。 给房,按人头给田亩,第一年不收税。 许多人好生犹豫,与家人互相对视,难以抉择。 最终,老人或者妻子含着泪说:“就留下吧,走不动了。” 且人的心里,还总是记挂着故乡。邓州总比江南离故乡近,说不得什么时候,还能回去。 于是拉兵的车走了,又有大骡车拉整家子整家子的人,往方城去落户。 至于匠人,叶碎金什么匠人都要。 直接跟着拉壮丁的骡车一起拉到叶家堡去。 内乡县令何舟站在凉棚下望着一辆辆拉满人的车远去。 这是第几天了,拉走多少人了。 叶家堡来的青衫人那里自然是有详实数据的,但何舟不在乎这些数据,他只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县尉站在他身侧:“大人?何故叹息。” 县尉不知道何舟叹什么气。 城墙根下的窝棚空了一半,街上要饭的叫花子、找活儿苦力的骤然少了很多。他作为县尉压力一下子轻了。 县城的整体治安都好多了。 怎地县台大人却反而叹气? “我不是叹,只是感慨而已。”何舟说,“一个女人……” 县尉指了指叶家堡方向:“大人说的可是那位?” 如今连叶碎金的名号都不敢直接提起。 何舟说:“她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她了,这些年见的次数不多,但勉强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真是想不到……” 据他所知,叶碎金从未离开过邓州。 且她父亲去世的那年,她才十七岁,也没有表现出除了声名在外的武力值之外的其他令人惊才绝艳的能力。 但现在,很明显,她有“治”的思想。 她不只是招兵那么简单。她还晓得人口的重要性,知道农事为本,知道对上怎么应付朝廷,对下扯虎皮拉大旗。 这次定下三县,她也只追缴三年的粮税。三年之前的,就此抹去。 这是给他和孙向学留活路啊。事不能办死,这是官场学问。 旁的人不说,便是何舟打过许多次交道的叶家四老爷,便没有这成体系的思维。 若是叶四老爷,何舟可以想象,他至多也就是趁着人口贱,多买些奴婢、壮丁,扩充扩充自家部曲,好多一些打手。 也就这样了。 而叶碎金,何舟只能猜测,或许叶家堡里,她有一位好老师。 经过这位老师教导,使她从一个乡下土堡主脱胎换骨。 当然何舟不知道,这位老师的名字叫作—— 上辈子。 第29章 变化 方城的杜金忠被叶碎金一枪挑了, 整个方城都被端了。杜金忠和他的人这几年在方城吃人喝血刮地三尺积攒的财物都落在了叶碎金的手里。 已经都运回了叶家堡。 三郎、四郎俱都被召回了叶家堡。留下了赵景文、五郎等几个人在那里辅佐杨先生。 杨先生亲自盯着第一批流民入驻方城。 先到有先到的好处,第一批人分到的房子大多齐整,稍加修缮就可以住了。更重要的是, 第一批人分到的田都是良田。尤其是家有入伍者, 拿到的都是上等田。 这批人几乎是一到, 登记了房宅田亩,立刻就被分发了农具,懵懵地被驱赶着下地去了。 时间不等人, 七月整地种豆子,十一月收豆子。 若晚了, 豆子还没长好天就寒了, 会影响收成。 邓州这边收完豆子还要种麦子,种完了麦子这一年才算彻底闲下来。等着来年六月收割。 春日里可以种蔬菜,但没有那么紧张了。 粟和麦的耕种时间有重叠的几个月,只能择其一。方城到底种什么, 叶碎金主意很坚定,还是种粟米。 因粟米是军粮干饼最主要的成分。 粟米保存得当, 能放九年不腐不霉。远长于其他粮食保存的时间。 唐州本就以粟米高产而出名。 杨先生亲自看着第一批人安排停当,所有的接收流程都捋顺了, 才把这边的事交给了其他人,快马赶回了叶家堡。 他好久没有这种忙碌却兴奋的感觉了,走起路来都生风。 一回到叶家堡抓个人就问:“堡主呢?”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0节 叶碎金在军营。 第一批军营是巡视邓州时抓回来的作乱流民盖的。 待一车车新兵拉过来, 先启锅吃饭。虽是只是掺了麦麸的粗粮饼和放了一点肉末、骨头的菜汤, 但管饱。 对于日常吃不饱的男人们来说, 管饱就已经像是进了天堂似的。 狼吞虎咽, 好久没吃过这么饱了。 待吃饱, 分了编制和营房。 营房不是正经房子, 是向下挖的地窝子。但懂行的人看了便知道:“能过冬。” 过冬这件事,随着天气日渐凉爽,越来越沉重地压在众人心头。 新兵入伍讲了规矩分了编制,十人一间营房,正好为一火,火长让他们自己选。 大多数人都是跟着亲戚、同乡、邻居一起的,熟人在一起很容易就推选出火长来。 待各火认明本火人员、营房,手里就被塞了干活的工具——去盖新营房去。 地窝子工艺简单,主要是体力活,人多干得就快。人越多就盖得越快。 一时间营地上热火朝天,不怕后来的没地方住。 叶碎金骑在马上,高高地,遥望着一大片已经成规模的营房。 男人们都打着赤膊,淌着汗。只要给吃饱饭,都舍得出力气干活。 每一批人的任务有额度,只要完成自己的额度即可。待下一批人来的时候,上一批人已经给他们盖好了新营房,开始了训练。则下批人再给下下批人继续盖营房。 如此,不必动用叶家堡现有的人丁。 叶家堡本就靠屯田养兵,自家的人丁先完成自家的农事。叶碎金攻下方城都不敢多耽误,速战速决就是为了不误农时。 “杨先生回来了?”叶碎金听到禀报,立刻快马回到堡里。 杨先生已经在书房等她,正在读那份由马锦回代书的奏表。 “好字。”他赞道。 方城和叶家堡每日都有快马互通讯息,两边人各自都知道对方那里的进度。 这件事杨先生已经知道,叶碎金不必赘述,只交待了自己的安排:“先生和四叔去,我给你们一旅人。” 一火十人,一队五火,两队一旅,便是一百人。 杨先生问:“可耽误农事?” “不耽误。”叶四叔管着庶务,对这些事比叶碎金还清楚,“今年雇的短工多,还便宜。人力尽够。” 何况还有叶碎金之前抓回来的那些,纯纯都是不要花钱的劳动力。 杨先生又问:“三县的税可收上来了?” 叶碎金道:“内乡十分乖巧,最快上缴过来,账抹平了。穰县有点磨叽,但大数不差,小数在补了。不是问题。” “南阳那边三哥开了杀戒,永皙,哦,就是忠远堂的六郎,正在清算。给过来的消息,应该是能比三年的量更多。吃进去的都叫他们吐出来了。” 南阳的县衙叶三郎用血洗过一遍,现在干干净净,办起事来格外地上下通畅了。 “年轻人了不得。”杨先生赞叹,又道,“三郎变化真大。” 这是他的切身感受。 方城定下来之后他才被接过去,已经能鲜明地感受到叶家年轻郎君们的变化。其中叶三郎尤其打眼,仿佛淬过火真金初现的样子。 但叶四叔拿不准杨先生这句“变化真大”是好是坏。 作为父亲他当然也能感受到儿子身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其实令他感到有些忐忑。当父亲们对儿子们失去掌控力的时候,难免都会感到忐忑。 叶碎金却道:“当然,是我三兄呀。” 她的声音中饱含了骄傲。 眼前这点变化算什么呢,才不过是刚刚开始,小荷初露头角,刀锋才显峥嵘罢了。 邓州叶三郎,叶家军左翼将军。 叶碎金本家唯一的兄长。 不管形势多难,她的三兄从未胆怯过、畏缩过。他一直在她背后默默地支持她,包容她。无论她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她战旗所指,他都一往直前。 什么样的血战他都趟过来了,左膀右臂不外如此。 他死讯传来的时候,叶碎金感觉心都碎了。 仿佛利刃自肩头斜削,半边身子被生生削没。 叶碎金话音中坚定自信的骄傲奇异地抚平了叶四叔的忐忑。 “别老夸他,回头夸得他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他高兴地啧道,问,“那我和杨先生去了京城,找谁啊?” “不用找,若能进城,直奔皇宫去。若在城门被拦,就直接报名号,说明白了是来给天子送贺礼的。新帝如今最需要这个。” “皇帝那边,四叔出面。” “皇帝的女婿叫作方硕,杨先生去走动。方硕夫妻名声很好,收钱就办事,不讲虚的。” 叶四叔“噗”地笑出来:“这叫名声好?” “四叔别笑。”叶碎金道,“你要遇到收你钱还不给办成事的,便知道方硕这人有多好。” “那倒是。拿钱不办事,是什么王八羔羔。”叶四叔得承认。 叶碎金拿了礼单给他们二人过目。 叶四叔“嘶”了一声:“这么多?” 显然是心疼了。 “四叔就当它是,买平安的钱。”叶碎金微笑道,“四叔没去过京城,你去京城走一趟,便晓得这钱花得不亏。” 总窝在邓州,窝在叶家堡,难免夜郎自大。 叶碎金安排叶四叔去,也是为了让他开阔一下眼界。人的眼界开阔了,思维模式都会变得不一样。 “四叔不必心疼,别忘了,这一把,咱可在方城发了笔财。” 提起运回来的财物,叶四叔又忍不住咧开了嘴。 打方城之前他只想着要花人力、财力,他没想到居然还能大赚一笔。忽然就对送给皇帝的礼,就没那么心疼了:“中,都听你的。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叶碎金看向杨先生:“先生休息两日?” 杨先生笑道:“休息什么,方城离咱们才多远点距离,跑这点路我不至于就要歇着。随时可动身。” 他精神抖擞,浑身干劲。 叶碎金莞尔,道:“人和东西都是备齐了的,明日出发吧。” 叶四叔道:“这么赶啊?” 农忙之时不盯着点,他总是有些不放心。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 她的四叔其实野心并不大。他最大的野心就是叶家堡,就是把叶家堡传承下去。 他是一个非常典型忠实于祖业,适合守成的男人。同时因为叶家本家他这一代在叶碎金父亲去世后就以他为长了,所以他对叶家堡的责任感强于其他任何人。 当年,他与她争叶家堡,也是出于这种大家长心态。 所以后来眼见着叶家军被一点点地消耗,子弟一个个倒下,他抓着叶碎金的手,死不瞑目。 那一世,他临死前是不是在想,如果当年把叶家堡交给他就好了? 如果交给他,他一定会带着族人们好好地窝在邓州守好叶家堡当土财主。 才不会上赵景文这条逐鹿中原的贼船。 叶碎金压下情绪。 “早去好办事,早去早省钱。” “赶早,人家还稀罕咱们。去晚了,人家稳稳当当了,就不稀罕咱们了,花的钱还得更多。” “四叔,办事得赶趟儿。” “有道理。”叶四叔站起来,“我去准备。” 他离开书房,匆匆而去。 他生得厚壮,背后看过去,肩膀宽宽的。 叶碎金望着他的背影微笑。 一转头,杨先生正望着她捋须微笑。 杨先生比谁都精。 但他不问她怎么忽然知道了这么多京城的细情。 他也不问她对她的叔父怎么就忽然放下了心结。 只要她朝着好的方向走,什么促使她迈开了脚步,杨先生觉得不重要。 宾主二人在阳光里对视片刻,俱都一笑,心照不宣。 第30章 敕封 七月的天气很好, 可是穰县县令孙向学的心情并不好,他长长叹了口气。 补缴的三年粮税总算是凑齐了。 一想到自己吐出来多少,只觉得心口都痛。 偏叶家堡派来的人, 名义上是护卫他的安全, 实际上是监视他的举动。 叶家堡的叶碎金明明只是一个年轻女人, 不知怎地却深暗官场之道,早早地便警告了他们,“不得为此再搜刮百姓, 谁吞掉的,谁吐出来”。 还有, “不肯吐出来的, 削了脑袋,直接从肚子里掏好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1节 听说南阳那边的人不晓得厉害,见过去的叶三郎和新县令都是毛头小子,便弄些手段作鬼。 哪知道那叶三郎根本不与他们玩这一套, 直接掀桌子,一察觉不对就开了杀戒。 这行事的风格与他那从妹叶碎金真是一模一样的。 一个县的建制, 本来也就那么几个人。县丞、县尉都杀了。关键人物一死,剩下的立刻就老实了。 南阳的税居然补得比他这边还快。 吓得他穰县的县丞、县尉都劝他不要磨叽, 该补补,该吐吐。 唉。 孙县令仰天长叹。 孙县令唏嘘不止的时候,叶四叔已经到了京城, 他仰着脖子看着京城的围墙, 整个人傻住了。 他是想过, 京城的城墙必定是要比各县县城的城墙要高许多的, 但他没想到会高这么多, 会大这么多。 他可是出过远门的人, 他去过河东道,见识过平原府,都没有这么雄伟的城墙。 叶四叔是真的被震撼到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叶碎金的意思。 他得亲眼看看,才能收起夜郎自大的心态,才能明白区区叶家堡还真的很弱小。 “叶老爷。”着甲的偏将唤他,“莫耽误了,快些进城吧。” 邓州离京城真的不算远,但这一路不太平。他和杨先生带着一百兵丁,路上还屡屡遇到事端。 当他们遇到第一支看起来正规的军队时,杨先生率先报出了来历和目的。出乎叶四叔意料,对方听了他们的来意,竟对他们十分优待,那位将军还分了一队人,让一个偏将护送他们入京。 “讨个喜。”他笑道,“天下归心,陛下必定高兴的。” 全被叶碎金说中了。 因此,那偏将虽然是用一种看土包子的目光看他们,但还是顺利地把他们护送到京城来了。 他的上司跟他讲得明白——这是个好差事,必能得赏的。 进了京城的待遇也很好,兵丁留在了城外,叶四叔和杨先生及一些从人被安排在了官驿里,管吃管喝。 奏表有人来收走了,给皇帝的礼物也收走了。 叶四叔就老老实实地待着,杨先生则是从对方一离开,就开始走动了,直到晚上才回来。 “没见到驸马,驸马这会儿不在京城。”他说,“但见到公主了,公主把礼收了。” 叶四叔不踏实:“公主能行吗?” 杨先生笑道:“比驸马还更行呢。” 晋帝爱重驸马,是因为爱重这个原配生的长女,爱屋及乌。公主才是那个“屋”。 叶四叔忐忑地等了两日,获得了晋帝的召见。 说实话,见皇帝比他想的要简单很多,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这显然是因为新朝初立,太多的事等着处理,晋帝还没有腾出手来搞这些东西。 叶四叔给晋帝磕头的时候,脑子里不期然地想起了叶碎金的话:待皇帝腾出手来,就要爆锤周边这些不俯首称臣的刺头了。 看来真的是这样。 他们来得还算早,看得出来皇帝也是高兴的。 晋帝年纪比他还大些,头发胡须都有些花白了,武人出身,看着挺威武的。 但叶四叔还记着呢,眼前这个人把燕云十六州割给了北地的胡人,引了胡兵进来助他夺了大位。 呸,这搁在普通人家就是典型的败家玩意。 叶四叔的心里忽然也不觉得皇帝有多了不起了。 再看一眼,其实就普通一老头,衣裳料子好些、冠子金亮些、腰带上的玉片嵌得多一些罢了。 他都有大肚腩了,要真在马上动刀兵,叶四叔觉得皇帝未必能胜得过他呢。叶四叔对自己的一身功夫,还是很有点自信的。 晋帝的确是有些高兴的,问了些邓州的情况。叶四叔照着叶碎金教的,洒泪:“各地都乱,就邓州尚好。那会子留守的宣化军炸营,几个州乱窜,咱家费了好大的力,能赶跑的都赶跑了,邓州才没乱。只我兄长后来急病过去了,我们新当家人虽年轻,也知道要为陛下守土,各县有事,都义不容辞。” “方城原不关我们的事,实在是太惨了,看不下去。那起子匪人祸害完了方城快吃不上饭,又打我们邓州的主意,才不得不出手的。要不然我们也不愿意,多好大一片地方呢,百姓嗷嗷待哺的,我们当家人也十分惶恐。方城怎么办,请陛下给拿个主意。” 晋帝手一挥:“既都拿下了,便并入邓州吧。你家这个新当家的,才二十岁?” 公主也在旁边,笑道:“父皇,她还是个女子呢。” 晋帝笑道:“跟我闺女一样厉害。” 真有意思,皇帝原来也跟普通人家的老爹爹一样,也跟儿女有说有笑。 叶四叔偷眼瞧个稀奇,益发觉得原来“皇帝”也不是神仙下凡,也是和他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啊。 公主收了礼,很讲信用,在晋帝面前帮着美言。 事情比叶四叔预期的要顺利得多。 “来人。”晋帝金口玉言,“加叶碎金邓州刺史,许建邓州军,护地方平安。” 他顿了顿,手指节在椅子扶手上叩了叩。 叶四叔最近好几次看到叶碎金也做这个动作。原本觉得没什么,此时看着这老头子皇帝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忽然生出奇异之感。 说不上来,一闪而过。 晋帝已经考虑好:“使持节,都督邓州。” 使持节的权力大于持节和假节,平时及战时皆可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 晋帝是个明白人,他便不给,这个叫叶碎金的女人也已经实际控制了邓州。徒显得他小气。 他才登基大位,正需要千金买马骨,做给旁人看。这么聪明有眼力劲的人,正该好好奖赏。 叶四叔额头都贴到了地砖上:“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与穰县县衙凄凄惨惨戚戚的感觉不一样,南阳县衙里简直气象一新。 杀了县丞、县尉后,便有许多百姓蜂拥来击鼓鸣冤。叶敬仪审了几个案子便气得脸色发白,直接使人拿下了一班衙役。 这些人从前跟着马锦回可没少干缺德事。 整个县衙除了刀笔吏,全换了新人。便是刀笔吏,也有两个挨了板子之后给清退了。 叶敬仪办了几件案子之后,南阳百姓擦着眼泪直呼“父母青天”,又称叶三郎“阎罗金刚”。 两个年轻后生杀人办案的时候眼都不眨,却被这些哭着跪拜感谢的百姓给弄得手足无措,扶起这个又赶紧去扶那个—— “老丈,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们了!” “这位婶子快起来!” “孩子别哭,害死你爹娘的人已经杀了,以后不怕了。快起来,快起来,不要跪!” 叶三郎在这里是为了给叶敬仪保驾护航。 叶碎金是特特把他从方城那边抽调过来的。她与他说得很清楚:“这是叶家第一个出仕的人,他这一步必须迈得稳。” 在方城之前,叶三郎还会与叶碎金争辩人命之贵贱。经历了方城之后,叶三郎只握住刀柄,颔首:“明白。” 他陪着叶敬仪在南阳一直待到七月二十一,南阳县衙空出来的位子新人就位,上下捋顺,终于可以回坞堡去了。 叶敬仪给他送行,郑重行礼:“三郎,多谢了。” 若没有叶三郎,单靠他一个书生,是不可能摆平南阳这个烂摊子的。哪怕是把这些护卫直接交给他也不行。他没有那个魄力。 来之前也是幻想了很多场景,全是运用自己的才华和头脑,去解决可能遇到的问题。 真到这里才知道官场多少手段,能把人,特别是他这种新人,玩得团团转。 他还在愤怒又束手无策的时候,本家的三郎便拔刀了。 挡在他面前的障碍于是就都消失了。 那一刻叶敬仪明白了。 过往的自负才华太可笑了。他区区一人于世道,不,仅仅对一个小小的南阳县来说,他都是如此渺小无力。 但是背靠着叶家堡,就不一样了。 这就是“族”的意义所在。 “三郎。”叶敬仪凝目看着叶三郎,肯定地说,“你变了许多。” 都是族人,又是同辈,便不常在一起玩耍,也是认识、相互知道的。或者本家的三郎知不知道他他不清楚,但他肯定是知道本家的三郎的。 敦厚沉稳——这是族中长辈对他的评价。 说的接地气一点,就是老实憨厚,话不多,实心眼子。 但这个憨厚老实的三郎在南阳表现出的冷硬与果决让他震惊,打破了所有他对他的既有印象。 三郎闻言,垂眸片刻,抬眸笑道:“永皙又何尝不是?” 叶敬仪在他心中一直是个安静、弱鸡、爱读书的族兄弟。在众多的族人中并没有什么特别起眼的地方。 三郎这半个多月是亲眼瞧着他的心细如发、缜密周全,亲眼瞧着他一双眸子从带着天真的单纯到一日日地深邃深沉起来。 脱离了幽洁雅净的书房,被扔进了南阳这样一个染缸里,心思简单的书生每天睁开眼面对的便是繁琐俗务和诡谲人心的痛击。 可以说最开始的那几日,他几乎是被按在地上暴打的。三郎都有点担心他扛不住。 但这族弟咬牙坚持下来了,到他替他清理了障碍之后,他已经犹如脱胎换骨。 三郎有时候也会感叹,六娘到底生了一双什么慧眼,能从一众族人中挑选出看似平平无奇的叶敬仪作为先锋,踏出这第一步。 她这个任命,并不是没有反对之声的。父亲去京城前悄悄告诉他,本家有一些长辈对叶敬仪的任命颇为不满。 毕竟是一县之令的位子!就这么给了一个旁支的年轻子弟! 明明族中还有这么多壮年长辈,哪个不比叶敬仪一个年轻后生更富有做人经验,搁着谁能服啊。 但叶碎金全不管,她定下来的主意,谁也别想动摇。 所幸,父亲是支持六娘的。 父亲说:“她讲的有些道理,是得年轻人才能有冲劲。要搁着我去,确实有许多抹不开的情面,难免束手束脚,积弊难除。县丞、县尉可都是本地积年的老人,和流官不一样,都几十年不挪窝,扎根深着呢。”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2节 父亲还说:“六娘说本家子弟都要在军中,讲得太对了。啥县令不县令,还不是咱们叶家堡说拿下来就拿下来。这世道,官印没有拳头大。单冲六娘这一句,我就信她。” 父亲和六娘能一条心,太好了。 叶敬仪笑笑,问:“家里都还顺利吧?” 一州之内,联络方便,叶三郎和叶家堡之间每日都有快马互通音信。 叶敬仪一直都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每一天的应对、举措,都被汇报给了叶碎金。叶碎金人没来,却一直遥遥地盯着他呢。 万幸,在叶三郎的支持下,他扛过来了。 虽然整个人被抽筋拆骨重新组装了一回,再也回不到从前。但叶敬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路才刚刚从脚下开始。 “新兵已经开始训练了。”三郎说,“我得赶紧回去。来之前六娘说了,给我留着位子,新兵我们要亲自带。” 叶敬仪歉意道:“是我耽误三郎了。” 三郎却笑道:“事有缓急,南阳的事更急。有你迈出这一步,以后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话语间不经意地勾勒出的未来,令叶敬仪胸间顿时澎湃起来。 两兄弟在县城外道别,三郎正要上马回叶家堡,却忽有马蹄声疾驰而来,叶家堡的传信兵居然又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三郎!”传信兵看到他们,飞快勒马跳了下来,送来好消息,“四老爷回来了!” 二人闻言,俱都精神一振,忙问:“事情可成了吗?” “成了成了!”这是整个叶家堡都荣耀的事,传信兵也还陷在兴奋中,见城门处人来人往,便提高音量大声说,“皇帝亲封了咱们堡主做邓州刺史!” “使持节,都督邓州!” 城门处许多百姓,能听得懂封刺史,听不懂后面一句,不免嗡嗡议论,互相询问。 直到有读书人惊呼:“老天哩!” “叶堡主,做了邓州节度使!” “节制邓州!” 城门处顿时哗然! 叶三郎和叶敬仪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光芒。 刺史加节度使,文武军政统统握在了叶碎金的手里。 叶碎金,邓州之主! 名副其实! 第31章 起点 赵景文指尖还在发抖, 到现在激动的感觉都还没有褪去。 他的妻子叶碎金,如今是邓州刺史兼节度使了! 到现在都像做梦似的。 他被叶碎金留在了方城,先是辅助杨先生。着实从杨先生那里学到了很多务实的东西。 而后杨先生就走了, 和叶四叔去了京城。 方城很忙很乱, 但他很喜欢, 因为有事做。比起忙,他更怕自己被闲置在叶家堡,做一个光吃白饭无所事事的赘婿。 ——人得有事做, 才能凸显其价值,才能有机会谋取权力或者地位。 杨先生在临走之前, 都表示了对他做事能力的赞许。 赵景文眼睛多利, 早就看出来叶碎金如今对杨先生的态度不一样了。他在杨先生跟前做事,从不懈怠。 他不姓叶,没有叶家郎君们天然的底气,就得方方面面都卖力, 让旁人知道他的好。 但杨先生回去了,重要的人物不在, 方城的事情也变成不断地重复,失去了意义, 成了鸡肋。 赵景文很想回叶家堡去,回到叶碎金身边去。那里才是权力的核心。 但叶碎金只调回了叶三郎。 方城和叶家堡每天有传信兵往来传递消息,叶碎金却好像把他忘了似的。 今天, 京城的消息传来, 叶碎金所求, 皇帝全部准许了! 留在方城的人都沸腾了。五郎几个跑来找他:“姐夫!你快去看看!代我们恭贺六姐!” 赵景文怎能放过这机会, 当即一口答应:“好!我立刻回去!” 骑上快马, 他就一路飞驰, 归心似箭,马蹄似雷,下午便回到了叶家堡。 整个叶家堡都洋溢着喜气。 叶府的门子给他牵马都恭贺他,还告诉他:“三郎君晌午也才回来!” 南阳比方城离得近,可想而知叶三郎定然也是收到消息快马回来的。 赵景文快步向里走。 叶三郎比赵景文回来得早。 叶四叔一见着他,就嘿嘿嘿笑。 叶三郎:“?” 因为弟弟五郎还在方城,他也没处问他爹又发什么疯。 叶四叔憋不住,主动告诉了他:“六娘叫我做别驾从事!嘿嘿嘿嘿!” 别驾从事,基本相当于是刺史的副手。 好吧。三郎明白了,他爹飘了。 他往书房去见叶碎金,叶四叔一路小碎步跟着,兴高采烈地叨叨:“你不知道京城啥样!” “哎呀,那个城墙高啊!” “哎呀,皇宫那个大呀!” “皇帝给了咱好多赏赐,这趟没亏,还赚了!” 叶四叔回来后,已经被很多人围着问了许多关于京城的事了。 他讲得很尽兴。 唯独“皇帝其实也不过一个普通人”这事,他藏在了心里。到底是明白这个话不能随便说,说了定叫旁人觉得他轻狂了。 但叶三郎问了问见皇帝的事,叶四叔到底跟亲儿子和对别人不一样,还是小声告诉他:“皇帝没那么邪乎,也是人。公主也收钱办事,和从前刺史家小妾差不多。我和你二伯以前跟陈家争地的时候,就找过刺史那个小妾办事,也是很讲信用,收线就给办事,和公主一个样……” 叶三郎觉得好笑又荒谬,荒谬又真实。 有点恍惚,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觉得自己眼中的世界全都变了样。 或者说,是他变了,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眼光在看世界了。 叶碎金和杨先生在书房里,段锦在她身边侍立。 即便书房已经有了新的小厮伺候笔墨茶水,负责洒扫整理,但什么时候段锦都在叶碎金身边,叶三郎早就注意到这一点。 但段锦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与他亲厚,在叶三郎看来的确比旁的一些人更值得信任些。 所谓旁的一些人……特指赵景文。 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 叶家堡内世仆居多,彼此间盘根错节,有自己的关系网。 赵景文在叶碎金那里常给叶四叔上小眼药,到底瞒不过人。叶三郎多少知道一些。 只是不去计较罢了。 叶碎金见到叶三郎很高兴:“三兄!” 她看到她的四叔和三兄,眼睛里透出的欢喜的光是不能作假的。 很明显叶碎金没有采信那些离间之语。叶三郎欣慰。 叶三郎先祝贺了叶碎金敕封刺史和节度使之事:“……当时城门口都轰动了。乡亲们可高兴哩。” 叶家堡掌了邓州,办的全是务实的事,全是给老百姓做主的事。叶碎金有了正式的头衔,天子御封的官职,百姓当然为她高兴。 叶碎金叹道:“百姓心里,还是得有个皇帝。” 不管皇帝怎么换人,或者具体的某个皇帝会弱势,但“皇帝”这个存在本身在百姓心里的地位始终是不变的。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杨先生、叶三郎甚至段锦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们不知道叶碎金与一个皇帝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心里对“皇帝”早就没有半分敬畏了。 唯有叶四叔,颇感与我心有戚戚焉。 三郎落座,段锦亲手给他斟茶。 叶碎金便问起南阳的事。 南阳的大事她每日都会收到汇报,自然是清楚的。但具体当时的细节,如何下定决心决断,三郎慢慢讲来,又有种身临其境的惊险。 段锦负手侍立站在叶碎金身后,都能感受到三郎当时的不易。 杨先生捋须微笑。 只有叶四叔心疼儿子:“都瘦了!” 他大老远跑趟京城都没瘦,还在京城吃胖了,反而是儿子在家门口的南阳给累瘦了。 叶碎金眼中含光。 同辈兄弟的平安与成长让她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若大家伙都能这样平平安安地一辈子,其实就是好好守在叶家堡也不是不行。 讲完了南阳的事,叶三郎扫了一眼叶碎金的书案:“刚才就想问了,这是弄什么?” 叶碎金的书案上,倒扣着四个茶盅。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3节 叶碎金挨个拍了拍茶盅:“这是粮食,这是马匹,这是布帛,这是铁器。” 叶碎金指尖在茶盅底部轻轻画圈。 “前梁余党窜到关内道去了,皇帝派了女婿和儿子们去追杀。北地胡人拿了燕云十六州后还贪心,对南边虎视眈眈,总想趁机再咬一口。皇帝引狼入室自食苦果,如今日夜防着睡不踏实。” “咱们主动投诚,皇帝也松一口气,对咱们两边都好。一时半会,大家都安生。” “以后恐都不会有这么好的时候了,踏踏实实地把根基经营好。那就需要人、粮、钱、马、布、铁盐。我正和杨先生琢磨着,这些东西都从哪里弄?” 叶三郎忍不住问:“现在我们有多少人了?邓州不足以养活我们自己吗?” 三县都补齐了粮税,南阳他和叶敬仪下了狠手,几乎是把前边这些混乱年份的都抄出来了。怎地还不够养活叶家军? “如今在编二千七百人,还在继续招人,准备扩到三千。现在来说还是够的。”叶碎金却说,“但以后,就未必了。” 她道:“人,会越来越多,开销会越来越大。现在不合计好了,以后就难了。” 两千七百人,叶家堡从未拥有过这么多的部曲。而叶碎金的意思,这才是刚开始。 叶三郎屏住了呼吸。 叶四叔砸吧砸吧嘴。 叶碎金却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她取出一张纸给叶三郎:“你也看看。” 叶三郎注目一看:“嗬,我都是将军了?” 叶四叔得意:“我,别驾从事,节度副使。” 这张纸上列出来的是邓州的架构。 叶碎金任邓州刺史兼节度使,节制邓州军。 叶四叔任邓州别驾兼节度副使。 杨先生任行军司马,叶碎金将其置于别驾之下。 其余诸人,各有职务。军中全是叶家本家子弟、部曲家将和养了多年的门客。 叶三郎注意到,甚至连段锦都有了陪戎校尉的职衔,他仔细看了第二遍,却依然没找到赵景文。 忽略掉赵景文,他抬眼看了一眼自己的亲爹。 亲爹的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看向叶碎金:“我爹……” 他能看得明白,这很好。 叶碎金直说了:“四叔军、政都是我副贰,我若有事,四叔顶上,可保叶家堡人心不散。” 叶四叔呛了一口:“咳!别胡说,呸!”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没了和叶碎金争什么的心思了。他现在只希望侄女好好的。大家跟着她,有种路越走越宽的感觉。 “四叔不必讳忌,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我觉得,我一定能活得好好的,活得能比你久。”叶碎金嘴角一勾,大言不惭。 杨先生和段锦都哈哈大笑。 叶三郎也忍俊不禁。 叶四叔:“呸呸呸!” 气氛正融洽,却有小厮进来垂手禀报:“穰县有急信过来,人在外头候着。” “咦?”杨先生诧异,“穰县有什么事?” 叶碎金却眉间微动。 先前那片刻的“大家都一直好好的,窝在叶家堡也行”的错觉消失了,终究这世道不会因为她的重生就变得平安喜乐。 她等了许久了,终于来了。 这一年,西南方向有乱兵滋扰穰县,因只劫掠了些财物,一触即走,叶碎金忙着扑灭邓州内部各地的乱象,便没有去管。结果造成了后面反复有乱兵来骚扰。 叶家堡觉得若不解决必会让人觉得邓州可欺。但当时叶碎金实在腾不出手来,于是那个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决定,让赵景文代表她去解决这股敢滋扰邓州的西南乱兵。 那是赵景文第一次独立领兵,踏出了邓州。 这里,便是所有事的起点。 后来,便有了后来的一切。 第32章 决定 赵景文一腔欢喜赶回了叶家堡, 匆匆向里走,迎面遇到个人,抓住问:“我娘子在哪里?” 仆人道:“郎君回来了。主人正在议事堂呢, 郎君快去吧。” 日常事务, 书房里就能解决。有大事才会在议事堂召集众人。 赵景文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听说是穰县遇袭。” 赵景文不容自己错过任何一次议事堂论事, 脚步匆匆地过去了。 叶家堡骨干聚在议事堂,听穰县来人的禀报。 “不晓得是哪一家的,看着像是刚打完败仗的乱兵。咱们县台大人组织了民壮抵挡了。那些人见事不成, 叫骂了一通便跑了,但沿路滋扰了不少乡亲, 有几家人男人被杀, 妻女被掳走。” “县台大人不敢使人追击,特报来给大人。” 似乎一天之内,整个邓州对叶碎金的的称呼都变了。 现在除了叶家人还唤她“六娘”,家仆还唤“主人”, 其他人统统改口唤了“大人”。 已经没有人再喊她“堡主”。 每个人都适应得超快。 此正是叶家堡众人意气风发之时,此时哪容得人来犯。众人听完, 许多人便道:“这不能不管。” “可不能叫人觉得咱们邓州可欺!” 以前都是“咱们叶家堡”,如今也变成了“咱们邓州”。瞬间肩膀上的责任都变重了。 杨先生道:“等先弄清楚那边是怎么回事。人是从哪里过来的?均州还是襄州?” 如今太乱, 各地易主频繁。 但叶碎金知道,是襄州—— 裴家与襄州争地盘,这不过是一伙被裴家打散的乱兵罢了。 但这时候, 叶家堡的消息还十分闭塞, 至多不过知道些接壤之地的情况, 再远的, 就不清楚了。 所以那时候, 他们决定派人“出去”看看。 叶碎金有私心, 想给自己的夫婿机会,便让他去了。 心思一晃间,听见杨先生在说:“……不能坐井观天,四邻八舍的情况不说都摸清,多少我们得知道点。如今,大人已是邓州之主。大家须得趁早明白,以后,和从前不一样了。” 叶碎金颔首:“杨先生说的对。咱们得知道那边怎么回事?这伙人走了还会不会再来?后面还有没有别人?” 叶四叔道:“正是。我们邓州现在可不能任人欺负。谁敢动我们,都得打回去。名号打响了,旁人便轻易不敢来欺了。” 叶三郎主动请缨:“六娘,我去吧。” 叶碎金嘴唇微翕。 上辈子,这是赵景文的机会。他的人生从这里走出去,越走越高。 可现在,赵景文在方城呢。 大约这就是命运吧,就在叶碎金准备开口同意叶三郎的自荐时,亲兵进来禀报:“赵郎君回来了。” 议事堂的所有槅扇都敞着,下午的阳光自右向左斜切入室。 空气中的尘埃明暗分割。 随着这一声禀报,时光似乎凝滞。 叶碎金抬起眼。 叶碎金一直知道,她和赵景文这纠缠了两辈子的婚姻终究得有个收场。 她一直都没想好要怎么去收场。 但现在,走到这里了,她做出了决定。 “让他过来一同议事。”她对亲兵说。 她转过头,对叶三郎道:“练兵的事更重要,三哥得留下。一股乱兵而已,让景文去。” 婚姻这个东西,得经历过的才知道。 它是个复杂得如同一团乱线球般的东西。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一等于三这么简单清晰明白好解的问题。 二十年夫妻,同床共枕。 也曾背靠背并肩作战生死相托,也曾一起走过艰难的时候,一起扛过失败的挫折。 后来各自有了利益立场,也曾经坐下来锱铢必较地讨价还价,寸步不让。 也彼此怨恨过,赌咒过,算计过。 但当他失去了孩子,会在她面前捂脸哭泣。 她也会递给他一杯热茶。 叶家的凋零错在于她而不是赵景文,是她带着他们走上了这条争鼎天下的路下不了船。 段锦也不是死在他手上,段锦死于政争。 做到皇后这个位置上,叶碎金已经不会把政争当作私人恩怨,情情爱爱也都是小事,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赵景文不是敌人或者仇人,赵景文与她,既有利益的争夺,也有利益的合作。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4节 而且她必须得承认,赵景文是个有能耐的人。 上辈子身在其中,还有许多忿忿。正因重生了,回头去看,反而能看的更明白,输的也算服气。 赵景文上辈子终究还是让她做了皇后,始终尊她为原配正室。 这辈子,她也给他一个机会。 让他去。 他若是真龙,自能腾上九天。 只不过,叶家堡绝不会再做他抬轿的苦力,垫脚的石阶。 他若有本事,就凭着自己再坐上那至尊之位。 议事堂和书房如今规矩都严了,都须通禀获准后才能进入。 赵景文并无不快,反而觉得叶碎金就该这样立起规矩。他得到准许,匆匆走进去。 一踏入大堂,大家都看向他。 赵景文在叶碎金跟前给叶四叔上眼药的事,叶三郎早嘱咐过下人们不得告知叶四叔。 叶四叔并不知道赵景文一直致力于离间他们叔侄。他如今与叶碎金融洽,反而连带着看赵景文也顺眼起来。 何况如今叶碎金有了皇帝敕封的身份,作为她的夫婿,赵景文也跟着水涨船高。不管喜不喜欢他,都得给叶碎金个面子。 ——大家可都知道,叶碎金是很喜欢这个赘婿的,吃穿用度上,从来都是将第一等的给他。更不许旁的人因为他的赘婿身份就轻慢他。 当然,没有人知道,眼前的叶碎金壳子里已经换了灵魂,早不是这个年轻的、和夫婿鸾凤和鸣的叶碎金了。 赵景文踏入大堂,便抱拳:“娘子,我回来了。诸位。” 叶四叔头一个跟他打招呼:“景文回来了,你可知道好消息了?” 赵景文笑道:“便是因为收到了好消息,大家伙都催我回来给娘子道喜。” 这实在是叶家堡的大喜事,众人都笑起来。 叶碎金也微微一笑。 赵景文过去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问:“我刚才听说穰县遇袭了?” 迅速地想融入进话题中。 叶碎金颔首:“正说这个事呢。已经定了,既然你回来了,便由你带人去看看。” 她将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了赵景文,道:“第一个,去看看穰县受损的情况。第二个,能追则追,追到了该砍就砍。第三个……”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赵景文。 上辈子邓州此刻没有眼前这么安稳,她才刚刚剿灭了杜金忠,正在拾掇南阳和方城的烂摊子。 赵景文去了,该办的办了,可以说,他做事的确很漂亮。 她对他的要求也就是驱逐乱兵,维持住穰县的治安,但他自作主张地往更远处去了。 这一去…… “第三个,”她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均州还是襄州乱了。” 赵景文没想到一回来就给他派差事。 他这次回来其实是冲着练兵来的。 他看得十分明白,什么县令、刺史、节度使,都得是手里有兵的说了算。 天底下兵最多的那个人,就能当皇帝。 就是这个理。 他巴巴地赶回来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合适的位子。有些事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叶家子弟太多,叶碎金近来不太能听得进他的话,反而跟叶家人亲近,对族中兄弟的提携之意太明显。他怕不在她身边,以后没有好位置了。 哪知道一回来叶碎金就要把他派到外面去。 赵景文内心里是不太情愿的,眼前,练兵才是大事。 但叶碎金看着他的那双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充满期许。她许久都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了。 这世上,没有比不让叶碎金失望对他更重要的事了。 赵景文当即一口答应:“好。” 叶碎金点点头,特意告诉他:“我给你一旅人,你带项达和叶满仓去。” 上辈子,她给他挤出三百人,四个将领。这辈子统统砍半,一百兵,两员将,随他折腾去。 项达和叶满仓,是最早追随了他的人,也是对他最死心塌地的人。 项达也就罢了,叶满仓是赐姓世仆。后来在京城,不管宫中还是路上相遇,段锦从来都不带看叶满仓一眼的。 当然那时候叶满仓也已经不姓叶,改回自家本姓了。 这辈子还让他们两个跟着赵景文去,谁要是愿意跟赵景文一路跟到底,谁就去吧。 既注定无缘,也不必强求。 但一旅是一百人。上辈子,她在人手紧张的情况下,仍然硬给赵景文挤出了三百人。 这辈子不会了。 一百人,随他去,爱去多远去多远。 给他这一百人,许他去,她和他两辈子夫妻便恩义两绝,互不相欠了。 赵景文碰巧回来,碰巧赶上穰县之事,于是叶碎金指派了他去处理这个事。 这件事的任命看起来自然而然,没有人多想,包括赵景文自己。 只有叶三郎多看了他一眼。 待议事堂散去,四周无人的时候,叶三郎在游廊下同父亲讲:“六娘那个任命名单里,没有赵景文。” “咦?没有他吗?”叶四叔诧异道,“我瞅着大家的名字都有的。你看漏了吧,怎会没有他?” 叶三郎很肯定地说:“没看漏,我特地看了两遍,就是没有他。” “怪。漏了谁也不该漏了他。”叶四叔摸了摸后脑,忽然道,“碎金是不是特意避嫌啊?” 要是性别颠倒的话,赵景文就是“夫人”。 哪个大官也不能给“夫人”封职位。 似乎说得过去。 但叶三郎道:“阿锦都有个校尉的职衔,不差他一个。” 叶四叔不在乎:“管那么多干嘛,人家夫妻间的事别瞎管。你叔叔、兄弟们都有职司,碎金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瞧着没问题。” 先前因为叶敬仪被委任为南阳县令而微有非议的长辈们这下也都满意了。 “尤其是你。你同辈兄弟几个,他们都是校尉,唯有你是游击将军,和叔叔们平起平坐,可知碎金心里明白。”叶四叔摆摆手,“不需你多言。” 叶三郎点点头,不再纠缠于此事。 叶四叔道:“走,带你看看新兵去!” 比起别的,这才是重事。叶三郎垫上一步跟上。 叶家堡原有在编部曲一千二百壮丁,相当于一个折冲府。这一个月陆续招人,如今已经扩充到二千七百壮丁,新增了一千五百人。 兵力上来讲,翻倍了。 叶三郎骑着马跟着叶四叔去了新兵营。 一望之下,倒抽口凉气。 地窝子虽矮,却整整齐齐,一排排,一列列。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新丁们刚训练完收了队,在造饭。 “灶”是个地坑,就挖在地窝子营房门口左侧,每一间皆如此。 连炊烟都是成行成列的。 不管什么,一旦成建制,有规模,又整齐,就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第33章 校尉 “这里面做了一个烟道, 冬日里可以烧火取暖,整个屋里都暖,跟地龙、火炕一个意思。”叶四叔马鞭指着地窝子说。 叶三郎在马上极目望去, 有点不敢信:“去方城前, 才刚开始挖……” 如今竟然这样大的规模了。 叶四叔嘿嘿一笑:“有人力, 自然就快。原是先来的给后来的盖,后面人越来越多,盖得快, 再后面的人到的时候,已经盖齐了。如今都没住满。” 父子俩下了马, 走在军营间。 各处营房前都飘了饭香。 青壮汉子们刚下了操, 有些套了无袖的两裆,有些直接打赤膊,地窝子旁边找地方一蹲,呼噜噜地吃得香! 黝黑的脊背上有汗水晒干的痕迹。 “瞅瞅, 刚来的时候一个个可瘦!一脸菜色。”叶四叔感慨,“再瞅瞅现在。” 许多人肉眼可见地壮实了起来。 能吃饱, 高强度训练,自然人就壮实。 叶三郎穿过军营, 看到已经有人吃完了饭食,去打水。 邓州有四条河,水源充足, 水渠引水、打井都不难。叶碎金从一开始就是先使人打井, 找到了水源才划定了兵营的最终位置。 男人们一桶一桶的水提起来往身上浇, 洗去汗臭味。一天的训练之后, 因为能吃饱, 甚至还有余力笑闹。 这么多精壮的男人聚集在一起, 饭香混着汗臭弥漫在空气里。 又有水汽洗刷。 叶三郎行走在其间,能感受到力量。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5节 叶家堡的力量。 “爹。”他站住,对叶四叔道,“六娘比旁的人都更适合掌家,咱们好好地跟着六娘吧。” 叶四叔把手一抄,哼哼:“用你说。” 叶三郎在夕阳里笑了。 段锦用了晚饭,从缸里舀了盆水,就在院子里擦洗起来。 少年曾经瘦削的身体,也一天天地变得更加结实起来。 同院的伙伴刚吃完饭回来看到他,意外:“阿锦,今天怎地这样早?” 这段时日以来,段锦每天都回来得很晚,今天却竟然比他们很早。 段锦嗯了一声:“今天没什么事。” 有人注意到他情绪不高,怪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段锦说:“没人。” 别人又道:“我们可都知道了,你都是校尉了!怎地不高兴,还拉着个马脸?” 段锦啐他:“你才马脸!你是驴脸!” 伙伴们哈哈大笑。 段锦擦干身体,套上衣衫。 伙伴们过去把他围在中间,跟他拉关系:“……听说要选亲兵,吃穿用度皆不一样。咱们这样的关系,你可不能忘了,定要把我们弄进去。” 段锦气他:“那你得好好练功,功夫太孬可不行。” 那人梗着脖子:“我功夫要孬,这院子里没人敢说功夫好!” 大家又笑,动手动脚,互相贱招。 闹够了,还是有人羡慕:“阿锦,你以后可和我们不一样了。” 他们依然是部曲家丁,住正房的人也有担任小头目的,但终究还是家仆的身份。而段锦,他已经是陪戎校尉。 他是官身了! 段锦道:“校尉又怎么了?我便是做到将军,也照样是主人的小厮!” 众人轰笑:“嚯!已经想当将军了!” 段锦回屋拿了钱出来:“去去去,拿去沽酒,我请客。别来烦我。” 大家嬉笑着去了。 段锦踏进自己房中,反手带上了门,向后一靠,靠在了门板上。 的确是不一样了。 他其实是能够清晰感受到的。 同个院子里一起住了那么久,如今大家想的还只是想进亲兵营,想要更好些的待遇,想当管事。 而他现在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是练兵,是统筹,是赋税,是邓州的布防计划,是粮、铁、兵、甲。 叶碎金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 无人的时候便教他,有人的时候便让他自己听自己看。 她什么都教他,文也教武也教。 她甚至将叶家回马枪最后的两式都教了他。除了他,再没有旁人学了。 可若让他自己说,他其实只想做时刻在她身边听唤的小厮,做为她牵马的仆从,做护卫她安全的兵士。 真的,这样就够了。 就想一辈子都做她的人。 可她似乎不许他满足于做一个跑腿办事的小厮或者牵马杀人的兵士,她对他似乎有着很高的期望。那她究竟想让他成为什么样子呢? 段锦不懂。 他抓了抓头发,感到无端的烦躁。 也并非无端,他心里其实很明白——是赵景文回来了这件事,让他感到烦躁。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 他只是叶碎金的小厮,赵景文才是叶碎金的夫婿。他有什么立场去嫉妒赵景文? 可他就是嫉妒。 这嫉妒以前还能深藏,甚至可以欺骗自己不存在。 可一天天地,他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叶碎金和他之间那无法言传只能意会的亲昵,就越来越妒恨赵景文。 刚才,伙伴们笑他想做将军。 想做将军算是什么野心吗?他的主人都已经是邓州之主了,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自己终会成为将军。 只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事罢了。 若说野心…… 他每日每夜,强烈到身体要爆炸的那些对她的肖想,才真正叫作野心。 叶碎金洗漱出来,看到桌上摆着许多东西,都是叶四叔带回来的,皇帝赏赐的。 都是好东西。四叔说的没错,这一趟非但没亏,还赚了。 丫鬟们笑嘻嘻拥着她过去:“主人快来看。” 身边的丫鬟都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依然会赞叹。毕竟是来自京城,皇帝所赐,都非凡品。 “主人你看这个。”丫头拿着一块貂皮吹了口气,皮毛上吹出了一个漩涡,“真好。” 这等品级的貂皮中原少见。叶碎金接过来摸了摸便知道:“这是北疆胡域过来的。” 手感真的是好,这个皇帝她未曾与之照面过,看着是个出手大方的人。 毕竟是连燕云十六州都能送出去的人。 叶碎金道:“正好,给阿锦做一件貂皮披风。” 她说完,原本热闹的房中忽然一静。 叶碎金诧异抬眼,却见丫鬟们都面色怪异地看着她。 她陡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从前在宫里有什么好东西,她都是先想着把最好的给段锦。 一时竟忘记了那是上辈子的事,如今段锦的身份还摆在那儿呢,也不怪丫鬟们愕然。 “算了,他还小。”叶碎金笑着把貂皮递还给丫鬟,“去,给四叔送去。” 丫鬟笑着接过,抱着去了,房中的气氛又恢复了轻松。 叶碎金扒拉了扒拉。 她做了许多年皇后,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能入她眼的东西不多。 直到扒拉出一柄刀。 看着普通,普通的鱼皮鞘,也没有镶金嵌玉。但真正的武人其实都不喜欢在兵器上搞太多花哨。 叶碎金仓啷抽出来,便觉得寒意扑面。 “好刀。”她细看,赞道。 取了根头发吹过去,发丝遇到刀刃便断了,真真的吹毛可断。 “去,给阿锦送过去。” 身边的大丫鬟接过去,笑嘻嘻:“我去。” 她和阿锦年岁差不多,一起长大的,非常熟稔。 如今身边的这些丫鬟,到后来早就嫁人了。叶碎金记不清她嫁得是谁了,只记得嫁得好像还不错。 大约今年就该嫁了吧。 同岁的段锦,却一直不娶,至死未娶。 大丫鬟抱着刀去了段锦住的院子。 院中的小伙子见着她,个个殷勤得不得了。大丫鬟笑吟吟点头,径直去拍了段锦的门:“作什么这么早就关门睡觉?快起来,主人有赏赐给你。” “主人”二字果真灵验,话音才落,段锦就开了门:“谁睡了,读书呢!” 丫鬟啧了声,踏进房中。 段锦忙推开了窗,又敞着门,才道:“快给我看看。” 丫鬟把刀递给他:“喏。这可是四老爷从京城带过来的,皇帝赏赐的。” 皇帝算什么,重点是叶碎金把皇帝赏的东西又赏给了他。 段锦眉开眼笑地接过来。 丫鬟见他还没铺床,炕桌上果的确有书,便坐到炕上翻了翻:“真在读书啊?” 段锦抽出刀:“是兵书,别乱动。” 兵书是贵重的东西,在叶家也是典藏之物,只有叶家人才能摸得到。丫鬟晓得事,忙缩手。 看了一眼段锦,却怔怔。 她是知道段锦从小在叶家私学里伺候小郎君们,跟着上了学。她不知道,主人竟将兵书都借给他回来看。 怪不得要关门。 段锦挽个刀花,喜道:“好刀!” 丫鬟道:“皇帝赏的,能不好嘛。” 段锦收了刀,殷勤地开柜子拿了干果点心出来招待丫鬟:“姐姐吃。” 无事就喊名字,有事才叫姐姐。这般讨好,必有所求。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6节 丫鬟:“哼。” 果然,段锦问:“别人都得什么了?” 丫鬟说:“皇帝老爷给的上好的貂皮,主人叫给四老爷送去了。” 段锦赞道:“四老爷是长辈,应该的。” 赵景文常说四老爷小坏话,瞒不过段锦。 赵景文不喜欢的人,段锦就喜欢。 何况他看得出来,不管以前怎样,叶碎金如今是真心放下芥蒂,诚心诚意地和四老爷和睦相处。 甚至在赵景文和四老爷之间,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出来,反正段锦觉得,她明显是偏着四老爷,不偏赵景文的。 丫鬟道:“别的不知道了,我拿了刀就给你送过来,不知道其他的主人怎么分派的。” 所以是先赏了四老爷,紧跟着就赏了他。 段锦问:“赵郎君呢?” “不知道,赵郎君忙去了,还没回房。”丫鬟说,“嗐,赵郎君和主人是夫妻,赵郎君想要什么没有。” 她说着,心底却忽然想起刚才叶碎金拿起那貂皮,不想着给自己的夫婿裁个什么,却竟想给段锦做件披风。 她顿了顿,问:“我听说李管事托了秦管事给你说媒?” 段锦佩服:“你消息可真灵通。” 他忙又道:“我拒了,也没有往外乱说。他们都不知道说的是谁。” “我晓得。”丫鬟说,“是李家女儿自己哭哭啼啼地偷偷与别人说了,别人又说与别人,一来二去,才传到我耳朵里的。” 丫鬟道:“李家你都看不上,你想寻个什么人啊?” 段锦抛了颗干果,张嘴接住:“你别管我。我们男人三十岁再娶都不晚。倒是你,可比我还大半岁,怎地还没说定亲事?赶紧地,看好了就下手,别好的都叫人挑走了。大家都是熟人,要叫熟人抢跑了新郎,我也不好意思动手帮你抢回来。” 说到自己身上,女孩子扛不住,满面通红地啐了他一口,气咻咻起来:“我走了!” 段锦笑嘻嘻送了她。 到院外狭道上,段锦说:“说真的,赶紧挑,别等以后后悔。” 脸上竟有几分严肃。 他们从小就熟识,他是盼着她能嫁得好的。 丫鬟抬手:“讨打是吧!” 段锦笑着逃回院里去了。 丫鬟骂了一句,笑着放下手,自往回走。 走到甬道无人处,停下脚步。 主人连兵书都给他。 主人对他的偏爱傻子才看不出来。 第一拨任命,他榜上有名,已经是官身。 未来他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呢?反正不会是她这样的奴婢。 少女低下头去,抹了抹眼睛。 许久,收拾好了情绪,继续往回走,又是主人身边利落能干的大丫鬟。 自有许多人求娶。 第34章 迷茫 天黑了赵景文才匆匆赶回正房。 按说小别胜新婚, 他实应该早早回房与叶碎金温存才是。可叶碎金派给他的新差事有几分急,交代了他明日出发。 他还是第一次独立领这么多兵,明日若想顺利整装出发, 今晚就得跟几个头目把细务敲定落实才行。 只是让他比较意外的是, 去找项达的时候, 项达面上竟然迟疑了一下。 以赵景文和他的关系,竟然还迟疑这一下子,让赵景文颇为意外。 但赵景文也不生气。连他自己都更想留在叶碎金身边呢。项达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不稀奇。 人总是想往高处走的。 如今, 叶碎金就是叶家堡的最高处,是整个邓州的最高处。 “项兄这回都是校尉了, 恭喜。”他说, “定是方城立功的缘故。所以就是得出去做事,有差事办才有立功的机会。跟家里窝着,功劳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这么一说,项达脸上的迟疑之色就消失了, 只道:“正是。” 家将叶满仓露出羡慕之情,连连搓腿:“可惜了方城没叫我去。段锦那小子都是校尉了。” 赵景文还没看到那张任命名单, 叶碎金也没跟他提过。项达成为校尉还是刚才叶满仓说的。 他闻言心头一动,又不好直接问自己得了什么官职, 只能露出一副赞许的笑容:“阿锦在方城表现得可圈可点。娘子都看在眼里了。” 项达和叶满仓都点头:“可不是,阿旺、阿全,有福、丰收、来喜, 都是校尉了!” 这几个全都是赐姓世仆, 都是先前跟着去打方城杜金忠的家将。 赵景文听了, 心里更痒痒了, 强压下去, 交代了明日的事情, 平静自持地离开。 他却没有径直回上房去,他想了一下,去了叶碎金的书房。 自新规矩立下之后,书房白日要禀报,晚上要落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 赵景文去的这么晚,书房自然已经落锁了。他让值守的卫士唤了书童出来,问他:“任命的人名单是不是在书房里,拿来与我瞧瞧。” 小童儿道:“赵郎君稍等,我去拿钥匙。” 待取了钥匙开了门,赵景文拔脚要跟着进去,僮儿却停下脚步转身拦住他:“郎君,书房规矩,不得主人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赵景文好笑:“我又不是别人。” 僮儿却坚持:“说的是任何人。” 卫士还在看着呢,若跟个僮儿计较未免太难看。 赵景文可还记得当初马锦回在南阳的威信是怎么塌台的。你就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他于是收回脚步,温和赞许:“你做的对,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余光看到,卫士也松了一口气。 这东西不是机密,今天就誊抄了好几份发出去了。好些个人手里都有,因为以后要按照身份给这些人发俸禄,眼下更紧要的是还要裁官服,做腰牌、名牌、旗帜、名册……等等一堆事。 僮儿腿脚麻利,很快取了一份出来交给赵景文:“这是誊抄的,郎君拿去吧。” 赵景文直接折起来收进怀里,摸出个银角子给了僮儿,又摸他的头:“你做的很好,要好好守住书房重地,就像刚才这样,不能随便放人进去。” 僮儿欢喜,攥住银角子挺起小胸脯:“绝不会!阿锦哥哥反复教过很多次了,说就算是郎君来了也不可以随便放进去!” 那只摸他头的手便顿了顿。 随即,又拍了拍他,赵景文转身离去。 他走到外面某处,没有旁人了,才借着灯笼的光就那名单展开细看。 这名单叶三郎看了两遍,赵景文比他还多看一遍,他看了足足三遍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但他从名单上清晰地看到了叶家堡未来的权力架构。 叶家本家都得了重用,叔伯辈都有官职,虽然大多是最低等的游击将军,那也可以称一声“将军”了。品级低显然是为了日后有升迁的空间。 同辈的年轻郎君都有了校尉的身份,十郎品级最低,是翊麾校尉。 其他人,或是致果校尉、副尉,或是翊麾校尉、副尉。 这其中,叶四叔和叶三郎格外地扎眼。 叶碎金把他们两个摆在了与众不同的位置,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我若没了,叶家由四叔和三郎接手。 一个集团若有核心继承人,人心就稳,就不会因为领袖的死亡而迅速地崩溃瓦解。 叶四叔和叶三郎,一个有辈分,一个被信重。他二人还是父子。若单一个人怕还分量不够,父子合一,确是足够稳定人心了。 门客亦有相应的安排,杨先生做了行军司马,显见是要得重用的。 再一个便是世仆家将。这一拨跟着去了方城的都是陪戎校尉了。比青年郎君们的级别低,但自此就算是有了出身。 这其中,果然有段锦的名字。 却偏偏,整张纸上就是找不到他赵景文的名字! 他的妻子叶碎金,没有把他放进邓州未来的权力架构中。 夜色里,赵景文很想把这张纸揉成了一团,却忍住,终究还是叠好收进怀里,脚步匆匆回了正房。 幸好,叶碎金还没睡。 她披着缎子似的一头青丝,倚靠在床头正读着什么。 床头垂悬的羊角灯把她的脸孔照得朦胧,比白日里看着柔和了几分。眉眼美丽,唇形丰满。 纵成婚已经三年,赵景文每每看到自己的妻子高贵又美丽,总还是会从心底生出痴醉之感。 他赵景文何德何能,得妻如此。 “在看什么?”他过去问。 叶碎金抬起头:“回来了?都交待好了吗?”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赵景文嗔道。 随手翻了翻床头的那些纸张,原来都是四地定期送过来的汇报文书。尤其以南阳和方城的张数最多。 她每日考虑的不是针头线脑穿衣打扫,而是这些民生大事。 叶碎金微微一笑:“去洗漱吧。给你留了热水。” 赵景文亲昵道:“你等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7节 等什么呢?自然是夫妻小别的温存了。 岂料赵景文快速擦洗完出来,上了床将她拥在怀里,吻了吻她的秀发,抱着她道:“碎金,我看了任命名单,你怎地漏了我?” 他用仿佛夫妻床头闲话的轻松口吻,似陈述,似抱怨。 叶碎金撩起眼皮—— 他急了。 以赵景文的城府和习惯,他今日才回明日便又走,一去不知多少日,今晚必得与她好好温存,先巩固夫妻感情,再说别的事。 赵景文在讨好女人这件事上,着实很有一手。 可今晚,他竟等不及,竟忍不住先开口了。 他急了。 叶碎金把手中的文书撂在床头,抬手摸上他的脸,含笑道:“不是漏了。你是我夫婿,是我最亲密的人,得避嫌。不能叫人说我任人唯亲。” 哄人,谁不会呢。 只是从前,叶碎金从来不需要去哄谁。 如今使出来牛刀小试,看着赵景文一僵,也是有趣。 赵景文强笑:“四叔、三郎,大家伙,不都是你亲人。怎地还分?” “那不一样的。我是叶氏家主,凡是姓叶的,都是公。”叶碎金慵懒躺下,“只有你不同,只有你于我才是私。” 赵景文噎住。 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只好躺下。 叶碎金翻身面冲着他:“怎么了?不高兴?” 真真明知故问。 但赵景文干过一堆恶心人的破事。叶碎金这才哪到哪。 小巫见大巫而已。 赵景文盯着帐顶,怏怏道:“大家都有了出身,唯我是个白身,以后,定要被人瞧不起。” 叶碎金笑道:“谁敢瞧不起邓州节度使的枕边人?” 赵景文堵心死了! 这样的说法,岂不是把他就钉死在了“枕边人”这么个身份上了。 更糟的是,她话里流露出来的意思,不是仅仅这一次,而是以后长长久久,他就只能做一个“枕边人”,而不能像叶家堡别的人那样去博取功名。 赵景文焦虑极了。 可以说,这称得上是他和叶碎金结为夫妻后,第一大的难题了。他以前从来都没这么难过。 偏叶碎金仿佛很有兴致,在他胸膛、腹肌上,手心带着热力,摩挲起来。 赵景文知道这等时候,他最该做的便是好好与她欢爱一场。 欢爱实是男女之间建立感情的最佳方式,能让两个完全没有任何血缘的人亲密至最深,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可赵景文此时内心焦虑,他也试着将叶碎金拥在怀中亲吻爱抚,偏自己的身体怎么也唤不起来。 幸好,叶碎金“似乎”也累了,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拍了拍他:“睡吧。” 赵景文心下庆幸,又小意温柔地将叶碎金抱在怀里,拍着哄着,使她入睡,才敢轻轻放开。 躺平回去,望着幽暗帐顶,自个却睡不着。 如果只做一个“枕边人”,那他这一辈子都会被叶碎金俯视。 赵景文是多么地渴望能被叶碎金平视。 他甚至不敢幻想被仰视,只要平视就够了,真的,就够了。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怎样才能实现这一点呢? 赵景文对未来感到迷茫。 第35章 送行 叶碎金睡得很香。她作息稳定, 天亮的时候,自然地醒了过来。倒还不必立刻就起,先醒醒神。 赵景文也醒了, 翻身抱住了她。 清晨的寝帐里充满了暧昧的气息。 过了片刻, 赵景文翻身上来…… 清晨以这种方式醒神, 倒也舒服惬意。 年轻男人身体结实,皮肤紧致。 叶碎金轻轻抚着他后背隆起的肌肉,手感极好。 最后一次了吧, 大概。 他今日这一去,他和她的人生, 大概就要撕掳开了。 出发前, 叶碎金给了赵景文一个匣子。 赵景文问:“这什么?” 打开一看,金光扑面。他诧异失笑:“不用带这么多盘缠吧?辎重里已经给过了。” 叶碎金说:“穷家富路,带上吧。” 上辈子至少赵景文在这方面没有对她小气过。最好的东西,永远都是要先往中宫送的。 赵景文就是喜欢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对叶家人也个各种赏赐, 虽紧握权力,却也并不吝啬给他们富贵。 赵景文大方, 她叶碎金也不能小气。 赵景文心里发热,果然叶碎金心里还是有他的, 奈何她的身份在那里,为了不让叶家人觉得不公,不能传他回马三枪, 也不能给他封官加爵。 他握住叶碎金的手:“外面的事交给我, 你放心。” 叶碎金没说话, 只捏捏他的脸, 笑了笑。 赵景文上了马, 带着项达、叶满仓, 带着叶碎金给他的一百人,与叶碎金告别,意气风发地出发了。 他刚才想明白了,既然不能向内求上升,那就向外求发展。被派外差于他反而是好的。 反正叶家堡内部他一个外姓人插不进手去,那就外面好好看看。 正是机会。 叶碎金骑在马上目送百多人远去。 她和他的人生在这里走上岔路。 赵景文,从今以后,你我各凭本事。 两辈子了。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赵景文想从她身上要什么—— 他渴望能在她面前立起来,他渴望能被她认同称赞,他甚至渴望有一天她能仰视他。 但那不可能。 上辈子都不可能,这辈子更不可能。 这辈子她给了他金子,却甚至连叶家枪的回马三枪都没有传给他。 叶碎金毕竟不是当年那个对夫君掏心掏肺的叶碎金。她只要一个问心无愧,互不相欠,恩义两绝。 一带马缰,叶碎金没有留恋地转身回坞堡了。 从收服了诸县县令,叶碎金就开始在邓州境内建立了军驿,确保南阳、穰县、内乡、方城四地的消息能快速传递到叶家堡。 若照三百里加急的速度跑快马,邓州任何一角落传递消息,都能在一日之内抵达。 四日后,赵景文送来消息。 他已经发现法了乱兵的踪迹,一路追过去,看情况是要追出邓州地界的,特派人来禀告叶碎金,叫她别担心。 又过了六天,他派人送来了二十来乱兵人头。 叶四叔道:“景文办事挺利落。” 杨先生问:“可查清楚了是什么来头?” 斥候禀报:“是襄州来的。” 斥候道:“赵郎君审过了,他们原是在襄州谷城那边跟着一个将军的,那将军在薤山跟人干了一仗,败了。他们一些人叫对方掳走了,还有一些便成了散兵游勇,游荡到穰县来了。” 报了那将军的名号,根本未曾听说过。 现在实际上满地都是“将军”。杜金忠在方城也一样是自称将军的。 可以说大大小小,正牌杂牌,将军遍地跑。 叶碎金引导斥候:“另一边是什么人?” 斥候:“尚不知道。审的这几个也说不清。赵郎君说他们没用了,我们人不多,也不方便分人手送回来,且他们也杀过我们邓州的百姓,就砍了。” 杨先生问:“赵郎君怎不回来?” 斥候道:“我们遇到的只是一小股。他们大约有几百人,都溃散了,没聚在一起。赵郎君说,来都来了,不如尽量清理干净,也免得他们以后不知什么时候又骚扰邓州。” 叶碎金和杨先生都点了点头。 赵景文的思路是对的。实际上前世最开始叶碎金就没管这一小股人,拖到后头就是因为被反复骚扰,才派了赵景文出去。 叶三郎已经在看舆图,找到了谷城和薤山:“离我们不算远了。景文去扫荡一下也好。” 叶碎金的视线也落在舆图上,却跳过了谷城,跳过了薤山。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8节 叶三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问:“六娘,你在看什么?” 叶碎金在看襄州、均州和房州三地交汇之处,薤山和筑水之间的那块地方。 她也知道打败了这个杂牌将军的是谁——裴莲的父亲裴泽,前剑南道节度使之子。 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太年轻,被他父亲的副手王荣篡夺了剑南节度使之位。也就是现在在蜀地立国称帝的那一位。 王荣还得到了当时朝廷的认可,获得了任命书。他获得任命的方式大概和叶碎金差不多。 总之裴泽那几年挺惨的,事变的时候仓皇出逃。一直被王荣的人追杀,流亡在外。 后来王荣在剑南道搞整肃,清理裴家余党,又有一批人出走剑南道。他们寻到了裴泽,认他为主。两拨人汇合后,在三州交汇之地,薤山、筑水之间落了脚。现在裴泽应该差不多占据了半个房州。 但妻子女儿当时被抛弃了。后来妻子不知所踪,大概率是死了。 才两岁的裴莲被两个忠仆护卫,流离失所好几年,才找到了父亲,很是吃了一些苦。 裴泽因当年事急逃亡,丢下了妻女,一直觉得愧疚于心,后来虽然有了儿子,依然对裴莲格外地疼爱,以作补偿。 几乎可以说,称得上是百依百顺。 所以后来她找过去,裴莲才知道赵景文原来已经有妻子,但她深爱赵景文,宁肯二女事一夫也不肯放弃赵景文,裴泽没办法,也只能依了她。 而叶碎金,赵景文百般告罪、乞怜,又游说她叶家与裴家结盟的好处。 而且赵景文许诺说,她为正妻,裴莲为妾。 裴莲被他蛊惑得竟然也同意了。 叶家的决策层只有叶碎金一个女人,男人们其实根本不觉得一个男人同时拥有几个女人算什么大事。 且叶碎金不能生,不会有带有叶家血脉的孩子。赵景文就是与别人生一百个孩子也跟叶家堡没关系,叶家堡不会易姓。牺牲赵景文的色相,与裴家结盟,在当时看来是对叶家堡有助益的。总好过两家为争个男人火拼。 连叶四叔在当时都是赞同的。 那时候只有杨先生人间清醒,劝她与赵景文义绝。 可她做不到。 终究是走上了杨先生早预料的一条路。 赵景文依附着裴叶两家,汲取两家的养分。 而叶碎金像上了一条船,虽内心隐隐感觉不对,可前面已经投入了,舍不得下船。 于是只能投入更多,投入越多越下不了船。 更糟的是,船上还有别人,也在拼命投入。你又不想输,不能输,不想最后变成对方成了大赢家,于是益发地往里面投入。 她是正妻,裴莲生了儿子。两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对方更下不了船。 帝王之术原就在制衡。赵景文在这方面真是天生的手腕,他早早地就把帝王手段用在了叶家和裴家两个妻族身上。 渐渐地,强弱颠倒,主宾易位。 赵景文有了自己的力量,从依附两家,变成了掌控两家。 他的崛起更注定了叶碎金再没法抽身。否则,叶家堡血本无归。 只能咬着牙坚持到陪着他踏上丹阶玉陛。 一度以为拿到皇后的位子,便不算亏。 其实想想,输了,她和裴莲都输了。 只有赵景文是赢家。 “邓州得布防。”叶碎金目光从薤山筑水移开,从段锦手里接过了细木杆,在邓州西南划下了一道线。 实际上这正是他们今天聚在书房里讨论的问题,被赵景文派回来的斥候打断了而已。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们既然已经对襄州下手,要防着他们向邓州突进。” 其实她真正要防的是赵景文。 以赵景文的性格,上辈子他都会往房州一探究竟,这辈子她甚至没有在邓州的权力架构中给他留一个位置。以他的头脑看得明白,必会借着这一次独立领兵,向外寻求发展。 还会遇到裴莲吗? 别的叶碎金没法保证,但她能保证,只要赵景文再遇到裴莲,一定还能把裴莲迷得头脑发昏。 实际上,裴泽也很喜欢他,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裴莲的弟弟年纪还小,裴莲又是女子,裴泽一直想给儿子找个助力。他收了许多义子,但赵景文这个女婿显然比义子们更得他的心。 叶碎金突然想明白赵景文是怎么蛊惑裴泽的了。 自然是用蛊惑叶碎金同样的方式——在叶家堡说与裴家结盟的好处,在裴家自然是讲与叶家堡结盟他便能有力量帮助自己的小舅子。 这肯定也是裴泽愿意在他身上投入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这辈子,叶碎金再不会做出和前世一样的选择了。 她决定像上辈子那样派赵景文往穰县去的时候,就是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辈子,她选择与他义绝。 既然如此,就必须防范赵景文勾结裴家对等邓州不利。 “好,可以。”叶四叔说,“现在都闲下来了,随你折腾。” 七月的农时终于忙完了。就连方城都成功地抢种了一茬豆子。 下一拨再忙就是十一月收豆子,然后便进入冬季农闲阶段。 这中间的八月、九月、十月,也十分宽松。 “新兵也训练了一个月了。”叶碎金说,“是时候检阅一下成果了。” 于是,新兵营里,有人来传了节度使叶碎金的命令:新兵第一次三日大考,考核通不过的便筛下去。 新兵们嗡嗡议论,饱饭吃多了,便有人不乐意:“怎么还筛人,大家伙每日里都按时出操,没有偷懒的。” 正咋咋呼呼,忽然有人道:“让你们当兵是为了叫你们按时出操耍猴给人看吗?” 众人闻声看过去,一个锦衣的年轻人扶着腰后刀柄站了出来。 肩背挺拔,眉眼间带着冷意。 这少年郎时刻都跟在节度使大人身边,年纪轻轻,一身锐气,毫不输给叶家郎君们。 他还已经有了陪戎校尉的头衔,大小是个官。 大家都认得他,他叫作段锦,据说是节度使大人抚养长大的。 他开口,众人便安静下来。 “筛下来是为你们好。”段锦说,“顿顿给你们吃饱,不是为了让你们出操好看。可别忘了咱们当兵是为了将来要上战场杀敌,博取个出身功名。” “大考会被筛下来的人,就是上战场会叫人一刀砍死的人。”他冷笑,“谁想死,尽可以考核不过还赖在军营里,打仗本就是填人命。你填上去挡住敌人,正好旁人可以杀敌立功。” 大家都讪讪地不再敢说话了。 自叶家堡的女堡主叶碎金主事邓州之后,招收壮丁、安置流民、组织抢种,整个邓州都呈现出一派安宁模样。 真的是饱饭吃多了就忘了。 当兵是要打仗的。 打仗是要死人的。 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 第36章 亲近 “段小郎。”段和叫住了段锦, 跟上来。 段和是宣化军出身。 段锦自然不知道前生后世的事,只知道之前启程攻打方城,段和曾出列说话, 入了叶碎金的眼。特特叫他把段和提到了身边。 段锦跟在叶碎金身边, 会关注每个叶碎金关注的人。 他关注了段和一段时间, 发现与他颇投契。果然,主人喜欢的人他也会喜欢。 除了赵景文。 段和跟上,赞道:“真看不出来, 小郎年纪轻轻,却很会说话。” 段锦笑道:“我本就是给主人跑腿传话的, 不会说话可还行?” 段和提醒他:“小郎已经是校尉了, 称‘大人’即可。” 段和不是第一个对他这么说的人了。 段锦于风中横了他一眼。 “便这校尉的出身,也是主人给的。”他说,“没了主人,我什么都不是, 活不活得下来还得另说。” “便一辈子喊‘主人’又怎样?” 段和摸摸鼻子,化解尴尬, 笑道:“小郎忠心,大人定是看得到的。” 这一句倒深得段锦的心。 他拉段和:“走, 去我屋里喝酒去。” 从前段锦不需要考虑人际关系这种事。 他自小在叶碎金身边长大,受她偏爱。自己又生得俊俏,口舌伶俐。在整个叶家堡都吃得开。 叶家长辈看他是个伶俐可喜的小厮, 叶家小辈和他一起长大, 当他是玩伴。 管事们都给他面子。 他这样吃得开的人从来不需要特别地去和谁拉拢关系。 说起来, 还是赵景文给他上了一课。 段锦会特别关注叶碎金关注的任何人, 怎么可能不关注赵景文。他一直都在观察赵景文, 揣摩赵景文。 赵景文在门客、家将中拉拢人心的行为自然落入了他的眼里。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49节 因私心而观察, 因用心而细品,待品出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来,也不耻于向自己讨厌的人学习。 人都是有长处的,赵景文若是没点长处,又怎么配站在主人身畔。 但叶府里他真心欣赏的人大多身份高,轮不到他拉拢。身份普通的人又大多看不入他的眼睛。 反倒是这个入了叶碎金眼里的段和,他瞅着颇不错,有意亲近。 段和与他所想相仿,也很想与这个节度使大人身边贴身的人亲近。 且这人还不是谄媚事人的无用之辈,他虽年轻,却头脑聪明清醒,身手谈吐都属上佳,不输给叶家的年轻郎君们。便上次方城之战,他的军功也是实打实的。 节度使大人在哪里,段锦就在哪里。不光议事堂他进得,听说节度使大人的书房,能够不通禀直入的,整个叶家堡便只有段锦一个人。 或者干脆说,整个邓州就只他一个。 如今,想与段锦亲近的可不是只有他。 段锦显然乐意和他亲近,段和岂有不从。 两人相携到了段锦的住处,正碰上叶碎金房里一个丫鬟抱着个包袱来找段锦:“主人叫我们给你缝的衣裳。快接着,好沉呢,累死我了。” 包袱不小,段锦忙接过来。 府里的秋装前阵子才刚配发下来的。段和虽然是亲兵,不算是府里的人,因看到很多仆从穿了新衣,也知道。 这送来的,显然是额外的待遇。 他打眼瞅着,段锦显然很习惯于这种超规格的待遇。他根本就没问“怎么又有衣服之类的”,反而是问:“怎是你来?秋秋呢?” 这丫鬟年纪小些,秋秋比段锦大几个月,当年和段锦一拨学的规矩,一起长大,十分熟稔。 秋秋虽已经是叶碎金身边的大丫鬟,但往日里给段锦送东西,都是她亲自过来。 小丫鬟笑嘻嘻:“秋秋姐订亲了,这几日都在躲羞呢。” 段锦吁了口气:“她定下来啦?订的谁家?” “就是小亮哥,秦管事儿子。” “那很好啊,阿亮办事很稳妥,以后定也能做个管事。你且等我一下。” 段锦给段和道个罪,匆匆先进屋去,拿了个荷包装了些碎银:“我随个喜,给她买糖吃。对了,她什么时候发嫁?” “说是明年这时候。她再带我们一年。” “那你告诉她,到时候我给她打个大银镯子,粗粗的,给她添妆。” 小丫鬟捏着荷包脚步轻快地走了,段锦才请了段和进到房里,炕上坐。取了小食与酒招待他。 段和打量这屋子,收拾的十分齐整,柜子箱子还包着铜角。 便是管事的房里,也就这样了。 且他四下看看,更是看出来:“你一个人住啊?” 旁的屋子敞着窗,都能看出是几个人合住的。 段锦眉飞色舞:“是,我可不一样。我可是在主人膝前长大的。” 刚才在军营,明明冷面冷口,气势凌厉,年纪轻轻便能镇住许多成年汉子。现在偏作少年清扬天真模样。 段和都看得明白。 因叶碎金也不过二十岁年纪。 十七八岁的少女和十二三岁的男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二十岁的女子和十五岁的少年郎差距就没那么明显了。 尤其段锦身量高,显然衣食用度都好,那身板结实矫健,从背后看着宽肩窄腰的,完全是成年男人的体格了。 这许多超格的待遇必会引人羡慕甚至嫉妒,难免有不好的话出来。 但单看段锦这份维护叶碎金的用心良苦,段和就觉得叶碎金偏疼这少年,值得。 段和也不说破,只和段锦斟上小酒,在窗边对酌。 聪明人和聪明人相处,就是轻松。 “我年纪小,哥哥不必与我客气,唤我阿锦即可。”段锦道,“一直想问哥哥,在方城之前,可曾上过战阵?” “剿过匪。” 段锦眼睛亮起来:“我就说,看着就能看出来哥哥不是生手。” 段和也必须骄傲一下:“好歹我们是宣化军出身的。” 可不是什么杂牌军,是前朝的正规军。 段锦便与他复盘方城之战,分析当日情况。 说到方城之战,段和拍案道:“我须得说一句,咱们大人当真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是她头一次领兵实战吧?我与咱们几个宣化老兵早就叽咕过,每一步的安排,几没有错处。若有,那是下边人没经过战阵,初战心慌,绝不是大人的问题。” 段锦比听到自己被夸还高兴,俊脸生辉:“那当然。” 两人用小食、餐碟、酒杯摆出地形,细细复盘起来。足足聊了半个时辰还多,十分畅快。 待离开时,段和已经和段锦勾肩搭背:“改日去我家里,让你嫂子炖只鸡,我招呼几个兄弟,咱们一起喝一个痛快。” 因是在叶府里,便连段锦也只敢小酌,并不敢喝醉的。 段锦眉眼带笑地答应,还包了点心让他带回去给孩子。段和也不推辞,笑着道谢接了。 段锦送他到叶府后门,段和感叹道:“邓州眼看着越来越安稳红火了,大人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就更稳了。赵郎君早点回来吧。” 天色昏了。 段锦借着门檐的影子藏住情绪,只笑捶了段和肩头一拳:“不劳你操心。” 段和哈哈:“也是。” 拿着亲兵的饷,操着节度使的心。 段锦独自回房里收拾杯子碟子。 方城之战其实叶碎金早给他复盘过。兵书上的许多东西就是要这样才能落到实处。 但叶碎金的视角完全是指挥者的视角,所以段锦才找段和再复盘,从底层兵士的视角再反复推演分析得失,果然还是很有帮助的。 那些文字的东西,理解得更深刻了。 打仗,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但段锦的好心情都被段和临走前的多嘴给破坏了。 叶碎金自绝生育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本家血亲之外,就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知道。段锦和秋秋就都是贴身的人。 想起段和的话,段锦的心情矛盾极了。 难过叶碎金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嗣——女人都是想要孩子的,是吧? 但叶碎金不会给赵景文生孩子,他的内心深处又有种隐秘的庆幸。 要不然,主人和赵景文生下了小主人,他到底是喜爱小主人,还是厌恶小主人呢? 光是这么想,都觉得好生令人苦恼。 幸好,这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赵景文现在在哪呢? 段锦甚至有点希望,这个人最好就不要回来了吧。 不是有那种赘婿私自跑掉的吗?小时候就听说过。赵景文怎么不跑呢。 啧。 叶家军新兵第一次大考场面相当相当壮观。 一千多条汉子都打着赤膊,排队轮流考核。青衫的老兵负责考试、巡逻,文书们登记。 人虽多,却也井然有序。有吆喝声、训斥声维持秩序,又常有喝彩声或是起哄声响起,场面热火朝天。 身上有军职的叶家人几乎都到了。 年轻郎君们尤其兴奋,因叶碎金许了他们可以先挑人,看顺眼的就可挑走做亲兵。当然,要等三次考核都通过录正之后,不过现在可以先甄选。 除了叶三郎一如既往地沉稳,其他如四郎五郎诸人,各个瞪大眼睛,摩拳擦掌,定要挑些好苗子,先登记下来,不能让旁人抢了去。 叶碎金一身戎装行走在队列之间,腰肢收束,配着长刀,衣摆在风中猎猎翻动。 她走到哪里,哪里的军汉们就赶紧挺直了腰背。 诸人跟在她身后,也四处扫视。 这热火朝天的场面,令叶四叔心中翻涌许多说不出的感慨。 他看看走在前面的叶碎金,虽是女子,却身姿矫健,腰背挺拔。 这是邓州叶家的掌家人。 邓州节度使。 她还这么年轻!有无限未来! 叶四叔不由又骄傲又心酸,又有股子豪气充塞着胸间。 第37章 滋生 新兵第一次考核十分严格。但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 被刷下去的人百不足五,九成半的人是合格的。 入伍第一个月训练的全是武艺和体能,考核标准也简单明白, 石锁能举多少下, 弓能开几石……合格还是不合格都一目了然。做不得假也没有通融。 叶家军说了管吃饱, 军营里果真就是管吃饱的。便是不合格被刷下去的人,这能吃饱饭又高强度训练的一个月也结实了许多。 被刷下去自不免垂头丧气。好在,当不成兵, 也还可以做军中民伕,照样有饭吃。只不像当兵的除了行粮之外还有坐粮。 听说, 节度使大人日后还要选亲兵, 亲兵的待遇更好。 第一次考核通过的人,尤其那些考核为优等的,不免心里就热起来了。这三天,大家议论的最多的便是能不能入亲兵营和亲兵营的待遇。 待第三日考核全部结束, 晚饭竟然有肉! 大家的心里更热乎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0节 别说他们,连叶家人的心里都是热乎的。整个叶家堡都热腾腾的。 毕竟, 便是连街头卖菜的王阿大、替人浆洗衣服的赵四婶和打更的李五叔这等小民也知道,他们家节度使大人手里的兵越多, 邓州就越安稳,日子就越踏实。 如今进入八月,闲了下来, 穰县县令孙向学送了拜帖过来, 初八这日准时上门拜访。 叶碎金还以为他有什么事, 结果他是来建议重修宣化节度使府的。 简单地来说, 就是来拍马屁的。 叶碎金当然不吃这一套, 直接拒绝了, 拒绝的理由也简单:“不吉利。” 那个年轻的节度使身死兵散,当真不吉利。 孙向学脸当时就僵了,连连道罪。深觉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不料叶碎金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笑:“孙令……十分精通官场衙门里的事务吧?” 孙向学被她的眼神盯得发毛,深深后悔不该多事来拍这个马屁,讷讷道:“衙门事务,乃是下官本分……” “那好。”叶碎金很高兴,“孙令帮我跑一趟京城吧。” 孙向学:“……” 真的,真的不该多事来这一趟的! 孙向学强行镇静道:“下官乃是一县主官,按律不得擅离任……” 叶碎金不在乎:“前魏的律了吧?” 孙向学:“……” 孙向学离开叶家堡直奔了内乡县去了,找内乡县令诉苦。 内乡县的何舟怪道:“你去叶家堡做什么?” “咳……”孙向学不好说自己撇下他一个人去拍叶碎金马屁,搪塞,“我不是缴粮缴得晚嘛……走动走动……” 都是官场老油子,谁还不明白。何舟心下顿时雪亮,只不与他计较罢了,问他:“究竟让你去京城何事?” 孙向学苦着脸:“让我去找天子讨东西。她没与我说具体讨什么,只说是过冬的东西。你说说,这才跟天子讨了官做,怎么就敢又开口要东西?” 何舟:“……” 我们刺史大人这脸皮厚度和胆量都可以。 “你放心。”何舟劝慰他,“从邓州到京城其实没几天路。路上一些宵小、乱兵,百姓怕,咱们大人必然不怕,自然管你平安。” 孙向学也不是不知道。但只要出远门就有危险,再怎么样都没有好好待在邓州安全。 不由唉声叹气。 何舟问:“赵郎君那边怎样了?我听说他出了邓州?” “是,他往襄州去了。”孙向学道,“上一次送消息回来是八月初一。砍了一些人头,又追去外面。他这一去,我这边踏实多了。” 何舟问:“也该回了吧。” 孙向学还在忿忿他要出公差的事,把手一袖道:“关我们什么事。” 此时此刻,赵景文正在咀嚼干饼子。 他们轻骑而出,重机动性,没带那么多辎重。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现在都是因地就食,或者跟当地人家买,或者干脆从别人手里抢。 “别人”主要指的是乱兵。且有乱兵游逛的地方,治安已经不必指望了,许多宵小也跟着作乱。若是不管,再发展下去大概就是方城的模样了。 他们这一路过来,杀了不少乱兵,且又不扰民,不劫掠,附近百姓发现后,纷纷取出家里藏的粮食来感谢。 项达过来跟他说话:“该回去了吧。” 昨天叶满仓也问过什么时候回去。攒了不少人头呢,送回去,怎么也能挣个陪戎副尉了吧。 此时,便看出来人与人的不同。 若这趟带队出来的是叶三郎,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三郎必会毫不犹豫地打道回邓州。 但这次出来的是赵景文。 赵景文还不想回去。 这一趟出来,原也没多想,想着囿于身份,叶家堡不给他发展的空间,那就在外面多杀敌多立功。 只是真到了外面,却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滋味。 虽然在叶家堡,妻子非常慷慨大方,供给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在大家伙的心里,他始终是低人一等的。叶家亲族、门客,甚至体面大些的家将,对他都只是个面子情,并不真的把他放在眼里。 虽然也曾跟着在方城作战,勇猛不输旁人,可也只是服从调度,听从指挥。 是许多人中的一员。 这是第一次。 虽然叶碎金只给了他一旅人,可这一旅人实实在在地听他调度,遵他号令。 握拳的时候,手心里都有强烈的力量感。 让人浑身悸动。 可如果回去,回去叶家堡…… “郎君?”项达疑惑地看着他。 赵景文沉默了片刻,把嘴巴里的饼子咽下去,招呼叶满仓:“满仓,过来一起说话。” 叶满仓过来了:“郎君?” 两个人都在毡毯上坐下,俱都以为赵景文是要交待回程安排了。毕竟也出来大半个多月了,是时候该回去了。 “满仓,你说,”赵景文先问叶满仓,“咱们送回去的人头,够不够给你个陪戎校尉的?” 叶满仓手一挥:“校尉有点悬吧?副尉我觉得可以想想?” 赵景文又问项达:“够不够你从仁勇校尉升到御侮校尉?” “想啥呢,那肯定不够。”项达直笑,“越往上越难升。” 赵景文也笑了。 叶满仓更是羡慕:“你都已经是仁勇校尉了。” 他还什么都不是呢,只是个家仆管事而已。要有官身才有出路,子孙才能改换身份。 赵景文笑着笑着,敛了笑意,抬起了眼:“那如果我们不回去呢?” 项达和叶满仓都愣了:“啊?” “不回去?” “咋个不回去法?” 项达忽地惊起:“郎君!郎君你不是想、想落草吧?” 赵景文含笑道:“我妻子是邓州刺史,使持节,都督邓州。我怎么会落草?” 项达的心才放下来。 叶满仓眨眨眼:“那,郎君不会是想……单干?” 项达的心又悬了起来。 赵景文他是个赘婿。赘婿卷了妻家财物跑路的也不是没有。 “我怎会背叛我娘子,那不可能。”赵景文想也不想地说,发自内心。 项达和叶满仓面面相觑,一起问:“那郎君的意思是……?” 赵景文盯了项达一会儿,又盯了叶满仓一会儿。 “回去,叶家堡那么多人,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出头?”他说,“照我对我娘子的了解,下次再有事,必会挑一些上次方城没有跟去的人去立功。满仓说不定有机会,也说不定没有,毕竟叶家堡人这么多,轮不论得到你还两说。老项啊,你大概是去不了。得给别人机会,要不然有人旱有人涝。我娘子这节度使,岂能担个用人不公的名儿?” 项达和叶满仓都不是愚笨的人。否则上一世赵景文也不会主动拉拢他们。 他二人对视一眼,项达身份高些,便开口:“郎君,有话直说吧。” 赵景文借着这几句话的功夫,心里已经完全地坚定了起来。 “不回去。”他说,“叶家堡不缺咱们三个,也不缺这一旅人。咱不是非回去不可。” “当然,也不是不回去。我不管你们两个,我这辈子,生是我娘子的人,死是我娘子的鬼。我肯定是要回去的。” “但,不是眼前。”他说服了自己,情绪渐渐起来,“眼前多难得,咱们手里有人,咱们办差在外。” “军功不够升迁?那就继续立功啊!” “人头不够?继续砍人头,砍到够为止!” “总比回去埋没于众人碌碌无为强,你们说呢?” 他一双漂亮眼睛炯炯明亮地逼视着二人。 二人被他说得怦然心动。 细思,是这么个理! 人多,出头就难。人得有差事做,才有立功的机会。这一回去,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得差事了。 上次得了差遣,跟去方城的,都有官身了,还不是因为都跟着立了功。 其实家仆从前只想当个管事就满足了,门客只想找个地方混口饭吃就安稳了。 可突然,他们的主人、东家从一个小小的乡下土堡主摇身一变成了邓州节度使,连带着他们的心也跟着大了。 想来,赵郎君也是这么想的吧。 项达和叶满仓都觉得能理解赵景文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公开的事情就不是秘密——第一批任命名单上没有赵景文的名字,大家私底下都议论过了。 叶碎金避嫌的意思很明显了。大家当然是愿意见到一个公允的上司,但这对赵景文本人来说,却又未免不公。 项达粗糙的手掌直搓膝盖:“哎呀,这个,其实咱们想着,郎君你要是积功积得足够多了,大人便给你个一官半职,旁的人也不会说什么,是这个理吧?” 赵景文微微一笑:“项兄懂我。” 叶满仓也动心。他比谁都更想有个出身。 但他也担心:“可如果一直不回去,主人怪罪下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1节 “有我呢。”赵景文大包大揽,“此次出来,我主事。凡事都由我决定,不回去也是我的决定,你二人本就得听我命令。娘子若怪罪下来,嗯……我来跪脚踏。” 二人大笑。 笑完也放下心来,的确,赵景文和叶碎金是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有他顶着,怕什么。 “好!”二人都道,“属下听郎君的。” 赵景文站起来:“那就跟我走。” 赵景文想过了,不能再砍人头了。 人头对别人有用,对他没用。他需要的是活着的人。他需要的是兵,更多的兵。 这世道,手中有兵,才能话事。 就像他的妻子那样,一登而高,邓州之主的位子手到擒来。 一旅人在他的命令下收拾了东西,都翻身上马,再度向南方向出发。 赵景文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眼东北方向,叶家堡的方向。 碎金,你等我,我定要你对我刮目相看。 要你脸上因我而有光! 第38章 中秋 叶家军新兵大考结束后, 叶碎金带着叶家所有有军职的人一起住进了军营里。 这里面不仅有她的从兄弟们,也包括了她的叔叔们,甚至杨先生。 所有人和新兵一起睡地窝子。 杨先生每天清晨从地窝子里钻出来都龇牙咧嘴地叫长随给他捶后背。 叶碎金道:“要不然给先生个帐篷吧。若真行军, 帐篷里的行军床也会比这舒服点。” 杨先生却拒绝了:“若急行军起来, 哪有许多舒服。我也是闲适太久了, 我没事,我伸个腰,哎哟, 哎哟……” 杨先生一个文士尚且如此,叶碎金的叔叔们作为将门之后更不能认怂了。 就连她的八叔——几个本家叔父里唯一的读书人, 都咬着牙跟着。谁叫叶碎金给了他一个判官的职务。 如今邓州节度使麾下就他一个判官, 八叔真是又喜又忧。 因叶四叔和叶八叔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两个晚上蹲在地头上望着星星讨论过这个事。 叶四叔道:“碎金心大啊。” 八叔问:“怎么说?” 四叔道:“要只守着邓州,许多东西不必练。” 兵卒操练不是瞎练,得有计划有安排有必须完成的指标和任务, 有案头的书面文件和每日完成的考勤记录。 叶家堡乃前前朝武将世家,这些都是家学。只后来退化成地头乡绅, 虽有部曲私兵,虽也操练, 却要简化得多了。 而这一次叶碎金亲自操刀的练兵计划,详实、复杂、紧凑到令诸人都吃惊的程度。 新兵根据第一次大考的情况,划分了更细的兵种。这个月开始了阵法的操练, 在这之外, 各个兵种还各有偏重。 现在囿于人数, 还是步兵、步射最多, 其他各兵种看着单薄些。但只要有, 日后总会壮大。 叶四叔白日里跟着叶碎金行走在队伍间。儿郎们打着赤膊, 热气腾腾,呼喝震耳。 旗帜变动,队形跟着调整。刀上矛下,盾收弓张! 真真切切地感受着地基坚实的感觉。 只要地基坚实了,什么高楼起不来? “不是说笑哩。”叶四叔咬着草叶,拍着膝盖道,“她说想要荆楚粮仓……” 一个多月前真的觉得是说笑,杨先生也说她要不起。叶四叔觉得侄女言语荒唐。 但她现在拥有了邓州,再回头看当初那个话……叶四叔已经不觉得荒唐了。 八叔也搓了搓脖子。 清晨里鸟还没有鸣第一声,秋秋已经钻出了地窝子。 她是叶碎金身边的大丫鬟,原因为订了亲,等着明年发嫁,已经改了从前风风火火的样子,只在院子里负责带教小丫头们。但这次叶碎金要住进兵营里,她顾不得羞不羞的,也跟着来了,贴身伺候。 丫头当然得比主人先醒,天光才亮,秋秋就鼓捣醒几个小丫头,准备服侍叶碎金洗漱了。 其实在军营里,叶碎金虽是女子,“洗漱”这件事也被简化到极致了。她早上起床花费的时间,并不比一个士兵更长。 秋秋常常心疼。 凉水昨晚就准备好了,她起来先去给叶碎金烧热水。 一出地窝子,就看见了段锦早就起来了。 赤着上身,肌肉块块结实。地上铺了草席,少年在晨光中开龙脊。 秋秋就坐在地窝子的烟道上烧火,时不时抬眼看过去。 这些天天天跟着汉子们打赤膊,晒黑了,肌肤成了小麦色。俯下身去,能看到后背肌肉隆起,脊椎一节一节被拉伸开。 当年和她一起学规矩的小子,已经渐渐地长成了男人。 秋秋看着,甚至忘了添柴。 忽地视线转去,看到叶碎金也钻出了地窝子——操练新兵,她要求所有军职的叶家人都跟士兵同吃同住,包括她自己也一样是睡在地窝子里。 主人站在晨光里看着那初初长成男人的少年郎。 嘴角含着笑,眼里带着爱。 秋秋收回视线,给火塘里添了根柴,也露出了微笑。 阿锦是在主人膝下长大的,虽跳脱些,可有主人这份疼爱,以后必前程远大。 开龙脊拉伸力很强,需要腰背肌肉发力才能绷得住。 段锦绷了一炷香的时间,腰窝里已经渗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待收了势直起身长长吸口气,再抬眼,便看到叶碎金在站在晨光里。 “主人!”段锦的声音里永远带着令人听了就欢喜的愉悦情绪。 他爬起来,套上衫子就想过去。 叶碎金揉眼睛:“别过来,糊着眼屎呢。” 段锦哈哈大笑,道了声“我去取饭”,便跑了。 他都已经是校尉,取饭这类杂事不该他做了。但他总是以叶碎金的小厮自居,乐意做这些跑腿贴身的杂事。 旁人反倒觉得这小子不忘本,没有因为有了官身就发飘。 秋秋忙给叶碎金打好了温水洗漱。 用完早饭,叶碎金到中军大帐点将。 叶五叔和叶八叔得到了一次差事。 “五叔、八叔辛苦跑一趟京城。”叶碎金给两个长辈派任务。 叶五叔习武,叶八叔修文,自然是叶五叔负责护卫之事,叶八叔负责办正事。 “要我做什么?见皇帝吗?”叶八叔问。 叶碎金失笑,道:“这次的事不需要惊动皇帝,是要跟一些衙门打交道。小鬼难缠,衙门口的事最磨人,我请了穰县的孙令陪着一起去。八叔好好看看,孙令怎么跟这些人打交道。以后咱们都用的着。” 交待明白了要做的事,叶五叔、叶八叔遂整理了行装,两日后挟上了愁眉苦脸的孙向学,往京城去了。 叶四叔问叶碎金:“景文还没消息?” 这时候已经八月十三了,眼瞅着快过中秋了。 叶碎金嘴角一扯:“不用管他,他不会有事。” 叶四叔也赞同:“景文机灵呢。” 才提完赵景文,中秋当日赵景文的斥候回来了,又带回一堆封了石灰的人头。 “郎君说,往西南去看看,看看是什么情况,对咱们邓州有没有威胁。”斥候汇报,“可能会回来得晚些,请大人不必担心。” 这一世,赵景文果然还是朝那个方向去了。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 只这一次,又会怎么样呢? 叶碎金感到兴奋。 前世一切落定,叶家本家血脉凋零得厉害。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男丁了,但叶碎金把世袭罔替的爵位给了十二娘,让十二娘做了女爵,让她的一个儿子改姓叶,立为世子。 她还让赵景文在那面世袭罔替的牌匾上亲笔写下了“易姓则夺爵”。 要想保留爵位,就别想什么三代还宗。 叶四叔这一支,被她硬生生续上。 族人当然也有异议。 叶碎金自己没有孩子,则叶四叔这一支就是叶家嫡支。男人们天然就觉得,侄孙的血缘近过外孙,哪怕是堂侄孙。 可叶碎金是女人,她不这样认为。 在她眼里,十二娘才是叶四叔最近的血脉,十二娘的孩子天然血统就比隔房的表兄弟们更近叶四叔。 三郎四郎五郎几个都配享了太庙,纵没有血脉了,也不怕没有香火可享,连过继都不必。 谁也别想抢十二娘的爵位。 上一辈子,赵景文不会再让叶家人碰触军队和权力,对叶家的付出,他馈以富贵,允许叶家做富贵闲人。 世人都道后族让人眼红。的确,若是对比大皇子的幽禁自缢,对比裴家彻底的血脉断绝,后族看起来还是光光鲜鲜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2节 只有叶碎金明白,这都是叶家人该得的。 这是她全力相争的结果。 上一辈子她只能做到这样了。 但这辈子呢?叶碎金眼望西南,内心里升起了火焰。 她其实一直不服气。 怎么就从赵景文的妻主变成了赵景文的皇后?她不如赵景文吗? 没有叶家赵景文还能做皇帝吗?摆脱了赵景文,不再走那些错路,她靠自己又能走多远呢? …… 来试试看呀。 过节送人头,于百姓家不吉利,于军中却是喜庆。这可是军功呢。 叶碎金让斥候转达:“告诉郎君,邓州不缺人,不急他回来,他想做什么放手去做。” 杨先生甚至问:“可需要辎重补给?” 杨先生不可能预知裴莲的存在,那么在杨先生的眼里赵景文就还是叶碎金的夫婿,他和叶碎金的利益是一体的。 行军司马协统戎务,他该当问一嘴的。 这个事赵景文交待过了,斥候回道:“郎君说不必。郎君在外面很是缴获了一些财物,够用。” 且此时才是八月,六月刚收过粮食,不管是被什么势力搜刮了去,还是被百姓深藏了,总之赵景文肯定能从什么地方搞到补给。 还真一时不用邓州给他补充辎重。 叶四叔还赞了一句:“景文能干。” 叶四叔适合守成,赵景文不要辎重补给,他就瞅着顺眼。反之,则是败家子。 因打仗这件事,是有利可图的,武将世家怎会不懂。 八月十五过中秋。 祭日以牛,祭月以羊彘特。 叶碎金领着叶家人在军营里祭月。祭祀完,宰杀的猪羊都犒劳给兵营。 时人吃肉,主要吃羊肉。猪肉吃的少。 羊肉烩了汤饼,虽然每个人可能就一片两片薄薄羊肉,那也几乎把舌头都吞下去。 还能分得一块蒸猪肉。 这节过得太美了。 因重要的人都在军营,叶家堡也来了许多人一同过节。 十一娘、十二娘都不肯穿漂亮衣裙,非要跟叶碎金一样一身飒爽劲装。 小姑娘们自学了回马三枪后,谁也管不了她们了,用叶四婶的话说就是“疯魔了”。 其实是,小姑娘们从前和叶碎金不亲近。她们年纪小,不像三郎四郎这些兄弟是和叶碎金从小玩到大的感情。本来就差着年纪,又赶上这几年叶碎金和本家有了龃龉,不免就生疏些。 但叶碎金这次将回马枪传给本家子弟的时候,一并喊来了十一娘十二娘两个。她们两个才晓得平日不太见面的六姐姐竟这样好。 她甚至知道她们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花色的布料。 太神奇了,这些亲娘大约是能说出来的,亲爹和兄长们都未必,六姐姐却竟然知道。 小姑娘们怎能不喜欢六姐姐,自此开启了模仿她的道路,在这条道上一路狂奔。 亲族团聚在军营开宴,火光明亮,笑声不断。 叶碎金举着酒盏,视线扫过去—— 火光里,叔叔们已经开始踩着凳子划拳。 十一娘十二娘带着年纪还小的十一郎、十三郎、十四郎疯跑,玩行军游戏。 婶婶们都穿戴起来,插金戴银,满脸喜气。尤其是那些儿女还没订亲的。 如今叶家掌了邓州,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以后的亲事只会比哥哥姐姐们都更好,怎能不欢喜。 忠远堂的六郎叶敬仪也赶回来了。他没有和忠远堂的长辈坐在一起,反而和四郎五郎几个扎堆,给他们讲三郎在南阳做事是如何地铁血。 四郎五郎几个听得血都热了,个个手舞足蹈,不停地说:“是该杀!若是我在那里,也一定会手起刀落!” 三郎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 三郎妻子附在他耳边悄悄说着什么。一向沉稳镇静的三郎忽然激动起来,竟把手伸向了妻子的腹部。被妻子笑嗔着打开去。 他握着妻子的手也说了些什么。妻子忽然泪盈于睫。 叶碎金想起来怎么回事了。 三郎又要做父亲了。 三郎之前已经夭过一个孩子。他的妻子伤心了了好久,到这一年才又有了身孕。 但这个孩子和后面的孩子其实后来也都夭折了。 还有五郎的妻子,因为过于担心战场上的丈夫,她在孕期得了暴食症。 胎儿太大了,导致她难产而亡。 但,那全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叶碎金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既知命运走向,岂能任它再来! 作者有话说: 如果手里的营养液三月不过期,请留在4月1日再投。 叩谢! ======= 浅聊一下三代还宗这个事。 看过几个案例之后,有些感想。 赘婿的儿子、孙子都随了妻族姓氏,但过去的社会又允许三代后可以改回赘婿的姓氏,所以会发生三代还宗这个事。 这个事的本质,很多人会以为是为了向下传递赘婿的姓氏。所以有人会觉得,女方多生几个,一个跟女方姓,一个跟男方姓,问题就解决了,就不用三代还宗了。 并不是这样的。 因为这个事的本质,不是向下传递,而是向上追溯。 它的本质是,一些随了母姓的男人,生活在父权社会里,从小父权文化里熏陶长大,他们打从内心里认为“我不该姓这个(母系)姓氏,我真正的姓氏应该是另一个(赘婿的)姓氏”。 三代还宗的本质,不是赘婿的姓氏向下传递,而是他的子孙们,向上追溯自己的血脉本源,追寻自己“真正”的祖宗,而不是虚假的(女方)祖宗。 什么是还宗,还宗不仅改姓,还要从女方的族谱里迁出来,重新进入赘婿家族的族谱里。 因为父权社会下男人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祖宗。 所以即便当年已经有别的孩子继承了赘婿的姓氏,也没法阻止姓了母姓的这一支追寻自己的祖宗,寻找自己的血脉根源。因为他们不是为了那个赘婿,他们是为了自己。 其实很多过去的三代还宗,当时的赘婿都已经死翘翘了,但即便这样也无法阻止子孙们还宗。 因为古时候整体的社会主流文化是这样的,入赘这种为一时应对解决眼前困境(比如保住财产,或者不受欺负)的行为,在整个社会中其实是属于个案。即便女方有意识地灌输随母姓的观念,然而随着一代人、两代人的繁衍,也很难抵抗整个社会的主流意识。 父权社会里的男人,最终还是会回到他们认为的“正道”上去。 第39章 冬储 京城。 皇宫。 中秋过后几日, 皇帝在为西北战事皱眉的时候,大公主进宫了。 大公主是他原配生的长女,是他第一个孩子, 极得他宠爱。见到大公主, 他的心情就好多了, 告诉她:“你男人没事,不用担心。” 大公主道:“我才不担心他呢,我是来给父皇送奏折的。” 她晃晃手里的奏折:“父皇猜猜, 这是谁上的表?” 晋帝不跟她玩这小孩子游戏:“你直说。” 长女所求,但凡没什么大问题的, 他通常都会准许。 大公主笑道:“是邓州, 姓叶的那个女子。” 皇帝道:“她这是上谢表?” 谢表上得有点晚。但皇帝从来也没把叶碎金一个乡下土堡主当回事,根本已经忘记了。 结果公主笑嘻嘻:“算是吧。她还想要点东西。” 皇帝揉揉额角:“这女子脸皮怪厚。” 但公主既然笑嘻嘻的态度,就说明那女子的要求不算过分,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父皇。”公主说, “你快猜,她要什么?” 皇帝头痛:“多大了, 还老猜猜猜。快说。” 公主把奏折塞给他:“父皇自己看。” 皇帝一边展开看,公主一边絮叨:“他们到了就奔我府里来了, 说谢我上次帮忙说话。我问他们来做什么,我一看这奏折要的东西就乐了,赶紧拿来给父皇你看。” 实际上公主这次是又收了礼, 看了看奏折说:“这要是递到衙门口去, 都不知道能不能到我父皇跟前呢。算了, 你们当家的这么知情识趣的人, 我帮她直接递过去吧。” 皇帝看了看, 前面自然都是谢恩的套话。看得出来执笔的人十分精通官样文书。 中间又开始诉苦, 讲邓州有多少流民,眼看寒冬要来,她有多么头痛,愁得觉都睡不踏实。 皇帝读到这里都已经做好了这厚脸皮女人跟他要粮食布帛的心理准备了,结果往下一看:“咦?” 公主凑过来:“是吧,我当时看也稀奇。她要纸。父皇,纸做的衣服能保暖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3节 皇帝叹了一声:“你呀,当真不知道民间疾苦。” 公主骄傲道:“我生来就是河东道大小姐,如今我是大晋公主,我要知道什么疾苦。” 皇帝失笑,只用手指点点她:“你呀。” 他给她解释:“民间穷苦百姓,一直有穿纸衣的。纸衣只要够厚,就能防风。能防风就能保暖。” 他又道:“邓州这女子,十分乖巧。” 将士作战,他也有过冬的顾虑。邓州女子若是真的跟他开口要粮要衣,不免有些没眼色。 他纵然为着天子颜面给一些,也不会太多,打发一点也就是了。 但她要纸。 【臣闻听三省六部九寺,前魏文书旧宗充塞库房,鼠啮虫蛀。此废旧之物于朝廷万无一用,所成纸衣亦不可用于将士。富者鄙之,然流民疾苦无助者正可御寒。】 她要的是各个官僚机构衙门口库房堆积的各种旧文书。 实际上,直到后来赵景文的大穆建立了好几年,各衙门大扫除的时候,都还清理出许多前魏的旧文宗。 一个衙门口甚至光是考勤记录能都扫出几十大箱。数量相当惊人。 这些东西于官府俱是无用之物,但许多穷苦人家领了纸回去却能糊窗糊墙、做衣服。 叶家军将士的过冬衣物,叶碎金自然不会怠慢,要花钱整治。 但邓州还有这么多流民,许多人在逃亡的路上失去了财产,已经沦落为赤贫。叶碎金如今是邓州之主,自然不能无视。 但对冬衣这样大量的需求,即便拿钱去采购,能不能够是一说,也会导致布帛大幅度涨价,直接影响本地百姓的民生。 叶碎金思来想去,想到了京城衙门里那大量堆积废弃的文书纸张。 瞧,离京城近,还有这样的好处。 正常安稳年份里,官府实际上是每隔几年要清理一次的。 但从前魏末年,经伪梁,到现在这个大晋,一直都不正常也不安稳,自然就堆积在那里没人管了。 叶碎金打算替晋帝清理一下库存。 “给她。”晋帝想了想,觉得堂堂天子,不能太寒酸了,“再赐她二十套铁甲,一百套皮甲。” 这事其实都无需到皇帝跟前。 主要是大公主她够义气,拿钱收礼,是真实实在在地给办事。 但俗话说,小鬼才是难缠。纵然这事有皇帝御口,公主推动,各衙门主官自然无有不许。 但真到了底下办事的小吏,就没那么顺畅了。 幸亏带了穰县县令孙向学来。对这种衙门口里的门门道道,他这种外放官员太懂了。 叶八叔跟着孙向学在六部九寺各堂口跑动,与一众难缠小吏打交道,中间种种,实是打破了许多读书人对“京城”的幻想。 八月二十四,叶五叔和叶八叔带着满满的收获,动身回程。 回程路上,又遇到了来时遇到的那位将军,也就是之前叶四叔也遇到过,还派了个偏将护送叶四叔的那位将军。 不过这次来,因为已经农闲,叶碎金派给叶五叔和叶八叔的人手多,又有前次跟过来家将管事已经认得路,倒不必再要人护送了。 但这趟来的时候,给这位将军也带了礼物,谢过了之前的好意。回程的时候经过他的驻地,又去打了招呼。 这位将军姓关,关将军既收了礼物,当然要给人家点好脸色,还和叶五叔叶八叔一起喝了酒,说:“你们邓州安稳点,我这边也省点事。” 待回到邓州叶家堡的时候,正看到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坐在院子里、门口处,趁着农闲借着日光明亮缝衣纳鞋。 她们手里做的是叶家堡外包出去的战袍冬衣和冬鞋。 叶家堡如今部曲在编的近三千,战袍军鞋可不是只做三千套。叶家堡未来,还是要继续募兵的。 这份活计没包给布庄绣坊,直接如募兵时那样各处开了招募点,登记包给了寻常百姓家。 各邻里街坊互相作保,若完不成就连坐,也不怕有人私吞布料针线。 但谁家的女人不会女红,且军袍的要求也不高,不是朱门富户的锦绣衣衫,便农家粗憨些的女人也能做。这个秋季,许多百姓家里靠这个多了一笔额外的收入,个个都喜笑颜开。 叶五叔和叶八叔平安回来,带回了叶碎金要的纸。 一车一车的。 叶八叔道:“太多,一次装不完。于京城那边安排好了,剩下的先送到关将军那里,我们再去取。” 叶碎金和杨先生关心的是同一件事:“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关将军的?” 在舆图上,对比了一下之前叶四叔遇到关将军的位置,叶碎金和杨先生对视点头。 叶四叔问:“咋了?” 叶碎金告诉他:“关将军向南移了。” 晋帝现在虽然坐镇京城,但实际上他的根基在河东道。他现在的重点放在了西边,追击扫荡前梁余党。 关将军防守南线,他的驻扎地点实际上就是晋帝在南边的实控范围了。 所以他也说,邓州安稳些,他省心些。因为这样他就多分些心防范别的区域。 邓州又为他守着更南边。 “还好。还有余量。”叶碎金用拇指和食指在邓州与关将军之间的距离捏了一下,然后用木杆敲下,划了一条线,“就这里吧,我们不要越界。” 再怎么看不上晋帝这个把燕云十六州割出去的败家皇帝,也没法否认他对邓州而言依然是个庞然大物,不可挑衅。 叶家的势力,不能向北扩。 叶四叔道:“碎金,咱拿下唐州吧,拿下半个也行。给皇帝老子留半个。” 叶四叔自去过一趟京城,眼界开阔不少。只他对皇帝亦无了敬畏,如今胆子大了不少,胃口也跟着大了。 叶碎金喜见这种变化,她笑笑:“先练兵。” 叶四叔喜滋滋点头:“中!” 他又夸皇帝:“怪大方的。” 一下子给了一百套皮甲,二十套铁甲。 “他有地理之便。”叶碎金却叹气,“他以前可是河东道节度使,守着煤铁之地。” 从前他那地理位置,向北有马,向南有粮,养着数万雄师,真真让人羡慕。 晋帝若不把燕云十六州割让出去,或者再晚死些,有晋一代,未必就不如赵景文的大穆。 可这都是命数。 短暂盛放的王朝,也如烟尘消散。 这历史长河中,不知道湮灭了多少英雄豪杰,无名人物。 照她死时的情况看,大穆蒸蒸日上,天下统一在望。赵景文注定是要载入史册的开国英主。 她的阿锦光复燕云十六州,战功赫赫,也将成为文人词客笔下的一段风流。 那么她呢? 历史会如何记载她叶碎金? 但她也知道,无论怎么记录她,她最终的身份,都是赵景文的皇后。 真讨厌,竟被钉死在这个身份上。 叶碎金恼火起来。 叶碎金嘱咐了叔父们,要与关将军搞好关系:“以后用处大呢。” 与男人搞好关系的事,叔父们当然比她更擅长,个个拍胸脯叫她放心。 会便散了,只有杨先生未走。 叶碎金和他都站在舆图旁,盯着舆图看。 许久,两个人都抬起眼来。 “大人是在看我看的地方吗?”杨先生试着问。 叶碎金点点头。 木杆伸过去,从邓州向南划出一条线,在某处敲了敲。 杨先生咧嘴笑了。 第40章 子弟 叶家堡的人又跑了两趟, 才从关将军那里将剩余的纸都运回来。 叶家堡还给关将军送去一群羊。 关将军高兴:“这个好,可以给将士们打打牙祭。” 男人们一起喝过酒,关系变容易拉近。 关将军也吐苦水。 如今晋帝入主京城, 他的实控范围每向外扩一寸, 都是大晋王土, 圈进来的都是大晋百姓。 何况河南道虽不能比肩荆楚,却也是北方重要的粮食产地。晋帝是不许手下人糟蹋河南道的。 当兵的若守规矩,日子就过得苦。何况关将军这边还与西边不同, 西边在打仗,打仗就容易立功。战利品也多, 腰包容易鼓起来。 关将军这边自然比西边北边安稳些, 却没油水。 这往来几趟,大家就熟了。关将军道:“你们是地头蛇,帮着寻摸寻摸,哪里能买到南货, 若有,我出高价。” 但叶家人也道:“现在南货少哩。得找大商号, 还得有关系。” 商人实在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天下再乱, 他们也有自己的渠道沟通南北,总能从一些途径运来远处的稀罕东西。 不过叶家人也答应:“若有,先想着将军。” 待回来与叶碎金一说, 叶碎金只微微一笑。 如今邓州四地政令通行畅通无阻, 若有事, 驿站快马传递消息, 一日通达。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4节 纸一大半送到方城去了, 因许多愿意留下的流民, 还有新兵家人,都安置在了那里。另一些内乡、南阳、穰县三地分了。 此次能否安稳度过冬天,被叶碎金定作了对四地官员的考察。 看到叶家堡——现在又叫邓州节度使府下达的行文,里面一条条列出来的要求,穰县县令都觉得头疼:“她一个女人家,怎么这么会做官?” 原以为这女人虽凶狠,但公事上必然生疏好糊弄。不想她简直仿佛混过官场的老油子一样,件件事都能想到,直接先堵死了官油子们可能偷奸耍滑的地方。 这一批纸,若有剩余,也不是不可以分给百姓们糊窗子。但叶碎金费心搞来,首先一个必须保证流民过冬。 叶家堡先试着做了成品出来,估算一个成年男子体格做一件足以挡风御寒厚度的制衣所需的量。 以这个数据为基准,按户发放。 方城是最顺畅的。 因为方城当初就经历过一场大清洗,如今占多半的人口都是后来用流民填进去的。当时便做好了登记,邻里连坐互保。记录清晰,有事的时候便好办事。 麻烦的是其他三地还流散的无家可归之人,这就需要大量的人手来做文书工作。 光靠三县的刀笔吏是不够的,其实是可以雇佣一些读书人的,毕竟各地都有读书人。但叶碎金把家族里的少年子弟都发动了去,凡识字的,都去做事。 便年纪还小不太能做事的,也鼓励跟着去看看。 虽也付一些微薄报酬给少年们做零花钱,但也有殷实族人不乐意去的。 叶碎金也不强求。 但眼明心亮的族人更多:“去,得去。” “现在孩子小,跟着六娘做小事。” “以后孩子大了,有经验了,就可以跟着六娘做大事了。” “看看忠远堂的六郎!如今都是县太爷了!” 少年们自己倒是非常踊跃。甚至一些女孩子也跃跃欲试打,不过大多数女孩子都被爹娘给摁住了。 十一娘就被摁住了。 因十一娘更大些,正在说亲,她爹娘是不许她在这个时候乱来的。 可十二娘谁也摁不住。她是叶四叔老来幺女,本就受宠,无法无天。 叶四叔气得脱了鞋子要抽她。 小受大走,十二娘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骂:“我哥他们都敢杀人,你怎地不说!六姐姐天天住军营,你咋不敢说!凭啥只说我!” 叶四叔叫她噎住。 他娘的!谁敢说叶碎金啊! 三郎咳一声,挡过去:“爹,其实没多大事。咱叶家女儿本就不该是那弱柳扶风的性子。” 五郎拼命给十二娘打手势,让她赶紧溜,从另一边挡住:“就是啊。多学学六姐有什么不好。六姐小日子多滋润,六姐夫在六姐面前可敢说个不字?” 叶四叔被俩壮实儿子挡住,扒拉不过去,气道:“你看她现在是个啥样子!” 三郎道:“女儿家泼辣些,总胜过软弱可欺,将来在夫家受气。” 五郎更直接道:“你想想三娘。” 三娘是他们的堂姐妹,七郎的亲姐姐,性子被养得怯懦,在夫家过得不好。 有一回七郎出去打猎,路过姐姐夫家,顺便去看望一下,哪知道看到三娘半边脸都肿着。情急一扯她手臂,她疼得哎哟直叫。原来手臂上被打得淤青了。 耳光是婆婆扇的,手臂是夫婿打得。 七郎当年年纪小,当场暴跳就要去打姐夫,被三娘死活拦住。 七郎气不过,回家来告诉了家人,爹娘却只说“会跟她男人说说,动手轻点”。 七郎要气死了,告诉了六姐叶碎金,叶碎金年纪小小,马鞭一甩,带着一群族兄弟和家丁就冲过去了。 对方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看这架势忙也忙招了家丁出来。 一群人在叶碎金的指挥下叮咣五四地把对方给爆捶了一顿,三娘的夫婿被几个舅子揍得鼻青脸肿。 三娘却反倒哭哭啼啼,责备叶碎金和兄弟们不该多事,拼力护着夫婿。 气得叶碎金说:“那以后我们不管你!” 回去后,三娘七郎的母亲还找叶碎金的父亲告叶碎金的状:“三娘好好的贤良名声,都叫她毁了。” 七郎因此在兄弟间抬不起头来。 第二年,三娘难产而亡。 后来从陪嫁丫头嘴里才知道,因为叶家子弟之前揍了三娘夫婿,三娘孕期被夫家苛待,身子一直不好,才没挺过来。 叶碎金虽说过“不管你”,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她对她爹说:“别拦我,谁敢拦我!我要掀了他们家的屋顶!” 长辈们心里也有气,这一次就默许了。叶碎金再一次带着兄弟们打上了门,这一次连老虔婆也打了。 “我敬你是个长辈,你却老而无德!”叶碎金正手反手扇了老太婆几个耳光,啐了她一脸。 还把三娘的嫁妆都拉了回来。 这一次,三娘的母亲没再告状。 备了厚厚的礼,悄悄送到二房。 “只想着女儿家名声好,好嫁。又想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万想不到他家是这样恶毒人家。可怜我的三娘……”她早后悔了,掩面痛哭,“三娘若有六娘一分厉害,也不至于孕期里受这样的错待也不敢回家说一声。” 那之后,叶家出嫁的女儿们,夫家忽然待她们客气了几分。 说起来,都是沾了叶碎金的光。 可惜三娘沾不到了。 一提起三娘,叶四叔高举的手就僵住。 慢慢地放下,鞋子也扔在地上,重新套在脚上。 三郎很孝顺地蹲下去给他提鞋:“让十二娘去吧。她如今可是邓州别驾、节度副使的女儿,不怕嫁不出去。” 叶四叔想想是这个道理,他如今在邓州大小算是二号人物。 他“哼”了一声:“让她去南阳,让永皙看着她点。” 背着手,腆着肚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九月底,四地各处都能看到流民户里捣纸浆,做纸衣。 青衫黑裤的叶家军——其实现在该叫邓州军,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叶家军,巡视各处。 有些流民后悔了,怯怯地去找叶家军:“军爷,现在再想去方城,还收人吗?” 上面早有指示。 叶家军说:“收,不过去的晚了,分到的房子和田地都没有去的早的好。” 那是肯定的。 那也只能怪自己当时太过犹豫还想继续向南,又贪恋此处安稳想多停留一段时间,错过了最早的红利。 也有些是来的晚的流民,也有些当时犹豫了不肯去当兵的男人们问:“听说当兵能吃饱,还要人吗?” 并不是所有当兵的都能吃饱的。 有些地方,不仅要卖命,还被克扣粮饷。 可如今九月了,当初第一批有男人投了叶家军的人家,户户都按时拿到了坐粮,足斤足两,叫人心动。 那自然是要的。 一直都要,永不嫌多。 凑够一车人,就可以往叶家堡送。 这次家人没有再哭哭啼啼的了。 不止叶家佃户,许多流民只要能互相作保,也可以接叶家军做冬服的活儿。 领布料的地方有秤,两边都是秤盘。一边放着麻绒,一边放着芦花。 穷人家的袄里也填芦花。芦花亦可保暖,但远不如麻绒。当然最好的是丝绵,但那是富贵人才用的起的。 可以清晰地看到,同样的体积,麻绒沉沉地压过了芦花。 老乡、同族、邻里互相作保。发料的时候会过秤,验货的时候还是会过秤。若有以芦花替麻绒的,同保的一起连坐。 以保证不会有人侵占军服的物资。 这样挺好的,叶家军能拿到合格的军袄,流民可以拿到报酬。 新的节度使大人又给流民户发做纸衣的纸张,眼瞅着,这个冬季应该可以扛过去。 其实大家都该高兴的。 只有一个人完全高兴不起来。 这个人唤作蒋引蚨,他是大商号瑞云号邓州分号南阳分店的大掌柜。 商人虽贱,却常有许多聪明人。蒋引蚨就是个聪明人,从叶家堡六月大开杀戒开始,他就察觉到邓州要变天了。 七月里,叶家堡那个女人竟得了新朝廷的敕封,摇身一变成了邓州节度使。 如今许多商路不通。但蒋引蚨略一思量就拍板做了决定,那时候就开始想办法,一直到前些天,终于进到了一批货。 量相当大,占大头的是粗麻。 粗麻从来不在富人的衣料考量范围之内。但粗麻是穷苦人常用的衣料。尤其这批粗麻还是厚麻,是冬天的布料。 二掌柜劝过。 因为布帛这种东西,越好的利润越高,稀罕布料,一匹可值千金。 粗麻这种,利润极薄,赚不到什么钱的。 但蒋引蚨说:“别担心,必有人主动来买。” 二掌柜问:“谁啊?” 蒋引蚨很有信心:“咱们新任的节度使大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5节 虽然是个女子,但她能走到这一步,就不是个普通人。 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眼光格局都该是有的。尤其她还用流民去填方城人口,蒋引蚨对她很有信心。 “这样的人,是不能看着流民冬日冻毙的。”他说,“就算是装,为了安民心,也得装几分仁义出来。” “她必是要想办法给流民御寒。” “我这厚粗麻,也不多赚,我就赚她一成五分……不,就赚她两成的利就行。” “薄利多销。” 算计得挺好的。 只没想到,邓州这女人比他更会算计,她从皇帝那里算计来的纸,长长的车队拉不完。 派发给流民做纸衣! 蒋引蚨的厚粗麻,全砸手里了! 完蛋! 二掌柜瞅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搞不好可能偷偷给东家写信,要顶了他! 蒋引蚨遇到了他做掌柜职业生涯中最大的困境,饭碗要砸! 第41章 言商 “掌柜!” 就在蒋引蚨坐在二楼窗户望着外面一片祥和街景紧蹙眉头, 苦苦思索怎么解决眼前困境的时候,二掌柜上来了,眼神很不对地唤了他一声。 神色也可疑, 竟有几分奇怪的慌张。 蒋引蚨心里一咯噔, 面皮绷紧:“怎么了?” 脸上看着还算镇静, 心里其实七上八下的。 二掌柜磕磕巴巴地说:“掌柜快、快下去看看,有、有贵客……” 蒋引蚨松了口气,道了声“好”, 站起来往楼梯处走,一边走一边训导二掌柜:“什么贵客你接待不了?要慌慌张张地?沉稳些, 莫让客人觉得我们瑞云号掉档次……对了, 来的什么客人哪?” 才提起衣摆踏下一个台阶,听见二掌柜颤颤地道:“是、是咱们邓州节度使大人。” 大掌柜一个腿软,险些趔趄下去! 亏得扒住了扶手! 他看了一眼二掌柜。 二掌柜也无辜看着他。 瑞云号是家知名的绸庄,既然知名, 叶家堡自然也是他家的客户。 只是采买之事都是叶府管事的职责,叶大小姐并不热衷逛街。她如今更是邓州实际上的掌控人, 又募兵、又蓄民,可想而知只会比以前更忙, 怎地竟亲自来逛绸庄了? 大掌柜噔噔蹬蹬地下了楼,疾步往贵宾室去。 绸庄客人多是女客,因此铺中除了大堂, 内里更设了许多隔间, 给女客们单独挑选用。 节度使大人来了, 蒋引蚨想也不想地便往规格最高的那间贵宾室去。料想二掌柜也不敢往别的房间安排。 果然一进门, 便看到里面有人。 一个女子坐在上首, 身边列着几个青衫人, 个个佩刀,一身肃杀。店里的小厮刚上完茶,正战战兢兢想退出来。 蒋引蚨快步过去,行礼:“小人蒋引蚨,见过节度使大人。” 叶碎金刚端起茶盏吹了口气,抬起眼。 “蒋引蚨。”她声音冷冷,“你囤积居奇,可知罪吗?” 蒋引蚨也是这些天愁他这批粗麻的货,愁得脑子有点发晕。突然被邓州节度使大人扣了一顶大帽子,顿时脑子嗡地一声,腿一软就要跪下…… 忽地转念一想,不对呀,我怎么就囤积居奇了? 所谓囤积,是从现有的市面上吸收货源,造成市面上该种货物的紧缺。 所谓居奇,是在百姓需要的时候捂着不卖,坐地起价,赚取暴利。 他哪个也不是! 的确这批货的量是比寻常的量大了些,但他是通过瑞云号的渠道从外面运进来的了,根本不影响邓州本来的市场货源。 而且他也根本没想做百姓的生意,他这批货瞄上的就是眼前这位邓州节度使的荷包。 百姓若需要买粗麻,市面上尽可以买的到。买的起的百姓根本不缺货。而买不起的流民……他就是买不起。 他根本未曾扰乱市场,他只是发现了一个机会,想投一把机而已。 蒋引蚨硬生生稳住了膝盖没跪下去,只把腰弯得更深:“大人此话,草民好生不解。草民安分守法,随行就市,从不曾扰乱过市面,何来‘囤积居奇’之说?” 叶碎金见他不受吓,扑哧一笑,啜了口茶,笑吟吟地道:“怎么样?那批粗麻都砸在自己手里了吧?” 此言一出,蒋引蚨霍然抬起头来,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节度使大人竟然知道! 她怎么知道的? 实际上自从去方城之前,在部曲里发现了段和,叶碎金就开始派人去留意这些身在邓州的“老熟人”了。 蒋引蚨进这么大一批货,还是粗麻,并非是绸庄的常规货品。盯着他的人发现这个异常,自然就禀报给了叶碎金。 叶碎金一听就心中雪亮。 蒋引蚨这奸头滑脑的老家伙,这是想从她手里赚一笔呐。 不愧是他。 从邓州先是给叶家堡做军资供应,后来干脆放弃了商号掌柜的营生,投了叶家堡,一路跟随。 到段锦做到镇军大将军,他都依然还在段锦身边,掌军中支度。 户部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 他曾经带着他的一帮账房先生,堵着户部,算盘打得噼啪响,跟户部的人掰扯钱粮,锱铢必较。不算清楚谁也别想走出衙门口散值回家。 户部官员让他搞得面色如土,后来路上遇到他都赶紧绕着走。 叶碎金的身份跟他不方便见面,说起来有几年没见过了,但逢年过节必会召他的妻子进宫以示宠幸。 四时节礼赏赐,必有他家的份。 对这些个从邓州就跟着,一直跟到最后的人,她纵做了皇后也没忘记。 而重生后,她也是最喜欢见到这些在上辈子都还活着的老熟人。 真让人心情好。 看着蒋引蚨脸上似开了染坊,叶碎金扑哧笑出来。 身边的肃杀之气顿时散了。 “大、大人……”蒋引蚨讪讪道,“草民那个、那个,不是那个……” “不是什么?”叶碎金问,“不是发现了商机,想赌一把,赚我一大笔?” 蒋引蚨的神情更是精彩。 但他很快调整好,又躬身:“草民原赌的是大人的心怀和仁爱,不想却低估了大人的谋算,竟能另辟蹊径。又解决了问题,又省了钱。大人真是了不得,邓州在大人治下必……” “行了,别拍马屁了。”叶碎金放下杯子,“说吧,你那批货什么进价?我给你八分利,我接下来。” 这些天搞得他睡觉都睡不着的难题就这么解决了! 蒋引蚨噗通一声直接跪下磕头:“多谢大人!大人大恩大德,草民……” “行了,起来说话。”叶碎金揉揉额角。 “直说吧,我知道你……咳,你们瑞云号有路子。”叶碎金道,“你给我想办法,运南货过来。” 这是财神上门。 蒋引蚨忙问:“敢问大人是需要什么货?” 叶碎金道:“你自己看着办。总之我要我的市面上有东西,我要手里有银子的人能买得到任何想买的东西。我要南边的商人知道邓州是个安全的地方,可以把货运到我这里来。需要什么你去想,你只要想想北边缺什么就可以。这上面,你必然强于我。” 蒋引蚨消化了叶碎金的话中之意,有些懂了:“大人是想要引商?” 一个地方若商人多了,自然就会繁华。或者说繁华富足了,自然就吸引商人。 总之判断一地繁华与否,看它商路通畅不通畅,看它南来北往的商行多不多就足矣了。 叶碎金摆摆手,段锦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蒋引蚨。 “拿这个与你东家,告诉他这是新任邓州节度使的手书,盖着刺史、节度使两枚大印。是我叶碎金给他的承诺。”她道,“把我想要的告诉他,让他想办法。告诉他,邓州叶碎金不会亏待帮我做事的人。” 一方势力新立,便能与之取得有效的联系。且这方势力一直都有仁义之名,未见强取豪夺之劣迹。 这是叶节度使上门给蒋引蚨送财神来了。 蒋引蚨简直狂喜。接过信封的时候,手都有些抖,毕恭毕敬:“大人放心,此信必会转至我们东家那里。” 眼前的蒋引蚨,也还只是一个商号在一地的掌柜而已。 叶碎金颔首,又道:“对了,我还真有一个特别想要的东西。” 蒋引蚨精神一振:“大人请说。” “有一种布,叫作白叠花布……”叶碎金问,“你可知道?” 蒋引蚨从学徒工干起的,在这一行里做了二十多年了,说起任何布,都是他的领域了。 他立即道:“大人说的可是那种长绒的木棉所纺的布料?那木棉又叫吉贝,与中原的木棉像又不像。” 那东西其实不能就说是木棉,后来有了它自己专门的名字,叫棉花。只现在还没有,还只能沿用古称。 叶碎金道:“正是。” 蒋引蚨道:“这白叠花布,前魏鼎盛时,安西都护府时有贡上。只后来就看不见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6节 那是因为大魏衰落,交通断绝,各大都护府都被隔绝在外,失去了联系的缘故。 但叶碎金知道,那东西不止安西都护府才有。 “南边也有。”她说,“应该在大理国。” 蒋引蚨作为生意人,与南来北往的人打交道,自认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却没听说过什么大理国,不免困惑又好奇:“这大理国是在何处?小人从未听说过。” 叶碎金顿时意识到失言。 那地方太远,而且政权更迭的频率一点也不输给中原。叶碎金也拿不准现在那边究竟是大天兴国还是大义宁国? 便只道:“那边乱七八糟的,常变。就是古南诏国。” 一说南诏国,蒋引蚨才恍然大悟:“哦,南诏啊。” 他道:“也许久没有见到南诏的货了。” 那肯定的,这些年世道太乱了,很多大魏时代的商路都断绝了。 蒋引蚨道:“大人想要白叠花布?” “不。”叶碎金却说,“我想要的是那种长绒木棉。种子或者株苗皆可。能找的到吗?” 蒋引蚨道:“不敢打包票,只能说尽力。” 但他小心地问:“大人是想……在邓州培育长绒木棉吗?” 叶碎金承认:“是,我正有此意。” “大人,白叠花布小人只听说过,未曾真的见过。”蒋引蚨很是好奇,“那么好吗?” 好到叶碎金才掌了邓州不久,就会想着要引进种植。这不会是突然而来的想法,一定是早就有了念头,现在有能力这么做了而已。 叶碎金却道:“并不比丝绸绢麻更好。但它的确是有它的好处。” 前世,将棉花走澜沧江引进来的是现在还在父兄压制下的那位未来楚帝。或者也可能不是他。总之他们拿下荆楚之地的时候,棉花已经在楚地种植成功了。 产量惊人。 那东西最大的好处还不是织布,而是以它填充夹袄、冬衣,保暖性几可以赶上皮货。 但成本要低得多了。 棉花和粮食,是赵景文一再北伐的底气。 这是长远之计,叶碎金既重生,怎么会不想占先机。 第42章 断案 叶碎金告诉了蒋引蚨自己的需求, 留下了人与蒋引蚨交办后续之事。 她也并不着急将蒋引蚨收至麾下。人跟人之间讲缘法,便是前世,她与蒋引蚨之间也是因为长期的合作之后, 才将其吸纳为自己人。 如今他还只是一个店铺掌柜, 于军需、辎重等等都还一无所知, 不曾接触过。 慢慢来。 “走,咱们看看十二娘去。”叶碎金翻身上马,对段锦说。 前阵子因为弄纸衣的事, 叶家许多年轻子弟都被叶碎金发派了出去。十二娘也跟着去凑热闹了。 叶四叔不放心,把她安排来了南阳, 因南阳县令是忠远堂的六郎叶敬仪。有族兄看顾着, 总觉得更踏实点。 别看十二娘跟家里闹得欢,实际上她是个没长性的孩子。纸衣这事具体到细务上全是统计和文书工作,极其无聊。而且还是和流民打交道,虽可怜, 但真的很多人都是脏兮兮的,十二娘做了两日就受不了撂开了, 人只在南阳玩不肯回去。 叶四叔派人来喊了几回,旁的来帮忙干活的叶氏子弟都回去了, 十二娘还撒了欢地在南阳玩呢。 正好今日叶碎金过来,答应了叶四叔会把十二娘带回去。 她直接去了南阳县衙。 县衙十分破旧。因县令都是流官,流官们正常该是做几年就升迁或者至少平调的, 所以根本不会费心花钱修缮县衙。何况这些年动荡不安, 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挂靴逃亡去, 更不会去修县衙。 县衙虽破, 里面的人却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叶碎金到的时候, 公堂大门敞开着, 围了许多百姓。原来县衙里正在审案子。 叶碎金摆摆手,叫随人们莫出声,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人群的后面。 一眼就看见了公堂里,叶敬仪穿着官服、戴着官帽坐在公案后。正凝眸细听下面原告与被告的争辩。 公堂两侧杵着木杖站立的衙役,俱都是青壮——因老的那波,跟着马锦回做了多年的恶,在叶敬仪手里几乎已经全军覆灭了。 具体的情况三郎回去后都和叶碎金讲过。 当时没人用了,先让叶碎金派过去的二十护卫顶上。随即叶敬仪便张榜招人。 吃这口公饭并不容易,叶敬仪很严格地考察其家三代无有行奸作恶之人才录用。 当时三郎杀了不少人,两个年轻人做事情不讲人情不留颜面,震慑了整个县城。趋炎附势、想要狐假虎威之辈俱都不敢往上凑。敢往上凑的,看起来还都不错,起码心里没鬼。 整个县衙可以说被洗得干干净净,重新焕发出朝气与威仪。 这些都是用眼睛看就能看得到的。 但叶碎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还看到了十二娘? 十二娘竟也在堂上,安坐在小桌后,笔走游龙,竟是充当了堂上书记。 这个跳脱顽皮的丫头,永皙竟然也纵着她。 待会得好好说说这两个。 案子不算复杂,是一桩拖了数年欠钱不还的借贷案。 借贷案审完,然后又是一起邻里偷盗案。 碎金忍不住露出微笑。 因她完全明白,这样的案子百姓敢到公堂里面打官司,说明百姓心目中对当前的父母官是信任的。 须知,百姓遇事轻易都不会去告官。因常见的情况是不管你是原告还是被告,只要进了公堂都得被扒层皮。从衙役到师爷,从师爷到官老爷,个个都要伸手的。 对百姓来说,哪怕是原告,也常得不偿失,还不如不告。 而今,南阳县迎来了姓叶的年轻县官,激浊扬清,为民做主。从县令到衙役,没有往常吃拿卡要吸血扒皮的风气,百姓们有了纠纷,才敢大胆放心地来请父母官给做主断案。 邓州,就需要这样的风气。 作为读书人,叶敬仪当然读过律法,但并不算精通。 但他是叶碎金推出来的代表着叶氏家族第一个踏入官场的人,叶碎金当然会在他身上下本钱。通刑名、通钱粮的师爷都给他配好了。 且这是从叶家养了多年的门客里精心挑选的人,在他们跟着叶敬仪来南阳之前,叶碎金就与他们交过底。 她想要什么结果,要达成什么目标,都说与他们清楚。 彼时她挟着夺取邓州之威,说出的话哪有人敢不听。又亲派了叶三郎来为叶敬仪保驾护航,门客们都是聪明人,看得明白,自然尽心尽力。 今日南阳的清朗空气,是从叶碎金开始,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才做到的。 待案子判完,原告被告俱都退下或押下去,百姓也散了,叶敬仪正和师爷说话,忽听十二娘叫了一声:“六姐!” 大家俱都望过去,便看到叶碎金执着马鞭迈了进来。 “大人!” “见过大人!” 一片恭敬唤声中,叶敬仪带着众人迎上前去:“六娘怎来了?” “还不是为了她。”叶碎金拿马鞭敲了敲十二娘的脑门儿。 十二娘“哎哟”一声,捂住额头:“是不是我爹喊六姐你来抓我的?我还没玩够呢,过几日就回去。” “你还敢说。”叶碎金瞪了她一眼。 前世,她立了十二娘为女爵,令十二娘的儿子姓叶做了世子,与十二娘和她的孩子都很亲密。 她摆摆手,身后的人便合上了县衙的大门。 中门公开判案时才开,平日进出走侧门。 百姓递状子,可以通过衙役,若有冤情要申,也可以击鼓鸣冤。中门便为其而开。 现在门外还有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关上门隔绝了视线,才好说自家事。 衙役们识趣地退下。 前衙后府,叶敬仪引着叶碎金往后面去。叶碎金责备他道:“你也是,她小孩子家瞎胡闹,你怎任她随便到公堂上胡闹?” 其实刚才她连看了两个案子,看到十二娘确实老老实实地在做笔录,才这样温和地责备。 否则,早就拎着这两个训斥了。 别说十二娘是个小孩子,叶敬仪与她年纪相仿又怎样,就连三郎,她的兄长,在她眼里都是孩子。 叶碎金已经活过了一辈子,是被皇子公主们喊“母后”,被皇长孙喊“皇祖母”的人了。 所有这些叶家小辈在她眼里,都还是孩子。 十二娘敢在亲爹面前撒泼耍赖,不敢在她六姐面前犯浑,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我才没胡闹!我认真在做事呢!” 叶敬仪也笑道:“她若胡闹,我自不会许她上公堂。但六娘你这回真的冤枉十二娘了。十二娘并非玩闹,她是认真在做事的。” 十二娘点头如小鸡啄米:“就是!就是!” 到了后面厅中坐下,听叶敬仪徐徐道来,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十二娘干不了枯燥、重复的统计、登记,便撂开了去。她是叶四叔的老来女,叶敬仪哪敢让她有闪失,既不能将她哄回叶家堡去,便只好哄着她好好待在他身边。 他升堂断案,小丫头就在屏风后面旁听。听了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居然入迷了,觉得断案是十分有意思的事。 “六姐,你不知道能听到多少稀奇事。”十二娘道,“我在叶家堡长到这么大都没听到过这么多稀奇事,比话本子还精彩呢!” 叶碎金:“……” 叶碎金正要捏眉心,十二娘却又道:“更有意思的是,一个案情,往往我觉得这方有道理,那方没道理的。可先生举出律例,却竟然是那方才有道理,这方才是没道理的。真是稀奇死了,我这些天翻《魏律》,直看得我头昏眼花。” 叶碎金诧异:“你看得进去《魏律》?” 大魏曾强盛一时,《魏律》十分完善。后来赵景文建立大穆,直接把《魏律》改成《穆律》就拿来用了,几乎没什么修改之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7节 只是那种大部头的东西,叶碎金不信十二娘能啃得下去。 “是真的。”叶敬仪替十二娘说话,“十二学得很认真。因不学的话,堂上很多案情,她便不能明白为何要这般判而不是那样判。” 十二娘疯狂点头:“对对对!我学了之后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跟日常里想的差好多哩!” “六姐,你读过《魏律》没有?”她道,“真的很有意思。” 叶碎金凝目。 叶家堡里的叶家家学主教的是武艺和兵法,并不禁止女孩子学,但也不强求女孩子学。 十二娘半拉拉地学了些,也就武艺上比叶敬仪强点。上辈子可以说文不成武不就,好在姻缘尚算不错,夫妻算是恩爱,又子息繁茂,连生了好几个儿子。 后来京城安稳,她日常闲得没事,最爱听戏。 叶碎金还赏过她一个戏班子。 “你觉得有意思?”叶碎金问。 “是,特别有意思。”十二娘使劲点头,眼睛里有光。 叶碎金从没见过十二娘这样的眼神。 后来她们一起在宫里看戏,看到戏台上的“将军”、“丞相”运筹帷幄指点江山,十二娘曾喟叹:“若我也能有这些人的本事就好了。或许能给我爹、哥哥们还有六姐你帮些什么忙。” 不至于成为一无用处的人,看着她六姐辛苦独自支撑。 朝堂中能倚靠的只剩下段锦这个昔日家仆。 第43章 拜师 “六娘。”叶敬仪站出来为十二娘说话, “陈先生都夸十二娘了。” 陈先生便是叶敬仪的刑名师爷。他精通律例,大家族中总得养一两个这样的人才。他是叶碎金特地从养了多年的门客中为叶敬仪选出来的人。 今生的十二娘和叶碎金还没那么亲密。 她年纪小,没赶上跟叶碎金一拨玩耍, 后面叶碎金丧父、招赘、管理坞堡, 更不可能跟这些小的一起玩了。又有叶四叔横亘在两姐妹之间, 自不必提。 说起来,还是这几个月跟着叶碎金学回马枪,才开始熟稔亲密起来。 但她非常崇拜这位六姐。 六姐用这样认真的目光凝视她, 认真地与她对话,而不是像爹爹那样总把她的话当成小儿戏言。十二娘于是大着胆子扯住了叶碎金的袖子:“六姐, 我想求你个事。” 叶碎金道:“你说。” 十二娘鼓起勇气:“我想拜陈先生为师。” 不等叶碎金回答, 她就急急说道:“我跟陈先生提过了。先生说我是小孩子,须得有家中长辈说话才行。” 那当然了。 拜师是一件严肃的事,哪能靠小孩子自己嘴上说说,须得父母领着, 奉上拜师礼,学生还要磕八个头, 这礼才算成,才定下来师生关系。 叶敬仪笑道:“怎地跟六娘说, 你得去跟你爹说。” 十二娘不松手:“我爹怎可能答应,他只会逼着我学绣花。” 实际上后来十二娘女红也很不怎么样,幸好夫家也不缺针线丫头使唤。 但, 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 既然如此, 干嘛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其实毫无必要只因为“大家都认为该如此”所以“必须如此”的事情上去呢。 “你想学, 我可以帮你安排。”叶碎金没有不当回事, 反而很认真, “但你须得知道, 若真拜了师,便不是你想学就学,想不学就不学的了。我会盯着你,如盯着你兄长们习武练兵一样的。” 叶碎金在校场上严厉得连十郎都害怕。 十二娘稍稍畏缩了一下,但随即挺起胸脯:“我可以!只要六姐姐肯帮我拜师,我决不偷懒耍滑!” 叶敬仪嘴唇微微动了动。 十二娘再过一两年就得说亲了。甚至可能,一些人家现在就已经上门想联亲了。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好好学习女红、厨艺和如何主持中馈,才正是时候。 可叶敬仪抬眼就能看到叶碎金。 她端坐在那里,胸脯饱满,腰肢纤细,明明白白是一个女子。 但那又怎么样呢,她可是邓州节度使! 叶敬仪更能想到,叶碎金在军营的时候,身边也有女婢。那以后,身边会不会也有女官? 虽短暂,但大魏朝女主临朝的时候可也是有过女官的。 叶敬仪于是闭上了嘴巴。 拜师这事,陈先生那里不是问题,问题当然是叶四叔这里。 叶碎金回到叶家堡把话跟他一提,他把眼睛一瞪:“她学这个有什么用?” 这是理直气壮地一句反问,打从内心就觉得这是连叶碎金也没法反驳的一个反问。 然而叶碎金只回答:“可以做官。” 叶四叔:“……” 叶四叔叫这四个字给说懵了。 “为什么不可以?”叶碎金道,“我既可以,她便也可以。” 叶四叔心想,我家宝贝妞妞岂能和你个母老虎比。 “四叔,我只问你,倘若我眼前手里有个官位空缺,”叶碎金灵魂质问,“那你是愿意让我把这位子给别人,还是给十二娘呢?” 实打实的利益问题,人就说不得空话了。谁不想把银子和官位往自己怀里搂啊。 叶四叔嘴巴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实在不能违心地说“你尽管给别人”。到底闺女还是亲过“别人”的。 但他想了想,搓搓大腿,往叶碎金跟前凑了凑,道:“她也不小了,马上要说亲了。我想着,你当姐姐的,与其纵着她胡闹,不如以后多提携提携你妹夫?” “这样啊……”叶碎金握着下巴陷入沉思,“说起来也是,夫妻一体,女主内男主外,夫乃一家之主……” 叶四叔拍腿:“可不是!” 世上可有他这样好的泰山老岳父,女婿还没影呢,已经为他前程筹谋上了! 以后,谁娶十二娘谁有福! 叶碎金放开下巴,抬起脸,认真地说:“这么说起来,景文也是我夫婿,我也该为他筹谋一下。四叔,你身兼两职未免过于辛苦了,你看,你是把邓州别驾的位子让给景文,还是把节度副使的位子腾给景文呢?” 叶四叔脸上的神情别提多精彩了。 五郎笑得都要抽抽了! 三郎揉揉额角:“爹!” 叶四叔犹自嘟囔:“可她一个女儿家……” “女儿家又怎样?”叶碎金道,“十二娘的性子,就注定了拈不好针认不好线。四叔也不用担心将来在夫家过不好,你我在邓州坐安稳,十二娘婚姻就安稳。” 这是大实话,明白人都明白。 叶四叔砸吧砸吧嘴,也找不到反驳的话。 叶碎金道:“她是女儿家不错,可她是我叶家女儿。督促族中子弟向学,原就是我的职责。十二娘既有这份心,有现成的先生,咱也不是交不起束脩,四叔你单单一句‘女儿家’是不能说服我的。” 前世,本家人丁凋零。 留在京城依附的多是些旁支的族人。 叶碎金给他们富裕生活,却不为他们争权力。做一二小官小吏可以,权力核心不能碰触。 如此,叶家人在赵景文手里才能平平安安。 叶碎金的期望都寄托在了十三郎身上。 十三郎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十二娘承爵,十三郎回邓州继承叶家堡,守祖业。 “多生些孩子。”十三郎回乡前,她对这弟弟说,“多开枝散叶,好好教导孩子们。” 十三郎摸着自己一截断腿苦笑,答应了。 十二娘后来道:“我真没用。” 但现在,叶家子弟俱都青春矫健,生机勃勃! 男儿也好,女儿也好,叶碎金不在乎。她要姓叶的孩子都站起来。 这一次纸衣的事,许多叶家子弟都派出去,果然便看出来,有些前世就出头的人今生也一样出色,有些则是前世被埋没了。 这些少年都姓叶,他们站在一起,便是邓州叶氏的未来。 现在,叶碎金要把十二娘也放进去这个框架里去。 叶四叔其实已经动摇了,面露踌躇之色。 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想女儿好,也想女儿规矩守德。 叶碎金想了想,道:“便不做官,学法明律,头一个知道不叫自己被夫家欺了去;再一个还可以规诫夫婿走正途。也不能就说无用。” 叶四叔啧道:“你咋这么会说话呢。” 大家都笑起来。 “中,她想学就去学。”叶四叔道,“等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不下去的时候,正好我可以狠狠笑话她。” 三郎:“……” 五郎:“……” 听听,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话说回来,景文好久没消息了?”叶四叔也得关心一下侄女的婚姻生活。 男人在外面放久了,不大中的。 都懂。 叶碎金却不在意:“没有坏消息来,就是无事。便是遇到什么人打不过,他还不会跑吗?跑不了也该知道派人求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8节 所以没消息,反而说明他平安。 “不说他了,咱们说说九月考核的事。”她道。 新兵第二阶段基本完成,要进行第二次大考了。众人听着都是精神一阵,俱都围了过来…… 因得了信,叶敬仪回叶家堡禀报公事的时候,把十二娘和陈先生都带回来了。 十二娘知道了叶四叔说要笑话她的话,气得要死! “他就觉得我干啥啥不成!”她跳脚,“可每次,都是我想干点啥,他便说‘你干这个能有啥用’!” 老是被人这么说,人就会没动力,本来一开始充满的热情,也会散去。 三郎说:“这回可是六娘替你说话才行的。你这回要是半路撂挑子,咱爹可是要连六娘一起笑的。” 十二娘对天赌咒:“我绝不拖累六姐!你让他看好了!” 当爹的虽然有点过分,到底还是帮闺女操持了拜师的事。 十二娘行过了拜师礼,正式地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 陈先生对她说:“其实你老师我也不知道你学这个将来有什么用。” “但我很早就投身叶家了,以前也从来没想过六姑娘有朝一日会成为叶家堡的堡主。我更没想过,堡主有一日会成为邓州节度使。” “人或许就是有无限可能。” “所以,你既然拜了我做老师,我必尽心教你。” 十二娘的事自有她的父兄、老师操心,叶敬仪这趟掐着时间回来,除了公务,其实还是特意想回来看看新兵大考。 叶敬仪心里明白得很—— 他凭什么就由一介白身一跃而成为一县之令,自然是凭他姓叶,凭叶家堡有兵。 他也看的明白,叶碎金一手把本家子弟安置在军中,牢牢握住军权,一手发动旁支子弟出来做事。 每每想到这些,叶敬仪就胸口发热。 而他也知道,邓州叶氏到底能走多远,在现在这个世道,归根到底,还是要靠手里的兵。 第44章 二考 第二次考核, 叶家本家又是倾巢而出。 这一次,新兵被分为红蓝二军,在手臂上系上不同颜色的布带区分。考的是行伍、战阵、配合。 因兵刃上都用厚布紧紧裹住了, 碰撞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便都是闷闷的砰砰声。倒是男人们的呼喝叫喊声更响。 但一旦成规模, 就有震撼力。 九月底了, 风都凉起来,可校场上依然热气腾腾。 叶敬仪坐在点将台侧,手心直冒汗。 他武艺虽不行, 到底是从小也在叶家家学里学习过的,比普通的读书人要更知兵事。 每当变幻组合或者阵型, 他就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兵书上对应的内容。小时候他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更喜欢之乎者也,更喜欢子曰。但现在,他第一次感受了兵事的力量和美感。 因分了队伍,按队考核, 这一次到比第一次大考一个一个地考快得多,只用了一天半的时便考核完成。 这一次没有刷下去的。因第一次考核只要过了, 只要不是傻子,第二次考核不会不过。区别不过是成绩评的是甲等、乙等还丙等、丁等而已。 第二日下午军营更沸腾, 因开始给新兵整编,要和老兵一起打散了重新分营了。 只有双甲等的才可以进入亲兵营。 都知道亲兵营待遇最好,那是因为亲兵营便是一支军队的主力。 同样, 主力营队必然兵器甲胄也要强于其他各部, 那么战争时生存的几率便也高于其他营队。这是都能想得明白的事。 在排队等待整编的时候, 新兵们忍不住议论起来:“这是不是就算是录正了?” “咦, 可俺记得当初说三次考核才录正?这不是才第二次?” “还要考吗?不是都考了吗?还会考啥?” 叶敬仪也问叶碎金:“还要考?考什么?” 以他看来, 兵书上学的那些, 不说全部,但是基础的部分基本都在校场上实现了,那还要考什么呢? 再精进,那是练精兵了,那得需要时间、金钱还有物资,不是一个月两个月能练出来的。 实际上,两个月的时间,能把新兵练到这种程度,已经令叶敬仪震惊了。 是的,叶氏祖上是将门不错,可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这百年来,也就最近这几年才又重新找回了点先祖的遗风。 之所以两次新兵考核叶敬仪都要亲自来看看,就是因为他心里不踏实。 就怕自家是纸上谈兵。 他没想到叶碎金亲自入驻军营,亲自练的兵,竟收效如斯。再一次刷新了他对这位家主的认知。 如今,踏实多了,就更想知道叶碎金接下来要做的。 叶碎金拳头杵着下巴,正看舆图,闻言抬起眼:“自然是实战。” 叶敬仪微愣。 “校场和战场,是两回事。”叶碎金道,“不信问三郎他们,别说战场了,当初带他们巡视邓州,不过杀几个人,你可知他们当时什么样子。” 就连叶三郎都脸色发白,十郎还吐了。 这可一个个都是校场上精龙活虎的叶家优秀儿郎。 “良民在校场上学会了拿刀,不等于就能在战场上杀人。”叶碎金说。 这一点三郎深有体会,他点头,慨叹:“可不是。”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几个月变化最大的莫属叶三郎了。就连叶四叔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儿子仿佛脱胎换骨。 从前,三郎在兄弟中是出了名的心慈心软,弟弟们谁闯祸了都跑去找他求救。 如今,他在南阳却有个“阎罗金刚”的称号。 南阳县衙的一些旧人提起叶三郎,至今腿肚子还打颤。以至于他们回到自己家里教育儿孙的时候,都语重心长地嘱咐:记住,切不要把老实人逼急了。 那就意味着……又要打? 叶敬仪紧张之余,竟感到有一丝丝血热,果然他也是叶家血脉啊。 他问:“要打什么地方吗?” 叶碎金已经看了半天舆图了,杵着下巴的拳头放下,细木杆在舆图上点了点,画了个圈:“就这儿吧。” 她说:“清理一下唐州。” 唐州和邓州接壤,在过去,是由一个刺史兼领的,军事上则统归宣化军节度。 “上马、慈丘、比阳!”叶碎金的细木杆在舆图上画了个三角形,“这可都是好地方,产的粟米可好了。” 唐州的粟米一直都很有名气。方城的粟米就很好。然而方城这几年被杜金忠糟蹋了,很多良田都荒废了。 虽然今年成功抢种了一茬豆子,但农田一旦抛荒,是没法那么快回复肥力的。今年的豆子聊胜于无,叶碎金没报什么期望。 但也因为如此,要更早地把这几块地方收到自己手里。 这可都是军粮! 叶敬仪本来只知道之乎者也,只知道经书道理,还是去了南阳之后,才开始接触钱粮一道。如今四书五经是很久没看了,律书、农书和食货、数术是天天翻。 如今满脑子都是人丁、米粮、赋税。 叶碎金说着,叶敬仪脑子就开始算了:“一个三万人的县就算养活八百兵卒吧,方城现在几乎没什么产出,顶多算半个县,穰县是下县,也算半个吧。那咱们一共算三个县,约略能养活兵卒两千五到三千。如今……” “如今也只是刚刚好,能打平。”叶碎金道,“这还得是风调雨顺,县令们也得争气。” “晓得。”叶敬仪肃然,“南阳这边你放心,我盯着呢。” “盛安堂的荣霖、和光堂的艮之,都不错。你这次回去把他们两个带回去。”叶碎金道,“带在身边,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做事的。” 这两个都是在这次纸衣的事情上表现出色的叶氏子弟。 兵事上自然是叶碎金自己亲自抓。民政上她推出叶敬仪打了头阵。他这条路既然走出来了,便得带动起亲族,培养有用的人才。 叶敬仪没想到自己这旁支子弟有一天还要担起这么重要的担子。但族强家才盛,族强家盛了然后才是个人的显耀。 叶碎金显然没打算让本家占尽所有的好资源,她显然是打算要整个邓州叶氏都兴盛起来。 有这样的大家主,身为族人心中无比踏实。叶敬仪沉稳答应:“好,交给我。” 他看了一眼舆图,问:“唐州,什么时候动手?” 说动手,就动手。 叶碎金给了叶家部曲五日的时间适应新的编制,熟悉新的同袍。 五日之后,叶碎金点了一千兵卒:“饭不是白吃的,记住你们是兵,手中有刀,壶中有箭。你们不再是逃荒的、要饭的,不再是任人欺压不敢还手的。校场上的草人砍够了,今日起,要砍活人了。” “不是都想知道怎么录正,第三次考核是什么吗?”她大声道,“这就是第三次考核!” “下不去手的,要么就死在外面,家人得恤。幸运活着回来的,我亦许你们回去屯田。” “但谁敢在临阵把后背给了前面,别怪我叶家军军法无情!” “说!临阵逃脱怎么处置?” 要带他们去打仗了吗? 即便是两次考核都是双甲的壮汉,心中都生出些微的惶恐。听到叶碎金厉声喝问,手心更是不由地出了汗。 段和已经编入了亲兵营,这次整编,叶碎金特意把他安排到了段锦的手下,都在她的身边。 他从前就是正规军,剿过匪,方城杀敌也英勇,人也机灵,听到叶碎金喝问,第一个回答:“阵前立斩!” 段锦腰刀出鞘,仓啷一声:“临阵逃脱者,阵前立斩!” 仓啷啷一片钢刀出鞘声,像波浪一样辐射了出去。老兵拔刀快:“阵前立斩!” 新兵的惶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升温的血液,慢了一步拔刀:“阵前立斩!” 男人们浑厚粗壮的声音和冰冷的金属摩擦声让人后颈都生出了鸡皮疙瘩。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59节 在这种氛围中,人的眼神都变得不同了。 叶四叔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搓平了鸡皮疙瘩。 临行前,他嘱咐叶碎金:“早点回来啊。” “不会耽误收豆子。”叶碎金说。 叶四叔道:“早去早回,省点粮食,这马吃人嚼的。” 五郎直翻白眼:“爹,别抠搜!” “这不是抠搜。”叶四叔叉腰道,“我可是节度副使,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少放屁。” 叶碎金扑哧笑出来,夸赞叶四叔:“四叔越来越会当家了。咱家底薄,就是得好好算着过日子才行。” 叶四叔:“是吧!” 他想起来又嘱咐叶碎金:“钱财还是其次,有马的一定别放过,好马驽马,都给我带回来!” 方城之战,一开始叶四叔是为搜刮来的金银财帛欢喜。 但紧跟着,叶碎金让他做了邓州别驾、节度副使,把丁防、钱粮、兵器甲胄的打造、牧马等事务都交给了这些叔父们,叶四叔天天算账,算得头秃,恨不得一文钱掰开来两半花。 他后来意识到,方城的缴获中,最珍贵的根本不是那些金银财帛,而是马。 因当年,杜金忠一伙子人顺走了许多宣化军的军马。虽然最好的军马都随着当年的节度使入京再没回来,但剩下的依然也是军马。 杜金忠是个粗莽军汉,治理民生是不行的,却知道要好好养马。毕竟没有兵士不爱马的。 他繁育出来的马也颇不错,可知肯定麾下有会养马的人。 这次拿到这批缴获的马,徐瘸子笑开了花,吹出了牛皮要繁育一批好马出来给叶碎金。 但培育马匹不是能急得来的事,故叶四叔特意嘱咐叶碎金。 嘱咐完了,叶碎金拔营启程。 其实打仗这种事,底层兵丁常常懵懂,都是长官叫往哪里打,便往哪里打。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要跟谁打。 路边便不免有人悄悄问长官:“咱们这是去打谁?” 长官道:“去剿匪。” 第45章 天定 自宣化军留守部哗变, 刺史身死,佐官逃亡后,唐州一直就处于一种无主状态。 许多散兵游勇就地落草, 其中, 杜金忠是名气最响但也是名声最臭的一股。 杜金忠突然没了, 周围其他势力突然觉得轻松很多。因为这些人除了搜刮百姓,还喜欢黑吃黑,杜金忠尤其如此。 当然有人好奇方城发生了什么, 便去探听,当然真实的意图是去看看能不能捡个漏, 甚至直接占了方城。只是凡这样想的人去了就没回来。 一时方城成了神秘之地。 于是旁人不敢再贸然前去, 只敢远远去偷窥,发现那里驻扎了一些青衫黑裤的士卒。有“叶”字大旗在城楼上迎风招展。 城门戒守森严,车马进出忙碌,却井然有序。后面这些时日, 一车一车的人往方城辖下的各地输送。 各方势力一琢磨,叶?临近地域, 就邓州有个叶家不太好惹,莫非是他家? 可他家怎么越界来唐州了?他家不是一直只在邓州自扫门前雪吗? 送来这么多人又是怎么回事。 但人一多就好行事了。悄悄去田间地头打听, 终于问明白了,果然是邓州那个叶家堡。 他家把杜金忠干掉了!占了方城,招募了许多流民分配了房子土地, 正抢农时。 周围的人都颇为惴惴, 不知道这对他们是好是坏。 时日一长, 又打听出更糟糕的事:当初攻克方城, 杜金忠的手下……据说没留活口。 这个消息一经证实, 许多人脸色就变了。 落草数年, 谁也不敢说自己手上就是完全干净的。谁也说不准下一个被开刀的是不是就该是自己了。 许多人暗暗戒备了许久,然而方城那边抢农时忙得热火朝天。紧跟着又家家户户发了纸张,捣纸浆做纸衣成了一景。 这么看着,好像叶家安于如今的状态,没有再扩张的打算了。 随着时间的推进,许多人又渐渐地放下了戒心。 人还得吃饭睡觉,该怎么过怎么过。 谁也不知道,这段平静的时期,其实是叶家堡的蓄力期。 眼看着天一日日凉了,这一日,有股一直在上马一带驻扎的势力,派了人外出“打食”。 所谓“打食”便是去各个村落索要粮食或财帛。 但这日派出去的人没有再回来,回来的是滚滚烟尘——没办法,河南地界,土真的大。尤其现在,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 总之所有人都傻眼。 好在他们本就是流匪,最强的就是机动性。当家的一看这烟尘,就知道来袭的规模不是他们能顶得住的,当机立断:“撤!” 老巢都不要了,财帛女子也不要了,逃命要紧! 一伙人纵马狂奔,一边回头看着后面有没有追击,一边骂:“哪里来的鳖孙!奶奶的!” 也奇怪,后面大股队伍似乎没有追击。正微微松口气的时候,侧面出现了烟尘,有人从侧翼包抄! 流匪们惊吓之余,只得折向奔逃。 好容易跑出生天,正要减速,前方忽然撤去了掩蔽,齐刷刷地步射队伍,弓箭手张弓搭箭。 也奇怪,那些箭好像有些无力,很整齐地都射在差了那么一丢丢的地方。只有几支控制不好力度,射入了队伍中伤了人。 这给了流匪再一次逃命的机会。 “到底是什么人啊!” 这是所有流匪的心声。因为也没有看到旗帜,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还搞不清楚,就再一次被包抄。 神奇。 向东跑就被从东边包抄,向西跑就被从西边包抄。向回跑后面是人家主力大军,向前跑,前面有弓箭手埋伏截断去路,不许你跑远了。 整整折腾了快两个时辰,别说马受不了,人也受了不了。 所有流匪的心中都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被当猴耍。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对方一直没有发起进攻,仅仅只是驱赶,在对方画好的范围内不停地驱赶着他们。 最后,人仰马乏。 天色也昏暗了。 流匪头子把心一横:“是死是活,干他娘的!” 内心想赌一把。为什么对方一直只是佯攻?说不定根本就没有看起来那么大的阵势。也不是没听说过古时候有在马尾上绑树枝虚张声势的。 万一对方只是一小股人呢?万一只是诈他们呢? 流匪头子四面看看,一咬牙,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一伙人冲了过去,这一回遇到包抄,不再调头了,俱都拔出了兵刃暴喝着冲杀过去。 不出预料,对方果然是虚张声势,见他们不减速反而提速冲杀,对方骑兵好像被截断一样从中间分流开,向两个方向迅速地撤退了。 “娘的!果然是被骗了!”头领骂道,一边骂一边回头看,甚至考虑要不要杀回去。 就在这是,却听见部下惊叫:“大当家小心!” 叫得太晚了,也是因为天色已经暗下来,又有许多烟尘,竟看不见地上摆了拒马! 什么人啊!连拒马都准备了! 头领脑子里闪过这一下子,人已经被从马上甩了出去。 这一片拒马,绊倒了一片人。倒地的马匹和人又阻碍了后面人马的速度。 众人正狼狈爬起,寻找自己马匹,忽听战鼓声响起,紧跟着是破空声! 这一次,箭矢再不是失力似的只落在眼前,这一次,数不清的箭矢流星一样射入了队伍中。 耳边噗噗的都是入肉声! 惨叫与惊呼并响! 还不及逃命,前方弓箭手变幻队形,迅速向两旁撤开。 整齐的刀盾兵间着徘矛手现出了真容。 矛锋在夕阳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战鼓又响。 粗迈的命令声呼喝:“冲杀!” 许多的暴喝声忽然响起—— “杀——啊!” “杀——” 流匪们震颤着,看着训练有素的队伍踩着越来越密集的鼓点,狰狞地扑杀了过来。 一时,夕阳下,杀声震天。 头目忍住脚踝扭伤的痛楚,举刀迎敌的时候还在想—— 他娘的,到底是什么人啊,对付他们不到二百人,用这么大阵仗。 至于吗? 至于吗!! 天色完全黑下来,青衫军打扫战场,就地扎营,埋锅造饭,很快飘起了饭香。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0节 头目身上挨了好几刀,倒保住了性命,被捆了起来,闻着饭香肚子里不免咕噜噜叫起来。 生生跑了几个时辰,铁打的汉子也得吃饭啊。 但眼前显然没饭吃。 他被押到中军大帐前。 火光中,大旗在夜风里迎风招展,好大的一个“叶”字。 将领们都很年轻,可以说非常年轻。 而众人中间的那个女子一身戎装,火光里一张面孔更是浓桃艳李,胜过芙蓉。 行了,知道是栽在谁手里了。 首领被按着跪在了空地上。 叶碎金上下打量他,问:“知道我是谁吗?” 首领点点头。 叶碎金道:“说说看。” 首领道:“邓州叶家堡的叶堡主。” 叶碎金笑了,她道:“我问你,你最后突围,为什么选了那个方向?” 首领还没答,一个年轻郎君急急地道:“一定是随便选的,是不是!你快说!” 旁边略年长的郎君伸手掐住了这年轻郎君的后颈:“闭嘴,让他说。” 还真不是随便选的。 首领道:“比起别的几队人,那边那队队形僵硬,包抄的时候也总是想走固定的路线。没有别的几队人灵活。” 年轻的小将们轰然大笑。 “都说了别死磕书本!得晓得随地形变幻。” “哎呀,我远远地看着就知道七郎你要不好。” “你看,我们说你你一直不肯信,这回知道了吧。” 刚才着急开口的正是七郎,首领选择突围的方向,正是他带队的位置。因他不知机变,变成了包抄阵型中薄弱的那一环,叫流匪首领看出来了。 七郎懊恼。 这一回,倒也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缺点。 首领听明白了。 合着叶家堡这拿他们练兵呢? 首领有很多脏话,只憋在了胸口喉头,忍得辛苦。 叶碎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首领回答:“周俊华。” “俊华。”叶碎金称赞,“是个不错的名字。想来你父母当初生你之时,也对你有过许多期许。他们可能想到有朝一日你坐地为匪,打劫百姓,滥杀无辜,欺压贫苦?” 周俊华不服气:“我打劫是没错,但多是捡着富户下手,虽也杀过人,却也算不上滥杀。” 叶碎金挑挑眉毛:“我瞅着你是个没本事的,杜金忠都一两千人马了,你怎地才这点人。” 周俊华道:“杜金忠那样不行。方城壮丁都被他或卷了或杀了,没人种地迟早大家一起喝西北风。他这是涸泽而渔。” 十郎“嗬”了一声。 一个匪头子,还知道要顾民生呢。 叶碎金认真看了周俊华一眼:“宣化军旧部?” 周俊华道:“不提也罢。” 叶碎金问:“大小是个校尉吧?” 周俊华道:“昭武校尉。” 郎君们一片“嚯”的声音。 因为昭武校尉是正六品了,再往上便是游击将军,是正经将军了。 他们兄弟几个,也就只有三郎是游击将军,其他人都还只是校尉。 这一“嚯”颇让周俊华心酸。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年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叶碎金道:“当初有不少人投了叶家堡,你怎地不投来我们叶家堡。” 周俊华没吭声。 叶碎金懂了:“看不上我们叶家堡?” 也是,当年叶家堡也不过就是邓州大户之一,周俊华好歹已经是正六品了,比县令的级别还高。 不像项达只是个仁勇校尉,级别低,便低得下头来。 周俊华抬起来头:“叶堡主,我听说方城杜金忠的人都没有留活口?可是真的?” 叶碎金道:“是。” 周俊华神情苦涩,低下头去。 过了片刻,他抬起来来:“叶堡主,我这些兄弟一多半是当年宣化旧人,大家只是为了讨口饭吃。我一直也约束着他们,并未行过大恶。若要杀,杀我一人便是,给大家留条活路吧。” 火光中,那女子却撩起眼皮:“杀不杀,不由我说了算。” “在你们自己,都做过些什么。” “人的命,不由天定,不由旁人定,从来都是自己定的。” 第46章 上马 这一路过来上马, 叶家人看到的情形比方城当时好多了。 虽然破败了些,但村落都还有人烟。田里的情况也比方城好,没有连绵的大面积的抛荒。 第二日叶碎金召集了附近村落的人。 各村接到消息, 看着青衫军的健马、腰刀、弓箭、长矛, 哪敢不来。俱都来了。 来了才知道, 是要审讯周俊华一伙人。 这就是叶碎金说的命由他们自己的意思,杀不杀,取决于他们做过多少恶。 小二百人, 纵周俊华约束了,也不可能完全干净。本来就已经是匪了。 有强占过民女的, 有夺人传家宝的, 也有滥杀过的。 凡有人喊冤指认的,都当场砍了。 其余小恶倒还好。 至于向周俊华一伙人缴粮,百姓反而没什么抱怨。 原来上马县的县衙早空了。当初兵乱时都死了,活着的几个衙役也把皂服脱了, 彻底不干了。甚至有几个,干脆跟了周俊华。 上马一带, 等于只供养着周俊华一伙人。他不过二百余人,收取的粮食低于前魏末年的各种苛捐杂税, 老百姓负担反而轻了。 且他也还真管点事。 有乡民说:“方城那边的人有时候过来抢粮食,还杀人呢。都是他们给赶回去的。” 其实于周俊华而言这是因为那边的人越界了,侵入了他的“地盘”, 损害了他的利益。 但是于百姓乡亲来说, 却是周俊华守护了乡里, 避免他们陷入更糟糕的境遇。 方城真的太惨了, 据逃难出来的人说, 几没法活了。上马没沦落成那样, 本地人都觉得是因为周俊华的德行强于方城那个姓杜的。 一些行过小恶的人都被单独拎出来,捆成一串,显然要另行处置。 周俊华问:“他们要怎么处置?” 叶碎金道:“不用你操心。” 周俊华泄气,过了一会儿,又问:“那我们呢?” 叶碎金没有答他,反而迈开步子,走到穿成一串的战俘跟前。 除了杀了的和单独拎出来的,余下的还有七十余人。 叶碎金一个个地看过去,看完,很肯定地对周俊华道:“这些,都是宣化军旧人。” 被杀的和被拎出来的也有个别宣化军旧人,但剩下的竟全都是宣化军旧人。 叶三郎闻言,“咦”了一声:“真的吗?” 周俊华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最后点头:“还真是。” 众人大为佩服,纷纷问:“六姐,你怎看出来的?” 因为真正的正规军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是不一样的。 叶碎金征战许多年,对军人的气息太熟悉了,基本上一眼能分辨出来。 她对周俊华道:“你倒没骗人。” 周俊华说他也曾约束下属。 最后留下来的全是宣化军,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因为正规军习惯了听命令和军法,所以周俊华的约束对他们最有效。而那些半路跟上的人就不好管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是“落草”就是“附贼”,便周俊华各种努力,也止不住各种小恶之行。 至于那些为大恶的,则是人性中天生的,不关身份的事,只是有了机会,恶脓流出来罢了。 周俊华想明白叶碎金这话里的意思,沉默了一下,单膝跪下:“叶堡主,我这些兄弟也只是想活口饭吃罢了。请叶堡主开恩收留!我等跟随叶堡主,必令行禁止,严守军法!” 当年叶家堡只是个乡下土坞堡,周俊华是个六品,离将军只差一步了。他看不上叶家堡,自己带着一些人跑到了上马。 只不料这些年,也就这样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1节 他又不愿像杜金忠那样没有底线地作恶。虽也攒了些身家财帛,但也就这样了。当年的一些想法和义气也都消磨了。 反倒是现在再看叶家堡,已经打出了“邓州叶家堡”的名号。 军种齐备,兵卒健勇,将领们年轻又张扬,充满朝气。 杜金忠都被她给端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周俊华终于低头了。 “可以,不过你倒我这里,也只能从陪戎校尉做起。”叶碎金颔首。 如今各处消息都闭塞,周俊华惊讶。 叶碎金才告诉他:“邓州及方城,皆在我掌握中,我已是邓州刺史,都督邓州。叶家军,已经是邓州军。” 周俊华倒抽口气——竟还小看了她。 但,找到队伍了。 周俊华甚至有点想哭。 感觉这几年虽然占据一块地盘,也能养活手下兄弟,但总有一种漂泊无助的惶然感。 现在,有种踏实的感觉了。 叶碎金喊了声:“七叔!” 叶七叔便过来了。 叶碎金道:“周校尉以后是我们的人了,你和他一起去安置一下他的人。” 周俊华忙道:“以后都是邓州军的人,叶家军的人。” 识相得很。 叶七叔与周俊华便去了。 乡民们还有许多人没散去,围观叶家军。见他们军纪严明,便有胆子大些的上前打听:“以后上马也归叶家堡管了吗?” “叶家堡算是朝廷吗?” 这一点,叶家堡早有统一的口径:“朝廷是朝廷,叶家是叶家。” “是,以后上马归邓州,有叶家管了。” “别担心,俺们邓州好着哩。” 因先前诛了大恶之人,替百姓伸冤,又捆了那些小恶之人。连周俊华看着都下跪了,服帖了,百姓心里便十分敬畏信服,都道:“那敢情好。总算有人管咱们了。” 又道:“叶堡主是个青天大老……大娘子哩。” 惹得叶家的人发笑。 叶碎金这里,往中军大帐走着,却忽地发出奇怪哼哼声。 身边的段锦和叶三郎都看了她一眼。三郎问:“怎么了?” 叶碎金喟叹:“周俊华……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啊。” 周俊华其人,有底线却无甚野心。 听周俊华说的,当初他大约是带了一旅人过来的,发展到现在也才不过壮大了一倍而已。 杜金忠都发展到一二千人了,虽然战力很虚,但人数不虚。 当然叶碎金肯收编周俊华和他的人也是因为周俊华没有裹挟百姓。 她上辈子都是皇后了,看什么事情都是从“朝廷”的视角出发,最恨杜金忠这种裹挟百姓的。 因这种模式,对地方上的破坏力是无与伦比的。 不仅使壮劳力脱离了生产,还容易使人性中的恶疮全都戳破,恶脓全都流出来。且具有不可逆性。 一个人一旦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就再变不回良民了。 所以在方城,叶碎金不留活口。 但周俊华就不一样,他很显然是一个没什么大野心的人。 他明显是一个适合在建制里踏实做事、按部就班升迁的人。他占据上马,实际上成了一支没有编制的地方军队,也只是在本地讨口饭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若换了赵景文…… 叶碎金的脑海里,几可以以上马为起点,规划出一个乱世男人发家崛起的路线图。 人有野心和没野心真是太不一样。 赵景文现在倒哪了?遇到裴莲了吗? 或者这辈子还能遇到裴莲吗?还会娶裴莲吗? 叶碎金勾起了嘴角。 虽然正在飞快地成长,可叶碎金嘴角那一抹笑,三郎和段锦也都还不能看懂。 他们不知道,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看事和做事都不仅仅局限于事情本身了。 尤其官场和宫闱都是最炼人心的地方。 叶碎金早就到了做事看人心的地步。真的没什么比钻研人心更有意思的了,若有,那就是掌握权力。 若是又掌握权力,又钻研人心,那就是最有意思的了。 与人斗,才是其乐无穷。 周俊华的几十人先不给武器,只算作编外。缴获的武器马匹也要清点。还有答应了一些苦主要发还一些财物和几个女子,都要安排。花了些时间。 翌日,才拔营,往上马县城去。 一个无主之城,守卫竟比杜金忠的方城还强些。起码城墙上有人认真地在值守。 远远地看到大股人马朝着上马县城过来了,立刻示警,城门口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起码成功地关上了大门。 值得表扬。 叶碎金还挺惊讶的。 周俊华道:“是我给训练的。” 略有点骄傲。毕竟曾经是正经的军将,嗯,将还算不上,是尉。 那也是吃饭的手艺。 “大人稍待,待我去喊门。”周俊华说完,夹马上前,扯开嗓子,“上面是哪一家?开门,是我回来了。” 上面的人被大股人马吓到了,颤颤地探出头,看清楚,惊喜地道:“是周姑爷吗?” “是。是王家吗?”周俊华道,“放心开门吧,是我。” 可那主事的人用眼睛瞅着就感觉不对。 周姑爷有百来号人,可眼前这得有千人了吧?这怎么看都不对。周姑爷……不是被绑架了吧? 那人不敢做主,答道:“周姑爷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们。” 周俊华尴尬地对叶碎金解释:“肯定是吓到了。” 叶碎金当然能看出来,城墙上的人没傻傻直接开门,做的不算错,若是平民家丁,那也是个合格的家丁。 她只好奇:“尊夫人娘家是上马县的?” 周俊华点头“嗯嗯”道:“是,都是。” 说的有些含糊不清,不知道含糊什么。 等了一段时间,城头上又探出了人头,是个老者,向下问:“是女婿吗?” “是小婿。”周俊华答道,“岳父,开门吧。” 老头问:“怎么这么多人?” 周俊华答道:“这是邓州叶家军,邓州节度使叶大人。叶大人已经收复了方城,剿灭了贼寇杜金忠。小婿也已经被收编,现在大人要收复上马了。岳父速速开门。” 城头上又探出另一个老头的脑袋:“当真?” “当真。”周俊华知道他们怕什么,道,“岳父不要担心,叶家军军纪严明,不会扰民,尽可放心。” 叶家人都心想,你跟哪个老头说话呢,你岳父不是另一个老头吗?叫岔了吧。 城头上的俩老头都缩回去,似是商议去了,过了片刻,又探出头来:“请大人稍待,这就开门。” 城门果然开了,出来了一些执着棍棒、长矛和钢刀的家丁,正中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者。看衣着打扮,都应该是县城里有体面的富户县绅。 四个人见到周俊华,俱都喊了一声“女婿”或者“贤婿”。 叶家的年轻郎君们:“……?” 乱世里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事叶碎金没见过,只有她看明白了,似笑非笑。 果然,周俊华给两边引见:“王、章、孙、钱四家乃是上马县有头脸的士绅。如今县城守卫,由四家轮流值守。” “咳,这四位……”周俊华老脸一红,“都是我的岳父。” 第47章 激将 所以周俊华为什么要约束下属, 保证了上马的一个基本安定呢。很简单,因为他是上马女婿。 上马四个大户各给了他一个或亲或干的女儿,稳住了他。 叶家年轻郎君们一直到进到城里吃完午饭脸都是绷着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的确是从话本子里听到过什么江南富商行走在外搞什么两头大, 两边都算是正妻什么的。 可那有一个前提, 就是两边资产分开, 而且几乎永不碰面。 好嘛,周俊华这厮四个妻子都在上马县里,而且还互相认识, 经常碰面。据说有时候还要打架。 最难受的是说四个都是正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2节 呸,除了延续香火的“一肩挑两房”, 哪条律法承认过这种“都是正妻”的情况?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家自认是守礼人家, 郎君们受的都是正统教育。若是一妻三妾那没什么,若是四个妻,那怎么回事? 然而上马四个岳父似乎接受良好。 他们略商议了一下,便把叶碎金迎入章家, 似乎是因为章家的宅院是县城里最好的一户。 章老爷还和叶碎金攀亲戚。攀来攀去,从自己某个转折再转折的姻亲那里找到了一个嫁了女儿去邓州叶家的, 这亲戚算是攀上了。 叶碎金笑眯眯地认了,然后说正事:“上马无主久矣, 如今朝廷新立,诏令我都督本地。上马既然无主,我替天子牧民, 便收归邓州吧。” 她带的人一部分进了城, 一部分在城外。 上马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队伍了, 而且训练有素, 军纪严明, 一路上没有骚扰任何百姓人家。 上马一个县城, 不可能一直无主下去。章老爷第一个起身对着京城方向揖手:“侥天之幸,朝廷终于来人管我们了。” 上马和平交接。 三郎带人出去看了一圈,回来告诉叶碎金:“县衙都塌了。” 房子若无人居住,几年就会坏。县衙空了好几年了,塌了。 塌了没关系,再建就行了。 叶碎金把这个事摊派给了周俊华的岳父们:“或者我把这些年的税都追缴一下,或者你们把县衙给我重新盖起来。” 大户人家田地多,田地越多,缴税越多。 四位老爷一合计,最后把盖县衙的事承担下来了。 叶碎金道:“我留二百人在这里驻守,我会派个新县令过来。县尉、县丞你们可以自己推选。只一件事,我不管是县尉还是县丞,是衙役还是文书,这县城里我的县令说话算数。他若说话不能算数,那么我的刀说话算数。清空县衙的事我们也不是没干过。” 这事三郎最熟,而且勾起了他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撩起眼皮扫了四人一眼。 四人都感受了冷意,俱都承诺:“绝不敢妨碍县台公务,大人尽管放心。” 叶碎金留了二百人在上马驻扎,交给了叶七叔。 “七叔。”她道,“回头会有人来换你,只是你须得知道,我只认我七婶一个,旁的什么小婶婶,我不认。” 叶七叔气得老脸都红了,梗着脖颈说:“我是那样人吗?” 又不放心:“你可别跟你七婶瞎说啊。” 十郎蹦出来:“爹,你老实点,不老实我第一个跟我娘去说。” 七叔抬脚就踹:“小兔崽子!滚!” 一众侄儿们都捂嘴偷笑。 七叔送了叶碎金离开上马。 叶家军进城时整整齐齐,离开时也规规矩矩。上马县的百姓终于放下了心。 新来的人显然比以前周女婿的人还守规矩,是好事。 比周女婿的人更多,也是好事。 但叶三郎有件事想不明白。 比起旁的弟弟们,叶碎金喜欢她三兄是个肯用脑子肯思考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便问他怎么了。 叶三郎道:“有个事很怪,我想不明白。” “上马没有官府只有流匪,我原想着就算比方城好些,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结果……” 结果比他预想的好得多,这就使他感到困惑了。 叶碎金笑了:“那是因为你只看重名分。” 三郎看过去。 她道:“周俊华带着人去各村收取粮食财帛,你觉得这是什么?” 三郎道:“打家劫舍。” 叶碎金道:“他若是穿着公服去呢?” 三郎顿住。 穿着公服的人去到村落里收取粮食财帛? 那…… 三郎有点懵:“收税?” 叶碎金笑了:“因周俊华没有名分,你便觉得他是匪了,可他从百姓手里收了税,也赶走了过来劫掠的杜金忠的人保护了百姓。县城里的人也给他缴税,他便也管着县城的布防。” “实际上,”三郎自己琢磨着,“他做了官府的事。” “是。他终究不一样,到底曾经是官居六品的人,眼界不一样。”叶碎金肯定道。 三郎道:“所以是不管怎样,一个地方,总得有人把这些事担起来。” 他没再说话,骑了一会儿马,忽然又道:“名分、官身其实都不重要。”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骑马向前行去。 那什么重要呢。 三郎回头看了一眼。 段锦一直在他和叶碎金的身边,倾听着二人的对话。见三郎回头,他也回头看了一眼—— 长长的队伍,长矛闪着冰冷的光泽。 脚步声整齐。 衣甲摩擦的声音竟有铿锵的韵律。 不管是杜金忠还是周俊华,或身死或低头,终究是因为叶家堡更兵强马壮。 三郎和段锦都回过头去,叶碎金的马走在前面,身姿笔挺,一路向前。 二人都催马跟上。 叶家堡很快接收到了从上马押送回来的俘虏。 叶四叔笑吟吟地——他如今可喜欢这些俘虏了,干活好使!饭也不用给吃饱,还省钱。 问起叶碎金一行人在外边的情况,来人说:“新收了个人,以前是宣化军的校尉,带了几十号人一起给收编了。主人又带着大家伙往慈丘去了。” 押俘虏回来的人还带回来了叶碎金的手书,迁内乡县令何舟往上马县为令。 上马民生还算整齐,叶碎金把县丞县尉的位置给了当地乡贤,不是需要大开杀戒的地方。那就需要个老道的人去周旋。叶敬仪还是嫩了些,用他做官场冲锋可以,要他去与地方势力周旋还差了点。何舟做亲民官经验颇丰,身段活又有底线,能务实,如今邓州最合适的便是他了。 何舟接到这道手令,虽颇不舍经营了多年的内乡县,却也知得叶碎金青眼才是最重要的。还是很快收拾了行装,在叶家军的护送下前往上马县。 在那里等他的是叶家本家的七老爷。 “将军。”待寒暄完,他问,“大人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有。”叶七叔道,“六娘说衙门都塌了,户田册簿全没了,正好重新丈量土地,登记人口。凡登记之外的田地、人口,有一个算一个,全充公算叶家堡的。” 够黑的。 这叫大户人家还怎么匿藏隐户偷税。 何舟犹豫了一下。 叶七叔明白,大手一挥:“我们这些人,全给你使唤。” 一眼望去,全是青衫黑裤的健壮兵卒,刀光矛影,森森然林立。 一下子,何舟的底气就有了。 “好!”他说,“必不叫节度使大人失望!” 十月里秋风瑟瑟,唐州开始流传叶家军的传说。 慈丘有一伙人不错,居然据了个坞堡。比叶家堡小许多,但俨然也是个小城池。叶碎金看见就笑了。 方城都没机会打围城战,不想在慈丘乡下地方打了一场。虽规模不大,但真真是完完整整。 坞堡城墙的人看着堡外一箭之地外围的青衫军在那里跑动、扛木头、趴在地上爬,都傻眼了:“弄啥哩?” 不知道在发什么疯。 有宣化军出身的懂行的人登上墙头看了半天,忽然看懂了,骂了句:“你娘!” 堡外,周俊华坐在马上眺望,十分无语:“过分了。” 之前拿他的兄弟们训练骑兵的围堵、包抄、追击,已经很过分。现在更过分,借着这坞堡的地形便利,假想这是一处有护城河的城池。 那扛着木头,又绑起来好像梯子,又放在地上爬的……是假想制作浮桥渡河呢。 周俊华既投诚了,这些日子也跟着在中军大帐里旁听参会,与叶家郎君们也熟识了,忍无可忍地问七郎:“你们总不会真是出来练兵的吧?” 七郎、九郎和十郎:“嗯姆姆姆……” 周俊华瞪大眼睛:“果真?” 七郎搓搓鼻子:“六姐说,没什么比实战更能练好兵的了。” 真心觉得他们六姐说的是对的。校场里怎么都体会不了、认同不了的东西,真到了实际的地形、情势下,忽然就顿悟了似的理解了。 周俊华当初就觉得,带这么大的队伍来围剿他这一股人,有点小题大做。实际上唐州的势力十分分散,最大的一股就是杜金忠已经被剿了,对付其他的势力根本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现在可明白了,叶大人她……她她她就是拿他们给她的兵作磨刀石的。 周俊华再一次把一肚子脏话憋住。 天色暗下来,这边鸣金收兵了。 坞堡墙头上的人也松了一口气,对着下面尿尿,骂骂咧咧。 头目带着人仔细眺望一番,猜不透这伙子人到底要干什么。然而他们实在人多。坞堡中人打家劫舍尚可,要想以一对多,像话本子里的天降将星一样奇袭制胜……大家琢磨着似乎没这样的气运。 叶家军晚上照例要在中军大帐做这一天的复盘总结。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3节 今天“攻城”的是三郎、四郎和五郎,他三个正在认真地检讨“攻城”期间所犯的错误。 周俊华听着,想起自己被四面围堵,一路逃命跑了几个时辰连口水都没喝上,原来就是为了给这群少爷练兵,气得直翻白眼。 “云飞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叶碎金瞧见他的大白眼,忍俊不禁,故意问。 周俊华,字云飞。 “咳。”周俊华作为降将,赶紧收敛起大白眼,低眉顺眼,“卑职没什么要补充的。” “是吗?我瞧着他们问题还挺多的,你竟瞧不出来?”叶碎金微微歪头,蔑笑,“看来你在宣化军中也不过是个混日子的?” 不生气,不生气。 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呢。 不生气。 周俊华运了运气,又运了运气。 …… 他妈的,还是忍不了! 第48章 掌兵 前世叶碎金虽然后来也掌了邓州, 但是时间上比今生晚。 跟杜金忠那一仗是被动打的。杜金忠勾结了马锦回,袭击叶家堡,叶家堡才出手的。 那时候晋帝的实控范围已经向南推进, 叶碎金虽然也拿下了方城, 但早期并没有去染指唐州。 后期他们踏足唐州的时候, 从没见过或是听说过周俊华这个人。 可能早被收编,籍籍无名,也可能是在晋军的剿灭中早早死了。 但一个曾经离“将军”一步之遥的正规军校尉, 一个落草后还能尽力约束手下的将领,一个被四面围堵能精准找出薄弱处的人, 叶碎金凭直觉, 不相信他是个没本事的人。 果然,周俊华忍气吞声了片刻,显然还是吃了这个激将大法。 “咳。”他说,“其实也不是全无问题, 既然大人要我说,那卑职就斗胆说说?” 叶碎金挑挑眉:“说来听听。” 周俊华第一个先指出叶三郎的错处。 “三郎君的队伍是最利落的, 堪称令行禁止,实是不错的。”他道, “可三郎君忘记了,今日只是演练,咱们全在敌人射程之外, 才能如此从容整齐。若是真的攻城, 哪容你这样。” “真的攻城, 打头的必死伤严重。不可能做到头尾平均。从一开始的安排上, 就该是头重尾轻。” “头要是都过不去, 后面就都是扯……咳, 都没什么意义。” 果然就如叶碎金猜想的那样。 周俊华虽离将军一步之遥了,但终究不是将军,他是个尉官——基层军官。 军队里,将帅的指令一级级传达到最后,都要由尉官来实现。 周俊华能做到昭武校尉,若是没有什么身家背景,那必然就是因为他真的精于军务,而且是非常脚踏实地的细务。 叶碎金的队伍里新人太多,新兵新将,缺的就是这种经验丰富的老人。 情况比周俊华预期的要好很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他原是想低调点,以后跟着叶家军混口饭吃罢了。实在是憋着一口气憋不住了,才开口的。 但叶家的青年郎君们被他一一指出了所犯的错误,并没有恼羞成怒,反而个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们还积极地提问题,仿佛中军大帐是什么学堂似的。 荒唐。 可周俊华还是忍不住详详细细地把他们的疑问都解答了。 说到最后,中军大帐成了他的主场,直说得口干舌燥。和他同为陪戎校尉的段锦好几次主动帮他续茶。 到最后,甚至有点意犹未尽。 叶碎金说:“好了,今日晚了。明天再来一次。” 周俊华:“……” 第二日,演练继续。 坞堡墙头的人:“……” 这事就叫人特别窝火! 平时横着走,看谁不顺眼就砍谁的人,现在叫人堵着家门口,拿他们当训练的草人。搁着谁能不窝火啊。 可对方人多,以人少攻人多要想获胜,那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通常是人命。 如今对方没有真的发起攻击,似乎又不值当。 在坞堡里窝些日子,说不定对方就自退了呢? 抱着这种心思,坞堡里的人叉腰在墙头上看热闹。 不想第三日,对方丝毫没有退兵的意思,玩的更花了。各兵种配合进退、调度、佯攻。 真真气死了。 坞堡首领叫人拿了弓来,张弓往下面射了几箭泄愤。 但堡外的人都在射程之外,稀稀落落几支箭羽,除了泄愤,根本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反而激怒了下面的人。派了一队人顶着盾牌靠近了叫骂。 于是城上城下对着骂。 “必须得有嗓门大,会骂人的。”周俊华叉腰给郎君们说,“要不然,让人骂了还不上去嘴,这士气就先挫了一分。” 叶家郎君们家教都不错,虽也会说粗口,但……没这么脏的。 真是开了眼界了。 到鸣金收兵的时候,十郎还在默默背诵一些精彩句子。 段锦:“……干嘛?” 十郎道:“这样以后跟人吵架就不怕输了。” 哪知道,用完晚饭,叶碎金的命令传了下来:“全军歇息,三更攻城。” 大家伙倒抽一口凉气,玩了三日,这回要来真的了吗? 大家个个摩拳擦掌。十郎更是兴奋得抱着刀睡不着,好容易迷迷糊糊了,被人摇醒:“起来了!准备攻城了!” 十郎揉揉眼,一个鲤鱼打挺就从行军床上翻下来。 兵甲相碰,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冷夜里格外地让人起鸡皮疙瘩。 尤其是所有人都很安静,连命令的传递声音都是压着嗓子。就更有一种无声的凝重气氛。 十郎全副披挂了上马,问:“六姐,咱们怎么攻?” 叶碎金看着那坞堡——是北方常见的坞堡。通常是大户人家的私产,有高墙,宛如一个小城池。 这个坞堡比叶家堡的规模要小得多了,在叶碎金眼里算不得什么。但即便这样,也是有高墙。 她回答:“火攻。” 众人都愣住。 三郎按住马颈,微微俯身:“用火箭?” 三郎刚才就看见士卒在准备箭羽,往箭头上扎引火之物。 叶碎金道:“对。” 攻城战是将领最不爱打的仗。 牺牲大、效率低、收益差。常常赢了也是惨胜。 这坞堡虽小,若强攻城墙,也定会造成叶碎金不想要的牺牲——都是她自家儿郎的性命。 没必要,不若把敌人逼出来,面对面打一场。 若是大城,火箭未必有效。但这只是一个小坞堡,正因其小,火攻的效力便翻倍。 十郎听了微愣,犹豫了一下,没等他开口,九郎先开口:“可是……” 众人都看过去。 叶碎金也看过去。 九郎期期艾艾地开口:“可是……坞堡里应该还会有百姓……” 这坞堡虽比叶家堡小了许多,只有南北两个门,但里面也一定还有普通的百姓人户。 且按照通常北方坞堡的结构来说,越靠近城墙的越是普通人家。 “百姓有脚,他们会跑。”叶碎金平静地说。 九郎:“可是、可是……” “那么,”叶碎金看着他,“我们因为顾虑敌人的百姓,所以空耗了许多天的军粮马草、人力钱饷,直接放弃,空手回家是吗?或者把许多我方儿郎的性命,白白填在城墙的箭垛上,只为了领兵者的良心是吗?” 夜色里一片安静。 只听到身周许多兵器偶尔磕碰摩擦的声音,搬抬器物的声音。 许多人的身形在火光里都成了黑色的剪影。 “战场上,这种情况多的是——对方的城池里有百姓,或者驱赶着百姓打头阵,自己的兵卒藏在百姓的后面,或者干脆捉了你的妻子父母,迫你领兵投降。这种事,以后你们会遇到不是一次两次,我只问,这时候你怎么办?”叶碎金问。 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九郎更说不出来。 十郎看看叶碎金,看看九郎。很希望有人来告诉他这种时候该怎么选择,什么才是对的。 段锦屏住呼吸。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4节 “以后,你们都会坐在我的位置——一军统帅的位置,都会面对许多类似的情况。”叶碎金扫视她的兄弟们,道,“我今天说的,你们都给我记在心里——” “一军统帅,永远都不能去考虑敌方的百姓。” “有些时候,甚至不能考虑己方的百姓。” “敌人推着百姓逼阵,你犹豫再犹豫,敌人就逼近了。” “敌人推着百姓逼阵,你就不能犹豫,立刻要下令弓箭压制,要使阵前人呼喝,使百姓知道往两侧逃脱。” “百姓若命大,往两侧逃的,自可留得命在。若有妄图冲进己方军阵求掩护的,必须当场格杀。” “一个百姓冲进来,大阵便开了一个口子,十个百姓冲进来,大阵便撕开了十个口子。口子一开,收割的便是我方儿郎的性命。” “此时此刻,往军阵里冲的百姓就是敌人。” “皇帝可以仁慈,百官可以仁慈,唯独我等领兵人于战场之上,决不可以仁慈。” “慈不掌兵——我希望以后,都不要再让我与你们重复。” “听明白了吗?” 火光跳动中,她的面孔又美又冷。 神情中有一种弟弟们都陌生的残酷。 众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应道:“是!” 亲兵上前禀报:“大人,都准备好了。” 叶碎金的马喷了个鼻息。 叶碎金望了一眼夜色中坞堡黑色的剪影,开始下令: “三郎、七郎,备战南门。” “四郎、五郎,备战北门。” “其他的人,跟着我。” 各人领命而去,黑夜中,裹了布的马蹄踏出沉闷的声响。 九郎跟在叶碎金身边,心里也沉闷,总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当一切准备就绪,掐算时间,四郎五郎也该就位的时候,叶碎金道:“九郎,你来下令。” 此话一出,连周俊华都侧目咋舌。 这是一族兄弟手足。这若是叔伯长辈或者哪怕是个兄长,周俊华也不会觉得什么。只会觉得都是该当的。 可叶碎金是个姐姐。 她是个女人。 周俊华从没见过谁家的姐姐对弟弟这么严厉的。 火光里,九郎的面孔那么年轻,紧绷绷地。 他咬了咬牙,上前去:“张——弓!” 夜色里唰唰的,是张弓搭箭的声音。每个弓兵的脸,都被箭簇燃烧的火焰照亮了面庞。 九郎看到,其中许多其实都跟他差不多年纪,甚至还有更小的,跟十郎、段锦差不多的。 九郎深呼吸,气沉丹田:“放箭!” 火焰是朝着比坞堡城墙更高的夜空放去的。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像张着獠牙的火蛇,呼啸着扎进了坞堡中。 “张——弓!”九郎第二次命令的声音要比第一次稳得多了,“放箭!” 第二轮火箭呼啸着疾射向夜空,照亮了城墙的箭垛。。 第三轮火箭才离弦,坞堡中开始响起了喧哗声。 坞堡的内部,明亮了起来。 在所有人都盯着坞堡的时候,周俊华的余光看到了叶碎金动了。 火光中,姐姐靠近了弟弟,伸出手,用指背蹭了蹭他头盔没有覆盖住的脸颊,对他笑了笑。 弟弟的肩膀松了下来,随即又挺起来。 好像忽然长高了一些似的。 周俊华不由地露出微笑,正想转回头去,忽然看到陪戎校尉段锦也在看着这一幕。 年轻校尉的眼中,有羡慕和向往。 痴痴地。 第49章 姐弟 指背的触感是九郎还青涩的脸颊。 前世, 九郎是第一个战亡的。 少年死于心软。 因为心软,所以死为少年,没有长大。 九郎是兄弟们的一个血的教训, 也是叶碎金的血的教训。 没有人能从一开始就心狠血冷的, 哪怕是将门世家的孩子也做不到。 都是这样一路趟过来的。 从此在战场上, 只有怒目金刚,没有慈悲圣母。 后来有言官参段锦,便道是“杀戮太重”。 叶碎金真的好讨厌这些文官。 段锦若不是一身血气, 怎么一路杀上镇军大将军的位子。 他手上沾满人血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每次都能活着回来就行。 如今, 她对弟弟们, 也是如此。 叶碎金收回手,望向坞堡。 火光起来,喧哗声也起来了。 坞堡里的人一连数日看着叶家军在外面练兵,心神上放松了。甚至期盼他们“玩”够了, 能自退。 那知道夜半时分,火箭从天而降。眼下可是十月里, 天干物燥的时节。火星一引,呼啦啦地火苗子就起来了。 坞堡小, 火攻就容易见效。 坞堡果然开门了,匆忙披挂了的男人们疾驰冲杀了出来。 外面迎接他们的是整整齐齐、守株待兔的鹤翼阵。 随着大门洞开,敌人冲击。领兵人一声令下, “放箭!” 锋利的箭矢流星一样射出去, 迎接第一波冲击。 最前面的冲锋者中箭落马, 失了主人的马匹面对前方的杀意, 本能地调整了方向, 向战场侧方奔逃。 拒马绊住了提速冲杀的去路。骑兵若拉不起速度, 就失去了骑兵的优势。 鹤翼合拢包抄,青衫军围攻了过来—— 以多欺少。 三郎枪出如龙,连挑了数人,转眸间,看到七郎正一枪扎透敌人肋下,将人从马上惯了下来。 目光扫过战场,或三人组,或五人队,长矛、短刀、盾牌组成最基本的作战单位与对方缠斗、围杀。 经过这些天的实战演练,新兵已经开始褪去了生疏和胆怯,不再会出现慌乱不成阵型的情况了。 盾牌手掩护,长矛刺过去。 校场上刺的是草人,战场收割的是人命。 己方士卒没有落单的。 单兵战斗是人力不够的最差的打法,毫无疑问伤亡率是最高的。 既兵力充足,能碾压,傻子才不以多欺少。 叶碎金的这种打法没有挑战性,但是三郎喜欢。 因他虽不是家主,却是这一代的长兄。他和叶碎金的思维模式是靠近的——首要的是弟弟们,然后是己方的将领士卒。 碾压式的打法确实不那么刺激,但是战损最小。 叶碎金在方城不留活口,事后叶家堡也有些人颇有微词。 你做得再好,这世上总有人会看不惯你行事——嫌你是个女子,又嫌你心狠手辣,果然是个女子,不够丈夫。 但叶三郎坚定地站在叶碎金身侧,坚定地支持她。 方城之战,叶家军的战亡只有个位数,大多是轻伤。 杜金忠的人死光了怎么了?我们叶家军的人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都站在田间地头眼巴巴地盼着望着。待见到活着回来的丈夫、儿子、兄弟,都高兴得抹眼泪。 这不比什么都重要。 有人觉得叶碎金杀戮太重,阴狠可怖。 叶三郎却觉得妹妹让他如此安心——她是宁可多花钱财、物力,也不肯随便浪费叶家军哪怕一个马前卒的性命。 眼前刀光砍过来,叶三郎长枪突刺。 一寸长,一寸强! 叶家人用的都是九曲枪,九曲枪长一丈一,是马战枪。 敌人的兵刃尚未沾到他,已经被他挑下马,随即心口被扎透。 战场上已经没有悬念,按部就班地收割生命。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5节 天亮时分,叶碎金已经坐在了堡主府的正厅里,听一个女子哭诉。 原来这坞堡原姓唐,是名唐家堡。眼前这女子乃是唐家堡堡主之女。 前些年动乱的时候,唐家一个因素行不良被逐出门的门客勾结了一些宣化军乱兵和府中恶奴,杀死了唐家堡主,占了唐家堡。 唐家几乎被灭门,只剩个唐小姐,如今已为那人生了两个孩儿。 待得知仇人已经死在了堡外,唐小姐大哭:“大仇一日不报,一日不敢死。” 段锦听着都觉得惨。心软如九郎,眼圈都红了,拳头都握紧了。 三郎心下也恻然,抬眼,却看得出来叶碎金依然平静。 她为什么可以这样平静呢。 这一刻,三郎也觉得看不懂妹妹。 叶碎金并非不同情唐小姐,只是她的情绪不会因为这些事而波动。 因为类似的事,在她过去的人生里看过太多了。 人的心若硬了,便很难软回来;若老了,便很难年轻回来。 叶碎金的心,早就又冷又硬。 “你恨的人我都可以替你杀了。你的仇我替你报。我的地盘里,你想去哪都可以,我养你和你的孩子。”她说,“唐家堡,以后改姓叶。” 唐小姐并无异议,但她深深伏下身去:“还有一事想托付大人。” 叶碎金道:“你说。” 唐小姐抬起头,流泪:“我的弟弟,想托给大人。” 唐家应该是被灭门了,怎还有个弟弟活着?众人都诧异。 叶碎金也好奇:“他在哪?” 唐小姐泪流满面:“后院井中。” 后院有一口废弃的枯井。 当年门客带人血洗唐家的时候,唐小姐和父亲的小妾——那孩子的生母,一起把最小的这个庶弟吊进枯井中,才保住了性命。 小妾死了,唐小姐被门客霸占,不定期地偷偷地给井里扔食物。 门客唯恐斩草不除根,发现前东主的儿子少了一个,找了好几年。那个男孩便被迫在井里生活了好几年。 九郎十郎和段锦一起把他吊上来的,他看众人的眼神充满了惊恐——这些年,除了偷偷给他投送食物的姐姐,再没见到过旁人了。 他几乎连话都不怎么会说了,只敢缩在姐姐怀里发抖。 他浑身发臭,皮肤上一块一块地生着藓,除了他姐姐,没人想靠近他。 “且容我为弟弟收拾。”唐小姐告罪,“再令他拜见大人们。” 当然没人会不容她。叶碎金让他们姐弟团聚独处。她这边还有好多事要处理。 她这趟出来,目标是上马、慈丘、比阳三地,便是因为这三地面冲东北成犄角势。 而东北方向正是京城所在。 唐家堡的地理位置很好,大小也很好,略修整改造一下,正好给她做个军堡。 她忙到天光大亮才睡下,一觉睡到下午,被随军的贴身侍女叫醒。 “唐小姐自缢了。”她们低声说。 叶碎金坐起来,接过热手巾搓了把脸,赶过去。 弟弟们大多在补觉,或者在外面轮防,只有三郎和段锦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唐小姐微微晃动的尸体。 房间里的角落地缩着着光头的少年,皮肤上一块一块的藓。他头发里的虱子太多了,头发也早就打结僵硬,根本梳不开,所以他的姐姐今晨给他洗澡,便把他的头发剃光了。 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像只无助的小兽,望着姐姐悬空的绣鞋发呆。 叶碎金凝视了唐小姐片刻,手摸向腰间,甩出去,精光闪动,“咄”地一声,匕首割断了腰带,插进了房梁里。 唐小姐无声无息地坠落。 叶碎金张开双臂将她接住。 她将她安置在里间的床上,出来吩咐:“找两个婆子来收敛唐小姐。” 三郎叹了口气:“她其实不必……” 仇人或杀或擒,弟弟也重见天日,叶碎金承诺了会养她。以后,其实还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她选择了死。 叶碎金沉默站在门口望着院子,忽然抬起眼:“她的孩子呢?” 段锦脸色变了,拔脚飞奔出去。 依然是晚了。 孩子是在那口他们舅舅藏匿了数年的井里找到的。 他们的母亲把他们扔下去,又扔石头砸死了他们,然后才自缢。 叶家子弟打胜仗和夺取了一个坞堡的喜悦都因这件事散了。总觉得高兴不起来。 但凡是个人,都高兴不起来的吧。 唐家小公子一直缩在那个墙角里,没有人管他。 他的皮肤实在太恶心了,除了他的亲姐姐,没人想靠近他。 他看着一些人进来出去,收敛尸体,打扫污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做什么。 直到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小公子抬起头来。 这个女人比姐姐高,看起来便没有姐姐那样柔软。 她给人的感觉是冷的,是硬的。她的眼神令他只想低头躲避开。 小公子怕她。 叶碎金道:“你跟我来。” 小公子瑟瑟站起来跟上了她,一直跟到了正厅的前庭里,他还隐约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玩耍。 现在,院子里跪了一些人,都捆着。 “当年你年纪小,我跟你说说你家是怎么回事。”叶碎金道。 她把从唐小姐那里听来的,唐家是怎么被外人勾结恶仆灭门的,又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唐家小公子。 “首恶昨夜已在阵前斩杀。”叶碎金指着跪在院子里的那些人,“这些,是余党。” 小公子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今天清晨,姐姐一边给他洗澡,一边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他听了。 “那位大人姓叶,她很厉害。”姐姐说,“以后这个坞堡是她的了,因为她很厉害。” “你以后跟着她吧。” “她答应我了,会照顾你。” 姓叶的女人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把刀柄冲向了他:“去,杀了他们。给你姐姐,给你父母家人报仇。” 小公子过了多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语言能力退化得厉害,不太能说话。 他抖着手接过了那把刀。 走过去,举起来试了试,觉得不行。于是把刀尖对着对准了那人的胸口。 忽然有个大哥哥过来,捏住他的刀锋挪了挪:“这里,这里才是心。使劲。” 他点点头,使足力气用力捅。 可是很难捅,只捅进个刀尖就捅不动了。 也可能是因为他心里其实还是害怕。害怕坏人,也害怕杀人。 另一个个子更高,生得更俊的哥哥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跟着我发力。” 俊俏大哥哥力气很大,也可能是因为掌握了发力的技巧,总之刀刃穿透了恶人的身体。 恶人被堵了嘴,一直发出杀猪一样的哼叫,疯狂想挣扎,但是被人左右按住了肩膀,只能被他活活捅死。 杀了第一个人之后,他就没那么怕了。 看,恶人也是能被杀死的,能被他杀死。 第二个的时候,他不再需要大哥哥们的帮助,他自己捅死了那个人。 就这样,他杀死了所有的仇人。 他其实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自缢。他们明明已经获救了不是吗? 可他知道,如果不是这些人,他就还是唐家堡的小公子,有父母有姨娘有兄嫂有姐姐,还有牙牙学语的小侄子小侄女。 现在都没了。 姐姐把他洗干净,交待清楚所有的事后,将他领到床上:“睡吧,好久没睡过床了吧。睡吧,醒过来都不一样了。” 他不该睡的,不该贪恋柔软的床褥。 如果不睡,一直跟着姐姐,或许姐姐就不会自缢了。 捅完最后一个人,唐家小公子累得气喘吁吁。 他走回去,想把刀还给叶碎金 那把刀好锋利,刺入人肉的时候非常顺滑。 段锦接过了刀,擦干净血迹,双手奉给叶碎金。 叶碎金接过来,一个刀花挽过,还刀入鞘。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明……杰。”小公子的声音嘶哑,说话不顺畅,“我……叫,叫……唐,明杰。” “唐明杰。”叶碎金道,“你姐姐把你托付给我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6节 “我会把你养大,无论你想学文还是想学武,我都可以安排你学。” “告诉我,你想学什么?” 唐明杰无法立刻就回答,有片刻的茫然。 但他看到了叶碎金腰间的刀,想起了刚才手刃仇人的感觉。 如果能在事情发生前就杀死那些人,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了。 “武……”少年泪流满面,“我,我想……学,学武。” “好,那你就学武,”叶碎金说,“长大以后可以跟着我,披挂上阵,杀敌立功。” 又问他多大了,唐明杰答:“十一。” 唐小姐上午倒是都给他说了。 知道这个弟弟在井里活得暗无天日,怕他脑子傻掉了,把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又看着他睡着,给他掖好被子,才去死了。 叶碎金点点头。 “我是叶碎金,邓州叶碎金。” “唐明杰。”她说,“从今天起,你是我义子。” 第50章 模样 收义子这种事, 自古就有。 战乱年代,割据一方的人物尤其喜欢收义子。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义子都正常。有时候义子甚至比义父的年纪还大也是有的。大魏朝强盛的时候,甚至还有节度使给皇帝宠爱的贵妃当义子的。 节度使的年纪甚至可以给那贵妃当爹。 义子并非过继, 更不是嗣子, 没有继承权。仅仅是作为维系关系、表示器重的笼络手段而已。 唐明杰这孩子无依无靠, 给他个义子的身份让人不至于被人欺负。 占领一个地方,不光是打赢战斗就行,后期全是琐碎的事。 首先一个, 清理唐家堡的资产,这资产不仅是金银财帛这些浮财, 更重要的是田产土地。 凡有能力建立坞堡的, 都是大地主。唐家果然有很多良田和佃户。在过去这些年,都被那门客和恶仆给霸占瓜分了。 好在坞堡内册簿俱全,地契都在,很容易厘得清。 方城的土地叶家堡没有将其划为私产, 而是都分给了流民。 因为若只是要流民做叶家堡的佃户,待日后世道好些, 人心思归,就很难留住人。 要想把这些流民留在邓州, 真正地变成叶碎金的子民,就得让他们有恒产。 但唐州这里倒不必。 土地上还有人,农田还有人在耕种。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百姓。 所以原唐家堡的资产, 如今便易主, 成为了叶家的资产。 所有这些, 都归了叶家。 用了两日才厘清全部, 叶碎金把唐明杰叫到跟前, 抽出几张地契放到他面前:“这些给你。” “但是你必须得明白, ”她说,“并非因为你姓唐,所以该得这些田产。” “唐家,早就失去了一切了。你和你姐姐没有本事夺回来,你家的田地资财早就变成别人的了。” “我若晚来几年,你说不定就病死在井下。想来你姐姐也没本事帮你求医问药。” “你还要知道,你义母我不是大善人。” “我来到这里,本就不是来给唐家平冤的。我来到这里,凭自己的本事从别人手里夺取了这些,因此这坞堡田地,从此都姓叶,这是我们叶家凭本事得到的。” “我不欠你的。”她告诉唐明杰,“给你这些,是怜悯你姐姐。” 如果不是井里还有个弟弟等着她偷偷投喂,或许以唐小姐的刚烈,根本不会苟且偷生,早就在那时候就自行了结了。 那样也就不会受这些年的辱,还要为仇人忍受生育之苦。 “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不要忘记你姐姐。”她说,“能听得懂吗?” 唐明杰很明显脑子现在有点慢。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能全部消化叶碎金告诉他的事。 “懂。”他说,“坏人,抢了我家,变成他的。” “我家,没了。” “义母,抢过来,变成,义母的。” “不是我的。” “我,不会忘记姐姐。” 叶碎金摸摸他的头:“说话恢复了很多。” 唐明杰说:“阿锦叔叔……同我说话。” 叶碎金失笑:“他怎是叔叔,他还是个孩子呢。” 唐明杰道:“他说……是叔叔,不是哥哥。” 叶碎金揉揉他的头:“好,叔叔就叔叔。” 她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刀给了唐明杰:“这个也给你。阿锦的武艺就很好,他不会被人欺负。你以后也好好学武艺,就再不会被人欺负了。” 他捅人捅不进去的时候,就是段锦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发力怎么杀人的。 段锦很会杀人。 哪有人敢欺负这样的人。 唐明杰握紧了那柄他用来手刃仇人的刀,用力点了点头。 唐家堡地理位置实在不错。叶碎金既然选中了它作军堡,便直接驻扎在了这里。 太多事情要忙,从三郎到十郎,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叶碎金把他们使唤得团团转。 坞堡内部的防务是第一件整顿的事,其实那日夺下坞堡天亮的时候,就已经被叶家军接手了。现在好好整顿一下,重新正式排班轮值。 这些都还好,因为叶家堡也是坞堡,这些防务的事叶家子弟从小就熟悉的。 但厘清唐家田地资产的事真的琐碎。年轻郎君都不爱干这些事,他们只爱骑马打仗,行军布阵。 十郎抱怨道:“早知道让我爹跟着过来就好了,不让他留在上马就好了。” 因为这些事,长辈们做的更熟。 但叶碎金逼着他们去干。 “以后遇事就喊爹是吗?”叶碎金问。 兄弟们大笑。 叶碎金告诉他们:“以后这种事还会有很多,当然不是次次都要你们亲自去做,但若不趁着眼前把这些事都弄懂,将来容易被下面的人蒙蔽糊弄。” 叶碎金并不用语言给他们画大饼搞煽情。 但经常地,她的只言片语中泄露的,好像长长画卷的一角。总叫人心痒,不知道整幅画卷到底有多广阔。 叫人不由自主地便是精神一振。 郎君们虽忙得脚打后脑壳,也忙得心甘情愿了。 叶碎金叫人护送了唐明杰去了叶家堡。 因唐明杰不仅语言和脑子都需要循序恢复,他这些年还缺失了教育。先得把基础补起来。 她写了信给叶四叔,把这些事都托给了他。 看三郎、五郎便知道,叶四叔其实还挺会教孩子的。 青衫黑裤的外地人的队伍攻占了唐家堡,本地人已经晓得了。 很快,这些人就动作迅速地来到了田庄,通知了各庄庄头,去拜见新的主人。让佃户们知晓,他们又换东家了。 农夫是百姓中最温顺的一群人。 只要不抢他们的田地,还给他们留一口足够活命的粮食,他们就会一直温顺。至于东家姓什么,都不重要。 只这几年那伙人刮得狠了些,大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忽然来姓叶的新东家,宣布的佃租比例竟减了许多。虽没减到从前唐家那时候,但对大家伙来说,也可以稍稍松松裤腰带,多吃一口了。 且前面那伙人,还常干欺男霸女的恶事。 新来的东家的队伍,青衫黑裤,人看着都精神,做事规规矩矩的,不像是要作恶的人。 对这一场变更没有人有异议,反而恨不得举双手双脚欢迎。 这些事虽然琐碎,但都还顺利。 叶碎金的重心放在了整改坞堡上。 唐家堡是个意外的战利品,但很不错。可以好好利用。 但它是个民堡,大地主用来保护自家身家性命和财产的院墙而已。离军堡还差了一些。 叶家堡就不一样,从最早开始就是按照军堡修建的。毕竟是将门之家。 搞军堡,是叶碎金的老本行。 她派人送唐明杰回邓州,同时给了指令把五叔和杨先生接过来,想让他们两个负责唐家堡整改的事。 弟弟们太年轻了,这些钱粮建造之事,还是叔叔们更好用。 这一来一回得好几日,因为送去的是个小孩,要接过来的杨先生是个半老头子,不可能像斥候、驿兵那样三百里加急的速度。 趁这时间,叶碎金让兄弟们轮流带兵扫荡周边。什么剪径贼、小股盗匪,统统扫干净。 一时间把附近的治安清理得极好。 她自己则坐在堡中画图,设计军堡。 哪知道,忽然有自称唐家族人的人上门。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7节 “唐家?”叶碎金听到禀报,撩起眼皮,“我以为唐家除了唐明杰,都死绝了?” “说是族亲。”段锦冷笑,“必无好事。” 段锦和十郎同岁,但他完全没有十郎的天真。 纵再得宠爱,也只是一个受宠的小厮而已。毕竟是在下人堆里长大的,见多了眼色高低、人情冷暖、手腕心机。 他说完,一抬眼,却见叶碎金凝视着他,神情有些怔忡。 “主人?” 段锦不知道,叶碎金是从十八年后重生回来的。 在别人眼里,他俨然已经长成,初具了男人的轮廓。大家已经开始热情地给他说亲保媒,觉得他该娶妻成家了。毕竟同龄人也有做爹的。 五郎、七郎、九郎、十郎还没娶亲,是因为他们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大户人家有资本把女儿多留几年,多享享福。 小厮们可不需要。 体面的大丫鬟也会多留一年,为着把小丫鬟带出师。 粗使丫鬟们没有奔头,常也是到了年纪就嫁人,赶紧生孩子去。 但叶碎金重生自十八年后,刻在她记忆里的是身经百战屹立朝堂的镇军大将军段锦。 那个男人挺拔彪悍,身上有股子野气,谁也不服。 只有叶碎金能收服他。 爱他的人爱极他,恨他的人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 直到燕云十六州全部光复,他们下了黑手。 因为揣摩过帝心,这趟段锦若活着回来,必然要成为骠骑大将军。 但对一个帝王来说,死去的骠骑大将军,才是最好的骠骑大将军。 大将军段锦没能活着回来,但他的模样永远地刻在了叶碎金的心里。 可,重回十八年前,十五岁的段锦,并不是大将军段锦。 少年青涩稚嫩,张扬又美好,可他终究和那个出征前以额头碰触她鞋尖珍珠的男人不一样。 莫说少年段锦,其实就连三郎这兄长,在重生的叶碎金眼中,都还只是孩子。 人的心,真的很难年轻回去的。 刚才,段锦微微冷笑。有那么一刹那,叶碎金从他身上看到了大将军段锦的模样。 她贪婪地想再多看一眼,可段锦抬起眼,又是少年了。 面对少年疑惑的目光,叶碎金微微一笑,低头:“没事。” 她又抬起头:“都谁在堡里?叫大家都过来,一起见见唐家人。” 成长不只在战场上,人的一生要面对太多的人和事。 段锦就是因为和她一起见过、经历过,才有了后来的模样。 第51章 族人 年轻郎君们被叫来一起见唐氏族人。 这些人见叶碎金果然是个女子, 都互相递眼色。 叶碎金才问了一句“堂下何人”,便有人领头哭了起来。众人一起哀哀戚戚地擦眼泪。 搞得叶家郎君们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叶碎金倒是很有耐心, 温和地道:“别哭, 好好说话。” 领头的人含泪要给叶碎金磕头:“娘子对我们唐家大恩大德, 唐家人永生永世不敢忘,必要为大娘子立起牌位,日夜为娘子祈福。” 叶碎金嘴角微抽:“我与你们素不相识, 何来的大恩大德?” 那人抹着泪道:“大娘子有所不知,我等便是唐氏族人。可怜唐家堡被凶徒霸占数年, 幸得大娘子助力, 驱赶恶徒,帮我等夺回了唐家堡。这怎不是大恩大德,这是天大的恩!” 余人皆点头:“正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叶碎金表示惊讶,“原来这个坞堡是你们家的?” 一群人立刻点头如鸡啄米:“对对对!是我们的!” 叶碎金问:“那你们这趟来是想……?” 一群人又不说话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胳膊肘拐拐我, 我胳膊肘拐拐你。 最后,还是那个领头的人开了口:“咳, 大娘子慈悲,若将坞堡还给我们,我等感激不尽。” 叶碎金诧异道:“全都要拿回去吗?我们搜出了地契, 唐家还有好多良田呢, 那怎么办, 也都一并要拿回去吗?” 唐家族人都激动了! “对对对!我们都……啊哟!” 领头那人一脚踩在这人脚背上, 硬是截断了他的话头。 众人发热的头脑这才稍稍清醒点, 四下一看, 那些腰间佩刀的青年郎君们已经蹙起了眉头。 这些郎君可不是好说话的妇人,看着一个个都挺有彪悍之气的,唐家人不由又缩起了脖子。 还好,主事的是个妇人。妇人就好说话多了。 “大娘子,怎好这样。”那人显然脑子比旁的人要强一丢丢,“大娘子和郎君们出兵出力,我们怎好意思全拿回来。不如……” 他伸出手,想张开五个手指头。 十郎脾气最急,已经快气死了。 他们叶家出兵出力自己抢来的,凭什么还给这帮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家伙! 看那人要张开手掌,分明是想“五五分”的意思。 他气得眉毛倒竖,声音很大地“哼”了一声! 那人被这一声惊吓,犹豫了一下,五个手指收起了拇指。 待要伸出四个手指,觉得那些个郎君看他的眼神都有点恶狠狠,又畏缩了一下,四根手指变成了三根。 犹豫着,最后,颤颤伸了两根手指:“不如我们与诸位,二八分。我们二,诸位八。娘子觉得如何?” 他身后的人们不满这个“二八”分法,又不敢说话,一个劲捅他。 这人不得不用胳膊肘使劲往后捣了几下,后面才消停。 叶碎金吩咐:“去,让人清点一下,两成是多少,回来报我。” 亲兵立刻便去了。 俨然一副要与唐家人二八分产的模样。 这事竟成了! 唐家诸人又惊又喜。 他们听说了唐家堡易主,都悄悄看着。发现这伙人做事十分规矩,不搜刮不骚扰。这些人便动起了心思,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此,原是想看看哭诉卖惨,能不能让青衫军的首领手指缝里漏点给他们。 哪知道见到主事人,竟是个女子,这些人心思就更活络了。 胃口说大就大起来。 竟成了! 果然是人有多大的胆,便能端多大的碗! 唐家堡土地早就厘清了,很快就有文书账房来报了个数字。 唐家诸人听得眼睛都直了。 两成竟然这么多! 也是因为唐家田产其实与他们根本无关。他们其实不过一些远房旁支的亲戚,唐家堡到底有多少良田,他们并不真的清楚。 乍闻这数字,真是又喜又怨。 喜的是发财了发财了! 怨的是刚才怎么才提个二八分,若是三七、四六、五五,那不是加倍发财! 扼腕! 叶碎金问:“这些可够你们分吗?” 领头人激动得连连点头:“够够够!” 九郎气得直翻白眼。 十郎更是握住了刀柄,就想向前。四郎却抬起手,拦住了他。 今日三郎带着七郎出去扫荡去了,留在堡里的四郎最长。 九郎、十郎年纪小,前几年他们二伯过世,叶家堡内部争权的事没让他们小孩参与。但四郎五郎都是看过当时的场面的。 他们六姐,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更不要说这是一群又怂又贪心的蠢货。 果然,唐家人正为这笔天降横财激动,叶碎金却笑了,对段锦说:“好大一笔呢,我原想着唐家人死绝了,咱们一刀一枪地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自然就归了咱们了。哪想到他们竟没死绝,这可怎么办?” 唐家人愣住。 段锦从小在叶碎金身边长大,近来更是被她手把手地教导,叶碎金的每一句话他都最知道该怎么接。 “那简单。”他笑着,缓缓抽刀,“就让他们死绝好了。” 段锦是叶碎金贴身第一人。亲兵们都跟着他行事。他一抽刀,大厅内便一片仓啷啷之声。 空气都好像忽然冷起来。 只有九郎、十郎乐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8节 唐家诸人都僵住。 再蠢,此时也明白过来了。哪有什么天降横财,做梦。 连霸占了唐家堡的恶徒都能驱逐、杀死的人,怎可能是大善人。 “大、大娘子息怒,息怒。”领头人强行镇定,“先前只是玩笑,唐家堡是大娘子领兵夺回来的,自然都归大娘子,我等没有异议。我们只是来谢过大娘子为我唐氏族亲报仇雪恨。” 众人再次点头如鸡啄米:“是是是,没有异议。” “那个,我等不如就……先告辞?” 有人脚下已经慢慢向门口移动。 叶碎金冷笑道:“我是大善人吗?你们来骚扰一场,就这样想走就走了?” 段锦喝道:“愣着干什么,都给我绑了!” 亲兵们一拥而上,不顾这些人哭着求饶,将人都绑了,按在地上。 领头人满头是汗,大喊:“娘子饶命!郎君饶命!我们不敢了!不敢了!” 叶碎金的眼神冷下来:“如今才知道不敢,方才怎么就敢?” “唐家堡被霸占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们不曾来向恶徒索要过,怎地我来了,你们就敢?” “口口声声自称是唐家人,唐小姐在堡里受辱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 唐家人哭诉:“我等只是普通人家,恶贼杀人不眨眼。我等小民,怎敢相抗?大王饶命!” 大娘子已经变成了大王。 叶碎金冷笑:“我杀人就爱眨眼了?” 十郎忍不住问:“姐,要杀吗?” 这些人,真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可说要杀吧,似乎又不至于。十郎十分拿不准,故而询问叶碎金。 众人都看向叶碎金。 “杀这样的人只会钝了我的刀。”叶碎金转头对账房说,“清点一下人数,把那两成的田给他们均一下,按照咱们邓州的地价折算是多少?” 账房袖子里掏出小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报了精确的数字。 “外面是他们带的人?”叶碎金问。 来的这些人是唐家远亲中有些体面的殷实人家,也都带有一二家丁,都侯在院子里。 大厅的门是轩敞着的,里面发生了什么,外面的随从都看得真亮。奈何院子里也都是带刀的青衫军,个个怒目。随从们只吓得腿软,却也不敢跑。 “派人跟着他们回去报信。”叶碎金道,“让每家按这个数字来交赎金。有金子交金子,没金子交银子铜钱,再没有,家里的绫罗绸缎,田产房铺,锅碗瓢盆,全给我端来。” “这几个,给我吊到墙头去。谁家先交齐了,就放谁回去。” 一群人鬼哭狼嚎地被拖了出去。外面的随从小厮战战兢兢地被亲兵们押着出去了。 只恨老爷们贪心,非要来惹这群夜叉罗刹。 “姐,真叫他们给钱啊?”十郎还有点不信,总觉得像是强盗才做的事。 叶碎金无奈。 小孩子真是又天真,又单纯。 但她特意把弟弟们都一起叫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有些人可以多无耻厚颜。 她反问:“不然呢?任他们骑在我们头上拉屎,然后全须全尾地回去?” 都是富足中衣食无忧地长大的,这些少年现在已经能接受靠着与敌人的搏命厮杀夺取地盘、战利品。 但遇到这种看似手无寸铁的“良民”,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十郎挠挠头。 “十郎,还有你们,都要记住,”叶碎金严肃地告诉他们,“我们叶家自有家训,行得正坐得端,不行那等宵小之事,决不仗势欺人,尤其是良民百姓。” 家训素来如此。 九郎十郎正使劲点头,然而叶碎金话锋一转:“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我们叶家,也绝不任人欺。” “我们不去欺人,旁人想来欺我们的,便要狠狠地割他们的肉。让他们知道痛,以后再也不敢来。” “今天这些人中,必有人要倾家荡产了。但那,难道怪我们吗?” “唐家堡一直就在这里,从没挪过窝,从前他们怎么不来?无非是觉得叶家军行事规矩,欺负老实人罢了。” “既有胆来勒索我们叶家,就要承受被狠狠割肉的惩罚。” “这都是,咎由自取。” 果然如叶碎金所说,有几家是真的倾家荡产了。 青衫黑裤的叶家军过去,金银首饰、衣裳布匹都卷了走还不够,地契房契都搜出来,账房跟着估算,还不够。 实在是唐家堡资产真的不小,两成分摊到这十几个人头上,领头的富户尚能支付。其余跟着想去分一杯羹的普通族人根本没有这份财力。 最后,父母妻子儿女都被从自家的房宅里赶了出去。 青衫黑裤的叶家军当着乡亲邻里的面收了田地,封了宅子。 握着刀柄告诉围观的众人:“此户男人胆大包天,敲诈勒索我家大人。大人慈悲,饶他狗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如今人吊在坞堡墙头,按其勒索的金额缴纳赎金,这宅子,如今是叶家的了。” 父母妻儿大哭:“天杀的!早就跟他说别去!猪油蒙了心!” 乡亲四邻嗡嗡议论,很快就知道了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啐! 青衫黑裤的叶家军不搜刮不欺凌,行事规矩。新来的话事人甚至定下的佃租都比从前轻了。大家好生感激,都说唐家堡来了个大善人。 可这世道,若无有雷霆手段,铁硬心肠,怎配做善人。 第52章 会晤 安定了唐家堡, 接下来自然就是慈丘县城。 慈丘县城还有个县令在。 这县令还有点骨气能耐,见有大股兵马前来,便指挥民壮关了城门据守。城墙上, 看得出来进退颇有些章法。 叶碎金点点头, 使人去喊。 城楼上下沟通了一番, 叶三郎带着两个护卫作为使者上了吊篮,从墙头吊上去进城跟县令面对面沟通了一番。 叶三郎的忠厚面相是天生的,他气度也干净, 眸子清明,一看便不是阴险算计之人, 说出来的话颇能使人信服。 慈丘县令也已经听说唐家堡易主的事了, 待细问起来,才知道唐小姐自尽,不由哽咽:“我与她父亲也是旧识,只实在无力相救。” 的确他能组织些民壮来守卫县城。那是因为大家的家都在县城里。县城若被糟蹋, 谁家都逃不了。 故而百姓愿意出力。 可若要他们为县城之外一个倒霉的富户出头,去对抗一群暴徒, 并可能因此伤了死了,自然没人愿意。 凭什么。 待听说唐小姐将最小的庶弟藏在了井里数年竟让他活了下来, 而那个孩子现在被邓州叶氏的家主收为了义子,他擦了擦眼睛,站起来对着叶三郎深深一揖:“叶氏高义。下官钦佩。” 一个深井里无人知晓的孩子, 叶家人连坞堡都夺取了, 若想让他死, 直如碾死一只蚂蚁。 但叶家人让他活了。 至于唐家堡的资产……别说一家, 便一个朝廷崩坏了, 天下都还群雄竞起共逐其鹿。 江山都如此, 何况一家之资财。 能有血脉延续就是大善了。 慈丘县城从里面开了门。 县令穿着洗得褪了色的官服迎了叶家军入城。 他没想到叶家主事人竟是个女子,颇为吃惊。 这女子容貌灿若春华,气度烈如寒阳。县令原以为这是个凶残女大王式的人物,可将她迎到堂上落座后,叶碎金张口便问的是慈丘县这几年的民生,治安、税赋和县库结余。 县令恍惚进入了应对上峰的状态。 好几年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因为他的上峰便是兼领唐州、邓州二州的刺史,那个刺史死于宣化军炸营的兵乱。那之后,他就成了没人管的孩儿,苦苦支撑。 差点热泪盈眶。 打叠精神一一汇报,又使县丞取来各种册簿给这女子。 她不仅没有厌烦,而且都能看得懂。 这些东西,便是刚入仕的年轻官员都未必看得懂,都得有师爷、幕僚指点着才行。 可她都能看懂。 大致阅览完毕,叶碎金合上最后一本册簿,看着慈丘县的县令,说了一句:“袁令……辛苦了。” 袁县令眼圈都红了,站起来行礼:“区区微薄之力,总不算辜负圣贤教诲。” “只邓、唐二州前魏时便比邻并立,大人既已得新朝任命,还请替天子牧民。”他躬下身去,“请大人将慈丘一并领了吧。” 叶碎金道:“好。” 杨先生和叶五叔抵达唐家堡的时候,慈丘县已归附。但叶碎金还是把行辕设在唐家堡。 她是惯于战场征伐的人,比起县城,她更喜欢这种坞堡。 “堡中民户正在往外迁。”她亲迎了杨先生、叶五叔进到唐家堡里,用鞭子指着大门道,“城门得大改,我想这里加个瓮城。” 先前的俘虏正好来做苦力干活。 杨先生眯眼看去。 这堡垒坚固,楼高墙厚。 叶五叔十分欢喜,直夸:“好!好!”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69节 因唐家堡的位置实在很好。慈丘本和方城一样,并立在唐州最北端。再往北,就是京畿之地了。 此处乃是开阔大平原,无险可据,若有一军堡,于军事上来讲,大利。 “四老爷知道得了许多田,很是高兴。”杨先生捋着胡须说。 叶五叔嗐道:“四哥现在日日都在打算盘,人变得抠抠搜搜的,十分不大气。”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得一县归附,得的是赋税、人口,是公。而得战利品,是大家共同分配的利益,是私。 意味着大家的荷包都变鼓了一些。 叶碎金看看杨先生带来的车子,也问:“怎么来了这许多车,带的什么?” 杨先生正要与她说这件事:“瑞云号南阳分号的蒋掌柜,弄来了你要的东西。” “南货?”叶碎金眼睛一亮,高兴起来,“还是先生明白我。” 待进了府里落座,杨先生取出一封信:“瑞云号的东家给大人的回信。” 叶碎金接过来拆开,一目十行地看完,嘴角勾起:“商人,永远不缺胆。” 这一次显然是瑞云号的试探,试探若成功了,两边便能真的达成长期合作。 三郎不解:“南货运来这边干什么?” 他们领兵在外,有时候还要打仗呢。 杨先生捋须微笑。 叶碎金折起书信,微笑:“自然是往北边送。” 但事情得一件件地办,得先把眼前唐家堡的事规划好。 好在唐家堡不算大,叶家家学渊源,杨先生也在叶家堡很多年了,一直是叶碎金父亲最倚重的人,都对军堡建制了如指掌。 众人一起商议,修改,最后定下了最终的方案,安排好了人力物力,叶碎金便把坞堡的事交给了叶五叔和四郎、五郎,又对七郎、九郎、十郎道:“你们好好跟着学,别不当回事。若学不精,以后就永远给别人当小跟班,别想单独领兵,独掌一面。” 叶碎金说着“你们”,眼睛盯着的却是十郎。 十郎原不耐烦这些事,他只想领兵出去撒欢砍人,被叶碎金盯得一缩脖子:“知道了。” 兄弟们哈哈大笑。 又给唐家堡更了名,因唐家堡地处慈丘,唐州的最北,从此唤作唐北堡。 十郎:“就改一个字。” 众人又笑。 虽只改了一个字,可唐家堡从此易姓,换了主人。 笑完,叶碎金道:“先生、三郎,随我一起北上。” 她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在某处敲了敲:“走,我去会会关将军。” 天越来越凉了,关将军谴了人去京城催过冬的军资。 虽然西边现在更重要,但也不能为了西边就耽搁了他这边。户部的人个个像三条腿的蛤蟆,只吃不拉的,必须得踢着踹着,才肯吐一些出来。 这日他在行辕忽然闻得禀报,邓州叶家又来人了。 叶家人做事十分接地气,有眼色。关将军对他们家人印象颇不错。且看京城的反应,皇帝显然也是同感。 他问:“来的是谁?” 亲兵道:“是从前见过的姓杨的幕僚,带了一位年轻郎君,姓叶。还带了一个女子,甚美。” 亲兵也是嘴欠,非来一句“甚美”,关将军就想歪了。 因叶家每有事从这里过,都不忘给他带礼物,这次难道是送女人来了? 虽然听亲兵说了“甚美”,可当那女子来到厅中拉下兜帽,关将军还是看直了眼。 这礼物好!甚好!他愿意收! 不想那女子豪不娇羞,迎着他的目光,眉眼间透出一股英气,揖手道:“见过关将军,在下——邓州叶碎金。” 关将军卡住了。 这名字耳熟,那不是……今年新鲜热乎的邓州节度使吗? 叶碎金在成为皇后之前,不,应该说在被文官集团逼退后宫之前,她一直都是抛头露面的。 男人这种火热的目光她早就不知道看过多少,并不以为忤。 言辞上她还客气了。 因邓州虽小,可她这个刺史的官名之后,还加都督、使持节,是节度使,级别上其实高于关将军。真论起来,关将军在她面前还得自称一声“下官”、“卑职”。 但实际上,她又的确是个很小的小节度使。名义上只实控邓州一地。 养兵得有地盘,因有地盘才有赋税,才养得起兵。所以地盘小,可知兵力就不会多。 关将军却是晋帝麾下武将,品级上虽然比叶碎金低,他背后却是大晋,兵力上还真不是叶碎金现在能比的。 故而她用了江湖切口,自称“在下”,避开了官僚系统的等级,同时表明了这趟来,并不是“邓州节度使”的公干。 要真论起来,一个节度使没有皇帝旨意,也根本不能瞎跑出自己的辖区。虽然现在大家实际上都乱成一团,到处瞎跑,互相攻伐,也没人能管。 总之叶碎金一句话表明了身份和态度,关将军压下失望,抱拳还礼:“原来是叶当家,久仰。” 不提官职,只叙私交,大家有什么话私底下都好说。 待落座,寒暄完,叶碎金表明来意:“押了一批南货过来给将军看看。” 关将军大喜:“叶当家会办事!” 蒋引蚨作为生意人,十分有眼光。待杨先生将货品清单呈上,关将军看了更喜,因都是北边显贵们想要的精致货品。 行商这个事情的本质,其实就是将距离转换成为利润。 距离越远,利润就越高。 关将军自有路子可以往北边输送货品。 如今燕云十六州被割给了北地胡人,因隔了一层,不像从前来往方便了。可正因如此,南货运过去,利润更高得惊人。 关将军早就想挣这个钱,只奈何他在南边没路子。 上次跟叶家人打招呼,因相交不深,其实也不过是广撒网而已。不想叶家真个知情识趣,放在了心上。 待亲自看过了货品,果然都是江南精美之物,可想知,运到北边,就可以大赚一笔。 关将军欢喜得见牙不见眼,待重回厅中,唤了酒席,他态度亲热了好几分:“叶当家,咱们怎么分成,你说。” 叶碎金却只微笑不答。 关将军也灵醒人,立刻明白,大手一挥:“叶当家想要什么,尽管说,除了铁,什么都行。也不怕叫你知道,我与陛下,乃是表亲。” 叶碎金对晋国前期人物不熟悉,更熟悉后期几个与赵景文合作过的皇子。这个关将军后面也未见名显,不知道是早早死了还是怎么。 但他是晋帝表亲这件事,杨先生第一次陪着叶四叔上京城的时候就从护送他们的偏将嘴里知道了。 铁当然想要,但铁的管制太严格了,别说关将军,便是晋帝的长女大公主也不敢走私铁给别方势力。 这点叶碎金很清楚,所以她的目标不是铁。 “关将军是明白人,我便直说了。”叶碎金道。 “我想要马。” 第53章 游览 关将军顿住。 糟糕, 话说得有点满。 因忘记了如今燕云十六州割让出去了,中原失去了养马之地。如今陛下对马控制得也非常严格。 “啊,这个……”关将军开始搓膝盖。 叶碎金微微一笑。 她怎会不知晋帝如今对马也控制得严格。 这皇帝割了燕云十六州给胡人, 还与胡人皇帝约为父子, 借兵夺取中原, 后来一直被人骂作“儿皇帝”。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难看的一笔。 赵景文与她后宫闲谈,道:“近日读史,看历代帝王评价, 其实中原内部怎么打都没关系。但似晋帝这般的,儿皇帝之名永生永世是摘不掉了。” “他活该。”叶碎金说, “别说他了, 燕云十六州若收不回来,你我在史书上名声都欠一笔。” 叶碎金做梦都想收复燕云十六州。 不要说后宫,其实比起朝堂,她都更喜欢金戈铁马。 可她被捆住了, 赵景文也不会放她去亲征。她作为皇后,军功已经过大了, 无论是赵景文还是文臣们都不会再给她上战场的机会。 只能由段锦替她完成这个梦想。 “将军不必为难。陛下的马我自然是不敢觊觎的。”叶碎金道,“我想要的是凉州马。” 关将军:“咦?” 叶碎金道:“定难军拓跋李氏, 还请关将军帮忙牵线。” 凉州马据史书记载是约一千年前便引进中原的大宛马,后来融合了甘青马和蒙兀马的血统。在大魏朝的时候,曾经大放光彩。 但如今四分五裂的形势下, 说起凉州马, 叶碎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定难军。 党项人“善水草、益畜牧”。 拓跋部, 李氏。 李氏也是墙头草, 本是归化魏臣, 前几年也向伪梁称臣。很快, 他们也会像叶碎金一样对晋帝称臣了。 到那时候,晋帝一定会管控住李氏的马。那时候再想弄马,一定就会更困难。 就要趁现在。 晋帝原是河东道节度使,他们跟定难军头挨着脚,脚挨着头。关将军是晋帝表亲,一定能找到路子联系上定难军李家。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0节 果不其然,关将军松了口气,微一思量,便道:“我试试。” 叶碎金端起酒盏:“我敬将军。” 关将军与她举杯,观她姿态,一饮而尽,十分豪爽,赞道:“叶当家爽快。” 也一饮而尽。 他不知道,叶碎金前世拿下了叶家堡当家人的位子,便得咬牙挑起大梁。无论面对任何事,都不能以“我是女子”为由推脱。 她领兵,军营里全是男人,光着膀子乱窜。若不是因为自家主帅是个女子,夏天洗澡这些家伙都能光着腚甩着鸟乱跑。 她能怎么着,难道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得在生死厮杀之外,还额外要求士卒们要衣衫整齐? 她只能让自己去适应环境,让大家忘记她是个女子。 时间久了,大家竟真的忘记了,甚至连她自己也忘记了。 只有赵景文的存在,还能让她记起来,原来自己是个女子。 叶碎金放下酒盏,肩腰背都挺拔,道:“关将军,还有个事。” 关将军道:“叶当家请说。” “自陛下委任我都督邓州以来,我日夜忧思,唯恐辜负陛下圣恩。”叶碎金说,“这次陛下又赐下甲胄百副,如此隆恩,实叫我惶恐。” “思来想去,唐州邓州,原为一体。自宣化军溃散,盗匪丛生,百姓不安。某既沐圣恩,都督邓州,岂能只顾自扫门前雪。力虽微薄,也当为陛下报效。” 关将军举着杯盏的手顿住,凝目:“叶当家的意思是……?” 叶碎金含笑道:“正在为陛下打扫唐州,如今,上马、慈丘已经清理干净,主官已就位,百姓已安定。只此些微功劳,实不必惊动陛下了,报与关将军知也是一样的。” 关将军顿了一息,放下酒盏:“取舆图来。” 待亲兵将舆图铺开,叶碎金和关将军都站在舆图前。 “将军请看。”叶碎金指给他看,“将军如今在此处。上马在此处,慈丘在此处,其他的地方,待我缓缓,再为陛下打扫。” 叶碎金嘴角含笑:“将军你看,慈丘离将军不远了,正方便邓州与将军亲近。” 果然天上是不会平白掉银子的。 邓州叶家这女子想吞了唐州,还不想让陛下知道。她想悄悄发财,不想声张。 很好,关将军也不想声张,也想闷声发财。 邓州、唐州面积都不大,搁在前魏时期便是一个刺史兼领了二州。军事上来讲,更不过是原宣化节度使所领的五个州中的两个而已。 关将军微微思忖,手指划出一条线:“这里以南,交给叶当家,以北和其他的地方,我替陛下戍守。” 他斜乜着叶碎金道:“陛下只是一时腾不出手来,待西边安定,我这边定要推到江北岸。到时候,中原皆是王土。” “自然。”叶碎金识相,“我与将军同为晋臣,都是一家。” 约定好叶家不向北进犯,一道边界线便这么愉快地划好了。 待离开关将军行辕,杨先生和叶三郎都为此次之行的成功感到高兴。有关将军的默许,他们就可以大胆地吞并唐州了。 “回去吧。”叶三郎说。 虽抢占了唐州北端,但唐州还有好几个等着他们去夺取呢。 叶碎金闻言却向北望去。 叶三郎和杨先生都随着她向北望去,却不知道她在望什么。 叶碎金的脸上带着他们看不懂的奇怪的神情。 叶三郎:“六娘?” 叶碎金忽地一扯马缰:“来都来了,三兄,你还没见过京城吧?咱们去京城瞧瞧去?” 杨先生和叶三郎都愕然。 但叶三郎颇心动,因为他真的还没见过京城。 既如此,杨先生素来豁达,也不阻拦,反而道:“想去便去。” 谴了人回去报平安,一行人折向向北。 杨先生第二次往京城来了,路上道:“比前次安稳多了。” 关将军防线南推,京畿治安见好,大晋俨然一副就要安定下来的模样。 人活在当前的时候,又怎么会知道未来要怎样转折。人生一世,太多想不到的事了。 叶碎金什么也没说。 南货都留给了关将军,一行人轻装简行,不几日便到了京城。 叶三郎仰头看城墙的模样和叶四叔简直一模一样。过路的人一看便知道这是头一回到京城的土包子,笑着摇头。 叶三郎完全没察觉路人的嗤笑,他沉浸在震撼中。 “这就是京城。”他喃喃,“果然是得来看看。” 看着这样的雄伟城墙,忽地心中便生出了万丈豪气。 那心中激荡的具体到底是什么,要让叶三郎说,他也说不清。就是想深深地吸气,还觉得血管发热。 叶碎金却看着城门,观察了片刻,对杨先生道:“什么公验都不检。” 公验是加盖了官府公章,用以证明身份的文书。官员上任的“告身”,驿卒的“符券”,民兵开拔用的“总历”。若是平民百姓,则是写着籍贯,证明你是良民的“过所”。 杨先生诧异:“都废了多少年了。” 叶碎金道:“也是。” 这是十八年前,世道还乱,土地留不住百姓。哪还有什么“公验”。 “倒提醒我了。”她道,“邓州的公验要捡起来。不能让人瞎胡跑。” 成年男子要缴税,还要服徭役,轻易不能离土而去。在公验体系还完备的时代,一个平民百姓若没有“过所”根本哪里都去不了。 是有效地将百姓与土地捆绑的工具。 杨先生道:“正是。” 一行人进了城。 杨先生来过了,且待了好些日子,跟着叶四叔都在京城吃胖了,不稀罕。但亲兵很多都是第一次到京城,看什么都稀罕。这趟回去,可有的吹牛了。 等以后含饴弄孙,都还可以跟孙子说:你爷爷我当年去过京城。 叶碎金嘱咐了亲兵们勿要与人冲撞,放了大家伙去逛京城。 杨先生老腰赶路受不了,要在客栈休息。她便只带着三郎去逛。 京城,既熟悉又陌生。 她看到了十几年后都还依然存在的铺子,也看到许多在未来的京城没见过的屋舍。 很多街道的石砖都看着陈旧,不像后来都重铺过,京城华丽繁荣。 她一路便带着叶三郎到了皇城之外。 仰起头,眯起眸子看了许久。 叶三郎喟叹:“这就是皇宫。” 他爹自从去过一趟京城,见过皇帝,人就飘了。竟然私底下悄悄跟他说:皇帝也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叶三郎可不觉得。 皇帝在普通人的心里,是遥远的,高高在上的。 叶三郎看着巍峨宫城,益发有这种感觉。 正感慨,听见叶碎金悠然长叹:“墙真高啊。” 叶三郎赞道:“是啊,真雄伟。不愧是天子居所,皇家重地。” 但叶碎金感慨的和他感慨的其实背道而驰。听他这样向往,叶碎金轻声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叶三郎诧异看她:“这还不够好?” 叶碎金抬起马鞭摇指:“外面看着唬人,里面很没意思,前面还行,后面是极没意思的。空有尊贵,虚耗生命。” “没意思极了。”她说。 第54章 皮厚 叶三郎理解了一下“前面”和“后面”的意思:“后宫吗?” 他眯眼望去。 作为一个“家”来说, 的确皇城的墙太高了。 其实这些年对女子的束缚要比从前大魏时期宽松多了。战乱年代,从来都是这样。 赵景文的大穆朝也是稳定了之后,才开始有文臣哔哔歪歪的, 一副誓死捍卫礼法的模样, 定要把叶碎金逼回后宫去。 当年她领兵打仗, 风餐露宿,夜浸冰河的时候,没见谁跳出来说女子不该领兵。 男人们一旦安稳了, 就开始找女人的事。 其实赵景文都没这么介意和她同殿议政。甚至后来她退回后宫,赵景文大事不决的时候, 依然会来找她商量, 听取她的意见。 因为他们夫妻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模式。 赵景文是个聪明的人不错,但最初的最初,都是叶碎金手把手地教他的。 他的内心深处,在最犹豫不决的时候, 总还是更愿意听听叶碎金的想法。 面对他,叶碎金肯定会为叶家、为段锦和他的人争取利益。但当面对文官这个群体的时候, 叶碎金和赵景文夫妻一体,有着共同的利益。 叶三郎的少年时代是长在这样一个对女子相对宽松的时期的。 从小, 他从妹叶碎金就能打遍叶家堡。 长大,他的亲妹妹十二娘也是想骑马就骑马,想出堡就出堡。 但他也知道, 在眼前朱红高墙里, 住在皇宫里面的“后面”区域的女人们, 大概是没有这种自由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1节 他看了一眼叶碎金, 见她蹙眉凝视着那高墙, 不由失笑:“在你看来当然没意思了。住在那里面的女子, 可不是你和十二娘这般的。你们都习惯了自由自在。十二娘三天不出门,就要上房揭瓦了。” 叶碎金长长吐出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 “三兄,我这辈子,绝不会让自己被关进这样的高墙里。”她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叶三郎笑道:“谁敢把你关起来?谁能把你关起来?” 寒风起。 叶碎金的心却很热。 对,不存在这样的人。 很想对雄伟宫城大神喊—— 是的!这辈子没人能把我叶碎金再关起来! 我不会再做劳什子皇后! 我不会再被困在后宫里! 在旁人看来,京城之行就是叶碎金的一次心血来潮。 她带着叶三郎去尝了许多京城的特产,让他见识了京城风物。虽然现在的京城在她眼里,颇有些破败模样,但也比邓州繁华得多了。 而且运气很好,他们还见到了皇帝出行。 皇帝亲卫军身上都是锃亮的铁甲。 叶三郎的眼睛都看直了。 上一次晋帝赐了邓州二十副铁甲,他们都直呼皇帝豪阔,一出手就是二十副铁甲。哪知道今日亲见了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天家气派——长长四列亲卫军,俱都是高头健马,锃亮铠甲。 整整齐齐! 叶三郎长这么大,头一回一次看到这么多铁甲,根本移不开眼睛。 一直到回程路上,他都还对那些铠甲念念不忘,一提起来,满眼都是羡慕神色。 叶碎金笑道:“别急,我们迟早会有的。” 邓州已经招募了一些工匠,有了军匠营。之前更是为了赶制兵器,几乎把整个邓州的铁匠都临时征调了。各县县库库存的武器和铁也被她全部收缴。 这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所有新兵都配备属于自己的武器。 但甲胄,只能是下一步了。 所有这些,都得一步步解决。叶碎金即便是重生的,也没法一口就吃成个胖子。 他们回到了慈丘,已经是十月下旬。 四郎打包票道:“附近但凡还有一个小毛贼,取我项上人头给你们当球踢!” 因唐北堡改造,需要很多劳力。四郎吃过俘虏劳力的甜头,便带着弟弟们将慈丘、上马都扫荡得干干净净。 管你什么小贼,但凡撞在了叶家军手里,就别想跑了。 也不杀,也不打,就是捆起来带回去做苦力去。 另受了唐家族人那事的影响,叶四郎如今开窍了,这些人若有家人的,也允许赎买。毕竟修整那么大一个坞堡呢,一砖一石都需要花钱。 叶四郎和他亲爹叶五叔父子俩忽然就理解叶四叔了。也天天扒拉算盘算账,一文钱恨不得掰开成两半花。 还常兴叹:养兵,真花钱啊! 二人问起此次去见关将军的事如何了。 杨先生捋须微笑:“准备准备,收了比阳吧。” 顿时所有人都摩拳擦掌。 十郎更是嘿嘿嘿:“我和九哥都过去溜达好几趟了,只没有六姐的命令,不敢妄动。” 要先打哪伙人,后打哪伙人,他们都已经看好了。 如今北边的边界和关将军已经划好了,就可以放心的吞下唐州。 叶碎金既回来了,便把唐北堡交给杨先生和叶五叔,她带着兄弟们整兵南下,往比阳挺进。 只是杨先生送这些昂扬少年们离开了坞堡,望着长长队伍远去,却驻望良久。 叶五叔:“先生?” 杨先生回神,才转身和他一起往回走。 叶五叔问:“怎了?” 杨先生摆手:“没事。” 杨先生回来太好了。叶五叔可真是被修坞堡的事整得头大,有杨先生在,他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全心放在防务上。 事情实在太多了,叶五叔忍不住掰着手指头跟杨先生一件件叨叨起来。 杨先生耐心听着,只偶抬起眼看了叶五叔一眼。 似乎大家都没有注意到,从他到唐北堡,陪着叶碎金去了关将军驻地,又到京城,这往返多日,直到叶碎金再次整兵出发…… 她一句都没有问过赵景文。 的确现在大家都太忙,尤其郎君们都沉浸在打地盘的兴奋中。 但旁的人想不起来赵景文也就罢了,叶碎金和赵景文可是夫妻。 这不是“别人”。 杨先生捻捻胡须,摇摇头,把这个事先放下了。 到底对他来说,赵景文也不过是“别人”。姓叶的人才是他的主公。 比阳是个大城,从前邓、唐二州刺史的治所在这里。城高墙厚,大户多,自兵乱之后,大户们出钱出力,互助自保,又发动百姓,把城防掌起来了。 和上马一样,虽打不了仗,但若有事,也能关门自保。 且和周边各股势力都多多少少有些联系甚至供奉。 随着周围势力一股一股地消失不见,比阳城的人开始不安起来。 十几家大户聚集在一起商议这个事。 领头的那家姓李,自称祖上乃是陇西李氏,在比阳家大业大,各家都要看他家脸色。 如今他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正向各家通报。 “是邓州的叶家。”李家家主告诉诸人,“他家仿佛向新朝廷投诚了。” 北边晋国新立,但是晋帝忙着清理伪梁余孽,手还没有伸到唐州。众家都在观望。 若是新朝廷的大军来了,他们自然也得俯首帖耳。可如今,不是新朝廷的大军还没来呢嘛,邓州的邻居先来了。 那要怎么办呢?众人都看向李老爷。 “不要慌。”李老爷道,“邓州的叶家也不是才冒出来的,这几年我也听说过他家,没什么稀奇。听说三年前换了个新家主,大约是年轻人终于坐稳了,这是想向外扩张了。” 他捋着胡须笑道:“年轻人啊,真是有锐气。” “但他邓州叶家,终究也不是山匪流寇,也是要脸的人家。既然要脸,就能说话。不怕。”他道。 李老爷不慌,大家就不慌,都点头称是。 李老爷掸掸袖子:“一动不如一静,等他家上门再说吧。” 差不多的时间,叶碎金正在和俘虏谈话:“所以,现在比阳主事的是这位李家老爷?” 俘虏身上还扎着绷带,被教训得低眉顺眼地回答:“正是。我们的钱粮都是他给的。也是他叫我们一直在比阳周边行动。” 待俘虏押下去,三郎几个都蹙眉。 三郎问:“这李家听起来也是比阳有头脸的人物,为何要与这些宵小勾结?” “养寇自然是为了自重。”叶碎金见得多,玩味一笑,“你猜,比阳这些年有没有人在收税?” 众人顿时被点醒。 三郎颔首:“原来如此。” 盘问过几股人的头目了,都或多或少地与这个李家接触过。 四郎道:“这李老爷,狡猾得紧。” 李家资助这些人,又挑拨这些人,使这些年比阳一带一直呈现出多股势力并存的形势。哪一方也做不到势力大到吞并比阳。 叶碎金嗤笑:“平衡玩得挺好。” 且还心狠手辣,做过一些骇人听闻的事,也叫叶碎金给刑讯逼供出来了。 三郎握住了腰后刀柄,虽什么都没说,一双虎目却凛凛含威,隐隐有了杀意。 自南阳之后,他对“地头蛇”三个字理解得太深刻了。 叶碎金两指伸出压住了他的手腕,微笑:“三兄别急,有你动刀的时候。” 三郎握刀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点了点头。 比阳诸家再一次齐聚一堂。 这一次是因为比阳李家,收到了邓州叶氏下给比阳的文书。 落款是—— 【邓、唐二州刺史,使持节,都督二州,叶碎金。】 这是叶碎金自己亲自执笔写的。 她写的时候三郎就在旁边看着,他看到叶碎金写的,眼神有点一言难尽。 她连唐州刺史印都做好了。晋帝可只给了她邓州的金印,她什么时候把唐州的(伪)印也做出来了? 叶碎金吹干字迹,瞧了他一眼。 “三兄,做人别太老实。”她说。 “是,皇帝只让我都督邓州。那又怎么了?” “我现在把唐州写进去。比阳诸人,还能拿着这个去质问皇帝到底有没有把唐州也给我不成?邓州、唐州都不大,给我一个还是给我两个对皇帝也没什么区别。” “真的,三兄。”叶碎金真诚地说,“脸皮厚点不吃亏。”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2节 第55章 入城 扯虎皮, 拉大旗。 为什么人们喜欢这么做,因为这么做真的好办事。 面对比阳,叶碎金打出了“大晋”的名号, 果然比阳不敢相抗, 开了城门相迎。 据之前的俘虏交待, 比阳城十几家大户凑凑,能凑出个一千人来。 不管这个“一千”是虚数还是实数,反正不是上马小县城的那四个老岳父能比的。 但数字是数字, 实力是实力。 一千家丁和一千兵丁,是两回事。 在叶碎金从多个俘虏口中套取比阳情况的同时, 比阳也派了人去窥视叶家军, 报回来的情况让比阳诸家心里明白,虽然人数上看起来差不多,但…… 所以叶碎金打出大晋名号,比阳城老老实实地开门了。 以李老爷为首的一群老爷们亲自出城迎接“兼领邓、唐二州”的叶节度使。 虽然知道这位是个女子, 可真见到戎装下艳丽的美貌,还是有些老男人互相使眼色。 老男人就是恶心在这里, 轻视年轻也轻视女子。很不巧,叶碎金不仅年轻还是女子。 不仅如此, 她还美貌。 又年轻、又美貌的女子,可以说,把老男人们所有轻视的元素占齐了。 三郎和段锦都在叶碎金身侧, 对这些目光的感受最直观, 眼神都冷了起来。 他二人都能感受到, 叶碎金当然感受得更强烈。 这些人的目光与关将军又不同。 关将军看她目光有热度, 但那是男人的本能, 并不带恶意, 甚至后来有些欣赏。 但眼前这些老家伙的目光里,太多盘算和恶意了。 这算什么。朝堂上文人词锋尖利,才是杀人不见血。 叶碎金勒马抬起手。 随着她这一下抬手,士卒队伍由暂停而肃立。 长矛顿地,刀盾摩擦。长龙似的队伍不像方阵,不可能在同一时间整齐划一。所以这声音是带着节奏感的次第响起,仿佛山谷回声。 绵延,又悚然。 个别老男人陡然被惊到,肩膀都抖了抖,下意识地往同伴身后藏了藏,眼神躲闪。 人的心里若有鬼,便会直接反映在行为动作和眼神上。 众人等着叶碎金下马与他们厮见,不料叶碎金只是勒住马,根本就没打算下马。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诸人:“哪个是李家?” 李家老爷是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头子,上前客气行礼:“大人,下官李崇。” 叶碎金打量他两眼:“何官何职?” 李老爷揖手:“朝散郎。” 这是文散官的官秩,一听就知道是买的——前魏末年的时候,皇帝穷疯了,给钱就封官。无俸无禄,只有个名。 叶碎金嘴角扯扯:“前朝的斜封官,本朝不认。” 李老爷这些年在比阳是跺跺脚全城都要震一震的人物,不料遭到叶碎金如此轻慢,众人脸上都露出忿忿神色。 但叶碎金说的又没错。 他这散秩还是前魏末年买的,新朝不承认也是理直气壮的。 李老爷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急躁。 他本人倒是涵养很好,神色如常地道:“大人说的是,前朝已是过往,不必再究。我等开城迎接大人,正是为了归顺新朝,报效陛下。日月昭昭,此心可表。” 叶碎金这才表示满意,扬扬下巴:“你年纪看着不小了,上车吧。带路。” 她一个年轻女子如此张狂,诸位老爷都脸色阴沉。 可她张口就把前朝的散秩都否认了,则他们当中当年买过官身的,现在在她眼里统统都是白身草民。 以身份来讲,似乎又没什么问题,实在叫人恼火又发不出来。 李老爷却没急着登车。他看了一眼叶家军长长的队伍,给旁人使了个眼色。 一个中年人上前劝阻:“大人,大人部曲甚众,若都入城,怕城中百姓不安呐。” 叶碎金瞟他一眼:“怎么讲?” 那人道:“不如请将军们扎营城外,大人带着亲卫入城可好?” 李老爷道:“我等,已在城内备下酒宴为大人接风。” 叶碎金眯起眼看他们。 说实话无论是城外迎接的排场还是城里准备的酒宴,他们礼数都算是周到,态度也算是恭敬了,寻常人到这一步也就顺坡下驴,给个面子了。 可叶碎金却眯起眼,俯身看他们。 都是一群老奸巨猾快成精的家伙了,这一刻被这年轻女子俯身凝神,竟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感。 许多人都移开了视线,竟不敢对视。 “那不行。”叶碎金似笑非笑,“我不带够人,叫人摆了鸿门宴怎么办?” 城外一片寂静。 没人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忽然噗噗几声,却是十郎没憋住笑。 比阳众人的脸上都写着尴尬。 因鸿门宴不是没想过,只还没到那一步。一般都该是大家先坐下讨价还价,看看大饼怎么分。分不均了才…… 不不,重点是……这种话,怎能说出来?邓州这女人,怎地疯疯癫癫! 所有人都僵硬的时候,叶碎金笑起来:“玩笑罢了。李家的,上车吧,去刺史府。” 什么“李家的”,这不是叫已婚妇人的叫法吗?听起来那么别扭。 可叶碎金前世是皇后,区区几个草民在她眼里,真不配让她称一声“x老爷”。 眼看着她一带马缰,一行人彪悍地轰隆隆进了城。比阳诸家又气又恼又没办法,纷纷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追赶去了。 果然牝鸡司晨,行事乖张! 唉。 叶碎金从俘虏那里知晓,比阳城里昔日的刺史府保存还算完整。 这府邸也是前衙后府的结构。比阳诸家有大事商议时,便聚集于此。因此一直使人打扫修缮着。 叶碎金先前下了文书给比阳,便告诉了他们自己不日将入主比阳城,勒令他们将刺史府收拾出来。 诸家倒也照做了。 一路上,青衫军长长队伍步履整齐,气势肃杀。长矛的矛尖锋利反光,闪烁光泽。 这支队伍已经和月初刚离开邓州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百姓站在路边围观,待队伍从自己面前走过去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女人藏在了男人的身后,小孩子扭身扑在爹娘怀里,只敢从大人的手臂缝隙偷看。 百姓的脸上都带着忧虑。 过去这几年,虽捐与税又苛又杂,颇有些不堪重负,但毕竟没有生命之忧。不像外面,樊家村、牛家村都被屠村了,那才叫惨哪。 可现在,这陌生的军队入城,看着这么吓人,又会给比阳百姓带来怎样的影响? 最轻的大概就是加赋税了吧? 唉。 叶女子这态度,诸家也不提什么酒宴不酒宴了,呸。 一路果真直接就入了原刺史府。 别说,刺史府里居然收拾得挺好。叶碎金还夸了一句。 众人心里更不痛快了。因这原是他们表示的诚意,现在看,媚眼都抛给个女瞎子了。 早知道,不出这么大力了。 叶碎金直入了正堂大厅,两方终于能坐下谈话了。 “听说这些年,比阳无有主官,都是诸位在主事?”她问。 在城外劝她不要带兵入城的中年人乃是比阳柯家的柯老爷,他家在比阳地位仅次于李家。此正是得意之事,正要应答,李老爷却先开了口,慢条斯理地说:“此是谬传,大人须知,绝无此事。我等,不过白身百姓,怎敢越俎代庖替朝廷、官府行事。” 柯老爷就把嘴巴闭上了。 这跟先前商量的都不一样。 这是因为叶女子一见面的态度太过于出乎他们的意料,早先的安排被打乱了,也来不及重新商议。 但很显然,李老爷的态度变了。 大家跟着李老爷走就是了。 叶碎金又问民生,一如在慈丘县那样。 但李老爷不是慈丘的袁县令,勤勤恳恳。李老爷一问三不知。 “大人实问错人了。”他仿佛眼盲耳背,一副老态,“我等半截入土的人,都在家里含饴弄孙,怎会知道这些?” 叶碎金也不恼,只道:“旧日府城文书册簿何在?” 在慈丘,她一问,袁县令便把整整齐齐的历年册簿都奉上了。 李老爷可不是袁县令,他叹了口气,道:“当年,宣化军哗变,比阳首当其冲。刺史大人客死比阳,还是我们给收敛的。府衙处处起火,抢劫一空。也是我等事后修缮维护,才有如今模样。只当年册簿早散失不见。大人如今问起,草民也没有能力变将出来与大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3节 叶碎金了然:“那库房也一定空了?” “正是。”李老爷说,“贼兵连刺史大人都害了,岂能放过库房?他们的目标原就是府库。唉,都空了。” 不正面抵抗,但消极不配合。主打一个让你拳头落入棉花里,无处使力。 比阳诸人心中暗爽,终于出了城外那口恶气。 叶家在邓州也算不上什么名门,背景渊源都远不及陇西李氏深厚。一个年轻女人,不过靠一身蛮功夫掌了些兵,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都暗暗地为李老爷竖大拇指。 不料叶碎金也不恼。 “没关系。”她摆摆手,“原是想看看从前的册簿,比照着旧日记录,估个合适的数的。” “现在既然无可参照,也不必估了。” “你们,给我凑个一万石军粮吧。” 众人得意的笑还来不及收去,“一万石”便从天而降,直接砸在了头顶上。 砸得比阳诸人眼冒金星。 李老爷浑浊的眼抬起,也射出了锐利且凶狠的光。 第一次正眼看了叶碎金。 第56章 掀桌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柯老爷强笑道:“大人说笑了。邓州这些年百姓安居, 风调雨顺,未听说过旱涝虫瘟,想来大人不缺军粮, 不过与我们玩笑罢了。” 叶碎金挑眉问:“你看我哪里像玩笑?” 柯老爷僵住。 李老爷咳了一声, 缓缓道:“大人远道而来, 替天子牧民,兵劳马困,我等也不能全无表示。这样吧, 大人你看,我们各家尽力凑一凑, 给大人出个两千石劳军, 大人觉得如何?”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有道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邓州女子实在轻狂,张口就是一万石,好在有李老爷, 看看最后讨价还价能还到多少。 众人其实自己也知道,新势力入主比阳城, 想一毛不拔是不可能的。在他们看来,现在的关键就是讨价还价能还到多少。 但念头才闪过, 一个茶盏就惯在地上,摔得粉碎! “打发叫花子吗?”叶碎金站起来,“来人!把这些人都给我扣下来!通知他们家里, 一万石军粮什么时候凑出来, 什么时候放人!” 青衫黑裤的士卒虎狼一样地扑上来。 众人不可置信, 有人挣扎, 有人叱骂。 李老爷的脸色终于变了:“叶大人!你想清楚!我等于比阳, 世代良民, 便是从前王刺史都不曾给过我等脸色!叶大人一来便不讲道理,以势压人,祸乱地方。京城陛下若知道了,大人可想过怎么对陛下交待吗?” 叶三郎忍不住望天。 交待什么呢。京城那个陛下,根本不知道叶碎金都已经把手伸到了唐州。 李老爷等人也是被叶碎金那枚假印给坑了。 因为那枚假印,他们首先就从心底里接受了叶碎金的官方身份。觉得皇帝既然把唐州给她了,她就得经营好,给皇帝一个交代。 理论上来讲,皇帝委派下来的大员极少会对地方上大开杀戒。 和地方势力博弈、共生、共处才是正解,才是皇帝委派官员治理地方的意义所在。 这是每个拥有朝廷委任的官方身份的人最终都会走的路。 弱一些的甚至会被地方势力压制、架空,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东风西风谁更强了。 叶碎金一个年轻女子,领着一群嘴上无毛的小将。一眼瞧过去,站在她的身边的甚至看起来及冠的都没两个。 诸人从一开始就没看得上她。 偏她又轻狂,目下无人,李老爷便选择了不配合,想让她吃个暗亏撞个南墙,然后头破血流地学会要怎么跟他们这些地头蛇相处。 哪知道这人就跟没入过官场似的,全不按规则走。 她一言不合就掀桌子! 他们根本不知道,叶碎金特意从大晋取得一个官方的身份,无非是为了行事方便,也为了暂时不成为大晋的敌人。 但她从始到终都根本没有真心想要效忠过晋帝。 这就很坑。 比这更坑的,是一个才新立起势力的年轻女子,她身体里装的这个灵魂,是个半生征伐、半生朝堂的人。 人命于她可以只是公文上的数字。 她见过更大的阵仗,踩过更深的坑,踢过更硬的铁板,跌过更疼的跤。 她笑起来:“我经营好比阳,就是对陛下最好的交待。你一介草民,不要操朝廷的心。先想想你家里能筹多少粮才是真的。” “府衙的大狱还在吧?”她命令道,“押下去!” “把消息送到他们各家去。” 比阳百姓瞧着青衫军进城,瞧着老爷们衣着光鲜地迎着新来的女大人和年轻将军们进了刺史府……然后没再出来。 再然后就看见各家的家丁慌乱奔走。 百姓不禁嗡嗡议论,惊疑不定。 又有一队一队的青衫军,速度极快地接手了城防。又在城中主要干道上巡逻,百姓隔着窗户便能听到整齐的步伐声,悄悄从门缝张望,便能见到一队一队青色挺拔的身形。 万幸的是,这些人只是巡逻街道,到不曾闯过民户,亦不骚扰商铺。看起来军纪十分严明。 之前也听说是朝廷的正规军,百姓观望了一阵,开始有点相信了。 刺史府里,众人并没有安顿下来,享受舒适的府邸。相反,比阳诸家放在府里的仆役婢女,都被赶了出去。亲兵接手了府邸。 众人一如行军之时,毫不放松。 “接下来呢?”三郎问。 叶碎金抬眼:“等着,看看他们有什么后手。都使出来了,才好清理干净。” 作为根基,邓州太小。邓、唐二州合二为一,还差不多。 叶碎金有太多的事要做,根基必须得稳。邓州、唐州必须清理干净,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宗族、任何势力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叶碎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比阳这些大户和平共处。 能在没有官府的情况下维持这些年,可知这些大户扎根有多深。你若跟着他们规矩走,用他们的规矩与他们斗,那便是掉进他们挖的坑里了。 许多人往往是过了一辈子才能明白这个道理,回头看才看明白怎么回事。 幸运的是,叶碎金比别人多了一辈子。 年轻的她,必被这些人绕进去。不,应该说,她早就被绕进去过。虽不是比阳,情况也差不多。 那时候怎么应对的呢?她和长辈们一样,想的尽是怎么与这些人周旋。 周旋你娘! 这就是为什么如今叶碎金出来,只喜欢带兄弟们尽量不带长辈尤其叶四叔那种喜欢主事、拿主意的长辈的原因。 他们的年纪,深深地被世间规矩束缚。地位却又没有高到能勘破一切表象看透本质。 但叶碎金坐在鸾座上,在金殿里面对的都是人间菁英。 她后来在后宫一直思考,为什么这些人一定要将她逼退?女子在前殿就真的那么不能容忍吗?则他们为什么从前又容忍她?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 原来,他们不是不能容她,他们是怕她。 他们怕她手中有权,怕她麾下有兵。所以他们用世间的规则将她套在其间,深深困住。 当你看穿了这一切之后,就会深厌这些规则。 “一力降十会,”叶碎金说,“才是世间真谛。” “我们该庆幸,邓州、唐州都没有真正能压制我们的势力。我们就是二州最强。” “既然如此,不要陷入旁人定的规矩里。三兄,这点,你应该最明白。” 大家都看向叶三郎。 他们的兄长从前与现在是不一样的。方城和南阳两个地方改变了他。 方城是攻伐之战,杀人是肯定的。但他在南阳大开杀戒,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兄弟们都有些吃惊。 等他回来,人完全变了。 “对,不能被绕进去。”叶三郎沉声道。 他去南阳之前,他爹嘱咐了一大堆,全是人情世故。他认真听了学了记了,以为会用得到。 叶碎金却对他说:“只别忘记了,你手里有刀。” 最初,他依照父亲教导的。 后来,他发现,没用。只有被别人在规则里玩死的份。 他便拔刀了。 什么规矩,我们便是规矩。 什么规则,我们来定。 “要宵禁吗?”他问。 “不用。”叶碎金笑,“让他们串联去。” 地头蛇常有外来人想不到的蛇鼠路,得让他们都使将出来才好。 “也不要阻止探监。”她说,“拿主意的都是老家伙们,让家里人来看,来问。” 五郎来报:“府牢里还关着不少人呢。”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4节 “咦?”十郎问,“怎会关着人?” 不是没有官府吗?按说就该没有诉讼、牢狱之事了。 “赋税,徭役。”有人道。 大家回头看去,说话的是段锦。 他道:“脱不了这两样。” 李家老头看起来不像是会帮百姓断案子处理纠纷的。那必然是触犯了他们一群人的利益的才会被关进去。 那还能是什么,无非这两样。 叶碎金和三郎都点了点头。 “麻烦。”叶三郎蹙起了眉头。 因他经历过南阳,知道比阳这么大一个城,若没有过去的文书记录、丁口册簿、城防图这些东西,若都从头弄起,实在是耗费人力物力和时间。 “东西是必然有的,只看在谁手里了。”叶碎金道,“让他们先蹦吧,都蹦出来让我看看他们手里有什么底牌。” 比阳周边的势力清理得差不多了,没有了这些他们暗中资助的流匪,则比阳城的武备只剩下各家自己的家丁部曲。 比阳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状态。 百姓都很安静,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大白天的各家大门就都紧闭。 诸大户家里却是大门轩敞,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匆匆奔走,传递消息。 “二爷!二爷!” 李府,有人脚步急促地进了正堂。正堂里,不光有李老爷的儿子们,还有柯家诸子和其余几家的人。 来人禀报:“问过了,并不禁探视。” 好几个人同时站起来,都道:“既然如此,我们……” 想说“去看看”却又怕像家主们那样直接被扣住。 被称作“二爷”的中年人,是李老爷的次子。李老爷的长子今天和李老爷一起去迎新的刺史,结果一起被扣了。 大家都看向李二。 李二沉吟了一番,唤道:“三弟,你替我去看看父亲和大哥。” 他又道:“告诉各家,别都自投罗网,家里得有个主事的人。不要亲自去。” 新刺史不按规矩出牌,他们也不能按照常规行事了。 府牢里,自然是骂声一片。 诸位老爷都很愤怒。 他们都是比阳大户,在此地扎根最少的也有百年了。世代迎来送往不知道多少官员,没有这样不讲规矩的。 哪能说掀桌就掀桌,连讨价还价的机会都不给! 李老爷一直盘膝坐在牢房最里面,闭目养神,不参与众人的咒骂。 他一直在思考怎么会这样,这女子为何不走套路。 本来对待不同类型的官员,他有各种套路,甚至可以打一整套组合拳,结果…… 最后,他思考得无解。 他只能将之归结为:女子。 这时候忽然有人来探监。 有他的三子,也有别家的儿子、兄弟。很好,知道留主事的人在家,还算有心眼。 大家都聚过来,听李三汇报了外面的情况—— “虽没宣布宵禁,可街上全是兵卒在巡逻。” “倒也未曾滋扰百姓,十分规矩。” “百姓们已经敢开窗观望了。城里一切还算正常。” “既然如此,”李老爷说,“那就叫它不能正常吧。” “告诉各家,是我的意思。大家联起手来——” 他抬起眼。 “罢市。” 第57章 裹挟 段锦脚步铿锵, 进入了正厅:“主人。” 叶碎金抬头,问:“怎么样?” 段锦道:“去看过了,空的, 连只老鼠都没有。” 比阳的常平仓是空的。空到老鼠都要饿死的程度。 十郎也回来了:“六姐。” 十郎被派去街上查访。 “和你想的一样, 比阳的赋税根本就没断过, 一直在征收。”他咋舌,“茶、盐、青苗钱一个不少,还有修城钱、通渠钱、过寿钱、求雨钱……好家伙, 只有咱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收的。” 府牢里关的五郎也都在审。 截止到现在为止, 提审的几全是因为赋税和徭役入狱的。 交不上税钱要坐牢。 服不了徭役可以用钱抵, 没钱抵的也要坐牢。 五郎来问:“要都放了吗?” 叶碎金问:“审完了没?” 五郎道:“还没,审了大半都是。” “那也等审完了再说。”叶碎金道,“纵我们知道可能全是,也得等都审完了一起放。不能让人觉得有机可乘。” 他们如今拿不到任何册簿, 包括牢狱里记录,只能靠审讯。若间有其他罪名的, 见前面的都放了,自然也会声称自己也是因为赋税徭役才被枷了来。 虽然眼下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不能给人留下叶家军做事疏漏的印象。 弟弟们, 都还需要磨练成长。 “哦!”五郎受教,“好!” 他匆匆去了。 段锦看了一眼五郎的背影。 这几个月,其实大家都在成长。这种成长是自己和旁人互相都能感受得到的。 他又转过头去看叶碎金。 只有她是不一样的。 段锦其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年夏日里, 主人传授他回马枪的那时候, 他曾一度觉得他与她之间似乎与从前不同了。有一种无法与外人道的亲密, 远超从前。 可这几个月, 在他们大刀阔斧地做大事的这几个月, 他却又觉得那曾经的感觉或许只是错觉。 当然叶碎金对他的疼爱和偏爱从没变过, 甚至比从前更深。这一点是谁都没法否认的。 可…… 就在刚刚,段锦忽然意识到—— 不是她对他疏远了。事实上,她对他、对叶家郎君们,都比从前更亲密更关心更好了。 是她本人。 是她本人变得不一样了。 有时候他望着她,会觉得她遥远。 可她明明就是她。 怎会这样? 入城的第三日,城里开始有流言散布: “知道诸位老爷为什么被抓起来了吗?因为女刺史张口就要一万石军粮!” 话不能只说半截,紧跟着就是下半截:“这要摊派到各家各户,折成钱,不知道又要多少钱?” 这下半截话才是流言的重点。 果不其然,街坊百姓听上半截还是听热闹的状态,听下半截一下子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个个大惊失色:“怎还要摊派?今年缴的钱已经够多了!再多就吃不上饭了!” 没有人去质疑这个流言,因为老爷们的确是被新刺史给关起来了。大家都看到了。 所以全假的东西不容易取信人,但真真假假掺和着的,就很容易让人相信。 本来百姓见青衫军军纪严明不扰民,已经逐渐放下警惕,又敢出门上街,生活恢复正常了。忽然这城里的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裹挟民意呗就是。”叶碎金知道后,轻轻哼了一声。 段锦看了她一眼,很清晰地察觉到她厌恶这种事。 段锦当然不知道叶碎金的视角全是“朝廷”视角,当然最厌恶裹挟民意,裹挟百姓。 “瞧着吧,下一步。”叶碎金嗤笑,“我来猜,大概是要罢市了。” 第五日,比阳城罢市。 有头脸的大店铺都关门谢客。一时间,百姓惶然。 三郎都惊了,从街上回来,直问叶碎金:“六娘,你怎知道他们会罢市?” 大家都向叶碎金望去,目光种都带钦佩。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5节 他们六姐竟全预料到了。 因为我,都经历过啊。 当然不是比阳,是别处。但十分相似,俱都是本地根深大户。 手段,也就是那些手段。 若都经历过,都看过了,吃过亏受过教训,现在再回头看,便都不稀奇,甚至可以预料他们将要迈出的脚步。 “统共也就那么几种手段。”叶碎金道,“比阳周边已经被我们清理干净了,无外援可引。” “如果咱们上来便直入比阳,而不是先周边扫荡的话,这些人最可能做的便是像马锦回那样,勾结杜金忠。但这条路走不通了。” “那唯有从内部。没有外力,便只好靠内力了。内力是什么呢?” “自然就是百姓。” 叶碎金的眼中泛起了戾气。 “记住,旁的都可宽恕。”她道,“凡裹挟百姓、或以民意胁迫朝廷的,绝不可饶。” 兄弟们下意识地都应道:“是!” 连三郎都恍惚了一瞬,差点以为他们就是“朝廷”了。待醒过神,他不由摸摸脑袋。 再看看六娘。 或许是他格局没有六娘大吧。 而段锦又生出了那种感觉。 那种“她很遥远”的感觉在这一刻尤其强烈。 叶碎金在他的眼里有一瞬变得甚至有点缥缈。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三郎问:“那我派人回去催催我爹?” 叶碎金点头:“叫四叔和蒋引蚨动作快点。这种事就是,拖得越久,百姓越恐慌。百姓越恐慌,民意的力量就越能拧成一股绳。” 十郎不是很懂:“不就是关门不卖东西吗?” 他想不明白叶碎金说的恐慌。 叶碎金道:“因为这里不是乡下,是城里啊。” 这里甚至不是县城,是州府级的大城。这里的人的生活模式和他们乡下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乡下,大家都能自给自足,偶尔赶集才买买东西。或者有什么特别需要的,会特意去集市甚至县城去买。 大家的主要营生是种田。主要的粮食来源是自己种的田。 但大城就不一样了。 百姓各有营生。若忙起来,没时间开伙,便可到街上购买食物。 杨家肉饼、徐家炊饼、孙家汤饼……总之,这是一个钱流动得比乡下频繁的生活模式。 且跟乡下人最关键的一点区别是,城里人家里,没那么多存粮。 城市商业繁荣,购物方便,既有粮铺在,当然是等没粮了再去粮铺买就是了。 一家子就这么些收入,各处都要花钱的,不能一下子把钱都压在粮食上。 所以,一旦罢市,如布匹纸张等非民生必须品买不到,人们还只是抱怨而已。 但家里的面缸、米缸空了,粮铺不开门,盐罐空了,盐铺不开门的时候,百姓就慌了。 也有一些个人的小铺还开门,但价格直接飞涨十倍。 百姓就更恐慌了。 城里买不到粮,总不能饿死,等到邻居家也借不到粮的时候,便只好背上褡裢出城去乡下买粮。 又做不到嘴巴严密,直接就把城里的情况带到乡下。乡下人也不傻,一弄清楚怎么回事,或者捂粮惜售,或者坐地涨价。 一连串的效应便从城里蔓延到了周边。 百姓温顺的前提是吃饱肚子,若吃不饱岂能行。才几日功夫,比阳城就乱了。 若不是兵器锃亮、身上有杀气的青衫军一队队地在街上巡逻,只要就要出现□□的乱象了。 叶碎金问十郎:“看明白了吗?” 十郎亲眼看到,终于晓得厉害:“明白了。” 他抱怨:“四伯怎么还没来?” 叶碎金淡定得多了:“快了。” 因为她不是等到比阳诸家罢市了才想的对策,她是在入城之前就已经向邓州下了手令。 比阳的常平仓是空的,可邓州的常平仓全都是满的。 她取下邓州,可是追缴了足足三年的钱粮! 众人又聚集在李府。 本来从前商议大事都是在刺史府的。以前官府无人,他们聚集在刺史府,俨然就是官府了。 让人有种飘飘然之感。 李二尤其后悔。 “早该向新朝投诚的。”他扼腕,“实在不该一直观望。若我们先投诚了,或许唐州刺史之位就是我爹的了。就不会被她一个女子先抢占了名分。” 是这样吗? 有人点头,可也有人感到迷惑,总觉得不对。 细一想,恍然。 是不想投诚吗?是没有能力投诚啊。 往京城去,拿什么与皇帝说?说我是比阳大户吗? 那你有多少兵,占了多少地? 没有,我只有家丁。 比阳最大的短板就是,他们真的全都是良民。 便是李家,素来自称祖上是陇西李氏,可也仅仅就是“祖上”罢了。陇西李氏的威风他们就是半点没有。 李家,并没有武人。 招的一些门客,也就是那样。训了些民壮、家丁尚看得过去。可等他们见到了叶女子带来的青衫军,才惊觉了家丁与士兵的差距。 叶女子,咳,虽然消息不太灵通,但也能想得到,人家能获取皇帝的敕封的前提,必然是已经掌握了邓州。 你李家……怎好意思说差在了“没抢先”上。 抱怨完,李二听了下人回禀的城中恐慌之象,又得意一笑:“小小女娘,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下知道了吧,如果没有我等,整个比阳城都得过不下去。” “大家都准备准备,再等几日,鼓动百姓去刺史府前哭去!” “到时候,看她慌不慌,有她来求我们的时候!” 算计得挺好,哪知道第二日,家丁慌张来报:“二爷!不好了!” “邓州!邓州来了车队!” “很长!很长的车队!” 蒋引蚨掀开车帘子,望着城门,心情激动。 他本来只是瑞云号南阳分号的掌柜,谁知道天上掉馅饼,叶节度使对他青眼有加,选中了他做联络人。 他从中牵线,使瑞云号的东家与邓州新势力搭上了线。 这已经是他职业生涯向前跨出的一大步了。 不想,叶节度使是真的看得起他,竟将这么重要的事也交给他来办。 叶家家学渊源,当然有很多能做将军的人,但若论起行商之事,蒋引蚨敢拍着胸脯讲,整个叶家也挑不出一个能强过他的。 只要能将节度使交给他的事办得妥妥帖帖,蒋引蚨已经隐隐察觉到,他的将来,或许不只是一个掌柜。 “叶大人,咱们这就入城吗?”他问。 他喊的这个“叶大人”不是旁人,是叶家四老爷,邓州别驾从事、节度副使。 叶四叔仰头望着比阳城楼,内心激动一点也不少于蒋引蚨。 总算轮到他出一趟门了! 这么大个城,以后是他们的了! 叶四叔马鞭一甩,意气风发:“走!进城!” 长长的车队,在青衫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挺进了比阳城。 “去给六娘平粮价去!” 第58章 不恕 “有粮了!有粮了!是平价粮!” 百姓奔走相告。 “怎么有粮了?李家粮铺开张啦?” “怎么可能, 李老爷还在府牢里关着呢!是刺史大人从邓州运了粮来!” “快,孩儿他娘,快去拿口袋, 买粮去!” 粮是百货之首。 粮价一旦出现大幅度的波动, 往往便伴随着天灾、人祸, 治安的动荡和军事的危机,百姓对此十分敏感。基于这个认知,所以一旦粮价波动, 其他涉及民生的百货哪怕其实并不短缺,也会跟着波动起来。 一地便动荡不安。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6节 但只要粮价一平, 百货之价便跟着平稳下来, 这些动荡便消弭于无形。 叶四叔和蒋引蚨运粮入了比阳城,刺史府张贴了平价售粮的告示,比阳城几乎是一日之内就安定下来了。 附带销售的还有盐、布、灯油等民生常用之物。销得还甚好。 叶四叔还带了一个消息给叶碎金:“景文有消息了。” 不管是叶三郎还是段锦,听见这话的人都顿了顿。 十郎更是“啊”了一声, 挠头嘿笑:“我竟都把六姐夫给忘了!” 何止是他,大家才都发现, 自己都已经好久没想起过这个人了。 连段锦都是如此。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叶碎金,忽地恍然—— 因为叶碎金从来没提过那个人。 从他们这趟离开叶家堡, 她一次都没提过。 仿佛那个男人从她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叶碎金笑着,明知故问:“他回来了?” 不可能。 赵景文是个随时随地都会抓住机会的人。在他在离开之前,她已经清晰地暗示了他——叶家堡没有给他晋身的空间。 他这么聪明, 一出去就会发现, 想将这困境盘活, 只能求诸叶家堡之外。 他上一次没有回来而只是派人回来报平安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果然, 叶四叔道:“那倒没有。” “可景文挺能的。”叶四叔很高兴地告诉大家, “他在外边, 居然给咱占了块飞地。” “等这边事了,咱打通过去,地盘也能向西扩一扩了。” 年轻郎君们自然要夸一夸姐夫。 他们如今就是在打地盘,打得痛快淋漓,直觉得世间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此了。忽听六姐夫在外面立功,占了飞地,都由衷地高兴。 段锦深深地吸气,才将一声“哼”吸住没发出来。 但他立刻意识到了重点。 “那赵郎君一时半会不回来了?”他试探着问。 “是,他说先不回来。把那边坐稳了。”叶四叔道,“他还收拢了些人。” 叶四叔狠狠地夸:“景文最能个的,是他不管家里要钱粮。真真能干!” 五郎噗噗地笑:“爹,瞧你那抠搜样。” “你晓得什么!”叶四叔梗着脖子道,“家里一直在募兵,你们又在外头,你晓得这人吃马嚼的,一天消耗多少钱粮?” “你们都跟景文学学,人景文在外头就能自给自足,这才是能个!” 叶碎金抿嘴一笑:“四叔辛苦了。” 她轻轻把话题带过:“先不管他,咱先说眼前的事,我要的账房蒋引蚨带来了吗?” “蒋引蚨呢?叫他来见我。” 话题就这么带过去了,再没人提起赵景文。 段锦的目光在叶碎金身上打了个转。 就这样多好啊。 赵景文不在,主人专心地做她自己的事,做大事。 浑身发着光。 多好啊。 李二已经顾不得会不会被扣押了,他亲自赶去了府牢见了李老爷,惶恐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李老爷脸色阴沉。 “她哪来这么多粮?”李老爷问,“可是把她叶家堡的仓搬空了?” 李二道:“打听过了,似乎是开了邓州的常平仓。” 前魏时期,朝廷在比阳一带平叛,领兵的统帅向富户勒索军粮,还要临时加税。他的曾祖父就带着比阳全城罢市,直接导致附近几个县粮价暴涨,百货短缺。百姓蜂拥至刺史府抗议,民意汹涌。 逼得刺史出面从中调停斡旋,最后加税的事不了了之。 这便是地头蛇的力量。 想不通,明明他们做的和当年没什么不一样,怎么就行不通了。 叶女子为何不按规矩行事。李二想不通。 李老爷闭上了眼。 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调动邓州的常平仓,说明她是把邓州的实权抓在手里了,说明邓州各地官员都对她服帖了。 实不该因为她是个女子就小瞧她。 “父亲,”李二惴惴不安地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牢里很安静,偶有咳嗽声,天冷了,大牢里不比自家暖暖和和,阴冷得很。上了年纪的人有点扛不住。 好些人都是等着新刺史来服软。这个信念支撑着他们在大牢里苦挨。 如今突然得知罢市的计策竟被破解了,一下子很多人就支撑不住了。顿时就感到心疾也犯了,腰疾也犯了,腿疾也犯了,哪哪都疼。 眼见着撑不住了。 “李兄……”有人犹疑地唤了声。 未尽之意十分明白。 李老爷胸膛起伏了片刻才控制住,睁开眼:“这局我们输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老老实实服软吧。” 他此话一出,牢里许多人反而松了一口气。 一万石,其实也不是凑不出来。 当即便有人表态:“我出六百石。” 也有出五百的,也有出一千的,大抵还是依照着各家的实力。十多家一分,其实也没多少。 最后,剩了两千石的份额给李家。 谁叫他家最大,平时吞进去的最多呢。 李老爷也不跟这些人争这个。眼下这情况,要再争,人心就散成一团沙了。他分得清轻重。 遂交待了次子:“就照这个办吧。小心点。” 李二领命而去。 李老爷再次闭目养神。虽恨得咬牙,一时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不断运气,告诉自己:且等出去之后再说! 然而,叶碎金根本没有想放这些人出去。 脚步声响起,匆匆进来的是段锦。他眼睛明亮,嘴角含着笑。 叶碎金抬眼看到,便知道:“查出来了?” 罢市的风波摆平,各家知道这一套胁迫不了她,低眉顺眼地准备服软了。 那自然就得去准备她狮子大开口的“一万石”。 这么多粮食肯定不能从家里的厨房直接抬出来,必然要从粮仓出。 “都摸清了。”段锦颔首。 各家自去准备粮食,却不料黄雀在后,段锦派了人悄悄跟踪,摸清了各家藏粮所在。 这么大一个城,常平仓空得能饿死老鼠,历年的赋税都哪去了? 自然是藏起来了。 叶碎金笑了,转头看了眼叶三郎:“三兄,你的刀可以出鞘了。” 叶三郎从南阳之后就刀不离身,闻言,唇线抿紧,握住了刀柄。 叶四叔“噫”道:“要干嘛?” 叶碎金道:“自然是杀人。” 叶四叔有点懵:“不是……各家不是已经在筹粮了吗?” 既然在筹粮了,那就是服软了啊。既然服软低头了,那怎么还…… “爹。”叶三郎虎目生寒光,“这样的人放过,徒给自家留下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反咬一口。清理干净最好。” 这话从自己素来淳厚稳重的长子口中说出,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令叶四叔滞住。 “可,可……”他喃喃道,“这怎么行?” 他心里总觉得这是不行的。 比阳诸家又不是贼兵乱匪,是良民啊。而且不是普通的良民,是地方士绅啊。 就和叶家是一样的身份地位,是该安抚该拉拢的人啊。 瞧,弟弟们在第一线都历练出来了,叔叔们在后方还一如从前。 叶碎金道:“四叔,你且看着就是。” “爹,”叶三郎道,“听六娘的。” 叶四叔嘴巴张张,又闭上。 拿下方城的是叶碎金,拿下邓州的是叶碎金,如今,拿下半个唐州的,还是叶碎金。 换了他,没本事做到这样,可能都不太敢想。 既然如此,那就听有本事的那个人的。 粮价平下来之后,那个“女刺史要把军粮摊派下来”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7节 百姓冷眼瞧着,悄悄议论:“嘿,李家柯家,又忙起来了。” 忙什么,自然是忙着准备粮食。 既动了起来,便很快了。毕竟老爹爹们还在大牢里,如今天这么冷了,虽然送过去了御寒的衣物被褥,到底和家里不能比。赶紧凑齐军粮,赶紧把老人家们捞出来。 两日便筹齐了一万石,车队停在了城外。各家临时主事的人一起来见叶碎金,都低了头弯了腰:“因筹集粮食耽误了些时日,还望大人海涵。” 叶碎金问:“我的军粮齐了吗?” 段锦笑道:“验过了,一万石,一石不少。” 李二躬身:“大人所命,岂敢怠慢。” “大人,”他抬起头,试图开始新一轮的讨价还价,“军粮既已经备齐,家父是不是……” 就该放人了吧? 盗匪绑架,也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堂堂刺史、节度使,总得讲点信用吧。 岂料,真有人不要脸,不讲信用。 堂堂节度使,朝廷敕封,叶碎金竟然道:“既如此,拿下吧。” 李二和诸人一呆。 亲兵已经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众人拿住。 李二大惊:“大人!大人!我等已经遵照大人之命筹齐了粮食啊!” “大人此是何意!还请告知草民!” “大人!大人!” “大人——” 在一片喊冤唤“大人”的叫喊中,一群人都被拖了下去。 叶四叔忍不住道:“好歹给人个说法啊。” 总觉得差了什么步骤。 那戏台上唱戏的,什么八部巡抚执着尚方宝剑,眼睛一蹬,唤一声“中——军!”,中军上前一步领了命把坏人擒住之后,主角总还得义正言辞地唱好长一段戏词,把恶人的罪名一一罗列,让恶人羞愧得抬不起头来,然后才是拖下去的戏码。 到叶碎金这里,咋啥都不说呢。缺了个过场! 叶碎金道:“他是什么人物,配叫我费口舌。” 瞧这话说的。 叶四叔嗤道:“你当你是皇后娘娘呢。” 叶碎金翻个白眼:“破皇后有什么稀罕的。” 好大的口气。 叶四叔袖手,教训她:“别翻白眼,跟十二娘似的,闺女家家的,丑死了。” 李老爷做梦都想不到,各家临时的主事人竟也叫叶碎金给押金大牢了。 他原以为低头了这事就能过去了,大不了再为罢市的事出点血,给叶女子赔礼道歉。 他万想不到,这女子,这女子…… “怎么回事?”他惊问,“军粮没筹齐吗?” 李二一路挣扎,被扔进来摔得鼻青脸肿,忍着鼻涕眼泪道:“筹齐了,叶刺史二话不说就把我们给按住了。” 众人围过来问细节,李二一一答复。 李老爷越听越心惊。 他心中升起了极为不好的预感。 “我要见刺史大人。”他趴到木栅上喊,“来人,我要见刺史大人,快来人!” 青衫的士卒过来一脚踹在木栅上,发出砰的一声,吓得他慌忙缩手。 “安静!”士卒骂道,“再吵别怪老子不客气!” “我们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大人若想见你,自然会提你去。大人没发话,你给老子老实点!” 李老爷跌在了地上,被儿子撑住。 他望着木栅外士兵凶狠的嘴脸,深深地感到,这一次,真的要不好了…… 仿佛,他跟叶女子,从来就没有在一个台面上,下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局棋。 虽然店铺都还没重新开张,但有邓州来的平价粮、油、盐,百姓心中已经没有不安。 反而聚在一起议论:“各家老爷什么时候放出来?” “听说城外运来了一万石军粮给刺史大人。” “嗐,一万石对他们来说算什么。你可有算过这些年他们收了多少税赋。” 街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和整齐的脚步踏地声。 有事发生。 百姓们都伸长脖子去看。 青衫士兵一队一队的,如狼似虎。分扑向各个方向。 本地人一瞧便知道:“那不是诸位老爷家?” 果真。 士卒们扑去,各家也不是全都束手就擒。起码在李家和柯家就遇到了抵抗。 这宅子里还有妇孺,叶三郎知道。 但他更知道叶碎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比阳。 她做决策,掌方向。 这些事,总得有人替她分忧,为她执行。 此处,邓州叶三郎握住刀柄,抬起眼—— “杀!” 别处,段锦也撩起眼皮,冷冷一笑—— “杀!” 第59章 治所 新朝廷委任的刺史大人入主了比阳城十四天的时间, 比阳城见了血。 李家的大宅占了一整条街,整条街就他家一个宅门。 路人在巷口探头探脑,看到了青衫军封路封门, 隐隐听到了高墙里面的呼喝声、哭喊声还有惨叫声。 大门里忽然冲出个家丁, 妄想逃出去。 外面守门的青衫军想也不想, 长矛刺过去,伴着惨叫,便将他捅出了几个窟窿眼。 有人将尸体又拖进了门里。门口的守卫面色如常。 只有鲜红的血顺着台阶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巷口窥视的路人吓得作了鸟兽散。 一个个回到家都关上院门, 把家人推进屋里还拉上了窗。就这样还吓得心脏怦怦乱跳。 家人被吓住,直问:“怎了这是?” “杀人了……”目击的人好不容易咽下唾沫才说得出话, “官军, 杀人了。” 众人惊骇。 杀人很快,善后很麻烦。 带着清晰的目标,叶三郎和段锦在李家、柯家翻箱倒柜,又审讯了活口, 终于搜出了他们要找的东西,送到了叶碎金的面前—— 一箱一箱的。 丁口簿, 赋税记录,城防图。 还有李家、柯家自家的房宅田契与账册, 堆满了刺史府的大厅。 蒋引蚨在邓州接到的手令里,叶碎金就告诉了他自己需要些什么人。 现在,他带着从邓州跟来的一群账房, 盯着这堆满了大厅的册簿文书。 人手一把算盘, 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如郎君们腰间的刀, 马上的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叶碎金拍拍箱子:“交给你了。” 大城自然有专门行刑的地方。 这一日, 行刑的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里三层外三层。百姓们踮着脚伸着脖子, 都想看得更清楚点。 没有公开的审讯,但有文书宣读了罪状,列举了以李家为首的诸家所犯大罪。 这其中,私吞税赋、私设刑狱以及其他各种欺男霸女、强取豪夺的事,比阳城民都不觉得稀奇。其实大家早就知道,只拿这些大户没有办法罢了。 但是,资助流匪,尤其是樊家村、牛家村两起骇人听闻的屠村案背后竟然是李家、柯家和王家、向家这几家领头的大户,着实震惊了比阳城人! “经查实,为侵占田地,四家合谋,勾结盗匪,屠灭樊家村四百七十一口、牛家村六百零二人丁,老弱妇孺,皆在其中,骇人听闻。其行也恶,人神共怒,天道不容,国法难逃……“ 有人便喊道:”这么说,那回流匪攻城,是不是也是他们安排的?假的?” 文书抬起头,肯定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先前审讯俘虏之时,便已经有人招了。” 人群中有人大哭:“天杀的!我儿子死了!” 很多人愤怒:“就是从那回,大家伙才开始听他家的指挥,让摊钱摊钱,让派徭役派徭役!” 出于对外面流匪的恐惧,当大户站出来要顶事的时候,普通百姓才相信了、支持了、跟随了。这之后,各种苛捐也都忍气吞声地认了、缴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8节 哪想到,盗匪背后就是这些狗大户! “砍了!砍了他们!” “杀头!” “请大人替我们百姓做主啊!狗大户丧尽天良了!” “砍头!砍头!” 百姓的愤怒在寒冬像热浪一样冲上了天。许多人眼睛都红了。 不砍了这些大户怎能平民愤! 民意至此,自然要顺从。 在一声声“砍了!砍了!”的呼声中,一颗一颗的人头滚落,鲜血滋射,无头的尸体跌落、抽搐,死亡。 昔日骑在头顶盘剥百姓的老爷们身首异处。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沦为阶下囚。男为工,女为奴。仆婢成为官卖的财产。青壮的家丁被收编。 每处理完一家,百姓便发出一场欢呼。 这座大城过去有影响力的人家都被抹杀,完完全全地落入了新刺史的掌控。 清理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户的主事人的头砍完,太阳都微微偏斜了。 叶碎金站了起来,踏着血走到台前。 台下百姓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位刺史大人。虽然半月前她入城的时候,大家也瞧见过,知道她是女子,知道她美,但这么近地看清她,还是第一次。 百姓仰着头看她。 又美又冷,让人既敬且惧。 一个女子身上,官威比很多老人记忆中从前的大魏刺史还要重。 她讲话言简意赅,没有废话—— “上马、慈丘、比阳,今皆在我治下。其余地方,留待时日。” “比阳即日起,为我治所所在。” “邓州、唐州,从此一家。此二州,废既往一切苛捐杂税,循前魏旧制,行两税之法。” “我——邓州叶碎金。” 她的袍角在寒风中猎猎摆动。她扶着刀柄,革带束腰,劲拔有力。 朗日碧空治下,她抬起手向百姓承诺:“凡我治下,三年之内,不加赋税!” 这些年的苛捐与杂税早就让百姓苦不堪言,若能恢复前魏中期的两税制,家家户户压力瞬间轻了一大块。 她还承诺了三年之内不会增加别的赋税。 百姓听明白之后,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前头不知道谁带头跪下,如同波浪一样向后漫去。百姓跪了一大片。 “大人长治久安!” “大人是青天转世!一定长命百岁!” “大人请尽快收复桐柏吧,我舅家都在那里。” “大人!” “叶大人!” …… 台上原设座之处,众人都向两旁避开。 叶碎金站在台上,泰然受了百姓的叩拜。 叶四叔看着她,又是满心激动,又是浑身难受。 怎么说,此情此景,他作为叶家人,怎可能不激动。 虽然他是叶家长辈,都自忖没有勇气这般平静地接受如此之多的百姓的叩拜。可侄女握着刀柄在那里,丝毫不憷。仿佛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难受的是,她和三郎在比阳所行的手段,与他几十年做人行事的方法都大不同。 虽也知道眼前的结果其实远比和十几家共处的局面要更好,可终究与几十年认知冲突,打碎了成年人既有的思维模式,破除了成型的处世习惯,到底会叫人难受的。 叶四叔忍不住搓了搓手臂,抿了抿唇,咂了咂嘴。 这些细微的动作神情都落入了段锦的眼中。 段锦擅长察言观色,叶四叔的欢喜与怅然,慨叹与敬惧,他约略都能体察到。叶四叔的想法他也都能懂。 他再次将目光移到了叶碎金的身上,凝视她的背影。 所有人都想与现状博弈,唯有她,从来不怕把底盘掀翻。 然后重头来过,在一张白纸上划下她的规则。 段锦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痛快,且迷人。 赵景文没有谎报战功,他的确是占了一块飞地。 此处名为河口镇,在谷城的东北方,离谷城已经不算远。 谷城是那杂牌将军的之前的驻地,现在空着,暂时无人占领。据他的了解,那场导致杂牌将军身死的一战,原是将军向西南探去发生的一场遭遇战,而后将军败逃,演变成一场追击战。 将军一死,许多士卒溃散,有些游逛到了邓州,直接接壤的便是穰县了。 当赵景文生出向外求发展的心思时,他便意识到斩杀俘虏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划算的事。他更需要的不是死人头,是活的兵丁。 他开始招安、收编。 到如今,除了收编的俘虏,再有些路上投靠的青壮,已经三百余人,接近四百。 当然,良莠不齐。 眼前,只求数量,暂时不能求质量。 此时,非常理解了杜金忠为何要裹挟百姓。 当你手中的牌太少的时候,得先把门面做起来。于他和杜金忠这样的人来说,直观地能令别人忌惮的,首先便是手中兵丁的数量。 必须得能唬人。 出门的时候带着一百人,如今近四百,听着是挺不错的。但具体怎么样,只有赵景文自己心里清楚。 所以他还不能回去。 他得把这些人训练出个人模样来。 方城都没有留活口,可知叶碎金对士卒的要求有多高。现在这些带回去,她未必看得上,若看不上,就是笑话一场。 除了训练,他还必须完全掌控这些人。 若回到叶家堡,则带出来的叶家军的一旅人大概不会留在他手里。但这些编外之人,只要他能掌握住,就可以成为属于他赵景文自己的力量。 想一想,就得深呼吸,才能压得住心潮澎湃。 既不能回去,他就必须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因为天眼瞅着就冷下来了,他和他的人得有地方过冬。 便占了这个镇子,暂时作为落脚就食之地。 很幸运,这趟与他一起出来的项达、叶满仓都是实干之人。项达正规军出身,叶满仓精于细务,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左膀右臂。 更好的是,他们都是他能看透的人。 想要什么,弱点在哪,他一双眼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轻轻撩拨,言语暗示,便能叫这人听他的话。 并不难,这是他从小就意识到的天生的能力。 便是在叶家堡也是如此。诸如叶四叔、杨先生、郎君、门客、家将,每个人想要什么,做事的动机是什么,眼珠一转嘴角一撇,心里想的是什么,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到现在为止看,他看不透的又拿不住的人,说起来……便是他的妻子叶碎金。 想起叶碎金,他忽地漫过一阵柔情。 她是他出生以来生命中最美好的存在,他何德何能,能得妻如此。 当叶碎金在比阳城大开杀戒的时候,赵景文在河口镇思念着她。 此时赵景文还不知道,他思念的妻子,丝毫没有想起他。 甚至希望他,不要再回去了。 第60章 各种 叶碎金决定把比阳城定为她的治所。 叶四叔知道了她这个决定之后还愣了愣, 然后问:“那家里……” 叶碎金道:“家里自然是要留人守祖业的。” 一句“守祖业”更清晰地表达了她的意思。 叶家堡,已经是过去了。 叶四叔愣了半晌。 “叔,”叶碎金道, “比阳城你也看到了, 它的城墙可比诸县城墙还更高。” 人口更多, 商业更繁荣,地理位置、交通都更四通八达。 等叶碎金拿下整个唐州,她就拥有了两个州的地盘, 那么各方面来看,将治所放在比阳, 都毫无疑问地远胜于叶家堡。 纵然叶家堡从建设之初便是军堡的形制, 比旁的民堡强不少,但也就是比民堡强些而已,它终究只是一个乡下坞堡而已。 怎么样都不能去跟一个州府级的大城相比的。 叶四叔也不是不明白,但这个决策让他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79节 因为在过去, “继承并经营好叶家堡”是他人生中一件顶天的大事。甚至为了这个坞堡,叔叔和侄女一度曾经对峙到撕破脸的程度。 现在, 侄女却告诉他,叶家堡其实不重要, 或者说不再重要,至少……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 叶四叔怎能不难受。 叶碎金看得明白。 她沉吟了一下,决定:“四叔, 这趟你别回去了, 先留在这边吧。” “那怎么行?”叶四叔道, “家里还有好多事, 马上收豆子了, 还得练兵……” 募兵之事一直就没有停, 叶家堡现在依然有新兵在受训。 “八叔不是在家里吗?”叶碎金却道,“家中庶务,可以交给他。练兵的事……” “正好三兄应该回去看看三嫂了,让他回去休养一阵,练兵的事交给他。” 她的三兄在前世也是一员虎将。但今生,他似乎走得有点快了。 叶碎金注意到他身上的杀气有些太重。 她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揠苗助长。正好趁这机会,让叶三郎回去家里,母亲妻子身边,休养调整一下。 她看着犹豫不决的叶四叔。 “叔,你一身武艺,不想拿出来亮亮吗?”她笑眯眯,“七叔可都真刀实枪上过战场了。” 叶四叔怦然心动。 他也是叶家血脉,也是啃着兵书长大的。 在家里的时候也不是没羡慕过小崽子们有机会上战场,只他庶务缠身,忙得脚打后脑勺,总觉得叶家堡、邓州哪里都离不开自己,只能空艳羡。 当初去京城见皇帝的往返路上,也击杀过拦路的宵小。但那只是牛刀小试。 他一身武艺,也实不该埋没。 叶碎金含笑看着她叔叔自己纠结挣扎。 叔父中若论武艺、兵事,四叔最佳。 这一段日子,因她很多事必须大刀阔斧地去做,担心长辈们一时不能破除老观念、旧认知,给她造成阻力,所以她是有意地只将年轻一代带在身边做事,把叔父们置于后方辅助。 但如今邓州、唐州的基本大势已经明朗,叶家军做事、打仗的风格已经初步成型,长辈们也开始习惯了。 既然如此,邓州叶丰堂——她的四叔,不该再被小小的叶家堡捆住,也该出来亮亮相。 让世人看看,黑马银枪暴如雷的叶崇叶丰堂。 口舌之利有人是天生,比如赵景文,有人是后天修成,比如叶碎金。 总之叶碎金说服了叶四叔放下叶家堡,留在比阳城。 她打算放叶三郎和叶四郎回去练新兵。 也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有妻子。叶碎金愿意见到兄弟们夫妻团聚。还有就是,最好多多生孩子。 这一世的叶家,就该枝繁叶茂。 叶四叔在,也正好帮着她处理比阳城的事务。 一口气打掉十几家大户,几乎是拿到了半个比阳城的资财。 光是房宅就有大大小小四十多处,最繁华的东市,两三条街的铺子一个连着一个,如今都姓了叶。更不要提城外有多少田地、佃户。 用叶四叔的话说就是:又发财了。 叶四叔现在发财发得有点麻木了。 但叶碎金轻飘飘一句话就戳醒了他:“再多养些兵,可能都不够花用的。” 叶四叔:“……” 叶四叔抹了把脸:“六娘,咱们到底打算募多少兵,你给我交个底。” 养兵实在是太花钱了。叶四叔想心里有个数。 叶碎金却讶然道:“我怎么知道?” 叶四叔:“……???” 叶碎金把手一摊,很无辜:“有点地盘,便想保住,那就得有兵。有了兵,地盘不够大养不起,就得去打地盘。地盘打下来,兵又不够了,再招兵,又得去打更多的地盘。地盘越大就越……” “得得得!”叶四叔恼火地道,“你这是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在讲故事呢?” 他叉腰:“要照你这样说,那不是没个尽头?要一直这么下去,岂不是地盘越来越大,兵越来越多。到最后,莫非要当皇……啊呸,那个不成?” 对皇权的敬畏到底还在,可不敢信口胡说。尤其他们现在已经是晋臣,可不是从前田间地头,更不能乱说话了。 叶碎金挑挑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谁知道呢?人要够胆,说不得,乞丐也能当皇帝。” “呸呸呸!”叶四叔四下张望一下,幸好周围近处没有旁的什么人,“咳,说话注意点。” 像他,虽然心里觉得“皇帝也就是个白头发比我多点的老头”,可也不敢到处乱说呀。也就是关上门和自己儿子悄悄念叨念叨。 这一时半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且先搁下。 叶四叔问:“比阳这些商铺,交给谁打理?” 十几家,垄断了比阳城八成的商业。不,更精确地说,其实是以李家为首的四五家,垄断了比阳七八成的商业命脉。 如今,各家杀的杀,罚没为奴的罚没为奴,所有这些产业都落入了叶碎金的手里。 是叶四叔以前都不敢想的大笔财富。 当然,“大笔”二字是以个人私产的角度来说。 但不管交给谁来打理,世上都不会有饿死的厨子,厨子掌着勺,腰围粗些肚腩大些,大家也觉得是应该的正常的。 叶碎金却道:“我不打算交给家里。” 叶四叔:“咦?” “乍富容易使人失常态,迷心窍。”叶碎金说,“我还指着这些行当生钱,但也不想因为银钱让自家人见血。” 叶四叔额上微汗。 他想起了行刑那日。 那可不是宵小盗匪,那曾经都是良民,大城体面士绅。若肯承认的话,很多人身上还有散秩,算是官身,祖上也出过正经官员。 那日亦有妇人痛哭,小儿惧啼。 叶四叔现在想起来手心还微微冒汗。 可三郎,他的儿子,一直面不改色。 三郎怎么变了这么多,从前,他见到小儿跌跤,也会蹲下来耐心哄一哄的。六娘到底把三郎怎么了?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应该说,六娘也像换了个人似的。 “不想让自家人见血”这句话,细品,后颈都微凉。 叶四叔搓搓后脖子:“那你想怎么着?” “术业有专攻,交给专做这事的人吧。”叶碎金道,“不必全捏在自家手里,与人合作其实并不吃亏,还省许多心。” “咱自家人,还是专心于兵事为上。” 叶碎金让蒋引蚨牵这个线。 她告诉蒋引蚨:“比阳城的行当,让你东家先挑。其余的,我要不少于五家商号来接手。你东家的,我的分成可以比别家少一成。” 这是不许一家独大霸市。 这女子会骑马打仗,会开仓放粮,她还懂得平衡市场。不仅如此,她还投桃报李,不是一味对商人扒皮吸血。 蒋引蚨的腰弯得更深了:“大人放心。” “这不急。事情太多,一件件来。”叶碎金道。 如今,蒋引蚨带人正整理比阳城各种册簿。 这实在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刺史府专门拨了一排厢房给账房们,账房们的算盘打得快冒烟了。叶四叔都不爱从那边走。 “噼里啪啦地,听着脑瓜子疼。”他说。 如今,是没有人力也没有精力对整个比阳城重新统计人口、勘测田地的,先把前魏王刺史还在时的数据整清楚先将就用着。 梁、晋交替之时,叶碎金更紧要先拿下足够作为根基经营的地盘。 否则越往后难度越大。 蒋引蚨一边带着账房们整理比阳城和各家抄家罚没的资产,一边给他东家写信,派人往南边送。 一边又整饬诸家名下商铺开张营业,恢复比阳的正常商业流通。 一个大城怎能没有商业,店铺都关着门,就算有粮有油,终究百姓生活是不便的。 青衫黑裤的叶家军跟着他,一条街一条街地宣告叶碎金的命令。 有掌柜的,从前怎么样经营现在就还怎么样经营, 若掌柜也是某家自家人,这回也一并折进去了,便先交给蒋引蚨代看着,让他先从伙计里挑个临时掌柜。 “把账本看好了。”女刺史交待,“等我的人来接手。若到时候谁跟我说账本烧了丢了淹了,就送谁去跟他前东家团聚。再用他全副身家来赔我这算不清的帐。” 这话,青衫军都嗓门粗壮地传达给了各条商街。 掌柜们顶着寒风,吸着鼻涕听完训话,连连道:“小人们岂敢。军爷务必请大人放心。” 比阳城的民生,初步恢复了正常。 至于正常的背后,有多庞大的资产易姓转移,普通老百姓又哪里关心。 叶家郎君们也没闲着。 便是十郎现在也都不抱怨了。便连他现在也明白了,凡占一地,占领之后的事可比“占领”本身要麻烦得多了。 他当然不是对这些事不烦了,他是烦着烦着就习惯了。 被他六姐使唤得脚打后脑勺。 诸家的田地都改姓了叶。 隐匿在各处的粮仓都叫三郎诸人给抄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0节 首先要填充比阳的常平仓。然后,还要补满邓州的常平仓,把这一次借调的粮食都还回去。 光还还不够。冬天到了,流民的日子不好过了。要往邓州运送赈济的粮食。 方城的量最大。 今年虽成功抢了农时,种了一茬豆子。但方城许多田地抛荒已久,地力不是一下子能恢复得了的。豆子的长势并不好,大量的人口被集中安置在那边,起码今年冬天还做不到自给自足。 但这一季豆子的种植本身也是促进田地回肥。 这一茬豆子收完,明年种下粟米,情况会比今年好一些。 叶四叔留在比阳城,叶三郎和叶四郎押着粮车车队在弟弟们的取笑声中回家看媳妇……不是,回叶家堡去练兵、送粮。 临行,叶三郎嘱咐他爹:“遇事不决,听六娘的。” 叶四叔把眼一瞪,恼火:“什么时候轮到儿子教老子了?” 三郎一笑,夹马带缰。 粮车浩浩荡荡,往邓州去。 第61章 回家 亲兵营都留在了比阳。 叶碎金早已经决定, 亲兵营以后要全部脱产,成为专职作战的士兵。若想练出精兵,不脱产不行的。 叶三郎带回去的都是屯田兵。现在赶回去, 还能帮忙收豆子, 种冬麦。 这些兵丁中亦有人悄悄问上官:“所以第三次大考, 我们这算是通过了录正了吗?” “当然,蠢货。”上官笑道,“现在还活着, 就算录正了。” 队伍先去的是方城,因方城原就属于唐州。 方城县令秦怀鲁原是内乡县的县丞, 因精于实务, 被何舟荐给了叶碎金。叶碎金把他委派到方城做了主官。 初到时,方城简直是白纸一张。待埋的尸体很多,县衙里的活人一个没有。 幸好来之前已经被告知了这边的情形,还能说什么呢, 卷袖子干活。 当时叶家数个郎君都在方城善后,还有杨先生, 大家齐心协力,把方城收拾了出来, 紧跟着就接收流民。 但叶三郎被调回去得早,因他被委派去了南阳。 因此秦怀鲁与叶三郎没有与别的郎君,譬如赵郎君那么熟, 但好歹有份香火情。 粮食送来, 秦怀鲁大大地松了口气。他抚着一袋子一袋子的谷粒, 快要把脸贴上去了。 “这下就安心了。”他无比满足地说。 叶三郎失笑。 待一起坐下用茶, 秦怀鲁当然要问问叶碎金那边的情况。 叶三郎道:“如今实控的有上马、慈丘和比阳。都清理得十分干净。” 什么叫清理, 什么叫干净。没人比秦怀鲁更理解了。 方城被“清理”得多“干净”啊! 十室九空了可以说是。 现在方城的人口, 全是外地口音。也看不到什么老人,大多是青壮。 如果叶三郎认为是“干净”,那表示叶家军队该地的实控力很强,当地应该是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实力。 秦怀鲁伸了一根手指头向上指了指:“那……” 叶三郎居然看懂了他的意思。 秦怀鲁是邓州人,不像比阳那些人,被叶碎金一枚假印给糊弄了。他是很清楚,皇帝给叶碎金的任命里,只委任她领邓州一地的。 所以他很明白叶碎金现在在唐州的作为其实是不告而取,先斩后奏。 秦怀鲁的心一直悬着。 因为方城比慈丘还靠北!他才是唐州最北端! 再往北,就是皇帝的实控范围了。 他能不提心吊胆吗。当然是害怕叶节度使不告自取触怒了皇帝。 “不必担心。我们和那边……”叶三郎大拇指朝北比划了一下,“已经商量好了。” 不是和皇帝,而是和“那边”,还用了“商量”这种词。说明都是台面之下的操作。 底层官员出身的秦怀鲁秒懂。 “哎呀,哎呀。”这事不好公开谈论,但他搓手的动作表达了清晰的喜悦的情绪。 叶三郎感受得很清楚。 他离开了方城,进入邓州境内,先去平南阳的常平仓——这次调动的粮食,主要调的就是南阳的常平仓。因南阳离唐州是最近的。 所以当然也要先把南阳的常平仓补平。 叶敬仪看到他也很高兴。 上下打量一番,很肯定地说:“又斩杀了许多人。” 叶三郎诧异:“那么明显吗?” “旁人看不看得出来我不知道。”叶敬仪说,“我反正能感觉得出来。” 叶三郎没再说什么,只按住他的肩膀,用力握了握。 叶敬仪搭住他的手臂,也用力握了握。 人若是一起经历过什么,有时候无需语言,也能沟通。 如今邓州已经布防,整个邓州境内十分安全。 往内乡和穰县的粮不必三郎和四郎亲自送。车队分拆开,他们兄弟回了叶家堡。 如今已经开始收豆子了。田里的人见到跟着他们回来的自家的男人们都十分高兴。因收完豆子,翻地,种冬麦都是大体力活,还要抢农时。 男人们回来就太好了。 有些人家的男人入了亲兵营,并没有跟着回来。那也没关系,既然划分了屯田兵,自然堡里会有安排。 粮食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回到坞堡之前,先过兵营。 训练好的兵卒被叶碎金带出去大半,又不断有调动。但兵营的地窝子里又住进了新募的兵,正在训练。 因天冷,地窝子门口的地灶一直烧着,地窝子里是暖的。 如今邓州各县也在流民聚居之地修了地窝子。十分好用,保暖性远胜于流民自己搭建的窝棚。 叶碎金把今年流民过冬的情况列为了县令们述职考核的硬标准,谁也不敢敷衍。 军匠营离兵营不远,热火朝天,一日不停。 实在没办法,因打造东西的速度跟不上扩兵的规模。 如今也只能先保障武器。 但以后都会更好的,叶三郎知道,也深信。 离开兵营,没多久就看见了叶家堡的墙头。 从小就觉得高大的堡墙,如今再看,感觉变了。 “感觉矮。”四郎感叹说,“怎么变矮了呢?” 三郎凝目。 自然是因为他们见过更高的墙,拥有了更大的城。 叶家堡,真小啊。 既到叶家堡,与留在家里的长辈见过,交待了事情。长辈们笑眯眯地说:“去吧,都赶紧去看看你们媳妇去。” 尤其是叶三郎,他的妻子身怀六甲,这时候丈夫不在身边,必定思念。 四郎早就心猿意马,得了长辈的许,与三郎道:“三兄,咱回家了啊。” 三郎道:“去吧。” 四郎脚下生风地走了。 叶三郎也回了自己的家。 他的母亲四夫人和妻子早就在等他了。只男人们回来都得先去见长辈说正事,两个女人只能眼巴巴地在自家等着。 好容易叶三郎终于回来了:“娘,我回来了。” 四夫人拉着他的手细看,心疼:“晒黑了。” 瘦倒是没瘦,人反而看着更结实了。 只是当娘的看儿子看得细,凝目往三郎脸上看去,总觉得儿子面相上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同了,又说不上来。 五官也没变,还是浓眉大眼,鼻梁挺拔,相貌十分地端正耐看。 叶三郎笑道:“我们都晒黑了,独六娘和阿锦两个怎么晒都不黑,气人。” 嘴上说着,眼睛却朝大腹便便的妻子看去。 当娘的哪还不明白,小夫妻感情好是好事。四夫人笑道:“一路风尘仆仆的,在外面也睡不好吧。去吧,回去洗漱,好好休息。” 只是当小夫妻行了礼要告退的时候,她却衣袖掩口大声地咳了两声。 三郎:“怎了?受寒了?” 四夫人:“没有,糖吃多了,嗓子有些糊。” 三郎责备道:“少吃些。” 三郎的妻子却垂着头不敢抬起。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1节 三郎没进门前,四夫人就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他年轻火力壮,你可万万不要纵着他。你现在身子金贵,容不得闪失。可定要记住!” 婆婆这一声咳,只有她明白,羞得耳根微红。 小夫妻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进了正房,三郎随手带上了门,抬手便将妻子抱在了怀里,将脸埋入了她的颈窝。 她吓了一跳,还以为真被婆婆说中了,丈夫一出去便是一个半月,憋了火。 “不行,不行,我的肚子……”她慌张道。 不料三郎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他埋在她颈间,低低地道:“桐娘,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桐娘顿住。 这是枕边人,怎能不了解。 她抬起手,也抱住他,轻声问:“又杀了许多人,是吗?” 上一次也是这样,从南阳回来也是。 整个叶家堡都沉浸在六娘成为邓州节度使的喜悦中,可三郎回到房中,却将她紧紧抱住,不说话,只是抱住。 然后沉沉睡了一大觉。 “嗯。”三郎低声道,“别问。” 上一次,还只是令士兵去枷了该杀的人,一并行刑。 这一次,他当着孩子的面杀了父亲,当着妻子的面杀了丈夫,当着母亲的面杀了儿子。 因为李家人胆大包天,叶家军过去抄家,他们组织了护院家丁反抗。 这是不行的。 这是六娘决不允许的。 对于这样的人,六娘只给他们一条路。 死路。 而他,是那个负责封路的人。 三郎嗅着妻子的体息,才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冬日里风大,天上被吹得一片云都没有,所以阳光很好。 桐娘坐在床边,轻抚着隆起的肚腹,抬眼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她很希望这次还能是个男孩。 每个有家有业的男人,都需要儿子。叶家如今的情况,就更需要了。 可叹她头胎的孩子夭了。 大家当然也都安慰她。可有些不太会说话的妇人却说:“习惯就好了。” 怎么习惯呢? 桐娘望着尘埃发怔。 当然她也知道,生七个夭四个活三个是常态。 她的夫家就是这样。三郎的母亲一共生育过七胎,最后只有三郎五郎和十二娘。 三郎在本家这一代里是长兄,因为上面的大郎和二郎都夭了。可那还只是活过了五岁,立住了,记入族谱,序了齿之后才夭的,才能有“大郎”、“二郎”的排行。 那些在五岁之前就夭,未记入族谱的孩子,根本什么留不下。 她的头胎子,便是这样。连坟头都没有,因为太小,不给立坟。 她一只手轻轻地抚着隆起的腹部。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长大啊。 身边发出声响,她转头看去。三郎睡得正酣,蹙起的眉头也慢慢舒展了。 他说,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但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有她陪着他,他才能好好睡这一觉。 桐娘轻轻地从三郎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另一只手,给他盖好被衾。 辛苦地俯下身去,在他额角落下轻轻一吻。 三郎的眉头,舒展开来。 第62章 择木 段锦进来的时候, 看到叶碎金也在睡。 段锦和旁的人比起来,有一个极为不同的特权——任何时候,他都不必通禀, 便可以直接到叶碎金身边。除非叶碎金有秘事要议, 明白命令他回避。 没有人对段锦身上的这一特权提出质疑。因大人物身边都得有至少一个这样贴身的人。 叶碎金是个女子, 让段锦这个由她抚养长大的少年担任这个贴身的人,大家都觉得的确比旁的什么人都更合适。 所以段锦直接便走进了书房,却看见叶碎金睡在了阳光里。 刺史府的书房原就有地龙。李家给收拾房子的时候, 把火道都通好了。叶碎金入主之后直接便可以用。 此时屋里暖烘烘的。她坐在榻上,后背靠着引枕, 手肘撑在榻几上支着头, 正闭目小憩。 这些天太多琐碎的事务,让人疲劳。 阳光透过桑皮纸,柔和地将她笼住。她的皮肤仿佛泛着光晕,眉眼美丽极了。 段锦甚至不想叫醒她。 就想站在这里, 没有旁人,放心大胆地凝视她的面孔。 可那不行, 他是有事才进来的。 贪婪了几息,还是得张口, 尽量轻地唤她:“主人?主人。” 叶碎金眼睫动了两下,睁开了眼。 段锦柔声道:“主人,可醒了?” 他站近了, 还微微俯下身, 稍稍贴近了她。 叶碎金歪着头撑着额角, 目光中带着些刚醒过来的迟钝。 人乍醒来, 常这样。所以得醒神。 段锦忍不住勾起嘴角。 叶碎金撑着头没有动。可随着段锦这一笑, 她也笑了。 她抬起了手, 伸向他:“阿锦……” 段锦怔住,屏住呼吸,不敢动。 但期待。 可她的指尖在几乎就要碰触到他时停住了。 叶碎金的眼睛里现出迷茫。 “阿锦?”她唤着,仿佛不太确定。 段锦不明白,应道:“主人?” 叶碎金的手收了回来。 “是阿锦啊。”她说。 似有似无,似自言自语,又仿佛叹息。 不然呢?不是他,还能是谁? 段锦垂下眼,禀报:“杨先生到了。” 她放下撑头的手肘,眼神变得清明,很显然醒过神来了。 这次,真的醒了。 “太好了。”她道,“快请先生进来。再把蒋引蚨唤来。” “再通知大家,待会碰个头。” 段锦领命出去,请杨先生进去。 他又转身唤了人,让他们分去各处通知诸人。 所有人的行动都很麻利,得了指示,转身便去了。段锦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天。 昨日刮了大风,今天阳光特别好。 段锦站在书房庭院的阳光里,想着刚才书房里的情形。 心头有不解的迷惑。 杨先生进来了。 他是从唐北堡过来的。比阳城新得,太多事了,叶碎金不能让自己陷入这些事务里。把他召过来,让叶五叔驻守唐北堡。 反正也近。驿道已经通畅,消息传递都方便。人过去也很快。 得了比阳城,虽然早在计划之内,真实现,杨先生还是高兴得紧。 很快蒋引蚨就来了——他做事的地方,离书房也是很近的。 蒋引蚨如今是对比阳城各方面数据最了解的人了。杨先生拉着他便问了许多问题,他都能给出清晰、翔实的情况。特别对杨先生的胃口。 不一刻,五郎等人也前后脚到了。 “四叔呢?”叶碎金问。 段锦进来:“没找到四老爷。” 叶碎金看向五郎。五郎道:“我去找。真是,瞎跑哪去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2节 叶四叔十分偏爱黑色的马。 他养的黑马里最心爱的一匹叫作旋风,如今骑到比阳的就是这一匹。 此时,他正语重心长地跟旋风碎碎叨。 “这是咱俩第一次亮相,你可得提气点。” “可不能战鼓一响,把你吓着,把我摔下来。” “咱不能让小崽子们看笑话是吧。好歹咱们是长辈,不能还不如一群小辈。” “不过话说回来,小崽子们的确比咱们经得多。这怪谁呢,咱们做长辈的,事务缠身,自然不能像他们那么自在是吧,拔脚就能跟六娘走是吧。” “咱……” “爹!”身后传来喊声,打断了他,“你干嘛呢?害我好找!” “咳。”叶四叔忙直起腰来,胡乱地捋两把旋风的鬃毛,“我看看旋风,别在这边水土不服。” “啥水土不服,它不是京城都去过了吗?”五郎摸不着头脑,“唐州邓州的水是通着的,搁唐州咋会水土不服?” 叶四叔恼火地道:“找我干嘛?” 五郎:“哦,六姐找你呢。杨先生到了。” “不早说。”叶四叔给了五郎脑壳一下子,一拨衣摆,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五郎捂着脑壳:“???” 书房里,杨先生、蒋引蚨都在,正在对接比阳诸事。 叶碎金在看舆图,见叶四叔进来,她招呼他:“叔,来看。” 叶四叔凑过去,伸着脑袋一起看。 叶碎金指给他看:“……我们穿平氏,奔湖阳。堵水、比水、醴水都要在我们的控制之下,漕运必须抓在手里。” 叶四叔一直点头:“嗯嗯!” 叶碎金察觉有异,抬眼看他。 叶四叔努力挺起胸膛,不大自在地左看右看。 叶碎金收回视线。 先觉得好笑,紧跟着又心酸。 记忆中的叔叔已是一员干练勇猛的老将。 他比起她,辈分长,年纪大,人生经验更丰富。所以一直给了她很大的压力。 可原来起步之时,便是叔叔也一样会紧张。 叶碎金假装自己没发现,继续道:“这样,新野和湖阳连接起来,我想着以后在这里立个县。” 新野在南阳治下,十八年后那里是县,现在却还只是镇。 现在与后来,太多太多的不同了。 而当时,从未曾察觉。 以前,从叶家堡去内乡县、穰县、南阳县,都算是出远门了。小孩子们一有机会,都争着去。若不带哪个去,必哭得哇哇的。 现在,她指着舆图随随便便说“立个县”。 可她实实在在地夺了比阳这样的大城,占了唐州半个州,还敢跟皇帝要官做。 叶四叔实觉得自己已经有点麻木了。 不管叶碎金说什么,他反正点头“嗯嗯”就是了。 耳朵动动,又听见那边几案旁,杨先生和蒋引蚨已经兴致勃勃地在讨论起疏通河道的事了。 聊到细处,蒋引蚨甚至还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开始算起所需的徭役人工了。 杨先生也在掐手指,心里算着,嘴上还碎碎念着。 “还要疏河道啊?”叶四叔问。 在过去,都是官老爷向他们征徭役,疏河道。 如今,他们成了征别人徭役的人了。 叶碎金却叹了一声。 她是整个叶家军的核心,她一叹,连蒋引蚨拨算盘珠的手都停下了,一屋子的人都看她。 “人不够使。”叶碎金烦恼,“哪哪都缺人。” 大家都笑了。 他们虽不知道叶碎金是这一年的夏日里从十八年后重生回来的,但确实是这一年的夏日,叶碎金开始带着他们走出了叶家堡。 到现在,好像经历了很多天翻地覆的事,可掐着手指一算,咦,竟才只过了五个月吗? 叶四叔尤其感到迷惑:“才五个月?我没弄错?” 他真的感觉好像离叶碎金说“拿下邓州”已经过了好几年似的。 所以就是,走得太快了,可用的人才跟不上。一般人,还真没有这种烦恼。 杨先生都忍不住笑了。 “莫急。”杨先生道,“一地只要安稳,人口自会增长。” 邓州能聚集这么多的流民,便是因为邓州比周边更安稳。百姓自然而然地被吸引来了。 人口多了,其中自然有人才。 “三兄回家前我嘱咐了他,在邓州各县贴出告示,招引有能之人。也不知道能招揽多少人。比阳这边,也张贴告示吧,空缺的位置太多了。”叶碎金叹道。 又说:“你们若有能荐的人,尽管荐来。老蒋,你也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已经在节度使大人面前混成“老蒋”了。 蒋引蚨十分开心,精神抖擞地应了,又犹疑:“小人认识的,多是行商之人。” “商人怎么了,商人比文人好多了。”叶碎金道。 打天下的时候她跟很多商人打过交道。商人重信,行动力强,接地气。只要利益谈好,用起来十分地趁手。 后来坐天下,不得不跟文人打交道。 读书人里不要脸的真多。叶碎金烦死他们了。 她道:“我喜欢商人,有合用的,你尽管荐来。” 蒋引蚨爽利地应了。 比阳果然也贴出告示,招揽人才。 凡通律法、数术、农事、河渠的都要。会武艺的要,通刑侦缉拿的要。 过去这几年,比阳城没个正经官府,巡逻打更防火之类的有诸家主持,倒还能维持。但百姓纠纷、冲突之事就无人管了。都是百姓之间自行调和解决。 刑案,完全是空白状态。 招聘人才的告示里,连仵作都要。 行政上,比阳城是叶碎金的治所。她自然总揽二州军政民生。如今身边佐官尚无外人,都是从叶家堡带出来的人。 刺史之下,比阳设了县。其实原就有,只这几年空着没人。 现在重立起来,从县令到县丞、县尉、衙役都空着。再往下细分,管理诸市交易的市署、平准署这些倒是一直有人,可以前都被李家柯家人把持着,现在全清空了。 且常规县城治安能靠县尉和衙役,比阳这种大城不行,得有专门维持治安的。 现在是叶家军在维持,但叶家军的士卒不能被捆在这些事上。 巡街使、武侯铺都得重新建起来。 各里坊的坊正倒是都有,可大多是凭着与各家大户的关系坐上的,百姓许多怨声,势必得撸了换人。 还有宵禁,就跟公验一样,在过去这些年都废了。 全要捡起来。 比阳成全盘洗牌,大量空缺的位置都需要人,征辟才能之士的告示贴出来,全城轰动。 这些年一直过着任人欺压、忍气吞声的日子,忽然之间,这座城爆发出了极大的生命力。 叶大人在刑场上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百姓对她有着空前的信任和信心。许多读书人看到告示,思索之后,放下了书本,来到刺史府自荐。 “瞧,我就说了。” 杨先生捋着一把脏胡子开心地道。 “良禽择木而栖,从来如此。” 第63章 扛着 大家伙是眼看着比阳城的官署和衙门重新充实了起来。 连街上的裁缝都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因各处新入职的人都要裁官衣。量真不小。 巡街使、武侯铺重立起来, 比阳城又开始实行前魏的宵禁制度。 良民自然听从禁令。 原本就是,正经人谁夜里在街上走动。 但终究宵禁荒废太久,一些无赖游侠儿还适应不来, 屡屡犯夜。承前魏律法, 犯夜之人被无情杖杀, 一下子城里的治安就好起来了。 和前些日子在青衫军的高压之下的那种好不一样,宵禁之后,是一种让人心安的太平之感。 有些老人颇为怀念:“从前就是这样子的。你们小, 不记得了。那时候唐州有刺史,邓州有节度使, 宣化军好几万人……唉, 后来都没了。皇帝都换了。对了,现在皇帝是哪一家?” 主街上传来马蹄声和脚步声,虽不急,但整齐。很响, 显然是很多人。 百姓都涌到街上去看。 看到了节度使大人一身戎装,虽是女子, 悍利之感犹胜过一众年轻小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3节 青衫军一如往常,令行禁止, 整齐划一,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长长的队伍在百姓的目送下出南城门。 许多人嗡嗡议论,互相询问:“叶大人这是做什么去啊?” “还能做什么, 自然是去收服其他地方。” “可知道先去哪里?我舅家在桐柏, 那边可乱, 要是先收那边就好了。” “嗬, 这是我说了能算的吗?” 百姓的想法当然左右不了叶碎金, 她有她的计划和安排。 “咱们动作得快。”她说, “城里这些破事,耽误太多时日了。再慢,就没法回家过年了。婶婶们必要背地里骂我的。” 身边顿时一片咳嗽之声。 叶四叔提缰上前,也咳了一声,轻声责备:“别胡说,你婶婶们怎会背地骂你。” 叶碎金扑哧一笑,道:“反正得动作快。打通湖阳和新野,小年之前,咱回叶家堡过年。” 这些时日她人虽困在了比阳城,可斥候都撒出去了。唐州境内余下地方都已经摸清楚了。 第一日宿在了野外,第二日叶碎金道:“这一趟出来,就别想着安稳了,要急行军,尽量打野战。” 之前主一个练兵,仗着人多势大欺负人,稳稳地。 在叶碎金看来,都是教小孩,都不算真正的打仗。 “云飞,来,再给他们说说。”她招呼周俊华。 周俊华已经习惯了,也不再客气,直通通地告诉郎君们:“在外头,没那么多准备的时间。真遇上,从斥候回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这时候,阵也摆不开,纯硬拼。” “切记一句老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七郎。”叶碎金点名。 七郎立刻绷紧了身体:“要机动应变!” “九郎。”叶碎金点了下一个。 九郎也绷紧身体:“要当机立断,不可犹豫。” 叶碎金点点头,又看向十郎:“你呢?” 十郎的短处又和哥哥们的不大一样,他挠头嘿笑:“不能跑得太欢,让队伍跟不上我。” 段锦都忍俊不禁,捣了十郎一拳。十郎给他挤眉弄眼。 叶四叔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得承认这些小崽子都比他更有经验。 又瞅见叶碎金似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绷紧了身体。 叶碎金讲完了前方的情况,分派人马,把周俊华分配给了叶四叔。 待大家都去整队,她唤住了周俊华,悄悄道:“我叔叔是第一次,你多看着他些。” 好嘛,教完了小的,还要带老的。老子是来给你家做老妈子的吗? 周俊华毕恭毕敬:“卑职晓得,大人放心。” 行军提了速度,不到半日,斥候来报:“前方五里。” 叶碎金道:“五郎、七郎,两翼包抄。四叔、十郎,跟我冲锋。九郎殿后。” 叶四叔握住了枪,感觉手心微汗,忙在裤子上蹭了蹭。 叶碎金也握住了枪,回头看了一眼:“叔,护住我侧翼。” 叶四叔忙握紧枪,点头。又不放心:“小十能行吗?” 十郎被气得哇哇叫:“四伯!你看不起我!” 他亲爹如今都不敢轻看他! 叶碎金轻笑出声,告诉叶四叔:“这是我未来的先锋将军,四叔,莫欺年少。” 十郎拍着马鞍道:“六姐说的对!” 众人都笑起来。 旗帜起,军令发。 所有人动起来。 马蹄踏雷,愈来愈疾。 若自高空俯瞰,会看到队伍分成了三支,宛如三叉戟,锋利地向前方猛刺。 这股势力亦已经听说邓州叶家在扫荡唐州。但叶家据了比阳城之后便停下来了。 他们盘踞在此也好几年了,怎会轻易离开。终究还是心存侥幸,想着叶家拿下那么大的一座城,应该暂时会休养生息,消化一下。 不想来得快得出乎意料。 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狭路相逢勇者胜! 叶四叔不仅是第一次正式出战,也是第一次和叶碎金并肩而战。 敌人愈来愈近!已经能看清身形! 侄女和侄儿猛然提速,一并提速的还有段锦。 双方的马匹如闪电交错。 叶四叔眼睁睁看着侄女的银枪扎透来将的心口,她竟不收枪! 那杆长达一丈一的九曲枪,像箭矢离弦再不能回头一样,穿透了敌人的身体,透体而过! 交错就这一瞬,下一瞬,叶碎金已经在那人背心处握住了枪柄。 她一声暴喝!一丈一的长枪穿透血肉之躯,从敌人的背后抽出,整根染成了红色,在她手中如血龙游动,直逼第二人的喉间! 叶四叔一直知道侄女厉害。 但他不知道叶碎金厉害成这样。 双方先锋交错的这一瞬,他便被叶碎金的勇武震撼。 叶家女儿! 强美如斯! 似是祖先的血脉觉醒,紧张与不安都刹那消散,心底陡然生出万丈豪气。 他也是叶家儿郎。他还是长辈。 叶四叔暴喝一声,长□□出,来人只觉身下忽然一空,战马飞窜了出去,身体腾空,竟被从马上挑起。 长枪横甩,尸体生生将一敌兵砸下了马,惨遭践踏。 叶碎金激战中瞥了一眼。 黑马银枪,暴烈如雷。 脱胎换骨。 这是叶崇叶丰堂。 邓州叶家军的叶丰堂。 她熟悉的四叔归位了。 好消息不断地送到比阳城。年前的这一个月,平氏、湖阳都被扫荡了。唐州邓州基本贯通。 杨先生十分明白,新占之城,百姓归心最重要。 每有捷报,必公开告示,让百姓同喜。 比阳城焕发出了新的生机。便是从前大户遗留下的商铺,掌柜们也都看清了形势,一扫之前盘算或颓唐,卖力地干起了本职。 叶大人说了,将来会有人来接手,那就得好好表现。等新东家来了才能保住职位。 新的市署和平准署建立了起来,都是新面孔。 市场变得规矩、有序了起来。无人敢再欺行霸市。百姓来往,都感觉舒心。 第一场雪落下来了,城里银装素裹,大地洁净一片。 连刑场都看起来那么干净。 百姓盼着叶大人能在比阳过年,可惜从衙门里打听到的消息,叶大人回邓州过年去了。 毕竟邓州叶家堡才是她的根。过年,谁不得回家啊。 “那明年是不是就该在这边过年了?”许多人打听。 毕竟比阳是治所嘛。今年也是太匆忙了,明年,叶大人的家人肯定要迁过来的是吧? 赶在小年之前回到了叶家堡,十郎问:“姐,下个年是不是就在比阳过了?” 既然以比阳为治所,自然大家以后都要迁居过去了。他们在比阳可收了那么多的大宅子呢,够住了。 叶碎金答道:“可能吧。” “咦?”十郎纳闷,“怎么还‘可能’?” 叶碎金道:“搁在六月里,你能想到比阳成了咱家的?下一个年节是一年以后了,一年的时间,谁知道咱们在哪。” 十郎摸头:“也是啊。” 又道:“可怜我爹了,一个人在上马过年。” 叶碎金安慰他:“过完年就给他换防。” 十郎道:“换不换防没事,我就怕他人老心不老,也去做上马女婿。” 大家哈哈大笑。 周俊华得了假回上马去了。 叶四叔早从别人那里知道了周俊华的“事迹”,也笑骂了两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4节 叶家堡大门敞开,三郎四郎十里相迎。 “三兄。”叶碎金提缰上前,细细打量,点了点头,“你看着精神了。” 三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兄妹对视片刻,三郎点了点头。 叶碎金欣慰笑笑。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年前就让家里人都过去比阳的。 但叶碎金从三郎身上开始反省自己——太急了。 她用她二十年磨炼的铁硬心肠去强压着兄弟们成长,忽视了他们年轻内心的承受能力。 三郎是长兄,他做的最多,承受的最多。 他又从来不说。 前世今生都不说。他便是这样的性子。 他做哥哥的,坚持认为自己就该替妹妹扛着。 第64章 败坏 赵景文思考了很久, 还是认为现在还不能回叶家堡。 若人被扣下怎么办?兵被扣下怎么办? 道一句“夫妻不该分离太久”,就能轻轻巧巧地解了他的兵权,把他困在叶府里。 那不行。 这世间比求而不得更让人难受的, 是已得到又失去。 尝过独自做主的滋味, 尝过手中有兵的滋味, 怎还能低眉顺眼地退回去只作一个枕边人。 但怎么才能不回去? 即便是说要驻守河口镇这块飞地,也不是非得三个人都留下,也不是所有兵都必须留下。 怎么说都牵强。 然而赵景文想不到的是, 前世,他有叶碎金的支持, 今生, 他依然有叶碎金的支持。 叶碎金的令兵及时地找来了,将叶碎金的手书递送到了他手上。 赵景文看完,差点要控制不住眉飞色舞。 他把项达和叶满仓唤来,大方地把叶碎金的手书给他们观看:“娘子让我们坐稳此处, 待她腾出手来,打通邓州与这边, 到时候这里与穰县就连成一片,扩成邓州的领土。” 他道:“这是我们共同的功劳。你两个, 不必担心以后。” 实际上叶碎金的手书里根本没有提及项达和叶满仓。她手书的内容简单且清晰。 但赵景文就能把它作出完全不一样的诠释:“娘子果然支持我在外面做事。” 他嘴角含笑,眼睛有光,挺拔如玉树, 英武不凡。 项达和叶满仓都忽视了手书里清晰简单的信息, 选择了相信赵景文的解读。 他二人笑道:“大人主人自然是心疼郎君的。” 又围着令兵问家里的情况:“……上次回来的人说, 仿佛往唐州去了?” 如今家里, 收了唐州, 地盘扩大了一倍, 叶碎金一人执掌两州。她的威望在二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令兵是得到过特别的嘱咐的。 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要遵照主人的命令行事就行了。 他低眉顺眼地答道:“是,主人一直带着郎君们剿匪练兵来着。” 至于剿匪练兵的成果有多大,全不提。 剿匪练兵听在耳朵里的重点就是“练兵”,毕竟七月叶家堡才开始募兵。如今也就才几个月的时间。 项达甚至还笑道:“以大人之能,必将新兵训练得十分好了。” 三人自然想不到他们不在叶家堡的这短短几个月,家里的变化翻天覆地。 既想不到,那看眼前,赵景文这里如今统共差不多五百人,单从数量上看,那是相当能唬人的。 项达和叶满仓便有了一种“我们跟着赵郎君在这里做下的,拿回去都是响当当的实绩”之感。 甚至二人隐隐也不是没生出过“不回去也不是不行”的念头。 因为权力这种东西,对人的腐蚀力真的远超想象。 在这里,他们二人是赵景文倚重的左膀右臂。不要说叶满仓不过是家奴管事的身份而已,便是项达从前在宣化军中,也没有领过这么多的人。 那种抓在手心里的感觉真的是不一样的。 只当想到叶碎金“邓州节度使”的身份时,二人才清醒些。 眼前虽有五百人之众,将附近能吸收的散兵和青壮都吸收了,但真正能令行禁止的还是叶家堡原装正品的那一百人。 杂牌将军的兵,真的不咋地。搁在项达眼里,都得重头训。 看着这二人都踏实下来,赵景文的心才跟着踏实下来。他将叶碎金的手书收起来,对那传令兵亲切地道:“你好好休整一下,吃个热乎饭,明日回去把我们这里的情况跟娘子好好说说。” 项达和叶满仓也都眼含期待。 如果必须、迟早要回去的话,还指望着这些军绩晋身呢。 传令兵自然应“是”,又从包袱里摸出一沓子信,笑道:“大家伙离家好久了,家里都托我带了家信。” 他摸出来一封:“满仓管事,这是嫂子让带过来的。” 叶满仓啧道:“蠢婆娘,我又不识字,花那钱干嘛。” 他娘子也不识字,信定然是在街上找的书信先生代写的。他还得找人给他念,无非是一些碎碎叨的破事。 令兵笑道:“嫂子还想让我给你带件袄过来。可大家都想带,我一个人可没法拿那么多。主人便不许拖累我速度,说赵郎君定能解决。” “正是。”赵景文颔首,“已经在本地征调了。”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进来:“郎君,不好了!” 众人话音戛然而止,都看过去,那人道:“镇上百姓抬了个闺女来,已经咽气了,说是让咱们的人给祸害的。” 赵景文脸色十分难看,匆匆出去了。 项达跟着出去。 叶满仓唤了个人,指着令兵道:“带他吃饭。” 交待完,也匆匆去了。 管事的人都离开,被指派的兵丁窜过去:“有没有俺的信,快,给俺瞅瞅!” 原都是认识的。 令兵笑着捂住:“去,先给我弄碗热汤去!” 二人勾肩搭背地去吃饭。 听说是家里派来的,许多叶家堡的兵都围过来。出来几个月了,也都想家了。 有惦记家里婆娘的,有担心自己不回去农事没人干的。 令兵嘴里叼着饼,发音含糊地给大家分家信:“二毛的,有根的,徐老七,哪个是徐老七,哦,原来是你……” 大家自然又问家里的情况,令兵只说:“还好还好,跟从前一样。” “莫担心,地里的事,堡里都有安排。你虽不在,家里还有这许多新募兵呢。” “信?没有。话?你婆娘没让我带话。我瞅你头上要绿哈哈哈哈哈。” 令兵一边嬉笑着,一边也打听这边的事。 多少人手,怎么驻扎,什么情况,诸如此类。 他瞅着大家身上都穿上了冬衣,虽然驳杂不齐,有布袄的,有羊皮袄的。好在叶家军的青衫罩在外面,倒也看不出来,还是挺整齐的。 大家都纷纷扯开衣襟给他看。 令兵笑着问:“还担心你们挨冻呢。什么时候准备的冬袄啊?” 有人回答:“赵郎君九月的时候就开始张罗了。” 从这里往邓州去,几日便可抵达穰县。 赵郎君九月就开始张罗冬衣,是那时候就已经预知了要在这边过冬了吗? 怎就知道不用回叶家堡? 令兵不动声色,抬手招呼一个人:“二宝,你娘叫我给你捎话哩,等我吃饱了跟你说。噎死了,有没有汤?” 二宝端了汤给他,笑道:“你晚上跟我一起睡。” 令兵接过汤碗,答应了。 才咕咚喝了两口,有人进来喊了一嗓子:“赵郎君要行军法了!” 大家纷纷问:“咋?出了啥事?” 那人道:“四贵那傻子,跟几个外人一起去祸害人家一个大闺女,咽气了!” 大家听完,纷纷面露怒色。 “龟孙!早跟他说别跟这些人一起混!不是好东西!” “走,看看去!” 呼啦啦走了一大群人。 令兵和二宝眼神对撞了一下,把剩下半个饼全塞进嘴里两口吃完,又咕咚咚灌了几口汤,二人一起跟过去了。 赵景文脸色铁青。 镇上德高望重的乡贤宿老和苦主家人、街坊邻居一起,用门板抬着咽了气的姑娘一起来嚎哭。 一老者上前,含泪行礼:“将军!将军要粮,我们给了粮。将军要屋舍,我们腾了宅院。将军要冬衣、冬被,我们都竭力而为了。可将军不能纵容军爷们祸害百姓家啊。”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5节 姑娘的遗体上盖着被褥,手滑出来。光裸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痕。手腕上被扼住的淤痕尤其扎眼。 这姑娘和父母住在一进小院里,她自己住着厢房,火炕就在窗户根下。 半夜几个男人跳墙翻窗进去,捂住嘴摁住手脚,祸害了一晚上。 早上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没救回来,终是咽了气。 这事,不用想也知道定是镇上驻军干的。 这么多男人聚集在一起,势必要出一些这样的事。平时小偷小摸小勒索大家也就忍了,可这是人命关天啊。 当然,百姓敢抬尸来哭,也是因为他们承认镇上驻扎的是“兵”不是匪。 兵和匪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这一路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路的军,可那将军生得相貌堂堂,谈吐得体,看着是个正经人。 叶家军是有军法的,出了这样的事,必然得查。 其实十分好查。因夜里除了警戒轮岗的,不该有人不在军舍里。 黑灯瞎火摸黑出门的,非奸即盗。 赵景文当场悬赏,立时便有人站出来指了:“我们舍里的四贵昨天夜里不在,我起来尿尿摸着旁边被窝空了。” 揪出一个就能揪出两个、三个、四个。 作案的一共四个人。 但让赵景文脸色变得铁青的其实并不是案子本身。而是,四个案犯中唤作四贵的那个,是他从叶家堡带出来的兵。 若四人都是后来招收的人,他还不会这么惊怒交加。但竟有叶家堡的兵参与其中,与三个外人合伙作案,说明了什么? 说明在这些人的影响之下,一百叶家军的军纪开始败坏了! 赵景文冷汗涔涔。 第65章 改换 没有人比赵景文更清楚这个事的严重性。 因他现在的状态, 其实类似方城的杜金忠,就是虚。 他真正倚仗的核心力量,其实就是叶家堡的这一百人。 叶家乃将门后裔, 家学渊源。虽没落了, 可叶家训练部曲家丁, 依然是正经的练兵。 否则,邓州也不是只有叶家才有坞堡,不是只有叶家才有家丁, 当年兵乱怎么就叶家一家出头了呢。 赵景文的脑子一直都很清醒,但人为了达到一些目的, 往往必须得牺牲一些别的什么。 叶家堡内没有他的位置, 他必须向外发展。 他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可也知道,叶家堡这一百兵丁,迟早会还给叶家堡。 为此, 他急速地吸收人手。 杂牌将军的溃散兵丁,本地盗匪, 愿意从军的青壮。不管是抓来的、遇到的还是自己来投的,他统统都要。 在这个短期内急速扩张的过程中, 为了追求数量,自然不能苛求质量。 又恐这些人离散,对他们便宽松许多。 一些本就良莠不齐的人扎堆在了一起, 有了仗势, 自然就胆大了起来。 但若叶家军这一百人也跟着败坏了, 那便是他高楼尚未筑起, 先坏了根基。 空中楼阁是根本不能存在的。 赵景文脸色铁青, 意识到了量的变化引起的质的变化, 及其危害性。 这时候该怎么办? 赔钱,略施小惩?还是…… 如果碎金在这里,她会怎么办? 不,如果是她的话,根本从一开始就不会这样良莠不齐地招收人手! 她是怎么对待杜金忠的人的? 【不留活口。】 这时候,项达微微贴近他,压低声音:“郎君,要行军法吗?” 赵景文看向他。 再看看叶满仓,叶满仓虽然没说话,可似乎对这个提议也没有异议。 是的,叶家军是有军法的! 现行的新军法,是要求众人都背下来的。那军法一条一条,都是叶碎金亲手所书。赵景文亲眼见着过,他甚至比旁的人都更早见着。 赵景文醍醐灌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守不住叶家军军法的,根本就不会被娘子承认吧。 那有什么意义。 “来人!”他眼神清明起来,“行军法!” 量已够,就算不够,也不能再等了,是时候该整饬质了。 他是要建军开制,他不是要坐地为匪。 叶家堡里,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叶碎金领大军回到叶家堡,却并没有立刻闲下来。 她先视察新兵营的训练、匠人营的进度,又轻装简行,带着叶四叔、三郎、段锦等人邓州快马跑了一圈,视察民生。 各县都给流民修了地窝子。对这东西,一些从北方过来的流民比本地人还更熟,还做了些修改,比叶家堡新兵营的简单设计还更好,更适合一家人避冬。 总之今年,邓州冻死的极少,饿毙的没有。 叶碎金每巡视一处,流民认出了她,都纷纷叩拜感恩。 叶碎金又检查河道清淤的成果,听取了穰县县令孙向学和南阳县令叶敬仪以及权领内乡县的叶八叔的汇报。 秋税后县库的结余、常平仓赈济流民的支出、徭役的轻重等等。 穰县县令孙向学是真的服气了。 他家节度使大人真的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无脑莽夫。她对民生的了解深度和关切态度甚至有些震惊了他。 作为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前魏官员,他更隐隐地察觉到,叶碎金看待治下的视角,是非常正统的朝廷的视角。 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以她的出身和人生经历,这是什么天赋异禀吗? 真有生而知之者? 叶碎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打过天下,我还坐过天下。 打天下时我关心兵马粮草军机。 坐天下时我过问百姓生计。 我还曾跟一群学识能力甚至不要脸的程度都比你强万倍的读书人天天斗来斗去。 读书人从圣人经典中学治国之道,叶碎金从经验中学。 待走了这一趟回到叶家堡,族里的人都在为祭祖做准备。 叶四叔忽地才想起来:“啊,景文也不回来过年吗?” “五叔、七叔、杨先生都不能回呢。”叶碎金理直气壮地说,“他不好好守着那块飞地,回什么回。” 叶五叔在唐北堡,叶七叔在上马县,杨先生在比阳城。 其实也不是不能回来几天过个年再回去的。但叶碎金有意把他们都按在了那里。 这样,赵景文的不归,看起来就再自然而然不过了。 赵景文,这是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 不客气。 “碎金。”皇帝喝了酒,在中宫的榻上翘着脚,“我跟你说,那时候你要不是一下子给了我三百人,或许……” “或许我就老老实实地回叶家堡。” “或许就没裴家什么事了。” “你说是不是?” “我第一次掌那么多的人,令行禁止,全在我举手间。” “碎金啊,人心里的火就是这么烧起来的。” “一烧起来,怎么可能再熄灭,只能越烧越旺,越烧越旺,越……烧……” 皇后低头看去,皇帝枕在她腿上,已经睡着了。 皇帝带着酒气,呓语:“你快……夸我……” 皇后伸手托起了皇帝的颈子,自己站起来下了榻,收手。 砰—— 第二日皇帝一直摸后脑,奇怪怎么肿了个包。 今年祭祖,依然是叶碎金领着。 从她争到了叶家堡的继承权,就是她领着,毕竟是家主。 往年,族里总会有一二闲人,因看不惯她祭祖而指指点点:“一个女子……” 但今年,没人敢再放一个屁。 每年祭祖,大家当然都会穿上亮丽的新衣袍。叶氏本家富足,衣衫尤其亮眼。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6节 然而都比不过今年——后排的人抬眼望去,前面的本家全穿着官袍。 尤其叶碎金的紫袍和叶四叔的红袍看起来是那么华贵。 叫人心热。 谁还敢放屁,族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祭完祖,便是家宴。 虽然今年五叔、七叔都不在,可喜庆的气氛只比往年更热烈。 叶碎金与四夫人寒暄问候过,问起三郎的妻子。 四夫人道:“她有身子呢,哪能出来见人。在家里呢。” 时下的观念是怀孕的女子不能出来见人。 叶碎金道:“我回头去看看三嫂。” 四夫人笑眯眯应了,其实只当她是客套。 叶碎金便是在从前都不会像寻常妇人那般串门子,更何况她现在是掌了两个州的节度使。 四夫人压根就没当真,反而很热情地拉着她说起了五郎的婚事。 “一直都是说心疼闺女,要多留两年的。”四夫人十分得意,“前些天我那亲家母忽然上门来找我,说来说去,就是想赶紧完婚。” 一桌子婶婶们都与有荣焉。 五郎没过门的妻子是他去寺庙上香的时候偶见到的,一见就中意。问明白了是哪家,回来便求着父母去提亲。 那时候叶家堡在邓州已经出头,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叶四叔一家名声也不差,五郎也生得端正健壮。 自然无有不许。 对方家里虽不及叶四叔家富裕,也是殷实的乡绅之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四叔和四夫人都是满意的。 但随着叶家起势,五郎跟着水涨船高。 从前,五郎只是乡绅叶崇的儿子。如今五郎却是邓州别驾从事、节度副使叶崇的儿子。 一下子,门第便不那么般配了。难免对方忐忑不安,想赶紧完婚。 “五郎的……”叶碎金沉吟。 四夫人的笑便微微凝住。 因叶碎金这口吻,听着……显然不是很满意很喜欢的口吻。 四夫人虽然得意欢喜,但也没想过不守信义另行议婚的。 何况那女孩是五郎自己相中的,心心念念的。 这本是她的家事,孩子的婚姻全由爹娘做主,本来与叶碎金一个隔房的族姐没多大关系的。 但亲家催婚为着什么,总不是为着五郎自己。 自然是为着五郎这位手掌两州的族姐叶碎金。 叶碎金若是不喜欢、看不上…… 四夫人微微紧张,忙道:“那孩子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虽养得娇些,可实实在在是个好孩子,十分地贤良孝顺。” 但就是太娇了,不能扛事,作将门之家的媳妇,丈夫出征,她精神上扛不住压力,竟患上了暴食症。 她死后,五郎十分伤心,一直不肯续娶。 后来,五郎膝下无后便战亡了。 说起来,女孩子也可怜。但人看问题都有立场。 叶碎金在这件事里天然就是婆家立场。 便是四夫人,曾经十分喜爱这个娇俏的儿媳的,后来也生了怨。每每见到叶碎金,都哭诉五郎死犟不肯续娶,怨怪去世的儿媳勾去了儿子的心。 “碎金,可是她家有什么不妥?”四夫人忐忑起来。 旁的婶婶们也都支起耳朵。 叶碎金知道,只要她开口,就能否掉这门婚事。 眼下,叶家没有人会违抗她,敢违抗她。 邓州也没有。 她嘴唇微微动了动。 “姐,你别管我了。”五郎的脸上有一道斜斜的疤,是头盔掉落后,被流矢所伤留下的。 险而又险。 “不娶又怎么了,不生又怎么了?姐你不也是没有孩子,怕啥。”他说,“我跟着你四处征伐,快活得紧。作什么一定要再娶。” “姐,裴家那时候,我是反对的。” “只我那时年纪小,我爹他们根本不听。” “我现在看着你和姐夫,常想,这是不对的。夫妻,不该是这样子的。” “姐,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兰娘是我妻子,我妻子是兰娘。” “不能是别人。” “我根本不想要别人。” 叶碎金嘴唇微微动动。 席上的女人们都屏住呼吸,等着邓州最有权势的这个人发话。 叶碎金抬起眼,笑起来:“听五郎提过。他一提就脸红,想来是十分喜欢。” “婚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若再添上喜欢二字,再没比这更好的了。” 一桌人都松了口气,尤其四夫人。 叶碎金道:“五郎的婚事,好好大办才是。” 四夫人喜气洋洋:“可不是!” 改天换命,当然可以给五郎换个妻子,或许就能让他儿孙满堂。 但那不是唯一的方法。 弯着腰顺从地走旁道,或者,直起腰来,顶着天走。 叶碎金,你有没有本事,让忠心的手足都安然到老,让娇俏的弟妹不必担惊受怕。 叶碎金,不要选容易的路,否则,我看不起你。 第66章 回报 大年节的, 又喝了酒,第二日不免起得晚些。 因有事,丫鬟们才将她唤醒:“阿锦来了。” 叶碎金睁开眼。 快速洗漱一番, 披了袍子出来见段锦:“什么事?” 段锦道:“秋生回来了。” 秋生年前被派去了襄州河口镇给赵景文送信。按照路程计算, 他回来得着实有些晚。 段锦在来见叶碎金之前, 问他什么事耽搁了。 秋生嘴巴却紧,道:“待会一并禀过主人。” 段锦微讶。 因为他算是叶碎金身边最贴身的人了。贴身到叶碎金把回马枪传给他,郎君们知道, 都没说什么。 他看了秋生一眼,去禀报了。 秋生竟没在年前回来, 叶碎金便猜赵景文那边有事。因秋生出发前, 她嘱咐过他:“可以多看看。” 她道:“走。” 丫鬟抱过来裘衣,段锦伸手捞了过来。 这也要抢,丫鬟白了他一眼。 叶碎金伸手。 段锦将裘衣抖开,伺候她穿上。 二人来到了书房, 秋生正在窗户根下跟书童一起烤火盆说笑。 见到她,他忙起身垂手:“主人。” “里面说话。”叶碎金说着, 迈进书房。 秋生跟着进去。 段锦刚迈进一只脚,叶碎金却扭身道:“你去忙吧。” 段锦顿了顿。 他从来不违抗叶碎金的任何命令, 微微躬身:“是。” 退出书房,带上门,段锦站在门口左右看看, 僮儿在窗下烤火, 听唤。 段锦从怀里摸出一包糖, 冲他招手。 小孩颠颠地跑过来:“阿锦哥哥~” 声音还打着弯, 糖还没吃到, 已经这么甜了——到底是选在叶碎金身边的孩子, 都是又机灵又有眼色的。 段锦便和他一起坐在廊下一边晒太阳烤火一边吃糖。 “秋生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段锦说。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7节 “是啊。”小孩腮帮子鼓鼓,“过年的赏钱他都错过了,也不知道给不给补。” “当然给补。账房要没想起来,我会说。你别操心这个。”段锦说,“我还没去过襄州呢,也不知道那里啥样,你可知道?” 小孩子从来最爱卖弄。纵然这小孩已经是挑选出来的嘴巴算是很严的,依旧入套,比划着说:“秋生说那边有山,也不高,就是挺多。不像咱们这都是平地。” 段锦很自然地问:“赵郎君还好吧?” 小孩有些崇拜地说:“赵郎君了不起,居然在外面占了地,还练兵,那不就是封疆拓土了?” 段锦笑:“嚯,你还会说‘封疆拓土’了。” 小孩梗着脖子:“我在读书呢,我们书房伺候的,哪能目不识丁。” 只遗憾,小孩知道的也不多。 秋生嘴巴严,主人很喜欢他这一点。便跟僮儿说笑,也没泄露什么。 段锦大方地把那包糖都给了僮儿。 小孩开心极了:“阿锦哥哥你忙去,这有我,你放一万个心。” 段锦笑着摸摸他的头:“我也没什么事。” 便没离开。 实在奇怪。 因为叶碎金身边的事,几乎对他没有任何秘密。 当然,知道的多,也是贴身人的特权。 秋生领差事的时候,他碰巧不在,后来问了一嘴,知道就是去给赵景文送个信,属于日常的联络。这趟差事实没什么特别的。 为什么竟要支开他呢? 书房里,叶碎金听着秋生一一道来。 “所以,他行了军法,斩了那几个犯事之人?”她问。 按军法,无故害百姓性命者斩,奸淫良家者斩。 四贵几个人是二罪皆犯。若叶碎金在场,都不用使人捆起来再斩杀,不过是拔刀、收刀的事。 “是,郎君十分果决,当场便斩了。”秋生道。 “总算没有白教他一场。”叶碎金颔首。 但让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叶碎金已经对赵景文感到失望了。 因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行为的目的和动机,其中的逻辑,她稍一思索便能想得明白。 果然很多时候人其实是被形势推着走的。 手里有三百人的时候是一种形势,手里只有一百人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形势了。当手里的底牌足够多的时候,便没那么急于求成,便也不会犯这种错误。 秋生接着道:“郎君又说自己治军不严,解了衣裳,要自领军法。被镇上长者们劝住。又厚恤了苦主,这事就算过去了。镇上的人还称赞郎君……” 叶碎金的嘴角扯了扯。 秋生忙垂下眼。 叶碎金本生得大气张扬,衣袍的领子滚着毛边,衬得一张面孔有种说不出来的华艳贵气。 似秋生这般青年男子,都不太敢直视她。 在这一点上,他们都很佩服段锦。 也羡慕段锦,间或可能也有些嫉妒。 都是人之常情。 叶碎金问:“你怎地拖到现在才回来?” 秋生道:“当日,我便跟二宝接上了头。二宝受主人之命,一直看着。只赵郎君这边的确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便想着反正不急,不如亲自留下多看几日。” 出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叶碎金身边亲兵,尤其是叶家堡的家生子出身的,能被挑选出来,又能在她身边留住的,俱都是头脑聪明、武艺娴熟的。 段锦年纪小,却是其中佼佼者。 想在这么多人里出头,太难了。 好容易领一次差事。 看着是普通差事,可主人却在段锦不在场的情况下,单独地给了他一些命令。 秋生便明白这差事不寻常。 可去了之后,没从二宝那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赵郎君离开叶家堡之后的事,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或许有些急功近利,导致出现了那样的情况。 但他和二宝一起嘀咕,觉得都能理解赵郎君的心态。 其实就和他们一样,迫切地渴望出头。 秋生怎甘心这样就离开。 他一个小兵,身在一群兵中间也不显眼,硬是待了好几日。 赵景文偶然才发现他,惊讶:“你还没回返?” 他还以为传令兵早回去了呢。 一是太忙,一是秋生有意地避开了不让他看到他。 秋生十分恭敬地笑着回答:“来之前主人嘱咐叫我多看看,回去跟她好好说说。” 赵景文还感动了,跟他说:“那你就好好看。” 又说:“回去捡好的说,别让她担心我。” 还厚赏了他。 “所以,除了这些人,他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人?”叶碎金问。 秋生十分肯定地说:“没有。” “河口镇有筑水与汉水交汇,又有山岭对出,形成峡道。若有旁的地方来人,二宝不会错过。”他道,“二宝做事十分仔细的,他说没有,应该就是没有。” 叶碎金也夸了一句:“是,二宝向来稳妥。” 都是她身边的亲兵。当时有意给了赵景文一些,原是为了监视赵景文。 赵景文显然会错了意,出发的时候频频回头,情意绵绵的。 可能以为她心疼他。 嘶! “接着说。”她道。 秋生道:“然后郎君便开始整顿军纪。狠狠治了一些人。” 叶碎金道:“乌合之众,必有人受不了要跑的。” “是,果然便跑了几个。”秋生道,“郎君使人捉了回来,也斩了。” 逃兵其实分战时和非战时。战时逃匿才立斩。 河口那边的情况模糊不清,赵景文按着战时来论,给斩了。 显然是吃了教训,下了决心,才用了狠手。 反应和进步还是一如既往的快。 “于是眼瞅着就好多了。”秋生道,“咱们的人,也没那么大怨气了。” “大家原先怨气很大吗?”叶碎金问。 尤其有趣的是,叶碎金注意到,秋生很清晰且自然地用了“咱们的人”这样一种说法。 “二宝说,大家伙和新来的常冲突,大大小小的。互相看不顺眼。” “项达和满仓都不管吗?” “二宝说,他二人都向郎君进言过,但郎君说服了他们。似是为了尽快多收拢些人手——这个是二宝猜的。反正那边,还是郎君说了算的。” 在“说服”人这件事上,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叶碎金都是敬佩赵景文的。 能问的都问清楚了,大概了解了赵景文那边的情况。 他其实没有向西边继续探过去的想法,也或许是有但还未能实施,总之他现在找了个合适的地方窝着,先招兵买马。 真的是非常、非常地想有属于自己的力量。 听到书房里唤人,僮儿慌忙抹抹嘴跑进去了。段锦也跟着进去。 叶碎金转头一看,僮儿那嘴边还沾着糖粉,犹自不知,一脸严肃地等候吩咐。 秋生憋住笑。 段锦面不改色地反手给僮儿抹去。 僮儿臊得满面通红。 叶碎金也笑,吩咐他:“带秋生去领赏。” 交待了赏格。 颇厚,可知是差事办得好,可了她的心。 段锦飞快地睃了秋生一眼。 秋生跟着僮儿离开,叶碎金道:“把舆图拿出来。” 段锦去取了来,铺开。不用她说,他便拿了总图和襄州详图。 叶碎金看了半晌,忽然没头没脑地道:“赵景文学东西真的很快。” 主人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旁人可以听不懂发愣,段锦是不允许自己这样的。 他的视线立刻落在了舆图上,试着去理解和揣摩她为什么说这话。 过了片刻,他道:“河口,很适合驻兵。”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8节 叶碎金叹道:“什么杂牌将军,却选了谷城。” 乱世将军多如狗。昨天还是杀猪的、喂马的,今天纠集一群人占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就立地称了将军。 从其选择驻扎的地点,就知道并不是什么有军事素养的人。 叶碎金无法改变的一件事,便是她重生过来的时间点。 睁开眼,赵景文已经做了她三年的夫君。 那三年她对他都做了什么? ——手把手地教他读书,纠正他说话的用词和口音,训练他的仪态,使他不为人耻笑。 赵景文的出身很一般,就是普通的农户。 但家里有些田,父母有把子力气,从前在村里过着温饱的小日子。父母甚爱他,还供了他上了村里的私塾,发了蒙。 但赵景文对之乎者也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老师教的圣人道理,他总质疑。 常在课堂上提出疑问,用歪理把老师气得七窍生烟。 父母便觉得他不是读书的材料。他们本来也没什么奢望,识了字,不是睁眼瞎,以后不容易被人骗,就满足了。后面不再继续读了。 他后来在逃难路上沦落得跟乞丐差不多。被叶碎金挑选为夫婿的时候,谈吐举止仪态都不大气,被人笑过。 叶碎金这么好强的人,怎会任自己的夫君被人耻笑。 她发狠地压着他学。 学文,学武,学兵事,学说话学穿衣。 她叶碎金的夫君不能是赵狗儿,必须是赵景文。 赵景文早不是少时无忧无虑的孩童,他父母双亡,背井离乡,身无恒产。 一无所有的时候,一步踏对了,升天似的成了叶家堡大小姐的夫婿。叶碎金教什么他学什么。 一个发狠不藏私地教,一个发狠咬着牙学。 本就都是狠人,三年打磨,等叶碎金重生回来,赵狗儿已经人模狗样。 穿衣有品,谈吐有道,行止有礼。 枪法学得晚,不如叶家郎君们练得扎实。可兵事靠的是头脑,竟也不输。 真真是个聪明人。 叶碎金叹息。 再抬头,看到段锦,才稍稍高兴,吐出口气,道:“你学东西也很快。” 老怀弥慰。 “这地方不错。赵景文挺有眼光的。”叶碎金笑道,“正好解决了我一个难题。” 段锦的腰背挺拔了起来:“要去拿下这块地方吗?” 现在还是一块飞地。要彻底拿下,就得打通中间,然后常驻军。 叶碎金道:“不着急,还不到时候。” 这几个月,她做哪件事不是雷厉风行的,怎现在还讲究起“时候“来了。 段锦看着她的手指从河口捋着筑水向西,在某处地方画了个圈。 段锦对叶碎金的每件事都能记得很清楚。 这不是叶碎金第一次关注那个地方了。 那里,到底为什么让她在意呢? 第67章 相连 叶碎金在意的是裴泽。 赵景文为什么胆大包天要娶裴莲, 他图的难道是裴莲的姿色吗?不是,他图的是岳父裴泽。 裴莲若不是裴泽爱女,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裴泽, 前剑南道节度使之子, 据了房州。 膝下一女一子。女为长姐, 子尚幼。 赵景文,十有八九就是看中了“子尚幼”这件事。 裴莲的弟弟这时候有多大了? 叶碎金还真不是很清楚,反正是个小孩, 尚不顶事。 裴泽又没有一个像叶碎金这样能挑大梁的女儿,那么倚重女婿, 希望女婿能扶持舅子, 就是人之常情。 赵景文的心,大概就是动在这一点上了。 叶碎金握着下巴,盯着舆图,很希望赵景文能快点和裴莲相遇, 好把他们前世今生的烂账都清理了。 她有点后悔当初没好好弄清楚赵景文和裴莲相遇的具体情况了。 若知道,现在就可以推一把, 加加速。 但因为不清楚,今生能做的就是早点把赵景文放出去, 期待他能撞大运早点遇到裴莲。 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但赵景文据了河口这件事,很让叶碎金满意。让她对未来一些事的规划, 有了思路。 赵景文这几年吃的叶家堡的饭, 也不算白吃。 收了舆图, 叶碎金吩咐:“备些东西, 我要去三哥那里看看。” 叶四叔没想到叶碎金会登门。 叶碎金笑道:“我与四婶说过了, 来看看三嫂。” 叶四叔回头, 四夫人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她怎么想得到叶碎金说的竟不是客套话。 但叶碎金登门,全家脸上都生辉。 她如今是什么身份! 待会有来拜年的客人定会看到。去给叶碎金拜年的人若走空了,也肯定会打听叶碎金去哪了。脸上就更有光了。 四夫人春风满面,张罗着要招待她。 叶碎金摆手:“婶婶忙去,今天客人多吧,不用管我。我就是来看看三嫂。” 四夫人这三年跟她也生疏了,虽然叶四叔这半年与叶碎金极大地修复了关系,但四夫人一直没怎么跟叶碎金直接打交道。一时不知道这样合适不合适。 叶四叔摆手:“去吧,去吧。” 就像别人家的叔叔和侄女一样。 三郎正在厅里招待客人,匆匆过来:“怎么忽然过来了?” 叶碎金道:“你忙你的去,我去跟三嫂说小话儿。” 三郎这平时十分严肃正经的人都侧目。 叶碎金道:“……那什么眼神?” 三郎扶额:“我陪你吧还是。桐娘和你……” 毫无共同语言的两个人,哪有什么女人间的小话好说的。 叶碎金也没法解释自己曾经跟一后宫的女人共处,其实很会和女人打交道。 他们都以为她还是那个一心只扑在叶家堡的叶碎金。 那个叶碎金以女儿之身与亲族争产,还争赢了。 作为叶家堡的主人,她有时候会下意识地用行动传达“我与别的女子不同”、“我不是一般的妇人”的意思,以期旁人把她视同为男子。 现在看看挺可笑的。 但此时她和桐娘的确不熟。桐娘又身怀六甲,还是别吓着她好。 “好叭。”她道,“一起去。” 三郎跟她走了。 四叔回去给客人道罪:“六娘过来看她嫂子,三郎去陪他妹妹去了。” 邓州别驾、节度副使府上的宾客颇多。 客人中有的人理不清什么“六娘”、“嫂子”之间的关系,还心想这些妇人的事与我们说做什么,还有叶三郎又怎么回事,放着一屋宾客不管跑去陪个妹妹? 直到旁边的人悄声告诉他:“叶六娘就是节度使大人……” 这人噗的一声喷了茶,咳咳咳咳起来。 叶四叔只笑吟吟地假装没看见。 也不怪外人不知道,大家子序齿通常按房头排,像叶碎金的父亲,就会和叶四叔叶五叔这些亲的堂兄弟一起排。但到下一代,就分了房头了。 叶碎金该和自己的亲姐妹、亲堂姐妹一起排。但她亲的、堂的都没有。 一般人也不会去和从姐妹一起去序齿去。 桐娘听说叶碎金来看她,颇为吃惊。 因叶碎金也是女子,叶三郎直接把她带进正房了,桐娘待要起身,叶碎金上前按住了她:“嫂嫂就别动了。” 桐娘忙招呼丫鬟上茶点果子。 叶碎金道:“我也没什么事,家宴上没看见嫂嫂,就想来看看。” 东扯西扯地与桐娘闲聊。 “今年不走娘家了吗?” “不走了,带着身子不能走娘家。”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89节 “哦哦。” “小衣可裁了?小床可打了?” “裁了可多呢,年前我娘过来还说了我一顿,说用不到这么多。” 之类的。 叶三郎原是怕两人没话说,特特过来陪着的。 可看着二人说话,虽不说多投机,倒也不至于冷场。 他倒是比较惊奇于叶碎金。印象里,她真不是会和旁的妇人这样闲扯家常的人。 她应该是很不耐烦这种事的。 但现在,她眉眼温和,显然极有耐心。 叶三郎有些好奇是什么改变了她。 他不知道深深宫闱,高高宫墙,最能磨炼人的耐心。再急脾气的人经年生活在里面,都会变得极有耐心。 桐娘忽然扶住了腹部。 叶碎金笑问:“可是胎动了?” 她虽没生过,却见过嫔妃怀孕、生育。 明明都免了她们的问安,这些女子偏要挺着肚子风雨无阻地来给她请安。 生出来的孩子也总是抱着往她跟前凑。 仿佛她作为嫡母就会喜欢这些孩子似的。 赵景文前期只有她和裴莲,登基后才开始纳后宫。 大皇子的年纪因此比别的皇子公主大了一大截。 他甚至有了儿子,皇长孙正牙牙学语。 而小一些的皇子,和皇长孙同岁,甚至更小。 叶碎金这一生没有儿女缘。 道理上她知道自己作为正妻,丈夫所有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 但实际上,她对这些孩子都没有什么感觉。也根本不想将哪个抱到自己宫里来养。 那些嫔妃们都白努力了。 她和大皇子,也只是政治结盟。大皇子后宫没有助力,她没有儿子,他们两个完全互补,利益上很可以达成一致。 裴莲临死前就期望他们二人能结成一个牢固的政治同盟。 结果还是崩了。 赵景文的血脉里,叶碎金只对一个孩子稍稍动过感情,便是皇长孙。 那孩子牙牙学语,在“父王”、“母妃”、“皇祖父”之后,就学会了喊“皇祖母”。 那一刻,叶碎金恍惚觉得时间擦着面颊,从鱼尾纹里流过。 对那个孩子,有了一刻的心软。 后来大皇子缢亡,赵景文在中宫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将皇长孙和他的母亲废为庶人。 叶碎金一直使人暗中照顾那孩子。 赵景文抱着比皇长孙年纪还小的新皇子当慈父。 “嫂嫂,”叶碎金问,“我可以摸摸吗?” 今天的叶碎金不仅让叶三郎感到陌生,更是让桐娘感到暗暗吃惊。 她一直觉得六娘太厉害了些。有时候回娘家,家里人也是这样说的。 尤其是,如果不是叶碎金争走了叶家堡,如果叶碎金肯像别的女子那样带着嫁妆出嫁,从夫居,冠夫姓,从此变成某叶氏的话,那叶家堡就该被她的公爹叶丰堂继承。 而后自然归叶丰堂的长子,也就是她的丈夫叶家三郎所有。 族产大事,不是她能置喙的。这事,就连婆婆都不说话,桐娘自然也不会随便提起。 只她的印象里,确实觉得叶碎金冷硬如男子。不想今日,却见到她不同的一面。 叫人挺放松的,和家里别的女子似也没什么不同。 听叶碎金这样问,她笑笑,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腹上。 叶碎金的手放上去,感觉到了圆滚滚的肚子里面正在打拳踢腿的小生命。 她屏住了呼吸。 从前,妃嫔们挺着肚子往她跟前凑,一脸惊喜:“娘娘,孩子动了,您摸摸。” 她只想翻白眼。 可现在,她感受了生命的热力。 她忽然想明白了。 她其实也不是不喜欢孩子的。十二娘的孩子她就喜欢。 她只是不喜欢和她没有任何血缘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人规定的,正妻是男人所有孩子的母亲。 扯淡。 她对姓赵的皇子公主都没兴趣。 可眼下,手掌心感受到的这个小生命,是叶家的血脉。 和她血脉相连。 是她三兄的孩子。 这真是,令人欢喜。 留下了礼物,叶碎金离开了叶三郎的院子。 三郎自然要送她。 两个人走得都很慢,反正穿着裘衣,也不冷。 很沉默。 叶三郎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所以经常很安静。但他现在是沉默。沉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碎金不能有孩子,是他一家造成的。 该说让她好好寻访名医好好调养吗?该说让她从族里挑个孩子过继吗? 都不合适,唯有沉默。 “三兄,我想了,咱们得缓缓脚步。”叶碎金说。 叶三郎诧异抬眼。 “我想的是,眼下先守好邓州唐州。土地、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叶碎金道,“人口也得想办法,天下的人多的是,得想办法吸引别处的人到我们这里来。没有人口,什么大事都做不成。” 叶三郎长长松了一口气。 “都听你的。”他说。 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碎金,以后有什么计划,可与我说说?” 叶碎金道:“刚才说的就是计划呀。” 叶三郎无语,道:“那,可有什么目标?” 叶碎金乐了:“你说的又是什么?” 叶三郎也说不清,挠头:“就是……以后……” 叶碎金道:“你若说的是十年八年、二十年之后我们怎样,那我告诉你,没有。” “人这一辈子,你不知道会出什么情况,不定在哪就拐了腿,折了弯。这可没法说。” “所以我说咱们缓缓,别走太快,闪了腰。” 她背起手,慢慢踱步。 “我想着,咱们每一步都走踏实就行了。走得越稳,走的步数就越多。” “便现在停在这里,以后史书上也会提一句,我是邓州叶碎金,领二州。你……咳,你现在可能还进不了史书,还得再铆铆劲。” “咱好歹争取,史书上留一笔。” 叶碎金讲的是真心话。 这时代多乱,有多少变数,便是她重生回来占了些先机,也不敢说自己将来就能怎样怎样的。 敢说的无非是,不再重蹈前世覆辙,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至于未来,便是她,也只会说,走一步看一步。 这一辈子,走到哪算哪。 第68章 私语 前面的男客有丈夫在陪, 叶碎金又走了,四夫人便溜到后面去看儿媳,询问她和叶碎金都聊了什么, 有没有出什么状况。 桐娘与婆婆关系不错, 便凑头说小话儿:“六娘比我想的要和气哩。” 四夫人也是深有所感。 以他们家和叶碎金的过往, 如今丈夫、儿子都得倚重,大过年的叶碎金亲自上门看儿媳,实在是很给他家做脸了。 桐娘笑道:“她还摸了我的肚子, 觉得孩子胎动很有意思。” 桐娘做过一次母亲了,很知道第一次体验胎动时的感受。先前从叶碎金眸中看到的就是女子第一次体验的感受。 有吃惊, 有对生命的敬畏, 还有难以名状的感动。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0节 她道:“说起来六妹夫在外面挺长时间的了。咱家也不是缺人,实该让人去轮换了他回来。夫妻分别太久终是不太好的。六娘如今贵不可及,就差个孩子。也该上上心。” 抬眼,却看见婆婆脸色有异, 似是欲言又止。 桐娘微怔,轻声问:“娘, 怎了?” 四夫人左右看看,挥挥手让丫鬟退下, 倾身道:“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再跟别人说了。” 桐娘点头,屏息细听。 四夫人放低声音:“六娘她, 不能生了……” 四夫人还记得那天的事呢。 丈夫和儿子回来, 脸色都阴沉得很。族产的事女人不该插嘴, 但这么大的事四夫人也不能真的就不问。 三郎说:“以后, 六娘当家。” 人和人的立场不一样。 争产这件事, 叶崇的出发点更多是守住祖业不易姓, 这是许多男子不能踩的底线。 但对四夫人来说,她是为了儿子们。可两个憨儿子都不支持他们爹,她这当娘的倒也没必要去做恶人。 她十分想得开,争得到就多给六娘些嫁妆,争不到那也是命,谁叫六娘厉害呢。 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也有娘家,娘家的财产若是叫族亲承了去,虽礼法和法理上都没有问题,可心里终归是难受的。 况她自家也不穷,儿子们也不是没产可分。 人哪,想得开就能活得痛快。 可丈夫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以为他是争产输了,安慰了他两句。没想到他闷闷地说:“不是那个事……” 追问之下,他说了实话。 叶碎金当着长辈的面灌了一碗烈药,砸了碗! 事定。 四夫人惊得坐起来:“六娘……六娘她也……也太……” 男人翻身面朝另一边,给她一个大后背。 “我没错。”他喃喃,“我没错。她若生孩子承继叶家堡,叶家堡迟早会改姓。三代之后,咱家的孩子都是旁支了,嫡支都是别姓,谁还管得了……我没错。” 四夫人没敢再说话。 第二天悄悄问长子。 三郎说:“这事你知道就行。别与别人说。” 四夫人:“嗯。” 三郎说:“舅舅家也不行。” 四夫人:“嗯……” 三郎道:“我话说在前头,但让我听见舅舅家谁敢嚼舌头,有一个我打一个。若是女子,我叫六娘的丫头去打。” 叶碎金身边的丫头多少也会两套拳脚。 四夫人恼火:“知道了,不说就是了!” 别人都夸她大儿子淳厚沉稳,只有她当娘的知道这傻犟头说一不二。 他说会打人,就真的会打人。 为了娘家安稳,四夫人管住了嘴。 生气。 憋到现在,本都忘记了,忽然桐娘提起,就憋不住了。这也不是别人,是自家儿媳。 三郎总不能打自己媳妇吧。 就说了。 桐娘想也想不到是这样。 “六娘也太……”她呢喃。 “是吧,是吧,我也是这么说的……”四夫人颇感于我心有戚戚焉。 她又忙嘱咐:“可别提啊。他俩都不爱听这事。也别跟别人说。” 桐娘点头。 她有了身子,今年自然不能回娘家。 但她如今是邓州别驾的儿媳,地位跟着叶家水涨船高,娘家人如今来看她来得很勤。 等她娘过来的时候,说起孩子,说起三郎,说起叶碎金,桐娘没忍住悄悄告诉了娘家母亲。 她娘惊得瞪大眼。 桐娘说完就后悔了,忙嘱咐自己娘:“决不能再告诉别人了。我公公和三郎若知道,定要生气。六娘她……可也不是任人背后嚼舌根的人。“ 叶碎金如今在邓州的名声,没有人不怕。 桐娘的母亲瑟缩了一下,到底是年纪大,老成些,也反过来嘱咐女儿:“你也不能再说了。别为这个让三郎跟你生气。” 桐娘其实已经后悔了。只也不可能割掉自己娘的耳朵,把听进去的话从脑子里挖出来。 好在她娘不是个嘴碎的。 但她娘却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肚子,眼里有光。 “既这样,你……”她轻声对女儿说,“一定要生个儿子啊……” 话中未尽之意绵绵、深深。 桐娘怔住。 年节过去,衙门开印,一切恢复如常。 兵自然继续练。冬日里流民熬不下去的,还有新到邓州的,又招收来一批。 新的流民带来北边的消息,伪梁余党颓势已显。北边的晋国,看上去是稳了。 叶碎金既说了要“缓缓”,便进入了调整的阶段。 这之前,她一路突进唐州,二州许多人事安排都是临时的。现在都得调整一下。 周俊华休完年节,从上马回来了,脸上脖子上带着很明显的几道抓痕,因为太明显了,藏也藏不住。 大家都拿眼睛瞅他:“怎么了这是?” 周俊华支吾,一时是“猫抓的”,一时是“花架子倒了”。 他先回来的,过完十五就回来了。等正月底,叶七叔也回来了。 上马平安过渡,何舟是个官场老手,治县的经验也丰富,又有叶家军撑腰,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土地人口厘清,气象一新。 他便换防回来了。 周俊华说的大家自然是不信的。 这种事,男人们的好奇心一点也不比女人弱。自然都去找叶七叔打听。 叶七叔笑得咕咕的。 九郎、十郎跑来告诉叶碎金:“你快猜猜是什么怎么回事?” 叶碎金撩起眼皮:“争妻位吧?” 十郎道:“你已经知道啦?是不是阿锦抢着跟你说了?” 叶碎金嘴角扯扯,道:“他那破事,原就是当时形势下的对付手段。乱时没人说,因他是匪。如今不乱了,他是官。四个岳家当然得争一争。” 世道乱、礼乐崩的时候,什么不可思议的乱象都有。也没有人跳出来指责这个指责那个的。 但一旦世道平稳了,许多人忽然便好像学会了说话,开始说话。或者忽然学懂了礼法,开始讲究礼法了。 便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皇后功大,那就赏赐她娘家金银田产就可了,怎可让她也并坐在金殿之上,和皇帝比肩。 同样,礼法之下,周俊华是不能有四个正妻的,一妻三妾才是正道。 九郎道:“六姐,那你猜,最后谁做了正妻?” 叶碎金道:“章家?” 当时入城他们就是被迎入了章家的宅子。四家虽差不多,章家似乎财力上更强一些。他家的宅子是县城里最好的。 十郎大笑:“六姐你可猜错啦!” 叶碎金:“咦?” 九郎道:“是钱家女儿为正。” 叶碎金回忆了一下,上马四个老岳父,钱家那个看着比较老实,不怎么说话,财力上似乎也弱一些,排座位的时候也是坐在末位的。 “怎么?”她也生出了如大多数人一般的思路,“钱家女儿是特别好看?还是生了儿子?” 九郎十郎都道:“那不知道了,应该是生得好看吧?” “并不是。”段锦这时候进来。 “咦,你又知道?”十郎过去勾住他肩膀,“知道就快说。” 段锦道:“谁叫你两个跑得这么快。” 他告诉叶碎金:“我问过周兄了,是因为,只有钱小姐是真的钱小姐。” 九郎、十郎一头雾水。 叶碎金顿时了然,道:“云飞脑子清醒。” 乱时,义子、义女这种东西满天飞,各有用途。 当时四家为了稳住周俊华,又怕分赃不……咳,不是,又怕他偏向哪家,那家借势起来,鱼肉旁家,于是各给了他一个女儿。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1节 这其中,只有钱老爷老实巴交,拿了亲生的女儿出来。 其余三个,一个是府中的丫鬟,一个是同族的贫家女儿,一个是寄居的孤女。 周俊华都娶了,平时看着没什么分别。真到这时候,他心里自有计较。 顶着其余三个的哭闹、抓挠,还是决定以钱家女儿为正妻。 叶七叔从上马归来,叶八叔也卸了权知内乡县的差事。 孙向学在穰县县令的位子上坐太久了,叶碎金把他挪到了内乡去。 新的穰县县令不是旁人,是十二娘的老师陈先生。他在叶家堡许多年了,以前帮着打理田产,处理各种纠纷、诉讼之事。 如今乘风而上,叫多少人羡慕。 叶五叔还在唐北堡。 因为坞堡改建还没完成,冬日最冷的时候没法动工了,年后暖和些,还要继续开工。 但比阳送过去大批的劳力,想来到时候很快就可以完成了。 唐北堡是驻军之地,叶碎金十分重视。 邓州这边一些人事调整完之后,叶碎金正式把治所从叶家堡转移到了比阳城。 唐州这边,方城令是秦怀鲁,他是县丞出身,在方城做的不错。流民之事,皆能理得顺。新户百姓,有了过冬的赈济,日渐安定。 上马有何舟,他是做老了的,不用担心。 慈丘的袁令颇得叶碎金喜欢。她难得喜欢什么文人,将袁令调到了比阳城。比阳在刺史之下设县,袁令上任,民生、刑名、钱粮都是他的职责。 大城与小县略有不同。小县城县尉带着几个衙役便能维持一县治安。大城里另有巡街使,设了武侯铺,掌管治安。 但于袁令来说,从小县到大城,无疑是一次飞升。 桐柏暂时不动,平氏原是桐柏之下的镇,叶碎金立了县。 又把新野从穰县分出来,和唐州这边的湖阳合并,也立了县。 便有了许多空的新职位。 招募良才,许多人踊跃自荐。 很快,就到了二月。 她唤来秋生:“去一趟河口吧。” 得去得勤点,这样,她这边有人去了,赵景文就不必派人过来了。 否则,邓州如今的情形若被赵景文知道了,以赵景文审时度势的能力,叶碎金还真怕他颠颠地跑回来。 那可不行。 第69章 不愧 二月, 八家商号派了主事人结伴来到了比阳城,拜见了叶碎金。 叶碎金道:“我许你们入市,做什么行当, 瑞云号先挑, 其他的你们自己商量。所赚利润四六分, 我四你们六。铺面都是我的,只赁不卖。我有两点,你们听进耳朵里, 记在心里。” 众人道:“大人请讲。” 叶碎金一根一根手指竖起来。 “第一,我要良市不要恶市。不管什么情况, 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操纵民生、裹挟民意的, 洗干净脖子人头祭市。” “第二,不得排挤本地小商家。事不能做绝,钱不能赚尽,给别人留活路。” 这些人来之前一路打听, 到这里的时候,对叶碎金的行事风格已经略知一二了。 并不意外。 反而, 当政者脑子清明,还很有几分懂得行商之事, 手腕又硬,那么她维持本地长久安稳的可能性就更高。 更给了这些人信心。 而且,叶碎金是在正堂里接见了他们这些商人。要知道商人便是再富, 去贵人府上, 能进偏厅就不错了。 “具体的事情, 你们与蒋引蚨商量, 再来报我。”她起身道。 待她离去, 自是这些人自己的主场。 各家来之前其实便已经有协议了, 今日不过是当面敲定。 议定之后,蒋引蚨准备去报给叶碎金,瑞云号的主事人却叫住了他,与他说:“南阳分号以后就交给小丁,你不用再管。东家的意思,比阳这边的生意交给你。或者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蒋引蚨一怔。 别的想法…… 怎么算是别的想法呢? 主事人笑着摆手:“不急,我要在这边待一阵子,你想好了再回我。” 蒋引蚨谢了他,回去了自己的公房——是的,蒋引蚨在刺史府已经有了一间独属于他自己的公房了。 他把刚才敲定的事情,从草稿上整齐誊抄了一遍,拿去书房给叶碎金禀报。 没什么意料之外的情况,叶碎金过目了一遍便颔首:“行,就这样。” 她道:“这事你来主持。” 前期包含商业部分,比阳城庞大的账目都是蒋引蚨主持核对、清算的。有他在,杨先生轻松了好多。 杨先生不仅年纪大了,而且他是叶碎金的谋主,不该被细务困住。杨先生之下,有蒋引蚨这样能干的人,实在是让人舒心。 前世,就是杨先生把蒋引蚨招揽进来的。 只他们二人都不怎么声张,便给人印象不深。 前世杨先生到京城访友,后来段锦告诉她,杨先生除了自己的旧友,并不与从前叶家军的旧人见面。 但他却去了蒋引蚨的府上吃酒。 他走的时候,段锦和蒋引蚨送的他。 “还有一个事,”叶碎金道,“把之前抄出来各家之物处理了。” 十几个大户都被抄了家。房宅田产铺面这些不动产自然归了叶碎金,空白出来的商业权给了瑞云号引荐来的各商号。但还有很多浮财,衣裳首饰器物香药等等,除此之外还有本来就有的奴婢、家丁和被罚没为奴的各家女眷。 “给我变成真金白银。”叶碎金要求,“但是别贱卖,我不能吃这个亏。” 你这么大的节度使,怎么这么会算计呢。 才腹诽这么一句,就听见叶碎金道:“别嫌我抠搜,我养兵呢,穷。” 蒋引蚨吓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刚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忙保证:“决不贱卖,大人放心。” 但这些事就把他给拖住了,而且刺史府里也还有好多事,他分不出精力去接手瑞云号在比阳的铺子了。 才现愁容,又听见叶碎金道:“事太多了,你也不能白干。我给你开份俸禄好了。” 蒋引蚨:“……” 先有公房,再有俸禄。 感觉,自己好像被套住了。 但他就是一个给人做工的,在瑞云号是,在叶碎金这里也是。 给哪个东家做工不是做工呢。 蒋引蚨去跟瑞云号的主事人说了:“我实脱不开身。比阳这块,我不接手了。” 既都是做工,当然选更大的东家。 瑞云号的东家也算是大贾,可叶碎金是一地之主。 不一样,不一样的。 蒋引蚨想好了,比阳城这么大一摊事务。眼前的事哪怕都忙完了,他也能给自己找到事做。 杨先生也跟他十分投契。 他就赖上叶碎金了,怎么着也能在刺史府里混个位子。 毕竟都是有独立公房的人了。 主事没想到他去见了叶碎金一面就做了决定了,摆摆手:“无事,我再安排人就是了。” 但他紧跟着说:“东家原就考虑过这情况了,你别担心,你就踏实跟着叶大人做事。你的工钱,按照上铺大掌柜的份例给你照开,咱们依然是一家人。” 南阳分号才是中铺而已,这是把他的工钱还提了一档。 瑞云号东家是明白人。商人最懂投资。 蒋引蚨笑纳了。 更加明白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秋生第二次来到河口,便感觉到了变化。 乌合之众的面貌比从前好很多了,很有些样子了。 赵郎君还是有些本事的。 这次他又带了叶碎金的手书过来。 为了安赵景文的心,这次叶碎金忍着肉麻,颇用了些煽情的字眼。鼓励他在外打拼创业。 “女子常易困于后宅,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一生所见,止于院墙之远。幸君生为男子,天地广阔,无有不可去之处,无有不可为之事。” 她写完,不由叹了一声。 前世,她虽然不必生儿育女,但后来管理后宫,也可以说是“操持家务”了,且她的人生,最终困于四墙之内。 写着写着,竟写出了真心话。这原本就是前世她羡慕赵景文的。 当年裴莲的事,忘记是谁说了一句。 【可惜碎金是女儿身,要不然就可以自己娶了。】 倘若她是男的,就可以自己娶裴莲,与裴泽联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2节 就不会被赵景文从中得利了。 那样的话,后来将是全然不同的走向。 赵景文被信里的文字感动坏了—— 娘子懂我。 娘子终究是爱重我的。 她身份高于我,平时对我高傲些,也是做给别人看的。 毕竟叶家那么多人盯着她。 赵景文心里热乎乎的,又问邓州情况,秋生还是那一套:“邓州没什么事,主人让赵郎君放心。家里人问,她替郎君挡着。” 后一句很妙。 赵景文问:“家里人问什么了?是摧着我回去吗?” “小人不知道。”秋生一脸憨厚,“主人就是这么交待的。” 越是含糊不清的信息,越是会让人有无数猜想。赵景文瞬息脑子里就有了许多猜想。 他以己度人,自然就觉得,叶家的男人们觊觎他手里的兵了! 于是叶碎金的那句话,似乎就很好解读了。 她在保护他! 击人内心软肋,原是赵景文的天赋。叶碎金后天修炼,也终有小成了。 赵景文心里益发热腾腾—— 果然她和他才是夫妻一体。 叶家的旁人,终究与她是隔着的。 这世上,谁能有他和她这样亲密呢?这是父亲兄弟都做不到的,只有丈夫。 所以女子一旦成婚,肯定是得和夫婿一条心的。 “你叫她放心。我就在这里,好好守着河口,等她来。”赵景文道,“你在这边待几天,好好看看,回去仔细给她说。” 他近日练兵,渐有心得。从前叶碎金纸上教的,叶家堡观摩操练的,开始落到了实际中。 待他练好这支兵,把一百叶家军还给叶家堡,他的人就能和叶家堡的人切割清楚。叫叶家堡的男人没法拿走他的力量。 秋生便留下,给大家分了家信之后,自然又和二宝接上了头。 二宝说:“没什么情况。郎君一直在练兵,如今好多了。” 他道:“郎君有些本事的。” 秋生看了二宝一眼。二宝犹自未觉。 一个任务如果分成了几段,则每一段的人所了解的信息有限,认知就不完整。 二宝接受的任务就是充当眼睛。若有特异之事,可放下一切,直禀叶碎金。 到底特异之事是什么,二宝一直都不知道,因为特异之事根本未曾发生。现在发生的,都是正常的事。 而若无特异之事,他就什么都不必做。 则他对叶碎金的命令,便很容易和赵景文一样,理解为一个女子关心自己的夫婿,使人悄悄照看。 但秋生得到的信息与他不一样。 秋生已经非常明白,叶碎金和赵景文之间一定有问题,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便不能擅自将任务对象“赵景文”视作叶碎金的夫婿。 因夫婿和任务对象,二者之间有个巨大的偏差。 秋生待了几日,折回了邓州,又奔唐州,在比阳见到了叶碎金,回禀了河口的情况。 叶碎金满意:“很好,他好好待在那里就好。” 明明白白,主人不想让赵郎君回来。但秋生知道,肯定和赵郎君以为的不一样。 他想了想,还是说了二宝的事。 “二宝颇多称赞郎君。”他如实地陈述了这个情况。 二宝自己可能没察觉到,但秋生察觉到了——比起他上一次去河口,这一次二宝明显地倾向了赵景文。 书房了安静了一阵。 过了片刻,叶碎金轻轻笑叹。 “不愧是他。” 第70章 相遇 赵景文练兵, 比叶家堡练兵更容易一些。因为他招募的人当中,以前很多都跟着谷城那个杂牌将军混过。 不仅杀过人打过仗,甚至可能烧杀劫掠过。 不像邓州招募的流民都是良民, 光是迈过杀人这道坎, 就颇叫人费心力。 叶家堡的军纪从一开始就非常严格, 良民出身的士卒也愿意遵守。 他们中许多人的家人、同乡都在方城落了户。所以当兵便不仅仅是为了口饭吃,守护邓州和唐州,就变成了守护自己的家。 赵景文这边杀人不是难事, 反倒是约束军纪费了他许多心力。 幸而他是个狠人,该杀人的时候绝不手软。 没有什么比杀人更能震慑的了, 乌合之众在他的镇压之下, 渐渐有模有样。 此时,无比庆幸手里有这一百叶家军。 军纪的典范,镇压的主力。 正是这一百叶家军,压住了四百乌合之众。由此更知, 数量是一回事,战力是另一回事。 所以方城杜金忠兵败如山, 溃不成伍。 赵景文时时拿杜金忠警醒自己。 他如今也承认,前阵子, 他的确是因为人手数量的迅速增长而膨胀了。人真的是很容易犯这种毛病。一飘起来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幸而及时认清了状况,及时改正。 人不怕犯错,能改就行。 练兵, 项达和叶满仓都十分卖力。 他们都觉得赵郎君说的对, 男人就是得在外头做大事才有奔头。 这些兵练出来, 若回去邓州, 怎么着叶碎金也得给他俩都提一提。若不回……咳, 只是想想, 想想而已。 这么多男人若成日里窝在河口镇,是不行的。 河口镇养活五百人也十分吃力,养兵真是费粮费钱。手里虽还有些钱粮和缴获之资,但赵景文知道不能坐吃山空。 天气渐暖,他决定做和叶碎金一样的事——剿匪。 这实是又能练兵,又能充实荷包的一件事。 因为赵景文自己是做不到去烧杀抢掠的,还要脸,也知底线。 那么,黑吃黑就是个快速致富的好路子。 邓州是个大平原,可出了邓州往西来,地势眼看着就起来了。山倒不是特别险峻,但大大小小的丘陵很多。这种地形地势,又这般世道,便乱匪滋生。 正好饱了赵景文。 他牢记叶碎金教诲,斥候要放出二十里。 这里地形多变,若被人埋伏了,不是闹着玩的。 他也的确被人埋伏过——他想吃别人,也有人想黑吃黑他。河口新来的这伙人四处扫荡,许多人也略有耳闻。 尤其是赵景文并不赶尽杀绝,也不招揽麾下,通常是打退了打散了,拿到自己想要的,便收手了。 因他养不起更多人了。再多,若还是老老实实地不刮地皮,士卒就要饿肚子。这么多青壮男人一旦饿肚子爆发起来,就是哗变。 除非像杜金忠或者这些盗匪,刮地皮。管老百姓饿死不饿死,自己不饿死就行。 又做不到。 黑吃黑倒是做得到,既然如此,就得有“黑”可吃。 不能赶尽杀绝。 所以正经的养兵是没法无限扩张的,最基本的是粮食必须跟得上。 这时候就觉出来邓州有多好了。大平原,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基本都能丰收。 从叶碎金父亲那时候,就很谨慎地在储粮了。后来叶碎金接手,继承了这一方针。在打方城之前,赵景文就约略知道叶家堡的粮食储量是很令人有底气的。 现在她取了邓州,底气更足了。 对比之下,河口这里适合驻兵。襄州本也该是产粮之地,可这些年动荡不安,许多地抛荒了。 赵景文现在亲自养兵,可知道了花费有多大,看着抛荒的田地,心疼得死了。 无怪乎娘子拿下方城,立刻便迁移流民落户垦荒。她一定也是心疼死那些抛荒了的良田。 这一日,赵景文正行军。前方有一股他盯了有些日子的势力。这伙人近日刚刚去劫掠过一番,赵景文打算去饱吃一顿。 哪知前方斥候快马驰回来:“郎君!前面有两方人正在厮杀!” 一方正是他们盯了数日的那伙人。 “另一方不知道什么人,像是有女眷。”斥候道。 赵景文来了兴趣:“走,看看去。” 他翻身上马,带着人摸了过去。 寻一高地往下看,果然看到一伙人在围攻另一伙人。 被围攻的是一个车队,护卫用几辆大车围住一辆车,结成扇形防御进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3节 应该是有女眷,赵景文看到了有丫鬟惊惶跳车想逃跑,被人砍死了。 那些车子一看就富贵,想来带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盗匪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叶满仓问:“救吗?” 赵景文道:“再等等。” 非亲非故,救什么救。若救了,那几车的东西就不好取了。 他不能劫掠便是因为这个——叶家军是有严明军法的。他若做了这些事,以后不好跟叶碎金交待。 不若脏活让别人干了,他黄雀在后,黑吃黑。 但他凝目看了一会儿,察觉了异样。 那车队护卫人数虽比匪徒少,可匪徒竟一时攻不下来。 细看,那些护卫进退间配合严密,调度清晰。显然不是普通的护卫。 是兵。且是训练有素的兵。 再看,看出门道,更吃惊。 这实不是普通的杂兵散勇,这等素质,他手里也就叶家军里的几个亲兵能比了。 普通人怎能有这样的护卫,车里的自然不是普通人,是有些身份背景的人。 既看出这些,若再只盯着人家的一些箱笼浮财,便太小气且短视了。 赵景文飞快改变了主意:“走,救人!” 一带马缰,一行人轰隆隆冲下坡去! 借着下坡冲刺的速度,加入了战团。 “糟糕!他们有援兵!”车队护卫看到山坡上冲锋而来的骑兵,脸色顿变。 若只是眼前这些人,他们应该还能护着大小姐撤退,但若对方有援兵…… 护卫们咬牙,准备迎接这一波冲锋。 裴莲坐在车里,听见这一句“他们有援兵”,深深地吸了口气,拔掉了匕首的鞘子,紧紧握住。 此时,当然后悔的。 她握着匕首深深吸气。闭上眼,回顾了自己十六年的人生。 家破的时候,她还太小,没有记忆的。 但她知道母亲自尽了,将她托付给了忠仆。忠仆带她逃亡出来,寻找父亲。 那几年她的记忆很深刻。 冷,饿,疲劳和恐惧常裹着她。她吃过许多不好的食物,见过许多面目可怕的人。 但总算,忠仆带着她找到父亲了,苦尽甘来。 那之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只从前受的苦,还刻在心里面。追溯起来,她身为剑南节度使府大小姐,如何会沦落得这般苦难,自然是因为父亲抛弃了她和母亲,独自逃亡。 等她找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又有了别的孩子。那孩子从出生就没离开过父亲,不像她,流落数年。 但也因此,父亲弟弟都愧疚于她,对可以说有求必应。 唯独这次的事,父亲不肯松口。她气恼之下,决定离家去京城。 她的外家原在京城,虽失去联系很久了,但她想去碰碰运气。又或者,半路上就被父亲找回去的可能也很大。 就算找回去也没关系,她这样决绝地表明了决心,父亲总不能再逼她了吧。 只没想到,路上遇到这样一股盗匪。刚才车外护卫那一声中,颇有惊惶。 裴莲握着匕首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厮杀正激烈。 抬眼,许多马匹正从坡上冲下来,带起滚滚烟尘。 裴莲心中后悔。 她眼中含泪,握紧了匕首。若事危,她不能落在这些匪徒手里,只能追随母亲而去了。 转瞬间,骑兵已经冲到了眼前,为首那人出枪如龙。裴莲只看到银光闪动,便有两个匪徒被戳穿背心。 “何方宵小在此行恶!”男人白马银枪,英气逼人,宛如战神,大喝,“我乃太原赵景文,小贼受死!” 裴莲愣住。 是友不是敌!护卫们狂喜! 两方合力夹击。裴莲抓着车帘,一双妙目不敢错眼珠。 车外血溅一片,呼喝惨叫,形势逆转。 不多时,战斗便结束了。 护卫首领上前拦住了赵景文的马:“英雄!穷寇莫追!” 赵景文下马,道:“你们是何人,怎在此。这一片不大安稳的。可有伤亡?” 护卫首领十分感激,抱拳道谢:“承蒙相助,感激不尽。家主人姓裴。敢问郎君何方英雄?” 赵景文抱拳回礼:“太原赵景文。” 又问:“令主人可有受伤?可需要帮忙?” 首领道:“车中是女眷,不便与郎君相见。敢问赵郎君尊处何方,他日家主人必定重……” 话没说完,忽然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响起,唤道:“这位郎君。” 二人都回头望去。 裴莲正由丫鬟扶着从车上下来。 赵景文打量她。 少女看上去略带病容,大约及笄年纪,是个柔弱漂亮的小姑娘。 她一出现,护卫首领便对她侧对躬身,十分恭敬。 但她没有叶碎金的英气与强悍,看上去不像是能驾驭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卒的人。 或者是父亲,或者是兄长,总之家里男人该是个人物。 以这些兵丁的素质,堪称精兵了。正是这一点吸引了赵景文,决定施以援手,看能不能结交。 裴莲行个礼:“多谢郎君援手之义。我有些护卫受伤了,敢问郎君尊处可远?能不能让我的人过去休息疗伤?” 兵丁强悍,赵景文来的又及时。只死了两个,其他多是轻伤。其实原地疗伤即可。 赵景文看的很明白。 他更看见了护卫首领先诧异,而后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就像叶家人对十二娘的那种无可奈何。 可知,小姑娘在家里定是受宠的。 “这一带很乱,不宜久留。女郎若不嫌弃,还请到舍下暂歇个脚,疗疗伤。”赵景文无视了侍卫首领的欲言又止,大大方方地道,“尊亲可知女郎在此处?要不要我派人去报个平安?” 叶碎金从前在他身上下的功夫,都在阳光下具现。 赵景文面孔棱角分明,英武俊美,身形挺拔,宛如世家郎君,叫人根本看不出破绽。 更不要说一双眸子乌黑深邃,唇角的笑在春日里阳光下看,那么迷人。 裴莲年方二八,生活在父亲身边,见到的父亲义子都是军汉。 什么时候见过这么眉目多情的郎君,那眼睛仿佛会说话。 少女本来自矜身份,行止间端着架子,在这成熟美男子的笑容里,却迷了心魂。 她心中有个声音不住地喊—— 这才是我裴莲该嫁的人! 这才是与我般配的郎君! 我怎能、我怎能嫁给赫连那样的老鳏夫! 第71章 对比 几乎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少女被这英俊郎君迷得失神了。 她这年纪, 情窦初开,也正是怀春的时候。 护卫首领面皮绷得紧紧的,十分难看。 他咳了一声。 裴莲回神, 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顿时耳根似火烧。 少女脸颊如霞晕, 柔美娇羞。 刚才看他的目光带着倾慕和仰视。 她明显是一个有身份的女子。被这样有身份的女子仰视, 赵景文的心情实在愉悦。 他含笑问:“女郎看,可需要?” 护卫首领忙道:“不需要。大小姐,我们已经给家里送信了。” 裴莲正无处藏羞, 闻言,顿时迁怒:“你们果然通风报信了!” 护卫首领无奈道:“总不能真的不跟家里说。” 裴莲更怒, 问:“你通知的谁?” 护卫首领道:“自然是将军。” 赵景文听到了“将军”, 耳朵微微竖起。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4节 裴莲听到了这不带任何前缀的“将军”。却知道指的是赫连。 她离家出走,就是为了让父亲明白她的决心——她是怎么都不会嫁给赫连的。 提赫连就是踩了她的底线! 偏护卫首领低声求她:“大小姐,大家伤势不重,不必烦扰赵郎君。此处不安稳, 我们不如家去?” 裴莲怒他私自报信。 且她是离家出走,若主动回去不成了笑话。 如果赫连在来寻她的路上, 她更不能主动回去! 裴莲气怒交加,叫她跟赫连回去, 她宁可去死! 再转头,看见的便是英俊郎君。 他刚才白马银枪的模样仿佛刻在了她的心上。 这可是自己的婚姻大事,这是一辈子的事!怎能屈从! 裴莲一咬牙, 上前一步, 向赵景文求助:“赵郎君, 我是被这些人胁迫的!请赵郎君救我!” 赵景文挑眉, 看向护卫首领。 看得出来, 护卫首领真的无奈极了。 被溺爱的, 骄纵的小女郎。 赵景文温声道:“裴小姐是吧?此处是真的不安生,不宜久留,令亲知道必会担心。还是得知会令亲一声的。我看不如……” 他转向护卫首领,商量:“就先到我那里去,你派个人再回去禀明方位,叫尊主人派人到我那里去接。” 护卫首领还能有什么办法,赵郎君虽有滥发桃花的嫌疑,但人家刚才实实在在救了他们。且眼下也是对方的人手众多。 只得同意了。 裴莲高兴起来:“那我们走?” 赵景文都有点无奈了,道:“你的护卫受伤了,哪能这么走。还有战亡的,是就地掩埋还是怎样?” 护卫首领道:“就地掩埋。” 裴莲道:“叫他们都快些。” 护卫首领没吭声。 赵景文道:“不急,我的人在此警戒,大家先把伤都处理好。” 正在裹伤的护卫们都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瞥。 裴莲被请回了车上,毕竟是女眷。 她坐回车里,看到丫鬟在掉眼泪,问:“怎么了?” 丫鬟擦泪:“英儿死了。” 裴莲的目光凉起来。 “她是怎么死的?”她质问。 丫鬟答不上来。 “她跳车了,想弃我而去。”裴莲说,“她该死。” 丫鬟不敢再说话,也不敢再掉眼泪。 大人当年为形势所迫,弃了妻女逃命。这事,是裴家三个人的心病。 大家都知道的,都不敢碰这个话题。 裴莲不再理她,撩开车帘偷偷看外面。 赵郎君还在和她的护卫首领说话。他比他高了一头,特别挺拔。 裴莲望着他,回想刚才他白马银枪从天而降的模样,有些痴了。 和忠仆流浪的那些年,她无数次幻想父亲能这样从天而降,把她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可每一天父亲都让她失望了。 裴莲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看到有人就是自己梦里的样子—— 从天而降。 威风凛凛。 解救她。 就是赵郎君这样,一模一样。 赵景文和护卫首领互相摸底。 “我们从房陵过来的。”护卫首领问,“赵郎君呢?” “邓州。” “邓州听说安稳。我们就是想从邓州走。” “真走?” “咳,跟大小姐是这么说的。” 赵景文看过舆图的,他记忆力非常好,略一思索裴莲这路径,道:“是要往京城去?” 护卫首领:“大小姐想去。” 赵景文道:“实不该走这条路的。怎么不走北边那条路?” “嗐。”护卫首领道,“走过了,兜圈子呢。没想到运气不好。” 赵景文顿时明白。 敢情就糊弄那位大小姐,拖延时间,等着后面的人追上来呢。 “定是你们兜圈子引起了注意。”他道。 护卫首领也想到了,只能自认倒霉。 很快裹伤的裹完了,埋人的埋完了。 赵景文带着他们往河口去:“我如今驻扎在那里。” 护卫首领打听:“怎么从邓州来这边?” 两人骑着马边走边说,最后对上账了。 杀了杂牌将军,打散了他的队伍的,原来就是裴家的人。 赵景文责备道:“怎地不收编了,任这许多人乱跑,跑到我们邓州去骚扰。” 护卫首领摆手道:“那些人不行。” 言下之意,看不上。 赵景文心下微凛。 眼光真高。 这比叶碎金的眼光还高。 但赵景文观察着,又知道对方并非虚张声势。 裴莲身边的护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这样的质素的,便是叶碎金看到了都会流口水。 赵景文想到刚才御匪时,为了保护那个骄纵小姑娘死掉的两个,便觉得十分肉痛! 若给他,必是和颜悦色,亲兵待遇。 不会叫他们随意枉死,路边掩埋的。 败家! 赵景文没有掩藏他这情绪。 护卫首领沉默牵缰。 他和他的人虽不再说话,但对赵景文都多了几分亲近。 到了河口,田里正有人忙,看到队伍回来,都站起来张望。 “赵郎君回来了呀。” “赵郎君!” “郎君喝口水吧!” 呼唤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赵景文真的下马从乡亲手中接过粗瓷碗饮下半碗水,还带笑道谢,才上马。 裴莲一直从帘缝中瞧着。 觉得赵景文上马下马都好看,透着灵气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从前赵景文上下马姿势不雅被人取笑,叶碎金把马牵到院子里头,关上了院门指点着让他练。 一天上下个几百次。 几天之后,他的姿势便漂亮了起来。 河口镇的人给赵景文腾出来的是最大的一所宅子。 斥候提前回来安排了,等裴莲下车,热汤热水都准备好了,单独一个房间给她。 裴莲迈进门槛回头看了一眼,赵景文却还在和她的护卫首领说话。 他对她的护卫的兴趣,比对她高得多。 裴莲咬咬嘴唇,进屋里去了。 赵景文的确是对裴莲没有太大的兴趣。 诚然,享受一下有身份的少女仰视倾慕的目光是十分令人愉悦的。但的确是她的护卫们更吸引他。 赵景文只恨自己资本不够,没有能力招揽这些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5节 扼腕。 他问:“你家的人预计什么时候能到?” 护卫首领道:“我原猜着,今天便能追上我们的。” 果然到了下午,便有人追上来了。 小男孩看起来也就九岁、十岁的模样。 身着锦衣,带着金冠。模样生得和裴莲并不十分像。 小小年纪,腮边还有肉肉,却十分老成,给赵景文行礼:“家姐受郎君相助,不胜感激。” 护卫首领介绍道:“这是我家公子。” 赵景文正经行礼,与裴家小郎君厮见:“裴公子不必挂怀,路见不平,应有之义罢了。” 赵景文丝毫不因他是个小孩而轻视他,裴家小郎君对他第一印象便很好。 大家分主宾落座。 赵景文注意到,裴家小郎君的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目深鼻高,颌下有短髭的男人。 和小郎君贵公子的装扮比起来,这个男人衣衫要朴素得多了,毫不显眼。 但他人在那里,虽一句话未曾说过,却叫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无论是眉眼还是嘴唇,亦或是脸上的两道伤疤,腰间的佩刀,浑身都有一种凛冽之感。 叫人总是忍不住瞧他一眼。 裴家小郎君道:“原是在接家姐的半路上,与后面的报信人相遇,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未及与赵郎君准备谢礼,还望郎君海涵。” 赵景文摆手笑道:“令姐无事就是上上,其他的,我们大男人家在意什么。” 裴家小郎君对他好感更深了。 再三道谢后,去见他姐姐去了。 那个高鼻深目的男人没有跟去,留在了外面。 但也并不搭理赵景文。 赵景文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护卫。但这男人异常地沉默,护卫首领也没有给他引见的意思。 赵景文从来不怕这些,他笑着主动打招呼:“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男人看着年纪比他大,有些沧桑感,不知道有没有三十岁。 男人看了他一眼,道:“赫连。” 赫连是胡人归化后的汉姓,怪不得他的面孔比平常人更要立体些。 赵景文笑道:“原来是赫连兄。” 赫连抱拳行个礼:“今日之恩,来日再报。” 赵景文摆手:“好说,好说。” 心里却奇怪,裴莲的弟弟已经谢过了他,这个赫连又是什么身份,再谢一次? 屋里,两姐弟正在争吵。 “父亲怎不来?”裴莲问。 裴定西叹气:“父亲怎么走得开。姐姐,别闹了。姐夫真的很好。” 裴莲怒道:“谁是你姐夫?我跟你说,我不嫁!” “成日里说我是剑南节度使府大小姐,怎么剑南节度使府的大小姐,就嫁给这样又老又丑的粗糙军汉吗?” 她眼泪流下来:“我们家,沦落成这样了吗?” 裴定西也和护卫首领一样,无奈极了。 但他终究还是小孩,忍不住反驳:“赫连不丑。” 老没法反驳。赫连二十七了,确实有点老。 但真的不丑啊。 裴定西道:“大家都说他英武呢。” 裴莲怒道:“就是丑!丑死了!” 脸上有疤,还有胡子拉碴。一点都不好看! 从前,她嫌赫连不好看,其实只是很泛泛地说。但今天,外面有一个赵郎君。 白马银枪,皂色衫子的箭袖上袖侧颜色鲜亮的花。 赫连只会骑马打仗,挥刀杀人。连一句软和点的话都不会说,甚至连一个笑脸都没有。 赵郎君笑起来,多么地叫人如沐春风! 第72章 要挟 裴莲今年十六了。 她十四岁那年, 裴泽从自己的八个义子中选中了赫连响云做女婿。 裴定西年纪小,裴泽怕自己如果有什么,得有个人来保护自己的儿子。 义子们虽然也得用, 但要说起亲近, 终究没有女婿亲近。 本来去年裴莲及笄便该完婚了。但因为裴莲自己的缘故, 拖到了今年。 赫连响云今年就二十七了,裴泽也不好意思再拖,决定今年给他们完婚。这些日子正紧锣密鼓地准备, 裴莲跑了。 为逃婚,她竟想往京城跑, 去找多年失去联络的外家。 异想天开。 护卫们报到裴泽那里, 裴泽就叹了一口气,对赫连响云说:“你去把她带回来吧。” 赫连道:“我独去,她必生气。” 裴泽更叹:“定西,你一起去。” 未婚夫和弟弟便一起来接裴莲了。 只没想到裴莲路上遇到了麻烦, 还被人救了。 倒也不是大事,以裴家护卫的能力, 也不是不能护住裴莲的。只是必定有死伤。 有人相助,免去许多死伤, 裴定西和赫连都是感谢赵景文的。 裴定西叹气。 小小年纪,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叹气。 “姐,回去吧。”他道, “你也看到外面多乱了。外祖父家这许多年没联系, 谁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父亲不可能放你去京城的。” 裴泽没有续娶, 裴定西的母亲只是一个妾, 嫡母的娘家便是他的外家。 裴莲自己也知道京城是不可能去得成的。 她哭了一场, 裴定西没办法, 细声细语地安慰了许久。 因从懂事起,父亲就一直告诉他,姐姐可怜,吃过很多苦,他亏欠了姐姐,他们父子得好好补偿姐姐。 裴定西已经习惯了。 待收拾整齐,裴定西陪着裴莲来到前面。 护卫首领正陪着赫连响云和赵景文说话。听到动静,都站起身来。 那两人并排站在一起,裴莲凝目看过去,只觉得对比惨烈。 一个就是军汉。 另一个却与父亲有几分神似的俊美郎君。 一屋子都是成年男人。 少女家的心事是瞒不住的。尤其这种男女之事。除了还不太懂的裴定西,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护卫首领眼观鼻鼻观心。 赫连响云微微蹙起眉头。 赵景文知道小姑娘是跟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并不知道她其实是逃婚,更不知道身边的赫连响云就是裴莲的未婚夫。 但他享受少女看他的这种目光,益发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待裴莲过来与他行礼告辞,他柔声道:“有什么事与家里人好好说,外面很乱,不要出来乱跑。” 裴莲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抬起眼看他。 她幼时流离失所,过了几年艰苦的日子,生过几场大病,身子骨有些羸弱,常年带着病容。 又生得精致柔美,叫人看了十分易生怜惜。 赵景文怜花惜玉,怜惜柔弱的美貌少女,目光看起来自然就温柔似水。 与父亲看她总叹气,和赫连看她与看别人无异完全不一样。 裴莲对上赵景文这双温柔眼眸,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 浑浑噩噩地跟着弟弟和未婚夫就走了,就上车了,到了半路上,恍恍惚惚才回过神来。 掀开车帘,看到弟弟和赫连并辔而行。 赫连的体格太吓人了,好像一头什么野兽似的。她一直很怕他。 她的一生,要跟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吗? 裴莲流下眼泪。 不。 她咬紧嘴唇。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6节 不行。 她一定会为自己争取。她一定要让父亲让步。 这本就是他欠她的。 回到房陵,见到裴泽,裴泽也没有责备她,反而在知道她遇到的事后,关心地问:“没有受惊吓吧?” 裴莲只垂着头不吭声。 裴泽习惯了,拿她没办法,只能唤人:“伺候大娘休息。” 丫鬟们来扶了裴莲回去后宅。 裴定西和赫连留下与裴泽说话。 裴定西问起那股盗匪。 “赵郎君说他回头会去清理。”裴定西笑道,“但姐夫在路上便绕过去清理干净了。” 裴泽点头,赫连响云做事,他是很满意的。 惊吓了他女儿,岂能留活口。 他又问起赵景文。 赫连响云道:“那地方不错,适合驻军。他眼光不错。” 裴泽问:“什么来历?” 护卫首领道:“从邓州过来的。” 把大致了解的信息告诉了裴泽。 裴泽道:“邓州叶家?他们想往襄州扩张吗?叶家掌了邓州吗?” 护卫首领道:“是,他说他们家大人已经受了皇帝的敕封,现在是邓州节度使了。” 就一个小州,也称节度使。 什么野路子的杂牌节度使。 裴泽的父亲是正经的剑南节度使,麾下四万威戎军。割据一方,堪称土皇帝。 眼睛里看不下这种杂牌货。 只转念一想,又叹息。那些都是过去了,他如今也不过两三千人,据了一州,又有什么好看不起别人的。 “邓州那边不知道去年收成怎么样。”他道。 他这边去年的情况很不好,到了收粮的季节,突然乌云盖顶地下了好些天的雨。 百姓们疯了一样抢收,可还是损失惨重。 农事,真的是靠天吃饭。 “这个赵郎君怎么样?”裴泽问。 护卫首领道:“他籍贯太原府,因战乱跑到了邓州,现在在邓州叶家麾下。一身功夫很不错,谈吐也好,像是大家出身的。” 其实当时项达和叶满仓都在。 赵景文自称在叶家麾下。也没有说明叶家的这个节度使其实是个女人。 赘婿是个让人轻视的身份,项达和叶满仓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跳出来揪着陌生人的耳朵告诉人家赵郎君其实是叶家赘婿。 男人是极为容易共情男人的,也抱团。 他们都很能体谅赵景文不提自己赘婿的身份。 他不提,谁也不提。当面提那叫打人脸,背后提那叫说坏话。都不是好事。 裴泽指节扣扣几案,道:“回头备份礼,你两个过去道个谢。咱们不能失礼。” 裴定西和赫连响云都应了。 他两个一个是弟弟,一个是未婚夫,对赵景云表示感谢,都是应有之义。 只有护卫首领十分尴尬,偷看赫连。 赫连脸上却十分平静。 他与裴莲本就不是什么两情相悦,裴莲少女情怀,见到了俊俏的郎君被吸引也正常,他也并不生气。 但那个叫作赵景文的,的确有些过于风流。旁的不说,男女方面,看着不像什么好人。 好在以后裴莲也不会和这个男人再有交集。 这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赵郎君颇不错。”裴定西很喜欢赵景文。 他喜欢把他视作大人对待的大人。 裴泽难得见到儿子这么喜欢什么人:“哦?” 裴定西夸了两句找赵景文的仪表谈吐,又道:“初时,我们以为又是什么坐地为匪的流寇,可到河口那里一看,果然军就是军,匪就是匪,就是不一样的。” “乡间、镇上,看着俱都安居。” “百姓似对他也很爱戴。” 说得裴泽对赵景文都有点感兴趣了,问赫连:“真如他说的这般?” 裴定西鼻子一皱。 瞧,他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他爹还得问赫连。心里还是把他当作小孩的。 护卫首领额头微汗。 小孩就是小孩,什么都看不明白。 又偷眼去看赫连响云。 赫连点头正要说话,忽然有丫鬟脸色发白,踉跄冲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大娘她——” 裴泽只有两个孩子,亲族也死绝。便不分男女,两个孩子一起序齿,称作大娘和二郎。 一听是“大娘不好了“,几个人都噌地站了起来:“怎么了?” 丫鬟慌乱地道:“大娘、大娘她……投缳了!” 裴泽大惊! 裴莲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个勒痕。 她身边许多丫鬟仆妇,自然不可能让她投缳成功。且大家对这位大小姐都有提防的心态。 屋里凳子倒地的声音一响,便知不好,立刻便冲进去将她解救下来了。 裴莲听到了脚步声,很快,她的父亲裴泽和弟弟裴定西进来了。 一个唤:“莲儿!” 一个唤:“姐姐!” 一个抛弃她和母亲独自逃命,一个在她饥寒交迫时却独享着父亲的疼爱。 这世上,亏欠着她的两个男人。 “让我死。”她说,“今年不死,明年不死,后年也必定死给你看,就和我母亲一样的年纪。” 裴定西愣住,看向裴泽。 裴泽闻言,心中一阵剧痛! 眼前闪过妻子美丽温柔的笑靥。 她是京城贵女,剑南道裴家重礼聘之。 鸾凤和鸣,少年夫妻。 裴泽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事。 他骑马疾驰。 身后都是追兵,回头望去,远远的有火光。 马蹄激烈,他知道他离她越来越远,可他没有办法。 弩箭如流星。 忠心的侍卫弃马纵扑过来,用身体替他挡住了夺命的弩箭。 都是从小在他身边,一起长大的年轻侍卫,忠心耿耿。 尸体滚落地上,被马蹄践踏。 裴泽没法再去想妻子,他只能先逃命。 内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这一去,大概是天人永别。 果然,妻子将女儿托付给了忠仆,而后自尽。 那一年,她只有十八岁。 第73章 好散 裴泽颓然坐在了锦凳上。 裴定西忙扶住了他。 裴泽挥挥手:“我和你姐姐说说话。” 裴定西看看裴莲, 再看看他,十分懂事地退了出去。 赫连响云在院子外面,连院子也没有迈进。 虽然这个月就要成亲了, 但在成亲之前, 他依然十分守礼。 裴定西出来, 看到他负手站在外面。 闻声,他转过身来,问:“大娘怎么样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7节 裴定西道:“还好及时救下, 没什么大事。” 赫连响云点了点头。 裴定西心里有些嘀咕。 觉得赫连对自己姐姐着实有些冷漠了。她都上吊了,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点点头。 尤其姐姐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子, 动辄流泪。更需要旁人耐心细致, 温言软语。 赫连的确是,太冷硬淡漠了一些。 小少年其实还没有意识到,他实是被他爹给坑了。 裴泽愧疚于妻子女儿,一心想补偿。但他不可能照顾裴莲一辈子。待他百年, 裴定西才是裴莲的倚靠。 他便从小就对裴定西耳提面命,让他知道姐姐的苦, 让觉得自己亏欠姐姐,让他打从心底觉得要好好补偿姐姐。 实际上, 整个房州也就只有他们父子俩这么觉得。 刚才丫鬟往前面去报裴莲投缳,赫连就心下哂然。 连门口奉茶的小厮都知道,裴大小姐不可能有事的。 那是肯定的, 这么多仆妇围绕着, 要是能让她真的自尽了, 这些仆妇都可以不用活了。 裴莲房中, 裴泽颓然问:“你到底要怎么样?” 裴莲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要嫁给赫连。”她撑起身体, 说, “我要嫁给我喜欢的人。” 裴泽惊讶:“你有了中意的人?是哪个?” 裴莲自回到他身边后,就一直生活在房陵,没见过什么外人。 他还以为她喜欢上了他八个义子中旁的谁。 搁在他心里,旁的几个都比不上赫连的。他给裴莲的,原就是最好的那个。 裴莲却沉默了很久。 到底是不过是二八少女,真让她亲口说出来,还是羞。 但此时裴泽被她击中软肋,不趁此时提,又怕错过。到底是一辈子的事。 想想赫连那个铁塔似的男人,裴莲终是忍着羞说了。 “我、我喜欢……太原赵景文。” “如果嫁人,我就嫁他。” “要不然,我宁可一辈子不嫁。” “反正我这病秧秧的身子,也不是长寿的相。” 裴定西和赫连响云都在院外等着。 裴泽终于出来,神色不定。 赫连唤了声:“义父?” 裴泽抬眸看了他一眼,心情复杂。 赫连响云微微蹙眉。 裴定西喊了声“父亲”,问:“姐姐怎样了?” 裴泽回神,道:“没什么大事,赫连,你去吧。” 赫连响云本就事务缠身,被裴莲闹得折腾了两三日,便行个礼,自去忙了。 裴泽又道:“定西,你跟我来。” 父子俩去了书房,裴泽细细盘问关于“太原赵景文”的细节。 但裴定西也说不出更多了,他和赵景文寒暄过后,便进去找他姐姐去了。 裴泽道:“你同他接触时间很短,如何就对他如此喜爱?” “咦?我?”裴定西挠头,“我有吗?” 裴泽很肯定地道:“你喜欢这个人。” 裴定西道:“赵郎君的确让人喜欢。” 裴泽问:“为什么呢?” 裴定西却说不出来,只道:“就是、就是……不知道,反正他挺好的。” 他小小年纪,十分老成。 在旁的人眼里看着,可爱又可乐。因他的身份,旁人自然是不敢当面笑他的。 但眼睛里那种憋笑,小孩子也是能感觉得出来的。 这让裴定西常常无奈又苦恼。 可看到他小小年纪,大人似的说话,赵郎君立刻摆出了正经对待的态度。一点也不轻视他的年纪。 裴定西老气横秋的行止下,当然依旧是一颗孩子的心。顿时好感就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他道:“反正我挺喜欢他的。” 想了想,又道:“他对姐姐说话也特别和气。还劝了她跟家里人好好说话。我瞧着姐姐差点哭了。” 裴泽点点头,让他退下,又使人唤了裴莲的护卫首领来,反复盘问当时情形。 给赫连讲过,回来给裴泽也已经讲过一遍,这都是第三遍了。 护卫首领又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打鼓,隐有猜测。 果然,裴泽详详细细问过许多信息之后,问:“他对大娘,可有轻佻挑逗之举?” 护卫首领就知道! 唉。 他认真想了想。 赵郎君那个人生了一副桃花眼,笑起来就是勾人。但那是天生的。 作为女方家的人,他当时肯定会有些不喜。但真的客观地讲,人家赵郎君不仅没有做任何轻佻的事,还非常守礼。 他甚至都没有跟裴莲讲过几句话,也完全没有主动靠近过。 但护卫首领当然也不能讲大实话——其实是大娘这年纪,思春了。 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禀:“赵郎君是十分知礼守礼的人,并未有任何轻佻之举。” 顿了顿,他犹豫道:“只是……” 裴泽道:“只管说。” 护卫首领道:“只是赵郎君生得风流,是那种十分讨女人喜欢的相貌。” 他说着,还偷眼看了裴泽一眼。 裴泽顿时懂了。 裴莲日常能接触到的男子,主要就是他的几个义子。 这几人都有些本事,都是武艺娴熟、通兵事的人。赫连是其中佼佼者。 但真没有什么“生得风流,讨女人喜欢”的相貌的。 如果非挑出一个这样的人,倒还真有一个。 便是他自己。 裴泽面色沉沉。 护卫首领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裴泽叫他退下。 这才小心地退了出来,长长地吁了口气。 赫连响云先去处理了一些事,然后回了自己院子。 一个少年迎他:“叔,回来啦。” 少年十三四模样,五官却没有赫连响云那么立体了。 他们虽有胡人血统,但早就归化了许多代人了,血脉早就融合。文化上也完全汉化。与草原同源的胡人完全不一样了。 基本上,就是汉人。 但偶尔长相上会有特征特别鲜明的,譬如赫连响云这种长相就是。 少年问:“小婶子找回来了吗?” 赫连响云说:“还不是你小婶。” 少年笑道:“不马上就是了吗?” 他又问:“叔啊,要是成亲之后,我婶还这样,怎么办呐?” 赫连响云道:“凉拌。” 少年挠了挠头,端水过来给他洗脸。 赫连一边擦洗,一边道:“甘蔗没有两头甜。既接受了这头,就不能还想着那头。” 少年:“……好吧。” 他和他叔叔相依为命。叔叔带着他投靠了裴泽,在裴泽麾下效忠。 既娶了裴泽的爱女,就别想什么贤良淑德,伏低做小了。 人不能太贪心的。 忽有裴泽亲兵来请:“大人请赫连将军过去书房说话。” 赫连响云正好才洗完脸,便直接跟着去了。 到了书房,见到裴泽,见他眉间有愁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8节 “义父。”赫连问,“何故忧愁?” 裴泽深深叹气,抬眼看着赫连响云。 他是实在很喜欢赫连。觉得把女儿嫁给他,儿子托给他,都放心。 如今却…… 赫连察言观色,道:“义父有什么为难事,直说便是。” 裴泽长叹一声,道:“阿云,你是知道的。从你投来房陵,我就十分中意你。” 赫连道:“义父对我恩重,自在心中。” 裴泽沉默许久,终于艰难地道:“但我,我只有莲儿这一个女儿……” 赫连抬起眼。 “是我对不起你。”裴泽道,“阿云,你俩的婚事,算了吧。” 赫连响云沉默半晌,问:“大娘会嫁给谁?” 裴泽不答。 但裴莲能接触到的男人也就那么些个。 再考虑她的性格,赫连很快就猜到了:“她中意太原赵景文?” 裴泽长叹,闭上眼睛直搓脸。 便是承认了。 书房中寂静。 赫连低头思索片刻,站起身来,撩起下摆跪下。 “这些年,承蒙义父收容我们叔侄。知遇之恩,无以为报。”他道,“今日与义父缘尽,愿义父身体康泰,万寿长安,光复故地,心想事成。” 恭恭敬敬地大礼拜下去。 裴泽捉住他手臂将他托起,垂泪:”阿云,是我对不住你。” “只我欠她太多,这是她一辈子的事,我、我委实……” 赫连亦握住他手臂:“大人,我明白。” 义父子之缘尽于一句“大人”。 裴泽垂泪。 赫连回到自己院中,侄子过来问:“又出什么事了?” 赫连道:“去通知我们的人,都收拾东西,我们要走了。” 少年还没明白,问:“走?走去哪里?” 赫连道:“不知道。” 他说:“我与大娘的婚事作罢了。房陵已非我容身之地。出去另寻地方吧,先走再说。” 少年吃惊,想问,犹豫一下,跺了跺脚,出去通知别人去了。 少年回到院中的时候,正遇到亲兵送来一只小箱子,放下走了。 “啥玩意?这么沉?”他颠了颠,打开一看,“嚯,这么多金银?” “大人送的程仪。”赫连响云道,“人齐了吗?” 少年道:“齐了。大家都很生气。” “没什么好气的。”赫连道,“好聚好散罢了。” 他有家仆六七个,是他的私产。当初是带着来的,如今当然也带走。 少年去通知的便是这几个人。 都是行军之人,收拾包袱是最快。细软一裹,说走便可以走。 整好行装出发,裴泽出来送他。 “大人请回吧。”赫连看了看,问,“郎君呢?” 裴泽道:“他若知道,必伤心。” 赫连点头,上马带着他的人离去。 行了有二十里,后方烟尘扬起,有人追上来。 不是旁人,正是裴定西。 “姐夫,你真要走?”小孩骑快马追了一路,满面风尘。 赫连下马,道:“我以后不是你姐夫了。你要记得改口。” 裴定西眼圈红了:“那你也是我师父。” 裴泽的义子,武艺都好,都有教导过裴定西。但赫连和裴莲订亲后,基本就都是赫连响云一个人在教了。 裴定西又看向少年:“飞羽,你也走啦?” 赫连飞羽气哼哼:“我得跟着我叔叔啊。” 他气不过,道:“都怪你姐姐。” 裴定西还没经历过分别,他平时装老成,也没什么同龄人,跟赫连飞羽一直玩得很好。 如今就要分离,憋不住眼泪掉下来:“不走行吗?她要嫁别人,你也娶别人不行吗?” 赫连响云对裴莲无可无不可,对裴定西却有几分真心。 他认真给他解释:“男人不能忍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便我不在意,也没法保证你未来的姐夫不介意。他将来若猜忌,恐怕我们收场都难看。” “不若现在,好聚好散。” 认真讲,小孩子很聪明,也是能听得懂的。 裴定西眼泪啪啪地掉,这时候,完全像小孩了。 赫连响云笑笑,蹲下来温柔摸摸他的头,嘱咐他:“你以后,要亲卫不离身,可能做到?” 裴定西现在就是亲卫不离身。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做不到的,点了点头。 赫连响云说:“快点长大。” 裴定西又点头。 泪眼模糊中,看着赫连叔侄翻身上马,不留恋地远去。 第74章 选择 裴莲一行人离开之后, 项达和叶满仓还拿裴莲取笑了赵景文两句。 男人的风流在男人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事。 须知男人逛青楼也是呼朋唤友同去同去的,自古如此。 何况赵景文也根本没做任何逾礼的事,他就是能吸引年轻小娘子看着他移不开眼珠, 难道怪他了? 反倒是赵景文正色道:“别乱说话。” 项达咳了一声, 摸摸鼻子:“好。” 叶满仓嘿嘿嘿笑。 三人便议论起这个房州的裴家来。 项达羡慕:“兵真不错。” 赵景文道:“不知道能不能结识一下。” 叶满仓道:“那小娘子一看就家里受宠的。她家里若是知礼, 就该来答谢咱。” 这话说完没过几日,忽然那个小男孩又来了。 裴定西这次是带着谢礼来的:“赵兄援手之义,家父十分感激, 特命我来道谢。” 赵景文与他寒暄过,分了宾主坐下, 道:“令尊太客气了。” 略推辞后, 收下。 裴定西与他扯话题闲谈几句后,道出来意:“家父闻听赵兄年少英雄,十分想一睹风采,使我来邀请赵兄往房陵一聚。望赵兄赏个颜面。” 赵景文原就十分想结识这个房州裴家, 正愁没有机会,刚瞌睡枕头就送上门了。 他闻言大喜, 道:“折煞某了。愿往房陵,拜见裴公。” 双方都有意向, 一拍即合。 翌日,赵景文带了项达和护卫,与裴定西一同往房陵去。 他一路观察, 觉察出房州民生略显凋敝。倒也称不上败坏, 只没有邓州的安稳繁荣之感。 可房州有精兵。 裴小娘子和她弟弟身边的护卫都显而易见是精良的士卒。 当然贵人身边护卫自比普通士卒要更精良, 但若全是矮子, 拔也拔不出将军来。 或者至少至少, 房州有能练得出精兵的人才。 从小孩子嘴里套话并不难。 这一路, 赵景文就基本摸清了裴家的情况:裴家一儿一女,女为长,而子尚幼。其余,有几个义子。 他问了一句:“先前见到的赫连兄,也是令尊义子吗?” 裴定西含糊应道:“嗯嗯。” 因退婚于男女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能不提就不提。 及至踏入房州,亲眼见到,赵景文肯定了,房州果然是有精兵。那些护卫并非是矬子里拔出来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99节 那么就有些明白了。 因为他现在也算是半脱离了叶家堡,独自在养兵,深深地感受到养兵有多费钱粮。 房州军练的是精兵,则花费更巨。裴家刮地皮肯定是得比叶家要狠一些的。要不然真养不起。 进了裴府,见到了裴莲和裴定西的父亲裴泽。 裴莲和裴定西五官都生得十分精致,赵景文早想到裴泽也该是生得相貌上佳,可真见到他,还是惊讶。 裴泽的容貌、气度太好了,举手投足间一看便知是大家子。 从前,赵景文觉得叶家郎君们就算是大家子了。 可跟裴泽一比,顿时叶家的青年们就成了乡下财主家少爷。 终究裴家三代人主政剑南。裴泽生于锦绣,长于富贵,娶妻都娶的是京城贵女。 这方面,叶家确实是土财主,没法比的。 裴泽第一眼看到赵景文,便叹一声。 他这相貌,不怪裴莲一见便倾心,闹死闹活地要嫁给他。 赫连生得也很好,威武英气,可赵景文生得“美”。护卫首领描述得十分精辟,就是女子们容易喜欢的相貌。 若是气质再软些,往往会被人喊一声“小白脸”了。 好在赵景文仪态谈吐都算是合格,体格腰身看得出来也是下过苦功的。他的武艺,护卫首领亲口肯定过,想来是不差的。 因此虽生着一张风流惹人的面孔,却没有脂粉之气,也是英气堂堂。 裴泽对赵景文十分亲切,先与他道了谢,然后请他入席,摆了酒宴招待他。 席间有裴定西和他的两个义子作陪。 一群男人和一个小孩,小孩负责支起耳朵听大人们谈话。 “是宣化军啊。”裴泽听说项达出身原宣化军,颇为感叹。 宣化军,威戎军如今都不在了。岁月流过,他偏安一隅,何时才能归故里祭扫祖父、父亲。 还有妻子。 “裴公。”赵景文拱手,“房州兵马精利,裴公气度不凡,想来定是出身名门?” 裴泽微微矜持。 裴定西答道:“先曾祖、祖父,两代人袭剑南节度使。” 赵景文倒抽口气:“原来是剑南裴家。失敬了。” 裴泽摆手,慨叹:“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不过苟且偷安罢了,令祖宗蒙羞。” 这时候,优秀的记忆力便有了作用。回想起从前杨先生都零零碎碎地讲了些什么? 对,立蜀国而称帝的王荣是篡夺的剑南节度使的位子。 如此,明白了。 赵景文道:“裴公万勿自轻。公正当壮年,兵马精良,小郎君聪颖过人。光复故里虽艰难,但来日可期。” 说话能说到人心坎上。 不怪儿子喜欢他。裴泽对赵景文都大生好感。 他挥挥手:“不说这些,来,赵郎君,喝酒!” 众人都举起杯盏。 待喝过一旬,裴泽的一个义子笑道:“听闻赵郎君武艺颇佳,我等亦是战阵上人,不如我们切磋一二?” 赵景文大大方方应了。 裴泽道:“点到即止,点到即止。‘ 众人遂移到中庭,兵刃厚厚裹住,二人切磋了一场。 赵景文生来就聪明过人,只是生于农家,过去不过上过蒙学,认识几个字,学过两套粗浅拳法。 好在武艺虽粗浅,身子骨却打下了基础。 及至成为了叶碎金的夫婿,终于有机会学习他过去接触不到的东西。过去这三年,他咬牙下狠功,付出的汗水是别人的十倍。 天道酬勤。 两人武艺都精熟,众人俱都是内行人,一场比试下来,喝彩连连。 裴泽并不需要他们非分个胜负,他只是要亲眼看一看。 差不多就喊了停。 项达也下场,与裴泽的另一个义子切磋了一番。 无人受伤,气氛友好。 再回到厅中,继续酒宴,众人便亲近了几分。 裴泽问起邓州情况,赵景文道:“邓州叶家堡主如今已获天子敕封,如今是邓州节度使,主政邓州。” 裴泽问:“你们与京城接触过?那边情况怎样?” “几个月前出来的时候,皇帝还在追缴伪朝余孽,听说一路打到了关内道。”赵景文道,“我出来几个月了,现在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从前大魏时代,驿道通常,消息传递得快。 如今许多官道都失修荒废了,大家都处在一种消息闭塞的情况下。 裴泽转而问起河口。 这不用赵景文说,裴定西便说起来。 因他这次其实是带着任务去河口的,观察得便更细,如今谈起,都是称赞。 裴泽道:“想不到赵郎君年纪轻轻,十分会治民。” 经验是一种多么宝贵的财富。 赵景文在方城那段日子,跟在杨先生身后,忙得脚打后脑勺。可天道酬勤,没有一滴汗水是白流的,何况他是这样的勤学好问。 他扎扎实实地跟着杨先生学到了太多东西,更扎扎实实地亲手做了不知多少劳累细务、经手不知多少繁琐册簿。 此时此刻,用在河口,看在裴泽眼里,都是他身上的光环。 裴泽又问起他本人。 赵景文道:“原是太原府人。” 其实是太原府附近的乡下小地方,说出来大概也没人知道。直接称一声“太原赵景文”更顺耳一点。 “因战乱离乡,父母皆在路上亡故,只我一人流离至邓州。” 当初是一整个村子的乡亲一起走的。路上老的小的病死的很多。赵狗儿的父母都死在了路上。 一起的还有赵狗儿没过门的妻子杏儿。 同村不娶,杏儿是别的村子的。原说好了及笄过门,那年才十四,家里人把她往赵家一丢,带着儿子跑了。 赵景文一家只得带着杏儿一起跑。 路上爹娘先死。有一回赵景文和别的男人们一起去找食物,回来便找不到杏儿了。 几个年轻女子都没了。大概是被劫掠走了。 赵狗儿追了一段,也没追上,放弃了,继续走。 当初一个整个村子的人,越走越散。 可其实不光年轻女子危险,男子也不安全。 见到青壮男子,军爷们不由分说就要捆了拉走,去当兵。 为了不被拉壮丁,赵狗儿和两个年轻同乡一路躲躲藏藏,好生辛苦。 走到邓州的时候,已经沦落为乞丐。 这些狼狈的过去,当然都一语带过。过去怎么样不重要,现在他是赵景文。 赵景文道:“现在邓州节度使麾下效力。” 项达抿了口酒,咂吧了咂吧。 短短几句,裴泽的义子们都慨叹起来。 因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若不是战乱四起,匪徒横窜,谁愿意轻易离开故土,流离异乡呢。 裴泽也叹,道:“喝酒。” 他举杯邀酒,心中暗暗点头—— 太原赵景文,方方面面,都合格。 甚至,都不错。 可以说,相当不错。 赵景文这一晚宿在了裴家。 第二日,裴定西陪着他在房陵转了转,四处看了看。 待回到裴府,又开了一宴,裴家在礼数上,实在是做的很足。 可见裴泽对他十分欣赏。 宴毕,裴泽请赵景文书房说话。 这次没有人陪了,书房里就只有裴泽和赵景文。 连项达都微笑。 赵景文更是心里有数,很清楚裴泽要干什么—— 招揽。 须知,古话讲: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文武艺都是被垄断的财富。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0节 如今天下这豪强割据的形势下,但凡遇到个人才,豪强必是得试试招揽至麾下的。 赵景文当然不会撇下邓州跟着裴泽干。 他早跟项达私底下聊过了。房州裴泽,也是个人物,既然有这缘分,就该好好结交一下。 不管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叶碎金,都该。 赵景文在书房坐下,胸有成竹,准备等裴泽露出招募之意时婉言相拒,再好言相交。 以裴泽这两日流露出来的对自己的欣赏,他十分有把握能做到。 必要时,还可以揭开自己与邓州节度使是夫妻这层关系。 甚至,赵景文觉得认个义父子拉拢一下关系也不是不可以。 但赵景文万万没想到,裴泽问:“景文贤侄,你可曾婚配?” 赵景文微愕,抬眼去看裴泽。 裴泽正凝目看他,神情肃然,眸中却带着期待。 赵景文的背后,忽然生出冷汗。 因旁的人听完这句,一愣之后,大概就是回答“已有妻子”或者“尚未婚配”。 但赵景文的脑子转得太快了,比普通人快得太多! 一瞬间他对裴泽、对裴家了解的信息全在大脑中整合! 家破人亡,亲族死绝。 一儿一女,女长子幼。 裴小娘子看他时那痴迷的眼神…… 还有这两日,裴泽对他的各种试探、考教,以及满意的目光。 原来裴泽不是想招揽他。 裴泽想让他做女婿。 裴泽是个很会练兵的人,他割据一州,手中有精兵。 他只有一个儿子,裴定西才只是小孩,想长到顶用,还得好几年。 那么这些年,比起义子,裴泽必然会更倚重女婿。 赵景文脑子里轰轰的。 他以为走到邓州遇到了叶家大小姐热孝里打擂招亲便已经是上天给他的最大机遇了。 他以为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遇。 怎竟会真的有! 这短短的一瞬,赵景文的脑子里有太多的信息窜过。 他看到了许多的选择,和不同选择下可能会有的不同的未来。 他看到了各种不同的得到与失去。 他必须得在交错似迷宫一般的未来中选择一条路,一种未来。 只能选一个,给裴泽一个答复。 赵景文这一生,都没遇到过这么难的选择。 一时,他只觉得唇干舌燥,心脏怦怦怦怦,激烈跳动。 第75章 立功 项达一个人在厅里喝茶。 原本赵景文被裴泽请去书房说话, 是裴定西在这边陪着他的。 后来来了个丫鬟找他,说是“大娘”有事找他。 裴定西小孩脸上出现了无奈的神色,项达瞧着十分好笑。 猜到了是那个又娇气又骄纵的裴小娘子, 裴定西的姐姐, 裴泽的爱女。他便道:“小郎君有事自管去。” 裴定西告个罪, 忙去了。 赵景文跟裴泽也不知道在书房里说什么,时间还挺长。 丫鬟们奉上点心果子,都是项达从没见过的, 挨个尝,十分好吃。 这厢, 赵景文的脑子里正闪过了项达的脸, 紧跟着是叶满仓的脸。 还有河口的一百叶家军。 所有的信息整合后,层层考量,细细算计,其实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只在赵景文的脑子里。 他控制住自己不要做深呼吸。 深吸气,最是紧张的表现。 他尽量平静地想要抓住自己人生的第二次机遇—— “我未曾娶过。裴公何来此问?” 果然, 裴泽轻轻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赵景文迈出了裴泽的书房。 裴泽与他四手交握:“你先去收拾,待会我送你。” 赵景文道:“好。” 小厮带着他往偏厅去,这位赵郎君的同伴在那里等他。 赵郎君的步子初时有些慢。 不知怎地, 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小厮领路, 是要在斜前, 半侧着身, 引着客人前行的。 赵郎君越走越快, 搞得小厮只能拼命倒腾脚步,险些绊倒自己。 幸亏赵郎君拉了他一把,小厮连连告罪。 赵景文道:“没事。” 至此,他才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是我走太快了。” 小厮心想,这位郎君,真个亲切爱人,让人如沐春风啊。 赵景文终于走出了正常的步速,走到偏厅的时候,已经冷静。 项达看到他,还招呼:“来吃块点心,这个做法没见过,好吃的。” 赵景文走过去,拈起一块放进嘴巴里,果然好吃。 咽下去,道:“项兄,我们回去收拾东西。” 项达站起来排掉手上的点心屑:“好。” 可回到客院,赵景文却将他唤进正房,随即关上了门。 转身第一句:“我答应了裴泽娶他女儿,做他女婿。” 项达还在想着那点心好吃,不知道怎么个做法,闻言,眨巴好几下眼睛,都没听懂赵景文到底在说什么:“哈?” 赵景文迅速往东西里间都看了看,又趴到门缝上看了一眼。 确定屋里没人,伺候的小厮在院门口廊下坐着,隔着庭院,离得远。 项达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跳起来:“你……” 赵景文过去就捂住了他的嘴巴。 项达发出唔唔的声音。 他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相信赵景文居然做了这么大胆的事。 他哪怕是去逛楼子,他都能帮他瞒着。 可他,他……他要停妻另娶! 他的妻子,可是叶家堡堡主、邓州节度使啊! “项兄,听我说!”赵景文捂住他的嘴,低声而快速地道,“裴家至少有两千精兵。他只有一个儿子,裴定西才九岁!我若做他女婿,定能将两千精兵掌在手里。” 他其实没法确定项达对叶碎金到底有多少忠心。 毕竟叶碎金掌了邓州,也令人钦佩。 为防万一,他道:“项兄,你想,我带着两三千的精兵,一州之力,与娘子汇合。以后叶家,谁还能与我们夫妻争锋?” 项达的挣扎停住。 抓着他的手腕,瞪大了眼睛。 赵景文缓缓地松开了他的嘴。 项达使劲喘了两口气,道:“可是、可是……大人她、她……会愿意吗?” 两边若合作一处,想想都很美妙。 可是…… 赵景文道:“她们女子,可能会闹。” 可不是,肯定得闹。 一个那么厉害,一个那么骄纵,怎可能不闹,项达心想,这以后赵景文后院的葡萄架,不得天天倒啊。 赵景文道:“所以项兄,这事没有你,我做不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1节 项达张张嘴。 “只要你帮我,这边生米煮成熟饭。女人们那里,我自有办法。”赵景文按住他肩膀,“这事成了,子腾,你是第一大功。我的身边,你是左膀右臂。” “子腾,我在叶家的处境你不是不知道。叶家郎君那么多,没有我的出头之日。” “子腾,那么多叶家人,你从小小陪戎校尉做起,又何时能出头?” “男儿大丈夫立于天地,怎能不搏一搏!你甘心?” 项达的嘴巴闭上。 许久,他小声道:“满仓那里怎么办?” 他不过是门客,与叶碎金是宾主关系。现在则是上下级关系。他出于利益考虑,会有自己的选择。 可叶满仓是家仆。 家仆必须忠心,要怎么样,才能让叶满仓不去禀告叶碎金呢。这样的大事隐瞒不报,相当于叛主了。 “还有一百人,都是叶家的。”他问,“怎么办?” 赵景文眼睛里有了笑意。 “别担心,”他说,“满仓肯定会跟我们一条心。” “叶家的人……先稳住。” 赵景文和项达收拾了行装,去与裴泽辞行。 裴泽扶着他肩膀道:“贤婿,我等你。” 又对裴定西道:“以后,这是你姐夫。” 裴定西想起了赫连叔侄,微感难过。 但他那日送了赫连回来,把赫连解释给他的话告诉了裴泽,裴泽点头说:“正是阿云说的这样。你姐姐以后不管嫁给谁,这人与阿云都是夺妻之恨。他是不能再留在我们家的。” “幸阿云豁达,大家好聚好散,留得一线,以后相见是旧不是仇。 裴定西调整了情绪,十分老成地给赵景文行礼:“姐夫。” 赵景文摸摸他的头:“定西。” 他张望一下,一副微赧模样,咳了一声道:“大娘不能一见吗?” 裴泽微笑。裴定西道:“她已经知道了,躲羞呢。” 赵景文抿唇而笑。 项达不自在地左右张望。 直到离开了裴家,回头看不到裴家人了,项达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日回到河口,叶满仓见他们回来很高兴,还问:“房陵怎样,富足不富足?是邓州好?还是房州好?裴家的兵多不多?他家到底有多少兵?见到裴小娘子没?” 项达脸色微妙。 赵景文道:“满仓,你跟我来。” 叶满仓一头雾水地跟他进了房里:“怎么了?那边人没有好好招待你们是怎么?” 岂料,进去屋中,赵景文转过身来,道:“满仓,裴泽欲招我为婿,我已经答应了。不日将迎娶裴家女郎。” 叶满仓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缓了缓,他跳起来:“你!你!” “我得去禀报主人!” “这不行,我得回去!” 赵景文并不拦他,只凝目看着他,问:“回去叶家堡,继续为奴为仆吗?” 叶满仓顿住。 赵景文上前一步:“你就甘心一辈子做奴仆,生了儿子女儿,世世代代都做奴仆吗?” “运气好的话,主人给个差事,儿子赶马车,女儿扫庭院。” “运气再好一点,儿子娶个大丫鬟,再生儿子。女儿与郎君做个妾,当半个主子。” “满仓,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叶满仓呆呆地。 赵景文微微俯身,在他耳边道:“裴泽有两三千的精兵,他只有一个儿子才九岁。满仓……你琢磨琢磨。” 比起项达的粗豪,叶满仓要市侩势利得多。 这中间的话,不需挑明。 赵景文看到叶满仓喉头咕咚滚动了一下。 叶满仓是个聪明人。 “满仓,你跟着我,”赵景文接着在他耳边低语,蛊惑人心,“我能叫你……易妻改姓。” 叶满仓踉跄跌坐在了椅子上…… 二宝察觉了不对。 二宝能被叶碎金选中,执行特别的任务,自然不会是蠢人。 相反,他就和秋生一样,是个聪明又稳妥的年轻人。 他的确是有些倾向于赵景文,但那是在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发生,在“赵郎君是主人夫婿”的大前提之下的。 二宝其实一直都还记得自己的任务。 毕竟,他就和秋生一样,渴望出人头地。 谁不想呢,每个人都想的呀。 最开始觉得奇怪是赵郎君从房州回来后,忙碌准备各种东西。 看着都是喜庆东西,有人问了才知道,原来是裴家嫁女,赵郎君要备贺礼。 嗬,这贺礼备得还真厚。看来是挺重视房州那个裴家的。 真正让二宝警觉的是,有人道:“俺也想去房州看看哩。这辈子出的最远的远门就是河口了。” 别的人道:“去不了,这次要带去的人,咱的人一个都没有。” 说话的两个人都是从邓州叶家堡跟来的人。所谓“咱的人”指的是叶家军的人。 对标的,则是其他那些赵郎君后来收编的人。 便是这两句对话,让二宝猛然警醒了不对。 士卒训练得好了,精气神都会跟普通人不一样。 后收编的这些人虽然现在比以前强多了,但是他们的精气神是没法跟叶家军比的。 哪怕是做面子,叶家军带出去拉成一排,看着也更威武,更好看。 赵郎君要去房陵参加别人的喜事,一个叶家军都不带。 这不对。 二宝便去找叶满仓:“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叶满仓道:“人都选好了,都是郎君自己挑的,你下次吧。” 二宝说:“也怪,郎君怎么一个咱们的人都没挑上?咱们的人个个精神,尤其是我们几个,我们可是主人的亲兵,带出去不比那些个人有面子?” 他笑着说话,可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叶满仓。 而叶满仓明显地紧张了。 有猫腻。而且叶满仓知道,或者参与了。 叶满仓绞尽脑汁,编了些有的无的做借口。 二宝假装信了,还贱兮兮地摸了他一块饼子,跑了。 叶满仓笑骂,松了口气。 他在说谎,二宝确信。 他刚才的解释里废话太多了。一个人会说这么多废话,明显是在心虚。 二宝想了很多,猜测了很多,觉得这三个人可能要另起炉灶。 可能是想弃了邓州,投奔房州。 合情合理,赵郎君在叶家堡因为要避嫌,不大有晋身的可能了。 项达不过一个小小校尉,跟谁干不是干。跟着赵郎君,他是左膀右臂。 他尚且如此,叶满仓一个有身契的家仆,更愿意当这个左膀右臂了。 二宝啃了那块饼子,他去不了,那就得想办法。 有钱能使鬼推磨。 来之前,主人交待任务的时候,还给了他钱。 赵景文带着项达、叶满仓去了房陵,留下几名队长守着河口。 二宝在河口等了三天,终于,一个跟着去了房陵的后收编的家伙,悄悄摸回了河口。 带给了他真相。 虽然跟二宝以为的“赵郎君要另起炉灶”不完全一样,但,赵郎君真的是要另起炉灶了。 “裴家是要嫁女没错。”那人说,“但你猜嫁给谁,嫁给你家郎君。对,赵景文。我就不懂,这大好事,做什么要瞒着?” 因为赘婿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事,大家跟着赵景文在外面,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到处瞎说。更不会跟新来的这些人说,本来两边人就不太对付,说郎君是个赘婿,那不是灭自己威风吗? 所以这些人都不知道。 二宝问:“哪天成亲?已经礼成了吗?” “没呢。吉日是三月二十二。”那人道,“说好的钱呢?” 二宝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那人掂掂,道:“我还得赶紧快马回去,那边有人帮我打掩护呢,我怎么都得意思意思,再给点吧。”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2节 二宝又抓了一把钱给他:“小心点。别漏口风。” 那人满意地走了。 二宝找了自己那几个伙伴。 他们几个都是叶碎金的亲兵,这趟安排让他们跟着赵景文。 二宝出示了叶碎金给他的手令:“我有任务在身,主人命我便宜行事。我现在要回邓州,你们几个帮我遮掩,别叫旁人发现了。” 伙伴们虽惊讶,但手令是真的。他们道:“啥事啊?能说不?” 二宝道:“不能,别问。” “好吧。”伙伴们说,“你去。我们帮你遮掩。” 二宝摸了匹马,离开了河口,一路疾驰,直奔邓州。 立功去了! 第76章 好事 三月, 叶碎金人在比阳。 叶家堡消息传来,三郎的妻子第二胎也生了男孩。 叶四叔先回了比阳,心情一看就是很好, 跟叶碎金说:“就希望这个能立住。” 头一胎也是男孩, 未满周岁便夭了, 怪可惜的。 为着怕夭,特特给这孩子起个贱名,叫阿龟。 叶碎金点头:“阿龟。” 和上辈子一样。 乳名一样, 孩子出生的时间、性别也都一样。 叶碎金喜欢看到有些事是和上辈子一样的。 这些事就像大船沉下去的锚,牢牢地定在那里, 让她在时间的河流里能有参照。 “一定会长命百岁。”她说。 叶四叔道:“三郎过几日便回来。我们不在, 十二没淘气吧?” 叶碎金的治所既然定在了比阳,大家自然要跟着她走。 五叔、七叔、八叔几大家子都跟着迁过来了。 四叔家因为桐娘临近产期,便暂时先没动,打算等桐娘坐完月子再搬家。 叶碎金嘱咐过他们:“不着急, 看桐娘和孩子身体情况,以她和孩子稳妥为重。” 四夫人深赞:“六娘稳重。” 但十二娘等不及, 她先搬来比阳了。 因为算着桐娘临近产期,叶四叔和三郎前阵子回去了, 就把她交给了叶碎金看管。 叶碎金笑道:“十二娘可不淘气。” 说起来也怪,在叶四叔跟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没个姑娘家的样儿”的十二娘,到了叶碎金手里就老老实实了。 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卖力得很。 叶碎金道:“怕她淘气, 就叫她老师多给她留功课。” 十二娘的老师陈先生如今是穰县县令, 日常给十二娘留下功课。因他旬日里要过来见一回叶碎金汇报公务, 正好检查十二娘功课。 十二娘为着学习的事, 为了不让叶四叔嘲笑她一事无成, 不蒸馒头争口气,十分地肯下苦工。 正说着,十二娘风风火火地来了:“六姐,你看到唐明杰……哎,爹你回来啦,我嫂子生了没?” 说完才觉得自己傻:“哦,肯定是生了,要不然你怎么回来了。生了个啥?” 叶四叔给她后脑搂了一拳:“什么叫生了个‘啥’?还能生个啥,当然是你侄子。” 他很得意:“你侄子阿龟,用金秤称了,七斤六两。” 叶家有一杆金秤,专用于叶家血脉新生称重的。 十二娘揉后脑:“啧,还没我重。我娘说,我当初七斤八两,差点撑死她。还有这名起得!爹你手太重了!跟我有杀父之仇吗!” 很好,一句话里,爹死娘亡。 大孝女! 叶四叔气得直翻白眼。 叶碎金笑道:“唐明杰又跑了?” 十二娘很生气:“他就不肯好好练字!” 叶四叔道:“他不爱练字就拉倒,你别强求。让他好好练武就是了。” 唐家堡的遗孤唐明杰被叶碎金认作了义子送回叶家堡,当时是交给了叶四叔的。 那时候叶碎金、赵景文都不在叶家堡,叶府空着,也不能把唐明杰一个说话都有问题的孩子一个人丢在那。叶四叔就先让唐明杰住在了自己的家里。 家里人知道了唐明杰的身世,都十分怜悯他。 四夫人和桐娘衣食起居十分照顾他。 日常把他送到叶家族学的蒙学里,跟一群比他矮半截的小豆丁一起上学,发蒙。 其实唐明杰在家里生变之前已经开始学发蒙了,只这些年藏在井底,全荒废忘记了。 但学堂里一个好处是先生讲话吐字清晰,小童们也一样在学说话。对唐明杰说话能力的恢复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十二娘在叶四叔眼里是个一事无成就知道瞎淘气的,可她热心肠。 从别人嘴里知道唐小姐的事,她哭得呜呜的。 问了唐明杰的年纪,大吃一惊,因唐明杰十一岁,跟她同岁,只比她小几个月。可唐明杰比她矮一大截,她还以为他是个小童呢。 四夫人抹眼泪:“定是吃不好,才不长的。” 十二娘对唐明杰说:“你别怕,以后在我们家,天天吃肉。” 四夫人和桐娘照顾唐明杰的衣食起居,十二娘见他从学堂回来写的字七扭八歪的,大包大揽地教他练字。 用叶四叔的话说就是“十二干啥啥不成,字写得还不错”。 所以当初在南阳,叶敬仪都肯让十二娘在公堂上充个书记,录供词。 那知道唐明杰并不喜欢练字。 叶家族学跟别家族学是不一样的。叶氏武将出身,他家族学里学文反而不是最重要的。如叶敬仪这种有读书天赋又真爱读书的,都是自己去别的书院拜师学习的。 叶家族学里,习武才是重课。 唐明杰跟着小豆丁们一起习武。 比起读书识字,他对习武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本来当初叶碎金问过他想学文还是想学武,他便选的是学武。 然而他的身体素质却还比不上小豆丁们。 叶家武学里都是族人充当教习,都说他身体底子不好。 唐明杰虽然说话的能力恢复了,却不爱说话。若非老师提问回答,否则他能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听教习先生们这样说,他便每天闷头干饭。因四夫人说了,要想身体好,就得先吃好。 一边摔摔打打,一边伙食跟上,唐明杰瘦小干瘪的身体吹气似的长起来了。 跟正常的孩子比,长得实在太快。这速度四夫人都害怕:“不兴这么长的,这别长出问题来。” 找了郎中来给他摸骨,又把脉。郎中说:“没什么问题,可能以前欠缺的,攒一起长了。饭食跟上就行。” 身体是练武的基础。随着身体情况的好转,唐明杰进步很快。当然,他本来就年纪大,学什么都比小豆丁们快。 很快给他升了班级,跟稍大些的孩子们一起了。 他学得刻苦,进步很快。 可要真更同龄的叶家孩子比,他又比不上。 唐明杰请教武学里的教习先生们该怎么办。 先生们的回答都差不多:“底子差,只能加倍用功。别人扎马步扎一炷香的时间,那你就扎两炷香。” 唐明杰便加倍刻苦。 这趟叶家人迁居,十二娘把唐明杰也给揪到比阳来了:“傻,我爹我哥们都在那呢。我爹,黑马银枪叶丰堂,我大哥阎罗金刚叶三郎。我小哥……哦,不用理他。总之,家里厉害的都在那边呢,你在比阳,我爹我哥能亲自教你。” “当然最好的,是六姐能亲自指点就更好了。不过你还不到那水平呢,你呀,至少再练个五年,才配让我六姐亲自指点。” 唐明杰原想留在叶家堡族学里的,听了十二娘的话,便跟着来了比阳。 但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一件事占的多了,自然另一件事就要被挤占。 唐明杰便常常逃功课,花更多的时间去练功。 刚刚十二娘就是到处逮他呢。 听叶四叔说让她别管唐明杰练字,她气鼓鼓:“他字写得那样丑,以后出去说是我叶十二的外甥,多丢人。” 序了齿的十二郎夭了,十二娘正好占了“叶十二”的名头。 唐明杰既是叶碎金义子,到了比阳之后,就住进了刺史府里。叶碎金太忙,分不出心多管唐明杰。倒也喜欢十二娘帮她照看着。 她道:“可能躲到西边的空院子里练功去了,你去问问段锦。段锦知道他。” 十二娘哒哒哒地去了。 等叶碎金忙完想起来,问起段锦,段锦道:“我没让十二娘找着他。”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3节 叶碎金拿眼瞧他。 段锦道:“明杰这身世,怎能与旁人一样,踏踏实实该学的都学。他一心只想学武的。” 叶碎金比旁人更懂“执念”二字。她点头:“我回头跟十二娘说说。” 唐明杰这情况,已经不适合再用普通孩子的学习的方式了。 她便道:“给明杰正经寻个师父拜师学吧。” 叶家满门武人,家将很多,寻个师父十分容易。 段锦却道:“寻什么,我来教他便是。”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 他们后来专门弄了个地方,把叶家军那些孤儿寡母聚拢在一起,养着他们。 叶碎金在宫里,自不能亲自看着。 外面主要是段锦在照看。 他常常去看那些孤儿的。 因他自己就曾沦落为路边乞儿,因此堂堂的大将军却很会照顾孩子,很知道这样的孩子需要些什么。 段锦离开书房,在外面廊下站住。 又是这样的一眼,他想。 她看他的目光,有些时候会让他困惑。 他垂眸片刻,离去了。 三月春光明媚,万物生发,实在是个好时节。 三郎又作了父亲,是个喜事。 紧跟着,关将军派人来联络了。 关将军这边,叶碎金非常重视,她亲自去了。 关将军见到她,比从前亲近好几分。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他大概就要与她把臂言欢了。 扼腕。 关将军豪迈地道:“来分账。” 叶碎金是带着蒋引蚨来的。分账的事,自有蒋引蚨去做。 且看着关将军红光满面的模样,一看就知道这回赚得盆满钵圆。 关将军是个爽利人,账目十分清楚,不含糊。 他道:“我这边路子通了,你那边货源可不要断。” 叶碎金道:“自当尽力。” 关将军道:“有钱大家一起赚。我决不会昧了你的。” 叶碎金道:“将军自然是信人。” 叶碎金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将军,那件事如何了?” 被漂亮女人用热辣辣的眼神期待地看着,关将军不自觉地腰板都挺了挺,道:“你再等等,正在想办法。” 以他的身份和能力,自然是能跟定难军那边联系上,马是能搞到的。 关键是运输。 从定难军到邓州唐州,是要穿过整个大晋的核心领域的。 走私良马这种事,就得小心再小心。 叶碎金也知这事难。但她真的太想要凉州马了。 后来,段锦北伐,他麾下的骑兵铁蹄滚滚,名为“鸱苕铁骑”,天下闻名。 京师小儿都传唱:“鸱苕翩翩,怖杀人。” 北地胡人闻之莫不变色。 鸱苕军用的就是凉州马。 何时,她也能有凉州马呢。 大概她对凉州马的执念太深了,眼神不免幽怨。关将军都让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了。 他忙清清嗓子道:“京城那边一些消息,想来你不知道。” 赶紧转移一下注意力。 果然,叶碎金被吸引了:“将军请讲。我这里闭塞,京城消息,全靠将军呢。” 一句话,关将军的胸膛又挺起来了 待回到比阳,叶碎金与蒋引蚨道:“扣下我该抽的部分,余下的是你东家的利润。” 蒋引蚨眉飞色舞:“大家都赚钱,才是真赚钱。” 许是好事就爱往一块凑吧,叶碎金才回到比阳的第二天,秋生脚步急促,匆匆来报:“二宝回来了!” 叶碎金抬起眼。 等了好久了。 是她盼着的事终于来了吗? 二宝风尘仆仆,一看就是三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回来的。‘ 他是先回了叶家堡,不想叶家堡比从前空了那么多。许多人家都搬到比阳去了。 二宝都惊呆了。 因为秋生去了河口几次,都从没说过,主人已经拿下了唐州。如今,竟领了两州。 二宝的心情十分复杂,又快马直奔比阳城。 待房中没有旁人了,二宝噗通跪下:“主人,赵郎……赵景文他,要停妻另娶!” “对方是房州裴泽之女。” “裴泽据了房州,大约有两三千人。” “主人,咱怎么办?” 二宝非常生气。 因他们为仆的,讲究一个忠字。 赵景文虽被大家尊一声郎君,但他其实不过是个低贱的赘婿。竟敢停妻另娶。 且他的正妻,是二宝的主人叶碎金。 主辱仆死。 二宝如此愤怒,抬起眼,却看到他的主人叶碎金神情难以描述。 但她的嘴角,二宝看得分明,微微扯出一抹…… 让人无法理解的笑。 第77章 领地 二宝十分忐忑, 担心叶碎金是气疯了。 丰收管事以前有一回偷偷去逛楼子,被他媳妇知道,他媳妇就气疯了。 也是先笑, 笑完, 才追着丰收管事打, 打得他鼻青脸肿,也不敢还手。 二宝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叶碎金。 耳边听到叶碎金开口, 问:“项达和叶满仓什么态度?他们参与了吗?” 二宝这一路,反复把要汇报的情况温习了许多遍, 就等着叶碎金问询。 主要就是赵景文这狗男人和裴家那个娇气骄纵的漂亮小娘子是怎么勾搭上的这件事。 哪知道, 叶碎金根本不问这对狗男女,先问项达和叶满仓? 二宝答道:“他二人筹备东西都参与了,也一并跟着去了房陵。” 顿了顿,又将当时自己怎么发现端倪, 怎么去试探叶满仓,叶满仓怎么撒谎都讲了。 叶碎金的脸色冷了下来。 对嘛, 这样的脸色才正常。 才没那么……吓人。 叶碎金又问河口情况。 二宝道:“河口留了二百人驻守,其他的人都带去房州了。” 又补充:“咱的一百人都留下了, 带走的都是新人。” 叶碎金点点头:“你辛苦了,去好好歇歇。” 唤人。 僮儿很快进来。 叶碎金让僮儿安排二宝歇息。 又唤了段锦:“叫大家碰个头。” 比阳刺史府忽然通知召开临时会议。 叶四叔匆匆赶过去,见到其他人, 问:“出什么事了?” 然而旁的人也并不知道, 就连段锦都看向叶碎金。 他也只知道二宝回来直接找的是秋生, 然后叶碎金单独与二宝谈话。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4节 说明, 二宝回来禀报的事, 跟秋生是一条线的, 都是赵景文那边的事。 就是之前叶碎金会让他回避的事。 人齐了,都等着叶碎金开口。 叶碎金道:“赵景文在房州停妻另娶,我要去趟河口。”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大概是每个人的脑袋都停转了。 因为每个人都设想过很多可能,大多跟他们自己这在负责的一摊事有关,或者跟他们关心的事有关。 只谁都没想到,赵景文这个赘婿会在外面停妻另娶。 连杨先生的脑子都有那么片刻卡壳了。 大家都感到不能置信——赵景文,他是脑袋被门夹了不成? 他的妻子叶碎金,如今是什么情况! 他停妻另娶??? 不可思议! 而且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这个事。 叶四叔嘴巴张了几次,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最后,还是杨先生开口:“可属实?确认了?” 叶碎金点头:“我原就安插了人盯着那边,这是快马赶回来禀报的。” 杨先生问具体的情况,叶碎金将大致情况告诉了大家。 她还告诉他们:“裴泽的父亲、祖父都是剑南节度使,如今蜀国皇帝王荣,原是他父亲的副手,在他父亲亡故、新老交接之时,发动兵变,篡夺了剑南节度使之位。” “裴泽辗转流落到房州,在那里算是扎下了根。据了一州,养精蓄锐,指望有一天夺回剑南道。” 杨先生也不问她这些信息都是从哪里来的,只问:“你要带多少人?” 叶碎金道:“带一千够了。” 叶五郎跳起来:“姐!我跟你去!我们把赵景文绑回来!我帮你揍他!” “啊。”叶碎金却笑起来,“我过去可不是为了绑赵景文。” 叶四叔拿不准,问:“那咱们去是……?” 叶碎金敲敲舆图:“当然是去接收河口啊。” “筑水与汉水交汇,又有山岭对出,形成峡道。适合驻兵。”叶碎金道,“我们据了此处,便可南望。” 南望是望哪里呢? 大家的目光都顺着叶碎金的手指移过去。 可那根手指忽然又移动了,向西北滑行一段,停住,在“房陵”这个地名上敲了敲。 “我还得去见一个……”叶碎金道,“重要的人。” 谁呢? 刚才说了,赵景文要娶裴家女儿。 这是夺夫之恨。 所以,她咽不下这口气,要去见见裴家女儿吧。 是吧? 大家都这么想。 只有杨先生眯起眼,盯着舆图。 河口的几个亲兵,帮着二宝遮掩,倒也没人发现二宝不见了。 只他几个也好奇二宝到底执行个什么任务,不免聚在一起胡乱猜测一番。 这一日,才有人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二宝什么时候回来?还回来不回来?” 他们也都离家好几个月了,说起来,都有点想家了呢。 才咕哝完,有河口镇的老乡惊慌失措地跑来报信:“军爷!军爷!不好了!来了好多!好多……” 好多啥? “好多兵!”老乡喘了一口大气。 几个队正互相看一眼,都不太信。 “斥候呢?” “岗哨呢?” “怎地毫无动静?” 这不可能,若遇敌袭,一个死了,两个死了,不可能一下子全死光。不可能一个示警的都没有。 其中一个队正,正是二宝的伙伴,知道二宝的事。他心中忽然一动,问:“可看见旗帜?写的什么?” 那老乡却道:“写着一个大字,俺不认识。俺不识字啊。” 队长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唰唰在脚边写了一个字,问:“是不是这个字?” 老乡看了一眼:“很像。好像就是。” 队正们拔脚就往外跑:“集合了!集合了!” 老乡一脸懵。 大家听见集合令,都匆匆聚集准备列队,忽闻马蹄激烈,一匹快马奔驰而来,正是自家的斥候:“集——合!整——队!大人到了!大人到了!” 人群哗然了几息,脚步陡然都加速了,迅速整好了队形。 这些自然都是叶家堡的兵。 但留在河口的还有一些后来收编的,便十分摸不着头脑。虽跟着也列队了,却忍不住交头接耳:“谁啊?哪个大人?” 新兵就是差远了。队正气死了:“安静!大人要来了!” 有大胆的,发问:“队长,哪家大人啊?” “哪家?当然是咱家了!”队正道,“咱们邓州叶家的节度使大人!” 马蹄声和脚步声接近了。 众人都收声,往那边望去。 河口河道多,水汽重,常常有雾。尤其这个时间,远远看去,远处白雾氤氲,仙境似的。 旗帜最先出现在视野里。 擎旗官的马高大矫健,踏雾而出。 那旗帜和赵郎君的旗帜样式是一样的,但更大,刺绣更精致。 中间的字却不一样,大大的一个“叶”字。 邓州,叶家军。 河口的每个叶家军都把身体绷紧,尽量把胸膛挺得更高。 眼睛却一直盯着那边。 老乡们亦远远眺望围观。 马蹄踏碎了晨雾,清清脆脆。 两队旗帜紧随擎旗官,迎风飘扬。 一匹健马破雾而出,一身戎装的女子悍利如刀。 更多的马蹄踏碎晨雾,涌入了众人的视野。 马蹄踏地的声音在清晨刺激着众人的耳鼓。年轻的将领带着杀意。 长长的队伍整齐行进,扛着矛,背着弓,擎着盾,挎着刀。 脚步声踩着心脏的跳动。 不说新收编的这些人,便是河口的叶家军都呆住。 旗帜、服色,明明就是自家人啊。可怎么如此陌生。明明大家分开才几个月的时间,怎地家里人变化如此之大。 在骁悍的气势中,甚至没有人再去注意那女子的美貌。 在力量的面前,美貌又算得了什么。 叶碎金的马喷了个鼻息。 她控住马,审视着队列整齐的兵丁。 用眼睛看,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哪些是叶家军,哪些是收编的新人。 叶家军未曾懈怠,新人亦有了模样。 赵景文一个半路出家的,能做到这样。合格了。 叶碎金点点头。 “叶家军。”她气沉丹田,下令,“归——队!” 旗手打出了旗语。 河口叶家军动起来了。 队形变换,位置移动,片刻间,就和新收编队伍分割开,形成了两个方阵。 河口叶家军,归队了。 新编队伍茫然。 附近围观的百姓也茫然。 叶碎金的马缓步上前,巡视一圈。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5节 众人都屏息,听着她宣布: “河口之地,即日起——为邓州叶家领地。” “尔等,稍安勿躁。” …… 营地上一片忙碌。 新来的叶家军接手了一切防务,正重新布防。 新兵们忐忑,交头接耳。又向新来的叶家军投去羡慕的目光。 肉眼可见,新来的叶家军衣甲装备都比河口的叶家军要强。可知邓州待遇很好。 “会收编我们吧?” “应该会吧?要不然练我们这许多天作什么?白耗口粮吗?” 五郎进了军帐:“六姐,全部换防了。” 叶碎金正跟河口叶家军的几个队正说话,她道:“过来一起听。” 段锦也进来了,一起凑过来。 讲的原来是此处的地形地势和附近的势力。 段锦不动声色地踢了踢五郎。 五郎会意。因他是弟弟,是小舅子,更有立场说话。 趁着叶碎金停顿的空挡,他问:“姐,河口我们也接手了。什么时候去房陵啊!” 一边说着,一边掰拳头。 咔吧,咔吧。 河口叶家军的几个队长都缩着脖子,鹌鹑似的。 他们身在河口,竟然不知道赵郎君要停妻另娶。还是大人亲自杀过来,他们才晓得怎么回事。 根本不敢抬头。 感觉五郎君要不能马上痛揍赵景文一顿,这火就要撒到他们身上了。 段小郎那眼神,也跟刀子似的,要砍人。 “不急。赵景文的大喜日子不是三月二十呢吗,还有时间。”叶碎金专注地看着舆图。 “赵景文不重要,”她的手指落在舆图上,指着道,“趁这时间,我们先把谷城拿下。” “毕竟,来都来了。” 第78章 礼成 五郎看过去。 叶碎金的手指从河口划到谷城, 两地连成一条直线。 她的指尖再横着划,直到抵到穰县边界。 如此,这块三角形的地区, 便和邓州融合了。 不不不, 等一下。 五郎没法把赵景文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他太气了。 可怎么他六姐完全没事? 五郎跑出去找了五叔和七郎。 这趟, 叶碎金带了他和七郎,还有阿锦和周俊华。 五叔是硬挤进来的。这当然肯定是他爹的意思。 六姐离开比阳,他爹就得坐镇。他动不了, 就把五叔塞进来。 长辈们肯定是怕六姐自己处理不好赵景文这个事。 果然,叶五叔听了之后也挠头。 “你爹叫我来给看着点。”他道, “主要怕六娘失态。怕她轻了, 也怕她重了。” 怕轻了,是怕她优柔寡断,被赵景文甜言蜜语蛊惑,轻轻放过。 怕她重了, 是怕她杀性起,闹出人命来。到底夫妻一场, 不至于。 长辈们的思想,还是倾向于劝和。 自古都这样,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都是老话了。 但是也不能轻饶了找赵景文, 小舅子们的一顿暴揍是免不了。 这些, 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婿瞎折腾, 娘家人应该做的。 只如今五叔挠头:“六娘, 就不是寻常人。” “先别管赵景文了。”最后, 五叔说, “先听六娘的,拿下谷城。咱不能、咱不能几个大男人,跟不上六娘的脚步。” 五郎郁郁。 他六姐这步子迈得太大,五郎追着,总觉得好像扯了蛋。 谷城是个不大的小城,看上去破败。 拿下谷城没费什么力气。因之前有个杂牌将军在此驻守,他后来死了,如今这里空虚。 原先有一些散兵游勇,后来也都被赵景文收编了。如今小城空虚,叶家军直接入主。 百姓颇惶然。 年轻闺女媳妇都藏起来,根本不敢露脸。 叶碎金巡视一圈后,对这个小城很不满意:“人太少了。” 城本来就小,而且感觉特别空。 找了本地人来问,说是这几年跑了很多人。这边不安稳,自然都是往襄阳跑。 有能耐的,往江陵府跑,那边据说更好。 叶碎金跟五叔念叨:“这里如果能修个大城,再驻兵河口,为邓州南端,则邓州唐州的南线,便安全多了。” 叶五叔:“嗯嗯。” 叶五郎耷拉着脑袋。 叶七郎左右四顾,一会儿晃晃身体,一会儿又晃晃身体。 段锦比起平时,格外地沉默。既不嬉笑,也不说话。 周俊华尽量缩起来,想假装不存在。 他就不想来。 是副使大人硬把他塞进来的。 本来十郎君闹着非要跟着来的。副使大人怕来的都是叶家女婿的小舅子,到时候一句话不和容易炸窝。硬是把十郎君按在了比阳,把他给塞进来了。 居然还要掺和这种狗屁倒灶的破事,倒霉。 叶碎金撩起眼皮:“一个个都怎么回事?” 叶五叔:“嗐。” 叶五郎忍不了了:“姐,明天就是二十二了!” 明天就是吉日,就是赵景文和裴家女儿成亲完礼的日子了! 他六姐怎么跟老僧入定似的,一点反应没有。 “姐你说吧。”七郎十分相信叶碎金一定有安排,“是不是今天晚上咱们夜行军,直杀入房陵?” 上次打唐家堡不就是嘛,好好的,突然她来一句“今日夜袭”,然后就打了唐家堡。 七郎摩拳擦掌,只等着叶碎金一声令下,他们兄弟就带人奔袭! 叶碎金却笑道:“还早。” 五郎气得直翻白眼。 叶五叔也看不下去了,道:“六娘,现在去还来得及。再晚,那边礼就成了。” 叶碎金也知道到这时候了,没法再糊弄敷衍他们了。 她看了一眼周俊华。 周俊华非常识相:“末将去巡查城防。” 脚底抹油就溜之大吉了。 “五叔。”没有外人在了,叶碎金问在场唯一的长辈,“这个事,你怎么想。” 五叔道:“不能轻放过了他。怎么也得让你兄弟们狠狠揍他一顿。把他拎回邓州去,冷他一阵子。叫他认错。” 此言一出,五郎七郎都呆住了。 他俩同时跳起来叫道:“五叔五伯,你在说啥?” 不该是狠狠揍一顿,然后义绝吗? 叶碎金微笑。 果然这就是,男人和男孩的区别。 这一趟,她连四郎都不带。便是因为四郎已经成亲,已经是男人。不像五郎七郎他们,都还可称一声少年。 唉,说起来,还是少年们可爱啊。 男人们,他们是真的打从心底不觉得一个男人拥有多个女人是“错误”的事。 所以上辈子,裴莲甘愿为小,长辈们便都觉得这事可以接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6节 那时候五郎七郎九郎十郎也都气得跳脚,但都被长辈们按住,教导他们“百年修得共枕眠”、“宁拆十座庙不会一桩婚”的道理。 不,其实长辈们左右不了她。 上辈子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叶碎金自己。真正不肯放弃赵景文的还是她自己。 叶碎金早就能够做到直面曾经犯下的过错。 不将责任推给旁人。 七郎腾地站起来:“五伯!” “你坐下!”叶五叔道,“这是大家的意思。” 大家,自然值得的是全部的长辈们。这种事情,大人眼里,容不得小孩子插嘴。 已经成婚的三郎四郎还可以,其他的都是小孩。 但七郎不肯听。 他道:“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实不该旁人觉得如何,而是该问六姐想如何!” 他对叶碎金道:“六姐!你说吧,不管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五郎附和:“还有我!” 段锦只负手站在叶碎金身侧,不发声。 反正不管叶碎金怎么选,只要她一声令下,他都会为她拔刀。 叶五叔生气:“小孩家家的懂什么,你得知道十年修……” “我不知道!”七郎大声打断叶五叔。 他平时是个规矩守礼的孩子,被叶七叔和七夫人教导得有点过于规矩了,不知机变。 现在却竟敢打断长辈。 “我只知道,当年,我要是照死里闹,闹到孙家的王八蛋和我姐和离了,我姐也就不会那么早死了!”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是吧!当年我爹我娘也是这么说的,我信了!” “结果呢!” 七郎和三娘、十郎都是叶七叔的孩子。 当年他小,对三娘的事没有任何话语权,懵懵懂懂听了父母的。后来三娘没了。 七郎从那时候才懂,原来父母长辈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他也恨自己太听父母的话。 当然叶七叔和七夫人后来也都后悔了。于是全家对十郎的教育,便都跟对三娘、七郎不太一样了。 所以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七郎规矩拘束,十郎却十分地跳脱。 提起三娘,叶五叔也顿了一下。 但他又道:“六娘和三娘可不一样。” “一样不一样,”七郎从来没这样反驳、顶撞过长辈,出人意料的强硬,“让六姐自己选。旁的人,不要和稀泥!” 叶五叔从来没见过七郎这么强硬过,吃惊地看着他。 他深深地感受到了侄子的变化。 什么时候这孩子变成这样了? 叶碎金亦喟叹,在一次又一次的杀阵,浴血,冲锋中,七郎……也终于长大了啊。 不再是那个在胞姐死后悔得在她肩膀上哭得全是鼻涕的小弟弟了。 叶五叔叹一声。 孩子们主意都大,六娘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他道:“六娘,你到底想怎样?” 段锦凝目望去。 叶碎金的嘴角微微扯动:“我想,咱们不能去得太早。” 去太早,礼未成,坏了赵景文的好事。 更重要的是,礼未成,裴泽若是下了决心不要赵景文了,可怎么办。 那不行,时机得拿捏好,必须得尘埃落定。 三月二十二,房陵裴府办喜事。 房州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裴泽也很高兴。 他虽然嫁女,但并不想将女儿嫁“出去”。他早就和女儿有默契,寻一个女婿就放在身边,这样女儿也可以一直跟在身边。 她少时流离颠沛,很是受了苦。 裴泽决定照顾她一辈子。等他百年,就让裴定西照顾她一辈子。 因此婚礼就在裴府办,洞房也安置在裴府,以后,裴莲还是继续在这里生活。 至于女婿赵景文,裴泽是想让他脱离邓州,到房州来。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个女婿半个儿。 新郎一表人才,宾客们赞不绝口。 婚礼办得喜庆顺利,待礼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裴泽眼眶竟然湿润了。 裴定西不放心,要去洞房看看,让他的几个义子一把薅住:“走走走,定西跟我们吃酒去。” 裴定西用力挣扎:“我不吃,太辣……” 然而义兄们拎着他,像拎小鸡仔,脚不着地的就被拎跑了。 洞房里,红烛火焰跳动。 裴莲羞怯放下扇子,露出一张芙蓉面。 喜娘端上瓢杯,赵景文接过来,递到裴莲面前:“娘子……” 裴莲抬眼,烛光里,是她为自己选中的如意郎君,容颜俊美,眉目含情。 那眼睛里,都是她。说话的声音,这么温柔。 裴莲接过瓢杯,二人交臂,共饮下这合卺酒。 摔杯于床下,一俯一仰。 喜娘笑道:“大吉!” 婢女们遂放下喜帐,悄悄退出,带上洞房的门。 退出去之前,隐隐听到帐子里,赵郎君似说:“娘子,你我,自此相亲不相离……” 赵郎君多么温柔多情,把他的娘子捧在了手心里,心尖上。 试问,谁不想嫁给这样的郎君。 第79章 见面 “娘娘……”裴莲干枯的眼窝里都是悔恨的泪水。 “不值。”她说, “我和娘娘,都不值。” 她唤了大皇子到床前。 “娘娘没有孩子,他没有娘, 你们两个联手, 是为上策。”她虚弱地看着她, “娘娘,以后……他就是你的儿子。” 裴贵妃眼看着要不行了。 皇后最后送她一程,守在她身边。 人死的时候, 会先失去视觉,陷入黑暗。 这种时候, 将死的人往往会呼唤最亲近的人。 裴莲双目失焦, 陷入了黑暗中。 她抬起了手。 大皇子想要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 “夫君……”裴莲临死前唤的却不是儿子,“赵郎……” “你再看看我呀……” “你说过,相亲不相离……” “再看我一眼呀……” 皇后站在床边良久无言。 待皇帝下朝赶过来, 裴贵妃已经寂静。 皇后道:“她最后,喊的是你。” 皇后一度以为, 有了大皇子之后,裴贵妃没有像从前那样爱皇帝了。 唯一能跟女人这种昏头昏脑的爱对抗的, 也就只有对孩子的爱了。 她错了。 那一天,裴贵妃死的那一天,她才明白—— 裴莲, 至死爱着赵景文。 清晨, 阳光透窗, 春日明媚。 裴莲在赵景文的怀中醒来。忆起昨夜种种, 又羞涩, 又甜蜜, 又幸福。 夫妻起身洗漱,婢女捧来新衣裳,赵景文接过来,挥退婢女,亲自给她穿。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7节 少时受的苦,如今都偿回来。裴莲感到发自心底的幸福。 幸好没嫁赫连,实在无法想象与那个冷硬木讷之人如何同床共枕。 犹记得幼时流亡路上,虽困顿饥苦,但忠仆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你是剑南道大小姐。” 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她剑南道大小姐,如何能将就赫连那样的粗糙军汉。 自然该配赵郎这般如玉似圭的郎君才是。 哪知道赵景文看着她,目光里柔情似水,却忽然垂下头去。 裴莲不解:“……夫君?” 赵景文抬头看了她一眼,一撩下摆,单膝点地跪在了裴莲面前,忏悔:“娘子,我对不住你。” 裴莲吓了一跳,忙去扶他:“你在说什么?” 赵景文把住她手臂,却不起来,痛悔道:“我、我骗了你和岳父。” 裴莲凝目,问:“此话怎讲?” 赵景文又垂头:“我,其实我在邓州,已有一房妻室。” 裴莲却吁了口气:“原来是这个……” 赵景文抬起眼:“你……” 裴莲大大方方道:“父亲早猜到了,也与我说了。” 那又怎么样。 昔年大魏女帝的公主爱上了有妇之夫,女帝赐死了那男人的妻子,赐婚他与公主。照样做了许多年的驸马,琴瑟和鸣。 她裴莲是剑南道大小姐。 若不是王贼夺篡,她现在就应该是蜀国公主才对。 如今北边晋国的公主们,昔日不也都是节度使的女儿吗,与她都是一样的。 赵景文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他后来复盘当日的情形,意识到了当时自己反应虽然已经称得上快,但到底还是犹豫迟疑了一息。 就不知道裴泽是不是能看得出来。 但他考虑之后,知道他与叶碎金的婚姻之事,迟早会揭开。 与其被别人揭开,不如自己揭开。 果然,做对了。 他垂下头:“我实愧疚,可又怕人生只此一次机会,与你错过。” 裴莲最喜欢这种绵绵情话。她喜欢别人把她看得很重要。 赵景文这些天,早已经摸透了这一点。 果然裴莲觉得心口甜甜,她扶起赵景文:“夫君,起来再说话。” 夫妻俩握着手坐在床边说话。 赵景文羞愧道:“莲儿与岳父,如此大度,我实羞愧。待会我就去跟岳父请罪。” 裴莲嗔道:“大喜日子,别提这些事,等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先悄悄与父亲说一声。” 赵景文握住她的手,问:“岳父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裴莲道:“邓州哪有什么像样人家。你那妻子,又是什么出身?” 赵景文道:“她是邓州叶氏女。便是如今掌了邓州的那个叶氏。” “原来是他家。”裴莲也知道赵景文在邓州是效忠于叶氏麾下,她问,“她家祖上何官何职,位列几品?” 赵景文摇头道:“她家终魏一朝,阖族未曾有人出仕。” 裴莲底气十足:“白衣之家,怎堪与夫君匹配。良禽择木而栖,才是正理。” “我家,我祖父、曾祖,皆是二品节度使,使持节。” “我外祖家,世袭一品国公。” “我母亲,京城淑女。” “郎君与我相遇,原是上天缘分。”裴莲含笑,“郎君美玉一样的人,上天怎忍让你埋没乡间,你与我金风与玉露,原就该相逢。” 赵景文感动地握住她的手:“莲儿,你雍容大度,实不愧为名门贵女。得妻如你,景文此生之幸。” 小夫妻去拜见了裴泽,裴泽见女儿面如珠玉,往日病恹恹的气息都少了几分,眉间眼角尽是妩媚温柔,显是琴瑟和鸣,良益于身。 裴泽点头,十分满意。 裴莲悄悄把赵景文的坦白与裴泽说了。 裴泽淡淡道:“你知道就行了。叫他别说到我跟前来,我只作不知便是。” 裴莲软语道:“他实是对我们愧疚,一早就跟我坦白了,不敢欺瞒的。父亲以后对他不要带出颜色,免得他不安。” 裴泽看了她一眼,心情复杂。 新婚第二日,这个女儿就收起了往日的倔强、骄纵和幽怨,学会了温言软语。 为着她的夫君,她竟肯放下身段来求父亲,而不是要挟、指责了。 少女从来不是骄纵无知,少女只是知道他对她的愧疚,有仗势。 裴泽道:“让他把那边处理好,以后留在这边便是了。” 这些时日沟通得更多,女婿说他在邓州因是外来户,颇受排挤。带人往外州追流寇这种事才派给他。 但河口却是他相中的,故而据之。 邓州人不识货,埋没人才。 裴莲去跟赵景文说了。 赵景文却低下头。 裴莲诧异。 赵景文抬头道:“莲儿,叶氏她……虽出身乡间坞堡,但我与她也做了三年夫妻。我若就此抛弃她,这样狠心绝情的男子,你可敢托付终身?” 裴莲有些不高兴。 赵景文道:“你身份高贵,大家之女,定是能容人的。” 这倒是。她差一点就可以成为蜀国公主,岂可与乡间女子一般见识。 高门之家,妾侍如云,原也是常见之景。父亲如今落魄了,身边才几个人而已,都有些寒碜。 那女子也不可能越得过她去。 裴莲扬起下巴,骄傲又宽容地说:“算了,就让她在那边吧,别往这边带就是了。” 赵景文大喜,亲了亲她:“我就知你有正室气度。你放心,她在邓州,你在房州,自不会相见。” 邓州和房州,中间还隔着均州和襄州,二女怎会相见。 这话却说得早了。 新婚第三日,原该三日回门。裴莲成亲在自己家里,倒是不需要回门。 但回门宴还是得有的。 这场宴没有外来的宾客,都是自家人了。也是想让赵景文和他七个义子沟通沟通感情。 赵景文和裴定西分坐在左右两侧的上首。 他如今是裴泽女婿。身份高于义子,年纪又大于裴定西。 裴定西虽是亲子,毕竟还小。 以后裴家,裴泽之下便是赵景文了。 这个地位排序,大家心里都有数。 项达和叶满仓,因是赵景文唯二的左膀右臂,也有幸忝陪末座。 叶满仓尤其激动。因他实际是奴身,何曾有过这种待遇。 宴刚开,气氛刚热起来的时候,忽然有亲兵进来禀报:“城守官来了。” 众人都停下酒盏,放下食箸。裴泽道:“让他进来。” 一名将领脚步匆匆地进来:“大人!” 裴泽面色凝重起来,问:“发生什么事?” 守将躬身行礼:“大人,有人陈兵城外,自称是邓、唐二州节度使,来贺大小姐新婚。” 咔嚓声响,众人看去,却是坐于末首的叶满仓失手打碎的碗碟,正狼狈不堪。 项达也面色紧张。 而赵景文,一张脸雪白,脑子里一片混乱。 邓、唐二州节度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她……她已经拿下了唐州? 这怎么可能,他离开邓州才多长时间? 他走的时候,她刚成为邓州之主,不正该好好主持邓州,休养民生吗? 赵景文觉得不可置信。 裴定西道:“邓州?姐夫,是不是你现在的上司?” 赵景文额上冷汗涔涔:“是,是。” 裴定西也知道赵景文既娶了裴莲,以后就该是跟着他们父子了,也就是要辞别原先的东主。 小男孩十分善解人意,劝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姐夫与原先的东主好好辞别,大家好聚好散,日后还能相见。”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8节 赫连不就是这样吗? 赫连走的时候,父亲赠以重金。赫连亦无怨恨。 大家和和气气地拆伙,以后见了,还能道一声:是故人。 裴泽问:“他带了多少人?” 城守将道:“瞧着约有六百人。” 因军队建制都是固定的,士卒列着队,数着方阵便能大约知道人数。 城守将奉上手中之物:“这是那女子的拜帖。” 裴泽奇道:“什么女子?” 城守将道:“邓、唐二州节度使,是个女子。姓叶。” “竟是女子,了不起。”裴泽赞道。 六百人,可保平安,不足以攻城。所以对方这趟显然不带敌意。 裴泽一边接过拜帖,一边转向赵景文问:“是你给故主送了消息吗?你怎不告诉我,那边已经坐拥二州。” 这样的实力,如果她与赵景文宾主能好聚好散,裴泽也愿意结交朋友。 赵景文汗涔涔,回答不出。 裴泽刚笑着赞完“竟是女子”,展开拜帖凝目看去: 【邓、唐二州刺史,使持节,节制二州……】 这些都是官职名,一一罗列,让人知道此人是什么身份。这都正常。 但后面,还有半句—— 【赘婿赵景文之妻主,叶碎金拜上】 裴泽的笑便凝住了。 裴泽合上拜帖,问:“人在何处?” 守城将道:“已在府中。” 裴泽道:“请到我书房。” 守将应道:“是!” 和亲兵一起退出去了。 裴泽站起来:“景文,你同我来。” 赵景文刚才便看到了裴泽的神情变幻,但事到临头,只能沉稳地站起来,跟上去。 余人虽好奇,但裴泽没说,他们也不好问,只能互相使眼色。 眼瞅着项达和叶满仓都跟了出去,便有人怂恿裴定西:“你去听听怎么回事?” 裴定西正有些担心。 因父亲身周气场的变化,他做儿子的感受得还是很清楚。 先开始还好好的,父亲看完拜帖,气氛就全变了。 他说:“我去看看。” 便跑出去了。 这些人都走了,义子们打趣:“咱们妹夫还真是个人物啊。” 赵景文跟着裴泽去了旁边厢房里。 裴泽站定,转身:“赵景文。” “你的妻主,邓州节度使叶碎金上门了。”他双目如炬,盯着他,“你打算跟她回去吗?” “你,娶妻的眼光,还真是高人一等。” 裴泽很生气。 赵景文隐瞒婚史也就罢了。富易妻贵易友,人间常事。 但他却让他们都以为,他的妻子不过是邓州叶家的一个普通女子。 谁知道她是叶家家主,手掌二州的节度使! 乡间女子和二州节度使,岂能一样! 什么样的男人娶了个节度使,还敢另娶。 裴泽简直要气笑。 从正厅到厢房这几步路,虽不长,但到底给了赵景文足够的反应时间。 他噗通跪下:“岳父明鉴,小婿……实有苦衷!” 裴泽也不急。 他的人生经历过大变故,历练了心性,如今除了一对儿女,别的事他都能很有耐心。 他道:“你说。” 等着这亲亲女婿给他一个解释。 “叶氏,”赵景文道,“不能生育。” 只这一句,裴泽的火气就消了大半:“当真?” 赵景文道:“不敢欺瞒岳父,的确是真的。叶氏当年以女儿身与族人争产,为获支持,一碗烈药自绝了生育。我、我不怪她,她一个女子,不容易的。” “可是,可是我……”赵景文垂泪,“我父母亲人都亡于战乱,就剩我一个人了。岳父,我,不能不孝啊。” 裴泽沉默许久。 因赵景文所陈述的,男人都能理解,这其中,裴泽尤其能共情。 因他也是家里最后一个了。所以虽流亡在外,虽不知道妻子女儿生死,他还是生了裴定西。 否则,香火断绝,是为大不孝。 裴泽问:“则如今你要怎么办。她找上门来了,你只能选一个。莲儿或者是叶氏,你选吧。” 赵景文却不选,他泪涟涟地反问:“我今日若对叶氏绝情绝义,他日便也能对莲娘冷酷无情。” “岳父,您最该知道。” “定西的娘亲在侧,岳父您难道就能将我岳母大人抛在脑后吗?” “那日我与岳母上香,牌位上烟熏痕迹如此之重,可知道岳父时时祭奠。岳父,此中情义,旁人不懂,您不该不懂。” 裴泽呆了良久,才发出长长的叹息。 这个女婿,真真像他。 这些婉转纠结,女儿便是不懂的,她总是恨他抛弃了她们母女,将她母亲遗忘在脑后。 并没有的,他一日也没有忘记,他的发妻。 是他对不住她。 裴泽眼睛湿润。 他深吸一口气,怒意已经散去,正要说话,明间里发出声响,匆匆脚步声跑掉。 赵景文猛回头。 “不用管。”裴泽道,“定是西儿。” 外面的果然是裴定西。 他是裴泽唯一的儿子,继承人。他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去听壁角,哪个敢拦他。 叫他听见了所有这些。 小孩子顿时火冒三丈,又不敢闯进去。 一生气,飞快地往后面跑,找到裴莲,把听到的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裴莲吃惊不小。 “那个女子,掌了两州?得晋国皇帝敕封为刺史,节制二州吗?”她追问。 裴定西道:“听着是。” 他生气:“他不仅有妻子,他还是个入赘的。” 裴莲叹气:“他身世离落,身不由己,有什么办法。你没吃过苦,自然不懂。” “不过,没想到那边的竟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女子。”裴莲道,“我原就说,赵郎如圭如璧的一个人物,怎堪匹配无知乡女。” 裴定西瞪圆了眼:“姐,你、你知道他已有妻子?” 裴莲淡淡一笑:“他不瞒我的。” 这便超出了裴定西理解的范畴,为什么知道他有妻子,姐姐还不生气。 男子便是这样,年纪越小,受尘世玷染便越少。所以,少年可爱,孩童可爱。 成年的男人便各有各的可憎。 裴莲道:“只没想到她是这样厉害的人,也好,这样才不算辱没我。” 她站起来。 “她大老远跑来房州,定是来见我。” “我去会会她。” “好,我不逼着你选。只你记住,我的女儿定不会与旁人共侍一夫。”裴泽站起来,“你且先等着,我先去会会她。你在这里想好了,等我唤你。” 裴泽出去了。 赵景文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肯当着裴泽的面做选择,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想好了怎么选了——他选叶碎金。 因为比起来,叶碎金更不好哄。他得先紧着叶碎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09节 至于裴莲,裴莲太好哄了。 他有把握哄住裴莲,叫她同意二女一夫。 裴泽脚步沉稳,踏入了书房:“贵客久侯,某之过,恕罪则个。” 房中有一女子,正负手而立。身边跟着俊俏年轻的护卫。 闻声,那女子转过身来。 只一眼,裴泽便暗叹:我儿不如。 邓州叶碎金虽年轻,但既无少女的天真无知,亦无后宅妇人的狭隘软懦。她一双眸子如寒潭一般,深邃不见底。 眉间又悍气逼人。 这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毕竟是两州节度使。 裴泽不知道,叶碎金转身见到裴泽,心下也诧异。 印象中,裴莲的父亲裴泽,明明是一个老男人。 可眼前的裴泽,眉间确有风霜,但这……该说是正在壮年嘛。 叶碎金重生回来,看三郎四郎段锦,都是孩子。 甚至看赵景文,也年轻青涩,城府尚不够深。 不料当年印象深刻的讨厌的老头子,却实实在在是个成熟贵重,气度过人,风华正茂的……同龄人。 当年不觉得,现在看来,当年的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叶碎金行礼:“裴公。” 裴泽还礼:“叶大人。” 并未请客人落座,因今天的事,不是能坐着谈的。 所以进来时,叶碎金也是负手而立。 叶碎金问:“裴公可知我今日来意?” 裴泽问:“可是要带走赵景文?” 叶碎金笑了:“裴公想岔了,我是闻听裴公喜得佳婿,特来送上贺礼。” 段锦将手中匣子打开,奉上。 匣中静躺着一张纸。 裴泽拿起看了一眼。 《义绝书》。 字迹工整,格式正确,还盖着比阳县户曹和县令的印章。 完完全全,是一份具有正式法律效力的义绝书。 虽然,如今许多地方战乱,礼崩乐坏,官府不存。婚书作废,契约无效。 但这张纸,代表着叶碎金的态度。 叶碎金与赵景文,义绝。 裴泽抬起眼:“叶大人这是……” 义绝不是和离。或者说,义绝是强制性的和离。即在几种特定的情况下,无论当事人同意不同意,都得离。 在魏律规定的义绝适用的几种情况里,叶碎金认为,她和赵景文适用第六条: 【夫将妻妾嫁予监临官或出卖妻妾。】 但赵景文是赘婿,她是妻主。所以他们二人的情况是与普通夫妻男女可以颠倒翻转。 是的,叶碎金决定,卖掉赘婿赵景文。 “一个赘婿而已,令嫒喜欢,送给她。”叶碎金真诚地道。 “不过一个男人罢了,不值当叶、裴二家伤了和气。” “裴公,我此次来,是专程来见你的。” “景文与令嫒喜结连理,裴公与我也算是姻亲之家了。” 叶碎金火热地盯着裴泽。 “裴公,儿女私事都是小事,且放下。” “何如与我,共谋襄州。” 第80章 劝诫 虽则裴泽说了让赵景文等着他唤, 但赵景文岂是把命运交给旁人的人。 他跟着去到了裴泽的书房,倒也不敢闯进去,只在庭院里等着。等里面叶碎金和裴泽冲突完, 他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叶碎金。 过了片刻, 项达和叶满仓出现在院门口。 书房重地, 他们不敢随意上前,便在院外冲赵景文打手势。 赵景文匆匆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我们去了门房, 见着大人的亲兵了。”叶满仓说着,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我的妈, 你敢信?”项达也是震惊, “大人她……如今掌了二州,治所已经迁到了比阳。比阳啊,那么大的城。听说各房都跟着迁过去了,在那边都有了大宅子。整个唐州, 如今都姓叶了!” 信息冲击着赵景文的大脑,让人晕眩。 他的妻子叶碎金, 怎在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如野马一般奔驰到了他追不上的地方。 三人呼吸都有些不太稳, 因为心脏跳动得都快。 待心跳没那么快了,三个人面面相觑。 这大半年,他们占河口, 治地方, 打盗匪, 练新兵。头上无人管束, 三个人便可以当家做主。 自觉得相当有成绩, 不免沾沾自喜, 又飘飘然,骨头发轻。 突然间,知道了他们不在的时候,叶家军翻天覆地似的变化,人傻了。 像是梦醒似的感觉。 此时想起来了,项达是叶家堡一门客,叶家军一校尉。 叶满仓是叶家家生子,天生奴仆。 他奶奶个雄,明明这边捂得很严实,特意将叶家的兵都留在了河口,消息怎么走漏到邓州去了。 让人心里直发虚。 赵景文面色紧绷,忽问:“娘子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啊?” 赵景文问:“她是直接从邓州过来的?还是从河口过来的?” 河口……河口是,他们占下来的。 可是…… 叶满仓道:“我再去问问!” 他撒腿跑了。 赵景文去看项达。 项达看着青石地板,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赵景文唤他:“子腾?” 项达惊醒:“啊?” 赵景文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项达吐出一口气:“大人,真厉害啊。” 本来觉得自己三人也很厉害了,待知道了叶碎金短短半年,拥有的两州之地,顿时成了小巫见大巫。 唏嘘、惊叹的神情表露得清清楚楚。 他后悔了。 赵景文凝视着他。 “子腾。”他轻声道,“我对不住你。” 项达的确是后悔了,不该一时迷了心窍,跟着赵景文背着叶碎金瞎鼓捣。 这事,不知道赵景文到底能不能摆平。 他,他很想去邓州看看,想去看看比阳大城。 大家伙现在都什么职位了?是不是又升迁了? 正想开口问问赵景文到底有几分把握摆平自己的女人,忽听赵景文道:“以后娘子对你心里有芥蒂,都是我的错。” 项达一呆。 他闭上了嘴,脸色沉沉,不再说话。 赵景文等着叶满仓回来好了解更多信息。叶满仓还没回来,裴莲先来了。 她盛装而来,环佩叮咚,十分华贵。 只往日惯作病态模样,虽柔美,气势还是欠缺了些。 一看就是谁人家疼爱的娇娇小女儿。 “夫君。”她唤道。 “莲娘。”赵景文握住了她的双手,垂下了头。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0节 像犯错的孩子。 夫君现在,需要她的支持。裴莲柔声道:“你别担心,有父亲,有我呢。” 赵景文低声道:“我可能需要先回邓州去。” 裴莲问:“作什么要回去?” 等邓州那女子闹一场,正好,大家敞开了说亮话。看看怎样补偿她,要金还是要银,要珠还是要玉。她的父亲定能拿得出来。 正好一并解决了这件事,从此,赵郎是她一个人的赵郎。 不正好。 赵景文握紧她的手:“她是习武之人,你待会站在我后面,莫要与她冲突。” 裴莲心中暖暖,道:“这里可是房陵,我父亲的地盘。晾她也不敢胡来。” 她笑起来:“赵郎,我小看你了。你竟娶了这样厉害的人,也是,你这样的人,怎会娶个乡下野妇,是我傻了。” “我有许多身不由己,一言难尽。”赵景文求她,“待会我先与她走。我去处理好邓州的事,再回来与你团聚。你莫要与她冲突。” 裴莲却不肯答应。 她堂堂剑南道大小姐,凭什么要退让。 赵景文心下着急。 叶碎金来得太快了。若再晚几个月就好了,等他使裴莲受孕,一切就都稳了。 最终,裴莲只道:“先见见再说。咦,她在哪呢?” 书房守卫道:“大小姐,书房重地,未得大人允许,不得擅入。” 裴莲别的事,裴泽都可以惯着。唯独他的军法不可。 这是裴泽的底线。裴莲只能哼了一声:“我在这里等。” 不多时,叶满仓又回来了,脸色发白。 项达和赵景文过去与他碰头。 “河、河口,”叶满仓咽下吐沫,“主人已经接收了。还接管了谷城。如今,两地都派了兵驻守。” 三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这半年多,不知不觉,已经将河口视作三人的囊中物了。 却忘了,他们是以叶家军的身份出来的,是靠叶家军占了河口的。 若无一百叶家军,后面收编的人又怎么压制得住。 河口不是他们的根基,原来,叶家才是。 裴莲嘟囔:“怎么还不出来?” 三人都望过去,书房的大门关着,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叶碎金知道,前生后世,她都得感谢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史书上被讥为儿皇帝的晋帝。 不管他把燕云十六州割给胡人这件事有多混账,他自身对南方诸势力来说,再瘦的骆驼也比马大。 始终是个盘踞中原的庞然大物,无人敢惹。 不管前生后世,邓州及其周边空虚着,却没有更大的南方势力入侵,便是因为邓州离京城实在太近了。 可以说,邓州唐州就在京城脚底下。 若攻占这几地,就要直面大晋。不若留着作为缓冲。 如此,才成就了前生后世,叶家军的崛起。 但若因为短时间内就据了两州,便以为叶家军就无敌了,以为世间群雄不过如此,那是痴人说梦。 裴泽运气没有叶碎金这么好。 他是夹缝中生生给自己打下了一片地盘。 如今,他的地盘据了大半个房州、均州南端一小片区域和襄州的薤山地域。 前世,叶碎金当然讨厌所有裴家的人。裴家的老头子和小孩子,还有裴家的狐媚子。 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叶、裴两家依然各自忍气吞声地以赵景文为联结,携手合作。 是因为赵景文特别有魅力吗? 呸! 是因为他们两方势力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结盟才对各自都有益处。 谈什么儿女情长,谈实实在在的利益才是真的。别说当时的叶家长辈,便是女儿硬要做小的裴泽,和与人共事一夫的叶碎金,都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个结盟。 为什么,自然是结盟的利益远重于其他的憋屈和难受。 赵景文从来都不是重要的那个因素。 偏这别别扭扭的结盟,因双方各自的心病,暗中的较劲,反而哺育了赵景文,由他成长、坐大,反客为主。 今生,他别想了。叶碎金直接把他卖给裴莲,换取与裴泽的结盟。 书房里,裴泽此时体会到了关将军的感受。 于他们这等有权势的男人,便有女子想勾引,也是含羞带怯或者媚眼如丝。 少有女子,眼神如此热辣,又毫不躲避毫不畏惧,便这样直直地盯着你。 这态度让男人清晰地意识到,因这个女子与他们身份对等,能力不低,所以,才有这样的底气和胆气。 裴泽倒没像关将军那样瞎想八想的,实是叶碎金那句“共谋襄州”比女人的美貌更让人怦然心动。 他将义绝书折起来收进袖中,沉声道:“叶大人客气了,这份贺礼,某收下了。” 他伸手:“请坐。” 两个当家人分了宾主,终于坐下。 裴泽道:“叶大人适才所说,可否细讲?愿洗耳恭听。” 叶碎金道:“我此次来,一是为令嫒喜事道贺。二是,为大人送个消息——均州、商州,俱已向京城上表称臣。” 裴泽的脸色,顿时绷了起来。 他没有叶碎金幸运,背靠着大晋,南方诸势力都止步观望,以为缓冲。 他是夹缝里生存,东西南北接壤之地都有不小压力。 商州、均州若向新晋朝廷称臣,立即便与河东道连成一片。 则裴泽马上就直面了大晋这个庞然大物。 裴泽问:“叶大人消息可作准?” 叶碎金道:“伪梁余党颓势已显,关内道战场大势已初定。” 以此佐证了商州和均州的消息。 大晋的底子稳了,所以之前观望的,现在赶紧低头了。 但这对裴泽,实在不是好消息。 他的面色难看起来。 叶碎金暗叹。 当年剑南道王荣兵变的时候,裴泽才十九岁,过于年轻。他父亲是暴病而亡,也没有做好新老交接的布置。 后来裴泽逃亡许多年,一直被王荣追杀。直到后来,王荣自己在蜀地坐稳了,不再把裴泽放在眼里,才罢了手,不再管他生死。 裴泽是真正的将门虎子,不像叶家许多代已经退化成乡下富户。他长于军事,麾下精兵,便是叶碎金都赞叹。 他如今也就两三千的兵力,可北面顶着均州,南面抵着夔州、归州、峡州,东边挨着襄州,西边扛着金州。 他与六州接壤,生生给自己打出一片地盘来,实在是很悍勇的一个人。 这一点上,叶碎金着实爱他。 但他又真的不擅长治理地方,政治眼光于做过皇后的叶碎金来看,欠缺了许多。 可能还是脸皮不够厚。 对过往太多牵绊,总是留恋。剑南节度使,毕竟是大魏的剑南节度使。 叶碎金既看中了他,怎能让他不清醒下去。 “裴公!”她双目炯炯,喝问,“你还在犹豫什么?” 裴泽猛抬头,看这年轻的叶碎金。 她年轻貌美,却目光犀利,眉间带着悍气,浑身一股子压迫人的气势—— “此时再不称臣,更待何时!” “裴公难道是,等着晋帝发旨给给商州、均州和邓州,由我三家来瓜分公的房州吗?” 裴泽,悚然而惊。 第81章 说服 裴泽冷汗涔涔。 因叶碎金所说的情况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于晋帝, 驱赶新附三家向南攻打房州,可保他南线安稳。 三家于晋帝,尚未培养出什么君臣感情, 打输打赢, 晋帝都没损失。 若输了, 三家兵力折损,于晋帝威胁性更小。 若赢了,大晋疆土外扩。 晋帝稳赚不赔。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1节 于三家, 既受命,通常来说, 晋帝就不太可能会在背后作妖。除非晋帝真的不要脸。 此种情况还为可考, 暂先不考虑。 只先说三家若南攻房州,一家之力或许折损还叫人心疼,但若三家合力同时来攻,裴泽再能也没法翻天。 大约是能以较小的代价轻松取下房州, 进贡一些给皇帝,其余三家共分利益。 此种假设下, 人人皆大欢喜。 唯有裴泽不欢喜。 偏分析起来,晋帝极可能这么做。 裴泽一被叶碎金点醒, 便也能想明白,怎能不冷汗直下。 至此,真的相信了邓州叶碎金是有诚意的。 “叶大人所说极是, 是某糊涂了。万幸叶大人点醒了我。”他诚恳道谢, 道, “只我与晋, 从未打过交道, 不知道……” 一是担心你想降, 人家未必肯受。 二是担心称臣了,被蚕食鲸吞。 叶碎金道:“裴公的顾虑,我明白。然裴公身世特别,我猜,皇帝一定会喜欢。” 裴泽奇道:“叶大人知我出身?” 从前被追杀的时候,也曾躲躲藏藏过。但后来王荣不再理他了,他的身份倒也无需遮掩。但即便这样,叶碎金这个身在邓州,他从未听说过的女子竟知道他的身世,着实令他惊异。 叶碎金开始了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先父曾游蜀地,有幸远远瞻仰了令尊大人的英姿。威戎军之雄壮,家父过了很多年都念念不忘。我小时候常听他讲的。” (叶四叔:???) “后来,先父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告诉我,房州的裴公就是故剑南节度使裴大人之子。” “先父一直惋惜。” “我对此印象十分之深刻。” 裴泽眸色晦暗,道:“往日已矣,不必再提。” 叶碎金正色道:“但裴公才是剑南正脉!” “如今王贼,藐视大晋,立蜀国而称帝。”她眼睛发亮,“我若是皇帝,定然是恨得牙痒痒的。然现在我实腾不出手来整治他。可名分之事,存的越久,便立得越正。八年十年之后,世人都承认了蜀国,试问我如何才能师出有名?” 前世,裴泽、裴定西父子两代人接力战亡在征伐蜀国的道路上。 没能亲自收回故地,替父报仇,这个男人一定死不瞑目吧。 最后蜀国当然还是打下来了,成为了大穆的领土。 史书上,赵景文开疆拓土之功写出来一定是波澜壮阔。后人阅览,定生出无限敬仰。 至于那许多征途半道的折戟沉沙,那些抱着憾不能闭上的眼,谁知道。 通常政治目光不够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短板的。 但裴泽倒还不至于意识不到别人的长处。 叶碎金的描述,合情合理,把人的思路都理清晰了。 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为两州节度使?那必然是因为她有本事。 裴泽此时,已经全然放下了“她是个女子”、“她是赵景文的妻子”这些无用的东西。 坐在他面前的叶碎金,分明是一个头脑清晰,眼光犀利的政客。 这思路,即便是谋士给出谋划策的,也说明她有识人的眼光,纳谏的能力。 若是她自己的……那裴泽肯承认,她是一个政治上强于自己的人。 他道:“若我派人往京城去……” 叶碎金大方地表示:“你我姻亲之家,邓州当然借道给裴公。” 因房州眼下并不直接跟晋帝实控领域接壤,他往京城去,势必要穿过别人的地盘。 他扛了均州好几年了,均州对他虎视眈眈,肯定不能从均州借道。 但…… 姻亲之家…… 真是一个古怪至极,荒谬得不得了,然而,他却竟然有点愿意接受的说法了。 而且一旦接受了,听着竟也顺耳起来。想着,竟也似乎没那么荒谬了。 再一品,忽然恍然大悟——只要将叶碎金和赵景文的性别对换一下,一切都那么的亲切自然,合情合理,甚至充满人情味了。 “叶大人,”裴泽问,“对襄州怎么想?” 叶碎金问:“大人这里可有舆图?” 裴泽遂唤人取了舆图来铺开。 叶碎金道:“先跟裴公讲清楚,河口、谷城,我已经收入囊中。” 她手指一划,河口、谷城连成一条正面对着房陵的竖线,再向东边横着划过去,顶到头,便跟邓州的新野、唐州的湖阳衔接上了。 这一片三角形的地域,叶碎金道:“这已经是我的了。” 好吧。裴泽道:“行。” 他顿了顿,问:“何时的事?” 因河口本来一直在赵景文的掌握中。 谷城虽是城,但太破了。赵景文目前的情况没有精力整治民生,便选择了更适合驻兵的河口。 裴泽觉得这思路没什么问题。 他的人与那个杂牌将军遭遇,一路杀过去,已经杀到谷城了。 也是觉得太破,榨不出油水。且那地方相对他的地盘来讲,若占住,地图上看就是凸出去一个角,面冲着邓州。 邓州的情况不清楚,但他已经与六个州接壤了,地缘政治让人头疼。实没必要为东边一个小破城,再添一个新邻居。 叶碎金嘴角抿出一个弧度。 “我这不是才从邓州过来的嘛。”她道,“就这两天。” 裴泽:“……” 所以她窝着不动,等赵景文和裴莲礼成了她才露面。 裴泽感到牙疼。 叶碎金这个女人,赵景文好歹是她的夫婿。你该说她是心大,还是什么? 但裴泽想到裴莲。 赵景文是裴莲自己求来的。不,是她自己以性命要挟闹来的。 她的性子,怎么样都会遇到一个如赵景文这般的劫。 其实想起来,叶碎金给裴家留了脸面。 她如果婚礼前、婚礼日来闹场,那么多宾客,裴泽的脸真要丢尽了。 裴泽运了运气,心平气和地道:“叶大人接着说吧。” 叶碎金抿嘴乐:“裴公有胸襟。我年轻,不与我计较。” 裴泽直接不想说话。 叶碎金手指按住舆图:“襄阳,我是必要的。” 她以谷城为起点,划了条线:“襄阳以西,都归裴公。但襄阳我必须收入囊中。” 裴泽凝目。 叶碎金道:“如此,我们两家背靠背,我志在南,而公志在西。我们两家并不冲突。” 她双手撑住桌面:“公意如何?” 裴泽抬起眼,凝视着叶碎金。 明明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皮肤紧致透亮,浑身上下都是生命力。 可裴泽真的感到,这个年轻女人不仅眼光犀利,她还……非常懂他。 他的儿子叫作裴定西。 那孩子生于房陵,长于房陵。他的名字叫定西。 房陵之西,遥遥望去,要跨过金州、通州、壁州、巴州、阆州才是剑南道。 太难了,有时候他自己望着舆图,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再踏上故土。 叶碎金这年轻女人,张嘴就肯定他“志在西”。 叶碎金撑着桌案,含笑看着他。 她的目光总是这么热烈,一如她艳光四射的美貌。 她看着裴泽,裴泽也看着她。 而段锦,看着他们二人。 有难以言喻的气场张在二人之间。 旁的人进不去。 段锦知道自己虽然也在这房中,可那张桌子的台面上,现在只有裴泽和叶碎金他们两个人。 段锦羡慕又向往,他什么时候能让叶碎金这般注视着他呢。 叶碎金看裴泽的目光和看他的完全不一样。 段锦意识到,她注视裴泽的那种目光才是他想要的。 而不是那种温柔慈爱,宽容慈祥的。 那不对。 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2节 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得到? “这事,得从长计议。”裴泽冷静地道。 “当然,眼下,裴公先把怎么跟皇帝张口的事办了吧。”叶碎金道,“我现在驻扎在谷城。裴公的人可以去那里寻我,正好同我一道往邓州去。京城那边,我可以为裴公引荐。” “还有就是……”叶碎金想了想,合作这种事,光拿一个赵景文做诚意,到底还是分量太轻,她道,“我有粮食。” 裴泽霍然抬眼。 “当然,亲兄弟明算账,亲亲家也是。”叶碎金补充道。 亲亲家。 裴泽嘴角都抽了抽。 但他四面八方都是对手,没人会卖粮给他。不管哪一方势力,都会把粮与铁捂得严严实实的。 去年房州粮食减产颇多。他的存粮着实有些危险,平时没事,但有战事,必然扛不住。这也是他不能立刻就答应叶碎金共谋襄州的一个原因。 叶碎金肯卖粮食给他,这是极大的诚意了。 这个亲家,做得! 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庭中四人都站直了身体,绷紧了,望过去。 有人迈过门槛,一步踏进了春光里。 她腰肢劲细,四肢修长,肩膀有力。一张面孔浓桃艳李,压了春光。 她微微仰起脸,感受了一下阳光,而后才向庭院中看去。 赵景文,她的前夫,正失神地望着她。 叶碎金微笑起来。 第82章 商定 现在十分麻烦, 因为裴莲硬赖在这里不肯回去。 两个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得注意。 赵景文捏捏裴莲的手,放开她, 快步上前, 面色沉重地对叶碎金低声道:“碎金, 此处不方便说话,我先随你回……” 叶碎金抬起手,截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 他早就打好腹稿的自辩, 按照她的不同反应准备好的多套不同的说辞方案,统统都被她这一抬手压住了。 “我和裴公已商定, ”叶碎金微笑道, “将你许配给裴家小姐。” 她神情中透着满意与和蔼,叫人如沐春风。 但赵景文愣是没有听懂她的话。 她到底在说什么,怎么就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赵景文才迷茫地眨眨眼的功夫,裴泽也迈了出来。再后面跟出来的, 是时刻不与叶碎金离身的段锦。 段锦站到了一旁去。 裴泽和叶碎金并肩而立。 “莲儿,你过来。”他唤道。 裴莲刚才原是想拉住赵景文, 自己上去说话的,奈何他一步先过去了。 她吸口气, 轻提裙裾,走上前去,微微屈膝:“父亲?” 却看了一眼叶碎金。 因知道这个女人厉害, 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她相貌一定不会好看。赵郎因种种缘由与她做过夫妻, 但一定更喜欢自己。 万料不到, 叶氏踏出来, 仰脸沐春光, 艳美竟羞杀百花, 裴莲都看得呆了。 反应慢了一拍,才没扯住赵景文。 裴泽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给她:“拿去,叶大人与景文已经义绝。以后,景文是我们家的女婿。” 你一个人的夫婿。 你求仁得仁,总该满意了吧。 此时此刻,裴莲心情十分复杂。 没有吵闹,没有对质,没有声色俱厉的威胁或指责谩骂。那个女人甚至和蔼地在对她微笑。 裴莲懵懵地接过来,展开。 《义绝书》。 为什么是义绝? 因为义绝不是和离,是强制性的和离。 义绝,容不得赵景文说一个“不”字。 裴泽问:“景文,你可还有什么要与叶大人说的?” 赵景文就站在裴莲身旁,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张义绝书。 大红的官印,从户曹到县令,经办人的画押整整齐齐。连字都写得比别的文书更工整秀丽。 夫妻合义,义绝则离。 邓州叶碎金与赘婿太原赵景文,自此,恩断义绝。 夫妻二字,随风湮灭,再不必提。 赵景文恍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脑中嗡嗡,耳中鸣鸣。 有种天旋地转的无力感。 哪怕是当年逃亡路上藏身泥塘躲避抓壮丁的乱军,也没有如此无力。因知道自己还有一把子力气,关键时刻,还可以搏一搏。 从来没有过如现在,眼前,此刻,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破局的办法。 那才是真正的无力。 明明把她所有可能的反应都设想过一遍了。哭也好,闹也好,怒也好,杀也好,都有对策。 万万想不到,她嘴角含着笑,反手把他推了出去。 裴泽唤道:“景文?” 他的声音隐含了威压。 赵景文被这一声唤醒,对上了裴泽凌厉的目光。 到底是在逆境困顿中也给自己杀出一片天地的男人,气势一点不输给叶碎金。 赵景文打了个寒颤,陡然清醒过来。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束手无策,不知道叶碎金如何就能对他毫不挽留地放手。 但他知道,眼前的局面,他……已经承担不起再失去裴泽。 他嘴唇动动,艰难地道:“多、多谢……多谢叶大人,成全。” 一句话,似是用去了全身的力气。 裴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去看叶碎金。 叶碎金看着赵景文,知他此刻必定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颔首,认真告诉他:“夫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当然有时候是孽缘。 我不想要这孽缘,裴莲想独占这孽缘。 我们两个今生,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好。 “好好对待裴小姐。”她嘱咐。 此女心胸,仁厚宽广,非一般男子能及——裴泽心中感叹。 他喝道:“莲儿,还不谢过叶大人。” 裴莲攥着那张义绝书,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就很怪。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想达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让赵景文成为自己一个人的夫婿。 明明实现了不是吗?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难受感。 “多……谢叶大人成全。”她别别扭扭地浅浅屈了下膝。 明明是叶氏,可父亲唤她叶大人,她作为晚辈就不能僭越,只能跟着父亲也唤一声叶大人。 真真难受死了。 叶碎金打量裴莲,感叹岁月之变迁,后来怎把裴莲变成了那副模样。 如今的裴莲,水嫩嫩的一个娇美少女。 这么年轻,被男人,被赵景文这样的男人的甜言蜜语哄了,实在太正常了。 可叹她前生,一世求而不得。 将希望都寄托在了大皇子身上,总认为这是她为赵景文生的长子。男人便是不爱她,总该爱儿子。 可那是普通的男人。 她爱的这个男人是皇帝,天家无父子从来不是玩笑。 赵景文对大皇子的打压,其他皇子对大皇子地位的威胁,才是最后压垮裴莲的那根稻草。 爱而不得,求而不应,终至绝望怨恨。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3节 “裴小姐。”叶碎金念着前世那一丢丢的香火情,告诫裴莲,“你身份贵重,一定要记得这一点。” 她道:“景文若有不好,告诉你父亲,让长辈来管教他。” 前一句,裴莲矜持着,还觉得顺耳。 后一句就不那么顺耳了。 叶氏,明明是赵景文的前妻,论起来该和她平辈的。怎么说起话来完全是长辈的口吻。 裴莲有种无名之火,可又发不出来。 因为叶氏同时也是邓、唐州二州的节度使,皇帝敕封的二品大员。 虽然裴泽还没有承认这个皇帝,但…… 总之,裴莲盛装前来,结果憋屈极了。 憋着太难受了。 裴莲扬起下巴,看着台阶上的叶碎金,道:“叶大人成人之美,我们裴家也不是小气人家。叶大人将夫婿让给了我,想要什么补偿,只请说。” 说起这个,叶碎金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高兴的笑。 “你不用操心。”她笑吟吟地道,“我和你父亲都谈好了。” “我们两家,以后还要常来常往,不必在乎这些小事。” 这一拳,又打在了棉花上。裴莲欲要再说,裴泽打断她:“莲儿,退下。” 家里怎么闹都行,外人面前,裴莲也不能失了贵女的风范,淑女的仪态,更不能让叶碎金看笑话。 她忍了忍,让开了路。 裴泽陪着叶碎金走下台阶,从赵景文和裴莲中间穿过。 她没有理右侧的赵景文,只微向左侧,与裴泽说话:“……大公主的路子很好走,诚意够了就行。我也上表一封,为你说说话。今上啊,你顺着他,就挺好说话的。“ 接近院门,她的脚步停下。 项达和叶满仓不敢上前,踯躅在此处。见到她,叶满仓下意识地向后缩。 项达行礼:“……大人。” 叶碎金看着项达。 前世,项达一开始就跟着赵景文跑了。她对项达的了解就不算深。 今生,他虽然也跟着赵景文了,但这背后,叶碎金很清楚自己才是推手。 人与人,其实是双向选择的。 项达是一个自由人,作为门客与她是宾主关系,作为校尉,与她是上下级关系。 这些关系其实都可以解除。在人怎么选了。 今生,考虑到自己在背后的暗暗推动,拿捏人性,叶碎金还是决定再给项达一次机会。 “项达。”她问她,“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留下来以后就跟着景文?” 项达一直忐忑不安。 他做梦都想不到半年的时间,叶碎金一路走高,竟然已经坐拥二州,定治比阳。 她如今的地盘实控面积,甚至还超过了裴泽。 刚才虽然时间紧迫,与随着进城的几个亲兵只短暂地交谈。可那些人的口吻带着自豪,眼睛里的希望闪闪发光。 不是混日子,是真的对“以后”抱着很高的期望。 项达其实已经后悔了。 但他没想到叶碎金还肯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动动嘴唇,有了想回去的心。 这时候,他看到赵景文在后面,目光越过了叶碎金,向他投来。 眸子幽幽。 赵景文的话语忽然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响起—— 【以后娘子对你心里有芥蒂,都是我的错。】 【娘子对你有芥蒂……】 【有芥蒂……】 项达又一次呆住。 “我……”他低下头去,“属下,属下想跟着赵郎君……” “好。”叶碎金颔首,“你做事细致,让人放心。以后好好干,愿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项达深深揖下去:“谢大人雅量。愿大人长寿康健,家族兴旺。” 叶碎金颔首。 宾主二人,好聚好散。 裴泽暗暗点头。 叶碎金又往前走了两步。 叶满仓原缩到后面,见项达获得宽恕,他心头一松,弓腰上前,也道:“主人,我也……” 仓啷拔刃之声擦过众人耳膜。 那刀快得看不清,只一道虹光在视野里一闪而过! 一颗人头飞上了天。 段锦一步踏上,抬起手臂,用后背遮挡住无头尸断颈喷射的鲜血。 不让血溅到叶碎金身上。 无头尸踉跄一步,向后倒地,血横着喷了一地。 段锦放下手,退后。 刀已还鞘,叶碎金在柄首一拍,咔哒一声,合鞘,卡住。 “此是家奴,我清理一下门户。”叶碎金道,“脏了裴公的庭院,勿怪。” 前世,叶满仓改回了自己的姓氏,换了年轻貌美出身好的妻子。 段锦杀了他。 那时候段锦还不是镇军大将军,那是他第一次北伐凯旋,刚刚得封冠军大将军。 赵景文大方得很,许他剑履上殿。 进了宫城,许多官员往他跟前凑,恭喜他。 叶满仓从旁边过,想悄悄过去——毕竟段锦从来不搭理他。 拔刀就是一刹那的事。 段锦的功夫到那时候削人头颅直如切豆腐。就这样,在宫城里,当着百官的面,斩杀了叶满仓。 百官当然哗然。 言官们激动得口齿都不清楚了,誓要在皇帝面前参倒这个跋扈的武将。 竟然敢无旨诛杀朝廷命官! 段锦身上溅了许多的血,站在金銮殿里笑。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扔到了地上:“他原姓叶,叶家堡赐姓世仆,家生子。” “我主人,从未解他身契。他一直都在名册里。” “我为主人清理门户,诛杀叛奴,有何不可。” 承平年代,奴仆出身的家将有了官身之后,通常原主人会办一道放身的手续,解除他的奴仆身份。 但战乱时,连官府都没有了。哪有这么多讲究。 就这么含糊着过来了,也没人追究。 但臣忠于君,子忠于父,仆忠于主。 妻还得忠于夫。 此万世基业之准阶。 段锦甩出了不知道他何时从老家弄回来的家仆名簿,叶满仓的姓名、出身赫然在上。 皇后的人较真,那他就是皇后的家奴。 他就是叛主。 言官哑了。 冠军大将军段锦,获剑履上殿的殊荣才一日,就又被剥夺了去。 闭门思过一个月,罚俸半年。 那之后,一些叶家堡出身的人,不管是曾经的门客也好,昔日的家将也罢,凡是后来认了赵景文为主的,在京城遇到段将军,宁可绕路走。 而叶满仓,他的一条命,只值段锦半年俸禄。 第83章 对错 迟了足足两息, 庭院里才响起裴莲和婢女的尖叫。 也不是没见过杀人,但若是恶徒冲过来杀人,多少是有心理准备的。 叶碎金, 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 裴泽负手而立, 旁观了叶碎金清理门户。 他面容冷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4节 叶满仓姓叶。赵景文在邓州叶氏麾下效力。 他一直以为叶满仓是叶家子弟。 此人没什么气度, 但贵门大户也有穷亲戚,他不以为意。 项达和叶满仓是赵景文的左膀右臂,为着提携女婿, 今日回门宴上都有此二人的席位。 不料,叶满仓不过是个家奴。 既赐姓叶, 大概率是家生子。 卑贱家生子, 也敢堂而皇之地坐在他裴家的宴席上。 裴泽面上不显,但心下恚怒。 “景文。”他头也不回,道,“你收拾一下。” 说完, 他看向回廊角落:“定西,过来, 见过叶大人。” 裴定西听了壁角又跑去告诉了裴莲,结果裴莲非要过来掺和。他人小拦不住, 怕裴泽斥责他,不敢往前凑,一直缩在回廊角落里。 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叶碎金和项达一别两宽, 也清清楚楚看到了叶碎金一言不发地清理门户。 他那个位置, 比别人看的都更清楚。 叶满仓的尸体向后倒下, 横着喷血, 就是向他那个方向喷。 幸而游廊地面高出庭院, 喷不到他。 他正发呆, 听到父亲唤他,忙过来。 裴泽很正式地给叶碎金和裴定西互相引见:“叶大人,这是小儿定西。定西,见过叶大人。” 裴定西被教育的很好,规矩给叶碎金行礼:“见过叶大人。” 理论上,正如裴莲所想,叶碎金该和裴莲姐弟同辈分才对。 可叶碎金跟裴泽完全是不论年纪,只以身份论交。 她身上有二品节度使的敕封,完全不必对裴定西回礼。 她如今看裴定西又和前世不同。 她现在看小童和少年,都觉得可爱。 今生再看,裴定西生的面孔清俊,眉眼灵秀,实在是一个光看脸就让人喜欢的孩子。 偏行止特别老成,有种让人忍俊不禁的可爱。 她问:“小公子今年几岁了?” 裴定西绷着脸回答:“九岁。” 叶碎金点点头,叹道:“快点长大吧。” 裴泽和裴定西都看了她一眼。 裴泽道:“景文,照顾莲儿。定西,与我一起送送叶大人。” 裴定西道:“是。” 叶碎金和裴泽互请,叶碎金是客,先迈了步子。 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 赵景文心头狂喜,忙跨上一步。 “对了。”叶碎金才想起来没告诉他,“河口我接收了。你收编的人都给你带过来了,现在在城外。你的人还给你,我不昧你的。回头,交给裴公给你带回来。” 说完,转过身去。和裴家父子一起迈上了院门的台阶。 就这样? 她真的要走了? 赵景文心头震动,脱口而出喊道:“碎金!” 叶碎金正迈出了院门,她没有回头,只抬手向身后挥挥。 人便消失在门口。 裴泽也没有回头,一并迈出院门。 裴定西倒是回头看去,犹豫一下,跟着迈出去。小腿快捯,追父亲去了。 项达望着地上叶满仓的尸体发呆。 裴莲扑在婢女肩头,惊吓稍定,听见赵景文喊了一声“碎金”。她扶着婢女抬头转身,正看见那凶残女子挥手的背影,旋即和她的父亲、兄弟一起消失。 她的夫婿却还站在那里,像是呆住了。 裴莲放开婢女,过去扯住赵景文的袖子:“夫君……” 赵景文失魂落魄。 裴莲蹙眉,喝道:“赵郎!” 赵景文猛醒过来,转头看她,怔怔忽然落下泪来。 裴莲呆住。 赵景文忽然将她拥进怀中,泣道:“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再没有人隔在中间了。” 裴莲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嗯!” 有些奇怪,她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心里知道是该高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意兴阑珊。 赵景文拥着裴莲,闭上了眼。 有很多事等着做。 料理叶满仓的后事。 安抚项达。 最重要的当然是哄住裴莲……还有裴泽。 叶碎金还给他的人,加上带到这边的人,要重新整合。这些人是他的嫡系了,叶碎金都没有昧下,自也不能叫裴家吞了去。 明明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事要操心,要去做。 男儿丈夫立于天地,岂可蝇营狗苟,自然要做大事。 可是,可是……为什么心口,空落落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受? 叶碎金只带了贴身的护卫进城,其他人都留在了城外。 作为一地之主,她敢这样,裴泽都侧目。 “裴公不必为我担心。”叶碎金道,“我邓州叶氏,族人近千。我本家叔父、兄弟一大堆,若我没了,自有人顶上。我把顺序都给他们排好了。” 自来继承人在哪里都是一个敏感的事。在天家,更是搅动风云,血流成河的事。 她怎这样大剌剌地就挂在嘴上,毫不在乎。 裴泽默默地想,是因为她自己不能生吗?所以不在乎身后事? 但不管怎样,光是“族人近千”这件事,就能让裴泽嫉妒到眼红了。 剑南道的裴家人,已经被杀光了。 裴泽后来在房州生过三个孩子,唯有裴定西一个立住了。 “这些,都是赵景文的人,我给他带过来了。”叶碎金马鞭一圈,指着城外的一个方阵,“裴公替他收了吧。” 裴泽问:“其他的,是你家的?” 叶碎金颔首:“我的亲兵。裴公……检阅一下?” 裴泽也不客气,骑马走了一趟,大致看了看,回到叶碎金身边,点头:“尚可。” 叶碎金失笑。 带的这五百人里,至少一大半都是才跟了她半年的新兵,虽这半年也随着她大大小小地剿匪打地盘,但终究时日太短,也根本没法和裴泽的精兵去比的。 兵事上,她是钦佩裴泽的。 “我根基浅,这些人能得裴公一句‘尚可’,已经令我受宠若惊了。”她笑道。 裴泽哼了一声,道:“要打襄州,尚是做梦。” “人要是连梦都不敢做,和飞禽走狗有何不同?”叶碎金道,“人之所以为人,便在于敢想。” 你倒的确是一个敢想的人,裴泽心说。 他一带缰绳:“我送你。” 将赵景文的一百人留下,叶碎金带着自己的五百人离开房陵东行。 裴泽父子送了她五里地,叶碎金勒马:“就到这里吧,裴公留步。” 春季的风从山岭的夹缝里吹。 叶碎金鬓边碎发翻飞,在马上抱拳:“我在河口等裴公的人。” 裴泽也抱拳:“五日之内必到。” 叶碎金看了一眼裴定西,笑叹:“小公子,快点长大。” 第二次说了。 裴定西眨眨眼。 裴泽目送着叶碎金和她的人远去。 拨转马头往回走。 裴定西忍不住问:“父亲,我长得很慢吗?” 他道:“赫连也叫我快点长大。” 听他提起赫连,裴泽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紧,“哦”了一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5节 又行了一段,他转头看去,却见裴定西一张嘟嘟小脸绷着。 他绷了一路了。 裴泽问:“在生气?” 裴定西:“嗯!” “生谁的气?”裴泽问。 裴定西却不吭声。因他生气的人中,只不包括叶碎金。 裴泽懂了:“生我的气?” “姐姐说,父亲猜到了姐……赵景文已有妻室。”裴定西道,“可虽如此,父亲仍然什么也没做。” 裴泽问:“你想我做什么?” 裴定西道:“旁人既已经有妻室,怎可再把姐姐嫁给他?” 裴泽问:“那又怎么样。” 裴定西一呆。 裴泽道:“因我弱了,王荣夺我领地,灭我全族,那又怎么样?我能找他去说,你做的是不对的?” 裴定西嘴巴张开。 “邓州叶碎金,若真是个乡野村妇,她甚至没有能力来到房州。你姐姐永不会为她烦心。便嫁了又怎样。” “她若是一村妇,真来了,你姐姐叫人杀了她又怎样?赵景文会为了一村妇与你姐姐翻脸吗?” 裴定西回答不出来。 但答案就在他心里。 “村妇死了,没有人会提起她,没有人记得她,甚至没有人为她喊冤,为她报仇。” “但叶碎金偏来到我面前了,与我对话,得我以宾礼待之。她凭什么,凭的是对错?凭她是谁的发妻?” 裴定西垂下头。 他是个聪明孩子,说到这里他已经懂了。 他又抬起头:“但我还是生气。便不生父亲和姐姐的气,也还是生赵景文的气。” “若论强弱,是我们强他弱吧?若以父亲所说,如何是他竟敢欺瞒我们?” 裴泽望着前方:“因为我们的弱点被他抓在了手里。” 裴定西忽然泄气。 他们父子的弱点是什么呢?自然是裴莲了。 裴泽望着前路,忽然长叹:“定西,我后悔了。” 裴定西:“赵景文吗?” “不。”裴泽道,“你姐姐。” “我出生在剑南道,身为节度使之子,身份贵重,所见女子,皆是温婉柔顺之贤良淑女。包括我的母亲和姐妹。” “我发妻出身京城,一品国公之家的嫡女。” “她一到,还把剑南名媛都压了一头。论贞淑良静,剑南道无有女子可出其右。” “我一直觉得,女儿就该养成这样。”裴泽说,“所以你姐姐与我团聚,我实心疼她,便处处惯着,事事顺着,觉得女儿本该娇软,没什么问题。” “我没想到,别人家……原来能把女儿养成这样。” 裴定西也吐出一口气:“她那一刀真快啊,我出不了这么快的刀。” 少年易慕强,叶碎金那一刀,斩获了小男孩的敬慕。 而裴泽却说:“刀、枪不过是她最不重要的东西罢了。” 裴定西看他。 “她身上有更贵重的东西,得你以后自己去品,去学。” “好。” “还绷着脸,是还在生赵景文的气吗?” “哼。” “以你的身份,生他的气是对的。你回去,可以揍他。” “啊,可以吗?” “可以,你是小孩子,有时候也要记住自己是小孩子。” 裴泽道:“你揍他,他必不敢还手。会说很多解释的话,你不必听,直接揍就行。” “他必持续向你赔不是,想办法讨好你。等他拿出什么你的确喜欢的东西的时候,你就趁势原谅他。” “那之后,不管你心里怎么想,脸上都不许带出来。以后,和赵景文相亲相爱。” “直到你姐姐厌倦了他,不会再为他觅死觅活。” “啊,”裴定西问,“非得这样吗?” “嗯。”裴泽说,“我给你选错了姐夫,你辛苦些。” 裴定西叹气:“如果是赫连就好了。我喜欢赫连。” 裴泽道:“怪我。” 第84章 队伍 “他配不上主人。”段将军说。 皇后无奈, 嗔他:“别胡说,他是皇帝。” “皇帝又怎了。”段将军道,“他就是配不上主人。” 皇后责备道:“这话别说了。终究是他是天子你是臣, 大不敬, 小心掉脑袋。” 段将军无所谓道:“这么多年了, 我说过这么多次,他不可能不知道。” 这倒是真的。 这一次的对话,就恰被洒扫的小內侍听到。 他退出去晚了, 皇后和段将军过来了。他怕惊了贵人,便缩在柱后壁角没出声。没想到听到皇后和将军的对话对皇帝大不敬。 小内侍以为人生机遇, 跑到皇帝跟前去告密。 皇帝叫人堵了他的嘴, 杖毙了。 皇后还是皇后,将军还是将军。 皇帝跟皇后抱怨:“能不能叫阿锦管住嘴,我好歹是皇帝。” 皇后道:“啰嗦。” 天气真好,碧空万里, 胸臆舒畅。 叶碎金唤道:“阿锦。” 段锦提缰靠近。 叶碎金问:“高兴吗?” 是指义绝的事吗? 于一般女子,丈夫停妻另娶, 二人义绝,自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的主人怎是一般女子。 段锦实际上觉得今天的空气都特别清新。 “我开心。”他道, “因我知主人开心。” 叶碎金莞尔:“你好久没这么贫嘴滑舌了,你现在话怎地变少了?” 段锦疑惑:“有吗?” 叶碎金很肯定:“你现在很少说笑了,常绷着脸。十郎之前还跟我抱怨来着, 说你变得越来越像三郎。七叔训他的时候, 都拿你来做例子。” 这也是叶碎金困惑的事。 的确前生的后来, 段锦独挑大梁, 沉稳可靠。可以说, 取代了三郎在她身边的位置。 但那是在三郎战亡之后的事了。 今生不知为何, 段锦在这个年龄,不似从前活泼了。 段锦道:“因为我长大了啊。” 必须长大。 不能在她眼里还是小孩子。不能被她用慈爱的目光注视。 段锦在今日之前,虽没有清晰系统地意识到这件事,但是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调整自己的姿态。不常作出少年跳脱的模样了。 但是今日,他见到裴泽,醍醐灌顶一般地明白了。 得成为那样的男人。 家中自然也有许多成年男子,但要么是本家族人,要么是家奴将领,或者门客。不管什么身份,都是叶碎金的下属,听叶碎金的命令。 唯有裴泽不一样。 他与叶碎金平等论交,对坐谈话,言辞中互用敬语。 他们二人一直都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的。 尤其裴泽实在是个美男子。他出身富贵,长于锦绣,虽后来流亡多年,但身上的贵气不曾消去。更掌兵自立,有上位者的沉稳,有战阵之人的骁悍。 他身上甚至还有些文人的优雅,可能与他的出身环境有关。 当然,段锦今年翻过年来就算长了一岁,可以算十六岁了,于他眼里,裴泽三十多岁,实是个老头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6节 十几岁的少年人看年长者多是如此,譬如裴莲看赫连响云,亦是如此。 可段锦生平头一次看到叶碎金用那样带着欣赏的热烈目光长久地去注视一个男人。 她对关将军也热情,但没有那种欣赏。 段锦现在觉得可笑,从前他把赵景文放在心里,天天砸小人儿。 赵景文算个屁。 他以为“主人的夫婿”是个很重要的身份,原来并不是。 夫妻这种东西,原来根本不能束缚她。 他今日的快乐,非是来自一直讨厌的人被丢弃。而是来自,他看到了叶碎金的大自在。 “主人不该自己动手的。”他道,“叶满仓交给我就行了,何必脏了主人的刀。” 叶碎金却道:“你适当少杀点人。” 段锦挑眉。 叶碎金道:“你们都还小,是我心急了,该缓缓来。” 三郎的情况,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所以古人创造了揠苗助长的词汇,是有道理的。 好在发现得及时,她安排三郎回叶家堡待了一段时间,在母亲和妻子的身边,三郎就好多了。 她放缓了速度,尤其关注重点是段锦。 因为年轻一代中,三郎和段锦是最特殊的两个人。 一个是她最器重的也是唯一的兄长,一个是她贴身的人。 他们两个似乎都很有某种自觉,打从心底就认为自己该多承担一些。 不必。 前世,他们已经承担太多了。今生,叶碎金盼着他们快速成长,但是并没有想让他们再像前世那样,扛起太多。 今生,有她在呢。 段锦抗议:“我不小了。” 然而这一句抗议,一下子又在他近来给自己打造的“沉稳、可靠”的形象之下,暴露出了他的确还年轻的事实。 叶碎金莞尔:“好,我们阿锦不小。” 别把我当小孩哄啊,唉。 段锦无奈。 第三日,裴泽的一个义子和一名老将带着远行的队伍来到了河口。 “乔叔,你看,这叶家军还算能入眼。”看到河滩上操练的叶家军,义子对老将道。 老将点头,又叹息。 义子道:“怎么叹气。” 老将道:“听说叶家这个女子十分年轻。” 言语中流露出了羡慕之意。 叶家军虽看着比裴家军差些,可人家的首领年轻。意味着人家内部权力经历了平稳的交接,意味着未来无限。 老将是从剑南道跟出来的。 当年离开剑南道还在壮年,今年头发都花白了。唯一的小郎君却才九岁。 怎能不叹。 义子道:“嗐。” 但他心里也有自己的情绪:“义父这事办错了。若是赫连,我们都服的,但这个赵景文……” 老将责备他:“他是大娘夫婿,小郎姐夫,你们几个以后注意些。” 义子道:“好吧。” 老将也无奈:“大娘就认定他,大人也是没办法的。” 义子憋不住好奇问:“义母那么美吗,叫义父至今不能忘。” 因为愧对发妻,所以裴泽才对裴莲几乎百依百顺,宽容程度,远超了普通的父亲对女儿。 老将道:“毕竟少年夫妻。老大人还在的时候,谁不赞一句神仙眷侣。可惜。” 义子道:“赵景文和这位叶大人也算是少年夫妻吧。” 老将道:“呸。” 老将问:“你们当时瞧见那位叶大人没有?” “没呢。我们在正厅,她从书房直接走了。”义子道,“大家可扼腕了,都叫我这趟回去一定好好给他们说说叶大人长什么模样。” 他往老将那边靠靠,放低声音:“我们去门子上打听了,瞧见的人都说,极美。” “别说了。”老将眺望,“那边来人了,应该是来迎我们的。” 义子精神一振:“我得好好瞧瞧,回头好跟他们仔细说……哎,哎?那女子?不是吧?别告诉我就是她。” 然那女子一匹健马跑在正中,英姿飒爽,容光耀人。旁的年轻将领的马匹位置明显以她为中心,为首领。 人的地位高低,看在众人间的位置就知道了,骗不了人。 义子有点不能信。 “赵景文……是眼睛有问题?”他震惊道,“还是脑子有问题啊?” 想不通!想不通! 到底人老成精,素养高,骂人不用脏话。老将叹道:“跟大娘不正是天造地设一对。” 两方相遇,下马厮见。 叶碎金亲自出迎,老将与义子也客气恭敬。 介绍起来,老将名为乔槐乔茂生,义子唤作严笑严令之。 叶碎金道:“原来是乔将军,严将军。” 二人都执礼道:“不敢当,见过叶大人。” 叶碎金先前就琢磨着裴泽这趟入京上表会派谁,竟真跟她想的差不离,是这两个老熟人。 这二人,都是一路跟着裴泽,忠心耿耿一直跟到了最后的人。 而后又跟着少主裴定西。 乔槐老将也在西征中马革裹尸,一生未负裴家三代主公。 严笑倒是从西征中活着回来了,在新朝也有他的位子。 后来,大皇子被查出谋反证据,缢亡于幽禁之地。 赵景文诛灭了裴家余孽严笑严令之。 叶碎金在中宫庭院里,给大皇子和严笑都烧了些纸钱,凭吊过一番。 谷城整顿过,征辟了新的官员。 因人口少,叶碎金花钱雇佣了些游侠儿,让他们往四处散播消息,宣传谷城安稳,吸引人来。 河口派了驻兵。待这阵子农忙过去,要修些工事。 其实地方上看的出来从前亦有过防守工事的,只年久失修,坍塌败坏了。 叶碎金要把河口好好整顿起来。 安排妥当,她带着乔槐和严笑的队伍往邓州去。 一入穰县境内,二人就觉察出不同。 热闹,就是一股子充满人气的热闹。 或者说,繁华。 穰县当然没法跟一些大城比,可作为一个小县城,包括他辖下的村落、镇子,都是能够感受到建立在安定基础上的温饱之感。 别看不起“温饱”二字,须知这是多少人想要而不得的。 三郎在穰县迎他们。 叶碎金问他:“三嫂和阿龟如何?” 三郎的眉间便有了笑意:“都康健。” 康健就好。 大家都要康康健健的。 他们去了南阳,叶八叔收到调令,从比阳赶过去,在南阳跟他们汇合。 这趟由叶八叔和叶三郎陪着去京城。 叶碎金还给皇帝准备了礼物,是个祥瑞。 一块饮马槽大的石头,仔细看,竟能隐隐看到“天命所受,江山一统”八个大字。 字迹颜色略有异,比旁边的石色略深,故而能隐隐看出来。 “啊这……”严笑伸出手去。 “咳!”三郎把他胳膊按下去,“看就行了,别摸。” 怕掉色。 叶碎金笑得张狂。 “皇帝必喜欢的。”她道,“你们信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7节 第85章 交代 三月底, 叶三郎和叶八叔陪着裴家的队伍,一并押送自家的“祥瑞”往京城去。 四月初,叶碎金带着人回到了比阳城。 赵景文的事当然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头头脑脑的人物都聚坐一堂, 叶碎金向众人公告了这次的处理结果: “我已经把赵景文许配给了裴家小姐。” “项达以后跟着他。不回来了。” “叶满仓背主, 已经斩了。他留在叶家堡的家人已经处置了。” “河口已经由我们的人接收。当初给赵景文的一旅人也带回来了。啊, 还有谷城,是个添头。” “房州裴家,值得结交。趁此机会, 正好做个姻亲之家。以后大家守望相助,互为奥援。” 就很安静。 没人说话。 十郎的脸都是木的。 他六姐是怎么能用这么轻松的口吻带着笑说出“姻亲之家”四个字的。 他心里来来回回算了几遍, 也不知道这个姻亲是从哪算起的。 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心累, 不想长大了。 叶碎金无语:“你们那都是什么脸?” 一张张全是麻木的脸。 真是,在邓州的时候,叶三郎、叶八叔问清楚了情况也是这样,一脸麻木。 都太缺乏修炼了。 还是见识得太少。 须知这世上, 为着利益,多少人都可以不要脸。多少不可思议、有违常理甚至伦理的事都不稀奇。 “四叔。”叶碎金道, “你那个八拜之交的朋友,你不是也送过一个妾给他吗?” 叶四叔有个交情很好的朋友, 有一次去他家做客看上了他的妾,叶四叔就送给他了。 四夫人抱怨来着:“八两银子买回来的呢,说送就送了, 就他大方。” 叶四叔觉得脑壳疼:“能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对我们不重要, 送出去还能结交朋友的。”叶碎金道, “你们想一想, 是不是?” “想开点, 不要物伤其类。” 这一句一出, 咳咳咳咳的咳嗽声响起了一片。 杨先生道:“其实一想,是这个理。大家脑子一时转不过来罢了。” 赠妾、换妾、买妾都常见。 赠妻虽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那,那总得揍他一顿吧?”十郎终于憋不住了。 他本来是打算亲自去揍的,长辈们硬把他给摁在比阳了。气死。 不过他使劲嘱咐过跟过去的五郎七郎了,一定要狠揍赵景文! “不会连揍都没揍吧?”他问。 叶碎金道:“也不见四叔把小妾先揍个鼻青脸肿再送人啊?” 叶四叔:“咳咳咳咳!” 十郎跳起来:“五哥、七哥!你俩咋回事!不是说好了?” 说好了要连他和三郎、四郎、九郎和十郎的份一起揍的。 五郎道:“怪我啊?六姐把我们留在河口,都不带我去房陵!” 七郎道:“别吵了,这是六姐的决定。六姐愿意就行。” 十郎道:“那赵景文就这样了?干这孬事,他屁事都没有?” 一点惩罚都不受,十郎实在太不痛快了。 叶家的许多长辈也不痛快。 因同一个事,在不同的时机和状态下,给人的影响可以完全不一样。 前世,邓州才平,唐州才刚拿下一些地方,叶碎金尚无今生杀伐果决的魄力,没有破而后立。地头蛇各种使绊子,唐州不稳。 大晋的兵稳稳向南推进,压力迫人。 在那种情况下,所有人都捏着鼻子接受了和裴家的联手。 但今生,叶家走得顺畅。 比阳杀得干净。上马的隐户、藏地全给掀出来了,重新登册。 消息传开,后面各地再遇到叶家军,都乖巧了许多,不敢弄鬼。 唐州、邓州,四平八稳。 大家的需求就变了,变成了该揍赵景文个鳖孙一顿,出口恶气才对。 “他已经受到应得的惩罚了。”叶碎金却道。 十郎:“啥?是啥?快告诉我,让我高兴一下。” 众人也都支愣起耳朵。 叶碎金抬起眼。 “从今以后,他不再是我的夫婿,则我之所得,他皆不能再分享。” “我家之力,他再不能借用。” “他以后,只能靠自己。他若有本事在裴家混个风生水起,那是老天赏饭给他吃。谁也别不服气。” 杨先生从鼻腔中发出了一个轻轻的音,说不准是笑还是哼。 但奇异地代表了大家的感受。 叶碎金如今是什么情况——她可再不只是一个乡下土坞堡的家主了,她可是两州之主。 赵景文这波不管是图什么,他亏大了。 十郎还领悟不了这其中的内涵。到底是少年人,更在意快意恩仇。 待散了,他揪着段锦悄悄问:“那个裴小姐,是比六姐更好看吗?” 段锦白眼翻上了天。 “要不然赵景文到底图啥?”十郎问。 年轻郎君里面,十郎和段锦关系是最好的。真的是一起玩大的。 段锦便把裴家的情况告诉了十郎。 十郎似乎懂了:“这样啊……” “十郎,别再像个孩子。”段锦道,“像大人一样想事情、看事情。” 十郎悍然拒绝:“大人一摊子狗屁倒灶的破烂事!我就不!” 他跑了。 叶碎金交待段锦了一个事让他去办。 “家仆出身的,凡有了官身的,一律放身。” “直系一家子一起放。旁系亲戚,问他们自己的意思,愿意带出来的,也一起放。” “凡放身了的,不管哪一房的,家人都不要在各房做事了。” 段锦应了,正要走。 叶碎金喊住他:“阿锦。” 段锦转身。 她道:“别忘了放你自己的。” 段锦拉着一张脸:“我无家可归的。主人要将我扫地出门去睡大街吗?” 他如今就住在叶碎金的刺史府,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单独院子。 叶碎金道:“你长大了,该立业了。你自然不需要搬出去,只先把身份放了再说。以后说出去好听。” 段锦贵为镇军大将军,旁人拿他没办法,便私底下讥笑他:永世家奴。 段锦却道:“我就不!” 也跑了。 叶碎金把蒋引蚨召来跟前,先问他瑞云号那边清账的事,还有后续的事。 蒋引蚨道:“第二批货已经给关将军送过去了。四老爷亲自押过去的,还和关将军喝了顿大酒,相谈甚欢。” 叶碎金去处理赵景文的事也不过才半个月的时间。 她“唷”了一声:“这是早就备好货了?就等着呢?” 蒋引蚨面不改色:“总得看看第一次的情况。我们商人吃官家的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说好了合作的,结果对方拿到货物就翻脸了,直接吞了。 商人只能自认倒霉。 公道是不可能有公道的。 好在关将军不是这等眼皮子浅的人。关将军显然是想做长线。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8节 他既是爽利人,瑞号自然愿意长期合作。 叶碎金这个中间人也不能撇开,该给抽成的给抽成。 大家都赚钱,才是真赚钱。 叶碎金道:“你告诉瑞云号的人,我要买粮。” 这次比阳大户清理得干干净净,比阳的商业交给了瑞云号引荐来的商人。 叶碎金还给了瑞云号先行挑选的优待。瑞云号一如叶碎金所料,选择做粮食生意。 前世,叶碎金和瑞云号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呢? 就是蒋引蚨。 前世蒋引蚨就注意到叶碎金一直在募兵,他也一直默默观察。后又花钱打点各衙门里的文吏,拿到了税收的数据。 他通过计算和估量,敏锐地意识到,再这么增兵下去,叶碎金在粮食上就会有缺口。这个缺口未来还会越来越大。 他将此事写信给了东家。得到了瑞云号东家的授权后,他大胆地来到了叶碎金面前。 从此,瑞云号搭上了叶碎金,开始做粮食生意。 瑞云号是以作桑园、丝绸起家的。但他家身在南方,稻米一年三熟。往北贩粮,利润极大。 只当时,各地割据,豪强都对粮食控制得很严。 现有的大粮商都与割据势力有各种各样的联系。瑞云号一个丝绸桑园起家的,根本插不进手去。 只能干看着眼红。 蒋引蚨凭自己的敏锐成功瑞云号和叶碎金牵上了线。不仅成为了瑞云号的功臣,也成了叶碎金跟前的红人。 后来叶碎金发现,这个人特别好用。 再后来,蒋引蚨干脆就跟了叶碎金。 而瑞云号,前生后世,都有一颗火热的,想要做粮食生意的心。这一世,他家率先在比阳得到了机会。 而这个机会,依然是叶碎金给的。 蒋引蚨诧异道:“我算过的,我们军粮上没有缺口,唐州各地的常平仓,也都满了。” 唷。 叶碎金撩起眼皮,笑眯眯:“蒋掌柜关心的事可真多。” 蒋引蚨虽然的确被叶碎金派了许多活干,使唤得跟个陀螺似的。但军粮这块可还没轮到他插手呢。 真够积极主动的,跟上辈子一样。 “咳……”蒋引蚨讪讪,“那个,各种册簿过手,那个手痒,就顺手扒拉扒拉算盘。习惯了,习惯了。” “蒋引蚨。”叶碎金问他,“瑞云号还给你开工钱吗?” 不等蒋引蚨回答,她便道:“他们给你拿着,没关系。可以给他们生意做,但是不能动我的墙角,让我吃亏。” 蒋引蚨对天赌咒:“决不敢!!叫雷劈死我!” “以后,跟着我干吧。”叶碎金道,“这也是头一回。我也不狮子大开口。” “叫瑞云号,给我弄三万石粮食。不许影响比阳本地粮价,不许动本地库存。” 三万石不算多,放这个量给瑞云号,算是允许他家探探路。 “弄好了,咱们以后长长久久地合作。” “把我这句话带给你前东家——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第86章 交割 叶三郎和叶八叔都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了, 可以说已经熟门熟路。 他们一入京畿地区的郊县,就向当地的县官表达了来意:进献祥瑞。 县官不敢怠慢,还整了一队锣鼓队, 挂上大红绸, 吹吹打打地往京城送。 待入京, 自然引起一番轰动。 自入城,百姓都闻声来围观。 叶八叔尽得叶碎金精髓,骑在高头大马上, 连连冲百姓拱手,与有荣焉般不停地重复:“陛下乃真天子!” 许多百姓都赶紧跪下, 给天道之意叩头。 乔槐:“……” “……”严笑对叶三郎道, “令叔……嗯,佩服,佩服。” 叶三郎目不斜视:“成大事者不要拘于这些小节。” 此,叶碎金原话。 皇帝当然得到了禀报, 而且大公主也亲自跑进宫里来说:“可热闹了!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好多人山呼万岁。” 皇帝嘴角抽抽。 “这个邓州叶碎金……”他搓搓额角。 “是个妙人。”大公主掩口笑着说,“哎呀, 可惜她没有亲自来,否则我非要跟她结交一番不可。” 的确是个妙人。 因伪朝余孽见大势不可挡, 竟发出檄文,痛斥晋帝割让幽云十六州,神州失土, 十六州百姓衣冠不存, 自此沦为蛮夷, 实为逆天之行, 百世恶业, 号召天下英豪群起共诛此贼。 虽然不可能扭转乾坤, 但一想到这檄文将来也被载入史书,便是晋帝,也烦恼起千古后人的指指点点来。 邓州这个祥瑞,进得可真是时候,正正是他需要的。 大公主道:“她可真是能耐,还说服了房州的人来一同上表,父皇见见吧。” 大公主都进言了,且这次动静确实大,一行人才入住驿馆收拾洗漱,便被召入宫中。 四个人都有幸得到召见。 叶八叔倒头就拜,从三皇五帝一直说到叶家怎么从河滩上挖到这块祥瑞,论证了晋帝坐大位的宿命论,天道论。说到动情处,眼含泪花。 叶家本家就这么一个读书人,果然没有白读。 乔槐严笑:“……” 皇帝自然不停点头。 叶八叔抹着眼泪道:“邓州虽安稳了,唐州却乱匪丛生。过去,我们二州是一个刺史兼领的。那边一直没人管,百姓听说这边有皇恩沐荡,都往我们这边跑。我们大人说这怎么行,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岂能坐视不管。发了我们这一点家底子去为陛下剿匪,总算唐州没那么乱了。只我们家底子本来就薄,折损颇重,如今更是不堪重负。” “方城那里流民安顿了,去年还抢种了一茬豆子,可是田地都抛荒太久了,收成不尽人意。我们大人免了那里三年钱粮。这下子荷包更是捉襟见肘。” 一个字:俺们穷,陛下你看着办吧。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叶碎金识趣,皇帝也不能小气,挥挥手:“唐州既然已经清理,叫她一并领了吧。邓州、唐州,免去三年税赋。” 本来也根本好多年没有向中央缴纳过了。 又赐了紫金鱼袋和犀带给叶碎金以为恩宠。 叶八叔深深叩首:“谢主隆恩。” 轮到房州的人上场了。 乔槐老头子上来就嚎啕大哭:“请陛下主持公道,为我剑南裴家做主啊!” 叶三郎:“……” 严笑:“……” 我方演技不输给亲家。 乔槐还真不是演技。 他是真正从剑南道出来的人。 一说起往事,心酸与痛苦全都是真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也都是真的,哭得停不下来。 但,随着乔槐痛斥蜀国王荣篡夺剑南,目无君上,叶三郎和严笑都看到了皇帝的嘴角分明微微翘了起来。 正如叶碎金所说的那样,皇帝喜欢裴家这身世。 果然,皇帝接受了房州裴氏称臣,还温言安慰了一通老将,表示感同身受,王贼可恨,待来日,你我君臣共讨之。 亦赐了金鱼袋,又赐了玉带。 裴泽在房州也名正言顺了。 叶八叔又启奏:“房州一直心向陛下,奈何均州作祟,百般阻挡。房州力弱,不得突围而来。均州于京畿,近于房州,分明狼子野心,有逆天之意。叶家虽力弱,也愿为陛下讨之。” 裴家才归附,说话还没分量,这个话由叶家提起。 乔槐眼泪一抹:“原与邓州共讨之。” 均州就是个墙头草。 皇帝其实知道均州也上表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颇多大大小小的势力都开始低头了。京城了挤了好多家的使者,排着队等着皇帝召见。 皇帝恼他们之前观望,也有意晾着他们。 均州的使者不清楚京城形势,没找对门路,后来的上表都得到批复了,他家的还在案头压着。 其实各家对皇帝来说大差不差的,今日不低头明日也要揍得他们低头的。 但皇帝手指在几案上扣扣,抬眼看了眼前两家。 这两家是真顺眼的。 “着,房州刺史裴泽、邓州节度使叶碎金,共讨均州。” 行嘞,名正言顺了。 四人一同叩首:“谨遵陛下之命。” 均州使者还在衙门里一趟又一趟地跑动,尚不知道老窝已经被人盯上。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19节 四月中旬,四人回到了比阳。 去的时候穿邓州而过的,已经觉得富足安稳了,回程为了见叶碎金,从唐州回,实被比阳的繁华震惊。 “这……”严笑道,“厉害了,这不输给京城的嘛!” 店铺中货物充足,许多在京城都见不到的东西也有的卖,只叫人看花了眼。 “这样的家底,居然还在皇帝面前哭穷。”严笑忿忿。 叶三郎哈哈大笑。 瑞云号的粮还没过来,但叶碎金杀光比阳大户,比阳周边田地尽落她手。更是抄出了数不尽的粮食。 只是唐州先前不安稳,商贾不兴,所有货物的流通性都差,包括粮食。 稻米能保存五年,粟米能存九年。但到底陈粮新粮不一样。 正好,先清理陈粮。 叶碎金道:“我也不坑你们,陈粮有陈粮的价,新粮有新粮的价。若想要新粮,我也有。” 乔槐忙道:“不必,不必,可以了。” 什么狗大户,当兵的都能吃新粮! 严笑酸死了。 房州。 裴定西告诉裴泽:“父亲,昨日我告诉赵景文,我原谅他了。” 裴泽“哦”了一声,问:“他这回送你什么了?” 裴定西道:“他承诺,以后姐姐再来烦我,他给我解决。” 裴泽撩起眼皮。 裴定西道:“我觉得他……” 裴泽看着他。 “我当时就觉得,这人其实也还挺好的。”裴定西叹气,“然后……” 然后反应过来,就有点冷汗。 裴泽点头:“也算是一种本事。有的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人的本事千千万,哪一种都不可小觑。” 裴定西受教:“是。” 裴泽道:“你去告诉他,不,你去告诉你姐姐,赵景文的三百人并入房州兵马,自成一营,由他领着。粮草我来负责。” 这些天裴泽一直吊着赵景文。 赵景文在裴泽这里找不到突破口,自然从裴定西身上找,百般讨好。 姿态做够了,也该给他一个答复了。不管怎样,说出去,都是裴莲的夫婿。 这个人情,由裴定西做给裴莲,再由裴莲做给赵景文。 裴定西心想,大人的世界真是麻烦啊。 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嫌麻烦,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不管有多少麻烦的事情,他都得扛起来。 他都快十岁了,已经长大了。 不能当自己是小孩子。 不日,有斥候从唐州归来报信:“乔将军、严将军押着粮食,三日后入房州。” “叶节度使亲自来了。” 跑得真勤。 裴泽带上了裴定西,领兵去迎,双方在河□□割。 裴泽又见到了叶碎金,还是那么热情,浑身充满活力。 有点让人羡慕。因裴泽这几年,一年比一年觉得自己在老去。 其实人还在壮年,正是男人盛时。但故土遥望,光复无日,大仇不得报,日夜折磨在心头。又四敌环绕,日夜操劳。 人不老,心却沧桑。 怎比得叶碎金重获青春,重启人生,做什么都充满干劲,恨不得日日跑马一百圈才消耗得了这旺盛精力。 河口工事已经初显规模。 若长久在此驻兵,每年农闲时都修一修,五年十年,便又是一城。 汉水从均州流淌来,一路向南,流向了襄阳城。 比起河口,那里更是南北联通之枢纽,历代兵家必争之重地。 现在想襄阳,都是痴人说梦。裴泽才没这么容易被叶碎金画的大饼忽悠。 得先说眼前。 三万石粮食不算多,但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两家真正的合作,从这里开始。 对夏粮收获之前这段青黄不接的时日来说,更是如一颗定心丸。 连前来接粮的士卒们脸上都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人心,有口吃的就能安定。 这是最最基本的。 “叶大人何必亲自来送。”裴泽客气道,“派个人来就行了。” “我喜欢到处跑。”叶碎金笑道,“成日关在高墙有什么意思。” 裴定西心想:看出来了,你真是喜欢到处跑。 不过他有点羡慕叶碎金。因为他还没出过真正的远门。最远也就是到河口了,上次是赫连陪着,这次是裴泽陪着,反正他离自己独立出远门,还有些年头呢。 大人们去说粮食的事去了,叶家那边有个大哥哥过来问他:“你是裴家公子?” 裴泽跟着的来的义子不动声色地靠近。 裴定西道:“是。阁下是?” 那少年道:“我是叶十郎。” 十郎伸着脖子左看右看,气得牙痒痒:“赵景文没跟来?他是不是不敢来?” 一边说,一边咔咔掰拳头。 这次硬跟着来了。而且六姐也答应了,如果看见赵景文,他非想揍,那就揍吧。 要不然憋着一口气憋坏了怎么办,比起赵景文,姐姐到底是心疼弟弟的。 哪知道赵景文没来。 义子面不改色,往旁边溜达了去。 裴定西劝道:“你是想揍他是不是?我已经揍过啦。” “哦,你?”十郎上下打量他,不是很满意,“你这么小,力气一定不够。还是得我来。” “不好吧。”裴定西语重心长地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我两家交好,还是以大事为重的好。” 小孩老气横秋:“十郎君,不要像个小孩子。” 叶十郎:“……” 十郎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第87章 夹攻 叶碎金把皇帝的手谕给了裴泽:“名正言顺了。” 共谋襄州的确是大饼, 眼前根本做不到,但共谋均州还是可以的。 这是上次见面两个人商议的。 “把均州拿下来,公的北边就算安稳了。”叶碎金道, “也可以踏踏实实地把房州西部拿下。” 两个人围着桌案。 裴泽凝视着舆图, 剑南道离得还远, 中间障碍重重。 但叶碎金的出现,好像一把楔子,把本来僵持的局面撬出了一条缝隙。 让他看到了破局的希望。 “延岑城。”他手指点住。 叶碎金道:“武当我必得要的。” 武当有延岑城, 在均州东部,北接邓州, 汉水从那里流过, 直通河口。 叶碎金的合作诚意已经都通过粮食展现了。 到了裴泽表现诚意的时候。 “好。”他答应,“我们合攻延岑城,打下来给你。但丰利我必须拿下。” 丰利在均州的西部,南边就是房州。 叶碎金一口答应:“好。” 至于均州的中部, 就是两个人讨价还价的部分了。 过了片刻,三郎出来了。 十郎过去问:“你怎么出来了。” “头疼。”三郎揉太阳穴。 三郎家境优越, 没有吃过没钱的苦。 在军中也只是操心行军打仗的事就行了。其他那些,各有分工, 叶碎金把着总局。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0节 只有叶碎金和裴泽两个人,是真的实实在在过过捉襟见肘、掰着手指头算粮草的日子。 两个人当家人该大气的时候当然自有胸襟,该计较的时候, 也毫不客气。 两人锱铢必较, 寸步不让, 计算着怎么瓜分才算不吃亏。 让人脑壳疼。 十郎佩服:“阿锦厉害, 还能跟里面待得住。” 又抱怨:“裴家的小孩子讨厌死了。叭叭叭, 叭叭叭的。” 终于里面的人都出来了。 看得出来,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双方都满意的。 “如此,裴公,我们延岑城下见。”叶碎金抱拳。 裴泽还礼:“一言为定。” 裴泽和儿子押着粮食离开。 路上,乔槐大力称赞:“叶家厚道。” 严笑也说:“我们检查过了,居然一点都没掺沙子,非常厚道了。” 时人卖粮、卖盐,往里面掺沙子才是正常操作。 厚道还是奸猾,在于多掺还是少掺。 叶家给的粮就是纯粮食,压秤,实实在在。 这样做出来的军粮饼,不硌牙。 虽然粮食买回来,自然会用筛子再筛一遍,可沙子是不能完全筛干净的。吃饼硌牙,是当兵的常事。 都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吃的。 裴泽点头:“叶大人有大气度。” 此时全然不提叶碎金是怎么跟他掰扯兵力、粮草的了。 裴定西道:“叶家的三郎哥哥十分亲切,给我讲了许多邓州、唐州的事。” 他虽有义兄,可义兄其实就是比较亲信得力的将领。给“义子”的名义就跟皇帝给裴泽、叶碎金赐鱼袋、犀玉带差不多,是一种亲近和恩宠。 叶三郎才真正给人一种“兄长”的感觉,令小孩向往。 “十郎君就不大行。”裴定西摇头,“他罗里吧嗦的,还跟我瞪眼睛,十分孩子气。” “不过,三郎哥哥教训他了。”他开开心心地说。 众人皆莞尔。 “三郎人不错的。”严笑跟叶三郎一路行来,还算投契,也道,“叶家诸郎君我们在比阳基本都见着了。还切磋过。他们叶家枪实不错,是马战枪法。” 乔槐肯定道:“叶家人多,心齐。” 裴定西羡慕。 裴泽叹息。 叶碎金回到邓州,叶家军已经集结四千人。 叶碎金视察了匠营。 匠营里什么时候都热火朝天。匠人们挽着裤腿,光着膀子,皮肤被炉火燎烤得油黑发亮。 叮叮咣咣,火花四溅。 火红的胚一入水,滋啦啦冒起白色的水汽,滚烫。匠人用鉄钳夹着,身子却往后仰。若离得太近,直接烫伤。 多大的官进来了,也不停手。因要看着火候,快一步慢一步都是不行的。 便是叶碎金来巡视,都没有人停下手中工作。 叶碎金恨恨:“皇帝也太小气了。不晓得赏点铁啊甲啊的,我都教八叔这么哭穷了。” 紫金鱼袋和犀带在盛世太平时候自然恩宠和荣耀。赵景文也爱给别人赐这些东西,段锦就都有。 可这玩意搁现在有个屁用。也不能卖钱。 叶三郎安慰她道:“算好了,好歹免了三年税。咱那石头,也确实有点不讲究。” 手艺有限,不是特别逼真。所以就用车子高高地拉着游街,还盖着红绸,不让百姓靠太近看。后来就给抬进宫里给供起来了。 三郎特别嘱咐了最好放屋里。 可别雨淋了,嗯,容易,嗯……懂的都懂。 换一间工棚,在制甲。 主要还是制作皮甲。 小工们有的正往甲片上刷漆,要涂两到三层漆,才能让甲片变得更结实。也有的在用朱砂染丝绳。 大工们在打孔、用染好的丝绳穿甲片,打结。 结打得必须有技巧,还必须有力,够紧,才不会松脱。 叶碎金拿起一副半成品,用力地扯了扯,满意地还给大工。 告诉叶三郎:“下次跟老关说,生牛皮有多少我们要多少,不嫌多。” 牛是农家重要的资产,魏律里甚至规定了不许随意宰杀耕牛,违者不仅罚钱,还要坐牢。 整个中原地区都是农耕地带,制作皮甲用的是生牛皮,自然不可能从中原出。 这是上一次关将军从北地弄回来的。 他运了南货过去,拉了许多北地的东西回来。这其中,比起貂皮、老参、香料这种奢侈品,叶碎金当然更爱生牛皮。 关将军懂她。 跟瑞云号分成的时候,她把生牛皮全留下了,奢侈品分给瑞云号。瑞云号把那些东西贩运到南边,又能赚取利润。 大家各取所需。 更有大小攻城器具。 带着轮子的云梯,逼近城下用的巨盾,破门用的攻城锤和撞车。 十郎在里面上蹿下跳,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恨不得每一个都亲自操作一番。 这一次出征,老少将领齐聚。 叶四叔把叶五叔硬摁在了比阳,也跟着来了。 叶碎金先做战前动员。 “此次,跟往日都不一样。大家都得明白这一点。”她道,“别把均州当成唐州。” “唐州跟邓州一样,自宣化军散了,再无大股军马,都是一盘散沙,我们一个个收拾过去,轻轻松松。” “均州可不一样。” “这次,是我们第一次对上正规军。且均州和裴家一直有冲突。当年均州已经侵入房州,裴泽也入了房州,在那里扎根,把均州的人打退了回去。他们就此结下梁子,多年互相犯边。实战经验都远超我家。” “大家须都收起轻松心态,做好心理准备。” 这是叶家第一次,打真正的攻城硬仗。 四月二十六,均州还在念叨“怎么京城那边还没个音信,不会路上出事了吧”的时候,万想不到,同时收到军报,邓州自东北、房州自西南同时攻来。 他两家,明明中间隔着整个均州呢!是怎么勾结到一起去的? 难道是巧合,可又不可能巧合成这样! 延岑城被迫两面迎战。 叶碎金使一队嗓门大的壮汉在城外叫阵:“奉大晋皇帝之名,讨伐均州!尔等乱贼,速速开门受降!” 均州城楼上喊:“我们均州已经去了使者向皇帝上表称臣!” 城下喊:“一派胡言,我方使者才从京城归来,领了陛下谕旨!奉旨讨伐!” 这一“奉旨”,延岑城的军心就开始动摇了。 不免有人说:“既都已经上表称臣,那不如……” 城里连斩了两人才压住了军心。 上表称臣和被攻占岂能一样。 称臣后,原来的首领还是首领,军权还在自己手里。不过是名正言顺了罢了。 被攻占,脑袋能不能保住不知道,权力是肯定保不住的。 必须战。 延岑城分派两员悍将迎战两边。 裴泽出战。 当年护他出逃的不足百人,后来离剑南道出走与他汇合的也不过两三百人。 带这几百人的队伍,年轻的世家子从来不能躲在后面,战战亲征。 段锦看裴泽,觉得他身上不仅有贵气,甚至有读书人的文雅。岂不知,脱下衣裳,裴泽身上伤痕累累。 这般伤痕,也只有前世的大将军段锦可与之一比。 裴泽的武器是长柄掉刀。 长柄刀中最有名的是青龙偃月刀。掉刀又不同,刀刃笔直,刃首上阔,两面开刃。 战鼓咚咚,马蹄激烈,裴泽眉眼暴戾,他一骑当先,领着裴家精兵浴血冲阵。一柄长刀抡起来,正手反手,刀刀收割人命! 这种正面战场其实没有太多的兵法可用。 拼的就是武艺的高低、力量的强弱、杀人技的熟练。 就像硬石与硬石相碰,碎屑迸射。 城上鸣金,守军缩回了城里。 城上弓箭断后,截断了追兵去路。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1节 裴泽也收队。 回到营地,他全身都是血,当然是旁人的血。 然裴泽是裴家主帅,更是裴家军魂。 首战告捷,裴家军士气喧腾。 亲兵迅速过来给他卸甲。 这样高强度的作战,身体会大量地出汗,还有渗透进去的血水。 铁甲导热导凉,不及时卸甲,贴身的衣物很快会变得冰凉,凉气还会憋在里面。容易生病。 很多多年征战的将领,或深或浅,都有这种病,或至少埋下了病根。 叶碎金前世精神上不能支撑,身体一下子就垮下来,也是这个原因。病气早就在那里,全靠人一口气撑着。 没了那一口气,便撑不住了。 铁甲卸去,衣裳解开,亲兵投了温热的手巾给他擦拭身体。 裴泽看到义子严笑骑马归来。 严笑是从城的另一个门绕过来的,叶家军在同时攻打那边。 刚才,裴家军这边也有一个叶家郎君,是行三的叶三郎。 这二人互相被派往对方阵地,名义上是方便联络,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既结盟友,当然想了解一下友军的实力。 叶家军那边也首战告捷了。 “出战的是叶四老爷,他同时也是刺史的别驾从事,还是节度使的副使。他是叶大人血缘最近年纪最长的叔父了。叶大人唯一的兄长叶三郎,便是他的儿子。” 这么一交代,先不说别的,光是叶家军那边的继承顺序都排出来了。 不像裴家这边,就裴定西一个独苗苗,所有人都把他盯得像个眼珠子。 裴泽,着实羡慕。 第88章 试图 然后才是汇报的战况。 “叶四老爷是个猛将。”严笑道, “他带着五郎君和七郎君上阵的,也都不差。别的郎君们我也和他们切磋过,都不差。小十郎你别看他跟个猴子似的, 九郎说上了阵谁都勒不住他的马嚼子。” “叶家军这次是老兵带新兵。我瞅着他家应该是一直还在募兵。新瓜蛋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老兵倒是还行。” 能从将领中脱颖而出, 被裴泽认作义子的, 自然是佼佼者。 严笑的眼光也是很高的。 对叶家军的评价是一句“还行”。 裴泽点点头。 严笑还没嘚嘚完。 “叶大人,”他眼睛闪闪发亮道:“披挂起来可真俊啊。” 叶碎金的甲是她父亲还在的时候,花了重金给她打造的。 太平时代私藏甲胄是谋反大罪。但那时候不是已经不太平了嘛, 当爹的疼爱闺女,特特打造了这么一副好甲。 叶碎金披挂起来, 当真是飒爽耀眼。 严笑眼睛都直了。 裴泽瞥了他一眼。 严笑大声咳嗽, 揉揉鼻子:“那个,明天还是我过……” 话没说完,就别旁的人从后面一把勒住脖子:“换人,换人, 怎能总是你一个。” 严笑:“爪子放开!” 军中就是得有些朝气。对这些年轻的将领,战阵上裴泽对他们要求极严, 私下里却十分随和。 如此,义子们与裴定西之间, 既有忠心,又有感情。 裴泽道:“轮流。” 大家高兴起来。 还有几个人尚未见过叶碎金呢,都盼着。 房州, 房陵。 赵景文意识到自己作茧自缚了。 叶碎金与他义绝的时候, 接收了河口, 还收回了一百叶家军。幸而她没有绝情到底, 他自己收编的人, 她都留给了他。 但如今, 他没有了地盘,也就没有了进项。 手中之前积累的浮财,一大半用在了成亲的聘礼上。 于是就更加珍重这三百杂兵,因为这是他唯一的资本了。 前阵子他最担心的,就是裴泽把这三百人吞并。 作为岳父,他如果这么做,他于礼法上、力量上都毫无办法,丝毫反抗不得。 幸而,裴泽没这么做。这三百人单独成营,粮草由裴家负担,编制却在裴家军之外,由他独领。老丈人摆明不贪他的,还养着他。 赵景文在当时感到非常欣慰。 但在短暂的欣慰之后,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短视! 这样的安排,固然裴家父子不会染指他的人,但同时,也把他这个裴家女婿给摒除在裴家军之外了。 他拥有自己的三百杂兵,但也只拥有这三百杂兵。 他领着独立营,同时意味着不会在裴家军中再给他安排位置。 赵景文悔死了! 当时就应该当机立断把这三百人献给裴泽以表忠心的! 比这更让他胸口憋得喘不过气来的是,裴泽和叶碎金他们两个人,竟然毫无嫌隙地携手合作了起来。 叶碎金让裴泽借道邓州去京城上表称臣,还卖粮给他。 他们两个人,更合谋均州! 直到大军开拔前,赵景文才知道这件事。他根本连军事会议都没有被准许参加。 那一刻,他明白自己犯了大错。 自己把自己给排斥在了裴家军之外,而这,与他娶裴莲的初衷恰背道而驰。 他很少犯这么大的错误的,细细回想,都是因为当时叶碎金的绝情放手,彻底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至今想不明白,叶碎金怎么能那么绝情。 仿佛从前那些她在他身上用的心血她全都不在乎似的。 人若是为一件事付出了很多,往往很难撒手。越不撒手,越往后就越难撒手。 所有人都逃不了这个定律。 叶碎金怎么就能? 好多天,裴莲睡得沉沉的时候,赵景文都被这个问题困扰得睡不着。 翻来覆去,说不请是恨?是怨?是茫然? 还是悔? 总之在当时,他整个人是真的慌了。 人一慌,就容易犯错。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 他去找裴定西。 相比较裴泽,当然是裴定西更好哄。 他忍着让裴定西揍了他一顿出了气,又答应以后替他解决一切裴莲的麻烦,裴定西就对他有笑模样,肯叫他姐夫了。 裴泽出征,留下了裴定西在家里,老将乔槐辅佐。 宛如一个国家的太子监国。 既监国,自有监国的权力。 “二弟,我在想个事。”他对裴定西道,“我知道岳父避嫌,特特让我领着自己的人。” 他眉眼温和,仿佛一个真正的兄长,对小弟亲切地说:“岳父想多了。实没必要。既是一家人,我是信岳父的。我想了,我的这些人就打散了,并入家里的队伍吧。你看如何?” 老将乔槐此时不在裴泽西身边,他身边除了贴身的亲卫没有旁的能做主的大人。 小孩子,有点权力最喜欢逞能,喜欢瞎做主。 适当诱导,让裴定西在裴泽不在的时候把这件事办了。等裴泽回来,也不好意就让女婿两手空空。或者让裴莲出出力,吹吹风,总能想办法在军中谋个职位。 大善。 岂料,裴定西小小孩子,眼睛眨了眨,小脸蛋一绷:“姐夫此言差矣。” 赵景文:“……?” “虽是一家人,亲兄弟也得明算账。”裴定西说,“父亲与我说过,姐夫的就是姐姐的,姐姐的也是姐夫的。姐夫这些人,相当于是姐夫的私房。那也就是姐姐的私房。” “莫说姐姐已经成亲,和姐夫才是一家人。便是姐姐没有成亲,父亲和兄弟也断断不能去动女儿家的私房的。” “从来只有贴补女儿,没有私拿女儿的。所以父亲说,姐夫的营,粮草我们管着。但人,我们是一个也不会碰的。” “姐夫越是信我们,我们就越当自律才是,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姐夫一片真心。” 赵景文从来巧舌如簧,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小孩子叭叭叭地教训一通。 只觉得眼角都抽抽。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2节 “定西,”他揉揉额角,“你听我说……” “姐夫,你莫要再说了!”裴定西悍然拒绝,“我裴定西,堂堂男儿大丈夫,以后,只有我贴补姐姐姐夫,绝不会动姐姐姐夫一根针的。” “哦,我现在还小。你别着急,等我长大,我长大了就贴补姐夫!” “就这样啦,乔伯等我呢,我去啦。” 赵景文眼睁睁看着裴定西带着他的贴身亲卫,跑了。 无语问天简直。 跟小孩子果然沟通不了。 赵景文决定试试从裴莲这里下手。 他跟裴莲表达了差不多的意思。他以为他若跟裴家父子亲如一家,裴莲定然会喜欢。 不料他对裴莲的了解还不够深。 裴莲竟然坚决不同意。 赵景文愕然。 问她为什么,她又不肯说。 赵景文使出浑身解数,温言软语地循循诱导。终于裴莲冷淡道:“我爹一直说二郎是我的依靠。” 她眼中现出忿忿。 “凭什么呢,二郎不过是个妾出的庶子罢了。宠得宛如嫡子一般。” “他小小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到让我依靠?爹真是糊涂了。” “赵郎。”裴莲牵住赵景文的手,“你才是我的依靠。” “你的人,就是我们夫妻的人。你要小心,我们夫妻的,决不能变成二郎的。” “你要牢牢拿住自己的人。不要和家里的队伍混作一起。” “爹和二郎若是动心想染指,你立刻来告诉我,我拼到闹死闹活,也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赵景文觉得……头疼,牙疼,肝疼。 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 有点想扒开裴莲的脑壳看看她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又扛不起枪,又握不住刀,在这世道里,不靠父亲兄弟靠什么? 靠夫婿也得靠得住。 夫婿也想靠她父亲兄弟呢。 这话又不能直白地说。 裴泽虽然不让裴莲嫁到外边远处去,找了一个能留在他身边的女婿。但到底裴莲还是“嫁”了的。 他与裴莲是正经的夫妻,而非招赘。 家里有儿子的,怎么可能招赘,让外孙威胁孙子的地位。 男人的心里,都有一条清晰的线。 赵景文抱着裴莲喁喁私语,温存许久,渐渐了知道了这父女三人是怎么回事。 裴泽爱女,对女儿有愧疚之情,明明对他是个极大的利好。 奈何裴莲转不过弯来。 她还非常执拗。 以赵景文的经验来说,若经历过他那样的逃难流浪的经历,遇到什么事都能弯得下腰来才对。 不知道裴莲如何变成这样。 直到裴莲流泪告诉他:“你不知道我在外面受了多少苦,饥寒交迫。护卫我的老陈一直告诉我,我是剑南道大小姐,剑南道大小姐,只要找到我父亲,就能过上好日子。” “我全凭着这个支撑着,可好容易寻到了父亲,你猜怎样?” “对,他和二郎父慈子孝,甚至同乘一匹马,手把手地教他读书识字习武。” “我呢,多年流离失所,只落得一副病秧秧的身子。” 赵景文问她:“这个老陈现在在哪里呢?” 这个人在她幼小时保护她多年,或许说出来的话有分量,能劝得动她也说不定。 裴莲道:“他前两年病死了。” 赵景文:“……” 赵景文仰天长叹。 第89章 城头 第二日, 裴泽的另一个义子过去叶家军那边,同样,叶家军这边派过来的也换成了叶四郎。 看来大家想法都差不多。 叶四郎一直暗暗咋舌。 严笑与叶家人最熟, 笑问:“四郎觉得如何?” 叶四郎道:“怪不得六姐一定要让我们过来看看。” 四郎叹道:“我家如犬, 你家如狼。” 严笑道:“那没有办法。你们有家, 我们没有啊。” 有家有根,便如家犬守宅。虽然看着也威风,但因有退路, 故稳而不狠。 裴家军没有根,漂泊至此。若败退便是流亡。所以拼着身上伤痕累累, 也要咬死对方不松口。 令兵来传令:“大人命严将军助阵!” 严笑道:“那我去了。” 四郎道:“小心。” 严笑勾勾嘴角:“你瞧好。” 严笑人如其名, 很爱笑。不料上了战阵悍得像匹饿狼。 到夕阳西下,鸣金收兵,严笑回来,扛着刀:“哟, 你还在啊。” 四郎却不答话,凝目看着军营。 严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都是伤兵在处理伤口。有些自己就能弄了, 有些得互相帮着。也有医工,只管重伤的。 有开膛破肚被拖回来的, 呻吟着。 医工看看,只摇头。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场面了。严笑问:“看什么呢?” 四郎看看他,迟疑道:“损伤很重……” 严笑回头看看, 有点困惑:“还行啊, 不算重。” 忽地反应过来, 问四郎:“你家打仗不这样?” 四郎道:“从没这么重过。” 严笑不信, 细问起来, 问明了叶家军在唐州一贯的打法, 原来就是两个字—— 碾压。 严笑嫉妒得不行:“富家子!” 晚上在中军大帐酸溜溜地给大家讲了。 诸人:“啧!” 今日去了叶家军那边回来的义子道:“没错。他们今天已经开始这样了。” 昨日首战是试探,约略心里有数了,今天就开始了。 诸人:“啧!” 而另一边,叶碎金听了四郎所说的,道:“严令之说的没错。咱就是富家子的打法。” “我若人多,便上人。我若势重,便压势。我既后备充足,自然求战损最小。” “但这也就是在眼前,在家门口。未来,我也没法保证战战都能如此。” “所以,好好学着点裴家。” “学学什么是孤军。” 正面战场的战斗就是消耗战。彼此消耗士兵、武器、盔甲、粮草。也消耗将领,打了四日,延岑城折了四五名将领了。第五日,不管城下怎么叫阵,也不开城迎战了。 叶碎金道:“去报于裴公,攻城吧。” 重型器械推上来。 投石车首发。 因城墙高,单靠人力,弓箭力相对便弱了。火箭很难射进城中深处。投石车便投石块,也投掷火弹。 巨盾掩护着,将云梯送城墙下推进。 城上用了床弩,这是大杀器。长矛一般的弩箭竟能穿透巨盾,将人钉死。 又或者击在巨盾边侧,巨大的冲击力使得盾手脱了手,盾牌翻崩起来,暴露出了下面的士卒。顿时弓箭密集如雨般地射来。 人成了刺猬。云梯停在了半路。 下一队人又举着巨盾顶上去。 云梯若不能推进到城下,人上不了城头无法干扰城上的弓箭手,那么就算撞车撞开了城门,后续的士兵往前冲也会遭遇雨林一般的弓箭压制。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3节 这是叶家人第一次打攻城战。 在各种战斗类型中,攻城战是攻方最不愿意打的一种类型战。 因为守方天然占着地势的优势。使得攻方面临的困难直线上升。 种种战术,都在校场上演练过。 但正如周俊华当初教训小郎们说的,校场演练和战场实战,完全是两回事。 这也是叶家军第一次面对战损如此严重的一场战斗。 消耗。 叶家诸人,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消耗这个词的意义。 生命是一种消耗品,这大概就是战争的真面目。 过去那些轻轻松松,轻伤轻损便拿下唐州,比起来如同游戏。 严令之一句“富家子”不是讥讽,是陈述。 这一日,连中军大帐的晚会都气氛沉闷。 叶碎金道:“还没打败仗呢,只是攻城一日未克而已,就这样了?严令之说的果真没错,一群富家子。” 十郎抬头:“呸!哼~” 叶碎金道:“今日学会,慈不掌兵四个字,不光是面对敌人。” 众人各有所思,大多喟叹。 叶碎金道:“不愿打仗就回去做富家翁。家里一大摊事呢,每一处都需要人,不是没得选。我认真的,想好了,可以来与我说。” 会散了。 第二日,总算云梯推进到了城墙下架起来。 城上滚石扔下来,头破血流,摔地骨碎而死。热水泼下来,皮开肉绽,惨叫不绝,亦松手摔落而死。 这些都是常规的守城之法,兵书里都学过的。学的时候分明没觉得什么。 到眼前,惨不忍睹,心口都抽抽。 战鼓声嗵嗵,击打在心上。 男人们冲锋的吼声震破耳膜。 因战鼓响起就不能后退。阵前的刀斧手,这两日已经斩了四五人了,都是新兵。 叶碎金未曾眨过眼。 第五日,久攻不下,段锦和十郎联袂而来,要做先锋。 叶碎金凝视着两个少年。 慈不掌兵,不光是对敌人,也不全是对己方。 还得对自己。 当然要尽量地保全大家,但不是如老母鸡孵蛋一样把他们藏在翅膀底下。 得放他们出去飞。 叶碎金道:“善。” 段锦和十郎虽然年轻,但他们二人军中无人不识。 一个是叶碎金的弟弟,一个是叶碎金不离身的亲卫。 这二人要领兵冲锋,士气大涨。 叶四叔道:“呸,我家大人死绝了是怎么地?” 四叔七叔也要上,被叶碎金按住:“让他们去。他们灵活。” 叶家人多生得高大,叔叔们体格魁梧,论起灵活轻便不及年轻瘦削的小郎们。 战鼓嗵嗵,又一波冲锋。 叶碎金在搭起的高台上观望。这一日的弓箭压制、滚石檑木的密度都不如前几日了。 己方在消耗,敌方也在消耗。 云梯搭上,在众多彪悍的身影中,段锦和叶十郎灵动如猿,迅疾地向上攀爬。 檑木扔下来。 段锦向旁闪开,只两只手攀住云梯,身体悬空。 下面响起痛呼与惨叫。底下的人不及闪避被檑木砸了下去。 段锦身体悬空,抬头一看,城头正有一人探身出箭垛,弓箭瞄准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他松开了一只手,身体微拧,那支箭几乎是擦着他向下射去。 段锦往腰间一摸,甩手一柄匕首飞出,正插入那弓兵眼窝。城头上也发出惨叫,那人的面孔后退消失在箭垛间。 趁这空档,段锦又攀住云梯,腹肌发力,重回梯上,迅速地向上攀去。 箭垛上又出现敌人,见他上来,狰狞着面孔,挥刀向下砍去。 段锦灵活一斜身,躲过这一刀。一闪一回间,刀已出鞘,斜斜向上,直刺入此人咽喉。 他顶着这具尸体向上,爬完了最后几节,终于一步踏上了箭垛! 抽刀,血喷出来,段锦半边脸颊血红。 个人的武艺高低不能决定大的形势,但的确能在局部小战场发挥优势。 十郎也登上了城头! 城头控制权的抢夺战打起来了! 叶碎金立即下令:“撞车冲阵!” 旗语打起来,盾兵护着撞车往前冲。 一旦有人登上城头,城头的压制一弱,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登上去。厮杀在城头展开,撞车冲锋时遇到的弓箭压制变得稀稀落落。 一直冲到了城门下。 男人们发出奔腾的吼声,发力推动着撞车冲击城门。 一次又一次的剧烈撞击,反弹回来,震得手臂发麻。 然而这时候人的精神高度紧张,根本察觉不出这种麻痛感。持续地、高强度地一次又一次喊着号子发力。 砰——! 砰——! 砰——! 城上城下,厮杀声,惨呼声,兵器仓啷声,坠地声,哭喊声,口号声,撞击声,混合交响。 人的脑子已经没法处理这些声音信息。 杀疯了的时候,视野里也只看得到眼前的敌人。 迸射的脑浆,飞起来的断臂都失去了形态上的意义。 凡服色不同者皆杀! 砰的一声巨响,门破! 战鼓猛地紧密起来! 旗语打出的同时,四叔三郎,五郎七郎都已经冲了出去! 马蹄声像要踏碎大地,争分夺秒,叶家军冲进了延岑城! 裴家义子直看得血脉贲张,可恨今日他的任务是观察,不是攻战。 又担心自家,不知道南门处是怎样的情况。 哎呀呀,要是自家夺不下门来可要输给叶家军一头了。 南门处,一样激烈。 严笑登上了城头,一柄横刀杀得几乎快卷了刃,像鬼。 “狼烟!狼烟!” 惊呼声响起。城头的守兵瞬间气势散乱了。 因北门升起了狼烟,意味着北门失守,在向南门求援。 然而南门现在哪有兵力支援。 才扭头看一眼狼烟,一柄横刀斩来,头颅便飞了出去。 裴家军控制住了城头,从里面打开了城门。 裴泽带兵,也冲进了延岑城。 第90章 汇合 裴泽在延岑城中与叶碎金汇合了。 他也终于看见了叶碎金每天被义子们夸“真俊”的模样。 饶是他老成, 心底也赞同义子们的说法。 就是俊。 裴泽夸了一句:“枪不错。” 叶碎金转过头来,斜扯嘴角:“刀也不错。” 她看了他一眼:“久违了。” 末一句,听得裴泽莫名其妙。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4节 然而叶碎金已经转头一枪突刺, 扎倒了一名敌兵。时机过去, 也没机会问了。 裴泽长刀轮开, 他刀锋利,凡人体被割到,血都滋滋地迸射。 叶碎金回头瞥了一眼, 怀念。 那一年闻听这个人陨身,叶碎金沉默良久, 也给他烧了纸钱, 遥祭。 那些年南征北战,她给太多人烧过纸。 有至亲的,有曾经讨厌的。但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曾与她并肩作战过。 一起沙场浴血,一起迎难而上, 曾情不自禁地对撞拳头,也曾豪迈地碰过酒碗, 共浮一大白。 一些恩怨情仇,在战场上有时候会变得无足轻重。 当然下了战场, 叶家还是叶家,裴家还是裴家。利益摆在那,谁也不能相让。 城破后, 就很快了。 延岑城守兵的战意并不高。 做什么要拼死力战呢。均州又未立国, 不过一州而已, 也没有什么报效家国的理念。甚至已经派去使者去向晋帝称臣了。叶家裴家拿着晋帝的谕令来讨伐, 士气上首先就压了一头。 兵士没有死战的心。 城破后, 贼首一伏诛, 许多士兵就抛下兵刃跪地投降了。 叶家军打扫战场。 叶碎金强调:“我的啊。” 裴泽横她一眼。 叶碎金笑吟吟:“先收拾了,等忙完,我出资劳军。裴家的弟兄们也吃顿好的。” 因约定好,此城给叶家,裴家军不掺和,依旧驻扎在城外。只裴泽带着些亲随留在了城里。 便看到许多叶家人忙忙碌碌。 连十郎都不能闲着,叶碎金把他使唤得团团转。 十郎跑着还转身倒退指着跟严笑说:“你别出城啊,我哥哥们说晚上找你喝……” 严笑大声咳嗽!狂使眼色! 十郎改口:“喝、喝茶,咳!” 一转身,差点把别人撞倒。 跑了。 裴泽看到叶碎金问旁人:“阿锦呢?” 别人道:“在医工那里裹伤呢。” 裴泽看到叶碎金眉头皱起。 严笑正好趁机道:“段锦受伤了?大人,我去看看他。” 得了首肯,他也跑了。 叶碎金请了叶四叔来,对裴泽道:“宅子里都安排好了,裴公且休息一下吧。” 裴泽点头,与亲随几个随着叶家人去了。 叶碎金快步去了医工那里,果然段锦在那里,却不见严笑。 叶碎金问:“严令之呢?” 段锦道:“他过来瞅了瞅我就跑了。” 年轻人很容易打成一片,尤其是这些武艺出众的年轻人。严笑在比阳城待了不少时日,与他们厮混得都熟了。 叶碎金拉起段锦胳膊:“肋下?” 段锦道:“被抹了一刀,偷袭的。” 叶碎金道:“你一定是冲得太猛,只顾着前头了。” 段锦嘿嘿嘿笑。 这种伤于叶碎金眼里就是轻伤罢了。看他无事,便放心了。 若想成名将,身上的伤是免不了。 皇后的身上后来也有许多伤。有时候黑灯瞎火的,皇帝会抚摸着那些疤痕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 她懒得听。 严笑兜了一圈回来给裴泽汇报:“各人司事,都很有章法。” 裴泽点点头。 占一城,必有许多事忙碌。 裴泽冷眼瞅着,叶碎金有一整套书吏班子,做起事来繁而不乱,条理有序,显然已经十分成熟。 裴泽得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短板。 当年少年时,鲜衣怒马,只爱兵事。不喜欢那些琐碎繁杂的政事。 总觉得父亲还壮年,又有那许多佐官、幕僚,俨然一个小朝廷。离自己掌权还要很多年,不急。 风云变幻只在一夜间。 灵堂烛火未尽,血色已经袭来。 夜色里驰马东逃,回头望,知道妻女都在后方。 可他的命也是护卫们舍了自己的命才救出来的。追兵紧随其后,王荣要斩草除根。 只能咬着牙继续向东,把一切抛在身后。 流亡的日子并不好过,追兵追杀了他好几年。直到王荣不再把他看在眼里。 他才带着人流落到了房州,最终在这里扎根。 房州被治理得不算好。主要是他养兵消耗太大。二者又互相制约。 再看叶家,说一句天时地利人和占全了,不为过。 时政乱时崛起,此是天时。 本乡本土发家,此是地利。 家族丁口繁盛,此是人和。 比这更重要的是,叶家竟摒弃了男女之见,选择了叶碎金这个女子为掌舵人。 近来接触,裴泽常从叶碎金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上,看到自己父亲的影子。 那些决策力,洞察力,或许是天生,但能感受得到的老道是从哪里来的? 那得是像他的父亲那样有着多年治理的经验,才积累提升而来的。 叶碎金当前的目标是均州,那下一个目标呢? 她绝不会仅仅得到一个均州就满足就止步不前的。 晋帝,知道他亲封的邓州节度使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裴泽从来没有真的臣服过晋帝。 他就和叶碎金一样,称臣只不过是生存的手段。战争也一样是生存的手段。 基本的目标是生存。 如果可以,两代人,或者三代人,不知道能不能打回剑南道去。 辎重补给从穰县运过来,十分方便。 叶碎金履行了诺言,果然出资劳军,请裴家军吃了顿好的。 大家都吃得开心,军营里火光熊熊,映得人脸发红。 叶家几个郎君却闹成了一团。 五郎弓着腰,十郎趴在他背上,就差骑他脖子了。七郎、九郎两个小的一个抓着五郎的胳膊,一个掰他的肩膀:“快拿出来与我们看看!” 其他人只嘻嘻哈哈看着。严笑居然也在这边鬼混,叉着腰笑看他们兄弟胡闹。 叶碎金过去喝道:“干嘛呢?十郎你身上不是有伤口吗?” “六姐!”十郎勒着五郎脖子,“五哥有情书,不给我们看。” “别胡说!哪来的情书。”五郎满脸通红,“问平安的书信罢了。” 原来是补给车队带来了五郎未婚妻的书信。 五郎原定这个月成亲的。这是过年的时候商定的事。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叶四叔和叶碎金还商量过这个事。 “不想提前,也不愿意留下成亲。”叶四叔嘿嘿嘿,“这小子……” 不想提前是怕仓促,不想留下成亲是因为重要的人物都不在,怕婚礼简陋了。 全是怕委屈了新娘子。 女方家为什么这么催促成亲,五郎心里也明白的。所以想给自己的未婚妻做脸,希望到时候婚礼,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能去。 最最关键是叶碎金能去。 所以便将婚礼推迟了,决定等均州平定,再成亲。 “人家未婚夫妻通信,你们看什么看。”叶碎金笑骂,“滚。” 七郎九郎一人挨了一脚,十郎跳得快,从五郎背上蹦下来,没挨着。 七郎九郎追打他:“你凭什么!” 笑着跑了。 叶碎金问:“兰娘是不是很担心你?” 五郎脸红红,但也承认了:“嗯,她的性子是有些伤春悲秋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5节 叶碎金的面容在火光中十分温柔:“捡些好的与她说,别让她提心吊胆的,伤心神。” 五郎红着脸应了。 叶碎金转身就给十二娘写信,让辎重队带回去。 十二娘收到信十分惊讶。 她正好在叶家堡。因阿龟还小,四月里天气一阵冷一阵热的,怕挪动起来不好,四夫人和桐娘还没往比阳迁。 本来也计划,五郎的婚礼也在叶家堡办,办完了再一起过去比阳的。 十二娘去找四夫人。 四夫人正和桐娘一起逗阿龟。 十二娘扬起手里的信:“娘,你猜谁给我写信?” “还有人给你写信?是陈令吗?”四夫人问。 十二娘的老师陈先生如今也是县令了,旁人也尊一声陈令。 “才不是。你肯定猜不到。”十二娘道,“是六姐。” “你就吹吧。”四夫人压根不信,“六娘领兵打均州呢,哪有功夫给你这小丫头片子写信。” 六娘如今什么身份,不说日理万机,也得日理千机,至少也日理百机。 她们这些婶娘都没机会往她跟前凑呢。 “是真的,不信你看。”十二娘把信塞到四夫人手里,得意说,“六姐说兰娘姐姐婚期因故延迟,我小哥又作战在外,怕兰娘姐姐忧虑不安,生了病可不好。六姐派给我一个任务,叫我要教会兰娘姐姐骑马,带她散心。让她开开心心地等着成亲。” 四夫人一目十行地看完。 叶碎金还说,如果兰娘家问,就让十二娘直说是叶碎金的意思。 要知道,在邓州、唐州,根本无人敢违抗叶碎金的意思。 四夫人看完,一方面欣喜叶碎金对小儿媳的重视和与女儿的亲近,一方面又恼十二娘傻憨傻憨的,一点不懂后宅之道。 这等事不私下与她单独说,非当着她大嫂的面嚷嚷出来。 她看信的时候,桐娘抱着阿龟,也凑过来一并看了。 四夫人瞪了十二娘一眼,对桐娘道:“你看,六娘对我家,与别家不同的。耽搁了五郎的婚事,她都心里记挂着,还因为这个关心兰娘。毕竟兰娘还没过门,还不算咱们家的人。” 桐娘性子温柔,并不吃这些醋,何况她是大嫂。 她微笑:“兰娘又推迟婚礼,又要记挂五郎在外作战,不知道多吊心。让十二娘去陪陪兰娘,正好,还能让她们姑嫂早早熟悉起来。” 长媳温柔识大体,不与小儿媳争宠,四夫人心下宽慰。 又想起自家果真与别家不同,得六娘这般重视,不由得脸上生辉。 妥妥地压了妯娌们一头。 第91章 带娃 城定了, 当然要分饼了。 事先约定好了,延岑城打下来归叶家。但裴家一点没有含糊,实打实地出力了。 裴泽道:“凡战, 皆死战。” 每一战, 都当作必死之战来打。这是裴家军的军训。 叶家老少郎君们都颇感叹。 现在十郎也不嚷嚷着非要揍赵景文了。 拿赵景文换裴泽, 如今看来,是一笔超值的买卖。他们现在才看明白,而他们六姐, 当时就做了决断。 严笑报告裴泽:“他们换防了。来一群新瓜蛋子。走了几个营的老兵回邓州。” 裴泽沉吟道:“叶家,应该有兵六千。” 严笑又酸了:“他们养得起那么多人啊?” 两州之地若经营得好, 的确是养得起的。 严笑抱胸:“好家伙, 她这是来练兵来了?” “自然。”裴泽道,“只有百战精兵,没有百练精兵。打仗,就是最好的练兵。” 如今邓州、唐州安稳, 为着练兵,被扫荡得连个剪径小贼都没有了, 都快夜不闭户了。均州有战事,最难打的延岑城已经攻克, 后面相对轻松,叶碎金当然要把新兵都拉出来遛一遛。 战场上走一圈,看到残尸断臂, 肠穿肚破, 吐一吐就吐习惯了。实在不行精神崩溃的就撤下去, 回去老实种田。战鼓响的时候敢后退的, 刀斧手阵前就斩了。 这样下来, 新兵就成了老兵。 裴泽关心的是:“她这些兵, 全脱产吗?” 严笑道:“不能吧?” 裴泽的兵全脱产,因他周边大小地缘纠纷太多,他的兵是专职作战的士兵。这也是房州不甚兴盛的原因之一,两三千的青壮劳力被固定在了军队中,不事生产。 但屯田兵的质素是真的没法和专职士兵相比的。但屯田又可使一地富足。 裴泽也不是不懂这些基本的道理,他好歹是出身节度使府的继承人。 懂和做得到,完全是两回事。他这条件就是不允许。 严笑道:“义父,等均州定下来,咱跟皇帝好好处,北边就安稳了。咱也能屯屯田。” 因此,叶碎金提议合谋均州,房州上下都是愿意的。利益驱动,比什么口头上的许诺、空画大饼都管用。 占了城,还得分赃,咳,不是……分配利益。 裴家军出力不小,若无他家,延岑城集中兵力防守一边,叶家军未必能拿得下城门。 均州治所就在延岑城,州库在这里。清点完毕,叶碎金也不小气,分的相当厚道。 严笑几个看过单子,都表示满意。 下次还合作。 叶碎金的脸皮相当厚。 “裴公。”她含情脉脉地道,“家中子弟,对裴公推崇备至,甚为敬仰,一个个恨不得裴公是自家长辈。” 裴泽对叶碎金这种热辣目光很警惕。他绷着脸:“你想要什么?” 叶碎金笑得灿烂:“他们都把裴公当长辈看,我想着,接下来攻打郧乡,让他们跟着裴公,好一睹裴公风采。” 裴泽自己的儿子都还没长大到能让他亲自在战场上指点,居然要先指点别人家的儿子。 可裴泽不知怎地,居然有点心动手痒。 他背起手来:“别太多。” “不多,”叶碎金答应,“每次三个。” 每次。 第一波过来的当然是三郎、四郎,大的得先来,然后捎带一个小十郎,搭配着来。 然而十郎也已经是成年人身高了。 三个人恭敬立在裴泽面前,裴泽幻想了一下如果这三个都是自己的儿子…… 真是美好。 然而现实是,裴定西只有十郎齐腰那么高。 让人恨恨。 裴泽知道叶碎金让这些青年过来是为了什么。 叶家军不错,但也只是不错。这个不错,是练出来的。 但离百战之兵还差得远。 尤其裴家真真是孤军一支,虽据了房州,但和叶家这种土生土长的不同,其实很难真正扎根。 在这种条件下,养出了狼性。 这是年轻人们在自家军队里感受不到的东西。 光用眼睛看也不行,叶碎金把他们送到裴家军力,让他们亲自来体验一下。 每人带了一百亲兵,三个人带了三百人来。 挺好,不仅帮着带孩子,还帮着练兵。 十郎到了裴家营里,转了一圈,问严笑:“小郎没来啊?” 严笑道:“小郎还小呢。” 十郎叉腰:“就是,他还是小孩呢。” 严笑问:“你找他有事?” 十郎道:“我想跟他讲讲我是怎么登上延岑城墙的。” 得让小孩领略一下大哥哥的风采。 大哥哥已经是大人了,能领兵打仗呢,呵呵。 两家分配好了利益,在延岑城整顿了一下,补充了辎重,向西推进。 州治主城都已经被拿下了,后面要轻松多了。 一路从郧乡推进到了丰利。均州平定。 叶碎金却道:“来都来了。” 裴泽已经习惯了,他问:“你又要怎样?” 叶碎金道:“裴公若信我,我助裴公拿下竹山和上庸。” 这两处,都是房州西部之地。 愈往西,便脱离了南阳盆地,山脉渐起。地理环境和邓州唐州完全不一样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6节 两家合力,比一家单独攻打省力气,损伤小。无非是要付出一些利益,以作为对方出力的答谢。 但对裴泽来说,他的精兵当然是能少损一个就少损一个,更值。 裴泽道:“你我两家,有什么好外道的。” 叶碎金哈哈大笑。 他二人领兵在外,当然不会完全与家里不联系。定期是有人往返传递消息的。如此,家里才能放心。 尤其裴泽,时时知道家里裴定西的情况,也才能放心。 所以,裴定西也知道前线的情况,裴莲来问的时候,他当然也不可能不告诉裴莲:“均州已经拿下也分配好了。咱家北面已稳,以后,会轻松一些。” 裴莲当然不是自己想来问的。 她并不懂这些兵事,是赵景文让她来问的。她问到了,便回去告诉了赵景文。 赵景文低头沉默了很久。 他冒险娶裴莲,本是为了摆脱在叶家堡被钉死在“枕边人”身份的困局,不想如今,又被“女婿”的身份困住了。 赵景文岂能坐以待毙,他必须得破局。 破局的路不止一条,也不能只走一条,得多管齐下。 在裴莲这里,最重要的就是让裴莲快些有孕。 裴泽的年纪,早就该升级做祖父了。奈何裴定西生得晚,还有得盼呢。 但有一个说法便是,隔辈亲。 虽然裴莲生的孩子不姓裴,但终究是有一半裴家血脉。裴家人丁这么单薄,女儿女婿裴泽都要留在身边,若真有了第三代血脉,不信他不疼爱。 感情这个东西,不是完全可靠,但常常是撬开缺口的支点。 这些天赵景文都很努力,裴莲陷在他的温柔乡里,对他言听计从。 此刻,见他低头不语,她忙牵住他的手:“赵郎,怎么了?” 赵景问抬起头,凝视她片刻。 她十六了。 可当年叶碎金争家主,打擂台,热孝比武招亲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七。 赵景文心中嗟叹。 他对裴莲发出了来自心底的质问:“莲娘,我想知道,你对岳父和二郎,到底有何期望?” 裴莲愕然。 赵景文道:“我知你童年流离可怜,的确岳父和二郎都该补偿你。我想知道的是,他们究竟要怎么做?要做到何种程度,你才能满意?” 裴莲道:“我……” 她连道了两声“我……”,眼神却迷茫起来。 赵景文就知道,裴莲被怨愤缠住了心,但其实根本未曾认真用脑子想过这个问题。 他道:“如果你真的对岳父和二郎放不下心结,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 裴莲更茫然:“我们去哪里?” 赵景文道:“天涯海角,我们流浪去。哪里都行,远远地离开岳父和二郎,让你不在想起他们就怨愤缠心,郁郁不欢。” “那怎么能行。”裴莲脱口而出。 赵景文就知道。 裴莲的内心根本没想过要离开裴泽,甚至可能打算一辈子都不离开裴泽。 人再任性,只要不傻,其实内心深处,也知道自己任性的倚仗是什么。 不过嘴上不承认罢了。 怨恨这倚仗,又无法离开也不敢、不愿离开这倚仗,人于是就扭曲了。 于是,她盼着能有一个新的倚仗出现给她借势。 这一切,不是裴莲用脑子想出来的,完全都是人的本能。 “你果然还是爱父亲的,我就知道,血缘是化不开的。”赵景文欣慰地说,“你怎会是不孝之人。” 裴莲垂头不语。 “莲娘。你少时受的苦,我实心痛极了。未来我定要好好待你,好好补偿你。”赵景文握着裴莲的手动情地道。 英俊的夫君能理解自己内心的苦,裴莲怎能不感动:“赵郎!” 赵景文把她拥入怀中:“我知道,我都懂。” 裴莲泫然欲滴,喉头都微微哽咽。 赵景文拍着她背心,下巴蹭她的额角,温柔极了。 “以后,我照顾你,我保护你。决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他道,“可是,莲娘……” 赵景文推开裴莲,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夫贵妻才荣。我不能再这样了。” “我如今,吃喝岳父的,却不出一分力给岳父。我有什么资格告诉岳父,让他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岳父的义子们看我,觉得我分明是个吃白饭的,又怎么会看得起我的妻?” “莲娘,不能这样了,我必须……走出去。” “如今世上,拳头最硬,军功最大,我……不能被像二郎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为了你,我必须去搏一搏。” “我要去找岳父,立军功。” 第92章 挨揍 裴泽与家里的联络是五日一次。这样, 他那边什么情况,人到了哪里,裴定西和乔槐就能基本掌握。 又五日, 斥候回来家里, 与裴定西汇报情况。 裴定西一如往常地道:“告诉父亲, 家里没什么事。请他不用挂念。” “哦哦,对了。”他道,“姐姐很想念父亲, 希望父亲早点回来。” 其实他也很想父亲。 都七月了。父亲带兵出门两个月了。他还从来没跟父亲分别这么久过呢。之前最久的一次也才不过二十多天。 但他是男子汉,哪能像小孩子一样撒娇呢。 要沉稳。 斥候应了, 伸手到怀里摸了摸, 摸出个小布包来:“这是叶家的十郎君让带给郎君的。” “咦?”裴定西惊奇了,“十郎君给我的?我看看,是什么?” 布包打开,拿起来一看, 倒也认识。 “是箭簇嘛。”裴定西不解,“给我这个干什么?” 斥候解释:“十郎君让带话给郎君。” 斥候清清嗓子, 捏着喉咙道:“这支箭射过来,被我的手臂肌肉生生夹住了, 要做到这样,才算是大人。” 裴定西:“……” 斥候低下头去,背心轻轻抖动, 忍得好辛苦。 裴定西道:“他怎么……你怎么……” 斥候忙解释:“叶家郎君们轮流到咱家队伍里跟着, 常能见到。我出发的时候, 正好叫十郎君瞧见, 就塞了这个给我。” 裴定西:“……真的夹住了吗?” 斥候又低下头去, 似大喘了口气, 才道:“真的。” 裴定西强忍住心里的一声“哇~”,老成地点头:“知道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再回去吧。” 斥候退下了。 裴定西打发了房里的人,左右觑着没人,挽起了袖子,露出小胳膊,把那箭簇放在手肘间夹来夹去的。 哇哦~ 斥候去休息,热饭热水,待会还会洗个澡,再出发。 饭吃到一半,有人来唤他:“大娘要见你。” 忙抹抹嘴,灌了口水,跟着去了。 大娘夫妻两个一起见的他,问了许多,很详细。 这是裴泽的女儿女婿,斥候一一都答了。 待他退下,裴莲又不高兴。 赵景文牵住她手问:“怎了?” 裴莲道:“你真要去?” 赵景文道:“我若窝在家里,一事无成,旁人笑的是你。” 裴莲咬唇:“叶氏也在呢。你若见到她……” 赵景文道:“莲娘,你须得明白一件事,是我错在先。我背着她另娶了你。若有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裴莲道:“我知你是有担当的人,可也不用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谁让你先遇到她,才遇到我。就是孽缘。我就是担心你和她……” 赵景文失笑:“你担心什么?” 裴莲又咬唇。 叶氏容貌出乎她意料。她后来问过丫鬟,丫鬟虽然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可她也能领悟其意——叶氏的那种骄艳容色,是很吸引男子的。 赵景文道:“别傻了。你想多了。我如今眼里,哪看得进别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7节 他说话的时候,就是能做到温柔多情,目光专注。 让裴莲深深地陷入幸福中。 赵景文的人独立一营。虽粮草也从裴家军一并支取,可营区却是分隔开的。 方便把赵景文的人和裴家军清楚地分明白,可也导致,第二日裴定西才知道,赵景文带人出去了。 “姐姐。”裴定西找到裴莲,“你可知道姐夫去哪里了?” 走了一日了,估计现在追也追不回来,她就说了:“他找父亲去了。” 裴定西愕然。 裴莲道:“自家亲女婿,总该比外人好使。你姐夫说,他的人吃喝都是咱家的,岂能吃白食。你姐夫不是这等人,他去给父亲帮忙去了。” 裴定西原话学给了乔槐。 老将搓着膝盖:“嘿。” 这套说辞,实在也无法反驳。 裴泽如今,甚爱三郎。 叶家的年轻郎君们已经在他手里转过一轮了,一轮下来,他最爱三郎。 那种爱,是看哪哪顺眼。 沉稳顺眼,冷静顺眼,谦恭顺眼,果决顺眼。 武艺精湛顺眼,头脑清醒顺眼。 对家主忠诚顺眼,对弟弟们威慑爱护并加顺眼。 无有一处不顺眼。 叶三郎,当然他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他的确就是男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想要养的那种儿子、继承人。 当然,以裴泽的年纪,尚养不出他这么大的儿子来。 三郎和赵景文一个年纪。裴泽与他们只差十岁。 但这不妨碍裴泽看着三郎眼热。 他这样轻易不显露情绪的人,都忍不住跟严笑道:“就希望二郎能长成三郎这样子。” 瞧,说起叶三郎,连“叶”都可以省了。 他们打下了丰利,便顺武河而下,直扑竹山。 叶碎金还提醒他:“等定了房州,这河道得疏通疏通,要不然都堵了,影响漕运。” 她连疏通河道都操心。 裴泽益发感到她是个谜。 竹山的人看到裴家军就怒了。 可以说,是生生被裴泽这个外来户抢了地盘的本地人了。 这梁子结了好几年了。平时大大小小的遭遇战,互相挑衅,都没少来。 谁知道裴贼这次竟然发大军来围攻。 新仇旧恨一并算,眼睛都红了。 这可比均州的人战意高得多了。简直是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叶家郎君第一次知道,队伍和队伍不一样,敌人和敌人也不一样。 他们尚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狠绝的敌人。 叶碎金问:“裴公是怎么教你们的?” 三郎道:“凡战,皆死战。” 叶碎金道:“这话不是空口说的,这是裴公的人生经验。” “他没有退路。他儿子还小,他也不能死。”她道,“剑南道还未光复,灭门大仇未报。” “每一战对他来说,都必须当作必死之战,才能向死而生。” 诸郎君细细咀嚼,颇觉惨然,愈发敬佩裴泽。 叶碎金道:“这就是我想让你们向他学习的东西。” 前世,叶家军也是向死而生。 但今生,有叶碎金的呵护,大家走得太顺了。 亏得有裴泽,好好打磨打磨他们。 竹山和延岑城一样依水而建,但地形要复杂得多了。 它不仅依水,还处在群山环绕中。 基本上,骑兵在这里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驼人还是可以的,但想像平地那样发起猛烈的冲击性攻击是做不到的。 这也是叶碎金主动提议要助裴泽平定房州的主要原因—— 在裴家军的陪伴下来适应这种环境,总胜过将来这些平原兵独自去探索。 叶家裴家合兵,竹山打了六日的时候,东南向忽有支队伍一声不响地加入了战斗。 裴泽得到了禀报,问:“谁带的队?” 众人位置,皆有分配。难道有人不遵军令? 斥候道:“是咱们的服色,旗帜上是一个‘赵’字。” 斥候也困惑,因为这次的将领中并没有姓赵的。 但裴泽和叶碎金一听,便对视了一眼。 裴泽皱眉:“难道是他?” 叶碎金道:“必然是他。” 裴泽问:“你这么肯定?” “我虽然没问,但其实这两个月一直在想,你到底是怎么样把他留在家里,让他乖乖听话,不跟出来捣乱的。”叶碎金道,“既他都来了,便告诉我吧,别让我心里怪痒痒的。” 裴泽道:“没什么。只将他的人独立一营。” 叶碎金含笑点头:“有效,但不会一直有效。他会想办法破局。他就是这样的人。” 裴泽不再说话。 战斗依然激烈。 待鸣金收兵,各营归来,多出来的人马果然是赵景文。 他下马便单膝跪下:“岳父。” 裴泽问:“你怎么来了?” 赵景文道:“父亲离家时间太长,莲娘渐渐无法安睡,常做噩梦。她是不能离开父亲身边太久的。” 叶碎金能感觉到,裴泽一下子就沉默了。 前世,裴莲就是裴泽的软肋。今生也还是。 赵景文余光已经看到叶碎金就在旁边,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专注在裴泽身上。 他道:“是莲娘一定让我来的。” 战场上没有那么多矫情。 他来都来了,裴泽也不会再把他赶回去。 裴泽道:“知道了,归队吧。” 赵景文终于起身,才看了叶碎金一眼。 夕阳中,叶碎金似笑非笑。 她的目光让他无所遁形。赵景文垂下眼来避开了。 他走到裴家将领这一侧,严笑等人都没动,他便很自觉地站在了末位。 而对面,许多道恶狠狠的目光射过来,正是叶家的男人们对他怒目而视。 赵景文视而不见。 反倒是严笑等人,莫名地尴尬了起来。 妈的,因为赵景文现在是裴家的人了。他干的破事,就得裴家的人一起扛。 搞得他们忽然没脸面对叶家人了。 战况不因赵景文的到来而发生什么大变化,该怎样,还是怎样。 说正事的时候,大家都尽力当作这个人不存在,以免影响了心情。 但到了夜里,赵景文的帐子附近却空空的。夜里本该有巡逻的士卒,也不知道怎么地瞧不见了,好像绕道了似的。 黑灯瞎火中,有几个人影摸进了赵景文的军帐。 军中自有军法,其中私自斗殴一项也属于违纪。 所以揍人的不出声,闷头狠揍。 挨揍的也不出声,咬牙硬扛。 只有闷哼声响起。 拳拳到肉。 躲起来的巡逻兵动了动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裴家的年轻人则偷偷摸摸聚在了严笑的帐子里,开了盘口,赌叶家去了几个人,谁去了,谁没去。 这个夜晚,安静又热闹。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8节 第93章 竹山 赵景文知道这一顿打迟早得挨。 这等婚姻事的纠纷, 舅子们打女婿一顿是逃不掉的。狠一点的还要把女儿和嫁妆都拉走,只把孩子丢给男人。 除非赵景文一辈子不与叶家人碰面了,否则迟早得挨。 他跟叶碎金之间没有银钱嫁妆上的纠纷, 一顿打挨过去, 这事就算彻底结束了。 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第二日他鼻青脸肿的, 也照样露面了。每个人都仿佛看见了,又仿佛没看见。 他人既来了,带了三百人来。裴泽也不浪费, 把他编进了队伍,统一调度。 但整兵时, 赵景文还是震撼了。 叶家军。 叶家军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这样的气势, 这样的规模? 尤记得,当初发兵去打杜金忠,八百人已经气势如虹,叫人振奋。 可眼前与当时一比, 又如脱胎换骨。 而这一切,发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赵景文看着叶家军, 呆若木鸡。 严笑等人看他,眼神诡异。 说实话, 裴莲的确是个美人。且她的父亲多少占据一地,手里有兵。于这乱世中,也算有点力量。 若自己一穷二白, 遇到了。高攀的心不能说就不对, 就鄙夷。 但, 这个前提是, 你不能已经拥有了叶碎金那样的妻子。 那可是叶碎金。 严笑这些人都是将才, 但裴泽和叶碎金是帅才。 此二者之间, 还有一条鸿沟。越是出色的将领越能理解。 所以叶家郎君们敬佩裴泽,同样裴家将领们亦敬佩叶碎金。 若从婚姻角度去看,她更是美得夺人眼目,是那种叫男人一看就容易移不开眼的类型。 她坐拥二州,指挥六千兵卒。 而且很显然,她还很会治理。据严笑描述,邓州、唐州都很繁荣。 这么大的身家!有人居然不要她,转而去要了裴莲。 咳,也不是看不起自家的大娘哈,但人说话得凭着良心。 所以谁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赵景文做了个聪明绝顶的、审时度势的、让人拍案赞叹的选择。 是吧。 所以你说赵景文的脑子是不是有点,咳,那啥,咳。 按下赵景文复杂的内心且不说,竹山已经打了六七日,还未攻下来,裴叶联军还是要继续冲。 赵景文被编入裴家军。 裴泽也有心想看看他领兵打仗的能力。赵景文有小心思肯定是真的,但不管怎么说,已经是他女婿。 也晾了他一段时间了,终究不可能一辈子不用他。 只不过,这人心思太多,裴泽怎样都不会像以前对赫连响云那样倚重,那样报以信任和期望的。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赵景文在战场上,竟凭着一己之力,扭转了众人对他的印象。 也不是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叶碎金当然能想到,赵景文的千人千面她都见过,也包括他在战场的表现。 终究他们两个人也曾背靠背,互托过性命。 叶家人也不觉得稀奇,赵景文以前也打过方城,他的能力,叶家人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整个裴家上下,对他的印象都好了很多。 是个在战场上敢拼敢冲不畏死的人。 对当兵的人来说,首先一个悍不畏死,已经足以令许多人服气。 包括裴泽,收兵的时候也对赵景文点了点头,道:“你的人还得再练练。” 男女事上德行差了点。但天下男人这种德行的多的是,也不多他一个。通常在事不关己的时候,男人都能笑骂一句“缺德”。只有落到自家身上,真实损害了自家利益的时候,男人才能收起共情,勃然大怒。 赵景文才干和能力还是有的,裴泽当初择婿也没那么眼瞎。 赵景文恭敬地道:“收编的时间还短,也是第一次打这样的硬仗,还望岳父多多指点。” 裴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无视了赵景文脸上的淤青。 叶碎金打马过来。 虽全副披挂着,体型依然是比男人要纤细一些。 用裴家一群男人的说法:俊! 她脸颊上沾着一些迸溅的血,好像白雪里点点红梅。 和九曲枪的红樱呼应着。 美而有力。 赵景文的目光没能及时移开。直到裴泽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迅速低下头去。 比起他,旁人可自由多了,严笑很狗腿地过去帮叶碎金牵马,叶碎金下马:“裴公,他们今天打得有些收敛,晚上我们得布防。” 叶碎金在战场的经验丰富和敏锐,已经不是第一次令裴泽感受到了。 他点头:“我亦如是想。” 因都还没卸甲,两个人快速沟通了几句,叶碎金上马回自己军帐去了。 严笑望着她飒爽的背影叉腰:“哎呀,哎呀~” 待大家都卸了甲,换了干衣,用了饭,又聚一堂。安排晚上布防的事。 分派完了,各自散去。 几个年轻人找个空地扎堆。 段锦道:“我?我没去。” 顿时好几个人哀嚎。 严笑开心死了:“记下来,记下来。回去再算账。” 有人恼道:“你不是叶大人贴身第一亲卫吗?你怎么能不去。” 害得他输钱了。 十郎气道:“我喊他了,他不去。” 段锦气定神闲道:“打糟心女婿,是舅子的事。我不是舅子。主人也没命我去揍他。” 十郎道:“你越来越无趣了。” 段锦笑而不语。 严笑还挺喜欢段锦的。 段锦虽然只比十郎大半岁,可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在叶碎金身边,一看也是栽培和倚重的重点人物。 在战场上也野得很,甚得严笑的意。连裴泽都赞过他:“是个好苗子。” 说起这个,严笑道:“赵景文看着也还行。” 叶家郎君们齐齐哼了一声,却没否认。 段锦正色道:“赵景文本事是有的。” 他以前心里常给赵景文扎小人,现在却深受叶碎金影响,能正视对手的长处。 且赵景文若一点本事都没有,显得叶碎金都掉价了。 赵景文当然还是有本事的,他只是在人生选择中,走了他想走的路,做了他自己的选择。 严笑等人点点头。 夜里,果然敌人夜袭。 裴赵联军早有准备。甚至挖好了陷阱。 厮杀中驱赶着敌人,一陷落就是一片。哀嚎惨叫声在坑底响起。 叶碎金可高兴了:“这些都是我的。” 亲亲家也得明算账。 叶碎金想要人口。 正好这些房州人与裴家军仇深。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若不杀,还得消耗口粮,还要分出人力看管。 给了叶碎金,折成这次出兵的酬劳,两家都十分划算。 所以选对合作伙伴,大家互助互扶,又互通有无,多么畅心。 细一想,又微妙。 这么好的盟友,是因赵景文而结识的。 叶、裴两家诸将领,都心情复杂极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29节 赵景文对旁人的目光全当看不见。 他身陷困局,没什么比破局更重要。 如今,叶家已再不可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他必须取得裴泽的欣赏和信任。 如裴泽这种男人,赵景文如今明白,不能跟他玩心眼,必须实打实地,豁出命去。 火光中,他一杆长枪如龙。 叶碎金对他三年教导,手把手地,狠狠压着他练。那些流过的汗,肌肉骨骼遭过的痛,精疲力竭的虚弱,都应了一句天道酬勤。 叶碎金和裴泽在搭好的台上观战,控制全局,都看得清清楚楚。 叶碎金只扯了扯嘴角。 裴泽看到,觉得叶碎金这嘴角一扯间,不是简单的情绪。他道:“还是能用的。” “是你女婿又不是我女婿。”叶碎金道,“随便。” 裴泽道:“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裴泽家里人丁单薄,手里能用的人也少,看到有能力的人,还是惜才。 叶碎金在火光里笑。 “我当初若去争他,”她道,“何来今夜裴公在侧?” “取舍罢了。” “有得自然有舍。” 一场夜色火光中的战斗结束了。 赵景文摘了头盔,坐在一具尸体上喘气。 抬眼望去,许多人往裴泽和叶碎金跟前去汇报战况。 他两人并肩而立,皆扶着腰后的刀,神情专注。 此时无人注意他,火光又逆着。他终于可以定定地多看她片刻。 人生有取舍,这一次他妄想两手皆得,左右平衡,不料翻船翻的这样彻底。 也不说悔不悔,赵景文从来觉得为已经发生的事懊恼悔恨是一种徒劳的消耗。 他只趁着夜色,多看了她一会儿。 竹山地形难搞,打了半个月,终于打下来了。 叶碎金终于能在城里泡个热水澡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她泡在水里盘算着,如今拿下竹山,若再拿下上庸,则堵水一线都在裴泽的控制之下了。只这边山脉太多,耕地远不及邓州唐州,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发展。 又想,若能修一段运河,联通堵水、筑水,则漕运的效率大大地提高了。 才想完,便惊觉自己可笑。 她现在又不是皇后,房州也不是她的地盘,更没有足够的人力去搞修运河这么大的工程。 操这心干嘛。 眼前,先和裴家分账。 然后好好休整。调用更多的船只,尽量多运些器械过去上庸,就不至于像打竹山这么费力了。 好好休息,接下来,上庸。 一步一步,走下去。 至于终点在哪,目标又是是什么?乱世里谁说的清。 走一步是一步。 第94章 警告 段锦本是有事来禀报叶碎金的, 叶碎金两个收拾身边事的武婢告诉他:“主人在沐浴。可有紧急军情?” 段锦道:“没有,不是急事。” 丫鬟道:“既不急,那让主人好好休息一下吧。” 叶碎金外出征战, 就只带了这么两个女子在身边, 照顾生活贴身的事。 因只有两个人, 便很忙。 丫鬟是刚从净房里抱着衣物出来的,身上还有从里面带出来的水汽。 没有什么特别的香气,那些舒服奢靡的玩意都留在家里, 叶碎金行军打仗一切从简。一切生活所用,都和旁的人没差。 闻起来, 就是普通干净又清爽的皂角香。 可是很奇异, 那个普普通通的味道一直萦绕在段锦鼻端。 竟散不去。 一墙之隔,她在沐浴。 段锦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散不去,一直散不去。 心跳怦怦。 这些日子很久没做梦了。因战斗消耗太大,再旺盛的精力都消耗了去, 夜里睡得深沉,没有什么绮梦。 这一下子, 那些有的没的,荒唐的画面又在脑子里乱闪。 让人慌乱, 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别人发现。 偏遇到了严笑,见到他, 一把扯住, 眉眼乱飞:“阿锦, 走, 哥哥们带你去好地方。” 段锦正心虚, 推辞两句没推掉, 自不敢强硬,只好跟着几人去了。 一路问:“去哪里?” 众人只神色戏谑,就是不说。 到了一处地方,门口颇热闹,进进出出竟都是同袍。 裴家的,叶家的,都有。能看到不少熟面孔。 什么地方? 段锦问:“酒楼吗?” 那几个人笑得咕咕的。 严笑道:“你瞅着像个大人了,不似十郎。原来也是小孩。” 段锦:“?” 几个人推着他进去了。 也像酒楼,有许多桌椅,很多人吃酒,几乎没有本地人,简直如同被叶家裴家包场了一般。 他们几个衣衫一看就是有头脸的人,便有一个妇人迎上来,眉开眼笑地招呼着迎进了包间里。 不一刻,进来一串妖娆女子。 段锦终于明白了。 “这是……”他脑子转过来了,“这里是……” 严笑胳膊肘压住他肩膀:“是不是还没吃过花酒?” 果然,这里,果然是青楼。 怪不得那么多军中人过来。 男人们经历了几个月的拼死搏杀,精神身体一度高度紧绷。战后安稳了,需要身体上的纾解,裴泽也不拘束他们。 只不奸辱良家,骚扰地方即可。 裴家军不值守的,很快就摸到了地方,又很快,叶家军的人也得到消息。 就成群结队地来了。 段锦知道青楼、吃花酒是怎么回事,毕竟不是傻子。 只他长这么大,还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因他不仅年少,还是叶碎金养大的,几乎不离开叶碎金的身边。谁个不开眼,带他来这种地方。 须知女子,没有乐意听闻这种事的。 段锦第一反应想拔脚想要走。 奈何裴家这几个兵痞早预料到他的反应了,一拥而上压住了他。 “果然是雏!”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小阿锦别慌,今日哥哥们做东请你。” 段锦肩膀手臂都被按住。这都是正手反手就能斩飞旁人头颅的主。 段锦骂道:“你们找十郎去!别祸害我!” 众人却道:“十郎还是小孩子呢。你都是大人了。” 段锦想说他和十郎只差几个月,凭什么十郎是小孩,他就是大人。 严笑搂着他肩膀道:“喝酒,就喝个酒。你怕什么,怂不怂!怎么,还怕这些女子强了你不行?” 众人大笑。 段锦脖子发红,到底是少年人,对从没接触过的东西也感到好奇。 的确如严笑所说,这些女子也不可能强了他。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0节 进青楼的男子,哪有被强的,个个都是自愿的。 段锦道:“只喝酒。” 众人答应了,这才放开了他。 喝酒,听曲,劝酒。女人们依偎在身边,气氛靡靡。 坏人们还使眼色给楼里的姑娘,让她们往段锦跟前去。 不用他们说,段锦长得眉眼俊秀,修长精实,又气息干净,实是姐儿们难得遇到的少年郎。好几个女子都想往他身上凑。 段锦只挡着。 奈何一群兵痞故意灌他酒。 此时的段锦依然还是少年,还不是后世在军营里练得千杯不倒的男人。 少年渐渐不胜酒力,眼前模糊了。 心里还有三分清明,知道不好,嘟嘟囔站起来要走。 严笑扫了一圈,指了一个身子丰腴,眉眼间十分有风情,一看就是风月老手的女子:“你。” 他下巴朝段锦支支。 女子便笑着过去搀扶段锦:“郎君,奴家扶郎君去休息……” 她撑着段锦出去,身后响起一片戏谑笑声:“我们这小兄弟是头一回,你小心伺候。” 段锦好久没做绮梦了。 今天又梦到一回。 隔着薄薄的纱,朦朦胧胧地看到丽人出浴。 身体硬得发疼,想杀人。 场景眨眼间变幻,他也在水中。 许多不可描述。 只忽然,闻到了脂粉香气。 既不是家中用的高雅幽靡之香,也不是行军中简单清爽的皂香。 是陌生的俗气的脂粉香。 段锦神台一震,睁眼的瞬间,已经出手。 女子正在解他的衣裳,才扯开衣襟,半敞了怀,俊美的年轻人忽然警醒过来,鉄钳似的捉住了她的手腕,一拧一按,她整个人肩膀都半拧着给按到了床榻上。 半边身子都麻痛使不上力气。手腕要碎了似的。 “郎君!快放开!”女子连连呼痛,”快快放开!痛死奴了!” 段锦呼吸急促,胸膛起伏。 好片刻才调整了身体,放开了女子。脑子半昏,但也知道在哪:“我、我得回去……” 搓了搓脸,站起来想走。 身体一歪,脑袋砰地撞上了月洞床框。 女子本来揉着发疼的手腕抱怨,一下子就忍不住笑了,凑上来嗔道:“酒都没醒呢,着什么急。那位将军指了奴家,让奴家伺候郎君,须知,春宵一……哎哟哎哟哟!” 段锦人还不是很清醒,出手的速度却不慢。 伸手一档,手肘顶着她喉咙,手掌捏住了她的肩头,顿时疼得她龇牙咧嘴。 终于有点明白了,今天这个俊俏郎君,自己是吃不到嘴里了。 段锦放开了她,命令道:“去给我打盆水,凉的!” 女子揉着肩膀,嘟嘟囔地去了,不一刻转回来,端来了凉水放在圆桌上。 段锦过去,按住盆缘,一脑袋就扎进去了。 女子:“吓!” 咕嘟嘟的气泡从水里一串串冒出来。 等气泡冒尽了,段锦从水里抬起头来,深呼吸。 水湿了一大片,桌上湿了,衣服也湿了。 被女子解开的衣襟敞着胸膛,也都是水珠。从脸颊上顺着颈子、锁骨往下滑。 活色生香,可惜了。 段锦抹干净脸,人清醒了。 整好衣襟,伸手入荷包,摸了块碎银子丢在桌上,扬长而去。 女子拿起银子在手里抛了抛,抬眼看门口,俊美的年轻男人已经没了身影。 “啧。” 叶碎金痛快洗了回澡。 七月里暑气正重。军营里的男人们直接跳进河里洗澡。她们三个女子却只能躲在帐篷里擦洗。 这下总算痛快了一回。 叶碎金道:“你们也去洗。” 两人笑着答应,一人道:“刚才阿锦来过,又说不是急事,见主人在洗浴,就先走了。” “哦,好。”叶碎金道,“等我头发擦干,你去叫他来。” 只等婢女去找的时候,却没找到人。 婢女便喊住了秋生:“可看见阿锦了?主人找他呢?” 秋生道:“可有事要做?我去也行。” 婢女道:“无事,只是找阿锦。” 秋生一脸忠厚:“他去喝花酒了。” “……”婢女捶他的脑袋,“休得胡说!” “是真的。”秋生护住脑袋,“二宝在街上看到了,他跟裴家的严将军几个一起进了楼子。” 婢女气呼呼地回去禀报了叶碎金:“阿锦,阿锦喝花酒去了!” 啊,气死了! 叶碎金怔住。 “阿锦……已经会喝花酒了?” 婢女咔咔掰拳头:“等他回来,我教训他。” “不用了。”叶碎金梳着头发,缓缓道,“不用管他。” 婢女自己还是小姑娘,哪受得了这些腌臜事,道:“也该让他正经娶个妻子了,家里有人了,就不会在外面胡来了。” 叶碎金只笑笑。 这事,不再提。 叶、裴二家联军,其势如虹,攻下上庸已经是不可阻挡。 八月中旬,上庸攻克,整个房州落入了裴泽的掌握中。 从舆图上看,两家联军从延岑城开始向西经郧乡、丰利,南下竹山,又西向攻克上庸,基本上是兜了半个圈子。 均州被裴泽和叶碎金瓜分。 则从此,唐州、邓州、均州、房州,还有原属于襄州的北部河口和谷城,连成了一片。 两家守望相助。 更重要的是,从丰利到郧乡到延岑城到河口到谷城,整个汉水上游部分都在二人掌握之中。 汉水向南,便是目前裴泽和叶碎金合力都还不能妄想的襄阳铁城。 同时,通往襄阳的其他主要漕运的上游,几乎都从邓州和唐州经过。汇聚在襄阳。 掌住了均州、邓州、唐州,便掌住了中原地区南下襄阳的水道。 裴泽和叶碎金都是爽利人,利益分配也能做到双方都满意。 初次的合作已经建立起了信任。年轻将领们在战场上彼此可以以后背相托。 至分别时,居然都颇不舍。 十郎道:“笑哥,有空来比阳喝酒啊。” 严笑道:“喝趴下你个小毛孩子。” 众人大笑。 十郎道:“代我问候你家的真·小孩。给他讲讲他十郎哥哥的战场英姿。” 这下,连裴泽都笑了。 他道:“你们有空也到房陵来玩耍,定西见到你们定欢喜。” 叶家郎君纷纷行礼:“但有机会,必定要去。” 赵景文站在众人中间,虽没有完全融入,却也没有被完全排挤。 正如叶碎金所明白的,战场上生生死死,很容易淡化一些恩怨情仇的东西。 前世,她和裴泽两看相厌,也都不曾在战场上下过黑手捅过刀子。起码在这一点上,叶家裴家信仰是一样的。 叶碎金与裴泽道别:“裴公,来日我两家再携手。” 裴泽道:“盼有这一日。” 叶碎金笑道:“必有的。” 待要上马,忽地看见众人中的赵景文。 阳光底下,他在众人中望着她。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1节 叶碎金忽然顿住,放开马缰,走上两步:“赵景文,我跟你说句话。” 一时众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连裴泽都微微侧过身去假装看别的。 赵景文略一犹豫,想到这是众人前,就该光明磊落,便走了过去。 叶碎金马鞭一指,带他往旁边走开了几步,稍离众人。 毕竟那么多人虽没用眼睛看着,但是那耳朵走支着呢。 “附耳过来。”叶碎金道。 赵景文内心忐忑不安又有些期盼,稍稍俯身下去。 叶碎金微微凑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你我的事已经了结,以后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要如何,我不会妨碍你。” “但我,要看到裴定西平安长大。” “裴定西若有事,我不管你怎么蛊惑裴泽,我也不管看起来是什么情况,不管你怎么解释与你无关……” “只要裴定西有事,我一定会杀了你。” 第95章 凯旋 有一瞬赵景文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 灵魂都被看透的恐惧。 其实赵景文还根本没想过要对裴定西如何。他只是看清在裴定西长大成人之前这段时间,足够他从裴家汲取他想要的。 真的还没走到要对裴定西如何如何的那一步。甚至还没思考过。 可是,叶碎金平静的语调, 肯定的话语, 又让他从心底认识到, 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走到那样一步,如果利益足够大……他, 真的做的出来。 显然,叶碎金也清楚这一点。 但她是怎么、何时竟看透了他? 两个人的面孔只隔着寸许的距离。 四目相视。 叶碎金看到他额角和鼻尖细密的汗珠。 上辈子, 赵景文其实没有加害过任何人。 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战亡的。 只是叶家付出的太多了, 结果,赘婿成了最大的赢家。 妻主,意难平。 上辈子赵景文也不曾害过裴定西。 裴定西子承父志,战亡在征伐蜀国的半途。 最后, 裴家两代人的奋斗,平定蜀国, 成了开国皇帝赵景文能写进史书里的不世之功。 叶碎金不知道裴莲有没有过意难平,但她, 替裴泽意难平。 今生与前世又不同。 前世赵景文左手裴家右手叶家,玩平衡,玩制约, 左右逢源。 但今生, 叶碎金斩断了叶家与他的牵扯。 他只有裴家了。 叶碎金刚才忽然想到, 以赵景文的为人, 若逼到那一步, 说不得, 裴定西就长不大了。 今生,老裴已经是盟友,不能坑他。 今生因她而变化。既然如此,便由她来震慑和制约赵景文吧。 赵景文盯着叶碎金的眼睛,想移开视线,又不敢。 仿佛被定身。 他想自辩“我根本未曾想过要加害裴定西”,却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 因叶碎金质问的是他的灵魂。 不是他有没有做,或者想没想过要做。 而是,到那一步,他会不会做。 答案是:会。 无可辩解。 赵景文额头的汗一层层。 他看到叶碎金看着他,嘴角斜扯出一抹称不上笑的笑意。 她转身走了。 辞别了裴家军,她带着她的军队,她的战利品和战俘,浩浩荡荡地远去了。 大家眼神乱飘。 一个个心里跟百爪挠似的。 裴泽喝道:“干什么!各自归队!” 这才老实了。 裴泽唤道:“景文。” 赵景文猛抽气,从僵滞的状态中缓解过来,走过去:“父亲。” 裴泽其实也好奇,叶碎金临行前到底跟赵景文说了什么,很明显,他吓到了。 赵景文虽心思太活了些,但在战场上也是个勇猛出色不畏死的将领。 叶碎金说了什么,能吓到他? 裴泽问:“你可有表字?” 赵景文道:“尚未。” 字通常是长辈、老师或者贵人所赐。 赵景文连名字都是偷来的。他与叶碎金成亲的时候,叶碎金和本家长辈们关系紧张,也没有哪个叔父会来给他赐字、赠字。 裴泽负手:“既如此,我与你起个表字。” 赵景文揖手躬身:“请父亲赐字。” 裴泽道:“我赐你……守慎二字。” 赵景文学问终究有限。 “是。”他恭敬道,“儿以后,便是赵景文,字守慎。” 裴泽点点头。 “守慎,归队。” 房州平定,均州占了一半,突然之间,地盘就扩了这么多。 众人回到房陵,扬眉吐气。 裴定西和裴莲带着成中士绅与百姓出城相迎。 自然得论功行赏。 赵景文的军功也不能昧下。 军中若做不到公平公正,就别提什么军心。 赵景文去得晚,军功自然不及旁人,所得赏赐也比旁人薄。 但他此次硬去的目的已经实现了——裴家上下的男人,对他的印象已经从他的婚姻私事里抽离出来,认可了他的才干与能力。 女子常易被男子身上的光环所迷惑,分不清一个男人身上的公义与私德。 但其实男人们自己心里是门清的。只要公事上拿得起,大多并不在意你私德如何。切割得一清二楚。 裴莲见赵景文去了果然立功,得到了认可,令她面上有光,心中踏实,益发地觉得赵景文说的是对的。 她虽然喜欢夫婿常常陪在身边温言软语,但同意赵景文所说的——她的夫婿不能是一个没有本事,干吃闲饭的人。 且这时候,裴莲诊出了有孕。 赵景文真没白努力。 这喜讯报到裴泽处,裴泽愣了愣,又是欢喜,又是心酸。 自己竟也是要做祖父的人了。可儿子还这么小。 裴泽身边有数名姬妾,可他离开剑南道之后,一共只生育过三个孩子,唯有裴定西一个立住了。 但以他姬妾的数量来说,只生过三个,妇人们受孕的几率可以说很低了。 只都让郎中看过,女子都算康健。 他私底下也让郎中给他把过脉,郎中说得委婉,道他是“思虑太重”。 据郎中说,人若思虑太重,不论男女,都会降低生育的几率。 郎中给他开过一些安神温补的药方,但裴泽知道这是没用的。 他的忧思过重,唯有剑南道光复才能解 虽然满腹心酸,但第三代的到来还是带给了他欢喜。 裴莲趁机软语相求:“你女婿还有许多不足,如今房州都是父亲的,他守着三百人能做什么。父亲把他收入麾下吧。” 裴莲也与房陵一些士绅之女来往。 能够明显地感受到,这次裴泽地盘扩张、实力变强之后,旁人对她的态度更小心翼翼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2节 这种滋味是很美妙的。 这种美妙的滋味来源于父亲的实力。但父亲的,未来终究只是二郎的。 夫婿的才是自己的。 裴莲如今与赵景文夫妻二人一心一体,只想让赵景文从裴泽这里多多获益。 赵景文给她解释了中间种种,她才明白三百人独立成营,以眼下的形势来看,原来根本不是好事,反而是困局。 一个贤德的妻子,当然要帮助陷入困局的夫婿破局。 裴莲婚后变得比从前温柔懂事了。父女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让裴泽老怀弥慰。 果然枕边教妻是有用的,这又是赵景文不能抹杀的功劳。 裴泽考虑过后,对裴定西道:“守慎的人打散了,并入军中吧。” 裴定西奇怪:“守慎?” 裴泽道:“我给你姐夫起的表字。” 裴定西想了想——守慎正名,伪诈自止。 他点头:“这个字好。” 赵景文终于遂了心愿。他的人打散了,收编入裴家军。 他正式跻身于裴家将领之列。 各种会议上,终于有了他的席位。 只他每每看到裴定西,总还是会想到叶碎金临别时带给他的惊惧之感。 这世上,怎会有一个人,懂他懂到了骨子里。 又回想起战场上火光箭雨中,她纵马提枪的模样。 这一生,可还有机会,再与她并辔而行?并肩作战? 赵景文痴了。 叶碎金进入邓州,先回了叶家堡。 五郎的婚事,因大部分族人还是生活在叶家堡,以及诸姻亲旧友,亦都在邓州,尤其女方家在邓州,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办在叶家堡。 回来之前便已经让人先回来报信,叶家堡里,婚事一应事宜四夫人都操持好了。 就等着五郎回来当新郎。 等着叶碎金回来莅临婚礼,给新人面上增光。 叶碎金回来,太多人排着队要见她,各种各样的事。 叶碎金百忙中,依然抽出了时间,去了趟叶四叔的家。 今生,第一次见阿龟。 叶碎金仔细看了看这个孩子,并不能确定这个阿龟是不是就是前世的阿龟。 一直到阿龟和下面的弟弟、妹妹都因为时疫夭折,她跟这些孩子见的面也不多。 后来她常常召见十二娘的孩子们,未尝不是一种移情和补偿。 但不管怎样,现在看,阿龟白白胖胖,面色红润,眼睛明亮。脸颊上两坨肉,嘟嘟着沉得往下垂。 叶碎金抱他,他也不认生,啃着小拳头,抬头看她,又咧开嘴笑。 婴儿的笑,纯粹得能让世上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污浊。 如此治愈。 叶碎金抬头看看,厅中,都是自家人。 她抱着阿龟,对叶四叔道:“四叔,以后叶家堡,是阿龟的。” 叶四叔微微叹了口气,又撑腰:“中!” 叶碎金和三郎碰了一下视线。 三郎沉思一下,默默颔首。 至此,叶碎金和叶四叔的叶家堡之争,在这一世有了个终结。 若知现在,或许也没有当初。 可人生是没回退的。 四叔三郎,都感慨心酸。 他们当然不知,他们只知现在,所以心酸当初。可叶碎金却知未来,所以力图改变现在。 这场合,这话题,四夫人和桐娘都不能置喙的。 只听了叶碎金这话,当然也欢喜。 桐娘的哥哥来看妹妹和外甥,桐娘便欢喜地把这个事告诉了兄长。 她兄长问:“她说的是叶家堡?” 桐娘喜道:“对。” 兄长问:“只说了叶家堡?” 桐娘不解:“是啊。说完,她还亲了亲阿龟,然后还给了我抱。” 兄长问:“她没说别的?” 桐娘怔住。 桐娘不过是富裕乡绅之女,因是长女,一应品性都照着掌中馈的长媳去教导的。 但乡里人家,无非是,克己节俭,温顺淑良,孝顺恭谨,善待亲族。 所见,所思,所想,都局限于院墙之内的方寸之地。 她想的简单,当叶碎金说“叶家堡”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含义,覆盖的范围。 第96章 枕边 无论叶碎金多么强悍, 前世和今生,她都明白一件事——叶家堡,实应是叶四叔的。 因为叶家堡并非哪一房的私房浮财, 它非是叶碎金的父亲或者祖父所建, 它是叶家历代祖先一代代修建, 代代相传下来的祖产、族产。 叶碎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以嫡长的身份继承了叶家堡。 到了叶碎金这里,她父亲没有儿子, 叶四叔这一房,从本家自动升级为嫡长, 于礼法和律法都自动获得了继承权。 这个事对叶碎金来说, 是给父亲过继嗣子也不能解决的。因为她并非是要把叶家堡留在她这一房,她是要自己掌叶家堡。 若过继,本家男丁如此兴盛,不可能允许她过继旁支, 必是要从三郎到十三郎中选一个。 家里有众多叔父,祖产有嗣子继承。 她这个姐姐, 怎么样要外嫁,去别人的家, 做别人家的人。 其实只要过继,不管过继什么人,她这个当姐姐的, 都得外嫁。 因为叔父亦父, 天然就比姐姐名分正, 叔父的权利天然大于姐姐。 当时叶四叔说, 她这一房的浮财, 她祖父、父亲所挣的, 都允许她带走。 但她带不走叶家堡,和叶氏部曲。这是全族的立族根本,尤其世道已乱,就变得更为至关重要。 任何一个姓叶的人,都不会允许。不分本家和旁支。 所以叶碎金决定招赘。 但又必须正视三代还宗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躲不开,三代之后,叔父们已经驾鹤西去,三郎等兄弟的子嗣孙辈已经成了旁支,她也不在了,这时候若叶家堡改姓,她就是叶家的千古罪人。 在地下,亦无面目去见祖父和父亲,叶家列祖列宗。 但叶碎金就是不甘放手。 她十三四岁就开始帮着父亲管理部曲,到她十七岁的时候,叶家部曲都遵从她的号令。 外面又是这样的世道,你让她放下这一切,去别人家做个拿针捻线的儿媳妇,她做不到。 叶碎金最终一碗烈药,解决了这个问题。 她自绝生育,就是向叶四叔保证,叶家堡在她之后,依然会还给叶四叔这一房——叶家嫡房。 所以叶四叔才做出了让步,让出家主之位,让出了叶家堡的大权。 晚上三郎回来了,他如今也忙得要死。 族中本家的、旁支的,各堂各房的远近妯娌、伯母、婶子们哪个不羡慕桐娘。 “男人忙才说明有本事。”她们说。 桐娘也深以为然。 自家的男人便在叶家军中,也是挑大梁的存在。 今晚三郎忙完回来,桐娘便迎上去,给他宽衣裳。 婢女们都识趣地退下了,并不伸手帮忙。 年轻夫妻一别四五个月,好容易团聚,谁那么没眼色去打扰。 四夫人还盼着三年抱俩呢。 叶三郎十分敏锐,宽衣裳的时候就感觉到妻子与往日似有不同,欲言又止的。 “怎么了?”他问,“可是有事?” 桐娘却接了衣裳,道:“没事……” “有事就说。”三郎走到盆架前洗脸,“我最近事比较多,在家的时间少。有事别拖着,及早说。” 桐娘捏捏手里的衣衫,还是开口问了:“六娘那天说,叶家堡给阿龟,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三郎用手舀起水,往脸上泼,哗哗地,闭眼洗脸,“这种大事,六娘怎会玩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3节 桐娘放了衣服去拿了手巾。 “那,我听六娘说的,只是叶家堡。”桐娘忍不住问,“那其他的呢?” 水声戛然而止。 三郎睁开眼。 他直起身,从桐娘手里接过手巾,抹去脸上的水,露着一双漆黑又深邃的眸子:“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说,那其他的呢?”桐娘问,“就是,邓州、唐州、均……” 她没列举完,就被三郎打断了。 “桐娘。”他问,“今天谁来了?” 桐娘:“啊?” 他问:“你今天见了谁?” 桐娘道:“大兄过来了看阿龟和我,本想见你的,你一直没回来……” 三郎就明白了。 因桐娘只是个简单的后宅妇人,她是围着婆母、孩子过柴米油盐的日子的,什么邓州唐州均州这些事,不是她会去想的。 必是有什么人对她说了什么。 三郎问:“是大兄叫你问的吗?” 桐娘就沉默了。 三郎道:“如果大兄问的,或者岳父问,你替我回他们,这是叶家的事,不劳牵挂。” 桐娘吓着了。 丈夫从前温柔敦厚,从来不会对她说话大声的。 可他现在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很多人都怕他,娘家兄长提起这妹夫,都小心翼翼。 “不是,不是。他就那么一说,我就多想了想……”她忙替兄长开脱,“他没有……这自然是叶家的事,兄长晓得的。” 叶三郎脸色稍缓。 可桐娘垂着头,她还是想把事情弄明白,毕竟关系阿龟。 女人有了孩子,就再没什么比孩子更重要的了。 她道:“可是,这些……本来就该是咱家的呀。现在咱家,才是真正的嫡房。” 她垂着头,许久等不来三郎的回答,抬起头来。 三郎眉头紧蹙,盯着她。 他如今威压日重,这样看人,给对方带来很大的压迫感。 桐娘又垂下头去:“我,我说错了吗?” “你说的没错。如今我们才是嫡房。”叶三郎沉下心来,道,“所以,六娘那日才当着大家面,把这件事过了明路,以后叶家堡,是要回到我们这一房的。” “爹年纪大了,我和六娘平辈,我还比她大,大概跟她走的差不多。” “所以,她道明了,叶家堡给阿龟。祖产,嫡房传承,永世姓叶。” 他没有生气,还肯与她好好说,桐娘松了一口气。 她点头:“这些我懂。我现在不懂的是,旁的那些怎么办呢?六娘她又不能生,现在赵景文都……” 她顿住。 因为这一次三郎的眼里,清清楚楚有了怒意。 “这事,谁告诉你的?”他问。 桐娘老实说了:“是咱娘。” 一如猜想。 三郎深吸一口气,又问:“你又告诉了谁?” 桐娘想说她没敢告诉旁人,可又想起来,她的确是告诉了,对她来说不是旁人,可对叶家来说,当然是旁人。 她声如蚊蚋:“只、只告诉了我娘。” “那好。下次岳母过来的时候,你告诉她,但凡我在外面听到一耳朵关于这个事。我听见一句,就祭一颗人头,听见两句,就祭两颗人头。我不管她又告诉了谁,谁又告诉了谁。这个事,都闭上嘴。” 三郎杀过的人太多,当他这么说话的时候,身上的杀意腾起来。与他耳鬓厮磨,同为一体的桐娘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她吓得脸色发白。 人们说,贵易妻,富易友。 娘家也一直告诫她,要她拢住三郎的心。实在不行,从娘家的丫鬟里挑一个,给三郎纳作妾,给她做帮手。 “不一样了,他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说。 桐娘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顺母亲,看到她吓得脸色发白,三郎心里微微叹气。 枕边教妻。 他想了想,为何妻子还要教? 因为女人们不像他们,有机会能走出去,能见识天地广阔,更理解世间百态。 她们被拘在家宅之中,所见者院墙之内,鞋尖之远,所争者,三五尺头,一二金钗,妯娌脸面。 十二娘走出去了。她如今就变得不一样。 所以,这其实不是女子们的错。 换了男子被从小这样关住,日日只对着针头线脑锅碗瓢盆,也不会比她们强到那里去。 “你来。”三郎牵住桐娘的手,到床边坐下,“我与你好好说。” 桐娘听话地坐在床边,等他说话。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觉得邓州唐州也该咱家的?”三郎问,“你好好说,别怕。” 他终究还是温柔的。 桐娘怯怯道:“我知道六娘厉害。可她打下邓州唐州,靠的也是叶家堡的兵,而叶家堡,本该是咱家的。” 果然就是这个逻辑,三郎不意外,跟他猜想的一样。 “你这样想,要说错,也不完全错,的确,咱打下这么多地方,用的都是叶家堡的兵。” 三郎问:“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开始六娘就听话嫁了,爹掌了叶家堡,我们……还会不会打?” 桐娘愣住。 三郎撑着膝盖,缓缓道:“你所想的,我们早就想过了。我猜,大家都想过。” “我和爹,还有五郎,我们曾经一起,心平气和地推演过,如果当初叶家堡由爹来继承,会是怎样?” “最后这个结论,是爹自己做出来的。” “他说,如果是他,会趁着流民多人口贱,多买些家丁,稍稍壮大家中部曲。可这数量也是有限的。因为人要吃饭,我们家的田地就这么多,出产就这么多,能养活的人口是有限的。便是壮大,也有限。” “然后,他会尽力与各县县令维持好关系。因为我们是草民,他们才是官。” “所以,爹自己推演来推演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如果由他来继承叶家堡,现在邓州的主人或是马锦回,或是杜金忠,他二人中的一个。” “叶家堡还是叶家堡,乡间一富绅。” “但叶家堡其实是邓州实力最强的一支兵了,马、杜二人都懂。他二人必然是想要咱家的。” “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不会跟做官的去冲突。” “说不好,十一娘、十二娘就要被推出去,给他们做个儿媳甚至填房。” “这,就是没有六娘的叶家堡,没有六娘的邓州。” “这样的邓州,会如同天上的馅饼一样,自己掉到我家的饭碗里来吗?” “桐娘,你说话。” 桐娘哪还说得出话来。 桐娘听得两眼发直。 其实人只要不是先天的脑子有残疾,大多是可以说得通的。 桐娘比较了不同的人给她的不同的说辞,很明显丈夫说的更有道理,更合逻辑。 她的公公,的确是个守成、不败家的人。但叶碎金带着叶家做的一切,的确她的公公或者丈夫,都是做不到的。 原来如此。 桐娘有一种拨开迷雾见明月之感。 她呢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叶家堡以后给阿龟,因为阿龟如今才是嫡长房嫡长孙。他该得的。”她绕出来了,“其他的,是他姑姑自己赚的,是他姑姑的私房。” 三郎也松了一口气。 他告诉桐娘:“这趟出去,军功还没录完,账还没盘完。我们出去搏杀,也不是白给六娘干活的。自然该升的升,该赏的赏。” 如今以军功升迁,官职是有俸禄的。在这之外,还有赏赐。这些都是明路的。 在明路之外,还有旁的。 “昨天给的箱子,你收好,以后,这都是你的私房。”他道。 打仗发财可不只靠升迁和赏赐。 这是人人都有的,虽不会像军功和赏赐那样记录在册,但这是军中公开默认的。 所有军队都这样。 三郎道:“孩子们的我来挣。他们阿爷挣的将来也会留给他们。咱家的孩子以后有好日子过。”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4节 “只你在家里,我希望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要瞎想。不要瞎听旁人吹风点火。 桐娘点头:“好。” “对了,”他问,“大兄今日过来什么事?” 桐娘道:“哥哥想问,能不能给他谋个差事。” 三郎想了想,道:“大兄也能识文断字,也会为人处世,这样,我安排他去内乡做个押司。” 押司是县衙里的文吏,便是俗话说的小鬼难缠里的小鬼。在过去,如桐娘家这种乡绅也要客气地与之打交道。如今,丈夫轻轻一句话,就给安排了。 “内乡啊。”桐娘道,“有些远呢。” 内乡离叶家堡不算远。但马上,五郎婚礼结束后,他们家就要举家迁往比阳城了。 论起来,内乡可以说是邓州离比阳最远的一县。 以后见面,就没那么方便了。 而三郎的舅兄,其实期盼着能去比阳。 “远些未必不好。”三郎道,“亲戚离得太近了反而未必好。” “桐娘。”他又道,“你既知当初的事,便该知道六娘的性子有多烈。她如今一言九鼎,若惹了她的厌,便是我的舅兄、岳父母,也没人敢帮。到时候,求我也没用。” 桐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第97章 婚礼 五郎的婚礼十分隆重。 整个邓州、唐州有头脸的, 凡是不必坚守岗位的都来了。 新娘的嫁妆很丰厚。足足有一百二十台。 叶碎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但感觉似乎是比上辈子要多? 十二娘悄悄告诉叶碎金:“我小哥偷偷给我小嫂子添妆,叫我发现了。我爹也知道, 但他们不让告诉我娘和我大嫂。” 叶碎金不动声色地摁住了她:“这事, 就是不能告诉你娘和你大嫂。除非你想家里鸡飞狗跳。” “都当我傻是吧?”十二娘撇撇嘴, “你们都不知道我看了多少跟嫁妆有关的案卷。” 她掰着手指头给叶碎金数:“那些单纯只争嫁妆的我就不必说了,就只说为了嫁妆杀人的吧。” “有婆婆杀媳的。” “有公公杀媳的。” “有丈夫杀妻的。” “有妯娌杀嫂子弟妹的。” “有大伯子小叔子杀弟妹嫂子的。” “有侄子杀伯母婶子的。” “这说的,全都是跟嫁妆相关的。” 叶碎金太忙, 也顾不上十二娘的学业,听她说这许多, 笑道:“长进了。” 又问:“看了这么多, 有什么心得?” 十二娘木着脸:“不想嫁人。” “不想有公婆,不想有妯娌,不想有大伯子小叔子。” “害怕。” “就想在爹娘身边。” 但其实十二娘姻缘颇顺。 她夫婿生的清秀,性子也开朗。十二娘性子跳脱, 夫婿也不怎么拘着她。她婚后都还可以常常和夫婿一起骑马。 回娘家都是骑马。反倒把四夫人给臊了,只好对女婿加倍地好。 子嗣上也顺。几个孩子里竟只夭了一个, 其他的都站住了。 子嗣顺,婆婆便看她顺眼, 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是姐妹们都羡慕的姻缘。 如今,这个姻缘最顺的妹妹,反倒皱着鼻子说“不想嫁人”了。 叶碎金道:“别怕。没人敢对你这样。咱家的姐妹, 再不会有三娘那样的情况。” 她道:“若有, 我屠他满门。” 十二娘眼睛瞪得溜圆。 觉得她六姐是在开玩笑, 又觉得她仿佛是认真的。 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 她竟分辨不出。 又有些惊吓, 又很奇妙地……感到兴奋又痛快。 有人来请, 叶碎金道:“我去了,你去帮四婶招呼女宾去,别淘气。” 叶碎金是要去前面见外客的。 她才要迈过门槛,十二娘忽然追上来:“六姐!” 她问:“我能跟着你吗?” 今生的十二娘,明显胆子比前世的十二娘要大得多。 所谓前面,是待男客的地方。这是正式的场合,其实不该女宾出现的。 叶碎金仿佛是被大家都忘记了是个女子。 只记得她是两州,不,现在其实可以说是三州,最有权势的人。 叶碎金从十二娘的眼睛里看到了憧憬。 这个妹妹敬佩仰慕着她。她想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当然没人能成为她。她是捡了天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几世修来的福缘。 但有她在,可以让弟弟妹妹的路都走得更顺,更远。 “那你跟上我。”她说,“一直跟着我,别叫别人冲撞了。” 十二娘眼睛亮亮,脆脆应了:“哎!” “我爹,”小姑娘跟在她身后,“待会看见我,可能得气死。” 叶碎金笑笑。 叶四叔看见十二娘的时候,果真差点被气死。 他眼睛对着十二娘瞪了又瞪,十二娘只装看不见。 宾客们按照身份的高低一一来拜见了节度使。节度使大人杵在这里,竟也无人感觉一个半大姑娘在这里抛头露面有什么不和谐的。 甚至很多人反而觉得,这比只有叶大人一个女子倒更和谐了许多。 今天叶碎金倒不需要十分应酬这些人,毕竟这是五郎的婚礼,也不能喧宾夺主。便有什么事,也不是说话的场合。 她出来遛了一圈,露了脸,便回去了。 十二娘开心死了:“瞧见我爹没有,他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 叶碎金问:“你可知他为什么生气?” 十二娘:“嗯?” “因为这是正式场合,一个小姑娘家家私底下爱玩,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在这种场合抛头露面,于你名声有碍,可能会妨碍你的姻缘。”叶碎金道。 十二娘没说话。 她虽还没说亲,也知道亲事对女孩子的重要。虽嘴上说着不想嫁人,也知道女孩子最终都得嫁人。 一时大胆,玩心下去,忐忑便升起来。 叶碎金转身看着她。 “你又知我明知道,还带你到前面去,是为什么?” 叶碎金道:“因为一力降十会。” 十二娘眨眨眼。 叶碎金不多解释,转身:“走,我们看看新娘去。兰娘骑马学的怎样了?” “她可胆小了。”十二娘皱鼻子,“她爹娘也不是很乐意。我把你抬出来了,他们才不敢说什么了。” “笑死了,我跟你说。” “兰娘姐,不是,我小嫂子,刚开始都吓得哭。后来,我和她共乘一骑,带她玩,她又觉得有意思起来。” “我又跟她说,学会了,就可以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和小哥一起纵马游乐了。听说从前大魏朝的贵女们个个都会骑马,都和夫婿这样的。她才终于心甘情愿地学了。” “嘻嘻。” “但她真的软手软脚的,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教会了她。” “她给我缝了许多荷包、帕子和香囊做谢礼。我娘说,我以后都不愁没有荷包帕子用了。” 兰娘今年十五,家里也是殷实人家,十分宠爱这个幺女,原是想留到十六七再嫁的。哪知道叶家如腾云驾雾一般蹭蹭地冲上了云霄。 兰娘家不免担忧起来,恐又生变,便从想多留两年,变成了着急赶紧完婚。 年初及笄,婚礼定在了五月,后来又因叶碎金领兵攻打均州,耽搁了,一直拖到了八月。 兰娘是个十分纤细窈窕的少女。 虽不像裴莲那样微带病容,但也柔柔弱弱地,一看便十分叫人怜惜。 叶碎金与这样的女孩子吃不到一口锅里,上辈子也不怎么熟。后来她又早亡,对她的记忆更多是来自五郎。 叶碎金一踏进来,所有人都起身了,连婶婶们都抬了屁股。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5节 一瞬,新房的焦点就从新娘子变成了叶碎金。 “姐姐。”兰娘行礼。 叶碎金道:“婶婶,我同弟妹说说话。” 众人都笑着退出去。 叶碎金太忙,平时连婶娘们都少有机会能到她跟前说话,更不要说其他族中妇人。 许多人艳羡。 兰娘十分紧张。 家里早早把她嫁过来,便是为着这位厉害的族姐。 也反复地叮嘱她,要和这位族姐好好相处。 忐忑地幻想过很多,可刚才一大群叶家妇人和一众亲戚妇人叽叽喳喳地聊起来,她旁听着,才知道原来大家根本见都见不着叶碎金。 都是瞎想,嗐,白紧张。 才松一口气,叶碎金来了,又紧张起来。 叶碎金扭头,无语地瞧着十二娘。 十二娘:“咋?” 叶碎金问:“你杵在这里干嘛?” 没眼力劲的,没看到别人都出去了嘛。 十二娘:“……昂?” 我也要出去啊?我又不是别人。 叶碎金敲了她脑壳一下,十二娘捂着脑袋嘟嘟囔地出去了。 打打闹闹的,就……也跟普通人家的姐妹一样的嘛。 兰娘吁了口气,没那么紧张了。 叶碎金笑道:“你瞧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携着兰娘坐在圆桌旁。 “弟妹,你今日嫁过来,便是一家人了,我也不同你客气。”叶碎金道,“有个事托给你。” 兰娘忙道:“姐姐请说。” 叶碎金道:“我想把十二娘托给你。” “四叔、三哥和五郎,以后都要常随我在外,四婶忙族里的事,三嫂如今刚有阿龟,大家都顾不得十二娘。” 四夫人虽无宗妇之名,却担起了宗妇之实。 族人近千的大族,虽然已经分作几堂,各堂有各堂处事的权利。但依然会有大量的鸡毛蒜皮、狗屁倒灶的琐碎事,要闹到四夫人跟前来。 若叶碎金是男子,这该是她的妻子的责任。奈何她也是女子,若她自己来处理,人大概要疯。 “十二娘这年纪,正是养性子的年纪。我怕大家都疏漏了她,以后后悔。”叶碎金道,“正好,弟妹来了。你是她嫂子,原就该照看她。” 兰娘努力挺起胸脯,道:“我、我尽力。” 她自己在家也是幺女呢,忽然之间成了别人的嫂子,还要照顾小姑子,十分不安,不知道自己能否胜任。 何况这是叶碎金亲自托给她的。 叶碎金在后宫见过各样美人 精明的,愚蠢的。善良的,恶毒的。高贵大气的,小家子吧啦的。 各种各样。 从不耐烦,到打发无聊,到明白便是一群女子,也人心各异,也有江湖,也有名利场。 人的眼界或许有高低。但人心,男人的心也好,女人的心也好,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都看透了,便知道怎么拿捏。 宫闱高墙里,虽然消磨生命,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修炼。 叶碎金笑道:“你也不必拘着她。她有先生,有课业,这些你都不用管。” “女红、厨艺也不用压着她,将来她夫家也不会缺使唤丫头。” “就是她常常要往外跑的,我担心她年纪小被人骗。”她道,“我想以后,十二娘出门,你便跟着,帮着盯着她。旁的倒也不用你做。” 原来这样,那就简单了。 兰娘松了口气,道:“只婆母那里……” “四婶那我去跟她说。”叶碎金道,“你只看着十二娘就行了。” 待说话出来,妇人们复又进去。 叶碎金留了四夫人、桐娘和十二娘在外面说话。 “兰娘怪瘦弱的,定是走动少,老在家里关着。”她笑着说,“十二娘,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以后你出门都带上你小嫂,让她多走动,多见人。” “让她康康健健的,像三嫂一样。以后,也给你生大胖侄子。” 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的确四夫人也觉得兰娘有点太瘦了。虽然五郎就好这一口,但当婆婆肯定是希望媳妇都圆圆润润的好生养。 且兰娘也有点弱气。 若是从前还没什么,如今她家什么门第,车水马龙,宾客盈门的。 儿媳妇不能不大气。 好吧。 桐娘更是面上生辉。 只有十二娘一叉腰:“唉,好吧。” 待她二人也进去了,叶碎金悄悄与四婶说:“十二娘这寇妮子,想压着她不出门乱跑是压不住的。我叫兰娘跟着她,别让什么人见十二娘年纪小把她哄了去。” 如今两州觊觎十二娘的人家可多了去了。娶了十二娘相当于娶了叶四叔和叶三郎。 四夫人恍然大悟,一拍巴掌:“对! 作者有话说: 寇:或许不是这个字。但发音为kou,二声或者四声,都有。河南、山东一带的方言,多用来形容女孩子淘气、不听话、泼辣。 第98章 清查 五郎的婚礼结束, 叶四叔的家眷往唐州比阳城迁去。 但叶碎金没有立即回比阳,她带着男人们往唐北堡去了。 唐北堡已经加高、改建过,还建了瓮城。如今, 它从一个民堡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军堡, 是叶碎金在唐州的驻兵之地。 众人到达唐北堡的时候, 夕阳已经偏斜,正看见群马在牧马人的引导下归圈。 金光里,群马矫健, 奔腾如龙。 有几百匹之多,都是战马。 叶四叔张大嘴:“我滴个乖乖!” 叶五叔哼哼:“叫你把我摁在比阳。” 叶五叔道:“战马五百, 附赠了马奴十人。关将军说, 一锤子买卖,没有下次了。” 因定难军李家也向晋帝上表称臣了。 晋帝已经接受,第一件事就是把凉州战马控制了起来。 晋国现在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 这五百匹马能偷偷摸摸运到唐州, 真是耗费了关将军不少心神。 关将军跟叶五叔道:“她跟我再晚点,或者我动作慢点, 大概就弄不到了。” 真是险险地,打了个时间差。 关将军道:“她运气可真好。” 他不知道, 也碎金不是运气好。叶碎金是主动地抢时间。 他还免费赠送了十个马奴给叶碎金。 叶五叔叫那些马奴过来拜见叶碎金。 他们发型与中原人不同,有几个是党项人,有几个是旁的族。说起来叽里咕噜的, 谁也不知道什么族。 好在都会些简单的汉话。 男人们跟孩子似的一窝蜂跑去试骑的时候, 叶碎金却在和马奴们交谈。 马奴已经知道她就是地位最高的主人, 诚惶诚恐地回答她的问题。 叶碎金问了许多, 都是关于马匹的繁育和训练。 汉语最流利的那个马奴告诉叶碎金:“有六匹种马, 这够了, 只要草料足够,五六年的时间,我可以为主人繁育出一批新的马驹,给我们十年,主人就能拥有一支勇猛的骑兵队。” 凉州战马之勇,天下闻名。 叶碎金只要想象一下,便觉得浑身燃烧似的。 “这些马对我很重要。”她告诉马奴们,“你们给我把马养好了,繁育更多,我可以让你们不再做奴隶,我会赐给你们田地、房屋和妻子,让你们成为体面的人。” 马奴们相信她。 因为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就能吃饱饭了,还能有干净的衣服穿。这是出生以来从没过过的好日子。 他们虔诚而狂热地拜伏在地:“主人,请给我们时间!” 马得练,人也得练。 骑兵是精兵中的精兵,得甄选。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6节 又是一大摊事。 马虽然只有这些,备选的骑兵不能只有这些,得训练好了,只待新马出生、长成。 一匹马长到三四岁就可以上战场了,很快的。 叶碎金心情愉悦极了。 此时,天下虽乱着,她虽然也只控制了两个半州的地盘,但真的,过去的几十年,前后两世加起来,她的心情都没有这么愉悦过。 叶家诸人折返比阳,这一路上,清晰感受到邓州、唐州比他们离开前更热闹繁华了。 官道上能看到商队的车队往来。 因为此地安稳,百姓有饭吃,有事做,有钱赚,便有了需求。治安稳定的地区又给商人提供了安全的交易之地。 商人动起来了,商品便流通起来了。 治地便繁荣起来了。 回到刺史府,又是一轮各种汇报。 蒋引蚨亦在其中。他如今已经不是商人,是刺史府正儿八经有编制的僚属。瑞云号在比阳的主事人如今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了。 他在厢房里排队,待轮到他去正房里汇报,汇报完,他没有立刻走。 叶碎金问:“还有事?” 蒋引蚨沉吟了一下。 叶碎金道:“有话直说。” 蒋引蚨笑道:“也没什么,就有个好笑的误会。” 他嘴上说着“好笑”,但是叶碎金从他的眼睛里感受不到笑意。 叶碎金挑眉。 什么事好笑呢。 原来是某商号结识了一个姓叶的人,这人饭桌上提出,想要入股。 “哦。”叶碎金问,“然后呢?” 蒋引蚨从叶碎金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她的喜怒。这让他微感忐忑,但这个事,商会一致商量过,托了他反应给叶碎金。他带着使命在身上。 只能接着讲:“老冯便道,入股这等事,他做不了主,得商号的两大股东都同意才行。” 那姓叶的自然要问两大股东是谁。 一个自然是商号本来的东家,另一个……节度使叶碎金叶大人。 于是那人干笑着解释:“玩笑,酒后玩笑罢了。别当真。” 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比阳被定为叶碎金的治所,成为了权力的中心。因此,许多叶氏族人都跟着迁居过来了。 那人不是本家,但也不是分了宗的分堂旁支,和叶碎金还依然在一个族谱上,凭着姓叶,在比阳也谋了个差事。 似他这样,谋个底层胥吏的叶氏族人还真有一些。叶碎金身为家主,提携族人原就是她的责任。 蒋引蚨从叶碎金那里出来,就直接去了会馆——商会的人都知道他今日能面见叶碎金,都等着他的回复呢。 见他来,大家都问:“怎样?可说与大人知了吗?” 这次的事虽然不了了之了,但老练的商人们知道如果放任不管,以后还会有更多这种情况。 比阳比别处好的地方是,他们有一个自己人在贵人身边。 对,就蒋引蚨。 一个曾经的掌柜而已,现在竟然有了正经官身了。让人艳羡。 既有言路,商人们怎么会放弃这样一个优势不用。 而且,叶碎金本身就是女子,一个女子能掌着三州,本就不寻常。这个不寻常的女子,肯重用蒋引蚨。以及结合之前与她合作的种种,商人们对她有期待。 所以,大家决定通过蒋引蚨把这个事捅到叶碎金那里去。 蒋引蚨道:“已经说与大人知了。” 众人关心:“大人是何态度?” 叶碎金的态度至关重要。 他们希望,她生气,越生气就越好。 最好是雷霆震怒。 蒋引蚨却道:“……看不出来。” 众人惊诧。 蒋引蚨有些为难:“是真的看不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 因蒋引蚨曾是瑞云号南阳分号的大掌柜,能做到这个职位,说明他有能力。 他的能力甚至强到了,能被叶碎金看中,摇身一变,成为了节度使大人的人,还颇得器重。 察言观色,可以说是他各项出色能力中最最基本的一项了。 “她……有二十五吗?”有人忍不住问。 “别胡说。”有人知道的清楚点,“她今年应该才二十一。” 众人一片抽气之声。 若是个四五十岁的官场老油条,蒋引蚨说看不出来对方的态度,他们不会觉得诧异。 但叶碎金才二十一,如此年轻。 在场俱都是人精子,也惊叹。 蒋引蚨道:“虽看不出大人态度,但我出来后,书童出来唤人,叫亲兵去请袁令。” 袁令原是慈丘县令,前些年苦苦维持着慈丘的民治。待叶碎金扫荡到那里,他认为叶碎金可托,便开城门迎了她。 叶碎金也欣赏他,拿下比阳城之后,城之下设了县,将他调过来任比阳令。 比阳城的民生、刑狱,都是袁令的职责。 只将城内治安单拎了出去,有巡街使、武侯铺专门负责。 众人不解。 蒋引蚨解释:“袁令是比我先面见大人的。” 袁令汇报完,已经离开了。中间还有别人,然后才是蒋引蚨。 但蒋引蚨一出来,叶节度使大人立即又派人去召回袁令,说明两件事之间有关联。 众人道:“且看看。” 袁令本已离开,又重被召回。 不过比阳城的县衙官署就在旁边,一街之隔。说来,都不用骑马,提着袍子就来了。 叶碎金今日第二次见到袁令,道:“有个事,除了袁令,没有旁人能做了。” 她神色郑重,且突然将他复又召回,必不是小事。 袁令躬身:“大人请说。” 叶碎金便把蒋引蚨说的事告诉了他。 袁令听完,颔首,问:“那么大人是想我……?” “邓、唐二州,姓叶的,和叶氏的姻亲们,你去给我查一遍。”叶碎金道,“有无犯奸作科、借势欺人,仗着叶氏的招牌胡作非为的。” “我给你人手,你只管去查便是。” “若有作奸犯科者,将人提交当地。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意思。” “若有仗势压人的,你报给我,我来处理。” 袁令看了叶碎金一眼,才揖手受命:“是。” 叶碎金笑道:“你看我什么意思?” 袁令与她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对这位上司已经建立起了信心。且叶碎金于他,颇有知遇之恩。 他便直言了刚才的感受:“大人虽年轻,然不愠不怒,已深得养气之道。” 读书人养气,讲究的就是七情不上脸,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叫人看不出喜怒。 这不到一定年纪,修炼不出来。 叶碎金把二宝借给了袁令,还给了他一队亲兵。 二宝因为在河口立了功,如今也有了陪戎副尉的出身了。还放了身,如今已经是良民。 令秋生羡慕嫉妒得咬袖子。 当然二人心头偶尔亦会闪过困惑——叶碎金当时派给他俩的任务,到底目的是什么呢? 肯定不是赵郎,呸,肯定不是赵景文另结新欢这个破事。 这个破事就是一个偶发事件,根本不具有可预见性。 秋生尤其遗憾。因为二宝是凭着这个偶发事件立功的。 如果叶碎金“真正”防范的事发生了该有多好,那样他也可以立功了。 就不必看着二宝升迁、段锦平步青云,自己只能日日咬袖子了。 唉。 袁令离开,段锦道:“主人怎竟一点也不生气?” 叶碎金道:“这有什么可生气的?都是肉骨凡胎,乍富乍贵,丑态百出,简直是颠不破的道理。” 大穆京城里,新贵和新贵的家人、亲戚们搞出来的各种乌烟瘴气的事,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便是当时留在京城的一些叶家人,照样也搞些破事气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7节 每每有事,她在宫里不方便,都是十二娘去踹门揍人。 气得多了,就不气了。 终看明白不过是人之常性罢了。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文人们辩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没辩出来。 但叶碎金知道,世间无人是纯洁无瑕 。只要外部条件发展到那里了,诱惑力足够了。再白再干净的人挤一挤,也都能或多或少地挤出些恶脓来。 为这生气,不值当的。 总之板子在这儿,刀也在。 谁挨板子谁挨刀,自己硬往上凑,旁人也拦不住。 第99章 体贴 段锦有一会儿没说话。 叶碎金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 她还摸了下脸, 以为沾到什么脏东西。 段锦有些困惑,道:“主人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生过气了。” 叶碎金顿住,凝视段锦。 他道:“好像, 好像……得是去年夏天之前的事了。” 段锦愈整理记忆, 愈感到困惑。 是的, 没错。他一直在叶碎金身边,他太熟知她的事了。记忆中上一次她真的生气,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那之后的这一年多里, 她也会做出冷目之色,凌厉之色, 暴烈之色, 但那都是有需要。她本人其实没有动过真的怒气。 旁人或许没有察觉,段锦不会察觉不到。 叶碎金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人老成精。 虽然前世她还没老到那种程度,但她人生跌宕,所见所遇都是普通人一生不能见的。所以离成精也不远了。 既已成精, 怎会轻易动喜怒。 早说过,老去的心没法再年轻回来。 叶碎金微笑:“你再长大些, 便会知道,人间事, 逃不过四个字——不过如此。” 段锦正色道:“长大这个词,以后只能说明杰了,我用不上。” 叶碎金道:“今年十六了是不是?” 段锦:“可不是。” 叶碎金笑了。 笑中似有叹息。 段锦看不懂, 也不知道到底叶碎金是承认他已经长大了, 还是没承认。 总之现在他和十郎在一起, 对比太鲜明, 任谁都不会把他在当作“孩子”。 又因他是叶碎金贴身人, 地位特殊, 叶家长辈、三郎、四郎、五郎,与他说话也俱都认真严肃,与对十郎不同。 这日他喊了段和到他住处吃酒。 人的位置越高,越能感到对力量的需求。 同是叶碎金的贴身亲卫,大家的竞争亦十分厉害。作为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的那个,段锦如今也有属于自己的“嫡系”。 他在刺史府里有自己单独的院子,非是给下人住的那种杂居院落,而是正经的院子。 且刺史府中因只有叶碎金,她是能士兵同吃同行的人,府里没有别的女眷,更无子嗣血脉混乱之忧虑,也不分内外院。 如段锦、秋生、二宝这些贴身的人,住行都在身边。 只段锦的待遇是最好的。 唐明杰是叶碎金义子,到了比阳之后,原也有他自己的院子。 但他愿意与段锦一起住,他的院子便空着,人日常里都是在段锦院子里生活起居。 只段锦不在比阳的时候,他才回自己的院子。 他虽是义子,与段锦却有师徒名分,对段锦执弟子礼。 段锦和段和吃酒,虽有小厮,他亦跑里跑外的。 但到底是叶碎金义子,段锦敢使唤他,段和可不敢。每次他进来,段和就得起屁股。 段锦笑道:“你去练功。” 唐明杰便一声不吭出去了。 段和这才坐踏实,又道:“唐小郎君这可长高了。” 出征几个月回来,小孩子便蹭蹭地窜个子。段锦道:“比十二娘都高了。” 女孩子先长,男孩子后长。唐明杰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段和道:“就是不爱说话,浑不似你,倒似三郎君。” 段锦可是说话十分伶俐,也十分爱说爱笑的人。 段锦道:“似三郎才好。” 如今,他才最想像三郎。 三郎的模样,年轻人中最接近裴泽。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气质上都很像,宛若父子。 裴泽爱三郎,叶碎金重三郎,都是大家眼睛能看得出来的。 段锦也想变成那样子。 正吃酒说话,听得院外有人声。 过一会儿,唐明杰进来了:“叔。” 一声“叔”,便表示“叔,外面有人有事找你”,只后面的,唐明杰的嘴巴是不会去说的。 他虽已经能说,但不说。 十二娘为这个,都愁死了。 幸而段锦院中还有服侍他的小厮,也跟进来,禀报:“李管事来了,送了个姐姐过来。” 段锦诧异:“什么姐姐?” 小厮便唤了那“姐姐”进来。 因小厮年纪小,所以他口中的“姐姐”,其实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年纪。 明眸灵动,肤白唇红,脸颊下颌小巧动人。是个青春正盛,明媚貌美的丫头。 她手里挽个包袱,见了段锦,行礼道:“见过大人。” 段锦更诧异:“你是谁,来做什么?” 少女道:“奴名玉梦,主人叫奴婢来服侍大人。” 屋中,段锦和段和面色都微有异。 因丫鬟是一种特殊的财产。 譬如女子嫁人,所带来的陪嫁丫鬟,以及后面院里、房中伺候的,理论上都是她夫婿的女人。夫婿不收,才会放出去配人。 旁的男子若看上了,也不能随意收用,得去找夫婿索要或者购买。也能交换,以婢换婢,以物换婢的都有。 郎君长大了,到了一定年纪,主母也会放人到男孩子身边,教他知人事。 府中门客,视情况而定,通常是派给小厮、书童来服侍。若给了丫鬟,则除了照顾衣食起居,同时还要担负着暖床的职责。 即便她的所有权不归这男子,但当她派给他的时候,她的劳力和身体的使用权,便都给了他。 段锦虽然自己也还是奴身,但他身上有官职,地位也特殊,正适用于最后一种情况。 因他本来院子里就有小厮。在叶碎金身边也有使唤的人,在战阵上,更有段和等一众与他亲近的兄弟,渐成嫡系。 这样一个明媚娇美的花龄婢女送到他这样血气正旺的年轻男子身边,意思太明白了。 饶是段锦聪慧伶俐,一向以反应机敏著称,都愣了。 到段和别过脸去偷笑,他才醒过神来,问:“谁令你来的?” 玉梦羞涩道:“是李管事。” 李管事也不过是个办事的。段锦问:“谁安排的?” 玉梦道:“是主人。” 这府里只有一个主人,便是叶碎金。她无有父母夫婿子女,除她之外,再无别的主人了。 唐明杰勉强可以算半个。 玉梦做梦也想不到这样的好事会落到她头上。 因府中并无男主人,似她这样相貌出色的婢女并无出头的路子,最终都将配人。 好在如今主人领着大家奔前程,男儿们若肯卖命,也能博个出身。运气好的话,嫁个亲兵哥哥,未来凭着他的军功,也能翻身变成军将夫人。 亲兵中最最耀眼的,毫无疑问就是段锦。前程、容貌、性情、手腕和宠信,谁能赢过他去,连二宝和秋生都不能。 然大家隐隐听说,主人偏爱段锦,要等他将来功成名就为他物色出身好的闺秀。 大家只能叹气惋惜。 不料忽然天降好运,主人要送一个人去服侍段小郎。 毕竟,小郎也十六了,身体长成,血气方刚。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8节 只小郎也是奴仆出身,听说这次放身,他竟不放自己。那么他就还是奴身,若将他服侍得好,占了先机,有了感情或者孩儿,说不得将来,小郎自己不肯要什么闺秀,愿意厚待身边老人呢。 玉梦羞涩地垂下头去。 青春少女,多么动人。 但既给了段锦,以后就是他房中人,段和便别开眼去,不多看。 只对段锦笑道:“好福分,这下不得把大家伙羡慕死?” 不料,段锦却不接这个话。 他对玉梦说:“你去找李管事,告诉他,我这边不需要人。让他给你另行安排。” 玉梦呆住。 美梦怎能就此破裂,少女惶然道:“是、是主人安排我服侍大人的。”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和你一样,同奉主人。”段锦道,“姐姐将来还要配人,在我这里待了,名声不好。我不耽误姐姐,姐姐回吧。” 他唤了小厮:“送姐姐回李管事那里去。” 又恐小厮还小,说话分量不够,点了唐明杰:“明杰,你一起去。到那里说话,记得要说话。” 实际上,屋中人,唐明杰的身份最高。 他点点头,并不废话,向小厮支支下巴。 小厮年纪还小,是个童子,不必避讳什么,扯扯玉梦的衣袖:“姐姐,大人还要待客,姐姐与我走吧。” 段锦看也不看她一眼,自端起了酒杯。 玉梦泫然欲滴,难过地跟着小厮和唐明杰走了。 待回到李管事那里,李管事诧异:“怎么回来了?” 玉梦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哽咽不说话。 小厮把手手一揣,看唐明杰:“小郎,你说。” 唐明杰在府中勉强也可算半个主人,他言简意赅:“不要。” 李管事瞠目结舌。 “你咋回事?”段和惋惜死了,说段锦,“这么俊一个大闺女,干嘛退回去?” 段锦道:“她以后不好嫁人。若嫁给熟人,大家尴尬。” 玉梦这么漂亮,未来很可能会配给叶碎金的亲兵。 因她的亲兵,大多年轻能干,又有许多未婚。且这些青年,本就是从许多人中筛选出来的优秀者,将来的前程都比旁的家仆、家丁要好的多。 也就是说,玉梦很可能未来成为段锦同僚的妻子。见面要喊一声“嫂子”的那种。 段和牙疼:“屁话。都给你了,怎还会给别人!”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段锦未来前程大好。他虽无义子、义弟、徒儿的名分,但他实实在在是叶碎金一手养大一手教大的。 半师,半母,半姐。 这份情,谁能比。大家便是再羡慕嫉妒,也无可奈何。 段锦道:“我自己都是奴身,用什么丫鬟。” 段和道:“明摆着是你长大了,大人体贴你。” 成过亲的女子就是不一样。若叶碎金是个未婚的,大概想不到照顾这些事。成过亲,有过男人,就不一样。连这都能照顾到。 也足见,叶碎金是真的疼爱段锦。 段锦怔住,端住酒盏,问段和:“是因为这样吗?” 主人是觉得他长大了,该成为男人了吗? 或者,她终于不再把他当成孩子,而是当成男人来看了吗? 段和道:“当然了,你这个子比我都高。再说了,你花酒都吃过了,开过荤了,又住在府里。这血气方刚的,大人定是想到,与其让你以后和丫头们有了什么不好听,不如直接给你安排了。” 段锦却盯着他:“你怎知我吃过花酒?” 段和道:“大家都知道呀。” “大家都是谁?” “大家就是大家。” 段锦深吸一口气,吐出来,才问:“主人知道吗?” 第100章 准许 翌日。 十二娘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找叶碎金。 碰巧叶碎金这里正好没人, 她来了便能见到她六姐。 “姐!”她道,“袁令要去邓州?我可以一起去吗?” 叶碎金抬眼:“你知道他去干什么?” 十二娘点头。 又道:“我答应了袁令,我不乱说, 我连我爹我娘都没告诉。” 十二娘虽是女孩子, 又泼辣淘气, 是出了名的寇妮子,但前生后世她都有一个好处,即她许诺了的事, 她就会应诺到底。 因她跟着陈令学习。但陈令远在内乡,而十二娘还得跟着父母生活, 所以在比阳。 老师虽不在身边, 身边却有一个袁令。 自袁令上任之后,处理了许许多多积压的案子。还从衙门的库房里,翻检出了许多被虫蛀了的旧案宗。 十二娘如今是比阳城身份最高的闺秀了,可旁的女孩想同她玩, 根本找不到她的人。 她成日泡在比阳县衙里,躲在后面旁听袁令审案——没办法, 袁令毕竟不是叶敬仪那样的族兄会哄着她,许她上堂做了个书记。袁令是正正经经的前朝进士, 真正的读书人。 对进士,十二娘也不敢造次。她老师陈令,都只是白衣书生呢。 同为县令, 出身上差了几个档次。 在文人的世界里, 陈令得对袁令低头。 但因为常常泡在县衙里, 还自发帮忙收拾整理旧的案宗, 又时常找袁令请教, 所以十二娘和袁令也十分熟稔了。 袁令是端方君子, 年纪比叶四叔只大不小,两鬓都染了风霜。他的年纪能给十二娘做父亲甚至祖父,倒也不怕什么闲话。 虽不是老师与弟子,也有半师之谊。 叶碎金道:“你既知他去做什么,那你可知若去了,你会面对什么?” “我知道。”十二娘道,“其实就跟戏文里差不多,代天巡视的意思。官员犯罪就贬官,百姓犯罪该判就判,该斩就斩。” 她说这些的时候,是有点兴奋的。 叶碎金看出来了。 可现实怎能是唱戏。 她垂垂眼,再抬起:“经查,叶家四房的叶三郎,掳奸良家,霸占田地,冒领军功,贪污军饷,为占人妻子谋害其夫一家老小,按律,当斩。” “叶十二,你斩不斩?” 十二娘瞪着眼看着她。 叶碎金冷冷地回视着她。 十二娘开口:“我哥怎可能……” “当然是假设。”叶碎金手指叩着书案,质问道,“我只问你,假设你与袁令去了,查出结果如此,叶十二,你的大哥,你斩是不斩?” 假设的这些,随便拎出几项组合在一起,就已经是斩立决了。更不要说全部都犯。 十二娘心里很清楚,在这个假设里,“叶三郎”是必要斩的。 但是,被假设的这个事她的大兄啊。 十二娘心里明明想回答“当然该斩”,可这么明白清晰且正确的答案,就是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好像嘴巴里被麻核塞住了似的。 十二娘跟叶碎金互瞪着,额头竟渗出一层层的细密汗珠。 最后,她道:“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去去晦气。虽然是假设,也够晦气的。 “不是真的吧?”她心惊胆战地问。 叶碎金翻个白眼。 十二娘松口气:“不是真的就好。” 我哥不可能干这种事。 “你以为你是去看戏,看热闹,看卷宗。”叶碎金道,“你去了才会发现,袁令将要绑起来将要砍头的人,都是你认识的人。” “过年提着点心去你家拜过年,过寿拿着尺头去你家拜过寿。给你买过糖吃,也塞给过你鱼形的小银锞子。” “他们被枷着,冲着你使劲喊:十二娘,十二娘,快救救我们呀。十二娘,十二娘,快去求你爹,快去求求六娘。十二娘,你不能不管我们呀。” 叶碎金冷笑:“叶十二啊,你怎么办?” 十二娘真不知道,她六姐除了厉害之外,嘴巴还这么能说会演的。 尖酸刻薄得让人生气。 可生气实际上是因为她发现她解决不了她描述的场景。 她手握着拳头,鼻尖都冒汗。 “怎么不说话了?”叶碎金讥讽,“刚才不是还叽叽喳吗?” 十二娘瞪眼睛。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39节 叶碎金道:“你想去便去。这一趟你去了,若能面对,能帮忙,回来你接着学习。未来,我的刺史府里给你留个位子。” 十二娘愣住。 她学律法,是真的觉得这个有意思,越学越有意思。她其实没想过学出来以后能干嘛。 毕竟他的老师都不知道。 原来她如果学有所成,也可以像哥哥们那样,跟在六姐身边做事吗? 拿俸禄,有身份,被人尊敬或者畏惧。 但叶碎金话锋一转:“但你若去了,什么都做不成,还给袁令拖后腿帮倒忙。那回来也不用再和陈令学习了,收收心,该说亲说亲,该嫁人嫁人。四叔给你置办丰厚嫁妆,以后养儿育女,孝顺公婆,锅边灶台也挺好。” 十二娘的眼睛又瞪起来。 叶碎金也回瞪她。 比瞪眼睛,从小到大,她在兄弟姐妹里从来就没输过,还怕你个小十二不成。 “我……”十二娘双手握拳,一发狠,“我要去。” 叶碎金眼里闪过笑意。 但随即笑意敛去,手指叩叩书案:“既这样,这件事就从现在开始,给你上第一堂课。” 十二娘:“哈?” 叶碎金看着这个傻子:“是袁令叫你来找我的吧?” “是。”十二娘点头,“袁令说,若无你准许,他是不肯带我的。” 叶碎金冷笑,看她像个白痴。 十二娘忐忑:“有什么不对吗?” 叶碎金道:“你必是撞见袁令与众人收拾出行,张口询问。便袁令不能不说去的邓州,也可以一句‘执行公事’打发了你。你也不是没有教养,断不会追着他问‘何等公事’吧?” “ 可袁令为什么倒豆子似的告诉你他要去邓州做什么?” “你是个什么人?身上有什么职务?凭什么知道这些?袁令是个多么守规的人,你想到堂上做书记,他都拒了你。怎地忽然什么都肯对你说了?他做官做老的人,怎么就不能编出个话把你对付过去?” 十二娘呆住。 “可,可袁令为什么……”她不懂,“我,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这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普通的孩子吗?”叶碎金道,“你是你爹的女儿,你是我和三郎的妹妹。带了你去,寸步不离,袁令就多了一张保命符。” 十二娘不能置信:“便咱家有些族人办了些作奸犯科的错事,也不至于、不至于……吧?” “至不至于,看利益有多大了。”叶碎金道,“历朝历代,中央往地方特派的巡查,路上被‘盗匪’所杀的,驿馆失火被烧死的,到了地头不明不白暴死在青楼里,一世名声尽毁的,多了去。” 十二娘眼睛发直:“可我,我能起到这么大作用吗?” “你不能。”叶碎金道,“但我和你爹、你哥能。” “没有你,袁令若是在乡间地头被人谋害了……不需很多,一两家,两三家联合起来,就能做到。再一起来哭,哭祖宗,最后,很可能就法不责众,都掩了去。” “倒霉袁令,也不会有人给他伸冤报仇。” “但若有你,你若有事。他们敢伤你一根头发丝。” “我、你爹、你哥哥们,我们可不管他们是不是姓叶,是不是跟咱们在一个族谱上。我们可是会大开杀戒的。” 现在邓州、唐州都知道当叶碎金说“杀”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开玩笑。 十二娘呆了许久,垂下头,又许久,忽然抬起头来:“我去!” “既然这么危险,你还派袁令去,因为这事,是必须得有人做的,对吧?” “既这样,我去。” “我也没什么本事,就投胎投的好。袁令既看得起我,我就去给他做个保命符。” “以后,这事写进地方志里,留下‘叶十二’三个字给后人看,我也圆满了。” 叶碎金注视了她片刻。 她站起身来,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柜子看了看,从里面挑出来一把比寻常的横刀稍短一些的短刀。 “拿去。”她把短刀交给十二娘,“告诉袁令,我许了。” 十二娘双手接住这柄刀:“六姐,我以后真能在你身边做事吗?” “那你得有本事。”叶碎金道,“我的身边,不养闲人,不容庸人。” 十二娘握住了刀:“知道了。” 十二娘从书房里出来,看到了站在廊下的段锦。 “阿锦。”她走过去,“你找六姐?屋里没人了,你可以去了。” 段锦本来站在廊下望着中庭出神,被她惊醒,转头看,就看见了那柄短刀:“咦?” 十二娘:“怎了?” 段锦拿过来看了看。 十二娘道:“六姐给我的。” 段锦道:“这刀我用过的。这是主人少时练习所用的。后来给我用了一段时间,我个子长高了,就换了长刀。” 十二娘道:“现在归我啦。你快进去吧,我还有事。” 她脚步匆匆地走了。 段锦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精神抖擞地立刻进去。 他昨天晚上一晚上没睡好,眼圈都有点发青。 他在廊下踯躅了许久,直到里面的叶碎金不耐烦了:“阿锦?怎不进来?” 都听见十二娘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了,十二娘都走了。段锦却不见影? 段锦没办法,顶着发麻的头皮,进去了。 第101章 改口 叶碎金撩起眼皮看他:“怎么了?没睡好?可是通宵吃酒了?” 吃酒这个事, 真是没办法。 男孩长大了,你都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什么地方, 和谁, 总之男孩一长大, 忽然他们就开始吃酒了。 兄弟们都是这样的,段锦和十郎也都是这样的。 小小年纪,就和严笑那群老兵痞鬼混吃酒。 “没有, 只晚上吃了两杯。”段锦道,“不多的。” 他今天说话没有笑嘻嘻的, 与往日不同。似有心事。 叶碎金问:“那怎么了?你在烦恼什么?” “没有, 嗯……”段锦沉默了一下。 正如他无比地熟悉叶碎金,知道她的每个习惯,能察觉她任何的情绪变化。 同样,叶碎金对他亦是如此。 所以嘴上的否认都是没有什么用的。 “秋秋要发嫁了。”他想起这个事, “主人多赏她些吧。” 叶碎金道:“用你说。” 总算换了话题,段锦道:“我给她添一对大金镯子, 我去年就答应她了。” 段锦不过是没话找话而已。叶碎金却凝视着他。 段锦:“怎了?不够厚吗?要不我再添点?” 打了几次仗了,段锦如今也小有身家了。 叶碎金犹疑一下:“阿锦, 秋秋……” 丫鬟不能留太久,到了年纪该发嫁就得发嫁。否则留太大压着不让人嫁人,耽误了姻缘, 容易成仇。 所以女孩子们一批批从身边过, 年长的走了, 年少的来, 在主人身边待几年, 都不会太长久。 不管当时在跟前多受宠, 多亲近的,嫁人了,不能随便进府了,不能常出现在主人跟前了,很自然地就疏远了。 时间越久就越疏远。待生了孩子,锅边灶台熬成婆,蓬头垢面不复光鲜了。便连偶来请安都见不到主人的面了,靓丽鲜嫩的新丫鬟们都不给通传,只能在门外磕个头。 不像男孩子,从护卫少年,长成骁悍将领,一直在身边。 秋秋前世在她打唐州前就嫁了。叶碎金重生时对她的印象止于“曾经的贴身侍女”、“嫁的还不错”。 叶碎金身边婢女们来来去去,唯有后来在宫里贴身的宫人最亲近。 因宫人们不像宫外的婢女,十七八就嫁了。 一入宫墙,直到白发。 但叶碎金也知道,秋秋比阿锦大一些,有限,两个人是差不多时候到她身边的。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秋秋在她身边的时候,也是阿锦年纪尚小,尚不用避嫌,甚至还可以进正房的那几年。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同僚了。 或者说,青梅竹马。 秋秋这个月就要嫁了。 但这没关系,下人而已。 段锦还没明白叶碎金念着秋秋的名字,犹豫这一下是什么意思。 实是他心中有事,秋秋只是他拿来掩饰情绪的幌子罢了。 不想,叶碎金道:“你若喜欢她,我叫秦家另寻个媳妇便是。”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0节 秋秋许配给了秦管事的儿子秦亮,于下人家仆中,也算是有前途的。未来大约是能当个管事的。 段锦直如五雷轰顶。 他才反应了过来。 “我怎么会喜欢秋秋。”他忙撇清,“我与她一起长大,和姐弟差不多。绝没有私相授受。” 但叶碎金只是看着他。 显得他的辩解很苍白。 秋秋姻缘不错,真怕坏了秋秋的姻缘,更怕主人误解。 段锦道:“真的。” 叶碎金问:“那为什么不要玉梦?” 昨晚李管事就来回禀过了,玉梦直接被段锦退回去了。 丫鬟们从小定向培养。秋秋这种就是往能办事能干活的大丫鬟方向培养的。 玉梦这种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的,从小就是挑出来养着,留作他用的。通常反而不会放到主人身边去。 叶碎金亲自看过的。 玉梦生得果真十分漂亮,年纪也正相当。 她过了眼,满意了,才给了段锦的。 玉梦这容貌给了谁也不会不要,偏段锦就不要。 到底是逃不过这个问题。 段锦道:“我自己都是家奴,用什么丫鬟,没得叫人笑。他们本来就在瞎传我喝过花酒,我再用丫鬟,他们更得取笑我了。” 他眼睛都不敢眨,终于趁这个话题,把想说的都说了。 孰料,叶碎金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喝过花酒这种小事。 在过去,皇帝赐美人给臣子。从秀女、宫人中挑选美人的这些事都得皇后去办,这是皇后的分内事。 男女事对叶碎金来说也就是那样,与吃饭喝水排泄差不多的,人天生的需求罢了。 且还排在了吃饭喝水的后面,也排在了富贵和权力的后面。 段锦不喜欢秋秋,也不喜欢玉梦。 那都没关系。 “你大了,身边该有人了。”她道,“我给你安排个人,以后少去花楼,不干净。” 叶碎金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 段锦内心中有一种失望。 他在期待什么呢?这种期待本身就可笑啊。 段锦收敛了情绪,道:“并没有的。只去过一次,还是上次在竹山被严令之架着去的,不去就嘲笑我是小孩子。说好了只喝酒的,他们坏得很,想把我灌醉。花楼女子也吓人,动手动脚的,亏得我跑得快。” 听着有些好笑。叶碎金便笑了笑。 但这不是段锦期待的情绪。 她道:“你若不喜欢玉梦,便再说吧。你看上了谁,来与我说。” 她顿了顿,道:“阿锦,我是想等你功成名就再给你择个出身好的闺秀的。” “但你也不小了,你若喜欢谁,便来与我说。” “名门闺秀也好,丫鬟奴婢也好。” “有身份的,我压得住。没身份的,我给她身份。” “只要是你喜欢的,都行。”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拘年纪。” 最后一句,通常多数人会往小里想。若年纪太小,可以先养着。 兰娘就是年纪小,比五郎小着好几岁,到今年及笄了才嫁。 但叶碎金所指恰相反。 吴氏年纪也小,恍如是年轻版的她。 段锦那时候三十上下了。男人年纪越大,越喜欢青春少女。但段锦不喜欢吴氏。 段锦可能喜欢的就是年纪大的。 他愁了一晚上的事,叶碎金根本不在乎。 段锦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盯回去。 说起来,如今三州加起来,能被叶碎金这样盯着还能不移开视线的,还真就只有十二娘了。 便是叶四叔和叶三郎都扛不住的。 段锦垂下了眼。 “我没想过这些。我年纪还小,如今主人正是大发展之际,我只想着建功立业,为主人做先锋。” “这些男男女女的事,都不重要。” 叶碎金道:“还是得想一想的。以后要打的地方多着呢,战阵凶险,得考虑一下子嗣的事。” 吴氏的孩子不是段锦的。 枉叶碎金还给那孩子起名叫段麟,各种赏赐,一出生就加了昭武校尉的衔。 她最后身体扛不住了,没来得及处置那个孽种。 真是恨死了。 今生,必不让段锦再绝嗣。 他哪怕看上什么有夫的熟妇,也不怕。 权钱之下,没有办不到的事。都不用强来,只要给她的夫婿、公公、父亲、兄长足够的回报,他们会跪着把她送到段锦的身边。 只要段锦看的上。 段锦抬起头。 他有个一直放在心里的事,此时不问,就要错过时机了。 “主人呢?”他问,“主人,以后还会再招夫婿吗?” 这个问题,不只段锦搁在心里。邓州唐州,大概有不少人都搁在心里。 只是没人敢问。 叶碎金十分明白的。 没想到第一个敢问出来的却是段锦。 只叶碎金凭什么要回答这些男人这个问题。 谁死了妻子,也不见别人关心他再不再续弦。 只有叶碎金是不同的。 因为婚姻会带来权力的分享。 男人在这方面天然比女人有优势。她如果再婚,这个男人势必要分享她的权力和这权力带来的一切。 这就会挤占其他男人的资源。 所以其实每个人都关心这个事,每个人又都不提这个事。 在这方面,所有的人,叔父们也好、兄弟们也好、将领、属官们也好,甚至包括了段锦,他们统一了立场。 人的立场,就是会随着利益随时变动。 上位者若能看透,能掌握其本质,便可以很好地操纵。 在这些人眼里,叶碎金才二十一岁,他们可能觉得她尚年轻,不会守活寡。 但叶碎金怎会再招夫婿,怎会再让什么男人来分享她的权力。 夫权这东西,令人讨厌。便是赘婿,也可能以她的名义搅事情。 也幸而她不会有孩子。否则,夫权还可以变为父权。 男人有了支点,搅事的能力就更强了。 但这些,叶碎金作为上位者,不会去跟任何人坦白。 上位者是不可以被其他人掌控的。她可以给他们一些许诺,但绝不可以被他们掌控。 前世,她在文官们的手里吃太多亏了。 今生不可以。 “这事,不是你该操心的。”她责备道。 果然,僭越了。段锦垂头领罪:“是。” 他抬起头:“主人,我想放身。” 叶碎金怔住。 她随即掩住情绪,笑道:“你可算想通了。原就该放身了。” 她立刻使僮儿去召了秦管事来:“给阿锦把放身的事办了。” 秦管事笑道:“可算要办了。” 段锦不放身,弄得二宝等人也不自在。 明明是主人赏的,却显得他们不忠似的。 如今给阿锦也放了,大家都一样了,就没有这种尴尬和不痛快了。 段锦叩谢:“多谢主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1节 秦管事又笑:“该改口啦。” 家奴才唤主人,下属唤大人。 二宝如今便唤叶碎金作大人,秋生还没资格放身,依然还喊主人。 段锦重道:“多谢……大人。” 从此改口。 走出书房,段锦在阳光里吸了口气。 从此他不再是家奴了。 他刚转过弯来,是他想岔了。 不管他的幻想有多可笑多遥远,都必须有一个支点。 家奴怎行。 家奴是贱籍,怎配。 赵景文当年虽沦落乞丐,但那是一时的银钱困顿,他的身份,始终都是良民。 至少得是良民才行啊。 段锦懊恼自己想明白得太晚。 僮儿过来恭喜他。 他摸摸僮儿的头,抓了把钱给他:“好好服侍大人。” 步下台阶,穿过中庭,去走不一样的人生了。 僮儿坐在廊凳上吃糖,听见书房里叶碎金唤他。 他应了。 叶碎金隔着窗道:“今天不见客了。有事都明天再说。” 僮儿应喏,奔去门子上传话。 叶碎金站在窗边。 阳光斜斜穿透窗纸,被海棠如意纹的窗格切割成一束一束的。 叶碎金沉默望着阳光里飞舞的尘埃。 良久无言。 第102章 翅膀 蝴蝶停在庭院中的一朵花上。 叶碎金踏出了书房, 惊了它。 蝴蝶振动翅膀。 飞走了。 僮儿回来了:“已经跟门子上说了,今天不见客了。” 叶碎金点点头,唤了秋生:“出门走走。” 她换了便装, 带着几个亲卫上街了。 比阳城的旧大户清理干净, 新的大户们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叶氏族人是一批, 跟着迁居而来的亲戚故旧是一批,原邓州一些大户看好叶碎金,亦跟着而来的, 又是一批。 新征辟的佐官、僚属、各衙门口的胥吏是一批。 闻听并观察此地安定,从邻州迁居而来的是一批。 还有商人们。 现在走在比阳的街头, 能感受到熙熙攘攘、人心安定的繁荣。 上位者的喜好会带动民间的风气。 如今比阳城殷实之家的女儿, 很多喜欢穿行动方便的劲装。 其实就是模仿叶碎金。 但这衣袍下摆开叉,骑乘、步行都是极为方便的。很多女孩爱上了。 叶碎金带着亲卫漫步在热闹的街市中。 她曾见过许多战乱的地方,那里的人即便是身着锦衣,往往面上也有凄惶神色。 比阳城的百姓, 面貌要好的多。 挎篮子的妇人,摇扇子的男子, 年轻闺女们结伴上街,帮闲的小伙提着两提食盒, 替酒楼送外卖,跑得飞快。 热闹有人气的街道,给叶碎金一种心安的感觉。 那片刻的心头不宁, 怅然惘思, 便都过去了。 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只要脚下能踩到实地, 能走多远她就走多远。 街上不时有百姓认出她来, 大多回避让路。 也有有点身份的, 上前来行礼问候, 叶碎金点头回礼。 随意逛些铺子,被选中的店家掌柜都满面红光,自觉蓬荜生辉。 这些烟火气十分治愈。 叶碎金的心情变得松快了起来。 只正在一家铺子里喝了颇不错的茶,与掌柜聊了聊市井民生,身心放松,正准备离开,忽听闻街上有吵闹喧哗。 能看见门外有人脚步匆匆奔声音处去了,脸上还带着好奇兴奋。 生活安定的时候,看热闹也是一种娱乐。 老百姓不分富贵贫贱,大多自来就爱看热闹的。 叶碎金失笑,跨出店门。 原来是旁边的铺子有人闹事。已经围了好几层百姓了,都在看热闹。 叶碎金问:“旁边是谁家?” 掌柜回道:“是方家药铺。” 药铺有郎中坐诊,但误诊或者看死人,也是常事。 又或者有些人就是该死了,并非郎中的责任,但家人想讹一笔钱,也常见的。 叶碎金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见已经有巡街使在往这边跑来了。若有人闹事,自然巡街使会管。 她准备离开。 被围的人群中央,却忽然有人拔高了嗓音:“那你告诉我刺史府在哪里!我去找刺史府!” 叶碎金一行人都停住了脚步。 秋生等人诧异转头看去。 怎还提到了刺史府了? 巡街使得到报信,这边有人闹事。 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了叶碎金正在这附近逛街,没想到有人居然在这时候闹事。 真他奶奶个雄! 可别叫节度使大人碰上啊,显得他们管理不力,很无能似的。 街上的闹事和纠纷一般不到刑狱的程度,大部分的处理方式是捆起来,拉回武侯铺里一顿爆锤。 先打得鼻青脸肿,再问:“下次还敢不敢在爷爷的辖区闹事了?” 通常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敢了。爷爷饶命。小的知错了。” 只这次,巡街的武侯们遇到了硬茬子。 因听到了刺史府,叶碎金便没再走,站在店铺的檐下,想看看后续发展。 眼瞅着武侯们面色狰狞,雄赳赳气昂昂地扒拉开人群钻进去了。结果不一刻,里面响起了更大的喧哗成。 人群像水波一样往外扩了。 里面的人动武了,百姓害怕,自然向后退,围起来的圈子便扩大了。 就不免前面的人踩了后面人的脚,有人鞋子掉了,有人站不稳伸手乱抓,被抓的人大声叫唤起来。 一时,场面乱起来。 武侯们要气死了。 他们刚才其实都看见叶大人站在旁边的台阶上了,他们都假装没看见,想赶紧把闹事的嘁哩喀喳处理完,展现一下高效的办事能力给大人看看。 说不定,还能因为这个被大人赏识呢。 哪知道,药铺闹事的这个小鳖孙,他居然拿敢当街拔刀拒捕。 仓啷啷一片声响,武侯们都拔刀了,还打着手势让百姓往后退。 看什么热闹!热闹有那么好看么!没看都动刀子了嘛,不怕被误伤的就往前凑! “放下武器!这里是闹市,擅动刀兵是大罪!”他们喝道,“小子,听见没有。赶紧地!” 那小子却横眉怒目:“我家人急病,我着急寻药,你们不拘我,我就收刀!” 但事情都闹这么大了,刀都拔出来了,武侯们怎能让这小子离开。不拘回去一顿暴揍,打到他亲娘都认不出来的程度,他们这些巡街使的脸往哪放。 更重要的是,叶大人在台阶上看着呢! 她看着呢!!!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2节 这个小鳖孙!竟然拒捕! 坑死爷爷们了! 更糟心的是,这小子的武艺居然十分厉害。 几个人围攻他,十几招走下来,刀刀见火星,居然拿拿他没办法。 而且好几次,他的刀都到了他们颈间了。 要不是他自己收了势,可能就要出人命了。 更不要提他那几个随从,也是一身悍气,好像随时都能出手杀人一样。 这他妈什么人啊! 武侯们混身冷汗,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住手!” 虽是女声,却十分威严。 武侯们执着刀望去,果然是节度使大人。他们立刻收刀行礼:“大人!” 秋生刚才已经照看热闹的人问明白怎回事了。 有个少年,与家人自唐州路过,家中长辈忽然生了急病。郎中看过后,开了药方。 可其中,君药是五百年以上的老参。 君药是一个方子中最重要的,臣药、佐药、使药都可调换,唯独君药不可换。 少年几乎跑遍了全城的药铺,都找不到五百年以上的老参。最老的也不过三百年,这不行。 但这种高度稀缺性的药其实不光是钱的问题。譬如捂着留待他日卖给或者献给贵人,可能比简单地卖给普通人作用或者利益更大。 少年怀疑因他们是外地人,药铺不卖给他们,因而起了争执。 引来了巡街的武侯,要拿他。 他亲人还躺在客栈里等着救命呢,他怎能被拿。 故而持械反抗。 少年别看强硬,其实内心焦虑极了。 忽听有人喊住手,他凌厉地望过去。却见人群纷纷向两侧避开,一个劲拔的丽人走进来。 面孔明明艳若芙蕖,可少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眉间的英气。 她是谁?怎地周围的人都弯下腰去纷纷行礼? 忽听那些人道的竟是:“见过节度使大人。” 节度使! 竟然是个女的? 男女不重要!她是节度使! 少年收刀,也行礼:“草民见过大人!” 这是个大官。如果能好好跟眼前这位节度使求求情,她如果肯帮忙,说不定…… 因此他的态度十分恭敬。 叶碎金盯着他。 少年看起来十三四,比段锦和十郎还显小。 这个年龄的面孔,和后来成年男人的面孔差距是很大的。叶碎金不是很确定,但真的非常眼熟。 算算年纪,应该也差不多。 叶碎金试探着问:“贺羽?” 少年愣了愣,抱拳道:“敢叫大人知道,草民复姓赫连,名飞羽。草民大号,叫作赫连飞羽,并不叫贺羽。” 这个少年,就是因为裴家退婚,随着他的叔叔赫连响云一起离开了房州的赫连飞羽。 叶碎金又盯了他一会儿,说:“把你的刀给我看看。” 赫连飞羽犹豫了一下。 但叶碎金身后几个护卫手都按在刀柄上。 这几个身上蓄力,没有明显破绽,显然武艺比几个武侯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甚至眼前这个女大官,也是往那里一站,身上没有破绽。 因武艺高强的人,肌肉紧实,反应迅速。身体长期处在一种蓄力的状态,随时可以爆发,故而没有可让人偷袭的破绽。 她是个厉害的。 赫连飞羽犹豫一息,想到自己有求于人,还是很识时务地倒转了刀柄,向叶碎金递过去。 秋生想接,没快过叶碎金。 叶碎金已经将那柄刀拿在了手中,横在左肘间细看。 这不是常见的刀的形制。 现在大江南北的汉人常用的刀,基本都是魏刀。魏刀的刀身直。 这柄刀却有一个明显的弧度,很独特。 她不会认错的。 叶碎金撩起眼皮又看赫连飞羽。 这分明,就是贺羽嘛! 少年这个年纪看起来还挺可爱的。这眉眼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贺羽的模样的。 贺羽后来一把大胡子。她早就觉得贺羽的胡子比起旁人的胡子未免太浓密了些。 赫连是胡人归化后的汉姓,原来他有胡人血统,怪不得。 贺羽是楚国将领。 叶碎金的手下败将。 这小子打仗有点本事,可惜跟的主公不太行。 赵景文其实是很爱贺羽的。 败给叶碎金不是丢人的事。满朝能在兵事上跟叶碎金对抗的人,数不出来几个。 贺羽是少数叶碎金战胜后也力夸的将领。 叶碎金一直觉得,赵景文其实是很想把贺羽扶持起来,对抗段锦的。 但很奇怪,贺羽对赵景文一直不热络。 他主公都降了,他作为部将当然也只能跟着降了。 他对皇帝的示好视而不见,还不如对打败了他的皇后恭敬。 赵景文捂不热这家伙的心,只能恨恨放弃。 贺羽并不十分钻营上进,就在大穆朝混吃等死。 他留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叶碎金只有一次见过他的脸。 那是他跟段锦打赌赌输了,被段锦按头剃了胡子,揪到了叶碎金的面前给她看。 不过是因为她说了一句:“贺羽那小子眉眼生的挺好看的,不知道脸长什么样。” 第103章 叔叔 但也就那一回。 后面几天贺羽能不见人就不见人。 他胡子长得超快, 没几天就长出了厚厚一层。他才又露脸见人。 叶碎金挥挥手,让武侯驱散人群,把刀还给了赫连飞羽, 对他和掌柜说:“都跟我来。” 赫连飞羽还刀入鞘, 跟随人们碰了碰视线, 跟了上去。 药铺掌柜也颠颠地跟上去了。 叶碎金借了刚才喝茶那家铺子,问话:“怎么回事?” 赫连飞羽道:“草民与叔父南下,从唐州经过。不料叔父染疾, 如今已经昏迷不行。郎中开的药方里,君药是得五百年以上的老参。大人明鉴, 我银子都准备好了, 并非是强买强卖。谁知道跑遍了全城,这些药铺欺负我们是外地人,故意不卖给我们。不仅如此,还诓骗我们。” 药铺掌柜连连喊冤。 “非是我等不卖给小郎, 更不敢诓骗小郎。” “实是如今,五百年份以上的老参, 唯有刺史府才有。” “我等也没办法啊。” 叶碎金眨眨眼。 她看看秋生。 秋生挠挠头,把手一摊, 表示他也不明白。 叶碎金问掌柜:“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你又怎知道?” 掌柜弯腰道:“五百年以上的老参太珍贵,一般的药铺都没有的。只有林家、谢家才有。因为贵重,平时也不放在铺子里, 都是各家守在自家的库房里。” “比阳二十一家伏诛, 资产尽数收缴, 这些最贵重的, 咳, 想来……” “小人也是好心, 见小郎为亲人着急焦虑,才告诉了他,谁知他不识好人心,以为我诓他。” 叶碎金恍然大悟。 她杀光比阳大户,所有资产全部罚没。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3节 这些都是战利品,战利品的分配,最好的最贵重的东西,自然首先往她那里送。 这掌柜虽是猜测,但叶碎金自己都觉得,八九不离十,最好的老参,可能此刻就是躺在她刺史府的库房里。 她转头吩咐:“去家里问问,如有,速速取来。” 又问赫连飞羽:“你叔父在哪家客栈?” 赫连飞羽说了,叶碎金的亲卫领命快步离去。 赫连飞羽奇怪地看着她。 叶碎金问:“有什么不对?” 赫连飞羽道:“不是说在刺史府吗?” 可你是节度使啊。 大家都笑了。 药铺掌柜忙告诉赫连飞羽:“小郎有所不知,这位便是我们邓、唐二州的刺史并节度使叶大人。” 赫连飞羽震惊。 他本来就因为她一个女子竟然是节度使而吃惊了,不想刺史居然也是她。刚才挂念叔父安危,这些情绪都压着,到这会才释放出来。 叶碎金笑问:“你都到比阳了,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赫连飞羽道:“我们才入唐州,叔父就病倒了。很严重,村落里的赤脚郎中看不了,叫我们找大城,我们一路赶过来,找了郎中又找药,还无暇顾及别的。” “原来如此。”叶碎金点点头,站起来,“走,去看看你叔父。” 赫连飞羽虽然意外,但眼前的情况,他巴不得叶碎金能多关心点叔父。 旁的人虽奇怪,也不敢去问节度使大人做什么居然还要去看这小子的叔父。 路上叶碎金问清楚了。赫连飞羽这个叔父,是他嫡亲的叔父。他就是被他叔父一手养大的。 这就是叶碎金更加感觉奇怪的地方。 因为,前世的赫连飞羽,改名叫作贺羽,他虽然有妻子和孩子,但是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亲人。 到了客栈,早有赫连家的仆人在门口张望。 看见赫连飞羽,便冲过去问:“小郎,可找到药了?” “在路上了。”赫连飞羽道,“待会会送过来,叔叔怎样了?” 仆人都快哭了:“还是昏迷着。” 赫连飞羽犹豫了一下。 叶碎金道:“我去看看。” 她坚持,赫连飞羽就带路。 到了客房,还有一个人在照顾。 见赫连飞羽引了个人来,虽惊诧,也依言让开。 叶碎金便站到了床边,清楚地看到了床上昏迷着的男人。 这男人眉目深邃,看起来挺年轻的。 脸上有道疤,可能很多人觉得是破相了。但叶碎金看多了军中人各种各样的伤疤。觉得他这道疤甚至位置、大小、斜度都刚刚好,给这张本就阳刚的面孔增添了几分悍戾之气。 “令叔怎么称呼?”她打量着这个鼻梁挺拔,紧闭双眼的男人,问赫连飞羽。 “响云。”赫连飞羽回答,“我叔叔赫连响云。” 叶碎金点点头。 她确认了,前世,她从未听说过或者见过这个叫赫连响云的男人。 从来没有。 可赫连飞羽路上说这是他嫡亲的亲叔叔,他由他抚养长大。 那么不难推测,赫连飞羽的武艺、兵事,都是这个男人传授的。 赫连飞羽在大穆朝虽然破罐子破摔得厉害,但他在楚国,实在是个骁勇彪悍的年轻将领。 叶碎金一直很喜欢他。 所以,能教出赫连飞羽这样的出色将领,这个叫赫连响云的男人,上辈子哪去了? 怕过了病气,看过了赫连响云,众人便把叶碎金请到了外面。 叶碎金实在好奇,询问赫连飞羽从哪里来的。 赫连飞羽道:“我们是从京城过来的,打算南下看看。” 南下,然后就投到了楚国吗? 如果前世他们也是这样,这个赫连响云搞不好,可能就是死在唐州了也说不定。 因为五百年老参这种珍稀的贵重药材,真的不一定是钱能买得到的。 卖钱反而是最不划算的。 赫连飞羽就算手里有钱,他来到这里,比阳大户也未必肯卖他。 然后叔父在此病逝,少年带着几个家仆继续南下,成了后来楚国的一员骁勇悍将? 叶碎金感到手好痒啊。 她立刻吩咐秋生:“去把杨司马请来。” 杨先生担任了她的行军司马。 她告诉赫连飞羽:“我们这位杨司马颇擅岐黄之术,比普通药铺里的郎中要强的。让他来再给令叔把把脉。” 萍水相逢,她是个有身份的贵人,却这样痛快助人。 比京城的蠢货们强多了。 赫连飞羽感动得要死。 一撩下摆就要给叶碎金跪下。 叶碎金伸手托住了他,微笑:“小郎不必如此。” 赫连飞羽惊讶——叶碎金单手竟能托住他。 他们赫连家的男人都是天生的膂力大于常人。没想到眼前这女子也不是寻常人。 既要坐等,总得说话。 赫连飞羽年纪比十郎还小,尚无城府,也没有一把大胡子遮脸。他心里好奇,就都表现在了脸上。 叶碎金想不到大胡子赫连还有这么可爱的时期。 果然还是少年好。 待长大,各个都变得不美好了。 除了段锦。 她故意道:“我看小郎对着武侯拔刀,十分骁悍的,怎地现在欲言又止,扭捏起来?小郎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赫连飞羽微赧,道:“我只是好奇。大人明明女儿之身,怎竟又做了节度使,又做了刺史?” “很简单。”叶碎金微笑,“因为两州我最强。” 赫连飞羽愣了愣,想了想,一拍腿,嗟叹:“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想不到,我真傻!” 叶碎金趁机打听他们叔侄的来历:“是原就是京城人?还是路过京城过来的?” 赫连响云嘱咐过他,以后不提房州了。赫连飞羽只道:“我和叔叔在北边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所以想去南边看看。哪知道叔叔突然就病倒了。” 结合未来与眼前的形势来看,很明白,叔侄俩在找人投靠。 叶碎金说:“京城是个好地方,一定有很多一流人物。” 赫连飞羽啧了一声:“就那样吧。” 叶碎金又说:“可曾一睹今上天颜?” “没瞧见。”赫连飞羽道,“皇帝在修皇城呢。好多运砖运木材的车队,把青石板路都压坏了,街道上弄得全是灰尘。” 如今才是八月,他们估计在京城晃悠的的时候,也就是八月初甚至七月底。 京城必定暴热。又干又热,再因为施工有许多尘土,啧,那这趟京城之行可真是不怎么样。 叶碎金微哂:“现在就修皇城,有点早。” 搁着叶碎金来看,这种大兴土木的事,怎么得等天下平定了再做吧。这才哪到哪啊。 皇帝有点心急了。 也可能是年纪大。老人总是觉得时间不够,总怕自己赶不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赫连飞羽一拍腿:“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的!” 叶碎金微微挑眉。 对这位昏迷着的叔叔,又更有了些兴趣。 亲卫快马回来了。 果然府里有五百年份的老参。亲卫凭着叶碎金的令牌领出来,送到了客栈,交到了叶碎金的手里。 叶碎金将锦盒拿在手里抚摸,深沉叹息:“这本来是我用来保命的。” 她慨然将锦盒递给赫连飞羽:“但我敬小郎少年英雄,功夫了得,令叔既需要,速速拿去!” 又把赫连飞羽感动了一把。 杨先生也到了。 叶碎金道:“有个病人,先生先给把把脉,待会再说别的。” 杨先生也不追问,便进里面去了。 过了片刻,他又出来,取了赫连飞羽手里的方子看了看,首肯:“没什么问题,照这个煎药就行。待我给他施针看看能不能醒。” 赫连飞羽已经对叶碎金生出了信任感,自然对她特意请来的人也信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4节 这个人虽然会医术,可他其实是这个大城里的官员呢。巴巴地赶过来给他叔叔诊病,更让人信任且感动了。 一撩下摆又要跪。又被叶碎金给托住了。 杨先生便进去给病人用针。叶碎金坐在外面,赫连飞羽坐立不安的。 叶碎金道:“不用管我,你进去看。” 赫连飞羽道个罪,忙进去了。 叶碎金坐在外面喝茶。 过了一会儿,里间响起了赫连飞羽和他的家仆激动的声音:“醒了,醒了,他睁开眼了!” 又有赫连飞羽连声唤“叔叔”的声音,声声急迫,带着哽咽。 未来的楚国悍将,眼下还是个为可能失去亲人而惊惶不安的少年。 杨先生出来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待用了药,瞧瞧效果。” 他笑道:“小郎看来吓得不轻,哭了。” 叶碎金站起来:“行了,我们回去吧。” 走出客栈,叶碎金吩咐秋生:“派人盯着这里,别叫他们跑了。” 秋生领命。 杨先生挑眉。 叶碎金道:“那孩子工夫俊得很,跟着他叔叔到处找人投靠。既到了我这里,怎还能放他走。” 老天都给送到眼前了。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赫连飞羽落到了她手里,这要是不半路截下来,简直白瞎了她一次重生。 第104章 恩情 生病这种事完全是没法控制的。 身体强壮的人或许可以免于一些小病, 但有些病便是你身强体壮也无用。 赫连响云醒过来,便看到侄子飞羽抱着他哭。 他头还昏,但心里是有些明白的, 知道自己病了, 且病得很重。 只太虚弱, 说话都不太行。 他能醒过来,赫连飞羽就哭得眼泪鼻涕的。 待要再去给叶碎金磕头,才发现叶碎金和杨司马都已经离开了。 事了拂衣去。 大好人! 五百年老参这么珍贵的药材都用上了, 待汤药灌下去,自然有效的。 三日后, 赫连响云已经可以坐起来, 也能清晰地说话了。 他把赫连飞羽叫到床边,从自己意识不清那时候开始问,问清楚了他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当然包括了叶碎金和那根珍贵的她用作保命之用的五百年老参。 “这是救命之恩。”他说,“五百年的参, 旁人纵是有,也不会拿出来。” 因能拥有这样贵重药材的人, 也不会缺银子。 银子好得,珍稀药材难得。孰轻孰重, 一目了然。 赫连响云道:“所以,她为什么?我们凭什么?” 赫连飞羽想不到叔叔恢复后,竟然第一时间质疑大好人叶节度使。 他忙道:“叶节度使一直夸我功夫好。她一定是想招揽我。” 这么一想, 不由很开心。 赫连响云当然不能直接打击侄子。 太毁灭人的自信了。对孩子的成长不好。 赫连响云只能点点头, 又问:“可有付过银钱?” “没有呢。”赫连飞羽道, “那天他们不声不响地就走了。然后我想着你都醒了, 最好是你去办这个。比我强。我也不知道到底该付多少?比三百年的参多付一倍, 行吗?” 赫连响云说:“你把钱箱取来。” 赫连飞羽依言抱来钱箱。 赫连响云打开, 看了看,把所有黄金都拢在一块:“都给人家。” 赫连飞羽吃惊:“要这么多吗?” 赫连响云道:“这种东西,不是按年份翻倍,是到了一定的年份,就无价了。” “既是人家压箱底保命的,这又怎够。”他道,“只我们也不可能因为不够,就不给。自然是有多少,给多少了。” 赫连飞羽道:“那倒是。” 叔叔的命也是无价的。的确该给。 赫连响云道:“你再与我多说说她,从药铺门口开始说。” 赫连飞羽精神一振,拉开架势给叔叔细讲:“……就我当时这么嘁哩喀喳,那些武侯都怂了,可我也着急。叔叔你还在客栈等着救命呢,我怎能让他们抓我?万一把我关起来,可怎么办。就在这时候,突然,叶大人喊了一声‘住手’!” 赫连响云听得很认真,不时发问,追问的都是细节。 譬如叶大人的神情,语气,说话的遣词用字。不要赫连飞羽自行添油加醋的版本,他只要知道叶大人本人的原话。 待赫连飞羽讲完,他闭上眼睛:“与我取剃刀来,修修面。” 他们祖上归化好几代了,是汉胡混血,甚至汉人的血脉更多一些。赫连飞羽的相貌就与汉人无异。赫连响云的五官则深邃得多。 但他们的胡子都长得很快。赫连响云脸上现在胡子拉碴的。 借着仆人给他修面的功夫,赫连响云闭目养了养神。 身体还是很虚弱,完全没有力气,手脚都软。 稍动动,就层层地出虚汗。 修好面,洗漱干净,人看起来整洁了,从面上倒看不出虚弱。 他对赫连飞羽道:“你与我一起去刺史府。” 赫连飞羽想到能见到那么赏识自己的大好人叶伯乐,高高兴兴地应了:“是,我们得去当面道谢才是。” 只是下了楼,赫连响云就知道自己肯定骑不了马——腿软。 最后,他们从街上叫了辆马车,赫连响云坐着马车,赫连飞羽和仆从骑着马,一并往刺史府去。 段锦觉得,放身之后,真的感觉和从前不一样。 很奇特。 无形,但真的感觉有什么东西解开了捆绑似的。而在从前,他甚至意识不到那东西的存在。 秦管事亲自陪他去的。 虽然就是一街之隔的比阳县衙。 去的时候袁令不在前面衙门口,说是在收拾行装准备去邓州。最后的印是县丞加盖的,笑着说了句“恭喜”。 秦管事也笑。 “是良民了。”他说,“小郎以后,无不可做之事了。” 或许就是秦管事说的这句话,触动了心底,带给了他“从此不一样”的感觉。 再见到叶碎金,叶碎金问:“感觉如何?” 段锦想了想,道:“怪怪的。” 叶碎金笑了。 “以后,是我的骠骑大将军。”她说。 段锦也笑,精神抖擞地应喏:“若做不到,主人揍我。” 叶碎金道:“还叫主人?” 段锦吸了口气:“大人。” 叶碎金微笑颔首。 那些怅然的情绪早过去了。今生,就该不同。 没有人可以再嘲笑段锦是永世家奴。 这日,下人来通禀赫连叔侄来拜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问:“这什么人?” 叶碎金道:“一个好苗子,不输给你。” 段锦顿时便警铃大作。 叶碎金道:“请他们到偏厅喝茶。” 她心中自然看重贺羽——赫连飞羽的。但眼前,赫连叔侄不过是白身,的确还够不上刺史府的正厅。若做得太过,易让人怀疑。 要尽量自然地招揽。 不行的话,就挟恩以报,总之赫连飞羽这家伙不能便宜了别方势力。 待到了偏厅,赫连飞羽一看到她就从椅子上弹起来,高兴地说:“叶大人!我叔叔好多了!” “飞羽,不得无礼。”赫连响云责备道。 赫连飞羽忙躬身行礼:“见过大人。小子无状,请大人见谅。” 叶碎金笑道:“险失亲人,失而复得,小郎心里高兴,不妨事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5节 她说着,目光投在了眼前的男人身上。 比起那日闭着眼睛胡子拉碴的病人,今天这个叫赫连响云的男人看起来好多了。衣衫简单,但整洁干净,看着让人舒服。 男人也看过来,叶碎金便对上一双精亮的眸子,有年龄和阅历积累出来的深邃。 赫连响云的确是听赫连飞羽说过“叶大人生得可俊了”,只他实没想到,叶碎金是这样一个明光四射的美人。 但他与这年轻女子对上视线,感到那双眼睛犹如深潭,竟叫他看不出深浅。 当然,若是能随便叫人看出深浅的,又怎能克服“女儿身”这样的大短板,登上二州节度使、刺史的位子,又手掌数千精兵呢。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哪有心思简单的。 只有飞羽这样的小孩子,才会天真地相信“叶大人觉得我值得这棵五百年老参”。 这个事,绝对是有问题的。肯定是有什么地方违和,赫连响云是能感受得到的。 他只是找不到原因。 因叶碎金身在高位,又萍水相逢,她能图他们两个白身什么? 且,把这些猜疑放一旁,她对他的救命之恩是毋庸置疑的。 “在下盛乐赫连响云,特来拜谢叶大人救命之恩。”他深深地行礼。 赫连飞羽跟着深深揖下去。 若不是叶碎金,他就该成孤儿了。这个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涕零了简直。 他听见赫连响云唤了一声“飞羽”,便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匣子奉到叶碎金跟前。 段锦接过来,打开,金光扑面。 叶碎金挑眉,看向赫连响云。 赫连响云道:“大人予我之物,自是无价,非金银可考量。大恩更是难以言谢,只能铭记于心。此是我叔侄眼前所有,自是不够的,惟是一点心意,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叶碎金扣上匣盖,推回去:“再贵重,也不及小郎君亲人的性命贵重。” 赫连飞羽把胸膛一挺。 叶碎金笑着看他一眼。很爱表现的嘛,怎地在赵景文那里就跟条死鱼似的,一点不求上进,混吃等死。 难道真的对旧主那么忠诚吗?可那时候却也没觉得。 她力夸了赫连飞羽当时的表现,道:“本事与孝道,飞羽小郎兼有。他年纪还这样小,未来定是人才。” “我爱重赫连小郎,这才将压箱底的宝参相赠。这些俗气金银,收回去,休与我谈。” 赫连飞羽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段锦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个小孩。比十郎小,比明杰大。 但终究是个小孩。 过了,赫连响云心想。 自家孩子什么水平没有人比赫连响云更清楚。是不错,很不错,比旁人家的孩子来说,强不少。 但真的,没法和压箱底保命的五百年老参相提并论。 因为对每个人来说,自己的命都比别人的命更贵重才对。 他再一次抬眼去看叶碎金。 这个女子身上有他熟悉的气息。锋利、沉稳、老辣。 最后一点,出现在这样年轻的女人身上,叫人有点意外。 他其实能感觉出来整件事的不对劲,但找不出叶碎金图谋他们的理由。 叶碎金没有动机。 若找不到动机,则单看她的行为,的确就如赫连飞羽推崇的那样:豪爽,有识人之能,礼贤下士。 赫连响云困惑了。 难道,真就是这么简单? 但赫连响云从来也不是忸怩矫情之人。 叶碎金不收金银便不收。 他道:“大人胸襟,常人不及万一。只此大恩,不能不报。我叔侄旁无长物,唯有一分薄力。来日大人但有差遣,我叔侄必万死不辞。” 叶碎金撩起眼皮。 这个什么叔父,可没有小赫连飞羽好哄。 她这胸襟都表现到这份上了,也算千金买马骨了吧。他居然都不热泪盈眶,表示救命大恩,要叔侄两代人以身相许才能报得。 第105章 缘由 成年男人真的是不可爱呀。 叶碎金正襟危坐, 质问赫连响云:“赫连郎君见识过京城,是否觉得唐州狭小?” 赫连响云道:“因生病,还未来得及细看唐州。但适才从客栈一路过来, 路程虽不长, 亦能看出唐州繁华, 大人治理得力。” 叶碎金问:“赫连郎君不想在唐州多看看?” “会看。”赫连响云道,“只我侄儿年纪尚小,没什么见识, 想带他多看看。京城看过,唐州看过, 还想让他去见识见识江南。” 这个人好奇怪啊。他到底对唐州有什么意见?救命之恩啊, 他怎么就这么不肯低头? 叶碎金想了想,直接道:“我也不与郎君兜圈子了,我直说吧。唐州初定,我实在求贤若渴。赫连小郎君少年英雄, 难得一见,我实喜欢, 欲留小郎君在身边。我观郎君之意,也不似不喜唐州, 莫非是因为我是女子?又或郎君已有心向之人,有必去之处?” 唐州的繁华,有眼睛的都看得见。 赫连叔侄找人投靠, 自然会想找治地稳定的。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哪呢?是嫌她是女子?还是什么? 赫连飞羽着急。看看叶碎金, 看看自己叔叔。 好想去捣他一下, 又不敢。 赫连响云却站起来, 倾身行礼:“大人万勿妄自菲薄。大人能居于此位, 能令治下繁荣, 足矣说明大人的才具。这与大人是男是女无关。” “只我原想……”他说着,忽然面色发白,身子晃晃,抓住了椅子扶手才站住。 赫连飞羽惊呼了一声:“叔叔!” 伸手扶住了他。 瞧,老天都看不下去,拒绝的话就别说啦。 叶碎金立即欢快道:“赫连郎君身体不适,快扶郎君去歇息。来人!去请杨司马!” 一时厅中兵荒马乱。 赫连响云一层层虚汗出来。 本就未痊愈,硬撑着,有些撑不住了。 只他身躯高大,一般人不行,段锦亲自过去,与赫连飞羽两个一左一右地架着他,将他扶到了客房。 杨先生过来给把了脉,施针,道:“比前几天好多了,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得将养。” 太好了。 叶碎金对赫连飞羽道:“都这样了,别折腾了。我派人去客栈,将你家仆行李都接过来,就在我这里先养着吧。” 赫连飞羽但要推辞,叶碎金道:“男儿大丈夫,别扭扭捏捏。有什么能比你叔父的身体更重要的。我这边药材齐,亦有良医,不比住在客栈里强。” 赫连飞羽堂堂大丈夫,怎能让人觉得自己扭捏不豪爽。 何况说这话的是这么欣赏他的叶大人。 赫连飞羽立刻道:“那便承大人的情了!” 叶碎金笑吟吟道:“不要放在心上。” 给我记在心里啊,欠我好大人情呢,别跟你叔叔似的,油盐不进的。 当即便安排了,自有亲兵和赫连家仆往客栈去。 送了叶碎金,赫连飞羽快步回到房里。 赫连响云躺着闭目养神。 赫连飞羽坐在床边,不吭声。 过了片刻,赫连响云睁开眼看了看他:“怎么在生气?” 他们叔侄离开房州,裹了头脸,穿过均州北上,往河东道转了一圈,又去了京城。 京城没有想的那么好,但终究是京城。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才是正道。 只他们白身,也不可能够得着皇帝。 赫连响云在与裴泽结识之前,便知道河东节度使的女婿是个人物。他如今是大公主的驸马了,赫连响云有意投奔他去。 岂料大公主收钱收惯了,门子也十分势利。 赫连响云衣着朴素,又风尘仆仆,便在门子上遭了慢待,还被索要“通禀钱”。 赫连响云没说什么,直接转身离去。 其他的皇子,打听了解过,又不是很看得上。 裴泽那样的一流人物,岂是随随便便能遇得到的。 赫连响云便决定南下,去看看武安军节度使,那也是个人物。 岂料,才入唐州,他就一病不起,差点客死他乡。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6节 赫连飞羽生气:“叶大人多好的人,可不是大公主那样的鼻孔朝天的。人家那么贵重的老参都一文钱不要地给咱们了。你看你说的那是什么话。” 弄得他赫连飞羽好像十分忘恩负义、不识抬举似的。 他可不是这样的白眼狼! 赫连响云问:“你想留下?” 赫连飞羽道:“江南湖广,也未必就比这里强多少。说不得又是京城人那副嘴脸。” 哪比得上叶大人,一双慧眼,能识得千里马。 赫连响云撑起身体。 赫连飞羽忙给他后背垫上枕头:“去取你的药了。咱们的行李也都会拿过来。叶大人叫你在这里养病,她这里药材良医都有,比外面强。” 他强调补充一句:“叶大人真是好人。” 赫连响云没说话。 本是来辞谢的,没想到身体不给力,这下可好,欠的人情更大了。 搞不好,真得留下。 赫连飞羽憋气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叔,你到底哪里看不上叶大人?” 便是他也明白。一个女子想要坐到这个位置,她就得比男子更加倍厉害才行。 赫连响云道:“叶大人胸襟气度手腕,皆是上等。我怎有资格看不上她。” 赫连飞羽道:“那你到底为什么不肯留下?” 侄子是小孩子,所以有些事,赫连响云以前没跟他说太细。 他告诉他:“太原赵景文,从邓州过去的,效忠的是邓州叶家。” 赫连飞羽第一次知道,他原是只知道“太原赵景文”一个名号而已,他都没见过那个人。 他愕然。 因这几天已经了解了一些信息,唐州、邓州都是叶碎金的地盘,而且她姓叶。 那那个姓赵的,以前是她的手下了? “房州不知道什么情况。”赫连响云说。 如果赵景文真的能娶裴莲,他可能直接从邓州跳到房州,以后只效力裴泽。 但比这更好的是不脱离邓州,凭一己之力协调、联结两家势力。若有这份能力能做到,则他个人能从中获取的好处,远大于只效忠一家。 赫连响云和赵景文打交道的时间虽短,可直觉的那是个聪明人。 他会选择后者。 他原觉得侄子还小,没必要事事都与他说。万不想自己差一点就死了。 再没这种感觉了。 此时,深切与裴泽共情。怨不得他把裴定西养得这么老成。 于是便把从前没与他说的,都与他说了。 赫连飞羽万不料是这样。 他踌躇。因实在心里向着叶碎金,觉得她虽是女子,可眼光卓绝,当世伯乐。 又慷慨大气,礼贤下士,远不是京城大公主那样的势利眼。 她爱他,他亦爱她。 明君名将,两心相向,搁话本子里,那将来是要谱下壮美诗篇,留下千古佳话的。 他说:“也不知道姓赵的到底在邓州什么什么情况。我去打听打听!” 人说着,已经窜出去,唤家仆来照顾叔父。 赫连响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 罢了。让他去问吧。 段锦与叶碎金道:“人不可貌相啊。” 看着是一条大汉,十分威武的,哪知道虚成这样。 真是个软脚虾。 叶碎金嗔他:“人家生病呢。” 段锦:“啧。” 生病了,有求于人,姿态还摆得这么高。 除了裴泽,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叶碎金这么热切地想将一个人揽入麾下。 虽没看出那小孩子到底什么地方吸引叶碎金,但他叔父也未免太不识抬举了。 正说话,秋生脸色怪异,来禀报:“那个赫连小郎,找咱们的人打听赵景文呢。” 书房忽然一静。 赵景文是大家默契不提的一个人。 当然不是完全不提,私底下大家必然是要深度地聊一聊赵景文、裴家大小姐和咱们自家的节度使大人之间这个三角关系的。 还有叶家跟裴家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姻亲,而且还不是口头说说,是真的实实在在互相托付、互相信任,宛如一家这件神奇的事情。 当然了,这都是私底下的。明面上,大家只提裴家,裴大人,严将军等等。 赵景文?赵景文谁啊?不记得了。 掏耳朵。 段锦和叶碎金惊讶对视一眼。 尤其叶碎金,她怎么也想不到,赫连叔侄竟能和赵景文扯上关系。 脑子中飞快闪过前世,赫连飞羽化名贺羽,对赵景文的示好视而不见…… 她道:“请小郎过来说话。” 赫连飞羽就纳闷,怎么他一提赵景文,大家神色都那么怪。 个个欲言又止的,还互相用胳膊肘拐别人。 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叶碎金就派人来请他了。 见到面,叶碎金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怎认识赵景文的?” 赫连飞羽犹豫了一下。 叶碎金挑眉。 承了人家那么多情,再不说,显得特别不实在。赫连飞羽便说:“我们以前在房州的,我叔叔与赵景文见过的,听闻他是邓州叶家的人,所以想打听一下。” 咦? 叶碎金与段锦更诧异了。 段锦问:“房州?你们可识得裴公?定西小郎君?严令之?孙广通?邓重诲?” 他一连说出这么多熟悉的名号,赫连飞羽惊讶:“你们都认识啊?” 到河东和京城转过一圈,他真的怀念房州诸人,便问:“房州现在怎么样,大家可都还好吗?” 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叶碎金道:“赵景文我们认识的。他如今是裴公女婿,定西小郎的姐夫。” 赫连飞羽:“哼。” 叶碎金段锦交换眼色,知道肯定没这么简单。 叶碎金想了想,笑吟吟道:“也不瞒你。他曾是我的夫婿,但弃我而去,娶了裴家大娘。怎么,你既是从房州来的,怎地不关心旁人,独独关心他?” 赫连飞羽如遭雷劈。 “姓赵的……”他瞠目结舌,“他……” 他没见过赵景文的,叔父也不让打听多问,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他,熟悉裴莲啊! 姓赵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第106章 意愿 叶碎金心情微妙。 小孩子本就好哄。裴泽那边以军事为主, 以前没什么内耗,赫连飞羽这几年的成长环境都很单纯,很好哄。 三两下, 就叫叶碎金把他们叔侄的来历全问出来了。 赫连响云, 裴莲的未婚夫? 连叶碎金这重生之人都惊了。 前世, 从未听说过。没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过裴莲在赵景文之前还曾有过一个未婚夫。赫连响云这个人,仿佛前世根本未曾存在过。 细想,只有一个可能—— 这个倒霉蛋, 真的可能就是客死他乡了。 然后半大少年的赫连飞羽继续南下,游荡各地, 最终投到了楚国某人麾下效力, 渐渐长成了骁悍的将领。 这么一想,前世的大胡子贺羽的一切违和,似乎都能理解了。 但今生,他们遇到了叶碎金, 赫连响云没死。 叶碎金的心情微妙极了。 因为,是的, 她的确非常爱裴泽。 论行军布阵,攻城打仗, 她承认裴泽绝对是一流人物。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7节 可是裴泽选女婿的眼光真的太差了! 赫连响云是他曾经看中的女婿,导致叶碎金现在对赫连响云的观感……变得很微妙。 努力把这种偏见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她问:“你的武艺和兵事, 是跟裴家学的, 还是?” “裴家不养无用之人的。”赫连飞羽把胸膛一挺, “都是我叔叔教的。我叔叔又是我爹教的。我爷爷死得早。” 叶碎金故意道:“你叔叔定是个十分体贴人的男子, 所以裴公把爱女相托?” 赫连飞羽挠挠头, 实在没法违心地说是, 还是实话实说了:“那倒不是。裴大人看中我叔叔,主要是因为我叔叔会打仗。” 他道:“严叔、孙叔、邓叔他们几个,裴大人的义子们,是以我叔叔为首的。” 怕叶碎金不明白,他刻意解释:“我们军中,不分年纪,拳头硬、军功大的人说话。” 叶碎金的眼睛亮起来。 她虽然看不上裴泽选女婿的眼光,但是她真的相信裴泽领导将领的能力。 能成为义子,已经说明了赫连响云的能力。能成为义子之首,进而被选中为女婿,可知这个前世籍籍无名的赫连响云,不会比严令之差,只会比严令之强。 严令之是什么水准? 叶碎金这边,现在也只有三郎能扛一扛他。 段锦还小,级别也还低,虽受大家赏识,叶碎金还没有放他出去独立领兵。 赫连响云看着软脚虾似的,虚得走不动路。没想到啊,没想到。 本来只是看中了小的,以为大的只是添头。没想到啊,没想到。 这是什么一本万利的买卖。 赫连响云躺了一阵,没等到赫连飞羽回来,但感觉体力恢复了些。 叫仆人投了手巾,将身上的虚汗擦了去。 刚穿上衣衫,听闻叶碎金来了。他整理好衣襟,道:“快请。” 叶碎金进来,见他靠在床头有起身的意思,忙走过去:“赫连郎君别动了,身体要紧。” 赫连响云也无奈。 任谁也不想在这么虚弱的情况下去见大人物,但就是碰上了没办法。且要不是叶碎金,他可能现在已经无了。 叶碎金活了两世,明白世上其实很多费了老劲兜圈子的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可能不如直截了当。 她便直接道:“飞羽在府里打听赵景文。” 赫连响云抬起眼。 果然。 叶碎金道:“赵景文已经和裴家大娘成亲,他现在是裴公的女婿,定西小郎的姐夫。亦已经凭战功跻身于将领之列。” 特意说了“凭战功”,是想说明太原赵景文的确有才干吗? 赫连响云平静地点了点头。 叶碎金说:“他是我的夫婿。” 赫连响云:“……”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 赫连响云缓缓抬眼。 他刚才可能听错了什么? 可能是他的神情太过明显,都不必开口问,叶碎金便重复了第二遍:“他是我的夫婿。” “在他娶裴大娘之前,不,在他娶裴大娘的时候,他都还是我的夫婿。”她说,“他入赘我家已经有三年了。” 赫连响云盯着她。 叶碎金道:“有人回来报信,他背着我另娶,我知道之后大怒,便带人杀去房州。谁知,见到了裴公。” “裴公,一流人物。” “我甚爱之,愿结以互助之盟。” “裴大娘子喜欢我家这个赘婿,我便出具义绝书,将赵景文送给了她。” “而后,我与裴公联手,发兵均州。均州一分为二,我与他一人一半。” “令之、重诲、广通他们,与我都很熟。” “我们在均州忙活的这几个月,你大概是在河东道和京城走动。你必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我现在都给你补上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问。” 这些信息,刚才也都告诉赫连飞羽了。那小子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呢。 赫连响云却垂下眼。 长辈果然是不一样的。 叶碎金身体虽年轻,可心里边,是把三郎、段锦他们和赫连飞羽放在一起的。而她自己,则要往上抬一抬。 是长辈,是家长。 是大家长。 赫连响云问的第一个问题:“定西还好吗?” 叶碎金盯着他。 他也盯着也碎金。 这一刻,他们两个并不熟悉的人,能明白彼此。 “裴公于我,实是良朋益友。”叶碎金道,“我警告过赵景文,我要看到裴定西平安长大。” “裴定西的寿命,决定他的寿命长短。”她许诺。 房州,已经是过去了。但裴定西和赫连响云关系一直很好。虽无缘做成郎舅,亦还有半师之谊,以及带着期盼相处出来的感情。 以后当然渐渐会淡去,但至少现在,赫连响云还念着这份情。 他点点头,问第二个问题:“赵景文在大人这里还有何身份?” “没有了。义绝书已经给了裴公,我和赵景文断得干净。他以后只是裴公的女婿,不是叶家的任何人,不是唐州邓州的任何人。” “邓州唐州,没有他的位子。我断了他的回头路。” 她道:“但他是个有能力的人,他会渐渐取代你的位置。给他足够的时间,纵然裴公一时因他瞒婚这件事震怒,我相信他还是有能力让裴公接受他。” “定西太小,大人也没有办法。”赫连道,“这并非是大人糊涂,是情况到了那一步,没有别的选择。” “大人,是一流人物。”他肯定道。 叶碎金欣然点头:“正是。” 赫连伸手抓住了床架借力。 叶碎金没有动,只看着。 赫连站了起来,微喘。 调匀了呼吸,他单膝跪下。 归顺倒也不必行此大礼,对方也非是长者。 这一跪,为的是恩。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赫连响云道,“大人若不嫌弃,盛乐赫连叔侄二人,愿在大人麾下效力。” 叶碎金的身心都舒畅极了。 人生的快活有许多种。 改变自己与他人的命运,这不是一件华丽翟衣能比的。 此种快活,堪比欢爱一场。 甚至更酣适。 叶碎金把手伸到了赫连响云面前。 赫连响云盯着她的手。 和男人的手不一样,要好看很多。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叶碎金的手,感受到叶碎金的力量,明白了这是她想让他明白的第一件事——不要去思考她作为女人的身份。 不必有那些避忌,无用而多余的考虑。 仅仅只把她当作他效忠的人就够了。 叶碎金拉他起来。 “以后,是一家人了。”她道,“唐州现在安稳,飞羽我先带着,你只管好好养身体。” 如今周边接壤各州,已经知道了唐州邓州向晋帝称臣。她已经是晋的一部分。 那么再攻打唐州邓州,就是在挑衅大晋了。 所以现在,叶碎金安稳得很,正可以好好地养兵,造船。 叶碎金离去,赫连飞羽进来,都还有点魂不守舍。 “叔,叶大人说咱们以后跟她了,是真的吗?”他问。 赫连响云已经又半躺下,靠着床头养神:“是。” 赫连飞羽抓耳挠腮:“叔,你知道叶大人和赵景文的关系了吗?” 娘呀,爹呀,比话本子都精彩! 劲太大了,他都拔不出来。 感觉里面有太多可以分析的内容,赫连飞羽现在急需找一个人倾吐自己复杂的情绪和感受,并希望有人能和他一起深入地探讨一下这里面的三角关系。 不,不对,加上他叔叔,现在是四角了。 赫连响云睁开眼。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8节 “小看他了。”他说,“太原赵景文。” 他原以为赵景文只是邓州叶氏麾下效忠的将领。他对他的猜测止于他以裴莲女婿、叶家将领的身份居中协调,从两家获益。 若能做得到,也算是正大光明的,只能说是人家聪明、有手腕。 可当他原来竟是叶碎金的夫婿时,就全变了。 相当值得玩味。 想来,叶碎金也很懂。 要不然她为什么会给赵景文警告。 赫连飞羽百爪挠心:“他竟然不要叶大人!他是怎么想的啊?” 赫连响云却道:“谁说他不要叶大人了。” 赫连飞羽:“咦?” “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赫连响云道,“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不要叶大人。” 赫连飞羽:“咦?可是……” “翻船了而已。”赫连响云扯扯嘴角,“因为叶大人,比他更聪明。” 这才是,一流人物。 第107章 入伙 段锦告诉唐明杰:“府里来了新人。一个老的, 一个小的。小的和你差不多。” 府里没有和唐明杰年纪、身份都接近的孩子。就十二娘一个,她还是个女孩。 新来的赫连飞羽十四岁上下,比段锦十郎小两岁, 比唐明杰又正好大两岁。 唐明杰不用说话, 只用眼睛看了段锦一眼, 便是在问“什么人”了。 段锦无奈。 这件事上他和十二娘太有共同语言了。他喝道:“用嘴巴说!” 唐明杰问:“什么人?” “一对叔侄。”至于那些复杂的关系,段锦就略过去了,没必要告诉小孩子, 只说,“叔叔是个软脚虾。侄子听秋生说还行。回头你跟他切磋一下, 正好让我们看看。” 段锦十郎都是上过战阵的人了, 深觉得自己是大人,看赫连飞羽就用鼻孔看,当他是小孩。 大人当然不能欺负小孩。只能让小孩和小孩去玩。 当然所有人都想试试新人的实力。 只不过大的那个在养病,那当然就要试试小的。 段锦提出让唐明杰和赫连飞羽切磋的时候, 叶碎金就已经预料到结局了。但新人入局,这一关节是不可避免的。 她把赫连飞羽拎到一边, 告诉他:“这个是我义子,他身世颇坎坷, 去年底才获救。” 把唐明杰的情况告诉了他,又道:“他从前没有功夫底子,去年才开始习武的。” 她没直说, 但赫连飞羽也明白了。 “这么惨啊。”他挠挠脸, “我知道了。” 会手下留情的。 唐明杰这一年极其刻苦。他的身体也长了好多。虽然因为长得太快精瘦, 但都是肌肉, 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肉。 只他终究上手晚, 底子薄。 他如今, 也就是刚刚能打过十二娘。 十二娘文不成武不就,那是和文成武就的人去比,实际上十二娘也是自小练武,她一个人打趴下两三个闲汉是没问题的。 唐明杰在习武上比她刻苦得多。十二娘用来学习的时间,他都用来练武了。两人侧重点不同。 又身体发育之后,力量和身高上也占了优势,才能打得过十二娘。 遇到了赫连飞羽,直接被打趴下了。 唐明杰一声不吭,爬起来再打。 又被打趴下。 再爬起来,再趴下。 最后赫连飞羽没办法,压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 叶碎金喊了停。 赫连飞羽松开了唐明杰,夸他:“我听说你学武才一年,很不错了。” 他安慰唐明杰:“我三岁就开始扎马步了,你是没法和我比的。但你不怂,这很好。你就这样,再练几年,能练出来的。你还比我小呢。” 唐明杰不说话,只点点头。 暗暗地打量了一下赫连飞羽的身材。 赫连飞羽虽然没有段锦那么高,但他体格明显壮实很多。 刚才被压住,唐明杰完全翻不起身来。这就是体格的优势。 果然还是得多吃才行。 唐明杰暗暗下了决心,要好好长身体。 段锦道:“小郎,我们来试试。” 段锦本来没打算下场的。 结果唐明杰和赫连飞羽实力相差太多,试不出赫连飞羽的真实水平。且赫连飞羽展现出来的水平,也令他好奇。 十郎叉腰站着:“你要是输了,以后喊我哥哥。” 段锦道:“下辈子。 十郎:“啧。” 对上段锦,赫连飞羽才稍稍有点兴奋感。刚才对唐明杰,顶多算热身。 武器自裹了麻布,碰撞起来都是怦怦的闷响。 走了百十招,段锦占了明显优势。 赫连飞羽三岁开始扎马步,他也差不离,他还长两岁。 最后赫连飞羽输得心服口服。 但段锦问他:“你功夫你叔叔教的?” 他又问:“你叔叔功夫怎样?和严令之比怎样?” 赫连飞羽骄傲道:“严令之见着我叔叔得低头喊哥哥。” 军中人最懂这个。熟人之间,拳头硬的是哥哥。 段锦微凛,软脚虾这么厉害的吗? 男人多的群体,军队也好,监狱也好,都有这么一种仪式感。 打过这一场,就算入伙了。 尤其赫连飞羽的性子,到哪里都能很快融入。极快地就能和十郎玩到一起了。 叶碎金把他们俩一起丢到了新兵营:“各家作风有差异,你适应一下。” 赫连飞羽就是在兵营里长大的,这点些微的差异对他来说算什么。 自段锦越来越老成之后,十郎就失了玩伴,唐明杰有点太小,突然来了一个赫连飞羽,壮壮的,极好! 这两个货很快就成了军营里的一道风景线。 叶碎金去巡视,远远看见两个光膀子的泥猴子,就知道是他们俩。 连十郎也是在井边一桶水浇头淋下来就算洗澡了,半点大家公子的模样都没有。 赫连飞羽与他臭味相投。 两个人在一起,快活得很。 赫连飞羽跟赫连响云说:“十郎可比定西有意思的多了。明杰也还行,他不说话,就不会说话气死人。” 你是不能跟裴定西讲道理的,你必然讲不过他的“叭叭叭、叭叭叭”。 赫连响云问:“叶家军如何?” 赫连飞羽道:“还行。就有点太规矩。” 跟裴家军比起来,差了点匪气。 其实裴家军在房州本地人眼里,就是一股子流匪。 裴泽本来就是流落至房州,可不就是流匪嘛。只不过这股子流匪有本事,做大了,匪就成了官。 但军中那股子匪气,却也是裴家军的特色。 比较起来,叶家军正经官家募兵,正经军营练兵。 练好了,合格了,才拉出去打仗。 中规中矩。 风格的确是不一样的。所以叶碎金在均州的时候才会让叶家郎君们往裴泽身边去学习。 也愿意助力裴泽打房州。在这合兵的过程中,叶家军就得到了军营校场上得不到的锻炼。 老兵拉出来了。待新兵练成,打散了分配,老兵带新兵,人数越滚越多。 根基扎扎实实。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叶碎金得养得起这些兵。 所以她就不能只关注兵事,她还得重民生,重商业。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49节 瑞云号与她的合作进行到了一个彼此开始互相信任的阶段。 其实该说,是瑞云号开始信任她。 这种信任,是以交易的量来体现的。 共赢就是这样的局面——叶碎金得到粮食的保障,瑞云号在南方大粮商的排挤之下,在北边找到了出路。 叶碎金不仅能有余粮卖给盟友裴泽,现在连关将军都找她,问她能不能给搞点粮食。 “别太糟的。”他托人带话。 三郎四郎都愕然:“皇帝不给他军粮吗?” “给,给的太糟了。”叶五叔道。 军中一般都吃陈粮,这是正常的。就是叶家军也不会给士兵吃全新的新粮。只是没那么陈而已。 “没那么陈”在裴家人眼里,就已经算是新粮了。 奢侈。 稻米一般能存五年,粟米九年。但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就基本没法吃了。 关将军这边拿到的军粮不仅陈得厉害,也掺了太多的沙子。 军中士卒抱怨得很厉害。 关将军一边和京城那边对骂撕扯,一边这边自掏腰包,急找叶碎金筹粮,得先平息军中怨愤。 四郎不可思议地问:“他不是皇帝的亲戚吗?” 叶五叔给他解惑:“管这事的,比他跟皇帝的血缘更近呢。” 这……就没办法了。 又从关将军那里听了些京城乱七八糟的消息。 修皇城出了贪污大案,大公主被牵连了,挨了挂落,倒是无事。 旁的斩了几个,还有抄了家的。 当然皇城还得继续修。 五郎关心的重点在别处:“关将军还得自掏腰包啊?” 花自己的钱,养皇帝的兵吗?到底算皇帝的兵还是关将军自己的兵啊? 虽说父母在无私财,但五郎成亲了,总得给自己的小家打算。打仗又很能赚钱,私房之类的,他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可要让他自掏腰包给部曲花钱,他可掏不起。 养兵,简直是无底洞。 “他不把将士们安抚好了,万一哗变,皇帝也会砍他的头。”叶碎金道,“你们放心,咱们的队伍不需要你们出钱养。” 大家都笑了。还取笑五郎心思多。 五郎面红耳赤。 唯有三郎没有笑,若有所思。 关将军这事求的急,叶碎金当然得帮忙。 关将军十分感激,又许下豪言壮语:“她想要什么,只能我能办到的,尽管说。” 叶碎金当然不是大善人,白做好事,她想要甲,除了甲,还想要其他的军备,不论什么,有就要。 叶碎金早就组建了军匠营和军工坊。 但若和河东道起家、挟煤铁之利的晋帝比,那就是小作坊。 关将军做了几回南北货运,又帮叶碎金搞了马,这中间利润之大,让他赚得盆满钵圆。 人腰包一鼓,胆子就大了。 军中做虚账,“报废”了一批军备,抵了叶碎金给的粮食。 军中对粮食这事怨气大,关将军是为着大家伙,这事做的上下一心,十分顺利。 叶碎金这些新武备都不必入库,直接下发。因她扩张实在太快,军匠营中,匠人的锤子都抡出了残影,还是跟不上她。 三郎与叶碎金道:“关将军这样,不知道队伍是姓皇家还是姓关了。” 叶碎金道:“所以我家不能这样。” 三郎点头。 三郎变得不一样了。 叶碎金能感受到。 三郎有家长思维了。 比起来,四叔虽然才是叶碎金名义上的副手,但四叔的家长思维是小家长思维。 三郎开始有大家长思维了。 而这时候,十二娘在邓州,脸色铁青。 她长在乡里,也不是没见过村落间为着水源或者婚姻之事持械群斗的。 但他们是叶碎金委派来巡查的,他们持着节度使的手令呢。这些人,就敢拒捕。 虽然刀是少数,镐头、锄头是多数,但这么多人聚集、对抗,还是令十二娘愤怒。 更令十二娘愤怒的还是这些人说的话—— “我们家,和叶家三代姻亲!” “谁敢动我们家试试!” 试试就试试。 十二娘站了出来。 “我,叶家堡叶十二。” “我姐姐叶碎金,两州节度使。” “我爹爹叶家堡叶丰堂,我哥哥阎罗金刚叶三郎。” 她学着哥哥姐姐的模样,也横握着腰后的刀柄,站在众人之前。 “你们动我一根汗毛试试。” “谁敢动我,我姐我哥屠你们满门!” 一张张的面孔,一双双的眼睛。 利益和欲求,暴力和胆量。 从前她站在后面,看着哥哥姐姐这样扶着刀柄面对前方,把后背给她,觉得太飒了。 直到她自己站在这个位置,才感觉到来自前方的巨大压力。 原来这么难。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这么难。 十二娘咬着牙,握着刀柄的手心里,全是汗。 第108章 压制 叶碎金收了赫连之后, 便给裴泽写了一封信。 毕竟赫连响云不是单纯的另择明主,这里面涉及到了裴莲、赵景文和她的混乱关系。 “赫连叔侄原欲南下,途径唐州, 染病求药不得。赫连危……”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君得赵氏, 我得赫连。” “盼日后重逢, 能是故人见欢。” 遣快马给裴泽送去。 裴泽看了,良久不语。 裴定西问:“怎了?” 裴泽叹息;“赫连……遇到叶碎金了。” 裴定西听着,恍惚有种云龙风虎之感。 “然后呢?”他问。 裴泽没说话。 裴定西道:“他留下了是不是?” 裴泽道:“这是爹对不住你。” 他其实非常明白, 赫连是他能给裴定西找到的最好的姐夫。 再没有一个姐夫能超过赫连这个姐夫了。 但裴定西的姐夫同时也是裴莲的丈夫。他没法做到不管不顾女儿的死活。 为了女儿,他牺牲掉了儿子的利益。 裴泽也不知道未来自己会不会后悔。 人在局中, 难见全貌, 难窥未来。 裴定西安慰他:“姐夫也挺好的。” 一如叶碎金所说的,赵景文渐渐地在房州站稳了脚。 他在竹山之战中,打破了留给别人的“吃软饭”的印象。严笑等人至少认可他是裴家军的一员将领了。 既如此,再加上回来之后裴莲有孕的喜事, 又有裴莲软语相求,裴泽也不再孤立赵景文, 开始给他差事。 赵景文此时已经明白了他在裴家的生存环境与在叶家时不同。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0节 在叶家的时候尚无感觉,真到了裴家才意识到, 原来在邓州的时候,他一直在无声无息地分享着叶碎金的权力。 但在裴家,裴莲没有任何权力可以给他分享。 裴家军是一个纯男人的环境。在这个环境下他根本借不到裴莲的力。 只能靠自己, 且来不得虚的。那么多眼睛盯着他。 赵景文从来不是一个会随便气馁的人。到什么环境他就适应什么环境。 既无可借力, 那就踏踏实实展现自己的才具。 很快裴泽便发现, 严笑等人虽然都是猛将, 作战第一流, 军务上也强。 但在这之外, 他们都比不上赵景文好用。 赵景文虽然作战不算第一流,但也能入眼,算合格。而赵景文非常善于处理复杂琐碎的事务。 简单地讲,赵景文比他们都擅长治地。而这一直都是裴泽麾下诸人的短板。 赵景文不是一流的军将,但他是放到哪都能拎的起来的人。 他能把每件事都做得漂亮,也能让人渐渐对他放下隔阂。 譬如严笑等人一直都觉得他舍叶碎金而就裴莲是一件脑子不太清醒的事。 严笑这些军汉可没那么宽容,有时候嘴巴也毒。 酒桌上不免调笑赵景文两句,有意无意地,真醉假醉地。 赵景文却握着酒盏,道:“她没有不好的地方,她是太好了,她什么都强过男人。” “她武功强。” “她兵事强。” “她治地强。” “她连赚钱都强。” “几没有男人能强过她。” “可我,我……终究是个男人。” 他说完,不再多说一个字,只闷闷喝酒。 男人们忽然就从取笑他,变成了同情他。 他们好像一下子就懂了他的压抑和委屈似的。 叶碎金虽美虽飒,但真的的确太强了。想一想,男人战阵上豁出命去打拼,想要的自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想象一下那个老婆是叶碎金…… 嘶~ 没法想象。 这时候再去看,大娘虽然在闺中的时候颇让人头疼,但你看,她嫁了人,对夫婿也还是嘘寒问暖,热汤热水的不是。 好歹是符合男人想象中的“妻子”的样的。 那顿酒之后,众人对赵景文的排斥和隔阂渐渐消失了。 这些,裴泽都看在眼里。 如今裴莲腹中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同时有赵景文和裴家的血脉。这孩子未来是连接赵景文和裴定西郎舅两个的纽带。 所以,就这样吧。 叶碎金收到了裴泽的回信。 她把信拿给赫连响云,笑道:“裴公十分关心你。” 裴泽的字好看,文辞也好,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出身。 他在信里都是夸赫连。 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情真意切。 他关心了赫连的身体,担心他病途花销太大,又附上一笔银钱给他。 末了,他道:“人生多见身不由己。虽常憾,亦无法。” 他对叶碎金说,赫连的缘分,原不落在我身上,竟是落在你身上。 还好,你我是友不是敌。来日,还可相见。 “盼与他,执手抵足,夜话沧桑。” 赫连响云问:“还有机会见他吗?” 叶碎金打了包票:“我与他,岂能是一锤子买卖。那必然是要天长地久的。” 她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赫连响云道:“甚有起色。” 叶碎金道:“不着急,你好好养。” 叶四叔跑来问叶碎金袁令什么时候回来。 因十二娘说搭袁令的公干队伍一起去邓州看她老师,如今已经九月上旬了,她走半个月还没回来,四叔四婶有点想她了。 人人都看不起十二娘这寇妮子。 谁想得到寇妮子这嘴巴严实得跟蚌壳似的。亲爹亲娘亲兄长她都不透露半分消息。 有些女孩子啊,被淹没在众人之中了,看起来平凡而庸碌。 但你给她一个支点,谁也不知她会怎样。 叶碎金把叶四叔应付了过去。 三郎问了一句袁令做什么去了,叶碎金也应付了过去。 她和杨先生碰头在研究一个东西。 杨先生叹道:“我原想着,看看到什么程度,再提醒你。我没想到,你自己便能想到。” “先生太坏了。”叶碎金道,“非得到事情崩到那程度,伤了感情撕破了脸,先生才肯进言吗?为什么就不能早早地预防起来呢?” 杨先生啧道:“因人啊,在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之前,常常是油盐不进的。何况……疏不间亲。” 叶碎金叹息道:“正是。” 若没有前世一辈子的经验,军队、朝堂、后宫都经历过都看过,她怎能知道该有哪些坑是要躲过去的。 正如裴泽所言,世间许多身不由己。人在局中的时候,其实是根本没办法的。 又过了些日子,赫连响云来到叶碎金面前:“我好了。” “真的吗?不用着急的。”叶碎金道,“病去如抽丝呢。好好再养养?” 赫连响云十分肯定地说:“已经好了。” 他说完,视线平移,看向了段锦:“段校尉,有什么指教?” 一句话,房间里的空气就变得紧张起来。 叶碎金转头看去。 段锦那眼睛精亮的,在想什么,一看即知。 “指教不敢。”段锦微笑,“只十郎一直盼着和赫连郎君过过手呢。” 十郎和赫连飞羽经常较量,他二人功夫在伯仲之间,常不分胜负。 但赫连飞羽吹牛:“我叔叔,干趴下你。” 十郎:“真的?” 赫连飞羽:“比真金还真。” 十郎:“我不信!” 赫连飞羽:“我说假话我是牛粪!” 把十郎撩拨得不行不行的,天天盼着赫连大叔赶紧好起来,大家切磋切磋。 旁的人,也在等着。 赫连飞羽已经如此了,谁不想看看他叔叔的本事呢。 赫连响云深谙军中生存之道。 这种纯男人的环境里,你是不能谦虚的。谦虚就是认怂,认怂就是可欺。 纯男人的世界,有点像尚未驯化的野兽的世界。有角的出角,有牙的亮牙。 他咔咔掰掰手指:“那就今天吧。” 天气不错,段锦替十郎答应了:“行啊。” 叶碎金支肘撑腮,看着这些未开化的,斗志昂扬的野人笑。 十郎得到消息,撸袖子就来了。 大家都来了,连四叔五叔都来了。 因大家如今都已经知道赫连响云的来历了。 这等于是用赵景文换来的。 大家都想看看换得值不值。 “叔,你收着点啊。”赫连飞羽劝道。 赫连响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赫连飞羽道:“我跟十郎好呢。” 他如今跟十郎,就快穿一条裤子了。人能有一个年纪、性情、武艺都相近的玩伴多不容易啊。 要不然你就得将就那些小屁孩子,还跟你叭叭叭、叭叭叭的。 那边有人招呼了。赫连响云大手伸出,把傻侄子的脑袋扒拉开,站起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1节 待到校场中间,围观的人可真不少。 郎君们、老爷们,还有军中将领、亲兵们。这种热闹,军中最受欢迎。 两个人一站出来,便呼喝声四起。还没动手,气氛已经热腾腾。 十郎还是少年体形,精而瘦,纤秀一些。 换身好衣服,装装模作作样,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赫连响云十分雄壮。 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体形的对比还是挺明显的。 赫连响云问:“比什么?” 十郎道:“拳脚。” 十郎在已经可以上阵的兄弟中年纪最小,比膂力他比不过哥哥们。但他身手十分灵活,拳脚功夫在兄弟中是排得上号的。 当然要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啦。六姐说的,反着来的是傻子。 两人互相抱拳行过礼,拉开起式。 “当——”一声锣响,比试开始。 拳头已经闪电一样对轰过来。 砰砰砰砰地,拳拳到肉。 拳对拳,肘对肘,膝对膝地硬碰硬。 看着都觉得疼。 七郎“嘶”地吸口气,扭头对九郎说:“看着还是十郎更灵……” 他话没说完,却见九郎的面部表情起了明显的变化。 九郎盯着校场,张大了嘴。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带着颤音。 七郎转回头去。 校场夯实过的硬土地被砸得黄土飞扬。 赫连响云单膝跪地。 将十郎狠狠掼在了黄土地上。 十郎张着嘴,浑身疼得动弹不得。 赫连响云的后背肌肉隆起,将衣衫都撑得鼓鼓的。 尘土飞扬中,他站了起来。 校场上,鸦雀无声。 第109章 奠定 叶碎金望着尘土飞扬中的男人, 感到怀念。 大将军段锦也是这样的。 骁悍过人。 甚至他的背影看起来都很像。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全方位地进入巅峰期。 而此时,站在她身侧的少年段锦, 盯着场中男人, 抬脚就想上前挑战。 这样的, 谁不想试一试呢。尤其是那些平时武艺上的佼佼者。 但段锦才一动,就被叶四叔按住了。 叶四叔兴奋极了。 他的年纪虽然已经过了巅峰期,但他的武艺哪一个小辈敢轻视。他也是体格彪悍的壮汉, 正和赫连是同类型。 正如段锦所想,这样的, 谁不想上去试试。 然而叶四叔还没迈开腿, 叶碎金收起了唇角怀念的笑意,朗声问:“十郎没事吧?” 叶四叔:“……” 噢。还忘了关心一下侄子。 “小十——”他扯着嗓子吼,“起得来不?” “起……”十郎费力地道。 赫连响云伸给他一只手。 十郎拉住他的手:“起,起得……来。” 龇牙咧嘴地起来了。 后背好疼啊, 刚才那一下,只觉得身体瞬间腾空, 似有一瞬飞升,紧跟着巨力压来。 人就懵了。 赫连响云帮他拍拍后背:“没事吧?” 十郎忙道:“没事, 没事。” 行,没事就行。叶四叔一吸气,胸膛鼓起来, 就准备向赫连响云挑战。 哪知道又一次被叶碎金抢先了—— “赫连, 我们来试试马上功夫!” 咳!叶四叔差点被自己呛到, 忙道:“我来吧。” “叔, 你别抢。”叶碎金胳膊肘把他捣回去, “手痒呢。” 谁手不痒啊。 只叶四叔也不好跟她抢。他现在可是节度副使、别驾从事, 顶顶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这段日子赫连响云虽然一直在养病,但已经通过赫连飞羽把叶家诸人基本摸透。 叶家长辈,健壮在军中的有叶四叔、叶五叔、叶七叔三人,皆可领兵。叶八叔任判官,他是文人,不领兵。 这代人以叶四为首。 与叶碎金同辈分的,叶三郎、叶四郎、叶五郎、叶七郎、叶九郎、叶十郎,这些是已经长大能上战阵的。以三郎为首。 叶三郎又与别人不同,因别的都是弟弟,唯有他是叶碎金的兄长。叶碎金十分器重他。 门客以行军司马杨先生为尊。出色的将领有毛明语、李谷、赵日盛。 后来收降投靠的有上马的周俊华。 家将出身的有冯(叶)旺,程(叶)全,高(叶)有福,武(叶)丰收、王(叶)来喜。 还有一个段锦,赫连飞羽对他评价颇高。他的身份也特殊,是叶碎金抚养、教导长大的。 虽没有义子的身份,也跟义子差不多了。 如今叶家的架构在赫连看来,还是很稳定的。 族人的地位最高,合握的权力最大。 门客、家将整体地位要比族人低。体现的是远近亲疏。 家将又比门客地位低,体现的是出身尊卑,良高于贱。 中原人重宗族、论尊卑,这种梯次的安排所有人都认可,觉得没有问题,是一个相当稳固的架构。 但赫连飞羽已经都摸过,他得出的结论是:“叶家也不养闲人。” 意思是门客、家将也都可以,即便身份上比叶家族人低一些,但能力是不弱的。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如今看来,军中叶家人都是叶家本家,感情也好,因此非常抱团。 门客、降将、家将就派系很多了。 军中就是这样的。但是没关系,不管多少派系,当面对共同的外力时,只要掌舵人有能力,还是能拧成一股绳的。 严笑他们几个也争得很厉害,不影响对外他们都是裴家军。 世间本就没有完美的、全顺心意的、毫无瑕疵的存在。 当一个掌舵人,就是要面对复杂的关系,将之理顺并有力驾驭。 赫连这一个月的观察,叶碎金无疑是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 赫连也听说了,叶碎金本人天赋异禀,武艺很强。 这是必须的,她闯进了一个纯男人的世界,若没有足够强的武力开道,这个世界的大门根本不会为她敞开。 但这倒不是她登顶的必须条件。 裴定西未来武力未必有严笑诸人高,但裴定西注定是裴家掌舵人。这不仅仅是血脉的缘故。裴定西虽然现在还是孩子,但性情、头脑已经初现,严笑等人,是肯认他的。 掌舵人不需要是武力最强的那个,但一定得是综合能力至少合格的那个,当然最好是优秀。 叶碎金已经走到这一步。她综合能力的优秀毋庸置疑。 但赫连响云真的有点好奇她的武艺。 他刚才收敛着来了,但众人脸上的神情显示他们能理解他大致的水平。这样,叶碎金还敢挑战。 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好。”赫连响云道,“那就切磋一下。” 亲兵们牵了马,抬了兵器来。 叶碎金问:“要裹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2节 赫连响云撩起眼皮。 她不该是这么狂妄的一个人,只能说是,她对自己的武艺,有绝对的自信。 他道:“不用。” 大家都抽了口冷气。 段锦蹙眉。 叶四叔和叶三郎同时出声:“六娘!” “没事。”叶碎金笑道,“你们要对赫连有信心。” 赫连响云瞥了她一眼。 他们日常里都会佩腰刀。但刀是日常兵器,马战有马战的兵器。 叶家家传枪法,叶碎金的马战兵器是九曲长枪,自不必多说了。 赫连响云的兵器是马槊。 矛长丈八曰槊。 马槊就是马战长矛。有多长呢,光是槊头要是截下来,俨然一柄剑了。 赫连家仆人把赫连响云的马槊抬出来,一群领兵打仗的男人,身体都绷紧了。 槊头幽幽,槊体乌黑而锋刃雪亮。黑与白的对比在视觉上如此强烈。 这柄槊槊头有八个面,破甲棱支立着,这是破甲槊。 勇武者执此槊,再配上战马冲刺,鱼鳞甲、锁子甲甚至明光甲,大概都扛不住。 一击而穿! 叶碎金笑问:“祖上什么大户?” 三年制一槊,马槊不是谁都能用得起的。 如今世道乱,马槊见的少了。昔年大魏朝盛时,贵族子弟用马槊者甚众。 还不能是暴发户,暴发户就算置办得起马槊,也没有代代相传武艺,也不能拿着当枪使。 能用马槊的,必然祖上有点来头的。 “古铁弗部夏国王族。”赫连响云道,“亡了几百年了。” 原是胡人古国,早就灭亡了。 中间汉人的政权都更迭过不只一个姓氏了。赫连氏也早就归化、融合,混血混得偶尔才会出一个赫连响云这样眼窝深、鼻梁高的。 叶碎金道:“那也了不得。” 众人退到外围,二人上马。 “当——”,锣响。 马先在校场中小跑,至快跑,至疾奔。 风吹过,黄土在蹄间扬起,人的心脏都紧了起来。 待速度起来,二人才调转马头,相向冲锋! 所有人都不敢眨眼。 “当!” 这是兵刃交锋的声音! 随即马身错过。 各自跑一圈,保持着马速。 “当!” 这是第二次交锋。 骑兵冲杀不像步兵有那么多纠缠、格斗。 骑兵之间,生死就是冲杀一瞬间的事。 一人冲过,一人落马,一人生,一人死,便决了胜负。 叶碎金和赫连响云开始了第三次冲锋了。 这一次,马蹄声暴烈了起来。 在场的人心脏都跟着这蹄声颤起来,嗓子眼都发干! 两匹战马接近到攻击距离的瞬间,众人只听到那二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暴喝声! 叶碎金的头盔飞起来,紧跟着马匹闪电般交错而过。 结束了。 叶碎金发髻散了。 她勒住马速,调过头来。 长发在风中飞扬。 一道鲜血从从额顶滑落,经过眉间,从鼻梁斜向一旁,划过脸颊。 赫连响云也勒马。 他伸手往左肋下摸了一把,一手血。 因是切磋,所以点到即止。 否则,战阵上,他刺的是她的眼窝,她刺的是他的心脏。 他抬眼看了对面一眼。 那张芙蕖般的面孔上一道红色血痕流淌,正对他笑。 从没见过这么艳丽的妆。 什么胭脂都比不上。 校场中,发出了齐齐的吁气声。 原来大家刚才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心脏刚才难受死了。 看着二人下马,众人都围过去。 “可吓死个人。”叶四叔骂道,“以后校场较量还是得裹布!立下规矩,贴上去!” “小十你那眼神什么意思!碎金、赫连能做得,你当什么人都能吗?” “别回头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给你们一帮小崽子收尸!” 果然十郎、飞羽几个小的脸上有跃跃欲试的模样,叫叶四叔一骂,清醒了。 “唉……”他们叹气。 多刺激。 但真的也怕玩脱。 别没折在战阵上,折在校场自家兄弟手里,就叫人笑掉大牙了。 赫连飞羽上去给他叔父裹伤。 见多了,这点皮外伤算什么。 赫连飞羽粗手粗脚,大大咧咧地把扑了止血药粉的纱布往伤口上一拍,再用绷带裹起来,嘁哩喀喳一系。 就算弄好了。 十郎都嘶地吸气,替他叔叔疼:“你轻点啊。” 赫连飞羽瞪眼睛:“你行你来。” 事事儿的。 段锦对叶碎金就温柔得多了。 他用手帕擦去她脸上的血痕,非常小心地拨开她的头发仔细看了看,才吁了口气。 叶碎金反而被他吓一跳:“没秃吧?” 光顾着开心了,这才觉得头皮有点疼。伤倒是没什么,要是秃一块就有点糟心了。 “没有。”段锦用手帕轻按,“伤在这里,美人尖上,就一点破皮。” 他声音温柔,但叶碎金多么熟悉他。 “生什么气?”她抬眼。 年轻男人的面孔果然是绷着的,眼底有怒气。 “他也不知收着点。”段锦忍着怒意道,“破相了怎么办?” “破相就破相。你看赫连的脸破了不是也挺好看的。”叶碎金笑道,“脸对我有什么用?怎么,我还要凭脸再招个夫婿不成?” 段锦顿住。 沉默不再说话。 她头皮破了,他也不敢拉扯她头发,只从腰间摸出一根发绳,将她散开的头发在颈后先绑上。 然后转头远远地看了一眼赫连响云。 今日,大家得出一个结论。 赫连响云,不愧是赫连飞羽的叔叔,不愧是严令之都要低头喊一声“哥哥”的人物。 如磁石一般,周俊华、毛明语、李谷、赵日盛等人在心理上已经迅速向他靠拢。 他是裴家军出身,裴泽义子之首。裴家军什么水平,大家都领教过了。校场上只能比武艺,无法测评军事能力。但他的来历已经是他的军事能力的有力保证。 他不姓叶,以后,门客、降将会很自然地站在他这一边。 今天的比试,试出了深浅,大家都满意。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3节 回去的路上,赫连响云背着手。 九月了,天高气爽,心情也好。 “叔,想什么呢?”赫连飞羽扛着叔叔的马槊,问。 赫连响云抬头看看碧蓝的天空。 “大人……”他赞道。“真俊啊。” “是,我也没想到。真没想到。”赫连飞羽也还沉浸在刚才的一战中,“大人的马上功夫竟然这样了得。” “真是俊啊!” 赫连响云想起了叶碎金对他伸出的手。 微微一笑,负着手,慢悠悠走在蓝天白云之下。 这几日,陆续有人从邓州赶到了唐州比阳城,奔着各门各户而去。 “爹!”四郎的脸色非常难看,脚步急促地来找他的父亲叶五老爷,“邓州出事了。” 第110章 姻亲 四郎五叔父子两个会是第一个找来的, 叶碎金并不意外。 因为她和在邓州的袁令一直有快马联络,三日一趟。 一州之地其实没有多大,快马一日之内可以通达一州之内的任何地方。 若是三百里加急的速度, 一日横穿两州也是没问题的。 所以叶碎金人在唐州, 实际上对邓州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为佟家的事来的是吧?”叶碎金撩起眼皮。 五叔和四郎脸色都很难看。 叶碎金这么一说, 他们便明白叶碎金的消息比他们更早。 他们与袁令原无公事上的交集,并不关心他的去向。不过是听叶四叔提过一嘴,说十二娘与袁令作伴回邓州找她老师去了, 才知道袁令不在比阳。 “六娘,非得判绞吗?”叶五叔脸色难看, “好歹是四郎的岳父……” 叶碎金把视线投向叶四郎, 问:“四郎,你说呢?” 四郎的脸色也难看,他首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吗?还是有误会?” 叶碎金递给他几张纸。 四郎和五叔都凑过去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四郎的岳父佟老爷, 逼奸了佃户家的孙媳妇。那孙媳妇后来自尽了。孙子上门去讨要说法,被佟家人打了一顿扔到了野外。 家人好容易寻到, 抬回家里没几日也咽气了。 佟家所在,归属南阳。 老祖父和父亲欲要去南阳县告状, 到了南阳县,才知道年轻的县令也姓叶。 佟家为什么最近一年忽然张狂,就是因为他的亲家叶家如今发达了。 他跟着鸡犬升天。 老祖父和父亲呆若木鸡。 最后, 大哭了一场, 没有告状, 转身回家了。 不敢。 怕。 袁令的信很厚, 因还誊抄了供词, 还原了案子的细节。 佃户家贫, 故而儿媳和孙媳都替佟家浆洗衣衫,做些零工。 那日正去佟家送还衣衫,取新的脏衣,叫四郎的岳父看见了孙媳妇生得头脸整齐。以屋中有脏衣待取,诓骗她和她婆婆分开,跟着去了别的院子,进了屋。 不料遭此横祸。 回家就上吊了。 供词、人证俱都详实。 佟家派来报信求救的是四郎的舅兄,舅兄虽然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但事情本身就是这样,遮也遮不住。 袁令的信已经把事情的全貌客观而精准的还原了。 没什么误会。 就是四郎那个纳了六个妾的老岳父又动了色心罢了。 四郎脸色铁青。 五叔“哎呀,哎呀”了一阵,道:“那个,佟家说……不让赎减?” 叶碎金道:“强辱良家,本就是重罪。良家是人妇,重上加重。逼辱至人自尽,还是打着叶家的名号,其行之恶,袁令没判他凌迟,已经是给我留脸面了。” 佃户虽贫困,但也是正经良家。 信里说得很清楚,佟家就是仗势欺人,很张狂地说了:“我女婿是叶四郎,人在比阳,你们想告官尽管去告。看看邓州有没有官敢管叶四郎家的事。” 故而苦主父子知道南阳县令姓叶,是叶家人,才绝望痛哭,擦干了眼泪回家去了。 那些话写在信里,五叔和四郎都看见了,极其扎眼。 可终究是四郎的岳父,家里儿媳妇哭得快要死了。 “就……让他家多出些钱,能不能把命保下来?”五叔搓着手,“哎呀,你看你四弟妹,你知道她素来……” “叔。”叶碎金打断他,视线投向四郎,“你让四郎说话。” 她盯着叶四郎,问:“四郎,你的意思呢?” 四郎却不说话,神情十分纠结犹豫。 “四郎。你我同岁。”叶碎金看着他,“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你是大人了。不是什么事都要长辈出面,如今,该你自己出来说话了。” 她话音中带着威压。 五叔转头看着自己儿子。 四郎犹豫许久,将叶五叔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月娘……你知道她的,她素来是个孝顺的……” 他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 父子二人清晰地看到叶碎金脸上的冷笑。 “她佟家女儿的孝顺,得要我们叶家污了清名来替她担着是吗?”她问。 叶五叔和叶四郎就都说不出话来了。 终究他们姓叶。 叶四郎低声问:“非得偿命不可吗?” 叶碎金看了看他们两人:“我现在在做什么,你们可看明白了?” 叶五叔和叶四郎又都不吭声了。 佟家舅哥过来求救,自然还说了邓州别的事。 他们这才知道,叶碎金不声不响地派了袁令代他去巡视。这趟拿办的,不是叶家的,就是与叶家关联的。 叶碎金在干什么,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 这一年,发展得太快了。 一下子,叶家就成了邓州唐州的土皇帝了。 亲戚们跟着飞升。 很多人开始翘尾巴了。 六娘她出刀了,要把这些翘起来的尾巴都砍了。 二人忽然恍惚。 才一年啊,竟才一年的时间么?这么短? 明明觉得,过去好久好久了。 怎么才一年呢? 咄。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把二人拉回了神。 叶碎金的手指节,又叩了一下——咄。 这声音,莫名地让人难受。 太糟了。 他们都明白了叶碎金要做什么。 以她的性子,必要见血的。 糟就糟在,四郎的岳父赶在这个风口上了。 四郎不敢与她对视。 “你弟妹,闹死闹活……毕竟是她亲爹,我的岳父。我知道她爹做的不对,只是……”他嗫嚅着。 叶碎金对四郎微微感到了失望。 但大家长,是不能因为对一个孩子失望就抛弃他的。 大家长,就是要扛着天,然后把每一个孩子都拉起来。除非这孩子烂到根子里,没救了。 四郎显然还不到没救的地步。 叶碎金必须要尽自己作为家长的责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4节 “你既知道不对。”她说,“怎不知道该休妻?” 书房里一瞬安静了。 叶碎金道:“是休书不会写吗?没关系。” 她拉开抽屉,拍出来一张纸:“我已经替你写好了,画押签字,从此佟家与我家再无瓜葛。” 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五叔和四郎额上都在冒汗。 四郎的冷汗层层地。 此时,他面对的并非是族中姐妹,他面对的,是叶家家主。 姐妹才会与他的妻子讲姑嫂情。 家主,只考虑家族的利益。 错在子弟,子弟可除族,错在聘妇,聘妇可休出。 叶五叔额上也冒汗。 叶家堡本家近三代都没有出妻的,竟然他家要出妻? 但他看得明白,叶碎金不是在问他,叶碎金在逼问的,是四郎。 她是家长啊。 她对已经上了年纪的长辈不会去想改造他们。但她对年轻的族人是有期望的。 引导他们,本就是她的责任。 当年她一碗烈药绝了生育抢了这个位子坐,就得担起这个责任。 四郎的脸都白了。 “月娘……”他道,“月娘她……” 叶碎金道:“佟家这一年恶行颇多,是跟着我家乍贵之后,移了性情。” 说移了性情都是好听的,实际上,就是外部条件够了,于是从前没有条件迸发的恶脓流出来了。 有了倚仗,胆子大了,敢作恶了。 “佟家非是良亲,断绝了,对你和五叔才是更好的。”叶碎金说。 叶五叔沉默了。 但叶四郎还是说不出“休妻”两个字。也是三载恩爱,少年夫妻,还有一个女儿尚不足两岁,正牙牙学语。 叶四郎没有立刻答应休妻,叶碎金反而稍稍欣慰。 佟家的确令人厌憎。但人终究不是刀不是剑,不是无情之物。 叶碎金作为家主,她自然只对家族负责。 但四郎是月娘的丈夫,他才应该对月娘负责。要是叶碎金一逼,他就休弃了月娘,叶碎金才会对他失望。 一个男人若对自己的妻子都凉薄,也别指望他对旁的人真心。 四郎额上层层的汗,脸色也发白,可还是顶住了。 “佟家是佟家,月娘是月娘。”他道,“她嫁给我的那一天,就已经是叶家妇。不能因为佟家犯事,便休了她。” “我会去和她好好说。这事,我不插手。你……你看着办。” 叶碎金要清理门户,还要杀鸡儆猴。 她这一刀若不砍下去,连她本人的威望都会受损。 以她的性子,没人能拦得住这一刀的。 他的岳父,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别人。 “好。我再给月娘一次机会。”叶碎金道,“你同她好好说道,这事,轮不到她插手。” “只,她若仍逼你以私害公……四郎,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把那张休书推到四郎面前,不再说话。 四郎盯着那休书盯了一会,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五叔一直搓手:“哎呀,你说你,你这不声不响地……” 不声不响就搞大的。 叶碎金冷笑:“难不成我还要先去打草惊蛇?让他们个个都有时间去打点、销毁?” 五叔“嘶”了一声。 叶碎金取出厚厚一叠信纸,哗啦啦翻了翻,道:“五婶的娘家……” 五叔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叶碎金道:“倒没什么事。还挺好。” 五叔险些气死。 人吓人吓死人的。 五叔道:“邓州听说动静很大啊。” 叶碎金哼道:“蛄蛹得太厉害,可不就得动静大吗。” 五叔问:“都什么人倒霉啊?” 叶碎金道:“本家,就你家出事。” 五叔臊得不行。 狠狠呸了一声,骂了一句,也走了。 五叔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四叔和三郎来了。 “怎么回事?你不能吱一声啊,悄没声息地搞这大动静。”叶四叔恼火地说。 他也是刚刚才听到消息。叶七、叶八不在比阳,他原想跟叶五先碰个头再来找叶碎金问问怎么回事,不料叶五家乱成一团。 他家竟第一个卷进去了,真倒霉。 叶四叔匆匆赶过来找叶碎金。 叶碎金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四叔道:“别说废话,我家有没有事?” 叶碎金笑了。 她一笑,四叔和三郎便都放心了。 “四婶家,桐娘家,兰娘家,都不错。”叶碎金道,“都很规矩。” “那当然。”叶四叔得意叉腰,“你四婶,是你叔爷爷亲自选的人家,清清白白,从无作奸犯科之人。这是你叔爷爷定下的规矩。桐娘家、兰娘家我都打听过才结的亲,都是清白规矩人家。哪像老五结亲这么不讲究。” “好家伙,你这是列了名单给袁令挨家捋?”叶四叔才反应过来。 叶碎金道:“这叫排查。” “啧。”叶四叔又问,“对了,你八婶娘家呢?” 因叶四叔和叶八叔是同胞亲兄弟。五叔七叔同他们两个是堂兄弟。自然亲兄弟更亲。 八叔现在不在比阳,在延岑城筹备造船的事呢,四叔就得多问一句。 “八婶家也无事。”叶碎金称赞,“叔爷爷真是讲究人。” “但还是要跟他们说一说。”她道,“最怕他们自己本来行得正坐得端,却有那等险恶小人盯着你家,见你家发达了,或撺掇引诱,或干脆做局构陷,总之坏人家事的,不提防不行。” 叶三郎颔首:“对,我去跟五郎说,都给岳家说一声。” 三郎去了。 四叔却还不走。 他问:“这次要见血的吧?” 叶碎金冷笑:“不因为姓叶就有免死金牌。” 四叔问:“哪一房啊?” 叶碎金道:“忠远堂。” 四叔抱胸:“果然。” 叶敬仪便出自忠远堂。 他是叶家旁支子弟第一个出仕的,从白身至县令,堪称是一步登天。 可以说,因为有叶敬仪,忠远堂是叶氏家族中除了本家之外最有脸的一支了。堂中有这么一个出头的子弟,必有人要飘的。 合情合理。 但叶四叔不走,是还有另外的事要问叶碎金。 他抱着胸,体格十分魁梧,站在书桌前,影子几乎都要把叶碎金笼罩了。 “十二娘,”他盯着叶碎金问,“是真的去看她老师去了吗?” …… 书房安静了片刻。 叶碎金:“昂。” 第111章 立斩 “昂什么昂!”叶四叔恼火, “我就知道!” 到底是亲爹,他一听到邓州的事,第一个就想到了十二娘。 立刻知道不对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5节 袁令去做这样的大事, 叶碎金怎可能让十二娘“顺路”搭他的队伍过去。 必有猫腻! 果然! 打小就带着三郎五郎上房揭瓦, 下塘捞鱉。 如今, 竟还拐带他小女儿去做乱七八糟的事。 “你就不怕吓着她!十二是个妮儿!”叶四叔气死了,“让她知道这些事做什么。” 叶碎金搓搓额角:“她要是吓着了,早跑回来了。她不回来就是没事。” 叶四叔看着桌上厚厚一沓子纸:“这是袁令的信吧?有没有提到十二……” 他伸出手去。 叶碎金眼疾手快, 抢先按住了,不动声色地搂进抽屉里:“没有。她是跟去看热闹而已。袁令怎会让她有事。再说了, 二宝跟着呢。二宝叔你是知道的, 靠得住的。” 肯定是有什么瞒着他。从小就是这样。 叶四叔哼哼,留给叶碎金一个警告的眼神儿,悻悻而去。 叶碎金吁了口气,重又把袁令的信件都拿出来。 哗啦啦又翻了一遍。 小十二……你还好吗? 又过了一个时辰, 四郎又来了。 他的面色有些白,但很冷静。比上一次过来的时候冷静多了。 “给我吧。”他说。 声音微哑。 叶碎金看了他一会, 拉开抽屉,把那张休书拿了出来。 四郎签字画押, 休了佟月娘。 叶碎金问:“她干了什么?” 四郎沉默很久,才说话。 “为逼我救她爹,她抱着妞妞跳了池塘。”他道, ”想吓唬我。” 叶碎金的心口紧了起来, 有不祥的预感。 四郎道:“她救起来了。” 叶碎金看着他。 他道:“妞妞没救过来。” 妞妞上辈子长大了的。 那时候几个孩子一起染了时疫, 三郎的孩子都没挺过来, 但妞妞挺过来了。 四郎后来也战亡了, 叶碎金给妞妞置办了厚厚的嫁妆, 把她好好发嫁了。 月娘也依然是四郎的遗孀。 那张休书,其实是叶碎金用来吓唬四郎和月娘的。 但今生…… 叶碎金握着下巴。 今生许多事变了。 她告诫自己,前世只能做参考,不能做依赖。 而四郎回到家里,家里比他刚才离开的时候更混乱了。 月娘自缢了。 五夫人在哭,先失了孙女,又失了儿媳。 叶五叔沉默不说话,直到看到四郎回来才站起来。 “你去看她一眼吧。”他说,“已经叫人上街去找乞丐去了。” 自缢而亡的人不吉,自家人不能去动。一般都是花钱找街上的乞丐去给抱下来。 四郎进了房中,看到月娘悬在梁上,身体随风微晃。 “不用,我来吧。”四郎说。 叶五叔嘴唇动动。 五夫人停了哭泣,想阻止:“你别,你别……” 但她阻止不了,四郎已经将月娘抱下来,安置在床上。 他看了她很久,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撕掉,扔在了地上。 叶五叔知道那是什么。 四郎是决定休妻,才去找叶碎金的。 “就这样吧。”四郎说,“不休了。若休了她,魂都没个归处。妞妞上哪里去找她。” 若休了,月娘既进不了佟家的祖坟,也进不了叶家的祖坟。 以时人的眼光来看,便是孤魂野鬼了,十分可怜。 “我知道她悔了。” “她一定后悔不该听她哥的话。” 月娘最爱妞妞了,如何想得出抱着妞妞跳池塘的法子? 自然是他那舅兄撺掇的。 大概以为家里仆人多,动静大,很快会被救上来。风险可控。 可妞妞呛水没呛好。 她一口水呛下去,口鼻之中就出了血。 这种的,没法救。 一口水便呛死了。 四郎握住了腰后的刀柄。 “她哥呢?”他问。 “跑了!”叶五叔怒道,“鳖孙!我一眼没看着,他跑了。” 四郎一直没放开刀柄。 “杀吧。”他垂着眼,“佟家该杀。” 这几日,邓州的消息陆续过来。比阳很多人坐不住,必是要来叶碎金面前来烦她的。 叶碎金不见这些人,直接带着赫连叔侄去了唐北堡。 赫连响云看舆图上唐北堡的位置,就问她:“你在这里屯兵?你想做什么?” 唐北堡和比阳,成犄角之势,指着京城。 “以防万一呀。”叶碎金说,“万一皇帝想对我动手呢。前魏之亡,可跟节度使们脱不了干系。万一这位陛下想大刀阔斧地革除这种弊端呢?” 倒不是假话。 前魏之亡,自然有中央糜败的缘故,但节度使们的割据,直接加速了它的灭亡。 叶碎金做皇后的时候,便一直和赵景文琢磨怎么将权利集中在中央而非地方。 这肯定是每个皇帝都想做的。 赫连响云道:“皇帝老了,忙着修皇城和皇陵呢。” “有点早。”叶碎金道,“不过修就修吧,用不用得上的,他修了,后面的人就省力气了。” 确实,因为晋帝时期大修过,所以后来她和赵景文便不用大兴土木了,稍稍修缮就挺好用的。 什么叫“用得上用不上”,什么叫“后面的”。赫连响云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 待到了唐北堡,看见了那五百匹战马,赫连飞羽就疯了。 他一鞭子抽在自己的马臀上,离弦的箭一般就窜进了马群里,跟着群马飞驰。 众人眼看着他站起来,直接从自己的马上跳到了没有马鞍的凉州马上。拽着马鬃想控制烈马。 烈马长嘶,人立,却叫他紧紧夹住,甩不下来。 叶碎金唤了马奴们到跟前。 马奴们的汉话比一个月前流利了,认真地汇报有多少母马已经受孕,隔离出来单独照料,又什么时候生产,以及多少马正在准备配种。 赫连响云听完汇报,忽然与他们讲起胡语。 种族驳杂,语言也驳杂。十个奴隶中有三个是可以与他流利沟通的。 他们交谈了一番,赫连响云对叶碎金说:“这几个不错。” “正是。”叶碎金也很满意。 关将军做生意很有几分信义。 “如何?”她问他,“能不能给我带出一支骑兵营?” 叶碎金对“骑兵”的要求是很高的。现在叶家军中骑兵,其实在她眼里只是“骑马的步兵”罢了。 真正的骑兵不是骑个马就算是骑兵的。 奈何许多条件受限。 但如今,最最基本的条件——马,已经初步解决。只待给她几年时间,好好繁育、训练。 赫连响云的眼睛很亮。 “给我人,给我马,给我粮草。”他承诺,“能。”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6节 但他顿了顿,问:“我们有铁吗?” 他已知叶碎金有粮,有人,也有了马。 但他观察到叶家军的甲以皮甲为主。并且甲的数量还受限着。 她可能没有铁。 叶碎金道:“总比老裴那儿破衣拉撒的强吧?” 赫连响云道:“所以他地盘始终扩张不了。” 裴泽那里的条件就更有限了,有限到严笑他们看叶家军什么都觉得奢侈,过分。 叶碎金恨恨道:“我会想办法的。” 赫连响云点头。 地盘是叶碎金的地盘,军队是叶碎金的军队。所以怎么想办法,想什么办法,是叶碎金的事。 赫连响云不操心。 一个结构中最稳定的,就是大家各司其职。 赫连飞羽骑着没有鞍的凉州战马飞驰过来,急勒,战马人立嘶鸣,停住。 “是凉州马!”赫连飞羽太快活了,“叔,是凉州马!” 他兴奋死了,一直道:“十郎怎不来!十郎要是一起来就好了!” 他又跑了。 赫连响云看了叶碎金一眼。 叶碎金道:“你不是明杰,别用眼睛说话。” 赫连响云搓搓鼻梁,道:“你把叶家人都留在比阳了?” 这趟过来唐北堡,叶碎金一个姓叶的都没带。 叶碎金问:“你知道为什么?” 赫连响云道:“我只管练兵和打仗。旁的不管。” 叶碎金道:“你这脑子光打仗,浪费了。” 赫连响云道:“有就行,用不用是我的事。” 他顿了顿,道:“其实把郎君都带过来,能让他们避开那些污糟事。” “那不行。”叶碎金道,“你是我麾下将领,你可以专心只管练兵打仗就行。” “他们是我弟弟,他们得长大。” “这样长得快些。” 赫连响云又看她一眼。 叶碎金叹气:“人长嘴巴是做什么用的?” 赫连响云道:“你十分像裴公。” 叶碎金道:“同病相怜吧。” 都是要带娃的人。 叶碎金看了一眼赫连响云。 赫连响云:“?” 叶碎金道:“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收你作义子。” 段锦和秋生同时呛到,咳嗽起来。 赫连响云嘴角抽抽:“那倒不必。” 叶碎金抬头看看天。 “现在邓州,在杀人了吧?” 众人都不再说话。 邓州。 叶敬仪狠狠地搓搓脸,走出去坐在了主官位上。 袁令坐在了侧位上。 这是刑场。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观。 袁令久等不到他出声,唤了一声:“叶令?” 叶敬仪深吸口气,自案上签桶里抽出了令签,紧紧握在手里。 台上压着跪在那里的是忠远堂前任堂主,他的亲堂伯父,他父亲的亲堂兄。 他忙于自己的事,不知道家里这位堂伯父竟打着叶家的名号大量侵占良田。 逼死了好几条人命。 比逼死人命更可恨的是,他是用叶家之名逼死人的。 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叶家人,无可洗脱。 造成的影响太恶劣了。 袁令和叶碎金三日一通讯息。 叶碎金给的指示是,立斩。 都知道她的刀的锋利,没想到对自家人也这么锋利。 袁令再次提醒他:“叶令,时辰到了。” 叶敬仪手心都是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猛地把那支令签抛了出去。 “斩——” 年轻的县令在这次邓州的动荡中,清晰地感受到家族内部的利益分割和分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立场和私心。 他的利益到底是和谁绑在一起的呢? 忠远堂吗? 不……,是叶碎金。 刽子手手起刀落。 一个有头有脸的叶家人人头落地。 百姓轰然喝彩。 袁令回头看了看。 屏风后面,十二娘露出了半张脸。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太小了。 还是个小妮儿。 袁令有些为自己带上十二娘而歉疚后悔。 第112章 震荡 邓州这一次震荡, 让唐州都安静了。 为何震荡的是邓州呢? 因为叶氏族大,其实只有本家和一些有职务、有关联的族人才迁居到了比阳,占绝对多数的族人, 和众多的亲戚、故旧, 都依然生活在邓州。 且比阳又有叶碎金坐镇, 本家诸房皆在,也轮不到旁人乱蹦跳。 所以邓州才是这次震荡的中心。 波及的叶家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个是本家的叶五叔叶四郎父子。 叶四郎的岳父因不是直接杀人, 故而判了绞刑,留了全尸。 但叶四郎的妻女皆因为这次的事件亡故, 实在令人唏嘘。 他那舅兄, 撺掇着妹妹带着外甥女以性命相挟,想逼妹夫搭救岳丈。岂料外甥女意外溺亡了。 叶四郎虽不及叶三郎有个阎罗金刚的诨号,但也是杀名在外的。舅兄怕了,趁四郎家里乱成一团, 他跑了。 彼时四郎决定休妻,往叶碎金那里去了。 五叔正发怒, 着人去捉儿子的舅兄。五夫人伤心孙女溺亡,悲啼。 下人们也只同情妞妞无辜丧命。佟月娘成了人人嫌弃, 无人愿意靠近的。 再瞧时,她已经自挂了房梁。 那舅兄自知没救得父亲,还闯了大祸, 深深得罪了叶五叔一家, 匆忙逃了, 自此不敢露面。 后来, 邓州、唐州交界之地的河里找到一具泡烂的浮尸, 凭着皮囊里的随身名章, 确认了是他。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何时死的。他老子那样德行,儿子又能好到哪去。 无人同情。 另一个涉及的身份最高的叶家人,便是忠远堂的堂主。 他实是败坏了叶家在乡里的百年清名。 叶敬仪判了斩立决。 斩刑会致尸首分离,于时人来讲,便是没有全尸。故而斩刑更重于绞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7节 从犯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判绞,一个判流刑。 他家里还有个年轻点的小儿子倒没参与。但阖家被除族,驱逐了出去。 叶敬仪扶持了另一房的另一个堂伯父坐了上了忠远堂堂主的位子。 也不是不想扶自己的父亲或者亲伯父。实在他家,没有有能力的长辈。须知,没有能力或者德不配位的人坐在不该坐的位子上,常易招灾祸。 其余的,叶家堡和叶碎金同宗的,斩了一个,绞了一个,其余流刑的有五个。 忠远堂除了前堂主一家,另还有七人人均判了流刑,有数人杖刑。杖刑的有一个没撑过去,死了。 盛安堂稍好点,流一个,杖刑若干。 和光堂也没有重到要判死刑的,流了三个,杖刑若干。 姻亲里最重的当然就是叶四郎的岳丈。 其余流了十余人,杖刑了几十人。 听着数量挺多,但和叶氏近千的族人数量,其实也没那么多。毕竟你家嫁娶一个女儿,对方整整一大家子都算是你的姻亲了。 按这个算法,姻亲都可以近万人了。 这一次最让百姓称道的是,所有获罪之人,皆不许赎减。 赎减其实是一个写进了律法疏议的操作。犯案者用钱来赎罪减轻自己的刑罚,是合法的。 只是这个操作是有弹性的,许不许你赎,决定权在主官手中。若一个案件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主官也可以拒绝案犯赎减的请求。 这一次,叶碎金给袁令的指令是:律法之内从重,任何人不得赎减。 叶碎金怒吗? 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现在几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喜怒了。谁也不知道她这一次算不算雷霆震怒。 只知道她心硬手狠就是了。 没有一个徒刑的。 徒刑就是在本地坐牢。没有,要么足够重直接流,要么是小恶,较轻,打了板子就完事了。 叶碎金不让任何人在本地服刑。 只从前大魏的时候,南北一体,流放有数种等级,流五百里的,一千里的,两千里的都有。 现在,南北断绝,诸方割据,往哪流? 叶碎金给的指示:“陛下那里又修皇城又修皇陵,缺人呢。给送过去。” 邓州特特派了兵,枷着几十个犯人往京城送。 好多年没见过一下子流放这么多人的情况了。京城的百姓都围观。 大公主因为之前的贪污案吃了挂落,好一阵子没敢进宫了。出了这事,忙又进宫,语气轻松地当作笑闻轶事讲给皇帝听了。 “一半姓叶。”大公主咋舌,“她可真下得去手。” 皇帝却淡淡道:“你看看人家。” 大公主讪讪,轻扯着皇帝的袖子赔罪:“父皇,孩儿知道错啦。” 大公主都三十多岁了,撒起娇来一如少时。 皇帝的心就软了。 手指在空气里狠狠地指了指她,这事算过去了。 邓州各城的茶馆里当然不免时时有人议论这一次震荡。 有那眼明心亮又读过书的人,手指叩着茶桌道:“都在律法之内。” 虽从重判了,但也都是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从重,每条罪的判决都是有依据的。 该绞的就不会斩,该斩的也不会绞。 流虽比徒重些,要背井离乡地远去。但现在没有什么三千里可流,人是往京城送的,说起来,其实没多远。 只不过,这许多族人、亲戚送到外面去服刑,就避免了未来一些年刑狱里可能出现的暗箱操作。免去了未来的许多麻烦。 众人都知道叶碎金是个狠人。她杀起人来是不眨眼的。 然而这一次,没有私刑,没有泄愤式的虐杀、擅杀。一切皆可在《魏律》里找到法理依据,量刑条文。 虽然魏不在了,律还在。 叶碎金的治下,是一个有秩序的地方,不是一个上位者凭借意志便可以胡行的地方。 今天上位者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不经律法擅杀一个祸害百姓的族人。 明天她心情变了,就也可以凭自己的意志去庇护另一个族人祸害百姓。 比起来,秩序才更能守护普通的百姓,才更让百姓心安。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百姓都那么有学识,可以看明白这一点。但每个人都可以直观地感受到。 此一番清理,一下子,邓州的空气都清新干净了。 腐肉割去,叶家族人与亲戚,俱都变得温和守礼,行止守法,可爱可亲起来。 十二娘与袁令回到了比阳。 袁令在邓州走这一遭,回来深藏功与名,还是做他的比阳令。 只连叶四叔见着他,都更客气了几分。 他的政令发下,执行的速度更快,效率更高了。 十二娘看着袁令回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中,正常的吃饭生活,正常的办公。 但十二娘回不去了。 叶四叔道:“可别跟你娘说你去邓州干嘛去了。她不敢骂碎金,必然得来骂我的。” 十二娘答应了。 叶四叔又问:“在邓州没遇到什么事吧?” 十二娘想起了那些挡路的人,凶恶的眼睛。 闹到最后,的确是叶家的三代姻亲,甚至最老的那位老姑婆都还活着。 可三代都不过是与叶氏的寻常族人结亲罢了。 仗着这个,村子便筑堤坝,占水源,不给下游的村子用水,欧伤人,还敢拒捕。 权力,使人如此膨胀。 甚至权力者其实并没有给他们分享任何权力,便已经这样了。 十二娘又想起了四哥岳丈祸害的那家人,苦主哭得止不住眼泪。 那时候她浑身的血管都像要爆炸似的。 现在,十二娘摇摇头,平静地说:“什么事都没遇到。” “就是。”叶四叔放心了,“我寻思着有袁令,还有二宝,忠远堂的敬仪、盛安堂的荣霖、和光堂的艮之都在邓州呢。不会让你有事。” “再说了,真有事,你又不傻,你报名字啊。” “报你爹、你哥、你六姐的名,吓不死他们。” 十二娘点头:“嗯,是呢。” 叶四叔觉得不对:“咋了?病了是咋了?咋这么蔫?” 十二娘沉默了很久,抬起眼,打量她爹。 她父亲兄长都生得十分魁梧。 比起来,六姐在女子中算个子高挑的,但还是比他们纤秀多了。 “爹。”她问,“你为什么抢叶家堡抢不过六姐?” 愉快而温馨的父女谈话戛然而止。 叶四叔尴尬了起来。 “那什么,”他努力给自己挽回脸面,“我让着她。” “二伯家没儿子了。我们家便是嫡房。叶家堡是祖产,不能做女儿嫁妆,原该你继承的。”十二娘道,“这连我都懂的。怎么会叫六姐抢了去?” 叶四叔道:“都过去了。” 十二娘却道:“我想知道的是,六姐当时是靠什么抢赢了你?” 她小时候不懂,觉得六姐厉害,赢了什么都是正常的。渐渐长大,见识多了,才觉出这件事的神奇。 孤儿寡母或失了怙恃的闺女,被族中男性长辈吃了绝户,才是常见的。 叶四叔作为礼法和律法上的正统叶家堡继承人,居然被侄女抢了祖产,才神奇。 叶四叔当初和叶碎金的争夺,非是抢叶碎金这一房的私产。他们两个争的是家主之位,是叶家堡的归属。 长辈,男,嫡。 按说,叶四叔就该毫无争议地继承叶家堡。 结果,输了。 神奇不神奇。 是什么能让一个女孩子逆杀上位? 十二娘现在必须要搞清楚这件事。 这对她很重要。 她必须知道。 第113章 不畅 叶四叔恼羞成怒, 一拍大腿:“那不都怪你二伯!”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8节 “姑娘家家的,让她从小在军营里混。” “她十四岁就开始领族中部曲,我们只当她闹着玩, 姑娘家迟早要嫁人, 厉害些将来不受欺负, 便也没管。哪想到……” 叶碎金八九岁就在军营里泡着,十四岁开始执掌部曲,帮着父亲做事。 邓州的安稳, 有她的功劳。 到她十七岁那年,叶二急病而亡的时候, 叶家堡一千部曲被她紧紧抓在了手里。 现在叶碎金麾下的冯旺, 程全,高有福,武丰收、王来喜这些个将领,本来是叫作叶旺, 叶全,叶有福, 叶丰收、叶来喜。 他们是赐姓家仆出身的家将。 承平年月里,家仆哪怕是做到了大管事, 也无法左右主人家的继承问题。 因为还有官府在,有能约束主仆关系的力量。 但那时候已经没有官府能管得了叶家的事了。 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外面战乱, 流民一拨一拨的过邓州。说是邓州安稳。 邓州为什么安稳?是因为这些人才安稳。 家将们掌着部曲, 叶碎金掌着家将。 他们都服她。 如今, 在叶碎金的带领下, 叶家的中青两代郎君都出头了, 仿佛就显不出这些个家将了。 可在当时, 如果控制不住他们,叶家部曲一样也会哗变。 这些人连自己的姓氏都没有,主人姓什么,他们就跟着姓什么。他们其实根本不在乎叶家堡将来姓什么。他们更在乎什么人在他们头上。 这些人都是叶碎金的父亲培养出来的。 他们认叶碎金。不仅因为叶碎金本身能力过人,也因为叶碎金继续坐下去,叶家部曲的架构不会有大的变动。他们现有的的利益与权力都可以得到保障。 但新的人,譬如叶四叔坐上去,必然要培养属于他自己的嫡系。 大家的利益都要受损。 所以,家将们抱团跟叶碎金站在了一起。 叶碎金凭着对叶家堡一千部曲的实控,才敢以女儿身与本家叔父争家主之位。 她还赢了。 …… 十二娘觉得,童年似乎离她远去了。 叶四叔提及的这些人,她都认识的。见到的时候,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他们与叶四叔在一起的时候,也似乎什么事都没有过。大家的脸上都能带着和气的笑。 可原来在背后,有这么多的利益纠葛。 十二娘本来觉得自己看过那么多卷宗,知道很多人间丑恶了,远超了同龄的女孩子,已经不是小孩了。 可直到现在,真正了解到这些就在身边的人背后的复杂利益关系,才一步踏进了大人的世界。 “怎么了?”叶四叔摸摸她脑门,“也没发烧啊,怎么这么没精神?” 他道:“咱跟六娘这些事啊,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也都知道,六娘就是比我强,咱也心服口服。六娘也把话挑明了了,以后叶家堡这份祖产,还是给阿龟。” “她当初拿走的,给阿龟,就算是还给咱家了。所以以后,这事就过去了,大家都向前看,不提了,知道吗,不提了啊。” 他反复强调,十二娘便点头:“嗯。” 叶四叔道:“我还有事,你去你娘那里。你五叔家的白事,你也好好学学。以后嫁了人,做了人家媳妇,少不得这些事里里外外的都要操持起来。你不小了,该学的学起来。别成天乱跑了。” 十二娘大概是真的没精神,他念叨这些她最不爱听的,她竟也不顶嘴,只问:“六姐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快回来了。她肯定知道袁令回来了。”叶四叔道,“四郎媳妇的事再两天全办完了,她再回来,正好。” 十二娘便被打发去了后面。 后宅里,四夫人和两个儿媳正说话。 四郎家有白事。通常一个家里娶了儿媳,家中中馈和这些红白事、人情往来都该交给儿媳来操持了。 偏这次办的就是四郎妻子佟氏的白事,五夫人也病倒了。 只能四夫人领着两个儿媳过去帮忙操持。 好在四夫人这几年实质上已经担起了宗妇之责,这些事她都办得十分老道了。 连桐娘跟着她,也十分能干了。正好这次,让小儿媳也跟着学学。 兰娘生的十分娇俏,养眼。就是性子看得出来有点娇气。好在桐娘当年就是比着长媳、宗妇的要求找的,十分敦厚温良,对弟媳妇也能照顾包容,有长嫂之风。 妯娌间处得一团和气。 只如今,大家的心情都很低落。 佟月娘之死,实在令后宅的女子们震撼。尤其桐娘和兰娘,一直到现在都有些无法相信。 却又知道这是真的。 前些日子还和她们言笑晏晏,互相串门子的妯娌,就这么没了。 她的婆婆甚至不想给她办,还是四郎发话了,到底夫妻一场,最后还是办了。 四夫人明白五夫人的意思,一切从简,并未大办。只如今叶家不一样了,如今的“从简”,还是比从前叶家堡时办的白事要隆重得多。 也算全了佟氏的体面。 只女人们第一次直面了叶碎金的冷酷。 从前当然也听说过很多。但听到的都是“据说……”。她们生活在安稳的后宅里,不曾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男人们回来,也不会与她们多说。 她们见到的叶碎金,是叫人如沐春风的叶碎金。 她可以胜任任何一个大家族的宗妇。 她总是带着笑,每一个与她对话的人都觉得自己得到了重视。 她对同辈的嫂嫂、弟妹十分亲切关爱。撇开男人们曾经与她有过的纠纷,单就她这个人来说,不论是桐娘还是兰娘,都喜欢她。 她们真的是万万想不到,月娘的父亲、四郎的岳丈,这样亲近的关系,叶碎金说杀就杀了。 还有忠远堂的堂主,一宗家长,也杀了。 最后的刑决体现的是律法,但“不许赎减”体现的却是叶碎金冷硬的心。 谁家也不是出不起钱,若能赎减,便都不用死了。 可她,就让这些亲近的人都去死了。 桐娘和兰娘,甚至四夫人,都被冲击到了。 她们第一次才看到了叶碎金的另一面,她们难得看到的另一面。 叫人惊惧。 十二娘来了,四夫人还念叨:“你在你老师那里,没赶上那些事吧。” 十二娘敷衍:“没有,我天天念书。” 四夫人才放心了。 女人们说起话,主要是出殡礼的礼金对账、核对物品、香火油烛的一些琐事。 十二娘也不吭声,只听着。 兰娘看了她一眼,关心地问:“哪不舒服吗?不大精神呢。” 十二娘胡乱道:“没食欲罢了。” 四夫人也道:“别说了,都是这事闹的,我这些天也没什么食欲。” 说着就叹气。 桐娘兰娘也跟着叹气。 兰娘道:“我前几天跟四嫂借的花样子,都还没还她。” 说着,掉起了眼泪。 桐娘眼圈也红了。 只有十二娘神色木然。 四夫人察觉了,唯恐媳妇们嫌十二娘心硬,传出去对十二娘名声不好,便道:“看这孩子,已经傻了。唉,得过一阵子,她才能回过味来。” 十二娘也不反驳。 桐娘兰娘都叹息。 四夫人顺嘴说了一句:“碎金这心哪,也太硬了。怎么就不叫赎减呢,唉。” 十二娘突然撩起了眼皮:“那不然呢?” “个个都赎减,杀人不偿命?”她说,“比阳的人去了,是干什么去的?是割脓疮去的。不割干净了,跟没割有什么两样。” “若能赎减,谁还怕?” “六姐的地盘越大,兵越多,这些人敢作的恶就越大!” “六姐为着引来人口,花了多少心力!” “什么是人口,每一个百姓就是人口!唐州、邓州能繁荣,首先就得有人口。” “六姐费尽心养出来的人口,不是来给这些人这么糟践的!一个都不行!” 十二娘胸口起伏,面对着母亲和嫂嫂们。 四夫人、桐娘、兰娘都惊得呆住了。 桐娘反应快些,拍着十二娘的手臂道:“随便说说罢了,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 四夫人也道:“你咋呼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净说些有的没的,什么人口地盘,是你操心的事吗。有那功夫,给你嫂嫂们绣个枕套缝双袜子好不好?阿龟多大了,还没得你这姑姑一件亲手缝的新衣呢。” 桐娘又转去安抚婆婆:“娘,娘……” 兰娘不安地两边看,婆婆和小姑亲母女呛声,她不知道该帮哪一边。最好……就是别出声吧。 十二娘看着这三个跟她最亲近的女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59节 她们的眼睛里有各种情绪,唯独没有把她刚才说的话听进去。 她知道自己刚才情绪不稳定了。她想冷静些。 谁知,四夫人偏又道:“我就是说,六娘要是许大家赎减,月娘就不必死了。” 十二娘的血管又要爆了。 四嫂没了,她也难过的。 但她很明白四嫂为什么死。 难道是叶碎金叫四嫂的爹做丑事恶事的吗?他如果行端坐正,不做这样的事,四嫂根本不会死,妞妞也不夭折。 但她们觉得是她六姐心太硬,不许赎减才使得四嫂死的。 她们不知道,六姐唯有心硬,才能管理好整个叶家大族。 管理好家族兴盛,才有她们平平安安坐在这里,叹别人心硬。 她们也不关心她刚才说的那些,什么人口、唐州邓州,繁荣不繁荣的,院墙之外,都是男人的事。 她们不操心这个。 她们在意的是,谁家的夫人出席别人家的白事,不该戴赤金的镯子,谁家的媳妇素衣之下鞋子过于艳丽了。 她看着她们。 她们都是温柔善良的女人,都疼爱她。 但不知道为什么,十二娘觉得继续坐在这里,陪在她们身边的每一息都呼吸不畅。 她觉得自己可能快要死了。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终于,叶碎金回来了。 她六姐回来了。 第114章 突围 叶碎金到哪里, 都是人群的中心。 她回来,自然有许多人围着她。远和近,先与后, 都有看不见的规则和顺序。 一时还轮不到十二娘上前。 先见的自然是袁令。 叶碎金和袁令在书房里单独说话, 说了许久, 袁令才出来。 踱着四方步,四平八稳地离开。 然后各种汇报,都是公事。 公事也理完了, 十郎第一个开口抱怨:“你就一个人跑了。” 叶碎金一听就知道有事,撩起眼皮:“怎么了?” 七郎道:“小十差点让人给带沟里去。” 叶碎金看向三郎。 三郎道:“有人撺掇十郎去找你求情。这傻子骑着马打算去找你。叫四郎看到了, 一问, 给他薅下来按住,扔到我这里来了。” 十郎面红耳赤,道:“我是觉得他讲的还有几分道理,不忍心。” 叶碎金问:“什么人?” 三郎四郎看向十郎, 十郎吭哧了一下,报了个名字。 无怪乎能忽悠十郎, 是个叶家人。 谁呢,就是那位脸很大, 凭着姓叶找人家商号提出要入股的那位。 “找你们的人不少吧?”叶碎金扫视着兄弟们。 除了三郎,大家都低下了头。四郎更是沉默。 “以后,这种事会越来越多的。禁是禁不了, 赶是赶不跑的。”叶碎金道, “开始习惯吧。” “只你们得明白, 并不因为姓叶, 就有了免死金牌。” 人若是远观旁人, 共情总是有限。 必须得是跟自己立场一致、身份相同的人的遭遇, 才能带来最大的震动。 那么多人获罪,四夫人、桐娘、兰娘更受震撼的却是佟月娘之死。只因为佟月娘与她们一样,都是叶家妇。 她们也同佟月娘一样,有娘家,有娘家亲人。 或者有一天,她们就是佟月娘。 而同样的佟月娘在三郎这些叶家子弟眼里,不过叹一句“糊涂”,并不能深刻共情。 他们震动的,是忠远堂堂主之死。 他自身斩立决,儿子们一绞一流,阖家除族。 这是一支分支的宗主啊。 族太大,便分宗,另立族谱。忠远堂、盛安堂、和光堂这些分支和叶碎金叶四叔这一支,其实是并列的关系。 只不过千百年来的嫡长继承制,嫡长子继承祖产和绝大部分的家产,使叶碎金这一支实力上强于其他分支。从而产生了其他旁支附庸于叶家堡的感觉。 但实际上,他们是相对独立,同时并列的关系。 他死了。 “姐……”十郎挠头,左看右看,见哥哥们都不问,最终还是他问了,“若是我们,若是……” 他话说不全,但也碎金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与旁的人又不同。旁的人是族人,是亲戚。你们是家人。你们与我是绑在一起的。”叶碎金道,“若是你们,我丢不起这个人,也会损害我的威望。我不会让你们过堂的。” 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叶碎金道:“我会悄悄地弄死你,对外,你死的体体面面,大家的脸上都好看。” 她平静看着他们。 所有人的脸都绷着。 果然,这才是他们更熟悉的六姐。 段锦嗤地笑了,打破了房中气氛。 他道:“不犯事不就行了。小错也不至于死不死的。大错,自己心里得有数。” 段锦是叶碎金贴身的人,他不会随便插嘴的。 他说的话,自然就是叶碎金的意思。 大家才真正松了口气。 十郎道:“可不是。” 三郎道:“我给舅家,你三嫂家都去了信。五郎也给弟妹家去了信。” 这三家是本身就没什么大问题的。三郎出面敲打敲打,提醒一下,尽了该尽的情分了。 他日若有事也不是他的问题。他家在比阳,亲戚们在邓州,跨着州呢,谁还能天天不做正事,去盯着亲戚家做事的。亲戚也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几十口上百口人的,谁盯的住。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只能是抓着了贼,断手而已。 四郎平静道:“我舅家过来吊唁了。我和我爹与舅舅好好谈了谈。。” 四郎家这次卷入最深,也最惨烈。他妻子女儿都死了。 众人皆唏嘘。 七郎、九郎、十郎还没成亲,在长辈眼里还不算大人。他们也不管亲戚的事。 但自有他们的爹去管。 爹不在比阳的,也有叶四叔还在,自会与亲戚们分说。 叶四叔于私于公,也都有自己要承担起来的职责。 众人离去,叶四郎留下与叶碎金单独说话。 “娘不想给她办。”他道,“我还是给她办了。” “她既死为叶家妇,就该有叶家妇该有的体面。”叶碎金道,“她做错了事,但非是大奸大恶之徒。她已经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了。人死为大。就这样吧。” 但四郎没有离开,他垂着眼站在斜入的光和尘埃里。 他没有了从前的少年气,变得沉默,蜕变成一个真正的成年人了。 “我这几日常想,那天如果我不是立刻就出门了,如果我不是当面告诉她要休了她,或者我多留个心,该想到妞妞没了,她也悔痛。但凡我多说一句,叫人多看着她一眼,或许……”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佟月娘眼看着塌台了,成了府里的罪人。下人们都不肯往她跟前凑。 那个时间点,她身边是空的。 父亲获罪,女儿溺亡,公婆嫌恶,丈夫要休了她,亲哥跑了。 那一刻,她被全世界抛弃,无路可走了。 叶碎金道:“你和我,都给过她机会了。” 遗憾的是,月娘只是个普通的后宅妇人。她的世界里只有夫家、娘家、丈夫和孩子。 她不懂,宅院之外的大事不会因她丈夫对她和孩子的情而移动分毫。 叶碎金道:“过去的,就过去吧。” 四郎点点头。 这些天他一直扛着父亲的怒,母亲的怨。他给她办了出殡,面对着来吊唁的宾客,不去想他们唏嘘的面孔下都在想什么。 直到此刻,他的眼泪才落下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0节 其实叶碎金知道,待这事过去,让四郎再娶、再生,此时的难过与伤痛都会淡去,最终化为云烟消散。 男人其实没有他们自己以为的那么长情。 但此时此刻若说这样的话又未免凉薄。年少者不会因为年长者看透了便能听从,这样的话此刻若说出来只会让年少者愤怒心寒。 因此刻,这落泪的一刻,所有的情都是真的。 叶碎金只拍了拍四郎的肩膀。 公事完了才能是私事,即便私事上,十二娘也得往后排。 哥哥们都见过了叶碎金,都说完话了,才轮得她来见。 “还好吗?”叶碎金上下打量她。 十二娘点点头,道:“我看到四哥眼睛是红的。我,我没敢同他说话。” 她躲在廊柱后避开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显然是哭过的四郎。 叶碎金道:“给他时间,会好的。” 十二娘又点头。 “我听说十哥的事了。”她道,“那个十一叔,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撺掇十郎的人,与她们是同宗的族人。在他自家那一房排行十一。虽不到三十岁,但论起辈分和叶四叔同辈。叶碎金和十二娘还得喊一声十一叔。 “不处置。”叶碎金道,“会敲打他一下。” 十二娘的脸上露出了难受的神色。 叶碎金道:“你难受憋气也没用。就是这样的。没了他也有别人,人的心里,永远都有私心,有谋算。任何人。”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她撑着下巴,微微侧头,“你想要的那种干干净净、所有人一心的世界,古未有,现不存,未来也不可能出现。” “人心就是这样。我坐在这个位子上,若是谁有点心思有点动作,我便弃之不用,你瞧着,最后我就得是个孤家寡人。” “有自己的心思是什么天大的罪吗?不是。人只要活着,谁都会有自己的心思。端看,你怎么用人,又能不能管得住这些人。便是他们犯了错甚至犯了罪,又怎样?有错就罚错,有罪就伏罪。” 十二娘觉得太难受了。 “累。”她说,“太累了。” 她现在是能理解的,便自己家里,母亲嫂嫂们也有她们自己的心思。往大看,这座刺史府里行走的每一个人,谁不是在为着自己的利益奔走。 整个唐州邓州均州,又有谁不是呢。 她设想自己坐在叶碎金那个位子,每天要面对这么多这么多的面孔和面孔之下的各异的心思,就觉得累得不行。 叶碎金却笑了。 “你才会觉得累。”她说,“于我,这有意思极了。” 十二娘抬眼看她,她果然极有精神,一双眸子不笑时如寒潭,笑起来又璀璨。 叶碎金微笑看她。 十二娘进来到现在,都在扯别的。她去邓州走了一遭,经历了那么多,到现在一句都没提过。 叶碎金有耐心。 因她除了是节度使,是家主,同时也是姐姐。 而十二娘,是前世在京城一直伴着她伴到最后的人。 她看到这孩子垂下头,脸颊微动,知道她在咬牙。 她等着。 过了片刻,十二娘终于抬起头来。 “姐,”她问,“当年,你为什么要去争叶家堡?”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去嫁人,像五姐她们一样。” 为什么啊。 你要是肯好好嫁人,我也可以好好嫁人。 我们都安安分分的。 就不会像现在,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叶碎金的眸色变了。 她盯着十二娘。 她的嘴角勾起。 “我觉得,”她道,“你现在应该是懂的。” 十二娘流下眼泪。 “我知道你是怎么争到叶家堡的。” “那我怎么办呢?” “我和我娘说话,总感觉窒息。” “可我,没有你那样的本事,我怎么办呢?” “我就要去嫁人吗?像嫂嫂们一样?” “晨昏定省,伺候婆母,侍奉丈夫,照顾孩子,和妯娌比个高低,争个脸面?” “我,我……” 十二娘说不下去了。 她只流泪。 叶碎金当年为什么争,因为和她一样,看过了世界,体会过了权力,怎么还能回得去。 可她,只是个庸人,没有叶碎金的本事。 叶碎金的道路根本不可复制。 那她要如何才能突围出去?像六姐那样扭转人生的路线? 她是不是只能和母亲嫂嫂一样,困在内墙的高墙里,每天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感到无力。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第115章 陌生 “忠远堂的事揭出来, 忠远堂那些人都去找永皙哥哥。永皙哥哥扛不住,就来找袁令。” “袁令只问了他一句话——” 【永皙如此年轻,亦无功名在身, 凭什么做到一地之令?】 “永皙哥哥当时忽然脸上没了血色, 一张脸白得跟什么似的。” “袁令就那么看着他。” 十二娘记得很清楚那个画面。 因为叶敬仪身材颀长, 也年轻俊秀。 袁令是个中年人,这些年劳累早衰,身体有些佝偻。 他站在叶敬仪面前, 视觉的对比非常强烈。 十二娘记得他鬓边的斑驳白发和胡子。 他的胡子在秋风里拂动。 他要对叶家人开刀。 他又不姓叶,他什么根基和背景都没有的, 他就敢。 一直以为读过书, 能作首小诗能写篇文章,就算是读书人了。 如叶敬仪这样的,在她的心目中,一直都是“才子”。 直到这时候, 她望着袁令并不高大的背影,才第一次认识了读书人。 才终于明白了叶碎金为什么爱袁令。 不许赎减, 必须不许。 十二娘全明白。 可怎么她的母亲嫂子们就不明白呢。 “到了我娘那边,我便总是喘不上气来。”她说, “难受。你若是跟她们讲,她们看你的眼神又是那样的。” “仿佛错的是你,你就不该关心这些事。这是你该关心的吗?” “便是缝一双袜子, 也比这个重要。” “六姐, 你没回来的这几天, 我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时恨自己不是个男儿。” “一时又想, 六姐也不是男儿。可六姐厉害, 是我没用。” 叶碎金的书房, 成了小姑娘唯一能倾诉的安静之地。也只有叶碎金会肯听她说这些。 跟娘讲不通,跟爹不敢讲,怕他觉得自己心野了,从此就拘着自己,再不让自己出门了。 十一娘之前就被拘着了,因要说亲了,不许她出门,只许她老实待在家里。 十一娘的性子比十二娘沉稳温顺得多了,十二娘去看她,她都说闷得要疯。 十二娘害怕自己也被这样拘着。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1节 爹和娘,是有权利这么做的。所有人还都会觉得,这是为她好。 她苦苦等着叶碎金回来。心里明白,这世上,大概只有叶碎金会听她说话,会懂她。 她用手帕擤擤鼻子。她的帕子已经没法用了,叶碎金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擦脸。” 十二娘把脸擦干净,一双眼睛红通通。 “六姐。”她依然还很迷茫,“我到底能怎么办呢?” 叶碎金却笑了。 “傻孩子。你忘记了你还是有一项本事的。”她拨弄着小姑娘的额发,告诉她,“你投胎很有本事。” 十二娘抬起眼看她。 “你投成了我的妹妹。”叶碎金含笑道,“你可以,靠姐姐。” 叶碎金使人打水来给十二娘洗了脸:“收拾干净,我们出门。” 十二娘收拾停当,问:“去哪?” 叶碎金道:“隔壁。” 隔壁过一条街,就是比阳县衙。 “你以为你帮袁令挡了事,就北洼村那一次吗?” 北洼村三代和叶家通婚,仗势霸占水源,群殴械斗致人重伤,后来有人死了。因为涉及到叶家,所以袁令去拿人,对方全村持械拒捕。 十二娘报了名号,吓退了对方。 叶碎金道:“你真正替袁令救命挡事的时刻,你自己根本都不知道。” 二宝带的亲卫中,叶碎金特意挑了些叶家堡的老人。但即便这样,袁令要去斗的,佟家也好,忠远堂也好,都是邓州当地的地头蛇。 地方宗族势力狠起来,似他这等没有背景的流官,真可能埋骨他乡。 十二娘就是个活的护身符。 其中凶险,袁令与二宝自然明白,回来后,都与叶碎金分说了。 “这是他欠你的。”叶碎金道,“我教你,以后记着,官场上的人情都不是白给的,都得还。” 袁令当然懂这个道理。 所以当叶碎金带着十二娘出现在他面前,要求他给十二娘在比阳县衙安排一个文吏职务时,袁令只叹口气,就答应了。 十二娘其实一直都想在县衙做事。奈何她不敢对袁令这正经的进士官提这种“非分”的要求。 万没想到,如今这么轻易就实现了。 一直到她手里握着腰牌走出县衙,站在阳光底下的时候,都有点不能信。 这份职务,不是在南阳叶敬仪那里闹着玩似的白干活那种。 她被登记在册,领了腰牌,以后还有俸禄。 以她家里如今的富贵来看,这点俸禄当然不算什么。但以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来讲,县衙一个刀笔吏的俸禄,是可以养活一家五六口人的。 且这种身份,是有些面对百姓的实权的。在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是需要仰望的了。 在普通的小县城了,都算是体面人家了。 “真的真的。”叶碎金揉额角,“比真金还真。你问多少遍了,别再问了。” 她告诉十二娘:“只从此以后,你就被绑住了。每天按时点卯记考勤,有事要告假,不是想不来就不来的。虽然缺勤扣的那点银钱你不在乎,但你若缺勤太多,袁令也不会任人占着这个位子。你趁早退位让贤。” 十二娘握紧腰牌:“我怎会缺勤。我巴不得有事做呢!” 她眼睛里有光。 但人总是得陇望蜀的,她试探问:“六姐,那我……能不能,不嫁人?” 人真是会贪心啊。 叶碎金拍了她脑门一下,骂道:“步子迈得真大。” 十二娘有些失望:“不能吗?” “大概是不能的。”叶碎金并不诓骗她,“我再怎么样,也不能越过你爹娘,不让你嫁人。” “不过……” 叶碎金想说她嫁的挺好的,但她突然顿住,面色微微地变了。 “六姐?”十二娘眼含着期望看着她。 叶碎金迅速调整了情绪,看了她一眼,道:“这个事我不能答应你。” 十二娘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奢望了,叹了口气。 叶碎金与十二娘分开,便在家里等着。 果然没多久,叶四叔就杀过来了:“咋回事?十二娘咋回事?你咋又不招呼一声!” 十二娘得了县衙的差事,回家必然第一个得与叶四叔说的。 不用想都知道,叶四叔定然得跳起来。 但十二娘道:“六姐说,让你去找她,她与你说。” 气得四叔直拍腿:“我就去看看她能说个啥!” 儿女归父母,尤其是女儿,她一个从姐怎么也不该越过父母一声不吭地给十二娘安排了。 这怎么着都是叶碎金不占理的。 叶四叔理直气壮地就来了。 僮儿和护卫都看见了,四老爷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书房,过了不算长时间,走出来的时候人好像有点恍惚。 僮儿:“?” 而叶四叔家里,看着叶四叔出门去的十二娘,没敢立刻去找四夫人。 她酝酿了好久,想好了怎么说话,还告诉自己一定要控制好情绪,别把她娘惹得要急眼了跑去六姐那里坐地拍腿大哭就糟了。 虽然她娘好像还没这么干过。 但她这趟在邓州乡下可看过太多了。 只是往四夫人那里去,走近了,又打鼓。 因知道此去必要吵架的。和四夫人吵架又和与叶四叔吵架不同。 十二娘与叶四叔吵架,吵完有时候反而痛快。 可与四夫人吵架,常有一种说不通的痛苦。 她站在院子夹道里发呆,看着身畔两侧的高墙,忽然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四夫人不曾看过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就这么小。 因为她的身份只允许她待在这么小的世界里。 我不能成为那样,十二娘想。 她不能被被困在这些院墙里,那样,她迟早也会变得与她们一样。 十二娘想明白,叶碎金给她安排了差事,就是迈出了不让她被困住的第一步。 只她年纪还太小了,以后的事,叶碎金也说不准。尤其是婚姻事。 十二娘知道自己若是敢说一句“不嫁”,她娘就敢表演一个死给她看。 所以,婚姻是她最难迈过去的坎。 这道坎迈不过去,现在付出的努力都是白搭。 十二娘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 这是连叶碎金都没法给出承诺和解决方法的事,她一个小小姑娘又能有什么法子。 可在这时,有人喊她:“十二。” 十二娘闻声抬头。 夹道口,站着唐明杰。 十二娘的眼睛,忽然睁大。 那一年,她好像七岁还是八岁来着。 六姐在台上比武招亲。 她坐在台下,一边吃糖,一边拍巴掌笑。 大人的那些事,她不懂,自然只懂得看台上打得热闹。 后来,六姐选中了她那位前姐夫赵景文。 当然有人不服,因为赵姐夫的武艺比起旁的人,很不如,别人怎能服。 六姐说什么呢?她说:“他生得好看。” 因为很多人笑,所以她记住了那句话。 好几年了,她一直相信六姐招赘赵姐夫,就是因为赵姐夫生得好看。 唐明杰迈步向她走过来。 夹道里有回声,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脏上。 唐明杰走到她面前:“回了。” 很省略,把“你从邓州回来啦”和“我从唐北堡回来了”合二为一地说了。 十二娘能听懂。 大人,真会骗人啊。 十二娘看着唐明杰,再一次体会到了大人的世界的复杂性。 六姐根本不是因为赵姐夫生得好看才选他的。 因为每个人上台之前,都得自报一下家门——前姐夫赵景文,孤身一人,父母亲族都亡于逃难路上。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2节 在那时候的六姐来看,真没有比赵景文更合适的人了吧。 十二娘看着唐明杰,完全懂了。 “你去看我娘啦?”她问。 唐明杰点点头。 唐明杰从枯井底回到人世间,最开始最难的几个月,都是住在十二娘的家里,被四夫人、桐娘和十二娘照顾着的。 现在他虽然搬出去了,但依然会不定时地来看看四夫人。 十二娘问:“她们是不是又逼你吃东西了。” 唐明杰无奈。 他刚来的时候发育不良,四夫人和桐娘嫂子天天就操心他吃饭。到如今,他肌肉也长了,个子也窜了,每每见到,她们还是习惯硬让他吃东西。 “沾着东西呢。”十二娘的帕子脏了不能用,她捏住袖子,给唐明杰擦了擦嘴角。 唐明杰有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十二娘温柔得不像她。 她还看着他笑,眼睛里有他感到陌生的东西。 十二娘……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唐明杰想,是什么呢? 第116章 看透 帝权之下, 婚姻的本质是什么? 女必有主。 一女一主。 一主多女。 先是皇帝,然后是君臣父子,夫为妻纲。 只要世上有皇帝, 哪怕是女皇帝, 女人也不可能翻身。 女皇帝也是皇帝, 女皇帝也没有傻到去砍自己的脚,扳倒自己皇权的根基。 十二娘学律法的时候,也会生气, 因男杀女轻判,女杀男重判, 还有长辈杀晚辈轻判, 晚辈杀长辈重判。 她也问过老师这到底是为什么。 陈先生说,你若参不透,说明还没学懂。 此时此刻,面对唐明杰, 十二娘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顿悟了。 一切, 都是为了统治的稳定性。 一层一层——妻安于妻位,子安于子位, 臣安于臣位。 皇帝便安稳了。 这是一整套的系统的东西,环环相扣。 因其系统性,所以不论男女, 即便是女皇帝, 也会坚定地维护它的运行。 除非你掀翻了皇帝, 让世上再没有皇帝。 但那怎可能。十二娘也无法想象世上没有皇帝会是什么样子。 即便天下战乱割据未曾统一, 但每一个地方上的霸主, 都是他地盘内实质上的“皇帝”。 只偶尔, 有叶碎金那样格出类拔萃的女人,在某个方面远强于别人,这时候别人不把她当作个女人看了,她才挣脱出来。 强不到这种程度的,便挣不出来。 十二娘对自己有很清醒的认识,她就是挣不出来的普通女子。 但她又知道i自己是幸运的。 大魏朝就有过女帝,女帝在位时,亦曾有过女官。女帝不会去毁灭帝权的根基让所有女人都翻身,但她的确可以带擎一些格外出色的或者血缘、感情亲近的女人。 就如叶碎金现在明确地在伸手,带擎十二娘。 当十二娘看清了这一切的运行轨迹和内中原理,也同时看明白了自己可操作的空间。 “我有了差事,在县衙。不是玩的那种,是正式的,登记在册,有俸禄的。”十二娘温声告诉了唐明杰她正在做的事,她给他看了她的腰牌,那上面有她的职务和名字—— 比阳县刑房文书,叶宝瑜。 她看到唐明杰的眼睛眨了眨。 这便是唐明杰的情绪表达了,他表示惊讶。 十二娘叶宝瑜问:“明杰,我要到外面去做事,像你们男的一样。你支持不支持我?” 唐明杰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了羡慕。因为他和叶宝瑜同岁的,叶宝瑜都出来做事了,他还没有。 叶宝瑜道:“我现在要去跟我娘说这个事了。” 唐明杰的眼睛里出现了明显的担忧。 他侧过身,让开路,但却没有离开。 很神奇,他不说话,但表达的意思,叶宝瑜全都能懂。 叶宝瑜的眼睛笑弯了:“不用你陪我去。你要在,我娘只会更生气,发作得更厉害。” 唐明杰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有他这个外人在,四夫人更不能丢面子,必要狠狠治住叶宝瑜的。 他叹了口气,像个小老头。 叶宝瑜道:“我要去了,你也去吧。” 唐明杰抬眼看她,发现她的眼睛今日很有神采,比往日更明亮。 她好像充满了斗志。 唐明杰稍稍放心,点了点头,目送着她消失在夹道尽头,他才转身离去。 十二以前常说等她读好了书要做官。他一直觉得她在讲大话,因他瞧着,除了他义母,还未曾见过旁的女子做官的。 不想一转眼,十二就迈出了第一步。 她都超过他了,他也得努力。 唐明杰加快了脚步,赶紧回去练功去。 果然四夫人如叶宝瑜所预料的那样被点爆了。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 因为叶宝瑜踩了四夫人的底线。 以往的玩闹都是私下的,说一句“孩子还小,淘气”便都可以过去了。这一次,她竟一声不吭地取得了官家的身份——要知道这种衙门里的刀笔吏,虽在官僚系统来看是基层中的基层,可对平头百姓来说很多人还得托关系才能进去呢。 这是再也没法用“淘气”、“胡闹”掩过去的。这就是明明白白她教女无方了。 她都不知道怎么去跟丈夫交待。 因为儿子归父亲教,女儿归母亲教。 女儿若是名声不好嫁得不好了,或者嫁了之后名声不好,人们不会责怪父亲,只会说是她娘家的亲娘没把她教好。 压力都在四夫人的身上上。 太神奇了。 叶宝瑜开始理解叶碎金了。 很多事,她都感觉要气炸了的,感觉叶碎金就该雷霆震怒的,她六姐却总是云淡风轻。她以前不懂这是为什么,怎么做到的。 可现在,面对着比以往都更炸的亲娘,叶宝瑜竟一点不愤怒。 也不窒息。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没有了。 只有一种看透之后的平静。 娘亲每一个行为和每一句话语背后的原因、动机全都能看明白。 当你把这些全看透的时候,你的情绪根本不会因之而波动。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六姐总是平静至斯。 六姐是把世间都看透了吗? 桐娘匆匆喊了人,低声吩咐:“快去把三郎喊来。告诉他娘昏倒了!快点!” 她安排了,匆匆回去。 院子里兵荒马乱。 因为她的婆婆四夫人被气得昏倒了。因为她的小姑十二姑娘今天太反常,竟不像以往那样大声地与对方呛声。 吵架这个事啊,是一个双方交互的行为,若只有一方发力,那不行的。 生生地给她婆婆气昏过去了。 作为儿媳,不管婆婆是真昏还是假昏,她必须去真着急,真关心才行。 桐娘凑到四夫人的床前,又是给毛巾擦面,又是给捋手腕手心经络活血。 忙碌中,瞥一眼床前跪着的小十二。 太怪了。小十二脸上如此平静。 便咱知道娘是假昏,也不能这样啊。 叶宝瑜跪得膝盖疼了。 她想了想,道:“我在这,娘更气,怕是醒不来,不如我先回去……” 这说的什么话!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3节 桐娘使劲给小姑使眼色,小姑就跟没看见似的,眼瞅着就站起来真的准备走了? 嘤咛一声,她婆婆“醒”过来了。 开始哭:“我造的什么孽啊~养了你这么一个孽种~” 小姑没办法,只好重新又跪下来,只看着地板,就是不说话。 唉! 忽然有人喝道:“怎么了这是!” 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个家的男主人叶四老爷回来了。 有他在,必能治得住十二姑娘的。 四夫人更是如同见到了救星。她大哭:“你快来管管你闺女!我是管不住她了!竟要去县衙当什么文书!天杀的,袁令堂堂一个读书人怎能跟着她胡闹!女孩子家怎……” “哦,那事啊。”叶四叔道,“我知道了。别哭了。事已经定下来了,就这么着吧。” 四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叶宝瑜垂着头,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六姐! “没事了,没事了,都出去。”叶四叔摆手,“这么多人挤在这,不嫌闷啊。出去出去。” 仆妇丫鬟都退下了。 公公回来,儿媳也不好继续留在婆婆房里,也退出去了。 扭头一看,小姑站起来了。 公公真是,太纵容小姑了。 桐娘转回头,带着困惑不解和担忧,离去了。 “爹,事定了吧。”叶宝瑜问。 叶四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打量着女儿。 这一打量才发觉,什么时候,小丫头竟变得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眼神变了,整个人都跟变了似的。 “定了。”叶四叔很肯定地道,“我跟六娘说好了。你明日起去上值。” “你六姐给你这个机会,你在袁令那里好好做事,莫给她丢脸。” “将来……”叶四叔咳了一声,“就这样吧。你去吧。” 叶宝瑜从小受宠,在父亲面前仗着宠爱泼辣淘气,从没这么恭敬过。 她低头道:“是。” 真的长大了啊。叶四叔说不出的感慨。 这么看,是有点能做事的样子了。 不算是胡闹。 叶宝瑜走到院门口,便遇到了三郎。 三郎匆匆赶过来,刚才在夹道里先遇到妻子桐娘。 桐娘是长媳,办事说话的能力是有的,简练总结:“六娘给十二谋了县衙文书的职务,娘气昏了。十二有点不对劲。” 三郎问:“怎么不对劲。” 桐娘道:“像换了个人似的,竟一句也不与娘吵,只也不改口不低头。你去看才能明白。” 桐娘没好意思说,你妹妹那样子,完全就是失心疯到极致之后的宁静。 甚至叫人有点害怕了。 婆婆就是没办法了,才“昏”过去的。 三郎赶过来,遇到了妹妹。 “没事吧?”他问。 “我没事。”叶宝瑜道,“娘也没事。我的事爹同意了,你有问题去问爹。” 叶四叔站在她这一边了,就太好用了。不用自己一遍遍去跟每个人解释、争执。 不要把有限的生命和精力花在这种其实没有结果和输赢的事情上去。 三郎摸摸她的头,进去了。 四夫人正在捶叶四叔:“她疯了,你也疯了不成!姑娘家家的去抛头露面,以后怎嫁得出去!” 叶四叔嘿道:“我闺女怎会嫁不出去。” 四夫人道:“那来求的也不会是好人家!门风正的人家,怎看得上!” 叶四叔嘿了一声,没说话,像是在思索怎么给她解释。 这时候,三郎来了。 丈夫也疯了指望不上了,四夫人只能向长子求救:“你快来,你爹和你妹子都疯了!” 一疯疯俩!日子没法过了。 三郎看向父亲。 叶四叔坐在那里,一手撑着腿,一手支肘在扶手上,握着下巴,盯着地板。 “爹,你见过了六娘了?”三郎问,“六娘怎么说?” 四夫人也闭上了嘴。 对,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他是为这个事去见叶碎金去了,那自然是跟她一样不肯同意十二胡闹的,怎地回来就变主意了? 叶碎金这个大侄女,给她叔灌什么迷魂汤了这是! 叶四叔松开握着下巴的手,抬起眼睛。 “她说……” 叶碎金撩起眼皮:“四叔,咱们的地盘不会止于三州,我以后还会掌更多的地方,管理更多的百姓,谋更大的前程。” “但我身边的位子终究是有限的。” “十二很快就会长大,长成。” “你家……”她说,“多占一个位子,不好吗?” 房间里安静了。 连四夫人都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如今家中的富贵,岂是过去能比。便叶五、叶七、叶八家也没法和他家比的。 家中多一个人出仕,便多一份权力。 多一份权力,便多一分富贵。 叶碎金说出这个话,试问,谁能拒绝? 第117章 很懂 四夫人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但终究她是当娘的,还是开口, 磕磕巴巴地道:“可, 可她终究得嫁人啊。” 叶宝瑜要是能强到叶碎金那样, 四夫人也就闭嘴了。 但叶宝瑜是她亲闺女,自个的闺女有几斤几两四夫人大抵还是知道的。的确她这一年长进了很多,可也没长进到叶碎金那个程度——如今叶碎金无夫, 谁又敢说什么,没人敢的。 可叶宝瑜不可能不嫁。她若不嫁, 叶四叔和四夫人的脊梁骨都得被人戳烂。 叶四叔的手狠狠地搓了搓膝盖。 其实, 如果女儿真有能手握权力的一天,谁家还愿意把女儿嫁到别人家去。还不如找个依附他家的小女婿,就傍在身边。 像房州的裴泽,不就是这样。赵景文也不是入赘, 但依附着他。这样最好。 但问题就是,十二到底能走多远呢? 万一她走到一半走不下去, 又耽误了姻缘就得不偿失了。 那就坑了闺女。 所以这就是一个风险与收益的问题。 叶四叔一路恍惚着回到府中,现在才想到这一点, 搓了半天膝盖,纠结极了。 三郎道:“是六娘这样说的?” 四叔:“不然我诓你?” 三郎道:“那就信六娘。” 叶四叔抬眼。 明明他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可不知不觉中, 长子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三郎这么一说, 叶四叔和四夫人便觉得心底好像踏实了些。 三郎对四夫人道:“我们和六娘在, 十二怎么都能好。我们若不在, 谁也好不了。” 四夫人:“呸呸呸!童言无忌。” 三郎道:“她还小, 便给她几年也没关系。” “中。”叶四叔不再纠结, “就这样吧。” 这个事就这么定了。 只叶四叔忽又想起来:“对了,咱跟文家还有来往不?” “文家?”四夫反应了一下,比阳来往的人家没有姓文的,“邓州的文家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4节 叶四叔道:“那还有几个文家。” 四夫人道:“没有了,文是小姓。咱家有来往的,就邓州的文家了。阿龟百日、五郎成亲,他家随了礼的。我们跟着搬过来之后,就没来往了。咋问他家?” 叶四叔道:“没事,就问问。六娘忽然提了一嘴文家。她也说没事,就忽然想起来了。” 文家在邓州也算富户,只交往不深,往日也就是随随礼的情分。 如今叶四叔家门第不同了,太多人来巴结,他家又在邓州,够不着,便没啥来往了。 叶碎金是在比阳县衙外和叶宝瑜说话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 文家,就是十二娘叶宝瑜前世的夫家。 其实那时候叶家的势力也远大于文家了。但叶宝瑜性子太跳脱,叶四叔和四夫人疼她,怕她到别人家被拘着,选来选去,还是选了文家。 夫君和气,婆婆也是出了名的好性儿,并不拿捏磋磨媳妇。 后来果然,叶宝瑜婚姻算是幸福,在姐妹中,不是最富贵的,却是最舒心的。 叶四叔从刺史府离开后,叶碎金也在想这个事。 她的事太多了,和别的事比,十二妹妹的婚事只是小事,以至于她疏忽了这件事。 问了问叶四叔,他有些闹不清。若是还来往,怎会闹不清到底还有没有来往。闹不清,便已经说明情况了。 今生,叶氏起势太快了,文家拍马难及,已经不在叶四叔家来往的名单上。 门第变了,叶宝瑜,几不可能再嫁给她前世的夫君。 叶碎金从重生以来,改变了许多前世的事。 但她改变的,都是前世算不得好的事。每件她插手的事,都在变好。 唯独叶宝瑜这个事,却不能这样说。 但叶碎金并不为这个过多纠结。 到底什么是幸福呢。 裴泽如果能一直活着,裴莲就能幸福一辈子。 幸福与否,本就是一个人自己的感受。她能感受到幸福,那她便是幸福的。 同理,只要叶碎金能走下去,走到足够高,她妹妹叶宝瑜换成哪个夫婿,也都能幸福。 儿女婚事谁也不能越过父母去。 她的确没法指着谁让叶四叔夫妇同意让叶宝瑜嫁。 但她若指着谁说不行,叶四叔夫妇一定不会将叶宝瑜嫁给这个人。 她有能力保证叶宝瑜不必嫁给她不想嫁的人。 这些,都是小事。片刻间便定了心神,不再纠结。 她还有大事要做。 邓州清朗了,唐州尤其是比阳城这里,姓叶的,以及和姓叶的关联的,都敲打了一遍。 人真的是太容易膨胀了。 好在这次清理邓州,实起到了震慑的功效。 叶宝瑜第二日便去县衙报道了。 文书们本来就与她很熟,见她竟成为了同僚,惊讶之余,到也没有排挤之类的事发生。 谁敢。 谁敢排挤叶碎金的从妹,叶丰堂的闺女,叶三郎的亲妹。 且袁令也在私底下似有意似无意地与一二文吏道:“大人既是女子,也该多一些女子,这样,也没那么别扭了是不是。” 大家恍然大悟,是这个缘故吗? 叶碎金故意把自己的族妹安插进县衙,是想多几个女子出来,以显得她是女子这件事,不那么特别是吗? 的确,若独独你一个,你就是最特别的。但若多几个,就没那么扎眼了。 原来如此。许多人自觉自己是领悟了节度使大人的用意了。 特特地,对新同僚叶宝瑜竟十分宽和温厚。 她不懂的,都教她,不会的,老人带她。因她年纪小,只把一些简单的文书事务给她做,并不拿什么难事来为难她。 什么排挤新人,欺负年轻,没有的,断断没有的,休得胡说。 叶宝瑜这个事,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点关注,但很快,就没人关心这件事了。 叶碎金终于开始着手对麾下军队和将领的人员架构进行重新调整。 这才是大事。 大家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这个事呢。 如今的核心人员架构,都是初定邓州,得了皇帝敕封那时候定下来的。 那之后,不断地扩大地盘,扩充兵力和将领。唐州均州,都有降将。近日,更有裴泽曾经的义子赫连叔侄来投。 人员的调整是必然的,大家一直都等着。 只没想到,叶碎金先动了邓州,清理干净了,才开始对军队动手。 这便是这一阵子叶碎金和杨先生炮制的东西。 叶家军进行了一次重新整编。重新安排了驻军、丁防、训练等诸般事宜。 整编之后,每个人除了自己的亲兵之外,往日里带惯了的队伍,都打散了。再不能清晰地指着一支队伍,觉得“那是我的队伍”了。 比这更重要的是,叶家军从这时候开始,彻底抛弃了家族小作坊式的队伍管理模式,开始军队集中管理的军符制度。 当无战事的时候,所有军队集中只受叶碎金的调派。日常驻军、作训都有轮派,每个人在一段时期内的职务、职责是会变动的,并不能与队伍缔结固定的关系。 当有战事的时候,叶碎金授符给指定的将领,军队认符不认人。 这制度并不是什么新鲜自创的新玩意,这其实就是真正的官军使用的制度。 叶碎金比裴泽先走了一步。裴泽那里,现在还是人治,队伍认人。裴泽自己够勇,分量够重,能压住所有将领,故而队伍认他,现在来说,还是上下一心的。 这也没办法,因这样的正规军制度,必须你得达到一定规模才有意义。当规模达不到的时候,要还这样操作,每个将领都得骂一句娘。 瞎折腾。 反不如家族小作坊式的队伍管理方法具有更强的机动性和反应能力。 叶碎金如今,增兵至一万一,还在继续募兵。 正如叶宝瑜所知的,人口太重要了。邓州唐州安稳,自然便吸引了人口来。 人口是一切的基础,包括农耕、商业和军队。 繁华也好,强大也好,都是人人人。 如今的一万一的队伍中,还有一部分没上过战阵的新兵,一部分均州的收编的降兵。 叶碎金这一次调整,便是为了整合,融合。 当然最重要的是,赫连响云对赫连飞羽道:“这很好,所有的队伍,她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叶家亲族在军队里话事权的比重降低,非叶姓将领的地位提高。 在叶姓和非叶姓将领之间,还有一批曾经姓过叶,现在放了身恢复了本性的家将。这是从争夺叶家堡时就追随了叶碎金的人,可以说,嫡中嫡。 段锦,也在这个群体中。 赫连响云告诉侄子:“她这样调整,队伍更稳定了。我们也可以有出头的机会。” 嫡系的忠诚自不必说。 亲族也是可以依靠的。但亲族又恰因为血缘身份,存在着篡夺、分裂权力的可能性。 则外姓将领就是用来对抗和平衡亲族力量的。 总而言之,叶碎金挟着邓州震慑之威,在极为适当的时候,做出了极为适合的调整。 赫连响云的眼睛亮极了。 “她,”他说,“对权力和人心,真的很懂。” 第118章 肯定 杨先生和蒋引蚨一起来到叶碎金面前。 “司仓参军来报, 瑞云号的贾管事给他送了厚礼,又频频请他吃酒。”他们道,“正如大人所料。” 叶碎金一笑:“他家终于坐不住了。” 蒋引蚨大拍马屁:“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司仓参军就在外面, 唤了进来, 腰弯得快与桌子齐平:“他第一次私下里找我, 我就心里一咯噔,果然是来了。因也不会一开始就说,所以试着来往了两趟, 确认果真是那个意思,便赶紧报给司马大人了。” 司仓参军额上有汗。 从一开始和瑞云号做粮食生意, 叶碎金就把他召去, 预先警告了他。 而后,终于,等到现在,瑞云号打起他的主意了。 他道:“和大人所料分毫不差, 他想探听咱们的粮食消耗。” 各曹各司其事,司仓参军手里自然有入库出库的数据。各地各仓都汇总到他手里。 瑞云号与叶碎金做粮食生意, 似乎有意打听也是正常的。但叶碎金知道不是的。 “他想倒推我到底有多少兵马。”她肯定地道。 蒋引蚨做掌柜出身的,有点多年的职业病, 就是喜欢随口夸人,拊掌道:“大人英明。” 叶碎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前世,做这个事的不是别人, 就是蒋引蚨。 只不过今生他早早地就跟了叶碎金, 而后瑞云号才开始与叶碎金做粮食生意。他已经成了叶碎金的人, 立场就倒挂了, 反过来监视起瑞云号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5节 当然, 是叶碎金叫他盯着的。要不然这家伙和瑞云号那么深的香火情, 指不定手指缝里就要漏点信息给瑞云号。 瑞云号的贾管事被召唤到刺史府面见叶碎金。虽给来传唤人的亲兵塞了钱,仍然不知道所来为何。 拎着袍角就来了。 竟直接带到了书房,颇感受宠若惊——书房是什么人都能来得的吗。 特特整了整衣冠,才进去。 一进去,第一眼便看到杨司马和蒋引蚨都在。蒋引蚨在,他就放心不少。 这是自己人哪,老伙计了。 哪知道还未行礼,叶碎金已经喝道:“大胆!你瑞云号刺探我军情机密,有何谋算?” 蒋引蚨看着天花板,心想,又来了,又来了。 先给你扣大帽子,先声夺人呗,把你吓住了,她就好接着往下说了。第一次见他,她就玩的这一手,非常纯熟,像官场上积年的老吏。 贾管事倒是比当初蒋引蚨更镇静。毕竟是做到区域管事的人物,也是见过不少大人物,经历过不少场面的人了。 他一听,就知道自己找司仓参军的事败露了。但他也不慌,不卑不亢地躬身揖手:“草民未曾窥探过大人军机,不过因着粮食往来,请司仓参军喝过两盅酒。确实曾顺口问过两句粮食的事,但窥探二字绝说不上。还请大人明鉴。” 叶碎金道:“行了,这些面上的话就省省。我知道你们家老爷子在想什么,你分量不够,回去跟他说,他若有诚意,二房或者六房,派个有分量的人过来。” 贾管事吃惊抬头,看了眼叶碎金,又向蒋引蚨看去。 却见蒋引蚨也露出吃惊的神色。那么,不是蒋引蚨告诉叶碎金的,则她从哪里知道的瑞云号卢家内部的情况的。 瑞云号卢家并不像寻常人家那样嫡长继承。他家每一房都有一份保底的资产,其余的,能者上。 因他们做生意的,若用个无能的嫡长,再大的家业也能在几年之内就毁完。 如今,卢家内部最强势的两房,便是二房和六房。按说,蒋引蚨一个分号掌柜,也不会知道的太详细,怎地叶碎金竟似乎了如指掌。 但叶节度使话已经说到这里,他分量不够,便一躬身:“是。这就去联络。” 卢家在南方,这一往一来还需要时间的。 叶碎金先趁着这个时间,把军队整编的事完成,上上下下许多人事调动,大家都适应了新位子。 十郎与哥哥们抱怨:“没有以前方便了。” 以前,他想拉一支队伍便能拉一支队伍。现在不行了。 三郎四郎对视一眼,他两个年纪最大,成亲也早。成了亲就是大人,许多事长辈们不与弟弟们说,但是会同他们说。 现在,还加上五郎。 “无规矩不成方圆。”四郎说,“以前人少,随便。现在你想拉支队伍走就拉走了,那还得了。都得遵从军令。” 三郎道:“家业大了,和以前不一样了。闭上你的嘴,不要去六娘跟前碎叨叨。” 十郎直翻白眼:“觉得我不懂是吧。” “我懂得很。”十郎叉腰,“切。不就是六姐在抓权吗。” 七郎九郎也约略明白些,只叶七叔和叶八叔一直都不在比阳,无人与他们私下分说。 三郎问:“谁与你说的。” 十郎道:“飞羽。” “飞羽说,他们其实在北边转过一圈了,见过好几个人了,但都感觉不行,没留下。”他道,“他说感觉就咱们这行,能出头,有奔头。” 三郎有了笑意:“良禽择木而栖。他叔侄这般,更说明六娘所行,是对的。” 他正色告诫弟弟:“家业大了,不可能只给我们兄弟几个掌着。六娘的意思,今年还要再征辟一批官员吏员。以后咱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规矩也会越来越大。不要因一时的不便就抱怨。咱终究姓叶,谁跟六娘都亲不过咱去。别多想,好好地跟着六娘走就是了。” 弟弟们都点头受教。 回家路上,五郎似有所思。 三郎问:“怎么了?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别憋着。” 五郎与他亲兄弟,又没旁人,没什么不能说的,便直言了:“我觉得哥你真难得。” 只有亲弟弟的时候,三郎也比在旁的弟弟们面前要放松一些,他挑眉。 “我是认真的。”五郎正色道,“你知道我信服六娘,所以便理所当然觉得你也该是,我们跟六娘就应该这样。” “可我成了亲才知道没那么简单。原来人,不管怎么样,都会有私心。”五郎感慨。 以前是光杆小子没感觉,觉得自己跟家里一体。但现在成亲了,大家之中有了小家。哥嫂是一个小家,自己和兰娘是另一个小家。再加上妹妹和爹娘,才是大家。虽俸禄照样每个月要上交公中,但有些私房还是会偷偷给自己媳妇收着。 怪不得长辈们都要等你成亲,才肯把你当作大人来看。成了亲才知道,私心,原来是一个太正常的存在。 再看三郎,虽是亲兄弟,可他是不一样的。三郎其实是叶家嫡长。 旁的弟弟也就罢了,作为嫡长的他心甘情愿追随妹妹。五郎此时才敬佩起哥哥的心胸来。 “什么心胸。”三郎失笑,告诉五郎,“不是什么心胸,不过首先是知道自己不如六娘。” “然后,六娘救过我的命。” 五郎:“咦?” 三郎回忆往昔:“曾经有一次,死亡几逼近眼前。不是夸张,是当时那杆枪离我的眼睛大概也就一寸了。我当时手上有东西,躲要没法躲,挡也没法挡,是六娘出手救了我。” 五郎很懵:“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了。”三郎道,“那时候你和六娘十岁,我十三。” 那一次,少年眼看着死神在眼前晃了一下,被他的妹妹横里伸出手来,生生握住。 当时那枪尖在他眼前一寸的地方颤,他的心脏都是停跳的。 后来,解开绑在手上的石锁、腰间、腿上的沙袋,他腿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叶碎金问:“没事吧?” 她把那杆枪扔下,呼呼地给手心吹气,疼。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碎金再没有不服输的念头了。”三郎道。 五郎很生气,撸袖子:“什么人差点搞死你?你告诉是谁!” 三郎静静地地看着他。 五郎:“?” “差点搞死我的人……”三郎叹气。 他劈手给了五郎后脑勺一巴掌:“就是你啊!” 二傻子! 五郎:“???” 三郎帮他回忆:“那一次,爹揍了你一顿,我揍了你一顿,六娘揍了你一顿,想起来了吗?” 童年太多闯祸的记忆了,虽然家里人教训了,但实际上年纪小,对死亡没概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但一天之内挨三顿揍还是比较特殊的。五郎记忆回笼了:“那一次啊!” 他正投枪,有人叫他,他扭着头去看,手上还没停,投了就走了。 年纪不大,力气一把,那枪偏离得厉害,正三郎抱着石锁,挂着沙袋,一步一步地在挪,正成了靶子。 “所以,我愿意跟着她。我愿意把后背给她。”三郎道,“在我心里,再没有比她更靠得住的人了。” 五郎:“我也愿意的。跟着六娘,会更好。” 大家更好,小家也更好。 兄弟俩说着话,并排家去了。 他们并不知道,前世,问了这个问题的不是五郎,而是叶碎金本人。 叶碎金固然坚强,也会有焦虑、有挫败、有自我怀疑的时候。在那种低谷,她问了三郎这个问题。 三郎给了给了她一样的回答。 “我会一直跟着你。” “我的后背托给你,我放心。” “六娘,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叶家能载入史书,我们的名字能被后人知道。” “这样,不枉我叶长钧来世间走一遭。” 后来,叶氏本家诸郎君,叶长钧,叶长铭,叶长霖,叶长修,叶长诣和他们的父亲们,均以开国功臣,配享太庙。 那时候才开国,没有那么多人进太庙。 一眼望去,全是叶家人的牌位。 叶碎金曾独自坐在太庙里喝酒,呢喃。 三兄,这样算不算做到你的要求了。 三兄,爵位我没给旁的人,我给了十二娘,她血缘与你最近。别担心,铁卷丹书上御笔亲提了,易姓则夺爵。她的后人会一直姓叶。 三兄。 三兄…… 但是牌位不会给她回答。没有人给她肯定。 倒是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皇帝迈进来,他的影子长长的,甚至打到了案桌上。 “梓潼。”他温柔地唤她,“回去吧。” 第119章 不谋 叶碎金很久没做关于前世的梦了。 她醒来, 洗漱完走出正房。十月的阳光有点刺眼。 眯起眼再睁开,便看见段锦走进院子。 年轻,俊俏。腰瘦腿长, 脸上是青春洋溢的生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6节 叶碎金微微一笑。 今生, 会不一样。 十月底, 军改才彻底完成。 叶碎金问赫连响云:“你北方人,会凫水吗?” 赫连飞羽拍着胸脯道:“我们能在冬日里下结满冰块的河里潜水捞鱼!” 这勾起了叶碎金不太好的回忆。埋伏在冰凉的河里大半夜,后来留下了病根。 阴天时腿疼, 肚子疼。 她道:“会水就成。跟我去看船。” 叶碎金横穿邓州,去了均州的延岑城。 她是必须得控制延岑城的, 因为邓州虽然也有四条河流, 但从延岑城流过的是汉水。 必须得大江大河上,才能造大船。 她占了延岑城,自然也占了这里造船的船坞。 叶八叔在这里待了快有半年了还没回去过,便是在督工造船的事。 他可真是有点想老婆孩子了。还从没分开过这么久。 “家里无事。”叶碎金道, “就是把邓州清理了一下。” 叶八叔听她讲了邓州的事。他是读书人,更明白道理:“你做的对。家业突然大起来, 这些都是难免的。现在快刀斩乱麻,胜过未来牵扯的人更多。” 只叹四郎媳妇糊涂, 妞妞夭折。 他道:“等妻孝满,再与他续一房吧。” 他带着叶碎金去看船:“都是按照你的要求造的。” 半年已经见成果,叶碎金望着一艘艘大船, 很是满意。 这时, 却忽然喧闹起来。 众人都望去, 却见一个老者被亲兵拦住, 还有数个船工拉扯他, 神情着急, 似想阻止他。 那老船工却用力推开身边人,只被亲兵挡着不能上前,他大喊:“大人!大人!这船不行!这船偷工减料!大人!这会死人的!” 赫连响云不料会有这种情况。他扭头看了一眼,却见叶八叔神情无奈,叶碎金和叶三郎却对视一眼,神情依然平静。 “让他过来。”叶碎金发话。 老船工冲到叶碎金跟前,跪下磕头。 他等了好几个月,终于等来了贵人,眼睛都红了。 叶碎金问:“怎么回事?” 老船工道:“大人!这船偷工减料了!桄榔须用的少,橄榄糖用的稀,造得是快了,可它不结实啊!出不了远门,也经不起颠簸!大江之上若出事,都是人命!” 他头磕下去:“大人明鉴!” 叶碎金挑眉。 “在这里督工的,是我亲叔父。你这是在检举揭发他吗?”叶碎金问。 老船工抬头看了一眼叶八叔,低下头去,默认了。 叶碎金道:“你就不怕他报复你?” 老船工咬牙道:“怕归怕,人命滔天。我造了一辈子船了,这船行不行,我闭着眼睛摸都知道。每少一根桄榔须,每少一桶橄榄糖,都是人命!” 叶碎金点头,问:“这些新造的船,最远能走到哪?” 老船工道:“走不到江南,走到荆州是到头了。这船入不得海,一颠簸,必然要开裂的。” 叶碎金却很满意:“能走到荆州就行了。” “起来。”她道。 老船工懵懵地被扶了起来。 叶碎金道:“来人,赏。” 自有人拿来赏封塞给老船工。 然叶碎金似乎丝毫要惩罚叶八老爷的意思都没有。 老船工拿着赏封,不肯动。 叶碎金道:“你有心了。但这并非是我叔叔克扣船资,偷工减料,是我要求他这样造的。” 叶八叔叉腰。 原来如此。叶碎金打均州的时候赫连响云还在京城瞎转悠,自然不知道这边的事。显然三郎知道,所以刚才毫不猜疑。 赫连响云暗暗点头。 叶碎金问起老船工身份。原来他还是个管事,只因为他并不是只闲溜达的那种管事,而是会亲自下场动手的,所以身上看着仿佛破衣拉撒的像船工。 叶八叔虽被冤枉了,却替他说好话:“雷家,世代造船,是好把式。” “不敢。只我家以造船为业,不敢昧着良心做事,故而冤枉了八老爷。”雷老头给叶八叔赔罪,又双手奉上赏封,“不敢领。” “拿着,你该领的。”叶碎金颔首。 但是雷老头还是不死心,因即便是叶碎金让造的这样的船,这船依然不行啊。 叶碎金明白他的意思,她道:”军机,莫问。” 雷老头这才忙告罪,不敢再提了。 叶碎金道:“你别怕,就这一批是这样的。以后,还是得给我好好地造结实的船,要用的时候多着呢。” 得她这句话,雷老头才终于踏实了。 赫连响云一直等着叶碎金给他解释。 她既然特意带他来这里,必有用他之地。 待到了此处的议事厅里,段锦铺开了舆图。叶碎金给了他解释。 她指着舆图:“我们在这里,我从要这里过去,然后到这里。” 最后,她的手掌覆盖住最终的目标:“我要这里!” 但赫连响云的视线停留在她刚才画出的那条路线中间。 “这怎么过去?”他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自然知道。”叶碎金道。 赫连响云直接道:“过不去。不可能过得去。” 三郎和段锦都抬头:“那么难吗?” 赫连响云道:“那地方数万大军去打,也得打个五年十年。” 三郎和段锦都抽口气,盯着舆图的那个位置。 段锦抬头:“你怎么知道?” 赫连响云道:“我祖先打过。” 北疆的游牧民族若南下,那里是必经之地,即便中原失守,但只要守住那里,就能守住大江以南的半壁江山不被蹂躏。 古人在那里筑雄城,历史上不知道多少次挡住了异族的南下,保护了江南的繁华。 那座城被称作,襄阳铁城。 “就因为打不下来,我才要过去。”叶碎金道,“我当然知道打不下来。” 赫连响云道:“过也是过不去的。” 赫连响云的家族现在虽然没落了,但还是有一些传承的。襄阳铁城在祖先留下来的传说中,是不可攻克的铁城。 有它矗立在那里,江南的遍地丝绸与黄金的繁华就永远是够不着的传说。 他这么说,三郎和段锦便都看向叶碎金。 叶碎金盯着舆图:“靠我们自己,当然过不去。所以,得靠盟友。” 她抬眼:“第一个盟友,你的老东家。” “我要去见裴公,赫连,同去否?” 十一月中旬,裴泽与叶碎金还是在河口聚首。 河口已建了坞堡,一看就是军堡。 裴泽道:“这是防我?” 叶碎金笑道:“兄弟盖房,中间隔墙。” 她想和裴泽天长地久呢,摆明车马比掖着藏着才更长久。 这什么乡土话。 裴泽嘴角抽抽。 他视线忽然定住——一个熟悉的魁梧身形出现在视野里。 赫连响云过来见礼:“大人。” 裴泽呼出一口白气:“阿云。” “多冷啊。”叶碎金道,“屋里说话。” 大家自往屋里去。 三郎回头看段锦:“看什么?” 段锦看的是裴泽和赫连响云。 裴泽和赫连响云气质上差很多,但气场都很强。 叶碎金和裴泽并排走,他二人都穿着裘衣,毛翻领烘托着面孔。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贵气。 赫连响云负手走在二人身后。他身材魁梧,穿得薄很多,也朴素得多。但气场不输。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7节 三个人,十分融洽。 段锦问三郎:“我何时能这样呢?” 三郎失笑,拍他脑袋:“裴公什么年纪什么阅历,我尚不敢想呢,你才几岁。再二十年吧。” 段锦叹气。 三郎道:“十郎都嫌你老气了。” 十郎现在和赫连飞羽一起玩的更多。但那其实是因为段锦的身上的事务比他们都要多。 按派系来说,段锦是嫡中嫡。他年纪虽小,但是经过均州几场战役,身上军功已经可以和冯旺,程全,高有福,武丰收、王来喜这几个老人比肩了。 他身份又特殊,是叶碎金贴身的人。他常常能够传达叶碎金的意思。 三郎当然也与叶碎金亲密,但段锦又是另一种亲密。 叶碎金爱三郎也爱段锦。 这世上的爱,本就有许多种。 就像她也爱裴泽和赫连,简直越看越爱。 裴泽道:“你有话直说吧。” 别老用那种过于热情的眼神看人,瘆人。 叶碎金叹道:“我对公一片赤诚,公却对我百般警惕。” 所有人都麻着脸。 你那眼神热辣得都快把人家裴公吃进肚子里了,还不兴人家警惕啊。 你上次这样看人家,就薅着人家出兵打均州去了,都记得呢。 叶碎金也不废话,铺开舆图:“裴公,我说过的,我们共谋襄州。” 裴泽冷着脸道:“不谋。” 他抱着胸:“别画大饼,你我,谋不动。襄阳杵在那里,你我就是合兵也不可能打得下来。” 叶碎金道:“我不打,我绕过去。” 裴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叶碎金。 “襄阳要是能绕过去,千百年,江南早沦为草场,牛羊遍地。” 裴泽绕着桌案走,指着舆图:“这里是襄阳,这里是樊城。” 他最爱的三郎也来了,这些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教过三郎,不如他教,过一把老父亲的瘾。 “襄阳不是一座城,而是两座。” “二城隔江南北相望,成犄角之势。汉水之上,有三座铁索桥连接。” “你攻襄阳,樊城出兵打你,你攻樊城,襄阳出兵打你。” “襄阳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襄阳的护城河,超乎你想象。” “你想绕过去,你有两条路可以走。”裴泽在舆图上比划了两条路,“不管你走哪条,等你过去,襄阳就出兵,断你后路。” “这中间,几都是滩涂之地。你辎重被断,粮草跟不上,退路没有,必成孤军。” “若前方再来一支队伍,与襄阳夹击你,包围蚕食,你死路一条。” “翻翻史书,有多少支队伍因为想‘绕过去’埋骨此地的。” 三郎和段锦只听得如痴如醉。 裴泽道:“所以,千百年,襄阳被称作铁城,是有原因的。” 他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抬眼:“公说的对,只公忽略了一件事。” “辎重断绝,前后夹击,是有前提的。” “襄阳不能绕,都是在天下大一统的前提之下。即便中原沦陷了,襄阳以南,整个大江以南,依然有共主,依然有一个统一的朝廷。” “可现在,没有。”叶碎金的嘴角斜斜扯起,“我,不会成为孤军。” 三兄说,要在青史留名。 上辈子的确也留了。 隔代修史。等赵景文的大穆也进入治乱循环终结,再来一个新的王朝,再终结。那么下一个王朝就要修穆史了。 她叶碎金的名字将出现在皇后列传的第一页。 大穆开国元后,叶碎金。 呸。 这辈子,要留不一样的名。 第120章 心动 江南西道。 瑞云号卢家。 大厅里, 立在堂前的五个年轻人每个都利落能干。若非如此,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叶碎金跟蒋引蚨说话时提到的“你东家”、“你前东家”,就是坐在堂上的老者, 卢家现任家主。 卢老爷子是这些年轻人的祖父。 他老了, 现在很多具体的事务是他的儿子们在做, 他只管把着方向。比这更重要的,儿子们该成才的早就成才了,成不了早就乖乖地一边去了。他的心血更多是用在了再下一代, 孙辈的培养上。 “具体的,你们都知道了。”老人说, “谁去?” 卢家在常人眼里当然是大贾, 但在更大的巨贾面前又算不得什么。 江南商业繁华,繁华同时意味着成熟,该分配的都已经分配好了。各行各业,巨贾镇压之下, 卢家几代人都无法突破现有的局面。 直到世道乱了。 乱世,对许多普通人来说, 只一个“苦”字。 在另一些人眼里,则充满了机会。 卢老爷子给这几个孙子选择的, 是来自北边的邓州叶氏的邀约。 叶氏要求一个有分量的人去谈合作。 谁去。 五个年轻人中,有一个完全不为所动,有两人沉思, 一人犹豫。 因为卢家投资的并不只有邓州叶氏一家, 若选了叶家, 会不会错过别的机会。 因机会是有限的, 按照家里的规矩, 若被别人拿走了, 就很难转手。除非证明那个人不能胜任。 就在这时候,四人之外的另一人没有犹豫地站了出来:“祖父,我去。” 卢老爷子点点头,抬手挥挥。 既人选已经定下,这事便与旁的人无关了。其他四个人行礼退下。 单只这个年轻人留下,与卢老爷子说话。 “十四,说说看。”卢老爷子捋须道,“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这年轻人是卢家六房的儿子。他虽是庶出,但卢家不看重嫡庶,只看重能力。同刚才其他几个兄弟一样,他也是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卢十四道:“邓州叶氏,比起其他人尚弱小。但她崛起的速度却惊人,叶碎金其人所展示的决断力和手腕无一不在告诉别人,她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当家人。” “这次,邓州震荡处理的干净利落实令我惊艳。” “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她从均州回来立刻就动了手,简直好像早就在蓄力,就等着割腐肉的这一天。” “我甚至怀疑,她之前是不是故意纵容,在养蛊。” 卢老爷子微微一哂,道:“倒不至于。只你们年轻人争来斗去,才会有这么多的猜疑心思。你若是做到家主这个位子才会明白,纵我选优择贤,亦希望其他的儿孙都能安安稳稳,也老老实实。” “只不过没人能有那个精力个个都盯着,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你是想累死我们这些做家主的不成?” “当然,也不是每个当家人都能有这份割腐肉的魄力。” 卢十四躬身受教:“是孙儿狭隘了。” 卢老爷子微微颔首。 卢十四接着道:“我知九兄看不上叶氏,是因为叶氏的当家人是女子。” 他所说的九兄便是刚才五人中完全不为这次机会所动的那一个,卢家九郎。 卢十四道:“但我觉得,比起其他人,叶碎金这女子更讲信义。比起旁的,我更看重这一点。” “实力更强者当然有,雄武男子多的是,但若是贪婪无度、言而无信之辈,我家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有何意义。” “但比起讲信义这一点,我又恰看中了他家‘尚不如旁家’这一点。” “于势大者,我们便投过去,顶多也就是锦上添花,甚至可能是送上门待宰的肥羊。” “但叶氏当家人为什么喊我家派有分量的人去?因为她……需要我们。” “所以,要派有分量的人去,不仅因为有分量的人能做大决策,更因为有分量的人才能跟她讨价还价。做生意,岂能是一头压价。两方若能力不匹配,怎能称为合作,强取豪夺就是了。” “叶碎金,她虽是军伍起家,可我观察着,始终觉得,她身上有我们熟悉的感觉。她真的懂怎么跟生意人打交道。” 年轻男人的眸子越说越亮。 老人眼中的笑意也越来越深。 “十四,”老人抬起手臂,手缩在袖子里,“上前来。” 这叫袖里吞金。商人出价时,为防别人听到,便在袖中靠手势完成讨价还价。到底价格如何,只有交易的双方自己知道。 卢老爷子道:“这是给你的上限。这个数以内,你全权做主。” 卢十四上前,把手伸进了祖父的袖中。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8节 随即,他瞳孔微缩,心中震惊。 这个额度远超了他预估的。 祖父,原来竟然这么看好邓州叶氏吗? 卢十四压住猛烈的心跳,收回了手,肃然垂手:“知道了。” 卢老爷子看了他一眼。 庶出的孩子大多都生得格外好看。十四的生母是个婉约的江南美人,卢十四也生得十分美貌。 卖相很好。 正好,邓州那个女子,如今没有夫君。 商人,就得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 “去吧。”老人含着期许道。 “是。”卢十四躬身,“祖父注意身体,孙儿去了。” 卢十四转身北上,往比阳去了。 襄州,河口军堡。 房间里很安静。 叶碎金将自己的计划讲给了裴泽,在等裴泽的回应。 裴泽沉默,负着手踱步。 停住,转身,再踱回来。 大家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都在等着他。 裴泽停在了桌案前,盯着舆图。 “你太着急了。”他说,“以你现在的扩张速度,再等两年,稳一稳,我便答应你。” 叶碎金却道:“有些事,不等人。我有我着急的理由。” 裴泽等了几息,没有等到下句,便知道,她的理由或是不能说,或是不能告诉他。 裴泽还是盯着舆图。 叶碎金道:“我还是那句话,裴公今日助我南下,他日,我助裴公西征。” 裴泽撩起眼皮。 征,是一个多么大的词。 没有个几万兵马,都不好意思用“征”这个字眼。 叶碎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随口道出的话语,总是隐隐勾勒出壮丽画面。 举重若轻地,便击中人心底的某处。 裴泽垂下眼,目光凝在舆图上:“现在打,代价太大了。” 裴泽如今掌了整个房州,又和叶碎金瓜分了半个均州,他增兵到四千。 他练兵向来是贵精不贵多。 年少时逃亡路上,最后护着他活下来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 庸手都死了。 人后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总是带着过去经历的影子。 叶碎金道:“我不会亏待裴公。” 她开出了她能给的报酬,自然是以粮食结算。 是个能让裴泽心动的出价。 叶碎金俯身用手掌覆盖她想要的地方:“我若拿下这里,裴公,以后我是你的粮仓。” 裴泽的心,再次狠狠地动了动。 但,还是差点意思。 因为打襄阳和樊城,真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这一次,他是助攻。他是不能直接从这一战里获得收益的。只能从叶碎金那里接收报酬。 裴泽飞快地计算起来。 精兵是肯定得保住,不能为这样的一战消耗。则他就得加大募兵,快速训练。以人数来平衡消耗。 这其中的成本又是多少,加上战争的消耗,和叶碎金承诺的报酬比一比,值不值得。 看着裴泽垂目沉思。 叶碎金决定再加筹码。 因这个事,没有裴泽,她终究独自是做不成的。 “裴公。”叶碎金道,“说这话是不吉利,但咱们行伍之人也不该忌讳。” 她道:“我比公年轻,定西还小。他日,若裴公有事,我叶碎金必尽全力,护定西平安长大。” 裴泽撩起眼皮,锋利的目光箭一样射过去。 他盯着叶碎金的时间太长了。 “你能做到?”他问。 裴定西,既是裴泽的希望,也是裴泽的心病。 大概正如郎中所说,思虑过重,妨碍子嗣。这几年,姬妾们没有受孕的。可裴泽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杀回剑南道。他背负着血海深仇,怎放得下。 他如今也死心认命,承认裴定西可能老天给他的唯一的儿子了。 因唯一,更令人忧思焦虑。 连承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若能给裴定西一个,他都想抓住。 何况做出这个承诺的人是叶碎金。 叶碎金知道,裴泽心动了。 她撸起了左臂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手臂。 右手在腰间一摸,蹀躞带上匕首抽出,反手一抹,雪白左臂上便多了一道嫣红。 “裴公若信我,何妨与我歃血,结为异姓兄妹。”她把匕首调转刀头,递向裴泽,“以后,定西是我侄儿。我在一日,定西便平安一天。有我叶碎金一口饭,便有他裴定西一口汤。” 因涉及军机,参与这个会议的都是有资格旁听的人。 与会者,唐州只有三郎叶长钧,赫连响云,段锦,房州也只有严笑严令之、老将乔槐。 没有条案,没有香炉,没有海碗。 没有歃血为盟该有的仪式。 只有滴滴答答,发出声响,落在地板上的鲜血。 屋中气氛,凝重到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裴泽盯着叶碎金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到她,她就有一双过于明亮、过于热烈的眼睛。 她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热烈的。 她似乎对他有一种信念。 那种滚烫灼热的感觉令裴泽感到异样。 其实裴泽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或许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踏上剑南道的土地,或许明天就有更强的势力来夺占了房州,让他再次流亡。 他这种悲观掩藏在震慑人的威压之下,很少有人能发现。但却无处不在地影响着他的每一个决策。 这其中,最敏锐的就是商人。 没有商人像瑞云号投诚叶碎金那样投诚他。因为裴泽虽厉害,但商人从他的身上嗅不到未来的气息。 明明裴泽才是有儿子有继承人的那个,但商人却相信唐州更有未来。 又一滴血滴落在地板,发出极轻微的声音。 叶碎金举着的手臂、递出去的匕首都没有动。她的视线也不曾移开,直直地看着裴泽。 裴泽看着她的眼睛。 他也相信她有未来。 裴泽拉起左臂的袖子,踏上一步,接过了匕首,也是反手一抹。 一道殷红的血渗出皮肤。 众人像从被定身的状态中解了咒一样,动了起来。 七手八脚,麻利地收了舆图,又抬桌案。 一只茶盅,斟了半盏,叶碎金和裴泽,将血滴进去,混合了。 取了线香燃上,三柱青烟。 众人退后,分列了两侧。 二人撩起衣摆,北向而跪。 “剑南裴泽。” “邓州叶碎金。” “皇天后土在上,今我二人结为异姓兄妹。不同生,不同死。”裴泽道,“只愿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叶碎金横了他一眼。 “虽不同生死,但同心协力,不离不弃。”她道,“天地作证,山河为盟。” 裴泽也看了她一眼。 前世,因种种原因,他们二人没法吃到一个锅里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69节 但即便再怎么看对方不顺眼,也不曾在战阵上使过阴招,不曾暗算过,不曾故意拖过后腿。 甚至有许多次及时的互相救援。 军人自有军魂。 那些阴仄手段,下作招数,都是对军魂的侮辱,二人皆不屑为之。 虽二人彼此看不顺眼,可底下的兵卒们却不这样。 有时候,是叶家军:“太好了,裴家军到了。” 有时候,是裴家军:“叶家军来了,稳了。” 拜了天,拜了地,兄妹对揖。 饮了血,摔了杯。 她道:“兄长。” 他唤:“碎金。” 此心拳拳,誓不相违。 作者有话说: 1】,想起来多说一嘴: 中原这个概念,在后世泛化为中华、中国、华夏。现代武侠小说(金古梁)中出现的,常是这个广义的概念。 但这个词的狭义概念指的是河南及其辐射地区(山东、河北、山西等地)。 在文中这个时代,“中原”取狭义概念,它是与“湖广”、“江南”、“岭南”等概念并列的。 2】,部分结拜誓词来自网络。 第121章 十四 这个计划, 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讨论。 叶碎金道:“樊城与襄阳不一心了。” 这点,由襄州北部的松弛就可以看出来。早在叶碎金拿下河口与谷城之前,驻扎在谷城的便是个不知道哪里起家的杂牌将军。 樊城在收紧。 纵忌惮大晋, 但襄州和大晋之间还隔着邓州呢, 倒不至于为着大晋就收紧成这样。 他做什么呢?不是防北边, 那自然就是防南边了。 襄阳和樊城所在的位置,自古便有“南船北马、七省通衢”之说。大魏鼎盛时,更是“往来行舟, 夹岸停泊,千帆所聚, 万商云集”。 利益太大了。 如今, 襄州、荆州、归州、峡州都在荆南高家的手里。 和裴泽、叶碎金比,地盘要大得多。 但若看大舆图,便会发现,和别家势力比起来, 这块肥肥的地,实在是弱小。是夹在几方势力中间的软柿子。 叶碎金着急南下, 便是想在楚国的第三位皇帝上位之前,在楚国大兴之前, 抢先南下去捏软柿子。 她都有这样的想法,软柿子内部因利益而起异心,也不稀奇。 “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叶碎金道, “派个能说会道的人去, 行离间之计。既不是真的要打襄阳, 还是尽量减少兄长的损耗。” 裴泽道:“你手里可有这样的人才?” 叶碎金嘴角扯了扯, 看着他笑而不语。 裴泽奇怪地瞧了她一眼。 叶碎金道:“那个人如今是我侄女婿了。” 段锦和严笑同时把脸别过去。全屋里就属他两个最爱笑, 险些憋不住。 裴泽亦无语, 想了想:“守慎倒的确有这份能力。” “守慎?”叶碎金微讶。 “我给他的字。”裴泽道。 上辈子,裴泽也给赵景文赐了字,但可不是这两个字。 叶碎金道:“很适合。” “守慎虽然……咳,”裴泽替赵景文说了句话,“但他的确颇有才干和眼光。” 虽然什么呢?虽然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不,男人们甚至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错。不过就是让舅子们捶一顿的事。不是原则问题。 你若是想和男人们合作,就得学会无视他们这种对公事和私德的撕裂。 叶碎金问:“他做什么了?” 赵景文最近做的一件颇让裴泽满意的事,是他给裴泽荐人。 那人是个县丞。县丞之上还有县令,往日里,还够不上往裴泽跟前凑。叫赵景文给发掘出来,荐给了裴泽。 此人颇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裴泽在治理上的许多问题,又提出许多建议。裴泽读过之后,十分认可,已经将他拔擢至身边。 谁不想好好治理一地,长治久安呢。只以前,裴泽实在有一种“我就是流匪”的心态。 也是因为这一次,地盘扩张了,兵马扩张了,手里有粮心里稳了,心态才渐渐变化了。 赵景文自己不是第一流的人才,但他的确很有看人的眼光,很会发掘人才,也很会用人,这是天生的。 若是小人物,在市井间便是左右逢源,邻里喜欢的人。 可他幸运成了叶碎金的夫婿,叶碎金倾尽三年,用心打造,仿佛助他生了双翼,借风腾云。 这天赋便成了帝王手腕。 瞧,裴泽也开始喜欢他了。 或者裴泽其实从一开始就喜欢他。中间虽有波折,有一时怒气,但终究被他用心地抹平了。 叶碎金当长辈的,也不吝于称赞他:“他有点本事的。所以,这个事交给他, 裴泽同意了。 这一次会盟,叶碎金想要达成的全都达成了。 结拜实是意外收获。 只上辈子的欣赏与遗憾,这辈子酣畅淋漓,实叫人快慰。 待她回到比阳,便听到禀告,瑞云号卢家派了个人过来。 叶碎金问:“派了哪个?” 蒋引蚨觉得这话问得怪。仿佛她认识很多个卢家的人似的。 他答:“说是六房的十四郎。” 六房十四郎。 都快过年了,卢美人巴巴地过来了。 这辈子也还是这么勤奋啊。 卢美人人是能干的,就是心思有时候有点歪,仗着自己美,总想干点什么。 叶碎金是有夫之妇。时人可容一主多女,却不能接受一女多男。 当然,你若是如大魏女帝那样站到了至高处,或者像晋国的大公主那样生为金枝玉叶,便做什么,大家也都能接受了。但叶碎金没有那地位也没有那出身,便得遵守世间的既定规则。 总之卢美人是始终未遂的。 但不知道赵景文是不是因为这个记恨卢十四,后来他和他的二房九兄勾搭上。 最后大穆建国,二房的九郎得以封侯。叶碎金跟赵景文力争,给卢十四争了个开国县男。 她想再往上争,争个开国县子。赵景文坚持不松口,道:“一门两爵,再贪心是不是要我把位子让给他你才满意?” 旁人看着卢家是一门两爵。 实则卢十四对他九兄笑得是咬牙切齿。 叶碎金很懂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卢十四到比阳的时候,叶碎金还未归,正好给了他时间视察唐州。 看了一圈,他越发地相信自己对叶碎金的判断是正确的。甚至她比他期望的更好。 他对于叶碎金的会面充满了期盼。 叶碎金终于回来了,一回来就接见了他。 卢十四是听说过叶碎金美,只没想到她是这一种的美。 北地张扬大气的美,和江南温柔婉约的美,真的很不一样。 卢十四行过礼,起身,一双美目,视线便凝在她的脸上,大大方方地,毫不掩饰他对她的欣赏。 叶碎金感到手痒。 知道这个家伙桃花病又犯了。 好想把他一巴掌拍到地上去。 这家伙生得美,桃花病犯起来的时候,有种不管家中妻子死活的缺德。 但他婚姻很顺遂。他那精明的父亲,给他选了十分适合的妻子。 他与她分工协作,他主外,她主内。 他给她穿金戴银,让她从商人妇到诰命夫人。她给他生儿育女,管理姬妾,操持家务。 夫妻两个人合作得十分利落。在别人眼里,是标准而成功的婚姻。 皇后时常也会召见卢十四的妻子。 在皇后的面前,她也会把那一分面具松一松,喘口气。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0节 “嗐,就是得想得开。知道自己要什么。”她说,“谁个成亲之前,不是两眼一抹黑,扇子拿开才知道夫婿生成什么样子。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就已经赚了。再给我诰命加身,我利润翻倍了。” “就是得想得开,想不开的人容易憋屈,憋屈多了容易生病。” “瞧我,我就得健健康康地、长命百岁地好好享受我的好日子。” 皇后那时候凤体违和,太医请脉正请得勤。 这些话听在耳朵里,有时候觉得,她说的也像是她自己的真心话,也像是卢十四借她的口专说给她听的。 或者女人虽身份高低不同,但所面临的境遇常有共通之处,所以一些道理,竟是通用的。 适合她,也适合她。 “十四郎自南边来,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带给我。”叶碎金问。 卢十四道:“正有一则重要消息要使大人知道,武安节度使催涪,上个月建国号楚,称帝了。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皇帝。” 此时,离叶碎金与杨先生说“南边很快要再出一位皇帝”这话,才不过一年半,应验了。 叶碎金可太喜欢这些重大的历史节点了。 这都是时间长河里的锚点,有效地帮助她定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去做什么事。 在这些大事跟前,诸如“十二娘未来的丈夫会是谁”、“裴莲今生有孕早于前世,生出来还能是大皇子吗”之类的,便都无足轻重。 时间既是长河,她潜于其中,原就是要掀起巨浪,何况这些小小涟漪。 “他年纪这样大了,一直以大魏遗臣自居,要脸得很。忽然转性称帝,我怕他这个月称帝,下个月就要蹬腿了。”叶碎金开始乌鸦嘴。 卢十四笑起来,浑身上下都是风流。 他瞧了一眼叶碎金身边的少年。 少年生得挺拔俊美,英气逼人,已经初初有了男人的模样。 按照卢十四掌握的信息,这该是叶碎金寸步不离的贴身人,由她一手养大的嫡系心腹段锦。 他看过去,哟,嫡系心腹生气呢,瞪他呢。 贴身二字,令人遐想。 卢十四美目一转,赞道:“大人身在唐州,却仿佛生了眼睛在江南。” “是有这说法,说他身体不行了,才急着登基。” “如今,周边各方势力都在看着呢。” 叶碎金问:“你家,在崔家没讨到好吧?” 卢十四的笑容一僵。 叶碎金含笑注视。 段锦爽了。 在接见卢十四之前,叶碎金就同他说:“卢家的这个人是很讨厌的,待我杀杀他的气焰。” 段锦还以为是怎么个市侩猥琐满肚子算计的商人,万没料到,原来是另一种讨厌。 跟赵景文有点异曲同工。 甚至还没赵景文更有威武男儿气,分明细狗弱鸡。不仅气质妖妖娆娆,眉眼更是生得像个女人。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生得很美啊,一个劲地暗送秋波。 真是叫人讨厌极了。 卢十四透了口气,道:“做生意,难免有赚有赔。” “在崔家那里赔了,所以来我这里赚?”叶碎金了然道。 卢十四维持住了风流,无比诚恳:“一个人赚不叫赚,须得大家都赚,才能天长地久。” 对,天长地久这个词,就是她从卢十四这里学到的。他超爱用。 叶碎金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对樊城、襄阳的部分描述来自网络史料。 第122章 后悔 卢十四成功把叶碎金逗笑, 正想跟着笑,叶碎金的笑却敛了去:“卢玉庭,上前来。” 卢十四心下吃惊。 因他名青檐字玉庭。在这之前, 他从未见过叶碎金, 便是投靠了叶碎金的蒋引蚨也没跟他打过交道, 怎么叶碎金竟知道他的表字? 莫非是贾管事告诉她的?但贾管事一直陪着他,并未在他之前先见过叶碎金刺史府的任何人。 卢青檐不动声色地上前。 叶碎金抬起手,却见自己穿的是箭袖, 袖口绑着皮护腕,若要解开太麻烦了。 她左右看看:“阿锦过来。” 段锦:“?” 段锦走过去, 叶碎金把他衣摆搭在自己的手臂上, 遮住了手,宛如一个大袖子。 “来。”叶碎金对卢青檐伸出了“袖子”,“告诉我,你家老太爷给你的上限是多少?” 这一下, 卢青檐是再压不住吃惊了。 他直直地看着叶碎金。 叶碎金道:“我有大事要做,若差太多, 我们也没必要浪费彼此时间。你特意来一趟,我使人招待你一番, 好吃好喝送你回去。” 这个叶碎金……怎么跟预期的不太一样呢? 卢青檐压下心中的怪异感觉,呼口气,把自己的袖子跟叶碎金的“袖子”接上, 把手伸了进去。 他虽不轻视女人, 却也还是第一次跟女子袖里报价。 过了片刻, 叶碎金收回手, 淡淡地道:“卢玉庭, 你不老实。” 卢青檐道:“大人坦诚以待, 行事又雷厉风行,我自是钦佩的。只我们做生意的,什么时候也不能将自己的老底全盘交出去。这比叫我脱光了衣服赤身行走还更难。” “也是。”叶碎金道,“你还不熟悉我。可以,那我再给你一段时间,熟悉熟悉。” “不过……” 不过什么?卢青檐凝目看她。 叶碎金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她道:“来都来了。” 卢青檐:“?” 段锦:“……” 段锦本来因为这二人在袖子里拉拉手而黑着脸,听到这一句,他别过脸去。 卢青檐万想不到,他在叶碎金面前椅子都还没坐热乎呢,叶碎金就给他派起任务来了? 说起来,她身份虽高,但他们是合作关系,他又不是她的属官,她怎么就给他派起任务来了呢? “你不想去?”她问。 卢青檐还真说不出不想去。 因为他还真的想去。 叶碎金叫他去京城。 “我正好要给大公主送礼办个事。你生的这样好,大公主定然喜欢,你来都来了,不如替我跑趟腿。” “中原新朝才建,你还没去京城瞧过吧。去瞧瞧,挺好的。” “别老坐在家里只看文字消息。活生生的人,跟书信里描述的,还是有区别的。” 实在说到卢青檐的心坎里去了。 祖父、父亲年轻时候都走遍天下了,到他们这一代,世道乱,哪哪都不太平。父亲便常说,这一代远不如他们那时候了。 卢青檐本来这次北上,心里也存了找机会去京城看看的想法。毕竟邓州唐州都离京城这么近了。 哪知道自己还没安排,叶碎金先给他安排上了。 且是给她办事。办成了,也能显一显他卢十四的能力。 然而比这更重要的是,能借着给她办事,直接见到大公主这等层次的人物。 这可不是他自己去京城能做得到的。卢家,还没到这种层次。这等顶层人物,卢家够不着。 这个叶碎金,真的太怪了。 她好像又熟悉他,又懂他所想,知他所需似的。 明明是指派他给她白干活,可卢青檐竟然拒绝不了,不仅如此,内心反而还期待了起来。 于是卢家六房十四郎才到了唐州,才见到了叶碎金,就被她马不停蹄地给指派到京城去了。 裴泽也回到了房州。 他将儿子、女婿、义子们都召集到跟前,向他们宣布:“我与碎金,已经结为异姓兄妹。以后,裴家与叶家,守望互助。共进共退。” 义子们都颇惊讶,都纷纷去看严笑。 严笑抱着手臂道:“是真的。别多问了,烦。” 义子们还没反应过来他烦什么,裴定西道:“那以后,叶大人是我姑姑了?” 裴泽道:“正是。” 裴定西低头沉思了一下,又道:“那以后,岂不是大家看见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都要喊叔叔了?” 众义子的脸齐刷刷地黑了。 老将乔槐哈哈大笑。 裴泽揉揉额角:“别闹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1节 其实义子是一种示宠罢了,可以不论这个。 但要是非要论,就如裴定西也会管父亲的义子们喊义兄,则义子们管叶三郎叶十郎喊叔叔也不是不行的。 三郎稳重,肯定不会拿这个开玩笑。 但是大家已经可以想象七郎、九郎、十郎三只猴子上蹿下跳要他们喊叔叔的场景了。 怪不得严笑说“烦”。 待众人散了,裴泽留下了赵景文。 如今赵景文也已经融入了,他和裴莲、叶碎金的事算是过去了,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了。尤其裴莲如今肚子都大了,大家更是闭口不提,以免谁嘴碎传到裴莲那里,惹她生气。 适才说起歃血结盟之事,大家嘴上说着“烦”,实则心里都是高兴的。 叶家的能力与人品,都在并肩战斗中见证过了。以后两家更亲近,对大家都好。 只不过,大家也都有意识地在这时候不去看赵景文,以免尴尬。 赵景文的心头,当然有很多情绪漫过,像水一样浸着。 只这许多情绪中,唯独没有“尴尬”这一种。 叫他留下,他便恭敬留下。 除了他,还有乔槐、严笑和裴定西。 裴泽将叶碎金的计划告诉了赵景文和裴定西。 有那么两息的时间,裴泽看到赵景文的胸膛是有起伏的。 他有情绪,他只是控制得好,收敛得快。 纵这是自己的亲女婿,裴泽有一瞬都忍不住想,赵景文有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 其实他还是低估了碎金吧。碎金岂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女子。没孩子这件事,以后与碎金好好说,裴泽觉得,叶碎金不会强硬地不许他纳妾。 当然也可能是他这个外人看着才看的清楚,可能就是因为他们那时候是夫妻,这个话题反而是敏感不能提的。任何事身在其中的时候,都是有许多无奈的。 裴泽把这一瞬的缈思散去,专注于眼前,道:“她想行反间计,她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人。” 赵景文简直不知道这是叶碎金在夸他,还是在嘲讽他。他离间她和叶氏亲族,后来都没能成功。 但她把这样重要的事交给他来做,想来……还是承认他的能力的吧。 他盯着舆图,叶碎金的计划在他脑海中立体了起来。 让人有一种想要纵马与其并肩的冲动。 可是不行了。她已经给他安排了别的角色,虽然可以说也很重要,但终究不是能与她并肩前行的。 赵景文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内心里的一声叹息。 裴泽问:“守慎,你觉得如何?” 赵景文低下头。 裴泽微微蹙眉。 赵景文又抬起头来,脸上有为难:“为大事计,我最好过完年就过去先摸摸底。可是大娘三月待产……” 原来他是为这个。 裴泽叹道:“纵我们在,也帮不上忙。” 裴定西安慰赵景文:“姐夫别担心,我在呢。” 赵景文笑着摸摸裴定西的头,对裴泽道:“那我年后就出发。” 这事就这么定了,散会。 众人往外走,严笑回头,裴定西还在桌边看舆图。 严笑又回去:“小郎。” 裴定西抬起头,眼睛闪亮:“她好厉害。” 严笑笑了,点头:“是。” 裴定西道:“她以后竟然是我姑姑了。” 他看着舆图,严笑看着他。 那是你父亲为你留的最后的退路。 严笑什么都没说,只摸了摸裴定西的头。 当然,希望永远用不上。 京城。 大公主一听说是叶碎金派人来,就精神一振。 叶碎金每次几乎没有不好的事。虽然都是她求她办事,可每次她要办的事都能让皇帝心情愉悦,或者十分欣赏。 便上次那个大石头祥瑞,皇帝亲自看了之后虽然嘴角都抽抽了,可依然是很高兴的。 且皇帝想修缮皇城,朝堂上一些臣子一直叽叽歪歪的惹人烦。正好皇帝拿祥瑞压他们。 笑死,谁敢说这是假的,你不是天命的皇帝?想死么? 最后中书门下捏着鼻子给发到户部,让户部给通过了。 没多久她又将几十个罪人流放来京城做苦役,让大公主趁机有机会下台阶去见了皇帝。 总之,这个叶碎金很爱搞事情也很会搞事情。弄得大公主一听到她的名字就高兴。 大公主直接传唤到花厅。 没想到,这次的使者与以往不同。不是大公主在北方看惯了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进来行礼的这个青年,二十五六年纪,竟是个潘安宋玉般的美男子。 他行礼的样子都十分养眼,待直起身来,也没有如普通人那样视线避开贵人的面庞的眼睛。 他一双桃花眼撩起来,唇角便漾出一抹春意动人的笑。 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大胆地看着大公主。 大公主的眼睛都亮了。 说起来叶家的使者也往来过大公主的公主府好几次了,唯独这一次不一样。 使者白天来过了,晚上竟然又来了,且还是被公主府的车马给接来的。 进了公主府,一连几日,都没有再跟大公主分开。大公主连出门都带着他。 到了第五日,卢青檐掌心抚过大公主的面庞,温柔地说:“我得回去了。” 大公主舍不得:“不如就留下吧,我给你官做。” 卢青檐道:“我不。” “你现在不过新鲜我,才想我留下。我若留下,没几日,你这样的贵人就该倦了我了,很快就会把我抛到脑后。” “我就想让你想我,念我。”他摩挲着大公主丰满的唇,“记得有我这号人。” “待下次,我再来见你时,你还待我如此时这般。” 如今南北往来没有前魏时那么通畅了。大公主好容易遇到卢青檐这么一个集江南灵秀隽美与一身,又如此知情识趣的美男子,实在有些舍不得。 她笑道:“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舍不得叶碎金?” 卢青檐道:“才不是呢,我的心里哪还装得下别人,都被你装满了。” 大公主吃吃地笑。 待道别,大公主赠他一条华贵的金玉腰带,又赠他一枚玉枕,一件自己的贴身小衣,摸了摸他的脸,放他走了。 驸马过府,见着大公主倚在美人榻上吃干果,打趣她:“新欢走了?” 公主笑嗔着拿干果掷他。 如今伪朝余孽已清,大公主的驸马已经班师回朝。但大公主有公主府,驸马有自己的将军府,夫妻二人都不年轻了,日常并不生活在一处。 公主府里养着几个面首,驸马也不管。将军府养着美人,还是公主赠的。各有各的日子。 只政治上,又是绝好的搭档。有共同的血脉,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大公主道:“这个叶碎金,真有意思。” 驸马听她提“叶碎金”这个名字不止一回了,问:“她这次又弄什么?” 大公主道:“她家原祖上追赠了三代的。她嫌不够,哭诉说夜梦祖父,祖父哭泣说自己虽有了官秩,可祖父的祖父还没有。请父皇再给她追两代。到底还是暴发户,我瞅她,下一步是不是要找什么古之大族联谱啊。只古世家里上得了台面的,又有哪家姓叶,难。” 驸马问:“陛下给追了吗?” “追了。”大公主说,“我一跟父皇说,父皇很痛快地就给追了。” 驸马略一凝思,微微一笑。 大公主问:“怎了?” 驸马道:“我若是陛下,也会痛快给她。又不花钱,不过一个虚名。” “名义上是替自己的先祖要追赠。”驸马说,“可在陛下眼里,这是忠心。她上表哭,实际上笑,告诉陛下,她就认准了陛下,认准了大晋了。“ “你说,陛下岂能不痛快给。” “这女子,真个知道如何搔到陛下的痒处。” 但驸马困惑。 这个女子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向皇帝表忠心? 人之所行,都不会无缘无故,她的目的究竟为何? 大公主无语道:“忠心就是忠心,还能有什么。邓州唐州小小地方,还能翻出浪去?” 驸马一想也是,遂丢开不去多想。 第123章 上船 卢青檐完成了叶碎金派给的任务, 离开了京城,并没有直接往唐州方向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2节 叶碎金还派了他去见关将军。因为快过年了,给关将军去送年礼。 关将军的驻地一直南推, 所以反而不是从京城去唐州的方向了。 送礼的队伍是特特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卢青檐的。待他到了, 便携着他一同往关将军那里去。 这一次他倒不用出面, 只跟随着看着就行。 这边很快,门客、管事都与关将军这边非常熟稔,节礼送到了就行了。 一行人便返回了唐州。 临近小年, 中原地区正下了一场大雪。 北方的寒冷真真和南方不同。 比阳城里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 卢青檐在银装素裹中披着裘皮斗篷踏着雪回到了唐州刺史府。 小厮伺候着脱去斗篷,露出了腰间的金玉带。 他一个商人戴金玉带, 僭越得太明显了。 且那款式, 一看就是内造之物。叶碎金瞭了一眼就明白。 有些人的桃花走到哪就开到哪。 “京城如何?”她问。 江南商人,并不一定会穿得锦衣灿烂。卢青檐就喜欢打扮得十分清雅,如文人公子。 清雅的人风流才叫风流。大腹便便浑身穿金戴银的,叫好色。 “不过如此。”卢青檐道, “非是我向往中的精英荟萃之地。” 叶碎金问:“大公主如何?” 卢青檐道:“做情人,她不缠不怨, 又慷慨大方,是极好的。” “做公主, ”他道,“她十分贪婪。钱和权,她都要。国朝初立, 便已经耽于享受。公主府过于奢华, 我猜, 她极可能卖官鬻爵, 或有些别的不清白的收入。” 叶碎金再问:“关将军那里如何?” 卢青檐道:“关将军很好, 士卒们不太好。前梁余孽清缴完成, 王师回潮,必有大量犒赏、抚恤,花费甚巨,又不能不赏。偏皇帝修了皇城。户部捉襟见肘,必要挪来挪去,拆了东墙补西墙。我猜,南线军资被挪作他用了。” 叶碎金含笑不语。 卢青檐问:“我猜的可对?” 叶碎金道:“八九不离十。” 她打量卢青檐。江南的美男子,身上带着一股温柔多情的气质,与北地男儿英武逼人很不一样。 她问:“大公主这么好的情人,没给你许个一官半职?” 卢青檐道:“我这样好的情郎,她自然是许了的。” 叶碎金问:“那怎不留下?” “色,可作为一时工具,却不可长久侍人。”卢青檐道,“人都是贪婪的,再是人间绝色,得到过了,迟早也会厌了。” “我自然可以凭姿色从公主那里获取官职。但这官职与权力都虚得很,可让我一人攀高,却带不动江南卢家。” 每个姓氏每个人,都背负自己该有的责任。不止叶碎金,不止裴泽。 他道:他日,公主厌倦我时,我便跌回原形。” “所以,你认清了吗?”叶碎金问。 “这世上,当然有许多才具强于我的人,也有实力大于我的人,更有出身地位高于我的人。但那,又怎样呢?” 叶碎金冷笑:“卢玉庭,我是你可选的人中,最好的。” 卢青檐看着她。 “大人既这样说,草民也就斗胆说两句了。”他微微倾身。 抬起眼,桃花眼风流不再,那双眼睛里只有清明。 叶碎金一直都喜欢卢青檐这双眼。 她颔首。 卢青檐道:“我此行是大人安排的,我所见,是大人想让我见的。” “我见到,皇帝与宗室、勋贵已经开始耽于享受。” “我没有见到皇帝。大公主说,天太冷了,皇帝不爱出门了。” “皇帝行伍出身,因为天冷而不爱出门,说明他老了。“ “他着急修皇城,更是怕自己活着享受不到。似他这样的心态,虽眼下形势都是好的,但除非今上驾崩,新上一个年轻些有抱负些的皇帝,否则,晋国大约这一代是不会南下了。” “在这个形势下,我看到,大人你靠着皇帝,拢着驻守南线的将军,大人的后背十分地安稳,未有被攻之虞。大人亦不可能转身去攻京师。” “大人却说要做大事。” “所以,大人要南下。” 卢青檐肯定道:“大人叫卢家能做主的人来,就是为着这个事。” 叶碎金没有否认。 她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现在依然是我的客人。你可以选择回去,不影响唐州和卢家已有的来往。从前怎样,以后还怎样。” 卢青檐看着她。 “你若不回,我将告诉你我的计划和你需要做的事。” “你听了,便算是上了我的船。”叶碎金平静地道,“没有跳船的选择。” “你选吧。” 她话音落下,卢青檐却没有犹豫,上前了一步。 他抬起了袖子,伸向她。 “这,是卢家能给你的。”他说,“这个数以内,我全权做主。” 叶碎金把手伸进他的袖笼中,去摸他的手。 手势会变幻,每个手势有不同的意义,不同的数值。 这些,都是开国县男卢玉庭手把手地教会她的。 叶碎金垂着眼睛摸索。 过了片刻,她缓缓抬起眼,嘴角有了笑意。 “阿锦,关上门,我与玉庭说话。” 段锦带上了门,在外面守卫。 他知道,这个叫卢青檐字玉庭的人,从今天开始,就是他们的一份子了。 真讨厌啊。 …… 书房中,卢青檐托着手肘,握着下巴。 他毕竟只是商人,他看事情全是从钱和利益的角度观察、考虑,到军伍这一块,他不太行。 叶碎金给他消化理解的时间。 许久,卢青檐问:“如果我做不到,或者我……就真的半路跳船?” 叶碎金撩起眼皮看他。 “是,是,我明白,大人必不会放过我,可能将我千刀万剐。”卢青檐道,“但那都是后话。我只说,在当时,若这样,大人你会怎样?” “几千男人一起饿肚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叶碎金道,“我经历过。” “当男人的数量达到一定的规模时,必须做到三件事才能安稳——” “让他们片瓦遮身,不冻毙;让他们有食物果腹,不饿死;让他们有妻子,不绝户。” “听起来很简单,可这三件事但有一件做不到,都是天翻地覆。” “懂了,”卢青檐道,“若大人的要求我做不到,大人的计划,就全盘倾覆了。” “所以,我们卢家,是大人计划中的重中之重。” “既卢家如此重要,大人,我们先谈清楚报酬吧。” 卢青檐袖着手,笑在唇边,含而不露。 非常养眼。 叶碎金叹道:“孩子都进学了吧?” 卢青檐已经不会再为她竟知道一些他认为她不该知道的而吃惊。 “大人对卢家知道的真多。”他道,“长子正进学。怎么了?” “玉庭,你知道你这样子多好看?”叶碎金道,“以后在我身边,把你那桃花病收一收,给孩子多多积福,不要到处欠风流债。” “对了,段锦你知道的吧,我贴身的人。” “我与他说好了,他要再瞧见你对我飞媚眼送秋波,他套麻袋揍人,我只当不知道的。别来找我。” 有些人就是好贱。 卢青檐立刻使出浑身的风流,满眼秋波地问:“段锦,是大人的房中人吗?” “不是。”叶碎金道,“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但他想是。”卢青檐含笑,“以大人的阅历,那样的少年情怀,不要告诉我看不出来。” 卢青檐擅长美色惑人。 他都惑不动的人,得防着别的人给惑动了。无论男女,色是心头一把刀。虽不长久,可在某个短暂的时期内造成的影响却不可小觑。 他以后要追随叶碎金,也得弄清楚传说中“贴身第一人”的段锦,到底什么地位。 毕竟二美相遇,得有一伤(心)。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3节 卢十四真的很长于男女事。 但前世,他从未提过半句她与段锦。 皇后与大将军怎可有什么,那是鸩酒与砍头。 今生全不一样了。卢十四居然敢公然质问她与段锦的关系。 叶碎金撩起眼皮。 “人的一生很短,我要做的事,都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做的完。我不会让这些事妨碍我。” “你也说了,少年情怀罢了。” “少年会长大,少年情怀自然会散去。” “若散不去,打散它!” “世上比情情爱爱重要的事多了去,我对阿锦的期望,比你想的要高。” “不能让这些事耽误了他,也不能让这些事耽误了我。” “卢玉庭,你最懂的。” 卢青檐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鄙薄的笑。 多情的人最薄情。 风流是他天生的姿态,但他内心里从来没有看得上过“情爱”二字。 或许,也是因为对他来说,得到的都太容易。 他上了叶碎金的船,就对这条船有了责任。 “非是我多事,大人但凡是个男子,我也不会多嘴。” “因夫人、妾室干政,多的是人来管,都不用我伸手。” “偏大人是个女子。夫君也好,情郎也罢,这样身份的人伸手,常人都会觉得是个帮手,得个助力。” “可,大人的权力也会因他们这特殊的身份分薄了。” 卢青檐坚定地道:“此决非我想看到的。” 卢青檐果然最懂。 叶碎金承诺道:“你所说,亦我所想。” 卢青檐有种奇异的感觉,叶碎金难道是他天选的主公吗? 他与她合拍得不可思议。 沟通起来全无障碍。 他从书房里迈出来的时候,手指尖都涌动着那种痛快之感。 段锦坐在廊凳上烤火盆,见他出来,抬起眼:“谈完了?” 卢青檐这会看段锦都顺眼了,温和又宽容地道:“你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这个不正经的人好像有大病。 叶碎金也跟他说这个人是有病的,就是桃花病,叫他宽容点。 既是叶碎金说的,他自然得听。也温和道:“卢郎君赶路辛苦,也早点休息吧。” 两个人互相点点头,交错而过。 卢青檐:可怜少年。 段锦:有病男人。 第124章 计策 这一年于叶碎金治下, 是个好年。雪也下得好,是瑞雪。 待过完年,大家都算是翻了一岁。 叶碎金可以算二十二了。 段锦也算十七了。 十二娘都十三了, 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正常十三四说亲, 十五六发嫁。家里疼女儿的, 多留一两年,至多留到十七八,不能再多留了。 十二娘叶宝瑜在比阳县衙做事的事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可四夫人担心的十二娘“没人要”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事实上, 十二娘在婚姻市场上很抢手。 她还没过十三的生辰,就有几家颇不错的借着过年拜访的时候含蓄地问了问。四夫人的心这才放下许多, 忍着答道:“还小呢, 性子没定呢。想再等等看,大些再说。” 她爹、她长兄都同意,给她一两年看看。 若干得下去,就把她交给叶碎金。 若干不下去, 再谋婚事。 总归不会让十二娘没有出路。 过年的时候,皇帝还从京城发来了赏赐。这年过得, 很有一种新气象。 百姓们恍惚觉得,仿佛回到了当年大魏还在的时候。 安稳, 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人的视角不同,看到的世界就不同。 寻常百姓活在叶碎金治下,便感慨世道终于又安稳了。 可在掌权者的眼里, 此时世间, 实离“安稳”二字差得太远了。 实际上, 在百姓还沉浸在未散尽的新年气氛中时, 唐州、邓州、均州都动起来了。 而在房州, 赵景文过完年就收拾了行囊, 安抚了大腹便便的裴莲,带人先一步往樊城、襄阳去了。 裴莲有孕,脾气更加不好,对裴泽发脾气:“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裴泽还没说话,裴定西道:“姐姐须知,有些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若是旁的人也行,爹怎会在这时候派姐夫出去。” 裴莲自成婚有了小家,到底与从前在闺中时是不太一样了。她当然还是裴家大小姐,可同时也是赵家妇了。 她的心里是有小家的。 就像五郎成亲后才顿悟,人有了小家就有了私心。裴莲当然一直就有私心,只从前在闺中,无处可私去,现在有了。 或者该说,裴莲现在的心里,全是小家了。 她听了裴定西的话,忙向裴泽求证:“父亲也觉得赵郎有本事的是吧?” 裴泽中肯地道:“守慎带兵不如令之几个,但他旁的,令之他们又不如守慎。” 严笑在裴莲眼里就是个浪荡的家伙,甚至还不如从前的赫连。 且赫连虽木讷,却也不会说话气人。严笑说话,总有种皮笑肉不笑的讨厌感,听着让人觉得味不对。 他对裴定西也过于亲热了。比裴定西的亲姐夫跟他都亲热。裴莲一直觉得不舒服。 她便忽略了裴泽的前半句,只选后半句听,想着自己夫婿的能力被父亲认可,又高兴起来。 男人原该建功立业的,她长了一岁,心思也长了,比起从前夫君的小意温柔,她现在被赵景文灌输得也更愿意自己的夫婿能在裴家军里立起来。 她不闹了。裴泽深感女儿也长大了。 大家都在变好,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赵景文第一次看到襄阳的时候,虽然裴泽已经给他讲过,他还是震惊得无法移开眼睛。 从此对“护城河”三个字,有了新的认知。 怪不得叶碎金会想要绕过。 赵景文无法想象,这得多少大军,才有信心去攻打。 赵景文时间充裕,在樊城、襄阳都转了转。茶馆酒肆里打探消息。 他的天赋技能实在适合干这个,新的信息进入脑海,脑子中就对应地自己生出了想法。 信息越充足越完善,想法就越成熟。 必须尽力保存裴家军。 这是赵景文真心实意的想法。因为现在裴家军才是他的倚靠。他与裴泽是利益共同体。 他把自己的想法写了书信,使人快马送回去。 裴泽收到,写了书信,使人快马给河口送去。河口接到,快马往叶碎金那里送。 三方沟通。 过完年,比阳城一些人注意到叶碎金几从过年之后就没怎么露过面。很多时候,出来露面的都是叶副使或者杨司马。 有人嘀咕:“大人是不是又去外地了?” 一月底,叶碎金露了一面,又消失了。 再次露面是二月底,然后寻常人又看不到她了。 “让大家习惯。”叶碎金道,“让婶婶们和嫂嫂、兰娘、十二娘不定期地‘透露’我的消息。让唐州的人觉得我在邓州,邓州的人觉得我在均州,让均州的人觉得我远在唐州。” 叶碎金南下之举,当然不能被皇帝知道。 所以她年前才通过哭要追赠又表了一回忠心,又拢住了关将军。再在自己的治内营造自己一直都在的假象。 叶四叔似有不安。 叶碎金道:“叔,我不在,你镇好叶家的人。万事皆可与杨先生商量。” 叶四叔道:“中。” 手在膝头搓了搓。 叶碎金看到了,道:“没有办法的,旁人倒可以去,唯独你必须留下。” 叶四叔道:“晓得,晓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4节 叶碎金道:“五郎跟我说,他非要去。” 叶四叔生气道:“是,你留他做什么。这里有我还有他叔叔们,咋地,我们几个老家伙镇不住?” 叶碎金抿唇而笑。 叶四叔叹气:“到底要去多久?” 叶碎金道:“给我两三年的时间吧。” 这一次,叶碎金把长辈们都留下,只带了同辈的年轻人。有叶四叔、杨先生二人,足以镇住唐州邓州和均州。 她道:“遇事不决,不必想着怎么做才是好的。凡公事,皆有章法条例,只管去查该遵循哪一条。做‘对’的,比做‘好’的,更稳妥。” 叶四叔点头。 这两年,叶碎金做的许多决策都是他想不到的。说明他就不是那适合搞独创的脑子,既然如此,按章法办事就是最稳妥的。 这也是最符合叶四叔性格的。他本就是是个守成之人。只不过现在“成”比他从前期望的大多了,叶碎金头一次要离开这么长时间,难免有点压力。 “我若没了……”叶碎金沉吟道。 叶四叔绷紧起来,等她交待个一二三。 叶碎金说:“那我就不管了。” “……”叶四叔大怒,“呸!怎就不管了!” 叶碎金无语:“我人都没了我怎么管?” 叶四叔语塞。 叶碎金笑得气人:“我若没了你们爱咋咋。反正我已经打下这么一片地盘了,咱家往上追赠了五代。我下去了,哪个祖宗也不会骂我,只会夸我。我在下面蹲着,等叔你也下去,我瞅瞅你是受赞还是挨骂。” 叶四叔气得直翻白眼,叉腰胡乱“呸呸呸呸”了一通。 每个人交待的不同,得一一单独交待。 叶碎金与杨先生道:“我不在一切托给先生。” 杨先生躬身:“定叫大人无后顾之忧。” “我若没了,请先生待我叔叔如我父亲与我。” “大人放心。” 叶碎金还特意见了婶婶们和桐娘、兰娘。 “该做的你们知道,只还得记得一点,”她说,“‘不能告诉别人’,这‘别人’里包括了娘家。” “我知道,娘家人怎么能算是‘别人’呢。可要知道,在娘家人的心里,也有人不算是‘别人’。兄长自然不觉得嫂嫂是别人,嫂嫂也不觉得她的娘家是别人。每个‘别人’,都有‘别人’。” 此话一出,何止四夫人和桐娘,几乎是所有的妇人都莫名心虚,都忙点头应是。 叶碎金道:“憋不住想与人说话的时候,便互相说说话,或者与十二娘说。” “实在憋的难受的时候,想一想,这关系着的,要么是你们的儿子,要么是你们丈夫。他们的性命在外面,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 大家的脸,便都有些白。 四夫人狠狠道:“你放心,谁个乱说,我撕她的嘴。” 大家都点头。 叶碎金又温柔起来:“也别太吓着了。好了,都回去吧,我与十二娘说说话。” 妇人们去了,只十二娘留下。 她叹道:“说一千道一万,都没有‘这关系你们的丈夫儿子的性命’这一句管用。” 她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说起来,竟是这样的捆绑才最可信,最安稳。” 十二娘长大得太快了。 叶碎金收起刚才对女眷的温和慈蔼,肃然道:“我若无事,你也无事。” “我若没了,你放下县衙的事,好好嫁人。” 十二娘沉默了许久,咬牙点头:“是。” 她在县衙的存在是因叶碎金的存在才合理。 没了叶碎金的庇护,她还没有能力独自存在。 “若到那一步,要么选择自己真真喜欢到不行的。” “当然最好没这样的人。” “若没有,就想清楚自己到底婚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什么样的人和人家能许你这样,再去寻最合适的人。” 十二娘点头。 “多带你小嫂去骑骑马,叫她别多想。” 十二娘答应:“好。” 为避人耳目,叶家并没有大规模地在唐州邓州集结。 兵力是自各处悄悄调动。分批集结在河口堡的。 叶家军现在连新兵营里的新兵蛋子也算上,一万一千人。叶碎金带走八千人,给唐州留三千。 “我不在的时候若有事,唐州自己顶不住的时候,”她交待了出发前最后一句,“向房州求援。” 叶碎金上马,八千人,南下。 汉江从两城中间穿过。北岸是樊城,南岸是襄阳。 赵景文已经在樊城成了座上客。 “不取下襄阳,这南来北往的利,如何才能全到大人手里?” “守望相助?可我在襄阳听到的不是这样,襄阳已经在疑大人了。大人莫非还不知道吗?” “不信试试,我们可以佯攻樊城,咱们看看襄阳会不会出兵相救。” 在襄阳他又是另一番说辞。 “樊城狼子野心,想与房州共谋襄阳,献给晋帝。” “他们设计,以佯攻樊城骗大人出城,准备一举斩杀大人,趁乱占取襄阳。” “大人,万万不可上当。” 裴泽与叶碎金汇合。 “此计甚好。”他道,“比强攻襄阳要好。我的损耗,可以降到最小。” “只要不攻城,打野战,我没怕过谁。” “有我在,你安心地过去。” 三月,襄阳城头的瞭望兵看到了江对岸的狼烟。 樊城遇袭。 按照樊城与襄阳的传统。该是有人打你,我出城帮你打。有人打我,你出城帮我打。 下面兵将自然赶紧上报。 然而襄阳的守将站在城头看着对岸,却犹豫了。 “再看看。” “派斥候过去仔细看看。” “看看再说。” 第125章 佯攻 裴莲此时, 正在生产。 阵痛痛得她眼前发黑。 房中自然有许多妇人和丫鬟,可她哭喊:“父亲!父亲!爹——!” 可父亲领兵在外。 太疼了,她哭喊:“赵郎!赵景文!” 也没用, 丈夫也在外。 裴莲害怕极了。 因女人生孩子是鬼门关。有些女人一辈子生十几个, 有些年纪轻轻, 生不下来人就没了。 赫连响云的妻子就是生孩子没的。 赫连飞羽说的。 裴莲最后大叫:“定西!裴定西!裴定西!” 她叫得凄厉,伴着一声声的呼痛的惨叫,在外面听着瘆人。 裴定西听得心惊肉跳, 喊一声:“姐!” 拔脚就往里面冲。 众人当然得拦他,产房不利男子, 尤其裴定西在裴家这么金贵。 “让开!” “血怎么了!我们裴家的人还怕血不成!” “让开!父亲把姐姐托给我了!” “滚——” 裴定西到底是进来了, 衣襟都松了,冠子也歪了。 “姐!我在呢!”他进来捉住了裴莲的手。 好在裴泽讲究。房州虽不算富庶,他供给裴莲的却肯定是他能给的最好的生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5节 布幔从床架顶垂下,遮住了裴莲的下半身。稳婆在布幔的那一侧。 裴定西在这一头, 也看不见那边。 裴莲哭了。 她头发湿得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紧紧抓着裴定西的小手:“我疼死了, 我要死了!” “没有没有!”裴定西慌乱安慰她,“快了, 生完就不疼了。真的!我问过的!” “小郎!小郎!”妇人们觉得不妥。怕将来裴泽责备,都劝裴定西出去。 裴莲指甲都抠进他的肉里:“你别走!” 裴定西道:“你别怕!我不走!” 姐弟俩谁都不放手。 这一刻,裴莲是感受到了血脉之亲的。 裴定西到底是和她血脉相连。若没了裴泽, 他就是她最亲的人。 但是随着剧痛, 婴儿诞生。 “是男孩!”房中响起了一片欣喜之声, “恭喜大娘!恭喜小郎!” “恭喜恭喜!” “喜得麟儿!” 那孩子被擦洗干净, 裹好了, 送到了裴莲身前:“大娘快看看, 这眉眼多好看,又像大人,又像赵将军。” 裴莲虚弱看去,真的觉得这孩子正如大家所说,既像裴泽,又像赵景文。 裴莲只看看,便昏睡了过去。 “姐姐没事吧?”裴定西十分担心。 “没事,没事。要给大娘清洁一下,小郎先出去。” 妇人们将裴定西请出去,婢女们帮裴莲解开衣裳,七手八脚地帮她清理起来。 裴莲再醒过来,头发已经包好,身上已经干净了。 喝了燕窝粥,人恢复了些精神。 裴定西进来,高兴地道:“你可算醒了。你们两个都睡得呼呼的。” 奶娘抱了孩子进来给她:“吃得可好了。大娘快抱抱。” 裴定西道:“他睡起来,我捅他脸,他也不醒。” 大家都笑。 裴莲接过自己的儿子。 抱进怀里的一刹那,就生出了奇异的感觉。 这个孩子,来自她的身体。 这孩子才是世间与她最亲近的血脉。 比父亲更亲!比弟弟更亲! “叫睿是吧?”裴定西问。 普通人家一般不会这么早就给孩子起大号,通常都是等立住了之后再起。 先起个小名唤着。 但裴家血脉真的太单薄了。所以虽然是外孙,裴泽还是早早地就给这孩子起了名字——男女各一。 外祖父赐名,是为重视与疼爱,赵景文欣然接受。 男孩的话,就叫赵睿。 这个赵睿与前世的赵睿出生的时间不一样。 其实连叶碎金都不知道,这个赵睿到底还是不是那个赵睿。 这个事,除了老天爷,谁知道呢。 但裴莲,一如上辈子,在做了母亲之后,就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甚至对男人的迷恋都退去了很多,更多的爱从赵睿出生的一刻开始,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不管他是哪一个赵睿,都是裴莲最重要的赵睿。 裴莲经由婚姻,完成了从女儿到妻子的转变;经由生育,完成了从妻子到母亲的进化。 她轻轻拍着赵睿,盼着赵景文和裴泽安全归来,幸福地笑了。 襄州。樊城。 樊城守将恨恨一拳捶在箭垛。 “竟真不救!” “竟疑我至此!” “明明我什么都没做!” 人呐,真是很容易欺人也自欺。 有时候说得多了,真的连自己都信了。 赵景文心道,要不是你早就做一堆事,我怎可能说得动襄阳。 但樊城守将如今觉得自己真真可怜,一片丹心喂了狗,是完完全全的受害人。 如此,与襄阳撕破脸,脱离高氏,就毫无心理负担了。 这种心态的转变过程,赵景文懂。 襄阳城。 斥候回报:“是佯攻!城上城下都在做戏!并不曾真的攻城,只摆摆样子。从城上‘摔’下来的像是稻草扎的假人。” 襄阳城守将气炸了:“王八羔子!我早就看出来他有异心!” 去年收到的税钱都不对,定是樊城在搞鬼。 “来人,往荆州报信!樊城反了!” 襄阳不来救,这场“攻城”就偃旗息鼓了。 隔着江,两边都气得不轻。 赵景文趁机游说樊城:“共谋襄阳,此七省通衢之地,南船北马,其利巨大。” 然而樊城只打哈哈,不给准话。 赵景文也不是真的要跟他一起谋襄阳,都知道,只要襄阳紧闭城门不出,就谋不动。 但他依然表现得十分积极,“游说”樊城与他合兵打襄阳。 樊城敷衍:“他虽不仁,我不能不义,不好撕破脸。” 最后,他无法拒绝赵景文,只好支援了他一些粮草和攻城器械:“你先打,我先看看,你若是能把他逼出城,我就出兵帮你打。” 出兵是不大可能出兵的,更想看房州和襄阳互相厮杀。 但至此,裴泽要赵景文做到的事,赵景文达成了。裴泽要的,不过就是樊城不助襄阳,不让他腹背受敌。 第二日,裴家军开始攻襄阳。 当然也只是做做样子。但这样也够襄阳生气的了:“哇呀呀,好个贼厮!昨日还是同僚,今日就反水引贼打我是吧!” “亏得我昨日没有上当!否则说不定叫这贼厮赚去我一颗大好头颅,冤死我!” 下边将领来报:“未见樊城兵,都是旁人家的兵。” 襄阳守将道:“我想着他也没这么傻。城下如何了?” 将领答道:“普普通通,不足为惧。” 这攻城的力度于襄阳实在不算什么,甚至有点软脚虾。 “让我看看这个不自量力的大傻子。”襄阳守将道,“房州的谁家来着。活傻子。” 赵景文往襄阳“告密”说的是樊城勾结了房州。搁在襄阳守将心里,就觉得是房州这家被樊城忽悠了,傻呵呵地被樊城拿来当枪使。 守将亲自看了。 房州的傻子实在不足为惧,软得厉害。 他观察了一阵,道:“我瞅着,这个裴家也不是很尽力。大概也没那么傻。” “不怕。叫他们攻。”他道,“这点人一百年能攻下来,老子跟他姓。” 裴泽没有亲自攻城,他正与叶碎金告别。 “你去吧。这里有我。”他道。 叶碎金道:“若损耗太大就放船。” 裴泽却道:“他们水军走得比你陆路快,我给你撑着,叫他们追不上你。” 叶碎金笑了。 “兄长保重。”她道,“我去了。” 裴泽目送她上马。 八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周边水路、陆路都在襄阳的辐射之下,裴泽的责任,就是挡住襄阳,让叶碎金顺利南下。 裴家攻城攻了三日,雷声大,雨点小。 攻城的兵其实是裴泽新征的兵。襄阳城是攻不下的,当然不能让裴家的精兵折损在城下。 樊城得到的汇报便是:“不咋样。比佯攻咱们也就强一点点。” 樊城守将骂道:“我就知道姓赵的就是想赚我的兵力去替他打襄阳。得亏我没上这个当。” 又有些心疼给出去的那些粮草和器械,道:“让他们打,咱们正好做事。” 做什么事呢,走私。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6节 何谓走私? 凡是不给襄阳交税的,都是走私。 不只走私,甚至樊城兵还趁乱假扮盗匪,打劫过往商队。 就这样,樊城守将还觉得是“襄阳先负我”。 十分的心安理得。 襄阳守将在城上打了个哈欠。 软脚裴家的攻城实在没什么好看,他在城上督战了三天,都倦了。 这时,却有军情来报。 裴泽攻襄阳,叶碎金南下。 段锦十分为地势所震惊。 因虽然从舆图上知道哪里有山哪里有水,可他在邓州唐州都看惯了远处的地线与天线合二为一的景色。 在房州均州已经觉得山够多了,不想往南行来,山这样多,形状还不一样。 山川和江流相夹,又有了峡与谷。大自然鬼斧神工,令人惊叹。 一一地都和兵书里讲的合上了。 他转眼,看到叶碎金正眯眼望向远方某处。 他也眺望。片刻后道:“那里,如果是我,就建个堡垒,至少也得安个军寨。” 叶碎金道:“正是。斥候可来回报了?” 才问到,前面探路的斥候便回来了。 果然前面有军寨。 “阿锦。”叶碎金下令,“去拔了。 段锦领命,旋风一样带着队伍夹马前去。 襄阳守将收到了军报,有支队伍南下。 “多少人?”他问。 “目测五千之上,不过万。” 襄阳守将琢磨了琢磨,忽地懂了。 “攻城是假!南下才是真!”他道,“娘的,上当了。” 怪不得觉得房州傻子攻城攻得十分疲软,原来根本也不是真心攻打。 当即点兵点将,点了两员将领率了四千人出城迎战。 “先把城外的裴家清理了,再去追南下的一伙。” 因攻城疲软,观察着,那些房州兵也不十分提气,便觉得四千人压过去应该没问题。 岂料,见襄阳应战,攻城的软脚虾就鸣金收兵了。 “果然是佯攻。”襄阳守将道,“南下的应该才是精兵。速速去追,莫叫他们杀到荆州跟前去,到时候要被大人削的是我。” 满以为四千人没问题了。 岂料,软脚兵退下,襄阳兵南下追击,却在渡口迎来了埋伏。 真正的裴家军滚滚而来。 野战,裴泽从来没怕过。 第126章 七日 裴泽要达成的三个目标是: 第一, 让樊城袖手旁观不参战。不使他腹背受敌。 第二,让叶碎金平安南下,不被断后, 不被包抄。 第三, 实现第二的同时控制自家的损耗。 裴家军不正面冲阵, 而是像刮刀一样从外围掠过。 每过一趟,便将襄阳军的队伍刮薄一层。先是皮,再是血, 然后就是肉了。 襄阳军吃了轻敌的亏,首战就让人打了个头破血流。 是字面意义上的。因为领军的将领败退回城的时候, 头盔没了, 鲜血长流。一张脸被血染得好像登台唱戏一样。 “是硬茬子!”他下马大骂,“缺德!” 明明攻城的看着是软脚虾,结果迎战的像把钢刀。 这亏吃大了。 但可以看出来,房州的家伙短板是人少。 樊城有六千驻军, 襄阳城有一万驻军。所以叶碎金为什么馋呢,人家那地界, 稻米一年三熟,就是能养得起这么多的兵! 襄阳军吃个大亏, 守将大怒,另点了精兵三千杀出去。 裴家才打了一场,体力、马力和人的士气都消耗了。他新派出这三千却是摩拳擦掌精力充沛的。 房州不大, 也贫瘠, 想来养不多少兵。守将仗着人多, 想的是车轮战欺负裴家。 孰料裴家军二战之兵, 完全不是襄阳期望的疲惫状态。 实际上因为身为辅助的一方而非主战的一方, 裴家军有心要控制损耗, 先前那一场裴泽和众人便都收敛着,不正面冲撞。 导致杀意就没能好好地发散。 不痛快。 裴泽决定还是不收敛了。 因为这种收敛其实与裴家军“每战皆死战”的精神是相违背的。 “果然是不能自缚手脚。”裴泽道,“是我蠢了。” 这半年地盘扩大了,手里有粮了,竟然在迎战时想着“保存实力”了。 裴家军若无死战的精神,就失了军魂。 听斥候来报,襄阳又出城来战,裴泽提刀上马:“儿郎们,走,去杀个痛快。” 严笑按住颈侧左右扭扭脖子,跟着上马:“走!” 裴家军再次滚滚而去。 这一次,刚才憋得难受没发散够的,终于可以发散出来了。叫襄阳兵知道了什么叫越战越勇,越杀越猛。 襄阳再一次鸣金收兵。 “晦气!”襄阳守将骂道。 但所谓一鼓作气二而竭三而衰。他第二轮要胜了也就罢了,偏又败了。士气掉得厉害。 车轮战的想法破灭,今日只能作罢。 他现在忧虑的是城外这支这么厉害,不知道南下那支又是如何。 不管怎么样,得通知荆州。 襄阳有多年训练的水军,往荆州报信也是派快船。 孰料,裴泽的人守江边。竟支起了床弩。快船出了水门,行了一阵,才离开了襄阳的视线,便叫床弩给射翻了。 船工和信使才从水里冒个头,便被流星似的箭矢射成了刺猬。人沉底,江水殷红了一片,又很快融进了水色里。 裴泽收弓。 他如今仍在男人巅峰时期,开的是三石的强弓。射程较军中弓手所用之弓,远了一倍。 严笑道:“不知道叶大人他们走了多远了。” 他们攻城了三日,叶碎金出发也三日了。 裴泽转头望了望山与峡。山有层峦,峡有转折。自然是看不到的。 严笑道:“她口粮该收紧了。” 裴泽颔首:“该收了。” 叶碎金叫段锦带人拔了前面的军寨。 军寨沿路布防,主要是警戒的作用,驻军不多。段锦带人去趟平了军寨。 叶家军搜了军寨库房,把寨里的存粮都收了去。 可惜小小军寨人少,也没有多少粮。 待扎营埋锅,叶碎金传下号令:“明日起,口粮减三分之一。” 行军的速度和负重是成反比的。士兵带的东西越多,就走得越慢。行军能带的辎重是有限的,军粮当然也是有限的。 通常,带三到五日的军粮。后续全靠补给。 似这次叶碎金这种调兵行军,更是放弃许多辎重,减轻负重,提高行军速度。 但人数越众,辎重便越多。纵军中只带了常规的军粮,但八千人的常规军粮,毅然是极大的负重。 军粮是掺了豆子的炒熟粟米。 若紧急,可以直接干吃。正常情况下,可以泡水吃,也可以煮成粥吃。 还有极咸的碎腌肉,一起煮,比携带盐巴方便。不怕雨淋,还能饱腹。 行军到第四日,口粮再次缩紧,每顿减到了正常的一半。 第五日,减到了正常的三分之一的量。 这时候,能明显地感受到人情绪的变化。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7节 就如叶碎金告诉过卢青檐的那样,几千男人一起饿肚子,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六姐,”五郎低声来问,“姓卢的真的可靠吗?” 叶碎金只看着他。 五郎讪讪,知道自己这问题问得蠢了。 因答案只有“可靠”和“不可靠”。若不可靠,叶碎金怎么会信他。既可靠,又作何来问。 五郎左右看看,摸摸肚子,道:“就饿肚子真是难受。” 士卒口粮收紧,叶碎金不仅要求将领们一起,连她自己都是。 她何尝不知道饿肚子难受。但此行,后方没有辎重补给,带的粮食若吃完了,士兵们立时就要哗变了。 必须省着。 “我们的补给在前面。”叶碎金道,“只要挨过这一路。” 无论是邓州唐州,还是房州,都没有训练好的水军。叶碎金抢时间,她要抢在那位厉害的楚帝崛起之前南下,没有时间训练水军。 若在水上与襄阳水兵相遇,习惯了陆战的叶家军施展不开。所以叶碎金选择了走陆路。 走陆路,满眼都是山。 他们携带的军粮撑不到有人烟的地方。 必须省着,坚持到有补给。 襄阳。 若不算那些紧急征来凑人数的软脚新兵,裴泽这趟带了三千人马,给裴定西留了一千人。 他以三千人扛襄阳的一万人扛了五日了。 “大人。”严笑来问,“是不是可以退兵了。” 他们今日才有刚打了一场。 五天了,按照叶碎金和裴泽的约定,裴泽已经可以退兵了。 但裴泽向南望去。 正是春日生发时节,山色苍中带青,青中点缀着嫩色。草木密密累累,山峰层峦叠嶂。 裴泽垂头沉思。 “再坚持两日。”他毅然抬起头,做了决定,“再给她两日时间。” 他再望了一眼南方。 今日我不负卿,望有朝一日,卿……亦不负我。 第六日,叶家军抵达了约定的地方。 此是一处河滩,比着舆图,对照河道走向,山峦形状,就是此处没错了。 叶家军已经粮尽。 可河滩空阔,水波暗绿,说好的补给不见踪影。 叶碎金握着腰后的刀柄望着宽阔水面,抿紧了唇。 大家都不说话,看着她的背影,或是彼此对视几眼。 三郎跨上一步:“六娘。” 叶碎金道:“把空出来的驮马都杀了。” 三郎道:“好。” 段锦也紧紧抿唇。 他也饿得难受。人饿极了的时候,真的会发疯。 他当然不会发疯,但他担心八千人的队伍会发疯。 队伍里已经有了怨言。有些人的眼睛已经饿得发绿。 八千个汉子八千张嘴,纵把驮马都杀了,也喂不饱这许多人。 段锦看了看叶碎金的背影。 她就站在河滩上,望着水面,一言不发。 段锦握紧了拳。 卢青檐,靠得住吗? 赫连响云站到了叶碎金身旁,和她一同望着水面。 “你很信任那个家伙。”他道。 叶家军从将领到士卒几都是北方人。卢青檐不仅是南方人,还生得貌如好女,不免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叶碎金道:“他会来的。他能做到。” 赫连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若自天上俯瞰,沿着江流弯弯曲曲,在某处进入支流,便会看到某处泊着数只大船。 卢青檐在船头一张椅中安坐,听着汇报。 军中有斥候,他的手下自然也有这样的人,布置在山上,隐蔽起来眺望江岸。 “她到了。”卢青檐点头。 属下问:“郎君,我们现在出发吗?” 既叶碎金做到了她承诺的,绕过襄阳,抵达约定之地,他们也该过去和她汇合了。 卢青檐却轻轻地搓着手指,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沉思。 “再等等。”最后,他决定,“再拖她两天。” “可……”属下欲言又止。 八千个青壮男人聚集在那里饿着肚子。属下光是想想都后背发凉。 卢青檐轻轻一笑。 “他们这些大人物,总是看不起我们商人。” 二房去接触武安节度使崔家,便是去年立国称帝,国号为楚的那个崔家。半点没讨到好,赔了不小的一笔,还赔进去一个卢家的女儿。 贵人们,根本不曾把他们看在眼里过。只当他们是肥羊,送到嘴边就啃一口。 “就多饿两日吧,饿到深处才知道,我对她有多重要。” “若哗变?” “她若没本事压住,我也没必要上她这条船了。” 第七日。 裴泽坐在大石上,长柄大刀杵地。 大家都在等他的指示。 晨光打在裴泽的脸上,他睁开眼:“可以了,就今日吧。” 襄阳一万人打不下房州的三千人,实在让人恼火。 且襄阳守将实在担心南下的那一支敌军,可每每想去追击,总被房州军拦截狙击,实可恨。 “给我盯住了水路。”他道,“南下这条路中间没有补给。他们带不了几日军粮,必是要靠后面往前面送。给盯住了,江面上但有两只以上的大船,必是辎重补给。” “定给我拦下。” “已经七日了,这些蠢货定然已经开始饿肚子了。便是往前冲,一时也弄不来这么多的粮食。待遇到前面我们的守军……哼哼,一群饿得脚软的蠢货,真以为襄阳这么容易绕过去吗。” “不读史书就是吃亏啊。可知数百年,多少白骨埋在了这条路的河滩上。”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一日果然出现了可疑的船队。 襄阳守将立刻派出了水军去追! 哪知道水军追上这一批船,竟是空船。船上水手跪地求饶:“大人饶命,我等都是良民,什么事也没犯过。” 襄阳将领问:“何故空驶?” 水手道:“有人雇我们往江陵去运货。” 可要问运什么,不知道。什么人雇的,待去找,那人早不见了踪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了船。 将领便知不好,中了空船计。 扣了几只船,急急赶回去禀报。 守将听了,脱口问:“房州军呢?” 将领道:“未曾看到。他们没有水军的,只在陆上作战。” 待派了斥候去查看,灶坑都填平了,去摸,土都是凉的了。 在襄阳水军追截“辎重”船的时候,房州军已经渡江北去,退兵了。 “坏了。”守将明白了,“坏了。” “去追!”他气急。 “追房州军吗?” “蠢货!追南下那支!” 这一日,叶家军还在等。 三郎和赫连走到叶碎金身边,对视一眼,三郎开口:“六娘?” 叶碎金还是站在水边,望着宽阔水面。 她知道,他们是来问她怎么办。 “他若今日不来,明日我们拔营。”她道。 “马军先行,急行军。先行突进到前方有人烟之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8节 “然后,劫掠百姓。” 军和匪是有区别的。为将之人得有底线。 向百姓征粮和劫掠百姓也是有区别的。 但眼前这么下去,只有劫掠能救急,甚至还不一定救得了。只是给队伍一个期望,即还没到绝路,还可以有办法。 且以现在队伍饥饿的程度和躁乱的情绪,若与百姓相遇,再纵容劫掠的话,会发生什么,叶碎金在前世看到过太多了。 “但卢玉庭,”叶碎金仍然道,“会来的!” 她信念坚定。 三郎和赫连忍着饥饿的难受,对视一眼,回去安抚队伍。 第八日,叶碎金的眼睛幽黑得像深渊。 赫连上前:“大人,不能再等了。拔营吧。” 三郎也上前:“六娘……” 他想说,错信别人没什么。谁都会犯错。六娘自前年夺取邓州开始,一次错都没犯过,已经是不可思议。 可他话音才落,忽然队伍中鼓噪起来。 “有船!有船来了!” “船朝着我们来了!” 第127章 普通 “看到了!是岳字旗!补给来了!” 叶碎金哄住了皇帝, 安抚了关将军,在唐州、邓州、均州制造了自己还在的假象,悄悄率军南下。 她如今对北边来说是晋臣, 要在南边做的事, 自然不能让晋帝知道。 她与卢青檐约定, 在南边化姓为“岳”。 叶、岳发音相近。以后,在这里没有叶碎金,只有岳六娘。 卢青檐踩着舢板下了船。 他虽然不是武人, 但也是年轻男子,尤其特意穿得干练利落, 箭袖四叉袍子, 从衣着上与众人拉近距离。 这些都是小节,众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带来的船。 卢青檐快步上前走到叶碎金面前,肃然行礼:“虽路上颇多困难曲折,但……幸不辱命!” 队伍中爆发出了欢呼声。 所有的将领都松了口气。 卢青檐一挥手, 船工们一袋子一袋子地开始往岸上抬粮食。 十郎带了一队人直接冲上去了:“让开吧!我们来!” 男人们饿得眼睛发绿,见着粮食不要命了简直。 各处都在埋锅造饭。 三郎四郎则跟卢青檐说话, 问他路上遇到了什么。 卢青檐讲得绘声绘色,如何避开关卡, 如何贿赂军官等等。大家都叹:“亏得你赶来了!” 之前因这个南方人细狗弱鸡的,又生得太美,大家对他颇有些距离。 这一下子, 所有人看他都顺眼极了。俱都在叹幸亏有他。 卢青檐含笑自谦。 转目间, 却看到叶碎金在看着他。 她的眼睛像看不到底的深渊, 又寒又森。 卢青檐的心里, 忽然打了个突。 不会的, 她不会识破的。 她怎可能识破呢。 世上的约定原就是这样, 又没有千里传音的仙术,路上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晚了、迟了,都是正常的。 卢青檐坚定地告诉自己,不会,她没这个本事。 但叶碎金却开口唤他:“玉庭,跟我来。” 见叶碎金转身朝军帐走去,卢青檐顿了顿。三郎还拍了拍他的背,似是说“去吧,去受赏吧”。 很明显,叶家诸将跟他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他在饥饿中来投喂他们,他们对他生出了难以描述的好感。 这些东西很难系统地去总结,但卢青檐从小就知道怎么操作便可以得到人心。 得了三郎的鼓励,他整整衣襟,跟着进去了中军大帐。 叶碎金站在几案前,背对着帐口,扶着刀。 她在女子中属于身形高挑的,背影特别挺拔有力。 中军大帐常有军机密事,卢青檐进去,亲兵便放下了帘子。 卢青檐走到叶碎金背后:“大人唤……” 话没说完,只觉得脑子一懵,眼前仿佛泼了水彩,耳边仿佛响着锣鼓罄钹,又天旋地转,想用手去扶什么,摸到的竟是地上的毡子—— 却是叶碎金转身就给了他脸上一肘子! 叶碎金冷冷地看着这个美人在地上爬。 他虽年轻力健,终究不是武人。叶碎金这一记肘击,能让他半天缓不过神来。 他摸索着,摸到个支撑,爬过去趴上去,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放物品的木箱。 卢青檐后领一紧,被叶碎金拎起来翻转又扔到了地上。 木箱撞得他后背疼。 叶碎金压上来,按住他的肩膀,匕首抵住了他细细的颈子,咬牙切齿:“卢玉庭,今天这事,再有下次,我宰了你!” 卢青檐急促呼吸。 他一生和许多女子都这么贴近过,但不曾这么疼过,也没有被女人这样卡住脖子过。 他深呼吸,道:“大人,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否则,属下不服!” 不会的。 她怎可能发现。 叶碎金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她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么发怒。 卢青檐被扇得脸偏过去,嘴唇都咬破了,血流出来染红了唇,艳丽似妖姬。 偏转回头,瞪着眼睛,直直地与叶碎金瞪视。 仿佛一头冤屈,满身傲骨。 仿佛他不曾做过。 人虽弱,气场半分不弱。 演得真好。 叶碎金扼住他咽喉:“你以为你骗得了我?” “你故意拖延了时间,你一定已经知道我到了此处,你是故意迟到的。你想让我焦虑、绝望,然后再像救世主一样地出现,是不是?” “人在这种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对这个人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和亲密。自己或许不察,但在一些微妙的时刻,就是会左右人的判断力和决策。”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是不是?” 叶碎金收紧了手。 “上不了我的床榻,想进入我的心里?” 卢青檐瞳孔微缩。 几乎一字不差,她……全说对了。 这世上竟还有如他一样,如此洞悉人心的人。 他不知道,在叶碎金眼里,他和赵景文都是顶顶会玩弄人心的人,天生的能力。 他们两个若是双贱合璧,那就真天下无敌了。 万幸,他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怎么都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她的力气惊人地大。卢青檐不得不紧紧捉住她的手腕,以防她真的将他扼死。 当你被人看穿看透的时候,狡辩只会暴露你的无力。 卢青檐当即认罪:“属下错了。大人息怒。” 但叶碎金知道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他错在哪。 她扼紧他的喉咙将他提起再狠狠一顿! 卢青檐的后脑重重撞在木箱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长这么大,虽生意上吃过亏,却还从不曾在身体上受过苦遭过罪。 因生的好看的人总是被人不自觉地优待的,他生得何止是好看,男男女女见到他,便有不愉之处,多少也会怜惜下美人。就算舍得骂,也不舍得打。 这等美貌,太稀缺了。 “你可知你错在哪?你必以为我发怒是为着你竟企图操控我。你错了!” “商场上,你大可以勾心斗角玩弄阴私手腕。因最多不过是破产,不过是卖身为奴,哪怕沦落下贱之地,人也都能活着。” “可我这里是战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79节 “形势随时在变!时机稍纵即逝!” “你有没有想过,你故意拖延,襄阳守军追上来我怎么办?一群饿得头晕眼花的人还扛不扛得起刀,还是任人屠杀?” “你想没想过,军中哗变了我怎么办?镇压起来,是昔日以命相托的同袍刀枪相向,互取性命!” “还有一种可能你想到过没有,我沉不住气等你,只能继续向前,待见了人烟百姓,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拔刀劫掠。人的底线一旦被打破,便什么恶事都能做得出来。” “我算来谋去,自以为尽在掌握,万不想,我叶家军,险被你一点私心毁于一旦!” “枉我信任你的为人和能力!” “你可知,这世上最不能辜负的,一是信任,二是伙伴!” 这一次亏吃得,只有叶碎金自己知道有多险。 而在旁人的眼里,全不是这样。 因隔了时间和空间的约定,确实就如卢青檐所说,又没有千里传音的法术,实是很难把控。便是战场上,也有说好的援军却迟迟不出现,甚至最终不见踪影的。 实际上在旁人眼里,这一次,叶碎金算无遗策,兵行险招,做到了过襄阳而不战。 在旁人眼里,卢青檐履行了约定,成功从江南西道运送了军粮补给到山南东道。 路上不知道要过几重关卡,要途径几人的地盘,必然是艰难而辛苦的。卢氏的财力和卢青檐本人的能力都得到了证明,是可信赖的合作伙伴。 只有叶碎金恨死了。 恨这家伙天生的贱,恨他辜负她对他的信任。 “我今日便杀了你,你也不无辜。”她咬牙道。 卢青檐抓着她的手腕,直直地盯着她。 他被她揍得七荤八素,既然脸都撕破了,便也不装柔弱也不装恭敬了。他直直地盯着叶碎金,道:“但你不会杀我,你还需要我。现在需要,以后也需要。” 叶碎金再次抓起他来猛地往木箱上一磕! 卢青檐又是一阵眼冒金星。 她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卢家算什么!唐州如今引来的商人多的是!我不是非卢家不可,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待这事了,我写封信给你家老爷子,换你亲亲的好九兄来!如何!” 她今生开局比前世好太多,能用的资源也多了。前期虽借助了蒋引蚨和瑞云号之力,但局面一旦打开,选择就多了。 今生并非瑞云号卢家不可的。但她依然选了卢家,一是因为和卢青檐上辈子的感情,再是因为卢家上辈子已经证明了财力、能力,且她对卢家诸人都熟知,用起来更好掌握,更信赖。 人人都有七寸。 卢青檐被打中七寸,抿紧薄唇,盯着叶碎金。 许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属下错了。以后,再不会犯。” 他现在明白,这一次真的犯了大错。 非但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还失去了叶碎金曾经的信任。 他的心里不是不后悔的。只时光不能倒流,已经做下的事没法撤销。 他道:“大人,请罚我,青檐认罚。” 叶碎金盯着他。 她松开了他的咽喉,抬手挥了一下。 卢青檐是先看到她反手握着的匕首,才感到了脸上的凉。 匕首太锋利,一时甚至感受不到疼。 卢青檐不敢置信地抬起手,往脸上摸去…… 非是轻轻地划破皮,掌心能感受到深深的裂缝。 肉绽开了。 摊开手,满手的血。 卢青檐抬眼看叶碎金。 她将匕首插回腰间,冷冷地看着他。 “你困于这张脸太久了。” “你远不止这张脸。” “卢玉庭,以后,当自己是个普通人。” 卢青檐看看她,再低头看看手心的血。 此时疼痛感袭来。 他才真的相信,叶碎金这个女人,一刀毁了他绝色的脸。 这一世,不再有卢美人,只有十四郎卢玉庭。 第128章 贵人 那年江南的天空飘着如毛细雨。 卢青檐垂手站在阶下庭中。 槅扇大门全部轩敞着, 并不避讳他,因每个卢家的男丁都得知道世道的残酷。 商人握着财富,却没有权力, 所以不能天真。 长辈们的声音很大很清楚, 在讨论六房十四郎的命运。 因有贵人表示对这孩子感兴趣, 大家在讨论,要不要把他送给贵人。 卢家子嗣丰盛,可以送女儿, 也可以送儿子,尤其是这种貌美的庶子庶女。 他们大多生母卑贱, 婢女、歌女甚至青楼妓子。 江南灵秀, 易出美人。卢青檐的母亲就是个美貌的歌女。当然,父亲身边早有了年轻的新美人,老美人早就失宠了。 那年卢青檐十岁,细细的雨丝润着柔嫩面庞, 身娇体软。 贵人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子。 卢青檐抬眸,看见二房的九兄在廊柱后幸灾乐祸地笑。 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 最支持把他送出去的也是二伯父。 万幸的是,贵人只是个尊称, 其实还没那么贵。 卢青檐的聪慧已经崭露头角,是可造之材,他爹还是想保他。 祖父抬起眼, 穿过厅堂, 看到外面阶下恭立的小少年。 他听着自己的命运, 并没有惊惶, 垂着的眉眼中透着一分漠然。 这份镇静令老祖父觉得这个孙儿不错, 好好教导, 价值应该远大于送出去给个其实还没那么贵的贵人当玩物。 他得以被保全。 家中另寻了美貌僮儿送给了不够贵的贵人。 他后来一直觉得,若是那个贵人足够贵,命运或许就要被改写。 那之后,他一直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的这张脸。 “你为什么……”卢青檐捂着脸上的伤口,目不转睛地盯着叶碎金,“为什么……” 为什么他想的她都懂。 为什么她会发现他的小动作。 为什么她总是给他一种天选之人般的投契感。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前世,赵景文和卢青檐这两个玩弄人心的高手,都与她极为亲密。一个同床共枕,一个携手克艰。 叶碎金不像他们二人是天生便有这种技能,她是纯纯的后天修炼。 叶碎金其实也差一点就被卢青檐骗过去了。 因为路上时间这种事,真的没法控制——忽然水路上多设一个关卡,或多来一路势力,或者检查时多留个心眼发现上面的货物只是掩护,下面藏的是大批粮食,这事就能完全失败。 所以晚一日晚两日晚上几日甚至折在半路,都是正常的。 他只要来了,赶上了,他就是立功了。 问题是,人心虚的时候,就是会话多。 卢青檐实在不该开口说太多。他一同三郎诸人讲话,叶碎金立时便洞悉了一切。 叶碎金只看着他的眼睛,显然不会为他解答他的疑惑。 但她俯视着他。那双眼睛卢青檐看不够。 比起京城尊贵的大公主,卢青檐实觉得,叶碎金更像一个真正的贵人。 十岁那年,天空飞着细细的雨丝。 祖父的声音穿透了雨丝:“他还不值得十四郎。又不是什么真正的贵人,选两个好看的僮儿与他就是了。” 什么是真正的贵人,卢青檐不知道。 但从十岁那年开始,他便一直在寻找一位真正的贵人。 祖父说,真正的贵人才值得他。 在京城,大公主有很好的出身,更有了金枝玉叶的身份。 但她贪婪。贪婪,常伴生愚蠢。 不是他想要的贵人。 他跟在大公主身边,见了不少京城人物,但他们都让他失望了。 他们都不是他的贵人。 卢青檐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撑地爬起来,跪在了叶碎金面前。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0节 他拜下去,额头触着毡子:“属下知错了。” 他知道,他再犯错的话,她就会毫不犹豫弃了他。 “若有下次,大人……可以杀了我。”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很贱。 赵景文就很贱,卢青檐又是另一个贱人。只他们贱的方向不一样。 纵叶碎金前世与他交情深,也没法否认这一点。 是她的错。 前世她已经收服了卢青檐多年。卢青檐只会对别人贱,对她忠。 她忘记了他骨子里其实是这么一个人。 重生以来她走得太顺了,过于依赖前世的认知,才险在这么熟悉这么信任的人手里翻船。 亲兵在外面唤她:“大人,吃饭了!” 声音中都带着开心。 叶碎金道:“唤军医来,有人受伤了。” 亲兵吃惊,但未得允许,也不敢擅入,飞快去了。 叶碎金站在那里,看到的是卢青檐的后背。 她见过许多人的后背。 坐在丹阶玉陛之上向下看,群臣拜下去,全是后背。 在那个位置坐过,便习惯了俯视人。即便到了这一世,仍然如此。 过了一会儿,军医匆匆来了,嘴里还嚼着食物。看到卢青檐脸上的伤,大吃一惊。 伤没什么,他看过更多更可怖的伤,肚子破了肠子流出来的也敢塞回去。 但这道伤伤在了这样一张脸上,就叫人心疼了。 三郎诸人,闻讯而来。 十郎手上还捧着一捧熟米往嘴里塞,腮帮鼓鼓——南方产稻米,卢青檐运来的军粮是炒熟的稻米。吃法和粟米饼差不多,干吃煮吃都行。 众人是听说中军大帐有人受伤才赶来的。实想不通,帐子里不是只有叶碎金和卢青檐吗?怎么回事,会是谁受伤? 结果受伤的是卢青檐,伤的是那他那张美人脸。 破相是肯定的了。 但这是怎么破的? 军粮成功地抵达了汇合点。卢青檐是叶碎金计划中重要的一环。他做到了,就是大功。怎么…… 大家都带着疑问看向叶碎金。 叶碎金瞥了一眼卢青檐。 卢青檐道:“我以这张脸起誓,追随大人。” 叶碎金道:“玉庭以后是自己人。” 众人面面相觑。 起誓就起誓吧,至于划破脸吗?立了这样大的功还不够表忠心的吗? 卢青檐的脸被包了起来。军医当然要给他把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出来,看上去就很滑稽。 但卢青檐那双好看的眼睛明亮有神采,嘴角也有笑意。 很显然,叶碎金接受了他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欢欣鼓舞,令他振奋的。 商人的身份更低,所以可能表忠心表得更激烈?大家只能这样想。 叶碎金出去用饭。 九郎心最软,直叹气。又不好说什么,怕卢青檐后悔,因为脸伤心。 毕竟是那样美的一张脸。 他只能安慰地拍拍卢青檐:“以后是自家人了。” 九郎在这之前,只跟卢青檐打过照面,甚至没有跟他说过话。但他今天载着几船军粮及时赶到,九郎心里便油然感到与他亲近。 卢青檐微笑:“正是。” 听完军医叮嘱他换药的事,卢青檐走出大帐。 大家可见是饿得狠了,都吃得狼吞虎咽。 叶碎金还传令下去:“久饿不得吃太饱!等一等克化了,再吃二茬!” 如今叶家军也经历过均州房州,老兵居多。虽心里恨不得把头扎进锅里,也听话忍住了不猛吃。 看到有新兵还不停嘴,过去按头不许再吃了。 因饿极了一下子吃太猛,容易出事。克化克化,再吃。 八千人的队伍经历了两天的饥饿,虽眼睛发绿,可还在掌控中。 卢青檐从队伍中穿行过去,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他的下属见到他的脸,又惊又疼:“这、这怎么回事!” “小聪明被发现了。”卢青檐笑道,“被罚了。” 下属急得团团转:“脸有没有事?怎能伤脸!怎能伤脸!你的脸可是……” “不必在意。一张破脸而已。”卢青檐伸手去摸,只摸到绷带,伤口被碰触不免作痛。他嘶了一声,眼睛却转过去,看着下属:“还是你觉得……没有这张脸,我就做不成事了?” 下属被那双绷带缝隙里露出来的眼睛震慑到,讷讷道:“怎、怎会,郎君自、自然是有本事的。” 卢青檐看了他许久,才转开了眼睛。 “我们行军六日走到这里。”叶碎金与众人开会,“裴兄长与我约定替我挡五日,则襄阳若要发兵来追,他们身后有补给,不怕被断辎重,轻装简行急行军,会比我们更快。预计四五日可抵达,理论上应该是明天可达。” “呼。好险。”五郎道,“玉庭再晚一天,咱就真的危险了。” 七郎却道:“他再不来,咱今天就拔营了,哪会跟襄阳军相遇呢。” 五郎:“也是。” 叶碎金的手指停在舆图上。 不止战场,便整个世间其实都是这样,有许多可能,一个外力推来,一个内力使去,形势便变化,命运便迁移。 有无数去向。 她只顿了顿,便借着道:“但回来的斥候 侦查得后方未见追兵。” 如果到现在斥候都还见不到追兵踪影,则意味着明天追兵大概到不了此处。 “定是兄长多撑了时日。”叶碎金肯定地道。 三郎和赫连都点头:“定是如此。” “既然这样,我们别辜负了兄长的好意。不必与襄阳兵碰面,那就拔营,”叶碎金收手握拳,“南下。” 军中即刻整军,收拾行囊,准备拔营。 卢青檐下船来见叶碎金:“那么属下先行一步。前方粮草,大人不必担心。”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不管世道怎么样,商人总有办法走天下。 叶碎金唤了一名家将来:“辎重事大,你护卫卢玉庭。” 名为护卫,实为监督。 卢青檐怅然若失。 从一结识,她就欣赏他,对他坦诚,予他信任。 他把这份信任弄丢了。 没关系,他会慢慢再赢回来的。 卢青檐对自己的贵人躬身:“大人一路小心。” 行军路上,三郎与叶碎金并辔而行:“在想什么呢?” 叶碎金道:“想双生子。” “嗯?” “双生子,同年同月同日生,同父同母,同个家里长大。吃同一个锅里的饭,睡同一张炕。他们成长的过程中,几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叶碎金道,“可他们最终,会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前世与今生是同一辈子吗?当然不是。 除了那些重大的、她够不着的锚点——譬如京城晋帝的身体状况,譬如各地蠢蠢欲动想要称帝的野心,除了这些太远从而影响不到的人和事之外,凡她够的着的,都会受她影响。 双生子在一模一样的环境下尚且能长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何况今生许多事都被她改变。 妞妞和月娘甚至都死了。 二十年的婚姻终结了。 裴泽成了她的义兄。 不变是变化的,变才是恒定的。 要把这一条铭记在心,切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 裴泽第七日才退兵,襄阳的追兵第十一日才追到了叶家军与卢青檐汇合的河滩。 地上有埋锅的痕迹,但早已经凉透。 追到这里,襄阳军随身的口粮也尽了,补给还在后面。 “将军,不能再追了。”下属谏言,“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打仗。” 领兵的将领也明白道理,只他道:“这伙房州人难道还有口粮?” 替南下打掩护的是房州人,虽然看情况房州裴家很可能只是被请来助拳的,其实不知道南下的到底是什么人,但现在也只能暂时把南下的这伙也称为房州人。 “莫不是被大人说中了,南边有人资敌。”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1节 连樊城都反了,便荆南有人资敌,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荆南毕竟弱小,总有些人想攀上更大的大树。 只将领真的好奇:“到底会是什么人?希望荆州那里收到信能警醒些。” 叶家军这时候,已经走出了无人之地。 叶碎金看着舆图:“到这里,襄阳臂长难及了。” 叶家军已经走出了襄阳的防控范围。 斥候来报:“前方有个军堡。” 叶碎金看看舆图:”位置还不错。” “来都来了,”她道,”就选这里先落脚吧。” 怎么这么喜欢听她这样说话呢,赫连响云嘴角勾了一下。 叶碎金道:“把我们的旗打出来!” 一直默默行军的队伍终于有了旗帜,迎风飘扬的是一个大大的“岳”字。 都督邓州、唐州、均州的节度使叶碎金自然现在还在三州勤勤恳恳地为皇帝放牧百姓。 这里的“岳六娘”做什么,都与北边的大晋无关。 隔着襄阳,皇帝也不会知道。 斥候飞马而来:“报!对方斥候发现了我们,前方有敌军来袭!” 在人家的地盘上,当然人家耳目更多,行动更便利。 但叶碎金也不带怕的。 “十郎、段锦,前锋冲阵!” “三郎、赫连,领左右翼!” “九郎压阵,其余人与我走中路!” “记着,此处不是家乡,我们来此,为着建功立业,锦衣封侯。不是为了埋骨他乡。” “每战,皆死战!” 第129章 猛将 四月正是春暖花开, 然而并不是谁都能撑过这个春天。 春风把消息吹到了荆州。 “崔涪死了?”前魏任命的荆南节度使高盼乍得消息,生出的情绪竟然不是高兴,而是悲哀。 江南西道的崔涪与高盼都自认大魏遗臣, 不过二人也并不和睦就是了。 高盼当年被大魏末帝任命, 来到荆州的时候, 荆南受邻道侵犯,只有一个州了。高盼勤勤恳恳在这里耕耘了快二十年,才有了如今襄州、荆州、归州、峡州这四州之地。 当年侵犯荆南的势力中, 当然有崔涪。高盼与崔涪之间,一直是磕磕碰碰的。 只如今, 虽一直讨厌但到底也对峙了这么多年的人忽然死了。高盼倍觉空虚。 只想起崔涪这家伙, 临死前竟做了皇帝,高盼一边恨得牙痒痒,唾弃他晚节不保,一边又心动, 既崔涪做得,我呢? 我能不能? 只他实力不及崔涪, 若以四州之地就称帝,又怕沐猴而冠, 惹人嗤笑。暗暗地思量着,要不先称王? 大魏,终究已经过去了。 再遗臣, 也该向前看了。 从前惧怕晋帝收拾了伪梁余孽之后, 会挥兵南下。但晋帝大修皇城的消息传来后, 高盼就仰头大笑三声, 知道自己安稳了。 晋帝不会南下。 老人才懂老人的心态。 正如高盼懂崔涪为什么会称帝。从崔涪称帝的那时候起, 他就知道崔涪的身体是真的不好了, 果然,他没撑住几个月。三月下旬就没了。 同样,南方未平,晋帝却大肆修皇城,高盼就猜到,晋帝的身体大概是不好了。 幽云十六州割给了北疆胡人,晋帝的身体又不好,晋国是不大可能南下了。 江北可以说目前暂时不存在威胁。 若趁此时称王也不是不成。 便在此时有军情来报:“乐乡失陷!” 高盼吃惊:“是隋州州还是郢州?” 因乐乡在襄州西南端,与郢州、隋州接壤,高盼第一个想到的是这两处地方。 答道:”都不是,是不知道哪冒出来的一股人马,旗号是岳。” 岳?高盼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这是哪一家。 “有多少人?”他问。 答:“看上去肯定不下于万人。” 高盼惊了。 一万人已经是很大一支兵马了,难怪能攻克一县。 只是一万人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他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他想了想,下令:“让石梁堡迎战,夺回乐乡。” 然而这道军令却没有传达得过去。因为攻占了乐乡之后,贼匪们便将贯通南北的水路、陆路都把持住,隔断了南北通讯。 高盼此时意识到不对。 便通讯阻断,乐乡与石梁堡离得这样近,石梁堡也不该全无动静才对。 高盼有了不好的预感,石梁堡……应该也是出事了。 一如他所想,叶碎金离开襄阳的防控范围,第一个就扑向了石梁堡。 石梁堡是高盼在襄州除了襄阳城之外,第二大的驻军之地,驻了一万兵。 石梁堡探查到一股不明身份的兵马,当即派人迎战。 因是试探,只派出了一千兵马。不想对手是个喜欢碾压的。 尤其在此地,与当时打均州完全不同。打均州的时候背靠邓州,随时有辎重补给,甚至在打的过程中还有人员调动,新兵营老兵营替换。 但在此处,众人乃是无根漂萍。对地方不熟悉,对对方兵力亦一无所知。 家乡更被襄阳城隔绝在了江北。 若不找一地落脚,人心都飘,若死了,魂也是飘的。 真就不能退后半步,必须死战! 此时,方真正体会到了裴家军的心态。 石梁堡迎战的将领原是来摸敌情试探的。万想不到对方全军压阵,滚滚而来。 先是迎头两个小将!好似两柄锋利竹刀,切豆腐一样将石梁堡军切成了三块。 他二人一切割完,当即便调头包抄。 此时中军已经压阵,正面碾过来,打头的竟是个女子。这女子一杆长枪骁悍。 再骁悍,这也是一人敌、十人敌,至多几十人敌。 但她率领的队伍却是万人敌。 倒霉这边只有一千人。 二话不说想跑,一调头发现前面是人家前锋,身后是人家的中军,左翼军右翼军已经完成包抄。 这一战几实现了最完美战况,是兵书行军的完美复刻。 恰似中原人最爱吃的扁食。 厚皮小馅。 他就是那个倒霉的小肉馅。 一千人降了。 好在贼军们,不是,好在大人们心胸宽广,也并不无故杀戮。 来提讯他的将领姓周。 周将领把他拎到了女首领的面前问话,询问军堡情况。 当兵不过是一份赚口粮的职业,还是命重要。降将都招了。 最后,大着胆子问:“敢问女将军从何来。” “天上。”女将军肃容道,“上天觉得高氏不行,特派了我来。” 降将:“……” 是错觉吗?总觉得周将领看他的眼神好像特别同情。 斥候来报,又有军情。 石梁堡见势不对,又发兵来救。 “多少人?”叶碎金问。 斥候:“目测该有四五千。” 赫连响云和三郎已经站起来了。 五郎七郎都站起来了。 十郎跳起来。段锦手就一直没离开枪。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2节 刚才,只是热身。 叶碎金又点了几名家将与他们:“领五千人,去。” 赫连响云等这一战很久了。 他投到叶碎金麾下有半年多了,这半年都过的是安生日子,日常就是练兵。 但校场和战场是不一样的。赫连响云的单兵武艺已经镇服众人,他现在需要一场战斗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刚才,对旁人来说是热身,对他来说,热都没热起来。 他对赫连飞羽道:“跟上我!” 段锦也对唐明杰道:“跟着我!” 第二战打起来了。 赫连响云正面迎敌。 一柄马槊在阳光下闪烁幽幽光泽。 忽然阳光为血肉遮蔽。甲裂肉穿,尸体被横抡出去,直接撞飞了正冲战的自己的同袍。 长枪刺下,马蹄踏过。 赫连响云带着他的队伍,如斧头劈入硬木,硬木顺着纹理裂开,整体被分割。 赫连响云调整马头方向,队伍兜转回旋,收紧。被从整体上分割的部分仿佛卷入了漩涡,在漩涡中被无情绞杀。 那柄马槊的使命就是收割生命。 段锦回眸间,正看见那柄马槊将一名骑兵齐腰斩断! 上半身飞落地上,下半身脚还挂在蹬里,稳稳坐着。 赫连响云踏马与之交错而过的背影,雄壮得叫人屏息。 段锦有一刹凝住了身形。 这一刻段锦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没完全长大。 原来少年和男人,相去如此悬殊。 没关系,我也会成为这样的男人,或迟或早。 我会比他更强,我要比他更强。 段锦一枪将敌兵挑下了马。 赫连响云回眸看了一眼,目露赞赏。 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快一个时辰的时候,石梁堡顶不住收兵撤退。 三郎也正想叫人鸣金,赫连响云却暴喝一声:“快!跟上!” “冲城!” 三郎瞳孔骤缩。 赫连响云已经带队冲出去,紧咬其后。 三郎、段锦、周俊华第一个反应过来!十郎怪叫一声,也夹马跟上! 战场上,出现追与逃。 赫连响云疾驰中吼十郎:“保持距离!莫逼太近!” 十郎脑子发热,一时不及细想为什么,但他在校场上服赫连响云,下意识地就控缰,听从了他的指挥。 赫连响云吼道:“溃兵太多了,他们不敢将这么多的人关在堡外!”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 先前审讯降将,知道石梁堡驻兵一万人。二战出来迎战的便有五千,人数太多了,溃兵也太多。 若将这么多同袍关在堡外受死,堡中余下的四千人军心立时要散了。守将不敢。 叶家军虽追击,却听从了赫连响云的指挥和溃兵保持了距离。 石梁堡守将从城头看过去,一嘴牙咬了又咬!终究不敢不救。 立刻又放出了一千人迎战,企图挡一挡追兵,让溃兵入城。 “十郎、段锦夺门!余下人,”赫连响云暴喝一声,“随我冲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紧马缰。 马蹄声骤然暴烈。 这加速有着一段长长的铺垫。而刚从军堡中出战了守军尚未提起速来。 马槊带着银枪击穿了救兵的防线。 毫不停留,马蹄如雷一样奔腾,直奔军堡大门。 城上守将大骇:“快关门!关门!” “射箭!” 然而暴烈的男人们顶着箭雨踏翻了溃兵,冲进了军堡。 城上城下,沸腾如油。 十郎夺城门。 瓮城的门正在关,有溃兵阻拦,想要进去,和关门的守兵撕扯。 随即都被马蹄踏倒,内脏碎裂,口鼻喷血。 赫连响云带人冲进了内城! 段锦夺瓮城城门。 两道城门都关不上。 后面叶家军滚滚,长驱直入,杀入了石梁堡。 这一战,史称石梁堡之战。 赫连响云在这一战里,打出了叶家军第一猛将的名号。 前世,叶家军乃至大穆朝第一猛将的名号,属于段锦。 第130章 江陵 五郎对三郎道:“咋觉得赫连有点像咱爹。” 三郎没说话, 只沉默地给五郎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五郎捂着后脑勺:“呸呸呸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 三郎明白他的意思。 叶四叔虽然上战阵比他们晚,但也是一战打出了自己的威名。他就是猛。 赫连也是猛。他们都还很魁梧。 都是靠谱,让人放心的人。 赫连响云坐在台阶上, 教导十郎。 “你不能追的太紧, 跟自己人脱离了, 万一陷进去,后面人来不及救。打仗不是打擂,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打仗得是大家伙一起上。” 十郎挠头嘿嘿嘿嘿:“六姐说过我几次了,这不是血一热, 又上头了。” 赫连响云道:“我赌的便是守将不敢将这么多人关在外面让里面的士卒寒心。但你若追得太紧了, 逼得他狠心关了门,就白费功夫了。” 十郎:“哦哦!” “你得把握时机,溃兵到城门了,这时候再冲锋。谁想关门, 溃兵第一个不让。” “是,我瞅见了。” 旁的人也点头。 这时候有人来报:“大人入城了。” 大家伙都起身去迎。 今天这一战有些出乎叶碎金的意料。 一战而夺堡, 这得是三郎过几年才能达到的水平。纵然有她在背后推动,人的成长也还是需要时间的。 今日是怎地了? 她骑马入城, 看到前方大家过来迎她。 之前,三郎和赫连同时出现,都会有并列之感。此时却变了。 人的地位和重要性其实常能从身边人的态度和反应表现出来。赫连隐隐居中, 包括三郎在内, 众人有种簇拥着他的感觉。 在军中, 拳头大的是哥哥。这种地位没法靠别人给, 都是靠自己的拳头打出来的。 叶碎金凝眸。 十郎先窜过来:“姐!可惜你没看到我们冲阵!” 叶碎金笑道:“回头复盘给我听。” “好!”十郎摩拳擦掌, 还在回味今日这一战。 当下收编军堡是正事。 除去死的和重伤的, 手脚完整和轻伤的收编了六千多人,将领十余人。 创下了叶家军单次战斗单次收编的最高记录。 穿过襄阳而来,总算是有了落脚之地。 “送信给唐州。”叶碎金道,“艮之、蒋引蚨还有其他人,可以过来了。” 叶碎金在出发前就给自己准备好了班底。只不过大军取巧过襄阳,速度为重,不仅辎重,甚至连文职人员都没带。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3节 因这一次过襄阳其实是一场赌博。若卢青檐不能完成任务,失败了,叶家军最后能走的路便是化身为匪。 那又是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了。 待忙完,众将将今日之战复盘。散会后,三郎对叶碎金道:“我还是太老实了。” 叶碎金哈哈大笑。 裴泽的人都是无有根基的野狗,与三郎这种从小到大就老老实实准备安稳继承家业的富家子怎能一样。 只叶碎金笑完了又惆怅。 三郎问:“怎了?” 叶碎金叹道:“失了赫连,实在是裴兄长的损失。” 三郎神情微妙。 因赫连的来历也不是秘密了。 赵景文去了,赫连来了。细一想就特别耐人寻味。 味儿总是怪怪的。 三郎只能道:“嗐,缘分这种事……” 若重生之初就遇到这事,叶碎金只会拊掌大笑。 但如今她与裴泽感情不同从前了。 想到前世,裴泽失了赫连,赫连病死他乡,飞羽活在赵景文的阴影下,甚至不敢用真名。其后种种,叫人何其怅然。 但今生她不一样了,赫连不一样了,裴泽也该不一样。 这么想,心情又好起来。 待将石梁堡收拾好,她的目光自然便投向了离石梁堡不远的乐乡。 乐乡原就是靠石梁堡守卫的,石梁堡都沦陷了,乐乡又怎能逃得出叶碎金的手掌心。 乐乡失陷的消息送到了江陵城,高盼才发觉乐乡、石梁山以北,已全部失联。 他大惊:“难道襄阳樊城都失陷?” 内心中觉得这不太可能。 能打下樊城襄阳的,那不得几万大军压境?只能是晋帝挥兵南征了。 但这又与他之前得到的各种消息显示出的情况相违背。 但若不是北晋,又不是隋州、郢州,究竟哪里来的这么一股人? 还是北晋的可能性更大。 莫非晋帝死了,有年轻新帝登基? 如今的情况,消息的传递是缓慢且迟滞的。没有消息,不代表没有变化。 想来想去,这竟然是最有可能的推测。 这就不能再当流匪看了,这于荆南已经是国战了。 高盼当即下令,调集兵马,往乐乡去。 荆南虽弱小,但就算晋帝真来了也不能毫不抵抗就投降。总得试试。 首先看看能不能收回乐乡。再看看襄阳到底什么情况。 荆南共有兵马六万余,为防着北方,有两万六都放在了襄州。 襄州失联,高盼手里还有近四万的兵力。只这些兵并不全在荆州,荆州两万余,另有一万余分布在峡州和归州。 高盼发两万荆州兵往乐乡去,又调峡州兵来拱卫江陵,以此来弥补地域上的距离给调兵带来的时间差。 想的挺好。 大部队的动员、集结都需要时间。 荆州兵集结好,整军往乐乡出发,到了团林,团林令闻讯,带了酒肉来劳军。 领兵的将领问他:“可能北边消息。” 团林令道:“未曾听说呢。将军有什么消息?” 将领道:“只知道乐乡失陷了,石梁堡也不知道怎样了。要石梁堡也失陷,那可是硬茬子。” 团林令道:“将军此去必胜的。” 将军只叹:“唉。” 荆南若与唐州、房州比,也算大物了。偏他在大江南岸,夹在几方大势力之间。还不如唐州、房州蜷缩在皇帝脚边。 主要还是高盼的心态也影响麾下将领。 高盼本人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之人。虽嘴上标榜着“大魏遗臣”实则内心里早做好了未来向某一方甚至某几方都低头称臣的打算。 他就本就是身段柔软的圆滑之人。 话事人都是这样的,底下人也别指望有多强的气节了。 叶碎金拿下了石梁堡,十郎便说觉得这些人骨头颇软,跟均州差不多。 实是当前的天下形势,如大晋,尚有为国而战、为皇帝而战的信念。如裴泽,也有夺回剑南的梦想。他自己是优秀的将领,将领的意志可以感染和传递到士卒的身上。 但如荆南这样夹在多方势力之间的,实际上他没有一个可以令众人归心、为之奋斗的核心信念。 别说底下士卒了,便是将领们,也颇有种谁给饭吃就跟谁的想法。 团林令也叹,叹完劝酒:“不说这些,将军,干了这碗酒。” 这将军也仰头干了。 又被劝了几碗,只觉得今日酒劲颇大,才几碗下肚就觉得眼皮子沉的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就闭上了眼睛…… 待被一盆冷水泼醒,睁开眼,自己和自己所带的将领都已经被五花大绑,个个粽子似的,大眼瞪小眼。 一群不认识的将领坐在上面,为首的一个是个女子,笑吟吟地看着他。 将军:“……” 团林令以袖子掩住面孔:“将军勿怪,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儿,勿怪,勿怪。” 原来,叶碎金拿下乐乡,并没有耽于收拾民生,她补给了之后,便卷着新收编的队伍,直接南下。 过荆门而不入,大部队继续向南,直扑团林。 因江陵如果发兵救乐乡,团林是必经之路。 团林是个下县。县城不大,城墙也不算高。 城内只有日常的驻守兵丁几百。叶碎金一万大军压过来,不费力便打下来了。 叶家军埋伏了起来,以团林令赚了这个带兵的将军。 将军“咳”了一声,客客气气地道:“有话好好说。” 叶碎金问:“你从江陵过来的,可有楚国崔涪的消息?” 将军精神一阵,忙点头,告诉叶碎金:“崔涪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二月。” 果然崔涪没当几个月皇帝。 原也就是因为将近寿尽了,才赶紧登了基,死前穿上了龙袍。满足了,蹬了腿。 毕竟七十多岁了。 叶碎金忽然有点羡慕崔涪。 她当然知道崔涪蹬腿后楚地会怎么样,但谁管他身后洪水滔天呢,崔涪死的时候,肯定是没有遗憾。 叶碎金再不想回顾恨恨而终的感觉了。 劝降没什么难度。 可以说,基本没怎么劝,这些人就主动降了。 十郎真的是看不下去,张嘴忍不住想说话,段锦了解他,一抬手把他嘴巴捂住了。 十郎总算没当众说什么。 但等降将待下去,他扒拉开段锦的手,抱怨:“这些人怎地这般没骨气。” 他敢打赌,若换成是严笑严令之那几个,绝对能跟你死战到底。 “便我们叶家军,也肯定没有这样的怂包。”十郎摆手。 “不一样。”叶碎金道。 哪不一样呢。三郎十郎诸人,从前不过是乡下财主老爷家的傻少爷。 跟着叶碎金,当上了校尉,看着地盘一点点扩大,自己也一级一级靠着军功往上升,有极强的内在驱动力。 荆南诸人没有。 地盘眼瞅着没什么扩张的希望,一个萝卜一个坑,各个位置都坐了人。便偶尔立功,也升无可升,只能赏一赏。 它又不是国,也没有君,若说为谁死命效忠,不免有点言过其词。 毕竟高盼自己,都没这份心。 十郎困惑:“所以他们自己根本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打仗?” 叶碎金问:“你呢?” 十郎双手叉腰,把肚子一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大家跟着叶碎金,求的是一个封狼居胥。 叶碎金目前的地盘不大,可她一直在不停地扩张。这种扩张给人以内心希望,更给了人上升的通道。 可她自己呢? 叶碎金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为什么要不停地打下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4节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时得不到答案,只能先继续打下去。 四月中旬,峡州的兵调防江陵还未抵达,叶碎金收编了荆州军两万,共计三万余人,兵临江陵城下。 第131章 停步 最初的最初, 叶碎金想要的仅仅只是改变亲人的命运。 让叶家不至于凋零至此,让段锦不必亡于壮年。 让每个人得到与其功勋相配的回报,当然还要让自己和赵景文能斩断这纠缠的婚姻。 最后一条已经做到了。 比起前世每一处的绝境求生, 每一个阶段的殚精竭力, 如今的叶家军先发制人, 每一步都走得从容。 今生,绝不会让大家再成为太庙里冷冰冰的牌位。 至于其他,纵心有所想, 话亦不能说满。 天在看,且收声。 叶碎金看着江陵城, 收回思绪。 三郎问:“要打吗?” 高盼把江陵军派出去两万去乐乡, 自己身边留了五千不到。他等着峡州军来拱卫江陵呢,可峡州还没到。 打的话,也是个好时机。 叶碎金搓搓下巴:“先看看能不能劝降。” 这时候就是该用降将的时候了。 派了新降的那个将军去城下喊话:“襄阳樊城,尽被我们大人攻克。” “不杀俘……” “兄弟们别怕。” “吾等, 乃大晋王师!” “速降!” 叶碎金脸皮厚,除了“岳”字旗, 还做了“晋”旗。 她背着晋帝跑到南方搞小动作,还要拉虎皮扯大旗, 用大晋的名号。 大晋终于还是来了吗?高盼的肝颤了颤。 梁亡了魏,晋亡了梁。虽南方诸人都嘲笑晋帝是“儿皇帝”,可儿皇帝的实力是他们挑战不了的。 高盼在城头上骂了几句, 怒道:“徐通岭, 你妻儿老母都在我手上!” 将军求道:“大人别冲动!我们大人说了, 不杀大人!” 高盼的心就动了动。忍住了, 叫人绑了将军的老母和妻儿到墙头来。 城墙上女人们哭, 城墙下将军也哭。 “娘你别担心儿子, 我们岳大人胸襟宽广,凡降者皆善待。儿子在这边没事。娘若有事,待城破,我剐了害你的人与你报仇。” 高盼:“……” 高盼十分恼火,手一挥:“射箭,把他赶回去!” 人的语言都是艺术。 射箭是为了“把他赶回去”,不是“杀了他”。墙上守军心领神会,箭射得稀稀拉拉的。 将军抱头跑回叶家大营。 “他留手了。”将军道,“他不敢下狠手。” 若下了狠手,当场射死将军,又或者当场杀了将军的妻儿老母,就是另一种选择。 高盼没这么做,就暴露了他的内心,在给自己留退路。 现在不降,一是不能降得太容易,掉价;一是还盼着峡州军过来解围。 “他想得美。”叶碎金道。 劝降是攻城前的标准流程。流程走完了,开打。 “时间不多。”她道,“若不能抢这个时间,后面就辛苦了。” 十郎摩拳擦掌:“我瞅城上的人根本没有想战。” 十郎说对了。 高盼自己都首鼠两端,就更别指望下面的人了。 守将都懂了他的心思。守将也不想拼命。尤其是,城外打出了大晋王师的名号,特别给人心理压力。 人的内心里,都是敬畏皇帝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出生在皇权之下,若有个皇帝在眼前,不管是哪个皇帝,总归是个皇帝,人们就下意识地要跪。这刻在了骨子里。 所以,别到时候高盼最后降了还有官做,他们却命丧城头。别的男人娶了自己的老婆,睡自己的炕头,打自己的儿子。 不划算。 叶碎金这边降将一时还不能用,都先软禁看管着。 但兵是能用的。 若没有家国大义的信念支撑,则这个大人与那个大人争地盘,其实兵们是不在意谁赢谁输的。 只要军饷还能照发,别克扣得太厉害就行了。 叶碎金先驱动降兵攻城。 城上城下,都有熟面孔呢。箭都射得稀稀拉拉。 上面的人喊:“你别上来,上来我捅你。” 下面的人道:“我不上后面的人就捅我了。他们可是王师,王师!” 后面自然就是叶家军。叶家军是真捅人,也不心疼。 如此,攻了两日。第三日,城门开了。 原来是高盼逼着守将立军令状,要死守到峡州军到来。 但守将不想死。非但不想死,还想立功。树挪死但是人挪活呀。 有这个想法的不止守将一个人,几个将领一拍即合。 把高盼给绑了,开城门献给了叶碎金。 叶碎金带兵入城。 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 荆南从高盼这里就怂,没办法。 高盼晦气得很。没想到手下这些武人如此不堪用,早知道不如自己降,开门迎王师胜过被献出去迎王师。 但高盼真的十分怀疑:“你,真的是王师?” 叶碎金哈哈大笑。 高盼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更晦气了。 “女将军莫笑。”他叹气,“可否告诉老夫,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叶碎金笑得又慈爱又亲切,“我是兄长失散多年的妹子啊。” 高盼更叹气。 “你想用我的名号?”他道,“那就留我一命吧,总有些用处的。还请勿伤我的家小。” 他上道,叶碎金十分满意。 “你好好的。他们就好好的。” 叶碎金入主江陵城,只隔了一日,峡州军到了。 总算是抢到了这个时间。 这还是第一次,叶家军据城而守。 十郎和飞羽都特别稀奇。他们都没有守过城,头一次。 赫连飞羽道:“这样的城我要是守不住,我脑袋拧下来给你。” 十郎道:“但总觉得守城不痛快,不若野外之战。” 赫连飞羽翻白眼:“你就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 赫连和三郎却都对叶碎金道:“不能再打了。” 叶碎金颔首:“我知道。” 接收了城里的几千兵,她现在名义上近四万兵马,可实际上,真正的叶家军就只有八千人,降兵多达三万。 降兵是叶家军的三倍还多。 这其实是很危险的。 尤其,北方虽然各地亦有方言口音,但沟通起来完全没有障碍。 南方真是一地一言。荆州兵说话如鸟叫,底层士兵很多完全不会说官话,现在全靠叶家军里的均州兵尉们在沟通。 叶碎金南下之前的准备工作,其中就包括了均州兵的甄选和拔擢。如今都在此处派上了用场。 但出身最正的邓州兵、唐州兵,听荆州兵讲话就很痛苦。 所以表面上看数字庞大,实际上,还没有实现对荆州兵的吸收消化。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5节 若是打,让荆州兵与峡州兵汇合了,他们讲同一种乡语,沟通起来没有障碍,太容易反水了。 自南下,叶碎金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直直劈到了江陵城。 军事上可以说是成功的。但并不意味着她已经掌握了荆州。甚至她为了抢时间,从石梁山到江陵城之间,也只为了埋伏才拿下了团林,其他的地方,都直接掠过。 事实上,她这一刀劈得太狠了,必须在这里停下整顿整顿,否则容易绊倒自己。 峡州军来了也傻眼了。 他们是来拱卫江陵的,结果来到这里发现,城已经被占了,主公降了。 他拱卫个球。 高盼在城头劝他:“我都降了,你也降了吧。” 不料那将领沉吟片刻,却沉痛道:“我不能降。如今大人还留得性命,正是因为有末将在。末将若降了,恐大人见不得明天的太阳了。末将不能啊!” 高盼在城墙上与他大眼瞪小眼。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不懂谁。 将领手里有兵。这年头,有兵是什么概念。 他就算攻不下这个城,还可以退回峡州去。然后头上没有人了。 瞧,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这个意思。 你把降敌了的主公丢下,你就可以自己玩了。 只这将军也不是全无软肋的。 将在外,父母妻儿都是要交到皇帝或者主公手里的。他的家人当然也在江陵城里。 叶碎金入城后就叫人扣住了。 现在,推上城头来,正派用场。 一时“儿啊”、“夫君”、“爹爹”的喊声在城头响起。 将军怒指城头:“尔敢伤我家人,我破城后,必将尔碎尸万段。” 叶碎金道:“那你来啊。” 将军:“……” 将军其实并不很想攻城的。 将军的心态,叶碎金自然明白得很。 谁还不是个千年狐狸。 叶碎金道:“高盼都降了,你为着高盼与我两败俱伤,有何意义。” “我原就意在荆州,如今已得到了。” “不如这样,我治襄州荆州,君治峡州归州,何其美哉?” 将军被说得怦然心动。 只城楼上父母妻儿都还在啼哭。他道:“放我家人,我就退兵。” 叶碎金道:“江陵水美物丰,岂是旁处可比的。二老令郎在此,才过得更美。” “只我也是有诚意的,这样吧,尊夫人我还给你。” 当即使将军夫人坐了吊篮,垂下城,还给了将军。 将军情知叶碎金是不会放人的,只能接了妻子,对叶碎金道:“善待我家人。” 叶碎金道:“将军放心,速去拿下归州吧,我祝将军旗开得胜。” 将军叫她说得心痒得不行,心思直接飞到了归州去。 归州守将与他熟稔,他直接杀过去,趁着对方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直接解对方兵权。或许可以兵不刃血就将归州也收归己有。 坐拥二州。 只要外部条件到了,人的野心就跟吹气似的就膨胀起来了。 峡州军退兵西进,急急奔归州去了。 第132章 无从 占一地之后如何收民心这一套, 便连十郎都玩得很纯属了。 且这一套完全可以当作模板,套用在军队里。 叶碎金手里现在降兵太多,必须得整一整。 首先个就从军饷下手。 贪污军饷, 吃空饷, 克扣, 是军队的通弊。果然,让士卒们检举揭发,一揪就揪出来一串。 克扣最重的在军中造成激愤的就被杀鸡儆猴了。 稍轻的, 军棍挨了,贬为军奴。比民伕还卑贱, 带着脚镣干苦力。 这颇让人振奋。然而更得军心的, 是叶碎金补发了士卒那些被克扣的军饷。 军营中欢声雷动。 什么降了、叛了的,那是上司们才要考虑的事。他们当大头兵的看来,这就是新换了好长官。 士卒们领了积压克扣补发的军饷,脸上都有了光。 至于那些手干净的, 自然没事,保留了职位, 只一时别想摸到实权,别想带队伍。 也是降将本来该有的待遇。只要俸禄照发, 大家也没什么怨言。 不过就是换了个上司。 且待日后。 只十郎十分不满意,总是看不上荆南兵将,不免在叶碎金面前碎碎叨叨。 “你和十二娘一样。”叶碎金道。 十郎和十二娘往日里也是常常互掐拌嘴的。听叶碎金竟说自己和十二娘一样, 十郎可是要跳起来的:“十二是小孩, 我怎同她一样!” 这时候又不说自己不想长大了。看不上小屁孩。 叶碎金道:“别看不上十二, 十二可都能在衙门做事了。你在她这个年纪, 还往泥巴里尿尿呢。” 十郎想反驳, 一回想发现是真事, 只得悻悻改口:“那也不一样。” “旁的不一样,独这一点是一样的。”叶碎金道,“小孩子,总是想要十分十完美的东西。” “少一分都不行。有一点瑕疵都不乐意。” “十二是忍不了旁人德行不佳,心思不正。恨不得我将这样的人远远踢到一边,永不录用。” “你呢,是对给到手的兵嫌这嫌那。只恨不把全天下最精良、最勇猛的兵都给你带。” “那算什么本事?” “要照你这样,我也只想要三郎、赫连这样的军将,有些一上战场就甩开人瞎跑的小子,干脆我不要用了,打发回家吃奶去算了。” 十郎语塞。 想了想,叉腰梗着脖子道:“我也不差吧。” “你当然不差,但也没有好到完美无缺。”叶碎金道,“没关系,只要我知道该怎么用你就成了。” “只坐在我这个位子,哪有那么好全天下能干的、能打都能自己跳到我的碗里来?” 坐的高的人能看到许多人的后背,和许多各异的心思,真假的面孔,不那么好的、糟心的、带着算计的、恶意的,甚至卑鄙的恶劣的行为。 并不因为自己不喜就能不用这些人。恰好相反,正是那些能面对能处理好这些瑕疵甚至恶劣的人,才适合坐到那个位置。 否则,要是样样好样样顺,万人一心,做掌事人又有什么难的呢,谁都做了。 “兵怂只怂一个,将怂才怂一窝。”叶碎金道,“真有本事的人,我把怂兵交给他带,就能带成虎豹之兵。比如赫连。你信不信?” 她抬出赫连,十郎就是想杠都没法杠。因他也觉得赫连真有这个本事。 叶碎金道:“我可以告诉你,荆南兵,从来不怂。” 后来的叶家军早不是只有最初的邓州兵。叶碎金转战各地,哪里都有收编的降兵降将。 兵怂不怂,只看将。将怎么样,要看帅。 兵、将、帅、臣都能驾驭得了的人,才有本事安安稳稳坐在帝座上。 啊,这难道是在说他不成吗? 十郎叉腰梗脖子:“好,那我就好好带,我倒要看看,荆南兵到底怎么样。” 段锦抿唇而笑,道:“不过荆南兵确实士气不大好是真的。” 叶碎金道:“我正在想这个事。” 二人都不说话了,都看着她。 叶碎金沉思片刻,决定了:“对荆南兵,继续用‘王师’名号。” 因她在这里岳六娘的名号也是假的,用来无意义。但总得给荆南兵注入点什么。 这本是个讲究三纲五常君臣父子的世界,虽然眼前的确是礼崩乐坏的状态,但无视纲常争鼎天下是枭雄们的事。普通老百姓还是老老实实地,愿意头上有个皇帝来管着他们。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皇帝的优先权大于其他一切身份。 他们甚至不需要知道皇帝姓什么叫什么,是年轻英俊的还是满脸皱纹的。只要这个人是“皇帝”,就该是天底下最大的。 这是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便不知不觉,潜移默化获取的认知。甚至不需要去读书识字,越是大字不识的人,越是听见“皇帝”的名号就情不自禁下跪山呼万岁。 反倒是那些读了许多书的人,更敢质疑帝权,乃至于企图对抗帝权,或者操控帝权。 叶碎金在江陵城下打出王师的名号,很明显包括高盼在内的金陵诸人都动摇了,所以才有后面开城献俘的事。当然,他们是畏惧大晋的实力。 但对普通的底层士兵,给他们王师的名号,更多的是施以精神上的激励或者震慑。 叶碎金还不能告诉旁人的是,让荆南兵自认王师,未来,这一点是有用处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6节 反正现在襄阳隔绝南北,她在这里做什么,晋帝都不会知道。正好借他名号一用。 叶碎金入主江陵城,囚了高盼。城中高门大户倒没什么刺头,至少没人敢跳起来。 一年半之前,叶碎金入主比阳,比阳城的大户看她,就是看隔壁村忽然冒头的铁柱、二狗。他们是居高临下地看的,反正不可能是仰视的。 且比阳一直空虚,没有上官。意味着它其实一直是无序的。比阳的大户们便自己充当了秩序。 当叶碎金这邻村刚发达起来的铁柱、二狗抵达的时候,是要取代大户们成为新的秩序,他们之间的利益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而入主江陵就不一样。荆南一直有主官,江陵城一直保持着有序的状态。 叶碎入主江陵,取代的只是高盼。这是单个具体的人物取代了另一个人物,而江陵原本的秩序并没有被改变。 高盼失去了权力,将来自然会有人因他的失势而失去利益,但也一定会有人因叶碎金的上台而获取新的利益。 但这是阶层之内的利益争夺,阶层整体的利益却没有被影响。 江陵城的府库和常平仓暂都封了,等蒋引蚨一行人过来。 卢青檐已经与她再次汇合。他如今脸上绷带已经拆了,那道伤已经愈合。 只谁看了他的脸,都感觉心痛。 仿佛一副美焕绝伦的画作,被人失手抹了一笔。虽然你知道这幅画依然很美,可那一笔亘在那里,那么鲜明地破坏了它的完美性。 完美被打碎这种事,但凡正常人都会觉得遗憾。便如段锦这样,先前因他的脸对他反感的人,看了都忍不住惋惜。 叶碎金入主了江陵,卢青檐自然有很多想法。但他现在不敢冒进或者胡来,只做他该做的。 失去信任很简单,重获信任要难得多。 江陵的民政,叶碎金完全没去动。她可以说是完完整整地“继承”了江陵的全套班子。 因眼前的重点,还是军事。 叶碎金一路突袭而来,直取江陵,其实并未控制住荆州其他的地方。 如今峡州军谋归州去了,她也得把荆州坐稳。 有赫连这样的成熟将领在,总算有一个人帮她看顾着弟弟们,叶碎金的肩头轻了一大块——在过去的这两年,她有相当多的精力都花在了叶家年轻郎君们的身上。现在,总算能有人帮她分担了。 荆南兵经过了一轮的整顿和重组改编,与叶家军的将领们磨合了一段时间,再次整军。 这一次,叶碎金决定彻底放手。 回顾起来,她重生已经快有两年。弟弟们已经和在叶家堡的时候完全不同,个个在战场上脱胎换骨。她一直循循善诱,为他们保驾护航。是时候放他们出去飞了。 她自己坐镇江陵,让叶家郎君在没有她在的情况下去往战场上独挡一面。 五月初,叶家军便直扑了离江陵城最近的安兴,待拿下安兴,又南下公安,直奔石首。 赫连飞羽觉得叔叔有点不太一样了。 “哦?”赫连响云撩起眼皮,“哪里不一样?” 赫连飞羽挠头:“说不上来。” 又想了想,道:“你有点疯。” 说完,找对感觉了,使劲点头:“对,没错,我感觉你有点疯。” 指的是在战场上。 赫连响云沉默了一下,问:“别人有这感觉吗?” “我怎知道,应该没有吧?”赫连飞羽想了想,“他们又不知道你以前什么样子。” 不知从前,自然无从对比现在,也就察觉不到赫连响云的变化。 赫连响云轻吁了一口气:“那行。” 他大手在膝头搓搓。 赫连飞羽想表达的东西,他明白。 怎么叫疯呢,傻小子不会用词瞎用。应该说,痛快。 叶碎金对赫连响云可以说是救命之恩。赫连响云投入她麾下至少得有一半是为报恩。 那时候叶碎金只有两州之地,赫连响云一个带着侄子讨生活的鳏夫也无从展望什么,反正先吃饭,喂饱侄子。 那时候他未曾想到,会这么痛快。 前义父裴泽,当然也是个令他敬重也佩服的人。 但裴泽能给他的有限,房州地盘也小。裴泽是外来户在那里白手起家硬挤出一块地盘,但房州物产不丰,尤其粮食受限,又四面环敌。裴的一切决策首以保住地盘为主。 可以说,从赫连投到裴泽麾下,更多打的是保卫战。 不一样的,保卫和征伐是不一样的。 赫连响云错过了叶碎金和裴泽联手打均州,他直到此时才尝到征伐的快乐。 石首已经拿下,四郎坐镇,而他和三郎明日要动身回江陵去。去跟叶碎金汇报这边的情况,还要讨论石首山的布防。 此外,荆州还有枝江、松滋、当阳、荆门、长林。 哎呀呀,那么多地方等着他呢。 赫连响云想想都觉得很快乐。 他习惯性地搓搓下巴,摸到了胡子。这些日子都在行军打仗,不知不觉胡子就长出来了。 “入江陵之前记得提醒我,”他特地嘱咐了侄子和亲兵,“一定要刮胡子。” 叶碎金喜欢男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战时她自然不会多事,但非战时弟弟们胡子拉碴了,她会嫌弃。 她不希望因是女儿身被另眼相看。赫连响云自不会因她是女子就如何,对他来说,她就是上官,是主公,是要追随的人。 但,作为一个勤勤恳恳的下属来说,投上官所好,也是应该的。 对吧。 第133章 趟平 三郎和赫连响云回到江陵的时候, 蒋引蚨、叶艮之等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江陵。 跟他们几乎前后脚同时到达的,还有襄阳的信使。 襄阳向江陵已经发过不止一次消息了, 都没有收到回复, 特又派了信使来。 只叶碎金也盯着襄阳呢。信使过石梁山的时候, 就被石梁堡盯住了。快马加鞭地来禀报了。 信使到来时,江陵城门大开着,城中繁华与以往毫无异样。 信使也顺利地见到了高盼。 高盼道:“没有, 前面的消息都没有收到。” 信使扼腕:“定是都被人半路劫了。” 他汇报了樊城的情况,道:“极是无耻。” 樊城臭不要脸, 抢襄阳的钱袋子。 高盼早从叶碎金那里得了指示。如今他身家性命都捏在叶碎金手里, 自然得乖乖听话,下令:“着襄阳守军,收复樊城。” 打吧,你俩打, 这娘们才正好在荆州搞事。 高盼现在只盼活着就行,把手一袖, 与他无关。 蒋引蚨等人来了,很多事才能动手做。 赫连响云和三郎回来, 看到的是熟悉的景象:每个人都很忙碌,每个人都忙得精神抖擞,很有干劲。 想想也是, 这些人过来之前, 知道叶碎金已经在荆州落脚, 但没想到她已经打下这么大一片地盘。地盘大意味着位子多, 人有上升的通道。 怎能不精神抖擞, 卖力干活。 见到他们, 叶碎金问:“怎么样?” 三郎汇报了石首的情况。 叶碎金问:“人怎么样了?” 赫连响云道:“差不多了。此次带回来的人,都可重新整编。” 荆南降兵已经整编过一次,经过了这次训练和实战的磨合之后,要进行再一次深度整编。 这一次,才算真正把荆南兵和叶家军融合起来。 同时这一次,随军出战的还有一些原荆南军的尉官们。尉官级别低,让他们有仗打,就有军功,有晋身的途径,更易收服。 而级别较高的将军们,得先放放。从下往上来,比从上往下更稳。 说完公事,叶碎金把三郎留下。 赫连便知道他们要说家事了,识趣地退下。 走出房门,搓搓下巴,没说什么,离开了。 叶碎金把唐州的家信给了三郎。 有叶四叔夫妇的,有桐娘的,还有妹妹十二娘的。 叶碎金问:“阿锦回来了没有?” 这一次,她把段锦也放出去了。 三郎道:“没有,他留在公安处理那边的事。” 叶碎金点头。 段锦没回来,唐明杰自然是跟着他的。十二娘也给唐明杰写了信,等唐明杰回来再交给他。 三郎问:“家里怎样?” “挺好的。”叶碎金笑道,“我一忽巡视邓州,一忽巡视均州。安安稳稳的。” 三郎便笑起来。 把妻子的信揣进怀里,打开父母的信一看,果然叶四叔开头就先告诉他,家中安稳,一些皆有章法可依,叫他勿要分神挂念家里,专心跟着叶碎金做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7节 后面又是四夫人的口吻叙述,讲她是怎么不动声色地与别人透露叶碎金“正在叶家堡巡视”的,讲自己演的是如何地逼真,完全没有人起疑心云云。 三郎看得直笑,与叶碎金讲了,道:“我娘很得意哩。” 又拆开十二娘的信。 十分中规中矩,汇报家里情况,父母身体,唐州情形,又关心问候三郎五郎,叮嘱他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三郎作为长兄,既欢喜又怅然:“长大了。” “出来做事,自然不能再像小孩子。”叶碎金笑道,“我看她比十郎都强。” 十二娘当然也给叶碎金写了信。 “她在县衙做的不错。公事上手很快。”叶碎金道,“我知道袁令的意思,起初不过是却不开情面,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她一个位置。如今却也肯用她了。” 十二娘进入县衙做事,虽有姐姐和父兄护航,无人敢欺负,可也体会到了叶碎金的不易。 她在信中写道:“我以为我只要像男子一样做事就行了。原来是不行的。那样,他们只会觉得我不过如此。我必须得比他们做得好到两倍三倍,他们才会承认原来我配得上这个职位。” 好在袁令是十分公道之人。 十二娘的努力他看在眼里,思索过后,还是决定给十二娘机会,让她参与一些重要公务,而不是那些消磨人的事务性的工作。 十二娘道:“我现在明白,原来不管你做的多好,总有人看你不顺眼。我说的是袁令。” 袁令因为肯给十二娘机会让她做正事,有些小人不免风言风语,私下里编排袁令媚上。 十二娘道:“风言风语传到我们耳朵里,袁令还宽慰我不要生气。可我是真的不生气。我也不知怎地现在就很难生气了。看什么事情,脑子都很清明。娘说我现在变得不亲近人,不像个闺女样了。我知道是有人在她那里嚼舌头了。我教她,再有人在她面前这样说,就让她说‘只要像她姐姐就行了’。” “看她们还敢说什么。别仗着是长辈年纪大就觉得能对我指指点点。” 也没忘记叶碎金交给她的任务。 “我休沐日带小嫂去骑马,她虽然骑的不好,但也喜欢上骑马了。说比待在家里舒服。” “我便想了个好主意,跟娘说,让小嫂每天接我散值。娘心疼我,便许了。” “我散值便和小嫂一起逛街,吃吃逛逛再回家。小嫂很大方,喜欢给我买东西。但其实我有薪资,娘也给我零花钱,爹悄悄贴补我,大嫂也经常给个针头线脑钱。只小嫂欢喜这样,我便任她了。也时常买些东西回赠。” “我现在已明白六姐为何叫我经常陪伴小嫂。” “大家都觉得既嫁了,便该有个媳妇样。晨昏定省,操持家务,理所应当。” “没人想过她也才十五六,就比我大那么一点,便来到别人家里生活,跟哪个都不熟。各种习惯全不通。又不能再像做闺女时那样随意。” “我但一想这如果是我,我便浑身难受。也不怪小嫂忧思多虑,是这事本身就让人难受,小哥又不在身边,这些忧思无处可排。” “想想就难受。为什么嫁了人就一定要去别人家,又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十二娘给叶碎金写的信最厚。有些话,除了叶碎金没法对人说。 叶碎金细细地读了,人虽不在唐州,却仿佛穿透字里行间,看到了十二娘正在长大的过程。 她微微一笑,把书信折好,收进了匣子里。 因高盼降了,故而荆州其他地方打起来也不费力。 叶碎金能放手的尽量放手,只水战她才亲自领兵。没办法,叶家军中真正有丰富水战经验的也只有她。便连赫连,这一块都有短板。 但这种东西,亲身经历过,可比死读兵书学得快多了。 叶家军在荆州从东向南向西再向北,到十一月的时候,彻底把荆州趟平了。这中间还有不少时间是花在了让主人习惯水军,学习水战上。 此时,她的实控范围南至石首山,北至石梁山。与大本营邓州之间只隔着襄阳。 襄阳矗立在那里,隔绝南北,隔绝了晋帝的视线。 甚好。 蒋引蚨和叶艮之自来到荆州,几没休息的日子,没日没夜地干活。 荆州物产之富,实令人咋舌。 当叶碎金阅览册簿时,她所表现出来的平静令叶艮之佩服得五体投地。要知道这几个月他整理这些,经常是一边统计一边咋舌的。 叶碎金怎地看了眉毛也不挑一下。 那自是因为,前世叶碎金国库的册簿也看过,户部的奏疏也批过。她所接触过的体量,更不知道比一个荆州大多少倍。 当然,荆州产粮之丰,她肯定是高兴的。 然而比这更高兴的是,松滋有白铁矿。 白铁矿石焙烧后产出的主要产物是硫磺,但它的矿渣是铁渣,视其纯度,若够,也可以做铁矿石用。 虽不是铁矿,也比没有强。 石首则有铜矿。 铜就是钱呐。叶碎金看到铜,脑子里甚至已经在考虑铸币了。 太多的事在脑子里多线并行,现实里条件有限,得一件件来。 叶碎金把卢青檐唤来:“我知道你想要荆州的茶与丝。我交给你一件事,若能办到,你想要的都给你。” “你去给我想办法,”她说,“把襄阳的存粮掏空。” 襄阳为何被称为铁城。 一是城高,一是水深,一是粮足。 正常情况下,襄阳周边的屯田加储粮,可以被围困数年也不倒。 历史上,除了本地屯田之外,襄阳的粮食补给主要来自荆州和鄂州。 如今鄂州并非高盼地盘,自然不会给襄阳补给。襄阳现在的粮食补给,都是荆州输过去的。 可荆州现在落到了叶碎金的手里。 从前,都是襄阳断人辎重,斩人后路。 现在,襄阳守将尚不知道,他的后路已经被叶碎金断了。 怎地重要的任务总是在年底来? 不过也没关系,回不回家过年对卢青檐根本不重要。 叶碎金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才重要。 他躬身受命:“必不叫大人失望。” 他脸上带疤其实仍然很美。只从前的风流媚态都收了去。 他的心腹下属常觉得,十四郎像换了个人。又或许,如今的模样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卢青檐领了任务,便往襄阳去。 在江上目睹了襄阳军和樊城军隔着船叉腰对骂。问候先祖之声,层出不决。 这个离间二城的人不知道是什么人,有点能耐。 卢青檐微微一笑,在船首负手而立,欣赏着襄阳雄城。 该是他显能耐的时候了。 第134章 方便 襄阳守将听人在耳边吹风说有人高价收粮, 给的价格让人心动。 他使人把那人唤了来。 那人本是个美男子,偏脸上一道疤,坏了一张脸, 叫人遗憾。 质询起来, 这个叫卢青檐的人道:“大人还不知道吗?关内道仗虽打完了, 可地荒了,正闹饥荒,粮价已经飞上了天, 大人不趁此赚一把更待何时?” 给的价格实在让人心动。守将佯作怒容:“这是资敌。” 卢青檐道:“我知大人忠义,可赵将军、齐将军都在卖粮。” 守将问:“哪个赵将军、齐将军?” 卢青檐报出了名号, 都是现在正在叶碎金手里坐冷板凳的降将。 他扼腕道:“齐将军那个宠妾家的弟弟收了我不少钱, 最后还是没搭上线。齐将军看不上我家,与别家搭线了。凡产粮之地,这些粮都叫大粮商把持了,我家实在挤不进去, 才到襄阳来想办法。如此厚利,若是放弃了不赚, 我觉都睡不着。” 守将已经开始在盘算老赵、老齐这些家伙能赚多少钱呢,心里实在痒痒, 忍不住问:“怎没大粮商来找我的?” 怪哉。 卢青檐道:“大家都知道将军忠义,谁敢来。只我想着,不能光让旁人把银子赚了, 让将军吃闷亏。将军在这里苦守, 他们在后面又卖茶又贩粮, 银子如流水一般入库。将军空一身肝胆, 却落得什么?” 啊, 真是想想就让人生气。 将军已经开始生气了。 因樊城的王八蛋现在也在抢襄阳的钱袋子。大家都在发财, 只有他一个老实人吃闷亏。 但卖粮食给北晋,他还是不免沉吟犹豫。 卢青檐道:“听说高大人说,北晋的皇帝老了,已经开始大兴土木,显然已经没有南下的雄心了。荆南如今需防范的,是南边的楚国,不是北边的晋国。” 将军打量他:“你一个商人,知道的不少。” “我们商人,最重要就是消息灵通。”卢青檐解释道,“这话是齐将军的妾伺候的时候听齐将军在酒桌上念叨的,她说与了她弟弟,我与她弟弟关系是极好的。可惜这次事没办成,太多人想赚这钱,齐将军选了旁人合作。” 他叹气。 他描述的口吻,仿佛真的与什么赵将军、齐将军打过交道似的。 襄阳守将试探了两句,他也能说出这两位将军的相貌特征甚至说话的特点。 襄阳守将便信了。 想到这些人赚银子不带着自己,更生气。 “高大人都觉得晋国不会南下,大人背靠着荆州这大粮仓,又怕什么呢?”卢青檐诱惑,“待明年,报个雨大欠收,便把账目平了。再让荆州补仓,稳妥妥的。” 将军道:“我也不是为别的,我只为这个生气。” 卢青檐道:“搁着谁能不气。这一口气,总得出来。” “旁人吃肉,将军你总得喝口汤吧。”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8节 将军一拍大腿:“可不是这个理!” 事遂成。 待谈到量,将军还是保守。 卢青檐道:“将军太厚道了,不及齐将军的十分之一。” 将军震惊:“他们这么大胆?” 低头一算这个量若按卢青檐给的价格,能赚的钱……心一下子就火热了起来。 眼睛都红了。 卢青檐道:“又无战事,不伤根基的。” “实在不行,将军就给将士们报军功。我在荆州都听说了,樊城自立了。想来打樊城,正是大人该当的。” 将军手里还有信使从江陵带回来的高盼亲手书写亲自盖章的手令呢,令他收复樊城。 只樊城本身也不好打,且两边人也太熟了,日常里叫骂居多,动手少。 但这是个好办法,虚报军功。军饷本来就是银钱和米粮、布帛组合着的,军功犒赏亦然。而且战时的日常耗量标准是高于平时的。几下里一整合,完全可以把账目平了。 再让荆州运粮来补仓。 但将军不知道的是,既他都能贩粮,又怎么可能让底下人干看着不分口汤呢。 卢青檐既然把将军这里打通了,自然便向下,从录事参军到司仓参军,一直到管粮仓的庾吏,打通了自上而下的一整个渠道。 谁不想赚钱呢,将军吃肉,也得让他们喝点汤吧。 卢青檐实际上从襄阳运出来的粮食,要比将军以为的多得多了。 当然也不可能一次就掏空襄阳,襄阳要是这么容易被掏空,历史上那么多次围城战,也不可能撑那么久了。 但是没关系,叶碎金本来也不是要求他一次就做到的。她给了他时间的。 这是个长线的事。 只要渠道打通了,襄阳的人尝到了这个甜头,难道还舍得关上这扇门吗? 粮食运出来,直接运到河口堡,交割给叶家军。 河口堡离襄阳和樊城已经很近了,这么一看,叶碎金的地盘很有意思,像一个蝴蝶结,中间的结就是襄阳。 她虽还没有拿下襄阳,但是已经在谋算襄阳了。 这批粮食没有运回邓州,全部交割给了裴家。因裴家现在也正在打仗,十分需要粮食。 裴家这次是老将乔槐陪着裴定西过来交割。 叶碎金一直都很重视裴泽,如今更是结为异姓兄妹,小的们都跟着叶碎金南下了,叶五叔亲自过来督办。 裴定西很羡慕:“他们全去了呀,连十郎哥哥都去了?” 没有长辈不爱定西这样的孩子的。年少的定西,成年的三郎,都是长辈眼里的“别人家孩子”。 他二人若是能合二为一,简直就是男人们梦中完美的儿子。 叶五叔笑吟吟地摸他的脑袋:“你赶紧长大,我们这边最小的是你姑姑的义子,叫明杰的,他今年十三,便也跟着去了。” 裴定西把胸膛一挺:“父亲说了,待我今年过了十岁生辰,就带我上阵。” 叶五叔:“嚯!” 他又与乔槐把酒言欢。 年纪大的人能说到一块去。 叶五叔惋惜:“裴大人就是子嗣这块单薄了些。” 老将自然叹息。 叶五叔又问裴泽那边的情况。 叶碎金打荆州的时候,裴泽也没闲着,在打金州。 他仇人在西,他自然得向西去,一边扩展地盘招兵买马,一边打通西去的通路。 如今,有了叶家源源不绝的粮食支应,他也可以放开手脚了。 在襄阳被讥笑为软脚兵的新兵,在襄阳城下转了一圈回去,也成了老兵了。 身在裴泽的队伍里,不玩命是不行的。 精兵或者是练出来的,或者,是死剩下的。 老将道:“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撑到回乡的那一日。” “说什么晦气话。”叶五叔道,“必是能的。小郎还需要你看顾呢。” 但老人感慨寿数,常常不是什么吉兆。 回去的路上赶场一场大风雪,老将受了寒,撑着回到了房陵便倒下了,缠绵病榻。 大约,是看不到裴家军旗插到成都府的那一日了。 荆州已经尽在叶碎金掌握中。 叶碎金把高盼放了出来。 因高盼这个人,军事上不太行,但他真的很会治理民生。 叶碎金不能把自己陷到这些事里面,眼前的关键,掌握军队,便能掌握一切。 现阶段,有事都可以用刀说话,不像前世开国之后,文臣集团崛起,处处掣肘。 “魏早就没了,我小时候就没了。”她道,“你也不是迂腐的人。大魏遗臣的名号没用了,换个名号吧。” 高盼被囚了八个月,天天心惊胆战,不知道哪天会死。 他等这一天好久了。 闻言,他掩面哭了一场,哭完抹干净眼泪鼻涕,向叶碎金拜下去:“先朝已矣,日后,愿追随大人。” 叶碎金点头。 既收服了高盼,就不能再放任峡州归州了。都是产粮的好地方。 叶碎金让三郎坐镇江陵,她亲自领兵往峡州去——这大半年,她一直主持江陵,看着赫连和弟弟们在外痛快,也该让她痛快痛快了。 高盼会臣服叶碎金,自然是为了活命。 他是叶碎金这两年多以来,俘虏的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个。他是前魏末年任命的荆南节度使。 叶碎金带着他一起去了峡州。 每个士卒都是重要的,若能兵不刃血,当然能不打是最好的。 所以除了死敌野外的遭遇战,正规战争的正常流程都是先劝降。 这事当然得高盼来,由他去喊话。 峡州的守将八个月前离开江陵后便直扑归州,果然趁着消息没传过去,归州守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其斩杀,夺了归州。 人的野心一旦被激活,还怎么能回得去。 守将先是道:“江陵早就失陷了,大人被挟持了,此是乱命。” 又改口道:“那是假冒的,大人早就死了,待我们给大人报仇。” 他还亲自开弓,想要射杀“假冒的高大人”。 那支箭被斜刺里迎过来的一支利箭迎头劈开。 赫连响云放下弓,含笑看了一眼叶碎金。 他本想拦住那支箭,才摸弓,便看到叶碎金也张了弓。 他便停下了。这大半年他日日都快活,叶碎金案牍劳形,也该她痛快一下了。 那支箭,是叶碎金射出去的。 叶碎金自己也感慨。 两年半了,她的箭法,终于回到了巅峰时期。 深宫里,枪法尚可以一根没有枪头的白蜡杆子来练习。 箭是不行的。 她重生回来,枪法不曾生疏,箭法大不如前。 日夜苦练复健,终于,又找回了感觉。 高盼最大的毛病就是怕死。 吓得蛋裂,抱头窜了回来。不免对对面这个心黑手狠的前下属骂骂咧咧。 既然对面不肯归降,那只有打了。 叶碎金带高盼来,原也是让他看看叶家军的力量。 叶碎金也是第一次带完全融合了荆南兵的叶家军。亦可以说,是对赫连等人的一次检验了。 当然是合格的。 赫连三郎诸人,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以实战的方式带出了一支新的叶家军。 当叶碎金看着这支队伍的时候,恍惚看到了前世那支铁军。 在叶碎金枪挑了敌将攻下峡州之后,高盼道:“大人,大人到底是什么人,也该让属下知道了吧。” 见识过叶家军的威猛,高盼真心臣服。 不臣服不行,人得识时务。识时务的人活得才久。 “我,邓州叶碎金。”那女子道。 高盼道:“大人恕罪,但卑职真的未曾听过大人名号。” “晋帝敕封我为唐州、邓州、均州三地节度使。”她说。 高盼惊诧:“大人竟真的是王师?” 邓州叶碎金扯扯嘴角。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89节 “不,只是个名号而已。” “就和你的‘大魏遗臣’一样。” “一切,只是为了行事方便。” 第135章 一瞬 叶碎金的新年是在归州过的。 至此, 荆州、峡州、归州,荆楚产粮腹地,都收在了叶碎金手里。 叶四叔在唐州收到荆州的书信, 慨叹许久。问杨先生:“她头一回说想要荆楚粮仓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 杨先生还记得很清楚呢:“两年半之前。是大前年六月的时候。” 因当时, 大家都笑了, 以为叶碎金是开玩笑。 当时只有杨先生,心跳了两下,觉得年轻的少堡主变得不一样了。 叶四叔更恍惚了。 他道:“拿舆图来我看看。” 舆图展开了, 他趴在上面,找到了邓州, 用拇指食指圈住, 举起手来看了看。 又用两只手比了比均州、邓州、唐州加起来的大小,比完了,再去比了比荆州、峡州、归州加起来的大小。 然后半天没说话。 杨先生只微笑。 半晌,叶四叔问:“她下一步要打哪啊?” 不知不觉, 就默认了叶碎金即便现在地盘扩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停下来。 她肯定是要继续打下去的。 可她要打到什么时候, 要打到地盘有多大才会收手? 总不能、总不能想跟皇帝的地盘一样大吧。 可心里隐隐觉得未必不能。 皇帝,不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溺爱女儿的老头子嘛。 再说了, 现在天底下的皇帝又不止一个。 杨先生摇头:“还不知道。” 他走到舆图边,指着舆图道:“她现在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可能。” 两年前,他还能预测叶碎金的方向。两年多时间过去, 叶碎金已经无法被预测。 但, 杨先生说:“和别方势力比, 还是太小。” 南方十数势力割据, 旁的不说, 荆州南的楚国, 便坐拥二十七州。和叶碎金的势力一比,又是庞然大物。 顿时把叶碎金比得小了。 四叔的心潮澎湃被浇了冷水。 “也是。”他搓着脖子道。 这才哪到哪。 三月里春光明媚。 荆州,少女们腰挎竹篓,已经开始采摘明前茶。 叶碎金踏出书房,惊了庭院里的蝴蝶,闪动翅膀,急急飞走了。 叶碎金仰头享受了一下阳光,一转头看到十郎站在廊下拿着几张纸叹气。 十郎素来少年心性。段锦和他同岁,如今一天天地在朝青年转变,独十郎还很天真烂漫,想来是哥哥姐姐多的缘故。 “十郎。”叶碎金唤他,“大好的天,做什么唉声叹气。” 十郎拿着纸走过来:“定西给我写了信。” 他又叹口气:“乔老将军过身了。” 叶碎金怔住。 乔槐是她的老熟人。她记得很清楚,他在西征路上马革裹尸。他怎地死了? 叶碎金的脸瞬时沉了下来:“他怎么死的?” 十郎唏嘘:“就是去年年底,他去河口接粮,赶上了大雪,受寒了。就没好起来。年初人没了。” 这封信是裴定西年初就写的,使人送到河口去。唐州与叶碎金定期通信。但刚好那时候走了一批信件,裴定西的信没赶上,跟着一下批信件过来,现在才到十郎的手上。 乔槐于裴定西是犹如祖父一般的存在。 裴定西小的时候,裴泽常出战,他又不愿裴定西长于妾室之手,他不在的时候,都是乔槐陪伴裴定西。 乔槐去世,裴定西内心里十分难过。 他其实几乎可以说没有朋友。 义兄是义兄,义兄们虽好,却不是朋友。 裴定西难过之中,提笔给叶家的十郎写信倾诉。 他们年纪其实差得颇多,但在裴定西心里,却将十郎视为了同龄的朋友。 叶碎金问:“那时候赵景文在哪?” 十郎愣住。 “啊,”他呆呆地回答,“他没提姐……没提赵景文。” 叶碎金想了想,道:“你给他写封信,问问当时的情况。主要就是,赵景文当时在哪,在干什么。” 十郎眨了眨眼。 别的事,叶碎金吩咐,他就会去做,很多时候甚至不会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要问赵景文?” 长大啊,必须是一件由内而外的事。他若自己内心不想,便多大的个子,也不算长大。 叶碎金看着这个跳脱不成熟的弟弟。 “赵景文生了儿子。这孩子虽然不姓裴,但也有一半裴家的血脉。”她说,“兄长子嗣单薄,就定西一个儿子。定西若没了,你觉得会是谁来继承他的家业?” 十郎的脸,从来没有这么紧绷过。 他的嘴角紧抿。 半晌,他问:“还有其他什么要写进信里的?” 长大,可以是十二娘那样摸索、提问、试探;也可以是十郎这样,一瞬间。 就像前世,九郎死于心软,十郎一瞬就长大了。 今生,九郎安然无恙,十郎反而成长得晚了。 但终究还是成长了。 十郎匆匆去写信了。 叶碎金站在庭院里,抬眼,看到空中翻飞的蝴蝶。 尚不能确定乔槐之死是不是真的病死,但可以确定的是,今生,太多事都改变了。 已经不仅仅是那些她主动去推动去拦截去谋算的事。而是相应地,以她为中心,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地向外辐射了去。 赫连来与她汇报公事的时候,发现她有点心不在焉。 “大人?”他挑眉。 因为赫连是一个存在感很强的人,说实话,很少见到有人在他面前心不在焉。 叶碎金却看着他。 这个前世的倒霉蛋,今生却是她麾下第一猛将。她本来奔着赫连飞羽而去,不想赫连飞羽还没长成,老天爷却赠给她这么一份大礼。 “赫连。”她道,“与我去趟楚国。” 赫连响云诧异,问:“去做什么?” “你不是想看大江南北,天下豪杰吗?”叶碎金道,“走,我们去看个第一流的豪杰。” 天下豪杰人物,叶碎金上辈子见了很多,但有一位未能有幸得见。 叶碎金想去见见。 重生回来,她弥补了许多遗憾,但大多是为着别人。 她也想为自己弥补一点遗憾。 此时三郎换防出去,四郎在江陵。自月娘之事后,四郎也益发成熟稳重,几能与三郎比肩了。 叶碎金留了四郎镇守江陵,带着赫连响云南下而去。 段锦换防回来,正与她错过。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段锦问。 四郎道:“她说半个月左右。” 段锦追问:“她只带了赫连吗?” 四郎说:“大小都带了。” 赫连飞羽是赫连响云的小尾巴,到哪他都是跟着的。 段锦不解:“他们去楚国做什么?” 四郎却说:“你若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了。” 论血缘,当然是四郎和叶碎金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0节 但论亲近,大概除了三郎,没人敢说亲近过段锦。 贴身人实在是一个很特别的身份。这个人不仅要和上位者亲近,很多时候,还要在上位者和其他人之间起到传递、沟通的作用,要替上位者去说不方便说的话。 每个上位者身边都至少得有一个这样的人。 四郎的话没什么问题。因为一直以来,段锦就是叶碎金身边那个贴身的人。 虽然也不是没有别人,但是谁都越不过段锦去。 段锦道:“我都出去三个月了。” 他过完年就换防出去了,这才刚回来了。 而他上一次换防回来的时候,叶碎金在归州。 他实际上从去年五月被派出去之后,中间只见过一次叶碎金,这一晃又半年过去了。 “啊,这么久了吗?”四郎吃惊。 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才发现竟然是真的。 四郎茫然:“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段锦感叹:“太忙,忙得都感觉不到时间。” “可不是吗。”四郎呢喃。 陡然才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月娘和妞妞了。 再想起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一切都在飞快地淡去。和如今在做的事没法比。 段锦愀然不乐。 他知道,叶碎金并非有意疏远自己。恰好相反,她在栽培他。 在秋生他们还在努力地往叶碎金跟前凑,找露脸的机会的时候,叶碎金已经在给他铺造一条通往将军的路。 她很早之前就说过,终有一天,要让他成为骠骑大将军。 当时他就觉得她是认真的。 如今来看,她果真是认真的。 这要是讲出来,不知道多少人得羡慕死。 其实不用讲出来,明眼人早看出来了。 但段锦不在乎这些羡慕。 他也有羡慕的人,他羡慕赫连响云。 叶碎金一步步走来,气势越来越盛。 如今,叶家军承得住她的气势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三郎,他是叶碎金的兄长,另一个便是赫连响云。 段锦不羡慕三郎,因为赫连响云才是他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必须得成为那样的男人。 然而叶碎金如今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现成的赫连响云。 段锦回到住处唤了水洗澡。 他浸在水里,弯腰把脸也浸了进去。 在外面的时候,安定下来后,会轮番给各营放假。 男人们会成群结队的去青楼。这是军中十分常见的情况。男人们若不纾解,往往更易成为不安定的因素。 但段锦一次都没去过。 不行的。 别的女人不行的。 心里有了她,光芒万丈,怎还看的入眼旁的女子。 段锦从水中抬起头来,搓了搓脸,闭上眼睛仰靠在木盆边沿,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136章 不配 “若要看楚国豪杰, 难道不应该是往潭州去吗?”赫连响云质疑。 叶碎金道:“潭州比得了京城?” 赫连响云连京城都去过了,不也是没看到能被他认为是“豪杰”的人物。 赫连响云闭嘴了。 “我要看的人在溪州。”叶碎金向往道,“只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 这什么神情和语气。 晚上休息时, 赫连飞羽问他:“你咋了?” 赫连响云却不说。 叶碎金那眼神那语气, 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上赶着要去被坏男人坑。 出行带的都是精良护卫,一行人没有一个庸手,马也精良, 赶路的速度极快。 但春光大好,并不辛苦。 离开唐州是去年三月的事, 正好一年。这一年过得十分精彩激烈。忽地有这一趟出行, 倒仿佛冶游。 到了溪州,赫连响云问:“怎么去见那个人?” 叶碎金道:“我也不知道。” 赫连响云飞羽:“……” 自投入叶碎金麾下,他们已经习惯了她的指挥若定挥斥方遒,先谋而后动。 所以这一趟, 真的就是一时兴起吗? 赫连响云试探地问:“这个人你见过没有?” “我若见过,何必跑这一趟。”叶碎金理直气壮地道, “正是没见过,才想来看一眼。” 她道:“我看一眼, 就满足了。看完了,咱们就回去。” 赫连响云:“……” 这话听着,实在有种痴缠怨女那味儿。 但这是叶碎金, 赫连响云又知道, 这绝不可能。 叶碎金给秋生派任务:“去打听一下肃王府。” 肃王? 赫连响云问:“是楚帝的儿子吗?” 叶碎金道:“不, 是楚帝的弟弟。” 楚国开国皇帝崔涪去年二月里去世了。他的长子继位, 成为楚国的第二位皇帝。 他把弟弟肃王给踢到溪州来了。 秋生这运气吧, 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碎金派他出来打探消息的, 按说他就应该带消息回来才对,结果,他带了人回来。 还不是无关的人。他被派出去打听肃王府的消息,结果,把肃王世子给带回来了。 实际上是秋生去外面打听肃王府,打听了之后,自然想往肃王府那里去看一看。 还没到肃王府,半路上就被肃王世子看见了。 肃王世子一眼就看见了他的马。 正宗纯血的凉州战马。 搁在男人眼里,那就是一眼看见,挪不开眼睛的宝马。 肃王世子当即就想买下这马。 秋生当然不卖。 肃王世子就亮了身份。 秋生:“……” 这不就来了吗。 秋生憨憨厚厚地说:“我只是仆人,怎敢擅卖主人的好马。贵人不如与我去见我家主人吧。” 仆人都能骑这样的好马,肃王世子对这主人不禁起了兴趣,决定去见一见。 秋生顺顺利利地便把肃王世子给引到了客栈。 待见到叶碎金,肃王世子眼睛一亮。 江南美人多婉约纤柔,少有这样英姿飒爽,张扬大气的。然后才看见赫连响云,又是眼睛一亮。 他问:“贤伉俪从哪里过来溪州?” 原是问赫连响云的。因叶碎金梳的是妇人头,他以为二人是夫妻,确实也很般配。 不料开口回答的却是叶碎金。 她道:“从北地来。” “咦?”世子道,“夫人这口音……” 叶碎金笑道:“我是邓州人,离许州很近。” 世子便笑了。 因崔家便是许州人,和叶碎金可以算是老乡了。许州就在唐州的北边,从唐北堡往北走就是许州。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1节 叶家人去京城来来回回都要从许州过去的。 “世子没有乡音。”叶碎金指出来。 “我在这边出生的。”世子笑道,“父王也说我忘本。我父王是能讲一口许州话的。和夫人口音差不多。” 叶碎金道:“许州话、邓州话、唐州话几没差别的。不像南方,十里不同音可把我们头痛死了。” 世子笑了,笑完,问了两句许州后,道了来意,想买叶碎金的马。 叶碎金微笑:“这是战马,战马不卖。” 世子悚然而惊,才意识到叶碎金不是普通人。他上下打量,不再称夫人,改口:“阁下是?” 叶碎金道:“我是邓州一乡人,听闻楚国有人杰,特来看一看。” 世子道:“要看楚国人杰,何不到潭州?” 叶碎金却道:“潭州哪有人杰?” 世子顿了顿,大笑。 他道:“客从远方来,岂能失望归,倒是我们这地主的不是了。” “今日太晚,明日,我使客人见人杰。” 待他离开,赫连响云看了看叶碎金。 叶碎金:“怎了?” 赫连响云叹气:“待遇真好。” 要知道他带着侄子去京城,可吃过闭门羹,坐过冷板凳,还被大公主府的门子勒索过钱财。 叶碎金道:“我又不是来讨生活的。” 她和赫连响云不一样。赫连响云往京城去,是要找人投靠,要找口饭吃。 叶碎金浑身都是上位者的气场,肃王世子来来往往接触的都是楚国上层人物,自然能感觉到。 赫连响云点评肃王世子:“还算不错。” 世子看上去二十四五上下,和三郎差不多年纪,但一身贵气,一看就是生于锦绣。 待人十分谦和,秋生不卖马,也并未仗势欺人。与叶碎金说话,颇有礼贤下士的气度。 只他有贵气,却没有杀气。身上没有真正的执实权者能有的气场。 这一点上,便三郎来了,也能压住他。 以一个王府世子来说,若承平年代,算是一个合格的贵公子、继承人。 赫连响云道:“他不是你要见的那个人。” “当然不是。”叶碎金道,“我要见的是他爹。” 儿子这般大了,爹应该也不年轻了,肯定比裴泽年纪还大。 赫连响云点了点头。 第二日,果然肃王府来人接了他们去。 天气太好了,天蓝云如雪。肃王在花园里见远客。 虽已经听世子说了,这女子十分貌美,但叶碎金的容貌的还是令肃王感到意外。 因世子道:“不是简单人物。她自己必然有身份。” 不是什么人的妻子,什么人的女儿。她应该是一个有来历的人。 她身边的男人气场也很强。可在她面前,他明显是下属。 仆人口中的“主人”是她而非他。 世间自然是男尊女卑,但偶也有女子能成大事。 只人们普遍地会把特别美貌的女子排除出此列,而归到另一列去——要么红颜薄命,要么妖姬误国的那一列。 叶碎金的美貌足以放到那一列去了。 肃王看着她。 叶碎金负手而立,微笑着让他看。 她当然也看他。 她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个人。 上辈子,有人曾做过天下英雄谱,声称与他同辈分的人里,没有能超越他的。 她和赵景文讨论过这个话题——若这个人还在,还会有大穆吗? 此题无解。 只没有见过这人,她一直很遗憾。 她看着眼前这个身着蟒袍的男人。 未来的第三位楚帝——当今楚帝的弟弟肃王,大约四十来岁,不到五十。他生着典型的北方人的相貌身材,颇为威武。一双虎目,凛凛含威,有王者之气。 叶碎金之前其实没想过来见他的。 他的死她不是很清楚。大约听说是跌马受伤而亡,里面是不是牵扯到别的更复杂的内幕,都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了。 叶碎金本没打算去改变这段历史。 但乔槐死了,死的与前世不同。 叶碎金一直徇着前生的轨迹,吃着重生的红利。 却差一点在卢十四的身上栽跟头。 这个世界,其实从她重生那一刻起就与前世不一样了。 那一日叶碎金抬眼,看到蝴蝶振动翅膀。鳞粉在空气中,折射了阳光。 她在那一刻对未来生出了迷惑。 说起来,她非是真的年轻人,却竟也会生出这种迷茫感。 于是,她没有任何规划地便来到这里,来见一见前世没见过,今生不该见的人。 见到了,她感到很满足。 这非是她计划了什么,筹谋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只是非常简单地,满足了自己。 肃王问:“足下何人?” 叶碎金也曾经想过以化名示人,然而她真的见到他之后,并不想了。 她道:“邓州叶碎金。” 肃王微一思索,摇头道:“未曾听说过。” “王爷替先帝征讨楚地时,我还是个丫头片子。”叶碎金道,“现在,我是晋帝亲封的,唐州、邓州、均州三州节度使。” “用人不拘一格。”肃王凝目,“晋帝是这般人物吗?” 叶碎金道:“倒不是,我是花钱走了门路,算是买来的。” 肃王失笑。 “取巧了,让您见笑。”叶碎金道,“晋国初立,我看各处各人都在观望,便决定第一个去称臣。又花钱托了晋国公主的门路,便成了。” 肃王道:“这是有眼光。” 叶碎金道:“那时候我只有邓州。唐州我背着他打下来的,先斩后奏了属于是。均州,我倒是请旨了。也是因先想办法投其所好,便顺利请到了。” 肃王道:“这是有谋算。” 只能说到这里,后面的,眼前的,利益相关,不能再说了。 叶碎金微微一笑:“现在回想,取了很多巧。有些东西,不是靠实力。” 肃王却也微笑:“你错了,能想到取巧的方法,能做成功,也是实力的一部分。甚至运气,都是实力的一部分。不要妄自菲薄。” 叶碎金抬起眼:“我一直以来走的路,遇的人,都按着我预想的走。不知不觉,我便开始自满自大了。直到最近,我又感到,这世界其实并不以我的意志运行。比起世界,我又何其渺小。再不能陷在既往的思维里。我得走出来。” “所以,想来看看没见过的人物,听一听世上人杰对我的评价,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下。” 肃王也有他的困惑。 “千里之迢,为何是我?” 叶碎金看着他。 “因为别人,不配。” 第137章 年轻 邓州叶碎金何许人也? 大穆开国皇后。 执掌叶家军二十余年, 征伐四方,于国朝有大功。 曾于金殿之上与穆帝同朝问政。 后受文臣集团攻讦,退避后宫。 她死的那一年年近四十。 通常世间女子十五六许嫁, 三十可为婆母, 五十大多做了太婆母。 叶碎金年近四十, 她是长者。 她还坐过金銮殿,她是人上人。 便是裴泽,她固然敬重钦佩喜爱, 但在她眼里,今生比她大着十余岁的裴泽, 其实是同龄人。 这世上谁配指点她叶碎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2节 只有前世今生, 地位、年龄、功绩能超越她的人。 还得是她认可的人。 譬如晋帝,虽则她虚与委蛇,以臣事之。但晋帝为争天下,割了燕云十六州给胡人, 叶碎金内心里是不认可他的。 这么一筛选,几乎没有了。 除了眼前这位, 上辈子她无缘得见的人。 今生见到了,弥补了一个遗憾。 赫连响云远远望去, 叶碎金和肃王坐在湖心亭里。 肃王在煮茶。 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赫连响云知道,必有人会觉得叶碎金奇奇怪怪的。其实就是她的兄弟们,也不是能完全理解她。 因她所坐的位子, 看人、看事情乃至看世界的都与常人不一样。所思, 自然也不一样。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她沟通。 他知道她一定是有什么思绪或者想法。 可就连他, 就在她身边, 都不行。 她大老远地要跑来看这个两鬓有风霜的男人, 与他说话。 叶碎金看着肃王煮茶加盐的动作, 很肯定地说:“这是宫廷手法。” 肃王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因这手法是前魏内廷的,更早,是世家们的。 叶碎金道:“身边有流落的老宫人,我见过。” 也不算全是瞎话。只不过那是前世后来的事了,深宫里无聊得要死,她跟着老宫人学会了内廷里古老的煮茶手法。 两个人饮茶。 肃王问:“晋帝如何?” 叶碎金道:“他老了。” 肃王叹息。因岁月谁也不会饶,包括他。 “他比我大十余岁。”他感慨,“我也老了。” 叶碎金抬眼看他。 他生得威武。若年轻个十岁,就和裴泽一样,正是男人最被她欣赏的模样。 “他不会南下。”叶碎金道,“他不止身体老了,心也老了。” “他大兴土木修了皇城,去年又选了秀。” “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宠幸一个十五岁的才人身上。” 年轻的才人如今是京城最热门的人物。她的父兄跟着鸡犬升天,都得了官。 许多人走她家的门路办事。 气得大公主常当着人面骂她。 无所谓,只要不当着皇帝的面骂,皇帝就没关系。 当女人们的权力都来自于同一个男人的时候,婆媳、妻妾、女儿与新宠,都是要争一争斗一斗的。 皇帝不介意,甚至觉得热闹喜庆。 肃王道:“人老了都这样。” 叶碎金点头。 的确,人老到了一定的程度,离死不远的时候,就会特别地迷恋年轻人。 前魏女帝,早期的内宠也曾有过许多成熟的男人,可到最后,她六七十岁的时候,控鹤监里反而都是十六七的青葱少年。 老人们可能觉得,从这些年轻人身上,能如吸取精血一样地吸取青春吧。 控鹤监那些少年,后来都给女帝殉葬了。 这么比起来,叶碎金觉得自己还没老。 她看着少年们,生不出男女之欲,倒更像看弟弟看儿子。 “他这样,不会花大力气去打襄阳的。”她道,“其实现在襄阳兵力不如前魏之时,但他生命有限,耽于享受眼前。不愿意再去做这样大的耗费。” 前魏盛时,襄阳驻兵两万,樊城驻兵一万。 守城方对战攻城方,借着地利,是可以达到一比五,一比六,甚至一比七的比例。 所以古时候,有十万异族大军,围困襄阳五六年的情况。 肃王问:“他的儿子们怎么样。” 叶碎金道:“最出色的,是大公主的驸马。” 大公主的驸马不仅年纪比皇子们大,他跟着晋帝也跟了许久了,在军中很有威望。 肃王便微笑。 叶碎金道:“继承,果真是个大问题。” 肃王神色略微妙。 叶碎金道:“我不是说楚国。” 她是泛指。 肃王问:“你的眼里,楚国如何?” 叶碎金道:“楚先帝驾崩已有一年了。您对得住他了。” 肃王的眼神,幽深起来。 叶碎金道:“能力不够的人,坐那个位子,是不行的。您不动,也会有别人动。” 肃王道:“你对楚地知道不少。” 叶碎金道:“要不然我怎么想着来看看您呢。” 肃王道:“我听说你的马很好,我看看你的马。” 赫连响云已经喝掉了两壶茶,干掉了若干盘点心了。 湖心亭里还在说话。 忽然有人牵了马过去,赫连响云远远看着,也认得出,是叶碎金的马。 “果然好马。”肃王围着马转了几圈,盛赞,然后很肯定地道,“这是凉州马。” “当年,我父亲赴任武安军节度使,带过来的就是纯血的凉州马。只后来混血混得,一代不如一代了。还是得纯血的才好。” 肃王年轻的时候替父亲崔涪打地盘。他是崔涪的儿子里最勇猛也最擅长智计的。 但崔涪来自许州,实际追溯祖上乃是清河崔氏。便在前魏时,依然是世家大族。 他极重嫡长。 又肃王的嫡母颇有手腕,嫡长子稳稳立住了,才许庶子们出生。 年纪上便吃亏了。出生的时候,崔涪与长子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 长子虽庸碌,但其实也没犯过大错。没犯过大错的嫡长,在父亲的眼里就是好的。 肃王问:“你不会只有这一匹吧。” 世子昨日对肃王说过:“仆人骑乘的都是宝马。” 肃王就猜到了。 前些年北方一直战乱,定难军李家未曾向伪梁称臣。这样的纯血凉州战马,很难在那种形势中穿过中原抵达邓州。 必然来路有问题。 既然来路有问题,一匹两匹的又不值当。 虽然他认识叶碎金才短短一个时辰,但他认为以叶碎金这年轻人表现出来的心性,她既有门路弄来凉州纯血马,自然不甘于只弄几匹来当作炫耀富贵的坐骑。 从她在邓州、唐州、均州的事上就能看出来,她是一个极为务实的人。 叶碎金微笑不答。 肃王便心照不宣了。 “我听闻定难军李家已经称臣,他竟然连战马都控制不住?”他问。 叶碎金道:“我耍了点小聪明。赶在那之前弄到手的。” 肃王道:“那也是他无能。” 肃王不掩饰自己对晋帝的不喜。 “逐鹿问鼎,是我们汉人的事。”他道,“纵打来打去,也不过是姓氏之争。华夏二字,不会断绝。” “非但不会断绝,反而旧朝死去,新朝创立,往复循环,生生不息。” “但胡人是不一样的。” “燕云十六州割了去,中原再没有这样好的养马之地了。对抗北地胡人,没有好马,没有好的骑兵,只能付出更大的代价。” “胡人与我们,非是一家一族的姓氏,乃是种血之争。” “他日若胡人踏破襄阳,非只中原,只怕整个天下,千里江山的汉人,都要剃其发易其服,礼乐不再,沦为牛马猪犬。” 叶碎金垂眸听着,她抬起眼。 许久,她宣告:“收复燕云十六州,是我的梦想。” 这个梦想,偶会呢喃,亦会梦到,但从未大声地说出来过。 因为人们认为,那是皇帝该做的事,不是皇后该操心的。 肃王抚摸着马颈,转眸看她:“要么,你做他的大将。要么,你掀翻他。” 唯有这两条路,才能实现这个梦想。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3节 叶碎金与他对视着。 “我……”她道,“不是谁的大将。” “我从来,只忠于我自己。” 前世,权力之争,她败在了赵景文手里。 今生已经不可能了。 没有谁阻得了她。 叶碎金心头敞亮,迷茫尽去。 临别时,肃王道:“我年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再与你相遇的时候。” 邓州叶碎金,如此年轻,有头脑和行动力,又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心性。 若能再相遇,大概就是战场上。 肃王颇有些期待,但又知道大概等不到那个时候。 她在江北,他在江南。 他得先收拾楚地,再收拾江南。 这件事,已足以到生命结束。 考虑到年纪,此生,他不奢望自己能过江。 叶碎金道:“我尽力变壮,王爷尽力长寿。” 肃王被她逗笑。 他道:“若有那一日,记得告诉我。” 哪一日呢? 叶碎金看着他的眼睛。 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那一日啊。 记得烧纸告诉我。 我老了,靠你了。 第138章 闲着 叶碎金回到江陵城, 已经是四月初。 高盼已经和蒋引蚨把茶税改革的方案做好了。 “这没意义。”高盼说,“我们这么小一块地盘,这没意义。多割商人一刀, 会让数量很多的小商人退却。” 叶碎金道:“头一个, 我没说现在就要做起来。再来, 别假设我的地盘只能有这么大。” 高盼闭上了嘴。 四郎汇报了她不在的期间的事。 其实没什么事。所谓坐镇,就是在叶碎金不在的时候掌着军队调动,不使乱生。 民政之事, 能处理的高盼蒋引蚨叶艮之等人就先处理。不能处理的积压着等叶碎金回来再说。 四郎问:“楚地怎么样?” 叶碎金笑:“人美物丰。” 四郎笑道:“我看飞羽挺高兴的。十郎很羡慕。” 少年人,四处游历, 当然高兴。又有跟小伙伴吹嘘的资本了。 叶碎金道:“别提了, 他一路就知道吃了。” 荆楚产粮之地,自然于食物上追求高一些。好吃的东西很多。 赫连飞羽一路都吃得很开心,嘴就没停过。 但他也有心,晓得打包买回来带给大家。倒是叶碎金没想着这些。 因内心里早过了贪图口腹之欲的年纪, 也不觉得楚地食物稀奇,前世早吃过了。 四郎走了, 十郎来了:“我给定西的信送出去了,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回信。” “别怕。”叶碎金道, “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也可能只是多心。” 十郎叹气:“希望是。” 他却不走,站在那。 叶碎金问:“还有事?” 十郎垂着眼,半晌, 才抬眼:“这种事……以后我们家会有吗?” 叶碎金道:“若做大, 迟早有。” 赵景文也曾经发自内心地为赵睿的出生激动。 赵睿小时候也可爱过。 后来呢, 赵睿缢吊而亡, 死在了幽禁之地。 若做大, 尤其是做大到家里有什么位子要传下去, 如楚国那样,发生这样的事太可能了。 因为这就是人。 欲望,是人活着的动力之源。 地位愈高,欲望便愈大、愈强。 到了有皇位要传承的时候,“天家无父子”便不只是说说了。 无父子无兄弟,何况亲族。 “姐,我好像听说……”十郎道,“你……” 他又说不下去。偷眼去看叶碎金。 叶碎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我不能生。”她不避讳这件事,“便能生,也不会生。” 十郎道:“若能,还是自己有一个最好,名最正,言最顺。或者……” 或者旁的人就可以熄了心思。 叶碎金道:“创业未半难产而亡,和,业已立,打算翘脚享福,难产而亡,你看哪个更好笑一些?” 十郎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九郎的母亲,是继母。九郎的生母就是难产而亡。 类似的例子身边很多。 “子嗣当然好。对男人好。”叶碎金道,“对我,未必。” 十郎又耷拉脑袋。 长大了真的很烦。就要面对这些事。 “你别操心。”叶碎金道,“你比我没小几岁,轮不到你操心。” “我们活好自己就行了。下一代怎样,我眼下没那个精力去操心。” “我得先活好我自己。” “你,好好打仗,追起来别疯就行了。” 十郎走了。 叶碎金低头处理公务。 眼角余光忽然觉得有人,她抬起头来,果然有人。 那人迈过门槛,站在门口。 阳光打在他背上,肩膀看起来很宽,逆着光,看不清脸。 叶碎金知道是谁。 可他体型的剪影给了她一种陌生感。 她唤了一声:“阿锦?” 那人迈上一步,脸曝在了光里,果然是段锦。 叶碎金有半年没见到他了,说不想,是骗人的。 她站起来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肩膀,高兴道:“变壮了。” 段锦开始摆脱少年那种精瘦的体型,向青年的体型发展。 这是今生的少年阿锦,和前世的大将军段锦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怪不得刚才叶碎金看着他的剪影,有种陌生感。 段锦松了口气。 时间和距离会拉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他刚才站在门口看着她,真切地感受到和她之间不似从前了。 如今,叶碎金身边最贴身的人可以说就是秋生。 段锦倒没有被取代的感觉。因他现在做的事,肯定比秋生做的事,对叶碎金的意义更大,也更有用。 但他着实惶恐那种疏远感。 他喊了一声“大人”,笑道:“我回来了。” 叶碎金笑道:“是我回来了才对。” 段锦抿唇而笑。 他变得安静了,话少了,或者说,是变得沉稳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4节 有了几分前世的模样。 叶碎金的目光便在他脸上停住。 段锦心中才一动,这短暂的奇异片刻便已经过去,叶碎金道:“来,跟我说说外边的事。” 段锦轻轻吁了口气,跟上叶碎金过去坐下,给她讲他在外面发生的、遇到的种种。 这是他独有的待遇,每次他都会给她复盘,她则会指出其中的不足,指点他更好的处理方式。 旁的人都觉出来,段锦这两年的成长是飞速的。这是因为他的背后有她在推着。 要让他做大将军——她真的在为此努力着。 而,仍然享有特殊待遇这件事,让段锦的心里又安定了。 他从叶碎金的书房里出来,问了问秋生。当值的人告诉他,秋生因为才出了外差回来,所以要休沐两日。 叶碎金全年三百六十五天无休。 他倒休息起来了。 段锦虽然腹诽着,还是叫人打了酒买了几样肉菜,拎着去看秋生去了。 到了秋生的住处,秋生:“哟,将军大人来了。” 段锦:“滚。” 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和秋生以前有竞争关系。 但自从过了襄阳,到了这边,他彻底剥离了叶碎金的身边事,这种竞争关系也随之消失了。 大家如今做事的领域不一样了,秋生就是纯打趣。 从前的少年,如今都长到喝酒的年纪了。 喝酒吃肉,真香。 段锦便问:“楚地之行怎样?” 秋生道:“有很多没吃过的东西。我们都买了很多带回来,待会分给你。” 段锦问:“到底做什么去了?” 秋生:“嘻嘻。” “好吧。不问。”段锦没办法。因他既不知道,就说明叶碎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或者,必不该告诉他,那么秋生就不会说。 换作是他理叶碎金的身边事,也是这样的。 贴身人,首先一个嘴巴必须有把门的。 “为什么带赫连去?”他问,“这个能说吧?” 赫连是去负责了什么,或者起到什么特别的作用了吗?段锦想知道。 因当时明明还有别的人在江陵,她却只带了赫连响云。 “这个还真不知道。”秋生道,“不是我拿乔,是真的……好像就没什么。” 感觉赫连响云什么作用也没有,纯纯就是陪着去的,还没他有用呢。起码他跑前跑后地干活。 秋生当然不知道,这是叶碎金的一点小心思。 一个是上辈子她未曾谋面的人,一个是上辈子不该活下来的人。 叶碎金特意带赫连响云去,让他也见了见楚国的肃王。 这种命运的错位感给叶碎金一种极为特殊的感觉—— 未知。 比起已知的,可预谋的,未知更让叶碎金感到指尖酥酥痒痒地发麻。 未知,才是生命的意义。 因未知就需要去探索,就不能再作弊。 才有全新的生命体验。 像新生,而不是重生。 五月,先是十郎收到了裴定西的回信。 从回信里可以看出来,裴定西的情绪已经稳定了。 “他说,赵景文在那时候根本不在房陵。房陵只有乔老将军坐镇,旁的人都跟着去打金州去了当时。” “老将军过身的时候,赵景文都还没回来。” 十郎大大地松了口气。 又道:“你瞅瞅他,这信后半截写得这是啥呀,跟公文似的。” 叶碎金把信接过来看了看。后面都是感谢的话,谢十郎关心他。但措辞十分公事化,的确像公文了。 叶碎金微微一笑:“说明他懂了。” 有些事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裴定西看懂了十郎的信,很感激。但他不能表露出来。越是感激,越是得以平淡的口吻来述说。 十郎叹口气:“他懂就行了。我就怕他年纪小,太天真。” 叶碎金道:“他又没有哥哥姐姐护着,怎会天真。” 十郎先说“正是”,然后又想起来裴定西明明有姐姐的。 但姐姐生了孩子,女生外向,她肯定对自己的孩子比对弟弟亲。 但又觉得,也可能是叶碎金在嘲讽他。 可恶,到底是哪一种意思。 大人说话含枪夹棍的,气人。 没几日,又有消息从南边传来。 第二任楚帝依然不放心,想进一步削肃王的兵权。肃王终于反了。 楚国开始了内乱。 所有人看叶碎金的眼神都很诡异—— 人家楚国,本来爹死了,兄弟好好的没什么事。 叶碎金莫名其妙跑过去一趟。 等她回来,兄弟开始阋墙。 大家的眼神和心情,都……非常非常地微妙。 有敬佩,有兴奋,又有点觉得吓人。 反正挺复杂的。 偏这次,还真是纯纯地冤枉叶碎金了。 她明明什么都i没干。 她就过去见个面聊个天而已。 崔家兄弟之间的事,根本就不用她这个外力去煽动。纯纯内因在牵动。 平庸的嫡长兄坐着凶猛庶弟帮父亲打下来的江山,没有父亲压着了,弟弟怎能甘心。偏哥哥还要先撩者贱,一而再再而三地削人家的权。 这不就打起来了嘛。 世界不过是按照原来的时间线,缓慢而正常地推进而已。 不过…… “既然楚国打都打起来了。”叶碎金道。 所有人的眉心都是一跳。 第139章 柔软 叶碎金这种“x都x了”的句式, 让所有人都眉心一跳。 “我们也不要闲着。”果不其然,叶碎金的手指按住了一处地方,“我们去打复州。” 她说着, 手指却向东划去。 为什么要打复州, 因为没办法, 荆州和鄂州之间隔着复州呀。 她想要鄂州。 那跟手指不停,从复州划到鄂州,再向北, 划过沔州郢州隋州。 再往北面便是唐州、邓州、均州。西面则是金州和房州。南面是归州、峡州、荆州。 如此,这整整一圈便把襄阳围在了中间。 而若拿下襄阳, 把所有这些全部捏在手里, 则襄阳、金陵和鄂州又构成了一个铁三角。 像一个楔子楔入了江南。 这样叶碎金即便人在北方,却能对整个江南虎视眈眈。 这些地方,不仅是粮仓,更是大江南北的水陆交通枢纽, 南来北往不知凡几。 这其中巨大的利润,又反哺给军队。 叶碎金还可以养更多的兵。 大家都盯着舆图。 心脏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 可是……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5节 怎么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呢。 “大人。”比起旁人,赫连总是更冷静, 他问,“那我们以后,是要向北还是向南呢?” 叶碎金道:“现在还不不知道, 先把这一块都抓在手里, 再看形势。看哪边动荡, 也得看我们自身的实力。” 众人顿感遗憾。 现在楚国乱了, 正是大好时机, 他们要是有晋帝几十万大军的实力, 可能就挥师南下了。 然而没有。四五万比起邓州时候当然是螺旋翻倍,可还不足以吞掉楚国。 更重要的原因是,楚国有肃王这样的强人在。 柿子还是要捡软的捏。谋不动楚国,当然要去谋别的。 往东看,江南亦有几股势力,但拧不成一团。且“高盼”的荆南算不得什么,失一州两州对大势力来说不是大事。边境事本就是这样,今天你夺我一州,明日我夺你两州。 “高盼”动起来,没有楚国那么扎眼,不会引起别方势力的强烈反弹。 此时,楚国正乱,正好让“高盼”动起来。 旁人只会看到“高盼”在江南多了一个两个小州而已。没有人会想到,荆南已经易主,叶碎金能坐跨长江,贯通南北。 叶碎金居于幕后,他们便看不到“高盼”这扩张带来的长远的威胁。 “我们的时间有限。”叶碎金说,“必须赶在楚国内乱结束前拿下鄂州。” 大家都看她。 叶碎金道:“现楚帝打不过肃王的。” 荆南降将对楚国的情况更了解,纷纷点头。给老叶家军的军将解释:“楚国现在的地盘,一半是崔涪打的,一半是肃王打的。” 大约对自己平庸无能这件事内心里也明白,所以现楚帝一直很忌惮弟弟们,对弟弟们实在称不上是慈兄。 弟弟们原就不服他,如今肃王站出来了,数个弟弟都追随了他。 也是叶碎金的运气好,复州其实在楚国和别方势力之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好几回了。 老百姓甚至对打仗都习惯了。 因这些扎根很深的势力有个好处,就是都还晓得不糟蹋自家的粮仓。哪怕一时被别人占了去,自己再抢回来就是了。 这一年的时间,叶家军的将领已经与水军磨合好了。叶家军从此有了新兵种。 荆州的民政,这一年也已经捋顺。叶碎金又可以亲自领兵。 复州和鄂州被打得有点懵,因也收到了消息说是楚国内乱,他自家还带着人往楚地去,想捞几个州,不想那边还没捞着,这边失了复州鄂州,得不偿失。 此时又不能回头,否则亏得太厉害,只好忍着一口血继续攻楚。 倒真叫他趁着楚国乱攻下了三个州。这一笔也不算赔。 只正想回头反攻鄂州复州的时候,楚军又反咬了回来,夺回了一个州。两边对峙着,暂时停了手。 十月,楚帝禅位肃王,楚国内乱结束。 但这时候,复州、鄂州已经落入了“高盼”之手。 “完了完了。肃王上位了。”高盼说,“肯定要打你了。” 叶碎金道:“你我一体,倒不必幸灾乐祸。” “咳。”高盼收收嘴角笑意,“那你说,崔博要是来打咱们可怎么办?他得有二十万,不,得有三十万兵马吧?” “他和他爹、他兄长可大不一样。他是个狠人。” “以前他爹老了,他哥无能。咱们这里才安稳。如今他上位了。啧啧啧~” 叶碎金问:“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高盼把手一袖:“我当然立刻马上就称臣。” 叶碎金:“那就称。” 高盼:“……?” 叶碎金催他:“愣着干嘛,去写降表啊。” 她特意嘱咐:“言辞恳切些。姿态放低些。” 高盼:“……” 肃王崔博登基称帝,成为了楚国的第三位皇帝。 他囚禁了退位的兄长,安抚了众兄弟,收拾整理因内战而狼藉的国内。待都落定,新楚帝立刻调头,杀向了内乱时丢失的那两州。怎么吞进去的,怎么给他吐出来。 收复了一州的时候,收到了荆南节度使高盼的降表。 高盼称臣。 “算高胖子识时务。”楚帝嘴角扯扯。 因楚帝早早就想拿下荆南了。只最后这几年,崔涪身体不好,担心未来动荡,不但不支持他出兵荆南,还帮着他的兄长打压他,一直在收权。 高盼这降表若来得再晚些,等他收回这两州,可能就捎带手要打荆州了。 高盼没想到叶碎金这么年轻,也能像他一样在政治上这么厚脸……咳,像他一样政治上这么成熟。 说称臣就称臣啊,这身段柔得。 若是年轻气盛低不下头的,容易死得早。叶碎金这样的,高盼反而心里更踏实了。 叶碎金不是第一次玩这手了。 不过楚帝不是晋帝。 晋帝那时候还在打伪梁,他急于安定周边,叶碎金不仅第一个称臣,而且特别有眼色,会搔他痒处,会给他抬轿子。晋帝一高兴,大手一挥,就免她三年税赋。 一直到到今年,叶碎金都还没给晋帝缴过税,上过贡。 楚帝就不一样了。 楚帝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已经过去了男人的巅峰年龄,但他雄心未老,就算过不了江,也有心想要收拾江南。 人生的最后一把火,想尽情燃烧。 “高盼”的降表非常谦恭,甚至主动表达,如果楚帝东进需要,他愿意拿鄂州给楚帝借道。 “高盼”这般有诚意,楚帝倒是也接受了他的称臣,亦承认了他对复州、鄂州的所有权。 但他可不是让人占便宜的主。 他给荆南下达了纳贡的指标。 果然强人的便宜不好占。 但荆州富庶,也不是纳不起。 叶碎金道:“好叭。” 花钱买南边的太平。 楚帝以霹雳雷霆的速度收复了二州,过完一个新年,继续挥师东进。 楚国在新皇帝的带领下,呈现一片兴旺之势。 唐州也过了年。 十二娘问叶四叔:“六姐和我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叶四叔道:“你姐刚拿下复州、鄂州,一时半会回不来。” 十二娘非常想念叶碎金。 她在比阳县衙做了差不多两年,如今,被杨司马调到了刺史府。 到了这边,顿感压力倍增。 能在刺史府做事的人,自然不是县衙里的文书们能比得了的。 偶尔,貌不惊人的同僚,便能说出令她惊艳的话,或做出让她钦佩的事。 你不能小瞧任何一个人。 十二娘深深地感到,聪明人太多了,能人太多了。 她的老师陈令也是支持她出来做事的。 细论起来不难理解。 什么女儿家不女儿家的,以陈令的视角来看,这是刺史府里有一个他的学生。 自然这个学生走得越高,对他这个老师来说就越好。 利益,又是利益。 十二娘完全理解。她已经完全懂得了官场或者说男人的世界里的这些基本规则。 人与人之间由利益绑定。利益稳定时关系就稳定。 若一段关系破裂,哪怕表面看上去是感情的破裂,那也一定是利益伤了感情。 听闻叶碎金已经攻占了复州和鄂州,十二娘当然为叶碎金高兴。 也为自己自己高兴。 因为她的利益与叶碎金一致,她还受叶碎金庇护。当然有姐姐的好,才能有妹妹的好。 她随即又想到,六姐真厉害。 六姐把所有人都用利益绑定在她的战车上。每个人为了共同的利益都不松懈地在付出努力。 这辆战车,到底最终会驶向何方呢? 那自然是,调头向北。 楚帝东进,欲要收拾江南。叶碎金也不能闲着。 她趁楚国动乱攻下了复州和鄂州后,折向向北打沔州、郢州和隋州。 裴泽这边,却遇到了麻烦。 因他打下了金州和洋州,正攻梁州。 梁州这个地方,无论是民风、民俗,语言还是饮食习惯,实该归属蜀地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6节 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把它的行政区划归到陕地去。 因梁州乃是蜀地门户,譬如裴泽想打蜀国,只有几条为数不多的路线可以选择。他便选了梁州。 梁州作为蜀地门户,若行政区划上归属蜀地,则蜀地就可以完全封闭,自成一个区域,更易割据。 对皇帝来说,这怎么能行。 所以像梁州这样明明是一地的重要所在,却被规划给了另一地统领,其实是很常见的。 这就是为什么从舆图上看,各道的形状非是整整齐齐,而是犬牙交错的。 这是政治的智慧,统治的艺术。 而裴泽遇到的麻烦是有人跑到晋帝面前去告他状去了。 第140章 开门 当时, 看着晋国形势向好的方向发展,金州、洋州和均州差不多是前后脚上表给晋帝称臣的。 然后倒霉催的均州,被叶碎金给盯上了。后面就被裴泽和叶碎金给瓜分了。 进京的使者等从京城回来, 自己的东主都凉透了。 但洋州和金州的奏表, 晋帝接受了。当然他们没有叶碎金那么会讨晋帝喜欢, 能得实惠。他们既然称臣,就得老老实实地给晋帝缴税。 金州洋州对裴泽一直还挺警惕的。果然这个人有亡我之心,他打过来了! 金州是猝不及防, 裴泽封了所有往京城去的路。 洋州起先还隔岸观火,等裴泽打完金州没停, 往洋州冲, 洋州知道不好了。一边抵御,一边往京城派了使者去告状。 绕了路,躲过了裴家军的封堵。 使者挺不容易的,真的到了京城, 嚎啕大哭,向皇帝申诉裴泽侵犯洋州。 这种事, 皇帝一般担当个调停人。因为晋帝立国时间还短,并未对制度做出什么大的变革, 一直还是承袭前魏的制度。 如邓州唐州,如房州裴泽这样的,他们手上的自主权是很大的。 魏朝时, 节度使们就经常越界侵占别人的地盘。 他们有独立的兵权和财权, 割地以据, 皇帝拿他们也没办法, 也就下旨申斥一下, 调停调停。 晋帝如今也是这种态度, 尤其,他一看裴泽先打金州后打洋州,很显然洋州之后下一个要打的就是梁州了,他的终极目标是蜀国。 这太明白了,裴泽是剑南裴家的血脉啊。早早地老将乔槐就在晋帝跟前哭过一回了。 晋帝当然愿意裴泽打蜀国。但不是现在。 他这两年身体变得不好了,打蜀国这件事,前几年还有过雄心,现在没了。想留给下一代。 裴泽他还要再养一养,反正裴泽还不算老,再养个十年也就是四十来岁,照样还可以打蜀国。 皇帝下旨申斥了裴泽,勒令“即刻止步,不得再开战端”。 圣旨到的时候,洋州已经打下来了。 要么说政治是门学问呢,圣旨字里行间告诉了裴泽“给我停住,不许再往前了”。但是没提金州洋州怎么办。 裴泽对圣旨的意思领悟得很到位,好好地把金州洋州揣进自己的囊中,然后给晋帝上了谢罪表认错。暂时停住向前的脚步。 裴泽和晋帝互相体谅,自然还是亲亲爱爱好君臣。 倒霉蛋金州和大冤种洋州以后就是裴泽的地盘了。 裴泽停下脚步不打梁州也不全因晋帝不许。 他其实原本就打算打到这里。蜀国这几年一直在扩张,梁州已经在蜀国的实控范围之内。 控制了梁州,蜀国现在就可以实现完全的自我封闭了。 裴泽现在虽已扩兵两万,也根本不可能打得下来。 他试探了一下,就明白了一点——没有十万二十万的大军,谁也动不了蜀国。打蜀国,根本不是他目前这个量级能考虑的事。 裴泽如今倒也尝到了快速扩张的甜头。 只他扩兵至两万人,扩得太快,也需要时间来消化。 裴家军的精良,不能被快速扩张拖累。 未来,他或者是裴定西,要面对的是蜀国这个庞然大物,必须得有强兵。 女婿赵景文是个有能力的人。这两年跟着他,跟着裴家军,他军事上的能力突飞猛进。 比这更让裴泽欣赏的是,赵景文实在有一双伯乐眼。他十分会看人的。 他连续荐给裴泽的几个人,都是人才。 在这些人的佐助下,裴泽治下的民生也有了进步。 裴泽如今的心态,已经和从前的悲观不太一样了。 蜀国庞然大物,撼动不了。那他就得好好经营。 掌权者的心态变化,直接反应到治理上,直接能被有识之人察觉到。也开始有文人、商人来投靠他。 如此看来,未来裴定西的家底子要比裴泽从剑南道流亡出来,一穷二白的时候强太多了。 或者光复剑南,需要两代人甚至三代人来共同努力。 裴泽暂停脚步,写信给了叶碎金。 叶碎金在信中回复他:“时机未到,待到了,我助兄长攻蜀。兄长如今重要事,练好兵,培养定西。” 她在江南一切都顺利。 裴泽十分欣慰。 那么什么时候是她说的“时机到了”的时候呢? 裴泽负手望着无垠碧空,悠悠白云,慨叹人生短暂,万物渺小。 四月,襄阳守将请求荆州给他补仓的申请再次被“高盼”打了回来。 襄阳守将心里七上八下的。 因他去年申请过一次,也被驳回了。 这是第二年了,库里的亏空实在太大了,再不补,恐怕以后很难补齐。 可又收不了手。 谁嫌银子烫手呢。库里的粮是高大人的,可入了荷包的银子是他自己的呀。 一旦有了开始,怎么还能收得住。 从前年年尾,到今年,襄阳往外贩粮这件事就没停下来过。 总有地方需要粮食。卢十四总有办法找到买家。 守将拿钱拿到手软。 同时另一方面,他隐隐听到风声,说荆州的大权已经旁落,被主公不知道从哪里认的一个义妹把持了。 什么义妹不义妹的。守将听到就嗤的一声。 若说义子那很常见。他还是高盼的义子呢。但义妹是什么玩意? 姘头就说姘头,内宠就说内宠呗,偏要整个义妹的名分,假惺惺。 这女子不知道什么来路,居然能干政,可知是个厉害的。 也可能是房中厉害。 但守将听说高盼被架空,实在将信将疑。 因政令一直都是通的。有些公文的批复上的字迹也没变,是他很熟悉的高盼的亲笔字。 他试探过几回,派去的使者见到的也的确是高盼本人,回来说并未见异样。大人甚至还更胖了,一副心宽模样。 但又真的疑点重重。 高盼命他收复樊城,他也一直未做到。因他若真跟樊城硬打,实在两败俱伤。 高盼显然也很明白,对他催的并不紧。 但荆州一直不给他补仓这件事,荆州那边给的借口听着也合理。一是高盼在扩张地盘在打仗,一是高盼向楚国称臣了,要纳岁贡。 理由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因江北现在安稳,肯定得先紧着南边扩张地盘。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的商路好像特别不通畅。 襄阳城有许多东西都出现了短缺。 莫非是因为楚国的原因吗?楚国跺跺脚,影响了整个江南。 守将怀疑江南许多商人因为楚国的原因,改走别的路线北上了。才导致了各种货物短缺。 守将不知道,叶碎金在开始打复州、鄂州的同时,便开始扼住江南通往襄阳的水路、陆路。当然那个时候她还没法扼住全部,但扼住了相当大一部分。 而后,她一路向北,拿下了郢州、隋州,完成了对襄阳的合围。 此时,长江南北两边通往襄阳的商路、补给全被叶碎金把持了,她一再收紧。 终于此时,卢青檐也来复命。 “襄阳被我掏空了。樊城亦然。”他向叶碎金禀报,“大人可以动手了。” 叶碎金给他的任务,他圆满地完成了。 叶碎金其实很想兵不刃血靠人赚取襄阳的。 奈何那个人很不配合。 “不去!”高盼怕死得紧。 “他试探过我几回了,显然听到风声了。”他到,“你非叫我去,是叫我送死。” “他可不是善茬。唉,这世上的人,没几个善茬。” 叶碎金道:“试试把他调回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7节 这个可以。只要不让他去以身犯险,高盼就都行。 高盼于是下了文书,调襄阳守将回来守江陵,派了另一个将领过去接替他。 襄阳守将在襄阳经营许多年了,忽然高盼要换了他,心头疑云顿生。 过去将信将疑的东西又浮上心头。 加之他在襄阳贩粮,亏空很多,没能及时平账。若调回去,同僚一盘账理库,立刻他就要被高盼拿下。 种种因素集合在一起,襄阳守将把心一横,把老同僚绑了。 “大人被人挟持,如今荆州大权已经旁落,这是乱命。”他坚称。 不管事实是怎么样,现在也必须得这样。要不然他巨额亏空败露,家财和性命恐都不保了。 他当然不知道,高盼之命虽称不上是乱命,但大权旁落倒的确是真的。 总之,襄阳拒绝换将,守将把心一横,学了樊城,自立了。 高盼对叶碎金道:“你瞧,你瞧。” 最简单的方法行不通。但叶碎金也不想打。 她下了命令:“即日起,一针一线不得入襄阳。” 襄阳南北,所有的水道关卡、陆路关卡全部截断。 商人 ,平时不觉得他们重要,真到这种时候,才会发现老百姓的生活根本离不了他们。 突然之间,樊城、襄阳物价便飞涨了起来。 城中流言四起,说是二城守将私贩存粮,如今二城都空了。 襄阳守将大怒。 他私贩粮食虽然是真的,但是怎么可以说出来呢! 他抓了几个讲“流言”的砍了,又决定开仓放粮,平粮价。 让老百姓看看,仓里是有粮的。 真开仓,傻眼了。 守将知道自己这两年卖了不少粮。可襄阳也收粮啊。襄阳的产量也是很高的。 怎么着仓里也不该空成这样。 守将的汗都下来了。 视线扫过去,所有相关的官员都心虚地避开。 守将心里雪亮。 什么叫上行下效。 一只大硕鼠,自然会带出一群硕鼠出来。 “卢十四呢?”他咬牙问,“卢十四何在?” 参军小心翼翼地说:“他许久没来了。” 守将觉得不对。但现在也找不到卢十四对质。 现在这状态,城里的粮价是平不了了,只能等着下一茬粮食入库。 还有就是,盼着太平。在他粮食收上来之前,最好高盼不要来打他。他只能祈祷高盼不知道他粮食亏空的事。 若不知道亏空之事,考虑襄阳太难打,高盼便轻易不会在襄阳浪费兵力。 太平是不可能太平了。 叶碎金兵围襄阳。 倒也不打,只围。但这么围着,大家又都知道襄阳没粮了,其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襄阳城里物价飞涨,百姓惶惶。 又谣言四起,说守将卷了大批的财物,可能要弃城。叶碎金早早安插在城里的人,这时候起到了作用。 人心惶惶的时候,稍一煽动,便汹涌了。 襄阳最终还是如叶碎金所期盼的那样,兵不刃血地开了门。 诸曹参军绑了守将,降了。 襄阳都降了,樊城还远吗? 樊城也被卢十四掏空了。 樊城守将比较识相,自己开城降了,保住了性命。 至此,北至唐州,南至荆州,东至鄂州,西至归州,全部为叶碎金所掌握。 又有房州、金州、洋州在裴泽的实控之下。 以襄阳为中心,形成了叶碎金贯通南北的实控区。 这时候,是炎热七月,暑气正盛。 距离叶碎金重生已经整整四年。 叶碎金留了嫡系的武(叶)丰收镇守荆州、王(叶)来喜镇守襄阳,又樊城、鄂州等各州各地,皆有守将。 叶家军爆发式出现了一大批将军。 段锦也累积军功成了真正的将军。 叶碎金带着三郎、赫连诸人,回到了阔别两年四个月的比阳城。 再见面,四叔等人没太大变化,十二娘却已经亭亭玉立,大家几认不出她了。 唐明杰都愣了。 而比阳诸人,看着这归来的众人,觉得他们变化大极了。 这是一群杀意凛凛的男人。 他们离开家乡,在外面见识了天地广阔,一个个都变得不一样了。 叶家军,今生,势已成。 作者有话说: 我的精确3d地图今天(昨天)到了! 92x67cm,买的时候没觉得什么,拿到手才发现太大了。 我趴在地上用手摸着看。 “汉中是四川门户”这句话,在很多地方都看到了,一直不是很能理解。今天拿到3d地图,才彻底理解了。 从立体地图上看,四川四个盆地,它四面都是山脉,但是它有一个口,这个的口的外面是一个通道。当然,通道两侧也都是山脉。 我用手指摸地图,它就像一个槽,通向一个盆。 梁州(汉中)就是这个槽和这个盆连接的位置。所以,它是四川的门户。 立体地图上看着真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平面地图上看着有些地方是挨着的,但实际上过不去,因为中间有山脉阻隔。只能绕行。 襄阳的军事重要性,从立体地图上看也是超明白的。 最后顺嘴说一句,青藏高原太宏伟了,真是大自然的一道天然屏障,把阿三和咱们给隔绝了开。 牛逼。 第141章 人间 叶碎金把弟弟们都带回了比阳, 主要是因为,弟弟们都该成亲了。 四郎早就出了妻孝,叶五叔已经为他物色好了继室人选, 只等他回来就可以成亲。 七郎前年就该成亲了, 却跟五郎一样, 耽误了。 他跟着叶碎金一走就是两年多,今年翻过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九郎二十了,连十郎和段锦都十九了。 四郎的亲事十分顺利。 新娘刚及笄, 秀丽端庄,娇美可人。她的出身也比佟月娘好, 她父兄一在比阳为官, 一在慈丘赴任。 四郎的第二次婚姻,是上升的婚姻,也是门当户对的婚姻。 七郎和九郎的婚事,闹出了波折。 七郎是成亲当日, 遮面的扇子却了去,满心期待和欢喜的七郎才发现, 新娘换人了。 七郎呆住了,回神之后, 当即就不干了。 因婚事要先定下来,然后经过一定周期的准备才完成。 七郎的婚事是还在邓州的时候就定下来的。他和未婚妻不仅认识,也有些来往。虽未逾规, 但既然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 少年少女自然是抱着美好的期待去看对方的。 通些书信, 送些礼物, 经过大人的手转过去, 便算过了明路, 不是私相授受。 感情便在这期盼中萌生,渐浓渐深。 如今,却竟不是那个他盼了许久的人。 原来形势比人强,叶家如今已不是从前。 叶七叔夫妇对七郎的婚事表现得并不热络,未婚妻家意识到了齐大非偶,主动提出了解除婚事。 叶七叔夫妻欣然同意了。 转头就给七郎订下了更好的更门当户对的婚事。新娘也如四郎的继室一般,出身要好得多了。 都觉得七郎不会有什么问题。 因七郎从小就是听话的孩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8节 哪知道七郎炸了。 听话的孩子也有逆鳞,听话的孩子早就在战场上长大了。再不是当年听从父母的话,没有去帮姐姐撑腰的傻孩子了。 七郎掀翻了婚礼,单人匹马就跑去了邓州。 去找她。 可,她已经嫁作了人妇。 夫婿是门当户对的富绅之子,且还是七郎认识的,少年时,大家相互都认识的。 她见到七郎也是大吃一惊,吃惊过后便沉默地垂下头,许久,她道:“他不嫌弃我是退过婚的。他对我很好。” 七郎也垂头,盯着地板。 少年时,那个他也喜欢她,七郎是知道的。后来她订给了七郎,七郎也是得意过的。 不想兜兜转转,她还是跟了他。 她道:“都过去了,就过去吧。” “你家势大,前程不可限量,原也不是我家配得上的。” “听闻新娘家是书香门第,家世很好,我愿你与她,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瞧我,没读过几本书,也说不上来更好听的话了。” 七郎仰头半晌,才没让眼眶里的眼泪流出来。 他抹了把眼睛,说:“他若待你不好,你告诉我,我帮你捶他。” 她点头:“嗯。” 他又道:“若遇难事,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她点头:“嗯。” 再没什么话好说了,她屈身行礼,转身回去了。 她的夫婿送他。 这是七郎少时就认识的人。 两个青年一起沉默走了很久,到分别处,七郎道:“我莽撞了,我不该来。” 怕他介意,想和她撇清。 夫婿便知道,七郎如今是人上人了,可还是少时那个七郎,值得她喜欢一场。 他看了他很久,没对他的鲁莽前来置评,却告诉他:“你须得知道一件事。” “她家,不是自愿退亲的。” 这和家里告诉七郎的不一样。 家里说她家自知齐大非偶,主动退亲。 如果是被退亲,女孩子的处境就更艰难。许多人家是介意的。 七郎的手握成了拳。 回到比阳,七郎一句话也不肯跟父亲说。 叶七叔说话,他也只听着,不回答。 叶七叔气得捶他:“还不是为了你好!” 七叔也是魁梧武人,七郎被捶得向后踉跄了一步,依然不说话。 七叔虽气,也没办法。 七郎原宿在别处,七叔使人锁了所有的空院子,逼他回自己的院子。 七郎便睡在东次间的炕上。 夜里忽然警醒,黑暗中有人,一把捉住。 那人惊呼一声,声音娇柔。 推开窗,星光照进来,原来是他的新婚妻子。 她抱着薄衾,想偷偷给他盖上。 小姑娘也是才及笄的,眉眼看着娇美也青涩,有些惶然。 如今叶家上升的速度惊人,订给叶家郎君的女孩子,谁个家里还会多留,能赶紧上轿子就赶紧上轿子。 嫁过去了才踏实。 及笄就赶上七郎回来,立刻就操办了婚事,把她嫁了过来。 七郎放开了手,默然片刻,问:“你叫什么名字?” “曼娘。”她微垂着雪白脖颈,有些羞涩,“我叫曼娘。” 从此,七郎的妻子,叫作曼娘。 九郎的婚姻也有了波折,却又和七郎背道而驰了去。 八叔为人颇重信义,并未曾退了九郎前头的婚事,还是想守信成亲的。 不想,九郎与峡州刺史的女儿私定了终身,答应娶她为妻。 一回来,九郎就要退婚。 八叔很生气,两人吵了一架。 如今年轻郎君们个个长成了,在外头独立领兵,对父权没那么敬畏了。 九郎自来是个最心软的人,不想情字一动,心竟比石头都硬。 他自己跑去退了婚事。 他还给了对方丰厚的补偿,对方也接受了。 原以为这样就能娶到自己喜欢的人。哪知道,未婚妻早就绣好了嫁衣,日日夜夜在别人的艳羡中期盼着完婚。乍闻婚变,许多人的幸灾乐祸和嘲笑,女孩子承受不了,悬梁了。 死讯传来,九郎呆住了。 也是订了婚好几年的,也是见过好几面的,也是传递过礼物表达过关心的。 只比不上另一个人,一眼就心动,魂牵梦萦,非她不娶。 可没想到,心动的代价是人命。 这人命与战场上断肢残臂的人命又不一样。 女子的命轻如鸿毛,男人的一动念,便决定了她的凄凉收场。 却又沉重,压在了九郎的心头,成了他背负的罪孽。 未婚而死的女子,谁家的祖坟都进不了,会成为孤魂野鬼。 最后,九郎还是娶了她。 仪式很简单,但正式。她的牌位抬进了叶家,她以九郎妻子的身份葬进了叶家祖坟。 没有让她魂无归处,娘家人一边掉眼泪,一边表示感激不尽。 九郎还是能娶自己心爱的人,以继室的身份。 十郎十八了,他的婚事是过襄阳之前才订的。 从订的时候开始就是门当户对了。所以没什么波折。当然跟未婚妻也没来得及培养什么感情。 扇子却下,两个人完全就是陌生人。 世间夫妻大多是这样的,却扇这一刻,从陌生人开始做夫妻。陌生人在这一晚行过亲密事,以后就是一体。 十郎成了亲,从此跻身于大人的行列了。 三郎五郎是早就有妻子的。 三郎从荆州带了个妾回来。 桐娘没说什么。因公公的妾也在变多,婆婆也没说什么。 大家妇,原是该这样的。况她家如今早与叶家不匹配了,娘家人谆谆叮嘱。他们早就跟她提过让她给三郎安排妾室,她一直没动。 不想,三郎自己有了。 小别胜新婚,何况一别两年。 三郎回来,头一晚自然宿在她这里,第二晚也是。 第三晚,他没有来。 桐娘是个温柔的清秀佳人。 可江南女子更温柔更美丽,嘤咛时声如黄鹂,叫男人沉迷。 确定丈夫不来了,桐娘便抱了阿龟过来一起睡。 她将阿龟抱在怀里温柔哄着。 我怕什么呢,我有儿子,她对自己说。 可是抱着儿子,桐娘望着烛火,怔怔地掉下泪来。 忙又抹了去。 明天,还要做个得体的大妇。 她是叶氏本家嫡长嫂,得与弟妹们做榜样。 只前世,这时候她第二个孩子该出生了,今生也没有了。 “大嫂不说,可小嫂说她一定很难过。”十二娘告诉叶碎金,“我娘也劝大嫂,别把心放在男人身上,要放在儿子身上,儿子好了,便有她的好。” “小嫂过得很好,只不敢在大嫂面前表露,也小心翼翼地。” 五郎的妻子兰娘或许是这些女子中最幸福的。 丈夫没有同大伯那样,从外面带回来什么女子。家里也没有同七叔那样,挑剔门第。更不像九郎,心已经给了别人。 她是最幸运的一个。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199节 只不敢在桐娘面前表露,怕戳了嫂子的心。偷偷地,只和小姑诉说她的幸福。 十二娘也是因兰娘的幸福,才意识到了桐娘的不幸福。 因她终究是姑子,先天地站自己的哥哥,而不是站嫂子。 还是利益,她的利益是和哥哥们绑定的。进一步,和侄子们绑定。 子侄越多,家族越壮大,她才能更好。 姑子没法和嫂子站在一边,但十二娘作为女子,能看清楚这一切。 她说:“很多人换妻了你知道不?” 十二娘在公署里当差,她如今,已经不是书吏了,她身上有个八品的职衔。虽然级别很低,但她是正式的官员了。 如何会这样呢? 自然是因为她的姐姐叶碎金,授意给杨先生,一路护航。 许多人都看明白了。 因在公署里当差,十二娘能比叶碎金接触到更多中层下层的人员,知道更多不值得出现在叶碎金案头或者耳边的事情。 譬如,叶家军归来,军将里掀起了一股子换妻潮。 便没让糟糠下堂的,也有许多纳妾。 富易友,贵易妻。 十二娘冷冷地看着这些人间悲喜。 “我今年大概会订亲了。”她说,“我娘扛不住了。” 十二娘已经及笄了,及笄了都还没订亲。 上门给她说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因她未定,比阳好多家门当户对有适龄儿子的人家,都不给儿子订下来,导致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也受了影响。 十二娘一个人,波及这许多人家。 或者该说,权势,便是这样渗透所有人。 叶碎金撩起眼皮。 于兄弟们,她自然是愿意他们多纳妾多开枝散叶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子侄众多,亲族壮大,才是她的利益所在。 于十二娘,她道:“我能保证你不想嫁的人,便不嫁。” 十二娘却道:“我也不能事事都靠着六姐你。” “我自己想办法吧。” “别担心。” 四夫人的确扛不住了。 她恨得撕打叶四叔:“她十五了!十五了!” “你怎么这么狠的心!你就为了你的权势富贵,不管她的死活了是吧!没有你这样做爹的!” “你知道外面都怎么说我们家!” 为了权势,连女儿也不放过。宁可拖着不嫁,宁可让她抛头露面,也要让她在叶碎金的大饼里也分一块。 啧啧啧。 “放屁。”叶四叔道,“他们要真嫌,干什么一个个问得这么勤,个个都想娶十二娘。” 还不是想把十二娘得的这块饼,搂回自己家里去。 叶四叔太明白了。 四夫人见说不动丈夫,不知道女儿未来的出路在哪里,不禁悲从中来,伏在炕上大哭。 “天杀的狠心男人,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你!” “怪我迷了心窍!” “呜呜呜……” 十二娘后背贴在槅扇门上听着。 次间里听唤的婢女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十二娘摸出一块碎银子丢给婢女,大步出去了。 第142章 求亲 九月, 阳光很好,但天气已经转凉。 微凉秋风里,唐明杰未着上衫, 打着赤膊在院子里拎石锁。 跟着叶碎金去了江南两年, 如今唐明也褪去了旧时模样, 个子窜起来,虽然瘦,但手臂胸口, 肌肉精实有力。 他正沉默举石锁,忽然感觉有人。 抬眼一看, 十二娘叶宝瑜正站在院门檐下看着他。 少女已经长成, 亭亭玉立。跟从前小丫头片子的模样也不一样了。 唐明杰“啊”一声惊叫,扔了石锁,二话不说就窜回了房里。 十二娘颇无语。 走过去直接踢门进去:“唐明杰,你鬼叫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叫唤什么, 他打着赤膊呢,如今大家都长大了, 他不好意思让她看了。 然而十二娘是从小能跟着叶碎金在兵营里溜达的姑娘,什么男人的上半身没见过。 唐明杰正慌张穿衣, 不想十二娘大大咧咧地直接进来了。 他:“啊!”声调急促向下。 你怎么进来了! 十二娘:“我怎么不能进来,这我都来过多少回了。” 她道:“明杰,家里要给我说亲了。” 唐明杰的手顿住:“啊……”声平, 音轻。 是吗。要给你说亲了呀。 十二娘道:“当然了, 我都十五了。你以为还是小时候?” 唐明杰垂下眼, 继续系衣带, 动作却慢了许多, 心不在焉。 十二娘道:“写信就能说那么多话, 到眼前就不会说了是吧。” 唐明杰垂着头,不吭声。 他不会说话,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再说,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他在荆州,给她写了那么长那么长的信。还让人给她带了荆州各种好玩的好吃的。 她怎不提呢。 十二娘看着他,嘴角勾起来。 “唐明杰,”她问,“你愿意娶我吗?” 唐明杰抬起眼,看着她。 过了片刻,才迟一拍地:“……啊?” 音调向上。 人有点懵。 十二娘目光闪烁,过去推了他一把。 唐明杰弱不禁力,被推到了墙上。 十二娘压过去,踮起脚堵住了他的唇。 唐明杰慌得手在墙上乱抠。 慢慢地,不抠了…… 慢慢地,他收拢手臂,把十二娘抱在了怀里。 叶四叔终究是被四夫人以死相逼不得不屈服了。 但他不打算把十二娘嫁出去。他决定效法裴泽,给十二娘找一个小女婿傍在身边。 虽不是招赘,却能有效地把为官的女儿带来的利益留在自家。 只是这样的人不好找,来给十二娘提亲的人,都是唐州邓州有头有脸的人家。这样的家庭怎可能允许。 正为人选发愁的时候,十二娘到他和四夫人的面前告诉他们:“我和唐明杰有过肌肤之亲了,他愿意娶我。找个时间,把我俩的事定下来吧。” 四夫人眼前一黑,差点厥过去。 喘过一口大气之后,就跳起来:“唐明杰个忘恩负义的小羔羔!老娘打死他!” 什么节度副使夫人的架子也不端了,撸袖子就要去揍人! 却被叶四叔一把薅住。 “灯下黑了。”他喃喃,“竟然灯下黑了。” 他一拍大腿,对着十二娘嘿嘿嘿:“果然还是得我闺女!” 四夫人:“???” 十二娘翻个白眼。 “不过。”叶四叔开始撸袖子,“小鳖孙该揍还是得揍!” 叶四叔去找唐明杰去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0节 找到了二话不说,叮咣五四地揍一顿。 揍完,揪着他的领口告诉他:“赶紧的,趁肚子没大,赶紧来提亲!” 唐明杰:“???” 我们只亲了嘴巴而已! 见他没反应,叶四叔大怒:“来提亲知不知道!” 唐明杰忙使劲点头:“知道!” 到底是老岳父,得给面子,一口气说了两个字。 三郎五郎从四夫人那里知道,气极了。 只十二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哥哥们自然不能揍妹妹,也跑去揍唐明杰了。 唐明杰心知是十二娘弄鬼让他背锅,但想起她柔软的唇,明亮的眼,坏坏的笑,不安分的手,唐明杰心甘情愿替她背这个锅。 顶着鼻青脸肿的模样,他去找了他的义母叶碎金。 期期艾艾地,尽量把事情讲明白了。 他其实也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爱说话。 跟十二娘在一起就特别省心,不说话,只一个音节,十二娘就能明白什么意思。 跟叶碎金是必须说话,不敢不说。 此外就是在军中,接受命令得说话,发布命令也得说话。 除此之外,基本就不说。 叶碎金没想到十二娘说不用她操心原来是早就打上了唐明杰的主意。 但细一想,以十二娘的处境,的确没有人比唐明杰更适合她了。 她道:“把你的家底都带过去亮一亮,叫你丈母娘放心。” 四夫人在家里闭着眼睛躺着,不停地揉心口,嘴里哎哟哎哟地哼唧,时不时地还要哭两声。 三郎和五郎在旁边劝。 三郎说:“明杰也不错的。好歹是咱们看着长大的。” 五郎说:“他什么都听十二娘的。我们在荆州的时候,这家伙给十二娘写信,厚厚一封。我早晓得不对劲了。” 四夫人腾一下坐起来打他:“你晓得不对劲你不盯着他们点!让他们做下事来!” 又嚎啕:“我做了什么孽啊~” 三郎和五郎其实揍完唐明杰回来,把十二娘堵在了墙角逼问了一下。主要是怕她肚子起来。 十二娘对哥哥们倒是肯说实话:“没有。就是吓唬娘。” 她道:“你们别告诉她。我的婚事要被你们搅黄了,我就真做给你们看。” 哥哥们一人给她脑袋顶捶了一下。 三郎五郎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替妹妹保守了秘密。 三郎问:“娘,你不是一直心疼明杰命苦,一直很疼爱他吗?” 四夫人怒道:“我当然心疼他,他要愿意,我可以给他做娘。但不能给他做丈母娘!” 五郎问:“他哪里不好,你说嘛。” 四夫人抽抽搭搭:“他这个命格不好啊。” 亲人死绝,天煞孤星。 三郎和五郎心里却明白,十二娘可能就是看上了唐明杰这个天煞孤星的命格了。 嫁了人,理论上就能脱离娘家的掌控。 实际上又没有婆家可以管束她。 唐明杰一拳头捶不出三个字来,什么都听她的。 这丫头借着唐明杰,可就真的自由自在无法无天了。 四夫人还有一条不好直说。 唐明杰他什么都没有啊。 他从到了叶家堡,就是吃叶家的喝叶家的穿叶家的。作为叶碎金的义子,四夫人对这个毫不介意,甚至用自家的钱贴补这个小可怜。 可是他要成了十二娘的夫婿,两口子不能喝西北风啊。虽然他现在已经是校尉了。可十二娘习惯了家里的奢华生活,只靠他那点俸禄怎么能够呢。 可死妮子又已经和他…… “我造了什么孽啊~”四夫人又开始哭唱,声调婉转,抑扬顿挫。 三郎五郎正头疼,叶四叔进来一声吼:“老婆子!别号丧了!起来起来,六娘来提亲了!” 四夫人的哭声就戛然而止。 老天爷,杀神来了。这可怎么拒绝她! 叶碎金体验比较新奇——头一回,以客人的身份而不是亲戚的身份登门。 她自然沉得住气,唐明杰也沉得住气,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坐在正堂里等。 整得真有点像来杀人的。 待四叔一家子能说话的人都出来,她站起来:“四叔,四婶。” 叶四叔笑眯眯应了,四夫人应得不免僵硬。 三郎五郎只看天。 叶碎金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我是为着明杰和十二的事来的。” 她道:“明杰这孩子,从当年唐北堡出来,就蒙四叔四婶照顾。搁大家眼里,可能觉得他孤身一人,凄凄惨惨的,都当他是小可怜。因他还小,也没有必要跟旁人说,所以我们都没提过。其实我们明杰,也是有家底的。” 她转头对唐明杰道:“明杰,你既诚心求娶,也得让十二的爹娘知道一下才行。谁家嫁女,不得是知根知底的才放心。” 唐明杰上前,递上一个匣子。 她道:“这是明杰的家底,叔叔婶婶过目一下。” 叶四叔接过来打开看,四夫人也伸着脖子凑过来。 两个人一看,吃惊不小:“明杰,明杰……这家底……” 不薄啊。 叶碎金道:“唐北堡是我们从旁人手里夺来的,自然是我们叶家的。但明杰是苦主,也十分可怜,我又认了他当义子。故而还了他一部分。” 她又道:“这几年他一直跟着我,收租的事都是府里管事替他在做,都入了账目给他记着呢。回头我就叫管事给他分出来,都交给他自己拿着。” “还有,他在荆南亦有军功。四叔该知道了,大家在荆南那里如今都是有地的。” 荆南的良田非是唐州邓州可比的,出产极丰。 四夫人是收惯了租子的地主婆出身,粗粗心算了一下这田亩数,再回想一下这几年的守收成情况,心里就对唐明杰的身家有数了。 有这身家,十二娘跟着他,不会受穷受委屈! 后面的事情就顺利了,取得了叶四叔夫妇的同意,大家商量了下聘的好日子。 在十二娘的家里压根没见到十二娘一面,可等唐明杰回到自己的院里,就被十二娘埋伏了。 原来她知道哥哥们揍了他,跑过来看他。结果唐明杰和叶碎金一起去她家。十二娘进门直接往他院子里跑,两下里就错过了。 “他们怎么这么狠!”十二娘气得直跺脚。 唐明杰却咧开嘴笑:“成了。” 婚事成了,可以娶你啦。 十二娘知道这事必成的。毕竟她都豁出去堵上了自己的清白名声了。 只唐明杰又问:“何时?” 何时成亲呢?等不及了。快点吧。 十二娘却不肯:“你才十五,着什么急。等两年。” 如果成亲,十二娘有点怕自己很快怀孕,那就十个月挺着大肚子。太耽误事了。 真的,她有好多事要做。 叶碎金才刚回来,接下来一两年肯定很多人事调整。这两年很关键。 唐明杰沮丧起来。 十二娘眨眨眼,哄他:“先定下来嘛,大家都是这样的。过一两年再成亲。很快的。你看你去南边,不是一去就两年嘛。” 唐明杰高兴不起来。 十二娘道:“我就在刺史府做事,你也在刺史府,天天都能见面。” 唐明杰偷眼看她。 十二娘福至心灵:“知道了,我每天都过来亲你。” 唐明杰开心起来。 反正自己院里没人,拉着十二娘躲去角落里,压在墙上狠狠亲。 庭院里花叶摇摆,秋光绚烂。 十二娘的笑声隐隐传来。 “够没够?” “还没够?” “都肿了,会叫人看出来……” 作者有话说: 修bug:十郎和段锦应该19岁了 ----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1节 羔gǎo 羔gao:发音是搞gao(第二个字发轻声) 鳖孙:两个都是二声 这样发出来,是河南腔;d 第143章 背道 对于十二娘的婚事, 不少人评价是:“叶四真精啊。” 不仅十二娘叶宝瑜这个资源没有外流,叶四家还多了一个唐明杰。 唐明杰如今才十五,也已经是校尉了。一打听, 在南边打仗的表现也可圈可点。他还有个叶碎金义子的身份加持。 他一订亲, 叶碎金就送给他一座宅子做贺礼。 叶四真的太精了。 啧啧啧。 不管怎么样, 十二娘的婚事一定下来,被十二娘的事搁置的优秀的少年男女的婚事都被急急地提到了案头上。 昨天刚听闻这家和这家订了亲事,今天便又听闻那家和那家订了亲事, 感觉比阳城的中上层都动起来,整个比阳继换妻潮之后, 开始了一股子说亲潮。 这其中, 在叶家军的单身将领中,有三个人格外招人关注,便是赫连叔侄和段锦。 赫连今年正三十而立。 南下之前,虽然叶碎金在叶家军中给了他职务, 旁的人在校场上也服他。但彼时他无有恒产亦未有军功。 待北归,他已经是叶碎金麾下第一人。 再回比阳, 宅也有了,田也有了。 他是个鳏夫, 目前单身。 他的侄子赫连飞羽也是出色的小将,今年十七,正正是好年纪。 旁人打听过了, 他身上无有婚约。 而段锦今年十九了。 他从叶家堡就一路走高, 虽年轻, 可他军功还压过了许多年纪是他两倍的家将。且他是嫡中嫡, 他出身于叶碎金身边, 正得不能再正了。 自古便说英雄不问出身, 现在他的出身非但不是减分项反而是加分项了。 而且时至今日,仍未娶妻,也未订亲。 这三个人,真是比阳城说亲市场上的大热门。 北归后,段锦也有了自己的宅子,只他日常不住在那里,还是住在刺史府里。 然而刺史府这般高的门槛,也挡不住说亲的人流。 毕竟有资格来给这几个人拉媒保纤的,也都是有资格进出刺史府的人。 许多人跑动了些日子后,赫连飞羽有喜讯传了出来。 赫连响云给侄子订下来一门不错的亲事。 顿时许多有做媒瘾的人大受鼓舞,跑得更勤了。然而最终谁也没攻克另两个人——赫连响云和段锦,似乎都对成亲没什么兴趣。 赫连响云跑去唐北堡练兵去了,段锦直接躲进了刺史府里原先唐明杰住的那个院子,让旁人找不着他。 赫连响云叶碎金管不着他的私事,但段锦她不可能不管。 她把段锦叫到跟前:“高家、吴家、殷家的女儿都不错,你有没有看上谁?” 这都是说媒说到了她面前来的。 段锦有时候也会感叹,为何叶碎金如此偏爱于他。 这三家门第在比阳都是一流的,他们的女儿也都有美名在外。随便哪个拿出来,都不该是他这家仆出身的人挑剔的。 可叶碎金张口问的是,他有没有看上。 可段锦爱极她这份偏心。 他便底气十足地说:“没有,我一个也没看上。” 说完,他看到叶碎金似微微叹了口气。她随即便把这三家丢开,问他:“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不拘什么人家。” 书房中没有旁的人。 书房的隔音是很好的,除非提高声音。 光线明亮,她的脸庞比光线还明亮。 段锦的心忽然跳动。 试一试,就试一试,他想,大不了当作玩笑,挨顿骂。 他便笑嘻嘻地道:“没有,我只喜欢大人。” 【阿锦,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不拘哪家,只要你看上。】 【没有,我只喜欢主人。】 惫赖的笑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面孔却年轻了太多。 眸子太清澈,让她能能一眼看到底。不似前世的大将军,已经有城府,有手腕。 前世,她不能回应他这句话,只能笑骂一句。 两个人便都过去了。 段锦脸上笑嘻嘻的,实则心中心跳怦怦,比上战阵紧张。 她如果板起脸来生气,他马上就认罪道歉,他想。 可叶碎金没有生气的模样。 她似乎竟将这一句认真地听进了耳朵里,认真地思考后,认真地回答了他。 “喜欢我不行。”她说,“因我更喜欢你建功立业,儿孙满堂。” 段锦事先在心里准备好的谢罪说辞、撒娇念头、无赖手腕统统飞了。 他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 她、她竟肯回应他? “你这个年纪,正是知慕艾的时候,一直在我身边,没见过什么旁的女子,会喜欢我当然正常。”叶碎金道,“别说你,就我这把年纪,也喜欢俊俏的少年、英武的郎君。人皆有好色之天性,这没什么羞于启齿的。” “只喜欢归喜欢,不必太当回事。” “不耽误成亲,不耽误立业,这喜欢便没什么,随你喜欢去。只你不能因这喜欢,耽误正事。” 这完全就是母亲对儿子,长姐对幼弟。 她始终都没有把他当作过真正的男人来看。 段锦已经不是十五岁的少年了。他是在外能独立领兵的将军了。 一直隐藏心里的喜欢出乎意料地被揭开,被认真聆听,段锦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已经不是叶碎金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孩子了。 他抬起眼。 “可这对我,”他说,“就是正事。” 叶碎金看着他。 段锦大胆地反问:“大人你呢?大人如今亦是单身,可有考虑再找夫婿?大人还这样年轻,便不找夫婿,既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大人有没有想过找情郎?” 这些话十分冒犯。 哪怕被她骂死也没关系。 此时不说出来,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说。 叶碎金的面庞在光线里仿佛一尊玉雕,美丽而冰冷。 自和赵景文义绝后,身边没有一个人提过她的私事。 所有人默认了她是一个没有性别也没有男女之欲的人。 可之所以会这样,终究还是因为她是个女子。 因为她若是男子,看上谁,娶了纳了,往后宅里一放。内宠在内宅里安安稳稳,她在外面打拼事业,万事大吉。 偏她是个女子,她若看上哪个男子,哪怕只是情人关系,也不能将这男子关起来。 就像从前,所有人都默认赵景文就是可以参加每一次军事会议,可以跟着出兵作战,甚至无需叶碎金点将的时候特意提他的名字。 他从她身上分享的权力是被默认的。 所以若有这么一个男子存在,哪怕她根本没有主观的意愿,都会给这男子无形的裙带关系,会影响已经稳固的现存的别的人的利益。 所以没有一个人会希望她中意什么男子,破坏已经成形的权力结构 。 段锦终究和别的人是不一样的。 别人全是公,唯独段锦可以是私。 当然叶氏全族也是她的私,可那又不一样。因在这件事上,叶氏无论从利益还是因过往之事的立场都没法开口。 只有段锦。 叶碎金认真思考了一下。 段锦屏住呼吸。 叶碎金道:“我不会再入婚姻。” 她又想了想,道:“我也不会为任何人守身。” “只第一,我有许多大事要做,没有这想法。” “第二,若我有。”她道,“不会是你。”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2节 最后一句,着实泼人冷水。 段锦嘴唇紧抿,问:“为什么?” 叶碎金道:“你居然问为什么?” 她质问:“我对你是什么期望?你忘了吗?” 段锦张了张嘴。 “我若有内宠,必不许他染指任何权力。”叶碎金道,“阿锦,你未来,只能是我骠骑大将军。” “我,是不会许你走别的路的。” 骠骑大将军是个遥远而缥缈的东西。 而且,什么人才能册封骠骑大将军,只有皇帝。 她的心,根本不在男女事上。与她说这些少年情怀,是不是又让她觉得自己幼稚了? 段锦最终在叶碎金的威压之下低下头去。 叶碎金:“阿锦。” 许久,段锦才闷闷地道:“……是。” 但他又抬起头来。 “既这样,大人也别逼我娶妻。”他冷声道,“不立业,成什么家。我若娶妻,必是功成名就之后。” 段锦回到了唐明杰原来的院子——他最近躲人,已经连续好几天都住在这边了。 小厮抱着个包袱过来找他:“针线上刚送过来的。” 打开来,好几身鲜亮的新衣衫。 料子都是前阵子叶碎金叫人给他送过去的。拿到了针线上去裁衣裳,刚做好了送回来。 “这可真好看。”小厮拎起一件,赞叹。 段锦也展开一件,果然十分好看。件件都十分鲜亮。 叶碎金一直都喜欢这么打扮他的。 可裴泽衣着并不花哨,却一身贵气。 赫连更是疏于打扮,领兵在外的时候常胡子拉碴的,回来前才想着收拾收拾。他衣着一直简单,从未像段锦这样花枝招展过,却极有男人味。 叶碎金今日虽然肯正面地与他谈论他喜欢她这件事——是的,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段锦现在可以肯定了。 也是,他才什么年纪,她又是什么城府,怎么可能看不懂他的心思。 但她今日依然用长辈般的态度在与他说话,谆谆训导。 可他希望她能用看男人的目光来看他。 像看裴泽,看赫连。甚至哪怕看高胖子。 她看高胖子的目光都十分的专注。因为高胖子虽然很怂,但是在治理上的确是能人。 对她而言,或许皮相不过是附加之物,有则锦上添花,无亦没有关系。她看男人,看重的是能力。 武将领兵,文臣治地,哪怕是商人,只要有能力,也会获得她认真的对待。 卢十四…… 所以卢十四把自己的脸都划了。 段锦只恨自己明白得晚。 “收起来。”他丢下这些鲜亮衣衫,“回我院子里去拿几件不那么花哨的过来。” 他不是小孩子了,不该再任她随心打扮。 再不能给她年纪小的感觉。 须得让她明白,他也是男人了。 第144章 约束 叶碎金在荆南和高盼搞的茶税改革, 在她贯通了南北之后开始实行了。 荆南是产茶之地,叶碎金给自己治出售茶叶的权利收归官有,茶叶专卖。 商人想要从荆南采购茶叶, 须得从官府手里购买茶引, 才能从茶户手里收购茶叶。收购的上限不能超出所持茶引的份额。 茶引又分了过江引和不过江引, 俗称长引、短引。 即看商人采购了茶叶之后,是直接从荆南运到南方别处,还是要过襄阳往北地贩运。 当然过江引的价格和不过江的不一样。 持着茶引, 相当于在叶碎金的境内已经交过了茶税。 短引在襄阳以南实现一税通,长引过江后, 北至唐州, 叶碎金全部领域内一税通。 不仅一税通,由南至北,由北至南,她的领地内, 靖平了盗匪。陆路上军寨,水路上有水寨, 皆有驻军,可保商队平安。 精明的商人们啪啪啪地打了一通算盘盘算完, 认为可以接受。 当然可以接受,短引、长引到底定什么价上,是蒋引蚨、卢青檐和高盼根据往年的茶税数据, 噼里啪啦打了好多日的算盘, 又争吵了好多日才最终定下来。 不是拍脑门子乱来的。 年前, 叶碎金去了一趟房陵。 她为一地领袖, 敢这样大剌剌地就往旁人的领地去, 自然是因为信任裴泽。 裴泽出城相迎。 打金州也好, 打洋州也好,若没有叶碎金的粮食支持,是做不到的。 其实如今从领土面积上来说,裴泽领了房州、金州、洋州,还和叶碎金瓜分了均州,单从领土面积上来讲,差不多有叶碎金领地面积的一半。 但他的粮食产量完全没法跟叶碎金比。因他的领地几乎都是山地。 而叶碎金的领地,襄阳以北是南阳盆地,襄阳以南是两湖平原,南北皆是粮仓。 不可同日而语。 叶碎金真是把精髓都抓在了手里。 “兄长!”叶碎金见到裴泽,便高兴地下马。 裴泽也下马。 异姓结拜之交,若叶碎金也是男子,这里便该有把臂相拥之类的,互相在对方肩膀上洒两滴泪之类的。 奈何叶碎金是女子,自不能如此。 二人互相抱拳,彼此打量。 两年未见,叶碎金看到裴泽鬓边有了风霜,可知他劳心劳力。叶碎金心疼。 裴泽看叶碎金,一张芙蓉面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大气张扬。裴泽欣慰。 “襄阳也拿下了?”他问。 “拿下了。”叶碎金灿然一笑。 她看向裴泽身边,眼睛弯起来:“定西这么高了。” 裴定西已经十二岁,褪去孩童模样,是少年了。 裴定西恭谨地给叶碎金行礼:“见过姑姑。” 叶碎金受了,毫不见外。 一行人复又上马入城。 叶碎金此行是来和裴泽商议茶引之事的。 这等事,自然得有文官与谋士来听。叶碎金这边是蒋引蚨。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首先一个,房州方面从意向上是可以接受的。商人若来这里,自然不会只贩茶,也不会空手归,这对裴泽绝对是有好处的。 只具体怎么分割利益,讨价还价的事,就交给蒋引蚨撸袖子大战房州人了。 叶碎金对他的能力很放心。 属臣们在那里唇枪舌剑寸步不让地讨价还价,两个主公却围炉赏雪吃起了烤肉。 他们甚至还喝酒。 “赫连怎样了?”裴泽问。 叶碎金看他一眼,道:“他的能耐,兄长知道的。” 裴泽默然。 叶碎金道:“如今我麾下,三郎也要避一避他的风头。” 裴泽道:“三郎当然是好的,只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天生,旁的人确实没法比。” 裴泽又问:“怎地三郎没来。” 叶碎金道:“因我有些想法想和兄长聊一聊,他旁听不合适。叫定西来一起听听吧。” 裴泽便唤裴定西。 裴定西原给父亲和姑姑烤肉,便停下手来。另一个一起烤肉的人,也停下手。 叶碎金唤那人:“阿锦,过来一起听。” 裴泽看了那个青年一眼。 他当然认得段锦。叶碎金第一次来房陵和赵景文义绝,身边就是段锦陪伴。 当时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挺拔英武的青年。叶碎金的身边人,总是有勃勃的生机,叫人羡慕。 只……要定西旁听的事,三郎都不能来旁听,段锦却可以? 裴泽知道得重新审视这个青年的身份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3节 “南下之前,我对队伍做过一次调整。”叶碎金把她的第一次军改告诉了裴泽。 裴泽听得频频点头:“甚可。” 裴定西年纪虽小,懂得却多,眼睛晶亮亮地旁听着,也不觉得枯燥。 “本着一个原则,谁也不能把兵带成他的私兵。”叶碎金道。 裴泽点头:“正是。” 裴泽的队伍相对简单,结构和人员都简单。更多的是靠裴泽本人的威望凝聚众人。 但叶碎金一直兵力就比他多,扩张得也比他快。她将领众多,这样搞对她来说更安全。 但叶碎金如今七万兵马了,之前的军改已经不能满足她。 她有新的方案,特地拿过来与裴泽探讨。 裴定西和段锦旁听。 说到兴起时,用筷子夹着肉条,一条条排列起来代指。 裴泽握着下巴沉思了许久,最后说:“太复杂了。复杂意味着繁琐,行军最忌繁文缛节,战场上瞬息万变,将领若束手束脚,还怎么打仗。” 叶碎金筷子戳着着其中一个肉条道:“自然不能让将领束手束脚,所以我不给‘他’决定权,使他不能干涉正常的行军指挥。” “但,我给‘他’否决权。” “重大决策时,他无权决定,却可以否决。” 裴泽再次握住下巴沉思,许久,他点头:“可。” 叶碎金便把这条肉夹到自己的碟子里。 “这个,”裴泽指着另一条肉,“长远看当然是好的,甚至可以说,对皇帝来说是最好的。但对你……折腾。” 叶碎金莞尔:“那是因为我地盘还不够大,兵马还不够多。不过这个是最不急的,等我兵马足够多地盘足够大的时候再说。” 她把那条肉夹到裴泽的碟子里。 “眼前的关键是,”叶碎金夹走一条肉,“将领的任命权。” 再夹走一条:“和财权。” “这两件必须剥离。”她道,“还有粮草后勤,一切必须从中枢走。” “如此,兵将分离,兵是我的兵,将是我的将,他们相互之间不存依附关系。” 裴泽盯着那几条肉,他的视线落到最后一条肉上:“那这个呢。” 叶碎金夹起那条肉:“这个我是要做的,只眼前,我手里没有这样的人才。倒不一定非得是武人,只要知兵事而多谋就行。不需要他断,只需要他谋。人才不易得,得慢慢来。” 她将这条肉夹到了裴定西的碟子里。 裴定西莞尔。 裴泽握着下巴不说话,思索着叶碎金这一套拳组合着打下来是什么效果。 愈想愈惊。 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拳法若组合起来,未来全部实现的话,竟能把前魏时的武将坐大,容易割地以据的弊端彻底革除了去。 他忍不住抽气。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叶碎金把凉了的肉重新夹回篦子上烤:“我呀……我就是,我就是没事干的时候,闲着的时候,净想这些。” 宫墙高而深。 后宫的生活枯燥到外面的人无法想象。 叶碎金除了练武,便是读书,读史书。在她这个层次的人是必得读史的,愈读心里愈透彻,愈能反思一路行来自己犯了多少错误。 赵景文常来中宫。 外面一直都传帝后伉俪情深。 若以外人的视角来看,以皇帝在哪个宫里待的时间久、去的次数多来看宠幸的话,的确满后宫没有人能比得过皇后的。 叶碎金不知道赵景文在别的美人那里都聊什么。但在中宫,皇帝皇后两个人聊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有效地控制军队,又不影响军队的效率和作战能力。 他们为这个不知道争辩了多少回。 两个人都是真正带着兵一路走过来的,不是那等纸上谈兵的书生,争辩的东西都能落到实处,都是真正让人为难的地方。 在反复的思索、争辩、集思广益、探讨后,叶碎金和赵景文已经快把这套制度琢磨得差不多了。 叶碎金想着,待段锦凯旋后,就可以实行这套制度了。 诚然,新的制度也会收紧段锦的权力。 但权力过大的武将,尤其是开国功臣,常难善终。 叶碎金所做的,是想在赵景文和段锦的中间,为段锦找一条路,让君臣有好收场。 然而她的大将军,没能回来。 叶碎金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用力,仰头一饮而尽。 裴定西很勤快地给她又斟上。 段锦翻着烤肉。 裴泽出神许久,叹道:“才说人有些才具是天生,可你才多大年纪,简直是生而知之。” 如果重生也算生,那这么说也没问题。 叶碎金厚颜地点了点头。 裴泽抬起眼:“你要真这么干,三郎他们、你的叔父们,肯吗?” 轩中安静了。 段锦只垂着眼。今日,他有旁听的资格,代表了叶碎金对他的偏爱和信任。但他没有说话的资格。 裴定西一双眼睛左右移动,看看叶碎金,看看裴泽。 叶碎金嘴角微微扯动。 裴泽看得明白,这套制度未来肯定能约束住所有的武将,但现在眼前,这重点要约束的是谁呢? 是姓叶的人啊。 第145章 馈赠 “人心这个东西, 是会变的。但若细究起来,其实变化都有迹可循。” “无非,权与利, 也有些是为了名。脱不出这三样。” “若至权力顶峰, 便是至亲, 哪怕父子也一样。” 叶碎金说:“我现在约束他们,正是为了他日保全他们。” 裴泽问:“你今年到底芳龄几何?” 叶碎金一愣,若说起年龄, 竟不能立刻说出来,竟然得算一下。 段锦道:“大人今年二十有四。” 叶碎金心里暗暗一算, 虽则她身体年轻, 可她的实际年龄是四十二了。 所以看十二娘如女儿。看段锦十郎如儿子。 对裴定西这般大的,她甚至已经是祖母心态。 但裴泽当然不知道叶碎金内心甚至看他都年轻。 他叹道:“你尚如此年轻,怎清醒如斯。” 因为上辈子已经经历过权势,阅尽了人间。 叶碎金微笑:“因为经历过一些事吧。” 赵景文曾提过她当年叶家堡与族亲相争, 自绝生育的事。 裴泽以为她说的是这个事,那么不论现在她与亲人们看起来如何和谐, 能想到防患于未然,倒也合理。 叶碎金道:“现在动手也是时机, 再拖延,以后就更不好弄了。” 裴泽有过更惨痛的经历,深以为然。 “将、谋、监。”裴泽道, “三位一体, 基业永世。” 段锦给大家分肉。 四个人把将、谋、监、财、人、学都吃了。 裴定西吃得最多。 “他现在长个子。”裴泽笑道。 叶碎金道:“一转眼就长大了。” 裴定西擦了嘴, 殷勤给叶碎金斟酒。 叶碎金端起酒盏, 看了他一眼。 “兄长。”她对裴泽道, “有个事我多句嘴。” 裴泽道:“你说。” 叶碎金道:“这话不吉利, 但咱们战阵之人,也不能忌讳就不谈。” “兄长之兵,自然精良。但若说精兵中的精兵,还得是房州兵。” “定西小。” “不管兄长怎么安排,总之兄长还想想办法,不管未来怎样……” “起码要保证房州兵能到定西的手里。” 裴泽并不生气,反而叹气:“你说的是。”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4节 他点头:“我想想办法。” 两人举杯,饮酒。 蒋引蚨带着他的弟子们与房陵的官员掰扯了两日,最后谈妥了。 荆南在长引、短引之外,还要单独增一个西北引。持引者在裴泽的领地内可实现一税通。 叶裴两家一年交割两次,算总账,互惠互利。 第三日,叶碎金准备离开了。 裴泽和裴定西送她。 众人走在长廊下,正说话,忽听前面有女子声音喊:“小郎、小郎,跑慢些!” 众人望去,前面折向处,横廊里奔跑过来一个圆滚滚的球。 女子的声音才喊完,那小肉球便啪地拍在了地上。 裴定西一撩下摆便窜过去了,比婢女们更快到了小肉球身边,把他抱了起来:“你怎过来了,摔疼没?” 都穿成球了,怎会疼。 小肉球笑嘻嘻:“舅舅,舅舅抱!” 张开了肉乎乎的小手。 裴定西只得去抱他。 但他穿得太厚太圆了,抱起来十分不便。 场面有些可笑。 蒋引蚨等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自然便笑了。 叶碎金、裴泽、段锦都没笑。 横廊转过来一个女子,裹着裘皮斗篷,撑着腰,扶着婢女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腰腹其实不过刚开始显怀,但她撑腰走路的姿势,一看便让人知道她是有孕在身。 数年不见,裴莲不再像从前病弱的模样。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很明显被赵景文照顾得很好。 若叶碎金有这样的女婿,能把女儿照顾成这样,叶碎金也得爱这女婿。 “睿儿,莫乱跑,惊了客人。”裴莲道。 她走过来,缓慢而轻微地屈个膝算是行礼:“父亲,叶大人。” 裴泽的脸沉下来,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呵斥女儿,只能冷着脸道:“外面冷,你回后面去。” 孕妇原就不该见客的。 而且不仅有客人,这里还是外院,裴莲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因叶碎金过来,裴泽特意把赵景文支去做事,又嘱咐了裴莲回避。不想裴莲突然掐着时间出现。 显然故意的。 令裴泽十分恼怒。 裴莲并不在意裴泽的训斥,裴泽对她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有事,她哭一哭,抬出去世的母亲,就过去了。 且她现在身段甚至还比在闺中时候柔软了许多,学会了对父亲温言细语。 她柔声道:“睿儿想外祖了,非要过来。” 她眼睛一转,见叶碎金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腰腹,不由矜持一笑:“叶大人,好久不见了。” 叶碎金十分感慨。 今生,三郎的第二个孩子没按时来。 裴莲却竟然要有第二个孩子了。 前世赵景文不许裴莲再生出带有裴家血脉的孩子,今生却怕是只嫌有裴家血脉的孩子太少吧。 孩子越多,他与裴家便绑定越深。 她的目光落在裴莲腹部太久,裴泽想说话,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碎金回神,抬起眼,微笑:“赵夫人又要做母亲?好福气。” 裴莲笑得容光焕发。 裴泽脸色难看,道:“这边有雪,你速速回去。” 口气已经十分不好。 裴定西抱着小肉球过来,把他放下。 小肉球奶声奶气:“阿公。” 裴泽无奈,脸色缓和些,揉揉他的头。 叶碎金蹲下身来:“这是小郎君啊……” 小肉球奶呼呼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小手抓紧了舅舅的衣襟。 定西舅舅道:“这是……是姑婆,喊姑婆。” 裴莲险些被裴定西气死。 父亲的义妹而已。喊什么姑婆,平白矮了辈分。 然而小肉球十分听话地喊了:“姑婆。” 这瞧着吧,也瞧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前世那个赵睿。 赵睿小时候,叶碎金在南征北战,其实也没跟他见过几面。 实在难以确认。 叶碎金捏捏小肉球肉乎乎的脸,笑眯眯地应了。 她从腰间解下一柄匕首,交给了小肉球:“这是姑婆的见面礼。” 这辈子,别死得那么凄凄惨惨戚戚了。谁想弄死你,你捅他呀。 鞘上有卡头,像赵睿这样的小孩其实是没法随便把匕首拔出来的。裴定西很认真地给他把匕首绑在了腰带上,嘱咐外甥:“戴好了,是姑婆给的。” 小肉球懵懵懂懂地:“嗯!” 在裴泽面前,裴莲也只好忍着。 裴泽道:“你姑姑要回去了。” 这话是对裴莲说的。 裴莲没办法,只能又浅浅屈个膝:“叶大人走好。” 让到了一边去。 裴定西也把赵睿交给了奶娘。 母子两个便目送了这一行人走过去。 裴莲一瞥间,忽然看到了庭院另一侧的长廊下,身影闪过,好似她的夫婿赵景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再转头,叶碎金一行人已经走出去了,看不到了。 婢女扶着她回到了后宅里。 她是裴泽亲女,当然不会缺宅子。只赵景文道“我若随父亲出战,你住在家里,定西好就近照顾”。裴莲觉得也很有道理。夫妻两个便一直没有搬出去。 奶娘担着照顾赵睿的职责。那么一把匕首挂在赵睿腰间,她害怕。回去就解了下来,交给了裴莲的婢女。 婢女捧到了裴莲的面前:“大娘,这个……” 那把匕首叶碎金用了很多年了,隔几年会换个鞘、修补一下手柄。但现在有好几年没弄了,一看便是旧物。 明白人知道,这是长辈将自己随身的心爱之物赐给了晚辈。 裴莲一看就生气。 因她现在,在赵景文的教导之下,也知道叶碎金对裴家的重要性。 重要到父亲都要与她结拜为异姓兄妹。 叶氏的地盘据说还越来越大,兵越来越多,她越来越厉害。裴莲完全奈何不得她。 这口闷气就憋在胸口。 这次知道她来,虽裴泽嘱咐了她回避,她还是憋不住出来了。 “破铜烂铁的,”她道,“扔了。” 婢女躬身出去。 心腹过来安慰她:“你瞧她,一个女人家,东奔西走,抛头露面的。地盘再大又怎样,如今还不是嫁不出去。” 这心腹是赵景文给她挑的。 赵郎很厉害的一点就是识人的眼光,这一点父亲都夸过他。 他给她挑的心腹,特别会说话,总是能说到她的心坎上。 “是啊,她地盘再大又怎样。”裴莲轻轻抚着鼓起来的肚子,灿然一笑,“我有儿子。” 婢女出了门就为难起来。 因她们虽然对外面的事情不是很懂,可房州有什么客人能尊贵到让大人、郎君父子俩一起陪着的啊。 可知那女子对裴家来说有多重要。 这是贵客啊。 贵客赐给小郎君的东西,若真扔了,万一大娘哪天又想要,或者大人、定西郎君知道了怪罪,可不是她一个奴婢承受得了的。 正发愁,忽然眼前一暗,为影子所笼罩。 抬头一看,忙屈膝行礼:“郎君回来了。” 赵景文低头看着她:“这是什么?”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5节 他伸出手。 正好,婢女便把这个烫手山药交给了他:“是前面贵客赠给小郎君的。大娘不喜欢,叫我丢了去。” 赵景文摆摆手,婢女快步离开了。 这柄匕首赵景文熟悉极了。 这是叶碎金常年佩戴在身边的贴身之物。 这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匕首,可以说是宝刃了。叶碎金把它贴身带在身边,就是因为喜爱。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么喜爱的贴身物给他的儿子呢? 赵景文回想起刚才,他藏身在廊柱后看到的那一幕。 叶碎金蹲下,带着笑捏赵睿的脸。 当时他就感到恍惚,因那个画面似曾相识,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忽然想起来了,原来是在梦里。 梦里,她还是他的妻,为他生了孩子,便是这样的美满画面。 她又这样的厉害。上一次她对他的警告回想起来,全身都还奇异颤栗。 赵景文想着,一时痴了。 第146章 羞耻 蒋引蚨反应过来那个肉滚滚的小娃娃是谁后, 就再没敢笑了。 赵景文和叶碎金的事也不是谁都知道。 初时还有人说,随着叶碎金威望愈来愈重,杀人愈来愈多, 兵马愈来愈强, 就没人再说了。 蒋引蚨的弟子们倒是不知道。只见前面的大人物们都绷着脸, 也一并都绷起脸来。 上了马,裴泽送出了十里。 分别时,他道:“我教女无方, 你大人大量,别理她。” 叶碎金道:“我何时与小姑娘计较过。” 只她叹了一口气, 道:“时光宛如白驹过隙, 一眨眼,我们都已经是做祖父母的年纪了。” 所有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 也不敢去看她容光焕发的饱满面颊,生怕笑场。 裴泽也木着脸,便是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他是到了做祖父的年纪没错, 可叶碎金一张脸可还艳若芙蕖呢。 叶碎金道:“蜀国的事急不得。待我们实力强了,两路攻蜀。” 入蜀两条路, 一条走汉中,另一条从长江溯游而上。 叶碎金如今控制了荆南, 据了襄阳,贯通了南北,控制了长江中游, 有这个条件。 只他们的兵力不够。 打蜀国, 没个十五六万二十万的兵力, 就不要轻举妄动。且打起来, 没个四五年也看不到结果。 裴泽其实觉得打蜀国这件事, 可能要交给裴定西了。 他只能尽量地扩张地盘, 好好经营,给裴定西打好一个底子。 而他的有生之年,恐怕是不能再踏上剑南道的土地了。 义兄妹依依惜别,叶碎金再次上马,远去。 路上休息的时候,蒋引蚨告诉叶碎金:“裴公现在手下,颇有几个能干的人。” 裴泽一向重武轻文,能被蒋引蚨这么称赞,说明那几个人是真的很不错。 叶碎金瞥他。 果然,他又道:“我与他们聊了聊,都是赵郎君引荐给裴公的。” 蒋引蚨是个对数字和信息都非常敏感的人。 作为下属,当他觉得这信息有价值的时候,就会及时地反馈给叶碎金。叶碎金很喜欢他这一点。 她扯扯嘴角。 这不是,赵景文最擅长的吗。 不知不觉,他就开始有了自己的力量。 裴泽这边,大概是军队的渗透难度大一些,所以他从文官起手。 可她也没法去跟裴泽说,你要小心女婿。 疏不间亲。 义妹再肝胆相照,也没有亲翁婿亲。 老将乔槐也不在了,只能希望严笑还能如前世那样,不被赵景文蛊惑。 裴泽父子俩一回到府里,便有丫鬟守在那里:“大娘请郎君过去说话。” 裴定西便叹了口气。 裴泽道:“去吧,她有身子呢。” 裴定西无法,只好去了。 果然去了没有好事。 裴莲教训裴定西:“父亲不过是利用她,才与她结个异姓兄妹,你还真当真,一口一个姑姑,一口一个姑姑的。” “谁是你姑姑。我们几个姑母,都在剑南道,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你倒好,平白把我也拉低了一个辈分。” “明明从你姐夫这里论,我们与她是平辈。” 大多数时候,她说裴定西,裴定西都会选择退让,不与她计较。 但今日裴定西想计较一下。 “姐姐不知道外面的事,不要乱说话。”他道,“裴叶两家,结为异姓之亲。父亲与姑姑,皆做到了守望相助四个字。” “没有谁利用谁。” “父亲与姑姑那样的人物,岂是随随便便被人利用的。若这般容易,怎地房州还姓裴,唐州还姓叶,不早叫人赚了去?” “父亲之能之智,你我虽是亲生,亦拍马难及。然姑姑一个女子,打下的基业又比父亲更大更强。我家军粮,全靠姑姑支应。姑姑若翻脸断我们粮道,我家立时就要捉襟见肘了。” “姐姐却张口闭口说利用姑姑,实惹人发笑了。” “姐姐以后,莫要说这种话了。徒丢了父亲的脸。” “我知道我小,姐姐若不信我说的,自可以去问姐夫,看看姐夫会不会笑你。 裴定西小时候老成,会让人觉得分外可爱。 但他现在长大了,他绷起脸来,再无人觉得可爱,而是清楚地感受到——这是裴家少主,裴家军的唯一继承人。 裴莲一个内宅女子,当然说不过他。 她又羞又恼,当即便捂着肚子向旁边歪:“哎哟、哎哟……” 裴定西立刻汗就下来了。 他陪护了裴莲生产,实在留下了心理阴影。 “没、没事吧?”他磕磕巴巴地问。 裴莲只歪在那里,捂着肚子哼哼唧唧,想让裴定西给她低头。 心腹却冲上来,挡住了两人,一边替裴莲轻抚后背顺气,一边道:“郎君真是的,孕妇不能听这许多话的,会头疼。郎君快回去吧。” 裴莲:“……” 裴莲分明作的是肚痛模样,不知这心腹怎么回事,说她是头痛。 可又不能张口说不是。 裴定西如蒙大赦,道一句:“照顾好姐姐。” 脚底抹油地溜了。 别说,他还挺喜欢裴莲身边这个人的,十分有眼色,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解围了。 姐夫也说,若是姐姐又不讲道理,就向这个人求助。 旁的什么的先不说,但赵景文看人十分有眼光这件事,裴泽、裴定西都是承认的。 回到自己的房中,房里摆着两只箱子,是叶碎金带过来的。装的全都是叶家的哥哥们从荆南给他带回来的礼物。 十郎还给他写了信,告诉他自己成亲了,彻底是大人了。 打开箱子,刚才还一脸严肃的少年,便仿佛又找回了童年。 叶家哥哥们光是短匕首就送了他四五把,长刀又若干,还有狼牙,各种北方不常见的南方特产。 十郎甚至还给了他一个毽子。 那毛特别漂亮,说是十郎自己射的山鸡。 “真是。还当我是小孩。”裴定西切了一声。 左右看看屋里没人,他把毽子抛起来,快活地踢了几下。 裴莲气得捶榻:“这个傻子!他不知道他该跟谁亲!胳膊肘净向外拐!” 弟弟靠不住,幸好自己还有儿子,以后靠儿子,未来可期。 裴定西把狼牙坠在腰间,玩着匕首,踢着毽子,好不快活。 此时,父亲壮年,姐姐健康,弟弟成长,外甥可爱,实是人生不胜美好之阶段。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6节 叶碎金与段锦并辔而行,她问段锦:“我与兄长所谈军制之革新,你可都听懂了吗?” 段锦道:“听得很明白。” 叶碎金问:“我为何这样做。” 段锦道:“往远处说,革除武将坐大之积弊。往近处说,让大家以后都好,别再有叶广文那样的情况。” 叶广文就是和叶敬仪同宗的忠远堂堂主。 他和两个儿子被斩首,另一个儿子被除族。 但叶碎金道:“迟早还会有。” 段锦凝目。 “再好的制度,总得人执行。只要有人,就必有变数。”叶碎金道,“人呐,无孔不入,无缝不钻。便没有孔缝,也能生生地给你打出孔缝来。” 段锦人生还短,但也已经见到一些了。 他叹道:“所以,掌事之人一刻也不能放松。” 叶碎金道:“正是。” 段锦问:“会很累吗?” 十二娘也问过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的十二娘还没入仕,她光是想一想这些事都觉得脑子要炸裂似的。 “不累。”叶碎金给了段锦和十二娘一样的回答,“有意思极了。” 她继续这个话题:“除了你说的这两点,还有别的原因吗?” 这是考他。可是段锦苦思半晌,没有再想出别的什么原因。 他便道:“我想不出来了。” 女儿不好好教导,就会变成裴莲那个样子。儿子不好好教,也不行。 所以叶碎金要好好教段锦。 “权力。”她说。 天空飘着小雪。 她转眸看他,面庞美得像冰雕。 “我可以分享利益。但,”她说,“不分享权力。” 段锦屏息看她。 叶碎金已经把脸转回去。兜帽滚着毛边,只能看到额头和鼻梁的侧影。 下巴是微扬的,带着一种高傲和高贵。 比阳城的上层女性,也有模仿她的。只能是东施效颦。 模仿得了动作仪态,模仿不了气场。 权力。 叶碎金嘴角微微勾起。 第一次,坦诚地去面对这件事。 十二娘,她的妹妹叶宝瑜自以为懂她了。 因她也面临着女子独有的困境。所以她浅浅地以为,叶碎金和她一样,见过外面了,不愿意回去那种境地。 十二娘想的这样浅,是因为十二娘那时候还从未尝过权力的滋味。 权力是什么滋味。 无法描述。 但,叶碎金经历两世二十多年,对许多叶家堡从前的记忆都淡化了,却唯独忘不了当初叔父们让她将祖产归还宗族,让她带着她这一房的私产去嫁人的那一刻。 他们要的是什么?是叶家堡。 什么是叶家堡?是高墙吗?是箭楼吗? 都不是,是兵,是将,是叶家部曲。 偏这些,那时候都被叶碎金掌在手里。 他们企图从她手里剥夺走。 要夺走的什么呢? 兵、将组成部曲,握着部曲,就握着权力。 看,她一个女子,因握着权力,便可以对抗宗族。 谁也别想夺走她的权力。 只却不能这么说。 很奇怪,她也不知道年轻时候的这种羞耻感是从哪来的。 一个女子,怎地竟想要权力?怎地竟有这样的野心? 这是羞耻的。 【我是为着保住祖父、父亲留下的叶家堡。】 【我是为着把叶家发展得更好。他们都不如我,我能做得比他们更好,让叶家变得更好。】 ——前世,她这样告诉自己。 连自己都信了,所以争家主之位的时候,她争得理直气壮,毫不胆怯。 可活了一辈子,什么羞耻都看明白了。 怎地想要权力就是羞耻的呢? 明明每个人,满朝文武、赵景文都想权力。他们把她逼退后宫,不就是要把被她分走的权力夺回去吗? 他们怎地就不羞耻。 重生一世,叶碎金把这些看透之后,早已经不需要什么道德上的伪装。 我叶碎金,热爱权力,想要权力。 这——不羞耻。 作者有话说: 修bug:没有叶六叔,没有六叔,没有六叔。 四叔:三郎,五郎,十二娘。 五叔:四郎,十三郎,十一娘。 七叔:七郎,十郎,三娘(亡) 八叔:九郎,十一郎,十四郎 四叔和八叔是一母同胞。 (仅包含前文中出场过的人物,没出场过的不提了) 第147章 一人 “这次回去, 我要动手,你觉得阻力会大吗?”叶碎金问。 段锦沉思片刻,道:”会有, 但不大。郎君们都听大人的话。老爷们……“ 他忽然顿了顿。 此时忽然发现, 叶四叔、五叔、七叔、八叔, 虽然都有职位安排,但实际上,他们在军中没有实权。 只过去, 叶碎金总是让长辈留守、镇守、后备,看着非常的合情合理, 甚至让人觉得她十分倚重长辈。 而各房年轻郎君, 又在她手里大放光彩,各房都分配到了利益,便忽视了长辈们的安排。 可这么几年下来,能从身份上掣肘她的人, 在军中已经没有说话的分量。 在军中有分量的,除了三郎, 都是弟弟。 段锦问:“大人,是从几年前就开始……了吗?” 叶碎金道:“也不是, 也是一步步来的。没法一口吃成个胖子。” 就如裴泽岂不知道有些事做了会好,他只是做不动。 叶碎金重生之初,要扭转整个叶家命运的走势, 那时候的目标都与现在不一样。 要拉拔, 要培养, 要放权。 但一步步走过来, 这个过程中, 她也在不断地做出调整。 因有些事当外部条件不具备的时候, 是没法一步到位的。 整治邓州是一次,上一次军改是一次。这次,叶碎金要做大动作了。 让然还是不能急,得一件件办。 首先回到唐州,过一个安安稳稳的年。 待年过完,叶碎金开始动手。 她将十二娘唤到跟前,将几张纸交给她:“这个事你去办。” 十二娘快速看完,瞳孔微缩。 “他怎能……”十二娘惊怒交加。 因涉及的也是同宗的亲戚,虽不是本家,血缘上却也不算远。可以说,是很熟识的亲戚,关系也很好。 此人在军中后勤任职。 十二娘问:“他怎能贪下如此大一笔?”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7节 他贪的金额,在军中已经可以问斩了。 十二娘一直觉得叶碎金治军很严,怎么会出这么大的蛀虫,到现在才被发现? 叶碎金道:“自然是因为,我一直纵着他。” 十二娘凝固住。 叶碎金道:“我需要一颗人头。” 她问:“你能不能给我拿来?” 纵是大家长,也有远近亲疏。 当四郎拎不清,要犯错时,叶碎金勒住他,让他清醒,让他在犯错前止步。 但但她需要一颗姓叶的人头时,她查出了这个人,却没有伸手。非但没有惩治,还安抚住了别人的揭发。冷眼看着他自以为没有被发现,自以为姓叶,以为和叶碎金同宗就可以避免忠远堂主叶广文的下场。冷眼看着他胃口越来越大,越来越敢。 现在,到了拿他献祭的时候了。 “十二娘,你姓叶,你是我妹妹。”叶碎金道,“所以你在这里,不能像别的人那样只知道埋头做事。” 十二娘看着自己的姐姐。 这是姐姐给她的考验。 因她这胎投得,不能当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官吏,她身为叶碎金的妹妹,身在权力的中心,不能只知道做事。 必须知道,什么是政治。 她叶宝瑜,能不能做到,把一个熟悉的、甚至亲近的亲戚,送去死? 十二娘做到了。 十二娘做下的这件事,把叶四叔都惊了。 他把女儿叫到跟前,问她:“怎么回事?” 叶宝瑜很冷静:“他是必得死的。” 叶碎金把这蛀虫养大,就是为了他死的这一日。 “我不去办,也会有别人去办。六姐手里又不是没有人用。”她道,“但我不去,以后,我就不是她会用的人了。” 从前活泼跳脱的女儿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叶四叔甚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冷酷,真的就像她的姐姐一样。 原来不是只有叶碎金一个女子与旁的女子不同。原来旁的女子也可以。 叶四叔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天道守恒。人想要得到一些,总得失去另一些。 借着这件事,叶碎金开始了对节度使府和军队的第二次改革。 第一步当然从剥离财权开始。因这是最容易的一步。 节度使府设置了度支房,专管兵马钱粮,军队后勤,统一调度。度支房与民政财权分开独立,只对节度使奏事。 果然,刚刚砍了个姓叶的,军中无人对这件事有异议,甚至觉得大快人心。 节度使府统一调度,看起来似乎也更有效率,更好分配。 第二步,叶碎金趁势一并开始将人事权从将领手里剥离。 节度使府设置了吏房。军中官员下至校尉,磨勘功过、升迁改任皆由节度使府。 果然这一步,让将领们感受到了阵痛。 三郎单独来见叶碎金。 三郎是叶家诸郎君的长兄,若有大事,自然他出面。 “这样大家都很难受。”他道,“都觉得若连升迁任命的权力都没有了,手下的人,怎么还会听他们的。” 叶碎金却反问:“不听他们的,会听谁的?” 自然是听有权力升迁任命的人。吏房和度支房一样,只向节度使奏事。 自然听节度使的。 叶碎金就是那个节度使。 三郎哑然。 “三兄,”叶碎金看着沉默的三郎,“我们不能讳谈这个事。” “毕竟这个事,当年在叶家堡,我们已经经历过一回了。” 这个事,便是权力的争夺与分配。 三郎是经历过当年叶家堡的家主之争的。 如今叶家堡在他们眼里又算什么。 “三兄,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一直都知道。”叶碎金道。 三郎叶长钧,才是叶家本家嫡长男。 因这身份和天生的责任感,他看事情的视角和思维,其实都和弟弟们不一样。 他和叶碎金才是更接近的。 叶碎金道:“今日,的确大家是感受了一些小小的不痛快,权力受限。但这不影响他们建功立业,也不影响他们富贵绵延。” “我这样做,恰是为了未来。” “现在单拎出来一个个的叶家人,都被约束住,未来,叶氏整族才能尽可能地保持完整,不四崩五裂,不血亲相戮。” “三兄,别人看不到,你一定能看得到。” 兄妹二人四目相视。 许久,叶长钧道:“当年叶家堡,我支持你,因为如果我爹赢了做了家主,则下一任家主就是我。” “我不觉得我能比你强。” “我始终认为,六娘你能把叶家堡经营得比我更好。” 他道:“我要你答应我,未来,不论怎样,叶氏本家哪怕真有人要赔出性命,你也能让他死得体面。只死他一个,放过家人。” 他没有要求叶碎金答应他不杀任何任何本家,因为叶碎金早就说过—— “我会悄悄地弄死你,对外,你死的体体面面,大家的脸上都好看。” 三郎知道,叶碎金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笑着说的,也不能当成玩笑看。 因为她只要说了,就能做到。 叶碎金很欣慰。 因命线受她重生的影响已经改变了很多。变的不止是事,还有人。 可三郎没变。 因三郎的许多人生重大决策,更多是出于他的自我,由他作为叶氏嫡长男的内在责任来驱动。 叶碎金答应了三郎。 三郎道:“好,家里人交给我。” 三郎回去,先跟父亲叶四叔通气。 道理讲明白,叶四叔也肯站叶碎金。 “原该这样的。”他道,“当家主的,就得这样。” 叶四叔也是差点就能做成家主的人。 且他怕什么,他有两个儿子在军中掌实权,他女儿在刺史府,他未来女婿好好培养,又是半个儿,也在权力中心。 四房的底气足足的。 且叶碎金真的对四房是另眼相看的。叶四叔虽然在军中没有掌握实权,他却像一块砖,哪需要,叶碎金就把他往哪里搁。 从官职上来讲,他是叶碎金的副手。 副手常有几种,一种辅助,一种监督,还有一种就是后备。 叶四叔是最后一种。 太平无事时,他可以背着手闲溜达。当叶碎金有事,他就顶上去。 哪怕只是暂时的顶上去,也能作为核心使得队伍不散,安全度过飘摇的阶段。 叶四叔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白。 比起其他诸房,四房也和叶碎金的利益绑定最深。他们不能站别的亲族而不站叶碎金。 三郎去了五房。 五房也有两个儿子,四郎已在军中,但十三郎还小,今年才十一岁。 五叔和四郎与三郎关起门来说话。说了许久,三郎离去。 五叔叹气。 四郎安慰父亲:“我们比起从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虽的确是这样的,但人总是贪心的。尤其还会和别人比。 谁家也没法和四房比。 五叔只能捶十三郎的脑袋:“赶紧长!” 十三郎白挨一拳,莫名其妙。 在这场变革中,利益受影响最大的就是叶家诸房。如果叶家诸房都能接受。其他的将领就更没什么话说。 赫连响云对赫连飞羽说:“这很好,我们能安心打仗。” 赫连响云当然也在变。 从前在外流落的时候,就想着找口饭吃养活侄子。如今安稳了,想的是建功立业。 比起名利场,他更热爱战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8节 类比的话,文臣中有纯臣,那么赫连响云就是武将中的纯将。 他不在乎头上那个人是谁,但希望那个人有能力,给他以发挥自己才华的舞台。 叶碎金恰就是那个人。 这一次,叶碎金改革节度使府的架构,建立了北面房,处理北方面对大晋的事务。 建立了南面房,处理荆南面对楚国和其他南方势力的事务。 设度支房,掌军队粮草,后勤度支。 设吏房,掌军中升迁任命,人事调动。 设支差房,掌军队调发,边防及吏卒迁补,选官。 设兵籍房,掌士卒差发选补。 设支马房,掌军中马政。 设知杂房,掌军中杂务。 杨先生总领,袁荀卸任比阳令,调任节度使府,担任杨先生的副贰,同时对杨先生起到监督的作用。 都以为蒋引蚨会领度支房,不料叶碎金并没有这么做。她将蒋引蚨提为给事郎,对节度使府、刺史府军政两方涉及银钱粮草事物的,都有监察、纠弹之职。 蒋引蚨的唯一上司就是叶碎金,他直接对叶碎金奏事。 以上种种,后来被称作叶碎金这个阶段的枢密八房。 剥离了将领手中的财权和人事权之后,高级将领和低级军官和士卒之间,便产生不了依附关系。 将是叶碎金的将,兵是叶碎金的兵。 然而这还不是叶碎金全部的构思。 叶碎金在这之外,创立监军制度。 将领们对监军制度的反应甚至比剥离人事权还激烈。 “这太鸡肋了!”会上,十郎便很反对,“战场瞬息万变,有这么一个人对我束手束脚,我怎么打?” 他说出了很多在场很多将领的心声,姓叶的、不姓叶的。 只现在叶碎金威望太重,不是每个人都敢当面与她辩驳的。 尤其连三郎都在蹙眉沉思,却未说话。幸好有十郎,敢说话。 但这都在叶碎金的预料之中。 “当然不能将军将捆住。”她道,“监军没有权力干涉领兵之人的兵事指挥。 十郎问:“那他到底干嘛?” “但,”叶碎金道,“监军有最终否决权。他不能决定让你干什么,却能决定你不可以干什么。” “当有重大决策,他觉得不行的时候,便可以使用他的否决权来制止你。” 十郎觉得脑袋不够用,挠头:“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一些底层出身的将领也有这种困惑。 赫连响云、三郎和段锦却都看向了叶碎金,眼中有明悟。 杨先生和袁荀煮茶,一边洒着盐一边感叹。 “这个办法好啊。” “以后军队里,谁也别想造她的反。” 虽然囿于眼前的条件,叶碎金的全部构思还没能完全实现,只推行了这一部分。 但这一系列的操作,已经实现了军队的去叶姓化。 叶家军当然还是叶家军,但从此不再是叶家的叶家军,而是叶碎金的叶家军。 第148章 皆可 桐娘觉得自己, 果真还是幸运的。 她又有身孕了。 四夫人知道之后,喜得合不拢嘴,各种好东西往她院里送, 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丫头婆子们照顾好她。 还把阿龟接到自己的院子去照顾。 又跟桐娘说私房话:“别跟小妇计较, 有什么好计较的, 你好好养胎,再生一个儿子,稳稳的。谁也动不了你。” 娘家也是这么说的。 娘家已经开始帮她物色妾室的人选了。正妻怎能自降身份去跟妾斗, 当然是妾室斗妾室了。 既已知道他喜欢的是这种雪肤大眼细腰,弱柳扶风的, 就照着这样的去找。找不到就去买。如今南北商路通畅, 买几个南方女子也不是难事。 桐娘点头:“嗯!” 三郎也高兴,陪了她好几天,才去另一处。 桐娘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帐子顶, 慢慢也睡着了。 江南美人声如黄鹂。 在紧要的时刻,缠住三郎, 嘤咛着哀求:“郎君,给奴一个孩子傍身吧……” 三郎呼吸很重, 有一瞬她几乎以为能成功的,可下一瞬,他还是毅然抽离了。 没有给她。 美人失望极了。 但还是要起身服侍, 拧了手巾给他清理。 三郎把她抱在怀中, 轻轻抚着她娇嫩肌肤, 缎子似的乌发, 道:“再等等, 等夫人生了再说。” 他道:“若还是男孩, 就让你生。” 若再生一个儿子,桐娘和阿龟就都稳了。嫡庶分明,不乱家。 他就不必再顾忌,可以让她也生了。 入夜,三郎睡着了。 美人侧卧着,眼泪打湿了枕头。 想念千里迢迢之外的家,想念父母兄弟和姐妹。 只跟了这个男人来到这里,这辈子大概是没机会再看娘家一眼了。 不管平日里多宠你多疼你,可一到这些大事上,你其实半点撼动不了他。 男人的心,真硬啊。 因枢密八房的建立,出现了许多的人事变动。 许多人都在奔走,有些人如意了,有些人失望了。 这其中,有一项人事变动奇怪地没有任何人议论,甚至大家提也不提。 叶家的十二娘叶宝瑜,从刺史府回到了比阳县衙。 她做了比阳县丞。 这里面有太多可非议的点了。 比如,她是个女子。 比如,她才十五岁。 县丞虽然不是一县的主官,可也是亲民官,未来,可能升迁为主官也说不定。 可是所有人对这件事都保持了沉默。 因为这个十五岁的姑娘,刚刚替她的姐姐将一个血缘亲近的族人送上了断头台。 那族人的妻子自不敢去叶碎金跟前闹,却在大街上追着叶十二娘撕打哭骂。 叶十二娘起先是避让的。直到她来撕她的衣裳。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了,大家都穿的都很薄。这里面蕴含的恶意令人厌恶。 叶十二娘一直做文职,倒叫人忘记了叶家堡的家学里,并不禁女儿学武的。 十二娘只是武艺没有哥哥们那么精,也没有机会上阵杀敌,但在大街上要撂倒一两个不会功夫的闲汉还是没问题的。何况是个没学过武艺的妇人。 十二娘察觉她的恶意,起腿一脚踹在她胸口将她踹飞了出去。 她作为女子出仕已经有许多不便了。 同为女子,她想伤害她的方式甚至不是攻击她,而是想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撕她的衣衫。 “睁开眼去衙门里看看判书!上面写的是什么?他为着什么判了立斩?” “是为着叶家十二娘想让他死吗?” “我谢谢婶婶!太看得起我,我叶十二真没那么大的本事!” “他死,是因为他找死!忠远堂的前车之鉴还摆在那呢?他以为和六姐同宗就有免死金牌了吗?” “当年六姐清理邓州是为着什么,就是为了给族人们警醒!让大家都安安分分的,好好过日子!六姐能提携的自然会提携!” “他干了什么呢?” “他贪污军粮!” “怎么就判了立斩呢?他贪污的数量就是该立斩!” “我也是不懂,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蠢人!好好的阳关大道不走,偏要去作死!” “但我可以告诉你,六姐虽姓叶,她也不会容忍任何一个姓叶的坏叶家军的根基!” “我还可以告诉你,朗朗乾坤之下,在六姐的辖地之内,在这比阳城里,没有人可以因为姓叶就能贪赃枉法,胡作非为!”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片叫好之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09节 又起哄喝骂。 那妇人见势头不对,爬起来推开人群掩面跑了。 有无赖子趁乱拔了她头上的金簪子揣了去。 这之后,文书下来,叶宝瑜迁任比阳县丞。 十二娘在县衙里干了两年,对这里太熟悉了,全是熟面孔。 只这次升迁回来,感觉全完全不一样了。 说出来的话,昔日旧同事都会认真地听。 不再有从前那种哄着她,让着她,陪她玩的感觉了。 十二娘叶宝瑜出仕,在众人的眼里终于不再是一件“她姐姐疼她,哄她玩”的事。而是认认真真地,在叶碎金的治下,除了叶碎金本人之外,另一个人以女儿之身跻身于官员之列。 凡事有一就会有二。 已经有人预见,既叶碎金之外有叶宝瑜,就不会只有叶宝瑜一个。 昔日大魏女帝在位时,身边便许多出色女官。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年叶碎金向晋帝称臣,也没有因为是女儿身而受阻,顺利地当上了邓州节度使。 从心理上,大家已经准备好了,等着下一个会抛头露面的女人出现。 甚至带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看会是个什么人。 这人果然出现了。 是给事郎蒋引蚨的闺女。 蒋引蚨做事,手下带着一批弟子,这其中有儿子,有叶碎金塞给他的徒弟,还有女婿。皆都有编制有俸禄,吃一口人人羡慕的公家饭。 在十二娘成为县丞之前,他都没想过要带闺女出来做事。闺女在家抱娃娃,他觉得就挺好了。 直到叶十二办了大案,升任县丞。 蒋引蚨第一次觉得,叶碎金对十二娘出仕这件事是认真的。 蒋引蚨琢磨了好几日,又跟女婿女儿沟通了一番。 女儿道:“我本就算盘打得比他好。”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女婿。 女婿也盘算了一通:“你要是也出来挣俸禄,家里再添两个使唤人,不愁没人看孩子。” 三个人都是不用算盘就能心算一大串数字的人,当然算得过来这笔账。 正好,蒋引蚨正在给自己的新岗位搭建新班子,直接把女儿的名字写进去了,标注了一下“女”。 甚至并没有特别地去到叶碎金面前打招呼。 女儿还有点不安:“要不爹还是先去跟大人知会一声?通通气?” 蒋引蚨道:“你不懂。你别管。” 节度使府的人事任命,最后都要叶碎金亲批的。 叶碎金展开折子,看到那个“女”字,微微一笑。 朱笔一勾,便同意了。 六月,北面房来报。 叶碎金一直关注的京城终于有了动静。 大公主打杀了才人的父亲。 才人如此受宠,许多人走她的门路,导致她父兄抢了许多大公主的利益。一直就有积怨。 只大公主如何就敢突然打杀了才人的父亲? 只能是,晋帝的身体不行了。 才人失了靠山。 叶碎金写信给裴泽:“京城将有变,宜屯粮扩兵,整备军甲,以待时机。” “我与兄,皆可北上。” “天下,有力者据之。” 这是第一次,叶碎金与裴泽谈到“天下”。 裴泽叹道:“她的心,怎么这么大呢。” 或许是因为年轻?有无穷的精力? 裴泽羡慕。 他把信传下去,严笑等人接过来阅看,都“嚯”了一声。 严笑更是道:“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大家纷纷问:“京城到底怎么了?” 军汉们会打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政治敏感度。 严笑算是好的,知道一些:“皇帝快不行了吧?” 裴泽点头:“只此一种可能。” 他道:“碎金早与我论过。晋帝若崩,谁可继位。” 有人道:“难道不该是太子?” 裴泽道:“礼法上,自然该是太子。礼法上,剑南道该我继承。” 众人顿时不说话了。 严笑问:“叶大人的意思是,京城将有大位之争?” 裴泽想了想,脸上居然出现了笑意:“便没有,以她的性子,也会去搅动到有。” 众人顿时大笑。 有人道:“叶大人一定会说,‘反正皇帝死都死了’。” 语气居然学得惟妙惟肖。 连裴泽都笑了。 裴定西茫然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严笑道:“你不晓得,这是叶大人的口头禅,说直白点,贼不走空。” 裴定西:“?” 裴泽责备道:“别乱教他。” 嘴上这么说着,却连自己都忍不住又笑了。 信传到赵景文手里,他凝目看去。 是他熟悉的字迹。 她喜欢遒劲有力的笔锋,每一笔都带着她独有的姿态。 赵景文听着大家描述着她。 很奇怪。 这样的她,与他记忆中的她其实是不能完全贴合的。 好像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了。 绚烂耀眼,光芒万丈。 赵景文捏着信纸。 他抬起头,打断了大家的笑声:“大人。” 他道:“这信上说的是,皆可。” 不是携手,不是共谋。 这一次,是皆可。 第149章 常态 是的, 裴泽看到那个“皆可”了。 他收起笑意:“正是。” 房中安静了。 裴泽负手道:“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这甚至还没到散的时候,你们这是什么样子。” 有人挠头道:“就是觉得……” 有种怪可惜的感觉。因自和叶家结盟以来,裴家的发展仿佛生了双翼似的, 乘风而上。 叶家也的确是在战场上、战场下都靠得住的伙伴。 这种信任, 是在合作中一点点积累的, 而非是靠嘴说出来的。因此让人不免生出不舍之情。 裴泽失笑:“出息点。怎么,我们裴家军是要每口饭都要别人喂到嘴里才能吃吗?” 众人:“啧!” 的确,裴家和叶家也不可能一直共进退。 京城将有变, 叶碎金会特意写信告知裴泽,已经是十分有情义。 严笑道:“大人, 那我们这次……” 裴泽没有立刻回答, 负着手,围着舆图慢慢踱步,思考若晋国真的乱起来会怎样。 赵景文也在思考。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0节 其实不论叶碎金如何提防赵景文对裴定西不利,至少此时此刻, 赵景文的利益和裴泽是深度绑定的。 得先有裴家军的好,才能有赵景文的好。 且赵景文一直在担心一件事。 “大人, 我们的军粮过度依赖叶家。虽这几年对我们着实有助益,但长远来看, 不免受制于人。”赵景文道,“我非是不信叶家,而是恰如大人所说, 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大人当为长远计。” 这件事也不是没人想过。 只是第一, 叶家最开始确实是雪中送炭。 第二, 到现在, 也还没有找到这件事的替代解决方法。因为他们的地盘产粮的能力, 着实比不上叶碎金的。 但赵景文有想法。 “梁州产粮。”他说, “我们可以去梁州买粮。” 众人一呆。 有人道:“疯了?蜀国怎么可能卖粮给我们?” 梁州现在为蜀国实控。 但赵景文却道:“不肯卖粮给我们的是掌着梁州的蜀国人,却不是梁州的粮商。” “大人,”赵景文请命,“让我去试试吧。” 大家都盯着他。 他道:“若不成,也没有损失,不过是我白跑一趟而已。” “若成,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个道理无需他说,谁都懂。 只大家以前没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而赵景文……赵景文的确有他的两把刷子,众人得承认这件事。 大家都看向裴泽。 裴泽沉思片刻,许了:“好,你去吧。” “不成也没关系,但正如你所说,该试一试。” 赵景文抱拳:“遵命!” 他回到自己住处,叫下人给他收拾行装。他自己却到裴莲跟前,满怀歉意:“这次又不能陪你了。” 裴莲的肚腹高高鼓起,即将临产了。 裴莲自然难过。 但赵景文半跪着,把脸贴在她圆鼓鼓的肚子上,柔声道:“大娘,我好难过,又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了。” “可我这当父亲的,不能停下脚步,必得为孩子们挣出一份前程才行。” “孩子们现在可以靠外祖父,以后呢?总不能靠舅舅吧?” “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妻子以后靠弟弟,是不是。” 为母则刚。 尤其是,弟弟确实靠不住。 裴莲垂泪,但还是坚强地道:“你尽管去,不用担心我。你好好建功立业,以后我和孩子,都得靠你。” 赵景文握着她的手,感动地道:“得妻如你,夫复何求。” 赵景文离开后没几日,裴莲就发动起来。 这一次有父亲在身边,在窗外侯着,倒没那么怕了。 比第一次顺利些,又生了个儿子。 裴泽赐名赵琼。 一个上辈子不曾存在过的人。 裴莲守着赵睿,抱着赵琼。 开始淡忘少时受过的苦,害过的怕。 觉得自己被治愈了。 有父亲,有丈夫,有儿子,人生十分美满。 觉得除了晋国大公主这样的人物,没有什么女人能赢过她了。 不是公主,却也可比公主。 裴泽自然不会特地去告诉叶碎金自己又有了第二个外孙。 但裴定西却写信给十郎,告诉了十郎和叶碎金,自己又有了第二个外甥,才出生就蒙他的外祖父赐名,是为赵琼。 叶碎金看到了这封信。 出现了不曾存在的人。命运变得不一样了。 桐娘如今也有身孕,大概过完年生。这时间完全不对。所以这个孩子也不是前世的那个孩子。 叶碎金并不惧怕。 她喜欢看到命运被改变。 人,定胜天。 九月,晋帝崩。 大公主把青春貌美的才人给自己爹爹一并殉了。 太子继位。 三日后,大公主和驸马发动宫变。因新帝有准备,宫变失败。 大公主和驸马逃离京城,与河东队伍汇合,还没开始反攻,新帝便死于异母弟之手,新新帝继位。 大公主和驸马正好打出诛伪帝的旗号。 晋国的混乱,由此开始。 又开始有大批的流民,逃往邓州、唐州,均州、房州。 一切都和上辈子一样,这些大事倒不曾变。 此时,江南亦有变。 去岁末,江南之主为自己的义子反杀篡夺。那个义子改了姓氏,变作了前魏的国姓,自称是魏朝某帝的五世孙,以前魏宗室的名义复国称帝,自称大魏。 时人多称其新魏,楚称其伪魏。 后世史称南魏。 如今南方,楚、魏、汉、闽几大势力割据。中间杂着一些小势力。 这其中,楚、魏最强,皆在攻伐别方势力,想一统南方。 晋国乱的消息传来,楚正攻汉。楚帝北望许久,呢喃:“多好的机会啊。” 此时南方若是一统,高胖子已经称臣于他,他可以借道襄阳,那么是多么好的挥兵北上的机会。 “可惜,可惜。”楚帝叹息,“若我能年轻二十岁。” 但他的年纪没什么希望北上了。 只能专注于眼前。 十一月,汉亡于楚。 魏国亦攻下了湖州、秀洲、杭州、明州、婺州、越州、衢州,即将统一东海沿岸。 几方小势力自知不敌,纷纷不是投楚,就是向魏称臣。 南方渐由四分五裂,转而向楚、魏争霸发展。 九月时候,晋国的消息传来,唐州的大家都在等着叶碎金说出她那个经典名句:x都x了。 结果,叶碎金道:“不急,让他们先打。” 晋国兵力太强,与其现在就冲上去,不若让大公主和弟弟们先互相消耗一下。 大家:“嗯!” 众人才“嗯”完,她说:“至于我们,反正晋国乱都乱了……” 来了,来了!这一句果然还是来了。 叶碎金道:“我们把关将军拿下吧。唉,跟老关这么熟了,还有点不太好意思。” 谁也没看出来她哪不好意思了。她好意思得很。 关将军镇守大晋东南线。 叶碎金挥兵攻打申洲。 关将军气急败坏,派了使者来骂:”咱们什么关系!你想趁乱捡便宜,打哪里不好,你来打我。你去打隋州啊!” 他却不知道,隋州早在新魏复国之前,便已经被叶碎金拿下了。 如今叶碎金北面是晋国主力大军混战。 南面是很有实力的楚国。 那对比一下,西边的老裴和东边的老关……咳,当然是要打老关你。 叶碎金对使者痛心疾首地道:“我也是不忍心打的。你回去劝劝他,别在这里傻杵着,是不是要断炊了?不如跟了我吧,能吃饱饭。” 关将军镇守南线,他实际上算是边军了。 按说怎么样都不该亏边军的军粮。奈何从老晋帝开始修皇城、皇陵那时候起,关将军这边就捉襟见肘的。 能拿到多少军粮,全看他派去京城吵架的人嘴巴有多厉害。 好几次都是找叶碎金买粮救急。后来干脆一直维持着一个保底的量,持续从叶碎金那里买粮。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1节 这样即便京城的王八玩意们又不做人,他这边也不至于有乱。 现在,京城一乱,他这边就断粮了。紧跟着叶碎金翻脸无情,也断了东输的粮。 关将军气得倒仰。 叶碎金派使者去说:“你在这里没什么意义,将来谁做皇帝,也不会记得你的好,不如选一边,好歹混个从龙之功。” 关将军回复:“我从个屁。丢了南线,将来谁做皇帝都饶不得我。” 不管过往有过什么和谐的合作关系,终究大家的利益站在了对立面,该打还是得打。 叶碎金如今坐拥十一州,兵马七万,仍然亲自挂帅。 叶四叔也劝过她:“让三郎、赫连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都觉得如今已经不是从前,能战之将数十人,觉得叶碎金已经没必要亲自上战场了。 毕竟只要上战场,就还是有危险的。 但叶碎金道:“叔,离我从战阵上退下来,还早哩。” “这是咱们头一次和晋军交手,我不亲自试一试怎行。” 看那眼睛亮得,差点闪瞎叶四叔。 “行叭。”他知道劝不动侄女,这侄女就跟长在了马上似的,“你去吧,我来坐镇。” 回家不免嘟嘟囔囔。 谁不想打仗啊,他一杆长枪搁家里都快生锈了。手痒死了。 四夫人拧他:“不叫去还不好啦?三郎五郎在外头,我这心里多害怕啊。你要是再去。家里可只有女人啦!” 四叔哼哼唧唧,却着实有点羡慕儿子们。 叶碎金明面上从唐州出兵,实际上从隋州两路出兵,打了关将军一个措手不及。 关将军重点防的是唐州,不想侧面受敌,大吃一惊,此时意识到叶碎金的情况与自己所知的不一样,也已经来不及,便是汇报到京城里也没有人理。 昔日的合作者,终于兵戈相向。 正是世间常态。 第150章 形势 关将军一直以为, 叶碎金掌着两个半州,大概八千到一万兵马,至多一万二三。再多, 她的地盘就养不起了。他实在料不到, 如今叶碎金掌着七万兵马。 晋国的边兵之重是在北边, 防着拿了燕云十六州的胡人南下。关将军的东南线只领着三万兵马。 叶碎金当然那也不可能七万兵马全出,她从两路夹攻各出两万,攻四万兵马。 正面迎战, 主要就是硬消耗。 但关将军这边士气不行。 一是军中传言,又要挨饿了。 一是京城乱着, 脑袋顶上不知道到底谁是皇帝, 效忠于谁。 再说,效忠于一个让他们挨饿的皇帝,多少有点强人所难。 打了两个月,到过年的时候, 关将军就感觉扛不住了。 他此时有些悔。因听说京城与河东道的情况也不好,便是他此时都不知道效忠的是谁。 更重要的是因为他万没有想到叶碎金有这样多的兵马, 对他的消耗太大了。 这乱七八糟的世道,谁不想在手里保留点兵马。 只他这人, 爱犹豫,犹豫着犹豫着,新年之后, 叶碎金不仅攻下了申州, 还一路追着关将军打到了豫州的褒信。 关将军行辕在颍州, 此时知道必须做个抉择, 否则两头不讨好, 既落不下未来给新帝的守卫边疆的功劳, 又无法保存实力留待他日。 关将军被迫又派去使者去叶碎金那里讲和。 叶碎金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回去告诉他,我给过他机会的,他自己不要。” 除了至亲之人,叶碎金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别人机会。 便是至亲之人,大概有一有二,但也没有三了。 叶碎金打下了豫州的吴房、朗山、汝阳、新蔡,又打下了颍州的沈丘、颍上、下蔡。五月关将军在下蔡迎战。叶碎金念着旧情,没有亲自去打他,派了段锦出战。 翻了年,段锦算二十一了,已经及冠,完完全全是成年男子了。 段锦天生的军事才华和叶碎金多年在他身上灌注的心血在这一战中得到完美验证。 下蔡之战,段锦大破晋军,击杀了关将军,俘虏晋军八千余人。 段锦过往以来因为年龄和出身,一直居于三郎和赫连响云之下。这一战,奠定了他在叶家军中和三郎、赫连并列的地位。也奠定了他作为家将出身的嫡系领头人的身份。 待他凯旋,回到叶碎金的行辕时,从叶碎金的眸中看到了从前不曾见过的目光。 他全甲在身,只行半礼:“幸不辱命!” 果然是得这样,他垂着头想,果然是要成为有功勋的人,才会被她当成真正的男人来看。 叶碎金忙着挖晋国边角的时候,裴泽也没闲着。 年前六月,赵景文请命去梁州买粮。 裴泽其实是没抱什么期望的。因为这个问题他面对好多年了,在遇到叶碎金之前,一直就没有解决成功。 九月,晋帝崩。十月,叶碎金把京城大乱的消息送过来:“我将东进,兄长何往?” 裴泽回了信给她:“我往关中。” 裴泽这一生以收复剑南道为人生目标。甚至这个目标他一个人完不成,得要裴定西甚至裴定西的儿子去完成。 梁州难打,便先放下。洋州堵着梁州的门户,将来不管是他还是裴定西,迟早要打梁州。不能腹背受敌。他决定趁着晋国乱,打关中。 正整军待发,赵景文从梁州回来了。 他带回了四万石粮食,惊了众人,也惊了裴泽。 更让人惊的是,这些粮食竟不是买的。 “梁州的沈家、冯家、毛家,献粮四万石与大人。”他说,“以后,这三家也愿意向我们输粮,只要我裴家不倒,便长长久久。” 蜀地天府之国,于群山环绕中的盆地,盛产粮食。如今梁州为蜀国实控。外面是洋州堵着家门口,被裴泽占领着。 王荣自然不许梁州向裴泽卖粮。 然而梁州也是产粮之地,不向外输出,粮价在蜀国内部起不来。 大粮商早有不满。 赵景文去了之后通过暗访、打听,对比粮价,便能猜到这情形。 想办法与几家接触之后,选择了这三家游说。结成了同盟之后,再想办法用银子打通运粮出来的渠道。 梁州许多地方官员,都是从前陕地委派的,蜀国占据了梁州,也并未大肆更换官员。 这几家都是地头蛇,蛇自有蛇路,打通了渠道,派了使者跟着赵景文来到房州。 这头一期四万石,算是三家的投名状。 不光是为着卖粮赚银子,也想多搭一条船,以后洪水滔天的时候,多一条路。 大家都晓得,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换一个角度,从裴家这边来说,也不止是能多一个买粮渠道的事。 这是在梁州楔下了钉子。 现在还浅,以后合作得深了,来日谁知道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赵景文行礼,裴泽亲自把臂将他扶起:“守慎辛苦了。” 赵景文毫不居功,只一笑,道:“总算未让岳父失望。” 何止是不失望。 所有人都明白,裴家和叶家纵然关系再好,也不能这样一直依赖叶家。赵景文实在是给裴泽找了一条退路。 裴泽怎能不器重他。 赵景文在裴泽麾下众将中,打仗不是最厉害的,但他的脑子,众人都是佩服的。 裴泽当即接纳了梁州三家的投诚。 和他们谈粮食买卖的依然是那批和蒋引蚨掰扯茶引的。 待粮食的事谈妥,裴泽也整军完毕,向关中进发。 河东道和中原腹地,老晋帝的儿子们和女婿互相打作了一团,四分五裂。 趁这时机,义兄妹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北,各打各的地盘,一起挖大晋的墙角。 所以瞧,家族不睦,就是要被外人欺的。 段锦击溃关将军,打下颍州的时候,裴泽也拿下了京兆府。 京兆府原是前魏的京城,中期动乱后,因迁都而遗弃,改称西京。伪梁时期改为京兆府,大晋沿用下来。 其实裴泽的正北方,是商州。但若打下商州,裴泽和叶碎金领地接壤的面积就更多了。 故而裴泽有意绕开了商州向西,给自己和叶碎金之间留了一个缓冲。 裴家和叶家当然不可能一辈子不争,但肯定不是眼前。 远远不到那时候呢。 天下之大,又不是容不得他们兄妹共存。 除非,她想做天下共主。 她……想吗? 不知道为何,裴泽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嘴角不知不觉有了笑意。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2节 除了俘虏的,叶碎金还收拢关将军的溃兵,加起来统共有两万出头。 把这些人收编后,叶碎金如今兵马约有十万。 好几个降将都脸熟,大家臊眉耷眼地被缴了武器,看管着。 叶碎金去见他们。他们纷纷起身行礼:“叶大人。” 有两个机灵的,直接喊:“大人。” “都是熟人了。”叶碎金道,“给你们个机会。” “如果不愿意跟我,可以放你们还乡。” “如今大驸马和新帝、齐王、吴王、秦王、赵王打得正热闹,你们学得文武艺是要卖于帝王家的。愿意投哪个,便投哪个去吧。” “他日战场相逢,各凭本事。” 众人面面相觑,犹犹豫豫。 因一身本事,确实得有个好买主才有意义。但大晋如今内斗乱成一团,投哪个感觉风险都很大,谁也看不清形势。 这时候有个胆大心细地站出来问:“敢问叶大人,麾下将领,有几多亲族?” 叶碎金眼睛亮起来,打量他两眼,认真回答:“我麾下,游击以上三十余人,其中亲族有兄弟九人。” 校尉只是中下层军官,游击将军以上,才能称将军。 看那人沉吟,叶碎金一笑:“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但一支队伍,怎可单姓?” “叶家军的叶,是我叶碎金的叶。” “我的队伍里,有能耐的人不会被埋没。” “你们也不要怨恨我。我给过老关机会了,他不肯接,我有什么法子。再怎么熟,战场上我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让着他。” “下次若在战场上再遇到你们,我也不会再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那人已经想好了,躬身行礼:“愿为大人效力。” 他们是败将,以败将之身回晋国,只怕讨不了好去。更怕被问罪。 叶碎金虽是女子,但她以前就很会经营。关将军与她合作,赚了不少。 政治身段也灵活,长袖善舞,能把皇帝都哄好。 此次更是看出来,她的实力也绝不是他们之前以为的两个半州、八九千兵马。 这乌泱泱的队伍,飘动的旗帜,军帐连着军帐,便没有四万也得有三万。 显然,一直以来,她隐藏了实力,给皇帝摆出一副老老实实又很讨好的臣子模样。暗地里却悄悄地发展壮大。 她这样年轻,有这样的经营和政治头脑,治理军队,能控制亲族任将领的比例,给外姓人机会。 好几个人觉得,她值得追随。 有三个人想走。 两个姓关,是关将军的亲族,一个是担心河东战乱,想回家乡。 如今晋国已经乱了,叶碎金已经不怕晋国人知道她真正的实力。便都放他们走了,还慷慨地赠了程仪。 此种胸襟,令男人们洒泪。 留下的人也心安了许多。 晋国大驸马比老晋帝的儿子们年龄大很多,在河东军中扎根非常深。 他和大公主回到河东便拉起了队伍,打着诛伪君的旗号,与新新晋帝开战。 新新晋帝人在京城,他们的主战场在王屋山。 又有几个王爷各自裂土,大晋的国土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了。所以关将军察觉到叶碎金隐藏了实力,也无处可报去。 但这情况,对叶碎金和裴泽来说,就太好了。 第151章 中原 十月, 大驸马攻破了京城。 皇帝仓促逃亡,为大驸马一箭射死。 大驸马和大公主入主京城,登基称帝、称后。 江山易姓, 这比讨厌的兄弟上位还不能忍。齐王、吴王、秦王、赵王举兵围杀大驸马。 这时候, 就能看出来实控地区和依附地区的区别了。 实控区全部被卷入了战争。 如唐州邓州、商州等等依附区, 如定难军这样的,袖手观望都算是好的。很多人甚至开始浑水摸鱼,趁乱占便宜。 定难军李家是典型一个, 唐州节度使叶碎金又是另一个。 诸王虽知道这些人趁机占便宜,可眼前得分主要问题和次要问题。主要问题是大姐的男人占自家的江山。至于其他, 都是次要问题。 叶碎金浑水摸鱼摸得不亦乐乎。 十月的时候, 她向北已经打下了亳州、陈州。向南,又以晋国的名义,打下了光州和寿州。 这二州已经侵入了南魏的领土之内。 魏帝想不明白,晋国正乱, 怎地还有余力来骚扰他?但前线回报的,又的的确确是晋国的边军。 自然是叶碎金驱赶关将军的兵做下的事。 但南魏此时正和楚国打得不可开交, 虽恼怒但腾不出手来,也不想和晋国楚国两大强国同时开战。只能先放弃了那二州。 十郎都叉腰感慨:“我六姐啊, 我六姐啊……” 是逮着机会就要从别人身上咬一口下来。 赫连响云都忍俊不禁。 他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没有不好。而且叶家军军纪严格,赏罚分明。枢密八房高效运作,军饷也好, 军粮也好, 军功也好, 前脚报上去, 后脚就批下来了。 当兵图什么呢?将领们还想封狼居胥, 普通士兵就是混口饭吃罢了。好好给这口饭吃, 士兵们就肯跟你。 晋国降兵能清晰地感受到,降了之后,待遇反而提升了。 萎靡不振的消极态度一扫而空,士气大振。 此时,四王共讨伪帝大驸马。 叶碎金拥兵十二万,终于举起了勤王的大旗,杀向了京城。 她的入场,彻底打乱了晋国的局势。 老百姓最怕的还不是打仗,而是混战。 譬如南方,如今逐渐由多方势力发展为楚、魏争霸,则战争就发生在两国边境处。 国内腹地,便十分安稳,尤其农耕不受影响。 混战才是最可怕的,家门口天天过兵,东一路西一路的。老百姓都不知道过的是哪路的兵,效忠的哪个王爷。 军粮跟不上或者军纪不严的时候,自然老百姓就要遭殃。 早些年晋、梁交替时候的情形再度上演,中原百姓南逃。 都听说唐州邓州安稳,都往那里逃,虽给叶碎金带来了人口和兵源,但直接造成了晋国国内许多耕地抛荒。 各路人马都面临越来越严峻的粮草问题。 叶碎金的粮草却源源不绝地从襄阳向北运, 既有荆南腹地自产的粮,也有以江南卢家为首投诚的大商人从楚、魏运出来的粮。一如赵景文从梁州搞粮食出来。 国战打的就是一个消耗。 二月里,大驸马弃了京城逃亡,为叶碎金挑于马下。 大公主被擒,叶碎金去看了她。 “昔日公主助我良多,我可以饶你性命。”叶碎金道。 公主凝目看她,许久,点头:“终于见到你了。” 她纠正她:“我不是公主,我是皇后。” 叶碎金哂然:“做皇后比做公主好吗?” 大公主道:“如果可以,我也想永远做父皇的公主。可父皇没了,我便成了长公主。公主或许比皇后好,长公主不行了。” 公主的一生,是下行的一生,出生的时候就是她最荣耀的时候。 只要皇帝不是特别无情,可以说,在父亲的庇护下,大多数公主都能过得不错。尤其大公主这种格外受宠的。 但当父亲崩逝,兄弟继位之后,公主成为了长公主,就没那么好了。 毕竟兄弟不会像父亲那样宠你惯你。 如有朝一日,兄弟也没了,侄子继位,长公主成了大长公主。级别上是升级了,现实地位和话语权却是一缩再缩。 跟兄弟还能谈谈一起长大的情分,到侄子那里更隔了一层。 这一生,不断地向下。 大公主从出生就是河东道大小姐,她忍受不了这种下行。 比起长公主,她更愿意做皇后,因皇后的下一步是太后。儿子总比兄弟和侄子值得依靠。 “当然,”大公主抬起眼,“都比不上做皇帝。” “可惜,我没有那个本事。” “你,这么厉害。”她凝视着叶碎金问,“会做皇帝吗?” 叶碎金道:“有点早,不过我可以先称王。” 大公主慨叹:“啊,羡慕你。”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3节 她真诚地道:“你的父亲,比我的父亲强。” 叶碎金自己都是四十多岁年纪,人活到这个年纪,对早亡的父母已经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悲伤思念,还给父母套上本来没有的光环。她能更客观地去看待和评价父亲。 她回答:“可能是因为,我没有兄弟,他没有儿子的缘故。” 她沉思了一下,又道:“还有一种可能,他走得太急,甚至没有机会过继。” 如果叶碎金的父亲不是死得那样急,如果他还有时间布置后事,便是叶碎金也没法保证自己一定能继承叶家堡。 如果父亲指定了继承人,便是部曲们也没法支持她了。 所以人的一生,是由太多太多因素共同推动,受自己控制的,和不受自己的控制的。 大公主已经不构成威胁,叶碎金没有必要非杀她。 但大公主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她也不想作为阶下囚或者卑微的庶人活着。 她求死。 叶碎金问她有什么遗愿。 她想了想:“请给我全尸。” “请将我陪葬在我父亲的陵寝里。虽然他可能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伴在他身边。” “赐死我的人请找个好看些的,我喜欢美人。” 叶碎金都答应了,她叫了卢青檐去。 大公主一生阅美人无数,差点不记得卢青檐。好在还是想起来了,毕竟卢青檐那次上京,也是为着叶碎金的事。 她十分心疼:“脸怎么了?” 卢青檐的脸不完美了,对大公主这种爱美人的人来说着实让人心痛。 卢青檐自己毫不在意,他追随叶碎金数年,为卢家拿到的利益使得他在家族的地位一路走高。 如今,也只有搭上了魏帝的二房才能跟他争一争。 但魏帝对商人太狠,老家主并不看好。 他道:“不在意这张脸,做事就更专心了。我的主公不喜欢别人分心。” 大公主叹息。 卢青檐脸虽不完美了,却仍然是个完美的情人。他将大公主拥在怀里,轻轻安慰:“我送你一程。” 到这时候,大公主才开始害怕:“会很痛苦吗?” “不会。”卢青檐说,“很快的。” 他将长颈瓷瓶塞进大公主的手里,让大公主握住,可大公主的手一直发抖。 “别怕,”卢青檐说,“我往里面放了糖。” 他让大公主靠在自己的怀里,握住她的手,把瓷瓶送到她的嘴边,喂她喝下。 大公主毒发,在他怀里疼痛扭曲。 卢青檐紧紧抱住她,温柔地道:“别怕,我主公答应你的,都会做到。” “相信她。” 大公主七窍流血,疼得指甲抠进他的手臂里。 “多……”她说,“多谢……” 最后,她轻轻唤了一声:“父皇……” 手臂垂落。 这在父亲庇佑之下,灿烂肆意的一生,在这里终结。 叶碎金没有立刻入主京城。 就像叶四叔所说的,她仿佛长在了马背上。 十二月,叶碎金大败秦王于邢州,秦王薨。 来年三月,诸王不敌,纷纷避战。 赵王退至青州,据守山东。 他两个兄弟南北对分了河东道。 齐王退至河东道太原府。此时定难军李家攻占了府州、麟州、岚州、宪州、石州,对太原府虎视眈眈。齐王不得不跟定难军李家争夺起了地盘。 吴王退回河东道绛州一带。但裴泽拿下了关中,向北、向东扩张。吴王与裴家军开始了争夺。 至此,中原腹地尽落叶碎金之手。 六月,重生整整七年,叶碎金入主京城,称王。 是为中原王。 此时,她拥有襄阳至荆南的事也不必再隐瞒。 高盼再不用做她的遮掩,荆州真正的主人,露出了她的獠牙。 她拥兵十六万,陈重兵于荆南、鄂州,角抵楚魏。 犹如一根楔子,从江北楔入了江南。 当楚帝得知真相,眯起了眼眺望北方。 “那个女子……”他喃喃,“竟叫个小辈骗了。” 说完,失笑。 “倒要看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我老头子,尽量多活几年。” 长长的车队进京。 四夫人、桐娘、兰娘都忍不住挑起帘子向外看。眼睁睁看着宏伟的城墙越来越近,高大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车子驶入长长门道里,许久,才突然又大放光明。 京城的建筑,鳞次栉比,叫人目不暇接。 只才经过几回反复的大战,街上的人却不及比阳城多。 但四夫人、桐娘、兰娘都知道,繁华起来只是迟早的事。 她们是先头部队而已,很快,众多的叶氏族人、将领家眷都会大规模地跟着迁移过来。 权力的中心,将从比阳迁移到京城。 待到了宅子,更是金碧辉煌。一问,从前竟然是座王府。 女人们面面相觑。 兰娘问:“那、那六姐住在哪啊?” 四夫人也不确定,猜:“……皇宫?” 路上,她们看见皇宫了。更高大,更巍峨,占地之广,令人震撼。 皇城就是京城里的城中城。 那城墙、那角楼,甚至能抵御军队的攻击。 皇宫这个词叫女人们都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一直知道六娘领着男人们在外面打仗,一直听着打胜仗。今天打下了哪个州,明天打下了哪个府。 一直知道自家的地盘越来越大。 但直到有一天,一辆辆大车把她们接来了京城,送进了王府,告诉他们这以后是她们的家,还是让人感觉头晕目眩。 做梦似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第152章 暑气 然而叶碎金此时却并不在皇宫里, 甚至不在京城。 此时她人在晋国北线边境,想要接收晋国镇守北线的边军。 晋帝为了一己之私割了燕云十六州给胡人,却也知道不能放胡人南下。大驸马和他的几个儿子杀成一团的时候, 也没有人敢去动北线的边军。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北线的边军他们调不动。 但不管怎么样, 冲这一点, 叶碎金都会把他们好好安葬在晋帝的陵寝里。 边军不肯降,正跟叶家军对峙。 气氛剑拔弩张。 完全是字面意思,因为矛斜立着, 弓张着,箭在弦上, 随时触发。 这是迎敌的阵势。 镇守北线的老将军姓杜。 叶碎金道:“你须得知道, 晋已经亡了,亡于他女婿之手。” 老将军道:“但还有一个王爷活着,我便不能认你为主。” 叶碎金道:“你甚至连粮草补给都没有了。” 老将军道:“没有也坚持这么长时间了,我会想办法。” 叶碎金叹气, 开始戳人肺管子:“这么有气节,当初为什么不劝劝他, 别当儿皇帝呢?” “劝了。”老将军咬牙大恨,“劝不动。” 但他道:“至少, 我守在这里,赔一条老命,绝不让胡人南下。” 老人家须发皆张, 凛凛然如怒目金刚。 叶碎金又叹气。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4节 因为这一位也是熟人。 这一位可比关将军强太多了。就因为有他在这里镇守着, 晋国都人头打出狗脑子了。胡人也没能趁机犯边。 说错了, 犯是肯定有犯的, 被杜老将军死死防住了。 前世, 他年纪太大了, 没能等到赵景文北伐。 第一次北伐成功后,叶碎金还给他烧纸了。 那些年,她给很多很多人烧过纸。一路走来,那么多人都没能跟上。 “不降就不降吧。”叶碎金道,“来人。” 随着她的命令,士兵的队列分开。一辆又一辆的大车押了过来,车队太长,不知道有多少。 边军的弓都张着呢,弓弦紧绷着,每个人的精神也紧绷着。 弓兵紧张,赶车的人也紧张。 连看的人都紧张。 许多许多的大车停在了两军对峙的空地中间,赶车的马夫们都是民伕,把车停好,慌慌张地往回跑。 跟着军队久了,也知道停车的位置在射程之内,岂能不害怕。 “中原王!”杜老将军喊话,“这是何意?” 叶碎金笑了。 对面的诸人,都被中原王这笑容晃了眼。 “你可以不降我,为汉人守卫北疆的将士们不能挨饿受冻。” “从今天开始,北线边军的粮草补给,我来给。” 中原王说完,一带马缰,折身而去。 很多人在许多年后都还记得这一天她璀璨过骄阳的笑容。 边军将士呆呆地看着叶家军变换队形,收了武器,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 兵甲的摩擦的声音和马蹄声相伴着,大军如潮水褪去。 到叶家军去得远了,才有人上前去,抽出腰刀,猛地扎进大车上的麻袋里。 一拔。 粟米淅淅沥沥地流出来。 另一车,麻袋扎破,刀拔出来,哗啦啦流出来的是雪白的稻米。 “军粮!”将士们惊呼,“真的是军粮!” 也有人怀疑:“是不是下了毒的?” 杜老将军却肯定地道:“不会!” “毒死了边疆将士,她能得到什么?胡人南下吗?”他问。 旁人便无法反驳了。 有人感慨:“一个女人。” 女字拖了长音。 一个女人,怎能有这样的胸襟。 杜老将军摸着那些鼓鼓的装满粮食的麻袋,叹息良久。 叶碎金并没有返回京城。 她虽然已经掌握了中原腹地,但山东、西方和西北都还不在她的掌握中。 手指在舆图上划了个圈,在青州停住敲了敲。 十郎悄悄考十一郎:“那边是哪个?” 八叔家的十一郎如今十七了,正式随军已经有三年了。 如今不是当年了。当年十郎、段锦十五就列席会议。如今再没这样的了。十一郎今年才开始有资格能旁听军事会议。他道:“我晓得,是赵王。” 十郎道:“哥哥再教你个乖。你看六姐那手指没有,她在哪敲,哪就有人要倒霉哎哟~” 却是他亲哥七郎拐了他一腿。 叶碎金道:“承你吉言,就让赵王倒霉吧。” 众人大笑。 赵王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三兄弟都割据着,偏中原王要打他。 谁叫他东边就是大海呢。把他拿下,中原起码东边就清清静静了。中原王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另外两个。 战场一步步地向东推进,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叶碎金收到了裴泽的信,她读了他的信,微微一笑,告诉旁人:“兄长向西挺进,往岐州和陇州那边去。” 大家纷纷点头:“那挺好,挺好。” 叶家诸郎君都与裴家将领们有些交情。 裴叶两家这些年守望互助,都是言而有信的人。 能不对上,尽量不对上。 当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叶家和裴家终究要对上的。 叶碎金,她的野心,决不会止步于称王。 天色黑下来,军营变得安静。地面却还在散发着暑气,热腾腾的。 扎营不能背水扎,指的是那种人力无法洇渡大江大河。背水则无退路。 但说不是这种取水的小河。 这河深处人也可以游过去,浅处马可以直接踏过去。是军营取水的水源。 傍晚的时候,这里像下饺子一样,全是赤条条的男人。 没办法,真的太热了,只有泡在水里才能消暑。 远处军营里,巡夜的士兵一队一队的,偶尔走过。 叶碎金避开众人,悄悄来到水边。 真的太热了。 就像十二娘在出仕后领悟的那样,当一个女子进入全是男性的群体中,她必须付出两倍甚至三倍于男子的努力,才能获得周围男子的认同,才能令他们不再介意她的性别。 便是连叶碎金都不能逃脱这一点。 在军中,她除了有两个武婢负责打理清洗她贴身的东西之外,其他行军中的衣食住行,都和别的将领没有区别。 行军打仗哪是容易的事呢,冬日里一两个月不洗澡甚至整个冬天不洗澡,不止小兵,甚至对将领们都是常事。 便如今暑气这么盛,叶碎金和她的武婢也只是躲在帐子里用清水擦洗。 今日两个武婢都有点要中暑的模样了。 因男人们热了,都可以打赤膊挽裤腿,甚至有人只穿犊鼻裤,光着两条腿。而她们不能。 这还是因为军营里有三个女人的缘故。 如果没有这三个女人在,叶碎金知道,这些男人们早脱光遛鸟了。 傍晚时男人们脱光了往河里跳,真是舒爽得让人羡慕。两个武婢不敢出帐子,生怕看到些什么。 女人闯进男人的世界里,做出一番事业,旁人只能看到她的风光。至于她在其中忍了些什么,扛了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河边零落地有些大石。 叶碎金避开旁人的耳目,悄悄来到河边一块大石的另一侧。这一侧背着光也背着军营的方向,而且位置也远。 她确定了左右无人,军营安静,摸着黑悄悄在河边脱去了衣裳。穿着小衣小裤下了水。 一入水,沁凉的舒爽感便令她忍不住发出长长的、惬意的喟叹。 五脏六腑的暑气简直都被消了去。 这种难受了许久之后的舒服感,远远超出在家里书房寝室里日日都摆的冰盆。 叶碎金浮在水面上,面孔向着夜空,欣赏着璀璨的星斗。 舒服得根本不想上岸。 舒服够了,还是立起来。手里攥着一把皂角,搓碎了,垂头洗了头发。 又搓身体,把小衣里的裹胸解开了。 她的裹胸是特别缝制的,裹得很紧,以防骑马的时候胸部颠动难受。 但平日里虽不颠了,却又是另一种紧绷的难受。 这一松开,凉凉的立刻涌进去,舒服得脚趾都要绷起。 叶碎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去。 本来无比惬意、舒适的时刻,却被由远及近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给打断了。 有火把的光朝着河边来。原来是一队刚换了岗的巡兵也来泡凉消暑。 叶碎金暗恼,却也无法,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的性别,影响占绝对多数人的利益。 要真那样,则众人排斥你的第一原因就是性别。 这是叶碎金和十二娘一直以来都力求避免的。 好在大石所在的河段离军营较远。男人们下了岗,直奔离军营最近的河段。 大石的那一侧,有从军营方向照过来的微弱火光,对比着那一侧的光,这一侧则是黑暗的。 尤其大石下面那里,完全在影子里,几没有一点光,漆黑的。 男人们把火把插在地上,就开始脱衣服解裤子,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5节 叶碎金向大石游过去,待摸到了石头,转身。微微探头瞄了一眼,远处的男人们扑腾扑腾地,好不热闹。 说笑怒骂间能感觉到士气是很好的。 叶碎金笑笑,扶着大石向后退,打算藏在大石的影子里,等着男人们先离开。 男人洗澡都很快。 明天还要听着号子按时起床点卯,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这么想着,退着,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无奈地道:“别退了,我在这儿。” 第153章 唤醒 乍闻身后有人, 叶碎金的身体瞬间便从放松到蓄力。 那人显然明白她身体一瞬的紧绷和接下来将要爆发的攻击,他出手如电,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另只手还握住了她的肩头。 “是我。”他说。 那手心火热。 叶碎金已经听出来是谁了。 她没有攻击他, 而是扒开了他捂住她嘴巴的手, 转身。 那人放开了握着她肩头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面庞硬朗的线条, 和一双精亮的眸子。 赫连响云。 他胸腹以下浸在水里,肩膀肌肉轮廓被星光勾勒了成银边, 很显然没有穿衣服。和她一样, 在洗澡或者消暑。 叶碎金沉声:“你刚才怎不出声。” 大石的影子里从外面看是漆黑的。 但是叶碎金此刻也在这影子里,她从这里往自己刚才脱衣服的河滩上看,那里却有星光。 虽然微弱,但是眼力好的人还是大差不差地能看到一些。 这是逆光和向光造成的视觉差。 从这里一看, 岂不是,她脱衣、进水、搓洗都被他看到了? 这人躲在这里一声不吭, 叶碎金怎能不恼。 赫连响云真是太冤枉了。 他来泡个凉,发现这边石头背面有了个斜伸出来的斜面, 正好人可以躺上去,身体还可以浸在水里,别提多舒服了。 赫连响云就在这里泡着, 数星星。 忽然听见声音, 转头一看, 微弱星光下, 叶碎金站在水边。 碎碎星光将她的身体勾勒了银边。虽然强悍, 但到底和男人不一样。身体曲线带着一种与静谧夜色相融的美感。 赫连响云在水里赤着身体, 这时候要是跟顶头女上司打招呼,不免太尴尬了。 他便没吭声。 原想着她可能取点水,或者洗点什么,很快就离开。 万不想,无声无息地,星光下,她解了衣裳。 赫连响云呆住了。 那一刻再聪明的脑子也反应不过来了。 是真的没想到应该闭上眼睛,非礼勿视。 直到她下水,解开了头发,漂浮在水面上。 他才陡然反应过来,闭上了眼睛。 到底还是君子。 不能再看了。 而且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绝不能让她发现他在这里。 安安静静地,等她洗完离开,这事就等于没发生过。 赫连响云想得挺好,谁知道下了值的巡兵也来洗。 她为了躲巡兵,毫不意外地选择了大石下面漆黑的影子。 赫连响云就躲在这影子里。 赫连响云从漆黑里看星光里的叶碎金,能看得见。可叶碎金在有水光星光的地方看影子,只一片漆黑。 赫连响云听见声音睁开眼,便看到叶碎金过来了,她转过身,一步步向后退。 再不出声,她就要退进他怀里。赫连响云无法,只好出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赫连响云想解释。 叶碎金问完,也反应过来赫连响云的处境,的确是没法出声的。 换作她,也肯定不声不响地躲到自己离开为止。 实在怪不得他。 两个人都正想开口说话化解这尴尬,那边有人道:“是不是有声音?” 跟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往这边来。 赫连响云和叶碎金同时往大石根部的影子缩去。 赫连响云后背贴上了石壁,叶碎金转身往后贴,便贴上了赫连响云。 小衣湿了,自然是凉的。隔着湿透的布料,贴上的那个胸膛却是火热的。 更糟的是,他戳到了她。 男人身体的有些反应,是意志也很难控制的。 何况此情此境旖旎难言,又不是战场上要生要死,赫连响云甚至生不出要去强行控制的念头。 叶碎金活了两世了,有什么不懂。暗骂一声,便想往前挪一挪。 哪知水底岩石太滑,她一脚打滑,人就向后仰,人在水里失了重心。 赫连响云手疾眼快抄起她的腰,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 叶碎金也不反抗。 因石头那边有人说话:“好像是有声音。” 又有人道:“没有啊,是鱼吧?” 哗啦水声靠近。 赫连响云勒着她的腰,捂住她的嘴,抱着她向后又缩了缩。 叶碎金只抓着他的手腕,并不反抗。 要不然此情此景被人看到传了出去,就解释不清了。 有人道:“没声音啊,肯定是鱼。” 近点的声音道:“是吗?是吧。” 哗啦啦水声远去,那人又离开了。 待说话声又回到远处,叶碎金拉开了赫连响云捂着她嘴巴的手。 其实多此一举,她刚才纵是滑倒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习武之人,哪能遇到意外就随便惊叫。第一反应都应该是控制身体,蓄力,平衡,防守。 赫连响云立刻放开了她的嘴巴。 她再去拉赫连响云揽着她腰的手臂。 他没放开。 叶碎金顿了顿。 湿衣是凉的,他胸膛的热力却透过了湿衣传过来。 身体紧紧地贴合着,剑拔弩张地抵着她。 那些身份、礼法和教养,在夜色漆黑处被沁凉的河水浸没,溶消。 黑夜助长了人的本能。 隔着大石,远处河段时有人声传来。 两个人都不出声。 叶碎金发力,再去掰他的手。 男人的手臂运力,将她勒得更紧,贴得更紧。 他的另一只手甚至也抱住了她。 叶碎金在他怀中扭身,一记肘击袭向他的脸。 赫连响云侧头避过,但也因为躲闪松开了手。 叶碎金获得自由,转身提膝,攻向他的小腹。 赫连响云收腹格挡。 叶碎金一记直拳又攻向他的面门。 两人一言不发,黑暗中一攻一守,转瞬已经过了十几招,击打得水面不免发出声音。 “就是有声音!”大石那边有人道,“我听见了!” 旁人道:“我没听见。”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6节 这人大概是耳朵特别灵敏。他道:“别是奸细吧。我去看看。” 他从水底摸了块石头,拿在手里,朝着大石这边来了。 哗啦的水声靠近。 此时叶碎金和赫连响云肘撞肘,另一只手互相拿住了对方的手腕。 听见水声逼近,那巡兵吆喝:“什么人在那里?给爷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起吸口气,把身体沉进了水里。 那巡兵小心绕过来,乌漆嘛黑的,眯着眼睛看看,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嘟囔了一句,把石头丢进水里,回去了:“没人,可能是鱼。” “我早说了是鱼。就你耳朵灵。” 众人已经快速洗干净,上岸抱着衣服回去了。 水里什么都看不见,漆黑。 赫连响云到底是挨了一拳,正中小腹。憋住的气都吐了出来,一串气泡升了上去。 待人从水里站起,便被叶碎金用手臂锁住喉咙,压在了石壁上。 漆黑中,甚至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彼此幽亮的眼睛。 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 没人说话,质问,或者指责。 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和一个没穿的衣服的女人在水里相遇,抱在一起了。 本能唤醒了。 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好问的。 谁还不明白。 赫连响云看着叶碎金被星光勾勒的脸庞的轮廓。 真俊啊。 他没见过比她更俊的女子了。 浑身是胆,野心勃勃,顶天立地。 有时候俊得让他会喉咙发干。 可她前头的男人是赵景文,生成那样。 她身边贴身的人是段锦,生成那样。 后来有个得她信任的卢青檐,生成那样。 赫连响云觉得她的口味可能和裴莲是一样的,喜欢生成那样的男的。 偏他生成这样。 当然不觉得自己生得不好,但觉得可能的确不是她好的那一口。 成年人有理智。 且他是在她手里头讨生活的,得吃饭。若弄不好,离开了裴家,难道还要再一次离开叶家,另谋出路吗? 赫连响云因此从没轻举妄动过。 也不是不想娶妻。 毕竟飞羽都当爹了。 可这些人不知道怎么想的,给他说媒的女子,个顶个主打一个柔柔弱弱。 搁在媒人嘴里,叫温婉恭顺,贤淑贞良。 可他喜欢女人野心勃勃的眼睛,充满无穷的生命力。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亡,看我心情。 真俊。 俊翻了简直。 赫连响云这些心思,几年了,从来没有外露过。 连亲侄子都没察觉。 大概只有老天爷知道。 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想的,今夜,他就躺在这里明明什么都没做,她自己撞进了他的怀里。 赫连响云觉得,若不做点什么,对不住老天,对不住自己,对不住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夜。 四目对视。 喉咙被她手肘抵着。 赫连响云在水里抬起手。 伸进了叶碎金的小衣里。 叶碎金盯着他的眼睛,手臂向前压。 赫连响云呼吸变得困难。 他却抬起另一只手,也伸进了叶碎金的小衣里。 水里看不到。 但就和他幻想过的一样。 她的身体,圆润,饱满,紧实。 黑暗中,赫连响云听见叶碎金的呼吸乱了。 第154章 想要 男人的武器是马槊。 日常的兵刃是胡人的弯刀。 长年累月的功夫, 手掌心都是茧。 也不是那种会用膏脂养护皮肤的讲究人。那些茧刺刺的,剌着叶碎金的肌肤。 放肆。 鸡皮疙瘩一片片地起。 若不论旁的事,单论起对女人, 赵景文实在是很出色。 宫里年轻美人一时受宠随即被丢到脑后的很多, 但叶碎金一直到薨逝之前, 到大将军段锦的死讯传回来之前,赵景文从来没有哪个月让她空过房。 他是月月都要来的。 初一十五是雷打不动地来。 其他时候是看心情来不来。 叶碎金则是看心情留不留他。 叶碎金真正开始空房,还是今生赵景文离开之后。 她身体康健年轻, 自然会有旺盛的欲望。 但人的欲望不止欢爱,口腹之欲也是欲, 野心更是欲中欲。 同最后一个比起来, 欢爱也算不得什么了。 早几年邓州唐州一切初创,她这具身体在现世的年纪也年轻,若有这种事对她的名声和威望都有损。 叶碎金的心也不在这上面。她赶着时间,先抢在关将军推进过来之前把唐州收了, 再赶着时间,趁晋帝没蹬腿之前, 南下夺了荆州,发展壮大。等到晋帝崩的时候, 她已经有了足够下场搅动风云的兵马。 野心之欲充盈着她的身体,压过其他一切的欲望。 因为唯有野心,是她前世未能实现的。 那些未得到的, 永远是最吸引人的。 只现在, 皮肤在男人的掌心颤栗, 久违的身体之欲被唤醒。 叶碎金呼吸微乱, 抬起眼, 和赫连响云在黑暗中幽幽对视。 赫连响云感觉到她抵着他喉咙的手臂力度放轻了。他微用力, 想将她揽进怀里。 孰料,叶碎金一个提膝猛顶,给他小腹狠狠一下! 赫连响云闷哼一声,弯下腰去。随即后肩挨了一记,人被狠狠摁进了水里。 气泡呼噜噜地往上漂。 赫连响云从水里挣扎站起,把呛的水咳出去,抹把脸,已经寻不到叶碎金。 水面漆黑,星光下的河岸上她的衣服也不见了。 人去无踪影。 赫连响云捧水搓了把脸。 望着夜色和水面,怅然叹了一声。 第二日大军拔营,继续向青州推进。 赫连响云骑在马上,偶尔看向叶碎金。 羞涩或者难堪这种情绪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她的身上。今晨在大帐中与她对视,她未曾有一息的回避。仿佛昨夜的事不曾发生过。 赫连响云拍了拍马鞍。 眼前,打赵王是紧要的。 六年了,赫连响云追随叶碎金已经六年了,很知道她的性子。不把眼前的赵王解决掉,她甚至不会多给他一个眼神去谈昨夜的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7节 那就先打赵王吧。 打赵王的时候赫连响云格外地猛。 但他从来都以勇猛著称,别人也没觉得什么。甚至以为他是想在过年之前赶着回去。 赫连飞羽就是怕会拖到过年回不去家,也一路冲得很猛。 叶碎金看着这一对猛得如出一辙的叔侄。 如今她的麾下,大的派系就是邓、唐二州出身的,对非二州出身的。 再细分,大派系里又有小派系。 具体到每一个分支,有叶氏郎君、家将、门客、后来自投来和旁人引荐来的将领,再加上这些年陆续接收的降将。 各派系的比例刚刚好。 如今叶家军的这个布局,她不想有变动。 赵王一路败退。 叶碎金使晋军降将去劝降,赵王听说了关将军和大公主的收场,最后识时务地降了。 关将军就是太不识时务了。当然也是因为他错判了叶碎金的实力。叶碎金给过他机会了,他不接。多打了许多天,便多折损了许多叶家军的士卒。 敌将的命和自家的兵,叶碎金当让更心疼自家。待关将军后悔想降了,叶碎金已经不给他机会了。 降就是得趁早,降得早了,为她留存了许多士卒的生命,她才愿意接收。 否则,等到最后的最后了,你想降。要你做什么。 赵王就比关将军有眼色。毕竟他大姐夫都死于叶碎金之手了。他们几兄弟,其实比起大姐夫,颇有不如的。 赵王降了,叶碎金将山东收入囊中。 这日,赫连到她的帐中求见。 叶碎金大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赫连进来帐中,她道:“坐。” 赫连也大马金刀地坐在凳上。 二人这架势,武婢们还以为有什么军机要事要谈。 叶碎金一摆手,两人便赶紧回避出去了。 帐中只剩他们两人。 赫连响云搓搓膝盖,斟酌措辞。 叶碎金知道他来是为着什么。 说起来,赫连响云的心性到底是成熟之人。若那日当事的是段锦,必是第二日就得找她的。 赫连响云能从八月一直忍到十一月,到大事办完。 如今叶碎金心中若非要排个一二三,还是得赫连响云排在头里,三郎都得退避。 若说谁能和赫连响云比肩,怕是只有前世她的大将军。 前世段锦也正是这个年纪,和赫连差不多。 男人在这个年纪,真是迷人。 尤其赫连可以说是,有着大将军段锦的一切优点,性情上却更沉稳,更纯粹,几乎没有什么短板。 除了他是男人这件事。 叶碎金真的很爱赫连响云。 她不允许这样的大将为别的因素影响了。 看赫连响云一副难得的踌躇模样,她先开口:“要说那日的事?” 赫连响云道:“总得说说。” 叶碎金道:“那就说。” 赫连响云又不出声了。 叶碎金冷笑:“那日不是胆子大得很,如今怂了?” 赫连响云抬头看看帐顶。 灯火通明和乌漆嘛黑,穿着衣服和不穿衣服,主公臣子和男人女人,能一样嘛。 但赫连响云终究不是怂人。他是中原第一猛将,怎会怂。 他既敢做,就敢当。 他眼含期待地道:“我不要名分。” 于将领中,赫连响云是比较难得不爱弄权,专心打仗的。 其他人这点上都没法跟他比。几乎是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着各种各样的拉拉杂杂的人际关系。 赫连就没有。 叶碎金尤其爱他这一点。 因所有的弄权,其实都是在从叶碎金手里挖掘权力。 不爱弄权的赫连响云,却一直都有着不亚于三郎的清醒头脑。 他和她的事,他直指了问题的关键—— 叶碎金不分享权力。 她对权力控制得多严密,看她对军队控制得多严密就知道了。 几乎所有的将领都讨厌监军制度。 但,这令人讨厌的监军制度还是被她一力推行开了。 赫连响云看得很明白。 叶碎金如今称王了,还依然能亲自挂帅。 但未来,迟早会有的未来里,她必然不能再像如今一样,全心全意地带兵。 到那时候,现在令将领们讨厌、觉得鸡肋的监军制度才真正开始发挥它的作用——为叶碎金继续掌控军队,有效地杜绝军队中的擅权和异心。 她是一个对权力有着超强控制欲的人。 偏她是个女人。 就赫连响云所知,这些年,从赵景文离开后,她实际上应该是没有碰过男人的。如段锦、卢十四之流,如果跟她真的有什么,一个藏不住,一个根本不藏。 她没有。 她有很深的顾忌。 赫连响云完全能明白她在顾忌什么。 所以,他今天来干什么? 依然是求欢。 摆明车马,他不要名分,只求务实。 而至于叶碎金和他…… 赫连响云从前一直以为在男女事上,他不是叶碎金好的那一口。 他错了。 那天晚上,他确认了,他对她是有吸引力的。 四目相视。 叶碎金扯扯嘴角:“你以为不要名分就够了?” 她按着扶手,站了起来。 “你想做我的入幕之宾,只放弃名分是不行的。”她道,“将军与内宠不可共存。” “你若想与我做男女,就得卸下所有的职衔。” “打仗这种事,我会交给我的将军们。至于我的内宠,就本本分分地,等着我宠幸。” “赫连,若做我内宠,就放下你的马槊。”她走到了他的面前,俯视着他,“因从这以后,我再不会让你摸到一兵一卒。” 赫连响云想站起来,叶碎金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按住了他。 她垂着头看他:“这样,赫连,你……受得了吗?” 赫连响云仰头看她。 她的面孔很近,但全是压迫感。 此时此刻,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中原王。 “这是对我一个人?”他嘴角微抿,“还是对所有人?” 叶碎金回答:“所有人。” “但尤其是你。”她顿顿,道,“还有段锦。” 叶家军三大将,头一个赫连响云,第二个三郎叶长钧,段锦排第三。 三郎是她兄长,在这件事里自不必提。 “你和段锦,都是我的大将。”叶碎金道,“若从此不能领兵,我都替你们心疼。” 赫连响云看着她。 “非得这样吗?”他问。 叶碎金点头:“非得。” 赫连响云想起监军制度,叹气:“你威望如山,便不这样,也没人能威胁到你。” 叶碎金只是笑笑。 “你没经历过我经历的,自然无法理解我感受的。” 前世,她又何尝不是军功赫赫。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8节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他们,把权力从她手里夺走了。 他们把她变成了一个女人。 武婢们看到叶碎金从帐子里走出来。 但赫连将军没出来。 武婢们有些奇怪,掀开帘子进去瞧了一眼。 赫连将军还坐在凳上,双手撑着膝盖,对着空空的帐子,不知道是沉思还是出神。 武婢唤了一声:“将军。” 赫连将军回过神来。 果然是在出神。 赫连响云站起来,掸掸衣袍,呢喃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离开了。 武婢们面面相觑。 马上要过年了,叶碎金定了山东,凯旋回京。 能和家人一起过年,大家都很高兴。 大家的家眷都已经迁到了京城,家家皆有宅子。 赫连家两座,一座赫连响云的,一座赫连飞羽的。 赫连响云没有家眷。走的时候还是空宅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收拾好。是侄媳妇一并收拾的。 赫连响云负着手在新宅里转了一圈。 赫连飞羽给自己媳妇请功:“走前她找我问你的喜好来着。我说,嗐,糙老爷们,有什么喜好。舒服能住就行了。” “你看。”侄子叉腰教训起叔叔来,“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吧。” 侄子早不记得父母了,懂事起就是叔叔在抚养自己了。 如今自己都当了爹,叔叔还孑然一身。现在全反过来了,见天的是当侄子的为叔叔的婚事操心。 三十三了,还不娶。 赫连响云负着手站在门廊下赏着院子里的雪。 闻言,他道:“也是。” “你帮我张罗吧。”他道,“我也娶一个。” 【赫连,你娶妻吧。】 【你我相互吸引,我承认。】 【只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我还是,想要我的大将。】 【我也不能为着任何人,去做女人。】 赫连响云在廊下负着手,看着飘落的雪。 他也是。 没办法放下手中的马槊。 第155章 过年 也不是谁都能回到京城过年的。 三郎、四郎就在西边驻守, 防着齐王和吴王。 不过三郎如今已经有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两个妾室又都有身孕,四夫人抱孙抱得开心极了。 如今就只等着五郎妾室这一胎了。 因兰娘的好运似乎被婚事用尽了, 连生两个都是女儿。 对比着大嫂两个嫡子一个庶子。甚至十郎比五郎小了四岁, 成婚晚, 只因纳的妾多,都已经有了两儿一女。 成婚数年了,丈夫的热情也渐渐淡去。兰娘终究还是给五郎纳了妾。让妾来帮她生。 她与五郎说好了, 若生出来是男孩,就抱给她养, 记作嫡子。 如今大家的身份不一样了, 便连当初曾经是叶家家仆的人家,都讲究起嫡庶高低来了。 因嫡庶和财产继承权是紧密捆绑的。 正常一个家庭的财产,有五成甚至七八成都要给嫡长子一个人继承。剩下的,才给别的儿子分。 从前只有一间瓦房仨瓜俩枣的时候, 自然嫡庶不重要。可现在家大业大了,若不厘清财产的继承权, 必将乱家。 如果不能保证核心财产的完整传递,就很难发展壮大, 把“家”变成强大的“族”。 家弱族小,便易为大族所欺。 很多时候,宗族与宗族之间的冲突、争夺, 官府只是起个调停的作用, 并不会为哪一个主持公道。 想要利益, 就靠宗族强大。 宗族强大, 就得靠人丁兴盛。 这个时代, 所有人都活在这个规则之下。 如今皇宫是皇宫又不是皇宫。 因皇宫里暂时没有皇帝, 只有中原王。 皇宫既是她办公的公署,也是她的居处。日常都是男人们在宫城里进进出出,赶着要过年了,女眷们难得有机会,纷纷带着孩子往叶碎金跟前凑。 心里都明白,若是哪个孩子能得她青眼,只要这位姑姑肯多照拂一下,这个孩子未来就能活得比别人更好。 甚至于更深的,已经没有人敢诉诸于口。 从前女人们还会私底下相互交流,六娘这地盘越来越大以后给谁的话题。 可现在没人敢再对别人说这个话了。 因为突然之间,在叶碎金入主京城称王之后,这件事已经升华到了另一个层次的高度。 在这个高度上,再去看妯娌侄儿,不再是闲磕牙的伙伴。 每个人都成了潜在的竞争对手。 那些话再不能乱说,只能与最亲近的、不是别人的别人说,只能与利益和自己一致而不是竞争关系的人说。 当然更多是放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大家心照不宣就行。 这种情况在叶碎金做皇后的时候就见过。 宫中妃嫔们都争相把孩子往她跟前送,希望能得皇后青眼。若能记在皇后名下,被皇后抱去养,那孩子未来竞争大位就有了筹码。 如今的情况可比前世好太多了。 虽然前世那些孩子个个在她跟前都乖得不行,又安静又懂礼的。可那都是别人的孩子,跟她有什么关系。 如今就不一样了,虽然这些孩子们快要把皇宫的房顶都掀了,满殿里爬,叶碎金也不嫌弃。 因为这都是叶家本家的孩子,这都是她的血亲晚辈。 看着这些满地爬的小娃娃,叶碎金长长吐了一口气。 重生至今,她知道,叶氏家族再不会走前世的老路。纵兄弟们在战场上有个一二不测,叶家也不会如前世那般凋零。 尤其四叔家有三个孙子,数个妾室正有孕,也不需要再强行让十二娘的儿子改姓叶,延续四房姓氏血脉了。 十二娘可快烦死了。 小娃娃吱哇乱叫的声音快让她脑袋都要炸了。 偏她自己也挺着大肚子。 她在比阳做了三年县丞,已经和唐明杰完婚两年。今年因为怀孕及权力中心迁移京城,暂停了职务。 在官员已经存在的丁忧、探亲、成婚等官方规定的假期之外,叶碎金新创了一个特别的假期——生产假。 只有女性官员享有为期一年的生产假。 目前来说,只有叶十二娘一个。 这个事大受女眷们称赞。 因为这样,十二娘就能回家休息了。要不然,女人挺着肚子见人,实在太羞耻了。 女人有孕了就要避人,哪能出来乱跑呢。 “你别瞧着下面大家都笑盈盈的。”十二娘跟叶碎金咬耳朵,“一定有人在心里骂我呢。” 皇宫到底跟别的建筑不一样。 殿中主位,是有地台的。叶碎金坐得比别人高。 怕十二娘被不懂事的娃娃们撞到肚子,叶碎金让十二娘坐在她身边。 叶碎金微微一笑。 她怎能不懂。 就如她执掌家族,也有很多婶婶、嫂子、弟妹暗中骂她。前世今生都有。 人的观念,传承了千年,是没法一下子扭转的。 “不用管,只要不是把话说到你面前,还能管着别人心里怎么想不成。”她道。 “我当然管不了。”十二娘调皮道,“我就是经常出来溜达溜达。” 这就足够气死一些觉得她挺着肚子就该老老实实关在院子里不见客的人了。 叶碎金莞尔。 她道:“起复的事不用担心。职位多的是,有我在,总有你的位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19节 十二娘一笑:“好。” 这是难得的惬意时光。 叶碎金看着满殿跑的娃娃们,觉得肩膀上的一道枷卸了下来,浑身都轻松了好多。 至于女人们那些小心思小盘算,在她看来甚至都是可爱的。 因再怎样算计,也比不得男人的们的利益争夺,出刀见血。 此时有侍从进来,快步从侧面绕行,来到叶碎金的旁边,躬身贴近。 十二娘坐直身体,识趣地稍微远离。 侍从贴到叶碎金耳畔禀报了什么,叶碎金起身:“我过去一下,你小心别让人碰了你的肚子。” 十二娘道:“你放心。” 叶碎金在婶婶、嫂子、弟妹们遗憾的目光中出去了。 她公事多,大家都晓得。 便有人凑过来十二娘身边打听:“什么事呀?” 十二娘道:“我哪里晓得。我耳朵又没那么长。” 只大家说说笑笑地等着叶碎金回来,叶碎金却一直没回来。 等得实在太久了,四夫人也忍不住了,跟殿上服侍的人道:“去看看,还有多久。” 因现在衙门公署都封印了,过年原就不办公的。尤其今天,还是特意召了女眷们带了孩子进宫,就为聚一聚。怎地把她们晾在了这里。 过了一会儿,有侍从进来告罪:“有军情,殿下已经出城了,殿下说,请夫人们随意玩乐,勿要受扰。” 女眷们面面相觑。 “大过年的。”她们说。 十二娘问:“可知是哪边的?能说吗?” 侍从道:“小人不知。” 非是不知,乃是不能与女眷们说。若只十二娘在,便可说。偏这许多女眷,个个支愣着耳朵。 侍从便不说。 叶碎金身边服侍的人,自然都是机警聪敏的人。 她的身边人也容易谋出身。 最早的段锦,如今是高级将领中最年轻的。后面二宝、秋生等等人,也都有了出身,如今都是军中将领。 本就是年轻亲兵中最优秀的才能到她身边。 现在的新侍从,也一样。 十二娘点点头,不再问。 女眷们都很遗憾。她们关注的是:“那过年的家宴呢?还办吗?” 她们能直接与权力核心接触的机会太少了,一年到头也就指着新年能跟叶碎金见见面,拉近一下感情。 侍从道:“应该是会办。” 才欣喜,侍从又道:“但殿下肯定下不能列席了。” 果然,侍从是知道她去了哪里的。得知道去哪里,多远,才会知道过年肯定回不来。 殿中响起了女眷们失望的叹气之声。 叶碎金离开正殿,快步走道外面才问:“是裴兄长那边过来的人?” 此时她还笑着:“莫非是来送节礼,还是让我给定西随份子?” 等过完这个年,裴定西就十六岁了,当然,现在他还只有十五岁。早定好的,明年他要成亲了。 公务的事情自然在前面。 从前在刺史府,前面和后面虽也要走一段,但也没这么远。如今在皇宫里了,从接待女眷的宫殿到前面,得走长长的长长的长廊。 这皇宫老晋帝花了大把的银子修缮,大驸马和舅子们打仗,叶碎金和大驸马打仗,都没打到宫城里来,半点没破坏,给叶碎金省了大钱了。 毕竟连关将军的军费都挪用了。 叶碎金走在其间,廊道上被扫得干干净净。廊下庭院里都是雪,故意不扫,留着做景。 偶抬头,一根根横梁上的图画都还鲜艳,典故人物栩栩如生。 后来皇后被逼退后宫,便很少走这条路。 现在叶碎金走在其间,长长的廊道里一根根彩色的横梁从头顶掠过,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 待到了前殿,裴家军的使者一脸风尘仆仆,竟没有洗换就来见她了。 叶碎金看到第一眼,不知怎地,心脏便是一缩。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使者见到她,情难自已,拜头便哭:“中原王!我们大人,我们大人……” 他没说完,叶碎金脑中已经轰然一声。 “我们大人,”使者泣不成声,果然道,“过身了。” 裴泽! 他不应该死在这个时候。 可,历史已经被叶碎金改变。前世,裴泽也没有在这个时间去攻打关中、凤翔。 变得太多了,前世已经无迹可寻。 未来已经生出了太多未知。 “兄长是怎么死的?”叶碎金问。 使者回答:“伤口感染,高烧不退,没挺过来。” 这是战场上常见的,若感染了,就真的只能靠自己硬挺。 没有别的办法。 人死已矣,叶碎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关心活的人,她问:“定西呢?定西可安全?” “此是郎君亲笔信,要小人亲手交给中原王!”使者将那封贴身藏着,挤得皱皱巴巴的信掏出来,高举头顶,“殿下!裴叶两家,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他把头磕到了地上:“郎君恳请殿下出手相助。” 第156章 若有 裴泽那道伤其实也不深, 当时都以为没事。但伤口不小心污了,便感染了。 一直高烧。 他这趟出征,还带了裴定西。 裴定西一直守在他身边。 如今裴泽的地盘也大了, 东西南北都得有人。 他这趟在外, 家里留了赵景文。 如今赵景文已经和裴莲生了两个孩子, 这血脉的结合,使他也彻底成为了裴家的一员。 若他与裴泽都在外,就定西看家, 若定西跟着,就赵景文看家。 裴定西一直守着高昏迷的裴泽。 昨日里军医便惶恐磕头, 表示真的无能为力, 全看命了。 裴定西不眠不休好几日了,这日实在太困了,不知不觉趴在床头睡着了。 忽然被人掐醒。 裴定西一惊睁开了眼睛。 裴泽正掐着他的手臂,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父亲!”裴定西又惊又喜, “你醒了!” 裴泽狠狠地掐着他的手臂。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虚弱。 裴定西把耳朵贴过去:“你说什么?” 贴在他唇边, 这回听清楚了。 “信……严笑。” “不可信……赵景文。” “信……叶碎金。” 裴泽停下换气。 “若……有变,向……碎金……求援。” “向碎金……称……” 这片刻的回光返照结束, 裴泽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 最后,他看着空气,呢喃。 “父亲……我, 我无能……” 我丢了裴家的基业。 回不去剑南了。 “父亲……” 裴泽的手垂落。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0节 壮志未酬, 含恨而终。 这一生, 他都是那个奔波在逃亡路上的十九岁青年。 从未停下过。 裴定西握着裴泽的手, 呆了许久。 终于他站起来, 唤人:“来人。” 亲兵应声进来, 看到裴泽闭着眼,尚不知他已经过身。 裴定西道:“父亲去了。把大家都叫来吧。” 亲兵大惊,脚步踉跄地去了。 不一刻,将领们都来了,军帐里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 裴泽,裴家军的主人,裴家军的军魂。 他没了,裴家军怎么办? 有人哭了,顿时传染开来,哭声一片。 军帐内,军帐外,都是哭声,哀恸十里。 裴定西却没哭,少年的脸上始终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退兵吧。”裴定西道,“就先到这里,先送父亲回去安葬。” 主帅身故了,自然不可能再打下去了,只能退兵。 当下众人商议,谁在这里驻守,路上怎么安排等等。 最后,裴定西道:“给姐夫和令之兄送信。” 自有人应了。 众将散去,各揣心思,俱都不安。 少主虽沉稳,可他,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裴家以后会怎样? 赵景文在京兆府守家。 因地盘的扩张,裴泽如今把治所迁至京兆府。 收到了裴泽谢世的消息,有短短几息的时间,他凝固若雕像。 因人生重大时刻,总得有点时间去消化、理解、思索、决定,对许多人,这个时间可能是数日甚至数月。 对赵景文,就是这几息。 短短几息的凝固之后,他沉声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大娘。” 他转身朝后宅去。 每一步都走得非常沉稳,内心,愈是惊涛骇浪,愈是宁静。 他果然,是有气运加身的,赵景文想。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裴莲乍闻噩耗,直接昏了过去。 被掐着人中掐醒,人已经惶乱惊惧得没了主心骨:“父亲、父亲……那我们怎么办?” 赵景文遣退了屋中婢女仆妇,握着裴莲的手:“莲娘,别怕。你还有我,还有睿儿、琼儿。” “裴家,还有四万精兵。” “四万精兵”听进耳朵里,才让慌乱无措的裴莲定住了神。 是,裴家有四万精兵。 只裴莲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洞感,好像心脏被掏了去似的,还是慌。 “莲娘。”赵景文握着裴莲的手。 他原是坐在床边的,此刻滑下去,单膝点地,几乎是半跪在裴莲身前。 他紧紧地握住裴莲的手:“你听我说,我们……” “我和你……” “接手裴家军吧。” 裴莲愣住。 她好似反应不过来,没明白赵景文什么意思。 赵景文深情地看着她。 “我和你接手裴家军。” “以后,裴家军就是睿儿和琼儿……” 他话没说完,便感觉到握着的裴莲的手像被扎了似的想往外抽。 幸而他握得紧,裴莲没抽出去。 但裴莲眼中都是惊惧。 “这、这怎么行,裴家军是,是定西的……”她慌乱地说。 裴莲眼中的惊惧是真的。 她在怕什么? 不可能是裴定西。 赵景文目不转睛地盯着裴莲,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裴莲根本不敢和赵景文对视。 她又失了主心骨,呢喃:“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父亲……”她很慌,“父亲不会原谅我……” 赵景文恍然大悟。 原来裴莲,惧的竟然是裴泽。 当裴泽活着的时候,她敢和裴泽闹天闹地闹死闹活。 可裴泽已经死了,她竟惧怕裴泽在地下不会原谅她。 只要弄明白她怕的是什么就好了。 赵景文温声道:“你在瞎说什么。” 他说:“以后裴家军就是睿儿和琼儿的根。”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定西又没有兄弟,当然要靠侄子来帮扶。” “定西年纪太小,严令之、孙广通、邓重诲这些人他哪一个能压得住?” “我们做姐姐姐夫的,必须得帮着定西,先平安接收了军队,再说别的。” “否则,我们裴家可能就要动荡不安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裴莲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她想,的确裴定西太小了,怎压得住那些粗糙军汉。还是得自己的夫婿来才行。 这都是为了定西好。便以后,她下去了,父亲也得夸她。 这时候,赵景文给她加了最后一码。 “我们帮着定西掌军,对定西是有大恩的。”他轻飘飘地说,“这样,你以后也可以在李小姐面前挺直腰杆,不必看她的脸色讨生活。” 裴定西的未婚妻子姓李,她家是京兆府的世家。往上追溯,是陇西李氏。 不是比阳城李家那种吹出来的陇西李氏,她家是真正的陇西李氏的后裔。 虽说这些古世家早没有几百年前的风光了。可族谱拿出来,还是能压剑南裴家一头的。 李家手上有几千兵,把女儿许配给了裴泽的儿子,向裴泽投诚。 裴莲凝固住。 赵景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莲娘,我是外姓人。”他眸子幽幽,“要接手裴家军,你得帮我。” “你,才是真正的裴家血脉。” “比定西还正的裴家血脉。” 裴定西看着平静,其实有些浑浑噩噩。 他终究才只有十五岁。 他带着队伍一路扶灵回来,没走到京兆府,半路就遇到了赵景文。 赵景文来的真快,他还带着裴莲、赵睿和赵琼。 裴莲一路赶路,被颠得肠子快吐出来了。好容易停下,她掀开车帘便看到了自家长长的队伍。 士卒们头上都系着孝带。 一眼望过去,空气里都弥漫着悲怆。 裴定西也头系孝带,身上穿着粗麻孝衣。 见着裴莲,他唤了声“姐姐”,道:“我带父亲回来了。” 他身后便是裴泽的棺木。 裴莲丢下孩子,喊了声“父亲”,便扑上去痛哭。 这么多人看着,她有心想哭得好看一点,可手碰触到漆黑棺木,便浑身打战,根本控制不住,直哭得撕心裂肺,眼前发黑。 哭声飘荡在道路上,闻者莫不垂泪。 赵景文抱着赵琼,牵着赵睿,走到裴定西跟前。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1节 他把赵琼放到地上,一把抱住了裴定西,拍他后心,当着众人的面安慰他:“别怕,还有姐姐姐夫在呢,别怕。” 裴定西其实快有赵景文高了。但他是少年清瘦体型。 赵景文和三郎同岁,今年正是三十而立,体型挺拔结实。把少年比衬得,益发显得细弱。 他的安慰听起来,更像是哄着年少的弟弟。 将领中老成的,便有皱起眉头的。 直到裴莲哭昏过去,赵景文才匆忙过去将她又抱进车里安置,交给婢女们。 然后他去把住裴定西的手臂:“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赶路,到前面扎营在说话。” 裴定西觉得被把住手臂的姿态很不舒服。 仿佛自己是小孩。 只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怎样,只能不动声色地拨开赵景文的手:“姐夫,我没事。” 赵景文欣慰地拍拍他的背,甚至在他上马的时候扶了他一下。 像个父亲似的。 待赶了一阵路扎营,裴莲非要见裴定西。 裴定西过去,她便抱着裴定西哭。 他们姐弟长这么大都没这么亲密过。裴定西有些不适,但她哭得如此悲伤,他只能安慰她。 父亲不在了,自己就是家主,有保护和安抚姐姐的责任与义务。 安慰了裴莲许久。 隐隐地,帐子外面远处好似有动静。 裴定西站起来:“什么声音?” 裴莲抽噎:“什么?” 裴定西道:“我好像听见兵刃碰撞的声音……” 裴莲道:“我没有听到。” 她又哭,扯着裴定西的衣服袖子不放他走。 裴定西没办法, 拖到很晚,赵景文进来了。 他提着刀。衣服上有血。 裴定西凝住。 第157章 委蛇 裴定西站了起来。 裴莲也放开了他的袖子。 帐子里有一瞬很安静。 下一瞬, 赵景文便走到裴定西的面前,简洁扼要地告诉他:“定西,祁俊勇想趁乱分兵自立, 我已经将他诛杀。王永和、陈舟带兵跑了。” “定西, 此裴家动荡之时, 你一定要坚强!” 他握住裴定西的肩膀:“我们郎舅、姐弟,一定要一心,才能守住裴家。” 裴定西凝视着赵景文的脸, 因离得太近,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裴泽不在了, 有人想分裂、趁机自立, 都是有可能的。 裴定西问:“其他人呢?” 赵景文道:“其他人还好,大多人心里还是有大人的。只我们得安抚好他们。要不然关中也会不稳。” 关中是这两年新占之地,老世家也多,不像房州经营得已经那么稳固。 裴定西却道:“没关系, 等严令之回来,就都老实了。” 赵景文和裴莲同时僵住。 赵景文这几年在裴家军中渐渐树立了威信和声望。 他的长处是他不止会打仗, 他还是裴家军最缺乏的典型的智囊型的人才。 裴家军不缺军将,但的确缺像赵景文这样总是能解决问题的人。因此, 裴泽也越来越器重他。 他虽然不姓裴,但他作为女婿,与裴泽的女儿给裴泽生了两个外孙, 从亲缘关系上来讲, 这是义子们没法去比的。 他虽不是赘婿, 在外人的眼里, 也算是半个裴家人了。 因为, 疏终究不能间亲。 但即便这样, 赵景文还是压不住严令之。 严笑严令之,是他们绕不过去的一块垒石。 因严令之乃是裴家军里裴泽之下第一猛将。他的军功太大,威望太高。赵景文实在压不住。 裴定西道:“还有孙广通和邓重诲。” “等他们都回来,一切都会稳的。” 此三人,是义子中最可靠的。 是裴泽留给裴定西的底牌。 这三个人都在洋州,堵着梁州的门户。现在,应该收到了裴泽的讣闻,正在往回赶的路上。 这也是为什么赵景文甚至不能等到裴定西扶灵队伍回到京兆府,在半路上就要动手的原因。 他在抢时间。 必须抢在严笑回来之前,先把这边的队伍接收了,才能有对抗严笑的力量。 裴定西道:“我去看看大家。” 赵景文却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别去。” “人心未定,人人心里各怀心思。”他说,“你是裴家少主,人人都想裹挟你。” “你去了,答应什么不答应什么都是麻烦。” “不若让你姐姐去。”他说,“你姐姐也姓裴。但她是女子,她答应不答应,或者说到了做不做得到都没关系。他们也奈何不了她。” 夫妻一体,尤其此关键时刻。 裴莲已经抹去眼泪站起来:“我去。” 赵景文直到唤了亲兵进来,才把手从裴定西肩膀拿开:“你先休息。这些天你辛苦了,莫伤了身子。” “你得好好的,裴家才能好。” “姐夫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赵景文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真诚。 在这一点上,裴定西是佩服他的。 他看看佩刀的亲兵,没说什么,点点头:“好。” 赵景文命令亲兵:“护送郎君回去休息。” 裴莲和赵景文两夫妻,抱着、领着两个孩子,去安抚众将。 裴定西被士兵护送着回自己的帐篷休息。 他在帐篷里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帐口,果然外面有人值守,拦了他:“郎君要做什么?” 裴定西道:“我去看看姐姐姐夫怎样了。有点担心。” 看守的虽不敢对他无礼,却坚定地拦住了他:“此动乱之时,郎君的安全最重要。赵将军吩咐了,无论如何要保护好郎君,要让郎君休息好。京兆府还等着郎君主持大局呢。郎君还是回去休息吧。” 都是他不熟悉的面孔。 都带着刀。 出不去。 裴定西点点头,道:“你们辛苦了。” 士兵们道:“不敢。” 裴定西回到帐子里,和衣躺下。 他这些日子实在疲惫,更知道自己必须得养好精力,便调整呼吸冥想,果然睡着了。 守卫进来看过他,见他呼吸平稳睡得香,放放心地出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帐篷外头响起了虫鸣。 裴定西睁开了眼。 他坐起来,循声看去。有处帐角下面伸进来一只手。 裴定西过去,帮着他把帐篷底边扒起来,那人钻了进来。 穿着普通士兵的军袄。 “大家呢?”裴定西问。 他从裴莲帐子里出来的时候,便已经看不到自己的护卫了。 那人道:“郎君去了大娘子那里,他们就带人过来要拿下大家。徐三和老卫因反抗被杀了。其他人被看押着。” “你们呢?”裴定西问,“有没有被发现?” “没有。”那人回答,“我们混在军营里,没人发现。” 裴定西问:“将领们如何?都从了赵景文吗?” 暗卫没吭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2节 赵景文把不听话的先杀了,又带着裴莲赵睿赵琼一同安抚众人。 这也是裴泽的血脉。 裴定西虽然才是继承人,可他太年轻。主少臣疑,大家都担心他压不住别人。 相对的,三十岁的赵景文有头脑有能力,上马能带兵打仗,下马能运筹帷幄。 这几年在他的辅佐下,连裴泽的名声都好了很多。 裴泽不擅治理,又为了养兵,刮得比较狠,在地方上名声一直不太好。 招了赵景文这个能干的女婿之后,反而地方上归心了不少。 作为一个利益集团来说,一个成年且有能力的领袖当然比还未成婚的少年领袖能令集团更稳定。 作为依附于集团的每个人来说,当然希望集团稳定,自己的利益才能稳定。 人心这种东西,若拿捏好了,就是利器。 而拿捏人心,实是赵景文的天赋特长。 裴定西轻轻叹了口气。 暗卫道:“实在没想到,他一天都等不了……” 老大人的灵柩都还没回家呢,这是在半路上。 至少得等人入土为安吧。 这可是亲女婿! 裴定西沉默了。 想到裴莲扯着他袖子的手,觉得心冷。 暗卫安慰他:“郎君,等严将军回来就好了。” 裴定西却没说话,他出神了片刻,忽然道:“我写个信给令之,叫他别回来。” 暗卫吃惊:“那怎么行?” 裴定西道:“他若回来,和赵景文必要兵戈相向的。” “昨日还一同杀敌的袍泽,今日要让他们为着我们姐弟相争,就互相残杀吗?” 暗卫难过地低下头去。 从前,在房州的时候,大家多么的齐心啊。 那时候的裴家军多纯粹。 每战皆死战,根本不多想。 这几年地盘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是能感觉到心越来越不齐的。 内部的利益之争早就暗暗存在了。 暗卫抹抹眼睛,问:“他不来,我们怎么办?” 裴定西说:“我们去找他。” 他动笔写信。 写了两封,一封是给严笑的。 另一封,他说:“给姑姑。” 如今,占据了中原腹地,入主了京城皇宫的中原王叶碎金,曾和裴定西的父亲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妹。 “父亲与我说过。” “他们立誓,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天地作证,山河为盟。” 且中原王叶碎金,崛起势头之猛,江北无人可敌。 她现在只称王不称帝,是因为周边没有扫荡干净。 但是照这样发展下去,裴家迟早也属于“被扫荡”的对象。 只义兄妹都重情义,一直以来尽量互相回避,尽量想把面对面的这一天往后延。 但迟早是得走到这一天的。 现在,裴泽的身故使形势发生了变化,裴定西决定,由他替裴家去做这个抉择。 赵景文带着裴泽的女儿、外孙,安抚了东归将领,接收了东归的队伍。 现在,先带着队伍和裴定西回京兆府去,在那里对严令之几个人守株待兔。 把裴定西捏在手里,便拿住了大义的名分。 严令之若不从,便是他失德背信在先。 严笑是战场孤儿,老将乔槐的养子,因优秀被裴泽认为义子。 裴泽对他极为信任,因此,把房州兵交给了他。 这一点,实令赵景文无奈。 裴家军里最精锐的就是以房州兵为核心的八千人,全都在严令之、孙广通和邓重诲手上。 可以说,这八千人的战斗力,是可以对抗余下的三万人的。 赵景文做梦都想得到房州军,裴家的精华所在。 偏房州军比起后面的新附队伍,更忠诚于裴定西,是最难搞的。 赵景文知道,自己必须得哄住裴定西。 挟天子才能以令诸侯。 好在,他一直都跟裴定西处得不错。少年到底单纯,也被父亲教育得非常顾念亲情,对唯一的手足裴莲事事依顺。 待赵景文安抚住了队伍,再令裴定西于诸将见面,便已经稳了。 裴定西也没什么怀疑或异议,似乎还沉浸在失去父亲的沉痛里。赵景文令裴莲尽可能缠住他。 这件事,倒没人能超过裴莲的。 他们一路急行,想尽快赶回京兆府布置,以待严令之。 谁知道,眼看着到了就要到京兆府了,裴定西不见了。 他跑了。 少年原来,未曾信过姐姐和姐夫。 栽在了看起来最老实、最没问题的人手里,赵景文大恨。 第158章 不回 寒风扑面, 裴定西与暗卫们纵马疾驰。 此情此景,与当年裴泽的逃亡看起来仿佛相似。 裴定西试着去理解当年父亲逃亡时的心情。 很难。 不知往哪里去,不知能否活下来, 不知身后亲人处境。 不知前路, 不知未来。 太难了, 父亲当年太难了。 裴定西知道,自己比父亲那时候好太多了。 因他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去找谁, 该怎么做。 他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怎么走。 暗卫忽然伸手指向前方:“快看!” 大家纷纷勒马,向前看去。 旗帜林立, 队列森严。前方, 有人陈兵于此,在等人。 寒风刮起来,旗帜抖动,扑啦啦作响。 “严”。 “邓”。 百战之兵, 杀气有形。长戟朝天,森寒反光, 叫人觉得冷。 人人孝带麻衣,于寒风中悲怆萧瑟。 忽然, 又有一面旗帜举了起来,在寒风中飘展。 “裴”。 一匹烈马脱阵而出,蹄声暴烈, 骑士擎着“裴”字旗迎风而来。 人未到, 旗已经抛了过来:“接着!” 裴定西身侧的暗卫夹马而上, 伸手稳稳接过“裴”字旗, 迎风一展, 擎了起来。 那人勒马, 烈马人立长嘶。 男人喊道:“定西!” 彪悍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裴家军第一猛将严笑严令之。 裴定西回应:“令之兄!” 严笑却改口:“少主!” 裴定西眼眶发酸,应道:“令之!” 是的,他和父亲那时候的情况终究是不一样。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3节 他还有房州军。 邓重诲亦奔驰过来:“少主!” 三人团聚。 看着彼此身上的麻衣,俱都落泪。 “……所以大人未下葬,他就动手了?”他二人问。 裴定西点头:“必是想赶在你们回来之前落定。” 二人只恨得咬牙。 他们与孙广通三人在洋州惊闻讣报,几不敢相信。 裴泽还在壮年啊,怎就撒手人寰。 定西还小呢。 这种时候,最易震荡。尤其关中是新占之地,并不那么稳固,地方势力一时被压制。但如果裴家军有事,这些当地势力会不会反扑亦未可知。 洋州顶着梁州,是决不能丢的,三人商议后,由孙广通领三千兵镇守梁州,严、邓二人领了五千人往回赶。 谁知,半路上遇到了裴定西的暗卫来送信。 赵景文这狼子野心之人,挟持了裴定西,要篡夺裴家军。 裴莲帮他。 他们依照信中约定,中途改道,没有往京兆府去,而是来到这里等待。 裴定西既然能使人送出信来,他们相信他信上说的,他能脱身。 果然他来了。 “少主。”严笑一贯嬉皮笑脸的面孔因咬牙切齿都有些变形,“我们杀去关中!” 裴定西却垂眼看着空气。 过了片刻,他抬起眼拒绝:“不。” “我知道。丢了队伍,父亲会对我失望。”他说,“可,如果因为我们姐弟相争,就让裴家军袍泽相戮,父亲就不止是失望了。” 裴泽从剑南道逃亡出来时,不到百人,后面出走剑南道归附于他的也不过就百来人。 可以说,裴家军是裴泽从无到有一手打造出来的。 而现在发生的事,若说是赵景文篡夺,也不是不对。 可夫妻一体,换一个角度来说,其实就是裴莲、裴定西姐弟相争。 严笑二人又气又恨,眼泪都掉下来了。 抹了把脸,严笑道:“行,不争就不争。咱们回房州去。” 他是战场孤儿,被乔槐捡回去,在裴家军中长大,房州等于是他的故乡了。 “不,不回房州。”裴定西又拒绝了。 严邓二人愣住。 裴定西道:“纵我想让,赵景文也不会放过我。如今他接收了队伍,手中兵马比我们多。若回房州,他一定会来夺。我们依然会开战。” 严笑与邓重诲对视一眼,彼此通了心意。 他道:“不管你想去哪,我们都跟着你。老孙肯定也一样。” 他们都是看着他陪着他长大的。 裴定西眼眶发酸,他吸了下鼻子,道:“其实,父亲有遗命给我。” …… 裴定西跑了。 赵景文发现后,立刻发兵去追。 他推测,裴定西无非可能往两个方向去:或往洋州去和严笑汇合,或直往房州大本营去。 然而派出去的两队追兵都是斥候打前阵,侦查回来却禀报:“未见痕迹,想来不是走这条路。” 两个方向都被否了,赵景文才觉出不对。 他展开舆图,看了许久。 最后,意识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说不太可能,因为他将自己代入裴定西,则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可…… 赵景文撩起眼皮:“来人!整军出发!” “往商州追!” 商州是个倒霉的地方。 它东南接壤邓州,是中原王的领地。 东北接壤河东道,吴王现在据在那里。 西南是裴家。 西北本来是关中,现在也是裴家的了。 总之商州被夹在那里。 中原王掌了中原,似乎一时没兴趣管他。 裴家取了关中,不知道为什么也对他没兴趣似的。 本来挺好的,结果吴王来了。 吴王跟裴家势力范围接壤了,自然有摩擦。两家的队伍,时不时就从商州北部过。 今天过你家的,明天过我家的。好不热闹。 但大家专注力都在对家身上。若能平定对家,则占商州就是小事一桩。若不能平定对方,占了也没用,很快又会被夺回去。 总之商州坐在那,四面都是强人。 就看谁先伸手取它了。 这一日,商州主官忽然收到来报,东边有兵马过来了。 紧跟着又收到来报,西边也有兵马过来了。 商州主官一个激灵,这是要在商州大打一场吗? 苦也! 还不如谁来把商州直接占了呢,还安稳点。 赵景文带着裴莲一路急行军。 裴莲想不到短短几日之内连着受两次罪,又差点把肠子都颠出来。 只是知道此事重大,只好忍着。 这个方向果然没有错。 追了两日,在商州追上了。 还是小看他了,竟然已经和严令之汇合了。 他们已经快到商州的东边界,再晚个半日一日,就要出商州了。 商州的几个斥候伏在丘陵高地上,观察着下面。 “是一家嘛。”有人道,“军袄都是一样的。” 不仅军袄一样,两边的队伍还都带着孝。 “是裴家啊。咋回事,谁死了?” 才说完,就知道自己蠢了。 什么人死了能全军素缟? 只能是那个人。 “莫非裴泽竟死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下面的情况反而好理解了。 主帅亡了,队伍四分五裂了。 瞧,下面两军对峙了起来。 “会不会打?” 斥候们紧张起来。 “这怎么打?分得清?” 两军交战之时,根本看不清人脸的,全凭服色。 这两边,显然都没做好开战的准备。 “可能打不起来吧。” “瞧,出来个女的!” 裴定西不想打,不想裴泽才身故,裴家军就自相残杀。 赵景文也不想打,既不想现有的兵力受损,更想要活的房州军。 他放了裴莲出来。 “定西!你犯什么糊涂!”裴莲气急败坏,“父亲都还没下葬!你要做什么去!” “姐姐。”陪定与她遥遥相望,喊话,“我走得急,没法带父亲一起。姐姐既来了,还请姐姐将父亲交给我,我带父亲回房州安葬。” 裴莲厉声道:“房州在哪个方向!你这又是往哪去!父亲才没了,你就要和姐姐姐夫决裂吗?你姐夫为了你的安稳,这几日做了多少事!你可知他辛苦!” 裴定西苦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4节 “姐姐。姐姐既已成家,原该单立门户,与姐夫自过日子去。我也大了,两下已经没法凑在一起。姐姐不如放我去吧。我去哪里,想来姐夫是明白的。” 赵景文果然聪明啊,裴定西想。 居然能追到商州来。 他既能想到他会往商州方向来,大概也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 赵景文也上前喊话:“定西,此裴家飘摇之时,你我郎舅实不该相疑。莫叫旁人趁机得了利。不管怎么样,你是睿儿、琼儿的舅舅。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睿儿,去喊你舅舅回来。” 赵景文有多狠,这样的急行军,他还带着赵睿。 若不是赵琼太小,容易有事还得照顾,否则他还想带着赵琼来。 裴家的男人,实在多情重情。 他下马把赵睿放在地上,在他后背一推:“去,把舅舅带回来。” 两军对峙,万众瞩目之下,小小的孩子踉踉跄跄地往那边跑去。 “舅舅,舅舅!” 裴定西下马向前,蹲下去。赵睿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抱住了他。 “舅舅,你要去哪里?”五岁的孩子,脸蛋圆如红果,眼睛水润清澈。 无邪。 裴定西道:“舅舅要去别处了。” 赵睿问:“很远吗?” 裴定西点头:“很远。” 赵睿瘪嘴,要哭:”别去,回家。” 裴定西眼眶红了,把赵睿揽进怀里:“舅舅不能回去了。” 赵睿不懂:“为什么?” 裴定西忍着难过,告诉他:“因为舅舅长大了,人长大了,就不能再和兄弟姐妹作一家了。得去别处。” 赵睿不懂,赵睿只舍不得舅舅,舅舅对他可好了,他不想舅舅去别处。 赵睿就哭,啪嗒啪嗒掉眼泪。 裴定西给他抹去眼泪:“不哭。” “睿儿是男子汉了。你晓不晓得什么是男子汉。” “男子汉,就得保护兄弟姐妹,还得保护娘亲。” 他在小小孩童的耳边嘱咐她:“以前,阿公和舅舅保护你娘亲。以后没有阿公和舅舅了,睿儿一定要照顾好你娘亲。好不好?” 赵睿掉着泪珠子答应了。 裴定西哄他:“回那边去。” 万人瞩目之下,小小的孩子一步三回头,抹着眼泪回到父亲身边,回禀:“舅舅不回来了。” 说完,太伤心了,大哭。 裴莲怒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谁给你吹了什么风。亲姐姐、姐夫你不信,你信外人?” 严、邓就在裴定西身畔,这都是裴莲讨厌的人。 尤其严笑,从不顺着她说话,还经常阴阳怪气。 赵景文把赵睿抱起来,正想在说话,身边却有人忽然丢下武器,趴在了地上。 同样,裴定西那边,也有人这样做,整个人趴下,把耳朵贴在了泥土上。 高地上,商州的斥候也一样。 听了片刻,斥候道:“有大军。” “有大军往这边来了!” 第159章 分家 在场的三方人——裴定西、裴莲赵景文和高地上的商州斥候们, 一起目睹了中原王的到来。 叶字大旗招展,脚步声在旷野里有回声,沉闷肃杀。 一支队伍怎么才能成为精兵? 百战之后, 自然就成了精兵。 叶碎金带了十郎和赫连离开京城, 五百铁骑轻装简行, 三百里加急直奔西线,与三郎汇合。 裴定西的信本来就是先送到三郎这里,再由三郎派人护送至京城的。 三郎已经整军在等她了。 叶碎金一到, 立刻带着西线军跨界商州。 如约而至。 “中原王!” “是中原王!” 高地上的商州斥候看着下面几支军队头皮发麻。 个个都是精兵。 在商州的地盘上横着来竖着走,如入无人之地。 “嘿, 中原王这是要趁火打劫吗?” 斥候们胡乱猜测。 三方队伍成“品”字形在旷野中对峙。 队列分开, 一个女子夹马上前:“定西!” 她容色艳丽,气势凛冽,正是中原王叶碎金。 裴定西喊道:“姑姑!” 叶碎金冲他遥遥点头,转而看向了赵景文夫妻。 赵景文夫妻俩都怔怔地看她。 听过她无数的消息了, 从小小邓州、唐州,到和裴泽瓜分均州, 到襄州、荆州,到控制襄阳, 到下场搅动晋国风云,到在中原称王……无数的消息之后,赵景文终于见到了称王的叶碎金。 她是王。 她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 便是王者之气。 世上怎有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竟然曾经是他的妻子。 他是怎么丢了她的? 裴莲也看得呆了。 她只见过叶碎金两次, 俱都是在自己的家里, 身周都是自家的奴婢仆妇围绕着自己。 叶碎金穿着常服, 带着笑与父亲说话。 对裴莲来说, 叶碎金, 叶氏,是——另一个女人。 虽也听到了许多她的消息,包括她称王,可一直无法想象。 一个女人称王,这超出了裴莲的脑子能想象的范围,所以一直无法在脑子里构出画面。 直到此刻,亲看见。 千军万马是她的背景,刀枪林立间她睥睨而视。 叶氏,叶碎金,中原王。 中原王,她是王。 裴莲呆住了。 “赵景文!”叶碎金喝道,“我兄长呢?” 赵景文一个激灵回神,道:“岳父在京兆府停灵。” 停灵就是还未下葬。 叶碎金闻言怒不可遏:“我兄长尸骨未寒,你们在做什么!” 赵景文的马都向后踏了一下蹄。 裴莲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体。 赵景文控住缰,定定神,朗声道:“中原王曾与我岳父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妹,然今日,裴家家事,中原王便是贵为尊长,也不宜插手。” 他盯着叶碎金:“还是说,中原王,于我岳父尸骨未寒之际,便已经按捺不住?意欲染指裴家的基业?” 打是肯定打不过。 叶碎金都称王了,她在北方已经成势,北方几没有势力是她的对手,连裴泽都要回避她。 所以,只能靠语言之利,靠情义之重。 因眼前的叶碎金虽然令人感到陌生,但她终究还是叶碎金。 叶碎金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她和裴泽都一样有这种弱点。 叶碎金冷笑:“我若是趁人之危,便该直指京兆府,而不是来商州。” 商州本就是叶碎金和裴泽心照不宣给彼此之间留下的一个缓冲地带。 “只我当日与兄长立誓,不同生,不同死,但吉凶相救,患难相扶。” “同心协力,不离不弃。”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5节 “天地作证,山河为盟。” 叶碎金吐字清晰,气息绵长。 这些誓词由她说出来,充满了力量感。 严笑的眼睛都模糊了。 因当日,他就在场。 他见证了这一场盟约,也见证了这些年这两人的互相不辜负。 一转眼,大人撒手人寰。 “我既立下了这样的誓言,自不会看着定西被人以亲情裹挟。否则,要我这长辈是做什么的。” 叶碎金说着,挥了一下手。 叶家军动起来了,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在旷野里让人毛骨悚然。 阵型列开,长长的战矛斜向指着前方。矛尖闪着森然的寒光。 赵景文脸色大变,厉声喝道:“中原王,此是何意?” 叶碎金没理他,而是对裴定西道:“定西,过来。” 裴定西看了一眼赵景文和裴莲。 裴莲大声道:“定西,你别听外人蛊惑,我是你亲姐姐!我岂会害你!” 裴定西眼睛模糊了。 裴家血脉凋零,统共就这几个人。父亲去了,姐姐和外甥是他仅存的血亲了。 裴定西道:“姐姐,你也是父亲的孩子,关中给你了。但洋州是通往梁州的路,不能给你。洋州、金州、房州、均州我拿走。房州军跟着我,其他的,都给你。” 他道:“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我会一直好好的。” 裴莲气得顿足:“你在胡说什么,离了姐姐姐夫,你怎能好。快回来,到这边来。” 裴定西无奈一笑。 她不懂。 只有他一直好好的,掌着房州军,才有她好好地,安稳在关中。 她不懂。 裴定西最后看了一眼赵睿,看到那小孩在哭。 没关系,小孩子最后都会长大的。 男子汉,得扛起责任。 裴定西一夹马,冲着叶碎金而去。 邓重诲压阵,严笑紧随其后,房州军动了起来,冲着叶家军而去。 叶家军的长矛向前指着,寒光凛冽。 旷野成了战场,眼看着,两军就要冲撞! 裴莲发出了惊呼。 下一瞬,裴定西和严笑纵马闯进了叶家军的队列间! 房州军冲进了叶家军的队列间! 高地上的商州斥候们目瞪口呆,看着一支军队,从另一支军队的队列间穿行。 叶家军刀枪立着,巍然不动。裴家军脚步整齐,毫不畏惧。 从高处看,青色的战袄与白色的麻衣如流水交错,让人目眩神迷。 斥候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是两支不同姓的队伍! 这得是何等的信任,才能让一支异姓队伍从自己的队伍里穿行? 这得是何等的信任,才敢从一支异姓队伍里穿行而过? 要知道在阵前,哪怕是被裹挟的百姓、慌乱逃命的民伕,敢冲撞军阵,都会被刀斧手立斩。 商州斥候们当然不知道,叶碎金从西线调动的,恰都是老牌的叶家军。 裴定西和严笑带领的,也都是老牌的裴家军。 早在叶碎金和裴泽共谋均州、房州的时候,两军就已经联过兵,交换过将领,士卒们彼此生死相托过。 信任,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建立了。 房州军穿叶家军而过,赵景文才终于感觉能呼吸得上气来。 精兵与精兵,竟能如此。 令人颤栗。 十郎在阵后相迎,他从马上跳下来,冲着裴定西而去。 裴定西也下马,看了一眼,确定是他,喊道:“十兄!” 十郎过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什么也不说,钵大的拳头只狠狠地捶他的后肩! 是大人了,是男人了!振作起来! 多年未见了。 当年他们是少年和孩童,如今他们都是男人了。 裴定西从裴泽去世之时便一直撑着,撑到现在,终于泪如雨下。 他抹了把脸,回头看去。 看到的是叶家军的后背。此时此刻,只有叶家军在面对赵景文。 至此,叶碎金完成了裴定西所求之事—— 【父亲泉下有知,必不愿见到我们姐弟手足相残,更不愿裴家军袍泽相戮。】 【望借姑姑之力,止战。】 房州军就这么没了。 赵景文脸色铁青。 他还要面对眼前的叶家军。 叶碎金会不会趁机吞并他?如今北方已经没有人可以抵抗她。 叶碎金此刻并没有那个想法。 她只是看着赵景文身后的裴家军。 多么熟悉的画面啊。 她知道,这里面很多将领其实都是自愿跟随赵景文的。 这非是什么阴谋诡计巧言令色,而是在有限的选择里,赵景文的确是比别人更好的选择。 比如此时,比起年少的裴定西。 比如前世,比起叶碎金。 可今生不同了。 叶碎金扯扯嘴角,冷笑。 “我给你十天时间。” “我驻军在此。十日之内,把我兄长的灵柩送过来。” “否则,我直取关中。” “勿谓言之不预。” 叶碎金说完,一带马缰,转身进入了军阵中。 赵睿缩进裴莲的怀里,低声道:“娘,她好可怕。” 裴莲将赵睿紧紧搂住。 是,她好可怕。 赵景文很少后悔。后悔是一种无用的消耗性的情绪。哪怕做错了选择,想办法纠正,想办法扭转就行了。 不要后悔,徒劳无益。 但此时,他望着叶碎金消失的背影,真的被这种陌生的情绪攫住。 他品了片刻,才品出,这是后悔。 赵景文把牙咬了又咬,退兵而去。 裴莲坐在车里,一直撩着帘子回望。 傻弟弟,竟信外姓人。 太傻了。 她叹息。 赵景文果然在十日之内将裴泽的灵柩送了过来。 叶碎金陪着裴定西扶灵回乡,将裴泽在房陵下葬,入土为安。 接下来,她得跟裴定西谈一谈了。 “姑姑不必说了。”裴定西却道。 他走到叶碎金面前,单膝点地。 严笑、邓重诲跟着单膝跪下。 “房州裴定西,并将领严令之、邓重诲、孙广通,”裴定西道,“愿在中原王麾下效力。” “房州、均州、金州、洋州,一并归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6节 “供中原王驱使。” 幽幽帐中,少年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裴泽在回光返照中给儿子留下遗言。 【向……碎金……称……臣。】 天下大势,中原王已不可挡。 定西,向她称臣。 第160章 内耗 裴家姐弟分家, 以秦岭为界,赵景文和裴莲夫妻拿到了京兆府、同州、邠州和大半个岐州。 面积不算大,却是秦岭北部少有的盆地, 也是产粮之地。 裴定西带走了最精锐的八千房州军是个遗憾, 但赵景文手里如今也接收了近三万的兵力。 裴泽身死, 裴家军兵变,关中的地头蛇们自然想借机翻身。 尤其李家,本来已经向裴泽臣服, 甚至把嫡女都许配给了裴定西联姻。如今裴定西跑了,他家根在关中, 自然不可能跑, 可关中却落入了赵景文的手里。 赵景文这个年过得,是红色的。 首先是接收的裴家军里有将领得知裴定西带着严、邓、孙三人投了中原王,有数名将领不告而辞。一人分裂自立,三人跑去找裴定西。 加起来折腾走了两千余人。 同时, 关中世家动乱。 这些事一起发生,赵景文面对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深知自己若不能应付过去,可能会失去关中。 他毫不留情, 铁腕镇压了含李家在内的几家,灭了一姓,杀了李家的家主。 李家从前只知道裴泽的这个女婿长袖善舞, 不想他铁血起来如此心狠手辣, 在他手里狠狠地吃了苦头。 终究现在的李家, 只是陇西李氏的后裔, 而不是陇西李氏。 因大魏实行科举几百年了, 早就打破了古时门阀世家林立的局面。世间有世家, 但再无可动摇国运的门阀世家。 且如今,掌兵者为尊。 家主换了人。李家再次臣服,这一次比上一次还卑微得多。手中的几千兵,都被赵景文打散了,收编了。 为表忠心,把曾经许配给裴定西的嫡女献给了赵景文做妾。 裴莲大为快慰。 赵景文却并不开心。 说起来,如今他才是真正的当家做主,头上既无妻主,也无岳父了。这种情形不知道过去梦到过多少次,可真的实现了的时候,却开心不起来。 他总是梦到叶碎金。 有时候半夜睁开眼,眼前都还是她矗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模样。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身后数不清的旌旗飘摇,长长的矛尖闪着寒光。 刀鞘和盔甲摩擦的声音回荡在帐子里。 让他彻夜难眠。 他曾经的妻子,现在是王。 当他在夜半三更寂静之时正视这个事的时候,便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白日里,他盯着舆图,愈看愈是心惊。 舆图上似乎都能看见中原王亮出獠牙和利爪,扑向四方。 如今,在江北,她的东边已经靖平。 北边,她抵着燕云十六州,除非她有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想法,否则向北已经到头了。 且晋国最后二王都在河东道,可想而知,她下一步,必定西进。 以她现在的势头,击败二王,收复河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或早或晚罢了。 一旦河东落入她手,则关中就暴露在了她的利爪之下。 从前,赵景文是裴泽女婿,他上头还有裴泽,要考虑的是怎么在裴泽手下争取权利和权力,再往上的事,还有裴泽顶着。 如今他上头没人了,要自己扛起来。 赵景文愈看舆图,愈有一种面对庞然巨兽的感觉。 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他内心中的某处,知道自己犯了错,一个无法挽回的错。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不要把精力放在无用的情绪上。以往这方法都有效,能让他很快地专注于眼前和未来,而不是过去。 唯独这一次,收效甚微。 他很想找人谈一谈,聊一聊。 然而这种内心软弱,当然不能对下属说。 妻子裴莲,如今志得意满,一副天下我有的模样。若不是因为她身上承着裴泽的血脉,可以凝聚三万裴家军,赵景文连跟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新收的李家小姐,原本是打算过了年及笄了嫁给裴定西的,不料逢此大变。不仅祖父死了,自己还被家族献祭给了赵景文做妾,还没及笄就抬过来了。 原也是高贵嫡女,预订好的裴家少主夫人,未来的裴家军的女主人,结果掉落至此,年纪小想不开,一直郁郁。 若在从前,赵景文自然能哄得小姑娘开怀。可现在的形势,赵景文没那个心情陪她长大。 赵景文如今自己当家做主,却常觉孤独。 手握四州,却找不到人说心里话。 回想起从前在叶家堡,夫妻夜话,谈论的都是丁防、训练、粮草,有事两个人一起商量。 抚着叶碎金的那把旧匕首,睹物思人,不由得又痴了。 且说裴定西带着三员裴家虎将投了叶碎金。 没多久,在赵景文半路篡夺裴家军的时候带兵跑掉的王永和、陈舟听到消息便带着一千多人找来了,一并投了叶碎金麾下。 过了年,又有三人从关中出走,一路寻了来。 还带来了李小姐给赵景文做了妾的消息。 裴定西沉默了许久,道:“是我对不起她。” 其实他这两年开始随军,一直跟着裴泽征战,和李小姐没见过几面。本也是为了安抚当地势力的政治联姻。 只记得她给他写的几封信,字迹娟秀。言语间,对未来是有着美好期望的。 毕竟裴定西与她年貌相当,又是未来的继承人。 便这样,裴定西对她依然充满愧疚。 此时理解了父亲对嫡母的感受。 父亲与嫡母可是正经夫妻,祖父亲自带着父亲去京城求娶来的名门贵女,少年夫妻。 无奈抛下,阴阳相隔,父亲怎能不愧疚。 只很多时候,人的命运全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裴定西当时若是不走,纵赵景文一时饶他性命,挟他以令诸将。未来,还会不会让他活命就很难说。 投来叶碎金,虽从此四州和房州军都给了她,可裴定西知道,自己性命无忧,裴家军也不用内战,自相残杀。 他不后悔当时所做的决定。 严笑应邀去了赫连响云家里喝酒。 兜兜转转又成了同僚,不胜感慨。 回来告诉裴定西:“赫连已经订亲了,开春迎娶。” 他说:“赫连建议你,求娶叶家女。” 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 因为裴定西本来也该娶妻了。 裴定西采纳了这个建议,向叶碎金求娶叶家女。 十郎遗憾:“可惜我闺女太小。” 叶家本家如今还真没有合适的姑娘。 十三娘、十四娘都订亲了。再下面一个是十七娘,才十一,有点小。 裴定西是裴家独苗了,叶碎金想让他快点生孩子,早点留后,她也好对裴泽有交代。 最后,从同宗的叶氏族人中选了一个女孩。 这姑娘本来订过亲的,未婚夫是军中将领,没来得及成亲,去年年头战亡了。她守了一年,如今十七。 性子也好,家里人都没什么问题。 裴定西翻年算是十六了,两人年纪相当。 论辈分,姑娘是叶碎金的族侄女,喊她姑姑。正好,裴定西也喊她姑姑。 叶碎金活了两世,本来对谁就都是长辈心态。对裴定西,一直以来更像是看孙辈。 裴泽不在了,她便替裴泽扛起了长辈的责任。 她带着裴定西祭告了裴泽,将裴定西的婚事告知了他:“他是兄长唯一血脉,让他早早完婚,早日生儿育女,兄长想来不会怪罪。” 祭告完,安排裴定西孝期便与叶氏女完婚。 春日里,赫连响云和裴定西,前后脚成了亲。 从此,十郎见着裴定西,便笑着让他喊叔叔,以后是十叔和侄女婿了。 十二娘生了。 她这次遭了大罪,生的时候难产,一度十分危险,幸好最后大的小的都保住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7节 但她生了个女儿。 她原是计划,只要生了儿子,就给唐明杰纳妾,把自己从生育这件事里解脱出来。 若生女儿,就再生,到生出嫡子为止。 不想这胎险些没了命去。 因此虽是女儿,她还是坚定地给唐明杰纳了妾。 四夫人觉得不行,她是正统的正妻思想,觉得有妾室无所谓,但长子一定得从正妻肚子里出来。 奈何十二娘犟得要死,一意孤行。 四夫人发动了妯娌、媳妇、侄媳妇们,车轮战上门去游说十二娘。 最后,十二娘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叶碎金去看她,她道:“她们想不明白的。” “她们出嫁前靠父亲,出嫁了靠夫君,老了靠儿子,所以必须有儿子。”她说,“那是因为她们除了儿子没有有别的倚靠了。” “可我还能靠自己。” “再说,我便是生了儿子也不会跟我姓叶。儿子对明杰是必须的,对我却不是。” “我也是差点死了,才想明白的。” 唐明杰是唐家堡唯一的骨血了,是唐小姐忍辱负重保护下来的。他必须得延续唐家的香火,他必须生儿子。 十二娘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了这件事。 唐明杰同意了,点头:“给你养。” 十二娘明白他的意思,妾生的儿子给她。 她兰娘嫂子就是这么操作的,妾生了儿子,就抱去自己养。不仅如此,还火速地处理了那个妾。 如此,就稳妥了,能真的当亲儿子养了。 十二娘哂然。 但又明白,唐明杰心里的确是一片好意的。 只唐明杰考虑这件事也是考量着普通妇人的处境,觉得这样对十二娘才好。 不是每个人都能看明白事情的本质。 得像十二娘这样,同时跨了男人和女人的世界,身处这矛盾之中,同时从两个角度看问题,才能看得明白。 但没关系,只要唐明杰同意纳妾,同意让妾替她生孩子,把她解脱出来就行了。 她休这一年的产假,眼瞅着同僚们各种人事调动,虽明知她背靠着叶碎金,生完孩子起复也不怕坐冷板凳,可内心还是焦急。 休假这一年在后宅的日子和在外面做事的日子,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好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决不能因为生孩子再退回去。 当初,她知道叶碎金自绝生育这件事的时候,还未嫁。 听了只觉得恻然,生气父亲和叔父们当年逼迫叶碎金太过。 觉得不能生育实是一件惨事。 如今,她回头去看,想为她六姐喝彩。 那个时候,六姐十七岁,就已经抓住了问题的关键,还解决了问题。 想来现在,便有什么仙人拿出灵丹妙药告诉她六姐这可以生肌化血,恢复她生育的能力。十二娘相信,叶碎金一定毫不犹豫会把这颗仙丹踩在脚底下碾碎。 作者有话说: 修bug:152章裴泽往凤翔、凤州那边去,修为往岐州和陇州那边去。 第161章 劝诫 三月初, 天气转暖了。 段锦回来了。 这趟回来,能感觉得出来京城日渐恢复繁华。 人口多了,商人多了, 货品多了, 百姓脸上的神情更从容了。 段锦回到了自己的宅子。 入主京城后的这些宅子, 都是叶碎金赐的。 这些宅子从前都是有身份的人宅邸。如叶家人的宅子,叶氏本家所获赐的宅邸,基本都是从前的王府。 甚至那些代表身份等级的东西都没有拆除。 因为现在其实只有叶碎金才是王, 严格地讲,这些宅子全都僭越了。 但所有人又都知道, 王这个级别, 只是叶碎金的过渡期,不会太长久。当叶碎金再往上一步的时候,整个叶家都会跟着往上一步。 到那时候,这些僭越的东西, 就不僭越了。 所以根本没有拆除的必要。 这一点是有事实为根据的。 这个事实就是在叶家人之外,旁的人的赐宅。 如赫连响云、赫连飞羽、周俊华、武丰收、王来喜、杨先生、袁荀等等诸人, 也都蒙赐宅。 大魏朝王爷太多了,因此京城里的王府建制的宅子也太多了。叶家本家如今分出来的户头其实不多, 占不了几座王府。还有许多王府是空着的。但是并没有赐给这些人。 他们得赐的宅子都是王府以下的官员宅邸。 这其中,又有一个人例外,便是段锦。 段锦的宅子是王府。 叶碎金对段锦的偏爱从来都不掩藏。她和段锦之间这种事实上的抚养关系、师徒关系客观存在, 旁人想嫉妒也嫉妒不来。 但这宅子在给段锦的时候, 除了主体建筑不好拆之外, 其他能拆的越制的地方都拆了。 宅子虽大, 却也符合了臣子的身份。 对照着, 便可知叶家人的宅子不拆, 不是疏漏,就是特意留着的。 且叶碎金在等级制度这件事上细致得让杨先生和袁荀都心惊。 因这些事,文人更懂更在意,武人往往会忽略。 且纵观历史,开国的马上皇帝在建国之初往往都容易犯这个错误。一开始不曾重视过,一直到皇权的威严被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们冒犯了,才惊觉,然后交给文臣,下手整治起等级高低、礼法制度的问题。 然后一个王朝才正式拉开等级的阶梯。 然而叶碎金,她甚至还没有称帝,就已经不仅能想到,还知道该怎样做,还能再这么多忙碌大事的间隙里抽出手来做了。 以至于袁荀不得不再一次向杨先生求证:“杨兄,王上真的一直在叶家堡长大吗?她真的没有别的老师了吗?你确定她身边没有旁的谋主?” 这真是侮辱杨先生了,因为杨先生就是叶碎金的谋主,至今没有任何人能越过他。 杨先生没好气地道:“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我看着她长大的,比真金还真。” 既然如此,袁荀便叹道:“难道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真有无所不知之全才?” 这感慨令杨先生也发怔。 回想那年,年轻的少堡主忽然要夺取邓州。她的脑子像是一夜之间开了窍似的,不再陷于家族之内的权力之争,蹭蹭蹭地拔高了几个尺度。 高到让叶家堡的人根本跟不上。 那时候,只有杨先生能跟上她。 杨先生以为,未来应当是,主公前面打天下,他后面出谋划策,君臣两相得。 结果呢…… 也不能说不相得,但跟曾经想象的还是有差别的。 主公太能干了。 能干到,他这个谋主尚未给出解决的对策,主公已经把对策抛出来了。他这个谋主还未预见可能发生的情况,主公已经预见并预防了。 主公太能干,杨先生真是悲喜交加。 酒都喝不下去了,要走。 袁荀问:“做甚去?” 杨先生道:“有事。” 袁荀斜眼看他。 杨先生砸吧砸吧嘴:“总不能事事都叫王上抢在前头吧。” 他也得抢抢时间。家里那篇才写到一半的奏疏,赶紧写完递上去。 袁荀笑着放他去了。 段锦的宅子既曾是王府,自然阔大,且离宫城也近。 他是这宅子里唯一的主人,其余的都是仆人,外院也住着些亲兵家将。 叶碎金再怎么控制军队,也控制不到亲兵这一层。将领们怎么样都还会有自己的亲兵,战斗力既强,也是心腹。 亲兵立了功,报上去,枢密八房批下来,亲兵有了出身,成了将领,便是家将。 段锦如今虽年轻,也是有自己的家将的人了。 当然有了出身之后,若曾是奴身的,旧主人也会给放身。但这种曾经的主从关系很难改变。 便如段锦、武丰收等人便是叶碎金的嫡系一样。 段锦回来,把一个小姑娘交给了管家:“路上买的。” 这少见,段锦从来不管家里这些事的,他就只在外面挣军功。管家诧异,问起旁人。 旁人道:“她家里人要把她卖到乐坊去。她逃出来遇到我们,死抱着将军的腿不放。瞧她可怜,将军就掏了银子给她爹娘把她买下来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8节 小丫头看着也就八九岁模样,衣衫破旧,生得却十分漂亮,难怪要被家里人卖到那种地方去。 这种小美人坯子,卖到那等地方给的钱多。 管家问她会些什么,她道:“认识字,会算账,会服侍人。” 亲兵笑道:“她还会唱曲哩,路上歇脚的时候就给将军唱,唱得可好听。叫她给我们唱,她又不肯。” 管家问:“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道:“小梅。” 管家瞧着小梅,年纪虽小,可一双眼睛灵动,像是个机灵的。问她:“知道怎么服侍人?” 小梅眼睛亮起来,用力点头:“知道。伺候洗漱、更衣、梳髻、裹幞头我都会。” 生怕错过机会,又补充道:“我还会熏香、推拿。” 管家上下打量她。 小小年纪,会的这些……这是天生伺候人的命吗? 不过见她说的头头是道的,应该不是假。想了想,道:“你先去将军的院子里洒扫,看以后表现再说。” 小梅的眼睛更亮了,若不是年纪太小,竟有几分妩媚。 管家心想,年纪小好。 这管家是从比阳城开始跟着段锦的。 在比阳时候,段锦年纪尚小,也还未说亲。管家便没做什么。 只后来,段锦的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地位也越来越高,可他仍然不说亲。 管家觉得便不说亲,这么大一位人物,房里空空的也不像话。这是他管家的失职。 便自作聪明地,弄了几个美貌的丫鬟放在段锦院中。 这要是成了,便是他的功劳了。 主人年轻英俊,位高多金,无父无母,无妻无妾。美貌丫鬟们看着,眼睛都红了。 这谁不想搏一搏?若上位了,一辈子的命都改了! 便生出许多事来。 直到段锦动怒,把一个胆大的丫鬟按在水盆里险些溺死,才消停了。 所有人都消停了。 只看到这将军年轻俊美,前程远大。 忘记了他是做什么的。 他是靠杀人博取富贵的。 人命在他眼里实算不得什么,下人奴婢的命更算不得什么。 段锦是在下人堆里长大的,更知道怎样处理下人。 那一批事多的美貌丫头也没有浪费,段锦把她们都配给了亲兵。 物尽其用。 只那之后,他身边多用小厮,院中两三个丫头也都粗笨。 如今他这地位的人,不说叶家郎君们,便段和都好几个美妾。 打眼望去,就两个怪胎,一个段锦,一个赫连响云。 实际上他们二人好龙阳的说法已经有一阵子了。 不过前阵子赫连将军成亲了,好不好龙阳另说,人家起码做了该做的事。 咱家这位……这不知道怎么回事。 眼前的小丫头看求来十分灵慧。 年纪小是个优势,便生出什么心思,也得是好几年之后的事。 先用着。 管事唤了丫头来,把小梅交给她:“带她洗澡,给她做新衣。身上这个脱了扔掉,先给她找两件凑合穿着。” 丫头带着小梅去洗澡。 府里哪有这样小的女装,丫头从自己从前的旧衣里找了两件丢给她。 小梅洗得干净,只那衣服实在太大。丫头拿了针线给她:“綴几针就行了。” 小梅看起来是穷苦出身。穷人家的女儿都早当家,缝缝补补是常事。 丫头觉得这活小梅就自己就能干。 不料小梅抱着她的手臂喊“姐姐”,说好话求帮忙:“我不会。” 丫头很诧异,但小梅嘴巴很甜,姐姐姐姐地把丫头拍得舒服。丫头便帮她缝了。 只嘟囔:“没见过你这样的。” 小梅不在意,只打量着这宅子。 这宏阔,辉煌,富丽的……将军府。 管事把小梅丢给丫头,自己赶紧颠颠地跑去给段锦汇报各种事务。 段锦一边洗换一听着。 噗拉一声水响,他抹了把脸:“赫连成亲了?” “是,贺礼已经送过去了。”管事打包票,“送之前,我和别家的管事通过气了,大家比照着,互相有个参考。这是礼单。” 段锦对自家给赫连响云送了什么贺礼没有兴趣,他接过手巾擦脸,问:“他什时候说的亲?” 主人不在家,府里实在没什么事。管事日常做的最多的,就是到处打听各种消息,等主人回来好汇报,以免主人跟不上京城变动。 他道:“年前从山东打完赵王回来,赫连小将军就开始帮着他叔叔张罗了,当时热闹了一阵。后来赫连将军就跟着王上去接了裴家小将军回来,回来没多久就把亲事办了。” 段锦问:“年前发生过什么事吗?山东发生了什么吗?” 他一直在西线,山东他没跟着。 管事道:“未曾听说过。” 没听说过,不代表没发生。 赫连竟然娶妻了。 段锦眸子幽幽。 有些事,别人发现不了,只有身在其中的当事人知道。 赫连这把年纪,为什么一直不娶。 为什么看到叶碎金的时候,眼睛那么明亮,甚至会有笑意。 他的目光追着她身影的时间太长了——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多看了一眼,对段锦来说,就是太长了。 长到了他不发现都不可能。 因他的目光,也是这样追着她的。 当两个人的目光相撞的时候,他和他都不曾退缩过,男人间的较量一直都在暗中发酵。 只可惜,他一直都被赫连压着一头。 她虽然偏爱他,可她的目光一直却分给赫连更多。 段锦有时候,嫉妒得睡不着。 如今,赫连竟娶妻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可恨无人能知道,成了赫连与她之间的秘密。 一想到他二人之间竟有旁人无法得知的秘密,段锦便觉得又如烈火焚心一般。 也不是没有人看出来。 卢青檐有意无意地劝过他的。这厮眼睛也很毒。 十郎也劝过。十郎毕竟和他关系好,在一起这么久,如今他都娶妻纳妾了,也跟以前不同了。 大家都觉得,若望着她过日子,是没个头的。 仿佛她不是个人,是尊神,无法靠近。 可段锦十四五岁开始梦她,快梦了她十年了,怎放得下。 十郎劝他找个女人,说等他找了便知道,女人和女人都差不多。 段锦笑问,那谁和她差不多,你找一个来我看看。 十郎便哑口无言了,恼羞成怒道,谁能和她一样。 正是因为谁也不能和她一样,才放不下。 段锦洗换完,便先去了枢密报道,公事办完,去见叶碎金,才知道她不在。 “王上去唐北堡了。”他们说。 换防回来,他有假。 段锦回了家又出门,直接去了唐北堡,去见她。 日思夜念,好容易回来了,不见到不行。 作者有话说: 谋主:出谋划策的主要人物。 第162章 破除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29节 随着叶碎金的势力范围向北推进, 唐北堡失去了它原本的军事价值。 它如今彻底改成了马场,叶碎金的精良战马,来自于此。 当年的十个马奴为叶碎金养出了好马, 叶碎金兑现了承诺, 给了他们自由身、房子和女人, 让他们活得像个人。 马奴们当年是当作为战马的添头一起被送来中原,那时候他们惶恐不安,不知道中原的主人和草原上的主人谁更残暴。 那时候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上这样好的生活, 有衣服有鞋子,有房子有女人, 还能吃饱饭。 再不必赤着脚在马粪、牛粪里踩来踩去。也不必恐惧残暴的主人一个不高兴就砍掉奴隶的手。 中原的女主人美丽又高贵, 富有又慷慨。她不曾砍过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手或脚。只要他们把马养好,她看到的时候就会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如今已经是王。 上苍保佑,愿她永远强大,永远胜利, 愿她的领地永远淌着奶和蜜,黄金和鲜花包围着她, 勇士们为她跳舞歌唱,绵延万年。 被马奴们视为神女的女王来马场巡视了。 马奴们分外的兴奋。这是他们卑微人生的荣耀时刻。 每个马奴都想在女王面前一显身手, 想被女王多看一眼。 马群奔腾,尘烟阵阵。 马奴们骑在没有鞍的马背上,好像生长在上面一般。 他们疾驰、暴喝, 甩出了小儿臂粗的绳圈, 套住烈马, 向女王陛下展示他们是怎么把不听话的烈马训成战马。 三月还微凉。 叶碎金的目光落在一个马奴身上。 这马奴精赤着上身, 套马绳圈在头上甩动间, 手臂肌肉凹凸, 形状鲜明。 绳圈甩出去,套住了一匹烈马。烈马性子暴,人立长嘶,不肯屈服。 男人将绳索缠在手臂上,一人一马,极限拉扯。 叶碎金记得这个马奴。 当年刚来到中原时,他是个饿得精瘦的青年。 如今,他肩宽背阔,腰身有力。 悍勇的背影看上去,很熟悉。 像大将军。 也像赫连。 赫连,本来就像大将军。 叶碎金忽地又想起了那个夜晚,夜色水里的赫连。 她以为过去了,原来还在记忆里。 湿透了的相贴的身体,男人有力的手臂,粗糙的掌心。 大胆的求欢。 沉寂许久的感觉再次被唤醒。 叶碎金凝目看去。 马奴已经跳到了烈马的背上。烈马疾驰,甩动身躯,想把背上的人甩下去踏碎。 然而男人强悍地抓着马鬃,勒住马颈,身体贴伏与马浑然一体。 一场消耗战终以人类的胜利告终。 烈马垂下了骄傲的头颅,向男人臣服。再好好加以训练,他日,便是一匹优秀的战马。 四周都响起了喝彩声和唿哨声,热烈的气氛在三月微凉的空气里蒸腾。 女王凝眸片刻,伏下身去。 身边的侍从忙贴过来,听女王的吩咐。 贴身的侍从都是年轻亲兵里最优秀的,不仅勇武,还得脑子好,还得反应快,才能胜任。 前辈段锦便是他们的标杆,是他们奋斗的目标。 女王的吩咐清晰明白,没有歧义。 侍从确认自己肯定是听明白了。 他平静地去执行女王的命令。 从头到尾,很沉稳地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天晚上,马奴被洗得干干净净,送进了女王的房中。 马奴匍匐在地,额头触着手背:“我叫……” 叶碎金道:“不必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必要知道。” 她问:“你有什么想要的。” 马奴说:“我什么都有了,服侍王上是我的无上荣幸。” 汉话说的还算流利。 抬起头,高鼻深目,很有异域风情。 叶碎金抱着一个膝盖坐在床边,踩在脚踏上的那只脚,雪白如玉。 她说:“过来。” 马奴过去,伏下身,亲吻她的脚。 其实从前在深宫中时,她作为皇后,掌着彤史。每每內侍来报,皇帝又幸了谁,她也会想,凭什么她就不可以呢。 赵景文与她欢爱的时候,她也会想,别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呢?会有不同的感觉吗? 可皇后的身份是一道枷。 大将军临行前辞别,以额头碰触她鞋尖的珍珠。 那是他与她最亲密的接触了。 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他在表达什么。 可她没法回应他,她是皇后。 叶碎金那时候,脚趾狠狠抠住鞋底,才能压住身体里的汹涌澎湃。 大将军是否亦然? 身体里又出现了汹涌澎湃的感觉。这是克制了太久后的爆发。 叶碎金闭上眼。 这一刻,脑海里没有想起任何人。 只有酥麻颤栗的快感从脚背传遍全身。 …… 叶碎金一向自律,作息稳定,难得的起晚了。 缓缓睁开眼,身体有一种自内而外,彻底放松的感觉。一时,竟不太想起身。 闭上眼,都是昨夜的记忆。 纠缠,翻滚,颠簸。 铁一样。 酣畅淋漓。 不必知道名字,也不需要语言。 没有很多技巧,原始野蛮就足够了。 正是她需要的。 人若克制太久,就需要回归纯粹。 唤了热水,正浸泡,婢女进来禀报:“卢郎君来了。” 叶碎金睁开眼。 好个卢青檐。 这里是她在唐北堡的上房,又不是处理公务的议事厅。 卢青檐怎地大早就跑到这边来了? 这是闻着味就来了。 有些事瞒不住,也根本没有想去瞒。 她的一举一动,本来就是被所有人盯着。 如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吧。 卢青檐等在宴息间里。 叶碎金过来了。她坐到了榻上,问:“什么事?” 卢青檐抬眼看去。 他的主公头发半湿,松松地挽个发髻。脚下趿着室内的软鞋。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追随了她几年了,第一次见到她作为女人的模样。 真不容易。 卢青檐微微一笑,行礼,直起身,笑道:“我观殿下,今日气色极佳……” “卢十四。”叶碎金道,“废话就省省,有事说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0节 卢青檐抿唇而笑。 笑完,却认真起来,正正经经地道:“想叫殿下知道,江南男子,清隽雅致,温柔也有,风流也有……” 但叶碎金不置可否,没有给他回应。 卢青檐立刻改口:“也听说北地男儿,身强体壮,彪悍威武,有阳刚之气。” 叶碎金的眉毛动了动。 所以她喜欢这样的。 卢青檐道:“殿下,把这个事交给我吧。” 叶碎金问:“卢玉庭,你想干什么?” 这只狐狸从来无利不起早。做事都有目的。 卢青檐收敛了笑容,冷冷清清地,一双妙目凝视叶碎金。 “我知殿下想什么,只这次,殿下想错了。” “青檐没有别的目的,是真心的为殿下高兴。” 卢青檐目光幽幽。 “因殿下,终于,不再在意自己是女人这件事了。” “我不懂军中事,起初,还以为军中俱是如此。直到后来,见得多了,才知道并不是。” 他凝视叶碎金:“我活到今日,从未见过贵人如殿下这般,对自己苛刻至此的。” 叶碎金身为主帅,在军中只带两个贴身的侍婢。衣食住行都与普通将领一般无二,从无特殊。 这甚至是很多男性将领都做不到的。 当人手中有特权,怎会忍得住不去行使特权让自己更舒适更轻松更愉悦些呢? 为什么叶碎金就忍得住? 卢青檐道:“为我解惑的是蒋娘子。” 蒋引蚨的闺女出来做事。她跟着丈夫和师兄弟们一起在自己父亲的手下做事,即便这样,都得付出比别的男人更多的努力。 “她告诉我,同样的职位,男人做一即可。她作为女子,就得做到三做到四,才能获取和男子相同的承认。” “那时候,我才明白。” “殿下叫我不要在意这张脸,殿下自己,却在意自己的女儿身到这样的程度。” 卢青檐看得明白,叶碎金一直以来,是多么严苛地在给自己去性别化。 但叶碎金所做之事,是争鼎天下,多么难,世间男子都没几个能做到。她在做。 故卢青檐不敢多言。 “直到今日,看到殿下终于放下,青檐由衷地为殿下高兴。”卢青檐喟叹,“殿下,终于是王了。” 她已经是王。 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关系。 王就是王。 他的王上,本就不该为任何男人守贞,这世间谁配。 他的王上,岂能被这些俗世规则束缚。 世间规则,原就是用来践踏的。 见她能走出来,他昨夜欢喜得一夜未眠。特特一大早,便来请命。 这个事,除了他,还有谁能替她去办呢? 卢青檐躬身:“请交给我吧。” “可。”叶碎金许了,“比着昨天的人去找吧。” 她提要求:“年纪不要太小的。” 以及:“不要良家。” 昨夜的人,虽然放了身,可也是卑微的马奴出身。 她只要身份卑贱之人,连良家都不要,那便是只要奴。 她防备男人至此。 甚好,甚好。 真真是和卢青檐想到一处去了。 卢青檐出来的时候,心情极其愉悦。 趁着天气好,他要再去好好看看那个马奴。特意找了叶碎金身边的侍从带他去认。 可别认错人了。 待到了那边,侍从给他指认了。 卢青檐一瞧,顿时了然,比着赫连将军的模样找就行了。 又想到多年老鳏夫赫连响云今年突然就娶妻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显然结果都是他喜闻乐见的。 他的主公,从不让他失望。 正微笑,远远地看着一队人飞驰进军堡。 打头那人,好久没见,险些认不出来。 少年终长成了男人。 阳刚英武,杀气凛然。 倒越来越朝着赫连的方向发展了。 可卢青檐知道,叶碎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他。 他的痴梦注定要破灭。 算了,这个恶人,还是由他来当吧。 第163章 佞幸 实际上听闻段锦来了, 叶碎金也是一怔。 有些东西,潮水扑面一样,濡湿冰凉。 卢青檐大清早跑到这边来, 是不正常的, 因为下属应该往书房、议事厅那边去等着她接见。 但段锦往这边来, 又是正常的,因他从来都是这样。 他本就是她的贴身人出身的。 他就是享有这份特权。 段锦带着晨风露水便来了。 人在这个年龄会一直变化,一直变化。一段时间不见, 他的外貌便又变化了。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刚经历云雨的缘故,叶碎金会特别地注意段锦的喉结、肩膀和腰身。 他身上再没有少年的痕迹, 他是个成年的男人了。 久经沙场养出的悍厉之气让他开始成为一个有味道的男人。 叶碎金喜欢看到他的这种变化。 今生的段锦, 在一步一步走上他的大将军之路。 这很好。 今生她和他,都要很好,各自很好。 “阿锦。”她笑得眉眼弯弯,“回来了。” 看到他, 眼中便有喜悦的光。这种私人的感情她极为吝啬,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人可以从她这里得到。 段锦的目光中带着热度与思念。 叶碎金一看便知道, 他定是回了京城发现她不在,便一刻不停地过来见她了。 自他与她揭开心意, 虽她拒绝了,但从此,当只有他二人的时候, 他在她面前也不再遮掩。 没有旁人的时候, 他便敢于大胆地、直直地盯着她看。 叶碎金不会回应他的感情, 若连这都不许, 那不免过于苛刻。人的行为可以约束, 人的内心是没法约束的。 他喜欢她, 若这样能稍解相思,便随他去。 许久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 只段锦一直盯着叶碎金。 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内心里有个声音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叶碎金这种私下的舒适的着装卢青檐没见过,段锦倒是不陌生。 但肯定不是衣服、不是发髻、不是什么别的东西的缘故,是她的身上有什么不对。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段锦太熟悉她了。虽没法描述,但他能感受得到。 她浑身的气息都是不对的。 段锦忍不住问:“这两天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他说:“殿下气色非常好。” 是的,她的气色非常好。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1节 美貌不因年长而褪色。 她的成熟不是后宅妇人温婉内敛的美丽,是带着锐气,锋利甚至凌厉的,气势弱的人,在她面前甚至不能做到抬眼直视。 有些男人不喜欢、接受不了,或者干脆掀开这层遮羞布,直说吧——他们扛不住。 但段锦爱极了。 只今天,他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的气息中,散发着饱满欲滴的芬芳。眉间有一种光,叫人躁动。 连段锦这样的定力都心神不宁。 怎么回事。 既然来了唐北堡,自然要去看看马,跑跑马。 叶碎金道:“你等我换衣裳。” 她去换衣裳去了,段锦还怔然。 他走到外面,看到了她的侍从。这都是他的后辈,他问:“这两天殿下身边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侍从眼观鼻鼻观心,道:“没什么。” 段锦盯着他,知道必然有事,他只是不敢说。 侍从当然不敢说。 贴身的人知道的多。段将军和中原王之间,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昨天的事就算王上根本没打算隐瞒,也不能由他来告诉段将军。 还没活够呢。 叶碎金换衣服速度极快,片刻便出来了:“阿锦,走。” 二人便往马场去。 天高地阔,大地的尽头与天衔接,叫人看了胸臆敞开。 段锦与叶碎金都喜烈马,选了中意的马,带着马群在风中自在奔驰,御风而行。 在房中时那种躁动不安总算是稍缓解了些。 待停下,段锦回头,却看到一个马奴正在为叶碎金调整马镫。 乍一看,还以为是赫连。背影很像。 再看一眼,当然知道不是。 赫连响云堂堂大将军,便在中原王面前恭敬,也不会卑微。 马奴浑身上下都透着臣服的气息。 这没什么,奴隶本就如此。虽然他们现在不是奴隶了。 但那个强壮的马奴用手托住了叶碎金的腿。 虽隔着衣裤,也是过于放肆了。就算胡人没有中原人男女大防的意识,作为卑贱之人,也是对贵人的冒犯。 段锦眉头皱起。 若不是叶碎金和他离得太近,段锦就要一鞭子抽过去。 然而叶碎金丝毫没有恼怒。 她微微俯首看着马奴卑微谦恭地为她忙碌,她的嘴角甚至流露了一丝笑意。 段锦的心中,警铃大作。 有什么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不对。 并非是他想不到。 可能是因为这些年她自律得如苦行僧迷惑了他。 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愿意去想。 但总得来个人戳穿这一切。 成年人,本就是活在残忍真实的世界里。 谁也不能天真。 “段将军。”有人唤他。 段锦回头,看到卢青檐踏马而来。 他人俊美,骑的马也是青骢马,看上去宛如一幅画。 不熟悉他的人是很容易被他的美貌迷惑的。即便他的美貌已经不完美,仍然有很强的杀伤力。 但段锦和他共事数年了,很知道这是个蛇蝎美人,肚子里全是坏水。 “玉庭怎么在这里。”他问。 卢青檐道:“我本从比阳要回京城的,听闻王上来了唐北堡,便过来了。” 他又说:“王上给了我新差事,回头又有得忙了。” 有差事是好事,能做事就能立功,就能简在王心,跟着主公一同平步青云。 段锦正想敷衍个恭喜,卢青檐道:“你看那个马奴……” 段锦的注意力本来就在马奴身上,闻言自然望过去。 那马奴调整好脚蹬,抬起头来,对叶碎金笑了笑。 男人生得异域风情,笑起来很好看。 正因好看,段锦更加不喜。 他目光移动,忽然滞住。 叶碎金也在对马奴笑。 段锦忽然醒悟了今天在房中,她身上令他困惑、躁动的感觉是什么。 是女人的感觉。 她很久没有表现过她是女人的一面了。 很多将士都没见过。许多许多的人,对她的印象,是从攻占邓州开始的。那时候,她就是将,后来,她是帅,现在,她是王。 可她曾是女人,段锦见过的。 那眉间奇特的光,现在有了解释。 是艳光。 段锦的手握紧了缰绳。 他有预感,接下来,会听到一些他根本不想听的事。 果然,卢青檐魅惑的声音飘在耳边。 “……我领了差事,要去为王上搜罗些这款的男子。” “生得不错。王上喜欢这种的。” 他笑着,轻描淡写地,残忍地,说出了侍从不敢告诉段锦的事—— “昨晚,王上召幸了他。” 当然他在说之前,还是理智地带缰,让青骢马别开两步,与段锦的马稍稍拉开了距离。 是人都想活命,谁也不嫌命长。 段锦凝目看着那边的两人。 是的,揭开之后再去看,便看得明明白白了。 当一对男女之间有了那样的关系之后,不论身份如何,他们之间会自然而然地有一种亲昵在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 叶碎金纵马奔驰而去。 段锦缓缓转动脖颈,看向卢青檐。 那目光,让卢青檐打个寒颤。 段锦早不是那个为主人牵马擎旗的少年。 这些年,他为她南征北战。少年成长为青年,青年沙场浴血,战功累累,是叶家军里仅次于赫连响云、叶长钧的大将。 将军段锦年轻彪悍,光芒耀眼。 大家又都知道叶长钧未来会有的身份,所以,若无赫连响云,可以说,段锦本该是成为叶家军的将星。 可惜,那年中原王捡了个病得将死的男人,叶家军第一猛将赫连响云横空出世,稳稳地压在段锦头上。 纵有叶碎金的偏爱,段锦也没法成为叶家军力最特别的那个人。 只他久浸沙场,当心中有了杀意的时候,身上就有了杀气。 青骢马喷着鼻息,不安地踏蹄。 卢青檐按住马颈。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些事总得有人为中原王做,有些话总得有人替中原王说。 这个事,在史书上极容易和“佞幸”二字捆绑,想来别人都是不愿意做的。只有他卢青檐不怕,只有他愿意,也只有他能不带私心地为叶碎金去做。 “她是王,王天下者,总不能像个寻常女子一般志贞守节吧?” “这是迟早的事,甚至在我看来,已经算是太迟了。王自苦许多年,实没必要。” “段将军也不必这样看我,既不是我怂恿的,也不是我安排的,我之所行,全是殿下的命令。” 段锦面部肌肉微动,想来是在咬牙。 从前赵景文在的时候,他气愤为什么女人不能像男人那样三妻四妾,多置些房中人。 因为如果她能,他一定要让自己入选。 她能,他才有机会。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2节 那时候,未曾想过她除了他和赵景文之外,还有别的男人会怎样。 或者觉得并不怎样,没有别的男人又怎能有他的机会。 可现在,她真的有了别的男人,眉间闪动艳光,段锦只觉得身体深处,又酸又苦,涩塞难言。 呼吸都不畅,又有暴烈杀意,在四肢经脉间乱窜。 想杀人。 第164章 死死 叶碎金驰马而归, 在卢青檐身边勒马,看看远处疾驰着几要人马合一的段锦:“他知道了吗?” 卢青檐道:“当然。” 叶碎金轻叹,看了眼卢青檐, 警告:“你那笑收一收。” 卢青檐收不住。 当年, 她说: 【少年会长大, 少年情怀自然会散去。】 【若散不去,打散它!】 她说到做到,卢青檐可太爱她了。 叶碎金不再理他, 转头去看,段锦的马已经跑远不见了。 他没再回来。叶碎金也没让人去追。 但傍晚, 侍从看到了他。 段锦站在廊下, 隔着庭院看着侍从带着马奴穿过长廊,往正房去。 侍从垂着头不敢看,快步走了过去。 段锦冷冷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拐角处。 卢青檐先离开了。 叶碎金也要回京了。 虽马奴说不要赏赐,叶碎金还是使侍从去问他。 得知女王不会带他走, 马奴很失望。究竟是人,只要是人, 都会做美梦。 梦醒了,还是有想要的。 他的妻子头年难产死了, 他需要一个新的妻子。 这些事不需要烦扰叶碎金,侍从便能安排了。 这个马奴和别的马奴一起跪在路边恭送王驾的时候,女王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贵人都是这样的。 马奴把额头贴着手背。 他没有看到, 那位年轻的将军经过时, 却多看了他一眼。 女王离开了。 但马奴得到了金银和布帛的赏赐, 还得到了新的妻子。 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中原真的是一个好地方。 服侍女王的这几晚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 转眼十几日过去, 马奴的生活一如往常, 每日里养马、放马, 在马背上疾驰,无忧无虑。 这一天也和别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天很蓝,没有云,阳光炫目。 所有的事都发生的那么快。 一匹马,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没有人看到他的面孔。 马蹄踏起烟尘,男人在马上遥遥张弓。 那么远的距离,必得是三石的强弓才行。 弓弦如满月,箭矢如流星。疾驰中箭簇寒光晃了人的眼。 马奴听同伴说“那边有人”,只扭身看了一眼,利箭便射透了心脏,穿体而过。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甚至没有人惊呼。 等同伴回神呼叫守卫,那一人一骑一弓一斗笠已经绝尘而去。 守卫追去也没追到个影子。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向上报。 但抓不到人,死的又不过是个马奴。 最终不了了之。 只有一个人,却留了心一直关注唐北堡的马奴。 马奴死了这件事很快就报到了他那里。 “瞧吧。果然。”他一双美目含笑,“人就是这样。” “遥望时,觉得靠近就够了;靠近了,便想拥有;拥有了,只恨不能独占;待独占了,又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 卢青檐修长的手指轻轻搓着,笑着摇头。 “人呐,心都是一步一步变大的。” “都以为自己可以不忘初心,其实呢……人的心是永远不能满足的。” “好在我们的王上睿智,早早就看透了这一切,掐灭任何的可能。” 京城,段府。 段将军从西线卸任回来,去了趟唐北堡,又和中原王一起回来。那之后,到中原王下次给他差事前,他都很闲。 有那么几日,他在京城外踏青冶游。家里不管是管事还是婢女都看不到他。 这几日他回来了,却常喝酒,一喝就醉。好在新差事还没下来,也不耽误事。 天黑了,屋里人不够用,小梅本是负责庭院打扫的,也被唤去屋里收拾。 进去一看,一片狼藉,有很重的酒气。 其实根本不是人手不够,不过是将军醉酒吐了,屋里的婢女们想偷懒,欺负小梅小,唤她来收拾呕吐物罢了。 小梅十分乖巧地把脏活都干了,间或侧头过去瞥一眼,看到婢女们都围着床边。 床上躺的自然是将军段锦,这个将军府里唯一的主人。 年纪轻轻,前程远大,偏人又生得俊美,哪个女子看了心里不得想一想,念一念。 何况奴婢们。 看着大家往前凑的架势,小梅的嘴角微微扯了扯,低头把秽物都清理了干净。 回到后罩房里,她等了一阵子,才等回了同屋的婢女。 她道:“姐姐没留下呀。” 婢女道:“雁儿留下值夜了。” 小梅道:“雁儿姐姐可真精。” 婢女停下铺床的手:“怎么说?” 小梅打个哈欠:“我听说男子不是醉后最易失德吗?要是将军也醉后失德,雁儿姐姐要是肚里有了娃娃,就一步登天了。” 婢女啐她:“你小小年纪,哪听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小梅道:“街头巷尾,阿婆们嗑瓜子聊天,我听来的。” 婢女又啐她:“鬼精灵!” 只她铺床的手动作却慢了下来。 小梅继续打哈欠:“要真成了,可就让人羡慕了……唉,要那样,还不如是姐姐呢,雁儿姐姐生得哪有姐姐好?要是姐姐有了将军的娃娃,那可多好。” 婢女其实也就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时候,听了不免发怔。 小梅翻个身,面对她,一双眸子在黑暗里幽幽的:“姐姐,不如你去?” 婢女道:“雁儿都已经在那儿了,我怎去?” 小梅趴起来,支着脖颈:“雁儿脑子不灵光的,就跟她说‘将军喝醉了,她上夜上得再好,将军也不会记得,白辛苦’。” 婢女觉得,以雁儿的脑子,这么哄她,真可能把她哄走。 她心里怦怦跳,期期艾艾地道:“可、可要怎么才能有小娃娃呢?” 小梅惊讶:“这你都不知道?” 婢女羞恼道:“这我怎么能知道。” 又摆出高傲样子:“大宅院里岂能像你一样,街头巷尾听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别看咱们这宅子现在是将军府,以前可是王府。” 小梅道:“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婢女贴过去,昏暗中,小丫头把嘴巴贴到她耳边,低声与她说了。 婢女震惊:“竟这样?” “对,就这样。”小梅说。 婢女眼睛发直,觉得男人女人的事不可思议。 小梅又躺下:“我睡了。” “哎,你别睡呀。”婢女着急推她,“将军醉了,万一他不记得了呢?我要是有了娃娃,怎么证明是将军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3节 小梅又撑起身体:“我给你作证呀。” 昏暗中,她的眼睛看上去不像小孩。莫名让人有点害怕。 可如果能有将军的娃娃,以后就能母凭子贵,一步登天了。 至于酒醉的男人能不能行事,行一回事能不能就有娃娃,根本不在婢女的知识范围之内。 “去吧。”小梅说,“去呀。” “以后姐姐富贵了,穿金戴银,可别忘了我。” 富贵迷人眼。 这样的富贵,怎能让雁儿得了去。 婢女壮了胆子去了。 小梅还很义气地起来穿衣陪她去:“我就瞧着你到正房。” 二人悄悄过去,小梅在角门处止步:“去呀,去呀。” 婢女自己去了。 小梅藏匿在黑暗等着。 过了一会儿,雁儿这贪懒的果然叫哄了出来,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小梅继续等着。 正房里一直没有声音。 小梅开始焦躁起来。难不成,竟真叫她得手了? 将军纵是醉了,也不该…… 才想着,就听见正房里传来砰的一声。 声音太大了,在寂静的夜色里甚至有回响,叫人心肝颤。 倒座房亮起了灯光。 小厮肯定是听到了声音,大概正爬起来穿衣。 正房的门开了,小梅躲在黑暗里,看到段锦迈了出来:“来人!” 正房的门廊下,挂着两盏气死风。 小梅看到段锦的脸庞,在灯光里朦胧,还是那么好看。 那么的那么的年轻啊。 小梅看得痴了。 段锦和小厮说了什么。 小厮跑了。 段锦一直抱臂立在夜风中。 过了一会儿,管事带着两个亲兵来了。他们进得屋去去,果见到横死的婢女。 她的颈骨折了,已经咽了气。 “这是怎么闹的,这是怎么闹的。”管家叹气。 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况,那个丫头被将军按在水盆里,差点溺死了。 但终究没溺死,除了受了极大的惊吓外,其实连皮儿都没破一点。 将军下手,是有分寸的。 今天怎么就出人命了! 自上次那拨丫头的事之后,管事特意寻了几个年纪小的。 不想年纪小的也一样,敢往上冲。 也不想想咱家将军是什么人,血里来火里去的,迟早出事。 果然就出事了吧。 段锦只冷漠看着。 小梅藏在黑暗里,看到了灯光下他眼中的嫌恶。 亲兵把尸体抬走了。 段锦吩咐小厮:“给我准备洗澡水。” 他转身回房了,全然不惧这房子里刚刚死了人。 将军,虽然年轻,果然还是那个将军。 这世上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其他的人对他,都是贱命一条。 小梅流下了眼泪,身体发抖。 可她又抹去眼泪。 不甘心。 上天给她这样的机会,定是为了改命。 那个女人都改了命了,凭什么她不能改命。 第二日管事把剩下的几个婢女召集起来,凶狠地训话,叫她们老实。 尤其雁儿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告诉管事,其实本来是她留在那里。 只管事如今看她们都很不顺眼,他看来看去,看到小梅个子只到旁人胸口,却看起来沉稳得多。 “小梅。”他决定了,“以后你去屋里伺候。” 马奴之死根本到不了叶碎金的耳边。 三月最重要的是春耕。 因为上一年连年的打仗,许多地区人口不足,土地抛荒。 许多无主之地正好收归官有,重新丈量了,做为职田奖励给有军功的将士。 但人口少,影响春耕不行。 叶碎金今年还没有对外用过兵,她全套文官班底都调动起来,忙疯了。抽调兵丁去助耕。 今年北方的粮食势必是要减产的,好在还有南阳盆地、两湖平原,还有江南与叶碎金秘密联络的粮商。 梁州的粮商路子是赵景文打通的,随着洋州、金州、房州、均州四州的归附,也一并落到了叶碎金的手里。 裴家姐弟分家时,因当时裴泽已经将治所迁至京兆府,裴定西损失了基本上所有在京兆府的文官和幕僚,只保留了四州的地方官。 但这对叶碎金反不是坏事,有利于她掌控四州。 这四州的往年产粮和储粮数据报上来,也就洋州地势平坦,还算不错,其他几州真不怎样。可看得出来裴泽是真的不容易。 待听说梁州的粮商是赵景文勾搭上的,叶碎金挑了挑眉。 一点不意外。 裴定西道:“他是很能干的。” 叶碎金承认:“是。” 裴定西神情里有忧虑。 叶碎金问他:“在愁什么?” 裴定西道:“我们以后,迟早,还是得和我姐姐、赵景文打吧。” 叶碎金嘴角扯扯:“看情况。” 但裴定西看着天下的情况,大势就是这样的。 因为春耕结束,蛰伏了近半年的叶碎金又开始动兵了。 第165章 并行 今年翻过年来, 春耕结束,叶碎金同步进行了两件大事。 第一个是杨先生上疏重开科举。 天下未平便要重开科举,也是为现实情况推动着的。 因科举未开, 在文治这一块, 真正核心的官员, 大部分是过去的门客,还有就是征辟而来。 但治理一地,上上下下所需官员光靠征辟根本没有那么多人。所以实际上到现在, 叶碎金就和晋帝、(伪)梁帝一样,打下一片地盘, 不止是收编军队, 基本上还会将该地的文官全盘继承下来。 全面接手之后,再做局部的调整。 当地盘还小人还少的时候,当权者杀伐果决,便政令通畅。 但地盘越来越大, 人越来越多的时候,盘根错节的官场势力、地方势力使得来自文官集团的阻力就越来越大, 滞塞感越来越强。 地盘扩张到如今,已不能只注重武功, 新的统治者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 当然这第一届的科举十分的名不正言不顺。因科举,举的是天子门生,而现在根本没有皇帝。 再一个, 正规的科举不是一场考试, 而是县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分层考试, 从童生到秀才到举人到贡士到进士, 是一个阶梯式的递进系统。 只现在形势要一下子恢复也有点不太现实。 好在晋帝统治这些年, 也开过三次科考, 给叶碎金稍微留了点底子。 故这一次,中原王主持的第一次非正规科举,凡有功名者,不拘是秀才还是举人,甚至童生,皆可以报考。 瞧,武人们打来打去,最后治国,还不是要靠读书人。 与此同时,中原王同步进行的第二件大事,便是点段锦为主将,发兵攻打太原府。 河东道有煤铁之利,叶碎金馋河东道太久了,终于动手了。 齐王和吴王两兄弟在大驸马兵败后都退回了河东道,这是晋帝起家的大本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4节 两兄弟一南一北对分了河东道,太原府以北,都是齐王的,以南是吴王的。 形势发展到如今,两兄弟虽不和睦,倒也不再窝里斗。外敌太多,两兄弟约定好了边界,背靠着背,彼此还能援把手。 去年中原王攻下山东,他们的另一个兄弟赵王降了,给这两兄弟发来了劝降书。 二人碰了个头,吴王感到大势已去,有降的意思。齐王还想再看看。 要知道,叶碎金不给人第二次机会。最怕的就是这种“再看看”。 倘若关将军还活着,一定会劝齐王,别看了。 段锦的宅子里在给他收拾行装。 如今段锦房中贴身伺候的丫鬟是最晚来的、年纪最小的小梅。 当初回京,已经到了京城附近的县里,她突然窜出来死死抱住段锦不放。一念之善,随手为之,段锦买下了她。 不想这小孩十分得用。 她自从被管家安排到房中伺候,真是处处贴心。 首先一个,又规矩又老实。当然应该是因为她年纪小,还不到有绮念的时候。所以可以放心地用。 然后,伺候段锦的事,她样样都拿得起来。 别看针线活实在不怎么样,缝个荷包针脚都能忽大忽小的,可拾掇起段锦的身边事却十分利落。 段锦要出征,衣服鞋袜、随身香药,她准备得样样齐全,活像个贤惠的妻子。 段锦都称赞了她。 小女孩话不多,也不居功,只老老实实地:“都是奴婢该做的。” 能把事情做好,又没有野心的下人,就是最好的下人。 段锦出征了。 小梅站在门口望着他和亲兵们离去。 这不知道是第多少次看着他出征的背影了。 每一次他都能凯旋,除了最后那一次。 其实即便最后将军身死了,但是仗一样是打赢了不是吗? 将军打仗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据说是那个女人一手教出来的。 只他出征前一定会去见那个女人,却从来、从来不会回头看倚在门边的她一眼。 丫头们诧异:“小梅,你哭什么?” 小梅用袖子抹眼睛:“将军打仗去,我害怕。” 管家骂她:“赶紧洗脸去,不吉利,呸。” 中原王的第一次科举三月份放出消息,七月份在京城举行。 如今叶碎金的领地,最南端是荆州,抵着楚国。四个月的时间足够将消息传至各州各县各乡。再给众人上路来京城的时间。 简化版的科举分两场,直接就会试和殿试。 参试资格是童生以上。 短短几个月之内,大量的读书人汇集在了京城。京城又仿佛瞬间恢复了往昔的繁华。 但这纯是百姓的视角。 从上层视角来看,完全不一样了。 杨先生叹息。 叶碎金问:“怎么了?” 杨先生把他统计出来的数据给了叶碎金。 为统计这些数据,他还从蒋引蚨那边借调了人手。这等事,蒋引蚨的人做起来,真是又快又好。 叶碎金接过来翻了翻,便丢在了几案上,淡淡一笑:“不是坏事。” 杨先生诧异。 考生的资料汇集过来,经过统计,大多是普通百姓。地方上真正的世家都还在观望。 怎地叶碎金却觉得不是坏事? 但这些,叶碎金都经历过了。 一个政权初立,谁知道到底能不能长久。晋国看似强大,不也十年就亡了吗。 大世家稳住不动,或许会错失机遇,但起码不会坏事。贸然进入政权中,一旦当道者败落,家族往往容易卷进去。 这里所说的世家,又与诸如陇西李氏这等古门阀世家不同,亦与关中李氏这种地方豪强也不同。 这里说的世家,乃是经历了大魏几百年科举沉淀下来的书香世家,读书人的精华所在。 前世,赵景文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千金买马骨,摆出一副千古明君的姿态。终于求得世家们高看他一眼,纷纷入世入仕。 那时候叶碎金甚至是高兴的。 因她和赵景文一起打天下,一起坐天下,在她眼里,这天下有她的一半,当然需要贤才来辅佐。 因她那时万万想不到,当这些读书人的精英在朝堂上站稳之后,便剑指金銮殿上和皇帝一同坐朝问政的皇后! 被剥夺权力的过程太痛苦,莺声燕语的宫闱太寂寥。 叶碎金从骨子里憎这些读书人。 如今叶碎金身为中原王,喜怒不形于色,常叫人觉得深不可测,又觉得她仿佛没了喜怒哀乐的情绪似的。 其实不是。 叶碎金的感情一直都极为纯粹。 她纯粹地爱着权力。 也纯粹地憎恨一切企图剥夺她权力的人和事。 “他们看不上我,正好。”她不在乎,“多提拔些寒门,也不是不能用。” 但杨先生还是叹气。 因知识和教育一直以来都是被垄断的。十个寒门子比不得一个世家子。 闭门苦读十年,不如名师指点一日。冥思苦想不能理解的内容,答案就在世家世代传承的手札笔记中。 从眼界、思维上就比不上。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似杨先生这样的人,人生的终极梦想是位极人臣,辅佐明君,留名青史,配享太庙。 若能再谥一个“文”字,便顶到头了。 以杨先生现在的地位来看,未来跑不了一个国相之位。 杨先生也一直都有开阔的胸襟和更高的眼光。所以他现在看事情便已经是从朝堂的角度出发,自然希望读书人的精英阶层能出仕来辅佐叶碎金。 叶碎金道:“不必纠结于此,交与时间吧。” 时间才是验证一切的真理。 当时间证明她的统治稳固,世家精英们自然会倾巢而出,进入朝堂,占住大量的职位。 在他们面前,寒门子几无招架之力。 到那时候,于她,反而可能又是另一个战场。 想到前世被逼退,叶碎金咬牙笑着。 今生,咱们来看看。 这一次的科举考试还未放榜的时候,西线先传来了捷报。 太原府攻克后,段锦一路打下去,不仅收服了河东道北部,还趁着此时是夏季,直接打到了定难军李家的门口。 西线战场。中军大帐中,段锦盯着舆图。 “打。”他说。 段锦认为能打。 这不仅是一个领兵人的直觉,更该说是一个军事将领以其综合素质纵观全局所作出的判断。 段锦认为,定难军,可打。 主将做出了决策,帐中将领们却都看向里另外一人。 这个人,就是监军。 监军真的太讨厌了,几没有主将不讨厌监军的。 当然,他们讨厌的其实也并不是任监军的这个人本人,他们讨厌的是监军这个制度本身。 纵然叶碎金只给了监军否决权,纵然其实眼前叶家军的监军制度也只是才起步,几没有监军行使过这个否决权,可仍然不妨碍将领们讨厌这个制度。 因说到底,监军制度到底是什么? 是对权力的制约。 凡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不论男女,夺去他的权力,限制他的权力,都叫人受不了。 每个人握住了权力之后,都想一直握住不放手,最好能再把这权力传递给自己的血亲后代。 节度使们权力太大了,能抗皇权,所以他们就敢把朝廷委派的职务变成世袭,一个节度使把节度使的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便又传给儿子。 比节度使权力更大的就是皇帝。 许多朝代,当太子的年纪和皇帝太过于接近的时候,都容易酿出人伦悲剧。 皇帝甚至不想传给儿子。 皇帝只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不到死不放开权力。 在死之前,不管是谁来抢夺权力,便是儿子,也可以杀。 叶碎金亲眼见证过。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5节 第166章 不谈 段锦也抬眼看去。 像所有领兵在外的主将一样, 他也非常讨厌监军。 即便到现在为止,监军未曾制约过他。但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种制度, 能制约你手里的权力, 就让人本能地反感。 好在, 监军直接点头:“可。” 大家都兴奋起来。如今中原王的事业蒸蒸日上,谁不想多立军功。 只监军游离在这份热闹之外,回想着临行前中原王召见他时说的话。 【不要限制他。】 【只要没有明显的风险, 就让他放手去做。】 【相信他的本事。】 中原王与他说得很明白了,监军制度的确是为了制约军将没错, 但不是现阶段。 相信每一个监军, 应该都得到过中原的面谈。这就是为什么现在监军甚少去约束将领的原因——中原王还没真正动手。 那为什么现在就把这套制度建立起来呢? 监军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 他懂了。 驯化。 从现在开始就驯化权力,驯化手握权力的人。 让他们现在就适应、习惯和接受。这样,等中原王真正开始收权的时候,阵痛便没那么强烈。 监军感到五味陈杂。 看不透中原王的用意到底是怎样。一时觉得中原王的目的就是要紧握军权, 一时又觉得中原王是未雨绸缪地爱护她麾下的大将们。 毕竟每朝每代,立国之后并不是每个开国功臣都能善终的。 西路大军与定难军这一战从夏天打到初冬, 终于在下雪之前解决了。 段锦上疏给叶碎金,重建定难军。 现在定难军还叫定难军, 其实是中原人自己习惯了。实际上定难军的建制早就不存在了。李家在这里称王。 李是大魏国姓。李家原姓拓跋,因在魏朝时曾有功勋,被赐了国姓。 现在李当然已经不是国姓, 段锦剥夺了李姓, 令其恢复本姓拓跋。 夏、绥、宥、银四州收复。成为叶碎金的实控之地而非像晋帝时期只是依附关系。 这一战, 使段锦的声望和功勋都超越了叶三郎。 只还是, 被大将赫连响云压着一头。 “这很好。”杨先生觉得挺好的, “他们两人差着十一岁, 正好。” 赫连响云今年三十有四,段锦才二十三。麾下两员大将的这个年龄差,对主公来说正好。 长江一浪一浪,能接上。 这样的战果,叶碎金当然是高兴的。 她的梦想是收复燕云十六州,段锦知道这个梦想。 段锦为她把夏州四地收复回来,叶碎金有了养马之地。 只叶碎金读着详细的战报,察觉出来段锦领兵的风格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他开始有前世的模样了。 事实上,因为今生叶碎金处处占先机,一路都是稳扎稳打,整个叶家军作战的风格都与前世不太一样。 与裴家军每战皆死战的光棍风格恰相反,叶家军今生一直在打后勤,打粮草,打军备,打碾压式的消耗战。 没有那么绮丽炫目,但胜率极高。 基本每一战在打之前都能预测结果,出入的不过是时间长短、消耗多少。 也因此,高级将领的折损率非常低。本家兄弟,今生都还活着。 但却生出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是负面的影响。 即这种作战方式,很明显地限制了将领的发挥。 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段锦。 因前世,他不仅年纪小,身份也低,自然是要排在叶家郎君们的后面。 到叶家郎君青黄不接,段锦才顶上来。 那时候打的都是什么样的仗?比裴家还惨。 许多次,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打得猛,打得疯,要是没有同归于尽的胆量,那就只有死地没有后生了。 今生,只有赫连身上才能看到这种凶猛。 他是天生的猛将,上了战场就血脉觉醒,自带野性,与外部因素无关。 而现在,段锦的身上开始有了前世的影子。 他开始疯了,怎么回事? 叶碎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 夏末的时候,卢青檐往宫里送了十个健奴。 都是北地男儿,年龄都在二十五六上下,个个身体精实,英气勃勃。 大家都明白了,中原王原来偏爱的是这一款。 这些健奴入宫,无声无息,整个京城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 当然也没有人说好,而是所有人都选择了当睁眼瞎,明明,中原王根本就没打算瞒着任何人。 总之,明面上,京城里安静极了。 为什么要去反对呢?奴而已。 前魏女帝还给面首们建了控鹤监、奉宸府,自公卿家择其姿质秾粹者宠幸。女帝的这些面首,可都有品级在身。 这些人一度嚣张到什么程度呢,敢在南衙驰马纵行,不把□□制度放在眼里。 很显然,中原王吸取了前朝女帝的教训。 十个怎么了,奴而已。 亦没有什么控鹤监、奉宸府给这些男子加官。 中原王就是安安静静地享受自己的一点私人乐趣,且把可能出现的负面影响压制到最低。 谁还能说什么。 叶四叔晚上和四夫人就寝,夫妻夜话,便道:“总不能憋死她。她还这么年轻。” 四夫人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四叔道:“那怎么着?让她正正经经再找个夫婿?她可是王了,她若再有夫婿,就是王夫。稳稳地压你儿子一头,你老婆子就开心了是吧?” 四夫人呆住。 内宅人想问题,总是想不到这个角度。她们总是习惯把女人和女人凑一起比较。 四叔叹气,好好给老婆子说道说道。 “如今咱家,六娘之下,甚至不是我,是三郎,你的儿子。” “六娘如今的身份,想找什么公卿贵公子找不到?那个徐侍郎好几次找借口让他儿子在六娘跟前露脸,你以为他安的是什么心。” “六娘有心,选些身份卑贱之人做房里人。她这么做,你以为谁得好处呢?别傻不拉几跟着外人瞎捣乱。” “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从她称王开始就不一样了。” “你不要把她当成你侄女,也不要当她是普通女子。” “她所做的你看不惯就忍着,憋着。但不能跟她对着。” “不一样了,再不一样了。你是三郎五郎的娘,别给孩子们拖后腿。” 四夫人呆了很久,慢慢消化,因碍着自己的儿子,脑子好歹能转过来,能想通。 能想通就好,四叔很欣慰。 女人们其实也不傻,只是总在内宅,见识少。与她们好好说,把事情讲明白,道理讲清楚,也不是不行。 昏暗中,四夫人迟疑了一下,向四叔蛄蛹了一下,贴近,道:“我其实有个事,一直搁在心里……” “你看,六娘没有孩子……”四夫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小声起来,但她用很小的声音说,“那以后……” “闭嘴。”四叔打断了她,“这个事,搁心里想想就行,别说出来。” “这个事,是个容易掉脑袋的事。” 四夫人嗔道:“你吓唬我。” 四叔却不说话。 帐子里很静。 四夫人怕起来:“咱跟六娘可是本家。” 四叔道:“六娘……你觉得若有事,六娘会因为你是本家就不砍你的头?” 虽然到现在为止,叶碎金的刀下的确还没有死过本家,但四夫人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她忽然想,本家到现在还没有折过人,是不是正因为叶碎金把本家的男丁都拢在了身边的缘故? 正因有她亲自盯着,才没出过大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6节 如此说来,六娘她……真的很爱护本家。 但六娘没有孩子,跟自家脱不了关系。 以后会不会旧事重提,四夫人不安,问四叔。 “不会。”四叔很笃定,“过去的就过去了。” “但这个事不能碰。” “我会跟三郎五郎都说说,你也敲打敲打媳妇们。” 如今不一样了。 他的家里,必须都头脑清醒,不能出糊涂人。 太原攻克,齐王身死。原定难军的夏州四地又被收复。 赵景文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仿佛是寒风里又脱了一件衣裳。 因他一直在向北扩张。 原本裴泽在时,裴家军跟据在河东道南部的吴王常有摩擦。 但裴家姐弟分家之后,赵景文和吴王说和,两边划了界限,互不侵犯。 如此,在关中和叶碎金之间,还有个吴王作盾牌。 在这样的前提下,赵景文向北扩张。已经攻下了宁州、坊州和鄜州。 他原期望着,趁着吴王和齐王给他做屏障,先向北突,再向西进。未来能不能向东,得看情况。 他知道吴王、齐王长久不了,但也没想到齐王兵败如山倒。更没想到,党项人扛不住段锦。 印象里,段锦还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怎地一眨眼,已经是令党项人都瑟瑟发抖的悍将。 掐指算一算,赵景文才惊觉,七年了。 他离开叶碎金已经七年了。 早已风云变幻,物是人非。 只这一下子,形势就变了。 他和中原王叶碎金之间的缓冲,只剩一个吴王,一个丹州、一个延州。 他若再向北突进,就直接与叶碎金接壤了。 这不行。 赵景文尽量避免跟叶碎金直接对上。尽量避免给叶碎金攻打他的理由。 中原王如今是庞然大物,她如果想对关中下手,赵景文无力相抗。 怎么办呢? 赵景文目光在舆图上巡梭,只能向西。 向西,便是陇右道。 自前魏灭亡,安西大都护府失联湮灭,陇右道渐为胡人所侵。 打陇右道与打燕云十六州的难度差不多。南方还有那么大的天地。 北方政权坐稳之后,君王若无雄心,就会像晋帝那样开始耽于享乐。若有雄心,该南下,一统神州。 赵景文判断,叶碎金下一步肯定是打吴王,但打完吴王之后,大概率是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准备南下。 打陇右道的可能性不大。 则向西挺进,对他来说就是个安全的选择。 他用了“安全”而不是“好”来形容这个选择,是因为其实眼前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才想着,便有军报送来,展开一看:吴王向中原王称臣。 赵景文咬牙把军报折起来。 正想丢出去,裴莲的娇声笑语由远及近:“睿儿慢点,别摔了,端好,让你爹爹也看一下,开心开心。” 赵景文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 这种病的症状便是,一听到裴莲这咯咯笑声,太阳穴便一突一突地难受。 可裴定西带着严笑和房州军投了叶碎金。 叶碎金与裴泽颇有情义,定会照顾裴泽遗孤。 而裴定西,又是这世间唯一会在乎裴莲的人。 裴定西在叶碎金身边活一日,他就得善待裴莲一天。 这都是,自己选的。 赵景文把军报狠狠揉了。 第167章 庆功 这一年, 收复山南东道,打下了定难军,可以说, 北方基本定下来了。 现在北方的地图上, 北边是燕云十六州, 西边是陇右道和关中,除却这些,整个北方都在叶碎金的手里。连定难军的夏州四地都归了她。 不提荆南, 光是在北方,中原王的版图就已经超过了晋帝曾经的版图。 北方, 已经坐稳。 中原王发展至此, 人人心里都在盼着什么,只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 下雪的这日,段锦押着吴王率西路军凯旋。 万人空巷去迎接。 那将军真年轻啊,又生得那样好看。 白马银盔, 身姿挺拔,目如寒星。 薄唇抿着, 有一种冷意。 京城不知道多少女儿家怦然心动。 围观的人中,也有认识他的, 有些诧异:“段将军似与从前不同了。” 旁人笑道:“立下这等大功,当然不同。” 前人想说不是那意思,再从酒楼包厢里探头去看, 楼下街上, 白马银盔的将军已经行过去, 往皇宫去了。 皇宫里, 文武百官列队。 段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了。 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人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了。 段锦缴了虎符, 叩首:“幸不辱命。” 下面跪着的这个段锦, 肩宽腰窄,如今他是云麾将军,身上有千军万马的凛冽之气。 这一趟归来,越来越像她的大将军了。 叶碎金在丹阶玉陛之上俯瞰着他,内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欢喜。 她会让他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然而云麾将军并没有起身,他又拜下去。 段锦道:“殿下横扫六合,威震江北,天命所归。” 百官都屏息。 “臣斗胆,”果然,云麾将军段锦道,“请王上称帝。” 时机,气氛,人选,都再合适不过了。 真的再没有人比此时此刻的云麾将军更适合了。 百官都叩首:“天命所归,请王上称帝。” 中原王叶碎金站了起来,俯瞰下面百官。 数不清的后背。 有一路从邓州跟上来的,有征战中收附的,文官尤其有许多旧势力。六部的官员几乎都是从晋帝手中直接继承的。 这其中一些人,又是晋帝从梁帝手中继承,梁帝从魏朝末帝手中继承而来。 老而不死,盘踞在这里。 别看现在伏下身去,把后背给她。但叶碎金居高临下地,能看到无数的盘算。 真有意思。 叶碎金的嘴角扯了扯。 杨先生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和他家主公来个三请三辞,三辞三请。 这个过场虽然虚伪些,但走一遍,史书上好看。 孰料,中原王气息绵长地应了:“可。” “祭告天地人祖,择日登基。” 杨先生险些被自己呛到。 中原王又一次刷新了新附之人对她的认知。 许多人五味陈杂,又随着大流拜伏下去,山呼万岁之声从金銮殿响到了殿外前庭,卫士们听到了,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跟着呼万岁。 万岁之声如水波一样迅速向外扩展开去。 皇城里的声音震天,穿透了宫墙。 御街上的百姓都听到了。百姓们面面相觑,反应了过来:“中原王称帝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7节 “称帝了!” “有皇帝了!” “万岁,万万岁!” 百姓满足于眼前的柴米油盐,不会去思考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皇帝。 百姓只知道,当金銮殿里没有皇帝的时候,就会有战火,就朝不保夕。 当有人能稳稳地坐在金銮殿的时候,日子就会太平安稳。 头上有皇帝,百姓才觉得安心。 呼万岁之声,在京城里蔓延。 这种氛围,让人忍不住血热。 也有许多人,在这时候悄悄抬起头去看即将登基的女帝——是的,当众人高呼万岁之时,纵她还没穿上龙袍衮服,也已经是皇帝了。 叶四叔撑着地,抬头望去。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给侄女下跪。 当叶碎金称王的时候,他作为王叔也不必跪的。可刚才当“万岁”呼声响彻金殿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跪下了。 左右看看,弟弟们也都跪下了。 皇权,独一无二,至高无上。不在乎谁是叔叔,谁是侄女。 赫连响云抬起头,看了眼叶碎金。 他微微一笑,臣服地低下了头去。 君与臣两相得,才能谱就绝世名章。 此生有幸,得遇英主,这一身本事,都与了她。 旧势力诸人抬起头,偷看这个女人,心中各种思绪。 女帝睥睨着,目光压过来,顿时让人喘不上气来。 诸人纷纷低下头去,身体伏得更低。 只有段锦,抬起头来,正大光明地仰视女帝。 自他十二三岁,身高窜上来之后,许久许久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过她了。 真高。 当年,第一眼就是这感觉,真高。 因为她骑在马上,他倒在雪地里。 他听见了马蹄声,睁开眼,猩红斗篷如火烧云一样在风雪中飞卷而来。 他以为自己要被踏死了。 也好,反正不被踏死也要被饿死。 可那马神骏,马上骑士更是厉害,危急时刻发现了他,勒缰急停。 马身人立而起,在风雪中长嘶,再落蹄时,避开了他小小的身躯。 “瞧,这有个小孩,好像快死了。” “还没死。” “还能救。” 火红的斗篷罩下来,将他冻僵的身体裹住,将他抱上了马。 小孩睁开眼,看到叶家堡大小姐抱着他疾驰。 她的发辫在风雪中飞舞。 疾驰中低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怜惜:“别怕,有我在,不会死。” 那个怀抱温暖极了。 那个视角看过去,她那么美。 小孩的身躯很小,心也很小,一下就被装满了。 段锦仰起头看过去。 丹阶玉陛之上,女帝那么美,那么美。 光芒耀眼得炫目。 小孩已经长大成年,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云麾将军知道,他这一生,心里装不下别的人了。 只能是她。 宫中开了宴席,午一场,晚一场。 既是为云麾将军段锦庆功,也是庆祝女帝即将登基。 从白日到晚上,宫灯不曾灭过,喧嚣不曾停过。 毕竟此时,武将的地位高于文臣,武将里虽偶有几个儒将,但大部分还是大老粗。 自然热闹喧哗。 段锦忽然醒来,人浸泡在热水中。 好几双柔荑在他身上。 “将军醒了。” “快与将军取水来。” 段锦就着宫人们的手喝了水,头才清醒些。 他是喝了一天的大酒。 中午就喝趴下了,倒头睡了一场,晚上接着又喝了一场。 今日他是主角,怎躲得过。当然也不想躲。 人生痛快之时不多,这样的日子没几个人能有,躲什么躲。 “我又喝倒了?”他按着额角问。 酒喝太多,头会疼。 “将军喝多了,吐了,奴们已经收拾好。” 宫人温柔的手指轻轻帮他按揉着太阳穴。 记忆回笼,好像是喝多了,吐了,宫人们给他解衣裳洗澡。 泡着泡着睡着了。 段锦抬眼看去。 围着浴盆的都是美貌的少女。 晋帝风烛残年之时,格外喜爱十五六的少女。 选秀进宫的最小十岁,养在宫里慢慢长大。少女们一茬接一茬,永远都是少女。 如今新帝入主宫城,却是个女子,宫人们惶惶然不知道前程在何处。 一些年纪稍大的宫人,已经悄悄溜去勾引宴席上的贵人,想为自己找个归宿。 而她们几个,有机会服侍年轻英俊的云麾将军,真是天降的好运。 段锦拨开宫娥的手,俯身将脸浸在水里,过了片刻抬起来抹把脸,彻底清醒了:“拿衣服来。” 明明气氛旖旎,云麾将军却没有多看她们一眼。仿佛她们和宫里的侍从、侍卫也没什么两样似的。 宫娥们好生失落,不敢怠慢,为将军取了衣服来。 衣服都是新的,显然有人做好了让他在这里留宿的准备。 还给他安排了美貌的宫娥。 他若看上谁,大概就会赐给他。 段锦洗漱完毕,勒上了蹀躞带。 宫娥蹲下为他整理下摆,仰起头看,为他英武所摄,竟迟钝了几息。 直到云麾将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才醒过来,忙低头。 段锦转头看了看窗户,宫室中亮如白昼,窗外是黑的,隐隐能听到远处的喧哗和音乐。 “宴席散了吗?”云麾将军问。 宫娥们回答:“文官散了许多,将军们还在饮乐。 这等庆功宴,本就是武人的狂欢。 “陛下呢?”云麾将军问。 男人们喝起酒来,会有许多丑态。不是她想看到的。通常这种酒宴,行到一半,大家开始有醉态了,她就会离场,让男人们自己玩去。 宫娥们垂头:“应该在寝宫。” 在寝宫和谁,做什么,宫娥们不敢直视,不敢直说。贵人做的事,都不容她们置喙。 云麾将军虽英武俊美,可是太冷了,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害怕的气息。 听说有些将军在战场上杀人杀得太多了,会有癔症,酒醉砍了来服侍的姬妾,也不是没有过的。 不需要宫娥带路,段锦知道寝宫在哪里。 众人之中,他就是唯一那个拥有特权,可以往她的寝处去见她的人。 段锦披上斗篷,离开了此处。 雪下了一整日,此时停了。 天上云开月露,光华洒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8节 廊下庭院里洁白清冷,远处宫阁里隐隐飘来乐声、歌声,男人们笑声。灯火太盛,远远望去,那一片的夜空都发亮。 段锦走在长长的、长长的廊道里,遇到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也着着宫装,却挽着头。 脸盘圆润了许多,却很有神采。 段锦见到她,怔了怔,冰雪般的冰冷有了片刻的消融,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一步:“亮嫂子!” 妇人转过身来,见到他,凝了一瞬,随即绽开笑容:“哟,将军大人。” 段锦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做事了。”妇人笑道,“宫里太大,事多,殿下,不是,陛下!陛下需要人,我孩子也离手了,家公叫我来陛下身边做事。” 她骄傲地说:“别嫂子嫂子的了,我现在是秦姑姑。” 妇人的闺名唤作秋秋,曾是叶碎金的贴身婢女。她和段锦一起长大,一起受训的,少时颇有情谊。 只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她嫁了管事之子,在家里伺候婆母,相夫教子,许久不见了。 好在,大家过得都不错。他现在平步青云,她的公公和丈夫也跟着陛下水涨船高,如今连她也来宫里做事。 故人相见,若能如此,就是最好。 寒暄问候过,她问:“你去哪?” 她道:“宴会在那边呢。” 段锦道:“我去找陛下。” 秦姑姑的神情发生细微的变化。 她仍然带着笑,却试图阻止:“太晚了,陛下可能就寝了。明日再去吧。” 她是知道的。 其实很多人知道的吧。 如今段锦成熟了,回顾从前,明白少时自己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其实于旁人眼中直如赤身行于闹市,一览无余。 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说什么,都默许了他的一些特权。 这不仅仅是因为叶碎金的偏爱。 段锦想,瞧,其实所有人都承认,他对她是特殊的。 当然没有人能阻止他,云麾将军绕过了宫中的姑姑,向女帝的寝宫走去。 姑姑望着他的背影,忧心叹息。 待到了寝宫,侍从们看到他,都怔住。 侍从们既是服侍的人,也是贴身的护卫。 他们张嘴想说话。 段锦冷冷地看过来。 侍从们都闭上了嘴。 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后辈。有些甚至是他亲自训出来的。 段锦踏入了寝宫。 迎面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身体精实,相貌俊朗。 在烧着地龙的暖烘烘的寝宫里,敞着衣襟,露着结实的胸膛。 见到进来的人,他诧异:“你是哪个,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入宫才半年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可以随意进出寝宫的男人。 男人道:“滚。” 第168章 梦境 卢青檐送进宫十个健奴, 半年过去,只剩下八个。 最先被宠幸的两个得了赏赐便恃宠而骄,于是从宫闱里消失了。 余下的八个才想起入宫前卢郎君警告他们的。只靠近了贵人, 靠近了权力的核心之后, 他们便忘记了。 现在都冷静了, 也看明白了。 女帝可以给他们金银财帛,但从始至终没有打算给他们任何权力。 再一想,女帝要什么样的贵公子得不到, 为何要身份卑贱的他们? 这么一想,彻底冷静下来了。 心底那点效法前魏女帝面首的小小念头就掐灭了。 老老实实, 服侍女帝。待年纪大了, 新欢替旧人,旧人自可带着金银赏赐出宫,过个富足的生活。 被这男人一喝,健奴愣住。 的确这男人衣饰十分华丽, 蹀躞带上的钉、扣都是金而非铜的,可知是有身份的贵人。 他犹疑了一下。 这时候里面传来了叶碎金的声音:“人呢?” 内宠还没反应过来, 那个年轻男人径直走进去了。 内宠没敢拦。 侍从探头进来看。 侍从放了段锦进来就后悔了。 因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从前房中有丫鬟,段锦进去, 自会有丫鬟去通禀。 可现在陛下有了内宠。 内宠在的时候,宫人们都退下了。屋里只有内宠在伺候。 一念之差放了段锦进去,立刻就后悔了。 探头进来, 想拦住段锦。 侍从问:“将军呢?” 内宠心想, 果然是个贵人, 是个将军呢。 那将军又年轻又英俊, 刚才看他的目光……说不得是不是女帝的情郎? 幸好没得罪。 内宠道:“进去了。” 侍从以为内宠通禀了, 遂放下心来。 内宠问:“我怎么办?” 侍从想了想:“你回去吧。” 内宠无法, 只得取了裘衣裹上,离开了。 段锦走进去,看到巨大的榻。这榻与地台一体,上面垂下帐幔,富贵奢华。 这都是晋帝当年挪了军费营造的。 地台下面有翻倒的水晶杯,酒水洒在了地上。 段锦走过去,看到叶碎金赤着脚,闭着眼睛趴卧在榻上。 段锦盯着她雪白的脚,身体里有风暴狂窜乱撞。 眼睛亮得吓人。 他走路沉稳,说话清晰,看着仿佛很正常。 实际他喝了一整日的大酒了,酒意已经侵入了脾肺里。 旁人以为他醒着,不知道此时的他正醉得深。 这醉的状态非是哭闹呕吐打人,而是又清醒,又疯狂。 他甚至能条理清晰地和秋秋寒暄对话。 所以连秋秋都没有意识到他此刻处在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中。 敢为寻常所不敢为。 譬如,来见叶碎金。 段锦眼睛泛红,弯下腰去,握住了叶碎金的脚踝。 指腹与每一处贴合,拇指扣在了凹进去的窝处。 他不要命了。 在西线战场上的时候也想过,要不然就马革裹尸吧。 那样她就能永远记住他了。 可又怕自己死了之后,她就忘了他。 他活这一场就没有意义。 叶碎金睁开了眼睛。 段锦跪下,单膝点地。 叶碎金缓慢地眨了眨眼。 “阿锦?” 她撑起身体。 段锦握着她的脚踝,没有松开手,等着她裁决。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39节 打他也好,骂他也好,砍了他也好。 都行。 叶碎金却笑了。 “你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能回来。” “你每次都打胜仗。” 所有预期的都没发生,段锦怔住。 因叶碎金流下了眼泪。 在这决定登基称帝的日子,女帝流下了眼泪。 女帝叶碎金,从来都是钢一样硬,冰一样冷,火一样热。 在别人眼里,她从来没有软弱过。 然而这不是段锦第一次看到她哭了。 好些年前,她便在他面前哭泣过。 有多久呢?快有十年了吧? 她哭完,说要给他裁很多新衣,要比赵景文的新衣还多。 那时,他还是给牵马擎旗的小厮。 后来,时间如白驹过隙。 如今,她即将称帝。 他是为她开疆拓土的云麾将军。 段锦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只能说:“我打胜了。” “我回来了。” 叶碎金哭着笑了。 她抱住了他,呢喃:“他们骗我,他们说你死了。” 段锦感觉心脏停跳了。 他闭上了眼睛。 每次梦醒的时候,那些触感都瞬息消散了去。 他闭着眼睛,一只手抱住了她。 一只手,从脚踝,顺着小腿,滑了上去。 “我没死。”他说,“我活着。” “你摸摸我,我是热的。” “你听听我的心脏,在跳。” 胸膛和掌心的触感都是真实的,没有因为睁开眼睛消散。 叶碎金紧紧抱着他,趴在他的颈窝里,呓语:“你活着。” “我当然活着。”段锦声音喑哑,“要不然,你试试。” 他打横抱起了叶碎金,走进了寝殿。 珠帘晃动,寝殿里传来叶碎金的声音。 “阿锦,燕云十六州收复了。” “阿锦,我们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段锦的气息却乱,许久,才嘶哑应道:“好……” 叶碎金做了个梦。 大将军凯旋。 大将军抱着她走进帐子里。 大将军解了她的衣裳。 大将军的身体有力,横冲直撞,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叶碎金喜欢这个梦。 她有很多年没有做过关于大将军的梦了。 那些不能与人启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梦。 但她又清醒地知道这是梦。 她内心里清醒地知道大将军已经马革裹尸,再不会回来了。 她迷离地眨眨眼,唤了声“阿锦……” 大将军凑过来吻她,看着她的眼。 没关系,反正是梦。 她咬上了他的颈子,像无数次她在梦里做过的那样。 浪涛又汹涌,疾风暴雨,似要掀翻了天地。 …… …… 月在树梢,高高的。 几个侍从越来越心惊。 因为云麾将军进去后,一直没出来。 他在里面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长到让他们害怕。 几个人面面相觑,平时沉稳的人脸上也流露出不安。 最后,他们都看向其中一个,就是先前探头的那个。 “是陛下叫将军进去的?”他们质问,“你确定?” 那人张口想说确定,可他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不能确定! 因当时,内宠只说“进去了”,其实并没有说别的。 是他先入为主地以为内宠通禀了,陛下召唤了将军进去。 他回答不出来,便已经是答案了。 几个人更害怕了。 “陛下,”有人咽了口吐沫,“没喝多吧……” 那谁知道呢。陛下从庆功宴上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喝过酒了。 又召了内宠饮酒作乐,在段锦进去之前,他们谁也没进去看过,并不知道叶碎金到底喝到了什么程度。 又有人迟疑道:“将军,是醒着的吧。” 可将军是今天庆功宴的主角,他喝的怎会少。 有一种喝多的情况,人看着是醒着的,也不闹。 但是疯。 不声不响地疯。 几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在同伴的逼视之下,犯了错的那个硬着头皮进去了。 但他很快就出来了,脚步有些慌乱,脸很白。 几个人便知道,他们最怕的情况发生了。 领头的那个用力搓了搓脸。 “守好门,把茶房中的宫人们都看住,谁也不许乱跑。” 内宠在里面的时候,宫人们在茶水间里听唤。有铃,宫室里拉动绳子,茶房里的铃便会响。 只能这样了。 这一晚对这几个人来说真是煎熬。跟着陛下上战场都没这么煎熬。 朝堂比战场煎熬,宫闱又比朝堂更煎熬。 想马革裹尸! 到深夜,寝殿里忽然传出来很大的一声响动。 该来的还是要来。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一个人窜了进去。 “陛下?” 宫室高而深,一间一间,帷帐层层。 最后一层寝殿与外间之间不是帷帐,是珠帘,一颗颗浑圆的珍珠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珠帘里,能隐约看到床前的几案翻了。 地上有个人,像是将军。 叶碎金的身形透过珠帘,隐隐约约。 侍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踩在地板上的赤着的脚,雪白。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0节 侍从不敢再看,单膝跪在地上,垂下头。 叶碎金的声音透过珠帘:“谁在外面值守?” 侍从道:“冯稀元、桂四、宋豫,和属下。” 叶碎金问:“换过岗吗?” 侍从背心都是冷汗:“没有。” 叶碎金问:“宫人呢?” 侍从道:“都在茶房里,严加看管。” 叶碎金问:“还有谁知道他在这里。” 侍从道:“內侍孔楠。” 叶碎金问:“孔楠知道他是谁吗?” 侍从道:“属下不知。但孔楠只看到将军进来就离开了。” 那就是说,如果段锦悄悄离开,其实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待了多久,发生了什么。 除了四个侍从。 殿中安静了片刻。 侍从根本不敢发声。 “叫他们进来。”叶碎金道。 侍从转身去喊人。 四个人很快都跪在了珠帘外。 都是她身边贴身的人,可以信任。 叶碎金道:“今天的事,闭紧嘴巴。” 几个人如蒙大赦,叩头:“是。” 退了出去。 睡到半夜昏沉沉醒来,背后贴在男人的怀里,腰间搭着一只手。 她还以为是哪个内宠,又闭上了眼睛。 忽地想到那个梦,遽然睁开眼,起身去看,身畔刚被她惊醒的男人,果然是段锦。 叶碎金把他掀了下去。 侍从退下,叶碎金转身,过去一脚就把已经跪起来的段锦踢翻! 段锦不及起身,被叶碎金一脚踏在肩膀上。 他仰头看着她。 她眸子里有怒意冰冷。 第169章 高处 段锦握住了叶碎金的脚踝。 他盯着她:“陛下一直唤我的名字, 我以为是两厢情愿。” 叶碎金大恨。 然而段锦不会明白她恨的是什么。 他以为与她有过了肌肤之亲,两个人之间该是建立了新的密切的关联。 他不知道他亲手打碎了什么,斩断了什么。 叶碎金咬牙。 她蹲下身去, 膝盖抵住段锦的胸膛, 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这么想上我的床, 那就做我的内宠。”她道,“四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若有内宠, 必不许他染指任何权力,我也做到了。” “你这么想当我的房中人, 就卸了云麾将军的职务, 解甲入宫。” “以后,我赐你金银珠玉,绫罗绸缎。你就好好地待在这宫墙里服侍我。” “至于军队,你休想再摸到一兵一卒。” “反正我还有赫连。” “待日后, 赫连为我南征,夺取江南膏腴之地, 赫连为我北伐,光复燕云十六州。” “日后, 场场庆功宴都为赫连而办。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听着前面文武百官的饮乐之声,等着我从赫连的宴席归来召幸你。” “未来, 我只有一个骠骑大将军, 便是赫连响云。” “而你段锦, 无人会记得你。你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史书上, 只有赫连响云与我君臣相得, 留名百世。” “怎么样, 段锦,你做得到吗?” 叶碎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段锦。 段锦瞳孔的变化,皆落入她的眼中。 他做不到。 从“解甲入宫”开始,他就做不到。 让他从此幽闭深宫,不再能驰骋沙场,他更做不到。 因段锦,是尝过权力滋味的人。 他曾独掌数万大军,横扫沙场,怎可能放得下。 十二娘当年不曾掌过权力,仅仅是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都不能忍受退回去。 真正掌握过权力品尝过这种快感的男人,怎么可能放得下。 叶碎金前生后世都在权力的漩涡中打滚,她见的太多了。 谁也不会成为例外。 果然这个段锦也不会。 杀了他吧。 他又不是大将军。 可恨的是,他顶着大将军的脸。 她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双生子。 双生子同父同母,同个房子里诞生,长着同样的脸,睡同一张床,吃同样的饭,上同样的学,读同样的书,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是一样的。 可这样的两个人,分分明明地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更何况,今生与前世,早就不同。 大将军与她共同走过的那些路,一起扛过的那些事,患难与共,生死相托,没有人能复制。 大将军已经死了。 没有像她一样,重来一回,也没法在这个生得一模一样的段锦身体里养出一样的灵魂。 大将军早就不在了! 叶碎金! 你醒醒! 美梦的醒来,总是伴随着遗憾和痛苦。 对叶碎金来说,还带着对眼前人的恨。 她咬牙,扼紧了段锦的喉咙。 要不然就杀了他吧。 这样自己能更清醒。 段锦真切地感受到了叶碎金的杀意。 他握住了叶碎金的手腕。 “我此生,都给你。” “无论南征还是北伐,燕云十六州还是安西大都护府,你战旗所指,我段锦便马革裹尸,也会实现你的心愿。” “你想让我做骠骑大将军。”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便做给你看。” 她刚才不及对他发怒,便先召了侍从,对话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她的选择他已经看的明白。 虽不能理解她为何这么恨,为何竟对他有了杀意,可他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骠骑大将军”对叶碎金来说像一个魔咒。 从游击将军到游骑将军到宁远将军到定远将军到壮武将军到忠武将军到云麾将军到怀化将军。 下一个品级是怀化大将军。 从怀化大将军起,才可称“大将军”。 冠军大将军。 镇军大将军。 辅国大将军。 骠骑大将军。 一个武将的一生,以骠骑大将军为顶点。 前世,大将军是镇军大将军,收复了燕云十六州的最后四个州,他将会升为辅国大将军。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1节 但天下其实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打。 可以继续北伐,一举拿下曾经占据了燕云十六州的胡地。也可以西征,重建盛魏时的安西大都护府。 还有安北都护府,安东都护府,单于都护府。 可以打南诏百夷,可以打吐蕃,可以打吐谷浑。 前世叶碎金坐困宫闱,只能看着舆图梦想这些,然后由大将军替她去实现这些梦想。 可大将军从燕云十六州便马革裹尸而还。 于是又有了新的遗憾和新的梦想,在今生便成了执念—— 让段锦活着做到骠骑大将军。 上位者的执念尤为可怕之处在于,他们有比常人更坚定的意念,也往往拥有实现执念的能力。 叶碎金盯着段锦的眼睛和他的脸。 双生子。 叶碎金放开了段锦:“滚。” 段锦沉默地起身,穿上衣服。 待他勒好蹀躞带,他说:“我不娶妻。” “你休想我,像赫连那样娶妻生子。” “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人。” 他单膝点地,伏身行礼:“臣,告退了。” 段锦走出了寝宫,来到外面,正是一夜最寒之时。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段锦深深地吸了一口。 抬头看看,月轮皎洁,高高悬于九霄,遥远得让人够不着。 一闭眼,那些浪潮便又汹涌,如烈火焚身。 睁开眼,现实里白雪皑皑,冷冷清清。 一个夙愿在今夜得以实现。 满足了吗? 天亮后,宫门开了。 昨夜宫宴许多人酒醉留宿了宫中,要等第二日宫门开才能离去。 云麾将军段锦第一个离宫。 他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中人盼了他一天一夜了。 都知道宫宴他必是要留宿的,只没想到他回来得这样早。 好在家里什么都是准备好了的。 段锦说洗澡,立刻便上了热水。 段锦浸在热水里,闭上眼睛。身体仿佛仍有余韵。 忽然听见桄榔一声。 睁开眼扭头,却是小梅打翻了香脂膏子的匣子。 小梅话不多,人老实,拾掇起他的身边事常让段锦生出十分舒适之感。 段锦在西征之前便已经十分爱用她。 “是奴婢不小心。”小梅忙告罪。 段锦不在乎这些小事,只说:“出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小梅快手快脚地收拾了,退出去。 只在出去之前,她回眸又看了一眼。 将军的身上,有许多欢爱痕迹。 脖颈上一处红痕,尤其显眼。 小梅惊心。 什么人,什么人能给他留下这些痕迹? 什么人能让将军放下执念。 将军对那个女人执着到了要守贞的程度。 她原是觉得不能理解的。世间只有女子为男子守贞,哪有男子为女子守贞的。 到后来,她无法做到,心生恨意的时候,才懂了。 原来这无关乎男子、女子。 只关乎上位者和下位者。 下位者没有筹码,守贞便成了表达的筹码。 只世间大多是男子上位女子下位,于是女子守贞蔚然成风,男子守贞惊世骇俗。 可将军与她不一样啊。 命运压下来,权力压下来,她根本无法相抗,只能颤抖着顺从。 每次回到府中,都不敢抬眼看将军。 将军知道一切。 将军只冷冷地看着她。 将军想杀她。 将军又舍不得。 那张脸,救了她的命,又害了她的命。 小梅缓缓带上了净房的门,将烟气袅袅都关在了里面。 没人能强迫将军,诱惑将军。 她试过的,差点就死了。 所以,只能是那个人。 只能是,将军日思夜想,在梦里,在醉时都唤着的那个女人。 今生,全都不一样了。 在门扉合闭之前,小梅抬起眼,从缝隙里看了她的将军一眼。 将军夙愿得偿,满足了吗? 满足了吗? 段锦睁开眼,盯着水面。 怎么可能呢。 人自诞生于天地间,便以贪心力压了世间其他一切生灵。 一个执念满足了,便有新的执念诞生,人的贪婪,永无止境。 此才是,人心。 庆功宴之后几日,大家都没见着女帝。 谁也不知道女帝在哪里。 最后,还是三郎找到了叶碎金。 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太庙。 如今登基大典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太庙也已经被打扫一新。待过几日祭告了之后,就要将叶氏祖先请进来。 只现在,太庙还空着。 三郎推门进来的时候,甚至感觉有些阴森。 空荡荡的殿中,叶碎金坐在蒲团上,独饮。 三郎过去笑道:“以后再在这里喝酒,小心二伯托梦揍你。” 哪有在祖宗牌位前酗酒的,这是梦里找打。 叶碎金笑了,非但不知悔改,还递了一只酒杯给三郎:“一起呀。” 挨揍当然要兄妹一起扛。 再说现在祖宗们还没请进来呢。 三郎欣然应邀,与她共饮。 兄妹二人对着空空的木案、木架喝酒。 三郎感慨:“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叶碎金问:“三兄,你做好准备当宗室了吗?” 三郎叹息,怅然道:“南征没我的份了是吧?” 前魏有许多弊病,宗室权大,节度使割据,宦官乱朝。 以叶碎金对权力的执着,和她的手腕,显然不会犯与前朝相同的错误。 待她登基,叶氏便成宗室,叶碎金对军权控制得如此严密,必然不会再让宗室掌兵。 “我怎么也得捞个王,才不亏吧。”三郎笑道。 叶碎金也笑:“叔叔们都是亲王,兄弟们有军功的是亲王,无军功的是郡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2节 三郎饮下杯中酒:“好。” 二人起身,欲要离去。 在迈出门槛前,叶碎金回身看去。 三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斜射的阳光里尘埃飞舞,木架一层一层,空荡荡,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可在叶碎金的视野里,看到的全是牌位。 叶长钧,叶长铭,叶长霖,叶长修,叶长诣。 她视线到哪里,哪个牌位就如烟一般消失。 最后,叶碎金转身。 木架空空。 叶碎金迈出了门槛,有侍从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一国之庙,高而深,森而寒,静待着未来,被填满的一天。 正旦,女帝登基。 第170章 新立 新年正旦之日, 中原王登基称帝。 看似匆忙,其实并不匆忙。 早在叶碎金入主京城称王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在准备中了。 登基大典, 举办得从从容容, 威严肃穆, 庄重辉煌。 北方,终又新立一国。 文臣呈上来的国号之选,叶碎金没有犹豫地选择了“穆”。 是的, 仍然是穆。 这本就是,叶碎金选中的。 前世是, 今生也是。 大穆, 是叶碎金的大穆。 大典之上,叶碎金服衮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章穿在身。戴冠冕,天圆地方十二旒。 这一世, 不是翟衣。 也没有人会再穿翟衣。 于礼,不该直视天颜。 但当礼成之时, 百官都忍不住抬起眼去看皇帝。 皇帝代代有,女帝不常见。 十二旒映得玉面生华, 十二章衮衣庄严不可侵,女帝美而威,贵而伟。 视线扫过来, 凛凛然, 压得众人都低下头躬起身。 段锦也躬下身去。 内心感到迷茫。 丹陛上的女帝, 与那一夜的人, 似是同一个人, 又不似同一个人。 如此割裂。 女帝登基的第二日, 宫城里就开始实行新的门规。 从前皇宫是皇宫又不是皇宫。从建筑上说,它是皇宫。但从功能和规矩上说,它其实与从前的节度使府没什么区别。 有一定身份的人都可以出入。 凭脸。 而今,皇宫成了真正的皇宫,再不能凭脸了。 有职务的人凭腰牌,没职务的人需要提请通报。 认牌不认人。 “将军,请回吧。”御前侍从将段锦拦在了前殿与后宫的分隔之处,“若有事求见陛下,请往前面。” 段锦将腰牌紧紧攥在手中,问:“冯稀元、桂四、宋豫和李卫呢?最近怎么没有看到他们几个?” 侍从回答:“他们几个外放了。” 新的皇帝,新的侍从,新的规矩。 新侍从得到的命令是,没有人能成为规矩的例外。 段锦转身离去。 旁的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都是皇帝了,各种规矩自然该跟上。 只有段锦知道,他失去了从前的特权。 前殿与后宫隔开了,臣子有事,只在前殿和御书房面见禀报,后宫只对宗亲开放。 段锦再也不能享有他独一无二的特权,直接去她的寝处见她。 意味着,她切断了和他的私人关系。 这从小到大,从孩童到少年到青年到将军的抚养、陪伴、教导、提携、指点的关系,到此结束了。 以后,只有君臣,皇帝与将军。 皇帝登基,当然不止这一点规矩上变化。 首先一个,叶氏与叶碎金同宗的,五服以内为宗室。 本家四叔、五叔、七叔、八叔皆为亲王。 三郎、四郎、五郎、七郎、九郎、十郎从龙功大,亦为亲王。 其余十一郎往下诸弟,为郡王。 本家众姐妹无论出嫁与否,皆为郡主,其夫婿为仪宾。 王者,可有一正妃二侧妃,皆入玉牒。 四王叔想立个侧妃来着,叫四王妃追着打了半个王府,最后臊眉耷眼地没立。 四王妃气得不行:“从来也没禁过你,养小妇就养小妇,立个鬼的侧妃。给个小妇行礼,恁地给孩子们添堵。” 四王妃有两个亲王儿子、数个郡王孙子撑腰,除了皇帝,这世上已经没有怕的了。 五郎虽有妾,但没立侧妃。 三郎立了一个侧妃。便是他从荆南带回来的那个侍妾。 她有儿子,旁人都觉得是母凭子贵。 独王妃默默不语。 本家的十二娘和姐妹们都做了郡主。 裴定西的妻子本来血缘远,最多给个县君。但皇帝加恩裴定西,义兄之子封了侯,又特封了他的妻子做郡主。 这个却是妻凭夫贵了。 宗室都卸了军职,担些闲职。 可以说是解甲归田了,从此以后,安享富贵。 王叔都还没什么,毕竟从一开始,叶碎金便有意地压制长辈们的权力。 但诸郎君征战沙场惯了,忽然闲下来,不免怅然失落。 闲下来自然也不能躺尸,还是要做些事情的。 最该做的便是生孩子,生儿子。 女人一年最多生一胎,三年两胎已是高效了,所以要提高效率,就得有更多的女人。 郎君们都添了妾,或至少房里人。 宗室中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氛围。 青壮王爷们都卯着劲生孩子,仿佛进入了一场看不见的竞赛。 至于深层的原因是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但没有人会诉诸于口。 王爷们之间的较劲反而不是现在的焦点,朝堂上出现了较大的变动,才是人们更关注的地方。 梁、晋皆承魏制,朝廷设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尚书省之下又置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置尚书及侍郎,是为三省六部制。 叶碎金也承袭了这个制度,在此基础上,做了改进。 她将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合为一省,称中书门下,或可以只称中书,主政事,又可简称政事堂,是宰相办公,决策国家大事的地方。 在叶碎金的构想中,宰相不能独,实际上越多越好。至少有两位,三到五位为佳。 承魏、晋前制,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侍中皆不授人。杨先生任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国之宰相。辅佐帝王,统领百官。 袁荀以门下侍郎参知政事,为次相。 此为新贵。 又有前晋遗臣,亦为次相。 此是皇帝与旧势力的妥协。 叶碎金的计划中,未来还会将财权从政事堂剥离,只现在新朝初立,暂还不能动, 但军事权必须从政事堂独立出来。 军事权从前归兵部,兵部在政事堂之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3节 但大穆建国之后,叶碎金将叶家军大名鼎鼎的枢密八房升级为枢密院,主军事决策、兵符、禁军。 枢密院与政事堂并立,分掌军、政,合称二府。 大穆初步形成了军政两权分立的体制。 六部官员一半都是从晋帝手中继承而来的。旧势力盘根错节,扎得极深。 枢密院的建立,侵夺了兵部的职权。 枢密院最高长官为枢密使,皇帝亲自兼任枢密使,知枢密院事。 一如往昔,将军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众人都看出来了,这位皇帝,对军权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 这必然是因为内心里有什么执念或心病。 众人思来想去,只能归结为:因为她是女子。 或因女子掌权更为困难,所以更为看重军权。 除此之外,的确也做不出别的解释了。 同时,枢密八房中,又有度支房合并进了户部,吏房合并进了吏部。 将军队的粮草、后勤权力分给了户部,将武官的铨选、任命权力归还了吏部。 但新贵们借此侵入并排挤了户部、吏部的旧势力。使吏部、户部许多官员发生了官与职的分离,空有官名而无实职,手里没有了实权。 几家欢喜几家愁。 名利场里谁能清高。这段时间,京城里满是奔走的人。 蔚为壮观。 在这些人事变动中,又有个别特殊的情况。 蒋引蚨之女蒋娘子入了户部为郎中。 品级不算高,六品。上头还有左右侍郎,再上头还有尚书。 但,若不考虑性别因素,任何人在这个位置上,都有升迁的通道。当这个人足够能干,又熬足资历,有朝一日,就可以升为侍郎,乃至尚书。 最终的目标当然是进入政事堂。 当然,做不做得到是这个人的个人能力问题,但这条通道是开放的。 现在,一个女子跻身于这个行列了。 新贵们还好,早习惯了。这几年,除了蒋娘子和十二娘之外,陆续也零零星星有几个女子出仕。只她们大多职位低微,所以没有蒋娘子显眼。 旧势力多扎根在六部九寺,看这么一个女人挤进来,可是难受得要死。 可谁也不能说因她是女人所以不许她做官。 为什么不许女人做官?因为牝鸡司晨吗? 那你抬头看看,龙椅上坐的那一位又是男是女? 好了,闭嘴吧。 对蒋娘子,旧势力只能憋屈地忍着,但是另一个任命他们就忍不了了。 十二郡主叶宝瑜,进入了御史台任侍御史,仅在御史中丞之下,虽也只不过是六品,可却是御史台的副长官。 这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亲王郡王们也才不过挂些闲职罢了,怎地一个郡主,反入了御史台为副贰? 御史台虽没有权力,却有权利,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则廷辨,小事则奏弹。 且叶碎金胸襟十分宽广,允许御史们可以风闻奏事。【注 御史的能力和影响,更被加强和扩大了。 旁人不能攻击蒋娘子是女子,却在叶宝瑜这里找到切入的角度。 立时便有人在廷上质问,亲王尚且赋闲,郡主亦是宗室,何故重用? 皇帝眼皮一撩:“她出嫁了。” 是的,十二郡主叶宝瑜她已经出嫁了。 她不是公主,没有那么高的规格,没有自己的公主府。她出嫁,就和世间女子一般要从夫居。 所以,按照男人们制定的规则,叶宝瑜郡主虽然也是宗室,但她是唐家妇。 她是唐家的人,她虽娘家姓叶,但她是唐叶氏没错了。 皇帝是女人,唐家的一个女人出仕,有何不可? 这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用男人们制定的规则,去反攻男人们的攻讦。 质疑叶宝瑜入主御史台的人生生地被噎住了。 虽然,但是,好吧。 但叶宝瑜年纪轻轻,又无言官资历,凭什么做副台长? 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很蠢。 她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这些人:“她是从一品郡主,身份比卿都高。” 皇帝不要脸,两头堵。 你说叶宝瑜是宗亲不该领重要实职,皇帝说她是外嫁女,不算我家的。 你说她年轻没资历不当为长官,皇帝说她是高贵宗亲,我妹妹。 皇帝其实也还算年轻,她今年二十九,还不到而立之年。 放民间或许是该做婆婆的年纪了,可在官场实可以说是年轻。 且她还是武人出身,是个亲自扛枪打天下的马上皇帝。 旧势力与她磨合的时间尚短,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这样一个女人,怎么有一股子他们熟悉无比的……官场老油条的味道? 又有姓叶的叶敬仪、叶荣霖、叶艮之等等人像钉子一样被皇帝楔进官场。 你说他们不是叶家人吧,那肯定是叶家人,皇帝嫡系。 你说他们是叶家人吧,他们早就与皇帝所属的这个叶家分宗了,他们不是宗室。 旧势力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女帝翻手覆手间,把规则玩得纯熟无比。 直噎得人没法反驳。 作者有话说: 风闻奏事:没有证据,随便听一耳朵八卦就疯狂输出,瞎瘠薄弹劾别人。 -- 文中涉及各部门职能及描述,来自网络及相关书籍,非原创。 第171章 流动 而武将这一边, 叶家郎君们升级为宗室,都卸了军中职务。 唐明杰是皇帝义子,封伯。 但军功高于裙带关系。 裴定西不仅是皇帝义兄之子, 还向皇帝献上了四州之地并八千精锐房州军, 封了侯。 赫连响云叔侄、段锦、周俊华、武丰收等人以军功封侯。 这一批共十二人封侯, 并称开国十二侯。 人事调动随即便下来了,东西南北,诸人各有去处。 段锦被调往荆州, 镇守荆南。 以叶碎金的势头之猛,未来大概率会南征。众人都觉得段锦现在镇守荆南, 自然为南征做准备。 赫连飞羽与赫连响云说:“怎是他呢?我以为会是我们。” 皇帝不仅将军权控制得严密, 她用人还十分懂得平衡。 赫连打了山东,段锦便去打河东。 总之军功不能集中在一人身上。 从前三郎叶长钧带着郎君们与段锦代表的嫡系、赫连响云聚拢的外姓三方相抗,十分均衡。 如今皇帝手里良将如云,宗室王爷们退出了军伍, 便是赫连响云与段锦两相平衡。 也看得出来皇帝又在扶持以裴定西为首以严笑为主力的房州派系,来实现一个新的平衡。但房州系到底投来的时间短, 还未成势。 如今,还是赫连响云和段锦。 便按着一人轮一回来说, 南下也该赫连了。 如何却是段锦? 赫连响云其实也诧异。但他与叶碎金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信任。他道:“陛下定是有她的用意。不必急,再看看。” 只有段锦才明白这个调动的用意。 她又要把他远远支开,又要他完成她要他一路做到骠骑大将军的执念。 皇帝的命令自然是不可违抗的。 段锦去陛辞。 叶碎金看他的目光无喜无悲。 她将那个夜晚抹去了。 她逼着他按照她规定好的路往前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4节 段锦拜下去:“陛下保重。臣去了。” 从前, 这是会勾起叶碎金前世回忆的场景。 两个人的身影会重叠。 但如今, 叶碎金以看双生子的目光去看, 头脑清明。 “去吧。”她说, “好好盯着楚国。” 段锦抬起头看她的眼睛。 断裂了, 有什么原本只属于他和她的亲密的关系, 断裂了。 从那个晚上之后。 因是出镇,在那边也会有府邸,也有服侍的人。 管家问他要带什么人过去。 心腹亲兵自然是要带的。至于丫鬟,段锦觉得那边的丫鬟与府里的丫鬟也没差,都一一样。 他只带了小梅。 小梅虽然年纪小,可如今是他房中的大丫鬟了。 旁的丫鬟得听她的。 小梅有种神奇的能力,她能将他服侍得非常舒适。 譬如她让厨房做了他没吃过的菜色。明明是第一次吃,可一入口就觉得十分对口味。 又或者她打点他身边的事物,与从前的丫鬟习惯不一样,可段锦一用上就觉得十分顺手,比从前更有种顺其自然的舒畅感。 但段锦最喜欢小梅的一点还是,她安静又老实。 认真地服侍人,没有歪心思。 十郎来为段锦送行,瞧见了小梅,诧异:“你带个小孩干嘛?” 段锦说:“伺候的。” 十郎大为震惊,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段锦莫名其妙,与他对视片刻,忽地醒悟,大怒。 一脚踹出去:“滚!” 十郎灵敏侧翻,果然在地上滚了一下,避开了这一脚。 “我可都是王爷了。”他不满地拍打袍子上的尘土,“段侯你放尊重些!” 段锦揉额角:“是打点我衣食琐事的。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马尿。” 十王爷尴尬了,恼羞成怒:“你这素和尚忽然带个丫头,怪我想歪?” 段锦给他个大白眼。 十郎道:“你堂堂侯爷不至于寒酸成这样吧。要缺像样的丫头跟我说,我送你几个得用的。” 段锦道:“受不起,王爷自己留着用吧。” 又捶了这王爷几拳,南下而去。 十郎揉着被捶疼的地方,跑去找叶碎金告小状。 “素日里那样,忽然这样,咋,怪我想岔了?这谁不得想岔啊。” 十郎如今军职卸了,无所事事,天天招猫逗狗惹人嫌。 又有了几分往日的跳脱。 富贵闲人,原就是可以这样。 反正操心大事的权利已经被剥夺了。 叶碎金抬起眼睛:“什么样的丫鬟?” 十郎道:“就一小孩,叫什么小桃?小梅?我本是想劝他的,太小了,过于禽兽,不大好。他反以为我心脏。呸呸!” 叶碎金点点头。 十郎从叶碎金那里出来,在宫城里碰见了十二娘,他伸手拦住:“干嘛去?” 这架势,活脱脱像要调戏良家的纨绔。 真是闲得他。 十二娘道:“我有事,忙呢。” 十二娘进了御史台。 叶碎金告诉她:“你随心所欲。” 十二娘明白她的意思。 因女人出仕,讨好男人是没有用的,哪怕你方方面面都努力向他们靠近,也是没用的。在很多男人眼里,女人就是女人,就是与他们不同的。 十二娘和蒋娘子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件事了。 叶碎金说:“我要御史台,在我的掌控里。” 纠察百官只是御史台的日常职责,实际上,许多政争都是由御史台发声,打第一拳。 譬如,参皇后不安其位,牝鸡司晨。 同别的御史比,十二娘又有宗室金身护体,天不怕地不怕。 正好在御史台大干一场。 给叶碎金一个能发出声音的御史台。 十郎偏不放,左挡右堵不让十二娘过去。 十二娘大怒,抬腿踹过去。 十郎机敏地闪开。 十二娘趁机过去了,一边走一边扭身指他骂:“你有本事就在这等我!等我正事办完来收拾你!” 十郎:“行。我等你。” 哪知道十二娘一走,十郎就转身也走了。 侍从:“……” 十郎道:“谁等她,不知道要多久呢。我又不傻。” 他停下,袖起手,看了看透蓝透蓝的天,叹了口气:“我要是女的就好了。” 是女的,像十二那样嫁出去,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了。 “真无聊。找谁玩去呢?”十郎自言自语,“要不找飞羽去吧。” 可他走了两步,放弃了:“算了。不让他为难了。” 他和赫连飞羽从前玩得好。 可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他是宗室亲王,他是军功大将。 之前找过他两次,避嫌的态度很明显了。 十郎袖子一甩:“走走,找我侄女婿去。” 武将中,只有两个人可以没有顾忌地与十郎来往,一个是段锦,从小一起长大,太熟了,避无可避。 另一个就是裴定西了。 房州系有其特殊性,与旁的派系都不同。 裴定西是宗室女婿,且他和十郎有一份特殊的交情在,是在叶碎金这里过了明路的。 去了裴定西那里,严笑正在给裴定西讲行军布阵。 十郎高兴死了:“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执了小旗、兵子,加入了厮杀中,好不快活。 晋国三王,齐王身死,吴王和赵王降了。 他们两个一个被封为逍遥侯,一个被封为安逸侯。 两位侯爷一起给北线的杜老将军写信劝降。 老将军看了信,痛哭了一场。把信给晋帝烧了。 烧完,使人送了贺表并降表送来京城。 贺女帝登基,向女帝称臣。 终究,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人家一直供着军粮。 今冬,还供给了新的军袄。 那军袄蓬松柔软。有将领担心会是填的芦花,拆开来看,发现填充之物雪白如云,似木棉但绵长有丝。 比填麻絮要暖和得多了。 原来是早些年,叶碎金就交待蒋引蚨为她去云南寻长绒木绵。 蒋引蚨一直记得这个事,寻了几年,寻到了。 只这东西从前没种过,实验了几茬才在荆州种活。又两年,才养出大朵的白丝絮。 直到去年,才大面积丰收。 暂时没用来织布,全做了军袄,先给了北线边军——北线边军实在惨,可以说是贫困交加了。 乞丐一样的军队,硬是扛着胡人。 这批新军袄做出来,先供给了北线。让他将士们读过了一个暖和的冬天。 人都是有良心的。 北线将士们摸着身上的袄,心已经从晋国偏向了叶家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5节 待过完年,女帝登基的消息送过来,二王劝降的信跟着过来。 杜老将军哭一场,祭了晋帝,带着北线边军,悉数归附了大穆。 叶碎金给老将军回信:“先南后北,燕云十六州必得还故土。在我北上之前,将军请替我守国门。” 叶碎金登基后,更专注于内政。 因无论未来是南下,还是北上,都首先得保证国内的安稳。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 在政事堂和枢密院军、政分立的架构稳定下来之后,叶碎金开始动手剥离政事堂手里的财权。 叶碎金使户部掌户口及赋税。 使盐铁司掌全国茶、盐、矿冶、工商税收、河渠及军器之事。 使度支司掌统筹财政收支及粮食漕运。 此三处,合称三司,最高长官为三司使。 叶碎金看来看去,把八王叔抬了出来。 “我是中意蒋引蚨的。”她说,“只三司水太深,他一时扛不起来。” “八叔受累,先扛一扛,给我时间理顺。” 至于蒋引蚨,叶碎金只暂让他担任度支司长官。 三司便从政事堂剥离了出来。 全国财政,悉在三司,从此脱离了宰相的掌握。 军事、财政,都独立了出来,比起魏朝,大穆宰相的权力大大地被削弱了。 与之相对的,却是军事、行政、财权前所未有地都向皇帝倾斜,集中。 权力永远不会消失,只会从一些人的手里,流向另一些人的手中。 流到叶碎金手里的权力不是凭空出现的,是从别人手里剥夺过来的。 这别人,主要是指旧势力。 大穆女帝难搞的程度,超出了旧势力诸人的预期。 没有人喜欢权力从手心里流失,但新帝的改革无可阻挡。 既然失去一些,就要想办法用另一些来补偿。 于是,一个空着的位子被盯上了。 奏疏摆到了女帝书案上。 天地人伦,以夫妻为基。 帝者万民之敬仰,当为百姓做出表率。 男当娶,女当嫁。 陛下宜立皇夫。 给牛上鼻环。 给马上笼头。 给女帝娶皇夫。 第172章 立夫 叶碎金笑了。 她知道或迟或早, 这些人终会拿她是女子这个事做文章,但没想到今生他们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男人们不仅制定规则,还真的很会变通。 三郎四郎闻听了此事, 联袂来到宫中。 “你想怎么办?”他们问。 叶碎金道:“他们说的没什么不对, 男当娶, 女当嫁。皇帝的确当为万民表率。” 别气人了,她哪是这样的人。 四郎直捏眉心:“正经点。” 叶碎金哈哈大笑。 那份奏章当然被驳回了,女帝不愿意立皇夫。 旧势力怎可能就罢手。当然由此引发了一场廷议。 文人们激辩起来, 也会面红耳赤撸袖子,急眼了把笏板当烧火棍照着对方脸上招呼也是有的。 一时官帽与笏板齐飞, 斯文与粗语并作。 武将们叉腰的叉腰, 抱胸的抱胸,看得乐呵。 “徐侍郎又下黑手。” “啊呀,这一脚缺德。” 十二娘指挥殿前卫:“把这些殿前失仪的给我叉出去!” 记下来,她要挨个参。 袁相不知杨相为何不说话, 他实在看不下去,出列:“陛下, 陛下管管。” 叶碎金在上面撑着腮笑,道:“也不好阻塞言路……” 看袁相脸色实在难看, 她咳一声:“好了,都收敛些,不要辱了斯文。” “今天就到这里, 散了吧。”女帝拍拍手, 散了朝。 大清早看热闹, 神清气爽。 这一天处理公务人都有精神了。 “杨相!杨相!”散了朝, 袁相追上了杨相, 扯住了他的衣袖, 质问他,“皇夫事大,杨相如何袖手旁观。” 杨相却眉头紧蹙。 袁相:“杨兄?” 杨相长长叹了一口气:“茂生,我有不好的预感。” 袁相问:“怎么说?” 杨相却不说话。 说出来不吉利。 袁相放开了他的袖子,道:“我觉得你多虑了。现在毕竟不是从前了。” 他们这位皇帝,是自己打下来的天下,她杀戮重,又是女子,文人中对她风评不算很好。 文人心中期待的英主,是伟丈夫。 但现在终究不一样了,叶碎金已经坐上了皇位,她再面对的不是战场上的敌军,而是自己的臣子了。 她总不能举刀相向。 袁相是这样相信的,打天下和坐天下是不一样的。 “你瞧,陛下都知道不阻塞言路。纵他们想做是她不喜的,她也肯让大家好好争一争、辩一辩。” “明君英主正该如此。” 杨相颔首:“但愿吧。希望是我错了。” 但他内心的忧虑不减。 因殿中争辩激烈时,他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在龙椅上撑着腮笑呢。 她眸子幽幽,笑得让他都感到害怕。 袁相道:“你就是想多了。如今毕竟不是从前了。陛下比我们更晓得何是为君之道。” 文人梦想辅佐明君。 怎么才算是辅佐,主要就是谏议、帮助君主决策。 再托大一些,甚至教导君主、替君主决策也是有的。 但他们这位主公好像天生便知道怎么当皇帝,根本无需他们谏议、教导。 在这位女帝的手下,他们更多只是执行者。 执行她的意志。 袁相拖着杨相:“走,去公房,一大堆公事等着办呢。” 可往政事堂公房去的路上,袁相情不自禁地回顾这些年的许多大事。 然后他发现,自他追随了叶碎金以来,她所有的意志都得到了贯彻。 她想做的都做到了,她想杀了都杀了,她想得到的都得到了。 这场廷议持续了两个月之久。 实际上在礼法上,反立皇夫的一派一直居于下风。 因君臣父子夫妇,原就是世间纲常。尤其是,穆国初立,休养生息,为着恢复人口,官府甚至鼓励寡妇再嫁,不提倡守节。 若说在战场上,的确女帝无人能敌,可朝堂终究跟战场不一样,文人掌握着更多的话语权。 比起杨相这种白身出身的新贵,旧势力显然拥有更多的文人的力量。 两个月后,女帝妥协了。 她说:“可以。但我要他出身好,学识好,相貌好,如此才堪为皇夫。” 老家伙们笑吟吟地保证:“陛下放心。不是人间菁华,岂能与陛下匹配。”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6节 立皇夫的事定下来,接下来便是定皇夫的人选。 这一下,又人头打出了狗脑子。 不说旧势力内部的争夺,便是之前反对立皇夫的一派,都犹豫了。 既立皇夫之事已不可挡,就该改变策略,想办法去争夺,否则,利益不全落到对家手里。 一时间,京城有热闹非凡。 仿佛重现了刚立国,打破了旧规制新建二府三司的那时候,名利场中人人奔走的场面。 杨相府中自然聚拢了一批新贵。 有人不甘:“总不能就这么拱手让给旧族吧?我们为什么不争一争?” 也有人道:“我看陛下是不愿的,选我们的人总比选他们的人强些。” 更有人道:“那个,犬子今年正及冠,生的也还可入眼……” 杨相抬起眼,扫视了全场。 屋中安静了下来。 杨相有种强烈的感觉,皇帝她并非“不愿”,正相反,他觉得她是非常乐于看到如今的场面的。 他甚至怀疑,此时此刻,她是不是正在宫中笑吟吟地猜着,都有哪些人家正在为此事奔走、焦虑。 袁相亦在房中,沉默不语。 事情的走向和他预期的相差太多。 袁相开始莫名地感到不安。 皇帝妥协得太容易了。 他抬眼看向杨相,有些理解他先前的担心了。 若说对皇帝的了解,眼前没有人能越过杨相,杨相是看着皇帝长大,陪着皇帝起家的。 正因他比他更了解皇帝,所以更早就开始忧虑。 参与,还是不参与。 众人都在等杨相发话。 杨相缓缓抬起眼:“谁也不许动。” 大家面面相觑。 刚才说自己儿子还不错的那个,尤其不甘心,忍不住唤了声:“相爷……” 杨相的目光却像刀子似的射过来。 “都是跟着陛下一路过来的人,竟还对陛下有这般痴心妄想。”他斥道,“仔细品品陛下的话,她对皇夫有何要求!” “陛下要出身好!” “什么是出身好?自己做个四品五品的官,就觉得自家儿子算是出身好了?” 此话一出,许多人都讪讪。 因和那人有一样想法的人其实还真不少。便没有合适的儿子的,也有侄子,没有侄子,还可以从家族亲戚里找嘛。 总能找出个俊秀能让皇帝入眼的。 当利益的诱惑摆在面前的时候,人的野心自然而然地就被唤醒了。 上一刻,还在殿中与旧族激辩,力拒立皇夫之事。 下一刻,“我儿子也不错”。 上一刻是真心的,下一刻也是实意的。 只被杨相一点,不由都讪讪。 因要真论起出身,新贵实在没法和旧族去比。 能屹立至今不倒的旧族,哪家祖上没出过个把宰相,数个学士,哪一家的家库里没封存着一代代人几十块大魏朝的进士及第的匾额。 这才是出身。 众人面红耳赤。 已经有人反应过来:“那陛下,陛下她的意思……” 杨相和袁相对视一眼,两人心意相通。 “这就是陛下的意思。”二相道,“我们的人,谁也不许参与。” 差不多的情况,在赫连响云的府里也发生了。 谁规定皇夫只能从文臣家里出了。而且大家都知道,陛下的口味还是偏向硬汉的。 武将们也动心。 但赫连响云十分简单粗暴:“谁想死,谁就去。” 大家面面相觑。 四皇叔都噔噔蹬地亲自跑到隔壁儿子家——四房一门三亲王,三座王府挨着,十分方便互相串门。 四叔自然是来找三郎。 “陛下真要成亲?”他问。 三郎却很平静:“爹,陛下的事,别插手。” 如今跟往昔不同了。 从前叶四叔还能仗着是长辈的身份说两句。 如今不行了,皇权大于天,叔叔都要跪侄女。 四皇叔袖起了手:“我不管,我就问问。你心里有数不?” 三郎道:“有。” 他说有,四叔就放心了。 三郎已而立,四叔已老。 父子间的话语权早就形势颠倒了。 四叔砸吧砸吧嘴:“我就是没弄明白,他们非要立皇夫。皇夫算不算入赘?如果不算,这事怎么算呢?” 夫妻夫妻,夫为妻纲,自然是妻子听丈夫的。 可妻子是皇帝,丈夫是臣子,臣子又该听皇帝的。 从礼法上来说,到底谁该听谁的呢? 这事也没个参考。 大魏女帝是皇后登基,她登基后也没有立过皇夫。 实在没有参考,这是头一遭。 三郎闻言,抬起眼,眸子深沉。 皇夫的人选提出了四个,供女帝挑选。 旧族独霸了备选名额。 他们亦不感到意外。皇帝都说了要出身好的,文武新贵,在过去有为奴的有算账的,许多都是白身起家,哪有什么出身可言。 根本就没有拿得出手的人选。 叶碎金仔细看了候选人的介绍,赞道:“都不错。” 这怎么选呢? 她问:“这个崔氏子弟,祖上是清河崔?” 清河崔是古之大姓。 魏朝初期,清河崔位列五姓七望十家。 当然,魏朝力兴科举制度也就是皇权为了对抗这五姓七望。几百年科举下来,古早世家都败落,再没有姓氏可撼国的能力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眼前的这个崔氏,就跟关中的李氏一样,只能说是古世家的后裔而已。但即便如此,他家屹立于现在,仍是旁人攀不上的高门。 叶碎金问:“崔氏族人在哪里?总不会现在还在冀州吧。” 清河郡属于冀州,河北道。但郡望都得有一千年的历史了。 那人叹道:“古时战乱,衣冠南渡,古之大姓早已离落。他家这一支,如今聚族而居,阖族都在宋州。” 叶碎金点头:“离京城很近。” 她又看其他几个候选人。 虽也是高门,但也没有清河崔那样荣耀的姓氏了。 叶碎金很容易就做出了选择。 “清河崔。”她说,“就崔家郎君吧。” 那人嘴角含笑。 一切正如所料。 皇帝果然选了最大的大姓。 乡下土包子出身,自然要想办法往脸上贴贴金。 如楚国的开国皇帝崔涪,就强行想和清河崔氏联谱。 其他几个候选人,不过是给崔郎君陪跑的而已。崔郎君才是他们推出来的正选之人。 那人道:“陛下真是好眼光。清河崔氏祖上十二人为相。最盛之时,号称‘门榜盛于天下,鼎族冠于海内’。今之世家,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叶碎金拊掌:“好,就他家。” 皇帝的眼睛亮极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7节 像盛了月亮,盛了星星,也像盛了冰。 皇帝的婚礼自然大张旗鼓地准备了起来。 好在年头皇帝才登基,很多仪仗都是现成的崭新的,十分方便。 崔郎君每日沐浴焚香,不见外客,在家备婚。 婚礼定在了腊月里。 其实开春更好,但旧族不想拖,还是在腊月里选了个吉日。 崔家日日宾客盈门,他家的门前的街上,日日堵马车、堵轿子,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眼看着吉日就要到了,气氛一日比一日热闹。 婚礼前的倒数第三日,天黑下来,华灯初上时分,端王叶长钧兵围了崔府。 王爷们现在闲散富贵,可从前是跟着皇帝一路杀进京城的。 端王还有个诨号,叫阎罗金刚。 这一夜,他奉着皇帝的手谕而来。 【夫族干政,动摇国本。皇夫既立,为国为朝为皇权计,着端王、宁王诛其父,灭其族。】 面对着崔家人一张张不敢置信的面孔。 叶长钧拔刀:“关门。” 又道:“小心别误伤了皇夫。” 崔家大门,轰然关拢。 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 第173章 别笑 旧族敢于侵蚀皇权, 实在是叶碎金给了他们一个错误的信号。 枢密院的建立,把军权尽数收在了皇帝的手中。军将们在不执兵符的时候,是没有军权的。 大魏几百年都未曾对军权控制得如此严密过。显然叶碎金是吸取了魏朝的教训。 文臣武将, 一个皇帝既对武将约束得如此之严, 那自然是要倚靠文臣来治国了。 旧族扎根于官僚系统中, 过高地估量了自己,觉得在朝堂之上,他们的力量足以和皇帝来博弈一番。 当然前提是, 这个皇帝得是一个遵守规则的皇帝。 赵景文就是一个遵守规则的皇帝。 他马上打天下,下马坐天下, 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然而旧族倒霉就倒霉在, 叶碎金不是一个遵守规则的皇帝。 前世,她便被种种规则框住,一直框到死。 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没有在一登基就把这些规则在旧族面前践踏粉碎, 已经是理智占了上风的极大妥协了。 要知道,旧族里, 多少熟面孔! 这些人实不该,在今生再去踩她的底线。 叶碎金的确严格地约束了武将, 但她针对的并非武将本身,而是一切会危及皇权,危及她叶碎金的可能。 她约束的, 是旁人侵夺她权力的权力。 其实不分文武。 杨相睡到半夜被叫醒, 被告知了正在发生的事。 他两只鞋子都穿反了, 直奔了皇宫。 今夜宫城未落锁, 皇帝也未就寝, 灯火通明地在等着。 他不好的预感全都成真了。 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的话, 完全可以驳回去。这天底下,谁还能绑着她完婚入洞房。 她偏不。 她就要放纵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动刀见血。 她是蓄意的。 杨相发髻散乱,扑在了雪地里,声嘶力竭:“陛下!陛下三思!陛下手下留情。” 叶碎金披衣而出,看到杨相连大衣裳都没穿,立刻脱下自己的裘衣披在了他身上,扶他:”快起来,你受不得这凉。” 杨相却把住了她的手臂不放开,也不肯起。 他非是慈悲心大发要替政敌求情,而是到了他这样的位置,做事情甚至不能只考虑身前,还要考虑身后,要考虑史笔如刀。 “陛下可想过,你做了这样的事,史书上会留什么样的名!百年后又谥什么字为号!”他磕下头去,脑门上沾了雪,“请陛下速速召回端王。” 叶碎金却道:“无非谥个厉或者戾。” “厉帝、戾帝。”她在夜雪里笑,“都挺好听的。” 哪一个都强于什么贤后。 哪怕今夜让她重选一次,她依然是宁为戾帝,不为贤后。 杨先生不肯起来,她便弯下腰去。 “夫权、父权与皇权的冲突,你们大家廷议之时都辩得很明白了。” “他们妄图给我一个夫君分享皇权的时候,就该想到,皇权岂是任人裹挟的。” “想做皇帝的丈夫,那就先解决夫权和父权的问题,所以,我叫三郎去崔府诛其父,四郎去宋州灭其族。” “我还给我未来的皇夫准备好了绝子药。” “你知道的,我不能生。自然也不能让他和别的女人生下孩儿来,我可没打算做任何人的嫡母。” 妻子是丈夫的财产,妻子的财产当然也是丈夫的财产。这是一重。 孩子是母亲的继承人,孩子也是父亲的财产,所以孩子的财产也是父亲的财产。这是一重。 纵妻子太强,丈夫无法直接获得妻子的财产,这一重的一重的,也总有办法间接地实现。 文人们玩的,还是那一套。 今生的叶碎金却不是前世的叶碎金。 这个叶碎金全无顾虑,不在乎身后名,不在乎她死后洪水滔天,史笔如刀。 只她活着的时候,任何人想侵蚀、剥夺她的皇权,都决不许! 杨相有种感觉,皇帝说得十分冠冕堂皇,听起来虽冷酷但是理性。 可她其实是有情绪的。 叶碎金是一个能把情绪控制得滴水不露的人。她从年轻的时候就可以了。 可现在,杨相能感受得她平静语气下起伏的情绪。 她这情绪得是何等强烈,才会外散出来叫别人察觉。 杨相感到无可奈何。 开国君主,大多强势。叶碎金尤为强势,他现在明白,她的意志是根本不容许旁人违抗的。 她若不在意身后名,这世上真的没有能约束她的东西了。 杨相悲喜交加。 悲的是,君上如此,他这开国的宰相怕是也在史书上留不下什么好名声了。 起码一个“力不能谏”的批判是逃不掉了。 喜的是,他那个敢掀翻天的少堡主未曾变过。她未曾因为年纪大了、环境变了就束手束脚。 史书上多少开国皇帝,马上可以,马下便不行。晋帝就是前车之鉴。 神州如此广阔,他们虽立国称帝,其实只占据了江北。 南边还有整个江南,西边还有蜀国,北边还有燕云十六州。 他年纪大了,倘若君主畏缩起来,这些恐怕就都看不到了。 杨先生还是想有生之年,看到以上哪怕一个能收复。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他深深吸一口腊月里冰冷的空气,终于肯站起来。 “陛下既然想得清楚,臣就不多言了。“他叹息。 叶碎金道:“你赶紧回去睡觉吧,我今夜不睡了,明天肯定没精神,都得靠你了。算了,别回去了,折腾。你就在宫里睡吧。” 杨先生问:“皇夫……” 刚才听着,叶碎金那意思,竟还打算继续娶皇夫? “娶啊。”叶碎金道,“折腾这么一场,不就是为了给我立皇夫吗?命都折腾没了,我哪能辜负他们呢。” “我叫三郎带话给他了,叫他别难过,喜事一冲,这就是喜丧了。” ”好好地,等着来做我的皇夫。” 这位皇夫听到这些话,不知道是何心情。 杨先生扯扯身上裘衣,无语望天。 此时,准皇夫茫然地跪在血泊里。 左手边是父亲,右手边是母亲。 放眼望去,满院子横七竖八都是尸体,青石地板上像是用血洗过。 天上的雪片落下来,融进血里,被染了色。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8节 端王叶长钧走到他面前,告诉他:“陛下让我带话给你,不要慌张,踏实等着做皇夫就行了。” 他弯下腰去,放低声音在他耳边道:“陛下嘱咐,你要记得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陛下可不喜欢闻到你身上有血腥味。” “我四弟往宋州去了,现在,应该也在动手。” “等他清理干净,你在这世上就无牵无挂,可以安安心心地做皇夫了。” 有士兵来禀报:“阖府上下,一百七十四口,已清点尸体一百七十三具。” 那就齐了。 端王还刀入鞘:“收队。” 准王夫望着他带兵离去。 他仰头,夜空飘着雪,一丝一丝的冰凉打在面庞上。 为着做王夫,他绞杀了发妻,抛弃了孩子。 结果父亲、祖父都看错了她。 崔家借壳的梦碎了一地。 准王夫想大哭,想呐喊,可他张开嘴,在暗夜里只发出嘶哑的、乌鸦般的啊、啊之声。 飘荡在寂静的庭院里。 无人回应。 这一夜,许多人都是在半夜被叫醒的,大半个京城都醒了。 待到早朝时分,每个人都顶着一个黑眼圈,一张死了娘的脸。 四皇叔不知道怎地也来了。他是闲散王爷,无事不必上朝的。 今日却来了,笑呵呵地和众人打招呼,寒暄。若听见谁咳嗽了,还要过去关心一下身体。 赫连响云和赫连飞羽都无语了。 待四皇叔溜达过来,赫连飞羽嘴角扯扯:“您怎么来了?” 四皇叔背着手:“我来瞧热闹呀。” 今天肯定有热闹看。家里太闷了,老婆子老唠叨,他出来透透气,乐呵乐呵。 宫门开了,众人鱼贯而入,列队上朝。 进去大殿,发现大家找了一早上的杨相已经先在这里了。不难猜出,他昨晚在宫里。 皇帝还没来,大家顾不得队形了,呼啦一下子围过去。 “杨相!你可知昨夜之事!” “陛下可有说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陛下悔婚了?” 忽然有个慵懒声音道:“谁说我悔婚了?” 殿中一瞬变得鸦雀无声。 侍御史叶宝瑜咳了一声,轻轻:“列队。” 大家如梦初醒,慌忙找队列。 赫连响云本来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结果被这些乱窜的人来回撞了好几下,颇无语。 他撩眼看去,龙座上的叶碎金正在掩口打哈欠。 赫连响云嘴角勾起,低下头去。 待众人列好队,大殿里依旧鸦雀无声。 回想起之前廷议之时,声音快要掀翻了殿顶,皇帝在龙椅上笑看,一副盛世明君的模样……恍若隔世。 女帝登基以来,所有的改革都极有章法,以极快地速度建立起了新的权力架构。 政事堂与枢密院,并盐铁、度支、户部,二府三司运转起来,效果良好。 完全没有初初建国的混乱。 给了人一种强烈的秩序感。 秩序感给了人错觉。 昨夜的事打碎了这种错觉。 开国君王四个字,此时无比的清晰。 “有本奏上,无本散朝。” 还是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为崔家喊冤,没有人质问皇帝为什么。 需要问吗? 不需要呀。 叶碎金又打了个哈欠,掩着口道:“对了,有个事……” “我既然要立皇夫,为防夫族干政,已着了端王宁王,诛了皇夫一族。” “这样皇夫没有牵挂,能踏踏实实跟我好好过日子了。” “本来想,哈~”叶碎金大半夜没睡,哈欠打起来没完,“夷他三族,哈~” “后来想想,算了。诛了他父族就行了。” “以后这事做成定例,凡女帝皇夫者,诛其父,灭其族。” 四皇叔今天来蹭朝会。 他品级高,站在了最前面。 此时大家都不出声,四皇叔两手搭在肚子上,声音洪亮地大赞:“陛下仁慈!陛下圣明!” 这时候,有侍从进殿禀报:“王夫自缢了。” 叶碎金十分恼怒,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他怎么回事!阖族以性命为他求来的皇夫之位,他竟敢说不要就不要了!弃如敝履?” 百官的脸都麻了。 赫连飞羽使劲低头,还掐自己。 别笑! 第174章 快乐 没人吭声。 叶碎金冷笑:“罢了, 世上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朕堂堂一个皇帝,还怕没有夫婿不成。” 她视线扫过去:“谢家的郎君也是不错的, 仅次于崔家郎君, 不如……” 谢郎君的父亲咕咚一声就倒了。 旁边一片惊呼:“谢大人!谢大人!” 赫连飞羽看戏不怕台高, 一个箭步窜过去,照着人中狠掐,又巴掌甩开, 啪啪啪啪给了谢大人几个大耳光:“谢大人?谢大人?” 他那手熊掌似的,生生把谢大人给扇醒过来。 谢大人爬过去, 匍匐请罪:“臣、臣教子无方。犬子素行不良, 眠花宿柳,刚刚被臣打断了腿,正在家休养。实、实不堪匹配陛下。请陛下另择佳偶!” 叶碎金胸襟宽广:“郎君风流些,不是大事。” “只若是腿断了……万一跛了……”她沉吟一下, 唤了个身边侍从,“你随谢大人回去看看, 若不严重,仍可做皇夫, 明日婚礼就照常,让谢郎君与我完婚。” 侍从领命,过去搀起谢大人:“走, 谢大人, 我与你去。” 半扶半架地给谢大人拖出了金殿。 叶碎金打个哈欠:“倒也不必非在这里等他们。还有事吗?无事退朝了。” 侍御史叶宝瑜出列, 举起笏板:“臣有本奏。” 叶碎金点头:“叶卿奏来。” 叶宝瑜思考了几息, 道:“臣, 参已故皇夫人选崔六, 为谋皇夫之位,联手户部郎林瑜谋害发妻林氏。” 户部侍郎当即便跳出来厉声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女儿乃是死于肠痈!” 他向叶碎金大声哭诉伸冤:“陛下,可怜我中年丧女,还要被人污蔑!那是我亲生的女儿啊,爱如掌珠!我怎会做这等禽兽不如的事!” 皇夫的人选推出来,叶碎金看了看年纪,压根就没有去问这些人有无婚配否。 根本就不用问。 叶碎金如今二十九,她宫中内宠都在二十五到二十七八之间,可知她看不上不成熟的少年郎。 本来太小的,也没有那本事拿捏得住叶碎金这样的女人。 为了配合她的口味,又考虑到方方面面,推出来的人选都是二十四五年纪。 世家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人生都是按部就班地来的。正常在十六到十九之间都该成亲了。 崔六今年二十四,正是男子熟而未老的美好年华。也的确如旧族所称,是个文采斐然、风流成熟的人间菁英。 这样出色的郎君,自然是十六七就结了门当户对的亲,还生育了三个孩儿。 这三个孩子的外家林家,是崔家多年的忠实盟友。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林大人叩头哭泣。 叶碎金问:“叶卿,可有证据?” 叶宝瑜道:“崔六的三个余孽,如今便藏匿在林家。” 叶碎金问:“林卿,可当真?” 林大人道:“请陛下明鉴,三个孩子确实在臣的府里。可那是因为他们母亲病逝,父亲……崔六要与陛下完婚,故而把三个孩子送到了外家抚养。非是臣故意藏匿。”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49节 真冤,昨天之前,谁知道崔家会这样。 叶碎金道:“崔六便与我完婚,也是他入宫。崔家满门,是腾不出一间空屋,还是找不出一个丫鬟婆子来照顾孩子。要把姓崔的孩子送到林家去?” 这锅此时不甩,更待何时,反正人都死了。 林大人道:“是崔六!崔六一心攀附陛下,狠心抛弃了亲生骨肉!臣实在无法,才领回家去抚养。如今崔氏伏罪,臣这就把这三个孽种交出来。” “那倒不必。”叶碎金说,“既是你的外孙,你便养着吧。” 林大人心下一松。 叶碎金却道:“虽不知林氏是不是崔六所害,但虎毒不食子,崔六为了富贵荣华竟能抛弃骨肉,此悖人伦之行,实令人厌恶。” “他还敢看不上朕,宁死不做王夫,藐视皇权。 “原是想着,只诛他父族就行了。如此看,还是轻了。” “来人,传朕旨意,着康王……”女帝说,“诛了崔六的妻族。以儆效尤。” 林大人感觉自己没听懂。 是的,罪都该是崔六的。的确是该惩罚他。 死了鞭尸也是可以的。 可诛他妻族……谁家是崔六的妻族? 林大人觉得自己的脑子转不动了。 殿前侍从把他拖出去的时候,他甚至都还是懵的。直到被拖到了殿外,殿中人才听到他猛地反应过来后的挣扎喊冤哀求,随即变成唔唔之声,想来是被堵住了嘴巴。 很好。 叶宝瑜冰冷地想,很好。 为了利益,父亲默许了女儿的夫家杀了她。 可是,别说她拿不到实据,便是拿到了也不能怎样。首先不是林瑜亲自杀的,其次就算他参与了,也不过就是一个“不慈”,偿不了命。 所以她思考过后,决定不参林瑜,参死了的崔六。 以崔六之罪,诛其妻族。 她抬眼看了一眼叶碎金。 大概只有她们姐妹,能理解其中可憎可恨之处。 “陛下。”叶宝瑜继续道,“臣还要参崔六之父、祖,结党营私。” “崔氏自谋得皇夫之位,非但不知自守避嫌,反而大肆结交朝臣,往来皆朱紫,登门无绿衣,可见图谋之大,心存不轨。” “陛下,这份名单,是这段时间以来,与崔氏频繁往来之官员名录。请陛下过目。” 叶宝瑜那份名录举过头头顶,金殿之中,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林家的下场就摆在那里,有些人脸白得像纸,甚至手里的笏板都开始抖。 侍从把那份名单接过来,奉给了叶碎金。 叶碎金捏在手里,撩起眼皮扫过去。 真是人间众生相,多有趣。 叶碎金另一只手也捏住了名录。 下面有人身体摇晃起来,看着像是要昏倒。 杨相、袁相都担忧地看着她。 叶碎金把那份名录缓缓撕碎。 下面,响起了一片吁气之声。 叶碎金道:“死者已矣,生者未见有迹,此等事,倒也不必缘心。” 文官队列中,有人大呼:“陛下圣明!” 顿时许多人躬下身去,齐颂明君。 但叶宝瑜还没结束。 “臣,参宋州崔氏,一百零八桩大罪。” 叶宝瑜把她的第三封奏折举过头顶。 侍从接过奏章,展开来,朗声念给众人听。 其实每一条罪名都不稀奇。 一族势大,来来去去干的坏事也就是那些。 只每一条都有具体时间、地点,犯事人、苦主的名姓。可知做了大量的调查工作。 旧族不知道叶宝瑜十五岁的时候就曾经把血缘很近的亲戚送上过断头台,他们一直以来看这位侍御史,都当她是女帝用来模糊自己女子身份的盾牌。 没想到她是扎扎实实认真做事的。 叶四叔看自己的女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今日金殿之上,可以说,侍御史叶宝瑜,一战成名。 一百零八条实在太长,叶碎金甚至趁这个空档稍稍打了个盹。 侍从念到最后,瞥一眼皇帝,故意拔高声音,她又醒过神来。 “如此,看来朕诛了他家,真没诛错。”她说。 崔家人都已经死光了,有没有这些罪名,于他们是没什么两样的。 但这些罪名罗列出来,那些想用笔杆子抨击女帝,把手札、笔记、评论留给后世,让后人百年之后来批判女帝的文人,就得思量一下了。 果然,当场便有许多人道:“该杀!” “正该杀!” “陛下威武!” “好,今天就这样吧。”叶碎金道,“再有什么事,找杨相。” 她把繁琐的善后之事都丢给了杨相:“散朝。” 终于能回去补觉了。 许多人离开金殿的时候,腿都是软的,出来风一吹,后背凉飕飕地。 一转头,看到了侍御史叶宝瑜,下意识地就绕开了她走。 绕不开的,也客客气气地。 早朝散了,一天的工作才正式开始。百官各奔去各部各科各司的公署。 十二娘跟几个御史交待了两句,站在廊下等她爹。 虽住得都不远,也不是天天见的。既见着了,好歹打个招呼。 四皇叔背着手,在百官的后面,溜溜达达地出来了。 一出来就看见了闺女站在那。许多人绕着她走,或者低着头从她旁边过去。 四皇叔溜达过去,道:“这下,别人可都怕你了。” 十二娘展颜一笑:“那多好。” 被人怕的感觉,是真的很美好。 叶四叔砸吧嘴:“你大哥昨天杀了一夜的人,你小哥现在又去杀人了。你也开始叫人怕了。” 他叉腰:“咱家现在就我一个大善人了。” 他现在年纪大了,含饴弄孙,的确没有前些年的锐气了。 人变胖了,若脱去蟒袍,看着像田间地头的财主老爷,穿上蟒袍,富贵宗室。 眼前的日子该怎么说呢,子孙世代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那自然是好到天上去了。 “这一天天的,成天到晚地杀人、死人。” “哎呀,咱家现在就你一个出仕的。”他念念叨叨,“你好好跟着陛下。” “我就是想啊,我就是想啊……想家里人都好好的,平安到老。” 父女俩一边说,一边走。 十二娘伴着老父亲,回头看了一眼金殿。 侍从正在关门,那金座高高地在里面。 她六姐坐在那上面,被所有人怕。 十二娘想,那一定是一种很快乐很快乐的感觉。 第175章 限定 端王叶长钧, 叶三郎,睡醒了。 昨晚忙乎了一夜,天亮才回到自己的王府里补觉。 现在醒了, 一边洗漱, 一边听侍从给自己汇报他补觉的期间发生的事。 “咱家的康王领旨去诛了林家。” “咱家的郡主参的。陛下一怒, 就把林家也诛了。” “并没有人为崔、林二家喊冤的。” 侧妃服侍他洗漱,用了些饭食。 他唤人取大衣裳来。 侧妃问:“还出门啊?” 三郎道:“我去见陛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0节 到如今,有些事, 三郎觉得该跟叶碎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侧妃目送他离去。 叶碎金也才醒。 精神足了,也正在听御前侍从汇报。 “属下亲自把谢郎君的腿给敲断了。” “谢大人感激得不得了, 硬塞给我一匣子珍珠。” 侍从笑嘻嘻地, 把珍珠取出来,欲要上缴。 叶碎金道:“自己留着吧。” 侍从开心地又揣回怀里去了。 “明日的典礼已经取消。” “今日京城里各大茶楼酒肆下午就打烊了,不愧是京城百姓啊。” 京城百姓见识多,出了这种血流成河的事, 都知道早点打烊关门比较安全。省得许多人聚集在茶楼酒肆里,万一有那等狂生妄议朝廷, 怕受牵连。 “当然没人为崔家、林家喊冤叫屈。关百姓什么事。” “倒是有去衙门为自家喊冤,状告崔家的。” “二家门生故旧, 也安静如鸡。” 叶碎金微微一笑。 她活了两辈子,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高看文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 自古以来读书人的地位就很高, 以至于叶碎金上辈子看他们都带着光环。 实际上, 读书人也是人。 想透这一点, 再去看读书人, 有风骨的不是没有, 但绝大多数人, 读书只是他们晋身的路径。 一如武人修炼武艺。 而在最近这几十年里,很显然,武人更有话语权。 叶碎金从重生以来便走了一条对的路,便是壮大兵马,紧握兵权。 这也是她上辈子被剥夺走的东西。 想一想男人们为什么要从她手里剥夺走这些?自然因为重要啊! 失去了兵马和军权,叶碎金便被逼退了后宫。 有侍从进来通禀:“端王来了。” 端王就是三郎,他们昨夜的后半夜见过一面的,今天白天各自补觉。 现在都醒了,三郎又过来,必是有话说。 三郎来到暖阁,叶碎金与他煮酒:“喝点热乎的。” 槅扇打开来,外面还在下雪,庭院景美,心情也好。 三郎道:“四郎那边还得过两天才能回来。” 叶碎金道:“人多,大概得杀到今天晚上吧。” 兄妹俩轻松喝着小酒,好久没有这种闲暇时光。 但三郎放下了酒盏。 “六娘。”他没有唤她为陛下,“储君的事,你考虑过没有?” 经历了这次的皇夫事件,这个事已经不能再回避了。 从前起家创业时,叶碎金要亲自冲锋陷阵。战阵之上哪有没伤亡的。 好在,叶碎金虽没有孩子,却有宗族。她给叶家安排了合理的继承顺序——她之下,是叶四叔,叶四叔之下,是叶三郎。 毕竟是家族起事,有这样一个继承链在,知道一个人没了,下一个该听谁的 。叶家军军心是稳的。 除非他们三个同时都没了,然而在轮流镇守的安排下,这样的事情又很难发生。 但这是战时的安排,已经不再适用于眼前了。 朝堂上,那些人不知道叶碎金不能生,已经打起了血脉和夫权的主意。 觊觎的便是继承权。 叶碎金抬起眼。 “三兄,叶家走到如今这一步,你满意吗?”她问。 作为叶家的嫡长男,叶长钧当年选择支持叶碎金而不是自己的父亲,便是因为他认为叶碎金会是一个比父亲和自己都更好的当家人。 他觉得,由她来掌着叶家会带着叶家走得更远,发展得更兴盛。 三郎道:“我若说满意,那是不知道自己骨头有几两重了。” 叶碎金笑了。 三郎道:“叶家如今的模样,放在从前,我想也不敢想的。你却做到了。” 做到了。 得三郎肯定如此,前世的一道枷从叶碎金的肩头卸下了。 今日诛灭崔家、林家,前世的大恨也纾解了。 叶碎金觉得浑身都轻松无比。 “三兄,我还年轻。”她道,“太早立储君,我恐储君不能得善终。” 赵景文当年多么地爱赵睿啊,他的长子。 叶碎金是亲眼看着一个年纪足够大的大皇子是怎么自然而然地对皇帝的权力产生威胁的。 大皇子没得善终。 赵景文的眼泪也是真的。 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只人的身份地位在那里,许多外部的因素推动着,身不由己。 三郎沉默了。 他如今赋闲在家,也常读史书。 史书常让人心惊。三郎比旁的人更能理解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句话背后的血腥。 放下史书,旁的朝代不说,就单说这个大魏,从建国之初就开始了兄弟相残、父子相杀。中间女帝以皇后登基,更是差点杀绝了宗室。 刚刚覆灭的大晋,是连女婿都掺和进来,也杀得不亦乐乎。 他问:“我们家,能平平安安地到最后吗?” 我们家,意指整个叶氏宗族,更进一步,指叶氏本家宗室,四房、五房、七房、八房这四支。 无论叶碎金何时立储,立长还是立贤,都脱不出这四支的范围。 长男天生有不一样的权利,也有不一样的意识。 四叔和三郎都是嫡长男,他们两个对宗族的责任感是叶家旁的人没法比的。 “人的心若安分,就能走到最后。”叶碎金道,“但唯独,人心二字,没法掌控。” 这世上其实根本不存在完美的没有疏漏的制度。或者哪怕真的有,只要执行制度的还是人,它也就不完美了。 没有漏洞也能给你凿出漏洞,没有缝隙也能给你敲出缝隙。 人,是永远的变数。 三郎问:“翻年你就三十了,你打算何时立储?” 叶碎金道:“民间也有‘四十无子方纳妾’的说法,我想十年之后再立。” 这世上也只有三郎叶长钧能这样坦诚地和她谈论储君的事了,也只有他敢。 叶碎金给了他一个明确的范畴:“十年之后我四十,储君的年纪不能超过十岁。” 叶碎金如今的身体是极好的,许多前世的病痛今生都没有。 她相信,自己还能干很多年。 她若能长寿,储君也能长大,平稳过渡。 她若不能长寿,管什么平稳不平稳。 没有孩子的人终究心态不一样,叶碎金更在意的是自己,是自己活着的时候如何坐稳江山。 至于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但十岁这个限制,直接把三郎的三个儿子都筛选掉了。这对三郎委实不公。 “三兄,你多生孩子吧。” 叶碎金许下承诺。 “十年后,我在你的子嗣中选。” 既都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理论上选谁都是一样的。但人终究是有感情,有亲疏远近。 叶三郎,血缘最近,感情最深。 兄弟中实在没有人能越得过他去。 还有四叔。 前世,四叔死不瞑目,是叶碎金将他的眼合上。 叶碎金决定在叶氏宗族的嫡长房里挑选储君。 三郎轻轻叹了口气。 因每个人都有远近亲疏。他如今有数个孩子,可男人们只要思想不出问题,都爱重嫡长。 阿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1节 三郎想了想,问:“既要十岁以下,是否可以考虑你侄孙们?” 阿龟如今九岁,十年后也该当爹了。 叶碎金爱重权力,她若活得够长,当然侄孙们更好。 她笑了,欣然答应:“可。” 立储这件事,在旁人不知道也不敢问的情况下,叶碎金和三郎达成了共识。 婚礼大典自然取消了。 几日后,宁王叶长铭,也就是四郎,从宋州回来。 “九百多口人。”他道,“杀了两天才杀完。” 刀都卷刃了。 十郎羡慕嫉妒恨:“好事总是先叫你们去,总轮不上我。” 他闲得都快长毛了。 他扯着四郎的袖子:“下次一定喊上我。” 四郎无语:“这种事还想有下次?” 外人觊觎皇权,想挖叶氏的墙角,哪个叶家人不恨死了。 亲王们被派出去诛族,没有一个手软的。真是关上门,连只鸟都飞不出去。 他们可不是那等生在富贵长在锦绣里的软骨头,如今的江山,是亲王们和皇帝一起打下来的。 都是血里趟过来的。 又过了一个年。 大穆既立,年号为天运。 如今是天运二年了。 过完年,天气转暖,西线有定期的战报送回京中。 叶碎金正在读战报。御前侍从进来,脸上带着无奈:“景王在外面蹲着,被御史叶大人踢了两脚,还是不肯走。” 叶碎金失笑:“叫他进来吧。” 十郎便窜进来了。 “姐!啊,陛下!”他抓耳挠腮,“我就想知道西线怎么样了。” 去年将领调动,段锦被调去了南线,裴定西严笑被调去了西线。 叶碎金道:“正好,你来帮我插旗子。” 她带着十郎去了侧殿。大桌案上,有巨大的舆图,小小的棋子勾勒出了大穆国的边境范围。 叶碎金口述,十郎把西线的旗子调整了一番。 插完,他叉腰看着,啧啧啧:“缺德,真缺德。” 西线并没有如某人期待的那样就此止步。叶碎金并不是当了皇帝就满足了。 西线的战事不激烈,因侵入、占据了陇右道的胡人本身就很分散。所以西线可以说是稳稳地向西推进边界,把胡人逐渐驱逐。 但叶碎金独独在西边留了一块地方没有去打。 这么一块地方,好几个州,严笑又不瞎,不可能看不见。只能是叶碎金命令他,有意地避开了这块地方。 但可不避开别的地方。 所以西线向西推进的结果就是,从舆图上看,那一块地方,几已经被大穆的龙旗给包围了,只在向西的一面,留了个口子。 要死不死的,悬着一口气的感觉。 可以看得出来那个人在向西寻求突破,然而大穆王师西进得更快。 他突进的速度,比不上大穆碾压的速度。 龙旗一直比他快一步。 真缺德啊。 十郎把自己代入那个人,都能从舆图上看到一个大大的“困”字。 三面围困,无力挣扎,得多绝望啊。 十郎抓耳挠腮,觉得问了不太好,可不问心痒死了。 他扭捏偷看叶碎金。 叶碎金无语:“有话就说。” 这可是皇帝金口允许他问的,十郎精神一振:“就是说吧,那个谁,要是上表称臣咱们怎么办?” 谁呢? 自然是被大穆龙旗围绕,困死在了关中的赵景文。 第176章 佳妇 现在提起赵景文, 叶碎金发现自己有种奇异的抽离感。 不再作为前世的当事人,而是抽离出来。 现在看赵景文,或者看前世, 有种第三者视角的感觉。 像看话本子, 像看台上的戏, 总之不再是看自己的感觉。 如今看起来,诚然赵景文的确是个有能力的人,可今生离开了叶家, 他却没能做出如前世一样的功绩。 可知,人光有能力是不够的, 还需有外部条件, 还须有有气运。 譬如赫连响云,就属于上辈子气运不佳的,直接在历史中化为尘埃。 替他改命的人是叶碎金。 而叶碎金,气运加身。 “他?”叶碎金淡淡一笑道, “他不会称臣。” 十郎想说“你怎知道”,又觉得自己有点傻, 叶碎金和赵景文做过夫妻,自然知夫莫若妻。 十郎想的, 却还真不算错。 叶碎金与赵景文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确实是太了解他了。 所以她是知道赵景文有多聪明。 所以这么聪明的赵景文,一定能看明白她的用意—— 今生, 你就困在那里, 好好地当一个观众。 且看我, 在这江山画卷上如何泼墨。 赵景文在叶碎金看来早已不足虑。 她如今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重要的人物。 便是京城里也有太多的事, 都比赵景文重要。 崔、林二家被诛, 京城政治势力的均衡被打破。 三司改革的阻力被破除, 叶碎金终于完成了将财政权从政事堂完全剥离的架构。 八皇叔完成了他顶风口的使命,功成身退,蒋引蚨从度支司长官晋身为三司使。 三司使与宰相、枢密使并立,手掌国家财政大权,后世又称为“计相”。 从这里,叶碎金彻底实现了行政、军事、财政的三权分立。 而这时候,北线的杜老将军上书乞骸骨。 杜老将军也观察了许久了,觉得把北线交给叶碎金可以放心。所以打算交出兵权,回乡养老。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回乡是不可能让他回乡的。 叶碎金把杜老将军召回了京城,以其十余年力抗北疆胡人,护卫中原的功勋,加国公封号。 杜老将军从称臣的那一日就知道,交兵权是迟早的事,也早做好了回乡养老或者是回朝被架空的思想准备。 老人家寿数也高了,名利场亦早看淡,只想着边疆有防,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想回京之后,女帝召了他长谈一番。 老将军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满面红光,活力焕发。 因叶碎金帮他找到了事业的第二春。 昔年叶碎金与裴泽煮酒赏雪讨论的军制改革,这些年叶碎金一件一件地都逐步实现了。 然还有一件未曾完成,便是中央武学。 叶碎金创立了中央武学,与太学并立。 长久的规划是,武将到了一定的级别,就得进入中央武学进修、轮训,然后才能得到进一步的升迁。 在中央武学,新晋武将不仅能得到更高等、更系统的军事进修,还能结下新的人脉。 新的人脉打破军中旧有的派系,模糊了派系间的界限,使武将对派系的依附关系变得松散。 当然,这些都是未来的规划,眼下中央武学初建,暂时只是搭个架子。 叶碎金本来就兼着枢密院使,中央武学建立,她又同时兼任了武学祭酒。 在她之下,叶老将军任中央武学博士祭酒。 叶老将军十余年都在北疆,对北疆和胡人都熟悉无比,正是叶碎金需要的。 中央武学第一期进修,便由杜老将军主持,主讲的便是北疆。 老将军原以为回京大概会被当作个祥瑞供起来或闲置起来。不想叶碎金给了他这样一个舞台,发光发热。 更能看得出来,女帝志向远大,不像晋帝那样耽于安逸,把燕云十六州丢在了脑后。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2节 她心里是有燕云十六州的。 当然不同的人能看到不同的东西。 赫连响云便对赫连飞羽道:“看,那就是我们老了之后的去处。” 不必怕功高震主,君臣相疑,性命不保。待你到了一定的年纪、级别、功勋之后,女帝把你从军中挪到武学。 也不是完全摸不着军事的边,也不会闲得长毛,你踏踏实实,一边哺育将才,一边好好养老。 大家都得善终。 且,女帝对军权的掌握力度,实令人惊叹。 赫连响云笑叹。 不出他所料,待这一期武学的进修结束,叶碎金就召见了他。 “你去北边。”她说。 赫连响云眼睛亮极了:“什么时候打呢?” 这是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男人,他仿佛长在了马背上,人和马槊合二为一,战场就是他的家。 叶碎金看着他,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了“将星”两个字。 无论她怎么偏心段锦,都没法不承认,这辈子,将星二字,赫连响云当之无愧,舍他其谁。 那么,段锦呢? 纵她已经不会再去从段锦身上寻找大将军的影子,但段锦仍然是她一手养大的少年,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忠诚的嫡系心腹。 有赫连响云在,段锦注定了无法归位。 则段锦今生到底会走出怎样的人生? 叶碎金摇头:“得等南边平定了。” 赫连响云北调去北线,显然南线还是要交给段锦了。 “好。”赫连响云低下头去,“臣在北线等陛下。” 赫连响云北上,一转眼就是端午。 端午是个大节日,有许多的庆祝活动。 这个日子里,端王的次子没了。 按叶碎金制定的宗室爵位的管理,亲王的嫡长子是郡王,其他的儿子降一等,后代也依次减等降爵。 嫡长子成为郡王,也是得等着孩子长大之后。所以,现在亲王们的孩子都还只是世子、公子。 独独端王的两个嫡子,从开国伊始便都封了郡王。 恩宠极重。 但四房是叶氏嫡长房。叶三郎是嫡长男。 他们当年将叶家堡让给了叶碎金,三郎又是叶碎金唯一的兄长,一路跟随叶碎金一直打到了京城里。皇帝的这点偏爱,谁也不能说什么。 只能羡慕。 如今死的这个,是端王的嫡次子,端王妃亲生的。 若说是谁害死了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这孩子的亲兄长,小名唤作阿龟的,端王叶长钧的长子。 端王府的小郡王。 阿龟十岁了,已经是个小少年。 前几日,兄弟俩的母亲端王妃生了场病。恰逢端午,有人往阿龟耳边撺掇,告诉他趁着端午,往水边修禊为母亲祈福,能替王妃拔除病气。 还告诉他们要怎样做,才会灵验。 两兄弟都十分孝顺,少年带着小童,照着那人说的,避开了仆妇们,悄悄来到王府的池塘边想为母亲祈福。 祈福的地方是平时阿龟钓鱼的地方,很熟悉的。 脚下是一块大石,踩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很结实。 偏这次,就塌了。两个孩子一起落水。 幸而有仆人路过,跳下去救。 救上来了少年,却没能救活小童。 端王的嫡次子大节日里溺死了。 阿龟吓得人都傻了。 端王妃忍着悲痛,温柔地与他说话。阿龟语无伦次,说了许久,才把事情说明白。 是有人教他。 当然立即派人去拿那个人,那个人却已经自缢了。 使人去查看大石。那块大石之下本来该是数块石块垒叠,故而牢固。 那些石块却被掏空了,仆人在水下摸到了几根木棍。推测是木棍撑着水中大石,因有浮力,故能支撑。 少年带着小童上去,木棍撑不住折断,才有了惨事。 没有证据是谁做的。 可这需要证据吗? 端王妃是一个母亲,她仅仅凭着母亲的直觉都知道是谁做的。 她一共就只有两个孩子,死了一个,她要疯。 她疯了。 她要去杀了害死她孩子的那个人。 端王紧紧抱住了她:“桐娘!桐娘!你冷静点!” 端王体格高大魁梧,他抱住王妃,王妃根本挣脱不了。 她只能撕扯他:“你叫我冷静?” “她害死了你的儿子!” “叶长钧!你是不是男人!” “你还是不是当爹的!” “放开我!让我去杀了她!” “叶长钧!你去杀了她给你的儿子报仇!” “叶长钧!叶长钧!叶长钧!” “我看不起你——!” 但端王把王妃紧紧按在了怀里,使她动弹不得。 他说:“她没理由这么做。” 因为她生的孩子虽然是庶子,也可以得封郡公,享荣华富贵。 且王爵只能嫡子继承,有没有嫡子都不影响庶子该得的爵位,并不会因为嫡子没了,郡王的位子就给她的儿子。 端王妃道:“我不需要知道她的理由,我只知道,一定是她!” “三郎,你信我!你信我呀!” “三郎!” 桐娘感到绝望,因为三郎不信她。 她还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信她? 她是正妻呀。 她做到了正妻该做的一切。 她为他生过三次孩子,三次在鬼门关疼痛挣扎。 她孝顺公婆,友爱妯娌。她不妒不嫉,宽容妾室,操持家务,养儿育女,对庶出的子女一视同仁。 他教她的,她都听。他希望她做的,她都做到了。 她为了他,一力约束娘家,不使任何人拖他的后腿。 她是叶氏宗族这一代的长嫂,嫡长媳。 她出身不高,但她几乎做到了世间对一个女人的所有要求。 她是好儿媳,好妻子,好母亲,好嫡母,好主母。 她是族中公认的叶家妇的典范。 便连皇帝都高看她一眼,逢年过节的赏赐,给她的总比给别人的要厚。 她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好女人”三个字几乎是照着她描刻的。 到底要让她怎样! 到底要怎样才信她! “就是她!” “就是她!” “你为什么不信我!” “叶长钧!” “叶长钧!” “叶长钧——!” 桐娘挣扎撕扯他的领口,指甲划破他的颈子。 她甚至想用牙齿去撕咬他。 她疯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3节 颈侧火辣辣的疼痛中,三郎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遽然抬起了眼。 第177章 蝴蝶 端王走进了侧妃的正房。 侧妃没想到他这时候过来, 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迎上来:“你怎来了?王妃可好?” 她说着,眼泪掉下来, 哭那个死去的小童:“二郎、二郎怎地这样就没了……” 她生得很美。 当时城破, 她的父亲怕死将她献上来。 他不吃这一套的, 摘了头盔,本想开口拒绝。一抬眼,看到了她。 十四五, 眼中含着泪,忍着辱, 站在许多军汉打量的目光中, 俏生生如雪中莲。 那年他二十五岁,生平头一回,脑子里有一瞬竟是一片空白。 满世界的血污里只看见了她。 侧妃哭得梨花带雨,十分美丽。 端王凝视着她。 “那日我从宫中回来, 酒醉微醺,是不是说了什么?”他问。 侧妃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 “王爷说的是哪日?”她一脸困惑地问。 端王上前一步道:“便是去年年尾, 我奉旨诛了崔家,进宫后又回来的那一日。” 端王, 叶三郎,这从血火里杀出来的男人。他的气势压过来,侧妃无法抗拒地后退了一步。 “奴、奴记不得了……”她慌乱地说。 三郎凝视着她。 她不敢和他对视。 三郎又上前了一步。 “那我来提醒你。”他说, “那日, 我在宫中和陛下饮酒回来, 是不是醉中告诉了你……” “储君, 将出自我家。” 第二日他醒来, 隐有所觉, 但不能确定。 若追问,更露痕迹。他没有问,只希望自己没有说。 过去了半年了,快忘记了。 桐娘一口咬定是她,他觉得她没有动机。 然后,这段回忆跳出来,狠狠给了他一击。 侧妃的脸白得没有血色。 三郎便明白了一切。 醉中一句失密,点燃了她的野心。 可她根本不知道,叶碎金要求到那个时候,备选人年龄在十岁以内。 她的儿子已经出局了。 就一句前无头,后无尾的话语,她害死了他的一个嫡子。 桐娘是对的。 真是她。 苦涩和腥气充塞了嘴巴里。 三郎咬牙咬出了血。 遇到她的时候太晚,他已有妻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九郎混蛋,为着心爱逼死了原配。 他不能。 怎能这样做。 只能让她做妾。 虽是妾,可除了正妻之位,能给她的,他都给了。 她却害死了他的孩子。 她是想害死两个的,只阿龟幸运,没死。 但她的本意,是想他两个嫡子都死。 “你以为,我们能决定储君?”他逼视着她。 “你以为,大郎二郎没了,三郎就能上位?” 他一步步地向前,她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被脚踏绊倒,跌坐在床上。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叶家一路走高,身在权力中心,妻子不能头脑不清醒。 他一直都有好好地教桐娘。 桐娘性子好,他教她肯听,渐渐明白事理和大局,让他放心。 可眼前的她,她不过是妾,妾并不担着这些责任。 纵她做了侧妃,其实也没有任何对外的社交。侧妃不过是名声好一些的妾罢了。 妾哪能像正妻那样外出交际,与人来往。 所以对她,只要怜惜和疼爱就行了。 想到死去的次子,桐娘的疯狂,阿龟的呆滞,三郎咬牙。 “愚蠢。” 他发怒。 手扼上了她细细的脖颈。 侧妃仰着脸。 “我若为正妻……”她看着他,“何需如此。” 泪水滚落雪白脸颊。 县令家小姐。 不是暴发户,是真正的江南士族,书香门第。 她父亲是魏朝的末代进士,祖上出过大学士。 在叶家堡时代,是他这样的乡绅之子根本高攀不上的。 但兵败城破,她被献了出来,慰劳那破城的将军。 这时代,多少人的命运变幻转折,身不由己。 三郎的手顿住。 端王家的次子夭了。 亲戚们都过去吊唁、安慰。 又听说端王府那个侧妃因重病挪到外面休养去了。亲戚们不由觉得,怎么什么事都赶在了一起。 也有人嗅觉灵敏,察觉到些什么,自然不能去问端王妃——端王妃那样子,明显就是受了刺激。 她是个爱孩子的女人。几位婶婶想起来了,从前在叶家堡的时候,她也夭过一个孩子,便好久才缓过来。 不能去问端王妃,妯娌们便去问康王妃。 因端王和康王是亲兄弟,便是三郎和五郎。 康王妃便是兰娘,她对桐娘说:“我只说我不知道。哪有弟妹打听大伯哥房里人的事的。” 她握着桐娘的手,低声安慰:“总之她不在了,以后你和大伯好好过日子。” 桐娘道:“我有阿龟就够了。” 兰娘心惊。 她这位嫂嫂,温柔贤良,宽容大度,从来最敬爱丈夫的。怎地竟说这样的话。 “他儿子被人害死了,他号称阎罗金刚,杀人无数,”桐娘木然道,“却不给自己的儿子报仇。” 兰娘道:“毕竟她也有儿子,又是上了玉牒的人。” 到了她们这个层次,便是庶子未来也至少是个郡公。妾纵然是妾,也是郡公的亲娘。不好再随意打杀了。 兰娘道:“反正已经送到庵堂里去了。” 桐娘面容麻木。 兰娘察觉不对:“怎么?” 桐娘笑了,惨然。 “什么庵堂。”她说,“他派了人派了船,送她回荆南了。” 妾犯了这样的大错,本就该死。 因着现在身份不同,不好打杀,便该关进庵堂里,让她一辈子暗无天日。 结果,男人把她巴巴地送回荆南去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4节 兰娘默然不语。 到这时候,谁也没法自欺欺人。 叶三郎的确把正妻的地位和体面都给了桐娘,但他的心,给了那个荆南女子。 桐娘闭上眼,眼泪掉下来。 曾以为自己和丈夫也是恩爱夫妻。 直到那个荆南女子出现,才知道,原来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相敬如宾。 叶碎金微服来到了端王府。 她是作为亲戚来的。也只有三郎还能让她摆出亲戚的身份。 看过了桐娘,又看过了阿龟。 很糟,母子的状态都很糟。 她去问三郎:“谋害宗室的凶手呢?” 三郎便是怕她。 因这事,四皇叔和四王妃都知道真相,必然会与她说。 而她,必然又是不能容忍谋害叶家子嗣的。 且某种程度来说,这几可以算是谋害皇裔了。她必然要动怒的。 她的怒,她承受不起。 “送她回荆南了。”三郎说,“从此夫妻、母子永不相见。” 叶碎金冷淡地道:“你和谁是夫妻?我只有一个嫂嫂。” 三郎垂眸。 叶碎金道:“我知你宠她,我没想到她会是你这么大的弱点。三兄,这不像你。” 三郎一直以理性稳重著称。前世,也没有这个荆南女子。 前世,他和桐娘一直恩爱。 “是人,就都会有弱点。我怎会没弱点呢。”三郎抬起眸子,凝视她,“倒是你,六娘,你竟没有弱点。” 这分明是一个一直都存在的事实,可似乎竟无人在意。 直到此时,三郎才感到深深地困惑。 因活的人,怎可能没有弱点呢? 三郎凝视她:“六娘你……可有爱过什么人?” 叶碎金的眼前,晃过一个人影。 她回视回去:“我就算有,也不会让这种事成为我的弱点。” 有就好。 刚才一瞬的可怖散了去。 三郎道:“那是因为你是皇帝。” “我又没打算做皇帝。” “我就是个普通的男人。” “所以,六娘,就允许我有弱点吧。” 叶碎金接受了这个说法。 毕竟没人能像她一样,重活一世,把所有弱点都攻克了。 她的心思也不能总被这些事纠缠。 实际上,从过完年,三司彻底独立后,叶碎金就一直在调动军队。 所有人都知道,她又要动兵了。 这一次,是哪里呢? 南线的常规军报,十日一次。 但四月里叶碎金就给南线下了命令,要职方司密切关注,军报改为五日一次。 五月上旬,她又收到了军报,这份军报的时间,乃是端午节的两日后。 但为了确认,她决定再等五日。 五日后,又一份军报发来。 皇帝拆开军报反复看了数遍,突然站起来,走出殿门,一直走到外面的的白玉石栏处,望着阔大的庭院,仰天大笑:“好!好!好!” 惊了许多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便有些有资格的人看了军报,也不知道皇帝到底为何大笑。 那军报的内容十分平常。记录了楚国皇帝一如往常,坐镇军中,指挥着楚魏战争。 他还活着,健健康康的。 但叶碎金记得很清楚,前世这个时候,他死了。 之所以能记得一个人的死期,是因为这个人在当时可以说是最大的大人物了。而且他死在端午这个特殊的日子—— 端午素来有骑射的习俗,楚帝那一年一时兴起下了场。 那匹马崴了脚将他摔了下来,很不巧,头磕到了石头上,他死了。 但这个死法其实是一个极其小概率的事件。 和晋帝的老病而死,无法抗拒完全不一样。这种极其小概率的事件,稍稍有一点细微改变就可能不再发生了。 叶碎金很早之前就有过这种猜想。 果然成真了。 天下大势,再不与前世相同了。 捡漏是不可能了。如今,北边的穆,南边的楚,还有东边夹在中间的魏。 只能硬碰硬。 再无弊可作。 第178章 南征 这两年南方的局面已经由楚魏争雄, 逐渐演变成楚国压着魏国打了。楚国一州一州地,吞噬魏国的领土。 叶碎金一点也不意外,给楚帝足够的时间, 他能统一南方。 再给他更多的时间, 说不定甚至能反攻北方。 但叶碎金怎么会允许。 叶碎金要下场了。 楚强魏弱, 第三方下场,当然要连弱抗强。 魏帝大喜,与叶碎金缔结盟约, 约好共同伐楚。 天运二年七月,叶碎金以段锦、武丰收、周俊华、邓重诲为主将, 大穆二十万禁军自襄阳南下, 挂帅亲征。 荆州,江陵城。 “小梅。”段锦唤道,“再加半桶水。” 暑气难消,他泡凉水澡, 泡得时间久了,水便不凉了。 小梅拎了半桶水进来。 她如今十一岁了, 初初有了小少女的模样,力气也变大了, 能拎得动半桶水。 这样,段锦便不要旁的丫鬟进浴房来伺候。 新的水加进来,果然凉爽。 段锦撩起水, 洗了把脸, 一抬眼, 看到小梅用力举着桶往盆里加水。 烛光晃动, 小梅的脸上有影子。 段锦忽然眯起眼。 小梅放下桶, 喘了口气, 抬眼看到段锦在看她:“将军?” 此时她脸上没有影子了。 不像。 刚才眼花了。一定是自己太思念她了。 段锦向后靠去,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小梅道:“都收拾好了。” 她问:“将军此去,多久回来?” 段锦道:“这谁能知道呢?打仗三五个月可能,三五年也可能。” 他又说:“回不来也不是没可能。” 小梅小声地呸了三下,道:“将军别瞎说,不吉利。” 段锦扯扯嘴角,看着天花板:“马革裹尸也挺好的。” 怎么这么丧气。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记忆中,他骄傲、跋扈,神采飞扬。与现在很不同。 “将军一定能凯旋的。”小梅说,“将军每次都打胜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5节 段锦没再说话,闭上了眼睛,享受清凉。 小梅抱了脏衣服出去,回头看了一眼。 都是那个女人的缘故吧。 前世,他连尝都尝不到。她对他来说,是永远够不着的皎皎明月。 今生,她让他尝到了,却把他打发到南线来。 可知她是没打算让他真正得到她。 更可恨。 这种事,食髓知味,如今这样,只会比前世更磨人。 小梅离开了浴房,垂着头。 她也是不懂,今生都已经没有赵景文了,她都当皇帝了,为什么宁可幸健奴,也不和大将军在一起。 明明都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 为什么这么不珍惜大将军。 这个她真的是前世的那个她吗?小梅又觉得不那么确定了。 她打听来打听去,也没法确认。 是她的可能性更高。只有是她,这些巨大的变化才能解释得更通。 小梅感到羡慕。 她懂那么多,那么厉害,重来一次占了先机,掀翻了半边天。 要是自己也能那样就好了。 可她只会唱曲,只会伺候将军。 前世,上半生,她被关在高墙里学习技艺,没见过什么人,不知道外面的事。 后半生,她依然被关在高墙里,只不过换成了将军府的高墙。 借着那张脸,她得以近身伺候将军。 因为将军还是想看到那张脸,每天。 练枪的时候想看到,喝酒的时候也想看到。 这给了她错觉,以为自己能有机会。 有一次,他喝醉了,她想生米煮成熟饭。 差点就被他掐死了。 脸救了她。 将军一直不娶妻这件事,很有名。 所以后来,就传出说将军很宠她。 那之后,她才有了能出门的机会——那个女人会定期地召她入宫,关心将军的饮食起居。 辞别了中宫,出宫的路上,內侍带她走了不一样的路。 那条路通向幽僻的宫室,里面等着她的那个男人转过身来,她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不敢反抗。 她怕极了。 她只是一个生活在高墙里什么都不懂的歌伎而已,为什么要卷进这些大人物之间。 第二日,小梅目送段锦出府。 他去迎那个女人去了。 那个女人要打江南的楚国。 他要为她身先士卒,一如上辈子。 京城将军府的婢女不多,荆州将军府的更少。 小梅在这里就是一等一的大丫鬟,旁的丫鬟得听她的。 她回屋里,旁的丫鬟正抱着洗好的衣服回来:“小梅,给你。” 小丫头片子很霸道,大家都想往将军跟前凑,她却霸住了所有将军贴身的事。 偏将军宠这个小丫头片子,别的丫鬟也没办法。 小梅抱了衣服去里面叠。 都叠好了,她抱起来把脸贴上去深深地嗅了一口,觉得每一件都有大将军的气息。 她坐在榻边,把一大摞的衣服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心爱的人。 将军又去为那个女人征战了,像上辈子一样。 可这辈子赵景文不知道哪里去了,将军的后院对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是养在高墙里的歌伎,外面的世界她不了解也没兴趣,她就想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将军看不上她。上辈子她有那样的脸他都看不上,这辈子更不可能看上了。 一辈子做他的丫鬟也行。 只希望这辈子,他能善终。 将军能善终,她便也善终。 小梅嗅着衣服上段锦的气息,直想得痴了。 早在今年三四月,京城枢密院就已经开始调兵了。一路一路地往荆州增兵。 段锦一直在等,终于她来了。 段锦率兵,于江陵城迎了帝驾。 叶碎金带了大半个朝廷过来。 京城只是一个建筑而已,她在哪里,朝廷才在哪里。 南征期间,江陵城成为了临时的都城,三司使蒋引蚨留在京城,协调财政和后勤。政事堂基本都跟着来了,宰相们都来了,只留了一位留守。 下了船,荆州将士山呼万岁。 青年将军肩宽腰窄,正在阳光下凝视着她。 他着着银甲,是军中大将的装扮。 叶碎金在阳光里眯起眼看去。 见她看过来,他牵马过来:“陛下。” 一如从前,仿佛他还是那个牵马擎旗的小厮。 叶碎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不像。 伴驾的朝廷在江陵城安顿下来。 高盼好几年没回来了,回到这里颇是怀念。 他如今在政事堂里,已经是大穆朝的一名副相。 安顿好,叶碎金问:“檄文可发了吗?” 段锦回禀:“已发。” 开战当然不能说打就打,檄文先发过去。 天命在我,速来归降。 楚帝收到这份檄文的时候笑了。 “邓州叶碎金。”他有点怀念。 当年一个令他惊艳欣慰的年轻后辈。这些年,她的名字越来越多在他耳边被提起。 终于,她登基称帝。 那年湖心亭里的畅谈仿佛还在眼前,如今她已经挟着风雷之势而来。 野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 凡有野心的人,谁不想一统天下,江山万里呢。 楚帝看到了自己的手背,虎口处有了老人斑。 他神色微黯,但随即又振作,豪气干云。 “她已长成,我尚能饭。”他欣然道,“我二人也算是生逢时,能得相遇,未曾错过,天之幸。” “让我看看年轻人的本事。” 大穆天运二年,穆、魏盟约,共计四十万大军两路伐楚。 具体到叶碎金这里,又分了五路军,段锦、武丰收、周俊华、邓重诲四名主将各领一路。穆帝叶碎金亲领一路。 楚帝如一头雄师,虽老威犹在,两面抗敌。 此是国战,没有侥幸可言,一打就打到了天运三年的三月。 临时都城江陵城里,杨相等人收到了战报,大将武丰收战亡。 武丰收是叶家堡家将出身,当年跟着叶碎金争堡主之位的,一路跟着叶碎金,是皇帝嫡系的高级将领。 自叶碎金称王以来,还没有这个级别的将领战亡的。 可以说是,大穆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挫折。 杨相问:“武将军阵亡,神武右厢军谁在指挥?” “是陛下。”信兵禀报,“陛下救援及时,已经收拢了神武右厢军,杀退楚军三十里。正准备和段将军的神武左厢军汇合围剿。” 杨相吁了一口气,令信兵退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6节 战场上的局面控制住了,但大将武丰收终究是战亡了。政事堂诸人都默然。 “都什么脸?”杨相道,“是以前太顺了,把你们惯得。这才哪到哪?看看楚国死了多少大将,魏国又死了几个大将了。” 这么对比起来,众人的心情又恢复了很多。 高盼叹息一声。 众人都朝他望去。 高盼如今益发地胖了。 他道:“太磨人了。” 大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叶碎金亲自挂帅,御驾亲征。众人都以为她会坐镇江陵,遥控战场。 哪知道她是真的亲征,她要上战场。 众人自然力谏。 然而叶碎金道:“我年方三十,若就不敢上战场,十年,我就会老成晋帝。” 何谓“老成晋帝”?失了锐气,不求进取,耽于安逸,沉迷享乐。 三十岁的英主实不该这样。 她还是上了战场,亲领了捧日军。 段锦率着神武左厢军扛了四日,终于见到了龙旗。 “是捧日军!”厮杀中,有人大喊。 段锦枪出如龙,伸缩间取人性命,血花蓬蓬。他收枪,看了一眼。 遥遥地,捧日军的军旗在向这边推进。 “是陛下!陛下来了!” “陛下来了!” “看到捧日军了!” 段锦长枪一转:“儿郎们,莫让陛下小瞧了我们!” “冲!” 神武军士气大振。每个人都忽然像是战神附体。 神武军军旗也向着捧日军推进。 眼前一张张血污的面孔,都看不清。 战场上是看不清人脸的,只看服色。 段锦出枪,扎透人体的感觉早已经纯熟无比。 耳畔全是喊杀的声音,震耳欲聋。 段锦觉得身体里很热。 他与她之间隔着敌人。 他要冲过去,他要见到她。 不能让她等。 云麾将军一杆长枪舞动,仿佛杀神。他带着神武军,像撕裂布帛那样撕裂了楚军的军阵。 而另一边,叶碎金一杆长枪疯魔一样,沾者即死。 她率领着捧日军,也撕开了楚军的阵列。 两道斧劈似的撕裂向着对方而去。 终于,段锦看到了叶碎金。 千军万马中,她长枪如龙,银光闪动,血花绽射。 两匹马交错。 叶碎金和段锦,背靠着背,两杆银枪光影交织,收割人命。 此时此刻无暇他顾,全副心神都在身周的敌人身上。 至于后背,后背不用担心。 是靠得住的人。 段锦不知道,这样背靠背的厮杀,在前世已经有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只觉得身体里涌入了无穷的力量。 只要在她的身边,他就甘心了。 只要她不赶他走,他就甘心了。 捧日军旗和神武军旗交汇! 大穆王师在此合围成功! 楚军士气一落千丈,穆军士气如虹高涨! 战场上厮杀声仿佛要捅破了天。 第179章 重逢 在楚国的南边, 还有汉国。 楚国并不将汉国放在眼里,一直在向东扩张,占据了大半个江南道, 意欲吞并魏国。 汉国北部的领土亦为楚国侵占, 一再地压缩了生存空间。 但整体来说, 楚国的领土南北跨度短而东西跨度长。 捧日军和神武军在洪州合围,成功地将楚国的领土东西割裂。让楚国洪州以东的部分与都城潭州失去了联系,成了飞悬在外的飞地, 陷入了穆军和魏军的包围圈之中。 魏军随即扑上,吞噬蚕食。 这消息传来, 卢青檐在汉国游说汉帝:“楚国如今是落水狗, 此时再不去痛打,更待何时?陛下若无寸功,到时候魏帝和穆帝怎肯分一杯羹给汉国?” 落水狗当然不至于,但说客语言夸张是情理之中。 汉国苦楚国久矣。 不仅俯首称弟, 以楚为兄,还要年年纳岁贡, 献美人。 因楚魏相争,打仗消耗大。楚国已经三次提高了岁贡的额度。 汉帝苦不堪言, 这口恶气憋了许久了。 只如今楚国被围着打,还是担心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但卢青檐道:“再不去,没得便宜占了。此时便拿下几州, 楚帝也没工夫管陛下。” 汉帝被说动了, 南汉以六万大军自南面攻楚。 楚国陷入了多面战争中。 楚国, 潭州。 楚帝在金殿中听军报, 嘴角紧抿。 他年纪大了, 无法再像叶碎金那样亲自披甲上阵。但太子上战场了。 洪州失守, 国土东西割裂,太子陷落东部,如今已经失去了联系。 “叶碎金……” 楚帝喃喃。 汉国的入场拖住了楚帝救援的脚步。 被穆军割裂出去的领土终于在七月彻底失陷。 楚太子战亡。 叶碎金亲去确认了身份。 楚太子,前生后世叶碎金都见过他。 的确是他。 今生,他走在了楚帝之前。 叶碎金命人以精良棺椁装殓了楚太子,送还至楚界。 楚帝使人接了儿子回潭州。 楚国失储,举国哀恸。 楚太子回到潭州,楚帝使人开棺检视。 棺中有水银浸泡,楚太子服太子服色,面容栩栩如生。兵刃、马鞍陪于其中。 穆帝叶碎金,对于对手给予了最大的尊重。 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楚帝抚棺落泪,哭到右臂发麻。 待哭完,收了眼泪,楚帝欲要起身,忽然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摇晃几下,在旁人的惊呼中,倒在侍从的身上。 终究,是老了。 此时,魏国有谋臣劝魏帝收手。 “楚国已重创,没有了吞并魏国的能力。此时收手乃是最佳。” “穆国狼虎之师,若占据江南,恐成后患。” “我军需保存实力。且过分深入楚地,万一后路被断,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魏帝贪婪,未曾听谏,一心要灭了楚国,与叶碎金一起瓜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7节 魏军和楚军合兵西进,继续攻楚。 京城。 十二娘来到了端王府,拿了几封奏折给三郎看。 三郎展开看了片刻,眉头蹙起。 都是参四郎的。 然而又都不是大事,甚至算不上恶事,都是些细细碎碎的小节。 他抬眼,看十二娘。 “四哥何至于此。”十二娘道,“我们兄弟姐妹,已经相疑到了要自污的地步了吗?我不觉得陛下希望看到这样。” 然而十二娘没有意识到,即便是这样私下的场合,和自己最信任的亲哥哥在一起,她依然下意识地将她六姐称为“陛下”。 三郎握住下巴,沉默了许久。 “四郎想岔了。”他道,“他在学我。” 世间哪有秘密,端王府次子夭折、侧妃被逐的事,亲戚们都已经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女人间争宠,累及子嗣,大户人家里这种事从来不少。 只三郎那个侧妃太过受宠,心大了,竟敢害命。 这件事三郎处理得不好,几没有一个人满意。 四皇叔和四王妃不满意,端王妃不满意,亲戚看客不满意。可能被逐的侧妃自己也不满意。 最重要的是,叶碎金虽未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但肯定也是不满意的。 三郎在这事上黏黏糊糊的,完全没有在战场上的果决。 但这件事,使得三郎过于完美的贤王形象大打折扣的同时,却使得他的安全度大大地上升了。 闲下来读史书的人,不止三郎一个。自然有人能看明白。 便有人效法。 叶碎金虽没有疑过兄弟们,但她现在还年轻,等她不年轻了以后呢? 历史上多少皇帝,随着年纪增长,开始疑人。对年长的皇子尤其警惕。因为年长皇子常有能力觊觎皇位。 大穆没有皇子,有能力觊觎皇位的是军功累累的壮年王爷们。 “六娘立国便夺了我们的兵权,并非是疑我们。”三郎道,“正相反,是为着爱我们。” “六娘爱叶家之深,远超旁人想象。” “我是叶家嫡长,不好做贤王。”他道,“四郎非嫡非长,实没必要如此。” 太过刻意,反而让人容易心有芥蒂。 他对十二娘道:“这个事我不方便说他,你去点点他,让他收手。别等到六娘回来不美。” 十二娘点头:“好。” 三郎送十二娘。 到要分开的时候,十二娘忽又转身。 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大哥,世上最爱护她的人之一。他们兄妹之间没有话不能说。 “哥。”她喊住了也已经转身准备回去的三郎,终于问了出来,“逐纪侧妃回荆南,你是有意这么做的吗?” 那件事没有一个人满意的。 连十二娘都不满意。因死的是她的侄子,她做亲姑姑的怎能满意。 三郎脚步停住,微微侧头。阳光和微风勾勒了他侧颜的轮廓。 昔日叶家堡的淳厚青年还依稀有影子,一晃而过,又变成了阳光下的悍勇忠诚的端王爷。 微风停留片刻,端王的脚步也只停留了片刻。 “她死了。”端王说,“以后这个事不提了。” 没有回答妹妹的问题,他转回头,离去了。 十二娘轻叹。 纪侧妃是南方人,她不喜欢北方。 她千里迢迢跟着他来到唐州,又到京城,哪哪都不适应,总是思念家乡和亲人。 半夜偶尔醒来,她的枕头是湿的。 可三郎放她回乡,她又不愿回去了。 她的丈夫是皇帝最信任、最爱重的亲王,娘家的富贵都在她身上。 被逐回去,会怎样?她不知道。 命运从来不由她自己。当年城破,她就成了祭品。被父亲献给了他。 纪侧妃不想见到她一直思念的亲人,在回乡的路上投了江,结束了这只有二十一年的短暂一生。 大穆,北线边疆。 大穆境内有军驿,边疆与京城保持十日一通报的频率,能够及时掌握国内的变动,皇帝的旨意。 但消息穿透国境,传递到北疆之外的地方,是有时间延迟的。 天运二年的七月,大穆禁军南下,皇帝挂帅亲征。天运三年初,北疆的胡人才得到消息。 又穆国边军换将,权力更迭,晋国老将杜将军被新国皇帝召回。 蠢不可及。 没了杜老将军,还有什么可怕的。不趁此时穆国空虚南下,更待何时! 胡人已经开始梦想越过中原,穿过襄阳,下到江南膏腴之地,遍地黄金。 摩拳擦掌地提刀便来了。 岂料,被一个叫作赫连响云的迎头痛击。 仿佛面门上正中了一拳,眼前都是金星乱转,鼻子酸麻疼痛,牙齿还没有咬到肉,先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尝到的都是自己嘴巴里的血腥味。 如今的北线边军换了旗帜,衣食充足,粮饷到位。 又知道老将军在京城过得很好,发光发热,为大穆哺育能战的将领。 北线边军虽新换了主将,这一位却是个大猛人。几战下来,已经收服了军心。 北线官军上下一心,胡狗敢来犯边,自然要狠狠地打回去。 赫连飞羽意犹未尽:“什么时候反攻啊?” 赫连响云看了京城送来的南线战报,微笑:“十年之内肯定能。” “啊,十年啊。”赫连飞羽泄气。 但国之大事,便是以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为时间单位的。 所以一个将领若不能遇英主,这一生便忽悠悠地蹉跎过去了。 赫连响云道:“只不知道燕云十六州和蜀国陛下想先要哪个。” 赫连飞羽跳起来:“必须燕云十六州啊!” 但他又不是皇帝,也不能替皇帝做主,想想只能道:“要先打蜀国,我就请缨去蜀国。” 赫连响云收起战报:“我都行。” 只要打就行。这一辈子,活在沙场上,便是一世痛快。 时间飞逝。转眼已是十月。 对穆军许多北方士兵来说,南方的十月真是温暖,完全不影响作战。 连魏伐楚,大穆军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消耗。 但除了阵亡者的亲人,旁人其实不会有感觉。便对政事堂诸相来说,也都不过是纸面的数字。 天运三年十一月,穆军攻入了潭州,长沙府兵败城破。 叶碎金飞骑入城,巷战已结束,楚皇宫已在控制之下。 叶碎金直入楚宫。 楚宫的建筑风格没有北方的建筑雄伟高阔,带着江南特有的轩丽雅致。叶碎金觉得这配不上楚帝。 她自谋天下以来,伐楚之战最为艰苦。在楚地不知折损了多少优秀的将领,更不要说勇猛的士卒。 但也是伐楚之战,让她真正找回了前世的感觉。 楚帝在皇宫里等她。 他坐在几案之后,一个年轻人在侧随侍。 几案上,一只酒壶,一个杯盏。 有人进来,他抬眼看去。 那人银盔银甲,身形却纤秀。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令人不会忘记的芙蓉面。 楚帝微笑:“邓州叶碎金。” “肃王殿下。”叶碎金凝视着楚帝,“又见面了。” 和当年比起来,男人明显老去了。因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老化的速度是会加快的。 叶碎金看向楚帝的右臂。他的左臂按在几案上,右臂却垂着。 楚帝见她看过来,怅然道:“老了,中风了,右臂动不了了。” 所以年轻人在右侧陪侍。 美人白发,英雄迟暮都叫人心生悲凉。 死前,叶碎金也曾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憔悴的容颜,仿佛一夜老去。 她将头盔交给亲兵,在楚帝左侧的蒲团上坐下,看向了对面的年轻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8节 “这是我的孙子。”楚帝问,“能让他活吗?” 叶碎金点头:“可。” 她又看楚国皇太孙。 楚帝点头,皇太孙躬身退下,在殿门外候着。 宫门轩敞着,庭院中都是穆国士兵,森严守卫。 大家都能看到,穆帝坐在楚帝身畔,与楚帝说话。 他们差着年纪,看上去差着辈分。都神情平和,一人说的时候,另一人便凝神细听。 谁也不知道两位陛下在说什么,要说这么久。 终于穆帝向楚帝微微倾身,执了晚辈礼,告别出来。 皇太孙目送她离去,复又进去,将酒杯斟满,服侍祖父平静喝下了这杯鸩酒。 楚帝崩。 太孙降。 天运四年一月,楚国余孽剿清,楚地靖平,尽数落入叶碎金的手。 曾经雄霸江南的楚国,烟消云散。 魏国、汉国额手相庆。 而穆帝叶碎金,铺开舆图。 “来都来了。” 第180章 一统 叶碎金邀魏帝共伐汉国。 谋臣力劝。 因连穆伐楚, 魏国拿到的也是原楚国较为靠东的领土,西边大面积的领土都落入了穆国的手中。 而汉国的位置相对于魏国而言,必须要跨越穆国的新领土才能够得到。 魏国若参与, 则大军过于深入。 但是魏帝和叶碎金联手伐楚, 尝到了甜头, 不舍得放弃利益,再一次无视了谋臣的劝谏。 穆、魏大军联手伐汉。 汉国才为着趁着楚国自顾不暇的时候夺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几个城池高兴,转头就要面对穆、魏大军的压阵。 四十万大军压阵, 汉国国小力弱,稍作抵抗便知道力不能拒。 汉帝辗转反侧, 想到叶碎金给了楚帝国葬之仪, 又封了楚国皇太孙为自在侯,还有前晋的两个王爷,赵王和吴王也都活得好好的。 汉帝唉声叹气,降了。 汉国一降, 穆、魏盟约算是结束了。 叶碎金翻脸无情,转头就截断了魏军的退路。十几万魏军深陷原楚国的腹地, 与魏国断了联系。 魏帝方才醒悟,但悔之晚矣, 大恨吐血。 这支大军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 失去了主力大军,魏国失去了强国的根基, 魏帝惶惶不可终日。 惊恐之下, 先是自去帝号, 只称国主。希冀穆帝能容他。 然而叶碎金没有给他任何回复。 非但没有回复他, 还派卢青檐去了闽国。 闽国与汉、魏、楚国都接壤, 是只有福州、建州、泉州、漳州、汀州五个州的小国, 比汉国还弱小。 原本对汉、楚、魏都称臣。 如今楚汉都没了,便腰身柔软地又向穆称臣。 大穆皇帝叶碎金派来了使者卢青檐,在大穆皇帝的授意下,闽国发兵攻打魏国。 魏国心知这是叶碎金要消耗他,但如今他国内空虚,原本不曾放在眼里的闽国也要打起精神应对。 一边和闽国打着,一边又去了国号“魏”,从魏国国主再度自降为江南国主。 然而叶碎金依然不给他回应。 这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令江南国主夜夜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叶碎金用了五个月的时间,终于将被困在楚地的魏国大军消化,也终于给了魏帝回应—— 大穆禁军陈兵于境。 魏帝知道,大势已去。掩面叹息,奉表出降,得封清欢侯。 闽帝身段更柔软,麻溜地也奉表出降,得封顺意侯。 同所有其他归降的地方势力头领一样,只要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穆帝不会砍他们的脑袋。 三代以后,子孙可以出仕。 曾经叱咤过南方的楚国、魏国从此都不复存在,汉、闽也不再为国。 至此,江南政权全部灭亡。 自魏朝灭,乱世兴,天下战乱三十余年,百姓苦不堪言。 及至天降女帝,英才伟略,战旗所指,所向披靡。 天运四年,江南江北终于再次统一。 大穆女帝叶碎金成为天下共主。 厉如何,戾又如何。 她一统江山,哪怕一世而终,史书上也得给她叶碎金浓墨重彩的一笔。 八月,叶碎金班师回朝。 回京的一路,百姓闻听圣驾经过,皆箪食壶浆以劳王师。 小儿欢跳鼓掌,中年人鬓染白霜,感慨怅然,年长者潸然落泪。 待到了京师,更是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迎。 可知人心向着一统,都愿战火早日平息。 朝廷也跟着皇帝一并回归京城。 京城还是那个京城,突然间就变得热闹非凡。 可知,权力在哪里,繁华就在哪里。 宗室们都来拜见皇帝。 两年多未见,众人再见到叶碎金,只感到她玉面有光,威仪更盛。 行礼之时,竟无人再敢偷看天颜。 叶碎金问:“都好吗?” 四叔道:“当然好,怎能不好。” 如今叶家,富有天下,江山万里,说不好就太矫情了。 叶碎金问候了长辈,又问起兄弟们,都挺好,家里俱都添了新生的孩子。 家里人坐在一殿说话,想到叶碎金已经是天下共主,俱都有说不出的感慨喟叹。 四叔道:“现在回头看,做梦似的。” 叶碎金道:“人生或许就是一场大梦。” “既大家都在,”叶碎金道,“正好有个事我跟大家说说。” 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屏息静听。 叶碎金道:“如今天下定了,不要跟我提立储的事。” 殿中顿时安静极了。 立储,虽现在没人提,但一直以来都在每个人的心中。 在过去争叶家堡,是叶四叔和叶碎金的事。因为只有他们两个,方有资格争嫡。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叶家堡早已经是过去时。 叶碎金无子,那就根本不存在嫡。 四叔这一房,是叶家堡的嫡,却不是大穆的嫡。 这意味着,在场的每一家其实都是平等的。每家的孩子,都拥有平等的继承权。 想到这个继承权,谁的心不得热一热。 哪知道叶碎金平定了天下,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大家:不要做梦。 “我还年轻,不想立储。这个事,等我老了以后再说。”叶碎金道,“这趟回来,一定会有人进言立储之事。我会处理,家里人不要掺和。” 一句“家里人不要掺和”把意思表达得很明白。 就,别找不痛快。 叶碎金既然敞开了说亮话,叔叔们都点头:“嗯嗯。” 四郎忍不住向三郎看去——这一辈中,在叶碎金之下,以三郎为首。便是对叶碎金,三郎也是兄长。 看到三郎脸上完全没有波澜,四郎心中微凛。 叶碎金才刚回来,应该还没有机会私下召见任何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59节 那就是说立储这件事,早在南征之前,三郎就跟叶碎金有过沟通,早知道她的意思,所以才有现在的波澜不惊。 果然在叶碎金的心里,三郎还是不同的。 四郎垂眸。 论军功,他也不差的。 就是生得晚了。比叶碎金还晚了几个月,但凡早生几个月,他也能是兄长,就不会让三郎占着这独一份了。 如此看来,叶碎金如今不肯立储,反倒是好事。 总比立了,却不是自家要强。 来日方长,以后再说。 叶碎金此次平定江南,一统天下,班师回朝,自然要论功封赏。 段锦、周俊华本就是开国十二侯,以平定江南的功勋,加封了国公。 武丰收战亡,追封了国公。 邓重诲封侯,成了房州系几个跟着裴定西投过来的将领里第一个封侯的。 其余将领,亦有封侯的,更是论功升迁,出现了一大批将军。 卢青檐也终于封侯,带着江南卢氏,冲进了上层勋贵。 段锦除了有国公的爵位,他的衔也从云麾将军升为冠军大将军。 周俊华的衔升为怀化大将军。 如此,大穆出现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大将军衔的将领。 这一年段锦二十七岁,已经是冠军大将军。 暂时地压过了赫连响云。 开始追上前世的脚步。 天下一统,叶碎金祭告了天地,接受百官朝贺。 紧跟着就要回归到现实。 政事堂诸位宰相联名上表,言征战多年,天下疲敝,恳请皇帝暂止兵戈,让百姓休养生息。 叶碎金的野心是从来不加掩饰的。 如今江南、江北统一,但燕云十六州还在胡人手里,又有蜀国独立于大穆之外,仗着得天独厚的地势,逍遥自在。 而叶碎金才三十二岁。 在女子来说,可能年华逝去,容色减退。 可在一个皇帝来说,她正在壮年。 对一个征伐天下的武人来说,她简直正在巅峰年龄。 而这位女皇帝,从来都野心勃勃,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停止过。 谁都知道,她是迟早得去收复燕云十六州的。 许多臣子都担心这位好战的女皇帝过于穷兵黩武,万幸,宰相们联名上书,皇帝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袁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杨相却毫不意外。 他道:“我早与你说过,陛下早在邓州时,就有‘治’的理念。” 袁相道:“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天生帝王?” 杨相想了许久,赞同:“可不是嘛。” 叶碎金知道,未来要想一竞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大业,现在必须休养民生。 好在,江南膏腴之地,广州、泉州、扬州三大港,海上丝路,尽在她手。 民生第一件事,先通渠修路。 沟通了岭南岭北丝路的大庾岭线、武水郴州线、骑田岭线等七条主要干线,永济渠、通济渠、汴水、汉水等主要水路,这些年或阻断,或淤堵了。 都需要修缮、疏通。 陆路、水路通畅,才能实现政令传递通达,物资运转流畅。国有大事,八方可达。 叶碎金明白得很,只有国家富裕起来,她才有打燕云十六州的本钱。 大家对皇帝过于好战的担心,都白瞎了。这皇帝勤勤勉勉,比他们都更想让神州大地恢复大魏盛时的状态。 段锦加了国公,段府上下喜气洋洋。 一走四年多,回到京城的段府,管家还是那个管家,丫鬟们全换了。 “都是小梅姑娘亲自挑选的。”管家讨好地说。 段锦四年多前奉旨南下,只带了小梅去,回来也只带了小梅回来。那边的丫鬟都没带回来。 小梅去的时候是个小孩,回来已经是婀娜少女。 虽然现在才十三,收房还早了点。但管家一看这架势,称呼上就从“小梅”变成了“小梅姑娘”。 脸上也带了笑。 段锦是跟着叶碎金一同回来的。 小梅比他走得早,先回来的。适逢管家准备给主人安排新的丫鬟,干脆卖小梅个好,让她来挑。 小梅挑的都是相貌普通,但看着能干活的。 管家一瞧,便心中雪亮。 段锦加了国公,十郎自然要来闹他一番。 缠着他让他给复盘南征的许多场大战。 两个人在书房对着沙盘聚精会神的时候,有丫头进来添茶。 十郎抄起茶杯牛饮,眼睛一抬,看到那丫头,忽然一愣。 他多看了她两眼,问段锦:“我是不是见过她?” 段锦没好气地道:“小梅,就是当初带过去的小孩。” 因为就带了她一个,年纪又小,还被十郎这个心脏的家伙给想歪了。 十郎“噢”了一声,不再管丫头:“接着讲,接着讲,你们找到渡口没有,调集了足够的船没有?” …… 心满意足离开了段国公府,十郎骑着马在街上溜达。 他的王府和国公府自然都在京城权贵聚居的核心地区,离宫城都不远。 十郎骑在马上,偶转头,看见了宫墙的檐角。 十郎握着马缰的手忽然顿了顿。 不是。 他看到那个丫鬟觉得面善,不是因为她小的时候就见过她。 而是,她的眉眼让他感到熟悉,像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第181章 不像 富贵闲人是真的能闲出屁来, 尤其是十郎。 十郎动念便跑去皇宫里找叶碎金。恰叶碎金正在看西线战报,还以为他也是为着西线战报来的,见到他直接说:“没什么变化, 就是图上那样。” 十郎一下子就忘记自己来干什么来的, 颠颠地跑去看舆图。 如今神州一统, 大穆领土看上去极为壮观。 蜀国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得他能闭关锁国,自给自足地发展。着实碍眼。 但比蜀国更碍眼的是赵景文的关中。 “我求求你了。”十郎说, “咱把关中拿下来吧,别这么膈应人了。” 龙旗密密地包围了赵景文。 “这要是我, 睡在了陛下的脚踏上了简直是, 哪还睡得着觉啊。” 睡在叶碎金的脚踏上,这么描述关中还真有点那味儿。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卧榻之侧了。 叶碎金失笑。 但她还是道:“还不是时候。” 十郎道:“什么时候是时候?” 叶碎金没有回答。 她看着被围困得死死的关中。 她有点想让赵景文一直存在下去。 楚帝的话犹在耳边: 【没有任何可以给你参考的。】 【男帝尚有皇后可以相伴,有解语花朵朵在后宫,虽为妃妾, 亦是家人,是自己孩子的母亲。】 【但你注定了不行, 你注定了是要一个人走下去,与别的皇帝都不同。】 【你无可为伴的。】 【但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便是后妃, 约束不甚,都有篡夺的可能。可权力,永远不会背叛你。】 【万里山河, 才是皇帝最好的伴。】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0节 十郎看到舆图上除了龙旗又多出了别的小旗。 小小的, 制作十分精良, 旗子上写着字。 “这是什么?”他拿起了北线的一个新的小旗, “赫连?” 写着赫连的小旗在北线有两个。 十郎醒悟:“这是将?” 他视线扫过去:“咦, 定西怎在这里?” 裴字旗在梁州。 但裴定西实际上跟着严笑在陇右道呢。 舆图上的姓氏小旗与如今实际的情况不符合。 十郎忽地醒悟了, 这是未来的安排。 “啊,段锦要放到那里?”他眼睛尖,一下子就找到了“段”。 叶碎金道:“富得流油。” 叶碎金还是偏爱段锦。十郎啧啧啧,只遗憾:“那以后,就难得能见一面了。” 叶碎金不多谈这个,只说:“都没定呢。” 十郎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 “对了。差点忘了。”他说,“段锦身边有个小丫头,我今天打眼一瞅,竟然长得有点像陛下。” 十郎就是闲出屁,当笑话讲的。 不料叶碎金的目光射来,锋利得像刀。 “多大年纪?”她问。 她的神情严厉得让十郎愣住。 他道:“不大,看着该是还没及笄。” 叶碎金问:“长得很像我?” 十郎不太自信了,想了想:“有点像而已,也没那么像。” 叶碎金问:“叫什么?” 十郎道:“小桃?小梅?反正就是他贴身的那个,跟着去了荆南的那个。” 根本就记不住一个丫鬟的名字。 叶碎金唤了侍从来:“去段锦府上,把那个跟他去过荆南的丫头带来给我看看。” 侍从领命去了。 十郎略不安,问:“有什么问题吗?” 叶碎金道:“京城里有人长得像皇帝,你觉得没有问题吗?” 十郎才释然,找补道:“也没有那么像,就一点点而已。” 他就是闲出屁来,才会把这一点点拿来叶碎金面前说,也是实在太无聊了。 但他不知道,前世,有一个和叶碎金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存在。 于皇后来说,是一种不愉快。 但于皇帝来说,就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了。 会是吴氏吗? 叶碎金必须得亲眼看看才行。 如果是吴氏,必须得杀了。 但这一世分明没有赵景文了,吴氏怎地还会出现在段锦身边? 叶碎金立刻想到了“重生”二字。 如果是重生的吴氏,更得杀了。 御前侍从来到段锦府上,点名要带小梅入宫。 段锦愕然:“陛下怎么会知道她?” 当然他也立刻想到了:“景王是不是在宫里。” 得到“是”的回答,真无语了。十郎真是大嘴巴,他身边一个小丫头,他也要跑去跟叶碎金说。 但他接着问:“景王是怎样跟陛下说的?陛下叫我的丫头去做什么?” 侍从道:“卑职不知。卑职只是奉命行事。” 如今的御前侍从都是不熟悉的。 从前段锦熟悉的、与他有香火情的那一批,都外放了。 叶碎金将宫闱的大门,对他关闭了。 段锦颔首:“好。” 遂唤了小梅来:“你随我一起进宫。” 听到进宫两个字,小梅脸都白了,颤声问:“为、为什么要奴婢进、进宫?” 段锦道:“不知道。” 皇帝并没有唤段公爷一起进宫,但段公爷要进宫,侍从自也不会拦他。 当即便一起进宫。 小梅坐车,一路上,用力掐自己,指甲快把虎口掐破了。 进了宫,侍从进去通禀。 叶碎金道:“先带那个丫鬟来与我看看。” 侍从出去,要带小梅进去。 小梅突然抓住了段锦的衣袖,哀求:“将军!我怕!”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怕了,脸都白得没有血色。 不过也正常,一个丫鬟而已,见皇帝怎能不怕。 只不该大庭广众地拉扯他。段锦拂开她的手:“不必怕,陛下又不吃人。” 不吃人,但是杀人。 可将军不会救她。于将军的眼里,数年相处,她也始终不过就是一个丫鬟。 贵人眼中,卑贱之人永远只是卑贱之人。 想一辈子做他的丫鬟,可能吗? 小梅浑浑噩噩地跟着侍从进去了。 见到了那个人,只一眼,就吓得跪下,甚至快趴下了。 “奴、奴婢……见、见过……陛下!” 叶碎金道:“抬起头来。” 小梅发抖,不敢,反而更往地上趴,鼻尖快贴着地砖了。 叶碎金道:“叫她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侍从过去钳住小梅的下颌,把她的脸掰起来。 叶碎金都做好杀人的准备了,不料看到的却是与预想的不一样的。 竟不是吴氏? 叶碎金走近,道:“你放开她。” 小姑娘脸被捏得变形了。 侍从放开手,小梅也不敢再低头,仰着头,颤颤地看着叶碎金。 不一样了。 这个女人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她是皇后的时候,小梅觉得她只是一个命好的女人,嫁给了皇帝。 可现在,她气势摄人。 前世皇帝虽可怕,也没有这样。 做皇帝和做皇后竟然会差这么大吗? 叶碎金眯起眼,微微歪头去看她,又道:“你站起来。” 小梅腿软。 侍从薅住她肩膀,一把给她提起来。 小梅勉强站住。 叶碎金觉得自己看不出来。 她问侍从:“她生得像我吗?” 侍从:“啊?” 侍从万料不到会被问这样一个问题。 从段公爷府上薅过来一个小丫鬟,就为了看她长得像不像皇帝。 这事,到底是公还是私? 侍从道:“属下不知。” 叶碎金道:“你看看她,再看看我。” 侍从只得去看小梅,看了片刻,再看叶碎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1节 挠头:“不像吧。” 又看了看,挠头:“眉眼好像有点……” 但“有点”跟“像”还是有区别的。尤其是,前世的吴氏,实在太像了,完全是翻版。 叶碎金点头:“十郎净瞎说。” 害她还以为是吴氏,哪知道打眼一看,根本不是。 若说是因为年纪小,没长开,也不尽然。 这小丫头就算全长开,也不会有多像她。或许眉眼有点,但脸型就不一样。 且这脸型是骨骼决定的,也不是胖瘦的问题,便瘦下来,也还是不一样的脸型。 何况人的身份不同,气质也不同。 畏缩卑微的小丫鬟和马上打天下的女皇帝,不用看脸,往那里一站,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甚至会忽视脸。 侍从的内心里,叶碎金更是直接化为“皇帝”,是至高的权力的化身。所以侍从从在国公府见到小梅,一直到叶碎金命令他分辨两个人之前,都压根没有感受得到她们生得像。 叶碎金道:“下去吧。” 小梅手脚都僵硬,侍从见她吓成这样,已经君前失仪,也不指望她能得体行礼了,推了她一把,让她往外去。 过了一会儿回来:“卫国公求见。” 叶碎金道:“让他进来。” 段锦便进来了,问:“陛下何故召臣身边婢子?” 叶碎金道:“十郎瞎说,说她长得像我,我以为有多像。” 段锦道:“怎么可能,若长得像陛下,我直接便杀了。” 长得像皇后,只是让人厌恶。 但若长得像皇帝,像到一定程度,便是原罪了。 段锦道:“便叶大人,也没有太像陛下。郡主们,并没有特别像陛下的。” 叶碎金没有亲姐妹,若拿相貌来说事,自然要拎出十二娘这些郡主来。 毕竟有血缘在,有那么一个两个有几分像,但更多的是不像的。毕竟人的相貌来自父亲也来自母亲,像哪一系都有可能。 何况在段锦心里,叶碎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叶碎金却道:“世间偶尔会有明明没血缘,却生得极像的人。若普通人相像也就罢了,但若与我太像,终究是不行,你若见到,便杀了吧。” 段锦道:“当然。” 叶碎金问:“还有事吗?” 段锦不说话。 叶碎金抬起眼,与他对视。 段锦道:“陛下又换了新宠?” 原先的内宠,南征之前就放出宫了。 皇帝宠过他们一场,也不吝金银布帛田地,赏赐大方。身份卑贱的男子们获得了自由身,带着皇帝的厚赐出宫,以后可以过富足的日子。 皇帝不专宠,不独宠,不久留内宠。宗室和朝臣们便都当看不见。 段锦却没法当作看不见。 也曾想过杀了那些人。可没用,杀了十个或者八个都是没用的。 就像有些大妇会发卖小妾,又有什么用,丈夫很快又会有新的妾。 事情的根源,从来不在小妾或者内宠的身上。 叶碎金的声音冷下来:“朕的私事,不是卫国公该过问的。” 她的目光也冷。 她不是个因有过肌肤之亲便对男人会有什么不同的女人。 人之欲,于她亦如吃饭喝水,只作寻常,她若不爱你,便是不爱你。 卫国公和皇帝之间,没有私。 卫国公垂下头去:“臣僭越了。” “陛下恕罪。” 回到国公府,段锦唤了小梅来跟前。 小梅离开皇宫,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她仰着头看段锦。 小小少女,眼中有幽怨。 段锦凝目看她半晌。 十郎觉得她像叶碎金,段锦不奇怪。因他有记忆,有那么一回,他好像也觉得她有点像。 大概率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因也就只有短短的那一瞬而已。 段锦伸出手,手掌覆盖住了小梅的下半张脸。 怪不得会有那种错觉,原来她眉眼的确是有几分像的。 但像的也只是形状,她眸子的眼神,与女帝锐利的目光差了十万八千里去。 再放开手,没了遮挡,整个脸型都不一样。 段锦伸手摸上她的脸,按了按。 是骨头。 骨头改变不了,脸型就这样。 不像。 第182章 薨逝 小梅从噩梦中惊醒, 浑身是汗。 她呼吸急促,两手用力去摸自己的脸。手掌顺着骨头,能感觉出脸的形状。 骨头还在。 是梦啊。 满嘴是血, 动弹不得, 疼得昏厥, 都是梦。 赵景文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被那个女人杀了? 那太好了。 里间亮起了光,槅扇门打开, 段锦披衣执着蜡烛:“怎了?” 小梅抬眼看去。 男人已经二十七,差不多是前世的模样了。 小梅捏住襟口:“奴、奴做噩梦了……” 眸子如水, 在昏暗里幽幽地。 尤其捏襟口的动作, 有种欲拒还迎。 吵醒了主人不知道先告罪,却摆出一副娇弱样子。 明明小时候很老实。所以长大了就是很烦。 段锦冷漠地道:“回去睡。” 转身进去,砰地带上了槅扇门。 小梅冷汗出来。 头昏了,在干什么呢。妄想勾引他。 下地穿了衣裳, 套了鞋,把自己的铺盖卷了, 抱着出去。 把别的丫头叫起来:“我肚子疼,你去上夜。” 丫头抱了自己的铺盖过去主人次间的榻上睡。 小梅回去了后罩房里。 刚才想什么呢。 做个噩梦, 一时头昏了。 切不可再犯这样的错误。 前世都没成功过。 大将军扼着她的喉咙,把她按在了那里。 【我说过,不许顶着这张脸做下贱的事。】 差点死了。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那张脸, 没杀她。 过了几日, 景王又晃晃悠悠地来卫国公府逛了。 卫国公勒住景王的脖子给他拖到练功房里爆锤了一顿。 “要是太闲就回家生孩子去。”卫国公说, “嘴碎巴拉地跑到陛下面前说我的婢女。” “不生了。”景王道, “孩子太多了, 吵死了。” 他说着, 缠住段锦的腰,猛地发力一个鹞子翻身把段锦翻在地上压住:“倒是你,快三十了,赶紧娶个媳妇,快点!” 段锦说:“别烦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2节 一膝盖给十郎顶开。 十郎盘膝坐在地上:“认真的。阿锦,年纪不小了,怎么也得生个孩子,要不然以后香火怎么办?” 段锦道:“我是开国国公,足够配享太庙了,有用不完的香火。” 十郎道:“不是这么算的。” 十郎道:“陛下什么样,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还在发梦。” 段锦道:“凭什么不许我发梦。”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就是要待在陛下身边。让我待在她身边,就够了。” 十郎嘴唇动了动。 段锦道:“怎么?” 十郎道:“没事。” 他站起来:“走,喝酒去。” 但段锦和他是一起长大的,太熟悉了。十郎那模样一看就是有屁憋不住的德行。 段锦薅住了他:“不说,就没酒喝。” 十郎叹气。 段锦道:“快说。” 十郎道:“你想守在她身边,你又怎知她是怎样想。” 段锦道:“什么意思?” 十郎道:“她都把你安排好了。未来你要去的,可是好地方,不知道多少人会嫉妒。她还是偏心你的。” 安排,什么安排? 段锦想的是未来跟着叶碎金打燕云十六州,打蜀国,打西疆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他想一直跟在叶碎金身边。 她却怎地安排了他? 段锦问:“她把我安排到什么地方去了?” 十郎道:“你知道的,陛下未来是要筹建海军的。给她两三年时间吧,到时候,重建市舶司,掌住海上贸易。她想让你去镇东海,掌泉州港。” “那可是泉州,海上丝路!”十郎道,“你知道海贸的利润有多高?陛下收服了南方,现在大家都在找路子走海贸。我都出钱入个股。你以后在东海,不知道要过手多少金山银山,嚯,这是把你放在宝山里了。陛下还是疼你。” 段锦感到,血管里汩汩、突突。 可他甚至没法说这个安排有什么不好。 因为正如十郎所说,这得为多少人所嫉妒。叶碎金对他,实在是够偏爱的了。 她留给他的去处甚至不是中央武学的博士教授,而是去出镇收敛巨额财富的泉州市舶司。 可泉州在福建,离京城十万八千里。 重臣出镇,无诏不得回京。只要不犯大错,一般十年、二十年不会挪窝。可能十年会有一次回京述职。 他快三十岁了,按她的安排,余生,不知道见她的面还能不能超过三次。 血管里突突,有种沸腾的感觉。 她必定是爱他的,这所有人都知道,段锦也知道。 可她对他的爱,从始至终都不是男女之爱。 一切都是他的妄想。 那一夜纯是偷来的,并不是两厢情愿。 “阿锦。”十郎唤他,“阿锦?” 段锦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十郎担忧起来。 世间女子千万,美人无数。段锦若是愿意,他可以送给段锦十个美人。 可段锦不愿。 这个傻家伙,从少年时,身体开始有反应时,就一直只梦一个女人。 可那个女人在帝座之上。 立皇夫要先诛其父,灭其族。 不是说无父无族的人就可以为皇夫。若这样,那段锦就是最合适的。 而是,她用这杀戮告诉了世人,任何人别想给她立皇夫,染指她的皇权。 任何人。 段锦这般功勋在身的开国国公,在军中威望甚重,根本没可能。 段锦抬起眼,看到十郎担忧的神色。 他忽地轻笑:“你是不是嫉妒我?” 十郎大大松了一口气,道:“当然啦,又能领兵又能收钱,谁看了不眼红啊。” 段锦语气轻松地笑道:“眼红也没用。我是在陛下跟前长大的,我功夫兵事都是陛下亲自教的,陛下就是疼我。” 十郎:“啧。” 他勾住段锦的脖子:“我告诉你啊,以后你去了那边,可得想着我。咱俩什么交情,有赚钱的路子你不能把我甩了。” 段锦:“行。” “走走走。”十郎很高兴,拖着他的袖子,“喝酒去。” 只他没看到,身后,段锦的眼睛隐隐发红。 随着朝廷修路通渠,江南江北眼见着开始恢复繁华。 皇帝勤政爱民,大穆蒸蒸日上的时候,四皇叔却病倒了。 他天运四年底便病过一回了,身子大不如前。天运五年开春换季,又病了。 其实能强烈地感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身体是走下坡路的。 这一晚叶碎金被叫醒,却是四叔要不行了。 宫城开了门,皇帝不顾阻拦,一骑快马飞奔了四王府。 四王府里灯火通过明。三郎、五郎,桐娘、兰娘,并十二娘、唐明杰都来了。 五叔、七叔、八叔,和他们的儿子们。亲王们全都来了。 大大小小的孩子来了一大堆。 叶碎金跳下马往里走,所有人都躬身给她让路。 “陛下。” “陛下来了。” 待到了正房,便看到三郎五郎眼睛都红红的。 众人见到她,欲要起身行礼说话,叶碎金一抬手压住。 三郎引他进去,四夫人坐在四叔的床边,正擦泪。 见到叶碎金,四夫人眼泪又掉下来,趴在四叔耳边道:“老头子,老头子,陛下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叶碎金走过去。 四叔果然努力地睁开了眼。 叶碎金俯身:“叔。” 四叔看见她,似乎高兴。他想说话,但十分费力。 叶碎金把耳朵贴过去。 叶四叔的声音微弱,且断断续续。 “让,大家……伙都,好好……的。” 叶碎金看了四叔一眼。 四叔强撑着,已病入膏肓,可还对她有期望。 叶碎金道:“好。” 四叔道:“六……娘……” 四夫人擦着泪,忽然道:“看。” 叶碎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四叔说话不畅,所以他努力地……竖起了大拇指。 叶碎金忽然泪流满面。 天亮的时候,四皇叔过身。 今生,叶四叔身前享亲王尊荣,去时儿女子孙环绕,满满一屋子的人,无处落脚。 他看着家族兴盛,安心地离去。 忙了一早晨,上午的时候,许多人才散。 四郎跟着五叔去了他的王府,父子俩对坐叹息。 五叔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去了,我那口楠木板材,再好好打磨打磨,重新刷个漆。” 大户人家里常见老人提前给自己准备好棺材,安排好身后事。 四叔的棺材就是从当上亲王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 五叔也有。隔几年,就重新油一遍。 四郎道:“你长命百岁。” 五叔道:“谁能真的百岁去啊。能活到七十就是古来稀了。没那白日梦的想法。”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3节 他停了一会儿,道:“只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看到我家儿孙……” 五叔没有说出来,太忌讳了。 但四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离那个位子那么近,人怎么会不想一想呢。 那个位子对男人的诱惑力有多大。如楚国崔涪,当了那么多年的大魏遗臣,临死前还是忍不住要穿上龙袍,过一把皇帝的瘾再死,才心满意足。 四郎目光幽幽。 叶碎金登基后,追封了自己的父亲为穆世祖。 四皇叔则是大穆朝第一位薨逝的亲王,以亲王礼下葬。 谥号最终定了安。 好和不争曰安;所保惟贤曰安。 叶家堡的叶丰堂,《穆史·列王传》载为穆安王。 安王下葬后,次相袁荀上书请立储。 一时,请立储的奏表雪片一样,堆满了叶碎金的案头。 第183章 休怨 透过那些奏折, 能看明白那些朝臣们想要什么。 有些只想要国有储君,安定民心。譬如袁相,一心为公。 有些, 则想要从龙之功, 想要投资的方向。因在叶碎金身上, 他们已经没法投资了。 不仅没法投资还没法掌控。 开国皇帝过于强势,相对应的,便是臣子的权力的收缩。 人跟人想要的差太多。有些人想要得遇明主, 有些人想要虚君实相,大权由读书人掌握。 杨相没有上奏表, 却独自来见叶碎金。 叶碎金问:“杨相何意?” 杨相道:“臣不会上书言立储, 还会坚定地支持陛下。” “因臣知道,陛下自己不愿的事,哪怕腥风血雨,也不会让旁人左右了陛下的意愿。” “老臣出些微薄之力, 也使朝上少些腥风血雨。” “但也请陛下知道,老臣的心里, 亦是希望陛下立储的。” 杨相肯支持她,就少了一份阻力。 叶碎金承诺:“待我四十再说。” 杨相看了看叶碎金。时人的平均寿命在三十岁。相对而言, 贵人寿长,卑者寿短。 他从没见过叶碎金生病,她如今三十二了, 看起来活到四十岁, 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叹息:”希望我能活到那时候。“ 这一次的立储风潮, 叶碎金强势地压了下去。 令她欣慰的是, 因为已经和亲人们打过招呼, 倒没有人贸然介入。 但杨相还是警告了她:“亲王们都壮年, 小郡王、小郡公们也很快就会长大,储君之位悬而不决,小心人心异变。” 叶碎金却微微一笑。 “从来也没指望过人心永恒。” “今生,我将邓州叶氏带领至此,已经对得起祖先、亲人。我已无愧于心。” “今生”这个词用在此处也并没有不适当,杨相自然不知道与“今生”相对的,还有个“前世”。 今生,叶碎金把前世亏欠亲人的都偿完了。 只还有大将军。 大将军为她付出的,她也会都偿给段锦。 “接下来,我只为自己活了。”她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若负我,便不要怨我。” 叶家堡的少年们都长大了。 家长也得有放手的时候。 既是成年人,自然要自己对人生的选择承担责任。 四叔,我也想大家都好好的。 但你也该明白,谁也没法控制别人的心。 叶四叔直到临终,最后挂念的都是家族。 但最后会有那样的遗言,不正是因为他明白人心难控,在权力的漩涡中或许就会有人迷失,难以善终。 叶碎金那时候真正想回答的是“我尽力”。 可终究不能让将要离世的老人失望,所以才回答了“好”。 至于四叔信没信,只有同在下面的父亲、祖父他们才会知道了。 “人心变了怕什么呢?”她眸子深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世上本就是成王败寇,今生她若再输,也怨不得别人。 储君之议落幕后,五叔、七叔联袂来找叶碎金。 “想把家塾挪进宫里。”他们说。 这一次虽未立储,但迟早得立储。 立储不可能立平辈,必是从她侄子里挑。每家都有孩子,都希望孩子能跟叶碎金多接触接触。 且偌大皇宫,就叶碎金一个主人,大量的宫室都空虚,正好有场地。 叶碎金是皇帝,同时也依然还是叶氏家主。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只是一种表达和态度,并不是说就真的不管宗族了。如今宗族已经成了宗室,更得好好管。 叶氏家塾一直都存在。但一直也还是叶家堡时代的旧模式,学的也都是和叶碎金他们少时一样的东西。 叶碎金这些年一直东征西战,没顾得这个,一直都是四叔在管着。 如今四叔没了,五叔接手了,想变一变。和兄弟们商量了一下,便一起来找叶碎金。 叶碎金欣然同意。 家塾便挪进了宫里。 武课依旧,文课则全面提升——宰相们亲自给宗室子弟上课。 宰相们纵日理万机,这老师当得也无怨无悔。因大家都明白,这么多孩子里,必然有一个是未来储君。 叶碎金内宠不少,但这么久她都未曾有孕过,大家并不知道叶家堡的往事,只猜测皇帝可能是有意避孕。 这事不难理解。 大户人家里正妻有了嫡子之后,也有许多给丈夫纳妾,而自己避孕的。 毕竟当一个女人还没孩子的时候,世间便苛责她一定要有儿子,这个时候儿子是更重要的。可当她已经有了儿子之后,当然自己的命也重要。 女子生产,风险太大。 叶碎金贵为皇帝,她这一支永享大穆香火,不怕没有自己的孩子。宗室里,她侄子一大堆,也不怕没有继承人。 她的身份是不能以普通女子去要求她的。对一个女皇帝来说,不生,是更理智的选择。 小郡主们也跟小郡王们一同上课,学一样的东西。 宰相们默契地没有说什么。 当年,叶碎金诛了皇夫满门,并将其定为女帝选择皇夫的定例。 定例。 意味着,她的心目中,储君也可以不是男子。 开国女帝太过强势,她既有这个想法,你若与她对着干,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弹。 她一旦出手,便是平地惊雷。 宰相们很有默契,他们无声无息地,将男尊女卑、各安其分的思想渗透入教学中。在叶碎金看不到的地方,潜移默化地去影响皇家的孩子们。 他们代表的,恰是世间所谓正统。 女帝,终究是个逆天的存在。 逆天与正统的斗争,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但只要有一个逆天的存在,就必定对世间有影响。 天运五年的科举,叶碎金允许女子参加。这一届三百进士中,有七个女子。 七比三百。 中进士当然是无上的荣光。 女进士尤其耀眼。 但叶碎金和七个女进士一一长谈了之后,她们中只有一个留下出仕。其余六个,都顶着这进士荣光,才女名头,获取了更好的姻缘。 唯一留下的那个很看得开。 “也不能怨她们。”她说,“世间能如叶大人那般幸运的毕竟是少数。” 十二郡主叶宝瑜嫁了个天煞孤星,丈夫支持她出仕。娘家也支持她出仕。 女进士道:“我估计找不到这样的人嫁。家里亦不肯让我招赘。” “故,我答应了家里,不嫁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4节 如此,换取了家里的支持。支持她考科举,支持她出仕。 而出仕来带的利益,留在了家里。 这一切何其熟悉。 皇帝告诉女进士:“不嫁有不嫁的好。” 便十二娘,因为嫁了,也要受生育之苦。 她尤其险,差点没命,纯是幸运才保住了命。否则,如今哪还有叶大人。 “而家里对你的钳制,只有一个办法摆脱。”女帝说。 “向上爬,爬得越高,枷锁就越少。” 女进士双眼明亮,深深揖下:“臣,懂了。” 三百进士,七女子,一人出仕。 一比三百。 虽微小,但存在。 叶碎金并不刻意去拔擢女子。 但看到有才华,又发自内心地有强烈攀高之心的,她也不吝于伸手。 叶碎金控制不了男人们潜移默化给宗室子弟灌输正统思想。 男人们也阻止不了她给女子开科举。 博弈一直都存在,只看谁的影响更有力。 但男子女子之争,对叶碎金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是重要的事。不过因她也是个女子,顺手而为而已。 旁的国事,才是更重要的大事。 重建市舶司的事已经开始由讨论转向动手实施。 泉州市舶司是最让人眼红的一处。最后市舶使定下来是卢青檐。 泉州原就有前闽国的水军,已经收编,现在是大穆的水军了。但无论是人还是船,都老旧了。 叶碎金不是很看得上。 她想打造一支更新更强的水军出镇东海。 虽没公布,但她心里,已经点了段锦。 以后,段锦出镇东海。 卢青檐与段锦素来互相看不顺眼,他二人互相牵制,正好。 船已经在造了。负责督造的是八皇叔。 八皇叔以前就督过造船,有经验。 宗室摸不到军权,但这种与军权无关的差事,还是可以领的。 四郎也领了差事,修缮王屋山离宫。 晋帝的时候已经把离宫修得很好了。这几年叶碎金顾不上用,又得修缮一下。 那地方是皇帝秋猎用的。 秋猎宣武,是皇家的一项重要活动。 既炫耀武功,同时也给勋贵子弟们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 如今大穆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勋贵阶层。一批年轻人也开始崭露头角,急切地需要皇帝看到他们。 故众人推动着,要恢复秋猎。叶碎金便把修缮离宫的差事给了四郎。 开国帝王掣肘少,尤其是叶碎金这种极其强势的帝王。 大穆朝如今政令通达,叶碎金想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地铺开。 有些是前世做过的,有些在前世也只是构想,还未付诸实行。 前世叶碎金被逼退后宫,纵然赵景文经常会拿大事与她商量。但终究她做不得决策。 今生一条条决策皆从她出。 以自己的意志打造大穆王朝。 此间快意,甚至无人可诉。 江山万里,在我脚下。 谁敢来夺,休要怨我。 第184章 离宫 正如杨相所警告的, 人心易异变。 有些时候,甚至不是你自己想要或者不想要,自然有人会推着你走。尤其是在权力的中心。 不算长辈, 宗室青壮亲王有六人。皆是跟着皇帝从邓州起家, 一路杀进京城的。 亲王并不是光有一个头衔, 每个亲王都拥有自己的王府作为官邸,王府中有僚属,在治事、修养、礼仪等方面辅佐亲王, 保证一个亲王府的政务和事务的正常运行。 王府之下,还设有亲事府和帐内府, 负责亲王宿卫、扈从等军务。 亲王的账内府, 帐内有仪卫五百,掌亲王护卫和仪仗之事。 王府之下,还设亲王国。虽然大穆的亲王承继魏制,并不实领土地, 但有食邑。 亲王国的僚属,替亲王管理采邑、食封和租税等实务。 林林总总算下来, 一个亲王,不算五百仪卫, 有大小僚属百人。 名利场中,人是因利益靠拢、聚集的。 除了亲王们自己的僚属百官之外,很自然地, 朝堂上渐渐有人向各自看好的亲王靠拢。 每个亲王都有许多孩子, 指不定未来储君就从哪个亲王府里出了。 其实这等押注, 都是正常的, 历朝历代皆如此。 但总有些人, 野心更大。不能满足于下注储君, 慢慢等待。 叶碎金从邓州起家,发展了十余年,身边位置渐满,新的权贵阶层已经固化,越是后来者,越难以分到饼。 许多人不甘心。 也有人是不满足于自己已分到的,还想要更多。 对于臣子来说,从龙之功无疑是一条捷径。 壮年能战的亲王们在这些人的眼里就是机会。 这其中,端王、宁王、康王三位最年长的亲王,是机会主义者尤为看重的。 自然有人想法设法地去接近他们,来到他们身边,蛊惑。 对端王叶三郎,有人说:“君才是嫡脉正统。” 对宁王叶四郎,有人说:“女帝无子,众人皆非嫡,君何处不如汝兄?” 对康王叶五郎,有人说:“一母同胞,旁事皆可让他,独此事怎能让?” 魔咒似的蛊惑,无孔不入,见缝插针,蠢蠢欲动。 叶三郎撩起眼。 叶四郎垂下眸。 叶五郎蹙起眉。 九郎听了妻子的枕头风,心思浮动,给八叔写了信。 八叔没有回信,只派了个心腹传递口信。 心腹请九郎先屏退左右,再关上门,对九郎道:“王爷,请恕罪。” 心腹上前一步,抬手抽了九郎一个大耳光。 随即疾退数步,躬身解释:“这就是八王爷给王爷的回复。” 九郎颓然。 十郎找亲哥七郎,道:“我真怕。” 七郎道:“都是当爹的人了,再过几年就要当祖父了,谁还能管着别人。管好自己就行。” “我们只管摁住爹,别叫他糊涂。”他道,“其他的,交给陛下。” 十郎叹息。 又去找段锦:“羡慕你。” 段锦道:“羡慕我什么?” 十郎道:“待八叔把大船造好,你就乘风破浪,叱咤东海,抱着你的金山银山,远离这些是非,过神仙日子了。” 十郎嫉妒得要死要死的。 段锦神往片刻,灿然一笑。 “对,神仙日子。” 十二娘常失眠。 唐明杰抱住她,轻轻拍。 十二娘按住他的手:“明杰,你是殿帅,你一定要稳住,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记住,任何人。” 唐明杰“嗯”了一声。 殿帅,全称殿前司指挥使。 殿前司统领殿前诸班直,步、骑诸指挥。在内为皇宫禁卫,随驾出行则为皇帝近卫,护卫着皇帝的安全。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5节 这个重要又亲近的位子,皇帝交给了自己的义子唐明杰。 唐明杰非必要不说话。 旁人跟他几乎无法交往,他的人际关系极其简单。 对名利场里密密麻麻的世情关系网来说,他算是个漏网之鱼。 他忠诚于皇帝,皇帝对他也全心信任。 再没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子。 时光最留不住,转眼已经是天运六年夏。 八叔还在督造战船,但王屋山的离宫修缮好了,四郎圆满地完成了差事,很开心地来请叶碎金去检验。 “那里避暑也好。山上十分清凉,可比京城强太多了。”他道,“那地方是前魏时选的址,的确是有眼光。” “陛下。”四郎十分关切,“我瞅着你脸色不大好,苦夏了吧。案头工作太烦了,正好在那边多待几日,消消夏。” 他极力劝说。 夏日炎炎,虽殿前司使人将宫里的知了都粘了去,殿中四角也都有巨大冰盆,可四郎描述的山中清凉,着实诱人。 “好。”叶碎金笑道,“去看看。” 叶碎金是个马上皇帝,世间还有没打完的仗,她身上一直保持着军中的作风。 与前朝的皇帝们比起来,堪称简朴了。 她出门去王屋山,只带了殿前司的五百近卫和五百马军。 唐明杰职责所在,伴驾护卫。 一并伴驾的还有三郎、四郎、七郎,以及段锦。 王屋山离京城很近,百余里而已。军驿的快马半日可到,若是三百里奔袭的速度,还能更快。 山上果然清凉可喜,大家都直呼舒服。 宫室修缮得也令人满意。 叶碎金视察了离宫,对四郎差事的完成度予以了肯定。 只从离宫中登高望去,能看到山下。 殿前司的五百马军在山下扎营,五百近卫于山上值卫。 只眺望山下,还看到了一大片帐篷。 叶碎金问起,四郎回答:“是工匠营。” 他道:“陛下不点头,工匠营怎会撤。” 以防哪里需要改建重建。必得要皇帝亲自验收合格,点头了再撤。 叶碎金微微颔首。 一行人在离宫安顿下来,果然惬意。 只到半夜,叶碎金被叫醒。 她披衣而起,推开了殿门,一直走到外面。 离宫依山而建,高低错落。 皇帝的寝宫自然在最高处,可以俯瞰一切。 山下,殿前司马军扎营宿卫的地方,一片漆黑。 半山,却有火光。 “怎么回事?”叶碎金问。 近卫禀报:“有人谋反。我等发射了联络的烟花,山下马军营全无反应,似已陷落。” 叶碎金问:“唐明杰呢?” 近卫道:“寻过了,未见大人踪影!” 这这种情况下,唐明杰不见了。 叶碎金蹙眉。 又一名近卫疾步进来禀报:“端王、靖王,迎战叛军。” 叶碎金问:“叛军有多少人?” 近卫道:“夜里看不清,至少两千人。” 火光里,叶碎金目光幽幽。 “叶长铭。” “看着有三千人。”三郎对七郎道,“四郎定是有同伙。” 七郎脸色铁青。 “七郎,我必须突围。”三郎道,“你掩护我。” 七郎抓紧兵器:“有我,你放心去。” 二王率殿前近卫迎战。 对面火把的光里,是个不熟悉的将领。 那人喊阵:“端王殿下,末将……” “闭嘴!”端王横枪立马,气势如雷,“我管你是谁!” “本王,邓州叶长钧!” “来将受死!” 马蹄暴烈,叶家儿郎经久沙场,并未因这几年的富贵已极而放下战阵功夫。 端王、靖王如两支利箭射出,带着皇帝近卫,挟着高地冲击之力,杀入了敌阵! 敌将迎着端王上前,若能生擒端王,大功一件! 死的也可以! 只这几年,听到的都是别的大将的威名,见到的只有端王的雍容,虽知道端王封王之前,亦有勇猛名声,到底没亲见过,还是低估了。 两军瞬息逼近,眼前银光大盛。 叶三郎的枪,在夜色划出点点银星连成一片,如暴雨梨花。 敌将大骇。 血雾蓬出。 敌将坠马。 叶三郎马蹄疾烈不曾停。 不能停,一停,自山上向下冲的力就没了。 叶三郎像离弦的箭,叶七郎护他侧翼,向山下冲杀。 四郎披甲坐在帐中。 他有些不安。还是该亲自迎战的。 这一次,他调用了自己的五百仪卫、叶五叔的五百仪卫,还有十三郎的三百仪卫。 十三郎只是郡王,他的仪卫按制便只有三百。 另还有秘密蓄养在庄子上的死士二百,同谋者献上的部曲。 林林总总,有小三千人。 只这里面,只有亲王、郡王的仪卫是正规军。且还是后募的,并不是当年随他征战沙场的精兵。 山上虽只有五百人,却是皇帝亲卫。这些亲卫跟着皇帝出生入死,全是精兵。 这都怪叶碎金那一套严密的制度,死死地把住了军权。使他无兵可用,只能依靠王府仪卫和旁人的部曲。 正不安,有人来报:“不好了,端王突围了!” 四郎站起:“他人呢?” “往京城方向去了。” 四郎脸色铁青。 他咬了咬牙,悍然道:“不怕!事出突然,三郎七郎仓促迎战,定是没有和陛……和六娘碰面。” “他就算回到京城,他一个宗室王爷,口说无凭,枢密院和政事堂,都不会允许他调兵。” “只要擒了六娘……” “只要擒了六娘!” 后悔。 是不该为着一时心软,不想直接和三郎面对面而回避,实应该亲自迎战叶长钧。 四郎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三郎是宗室,叶碎金对宗室防得如此严密。 别说天不亮他进不得城,便是进了城,他没来得及向叶碎金拿取调兵的手谕,便仓皇回到京城,跟朝中那一班人且有得磨。 他只要抓紧时间,擒住叶碎金,便什么都解决了。 再不能心软回避了,四郎披甲执锐,大步走出帐子,亲自带兵往离宫攻去。 作者有话说: 古代王爵和殿前司相关资料参考自百度百科。 第185章 结束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6节 然而叶四郎人数虽多, 但精兵之所以被叫作精兵,自是有其道理。 三千对五百,杀到了天亮, 叶四郎才突破到寝宫。 他终究, 也曾是也碎金麾下猛将。 离宫里依然杀声震天, 四郎迈进了寝宫的院门。 迎面一箭射来,四郎瞬息挥刀。 锵地一声,那支箭斜飞出去, 插入了石板中,碎出一圈裂纹。 叶碎金放下弓, 叶四郎执着刀, 姐弟隔着庭院相望。 “叶长铭。”叶碎金道,“果然是你,谋乱犯上。” “六娘。”叶四郎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只你终究是女子,不宜牝鸡司晨, 以后的事,交给我吧。” 叶碎金大笑。 “牝鸡司晨?” “我夺取邓州唐州的时候怎不说我牝鸡司晨?” “我下荆州取襄阳的时候怎不说我牝鸡司晨?” “我打京城的时候怎也不说我牝鸡司晨?” “叶长铭, 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心中所欲都不敢直言吗?”叶碎金逼问。 叶四郎嘴唇紧抿:“我是为了正本清源……” 叶碎金问:“怎么?想当皇帝是什么羞耻的事情?不能说吗?” 她上前一步:“我,叶碎金, 在邓州叶家堡之时, 便想做皇帝。” “我, 叶碎金, 一路至此, 九五之尊。” “江山天下, 我打下来的。我怎地不能做皇帝?” 皇帝毫不畏惧,气势如焰。 叛军士卒将领,都情不自禁地畏缩了一下。 这是天下共主,大穆女帝,她的确……亲自打下了江山。 她的杀名天下无人不知。 “好,我承认,我就是想做皇帝。”四郎把心一横,终于说出了内心的真话。 “六娘,你只要写下禅位书,我便留你性命。” “我还可以保证,除了三郎,本家兄弟都能活。” 为何要除三郎呢。 因三郎,不仅是嫡脉,而且是兄长。 他军功、威望亦都盛过四郎。 三郎方方面面都压过了四郎,天然比四郎具有正统性。 叶碎金知道三郎已经突围而去,她问:“七郎呢?你杀了七郎吗?” 四郎道:“他活着。” 四郎道:“你怎不问你的三郎?” “他跑了。丢下了你。”他道。 叶碎金哂笑:“你嫉妒他吗?” 四郎嘴角抿了又抿。 “你虽不肯就立储,但,你其实已经选了阿龟是不是?”他咬牙问,“或者是端王府别的孩子?” “总之,你其实早就想好了,储君要出自端王府是不是!” 叶碎金勾勾嘴角。 承认了。 “果然。”四郎就知道。 他问:“他凭什么!” 以叶家堡来算,的确四叔三郎是嫡脉。 但叶家堡早就过去了! 叶碎金称帝,自然是以叶碎金来算。 则他们所有人,和叶碎金的血脉远近都是一样的! 她凭什么处处偏爱叶长钧。 一样是亲王,他的食邑都比别人多。他两个嫡子,更直接便有郡王封号。 四郎早就怀疑,叶碎金要从端王府立储。他果然猜对了。 那么,他今天做的,就没有错! “六娘,你只要写下禅位书,我就让你活。”他再一次重申。 叶碎金讥讽一笑:“是不是还要写下手谕,让你的人去接管京畿禁军?” 四郎沉声道:“正是。” 京畿地区有十八万禁军。 只要拿着叶碎金的盖着皇帝金印和枢密使印章的手谕去接管这些禁军,大事就定了。 叶碎金却笑了。 晨光里,她的笑何止耀眼,简直刺眼。 四郎感受到空气里的压力,他问:“你笑什么?” 叶碎金道:“我笑你,白日做梦。” 她道:“叶长铭,你用耳朵听听,这是什么声音?” 四郎愣住。 他侧耳听去。 风中传来一些声音。 隐隐约约。 很熟悉。 是脚步声,是马蹄声,是队伍行进和冲锋的号角声。 是因为一夜没睡,做梦了吗? 四郎恍惚一瞬。 那些隐约缥缈的声音中,忽有一声号角锐鸣惊醒了他。 他脸色大变,蹭蹭几步,登上高处,向山下望去。 这一望,顿时脸色煞白,身子晃了几晃,不敢相信。 山下,密密麻麻,至少有数万人。 大穆禁军! 怎么可能! 没有皇帝的谕令、枢密的文书,谁敢调动这么多的军队! 三郎吗?他怎么让枢密院同意的? 四郎从高处下来,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怎么能?”他想不通,“禁军怎么能来的这么快?” 叶碎金道:“你难道不知?最近的龙卫军,军营离这里不过四十里,自然快。” 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为大穆禁军的上四军。 其中,捧日军和龙卫军是骑兵。 离王屋山离宫最近的,正是龙卫军。 上万禁军既已杀到,这场离宫之变等于已经宣告了胜负。 四郎面无血色,却仍然问:“他是怎么调得动龙卫军的?” 他半夜起事。 皇帝的寝宫最高最远,所以是三郎七郎最先惊醒,他们两个直接披衣便迎战了。 根本没有来得及与叶碎金碰头。 哪来的手谕、文书大规模调动军队。 叶碎金看着他:“待会儿你自己问他。” 她视线扫过,叛军都一脸惶然。 叶碎金厉喝:“还不丢下兵刃!” 大势已去。 桄榔一声,有人第一个丢下了兵刃。 跟着便好像传染了似的,叛军一个个面色如土,都丢下了兵刃。 殿前亲卫们上前将其拿下。 龙卫军杀上了山。 离宫里,杀声震天。 三郎一身血和汗,提枪进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7节 看到叶碎金站在阶上,四郎颓然坐在她脚下。 三郎丢下枪,过去一脚将四郎踹翻。 “七郎的胳膊!”他大恨,“是你伤的?” 四郎嘴角流血,面如死灰,没有回答。 叶碎金问:“七郎怎样?” 三郎道:“无性命之碍。” 那就行。 叶碎金问:“唐明杰呢?” 唐明杰是殿帅,殿前司指挥使。 这次出门带的兵,全归唐明杰管。他从始到终都没有出现。 三郎眼中闪过伤痛。 唐明杰当年从井里被救上来,是那么小那么小一个瘦弱孩子,连话都不会说。手指、脚趾间都生着苔藓。 后来,他做了他的妹夫,和十二娘十分恩爱。 三郎都不知道要怎么对十二娘交待。 “明杰为人所诈。已经……”三郎咬牙道,“已经殉职。” 晨光打在叶碎金的脸上,使她看起来宛如一尊雕像,美丽而冰冷。 唐明杰在军中,除了下达和接受命令,不跟旁人说话的。 什么人能诈他? 什么人杀了他? 叶碎金闭上了眼睛,片刻,睁开。 终于问道:“段锦呢?” 三郎用力咬牙:“已擒下了。” 叶碎金狠狠闭上眼睛。 她的胸口出现起伏,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帝,终于像一个活人。 世间每个人都至少有一个不是“别人”的别人。 对唐明杰来说,就是段锦。 段锦不是“别人”,是握着他拿刀的手教他怎么杀死仇人的大哥哥;是硬要他喊叔叔,照料他生活起居的年长者;是手把手教他武功、兵事,带他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的师父。 他怎能是“别人”呢。 当然也不是“任何人”。 十二娘教唐明杰对“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 但段锦,对唐明杰来说,不是“任何人”。 三郎恨道:“他见大势已去,没有反抗,束手就擒了。” 叶碎金低头看向坐在脚下台阶上的四郎:“你许了他什么?” 段锦是一品国公,他是大穆勋贵里第一个封国公的。 地位、财富、恩宠他都有。 什么能诱惑他竟去谋逆? 四郎却哂笑:“你去问他。” 叶碎金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四郎在地上滚了几滚,鼻血长流。他坐起来,擦了擦,却看向三郎:“你是怎么调的兵?” 三郎快速调兵反攻,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四郎想不通。 三郎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手指大的微型卷轴,甩到四郎脸上,弹到地上。 极为精巧,所用轴、帛皆合规制,就是小。 四郎捡起展开。 微型的卷轴是皇帝的亲笔手谕—— 【乱臣谋朝,着端王叶长钧权领禁军,勤王护驾。】 虽微型,但皇帝的印章、枢密使的印章,该有的印章全都有。 四郎以为,三郎得回京城,得找宰相们,还得和他们争吵,辩真假。 因他亲王的身份太敏感,政事堂和枢密院不一定马上就相信他。 这一拉一扯,就能给他时间拿下叶碎金,持着手谕去接管禁军。 龙卫军最近,首先就要接管龙卫军。 哪知道,三郎根本没有去京城。 他直接就去了龙卫军,凭这份手谕接管了龙卫军,立刻集结发兵王屋山。 龙卫军一到,离宫之变便等于结束了。 四郎看了很久,是叶碎金的亲笔字没错,他认得。 他坐在地上,抬起头,问:“她什么时候给你的?” 三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很久了。” “在我发现有人意图离间骨肉、分裂宗室,便去宫中警示了陛下后,陛下便给了我这道手谕。” 三郎身边亦有人渗透、蛊惑。往他身边凑的人,甚至比往四郎身边凑的人还更多。 三郎一意识到,便逐退了这些人,立刻去与五郎沟通。 五郎道:“你竟疑我,我和你一样,在爹跟前发过誓的。” 叶四叔病重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撒手人寰。他在那个时候就逼两个儿子向他立誓。 “谁家乱,咱家也不许乱。”四叔说。 三郎五郎沟通好,三郎便进宫坦诚地把这些都告诉了叶碎金。 连五郎都不敢这样与叶碎金直言,怕被疑。 只有三郎。 叶碎金便给了三郎这道密旨。 卷起来,只有一根手指大小,三郎贴身收藏。 兄妹二人,从始至终,不曾相疑。 第186章 休想 叶碎金平安返回了京城。 自五年前的皇夫事件之后, 这是京城第二次的腥风血雨。 上一次,是端王、宁王、康王三位亲王执刀。 这一次,只有端王和康王了。 五王府、宁王府、平郡王府全部被围, 围而不动。 风雨欲来。 谁也不知道叶碎金会怎么对待叶五这一脉。 刀终于要落到叶氏本家身上了吗? 三郎单独来见叶碎金。 他叩首, 额头触地:“陛下曾经答应过我的事, 请勿忘记。” 【我要你答应我,未来,不论怎样, 叶氏本家哪怕真有人要赔出性命,你也能让他死得体面。只死他一个, 放过家人。】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叶碎金仔细回想。 十年了。 那是她十年前答应三郎的。 那时候在唐州, 她动刀清理了邓州叶氏的腐肉。一些姓叶的人死去了,但都是旁支。 叶氏嫡长男叶三郎,那时候便想到以后,来向她要了这个承诺。 他是叶碎金的兄长, 更是所有人的长兄。 “好。”叶碎金道,“我答应你的, 一定会做到。” 四郎叶长铭被带到了叶碎金的面前。 她给他选择:匕首、鸩酒、白绫。 “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吗?” “四叔和三兄的心里,永远都有叶家, 永远以叶家为重。”叶碎金道,“你没有。” 以叶家为重,叶长钧可以接受自己只是王。 叶长铭想自己当皇帝。 天下至高诱惑, 当然是大位。 有能力觊觎大位的男人, 若没有内心里坚定的信念, 谁能抵抗这份诱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8节 崔涪一辈子以魏臣自居, 到死前都要丢了这气节, 穿上龙袍才能瞑目。 四郎问:“我爹、十三怎么处置?我妻儿又如何?” 叶碎金道:“你要感谢三兄, 他在许多年前,就从我这里要走了‘不杀’的承诺。” 四郎流下了眼泪。 他选了鸩酒。 毒发而亡。 五皇叔、平郡王及宁王三府,全部夺爵,贬为庶人。 王屋山手足阋墙,是为不吉之地,以后不再做皇家猎场。王屋山离宫,用作圈禁之地。 庶人们被送到了那里,非诏,一辈子不能下山。 上辈子叶氏本家成年男丁只有十三郎幸存。 他断了腿。 叶碎金送他回叶家堡继承祖业,生儿育女,繁衍血脉。 今生十三郎身体健全,贬为庶人,一辈子圈禁在王屋山。 七郎的身体却不健全了。 老实孩子长大了,沉稳悍勇,不再盲从父母,有自己的信念。 但三郎带兵来救驾的时候,他已经伤了手臂。 洞穿了,那伤口三郎熟悉,一看就是枪伤。 那一枪,四郎所为。 太严重了,那条手臂没法保留,军医给七郎截了肢。 七郎从此,只有一条手臂。 但七郎的亲王爵获得了提升,成了世袭。 便连三郎端王的亲王爵都不是世袭。 但大家明白,叶三郎功大如此,以叶碎金奖罚分明的作风,一定是对他有别的奖赏。 如果看起来什么奖赏都没有。 那,一定是不在眼下。 谋逆大罪,株连九族。 京城血流成河。 也不能怪谁,怨谁。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如此。 富贵拿命博,博输了,自然命就没了。 倒不像崔家那次,叶碎金要报仇要泄愤,更要震慑有心人。故而关上门杀,阖府上下连妇孺老弱、婢女仆人都没有放过一个。 这次按着国法来,凡涉谋逆者,诛九族男丁,女眷罚为罪奴充军,家产奴仆罚没。 长长的、戴着镣铐的队伍被用绳子连成一串,官兵牵着走,哭声响彻了京城。 一直杀到八月,才杀完。 但一直还有个人,悬而未决,没有处置。 十二郡主叶宝瑜告病在家,一直没有出现。 她死了丈夫,会病倒,大家觉得才对。 实际上,她被叶三郎关起来了。 “我知道你恨。”兄长对她说,“可你想要怎样?冲到陛下面前逼着陛下杀了他吗?” 叶宝瑜恨得眼睛发红:“为什么不杀他!他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爱他至此!” 说到“偏爱”,叶长钧的眼前闪过一个纤细的身影。 “只要是人,总得有自己的感情。是人,就会有厌,有爱,有偏爱。” 他平静地说:“你质疑她的偏爱,可若无她的偏爱,你也只不过是一个相夫教子的郡主而已。” 叶宝瑜颓然,恨意不能纾解,悲愤大哭。 兄长轻轻地拍她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哄她。 那个人悬了好久,但终究不能一直悬下去。 侍从来报:“他要见您。” 御案后,叶碎金放下笔,抬起眼。 叶碎金来到了诏狱。 最深处的牢室,光线昏暗,打扫得倒还干净。 一床,一几,二蒲团。 别无他物。 段锦叩首行礼,抬起头,神情平静:“陛下。” 叶碎金问:“叶长铭许给你了什么?” 段锦看了她一眼:“陛下一定能猜到的。” “我与他约定,”他道,“他得大位,我得你。” 他道:“我非是为了权势与富贵,这些我都不在意,我想要的,一直就只有你。” 他直直地看着她,直言心中所欲,并不觉得羞耻和愧疚。 爱她,想得到她,有何可耻。 叶碎金觉得可笑至极。 “不是为了权势富贵是为了我,”她问,“是觉得这样,我就该高兴欢喜吗?” 段锦垂眸:“我知道陛下不欢喜,因陛下不爱我,只爱权力。” “杀了我吧。”他说,“给明杰偿命。” 提到唐明杰,叶碎金大恨。 她问:“为什么杀了明杰?” 段锦抬眸:“他对陛下太忠诚了,宁死也要向陛下示警。” “时间紧迫,不能让他坏了大事。” “所以,我杀了他。 “为了陛下,我可以做任何事,杀任何人。” 井下的孩子长大了,永远忠诚于那个把他从暗无天日的井底拯救出来的女人。 她是他敬爱的义母。 她是他效忠的陛下。 殿前司指挥使唐明杰以命相拼,要杀出去为陛下示警。 段锦的刀穿透了他的身体,他兵器掉落,扑倒在他的肩头。 段锦听到他死前唤了一声“姐姐”。 他抽了刀,唐明杰的身体倒下。 不能回头,当他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不能回头。 “他是任何人吗?他是你教大的人。”叶碎金问,“你怎么下得去手?” 段锦笑了。 “我其实……”他说,“从未在乎过任何人。” “除了你。”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只要你心里也有我。” “我知道你爱权力胜于一切,我可以为你南征北战,可以。我可以为你马革裹尸,可以。” “为着你想要的‘好’,我这一辈子都可以献给你,你旌旗所指,我效之以命。我心甘情愿!” “可,你的‘好’里,不能没有我。” “你不能,把我远远驱逐。” “若这样,当年又何必捡我回来,还不如就让我冻毙于路边,此生不曾遇到过你。” 段锦眼睛发红。 他甘愿为叶碎金献出一切,只要在她心里,他是特殊的。 可现实多么无情,无论叶碎金如何偏爱他,让他抢先别人一步,成了大穆勋贵的第一位国公,他对她其实都没有那么特殊。 北有赫连。 西有严笑。 京中有叶三郎。 无论公、私,军、政还是感情,他们都可以从方方面取代他。 段锦从来不是唯一且特殊的那一个。 若一直遥望,或许就一辈子默默遥望了。 偏有那一夜。 如魔。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69节 魔在心里,日夜呼啸,噬心蚀骨。 他终于与叶长铭走到了一起。 叶长铭需要他。 他们约定好了,使她假死。她只要死了,之后的事便是叶家内部的事了。 文臣武将,总得认一个姓叶的皇帝。 叶长铭需要军中大将支持他。段锦眼下军功暂压过了赫连,是军中第一人。有他支持,才能对抗赫连和严笑,才能坐稳龙座。 都是为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欲望。 拿命博一回。 博输了。 也可能一开始,就没觉得会赢。 见到叶三郎挟大军而来,他反而发自内心地觉得放心了。 扔了兵刃,毫不反抗,束手就擒。 叶碎金活了两世才知道,段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碎金这些年端坐金座之上,遥不可及,冷酷无情,面目模糊。 许多人觉得她已不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叶碎金现在觉得,段锦比她更不像个人。 如今跳出来回头去看,大将军可不就是这样的人。 否则,一个男人怎么做到位高权重,却能不顾香火,甚至压抑欲望,自甘一生为奴。 唯这样,他对她,才独一无二。 可,她欠着大将军的。 世间每个人,都有一个不是别人的别人。 大将军不是“别人”,也不是“任何人”。 大将军就是大将军。 不管他骨子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为她马革裹尸。 他死了。 所以,段锦可以活。 “陇右道已经清理干净。我给你两千人。”叶碎金告诉他,“你去关外修路。” “从大穆,一直修到碎叶城。” “西疆夜晚不落的太阳照耀的地方,都要成为我的领土。” “你去给我重建安西大都护府。” 段锦眼睛泛红:“然后一辈子,留在那里是吗?” 他愤怒咬牙:“我参与谋逆,你也不杀我是吗?” 叶碎金盯着他。 她起身,转身要离开。 “我知道你为着什么。我知道的。”段锦落泪而笑,“但你休想!” 叶碎金猛回头。 段锦抬起了手,有寒光在昏暗闪过。 叶碎金伸手。 来不及。 一个人若真心想死,无人能救。 段锦将利器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他倒在了叶碎金的怀中。 抬眼看去,这个视角,宛如当年濒死时被她抱在怀里。 “阿锦!”她唤他。 他看到她唤人,叫人来救他。 是有一点点在乎他吗? “阿锦!”叶碎金咬牙。 怀中,段锦却笑了。 笑过,又流泪。 “你,透过我,到底……在看谁?” “他,到底是谁?” “我,究竟是……谁的替身?” “还有谁,也叫……阿锦?” 叶碎金用力咬牙,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段锦伸出手,颤颤,想擦干她的泪:“你是……为我哭吗?” “不是。”叶碎金道,“我是在为我找不回来的人哭。” 冷酷,一如既往。 “你,不是他。” 果然是有一个“他”。 段锦抽气,断续道:“我……深恨……此人……” 生机耗尽,他的手垂到地上,再无声息。 从此世上,再无段锦。 前世今生,皆无段锦。 叶碎金抱着段锦的尸体,许久不动。 侍从、狱吏皆不敢大气出声。 许久,油灯爆了个焰,哔啵一声。 叶碎金抬起头,手摸到了段锦的胸膛,拔出了那支利器。 诏狱重犯,身上竟然有利器。 虽是用来自尽,不是用来行刺,狱吏亦惊骇欲死,趴在地上抖成了筛子。 叶碎金就着油灯和火把的光细看。 那是一根簪子,样式简单,但簪棍被人为地打磨过了,便成了利器。 首先,诏狱重犯,头上根本就不能有簪子,防刺杀,防自戕,这是诏狱的基本规则。 然后,虽然样式非常简单,但这种短簪子,是女子固定发髻用的。 叶碎金问:“什么人来见过他?” “是、是、是景王。”狱吏怕得牙齿格格作响,辩解,“景王、景王并没有见到卫国公。” “只是,景王说,女狱里有个婢女,叫小人领那婢女来,给、给卫国公,留个后。” 景王花了重金。 他自己身份敏感,并不能来见段锦。 但那个婢女也在狱中。也就是说,没有外边的人。 小吏贪图金银,接了这件事。把那个婢女从女狱里提出来,送过来给卫国公留后。 谋反诛九族,家产罚没,奴仆官卖。 奴仆婢女算不得重犯,在普通的牢房里,看管也没这么严格。 因是从另一间牢房直接带过来的,大意了。 谁知道婢女的头发里藏着簪子,还给了卫国公。 叶碎金转着那根簪子,抬起眼。 “带她来见我。” 第187章 收殓 小梅被提到了诏狱。 出事了。 她一路上都既恐惧又期待。 那个女人是不是死了? 将军有没有听她的, 杀了那个女人? 这辈子的世界与前世相差太多了。 赵景文不见了,不知道生死。那个女人做了皇帝。 小梅以为,以那个女人对将军之深爱, 将军还会一直是将军, 她想依附着将军, 平安过一辈子。 万想不到,会变成这样。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0节 将军谋逆了。 便连她都知道,谋逆是死路一条。她想不通, 将军怎会走上这么一条路。 明明前世,他为了她, 献出了一生。 景王花钱把她送到将军身边, 因将军身边,只有她一个叫得上名字的婢女。 将军还无后,景王想给他留个后。 如果这样,她也愿意。 可, 将军还是不要她。 前世不要她,今生也不要她。 她解了衣裳伏在他膝头哭, 他只说:“走开。” 他是个什么人呐,心硬得像铁。 他为什么眼里只有那个女人。 发髻里有一根簪。 小梅是个卑微的小人物, 可小人物也有恨。 小人物有时候也想做点什么。 她把那根发簪塞进了他手里。 小梅含着泪说:“谋反是必死的罪,既要死,为什么不带她一起。” “这样, 将军在下面, 有她陪。” “永远不分开。” 将军的眸色都变了, 握住了那根发簪。 她说动了他吧? 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像赵景文, 作践她的时候会一直喊“碎金”, “叶碎金”。 而将军,喝醉的时候,摸着她的脸呢喃:“主人……” 她也有能蛊惑他的时候啊。 是不是成真了。 如果是,就太好了。 她便现在死了去殉将军,都值了。 小梅想的很美好,可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叶碎金好好地,毫发无伤。 段锦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了生命。 小梅天旋地转。 她愤怒地尖叫一声,扑在了段锦身上:“将军!将军!将军!” 为什么死的会是将军,会什么那个女人好好地活着。 小梅再一次感到了世道的不公。 她伏在段锦身上,放声大哭:“将军!” 叶碎金凝视着这个小梅的背影。 她哭喊将军的时候,带出了乡音。叶碎金听过那乡音,在记忆里搜寻。 许久,她确定地唤她:“吴氏。” 小梅的哭声戛然而止,扭身看她。那些复仇的幻想都破灭了,到头来,她是皇帝,她还是小人物。 这一世,怎么死? “果然是你。”叶碎金上前一步,钳住了小梅的下颌,眯起眼睛看她。 她的力气和男人一样大,小梅脖子都动不了。 叶碎金仔细地看她的脸,放开手:“你的脸怎么长成这个样子?” 前世,吴氏的脸和她年轻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可现在,小梅长大了些,眉眼长开了,只看眉眼的确是有几分像她。但和前世的吴氏根本没法比。 小梅伏在地上,仰头看着她,气苦悲愤:“因为这……才是我本来的长相。” 叶碎金皱起眉。 “是赵景文。”小梅落泪,“赵景文觉得我像你,他想让我更像你。” 赵景文那时候是皇帝了,他在统一天下的这一路上,收了各种各样的人才。 其中也有神医。 小梅第一次给皇帝表演的时候,就被他发现眉眼长得像叶碎金。 赵景文看她的眼神很诡异。 后来,她被带走了。 身体被绑住,头被固定,支架撑开了嘴巴。 刀口从嘴巴里面开,这样外面的皮肤不会有伤疤。 磨骨之痛,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 还不能一次毕其功。 她被折磨了整整两年,噩梦一样。 最后,拆开纱布,她的脸还原了皇后的九成。 赵景文摸着她的脸赞叹不已,把她带到了皇后的跟前。 赵景文那个人,她只要一见到,就腿软冒汗。每见他一次,回去都要做噩梦。 万幸今生,一次都没见到。 赵景文和叶碎金,这夫妻两个,一般的狠毒。 “似奴婢这样卑贱的小人物,便自己的脸都做不得主。”小梅哭着笑着。 “今生,娘娘要我怎么死?” “娘娘开恩,给个舒服点的死法吧。” 娘娘,是一个多么遥远的称呼。遥远到她都快以为前世是一场梦了。 叶碎金盯着她:“来人。” 叶碎金使人找来了燕喜嬷嬷,给小梅检查了身体。 小梅还是处子。 段锦前世今生,都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有没有香火。 并没有给她留孩子。 小梅木着脸,等着今生的死法。 没再等到叶碎金,只等来了一个御前侍从,塞给她一个包袱。 “里面是些金银,够你过日子,你的身契也放了。” 小梅抱着包袱,怔了许久,问:“娘……陛下有什么话给我吗?” 侍从道:“没有。” 小梅沉默许久,把包袱背在身上,离开了诏狱,离开了京城。 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关于段锦,大家只知道他死了。 十郎请罪,跪求去收殓,叶碎金道:“不用你,你别管了。” 十郎垂头很久,不说话。 叶碎金忽然醒悟。 十郎是以为她太过愤怒于段锦的背叛,把段锦鞭尸了或者什么的。 她叹气。 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的,但还是告诉了十郎。 她让侍从领着十郎去了。 在皇陵的附近。 那片地也算是皇陵的土地,不仅百姓不能随便靠近,更不该有任何的坟茔,分了皇家的龙气。 叶碎金在却在那里修了一座墓。 孤零零的,眺望皇陵。 碑上,只刻着“大将军墓”。 十郎看了发怔。 无名无姓。 若不是已经知道葬的是谁,谁来了看到会知道是什么大将军、哪个大将军呢? 叶碎金在这里,埋了她的大将军。 十郎扫墓回来,对叶碎金道:“那地方挺好的。” 段锦谋逆大罪,是不可能配享太庙或者皇陵附葬的。 但叶碎金把他葬在了那里,遥望皇陵。 遥望着她。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1节 不知道那个牵马擎旗的小厮,可满意否。 十郎想,比起东海,阿锦可能更喜欢这里。 权势、富贵、恩宠全都有的女帝嫡系卫国公参与谋逆这件事,当世和后世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除非他是想篡夺大位,否则世人真的想不通他图的是什么。 尤其后世史料,景王的手札里曽提过,开国女帝在那个时期正组建新的海军,重建市舶司,有意派卫国公出镇东海。 这坐拥金山银山的位子,卫国公却反了。 后世史学家,想破了头也推不出其中的逻辑。 至于稗史里,那就五花八门了。 年轻骁勇英俊未婚的卫国公与女皇帝之间有一百零八桩不可说之事。 尤其荒唐的是,有些野史改编的话本子,更是写成卫国公因爱慕女帝不得,心生魔念,宁可谋反也不去东海出镇,最后擒了女帝囚起来做禁脔。 真真香艳。 叶碎金对十郎道:“你好好的。” 十郎道:“我当然要好好的。” 叶碎金觉得,十郎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十郎问:“陇右道都差不多了,以后那边怎么办?还要往外推吗?” 一句话提醒了叶碎金。 她唤了人来:“传我的谕旨给定西和令之。” 她道:“把关中推平了吧。” 十郎咦道:“不围了吗?” 叶碎金失了兴趣:“不围了,没意思。” 的确没意思,以前十郎还会拍手称快,幸灾乐祸。 现在只就觉得碍眼了。 赵景文是什么东西,还配在大穆的领土内占一块飞地。 旁的人都不在了,他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安安稳稳的。 推平了拉倒。 关中。 裴莲如今也快三十岁了,是关中第一贵夫人。 和弟弟裴定西分家后这七年,她一直过得都很好,享着正妻的尊荣,过着关中最好的日子,谁也比不了她。 但近来她对赵景文十分不满。 因她想做王妃,赵景文不能满足她这个愿望。 起初是有人拍她马屁,说赵景文实际上相当于关中王,她就是关中王妃。 裴莲被这个称呼说得怦然心动。 父亲无能,让她失去了蜀国公主的身份。 那丈夫能不能让她做王妃? 其实,从叶氏称帝,她就隐约有这个想法了。 只也知道称王称帝不是小事,怕被人取笑,没有说出来过。 原压在心底了,不想被别人半开玩笑的恭维又给唤起来了。 这一下,不可收拾了。 着了魔似的,就想当为妃。 宛如男人蹬腿前无论如何要穿上龙袍才能瞑目一样。 只跟赵景文一提,赵景文就不耐烦道:“胡说什么。” 说得多了,他就不来她这里了。 十几年老夫老妻了,也早就没了当年的甜蜜。她生气,他也不会再来哄她。 她就只能自个生气,摔摔打打的。 这一日是她的芳辰,她给自己办了隆重的宴席,有头脸的妇人都来了,每个人都恭维她。 裴莲心情好了不少。 待宴席散了,赵景文到她这边来了——好歹是她的生日,怎么也得陪陪她。 岂料,裴莲借着三分醉,又提称王的事。 “她都能称帝,凭什么我们不能称王!” 她嚷嚷:“我们在关中,与王何异同?为什么不干脆正了名分。” 她一嚷嚷,声音就拔高。 赵景文觉得太阳穴又突突的,血管要爆的感觉。 真让人无力。无力又暴躁,但暴躁只能压着,便只表现为无力。 裴莲见不得他这副样子。 总觉得岁月是把杀猪刀,当年的俊秀郎君,如今怎就成了颓靡的中年男人。 还不哄她。 裴莲三分酒意上头,恼起来,使出了从前对父亲撒泼较劲的劲儿,把杯子扔到了赵景文的身上,茶水湿了赵景文一身。 赵景文那一直用力压着的火再也压不住了,抬手就向裴莲扇过去。 只最终的最终,还是反应过来这是裴莲。 她姓裴,这件事,最可恨。 那只手就停在了离裴莲脸颊寸许的位置。 裴莲吓得酒都醒了。 因她,真的看到了赵景文眼里的戾气和嫌恶。 什么时候,他对她已经这样了? 第188章 西去 从来没有人对裴莲这样过。 裴莲的鼻孔一张一翕, 浑身僵硬。 赵景文咬牙,放下手,一把拉起了她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裴莲害怕。 “跟我去书房。”赵景文咬牙道, “我让你看看。” 让她看什么?裴莲茫然, 一路被赵景文拉着, 踉踉跄跄地,就去了书房。 书房是议事重地,有兵丁把守, 女眷是不允许进入的。 从前裴泽的书房就是,现在赵景文的书房也是。 裴莲一直也很自觉, 从没往书房来过, 这还是第一次。 来不及细细打量,就被扯进了里间。 里面有大桌案,铺了很大的画,画着很多线, 插了许多小旗。 赵景文一直把裴莲扯到这桌案前才放开她:“你知道这是什么?” 裴莲摇头,看不懂。 “这是舆图。”赵景文伸手从图上方虚虚划过, “这,就是天下。” “魏朝时, 天下分十五道。” “这是河南道,河北道,河东道, 淮南道, 江南东道, 江南西道……” 到他一个个说完, 裴莲头都发晕。 他又指着两条曲曲折折的线:“这是黄河, 这是长江。这是汉水、泗水、汴水……” 更不要说通济渠、广济渠这些人工运河。 裴莲的头都大了:“与我说这些干什么?根本记不住。” 舆图真的不是谁都能看懂的。 知识一直是被垄断的。 对阶层垄断, 对性别也垄断。 裴莲是后宅女子,出的“远门”无非就是去哪座庙里许个愿、上个香。天底下大多数府后宅女子也都和她一样,对地理是极其没有概念的。 而赵景文,在逃荒沦为乞丐之前,是个普通的温饱农家子,上过几年私塾,认识字,自己能读懂话本子。这也是他接受教育的极限了。 是谁教他这些地理、兵事的知识,和全局统筹的理念的呢? 赵景文把那个名字压在心底,指着一小块几被小旗围死了的地方,告诉裴莲:“这一块,就是我们的地盘,关中。” 提到关中,裴莲才勉强打起精神。她倾身看了看,有点吃惊:“关中……这么小啊?” 不说和天下比,便是和一道,关中也不大。 看舆图,跟她在家里感受的怎么会差这么多。 这些年,他们据着关中,她明明觉得地盘很大很大,土皇帝的感觉。 可原来,他们的地盘其实这么小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2节 裴莲有点受冲击。 她看了又看,终于提了个问题:“这些小旗是干什么的?“ 不可能注意不到,那些小旗子都快把关中给围死了,让人莫名有一种被勒住脖子,呼吸不上来的感觉。 “那是界旗。”赵景文说,“那是穆国的边界。” 穆国的边界怎么把他们给包围了呢? 裴莲想不通。 她伸手在关中的右侧上空划了一下:“这边怎么都没有,空空的?” 赵景文觉得裴莲蠢得无可救药,他甚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裴莲等不到解释,困惑地看着舆图,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脸色变了。 “所以……这边的……”她磕磕巴巴地道,“这边的……这么大,都是、都是……” 她终于能理解了。 赵景文道:“都是穆国。” 裴莲呆呆地看着舆图。 关中是那么小一块,被大穆几乎围死了,只在西向留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给人喘一口气。 小小的关中。 大大的大穆。 被三面包围的关中。 三面包围了关中的大穆。 裴莲呆住。 所以赵景文为什么不称王? 称个鸟王! 裴莲觉得窒息。 从前听说叶碎金称了中原王,她颇忿忿。 连她的父亲裴泽都没有称王呢,她怎地就称王。 后来叶碎金称帝,裴莲心里更不痛快,心中便有了想让赵景文也称王的念头。 可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赵景文几乎是匍匐在叶碎金脚下苟活的。 什么关中王,简直是个笑话。 裴莲呆呆地,许久,才涩然问:”她……她已经把我们围起来了?” 赵景文闭上眼睛:“已经五年了。” 他已经被叶碎金困死在关中整整五年了。除了西边的那个小口子,无可突破。 可那个小小的缺口,很明白是叶碎金留给他的丧家之犬的狗洞。 赵景文每天对着舆图,都是这么窒息。 裴莲发了一会怔,问:“那我们,怎么办呢?” 赵景文看了她一眼。 他又看了舆图一样。 大穆西线主将是裴定西,副将是严笑严令之。 当然,赵景文知道,实际上军事上行使指挥权的正好相反,是严笑为主,裴定西为副。 只不过裴定西身份更高,严笑与他又有君臣之义。 这两个人,是裴泽的儿子和义子。 正因为这样,他这么些年都不敢怠慢裴莲。 “什么办法都没有。”他声音沉闷,“只希望大穆不要想起我们就好。” 要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们夫妻就好了。但赵景文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每天每天都活在“叶碎金什么时候会想起我,会打过来”的焦虑中。 这些年他睡眠变得很差,大把地掉头发。 人也失了从容,渐渐暴躁起来。 裴莲望着舆图,不再说话。 至少在这一刻,妻子能理解丈夫了。 没几日,会议上,又有人提出了向大穆称臣这件事。 实际上,关中内部,向大穆称臣的声音一直不断,还愈来愈响。 大家都把形势看得很明白。 对赵景文、裴莲、裴定西和叶碎金之间的关系也都或多或少地了解一些。 如今关中围而不打,很难说得清楚穆帝叶碎金到底是什么心思。 只有最早就跟着赵景文从邓州出走的老将项达不吭声。 有时候马不吃回头草,不是不想吃。 是回不了头。 没有人比项达更明白赵景文回不了头的痛苦。 项达这几年常悔恨。 当年,叶碎金找来房陵,是给过他最后一次机会的。 他选择了赵景文。 他是怎么想的呢到底。 如今,也听说过穆国一些大将的名号。有些老兄弟,都已经封侯。 当年都是一样的叶家堡门客。还有很多熟悉的叶家堡的家仆,也是将军是侯爷。跟着大穆一起上升,再上升。 每每想起,项达就被无尽的悔恨包围。 很多时候,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有些事最好别提,不提就没事,一提……就开始有事。 让赵景文夜夜睡不着觉,等了四五年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大穆军队开始收缩对关中的包围。 当消息传来的时候,赵景文竟然有一种解脱感。 他把玩了叶碎金的那柄匕首许久,然后平静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裴莲。 裴莲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问:“打的赢吗?” 但她自己都知道,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赵景文没回答。 裴莲问:“大家怎么说?” 赵景文道:“他们想让我向大穆称臣。” 向大穆称臣,就是向叶碎金称臣。 裴莲沉默了很久,说:“你要向她称臣的话,告诉我一声。” 赵景文问:“你要如何?” 到这一步,裴莲也不吵不闹了。 也知道吵闹都是没用了,叶碎金又不会顺着她。 这世上真正会顺着她的,其实就只有父亲和弟弟。 她肃容道:“我是不能向她称臣的。” “你若要称臣,我不跟你去,我会自行了结。” “并不是威胁你,你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孩子们都托给你了。只我不能再跟着你们了。” “那样活着,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意思。” 裴莲做了太久第一夫人了。 她已经不能接受向另外一个女人低头了,更遑论伏下身去,三叩九拜。 没意思。 真的没意思。 赵景文竟然觉得欣慰。 这世上,还有人支持他不向叶碎金称臣,还是他的妻子。 这很好。 他将她搂进怀里,呢喃:“不称臣,你好好活。” “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 他们还能,走叶碎金想让他们走的那条路。 离开,或者说,滚出大穆的领土。 那条路,叶碎金在舆图上用小旗给他们清清楚楚地标出来了—— 滚! 天运六年,穆军压境,也不打,只缓慢有序地推进。 关中赵景文,携兵马、百姓,放弃了关中,踏着穆帝特特给他留出来的路,穿过陇右道,出走吐谷浑。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3节 百姓泪洒故乡,却愿意和赵景文一起走。 这几年,关中非常稳定,不打仗。赵景文大力地发展内政,约束军队,打击贪官污吏,土豪恶霸。 这其实是因为大穆把关中整个围住,战争都发生在关中之外的地方。关中当然安定。 但百姓怎懂得这些,百姓只看到了赵景文的功绩,他们信赖赵景文,感激赵景文,愿意跟着赵景文走,相信赵景文能给他们好的生活。 而大穆,在他们的眼里,一直都是“敌国”。 就这样,军队护着百姓,浩浩荡荡地西行。 当然,队伍中也是有舍不得家乡的悲伤哭声。 这一日行进中,北边的田野里却出现了数不清的旗帜。 马蹄声整齐、沉闷,让人心头压抑。 披甲的骑兵,长长的阵列。枪尖都泛着冷光。 南边的山上,亦出现了一样的旗帜。沿着山巅,密密麻麻的军队俯视着下方的队伍。 大穆。 百姓惊惶。 丈夫抱着妻子,母亲搂住孩子。有人害怕地哭起来。 关中军紧张极了。无论士卒和将领,都面露不安。 这时候,大穆骑兵分裂开来,中间让出道路,一杆大纛迎风而来。 “裴”。 大纛之下被簇拥的将领年轻英俊,不是别人,正是赵景文的内弟裴定西。 赵景文夹马上前几步,隔空喊道:“定西,你可是来送我们?” 裴定西道:“正是。” 他道:“姐姐、姐夫西行,日后恐再无相见之日,特来相送。” 这话一出,关中将领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了下去。 裴莲知道裴定西来了,没有撩开车帘去看。 内心里,并不想见他。 至少,不是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去见他。 赵景文身边有个骑马的少年,遥遥望着裴定西。 裴定西也看见了他,目光落在他身上:“是睿儿吗?” 赵景文道:“睿儿,过去代你母亲去与你舅舅道别。” 赵睿点点头,夹马过去。 赵景文看着自己儿子到了那边,舅甥二人都下马,裴定西抱了抱赵睿,在他后肩捶了几拳。 他们说话。 赵睿抹了抹眼睛,垂头不语。 裴定西摸了摸赵睿的头,又说了些什么。 赵睿又抹了抹眼睛。 赵睿跪下,给裴定西磕了三个头。 此生,拜别了舅舅。 他骑马回到这边。 裴定西道:“姐姐、姐夫,一路走好。” 说完,他看了看那边的马车。 最宽敞最华贵的那辆马车,纹丝不动。 他的姐姐没有想见他的意思。 裴定西凝目片刻,拨转马头,转身离去。 大穆铁骑缓缓撤去。 关中军和百姓再次上路。 赵景文问赵睿:“你舅舅与你说了什么?” 赵睿道:“是与母亲告别的话,我去跟母亲说去。” 少年夹马,追上了裴莲的马车。 听得儿子唤,裴莲隔着帘子问:”怎么了?” 赵睿看着那不肯掀开的帘子,带马贴近了车窗,道:“舅舅让我带话给母亲。” 裴莲道:“你说。” 隔着帘子,赵睿轻声道:“舅舅,让母亲一定要好好地。” “舅舅说,不要怕……我父亲。” “母亲能有今天的地位,父亲能从关中全身而退,全是因为……母亲是外祖父的女儿。” 裴莲呆住。 赵睿又道:“舅舅还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成亲了。” “他有四个孩子。” “母亲有两个外甥,两个外甥女。” “请母亲,勿要挂念他。” 最后一句,赵睿觉得讽刺。 因他从没见过母亲挂念过这位舅舅。 可是舅舅,每一次分别,都担忧母亲。 车中许久没有声音。 裴莲怔了许久。 定西都已经当爹了。 他有了自己的家,有妻子孩子了。 她,再不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身体深处的什么东西,活了三十年,好像在这个时候才终于醒来了似的。 裴莲猛地掀开了帘子,探头去望。 能看见大穆铁骑的背影,滚滚而去。 许多许多的旌旗,连绵起来,给人巨大的压力。 在那许多旗帜当中,有一面不一样的旗帜,绣着大大“裴”字。 正在远去。 裴莲张张嘴。 “定西……” 她觉得嗓子堵。 “定西……” “定西——! 她想喊住弟弟。 她想再见一面。 可铁骑滚滚,大纛北去,怎会为她停留。 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成年后是什么模样。 像不像父亲? 裴莲失魂落魄。 赵睿却道:“我对外祖父没有印象。” 小孩子五六岁开始能记事,他开始记事的时候,裴泽一直领兵在关中打地盘。 他记事之后就没怎么见过裴泽了,印象还不如舅舅深。 ”外祖父……”赵睿问,“是很厉害的人吗?” 裴莲闻言,像挨了一记重击。 忽然身体晃了晃,伏在车里大哭。 第189章 不必 天运七年, 大穆已经休养生息三年。 春天,叶碎金终于又动了起来。 如今汉人的江山,仍有两处不在叶碎金的版图里。 一是蜀国, 一是燕云十六州。 世人一直在猜测, 以这位皇帝的好战, 会先打哪一处。 叶碎金选择先打燕云十六州。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4节 不仅仅因为亲自收复燕云十六州是她两世的梦想,也因为裴定西还年轻,倘若她折在半路, 未来裴定西还是有机会与下一任皇帝一起打蜀国。 而她,有生之年, 一定要收复燕云。 叶碎金发二十万大军, 御驾亲征,挂帅北伐。 此规模,尤盛于前世。 因前世,赵景文捡了楚国内乱的漏, 虽拿下了楚地,但并没有攻打南汉、南魏和闽国, 而是接受了他们称臣。尤其最强的魏国,魏帝自降为江南国主, 赵景文接受了。 所以赵景文虽接受此三处的纳贡,但并没有掌握扬州和泉州。 他实际上是在第二次北伐之后,被军费的巨大缺口压着, 才出兵攻占了闽国, 先收了泉州。 泉州海贸的巨额利润支撑了第三次北伐。 北伐, 收复燕云十六州, 其实不管换了哪个当皇帝, 都必然有这个梦想。 自异族手中收复汉家故地, 这是要名垂青史的功绩。 凡当皇帝的,怎能不梦。 今生,叶碎金吸取了前世的教训,没有止步于三国归附。 虽因为命运的改变,楚帝没死。要面对这个强敌。 但因叶碎金早早南下占了荆州,暗暗蛰伏。待到与楚帝对撞之时,她的实力还远强于在楚地捡漏的赵景文。 前世的仗都打得太苦了。 今生叶碎金一直打着让严笑嫉妒眼红的“富家子”式的战争。 她实际上一直碾压,直到对上楚帝,才艰难了一些。 但仍然顺利地,甚至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地推平了楚国。 前世对她和赵景文来说算是庞然大物的楚,也扛不住她的碾压。 重生,自然占尽先机,改变个人的命运和国运。 若做不到,那实在是白重生了这一回。 如今,世间没有段锦了。 但还有赫连响云。 赫连响云这些年出镇北线,北疆胡人已经领教了他的厉害。 命运这个事,实在是太诡谲了。 叶碎金有时候甚至会做一些不一样的命运假设,譬如,赫连响云如果娶了裴莲,做了裴泽的女婿会怎样。 裴泽在房州的困境,恐怕是赫连响云的骁勇也没法解决的。 人真的是各有所长,赫连响云如此厉害,但他真的解决不了赵景云能解决的事情。 则裴家在房州受限于条件,只能缓缓发展。但段锦,或许不会死。 因叶碎金后来回想起来,自赫连响云向她求欢后,虽他二人理智,未成其事,但她与赫连响云之间,因这个事反倒更进了一步。 她与他之间,生出了一种难言的亲密和默契。 超乎于臣子之上,又位于情人之下。 现在回头看,不正是前世她与大将军? 而段锦,不可能察觉不到。 这个事在段锦的心魔中占了多大的分量叶碎金没法准确地估量。 但那一夜,叶碎金按着段锦说,让他放下一切进宫做她的内宠,让赫连去统一江南、收复燕云的时候,段锦……不肯。 许多事回想起来,若早知道,或许就能避免。 偏这些事,都是变数,都是新生,是叶碎金这个重生者也没法掌控的。 因有一件事,完全无法改变—— 赫连响云,今生投到了叶碎金的麾下,以其对段锦的年龄上的优势,抢先一步,取代了前世的大将军的存在。 段锦,注定了无法归位。 命运,就是这么的冷酷无情。 叶碎金已不再去想强行掌握或改变谁的命运。今生诸人都已经与前世完全不同了。 唯有她自己,能以人皇之身,超然于命运之上。 不多想了,做该做的,遗憾既然都已经弥补,接下来,实现梦想。 叶碎金终于能亲自去收复燕云。 赫连响云在北线迎驾。 他已经数年未曾见过叶碎金。 此次相见,他能感觉到,叶碎金有什么地方变了。 他已经知道了京城那一次失败了的离宫宫变。 叶家内部的倾轧。 天家连父子都做不成,何况壮年兄弟,何况是女皇帝。 赫连响云不惊讶。 但他看着手上的消息,实惊讶于段锦参与谋逆。 段锦就这样死了。 开国第一国公。 令人有点不能相信。 要知道,段锦以南征之功封了国公,压了他一头的时候,赫连飞羽还有点不能服气。 因按着大将轮换出征的帝王思路,原本该是赫连响云南征的,实在不知道当时怎么皇帝就安排了段锦。 偏爱得过分了。 只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样的收场。 自然不能去问叶碎金。 但君臣久不见,且此战赫连要出任大将,自然得与叶碎金好好沟通。 长谈了许久,公事谈完,赫连大胆直视叶碎金面容。 叶碎金抬眸:“怎么?” 赫连道:“我观陛下,气色很好。” 叶碎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都知道了?”她挑眉。 赫连响云点头:“邸报看到了,还有一些别人送过来的消息。此中事,臣自然无权多问。只是陛下过来之前,臣一直担心陛下的心境是否会因此受影响。” 他道:“现在,我放心了。” 段锦、叶长铭、唐明杰。 这死去的哪一个不是过去对叶碎金都十分亲爱之人。 寻常人只遇上一个,都够大悲大痛大怒的了。 她没有。 她的情绪控制得这样好。 赫连响云甚至有点好奇,是不是坐在皇位之上的人,情感上会变得与常人感知力不同。 毕竟寻常人家,通常都做不到父子相杀。可皇帝和皇子若相杀起来,却是那么低顺理成章,毫不稀奇。 如今的叶碎金与七年前的叶碎金早就不一样了。 七年前的叶碎金很有烟火人气,有血有肉。 如今,她身上强烈的都是作为“皇帝”的质感。 太强烈了。 如果是这样的叶碎金与他陷入七年前那夜的情境里,在那样的水里,有那样暧昧的氛围,赫连响云也绝不会冒犯她,向她求欢。 不会。 叶碎金迎着赫连响云的目光,任他看。 “不必担心我。”她说。 “不必担心我的心境会大起大落。”她说,“也不必担心我物极必反,没了人味。” 她说:“只要叶家还在,三兄还在,你还在,定西还在,我就还是人。” 赫连响云深深地低下头去:“不胜荣幸。” 四郎谋篡,毫不意外。 意外的是段锦。 但复盘下来,又知全不脱“人性”二字。 前世,叶碎金已经看过太多人性。 今生,她也不再需要一个大将军支撑着她。 今生,叶碎金横刀立马,统帅王师,来收复燕云。 又有原定难军拓跋氏奉皇帝之命,一同讨伐北疆胡国。 燕云十六州在北方长城的南边,自古以来就是抵御异族南下的重要战略之地。 失去了燕云十六州,相当于整个中原对异族打开了大门,任人进出。 幸而有杜老将军,还有边兵将士。在叶碎金接手北线边军之前,北线边军实在是太苦了。 这么苦地扛着胡人的虎视眈眈,许多次的伺机南下。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5节 实在了不起。 而后,有赫连响云接手。 此将之猛,令人咋舌。 当然,赫连响云能一往直前,无所顾忌,也是因为背后有叶碎金的大穆充足的粮草,稳固的后勤保障。 所以说若想风云际会,英主名将,缺一不可。 自夏州四地收复以来,彻底解决了叶碎金的马匹问题。 这几年,骑兵和海军齐头并驱,同步发展。 赵景文的大穆,都没有这样规模的马军骑兵。 战书已发。 叶碎金翻身上马。 “我的心愿,”皇帝说,“一战毕其功。” 皇帝是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刚猛劲烈,犹胜过男人。 异族人比汉家人更野性更原始。 拓跋氏带领的党项人先开始呼啸鬼叫。 一瞬就传染了全军。 “收复燕云!” “干死他奶奶的胡人!” “打到上京去!” “打到黄龙府!” 这里集结着神州最强的战力。 男人们的咆哮声沸反盈天,让人血热。 汉家人不管自己关上门怎么打,一旦面对异族,这血脉便觉醒了。 前世,叶碎金身坐中宫,见不到这样的场面,只能靠想象。 今生,她身在其中。 血都沸了。 什么男女欢情、利益矛盾、政策弊病、家族内乱,与收复燕云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刻,叶碎金相信,这才是她重生的意义。 她抬起手,挥动:“开拔——” 史载:大穆太祖皇帝于天运七年春,至天运八年秋,率二十万大穆铁骑,并四万党项骑兵,挥师北伐。 北地汉人,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太祖皇帝以赫连响云叔侄为主将,收复燕云十六州,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 逼迫胡帝求和,缔结了城下之盟。 约定,北地胡国岁向大穆纳贡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战马千匹,并送上皇子为质。 大穆退兵。 这场长达两年的战争结束。 自此,北地胡国岁岁纳贡,给胡国的财政造成了沉重的负担。天长日久地拖着胡国,使百姓疲敝,军队无力扩张。 但即便如此,异族的威胁也不能忽视。 在北地胡国的更北方,还有更凶悍的草原游牧民族。 穆太祖最终决定让赫连响云叔侄镇北疆. 史称,镇北双侯。 第190章 不立 开国第一国公段锦谋逆, 是为不吉。 国公一爵,不再除人,只作追封。 周俊华成了本朝唯一还活着的国公。 冠军大将军一衔裁撤, 镇军大将军之下, 直接是怀化大将军。镇军大将军之上, 是辅国大将军。 赫连响云以收复燕云之功,加辅国大将军。赫连飞羽加怀化大将军。 二人本就是侯爵,爵位未升, 只加食户。 而骠骑大将军之衔,女帝在位几十年未曾除人。生前不除, 死后不追。 后代皇帝亦循前例。 终穆一朝, 无有骠骑大将军。 武将之顶峰,便是辅国大将军。 如今天下,唯余蜀国。 打蜀国其实比收复燕云更难。 因燕云十六州在长城以南,其实无险可据, 拼的纯是军力和国力。而蜀国有得天独厚的地势,甚至可以闭关锁国, 自给自足。 天运十年,皇帝叶碎金三十八岁。 皇帝以裴定西为帅, 严令之、孙广通为副,二十万大军,两路伐蜀。 一路从北边梁州入蜀。 一路沿长江溯游而上, 由南入蜀。 伐蜀之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这一晚, 叶碎金在宫中, 忽然心口、脑海一阵剧痛, 扑倒在榻上。 有那么一瞬, 她灵魂脱体而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伏在榻上,有一股的巨大吸力竟似要把她吸走。 世间怎能有重生,改天换命,行此大弊? 此天道之误,天道欲纠错。 然人皇不服。 她已走到了这一步,谁能强行截断她的人生! 老天都不行! 世间百姓,温饱而居,在油灯的光下缝缝补补。 读书人还没有歇下,想将这一篇文章一气呵成。 富贵之家,灯火楼台,院落笙歌。 边军巡逻,守护烽火。 京城皇宫里,寝宫的灯火还没有落下,宫人、侍从都勤勉听唤。 凡人的眼睛看不到,寝宫之上,皇帝的朱紫龙气正在与天道激烈相博! 天道欲纠错,然错已铸成。 运已改。 命已换。 她已是人皇,聚神州之气,扛苍生性命。 运在她身,命在她手。 天道也奈何不了她! 这一场激战倏来倏去,无人知道。 叶碎金睁开眼,正伏在榻上,已在肉身之中。 只灵魂与肉身,正在协调,尚不能同步。 幸好寝殿之中无人,没有人看到。 待她终于重又掌握了肉身,大汗淋漓地起来,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侍从来报:“钦天监监正、监副有事急奏陛下。” 叶碎金宣了二人。 二人惶急进来,请罪:“适才,有九星连珠天象,大凶。臣等未能预见,请陛下治罪。” 大凶,凶不过她。 但叶碎金凝眸,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钦天监二人微怔。 叶碎金问:“何年,何月,何日,是何时辰?” 时人纪年,用年号。 譬如现在便是天运十年。天运,是叶碎金登基后启用的年号。 但还有另一套与此无关的,不受王朝更迭影响的纪年方法,便是天干地支。 钦天监监正将天干地支精确到时辰,报给了皇帝。 原来今天,便是她死的那一天。 那一日恰逢九星连珠,天道疏漏,有了皇后的重生。 世间轨迹因此变换。 叶碎金想起了吴氏,她亦是重生者,不知今夜情形如何。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6节 她不知道,小梅拿了她赐的金银远走,过上了普通人的一生。 她如今有夫有子,和世间千万女子一样。 她对世道运行的影响太小,九星连珠之时,她只是微微心悸,揉揉心口,便过去了。 根本未曾发现,此时,便是她前世被灌下鸩酒,暴毙而亡的时辰。 小小谬误,纠不纠两可。 叶碎金坐在地台巨榻上,一腿屈,一腿立,手搭在膝盖上。 她问:“群星众宿可已归位?” 钦天监监正回禀:“皆已归位。” 天道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认了她。 这一世的穆,是叶穆。 这一世的皇帝,是叶碎金。 世界定轨。 蜀国仗着天险,与大穆对峙了四年,终被攻破。 剑南道王氏被俘,被穆军主帅平锦侯裴定西屠了全族。 裴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 裴定西禀过了叶碎金。 叶碎金祭过兄长后,裴定西将父亲的棺椁起出,移葬剑南。 裴泽以皇帝义兄的身份,得以追封蜀侯。 当年裴家满门被屠,少夫人为保清白自尽,大小姐生死不明。 尸体都被王荣丢去了乱葬岗,幸有忠仆,悄悄将主人寻到,于僻静处安葬。 待蜀国攻破,裴字大旗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年迈老仆寻来,认了新的少主人。 并指引了裴定西他嫡母的坟茔。 裴泽回归故土,得以与发妻合葬。 少年夫妻,神仙眷侣,生死相隔几十年,终又团聚。 十九岁的青年,终于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回到了日思夜念的故乡安眠。 开国以来,武将功大,压制文臣太久。 裴定西杀降屠族,文臣抓住把柄,狠狠参奏。 叶碎金以军功给他加大将军的封号,却夺了他平锦侯的爵位。 平锦平锦,锦城虽已趟平,但剑南道终究不能再是裴家的了。 平锦二字,已经不适合裴定西。 文臣才道是一场政治胜利,正额手相庆。转眼叶碎金将裴定西调至东海,出镇泉州市舶司,加宁海侯。 文臣一直觉得,这位皇帝以兵起家,既立国,实该多防着些武将。 叶碎金的确防着武将,但也决不纵容文臣。 江山一统,皇帝的武勋几已登顶。 接下来,裁撤冗兵,让士卒回归田土。 边军,禁军,厢军,大穆只保留了六十万的兵力。 当年,叶碎金和裴泽煮酒赏雪论军改,还有最后一件没有实行。 叶碎金再次操刀,在军中推行了二级参谋制。 自此,军中有主将、参谋、监军,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军权被枢密牢牢把持。 皇帝自己兼任枢密使,把军权握在手里。 成为定例。 另一方面,叶碎金将宰相的人数增至七人,分薄每一个宰相的权力。 国家大策,由皇帝和这七个人共同决定。 给了兰台弹劾宰相的权利,御史中丞和侍御史若联名弹劾宰相,宰相必须引咎辞职。 相应的,御史中丞和侍御史也要卸职。 皇帝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集中。 这一年,叶碎金已经四十一岁。 三郎叶长钧有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 他的嫡长子静郡王今年十九,他十四便成婚,十五生子,生出来的嫡长孙已经四岁。 叶碎金曾答应三郎,四十立储。 但她到这时仍未立储。 杨相已经过世,如今首相是袁相。 蜀地平定,收归版图,天下大一统,袁相上书请立储君。 叶碎金不立。 “朕还不老。” 最怕皇帝这样。 纵观历史,多少臣子因立储之事罢官、掉脑袋。 但皇帝四十无储,首相袁荀三次上书请立储。 最终皇帝罢相,将袁荀流放岭南。 袁荀在岭南病故,仍遗表皇帝,请立储。 皇帝抚着遗表叹息,追封袁荀为安国公,加赠太傅,位列三公,配享太庙。 谥文贞。 仍不立储。 三郎叹息,与叶碎金道:“看看别家的孩子吧。” 叶碎金道:“不是谁家的关系。” 是她真的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容忍权力或者忠诚向别的人倾斜。 许多帝王,年轻的时候克勤克俭,建功立业,到了这个年纪,开始纵情声色。 比起来,叶碎金算好的。后宫内宠,始终维持在个位数。 年龄,永远维持在二十四五到三十之间。 只一个成功的帝王到了这个阶段,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鼎盛,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便容不得任何人的违逆了。 三郎深有所感。 立储已经成了一个不能提的话题。 三郎退了。 众臣亦退了。 政事堂有七个宰相在,叶氏宗室子嗣繁盛,哪怕皇帝突然暴毙,总能选得出一个来当皇帝。 时光流逝,大穆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叶碎金觉得自己老了,是有一天问她新幸的内宠多大了。 那个英俊的少年道:“奴今年十七了。”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后宫换人,会把许多人带到她面前,由她挑选。 这个年轻人是她一眼看中的。只觉得年轻,充满生命力。 但她从前宠的,都是二十四五以上的成熟男子。 为何知道自己老了,因三四十的男人或许爱熟妇,耄耋老人却至死只爱妙龄少女。 梨花非要压海棠,才觉得能汲取生命力。 性别翻转过来,也一样。 叶碎金以前从没喜欢过这种青葱少年郎。 现在,却爱得紧。 但这件事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照照镜子,鬓边全是华发。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岁了。 第191章 选中 这些年, 陆续有人过世。 如今叶碎金头上已经没有长辈。同辈中,五郎病逝,十郎纵情酒色, 把身体搞坏, 也过世了。 赫连响云多年征伐, 身上伤病多,六年前就过世了。 大穆唯一一位活的国公周俊华挺高寿的,三年前过世了。 房州三将中孙广通、邓重诲都过世了。 这都是大将军级别的人物, 年纪老了,成批地走。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7节 而去年, 宗室长男, 乳名阿龟的静郡王,也因病去世了。 时年三十七。 算年轻的。 这一年,叶碎金还康健,端王叶长钧却病倒了。 他六十三岁, 四世同堂,儿孙环绕, 也算高寿。 眼看着,大限将至。 叶碎金亲临端王府看他。 三郎已不能起身。 他问:“碎金, 史书上,会如何记我?” 叶碎金道:“开国贤王。” 端王叶长钧,堪称贤王之典范, 实在为宗室立下了好的榜样。 可他, 也想征江南, 收燕云。 三郎怅然叹息。 人生, 哪能没有遗憾的。这世间, 从来不存在圆满。 “碎金, 我最近常梦见叶家堡。”他呢喃,“小时候,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给你做马,一下子就把四郎五郎给撞翻了……” 叶碎金也回忆起来。 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清晰。 她微笑:“你比我们都大,个子老高,谁都撞不翻你。” “但还是你最厉害。”三郎回忆,“行军布阵的游戏,我们总赢不了。” “有一回,四郎输急眼生气了,说你是个丫头片子,不该带你玩。” “你和我一起,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他哭着回去了。” “碎金,人生一场大梦,你有没有这感觉。”他问。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因常人一场大梦,她大梦两场。 “碎金,该放手的时候放手吧。”三郎道,“立储吧。” 叶碎金答应:“好。” 三郎道:“不拘是谁家的,都行。” 叶碎金道:“我既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 三郎颔首,闭上眼睛。 这一年,端王薨逝 许多皇帝晚年都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便容易沉迷丹药,偏信僧侣道士。 叶碎金没有。 她很清楚,她已经偷天续命,再敢借,恐怕天道都要将她劈作灰烬才罢休。 她终于决定立储。 此时,宗室繁盛,光是本家,人口都过百。 侄子们年长的三十来岁,最小的十岁。 侄孙们年长的亦有二十多岁,年幼的有还在襁褓中的。 曾侄孙辈,最大的已经八九岁了。 宫里的宗学里,三代同堂。 侄子、侄女跟叔叔、姑姑和叔祖、姑祖们一起上学。 侄子把叔祖打哭,侄女跟姑祖互扯,是经常发生的事。 理论上,皇帝应该传位给侄子才对。 但谁能管得住这位开国皇帝。 叶碎金把端王一系的活着的十个侄子都看过,没有看中的。 她直接跳过了他们,看下一代。 说实话,也没有看中的。 并非是端王系的子嗣不如别人,正相反,端王把子嗣们教育得都不错,比旁人家都还更强一些。 实在是叶碎金一生都在和一流人物打交道,看这些锦绣里出生富贵中长大的,总是觉得差点。 立储的事便又悬而未决,拖着。 一直到她终于看中了一个孩子。 宗学就在宫里,叶碎金没有亲生的孩子,则所有的本家宗室的孩子都相当于皇子皇女。 叶碎金看中的这个孩子八岁。 小小年纪,游戏时能镇定地指挥叔叔、姑姑、叔祖、姑祖。 这孩子的眼睛里有一种狡黠灵透。 叶碎金悄悄来宗学看了几回,越看越是喜欢这个孩子。 这孩子让她想起了她自己。小时候大郎、二郎都还没夭折的时候,也都是听她的指挥。 但这个孩子,年纪实在太小了。 于是叶碎金去看这孩子的爹。 这孩子的爹其实不算差。 他是三郎的嫡长孙,已经去世的乳名阿龟的静郡王的嫡长子,广郡公。 叶碎金喜欢嫡出的孩子。 她若不是生为嫡房嫡女,当年根本不可能摸到家族部曲,也根本没可能去争家主之位。 嫡是她的根本,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一岁,广郡公二十四岁,是个非常标准的王孙公子。 叶碎金是他的姑祖母。 作为三郎的嫡长孙,他其实和叶碎金很亲近。只这位姑祖母杀伐果决,专断独行,无人可以左右她。 她迟迟不立储,广郡公原以为没有什么希望了。 不想,叶碎金道:“我看中了你的孩子。” 有时候,定继承人,不只看继承人本人,还要看继承人的孩子。 古时候,也有皇子出色却没有儿子,稍逊的皇子有健康聪明的儿子从而成为继承人的。 广郡公这一代,叶碎金没有挑出特别让她满意的。但现在,她看上了那个孩子,逆推着选择了孩子的爹。 那孩子如果足够大,以叶碎金的强势都能直接立储。 可那孩子太小了,叶碎金估测自己的寿数,可能绕不过这当爹的。 广郡公险些被这天降的馅饼砸晕过去。 他强行镇定,谦虚道:“谦儿方只七岁,能被陛下看上,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叶碎金没有说话。 广郡公:“……陛下?” 叶碎金一哂:“我何时说过看上你儿子了?” 广郡公呆住。 叶谦是他的长子了,其他的儿子更小,五岁的四岁的三岁的,嫡庶一堆,但年龄更小。 则皇帝看上的是…… 叶碎金颔首:“叶福桃。” 广郡公的嫡长女,县君叶福桃。 叶福桃今年八岁,广郡公夫人嫡出。 在国储未定的皇家,头胎没生出儿子来,对广郡公夫人是个挫折。 她因此不大喜欢这个嫡长女。 但碎金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像她。 长辈总是会喜欢像自己的那个晚辈。 她在叶福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嫡长房嫡长女像。 眼里的那份狡黠灵透也像。 指挥着叔叔姑姑叔祖姑祖的模样更像。 仿佛是一个缩微的叶碎金。 在她身上,叶碎金找到了生命延续之感。 广郡公回家关上门,把这件事告诉广郡公夫人。 广郡公夫人险些炸了:“她凭什么!她又不是没兄弟!” “闭嘴!”广郡公额上青筋都起来了。 “你以为,不是福桃,就能是谦儿了?你做什么梦!”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8节 “陛下看中了福桃,便是福桃。” “陛下若看不中福桃,也不一定会看上谦儿!” “景王叔家我那几个弟弟,都是十二三,不比谦儿一个七岁的娃娃强?凭什么陛下一定要传位给你的儿子!“ 广郡公夫人颓然坐下。 可她内心里十分的愤怒。 这是真的有皇位要传承的皇家,她嫁进来之前父亲就悄悄向她透露,说有一个传言,陛下曾向端王承诺,储君自端王系里选。 为着这个,她十六就生孩子,谁知道生了个女儿。拼着伤身子,生完立刻又怀上二胎,终于生出了嫡长子。 现在,皇帝看上了叶福桃,仿佛把她的努力扔在了地上,一边践踏一边嘲笑。 可广郡公夫人再愤愤不平,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件事。 县君叶福桃被留在了宫里教养。 皇帝陛下亲自教她。 这是任何皇子皇孙都没有的殊荣。 这一下,所有人都明白,叶碎金看中了叶福桃。 过了两年,叶福桃平安活到十岁,从县君升为县主,广郡公跟着从郡公升为郡王。 又过了一年,叶福桃升为郡主,广郡公跟着升为亲王。 没人不嫉妒广亲王会生女儿的。 叶福桃也没有辜负叶碎金的期望,她果真是一个聪明冷静的孩子,悟性好,胆子大。 就像叶碎金感觉的那样,叶福桃处处都像她。 她的生命是可以在叶福桃身上延续的。 或许,这就是孩子存在的意义。 当年,皇夫事件,崔家诛了两族。 叶碎金说,以为定例。 但后来,再没有人敢觊觎皇夫之位了。这件事就止于口头。 为着叶福桃,叶碎金把这个“定例”正式地写进了祖训中。 叶福桃作为继承人的身份,明明白白。 第192章 正文完 叶宝瑜进宫, 问叶碎金:“真的不考虑别人吗?” 她说:“三兄家的小十一,五兄家的小九,都不错。” 这两个都是男孩子, 十七八。 叶碎金问:“你是因为福桃是女孩子吗?” 叶宝瑜道:“陛下的人生不可复制。我一生有陛下护着, 以后, 谁来护她?” 身为女子,她更懂这其中的艰难。 “没关系。”叶碎金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斗得死去活来, 可知性别不是牢固的联盟,利益才是。” “我不在了, 还有你。” “我会在走之前, 为她铺好路。” 叶宝瑜抬起眼。 她亦两鬓斑白,身着紫袍,腰佩鱼袋。 她如今在政事堂,位列七位宰相之一。 她无奈叹气:“我近来身体也不大好了, 算了,争取多活几年。” 叶福桃一天天长大。与之对应的, 是叶碎金的老去。 立储的呼声越来越响,叶碎金六十五岁这年, 感到身体里生命力流失,知道再不能拖了,立了叶福桃之父为太子, 叶福桃为太子太女。 既在她和叶福桃之间, 注定了还有一个太子, 叶碎金也不能只教叶福桃一个人。太子也被她带在身边。 当她疲乏时, 便让太子和太子太女一起帮她看奏折。 好在, 太子也不是蠢的, 还是过了合格线的。 广郡公夫人一路跟着水涨船高,变成郡王妃,又变成亲王妃,如今,她是太子妃了。 她的娘家跟着鸡犬升天,以后就是国丈、国舅。 家里嫂嫂、弟妹们无不羡慕恭维她,说她真会生女儿,生出叶福桃这样的女儿来。 叶福桃很少回家,母女俩见面也没什么话说。 当母亲的常觉得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像自己,倒是越来越像那位皇帝陛下了。 怎么喜欢得起来。 叶福桃得太姑祖母叶碎金的偏爱,继承人的身份加持,也无需去讨好任何人。包括她亲生的母亲。 母亲不爱她,她也只是一哂。 面对娘家人的恭维称赞,太子妃只微微一笑,抚平裙子上的褶,漫不经心地道:“先替她兄弟坐着吧,以后再说。到底是个丫头片子。” “以后”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 陛下虽然威重,到底年高了。 这两年,她最后的两个亲王兄弟也先后去世了。 差不多,快轮到……了吧。 到时候,谁还能管得住新皇帝新皇后。 娘家人互相递着眉眼,各有心思。 这话,当然传进了叶碎金的耳朵里。 叶福桃眉眼低垂。 叶碎金道:“别担心,我替你解决。” 她正龙体违和,原就不豫。太子妃这样的话传到她耳朵里,以她几十年杀伐独断的性子,怎么会无动于衷。 况到了她这个年纪,说真的,没太多时间了,已经什么都不怕。 敢把天掀翻。 何况只是几个孩子,叶家孩子百余,不差这几个。 太子的儿子们都被皇帝召去。 六个男孩,穿得鲜鲜亮亮,华贵可爱,最小的那个还蹦蹦跳跳,去见太姑祖母。 他们由宫人领着从东宫离开。 就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被太子亲自去接回来。 离开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是六具冰冷的尸体。 这其中,有两个是太子妃亲生的。 太子和太子妃都太年轻了,当年皇帝杀得京城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 他们只见过锦绣繁华,盛世太平,对皇帝冷酷无情的一面没有过体会。 太子妃天崩地裂,当场就疯了,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太子使人堵住了她的嘴。 今日之祸,全由她口中来。 叶碎金不仅赐死了叶福桃所有的兄弟,还对太子提了要求:“我要她,不再有弟弟。” 就像她一样,没有兄弟。 太子叩首答应了。 太子妃得了疯病,被送入皇家庵堂看管。 很多人不看好这个年纪小小的太女,因她小,因她是女孩。 那又怎样。 叶碎金活到现在,就要活一个恣意。 叶碎金给叶福桃开了太女府。 自来只听说王府和公主府,太女府实是头一回听说,本朝新创。 实际上太女就生活在宫里。但有了太女府的名头,便有了建制,便有了班底。大大小小的太女府官员围绕着太女。 就像东宫属官,都是可以由朝官兼任的。太女府属官亦可。 叶碎金给叶福桃编出了一张利益网,把她看中的人都织进去。 她教叶福桃怎么掌握这张网。 但随着叶福桃年纪长大,还有一件事,必须教会她。 “虽然早了些,”叶碎金道,“但我怕来不及,只能这样了。” 叶碎金给了叶福桃一个少年郎。 十七八,如青竹,如美玉,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他和叶福桃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教她知人事。 那几个月很美好,叶福桃情窦初开,过了片刻放下烦恼,像梦一样的日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79节 只这场梦是有时限的,她和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女帝就说清楚了。 待时间到,美好的少年亲手为叶福桃捧上一碗烈药。 “殿下,有点苦,我放了糖的。”他哄她喝,“这个喝了,一了百了,保殿下长命百岁。” 这是一碗绝子药。 比当年叶碎金喝的那个强太多了,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令亲手调配的。 女子生育的风险太高,都是皇帝了,要为这个死了,太不划算。 实没必要。 叶碎金没生,也能有叶福桃。 女帝,不生为上。 虽然也有别的方法避孕,但男人们诡计多端,还是釜底抽薪的好。 待叶福桃喝完,少年便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巴里,还用手帕帮她擦去嘴角的药汁。 叶福桃含着甜甜的蜜饯,看着他。 他说:“该我了。” 御前侍从端来一杯酒。 少年举到唇边。 叶福桃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她最终没有阻止他。 少年饮下了那杯酒。 他跪在叶福桃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问她:“殿下能记住我吗?” 叶福桃道:“我不知道,我未来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他们说,旧人易忘。” 少年失落,却又道:“但第一个,总是不一样的,还是能记住的吧?” 叶福桃道:“那我多看看你。” 她凝视他英俊的面孔。 少年对她微笑。 少年是叶碎金千挑万选出来的世间美好。叶福桃觉得,她能记住。 她便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少年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咛:“一定要记住啊。” 他开始流鼻血。 他说:“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没有意义了。” 他伏在叶福桃的腿上,七窍流血。痛苦得紧紧抓住她的衣裙。 叶福桃俯下身去抱住他。 很温柔,就像他教她知人事的时候一样。 少年最后唤了一声“殿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少年被家族献给了未来女帝,他肩负重任,予以未来女帝美好的初恋和初次的经历。 替女帝挡住未来来自男子们的蛊惑。 叶福桃抱着美好的少年,闭上眼,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少年的鬓边。 过了些日子,叶碎金问叶福桃:“可难过了?” 叶福桃道:“我以为不会难过。” 因从一开始,就清楚一切的安排,清楚时间的期限,清楚她与他的责任和收场。 谁会去爱上必死的人,一直以为自己是抽离的状态。 “可还是……”她说,“有那么一刻,心口抽疼,喘不上气。” 眼泪,不受控制地为少年而落。 叶福桃以为自己很强,初初时,对这个安排还不以为然。 她叹息:“原来情爱之事,根本不由人自控。” 叶碎金问:“他可有进到你的心里?” 叶福桃回想起少年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笑起来的青春模样,她的唇边漾出淡淡的笑。 要是那时候告诉他就好了,他会走得更安心吧。 他这一生,献给了未来的女帝,终究是有意义的。 她仰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 叶碎金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就去爱他好了。” 爱一个死去的男人,远比爱一个活着的男人更好。 让下一任女帝爱他,就是少年存在的意义。 叶福桃点点头,她出神片刻,却道:“可我有时候也会想,他爱我吗?真的爱我吗?” “或者,他只是爱太女?” “他的奉献,并不是为了我,而只是为了太女。” “倘若我不是太女,这一切还存在吗?” 叶碎金道:“你若不是太女,也根本不会有此困惑。” “不要庸人自扰。” 叶福桃点点头。 但年轻的人总是有很多问题。 她看了一眼叶碎金。 叶碎金好笑:“想问什么你就问。” 叶福桃道:“我在想,当我们有这样的身份,这世上还有人能真的爱我们吗?不是爱这身份,而是爱这个人。” 她瞳眸黢黑:“陛下,有人爱过你吗?只爱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何身份。” 女帝缓缓抬起眼。 仿佛看见了鞋尖颤巍巍的珍珠。 男人的额头轻轻碰触。 像吻。 “有。”女帝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远方,“有那么一个人。” 叶福桃好奇地问:“他是谁?” 女帝喟叹。 “就是那个,未曾得到过你的人。” 皇帝常与她说人心。 叶福桃道:“如果得到过,就不会再满足了是吧。” 叶碎金道:“你慢慢就会看到。人心是多么地贪婪,得陇望蜀。” 叶碎金感觉身体不舒服。 叶福桃扶着她倚靠在引枕上。 叶碎金闭目休憩片刻,缓缓睁开眼:“若没有我,你可应付得了你父亲?” 太女的年纪太小了。她哪怕再大几岁,叶碎金都能绕过她父亲,直接传位给她。 “父亲一直想杀我。”叶福桃问,“我可以杀他吗?” 叶碎金想了想:“子杀父逆人伦。到底是你亲爹,能不杀就不杀。写在史书上,不好看。” 叶福桃道:“好吧。” 她叹道:“陛下要是能一直在就好了。” 叶碎金笑起来。 “傻孩子。”她说,“我捡了天漏,已经活得太久了。” 叶福桃当然不能理解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她只把头靠过去,贴在叶碎金的臂上。 叶碎金轻轻抚着她鸦青的发丝,叹息。 “女子为帝,天生就比男人多一些麻烦。” “男人们诡计多端,总是想把你从大位上拉扯下来。” “若拉不下来,又想会想别的办法,偷天换日。” “身为女帝,这一辈子都得警醒着,不能放松。” “记住,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 “不能……放松……”女帝仿佛呓语,“不能……” “不会的,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叶福桃虽为少年难过过,但也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会有女人为情昏头。 但叶碎金渐渐没了声音,叶福桃抬起脸来,叶碎金原来已经睡着了。 她如今困倦歇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叶福桃轻轻给她拉上了锦被。 叶碎金做了个梦。 她踏破雾气,天蓝云如雪,大路旁,有人牵马在等她。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0节 他银盔亮甲,单膝跪地。 这身形熟悉,是哪一个呢? 叶碎金这一生,遇到过太多太多的人了。 叶碎金走到他面前。 男人抬起头来:“主人。等你好久了。” 是他呀。 “是我。”他笑,“当然是我。” “只能是我。” “怎会是别人。” “主人不要把别人错当成我。” 他牵了缰绳,托她上马。 叶碎金感到老迈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她低头,看到鞋尖上坠的珍珠正晃,在阳光下闪动光泽。 下一刻,那珍珠没了,脚上穿的,是少女时喜欢的青色马靴。 身体益发地轻盈,她知道自己变成了少女。 再看,牵马的男人也没了盔甲。 他回头对她笑,分明是个少年。 少女与少年,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只叹短暂,留不住。 少年问:“主人这一世,可痛快了吗?” 叶碎金笑了,点头:“痛快。” 少年便笑道:“那上路吧。” 两个人,一匹马,踏着远去的道路,渐渐模糊在光里。 只隐隐传来他的声音:“我还是,更喜欢给主人牵马……” 这一年,大穆开国太祖武皇帝在梦中殡天。 无病无痛,脸上带着微笑,寿终正寝。 新帝登基。 初,遵太祖皇帝遗旨以叶福桃为皇太女。 一年后,却冒出来三个养在外面的“皇子”。 又数年,皇子年纪渐长,皇帝欲改立太子,掀起了储位之争。 然太女有自己的势力集团,利益绑定。更有宰相叶宝瑜一力支撑。 皇帝遂罢手。 再一年,宰相叶宝瑜病逝。 她下葬后半个月,宫闱政变, 这场宫变是皇帝发起的,意欲诛杀太女。 但太女已经长大了,她是太祖武皇帝一手教导出来的。 宫变以皇帝的失败告终。 三个“皇子”从此消失不见,皇帝禅位,尊为上皇。 “太子派”血流成河,“太女派”大获全胜。 大穆第二位女帝登基。 忽悠悠便又十几年过去了。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说起这位女帝,实是励精图治。若非要挑她什么毛病,就是绝情弃爱,从来没沾过男人。 她仿佛就是为着治理国家而生,从来对任何男子没有看到过眼睛里去。 这一年女帝三十六岁了,北疆大将林朗带着他的儿子林焕入京陛见。 一为林朗述职,一为送林焕入中央武学。 林焕人生第一次面圣,三叩九拜,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像夏夜的星辰明亮。 叶福桃对上这双眼睛,有一瞬顿了顿。 青年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中规中矩,毕恭毕敬,走过了流程,随着父亲一同退下。 叶福桃召见封疆大吏也是耗费精神,叫宫人打开窗子透气。 她起身步到窗边,走进斜射的光束里向外望去。 阳光正好,明媚照人。 年轻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身形挺拔。 远远的,那英姿勃勃的青年忽然回头,遥遥看见皇帝,在阳光里灿然一笑。 天下熙和,江山稳固。 春光照得人暖洋洋。 年轻男人的身形面孔赏心悦目。 叶福桃在阳光中,不知不觉,放松地笑了笑。 【正文完】 癸卯年·近夏至 袖侧 作者有话说: 碎金,意指美好而短小的文章、诗歌。 叶碎金的父亲给她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应该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 当爹的想到“碎金”这两个字,延伸出来的意思,对她的期盼,大约相当于千年后的小确幸。 感谢一路至此,明天起更新番外,每天一更。 番外为完成榜单字数,不建议看。 第193章 番外:莺娘1 江南地灵人杰,风水养人。 莺娘出身书香世家,自小知书识礼,身周蕴着一股清清书卷气。 又生得袅袅娜娜,肌肤胜雪,眉眼如画。 正是书生笔下最爱描写的江南美人。 莺娘生活的地方,富饶安稳。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虽然也听说过如今天下动荡,可她从未曾亲见过战争。 战争听起来那么遥远,其间种种残酷,对江南深闺的女孩子来说,都过于缥缈了。 她的日子,琴棋书画诗酒花。 那时赌书消得泼茶香,后来的后来,回想起来,真个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好女如此,自然百家求,她的亲事,订给了隔壁县县令家的公子。 俱都是书香门第,少年男女,年貌相当,才情匹配。 未婚夫跟着他父亲来过几次,家里都有意让年轻的未婚夫妻见上几面,培养一下感情。 日常里他们也通书信,诗词唱和。 莺娘还未及笄,已经在想像未来的日子了。 可巨变来得那么突然。 安稳富饶的家乡,终究是被人觊觎。 侵略者带着血和火滚滚而来,铁蹄踏裂反抗者的尸骨,踏碎了深闺少女的绮梦。 消息一道比一道逼近,父亲肉见可见地消瘦,惶惶不可终日。 这一日,嫂嫂惶急地送来的消息,对莺娘来说如睛天霹雳——隔壁县,城已破,她的未婚夫和他的父亲,因为在城破后还抵抗,全都死了。 据说,都被枭首,脑袋挂在了城头。 莺娘人直接倒下了。 母亲、嫂嫂和丫鬟掐人中才把她唤醒。 她还活着,可那个如玉的少年,那些倾注着情意的词句,书籍里夹着的干花,亲手削的竹简,都在战火中被一并践踏,化为灰烬。 莺娘的眼泪如决堤一样。 父亲却顿足:“还有功夫为他们哭,下一个搞不好就要轮到我们了!” 莺娘的父亲真是乌鸦嘴,侵略者的下一个目标果然就是这座城。 父亲兄长们都失去了往日的风仪,嘴上起燎泡。 侵略者扑来,城池没抵抗几日,便被破了。 城是下午破的,整个下午,城里都乱。 府里的大门紧闭,家丁守着门。后宅女眷们都躲在一处,瑟瑟发抖。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1节 是想着,若有事,大家一起自尽,保全清白。 不想,闯进来的并不是可怕的敌兵凶徒,而是莺娘的父亲,这家的老爷。 “莺娘呢?”他焦急地问。 莺娘在母亲的怀里正发抖。 这时候的确也没有心思为未婚夫哭了,该为自己哭。 恨那些侵略者,为什么要发起战争,为什么要去攻打别人的地盘,破坏别人太平安稳的人生。 母亲惶然道:“在这里,怎么了?” 父亲喊了一声“莺娘”,过来便拉扯她:“快,与我走!” 莺娘母亲一把扯住父亲,惊疑不定:“你带她做什么去?” 莺娘父亲扒开妻子的手,喝道:“全家安危系于她一身!别耽误事!” 莺娘就这样被父亲拉着走了。 她惶惶不安:“爹,我们去哪?” 结果她爹把她拉回了她的闺房,大声吆喝丫鬟:“给七娘梳妆起来!” “打扮漂亮些。” “不不不!” 文人最好雅事,对这种幽微之事体察得特别细腻,他改口:“打扮得素净些。” 家里这么乱,主人都慌了,丫鬟更是慌乱。老爷讲话前后矛盾,丫鬟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 “蠢材!”老爷跺脚,“照着死了爹的模样打扮!” 莺娘生得弱柳扶风,正是典型江南美人的模样。 北方糙汉,定然能吃这一口的。 丫鬟慌乱去打水、安排。 莺娘懵懂间又似明白了什么,颤声问:“爹,你、你要我做什么?” 父亲道:“莺娘,城已经破了。” 是的,莺娘知道。因从她的闺房这里,都能听到外面远处的声音。 人喊马嘶。 很可怕。 你看不到,但是你听得到,知道家的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都是敌人。 在杀人,在放火,在把一些人的头颅吊到城墙上去。 父亲掩面哭泣道:“莺娘,现在,全靠你了。” 原来,城破了,守城的将领被杀了。 县衙的大家都怕死,不知道哪个幕僚献的计策:“大人家的七娘子美貌,不若……” 莺娘的脑子里嗡嗡的。 城破献美。 稀奇吗?并不。 话本子里、戏文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里都看过。破城的美人,凶悍的将军。 红颜薄命,自古如此。 只没想到,有一天这种命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来。 父亲紧紧抓着莺娘的手腕:“孩子,孩子,爹知道委屈你了!孩子,这是全家,不,这是全城的命都托付给你了啊!” 隔着衣衫,莺娘的手腕依然被抓得很疼。 这是她平日里温文尔雅、博览群书的父亲,大魏朝最后一批进士。 他的脸看起来狰狞。 他虽是哭着求她。 可她有选择吗? 丫鬟已经打好水,搀着她过去洗脸,给她梳头打扮。 父亲在那里虎视眈眈。 她根本,她根本没得选择。 果然将她打扮得一身素净,宛如死了爹。 平日里若敢这样穿,肯定要被骂。偏今日,如此应景。 老爷甚至连连称赞:“好,好,就是这样。” 他还亲自动手,又从她头上摘走了两支多余的小钗。 清清洁洁,楚楚可怜。 眼圈微红,眸子含泪的模样,简直让老爷想拍手叫好。 莺娘就这样被父亲带着离开了家。 这一晚之后,她这一生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家。 果然路上许多兵将,他们忙碌着,把死人的尸体拖到一处。也有在灭火的。 既已经占了城,这就是他们的城了,当然不能让火把城烧了。 莺娘一路悄悄挑着帘子看,路上偶有残肢断臂,死状惨烈的士兵,她伏在车里,险些呕了。 有侵略者的士兵拦着他们盘问。 莺娘的父亲报出身份:“此城县令,特来拜见将军大人。” 其实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官,但武将统称将军就可以了,不会错。 士兵问:“车里是什么。” 莺娘的父亲道:“是小女。” 士兵的脸色古怪起来。 莺娘的父亲躬身赔笑:“将军攻城辛劳,特送上小女服侍。” 这话就说得明明白白的了。 士兵大声咳了一声,说:“我得检查。” 莺娘父亲让开:“是,是,军爷请。” 莺娘在车上都听得清楚。她的手在袖子里掐紧了自己。 果然下一刻,车帘就被撩起来。 天色已经昏得看不清了,外面已经点起火把。 士兵用火把照着,看了两眼,放下了帘子。指派了人:“王二,许香,你们两个跟着过去。” 被指派的人颠颠地跟着这个本地县令的车子,引着他往将军府去了。 这个将军府自然是原来守将的将军府,如今已经被他们占了。 车子一走,旁的人立刻不顾手上的尸体了,都凑过来:“好不好看?俊不俊?” 刚才那个士兵这才咧开嘴笑:“可俊哩!” 大家都笑:“将军会不会收啊?” “这么俊,不收可惜。” “到底有多俊?可有咱家大人俊?”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你这杀才!” 莺娘跟着父亲,一起被带到了将军府。 院子里已经把尸体堆起来,地上大片大片的暗红色,在火把的光里渗人。 很多很多人在走动,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 甲片摩擦的声音,生冷。 男人们说话呼喝的口音很硬,像是北方人,全不似南方人的温和,粗鲁得吓人。 在这样的场合里,忽然出现一个穿官服的文人和一个女子,尤其是女子,自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莺娘从踏进将军府,便有不知道多少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还未及笄,未出阁,一辈子都没暴露在这么多男人的视线之下过。 羞耻得眼眶里含了泪,袖子里的手都在抖。 领着他们来的王二和许香与个校尉模样的人禀报了情况。 那校尉过来,上下打量莺娘一番,神情颇为玩味,道:“将军不在,我也做不了主,你们且在这里等着。” 那是正堂前面的庭院,莺娘和父亲被指了了个角度:“先搁那儿等着,别乱跑。刀枪无眼,伤了小娘子不是美事。” 莺娘垂着头,听见男人们发出了嗤笑声。 她把头垂得更低。 火光下,露出一段雪白脖颈,弧线优美。 肩膀单薄,腰肢纤细。 男人们厮杀了一天,本就亢奋,目光扫过去,血不受控制地便又热了,身体异样。 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目光在英娘不盈一握的腰肢上巡梭,也有悄悄吞咽口水的。 刚占了城,要稳定还得好几日,但稳定之后,就会给大家伙轮番放假,许他们去青楼。 大量男人聚集的队伍,搏了命的冲锋、厮杀,大战之后的亢奋躁动会好几日都下不去。若没个正经的地方泄火,容易祸害地方。 莺娘和她的父亲被晾在那里很久,天色从昏暗变成漆黑,太阳完全下去了,星子都亮了起来。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2节 不知道多少人进进出出的。有些人是听说了,趁着将军还没回来,特意过来瞄一眼。 终于外面响起了嘈杂声,那个将军回来了。 莺娘听着那些纷沓的脚步,铁甲摩擦的声音,还有男子们低沉的说话声。 知道宣判自己命运的人来了。 她深深垂下头。 侵略者的将军在亲兵的簇拥中大步走了进来,脚步声铿锵,踩在别人的心头。 校尉立刻迎上去:“将军,这个人是本地的县令。” 莺娘的父亲垫着步子跟上去:“将军,将军。” 将军脚步没停:“什么事?” 莺娘的父亲腰一直弯着,追着将军的步子:“将军攻城辛苦了,下官家中小女,特送来供将军差遣。蒲柳之姿,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说得委婉,意思很明白。 将军哼了一声,走到大堂的台阶上才转身,抬手低头摘头盔:“少弄这些,先把县库……” 将军抱着头盔,声音戛然而止。 火光下,县令的身后跟着一个少女。 十四五。 一身单薄白衣。 俏生生地。 抬眼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了头去。 含着泪,忍着辱地站在许多粗野男人放肆打量的目光中。 满院子血污和堆起来的尸体,唯她素净婉约得像从画里走下来的江南仕女。 玉骨冰肌,不惹尘埃似的。 “……把县库封好,”将军说,“把册簿整理好,我的人会去接手。” 将军的语速变得很慢很慢。 “不要想趁乱贪污,吞了多少,给我十倍吐出来。” 将军继续说着,可他的眼睛没能从莺娘身上移开。 大家伙都看到了。 第194章 番外:莺娘2 大家都看到了。 唯独莺娘微垂着头,没有看到。 她只听到了父亲和将军的对话。 将军训斥父亲,父亲连连称“是、是”,“不敢,决不敢”。 刚才看那一眼,将军摘了头盔,胡子拉碴,脸上身上有烟熏有血污。与她日常能接触到的面如冠玉的江南士子完全不一样,令人害怕。 火光下也没看清长什么样子。 但比想的要年轻,也比想的要更高大。不是老头子,也不是满脸横肉的那种。 该庆幸吗? 县令一直点头:“是,是。那下官这就去办。” 将军点头:“去吧。” 于是,县令转身就走了。 快得让人喊不住他。 莺娘不敢置信,转身喊了声“爹!” 可她的父亲就那样把她丢在了那里。 她甚至追了两步。 可那里全是男人。 粗壮的,浑身脏兮兮的男人们,在火把的光下,一双双眼睛都看着那么地可怕。 莺娘的脚步停住,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可身后也是有许多人的。 她转过身来,那个将军就站在台阶上看着她。 火把的光把他脏脏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只有那双眼睛,说不出是冷还是热,总之吓人。 莺娘被这许多男人围在了院子里,有种赤身又无处可逃的绝望。 她紧紧攥住衣带的两只手,都在发抖。 想哭,可哭都不敢哭。 她在这全是粗野污脏男人的庭院里,仿佛是一块鲜美多汁的肉,总觉得只要一哭,就会有无数的饿狼扑上来撕咬她,生吞活噬。 少女显见是吓坏了。 纤细的身体一直在发抖,眼窝里充盈了泪水,谁看着不心生怜惜。 只粗鲁男人们不知道,他们自以为“怜惜”的目光,正是把少女吓得抖若筛糠的原因。 只大家好像集体被施了什么法术似的,动作都变得很慢。 该快步走动的好像腿忽然受了伤。 该出去的也在门口脚步磨蹭。 还都偷偷地瞟向正堂的台阶处。 直到将军喝了一声:“都手断腿断了是不是!” 一下子众人就恢复了正常。 该跑的跑,该走的走。 可气,没看到将军怎样处置。 正堂的庭院里,莺娘垂着头,不敢大哭,可还是有泪珠子控制不住,掉在鞋面上。 她听见那将军大声唤了个人,问:“后面拾掇了好吗?” 那人说:“差不多了。原来府里的人都先关起来了。” 将军道:“先与她寻个院子安置。” 那人欢快地应了。 将军顿了顿,又道:“找两个丫头给她。看她需要什么,去置办。” 再顿了顿,又道:“派两个人看着,别出事。” 这便是,收下了? 男人们互相挤眉弄眼,咧嘴偷笑。 受了将军命令的校尉大步走过去:“这位娘子,请跟我来。” 男人们也都收了视线,不再多去看她。 刚才她是降城县令之女,大家肆无忌惮。但现在,她是将军的人了。 怎能对将军的女人无礼。 莺娘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只能点点头,忍着眼泪,跟着那校尉走。 走了几步,视野里出现了台阶和男人的靴子——要去后面,自然要穿行游廊,走角门。可从侧面入,也可从正面。 校尉带她走正面。 校尉把她带到了将军的跟前,还停下了。 莺娘自然也只能停下,不敢抬头,只看将军的脚。 将军身材高大,腿很长,脚也很大。 将军说:“你别害怕。我现在忙,回头再与你说。” 声音温和,但没有更多了。 那么多男人都在竖着耳朵听呢, 只这个人叫她“别害怕”,终究是恐惧中的一点安慰。 溺死人抓到的一截浮木。 莺娘泪珠子啪啪地落下来。 火光昏暗,远处的人看不见,但将军肯定看到了。 他说:“去吧。” 校尉又开始走。 莺娘抹抹眼睛,屈膝行了一礼。 书香之家熏陶出来的女孩子,一举一动都是自小养出来的。这一礼行得匆忙,可依然那么好看。 有士兵跟旁边的人咬耳朵:“像画里的人似的。” 莺娘被带到了这座将军府的后宅。 一路上校尉琢磨把她放到哪里合适。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3节 将军肯定是要住在正房里的,但将军的正房会有很多男人进出,放她过去不大合适。 校尉不禁犹豫起来。 这时候莺娘反比刚才好了许多,一是因为这里没有那么多可怕的男人了,一是因为,这将军府的后宅她比这校尉还更熟悉。 恐惧退去,脑子就清醒过来,开始有条理。 想起来刚才男人们对话,说“府里的人都关起来了”,确实一路走来,只看到寥寥几个仆妇。正经的主人一个没看到。 这就是战败者的下场,无怪乎父亲被吓成了这样。 见校尉在游廊的岔路口挠头犹豫,莺娘鼓起勇气道:“可以把我放在西边的院子。” 她轻声道:“孙家姑娘们的闺房都在那边。” “噢?你怎知道?”校尉立刻反应过来,“噢噢,认识是吧。” 她是县令之女,她们是将军之女,肯定是认识的。 莺娘点点头,抬起了眼,问:“军爷,孙家姑娘们现在怎样?” 校尉道:“一大堆人一起关着的,应该是在一块呢吧。” 他又道:“有个上吊了。” 性子烈,闻听贼兵破府,自己了结了。看着是个未嫁的姑娘,应该是这家的女儿。 孙家和莺娘年纪差不多的女儿有两个,莺娘也不知道死的是哪一个。 但校尉带她去了其中一个的闺房,她就知道死的是另一个了。 校尉还安慰她:“不是这间,上吊的是另一间,小娘子别怕。” 他果真去给她找了两个丫鬟来,又让两个兵丁在院外把守:“看好了,规矩点,这是将军的!” 两人道:“你放心。” 男人离开,关上了门,莺娘和两个丫鬟抱在了一起,俱都落泪。 “怎是你们?”她问。 原来这两个丫鬟,便是两位孙小姐的贴身侍婢。 婢女们啪啪掉眼泪。 一个道:“我们被关着,那个人说,要找两个丫头,又说,要会伺候年轻姑娘的。我俩便站出来了。” 另一个道:“七娘子,怎会是你。你怎么到也这里来了?” 她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她是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那样,被亲爹送来别人的砧板之上,等着剁碎下锅,吞吃。 她泪落如雨:“别问了,别问了。” 婢女们便不再问了。 也不提上吊的那一位。 说不定,她们就是下一个要死的。或者更惨的。 那些北方的男人都太可怕了,听说老爷死得很惨,被扎破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 婢女们便收拾起来。 北方人虽如狼似虎,却也有一点好——还算规矩,占了府邸并没有大肆破坏。 小姐的闺房里都齐整。如今知县家的七娘子进来了,便给她换了干净的被缛床单。 这是朋友的闺房,莺娘对这里很熟悉,过去常来玩的。条案上摆着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其中一些还是她送的。 朋友却不知道在哪间柴房里关着,受着怎样的惊吓。 自己的父亲降了,眼见着自家是保全下来了。 可她的父亲却是守将,又已经死了,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命运。 莺娘发怔。 婢女们打了水,过来扶她:“姑娘洗漱了安歇吧。” 她们对莺娘小心翼翼。 县令家的七娘子,是荆州出了名的美人。 她怎么会出现这里?她没有被关起来呢。她被好好地安置在闺房里,还找人伺候她。 婢女们刚才一边铺床一边已经悄声沟通过了。 如今看来,她二人的性命待遇,怕是要系在七娘子身上了。 唉,不知道敌将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只盼她能得宠…… 莺娘这些天日日都是在“破城”的恐惧中度过的。 今日城真的破了,又命运大起大落,在前面狠狠受了一场惊吓,几近精疲力竭。 她她洗漱过,婢女们给她换上孙家小姐的干净寝衣,服侍她躺下。 帐子放下,蜡烛吹灭,一个婢女在次间听唤,一个婢女在脚踏上上夜。 莺娘一沾枕头,便觉得全身都失了力气,直接便睡着了。 睡到不知道时候,忽然惊醒。 脚踏上上夜的婢女不见了。 黑暗中,有人坐在她的床边,在摸她的脸。 那人察觉,道:“你醒了?” 声音低沉,是个男子。 莺娘认出了这个声音。 她坐了起来。 到这时候,还是很怕的。 可到这时候,怕又有什么用。 莺娘没有勇气像孙家姑娘那样一根绳子吊死自己。 家里人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一条路。 她坐起来,低低地,唤了一声:“……将军。” 黑暗中坐在床边的男人,正是晚间见过的敌军将领。 那将军道:“你爹将你给我了,你可明白?” 莺娘点点头。 又恐黑暗中他看不清,轻轻地又“嗯”了一声。 将军问:“你叫什么名字?” 莺娘道:“家里唤我作莺娘,莺飞草长的莺。” 莺娘不仅有一副动人的美貌,还有一管好嗓子。人如其名,声如莺鹂。 “莺娘……” 将军咀嚼着她的闺名。 将军再次抬起手,摸上了她的脸。 又滑到了她的颈子上,手指探入了衣领。 莺娘的后颈,起了薄薄的鸡皮疙瘩。 这一刻,深切地意识到,她不再是县令家无忧无虑的小女儿。 她已经是这个男人的所有物。 第195章 番外:莺娘3 将军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茧,剌得莺娘脸颊的皮肤微微刺痛。 将军的感受和她正相反。 江南美人,娇嫩极了,肌肤简直吹弹可破。 将军感觉到身体深处有波潮涌动。 他收回了手:“我这几天事情很多。等我忙完,再来看你。你先在这里,有什么需要,跟我的亲兵说。现在外边乱,别乱跑。” 莺娘记得将军是个脏兮兮的男人。 现在黑暗里也看不见,可她感觉到将军身上有水气。 他是洗过澡来的。 他的掌心粗糙,可声音温柔,像是怕吓着她。 莺娘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对她的怜惜。 如她这样的女子,在这样的境地里,这份怜惜简直就如同溺水者的浮木。 将军道:“你睡吧。我回……” 他的话没说完,莺娘捉住了他的手。 帐子里昏暗一片,看不清脸。莺娘只看到将军的眼睛深邃明亮,盯着她。 他这么盯着她还是令她感到害怕。 她垂下头,颤颤问:“将军……我家,我家人可安全?” 将军道:“通常我不杀降。” 县令为了表忠心,甚至把女儿都献给他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4节 只要他别糊涂,别妄图趁乱浑水摸鱼,侵占物资,他就能保他平安。 他若是干蠢事,看在她的份上,他也能保他不死。 全家的平安或许就是莺娘被献给他的意义吧。 将军说:“别多想了,睡吧。” 他准备起身。 可是他的手抽不出来。 少女兰花般的柔荑轻轻捏着他的手指,他便抽不出来。 听到全家平安,他又要离开,莺娘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太过羞耻。 “将军……”她声若蚊蚋,还微微颤抖,“就,就歇在这里吧……” 即使黑暗中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将军依然能感受到莺娘的纤细单薄和年少。 他看得明白。她依然在恐惧中。 她想抓住什么。 她想抓住他。 她知道自己要走的路。 镇定下来之后看出来,她是一个脑子清醒聪慧的女孩子。 她肯定是读过书的,毕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 将军说:“今天……” 他想说今天算了。 这不在计划之内。 还有太多事要做,她也还在惊恐中。 莺娘松开他的手指,又向前探了探,捉住了他半个手掌。 从前,父亲是她的天,如今这天塌了。 她需要另一片天,庇护她安稳无忧,为她遮风挡雨。 少女的手微微颤抖。 将军握住了她的手。肌肤滑腻,柔弱无骨。 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她低垂着头,是用了多大的羞耻和勇气,才说出留他的话? 将军拒绝的话再说不出来。 将军伸出手臂,将她抱进了怀里。 …… 婢女们在次间里不敢出声。 能听见里间男人低低的安慰。 将军二十五了,有经验。 帐子里世界都变得不同。 从此以后,莺娘是将军的女人了。 这些天将军攻打县城,积累了许多天的燥火。 莺娘直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天亮醒来,窗外微光。 男人怜惜地亲吻她。 “需要什么就开口,让亲兵去办。”他跟她说,“别委屈自己。” 他说:“我去做事了。” 城才定,将军还有许多许多的事要去做,他要起身。 莺娘觉得浑身都酸痛,可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再不是家里的娇娇女了,以后都不一样。 在家里,母亲要吐痰,姨娘是要跪在脚踏上举着盂的。 莺娘挣起来,服侍将军穿衣。 将军没说什么,但他显然很喜欢。 他掐住她的腰。 昨夜他也一直这样掐着她的腰。 到这时候,莺娘才看清他的长相。 大概是这几日一直攻打县城,不及收拾,不免胡子拉碴,有些潦草扎人。 但他生得很端正,鼻梁高高的,相貌给人坚毅之感。 还是该庆幸的,她想。 他亲了亲她,再次叫她别怕,然后离开了。 他走了,婢女们才敢进来服侍莺娘。 服侍她沐浴的时候不免惊得捂住了嘴。 全身都是。 莺娘却知道自己从小就是这样,皮肤太娇气,稍稍一掐,便留痕。 其实孙小姐的房中什么都有,原本就是小姐闺房。侵略者也并未纵兵抢劫,保持得很好。 但下午,却有兵丁们抬了几只箱子来,说是将军叫送来的。 打开看,竟全是莺娘自己用惯了的的东西。 校尉说:“这几天太乱,将军说等过几日安定了,再给娘子置办新的。请娘子先凑合几日。” 婢女们很高兴,她们把孙小姐的东西都收了,全换上了莺娘自己的东西,恍惚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 她们跟莺娘咬耳朵:“那个将军心里有姑娘呢。” “看着挺体贴的。” “姑娘一定要好好抓住。” 和莺娘想的一样,一定要好好抓住。 因为也没有别的能抓住的了。 这天她等了将军很久,等得睡着了,将军才来。 将军果然又来了。 “原想不吵你睡觉了。”他说,“又怕你总害怕,过来看看你。” 莺娘爬起来,抱住了他。 将军抱住她,低声问:“我不在,可又害怕了?” 莺娘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胆子这样的小。 将军轻轻拍拍她的背心。 整顿了几日,城终于安定下来了,他能在白日里过来看她。 这一次,他刮了胡子。 一张硬朗的面庞干干净净,比胡子拉碴的模样看起来年轻好几岁。 他说:“你娘来了。” 莺娘的母亲被人带进来,看到莺娘,她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抱着莺娘哭:“我的儿!委屈你了!” 很奇怪,在过去,莺娘受了丁点委屈,都要在母亲怀里嘤嘤撒娇的。 可这一回,她一点没有撒娇诉委屈的念头。 母亲的怀抱变得陌生,甚至让她感到不适了。 还是将军的怀抱更舒服一些。 他肩膀更宽,胸膛更结实,手臂更硬。 他的声音也更温柔,没有母亲的声音这么高亢刺耳。 许是莺娘过于沉默,县令夫人收了眼泪,问:“你可还好?” 莺娘点点头:“还好。” 为了她们母女见面,两个婢女都退出去了,屋中没有旁人。 县令夫人拉着她的手,低声问:“你和将军可有……” 莺娘点了点头。 县令夫人的眼泪又落下来。 她哭道:“本来还想将你多留两年……” 哪知道世事不由人。 她擦了眼泪道:“我刚才见着将军了,好在是个年轻的,也生得浓眉大眼,相貌端正。” 将军的相貌称得上英俊,只他这魁梧体格让县令夫人担心。 县令夫人悄悄问英娘:“你可受得住?”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5节 莺娘脖颈都染了红晕,咬着唇不回答。 县令传授她:“要会服软,会求人,男人吃这一套的……” 母女间的私房话说完,县令夫人传达了县令的意思:“你爹叫你,好好服侍将军。” 这才是她来的主要目的吧。 莺娘竟不感到意外。 让她意外的是,县令夫人说:“你去了江陵那边……” 莺娘吃惊:“江陵?” “啊,将军还没跟你说吗?”县令夫人道,“将军与我们说了的。” 她说:“将军还要继续去打仗的。” 他们其实也怕将军走了就不管莺娘了。不是没有这种提上裤子就不认账的混蛋男人的。事实上,大部分男人都是这么混蛋的。 幸好,那个将军说,会把莺娘送去江陵城,那边更安稳。 待将军再来,莺娘问了这个事。 将军道:“我不知道要走多长时间,你先去江陵等我。” 莺娘很怕。 那天夜里她缠了他好久。 他很喜欢。 过了几日,他在拔营前,派人把她送去了江陵。 莺娘从此离开了出生长大的地方。 莺娘来过江陵的,父亲和兄长带着母亲和她。 因未婚夫家为了做面子,谈婚事的时候,是请节度使大人保的媒。 过年的时候,父亲带着他们来给节度使大人拜年。男人们在前面,她和母亲在后宅给节度使夫人拜年。 节度使夫人拉着她的手直夸她。 莺娘没想到,到了江陵直接入住了节度使府。 她更没想到,节度使府里,节度使大人一家居然都还活着,都还在。 节度使夫人见着她也吃惊。 待知道了她的情况后,也叹息。 又问她跟的是哪一位。 她报了将军的名号。节度使夫人拊掌道:“啊呀,是那一位啊。那可好。” 节度使夫人告诉她:“你的这一位听说是前头那一位的兄长,很受器重。” 她们都是荆南的人,原就该抱团。莺娘既是在那一位身边,若将来得宠甚至剩下一儿半女,对荆南来说都是好事 节度使夫人很热心,去帮着张罗打听将军的事,回来告诉她:“他成亲了的,也有儿子了。” 不出所料,他这个年纪,没有家室才奇怪。 莺娘微垂了头。 “没关系,你这样年轻,他家里那个,至少比你大十岁。”节度使夫人安慰她,又教她,“只记住,一定要有个名分。” 她说的名分是妾。 莺娘现在连妾都算不上,无名无分的一个外室罢了。 要不是时不时地有好东西送到她的房中,莺娘都要怀疑将军抛弃了她。 她在江陵足足等了他四个月。 他终于回来了。 见到他,莺娘才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怕失去他。 父亲母亲和兄长已经不能再庇护她了。 未婚夫一家皆亡了。 她没有别的去处了,她只有他。 莺娘扑进了他的怀里。 将军知她恐惧,一直安慰她:“这不是回来了。打仗呢,哪有那么快。” 将军说着,低下头,含住了她的唇。 第196章 番外:莺娘 完 莺娘是能够感觉的出来将军对她的喜欢的。 节度使府里,原节度使大人一家都还在,让出了半个府邸给这些人。 将军与她便住在同一间院子里。 就像夫妻那样。 将军对她甚为宠爱。 他的兄弟和同僚们都知道。 她渐渐地摆脱了不安。 也敢说话,也敢笑了。 仿佛又过上了像从前一样的日子。 将军喜欢看她笑。 喜欢看她读书,弹琴,作画,烹茶。 她做什么,将军都是喜欢的。 因将军,喜欢的是她这个人。 有一次,他送了她一张琴。 她怔住了。 因那张琴其实曾是她的琴。 订亲后,她和未婚夫诗词唱和,书信往来,还互换了琴,以为雅事。 将军知道她爱琴,便想为她寻张好琴。 武将们在战争中是会有许多私人的战利品的。所以说打仗越久,武将的腰包就越鼓。 他们自然也有自己的管事,懂行,分辨得出来金银之外哪些是值钱的东西。 她和未婚夫的琴都是前朝古琴,名匠所斫。 莺娘问:“这琴哪来的?” 将军说:“打仗收来的。上面刻了一只莺,正应了你的名字。” 就是因为这只黄莺,父亲才把这张好琴给了她。 她又给了他。 他死了,落到了他的手里。 这一条换手的路线,让人心头泣血。 那种仿佛夫妻的错觉被打破了。 虽然此时此刻,他的身边只有她。可他家中还有有妻有子。 莺娘,和这琴一样,只是他的一个战利品。 将军并不精通音律。她弹什么,他都说好听。 他听不出来她琴音中的哀伤。 幸好,有亲兵来请,有公务需要处理,他半途走了。 莺娘伏在琴上呜咽。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哭。 或许是哭许久都没有想起来过的未婚夫。 或许是哭已经回不去的少女时光。 也或者是哭到现在还无名无分的尴尬境地。 县城里的两个孙家婢子跟着她一起过来江陵了,她们一起劝她。 “如今的日子相当过得,姑娘不要犯糊涂。” “将军心里,肯定是爱姑娘的。” 她渐渐收了泪。 是,眼前的日子还是过得的。 如果就一直这样过下去……也不是不行的。 但这当然不可能。 她跟他过了两年夫妻般的日子,有一天,将军说,要带她回北方。 “我安排你父亲做了鄂州刺史。”他说,“我们得回去了,你跟我回家。” 这里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北方, 家里有妻子,还有儿子在等她。 那个地方,离荆州真的有近千里了。 她要离开荆州,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以后,还能再见到家人吗?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6节 这一去,很可能这辈子就见不到了。 但她的父亲已经急急地去了鄂州,他们都没能来再见她一面。 实际上,从那个晚上她被打扮得楚楚可怜送给了将军之后,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是坐大船跟着将军回北方的。 路上,将军说:“家里夫人品性淳厚,你尊重她,她定爱护你。” 他说:“无论怎样,不可以对夫人无礼。” 他和五将军是亲兄弟俩。和别的几位将军是堂兄弟。 莺娘看得出来,他是一个非常正统的长男。 比起别的什么,更重规矩。 他虽爱她宠她,也不许她坏了家里的规矩。 莺娘柔顺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我怕……” 她年纪小,跟着他远离家乡和亲人,会惊忧,会忐忑,很自然。 将军的心便柔软起来。 他将她抱在怀里,承诺:“你只要守规矩,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的。” 任何人包括不包括他的正妻呢? 莺娘咬了咬嘴唇,柔柔地“嗯”了一声。 船行了许久,终于还是到了她其实并不想去的北方。 人们说话的腔调都很硬,和他一样,再没有南方人的柔和婉转了。 一下船,陌生感便扑面而来。 他带她回了他的家。 他们兄弟归来,他们的父母、妻子当然都激动地出迎。 她于是看到了将军的妻子。 相貌普通,气质普通,穿衣太过富贵。 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看起来温厚,算不得出色。 人的气质是可以展现出身的。莺娘猜,她出身可能不高。 但她眼睛里是有光的。 丈夫离开两三年去建功立业,安全归来,做妻子的怎能不喜悦不开心。 可当她看见了莺娘。 当她听自己的丈夫说明了莺娘的身份。 莺娘……眼睁睁看着她怔住,眼里的光在太阳底下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如果可以,莺娘也不想,为什么要和别人去争丈夫。 可这,岂是她和她能决定得了的。 权力从来不在她们的手上,在父亲、在夫君的手上。 她和她共享着一个男人,她多了她便少,她多了她便少。 只能争。 安顿下来之后,她获得了一个不错的院子。 但将军说:“我这几天,得陪夫人。” 莺娘心下难过。 她说:“那是自然,你和夫人分别了那么久。” 但她说话的时候,眼圈红了,还垂了下头。 将军喜爱她雪白的颈子, 和这段优美的弧度。 书香之家的女儿, 江南的灵秀女子,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隽秀美。 但他不能被迷昏了头,他还有责任。 长子的责任,丈夫的责任。 他摸了摸她的后颈,还是走了。 这两年,只有他外出去打仗的时候,莺娘的床铺才会空空的。 他不打仗的时候,都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 不知道是不是北方的床太大了,空得吓人。 莺娘睡不着。 想到他此时和夫人在一起,同床共寝,鸳鸯交颈,难过地哭湿了枕头。 第二日将军也没有出现。 她的两个丫鬟,从县城带到江陵,又从江陵带到了北方。 她们跟府里的人沟通很困难。府中的人总是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主仆三个人都很挫败,惶然。 第二日晚上,她又是泪湿枕头。 第三日,想着将军不会来,她早早就吹了灯躺下了。 正暗自神伤的时候,忽然外面有响动。她倏地坐起来。 槅扇推开,外面的灯光照进来,高大的男人在地上投了长长的影子。 他来了。 回到家的第三日,他来了。 槅扇门在他身后关上。 莺娘赤脚下了床,扑进了他的怀里,喜极而泣:“你来了。” 将军心疼:“就知道我不在你会哭。” “怎不穿鞋,小心着凉。” 将军弯腰抱起了她。 她坐在将军坚硬有力的手臂上,俯下身去紧紧抱着他。 将军叹息一声,抱着她走向了拔步床。 那一夜她使劲浑身力气缠着他。 明明只分开了两天,却像分别了两年。 他与她抵死缠绵。 第二日,他带她去了夫人的正房,她柔顺跪下,给夫人敬茶。 有什么样的丈夫,就会有什么样的妻子。 将军夫人也是个守规矩的人。 她接了她的茶,认了她身份。 从此,莺娘有了妾的名分。 但莺娘抬头,看到一双黯淡的眼。 为了对付她,夫人主动给将军纳了新妾。 也是江南女子,也是讲又酥又软的南方话。 一个,两个,三个。 都是比照着她的模样来。 可是没有用。 将军并不是喜欢她这种样子的。 将军是喜欢她。 当夫人也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大概挫败感到了顶点。 但莺娘并不觉得得意或什么。 实际上,她羡慕夫人。 丈夫不爱又怎样。便不爱她,他也始终维护着她正妻的地位。 她还有儿子。 莺娘现在理解为什么人人都想生儿子了。 因为父亲、兄长和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唯有儿子才真的属于自己。 当夫人又有了身孕,她求将军也给她一个孩子。 可将军,即便在那种欢愉失神时刻,都还保持了理智。 “再等等。” 他说,“等夫人生了。” 小孩子容易夭折,他想让夫人再生出一个嫡子。 然后,才许她生育。 他爱她,爱得理智又冷酷。 给她一切,唯独不能给她最想要的。 夫人真的是很幸运的。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7节 莺娘已经打听清楚了,她不过就是乡绅的女儿罢了。 怪不得富贵之下处处见局促,读过几本书,识几个大字,不是睁眼瞎。 也就这样了。 与她这种真正书香之家的女儿是没办法比的。 可她有两个儿子,便赢了一切。 她的儿子都是嫡子。 有着一切的优先权。 后来。 后来…… 一转眼,七八年就过去了,时间根本留不住。 莺娘扶着船舷,这些回忆都随着江水流逝了去。 她看着夜色里漆黑的江面,失神地想,如果没有那样做会怎样。 其实事发的时候,莺娘都没有后悔。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身在权力的中心,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不免太过天真。 她以为自己会死的。 可他没有杀她。 或许为了孩子,或许为了皇家的体面。 他要把他送回荆南去。 她的父亲是一州刺史,能给她一个富足的日子。 只要她生的孩子还是亲王之子,娘家就不敢怠慢她。 这时候,她后悔了。 在上船的那一刻,她后悔了。 她是不能离开他的,她的人生,全都在他身上。 他深邃幽黑的眼睛看着她。 一点一点,掰开了她紧抓他的手。 “你一直想念家乡。”他说,“回去吧。” 不! 她悔了! 她真的悔了! “三郎!” “三郎!” “三郎——” 她撕心裂肺地喊他。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被她们拖上了船,看着船解了缆绳,看着她渐渐远去。 他是不是以为,她真的很想念家乡。 他一定知道那些夜半泪湿的枕头,看到过她写的那些思乡的诗。 可她,只是悼念曾经的时光。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从父亲把她献了人的那个晚上,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莺娘看着滚滚江水,回头看了看北方。 漆黑夜色吞噬了一切。 再也没有那个高大的身影。 莺娘笑着擦去了脸上的泪,纵身跳进了夜色江水中。 【番外:莺娘完】 第197章 番外:盈娘1 盈娘恨死了! 被继母灌了一碗药,她便睡死,醒过来,妹妹已经穿着她绣了两年的嫁衣,嫁给了她自小订亲的未婚夫。 本来,眼瞅着未婚夫家这些年日子红火起来,她满心都是期盼,盼着能早点家嫁过去,早日脱离这个有后娘就有后爹的家。 结果,继母非说要多留她几年,让她多享几年娘家的福,她单纯地以为,继母就是不想让她太早过上好日子。 她一直拖着,生生地把盈娘留到十八岁。 现在回想起来,继母根本就是在等妹妹长大好过门! 怪不得她一直不给妹妹订亲! 盈娘踹翻了继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跌跌撞撞地跑到未婚夫家:“是我!是我!我才是新娘!” 这是新婚第一日,新娘正认亲。奉上的鞋子、帕子、香囊……无一不是盈娘日夜辛劳绣出来的。 盈娘突然闯进来,一屋子亲戚宾客都惊讶。 妹妹穿着一身红衣裙,怯怯地缩在了男人的身后。 盈娘指着她,大声道:“她不是新娘,我才是!与张生订亲的是我!不是她!我才是张家的媳妇!” 宾客们面面相觑。 张家爹娘眼瞅着没办法,出来打圆场:“盈娘,我们也是今早才发现娶错人了,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怎么说也是你亲妹妹,咱们两家还是亲家。你看,要不然……” 张生亦大声说:“盈娘,我已经是你妹夫,我是没法再娶你了。我可以给你补偿,你要多少银子,你说!” 盈娘看着这些人。 新娘子不却扇的吗?洞房前不洗脸的吗? 什么今早才发现娶错了人! 就算张家爹娘是今早才知道的,他张生昨天晚上是瞎子吗? 盈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真亮亮的。 妹妹躲在张生的身后,他们两个还手握着手! 什么娶错了,分明是两情相悦。 妹妹和盈娘生的不一样,她十分纤细窈窕,妖妖娆娆。 比起来,盈娘便粗憨了很多。 没办法,从小继母就让她日日干活。日夜的体力劳动下来,身体就练得粗壮。 哪比得上妹妹娇俏可人。 盈娘全都懂了。 这个事很可能不是继母一个人干的。 而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不知道。 张生还道:“你要多少你说!十两够不够!” 张生很不耐烦,想赶紧打发了她,很怕她吓坏了他的小娇妻,坏了自己选的这段好姻缘。 小时候,明明答应过,长大了就来娶她,不再让继母欺负她。 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继母和妹妹给笼络了去呢? 盈娘满心悲愤。 恨继母恶毒,恨亲爹心狠,恨妹妹奸狡,恨张生变了心。 他们休想就这样糊弄了她! 盈娘咬牙道:“我不要银子!我要我的婚事!” “我手上有订婚书,上面有我一人的生辰八字!我要去官府告!看官府怎么判!” 她面孔狰狞,好像要杀人,张生忍不住畏缩了一下,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磕磕巴巴地道:“你、你别乱来,有话好好说!” “我跟你说个屁!”盈娘破口大骂,“你给我等着!” 她转身就要往外冲,去衙门里告状! 张家爹娘已经给旁人使了眼色,亲戚中好几个妇人都冲上来,抱胳膊的、抱腰的:“使不得!” “你大姑娘家怎么能去过堂,还要不要见人了。” “好好的大喜日子快别闹了!” 盈娘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跟这些妇人撕扯:“放手!放开我!” 这时候,她亲爹和继母紧跟着赶过来了。 张家一看,顿时松了口气:“亲家!快管管他大姐!” 儿子既然娶了盈娘的妹妹,盈娘自然就是张生的大姨姐。 继母上来就先甩了盈娘两个大耳刮子:“贱胚子,好好跟你说话不停,非来丢人现眼!” 盈娘被人抱住手脚,还不得手,目眦具裂:“贱妇!都是你!”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8节 她亲爹在一旁,像个死人。 继母拿手帕堵了盈娘的嘴,一群妇人七手八脚地把盈娘反剪着手臂押了出去。 继母还在那里给张家赔罪:“一时没看好,叫她跑了出来。” 张家埋怨:“看这闹的。” 盈娘被反绑了手臂,嘴里的帕子脂粉气熏人。众人把她扔进了骡车里,摔得肩膀生疼。 她爹挑起车帘,小心地说:“你别闹了,让你闹得日子都没法过了。” 他一副慈爱嘴脸:“我跟你说,张家没什么好稀罕的,我跟你娘,给你寻了更好的去处,你以后有的是富贵享。” 盈娘骤然停止了挣扎,嘴巴塞住,眼睛瞪着父亲。 冷漠无能的父亲,蛇蝎心肠的继母,盈娘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会给她什么“好去处”。 那他们到底打算把她怎么着? 盈娘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果然成真。 亲爹和继母联手,把盈娘给卖了。 卖给了旁人家做妾。 见到来接她的管事和仆妇,盈娘恍然大悟。前几天她就见过这个妇人,还奇怪家里怎有这样的贵客——因这妇人穿得比自己爹娘都体面,盈娘怎想得到她竟只不过是个仆妇呢。 原来好几天之前,他们就已经在筹谋了。 换亲果然都是预谋的。 管事和仆妇见到她,俱都皱眉:“怎还绑着?” 继母赔笑:“脾气大,你们拎过去多打两顿就行了。” 盈娘如今长大,又粗壮,她已经不太打得动了。今个就是叫她一记窝心脚给踹倒,到现在还疼呢。 盼着去了那边对方能狠狠打,日日打! 才解气。 管事和仆妇对看了一眼。 继母生怕他们反悔,忙道:“这丫头从小身子骨就结实,一天三顿打都没事。你们看看,她这腰,这屁股,多好生养!” “她十八了。正是年纪!” 打动了管事和仆妇的是最后一句。 她十八了。 因他们这次要买的女子,着实要求多了些。 要良家的。 要好生养。 相貌不能太埋汰,但也不能是妖妖娆娆的狐媚子。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好生养”这一条。 因着这一条,就不能年纪太小的。女孩子年纪小,骨盆未开,太早生养容易折在生育上。 关键是孩子也危险。 一个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但良家女子大多十六七出阁。 平民小户更早,十三四、十四五就嫁过去的很多,十一一的也不少。 想找个良家、未嫁、年纪不小的,首先就卡在年纪上了。 能找到这家的闺女,也算是运气。要不然,真不好找十还没出嫁的老姑娘。 管事和仆妇到底还是把盈娘带走了。 盈娘当然挣扎,却有几个健妇押着她,塞进了马车里。 这马车可比家里的骡车宽敞多了。 那个管事的仆妇跟着坐进来。 “你别折腾了。”仆妇说,“我刚才问清楚了,原来那个是你继母。” 她说:“你那继母不是个好的,你不跟我们去,指不定要被她卖到什么腌臜地方去呢。” 盈娘呆住,泪水充盈了眼眶。 因仆妇说的没错。 她虽然已经长大,继母打不动了。可她和盈娘的爹,始终握有对她的生杀大权。 把她嫁到哪里,或者把她卖到哪里,都是他们说了算。 摁了红手印,官府就认。 告都没地方告去。 盈娘的眼泪流了下来。 仆妇叹口气:“没娘的娃,就是这样的苦命。” “我给你摘了嘴巴里的这个,你别乱咬人,中不中?”她问。 盈娘点了点头。 仆妇把她嘴巴解开了。 盈娘道:“婶子。婶子心好,请告诉我,我是要去什么地方?” 仆妇道:“要去的地方可比你家里强千倍万倍。以后你穿金戴银,气死你那继母。” 盈娘道:“到底是什么地方?” 仆妇微微一笑,有点骄傲:“自然是贵人家。” 盈娘认命了。 因为仆妇说的都是对的。 而且她那一句“气死你那继母”狠狠地戳到了她的心头。 穷家妻不如富人妾。 她如果真有能翻身的一天,有能气死继母亲爹的一天,叫她给个糟老头子当妾,她也能咬牙忍。 一路上见她老实,仆妇道:“你爹娘和我们的签了身契的,你若逃,便是逃妾。官府追到,要打板子。” 前头的皇帝死后,乱了一阵子,这一两年,官府又管事了。 因有个人在京城称王了,唤作中原王。 有了中原王之后,各处又安定下来,官府又开始做事。所以先前盈娘才会说要去告官。 可现在,同样是官府和律法约束了她。 她亲眼看着亲爹在契书上按手印画押的。 她现在是别人家的妾了。 见她懂,仆妇给她松了绳子。 因要带着绳子去见夫人,显得他们办事不利索。 好在盈娘解了绳子也没有再哭闹。仆妇一路都在给她灌输“以后有好日子过”、“叫你黑心的后娘眼红死”。 车子停下,盈娘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大院子里了。 吓,像是专门停车马轿子的院子,这样的院子都比她家整个要大。 一路上,院子套院子,亭台楼阁,跟画里的宫殿似的。 这排场、阵势,盈娘越往里走,心里越没底。 盈娘被带着去见了夫人。 那个夫人四五十岁模样,比她爹年纪还大。人生得珠圆玉润,穿得珠光宝气的,一看就是贵人。 她看了看盈娘,很满意,道:“好好教她规矩。” 仆妇称是。 夫人这把年纪了,老爷应该也是个老头子了。 她要给老头子做妾。 应该是为了生孩子。 盈娘低头咬牙,认了这命。 第198章 番外:盈娘2 盈娘被带去学了几日规矩。 这样气派的府邸,盈娘还以为规矩会很大。结果出乎意料,也没有多繁琐,主要就是要懂得尊卑,晓得自己的身份。 几日之后,又让她上了马车。 她问:“去哪里?” 仆妇笑着告诉她:“去见你的老爷和夫人。” 可马车是向外走的,盈娘糊涂了。 出门后,她想看看自己待了几日的府邸到底是什么地方,可挑着帘子看过去,只有长长的长长的墙。 盈娘懵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这么长这么长的墙,都是这一间府邸的。 她知道这宅子大,可她在宅子里的时候并不能乱走动,所以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89节 什么等级的人物能住这么大的宅子? 现在又是要去哪?老爷夫人不该在府里吗?怎么去外面。 问仆妇,仆妇乐了:“先前见的是咱们府里的夫人,不是你的夫人。” “咱们夫人,是你家夫人的亲娘。”她说,“这里,是你家夫人的娘家。” 原来,是娘家母亲帮女儿给女婿准备妾。 那个女儿是生不出孩子来吗? “呸。”仆妇骂道,“别乱说话。咱家姑娘生大娘时候遇险了,吓着了,不乐意再生了。不是不能生。” 吓着了就不生了。 真够任性的。 高门大户不是很注重嫡庶的吗?娘家婆家竟然都由着她。 盈娘羡慕这个任性的姑娘。 有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姑娘家的宅子和娘家的宅子其实是挨着的。 只不过因为宅子都太大了,才觉得走挺远。其实两座府邸之间,只隔着一条长巷。 下车的时候,仆妇还给她指:“这边和那边,都是咱们家郎君的宅子,和姑娘都挨着。” 不仅有娘,还有兄长,想来亲爹也是很爱她的。 所以才有任性的资格。 这宅子不及她娘家的宅子大,但对盈娘来说,也已经是庭院深深不知几许了。 只记得穿过了很多道洞门,走过许多长廊,终于带她到了上房。 仆妇先进去了,她在外面的候立着。 丫鬟们看她的目光都有些怪。说羡慕也不像是羡慕,说不羡慕亦不像是不羡慕。 有丫鬟出来唤她,领了她进去。 规矩都学好了,进去便跪下:“见过老爷、夫人。” 先磕头。 磕完,立起来,垂着头。 听见有女子的声音道:“抬头给我看看。” 盈娘便抬起头来。 这一看,吃惊不小——堂上坐着老爷和夫人,可这“老爷”、“夫人”原来就是一对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年轻男女。 相貌都生得出色。 男的坐姿挺拔,女的眉间俊气。真真是十分般配的一对璧人。 而自己,就要成为这对璧人中间的那个人。 盈娘觉得,事情很离谱。 总觉得若换成自己那个细腰薄肩、妖妖娆娆的妹妹,画风可能还和谐一些。 换成她,就很离谱。 年轻的夫人看了她一会儿,道:“你站起来。” 盈娘依言站起。 夫人细看了她一会儿,对一旁英俊挺拔的年轻老爷说:“她五官还是不错的。” 就是身段一般,粗憨了些。 但五官好,生出孩子来就不会丑。 年轻的老爷只微微颔首,一个字都没说。也只看了她一眼,就不再多看。 盈娘也不敢多看他。虽然理论上,她的下半辈子都要靠这个男人了。 现在看人家夫妻般配的模样,她觉得……很靠不住。 盈娘垂着头,听见夫人说:“就她吧。” 带她来的仆妇很高兴,道:“夫人叫人帮姑娘调教过了,懂规矩的。” 但这个被家里父母兄弟都爱着的年轻夫人有些冷淡,似乎并不领情:“知道了。” 这个事,她根本不想让娘家母亲插手。奈何母亲非要管,母女俩并不十分愉快。 她成亲为着什么,不就是为着脱离娘家没人管她吗。 可要硬杠,娘就会在家里闹她爹,她爹受不了,就来求她。 被他软磨硬泡地,最后只能答应了。 娘家仆妇将盈娘的身契文书都交给了这边,却还不肯走,站在那里道:“夫人命我定要观完敬茶再走。” 盈娘看到,年轻夫人的眉间,更冷了一分。 这夫人与别家夫人不同,虽年轻又漂亮,却没有温柔娇弱感。眉间总是透着一丝丝冷意。 盈娘觉得,作为要在这位夫人手底下讨饭吃的妾室,未来……幸或不幸,实在难说。 便有丫鬟过来往夫人脚前摆了蒲团,又有人端了茶过来给盈娘。 娘家仆妇催促:“去给夫人敬茶。” 盈娘在蒲团上跪下,把茶盏高举过头顶:“夫人,请用茶。” 夫人倒是没有多刁难她,直接就接了茶盏,微微啜了一口。 这一口,便礼成,盈娘从此,是这家的妾。 夫人冲丫鬟支支下巴,丫鬟便将准备好的一个托盘端过来:“夫人赏给姨娘的。” 托盘盖着红绸,不知道是什么,盈娘接过来,感觉沉甸甸的。 立刻又有丫鬟从她手里接过去,端着站在她旁边。 盈娘再次给夫人磕头:“谢夫人赏。” 待起身,那夫人道:“我们家里,都管我叫大人,管他唤作将军。” 她说着,朝年轻的老爷支支下巴。 “以后,你也这么叫就行。” 盈娘有点愣。 做官的男人才能被叫作大人啊。她忽然脑中灵光闪过,脱口而出:“夫人你……” 夫人挑眉。 她忙改口:“不不,大人。大人你莫非就是……就是传说中的女官?” 夫人,以后就称大人了,女大人一哂:“怎么还成传说了?” “就是……”盈娘讷讷,“街坊邻居闲磕牙,说中原王的官府里,有女官。” 女人们聚在井台边洗衣服,一边洗一边啧啧称叹。 大人问:“她们怎么说呢?” 盈娘犹豫了一下。 大人就了然:“骂我不守妇道是吧。” 旁边的将军蹙起眉头,看盈娘的目光有些不善起来。 可知夫妻俩感情不错。 盈娘感觉大人其实没生气,反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哂然。 她说:“骂的肯定有,也有夸的,也有羡慕的。” 她就是一边捶着衣服,一边羡慕。 女人能当官,真能啊。 可惜,不是所有女人都这么能。 大多数女人,还是洗一辈子的衣服,烧一辈子的饭。 大人眉间的冷峭融了去。 又一次看了看她,颔首:“去吧。” 又道:“这个丫头给你用。” 便是给盈娘端着赏赐的丫头。 盈娘对大人福身,又对将军福身,跟着丫鬟去了。 路上,丫头给她带路:“姨娘请跟奴婢来。” 盈娘哪使唤过奴婢的,十分惶恐。 丫头一笑:“姨娘以后是主子呢,不要跟奴婢客气。” 盈娘这才有点真的给贵人当妾的感觉。 那个仆妇说,翻身气死她继母,或许真的能实现? 到了地方才知道,她竟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子。 盈娘直觉得是做梦。 在家里,她住在倒座房里,东西厢房,都给了弟弟妹妹。 这下,真的有种一步登天的感觉了。 再回想,将军虽然没说话,可那模样要比张生强一百倍。 盈娘第一次觉得,命运也眷顾了自己一回。怪不得世人都说,宁为富家妾不为穷家妻。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0节 果真是有道理的。 若不是亲眼看到,甚至都无法想像大户人家富贵到什么程度。只能是胡想东宫娘娘烙大饼,张张夹肉。 丫头唤她:“姨娘来过一下目。” 盈娘过去,丫头揭开红绸,托盘上金光灿灿,一整套赤金头面,两个油金镯子,一对金戒子,镶着红绿宝石。 盈娘腿软了一下。 这里面哪一样丢了,都比她贵重。 她定定神,问丫头:“这个,要怎么办?” 丫头抿嘴笑:“这是姨娘的,姨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盈娘额上生汗:“那,那就收起来。” 丫头说:“全收吗?姨娘不戴起来,回头给夫人请安,若一件都不戴,也不好。” “是是是。”盈娘被丫头提醒了,“那就戴一个。” 只看着哪个都贵重,不舍得戴。 丫头又笑,拿起镯子:“这镯子好,份量实在,我帮姨娘戴。” 盈娘不敢动,丫头却怔住。 盈娘那手,粗糙极了,全是茧。 盈娘自己也知道,下意识往后抽手:“我的手丑。” 丫鬟攥住她手腕:“养养就好了。” 硬是给盈娘戴上了金镯子。 金光灿灿的,盈娘实在太喜欢了。小心翼翼地抚摸。 丫鬟却取了香膏子来:“姨娘以后日日用这个抹手,养一段日子,手就好看了。” 那香膏子真好闻啊,比盈娘继母抹脸的都更好闻。这里的丫头噌地抠出一指头就往她手上抹,一点不心疼。 盈娘知道自己没见识,处处露怯。 好在这个丫头十分善解人意,她道:“我什么都不懂,以后你多教我。” 丫头道:“我一个奴婢也不懂什么,只在府里熟。姨娘有不熟悉的事,尽管问我就是了。” 又取了新衣给盈娘:“这都是给姨娘准备的。姨娘的旧衣以后不用穿了。我帮姨娘捯饬捯饬。” 她服侍着盈娘重新净面,抹膏子,打上粉,涂胭脂,涂唇脂,再画画眉。挽了妇人头,再插根金钗。 盈娘颤颤地往镜子里看去,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真真,苦尽甘来了。 丫头跟她咬耳朵:“姨娘要准备好,将军不知道哪天就过来了。” 盈娘才猛地从穷人乍富的迷幻中清醒过来。 富贵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是要她用肚皮去换的。 纳她,是为了让她给将军生儿子的。 回忆起刚才在上房,盈娘忽然发现,她对将军的记忆非常淡泊。 就记得他身姿好看,长得也好看。 其他,没了。 反倒是对那位夫……那位大人,印象特别深刻。 她看人时的目光,居高临下,微微冷,有一股子威严。 说话的时候挑眉、微哂,那些细微表情,都在她脑子里。 这是怎么回事?盈娘想了想,忽然一拍腿。 “将军……我从头到尾,”她说,“没听见将军说一句话啊。” 太不正常了。 大人跟他说话,他也只是点头。安静得过分了。 丫鬟牙疼,道:“将军吧,咱家将军吧……他那个,不大爱说话。” 盈娘:“?” “不是哑巴,真的不是哑巴。”丫鬟指天发誓,“我虽然没听见过,但是上房的姐姐们听见过,将军真的会说话。” “真的不是哑巴。” 第199章 番外:盈娘3 那个不说话的将军当天晚上就来了。 盈娘很紧张,直愣愣地站在床边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谁知道将军也站在那,也直愣愣地。 两个人僵持了一段时间。 盈娘扛不住,抬起头偷看了一眼。 将军也正看她。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这样不是个事啊。 盈娘其实看出来了,将军不大看得上自己。 也是,人家正房妻子又漂亮出身又好。按说纳妾该纳个美妾的,妾一般都该比正妻更美的。 结果了纳了个自己。 盈娘都感觉挺替将军委屈的。 将军可能也觉得这么僵着不是个事,他咳了一声。 盈娘还以为他要说话了,立刻绷紧了身体。 谁知道将军只是看了一眼别处,又看她。 盈娘没懂。 将军又看了一眼别处,再看她。 盈娘莫名其妙。 将军叹气。 将军只能自己过去把蜡烛吹熄了。 盈娘这才恍然大悟。 就……真就不能说话吗? 那将军和大人日常是怎么沟通的啊? 黑暗里悉悉索索地将军开始脱衣服,然后他又咳了一声。 这次,盈娘懂了。 虽然跟预期的很不一样,但盈娘多少也是有心理准备的,而且眼前的情况,感觉真的指望不上这将军了。 她一咬牙,也把衣服脱了,闭眼躺床上了。 过程不太舒服,好在时间不算长。 将军潦草完成任务,匆忙穿上衣服,摸着黑就走了。 盈娘听见咣的一声,好像是将军踢到桌腿了。就这样,将军都不带喊一声的,忍着痛走了。 盈娘躺了许久,叹息一声。 第二天起床了,天刚亮,她准备去给夫……给大人请安去。 唉,要叫大人。真别扭。要赶紧适应过来。 哪知道,丫鬟道:“不用去,大人都已经出门了。” 盈娘懵了。 谁家夫人这么早……嗐,她家夫人不是夫人,是大人。 “那我做什么呢?”盈娘问。 丫鬟说:“姨娘什么都不用做呀。” 丫鬟想了想,又说:“姨娘喜欢什么便做什么吧。” 可盈娘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当然也有喜欢的。 譬如她喜欢好料子的衣裳,亮晶晶的银镯子,可那些只有妹妹才能有。她根本摸不着。 如今,看看梳妆台的匣子里,赤金的头面就那样收着,甚至都不上锁。 她想要的都有了,已经满足了。 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以前天天浆洗衣服、挑水、烧火给全家做饭,如今也都不用干了。 盈娘在自己的房里,在锦绣的被衾上,整整躺了一天。 神仙一样的好日子。 但还晓得身为一个妾,得去讨好主母。 她到下午便一直盯着,催促丫鬟去打听。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1节 到了傍晚,她家大人才回来,这起居作息完全……跟出仕的男人一个样。 女官,也是官呐。 盈娘忙不迭地去给大人请安。 大人刚换了舒服的家居衣裳,见着她,也无喜也无悲,只挥挥手让旁人退下,然后问她:“昨晚上可顺利吗?” 顺不顺利为什么不去问自己的夫君呢?盈娘脑子里闪过这个疑问。两夫妻之间,总比跟她这个陌生人熟悉吧。 她犹豫了一下,总觉得说顺利或说不顺利,都不好,便老实回答:“还是完成了的。” 不是很顺利,但好歹完成了。 将军完成了,她也完成了。 都能给大人一个交代了。 烛光里,大人沉默了片刻。 盈娘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这府里没有别的妾,再看将军完事后那个落荒而逃的表现,她搞不好是这夫妻俩第一个妾。 大人正在经历自己的丈夫第一次有别的女人这件事。 大人虽然是大人,可也是个女人啊。 没有女人愿意自己的男人有别的女人吧。哪怕这个女人哪哪都比不上自己,也不乐意的吧。 她那日在张家,看到张生牵着妹妹的手,还搂着她的肩膀,把她护在怀里,她的心口都绞痛。 以己推人,虽然大人看起来平静无事,但盈娘不相信她真的一点情绪都没有。 “知道了。”大人终于开口道,“辛苦了。” 她说:“你好好养身子,争取早点怀上。” 话还没说完,将军进来了。 将军看到盈娘也在,就变僵硬了,好像不大想和盈娘还有自己的妻子三个人共处一室。 他就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人道:“退下吧。” 盈娘也如蒙大赦,麻溜地低头从将军身边走了。 到外面,碰上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妇人。 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儿。那孩儿皮肤白里透红,像两个红扑扑水灵灵的果子。别提多可爱了。 小小孩儿,身上穿着缂丝衣裳。盈娘知道,这一件衣裳,就得她全家干好几年也未必赚得来。 丫鬟拉着她让开道。 待那些人进了正房,告诉她:“那是咱家姑娘。” 大人生过一胎,遇了险受了惊,才决定不生了。 盈娘道:“大人和将军,疼姑娘不?” 丫鬟奇道:“怎能不疼呢,这可是大人亲生的。” 丫鬟在这府里过得太好了,不晓得外面,便是亲生的也有对闺女不好的。 不止当爹的,当娘的也有这样的。 若是当娘的再因为生个姑娘差点自己没了,就别指望她能心疼这闺女了。 盈娘住的那街巷里就有这样的人家。 当娘的对难产生下的闺女非打即骂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跟盈娘家一样,是个后娘哩。 盈娘感慨。 大人是个好母亲。生作她的娃娃,是有福气的。 盈娘羡慕。 将军这天晚上又来了。 盈娘不紧张了,主动去吹熄了蜡烛。 两个人也算一回生二回熟,比头一晚顺利了许多。 将军完成任务,又回去了。 挺好的,这样盈娘也能自己踏实睡觉,不受打扰,也不用起夜伺候人。 但她有点好奇,将军回去,是回去哪了? 翌日也去给大人请安了,这次去得早些,看见了大人穿官服的模样。 一身绿色真精神啊。 盈娘以前想不到,女人也可以穿这身衣服。 而且完全撑得起来。 她早点请晚安,早点离开,果然就能避开将军了。 因为问丫鬟才知道,官衙里散值的时间都是差不多的,但大人的衙门离家这边近,将军的衙门离家远点,所以都是大人先回来,将军后回来。 那很好,早点来,就能避开。 但她还好奇。 如今她也是妇人了,跟家里将军吹灯放帐子的事也做了,跟少女时幻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旖旎没有温情。 所以也没有羞涩和羞耻了。 盈娘悄悄问丫鬟:“将军晚上从咱们这里离开,是回大人那里去吗?” 丫鬟的眼神闪烁。 盈娘一看,就知道丫鬟肯定知道什么。 果然,丫鬟鬼祟地告诉她:“我听说,第一天,将军是要回上房的。” “大人没给开门,说睡下了。” “将军只好去了书房。” “昨日里,听说是离开咱们这儿,直接就去书房了。” 果然啊,盈娘想,大人果然不是全无情绪的。 终究心里还是有疙瘩的吧。 盈娘叹气。 将军一连三日都往她这里来,第四日晚上没来。 也是,便是叫驴拉磨,也得给驴休息的时间,总不能把驴累死。 丫鬟道:“明日是休沐日呢,姨娘要不要早上去请安?” 盈娘忙道:“要要要,当然要。” 她如今,日日吃的不说山珍海味吧,那也是满嘴流油。 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头上插的都是赤金头面。 短短几日,就感觉自己胖了一圈,连一双手都细呼了好多,简直像换了个人。 无论大人还是将军,都是她的衣食父母,怎能不敬着。 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睡懒觉,第二日特意起了个早,收拾停当去给大人请安。 被丫鬟带进了正房的院子里,沿着抄手游廊往第二进院子里去,在门口就听见里面叮叮咣咣的声音。 穿过洞门,定睛一看,不得了! 大人和将军两夫妻,一个一身红衣,一个一身黑衣,俱都作劲装打扮。 两杆银枪舞得游龙一般。 盈娘当然什么也不懂,只觉得院子里银光闪闪只晃眼,特别好看! 突然,啪的一声,大人手里的枪便被挑飞了。 紧跟着,将军的枪杆一抖,给了大人的腰间一记。大人被这一下子击打得向后踉跄了一步。 将军松开一只手,在空中一抓,正抓住了大人那杆掉落下来的枪。 大人捂着腰间直抽气,龇牙:“你越来越厉害了。” 盈娘看到将军笑了。 她进府好几日了,第一次看到这个男的笑。 笑起来还真好看。 大人也笑。 将军还过去帮她揉腰。 将军明明没说话,可盈娘的脑子里已经自动他补上了:【疼不疼?】 果然下一刻,大人就回答:“不疼。我没那么娇弱。” 原来将军就算不说话,他们两夫妻也能沟通无阻啊。 盈娘后悔了。 盈娘后悔太慇勤来给大人请安。 果然,丫鬟禀报“姨娘来请安”,那两个人一起回头,院中的甜蜜、温馨、旖旎突然就都散了。 盈娘悔得脚趾直扣鞋底,暗骂自己蠢。 飞快地给大人请了安,飞快地就回去了。 对丫鬟说:“以后休沐日咱不去了。” 好容易大人和将军休沐在家,她要是再去打扰人家她就是大傻子。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2节 第200章 番外:盈娘4 盈娘在将军府里好吃好喝地养着,从粗壮生生给养成了圆润。 且不负众望地,在两个月后被诊出了身孕。 一下子,她就金贵起来了。吃的喝的用的好东西都往她房里送。 她去给大人请安,大人说:“以后晨昏定省免了,你好好养胎。” 她谢过了大人恩典,正要走,大人又把她叫住,仔细地看了她片刻,皱起眉头问:“你是不是胖了很多?” 盈娘不禁脸一红。 因为到了府里之后,吃的太好了,她是真的胖了很多,自己摸着肚子和腰恻,曾经硬邦邦的结实肉现在能捏起一大块软肉来。 每天的饭食那样好,她总是忍不住多吃一碗饭。 可没想到,大人说:“注意控制一下,让丫头盯着你吃饭,不要吃太多,要多走动。” 大人说:“孩子若是太大,容易有危险。” 盈娘怔住。 据说,盈娘的亲娘就是因为盈娘太大了,生的时候太困难,才伤了身子。盈娘没满周岁,她便去了。 盈娘垂下头去:“是。” 盈娘回去果真告诉丫鬟盯着她吃饭。 吃过两碗之后还想吃,丫鬟就提醒她:“两碗了已经。” 虽然还有食欲,但盈娘忍住了。 因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大人说的话,是实实在在地为她好。 大人……人很好。 是的,大人肯定不会喜欢她的存在的,但大人也从没磋磨过她。各种赏赐也慷慨大方。 至于将军…… 自她有了身孕之后,就根本没再见过将军了。而且到现在了,她也没听见将军跟她说过一个字。 盈娘现在是真心明白,在这个府里,她想指望将军是指望不上了。 还不如指望大人呢。 盈娘认真听话,好好控制饮食,每天在园子里走动。 她肚子尖尖的,两个派来专门照顾她的婆子都说是男孩。 盈娘也祈祷能一举得男。那样,她就是这个府里的功臣了。 可以安安心心吃吃喝喝享一辈子福。 转眼就到了过年。 盈娘挺着大肚子去给大人和将军请安拜年。 将军看着她的肚子,似高兴似忧愁。 大人握住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将军也反握住大人的手,用力捏了捏。 两夫妻不说话,也有情意流动。 盈娘只装死,装看不见。 因大着肚子,也不用磕头,说句过年问候的吉祥话,就得了大大的封赏。 盈娘很开心,从前在家里她攒几文铜钱,不管怎么藏都会被继母翻了去。如今她有一个自己的钱箱子,里面都是铜钱和小银锞子、甚至小金锞子。 盈娘抱着钱箱,简直太满足了。 甚至特别特别想抱着钱箱回家去,打开来晃瞎亲爹和继母的狗眼。 新年正旦鞭炮放得特别响。 盈娘从没在夜空里见过那么多的烟花。 第二天,她才知道,中原王登基了! 她倒抽一口气,瞪大了眼睛:“女皇帝?” “是呀。”丫鬟点头如鸡啄米,“咱家的陛下是个女的哩。” 盈娘惊叹了许久。 第二日,全府上下都发了大赏封——中原王登基,确立宗室,她家的大人有了郡主的封号。 盈娘懵了好久。 才知道,原来大人是皇帝奶奶的妹妹啊! 怪不得! 怪不得不想生,就敢不生。 人跟人的命,真的差太多了。 一转眼,到了天运元年四月,盈娘发动了,顺利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她累得浑身都汗淋淋地,听见槅扇门外,稳婆说:“将军抱抱。” “将军快看,这眉眼多像将军呐。” …… 门忽然开了。 大人进来了,走到她床边,看了她一眼,颔首道:“辛苦了。” 她说:“睡吧。” 这两个字仿佛有魔力似的,盈娘再也撑不住,眼睛一闭就睡过去了。 筋疲力竭。 醒过来,口干得要死,唤人,丫鬟很快就来了,给她端了水。 盈娘就着丫头的手咕咚咚灌完,才问:“孩子呢?是男是女?” 丫鬟喜气洋洋:“恭喜姨娘!是个小郎君!” 丫鬟也觉得,盈娘生出了小郎君,要母凭子贵。当然不可能贵过大人去,但以后长富久安就肯定的了。 她跟着盈娘,也能一起飞升。 盈娘没说什么。 盈娘从孩子出生,就没见着孩子。 孩子根本不给她奶,自有奶娘。 而且已经不在这个院子里了,挪去专门的院子。 她问:“是挪到上房的院子里去了吗?” 因盈娘没架子,亲民,她自己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也能跟她说上话。 那婆子以前就劝过她:“若生了男孩,给大人养,最好是能记作嫡子,就能承爵了。” 婆子虽然是个粗使婆子,却从前朝就是在王爵大户人家里使唤的,见识比盈娘广得多。很晓得这种事。 将军原来不止是将军,将军还是女皇帝的义子,他身上是有爵位的。 若承了爵位,便以后没本事不出仕,也一辈子不愁吃喝。 盈娘当时摸着大大的肚子,有些犹豫地问:“那……那要是给了大人养,孩子会不会不跟我亲近?” 婆子盯了她好久。 婆子很老了,眼窝深陷,周围很多皱纹,看起来有些让人害怕。 她幽幽地说:“若真生了郎君,你还想亲近……我怕,连你都不能留在这府里了。” 丫鬟踟躇了一下。 盈娘微惊:“不是送到大人那里去了?” 丫鬟道:“是嘉和苑,那里离上房很近,是最好的院子。” 再好的院子终究也不是大人的院子。 盈娘怔忡。 盈娘坚持要见孩子。 丫鬟没办法,去了几回,小郎君的奶娘终于抱着孩子过来了,不满道:“姨娘赶紧看看,看过就行了。别老让小郎君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不能总见风。” 盈娘也不是没见过街坊邻居的嫂子婶子生娃娃的。寻常巷陌间,谁家有事,邻里邻居都要去帮忙的。 继母懒,回回都叫盈娘去。 小孩子哪有这么娇气。 这奶娘说话口气都不对。 盈娘道:“那就把孩子放下,就在我屋里,别乱抱来抱去了。” 奶娘抱着孩子退了好几步:“那可不行。郎君金贵,怎能放在这里。” 盈娘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照她的性子,这时候就该跳起来啐奶娘一脸了。 这明明是她生的娃娃,怎地奶娘仿佛当成了自己生的似的,连给她多看一眼都不肯。 可婆子跟她悄悄说的那些话还在心头。 小家有小家的龌龊,大宅有大宅的阴暗。盈娘忍住了脾气,只狠狠盯着那奶娘。 她是急眼了敢给继母一记窝心脚的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3节 被她这样狠狠盯着,奶娘有点背后发寒,匆匆抱着养孩子离去了。 盈娘还在坐月子,门都出不了,也不能拿她怎样。 过个几日,大人唤她将孩子抱过去看看。 奶娘趁机给上眼药:“姨娘不晓得事,三天两头地想看小郎君。小郎君多么金贵,哪能成日里乱跑。” 小郎君放在榻上,将军正趴在那里逗呢。 闻言,他抬头,先去看大人。 大人却撩起眼皮:“她辛苦生的孩子,想看还不能看了?” 奶娘噎住。 她道:“可是,王妃说……” 大人烦死了。 她厉声道:“这里是伯府,不是王府,那么喜欢王府,就滚回去。” 奶娘吓得跪下,瑟瑟发抖,连忙请罪。 待她离开,将军轻轻拍了拍大人的手背。 大人揉揉太阳穴:“知道,我不跟她生气。要跟她生气,这辈子没完没了了。” 这里说的“她”,当然不是奶娘。 她又想起来,唤了丫鬟:“告诉姨娘,好好坐月子,嘉和苑也没几步路,等她出了月子,想看孩子就去看。” 丫鬟去了。 大人抱怨:“我就说她没事找事,非要把亲娘和孩子隔开……” 将军握着她的手,沉默安慰。 盈娘身体结实,出了月子又是能吃能喝活蹦乱跳一个壮妇了。 她天天地就往嘉和苑去,一去就是一天。 这世上,爹娘兄弟姐妹和男人都靠不住,唯有这个孩子是她最亲的。 盈娘每每拉住孩子的小手,就觉得心都要化了。 奶娘很不痛快。 因她负责奶府里的小郎君,以后前程十分远大。 偏这姨娘成日里和她抢孩子,大人又糊涂,不给她撑腰,给个姨娘撑腰。 奶娘心中暗恨。 待到王府来了人过来看孩子,她便与人咬耳朵,叽叽咕咕。 那人听完脸色变了,恨铁不成钢:“姑娘还是年轻,不晓得人心有多坏。” 她说:“待我回去禀告王妃。” 奶娘大喜。 待盈娘再来看小郎君,她也不甩脸子了,笑吟吟地,心想我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盈娘瞅着她皮笑肉不笑地,不知所谓。 哪知道这一天,正准备出门去看自己儿子,忽然院门被推开,潮水似的涌进来一群健妇。 为首的一个道:“姨娘与我们走一趟。” 没一个认识的,且一看就知道,来意不善。 盈娘当然不肯傻乎乎就跟人家走。 她喝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带我去哪里?” 对方道:“我们是王府过来的,王妃派来的人。” 当初,被亲爹和继母卖了,先去的那个大宅子,就是大人的娘家。 中原王登基了,大人的爹是皇叔,封了亲王,那宅子成了王府。 当初见了一面的贵妇人,就是亲王妃,大人的亲娘。 盈娘就是亲王妃亲自给大人和将军挑的人。 王妃和大人母女不大和睦。 王妃本来是想从自家的下人里挑的。 大人嫌出身低。因是她自己不愿生,才要找别人生,累及将军没有嫡子,若再找个出身卑贱的,说出去是个婢生子,大人对将军不免内疚,因此要找个良妾。 这才有了盈娘这上辈子、下辈子三辈子一起才有一回的幸运。 盈娘心中,警铃大作。 大概就是一直处于逆境中,对危险的到来特别敏感。 盈娘感觉到了危险。 她坚持不动:“我是伯府的妾。我要去哪里,得我们将军和大人发话。” 那人冷笑:“果然,是个心大的货。” 这下,更不容情,一声令下,一众健妇们一拥而上! 盈娘虽也健壮,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十几只手。 她一边喊叫一边撕打。 丫鬟们都不敢帮她。谁敢跟王妃派来的人顶着干啊。 盈娘最终被制服了。发髻散乱,被押着胳膊向外走。 盈娘犹自不甘,东撞西踹,企图挣扎。 因她有强烈的预感,若不挣出来,恐怕……就一辈子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忽然,听见有人喊道:“姑爷。” 盈娘滞住。 她扭头去看。 将军……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说:“她的,都带走。” 将军原来真的会说话。 盈娘给这个男人生了个儿子。 听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告诉仆妇们,让盈娘带走自己的东西。 仆妇笑道:“已经让丫头们收拾了。咱们什么人家,不会昧她这点子东西。” 将军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盈娘全身都没了力气。 就像当初,亲爹和继母卖了她那时候一样。 因为他们有处置她的权利。 只不过今天,处置她的人换成了她儿子的爹,她的丈夫。 盈娘浑浑噩噩地被她们拖上了马车,又丢进了她的包袱。 盈娘抱着包袱,整个人像丢了魂。 第201章 番外:盈娘5 这一路盈娘如泥雕木塑,呆滞沉默。 直到押车的仆妇说:“你呀,想开点。东西一点没少你,银子一钱没昧你。不过是送你去别的地方,换作别人家你试试,荷塘里的一条水鬼罢了。咱家的夫人,个顶个地良善。” 盈娘的眼珠才稍稍动了动。 她沉默许久,问:“要送我去哪?” 仆妇道:“襄州。” “那可是个好地方,天蓝水美,物产丰富。”她说,“家里在襄州有许多田庄,你去了,什么也不用干,躺吃躺喝,也不用伺候男人了,这日子多美啊,谁不羡慕。” 这些话听着耳熟。 当初被家里卖了,去王府的路上,王府的仆妇就是这么给她画大饼的。 盈娘根本就不信。 她也根本不知道襄州在哪里,她长这么大,连京城都没出过。 她问:“有多远?” 一个仆妇问另一个仆妇:“有八百里?” 那个仆妇道:“我哪里晓得。” 这个仆妇道:“我男人去过,当年襄州就是他们打下来的,他说有八百里。” 那个仆妇道:“那就是呗。” 盈娘眼前阵阵发黑,她颤声问:“那、那还能回来看看孩子吗?” 两个仆妇都沉默了一下。 许久,一个道:“嗐。” 至于嗐什么,没人说话了。 盈娘感到无力。 所谓的好日子,原来不过是大梦一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4节 似她这样的小人物,贵人用完了就丢了。 无力反抗。 对命运,完全无力反抗。 车轮骨碌碌地响动。 有个仆妇挑起车帘:“前面是不是就是姑娘的衙门口了?” 另个仆妇也趴过去:“我瞧瞧,应该是吧?” 姑娘? 哪个姑娘?在衙门里的姑娘? 亲王府里,就只有一个姑娘在当官,便是她家大人。 盈娘那颗绝望麻木得将死的心,忽然似被注入了一丝清泉。 她抬起了眼。 还没,还没到彻底绝望的时候呢。 将军指望不上,可其实,她从来也没指望过将军啊! 这个家里,一直就不是将军在当家做主! 妾的主人不是只有一个! 盈娘把手伸进包袱里。 将军允许她把东西都带走。衣服和器物都在后面的车里。 金银首饰等细软都在这个包袱里。 盈娘含泪道:“两位妈妈,以后我不在了,我那孩儿,万望妈妈们多多照看。” 两个仆妇正想说话,盈娘已经自包袱里摸出两个金镯子,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 她们道:“啊这……” 盈娘目光狡黠:“这是赤金的,不信,你们咬咬。” 鬼使神差的,两个仆妇都低下头去咬金镯。 时机错过不再来! 盈娘健壮的身子像大鸟一样从她们二人中间窜过去,撩起了车帘,不顾马车还在跑动,在车夫的肩头一按,身手矫捷地便跳了下去。 她打眼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衙门口。 上面的字是不识得的,但目光所及之处,就这么一个衙门口。 盈娘发足朝那边奔去。 “拦住她!快拦住她!” 身后传来喊叫声。 盈娘飞快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已经停下,仆妇们也跟着跳下来,正追来。 后面的马车跟着停下,其他的仆妇不知道怎么回事,正撩开车帘看。 命运就在这片刻。 对盈娘来说,就是生死攸关! 她疯了一样朝那个衙门口跑去! 门子上的护卫早看见了,长刀一挡,喝道:“站住!什么人!大胆敢闯兰台!” 啥叫兰台。 不懂。 怪好听的。 盈娘大喊:“我是武安伯家的人!我要见我们家大人!快点!快点!快让我见我们家大人!” 护卫面面相觑,问:“侍御史大人?” 盈娘根本不知道大人的官职到底叫什么,她胡乱点头:“对对对!” 回头一看,那两个仆妇已经追来了!别的健妇也跳下车了!来势汹汹! 她指着身后的人对护卫大喊:“她们是恶人!快拦住她们!保护我!” 眼前这个头发散乱的妇人自称是侍御史大人家的人。 后面追的不知道是什么人,但的确一脸狰狞没错了。 虽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侍御史大人家的人当然是自己人! 护卫们说了一句“你躲里边去”,都把刀伸向前方,大喝:“御史台重地!何人敢冒犯兰台!” 盈娘没躲,她直接冲了进去,大喊:“大人!大人!” 新学了一个词:“侍御史大人!” 廊下,几个男人愕然地看着她。 盈娘满身杀气地冲过去,一把薅住其中一个的脖领子:“侍御史大人在哪里!” 那文人瘦弱,被她一薅,人都傻了:“在、在里面。” 盈娘咬牙道:“快带我去见大人!” 文人是个笔吏,莫名就成了给她带路的。 盈娘焦急,推他:“快点!快点!跑起来!” 她力气大,刀笔吏差点被她推个趔趄。 一路过去,已经惊动了御史台的人。 廊下,庭院中,还有许多窗户打开,官员、文吏、衙役,都在张望。 自然不可能不惊动更大的人物。 “怎么回事?”一个女人走出公房,喝问。 不是别人,正是盈娘家的大人,她儿子的嫡母。 见到盈娘,大人也是愕然:“你……” 许多眼睛在看着呢。 盈娘深吸了口气,镇静道:“大人,大人把这东西落在家里了,我紧赶慢赶地给大人送来。路上摔了一跤。幸好没把东西摔坏。请大人恕罪。” 众人不知道信不信这套说辞。 有人脸上表情是信了。 但不信也没关系,这个女人机智地给自己圆了场。你要是还不信,那就是你没眼色了。 该走的走起来,该散的散去,该关上的窗又重新关上。 大人的眼中,闪过锋芒,盯着盈娘。 盈娘力求镇定,但显然是惊魂未定的状态。 大人转身:“你跟我来。” 盈娘紧紧抱着包袱,跟着大人进了一间屋子里。 这就是传说中的当官的人的公房吗? 盈娘根本没有精神去细看,她一进去,噗通就给大人跪下了,额头贴着地板:“大人!” 大人走到公案前,转身:“怎么回事?说” 盈娘抬起头来,头发犹自散乱,气息也喘,但还是口齿清晰地把事情说清楚了。 说完,她再一次把额头贴到了地板上:“大人,请大人救我。” 但是大人许久都没有发出声音。 盈娘缓缓抬头,看到大人正低头看她,神情莫测。 盈娘不敢说话。 终于大人开口:“你见到将军了?” 盈娘手按在地板上,点头。 大人目光幽幽:“你就没想过,这事,是我和将军都同意了的?” 盈娘觉得冷。 整个公房里的空气都是凉的。 大人的眸子冷冰冰。 盈娘听家里的丫鬟私底下说,大人十五岁的时候,就杀了自己的族叔…… 说得玄乎其神,有说是亲自拿刀杀的,有说只是监斩的,有的说只是拿办的。盈娘也不知道哪个说法是真的。 盈娘手掌按着石砖地板,头却仰着,鼻孔翕张。 她说:“我知道不是大人。” 大人看着她。 她盯着大人的眼睛,说:“大人,根本不屑这样做。” 大人没有儿子。 盈娘生了儿子。盈娘是被安排专门替大人来生儿子的。 按说,一般都会把这个男孩抱到自己膝下抚养。为着这孩子和自己亲近,像真母子。 可大人把盈娘的儿子安排在了嘉和苑。 因为这是丈夫的儿子,不是她的儿子。 她其实根本也不想做嫡母,不想让别人生的孩子管自己叫母亲。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5节 但是,这世上,还有她更想要的东西。 甘蔗没有两头甜,鱼与熊掌哪能兼得,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她既选择了自己更想要的,就得放弃一些别的。 她让步,让丈夫和别人去生孩子。 但她,不屑去冒充这孩子的亲娘。 也不屑去拢着这孩子,让孩子一定要跟她亲。 她让这孩子存在,仅仅是为了给丈夫一个香火,根本不是为她自己。 盈娘再次把头重重磕下去:“大人,我原就是来给大人生孩子的。我从来也没有过别的想法。我就想守在孩子身边,看他长大。” “求大人、求大人给我一个容身之处。” “我会安安静静地,安安静静地……” 这时有人来敲门:“大人,有王府的人来,说要拿一个逃奴。” 盈娘霍然抬头。 她看到大人的脸上闪过怒色。 她看到大人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这怒意,平静地道:“让她们进来说话。” 便有两个领头的仆妇被领进来。 见到大人,她们便松了口气,直赔罪:“一个没看好,叫她跳车了。” 她们想押走盈娘。 大人问:“谁叫你们做这事的?” 仆妇道:“是王妃。” 大人问:“王妃凭什么跑到我武安伯府里拿人?”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 王妃和大人母女常有争执,有时候还得几位王爷去劝架。 仆妇眼观鼻鼻观心:“姑爷也是许了的。” 大人问:“我许了吗?” 仆妇沉默了。 王妃就是怕姑娘犯轴,故意跟她对着干,根本都没有告诉姑娘,只与姑爷通了气,便做下这事。 一个砚台砸在仆妇脚下,四分五裂,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吓得仆妇们向后踉跄,脸色发白。 “是不是当我没砍过人?”大人咬牙道,“回去告诉你们王妃,以后再插手我的家事,谁来了,就别想再回去。” 仆妇惶恐唯唯,逃也是的走了。 大人回到书案后坐好,从抽屉里又取了一方砚台:“你就在这儿待着,等我下值,一起回家。” 大人还有许多公事要处理,她最近筹谋着要做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很繁忙。 低头看文书许久,再抬头,盈娘已经自己去屋角找到了扫帚和簸箕,把地上乱七八糟的碎片打扫了起来。 她干活十分麻利,一看就是知道是做活做惯了的人。 安静又灵敏。 大人看了她片刻,垂下眼去继续看公文。 盈娘打扫完,便抱了鼓凳,悄悄到角落里坐下。 什么也不敢动,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瞧着她家大人办公。 公房的窗纸没有家里的好,透亮度不够,透进来的光微微泛黄。 把大人的脸照得朦胧。 她很严肃,专注,做自己的事。 盈娘看了许久,看得痴了。 盈娘当然知道,自己永远也活不成大人这样。 但幸运的是,她可以活在大人的庇护之下。 第202章 番外:盈娘6 当大人下值,盈娘便和大人一起回家了。 到了家里,便看到正堂外的许多仆妇,有见过的,更多是陌生的。 大人看到那些人脸色就冷下来。 盈娘便往大人身后缩了缩。 她们进了正堂,果然……王妃亲自来了。 “你还把她带回来了!”王妃恨铁不成钢,觉得这个女儿是个傻子,“你看看你五嫂是怎么做的,你怎么就不知道学着点。” 大人平静地道:“五嫂和母亲一样,不姓国姓。我和陛下同姓,不必学你们。” 王妃被噎住了。 王妃的脸挂不住。 盈娘一直听说大人和王妃母女不和,这回亲眼看见了。 吵到后面,王妃捂着心口往椅背上仰。 大人也不慌,直接闭嘴跪下。 但就是不服软。 冷战,直到将军迈进正堂。 王妃到底是要脸的,不能在女婿面前摆这副样子,只能恨恨离开。 将军叹气,过去将大人扶了起来。 大人站起来,凝视将军:“她是不是又打着‘为我好’的旗号?”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盈娘抬眼看过去。 将军没吭声,显然是默认了。 大人叹气,道:“你不要被她裹挟。” 大人说:“凡我不认为好的,便都不是好。” 大人回头,看了盈娘一眼,转回头对将军道:“她留下。” 将军点头。 盈娘如释重负,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那个小心思太重的奶娘是不能留了。又要找新奶娘,有些麻烦。 因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刚生产不久的妇人的。 待听说要换奶娘,盈娘大着胆子去问大人:“能不能让我自己喂?” 她说:“我们街巷里,都是自己喂的。” 大人诧异,她问:“你还有奶水?” 因大人生了大娘,给大娘也安排了奶娘,并没有亲自喂。喝了回奶的药,她就没有奶水了。 盈娘认罪:“我没喝药。我、我偷偷地喂过小郎君。” 多出来的,她就自己挤出来,所以一直还都有奶水。 她垂头:“我就想,就想让小郎君喝喝我的奶。” 其实算不得什么罪。大人也不在乎。 她想了想,决定:“你自己带孩子吧。不找奶娘了。” 她许诺:“这孩子要能立住,我给他嫡子的名分。” 但她说:“再给大人生几个孩子吧。” 小孩子夭折率很高,独子的话就比较危险。 大人和王妃母女吵架,盈娘都听着了。 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王妃只许一个妾顶多只有一个儿子。王妃打算生了儿子就处理了妾,再换别的人继续生。 这样,每个妾的份量都轻,处置起来也容易。 但大人拒绝了。 大人道:“我堂堂郡主,兰台御史,要成天为几个妾担惊受怕,我穿这身官服有什么意义?” 大人最终决定,生孩子这个事,还是交给盈娘。 盈娘便和将军继续生。 她不在乎将军,将军也不在乎盈娘。但他们两个都在乎大人。 天运年,盈娘十分争气,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大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有了两个儿子,大人便不再提生孩子的事了。 将军和盈娘便几乎不碰面。 天运四年,大娘四岁,大郎岁,二郎周岁。 大郎和二郎都是盈娘亲自养的。盈娘十分有养孩子的经验,因她打小就照顾弟弟妹妹。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6节 只这年,盈娘注意到了大娘的不对劲。 大娘四岁了,还夜啼,且只有奶娘能哄住她,别的人都不行。 盈娘从丫鬟那里打听了许多,皱眉许久,放下给孩子们做的针线,毅然去到了大人跟前,告诉她:“这不对。” 她没有证据,但是非常坚定:“肯定有问题。” 大人没有养孩子的经验,所以奶娘说,女儿家就是胆小,而且与她亲,她信了。 但现在,很有带孩子经验的盈娘坚称有问题。 这其实不关盈娘的事,她只要把两个小郎君养好,后半辈子就能享福了。 但她还是站出来说这得罪人的话,揭发大人十分信任的奶娘。 大人没养孩子的经验,但是十分知道人心之幽微。 她将女儿抱来身边,屏退了旁人,与盈娘两个细细地温柔盘问,终于问出来了。 原来奶娘日夜给大娘灌输“别人晚上都会化作妖怪吃人,只有我会保护大娘,大娘可不能使我离开”。 大娘小小一个囡囡,自然吓得夜里惊啼,睡不安稳,自然不肯让别人靠近。 真相问出来了,盈娘不敢看大人铁青的脸。 大娘的奶娘被杖了四十扔还家人,没两天就死了。 犹不解恨。 至于为什么,也简单。 大娘四岁了,她虽然不是宗室,也是个县君,身份贵重。 大人觉得女儿大了,已经在给女儿物色教养姑姑。 奶娘恐被姑姑夺了小县君的依赖,自己变得无足轻重,故行此事。 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事之后,大人将小县君养在自己房中。 但养孩子岂是容易的事?小仙君夜啼起来,纵有丫鬟轮流哄,也弄得大人睡不安稳。 几日之后,大人就眼下青黑。 但现在,将小县君交给别人,又不放心,也不忍心。 到这日,盈娘带着大郎二郎来问安。 大人凝视她。 丫鬟们都说姨娘养孩子粗糙,不精细。可大人眼里看着,觉得是可以的。因大人和哥哥们小时候,比这更粗糙。 城里什么都没有,乡下可是可以上树捉鸟、下河捞鱼,还能撒了欢的骑马的。 要大人来说,其实孩子们都被养得过于精致了。 已经可以预见以后,娘家下一代,以后长大,都是富贵风流的王孙公子,再不会像哥哥们那样骁勇善战了。 但这,又是注定的。 人得到一些,总会失去另一些。 大人凝视了盈娘许久,忽然说:“你中午过来,帮着带带县君午睡。” 县君生的可爱极了。盈娘心里边是极喜欢县君的,只县君身份贵重,她平时不得靠前。 听大人这么要求,盈娘立刻答应了,没觉得有什么难。 也真的不难,她很熟练地就将小县君就哄睡了。 丫头们都目瞪口呆:“姨娘是怎么做到的?” 盈娘也莫名:“就那样,那样啊。” 丫头们无语,道:“我们也是那样、那样啊。” 怎就哄不了县君呢。 盈娘也不知道,只能道:“我从小就能哄孩子。” 小孩子动一动,扭一扭,皱皱眉,她立刻就知道该怎么拍怎么哄。 大人让盈娘在她房中上了两回夜,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你把县君一起带着吧。”她说。 反而盈娘踌躇了。 她为难道:“我带孩子不讲究,怕县君跟了我不好。” “没关系。”大人说,“就让她跟大郎、二郎一起摸爬滚打就行。我觉得挺好的。你怎么带大郎二郎,就怎么带她。” 她还是会给县君请教养姑姑,但日常的起居,有个人盯着,她放心。 盈娘是她能放心的人。 盈娘隐隐有点懂了。 果然,大人道:“我是她娘,我是这个样子的,没法看她像表姐们那个样子。” 侄女们个个炊金馔玉,养得跟仙女似的,就等着将来选个俊俏的仪宾。跟仪宾生几个孩子,一辈子就圆满了。 大人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也那样。 盈娘沉思片刻,狠狠点头。 大人把盈娘和两个小郎君都迁到上房的跨院里,盈娘一个人拎着个娃。但身后一大群丫鬟婆子跟着,可比从前带弟弟妹妹还做家务轻松多了。 但盈娘也知道自己的缺点,小门小户出身,有些地方不讲究。 她也向教养姑姑请教。姑姑知道她得夫人器重,又是两个郎君的生母,对她也客气。但有问,都指点。 两人互相敬着,相处得融洽。 大人从公署里回到家里的时候,个白日里玩成泥猴子的孩子已经收拾干净,整整齐齐的了。 大人先回来,将军还未回,这空档,自然先更衣净面,收拾干净,一转身刚坐到榻上,怀里就被塞了个香喷喷的小女儿。 两个男孩子在地上滚,好在屋子里地板都擦的净亮,衣服也不会弄脏。 很快,漂亮的小姑娘跟母亲香香亲亲够了,也下榻加入了弟弟们一起满地滚。 大人:“……” 端起茶,悠闲地啜了一口。 盈娘又把县君的功课拿出来给大人看:“已经写的这样好了。” 县君从地上爬起来,扑在榻边,告诉大人:“姨娘写的比我好。” 大人:“咦?” 盈娘脸胀得通红。 她不识字的,看姑姑给县君发蒙,便萌生了跟着一起学的想法。 大人道:“拿来我看看。” 盈娘扭捏着,还是拿出来给大人看了。 大人一看乐了:“比我小时候开蒙那时候强点。” 盈娘讪讪。 大人道:“你不用跟着她学。她小孩子进度慢。你拿一本蒙书,叫姑姑每天教你两句,你把里面的字都认全就行了。如此,便不是睁眼瞎了。” 盈娘觉得这个法子好。 这时候,将军回来了。 盈娘的快乐时光结束。她麻溜地就退了。 个孩子也不在地上滚了,个个站得笔直。 因爹和娘到底不一样。 时人对父亲的要求是抱孙不抱子的。 将军可不跟他们亲亲香香。将军训练他们扎马步,打基础,每天还要检查。 还会捱打。 连县君都站得笔直。 因大人要求将军,要对县君一视同仁。 盈娘避出来,看看外面的天,夏季日长,天还没黑。 云舒展着,懒洋洋。 知了在叫。 孩子们在笑。 多好啊。 日子要是能一直这么过下去,多好啊。 可世间美好,常易破碎。 转眼到了天运六年夏,盈娘二十四,县君六岁,大郎五岁,二郎岁。 将军身为殿前司长官,护卫陛下前往离宫。 没能回来。 大人疯了。 第203章 番外:盈娘 完 世人常对女子有刻板印象,觉得女子更易为情绪所控,男子才更冷静更沉着。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7节 所以大人以女儿身出仕,以及和她一样出仕的这些女官们,不得不表现得更冷静、更沉稳、更理智,才能让旁人认可她们。 所以盈娘从入府以来六七年,一直都感觉大人就是理智偏冷的一个人。 她是第一次看到大人这样失控。 因父王、母妃都去世了,大人现在只有两个兄长,两个兄长都来了。 康王在外面叫人守了正房,不许大人现在进宫。 端王在里面跟大人说话。 盈娘抱着县君,在廊下揪心。 忽然听到正房里大人的声音,嘶哑:“为什么不杀他!他有什么特别!为什么偏爱他至此!” 端王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知道说了什么,大人忽然就没了声音。 过了片刻,隐隐听见压抑、无力、喑哑的哭声。 盈娘茫然。 有点不能相信那是大人。 在她心目中,大人一直都是伟岸的,甚至伟岸过将军。 她活在这个府里,从来都不是靠将军,一直都是靠大人。 过了很久,端王出来了,站在那里和康王说话。 盈娘咬了咬牙,把孩子们都交给丫鬟:“看好他们。” 她匆匆过去:“王爷。” 端王和康王两个哥哥放不下心,正商量要不要一人的王妃过来陪伴妹妹。然而妹妹跟两个嫂子都不太说得来。 她与她们,所思所想都完全不一样。又怕她们一人说错话,更戳她心肺。 正为难,伯府这个胖胖的姨娘过来了。 端王和康王都看向她。 妹妹家就这么一个姨娘,给妹夫生了两个儿子,还很得妹妹的喜爱和重用,端王和康王都知道她。 “王爷。”她问,“我能进去吗?” 她说:“大人一个人,我不放心。” “你去吧。”端王颔首,“照顾好她。” 盈娘匆匆一福身,便进去了。 进去看到大人趴在榻上,看不见脸。 她站住,想了想,去斟了茶端过去,轻声唤:“大人,大人……喝口水吧。” 大人没出声,无力地抬了抬手。 盈娘过去,把她扶起来,把水端到了她唇边喂她。 大人软软地靠在她身上,就着她的手灌了一盏茶。 喝完,她又趴下了。 盈娘也不敢说话。 觉得凭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有效的安慰的话来。 她便道:“大人,我就在这,你有事唤我。” 大人不出声。 盈娘便坐在榻旁的锦凳上。 她觉得自己帮不了什么忙。但她就是不想让大人在这时候一个人待着。 好歹该有个人陪着她。 那她就安安静静地陪着。 日头西斜,屋子里渐渐地昏暗。 盈娘两眼望着地板,渐有些模糊不清。 忽然,大人声音喑哑地唤了声:“盈娘……” 盈娘一震,起身一步跨到榻边:“在呢,我在呢。” 大人问:“孩子们呢?” 盈娘道:“丫鬟们照看着呢,大人放心。” 许久,大人道:“水……” 盈娘忙去倒水。 大人又就着她的手喝了。 喝完,她没有再趴下,手肘支在榻几上,闭着眼捂着额头,似乎想从这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 屋里太安静,盈娘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人死不能复生……” 以前觉得这句真是无用的废话。到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也没有别的话能说了。 她想来想去,恨道:“都是那杀千刀的反贼可恨!” 皇帝登基这些年,国泰民安,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作什么要造反! 好好地过日子不行吗? 都已经是人上人了啊。 大人却睁开了眼,撑着额头,视线虚无地落在榻几上。 “是我的错……”她说。 大人这是悲伤过度,糊涂了啊,怎么是她的错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大人别胡说!”她恼道,“怎会是大人的错!都是反贼的错!就该诛这些人的九族。” 她不知道造反的都是些什么人,自然信口而说。 并不知道主谋两个,一个诛不了族,一个根本没有家族。 可大人依旧呢喃:“是我的错……” 盈娘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捉住大人的肩膀晃她:“大人你清醒一点,怎么会是你的错。” 大人忽然落泪。 再抬起眼,人好像清醒了,可还是说:“是我的错。” 她呓语一般,说:“那天,只有我看到了……” “陛下登基,以殿前司指挥使除夫君,大家都过来道贺,只有我看到了。” “他站在柱子边,冷冷地看着,目光那么冷。” “他们都在说,徒弟走了和师父一样的路。” “他们都在说,徒弟和当年师父一样,成了陛下最信任的人,得天子以安危相托。” “没有别人看到,只有我看到了。” “我转眼再去看,他已经离开了,甚至没对自己的徒弟说一声恭喜。” 那时候,她其实内心隐隐不安来着。 可新帝刚登基,家人都成了宗室亲王,故旧都成了勋贵,大家都有新的位置,分配了该得的利益。 包括那个人。 到处都是欢腾的气氛,不安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再去看,那个人已经消失在廊柱处,不见了踪影。 便没去深思。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她躺了整整一天,从记忆扒出来这一段。 原来,危险的苗头,在六年前就埋下了种子。 若她当时肯深思,肯去想一想…… 她明明知道,那个人对皇帝是怎样的恋慕痴迷。 只她从来,都轻视男女之情,觉得与家国仕途比起来,不过小道。 当时若肯深思,若肯重视,若能提前想到……哪怕是多提醒将军一句“提防所有人,所有人也包括那个人”,或许将军就不会轻易被诈。 或许就不会死了。 百官都无法理解那个人为何而谋反。 他已经位极人臣,武将之巅。 他又不想当皇帝。 则他扶谁上位都不能给他比当今陛下给他的更多了。 只有她想明白了。 那就是个疯子,疯子。 是疯子啊。 盈娘茫然。 大人说的她全听不懂。 可她晓得,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将军,大人不能再垮了。 她说:“孩子们都指望你呢,全家都指望着你呢。” 大人闻言,抬眼看她。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8节 她一只手撑着额头,挡住了半边脸,盈娘便只能看到她一只眼。 在昏暗的房间里,幽幽。 “盈娘,”大人问,“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厉害?” 盈娘有点害怕,但还是点头:“大人一个女人能做大官,当然厉害了。” 大人却笑了,笑得瘮人。 “那只是你以为的。” “我的一切,都来自陛下。” “没有陛下,换成家里任何其他人当皇帝,哪怕是我亲爹、亲哥哥,都不会有今日的我。” “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没有她,我也只是一个在家相夫教子的普通郡主罢了。” 所以,陛下不肯杀他,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甚至不能去恨陛下。 浑身只有无力感。 她捂着脸,又哭又笑。 盈娘茫然片刻,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轻轻抱住她。 大人骑马、练功,比她瘦很多,穿衣服好看。可原来抱在怀里,这么单薄。 盈娘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只在这个家里,你就是我们的天。” “比皇帝还大。” “你哭吧,好好哭一场,明天,你还是我们家的大人。” 屋外,丫鬟听见大人的哭声。 哀恸、悲切。 是失了丈夫的妻子。 是失了朋友的伙伴。 是失了知心人的孤独者。 以后,这个家要她一个人撑起来。 没两日,圣旨下来。 将军以忠殉职,伯升为侯,由大郎承爵。 一郎封伯。 县君升为了郡主。 将军本就是皇帝义子,有养育之情,又有忠君之义,他一人,福泽子孙,三个儿女都各有爵位,百官没什么异议。 但端王又来了。 他告诉了大人两个消息—— “他自戕了。” “百官在争辩你该不该守夫孝丁忧。” 端王走后,又来了好几个女官。 她们关起门来与大人说话。 待她们也走后,大人叫人给她准备沐浴。 盈娘忙唤人——大人浑浑噩噩的这些天,都是她管着家,约束着奴仆。 大人洗完澡,盈娘亲自给她擦拭头发。 镜子里,她看到大人一双眼幽邃。 她欣慰:“大人恢复精神了。” 大人道:“不振作不行,才萎靡几日,就有人想把我拉下去。” 盈娘道:“我知道大人是不怕的,大人是不是明日要去上朝,狠狠把那些个人拍下去。” 大人从镜子里看盈娘,看到她眼里对她的崇拜和盲目的相信。 在这个女子的眼里,她就是她的天了。 既然如此,她就把这片天撑起来。 她说:“盈娘,你把家管起来。我以后没有那个精神了。” 大人虽然在外面做官,但家里中馈也是她兼着的。家里的事都是等她下值回来,活着休沐日,集中处理。 以后,没有将军,两个亲哥哥因为身份的关系,在这次谋反之后,更不能随意插手,她在朝堂上少了助力。 更要靠自己了。 家里的事,便决定交给盈娘。 盈娘道:“好。” 这日盈娘没离开,给大人上夜。 第一日,她服侍大人穿衣。 大人又穿上了官袍,戴上官帽。 虽是女子,可威风凛凛。 她有她的战场。 盈娘目送她出门。 抬头看看,乾坤朗朗。 她好好照料家,等她的大人回家。 【番外:盈娘完】 第204章 番外:英娘 外面天昏了,翰林院的库房中更暗。 英娘用力地拍着门:“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来人!” 砰砰砰砰的声音在夜色里有回声。 明明,就算是下值,也该有防火巡夜的。 可却没有人回答她。 英娘从门缝里往外窥,总觉得花草树木的阴影里是有人影在动的。 英娘觉得血管突突的。 仿佛听见了夜色里那些人的嘲笑。 像暗夜里的老鼠。 因为门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那些男人竞争不过她,便用了卑劣的手段。 英娘生在世代官宦之家,家中在魏、梁、晋都有人为官。 她自幼聪慧,从小就和哥哥们一起读书,学的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不仅不逊色于兄长,甚至还更得先生称赞。 父母溺爱她,为着她不能像哥哥们那样去大书院学习,便专门给她在家里请了白胡子的老先生当西席。老先生十分有才,是前魏的进士。 先生把英娘教得很好,常叹:“若是个男儿就好了。” 后来,改朝换代,大穆立了起来,世上有了女皇帝。 先生改叹:“要是给女子开科举就好了。” 但那时候虽有女官,却都是各种机缘入仕。女帝开科举,尚没有给女子开。 英娘一天天长大,定了亲事,她的人生原该像许多别的女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的。 但父母亲疼爱这个聪慧的女儿,想多留她两年,与男方说好了。留到十七再嫁。 谁知道十七这年,已经在准备出嫁了,她的未婚夫病逝了。 男方家想让她抱着牌位嫁进来,给未婚夫守节。 英娘父母爱她,怎能同意。 两家大闹一场,不欢而散。 英娘也没想到,从前慈爱的准公婆竟然是这样一副狰狞面目。 更可怕的是,因两家从前交好,底下的仆妇们也有来往。家里的仆妇从对方的仆妇嘴里得知,原来对方的父母想让她嫁过去,然后弄死她,给自己的儿子殉节。 主要是怕她年轻,守不住,死了就彻底干净贞洁了。 英娘得知,浑身都发寒。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呀,父母爱兄长疼,怎么有人这么轻飘飘地就想取她的性命。 女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当然对方家里是不承认的。 两边又大闹一场,亲家成了死仇。 只英娘从此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强压着拜天地,穿着嫁衣被钉进棺材里活埋。 噩梦醒来,常一身汗。 夜半静思,想我好好一个大活人,家里精心养着,怎地别人就不把我的命当命呢?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299节 想来想去,自是因为她是女子,女子嫁了,便成了别人家的财产。 自可处置。 从这时候起,英娘就起了不嫁人的心思。 只父母兄长当然都不知道,还一个个安慰她:“忍一年,就给你再说门好亲事。” 因像英娘这样,尚未拜堂对方就死了的,时人的规矩是等一年之后活着的这方再另说亲。 英娘试着问母亲:“不嫁可行?” 母亲嗔她:“女孩子不嫁人怎么行。总得有个归宿。” 英娘问父亲:“不嫁可行?” 父亲道:“别天真。我容你,你母亲容你,你哥哥容你。你嫂嫂和侄儿可容不下你。” 英娘便去问兄长:“不嫁可行?” 兄长道:“哥哥养你。” 嫂嫂却端着果盘过来,笑嗔道:“你做哥哥的没正形,别教坏了妹妹。” 嫂嫂放下果盘,用手去推哥哥。 哥哥只看着嫂嫂笑,情意绵绵。 英娘默然。 与先生说,先生道:“因女子的出路便是嫁人。除此外,你没有别的出路。一如令尊所说,父母兄长容你,嫂嫂侄儿不容你。你以何立身?” 盈娘再默然。 一年时光倏忽就过去了,家里又开始给她说亲。 偏对方那家使坏,到处说坏话,坏了她好几次不错的姻缘。 父母兄长都大恨。 英娘的感受就复杂了。一边,她暗喜暂不用嫁人。一边,她又惶恐不嫁人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忽然京城发布榜文,传达到各地,今年起,科举取女进士。 因是第一届,没那么严格,不必再耗费三五年从秀才考起。 只需要先去参加本道的秋闱即可。若通过,明年便可参加春闱。 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英娘的人生,她和老师对看了一眼,都知道她的人生有了方向。 她去了父亲面前,跪求:“请许我科举。” 父亲难住了。 因英娘虽从未参加过官府的考试,可实际上……父亲作为一个文人,他很明白英娘的水平决不输给她兄长。 且这是头一次开女科,定然会比较松,英娘能中的机率很大。 父亲为难的不是落榜怎么办,父亲为难的是:“如果考上了,你要如何?” 英娘抬起头来:“我……要做官。” “我不嫁人。” “我若为官,纵不嫁人,嫂嫂侄儿想来也不会嫌弃我。” 父亲沉吟。 英娘道:“我若也为官,与爹爹和哥哥守望相助,不好吗?” 父亲抬起眼。 最能打动人的,有时候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英娘看到父亲的眼神变了,便知道他动心了。 她起誓:“我若为官,绝不出嫁,生是此家人,死是此家鬼。” 这样,她为官的利益,全给自家不外流。 把女儿精心地养大,寻门当户对的人家,原就是为了找门得力的亲家。 婚姻,原就是为结两姓之好。 两姓若相好,便守望相助。 但若女儿自己便有这能力,又何必多这一道。 父亲于是和英娘约定:“若取中为官,留在自家。” 母亲问:“真让她去?” 父亲道:“今上开女科,我们送女儿去参考,原也是个态度。” 父亲的想法是,先去考考看。 这个事,走一步看一步。 英娘不负多年所学,秋闱高中。 获取和哥哥一起去从参加春闱的资格。 她本就有才女的名声,这下落到了实处。是真正有才的女子,不是那些只会吟诗作画伤春悲秋的“才女”。 英娘便和哥哥一道赴京城参加春闱。 第一届女科,参试女子有二十多人,大多都是官宦之家的女子,也有著名文士的女儿。父亲虽未出仕,却开著书院,教化文人。 第一次来京城,当然要看一看京城。 英娘和哥哥游逛京城,有幸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郡主,大穆朝的第一位女官。 她竟不坐车坐轿,像男人一样骑着马,还穿着官服。有仪仗开路。 英娘久久地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女官尚如此,女帝又该是何等气势? 英娘心向往之。 英娘有真才实学,会试和殿试都中了。 她成了第一届七个女进士之一。 她不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但皇帝陛下和她们一个个谈过话之后,她是唯一留下的那一个。 其他人都顶着才女的名声,回去嫁人了。 也不怪她们,因为女帝和她们面谈时,犀利地提出了很多她们若出仕可能会遇到的情况。 便连英娘在当时都犹豫了。 可如果不出仕,就没有别的路,就得嫁人。 一想到她那对慈眉善目的准公婆暗暗谋算着让她去给他们的儿子生殉,她就激灵灵地打个冷战。 英娘咬牙,义无反顾地决定出仕。 …… 现在,英娘身在公署的库房里,门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自外面锁了,把她锁在了这里。 这是有人故意的。 库房里全是高大木架,收纳的一箱箱全是文书卷宗资料。 库房太大,她在这里查阅资料又太过沉迷,不闻身外事,才被人趁机使坏。 身后有人怯怯地唤了一声:“薛翰林……” 薛英霍然转身。 库房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一个年轻男子。 这是更可恨的地方。 薛英几乎已经可以想像明天一早,男同僚们必然是成群结队地一起“巧遇”往库房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打开门,一脸震惊地捉她和眼前这个男子的奸。 她甚至连他们的遣词用句和表情语气都能想像得出来。 薛英咬牙:“无耻!” 薛英手探入袖子,摸出一把小小的匕首,举起来,对着眼前的男人。 “这柄匕首……”她告诉对方,“皇帝陛下钦赐,许我在此情此景下杀人。” 皇帝早就料到这种情形了。 她告诉了每一个女进士。 其实想做官的女子不止她一个。但她们听皇帝陈列了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之后,终究还是在临门处退缩了。 皇帝也不怪她们。 皇帝对薛英说:“现在退,比到时候被逼退要好。否则,更容易遭攻讦。” 所以明天,她若被人捉了在公署库房里与人行奸,只怕铺天盖地就是请取消女科、罢黜女官的弹章了。 她不能成为这个罪人! 薛英在这一刻,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那人吓坏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 那人是个看起来文弱的青年,他不是官员,也不是吏员。他就是个普通的书生。 翰林院的主要工作都是学术性的工作。当有大量的抄写和整理资料的活要干时,会从外面雇佣文人来帮忙,也允许翰林们自己雇佣文人带来打下手。 薛英见过这个青年,他是院里雇佣来的抄录文书,她还使唤过他。 不想今日,和那些人一起算计她的是他。 薛英眼睛通红。 因过了今夜,她的清白名声完了,她的仕途也完了。 有了这样的丑闻,她非但不能继续为官,还会成为家里的耻辱,更会让皇帝陛下失望。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00节 女官们大概也会怨她。 不若同归于尽! 薛英拼了浑身力气,朝那人刺去! 第205章 全文完 书生吓得踉跄在地,猛地一滚才脱险。 他大叫:“薛翰林!薛翰林!我也是被骗来的!” 薛英一击未中,其实已经泄了气。但她只硬撑着不敢叫对方看出来。 持着匕首,咬牙道:“我不信!” 书生道:“是张翰林把我叫过来,我进来了,他就把门锁了。” 薛英问:“除了他还有谁?” 书生道:“我来的时候瞧见岳翰林、杨翰林在廊下,他们两个还指着我来着。” 本朝立国五年,国泰民安,开始修史。 薛英入选了,张、岳、林三人都落选了。 修史是能名留史册的事。 进士在做翰林的阶段若能参与修史、编史,将是一份亮眼的资历。 有人眼红了,可学识上却拼不过,怎么办? 那就来阴的。 把她弄下来,便有人能上去。 薛英恨死了。 但她还是收了匕首,比起杀人或者同归于尽,想办法找出路,解决眼前才是上上选。 她一言不发,挨个去推窗户。 书生也帮她去推。 但所有的窗户都打不开。 薛英咬牙,感到绝望。 库中寂静许久,忽然,书生怯怯地向上指:“那里……还有个窗户。” 薛英抬头一看,门檐挑出处,的确有个通风的小窗。 库房里书架高大,本就有配用的人字梯。两人合力将木梯推过来,书生爬上去,用手勉强能够着,使了几把力,那窗果然开了。 两个人都发出了欢呼。 书生下来,薛英上去,随即就又有新问题了——她构不着上去。毕竟是书生都要抬手的高度。 薛英向下看,书生向上看,两个人面面相觑。 薛英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 事情紧急,也顾不得了,她一咬牙:“你上来,你托我上去。” 书生瞠目结舌:“可、可、可是……” 薛英骂道:“可什么可是。快点上来!” 书生没办法,从人字梯另一侧上去。 薛英扒住窗沿:“我用力,你抱住我腿,往上推我。” 书生闭上眼,先在心中问了一圈神佛,求原谅,然后把心一横,抱住了薛英的腿。 两个人费了老力,终于让薛英爬上了小窗。 薛英肩膀都探出去了,差点劲。她道:“再使把力!” 书生一咬牙,猛地往上把她一托!薛英上去了,他反向倒去,从梯子上摔到了地上。 薛英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书生嘶嘶抽气,龇牙道:“没事,我没事,你快点出去。” 薛英问:“你姓什么来着?” 书生道:“季。” 薛英道:“季生,多谢你!” 昏暗中,她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她。 但他们都笑了。 季生道:“翰林客气了。翰林快走吧。” 薛英望外面看了看,真高啊…… 薛英咬咬牙,跳了下去。 季生听到一声比他刚才还沉闷得多的落地声。他趴到门上:“翰林,翰林,你可还好?” 过了许久,薛英才闷声道:“我没事。” 那声音听着就不像是没事的。季生的心都悬起来了:“你还能走路吗?” 一个影子缓缓站起,投在门上。 薛英忍痛道:“能。” 她说:“我走啦。” 季生道:“快些走!” 影子消失,再没有声音。 季生抚着门,既高兴,又担忧。 他又晃了晃门,还是打不开。她走了,他是出不去了。因小窗那个高度,他抬着手才能够到,没人托,他也上不去。 季生打起精神,爬上梯子,把小窗重新关好。又把人字梯推到别处。 今夜他就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月亮升起来,月华透进来,清清冷冷的。 就像她。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士林华选,文人精粹。 这样的地方,人群中有一个女子,多么亮眼的存在。 大穆第一位出仕的女进士。 季生暗暗看她已经很久了。 她学识渊博,思维敏捷,能言善辩。 翰林们辩经之时,她舌战众人,神采飞扬的模样,印象太深刻了。 惊艳。 季生有时候会想,那样的一个女子,什么人能配得上她呢? 季生想得痴了。 武安伯府。 叶大人闻听有人此时来访,颇吃惊,再闻听是女翰林薛英,她面色变了:“快请。” 她疾步去见了薛英:“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薛英面色苍白,额头都是汗。 “我脚伤了。”她道,“大人这里离得近,我就直接过来了。” 她将今晚的事告诉了叶大人。 “今天的事是针对我一个人的,但我不是一个人。” “今日是我,明日就可能是别人。” 这个“别人”的范围,限定为女官。 因这么卑劣无耻的手段,只对女官有用。但凡明日事成,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女官遭殃。 叶大人身为本朝第一位女官,太懂了。 她面色冷峻:“知道是谁干的吗?” 薛英点头,把那三个人名告知了叶大人。 她很难去反击这些人,只能靠叶大人了。 皇帝给了她们做官的机会,已经不能给她们更多了。女官们必须自力更生。 京城女官,以叶大人为首。 她的身份也特殊,女官们做不了的事,她都能做敢做。还没人敢对她怎么样。 如今这种手段,也就只能对付薛英,敢拿来对叶大人,明天这些人就身首异处了。 叶大人毕竟姓叶。 姓叶的人都不能惹。 薛家兄妹都在京城为官,薛父便在京城置办了一所宅子给她们兄妹住。 薛英的哥哥此时都快疯了:“怎么会找不到人?人不可能凭空没了啊?” 薛英的马夫和跟车婆子都很委屈。 “到的散值的时间,我们早早就过去前门等候,一直看不见人。”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01节 “过去打听,有几个翰林说可能是去了宫里,叫我们往宫门那里去寻。” “我们忙不迭的过去,等了许久,宫门要关了。给侍卫们塞了把钱,求着帮看看。侍卫查了记录,说没有。” “我们再回去翰林院,门已经关了。守门的老苍头也说没见着姑娘。” 薛英哥哥头都要裂了,套上衣裳就要亲自去找。 幸而这时候,有武安伯府的人来了:“特来告知大人,令妹正在伯府里与我家大人叙事。因太晚了,大人令我们来与郎君说一声,令妹今天不回来了。” 薛英哥哥如蒙大赦,擦擦一头的汗:“那好,那好。” 第二日,果然许多翰林带着笑一齐往库房去。 “去查份资料。” “我有个卷宗要放。” “我昨天要誊抄的还没抄完。” 众人笑容暧昧地一同过去,假惺惺道:“怎么还没开门。” 唤了管门子的小吏来开门,有三个人当前便冲了进去,一边进去,一边大声道:“咦,库房里怎有人。” “有人被锁在库房里了。” “怎么回事啊,大家快来看看。” 有好几个看戏不怕台高的,幸灾乐祸地就跟着进去了。 更多人在门外等着围观。 库房里,季生打着哈欠:“可恶,昨天谁锁的门,不知道还有人在里面呐。” 那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问他:“人呢?” 季生道:“我不是在这里,翰林看不到我吗?” 那人急道:“我是说薛……” 旁边的人狠狠踩他,才让他没说下去,大声道:“还有没有别人,再看看,别再有人困在里面。” 旁的人虽昨日没参与,今日却是已经得了消息的,都凑热闹帮着找人,恨不得把一个个书箱都打开来搜查。 愣是没找到。 岳、张、杨三人气恼,怎叫她跑了,明明看着她在里面的。 三个人丧气地从库房里出来,一抬头,傻眼了。 薛英一身官服,便站在阳光之下,正负手看着他们。 怪不得庭院里这么安静。 没有进去的诸人都退到廊下,空空的庭院里,就薛英一个人沐在晨光中。 有种难以难以言喻的耀眼。 三个人呆住了。 薛英微微一笑:“大家都这么早啊。” 她向前走到三人面前:“劳驾。” 三人如梦初醒地给她让开路,薛英道:“我要去找份卷宗,大家帮着看着点,可别有什么不长眼的人,随便就把门锁了。” 她往前走,季生正打着哈欠迈出门槛,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季生忙正衣冠,行礼:“翰林。” 薛英颔首,迈了进去。 季生继续打哈欠,走下台阶。 薛英一进去,众人顿作鸟兽散。 便那三人,都急急离去,心虚得很。 只有季生回头看了一眼,眼含忧虑——她走得那样慢,脚还是受伤了吧。 薛英忍了一天的剧痛,尽量不起来走动,但走动,便每一步都咬牙走得稳。 她撑了一整天,到第二日,才告个病假,在家养伤。 没过几日,岳翰林和张翰林都被拿到把柄,狠狠参了。皇帝一个不高兴,便将二人逐出了翰林院,贬调偏远地方。 惩罚不可谓不重了。 剩下一个姓杨的翰林,平日比较爱惜羽毛,没什么把柄。 但他在街上被景王纵马给撞了,马蹄踏碎了他的腿骨,他瘸了。 国朝官员怎能是个瘸子,尤其翰林,俱都是面貌端正之人。这股看人看脸的风气,自古有之。 他丢了官,仕途断绝,比那两个还惨。 至于景王,景王是出了名的跋扈放纵。 旁人参他,皇帝轻描淡写地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转头却又把内库里一尊新得的红珊瑚叫人给景王送去:“给十郎赏玩。” 叶大人也备了厚礼去谢。 景王道:“再有这热闹事,尽管找我。” 叶大人道:“再有我就气死了。” 景王叉腰:“那都是你们自找的,谁叫你们非要当官的。” 叶大人和景王每遇都要拌嘴的,但如今她沉稳了,他还不成熟,叶大人不屑得理他。 丢给他一个大白眼,下摆一撩,走人了。 景王改抱胸,“切”了一声。 又抬头看看天,云朵很白,阳光刺眼。 许久,叶大人背影已经消失,景王放开手叉腰,叹了口气。 这事的真相慢慢在官员间流传。 皇帝的态度很明白了。 想打压女官,可以,用真本事,大家较量个一二。 若用此等龌龊手段,就别怪皇帝不留情了。 本来有些人观望,看到这结果,也息了心思。 然而真本事又压不下去,因虽开了女科,也还没有大规模地出现女进士。 女官虽少,但现今敢以女子之身出仕的,真真个个都是有本事的。 先行者,没点本事可还行? 季生其实有秀才的功名。 薛英找个时间,将自己从前准备科考的笔记使人誊抄,换了笔迹送给了季生:“或许对你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眼前的人,可是一位翰林。 季生道谢接受。 他二人在翰林院中并不怎么说话,偶尔交谈,都是公事。 最后一次交谈,季生辞去了翰林院的差事,专心备考秋闱,来与薛英告别。 薛英道:“愿鱼跃龙门。” 季生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 他专心准备。 成功通过了秋闱。 这时候,听说宁王谋反的一个后续话题——朝堂上争执女官是否该为守夫孝丁忧,女官们和女官的支持者们与朝臣们当廷辩论。 叶大人说:“臣熟读律例,不知道我朝那一条律例写了官员夫婿身故,要官员丁忧的?” 那自然是没写,毕竟也没有律例写女人可以当官。 薛翰林道:“虽孝治天下,但国重于家。国有需时,便父母丧亦可夺情。夫妻之道乃是情义,可和离,可出妻,岂能与孝道相提并论?若二者并列,是否夫妻与父子并重?则七出之律,需要改一改了。” 男官道:“岂有此理,世间岂有丈夫亡故,妻子不守夫丧的。” 叶大人道:“谁告诉你我不守夫丧了。我当然要守夫丧。只这跟丁忧有什么关系。” 双方争辩不断。 最后,皇帝说:“妻守夫孝三年,夫守妻孝一载,当有之义。叶宝瑜——” 叶大人道:“臣在。” 皇帝说:“你当为明杰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得另嫁。” 叶大人道:“臣遵旨。” 皇帝道:“没有律例规定官员要为夫妻之丧丁忧。倒不必。” 有男官不服:“那是因为从前没有女子。如今时移世易,当修律例以应时。” 皇帝点头:“也有道理,那如何修呢?我想想,女官为夫丁忧三年,男官为妻丁忧一年,好,就这样,众卿可有异议?” 实际上,那个男官员说要在律例中加上夫妻之丧的丁忧,就已经有许多人脸上变色了。 皇帝这么一说,立刻便有人出列:“臣有异议。薛翰林所言有理,夫妻情义虽重,岂能重于父母。若夫妻之丧也丁忧三年,则置父母之孝于何地?” 皇帝说:“也有道理,那这样……父母之孝丁忧,可以延长至五年,正好全了大家的孝心。” 这下,很多人不是脸上变色了,简直是全身抖了一抖。 刚才还在观望的许多人都出列反对。 连提出这个谏议的人都后悔了。 死个爹五年,死个娘五年,十年没了。 重生在夫君登基前/碎金 第302节 老婆生孩子更容易死。 朝上就有好几个人都在妻孝中。 死一个老婆再一年。 这辈子仕途就在不停的丁忧中过去了。 别说三年五年了,但凡丁忧一年,位子都被别人占了去,你再回来,哪里还有缺?便有,能有现在的位子这么好吗?这可是熬了好些年一点点熬上来的。 谁也不乐意。 女官为夫丁忧之事,以几乎一面倒的局面,不了了之了。 此等廷辩,除非要保密的,否则稍晚都会有文录流入士林。 季生也买了一份。 别人都在揣摩皇帝对这个事的倾向和态度,只有他,读着薛英的辩词嘴角露出了笑意。 来年春闱,季生又顺利通过,殿上,授了进士出身。 虽没能点中翰林,到底也是进士了。 鱼跃龙门。 他又一次出现在薛英面前。 他有明显的紧张。 “翰林可有配婚之想吗?”他鼓起勇气道,“如果有,翰林看我……” 薛英凝视着他,问:“你家中有些什么人?” 季生道:“父母健在,有两个兄长,两个嫂嫂,五个侄儿,六个侄女。” 薛英一直知道叶大人为什么选了武安伯做夫婿。 但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深刻地感同身受过。 季生家里是京城小户人家。 家中人口众多,便平辈也是兄嫂。 若嫁他,便有了公婆兄嫂。 这六人中任何一个若与她不合,或受人收买,去衙门告她一个不孝,她的一切努力就都毁了。 便是兄嫂都能做到,因七出中便有一条是“口舌”。 所有这些人都不可控。 因她若嫁了,就是这家的人,就是这家的财产。 但有个万一,一切都白费了。 她有兄长,也有弟弟,家里亦不可能让她招赘。 薛英垂下眼:“此生早许下愿望,专心仕途,无心婚姻。君之错爱,不胜恐慌,只愿君,能择佳妇,成良缘。” 季生满面通红,连连行礼:“唐突了,唐突了。” 匆匆离去。 薛英抬眼,凝视他背影。 正如叶大人所说,人生得有取舍,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既已取,必有舍。 又一年,薛英与叶大人并辔而行,边行边聊,忽然前面有迎亲队伍。 叶大人道:“人家是喜事,我们让让。” 便牵了缰,仪仗亦避在一旁。 迎亲队伍与她们交错而过。 薛英凝目望去,那骑马的新郎,不是旁人,正是季生。 季生也看到了她。 季生抬手行礼。 薛英抬手还礼。 交错而过。 叶大人先动缰:“走吧。” 薛英忍着没回头看,一带缰绳,跟上了叶大人。 这条路,自己选的,自己走。 别回头。 【番外:英娘完】 【全文完·癸卯·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