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节 ?  ?本书名称: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本书作者: 仲玉 晋江vip2023-12-30完结 总书评数:419 当前被收藏数:3500 营养液数:664 文章积分:39,222,392 文案 帝登基,权臣当道,靖阳公主元妤仪打算嫁入陈郡谢氏做助力。 但匆忙设计只成功了一半。 计划中与她春风一度的,从谢氏嫡长子变成了名不见经传的二公子,谢洵。 两相权衡,公主最终选择同谢二公子拜堂成亲。 在元妤仪心里,驸马疏离有礼,是个孱弱而淡漠的正人君子,因为老实,就算旁人欺侮到面前来也不会有丝毫波澜。 她心软又愧疚,对郎君便多了几分照拂。 几经生死,二人都动了真情。 然而成婚内情暴露后,往日真心变成了交织的利益,恩爱夫妻最终反目成仇; 面对这场本就不该开始的姻缘,元妤仪选择签下和离书,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直到那夜暴雨如瀑,她险些死在刺客剑下时,曾经冷漠和离的驸马裹挟满身风雨而来。 元妤仪轻声问他,“你曾让我放你自由。” 青年垂眸,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拂掉她眼睫微颤的泪珠,“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 谢洵是宣宁侯府见不得人的庶子。 因宫宴上误饮了嫡兄的酒,阴差阳错同靖阳公主共处一室。 利用心起,谢洵将错就错,主动请求尚公主,以便日后借皇族势,登阁拜相。 谢二公子活的艰难,自觉是这浮华人世的一抔碎雪,从不相信真情实意。 可婚后同恶名昭彰的公主日夜相伴,昔日成见却慢慢消失。 谢洵恍然明白,爱至浓处似火烧身,是何滋味。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女强 正剧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妤仪,谢洵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为爱折腰 立意:珍惜所爱 ——预收文案《祸水太子妃》—— 广平侯嫡女姜令窈,杏仁眼杨柳腰,雪肌玉肤,生了一副祸水相貌,可惜生母早逝,继室入门,她成了众矢之的。 姜令窈在侯府谨小慎微地活到十六岁,抱着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钱,本以为即将许配个平常的人家,从此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 哪知主母铁了心,要将她送给接连丧妻的老鳏夫做续弦,以此稳固侯府势力,好为嫡姐将来嫁入东宫垫脚。 正值府上举办宴会,姜令窈心一横,决定先行一步,其中一青年面相温润,爽朗清举,正低调地坐在角落,垂眸品茗。 姜令窈眼前一亮,将他拦在假山后,双眸挤出几滴泪,纠结地和对方商量。 “公子,能麻烦您娶我么,我可以多加八抬嫁妆做报酬,事成之后便可和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 身为皇朝储君,太子萧淮澈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东宫风雨飘摇,竟也有人上赶着来趟这趟浑水。 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眸光幽深,含笑道:“八抬嫁妆可免;只是在下家里规矩重,和离一事恐怕有些麻烦,姑娘要考虑清楚。” 正逢宴会开席,人声鼎沸,眼见两人踪迹就要暴露,少女一咬牙点头:“行,我嫁。” * 姜令窈自诩眼光毒辣,却只有两次看走了眼。 其一:在宴会上精心挑选的苦主,竟是当朝太子; 其二:太子看似好脾气,其实很会装(很有病)! 萧淮澈算无遗策的人生中,也只出过两次错。 其一:他以为失恃的姜六小姐是个胆小如鼠,只会嘤嘤流泪的莬丝花哭包; 其二:他以为自己不会对这样的红颜祸水动心。 第1章 初遇 冬末,上京城拢了一层白雪。 年关将至,如今天色晚得早,市尉司秉承上意,提前取消了一早一晚的集市,京城内外百姓均回家团圆。 唯有皇城之内是不同以往的热闹,文武群臣,凡有权有势,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朝臣,尽着官服拜帖入宫。 今日是年底的宫宴,亦是景和帝的生辰宴。 人群自觉分了两队,为首的是两位年岁稍长的老者,二人皆着一袭深紫色圆领袍,腰系白玉带,发上簪着玉冠,一丝不苟。 两个老者互相扫视一眼,又默契地别开目光,脸上都挂着不屑。 皇城之内不可逾矩,等待的队伍保持着沉默,殿门紧闭,左侧的人年岁看上去稍稍年轻一些,话里藏着刺儿,“许久未见,卫老风采依旧。” 哪能依旧?卫老尚书当初因替陆祭酒仗义执言被治罪,贬谪青州,民风凋敝的穷乡僻壤哪里会有养人一说? 新帝登基满三年后,将卫老尚书接回上京,官复原职,如今老者虽头发花白,脊背却挺得笔直,双眸炯炯有神。 闻言冷笑一声,反驳道:“上京城的侬语软风倒是没吹弯江相的骨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恰在此时,章德殿殿门缓缓开启,走出的年轻内监目不斜视,高声道:“请诸位大人入殿。” 话音一落,为首的两位这才鄙夷地对视一眼,卫老尚书率先拂袖进殿。 一众群臣鱼贯而入,都垂着头,假装没听到为首两位大人的争锋,自然也就没注意到不远处高阁上站着的少女。 元妤仪梳着十字髻,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窈窕,披了件孔雀纹的赤红羽缎披风,露出的纤白双手中捧着个小巧玲珑的累丝暖炉。 一阵裹挟着细小雪粒的风迎面吹过来,几缕碎发覆在颊侧,给那张端美明丽的脸添了几分妩媚。 她垂眸看着入殿的臣子,久久无言。 不过片刻,一个内侍放轻动作走过来,同站在女郎身后的宫女耳语几句。 绀云上前,低声道:“殿下,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皆在宴请之列,上京世家此刻已至琼正门盘查,大约半炷香后均可入席。” 新帝登基,权臣当道,朝中局势不明,这群世家自然靠边站,又仗着百年底蕴,素来习惯拿乔。 然他们愿作渔翁壁上观,靖阳公主却不想成为斗法的鹬蚌。 元妤仪收回目光,伸手捻掉栏杆上的雪粒,只一摩挲便收回手,真凉。 “谢家的人到了吗?” 绀云点头,将方才内侍打听到的消息尽数说出,“宣宁侯携子赴宴,和王家昌平伯一同前来。” 女郎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稳下来,眉目舒展,转身向楼下走,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又随口问道:“可瞧见谢大公子的模样了?” “谢家分了两辆车,又有帘子挡着,派去的内侍并未瞧见样貌。”绀云如是回答。 元妤仪轻嗯一声,一会儿在宴席上人多眼杂,她席位靠前,总不能一直张望,原想提早认个身形,看来也不成了。 思绪转瞬即逝,她没放在心上。 …… 从煦照台下来,绕入内宫,又走了一段路,元妤仪这才留意到拐角处站着个年轻郎君。 冬风猎猎,卷起他单薄的直裰一角。 众人都是羽缎衣袍,再不济也有棉袄斗篷,青年穿的实在太薄,身形又格外清瘦,因而十分惹眼,单薄的直裰套在身上,像是一具衣架子。 皇宫内城宫道与小径交错繁杂,刚来的人在宫里摸不着路也是常事,迷路本不是大事,可若是因为迷路无意间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撞破不该撞的事,那就麻烦了。 何况今晚的宴会实在热闹,也实在重要,元妤仪不能接受任何差错。 算算时辰,姗姗来迟的世家家主应当也已入了席,但她初回宫,迟上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置喙。 她是公主,自然也可以摆架子。 今日入宫的均是勋贵人家,眼前的郎君瞧着面生,年岁不大,应当是第一次随父兄入宫赴宴,却与人走失,才在此停留。 想通后,少女轻松了些,招手唤过身后的内侍,想将人引到章和殿。 一阵冷风吹过,青年双肩下意识瑟缩,莫名让元妤仪想到过去缠绵病榻,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父皇,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然而还没等内侍走过去,谢洵已经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转头去看,隔着一条青石路,入目一张美人面。 内侍脚步加快,已站在身边,忙对他道:“公子快快行礼,这是公主殿下。” 阖宫只有一位尚未婚嫁的公主,三年前自请前往承恩寺为先帝守孝,正是当今景和帝的亲姐姐,靖阳公主。 谢洵心念陡转,旋即拱手行礼,垂目敛睫,不再朝公主看一眼。 他方才那样直白的目光,已经有些逾矩。 元妤仪搂着累丝暖炉的手指稍稍蜷缩,虽然只是一瞥,郎君的面容却留下了强烈的冲击感,只觉得清冷矜贵,细细回想却朦胧一片。 方才见了一面,如今却只能记住他左眼下一颗泪痣,为那张冷脸平添几分意态。 “你,”元妤仪本想问他是谁家的人,但话到嘴边觉得突兀,说出来便成了,“天寒地冻,公子怎么穿的这样单薄?” 话音一落,又觉得不妥,这样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诘问,女郎闭了闭眼,顿觉无奈。 谢洵低头,看见身上洗得发白的衣袍,眼底闪过微不可察的不悦,他不以为然地解释,“臣的外袍不小心沾了泥水,未免失仪,便只着了内裳。” 天衣无缝的借口。 可青年内心无比清楚,他在说谎,其实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外袍,这件直裰,已经是他能拿出来最得体的衣服。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节 侯府中也没人会注意他蹩脚的穿着。 本以为说完这话,满足了靖阳公主的好奇心,一切便到此为止,谁知女郎的清脆声音又响起。 “这样冷的天,你的衣裳又这样单薄,估计撑不到宫宴结束,便会得风寒。” 谢洵面无表情地垂首,听她说话。 寒冬腊月,他一身秋装,自然容易得病;可实际他并没放在心上,今日千方百计参加宫宴,他所求另有旁的事。 正在郎君心中闪过一丝烦躁时,鹅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整理靖阳公主似是吩咐站在他身边的内侍,“何梡,你带这位公子去内殿更衣。” 说罢,元妤仪没再耽搁,带着一行宫人离开。 那公子薄唇冻得发白,天可怜见的。 谢洵听她吩咐完,怔然抬头,视线中只有女郎离去的窈窕背影。 他因方才元妤仪说的话怔在原地。 自小关心的话也没少听,譬如在侯府受罚之后,谢老侯爷对他的劝勉与谆谆教导,可也仅有好听的话罢了。 甜言蜜语没少听,可实际上的温暖他却从未体验过。 突然被人这样对待,谢洵难免错愕。 转念一想,这位靖阳公主虽然嘴上说着担心他得风寒,可心里的想法却少有人知,或许她真正担心的,是他这样寒酸的穿着会污了宴会上权贵的眼。 不然世间怎会有这样好心的人?谢洵不信。 这样的想法不甚光彩,却心头一松,哪怕是鄙夷不屑,于他而言,也比突如其来的善意施舍要好。 人已经走远,他拱手朝身边的小宫人道谢,“有劳内侍,也多谢公主。” 内侍嘴角一咧,没放在心上。 公主看着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实则是一副菩萨心肠,外人兴许不晓得,他们这群常年伺候在主子身边的人却是门清儿,遂道:“公子客气了。” 两人前后脚走,谢洵习惯了沉默,小内侍在他身边,受不了气氛低沉,没话找话。 “公子瞧着面生,不知是谁家郎君?” 他在瑶华宫伺候,殿下身边的绀云姐姐同他们这些新入宫的内监宫女讲过,若是在宫中碰到贵人,又不能冷场,便可用这样的话术开头搪塞,虽老套却也不会出岔子。 身侧的郎君果然应声,“家父是宣宁侯,在下谢洵,家中行二。” 原来是宣宁侯府的公子,内侍若有所思地点头,却又心生疑惑。 眼前的可不就是陈郡谢氏的世家子吗?只是谢氏子弟难道不应该乘马车入宫么,怎得又迷了路呢? 见内侍眼神稍变,也在谢洵意料之中,只是其中苦涩自然不能同外人言,他依旧保持沉默。 待换好衣裳,将人送到章和殿,内侍笑眯眯同他告别。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谢二公子看上去比方才精神头要好上许多,月白锦袍,端的是君子翩翩风流意态,衬得那张脸更如水墨。 当真是多一笔、少一划都不合适。 青年的手没有方才那样僵硬,苍白的唇也恢复了些血色,面上真切道:“劳内监替在下谢过公主,伏愿公主千秋万岁。” 小内侍忙托起他行礼的手,语调轻松,“谢二公子言重了,殿下一向与人为善,此番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谢洵面上不显,看着眼前轻快的内侍,鬼使神差地生出几分不解。 内侍只差把公主夸到天上去,皇城之内,世家之中,还能有这样心行合一的人么?还是说这奴才受了她的恩惠,才百般谄媚? 他更相信是后者。 没再多话,进殿内坐到宣宁侯府的席位,前面的老侯爷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才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 他是臣子,自然与家里的两个儿子不同路,分明让他们一同入宫,结果入席才发现只有嫡长子乖顺地坐在席位上,而此番一定要跟来的庶子却不见人影。 一问方知,二人早已在中途分开。 宣宁侯遣身边小厮去寻,亦无结果,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对着刚回来的谢洵一顿低斥,“皇城之内禁止无故走动,你有几条命糟践?!” 谢洵抬眸,毫无意外地对上嫡兄戏谑的眼神,这人那么快就将自己赶下马车的事情抛在脑后了吗?知道嫡兄没说真相,谢洵也懒得为自己辩解。 反正这样的脏水,也不是第一次往他头上扣了,少时还会不平,现在早已冷漠。 他淡声道:“是儿子糊涂。” 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宣宁侯气的发懵,又看到他身上的锦袍,早已忘了小儿子是穿的什么出门,现下却生出几分欣慰。 “既没闯出祸事来,这次便罢;你还算没给谢家丢脸,知道赴宴要体面。” 谢洵瞳眸漆黑,如一汪深潭,幽深不见底,这个还是有必要解释的。 “殿下心善,见儿子衣衫单薄陈旧,遣人带我去内殿换了衣服。” “殿下?”宣宁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反问道:“哪个殿下?” 哪个宫里的贵人还会赠衣? 何况这是他第一次带庶子入宫,无论是景和帝,还是公主,都应当不认识他,那谁又会赠给一个素昧谋面的陌生人衣服? 恰在这时,章和殿殿门重新打开,迟暮的淡薄天光洒进来,宣礼内监声音更加高昂,郑重地喊道:“靖阳公主到!” 谢洵看着一脸惊诧的宣宁侯,波澜不惊的眼底罕见地闪过一丝亮,他的声音清冽,宛如随着不远处少女一同钻入殿中的雪粒。 “回禀父亲,正是公主殿下。” 第2章 下药 话音落下,谢洵看着宣宁侯彷佛听见什么坏消息的仓皇神色,心中堵着的一口气渐渐消散。 分明是一介家主,却性怯软弱,哪里有世家家主的魄力。 从殿外走来的女子缓步上前,在场众人除皇帝外,一律跪拜,青年在人群后恭敬行礼,只隐约看见一抹逶迤的大红色裙角。 先帝体弱,膝下子嗣稀薄,中宫沈皇后只诞有一子一女,正是当今的靖阳公主与景和帝,姐弟二人相扶相持,情谊深厚。 坐在主位的少年皇帝已然起身,正要下台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勉强摁住身子,看着三年未见的姐姐。 元妤仪抬眸,阿澄的下颌显出些锋利,剑眉星目,与记忆中追在身后喊姐姐的小少年渐渐重合。 她撩裙行跪礼,光洁的额头触到殿中青砖,好在章和殿早早燃上了地龙,并没有想象中的凉意。 “靖阳见过陛下,愿陛下平顺安康,愿大晟海晏河清。” 铿锵有力,收尾清脆,也带着她这做姐姐的,最真挚的祝福。 景和帝再也忍不住,扁了扁嘴,他是帝王,需时刻谨记自己的言行是否契合人君规范,底下的龙椅如坐针毡。 可他想去扶姐姐起来。 少年变声期刚过,嗓音有些喑哑,沉声道:“皇姐有心了,这是宫宴,却也是朕的生辰宴,皇姐刚回,不必拘礼。” 一如既往,总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给予靖阳最大的维护。 元妤仪欣慰地看了已初具帝王风范的景和帝一眼,应声上座。 宴会上觥筹交错,一片盛世之象,卫老尚书统领礼部,又是刚回京的第一场差事,自然是办的圆满,毫无可挑剔之处。 只是,总有人打破这样平和的氛围。 自从元妤仪刚一进殿,便察觉到了一道打量的视线,目光有如实质,毫不避讳。 不用猜她也清楚是谁。 果不其然,江丞相先是端着酒杯朝着上座的皇帝说了一顿祝贺词,末了才不经意地看向坐在皇帝下手的女子。 “古语曰,婚丧嫁娶乃人伦之道。如今公主已过笄礼,三年前又自请前往承恩寺,为先帝守孝;如今丧期已过,老臣以为,殿下也是时候该考虑成婚了。” 靖阳没急着答话,倒是一旁的景和帝按不住性子,想要驳斥。 皇姐刚从寺里回来,他们姐弟二人这才聚了几日,江丞相便在宫宴上提起姻缘,肚子里能装什么好话?生气之余,瞥到皇姐制止的目光,这才缄口不言。 元妤仪神情恬淡,明丽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兴趣,顺着江丞相的话往下说,“江相言之有理。” 过了这场宴会,她便十八岁了。 虽则大晟民风开放,却也没有留姑娘到及笄多年还不嫁人的先例,借着父皇的丧期避了三年风头,如今这一次是怎样都躲不过了。 就算没有江丞相,也会有王丞相、李丞相...... 他们口口声声公主千秋万岁,心里却怕极了她牦鸡司晨,他们畏惧公主的名势,于是便卯足了劲儿妄图掌控她的姻缘。 元妤仪厌烦极了这样虚伪的应和,可她又缺乏翻云覆雨的后盾,大晟万里河山姓元,如今坐皇位的是与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靖阳公主不能成为野心勃勃的权臣用以掣肘新帝的工具,所以这桩姻缘,得握在自己手里。 至于驸马,自然也是得由她亲自来挑。 “殿下年岁尚轻,老臣蒙先帝嘱托,这驸马人选自然......”江阁老脸上的褶子一道一道堆在一起,看上去真心实意。 驸马人选自然是他儿子。 只是没等他说完,上方又传来熟悉的女子声音,“多谢江相费心,只是本宫已有心悦之人。” 如平地惊雷,几乎要将在场臣子们的耳朵震聋,江丞相的褶子僵在脸上,再也笑不出来,而与他对坐,正要仗义执言的卫老尚书额角也跳了跳。 最震惊的还是坐在元妤仪身边的景和帝,他没忍住,低声唤道:“皇姐?” 元妤仪示意他安心,八方不动地坐在原位,从她的位置往下看,正巧能将一众臣子的神情收于眼底。 惊惶的、欣慰的、放松的、不悦的......他们脸上的表情真是热闹极了,突然,元妤仪扫视的目光一顿。 哦,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 侧脸远远看去,倒是生的不错。 元妤仪很快移回目光,江相皱着脸问道:“敢问公主,究竟是谁家公子,竟有幸得了殿下青睐?” 只要元妤仪今夜透露半个字,他明早便让那人只剩具尸体。 如今龙椅上那位愈发干练,能力与心智与日俱增,有朝一日收回权力,第一个倒台的想必就是他这个丞相,所以靖阳公主必须得同他江家绑在一起,如此才能求得家族百年大计。 皇帝还能狠心让他亲姐姐为整个相府陪葬不成? 他只要将儿子与公主的姻缘钉死,便等同于拿到了一张最好用的保命符。 先帝驾崩时,元妤仪就察觉到了这位丞相大人的打算,三年前纵观整个上京,既要年岁相仿,又要底蕴深厚,并没有合适婚配的郎君。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节 可是三年后事情却有了转机。 详情自然不能同江丞相和盘托出,元妤仪浅笑敷衍,“江相说笑了,哪有什么匹不匹配呢?左右都是品行端方的世家郎君,搭伙过日子的罢了。” 江丞相的牙咬得越来越紧,这话里话外就差将他根基尚浅摆在明面上讽刺了。 谁不知道江家来上京还不到四十年,就算得了先帝赏识,奈何家中人丁寥寥,又都是些平庸之辈,只怕此生无望跻身门阀。 四大世家,王谢崔郑,人才辈出,这范围实在粗泛,江丞相思索片刻,依旧没能确定是谁。 既然靖阳公主自己都表露了心意,江丞相又触了霉头,都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精,其他的臣子眼观鼻鼻观心,自然默契地将此事揭过。 在乐坊司训练许久的舞姬鱼贯而入,腰肢柔软,伴着鼓点起舞,殿中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仿佛江丞相与靖阳公主的暗藏机锋是一场镜花水月。 众人的眼神都欣赏着这场舞,没人注意到上座的靖阳公主身边多了个侍女。 绀云盯着提前安排好的宫女做好那些事,这才放下心回章和殿,同公主使了个眼神,她恭敬地立在一旁。 元妤仪嘱咐好一切,正撞上下座江丞相探究的视线,她报以一笑,饮下杯中酒,索性不再看面色铁青的江丞相。 她移开目光的瞬间,江丞相的脑海中却骤然闪过一个人影,电光火石般的想法探出头,他忙与身边小厮叮嘱几句,小厮也悄无声息地离了殿。 席位上,宣宁侯的面色也不太好看,虽说是四大世家,可如今还在朝堂的也就是王谢两家。 博陵崔氏淡泊名利、专心论著,家中子弟均在开坛讲学;至于荥阳郑氏,家主沉迷长生,崇尚修道,亦是江河日下。 王氏家主昌平伯早年巡守兖州时横死途中,家主之位便传给了旁支的长子;若是严格论起来,这一路走的最稳当的反而是陈郡谢氏。 宣宁侯越想越深,越想越不安。 靖阳公主方才已经透了口风,说是世家郎君,若是从谢氏本家选一个,可不就等同于在宣宁侯府选一个么? “逆子!”宣宁侯眉头拧成了一团,看着儿子身上的月白锦袍,气不打一处来。 公主都屈尊降贵地给这逆子送衣服了,可不就是在向他们谢氏示好吗? 老侯爷越看越觉得小儿子不顺眼,却也从未想过公主会青睐于府中的庶子,何况谢洵常年待在侯府,也无甚价值。 他能想到的,谢洵自然也能想的到;靖阳公主八成是想要嫁入底蕴深厚的谢家,妄图借谢家的名望来与江丞相斗法。 谢洵对此无所谓,公主殿下若想择婿,最佳人选自然是他那位美名远扬的兄长,而不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卑微庶子。 只是看着焦急如火上蚂蚁的宣宁侯,他心中闪过一丝轻哧,自新帝登基,老侯爷只想明哲保身,宁愿在朝中当根木头。 如今这根老木头直接被扔到了火堆里,火焰烧到了他自个儿身上,难免慌张。 谢家大公子谢陵不知这位庶弟为何又招了骂,但他素来喜欢瞧谢洵的热闹,掩嘴偷笑,恰在这时,从后面来了个小厮,神色郑重地与他耳语几句。 谢陵眉头一紧,忙起身同宣宁侯低声道:“父亲,我想出去一趟。” 宣宁侯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一入席便饮酒,大约又是去出恭,懒得同长子计较,点头放人。 那边前脚刚走,这边又低声骂了起来。 宣宁侯想起好不容易维持到现在的平静局势,心火旺盛,一张脸面如土色,同谢洵抱怨。 “你说你好端端地收公主的衣服做什么?现在可倒好,一家子都要上赶着和皇室绑在一起,江相这几年手段愈发狠辣,你怎么就给谢氏招来那么大一块烫手山芋呢?” 谢洵听不下去,四两拨千斤,干脆堵了他越说越过分的话,“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公然违抗殿下的好意么?” “还是说,父亲觉得当今陛下会甘愿一辈子做个傀儡呢?” 父子二人声音压得低,骤然听到儿子一阵见血的言论,宣宁侯惊得面色发白,他既是陈郡谢氏的家主,便知晓其中利害。 只是才能平庸,平生最大的勇气便是娶回了谢洵的娘,如今老侯爷年岁渐长,胆量反而愈来愈小,动辄如惊弓之鸟。 面前不知何时新端来一壶酒。 谢洵座位前放着一杯已经斟满的酒,酒液清澈,他看着晃荡的细微水波,愈发烦躁,仰起头一饮而尽。 宣宁侯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小儿子的不悦,他确实只想做个缩头乌龟,也实在没本事、没魄力,只想在世家声望的隐蔽之下平稳一生。 现在可倒好,不管他们怎么解释,江丞相想必都不会再对他们维持表面上的和气。 “逆子!你这是要毁了整个谢家!”宣宁侯急需一个人承受他莫名的怒气,而谢洵很不幸,又成了那个出气口。 青年的瑞凤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若是换一件衣服就能让那靖阳公主做出对谢氏更危险的举动,他倒心甘情愿在公主面前多换上几身衣裳。 “若是公主看得上我这样任人揉搓,生母甚至是个连族谱都上不了的妾室,那儿子倒是十分愿意,替兄长做这个让您痛恨的驸马。” 这自然是莫须有之事,有谢陵在前,谢洵终究是被刻意压制的那个人,说出来也不过是给宣宁侯添堵。 说完,他也察觉到自己嗓音有些哑,以往他都能控制住心中的郁气。 这次不知为何,那种奇怪的欲望却怎么都压不下去,反而愈演愈烈,体温也在渐渐升高。 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谢洵沉静的眼眸中结了冰,刚才还说到有人要对谢家下手,没想到那么快就来了,还误打误撞把药下到了他身上。 坏了他的事,简直是找死。 不能再久留了,这场宴会还不知道要举办到什么时候,若是长久在这儿待下去,难免失态,看了一眼主座上的少年皇帝,他在心中决定的事也只能暂且搁浅。 起码现在这个烈火焚身的焦躁状态,不适合自荐入仕。 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灼烧的欲望,谢洵面上却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他垂眸同宣宁侯道:“我身子不适,想要出去透口气。” 老侯爷习惯了他这样的冷漠,猜想着是方才提到他娘,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别开眼不再看他。 这是默认了,谢洵沉默垂手,脑中阵阵发胀,头皮几乎要炸开,竭力保持着清明的思绪,悄无声息从角门离开。 恰在他离开的同一瞬间,候在殿外暗处下的另一人立马跟上。 第3章 醉鬼 不过半盏茶,宣宁侯府的席位上只剩下神色不愉的老侯爷一个人。 元妤仪方才喝了许多酒,揣摩着时间,朝一旁的景和帝草草说了几句缘由,转身离开。 皇帝见这位皇姐双颊染上红晕,便知是酒劲上涌,左右这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生辰宴,实在没必要留皇姐拖着疲惫的身子作陪,故派了个机灵的内侍跟着,没再挽留。 出了殿门被风一吹,人也清醒许多,可这并不是元妤仪想要的。 她虽听过陈郡谢氏的名头,可同谢家大公子却实在不熟,只隐约记得身形并无出彩之处,方才在宴席上人多眼杂也不好盯着人看。 如今隔了三年再回来,同整个上京皇城都觉得生疏许多,元妤仪平生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是忐忑。 绀云晓得她的心思,走在她身边,低声劝慰。 “公主且宽心,您说巧不巧?今儿何梡去引路的郎君正是谢侯爷的二公子,何梡回来同奴婢道,谢二公子生的一表人才,待人甚是有礼,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呢。” 元妤仪尝试回想,却只想起一道孤绝单薄的身影,不免失笑,“我要找的是谢大公子,同他弟弟又有何关?” 何况那谢二公子通身气度清冽,眸若寒潭,不像个好相与的。 “殿下这话便不妥。”绀云眸中带着揶揄,她是公主身边的掌事宫女,同殿下有多年的情分在,许多话由她来说最合适。 “公主您想,家中一个不起眼的二公子都是这样的翩翩人才,罔论美名远播的大公子呢?” 这话倒也没错,元妤仪虽说来得匆忙,许多事都还不曾深入了解,却也知晓谢陵的背景。 陈郡谢氏嫡长子,其父是宣宁侯,其母是琅琊王氏原家主昌平伯的亲妹妹。 这样惹眼的搭配,想必人总不会太差的,再不济应当也如传闻中所说,学富五车、品行端正。 主意已经打定,如今江阁老步步紧逼,再纠结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也没什么意义。 她真正求的不就是整个谢家的助力吗?至于谢大公子这个人,管他是人是鬼,一会权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元妤仪接过绀云递上来的酒,又灌了下去,喝醉点才好,这样被狗咬的时候便稀里糊涂能接受了。 让她清醒着去勾.引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郎君,她实在做不出来。 寂静的冬夜里,脚下踩雪的声音浮在元妤仪耳侧,搅得她心头更乱,她听见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愈发不安。 身后跟着的一众内侍宫女静默无言,绀云先替她道:“你们先下去吧,公主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歇歇脚,醒了酒便回瑶华宫。” 宫人没动,四周静得吓人,就算一路有宫灯,可越往里走越暗,他们明白靖阳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自然不敢私自离开。 元妤仪气笑,喝了太多酒,脾气也比往常大了些,“怎么?现在连本宫身边一等宫女的话都支使不动你们了是吗?” “奴婢不敢,我们这就回瑶华宫等着殿下。”见人动了气,一众宫人没人敢劝,纷纷行礼告退。 终于清静了。 为了今夜这事儿,元妤仪特意让绀云备的烈酒,此时酒劲越来越足,浑身乏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煮成烧红的虾子。 看着隐在树藤之后的偏僻宫殿,绀云搀着她往那边靠近。 元妤仪顿住脚步,唤了句,“沈清。” 话音刚落,面前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来个人,正是她身边的暗卫,“人在里面么?” 暗卫一身夜行衣,与身后夜色相融,拱手道:“属下亲眼所见,谢公子进了正殿。” 遵着公主的吩咐,沈清在远处树上蹲守许久,章和殿臣子进进出出,直到最后才等到脚步明显杂乱,极力忍耐的谢家公子。 中药后神色明显不正常,是这人没错。 这一路上,那郎君是世家子弟,此番神态自不能被外人瞧见,废旧的长庆宫离章和殿还近一些,最合适暂避。 元妤仪抿唇,正要推门时被身旁的绀云拦住,方才还劝慰她的侍女眼下也露出一丝迟疑。 “殿下,要不然咱们还是回瑶华宫吧,明日咱们求陛下召宣宁侯入宫,将这事儿坦白了,不行吗?” 万事开头难,绀云临了,难免替主子担心。 她七岁被卖到宫里,得先皇后一丝怜悯,才能拨在公主身边侍奉,如今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临门一脚,元妤仪走不了。 生在皇家,既享尊崇,便要担责任;国祚稳定才有靖阳公主一线生机。 元妤仪听出绀云话里隐隐流露出的一丝抱怨,温声安慰道:“我与陛下是亲姐弟,如今这朝堂上,臣属各有心思,我得为他谋一条路。” 话音微顿,她想起了父皇临终前交待的事:清君侧,定江山。 血浓于水,根因而论,靖阳公主和皇帝是彼此的软肋和牵绊。 她不能如江相所愿,变成阻碍皇帝大展宏图的一颗棋子。 所以谢家的门,她一定要进。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节 只恨自己根基不深,人脉不广,不能带兵踏平了江相府,亦不能动辄斩尽天下二心之臣,到头来,只能以身作筏,拿姻缘叩门。 “等祁小将军平定北疆回来,他一定能想到万全的法子,殿下,您再等等吧!” 元妤仪站稳,拂开胳膊上微颤的手,露出一抹笑。 这样的夜里,幽暗的宫灯下,少女的双眸却愈发明亮,脑海里勾勒出祁庭模糊的背影。 “安国公门庭冷落,只剩宴淮一个人,季姨只有这一点骨血,我怎能把祁三牵扯进来。” 说罢,女郎轻轻拍了拍侍女瑟缩的双肩,“绀云,你知道的,一会儿该怎么做。” 说完转身推开沉重的宫门,元妤仪头一次觉得到正殿的路是这样长、这样黑,可是倘若不这样做,她哪能真正的放心呢? 自大晟开朝以来,这些世家便盘踞上京,如百年藤树,盘根错节,心中自有一套算盘,若非牵扯到自家利益绝不会轻易站队。 对江阁老如此,对景和帝也是如此。 元妤仪并不满意这样的现状,权臣当道、皇权式微,事情早晚会演变成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博弈,她得提早为自己、为阿澄拉个垫背的。 烈酒的后劲一阵阵地上涌,在她胃里翻天蹈海,与之交杂的,是灭顶的眩晕和朦胧。 她一步步走近陈旧的正殿,举目四望,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连根草都没有,一片荒芜,少女心叹一口气,缓缓推开殿门。 入目漆黑,毫无亮色。 元妤仪疑惑,那药效虽说蛮横霸道了些,可也不至于将人迷糊成这样吧,殿中连盏灯都没点,莫不是已经睡熟了? 想到这儿,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谢公子睡了更好,她连被咬都不用忍,只需往床上一躺,等人醒了,再洒几滴泪,也算成了。 走到帷帐处,她的心脏又“砰砰”地跳了起来,正要伸手去掀床帐时,面上红的不像话,头晕目眩,被酒意熏得连一丝清明都难以维持。 “你是在找我吗?” 谢洵自制力远胜常人,是以中了药仍保持着一丝清明,清冷的嗓音微涩。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道窈窕身影,有些眼熟,将人和那位给他下药的罪魁祸首对上号。 谢洵转了转袖中藏着的刀,细看还在滴血,中药后难以自制之时,他难免要借疼痛转移注意力。 青年百无聊赖地转刀,有些疲惫,他最厌恶别人动歪心思动到他头上,不知这次又是哪个不要命的找上门来求死。 原本等这姑娘扭头,认个生脸再杀,岂料她却老僧入定似的,身子站不稳,伸着右胳膊打算去拽床帐。 谢洵透过远处破败的雕花木窗往外看,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中,天色还早,他的耐心鬼使神差地多了些,又重复一遍。 “你是在找我吗?” 这下迷糊姑娘终于听清了。 元妤仪慢悠悠地转头,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人,蓦然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人们总说喝酒误事,现在想想倒是真的,她记性一向不错,现在却连个人都想不起来了。 谢洵不似她醉的厉害,借着皎洁的月光瞧见了迷糊姑娘的相貌,原本在掌中转着的刀刃一顿,映出青年皱起的眉。 怎么是她? 谢洵蓦然想起今日小内侍同他夸过的那些话,无非是公主殿下如何雍容大方,如何矜贵良善等等。 话语犹言在耳,可谢二公子内心深处的不屑愈演愈烈,他就说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完美无瑕的人,如今看来,果然是假的。 瞧,这人现在就忍不住露了狐狸尾巴。 “谢公子?”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少女的嗓音软的不像话,不像方才在章和殿上那样清脆。 不等谢洵点头,这姑娘上前一步,二人离得近了些,一股缠绵的幽香扑鼻而来,刚被压制下去的欲望野火燎原一般烧了上来。 她进,谢洵便退。 元妤仪饮了酒,脑子便有些不够用,只知道要使出浑身解数同面前的郎君绑在一起,可偏偏眼前的人太不听话了些。 骨子里藏着的娇纵爬上来,少女扁了扁嘴,一张芙蓉面上带着明显的不乐意。 她不高兴,谢洵更不高兴,伸手挡在二人面前,出声提醒,“殿下现在这样,有违礼法。” 什么礼法,礼法能遏制住一众朝臣的野心吗?能保她和皇弟一生安乐无忧地活着吗? 不能,所以她才不要这劳什子的礼法。 元妤仪不耐地打掉面前人的手,俏脸通红,迷迷糊糊想到自己的委屈,漂亮的凤眼中浮上一层水雾,温玉般的手指往前一伸,与青年心口只隔半寸。 早前灌下去的酒果然是起了作用,元妤仪虽头晕眼涨,但嘴皮子一张一合,还是顺利地将打了好几遍腹稿的话倒了出来。 “谢公子,本宫心悦你,从今夜起,你就是本宫的驸马了。” 霸道,蛮横,不讲理。 谢洵被打掉的手一僵,眉头越皱越紧。 果然,醉鬼是听不懂旁人说话的,她还沉浸在命令对面人给她做驸马的世界里。 这靖阳公主现在的神态,像极了青楼里那些一掷千金的富家子弟,往台上一撒钱,便趾高气昂地开口。 “那个最好看的姑娘,来给爷唱一曲。” 元妤仪或许是个一掷千金的公主,可谢洵并不是小倌,也没有欺上媚下的癖好。 打量着少女明艳的脸庞,谢洵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在宴会上说起过的事,皱着的眉缓缓舒展。 他冷笑一声,侧了侧身,淡淡道:“只怕殿下认错人了,您要找的,应当是在下的兄长。” 元妤仪支额,思索片刻,迟钝地确认面前这不听话的郎君又在唬她。 太阳穴隐隐发胀,难受的紧,她现在只想赶快同谢家公子将事情做定,哪里还有闲心想别的。 “在下去唤兄长过来。”谢洵皮笑肉不笑,转身要走。 元妤仪不悦,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袍,眉间带怒,“你哪来的胆子敢哄骗公主?”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早早打听好了,谢大公子是嫡长子,也是王夫人的独子,压根没有兄长。 如今他那么说,可不就是在骗人? 这样拙劣的谎言,还当她是三岁小孩呢? 秉承着不能将人气走的原则,元妤仪踮脚凑近,温热的呼吸喷在谢洵耳侧,薄如蝉翼的刀片就抵在她腰侧。 偏偏这人一点没察觉出危险似的,一截细腰又动了动,谢洵只要转个向,都不必费力,便能将她那截柔软的腰割成两半。 然而还没来得及将身上挂着的少女推开,谢洵猛地一颤,颈侧被人舔舐过的皮肤下意识战栗,迟来的药效几乎将他整个人灼穿。 浑身像过了电,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把抵在靖阳公主腰侧的那把短刀塞回袖中。 谢洵凸起的喉结一滚,语调喑哑的不像话,带了几分威胁,“殿下,松口。” 怀中人是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姐姐,若是一刀将其杀了,后续会有些麻烦。 可留她一命便不同了,这位靖阳公主已然露了拉谢氏做助力的念头,若是能借此给老侯爷添些麻烦,于谢二公子来说,并不算亏。 不过露水情缘,他倒是没想过。 世人皆戴着一张面皮,无论装的有多么天真无邪,内里总藏不住一颗黑透了的心。 权贵女子便如他那主母一般,皆短视、浅薄、虚伪、蛮横…… 这样的祸害,谢洵不想要,还是留给自己那位心高气傲的嫡兄比较好。 但怀中的人显然不安分,虽松开贴在他颈侧的唇,但纤细的藕臂仍环住青年的脖子,像没骨头的一滩水。 女郎整个人缩在他怀里,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青年眼下泪痣,她的声音像被蜜糖润过,“诶,这颗泪痣,好像在哪见过......”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几乎印在他的唇角,谢洵只觉烈火焚身,尤其是被她触碰过的地方,烫得不像话。 第4章 捉奸 女子果然麻烦。 不能让她再那么随便摸下去了。 谢洵顿感威胁,垂眸冷淡地看了元妤仪一眼,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收了几分力气,对准这人后颈便是一掌。 少女昏了过去,脑袋靠在他肩上,这对谢洵来说无疑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 被看上去矜贵自持的公主殿下下了药,可罪魁祸首自己却安然无恙,看她那样子,喝了不少酒,第二天醒来能不能记得这些事还是未知数。 谢二公子不喜欢脱离自己掌控的事情。 现在这样的情形已然使他惊骇,他与公主不过一面之缘,一袍之恩,二人日后桥归桥、路归路才是最好。 更何况,谢洵最后看了眼榻上安眠的醉鬼。 不出意外,他日后或许还要称她一句嫂嫂。 兴许是方才与她纠缠,谢洵浑身的毛孔又开始叫嚣起来,走了没几步,莫名对方才嗅到的那股暗香产生了贪恋。 女子果然麻烦,身上熏的香比软刀子还厉害。 月色渐深,有细微的冷风顺着窗缝钻进这间破旧的宫殿,谢洵打了个寒噤,迅速抽出藏在袖中的刀,从善如流地划伤胳膊。 这一刀比之前用的力气都要大,汩汩的鲜血顺着雪白衣袍流下,月光下,旧伤疤叠着新刀口,画面诡异至极。 偏生被划伤的本人毫无察觉,谢洵掏出一方同样洗得发白的手帕,先将刀擦拭干净,最后才将骇人的伤口草草包扎起来。 然而做完这一切,人刚走出正殿,面前又横了一把长剑。 谢洵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鬼影一般的暗卫,无声地对峙着。 沈清心中则有些吃惊,一则是因为眼前这人出来的比他预想的要快,他原以为至少得等半个时辰,可这离半个时辰,还有至少一盏茶的功夫。 谢家公子竟如此不济吗? 忙将那些不该有的想法压下,长剑往前一横,沈清冷声道:“公主呢?” 这副嚣张的气势,倒像极了他那方才在屋中霸道蛮横的醉鬼主子。 谢洵不屑看他,声音毫无波澜,“你们认错人了,我于宣宁侯府行二,只是个庶子;至于你们要找的,应当是在下的嫡兄,谢陵。” 沈清握剑的手突然有些酸,什么嫡子庶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只说跟紧谢家公子,没提旁的,想到主子之前的吩咐,这群世家子弟一个个都是老狐狸窝里养出来的小狐狸,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是以手中的剑没松,“公子这话真假未辨,您和我一起去殿中见过公主,再离开也不迟。”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节 谢洵此时才算正经地看了他一眼,倒还没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面前人标准的暗卫打扮,一身夜行衣,脸上覆着半张契合的木纹面具。 无论皇子还是公主,只要年满十五,皆可在身边豢养贴身暗卫,这群暗卫都是由家族挑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忠奴,身手自然也是上乘。 谢洵倒不是怕他,只是他现在毕竟已经露了面,只怕今夜这一走,外面还有另外等着他的人。 他不觉得那位公主下了这样大的决心后,还能留个漏洞将人放走。 麻烦还在其次,当今陛下心气旺盛,并不排除替胞姐出气的可能。 那他,就又要被囚在那样的牢笼之内了,更罔论完成母亲的遗愿。 谢洵小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本着速速离开的打算,他淡然开口。 “公主醉酒,神志不清,又太过疲累,已经睡着了。” “什么?”沈清不敢相信,正要诘问时,二人都听到长庆宫外隐隐的脚步声。 谢洵皱眉,很快反应过来,倒是他小瞧这位靖阳公主了,原以为这人是尊活菩萨,不料她是个一掷千金的醉鬼,现在方才的评价又都被推翻。 这位公主还是设局的一把好手。 现在不就是找人过来捉.奸么。 沈清替主子心虚,自然不敢看面前的谢二公子,方才的气焰莫名有些虚,他轻咳道:“大约七八个人,很快便到。” 说罢又退到一边,整个人像是重新浸入到身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他只是一个暗卫,刀口上舔血是家常便饭,可遇上动脑子的事便不太灵光; 却唯有一点好处,身为杀手,他的直觉总是相当准确。 沈清猜测这位谢二公子能够应付的来,再加上年轻郎君看着并不健硕,反而颇有几分清瘦,前有追兵后有虎豹,沈清觉得他也跑不了。 有脑子却跑不了,应付来人最合适。 谢洵自小性情内敛,喜怒不行于色,鲜少表露情绪,现在却罕见地染了不满。 那张冷如冰霜的清俊面庞再也挂不住波澜不惊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不满的体验,在侯府时的日子无论多么难熬,可那么多年过去,他也习惯了。 现在不一样,他好不容易求来出府的机会,好不容易能够有一个逃出侯府、逃出谢家的机会,却阴差阳错落到这样的地步。 谢洵没有被愈演愈烈的情绪冲昏头脑。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比脑子快,先一步回了正殿,关上那扇单薄的木门,动作如行云流水。 外面的沈清也松了一口气,飞身上了树,默默替自家主子祈福。 等主子醒来,见到这样一场乌龙,不知又会是什么反应?但,方才那人说他在宣宁侯府行二,那自然也是侯府的公子,也算是谢家的人。 跟公主最初要求的谢大公子,应当也没什么不一样吧? — 沈清估算的不错,来的正是八个人。 为首的是抽条般长大的景和帝,剑眉星目,眉目间与元妤仪有两份相似,如今他已有帝王之风范,身上却还保留着几分少年气。 紧跟在皇帝身后的正是现任谢家家主宣宁侯,谢睢之,谢老侯爷脸上明显带着不安,勉力跟上景和帝大步流星的步伐。 不远不近跟在二人身后的,正是元妤仪身边的绀云,并其他几个内侍宫女。 绀云也有些拿不准,不知长庆宫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她实在担心公主的境况,在外面候着,一颗心都彷佛在火里炙烤。 瞧着天色越来越晚,又担心宫宴上谢侯爷提前离席,干脆提早去喊了皇帝。 “宣宁侯,若是靖阳公主有恙,朕看你这颗脑袋也别想要了!”少年面色铁青,平日里对这些世家强忍着的怒意此刻全冒了出来。 若不是皇姐身边的绀云及时告诉他,他只怕还不知道谢家二公子和皇姐共处一室,孤男寡女,又是深宫偏殿,能出什么好事? 绀云只借口说是二人皆醉了酒,且醉得实在厉害,身边伴着的宫人又只有她一个,不好拉开,这才去求了陛下。 这样慌乱之中拼凑出来的借口和理由相当拙劣,但血浓于水,景和帝又到底年轻,担心姐姐的心思更重,并未深究。 至于宣宁侯自然也走不了,宫宴都结束了,他那两个儿子还都不见踪影,如厕的、身子不适的,一个都没回来,深宫里吃人不吐骨头,老侯爷吓得不轻。 正狠了心要随大流离开时,偏偏被景和帝身边的内侍祥禄留住,见他顿步,江相也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谢侯爷与这位野心勃勃的丞相同朝多年,晓得那是什么意思,江丞相自然也不希望陈郡谢氏挡了自己儿子尚公主的大好前程。 宣宁侯又哪里想要公主这样的一块烫手山芋? 但他好歹是百年世家的家主,虽则性子软了些,可也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再加上谢洵同他披露的那些话,谢老侯爷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临到门口,宣宁侯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拍,多吃了几十年的饭,他隐隐约约能猜到殿中等待他的,将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场景。 景和帝没他那样的顾虑,摇摇晃晃的木门“咯吱”一声被推开,谢老侯爷在他身后,闭上了眼,无论面前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不大敢看。 而皇帝没管心中天人交战的宣宁侯,忽略了面前的青年,径直向内殿走去,榻上的人酒意未散,睡得安稳。 “皇姐?皇姐?”景和帝试着唤元妤仪,人还在睡,呼吸绵长,十分安稳。 人没事就行,两个醉鬼独居一室,元澄首要担心的并非名誉,而是他这位皇姐的安全。 男女之间力量总是悬殊,万一这一会儿,他姐姐受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元澄不敢想。 少年皇帝如今个子长高了许多,再抱起女郎便觉得很轻松,不像小时候那样吃力,又解下身上的斗篷,将仅着襦裙的皇姐裹了起来。 而始终在门外等着的宣宁侯也缓缓睁开了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他那找不见的小儿子,身上的雪白锦袍衣领凌乱,束起的发也垂落几丝。 唯有面上的表情依旧是那样平静。 谢侯爷一时讷讷,被雷劈似的怔在原地,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方才陛下进来时,并未看到二人颠鸾倒凤的情景。 若是素来尊崇胞姐的陛下见此,只怕会一剑削了他这逆子的脑袋。 谢洵的情绪沉静的有些古怪。 谢老侯爷见惯了他这副样子,在侯府,小儿子不听话,忤逆长辈时总要被罚去祠堂,跪上两三天,出来也是这样的一张木头脸。 对此有些意外的反而是景和帝,自他进殿,便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些过于平静了。 如今皇姐还睡着,无人与他对质,是他为自己辩驳的最好时机,可他偏偏一句话都不说。 是不敢,还是另有打算? 少年眯了眯眸子,仔细地将人看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若是前者,倒也在意料之中;可若是后者...... 元澄背过身,挺起的脊背为怀中的皇姐挡风,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就是宣宁侯的二公子?” 谢洵将衣领拢起,散乱的发拨在耳后,乍看上去,他还是那样不染纤尘;同样,也为世人所不知的,谢二公子。 他附身跪拜,朝景和帝行礼时不卑不亢,“臣谢洵,叩见陛下。” 参加宫宴之前,谢洵做了一万种打算,却从未想到,第一次和皇帝的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虽达成了他最初的目的,却也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 面前的人态度让元澄摸不清,他这三年在朝堂历练,成长不少。 但到底还是太稚嫩,小皇帝又难得保留着赤诚的少年心志,心里不免有些烦乱。 片刻后,他轻嗯一声,还是迟疑地问出口,“谢二公子和靖阳公主......” 景和帝突然有些卡壳,剑眉凝成了一团,不知该怎样定义这两个人方才的行为。 这是两人之间的事,他没亲眼见到,自然不能妄下定论,可是这又事关他的皇姐。 本想明日再议,跪着的郎君却贴心地接上了他没说完的话,长庆宫没人住,自然也没烧地龙。 谢洵双膝跪在冰凉的青砖上,恍然未觉。 “臣以下犯上,唐突了公主,愿入公主府,侍奉殿下左右;倘若陛下觉得此举便宜了臣,无论是何处罚,臣都心甘情愿领受。” 这是在自荐?还是在求死? 景和帝反应过来他话里的两层意思,疑惑地看了一眼一旁呆若木鸡的宣宁侯。 世家子弟素来推崇内部联姻,如今倒是稀罕了,陈郡谢氏的郎君竟主动松口,侍奉公主。 这是件牵扯公主姻缘的大事,今夜宴上皇姐又说自己已有心上人,倘若心上人是别家郎君,那这谢二公子的一番心思,岂不是竹篮打水吗? “谢侯先带着令郎回府吧,今夜您折腾这一趟,也累了。”景和帝不好直接作出回答,沉声吩咐呆愣的宣宁侯。 那边老侯爷迟钝地反应过来皇帝并无指婚的意思,不免松了口气。 然而人还没站稳,又听到景和帝补充的一句,“正好明日休沐,谢侯带着令郎入宫一趟,一切等公主醒了酒再议。” 第5章 撑伞 说完,已有眼尖的内侍推开门,景和帝带着一众内侍宫女离开。 绀云跟在皇帝身后,见公主无事,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走时最后看了眼还跪在原地的谢二公子,一时百感交集。 果如何梡所言,这人的相貌人品看着都是上乘,可偏偏不是谢家的嫡长子,将来自然也不会是谢家的下一任家主。 这样的身份,公主她若是知晓...... 绀云拧眉,快步跟上皇帝,垂首不敢再想。 罢了,陛下今夜已然发了话,谢二公子是何结果,都要等明日公主醒后再做打算,她只需将这桩阴差阳错的事如实告知殿下即可。 至于这人是死是活,便看天命了。 长庆宫很快安静下来,皎白的月光顺着敞开的门洒进来,冬夜的风总是格外冷冽,刮在人身上像是一把把尖刀子。 宣宁侯从方才的呆愣中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是直冲天灵盖的愤怒。 他快步上前,一掌打在谢洵的脸上,这一掌力道极大,青年脸上立时肿起一道红印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谢老侯爷眼眶发红,对着谢洵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 “圣人有云,礼义廉耻,你自幼读书,圣人之言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骂完又觉不解气,对着青年心窝就是一脚。 宣宁侯面目狰狞,彷佛眼前的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他的宿敌。 谢老侯爷一面扶着自己头上打乱的发冠,一面怒斥道:“你学的礼法,就是这样学的吗?礼法给你的胆子,让你唐突公主?!” 谢洵一言不发,他早已麻木。 这不是第一次挨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挨打,但他会竭力逃出去,让牢笼中所有欺辱他、欺辱母亲的人,都付出代价。 方才拢在耳后的头发又垂下来,触到宣宁侯打出的伤口时,被激起火辣辣的疼。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节 身上是疼的,可谢洵脑子里却萦绕着老侯爷方才说起的“礼法。”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这话还是他提醒靖阳公主时的理由,可公主却不听他的话,确切来说,是醉鬼根本没将礼法放在心上。 谢洵还记得她迷蒙中露出的表情。 一弯细眉蹙起,眼中覆了一层水雾,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宣宁侯斥责了他一顿,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根本没听他说,神游天外,神态从容的模样像极了他厌恶的那个人,谢老侯爷更来气。 每当看到那张脸,和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谢睢之都会产生极其复杂的情感。 当年被那人彻底压了一头,如今生了儿子,还是个忤逆父亲的反骨。 谢老侯爷觉得自己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这次原本就没打算带你赴宴,是你在为父面前以你娘起誓!本侯这才软下心,原想着你已弱冠,带你出来交际交际也是好事,却不料你这逆子竟闯下如此大祸!” “谢洵,你实在是太让父亲失望了。”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若是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这是多么慈爱的父亲,多么不懂事的儿子。 谢洵只觉得好笑,每次他被主母处罚时,这位待他慈爱的父亲也是这样的说辞。 而他,又什么时候让父亲满意过呢? 父亲待兄长寄予厚望,无论他有多么优秀,多么认真地完成夫子的课业,父亲也总是对兄长不满道:“从渊,你怎么能连衡璋都不如呢?” 在父亲眼里,谢洵倘若有一点冒尖的苗头,便是大逆不道;他越优秀,他越受旁人的夸赞,父亲待他便越冷漠。 青年的双膝已经跪的麻木,地砖的冷意钻进他的骨子里,脸颊和心口的疼无不滚烫,可双腿却是冰冷的。 “您可以斥责我,”谢洵抬眸,一双瑞凤眼漆黑如墨,“但这与母亲无关,堂堂谢氏家主,却总拿已逝之人的名头做筏子,我替您不耻。” 今日这殿中是他,所以父亲会有这样的雷霆之怒,会毫不顾忌地将自己做出气口。 可倘若和靖阳公主共处一室的是他那位嫡兄,宣宁侯便不会这般埋怨,他对嫡长子总是宽容。 事情已然发展成现在这个情形,对此最清楚的只有他和靖阳公主,现在在宣宁侯面前解释,老侯爷也不会听。 谢洵知道,自己方才的话相当于是火上浇油,可他还是要说,母亲已经仙逝,抱憾而终,那口口声声爱她的父亲当时在何处? 一个懦弱的丈夫,一个偏心的父亲,一个藏在角落里的男人,有何资格提起亡者? 宣宁侯听完微怔,果然被他的话激怒,冷声吩咐站在殿外的两个小厮,“二公子口出狂言,目无尊卑,拖回府,杖责二十。” — 一夜过去,外面却罕见地落了雪,稀薄的晨光伴着细微的雪粒飘落在天地间,皇城内草木未生,却有鸟雀鸣啾。 元妤仪便是在这样的宿醉中醒过来。 缓缓睁眼,头顶是熟悉的鲛纱帐,扭过头是一扇五折的凤唳九天屏风,殿中暖和舒适,是她居住的瑶华宫内殿。 “绀云?”元妤仪试着喊了一声,嗓音有些哑。 看来是昨天的酒喝的太多了,她皱了皱眉。 绀云一直在外面守着,如今听见人喊,立时撩帘进殿,只是脸上的表情却算不上轻松。 她手上还端着热乎的姜茶,公主宿醉一夜,昨夜喊不醒,只好一大早吩咐膳房备着。 姜味热辣,元妤仪抿紧了唇,但想到自己方才那样不成器的喉咙,还是败下阵来,一口气喝完了碗里的姜茶。 这一夜她睡得有些奇怪,后脖颈酸疼,猜着可能是落枕了,也没多想,只靠着身后的引枕叹了口气。 “这酒的后劲着实厉害,我竟记不太清昨夜的事了。” 现在脑海里仅存一些琐碎的记忆,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在长庆宫找到了谢家公子,因着那人扭扭捏捏不肯就范,她只好主动请求谢公子做她的驸马。 再后来,她好像狠了狠心,抱住了那位谢公子,可是再往后的事情就跟断了片似的,再也想不起来。 绀云低着头没接话。 元妤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心里一慌,难不成是昨夜安排好的事儿出了岔子? 她盯着沉默的绀云,摆出一副严整的姿态,耐心开口,“怎么了?可是陛下或宣宁侯那边不乐意?” 绀云听她问,几乎要哭出来,又想着纸包不住火,这事情迟早要被抖出来,干脆一横心坦白。 “殿下,咱们昨夜都认错人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元妤仪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认错人了? 小宫女抹了把泪,替主子委屈,低声道:“不知昨夜出了什么岔子,中.药的人从谢家大公子变成了谢家二公子......” 说到这儿,她的话头及时止住,元妤仪还有什么不明白。 搞错人了。 率先涌上来的是心慌,元妤仪抚着心口,这下结结实实地靠在了引枕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费尽心思下了药,平生头一回屈尊降贵做这样心虚的事,临了的结果同她想的竟是南辕北辙。 “殿下,奴婢知道您难受,您骂奴婢吧。”绀云的脸皱成了一团,把错往自己身上揽,自责道:“若是奴婢亲眼盯着,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元妤仪摆了摆手,将她扶起。 事已至此,去追究是谁的错还有什么意义呢? 从承恩寺回来也不过是半旬光景,又待在深宫之中,无数双眼睛盯着,匆忙之下能设怎样周密的局? 少女面色苍白,垂眸看向自己身上整齐的寝衣,又想到断了片的记忆,轻声道:“本宫昨夜,真同谢二公子?” 她没再往下说,可是心中却始终有不好的猜测。 看来日后还是不能喝这么多的酒,果然误事。 听到这儿,绀云抬起一双泪眼,关切地看着她,“殿下,昨夜奴婢提早了半个时辰去唤陛下,我们到时,谢二公子正跪着请罪。” 似想到什么,绀云又补充道:“昨夜奴婢给您换寝衣时,您的襦裙没乱。” 她知道的只有这些了,至于再详细的,她也不敢信誓旦旦地承诺,还得等那位谢二公子亲自来说。 姜茶的热度聚在元妤仪小腹处,她抬眸透过窗棂看向窗外的天地,细小的雪粒被卷在风中,唯有远处一株梅树,含苞欲放。 方才刚知道这消息时的震惊已然散去,元妤仪盯着梅树,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 谢二公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搜刮出脑中所有细枝末节的记忆,元妤仪发现自己对这位二公子了解得更少。 他分明也出身世家,可关于他的相貌、人品,上京城从未有这方面的消息。 唯有一个转述的赞美,还出自瑶华宫里的内侍。 绞尽脑汁去描摹昨夜那人的长相,却始终像是隔了一层纱,怎么也想不起来,唯有昨夜拥抱时,手臂间的触觉还残留在记忆中。 他的个子很高,自己踮脚方能凑近他脖颈;可与挺拔不相称的,是清瘦的身形,元妤仪又想起昨日宫宴前见到的背影。 孤绝,清瘦,像一竿细竹,似乎顷刻之间就会被风雪卷折。 不知为何,元妤仪每每想到他,总会将这人与孱弱二字联系起来。 抛掉那些无用的想法,她又耐下心来一点点理着事情的始末。 虽说认错了人,可归根结底,好在对方也是陈郡谢氏主支的郎君,虽说是个庶子,必然与未来的家主之位无关,可到底姓谢。 待写了婚契,办了婚礼,世人眼中,谢家便算是和靖阳公主、和元氏皇族绑在了一起,以百年世族的声望,足以同江阁老等人分庭抗礼。 只要十年,元妤仪阖上双眸。 只要十年,阿澄便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贤君,朝堂之上,再不会有居心叵测、阻挡他的臣子。 她愿意赌这十年。 嫁谁都是嫁,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正确的就好。 靖阳公主是当今陛下的亲姐姐,是中宫沈皇后膝下唯一的女儿,众星捧月,地位尊贵,是真正的万人之上。 若不是朝臣反对声音太大,而她又太年轻,力量薄弱,不然兴许能被人尊称一句“长公主”也未可知。 只是,她终究做不到那样铁血的地步,也终究成不了那样的人。 元妤仪突然有些愧疚那位素未谋面的二公子,不论是大公子还是二公子,这件事终究是她目的不纯,但也无可奈何。 经此一错,自己和他便算被捆在一起的夫妻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想通这一切后,元妤仪叹了口气,吩咐道:“梳妆,本宫要去弘德殿。” — 一路上,绀云担心公主心中郁结不满,将昨夜的事又细述了一遍,连带着景和帝最后的话,也都告知了殿下。 元妤仪抿唇未答,在她眼中,这桩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计,掺杂着利用和目的,至于她要做出的选择,自然也显而易见。 主仆二人行至宫门口,却见弘德殿前已经跪了一个人。 一日之内见过两次,还上手摸了一把,元妤仪自然明白眼前的男子是谁。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愈近,谢洵却始终没有回头。 倘若他没猜错,应当是昨夜下错药的罪魁祸首,今日靖阳公主醒过来,知道了昨夜辛苦设的局竟是一场乌龙,不知会不会气急攻心。 或许也会像他那父亲一样,把气洒在他身上吧,毕竟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个下贱而张狂的庶子。 怎么敢有自己的打算? 又怎么能与尊贵的公主匹配? 然而,猜想中的斥骂抑或掌掴都没有来,与之相反的是,一直下着的雪停了。 谢洵微微仰头,看见一张明丽的脸,不同于昨夜的迷蒙,现在的靖阳公主凤眼清澈,垂首对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闪。 元妤仪撑着一把纸伞,皓白的手腕将伞柄伸到他面前,嗓音带着宿醉后的喑哑,“起来。” 第6章 承诺 万籁俱寂,谢洵耳力一向很好,现在却罕见地有些怀疑自己。 严格来说,这是二人初次见面,靖阳公主得知噩耗,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气急败坏,相反,少女看上去平静极了。 恰似冬日枝头寒梅,携一身风骨踏雪而来。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节 谢洵垂下眼眸,向她行礼,“臣谢洵,拜见公主,殿下千岁。” 面前的人没穿昨夜拖地的宫装长裙,换了一身常服,素白的莲花缎鞋踩在雪地上,一时竟分不清哪个更白。 元妤仪沉默着受了他的礼,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说话,手中的伞柄越握越紧。 初次见面,她不知该同眼前的郎君说什么。 良久,元妤仪才放平了声音,淡淡道:“二公子免礼。” 这样的姿势,她比谢洵要高,居高临下,将这人的长相看了个清楚。 他的长相无疑是俊朗的,可完美的五官镶在这样一张脸上,不知为何显露出一种冷意,像是一块上好的、没有灵性的和田玉。 唯有左眼下一颗不起眼的泪痣,添了几分风流柔弱的媚,看起来有了活气。 目光落在谢洵脸上,元妤仪额角一跳,琐碎的记忆涌上心头,她猛地想起来昨夜自己的动作。 手指轻抚郎君眼下一颗小痣,还大言不惭道自己曾见过这颗泪痣。 轻浮又孟浪。 记忆至此戛然而止,再想不起之后的所作所为,但事已至此,一个醉鬼能做什么守礼之举?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又是一阵诡异而默契的沉默。 她道免礼,谢洵却没有起来。 元妤仪直直地望着他,眉尖微蹙,又重复了一句最初的话,“天冷,谢二公子不必再跪。” 谢洵却依旧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动作却十分迟缓。 元妤仪将他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向身后跟随的内侍使了个眼神,二人立即会意,上前将尚且站不稳的青年扶起。 “谢侯罚了你。”少女语调笃定。 谢洵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依旧挂着,只是在这样的冷风里显得有些僵硬。 昨夜宣宁侯彻底动怒,他被杖责二十后又被罚去跪了祠堂,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耐不住这样的搓摩,晨起入宫请罪,也要拿出认错的态度。 雪地里跪了半个时辰,双膝早已麻木。 然而这样的遭遇,谢洵没想跟靖阳公主坦白,只是避重就轻道:“是臣先犯了家规。” 言外之意,这是他应得的。 是他活该。 元妤仪避开眼,不再看他,她心里的愧疚越来越浓,可与此同时的,还有不甘。 “和世家贵女以外的人纠缠,便是错,对么?”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彷佛自言自语。 这就是眼高于顶的世家,宣宁侯这样一个性子懦弱的家主尚且如此,罔论其他三姓的家主。 他们以家族势力为首位,表面上对皇室高呼万岁,心里却依旧保留着一分高傲。 旁人或许没听见她的话,可谢洵听见了,他有些意外,露出这样委屈姿态的人,看上去分明是那样的风光无限。 再回头时,元妤仪已经没了方才的迷惘,她将手中的伞不由分说地递给身后孱弱的青年。 “带谢二公子去侧殿休息。”她吩咐一旁的内侍,又看向面前这张清冷的脸,嘴唇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剖白。 片刻,谢洵只听见她郑重地说了一句,“二公子且安心,本宫会给你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人已经转身离开。 谢洵抬头,眼中只剩下少女一抹窈窕的背影。 天地苍茫之间,她身旁的侍女撑着伞,身着藏青披风的少女一步步向弘德殿走去。 交代么?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说,交代。 仿佛是在给他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卑贱之人许下承诺。 谢洵心里蓦然有些烦躁,从昨夜跪祠堂时,他便得出一个结论,这位靖阳公主同他所接触的人,有些不同。 无论是她说的话,还是做的事,都超出了谢洵的预料,谢洵也猜不到她下一步想要做什么,这让谢二公子觉得烦乱。 与这种复杂的女子相比,他更希望对方只是个像他主母那样的人,无论有多少阴私,使出来的不过是内宅女子常见的小手段。 可这位靖阳公主,最大的算计细细想来也是情理之中,朝中局势风云莫测,敏感些的人都能看出,景和帝已经不再甘心受旁人掣肘。 作为皇帝的亲姐姐,就算不为皇帝打算,也得为自己打算,换成是谢洵,或许也会做出和靖阳公主昨夜下药一样的抉择。 毕竟一桩姻缘换一个世家的支持,真是一件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谢洵能想明白她这样的做的理由,可对方却似乎依旧只把他当作一个毫无目的、被牵扯进局的无辜人。 但他从来没跟无辜沾过边。 青年苍白的唇抿紧,出神的动作落在两个内侍眼中,却成了别样的象征。 谢二公子看上去对他们殿下,还真是是一往情深呢。 这样的冷天,也要目送公主,多深厚的情谊。 — 弘德殿中烧了地龙,坐在龙椅上的景和帝却神色不耐,宣宁侯确实是一早入宫,可话里话外那意思还是不明确。 无非就是靖阳公主如何尊贵,谢洵只是个庶子,实在不配做驸马。 景和帝倒没有太大反感,只要皇姐真心喜欢,对方就算是贩夫走卒又如何? 身份低是最好解决的事情,给人安排个高位官职,麻烦自然迎刃而解。 昨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了一通,皇姐昨日在宴会上说自己已有心上人,景和帝下意识觉得那人是祁三哥。 可偏偏祁庭现在远在北疆,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现在又出了这桩事,正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古话。 后来转念再一想,心中又升起一丝侥幸,以皇姐的脾性,就算醉了酒也不会迷糊到全然放心地睡在一个陌生人旁边。 那么皇姐她应当是并不厌恶谢二公子的。 真正让景和帝觉得头疼的,是宣宁侯的态度,他嘴上挂着两人天差地别的身份,退堂鼓敲得咚咚响。 实则这并非难以解决的问题。 左右大晟没有驸马不能入朝的旧例,如今朝中虽有江丞相一众群臣盯着他,可是安排未来驸马一个官职,景和帝依旧做的了主。 偏偏两个人的想法天差地别,如今口干舌燥地讲了这一通,最后都回归了沉默。 元妤仪进殿时,两个人正要开口,见她进来,脸上都浮上一丝激动。 景和帝自然是见了姐姐便高兴,至于一旁的宣宁侯,便是另一番打算。 昨夜他思来想去,觉得公主瞧不上他这个小儿子,虽说都姓谢,可到底是个庶子,这些年又岌岌无名,与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相比,实在是不堪。 他内心深处对这些皇室中人的确存着一丝不屑,但谢老侯爷更看不起,也不想让其声名大振的,其实是谢洵。 所以,宣宁侯觉得今日公主不会提起昨夜同他那小儿子纠缠的事,而是会问起谢陵。 至于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届时他再随口编个由头,敷衍过去,这事儿自然便算结了。 至于这位靖阳公主,想嫁王家嫁王家,想嫁崔家嫁崔家,谢氏自此便与她无关了。 至于江行宣和景和帝的对弈,只要不牵扯到陈郡谢氏,不牵扯到宣宁侯府,谢老侯爷愿意当个睁眼瞎,随他们斗去。 这样想清楚后,宣宁侯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景和帝不屑看他这副姿态,甩袖上座,谢侯正要行礼时却被靖阳公主扶住。 少女年纪不大,笑靥如花,宣宁侯却没来由的打了个颤,鬼使神差地联想起两面三刀的伥鬼。 面上挂着笑,却热情地将路人引到虎口中去,只是那些青面獠牙的伥鬼,没有靖阳公主这样姣好的相貌罢了。 宣宁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僵在原地,等她将虚扶着的双手撤回。 元妤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不屑,面上却亲切极了,“宣宁侯何必如此客气?” “公主说笑了,君臣有别,此乃人伦之道。” 谢老侯爷咽了口唾沫,他如今虽上了年纪,也能窥见年轻时的端正样貌,只是双眼生的细长,假笑起来,便成了一条缝。 元妤仪没着急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发现谢二公子与宣宁侯长的其实不像。 宣宁侯虽也俊朗,下巴却有些短宽,双眼细长,偶尔闪过一丝精光; 而谢洵的下颌线流畅,瑞凤眼漆黑如墨,波澜不惊,五官更是优越。 或许是随了母亲,不知谢洵的生母又是怎样的美人,才生出了这样清隽矜贵的郎君。 元妤仪突然轻笑一声,干脆也不跟谢老侯爷兜弯子,开门见山道:“日后本宫和谢侯也算是一家人了,怎能让您如此拘礼呢?” 此话一出,宣宁侯彻底打了个冷战,整个人像是被一盆冰冷彻骨的水浇了个透,冻得他喘不上气。 “恕老臣愚钝,公主此言何意?”似乎不敢相信,谢侯爷又问了一遍。 元妤仪看了一眼同样面露惊色的景和帝一眼,耐心同眼前的老者解释,明艳的脸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丝娇羞。 “实不相瞒,本宫心悦令郎,欲与其结为夫妻,长相厮守。” 在肚子里提前打了好几遍草稿的话,如今终于顺利地说了出来,元妤仪觉得轻松了些。 宣宁侯脸上的笑变得僵硬,扯着的脸皮耷拉着,十分怪异,他仍不死心,讷讷道:“殿下说的是谢陵吧,只是从渊他已......” 已有了心上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对面的靖阳公主却笑了起来。 少女的笑声不大,姿态也很雍容,但落在谢侯爷耳朵里,还是忍不住闭了嘴。 倒不是宣宁侯的话惹笑元妤仪,而是他的态度,他那生怕同皇室扯上一丝一毫关系的态度。 堂堂谢氏家主,竟是如此鼠辈。 元妤仪冷笑,笑的是他这个人。 原本因着自己设计利用在前,她对谢家还存着一分愧疚的态度,现在因为宣宁侯的表现,全部消失殆尽。 当初五国动荡、贼寇压境,大晟先祖与一片荒芜中一通天下,扫平贼寇,于上京建都。 彼时新王朝百废俱兴,秉承着修养生息的包容态度,大晟几任皇帝并未对四大世家有过多刁难,反而对其十分优待。 战乱时期世家出钱,太平盛世皇室给予世家庇护,这是两方默认的规则。 可这样的让步,却不是为了让这群世家子弟充当壁上观的渔翁,倘若他们不忠,那当初的四大世家便成了最大的威胁。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节 元妤仪巴不得泼宣宁侯一盆冷水,心里越是不屑,脸上便笑得越灿烂。 “谢侯此言差矣,本宫心悦之人,并非府上的大公子,而是谢二公子,谢洵。” 第7章 订婚 弘德殿中寂静无声,宣宁侯听到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声,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人所求,竟是他那个一身反骨的小儿子。 这些年,谢洵年岁渐长,也越发有当年那人的样子,都说外甥肖舅,此言非虚。 当年名震上京的陆氏麒麟子,始终是压他一头的存在,只要陆训言所在之处,旁人都会立即变得暗淡无光。 陆氏门第不高,陆老先生也不过是个祭酒,陆训言无官职在身,只是一介布衣,却恃才傲物,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哪怕是高门世家的公子,他也照样无视。 彼时宣宁侯虽才能平庸,却是未来的谢家家主,因心悦陆祭酒的小女儿,彼时的陆家二小姐,故上门提亲,却被陆公子拒之门外。 麒麟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轻哧一声,“一个靠家族荫蔽才得到所谓前程,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我们陆家配不上。” 陆训言将这个小妹捧在手心里疼爱,私心想为她找一户能顶天立地的夫婿,更要正妻之位,显然,谢侯并非良配。 陆府的门在宣宁侯面前关上,自此二人便结下了仇怨。 这是长辈之间的仇怨,许多年前的旧事,按理无论如何也不该扯上孩子。 可是谢侯心中一直有气,谢洵小时候还算乖巧听话,他素来聪慧懂事,也知道避开谢陵的锋芒。 可自从他娘三年前死后,这孩子便拧了性子。 比从前更加深沉内敛,那张脸上没有笑,时不时流露出的姿态,简直同他早夭的舅舅一模一样。 谢老侯爷每见一次,当年被人拒之门外的羞辱便重新涌上心头,一腔愤怒无处宣泄,谢洵自然成了罪魁祸首。 陆训言是他的亲舅舅,他身上流淌着一半陆家的血,为陆家赎罪,这是他应得的。 每罚一次谢洵,宣宁侯的心里都会升起一种难言的刺激,处罚谢洵的过程对他来说,是对当年羞辱的一种补偿。 他以折磨谢洵当作对陆大公子的报复。 无人知晓其中的秘辛,也无人揣测他那不可告人的腌臜心思。 可现在,靖阳公主却当着他的面肯定那个庶子,又何尝不是对整个谢家的一种羞辱? 公主对谢大公子剖白心意,谢家答不答应是谢家的事情,可公主将目光转向阖府鄙夷的庶子,就是不应该。 谢老侯爷音调降低,又反问道:“殿下是在说笑吧?” 元妤仪的脸色却陡然一变,她本就长着一双凤眼,如今冷着脸,眉眼上扬,带着明晃晃的不屑。 “怎么?谢侯是觉得本宫在撒谎?” 如芒在背,龙椅上的景和帝蓦然站起身,一方砚台已经扔了下来,少年的声音高,劈头盖脸地斥责下来。 “谢侯好大的胆子,现在便诘问公主,如此威势,那下一步难道是想做这皇城的主人不成?” 砚台顺着高高的台阶滚下来,墨汁溅了一地,元妤仪瞥了一眼色厉内荏的皇帝,唇角微勾。 三年未见,阿澄成长了许多,如今已经学会端着皇帝架子来吓唬人了。 不得不说,这招对付江丞相或许有些不够格,但因为现在殿中的,是只想明哲保身的宣宁侯,便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景和帝鲜少这样发怒,宣宁侯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忙躬身认错,“陛下息怒,陛下明鉴,老臣绝无此意!” 说完又转向对面的靖阳公主,再无方才的不满,心一横闭着眼往坑里跳,郑重地说,“殿下心悦衡璋,是整个候府之幸,老臣绝无不满之意。” 他的话音一顿,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这事只怕不能轻易解决。 不应,他今日能不能走出乾德殿都不可知;应了,陈郡谢氏便重新与元氏皇朝绑在了一起。 已经到了最后的收网时刻,元妤仪丝毫不急,淡定地等着宣宁侯回答。 耳畔响起谢老侯爷方才说起的衡璋,想必就是谢洵的字,枉玉衡于南火,以赤璋礼南方,可见这字的寓意是用了心的。 她对谢二公子的了解,又多了一点点。 赶在景和帝下台之前,宣宁侯终于无比艰难地表了态,头几乎低到衣襟中,“陛下和公主都抬举谢家,老臣都听您的。” 元妤仪嗯了一声,脸上重新浮起笑容,这次她没主动上前将人扶起来。 谢侯爷心里拐着十八个弯,火烧到身上才不情不愿地做了这样的决定,元妤仪心里有气,也不想再去讨好。 “今岁这场雪下的真好,来年必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少女没头没脑地提起这一句。 宣宁侯下意识去看正从台阶往下走着的景和帝,不见皇帝面上有任何不悦,这才应声道:“瑞雪兆丰年,殿下睿智。” 元妤仪轻笑一声,说回正题,“既然谢侯也认为这是个好兆头,那本宫与令郎的婚期便定在今年开春吧。” 宣宁侯的双眼倏忽瞪大,心里飞速运转,如今已经是冬月廿九,距离开春满打满算也就只剩下一旬。 他原本还想着,等回到府上再作周旋,哪怕是稍微表露出谢氏并非上赶着攀这门亲,也能遮掩一二。 可现在这样匆忙的婚期,他连准备都来不及,更别提周旋了。 偏偏此时景和帝已经站到靖阳公主身边,看自己皇姐时便是满面春风,转向谢老侯爷时,立时换上一副审视的表情。 景和帝语重心长反问:“谢侯不满?” 宣宁侯几乎想伸手抹汗,连忙否认。 “那就好,此事匆忙,谢侯无事便回府准备吧,至于具体事宜,朕会让礼部代行通知。”少年的瞳仁黑白分明,语调里带着一丝不耐。 谢老侯爷今日见到了比往常朝堂上都要更有气势的帝王,哪里还敢真的将他当成个小孩子,应了句是,便要退下。 靖阳公主却在他身后跟了出来。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不久前稀薄的晨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越来越亮,浅淡的金黄色拢在人身上,很是漂亮。 “谢侯请留步。”女子的声音微哑。 宣宁侯喉头一滚,不知她还要说些什么,悬着一颗心,讷讷转身。 元妤仪绸缎般的乌发掺着点金色,整个人沐在日光里,白皙脸庞上的细小绒毛也渐渐模糊。 或许是刚才笑得有些多,现在的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然宁静。 她轻声道:“大婚在即,宣宁侯见谅,本宫不想看见一个浑身是伤的驸马。” 谢老侯爷很是意外,倒没想到靖阳公主跟上他,就是为了半嘱咐半威胁他别再处罚谢洵? 转念一想,或许这位公主对谢家庶子也是掺杂了几分真情实意的,这样想清楚后,谢老侯爷心中的感觉更加怪异。 生怕再这样呆下去不知又要出什么变故,宣宁侯忙承诺道:“是,老臣谨遵殿下吩咐,对这逆子网开一面。” 饶是外人,元妤仪也看出这位陈郡谢氏的家主,并不喜欢谢洵。 谢洵在他眼中,不像儿子,倒更像是仇人。 不然哪有父亲将自己的儿子贬低到这种程度呢?字字句句都在谴责小儿子。 元妤仪为不受宠的谢洵默默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的话能否真正起到作用,毕竟那是侯府内宅事,以她现在的身份,不能贸然插手。 可她既然看见了谢二公子的伤,便不能坐视不理。 他是被她牵连入局,自己得对他负责。 …… 谢洵估算着时间,从侧殿走了出来。 方才靖阳公主留下的那两个内侍机灵稳重,特意给他敷了药,如今虽说走路依旧一瘸一拐,但好在能动。 视线一抬,便看见了乾德殿前站着的两个人。 正是他那位父亲和公主。 他离得远,只看见女子侧着身,不知说了些什么,对面的宣宁侯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匆匆点头。 乾德殿前采光最好,女子站在金灿灿的晨光里,乌黑的长发挽成云鬓,发上的蝴蝶钗振翅欲飞,整个人鲜活又明亮。 谢洵忽然垂眸看向自己脚下,意料之中的,没有光,只残留一片墙脚下的阴影。 再抬眼时,正好与公主的视线相撞。 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路,谢洵眼前忽然有些模糊,目光又缓缓聚焦在她那一处,将女子的整个身形勾勒在沉静的眼底。 元妤仪隐约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转头时正瞧见低头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的谢二公子,她忽然定下心来,就那么静静地等着。 这位谢二公子,似乎总是这样沉静。 像是一抔没有温度的碎雪。 忽然,青年抬起头。 元妤仪看清那张清隽完美的脸,明明长着这张脸的人是那样的温润,却总让元妤仪莫名觉得这人的外表其实很冷。 下一秒,谢二公子已经俯首行礼,遥遥作揖。 他的礼数周全,无可挑剔,元妤仪想,或许嫁给谢二公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 嫡庶之别,只在世家贵族之间泛滥成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可是在皇权式微的公主眼里,却算不上什么不能接受的大问题。 与一个空有高贵身份的嫡子相较,如果对方是个有勇有谋、可堪驱策的寒门子弟,或许靖阳公主会更感兴趣,因为后者在动荡之时,代表的往往是绝对的忠诚。 元妤仪看着远处长身玉立的清瘦青年,微一颔首,便算应了他的礼。 看着亦步亦趋跟在宣宁侯身后的谢二公子,元妤仪垂眸,纤长的睫毛敛去眼底颤动的神色。 可惜无论如何,谢二公子终究是陈郡谢氏的后辈,与她、与阿澄之间终归是隔了一层纱。 世家子弟无一不以家族利益为重,自小受这样的教育熏陶,元妤仪不觉得谢洵会是个例外。 身侧悄悄投下一层阴影,是景和帝。 元澄将手中刚装好银丝炭的精巧暖炉递到女子手里,顺着她方才的目光遥望,只看到宣宁侯父子渐行渐远的身影。 少年身形抽条似的长,如今比元妤仪还要高一些,如履薄冰当了这些年的皇帝,在靖阳公主面前,却依旧是一副青涩模样。 方才在宣宁侯面前作出的淡定与威严褪去,如今只剩真切的担忧。 元澄压低声音问道:“皇姐,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谢二公子,对不对?”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节 第8章 忤逆 落在耳侧的声音和他小时候的音色接近,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可是落在元妤仪心中,却难免有些意外。 少年渐渐长大,心思也变得细腻。 这三年坐在龙椅上的特殊经历,让元澄养成了察言观色的性格,如今第一个运用的,却是询问自己的皇姐。 元妤仪强撑着的的坚强几乎立即要支离破碎,她将浮起的泪珠重新眨掉,嗓音平稳,听起来并没有太大波动。 “怎么会呢?谢二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既然很好,那么她喜欢他,再合适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可景和帝不信这样的合理。 少年看着避开自己目光的姐姐,心头浮起一丝酸涩,试探着开口,“皇姐,是因为我么?” 元妤仪垂眸,看不清神色,她只是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不是。” 看起来是那样的正常,那样的平静,落在元澄眼中,却仿佛凌迟。 血亲之间,总有一种直觉的牵绊。 元澄知道皇姐在骗他,可他却只能在愧疚的情绪中沉陷。 “因为我太弱了,因为我斗不过江行宣那帮人,因为我拉拢不了中立的世家。” 少年嗓音突然哽咽,自责道:“所以到头来,甚至要靠姻亲获取助力......” 他都知道,他都明白。 景和帝其实很聪明,他幼时学策论学礼法,常常一点即通,被上书房的太傅交口称赞。 所以在听到靖阳公主亲口对宣宁侯说的那些话时,他恍然明白过来,想通了前因后果。 看的越清楚,也就越怨恨自己。 怨恨自己的无能,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翻云覆雨的魄力,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连累姐姐。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小时候皇姐对他说的话,所以景和帝现在依旧强忍着,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咬住了下唇。 他很乖,一直很听姐姐的话。 元妤仪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背对着身后的少年,她不敢去看。 方才元澄说的每一句,都像砸在她的心上,扎进她的心里。 其实元妤仪小时候性子娇软,并没有这样的果决,心志也不如现在这般坚定。 可是当人被逼到绝境时,总会被激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也会蜕变成意料之外的样子。 母后与父皇相继离世,偌大的深宫之中,元妤仪姐弟二人有着最尊贵的身份,却也有着与尊贵身份不相匹配的孱弱。 新帝十二岁被扶上皇位,与他一同上殿的是靖阳公主。 刚及笄的少女脱去麻布孝服,穿着华贵端庄的正红色凤纹绣袍,鬓上鎏金鸾凤步摇熠熠生辉,无圣旨无遗诏,她却越级披上长公主服制。 “长公主”素白柔嫩的右手中,握了一把银光铮亮的长剑。 长剑无鞘,刀刃反光。 在场朝臣,大惊失色的同时保持着最理智的沉默,无一不臣服于元氏姐弟。 新帝顺利登基,改年号“景和”。 那一日过后,江丞相上奏第一封痛斥靖阳公主牦鸡司晨的折子,而想要祸乱朝纲的公主本人,却已经坐上前往京郊承恩寺的马车。 元妤仪以为先帝守孝为名,退出上京朝堂三年,也是在为景和帝解除麻烦,她离开,那么臣子们反驳的奏章便彻底没了立脚点。 风雨动荡,柔弱的公主却承担起了一切责任。 她性子转变得很快,也很彻底。 从当初的等待别人的保护,到现在可以凭一己之力设局,达成目的,非一日之功。 若说唯一没变的,或许只剩下一点固执。 “阿澄。”元妤仪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轻声唤身后的少年。 “在皇姐心里,我们阿澄一直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以前是很好的弟弟,将来也会是很好的帝王。” 因为阿澄是个好孩子,因为元妤仪身为姐姐的那点不舍,所以她固执地想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哪怕蜉蝣撼树,哪怕沧海桑田。 “陛下长大了,本宫很开心。”元妤仪突然换了敬称,心中升起一丝感慨,“靖阳见到这样的陛下,便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景和帝伸手拭去滚出的泪珠,下唇被咬得毫无血色,他清楚皇姐的脾性,但凡是她已决定好的事,无论旁人再劝什么,都不会动摇分毫。 良久,他只垂下脑袋,沉声承诺,“朕绝不会让皇姐失望。” 景和帝明白靖阳公主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只有自己完成父皇临死时的嘱托,才是对一心帮助他的姐姐,最实际的回报。 元妤仪轻嗯一声,匆匆告辞后,她向乾德殿外走去。 迈出宫门的那一刻,她眼中蓄着的泪水立即顺着脸颊划下来,日头大,迎面吹过来的风却冰凉,几乎要将她的眼泪钉在脸上。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变得很坚强,甚至能够随遇而安,哪怕设计的人意外变成了谢家的庶子,在最初的震惊后,她依然选择了接受。 可是当真正听到元澄的话时,她心中搭建起的坚硬外壳一瞬间轰塌。 其实她根本不淡定,也不冷静,之所以强撑着,是因为年幼的皇弟比她更需要保护。 元妤仪内心深处充斥着慌张。 在昨日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宣宁侯府还有个二公子,她也不知道这人姓甚名谁,相貌品性,统统不知。 而她即将和这样的陌生人成亲。 还是一桩不光彩的事将两人硬拉到了一起。 元妤仪其实毫无把握,她不知道谢洵是怎样的想法,又对其中的事知道多少。 谢二公子面上看似清冷矜持,但若他知道自己是被设计的那个,想必也会勃然大怒。 那时的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倘若事情顺利,阿澄收回皇权,那她自然可以选择与谢二公子和离; 可倘若事情不顺利,那她在谢二公子面前,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最后与他,想必也只会沦为相看两厌的地步。 绀云适时给公主递上一方柔软的手帕,看了她这样的模样,心里替她难受,可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婢女,自然明白分寸。 不能埋怨景和帝,绀云从未来的驸马那边劝,放轻声调对公主道:“殿下不必伤怀,依奴婢看,庶子有庶子的好处。” 元妤仪正拭眼泪,没答话。 “世家嫡子常常以自己的身份为傲,虽说谢大公子在外名声不错,可也难保没有这些世家子弟的通病;二公子虽与未来的家主之位无缘,身份却于殿下有利。” 靖阳公主顶着一双微红的凤眼,闻言来了兴趣,反问道:“他能做的实在有限,怎么对本宫反而有利了呢?” 绀云见她神色轻松了些,眼珠转了转,揶揄地打趣,“殿下日后若是养面首,以谢二公子的身份,自然是管不着您的。” 谢洵身后既没有显赫的母族做支撑,也不得宣宁侯的偏爱,头上还有个身份尊贵的嫡兄,就算是顶着驸马的名头,也不可能有底气在靖阳公主面前端架子。 元妤仪微怔,思路被贴身宫女带偏,竟觉得这样想来其实也很有道理。 谢洵管不着她,以他那个矜持内敛的性子,想来也不会管这些闲事。 只是一成婚就养面首这样的事情,对元妤仪来说还是有些怪异,自己到底还要借陈郡谢氏的东风,不能这样欺负人。 何况谢二公子看起来,委实太孱弱了些,那人方才跪在雪地中的模样,已经深深地刻在了靖阳公主脑海里。 想到这儿,元妤仪的心里又升起一丝熟悉的愧疚,忙对绀云道:“这样的话,往后可别在谢二公子面前提,倒显得咱们欺负老实人了。” 话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暗暗下了主意。 既已利用了人家,拉了人掺和这趟浑水,那接下来她自然也得拿出自己的诚意,起码不能再算计人。 至于面首...... 元妤仪暗暗发誓,只要谢二公子还是正经驸马一日,她便不会这样伤他的面子。 若有一日,这位驸马先一步驾鹤西去,那她的日子自然也要继续过下去,没必要为他守节。 到那时她再找个知冷知热的郎君伴在身边,也体会体会两情相悦的滋味。 — 冬夜的天空总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如今年关将至,街头巷尾连一丝声响都听不到,宣宁侯府却灯火通明。 主院中一个侍从都没留,门窗紧闭,在这样的静谧冬日里显出肃杀严整的气氛来,那样的低气压比往日更加强烈。 谢洵没跪,他膝盖上的伤还没好,此时旧伤叠新伤,只怕明日会下不来床。 更何况,他已经听老侯爷透了口风,靖阳公主在乾德殿时,特意嘱咐过,他需要好好养伤,静待一旬后的婚礼。 青年换了身石青色直裰,却依旧单薄陈旧。 谢洵早已习惯了被他们这样刨根问底的诘问,最后再随便找个理由处罚,一直以来,他在府中,地位尴尬,和嫡兄的待遇更是天差地别。 兴许是有旁人在此,宣宁侯身上的戾气都显得淡了几分,瞥向一旁的王夫人,保持沉默。 王夫人正是谢洵的主母,出身高贵,是琅琊王氏原昌平伯的亲妹妹,众星捧月地长大,养成一副骄纵性子。 女子穿着华美,保养得宜,却还是因为眼角吊起的皱纹暴露了年纪,她面相严肃,颇有雷厉风行之态,甩手抄起茶杯朝青年扔过去。 “下贱东西!” 滚烫的热茶浸湿了谢洵单薄的衣袍,茶杯掉在地上,被摔成碎片。 怒意难消,王夫人丝毫不像个优雅的世家贵女,眼眶发红,仿佛发了疯的市井妇人,她伸手指向站在堂中的青年,出口嘲讽。 “还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学谁不好,偏学了你那下贱娘的勾人招数!真是枉费了侯府这些年对你的教导,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回府后,谢老侯爷已经将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同王夫人讲了一遍,她不敢去挑靖阳公主的错,又看谢洵不顺眼,自然是将人叫过来一顿诋毁。 谢洵的眸子眯了眯,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宣宁侯,却见对方心虚地垂下眼眸,只压低声音反驳。 “说衡璋便罢了,你怎么又扯他娘?” 王夫人冷笑一声,猛地一拍桌子,哧道:“怎么?谢睢之,人都死了,腐肉化骨,你现在还要护着一个罪妾不成?”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0节 说罢她又阴恻恻补充道:“我警告你,别妄想拿着你那侯爷的虚架子来压我!别忘了,我兄长是为朝廷捐躯,我背后可是整个琅琊王氏!” 话已至此,王夫人又素来强势,宣宁侯性子懦弱,只敢在儿子面前耍威风,闻言闭了嘴,不敢再提。 王夫人教训完丈夫,扭头对上一束幽深的视线,仿佛山林间的野兽。 正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眼前这个庶子越长越大,从当年任人揉搓的小少年长成了现在这样清俊挺拔的郎君,可偏偏是从陆训盈那个心机妾室的肚子里生出来。 王夫人一方面惋惜这样聪慧的郎君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方面又嫉妒着谢洵的才能。 他越优秀,她那亲儿子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从前在府中寻个由头打压这庶子时,这样冷漠的视线,王夫人偶尔也能感觉到几次,一开始的时候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必要。 她为何要怕一个根基浅薄的下贱庶子? 这样想通后,处罚便会更严重,以此来安慰自己依旧能将谢衡璋握在手心折磨。 可今日青年的目光似与往日有些不同,更锋利更冷漠,也更不加掩饰。 果不其然,王夫人正要再责骂时,谢洵那边已经提前开了口。 他的唇形长得很俊俏,嘴角弧度微微往上挑,很容易营造出一种这人在笑的错觉。 青年肩颈舒展,姿态恭敬,礼节周到,可说出的话却很不客气。 “照夫人这么说,兄长正值壮年,却依旧郁郁不得志,傲世轻物,想必也是随了您。” 谢陵今年已经二十六岁,“苦读”多年,却依旧只是个举人,连进士的边都没挨上,正是王夫人心头的一根刺。 他若是一直考不上,未来就只能走荫官的路子,可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降低荫官官职,若是真做荫官,只怕最后连个四品都捞不到。 好强如王夫人,自然焦躁万分。 更令她气恼的是,谢洵在十七岁时已经拿到了会试第一的优异成绩,如此一对比,这更是将谢大公子的脑袋摁在地上碾压。 幸而谢洵的生母在那年过世,王夫人以让他守孝做借口,禁止他报名参与殿试,自此拖延了整整三年。 可惜就算拖了三年,她的儿子依旧是个举人。 被说中心事后,一股邪火冲上王夫人的脑袋,她的太阳穴发胀,整个眉梢吊了起来,猛地站起身抽过一旁花架上的木棍。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宣宁侯还没来得及拦,便见王夫人已经提着棍子,走到那个口出狂言的逆子身边。 “今日,我就替你那短命的娘,好好教训教训你这孽障!” 话音先落,手腕粗的棍子正要落下时,却被清瘦挺拔的青年一手握住。 谢洵左眼下的泪痣在昏黄的烛光下勾出一点艳,握住木棍的腕骨青筋爆出,瑞凤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与不屑。 他骤然松手,借着推开木棍的力往前一甩,王夫人踉跄着后退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居然敢反抗自己的庶子。 谢洵直视着她震惊的目光,方才握过木棍的手不动声色地在袍角擦了擦,再看王夫人的眼神便带了审视和打量,彷佛在看跳梁小丑。 他声如碎玉,淡然反问:“公主不喜男子身上带伤,夫人此举,是要忤逆殿下么?” 第9章 利用 烛光给青年拢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愈发显得貌绝冠玉,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王夫人却罕见地怔在原地,被他的话骇住,不敢贸然开口。 她是骄纵,却不是傻子,显赫的家族给予她荣华富贵,身为琅琊王氏主支的嫡女,王夫人自小受到的教育便是以家族利益为先。 可谢洵搬出来的不是命如草芥的平民百姓,而是皇城之内,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当初提剑上殿,将景和帝扶上皇位的靖阳公主。 若她敢反驳一个字,便可以轻而易举被人扣上谋逆之罪,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在这样敏感的时局,没人会为王家说上一句冤。 谢洵目光沉静,黑濯石似的眸中烛光闪烁。 他在等王夫人让步。 也是这些年,面前的主母第一次吃瘪。 但无妨,日后他会替母亲将这些陈年旧帐,以及加之在陆家的屈辱,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王夫人咬牙,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宣宁侯如雨后蔫了的茄子,情绪低落,又担心王夫人真的做出些激动的举措,忙将人往后拽了两步,提醒她。 “罢了罢了,你是主母,衡璋如今也不是孩子了,你便包容着些,不好吗?” 王夫人一听这话便知这庶子方才所言非虚,他背后还真有个靖阳公主撑腰,一想到自己如今被一个孽障下了面子,她难免生气。 不能打,骂总是可以的吧。 王夫人甩开宣宁侯拽着自己的手,柳眉倒竖,冲着男人指桑骂槐。 “你还知道我是主母?谢睢之你且在整个上京瞧瞧,哪个世家的主母做成我这低声下气的模样?!如今一个品行不端的庶子都爬到我王婳头上来了!” 气头上的女人脸色涨红,又瞥了一眼一旁镇定自若的谢洵,嘲讽道:“如今还没尚公主就有这样跋扈的气势,日后若是真得了公主青眼,还不得将整个宣宁侯府踩在脚下?!” 王夫人来来回回骂着,谢洵毫无兴趣地望着她,仿佛只是在听一出没意思的戏。 看着不远处木头一样的青年,王夫人更气,厉声道:“怎么?你如今理亏了不成?知道自己将整个谢家的脸面丢尽了,终于不敢放肆了吗?” 谢洵没看主母那一如既往的恶劣面容,他垂下眼帘,语气毫无波澜。 “夫人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可以直接上奏面见陛下,毕竟我这个孽障上赶着应了这门亲,丢了宣宁侯府的脸,让您和父亲蒙羞了。” 自有记忆以来,谢洵对王夫人的印象便算不上好,在外人面前,她保留着世家贵女的优雅与得体,可是关上门,她却暴露了本性。 心量狭窄,骄纵浅薄。 母亲抑郁而终,与这位主母颇有渊源。 以往他或许不会与王夫人这样针锋相对,可今日或许是她先对亡母恶语相向,又或许是她刻意咄咄逼人,谢洵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些年,谢洵最清楚什么话能往主母心窝子里扎,如今婚期在即,他也不介意撕破脸皮。 果然,王夫人面色立时由涨红转为铁青,她嘴上说说,绝不可能真的去上奏驳回这桩婚事。 可如今这逆子却破罐子破摔,顺着她的话将这盆脏水又泼了回来,王夫人捂着胸口,她扶着身旁宣宁侯的胳膊,厉声斥责。 “你!你!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孽障!” 喘了半天,方把一口气喘顺,王夫人又指着人骂道:“快滚出去!故意在我面前碍眼,滚出去!” 长辈训话,如无明确表示,作为晚辈不能离开,是以谢洵一直站在这儿听她责骂,如今等到了王夫人往外赶的这句话,自然不久留。 他走时,被人几次戳中肺管子的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王夫人还在抱怨,“我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好端端的嫁到你们谢家来当老婆子!真是晦气啊……” — 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听霖阁墙角下站着的小厮忙搓了搓手,哈口热气迎上来。 岁阑将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见人身上没伤,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放下心。 “公子,今日夫人……” 谢洵似乎明白他想问什么,将方才应付王夫人的话又说了一遍,“靖阳公主特地嘱咐过父亲,不可动刑,不可留伤。” 岁阑哦了一声,垂头跟在青年身后,肚子里装着一堆话,一时却不知道去从何说起。 谢洵脚步慢了下来,忽而想到晨起吩咐岁阑的事情,如今他神情纠结,想必是有了结果,遂先开了口,问道:“今日你出府,可打听到了什么?” “嗯,小的确实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只是......”岁阑咬牙,吞吞吐吐不敢说。 想到那些虽琐碎,却差不太多的话,他也不敢妄言,何况二人成婚在即,这不是泼冷水么? “只是什么?”走在前面的郎君顿了一下,疑惑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厮,“只你我二人,将今日打听到的事一一讲与我听罢。” 四周寂静无声,从听霖阁出来,距离落霜院还要走上一段路,一路上只有主仆二人轻微的脚步声。 岁阑忍着叹气的冲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些,“只是公子,殿下在上京的名声似乎算不上好。” 闻言,郎君的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却没打断,耐心地听他继续说。 岁阑如今说出来,心中堵着的那口气便轻了些,又道:“小的找了许多人问,他们的口径都相似,不满陛下对靖阳公主过于信任,都感慨社稷将颓。” 依旧等不到主子表态的小厮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说。 “还有人提起三年前一桩旧事,说靖阳公主一介女流,却提剑闯上章和殿,名为扶持幼主登基,实为夺权,意图垂帘听政。” 谢洵静静听着这些转述的话,耳畔彷佛能听到那些人尖锐刺耳、却又自认为正义的话。 他语调淡然,“哪怕她去寺中暂避,还是躲不过这些流言。” 三年前,他为母守孝被困在侯府,错过了朝堂之间的天翻地覆,只知道皇城内响起三声沉重的钟声,先帝薨,皇位换了人做。 如今听到靖阳公主提剑上殿的事情,谢洵心中还是起了一丝波澜,脑海中立时浮现出那女子的背影,倒是让人意想不到。 纤细柔弱的身体里,还蕴藏着这般力量。 但也没什么值得震惊的,从那天在长庆宫见到醉了酒的少女时,他便看透了她的谋划。 为了血脉相连的景和帝,她甚至能够拿自己的姻缘作赌,那提剑震慑群臣的事情,听起来便没有这般令人匪夷所思了。 但夺权篡位、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野心,谢洵却下意识觉得有些可笑。 只见过元妤仪三面的郎君竟不信,她会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夜风微凉,这样的想法爬上心头,谢洵却打了个寒战。 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在下意识为靖阳公主辩护。 他居然会相信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女子?青年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偏偏这时,跟在身后的岁阑接了话,他叹道:“公子也觉得这些话不可信吗?当下朝局安稳,公主也未曾上朝议政,况且殿下与圣上姐弟情深,怎可能去做那窃国之人?” 空气中突然响起人突兀的一声冷哼,再开口时,谢洵的话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语调低沉。 “还没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岁阑一怔,摸不着头脑,公子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倒好像靖阳公主真的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可是他最初不是还偏向公主说话么? 公子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他如今越来越摸不透主子心里的想法了,以往也没这样啊。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1节 岁阑皱眉,怎么也想不通,沉默跟上。 谢洵确实不悦,这种潜意识的信任自母亲过世后,便再没出现过。 在吃人不吐骨头的侯府里,也不需要信任,于他而言,这是最廉价的东西。 可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少女的身影,凤眸红唇,乌发雪肤,纤纤玉指停在他心口半寸。 “我心悦你。” “你是本宫的驸马。” 靖阳公主掺了酒的声音一遍遍响在他的耳畔,像着了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循环回放。 谢洵的耳朵几乎要炸开,脖颈处的动脉滚烫,她那日一寸寸舔舐过搏动的血脉,唇齿交磨。 她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和这世上所有内宅的妇人没什么不同。 她偷偷设局,哪怕最后接受自己,也只是屈于陈郡谢氏的声望。 靖阳公主固执愚蠢,天真得令人发笑,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是虚伪,和短视浅薄的王夫人不会有差别,如此想了一通,谢洵的心头终于被厌恶充斥。 冷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袍,方才的燥热消失。 情爱之事,皆为虚妄;至于真心,更是可笑。 听到的是父亲挂在嘴边上的情深似海,眼前冒出来的却是母亲最后孤苦伶仃的凄惨死状,那张精致美好的脸庞迅速灰败下去,宛如凋亡的花。 是父亲的“真心”与“深爱”将母亲推向无底深渊,母亲因着那点虚无缥缈的信任,勉力支撑,最终却落得抑郁而终的结局。 谢洵再也不信这世间所谓纯良之人。 至于那位金尊玉贵,却不幸与他捆绑在一起的靖阳公主,所作所为只怕也同他那嫡母一样,全是伪装出来的,假装端庄大方,假装温婉良善。 一定是假的。 — 主仆二人一路无言行至落霜院,风吹过陈旧的庭院留下瑟瑟之声,破败而寂寥。 谢洵遣退留在角房的小厮,独自走进一片漆黑的房间。 他点亮火折子,房间内亮起一束烛光。 屋中燃着的又是前院送来的陈炭,白烟滚滚,看着颇有一番架势,实则呛得人鼻腔发酸。 年轻的郎君上前,毫不犹豫地往炭盆里泼了一壶凉茶,白烟被熄灭,烟雾缭绕的房间恢复冷清,连最后一丝温度似乎也被这壶凉茶压下。 今日是冬月廿九,新岁将至。 房间的另一边放了张檀木长桌,抵着墙,桌上只留了一个八角香炉,正上方挂着一幅无字无画的白纸。 谢洵上前将裱了框的白纸提下来,墙上露出一个方形空洞,内里放着个牌位。 牌位雕刻的精细,用料却十分粗糙,并非上好的檀木,刻着一行工整漂亮的字。 “亡母陆氏训盈之位。” 青年将牌位放在长桌上,又拿出空洞里放着的线香,借着炭盆里零星的火苗点燃,插在八角香炉中,房间里重新散出檀香。 房间里没有蒲团,谢洵只能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垂下眼眸,烛光照着他左眼下那一点泪痣,他恭恭敬敬地叩首。 落霜院破败、陈旧,从前住在这里的女子也只是主君的一个妾,就算生下儿子也照样如履薄冰,偌大的侯府,落霜院是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从前谢洵觉得不平,现在竟迟来地生了一丝庆幸。 没人愿意踏足这样一块晦气的地方,反倒给他祭奠亡母提供了一些便利;若是众人知道他私下刻了母亲的牌位,大概要将这块牌位扔进炭盆罢。 窗外突然起了风,风声嘶吼着刮向不堪一击的窗牑,像野兽锋利的爪子划过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刺耳声响。 谢洵却依旧跪着,眸中铺满死寂一般的平静,他双手交叠抵在额前,对着孤零零的牌位磕了最后一个头。 “不孝子谢衡璋向母亲请罪,三年来,衡璋为奸人所掣肘,不得离侯府半步,不得科考,不得荫官,儿亦无入仕之法。” 话音微顿,年轻的郎君抬起漆黑眼眸,直起清瘦的脊背,静如深潭的眼底终于露出一丝情绪。 “但母亲放心,衡璋已有应对之法。我一定会完成您的遗愿,会还陆家一个清白,也会让所有欺辱过您的人都付出代价。” 宣宁侯、王夫人、偌大世家里所有落井下石、冷眼旁观的加害者,一个都别想逃,一个都逃不了。 谢洵心如天地间一抔雪,自认无情无义,冷漠至极。 他珍重地收起牌位,重新挂回无字白纸,修长如玉的手指拿起尚未燃尽的三支线香。 细微的火星还在燃,檀香涌入他的鼻腔。 青年隐约间甚至能看见烟雾的形状,眼底的情绪如浪潮翻涌,将熊熊燃烧的欲望推至顶峰。 窗外的风声还在呼啸,手中的线香也在烧,突然,谢洵鬼使神差地并拢手指,白玉指尖径直捏灭那点火星。 本就纤细的线香顷刻断裂,年轻的郎君一半身子罩在浅黄的烛光下,一半身子却留在墙角的阴影下,宛如一尊撕裂的神像。 除了所谓的神佛和他自己,没人知道谢洵方才想到了什么。 那截细香,那点火星,那丝光亮。 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风光尊贵的公主殿下。 皎洁月光下,那人落在他怀抱里的一截纤腰;以及今天她站在灿灿晨光中,露出的半张白皙侧脸。 “听说三年前,殿下曾提剑上殿。” 耳畔适时响起岁阑今夜说过的话,寥寥数语,谢二公子脑海中却自行勾勒出一道窈窕的身影。 朝堂之上,少女的凤眸中却盛满了直白的杀意。 谢洵突然发现自己对未来的妻子知之甚少,她像是一本前朝遗落的孤本典籍,每掀开一页,都会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他依旧觉得靖阳公主不过是一个浅薄无知的女子,但不可置否,她的生命力,还真是强到让人羡慕。 元妤仪想活,也想让自己在乎的人活,于是两相权衡,选择那条牺牲最小、收益最大的路走。 对于这点,谢洵是欣赏的;不可否认,他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至于她的心机和手段,青年觉得无所谓,既然夫妻二人都抱着利用的心思,那干脆将这桩设计来的婚事发挥出最后一丝价值。 榨干抹净,才算值当。 …… 终于,年久失修的窗牑一角被冬风撕开,凛冽的冷风灌进来,贪婪地扑在笔直站着的年轻郎君身上,谢二公子的思绪愈发清醒。 新年将至,他也即将借靖阳公主的势,登阁拜相。 他要手握权势为母复仇;他要入仕做朝堂之中,凌驾于高贵世家之上的官;他要将这朝堂彻底翻个天。 所谓世家依旧在叫嚣,不过是朝堂上没有与之对峙的新鲜力量;所谓皇权式微,权臣当道,不过是新帝身边无可用之人。 既然如此,谢衡璋又有何理由不入局?他愿借未来妻子造的东风,来做第一人。 至于情深似海,两情相悦? 天大的笑话,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第10章 吉日 景和四年腊月初五,已丑月,戊寅日。 宜婚嫁,忌动土。 今日是公主出阁,这是皇城之内最后一位还未许亲的公主,又是当今圣上的胞姐,排场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繁华庄重。 自南宫门至新建的公主府,一路皆有重兵把守,但允许大晟百姓围观。 元妤仪穿着大红色织金锦缎宫装,乌黑高髻上簪着一套华贵的赤金玳瑁头面,手中握着一把描金海棠花团扇,遮住精致面容。 纳采问吉,一系列繁冗的流程自有谢家和礼部去做,宣宁侯虽对这桩婚事颇有微词,然木已成舟,还是得硬着头皮协助礼部。 元日刚过,宣宁侯便带着王夫人递了拜帖,送来一株名贵的红珊瑚,一幅前朝遗落的孤本《颂喻帖》,并两个五色合欢铃,祝愿新人长长久久。 既已成了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不管心里乐不乐意,面上的工夫总得做全套。 由教引嬷嬷带着,鸾凤轿辇停在弘德殿前,元妤仪挪开团扇看向台阶上的少年,屈膝行礼。 景和帝藏不住情绪,脸上是明显的低落。 他知道皇姐那么做的目的,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抱有强烈的愧疚感,哪怕皇姐屡次宽慰,他依旧迈不过自己心中的坎。 那谢洵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品性又如何?他是正人君子还是衣冠禽兽? 皇姐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未来的驸马会不会不将皇姐放在眼里? 谢二公子若是对皇姐不好,那他这个做弟弟的,就应当承担最大的错。 一切皆是未知,但元澄已然对谢洵抱有敌意。 景和帝接过身后内侍手上捧的礼盒,一步步走下台阶,在身着盛装的靖阳公主对面站定。 他眼底浮起一层泪,深吸一口气,鼻端微涩,忍痛将礼盒双手捧给元妤仪。 “今日靖阳公主出阁,下嫁宣宁侯府,实乃......”少年清朗的话音一顿,彷佛喉咙里卡了东西。 他勉强憋出一抹笑补充完剩下的话,“实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 说完,景和帝后退半步,竟躬身朝靖阳公主行礼,他的头垂得很低,像做错事的孩子。 “伏愿皇姐此行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元妤仪看着他的动作,微微怔愣,眼中闪过一丝痛,偏偏不能露出半分失仪。 她明白,阿澄在为她担心。 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也将成为景和帝心中的一根刺,倘若二人日后真的有幸能做到举案齐眉还好;倘若二人反目成仇,那阿澄便会把那些错全归咎在自己身上。 元妤仪将礼盒递给身后的绀云,重新以团扇遮面,只听到一道含笑的轻松声音。 “有陛下此言,本宫与驸马便是得上天祝福、得神佛庇佑,必能白首偕老、相伴终生。” 哪怕做不到,她也得尽量同未来的驸马保持面上的友好,不能让阿澄为她担惊受怕。 这样的话似乎冲淡了两人心头的不安,三声锣响,靖阳公主向景和帝辞别。 民间女子出嫁,皆由家中兄弟背新娘上轿,可这在皇家却是不合礼法的规矩,就算是皇帝想要出宫相送,也是不被允许的事情。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2节 故而这是姐弟二人在乾德殿前的最后一次会面。 元妤仪坐上宫人特意备的轿辇,四周严实的纱帘垂下,遮住她的身形。 一路上,她听见四周百姓们欢呼的声音,大晟朝局安稳,如今虽然是幼帝登基,却依旧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百姓们手中可支配的钱财多了,人也就有了活气儿,何况是公主出嫁这样的大喜事,百姓们站在道路两侧,欢快却不吵闹。 他们高声喊道: “殿下新婚大吉!” “殿下千岁,殿下万安!” “祝殿下与驸马和和美美,百岁不相离!” 百姓说着笑着,自有跟随的内侍宫女分发琐碎银钱并一些瓜果等吉利物件。 元妤仪耳畔被这些祝福语充斥,心里蓦然想起三年前的事。 父皇崩逝,朝中以江丞相为首自成一派,无人与之抗衡;皇弟虽是储君,却碍于年纪尚幼,尚在国丧期间,难免受其掣肘。 那时,姐弟二人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元妤仪的梦境中充斥着迸发的鲜血,倒成一地的尸体,她屡屡梦见野心勃勃的臣子逼宫,常常半夜被吓醒。 大晟只有一个太子,未来也只会有一个皇帝,可接二连三的噩梦让元妤仪看清现实。 她若不心狠,届时便是旁人刀下亡魂。 于是就在先皇崩逝七日后,靖阳公主越级换上了长公主的服制,她提着三尺青锋,将新君送上章和殿的龙椅,自己也成了众矢之的。 朝上以江丞相为首的臣子皆连夜撰写斥责靖阳公主的奏疏;次日,上京便传出了靖阳公主目无礼法,意图谋权的野心流言。 哪怕元妤仪并未被封为长公主,哪怕她已经放下公主尊荣,前往承恩寺守孝祈福,那些恶毒的话却依旧响在耳边。 如今看来,却翻了个天。 …… 纱帘吹起一角,女郎抬眸去看,轿辇外的百姓面上都挂着无比真切的笑容,笑嘻嘻地接过宫女内侍洒出来的瓜果银钱。 路边幼童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抬头往这边张望,元妤仪微怔,脑海中闪过许多琐碎的场景,心口处彷佛被击中。 其实皇朝姓甚名谁,又与他们有何相干呢? 自古王朝更替,兴的是百姓,亡的亦是百姓;他们所求,从始至终无非一个安心。 当今陛下是贤明的君主,于是他们感恩戴德,连带着对陛下的胞姐同样怀有感激之情,三年前的流言看起来只影响到了大晟的权贵者。 这些百姓早已将其抛掷脑后,他们只知道,这华丽的轿辇上坐着的是个女子,如今女郎新婚,他们理应送上一句祝福。 轿辇拐了个弯,行至青邬街口停了下来,不远处就是新修建好的公主府,按例将由在府门口守候的驸马亲自来揭帘,带公主下轿。 宫里带来的喜嬷嬷早已先行一步,高声宣布,“凤驾至,烦请驸马迎亲!” 普天之下,当得起一句凤驾的,也只有当朝的靖阳公主,正是今日的新嫁娘。 站在门口的郎君依旧是那样沉静如水的一张脸,漆黑的眼中映出不远处的轿辇,以及纱帘之后若隐若现的窈窕人影。 负责婚仪的内使提气致辞,一众宫人井然有序地将聘礼并嫁妆抬入公主府。 站在府前的准驸马同时开口,叩谢浩荡皇恩,“国恩赐贶于洵,以戊寅日亲迎,敢告。” 聘雁最后一步进门,第一礼毕。 谢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向轿辇走去,而后顿步,先是恭敬一礼,礼节极其周到,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赞一句端方郎君。 在留着些凛冽冷意的初春,元妤仪握着团扇的手心却出了一层细汗,紧张的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到全身,她看向掀开轿帘的那双手。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绷紧的手背上还能看见浅青色的血管。 似是没等到回应,外面的郎君有些疑惑,他清冽悦耳的声音响起,试探着唤了句,“殿下?” 元妤仪猛然回过神,意识到现在等在轿外的正是她的驸马。 是往后余生,她亲自选择的夫君。 谢洵正要失礼地望向轿辇内的时候,他伸向轿内的手掌中却蓦然贴上另一双手。 那是谢衡璋在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未曾有过的体验。 贴上来的那双手纤柔而细嫩,此刻放在他手掌中的五指指尖很是光滑,宛如他往日捏在指尖的白玉棋子。 古人道:指若削葱根,原来并非妄言。 郎君原本沉静、甚至偏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然而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从善如流地将少女伸过来的左手拢住。 饶心中早已料到谢洵的动作,元妤仪还是怔了一下,郎君的手掌单薄,却比她的大了许多,如今虽只拢半只手,也将纤细五指握了个严严实实。 思绪不受控制,放在他掌中的手也渐渐发烫。 元妤仪以扇遮面,只能瞧见身侧人一身赤红喜袍,袍边暗纹波动,随着袍角翻动露出来一双黑面白底皂靴。 二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离得这般近,气氛古怪到了极点,她只觉恍如梦境。 谢洵感知一向敏锐,放在掌中的那双手,温度逐渐攀升,如今不过握了一会,却几乎要将他原本冰凉的双手贴热。 他想抽开手,但不能。 只能默默地感受着两种体温的交杂。 明明是两个最陌生的人,却平白渲染出旖旎的气氛。 …… 公主府前,新人下轿,锣鼓喧天。 红毯由府门口一直蔓延到大堂,四周围满了上京有头有脸的权贵和官宦,均仰首去看,还有离的近的百姓,来凑这场热闹。 在喧闹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中,谢二公子鬼使神差地捏了捏掌中的手指,又以极快的速度松开,然而只轻轻一触,那人温热的体温便顺着他的指尖爬过来。 和他同行的元妤仪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游天外,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在锣鼓声骤然响起时,身子一颤,握着郎君的手又紧了紧。 察觉到她小动作的郎君低头去看。 恰逢女子抬眸,微微侧首,露出比海棠团扇更加明艳炫目的一张脸,清澈凤眸折射出一道浅淡天光。 各怀心思的二人撞上视线。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自己牵驸马的手有些紧,脸上立时浮现一丝尴尬神色,连带着左手的力度也松弛下来。 那原本牢牢握着的手指迅速后退,谢洵垂眸瞥向手掌中露出的清晰指骨,温热的指尖只虚虚拢住了自己的手掌。 全然不似方才的亲密与依赖,年轻的郎君心中浮现一丝古怪而复杂的情绪,恍若一闪而过的火星,想要定睛窥探时,火星早已熄灭。 彷佛一点火星滴在毫无知觉的雪面上,烧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窟窿,然而转瞬即逝,顷刻间被新雪重新覆盖。 他与她离得近,只错开半个肩膀,如今那股熟悉的香气又钻入青年鼻端。 青年屏息凝神,仔细分辨,除白檀香外,还掺杂着其他的幽香。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谢洵恍然回过神,静如寒潭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他在嗅女子的香,这算什么事? 这和流连烟花之地的登徒浪子有何不同? 第11章 洞房 越想越躁,谢洵眉头微拧,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厌恶,对他自己。 这样的行为让他想起,娶了母亲却将其冷落的谢侯爷,无情无义,多情却又凉薄。 但他控制情绪的能力一向很强,不过须臾,脑海中摒弃所有繁杂无用的思绪,专心进行着成婚典礼的各项仪式。 新人成婚应当同诣祠堂,但公主的身份显然与旁人不同,若真要论起来,也应当去皇陵祭拜。 因一来一回太过费事,为免横生变故,元妤仪提前告知礼部取消这一仪式。 但卫老尚书权衡再三,还是保留了这一项,只不过改成了在公主府院中悬挂一幅大晟江山图,拜大晟江山,便等同于拜元氏先祖。 如今二人正站在这幅江山图前。 一旁宫人递上提前点好的线香,二人接过香,躬身三拜,又一同上前将手中香插在端正厚重的博山炉中。 前来观礼的是礼部侍郎方晁错,方侍郎一张方脸上挂着笑,颌下长须跟着颤动。 他高声宣布,“今靖阳公主出降,谢氏子,洵尚公主,乃天赐良缘,情敦鹣鲽;现嘉礼初成,良缘遂谛,当永携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 “迎亲方,上婚契,落名。”方侍郎抑扬顿挫地宣布了最后一项。 宣宁侯就在正东面候着,如今观礼人话音一落,他便捧着手中厚厚的族谱婚契上前。 在众人的见证下,陈郡谢氏现任家主亲笔在族谱和婚契上写下二人的名字。 元妤仪屏气凝神,透过模糊的扇面去看宣宁侯的动作,直到方侍郎确认无误后道了一声:“礼成!观礼人方晁错证!” 她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她的名字落在了谢氏的族谱上,也写在了今日的婚契上,如无意外,她将与身边的郎君风雨同舟一辈子。 这样想着,人又偏了偏头,看清楚了身侧郎君的半张侧脸。 旁的不说,郎君确实面如冠玉。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一束视线,不过这次长了教训,他没有偏头撞上,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束含着打量,却并无恶意的目光。 靖阳公主连诣祠的仪式都想省略,宣宁侯和王夫人也不敢强求让她拜高堂,是以新人进了正厅,只拜过天地便将公主送回了房间。 至于宴宾,自有驸马和谢家的人安排。 因景和帝看重,又特地吩咐过,靖阳公主府布局规整,修建风格端方雅致。 从前院过来,穿过抄手游廊,便是曲水小溪径直穿过的半山亭,走过廊庑,迎面便是一方荷塘,如一弯新月环绕半座后院。 如今正是初春,荷塘里只有一池清水,元妤仪所住的鎏华院在后院的东南角,已经提前种上了各类花卉树木。 进了房间,元妤仪屏退了跟来的礼仪嬷嬷和侍女,只留了绀云一人。 新房宽敞,满目的红色,一应装饰均是上等,一道拱形珠帘和六折山水屏风隔出内外两间,可见设计的细心。 门被关上,女子明显放松,随手将团扇搁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坐在玫瑰圈椅里。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3节 新房里没准备果腹之物,刚把人都支走,若是现在喊来,估计又要被礼仪嬷嬷劝一顿,元妤仪脸上闪过纠结,最后端过桌上的茶喝完。 绀云看出她的失落,灵光一闪,去婚床上拾了些瓜果递到靖阳公主跟前。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绀云每样都拾了几个,主仆二人在龙凤红烛下剥着果壳,一片静好。 虽说是头一次成亲,但心中的那点慌乱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感,再加上如今新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拉了谢氏宗族作保,元妤仪心中松快了许多。 思绪一转,她又问道:“陛下今日送的礼盒放在了何处?” 绀云将手里剥好的花生搁在缠丝碟子里,站起身道:“殿下的嫁妆并谢家的聘礼都放在了咱们院西次间,陛下送的没和旁人的掺和,在您那份大梳妆匣里。” 绀云行事妥帖细心,又有多年情谊在,忠心不二,不然也做不到瑶华宫掌事宫女的职位。 元妤仪心中宽慰,点头道:“去拿过来罢。” 侍女福身应是,这边剥了一把花生的功夫,绀云已经将黑漆礼盒端了过来。 抽出桌上叠着的一方素帕,仔细擦干净手指,元妤仪这才打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礼盒。 但看到其中装着的东西时,她的心却似漏跳一拍。 明亮的烛光映出女子眼中的惊愕。 绀云不解,见她脸色突变,关切问道:“殿下,怎么......” 余下的话堵在喉咙里,侍女知趣地没有再问。 她虽只是个宫女,却也认得那物。 元妤仪将手中的黄绸展开,凝视良久,又放回原处。 她沉声道:“此事不可与外人言。” 绀云点头,“殿下放心。” 那是一道扣了玉玺的无字圣旨。 元妤仪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圣旨出,便如见皇帝亲临,可先斩后奏,可抵消死刑,甚至可以举兵闯宫,谋权篡位。 如今圣旨无字却有章,便代表着这道圣旨可以任人书写。 确切的说,是任由靖阳公主发挥。 三年前,那场所谓的长公主风波还没有偃旗息鼓,三年后,景和帝韬光养晦,牵一发而动全身,依旧不能敕封皇姐为长公主。 但他在诸位朝臣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给了靖阳公主一道无字圣旨。 这是符合礼法的至高皇权,亦是景和帝送上的一份保障。 “啪嗒”一声,元妤仪扣上锁,将盒子交给绀云,“放回去罢。” 日后或许还有用,如今进了谢家大门只是第一步,她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至于宣宁侯府,大抵也是逃不开的龙潭虎穴。 元妤仪重新坐到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将那把海棠团扇掩在面前。 或许做不到情深似海,但相敬如宾应当不难。 她还是得尽可能地同驸马好好过日子。 这场算计,这场阴差阳错,自然不能就此坦白,宣宁侯本就对此不悦,万一谢氏趁机翻了脸,整个皇室的威严也会受到影响。 如此一想,元妤仪轻叹一口气,最可怜的不正是自己的驸马吗? 爹不疼娘不爱,就连姻缘也是一场设计。 少女转眸看向窗棂外的沉沉天色,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因为要和她成亲,谢洵回去便挨了宣宁侯的罚,分明身份不低,可从前在上京诸公子里,竟连他的名讳都无人知晓。 可见他的日子实在算不上好。 元妤仪垂眸,敛去眼中不忍的神色,常言道夫妻一体,这场局误把郎君扯了进来,她作为设局者,自当对驸马好些,以此稍作弥补。 就在她暗下决心时,院中均是齐刷刷一声,“拜见驸马。” 元妤仪心头突地一跳,还真是说谁谁到。 既然驸马人已经到了,绀云自然不能留在房中,她低声道:“奴婢就守在东次间,殿下若是有事,只管摇铃唤人。” 元妤仪看出她的担心,点了点头。 哪怕心中揣着慌乱,面上也不能显出来,她既是公主,威仪便不可失,更不能被谢家捏住短。 门重新被关上,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 元妤仪透过团扇,看到青年清瘦颀长的身影。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洵向前一拱手,道:“臣请公主却扇。” 谢洵面色如常,他没喝多少酒,因着是新郎官,再加上与大多权贵子弟关系平平的缘故,也没有人非得上赶着将他灌醉。 这桩姻亲里里外外都透着奇怪,哪怕是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也都抱着观望的态度。 也有想知道内情的,都去寻宣宁侯拐弯抹角地问,谢洵通身气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省了很多麻烦。 那张描金海棠团扇缓缓下移。 新房内燃着明亮的烛火,坐在床上的少女长了一张鹅蛋脸,凤眸琼鼻,红唇饱满,两颊胭脂淡淡扫开,额上贴着金色花钿。 相貌和周身的气度皆是倾国倾城,然谢洵心中无甚波动,再美也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他那刻薄短视又尊贵的主母长得丑吗?并不,可那心却早就黑透了。 谁知道这具明艳皮囊之下,藏着的又是怎样的深沉心机呢? 放下团扇的同时,元妤仪也在打量着他。 一袭大红色缎面锦袍,腰系双环玉带,发上束着羊脂玉冠,肩宽腰窄,脊背笔直,正是翩翩美郎君。 与之前见过的两次狼狈大相径庭。 不知是今日的烛光映衬,还是一身红衣鲜亮,今日的谢二公子比上次见面时,更有风采,瞧着也没有那么冷冰冰。 她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看来宣宁侯后来真的没有再罚他。 见她不动,谢洵只好出声提醒,“殿下,成亲当夜,理应共饮合卺酒。” 元妤仪收回打量的目光,将团扇搁在拔步床边的梳妆台上,有些局促地坐到圆桌边。 到底是第一次成亲,虽然早听礼仪嬷嬷讲了许多遍流程和注意事项,但如今真的做起来,还是难免局促不安。 她对面的郎君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洵原本并不慌乱,成亲而已,又不是生死之间的大事,他也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他对旁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感知敏锐,如今两人独处一室,明显受到了身侧人的影响。 原本冷漠的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勾过少女纤细手臂的合卺酒喝到嘴里,似乎也变了味道。 两人喝完合卺酒,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元妤仪无措地绞着婚服,眼中闪过纠结和愧疚,今夜这房究竟是圆还是不圆? 圆,自个儿心里有疙瘩; 不圆,担心郎君心里有疙瘩。 对面的谢洵冷着一张脸,可心里也在考虑,他到底该如何解释二人上次其实是场误会。 她到底知不知道上次他们只是躺在了一起? 谢二公子难得发了善心,那晚只扒乱了自己的衣服,并没动她。 各怀心思的两人同时咳了一声,又同时开口。 “殿下。” “驸马。” 二人又默契地对上视线,这时候倒维持起了表面的谦让,相互推辞,“你先说吧。” 少女耳垂微红,青年垂眸敛睫,幽幽的烛光在两人脸上摇晃,好似撒了一层碎金子。 恰在此时,门外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是这次宫里陪嫁的老人,原沈皇后宫中的叶嬷嬷。 “天色已晚,还请殿下与驸马早些休息。” 这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像平地炸起的一道雷,元妤仪面颊温度越来越烫,连忙应道:“多谢嬷嬷提醒,我们知晓了。” 她这边话音刚落,门外的嬷嬷却分明还站在外面,透过木门上的砂纸,依稀可见,人影闪烁。 对面的郎君站起身,接连熄了房中几盏明亮的灯,整个房间霎时暗沉许多,好在窗外月色依旧朦朦胧胧。 叶嬷嬷并不知晓其中内情,只以为小殿下嫁了得如意郎君,笑道:“是,那老奴就先退下了。” 元妤仪这才恍然大悟,怪道方才怎么一直守在门口,原来是等着房里熄灯呢。 她心头飘过几分无奈,抬眼看向重新坐在面前的郎君。 这个座位背对着月亮,瞧不清对面人的神情,只知道郎君方才还有话想说,如今嘴巴倒是闭得严严实实。 故对谢洵的印象又多了一条,惜字如金。 嘴长在郎君身上,他不想说,自己也不能蛮横地逼迫人,虽管不了旁人,但自己的嘴总能管。 反正也看不清人,元妤仪索性心一横,大大方方地开口,“本宫确实有话想同驸马说。” 第12章 分榻 谢洵抬眸,看向对面安安稳稳坐着的人。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跨过开头那一步便顺利许多,元妤仪先开口钓足了对面郎君的胃口,自己反而放松下来。 没什么好瞻前顾后的,二人已成夫妻,还有何是夫妻之间不能说的隐秘呢? 于是她吸了口气,打算询问之前的事,本应唤“夫君”,可这两个字却像烫嘴,压根说不出来,羞得她满面通红。 临到嘴边又换成了“郎君”。 谢洵藏在阴影下的脸像是一汪深潭,无甚情绪,只是藏在桌下的手百无聊赖地敲起了膝盖。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4节 少女视线摇晃,勉强甩掉羞愧,终于问了出来,“我上次喝醉了酒,那晚的事有些记不太清了,郎君可否同我讲讲?” 一句话里拐着十八个弯,她耳垂红的像是滴了血的白玉珠子,谢洵唇角不自觉勾起,又压下那点古怪的情绪。 他明白她的弦外之音。 但一种逗弄人的无礼心骤起,话到嘴边却南辕北辙,“殿下想要知道什么?” 他将问题重新抛回来,元妤仪下意识抬头,依旧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在幽幽的烛光下看到郎君挺直宽阔的双肩。 脸上的温度越来越烫,他怎么就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了? 那夜只他们两个人在长庆宫,可次日绀云却提醒她襦裙未乱,她自然是想问究竟成没成事。 元妤仪心里始终抱着一丝庆幸,若是那夜二人没做成真夫妻,今夜她便将事坦白一半。 两个人都是被强行绑在一起的夫妻,谢二公子对她应当也没什么真感情。 可若是成了,那可怎么办哪?她心里慌乱,思忖着逃避圆房的托词。 “殿下放心。”对面的郎君淡淡开了口,语气波澜不惊。 元妤仪疑惑应声,“嗯?” 她放心什么?都火烧眉毛了她还怎么放心? 让她在脑袋无比清醒的状态下,同一个无甚感情的男子同房,这任谁来,也没法放心吧? 她想要的,是父皇与母后那样的感情。 举案齐眉,携手进退。 虽然现在自己设计了一桩与之完全相反的婚事,但到底是自己做的,自然得负责。 倘若,倘若驸马真的想圆房,那她就多喝几口酒? 想到这儿,缠绕着的纷乱思绪终于解开,元妤仪往郎君的方向挪了挪身子,语调里尽是歉疚。 “郎君可否等等,我先让侍女拿酒来。” 谢洵刚要向她详细解释,被她一打断,思路跟着跑偏,眸中闪过不解,“殿下拿酒做什么?” 靖阳公主上次的醉鬼模样还留在谢洵记忆中,他难免联想起那段不太美好的体验。 元妤仪不记得自己酩酊大醉的模样,先抿了口面前的茶,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镇定可信。 “驸马见谅,本宫自幼胆小,新婚之夜难免紧张,理应喝酒壮怀。” 其实她就是想喝醉酒后,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晕过去自然也就能当同房这事儿从没发生过。 谢洵唇线渐渐绷直,无奈地闭了闭眼。 他方才可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她胆小? 她对自己的认知一向如此不明确的么。 再联想起初次入宫时小内侍夸她守礼端庄、贞静心善的话,青年不动声色地停下了轻敲双膝的指骨。 他镇静地想,或许是一直被身边人恭维,她的脑子有点问题。 但这种话只能在心里想,面上谢洵依旧保持沉默,不能驳回公主的面子。 然没等他将心头惊愕压下去,对面的少女又低声说道:“本宫觉得上次同郎君的体验便不错。” 话音虽低,谢洵耳力却一向很好,他倏忽睁开刚阖上的双眸,一双瑞凤眼里盛着显而易见的震惊,眉头拧成一团。 少女却好似未觉,并不认为这话有什么问题,她心虚地低头,灌完了桌上那杯清茶。 谢洵现在明白了,她方才不是装模作样,公主她是真的忘干净了那晚上的事。 他生在宣宁侯府,家族是四大世家之一,只因韬略智谋威胁到了嫡兄的前程,便要泯然众人、屈居幕后,母亲早逝,又不得父亲疼惜,活得很是艰难。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习惯了揣度人心,勘察人性。 可看的越多越透,也就越厌恶。 但是现在,因靖阳公主一句话,他二十年间默认的观念却裂开一丝缝。 她的真,与他的假格格不入。 究竟是真的真,还是伪装出来的真呢? 谢洵平静地望着她,女郎始终低着头,他看不见她说这话时的神情。 这只是一桩可有可无的小事,并不值得纠结,其实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与他何关呢? 元妤仪在利用他代表的陈郡谢氏,而谢洵也在利用靖阳公主身后的景和帝。 扯平了,不必多想。 “殿下许是误会了。” 该解释的还是要解释,省的日后造成更大的误会,谢洵不动声色。 “廿八那夜您神志不清,在长庆宫累倒了,故并未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元妤仪听他说误会,心里便闪过一丝不妙的猜测,等他说完全部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她眼前发昏,又想到自己方才含羞带燥的那句话,顿觉烈火烧身。 二人压根没同房。 她方才却说体验感好...... 一颗心像在油锅里滚过,噼里啪啦静不下来,她现在突然明白为何谢洵惜字如金了,古人道言多必失,原来是真的...... 此刻若是地上有洞,只怕元妤仪真的会钻进去躲着,也比在这里与谢洵大眼对小眼靠谱。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脑海中猛然掠过一个猜测,方才的羞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既未曾同房,郎君又何必承认此事?” 绀云早已将那夜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转述给她,“唐突公主,甘愿负责”是这人的原话。 此事没铸成大错,便有挽回的余地,那边宣宁侯不想结亲,这边的谢二公子却点头承认了下来,不正与谢家背道而驰了么? 谢洵猜到她会问,只是没想到她的脑筋转的还挺快,片刻就能反应过来,抓住不对劲的地方反问。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时至深夜,长庆宫却只有臣与殿下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引人遐思,为保殿下清名,臣先揽了错。” 她喝醉了酒,谢洵那时却靠放血保持清醒,看起来确实是他的错。 何况以景和帝与靖阳公主之间的姐弟情谊,就算查出来是公主下的药,也会尽力为其遮掩。 与其等人将错推到他身上,不妨做个顺水人情,自己主动揽下罪过,借此在景和帝面前露个脸。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 听谢洵说完,元妤仪也算了解了事情的始终。 看着朦胧烛光下,郎君那张清冷矜贵的脸,少女心里叹了口气,属实没想到他居然还藏着这样重情重义的一颗心。 自己原先腹谤他疏离冷漠,如今看来倒是冤枉郎君了,他只是外冷内热,不习惯表露真情罢了,实则是个心思细腻的好人。 亏着是在心里默默思索,若是谢洵能听见元妤仪的心声,只怕要拂袖冷笑。 嘴上还要讽刺原来靖阳公主不仅对自己认知不清,连带着对旁人也是同理,想了一串形容词,居然只有一句心思细腻勉强沾边。 只不过心思细腻也是为了更好的利用人做打算,哪里算什么好人? 那副清贵皮囊下,藏着的是早已冻僵的心。 桌上的龙凤烛还在燃着,一滴烛油顺着篆刻吉祥花纹的红烛落下,月色西沉,已近三更天。 元妤仪自天不亮便起来折腾,方才又吊着口气跟驸马推心置腹,现在困得眼皮子直打架。 她惫懒地站起身,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新房内只放了一张床。 拔步床宽大,容纳四五个人也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有些麻烦。 她和郎君,究竟要不要同床共枕? 少女怔在原地,重新坐回到圈椅里,拿出商量的语气,“我与郎君此前素不相识,情谊亦是浅薄,如今虽结成夫妻,却是一场误会。” 谢洵终于矜贵自持地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清瘦颀长的身影几乎将对面的靖阳公主整个人拢住。 元妤仪看着他向房间内唯一的一张床走过去,久违地闪过一丝不悦,脑海里浮现无数猜测。 他一个大男人,总不会要同她抢床吧? 这可是公主府,又不是他们谢家。 “本宫浅眠,不习惯与旁人同睡,郎君你......”元妤仪的话没说完,剩下的卡在喉咙里,自觉理亏闭上了嘴。 原来谢洵没和她抢床,他自个儿抱了一床被褥铺在了屏风这边的地板上。 分明是世家尊贵的公子,干起活来却很麻利,青年有条不紊地铺好地铺后,转过身,顺手帮她收拾干净拔步床上散落的瓜果。 元妤仪面色微怔,心里闪过愧疚。 她以后再也不这般揣度人了,她嫁的驸马分明是个真正的端方君子。 只是看似性情冷淡,实则温润细腻。 谢洵收拾这些不过举手之劳。 从前在侯府,整个落霜院都是他和岁阑打扫,收拾床铺是其中最轻松的事,哪里知道元妤仪已经凭这点小事记住了他的好。 折腾了一天他也有些累,明日还要早起应付侯府里那堆居心叵测的老狐狸,自然得早些休息。 婚房内的龙凤烛要燃一整夜。 青年和衣躺在地板上,并不觉得睡地板有何不妥,他在侯府睡的床半夜咯吱咯吱响,还不如公主府的地板。 他听见榻上的靖阳公主自认为小心地翻了几个身,再联想到她方才说的话,便知她亦有芥蒂,心中了然。 “殿下放心,”一片寂静中,谢洵清冷的嗓音响起,“臣并非急色之徒,自当恪守礼节。” 似有火花在心中炸了一秒,元妤仪悄悄转头,透过素白屏风看见那道模糊的人影,一块腰窝凹陷,她连忙默念非礼勿视,收回目光。 整个人缩在柔软的锦被里,少女的嗓音瓮声瓮气,毫无预料地唤了句,“谢衡璋。” 谢洵听见她喊自己的表字,下意识转头去看,月色朦胧下,拔步床上拱起一个包。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5节 只见隆起的锦被渐渐放平,公主殿下的脑袋伸出来,一头绸缎般的乌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垂落,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真切。 “枉玉衡于南火,以赤璋礼南方,郎君,你的表字起的真好。” 她的语调轻松,谢洵没在这样的话里体会到一星半点的讥讽和不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的表字。 按常礼,男子的表字应当由父亲敲定,可他的表字却是母亲临终前执意定下的,对此父亲也心怀不满,王夫人更是怒斥此举上不得台面。 衡璋二字,自此和耻辱挂上了钩。 谢洵心中闪过母亲临终前的身影,深邃眼底掠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母亲那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同他嘱咐,“好孩子,你的表字便叫衡璋,平正为衡,圭玉为璋,记住了。” 如今回想,这表字与靖阳公主的理解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谢洵心头漫过一分感慨。 他沉声应道:“多谢殿下夸赞。” 二人见了那么多次面,说了一箩筐的话,只有这一句,是谢洵发自内心的真话。 那厢元妤仪已然转过身,望着屏风这边,话里带着试探,忍不住雀跃道:“那我往后能直接唤郎君的表字么?” 表字只供平辈之间呼唤以示亲密,元妤仪身份尊贵,又与谢洵不熟,大可直呼其名。 但她喜欢谢二公子的表字。 除却寓意好之外,衡璋二字绕在嘴里一说,像同谢家单独划分了出来,莫名让她觉得郎君其实同自己才是一路人。 新房内的龙凤双烛越来越暗,整座公主府寂静无声,正在元妤仪怀疑自己是否问的太过直接时,听见谢洵熟悉的嗓音。 他道:“既是殿下请求,衡璋无有不从。” 第13章 面首 翌日,外面的天气格外好,璀璨的晨光洒进新房,拢上一层日晕,时而响起鸟雀鸣啾清脆声响,打破公主府内长久的沉寂。 元妤仪醒来时,屏风后的被褥已经被人收了起来,至于原本躺在那儿的郎君也没了踪影,但她却没听见丝毫声响,可见对方动作极轻。 女郎趿着榻边的莲花软缎鞋,自在地伸了个懒腰,拔步床宽大舒适,她昨夜睡得不错。 原以为屋里另外躺了个人,她是怎样也睡不着的,谁知最后竟连往日的噩梦都不曾做,整个人的精神头都足多了。 懒懒地坐到妆镜前,与铜镜中的少女对上目光,元妤仪捏着下巴左瞧右瞧。 果然是睡足了,面庞白里透红,凤眸清亮,她很满意,脆声喊人进来伺候。 绀云早就在外面候着,陪她去净室洗漱,留心打量了一圈,却没在公主身上见到叶嬷嬷提及的暧昧红痕,遂压低了声音问。 “殿下,您和驸马昨夜......” 元妤仪接过帕子擦脸,语调轻松,“我们上次在长庆宫并未同房,是以昨夜分榻而眠。” 至于二人具体是怎么分的,元妤仪惭愧地收回喉咙里的话,并未详细解释。 “啊?”饶是隐有猜测,如今被公主这样不以为然地说出来,绀云心头还是掠过一丝讶然。 她知道公主的脾气,瞧着软性儿好商量,其实眼里最揉不得沙子,先帝和先皇后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公主自然想效仿帝后那般情谊。 偏偏她与驸马的情源于一场算计,如今才一两天的功夫,完全放下芥蒂也不大可能,总得在往后长久的岁月里消磨。 可思来想去却没料到,原来在长庆宫的那一晚,他们也没做到最后一步。 当时驸马的话说得大义凛然,绀云目睹全程,还替主子惋惜,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场真误会。 元妤仪则施施然坐到妆凳上,与绀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昨夜的事。 绀云一面听她说,一面给她梳头。 那边讲完后,这边也盘成了精致的飞仙髻。 元妤仪在妆匣里看了一圈,今天是回侯府拜访舅姑的日子,遂挑出一支华贵的玛瑙凤头步摇递给身后人。 她为方才的话做了个完美的结尾,“是以,这场错也不是不可接受的,左右驸马现在不是那等小人。” 绀云附和道:“人们常道,娶妻娶贤,嫁婿亦当人品贵重。驸马的身份虽低了些,但有陛下在,总不会让他一直闲着,只要驸马对殿下一心一意就好。” 铜镜中的女郎正戴着一副玛瑙耳环,镜中的人影笑了笑,耳环叮当,表示赞同,“这理儿不错。” 话音一转,元妤仪又意味深长地说,“大家联姻虽不求真情,可如今毕竟成了婚,驸马若是敢将一颗心掰成八瓣,那本宫自然也不怕驳他谢家的面子。” 绀云笑嘻嘻道:“殿下这是还想着奴婢从前提养面首的主意呢。” 话头一转,绀云又道:“殿下要真想着养个面首,奴婢觉得您大可考虑祁小将军,他对您可是没得挑的好。” 提到祁庭,一道模糊的挺拔身影在脑海中浮现,元妤仪微怔,又很快岔开话题。 “又胡说了,本宫到时先给你挑个俊俏儿郎,看你这丫头还怎么操心旁人……” 主仆二人笑成一团,自然没注意到外间珠帘后的人影。 谢洵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会,方才见她在梳妆,本着冷漠避开的态度,他候在了外间,却没料到听到了这样南辕北辙的话。 前一秒还在夸赞驸马是个好人,下一秒就密谋起了养面首的大计。 真是好一个风光无限的靖阳公主。 将一颗心掰成八瓣? 他倒想问问,朝三暮四的究竟是谁。 先是谢家公子,又是祁小将军,左拥右抱还不忘给身边侍女也找个好归宿。 公主这心可真是博爱。 谢洵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面色沉沉,瑞凤眼底是勘不破的复杂情绪。 他明显察觉到,认识靖阳公主不过十余日,统共不过见了五面,满打满算相处起来也就一日,自己的情绪却莫名跟着她走,像脖颈间钓了一根看不见的绳。 年轻的郎君悄然握紧手,他不懂这是为何,但他不喜欢这样被旁人影响,却无法自拔的感觉。 看来得找个时间把卫疏约出来问问。 …… 算着时辰,谢洵缓步上前,一双手撩开珠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及时送到内间,屋里的主仆二人果然停止嬉笑。 看着眼前坐在妆凳上乖巧的女郎,谢洵平生第一次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撕裂感。 若不是方才在外间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他几乎要以为靖阳公主一直是这副模样,毕竟谁能想到睁着一双水眸望过来的少女,心心念念的却是养一堆面首呢? 其实元妤仪内心也实在不平静,这人走路没声音的么?方才自己同绀云说的话,也不知他听到多少,若是全听到了...... 女郎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尖,有些心虚。 紧张地吸了口气,她缓缓站起身向谢洵走过去,满面春风,恍若不经意地问,“郎君什么时候过来的?” 谢洵直视着她的目光,听出她试探的语气,淡声回答,“臣也是刚到,提醒殿下记得去侯府。” 那就是没听到。 元妤仪提着的心落了地,转眸看了眼外面的天,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应声道:“已近巳时了,那郎君咱们快走吧。” 她这驸马,冷性少言,可冷不丁冒出一句,她总是反应不过来。 方才刚说完那些大言不惭的话,现在正心虚,自然催着身边的人离开。 谢洵淡定地装不知道,只是看着霸道塞进他肘间的纤细胳膊,微微怔愣。 他脸上万年不变的沉默表情出现了一丝松动,谢洵不明白,为何她刚说了与他一别两宽的话,下一秒却能依旧若无其事地揽住自己。 这世间能让谢二公子不解的事很少,男女情爱占其首。 但谢洵一向不屑于搞懂男女之间,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恨纠葛。 沉溺于情爱的,都是糊涂人。 可如今真的亲身经历其中,才发现自己设局诓进来的妻子实在太过神秘且复杂,她的想法与举动更是南辕北辙。 果然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 良久,谢洵得出结论,防备心更重一点,不动声色地猜测着她的真实面目。 — 坐上马车,二人一路无言。 说起来也不过认识几日,还不够熟稔,元妤仪尝试找话聊天,可无论她说什么,那边的郎君都是一脸平静,毫无波澜。 如此一来一往,元妤仪索性闭了嘴,掀开车帘,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街边的集市。 大晟这几年风调雨顺,又开设了沿海集市互通贸易,正是蒸蒸日上的好模样,景和帝年轻,胸中还有许多谋划没有施展。 忽然,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驾车的是靖阳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马夫,勒住缰绳朝车内道:“殿下,前方的人群堵住了去路,您看要不要绕路去侯府?” 元妤仪侧首扫了眼,见前面的人群在缓慢往前走,遂应道:“不急,宣宁侯与夫人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想来不会介意这等小事。” 说到最后,她又恍若不经意地看向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郎君,他依旧是那样沉静的面容,只轻嗯一声,以示附和。 她是皇族公主,又有新婚之夜做借口,谢家人素来注重在外的声望,自然不会找靖阳公主的麻烦。 谢洵想起宣宁侯府那群人嘴脸,沉静无波的目光落在紫檀木车厢上。 谢家不想和元氏皇族绑在一起,可更不想的,是让他做这个驸马。 他们不想要的东西,也不想让旁人纳入囊中。 这般自私,又这般不讲理。 年轻的郎君伸出右手食指,又开始无意识地轻敲起膝盖,抽出三分心神思量着前后的事。 王夫人不想让他青云直上,他能懂。 毕竟世家虽先考虑嫡长子袭爵,可若是嫡子怯懦无能,并无可取之处,最后选择本支庶子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可是父亲也不想让他变得更好,这是谢洵从小的疑问。 每当他稍微展露出棱角,父亲便彷佛看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东西,对他愈发严苛不满,甚至称得上怨恨。 马车顺着人流缓缓移动,车轱辘轧过青砖,滚动的声音和四周嘈杂的人声同时响起,忽然,马车猛地停住,整个车厢剧烈颠簸一下。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6节 元妤仪刚放下车帘,安安稳稳地坐回来,还没半刻,就被马车一颠,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眼见额头便要撞上对面尖锐的车角。 那边神游天外的郎君却迅速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扶住她倾斜的半边身子,只是这次谢洵手掌的位置却颇有几分玄妙。 女郎今日穿了一身软银青罗百合裙,如今青年的手却扶住了她半边胸脯和肋骨。 一片柔软拢在掌中,堪堪握住。 元妤仪垂眸看向那双修长的手,能清晰感知到那双手掌轻微的力量,只是下一秒,她却迅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心跳有些不受控制,脸颊滚烫。 她的笑有些勉强,只觉得紧张,小声道:“方才多谢郎君。” 刚才那样的情况,若不是谢洵反应的快,及时扶她一把,现在她的整张脸只怕要破相。 顶着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去谢家,指不定要被这群世家的老狐狸怎么编排。 思来想去,元妤仪强行摒弃羞涩的情绪,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郎君,诚恳道谢。 谢洵微一颔首,淡然道:“公主言重了。” 方才那样一动作,二人如今倒成了面对面,青年思绪放空,下意识想到方才掌中的触感,不知碰到了少女的何处,竟是柔软弹润。 这桩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过去后,前面的路反而畅通无阻,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宣宁侯府。 寻常新妇拜访舅姑自然不用迎接,但是靖阳公主到底是皇室中人,陈郡谢氏不想背上个蔑视皇族,又针对公主的名头,只能全家来迎。 谢洵先下了车,看着齐齐整整站在侯府前的男女老幼,心中冷哧。 还真是趋炎附势。 存着给谢家人添堵的恶劣心理,青年朝着马车伸出了右手。 马车晃动一下,里面的女郎撩帘,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掌,自然而然地搭上去,踩着脚踏下车。 元妤仪刚下车便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影,正要行礼时,明晃晃的日光照在她脸上。 少女的眼睛半眯,连忙制止道:“诸位不必多礼,进府再说吧。” 前方有仆从引路,元妤仪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氏侯府,不愧是盘踞上京的百年世家,此间底蕴远非朝中新贵可比。 府邸雅致秀气,外仪门的门框均用白玉雕刻着福泽深厚的云纹,抄手游廊旁是一方池塘,与外院之间架了座精致木桥,待正式进前院又是另一番景象,绿树成荫,怪石嶙峋,担得起一句豪奢。 走了一路,弯弯折折。 宣宁侯先进正厅,却不敢率先入座,恭敬道:“殿下请上座。” 少女含笑推辞,“今日是靖阳作为新妇来拜访舅姑,若是仗势上座,岂不是罔顾礼法?还请侯爷与夫人入座,靖阳当为二位长辈奉茶。” 一番话滴水不漏,不卑不亢。 宣宁侯没想到上次在乾德殿那般咄咄逼人的女子,这回竟又这般守礼,像个团起来的刺猬,让人想针对她,都没法子下手。 谢家人的打算,元妤仪心中也有考量。 无非是想叫她耍耍公主威风,回头好在上京散播流言,斥责她一新妇,却不尊舅姑、目无尊长。 哪能如他们的愿呢? 她端茶上前,姿态恭谨,宛若春风,垂首道:“侯爷、夫人,请用茶。” 少女笑容俏丽,宣宁侯却看的心里发毛。 上次在宫里他便见到了公主转瞬变脸的模样,上一秒眉眼弯弯,下一刻却扣了个要谋反的帽子。 一旁的王夫人以琅琊王氏的出身为傲,对皇族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但眼下这杯茶么,她这做婆婆的,还是得配合。 几人在正厅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各怀心思,但又被迫绑在同一条船上,是以屋里的气氛始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忽而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元妤仪端着手中的茶杯,目光转向门口。 来者二十六七的年纪,剑眉星目,同王夫人有三分相似。 他进门后下意识看向端坐的少女,眸中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艳,又看到父母朝他使眼色。 便先行礼道:“臣谢陵拜见公主。” 谢陵身着一袭宝蓝色团花绸袍,和田玉冠束发,左侧腰间悬一块缠丝玉佩,右侧腰间则挂着一个圆形玉珏,分明只有七分的相貌,却因着这些奢华精致的外物打扮出了十分。 元妤仪对上京世家公子注重仪容一事略有耳闻,如今看到谢大公子衣着打扮,便不自觉多打量了一分。 谢洵将少女的神情尽数收于眼底,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宣宁侯府美名在外的谢大公子,眸中郁色更深。 以往从未注意过旁人穿着的谢洵不知为何,偏偏此刻看嫡兄的衣着格外不顺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贬损的词。 然而下一刻,身旁少女直白的视线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第14章 维护 元妤仪恍然明白谢洵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她的郎君穿的实在简朴,简朴到并不像这宣宁侯府的正经主子,而与外院中随处可见的仆人没有什么差别。 一头乌发仅用黄杨木簪束起,一身用料普通的月白直裰,腰间同样空荡,莫说佩戴玉佩,连个香囊都没有。 但他本人的气度矜贵清冷,大多数人很容易被他那张脸吸引,自然而然地忽视他的穿着。 若不是对面的谢大公子装扮的像只花孔雀,元妤仪一时之间确实联想不到谢洵的衣着。 她的目光从不遮掩,谢洵很少被人这样盯着看,更罔论是个女子,他平静地转过脸,撞进一双澄澈的眼睛。 若他没看错,那眼里还闪过一丝不忍的情绪。 太奇怪了,谢洵愈发不解。 她又在想什么? 再想到方才的情况,自嫡兄进门后,靖阳公主便时刻打量,谢洵自觉猜到了她的心思。 应当是见到了自己真正的心上人,如今再看他这个冒牌货时,心中有气吧。 青年不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弧度极轻,转瞬即逝。 他只觉得元妤仪的想法可笑,倘若她真的如愿嫁给他这嫡兄,那她今晨谈论的面首大计,只怕此生都不得施行。 谢陵此人表面温润如玉,实则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又得王夫人教养,以世家出身为傲,怎么可能任由靖阳公主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他们非常不般配,嫡兄不堪托付,公主就算嫁给他,也只会是一对怨偶。 如此一想,谢洵心中松弛许多,终于升起一分诡异的痛快。 但随即,他勾着的唇角迅速绷直,他想起了被遗忘的另一种可能。 若她真的如愿嫁给心上人,想来也不会有今天早上豢养面首的话,今晨那样轻松地说出心里话,只怕内心深处不知是如何厌恶他这个驸马。 她讨厌他,又极其擅长伪装。 谢洵鸦羽轻垂,自以为窥透了真相。 他的情绪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剧烈地起伏波动,几乎成了在烈火炙烤之下,快要爆发的冰川。 可是落在元妤仪眼中,却俨然是另一副景象。 自她到侯府,现在应当也有一个半时辰,可是上座的宣宁侯夫妇却对谢洵只字不提,字字句句都刻意避开了这个儿子,反而对谢陵交口称赞。 对她还能维持表面上的恭敬,可谢洵却连表面上被尊重的待遇都没有。 他的父亲与主母无意间瞥过来的眼神,带着嫌恶与审视,好似遇到了洪水猛兽。 有她这个公主陪着,郎君尚且是这般境地,那从前的日子呢,谢衡璋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也是这样承受着亲人的白眼磋磨么? 元妤仪越想越不忍,她嫁的郎君哪儿都好,虽待她疏离,却也恪守礼节,只一点,从宣宁侯夫妇的态度就能窥见一二。 他太老实了,所以举步维艰。 宣宁侯见靖阳公主脸上忽然没了笑意,心里猛地一颤,忙换上一副谨慎的脸色,终于提到谢洵。 “老臣还未来得及问候殿下,这逆子可有惹您不悦?” “此子身份低微,他生母又不幸早亡,无人教养,野性难驯......” 谢老侯爷每多说一个词,元妤仪原本就凝重的脸色便染上一层阴沉,她打断喋喋不休的男人,凤眸中带着威势。 “谢侯此言何意?” 宣宁侯一愣,下意识道:“自然是...若这逆子待公主有不敬之处,公主对他不必手下留情,若是您不忍心,也可交由老臣教训,老臣绝不会心慈手软。” 元妤仪忽地冷笑一声,彷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厅内的众人明显听见她的笑声,一时之间陷入极端的寂静之中,女郎将手中的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才缓缓开口。 “本宫竟不知,宣宁侯是这样教养家中子弟的;本宫亦不知侯爷您究竟是真心待驸马,还是一心盼着他惹我不快,好将他打个半死来泄愤。” 宣宁侯额上几乎要流汗。 四大世家的掌权人中,谢睢之性子最懦弱,偏偏命最好,娶了原昌平伯放在心尖上的嫡亲妹妹,主支又只他一个男丁,故顺利承袭了家主之位。 倘若人生如此平顺,毫无挑战,那这人便像温室中仅供观赏的花草,一折便断。 宣宁侯也是这种人。 旁人一强势,他的精神便容易蔫儿,现在听着少女这般霸道,泄了一半气,只讷讷道:“臣自然是爱护衡璋。” “哦,爱护。”元妤仪眉梢一挑,淡声道:“这就稀奇了,本宫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长辈这样咄咄逼人的爱护。” 她的话不客气,也没想过要给宣宁侯留面子。 夫妻一体,如今谢洵既然做了她的驸马,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在外人面前维护他。 郎君性子忒老实,又沉默寡言,总让旁人这般欺负,她压根看不过去。 一旁的王夫人听出气氛里的剑拔弩张,连忙站在宣宁侯身边,暗里拧了一把他的胳膊,面上笑吟吟打圆场。 “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衡璋又是谢家的儿郎,我们为人父母的自然是疼都来不及,哪里会咄咄逼人、给他气受呢?公主现在还年轻,日后有了孩子,自然就晓得做长辈的不易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倒无愧是当家主母。 元妤仪掩唇轻笑,随口道:“夫人此话甚是有理。” 正在王夫人心中一松时,少女却话音一转,语调低沉,带着分明显的不悦,“只是,宣宁侯方才的话,说的本宫心中难受的紧。” 王夫人强扯着笑,正要随口应付时,却被少女凌厉的眼风一扫,要反驳的话完全堵在了嘴边。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7节 如今世家与皇族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王婳既是王家女,又是谢家妇,更要注意自身言行,不能成为景和帝向世家发难的借口。 沉默少顷,元妤仪道:“谢侯斥责驸马生母早亡、无人教养,野性难驯,究竟是在不满驸马呢?还是借着诋毁驸马的借口,来暗讽陛下和本宫呢?” “谢侯是世家家主,又有高祖皇帝赏赐的宣宁侯爵位,应当知道,本宫的母后红颜薄命吧?” “所以,难不成谢侯是故意这样说的?” 站在她对面的宣宁侯夫妇浑身一僵,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错愕,随着元妤仪这些话说完,二人额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这些话,他们夫妇二人在家里骂惯了。 方才谢侯爷心中一急,自然是脱口而出,原想杀杀谢洵的风头,万万没想到竟犯了皇帝和公主的忌讳。 谢洵的生母三年前去世,可先皇后却薨逝的更早,诞下景和帝的第五年便因败血之症撒手人寰。 谢洵若是野性难驯,无人教养,那陛下和公主又该如何形容呢?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那整个谢家不仅要背上苛待庶子的恶劣名声,严重点,甚至还可能被御史台上奏其心可诛。 百年的世家,先考虑的便是族内诗书传家的美名,谢侯爷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解释。 “老臣...老臣绝无此意啊,就算是给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置喙皇族啊!何况先皇后人品贵重,乃我朝国母,老臣感念还来不及,怎会诋毁,请殿下明鉴啊!” 元妤仪早听说过谢家家主是个纸糊的木头,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她莫名想起自己当初选择谢家的理由。 其一底蕴深厚;其二谢氏主支有适龄的郎君;其三便是当今家主宣宁侯圆滑平庸。 一个平庸的家主就算排斥和皇族联姻,也不会翻出什么风浪,可这样的人却是最好掌控的。 这样想着,今日该说的都说完了,替郎君出了口恶气,也不能将谢侯逼得太紧。 元妤仪冷凝的神情有些许松动,摆了摆手,轻声道:“本宫明白谢侯的忠心,只是靖阳方才想到先皇后,内心有些感触罢了,也口不择言了些,还望谢侯莫要怪罪才好。” 她若真口不择言,谢侯现在已经以头撞柱。 宣宁侯哪里敢怪罪,现在只怨恨这张破嘴口无遮拦,他们这对新婚夫妻感情甚笃,倒是自己险些酿成大祸。 就在元妤仪打断谢侯爷责骂的时候,谢洵的注意力就不动声色地转移到了身旁女郎的身上。 他听着她颇有深意的话,看她毫不留情地敲打宣宁侯和王夫人。 谢洵心头升起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彷佛冻僵的冰块出现了一丝毫不起眼的裂缝,她的那些话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也包括他。 他离她最近,听的最清楚。 可听的越清楚,他便越慌张,谢洵心跳的很快,根本不受控制。 指尖掐向掌心,一丝锐痛蔓延,他平静下来,依旧保持沉默。 这就是上位者的权势力量么? 这群在侯府禁锢他的人皆臣服于公主威势下,露出怯懦而畏惧的丑陋姿态。 可就在一旬前,在他初次顶撞王夫人时,他还被宣宁侯禁了足,每日只遣小厮送一顿饭。 那时的他们,居高临下,在遵从靖阳公主命令的同时,千方百计地折磨着他。 谢洵忽而放松下来,愈发坚定登阁拜相的野心,他要这群人也如今日臣服公主一样,跪在母亲的牌位前,磕头请罪。 再等九日,驸马朝拜皇帝谢恩,届时他便可以向景和帝自荐。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察觉到身旁人起身的动作,谢洵收敛思绪,也跟她一同站了起来。 身后的王夫人不经细想,迎上来故作亲切地想要挽公主的胳膊,却被少女不动声色地避开,她只好热情挽留。 “妾身知晓殿下今日来侯府,特地让厨房备了膳食,公主不如留下用过饭再走?” 元妤仪生了双标准的凤眼,不笑时眼角上挑,很容易显出几分冷意;可笑起来却似抖落一身冰雪,眉眼弯弯,唇瓣饱满,甚是娇俏。 她推辞道:“夫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只是靖阳今日还要进宫面圣,不好久留;倘有下回,靖阳必留在侯府,陪您多谈谈心。” 话已至此,王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又听她说起进宫面圣,心里忐忑不安,唇角泛白,朝她恭敬行礼道:“既如此,妾身便等着殿下再莅临。” 元妤仪笑着将她扶起,目光越过她落在后面的宣宁侯身上,虽是家主,可是其胆量连一介女子都不如。 谢侯站在屋里,面色铁青,嘴唇翕动,想必是方才的话说得后怕。 谢侯爷自然撞上了她的视线,头皮一阵发麻,喉咙一滚,硬着头皮问道:“殿下可还有何吩咐?老臣必万死不辞。” 都这个时候了,他自然竭力表忠心。 “侯爷言重了,本宫只是突然想起还没回答您刚才的问题。” 元妤仪没急着详细说,反而向谢洵站着的地方凑近一步,立在青年身侧,笑靥如花,满面春风。 “令郎很好,能得他为夫,本宫甚是满意;或许谢侯只觉得郎君是个目无尊长的不孝子,可在靖阳眼里,谢衡璋就是最好的夫君。” 谢洵彷佛听见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的声音,他下意识垂眸,只看见少女微抬的下巴和白皙的侧脸,她眨动的睫毛晃了他的眼。 离的这般近,熟悉的幽香涌入鼻腔。 青年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湖彷佛被人掷了一连串石子,擦着水面而过,激起一圈圈涟漪。 她这般骄傲,这般张扬,为何? 大胆而又不可思议的想法蠢蠢欲动,她是在维护他么。 除了亡母,从未有人这样为他出头。 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屈尊维护他这样卑微低劣,甚至被家族鄙弃的庶子。 “谢衡璋很好。” 少女声如碎玉,悦耳动听,可这句话对他来说,实在过于陌生,谢洵心中一颤。 第15章 安慰 直到被谢家人送出府,重新坐回马车的时候,谢洵还是没能摆脱方才的惊愕。 这样直白的话,明眼人自然看得出她在护短。 谢洵性情内敛,喜怒不行于色,可自从遇到靖阳公主,却屡屡因她破戒,现在更是如此,沉静如死水的心中泛起一丝燥。 二人依旧面对面坐着,元妤仪观察着他的神色,却见郎君又似走了神,薄唇抿紧,彷佛在思量什么为难的事。 元妤仪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确实威风,可是也间接地搞砸了宣宁侯父子二人之间的关系。 那毕竟是谢洵长大的侯府,莫非,自己的行为让驸马感到为难了么? 有些想法一旦开了头便似崩塌的山洪,裹挟着乱石尘土滚滚而来,元妤仪整个脑子里全被这样的想法充斥,考虑的越细,便越惭愧。 是她太急,没提前确定郎君的态度。 驸马到底姓谢,再不济也是陈郡谢氏主支的公子,与她之间,充其量也只能算刚成了一天亲的夫妻,日后若是自己同谢家有了龃龉,只怕郎君会立刻同她一刀两断。 她这个公主当的可真仗义,无比威风,最后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正在元妤仪思忖着该如何同他解释自己的想法时,对面沉思的青年已经回过神,眸中染了一抹温色,眼下泪痣潋滟。 “方才,多谢殿下维护臣。” 头昏脑胀的元妤仪听了这话,凤眼微圆,像极了狸猫亮晶晶的眼瞳,“郎君没生气么?” 谢洵声线清冽,“没有。” 他还没有眼瞎到分不清好坏的地步,更不会迁怒维护自己的人。 少女紧绷着的精神松懈下来,倚在放于腰间的软枕上,“那就好,我方才那样对谢侯,还担心你会介意此事。” 话音一顿,她又心有戚戚地补充道:“本宫日后会斟酌用语,不会再如今日这般莽撞。” 可不就是莽撞么,最后说那一番话,吓得宣宁侯几乎不敢抬头,汗流浃背。 她确实担心谢洵因为这些事记恨她,日久天长,万一哪一天他真动了怒,拼着鱼死网破与自己和离,断了这桩连接着世家与皇族的姻缘。 对元妤仪来说,这并非好事。 “殿下今日为何要为我出头?”谢洵终于问出了心中困扰他已久的疑惑,又道:“您今日完全可以顺着父亲的话往下斥责我。” 若公主心中不满,还可以借宣宁侯的手来处罚他,自己依旧留得好名声;可她却没有,她打断了谢侯爷对他的中伤之言。 元妤仪倒是没想过他会问起这个,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桩顺势而为的小事。 少女坐直了身子,郑重道:“没什么正经理由,我就是看不惯谢侯这样欺负人。” “郎君与大公子都是谢侯的骨肉,他为何只对郎君恶语相向,天下哪有这样狠心的爹?今日有我在郎君身边,谢侯还这般咄咄逼人,那平日里呢,郎君你又是怎么过的。” 元妤仪早就看这样偏心的行为不顺眼了,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现在驸马一问,自然是倒豆子般全抖落了出来。 谢洵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无比流畅地表达着对宣宁侯的不满,微不可察地蹙了眉尖。 公主她究竟是真的不设心防还是擅长伪装,她是不是忘了自己也姓谢,也是她口中的世家子? 少女面颊微红,颇为他打抱不平,“郎君自进屋便一言未发,他们不关心郎君也就算了,最后却引着矛头往郎君身上戳,这算怎么一回事。” 谢洵淡淡道:“臣习惯了。” 喉结不自觉一滚,长睫遮住眼中神色,只望见眼下一颗泪痣。 他这般沉默的姿态,倒露出几分更胜女子的柔弱来,落在元妤仪眼里更是如此,驸马就是吃了性子老实的亏,再看向他孱弱的身骨,更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整个谢家待他这般不好,他又如何能心宽体胖?瘦的像只胆怯的小狸猫。 反倒是那谢陵,一看便是捧在手心上长大的世家公子,谦逊姿态没见着,倒是见到一只擅长往身上穿金戴玉的花孔雀。 同情的心理占了上风,元妤仪哪里还想得到,自己最初其实是看好那位美名在外的谢大公子的呢? 与谢洵比,谢陵便显得太过奢贵,不知节俭的世家公子,压根也不是会过日子的人。 “郎君就是人太好了,老实又纯善,这才被他们诘难。”少女脸上挂着明显的不忍,无奈的下了定论,声音渐低,“不然身子骨哪会这样弱?” 身上的衣服那样宽松,还能箍出一把细腰,虽肩膀宽阔,可是凸起的骨头也明显,再想到郎君跪在雪地里的孤绝身影...... 常言道,人与人之间相处,第一面的印象总是格外重要,留在元妤仪心里的正是谢二公子罚跪的情形,她再也不忍细想,对他更添几分同情。 谢洵听她说完,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 老实,纯善?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他,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只见过寥寥数面,在公主眼里,如今自己竟成了好人?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8节 私下里跟她的侍女说也便罢了,还可以解释为她想让侍女安心,可现在是当着他的面,怎么也如此坦然地夸赞。 元妤仪对上他微怔的眼神,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郎君心地善良也是好事,日后这恶人便由我来当,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旁人欺侮你。” 无数纷乱的思绪涌上来,谢洵额角一颤,下意识道:“殿下是否论断过早?” 她怎会如此笃定自己的猜测? 谢洵第一次觉得是不是自己活得有些短,若他活至耄耋之年,真正见过这人间百态,或许还能遇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子。 但那都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回顾自己二十年的人生,这样的女子还从未有过。 元妤仪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心叹谢洵耳力真好,连她那样低声的自言自语都听见了,遂故作镇定地安慰他。 “郎君不必担忧,都会好的。” 她去承恩寺为先帝守孝的第三日,在后山捡到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悉心照料,总算是捡回了狸猫的一条命。 只可惜小猫落了病根,不思饮食,就在她要回宫的前一个月,最终没撑住,咽了气。 如今谢洵沉默内敛的模样像极了那只小狸猫,病仄仄的姿态更是如出一辙; 最巧的是,那只狸猫眼瞳下也有黑点,抱在怀里一瞧,也像是颗痣。 当初没挽回小狸猫一条命,如今见了郎君,元妤仪心中更生感慨,百感交集。 她一定好好护着郎君,让他多活几年,努力长命百岁,两个人相敬如宾地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只是谢洵像一只狸猫的事情是万万不能提的,若是说出来,倒显得她的正经夫君,还不如一只夭亡的狸猫,难免让人觉得古怪。 谢洵心思细腻机敏,却也不是元妤仪心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她心中又在想什么。 只是靖阳公主劝慰他的话倒是很熟悉,这话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 母亲的前半生无忧无虑,后半生却苦涩跌宕,以往的风光销声匿迹,只能隐姓埋名活在内宅,困于后宅女子争风吃醋的争斗中,最终香消玉殒。 在没有炭火的冬日,彼时还是幼童的谢洵浑身哆嗦,不争气地落泪,“娘,我冷......” 母亲将他揽在怀里,裹着陈旧的棉被,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手,可她的手明明也是凉的,“洵儿别哭,娘给你暖暖。” 那是除夕夜,宣宁侯要在听霖阁守岁,要与主母同宿,要与嫡子庆贺新岁,落霜院在宣宁侯府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谢洵那时不懂,他只是觉得冷,他一遍遍地问,“娘,爹爹呢?他怎么还不来看我们,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寒夜寂静,彷佛将死之人伸出冰凉的手将母子二人扔到无边的雪地中。 母亲嘴唇苍白,却浅笑道:“洵儿别担心,侯爷自然是牵挂我们的,再等等,一切都会好的。” ...... 十几年过去,谢洵依旧记得那样冷的夜,和母亲一边劝慰他,一边顺着下巴砸在他脖颈间的泪。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曾当着母亲的面,主动提起过父亲。 一切都会变好,听起来还真是给人无限希望,可谢洵却清醒地明白,这是假的。 倘若真的会变好,母亲便不会含冤而终。 心里升起恶劣的想法,一道声音蛊惑般响起。 “谢衡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快说,快对这位不知民生疾苦的公主说,她自以为劝勉人的话,全是假的,她根本不懂你承受的苦楚,她也在敷衍你......” “她把你当作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她在骗你,你何必对她客气!” 声音尖锐,妄图掌控青年的思绪。 然谢洵半阖眼眸,脑海中闪过母亲的残影,强行摒弃杂乱矛盾的思维,轻嗯了一声以示对靖阳公主方才言论的附和。 元妤仪还以为他累了,嘴角勾起一抹笑,轻声道:“日子还长着呢,郎君万不可因为旁人几句话便郁结于心,那多不值。” 她笑着说话时语调轻快,尾音上扬,很容易带动别人的情绪。 谢洵鬼使神差地睁开双眼,看向对面娇俏明艳似枝头一朵春花的少女。 她已然转过头,撩开车帘关注着街上的情景,压根没注意到有个人在看自己。 谢洵目光含蓄,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内敛平静,他只是看了两眼,便不动神色地移开目光,并没让靖阳公主感觉冒犯。 忽然,元妤仪眼前一亮,忙让马夫停车。 她兴致盎然地转过头,双眼像是被清水洗过,清澈透亮,期待地看向目露疑惑的青年。 “郎君,我带你去买几件新衣服吧。” 谢洵剑锋般的眉不自觉拧起,下意识婉拒,“臣箱笼里备了衣服,殿下不必费心。” 元妤仪心中轻叹,若是旁人只怕还巴不得从她这个公主身上沾些便宜,自己的驸马倒好,与她生疏的像是债主与欠债人。 少女倾身,拽住青年的衣袖,纤白的手指摩挲一下,点评道:“布料粗糙,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 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身前,扫了一圈开口,“款式普通,毫无出彩之处。” 离得近,谢洵几乎能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不自觉攥起手掌。 终于,公主离他远了一些,不容置疑地说,“郎君生了副仙人之姿,理应搭最好的衣服。” 元妤仪自知生的不错,便很喜欢穿衣打扮,平日里也让绀云为她琢磨新发髻,对她来说,这些外在之物也是让人愉悦的一种手段。 可或许是谢洵太过朴素低调,以至于今日她见到悉心打扮的谢大公子后,并不欣赏。 但那毕竟是旁人,同她无甚干系,眼前的驸马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人。 谢洵又长得好看,元妤仪实在难忍明珠蒙尘,因此,她一时兴起,便多了几分打扮人的心思。 似乎觉得还不够有说服力,元妤仪心思一转,望进谢洵那双不为所动的漆黑眼眸。 “无论是人,还是物,本宫都只喜欢漂亮的;若郎君真当自己是驸马,就跟本宫一同进绣坊重新挑衣服。” 年轻的郎君似乎在考虑,薄唇紧抿。 耳边是街上嘈杂的叫卖声,元妤仪支着身子,长时间久坐,腰间有些酸,她难免生了几分不耐烦,嗔道:“不去就不去,倒跟我......” 上赶着求你似的。 剩下的半句没说出口,对面的青年赶在她前面淡然允诺,“好。” 谢洵最初确实想拒绝,一桩掺杂着利用的姻缘,实在没必要糅合进恩情抑或其他,他不习惯欠别人的。 哪怕只是一件衣服。 靖阳公主已经先泄了气,反倒给了他台阶,他只需低头认个错,想必公主也不会硬拉着他去买新衣。 但就在刚才一霎那,他骤然改了主意。 他只是瞥见她眼中一丝失望,答应的话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谢洵试图解释自己下意识的行为。 他需要入仕,公主便是那块跳板,如今他这个驸马还没见到景和帝的面,自然得讨眼前人的欢喜。 他只是为了自己官途坦荡,才这般顺她的意。 解释的通,也是非常合理的原因。 青年暗里松了一口气,压下情绪,难得放轻了声音,“臣都听殿下的。” 第16章 缱绻 锦绣坊老板是个年约四十的妇人,面如满月,长眉入鬓,长相爽朗可亲,比平常的生意人多了几分朴实。 她打眼一扫,见少女衣着华丽,身后跟着的青年虽衣料普通,周身气度却非常人可比,便知这二人非富即贵,心中有了打量。 老板娘含笑上前对元妤仪招呼道:“姑娘想买些什么?本店的衣装可在咱们上京排头等,姑娘此番真是来对了地方。” 素白手指划过老板娘摆在台上的绸布,柔软的缎面上立即泛起一道波动的涟漪,元妤仪闻言笑道:“给我郎君买些新衣,要上等的。” 老板娘眉梢一挑,扫了眼她身后的青年,原来是来给夫君挑衣服的,遂躬身引着少女来到屏风后的隔间,如数家珍。 “这些都是刚从扬州运来的新布,姑娘摸摸,上好的杭绸,无论做直裰还是长袍,亦或外衫,就没有不合适的。” 老板娘笑弯了眼,“这些都还没来得及摆出去呢,姑娘来的巧,是头一份。” 上等布料哪里需要摸,只一眼便能知道大概,缎面光滑,走线流畅,云纹栩栩如生,很是精致。 元妤仪挑的也快,指了其中几匹道:“劳烦老板先将中间这几匹包起来。” 兴许是谢洵平日里穿的素净,元妤仪见多了,也下意识给他挑选颜色淡雅的缎布。 挑完又道:“老板娘,店里可有成衣?”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提几匹布走,劝谢衡璋一次,难比升天,谁知道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竟碰上一尊财神,老板娘眼中一亮,热情招待,“有,就在这边。” 从外面看锦绣坊的面积并不算大,进来才知其中别有千秋,也难怪绣坊店主敢号称上京第一,元妤仪跟老板娘拐了个隔间,到了成衣区。 其实这也是她第一次逛外面的商铺,以往在宫里,衣装首饰均有尚衣局安排,如今自己亲自来一趟,心里美滋滋的,看什么都觉得有趣极了。 “姑娘看,这件是才缝制出来的刻丝杭绸直裰,象牙白内敛,极衬公子气度,恍如谪仙。” 元妤仪浅笑,“包起来。” “姑娘再看这件,我们镇店的殷红底团花玉绸袍子,只剩了这一件,京中许多贵公子都喜欢。” 元妤仪唇角弧度弯的更深,“也包起来。” ...... 走了一圈,老板娘胳膊肘里已经挂了一叠各式各样的外袍,元妤仪蓦然想起她那驸马还在外面等着,便脆声唤道:“郎君,你快过来。” 她声音脆,语调却急。 谢洵还以为出了岔子,循声而至,却见少女弯着双月牙似的笑眼望他,似喜似嗔。 “这是给你买衣服,郎君你怎的也不记着亲自过来试一试。” 谢洵一愣,长睫微垂,遮住漆黑眼眸。 在侯府,他穿的一直都是被嫡兄丢弃的衣服,根本没有选择的自由,更别提亲自试新衣了。 元妤仪没留意他,四处看着,眼前倏忽一亮,取下架子上挂着的菖蒲紫工笔圆领袍,递给沉默站在一旁的青年,“这件好看,郎君试试。”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19节 她就那么直愣愣伸着胳膊,露出半截皓腕,脑中挣扎一瞬,谢洵还是接过了那身衣袍。 老板娘态度比最初时还要恭敬,在两人身上梭巡一圈,不难看出二人中,占主导地位的其实是身旁的姑娘。 那公子虽年轻又清俊,却性子冷清,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唯独很听这姑娘的话。 老板娘作为旁观者,看的清清楚楚,跟过来的公子神情并不积极,可到最后还不是得乖乖配合着自己的娘子。 她低声揶揄道:“姑娘好福气呢,夫婿这般体贴听话,也不会红脸驳斥。” 少女那双月牙似的眼弧度更大,这话倒是有趣,她掩唇轻笑,郑重地点头附和。 谢洵耳力好,自然也听到了这话,脚步鬼使神差地加快,那股熟悉的燥意又涌了上来。 生意人自然是拣着好话说,以此糊弄客人,她居然还真信。 还笑得那么开心。 ...... 隔出试衣间的布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撩开,先露出的是收紧的深紫箭袖,而后是青年那张清冷的脸,袍角翻动之下,玄色绸裤包裹一双长腿。 元妤仪原本正和老板娘闲聊,听见脚步声自然转头去看,见到焕然一新的郎君,少女微愣,眼中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欣赏。 这还是谢洵初次在女子面前换新衣,他竟罕见地觉得莫名羞耻,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松口答应她来这锦绣坊。 迎着公主明亮的目光,他浑身都不对劲,这身衣服分明用料上乘,却像长了细小的刺,轻轻地挠着他的肌肤。 如芒在背,哪怕是他在候府被宣宁侯和王夫人责罚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还是老板娘反应快,拍手笑道:“哎呀呀,我开店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衬衣服的公子。” “这原本是去年年底送过来的货,也有旁的公子来瞧过,可惜都压不住这样的颜色,平白显得人老了几岁,今日公子试穿,才知原来不是人挑衣服,是衣服挑人。” 谢洵面颊微微发烫,只是面上平静,不显分毫,等老板娘说完,他才淡然道:“老板过誉,在下先去换回自己的衣服。” 老板娘夸赞的话一滞,下意识瞥了眼身侧明艳的少女。 元妤仪已然回神,轻声叫住他,“郎君。” 谢洵果然停住脚步,衣袍云纹流动,转身望着她。 只见少女面含春风,眸蕴星辰,又听她含笑阻止,“郎君穿这身很好看,便不要换了吧。” 那身素白的直裰衣角都破了,何必留在身边? 常言道衣不如新,元妤仪如今对挑衣服很感兴趣,正在兴头上,谢洵正是她第一个打扮的人。 如今看来,十分成功。 看着原本低调简朴的郎君露出意气风发的模样,对元妤仪来说,十分有成就感。 她就说,自己的眼光怎么可能出错。 不过也得益于驸马姿容清隽,身形颀长,更便于她发挥。 谢洵直视着她的眼睛,没看到任何恶意的神色,一双亮晶晶的凤眸只装着炙热的欣赏。 他最终没再动。 元妤仪还以为他是嘴硬心软,表面上不喜欢这衣服,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自以为猜中他的心思,劲头更足。 谢洵最后成功试完了所有挑出来的成衣。 他觉得自己前二十年没试过的衣服,都于此时,在靖阳公主热切的眼神下,做出了补偿。 那段空白的人生又被人一针一线补全,那些消失的经历也被重新还回来。 …… 当那叠衣服并几匹绸缎一起送到谢洵手上时,他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靖阳公主手里虽没权,却很有钱。 财大气粗,一掷千金。 谢二公子又想起去年年底的冬夜,长庆宫正殿里醉醺醺的少女,霸道蛮横指着他的心口,宣布自己是她的心上人。 谢洵现在肯定了自己的答案,那夜她并不是伪装,只不过流露真性情而已,譬如此时,如出一辙的霸道。 元妤仪看着身旁青年提着的一堆袋子,心中愈发满足,她眨了眨眼,语重心长地对谢洵道:“郎君,日后你得多换新衣,你长得这般好看,合该好好打扮。” 谢洵已经被她折腾的没脾气,只无奈道:“殿下,只是一具皮囊而已。” 比起这副无甚作用、只能装扮的皮囊,他更想拥有金银权势,抑或其他更实用的东西。 元妤仪眼睛瞪圆,感叹道:“谢衡璋,你可真有觉悟。” “上京世家子弟无不精于衣着打扮,甚至连腰间佩戴的香囊都要别出心裁,压过旁人的香气才觉得满意,你倒好,超脱得仿佛世外仙人。” 说到这儿,她的话音一顿,恍然想到些什么,一脸了然地望着青年,蓦然转了话头。 “不过那都是从前了,如今我与郎君夫妇一体,自然是我穿的好,郎君也得穿的好才成,郎君不必担心钱财,这都是身外之物。” 谢洵被她这番话绕的头晕,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觉得钱财是身外之物,所以心无旁骛地把所有钱都花在了买衣服首饰上?夫妇一体不是荣辱与共么,怎么还能同衣装扯上关系? 元妤仪已经扭头先走一步,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竟忘了她的郎君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从他嘴里说的话得反着听。 从最开始宫宴之前,他说自己不冷,可嘴唇却冻得苍白; 后来跪在雪地里,他只说自己犯了家规,丝毫不提宣宁侯惩罚一事。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好人,他默默忍受着旁人的非议与诘难,郎君过得那么苦,自己应当尊重他、理解他才对。 他若真的有名贵的衣服穿,又何必整日穿着那件破了洞的旧衣服? 再说,他刚才不是也心甘情愿地收下了自己送的新衣么。 可见,她是没做错的。 元妤仪心里越来越笃定,谢洵只是不好意思麻烦她,还将她看成公主,而非妻子。 于是靖阳公主更肯定驸马是个好男人。 就在元妤仪正要上马车时,转头却没见身后的人跟上来,青年还愣在原地。 天可怜见的,买了几件衣服而已,郎君竟感动成这样,或许眼里还蕴着一汪泪。 元妤仪已然勾勒出一道美郎君垂泪图,脑海中天人交战,心中百感交集,更添几分怜惜。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顾及驸马的自尊,她满心避开他的脆弱,只匆匆喊了句,“郎君,走了。” 说罢矮身钻进了车厢,迅速调整着呼吸,靠着软枕阖上双眸,又轻轻吐出一口气。 闭上眼,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当年那只小狸猫的身影,只剩一口气,被她救起时还是一脸防备,到后来日子长了也总对着她发呆。 驸马现在可不就像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狸猫?被伤多了,日子过的这般苦,如今旁人分出点儿好,他都如此感动。 心思简单,又有分寸,多老实的人啊。 元妤仪心头猛然升起一分庆幸,还好当初阴差阳错弄混了人。 现在一想,郎君虽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却保留一颗赤子心,身子这般弱还主动提东西,不自负不自矜。 正如方才老板娘恭维的那样,夫婿体贴入微,对她的话言听计从,指东不往西,正是大多数女子心目中的好郎君。 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搞错人也值了。 第17章 柔软 自打入了春,日子便似时光飞逝,院中冬日栽下的树,于春日抽了枝,一簇一簇的细嫩枝桠缓缓绽开,显出别有趣味的生机。 元妤仪捣鼓着去年从承恩寺带回来的香料,只待再收拾最后一遍,按着炒香料时的操作再重复一次便算成了。 取风干的百合花瓣和初冬的梅花,两种花瓣合在一起,香味淡雅细腻,留香时间极长。 若是和其他草药一同入药,入口不涩,是上好的治病良方。 元妤仪幼时试过一次,一应操作很是熟练,可是现在她不大想入药,反而想换个法子,试试制香。 人一忙起来便容易忘却身前身后事,靖阳公主这些天沉迷于研究在承恩寺学到的制香手艺,早忘了自己还有个驸马。 好在谢洵也不是粘腻的性子,这些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 一对新婚夫妻,从早忙到晚,却巧妙地避开了碰面的时间。 元妤仪熬夜头痛,并不等候驸马,梳洗后径自上榻,因着白日精神集中,晚上入睡也快; 谢洵回来时她早已睡熟,只能听见屏风后少女清浅匀长的呼吸。 青年并不扰她,驾轻就熟地在地板上铺床,第二日一早离去,悄无声息。 — 直到这日清晨,元妤仪在廊庑下晒花瓣时,罕见地撞上了素日见不着人的驸马。 初春的风和煦,日光拢在她的衣裙上,似湖蓝水面上漾起一圈圈浅金色光影,她睡得好,整个人的气色也格外鲜活。 纤细小臂上的束袖捋到肘间,露出的冷白皮肤更加细腻,一头乌发梳成单螺,并无金银点缀,却不失风采。 元妤仪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去取新竹篾的绀云回来了,顺手擦汗转身道:“府上若是没备竹篾,去外头买也......” 见到站在廊下的青年,她脸上显出一丝意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有快十日没和郎君见面了。 今晨见到,还真是猝不及防。 谢洵先行礼,唤了声“殿下”,从长廊另一边走过来。 长身玉立,肩宽腰细,长腿笔直,就连走路,这人也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 离得越近,也看的越清楚,谢洵这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 风干的花瓣被盖在竹篮里,香气顺着清浅的微风送到青年鼻腔中,与此交杂的,还有一股幽香。 谢洵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这是元妤仪身上的香,只是他许久未曾闻见,如今嗅觉却似已经有了自己的记忆,并不受他控制。 少女捧着几瓣干花,双眸如被清水洗过,脆生生道:“郎君。” 谢洵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她手掌上,柔软掌心上盖着一层花瓣,彷佛那不是手掌,而是花根。 莹白的手上长出了在最美时候枯萎的花。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0节 “新婚第十日,臣当入宫拜见陛下,叩谢君恩。”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嗓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觑着少女的神色,又补充道:“殿下要一起去么?” 这些日忙的脚不沾地,元妤仪忘了这一茬,如今经谢洵一提醒,立时回想起来。 确实是有这条规矩。 以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入宫,就算是江相也难找她的茬,少女的眼眸愈来愈亮,一点光影洒在眼底,显出别样色彩。 她忙点头,“好,我跟郎君同去。” 其实谢洵本没想补充后面那句邀请她同去,可是看见靖阳公主那抹亮晶晶的眼神时,话已经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还来不及懊悔,她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二人许久未曾见面,谢洵心中升起一股别样的情感,可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下意识邀请她一起去,明明他要做的事情,她在场并不合适。 他的野心只应由君主知晓。 而不该暴露于人前。 然而就算谢洵心中翻起汹涌的海潮,身侧的少女垂着脑袋,也对他骤变的思绪依旧一无所知。 元妤仪只垂眸将干枯的花瓣重新放回篮子里,小声道:“晒花瓣的竹篾坏了,我已经让绀云去寻新的,郎君若是不急,不妨再等等吧。” “殿下为何晒花?”青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篮花瓣。 “制香啊,百合与梅花同时风干,香味交杂混合,别有一番意趣呢,而且今儿日头又这样好......” 少女豁然转头,暖融融的日光洒过来,光洁的额头却猝不及防感到一抹柔软,动作一愣。 谢洵同样怔在原地,垂眸看到梳成单螺的乌黑发顶,他迅速反应过来,往后退了半步,薄唇抿得越来越直,牙齿不经意咬上舌尖软肉。 一丝痛意在嘴里蔓延开,唇上却始终保留着方才别样的触感。 元妤仪双目微圆,却强自镇定,说完喉咙里剩的半句话,“日头好,晒出来的花瓣都是香软的……” 谢洵已然恢复从前的沉静,仿佛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淡淡道:“可是竹篾坏了。” 少女点头,像被雨打过的枝头花朵,恹恹地摆弄着旧竹篾,试图将其系起。 “是啊,所以要等新的嘛。” “不必。” 青年蹲下身子,重新拿起坏了的竹篾,修长的手指绕过竹篾,捡起地上散落的竹条,徒手编了起来。 元妤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食指与中指穿插、套扎,她语调上扬,惊奇道:“郎君还会编竹篾?” 谢洵轻嗯一声,手中动作十分熟练。 从前王夫人克扣落霜院的月银时,他便同母亲一起编竹篾,悄悄拿去卖钱贴补生计。 这么多年过去,他编竹篾的基本功不仅扎实,还可以编出各种花样,蒙眼编也不在话下,所以现在只是把破损处修好,于谢洵而言,不算难事。 不消片刻,破损之处已经被人重新编好,紧实细密,看不出丝毫裂缝。 元妤仪捧着竹篾瞧了半天,她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这样的手艺,嗓音像掺了蜜,赞叹不已。 “郎君编的可真好,一点都看不出这儿曾坏过,比集市上手艺人拿出来卖高价的还要好呢。” 谢洵听着她的夸赞,心中蔓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但公主素来如此,她夸人时习惯先眨眨眼睛,鸦羽般的睫毛轻颤,再加上天生一副好嗓子,便显得格外真诚。 先帝和先皇后在世时,靖阳公主是整个皇宫的开心果,生的明艳,性子娇俏,练就了一副夸人的好本事。 饶是心中再起波澜,谢洵面上依旧平静。 他看着少女将竹篮中的花瓣铺在了新竹篾上,素手将其摊开,指尖徜徉其中。 再站过来时,她身上已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一股花香,诚如她对谢洵说的那样,两种花香交杂,清新怡人。 但谢洵却依旧精准地在那股花香下,嗅到了元妤仪身上的幽香。 他不解自己为何这样的敏感。 一切都收拾好,正要入宫时,元妤仪看着面前郎君的一身银白刻丝长袍,眼眸微眯,摆出自认为是商量的诚恳姿态。 少女先是笑盈盈扯了扯他的衣角,“郎君怎么没穿上回买的衣裳?”又轻声道:“是不喜欢吗?” 谢洵抿唇垂眸。 最后坐上马车时,年轻郎君身上的素白衣袍已然换成了在锦绣坊买下的菖蒲紫云纹工笔圆领袍,箭袖束起,唯有削瘦腰间未着装饰。 马车稳当地行驶起来,元妤仪对这件衣服的喜爱溢于言表,总觉得谢洵穿紫衣其实格外精神。 这样看着,脑海中一激灵,猛然想起来朝中三品以上官员也是着绛紫圆领袍,不同的是他们腰间还会佩一道白玉带。 没有这想法还好,有了这想法,再转头看谢洵时,总觉得美中不足。 他也该佩一条白玉带。 元妤仪没多想,含笑询问,“郎君,你想不想入朝为官?” 本朝没有驸马不得入仕的规矩;相反,尚公主后,倘若公主无异议,驸马甚至可以直接由皇帝任职,俸禄与食邑叠加。 可惜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前些年世家风头正盛时,不愿自降身份与皇室联姻;这几年势力虽削减不少,可仍留了几分傲气。 是以虽然本朝驸马待遇不错,身世堪与皇室宗亲比肩的世家子也不会尚公主。 谢洵是个例外。 他沉思片刻,一双眼直直盯住眼前的少女,怀疑她察觉到了什么。 “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 元妤仪随心回答,“因为郎君穿绛紫官袍肯定很好看。” 他皮肤白,无论穿什么颜色都能压得住;人又长得好,不拘衣裳的款式和设计。 是个当之无愧的衣架子。 而元妤仪对美好的事物一向宽容,且抱有真切的欣赏。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回答。 甚至是谢洵猜想八百次,也得不出的答案。 他方才竟还以为公主窥见他的野心,在明里暗里敲打他,谢洵脑海中闪过无数条周转的理由,最后元妤仪竟只说了一句“好看”。 谢洵怔愣,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只觉得自己喉咙里塞了一团火,正要爆发时,对方又往他嘴里塞了几根辣椒,还笃定道:“这下不辣了吧!” 确实不辣,因为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元妤仪似乎也觉得自己的理由没有说服力,她端正态度,一本正经地补充。 “当然,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原因;本宫真正考虑的,自然是驸马能越来越好。” 她乜了谢洵一眼,见对方无甚不悦的反应,这才继续往下说。 “驸马入仕是好事,既能锻炼才干,又能宣扬名声,一举两得的好事,本宫自然乐见其成。” 谢洵心中疑窦丛生。 她嫁过来,图的自然是陈郡谢氏的声望,可现在却希望由他这个庶子入仕,压过谢陵这个未来家主的风头,太奇怪了。 “殿下,臣也姓谢。”青年嗓音微涩,“嫡兄尚未荫官,臣一卑怯庶子却于兄长之前入朝,是为不恭。” 谢洵神情凝重,看上去是真的在为谢家考虑。 但他心里更清楚的是,他应当把恭敬谦卑的态度摆出来,尤其是在上位者的面前。 哪怕彼此间横亘着再大仇怨,也应当学会藏拙,学会压抑情绪,不动声色,以此实现最大的谋利。 倘若靖阳公主是在试探他,本文由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群整理那他的回答便关乎生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恭父兄,如何忠于皇帝。 元妤仪没像他想的那么多,她说的轻松,“兄友弟恭,兄先友,弟自然恭;可上次在侯府,本宫没看见大公子对郎君有多维护。” 话音一顿,她又道:“但那都是侯府内宅中的事;我想让郎君入仕,并无他想,只是觉得郎君秉性纯良,心思简单,理应有个傍身之物震慑他人,譬如官位。” 元妤仪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诚然自己是公主,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皇帝亲姐,可那并不能完全护住驸马。 那些权贵公子不过是看谢洵无父兄维护,又无雷霆手段,无权无势才这般欺负他,与其眼睁睁看着驸马被磋磨,不如自己顺水推舟,将他送至官场。 谢洵眸中的冷意渐渐褪去,浮上来的是疑惑与愕然,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今日朝见景和帝,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自荐入仕,他有信心,景和帝会重用他。 因他出身世家,又为权贵排挤,朝中如浮萍,少年皇帝将是他唯一的靠山,届时他便是皇帝手中一把忠心而锐利的剑。 可谢洵没想到,在没有窥得他想法时,元妤仪已然为他想到了入仕这条路。 理由同样简单,不想让他受欺负。 一次两次维护勉强可以称之为同情、怜悯,那么现在又该作何解释? 谢洵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听上去无比荒谬的答案,他的心脏砰砰砰跳动,杂乱无章,耳后的温度也开始渐渐攀高。 “喜欢”两个字飞速游走于他的每一寸思维。 是喜欢吗,她喜欢他? 第18章 承诺 谢洵心头蓦然闪过年少时的一幕情景。 他问母亲,“母亲的病这样重,父亲明明是您的夫君,为何他对此避而不谈,也不来照顾您。” 缠绵病榻的孱弱女子轻咳,耐心同他解释,“不要埋怨你父亲,他是心悦母亲,才会视若无睹。” 那时琅琊王氏昌平伯还活着,王氏一派繁荣昌盛,正是欣欣向荣之像,王夫人俨然才是宣宁侯府真正的掌权人。 王夫人不松口,宣宁侯只能咽下苦果。 …… 谢洵嘴上不提,心中却无比清醒。 他不觉得那是爱,那是所谓的虚假的心悦,可真正的喜欢根本不会如此懦弱而又浮于表面。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1节 幼时的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般浮现,青年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 谢洵只知道,那样虚伪的、软弱的、纠结的、只有甜言蜜语却无丝毫作为的,不是爱。 可他不明白真正的爱,也未曾见过男女之间情深似海的情谊。 宣宁侯与王夫人,是门当户对,利益纠葛;与母亲则是无可奈何,长吁短叹。 公主待他,并不虚伪软弱,也不浮于表面,所以这样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呢? 正在他沉思之时,马车已经停在琼正门前。 二人下车,侍卫连忙行礼,让开一条路。 此处禁行车马,只能步行朝见,好在离章和殿不远,走一程便到,并不麻烦。 大晟皇城巍峨华美,因开国先祖是个文人,故而皇宫的设计中又夹杂着几分雅致,朱红檐角向上挑起,坐着一排瑞兽。 身后跟随的宫人沉默不语,极有分寸地与二人隔了一段距离。 新岁开春,各地上奏的折子几乎堆成了小山,景和帝这半个月忙的头昏脑胀,可还是为今日特意留了时间,先召靖阳公主入殿。 景和帝眉眼渐渐长开,批阅奏折愈发有帝王的睥睨气势,见她来,眸中璀璨若散碎星子,露出几分少年郎的意气,元妤仪很开心。 而元澄见到皇姐气色鲜活,面庞白里透粉,便知她日子过的不错,悬着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姊弟二人在殿内谈了片刻,元妤仪已经缓缓走出来,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道无字圣旨。 再叫谢洵进去时,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只是面对这个突如其来,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必须接受的姐夫,景和帝还是不大满意。 依他看,祁三哥性情爽朗,家世也不错,又与皇姐相识多年,才是真正的良配,至于谢洵这个正牌姐夫不过是捡了漏。 但偏偏皇姐喜欢,这就没办法了。 面对这个还没及冠的皇帝小舅子,谢洵并不与他置气,颇有分寸地应付,回答着他旁敲侧击关心自己皇姐的问题。 谢洵出来时,章和殿中的景和帝已经拟起了任驸马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的旨,只待稍后扣章送至公主府,再与吏部另行通知。 二人重新走到琼正门的宫道上,这个职位谢洵已然很满意,兀自低声道:“多谢公主引荐。” 方才元妤仪若是同景和帝说他的几句不是,那他大概只会落个八品,又或许连八品都没有,罔论靠官职傍身。 少女微讶,“我还以为郎君会不满。” 这官位与她预想的三品以上,还有段距离。 谢洵摇头,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漆黑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不会,臣很感激殿下。” 不骄不躁,知足常乐,心性确实稳定,元妤仪看他神色轻松,唇角也渐渐弯起来。 “虽只是从五品,可翰林院掌笔墨典籍,又同国子监有关联,可以接触到天下士子,有助于郎君立威,也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 这话说的很对,谢洵知她有持剑上殿、护幼帝登基的勇气,却不知她对这些朝政之事也颇有心得,眼底下意识闪过一抹欣赏。 元妤仪虽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可京中的局势也派了心腹盯着,尤其是朝中人事变动,坐镇的虽是景和帝,可底下的官员更要格外留意。 指不定哪个闲职空缺就会被居心叵测之人穿插眼线,一不小心吃了暗亏自然不划算。 她跟谢洵介绍着翰林院和国子监里的情况,一桩桩一件件道来,原本兴高采烈的情绪却渐渐消逝。 谢洵心中有了猜测,果然下一刻,少女继续往下说。 “多年前陆老祭酒因犯下贪墨罪被判枭首之刑,如今祭酒一职转圜不定,前不久上任的似乎是郎君的堂叔父,谢翀之。” 是陈郡谢氏的旁支,与谢侯爷同辈。 虽入朝为官多年,却始终不温不火,做过国子监学政,也做过国子监监丞,但都是七八品的小官。 前段时间因靖阳公主大婚,江阁老盯上了始终没定人选的国子监祭酒,景和帝第二日上朝时赶在江相之前,提前拍板,定下了时任翰林院修撰的谢翀之。 正六品一跃成了四品京官,虽不算高,却是去统领自诩清流的国子监,朝臣无不震惊。 偏偏谢翀之本人确实才华横溢,又有多年从仕经验,接了这块烫手山芋,公务处理的极好,国子监上下心服口服。 就算江相想把谢翀之从祭酒位置上扒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两人都知道谢洵去他手下任职意味着什么。 无非代表陈郡谢氏将接触到所有来上京读书的士子,无论是权贵,还是寒门,只要从国子监走出去的,谢祭酒和所有侍读学士便永远是他们的恩师。 倘若读书人只知道世家,谁又会记起皇帝呢? 谢洵心中泛起一丝乱,知道元妤仪心中的考量,皱眉解释道:“殿下放心,臣与堂叔父并不相熟。” 话音一顿,他下意识匆忙地解释,“殿下或许不知,谢氏主支与旁支素来不和。” 他鲜少解释这么多。 元妤仪只是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世家外面看上去甚至比皇室还要风光,可内里弯弯绕绕,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晓。 她信谢洵,却不敢信谢家人。 少女身上被一层淡淡的疲惫笼罩,她顿住脚步,看向身侧内敛如一抔冰雪的青年。 “谢衡璋,我总是忘记你也姓谢,可我又觉得你同谢侯他们不同。” “你沉默谦逊,克己复礼,寻常世家子对我恭敬,不过是表面上的假象,实则高傲自负,哪怕这两年风头渐弱,也从未将皇家放在眼里。” 她的嗓音泛着罕见的空茫,眼眸里第一次升起疑惑,有个问题,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 以往元妤仪总下意识忽视那根刺的存在,可现在她不得不正视扎在心口的刺。 而他的答案,也将决定她日后的态度。 “谢洵,我只是在想,倘若有朝一日,谢氏权势声望鼎盛,但皇权衰微,世人皆知陈郡谢氏宣宁侯府,却不知上京有个景和帝。” “那在夫君和皇弟之间,我又该如何抉择呢?” 少女的眼神像山中的幼鹿,带着不安。 她觉得谢衡璋很好,一直都很好,可是地位在此之上,是与她相依为命度过最艰难时光的血亲。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终究姓元,先是皇族公主,后是谢衡璋的妻子。 元妤仪总唤他的表字,很少直呼其名,落在谢洵耳里,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扼住脖颈,几乎喘不过气。 总见公主笑容璀璨,满面春风,便下意识觉得她不会伤心,不会痛苦,她似乎理应坚强。 可现在明明一切还未发生,她却提前给自己定下了进退两难的结局。 这样的脆弱,似乎一折就断。 良久,谢洵摇了摇头。 “不会有那种情况。”他清冷的嗓音里沾了几分柔软,说出的话却极其坚定。 元妤仪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几乎被他幽深漆黑的眼瞳吸入眼底,目光落在那颗漂亮的泪痣上。 青年长身玉立,颀长清瘦的身影逆光站在宫墙下,深紫色衣袍云纹荡漾,泛起华贵的亮色。 “诚如殿下所看见的那样,宣宁侯府父不慈,母不爱,兄不友,于臣而言,与囚笼无异。” “公主在旁人斥骂时维护臣,不嫌弃臣低微卑贱的身份,在陛下面前引荐臣入翰林院。” “臣并非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所以公主,”他的目光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元妤仪却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臣在一日,您就依然是靖阳公主。” 谢洵以往总疑惑不解,靖阳公主为何从不猜忌他,反而对他那样好,他甚至巴不得她猜忌自己,折磨自己,他反而习惯那样的蔑视。 可当他真的见到元妤仪这般模样时,那些从前渴望她冷眼相待的想法荡然无存。 谢洵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她却早已将自己归为名正言顺的夫君。 夫妻二人的想法南辕北辙。 元妤仪一哽,“可那是我应该做的,况且只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谢洵敛睫,似枝头上摇摇欲坠的雪粒,“可那对臣来说终究不一样,殿下送臣入仕途,臣保万里江山姓元,您与陛下高枕无忧。” 他原本便性子内敛,不习惯表达情绪,但今日见她失落不安,心里浮现出当年母亲吞金而亡时的恐惧。 不自觉间,他提前透露了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谢洵口舌微干,手心沁出层薄汗,心中酸涩,他看着对面的少女,生出一种等待审判的古怪感。 他现在不再纠结元妤仪对他是喜欢还是伪装,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谢衡璋现在背着大逆不道的名头,等待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上一次赌,是在去年的冬日。 他撩乱衣襟跪在破败的宫殿里,向景和帝主动请求尚公主,或是被斩首示众,谢二公子那时等生,亦是等死。 现在也是赌,只不过地点换成了皇城的宫道,谢洵站在靖阳公主面前,等她亲口说出他这大逆不道、包藏祸心之人的结局。 谢二公子根本不像表面那样纯善简单,甚至对自己的父兄和主母,乃至整个家族,磨刀霍霍。 元妤仪曾夸赞他良善,又觉得他老实,现在那些犹如梦幻泡影般的印象却由谢洵亲手打破,恐怕在她心中,已经碎了一地。 这样危险,公主还会把他留在身边么? 那些未知的事情、不确定的答案他本应点到为止,毕竟言多必失,可他心底却仿佛升起一簇火苗,骤然燎原。 谢洵不想被元妤仪猜忌。 一旦联想到现在令人难以割舍的现状可能被打碎,他甚至为此生出些惧意。 青年瞳色宛如点墨,垂在袖中的指骨微凸,连谢洵自己也没发觉嗓音泛着的一点哑,露出矜冷皮囊下少见的直白与笃定。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萦绕在二人之间的空气已然悄无声息地凝固,谢衡璋素来沉默内敛,元妤仪鲜少听他剖白这许多话,神色微怔。 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奇异感涌上心头,在少女不安的心湖掷下块石子,将那颗心攥紧,微微滞涩。 第19章 眼泪 晌午的日?头渐渐攀高, 宫墙下是一大片阴影,元妤仪怔在光影交错的地方。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2节 倘若她没理解错,谢洵是要与谢家决裂。 亦或是, 打算与谢家决裂。 百年?的世家,高风亮节,是寻常百姓提起要羡慕的对象,其底蕴深厚可与皇朝比肩。 这样优渥的家族, 在谢洵眼里是囚笼。 他宁愿效力元氏皇族。 元妤仪的太阳穴隐隐发胀,原以为只是因为利益关系绑来的驸马, 现在真的成了自己身边的人, 这本该是一个完美的结果。 可她为何觉得伤心? 他都?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心如死灰。 谢衡璋的投诚, 她要接受么? 这于谢洵是一场豪赌, 对靖阳公?主来说?也是一样, 她若答不介意, 那么日?后?两人就算婚姻破裂,也会因着今日?的利益牵扯在一起?。 就算不是夫妻, 他们照样藕断丝连。 到那时?, 再后?悔也甩不开。 谢洵看?着沉默的少女, 平生第一次这样紧张, 整个胃像是被人捏紧, 泛起?痉挛的痛苦。 他离开侯府,终于有了少见?的自由,这些天早出晚归, 多番查探陆家旧案, 沉浸在各种旧案宗里,十几日?没好好吃饭休息, 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样的糟践。 面色越来越白,斜阳半倚,直直地笼住他的半个身子,眼睛半眯起?来,交杂的痛苦蔓延至四肢百骸。 紧绷的精神?状态终于在此刻迸裂。 谢洵隐约看?见?元妤仪说?了些什?么,他的五感极其敏锐,今日?耳朵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听到嗡嗡的细碎声音。 疲倦和连日?的压力一同涌上来,谢洵竭力保持清醒,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涣散。 他看?见?靖阳公?主一脸焦急地靠近,又朝着身后?的宫人吩咐着什?么。 终于听见?了,她沉声道:“去?叫太医!” 谢洵勾了勾手指,正撞到元妤仪握过来的手,他嘴唇翕动,想说?没必要去?喊太医,他只是有些累,歇一歇就没事了。 可是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重,那股痉挛的疼痛从胃传到肠道,向上蔓延至浑身,让人只想呕吐。 谢洵闭上眼前?,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就在三年?前?的那个秋日?,他一个人守着母亲的灵棺,每日?只有前?院送来的素食。 那是什?么素食?已经馊了的白菜,和稀的根本看?不见?米粒的粥。 谢洵一开始没有吃,可是每一顿都?是一模一样的饭食,他不吃,来送饭的婆子会把那些饭收走,当着他的面骂骂咧咧地喂狗。 后?来谢洵变了主意,他吃,无论是馊掉的生菜,还是夹生的饭,他通通吃掉,一口不剩。 杂使婆子们围在一起?,站在灵堂外指指点点,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真是下贱,这东西也吃!” “就是,喂狗都?不吃的东西。” “哪里有候府正经主子的模样,恶心。” …… 谢洵不理睬,他得吃饱,倘若他的身体垮了,没人会为母亲守灵。 就在第七日?,母亲出丧的最后?一夜,他倒在了灵堂,胃中痉挛,口吐白沫。 他昏了整整三日?,因此没能?为母亲送葬。 整个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形容枯槁,干枯如木柴,从此再提不起?半分胃口。 没想到今日?旧景重复,他倒在了靖阳公?主面前?,她要把他送到哪儿?? 谢洵想,大概是宣宁侯府。 他野心勃勃,大逆不道,可与野心不匹配的是他看?起?来如此不堪重负的能?力。 一个庶子,只比寒门略好一点。 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又怎会因他这样低贱的人垂眸?何必冒险留他在身边。 谢洵再也忍不住,沉沉地闭上了眼,送回去?,想必又是一顿毒打吧。 这么想,公?主待他要好上许多。 只可惜,他大概无缘留在公?主府。 只能?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但没关系,谢洵想,只要完成了母亲的遗愿,他就自由了,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死去?。 不必活得这般辛苦。 …… 瑶华宫内殿拉起?屏风,一众宫人守在外殿,宽大的拔步床上躺着个青年?。 一张脸毫无血色,眉头紧皱,分明极其痛苦,睡相?却很乖巧,只咬紧了唇,连丝毫嘤咛都?没有。 太医给他搭完脉,走到外殿,恭恭敬敬地对着坐在圈椅里的少女道:“回禀公?主,驸马脉弦而涩,乃气血瘀滞,又有寒邪内侵,腹胀亏损之象,还需要尽心调养。” 元妤仪揉了揉额角,关切问道:“他平日?倒并未显露这些病症,如今是怎么了?” 太医叹了口气,如实道:“驸马虽是男子,却有气血虚的症状,至于胃寒是陈年?旧疾,恐怕是近日?心绪滞塞,才会引发胃病。” 说?罢他又一拱手道:“公?主放心,这样的病不会要人性命,臣开些行气化血的药,日?后?多加调养,以食进补,驸马年?轻,自然容易恢复。” 元妤仪这才放下心,他方才突然昏过去?,整个人仿佛迅速枯朽的枝条,吓得她不轻。 不消片刻,已经有宫女端着太医开的药进殿,元妤仪心绪不宁,将谢洵身边跟着的小厮岁阑喊进来,摆手道:“去?给驸马喂药吧,记得动作轻些。” 岂料谢洵唇咬的极紧,任岁阑再努力,药汁还是顺着他的下唇淌了出来。 岁阑实在无法,一脸苦涩地跪下,“殿下,我们主子他病得浑浑噩噩,这药实在喂不下去?。” 元妤仪下意识想到景和帝小时?候,病的厉害,也喝不下药,每次喂药都?颇费一番力气。 看?着内殿隐约的人影,她最终妥协,对岁阑道:“把药给我吧。” 接过药碗,绀云给她搬了个锦杌,坐在床边。 一喂才知,并非岁阑夸大,他这张嘴未免闭得太紧了些。 让人取了帕子,将他吐出的药汁重新擦干净,苦涩的药味立即盈满四周的空气。 元妤仪这次长了教?训,她舀了一勺药,先凑近谢洵,轻声道:“郎君,张开嘴,喝药了。” 青年?依旧紧皱着眉。 元妤仪干脆坐到他身边,勺子凑近他唇边,放轻声音,唤道:“谢衡璋,听话,只有乖乖喝了药,病才能?好。” 不知是哪句触动到沉睡的青年?,他竟真微张开紧闭的唇。 元妤仪眼疾手快,立马将药汁灌了进去?,那张苍白的薄唇沾上些许深色药汁,显出诡异的潋滟。 元妤仪接过帕子,轻柔地擦拭着他嘴唇上留下的药,谢洵却薄唇轻启,喃喃低语。 少女凑过去?,终于听清了他细微的声音,音调压低,带着克制的悲伤。 谢洵一句句嘶哑地喊,“娘”。 元妤仪双眸倏忽睁圆,眉尖微蹙,看?着他竭力克制的悲痛神?情,哪怕在梦里,都?不得安稳。 双亲早逝,她很理解这样的心情。 怀着这样的悲悯,她为谢洵掖好被角,将他散乱的发丝拨到一边,点上根安神?香。 回到外殿,屏退所有宫人,她整个人缩在圈椅里,目光落在沉睡的青年?身上。 对宣宁侯府,谢洵厌恶至极。 可对那位早逝的母亲,他却闭口不谈。 “沈清。”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元妤仪将暗卫叫了出来。 沈清站在她三步以外,拱手行礼,“公?主。” 元妤仪想了解他的过去?。 不止是他对候府的怨恨,还有他缘何投诚。 她信任谢洵,可这并不代表着她从未生疑。 “你去?查查,驸马生母的身份。”话音一落,她又补充道:“以及,驸马这些年?在候府的生活遭遇,究竟如何。” — 是夜,幽蓝色天空闪烁着几粒星子,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殿中,落下一层皎白的残影。 谢洵梦中重复着三年?前?闹胃病时?的痛苦,整个人像是处在冰火两重天,到后?来才觉得有温热的暖流流淌入胃,终于安稳下来。 意识朦胧之间,他听见?有人喊他,“衡璋,听话,快起?来喝药,喝完药,病才能?好。” 这是母亲劝他喝药时?的话。 他很想念母亲。 鼻端是熟悉的幽香,谢洵模糊的意识渐渐清醒,费力地半睁开眼,瞧见?窗外一弯新月。 他只觉得月色冰凉,而后?疲惫地阖上眼睫。 公?主是将自己重新送回了候府么? 原来最后?,还是不想留他啊。 谢洵唇角勉力勾起?一抹弧度,没关系,他从不在意这等小事。 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虚情假意,他若是当了真,岂不是太愚蠢。 桥归桥路归路,他离了她,也照样可以。 药的后?劲蔓延至四肢百骸,青年?最后?一丝清醒的思绪也被荡开,重新睡去?。 ……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3节 喝过药又睡了两日?,谢洵气力恢复大半,懵懂的思绪清亮,看?着眼前?陌生的装潢,他眉间疑惑。 额角带着宿眠的胀痛,他伸手揉开瘀块,打量着周围,宣宁侯府没有这样的房间,倒更像是,皇宫内殿。 这想法骤然冒尖,谢洵一顿。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明显放轻了的脚步声,少女压低声音道:“驸马还在休息,先把药端过来。” 谢洵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没走吗? 下一刻,屏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影,身着软烟罗裙的少女梳着十字髻,发上鬓着那支熟悉的蝴蝶珠钗,迎面撞上青年?的目光。 元妤仪喉头滞涩,千言万语堵在心里,端着药上前?,“你醒了。” 谢洵唯有颔首。 他掀开被子要下床,看?到身上的中衣愣了愣,略一思索还是站了起?来,接过苦涩的药一饮而尽。 元妤仪坐在锦杌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想到沈清打听的消息,看?着眼前?的谢洵,再也不能?似往日?那样单纯的同情。 她有些敬佩他的心性。 谢洵昏睡又醒过来,情绪也平静下来,他嗓音微哑,主动开口道:“多谢殿下,您对臣的照拂,日?后?无论境况如何,臣将永远铭记在心。” 这是要划清界限了。 元妤仪眉尖一皱,怔怔地望着他。 青年?面色苍白,就算休息了那么久,也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情绪却很镇定。 “臣知晓自己人微言轻,身份低微,就算入仕,也不如旁人势力深厚,又大逆不道,目无尊长,殿下心有芥蒂,臣都?……” 元妤仪手指一僵,蹙眉打断,“驸马这是什?么意思?” 谢洵神?色淡淡,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臣会竭尽所能?效忠陛下,平衡朝局,待江山稳固,殿下便可以恢复自由身。” 他的话音一顿,他如此大言不惭,可此时?此刻,又能?拿出多少谈判的资本呢? 只有一具无用的皮囊和残破的身躯,公?主或许只会讽刺他自不量力。 元妤仪心绪波动起?伏,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怒气,她眉梢上挑,怒极反笑。 “本宫恢复自由身?那你呢?驸马,你又当如何。” 谢洵不明白她的怒意从何而来,垂眸如实道:“臣自当以死谢罪。” 他利用了靖阳公?主,要替罪臣翻案,又要向所有欺辱母亲的人寻仇。 桩桩件件,皆为不仁不义。 元妤仪站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直视着青年?漆黑的双眸,姿态与冬日?为他撑伞时?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她并不平静。 这些天,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谢洵,又得知了他过去?经历过那样的绝望,心里本就淡薄的不满早就烟消云散。 无论谢洵是不是她的驸马,对这样心性坚定之人,元妤仪都?会抱有欣赏,也愿意帮助这样的人登阁入仕。 可现在看?来,往日?对他的维护,对他的好,更像是一个笑话。 明明是夫妻,他为何偏偏不信她。 少女凤眸噙泪,在眼底打转。 “谢衡璋,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只知利益,满眼权势地位,罔顾旁人性命的人么?” “你我虽是新婚夫妻,但我自认待你一向真心实意,可你依旧当我是个无情无义的怪物么?” 含在眼中的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砸在谢洵苍白的手背上,转瞬即逝。 青年?听着她的怨诉,手指微颤,抬眼看?向那双带着哀怨的清澈眼眸。 剔透眼泪几乎要将谢洵的手背烫穿。 第20章 解惑 谢洵才平复下去的痛苦又涌上来, 顶着苍白的面容,垂眸看着滚下的泪珠。 “殿下,臣没有……”他的嗓音很低, 带着酸涩,和听起来苍白无力的解释。 元妤仪微抬下巴,径直伸手抹掉眼角的泪,不再看面前的人一眼。 她转过身冷声道:“没什么?没有这样想过?那你为何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几日前还对她道谢, 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表忠诚,亏的她这般照料他, 驸马醒后反倒同她更生疏, 更甚于说出了?一别两宽的话。 他从不与她当夫妻。 谢洵肯定自己?只是颗棋子,可他从未问过靖阳公主, 到底有没有真的只当他是棋子。 对她的诘问, 谢洵抿唇不语。 当初看见她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鬼使神差地提前剖白心?迹, 事后却难免后悔。 谢洵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但现在?冷静下来, 下意识后退。 在?未闯出一番功绩之前, 他对靖阳公主的所有承诺, 都只是纸上谈兵、望梅止渴而?已。 这样的花言巧语, 谢洵再也不屑说, 宣宁侯在?母亲面前,一向性子温和,巧言善辩, 可那样花哨的话又有何用? 他只想用行?动证明, 自己?是有价值的存在?。 而?且元妤仪真正想要的,不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么?不是高枕无忧的朝局么? 在?他依旧是驸马的时候, 他会竭尽全力辅佐景和帝,保全公主风光。 上次听她说养面首的逍遥生活,既如此,谢洵愿意退一步,真情太昂贵,他不愿沾。 谢衡璋早已萌生死志,何必再耽于情爱。 年轻的郎君凝视着少女纤细笔直的脊背,和她挽在?肘间的杏色披帛,脑海中浮现出前几日她在?廊下晒花的身影。 她半俯着身子凑近他,清浅的呼吸从上而?下洒过来,满身花香。 “呀,六角的竹篾,郎君手真巧!” 元妤仪分明没出力,在?旁边嘴却没闲着,一句接一句,不吝夸赞。 谢洵的视线落在?手中的竹条上,却不由自主地瞥了?眼她的侧脸,白皙的脸上一层细小绒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软,卷翘的长睫宛如蝶翼。 灿若春华,皎如繁星。 “殿下,”谢洵忽而?开口?,“您想要什么?” 元妤仪一愣,本以为会等到他的解释,却冷不丁被?他骤然反问,下意识皱眉。 这和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么? 她只是想知道,为何谢洵上一刻还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边,下一刻却迫不及待与她划清界限。 “本宫想要什么与驸马何干?驸马连为何刻意疏离本宫这个结发妻子都不坦白,又何必再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 这是元妤仪的症结。 纵然这是一桩阴差阳错的姻缘,可二人相处日久,谢洵待她又一向尊重?有礼,就算在?身边养只猫狗,也有了?些许感情。 可是这才多?久,他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说的轻松极了?。 谁家的郎君会将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难道自己?这个公主就让他如此厌恶么? 何况,元妤仪一直将他当顶好的夫婿看待,如今也就难免失落。 谢洵的唇角绷得笔直,他寡言少语,素来冷漠,依旧不习惯解释。 他该向她坦白自己?身负亡母的遗愿么? 亦或是抱怨自己?自小受人欺负,所以早已萌生死志,只待为陆家翻案,就引刀自刎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这些话说出来更像是在?卖惨,过往苦痛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钻入皮肉,刻在?了?谢洵的骨头里。 他无意将其揭开,露于人前。 长睫敛起眼中神色,谢洵再没说话。 元妤仪等不到回答,心?中又积攒了?不平,沉着脸离开了?内殿。 等到靖阳公主走后,在?外候着的岁阑才悄声?进殿,看见那木着一张俊脸的主子,嘴里仿佛含了?黄连。 “公子,小人瞧着殿下不高兴。” 谢洵冷冷地乜了?他一眼。 岁阑心?虚地皱起眉,但他心?里憋不住话,忍不住嘟囔道:“小人虽不知二位主子闹了?什么龃龉,但是公子昏过去?的这三日,可都是公主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您。” 谢洵微怔,半是疑惑半是斥责道:“你既跟在?我身边,又怎么能劳烦殿下?” 岁阑扭过头,不想看他。 自家公子心?性坚定,资质聪敏,只可惜有些事上像个榆木疙瘩。 “小人也不想麻烦公主啊,可是公子您死活不喝药,什么法?子都试了?,灌进去?您就吐出来,一滴都不喝。” 岁阑瘪着嘴,埋怨道:“只有殿下亲自喂您,轻声?细语地劝着,您才勉强能喝半碗。” 谢洵额角一跳,蓦然想起梦中那样温和可亲的声?音,和隐约间看到的床边人影。 他意识昏沉,只以为自己?当初是在?做梦,不料竟真的是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么? — 时值三月,春景灿烂,正是大?好时节。 夫妻二人经上次一吵,现在?关系还僵着,左右瑶华宫物?件齐全,干脆留在?了?皇宫。 谢洵求见,她未曾应允,授职的文?书和圣旨已到,不能再拖延,青年只好自己?先?回了?公主府,收拾了?几件衣装,住在?了?翰林院。 朝堂上的官员来来往往,谢洵虽是陈郡谢氏的公子,地位却低微,无人恭维迎合。 只有堂叔父谢翀之在?他初到翰林院时,拨冗来了?一趟,叔侄二人第?一次会面,闲谈片刻,倒对彼此有了?不同的印象。 谢翀之一向惜才,眼光毒辣,这位庶侄虽然现在?还不够强大?,但其心?思细腻,高瞻远瞩,言谈之间颇有一番风骨。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4节 因着元妤仪早前对谢家人的质疑,谢洵对上谢翀之时,言辞难免尖锐了?些,然这位谢祭酒却不急不躁,并不摆长辈架子。 谢翀之虽刚升任国子祭酒,可曾经多?年在?翰林院和国子监当值,也有几个相熟的同僚,遂提前同几位翰林院的学士交代,对这位沉静内敛的侄子照拂一二。 谢洵并未推辞,进了?翰林院,也可以在?国子监畅行?无阻,他心?无旁骛地翻阅起了?昔日陆祭酒存放在?国子监的旧典籍。 昔日大?理寺收押陆祭酒时,只带走了?人,并未把这些书收走。 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证据,对谢洵来说,都是为陆家翻案的关键。 …… 弘德殿内,门窗四敞,宫人却被?屏退。 景和帝将桌上最?后一份折子批完,解脱般地伸了?个懒腰,托着下巴看向对面的女子,剑眉拧了?拧,露出几分不乐意。 “早知他谢洵是个这样张狂的人,朕无论如何也不会给他授官职。” 元妤仪掀起眼皮,果然看见一张气鼓鼓的俊脸,失笑道:“陛下又说气话了?。” “朕是说真的。”景和帝扁着嘴,一脸郑重?,“他既和皇姐成了?亲,皇姐又把他夸的那样好,现在?为何分居?” “皇姐这样好,不会有错的,所以必然是那谢洵桀骜不驯,惹了?皇姐不悦。” 虽住在?瑶华宫,景和帝又缠了?她许久,元妤仪却始终缄口?不言,对那日的争吵闭口?不谈,只是敷衍过去?。 景和帝不好再催问,前几天悄悄把谢洵召进宫,谁料那也是个硬茬子,一张嘴像是上了?锁,说的话同他皇姐一模一样。 “只是些许小事罢了?,陛下不必忧心?。” 还当他是三岁小孩呢,到底是多?小的小事,才能让新?婚夫妻分居两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分明是他俩感情不和! 景和帝憋着一肚子委屈,干脆将一颗心?全然放在?批阅奏折,处理政事上,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行?事更加谨慎。 唯有江丞相,见到靖阳公主和谢二公子生了?龃龉,早前不安的情绪得到了?些许松懈,暗里联络许多?老臣,比从前的风头更盛。 只是朝中有一人接连两次反驳了?江相降低军饷的提议,正是翰林院侍读,驸马谢洵。 关于军饷的争议,已经从去?年冬天吵到了?今年开春,兵部尚书褚贤恩将近耳顺之年,虽性情耿直,身体状况却江河日下,是以朝中对褚尚书和江丞相的争执,持中立态度的人居多?。 直到那日身着赭色官袍的青年手持笏板上前,不卑不亢地对上正一品的江丞相。 他道:“北疆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近几年野心?滋长更甚,微臣以为江相所言,未免太过轻松。” 对江相征税减饷的理由,谢洵逐条反驳,有理有据,鬓发灰白的褚老尚书和几位一直被?江相打压的臣子几乎鼓掌附和。 景和帝听得入迷,他许久没见过江丞相这副吞了?苍蝇似的颓废模样,心?中畅快极了?。 朝中不缺才能出众者,可景和帝真正需要的是能够无条件站在?皇帝这边的忠臣,是敢于直言进谏,与江相分庭抗礼的能臣。 谢洵性情冷淡,从不与朝中大?臣私交深厚,却始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朝中曾经也有人反对江相,但都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贬谪,最?终剩下来的无非老弱病残。 可谢洵不同,他是驸马,名字又在?谢氏宗族的族谱上挂着,双重?身份加持,江相不能轻举妄动。 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郎君,不到一个月,果断变成了?江丞相的对立方,偏偏他说得义正言辞,让人挑不出半点错。 景和帝胸中澎湃,但又想到他和皇姐之间的不愉快,激荡的心?情也了?然无存,再看这个姐夫时,更多?了?几分矛盾。 少年从奏章上拿出一封信,递给元妤仪,故作神秘地说,“皇姐猜猜这是谁来的信?” 元妤仪含笑接过,将那信放在?一边,“听说上个月北疆侵犯通辽二州,主将祁庭率领的神武营三战三捷,军心?大?振。” 见她轻而?易举猜中,景和帝扁了?扁嘴,又很快高兴起来。 “皇姐怎么什么都知道,这正是祁三哥哥刚送来的信,他说我军大?胜,不日就要返京汇报战功,找朕求恩赏呢!” 元妤仪也勾了?勾唇角,真心?实意地为这场胜仗高兴。 自先?帝去?世后,北疆贼子愈发野心?勃勃,屡次骚扰边境百姓,这次祁庭带神武营出征,总算是灭了?北疆的锐气。 “好啊,待祁三回来,陛下定要论功行?赏,不能冷了?军中将士们的心?才是正理。” 景和帝点头如捣蒜,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忽又想到些什么,语调纠结。 “边关那地方千里迢迢,祁三哥哥一心?应敌,想来还不知晓皇姐成亲之事,他回来若是知道了?,定然不高兴。” 元妤仪托起茶盏,吹开漂浮的雪沫,脸庞平静,“木已成舟,再说,我与祁庭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本来也不打算嫁他的。” 一旁听着的少年轻声?反驳,“皇姐自然没那想法?,只是祁三哥哥人虽不在?京中,可皇姐每年生辰,三哥哥都会备上一份厚礼。”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皇姐嘛……” 元妤仪将茶盏搁下,蹙眉道:“这话就此搁置,不许再提,驸马待我很好,切莫横生是非。” 无论谢洵对她究竟是何想法?,她终归对他抱有怜悯与同情,事情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元妤仪现在?心?中的气也渐渐消散。 她知晓谢洵在?朝堂上多?次直言,狠狠地打压了?江丞相的锐气,以往静如死水,江家独大?的局面竟渐渐有了?松动之势。 这就足够了?,甚至比她最?初预想的局面还要好上许多?,原本只想着同谢家联姻,江相自会收敛。 可现在?将驸马送入仕途,恰如潜龙入渊,无心?插柳柳成荫,形成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江丞相如今在?朝上,难有往日一呼百应的威风。 元妤仪一向爱憎分明,处事公允。 谢洵既然替景和帝平衡了?朝局,甘愿做那柄出鞘的利剑,在?二人依旧是夫妻时,她便还当他是郎婿。 — 翌日,樁茗馆三楼雅间。 支摘窗向外敞开,两个青年对面而?坐,茶水在?炉子上翻滚,冒出袅袅热气。 坐在?谢洵对面的年轻男子浑身像没骨头,半倚着身后的靠背,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满是揶揄和探究。 “呦,还记得我呐?这么多?日子不冒头,我还以为咱们威风凛凛的驸马爷早把鄙人忘了?呢。” 谢洵乜他一眼,茶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我今日请你来,是有事想问。” 卫疏一听这话来了?兴趣,直起身子一脸惊奇,“还有能让你疑惑的事?快说来听听。” 谢洵习惯了?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 卫疏的父母秉性潇洒,最?喜游山玩水,早已乘船到了?淮扬水乡;如今快到春闱,礼部和贡院正忙,卫老尚书对他的管制也松了?许多?。 青年敛睫,一面搅着罐中翻滚的茶叶,一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末了?,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已然为她所用,这不是好事么?况且公主早想豢养面首,和离不更好?为何还要怄气。” 谢洵说完,整个雅间里只剩下咕噜噜的水声?。 良久,对面的卫疏再也忍不住,毫无包袱地大?笑起来,连连拍着大?腿,乐不可支。 “谢衡璋啊谢衡璋,你还真是个呆子!亏的我家老爷子一直赞叹你才思敏捷,当有大?作为,哎呦呦,这样的大?作为,我可要不起。” 汤勺磕在?罐边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谢洵沉着脸剜了?卫疏一眼,冷声?道:“卫择衍。” 卫疏挑了?挑眉,连忙憋住笑,轻咳两声?,郑重?其事地说:“驸马爷可别忘了?,你现在?是找我解惑,这态度呢,自然得放诚恳些,不要对我大?呼小叫,我不爱听。” 谢洵深吸两口?气,竭力保持着淡定,拿过巾帕端下已经开了?锅的茶,在?卫疏炙热而?期待的目光下,替他倒了?一整杯。 卫疏摇头晃脑,动作夸张地端起茶盏,陶醉地闻了?闻,“不愧是咱们谢驸马亲自烹的茶,就是与众不同,别有一番风味。” 谢洵再也受不了?他这副矫揉造作的姿态。 “听说你前几日特意去?了?梵春楼,却因手头银两吃紧,与那儿的老鸨做交易,赊了?五十两银子。” 宛如谪仙的郎君恍若不在?意地提起这桩事,语气森然,将茶斟满放在?自己?面前的茶杯,热气氤氲了?他清俊如山水的面容。 卫疏一愣,惊道:“谢洵,我拿你当亲兄弟,你居然跟踪我!” 青年抬眸,纠正道:“非也,是卫公谆谆叮嘱,让谢某同你好生相处,多?多?来往,听从长辈的嘱托,怎么能叫跟踪呢?” 卫疏一张昳丽的脸彻底崩溃,知道自己?说不过谢洵,苦涩地解释道:“谢兄,你听我说!” “我绝对没有去?花天酒地,是那日弹琴的丹姒姑娘生了?恶疾,老鸨又催她表演,我看不过,才以自己?的名义赊了?五十两,让她去?请大?夫的。” “谢兄啊!”卫疏说的几乎声?泪俱下,感慨道:“你还不知道我?平生就一个喜欢丝竹的嗜好,可从来没祸害过姑娘。” 谢洵语气淡淡,“哦。” 卫疏见他不为所动,也死了?劝说的心?,面如金纸,端起茶盏柔弱地吹了?吹,“你想问的,兄弟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洵轻嗯一声?。 卫疏直直地看着他,同他商量道:“梵春楼的事儿,谢兄就当不知道,行?不?” 谢洵瞥他一眼,矜持地点了?点头。 将自己?的小把柄处理好,卫疏终于放下心?,整个人松懈下来,正要往后倚时,看到对面青年冷漠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他本想喝口?茶润润嗓子,然刚端到面前,热气扑面而?来。 卫疏只好不情愿地放下茶盏,悠哉悠哉地说:“其实谢兄要问的呢,也不算什么匪夷所思的大?问题……” “少说废话。”谢洵适时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卫疏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胳膊交叠在?桌上,正色道:“其实公主就是喜欢谢兄,恐怕还对谢兄情根深种,由此才会生气。” 谢洵不解,“喜欢?” 卫疏点头,猜着他对男女之间的事知之甚少,同他对比,自己?反倒懂得多?,可算有了?一点能胜过谢衡璋,说的头头是道。 “对,就是喜欢。” “谢兄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些,你想啊,姑娘家最?想要的是什么?” 卫疏一脸热切地望着他。 谢洵斟酌答,“衣装首饰?” 卫疏的桃花眼里闪过几分不可思议,心?中叹了?口?气,摇头否定,“错,是真心?。” 说罢他又补充道:“可不是你替公主除去?异己?的忠诚啊,那不算,我说的这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真心?。” 谢洵神情凝重?,垂眸思忖。 卫疏见他不开窍,干脆挑明了?道:“公主一定是爱上你了?,想跟你过一辈子,你先?前巴不得跟人家立马一别两宽,人家可是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姐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卫疏边说边叹气,义愤填膺,连带着看谢洵也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 “谢兄啊谢兄,你说公主待你那么好,你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就凭引荐你入翰林院这一条,你给公主端茶递水都不过分。” 谢洵道:“我从前以为她心?机深沉,嫁过来也不过是利用心?作祟,难免有所猜忌,可后来感念她的恩情,自然投诚。” 卫疏嗤之以鼻,指骨敲着桌面,声?调拔高责备道:“人家姑娘想跟你过日子,你跟人家谈利益价值?公主可真是个好脾气,就这居然还没把你这侍读的官位贬了?。”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5节 谢洵苦于没有经验,卫疏一番话又说的义正言辞,慷慨激昂,颇有一番指点迷雾的架势,底气十足,渐渐被?绕了?进去?。 他轻声?问道:“那我应当如何呢?” 卫疏一怔,倒吸一口?凉气。 恰好问到他的知识盲区。 但这就仿佛打仗,谢洵是主帅,他是旁边出谋划策的军师,就算心?里没底,也得先?说出一通观点来,才能稳定军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卫疏享受着谢洵谦虚求教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谢兄喜欢公主吗?” 谢洵面露迟疑,皱眉未答。 何为喜欢?这问题对博览群书的谢洵来说,委实有些困难,他从未见过,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面的卫疏也知道这位谢兄从小的生活环境,平日里见到的女子屈指可数,无非是他家那位强横的主母和势利的女使婆子,便主动开导他。 “喜欢呢,便是见她时欣喜,不见时挂念,相思之情如汹涌暗流,只想与她朝朝暮暮……” 谢洵性子冷淡,尤其厌恶没有分寸感的黏人,遂果断答道:“不喜欢。” 话音刚落,卫疏还没说完的话堵在?嘴里。 谢洵自己?也僵了?片刻,端起茶盏灌了?一口?温茶,不动声?色地补充道:“我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太过缠绵悱恻,又像黏在?一起的线团,不分你我,十分麻烦。 他对靖阳公主只有感激。 卫疏尴尬地笑了?笑,挑眉道:“那就好说了?,谢兄与公主就是妾有意郎无情呗。” 青年的话音带笑,说的轻松,落在?谢洵耳朵里却有些刺耳,他心?中莫名发堵。 卫疏觑着他的脸色,及时止住话茬,只看到了?对面人一如既往的冷漠,干脆利落地说。 “谢兄既不曾动心?,那就冷情到底,这样干耗着,谁也不必理谁,面上过得去?便罢了?,年轻姑娘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冷待,想来过几日公主自己?就想开了?,自然也就不会再对谢兄念念不忘,谢兄觉得如何?” 在?卫疏眼里,这方法?实在?不错,他暗里钦佩自己?这机灵的脑袋,现在?都能给谢洵出谋划策了?。 虽然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姻,但无奈谢兄自己?不喜欢公主,强凑在?一起也是一桩孽缘,不如各过各的,面上过得去?得了?。 卫疏提的法?子,谢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喝着杯中渐凉的茶。 “谢兄,你到底觉得怎么样啊?”卫疏忍不住开口?打断沉默,他已经等不及听谢洵夸赞他是个可造之材了?。 谢洵抬眸看他一眼,垂睫时只有眼下一颗泪痣格外明显,他的音调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不怎样,另寻他法?吧。” 卫疏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为何?” 青年并未回答,将空茶杯搁在?桌上。 现在?他甚至只是说了?一句日后会分别,元妤仪就落了?泪,这样娇气,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卫疏说的那样,对她视而?不见,刻意疏离。 罔论公主还帮了?他,就是他的恩人。 他可以对恩人不动情,却不能对恩人无情。 谢洵也不想看见元妤仪记恨自己?的眼神。 只是对卫疏,他没想解释那么多?,只敷衍道:“不为何。” 卫疏知道他惜字如金,又不喜解释,也没再追问,支着下巴思考片刻,继续给谢洵出主意。 “新?婚冷落妻子也不太好,何况谢兄与公主不和,自有旁人高兴,也不好让那等小人得志。” 谢洵面色坦然,卫疏说了?一通唯有最?后这几句有些靠谱,听完这番话方觉心?中稍许慰籍。 脑中思绪电光火石般闪过,卫疏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我觉得谢兄可以把公主当妹妹养。” 卫疏深呼吸,字正腔圆地解释。 “谢兄没接触过姑娘,公主久居深宫,应当也没接触过男子;谢兄生的好看,殿下日夜相处难免春心?萌动,不懂得这并不是两心?相悦。” 他说的口?干舌燥,停下来看谢洵。 谢洵罕见地没反驳,给他倒了?一杯茶。 卫疏深受鼓舞,一口?饮尽。 “在?这种情况下,谢兄你比公主年纪大?,又从未动心?,难道不该承担起年长者的责任么?要慢慢地把公主引回正路才行?。” 谢洵皱眉,他孑然一人,候府没有姊妹,更不知该如何相处,直白地问,“该如何引?” 卫疏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说。 “首先?你应当对公主好,关心?她;其次么,我觉得谢兄应当大?度一点,你们既然早晚要分道扬镳,现在?就该着眼于公主未来的夫婿,公主遇见更好的郎君,自然不会再执着于你。” 其实卫疏心?里对这番说法?也无甚肯定,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旁的兄长对妹妹都是这样的做派,所以他这样说肯定也不算错。 谢洵同卫疏在?此处耽搁许久,终于听见了?勉强合心?的答案。 元妤仪在?外人面前稳重?坚韧,实则性子娇俏活泼,又确实比他年纪小些,现在?当妹妹养,也不是不合理。 对公主好是他的分内之事。 至于后者,还有待商榷,他们现在?表面上还是夫妻,在?外人面前依旧要维持举案齐眉的现状,待尘埃落定,和离最?快也得三年以后。 这三年里,他不想也不必替她物?色夫婿。 他或许还能与她恢复从前的关系。 这样想着,谢洵的心?绪平静下来,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樁茗馆外是正对北城门的青雀街,方才外面还很安静,现在?却仿佛炸了?锅,人声?鼎沸。 卫疏最?喜热闹,一骨碌站起来,凑到支摘窗前,伸着脑袋往外瞧。 他的目光从北往南挪,一眼便看见为首的高大?男子,一身玄色甲胄,长发高高束起,端坐在?赤红骏马上,剑眉星目,爽朗清举。 身后的士兵同样身着重?甲,旌旗飘扬,上书一个龙飞凤舞的“祁”字。 卫疏啧了?啧嘴,随口?道:“呦,真是稀客,安国公家的祁小将军居然回京了?,我还以为他会在?北疆那种偏僻之地守一辈子呢。” 安国公是上京赫赫有名的铁血人物?,一生征战沙场,膝下三子,长子和次子都跟在?身边,镇守北疆,是真正的将门。 然而?五年前先?帝病情恶化,北疆蛮夷攻势加急,重?金买通大?晟军营士兵,安国公父子三人皆身陨沛川,命丧沙场,尸骨无存。 噩耗传至上京,安国公夫人季珮携幺子祁庭披甲上阵,肃正军纪,揪出了?内鬼,三年前祁家神武营杀至沛川,大?获全胜。 为安国公父子报仇雪恨后,季夫人了?无生志,换了?麻衣,横剑自刎。 祁庭字宴淮,是安国公夫妇仅剩的血脉。 卫疏似想起什么,又笑道:“诶,谢兄,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祁小将呢。” 谢洵困守宣宁侯府,谢侯和王夫人对他的管制并非一般的严苛,再说了?祁庭五年没回京,所以卫疏觉得,他其实不大?可能知道此人。 青年依旧坐在?原地,拿起帕子将方才烹茶的手指擦拭干净,语调平缓,“武艺高强,行?军诡谲,颇有安国公遗风。” 卫疏一惊,怎么连这也知道? 他平日困在?侯府,谁跟他说的?真是看不出来,平时不显山露水,原来是都埋在?心?里。 其实不是旁人讲解,是谢洵自己?打听到的,起因不过是那日听公主身边的绀云打趣。 “殿下养面首不若找祁小将军。” 上京只有一个祁小将军,他本人虽不在?京城,可越神秘的人,传闻便越多?样,越详细。 先?帝年少时,安国公的父亲曾任太子太保;祁庭的母亲出自汝南季氏,与先?皇后是旧识,两家情谊最?为深厚。 祁庭可自由出入皇宫,与彼时的靖阳公主情深意笃,是当之无愧的青梅竹马。 谢洵面无表情地递给传消息的人银子,听着关于那位祁将军的一点一滴,他甚至在?各种消息中听到了?惋惜之语。 “若非公主匆匆嫁给了?驸马,她与祁小将军定是天作之合的良配啊。” 谢洵皱眉反问,“驸马并非良配么?” 那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公子不懂,这半道上定下的情谊哪里比得过多?年的旧识呢?依我看,还是祁小将军更般配些。” 谢洵乍听此言,心?中发堵,只升起一种莫名的烦躁情绪。 他还没见过祁三,已经有些厌烦他。 卫疏见谢洵一言不发,收回震惊的目光,点了?点头,重?新?往喧闹的窗外看。 忽而?,刚才还沉着脸的祁小将军展眉一笑,整张脸鲜活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卫疏好奇地伸出半颗脑袋去?看,不远处街口?露出一个人影。 少女胯.下一匹毛皮油亮的黑马,窄袖里一双纤白的手勒着缰绳,满头乌发梳成单螺髻,只是半张脸隐在?面纱下,看不清容貌。 卫疏认不出来她是谁,只嘟囔道:“都五年了?,上京居然还有姑娘来迎祁庭这小子,艳福不浅呐,怎么没人来迎迎我……” 谢洵只听了?他后半句,便随口?道:“听闻季小姐两年前守完孝,便赶去?了?通州,应当也和祁将军在?一处,你不去?迎接么?” “就那姓季的?我才不去?,家里老爷子背着我定下的亲事,我可不认。”卫疏翻了?个白眼。 两家祖父定下的娃娃亲,季家远在?汝南,谁知道那季浓是人是鬼,生的高矮胖瘦? 卫疏自诩风流人物?,最?怜爱能弹会唱的娇软美人,这种巾帼娘子,他巴不得敬而?远之。 然而?谢洵的话终究是起了?作用,卫疏嘴上不稀罕,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在?人群中张望着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那边谢洵琢磨了?一圈他的话,猛然生出不妙的感觉,语调冷漠,“卫疏,你刚才说接祁庭的是谁?” 卫疏没动,“就是一个姑娘啊,瞧着身影是个美人,可惜蒙着脸……” 他还没说完,原本坐着的青年已然凑过来,站在?支摘窗边,顺着人群去?望。 卫疏稀奇,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谢洵也凑过来打听,乐呵呵地伸手去?指,“瞧,就是那个,啧啧,谢兄我同你说,这必然是个顶漂亮的女郎!” 卫疏说得正起劲,却突然觉得浑身发冷,转过头果然对上一双浸满寒霜的瑞凤眼。 他浑身打了?个寒噤,目光在?谢洵与那女子的身上来回梭寻,又联想到和祁庭交好的女子,蓦然闪过一个不好的猜测。 卫疏试探着问道:“谢兄,那人不会是公主吧?” 不会吧,真那么巧?! 这边两人还冷战呢,靖阳公主看起来已经释怀,还特意出来迎接打了?胜仗的祁小将军。 卫疏悄悄扭头再看一眼。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6节 公主虽蒙着面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没有谢兄方才说的怄气啊。 反倒是这个谢兄,一张俊脸罩了?几层阴云,瞧着吓人,更像受了?委屈,自己?怄气。 街上两个人已然碰上头,纵马并肩而?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卫疏连忙去?看。 赶来的年轻女子身穿一袭浅金色轻甲,乌黑的长发结成小辫束在?发顶,额前覆一道小麦粒抹额,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速度宛如疾风。 卫疏懊悔至极,偏偏没看清那人的脸。 军营中女子本来就少,她穿的好,远远看着就觉得肯定能打,必然是季浓无疑。 季浓同卫疏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毕竟卫疏从未见过身披甲胄,腰佩长剑的巾帼英雄。 不过呢,虽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卫疏依旧果断做了?决定。 退婚,一定得退婚。 不然就凭他这三脚猫的功夫,成亲必然会被?季浓压制。 卫疏自认了?却一桩心?事,怀着一股莫名的慷慨坐回原位,看着心?情明显不悦的谢洵,抱着兄弟之间的惺惺相惜劝慰。 “谢兄何苦闷闷不乐,公主去?接祁小将军不是好事么?她心?情好了?自然不会再同谢兄怄气。” “再说了?,谢兄原本就对公主无意,早晚要和离,我听说祁庭人不错,他俩若真能凑一对,不正替谢兄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么?” “这样的话,谢兄日后完全不必再为公主的态度烦恼,殿下若是不高兴了?,你直接把祁庭这老朋友请来不就得了??这正合谢兄心?意呀!” 卫疏说的眉飞色舞,真心?实意地替谢洵高兴。 “要我说,谢兄你合该感谢祁小将军,人家正赶在?你和公主怄气的时候回来,帮你稳住了?公主的心?思,你得备份礼,送……” 砰的一声?,茶杯被?重?重?放在?桌子上。 卫疏吓了?一跳,及时止住话头,对面的青年脸色更凝重?,连带呼吸都粗了?些。 谢洵只觉得聒噪刺耳。 他冷笑道:“祁庭回来的巧,你那未婚妻回来的就不巧吗?卫择衍,你还是好好想想该给季姑娘准备什么见面礼吧。” 说完拂袖离开了?雅间。 徒留一脸茫然的卫疏,被?他这骤然的针对一愣,他怎么觉得刚才那位情绪平淡的谢二公子在?冲着他发脾气? 他说什么了??不过是让谢洵备份礼去?安国公府见见祁小将军。 他说错了?么?也没有啊。 作为兄弟,他可是真心?实意地替谢洵出主意,谢兄只需要置身事外,在?合适的时间助推公主和祁小将军的情谊就行?,多?么轻松。 怎么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错的那个人? 一开始都说的好好的,怎么祁小将军一出场,事情就变得不受控制了?呢。 谢兄一个大?男人,现在?心?思却比女人还难猜,真真是海底针,可怕的很。 卫疏实在?想不明白,干脆也起身回府。 左右对谢兄的事情,他这当兄弟的尽职尽责,眼下得赶在?季浓上门前,求求老爷子,赶紧把这门荒唐的亲事退了?。 —— 一柱香后,谢洵回了?公主府。 府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几个侍女并小厮有条不紊地收拾着东西,一个熟面孔站在?台阶上,见到青年立马走上来行?礼。 谢洵认得她,也是在?元妤仪身边伺候的宫女,名唤锦莺。 青年眉头皱的更紧,心?中愈发不悦,元妤仪如今出去?见竹马,竟连贴身宫女都不带了?么。 “这是在?做什么?” 锦莺恭敬道:“回驸马,这些都是祁小将军特意送来的礼物?,殿下推辞不过,只能收下。” 谢洵冷冷地看着那一箱接一箱的礼物?,心?中愈发幽怨,究竟是推辞不过,还是根本就没有推辞。 五年没见的好友回京,带着面纱都能看出高兴,她又怎会推辞,只怕心?里都乐开花了?吧。 谢洵挪开目光,不再看那些让人心?里发堵的礼物?,又问道:“殿下可说了?何时回来?” 锦莺察言观色,但此刻没在?驸马脸上看见任何抱怨的表情,也就放心?回答。 “今日宫中会举办宫宴,为祁小将军接风洗尘,陛下多?次挽留殿下,今夜只怕公主要宿在?瑶华宫里了?。” 谢洵喉咙一滚,只觉得有种莫名的躁意游走于四肢百骸,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 锦莺见他脸色不好,又低头补充道:“驸马勿怪,若是公主变了?主意,今夜或许会回府,眼下也是让奴婢先?回来收拾鎏华院。” 谢洵轻嗯一声?,又道:“宫宴定在?何时?” 锦莺松了?口?气,“戌时至亥时。” 谢洵没再说话,只道:“我需回翰林院处理未完的公务,公主若是提前回来,记得遣人传消息。” 锦莺躬身应下。 — 今日休沐,翰林院无人当值。 守门的侍卫见还有人积极处理公务,眼中露出钦佩的神采,对这位新?上任的侍读更加敬佩,“翰林院戌时四刻落钥,侍读切莫误点。” 谢洵点头,推门走上藏书阁,正巧还有最?后一扇书柜没有看完,离开的时候或许能碰上回府的元妤仪。 青年收起最?后一本书,藏书阁外的天空已然渐渐变黑,今夜万里无云,连星星都很少。 谢洵伸手揉了?揉酸胀的脖颈,锁上藏书阁的门,侍卫见了?他露出笑容,“侍读出来的真巧,正是四刻。” 翰林院与公主府隔了?两条街,谢洵出来的急,并没有骑马。 守夜的老翁拿了?一盏灯笼递给他,笑呵呵道:“侍读办公辛苦了?,今夜路黑,您提着灯回家也安稳些。” 谢洵本想推辞,但老翁硬要塞到他手里,干枯的指尖温热,叮嘱道:“老朽听闻侍读在?朝上进言,不可增税,我们翰林院出了?个好官哪。” 老翁浑浊的眼神炽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颤颤巍巍地朝他拱手,“一盏灯不值几个钱,侍读收下吧。” 谢洵微怔,默默攥紧了?灯炳,躬身还礼。 等回到公主府,漆黑府门关着,门口?也没点灯,很显然,没人。 谢洵敲响大?门,角门处很快探出个头,正是守门的小厮,看清人脸后立即打开门。 公主府内同样是一大?片的黑,只有内院几盏高挂的灯笼,散发昏黄的灯芒,似乎因着主人的不在?,偌大?院子都冷清了?许多?。 “殿下还没回来么?”谢洵音调不高。 小厮嗯了?一声?,正撞上抄手游廊走过来的锦莺和叶嬷嬷,谢洵招手喊住两人,“那么晚了?,怎么不在?鎏华院守着?” 锦莺面色关切,“回禀驸马,今夜殿下多?饮了?几杯酒,现在?有些醉,又同绀云说想回府,奴婢正打算带人去?接。” 一旁的叶嬷嬷也附和了?几句,她是看着元妤仪长大?的嬷嬷,最?挂怀这个公主。 谢洵顿住脚步,脑海中浮现出她上次喝酒的情形,语气中带了?几分急促,“她不是不能喝酒么。” 锦莺和叶嬷嬷对视一眼,脸皮微热,主子酒量不行?,但也抵不住那是祁小将军从北疆带过来的酒,难免想尝尝鲜。 好在?谢洵也没有多?问,只沉声?道:“我去?接殿下,锦莺备好热水和醒酒汤,不必一同前往。” 说罢又转向叶嬷嬷,恭恭敬敬道:“天色已晚,嬷嬷年迈,先?回屋歇着吧,若是殿下见着您操劳,必然愧疚。”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锦莺和叶嬷嬷都对这位驸马赞赏有加。 虽说前几日驸马与公主闹了?别扭,可人还是有认错态度的,去?了?皇宫几趟,无非是殿下心?结未解,躲着没见。 现在?有谢洵亲自过去?接人,她们两个也能安心?在?公主府等着,遂千恩万谢地念叨了?几句,复又回了?内院。 …… 皇城内禁行?车马,公主府的马车停在?琼正门。 三月的夜风还夹杂着寒意,谢洵只穿了?一袭鸦青锦袍,衣衫单薄地站在?高耸巍峨的宫门前,在?青砖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谢洵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度日如年的艰难感受,他没有拜帖,私自入宫与闯宫无异。 不知过了?多?久,宫道上终于响起脚步声?。 谢洵朝琼正门走近,敏锐地辨知出那不只是醉酒之人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另一道声?音格外明显。 中气十足,脚步铿然,倒更像是男子的军靴踏过青砖的声?音。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蔓起几分古怪的情绪,谢洵半眯了?眼,寒潭般的眸子愈发晦暗不明。 一股嗜血的冲动在?他脑海里乱窜。 青年屏气凝神,依旧维持着谪仙面孔,只是扣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识掐住了?左手虎口?。 第21章 竹马 宫道那边的人出来, 与谢洵猜测的无异,为首的是个颀长青年,身后跟着几个内侍和宫女。 年轻男子身形挺拔, 先前的一身盔甲已经换成了玄色夹袍,腰系玉带,看着不像是武将,倒更偏向文?臣, 右手亲密地扶住少女的胳膊。 正是得胜归朝、风头正盛的祁小将军。 祁庭同样一怔,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谢洵。 北疆烽火不断, 他身负国仇家恨, 很?少同京城通信,如今报仇雪恨, 一腔热血回了上京, 却不料靖阳公主已经嫁了人。 还嫁给了在上京城连名讳都?未曾听过?的谢二公子, 祁庭扶着元妤仪的手紧了紧。 祁庭虽家世显赫, 官职高于谢洵;但谢洵终究担着个驸马名头,是以二人默契地没有行礼。 见人出来, 谢洵也没耽搁, 主动上前。 绀云连忙闪身, 将地方让给驸马, 谢洵了然, 稳稳地将人整个揽过?来。 看着倏然空荡的右手,祁庭面色凝重。 熟悉的幽香中?夹杂着浓重的酒气,谢洵垂眸, 将站不稳的少女又往自己的怀中?揉近一分。 “谢某公务繁忙, 还没来得及恭喜祁将军大败北疆,扬大晟国威。” 祁庭剑眉拧起, 目光却落在他怀中?的元妤仪身上,只觉心?中?一股不甘游走?。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7节 “分内之事?,二公子不必道谢。” 哪怕他没叫驸马,谢洵依旧面色平静,点头道:“改日朝上再叙,今夜天色已晚,殿下醉酒身子不适,臣先带她回家。” 他语调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淡漠,但那句“回家”却还深深扎在了祁庭心?里?。 祁庭本以为自己和元妤仪青梅竹马,其中?情谊绝非旁人可比,可她却已然有了正经的夫君。 今日在宴上,他委婉提至此事?,她只道与驸马举案齐眉,俨然一幅心?满意足。 祁庭想到景和帝悄悄告诉他的事?,暗自握拳,冷声开口。 “二公子出自陈郡谢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难免有几分傲气,但公主也绝非孑然,公子既已尚公主,更该尊重殿下,否则安国公府并不介意多个敌人。” 说罢,祁庭右手按上腰间佩剑,铿然一声,剑刃出鞘。 谢洵眸光愈发幽深,唇角勾起一抹僵硬的弧度,瞥了一眼怀里?的人。 她酒量不佳,如今醉的迷糊,两腮通红,原本将人搂过?来已有几分安心?。 听了祁庭的话反而多了几分冷嗤,倒没想到,她对?这?位竹马这?般信赖,如今人已经主动替她撑腰来了。 嫁给他,她就这?样委屈? 一时?一刻都?等不及吗,上一秒还说要与自己做夫妻,下一秒就去接自己打了胜仗的威风竹马。 谢洵只觉得心?中?愈发堵塞,偏偏人还睡着,他问不了,也问不出来。 这?样的质疑,倒显得他像个怨妇。 “谢某与殿下夫妻之间的些微琐事?,不劳将军费心?,公主是我的妻子,我也从未将公主视为敌人,自不会将公主丢弃不顾。” “妻子”二字被谢洵咬得极重,那张脸上却没什么大表情,只有那双眼在宫灯下折射着幽幽的光芒。 说罢,青年将站不稳的姑娘打横抱起,左胳膊揽住元妤仪的肩膀,右臂搂住她腿弯,转身离开。 祁庭闭了闭眼,咬紧后槽牙,将这?一切忍下。 马车停在琼正门外?,夹杂着寒意的夜风迎面吹过?来,卷起少女垂下的裙角。 似乎是觉得有些冷,少女下意识地往最近的热源靠,脑袋正缩在青年怀中?,贴着他单薄的胸膛。 谢洵许久未曾见她,更别?提和她这?般亲近,那股幽香疯狂游走?于他的鼻端,他虚扶住少女腰间的手更紧了些。 回到公主府,锦莺和叶嬷嬷到底是有些不放心?,还在门口等着。 如今见人回来,连忙跟着冷脸的驸马往内院走?,将人放在榻上时?,元妤仪的胳膊还挂在他脖颈间,没有要松开的趋势。 谢洵抬手将她的胳膊拂下,她呓语两句,青年皱眉凑过?去,隐约听到, “祁三,你这?次带的酒也忒辣了些……” 坐正身子,年轻郎君的脸上仿佛挂了一层霜,她也知道今夜的酒烈,可现在后悔了又有什么用? 喝的不省人事?,却还记挂着那位祁小将军。 青年的呼吸粗重了些,勉强平复心?绪,本着不与醉鬼计较的心?理?,向后挪了挪身子。 察觉到他的动作,昏睡的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往下拽了拽。 谢洵眸光一顿,转过?身低头看向她,粉面含春,远山眉微蹙,端的是明艳无双。 元妤仪沉重的眼皮阖着,鼻端却闻到一股浅淡的白檀香,这?味道很?熟悉,她身边也只有一人身上带此香。 这?样平和安稳的香味留在身边,才让她生出一丝安全感来。 迷蒙之间,她的脑海中?又萦绕着祁庭略带责备的话,“阿妤,你这?次实在是太?莽撞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去赌。 ” 祁庭的话和今夜灌进肚子的烈酒混杂,元妤仪眉间郁气久久不散,难受的紧,额角太?阳穴酸胀。 她语调压低,不自觉带了几分纠结的委屈,“头痛,胃也痛,好难受……” 那抹白檀香若隐若现,似乎近了些,驱散她胃里?翻滚着的酒劲,意识终于有半分清醒。 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洵自然没错过?她的抱怨,轻叹一口气,最后还是重新坐回床边,将她温热的手重新放回寝被旁。 谢洵莫名想起今日卫疏同他提的法子,把靖阳公主当?妹妹养,要对?她好,关怀她。 元妤仪还在强忍着不适,额头鼻尖滑出几滴细腻的汗珠,烈酒入喉,将她烫的如坠烈火。 青年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映在烛光下,投下一排模糊的影,他捞起泡在银盆里?的凉帕,替榻上不安的少女擦去额上汗珠。 昏着的元妤仪只觉得有凉意浇灭辛辣酒劲,喟叹一声,姿态轻松,由着那凉爽的帕子覆在面上,甚至主动仰着白玉般的脖颈靠近。 谢洵知道她是个醉鬼。 且她的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譬如去岁冬末在长庆宫,她喝醉了酒面色通红挂在他身上,霸道蛮横; 又譬如此刻,在所有人眼里?那个雷厉风行的公主殿下,像只倦怠的小猫,娇气又黏人。 除了病重的母亲,谢洵从未这?样细心?伺候过?旁人,虽知道她喝醉酒便不记事?,但谢洵还是鬼使神差地放轻了替她擦脸的力道。 冷情的郎君语调略有起伏,夹杂着几丝不悦,“殿下既知道那是烈酒,便不该喝那么多。” 元妤仪的耳廓动了动,意识模糊地顺着他的话反驳,“我就喝了……嗝,三杯。”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指比划,三根纤纤如玉的手指在青年面前晃。 谢洵眼底依旧带着冷意,转身拧帕子时?沉声不满道:“外?人的酒自然比府里?的香。” 他们成婚当?日饮合卺酒时?,也没见元妤仪这?般好奇,那合卺酒味道甘醇,且不醉人,她又不稀罕喝了。 可祁庭从北疆带过?来的酒,她就偏要尝个鲜。 那竹马将军送的就全是好的吗? 这?样想着,谢洵眉峰皱起,拧帕子时?格外?用力,一串水珠啪嗒啪嗒掉在银盆里?。 这?样清脆的啪嗒声响也提醒了谢二公子,面色冷静,定睛看向手中?的帕子。 他刚才又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再回头时?,拔步床上的少女已经踏实地睡了过?去,长睫微垂,面相乖巧。 谢洵心?中?叹了口气,或许自己已经进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哪家的哥哥见到妹妹同别?的男子拉拉扯扯,会高兴呢? 他心?绪不宁也是正常反应,并无不妥。 …… 不过?片刻,叶嬷嬷等人已经送来了解酒汤并一碗暖身子的姜汤,见驸马亲自守在公主床边伺候,不由得喜上眉梢。 这?些日子二人的不对?付都?挂在明面上,她们这?群守在公主身边伺候的人也跟着忐忑,更希望这?对?主子能冰释前嫌。 绀云习惯了伺候公主,便要上前喂汤,却被谢洵止住,淡淡道:“给我吧。” 绀云一愣,上次公主和驸马不欢而散,她还以为驸马心?中?也存着气,如今看来却不像不高兴的人。 叶嬷嬷主动上前将人拉过?来,躬身道:“既有驸马侍候,老奴也放心?了,先带着这?两个丫头去角房候着,驸马若有吩咐只管摇铃。” 汤匙磕在瓷碗边上,温热的瓷碗端在手中?,谢洵方觉有些真?实,瞥了一眼安静的少女,心?中?弥漫着一丝奇异的满足感。 他点头道:“折腾了一天难免劳累,嬷嬷先带着她们去休息吧,殿下这?里?,洵会守着。” 叶嬷嬷上了年纪,余生唯一的念头便是公主平安和美,姻缘和睦,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忙拉着绀云和锦莺退了出去。 转身带上门,叶嬷嬷这?才放松地笑了起来。 绀云不解,“嬷嬷,上回殿下同驸马闹了个红脸,又多次驳回驸马送来瑶华宫的帖子,若是驸马心?有怨气,偷偷将解酒汤倒了怎么办?” 锦莺初听此言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立刻浮现几分担忧的神情,附和道:“嬷嬷,还是让我和绀云回去守着吧。” 叶嬷嬷眼角笑出鱼尾纹,伸手点了点她们的额头,半喜半嗔道:“傻丫头,你俩可看见了驸马方才的模样?”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并未答话。 叶嬷嬷笑得和蔼可亲,“你们都?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不懂也是常理?。” 两个丫头脸皮薄,霎时?红了耳垂,忙道:“可是嬷嬷……” 叶嬷嬷抬眼看了看雕花木窗上投出的青年背影,顺着游廊往角房走?,面上心?满意足,“谁家夫婿心?里?有气,还能这?样贴心?地照顾娘子?” 绀云和锦莺思忖着方才驸马的模样,又是替殿下擦汗,又是主动接碗喂药,倒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先皇后生病时?,先帝也是如此侍疾。 长夜漫漫,公主府寂静无声。 叶嬷嬷却觉得心?中?微热,感慨道:“你们都?是殿下的身边人,自然瞧不见殿下受半点委屈,这?是忠心?没错。” “上回的事?儿,殿下虽不与我这?老婆子透口风,我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计较着夫妻之间爱的多少,付出的多少罢了。” 他们还年轻,又是新婚,难免会有摩擦,会计较这?些细微小事?,先帝和先皇后年轻时?又何尝没有这?些龃龉。 天长日久方能见人心?,婚后一同见过?风波,方能明白夫妻一体的真?道理?,自然也就不会再拘泥于这?些谁爱的多,谁爱的少。 如今的公主和彼时?刚成亲的先皇后何其相似。 想到好不容易熬出头却红颜薄命的皇后娘娘,叶嬷嬷心?中?酸涩,轻声开口。 “日子都?是一天天过?出来的,驸马爷素来把话憋在心?里?,却有一点好处,并非心?胸狭窄的小人,咱们殿下若是真?的吃了亏,也不会同他凑活过?。” “女儿肖母,殿下如今啊,跟还在东宫时?的娘娘一模一样。”叶嬷嬷一叹,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姑娘垂首不语。 夜幕幽深,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边,已近亥时?六刻,万籁俱寂。 元妤仪虽睡着,却还是隐约嗅到那股辛辣的姜味,嘴唇扁着,显然颇有意见。 谢洵将解酒汤喂完,再喂姜汤便显得格外?费劲,她觉得姜汤辛辣,一次只能喂进一小匙,喂了许久,也只喝掉半碗。 左右元妤仪已然喝了解酒汤,谢洵无奈,便将剩了半碗的姜汤放在了外?间的八方桌上。 轻微的风拍打着窗牑,青年从善如流地在屏风后铺上自己的被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元妤仪去迎接祁庭的身影。 卫疏跟公主不熟,自然认不出来; 可他却是与公主朝夕相处的正牌夫君,哪怕元妤仪只是露出一双手,他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们只是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一些小矛盾而已,他从未想过?要在此时?和离。 他们还是夫妻。 公主不应当?同旁人那般亲近的。 谢洵自比兄长,很?是不喜今夜祁庭为公主撑腰的话。 就算日后和离,那祁庭也绝非良配。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8节 公主性子虽娇,骨子里?却带着倔,祁庭浴血疆场,心?思粗略,怎能照顾到她方方面面。 不配,实在不配。 隔着五折屏风,谢洵屏气凝神,分辨出元妤仪细微清浅的呼吸声,目光落在那人平躺着的身影上。 他原本平静的心?绪因这?些嘈杂的想法泛起波澜,无论如何再难得沉静。 能配得上她的夫君。 谁能配得上她?谢洵一遍遍想着。 靖阳公主是九天之上的鸾凤,地位尊贵,风光无限,寻常男子恍若沉泥,只会脏了她的眼。 她生得美,性子良善,爱憎分明,平心?而论,是顶好的姑娘,她是这?样好的人,未来的姻缘更要慎之又慎。 脑海中?闪过?所有世家贵族,谢洵挨个否定。 貌丑者不可。 元妤仪上次亲口说,喜欢漂亮的人物?,倘若对?方连具合格的皮囊都?没有,何谈般配? 懦弱者不可。 她是公主,众星捧月着长大,至今却仍被置喙牦鸡司晨,未来的夫婿应当?有铁血手段,能护得住她才行。 暴躁者亦不可。 她性子娇气,偶尔习惯撒娇,喝醉了酒,不高兴时?又难免霸道蛮横,未来的夫婿也应当?情绪温和,能包容着她。 除此之外?,祁庭不可。 …… 歪斜的点点星光映在谢洵漆黑的眼底,他眸如深潭,渐渐清亮,折射出点点星光。 偌大上京,无一人堪与公主匹配。 青年怔住的双眼眨了眨,迟钝的思维活泛起来,他直视着清冷的夜光。 排除所有人之外?,还剩一个他。 可是他对?公主并无男女之情,也早觉得这?世间令人恶心?,只想还陆家一个清白后,孤身赴死。 但若和离后,无人照顾元妤仪该怎么办? 她孤单的时?候该怎么办?以后再喝醉酒,也会有人去接她回家,喂她喝药吗?朝堂之上若还有人斥骂她夺权篡位又该如何? 她还没二十岁,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倘若遭此境遇,会偷偷哭的。 眼前仿佛出现元妤仪含泪的眼,谢洵心?中?宛如被一根细长的银针刺伤,泛起一阵锐痛。 这?样人心?浮杂的世道,谢洵从不信人心?,不信旁人的好,却偏偏碰上一个待他毫无杂念的少女。 她那么年轻,日后还有大好时?光值得挥霍,就算是本着恩情,他也得多活几年,为元妤仪铺路。 起码得保证,所有人皆臣服于她,这?是谢洵这?个驸马,趁活着时?要做的第三件事?。 她以后的生活安稳与否,同陆家的清白,母亲的遗愿一样重要。 漆黑的夜色涌上来,躺在屏风后的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榻上的少女,她清浅的呼吸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谢洵空荡的心?脏不知不觉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似乎只有看到她平安,他的心?绪才能重新平静。 第22章 回家 强行移开视线, 摒弃脑海中嘈杂的想法,谢洵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回想着今日在藏书阁中翻到的最后一卷卷宗。 那是外祖父生前尚未处理的一桩案子?, 看似无甚出?彩之处,却还是吸引了谢洵的注意?。 兖州节度使江长丘侵占民田,在当地欺男霸女,恶名昭彰, 兖州士子?孔岐上京赶考,中举后才敢呈上兖州百姓的联名书。 彼时收到这封手书的, 正是他的恩师, 国子?监祭酒陆岱。 先?高祖皇帝登基不足三载,又是久病缠身, 沈皇后母族门?庭衰落, 不足为先?帝提供助力。 在朝堂上几乎只手遮天的正是已然?入阁的江行宣, 江丞相。 节度使江长丘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本家侄儿, 故而这桩案子?意?料之中地被压了下来; 始终为这桩冤案走动的陆祭酒也在两年后被牵扯进贪墨案,陆家满门?男丁抄斩, 女子?流放。 兖州士子?孔岐万念俱灰, 又觉愧疚恩师, 在行刑的午门?前自刎谢罪。 江相痛心疾首, 做出?一副惋惜模样?, 亲自上书请求高祖将本家侄儿革职查办,高祖答应了他的请求,先?后派两拨人去?调查。 结果?却都无非是兖州节度使两袖清风, 陆祭酒及其学生孔岐的手书不过是道听?途说, 毫无可?信之处。 谢洵看完后,将那封书信报告撕下, 带出?了翰林院。 他心中已有了大?概的猜测,倘若当年侵占民田事假,江丞相和他那侄儿也不必如此斩尽杀绝。 不过是钻了皇权旁落的漏洞,翻云覆雨罢了。 可?要翻案也并非易事,高祖已经薨逝四年,这桩案子?又是太昌十六年的陈年旧案,江相素来心狠手辣,只怕不会留下人证物证。 若非藏书阁诸多?书信仿若浩淼烟海,只怕这张案子?的报告也不一定能得?以保存。 现在朝堂上无人知晓他与当年陆家的渊源,兹事体大?,谢洵要想翻案,必须找到能站出?来说话的人,顺手将江丞相彻底扳倒。 要想查明关键之处,只怕还得?去?一趟兖州。 从前困在宣宁侯府,谢洵寸步难行,现在初入朝堂,何尝不是另一方面的如履薄冰? 因为他公然?和江丞相叫板,朝中已有许多?大?臣斥责他越俎代庖,目无礼法。 连他的亲生父亲,谢侯爷也不敢同他来往,恨不得?立即同他划清界限。 “老朽没有这样?的逆子?!”这句话已然?成了宣宁侯的口头禅,恨不得?宣之于天下。 谢洵如愿入仕,终于能接触到当年的案子?,终有一日会完成母亲的遗愿。 可?真正走上这条路,才?觉得?是这般辛苦,孑然?一身,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说来还要感谢公主?赐予他这个驸马的身份,倘若他只是一个世家的庶子?,被家族抛弃却还在朝上进言,只怕早已被关进了刑部。 拔步床上的少女懒懒翻了个身,正逢几颗星子?连在一处,透过窗牑洒进些许星光。 谢洵侧首,看向床上的少女,她枕着一头乌发,几捋发丝垂在床边,面庞柔软,像暗夜中缓缓盛开的昙花。 寂静中,谢洵竟不由自主?地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也很好。 他不知自己因何而满足,或许只是因为公主?待他真心,亦或在公主?府没有那些异样?的眼神。 谢洵的视线顿在屏风后的少女身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卫疏说过的话。 “公主?待你,情深意?重,谢兄此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公主?待他,情深意?重。 卫疏笃定,公主?喜欢他。 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卫疏又总出?入风月场,虽是赏曲听?唱,也比他有经验。 所以卫疏所言,定是有几分道理的。 谢洵阖上双眸,久如坚冰似的心却似乎被人敲出?一块缺口,冰碴子?落在地上,发出?咔擦声响。 “喜欢”,青年薄唇微启,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耳后皮肤的温度却渐渐攀高。 只是他刚弯起的唇角又僵在脸上,谢洵看了少女一眼,眼底带着化不开的幽怨。 为什么一边喜欢他,一边却还要找祁庭。 就像当年的宣宁侯,一边对着母亲聊表衷肠,一边对王夫人的命令说一不二。 这样?想着,谢洵的脸色越来越冷,一股奇怪的委屈感和不甘心蔓延至全身。 “负心”二字游荡于谢洵的脑海。 他一遍遍回想着她和祁庭见面抠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每天追更柔柔文时的欣喜场景,又想到所有人眼里祁小将军和靖阳公主?之间的天作之合,心中堵的厉害,几乎压不住戾气。 是负心,他这个丈夫的地位,甚至还不如一个竹马准面首。 谢洵牙齿咬上舌侧,鲜血的腥味立刻在嘴里蔓延开,灵台清明,一股锐痛压住他纷杂的思绪。 二人略有争执,便?闹得?这样?的结果?,她与那祁小将军这般亲密,实在让谢洵心里郁闷。 谢洵咽下嘴里的血,凸起的喉结上下一滚,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只要一日未曾和离,他便?会一日守在靖阳公主?身边,做好她真正的驸马,绝不会让旁人插足。 待他为陆家翻了案,除掉野心勃勃的江丞相一党,届时自然?会同公主?和离,还她自由身。 但现在,夫妻一体,没有一个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被觊觎,哪怕只是表面的夫妻,也不行。 元妤仪喝完解酒汤,此刻正睡得?安稳,哪里知道自己已然?被划为和负心汉同等类别。 — 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元妤仪早早醒过来,额角还有些胀痛,但因昨晚及时灌了解酒汤,身子?并无大?碍。 她精神倦怠,日光照进屋,正巧洒在她脸上,元妤仪索性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声音嗡嗡道:“绀云,我口干,快倒杯水来。” 绀云不在,刚洗漱完的谢洵却已经换好衣装,在外间看书。 自她一醒,谢洵便?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如今听?见人瓮声瓮气地喊,便?主?动端了杯水进内间。 珠帘叮当,屏风已然?被折到一边,青年的脚步声轻,站在床边,淡声道:“殿下。” 裹在锦被里的人身子?一僵。 原以为自己早就气消了,可?是现在听?见谢洵说话,还是有些不高兴,就算是父皇母后,她也没这般委屈过。 许久未见,元妤仪不知该如何同自己的夫君相处,裹着个脑袋没说话。 谢洵立在一边,主?动开口打破沉默,“宿醉一夜难免嗓子?疼,殿下不若先?起身喝口水。” 元妤仪屏着呼吸,缩在被子?里闷的小脸涨红,嗓子?确实干涩,心一横露出?头,果?然?看见了身姿挺拔的青年。 她并不矫情,接过水润了润嗓子?,昨夜的记忆稀碎,她只好轻声问,“你不是住在翰林院么,怎么回来了?”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29节 谢洵垂眸道:“臣回府取东西,正碰上叶嬷嬷和锦莺要去?接殿下回府,嬷嬷年迈,府上又不能缺了人,故而臣去?了琼正门?等候。”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赧色,照他这样?说,那岂不是醉酒后的模样?又让他碰见了。 她抬眸,敏锐地看见青年眼下几分乌青,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昨夜守在屋里照顾的,应当就是驸马,这么一想,心里攒着的委屈又熄灭大?半。 “那我昨夜可?否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么?”少女心中忐忑。 谢洵作出?思忖的模样?,不知想起什么,眸光微闪,低声道:“殿下只是抱怨了两句,北疆的酒虽烈,却终究不如成亲时的合卺酒甘醇。” 她自然?没说这样?的话。 她昨夜醉了酒还要说的是“祁三,这酒也忒辣了些……” 可?是北疆的酒辣,合卺酒甘醇,这是事实。 谢洵自以为不算胡诌,他只是将她的话删删改改,略作补充罢了。 元妤仪靠着身后的引枕,听?了这话如遭雷劈,凤眸瞪圆,一脸震惊。 她昨夜在宫宴上喝祁三带来的酒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她口味淡,吃不得?辣,喝酒也是如此,自然?更偏向成亲当夜微甜的合卺酒。 却实在没想到,自己喝醉了酒说梦话,竟将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么大?大?咧咧地吐了出?来。 还偏偏让谢洵听?见,他想必会以为自己对他仍念念不忘,上回的误会还没解释开,自己无意?之间居然?落了下风。 “可?还说了旁的?” “没有。” 元妤仪这才?放下心,罢了,事已至此,再解释不过是越描越黑,自己总不能一直待在瑶华宫,与谢洵依旧是夫妻,便?免不了相处。 何况祁三此次得?胜还朝,应当会在上京待些时日,总不好让他一直看着自己和驸马婚姻不和。 扫了眼窗外大?亮的天色,元妤仪轻咳两声,提醒道:“驸马该上朝了。” 穿着赭色官袍的青年听?出?她话中的驱逐之意?,心里有些躁,但面上依旧维持平静,躬身要走。 元妤仪却又叫住他,下意?识问道:“驸马日后是否还住在翰林院?” 话音一顿,她又补充道:“这几日叶嬷嬷已经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给驸马留饭。” 从前住在瑶华宫里也就算了,如今人已经回了公主?府,若是再分居,于情于理都有矛盾。 旁人催问她都能视而不见,唯独叶嬷嬷待她亲如母女,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 隔着一道珠帘,谢洵清俊的脸若隐若现,他的声音送进内间,堪称碎玉,清澈悦耳。 “倘若公主?愿意?收留臣,臣自当回家。” 元妤仪怔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谢洵口中听?到“回家”二字,心中泛起阵阵波澜。 “上次的事……”她低声开口。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半边珠帘,元妤仪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漆黑的瑞凤眼,青年的眼下泪痣在光影交错下微晃。 谢洵声音微沉,带着一丝笃定,“天下夫妻,难免生疑;臣与殿下,也不过是一对平凡夫妻,成婚后自然?也有些微矛盾。” 这还是元妤仪头一回听?到他坦荡地谈论感情,一时沉浸其中,又听?青年郑重地说。 “但那并非不可?解决的问题,臣与殿下是上过族谱的夫妻,自然?同气连枝,理应携手进退。” 祁庭算什么?一个元妤仪年少时的玩伴罢了。 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夫君。 元妤仪眼底震惊越来越浓,今日是怎么了? 谢洵这个驸马一向惜字如金,嘴尤其严实,今日倒似泄了闸的洪水。 可?偏偏说的这些话,句句都说在了她心坎里。 正是因为谢洵始终想与她这个妻子?泾渭分明,一举一动时刻提醒着当初的婚姻不过是一桩利用,一颗私心,元妤仪才?会那般动怒。 可?现在,自己那位不通人情的驸马好像突然?开了窍,元妤仪对他更多?一分欣赏,愈发觉得?那张脸清隽出?尘,宛如谪仙。 谢洵如愿在少女脸上看到了松动的神色,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弯起,眸中闪过一丝温和的光。 他对着元妤仪拱手行礼,“上次的事,是臣唐突,考虑不周,言辞冷漠伤了殿下的心,臣以后自当引以为戒。” 元妤仪彻底愣住,心里的委屈和怒意?荡然?无存,只觉得?耳畔听?到噼里啪啦的细小火花爆开的声音,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理想中的夫君,不就是这样?的么。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诚如谢洵所说,夫妻之间哪有没摩擦的,床头吵架还床尾和呢,他们只是意?见不同,难道还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彻底闹翻天不成? 人得?知足。 何况她与谢洵之间本来就没有深厚的情谊,每一分都来之不易,驸马入仕,如今是景和帝麾下忠臣,两人之间更得?好好相处才?对。 元妤仪站起身,眉眼弯弯,神采飞扬,含笑道:“郎君爱吃什么菜,我今晚吩咐厨房为郎君做可?好?” 二人冰释前嫌,元妤仪心里难免高兴。 重新听?到熟悉的称呼,谢洵心中一松,语调不自觉放柔,轻声道:“臣并无喜爱之物,一切都随殿下口味即可?。” 元妤仪听?他说完,又想起上次他昏倒时,太医诊脉的结果?,道驸马饮食无常,胃中带寒气。 她抿唇道:“我知郎君胃口不好,但一日三餐须得?规律些,如此身子?才?能养好,郎君今晚下值后早些回府吧。” 她说的理所当然?,并无矫揉之态,俨然?一幅为丈夫考虑的妻子?模样?,哪怕谢洵知晓她本性纯良,心脏还是忍不住漏跳一拍。 他唇畔的弧度越来越弯,眸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情,眼下泪痣似乎都染上几分神采,冲淡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青年点?头应道:“好。” …… 岁阑一早在外院等着,见到主?子?出?来连忙迎上去?,左看右看总觉得?奇怪,终于迟钝地发现了不同。 主?子?脸色虽一如既往地平静,可?那唇角挂着的笑却不作假。 岁阑奇怪地扭头看了一眼,主?子?昨晚上还冷着一张脸,仿佛旁人抢了他的东西似的;可?今早从公主?的鎏华院出?来,就这般高兴。 “公子?,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您怎的这般高兴?” 岁阑凑过去?问,眼珠一转,又猜道:“莫不是殿下允您住在翰林院,方便?处理公务了么?” 岁阑觉得?自己猜中了,公子?平日恨不得?不吃不喝,钻进翰林院负责的奏章里。 公主?若是答应这个请求,主?子?可?不得?高兴吗? 孰料谢洵却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几时说过要一直住在翰林院?” 岁阑疑惑腹谤,这还用说吗,公子?究竟是真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满朝堂谁不知道新上任的翰林侍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连续在翰林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处理公务,同江相分庭抗礼,吵翻了天。 谢洵止住唇角的笑,脚步轻松,“我与殿下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日后自然?得?回公主?府。” 岁阑嘟囔道:“那您不早回来,非得?等到殿下回府,公子?才?跟着回。” 这话说的谢洵倒像个受了委屈回娘家的怨妇。 一旁的青年斜乜了他一眼,岁阑立刻止住话头,讪讪道:“属下的意?思是公子?早就该回府,哪有新婚夫妻分居这样?久的。” 谢洵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并未反驳岁阑的话。 夫妻卧榻之间,怎能容忍旁人插足? 一日夫妻便?应有一日夫妻的样?子?,谢洵自认应当守在元妤仪身边,做好这个丈夫。 她身边尚有觊觎之人,他看不惯,谢洵找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把?公主?真心当妹妹。 妹妹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试图吸引她的目光,千方百计获得?她的垂青,做兄长的,理应站在她身边,为她驱赶虎豹豺狼。 他以后得?多?回家,守在殿下身边。 这很合理。 谢洵唇角勾起一抹自然?的弧度,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和公主?解释清楚那些误会是这样?的安心。 他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的想法正是每一个无私且真诚的兄长,内心真实的想法。 至于为何开心? 想必是他已将自己代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与妹妹冰释前嫌,正是柳暗花明之时,自然?心情愉悦。 她甚至主?动开口询问他的喜好,开开心心地让膳房准备饭菜,这样?烟火气的生活,是谢洵从未体验过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养妹妹的经验,如今只是顺心去?做,谢洵只觉得?,和元妤仪亲密一些,并无错处。 第23章 玩弄 黄昏后的日光浅薄, 天地间温度渐渐降下来,夹杂着几分料峭寒意,谢洵却恍然未觉。 最后一滴墨汁落在折子上, 奏章被合起,最后一道铁画银钩的字也不见踪影。 青年唇边带笑,整个人宛如融化的冰水,将明日要呈上的公文妥善收好, 抬步往外走。 很快便是春闱,届时成百上千的举子入京, 许多事务都要抓紧处理, 国子监和翰林院乃文士们心之所向,自然更要小心。 谢翀之身为祭酒, 几日来一直在国子监和翰林院两府忙碌, 他?正翻阅着州府呈上的名录, 听?见脚步声?, 抬眼意外看?见那位淡漠的侄子。 本要低头继续看?,心中却后知?后觉地一惊, 嘴里的话已然出口, “衡璋, 你这是去?哪儿?” 这段时间, 谢洵能迅速在翰林院站稳脚跟, 除了驸马的名头,同谢祭酒从中周旋也脱不开干系。 何况宣宁侯几乎与这个儿子决裂,堂叔父虽是旁支, 却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之情。 青年顿步, 转身道:“禀祭酒,已经下值了。” 谢祭酒久久不能回神, 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疑惑,“咦,可你平日不都待到戌时末的吗?” 翰林院虽是朝廷的清流所在,却如一潭死水,在此处任职的均为上了年纪或奉行中庸之道的官员。 谢洵年轻肯吃苦,不畏强权,正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刃,将整个翰林院带出了一道锐气。 谢祭酒观察了许久,明白这个侄子只是性情内敛,手?段却不含糊,要不然也不会在翰林院安心住下将近一个月。 现在怎么突然准时下值了?奇怪。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0节 谢洵面上浮现出一丝无?奈,上扬的嘴角晕着几点暖意,垂眸遮住眼中流转的波光。 “殿下在等我回府吃饭。” 这下连一旁撰写公文的几个侍读学士也坐不住了,蘸满的墨汁落在雪白宣纸一角,都看?见了对方眼中显而易见的惊讶。 得知?原因,谢祭酒脸皮一红,轻咳两声?遮掩尴尬,忙道:“咳咳,好好好,可不能让公主等久了,这边无?事,你且回去?吧。” 谢洵垂手?离开,身着一袭赭红官袍的清瘦身影在黄昏下渐行渐远。 目送他?离开,再?瞧不见一点影儿,几个学士这才松懈下来,忙凑到谢祭酒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大人,下官昨日刚听?说?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相见两厌,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是啊大人,这这这……咱们这位侍读自今年上了任,哪次不是待到天黑了才走。” “谢祭酒,您是驸马的堂叔父,好歹也是一家人不是?不如您跟我们透个底,谢家和公主这桩婚事究竟……” 最后提问的侍读学士挤眉弄眼,原本方正的脸几乎皱成一团,顶着左右同僚的压力?开口。 “是不是长久之兆呐?” 谢祭酒暗暗调整着忐忑的心情,扫过身边这几只老狐狸,心中暗叱。 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却与谢洵始终疏离,心里还偏向着江丞相。 “怎么,本官听?着王学士这意思倒像另有高见?方才驸马的话诸位也听?见了,不妨擦亮了眼自己瞧瞧,何须拐弯抹角来问。” 三人都察觉到了谢祭酒话里话外敲打?的意思,尴尬地低下了头,讪讪道:“是,多谢祭酒提点。” 驸马那话他?们可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公主特意等驸马回府吃饭,他?们自家的夫人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可是公主啊,就算再?不济,靖阳公主也是众星捧月,这辈子没吃过苦的矜贵人物。 居然为了一个不起眼的驸马做到如此,这怎么可能是前?不久传言的貌合神离?!分明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三人对上视线,都看?到对方眼里的了然。 看?来以后他?们得对驸马爷好点儿,他?虽不是谢家未来的家主,可是这驸马地位分明当的稳,若是被谢洵吹了枕边风,公主再?去?陛下那里参一本,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谢祭酒则若有所思地看?着院中那株已经冒出绿芽的柏树。 这是多年前?移栽过来的一株柏,初时已露死态,枯败干朽,自从去?年下了一场雪,等再?开了春,已经罕见地冒出了绿芽。 恰似这表面一如死水,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朝堂,终究是要被掀起无?边风浪。 新帝年轻却心有大志,从前?碍于身边没有倚仗,如今谢洵已经入局,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手?中的名册被下意识折起,谢祭酒垂眸看?向卷了一角的这一页纸,上面的名字格外显眼。 “兖州渚乡士子,太昌六年二月十二生人,乡试行一,吴佑承。” 又?是兖州,还是渚乡人,谢祭酒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猜测,苍劲的指尖碾过这几行简短的介绍,心如浪潮翻涌。 这样?的巧合,不免让他?联想到多年前?沉寂于风尘的一桩旧事。 目光放远,停在青年离去?的地方,谢祭酒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一道身影,二人是同样?的挺拔身姿,只那个人要比谢洵更多几分倨傲之气。 从宣宁侯悄悄纳妾的那一天起,谢祭酒就猜到了那个妾的真?实身份,但他?没有声?张,只是暗里给予些许帮助,权当尽些绵薄之力?。 谢翀之生于世家大族的旁支,纵有满腹才华也要收敛锋芒,因谢氏只能有一人袭侯,堂兄得到了爵位,他?不置一词; 可他?不懂,为何自己连个荫官都不能争取,他?自幼苦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 就因为世家墨守的规矩,他?的成绩被考官刻意压低,努力?多年,最后却依旧在八品官打?转。 陆家大公子陆训言以“麒麟子”之名,声?动上京城,在世家权贵眼中,陆郎君有才,却傲气。 可在当时举步维艰的谢翀之眼中,陆兄却是真?正的潇洒名士,他?体恤贫苦百姓,胸怀坦荡广阔,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如今看?到谢洵有故友之姿,谢祭酒心头酸涩,倘若陆兄还活着,见到这个外甥承继了他?的意志,一定?会很欣慰。 陆老先生能有这样?的后人,是阖家之福。 — 青邬街巷口,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被人拦下。 此处离公主府只有半条街的距离,隔壁虽是闹市,这边却很安静,来往车马甚少,寻常百姓也不会专门凑过来看?热闹。 谢洵掀开车帘,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对面的人原本坐在马上,见他?下车,随即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手?上捞着一条粗硬的马鞭。 谢洵神色淡淡,目光落在那条马鞭上,方才祁庭就是将马鞭甩在了车壁上,下手?颇有几分力?道。 祁庭察觉到他?的目光,不躲不闪,他?既然过来拦车,也就先开了口。 “醉迤巷新上了一批西域送过来的觅螺春,不知?二公子可有闲暇,同在下赏光一品?” 谢洵微一颔首,不动声?色道:“下官还有事,恐怕不巧,望将军海涵。” 祁庭俊朗面庞升上几分不耐,他?原本就看?谢洵不顺眼,现在难免露出烦躁情绪,语调里夹杂着嘲讽。 “昨日在琼正门,谢二公子还说?要与我改日再?叙,祁某心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没想到今日等到了你,却还要被拒绝?”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探究,看?来传言不假,这位祁小将军并非莽夫之流,言语之间颇有凛然之风。 只是想到要当着祁庭的面说?出拒绝的原因,谢洵心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快意,他?唇角的笑几乎压不住,连带着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被冲淡。 他?直视着祁庭审视又?不耐的目光,音调清冽,似盘中碎冰。 “不瞒将军,今日殿下特意嘱托过,等臣回府一同用膳歇息,请恕谢某难以赴约。” 闻言,祁庭一怔,站在他?对面的人分明地位不高,可他?却分明听?到了谢洵解释之后,略微上扬的尾音。 同为男人,他?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包含着的挑衅与另一份包容,后槽牙下意识咬紧。 这人,真?贱啊。 这样?表里判若两人的伪君子,居然能得到阿妤的心?简直荒谬至极。 想到元妤仪昨日跟他?说?起的话,祁庭心中郁气更浓,整个人仿佛在火上炙烤。 少女面若春花,不紧不慢地饮着酒,“好了祁三,驸马体贴入微,待我从无?二心,莫说?世家大族,整个上京城也难找出第?二个。” 她的神色看?上去?那样?平静,眸中闪过纠结,最后留下的却是欣赏与赞扬。 “谢衡璋长得好,性子也不错,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他?是我亲自挑选的夫君,我自然满意。” 嫉妒的火几乎烧透祁庭,可他?偏偏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生硬道:“倘若你不愿意,一定?要告诉我。” 安国公府虽只剩他?一人,也照样?可以支撑门楣,护住她这个公主。 然元妤仪却从未放在心上,昨日分明醉了,撑着他?的手?却依旧保持着距离。 可他?分明看?见,当谢洵来时,她在那人怀中乖巧的模样?。 那样?的安心,祁庭已经许久未曾见过。 今日他?实在难以忍受纷杂的心绪,鬼使?神差地便来到了青邬街巷口,碰巧遇到了下值的谢洵。 祁庭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可动作?比思绪快,等反应过来的时候,马鞭已经抡在了车壁上。 如今下马威没教训到,自己反而又?听?到了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恩爱琐事,属实是给自己添堵。 祁庭喉头堵着一口气,站在原地沉默着。 左右前?面就是公主府,谢洵索性步行回府,径直越过祁庭,并未多看?他?一眼。 两个龙章凤姿的青年各有千秋,擦肩而过时,谢洵没走几步又?被人叫住。 祁庭不情愿道:“北疆通辽二州军饷如常,未曾克扣,我知?道有你据理力?争的功劳。”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多谢。” 昨日他?已经听?景和帝提起过朝堂的变动,纵使?他?对谢洵这个驸马再?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多亏有他?与江丞相掣肘,不然恐怕还没等到神武营凯旋,北疆便会因为缩减的军饷生乱。 除此之外,今年风调雨顺,税银却没有上涨,谢洵此举,虽与江丞相的意图相反,却正合了万千百姓的心意。 此等志气,平心而论,他?祁庭欣赏。 倘若谢洵不是驸马,或许祁庭还会将其引为知?己,把酒言欢,畅谈国事。 可他?偏偏娶了阿妤。 谢洵面色并无?波动,微一颔首,“为官者当立鸿鹄之志,臣心如水,只是略尽本分罢了。” 说?罢,他?向祁庭一拱手?,转身向公主府走去?。 哪怕这条路已经走了许多次,可今日却格外不同,谢洵的心跳不同以往的快,几乎越出胸腔,震动不止。 心中莫名雀跃,一张冷如冰霜的脸也浸染上几分活气,连带着对门口的小厮都点了点头。 走过熟悉的照壁,花团锦簇的抄手?游廊,细嫩的翠绿枝叶在黄昏的微光中摇曳,拱门后便到了内院,当得一番好风景。 谢洵走去?偏厅,原本匆忙的脚步反而慢了下来,君子行而不急,他?这样?焦躁,反而失礼,更无?分寸。 公主似乎夸过自己守礼自重。 谢洵心头漫过这样?的想法,复又?变成了先前?那副淡然沉静的模样?,不急不缓地走进偏厅。 八角檀木桌上空荡荡一片,屋中同样?空无?一人,寂静而冷清。 没有所谓的饭菜,也没有她。 谢洵心脏仿佛停跳一瞬,先前?雀跃的心情像是一场笑话,为了元妤仪提前?回府竟也变得如此荒谬。 一股难言的酸涩痛楚游走于四肢百骸,他?后知?后觉感到胃中翻山倒海,因为元妤仪早上的叮嘱,他?今日甚至按时吃了午食,为何现在还会有作?呕的冲动? 青年眸中的鲜活光亮渐渐褪去?,融化的春水迅速结冰,蔓延出一道冷冽的无?奈之意。 什么真?心,什么冰释前?嫌,只怕是假的。 靖阳公主高高在上,怎会如此轻易地原谅他?的冒犯与揣测,分明是在玩弄他?。 亏的谢洵还对许多人高高兴兴地解释原因,如今看?来,最无?耻的反而是他?这个自作?多情、被人耍的团团转的驸马。 青年微阖双目,脸色较之从前?更加冷漠,感知?着胸腔中那股叫嚣的不甘情绪,强硬将其压下,大步走出偏厅。 方才看?起来还生机勃勃的图景,现在落在眼里,反而更加碍眼,再?也没了方才那样?的感受。 谢洵愈发不耐,纷乱的心绪起伏不定?,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眼不见为净,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外走。 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公主也很可能只是随口应答,他?都明白,可为何还是这般苦闷。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1节 正走到游廊的拐角处,一束花枝蜿蜒,环绕住木制圆柱,天边的夕阳摇摇欲坠,晕染出一层极浅的淡金色。 寂静的鎏华院中蓦然响起一道女子惊讶的低呼声?,微哑短促,打?破周围的寂静,原本刻意维持静止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谢洵浑身像过了层薄薄的电,脚步猛地顿住,下意识循声?回头。 第24章 下厨 声音的来源处, 是鎏华院拱门之后的膳房,随后响起几道其他人的声音。 谢洵原本死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剑锋般的眉头颤了颤, 心潮翻涌。 她在那儿,她没走。 她没有骗人。 不敢确信,谢洵返回至拱门处,他在翠绿的枝桠后站定, 几个女?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几个人站在膳房里, 冒着几缕白?烟。 少女?颓丧道?:“又?糊了。” 其中一个老?妪背对着众人, 笑着挡住面?前的少女?,谢洵只能看见那熟悉的一角杏色襦裙。 膳房的老?妪道?:“殿下万金之躯, 哪里做的来这?些粗活, 刚才端出的一盘火候不准, 焦糊也是难免, 您还是交给老?奴吧。” 绀云没看见站在院中的驸马,伸出筷子夹了一块已经辨不出形状的菜, 笑得合不拢嘴, 对着锦莺挤眉弄眼?调笑。 “咱们殿下都把好好的茄子烧成黑炭了。” 谢洵闻言一怔, 公主这?是下厨了么? 下一刻, 膳房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少女?宿醉后的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无奈地辩驳,“只是卖相难看, 或许口味不错呢?” “唔, 那殿下可要尝尝?”绀云眼?珠一转,筷子上的黝黑茄子可怜地夹着。 元妤仪看着那块实?在不能称之为茄子的茄子, 嘴里的话被噎住,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那是给驸马的,我?怎么能先?尝?” 老?妪身形一动,绕到一边蹲下身子往锅底添了一把柴,也正是这?一绕,原本?被挡在身后的少女?整个露了出来。 她懊恼地托着下巴,正对上不远处的谢洵。 待看清来者那张熟悉的清冷面?庞,元妤仪脸上的茫然渐渐褪去,在欣喜和羞涩之间转变。 谢洵看清她脸上被炭火熏出来的黑点,和方才抹在鼻尖上的一块黑,便知道?她是真?的下了厨。 原本?空荡的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填满,他跌宕的心绪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消失殆尽,只余满足与欢喜。 恰似远航帆船归岸,溺水者抱住了浮木。 他堵塞的心脏重新被新鲜的空气?填满。 元妤仪看见谢洵冷淡的唇角勾起笑,看他温柔含笑的模样,立刻联想起现在自?己的模样,必然不堪入目,心里揪了起来。 托着下巴的手往上挪,不动声色地遮住了自?己的脸,自?暴自?弃地说,“郎君别笑了,我?知道?自?个儿现在这?个模样肯定?很脏。” 站在一边的绀云和锦莺看到方才还试图一展抱负、征服膳房的公主现在蔫了,也觉得公主可爱极了,忍笑瞥了一眼?她们矜贵淡漠的驸马。 奇的是,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驸马今日也仿佛换了个人,分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冷淡的眉眼?之间却添了几分由内而外的温和。 谢洵自?己都没意识到现在的变化,他撩开半边官袍,半蹲在遮着脸的公主身侧。 “殿下天香国色,仙姿佚貌,与天宫仙子并?无二致,臣怎么会觉得殿下脏?” 他的音色清冽低沉,难得说了这?些话,此时罕见地夹杂着几分无奈的包容之意。 元妤仪半信半疑地挪开两根手指,睁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凤眸看他,“郎君真?没笑话我??” 她垂眸打量着面?前的人,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驸马眉眼?生的极优越,浓密的睫毛宛如一排小扇,左眼?下一颗泪痣昳丽魅惑。 谢洵点头,语调郑重,承诺道?:“臣永远不会欺骗殿下。” 说罢,谢洵的目光落在那盘烧糊了的茄子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咽了下去。 元妤仪眉梢一挑,忙站起身,不敢置信道?:“呀!谢衡璋,你怎么把烧坏了的茄子吃了!” 绀云和锦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她们已经做好了驸马会吐出来的准备。 毕竟二人今日陪着公主在这?膳房待了一下午,太清楚自?家殿下的手艺了。 说难以下咽都是轻的。 谢洵喉头一动,那块茄子已然入了肚。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已经凑过来的少女?,反问道?:“殿下不是说,这?是给臣做的么?臣自?然应该试试口味。” 元妤仪白?皙的面?庞上立即爬上一抹红,原来他听见了自?己刚才随口说的话,可那只是为了挽面?子才说的,谁能想到他居然真?吃。 一股难言的心虚涌上心头,她忐忑地对上青年那双沉静包容的眼?,脑子一热问道?:“那,那味道?怎么样?” 膳房里因为她这?一问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驸马的答案。 谢洵虽不挑食,加上年少时活的艰难,剩饭剩菜也吃过,对食物的好坏无甚要求。 可是今日这?道?茄子烧糊的味道?确实?有些呛鼻,卡在喉咙里,像是一块炭。 平心而论,不太好吃。 眸光微垂,看见元妤仪因紧张而下意识攥在一起的纤细手指,又?看见她秀丽鼻尖上留下的那点黑,谢洵想到自?己方才说过的那句话。 “臣从不会欺骗殿下。” 没想到那么快就要食言了,犯了言忌。 但他既然自?恃兄长身份,无论如何都应该多?多?包容,毕竟这?是她的心意。 故谢洵颔首赞同,“饮食要求色香味俱全,公主头一次下厨,烧的茄子只是颜色不足,香味已然不错,臣很喜欢。” 听驸马一本?正经地说完,绀云半靠在锦莺的肩头,勉力崩着几乎要咧开的嘴角。 元妤仪瞥了一眼?自?己那两个嘴角带着笑的贴身侍女?,目光又?落在谢洵身后那盘辨不出形状的菜,拧眉道?:“那我?也尝尝。” 谢洵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恰好挡住她的手,轻声劝道?:“锅开了,殿下不若等一会儿吃新的,这?道?茄子都放凉了,对肠胃不好。” 元妤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乐意地撇了撇嘴,她就知道?,这?厮绝对是在哄她开心。 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几分猜测的,色香味,她那菜分明一个都不沾边。 方才说尝尝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元妤仪退到一边的锦杌上坐着,干脆等厨娘烧菜。 谢洵今日准时回家,若不是她横生变故,心血来潮,二人现在应该已经在偏厅吃上饭了。 唉,心中叹了口气?,元妤仪乖乖地坐在了一边,她没有做饭的天赋,还是承认技不如人算了。 看她安静下来,平日里明艳无双的美人,此刻瓷白?的脸上花胡里哨,倒像极了一只小花猫。 谢洵的心情?也不自?觉轻快起来,曾经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隔膜缓缓消失,他走到灶台前,先?厨娘一步往热锅里倒好了油。 负责膳食的崔嬷嬷看驸马动作熟稔,掌勺稳重,便知他也是个中高手,笑眯眯地帮他递上洗好的菜,心里忍不住的赞叹。 元妤仪见谢洵有模有样的忙活,还不用崔嬷嬷指点,心中也闪过一丝讶然。 没想到他除了编竹篾,居然还会做饭。 这?才是真?正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若说编竹篾是为了维持生计,那么做饭就是谢洵幼时为了活下来琢磨出来的技能,后厨的粗使婆子们忙起来的时候,便记不起来往落霜院送饭。 母亲又?从不将这?些琐事?告知宣宁侯,接连几次,母子两人干脆在落霜院种了菜,收整好了之前废旧搁置的小厨房,如此也不必完全仰人鼻息。 母亲去世后,谢洵在侯府守孝三年,饮食方面?大部分都是自?给自?足,做菜的手艺虽不能与贡厨媲美,却也练出了一番技巧。 元妤仪看着年轻郎君忙碌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对他的遭遇,其实?她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沈家是先?皇后母族,虽然本?支在汝南,却也有自?己暗处的消息网,元妤仪遣沈清去调查的事?,前几天已经有了结果。 驸马于三年前过世的母亲,和陆家贪墨案中本?该被流放的二小姐对上了号。 当年的谢侯爷使了手段,李代桃僵,把陆二小姐纳入府中,成了一个锁在后院的妾室,从此上京再无陆家人。 至于驸马谢洵,本?是难得的人才,却因为陆家的案子,被折断羽翼,困于囚牢,不见天日。 无论是名字还是生活的踪迹,一概被抹杀,倘若去年他没有参加宫宴,元妤仪便和众人一样,不知宣宁侯府还活着个二公子。 想到这?儿,她心里对谢洵的感情?更加复杂。 元妤仪不知谢洵待在自?己身边,是要做什么,但目前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对自?己,对皇帝,都只有益处。 可她还是因他的身世和遭遇生出一丝不忍。 一直以来,元妤仪都把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人看待,而非只有利用价值的一把刀。 就在她神游天外时,那边的谢洵已经将炒好的几道?菜端上了托盘,青年站在她面?前,颀长的身影轻飘飘地笼住少女?。 元妤仪抬眸,撞进那双静如深潭的漆黑眼?瞳,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心脏漏跳一拍。 他身上的白?檀香被油烟味冲淡一些,交杂在一起,反而像个走下神坛,沾了人间烟火的谪仙。 青年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清浅笑意,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稳当当地托住红木漆盘,手背上的淡青脉络清晰可见。 直到跟在他身后,走进偏厅吃完饭,元妤仪依旧没缓过来,这?太像一对平凡夫妻了。 谢洵食不言,连吃相都极其赏心悦目,这?是元妤仪第一次见他吃饭,终于知道?为何太医诊断说他肠胃不好。 青年小口小口地吃饭,安静极了,仿佛根本?没有口腹之欲。 元妤仪心急,顺手给他夹菜,见他碗里的饭堆成了小山,才露出羞赧的笑容。 “郎君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呢。”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她这?样的做法不像是对丈夫,倒更像是养宠物。 何况,他虽有胃寒之疾,却并?不足以致命,因自?幼习武,体格自?然没问题。 只是,公主似乎很笃定?他体弱多?病。 谢洵一面?想着,一面?木然地吃着碗里的菜,不知为何,今日的饭比往常都要更吸引人一些,他并?不排斥。 面?前蓦然伸过一截雪白?的皓腕,元妤仪见他乖乖吃饭,心里更有成就感,只觉得这?样坚持下去,郎君的胃病也能早日除根。 于是没忍住,兴致勃勃地又?给他夹了两块肉。 察觉到凝视自?己的目光,元妤仪转头果然看见谢洵停了筷子,一块肉滑到他碗里,青年眉头微蹙,略有迟疑。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2节 “郎君是不喜欢么,还是我?夹的太多?了?” 她方才一高兴,忘记了太医也说过循序渐进的道?理,难怪驸马停筷子看她,她是好心没错,可也确实?多?此一举。 愧疚地收回筷子,元妤仪压低声音道?:“是我?疏忽了,吃太多?也不好,郎君别吃了。” 她垂着眼?,谢洵看不见她的神情?,却敏锐地感知到了她话里的惭愧和失落。 他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勺汤,又?拿起筷子吃掉了元妤仪刚夹的菜,语调温和。 “臣只是方才吃的急,不慎噎着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将碗里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元妤仪看他吃的踏实?,心头一松,先?前的愧疚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满足。 少女?端着缠花瓷碗喝汤,嗓音微哑,却因为心情?舒畅额外多?了几分软糯,双眼?璀璨,像揉碎的一池繁星。 “跟郎君在一起真?好。” 这?样情?绪稳定?又?贴心的人谁不喜欢,就算谢洵什么也不会,只凭这?张脸,也颇具观赏性。 元妤仪忍不住感慨,头一次体会到了所谓过日子的满足感,心里惊喜参半。 她知晓二人之间没有男女?之情?,这?桩姻缘从头开始也是个利用得来的错误,可那有又?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日子过得舒坦也就值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至于郎君的过去,若他依旧心有芥蒂,那她也就配合着当个睁眼?瞎罢,这?样的年头,谁还没有几件秘密了呢? 元妤仪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自?己这?一点,想的开,从不会被这?些似是而非的小事?困住脚步。 谢洵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微微侧首,看见一张灿若春花的笑脸,素来平静的心中滚过一道?暖流。 他左手挡至腹前,动作极轻地揉了揉略胀的小腹,先?前的积食感慢慢被压下。 她的赞美明明朴实?无华,也不过是吃饱喝足后,一句随口的感叹,可对谢洵来说,却似乎有别样的意义,总是不同的。 只要她能这?般放松,自?己的积食看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至于公主觉得自?己体弱多?病的事?,谢洵垂首,思忖着前后关系。 正是因为觉得驸马孱弱,所以才会这?般照拂呵护,若她知道?自?己安然无恙,恐怕不会这?样上心。 再抬头时,谢洵双眼?清明,万千思绪拨云散雾,气?势内敛沉静,已经有了主意。 那便让她继续误会着吧,诚如这?次二人冰释前嫌,公主不也是借自?己的胃病下台阶么,也算是一个好借口。 既没有和离,就还是夫妻,谢洵脑海中又?想起在青邬街巷口徘徊的祁小将军。 什么专门等他饮酒一叙,不过是托词,真?正想见的人只怕当时正在公主府的膳房里下厨。 公主这?般好,也难怪有人念念不忘。 谢洵原本?轻快的心情?滞涩,被不快填满,可他不太喜欢祁庭这?样的等待与窥视。 哪怕他没进府,哪怕他始终有分寸,哪怕他表露心迹是那样委婉; 可同为男人,祁庭的深情?脉脉落在谢洵眼?里,便成了一根刺。 他还是驸马,是元妤仪拜过天地的夫君,再不济也将她看作自?己的小妹,祁庭这?样虎视眈眈,反而引起了谢洵的防备心。 他不会无聊到去打赌,探究公主到底对祁庭有没有情?谊。 但谢洵心里清楚,倘若如卫疏所言,对公主冷漠无情?,将其拒之于千里,她对自?己一定?会心生怨怼,届时会找谁寻快活不言而喻。 年轻的郎君眸光幽深,眉目舒展,唇角微勾,看向身旁心满意足的少女?。 “臣亦如此。” 到底是接上了元妤仪的话,他也觉得和殿下这?样过日子很好。 所以误会他病体孱弱又?如何呢? 只要她的心里能为这?样“孱弱”的驸马留一分位置,不将目光施舍给徘徊在府外的人就好。 妻子和妹妹,两个身份在谢洵心头交杂蔓延,就连他也分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扮演着何种角色。 碰上祁庭那样爱重公主的男子,妻子受到觊觎,谢洵觉得自?己理应是丈夫; 可倘若没有祁庭的干涉,他又?觉得自?己既并?未笃定?对元妤仪的一辈子负责,自?然应当算兄长。 谢洵的思绪越来越乱,仿佛身处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 卫疏说心悦是思念,朝暮思卿才是动心,可他并?未对公主生出眷念牵挂之情?,也就不算动心。 藏在小腹前的手掌缓缓攥拳,青年起身看着窗外渐渐升上来的月色,照卫疏的说法来推论,谢洵依旧确定?最初的答案。 他对元妤仪,确无男女?之情?。 第25章 贪恋 自打上?次二人冰释前嫌, 解开心?头的误会,反而保持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元妤仪与谢洵再未提起上次的矛盾,轻飘飘将?其揭过。 阳春三月, 和煦的微风由南至北,一路吹到上?京城,因?为去年一场恰如其分的瑞雪,今年的天气格外好, 京城外绿树成荫,冒出浅绿色的枝桠。 于此同时的, 还有三年一次的春闱。 三年前, 恰逢先帝薨逝,十二岁的景和帝匆忙登基。 礼部的卫老尚书被贬到青州, 顶缺的正是江丞相的大女婿刘宜, 串通另外几个官员, 联名上?书请求景和帝以国?丧为由, 取消春闱。 三年过去,朝廷已经六年没有擢选过新人, 少帝如今在朝中亦有左膀右臂。 老臣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卫老尚书, 年纪尚轻却手段滴水不露的是驸马谢洵。 这是要与江丞相分庭抗礼的态势。 晨起的朝阳渐渐升起半空, 辽阔的天空中万里无云, 只有朝阳附近染成金色的半边天, 晨光透过敞开的木门照进偏厅。 卫老尚书虽德高望重,却碍于年事已高,特意向景和帝找了两个副考官辅助, 其中一个便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谢洵。 至于另一个, 江丞相在上?京官场尚且留有几分人脉,特意在早朝上?保举了国?子监正冯其溯, 也是其门生之一,铁了心?想插手。 谢洵既是监考,身?上?的服制也换了一身?墨青色圆领袍,发上?插着黄杨木簪,衣装算不得?多华贵,却因?为他?清冷的气势多了几分当下推崇的风流。 春闱监考,全国?九州的贡生都?会前来,莘莘学子,最不缺的就是能?为景和帝效力的年轻士子。 倘若真的能?选拔出这样的人才,哪怕只有两三个,也有扭转朝堂局势之力。 这样年轻的血液,对景和帝来说异常珍贵,对江丞相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想要跻身?世家之流,又想要享之不尽的富贵与权势,首要的便是拉拢门生。 这也是元妤仪始终记挂着的心?事。 穿着雪青百褶罗裙的少女压根藏不住心?事,听?到身?旁的人起身?,刚抬起的眼又欲盖弥彰地垂了下去,遮住心?中纷乱的思绪。 她?在想,该如何同谢洵说让他?在这一届士子中提前物色好可用之才。 虽然?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得?到了缓和,可中间的情谊到底有多深厚,这段情又能?支撑着驸马做到哪一步,元妤仪不知道。 这些日子,纵使谢洵与江丞相在朝堂上?形成了水火不容的趋势,可到底还是差那一把真正的大火,无论?是边关的军饷,还是南方?的赋税,对江丞相来说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之物。 唯独门生不同。 只有得?到天下读书人的支持,江相才有可能?坐稳现在的位置,甚至得?到更多,否则就算他?坐拥万里江山,也只会受到这群儒生的口诛笔伐。 一口唾沫尚且能?淹死人,儒生的笔不容小觑。 谢洵步履平稳,早已猜测到元妤仪的想法,“今年的春闱,殿下要去看么?” 元妤仪抬眸对上?他?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去了被别有用心?之人搬弄是非,说本宫牝鸡司晨吗?” 三年前她?提剑上?殿的事已经被那些老臣翻来覆去不知啐了多少遍,离京后?许久才知晓了江丞相暗中遣派其女婿请奏取消春闱之事。 彼时她?已然?在承恩寺安顿下来,公主篡位之事刚刚平息,阿澄不想让她?再牵涉进这些风波,等到她?知道这些事的时候,文书已经发到了各州县。 元妤仪怒极,准备连夜下山,还是被承恩寺的悟显法师拿着景和帝交给他?的圣旨劝住。 但她?心?中郁气难纾,拟了一道懿旨送去礼部侍郎刘益府上?,定了刘侍郎的罪,罚杖十,掌掴三十,直让此人在家歇了两个月。 此举既是在敲打朝堂中保持沉默的朝臣,也是在敲打当时一手遮天却又无耻至极的江丞相,自此,她?便和江丞相明里暗里结下了梁子。 牝鸡司晨,狠辣蛮横,这样没来由的脏水,也彻底泼在了元妤仪身?上?。 谢洵离她?更近,挡住直射进偏厅的晨光,“殿下怕么?” 怕一腔好心?,明明是在为自己的幼弟着想,明明是承继了先帝的遗愿,却被别有用心?的朝臣斥牝鸡司晨,谋权篡位,怕么? 元妤仪闻言微愣,转而一笑,“本宫要是害怕,恐怕早已上?了江家的花轿。”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 不喜欢江家大公子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江家是个名副其实的火坑。 若是为了澄清自己没有牦鸡司晨之心?,而选择服软成为江家妇,那对她?和阿澄才是真正的危险。 听?见她?话里话外掩不住的嫌弃和不屑,谢洵俊朗的眉梢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唇角的笑意淡到几乎看不清。 “既不怕,殿下不如以探视臣的名义来贡院。” 在本朝,为防泄题,凡是已经进入贡院的主副考官和护卫贡院的守将?,在考试的八天内,一概不得?外出。 人虽不能?出去,若有提前打好报告登记的官眷,也可以在角房匆匆见一面,只是这个规定已经许多年未曾施行,现在已经默认是一桩废规矩。 可若是靖阳公主来此,又有哪个守将?敢拦呢? 元妤仪藏在袖中的手指果然?动了动。 “臣会提前整理好今岁的优异者名录,殿下来罢。” 话说出口,谢洵身?形明显一僵,他?愈发摸不清自己现在的情绪,总是莫名高兴,然?后?说出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话。 譬如现在,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方?才这话中藏着的熟稔,还有那若有似无的邀约。 可他?以往,从?未这样心?直口快。 元妤仪听?完,像是见了鱼的小猫,再也忍不住探出小爪子。 生怕谢洵后?悔,哪怕她?心?里已经乐开了花,面上?却还要保持矜持,立即应道:“好。”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3节 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元妤仪一直将?谢洵送至大门外,灿灿的日光照在二人的身?上?,遥遥望去,正是一对璧人。 岁阑和绀云跟在身?后?,这些日子两个主子相安无事,他?们贴身?伺候的人也得?以松了口气。 岁阑年纪比绀云要小些,性子活泛,斟酌着开口打破沉默,“云姐姐也跟着殿下来贡院吗?” 因?为绀云是公主身?边的心?腹,就算府中的人唤她?也是带着名讳,像岁阑这样的叫法还是头一次。 但料想他?是驸马身?边的人,绀云也没说什么,只点头道:“那是自然?。” 听?说在贡院考试的前七天,大家都?要吃同一个锅里做出来的饭菜,其中不见荤腥,只有素菜和汤羹。 岁阑跟在谢洵身?边伺候这些年,已经将?当年在外流浪的小乞儿身?上?的毛病改了七七八八,唯有一点爱吃还留着。 其实他?也没有太过挑剔,只是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怎么有精力呢? 为了保证士子们的身?体健康,贡院里的菜清淡到了另一种极致,连点油滴子和盐粒只怕都?见不着,未免也太折磨他?们这群陪侍了些。 岁阑还没去,嘴里先泛了酸水,为自己未来的悲惨饭菜默哀。 他?知道公主大概会去探望公子,公主心?细如发,人又跟尊菩萨似的,考虑到贡院的饭菜,一定会另外给公子带一份。 岁阑清秀的脸上?扯出一抹真切的笑,看向绀云的眼神带了几分请求,“云姐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绀云转头看他?。 岁阑被她?猛然?一瞧,还是头一次这样肩碰肩凑在一个明秀的姑娘身?边,乍然?觉得?脸皮有些发烫,原本卡在喉咙里的话也不好意思再说出来。 末了,他?只讪讪挠了挠头,支支吾吾推诿,“没事了没事了。” 绀云秀气的眉尖微蹙,分明看见他?欲言又止,“你?怎地这般扭捏,亏还是咱们驸马身?边的常侍呢,与我客气什么,有事直说罢。” 岁阑的手几乎快把衣角揪烂,压低声音道:“可否劳烦云姐姐也给我带份饭来,听?说那贡院里的菜连盐都?不放,一想就吃不下去......” 绀云还以为是什么为难的大事,听?完爽快地应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两人也说着话。 元妤仪想了想时间,便提前同谢洵道:“郎君,我第七日酉时去看你?。” 今明两天考试,谢洵作为考官,七天六夜,足够考察出可用的人才,春闱两场考完,第八日正式开贡院门,故而元妤仪挑在了考试结束的前一天傍晚。 谢洵自然?答应。 元妤仪想到什么,又道:“待酉时考完,郎君莫着急去用膳,我给你?带糖蒸酥酪和红枣羹。” 话音一顿,她?雀跃的声音低了一些,一双眼睛却依旧清澈,“我就不献丑了,让崔嬷嬷给郎君做,嬷嬷的手艺可好呢。” 前几天和谢洵一起吃饭时,元妤仪留了几分心?思,发觉自己这个郎君虽说对食物无甚挑剔,胃口也算不上?好,却也有一个特点。 他?的口味偏甜,譬如前日的糖蒸酥酪,他?饭后?并未拒绝,还多吃了两块。 红枣羹补气血,谢洵在贡院中与那些士子同吃同睡,又要防止士子闹矛盾,卫老尚书只是个挂名的主考官,其实这次真正负责的是他?和冯其溯。 除了关注这批贡生,还要额外防着江相派来的冯监正,对谢洵来说,挡在他?面前的考验,与参加春闱的考生相比,只多不少。 元妤仪心?里明镜似的,这次郎君是真正为她?和阿澄做事,又主动揽了这桩差事,不管完成的如何,好歹是有心?。 打个巴掌还要给个甜枣,哪怕是民间让驴干活也得?先把驴哄高兴了,不然?撂挑子的时候,后?面跟着的一堆杂活可怎么办? 瞥了一眼身?边谪仙一般的郎君,元妤仪立马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 她?到底在想什么不着调的,当下要紧的是,得?感谢郎君,不能?让郎君揣着怨气干活。 这样贴心?的郎君,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让他?做事,总得?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思及此,抱着几分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元妤仪颊边的笑意愈发灿烂,一双凤眸里掺着细碎的晨光,明艳的脸庞璀璨无双。 她?笑声清脆,“谢衡璋,你?等着我呀!” 谢洵已然?上?了马车,听?到她?这样脆生生的一喊,剩余半块宛如坚冰的心?似乎被这熟悉的笑声震碎一大块。 他?撩开车帘,扭头看向那道渐渐模糊的身?影。 少女站在台阶上?,一身?雪青长裙染上?浅金色日光,发丝飘扬在微风中,生动而鲜活,漂亮的像是本应在山林之中天生地长的精灵。 青年沉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彷佛有什么地方?在渐渐融化。 元妤仪就该是这样的。 随心?而笑,率性地活。 她?是公主,亦是九天鸾凤,生来就应无忧无虑,翱翔云天。 谢洵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他?不再思考自己的情绪为何会跟着元妤仪而变,也不再纠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样徒增麻烦、意料之外的话。 那只对元妤仪有利,对他?来说却要格外费心?的多余之举,在此刻也显得?分外恰当。 马车行出青邬街,谢洵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升上?几分心?满意足的喜悦。 谢洵甚至多了几分心?直口快的庆幸。 正巧岁阑掀开车帘给他?递进一早嘱咐好的邸报并一本名册,见自家公子双颊泛红,眉目低垂盯着身?上?的墨青官袍,通身?气度彷佛脱胎换骨。 岁阑不理解,担心?地问道:“公子的脸怎么那么红,莫不是发热了?” 春闱监考可是大事,无论?主副考官,身?体健康都?是首要的,岁阑一急,伸手便要试他?的额头温度。 谁料他?的手刚伸了一半,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打掉。 谢洵收敛神色,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冽悦耳,“我无事,你?想多了,出去。” 岁阑耸了耸肩,还是松了口气,“公子无事便好,您若是生病了,公主肯定会很?担心?。” 听?完这随口而出的两句话,在他?转身?之际,谢洵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低声开口。 “岁阑,你?并非殿下,又怎知殿下会为我伤怀?” 岁阑眼珠一转,见公子并未生气,便笑吟吟道:“公主对公子的情谊,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殿下是真心?待公子呢,您若是出事,殿下怎会不担忧?” 话罢,谢洵轻嗯一声,岁阑无声退下,宽大的马车厢内只剩下若有所思的青年一个人。 真心?,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旁人说起元妤仪待他?的真心?。 可每次听?,他?的心?头都?会泛起一种古怪的情感,像是一圈细密的蛛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他?经验有限,窥不破看不懂。 但每每听?到这样的话,谢洵都?会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原本清明的思绪会比平常更乱一些。 倘若这不是心?悦,又该是什么呢? 谢洵思绪迟钝地转动,暗淡的眸光忽而犀利,因?堪不破自己的想法,他?忽而生出几分无法掌握的无力感。 元妤仪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为何这样失控,匪夷所思。 一股迟来的迷茫与难言的卑怯席卷全身?,谢洵从?宽大衣袂中掏出一柄折叠成两半的弯刀,通红的脸色重新变成苍白。 冰冷的刀刃握在手里,压下滚烫的体温。 青年意识放空,刀刃刮过掌心?,立时翻出一道血痕。 车厢里泛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谢洵涣散的意识重新集中在掌心?的伤口上?,弯刀和鲜血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 宛如谪仙般的清隽郎君对此见怪不怪,沉默着抽出一条布绑好伤口,又将?还在渗血的纱布打了个结,摩挲着刀柄上?细微的小字。 “陆”的一笔一划都?在他?指尖游走。 谢洵阖上?眼,感知着丝丝缕缕的痛意。 无论?如何,他?都?应当恪守本心?,涉及到人心?这样复杂的事物,他?看不透也在意料之中。 青年的思绪像褪皮的洋葱,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细微的脉络。 以明面的身?份,他?虽出自世家,却是侯府庶子,从?小到大只是一个不被承认的边缘人。 以暗里的身?份,他?是合该满门被抄斩的罪臣骨血,他?身?上?流着一半陆家的血,只要陆家一日不翻案,他?便一日见不得?人。 于公于私,于内于外,于表于里,谢洵心?知,自己绝不是公主殿下的良配。 所以情之一事,他?不配觊觎。 再这样想下去也不过是扰人困己罢了。 现在的时光太好了,像是垂死的病人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以至于最后?生出了依依不舍之情。 无论?是夫妻,亦或兄妹,无论?有情还是无情,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会对这样平静的日子生出贪恋。 “真可怜。” 谢洵单薄的眼皮颤了颤,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因?为她?的甜言蜜语,他?染上?贪心?。 谢衡璋,你?真可怜,他?那么想着。 被女子牵绊,沉溺于缠绵纠葛的爱,对谢洵来说,是罂粟,是毒药,是一件惹人厌恶的事。 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的青年无奈地勾了勾嘴角,再不舍,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垂死挣扎之人的黄粱一梦罢了。 谢洵不动声色地攥起手掌,纱布上?渗出的红色越来越鲜艳。 一滴血珠渗过纱布,顺着掌心?落在青年那身?墨青官袍上?,鲜血沾衣,骤然?消失无踪。 再睁开眼时,谢洵眸中一片清明,再无方?才的迷茫,重新拿起小几上?的邸报名录。 人生在世便如身?处烈火地狱,心?不动便毫发无伤;倘若心?动,则人亦动,届时剥皮削骨,筋脉毁损,世间多般苦楚加之于身?。 动心?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青年修长的指尖落在邸报上?,躁动的心?彻底平静下来,思绪渐渐缓和。 幼时母亲常给他?讲佛理,讲法偈。 谢洵虽早慧,却到底年幼,对其中大部分都?一知半解,但对其中一句记得?格外清晰,由爱故生痴,由爱故生怖。 他?对殿下现在正是这样,虽无爱,却太过亲近,长此以往反而藕断丝连。 青年的太阳穴跳动,几乎要炸开,周围结成细密的蛛网,他?逃不开,也无法挣脱。 良久,马车停下。 谢洵因?疑惑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浓密纤细,他?走下马车,站在守卫森严的贡院门口。 和煦的日光落在他?的肩上?,青年收紧手上?的书册。 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原本不想节外生枝,但既然?答应了她?,那也没有罔顾约定的道理。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4节 这是大事,元妤仪很?在意,谢洵步履轻缓。 而他?说过不会骗她?。 第26章 恶鬼 贡院在昨日?已经?由?礼部?的人盯着布置完毕, 提前到?的士子?们?已经?将?随身物品放在了西面的厢房。 谢洵到?正厅时,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 坐在上位的是头发花白的卫老尚书,下首的则是另一位副考官冯监正并其?他几位监场的官员, 卫老尚书将规矩一一讲清,众人散去。 谢洵没着急走,而是始终站在原地,给外面候着的岁阑使了个眼色, 他立即带上了正厅的门。 青年原本淡漠的一张脸松动些许,关切道:“听择衍说这些日?子?卫祖翁一直忙于春闱, 无暇应酬, 是以衡璋没有上门拜访,特向您告罪。” 卫老尚书心疼地看着他, 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那么多年了, 还是这样客气。” “祖翁走的时候,你才那么高。”说着卫老尚书伸手比了个高度, 一双慈祥的眼眸中盛满温情, “一眨眼, 都是个弱冠的大人了。” 其?实谢洵对卫老的印象不够深刻, 但卫老尚书是母亲挂在嘴边的长辈, 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待陆家的人,久而久之?,他也就记住了被贬谪至青州的卫老先生。 他越沉静, 落在卫老尚书的眼里, 便?越心疼。 若非当年闹出那样的意外?,这孩子?当同他舅舅一样, 是个桀骜张扬、风流不羁的才子?。 卫老尚书坐在身后?的圈椅上,神情凝重,长叹一声,“我听说,你母亲三年前去世了,谢睢之?那无耻小儿,竟没将?她葬在谢家祖陵?!” 谢洵面色僵硬着点?头,良久,只轻声道:“卫祖翁不必动怒,若是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想葬在谢家。” 一室寂静,陷入诡异的沉默。 卫老尚书同当年的陆祭酒有同窗之?谊,曾一起在上京国子?监求学,又一同师承博陵崔氏的大师崔觉珩,惺惺相惜,情谊深厚。 是以当年的事?情,卫老尚书心里都有数。 陆家大公子?和两位小姐,都亲切地唤他一声叔父,对于这几个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卫老尚书知道他们?的品性。 “训盈那孩子?年纪虽轻,却是兄妹三个里最倔的妹妹,让她待在宣宁侯府苟活,心病难解,实在是为难她了啊!” 老者不忍地闭了闭眼,脑海中彷佛出现了那个俊俏的小姑娘。 谢洵立在一边道:“祖翁,我母亲不是病重才撒手人寰,而是死于非命。” 卫老尚书枯槁的双手猛地一震,“什么?” 青年薄唇苍白?,艰难地翕动,“我娘她,是万念俱灰,吞金而亡。” 说罢他整个人彷佛一具枯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却是母亲死前的情形,母亲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平静,只是一字一句地同他叮嘱后?事?。 “王夫人手段强硬,又仗着王家对她的愧疚和疼爱横行霸道,父亲稍有出言偏向,夫人对母亲便?更狠辣,又因我和嫡兄一同在书院求学,娘为了我一直忍在心里。” “可自从我三年前中了举,王夫人见我便?如宿敌,对母亲愈发强硬,多次在母亲面前提起当年陆家的惨案,屡屡中伤母亲,怕伤了和王家的和气,父亲一直视而不见。” 谢洵目光滞涩,“长此以往,日?复一日?,母亲了无生机,在外?祖父忌日?那天?,偷偷吞了金。” 卫老尚书知道陆训盈的死讯时,还在千里之?外?的青州,这消息还是彼时留在上京的卫家大老爷千方百计打听出来,送到?青州的。 卫老没见到?陆训盈最后?一面本已抱憾。 老者只知道陆家小侄女是芳华早逝,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秘。 他年事?已高,哪怕心中早有准备,可乍一听到?这样的噩耗,整个人还是倒在了圈椅里,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卫老尚书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当年最羡慕的就是陆兄底下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陆大小姐陆训茵知书达理,稳重贴心,嫁给了两情相悦的林六公子?,可惜当年陆家事?出,林家第一个和陆家两断。 训茵也是个烈性的孩子?,终日?卡在夫家的冷眼和父家的惨案中,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的一生。 死后?收尸时,才被仵作诊断出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一尸两命,在当时的上京也掀起了不小的轰动。 林六郎以往那样潇洒爽朗的男子?,因始终偏向妻子?,被几个长辈锁在祠堂,折磨的形销骨立,最后?亲自收殓了陆训茵的尸身,自戕倒在她的棺椁旁。 卫老尚书当时还在上京,未曾远行,得知此事?后?撑着病体去给陆训茵送葬。 哪知最后?见到?的却是一对有情的夫妻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不免呕出一口血,落下了心病。 陆家二小姐陆训盈与其?姐正是天?差地别的性格,生了个古灵精怪的混不吝脾气,心思玲珑,最擅察言观色。 陆家出事?时,她才十六岁,正是枝头春花一般的年华。 待卫老尚书醒来后?,自知已经?无力回天?,立马遣人前去护送陆家女眷北上流放,谁知探子?跟了一路回来禀报陆家二小姐已经?暴病而亡。 卫老尚书混迹官场多年,自然不相信那样玲珑剔透的孩子?会这样惨烈,冥冥之?中留了个心思,继续派人打听。 果然,宣宁侯府那边有了动静。 卫老尚书这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陆祭酒发妻早逝,并未续娶,膝下唯有一子?两女。 长子?死在火场,尸身焦黑,不堪入目;长女自杀殉节;唯有次女在谢侯的运作下,护了下来。 但哪怕是一点?骨血,也是仅存的陆家人,卫老尚书佯装不知,还会加以照应,替宣宁侯扫尾,遮掩陆训盈的身世。 过了几年,卫老尚书重提陆家冤案,惹了江丞相不悦,彼时先帝需要兖州的一处煤矿充盈国库,无奈之?下,只好顺着江相的话,将?卫老贬至青州。 卫老尚书一双鹰隼般的眸子?中闪过几滴泪光,再看谢洵时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这孩子?像他外?祖父,像他舅舅,也像他的姨母和娘亲,哪怕在宣宁侯府长大,谢洵身上更瞩目的也始终是他淡然内敛的气度。 那是在油墨中熏陶出的书卷气。 早年,卫老考校陆训言课业时,也曾看到?一股与其?极为相似的神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血脉相连,只是谢洵要更淡些,像在刻意收敛锋芒。 “好孩子?,这三年苦了你了。”卫老尚书心中是止不住的苦涩。 谢洵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他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摇头苦笑道:“衡璋枉为人子?,不敢言苦。” 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为了让母亲九泉之?下可以安稳闭眼,他受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卫老尚书掠过青年的身子?,目光落在阖上的木门上,听他说完这些话,心里也有了两分猜测。 再看向立在一边的年轻郎君,一袭墨青色衣袍,肩宽背直,清冷端方,始终不发一言,倒也沉得住气。 老者半是欣慰,半是痛惜,道:“衡璋,倘若祖翁没猜测,你大费周章入了官场,又丝毫不惧与江相叫板,是为了当年那桩案子?吧?” 虽是疑问,可卫老尚书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谢洵微一颔首,轻嗯一声。 “咚,咚,咚” 贡院外?传来三声浑厚笨重的敲钟响声,巳时正,九州贡生入院点?名登记造册,春闱正式开始。 梅子?青时,举子?入京,鱼跃龙门。 卫老尚书凝重的神情渐渐舒展开,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忧虑,声音含着欣赏和一丝无奈。 “到?底是训盈的孩子?,陆家人合该有这样的骨气。” 谢洵想起含冤吞金的母亲,没有应声。 老者知道他想做什么,无非是很多年前他也做过,却没有成功的事?。 可说起来那也是前朝的旧事?,他年事?已高做不到?,却不能?断定谢洵也做不到?; 如今上京城风雨欲来,新帝登基,已是景和年间,雏鹰出笼,或许真能?让他搏上一搏。 “若有难处,大可来寻祖翁。”卫老尚书嗓音一顿,苦涩道:“在祖翁心里,你母亲跟我卫家姑娘无甚区别。” 谢洵闻言,心中亦是一滞,沉声开口。 “母亲在世时,常跟衡璋讲起从前的事?,她说外?祖初任国子?监祭酒时公务繁忙,是您经?常带她去东郊踏青放风筝,还偷偷去杏酥坊买糕点?。” 卫老尚书眼眶越来越烫,连忙低头道:“是,是,难为这丫头还记得。” 见状,谢洵自知不适宜久留,转身欲走,却又想起母亲临死前跟他提起的一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娘还留着一口气时,亲口对我说,她此生能?托生在陆家,有这样的父母兄姐,是福;此生能?遇到?卫祖翁这样待她亲厚的叔父,亦是福。” “青州苦寒之?地,千里迢迢,母亲很牵挂祖翁的旧疾。” 陆家灭门惨案始终是卫老尚书无法纾解的一块心病,老人上了年纪德高望重,却被贬官,只身前往青州,与儿孙分离,身子?骨愈发撑不住。 陆训盈记在心里,都道人死如灯灭,可她咽气前还是放不下。 “娘最后?是笑着走的。”青年鲜少说这么多,只留下这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厅中响起一道压抑的低泣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卫老尚书如今得知最偏爱的小侄女死的那般惨烈,难免伤神。 ...... 推开门,谢洵并未着急离去。 正厅前场地空旷,唯有一道高大的孔夫子?像,金灿灿的日?光高高挂在天?上,是少有的炙热。 青年身上的冷意被渐渐驱散,只是内心深处那汪深潭依旧结着寒冰。 忽而,他的耳朵动了动。 拱门后?果然响起一道踏踏的军靴声音。 来者身披轻甲,腰悬利剑,正是这次被景和帝钦点?负责贡院秩序的安国公世子?,祁小将?军祁庭。 祁庭这段时日?忙于帮季浓寻退婚法子?,又同汝南季家的几位长辈周旋,已有一段时间未曾上朝,就连赴任的圣旨也是送到?了安国公府上。 如今却在贡院见到?了如此打扮的谢洵,他心头明白?过来,想来陛下也颇为依仗这个驸马。 上次的事?还横亘在祁庭心中,他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纵使边关的国仇家恨如何浓烈,可对上元妤仪,他更习惯率性而为。 因此,便?格外?不喜欢驸马谢洵。 硬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祁庭只朝站在廊上的青年拱了拱手,又率领身后?的士兵离去。 谢洵朝他回礼,祁庭却走得飞快,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一行身披铁甲的将?士们?转瞬不见人影,谢洵眸中无甚波澜,祁庭此般作为落在他眼中,像个得不到?糖块生闷气的稚童,没什么伤害。 又是一声钟响,余音悠长。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5节 谢洵眯眼打量着天?色,日?光倒映在他眼中,将?那双瑞凤眼染成了漂亮的琥珀色,衬着左眼下那颗泪痣也有了几分透明之?意。 青年转身,轻敲正厅的门,沉声道:“卫大人,时间到?了。” 良久,屋中响起椅子?往后?撤开的细微动静。 开考之?前照例要点?名检查籍贯姓氏和路牒,卫老尚书缓缓来到?校验场,坐在正中央的一把太师椅上,眼皮有些肿胀。 前来京城赴考的士子?们?有年轻力壮的,亦有鬓发斑白?的老者,此时都站成了规规矩矩的方队,一个接一个上台,在保证书上摁手印并签下自己的名字。 日?头一点?点?倾斜,冗长的队伍缓慢移动,终于见到?了尽头。 站在队伍末尾的青年,或许说得更精确点?,倒更像个少年。 在一众贡生中,他虽站在队伍末尾,却极为显眼。 这少年与当今陛下差不多年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因瘦削的颌骨添了几道不属于这年纪的锋锐。 少年穿着一袭尺寸略大的不合身衣袍,眼中带着防备,深吸一口气后?上前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姓名。 谢洵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局促和欲望。 他对旁人的情绪变动一向敏锐且准确,甚至达到?了一种近乎妖邪的诡异程度。 谢洵可以肯定,而先前过来落笔的士子?中并无一人有这样极端的变化。 于是便?下意识对这少年多了几分关注。 他在矛盾在纠结,可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保证书上,少年写下自己的名字前两个字,从前无比顺手的毛笔此刻捏在虎口处,却好像怎么也没力气往下写。 顿了几息,卫老尚书察觉出他在拖延,又看他年纪颇小,还以为这孩子?是紧张。 便?安慰道:“你小小年纪,便?可通过千军万马,擢选来参加会试,已经?很好。” 少年垂下的眼睫剧烈颤动,谢洵看见他布满伤痕的手背上崩出几道青筋,少年的声音低的几近喃喃自语。 卫老尚书并未听清,只看到?他嘴唇翕动,便?关切地问道:“孩子?,你方才说什么?” 少年抿唇不语,只是飞快落笔,墨汁在最后?一撇上勾出一道上扬的弧度。 他向众人垂首作揖,眼睛始终低垂,无人看清他青涩的脸庞。 正当他要离去时,谢洵却骤然开口,音调不高,在一片沉默中却格外?明显。 “吴贡生可放宽心,当今陛下是举世明君。” 一语泛起巨大的涟漪。 吴佑承的步子?明显一顿,过于瘦弱的双肩向上微耸,他回过头,不卑不亢地对上身后?所有负责春闱的官员视线。 脸庞瘦削,一双圆眼却亮的惊人,少年额角生了一道短疤,时日?已久,如今疤痕已经?结痂。 卫老尚书看清他的容貌,眉头拧紧,他与这小生是第一次见面,可这少年的眉眼却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像极了另一个人。 老者艰难地搜刮着脑海中混乱的记忆,一个个人影在他心中闪过,又一个个排除。 猛然,卫老尚书眼中一震,他想起来了。 十六年前,准新科状元郎孔岐在午门自缢,以己之?命诉说冤情,告慰恩师在天?之?灵。 这样亮如淬火的眼神,原是像极了孔状元。 老者仔细睃巡过少年的脸庞,只他面庞青涩,脸上挂着几道斑驳的伤痕,骨架还没展开,若有相似,也只有那三分罢了。 但心中还存着几分侥幸,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目光从谢洵身上挪开,不知想到?什么,姿态恢复恭敬,答道:“回先生,晚辈吴佑承。” 卫老尚书仅存的几分侥幸熄灭,只讷讷地点?了点?头。 不姓孔。 或许是他年纪大了,总开始怀念旧事?罢。 吴佑承抬眸,飞快地瞥了一眼依旧站在对面的青年,一身绿袍,发戴木簪,目光并无暖意,却也没有旁边另一位年纪稍长些的官员那样阴柔。 再加上他方才出言解答,少年心中不由?得对谢洵多了几分亲近。 “大人。”他的目光重又燃起,斟酌道:“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谢洵还没开口,站在一旁的魏监正早已听得不耐烦,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神色阴森,嗤道:“怎么,你这小孩儿还要质疑不成?” 少年未答,只是面上依旧半含期待半含不安地看着谢洵,实则垂在衣袍旁的手掌已经?掐出红痕。 他的眼神明亮而清澈,还带着这个年纪怎么伪装成熟也褪不去的青涩,让谢洵莫名想起此刻留在府中的少女。 殿下若有事?询问,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虽心中纠结,面上镇定,可眼神却始终带着期待。 这样想着,谢洵原本清冷的神情松动些许,漆黑的眼瞳染上几分温和。 他微一颔首,鲜少露出这样安抚人的姿态,如今却只因这少年和元妤仪的一分神似,坚冰般的心生出维护之?意。 “是真的。”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朝众人恭敬地行礼,背着书囊朝考场走去。 魏监正奉江相之?命前来监场,一方面是提前搜寻可为己用的人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制衡谢洵。 方才见驸马爷跟那少年你一言我一语,他心头疑窦丛生,只觉得这两人像在打哑谜。 魏其?溯自六年前过了会试便?拜在江相门下,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如今在国子?监任职最是轻狂,眼一斜冷讽。 “这还没开考,难不成谢侍读已经?要拉拢贡生了?还真是未雨绸缪,心细如发呢。” 谢洵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挤兑,不动声色答道:“谢某奉陛下旨意前来监场,怎会有所谓的拉拢之?举?陛下正值壮年,胸有经?纬之?才,天?下士子?当入陛下彀中才是。” 这一盆脏水立时甩回了魏监正身上,这些日?子?谁不清楚谢洵才是景和帝真正器重的左膀右臂,魏监正在朝上可未曾如此偏向当今陛下。 魏其?溯被他说得脸色涨红,甩袖冷哼道:“不过是仰人鼻息的一条狗罢了,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还在逞口舌之?快,真是胆大如斗。” 谢洵面色沉静,一如往常,自从入朝屡屡与江相作对,宣宁侯便?与他有了一刀两断的势头。 若非驸马的身份和景和帝的竭力支持,他在朝中必然被吞吃殆尽。 青年并不将?这些难听的话放在心上,抬脚往前院考场走去。 魏监正还以为谢洵是胆怯,嚣张气焰更盛,暗嘲道:“呵,驸马爷何必走那么着急,莫不是发现自己不占理了?” “先前还听谢侯爷说侍读幼时温和有礼,可自从进了公主府之?后?,耳濡目染,倒转成了顽劣刻薄的性子?。” 谢洵顿步,礼貌性勾着的一抹弧度僵在唇角,魏监正并未注意,只顾着自己宣泄,还在继续头头是道地说。 “如今看来这话竟没有半点?掺假,一个狼子?野心,牝鸡司晨,一个仗势欺人,拿着鸡毛当令牌,还真是......” 倏尔他的话咽在喉咙里,方才还走出几步的青年如鬼影一般站在他面前,眼里噙着冷意,左手正落在魏其?溯的肩上。 谢洵五指捏着男人的肩胛骨,音调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区区六品监丞,何时也能?这般出言置喙公主了呢?” 他一点?点?加大力道,亲眼目睹方才还出言不逊的魏其?溯脸色一点?点?发青,唇角终于重新扬起笑容,尾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信。 “出言不逊,冒犯皇族,当诛五服。” 魏监正清晰地感知着自己的左肩骨微微错位的声音,不可思议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只觉得他跟传言中似有很大的出入。 不是性子?怯懦么?不是不善言辞么?不是淡漠无情么? 魏其?溯整个肩膀被狠狠攥在他手里,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脑海中蓦然浮现两个词。 谪仙皮囊,恶鬼心肠。 对面那面庞清隽的青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不理解,声音随风而散。 “殿下地位尊贵,众星捧月,是天?之?骄女,魏监正所得皆为皇室赏赐,论理不过是皇族的一个奴,有何资格出言冒犯?” 谢洵手上使力往下摁,硬生生将?膘肥体壮的魏其?溯压低一寸。 魏监正眼眶瞪的快要裂开,微微屈膝才能?稳住身形,嘴硬道:“那又,那又…关你何事??!我魏其?溯可不是吓大的,你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闻言,年轻的郎君垂眸,目光中带着审视畜牲的冷漠,落在魏其?溯眼中生生打了个寒战。 驸马分明只有二十岁,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狰狞而无影踪。 仿佛他这个六品官的命在驸马眼里不过是一只蝼蚁,驸马压根没有对取他性命的顾虑。 谢洵察觉到?手下人细微的颤抖,突然生出几分无趣和厌恶,手上的力道一紧一松,似乎在逗弄一件物什,语调却很郑重。 “殿下与谢某拜过天?地,族谱留名,她便?是谢某的妻,魏大人出言不逊,辱我妻子?,如何不关我的事??” 第27章 喜好 整个前院一片寂静, 饶是魏其溯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毕竟前不久这?二人?分?居别住的事情还闹的沸沸扬扬。 谢洵看他眼神怔愣,也懒得同他讲这些细枝末节, 更觉得他没资格听,复又说道。 “与其如此关注旁人的事,魏大?人?不若先管好自己吧,若方才的话传出去, 您猜诸位同僚会不会参魏大人一本大逆不道呢?” 魏监正啐道:“谢洵你敢!” 此地该走的人?已经走光,岁阑眼见不妙, 立即在拱门廊下给公?子望风, 此时就算有人?看见,也会以为只是两个考官在谈话。 谢洵似乎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笑?话, 慢悠悠道:“我不过按大?晟律法?行事, 有何不敢?” 话音一转, 他又审视着面色铁青的男人?, 沉声?道:“魏监正口无遮拦,有错在先, 若谢某将?此事上达天听, 你还幻想着江相会保下区区一个六品监正么?” 魏其溯的呼吸粗重, 只觉肩膀几乎要被这?人?捏碎, 强忍着没有答话。 谢洵知道此人?性?情莽撞强横, 故只是同他威慑性?地讲了几句话,骤然松开他的肩膀。 魏监正身形一晃,勉强稳住, 怨恨地盯着他。 谢洵轻轻摩挲着凸起的指骨, 直视着他不服的目光,“祸从口出, 监考在即,春闱为先,魏大?人?亦是副考官,谢某不会找不痛快。” “只是,”青年话音一顿,眼眸微眯,像蛰伏在暗处的野兽,带着浓烈的威胁意味。 “若下一次再不巧让谢某听到,我不敢保证这?话不会传到章和殿,魏监正家中还有妻儿老小,不知有几条命能诛?” 魏其溯捂着自己剧痛的肩膀,吐出一口浊气,只哧道:“无耻小儿,谢侯本人?尚且中立,你只是个家族抛弃的庶子,身无一技之长,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谢洵听他骂完,才侧身看向魏监正,那人?一接触到他的目光立时打了个寒噤。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6节 青年目若寒冰,他捻了捻虎口处的薄茧,淡声?道:“来日方长,魏监正倘若不信,大?可一试。” 魏其溯方才被他威胁过,自然不敢再说,只哽着脖子愤恨地看着他。 成亲前,谢洵听过靖阳公?主的恶名。 世人?尤其是权贵氏族最嫉恨她得两朝陛下恩宠,便道公?主有牝鸡司晨之心,逼她远赴承恩寺守孝三年,远离朝堂锋芒,实为防备。 谢洵从前与那些言论相隔甚远,无甚感?觉,可自从和元妤仪相处良久,他再也无法?无视这?些诋毁的话。 这?群人?根本不了解靖阳公?主,抑或根本就没想了解过她,他们只是害怕公?主权势愈盛,占了他们在朝上的地位罢了。 鼠目寸光,断章取义。 谢洵脑海中突然映出今晨少女苦笑?的模样,她轻声?道:“来贡院做什么,被朝臣斥责牝鸡司晨,谋权篡位么?” 可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是元家天下,元氏江山,坐在皇位上的是她的亲弟弟,殿下明明比谁都更想要得一个天下太平。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这?些年她便生活在这?样异样的目光和讨论之下,被迫承受那些恶毒片面的揣测。 风光和尊贵之下藏着的是嵌入骨缝的恶意。 青年内心深处那块软肉似乎被人?拿针狠狠刺了一下,泛起无法?纾解的不忍。 再转头看向满脸嘲讽的魏其溯时,心中又升起一股暴虐的怒气。 他们都是加罪之人?,凭什么可以心无芥蒂地讨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谢洵冷漠上前,右手搭在魏监正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上,半诱导半威胁地问?。 “谢某觉得公?主殿下心怀大?义,是举国朝臣之表率,远胜某些只知捕风捉影的莽夫,魏大?人?觉得呢?” 他一边说,一边无甚表情地收紧手指,那双手冷白且瘦,此刻青筋凸起,腕骨明显,激得魏其溯身子下意识抖了抖。 魏监正不悦,却不敢跟谢洵对着干。 诚如?谢洵所说,方才是他一时失言,理亏在先,倘若这?些话真的捅出去,谢洵是驸马,又是陛下面前的红人?。 可他,江相却不一定会全?力相保,面前的驸马分?明是个披着圣人?皮囊的疯子。 魏监正只好硬着头皮附和道:“公?主是当之无愧的巾帼,下官亦钦佩公?主,绝无异议。” 良久,谢洵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拍了拍他瑟缩的肩膀,点头道:“为人?臣子的,倘若都能有魏大?人?这?样的觉悟,少学碎嘴长舌之人?说话,大?晟定会九州四海万年太平。” 魏其溯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几乎咬碎一口牙。 “时候不早了,魏监正该去监场巡视了,不然江相问?起,谢某可担不起这?个责。” 青年不动声?色地放开他,大?步离去,步履生风,彷佛方才的一切压根没发生过。 谢洵虽与江相分?庭抗礼,却也只局限于朝堂之上,如?今威胁魏监正却是在贡院,也算是泄私愤,从前在侯府时那样侮辱人?的日子他也无甚感?觉。 可今日只是亲耳听见了旁人?看不起元妤仪的坏话,他却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愤懑,以至于他不顾后果地为公?主出头冒尖。 天边云卷云舒,贡院内草木繁盛,正是欣欣向荣之景。 谢洵心绪终于恢复平静,沉默地望着天边缓慢移动的一朵云,苍穹万里,他的目光却凝滞在那一朵洁白柔软,变换无形的云上。 岁阑瞥见魏监正踉跄离开,悄无声?息凑过来,斟酌问?道:“公?子,倘若魏大?人?告诉江相……” 青年眸中分?散的神色渐渐聚焦,恢复了几分?光亮,笃定道:“他不敢。” 魏其溯人?虽莽撞,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此事他既失言在先,自然不会主动将?错处告诉江丞相,江相对他委以重任,他却马失前蹄,想想也知将?来会是何等下场。 岁阑没有多问?,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一向没有多嘴过问?朝堂之事的习惯,反正自家公?子如?今如?鱼得水,潜龙在渊,自然不会轻易吃亏,他心头的那点担心烟消云散。 谢洵脚步未停,可心里却跟堵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似的,悬着根细线,将?他整个人?如?同皮影般吊了起来。 “岁阑,你觉得殿下如?何?” 这?话问?的突兀,岁阑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道:“公?子可是问?公?主殿下?” 谢洵轻嗯一声?,并未多言。 岁阑真挚含笑?赞叹道:“殿下自然是顶顶好的人?!心地纯善,就连府里的下人?也是以礼相待,府上无不夸赞的。” 谢洵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回?答,没有接话。 良久,他走到考场前,隔着几片轻薄的纱帘看到堂中一个个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答题的士子们,只是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无妨,只要还有人?知道她的好,便好。 — 一连七日过去,天高云淡,这?场春闱也初次落下帷幕,过了申时,天地间的温度渐渐落下来,没有正午时那般暖和。 谢洵手里拿着一卷书册,其中夹了一张薄纸,里面写着几个在这?场考试中表现不错的人?名,最让他意外的是兖州的少年吴佑承。 年纪不大?,鸿鹄之志却跃然纸上;昨日在贡院里和同寝的几个贡生交谈,也是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是个可用之才。 更让谢洵觉得可贵的是吴佑承并未染上俗世的奉承谄媚,生如?一张白纸,这?样的人?若能为景和帝所用,将?来必然是一大?助力。 只是这?少年每次见到他,都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因一些其他的原因说不出口,眉眼间流淌着一股纠结与渴望。 谢洵之前虽主动替他解围并回?答心中疑惑,终归也不是个热情的人?,是以他虽看出吴佑承心中装着事情,也佯装不知。 …… 申时末,日光倾斜,照下一片澄色的余光,贡院内的氛围并未过于喧闹。 明日春闱才正式结束,开门放人?,杏花开时放榜,到那时这?群贡生们才能短暂地松一口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谢洵站在贡院门口,站的久了,最初双腿的酸麻劲儿都一点点消逝,手上的书册攥出了一页弯角。 岁阑跟在他身后,翘首张望,“这?都快酉时了,殿下怎么还没来呢?” 这?些日子憋在贡院里,吃到肉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一道青菜几乎是从白水里捞出来,连个油滴子都见不着。 其他的考官分?明都能安排厨房另外做好菜送到厢房,尤其是那位魏监正,一身官威很是跋扈; 反观自家主子,分?明官职在他之上,又是驸马爷,偏偏整日同贡生们同吃,丝毫没有怨言。 岁阑苦哈哈地跟着吃,昨日梦里还梦到今儿绀云带了板栗鸡,百合羹并两碟翠玉豆糕,今早醒来肚里的馋虫立时被勾起来,只觉得分?秒如?年。 终于,街口的拐角处响起咯吱咯吱的车轮声?,轧在青砖上。 谢洵沉寂的眸中一亮,不由得握紧了袖中团成一卷的书册,多日来低迷冷漠的情绪一扫而?空,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照理说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他已经过惯了,同这?些贡生在一处,也无甚不妥之处。 可不知为何,谢洵在这?里呆了七日,却总觉得心口处空荡。 现在才彷佛重新活了过来。 翠盖朱缨八宝马车停在了贡院对面靠墙处,里面的人?并没有急着下来,守门的侍卫依旧肃穆地守在原地,遵守着不能放人?外出的规定。 谢洵也没想过去,守卫不知马车上的人?是公?主,没有让路也在意料之中,不必为难。 祁庭刚巡视完贡院东厢房,行至此处正见谢洵笔直地站在门口,心生疑惑,便主动上前探查,却不料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马车。 谢洵听到顿在身后的脚步声?,侧身唤了句,“祁将?军。” 祁庭目光锐利,还盯着那辆马车,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反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你让殿下来的?你找殿下来贡院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几乎迎面砸过来。 谢洵面色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回?答,“是。是我主动相邀殿下来此,至于做什么,请恕谢某暂时不能告诉将?军。” 祁庭扫了一圈周围的守卫,咬牙切齿追问?,“谢洵,你不知道这?会将?她置于何地么?” 一向行事稳重的祁小将?军此刻心中堵了一团火,几乎恨不得将?面前这?所谓的驸马碎尸万断。 亏得景和帝还在他面前维护谢洵心思细腻,深谋远虑,如?今看来不过名副其实。 他身为驸马,身为公?主的夫君,还嫌元妤仪这?些年被泼的脏水不够多吗? 谢洵能听出祁庭话里的顾虑,平静地反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道殿下要因为那些小人?之言,终生禁足府中那一隅之地么?” “江相等人?本就针对殿下,哪怕殿下剃度避居、吃斋念佛又能怎样?在他们眼中,恨不能将?殿下除之后快,一味的躲避只会坐实原本不存在的罪名。” 祁庭剑眉拧成一团,道:“可你这?么做无异于火上浇油,你根本不该让她来贡院,她三年前被一众朝臣联名上书驳斥,你根本不明白!” 良久,马车的车厢动了动,不知里面的人?隔着轿帘跟马夫说了什么,马夫连连点头,重新勒稳马缰,将?缰绳拴在一旁的树干上。 祁庭还在紧盯着谢洵,他不知谢洵为何答应让元妤仪过来贡院,可这?样的做法?在他眼里,就是授人?以柄,不可原谅。 谢洵迎着他抱怨的视线,轻轻颔首,语调极轻,“我明白。” 青年侧首看向停稳的马车,音色悦耳平和,“正是因为明白,我才没有阻拦,甚至主动建议殿下以探视驸马的名义来贡院。” 祁庭不解,正要再追问?时,余光瞥见青年伸出袖中的书册一角,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一切让他疑惑的事情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何时写的?”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为这?样一句简短的话。 “昨夜。”谢洵亦答得简略。 两场考试兼在贡院中朝夕相处,他将?每个名字和贡生们好坏皆有的表现,以及他们自己可能都不清楚的优缺点尽数誊录下来,昨夜考完忙到子时才堪堪写全?。 祁庭满腔愤怒只余震惊。 一面是惊讶于这?人?确实心思细腻,一面惊讶于他竟在短短的七日内将?可用和不可用的人?尽数写全?,可谓走一步预判百步,远非常人?所能及。 谢洵并未多解释,与聪明人?打交道这?点很好,有些事只要说一半便不必再提,祁庭方才关心则乱,他不会与一个在气头上的人?计较。 但祁小将?军对元妤仪这?样浓烈而?不合时宜的关心,终究是在谢洵心里扎了根刺,有些不悦。 那边,马车上的人?也撩开帘。 只是见到那抹身影,站在门口的两个风姿卓然的男子都愣了愣。 少女穿了一身暗红金线锦缎长袍,腰间束着一圈银色软剑,乌黑长发结成一把发辫,光洁的额头上覆着一道小麦粒抹额,身上带着沙场女将?独有的飒爽英姿。 季浓率先跳下马车,慷慨地朝着马车伸手,笑?嘻嘻唤道:“下来吧,我的好公?主。” 轿帘一动,元妤仪笑?得眉眼弯弯,也握住她的手跳下马车,站稳见到两个站在门口的身影,下意识问?,“怎么祁三也在?” 季浓瞥了一眼,不以为然,“不晓得,但表哥来了也好,省的我再找人?去喊他了。”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7节 今日季浓给元妤仪递了帖子,到了才知道她要来贡院探望驸马,姊妹二人?许久未见,心中满怀思念,谈了一整天。 季浓自回?京,还没见过谢洵,见元妤仪眉眼带笑?才放下心。 可放心归放心,季姑娘还是存着几分?好奇,又听说那个同自己定了亲的卫三郎和谢洵交好,便想跟着来见见谢洵。 于是同元妤仪商量好,由公?主府上的崔嬷嬷多做了几样菜一并带来,至于理由吗,自然是来探望自己的表兄祁庭。 守门的侍卫见来者是公?主,旁边的祁小将?军又下了令,自然主动让路。 季浓初次见谢洵,纵使自己那位三哥哥还在旁边,还是没忍住拽了拽元妤仪的衣袖,朝她眨了眨眼,满是戏谑。 原来公?主说驸马生得好不是骗人?呢。 元妤仪羞得脸颊微红,忙将?她往祁庭那边推了推,匆忙道:“阿浓,你不是给祁三带了他爱吃的荠菜馄饨和莼菜羹么,怎么还赖在这?儿?” 季浓黑亮的眼珠转了转,后知后觉地感?知到表哥身上那种?阴冷的气息,忙接过六角食盒,推搡着祁庭往东边偏厅走。 “瞧我这?记性?,三哥哥,这?可是殿下嘱咐府上崔嬷嬷做的呢,正宗的汝南菜,这?些年殿下难得还记着你的口味,你还杵着做什么,走走走......” 季浓刻意放低了声?音劝慰祁庭,可谢洵耳力极好,这?点声?音自然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耳朵里,藏在袖中的书册被可以攥紧。 元妤仪见季浓拉走祁庭,才松了口气,季浓这?丫头嘴上没把门,一会儿指不定怎么逗她,还是早早支开的好。 又见青年止步,她站在他身边,眉眼熠熠,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脆,“今日嬷嬷要做的菜多,我便来晚了些,郎君等多久了?” 谢洵垂眸盯着墨绿袍角道:“没多久,臣也是刚出来。” 事忙,菜多。 早听说洞庭鲈鱼鲜美,莼菜羹步骤繁多,可不就是给她那位许久不见的竹马祁将?军加这?两道菜费了些时候么。 可明明是自己主动邀请她来,为何她还要给祁庭带上饭菜,谢洵心头不甘的情绪愈演愈烈,难不成她早就知道祁庭也在这?儿了? 青年面如?冰霜,愈发冷淡。 岁阑不远不近地跟着,正好听见主子说的这?句话,扁了扁嘴。 刚出来这?话也就骗骗公?主罢了,也不知道是谁提早一个时辰就来门口等着。 恰巧绀云递给他一个略小些的食盒,凑在他身边道:“一盘烧鸡,两碟翠玉豆糕,另外给你加了碗红豆汤,免得噎着。” 岁阑忙不迭将?食盒抱在怀里,喜笑?颜开,连连道:“多谢云姐姐!” 绀云见他这?副模样,不免失笑?,“你跟在咱们驸马身边那么久,却与驸马截然不同呢。” 岁阑顺着她的话问?,“怎么说?” 绀云思忖片刻,笃定道:“驸马是个平淡性?子,外冷内热,绝不会像你这?样,送了顿饭便开心成这?样,也不会这?样直抒胸臆。” 岁阑悄悄看了眼前面的谢洵,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后又压低了声?音。 “云姐姐说的真准,譬如?方才公?子就是在刻意宽慰殿下呢,其实公?子不到申时便出来等着了,昨夜还熬到子时写完名录才睡。” 绀云有些惊讶,亦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万万没想到,驸马看着冷清,原来竟是这?样的情深,只是他为公?主这?样的好,倘若憋在心里,公?主也不知道。 罢了罢了,绀云心里叹了口气,等回?府后,她再把这?些事一一禀告公?主罢。 驸马也真是的,哪有这?样做好事不留名的呢? ...... 不过几步,四人?已行至西?偏厅,绀云关好门,和岁阑照旧在旁边的角房等着。 谢洵方才见元妤仪手上提着一个雕红漆九攒食盒,到底是没忍住,主动帮她接了过来,自己提着。 如?今将?食盒放在桌上,他也没急着打开,而?是先把袖中的书册抽了出来,呈给元妤仪道:“殿下,这?是此次春......” “先吃饭。”元妤仪没等他说完,便接过那卷薄薄的名录,胳膊往下一压,将?青年摁在凳子上。 纤白的右手掀起盒盖,少女伸手去端菜,却不妨被还留有余温的盘子烫了一下,手指立刻往后缩了一寸,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坐在一边的谢洵见状站起身,将?她扶在座位上,“让臣来吧。” 说罢,他便径直伸手去端菜,元妤仪正要提醒他菜盘还烫,见他面色如?常,便收回?了嘴边的话。 待食盒里的菜都端出来,少女笑?眼宛如?一弯月牙,一样一样地指给谢洵看。 “鹌鹑水晶烩,赤枣乌鸡汤,蟹粉狮子头,云片虾仁,啊对了,还有糖蒸酥酪和红枣羹,我都给郎君带来啦。” 谢洵原以为她只带了两样甜点,不料她居然带了满满一整盒,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元妤仪递给他一双筷子,自己留了一双,已经提前往面前的青瓷盖碗里夹了一筷子水晶烩。 肉质软烂,入口即化,她喟叹道:“不愧是嬷嬷做了一整日才好的菜呢。” 话落,身旁的青年却还没动筷子,元妤仪便问?道:“怎么了郎君?可是这?菜不合胃口么?” 谢洵满心疑惑,摇了摇头,又问?,“殿下是因为加了这?几道菜才耽搁时辰的吗?” 少女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赧色,极轻地点点头,“我知晓祁三喜汝南的莼菜羹,却不知郎君有何喜好,于是又让崔嬷嬷加了几道更鲜美的佳肴,只是不知合不合郎君口味。” 谢洵原本堵塞的心口骤然疏松。 原来是这?样,原来不是祁小将?军的菜耽搁了时间,而?是公?主专门配合他的口味多加了几道菜,而?且他还比祁庭多四道菜。 方才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被人?三言两语戳破,只剩下满地闪闪发亮的碎屑。 谢洵看着少女探究的清澈双眸,只觉得先前的不甘一扫而?空,轻嗯一声?又问?道:“殿下尚未用膳?” 元妤仪自刚才问?他,便把筷子搁在了托盘上,如?今听他反问?,下意识答道:“还没来得及吃呢。” 今日提来的这?几道菜都是费火候费精力的佳肴,是以刚做好凉了凉,元妤仪便让人?收好带了过来,她自己也还没来得及用膳。 闻言,青年给她夹了两块晶莹剔透的虾仁,唇边漾起一抹堪称温柔似水的浅笑?,“臣一个人?吃不下,殿下一同吃吧。” 其实他不说,元妤仪也要留下吃几口菜,只是这?人?主动开口到底不一样; 何况诚如?季浓所赞叹的那样,他还顶着一副这?样完美的皮囊夹菜侍候。 感?觉便格外不同。 元妤仪微怔,点头。 谢洵似乎很享受给她夹菜的过程,又给少女盛了一小碗醇香的乌鸡汤,才道:“殿下今日带来的菜,臣都很喜欢吃。” 青年的眼瞳漆黑,泪痣昳丽,唇角噙笑?,那样幽深的目光几乎将?元妤仪整个人?吸进眼底。 直到看到少女得到回?应似的点头,听见她说了一句“原来郎君喜欢吃这?些,我知道了”,他始终燥热的心才堪堪平稳。 谢洵心满意足地夹菜,咀嚼,吞咽,似乎只有在元妤仪身边,他才有口腹之欲。 在贡院孤独的七日终于在此刻得到了慰籍,他不再是一具行尸走肉,思维重新活动。 青年那一排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眼中复杂的神色,鼻端复又嗅到饭菜之外,熟悉的幽香,耳边始终回?荡着少女方才那一句笃定的“我知道了。” 就是这?样,也记住他的喜好。 饭毕,谢洵将?食盒收拾好,送元妤仪出贡院,那边季浓已经在马车前等着,身边站着的玉面郎君不是祁庭又是谁? 因着方才谢洵主动给她夹菜的殷勤动作,元妤仪现在脑袋还有些迷糊,她素日虽对谢洵好,却也只是把他当成一只可怜的小狸奴。 如?今自己被他拉近距离,这?样妥帖甚至称得上热情地对待,元妤仪心如?擂鼓,只觉得耳垂滚烫。 他从前的淡漠,她能感?知出来;也代表着他现在的亲近,她亦能感?知到变化。 元妤仪暗暗调整着呼吸,心里嗔道,只怕自己这?是被美色所惑,不能被他冲昏了头脑。 终于平静下来,少女抬眸同谢洵道别,天色渐晚,微风拂过,带起青年一角衣袍。 元妤仪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注意到谢洵官袍腰间并无长物,衣袍空荡遮住那一截劲腰,只因他身姿颀长笔直,腰间的臃肿才没有那样明显。 道别的话刚说了一半,少女清亮的凤眼含着一丝神秘,话音一转,轻声?道:“春闱事了,郎君便是我朝一等功臣,陛下定会加官晋爵以示嘉奖。” 谢洵专心致志地听她说话,听她说起后面这?些,眸光微微涣散。 其实他对权势并无太大?的感?知。 如?今入官场,想要往上爬也是为了更好地翻案,倘若再加一条,便是为了旁人?不敢再轻易置喙靖阳公?主。 他只剩一份不可为人?道的私心。 元妤仪猜不中谢洵的想法?,只是目光落在他素静的衣袍间,语带欣慰。 “届时,我送郎君一件礼物,祝贺郎君更上一层楼。” 第28章 防备 四月初, 杏花刚冒芽,一簇簇堆在枝头,正是不可多得的人间美景。 春闱顺利结束, 景和帝龙颜大悦,凡是负责春闱会试的官员无不加官晋爵。 谢洵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升任四品礼部侍郎,而原来的方侍郎则平级调任工部,明眼人都?看得出, 陛下掺杂着培养的心思。 假以时日,若卫老?尚书致仕, 驸马便是首个尚书人选。 前来宣旨的是在章和殿伺候的内监宋渡, 他是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更是景和帝身边忠心的长?辈, 景和帝特地?派了他来, 可?见对谢洵的重视。 宋渡念完圣旨上的内容, 将那道明黄色的绸布双手呈给面?前的青年, 又招呼身后的小内侍端着红漆缠枝托盘上前,“老?奴在此恭喜驸马高升。”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身墨绿色暗纹绫缎锦袍, 衣服上还放了一根玄色长?穗腰封, 这些无甚华贵装饰, 但到底与先前在翰林院那身绯红官袍不同。 二人闲话片刻, 宋内监便要离开, 正行至影壁后,廊下传来一声“内监留步。” 宋内监方才?还疑惑怎么没见公主的人影,这下就听到了那一道熟悉的嗓音, 原本肃穆的一张脸立时挂上和蔼可?亲的笑容, 忙道:“哎呦殿下,您急什么, 小心摔着......” 元妤仪拎着裙角速追两步,忙把手里握着的玉白大肚瓷瓶送过去?,额角汗珠晶莹细腻,小口喘气。 “宋伯,这是捣好的香料,您让嬷嬷制成线香,待陛下休息时,照旧点在香炉里便成。” 宋渡接过瓷瓶,自先皇驾崩后,陛下一到四月初便会梦魇,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公主避居承恩寺,跟寺中的老?僧学了制香的手艺,燃这合花香反倒舒缓了陛下紧张不安的心绪。 “殿下,您将制香的步骤教?给几个?侍女便好,何苦事?必躬亲?”宋内监看着面?前明艳俏丽的少女,半是心疼半是不解。 元妤仪避而不答,又将身后的一个?黑漆匣子递给他,语调轻松,“玉溪铁观音,送给您的。” 宋内监平生喜茶,又最喜欢茶中的玉溪铁观音,见状轻叹一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动容,声音一哽,“老?奴,老?奴何德何能呢。” 元妤仪将他扶出府外,劝慰道:“宋伯说?的哪里话?父皇缠绵病榻,您始终在乾清宫伺候左右,更严整宫规,约束宫女内侍,皇城内才?得以安稳,这是靖阳应该做的。”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8节 晟律,已经成亲的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何况是在这样被人拿住一点错处便会无限放大的时候,是以自成亲后,元妤仪也只回去?三次,更罔论送香料和茶叶了。 宋内监在轿子前站定,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还站在外院台阶的青年身上。 男子肩宽背直,哪怕身上穿的月白长?袍朴素无华,却还是被衬出一股仙人之姿。 爽朗清举,如圭如璋。 “殿下,”宋渡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小臂,含笑道:“驸马不过弱冠之年,入仕三月,就能升至四品,来日必当不可?小觑。” 虽说?他的青云路能升的这样快,离不开公主引荐,可?与之相对的,郭太妃之女琼宜公主也在先帝面?前为自己的驸马求了个?谏议大夫的官职。 如今已过七载,何驸马不升反降,屡屡犯错,景和帝无奈只能将他调至尚书台,担任较为清闲的录事?总领,这才?安稳下来。 如此一比,谢洵的功绩便显得格外让人心服口服,放眼前朝,也无一人能做到在短短三个?月内成为一部侍郎。 更别说?这侍郎还是景和帝千挑万选敲定的官职,若非他资历不深,又要顾及江相一党,只怕今天送到公主府的便是一身绛紫官袍并白玉腰带。 元妤仪亦看向站在院中的那道身影,嘴角也带着笑意,点头附和道:“驸马自小聪敏多智,从前不过是被宣宁侯刻意遮掩,才?明珠蒙尘。” 若是宣宁侯和王夫人对他哪怕能多那么一两分真心,郎君也不至于被生生磋磨多年,生在上京最显赫的家族主支,却岌岌无名。 如今谢洵能一步步摆脱过去?的阴影,重新搏一番天地?,元妤仪真心为他高兴。 她本就看不惯谢侯夫妇刻在骨子里的敌视和偏心,维护郎君,给他铺路也是存了两分意气。 谢家人不是都?想?逼谢洵做一个?废物么?她偏不允许。 那些世家高门深院里的腌臜事?,元妤仪本不想?过问;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在郎君已经是驸马之后,还对他讥讽刻薄。 这不仅是在磋磨谢洵,更是在间接打她这个?公主的脸。 只是如今谢洵升任的速度和掩盖在一身冷淡外表之下的真才?实学,确实有些出乎元妤仪的意料,她知道自己阴差阳错挑中的驸马能干,却不料他行事?是这样稳重妥帖。 官场弯弯绕绕,明枪暗箭,对他来说?信手拈来; 而在这种圆滑的游走中,他却并不与之沉沦,始终保有一种淡然的态度,这才?是元妤仪真正钦佩的地?方。 宋渡是宫里的老?人,也是看着靖阳公主长?大的长?辈,明显感受到这丫头的变化,语气也深了几分。 “老?奴心头有一疑惑,想?求公主解答。” 元妤仪收回思绪,坦然道:“您问。” 宋内监压低声音,“殿下可?还记得敬武帝陛下的第一任皇后娘娘?” “河东裴氏女,倒是个?秀外慧中的美?人,不过欲壑难填,夺权失败后被剥夺封号,幽禁扶风道。” 敬武帝是大晟第二任君主,登基时天下初定,一切刚刚步入正轨,彼时地?广人多又德高望重的河东裴氏俨然变成了世家之中的翘首,甚至能与皇室比肩。 裴家先后出了两任丞相,三任尚书,追随的门生无数,是以彼时尚未露出锋芒的王谢崔郑四家也甘居裴氏之下。 出于种种因素考虑,敬武帝的皇后人选定下了裴家的嫡长?女裴簌。 帝后恩爱,如胶似漆,裴皇后很快有孕,彼时后宫空虚,敬武帝一心扑在皇后母子身上,给予无数尊崇,却没料到就在小皇子八岁生辰庆典时,裴家家主谋反。 兵临麓山,大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幸而王谢两家调动家中侍卫,又联系神武营救驾,这才?挽回了将颓的社稷,在乱军之中救下皇帝和小皇子。 至于余下的裴家人自然伏诛,裴皇后买通麓山守卫又联系家主一事?败露,同样得到了处罚,褫夺皇后封号,幽禁于扶风道。 宋内监见她知晓,眼角的鱼尾纹更深几分,低声道:“殿下,您是公主,身上流着的始终是皇族的血,防人之心不可?无。” 元妤仪闻言一愣,旋即听懂他的弦外之音,神色凝重。 “驸马不会是那种人。” 谢洵说?过,在谢家和她之间,他会选择自己,他说?过不会欺骗自己,会保这万里江山永远姓元的。 她如今的反应也在宋渡意料之中,只是他作为公主身边为数不多的长?辈,这些话必须得说?。 “人心隔肚皮,情至浓时,敬武陛下也不会相信身边的皇后会里应外合,协助裴家谋反。” 可?这样的信任在滔天权势面?前显得不值一提,人心是最经不起揣测的东西,一个?家族站的越高,未来发展的潜力越大,野心也会日益增长?。 宋内监怜惜地?看着少女,轻声道:“敬武陛下八尺男儿,坠入情网尚且难以自制,何况殿下这样年轻;老?奴知道您心肠软,难免对驸马生出情意,只是驸马终究姓谢,驸马如今势头正猛,难保日后登阁拜相,宣宁侯不会回心转意。” 元妤仪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 只是她一直选择避开这个?问题罢了,外人道靖阳公主杀伐果断,但旁人对她好时,她又难免为此优柔寡断,下不了狠手。 她下意识相信谢洵的每一句话; 眼见两人现在正是一对冰释前嫌、愈发默契的夫妻,这样如泡沫般不结实的关系却被人狠狠戳破。 逼她重新去?面?对,逼她生防心。 但敬武帝和裴皇后这对怨偶又是前车之鉴,她不能视而不见、恍若未闻,皇室子女最忌讳交付全部真心,更忌亲手将命脉呈于对方。 就连父皇与母后那样恩爱,母后也曾跟她闲谈,其?实最一开始,父皇并不是这样好,他对自己这个?汝南来的太子妃同样提防。 父皇母后尚且如此,她对谢洵确实有些过于信任了,诚然谢洵现在仍是个?极好的郎君,可?谁能保证未来他步步高升,手握权柄之后还能保有初心,与谢家一刀两断呢? 臣子和皇帝之间还是有差别的。 臣是皇族的奴,可?皇帝却是这万里江山说?一不二的主宰者,手掌生杀大权,须臾之间便可?掀动风云巨变。 面?对这样的诱惑,这样触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真的甘心做自己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帐中宾么? 敬武帝与裴皇后那样恩爱,裴后甚至为他饱受怀胎产子之苦,可?最后还是将麓山的小道和军营的薄弱处告知给了裴家家主,不是吗? 元妤仪敛眸,淡淡答道:“多谢宋伯提醒。” 宋内监看着她半垂的眼睫,久久无言。 他何尝不知这些话在此刻说?出来,相当于在公主好不容易热起来的心上插刀子,可?宋内监活到这把岁数,在这吃人的深宫里,见过无数龌龊勾当,难免以恶度人。 现在他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哪能这般扶持呢?就算真心相待,也最好是一点点慢慢地?对人好。 切忌付出太过,心意太浓,可?惜公主还年轻,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殿下,您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宋内监只留下这句话,转身上了轿子。 元妤仪只讷讷地?点了点头,情绪低落,方进府门,便看见从游廊那边走过来的青年。 他面?容清隽,发束玉冠,步履之间自带一抹凛冽的风雅,像是山水画上走下来的仙人。 可?元妤仪现在却没心思欣赏,她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抬步从另一边的影壁绕过,连身后的绀云都?没反应过来,小步追上她。 谢洵看着她明显逃避的身影,脚步一顿。 青年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僵住,并未急切去?追,轻声问身边的岁阑,“殿下方才?是在躲我们?么?” 岁阑嘴里像含了黄连,看得出来公主就是在逃,那样子像极了身后有豺狼虎豹在追赶,但觑着公子凝重的神色,只小声答道:“好像是,是吧......” 良久,谢洵才?似毫无情绪似地?朝后院走去?,岁阑只依稀听到他喃喃了句,“为何?” 这话岁阑也没法?接,他不是公主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知道公主的想?法?。 方才?他和公子在这边等着时,公主还和宋内监笑盈盈地?说?话,谁知道转头竟成了这副模样。 — 是夜,漆黑的天幕昏沉沉地?压下来,辽远的夜空中点缀着几颗闪闪发亮的星子,月初,一弯新月挂在天边,皎白温和,却又带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 谢洵去?了偏厅,依旧空荡; 再去?膳房,却听崔嬷嬷歉疚道:“驸马爷,殿下方才?遣人过来说?胃口不佳,今晚就不必做她的饭了,您看您要吃些什么?老?奴给您做。” 谢洵心中似悬了颗巨石,只觉得呼吸困难,淡淡道:“不必了。” 胃口不佳,他又何尝不是? 谢洵何其?敏锐,自然知晓元妤仪今天下午的情绪反常,可?是他并无劝慰人的经验,又不知前因后果,只好给她些许时间缓和。 没想?到,如今戌时已过半,她今晚竟连晚饭都?省了,谢洵再也无法?保持之前强撑着的淡定。 屏退崔嬷嬷,青年在厨房忙碌,稍顷做好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药粥,为了开胃,粥上还撒了把山楂碎。 一路行至鎏华院,谢洵只觉得整座公主府像是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这府上的主人心情不好,连带着这偌大的华贵府邸都?没有了人情味。 谢洵每走一步,都?觉得一把刀悬在心口,百思不得其?解。 他从头到尾试图捋清今日发生的事?,试图去?揣测公主情绪低落的原因,但他越想?便越疑惑,彷佛走进死胡同的陌路之人。 元妤仪特地?嘱咐了不需要留人在身边伺候,绀云近不得身,只好守在门外,如今见到谢洵过来,忙上前行礼道:“驸马。” 谢洵挥手制止,正要问元妤仪的情况,却见原本灯火通明的房间倏尔陷入漆黑,所?有的烛火被人吹灭。 绀云也看见了此景,面?上不免有些错愕,再看向驸马时,便带着几分古怪。 照理?说?,公主与驸马这几日正是恩爱的时候,春闱事?毕驸马照常上值,公主在府中也没闲着,前几天将那名册重新整理?了一遍,近日又将收拾好的香料拿了出来。 她亲眼看着公主将那些香料分成了两份,一份装在瓷罐里献给了陛下,另一份则装在香囊里,后者若无意外,正是殿下这次要送给驸马的礼物。 那荷包还是殿下亲手绣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扎出了好几个?血口子,叶嬷嬷喜笑颜开说?是苦尽甘来,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一夕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站在台阶下的青年眸中同样神色不明,他对绀云道:“你先下去?吧。” 绀云思忖一刻,目光从他手上端着的汤羹挪开,朝驸马屈膝行礼,带着其?他几个?侍女离开鎏华院。 谢洵走到木门前,与少女只一门之隔,他道:“殿下,臣知道您能听见。” 里面?的人依旧沉默,没有回应。 “殿下可?否把门打开?” 良久,屋内传来少女压低的声音,“本宫已经休息了,驸马回去?吧。” 谢洵听见她的声音,揣测出她压根没睡,更甚至没在内间榻上,估摸着声音的距离,她此刻应当在外间那张红木圆桌旁。 “臣听崔嬷嬷说?,殿下今晚胃口不佳,未用晚膳,臣有些不放心,特地?煮了粥,殿下喝点吧。”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元妤仪现在正坐在桌旁的锦杌上,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少吃一顿饭而已,驸马从前不也那么过来的吗?” 谢洵微怔,他不是没听过公主这般凌厉的话,当初她维护自己时,替自己出头时,对宣宁侯和王夫人的话更不客气。 只是,如今这被斥责的对象变成了自己,感觉便格外怪异,那柄看不见的刀径直扎过来,猛地?插在心口,流出淋漓鲜血。 青年面?色如常,语调听不出喜怒,劝她时依旧平稳,“殿下金枝玉叶,身子尊贵,臣地?位卑微,怎能与殿下并论?” 皎白寒冷的月光透过支摘窗洒在房间里,愈发显得少女面?容冰凉,往日里的明艳被她低落的情绪压抑,更显不悦。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39节 元妤仪轻笑一声,站起身隔着门扇道:“那驸马想?不想?要这样的金尊玉贵呢?” 万人之上的地?位和尊荣,他不想?要吗? 站在门外的青年有些愕然,显然听出她话中的不屑,面?色凝重,沉声道:“臣绝无此意。” 少女手中捏着一个?香囊,片刻才?轻嗯一声,但谢洵却很清楚,她心中郁气分明未散。 元妤仪脑海中回荡着白日里宋内监的话,情至浓时,裴皇后与敬武帝同榻而眠时,是否也是这般信誓旦旦呢? 但还好,她与谢洵尚未走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其?一驸马与宣宁侯之间隔阂未消;其?二自然是她并未到用情至深的程度。 反正日久天长?,时间久了自然知道驸马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父皇母后是这般过来的,她自然也可?以,一点点考验,凡事?不急,方能始终留有后退的余地?。 谢洵与谢家一日不断,元妤仪身为公主,便不得不忌惮他身后的陈郡世家,若是重蹈当年河东裴氏逼宫谋反的覆辙,一切都?会失控。 其?中的分寸感最难把控。 门外响起青年的声音,“殿下说?到底还是不相信臣,是么。” 谢二公子心绪九转,只需一句话自然能揣测到元妤仪现在的想?法?,他失了以往的运筹帷幄,追问道:“殿下到底要臣如何做呢?可?否透露一二。” 谢洵从前自诩无情无义,永远不会被情绪左右,现在却怎么也无法?冷静,更无法?置身事?外。 他的一切想?法?都?在颠覆。 但谢洵比谁都?明白,信任二字说?的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最艰难,因此对元妤仪的质疑,他又不能指责。 最初,不信任的人其?实是他。 公主一向心善,现在只不过开始反思从前的做法?罢了,他又怎么好去?质问。 明知她现在的做法?最符合他最初的想?法?,可?是谢洵心头却依旧泛起一股细微的苦涩,他明白三言两语根本无法?打消公主对他的质疑。 元妤仪将香囊重新搁在梳妆台的匣子里,身子僵直,彷佛被冷白的月光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在她的印象中,谢衡璋待人始终疏离有礼,更不会主动询问他人,恨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方才?却显然失了分寸。 元妤仪的心中宛如一团乱麻,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冷静,方才?对驸马出言不逊已经有些迁怒,在一切未有定论之前,她不该这样。 遂少女的声音稍稍削弱了之前的冷硬讽刺,“抱歉,本宫不知。” “殿下,”谢洵的声音越来越低,“您是因为臣升任四品才?心有顾忌的吧。” 他能在宣宁侯府那样鱼起鹅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欢迎加入龙混杂的环境中活下来,自然不是傻子,公主的情绪变得突然,再一一排除今日发生过的事?,很容易便能猜到是因何不悦。 元妤仪正要下意识开口反驳,青年又自顾自接话,“您希望臣爬得高,却又忌惮臣功高震主,毕竟臣身上还流着一半谢家的血,世家子可?以优秀,却不能成为皇帝身边唯一可?用的人。” “倘若世家子弟取得了不可?替代的成就,陈郡谢氏一家独大,野心便会日益增长?,所?以您担心我会成为那个?鼓动谢家的人,您担心我会对陛下不利。” 显然他情绪不稳,说?到最后甚至忽视了一向挂在嘴边的谦称。 元妤仪的手落在屏风上,只觉得浑身发冷,眉尖微蹙,堵在嘴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毕竟谢洵所?言,均为事?实。 门外的身影依旧立在原地?,天气渐渐回温,窗纱也替换成了质地?轻薄的料子,青年的身影落在窗纱上,只勾勒出他半垂的头,和清瘦笔直的脊背。 少女站在一边,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可?她无比清楚,这就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只要一日不能得到根本上的解决,那就一日会成为卷土重来的刺。 可?惜人心隔肚皮,又怎是一两日可?以断定的呢? 十年的相携相伴,裴皇后尚且能够出卖自己的夫君,又罔论是只认识了不到半载的她和谢洵呢? 元妤仪不知道也不敢赌,自己会是那个?可?以值得谢洵抛下唾手可?得的权势,而誓死追随、不曾变心的人,更何况这样的赌约还牵连着皇弟。 最后她干脆心一横,坦然开口。 “是,本宫的确不知在谢家蒸蒸日上的情况下,该如何将全副身心交托给驸马;人心易变,若驸马当真对本宫忠心不二,其?实已经清楚怎么做了,不是么?” 其?实一直悬在元妤仪心里的还有前几日朝廷发生的另一件事?,因谢洵春闱有功,被升任四品; 宣宁侯趁热打铁,多次请求自己的嫡长?子谢陵荫官侍御史,虽是从六品,却专掌监察,举劾案章,官位虽卑,却掌实权。 元妤仪也能明白宣宁侯和王夫人为何突然降下身价,愿意替儿子谋这个?职位,无非是看见谢洵也是从五品官积攒实绩逐渐升任,现在生了急功近利之心。 偏偏世家荫官一项从古皆有,景和帝无法?推辞,朝中其?他职位又难以改变,拖了两天只好应下宣宁侯的请求。 这让元妤仪看见了这诸多世家积攒百年的坏处,长?久以来皇室对他们?视而不见,世家子弟又有优先入学入仕的特权,这就难免滋生贪心。 贪心不足蛇吞象,千里之堤尚且毁于蚁穴,想?到旧事?,元妤仪不得不防。 谢洵听完她的话,久久无言,瓷碗里的粥渐渐凝固,冷意传到掌心,月光罩在如孤竹一般挺拔的青年身上,更添几分落寞。 人心易变,这也是他从前笃信的道理?,如今这句话经由元妤仪说?出来,谢衡璋的心口却彷佛被人用看不见的丝绳绞紧。 竟是这样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道挺拔的身影渐渐远去?,谢洵的声音低不可?闻,“臣知道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元妤仪推开半扇门,动作极轻,只留一条缝。 青年的步伐很快,一个?愣神已经走上影影绰绰、花枝葳蕤的抄手游廊,再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背影。 少女将门彻底推开,沁着寒意的月光慷慨洒下,低沉的夜幕几乎要将整座府邸吞噬。 倘若谢洵对她别无二心,今日便是她言行刻薄; 可?倘若谢洵真的同谢家有丝毫利益牵扯,那她今日所?作所?为便不过分。 谁都?没有错,怪就怪在她与谢衡璋都?是天地?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预知未来的本事?,也没有翻云覆雨的能力。 一对普通人,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依靠漫长?的时间,揣摩彼此的真心假意。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惨白的月色下,少女一头乌发染上银色月光,澄澈的凤眸中满是不安,在无边的寂静中她喃喃自语。 “谢衡璋,你会让我失望吗?” 第29章 风波 自这次风波过后, 两人又变成了真正相敬如宾的关系,谁也没有刻意躲避谁,无意见到后还会点头示意, 只不过见到的次数少之又少罢了。 在其他人看来不过是两人之间的话说的少?了些,可其中的纠结,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谢洵一如既往的上朝,他初任礼部侍郎, 虽有卫老尚书照拂,可到底只有自己解决几件棘手的事情后, 才能真正坐稳礼部, 否则镇不住其他想要挑刺的官员。 先前在翰林院披星戴月,如今换到了礼部, 情况却没变。 为了不打扰公主, 也为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他差岁阑在公主府的书房里安置了一张木榻。 元妤仪在府中也并未闲着, 她将上次春闱名录看?了几遍,挑出了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人, 其中第一个便是?兖州的吴佑承。 安国公府密不透风, 都是?可靠之?人, 是?以元妤仪寻了祁庭, 将调查吴佑承背景一事交予了他手下的暗卫。 此人年纪不大却颇有才气, 元妤仪未曾与他见过面?,担心吴佑承是?旁人派来的探子,难免考虑的多些。 ...... 正至午时, 天光大亮。 元妤仪正靠在正厅的书架边看?元澄昨夜遣人送出来的奏折, 这道奏折是?江丞相?亲笔所书,其内容倒是?跟从前提高赋税的几项不一样。 今岁兖州大旱, 江丞相?请求削减兖州的赋税,而?其他没有发生旱灾的地?方都照常缴税,以此来减轻兖州的旱情损失。 奏折语气谦逊,江相?往日的傲气一扫而?空,任谁来看?都只会夸赞这是?拳拳爱国爱民?之?心,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正是?因为挑不出半点错处,才是?最大的危险。 无利不起早,元妤仪和景和帝自然不相?信江相?会有这样的好心,毕竟前不久他还在朝上公然提起要增加各地?赋税充实国库,这么快就?变了主意必然藏着猫腻。 元妤仪继续往后翻了翻,果?然找到夹在里面?的半张纸,上面?是?元澄辛辣的批语。 匆匆看?完,少?女?往青花茶盅里倒了杯茶,将那张纸撕碎浸湿,上面?的墨迹氤氲成一团,再也看?不清,她这才放心。 当今掌管兖州的依旧是?江相?的侄子,多年前被卷入一桩贪污风波,却被父皇压下,最后被证明清白的江节度使,江长?丘。 只是?另一家仗义执言的大臣就?显得不那么幸运。 元妤仪脸上的神色愈发凝重。 多次替兖州百姓上奏的陆祭酒还没等到兖州案结束,就?被冠以贪墨之?罪,落得个凄凉的结局。 此刻元妤仪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连陆祭酒都不知道的,那个还活在世上的外孙,谢洵。 她派沈清多次辗转,甚至动用了母族的暗网,才打听到其中隐秘。 却不清楚谢洵对自己的身?世又知道多少?,他的母亲,当年陆家的二小姐又是?否刻意隐瞒这些仇恨。 因此,就?算她知道也只能藏在心里,不能直言;当年的事没有直接证据,人证物证均不全,倘若她这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元妤仪脑海中被江陆两?家的事占据,彷佛陷入了一个硕大的谜团之?中。 然而?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被这些前尘往事牵着走,而?是?需要让江丞相?的如意算盘打空。 兖州那边的邸报还在路上,如今江丞相?的话无非是?一家之?言,可他在朝中又树大根深,一时之?间想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只能跟他打太极。 节度使是?江家人,那邸报上的内容也不可全信,正是?进退两?难之?际。 倘若不答应减税,江相?必然会以此作筏子,攻讦景和帝不够宽仁;可若是?答应了他,其他几州难免不会生出不臣之?心。 需得从头考量,想一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正在元妤仪为难之?际,院中响起一声清脆的“殿下!” 来者一袭淡青色对襟长?袍,腰间的软剑外裹了条天青双环如意绦,额间依旧系着那条狭长?的小麦粒抹额。 鎏华院伺候的侍女?均候在廊下,旁人不会这样大大咧咧地?过来,是?以正厅并未关门。 季浓步履生风,几步到了门口,也不见外,径直坐在元妤仪对面?的圈椅上,连喝了两?盏茶才喘匀呼吸。 元妤仪看?见她额上的细小汗珠,关切问道:“你是?骑马赶过来的?怎得这般着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季浓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次却没急着喝,而?是?神色凝重地?看?着她。 “阿妤,我这次来是?有两?件事告诉你。” “其一是?你托三?哥哥查的事,吴贡生家世清白,无甚背景,三?哥哥还让我转告殿下,因吴佑承年纪尚小,又是?寒门,所以江相?并未将手伸到他身?上,此人可用。”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0节 元妤仪轻嗯一声,并不意外。 说白了这个吴贡生跟陛下差不多岁数,哪怕是?再才华横溢,也终究是?个寒门子弟,没有几年的历练和实打实的功绩根本不可能跻身?权贵之?流。 江相?自己虽不是?什么豪门世族,却格外看?重门第之?别?,如今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后更是?如此。 季浓又道:“其二,是?你那个驸马。” 元妤仪微怔,下意识道:“他怎么了?” 季浓脸上的表情却说不上有多轻松,似乎在斟酌言辞,但她在北疆军营待了两?年,性情直爽,军人传消息最忌拐弯抹角。 她格外为难,最后也顾不上委婉,索性全说了出来。 “今日早朝,江相?并其他几个朝臣公然请奏,道兖州灾情刻不容缓,望陛下尽早处理,以免酿成大祸,陛下以邸报未至为由,宣布明日再议。” 季浓话音一顿,苦笑一声,“可巧,陛下刚打算说退朝,兖州的邸报就?在琼正门截下,三?哥哥一直守在宫门,最后只好亲手呈上。” “江相?见此,气焰愈盛,搬出大晟历朝历代的先祖,宣称陛下要做个仁君,江相?大女?婿刘宜甚至公然撞柱,幸而?三?哥哥及时将其拦下,可江相?一党始终不肯松口。” 季浓顿了一顿,抬眸果?然看?到元妤仪彷佛覆了层阴霾的脸色。 元妤仪垂下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椅边。 “我们这位丞相?大人还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兖州若真有灾情,又何必非等到春闱之?后一切稳定下来才报,恐怕□□,而?是?人祸吧。” 季浓沉默片刻,道:“可邸报已经被当众传阅过,陛下不能再推诿,倘若江相?借此发难,只怕正中他们下怀。” 说了这许多,元妤仪依旧没明白这是?如何同?谢洵扯上关系的,便问:“江相?斗法,干驸马何事?” 季浓生了双锐利的丹凤眼,以往总习惯直视旁人的目光,只是?现在却捏着茶盏低下头小啜一口,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陛下被江相?掣肘,满朝文武要么赞成江丞相?一党的提议,要么就?像卫老尚书那般反对,却提不出更有力的法子,眼见就?要答应,驸马原本没说话,却在最后一刻拦下了。” 她终于抬起头,从对面?坐到元妤仪身?边,挽住她纤细的小臂。 “说起来你家郎君也是?有勇有谋,满朝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的人。” “他主动向陛下请缨前往兖州,查探旱灾情况和百姓如今的生活状况,又说历朝历代以来,赋税均是?大事,不可妄动,否则难保国祚稳定,将江丞相?用来指责陛下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季浓说到这里,脸上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可是?元妤仪的表情却依旧沉重,立时嗅出那股不一样的气味,追问道。 “既是?派个官员就?能解决的事情,又何必扯到最后,靠谢洵出言解围?而?且江丞相?这次显然有备而?来,怎会这般轻易答应赋税增减暂且搁置的请求?” 季浓扁了扁嘴,垂着头没答。 元妤仪只是?不喜朝廷中为了权势你来我往的争斗,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一个蠢到可以任人戏弄的公主。 尤其是?在见到这群别?有用心的朝臣真面?目之?后,她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们筹谋这许多,最后会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阿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瞒着我?” 虽是?个问句,语调却极为肯定,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季浓纠结之?后还是?和盘托出,轻声道:“是?表哥让我先瞒着你的。” 她轻叹一口气,“你不是?想知道为何只有你家郎君应下这桩差事么?” “自然是?那邸报上的内容极为可怖,千里土地?龟裂,百姓吃不饱饭,甚至买卖起了女?人和孩子,只为了换两?斤糙米果?腹。” 易子而?食,路边白骨堆积成山,朝中剩余一半中立的墙头草过惯了好日子,已经许久未曾听过这样的人间惨状,怎么可能主动揽这个苦差事。 倒也有零星几个愿意去的人,却都被江相?反驳回来,他们都在自己的官位上经营许久,最熟悉手上的公务,此番主动请缨,朝中也没有空余的人可以补缺。 赈灾刻不容缓,哪里能这般拖延? 江相?最后提出前去赈灾的人,正是?自己刚才要撞柱的大女?婿刘宜,理由听起来同?样让人无法拒绝。 一是?刘宜甘愿为了兖州受苦的百姓舍命提议,说明他心中有百姓; 二是?刘宜自从当年被靖阳公主处罚之?后,在礼部一退再退,最后领了礼部令史一职,掌文书的官职一向清闲,他自然是?不二人选。 可这样道貌岸然的理由背后,真正的目的同?样昭然若揭。 官员之?间沆瀣一气,开了减税的先风,届时赈灾的款项和钱粮究竟能不能落在实处,谁能保证呢? 季浓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又道:“暂代驸马职务的,正是?给你们证婚的方大人,他前不久才调任工部,对礼部的公务也熟悉,能帮衬一二。” “总之?,你家郎君他言之?凿凿,江相?未曾寻到错处,只好松口应下来。” 元妤仪眉间的愁绪却更浓,浑身?彷佛脱了力,只觉得心中彷佛空了一块。 纵使季浓只说了个大概,她也能猜到当时的情形,谢洵既然一开始没有打断江丞相?,想来是?不打算搅和进这摊浑水,抑或是?想等着旁人来破此局。 却没想到,最后无一人可用。 最初的沉默,恐怕是?还记着她上次说过的话吧,她怀疑他的忠心,因此他开始藏拙,尽量避免短时间内升迁过快的情况。 可是?现在终究还是?打破了这样的想法,倘若他再瞻前顾后,江相?真的派了刘宜前去,事情的发展将不再由景和帝控制。 季浓瞥见她脸色苍白,心中也不免担忧,遂道:“早知你这样记挂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听表哥的,将这事瞒下来。” 元妤仪摇了摇头,“你又能瞒几时?” 少?女?的话音一顿,勉强扯了扯嘴角,“况且如果?不出意外,今晚下值回来,谢洵也会告诉我的。” 季浓一噎。 元妤仪知道,谢洵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她。 两?人才撕破那层如幻影般的纱,倘若他真的在乎她这个公主的想法,就?一定会说出来。 若是?他也选择了隐瞒,元妤仪又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第一反应一定是?谢洵想要迅速获得功绩傍身?,才会不顾危险前去赈灾。 “不对。” “此次赈灾若真如兖州邸报上所说的那般严重,想来陛下也要撰写罪己诏,江相?铁了心要插手,他提出另一个跟随的人是?谁,刘宜么?” 季浓微愣,知道一点都瞒不住,敛眸道:“是?河西禹州的肃王。” 元妤仪猛地?起身?,眼里是?遮掩不住的错愕。 肃王是?皇族旁支的子嗣,也是?父皇亲封的郡王,早年在跟北疆打仗时中了对方的奸计,所率的五万精锐部队最后仅存不到百人,他自己也跛了一只脚。 虽说最后他也斩杀了敌军首领,可这样惨重的损失已然酿成,然而?父皇终究不忍,留了这个堂弟一命,肃王也离开京城,自请前往河西禹州。 三?年前景和帝登基时,肃王还表示臣服顺从,怎么这才三?年过去,也按捺不住滋生的野心? 元妤仪咬牙斥道:“忘恩负义。” 此去兖州,若成自然是?举世之?功,千古流芳,肃王若是?前往,无论做了多少?,落在天下百姓眼里便是?心怀万民?。 时间久了,这样的舆论稍稍酝酿,便会造成不可估计的后果?。 少?帝和一个正当壮年的藩王,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 季浓明白她心中的怒气,忙轻拍了拍她微颤的脊背,劝道:“阿妤你莫慌,三?哥哥也在宫中,定会斡旋此事,再不济他也可以跟着驸马去兖州。” 元妤仪强撑着镇定,只是?无奈地?凝望着季浓的眼睛,“祁三?终究只是?公府世子,又常年待在通辽二州,虽有战功却无声势,难与肃王相?论。” 季浓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心里恨极了狼狈为奸的江丞相?和肃王,只暗骂他们无耻至极。 元妤仪却下定了主意,朝内室走去,沉声唤道:“绀云,进来替我梳妆更衣。” 季浓满脸诧异,撩开珠帘望着义无反顾的少?女?,语调惊愕,“你要进宫?” 少?女?纤白的手指落在衔凤赤金步摇上,抚摸着上面?凸起的凤纹,郑重地?点头,“此事只有我可以。” 只有她的身?份远在肃王之?上。 尊贵,而?无可指摘。 季浓眼底已经蕴起一汪泪,“万一真如邸报所言,食死人、肉白骨,官员上下沆瀣一气,那就?是?人间地?狱,殿下前去,便有万分的危险。” 绀云已经进来替她梳发。 元妤仪闻言,眼中却无甚波澜,只是?无奈道:“我不去,此事交予肃王,又何尝不是?自掘坟墓呢?” 季浓的一弯远山眉越皱越紧,又不死心地?劝道:“我瞧着你家郎君不像腹中空无一物的草包,瞧着也是?能担事的,让他自己去,你就?好好留在上京不行吗?” 元妤仪指尖微凉,听她说完这话神情一僵,旋即想到了一个滴水不露的解释。 “驸马对我未生反心,若是?旁人挑拨离间才更糟;何况我去了才能真正代表陛下,阿澄登基三?年,也确实需要这个机会安抚民?心。” 季浓放下珠帘,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想说的话都堵在嘴边,沉默着走了出去。 元妤仪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少?女?明艳的脸难掩愁色,轻叹一口气,一言未发。 她从来都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已经做得极好,最后是?为了抗衡江相?才主动请缨前往兖州,他心如磐石,自己又怎能在此刻撇下他。 走一步看?一步,他此刻对她、对景和帝的忠心不假,她便也回馈以同?等的心意。 管它龙潭虎穴,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 章和殿中。 江相?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凡地?方发生天灾,中央无不派遣官员;今岁兖州旱灾这样严重,更要彰显朝廷的重视,依老臣看?,河西禹州与兖州离得不远,肃王殿下便是?最好抚慰民?心的人选啊。” 殿中只有几个朝中的肱骨之?臣,闻言皆面?面?相?觑,并未急着开口。 卫老尚书重重咳了两?声,冷讽道:“江相?此言差矣,肃王乃一藩王,何况身?上背着前朝重罪,怎能代表陛下前去呢?” 江相?白了他一眼,拱手对坐在龙椅上的景和帝道:“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君者更不会拘泥于往日的罪名,起用肃王,更能彰显陛下胸怀宽广,不是?么?” 两?个老者唇枪舌战一通,最终还是?没有定论。 江相?冷笑一声,干脆扯破脸道:“既然卫老觉得本官的提议不可,那您不妨找个更合适的人选。” 卫老尚书心一横,恨不得提自己的名字,如鹰隼般的眸中淬着不甘。 江丞相?又将目光放在站在一边的谢洵身?上,见他同?样面?色平静,毫无打断的意思,心中气焰更盛,自然也没注意到景和帝身?旁的祥禄从后殿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自从谢洵入仕,分明职位不高,胆子却不小,次次与他分庭抗礼,丝毫不见怯懦。 饶是?他这个丞相?,也在这个驸马手里吃过几次亏,现在可算是?让江相?逮到了出气的机会,语调越来越激昂。 “陛下,君舟民?水,不能不重视,唯有顺水而?行,顺应民?意,才能共创天下海晏河清,才能不辜负先帝的期望啊!若有其他皇子代替陛下前去稳定民?心也可,只是?先帝子嗣稀薄,将此事交予肃王殿下,才更是?万全之?策,陛下觉得呢?” 方才一直沉默的景和帝却点头道:“江爱卿此言甚是?有理。” 江丞相?脸上有些愕然,似乎不敢相?信皇帝这般轻松地?答应下来,旋即反应过来,几乎立刻要跪地?叩谢君恩。 然景和帝还没等他谢恩,又对站在身?边的祥禄道:“宣吧。”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1节 祥禄会意,快步走下台阶,提气朗声朝殿外道:“陛下有旨,宣靖阳公主进殿。” 谢洵猛然抬起眼眸,如剑锋般的眉头皱起,漆黑的眼底闪过一丝浓烈的错愕,原本沉静的呼吸也渐渐紊乱。 下一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已经一步步走过来,又在大殿中央顿步。 少?女?一袭绯红簇金鸢尾宫裙,腰系暗金缎面?宫绦,十字髻上簪着一对衔凤赤金步摇,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悬着两?粒明珠。 她鲜少?穿的这样华丽,却又格外合适,更显得明艳尊贵,端庄华美,让人挪不开眼。 元妤仪脸上带着笑,先朝景和帝行了一礼,这才看?向周围几个熟悉的大臣。 她的目光撞上谢洵的视线,却率先避开。 二人已经有一旬未曾离得这样近过,以至于元妤仪心中升起一抹惭愧和不习惯,似乎他们亲密无间的日子已经是?上一世的事情。 谢洵依旧看?着她,却总觉得不安,垂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掐向掌心。 这个时候她过来干什么? 第30章 误会 很快, 谢洵得到了答案。 元妤仪开门见山道:“陛下,本?宫觉得江相?之心日月可鉴,更是一心为了我?大晟百姓着想, 江相?是长辈,我们更该尊重才是。” 江丞相?原本?阴沉的神情僵在脸上,却?只看见少女噙着笑对他微一颔首。 江相?彻底被绕进去,心中却?残留着几分警惕, 斟酌道:“公主所言甚是,老臣秉承先?帝之命, 更希望陛下不要辜负了这千秋万代的基业才好。” 元妤仪挪开目光, 不再看这个老狐狸。 嘴上的话说得倒是真好听,只是这心意里几分真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若真是为了景和帝好, 便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支持肃王领命前?往。 谢洵眉间?萦绕着几分不解, 以?他?对元妤仪的了解, 此次进宫绝不是只为了说这几句恭维江相?、无足轻重的话。 果然下一刻,少女又朝在场的几个老臣侧首道:“江相?忠心可鉴, 只是依靖阳看, 这提议尚存不足之处。” 江丞相?警惕地?盯着她, 又要在众人面前?维持镇定, 便从?容开口, “哦?不知?公主有何高见,老臣洗耳恭听。” 怎么可能会有高见呢? 江相?做了千万个打算,当?今陛下没有兄弟, 就算把大晟朝翻过来, 全天下也只有肃王一个合适的藩王,这次他?势在必得。 元妤仪微垂凤眸, 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蝶羽,遮住她眼中果决的神色。 “兖州不幸突逢旱灾,百姓民不聊生,民心动荡,陛下若撰写罪己诏,就应由皇城与陛下的地?位同样尊贵的皇室中人前?去抚慰民心。” 少女转过身,含笑道:“丞相?,靖阳所言,对与不对?” 江丞相?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酒,又不能搪塞过去,但这打算倒是与他?的计划重合,便只朝景和帝一拱手道:“是。” “那江相?觉得本?宫与......”元妤仪唇角的笑还?没落下去,身边便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打断她的话。 谢洵脑中绷紧的弦猛然扯断,分明猜到了她的意图,脊背僵直,打断唤了声,“殿下。” 青年的唇已然变的惨白?,面无血色,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甚至连借口都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打断她。 元妤仪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朝他?安抚性地?点点头,“驸马若是有话,不如等一会儿回府的时候再说吧。” 说罢她干脆转过身,只给谢洵留下一道背影,继续朝江相?说完剩下的半句话。 “既然如此,江丞相?觉得本?宫与肃王相?比,谁更尊贵?谁才是那个同陛下最亲近的人选?” 少女伸手抚摸了一下鬓上簪着的步摇,赤金凤凰经烈火淬炼而成,栩栩如生,这是父皇在她及笄那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亲自给她簪于?发上的礼物。 耳边垂着的明珠是当?年父皇登基时,番邦入朝所贡的国礼,莹润贵重,举世?也只有三颗,母后薨逝时陪葬一颗,剩余的两?颗差巧匠做成了耳铛,交给了她。 至于?身上穿的宫装,是母后身子尚好时,亲手给她缝制,留待及笄时穿的衣裙,瑞花蜀锦作底,裙身同样用暗金杭绸勾了一只高傲的凤凰,就连系腰的宫绦上也缀了赏心悦目的金珠。 父皇母后将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手足和睦,众星捧月。 皇城之内,皇帝之下,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江相?脸上立刻布满阴霾,眼里闪过一丝愕然,又很快镇定下来。 “若论身份,自然是殿下尊贵;可赈灾不是小事,公主金枝玉叶,那样的苦寒之地?,如今又遭了灾,您去只怕有失体面啊。” 元妤仪双手垂在小腹前?,面容堪称温和。 “江相?此言差矣,本?宫虽生在皇城,却?也是天下人的公主,何况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本?宫不畏艰险,方能更显陛下赈灾决心啊。” 江丞相?想前?想后,却?没想到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是靖阳公主。 他?咬了咬后牙,又不死心道:“河西禹州离兖州近,公主不若让肃王一同前?去吧,这样也好全了肃王殿下担忧百姓的心。”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冷嘲,语调微微上扬,似是不解,“这话好生奇怪,天下百姓均是陛下子民,真要论起来,本?宫这个旁支的堂叔也未免担忧的宽了些。” 旁支,堂叔两?个词被她咬的极重。 真要一辈一辈地?较真,肃王连继位的一丁点可能都没有,非嫡非长,又无让人心服口服的功绩,现在却?要去赈灾? 其中用意一点便知?。 此话一出?,在场几个大臣皆变了脸色。 元妤仪刻意将肃王想去赈灾的请求往谋权篡位上引,在场的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自然心中惊骇。 中立党以?南台御史中尉韩真为首,闻言立即表态道:“臣认为公主提议甚好,公主与陛下姐弟情谊甚笃,若公主愿冒险前?去,想必百姓们定会感激涕零,铭记在心。” 其他?几人见韩中尉先?开口,生怕自己落后,连忙附和道,“臣等附议。” 江相?在一旁站着,却?觉得怒火攻心。 还?不到半个时辰,这群人方才还?如鹌鹑似的,现在就巴不得表忠心,风向彻底转变,他?辛辛苦苦布下这个一石三鸟的局,却?被靖阳公主彻底搅乱。 他?的眼神越来越冷,阴毒的怨气藏在眼底,仿佛暗处蛰伏的一条毒蛇。 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沉着一张脸,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已初显帝王威仪,“江相?意下如何?” 事已至此,便相?当?于?把江丞相?放在火上烤。 若是韩真等人不发一言,他?自然可以?固守己见,再寻个旁的不痛不痒的理由拖着,可是韩真他?们已经表态,他?若是再执拗下去,便坐实了有反心的话。 江丞相?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甘,“公主大义凛然,微臣自然附议。” 景和帝脸上浮现出?一抹疲惫,揉了揉额角,挥手道:“既然赈灾事宜了结,诸位爱卿无事便散了吧。” 众大臣均行礼告退,江相?心里有气,大步离开。 章和殿中却?还?剩了两?个人没动,谢洵站在离元妤仪三步远的地?方,始终沉默。 元澄揉完太阳穴,觉得灵台清明些许,总算没有江丞相?在自己面前?吵来吵去的喧闹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可看见殿中站着的女子,又担忧起来。 元妤仪似乎知?道有人在自己身后站着,头也没回道:“礼部交接事忙,在离开京城之前?,驸马不需要和方大人说清楚吗?” 良久,她身后的青年才轻嗯一声。 原本?站在高台上的少年快步走过来,彷佛有千言万语卡在喉头,最后只皱眉唤了句:“皇姐。” 元妤仪莞尔笑道:“怎么不高兴?” 元澄低下头,“兖州的灾情虽不会如邸报上所说的那般可怖,可必然也是民不聊生的惨状,何况江相?此次未得手,一定会留有后招。” 元妤仪欣慰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不错,阿澄现在的想法愈发深刻了。” 元澄有些惭愧,头压得更低,“其实这些都是姐夫......是谢哥哥教给我?的。” 他?从?书桌堆着的奏章上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元妤仪。 元妤仪翻阅几眼,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册子虽薄,可用语通俗易懂,并未刻意使用那些深奥的例子,其中记载的都是古往今来的为君之道,是不可多得的好书。 更难得的是这是手书,笔迹苍劲有力,写得一手漂亮锐利的瘦金体,批语同样颇有风骨。 元妤仪将书册还?给元澄,思维却?骤然清明,他?这样用心,难怪阿澄会突然改口,成亲时还?对谢洵有意见,现在对这个姐夫却?是心悦诚服。 “这是他?何时写给你的?” 元澄将书册放回原处,妥帖收好,才回答道:“就在前?些日子。” 少年沉思片刻,又补充道:“这是谢哥哥去礼部任职的第?三日交给我?的。” 元妤仪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僵。 那不就是她出?言警告的第?三天么? 她那时对他?说的话那样尖锐,他?竟丝毫不曾怨恨吗? 似乎不敢相?信,元妤仪又追问道:“谢......驸马可曾跟你说了什么?” 元澄本?依约定瞒着,却?察觉到皇姐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便如实回答道:“谢哥哥让朕担起为君者的责任,他?说我?年纪小,压不住底下的臣子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不可因此生怯,更需先?一步揣测朝臣的想法,走一步算十步方能保朝局安稳。” 元妤仪闻言愣住。 少年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皇姐,你怎么了,是不是阿澄不该收谢哥哥的这本?书册?” 元妤仪扯出?一抹笑,摇头道:“手书所言字字珠玑,其中见识体悟不输上书房的几位太傅,于?朝政百利而无一害,皇姐怎会不让你虚心学习?” 少年轻嗯一声,亲切地?揽住她的胳膊,似乎想到什么,眼中多了一分轻松。 “其实,谢哥哥还?说了别的。” “谢哥哥说,只有朕琢磨透这些道理,有朝一日能够将其熟练运用,始终牢记在心,才能保护好皇姐,那些攻讦皇姐的大臣才不敢出?言置喙。” “所以?朕明白?,朕不能事事都等着皇姐护在前?头,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皇姐已经为朕做了许多许多事,朕要早日独当?一面,护着姐姐,也护好大晟江山。” 少年的声音夹杂着挥斥方遒的意气。 元妤仪脑海中却?彷佛突然崩开一连串的火花碎屑,望着身旁的少年,却?好像在他?身后看到另一个清隽出?尘的身影。 她嘴唇微微翕动,心脏跳的极快,却?不知?该同元澄说些什么。 原本?她以?为谢洵已经将她那日的质疑刻在了心里,虽说明面上依旧对她尊重有礼,可是任谁被这样说,心里总会有几分不乐意。 可是他?却?分明未曾因她的疏远而记恨,又或者说谢洵始终记着她的话,只是分情况听。 若非江相?气焰嚣张,执意派刘宜担任赈灾的官员,想来他?也不会贸然出?头,揽这份功绩。 可是他?不想在短时间?内迅速升迁惹她怀疑,却?又给元澄送了这样一份千金难买的手书,还?说了这些鼓舞皇帝的话。 阿澄原本?便是帝王之才,得了他?悉心指点和激励前?进的话,未来的心性只会更加坚定。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2节 所以?难道真的是她误会他?了吗? 元妤仪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问题就连她本?人也不能笃定答案。 她紧攥着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无妨,日久天长,此次共同前?往龙潭虎穴的兖州,自然有时间?也有机会能得到验证。 元澄从?刚才激昂的情绪中脱离,后知?后觉地?看向面前?的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皇姐,你可别把我?同你学舌这件事告诉谢哥哥,他?说保密来着。” 元妤仪愣了一瞬,旋即点头道好。 姐弟二人又就兖州的事情说了几句,元澄这次虽也有些担心,但相?较从?前?的时候,却?镇定许多,临了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元妤仪。 “有谢哥哥陪着皇姐,我?不担心。” 元妤仪失笑,“我?成亲不过半载,你对驸马却?彻底改观了,不知?是谁当?初说得愤慨,还?盼着我?尽早和离。” 谈起旧事,元澄难免惭愧,“我?比谁都盼着皇姐能过的好,谢哥哥当?初见谁都是冷着一张脸,瞧着便是个冰雪一般的无情人物,我?自然担心。” 话音微顿,他?又展眉笑道:“可是上次谢哥哥来找我?送书,神情凝重,分明对我?寄予厚望,更是将姐姐放在了心上,我?若再无理针对他?,那岂不是小人行径?” 元妤仪身在局中,自然迷了眼,体会不到元澄口中的放在心上。 何况她心中一直记挂着先?朝敬武帝和裴皇后那一桩怨偶惨剧,内心深处也难免生了几分怯意,只怕自己也会重蹈覆辙,故强行摁下心中的悸动。 她已打定主意,举止行为皆按谢洵的标准回馈。 倘若他?真如现在这样不曾生反心,她自然也会以?礼待之,假以?时日,两?人之间?的芥蒂经过了时间?考验后消除,或许能生出?几分真正的夫妻情谊也未可知?。 只是倘若他?有丝毫不臣之心,抑或有一分不轨之举,她也不会心软。 良久,元妤仪只轻声道:“驸马既然待陛下好,便是认可陛下的能力,你更要做好这个皇帝才是。” 景和帝登基三年半,手边可用的忠心臣子少之又少,谢洵此时便是其中之一,若是她此时让元澄防备谢洵,只怕会养成皇帝猜忌多疑的恶习。 只会造成适得其反的后果,左右谢洵和谢家纵使有野心,现在这个时候也没显露出?来,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元澄郑重其事地?点头。 兖州旱灾急迫,他?们的行程安排也只会早不会晚,还?有许多事要提前?嘱咐好。 元妤仪今日来得匆忙,如今赈灾人选终于?确定,也算解决了一桩心事,是时候回府提前?收拾行装,便同景和帝告辞离开。 守在殿角的内侍上前?为她开门,两?扇高大的殿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的天光迎面洒进来,明亮而灿烂。 元妤仪被炙热的日光刺激,下意识眯了眯眼,待适应了这样明亮的光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正站在章和殿前?的象牙石护栏边,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漫长石阶。 青年脊背笔直,玄色腰封束起一截劲瘦的腰,浅金色日光与他?身上的墨绿色官袍融为一体,晕染出?极为昳丽的色彩。 微风卷起他?的袍角和鬓边一丝乱发,他?却?犹然未觉,更显得身姿如松石缀玉,遥遥一望,格外赏心悦目。 元妤仪从?方才的怔愣中回过神。 谢洵在等她。 第31章 等待 等待? 蓦然升起的认知在元妤仪心中渐渐成形, 她不动声色地攥紧指尖,率先一步迈下?脚下?的象牙石阶,朝着青年走过去。 夫妻二人分明有着世上最亲近的关系, 如今却平添几分?古怪的疏离。 走到?他身边,元妤仪才?看清他的神情,以往看上去清冷宛如谪仙的人物,此时的脸色却称不上好。 谢洵在外人面前一向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绪, 尤其是在皇城内,更像是戴了一副贴合的假面, 现在这张假面却以极快的速度皲裂。 他眼中?的郁色彷佛揉碎的一汪夜幕, 辽远不见底,一张唇抿得极紧, 整张脸早已失去血色, 愈发苍白孱弱。 “殿下?。”谢洵唤了一声, 眼睛始终凝在她身上。 “驸马也是来劝本宫收回先前在章和殿中?夸下?的大话吗?”元妤仪没有看他, 只是自顾自说着。 谢洵答得笃定,毫不犹疑, “是。” 少女纤长?的眼睫垂下?, 只能听到?她略带疲惫的声音, “可本宫心意已决。” 长?久的寂静中?, 只有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他们?都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天高皇帝远,兖州背后?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危险,无人能确保靖阳公主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上京。 良久, 谢洵低声道:“好。” 说罢, 他径直向前走去,官袍的袖角却被人拽住。 谢洵一只脚已踏上石阶, 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在原地,只是眸色沉沉地望着身后?的少女。 元妤仪的视线落在他墨绿色的衣袍上,又看见他腰间束着的玄色腰封,不知为何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只原本要送给他的香囊。 “等等,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青年未答。 元妤仪终于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看见其中?清晰地倒映出来自己的身影,唇角渐渐弯起来,她自顾自回答。 “你要去找陛下?,让陛下?收回成命,最好将我禁于公主府,是不是?” 谢洵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他苍白的唇微微翕动,勉力维持着声音中?的镇定。 “殿下?根本不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所有未知的背后?都会?有危险,臣不能看着殿下?拿自己的命去赌。” 元妤仪凝视着他,丝毫不退让,追问道:“那你又知道兖州是什么?情况吗?为何你能去,却不让我去?” “臣不怕死!” 谢洵的眼眶微红,几缕鲜红的血丝爬上眼眶,他轻声道:“臣的命贱,死了更好,免得谢家妄图以臣作?筏子,何况也没人希望臣活着,就算拿命搏一次,又有何妨?” 元妤仪一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失态的谢洵,她的心头漫上一股浓烈的苦涩,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钉在原地,喘不过气。 谢洵也从几乎崩裂的情绪中?迅速调整过来,他伸手试图去拂开少女紧攥着的指尖,一面动作?一面解释着。 “殿下?,相信臣,兖州灾情,臣一定会?处理好,殿下?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待在上京,若是乏了,就邀季姑娘来府上,若是担心,殿下?来瑶华宫住着也好。” 元妤仪的手依旧攥着他的袖角,谢洵无奈,使了几分?力,她的指尖终于有往下?松的趋势。 青年的声音依旧清冽悦耳,他对靖阳公主一向耐心,如今说起这些琐碎的话,让元妤仪格外怔愣,彷佛她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些话,他从未记在心里。 “只要别去兖州,殿下?怎么?都好......” 谢洵的话音一顿,后?知后?觉出自己今日的话分?外多,他垂下?眼,最后?一用力撬开她的中?指指尖。 似乎终于摆脱最后?一丝牵挂,谢洵整个人一松,苍白干裂的唇角微翘。 其实还是关心她的吧。 谢二公子在情爱一事?上是张不折不扣的白纸,可这并不代表着他在经历了多番心绪动荡后?,还看不清这其中?的怪异之处。 兖州距上京千里之遥,兖州节度使又和江丞相藕断丝连,这一淌浑水,分?明掺着无数漩涡荆棘,她前些年过的那般艰难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平稳的生活,怎能再踏入其中?? 无论前方是什么?豺狼虎豹,有他一人去闯便足够了。 若兖州一行?,他侥幸活下?来,自然是一桩好事?,回京亦可为她在乎的一切略尽绵薄之力; 若他在权力倾轧之下?,死在群狼遍布的兖州,也不坏,左右也算为她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谢洵不后?悔,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自她开口的第一刻起,自他在这高大漫长?的石阶上等待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也早有定论。 他可以死,却不能接受元妤仪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谢洵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卫疏口中?所谓的“情”,但现在也不是向元妤仪剖白心意的时候,打消她去兖州的执念才?是首要。 他不再看面前的少女,平复心中?翻涌着的浓烈情绪,另一只脚正要踏上石阶时,却被人使劲往后?一拉,等反应过来,怀中?已然缩了个娇小的身躯。 “谢洵,别去。” 她的头埋在他的衣襟处,半张柔美的脸颊贴着他的心口,刻意压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元妤仪也不知为何,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的情景。 看见谢洵真的想求景和帝收回成命时,她的脑海中?骤然变得一片空白,只余下?一个不成形却坚定的想法,拦住他。 夫妻,当生死与共。 但她并未将浮在心头的话尽数说出,只瓮声瓮气地对他道:“谢衡璋,我知你素来深谋远虑,这是生死大事?,你看的清。” 元妤仪知道,自己的驸马耳聪目明,心有九窍,是走一步算百步的人,他比谁都清楚,靖阳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洵知道,可他仍不愿接受。 缩在他怀中?的身躯散着一股熟悉的幽香,她柔顺乌黑的发丝贴在他的下?巴上,谢洵甚至能感知到?环住他腰身的那双手在微微颤抖。 “殿下?......” 谢洵说了半截的话被少女打断。 元妤仪不肯抬头看他,却执拗地抱紧了他,她知道倘若驸马蓄意甩开她,那她也毫无还手之力,可他只是最初晃了晃身子,最终也没有动自己。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也是元妤仪心底对他仍抱有的笃信。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元妤仪缓缓松开抱着他的手,纤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定定地望着他。 “谢衡璋,我不怕。” “人间炼狱又如何?早在三年前,皇权更迭之时,我早已见识过这世间人情冷暖,血洗宫城比如今的灾情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我一个人照样挺过来了,不是吗?” 谢洵一怔,眼底升起一丝不忍,这是尊贵高傲的靖阳公主第一次在他面前,将这些旧日的伤口撕开给他看。 他虽习惯木讷却巧言善辩,唯有此刻,万般话语尽数堵在喉口。 元妤仪半抬着下?巴,将这些痛苦轻描淡写?地揭过,面上的表情称得上轻松。 “所以谢衡璋,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谢洵只是沉默着承受着她的目光。 他想说,这无关怕不怕,更无关人情冷暖、权势利益,他只是担心她,兖州真正的消息送不出来,便无异于一座孤城。 于外,他们?没有本地人引路;于内,他们?得不到?真实的反馈。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3节 这样举步维艰、如履薄冰的境况,谢洵自诩无情无义,却头一次生了私心。 “谢洵,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一双清澈的眼中?是挥之不去的疲色。 其实她心中?还藏着许多许多劝说的话,可是临了却又消失殆尽,似乎只要唤一声他的名字,他就能理解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她唤出口的两个字砸在谢洵的心口上,也彻底扯断了他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 谢洵明白,她的决心无可动摇。 日头渐渐倾斜稀薄,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宫廷里的侍卫站的很远,训练有素,不会?往这边多看两眼,光滑的象牙石阶折射出细碎的光线。 良久,青年身上终于久违地回温,感受到?些许和煦的热度,他收回已踏上石阶的左脚,端端正正地站在元妤仪面前。 颀长?挺拔的身影背着光,在少女身前笼下?一层严实的影,似乎这样就能将她整个人圈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殿下?,我们?回家吧。” 元妤仪一愣,下?意识问道:“你......” 谢洵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苦笑,转瞬即逝,似乎只是元妤仪的错觉。 他道:“殿下?心性果决,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动摇,多说无益,不过白费口舌,臣此行?,会?护佑殿下?周全。” 元妤仪有她的想法,有她的决心,哪怕是夫妻,他也应尊重她,不能这样独断地替她做决定。 更何况,两人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反倒是以君臣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合适些。 元妤仪听懂了他的意思,从方才?的愕然中?回神,跟着他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下?走。 时隔多日,两人这般一争论,前不久心中?的芥蒂反而?鬼使神差地冲淡了许多,二人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 …… 琼正门停着公主府的翠盖马车。 一旁站着位身形高大,剑眉星目的年轻郎君,身披一袭铮亮的甲胄,利剑收在腰间鞘中?,束起的马尾上绑了根赭色发带。 祁庭自收到?兖州来的邸报便一直守在琼正门,方才?更收到?季浓遣人传来的消息,知晓了元妤仪入宫的前后?事?宜,一颗心宛如热锅上的蚂蚁。 如今见人出来,他也不耽搁,立即上前拦下?,脸上带着明晃晃的担忧,丝毫不顾及站在少女身边的谢洵。 “阿妤,你怎么?样?江相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一连几问,祁世子很是关切。 元妤仪面露无奈,诚实地摇了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你莫听阿浓吓唬人。” 闻言,祁庭的眉头却越拧越紧,又道:“阿妤,你当真要去兖州?” 少女不动声色地看了早已站到?马车旁的青年一眼,点头道:“去。” “那我陪你去。”祁庭下?意识开口,又补充道:“安国公府有一支秘密训练的暗卫,以一当十,忠心无二,我带他们?与你同去。” 元妤仪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凝重,“祁三,你初回京,正是被人挑错的时候,北疆战局刚稳,你怎能随我奔波?更何况,上京城始终要留人守着的。” 倘若此时京城生变,就算他们?在兖州打个回马枪往回赶,也来不及,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才?行?。 祁庭并不接受她的提议,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马车边的人,玉面郎君一身绿袍,虽身姿颀长?清俊,却总让人觉得他病体?孱弱,弱不禁风。 “兖州情况不明,我不放心你跟着他。” 这些年,元妤仪也不是不明白祁庭对自己的心意,可喜欢这件事?本就毫无道理可言,人与人之间更不存在完全的对等,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回应祁庭的爱。 少女的眼宛如一汪清潭,荡漾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意味深长?地说。 “驸马并非囚于笼中?的雉鸡,而?是翱翔九天的苍鹰,祁三,你莫要小瞧他。” “可是......”祁世子知道谢洵的能力远比展现出来的更出众,但他做不到?如此心无芥蒂地将元妤仪交托给另一个男人。 元妤仪上前一步,拍了拍祁庭那身闪着银光的甲胄,“在他身边,我很安心。” 是怎样的信任,才?会?有安心的感觉?祁庭只知道,这是流着皇族血脉的靖阳公主对一个人最高、最好的评价。 话已至此,不必多言,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挚友,祁庭自然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着让路。 元妤仪毫不留恋地上了马车,谢洵跟在她身后?,福至心灵,朝着站在不远处的祁庭微一颔首。 谢洵掀开车帘时,元妤仪已然靠着车厢壁闭眼假寐,他坐在另一侧,早已擅长?沉默,并不唤她,只是平静地守在少女身边,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世间万事?,瞬息万变,生死无常,能享受当下?,已是最好。 年轻的郎君垂下?一双骨节修长?的手,搭在坚硬的双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膝骨。 …… 马车一路平稳地行?驶着,刚拐过青邬街巷口时却突然急停了下?来。 驾车的马夫连忙勒住马缰,整个车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震,厉声斥道:“此乃靖阳公主车驾,何人竟敢当街拦车?!” 马夫的声音传到?车厢内,原本假寐的少女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看向端坐在一侧的青年。 谢洵身子前倾,右手牢牢地护住她的小臂,方才?马车停的急,他担心她磕着,此刻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顺着元妤仪的目光,谢洵旋即意识到?不妥之处,方才?二人触碰到?的位置也烫的惊人。 他立时松开右手,眸中?染上一丝局促,匆忙起身道:“殿下?别担心,臣去看看。” 第32章 责怪 马车外跪着的少年衣着单薄, 几缕碎发黏在额上,露出额角一道疤痕。 谢洵没料到拦车的竟会是吴佑承。 少年一张唇咬的极紧,抬头看向马车上的人, 浑身战栗,“谢大人,草民斗胆一问,兖州闹灾一事可是真的?” 谢洵忽而想到他?是兖州人, 心念一转点头道:“春闱放榜在即,旱灾一事自有朝廷出力, 吴贡生不必担忧。” 吴佑承垂首, 面色却愈来愈白,只喃喃道:“不是的大人, 天灾人祸若是发生在兖州, 哪怕朝廷派遣精锐, 也不会轻易解决的......” 谢洵走下马车, 只能看见少年不住摇头,眸中尽是惊疑之色, 此处虽无人, 但吴佑承这样跪在这里难保不会引来闲言碎语, 便准备上前将?人扶起。 赶在他?动作之前, 马车却晃了晃。 元妤仪掀开帘子, 自然也看见了这幅场景,并未躲闪,而是走至谢洵身侧。 地上跪着的瘦削少年后知后觉地听见动静, 抬眸看见不远处的年轻女郎气度雍容华贵, 忙行礼道:“草民吴佑承,拜见公主殿下。” 元妤仪只听过他?的名?字, 还?未见过人,如今倒算巧合,看着和元澄年纪相仿的少年,她的语调不自觉放轻缓了些,“免礼。” 少年额上冷汗涔涔,却并未起身,只是嘴唇嗫嚅,身形微颤。 元妤仪有些不解,但对眼前的少年却狠不下心?,神情亲切道:“吴贡生似乎有事要同?本宫说,不妨来公主府?” 少年怔愣道:“公主,草民,草民......” 他?今日?冒死?阻拦公主车驾,为的就是迅速将?心?中所求敲定,这些日?子他?同?许多其他?的考生住在国子监,也听闻了许多本朝事宜。 景和帝是少年君主,众望所归;可?是少帝胞姐靖阳公主却有牝鸡司晨之心?,就连他?当初一心?信赖的谢大人实?则也是公主的裙下臣。 可?是事已至此,吴佑承无路可?走,卫老尚书既给他?指了这条路,他?自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问一问。 蓦然,少年眼前出现一片墨绿袍角。 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曾经无比信任,也是卫老尚书让他?求的那个人。 谢大人面似谪仙,哪怕这段时日?曾听了那样多诋毁他?的话,吴佑承仍执拗地抱有怀疑的态度,何况这样的人看上去实?在不像能沾染上世?俗情爱的人。 谢洵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淡声道:“你平白无故跪于此处,若是被有心?人编排,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又会将?殿下置于何地?” 吴佑承纷乱如一团乱麻的思绪骤然被理?清,匆忙起身道:“是学生考虑不周。” 可?是面前人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而入神地看着回?府的少女。 良久,谢洵迈步跟上,嘴角流露一分浅淡的自嘲,声音几乎听不清。 “她不会怪你。” 谢大人的身姿明明是那样挺拔,那样赏心?悦目,可?不知为何,吴佑承却只在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化不开的落寞。 ...... 元妤仪坐在正厅的圈椅中,看着站在屋中的少年,也没有言语打探的意图,开门见山道:“你冒着死?罪来公主府,是想说什么?” 少年似乎下定决心?般朝元妤仪一躬身,沉声道:“草民想同?您和谢大人同?去兖州。” 空气倏尔静止。 元妤仪也没想到他?竟是为此而来,只是岔开话题道:“你苦读多年,跋涉月余赴京赶考,如今放榜在即,亦有殿试未过,可?知你这一走要担负些什么?” 吴佑承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谢洵,又转向坐在主位的少女,嗓音微涩。 “留在上京安心?备考,等待吏部授官,自此飞黄腾达;若选择此时离开,自有其余考生参与擢选,一切化为泡影。” 元妤仪看向他?的目光更加不解,却并未在少年的眼神中看到愤懑不甘,她轻声道:“你可?要想好,如今离你这些年为之努力的只差最后一步。” 谢洵给她的名?册很详细,元妤仪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兖州人,而兖州突发旱灾,民不聊生的消息只怕也瞒不住,游子远行,惦念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她只是有些惋惜。 吴佑承撩开简朴的衣袍,脊背笔直地跪了下来,垂眸道:“草民知晓要承担的后果,也知晓谢大人和殿下对我的栽培与照拂,如此大恩,结草衔环也难以还?清。” 在泥泞和旁人偏见中长大的人,总会不安,也会对周遭人的变化格外敏感,吴佑承能感觉到谢洵对他?那几分欣赏,但他?并不排斥,相反十分感激。 正如伯乐与千里马,若非家乡情况紧急,他?也绝不会选择半途而废,更何况,母亲还?在家等待着他?为父亲平冤的消息。 “我年轻,还?有无数个三?年可?以等待、可?以再考,彼时也绝不会让殿下失望;可?是天灾之下,家中母亲年迈,授业恩师身有残缺,唯有守着母亲与老师,臣心?方?安。” 元妤仪和谢洵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以及显而易见的了然。 “好,本宫答应你。” 此行兖州,正愁没有本地人引领,得不到真实?的信息反馈,难免被蒙蔽,倘若吴佑承心?意已决,对朝廷而言,也是一大助力。 少年难掩喜色,他?独自一人从兖州来上京,一路风尘仆仆,若是返程能与朝廷官员同?行,自然是事半功倍,也能早日?回?家。 “草民叩谢殿下!” 坐在主位上的少女却轻轻将?手?中茶盏放下,站起身道:“方?才吴贡生有一点猜错了,真正要栽培你的不是谢大人,亦非本宫,而是当今陛下。” “吴佑承,你能懂吗?” 少年一怔,良久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在这一刻与那些旁人杜撰的闲言碎语彻底泾渭分明,也终于明白了老师曾对他?教导的“朝堂之事朝夕变换,要学会用?眼睛去看。”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4节 …… 吴佑承离开后,已近午后酉时。 日?头暖和起来,风轻云淡,连天色也渐渐黑的晚了些,天边的暮云层层叠叠,渲染出一层淡淡的灰色。 元妤仪一步步朝廊下走去,仰首望着眼前的天与云,一言不发。 谢洵沉默地望着安静的少女,只觉得一股难忍的心?痛在四肢百骸缓缓蔓延,明明这些她可?以躲避,可?以不用?承受。 “殿下怕么?”他?站在她一步外,轻声问道。 元妤仪闻言缓缓转头,看到谢洵眸中一闪而过的关切,唇角绽开一抹笑,“人非圣贤,孰能无惧无怖?” 劝她的话就卡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谢洵长睫微垂,主动道:“吴佑承的事,殿下不必惋惜,待兖州事了,臣会上书请求陛下酌情增加殿试。” 元妤仪有些愕然,下意识道:“你……” 谢洵竟愿意冒着被诋毁的风险去举荐一个乡野贡生,况且此人已经明确了真正该效忠的主。 吴佑承已是一枚明棋。 但她及时止住,并未将?心?中的疑问全盘托出,谢洵多次向她许诺,哪怕她心?中再有防备,也不能屡屡反问。 须得尝试着重新去相信他?。 但朝夕相处许久,哪怕元妤仪只说了一个字,谢洵也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青年面色坦然平静,眉眼淡漠无甚波澜,只在少女面前染上一抹温色。 “敢于取舍,心?怀道义,此人是可?用?之才,历朝历代,对待真正的人才,便是破格一次又有何妨?更能彰显陛下胸怀。” 元妤仪定定地直视着他?,似乎要在他?眼底捕捉到那一丝隐晦的野心?,可?无论如何都看不见。 “驸马当真从未想过位极人臣吗?” 谢洵对上她打量的目光,感受着心?底的跳动,肯定道:“从前想过。” 他?回?答的毫不犹豫,似乎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会吐露真相,元妤仪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她向来不擅长怀疑别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又素来吃软不吃硬,从前看不透自己这个驸马便罢了,如今他?越来越坦诚,自己反而进退两难。 元妤仪听完呼吸有些乱,只是匆匆点了点头,抬步往前面的游廊走。 但谢洵看她走的匆忙,却以为她是听完自己的回?答后心?中有气,不由懊恼自己答的不假思索,忙追上去,脚步有些急促。 “刚成亲时,臣与殿下之间情谊浅薄,更被流言所累,确实?有过忤逆的想法,可?是殿下,臣从未想过要和旁人联手?做对殿下不利的事情。” “那些想法,从前有过,但现在绝不曾有任何残余,日?后也绝不会有。” 一口气说了许多,谢洵方?才的从容已然不见分毫,现在的模样反倒更贴近寻常男子。 有情绪,有波动,像个活人。 元妤仪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庞染上一丝诡异的红和焦躁,心?中的不安与质疑更减淡一些,又想到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事,她也有些愧疚。 她与谢洵之间,其实?已经错过很多了。 而错过的那些想法也已然如鲠在喉,无论再怎么解释承诺,终究是虚的。 良久,少女垂下眸子,并不看面前的人,只淡淡道:“姻缘一事亦是我所决定,你当初心?有不甘,也是人之常情。”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绕开那道颀长身影,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存私心?推波助澜与你成婚,你冷漠不满拒以真心?相待,谢衡璋,我们扯平了。” 谢洵竭力维持冷静,脑海中的弦骤然绷紧,郑重道:“殿下还?在怨臣吗?” 他?的心?宛如被利刃一点点剖开,沿着经络血管寸寸挑断,分明不见血,却被割的锐痛。 元妤仪避开他?的眼神,却摇了摇头,“你既不欠我,我为何要怪你?” 这桩婚事本就是她强求来的,何来怨恨。 有所求才会有所怨,元妤仪不敢赌夫妻之间的猜忌,她想开了,与其与谢衡璋之间沦为怨偶,不如就此别过,保存几分体面。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苦涩,低声笃定道:“臣以亡母起誓,此生……” 少女却强行按下他?的手?。 “谢衡璋,我这段日?子想了很多,于人而言,贪心?不足难免会生嗔怒,无论是君臣,还?是夫妻,皆是如此。” “你对我防备时,我还?沉浸在嫁得如意郎君的喜悦中;我猜忌你时,你却不计前嫌为我奔波;桩桩件件看上去不过是先后误会罢了,可?实?际上却恍若横亘银河,只是其中煎熬唯有你我知晓。” “这样下去,于彼此之间只是徒增折磨,唯有利益才最稳固,不是吗?” “你我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我便向你索求可?以抛弃家族父母的信任与依附,确实?强人所难,幸好你并未计较这些。”元妤仪眉眼弯弯,唇角勾起。 谢洵凝视着她,并未打断她的话。 元妤仪又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轻松,只是眸光复杂,“谢衡璋,等从兖州回?来,我们便和离吧。” 第33章 厌弃 次日, 此行?去兖州的人马皆已整装待发,候在青邬巷口。 元妤仪身着一袭素白窄袖襦裙,头戴一顶帷帽, 遮住面容上了马车。 “驸马呢?”她摘下帷帽,问身?旁的绀云。 绀云摇头,“驸马昨夜离府后还没回来。” 绀云一面说,一面觑着公主的神色。 昨夜公主和驸马之间似乎闹了龃龉, 天色已晚,驸马却往府外走, 旁的侍从去拦, 却只看见驸马一张冷脸,只一眼再不敢上前, 眼睁睁看着从来?守礼从容的驸马纵马离开。 至于?公主这边, 也实在算不上轻松, 公主独自守在鎏华院, 枯坐半宿。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元妤仪揉了揉发麻的额角,轻声问。 “回公主, 辰时三刻。” 元妤仪阖上眼, 摆摆手道:“不必再等, 走罢。” 绀云看着少女略微肿胀的眼皮, 心中一涩, 也没有?再劝,掀帘守在了车辕处。 马车行?至城门,却停了下来?, 外面响起几个人的交谈声。 元妤仪依旧靠着车厢, 闭目养神,等车队再启程时却明显察觉到跟随的人马多了些。 她心中升起一丝自己也不知晓的复杂情绪。 良久, 少女还是悄悄掀开马车小窗上的布帘,目光凝滞在最前方随车的男子身?上。 穿着月白锦袍的青年肩宽背直,哪怕驱马前行?,也挡不住身?上的矜贵雅致,像一幅缓缓舒展的水墨画,谪仙人。 似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谢洵勒着马缰的手一顿。 元妤仪眉尖微蹙,迅速放下了帘子。 跟在谢洵身?边的男子见他心不在焉,揶揄道:“谢兄这一路上都不知道回了多少次头了,既然这样?舍不得殿下,又何苦委屈自己来?同我一路,真是一点都不考虑我这孤家?寡人的感?受啊。” 谢洵回过?头,再没有?看身?后人。 卫疏见状,心中的兴趣越燃越浓,又道:“谢兄,你昨夜到底跟我祖父说了什么?竟然真能劝动我家?老爷子,放在从前,祖父早就把我捆家?里锁着了。” 谢洵深夜造访,上门却只找卫老尚书要了一个人:卫疏。 卫疏也确实想要跟着去兖州,只是磨了自家?祖父一整日都不得其?法,心里的气早已泄了大半,没想到谢洵一来?,这件事竟就这样?轻松做到了。 只是卫老尚书说着放人,却还额外对卫疏提了个条件,“若是此行?去兖州,未来?一年内不得擅自取消与季家?大小姐的婚约。” 卫疏左思右想,不理解卫老尚书的意思,但与季浓的婚约本就定的轻松,推掉麻烦,留出一年时间运作也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之事,故而?他爽快应了下来?。 谢洵意味深长地看了身?旁兴高采烈的男子一眼,唇角微勾,神情却依旧平静,“过?两天你自然知晓。” 卫疏心里打了个寒颤,眉头紧皱,一双桃花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质疑,“谢兄,你莫不是背着我跟老爷子达成了什么交易?” 他的问题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复,谢洵驱马行?至最前方,同随行?的侍卫长道:“此行?大概多久?” 侍卫长抱拳行?礼,恭敬回答,“倘若快马加鞭,五日便可抵达兖州;倘若脚程慢些,十日可达。” 谢洵颔首,又问:“若按正常速度,明晚大约会在哪里歇脚?” “青州宣城。” “青州虽不甚富足,可宣城商贸繁华,盛产稻谷,易守难攻,又位处三州交界,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谢洵的眸光微微涣散。 侍卫长拱手应是,刚道一句,“驸马所言极是。”又听到男子一声轻笑。 “通知下去,明晚在宣城三十里外的陈家?村整顿歇息。”谢洵语调平静,亲口推翻前面的话。 侍卫长不解,疑惑道:“可是驸马,陈家?村只是一个小村落,粗茶淡饭,条件简陋,我们为何不多走一刻钟赶到宣城整顿呢?” 谢洵又恍若不经意地看了身?后的马车一眼,淡淡道:“你只管传令便好。” ...... 天色渐晚,辽远天空中最后一片火烧云被卷过?来?的灰暗天色所吞噬,一轮弯月隐在云层之后,夜幕中只剩几颗琐碎的星子。 随行?的将士们席地而?坐,三五人一堆,围在一起吃着干粮。 卫疏还保留着几分公子哥儿?做派,哪怕在野外林中,也还是讲究地升起一团篝火,烤了两只野鸡,他一面翻着烤鸡,一面招呼站在一旁的谢洵。 谢洵食欲不振,昨夜又熬到半宿,此时正靠在树边假寐,原本不打算过?去,只是瞥到远处的马车,不知想到什么,还是起身?坐到了卫疏身?边。 火上烧着的烤鸡外皮爆开,流出点点油汁,饶是谢洵并?无口腹之欲,也不得不承认,卫疏在吃食上确实是个讲究人。 “你怎么只烤了两只?”谢洵眉头微皱,看了正在添柴的男子一眼。 卫疏的白眼几乎要翻上天,只专心拨弄着手中的木柴,“驸马爷,谢侍郎,我的身?手你又不是不清楚,能顺利抓到两只鸡,我已经叩谢八路神仙了行?吗!” 说罢他深吸一口气,享受般的嗅了嗅烤鸡散发的浓烈香味,拿过?其?中一只吹了吹,还对出神的谢洵道:“谢兄愣着干嘛?快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谢洵思忖一瞬,接过?那根插着烤鸡的木柴,站起身?。 “诶,谢兄你去哪?”卫疏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谢洵脚步一顿,脸上依旧淡漠,低声道:“奔波一日,殿下还没吃东西。” 卫疏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嘴里的鸡肉仿佛也霎时没了味道,讶然开口,“那你吃什么?” “我不饿。”青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身?体已经诚实地向马车那边走过?去。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5节 看着谢洵离去的背影,卫疏摇了摇头,精致的眉眼皱了皱,“啧啧,口是心非的男人啊……” 有?情饮水饱,看谢兄这情,只怕确实是饱了。 马车上早有?绀云提前准备好的吃食,几碟清淡小菜和糕饼,此去兖州为的是赈灾,元妤仪也没心思铺张浪费在衣食住行?上。 “殿下,”绀云走进马车,手上端着一盘烤鸡,放在少女面前的小几上,“这是驸马刚刚送来?的。” 元妤仪微怔,“他人呢?” 方才几个侍从在外面闲谈时提到了卫疏捉鸡时的窘态,她也听了一耳朵,自然清楚这只鸡应当是卫公子烤了和谢洵分的。 “驸马刚离开,应当没走多远。”绀云侧开身?子又退出去。 元妤仪下意识走出马车,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在夜间的因故,总觉得他比昨日更清瘦了些。 “谢衡璋,你等等。”思绪未停,她嘴里的话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被叫住的青年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良久,还是走了过?来?,站在元妤仪两步外。 元妤仪手心已然出了一层薄汗,刚才下意识叫住他,现在头脑却似一片空白,不知要说什么。 谢洵半边身?子落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眼眸低垂。 鼻端后知后觉地嗅到马车内的肉香味,元妤仪瞬间回神,折返回车厢内拿了一个红漆食盒。 她提着食盒走到谢洵面前,却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语调便显得有?些疏离,“藕粉糖糕,便当作我给你的回礼。” 谢洵神色僵硬,半张脸罩在阴影下,面容仿佛被割裂,只是觉得格外冷。 他没有?接那份藕粉糖糕。 两人就这般对峙着,谁也没有?先一步说话,忽然林中刮过?一阵风,元妤仪衣裙单薄,肩膀不由得一颤。 谢洵眼中神情冷凝,终究败下阵来?,只问道:“殿下昨日说,从兖州回京便和离,是吗?” 元妤仪垂眸,“并?非夫妻才能长久。” 可我只想与你做夫妻。 谢洵望着少女,沉默地咽下这句话。 他们现在需要冷静,需要独处的时间,因情爱来?的太急太浓,便显得基础不牢,这一切宛如一场幻梦,自然经不起敲打。 既然元妤仪说等,那他就等。 无论多久,他都等得起。 谢洵想等她心软,等她动情,但在此之前,他需要重新确认并?提醒公主,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也得等此次赈灾结束,返京之后才能将和离书呈交礼部不是吗?”青年的嗓音分明还是那样?清冽悦耳,可元妤仪却鬼使神差地听到一种?笃定。 她点头答:“是。” “那臣与殿下,现在便依旧是夫妻。” 谢洵突然向前走一步,模糊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清晰,瑞凤眼点漆如墨,高鼻薄唇,端的是一张如玉的俊秀面庞。 他微微敛睫,那颗痣便恰到好处的露了些媚意,摄人心魂。 元妤仪一怔,谢洵的话显然在她意料之外。 完全意外。 但又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 见她神情似有?动容,谢洵心中松了口气,又道:“就算真的要和离,也是回京之后的事,可是殿下现在便急着与臣划清距离。” 说着,他的话音一顿,眼底闪过?一丝苦涩,声音也低了些,“原来?殿下早已厌弃了臣吗?” 谢二公子自诩年少早慧,在豺狼虎穴里长大,除了洞察人心之外,还有?一点长处,即清楚地知晓自身?优势。 譬如那具皮囊,又譬如公主对他沉默内敛的固有?印象。 谢洵从前不屑用这些外在之物获取他人的怜悯与同情,现在则是例外。 青年面色苍白,淡漠清冷的眉眼间染上自卑与疲惫,高挺的鼻梁嵌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隆起一点不明显的驼峰,薄唇早已抿成了一条线。 眼下泪痣冲淡五官的隽秀,谢洵沉默地看向站在面前,呼吸可闻的少女。 元妤仪鼻尖仿佛被清冽熟悉的白檀香萦绕包裹,寸寸不得逃脱,偏偏双脚仿佛凝固,几乎要被吸进那双漆黑眼眸。 “不是,我没有?……” 谢洵的眼睫浓密纤长,宛如一把小扇,闻言心中一动,诱导似的引她回答,语调却还勉力维持镇静。 “殿下说没有?,没有?什么?” 元妤仪微仰起下巴,正撞上男子直白的目光和他微颤的眼睫,少女心神未定,一愣。 谢洵眼底郁色更深,流露出两分自嘲,“是臣太自负,如微臣这般的可怜虫,只是平白污了殿下的眼罢了。” 元妤仪的远山眉蹙起,下意识摇头,将那盒藕粉糖糕强硬地塞到他怀中。 “谢衡璋,我从来?都没有?厌恶你。” 第34章 心疼 不远处烛火爆开?, 炸出一小撮火星,少女清澈的目光却从未改变,神色郑重。 “我想和离, 只是因为你我之间情谊不深,从前或许有些微动心?,却也并非伉俪情深,如此拖延下去平添猜忌, 只是负累。” 元妤仪定定地望着面前人,重复一遍, “世间情爱最?是难测, 但我并未厌恶你。” 谢洵紧绷着的脊背微松,想要替她撩开被风吹乱的鬓发, 脑海中思?绪叫嚣,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 他垂眸看向怀中的食盒。 “既未曾厌恶, 殿下日后便不要避臣如蛇蝎了,可以吗?” 安静片刻, 谢洵语调更轻, 又道:“起码这一路上, 还?是夫妻, 这也是臣唯一的请求。” 元妤仪微怔, 心?头竟鬼使神差地泛起莫名的苦涩,他的意图无非是好聚好散罢了,和她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那是自?然。” 谢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回?归原位, 心?底因她的回?答升起一丝诡异的期待与庆幸。 此去兖州朝夕相处, 他愿以命相守,元妤仪并非那等冷硬之?人, 她会看到他的诚意。 倘若不顺利,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她。 “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早些休息。”谢洵面容沉静,朝她躬身还?礼。 元妤仪神思?微恍,想到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今晚在……” 话至嘴边,她看到远处守着火堆的昳丽男子,又咽了下去,点点头道:“你也是。” 她原本想问?问?谢洵在何?处休息,但恍然想到同行人中还?有个卫公子,他们二人是至交好友,想来?会同将士们另扎营帐。 谢洵看着元妤仪折返回?马车休息才放心?,转身朝刚搭起的营帐走去。 眼见火堆的火焰快要熄灭,卫疏又添了把柴,饶是天气回?暖,夜宿山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生幸事,平日赏歌听曲的贵公子此刻打了个哈欠,生出一分淡淡的后悔。 巴巴地跟来?,真是受罪啊。 费心?费力打了两只山鸡,刚烤好就被谢兄拿走去给公主献殷勤,让他这个还?未成家的人看的都有两分眼热。 卫疏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火堆,再抬眼时?去讨佳人欢心?的驸马爷已经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谢兄,这是何?物?难道是公主给我们的谢礼?”卫疏惊喜地说,越想越有道理,他对自?己的手?艺相当自?信,又道:“还?是公主善解人意。” 这一路风餐露宿,他就是个业余的添头儿,虽说风花雪月样样精通,可是提枪上阵并不沾边,现在可算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他卫择衍完全可以暂时?充当御厨啊。 如何?将简单平常的食材烹饪出更甚皇宫大内的滋味,听起来?就极富成就感。 也算没白跟来?一趟。 卫疏刚伸出手?准备拿食盒,却被谢洵轻巧避开?,苍白修长的手?指搭下,看似轻松随意,实则牢牢扣在他掌中。 谢洵道:“不是给我们,是我的。” 卫疏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不信邪地又去抢,不满道:“谢兄你现在怎么?这样小气?!” 谢洵起身避开?他的手?,后退半步,“其?余可以,这个不行。” 卫疏看他护食的姿态,恨不得抽出根柴火扔在这人身上,咬牙道:“也不知?谁曾经说对公主并无情谊,简直是无稽之?谈,胡说!” 谢洵思?忖片刻,竟附和了他的说法,嗓音清冷,“嗯,我从前确实有眼无珠,不识好歹。” 青年?宛如莹润珠玉,矜贵淡漠,哪怕亲口说着这些自?责的话,也并不落于下风,反添几分脆弱感。 卫疏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舌头仿佛打了结,也不再和他抢食盒,只是坐回?原地感慨道:“成亲半载,谢兄与从前判若两人。” “哪里不同?”谢洵眸光微闪。 卫疏支着下巴思?索片刻,抚手?答道:“有人情味,也有生机,像个活人。” 说罢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荒诞不经,后知?后觉地找补,“我可没有责备你死板的意思?啊,只确实觉得从前你待人太淡,似乎没有人或事都引起一分动容。” “但现在谢兄的情感不似从前内敛,连我这外?人都看出来?你对公主格外?关心?……” 恰在此时?火星子噼里啪啦爆开?,又灭了几根柴火,谢洵漆黑的眼眸中映出几道残存的火光。 他听完依旧垂着眸,唇角却不经意勾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极轻,“是啊,总有一日她也会看到的。” 卫疏没听清,问?道:“什么??” 谢洵未答,只是起身离开?,分明还?是同一张面孔,一模一样的淡薄五官,矜冷气度,却在此刻显露出几分轻松。 他抱着食盒,像守着平生的珍宝。 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投在地上,模模糊糊瞧不清楚,拂去往日的落寞颓废,谢衡璋正值大好年?华,别有风姿。 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她心?如石,他便做水,假以时?日总能?水滴石穿。 而那些好,她也能?看见的。 谢洵走出几步,又折返站在卫疏身后,嘴角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打开?食盒递给他两块藕粉糖糕。 “今夜多谢,此物权当谢礼。” “我那是一整只鸡,你就给我两块糕?!”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6节 谢洵未答,只是好整以暇地收回?食盒。 卫疏忙止住他的动作,接过那两块来?之?不易的糕点,无异于虎口夺食。 “谢兄,成亲究竟有什么?好?你与公主这才相识不过半载,和我可是十余载的交情。”年?轻郎君挑眉,就差把重色轻友四个大字顶在额头上了。 谢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笑,“既然那么?好奇,自?己成一次婚不就明白了么??” 卫疏闻言,脑海中立时?出现那道模糊的少女?背影,一身轻甲,腰悬长剑。 翻来?覆去,无论如何?想象,季浓总是和柔美的女?子不沾边。 他不喜欢,更无意招惹。 “不不不,谢兄,我就算孤家寡人一辈子,也不会同季大小姐成婚的,那样的母夜叉,娶进门来?也顶多是充当个辟邪作用。” 卫疏说的笃定,表情中却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好奇。 谢洵将他的神色收至眼底,并未反驳。 他从前也这样斩钉截铁地认为自?己不会对元妤仪动情,更坚定地认为这桩姻缘只是一件相互利用的交易,可是现在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衡璋恨不得能?将兖州之?行的时?间无限拉长,唯有如此,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 — 次日天光大亮,明日高悬,万里无云,正是个赶路的好天气。 将士们休整一晚,精力充沛,重新踏上行程。 天色渐渐沉下来?,果如侍卫长所推测的那样,按正常脚程,队伍正巧停在距宣城三十里外?的地方。 “驸马,这……这真的能?歇脚吗?不然还?是去宣城吧?咱们赶快些,总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赶到的。” 侍卫长驱马停至谢洵身侧,看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提不起休息的劲头。 驸马光说停在陈家村,可没说青州宣城外?的陈家村早已破败不堪,无人居住,变成荒村了啊。 谢洵却仿佛意料之?中似的,对眼前的荒凉景象并不意外?,只点头道:“传令吧。” 侍卫长一张脸几乎皱起来?,心?头是拂之?不去的疑惑,似乎还?要再说什么?,抬头却对上驸马冷冰冰的视线。 他头皮一紧,连忙朝着后面随行的队伍道:“所有人,原地休整!” 说罢朝驸马一拱手?,正要退下时?,又被谢洵叫住,“转告将士,禁止卸甲,禁止离队。” 侍卫长百思?不得其?解,还?是点头应是。 谢洵又巡视一圈停顿的陈家村,此村落依山而建,密林茂盛,他们此刻停的地方正是村口,倒应了个词,“瓮中捉鳖。” 只是他们所有人对应的恰巧是那只“鳖”。 青年?的目光落在随行的唯一一辆马车上,招手?唤来?几个侍卫,同他们叮嘱几句。 说完心?中还?是放不下,终是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敲了敲车厢壁。 元妤仪掀帘,撞进一双宛如深潭的眼眸。 她左右望了一眼所处的位置,又看向站在马车外?的谢洵,眉眼微扬,压低声音道:“谢侍郎不该在礼部,合该调任兵部才是。” 谢洵并未应声,眼底掺着一闪而过的柔情,“臣调了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在殿下身边,倘若情况有变,殿下自?保为先。” 元妤仪点头,“无事,我身边还?有沈清守着,尽可能?减少随行将士的伤亡也很重要。” 听到她说起身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谢洵唇角不自?觉抿直,他平等的不喜每一个可以留在她身边的男子。 包括祁庭,也包括沈清。 饶是心?中掀起波涛骇浪,谢洵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沉静自?若,似乎一切已在掌控之?中,轻嗯一声。 不知?为何?,元妤仪却在他这一声嗯中,感觉到一丝古怪的失落,实在奇怪。 她这边安全,不就是替他消除后顾之?忧吗?他应该轻松高兴才对。 元妤仪只觉得,谢洵现在变得好奇怪,他愈发让人看不懂了,却又跟刚成婚时?不同。 男人心?,海底针,原来?这话并非诳语。 “殿下躲开?!” 然而还?没等她想明白,“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眼前银光一闪,元妤仪下意识闭眼。 “有刺客!准备作战!”熟悉的清冽嗓音响起,马车外?人马和兵器交杂的混合声响同时?滚在她耳边,元妤仪脑中思?绪僵硬一瞬。 透过飘起的一角布帘,她隐隐约约看到插在地上的半截羽箭,方才若不是谢洵替她挡掉那一箭,只怕这支冷箭已经贯穿她胸膛。 “沈清?” 回?应她的是一个蒙面贼人从马车上滚落的声音,沈清戴着半面木纹面具,手?持长刀,站在车辕上,应道:“属下在!” 元妤仪松了口气,搂紧身边的绀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颤抖的双肩,低声道:“别怕。” “死活不论,一个人头百两黄金!加官晋爵,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重,元妤仪阖上双眸,努力去辨清贼人的方向,自?上而下,自?南而北。 她恍然反应过来?,怪不得谢洵要在村口开?阔处歇脚整顿,只怕这些贼人就藏在进村时?西南面的山坡后。 片刻后,场中只余厮杀声,西南面再听不见任何?躁动,应该是伏击的贼人尽数暴露。 元妤仪睁开?眼,凤眸冰凉,指尖覆着一层薄汗,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伏击,绞杀,死活不论…… 只怕这群人到死都见不到那所谓的加官晋爵、百两黄金了。 厮杀声中蓦然响起一道掷地有力的女?子声音,“大胆贼人,竟敢袭击靖阳公主和朝廷命官,神武营听令,凡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待在马车中的元妤仪听清外?面的声音后一愣,控制着动作幅度,悄悄掀开?车帘。 果然见到了那个身着浅金色轻甲,额覆麦粒抹额的姑娘。 季浓端坐马上,手?执一把长弓,将弦拉满如圆月,同时?射出三箭,还?在抵抗的几个贼人如软肉一般倒在地上。 卫疏原本躲在树后,想方设法躲避着这群突如其?来?的反贼,乍一听到女?子铿锵有力的清脆声音,鬼使神差地伸出半个脑袋望了一眼。 却见那骏马上的少女?重新拉弓,眯了眯眼,冲他厉声喝道:“闪开?!” 卫疏回?神,只觉得全身细胞都在燃烧,此刻被她一喝唤回?神思?,魂魄归体,往东边一侧身。 那支羽箭破空而来?,卫疏前一秒还?能?听到羽箭撕裂空气的风声,下一秒身后就响起另一个贼人倏然凝滞的喘息声。 他的祖父是朝中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哪怕曾经被贬谪,可威望尚在;他的父母门当户对,一见钟情,是上京城惹人艳羡的佳侣。 卫疏这辈子好丝竹,喜江南软调小曲,闲时?琢磨吃食,便觉得这是最?好的人生。 可是此刻,他才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了一次,生死之?间,眼前看到的是鲜红的血,耳边响起的是无尽的厮杀声。 而远处的少女?,才是救下他的人。 卫疏看向她,恨不得立即躲在她身后,什么?享乐,什么?御厨,什么?丝竹美人,都统统不复存在。 四周情形复杂,稍有不慎便会挨上一刀,可是那个男子却好像傻了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季浓眉头紧皱,又射杀一个站在卫疏身后不远处的反贼,站直身子借马背力道踢翻向这边靠近的两个贼人。 分明穿了一身华贵锦衣,身姿挺拔,那张脸长的也很不错,看着不像是糊涂人啊,怎么?那么?笨! 她一把拽住卫疏的胳膊,斥道:“你是傻子吗?!打不过还?不跑!” 说罢一面拉着狼狈的卫疏,一面迎击攻上来?的敌人,少女?高高束起的发辫擦着卫疏面颊扫过,只余清新的发香。 卫疏一开?始茫然地由她拽着,后面也能?辅助她偷袭一两个反贼,也算是经历过实战,而他看着身边少女?的目光也愈发清明。 “季浓?”他问?。 少女?手?上的长剑未停,又攻退两个贼人,这才得空回?答身后的卫疏,“你认识我?” …… 良久,陈家村村口这个暂时?的战场渐渐安静下来?,地上遍布着瘫倒的尸体和散乱的兵器,徒留一地狼籍。 谢洵并未暴露袖中藏着的双刀,月白衣袍上早已染上猩红血迹,“还?有活口吗?” 离他最?近的两个侍卫摇了摇头,方才这群反贼攻势迅猛,又占了贪心?和人多的优势是以他们这些随行的侍卫都是拼了命在打,哪里会想到特意留活口。 谢洵额角略胀,也没有责备。 恰在此时?,不远处的马车却动了动,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驸马,此处有活口。” 车帘微动,走下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她依旧穿着那身素色襦裙,只是没有戴帷帽,露出一张明艳从容的脸庞。 众人见她下车,皆恭敬行礼:“殿下。” 元妤仪摆手?,又朝身后唤道:“沈清,把人提上来?。” 一个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提着两个贼人上前,仅剩的两个活口为防止服毒自?尽,已经被沈清提前卡住下巴脱了臼。 谢洵上前审视着他们的面孔,果然在他们的额角看到两道刺青。 “原来?是死囚。”年?轻的郎君面色冷凝,仿佛在打量两个毫无价值的牲畜,目光冰冷。 他随手?捻起地上尸体的蒙面黑纱,牢牢绑住这两人的眼,对身后的侍卫长说,“捆结实点。” 这边刚绑好,不远处又响起一阵略微杂乱的马蹄声,守在原地的侍卫们立即扣上腰间刀鞘,谢洵却抬手?道:“自?己人,不必慌张。” 为首的身着一袭绛红圆领官袍,方脸阔额,踉踉跄跄赶过来?,果断拜倒在元妤仪面前,“青州宣城太守朱禛,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 元妤仪打断道:“朱大人免礼。” 朱禛抬眼觑着她的神情,又看向站在少女?身后的年?轻郎君,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隐约猜到此人身份,正要解释。 谢洵将绕在手?上沾血的布纱一一解开?,凝视着他,轻声道:“信昨夜便送至大人手?上,援兵却拖至今夜戌时?,是何?因故?” 朱禛眸光闪烁,良久还?是坦白道:“驸马有所不知?,宣城这几年?虽富庶,可军备力量却不甚乐观,微臣,微臣也是担心?……” 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从前青州长史卫老尚书还?在位时?,青州虽处于贫苦之?地,却也蒸蒸日上。 可卫尚书回?京之?后,群龙无首,天高皇帝远,各城太守难免怠惰。 谢洵与元妤仪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故而也没有再追究下去,元妤仪只示意身后的侍卫长拖着那两个逆贼上前。 “还?望朱大人能?好好审讯此人,将功补过。” 朱禛如释重负,拱手?道:“殿下放心?,臣必审出背后主使。”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7节 朱禛示意身后随侍将那两人绑上马车,目光略过众人,正要离开?却看见站在人群边的男子。 一双含情脉脉桃花眼,锦衣华服上沾了灰尘,乌发用一条金色云纹发带绑起,下半张脸却很是熟悉。 那青年?却仿佛没察觉他的视线,只侧首望着身边的少女?。 朱禛惊喜上前,宛如见到了老朋友,“阁下可是疏公子?真是巧啊!还?未来?得及询问?恩师他身体是否康健啊,每日三餐食欲如何??!” 卫疏神思?回?笼,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挪开?目光点头,简略答道:“劳您挂念,祖父一切都好。” 朱禛已经问?完,瞥到那少女?疑惑的目光,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打断了他们的相处,强忍着笑告辞。 岂料他刚走,身后那对“佳侣”已然翻脸,准确来?说,翻脸的只有季浓一个。 季浓眉尖紧皱,“你是卫疏?” 卫疏听她问?起,罕见地有些紧张,点头承认,唤她:“是啊,我也是方才认出你的,季浓。” “你我不熟,不必叫的这样亲昵。”季浓也没想到随手?救下的居然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心?中百感交集。 见她保持距离,卫疏眼里闪过一丝郁色,故意提醒她,“可我们定过亲啊。” 季浓愕然,笃定解释,“定亲而已,又不一定是夫妻,再说你不也早就想退婚吗?” 卫疏被她一噎,脸颊滚烫。 季浓看他呆呆愣愣,也没有再继续寒暄,嘟囔一句,“真是个傻子。” 说罢转身离去,清点人数。 卫疏不知?去哪,又见谢洵寸步不离跟在公主身边,只好厚着脸皮跟上自?己的未婚妻。 其?余的人也没有闲着,打完一仗才算尘埃落定,默契地收拾残局。 元妤仪站久了,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人影,斑驳血迹和四肢残骸堆在一起,她眼前仿佛出现逼宫叛乱那夜,长道上流淌不完的血。 身形微晃,身侧人牢牢扶住她,元妤仪涣散的意识逐渐清醒,清晰看见那双手?上突出的青筋和修长骨节。 “你怎么?了?”她听见他尾音有些颤。 元妤仪的鼻端沁着白檀香,有些安心?,她借力站直身子,竭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噩梦过往。 “没事,别担心?。”元妤仪安抚性地笑笑。 谢洵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一瞬间血色消失的唇瓣,再联想到她许久之?前随口提及的宫变,心?中电光火石般一转。 感性的动作远比理性的想法来?的更快。 那些理智的远离,那些克制的欲望,都被埋在骤然崩塌的山洪之?下。 谢洵只是有些心?疼她。 年?轻的郎君温柔而克制地揽住少女?不安的双肩,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脊背。 元妤仪埋首,下意识去蹭他的肩,战栗的骨架仿佛有了可依靠的支撑,眼睫轻眨,心?底浮起一分淡淡的庆幸。 其?实有时?她也需要谢衡璋。 哪怕他只是一言不发站在她身边。 第35章 放纵 顶过这第一波刺杀, 后面的路程便显得格外顺利,兖州情况紧急,众人心照不宣地加急赶路。 那夜谢洵拜访卫老尚书, 其实?真正求的并非卫疏,而是一份给宣城太守朱禛的投名状。 朱禛不增兵,可以;毕竟会有旁人驰援,但谢洵要?确保的, 是宣城不会落井下石,不与?逆党联手, 火上浇油。 至于卫疏, 实?则是卫老尚书听了他的计划后,私心里也想让这个没经过大风大浪的孙子见见血, 更何况, 谢洵还提到了那季家的姑娘。 若见过面, 相处过, 卫疏这小子还是固守己见,不愿应这门亲事, 他做祖父的也不是老顽固, 自?然?得厚着?脸皮去退亲。 同时, 季浓也不能将神武营带出京, 诚如?元妤仪所说, 她一出京,首要?保护的便是皇宫里的景和?帝。 安国公府门庭衰败,世?子祁庭却是胜仗而归, 弱冠便被封为大将军, 风头无两,更对皇室忠心。 所以难保江丞相等?人不会挑他的错处, 亦或激他犯错,故祁庭需守在京城,神武营更不能动。 谢洵在醉迤巷约见了祁庭。 他知道祁世?子会来?。 元妤仪拒绝过的随侍暗卫,谢洵重新向?祁庭提了交易。 他需要?更多的侍卫确保元妤仪的安全?。 而此时,他竟只能寄希望于祁庭。 母亲吞金而亡,死在他怀中?时,谢洵发誓会报仇雪恨;此刻那种情绪越燃越旺,他竟有些无力,痛恨自?己的无能,觉得自?己太像个废物。 而与?之?矛盾的是,若他拼命往上爬,换来?的并非元妤仪的安稳,而是她质疑不安的目光。 进退两难。 祁庭听完他的请求,默然?不语。 良久,他道:“我会让阿浓带兵先行,倘若殿下此行有任何差错,谢洵,我保证让你谢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说罢他拂袖离去,包厢里只剩谢洵自?己。 窗外天色晦暗,只剩一片惨白月光和?浓墨般的乌云,压的谢洵喘不过气。 他眼眶酸涩,几乎要?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谢家? 父不慈母早逝,主?母嫡兄步步紧逼,就算被灭族,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上他在乎的人,只剩殿下一人。 祁庭警告他万劫不复,其实?哪里还用警告一遍呢?谢衡璋在今夜早已如?坠深渊。 他的妻子,他的殿下,对他疏离地道一句:“从兖州回京,我们便和?离吧。” 而他竟对此毫无办法。 甚至看见过她的痛苦,她的纠结,她的欣赏与?忌惮,她心如?刀绞,他又?何尝不是。 谢洵其实?极少饮酒,其一是此举伤身;其二是他从不喜欢借酒浇愁,那是弱者逃避的做法。 可他此刻竟鬼使?神差地一杯接一杯。 宿醉一夜。 似乎这样就能忘记元妤仪说过的话。 谢洵自?然?也不会把这些事全?部告诉元妤仪,只将他想要?将计就计的想法和?会有增兵一事转告给她。 元妤仪思忖片刻,自?然?同意。 从这局棋最后的结果看来?,逆党的每一步都在谢洵预料之?中?。 倘若这是最后的夫妻时光,元妤仪愿意再放纵一次,去活,去爱,珍之?重之?。 迈过心里的第一道坎,她和?谢洵的相处渐渐也松动些许,有了几分刚成婚时在公主?府时的影子。 而跟随的侍卫和?国公府暗卫见二人感情甚笃,驸马又?运筹帷幄,对他的态度也带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恭敬。 — 第六日,一行人赶至兖州城。 同行的吴佑承因挂念寡母恩师,早在前一日便得了靖阳公主?的准许,提前纵马离去。 炙热的日光晃的人眼前发昏,可是看到眼前的景象,一行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元妤仪掀开车帘,凝视着?周围,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离兖州城越近,队伍的氛围便愈发沉重。 原本应当肥沃湿润的土地迸裂,爆出道道干枯的痕迹,河道同样干涸,寸草不生,沿路的树皮甚至被人扒下一层。 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邸报上所呈奏的内容,句句属实?。 元妤仪用手撑着?布帘,正撞上稀疏人群中?一个瘦弱脏乱的小女孩,她的脸颊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漆黑眼珠仍在转动。 小女孩无力地躺在母亲怀中?,幼猫似的艰难喘气,而她同样瘦弱的母亲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最后竟生生咬破自?己的指尖给女儿喂血。 元妤仪眼眶微热,手指紧紧地扣住木框,忽然?眼前的景象被另一人挡住。 谢洵骑马挡住她的目光,也看见了她眼中?的悲悯,只是轻声道:“天灾无情,殿下保重身子。” 元妤仪直直地盯着?他,拿出马车匣子里的几个食盒,“我这儿还有剩下的吃食。” 她的话音刚落,不远处便响起?一道微弱沙哑的哭声,方才喂血的母亲面色灰败,已然?昏过去,瘦弱的小女孩趴在女人的身上,无力地哭嚎着?。 元妤仪再也看不下去,弯腰走出马车,手上还提着?水囊。 谢洵明白她的坚定,对着?身后的侍卫们沉声道:“规整灾民,分发干粮。” 侍卫们早就看的不忍,如?今得了命令,立即有条不紊地行动起?来?,解下马上的米粮包袱。 季浓遥遥望见元妤仪下车的身影,又?瞥到谢洵眸中?的提醒,心中?了然?,微一颔首。 灾民们见这支队伍停下来?,还有解开的粮食,几乎一拥而上,争抢着?往前跑来?。 卫疏见状忙上前劝道:“诸位别急,人人都有!别急啊!” 然?而他的声音再大,也终究抵挡不过这群在死亡线上徘徊许久的灾民喧闹声。 眼见几个灾民要?将卫疏推搡摔倒。 “铮”的一声,季浓腰间长刀已经出鞘,眸光锐利,挑眉警示,“如?有作乱者,立斩!” 灾民们见这为首的女郎神色凝重不似作假,几个侍卫也都按上腰间的兵器,再不敢拥挤喧哗。 卫疏松了口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季浓英气的侧脸,只觉得心跳不受控制。 这边解决,谢洵翻身下马,接过元妤仪手上的食盒,陪着?她走到那对母女身旁。 小女孩看陌生人靠近,喉咙里发出呵哧呵哧的声响,一双眼里毫无生机,只机械地重复着?,“阿娘,阿娘你醒醒……”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8节 元妤仪解开水囊,湿润的清水立即涌出,地上昏厥的女人下意识舔舐着?清水。 跪在一边的女童看着?面前人的动作,反应过来?这群衣着?华丽的贵人是在救人,不像城中?的高官那样对他们动辄驱赶,嘤嘤低泣。 “谢谢姐姐!谢谢大哥哥!” 小姑娘一遍遍重复,一遍遍磕着?头,元妤仪瞥见她干裂苍白的嘴唇,将水囊递过去道:“你也喝点水吧。” 女童一个劲的摇头,目光黏在母亲身上,推辞道:“姐姐,我不渴,给我阿娘喝就行……” 她虽拒绝,看着?那水囊,舌尖却不自?觉地舔舔上唇,懂事的让人心疼。 谢洵见状上前,右手手指搭在女人脖颈动脉上,感知到跳动,对元妤仪点点头。 元妤仪了然?,摸了摸女童的发顶,温声道:“放心,你娘没事了,若是等?你娘醒了,见你病倒,她会更难过的。” 小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娘亲,又?对上面前大姐姐温柔可亲的目光,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接过水囊,贪婪地喝起?来?。 两人耐心地等?她喝完,又?给女童递了几块糕点,小女孩的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孺慕。 而原本失血晕倒的女人也缓缓醒转,见到守着?女童身边的两个人一惊,忙后挪两步。 小女孩忙抱住女人的胳膊,哑声道:“阿娘,是这个姐姐和?哥哥救了我们,姐姐还给我们水喝,他们是好人。” 女人后知后觉地抿到湿润的唇角,反应过来?,“多谢二位贵人相助。”说着?头便要?往地上磕。 “大嫂不必拘礼。”元妤仪将她扶起?。 谢洵看着?面容憔悴却恢复稍许血色的女人,半蹲在她们身边,仿佛随口询问。 “大嫂可是本地人吗,怎的落魄到如?此地步?” 女人闻言,眸中?流露几分悲怆,将女儿抱在怀中?,含泪点头。 “我们是兖州城郊的百姓,因逢旱灾,粮食颗粒无收,城中?米价堪比金银,我们实?在无法,这才出城寻活路……” 谢洵看着?她的目光更幽深,直觉这女子只说天灾,却未说起?那城中?的官吏。 果然?下一刻,缩在母亲怀中?的小女孩动了动身子,疑惑道:“阿娘,我们不是被人赶出来?的吗?” 女子闻言,连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又?冲谢洵和?元妤仪歉疚道:“恩人勿怪,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 元妤仪察觉出她的隐瞒,直视着?女子躲闪的目光,“大嫂,天灾之?下府衙未曾开仓放粮,却逼迫你们背井离乡,是官吏之?错,你不必害怕。” 谢洵颔首认同,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她们母女身旁,语调平静,“还望您能将城中?情况悉数告知。” 女人思忖片刻,瞥了一眼身后根本看不清楚的兖州城,又?揉了揉怀中?女儿乱糟糟的头发,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 “实?不相瞒,我们这群人都是兖州城西的平民百姓,平日靠种地抑或办些小买卖谋生,可是今年的情况……” 女子满含悲戚地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叹道:“逼我们去死的,除了天灾,更是人祸啊!” 女童抹去女子的泪水,小小的身影微颤,哑声道:“阿娘别哭……” 小女孩转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元妤仪,声音中?还带着?后怕,“姐姐,我好饿,阿娘和?伯伯婶娘去讨饭,可是他们打阿娘。” 女人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元妤仪蹲下身子握住女子的手,恍然?发现她露出的胳臂上尽是被殴打出的淤青,骇人至极。 少女身形一僵,眼眶酸涩滚烫,良久,只低声承诺,“大嫂放心,我们正是此次负责赈灾的朝廷官员,定会为兖州百姓主?持公道。” 说罢留下水囊和?食盒,起?身离开时却几乎站不稳,谢洵扶住她小臂,不动声色地为她按了按手背合谷穴,缓解心神。 “按压合谷穴可抑头痛,缓解心神不宁之?症,臣举止唐突,殿下勿怪。” 元妤仪掀开眼帘,目光落在手背上的那两根修长手指,似是有些无奈,“你怎么什么都会?” 谢洵神色如?常答,“略通皮毛而已。” 在侯府无人为母亲延请郎中?治病,他只好整宿整宿地翻医术寻良方,可母亲的病是心病,又?岂是几副药可以治好的呢? 元妤仪见他眼睫低垂,便知道他恐怕是想起?了从前在侯府中?的那些事。 什么略通皮毛?其实?是久病成医吧。 两人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而那边的季浓卫疏等?人也安抚好了灾民,水和?食物悉数分发。 季浓将手中?的长剑收鞘,沉声唤道:“殿下。”一对远山眉略带愁容。 元妤仪知道她的想法。 任谁见到此番景象,心中?也不能保持镇静,更做不到完全?的视而不见。 在千里之?外的上京,那些朝臣只是看到了字面上的“千里无禾,饿殍遍野。” 可他们此刻就站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亲眼看见了百姓的凄苦与?悲伤,心中?的煎熬只会更甚。 元妤仪没说话,只是看向?站在季浓身侧的卫疏。 上京宛如?金银堆,诸多朝臣中?,能称上一句“文官清流”的只有卫陆两家。 卫疏又?是卫老尚书唯一的孙儿。 “卫公子,本宫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元妤仪看着?身上锦袍已经破了几道口子,灰头土脸的卫疏,出声询问。 他此次随行本就在元妤仪意料之?外,如?今兖州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复杂,元妤仪不想让远在上京的卫老尚书担忧。 卫家公子是上京风流人物之?首,如?今风尘仆仆到了兖州,哪里还能看得出一点风流卫郎的模样? 季浓闻言也附和?道:“你文不成武不就,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回去写了退婚书抓紧送去汝南吧,季家那群长辈可不好糊弄。” 卫疏眉头却越皱越紧,咬牙对元妤仪拱手推辞,“在下多谢公主?好意,只是祖父本意想让我随行锻炼,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说罢他不满地瞥了季浓一眼。 为什么她天天满脑子除了帮靖阳公主?,便是千方百计地与?他退婚。 谢洵将卫疏望着?季浓的眼神收入眼底,又?想到卫老尚书临走时的嘱托。 “若能心意相通,自?是两家幸事;若是冤家路窄,择衍执意退婚,也不算棒打鸳鸯。” 现在看来?,是郎有意而妾无情。 要?退婚的,分明是季姑娘。 卫疏不愿,元妤仪自?然?也不会强迫送他离开,只是这位卫公子的心思不加遮掩,目光落在季浓身上,带着?几分不满的怨怼。 卫疏本就生得桃花眼,饶是疏朗剑眉,也抵不住有些女相,对季浓的情绪愈发遮不住,人也显得格外委屈。 但他的在意对元妤仪来?说并非坏事。 反而是季浓对此毫无察觉。 元妤仪眉梢一挑,唇角久违地翘起?。 她双手自?然?而然?地垂在小腹前,再一抬眸正撞上人群中?谢洵望过来?的眼神。 同样是含笑的,轻松的,带着?些许温情。 自?离京的那一日起?,谢洵便像套上了一层枷锁,身形削瘦落寞,强撑着?精神打点这一路上的大小事宜。 而此刻那些令他倍感压力的过往如?云烟消散,露出原本清隽出尘的眉眼。 谢洵凝视着?元妤仪,不退不避。 克制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眼底冷漠的冰块彻底融化?成一池春水,似乎要?将面前笑靥如?花的少女一寸寸刻进心底。 第36章 心安 元妤仪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仿佛立在风中被人轻轻撩起发丝。 谢洵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温柔。 她没有躲开他。 这段日子?,元妤仪也陷在歉疚的情绪中难以控制, 他怕自己的心意会带给她压力?,同样克制。 可?是方才见到她露出久违的笑颜,谢洵却鬼使神差地望向她,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 此刻他希望公主能?一直如此, 随心所欲,不受世间清规礼法拘束, 亦可?以一种蔑视的态度应对旁人质疑的目光。 脑海中闪过元妤仪看?向方?才那对母女的悲悯目光, 谢洵的心又不自觉沉了一分。 兖州灾情在贪官污吏的影响下,相较普通天灾更加严重, 长此以往, 必定引发暴动。 谢洵从前?并没有这样挂念百姓的想法, 对他来说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陆家翻案, 圆母亲临终前?的遗愿。 陈郡谢氏与他无关。 天下江山与他无关。 至于黎民百姓亦是如此。 可?是现在谢洵的想法却在逐渐转变,或许从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元妤仪时就发生了变化。 他本可?以游离于朝局之外, 保全自身, 却还是忍不住躬身入局, 以命相博, 甚至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同江相一党僵持。 对兖州的情况亦是如此。 天下每个角落, 每个城池里每天都会有死去的人,吊死者,自戕者, 吞毒者, 溺死者…… 更有甚者连死因都不明,谢洵原本觉得无所谓。 生老病死, 各有归宿而已。 可?元妤仪在乎,她怜悯每一个受天灾人祸欺凌的百姓,哪怕她本是尊贵无双的公主,本可?以高高在上,不理会这世间一切。 可?是她同情,她难过。 而谢洵会因她的悲伤而心如刀绞,他会心痛元妤仪沉默的视线,所以他要想法设法去改变兖州百姓凄苦的现状。 只为?求她心安。 …… 一行人的效率很?高,再加上方?才亲眼见到了沿路灾民的惨状,脑中都仿佛绷紧着一根弦。 申时一刻,众人已经抵达兖州城。 路上,曾有随行侍卫小声讨论,“怎么离兖州城越近,这里的灾民反而越少?看?着灾情不似方?才严重。” 谢洵和元妤仪未答,却都想起?了那女子?说的话,他们是被这城中的官吏乱棍赶出来的。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49节 卫疏不摆贵公子?的谱,又好与人打交道,这一路走来,倒和同行的将士养出了浓厚情谊,熟稔许多?,闻言主动接话。 “很?简单,此次朝廷派遣官员来兖州,摆明了要使些雷霆手?段,他们自然害怕,要将受灾严重、存活艰难的百姓赶远一些。” 说到这儿,卫疏的话音一顿,看?向不远处同样听得认真的少女,似乎主动引她接话。 “至于为?什么害怕呢?” 他停顿片刻,却岔开话题问,“季姑娘觉得为?何?” 季浓疑惑转头,高挺的鼻梁投下一侧光影,修长眉梢一挑道:“自然是心里有鬼才怕。” 两人一唱一和,将其中局势剖开。 方?才还疑惑的侍卫们立即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再看?向面前?一派祥和的兖州城时,心中也带了几分打量。 …… 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城门口?。 早有几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众仆从,候在深褐色城门前?,见状立即上前?拜倒行礼。 元妤仪坐在马车中,面前?垂下一道半透明的帘子?,她盯着不远处模糊的几道人影。 “哪位是兖州节度使?” 为?首的中年男人宽脸窄眼,有些发福,脸上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上前?一步,拱手?道:“微臣江长丘,拜见殿下。” 马车内的少女看?着那个自觉站起?来的人,轻嗤一声,冷声道:“本宫让你?站起?来了吗?江节度使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江长丘身形一僵,没料到今日会被一介女流当众责骂,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便是正经的主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然而他还是很?快回神,宽阔的脸颊上挤出一抹惭愧的笑,双膝一弯跪下。 “实?在是微臣糊涂,许久未见公主,心绪激动难平,这才乱了分寸。” 元妤仪闻言,脸上却不见半分笑意。 在兖州活了半辈子?,不见这江节度使为?当地百姓做些实?事?,反倒是自己活成?了个人精,不愧是江相的本家侄儿。 “原是如此,节度使之心真是感天动地。”元妤仪轻叹一声,似是反省,“待回京,本宫定要告知陛下,应允诸位节度使年底入京才好。” “君臣一心,时时见面,说些各州风情与吏治事?宜,也不枉节度使今日这般委婉提醒本宫。” 元妤仪的食指轻点?着膝盖,刻意理解错江长丘方?才的话,声音轻松。 可?是这话落在在场众人的耳朵里,便像凭空压了座大山。 什么入京巩固君臣感情,都是瞎话,真实?目的不过是拿捏各州节度使,敲山震虎。 江长丘讪讪地笑着,却觉得嘴角越来越僵,“公主一腔为?国为?民之心,微臣钦佩。” 难怪叔父飞鸽传书让他早做打算,说此行官员皆不是省油的灯,靖阳公主果然不好糊弄。 只不过…… 江长丘的视线恍若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人群,寻找着江丞相来信中单独提到的那个驸马兼新任礼部侍郎。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马车旁的人身上。 青年一袭月白素面直裰,腰间只系着一根玄色革带,并无华丽装饰,通身气度却矜贵不凡。 似乎有所察觉,那青年掀起?眼帘往他这边看?来,江长丘正对上他的眼,浑身打了个寒颤。 驸马生着一双瑞凤眼,眼下生一点?泪痣,本是极精致漂亮的模样,却因眼中冰冷的神情毫无暧昧之色,平白多?了几分凌厉和冷漠。 江长丘立即低头,不敢再看?。 叔父说此人智多?近妖,手?腕强硬,是个无情无义又不要命的疯子?,要多?加防范。 看?来此言非虚。 元妤仪无意守着城门与江长丘周旋,初步立威后随口?免了他的礼,这才进城。 因兖州诸位官员早收到了上京的消息,遂提前?为?此次随行的官员侍从们备下了城中一处院落,以表诚意态度。 众人歇脚修整的正是个三进三出的院落,安置好所有人的住处后尚有剩余,安排者显然在这院中花了心思,不奢华却格外雅致,在闹了旱灾的兖州竟也能?引来一道泉水。 元妤仪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未出言揭穿讽刺,只是时不时扫一眼在前?面带路的江节度使。 江长丘能?明显察觉到落在背后的那道冷冽视线,身形僵硬但还是硬着头皮含笑引路。 正厅中悬挂一块匾,“海晏河清。” 元妤仪看?到却只想冷笑。 兖州官官相护,旱灾发生半月后,邸报才辗转送到上京,得知景和帝派人协理赈灾事?宜,又急忙驱赶城中百姓。 真是好一个“海晏河清。” 少女神态自若地坐在那把太师椅上,打量着屋里站着的几个人,端起?茶盏小酌一口?。 “江大人,说说吧,兖州城如今是何情况。” 江长丘见她无甚在意的模样,心头一松,正要回答时又听元妤仪道:“节度使可?以好好想想再答,本宫不急。” 江长丘一愣,半晌看?了一圈周围的人,才说:“殿下,这……” 元妤仪好整以暇地对上他躲闪的目光,对着站在最?后的季浓摆了摆手?,“江大人既不放心,本宫让他们退下就是。” 季浓不放心,正要拒绝,一旁的卫疏忙拉了她一把,退出正厅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谢洵。 江长丘抬眼瞥向始终沉默站在不远处的谢洵,见他神色并无波澜,这才松了一口?气。 此时院外却响起?一道利剑出鞘的清脆声音,门上投下季浓半张模糊的侧脸和高高束起?的发辫。 江长丘不解地看?向元妤仪。 少女却神色如常放下茶盏,含笑道:“她是安国公府上的人,有些功夫傍身,由她守着,江大人尽可?放心。” 话已至此,江长丘也没有再拒绝的理由。 “公主和驸马在来时可?是见到了……一些,沿路乞讨的百姓?” 他一边说一边抬眼觑着两人的神情。 元妤仪颔首,纤长浓密的眼睫宛如一排羽扇,遮住眸中流转的神情。 江长丘猜不中她都知道了些什么,是否知道了那些人背井离乡的真相,心里有些没底,只好斟酌着开口?。 “回公主,实?不相瞒,那些百姓都是下官派人赶出城的。” “哦?”元妤仪不动声色地看?向谢洵,青年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 江长丘听她反问,随即跪倒在地,几乎声泪俱下,声音低沉。 “殿下,臣也是没办法啊,天灾无情,那些刁民不仅不理解官府难处,还聚众闹事?,妄图攻进府衙,这样的祸患如何能?留?” 元妤仪用杯盖拂去茶盏中的浮沫,看?着那圈圈涟漪,心中冷嗤,脸上却仍是从容。 “原来是这样啊。” 江长丘连连点?头。 “那城中剩余的没有闹事?的灾民,江大人都将他们安置在何处呢?” 江长丘闻言一愣,脑中思绪迅速运转,默了一瞬答道:“殿下放心,城西有一座荒废的城隍庙,臣特地派人修整一番,以安置灾民。” “陛下记挂百姓,期望殷切,本宫既领命来此,便是为?了安定民心,所以明日还要辛苦江大人同去一趟了。” 元妤仪唇角弯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江长丘脊背上冷汗涔涔,勉强维持着镇定,盯着元妤仪的眼神带着敌意。 “臣不辛苦,殿下一路奔波,才应当早些休息,保重贵体。” 说罢他挺直发福的身子?,亦步亦趋往后退,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凭空击中膝盖,身子?一弯又“扑通”跪了下去。 元妤仪刚端起?那盏凉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一震,抬眼往门口?看?去,疑惑地问。 “江大人,你?这是?” 江长丘没回过神来,依旧是跪伏在地的姿势,揉了揉自己发麻的双腿,讪讪道:“年纪大了,身体也愈发不听使唤了,惊扰公主,还望殿下勿怪。” 元妤仪眉尖微蹙,总觉得透着丝古怪,但看?眼前?的老狐狸吃瘪,紧绷着的心弦也舒缓许多?,挥手?让他退下。 江长丘艰难地想要站起?身,膝盖骨头却像在乱石堆上滚了一遭,细细密密地痛。 忽然头上罩下一片阴影。 那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驸马主动上前?,伸手?去扶他,眼中却隐带居高临下的审视。 “江大人是朝中肱骨,走路要小心些。” 江长丘鲜少被人这样如看?一瘫烂肉似的盯着,浑身起?了一层薄汗,也不敢真让谢洵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是,是,多?谢驸马挂怀。” 说罢他再不敢和身后的驸马搭话,仿佛谢洵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匆忙离开。 元妤仪看?着江长丘遮掩不住的恐惧,转眸看?向谢洵,却见对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的神态,心中更怪异。 她了解谢衡璋,他只是性情淡漠,话少一些,也不至于把兖州节度使吓成?这样吧。 谢洵对上少女不解的视线,借着往前?迈步的动作,不动声色地将袖中剩余的两块小石子?扔在角落里。 元妤仪先开口?道:“你?……” “他是自己绊倒的。”谢洵先一步解释。 元妤仪看?着他的眼神却越来越疑惑,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当是方?才失足跪在地上,又给她磕了两个头的江长丘。 “我知道啊。” 少女点?头,认同他的说法。 方?才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人,她坐在这儿喝茶,驸马也站在原地没动,江长丘不是自己摔的,难道还能?是被人偷袭的不成?? 何况就算偷袭,谁又能?有这样好的身手?,在三个大活人眼皮子?底下动手?。 这回换谢洵的眼里浮现一丝古怪的不解。 元妤仪道:“我只是想问,你?明日要去城西看?看?节度使口?中的城隍庙吗?江长丘说那里安置着没闹事?的灾民。” 听她说完,谢洵方?才蜷在袖中,捏石子?的手?指才终于舒展,淡然答道:“臣当然要跟殿下同去。”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0节 第37章 心意 翌日天晴, 江长丘在院外等着。 细长眼下一圈青黑,一看便知这人昨夜没休息好?,元妤仪撩开半边帷帽, 噙着?一抹玩味的笑。 怎么可能休息好呢? 昨日只怕一整晚都在忙着去寻那些背井离乡的灾民吧,好?把这群人找回来安置在城西城隍庙,如此才算证实了他的说法?。 江长丘不放心?将此事?彻底交给手下的人,无奈只能自己去盯着?,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膝盖骨也难受的紧, 现在腰酸背疼, 恨不能倒头就睡。 “江大人怎的如此疲惫,昨晚没休息好?吗?” 江长丘强撑着?笑, 讪讪道是, 又怕被人看出不对劲, 躬身?请元妤仪上马车。 一身?素裙的少女却摇头, 指向侍卫牵来的一匹马,神?色如常道:“不必, 本宫骑马。” 她倒很好?奇, 一夜过去, 江节度使?究竟会怎样遮掩自己因贪欲犯下的罪行。 少女提蹬上马, 动作行云流水。 谢洵看着?元妤仪遮在帷帽下窈窕纤细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想起很久以前,她也是这般去见?得胜归朝的祁庭。 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涩和嫉妒。 还好?祁庭没来,谢洵不自觉有些庆幸。 摒去那些琐碎的想法?, 谢洵翻身?上马, 扫了一眼走路踉踉跄跄,还要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踩住马蹬的江长丘。 兖州节度使?, 江家人。 真是久违啊。 谢洵眼前仿佛出现母亲吞金时的情景。 他亲眼看着?汩汩的鲜血从母亲喉咙里?涌出,他下意?识伸手去捂,却止不住,根本止不住。 耳边又响起母亲孱弱的声音,在那样寒冷孤寂的深夜,母亲曾守着?炭盆,给故去的陆家人烧纸。 “阿爹,兄长,姊姊……” 每一声都在索母亲残破的命。 一幕幕过往的场景逐次浮现,宛如噩梦重新在面前循环上演,三年来,谢洵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无妨,他握紧马鞍。 这笔账,他迟早会清算。 元妤仪原本先驱马走了几步,心?头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心?口一滞,转头果然看见?还停在原地的青年,神?情冷凝,浑身?绕着?层郁气。 “谢衡璋?”她轻轻唤了一声,“你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大好?。” 元妤仪眼中闪过自己也没察觉的关切。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一应事?宜又是谢洵亲自安排,劳心?费神?; 他身?子素来不好?,又有旧疾,能拖着?孱弱病体?撑到今天,已在元妤仪意?料之外。 谢洵右手重新勒住粗糙的缰绳,神?情怔松,看向停在身?边的少女,自然没忽略她眼中的关心?。 他笑得有些勉强,“臣没事?。” 嘴唇和脸颊皆是苍白,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但既然他不想说?,自然有他的考量,元妤仪只是点?点?头,并未再问。 一路上的店铺都闭门歇业,只有寥寥几家开着?的门的米粮店铺,大街上更是行人寥寥,甚至有几分战前孤城之态。 谢洵勒住马缰,刻意?落后几步,打断正在和季浓窃窃私语的卫疏,与他吩咐了几句。 卫疏先是不解,后又恍然大悟般,但又义正言辞地摆了摆手表示拒绝。 谢洵见?状,低声唤道:“季姑娘。” 季浓勒马一顿,“驸马有事?吗?” 谢洵撇下卫疏道:“在下想请季姑娘帮个忙,也是查探这城中情况。” 季浓看了一眼满脸不乐意?的卫疏,慷慨应道:“没问题,你尽管说?。” “劳烦季姑娘将城中所有米店盘查一遍,除了米价油价,还要问出附近水源所在处。” 季浓还以为是什么有损道义的事?情,卫疏这般推拒,听谢洵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嘛。 然而下一刻,谢洵又补充道:“此外,还希望季姑娘能去趟秦楼楚馆,问问老鸨和姑娘们近日的经营状况如何?。” 季浓听完一愣。 青楼……她还没去过啊。 看着?季浓脸上怔愣的神?情,谢洵避开卫疏仿佛要将他大卸八块的视线,低声提醒。 “季姑娘可?以与卫疏同去,他对此地颇有几分经验,最擅盘问套话,可?以襄助姑娘。” 卫疏再也忍不住,凑上来咬牙道:“季浓,你可?别听他乱说?,这厮看我一向不顺眼,挑拨我们未婚夫妻情谊,心?眼忒坏!” 季浓深吸一口气,勉强保持镇定,冷嗤道:“真想不到卫公子还是个享受风月的潇洒人物。” 说?罢她面色凝重地朝着?谢洵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驸马与殿下也小心?些。” 季浓说?完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卫疏,一扬马鞭径直离去。 颇有经验,狗东西。 “不就是没答应你吗,转头就把兄弟卖了,谢兄现在真是无耻第一人!”卫疏语速飞快说?完,拍了一下马屁股,追上季浓。 谢洵听到风中飘过来的几句碎语。 “季浓,你相信我,天地可?鉴,我卫疏是清白之身?,从未做出那等下流之事?……” 少女冷嘲道:“你怎样与我何?干?退婚!” …… 元妤仪看着?身?边去而复返的年轻郎君。 “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谢洵压低声音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托出,少女的眼睛闪着?一汪细碎波光。 “可?是让阿浓他们去青.楼真的有用吗?” “昨日在城门处迎接时,你可?还记得江长丘身?后同样穿着?官袍的人?” 元妤仪不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有些印象。” 那两人一高一矮,身?形同样都有些发福,她倒是没看清楚脸。 “高个子面色发白,精神?萎靡,颈侧生虚汗;矮个子脚步虚浮,腰膝酸软,眼眶发青,正是纵欲过度的症状。”谢洵语调平静。 江丞相在朝为官,自然也会约束远在兖州的侄儿行为,何?况多年前又出了陆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件事?,更要时时注意?,事?事?小心?。 因此兖州节度使?江长丘包括他手底下的官员不会在家中豢养妓.女,自然是要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 只是谢洵也没想到,这几人竟会如此无所忌惮,天灾无情,一州百姓流离失所,他们竟如此人面兽心?。 元妤仪也回过神?来,明白了他的目的。 她从没看错人。 谢衡璋绝非池中之物。 少女眼底带着?真切的欣赏,旋即轻笑出声,点?头表示赞同。 “季浓在军中待了几年,由她解决尾随的兖州侍卫最好?;卫公子八面玲珑,倒也是不二人选。” 她面色轻松,眉头忽的一皱,侧了侧身?子,凑在谢洵耳侧,防备似的问道:“卫疏真的喜欢去烟花之地寻乐子吗?” 谢洵思?忖片刻,眸中罕见?地浮起一分揶揄。 “择衍确实?喜爱听江南小曲,但卫祖翁对他要求严格,他亦是洁身?自好?之人。” 元妤仪心?中的顾虑消散,又听见?身?侧人清冽悦耳的嗓音。 “只是他似乎现在钟情的,另有旁者。” 谢洵温和的声音带着?氤氲的轻微热气,喷在少女脸颊,元妤仪一怔,抽不出思?维去深思?他的言外之意?,只觉得脸颊滚烫。 她忙挺直脊背,坐回马背上。 — 城西城隍庙,确如江长丘所言。 原本破败不堪的庙宇被人重新修整,甚至横梁和柱子都重新擦拭过,庙前空地上连干草都看不见?,寺庙大堂中随地铺了粗布褥子,供灾民休息,地上还有一些喝水的瓷碗。 “江大人费心?了。”元妤仪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江长丘揣不透她的心?思?,只沉默着?点?头。 元妤仪从东而西,将在场的所有人收在眼底,在这些沉默惶恐的灾民中,她果然寻到几张熟面孔。 “为彰显殿下心?善,微臣昨夜特地派遣心?腹将那群百姓又寻了回来,毕竟是大晟子民,让他们感念圣上和公主的恩德也是好?事?。” 江长丘话里?带着?讨好?和息事?宁人的想法?。 元妤仪顺着?他的方向,抬脚往庙外走,斜了他一眼,随口说?。 “不敢当,千里?之外闹灾,朝廷却久久不曾襄助,导致今日局面,他们不怨恨本宫和陛下已是通情达理。” “倒是江大人虽贵为一州节度使?,却不曾仗势凌人,反而对灾民始终以礼相待,还给他们特地寻了这样一个舒适洁净的荒庙,才是煞费苦心?。” 元妤仪脸上挂着?浅笑,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江长丘被她拐着?弯讽刺,却又不敢出言反驳,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 就在二人要迈过门槛时,角落里?响起一道稚嫩熟悉的童声,“姐姐……” 小女孩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她的母亲一把搂到了怀中,歉疚地望着?不远处的元妤仪,看到江长丘时,眼中的神?情又换成了躲避的恐惧。 女人捂着?小女孩的脑袋,是保护的姿态。 江长丘狠狠剜了她们一眼,厉声斥道:“有眼无珠的刁民,这可?是公主殿下,岂是尔等小民能攀亲的?还不给殿下磕头认罪!等着?被诛九族吗?” 那女人似乎怕极了江长丘,被他呵斥的浑身?一抖,元妤仪又看见?了小姑娘那一双漆黑的眼珠。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1节 她缓缓开口,却是冲着?江长丘,“都是我朝百姓,江大人身?为父母官,怎能如此苛责?” 元妤仪将帷帽垂下的素纱拂开,半蹲在那对母女身?边,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 “你刚才怎么突然叫住我呀?” 小女孩的目光却越过她,时不时瞥着?站在她身?后、凶神?恶煞的节度使?大人,没有说?话。 忽然那位赶他们出来,又让他们连夜赶回兖州的大人再也看不见?了,和大姐姐一块的哥哥挡住了他,眸光淡淡。 谢洵触到小女孩孺慕的视线,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道:“江大人双膝颤抖,想必是昨晚绊倒后还没来得及找大夫,碰巧在下略通岐黄之术,不如由我看看。” 江长丘虽说?手里?捏着?这些人的命脉,又以他们的祖坟威胁,但难保这群下贱的贫民不会说?漏嘴。 他脸上有些纠结,想在原地守着?。 面前的年轻驸马个子颇高,看着?清瘦,但往面前一站,才让人恍觉他的压迫感其实?很强。 冰冷的审视从头浇到底。 谢洵只淡声道:“江大人,请。” 江长丘叹了一声,拂袖迈过门槛,拱手无奈道:“既如此,便?有劳驸马了。” 见?到两人离开,母亲才缓缓放下搂着?女儿的手,跪地便?要磕头行礼,“妾身?拜见?公主。” 小女孩也学着?她母亲的模样便?要拜。 元妤仪连忙伸手将二人扶住,温声道:“大嫂不必如此客气,小姑娘,你刚才叫住我是有什么话想跟姐姐说?吗?” 小女孩嘴唇有些干裂,从母亲怀中挣出来,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她。 “姐姐,这里?的大官们都怕你,你是不是很厉害?” 元妤仪失笑,轻嗯一声,“算厉害吧。” 小女孩思?忖一刻,将手指在浑身?上下最干净的袖口处擦了擦,才去勾少女的食指。 “姐姐,那你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有水喝吗?诺诺不想去挖野草啃树皮了,诺诺好?想回家……” 小女孩的目光炙热,仿佛在看传说?中的天神?。 而她的母亲听到一半,干涸的眼眶中涌出几滴泪珠砸在地上,极力压抑着?自己痛苦的哭腔。 元妤仪的心?头仿佛被根刺扎了一下,她嗓音微涩,反手勾住那根小小的手指。 “很快,很快,我们诺诺就能回家了。” 她离开时忍不住回望小姑娘一眼,郑重道:“等姐姐惩罚完坏人,就让诺诺和所有吃不上饭的伯伯婶娘都高高兴兴回家,好?不好??” 小女孩点?头,沙哑的童声里?带着?期待,“诺诺和阿娘,所有叔叔伯伯都等着?姐姐。” 元妤仪站起身?,悄悄拂去眼角垂落的泪珠,再没回头。 外面的江长丘也不轻松,龇牙咧嘴地低声呼痛,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那位谢驸马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最初医治时,他的膝盖确实?轻松许多,可?刚站起来走了几步,正要道谢,膝盖一痛,又跌在了地上。 城隍庙的地可?不比府上正厅的木板。 这里?都是坎坷不平,混着?乱石堆的脏土。 江长丘这一摔,是实?打实?钻心?的痛。 偏偏谢洵还恍然未觉,关心?地走上前来扶他,轻叹一声,似有埋怨。 “原本已经帮江大人正了骨,可?大人这一走动,又错了位,前功尽弃。” 江长丘痛的眼睛眯起,下意?识反驳道:“那驸马怎么不早说??” 若他提前提醒自己,哪里?会再跌倒? 谢洵神?色如常,“江大人治病心?切,在下不忍让大人失望。” 江长丘痛的几乎不想去揣摩他这番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能冲着?靖阳公主的夫君出气。 元妤仪走出大殿时,看到的就是江长丘正轻揉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呼痛。 她有些疑惑,走上前站在谢洵身?边。 而真正造成这伤势,却始终不曾被怀疑的“始作俑者”却神?色从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眸中是化不开的温和。 谢洵没有可?以压低自己的声音,淡定地将方才的事?重新讲述一遍,末了还不忘夸赞。 “江大人也是希望能早日处理好?赈灾事?宜,真是拳拳爱国忠心?啊。” 元妤仪旋即反应过来前后因果。 谢洵说?话做事?素来直白简练,可?放在此刻便?有一种别样的喜感。 她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江长丘方才兴高采烈自己的腿伤恢复,下一刻却又绊倒在地的窘状,沉重的心?也仿佛照进一丝光亮,轻松些许。 似乎有人替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江大人真是辛苦了,等本宫回京,必将节度使?大义凛然之举尽数告知?陛下,以示表彰。” 江长丘闻言来了精神?,踉踉跄跄站起来,需要扶着?身?旁小厮的胳膊才能站稳。 “为圣上做事?,下官万死难辞。” 元妤仪见?状敛起嘴角的笑,郑重道:“既如此,还有一件事?要劳烦江大人去做。” 江长丘忍痛拱手道:“殿下尽管吩咐,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完成。” “请江大人在兖州城中设置赈济粥棚,自明日起,一日三餐皆由官府负责。” 元妤仪眸中带着?期待,又自谦道。 “本宫与驸马初来乍到,对城中事?务尚不熟悉,这几天还请江大人多多帮衬。”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 江长丘却愣在原地,讷讷道:“下官也想帮公主,无奈这条腿实?在不争气啊……” 元妤仪却狐疑地望向他,似乎有些不理解,反问道:“可?方才不是江大人自己承诺要竭尽心?力的吗?何?况江大人身?子不适,却还强撑着?赈济灾民,不更能落得美名?” 江长丘被她的话一噎,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再看向对面站着?的金童玉女般的人物,心?里?却再也轻松不起来,联想到江丞相提前送来的信,眸中闪过一丝怨恨。 捧着?他去干活,功劳是此次京中赈灾官员的,美名是留给当今圣上的,他和叔父什么都捞不到。 看着?江长丘跛脚离去的背影,谢洵转眸看向身?侧一袭素白襦裙的少女。 “殿下在逼他动手。” 语调微扬,却是陈述。 元妤仪轻嗯一声,眸光闪烁。 “我们来了两日了,总不能一直陪着?这群老狐狸耗下去,兖州百姓也等不起。” 话音一顿,她垂下眼睫,“旱灾波及一州,官吏又无作为,倘若放任下去,百姓有家难回,便?是横尸遍野的惨状。” 谢洵看见?她微颤的长睫,心?脏仿佛被同时捏紧,感知?到了双倍的不忍。 “我答应了诺诺,要让她们回家。”元妤仪的声音越来越低。 谢洵的手克制地落在她削瘦的双肩上,嗓音温和,“殿下不必自责,凡事?尽力即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共同面对。” 话已然说?出口,谢洵心?如擂鼓,不敢去看少女抬起的清澈眼眸,又补充道:“季姑娘和卫疏也是。” 第38章 眷侣 持续三日施粥赈济, 城中的灾民逐渐安定下来,为了让这场火烧得更旺些,元妤仪以圣旨施压节度使府, 要求官府开仓放粮。 官员推诿,她便将他们半夜请至府上,套着麻袋,只?着中衣的官员们被扔到正厅。 夜风呼啸, 靖阳公主却神色从容地坐在太师椅中,对?这场旱灾只?字不提, 只?是同他们闲谈家中妻儿老小, 聊完也不放他们回?家,自?己反而打个哈欠去卧房歇息。 等到?次日卯时, 公鸡刚打第一遍鸣, 元妤仪又?姗姗来迟, 揉着额角惊讶道:“唉呀, 大人怎么睡在这儿?真是本宫的疏忽。” 于是这官员刚入睡,又?被尊贵的公主殿下吵醒, 迎着刺骨的晨风被捆在马上, 送回?家。 第一晚,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第二晚, 他们被折腾的身心俱疲; 等到?第三晚时, 已经有几个人察觉到?了靖阳公主磋磨他们的意图,猫捉老鼠般的手段,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突破, 自?然也就会吐出些公主殿下想听的话。 譬如兖州城百姓叫苦连天的情况;又?譬如节度使等人是如何推波助澜。 但这还?不够,想要扳倒一个后台强大, 叔父是当朝丞相的节度使远远不够。 元妤仪还?需要其他的证据,一击致命。 她挥挥手,刚派人把交上口供的官员送回?去,路过书房时却见里?面的灯还?亮着,便停下了脚步。 书房的窗纱轻薄,透过隐隐约约的烛火和浅淡的晨光,她看见谢洵低头专心勾画着什么。 青年换了身鸦青直裰,虽束着发?冠,却有几缕碎发?落下来,贴在脸颊,双肩微耸。 忽而他抬起头沉声道:“谁在外面?” 随着他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一支破空而来的笔杆,窗纱立时沾上一片墨。 倘若不是兔毛笔软,元妤仪甚至有种直觉,他方才的力道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可驸马身子骨差,连日来未曾休息好,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势? 但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元妤仪并未纠结,只?是轻轻推开门,“是我。” 谢洵沉寂的眼眸染上几分神采,方才的戾气一扫而空,走到?门边俯身拾起毛笔,歉疚道:“臣还?以为是旁人,殿下勿怪。” 元妤仪摇摇头示意没事,看着他平铺在桌案上的东西,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谢洵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弧度,将那张地图反过来,撑在元妤仪面前。 “殿下看,”他伸手指向兖州城南的一座山,“此处是兖州的天峡山,季姑娘和择衍昨日打探消息,有城中老人提起过山脚下的山泉,他们晌午入山,果然找到?了这条河。”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2节 元妤仪看着他手指落在的地方,也发?现其中奥秘,轻笑?一声,蹙着的眉尖舒缓。 “虽是山,可这条河却紧挨着兖州城,大可以引水入城,解决百姓饮水做饭的问题。” 谢洵点点头,“米店价格可以由官府出面调控,江长丘从前霸占着的粮仓也尽数开放,只?要解决饮水问题,便可安稳一段时日。” “可是既有这条河,以前怎么不用?”元妤仪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江长丘要瞒下天峡山。 谢洵眼中的神色一滞,目光也落在那座与兖州城同生的天峡山。 昨晚季浓和卫疏来时,也将山中情况尽数告知,天峡山草木茂盛,河水清澈充足,此地却人迹罕至,实在奇怪。 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兖州城百姓不应当一步也不踏进这座大山。 走时卫疏似乎想起什么,对?谢洵补充道:“谢兄,这座山似乎有古怪。” 他看了季浓一眼,提醒她,“你可还?记得我们昨日去打探水源时碰见的那个老人?” 季浓思忖半刻,果然琢磨出些不对?劲。 “驸马,向我们告知水源的老伯走时劝我们,不要打天峡山的主意,那是禁地,邪祟山匪横行?,去了的人要被剥皮拆骨,晾在山崖上曝晒。” 说完她身上还?打了个寒战。 剥皮拆骨,晾晒尸体?,哪怕在北疆军中也没有这样狠毒的刑罚。 …… 谢洵一时想不透这其中的联系,只?安抚性地看了元妤仪一眼,轻声道:“既然瞒下,就证明这座山对?江长丘等人有用,因?此要避人耳目。” 元妤仪忽然觉得这兖州城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只?怕湖面之下是更激烈的波涛汹涌。 而赈灾,恐怕已经是他们此行?最简单的事。 “他们瞒了那么多年,若是轻易被我们参透,反而更奇怪,当务之急还?是引水入城,天峡山不可再被一人霸占。” “臣去找江长丘说明此事,殿下这几日也未曾睡个好觉,回?屋歇歇吧。” 谢洵说罢拱手离开,脚步匆匆。 元妤仪看着那道矜贵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心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情绪,揉了揉酸涩的心口。 明明这些天,他也没有好好休息。 感知着那一抹淡淡的悸动爬进心底,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谢衡璋对?她太好了。 好到?她甚至以为这场姻缘不该结束。 好到?她几乎下意识想去忽略,最初和他成亲的目的和手段。 良久,元妤仪松开撑着桌边的手,站直身子,眯着眼睛任由逐渐明亮的日光拢在她身上。 可谢洵本来就是这样好的人,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无?甚特?殊。 等回?到?上京,他们就是陌路人了。 — “啪”的一声,桌面上的所有东西都?被人拂落,茶壶茶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江长丘发?了回?脾气,靠在椅背上大喘气,膝盖又?开始痛。 “他们怎么会查到?天峡山去的!究竟是谁告的密?!本官非要将他祖宗十八代挖出来鞭.尸!” 屋里?静了片刻,节度使府上的幕僚才上前一步,劝道:“大人勿急,依属下看,恐怕只?是公主他们误打误撞打听到?了天峡山中有一汪山泉。” 幕僚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目光阴狠。 “丞相当年亲自?安排天峡山事宜,兖州城中现在活着的,有几个官是清白的?大人放心,他们心中有数,绝不会主动告密。” 江长丘沉默下来,似乎被说动。 幕僚避开地上的一堆青瓷碎片,缓缓开口。 “就算能进天峡山又?如何,什么公主,说破天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能查探出丞相十载谋划?大人切不可自?乱阵脚。” 这幕僚十年前便奉江相之令来了兖州,是江相手中的一枚暗棋,更是他手下的门生,对?江家叔侄忠心不二。 江长丘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想要喝口茶却发?觉自?己已经摔了茶盏,只?好收回?手。 “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叔父提醒过,公主身边的这个驸马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掉的人,从前在朝中就屡屡和叔父作对?,是个硬骨头。” 幕僚眼中浮起一丝冷意,轻嗤道:“这么多天过去,大人还?没看出来吗?” “这位驸马看起来淡漠无?情,其实最大的软肋,就是公主殿下啊。”他眸光一闪,向面前的人递了个眼神。 江长丘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驸马对?公主的细微不同来,看似不经意的关心,其实都?是下意识的行?为。 若他是装出来的,那江长丘等人恐怕要抚手赞一句驸马演技精湛了。 “三年前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之前,丞相不是还?给大人送了几个人过来吗?如今也该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 江长丘听到?这儿,心中闪过一个主意,招手唤幕僚过来,低声吩咐几句,眼底掠过阴冷的算计。 既然他们有本事查到?天峡山,那便看看他们有没有命带着这个秘密回?到?上京吧。 — 元妤仪只?小憩了一个时辰,又?很快醒了过来,这些天她每每入睡,脑海中都?会出现灾民们凄苦的目光和诺诺的哭声。 她伸手一摸,枕头果然又?湿了一角。 元妤仪想到?诺诺那张稚嫩的面孔,和始终将女儿牢牢护在怀中的母亲,便不自?觉想到?自?己的母后,那年凤仪宫里?也是长久悲痛的哭声。 她从此失去了母亲。 而兖州的母亲们怀中的孩子还?那样小。 绀云听见卧房的动静,进屋果然看见已经坐在桌边斟茶的少女。 她将方才驸马吩咐的事情一一告知。 元妤仪听完后点了点头,绀云站在她身后替她捏了捏僵硬的肩膀,连日来的酸痛渐渐舒缓。 “驸马回?房间了吗?” “驸马说完后就离开了。”绀云摇头,又?轻声道:“驸马见您睡着,还?特?意叮嘱奴婢莫要吵您,让殿下多睡一会儿养养神。” 元妤仪微怔,低声说:“他这样熬下去,恐怕等不到?回?上京,身子就先垮了。” 绀云听在耳里?,换了个手法替她捏肩,思忖片刻还?是认真地开口。 “殿下,您当真要与驸马和离吗?” 她自?幼在元妤仪身边伺候,十余载情谊,又?随行?一路,自?然能看出公主的不对?劲。 以往两人之间,总是公主更主动些; 可现在却像调换了位置,反倒是素来内敛的驸马变得多话了。 元妤仪眸光复杂,“纸终究包不住火,也没有一种感情能忍受利用和欺瞒。” 她叹了一口气,“旁人不知道我是怎么和谢家绑在一条船上的,你还?不清楚么。” 绀云却还?抱着一丝庆幸,反问道:“可是殿下,倘若驸马他并不介意这些呢?” 元妤仪一愣,还?是摇了摇头,声音笃定?,“不会的。” 半载相处,元妤仪心中无?比清楚,谢洵从不是那等软弱之人。 他隐忍果决,内敛矜冷,越是这样的聪明人,越不会轻易沉湎于所谓情爱。 谢洵若是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被人利用,拿来成亲的一颗棋子,只?怕对?她再不会留有一分不忍。 绀云心里?叹了一声,并未再问。 倘若公主与驸马之间从未掺杂隐瞒与利益,二人日久生情,每一次相处都?是真心实意,那会是多好的一对?眷侣。 可惜这世上“倘若”二字从不存在。 第39章 追杀 天峡山地势险峻, 高耸入云,草木茂密,看起来确实符合人迹罕至的事实?。 此时山脚处乌泱泱站着?一群人, 细看却会发现其中来的灾民数量并不?多,大多数都是节度使府上的亲卫和小厮。 江长丘眼睑低垂,先解释。 “天峡山中猛兽肆虐,十年前还曾有一伙贼人占山为王, 闹得人心惶惶,下官为免此事再?发生, 只好封锁消息, 禁止百姓入山。” “是下官考虑不?周,还望殿下怪罪。” 元妤仪只是看了他一眼, 淡淡道:“江大人为国为民, 本宫怎么会定你的罪呢?快快请起。” 还真是难为他了, 煞费苦心找了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搪塞。 江长丘扶着?身旁幕僚的胳膊艰难站起, 二人交换个眼神,他又问?:“下官要带人去取水了, 殿下是留在此处还是?” 谢洵看他唇角微颤, 眼珠转动相?较之前明显频繁, 直觉有?些怪异。 他上前一步, 主动开口, “江大人既然需要朝廷的人作陪,本官这?个礼部侍郎怎能推辞。” 他的声调平平,神色如常, “殿下连日操劳, 不?妨留在此处等一等。” 说罢谢洵侧过脸,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虽不?知这?位江节度使葫芦里装的什么迷药, 但?他既然主动问?起元妤仪的去向,只怕目的不?纯,不?如留在原地更安全些。 元妤仪会意,对江长丘道:“驸马是本宫的夫君,又是陛下肱骨,由他跟随,江大人意下如何?” 江长丘那双细长的眼眯了咪,感?觉到幕僚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又笑开,“自然可?以。” 人群渐渐散去,站在最后的母女不?知因什么,小声说着?话,母亲面露难色。 见她们还没走,立即有?一个侍卫过来催。 元妤仪被这?几道声音吸引,抬眸望去果然看到了那对熟悉的母女。 “怎么了?” 兴许是这?三日城中施粥赈济,又发放新衣,女人脸上曾经的疲惫消失,拽着?身边的小姑娘道:“她胡闹,惊扰公主了,我们这?就走。” 诺诺却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反驳,“阿娘去取水罢,我想?在这?儿陪着?姐姐。”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3节 元妤仪看到了她漆黑眼珠中明显的依赖与信赖,稚嫩的脸颊也白净许多,含笑揉了揉她发顶上的两个小啾啾。 “大嫂,诺诺很懂事,您放心吧。” 女人无奈,只好叮嘱女儿不?要乱跑,只陪着?公主解闷云云,这?才离去。 元妤仪弯腰牵住那双小手,眉眼一点点生动起来,“告诉姐姐,你怎么突然想?留下来?” 小姑娘年纪虽小,人也不?大,咬字却很清晰。 “大哥哥走了,只剩姐姐一个人。” 元妤仪一愣,转身看了一圈。 季浓和卫疏这?几日一直在调查额外的证据,听谢洵说他们昨日进山,今日便租了个房间,一直在兖州城最大的花楼寻芳阁守着?; 沈清在暗处,无事不?会轻易现身; 余下的十几个人有?一半是此次朝廷的随行官员,剩下的又分为安国公府暗卫和节度使府上的人。 元妤仪收回目光,这?些人对她一向恭敬有?余,亲密不?足,难怪小丫头觉得她一人呆在这?里会孤单。 两人坐在一块,诺诺再?懂事也是小孩子,眉飞色舞地同身边的大姐姐说着?这?几天的事。 这?些天,兖州官府在朝廷官员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赈灾事宜,城中灾民大部分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只等今日顺利引水后,便可?以将计划扩展至兖州县乡。 若是配合得当,最迟半月也可?解决。 届时上京会试结束,春闱张榜,各州成绩优异的人才便会收到吏部擢选文书,朝中时局同样焕然一新。 于新帝,于所有?百姓,都是两桩喜事。 等局势稳定下来,江丞相?和肃王等人就算再?想?搅乱朝政,也绝无插手的空隙。 元妤仪默不?作声地摩挲着?有?些发麻的指尖,淡淡想?,等尘埃落定,她便重新回到承恩寺。 那里虽冷清,却安静。 远离人世繁华,往后时光寥寥,不?过须臾之间,在袅袅檀香中,若能忘掉这?些经历,也好。 忽然耳边兴高采烈的童声渐渐变小,元妤仪涣散的思维悄然回笼,却见小姑娘献宝似的从衣襟里掏出一块饴糖。 “姐姐,我阿娘说,吃糖会开心哦!” 元妤仪闻言微怔,看她执拗地捧着?那块糖,便接了过来,笑着?捏了捏那张柔软脸颊上的小梨涡。 诺诺见她收下糖,开心地晃了晃,小圆脸笑成了一朵花,梨涡嵌在稚嫩的脸庞上,格外可?爱。 元妤仪含笑望着?她,然而下一刻眼前却骤然一闪,仿佛被折射的光刺中。 隔着?小丫头活泼的身影,她清晰看到远处密林中的一簇铮亮箭头,那根弦正在逐渐拉紧。 来不?及思考,元妤仪立即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诺诺抱在怀中倒了下去,嗓音急促。 “有?刺客!沈清!” 与她的话音一同响起的是羽箭破空的声音。 那根羽箭失了准头,直直地插在元妤仪身后不?远处的的树干上。 被她一喝,周围密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躲起来的刺客行踪暴露,攻上前来。 守在原地的侍卫立即抽剑防备,可?留下的并非个个都是勇猛善战之人,节度使府上的侍卫更像绣花枕头,没几招便被狠狠踢出战场。 只有?安国公府的暗卫还能抵挡一二。 不?远处两个黑衣刺客对视一眼,同时向她这?边攻来,沈清见状立即回防与他们交手。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元妤仪虽不?习武,却不?难看出这?次的刺客远比上次的武力更强悍,且配合默契,根本不?像普通的贼人。 这?一应配合招数,反而更像被人专门豢养训练的死?士,同为死?士训练的沈清应对起来,便有?些吃力,只能勉强抵住。 “殿下,快离开此地!” 沈清挑剑正撕开其中一个刺客的蒙面黑纱,刺客额头上的一个印记格外眼熟。 元妤仪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谢洵在青州宣城设局时,捉到的那两个活口脸上也有?同样的标记,他们亦是死?囚。 话音刚落,沈清索性取下背上剑鞘,又与那两个刺客缠斗起来,双方攻势愈发凶狠。 元妤仪心里有?了考量,不?再?耽误,拉起身旁小姑娘的手便朝着?来时的路跑。 偏偏前面的路战况更加激烈,这?波刺客几乎杀红了眼,安国公府的暗卫占了人数下风,竟隐隐呈现败退之势。 眼见乱刀就要劈在自己身上,元妤仪当机立断往反方向跑,左右谢洵在山中河道,她总能赶上。 诺诺年纪小,自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心里怕极了,只死?死?地拉着?元妤仪的手腕,拼了命地跟着?跑。 风声在耳边刮过。 元妤仪拼命回想?着?今晨在桌上看见的那张地图,从图上看山麓河道自然无比清晰,可?是现在站在林中,却像走进一个没有?终点的迷宫。 树木遮天蔽日,周围的草肆意生长,几乎没过脚踝,在这?里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草木的瑟瑟声。 元妤仪牵住身侧小丫头的手,带她躲到一个土坡下,坡上长着?许多一人高的荆棘丛,是个极好的隐蔽之处。 呼吸声粗重而紊乱。 诺诺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一张小脸苍白,下意识握紧她的手,眼眶里是透明的泪珠。 “姐姐……” 元妤仪将她抱进怀中安抚着?,眼底闪过一丝怜惜,“好孩子,是姐姐连累了你。” 若非小丫头当时动了动身子,或许她还发现不?了那支箭,此时恐怕尸体都凉了。 昨夜谢洵还在和她商议,江长丘究竟会何时动手,没想?到今日就急不?可?耐安排了这?波刺客。 只是此时正是赈灾的紧要关?头,又刚发现天峡山河道,城中百姓情绪初步稳定,按理?现在并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元妤仪眉心一跳,神情凝重。 事出反常必有?妖,今晨才告知江长丘需得引水入城,不?过三个时辰便有?刺客要杀人灭口。 除非,这?天峡山中确实?有?古怪。 少女紧盯着?眼前茂密的树丛,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抽丝剥茧地重新捋了一遍,总觉得有?某处细节被他们忽略了。 必然是她与谢洵都没想?到的。 且这?古怪之处,兖州上下所有?官员都不?想?让他们这?群朝廷的人知晓。 ……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线天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照在地上,元妤仪凝眸望着?那团光亮,脑中的弦却愈发绷紧。 日光倾斜,昏黄稀薄。 已至申时。 听不?见脚步声,交谈声,甚至连打?斗声都听不?见,此处安静地仿佛没有?任何活物。 想?来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她的失踪。 不?对,元妤仪一怔,浑身紧绷。 她又往土坡后靠近一些,将怀中宛如惊弓之鸟的小丫头也往身后拽了拽,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勿要出动静。 少女捂住左耳,却将右耳贴近坡面,凝神静心去辨别那些在耳廓中逐渐放大的声音。 她幼时曾跟随宫中尚仪学习礼仪乐器,可?那时其一年纪小没定力;其二是她天生对乐音的变化感?知不?明显,就连乐坊中资历丰富的几位司仪也无可?奈何。 后来再?大些,母后在凤仪宫辟出一间侧殿来教她辨调,第一课便是只用单耳听音。 靖阳公主学的很好。 时隔多年,这?个本事早刻在了骨子里。 有?人在靠近,听脚步声人不?多。 倘若是谢洵派人来寻她踪影,必然大声呼喊问?她踪迹,绝不?会这?样偷偷摸摸地找。 元妤仪心里隐隐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攥着?的饴糖剥开,动作极轻地喂到怀中的小丫头嘴里。 “诺诺,姐姐现在讲的每一句你都要牢牢记在心里。” 小丫头眼中带着?茫然无措。 “你呆在这?儿,不?要动也不?要说话;除非听见大哥哥他们喊,不?然谁叫你都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诺诺紧紧拽着?她的胳膊,语调颤抖,“姐姐去哪儿?” 元妤仪使了几分力道,拂下那双小手,眸光温和沉静,“姐姐去把坏人引开,很快回来,你乖乖的,在这?儿等大哥哥来。” 说罢,她嗓音一噎,轻贴着?小丫头微凉的额头,温声道:“他一定会来的,你阿娘还在等你回家呢。” 诺诺还有?满心等待这?个女儿的人; 而她再?也没了。 其实?她同情谢洵,怜悯兖州这?些孩童,何尝不?是在关?心曾经的自己? 丧母之痛,她也有?过。 脚步声逐渐近了,元妤仪甚至能听到他们抽剑斩开树丛的声音。 她飞速拔下发髻上两根珠钗,将其中一根递给泪流满面的小丫头,“乖,拿着?它。” 说罢少女蹑手蹑脚走出几步,躲在树干后等了一瞬,毫不?犹豫地踩断脚下枝条。 “咔嚓”一声格外明显。 林中还在找人的声音一顿,又响起两个极明显的男子声音,“在那儿,快追!” 他们追赶时鞋子滑下的土块顺着?土坡滚下,落在土坡下藏着?的小姑娘面前,可?诺诺脑海中却只剩下方才提起裙角冲出去的公主姐姐。 小丫头紧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密密匝匝的树叶遮住天色,昏暗的树林中根本辨不?清走过的方向,元妤仪慌不?择路,只能循着?地图上所剩不?多的记忆和混乱的直觉往前跑。 心脏仿佛不?再?属于她。 喉咙里好咸好腥,她的脚步渐渐慢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现在整片胸膛已经被冰冷的风灌满。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4节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父皇和母后的声音,他们是那样亲密,含笑招手唤她,“妧妧。” 是了,元妤仪遗憾地扯了扯嘴角,顺手擦过嘴唇,只觉得嗅到一手的铁锈味。 她还没告诉谢洵,其实?阿妤只是祁庭和阿浓对她的称呼,她也有?小字,是“妧”。 眼前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元妤仪的耳中发出阵阵嗡鸣声,她浑身无力,只能就近倚着?树干坐下。 一线微弱皎洁的光洒下来,她眯了眯眼,好像看见了月亮。 元妤仪摇了摇头,使劲掐着?自己的掌心,想?要维持一分清醒,可?是眼前的景象却开始出现交叠的重影。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在厉声唤她,“殿下。” 一下又一下,一声又一声。 那样焦急。 元妤仪使劲去听,嘴角却又涌出一道热流,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撕下一片裙角,想?要伸手擦干净流出的血。 无论?是谁发现她,发现时,她还活着?亦或死?了,总不?能让见到她的人被吓到。 她是大晟的靖阳公主。 方才听到的声音忽近忽远,回荡在这?片密林中,也回荡在元妤仪的脑海中。 元妤仪的眼皮沉重,越来越乏力。 不?知道是谁,也不?想?去听究竟是谁。 总之要么是想?让她活的人,要么是想?送她去死?的人。 皎白的月光照在元妤仪阖住的眼睑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明显喑哑的嗓音竟有?些像驸马,然而下一瞬,少女又淡笑否定。 谢衡璋是聪明人,走一步算百步。 他是最优秀的执棋人,能从细节中寻蛛丝马迹,擅长剖析人心,权衡利弊。 绝不?会因为她的失踪便自乱阵脚,定会派遣沈清等可?靠的暗卫寻她下落,而他则亲自控制住江长丘一干人等。 孰轻孰重,聪明人一向分的清。 第40章 疯子 酉时末, 林中的温度更?低,周围的气氛宛如坟墓,在?这样寂静漆黑的夜中更显得瘆人。 但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要走。 林中已经燃起了火把。 — 谢洵得知消息时已近申时三刻。 沈清一身玄衣染上?斑驳的血迹, 形容狼狈,见他第一眼便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扶着沈清找到谢洵的安国公府暗卫咽下喉咙的血,“驸马, 有刺客偷袭,公主下落不明……” 话音甫落他便喷出?一口血, 再也支撑不住。 他们与?刺客厮杀良久, 双方皆死伤惨重,最后?见靖阳公主逃离, 对方才收手撤离。 谢洵心脏忽的一紧。 在?河道边站着的江长丘自然也听到了这?番话, 和一旁的幕僚相视一笑, 又换上?一副惊愕的表情。 “什么?!殿下她……” “唉, 下官早就说过,这?天峡山中有山匪作祟, 他们又不识得公主身份, 公主只怕是……” 江长丘长吁一口气, 话还没说完, 突然听见“铮”的一声, 脖颈间?却横了一把?长剑。 所有人压根没看清谢洵的动作。 他在?瞬间?抽剑,下一刻仿佛要杀人。 江长丘浑身一抖,几乎怀疑面前的青年已经看透自己的安排, 但公主不在?, 谢洵压根威胁不到他,他强压下心中的害怕, 低喝道。 “谢侍郎,你这?是做什么?!” 谢洵半抬起眼睑,突然轻笑一声,在?月色和火光的映照下,他的脸庞愈发清俊,可眼底的情绪却淡到极点。 “江大人,切勿妄动军心。” 江长丘咽下一口唾沫,又皱眉道:“好,是本官担心殿下安危,一时失言,侍郎收剑吧!” 他这?边催促着,谢洵却毫无动作。 江长丘怒从?心头起,干脆伸手去压剑刃,然而手上?青筋爆起,那长剑依旧岿然不动。 “谢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可是一州节度使,自认待你这?个新任侍郎不菲,你还敢要挟本官,难不成疯了吗?” 聒噪。 剑刃又往下压一分,立即擦出?一条血线。 “我这?人究竟如何,江相难道没告诉节度使吗?”周围无一人敢出?声,谢洵的声调在?沉默中格外明显。 他若不疯,便不会在?看透元妤仪设计姻缘的目的后?,将计就计离开侯府; 他若不疯,便不会为景和帝物?色春闱优异之?士,更?不会为元氏皇朝呕心沥血; 他若不疯,便应当明哲保身,做个中立的纯臣,而不是和江丞相对峙,请缨赈灾。 那个自恃无情无义,人世一抔碎雪的谢衡璋早就疯了,也有了软肋。 无非公主不在?时,他懒得伪装罢了。 江长丘离他最近,明显察觉到这?人的情绪不对劲,和平常那个淡漠矜冷的样子大相径庭。 幕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江长丘的脊背,示意他不要自乱阵脚,拱手镇定开口。 “驸马关心公主,这?是情理之?中;可我家?大人亦是朝廷命官,您现?在?这?样让我家?大人日后?在?兖州如何……”立足呢。 他的话没说完,便捂着脖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满眼不可置信。 喷溅出?的血染红谢洵身上?的青袍。 江长丘脸颊也被溅上?几滴温热的血珠,他的呼吸声粗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前的驸马却将剑随手扔在?那具还在?呕血的尸体上?,神色淡淡,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条狗,若连该效忠的主人都分不清,还留着这?条贱命有什么用?” 那张薄唇吐出?的话毫无感情。 江长丘心跳如雷,此刻竟开始庆幸被他划了浅浅一刀维持清醒,不然恐怕会腿软跪在?他面前。 谢洵的视线落在?面前双腿战栗的人身上?。 “靖阳公主乃天潢贵胄,凤命尊贵,在?下认为当务之?急是加派人手,搜寻殿下行?踪,江大人可有异议?” 江长丘忙低下头,毫不怀疑倘若他敢出?言拒绝,下一刻也会如叔父派来的幕僚一样被斩杀,讷讷道:“自然是都……都听驸马安排。” 谢洵点头,那幕僚已了无生?机,他方才也是为了杀鸡儆猴,断了在?场节度使府里侍卫蠢蠢欲动的心思。 他并非圣人,更?不惧怕以人命铺路。 元妤仪下落不明,他便暂且留下江长丘等人的命,但这?笔账,他记下了。 唯有找到殿下,在?场的人才有活路。 意识到这?点,哪怕是想要推诿的兖州侍卫们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找人,不敢再拖延。 人群渐渐散去,一个妇人上?前跪在?谢洵面前道:“大人,我家?女儿当时留下来跟在?公主身边,如今也没有下落啊……” 她声泪俱下,谢洵对她有印象,将她扶起,递过一只火把?。 “别?急,殿下和令爱会没事的。” 他心绪难安,却还是淡声安慰。 那些尸体中没有公主她们,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天峡山中迷了路,殿下心善,若有意外,必然也会先护好幼童。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郁色。 他在?劝所有人,自己却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就在?下一刻,谢洵刚和几个安国公府仅存的暗卫离开,便有一人趁乱从?阴影处冒出?身子,打昏江长丘身边的几个官员。 宛如惊弓之?鸟的江节度使正要高?声呼救,便被捂住嘴,那人沉声道:“大人,是我。” 江长丘神色一动,拂下他的手,“许校尉,你怎么也来了?可是叔父他……” 那人身上?穿了一件极扑通的麻起鹅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欢迎加入布短袍,远远望去与?其他小厮无甚区别?,他点头道:“丞相昨日收到书信后?特派属下来助大人一臂之?力。” 江长丘先是一喜,又面露难色,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具尸体。 “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公主失踪,谢洵小儿直接斩了我身边幕僚立威,手段狠辣,我如何能与?之?抗衡。” 许校尉连夜赶来兖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具体情况如何他并不了解,闻言蹙眉道:“大人在?信中可没提到这?件事。” 见面前的人似有疑惑,江长丘又将今日的计划和盘托出?,他被谢洵杀人时的狠戾气息骇住,自然心有余悸。 可许校尉脸上?的神情却愈发凶狠,问道:“依大人最初的计划,接下来该哪一步?” 江长丘道:“自是派人找到公主后?,利用公主单独引出?驸马,一并除之?。” 许校尉闻言了然,冷声道:“大人,事已至此,何必如此麻烦,丞相特地让属下告诉您,行?事要狠戾些,切莫重蹈覆辙。” 江长丘一怔,脑海中想到当年那桩几乎将他拉下马的旧事,下意识咬牙。 “靖阳公主一介女流,那驸马也无功夫傍身,区区文弱书生?,捉住一个杀一个便是,大人何须再等?” 许校尉出?言催促,得知兖州赈灾事宜竟然缓缓步入正轨,哪怕江丞相远在?上?京,心中也难免不安。 江相这?些年行?事张扬,若景和帝当真手握重权,不再被牵制,只怕第一个便会拿他过去做的事开刀。 “大人,你若再这?样耽搁下去,等驸马先一步找到公主,丞相所做的一切谋划可就都前功尽弃了。” 想到这?些年搜刮的荣华富贵,和在?兖州的土皇帝生?活,终究是贪欲占了上?风。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5节 江长丘点了点头,“今日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这?就再派天字号的死士过去。” 斩草除根,方能不留后?患。 他先下手,届时死无对证,有做丞相的叔父在?朝中作保,就算是皇帝也定不了他的罪。 …… 漆黑寂静的天峡山中亮起一只只火把?,呼唤的人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人应答。 月光下的少?女眼睫颤动,满是不安。 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谢洵没有让江长丘等人回去,但也没心思待在?原地守着他,同这?群兖州官员分道扬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周围的温度越来越冷,白日里还能勉强记住的路径现?在?也没了作用,面前的树丛甚至倒下一片。 谢洵一声声唤着:“殿下。” 他已经将近一日没有喝水,喊了大半个山林,嗓子沙哑,腹中一痛,突然弯下身子剧烈地咳起来。 不远处土坡下传来瑟瑟缩缩的声响,谢洵眸中一暗,右手下意识摁住藏在?袖中的短刀。 “大哥哥?”土坡下响起小女孩不确定的声音,“是你吗?” 谢洵一怔,收起短刀,从?另一侧绕下土坡,果然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小姑娘。 小丫头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珠钗,见他下来眼中的泪如决堤的水涌出?。 谢洵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但看见那支珠钗后?神情怔松,上?前将小丫头抱起。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公主姐姐呢?” 诺诺搂着他脖颈,哭的不能自已,指着复杂的树林道:“姐姐说去引开坏人,朝前面跑了。” 谢洵从?她手里接过珠钗,借着月光看清钗头雕着的一朵海棠花,栩栩如生?。 他记得元妤仪很喜欢海棠。 少?女的裙角、妆台、床帐和珠钗上?除了凤凰,雕刻最多的图案便是春日海棠。 钗尾划过手心,带着冰凉的温度和尖锐的触感,那钗尾要划破手心时,小姑娘不安的声音响起,“哥哥,公主姐姐会回来吗?” 谢洵抱着她绕到坡上?,招手唤来一个不远处的暗卫,声音低哑。 “哥哥会把?姐姐找回来。” “把?这?孩子送到山下和她阿娘团聚。” 暗卫接过女童,点头应是。 正要离去,谢洵眼眸郁色更?深,又压低声音补充,“告诉沈清不必再进山,让他盯着兖州官员,尤其是江长丘,不可妄动。” 谢洵垂眸,将手里的珠钗放回袖中,沿着小姑娘方才指的方向去找。 夜风寒凉,他手中的火把?也隐隐有要熄灭的趋势,正当青年掏出?火折子时,耳廓一动。 身后?树上?猛然跳下两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面覆黑纱,手中握着一把?弯刀便向他攻来。 谢洵索性灭了火,直接提一根火把?迎敌,此处人迹罕至,他也不再掩饰身手。 一个人武功底子如何,同为练家?子的人最明白,几个缠斗下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呼吸明显有些乱。 “他不是文官吗,怎么会武?!” “别?废话,不杀他我们回去也是死。” 谢洵左手从?袖中掏出?短刀,右手依旧拿着那根早已熄灭的火把?,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既是奉命行?事,背后?的人却不告诉你们底细,摆明了是要你们送命。” 作战攻心为上?,他的音调沙哑,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两个黑衣刺客闻言,心中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斥道:“将死之?人还想挑拨离间?。” 说罢又提刀朝他攻来,谢洵无意再与?他们缠斗,三招内卸了他们的刀,扼住两人脖颈。 “靖阳公主呢?” 两个黑衣刺客对视一眼,想要咬舌自尽,却又听到“咔嚓”一声,已经被他卸掉下巴。 青年垂下眼帘,瑞凤眼宛如一点化不开的墨,薄唇毫无血色,迸开几道细小的裂口。 他又问了一遍,“公主在?哪?” 面如谪仙的青年一面问,一面曲起手指往中间?施力,竟生?生?捏碎了两个刺客坚硬的下颌骨。 剧烈的痛意袭来,引得他们眼眶充血几乎要裂开,一摊血顺着大张的嘴角流下。 这?副场面诡异而残忍。 但谢洵本人却仿佛毫无知觉,那张清隽出?尘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波动,只是审视着手下两个形容狼狈不堪的黑衣人。 “最后?一遍,殿下在?哪?” 他握着两人脖颈的手一点点攥紧。 两个刺客从?未受过这?样缓慢而窒息的折磨,偏偏下颌骨已经被碾碎,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 “是不知道么?” 谢洵的声音极淡。 两个刺客提着最后?一口气,又点头。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声咔擦脆响,脖子已经被人生?生?扭断。 谢洵立即松手,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两个刺客仰面向后?倒去。 他忽然瞥了一眼那两人脸上?的黑纱,又蹲下身子揭开,果然在?他们额角看到熟悉的刺青。 又是同一波人。 谢洵轻嗤一声,这?样翻云覆雨,从?天牢里捞死囚的本事,放眼整个大晟,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等回京之?后?,自然要清算。 谢洵不再去想这?些人的安排究竟如何,只专心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揣摩着元妤仪摆脱刺客的每一种路径。 荆棘丛生?,在?漆黑的夜色中划过青年苍白的手背,他却仿佛没有痛觉。 越走越深,越走越偏,谢洵的脚步却停顿一瞬,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谢洵垂眸,蹲下身子看着皎白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投射下来,地面上?呈一条直线的几截树枝有的被踩断,有的却完好。 步伐急促,脚印却纤小,又没踩断全?部的树枝,应当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但身体状况恐怕不尽人意。 想通后?,谢洵沉寂的心猛然一跳,果断站起身往前走,那股血腥味也随着他的靠近逐渐变浓。 第41章 亲吻 更深露重, 山林中蒙上一层雾气。 青年突然顿住脚步,他看见不远处树干后露出的青色裙角,以及垂下的一截皓腕。 谢洵木然上前, 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少女禁闭的眼睫浓密纤长?,白皙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呼吸声清浅微弱。 她?的唇角和?下巴上尽是蜿蜒的血迹。 谢洵的动作再无法保持冷静,他焦急地去撕下那截最干净的衣袖, 尝试去擦拭那道血痕。 然而血迹早已干涸,凝在?少女的脸颊上, 狼狈极了。 青年指尖颤抖的厉害, 似乎是感知到脸上冰冷的温度,昏迷的元妤仪缩了缩身子, 一弯细眉愈发皱紧。 谢洵连忙缩回手, 将她?极尽轻柔地抱起来。 “殿下?”他唤了一声。 少女只是颤了颤眼睫, 却并未苏醒。 谢洵将人打横抱起, 正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时,却听?见一些刻意压低, 并向这边靠近的脚步声。 没有火把的亮光。 五六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青年心中?有了猜测, 下意识将怀中?的少女抱得更紧一些, 手上蓄力朝着反方向将那根熄灭的火把扔了出去。 “在?那儿, 追!” 谢洵却果断抱着人躲起来, 借着高大茂密的树丛遮掩行踪,他脑中?勾勒着那幅天峡山地图。 很明显,哪怕他斩了给江长?丘出谋划策的幕僚, 又出言警告, 但给沈清传话终归是晚了半步,江长?丘还?是动了杀招。 想要重回山脚是不可能的了。 每一个?人都可能想要置他们于死地。 若只有他自己, 或许还?能不顾性命去拼一拼,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公主?,便绝不可能带着殿下去冒险。 为今之计,只能躲开那群刺客。 谢洵心中?已经定了主?意,借着月光看清元妤仪涨红的面庞,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两只手还?抱着她?的身子,青年现在?也?顾及不了那些男女大防,垂眸去贴了贴少女的额头,果然已经发热。 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 她?需要好?好?休息。 谢洵脑海中?循环着那些交错重叠的路径,山谷河道,突然心中?电光火石般的一转。 他方才只想着天峡山内,关心则乱,却忘了结合着周围的村落考虑。 离兖州城西天峡山最近的村子—— 是渚乡。 青年眼中?一亮,毫不犹豫地朝着西北角走去,虽说十年封山,可旧路是封不完的。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6节 何况只要有人,就会有路。 山中?的雾气蒙蒙,脚下的土壤潮湿,缩在?谢洵怀中?的少女意识模糊,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妄图攫取那一点余温。 谢洵的手不经意碰到她?垂下的手腕,感知到那一抹冰凉,心中?闪过?一分锐痛。 正要停步时,抬眼又看见不远处正好?有一个?山洞,洞口堆满乱石,杂草没过?脚踝,显然人迹罕至。 谢洵将她?放下,又在?山洞中?平坦些的石块上铺好?干草,这才将人挪到干草上靠着。 他脱下身上的鸦青直裰,给元妤仪披上,目光落在?衣袍上沾到的血时,动作一顿。 若她?醒着,恐怕不喜欢脏了的外衫。 她?最好?美了。 然而将人放下还?没一刻,谢洵正要生火替她?暖暖身子时,又听?到山洞外的几道人声。 “东南方向找了吗?” “找了,没有,秦宿他们转道去了西北边的河道,过?去的时候老瞿他们的尸体都凉了。” “一个?女子,一个?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杀了老瞿他们,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在??” 两人沉默稍顷,正要和?其他人汇合提醒这个?发现时,其中?一个?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山洞,随口道:“怎么还?有个?山洞?” 另一个?闻言却声音凝重,催促道:“不好?,快过?去看看!若是坏了大人的事就不好?了!” 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谢洵随手掷出一把石子,外面的两人立即挥剑去挡。 谢洵抽刀攻到他们面前,身形之快,二人根本来不及格挡,便被他划伤手臂。 但这两人的身手明显比最初那两个?黑衣刺客的更好?些,伤了手臂也?能勉强过?招。 其中?那个?发现山洞的死士正要发射信号弹时,谢洵径直扔刀插进他喉咙,穿透脖颈。 另一个?实力不敌,一轮缠斗之后也?被青年抹了脖子,鲜血如?注涌出。 然而谢洵的身体情?况也?不甚乐观。 他连日来未曾休息好?,分析安排兖州赈灾事宜,又要暗中?搜查江长?丘等人的贪污罪证,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不过?强弩之末。 能攻退两波刺客,已是强撑。 但还?有人等着他。 谢洵强撑着站起身,走到两个?黑衣人面前,抽出插在?他们脖子里的短刀,将上面的血迹在?他们衣服上草草擦了擦。 今日杀了多少人,谢洵已经记不清了。 元妤仪的失踪,就像带走了最后一把拴住他理智思维的钥匙,那些嗜血的疯狂欲望喷薄而出。 在?没找到元妤仪时,谢洵甚至想过?,若她?当真?遭遇不幸,那他便将所有与此事有嫌疑的人通通杀掉为她?陪葬。 他和?她?一起死。 死后再做夫妻。 走了几步,谢洵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小腹处的疼痛,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一手的血。 青年无奈地勾了勾干裂的唇角,他现在?已经迟钝到如?此地步了吗,连何时受的伤都不清楚。 鲜血顺着被捅了一刀的小腹处流出,沾红他单薄的中?衣,这样的伤势太过?明显。 谢洵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从?那两具尸体身上又撕下一片黑色衣角。 青年倚着身旁的树干艰难站着,伸手把那片衣角牢牢系在?伤口处,充当纱布。 粗糙的衣服勒进翻出的血肉,痛意钻心,直达天灵盖,吞噬着谢衡璋所剩不多的意识。 牙齿咬破舌尖,谢洵强迫自己保持冷静,捂住小腹向不远处的山洞靠近。 分明是很短的一段路,可现在?走起来却仿佛隔了一条天堑,宛如?踩在?刀尖上,步步流血。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到山洞。 看到始终安安稳稳靠在?石壁上的少女,谢洵这才松了口气,他扶着石壁,突然动作一顿,喷出一口血,呼吸声紊乱。 不远处的元妤仪似有察觉,眉尖微蹙。 谢洵吐出嘴里铁锈般的血,掏出袖中?的火折子,堆起几根柴火。 温暖的火光照着少女白皙明艳的脸庞,谢洵将她?的手拢在?掌心,动作极轻地按压着几个?安神静心的穴道。 少女蹙紧的眉尖果然缓缓舒展,不知昏迷时想到什么,紧绷着的脊背也?放松了些。 谢洵此时庆幸这几日忙着处理赈灾,他腰间挂着的水囊还?没来得及摘,他摘下水囊凑在?火边烤着,想要温一温。 然而下一刻又开始为难。 元妤仪虽说现在?情?绪放松,但意识模糊,谢洵将水囊凑到她?嘴边,她?也?只是浅浅喝一些,皱着眉吐出刚咽下的水。 平日里乖巧的姑娘,倔起来却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谢洵第三次替她?擦干净沿着唇角流下的水,混着那些干涸的血迹,姿态靡丽。 这是给她?喝的水,可现在?元妤仪喝一口吐一口,反倒成了擦血的水。 谢洵的目光落在?少女苍白的唇瓣上,眼底闪过?一丝为难,元妤仪现在?发着热,除却生火维持体温,更需要喝些水。 谢洵想到母亲曾经劝他喝药的话,哑声劝道:“殿下,喝些水,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但元妤仪现在?脑海中?昏昏沉沉,眼皮沉重,根本不能应和?他。 她?鼻端嗅到一股熟悉清淡的白檀香,虽然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但还?是下意识向那个?人靠过?去。 看着疲惫的少女,谢洵也?没有办法,并未阻挡她?靠近的动作,只是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额头,稍微降了一些,但依旧无济于事。 不信邪地又重复两次后,谢洵最终放弃了靠她?自己喝水的想法,低头凝视着肩头的人。 少女垂下的眼睫宛如?蝶翼,两腮浮起一抹红,秀眉凤目,纤秀精致的鼻梁,饶是现在?这般狼狈,但唇形同样漂亮。 谢洵怔然伸手,拂开落在?她?颊边的一缕乌黑发丝。 混乱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成婚时,她?移开金丝团扇,露出那张明艳从?容的脸,含笑看着他唤了一句“郎君。” 谢二公子那时仍心有不屑。 一具皮囊,无论再美又能如?何?百年之后无非一捧黄土。 可就是这个?曾经被他弃如?敝屣的人,逐渐占满了他的整颗心。 谢洵低头,贴住她?滚烫的额头。 他多希望此时元妤仪能醒过?来,只要她?好?好?的,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沉默了半刻,谢洵收起过?往的思绪,看着少女微颤的神情?下定主?意。 他一直知道元妤仪的美。 正如?他明白她?心地善良,不被世间礼教所累,正如?他知道她?在?乎亲情?友谊,在?乎每一个?对她?好?的人,也?同样在?乎这天下的百姓。 “元妤仪,别不要我。” 清隽出尘的年轻郎君饮下水囊中?所剩不多的水,轻叹一声,从?未如?此逾矩。 吻技青涩,他只迷蒙地去舔她?干涩的唇瓣,元妤仪下意识张开嘴,谢洵轻轻咬住她?的下唇,将水尽数渡给她?。 元妤仪还?想往外吐,双手抵在?他胸膛,脸上浮现一丝迷乱,鼻端的白檀香很安心,纠结一瞬不再挣扎,反而往上抱紧他脖颈。 谢洵半睁着眼眸望着她?,眼底带着点同样的迷蒙,趁势将抵在?唇边的水又推回去,舌尖相触,激起怀中?人皮肤上浅浅的战栗。 小腹处的鲜血味和?唇齿间的幽香混杂。 洞口处灌进一阵风,火光摇摇晃晃。 两个?人紧贴的身影被放大投射在?石壁上,元妤仪觉得冷,下意识往青年怀中?靠近,哪怕他身上其实算不上热。 可总觉得安心。 谢洵察觉到她?的动作,扶住少女乏力的半边身子,又将水含在?嘴里,亲口渡给她?。 十指交握,石壁上的吻不断加深缠绵。 第42章 亏欠 如此重复不知多久, 水囊逐渐变空。 谢洵往后挪了挪身子?,贴在冰凉的石壁上,看着呼吸匀称平稳的少女, 她的唇瓣沾上水渍,饱满莹润。 青年缓缓站起身,将外?袍垫在元妤仪身后,又替她擦干净额头上沁出的汗。 做完这?一切, 谢洵猛的倒吸一口凉气,右手撑在石壁上, 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小腹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那截衣带牢牢地勒着他模糊的血肉,开始往外?渗血。 他伸手正?要将那截衣带拆开再重新系紧时, 山洞外?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杀了吗, 怎么还有人? 青年的眼?眸半眯, 闪过危险的神情, 他没?心思再管腹部的血,撑住身子?往外?走, 随着血不断渗出,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乱。 几乎就在谢洵艰难抽出短刀的同一时间, 外?面的人露出半边身子?好奇地看了看。 是个少年, 还是熟人。 吴佑承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 几步跑过来,沉声唤了句,“谢大人, 您怎么在这??” 谢洵看清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 心中绷着的一根弦倏然放松,咽喉里?含着的血猛的喷出来。 他的声音像是破了的玉, 嘶哑沉重,手中紧握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去?救殿下……” 吴佑承顺着他关切的视线去?看,果然看到浅浅火光中倚着石壁的少女。 然而?谢洵紧绷的心绪消散,整个人也恍若一个破败的人偶,面色灰败,沉重的眼?皮耷拉着。 “褀为,快给他止血!” 吴佑承身后响起一道破锣般的男声,尖锐刺耳,可少年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闻言立即伸手去?拆他已经被鲜血浸湿的旧衣带。 怎么还有第二个人?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7节 谢洵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可是眼?前却不断浮现重影,看不清脸,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吴佑承唤了句,“老师。” 青年的生机像被这?黑夜一点点啃噬。 但他不安的心情却缓解许多,能教出吴佑承这?样念青却豁达的学生,这?位老师必然也是人中龙凤。 君子?不趁人之危,殿下安全了。 谢洵的眼?缓缓闭上。 — 日光西斜,天边染着一大片火烧云。 元妤仪醒来后,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愣,太阳穴和后脑勺的麻木痛感?又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木屋,透过窗子?,能看到小院中晒着草药和野菜的竹篾,篱笆上随处长着野花野草,简朴却颇有意趣。 元妤仪垂下眼?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先?那身已经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勾破,现在换成了一件有些不合身的麻布长裙。 这?似乎是间正?房,干净整洁却没?有放置镜子?,元妤仪站起身,正?好看见那张木凳上放着的珠钗。 院中忽然响起竹筐落地的声音,元妤仪将珠钗握在掌心,循声望去?,正?和少年对?上视线。 吴佑承也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见她醒了,眼?眸一亮,恭恭敬敬地行礼。 “殿下万安。” 元妤仪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轻松的模样,想来是千里?迢迢归家,见到家中寡母和恩师都身体健康,未受此?次旱灾波及,放了心,便示意他不必行礼,招手唤人进屋。 “吴贡生,本?宫怎么会在这?儿?”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反应过来公主当时还昏着,自然不记得?昨晚的事。 “草民和老师昨日进山时,正?巧便碰见了您和谢大人,您发热昏迷,谢大人也受了伤,若延误医治,恐怕失血过多,有性命之忧。” 元妤仪听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也明白过来,昨夜多亏吴佑承救下她和…… 元妤仪的思绪怔愣一瞬,脸上蒙上一层不确信,难道她昨夜听到唤她的声音,都是真的吗? 少女嗓音微涩,“谢衡璋在哪儿?” 吴佑承与谢洵的交往不深,也不知道他的小字,但看到公主脸上担忧的神情,也猜到一二。 只是,谢大人的情况……不甚乐观。 他年纪小,藏不住事,利落的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元妤仪见他神情纠结,一颗心揪了起来,站起身催促道:“你?刚才说谢大人受伤了?” 吴佑承想到刚才顺嘴交代了个遍的事情,知道瞒不住,只好让开路,低声道:“殿下请随我来。” 院子?不大,吴佑承推开东厢房的门,却有些惊讶地说道:“老师,您还没?去?休息吗?” 他原以为严老师将谢大人安置在这?间屋子?后就离开了,没?想到现在还在这?儿守着。 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老师素来淡泊名利,又与人为善,吴佑承没?想太多。 他转身朝刚进屋的元妤仪介绍道:“殿下,这?是恩师,这?里?就是恩师的居所,至于您的衣服是托了我娘来换的。” 元妤仪闻言微微颔首,她已经大致明白了昨夜的事情,可见到坐在窗下木凳上的男人,眼?里?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错愕。 日光斜斜地洒在这?人肩头,却并?未染上几分潇洒落拓的气息,反而?更加狰狞。 元妤仪垂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捏紧。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张脸,左半张脸像是被剥下一层皮,露出嫩粉皮肉,右半张脸则爬满了各种伤疤,压根辨不出一分本?来的相貌。 面目狰狞,举止从容。 这?人身上的两种特质太过矛盾,元妤仪一时竟猜不透他的年纪。 男人将手中的书册放在一旁,没?有错过元妤仪细微的表情,但他的情绪却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不悦,礼数十分周全。 “草民严六,拜见公主。” 声音一落,元妤仪的眼?睫颤了颤。 嘶哑尖利的声音,像指甲刻意在石块上摩擦划过,发出阵阵嗡鸣,莫说好听了,恐怕连正?常的嗓音都算不上。 “严先?生不必多礼,是本?宫和驸马应当谢谢您和吴贡生,出手相救。” 元妤仪朝他微微福身,还了个礼。 吴佑承立马上前,扶着言先?生起来。 “靖阳冒昧一问,先?生可是有腿疾么?”元妤仪注意到他明显迟钝的动作,又道。 “先?生可以跟佑承一同前往上京,那里?名医无数,或许能医治您的腿疾。” 吴佑承眼?底闪过一丝期待,转瞬即逝,脸上露出一份为难,解释道:“我老师他……” 严先?生扯了扯嘴角,脸上褶皱的皮肤和伤疤一起抖动,无比诡异。 可他的语调却是温和的,听不出什么喜怒,“草民多谢公主好意,只是左腿已成痼疾,在下亦通医道,清楚这?条腿已经废了。” 话已至此?,元妤仪没?有再劝。 医者难自医,这?道理她明白。 少女转眼?看向榻上躺着的人,不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是谢洵这?段时间太过忙碌,伪装出一副康健的模样,骗过了她,骗过了所有人。 她差点忘记,其实他身子?骨并?不好。 床只是一张并?不宽大的竹榻,青年平躺着,面容异常平静。 舒展的眉,眼?下那颗浅浅的泪痣,鼻梁高挺,薄唇苍白,毫无血色。 元妤仪坐在竹榻侧边,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只有眼?前的人才是真实的。 “谢……” 她的眼?眶微热,喉咙里?像呕了一摊血,什么都说不出来。 “咯吱”一声,木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屋里?只剩下床榻边的两个年轻人。 一行泪沿着脸庞滑入衣襟。 元妤仪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面前的人,情不自禁地勾勒着他的眉眼?唇鼻。 这?样清隽出尘的人,这?样熟悉的五官。 她只见过一次谢洵睡着的模样,回想起来,那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刚成亲入宫觐见景和帝时,元妤仪因新任国?子?监祭酒是谢翀之,而?问了谢洵第一个问题。 “倘若亲眷与夫君反目成仇,本?宫为人姊,为人妻,该如?何自处?” 现在想想,其实谢衡璋并?没?有正?式回答,而?是顺着她的问题给了另一个答案。 倘若谢家与皇室反目成仇,他为谢家二公子?,为靖阳公主驸马,会选择后者。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元妤仪那时并?不知道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现在她心中却有了考量。 或许是真的,倘若有假,也只有一分假。 谢二公子?的行动逐渐说服着她。 谢洵不久后昏了过去?,也是那时起,元妤仪决定要与他努力过好这?阴差阳错的日子?。 他年少丧母,活的艰难,她都明白。 可偏偏谢衡璋远非池中物,他远比元妤仪预想中的更强,更有潜力,也更有手段。 这?样的人时时刻刻睡在枕边,终究是个难以控制的变数,前朝并?不是没?有为了争权夺利,恩爱夫妻反目成仇的例子?。 元妤仪的声音有些颤,她只是握着青年冰凉的手,喃喃道:“谢衡璋,你?怎么那么傻啊?” 他已经奔波劳碌了这?些天,整个人像是无休止的陀螺,连一丝休息的空闲都没?有,没?有留在营地,独自进山寻她。 傻子?。 少女的目光落在床榻边的水盆上,里?面浸泡着几块方巾和衣带,大片的鲜红色染透一片水。 元妤仪眼?底浮起一层薄薄雾气,心口钝痛,动作极轻地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青年身上换了月白中衣,小腹处却被人重新用纱布缠好,一圈圈纱布束在他削瘦的腰间,血丝依稀可见。 元妤仪伸出手,指尖却顿在他的伤口处,再没?能动作半分,最后颤着手给他盖上被子?。 良久,她才再也忍不住,伏在他小臂边,喉咙里?溢出几分哽咽低泣。 “我都要与你?和离了,你?还来救我做什么?谢衡璋,你?真是全天下最傻最糊涂的人。” 少女嗓音破碎,青年只是眉间紧皱。 两个人在一个不知道何处的地方。 元妤仪脑海中那些纠结复杂的想法被摒弃,她只看着眼?前的人,刻意忽略过往的那些猜忌。 少女絮絮叨叨地开口。 “谢洵,其实我有事情瞒着你?。” “我有好多话都想告诉你?,可又怕坦白那些往事,你?心中会有芥蒂,倘若真到两相厌的地步,不如?做个陌路人。” “等你?好起来,处理完兖州的事,我们就回京,届时你?我签完和离书,我便将去?年冬日那件事告诉你?。” “或许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可我并?不值得?,我利用过你?,这?一切的开始就是一场错误的算计,你?只不过是不小心被卷入局中的无辜人。” “说到底还是我欠你?。” 她欠谢洵的越来越多。 元妤仪的话是乱的,脑袋迷茫,思维也是琐碎一片,她只觉得?整个胸腔都弥漫着浓烈的酸涩。 良久,她伸手擦干眼?角的泪珠,仿佛终于想开了似的,轻声道:“你?救了我一次,便当我始终欠你?一条命罢。” 第43章 荒唐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8节 元妤仪推开门, 看向坐在院中石桌边的人。 少女生了一张芙蓉面,纵是荆钗布裙,难掩天香国色, 但神情凝重无奈,眉梢是化不开的惆怅。 在?这山村中,没有?礼教约束,也没有那些处处挑错的臣子, 就算严先生?面目狰狞,可行为举止却颇有?分?寸。 元妤仪伸手止住严先生想要起身的动作, “先生?于我?和郎君有?救命之恩, 不必拘礼。” 严先生?微一颔首,又?转头吩咐道:“灶上温了一壶茶, 褀为, 你去给殿下端来。” 吴佑承应了声?是。 元妤仪唇角噙着一抹勉强的笑, “先生?, 驸马的伤……” 少女眼里的关切十分?明显,她?昨夜发烧昏迷, 整片记忆宛如一片空白?, 如今一醒便看到谢洵小腹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仿佛晴天霹雳。 严先生?的眼皮勉强撑起一双眼睛, 目光却并不冷漠, 很是温和,但语调嘶哑沉重。 “驸马被利刃伤及肺腑,再加上昨夜并未及时?止血, 故而情况要?比旁人凶险些。” 不等元妤仪催问, 他又?耐心地补充道:“但公主不必太担心,我?已给谢郎君治过两?次伤, 也用其他药材吊了他一口气,伤势还算稳定。” 元妤仪这才稍稍放下心,侧眸望了一眼偏房,“依先生?看,驸马多久才能醒呢?” 严先生?语重心长:“少则两?三日,多则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全看驸马意志如何。” 脑海中浮现出青年清隽的眉目,严先生?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吴佑承提着茶壶过来,似乎只?有?在?恩师面前,才放下沉重的心思,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茶香袅袅,被温在?灶上,清香之外又?添了几?分?细腻的烟火气。 元妤仪端起茶盏,眼里闪过一丝讶然,轻声?道:“这是先生?煮的茶吗?好香。” 茶水清淡,却清香四?溢。 皇宫内若有?这样的茶,元妤仪不会吃惊;可现在?是在?千里之外的小山村里,便显得格外珍贵难得,看男人的眼神也多了一抹敬佩。 严先生?笑答:“不过是严某闲来无事,瞎琢磨的罢了,让公主见笑。” 两?人就着这壶茶,打?开了话匣,元妤仪本想随口聊一些关于此次赈灾的事情,几?句过后却对眼前的人改变了看法,不免多谈了上京事宜。 见地深刻,言之有?物。 除了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严先生?与那些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并无不同; 或许前者要?更强一些,大?概因为他是乡村中的教书先生?,故而更贴近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更了解普通人的想法。 更加难得的是,严先生?虽身在?乡野,却可在?其言谈之间窥见一分?鸿鹄远志,神情从容,并未因为当下的处境而自怨自艾。 元妤仪心中愈发崇敬起来,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难怪吴佑承远在?上京,却已经挂念着千里之外的恩师。 严先生?恍若不经意地说道:“驸马昨夜见到褀为的第一句话便是救殿下,如今殿下醒了字字句句都不离开的人也是驸马,二位的情谊果真深厚。” 元妤仪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其实这世间不止有?爱情可称之为情谊,同僚、君臣、兄弟姊妹亦或盟友都是情谊。 她?与谢洵这对将要?和离的夫妻之间,或许曾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但更多的大?概是默契与责任。 严先生?看她?欲言又?止,揣测到二人之间恐怕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矛盾,便没有?再问,用另一桩事岔开话题。 “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 “今日天峡山守军回撤,兖州城中传来消息,节度使称靖阳公主与驸马已遭遇不测,乃山匪所为,他们要?举兵攻山剿匪。” 元妤仪冷嗤一声?,“天峡山中人迹罕至,恐怕剿匪是假,追杀才是真吧。” 严先生?淡笑,“说来也古怪,十二年前天峡山中山匪作祟的流言便甚嚣尘上,那时?人人自危,也未曾见得节度使这般果决,反而下了禁山令。” 他嘶哑的声?音一顿,罕见地染上一分?嘲讽,“遮遮掩掩,更像是藏东西。” 他的话仿佛一束细线钻进元妤仪脑海中,拨开那些弥漫的云雾,却未点透。 藏东西,倒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只?是天峡山中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江长丘这样大?费周章呢? 周折十二年,这是局大?棋。 严先生?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若有?所思,也没有?就这个话题深说,低声?道:“节度使来势汹汹,公主可有?应对之法?” 元妤仪收回思绪,又?想到还昏迷着的谢洵,无奈地摇了摇头。 “驸马昏迷不醒,伤势暂且稳定也不宜走动,我?们或许还要?仰仗您和吴贡生?,躲避一二。” 严先生?又?斟一杯茶,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无妨,节度使这些年贪污受贿、草菅人命,兖州百姓人人得而诛之,我?这地方少有?人至,公主大?可放心。” 元妤仪朝他点头,“这几?天多有?叨扰,待我?顺利回城,定为先生?备上厚礼重谢。” 严先生?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 “若公主真想答谢严某,便将这群尸位素餐、沆瀣一气的官员绳之以法吧。” 男人眼里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恨,脸上翻卷的皮肉露出岁月的磋磨,似乎想起了些不好的往事,戾气丛生?。 看到元妤仪有?些怔愣的神色,严先生?又?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想到些旧人旧事,吓到殿下了。” 元妤仪也站起身,郑重还礼。 “先生?大?义凛然,嫉恶如仇,本宫敬佩,今日承先生?恩情,来日必当达成先生?夙愿。” 良久,对面苍老疲惫的严先生?才叹了一声?,道:“公主天潢贵胄,地位尊崇,却有?赤子之心,与严某认识的另一个人格外不同。” 元妤仪下意识问,“另一个人?” 严先生?的目光像是在?看晚辈,也像是在?审视打?量,这样饱含悲悯的视线让元妤仪有?些拿不准。 他轻嗯一声?,没有?正面作答。 “一个贵人,只?不过眼瞎,心也糊涂。” 说罢他撑起桌边一根木棍,提着茶壶淡淡道:“茶凉了,严某再去温一温。” 他的背影佝偻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砸弯了脊背,可夕阳之下竟还能显露几?分?沉静。 元妤仪凝视着严先生?那道身影,心脏停跳一瞬,忙把?那个荒诞的念头抛去。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分?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 入夜,山野中的风总是微凉的。 元妤仪坐在?窗前,手中捧着本《周易》,却已经许久没有?翻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外面被风吹拂荡漾的草木。 这样寂静的日子,反倒让她?想起避居承恩寺的那段时?光。 远离世间纷扰,远离朝局争斗。 她?只?是一个为父守孝的女儿。 一切回归最初的身份,最初的经历,反倒将她?那颗始终安定不下来的煞心抚平; 木鱼声?,香火气,一点点消磨着靖阳公主不甘的恨,她?逐渐能够心平气和地练字制香。 元妤仪摩挲着粗糙的书页,这还是她?随口提起解闷,严先生?让吴佑承送过来的书册,看来这位严先生?也是个满腹经纶之人。 “不妄取,不妄予,不妄想,不妄求,与人方便,随遇而安。”1 少女的目光落在?这句话上,嘴里喃喃复述两?遍,若有?所思地闭上书。 人生?在?世,妄念生?贪; 她?这半生?得父母宠爱,饶是出身皇家也得到了寻常百姓家的许多乐趣,并未经历过那些手足之间的勾心斗角。 平安顺遂过了及笄之年,迎来的第一个变故却是父皇驾崩,朝中人心浮动,藩王野心勃勃,不得已手握屠刀,护着幼弟登基。 有?过不甘,有?过愤懑,更有?过怨恨。 也有?恐惧。 往日鲜血铺就的宫变成了场噩梦,元妤仪从未如此厌恶政治权力的斗争。 前往承恩寺守孝的那三年也像是在?逃避。 可惜世上事,并非躲避便能一生?无虞,只?要?景和帝还坐在?皇位上,她?便逃不掉作为公主的宿命。 可元妤仪还是算计了一把?,存了私心,也是放纵一次,未来携手的郎婿,她?想自己选。 “妄取,妄予,妄想,妄求。” 一开始就有?私心,后来顺其自然的相处时?,便难免生?出同情怜悯与不忍,这样的感?情元妤仪无法忽略。 但因利用而意外滋生?的感?情真的可信吗?感?情与理智交织成一团乱麻,紧紧扼住她?的每一寸思维。 皓月当空,星子璀璨。 元妤仪抬眸望着辽阔的星空,忽然想到谢洵上次在?宣城说过的话。 “没回上京,臣与殿下便还是夫妻。” 算了,少女站起身松开撑着脸颊的手,想再多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一向想的开,不再考虑这件事。 若是能与谢洵开诚布公地说开也好,可惜这段日子压根分?不出半点心神来处理这些琐碎之事,更何况她?也有?些愧疚。 元妤仪拆下发上仅存的珠钗,正要?休息时?却还是放心不下,顺手将一头乌发挽起,便起身出门。 竹榻上的青年喝了药之后还在?昏迷,他的睫毛很长,微微翘起,睡相亦是让人赏心悦目,安静乖巧,却因为受伤,呼吸声?极浅。 元妤仪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心中松了一口气,幸好并未发热。 只?是目光下移,落在?青年苍白?的唇角,少女脑海中闪过一丝模糊的记忆,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元妤仪不敢再留,飞速替他掖好被角,转身出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伸手捂着心口,努力平复杂乱的心跳。 她?怎么能那样想他?简直太荒唐了。 谢衡璋自成亲以来,一向克己复礼,洁身自好,他们连拥抱都屈指可数,他又?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旖旎暧昧的举动呢? 那逐渐演变成你追我?赶的亲吻,和青年身上浅淡的让人安心的白?檀香,唇舌之间翻滚着的津液和浓烈情意…… 少女忙摇了摇头,莹润的耳垂滚烫,舌根仿佛也烧起来,泛满了丝丝缕缕的麻。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59节 真是色.欲熏心。 元妤仪颓丧地想,真心没确定,她?对谢衡璋的想法倒是越来越龌龊了。 第44章 贪婪 在渚乡的几日像是刻意放慢的皮影戏, 耳畔和窗外是浅浅吹过?的微风,平静无波。 严先生和元妤仪都?不急躁,至于谢洵还在昏睡, 他身上的伤口肉眼可见的好转,也能喂着喝些稀粥,只是意识依旧浑浑噩噩。 反倒是吴佑承,终究是年纪小些, 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郎,何?况在恩师面?前, 便多了分依赖。 “今日也有士兵进山, 听说江节度使还亲自过来了,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严先生波澜不惊地反问, “那他们能找到人么?” 吴佑承看?着坐在旁边的元妤仪, 摇了摇头, 愕然道:“殿下和驸马都?在渚乡, 怎么可能被他们找到。” 严先生依旧拄着那根粗糙的木棍,转眸凝望沉默听着的少女。 “是啊, 但是活人在渚乡, 死?人却不一定。” 元妤仪恍然大悟, 心中?一惊, “严先生的意思是, 江长丘等人要?作?假?!” 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思忖起来。 合理,也确实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此次赈灾越调查越深入,涉及到的人不止有江节度使一个, 这群官员沆瀣一气, 欺上瞒下; 届时元妤仪手握证据,不等回京, 便可以公主之?尊代?行皇权,撤了他们的职。 斩草除根,杀人自然也要?灭口?。 既然找不出活人来杀,那就给死?人安个尊贵的身份,白骨一具,看?不出本来相貌,谁又知道那死?去的究竟是不是公主和驸马呢? 元妤仪思及此,面?色凝重?,沉声道:“最迟三日,天峡山就算再大,也会被彻底翻一遍。” 江长丘遍寻他们的下落而不得,必会选择鱼死?网破。 若晚他一步,“死?讯”在天灾未平、人心浮动的兖州传播开,她与谢洵将彻底陷入被动。 严先生颔首赞同,“公主说的不错,只是您打算如何?解决眼下这桩麻烦事呢?” 兖州城此时必定戒备森严,守城门的也一定是江长丘麾下亲卫,他们要?如何?与沈清等人接头也是一件需要?从长计议的事情。 元妤仪只觉得额角一阵阵胀痛,她双手撑在额头前,思忖一瞬,眼中?是笃定神情。 “乔装打扮,入城,寻人。” 江长丘不可能管制住所有人的进出,何?况只是她与谢洵失踪,上京其?他随行的官员还在兖州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肆意妄为。 屋中?沉默良久,严先生忽而轻笑一声,笑着笑着咳起来,吴佑承忙抚着他脊背顺气。 严先生的眸光复杂,声调中?气不足。 “若公主不嫌,严某和褀为可送您一程。” 元妤仪一怔,却也清楚,若有他们二人相助,事情确实会顺利许多。 但她不大想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何?况这事关生死?,不是义气可以掩盖的。 眼见少女眉尖蹙起,严先生边咳边道:“公主大可放心,我们师生对兖州情况再熟悉不过?,城中?亦有相熟之?人,自有脱身之?法?。” 话已至此,元妤仪也不好一直推辞,若想破局,不能在这些细节之?处优柔寡断。 便点头应下严先生的提议。 严先生拄拐起身,元妤仪看?着他遮在麻衣下微颤的左腿,轻声道:“先生,您的伤似乎不大好。” 男人回眸望了她一眼,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不以为然,“人上年纪了,难免的。” 他摆摆手,“严某去热壶茶。” 不知想到什么,他又淡声补充道:“让谢郎君喝点热茶也好。” 严先生拂开吴佑承想要?扶他的手,无奈的笑了笑,“你还打算扶我这老头子一辈子不成?” 吴佑承不假思索,立即应声,“不管几辈子,褀为都?扶,由学生来当老师的双拐。” 严先生想笑,嗓子却破锣似的又疼又麻,严词拒绝,“又说混话,殿下身边不可无人侍候,你且在这儿收心待着。” 说罢他又转过?身歉疚地对元妤仪点点头,微微弯身,“严某有一不情之?请。” “先生但说无妨。” 严先生将身旁的吴佑承往前推了一步。 “严某茕茕半生,唯有褀为一个学生,可惜在下江郎才尽,已至暮年,平白误人子弟;幸而褀为天资尚可,不算愚钝,品行端正,可堪雕琢,严某知晓教?授殿下的太傅是崔家大儒,故而逾矩想求殿下闲暇时,同褀为讲讲这世间大道;您若愿带他去京城打磨一番,也是免了严某一桩心事。” 男人的语速不快,夹杂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总算是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完。 元妤仪听完,心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丝难过?,严先生的话听起来,总会让人联想到不好的结果?。 不像正常请求,反而像是在托孤。 吴佑承也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拧眉反驳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褀为自幼失怙,您在我心里绝非旁人……” 严先生气急,一拐杖打在他小腿上。 “糊涂!” “成大事者不可为情牵累,哪怕你母亲丧夫归家,你外祖一家也始终照拂着她,你那舅父舅母也都?是开明敦厚之?人,吴褀为,你莫以为为师不知,你这次来是为了看?我这个老残废有没有饿死?家中?!” 相处了几天,元妤仪对严先生的印象始终是温和包容的,却不知他竟有一日也会说出这样毫不客气的话。 吴佑承小腿肚肿起,脸上却依旧是倔强的表情,干脆承认。 “老师平日不喜与人交际,外人都?传言您脾性古怪冷硬,兖州旱灾又闹得这般严重?,学生就是担心您。” “考试而已,学生还年轻,我……” “噗通”一声,吴佑承嘴里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严先生的一拐杖打跪在地上。 严先生这一拐杖下去,似乎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元妤仪见状立即上前劝道:“先生,吴贡生言之?有理,春闱三年一次,他还年轻,再等等也未尝不可,您何?必这样动气?” 严先生摇头,语调还是那样的尖利沙哑,可元妤仪却仿佛听到了发自内心的失望。 “所有人都?可以等,都?有沉淀的时间,都?可以说十年不晚,他不可以。” 说完这句话,严先生整个人像是被抽去精气神,一瞬间老了十余岁,勉强拄着拐稳住身形,转身离开。 他喃喃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声音极小极低,瞬间消散。 屋里只剩下元妤仪和跪着的吴佑承两人。 元妤仪试着扶他起来,吴佑承却固执地跪在原地,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动。 “严先生为何?要?这样说?”元妤仪干脆半蹲下身子,直视着吴佑承眼底的破碎情绪。 少年唇线绷直,没有答话。 “你们师生是在打哑迷吗?一个个说话都?只说一半,但没关系,若你说了,我或许会斟酌理由考虑驳回严先生的请求;” “如果?你不说,我定要?答应先生这个不情之?请,毕竟严先生于本宫和驸马有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元妤仪的嗓音从容。 沉默片刻,吴佑承开口?。 “先生气的是我本有春闱一举夺魁的希望,却亲手放弃这条道路,为父平冤还要?再等三年。” 元妤仪一愣,无论是谢洵当初交给她的名册还是祁庭后来调查到的信息,都?没有注明吴佑承的父亲蒙冤而死?啊。 “你父亲……” 少年瘦削的脸上扯了抹笑,垂眸解释,“家父正是十五年前于午门自刎的新科状元,孔岐。” 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 柳暗花明,元妤仪后知后觉地明白,严先生方才为何?那样气愤吴佑承的行为。 “你私自返乡,只为看?到老师安好,心是好的,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严先生会有多自责?” 吴佑承沉默良久,忽而郑重?回答:“殿下,我不后悔,哪怕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回来。” 元妤仪想到方才二人争吵时少年情急说出的话,嘴唇翕动,终究是三缄其?口?。 生父早逝,实际上在吴佑承的人生当中?更多担任着父亲这个角色的,就是他的恩师,严先生。 教?他学识,教?他明理,甚至为他考虑后路,真正的亦师亦父。 吴佑承:“殿下,我已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老师,还请您回绝恩师请求,允我守老师终老。” 少年低垂着头,语调却坚定。 良久,元妤仪点头,“本宫答应你。” 吴佑承心中?的一颗大石头落地,忙不迭磕头叩谢,他年纪小,想的也简单。 左右老师的身子骨也能再撑些时日,这段时间他更应当侍候恩师起居,父亲的冤情待三年后成功考取功名,再翻案不迟。 可是元妤仪长在宫中?,见过?的事比他更多,心思更敏感,每每想到严先生方才眉眼间流露的悲怆和颓丧,她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无法?安心。 尤其?是严先生哪怕遍布伤痕,面?目狰狞,却依旧能窥见年轻时的几分气度,矛盾之?下实在古怪。 一个人可以更改皮囊,可是刻在骨子里的神韵气度一时之?间却难以更改,元妤仪总觉得严先生不大像山野之?人。 “本宫有一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希望吴贡生可以据实以告。” 得到少年郑重?点头后,元妤仪问出了那个第一面?就存有疑问的问题。 “严先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左颊皮肉翻卷,右颊遍布刀伤划痕,左腿留有残疾,行动受限,绝非先天不足。 闻言,吴佑承眼里也闪过?一丝迷惘。 他坦白道:“我第一次见到老师时,他已经是这般相貌,来渚乡安居后开始教?书授业,只不过?许多人都?觉得老师古怪,学生寥寥,久而久之?只剩我一个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从话里剖出信息。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0节 严先生果?然不是兖州人。 她又问:“佑承,你可知道先生春秋几何??” 吴佑承有些惭愧,依旧摇头。 话已至此,她已经问了很多关于严先生的私事,故极有分寸地止住话头。 应该只是想多了。 上京那群清流文?官、世家子弟皆是这样沉静淡定的气度,若人人都?与严先生有关,未免太巧合了些。 …… 入夜,灶上的两口?小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严先生腿脚不便,吴佑承倒是积极; 但元妤仪如今本就承了他们的恩情,也不好一直摆架子使唤人,干脆自己在厨房守着粥和药,也算打发时光。 在这里躲着,虽然才几天,但她的心绪宁静,唯一的牵挂便是榻上昏迷的青年,其?次便有些担心江长丘等人搜山的举动。 然而这两件事都?应顺其?自然。 她一味慌乱,谢洵不会立即苏醒,而江长丘那边也不会停止搜寻他们的下落。 迈过?心里那道恐惧的门槛,便没有那般担心。 元妤仪拿着桌上两块方帕捂住锅边,略显生疏地把药锅端到一旁,又重?复这个动作?去端熬粥的锅。 她从前没干过?这些活,倒是平添新体验,只是想想都?是为了谢洵能早日康复,心中?并不觉得苦涩,毕竟他救了她一命。 权当“与人方便,随遇而安。” 少女熟稔地拿过?勺子盛好米粥和药,又吹了吹滚烫的指尖,这才往厢房走去。 榻上的青年眼睫紧紧阖着,面?色较从前红润许多,凑近才能听见他极浅的呼吸。 元妤仪遵循着前几次喂药的经验,依旧是温声劝着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 总之?这法?子有效就是了。 少女在这件事上很有耐心,絮絮叨叨地同他闲谈几句,虽然谢洵还昏着,可是待在他身边,元妤仪总是安心的。 音调一点点降低,元妤仪将药碗放回托盘上,替他掖好被角,既是对谢洵说话,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其?实当不当的成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朋友也好,陌生人也罢,总归不要?落到嫌恶厌弃,恨之?入骨的地步便好。” 少女说罢叹了口?气,凝视着谢洵如山水画般清俊淡然的面?容,不经意看?入迷,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暗叹自己没出息。 就在元妤仪端着托盘离开半柱香后,床榻上原本昏睡的青年才缓缓睁开眼。 此次伤势太重?,饶是将养那么久,谢洵身上依旧乏力,思维也迟钝很多,方才听到少女熟悉的声音,这才撑着精神维持清醒。 所以她刚才的话,他时断时续听到大半。 这几日她的心绪如何?,他能猜到。 谢洵强撑着坐起身,挪动间似乎扯到腰间伤口?,痛的轻嘶一声,以往轻松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却无比艰难。 青年靠着床边坐了片刻,恢复些力气才又站起来,他身形踉跄一瞬,忽然望见窗外皎白的月光。 哪怕二人如今经历过?这么多事,可感情上元妤仪仍不想强求,也不愿面?对两人可能反目成仇的结局;但谢洵却不怕强求。 他只怕,是元妤仪不想要?他,厌弃他。 哪怕公主曾亲口?说不曾嫌恶他,但谢洵心中?无比清楚,她对自己更多的是同情和欣赏,就像君与臣。 可他贪婪,想奢求她真正的爱。 谢洵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向?门口?走去,他心中?甚至闪过?偏执念头。 带着他的殿下,趁此机会去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日久天长,她总会有一分心软。 但谢洵的理智不断提醒他不能这样做。 上京有她的血亲,有她的好友,有她牵挂的人,倘若被他囚在身边,她一定会怨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走一步,谢洵额上的冷汗都?更多,可他并未停止。 他通医道,自然也清楚身上的伤势。 若伤了筋骨,必然需要?静养;但他是被人捅了小腹软肉,如今醒了,在床上躺着也无用,不如多磨一磨,等体验过?最疼的时候,日后再疼也能受的住。 元妤仪方才喂药时,随口?提到了江长丘搜山的行动,虽嗓音淡淡,可谢洵知道她免不了担心。 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她身边。 从小到大他受的伤多了,一层叠一层,身上的好肉屈指可数,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谢洵的步伐渐渐规整稳健了些。 他伸手推开门,月影西斜,皎白明亮的月光倾洒在地上,也拢在他身上,恍若撒了一层模糊的水银。 鬼使神差地想到方才那个称得上大逆不道的想法?,谢洵脸上浮现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喜欢月亮,可月亮高悬,永远不可能坠落;他喜欢翱翔九天的鸾凤,却不能折其?双翅,让凤凰如飞禽走兽一般屈辱地活着。 元妤仪是春日海棠,明艳璀璨,谢洵不要?她做被折下的莬丝花。 月光能有一刻照在他身上,很好;鸾凤身侧能给他留下半席之?地,也很好;他愿悉心养护,只愿一睹海棠盛开时的光辉灿烂。 倘若这些都?没有,也没关系。 爱本应如此包容。 第45章 见面 谢洵缓步走下台阶, 正要往正屋走去,却听见篱笆外响起木棍戳地的声音。 他顿步转身,却看见一个身着麻衣的男人。 这人已经?毁容, 还拄着根拐杖,鬓发却是灰色,看不出具体岁数。 对方见到他亦是一愣,手里的竹筐摔在地上, 里面的烧纸和冥钱散落一地,正要去捡时, 青年也强忍着腰间的疼, 半蹲身子替他拾。 谢洵看了一眼这些烧纸,却一句都没?问, 只将这些东西还给面前的男人。 “还未答谢先生?救命之恩。”他先一步开口。 严先生?眸中闪过一抹深色, 轻笑一声, 没?有否认, 只摇头道:“驸马言重了。” 二人寒暄两句,谢洵明显察觉到这位严先生?的神情有些复杂, 但他下意识去打量严先生?的脸, 却只能看到狰狞的伤疤, 窥不见具体神情。 但想来?他与这位严先生?也没?什?么交集, 故而谢洵敛起那一点古怪的直觉, 后退半步拱手离开。 “谢某去看看殿下,先生?自便?。” 还没?等他转身,严先生?拦下他, 语调称得上温和, 只是嗓子实在沙哑尖利。 “驸马,今年?多大?” 谢洵不解, 但面前的男人毕竟是救下自己和公主的人,他也不能失礼,便?如实回?答。 “某虚岁二十一。” 严先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涣散,又?道:“那你的父母……” 谢洵眉峰皱起,显然已经?有些怀疑。 他与这人分明是萍水相逢,如今自己刚醒他却迫不及待地问这些问题,倒仿佛求证似的。 严先生?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拄着拐杖歉疚地看着他。 “严某一见驸马便?觉得亲切熟悉,想到一个故人,这才多嘴问了几句,驸马见谅。” 谢洵并不相信这个借口,他凝视着脊背佝偻、身有残缺的男人,试图从他这些话、这个人身上寻到作假的痕迹,偏偏都没?有。 良久,谢洵只道:“无事,先生?不必自责,谢某的身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严先生?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家父乃宣宁侯,谢家家主谢睢之;”青年?的话音一顿,又?淡声道:“至于主母,乃琅琊王氏昌平伯之妹。” 严先生?眼里的光亮瞬间熄灭,脊背又?往下弯了一些,只是握着拐杖的手指却在颤抖。 “世家家主和高门贵女,很?是般配,难怪养出?驸马这般神清骨秀的贵公子。” 谢洵心中轻嗤,也没?有解释。 若真指望着谢侯爷和那位主母养,只怕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但这没?必要和严先生?细讲,故而他只是颔首离开。 严先生?望着他缓慢离开的背影,没?有再拦,可眸中却是浓重的悲怆和半分质疑。 像她,很?像,尤其是那双眉眼之间流露的考量和灵敏的心思,简直如出?一辙。 但也只是像罢了,终归不是。 男人垂眸,看着竹筐里的烧纸和冥钱,喉咙里溢出?两声极低的叹息。 …… 这几日天气渐暖,夜里却偶然会有一阵风,虽然算不上冷,可难保不会着凉。 谢洵推开门,首先看见的便?是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姑娘,她侧躺着,身上盖的被子微微隆起,随着呼吸挪出?规律的弧度。 他缓步上前,却没?急着去床边,而是先伸手放下支起小半张窗扇的木条。 似乎生?怕吵醒元妤仪,青年?的动作极轻,心里却闪过一丝无奈。 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这般贪凉,又?忘记关窗。 谢洵回?眸望了一眼翻身的少女,唇角却下意识翘起小小的弧度。 这几日不仅谢洵在养伤,元妤仪也难得可以借此?闲暇时光休息,身心疲惫,睡的自然也熟。 谢洵担心贸然坐在床上会惊醒她,故而只站在床尾处看着睡梦正香的少女,这些天昏昏沉沉也依旧紧悬着的心总算回?到原位。 谢洵看了两眼,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听到床上的少女嘟囔两句呓语。 他捂着小腹处的伤口,半蹲下身子,正要听她方才说了什?么时,原本侧躺睡着的少女却猝不及防转过身来?,换了个姿势。 谢洵与那张白皙面庞间的距离呼吸可闻。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1节 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青年?顿时身形一僵,整个人像被钉在原地,小腹的伤口疼痛也感知不到,只觉得心跳的太快。 其实他们拥抱过,也曾在元妤仪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亲吻过,除了夫妻之间的敦伦之礼,谢洵自认为?和元妤仪之间已经?颇为?熟稔。 他以为?对?男女之事,自己至少不会这样失措。 可没?想到只要离她近些,或者她主动凑近一点、关心他一点,他都会克制不住的自乱阵脚、缴械投降。 谢洵下意识屏住呼吸,安静地听着自己如雷轰鸣的心跳声。 元妤仪浑然未觉,她梦中恍恍惚惚又?出?现一些残影和想象的画面。 谢洵分明洞悉局势,可以权衡利弊,却还是选择了举着火把来?天峡山林深处寻她。 青年?身子骨孱弱,可就算被荆棘丛划破衣袍时也并未后退半步,他声音沙哑,一声声都砸在元妤仪心底。 元妤仪还梦见,昏迷的自己被他抱着躲避围追堵截的刺客,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山洞休息,外面却又?赶来?一个杀手。 谢洵拖着病体与那刺客周旋,最后虽用智谋将刺客反杀,自己却也不敌,被刺客捅了一刀,伤势严重,陷入昏迷。 这梦其实不大合理。 譬如谢洵病体孱弱,怎能敌得过身手远在沈清之上的死士;又?譬如江长丘这个笑面虎真的只会派一波追杀的刺客进山吗? 可元妤仪沉浸在梦中,罕见地没?有去琢磨这些琐碎的细节,看着这些场景逐一浮现在面前,她眼眶里已经?蓄了一汪泪。 谢洵听到极力克制着的抽泣声,心中一急便?凑上前去,伸手一摸果然冰凉一片。 她在哭。 他的声音略急,还带着几分大病初醒的喑哑,温声唤她,“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昏昏沉沉,伤心极了,也没?分清这是现实还是做梦,下意识地伸脑袋轻轻蹭了蹭青年?的手,半是依赖半是抱怨。 “谢衡璋,你怎么那么傻啊?” 少女的鼻音浓重,声调讷讷的,梦中她紧紧抱着血流不止的驸马,只觉得快要窒息。 谢洵被元妤仪骂的一怔,却还是将她环紧的双臂塞回?被子里,轻声道:“是啊,他太傻了。” 元妤仪的呓语渐渐停了,她只是木然地哭着,谢洵找了块挂在一边的方帕擦拭着垂在她脸颊的泪。 借着清冷的月光,谢洵看清她的脸,白皙柔美,宛如一块无暇美玉。 他鬼使神差地问,“殿下喜欢他吗?” 元妤仪睡得迷迷糊糊,随口应道:“谁?” “你刚才骂的那个傻瓜。” 然而谢洵等了好一会,却都没?等到答案。 他轻笑一声,拿着那张被泪水沾湿的方帕,心中暗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跟一个困倦的姑娘刨根问底。 然而身后的人却讷讷道:“不能喜欢。” 语调很?慢,也很?坚定,带着点执拗的倔。 谢洵转头看见的依旧是侧身躺着的元妤仪,秀眉琼鼻,呼吸声匀长清浅,连睡姿都没?换。 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涩,又?仿佛这样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释然一笑,缓步离开。 原来?爱至深处,真的会越来?越贪婪。 最初只求她怜悯的一眼,渐渐地演变成求她垂青,求她快乐,求她平安,求她的整颗心。 — 翌日,万里无云,天光大亮。 元妤仪醒过来?时,日头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照进屋里,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发现那扇支摘窗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 奇怪,她有关窗吗?不记得了。 坐在床上醒了会神,元妤仪这才穿衣起身。 想到昨夜那个短暂的梦,她心中便?会泛起酸涩的痛,亲眼见证谢洵艰难地救她,甚至还挨了一刀,这种感觉和旁人描述是格外不同?的。 那样惨烈的梦,没?人会不动容。 元妤仪知晓昨夜自己必然是哭过,眼眶酸胀,她本想拿方帕浸水敷一敷眼睛,可帕子却离奇失踪了。 元妤仪心中一凛,脑海中闪过千百个不利的念头,再幻视屋中的布置,便?觉得每个角落里都充满了古怪的感觉。 昨夜有人来?过。 元妤仪凝视着那扇关上的窗户,脑海里已经?成功浮现出?一副场景,贼人肯定没?走正门,选择了翻窗进屋。 然而这推断也有些奇怪。 平常的杀手不是谋财,就是害命;昨晚来?的那人为?何没?带走她放在桌上的珠钗,却偏偏挑了一条平平无奇的手帕? 而且,他居然走的时候又?把窗户关上了? 此?等操作,常人无法理解。 元妤仪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是不是这屋里还藏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越想越乱,秀眉蹙起,干脆决定去询问严先生?是否有隐瞒。 临走时,少女将那支珠钗握在袖中。 倘若真有什?么不测,能自保也是好的,她的身份以及这条命,绝不能被任何人利用。 然而就在元妤仪正要推门的那一刻,木门已经?先一步被人从外面打开,那张骨相出?众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谢洵手里端着盆温水,还在向上冒着氤氲的热气,而水盆边正搭着那条丢失的方帕。 元妤仪怔愣在原地,若非她的眼睛还有些酸胀的疼痛,只怕真要以为?自己还是在梦中了。 她抬眸与谢衡璋漆黑沉静的眼眸对?视,掌心里紧攥着的珠钗下意识一松,眼看要落在地上时,青年?眼疾手快地接住。 少女清澈的凤眸因惊讶而瞪圆,呆愣明艳的模样一丝不落地倒映在谢洵眼底。 倒真像是一株刚睡醒的海棠花。 谢洵失笑,只觉得她无论是何种情态都可爱极了,眉眼不自觉弯起,声音清冽悦耳,如泠泠珠玉。 “殿下,你走思了。” 第46章 默契 这样熟悉的声音, 这个?熟悉的人。 仿佛是梦成了真。 动作比想法快,元妤仪径直上前,扑在他怀里, 泪水扑簌而下。 谢洵一愣,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左手端着水盆,右手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 吴佑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拿着铲子走?出厨房,没想到迎面撞见的就是失态的靖阳公主。 少年半捂着双眼, 眼疾手快地将谢洵左手拿着的水盆接过来, 放在屋里又一溜烟跑了回去。 “殿下,您注意些, 谢大人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乎呢。”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透过指尖缝隙善意地提醒, 话里带着点揶揄和羞怯, 又被严先生揪着耳朵提到厨房。 吴佑承对严先生悄声道:“怪不得老师从前说?听一百句话不如亲眼见一次, 学生在上京应试的那个?月,听到最多的便是朝臣们议论公主和驸马已生嫌隙, 貌合神离。” 他想到方才亲眼见到的画面, 摇了摇头, “殿下和谢大人的感情分明?是如胶似漆, 好得很嘛。” 严先生被少年这番故作老成的话说?笑, 断了一半的眉梢微微扬起。 他昨夜与谢洵有过短暂接触,不难看出这位驸马爷看似好相处,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昨日自己并未自报家?门?, 对方却早已猜到他身份, 行事?言谈也难得的有分寸,更没有普通人那般窥探的欲望。 哪怕见到烧纸和冥钱也只是帮他拾起, 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提。 严先生原以为?这样的聪明?人是无情的。 或者至少,情感是单薄的。 但?今日一见,倒是他多虑了。 这位朝廷新贵并非冷漠,而是只对妻子情谊深重,坦然相待。 吴佑承觑了一眼自己老师的神情,语调轻松,“老师是不是也觉得学生刚才的话有几分道理?” 严先生轻笑一声,并未回答。 他神情从容赞许,只是因为?见到那位驸马便觉得亲切,谢洵的长相让他缅怀故人。 哪怕如今知道谢洵与那个?人之间无甚关系,他也没什么好纠结的,见到这张相似的眉眼过的好,他也满足了。 那边,元妤仪方才听到吴佑承善意的提醒后,便立马要抽身后退,却被面前的青年温柔地回抱。 谢洵身高?腿长,以往二人不曾这样亲近时,元妤仪对他身体的感觉还?不大明?显,如今二人抱了个?满怀,那颗心?便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男子的胸膛是硬的,她?个?子在同龄姑娘中不算矮,也是匀称窈窕,如今或许是未梳发?髻的原因,被谢洵抱着,额头只能抵在他隐藏在中衣下削瘦漂亮的锁骨处。 那股淡淡的白檀香和药味混在一起,元妤仪清醒几分,试着往后推了推他的身子,有些局促地提醒。 “你身上还?有伤呢。” 话音刚落,元妤仪便听见谢洵的轻笑声,尾音像冒着氤氲热气的烧酒。 下一刻,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松开怀抱,饶是伤口再疼,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从容的。 “多谢殿下挂怀,臣的伤好多了。” 见元妤仪不信,谢洵无奈地扯了扯唇角,先她?一步走?进屋子,又转身道:“殿下看,臣如今真的没事?了。” 步伐沉稳,虽不如以前那样快,但?看起来倒也正常,确实恢复的不错。 元妤仪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放下,又想起谢洵来时端着的水盆和那条方帕,低声询问。 “你何时醒的,那条帕子怎会在你手里?” 谢洵也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神色如常地回答,“臣后半夜醒过来,看望殿下时发?现你梦魇了,便顺手取了旁边的帕子给殿下擦泪。”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2节 他皱眉道:“可是帕子有什么问题?” 元妤仪知晓了前因后果,摇了摇头答了句没问题,又追问,“那窗户也是你关上的吗?” 谢洵愈发?不解,却依旧点头。 元妤仪松了口气,将她?的怀疑都跟他说?了一遍,包括那些自相矛盾的推断。 谢洵哭笑不得,却依旧顺着她?的话夸赞道:“无妨,殿下足够冷静,能察觉细微不同,这是好事?。” 元妤仪试图从他话里体会到两分嘲讽的意思,却只看到他一双温柔沉静的眼眸,仿佛体会到从前被他看到自己那盘失败的烧茄子时的尴尬。 谢洵看了眼她?明?显肿胀的上眼皮,指了指水盆旁搭着的方帕,温声道:“殿下敷下眼睛吧。” 元妤仪心?领神会,也没有推辞,将冒着热气的帕子敷在酸痛的眼皮上,感受着热帕子的温度渐渐扩散。 她?心?中只感叹着谢洵的细腻。 元妤仪以前只觉得只有绀云和锦莺等贴身侍女才会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却没想到自己这个?驸马比起心?细如发?的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洵看她?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纤长脖颈,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 他忙挪开目光,去把玩袖中的短刀。 元妤仪:“郎君昨晚来的时候,可曾听见我说?什么梦话么?” 谢洵听她?发?问,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她?最后说?的那句“不能喜欢。” 喉咙里的话未经思索已经出了口,“未曾。” 其实她?噩梦中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但?谢洵不太想坦白。 无论元妤仪当时说?的是“不能喜欢”还?是“不敢喜欢”,抑或其他任何一句话,谢洵都不会在她?面前坦白此事?,他宁愿一直瞒下去。 有些事?,有些话,一旦戳破便再无遮掩了。 不如维持现状。 元妤仪哦了一声。 昨夜虽说?做了噩梦,可她?却罕见地沉浸在梦中未曾惊醒,睡的安稳,故而自己也拿不准究竟说?没说?梦话。 不过谢洵曾经说?过君子一言胜过千金,想来也不会在这等小事?上扯谎骗她?,她?自然相信。 她?正要伸手去揭帕子,身旁突兀响起一声,“臣在这水中加了几味安神静心?的草药,殿下忍忍,多敷一会吧。” 谢洵话音一落,元妤仪只好收回手,顶着被蒙住的眼往声音响起的方向张望。 少女扁了扁嘴,她?确实觉得这块浸了药汁的帕子味道有些刺鼻,只是没想到刚微微抬手便被他看穿意图。 都道卫疏是八面玲珑的贵公子,其实谢洵对旁人心?思和想法?的揣测要更准一些,只是他一向不爱表达罢了。 谢洵将元妤仪那些小神情收在眼底,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嘴角的笑意浅淡温柔,冲淡他身上的清冷气度。 这次他并未扯谎。 今晨起来他便猜到元妤仪的眼睛会痛,所以早早去厨房烧了热水; 至于?草药,是谢洵无意间碰到了同样早起的严先生,便借用了他晒在院中的干草药。 她?一向娇气,得好好养着才行。 谢洵估摸着时间,看元妤仪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珠钗,不再与他说?话,心?里又仿佛堵了块石头。 他主动搭话,“严先生已经与我说?过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殿下可是在忧心?江长丘派人搜山?” 元妤仪闻言眉梢微挑,脸上闪过一丝赧然,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是在走?神。 但?谢洵已然问出口,她?自然点了点头。 谢洵淡淡的嗓音又在不远处响起,“殿下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好该如何应对。” 元妤仪果然扭头顶着手帕看他。 谢洵:“臣亦知晓殿下的打算,乔装打扮,入城寻人,第一步是对的,第二步,殿下要去寻谁?” 元妤仪靠着椅背仰头,防止布帕滑落,“自然是回别院寻沈清他们。” 谢洵的指腹划过薄薄的刀刃,音调略压低了些,“若真如此,便是自投罗网。” 别院附近绝对有江长丘麾下亲卫盯守,只待他们返回,便将这早该死在山匪手中的公主与驸马先一步截杀。 原路返回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沉默片刻,元妤仪道:“我明?白你的顾虑,但?若不回别院,不找跟我们一起从上京来的随行官员,偌大兖州城中,还?有谁可信?” 谢洵未答,只是起身站在她?面前。 元妤仪虽然被遮着眼,还?是察觉出他离开了座位,感觉到那抹熟悉的视线,下意识抬头。 下一刻,她?蒙眼的布帕被人揭下放在了一旁的水盆里,清澈的双眸比刚醒时更明?亮,眼皮也彻底消了肿。 谢洵侧身含笑看着她?。 “自然是找此时不在别院的上京人。” 元妤仪眉尖微蹙,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跟我们一起来的无非就?是沈清、庞统领、郑大人和安国?公府……” 她?的话戛然而止,明?显已经想到了人选,只是还?有些不确定,“你是说?我们进城后去找阿浓和卫公子么?” 谢洵轻嗯一声。 “可是江节度使已经放出你我二人被天峡山山匪追杀,下落不明?的消息传出去,整个?兖州城现在人心?惶惶,阿浓他们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谢洵道:“殿下,季姑娘是行伍之人,又与你情谊深厚,想要寻你下落也是情理之中;可择衍并非武将,卫老尚书师承博陵崔氏,是文官翘楚,他的孙儿绝不会看不出这是一个?圈套。” 他上前一步,神色如常,“殿下不妨再想想,择衍既然能猜到故意放出消息的江节度使另有企图,还?会不会跟着季姑娘一同回别院?” 元妤仪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想到之前卫疏对阿浓眉眼间藏不住的感情,语调笃定,“不仅不会跟同,卫公子应当还?会拦下阿浓。” “正是,而且他们也需要躲开江节度使。”谢洵眸光温和,仿佛江长丘的所有谋划已在他计划之中,宛如小丑。 元妤仪看着他沉静从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那我们要去哪找他们?” 谢洵垂眸望见凑到他身边的姑娘长睫低垂,想去揉一揉她?柔软如绸缎,垂在颊边的乌黑发?辫。 但?他愣了愣,并未这样做,只是背过手,克制着自己的举动。 太突兀了,她?一定会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竖起耳朵往后退半步,无法?理解地盯着他。 元妤仪对身边人的想法?毫无察觉,久久没等到回答,她?半仰起下巴又问,“你知道吗?” 谢洵轻轻颔首,清冷的眉眼微扬,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也跟着往上挑了挑。 满室生辉。 他略弯下身子,也在她?耳侧悄悄说?了几个?字,尾音故意扬起,淡淡的痒痒的。 元妤仪闻言,眼中浮现一抹不加掩饰的愕然,莹白的耳垂登时爬上一抹红,但?冷静下来想一想,又觉得谢衡璋这地方猜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寻芳阁是兖州最大最豪奢的花楼,他们进山逃脱那日,卫疏和季浓要合作去查探的地方便是兖州青楼。 他们还?在花楼对面的客栈租了房间,现在想想,一切竟都在冥冥之中寻到了退路。 在兖州看似绝境,其实暗藏生机。 元妤仪想明?白后扭过头,听谢洵说?起寻芳阁恍若米粮店铺一般稀松平常,心?里闪过一抹古怪的情绪,眼神染上一抹深意。 她?觉得一个?洁身自好的男子,在谈起这等风月场所时,至少应该有所避讳。 可谢洵太平静了,仿佛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似的。 元妤仪古怪的情绪愈演愈烈,压根来不及思考,这世间其实原本就?很少有能让谢洵在乎,亦或是另眼相待的事?物。 冲动占了上风,少女略提高?音调反问。 “郎君为?何对这等寻欢作乐之地如此熟稔,难道你也同卫公子一样喜欢听曲儿?” 谢洵被她?特有所指的两句话惊得一怔,素来镇定从容的心?一凛,有些局促。 这样的慌张落在元妤仪眼里,便成了被她?碰巧说?中后的羞惭。 她?错愕道:“谢洵,你当真常去青楼?” 语调略急,连他的表字都没喊,连名?带姓这样说?出来,不敢置信中还?掺杂着一分失望。 谢洵的喉结上下一滚,也顾不上思前想后,语速飞快地同她?解释,连臣都来不及说?。 “殿下,我从未去过秦楼楚馆!父亲和主母对我一向严苛,我平日连出门?的次数都寥寥无几,怎么可能去那等风花雪月之地。” 他的话音一顿,又补充道:“我从未招惹外面的女子,家?中侍候的也只有岁阑一个?小厮。” 简而言之,没有狎.妓,也没有通房。 虽说?这样的解释有些狼狈,但?元妤仪原本紧蹙着的眉尖终于?缓缓舒展。 倒是她?疑神疑鬼,一时昏了头。 当初她?甚至借用了汝南沈家?的消息网,派沈清去调查过这位驸马还?在侯府中做公子时的日子,确实是深居简出、洁身自好。 元妤仪的脸颊滚烫的几乎要烧起来,自觉再不能和谢洵待在这儿,只匆忙扔下一句: “想来午饭快做好了,严先生腿脚不便,我去给他打下手。” 谢洵却以为?她?是不想听他解释,直接将她?拦住,郑重开口。 “殿下,我同你保证,无论是成婚前,还?是成婚后,我都绝没有拈花惹草,招惹过旁的女子。” 谢洵越说?,元妤仪脸颊便越热。 她?灵巧地侧开身子,提着裙角转头匆匆望他一眼,便躲开目光,清脆应了句“好了好了,我信你便是。” 第47章 救赎 翌日?卯时二刻, 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边挂着?轮月亮的残影,薄薄的晨曦笼罩着整片天。 计划已定, 只待施行。 城中张贴了二人的画像,自然得改装易容,见?二人为难,严先生主动揽下这桩活。 元妤仪看着镜中那张截然不同的脸, 神思微怔,其实若真一点点细看, 骨相并未变化;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3节 只是被严先生几笔描过后, 整个人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乌黑吊梢眉,眼尾被涂了些石灰色, 原本神采飞扬的凤眼立时显出些呆愣愚钝的神情。 而当元妤仪转过身去看谢洵时, 心中更愕然。 良久, 她看严先生的表情都很钦佩, 沉声感叹道:“先生妙手当真奇哉。” 元妤仪从未想过,谢洵这样宛如谪仙的出尘相貌, 竟也能这般平平无奇, 那张脸甚至将他身上那股不占人间烟火的气?质都磨灭许多。 谢洵恍若不经意地瞥了眼铜镜。 刻意加粗化浓的眉骨, 一边用炭笔放大, 一边暂且维持正常的眼睛, 他眼下那颗昳丽的泪痣甚至也没有逃过,被用墨汁染过,放大无数倍之后活像个长在?脸上的瘤子。 谢洵瞥见?元妤仪明?显想笑却强忍着?的同情目光, 头忽然罕见?地有些痛。 这张脸果然丑的不堪入目。 顶着?这样一张人神共愤的脸, 谢洵清冽悦耳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免有些违和。 “先生的画技想来?也是妙手丹青。” 严先生莫名从那声音中听出一丝不太满意的小情绪,他的目光闪过两人的脸, 心中了然。 这位谢驸马应当是觉得自己给?他画的太丑,毕竟公主每每看了他的脸,都会下意识转头瞥另一边。 原以为他是将皮囊这些外在?之物?弃若敝屣的仙人,没想到也沾了凡尘心思。 严先生也没回避,轻笑道:“少时学过,尤擅工笔,故改装易容不算难事。” …… 从渚乡到兖州,最近的路便是翻过天峡山,不到一个时辰便能进城,可惜早先江长丘颁布禁山令,如今又派人搜山,他们只能走平常的大路。 吴佑承早早从外祖家中驾来?一辆驴车,载他们充作?平常百姓入城。 元妤仪坐在?车尾,轻咳两声,像模像样地挎着?早就装好一篮草药的竹筐,低声开口。 “我现在?才?真正知晓,郎君以前的模样有多俊朗。” 她第一眼见?到谢洵时,便被他那张清隽出尘的脸吸引,知道遍寻上京城也难再找出容貌上可以胜过他的郎君。 可婚后日?复一日?看着?,就算是个神仙在?面前晃荡,也有看习惯的时候。 现在?这张脸给?元妤仪的冲击力极大,这才?不过半刻,她便不由得开始生出珍惜与?怀念之情。 谢洵听她感叹,唇角不由得翘起,轻声回复,“等入城寻到择衍和季姑娘,臣便净面。” 元妤仪点头,看着?一轮明?日?沿着?地平线渐渐升高?,浅金色的日?光逐渐晕染天边淡淡的暗色。 他们出来?的早,土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元妤仪虽然明?白兖州城等待他们的将是难以预料的未知,可在?这样安静的路途中,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忽而望着?谢洵,又指了指自己,笑道:“郎君,你看严先生给?我画的这张脸丑不丑?” 谢洵:“不丑。” 元妤仪却讶然反驳,先指吊梢眉,再捏了捏沾了几块黄泥土的脸颊,伸手给?他看。 “我脸上都敷土了,你怎么还说不丑?” 谢洵依旧摇头,声音温和从容,“肤白便如冷玉,沾土则显亲切,殿下明?艳,无需外物?衬托。” 青年依旧是那样淡淡的神情,哪怕说出这些话,脸上也没有任何?羞赧或刻意讨好的神色。 元妤仪本想引他说一句“丑”,然后自己再答一句“丑夫丑妻,定能顺利进城”; 没想到谢洵压根不按她认为的答案走,而且看他回答时的认真表情,他似乎是真觉得她顶的这张脸好看。 元妤仪思忖良久,才?憋出一句,“我都在?镜中看到了,才?不信你呢。” 尾音上扬,难得带了分小女子的娇嗔。 他们抵达兖州城门时已至辰时,许是节度使下令,进城的百姓都要经过盘查。 但严先生早先说过自己擅长工笔人物?画也并非诳语,谢洵和元妤仪顶着?那两张无甚出奇的脸缓步上前,守城的侍卫只拿着?画像对?了一眼,便挥手放行。 正在?元妤仪要离开时,却被人拽住后领。 谢洵的手摁住藏在?袖中的双刀。 另一边巡查的侍卫目光扫过她的脸,皱了皱眉,带着?不加掩饰的嫌弃。 而不远处的严先生和吴佑承同样面色凝重。 吴佑承难免多想,问道:“老师,可是公主和谢大人身份暴露了?” 严先生拦住他想要上前的动作?,嗓音沙哑,“静观其变,不可妄动。” 他少时痴迷于?临摹名家画作?,笔触也曾被人赞颇有吴顾遗风,这群侍卫都是粗人,公主和驸马不可能被认出来?本来?面目。 谢洵换上一副不安神情,不动声色地挡住身后女子半个身子,朝那侍卫拱手道:“这位大人,可是内子惹了您不悦?” 侍卫见?到他们这对?夫妻不相上下的丑脸,推搡一把谢洵,恶狠狠道:“你们走可以,但是这些东西得给?老子留下。” 他指的是竹篮中的菌子和草药。 元妤仪垂眸看向手中的竹篮,正要往回收,却被谢洵扭头使了个眼色,三两下被青年夺过。 她刻意压低原本清脆的嗓音,听起来?沧桑许多,还带着?几分哀怨。 “这可是卖了给?咱们补贴家用的啊……” 谢洵却瞪她一眼,毫不犹豫地将两个竹篮都递给?气?焰嚣张的侍卫,又装模作?样地警告元妤仪。 “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这可是城里的青天大老爷,看上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东西那是咱们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那侍卫被他刻意的恭维讨好,扬声道:“想不到你这乡下人还有这样的见?识,就是这张脸实在?太丑了些,不然本大人定要给?你找个职位。” 谢洵干笑两声,连连道是,瞥见?已在?另一边进城的严先生和吴佑承,便要告辞。 侍卫长已经收了东西,也不想再与?这样丑陋的乡下贱民多聊,便对?另一个手下道:“放行。” 谢洵揽着?嘤嘤哭泣的元妤仪进了城。 进城后,身边没了那些巡查的侍卫,元妤仪松开捂着?脸的手,冷嗤一声。 “这就是江长丘口中海清河晏、人杰地灵的兖州城,简直无法无天!” 谢洵自然而然地抚了抚她的脊背为她顺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待他们倚仗的官员们倒台,这群乌合之众自然不成气?候。” …… 严先生在?最前面带路,引着?他们转弯走进一个鲜有人迹的巷子,“草民只能帮到这儿了。” 元妤仪和谢洵都明?白,严先生患有腿疾,吴佑承又是他唯一的学生,他会帮忙,却不会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他们冒险。 这是人之常情,不可强求。 元妤仪道:“先生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我与?驸马都会记在?心中。” 她的话音一顿,对?上吴佑承期盼的目光,又郑重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先生上次跟靖阳提过的请求,请恕靖阳不能答应。” 严先生一愣。 “诚如先生所?言,褀为天资聪慧,孺子可教,可若您此时强硬地将他逼走,他远在?上京,又真的能放心么?” 少女音调平缓,只是在?陈述自己的想法,“您希望褀为变成一个只知报仇,却忽略恩师十载情谊的人吗?” 谢洵虽不知他们之间曾经说过什么,但也能隐隐猜到严先生曾经的不情之请是什么; 只是元妤仪既然拒绝了,他便只需支持她的任何?决定,故下意识站在?少女身后。 “先生放心,褀为的卷宗我已看过,小小年纪却虚怀若谷,是个可造之材,待世态安稳,谢某会向陛下请奏破格录取。” 良久,严先生脸上的神情似有松动,只是五官面容依旧狰狞。 他拄着?拐杖,无奈地道:“公主和驸马既然都是这样认为,那便让他暂且留下吧。” 一旁的少年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元妤仪和谢洵,拱手告别。 元妤仪见?这件事解决,也不再耽搁,轻轻拽了拽身旁人的衣袖,温声道:“谢衡璋,我们走吧。” 谢洵点头,正要离开时,身后却又响起一声不确定的询问。 “公主方才?唤的可是驸马的表字?” 元妤仪转身,有些狐疑地看着?嘴唇翕动微颤的严先生。 谢洵直视着?眸中神色复杂的严先生,应道:“是,谢某表字衡璋。” 严先生嘶哑的嗓音有些颤,“这表字,是宣宁侯取的么?” 谢洵眉头微皱否认,“乃家母定下。” 严先生语带试探,哑声道:“王夫人?” 谢洵原本不欲说这些,可是看到身旁的少女亦在?抬眸望着?他,鬼使神差地,他并未排斥。 “不是,在?下的生母姓陆。” 严先生闻言忽然重重地咳起来?,那张原本便狰狞的脸因激动变得通红,泛粉的皮肉外翻。 他扶着?吴佑承的小臂站稳,看着?谢洵的脸,似乎终于?找到了答案,声音极低地喃喃道:“你……” 严先生的话断断续续,最后不知想到什么,干脆没有再说,只对?元妤仪道:“公主,江长丘虽是江丞相本家侄儿,可他只是江相安在?地方的一枚棋,一个伥鬼而已。” 元妤仪闻言一愣,在?渚乡这些日?子,严先生并未与?她说过这些,今日?怎会突然提起? “公主以贪污灾款,欺压百姓、谋杀皇族等罪名或许可以斩杀节度使为民除害,却动摇不了远在?上京的江丞相根基。” 严先生说起这些话时并无半点费劲,宛如这些局势早已在?他心中上演了千万遍。 此刻他仿佛不是兖州渚乡一个清苦丑陋的教书?先生,而是挥斥方遒、剖析每一处微小细节的谋士。 “江丞相盘旋朝廷几十载,党羽众多,根基颇深,殿下若想动他,非一击致命而……” 下一刻,谢洵猛的抽出左袖中的短刀,横在?他脖颈间,身上气?压极低,带着?毫不收敛的压迫气?势,逼得严先生趔趄后退。 “你究竟是谁,又是谁告诉的你这些事?” 元妤仪看到这一幕,却没有阻拦。 诚如谢洵所?怀疑的,她心中也有不解,以严先生现在?展露给?他们的身份,绝不可能接触到这些详细的情况。 何?况他话里话外分明?对?江丞相十分了解。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4节 这太奇怪了,两个人分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其中必然有严先生瞒下的事情。 吴佑承见?状心一急,急忙解释道:“殿下,谢大人,你们这是作?何??老师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啊!谢大人怎能横刀相向?” 虽不知严先生为何?在?此时说这些事,但元妤仪也想听听他的解释,淡淡开口。 “一个连温饱都难以解决的贫苦儒生,却识得名贵草药,精通岐黄之术、擅长工笔丹青、喜读晦涩古籍,又碰巧在?江节度使之前救下本宫与?驸马,严先生不觉得,这实在?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她并非那等宅心仁厚的大好人,若是严先生当真居心叵测,救命之恩便换留他全尸。 饶是面前横着?一把锐利的匕首,严先生也面不改色,神态从容,他方才?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闻言只是勾了勾干裂的唇角。 “严某是上京人氏,少时出身官宦之家,数年前家父被歹人诬陷入狱,江相上书?请求严惩,一夕之间,严某家破人亡。” 严先生先是盯着?面前的青年,果然在?谢洵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他手中匕首也下意识松开。 他勾了一抹苦涩的笑,又对?元妤仪哑声道:“所?以严某与?江行宣有灭门之仇,不共戴天。” 元妤仪听他说完,只在?脑海中粗略过了一遍这些年被江丞相刻意打压的官宦,上京严姓官宦有四五家,一时之间对?不上人。 时光回溯到十年亦或二十年前,彼时她还未曾出生,有所?不知亦或遗漏也是正常。 沉默片刻,元妤仪道:“郎君,放开他吧。” 谢洵把手中的刀漠然收回袖中,只是望着?严先生的目光闪过深意。 “方才?我们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值此风声鹤唳之际,本宫与?驸马不能掉以轻心。”元妤仪沉声解释。 严先生微一颔首,道:“严某亦有隐瞒之过,公主言重了。” 他又道:“在?下方才?想提醒公主的是,江丞相此人狡兔三窟,若非一击致命,公主且不可妄动,以免被他反将一军,得不偿失。” 元妤仪点头,“他在?丞相这个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汲汲营营,对?付他的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 能治他的必须得是无法翻身的重罪才?行。 严先生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嘴唇翕动,纠结一瞬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 他只道:“严某愿尽绵薄之力,如有罪证,定会告知公主。” 元妤仪听他语调笃定,轻嗯一声,心中暗叹,果然是血海深仇,恨意滔天。 只不知严先生是谁家幸存子,如今落到这种地步,能坚持活下来?也实在?不易。 她朝着?不远处的男人微微颔首,“既如此,本宫便提前谢过先生了,待兖州事了,再行清算不迟。” 说罢她转身离去,只是这次谢洵却并未急着?跟上,想到那些如出一辙的遭遇,他停顿片刻,只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话。 “先生本姓什么?” 严先生望着?他熟悉的面容,眸光复杂,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以严六自称。” 嘶哑的嗓音一顿,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执拗神色,声音极低,“是家中长兄。” 多余的不必再说。 谢洵眼里最后一抹质疑也彻底消散,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恨,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只躬身行了礼,快步跟上元妤仪。 严是假的,六是真的。 六又通陆,这才?是他的本姓。 元妤仪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不自觉问道:“你方才?跟严先生说了什么?” 谢洵低声回答,“臣让他放宽心,江相专横跋扈,血债血偿,必有自取灭亡的那一天。” 元妤仪只是回眸望了他一眼,看到他冷漠的神情和半垂的眼睫。 她方才?恍然想到驸马的身世同样凄惨,应该能体?会到严先生的痛苦,难怪平常沉默内敛的他会主动安慰有着?相同遭遇的人。 元妤仪慢下脚步,和谢洵并肩而行,轻轻拍了拍他紧攥成拳的手背,语调温和轻柔。 “我相信那些冤案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藏污纳垢的朝廷蠹虫也终将付出代价,更直白地来?说,我同样支持血债血偿这个做法。” 元妤仪从来?都不曾高?高?在?上指责别人。 她幼时得到过爱,及笄后又亲眼见?过勾心斗角和明?枪暗箭,更甚至于?她自己也曾是玩弄权术和人心的一位; 因为这些完整而特殊的经历,所?以实际上靖阳公主不仅比女子更细腻,也比男子更冷静果决。 她能切身体?会谢洵的所?有感受,因为她自己也曾经历过这样的怨恨,也正是因此,元妤仪不想让谢洵失去自我。 “但倘若生者只是一味地被仇恨蒙蔽双眼,活着?如同一具傀儡,那等报完仇,支撑生者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动力也会相应消失,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那一刻,谢洵抬眸撞进她清澈包容的目光,甚至以为她早已知晓自己卑怯的罪臣身世,攥痛的手掌渐渐松开。 “生者为了等一个沉冤昭雪的结果,穷极一生都在?为逝者奔走,可他努力活着?,这本身对?逝者来?说不就是一种慰藉吗?” 少女的声音温和却笃定。 谢洵一怔,方才?因得知严先生真实身份后心中浓烈的恨意被冲淡一些,这些年此消彼长想要自戕的死志也倏然凝滞,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母亲临死时的情景,除了为陆家翻案,母亲还含笑叮嘱他—— 要好好活下去。 谢洵的声音极轻,带着?分自嘲。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左右不过是高?门世家的一个弃子,贱命一条,死又何?妨呢,却忘记母亲希望我能好好活着?……” 谢洵看似不经意地说着?这些话,眉宇间却萦绕着?几分破碎的苦涩,薄唇苍白。 看谢洵神色怔松,元妤仪顺势转身紧紧搂住青年的脖子,抱了他一下又很快松开,后退半步望着?他。 她其实很少安慰人,尤其当她得知谢洵这堪称一波三折的身世后,更怕说多说错,引他多虑。 但刚才?下意识的动作?远比这些理智的念头更快更直接,元妤仪遵循着?本能去抚平他明?显不对?劲的情绪。 少女还顶着?那张甚至能称得上有些难看的农妇脸,因应付侍卫时象征性地流了几滴泪,冲淡眼角涂上的炭色 。 “谢衡璋,不止令堂心愿如此,” 元妤仪唤他,抬眸露出原本流转的神采,“我亦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每个人的命都很重要,你的也是。” 第48章 弃夫 恰逢早晨, 与寻芳阁隔巷对望的同福客栈附近百姓不多,元妤仪和谢洵进店时,只有肩上搭着块白巾帕的小二在擦桌子。 他满怀热切地抬头, 迎面看见的却是一对穿着粗布麻衣的乡下?夫妻,热情?瞬间扑灭不少; 但还是上前招呼道:“店里的早食有米粥馄饨和饼子,阿哥阿嫂打算吃点什么?” 自打闹了旱灾,兖州城里的店铺生意也不好做, 消停了大半个月; 听说前些日子京城来了一波贵人,以靖阳公主为首, 又是拨款救济又是开粮仓设粥棚, 局势总算渐渐稳定。 虽说眼前的人看起来囊中羞涩,但从前进城来店中顺路吃早食的百姓也不少, 是以店小二指了指刚擦干净的桌子, 示意他们入座。 谢洵看向元妤仪, 温声道:“赶路也累了吧, 娘子想吃些什么?” 或许是从未听过娘子这样?亲密无间的称呼,元妤仪一愣, 眼中闪过一丝赧然。 她抬头飞速看了一眼身侧的人。 谢洵顶着一张同样?平平无奇的脸, 神情?却是温和而浅淡, 他从前一向恭敬地唤她殿下?, 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也适应的快。 然而元妤仪没看见青年耳后?逐渐弥漫的微红, 心中还在暗暗感叹自己的反应未免太大,不如谢衡璋镇定自若。 他们正常的眉来眼去落在店小二眼里显然变成另一种情?形,俨然是夫妻之间默契的小交流。 元妤仪道:“劳烦做两碗热馄饨。” 小二点头应了句是, 便快步赶去后?厨。 或许是早晨起来店里的客人不多, 馄饨很快做好端上桌,浓稠的汤里撒了一把香菜和小虾米, 热气氤氲,散发着鲜香味道。 一碗热馄饨下?肚,整个人也舒畅许多,元妤仪的眼睛闪着满足的光,轻声问对面的青年。 “我们是到了,可阿浓他们在哪呢?” 谢洵扫了眼楼上的房间,“不急,让他们来找我们。” 说罢他伸出两指扼住自己喉咙,原本被刻意涂黄的脸色瞬间灰败,整个人忽然倒地,浑身微微抽搐。 事发突然,元妤仪一惊,脱口而出,“谢衡璋!” 她立即上前扶住青年颤抖的身体,哪怕亲眼所见是他自己动手,可心跳却还是无法宁静。 谢洵的喉结罩上一层青白色,他重重地咳嗽着,几乎要?呕血,哑声在元妤仪耳边开口。 “殿下?,哭出来,喊丹姒,择衍曾去梵春楼听过她的曲儿……” 虽不知他的目的,元妤仪的泪已经流了下?来,想到那夜的梦,泪水根本止不住,她放声配合道:“丹姒……丹姒,怎会如此??” 从后?厨跑过来的店小二也怔在原地,姗姗来迟的老板厉声道:“发生了何?事?!” 小厮挠头,底气不足,“这……这,他们方才还在吃饭啊。”谁知道这人会突然引发恶疾,浑身抽搐。 客栈大堂的动静太大,方才楼上禁闭着的房间门也逐个打开,吸引出不少看热闹的人。 客栈老板见谢洵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病情?看起来愈发严重,也不敢留人,只对小厮道:“快把他们赶出去,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 小厮咽了口唾沫,上前劝痛哭的女子,“这位娘子,你快带你家官人走吧,我们这是客栈,又不是医馆!” 元妤仪不理他的拉扯,只埋首在男子肩头哭诉:“丹姒,我们原本在梵春楼好好的,早知那卫公子这般凉薄,我……” 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底下?人这般张冠李戴,楼上的最?后?一间房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 元妤仪半抬眼眸,果然看见熟悉的人。 卫疏居高临下?打量着这对陌生夫妻,怎么看怎么奇怪,忽然他身后?冒出一个女郎的身影。 是季浓。 元妤仪正要?出声唤他们,却被身侧的人悄悄按住手腕,青年颤抖的身子稍稍镇定,嗓子沙哑。 谢洵:“他以为花五十两便能让我身体康健么,咳咳……就算给丹姒二百两不还是落到上面人的口袋里……” 卫疏听完这种种巧合的细节,呼吸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情?愿的了然,还有什么不明白,谢兄分明又拿这事儿压他! 赶在客栈老板赶人之前,卫疏已经抬步下?楼,指了指那对狼狈的夫妻。 “给他们开间我们隔壁的房,一并记在我账上。”锦衣华服的青年掏出一袋碎银,笑?眯眯道:“这是定金。”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5节 老板一愣,疑惑道:“公子,这?” 面前这位掏钱的郎君是个有钱的主,他知道;可是地上那两位很明显就是乡下?普通百姓,怎么就得了这富少施舍了呢? 卫疏摆手,目光扫了一眼四周的人,又冲站在楼上的季浓递了个眼神,最?后?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人身上。 “嗐,出门在外便当行善积德了,何?况我家内子身子骨也偶有抱恙,本公子于?心不忍。” 他的话说得十分真?切,众人最?初的不解和取笑?之意也倏然消散,各自回屋。 元妤仪闻言,将?头从谢洵肩上挪开,她的左手还扶着青年劲瘦的腰,趔趄站起身。 店小二也上前帮忙扶,却被卫疏挤开,贵公子笑?道:“劳烦这位小哥烧点热水来给他们梳洗。” 小厮下?意识点头,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狐疑。 虽是为自家娘子行善积德,可是这位公子的行为举止未免太熟稔客气,就像见到多年好友似的,普通人也能做到这种地步么? 他挠了挠头,想不通只好作罢,老老实实去后?院吩咐烧水。 而这边,几人进了房间,季浓在他们身后?进屋,主动问道:“我去跟小二说一声,让他找个大夫来瞧瞧。” 她正要?走,却被人拽住手腕。 元妤仪望着她,也没再刻意变换音调,眼底噙着未干的泪珠,“阿浓。” 谢洵吐出口中的凉茶,嗓音恢复一些,也温声唤了句,“择衍,季姑娘。” 季浓听完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仔细盯了一会儿,才在那张脸上看到几分熟悉的气质。 她反握住少女的手,语调不太确定,“阿妤,你不是失踪了么,如今兖州城固若金汤,你和驸马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卫疏耸了耸肩,瞥了谢洵一眼,桃花眼中带着同样?的疑惑。 谢洵方才演上那么一出戏,颇费精力?,嗓子还有些喑哑,是以元妤仪直接先他一步将?近日发生的事逐一坦白。 季浓听得震惊,气的攥拳道:“这江家叔侄疯了不成,一两年专横跋扈,便真?当这兖州城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吗?!” 卫疏叹了一声,上前替她捏肩,神态自若地宽慰道:“你跟这等小人置什么气,如今殿下?和谢兄平安归来,我们商议对策才是要?紧事。” 元妤仪眉梢一挑。 她竟从卫公子下?意识的行为中看到抹享受,他倒是很习惯侍候季浓,只是阿浓貌似未曾察觉。 而谢洵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 公主的欣慰神情?中还夹着向往,看来他还要?多向卫疏询问些经验,或许也可以讨她欢心? 季浓气呼呼地抬头,却看见对面两人饱含深意的眼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卫疏还在给自己捏肩,一掌拍掉他的手,神色嗔怪,有些赧然,低声骂了句,“狗腿子!” 卫疏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的神情?,桃花眼上扬,只觉得就算被她骂也是高兴的。 恰在此?时,店小二敲门送水,借着热水洗净脸上扮丑的妆容,谢洵和元妤仪这才露出本来面目。 卫疏拿出另一张兖州城地图和一张画好的寻芳阁内部构造图,几人围在桌前。 地图上早已圈出两个地点,正是他们落脚的同福客栈和招待上京官员的别苑。 “客栈和别苑之间隔了半座城,更何?况离别苑越近,周围守着的兖州侍卫便越多,要?想寻沈侍卫他们,恐怕难。” 季浓点头赞同,“我前日去过,守着的那群人身手颇好……” 元妤仪想到她在天峡山险被刺杀的情?况,兀自开口道:“像专门豢养的死士,对不对?” 季浓神情?凝重,“对。” 她是习武之人,一个人身手高低,是野路子还是正规军她最?清楚,这群人应当是半路出家,打法确实像经人训练过的死士。 几人脸色凝重,硬闯自然不可能。 谢洵却依旧平静提醒道:“青州宣城,兖州天峡山,城内别苑,刺杀我们的始终是同一波人。” 元妤仪等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身上。 “先帝为彰显宽厚,曾于?太昌二十年改制,凡有犯死罪被押入天牢的囚犯,皆取消黥刑,那些人额角却有墨疤遗留,他们是死囚。” 谢洵淡淡道:“将?死之人,若有人愿意给他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这群亡命之徒必将?竭力?报答。” 良久,元妤仪道:“幕后?主使已经昭然若揭,只是这罪可大可小,若江相寻一个替罪羔羊,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谢洵又道:“对付江相自然是不够的。” 卫疏抢先一步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反问道:“你知道却不打算告,难不成你打算将?豢养死囚这件事瞒下?来,搜罗其他罪名,数罪并罚?” “是。”谢洵起身用毛笔圈出另一个地方,节度使府,他眼中闪过势在必得,“杀鸡焉用牛刀,只一桩贪赃枉法就够江长?丘身败名裂了。” 朝中做事布局最?忌心急。 桩桩件件,逐一清算便好。 元妤仪也明白他的意图,和季浓解释道:“江相做了什么事,我们心里有数便好;如今需先揭露江长?丘的真?面目,处理完兖州事宜也能让江相一党元气大伤。” 毕竟事分轻重缓急。 季浓点了点头,脑海中突然闪过前些天卫疏带她乔装打扮,进青楼问的那件事,所有线索电光火石般连成一串。 她沉声道:“今夜是寻芳阁花魁卞盈盈十八岁生辰,她会表演一曲霓裳舞以示庆祝。” 那老鸨说的好听,其实风月场所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庆贺生辰,无非是向那些达官显贵讨好,此?女年纪正如枝头春花一般,可以采撷入怀。 元妤仪转眸撞上谢洵沉静的目光,也知道该怎么做,轻声道:“江长?丘和他手下?心腹均是沉迷声色犬马之人,想来不会错过此?等时机。” 她还没说的是,今天同样?是搜山的最?后?期限,江长?丘派去的人翻遍了天峡山却没找到靖阳公主和驸马,只会以为他们是葬身野兽之口。 那么得知这个消息的江节度使会如何?呢? 必然是得意洋洋,纵情?享乐。 谢洵又将?寻芳阁的地图反过来,目光却是看向季浓,“季姑娘,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寻芳阁,可有困难?” 季浓答:“不难。” “若是让你带殿下?一同潜进青楼呢?” 季浓思忖一刻,笃定道:“不在话下?。” …… 戌时,寻芳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外面是人声鼎沸,带着酒气和高声吵闹呼喊,后?院却是人迹罕至。 幸而季浓这几年在军营经历过数次实战,再艰险的情?况也见过,寻芳阁后?院无人把守,带元妤仪进来也并非难事。 两人已经乔装打扮过,如今的装束与那些前厅招呼客人的姑娘们无甚区别,只是季浓气势凌厉,饶是换回花样?反复的襦裙也遮不住,只能留在房内接应。 “来这边。”季浓牵着元妤仪绕路走到一个烛光幽幽,格外宽敞的房间前。 元妤仪不识路,只跟着她走。 季浓伸手敲门,一短两长?,低声唤了句:“卞姑娘。” 很快,屋内的灯盏明亮起来。 木门打开,露出门后?少女的一张芙蓉面,眉如柳叶,眼似桃花,白皙饱满的额间画着一点花钿,神情?间露着几分愕然。 卞盈盈往两人身后?看了一圈,立即将?她们迎进屋带上门,“季姑娘,这位是……” 季浓从善如流地介绍,“这是我表妹,你唤她沈姑娘便好。” 先皇后?便出自汝南沈家,如今出门在外,元妤仪的姓氏自然也要?隐瞒,以沈为姓也属正常。 卞盈盈点点头,又看向二人明显改换过的衣装,神情?不解,“季姑娘,你们这是作何??” 她话里带着些无奈,道:“你和沈姑娘也是来庆祝我生辰的么?” “怎么可能!”季浓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嫌弃,“让你去跳舞讨好那些沽名钓誉的狗官,这算哪门子庆生?” 卞盈盈苦笑?道:“身在风尘,万般不由?己。” 元妤仪看她气质如兰,一点也不像浸.淫青楼的世?故女子,又听她说完方才那句话,虽有无奈实则不大想妥协,心中便有了考量。 她主动开口道:“卞姑娘,若你能离开这风尘之地,会去做什么?” 卞盈盈被她问的一愣,还是坦诚说道:“我家本是布商,我被长?姐带大,会算账会织布,苏蜀两绣技艺还算熟练,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想做个绣娘,等攒够钱就开间绣坊……” 等她站稳脚跟便接济寻芳阁中与她遭遇相似的姐妹;但是这句话卞盈盈没好意思说出来。 尤其对面沈姑娘的眼神是那样?从容温和,竟有些让她自惭形秽。 元妤仪唇角挂着清浅的笑?,她分明没上妆,却面如春风,气质高贵,让人挪不开眼。 “卞姑娘,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 楼下?传来三声鼓响,打扮妖艳的舞姬仅着一袭纱衣,鱼贯而入,引来无数恩客瞩目。 而寻芳阁内的老鸨却不在楼内,反而腆着一张标准的笑?脸站在门口张望,直到望见巷口拐进几辆豪奢的翠盖马车,便甩着手帕快走两步。 “哎呦,江大人,您可算来了!” “您可是好些日子没来咱们寻芳阁了,不知是哪家的丫头有福气,得了大人您的青睐。” 老鸨的话半是埋怨半是打探,今日要?估价的可是寻芳阁的花魁卞盈盈,若能将?其送至节度使府,便是得了官府照拂;若是江节度使无意,那她这生意人自然得另找下?家。 谢洵和卫疏躲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江长?丘则是一副餍足的模样?,挑了挑眉梢,那张宽脸上早已没了面对公主和驸马时的惧意。 “兖州城的姑娘当属你柳妈妈调.教出来的最?小意,哪还有能胜过你家女儿的?” 他似是回味一瞬,脸上的笑?意更盛,催促道:“行了,进去吧,今日是盈盈庆生,本大人不与你逞这口舌之快。” 谢洵看着他之前被伤,还趔趄着的膝盖,唇角牵起一抹冷笑?。 恐怕江长?丘是刚得知了没有在天峡山中寻到他与公主的下?落,笃定他们已经葬身野兽腹中,这才迫不及待、趾高气昂地赶来寻芳阁会见美人吧。 江长?丘确实如此?,得到手下?心腹报来的消息,多日哽在胸口的一腔怒火终于?疏散。 自此?他便依旧是兖州的节度使,土皇帝,上京来的那群官员迟迟不走又如何?? 一群乌合之众,又抓不到把柄,他们若是敢动他,便是袭击朝廷命官,是大不敬。 他大摇大摆地跟着老鸨进寻芳阁,心花怒放,临上台阶时突然生出一种被人窥探的错觉。 江长?丘发福的身子一抖,飞速往后?扫了一眼,见到的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收回目光,随手点了两个守着马车的小厮,带在了身边。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6节 见状卫疏却是轻嗤一声,“鼠辈!” 谢洵后?退一步,正巧能看见寻芳阁二楼朦朦胧胧的赤红轻纱,满楼衣香鬓影,真?是热闹。 他淡声道:“再等一柱香。” 卫疏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叹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感叹道:“真?担心我们家阿浓……” 谢洵闻言,眉如山峦皱起,看他的眼神中也多了一分深意。 “你们家?季姑娘可知道你这般唤她。” 卫疏面色一赧,桃花眼闪烁,“那不是早晚的事儿嘛,日后?成婚还有叫夫人,叫娘子的呢。” 谢洵想到今早在同福客栈自己借着遮掩身份的目的,对元妤仪唤的那声娘子,突然觉得整个人的温度都?仿佛高了起来。 见他不说话,卫疏百无聊赖,又主动戳了戳他的手肘,低声问道:“谢兄啊,你平日里对公主都?这般客气疏离的吗?” “疏离?”谢洵接话,静如深潭的眼里闪过一丝不解,解释道:“我与殿下?之间并未拘礼。” 若真?拘礼,在山洞里他便不会那样?情?动地吻她;若真?是正人君子,他也不会生出想要?将?她囚在身边的念头;若真?拘礼,她连他的表字都?不会喊。 卫疏啧啧轻叹两声,耸了耸肩,俊美的脸庞上甚至染了一分无奈。 “你们是正头夫妻,怎么还不如我对阿浓放的开,情?至浓时,哪还有这样?那样?的考量。” 谢洵向来不怕泼人冷水,他看了沾沾自喜的卫疏一眼,薄唇轻启,“我确实未曾见过从前口口声声要?退婚,被姑娘救下?却芳心暗许的。” 这是戏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桥段,如今却在潇洒风流的卫择衍身上重现了一遍。 卫疏被他一噎,他一直笃信日久见人心,这样?的话季浓从前常挖苦他,是以也没生气。 男子笑?嘻嘻,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他抱臂道:“阿浓是我未婚妻,我纵使真?为了她不要?脸面了,也不算丢人。” 卫择衍底气十足,谢洵反而意料之外的沉默下?来,似是在思考他的话。 良久,寻芳阁内又响起一阵柔婉绵长?的乐声,大堂内已然开始演奏,然而这场霓裳舞真?正的主人却在侍女的簇拥下?,进了二楼的包厢。 还有半柱香了。 谢洵从方才的思考中回神,他清俊的眉眼中流淌着几分疑惑,罕见地主动开口。 “那夫妻之间,怎样?做才算不疏离不拘礼不客套呢?” 卫疏原想刺他两句,奈何?见了这样?真?切不解的神情?,也说不出来看热闹的话。 但他还是有要?求的。 “既然谢兄你问了,我自然要?答;只是作为交换条件,谢兄你日后?绝不可在阿浓面前提我从前去梵春楼听曲的事儿,还有之前赊账借给丹姒姑娘去医馆的事也要?一笔勾销。” 今日是有江长?丘等人还没处理,阿浓没反应过来,若是被她知晓了,定要?揪着他耳朵教训一顿。 打骂于?卫疏,现在已是家常便饭,季浓教训他,他也好脾气地乐在其中; 只是卫疏担心自己的未婚妻因从前的事,心有芥蒂,若是执意回汝南寻季家长?辈退婚,那他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谢洵道:“我答应你。” 卫疏犹觉不够,又加一条,“谢兄,你让殿下?在阿浓面前再给我添两句好话可否……” 谢洵眯了眯眼看着他。 这是不答应的标志,或许连之前的交换条件都?会反悔。 卫疏摊摊手,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就算不靠你们夫妻俩,阿浓照样?能明白我的心意。” 谢洵清凌凌开口,语调无甚波澜。 “殿下?与季姑娘情?谊深厚,若是她做说客,季姑娘日后?嫁到卫府却不幸福,为此?痛苦自省的就是她了。” 他知道卫疏是好人,但并不是好人就能在婚姻一事中游刃有余,处理的面面俱到,夫妻情?意本就变故颇多,元妤仪没理由?为他们去承担这些不确定的因素。 就算她愿意,谢洵也有私心,更想让她把目光落在这段感情?上,让她多想想自己。 季浓与卫疏之间本就有一道两家长?辈定下?来的婚约,二人虽是未婚夫妻,看起来却比他们这对成婚将?近一载的夫妻稳定多了。 卫疏靠这副豁出脸面、只为博佳人一笑?的决心,或许真?能促成这对姻缘。 可是他呢? 今晚的事情?顺利的话,他们便要?启程返京,但元妤仪还没打消和离的念头。 谢洵的薄唇抿直,清俊的眉眼郁色更深,蓦然生出些类似闺阁女子的忧虑。 他觉得自己快成弃夫了。 第49章 委屈 卫疏不知道他们夫妻二人将要和离, 只在内心感叹谢兄为人矜冷内敛,想来放不下面子去附和?公主。 正好现在还?有一点空闲,他抓紧时间道:“其实?谢兄, 你都跟公主成?亲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多说点好听的?话,嘴甜一点哄的?娘子高?高?兴兴的?,这不是我们这些为夫者应该做的吗?” 卫疏说的头头是道, 神采飞扬。 谢洵并未出言反驳,而是默默思忖着他的话。 嘴甜?哄人。 恰在此时, 寻芳阁内二楼原本影影绰绰的?红纱被扯紧, 再看不见楼上的?舞姬身影。 谢洵抬眸望了眼愈加深沉的?天色,这是花魁离场, 他心中已经有了把握。 卫疏也有同?感, 拍了拍他的?肩最后嘱咐两句, “其实?关心只行动不行, 你嘴上也得说出来,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这些漂亮话的?呢, 就看我们家阿浓吧……” 这人又开始跟花孔雀似的?显摆了。 谢洵侧身, 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不远处守着节度使府马车的?那两个心不在焉的?小厮身上。 — 寻芳阁内, 正是歌舞升平。 包厢内的?气氛糜艳, 在场的?无不是从前对靖阳公主伏低做小的?兖州官员, 如?今个个温香软玉在怀,笑骂公主和?驸马死无葬身之地。 江长丘喝了个半醉,揽着跳完一曲霓裳舞的?卞盈盈离场, 他嘴里还?哈着酒气, 熏的?人头晕。 两个小厮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敢太靠前, 生怕搅了自家大?人的?好事。 “好姑娘,好盈盈……”江节度使一遍遍喊着,伸嘴便要往女子脸颊上亲。 卞盈盈忍着呕吐的?冲动扶着他,刻意勾出一抹风情万种的?笑,嗔怪似的?拽了拽江长丘半松的?衣襟,“大?人,随奴家来。” 到了二楼房间门口,自有方才?的?两个小厮主动开门,扫了一眼不见异常这才?对视一眼。 “我等先?下去了,卞娘子有事便唤我们。” 卞盈盈的?手还?搭在男人臃肿的?腰间,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对那两个小厮摆了摆手。 关上门,江长丘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兽性,径直扯乱发冠,迫不及待地扑向垂涎已久的?卞盈盈。 但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一柄长剑自横梁而下,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发冠劈成?两半,甚至削去他几缕头发,用?名贵玉石制成?的?发冠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唤醒醉鬼迟钝的?思维。 江长丘愣在原地,方才?只想与花魁春风一度的?酒意消失的?一干二净。 面前的?是许久未见的?女郎。 江长丘记得她?,安国公世子的?表妹,也是靖阳公主的?心腹好友。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憎恨,自从靖阳公主和?谢驸马失踪后,他便着人在天峡山顺便搜寻那二位的?下落。 江长丘理所当然地认为,季浓和?卫疏既然与公主驸马相熟,必然不会?弃之于不顾,他甚至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此二人入山寻人,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谁知压根没人来,好几天过去,季浓和?那个卫公子还?是没露面。 却没想到,竟能在寻芳阁碰上这样晦气的?人,但江长丘无意与安国公府交恶。 那是满门忠烈,听说祁世子三败北疆,威名赫赫,得罪他们没好处。 是以江节度使迅速换上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亲切道:“季姑娘,真是巧啊。” 季浓冷嗤一声,剑尖玩弄似的?依旧抵着他的?脖颈,“呸,谁跟你这老?东西碰巧。” 江长丘脸色一僵,无奈如?今身家性命都被捏在旁人手中,不敢贸然应答。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元妤仪从房中那扇兰花屏风后缓缓走到他面前,嗓音轻柔,堪称温和?。 “江大?人,听说你在找本宫?其心意之诚恳迫切,只差把天峡山夷为平地了。” 江长丘看清面前人的?脸,骇然一惊,被她?冰冷的?目光审视,下意识跪倒在地,讪讪道:“公,公主……” 话音刚落,一旁站着的?卞盈盈已经宛如?石化,不敢相信地盯着这位沈姑娘,俯身正要跪拜。 元妤仪对季浓使了个眼神,后者立即将卞盈盈扶起。 “卞姑娘,今日多谢你相助。” 上京的?元氏皇族对远在兖州、家中只是一介布商的?卞盈盈来说太过遥远,也不切实?际,如?今少?帝胞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她?舌头像打了结。 “民女、民女应该的?。” 元妤仪对她?微笑点头,“答应你的?,本宫都会?记得。” 话已至此,江长丘浸淫官场多年,又不是傻子,还?有哪里想不通。 今日寻芳阁走这一遭,他分明是被人算计了,心中怨恨丛生,趁人不注意便要喊。 季浓眼疾手快,剑刃携风而过,将他圆润的?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江长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剑划伤,痛意钻心,哪里还?来得及吐露半个字。 元妤仪倒了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明艳的?眉眼,少?女端着茶盏走到江长丘对面,脸颊上那抹温和?的?笑若隐若现。 “江大?人,本宫劝你识相些。” “你久在兖州,过惯了呼风唤雨的?日子,是不是忘记了三年前新帝是怎么登基的??” “若本宫再狠心一些,你们这群人该唤本宫一句长公主,不是么?” 少?女轻笑一声,眉眼恍惚。 江长丘混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中的?热茶,不敢挪动分毫。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7节 平民百姓或许不清楚,他们这群官员却是再明白不过,眼前的?公主若真是个只知相夫教子、赏花品茗的?贵女,便绝不会?从宫变中杀出重围。 “江大?人再敢多说半个字,就拿热茶烫烂你的?舌根。”元妤仪用?极其平缓的?语调说着残忍的?话,仿佛毫无波澜。 江长丘却毫不怀疑她?能做出来这种事,更诡异地觉得,这才?是靖阳公主真正的?模样,狠戾果决,跟那位驸马爷宛如?同?一块模子里刻出来的?。 卞盈盈适时递上一块手帕,眼中神色坚定,“沈……不,公主,要用?这个塞住他的?嘴吗?” 元妤仪饱含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自从卞盈盈答应这一桩交易,替她?诓来江节度使换取自由的?新天地时,元妤仪便知晓寻芳阁的?卞娘子不是只会?做小伏低的?舞姬。 季浓接过手帕,干脆利落地绑住江长丘的?嘴,末了还?颇为嫌弃地擦了擦自己的?剑。 元妤仪:“事不宜迟,带他走。” 她?转身看向卞盈盈,声音复又变得温和?,拔下鬓间那支琉璃海棠珠钗。 “卞娘子,这支珠钗是我随身之物,价值千金有余,便先?当做酬谢,待我与属下汇合,自会?派人来履约。” 卞盈盈推拒,看了一眼对江长丘不放心,又撕下床帷绑住男人手脚的?季浓,沉声道:“盈盈虽身在风尘,心却未堕,金银外物,请恕民女不能收;今夜为公主和?季姑娘做事,也是在救民女自己。” 她?声线柔婉,心意却已决,不会?改变。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钦佩,微一颔首,又对卞盈盈道:“一会?儿的?动静瞒不住,恐怕会?有人查到你屋里来,卞姑娘需要不知情的?证明。” 说罢季浓上前附和?道:“我得把你打晕。” 卞盈盈这才?反应过来她?们的?想法,遂先?扯乱自己的?衣襟,又摘下几根发簪扔在地上,将头发也扯乱,果断道:“好。” 季浓动作迅速,伸手劈在她?后颈,又将人抱至榻上,看了眼屋中并无遗留痕迹,这才?放心。 漫漫长夜,屋中灯火灭了两盏,两个小厮耳尖地听到屋中似乎撞落了什么东西的?声响,眼中闪过揶揄的?神情,又自觉地站远一些。 季浓一次带两个纤细的?少?女还?算简单,可?是换成?江长丘这样的?中年男人便显得有些吃力,还?不小心被这人撞到了凳子。 她?气恼地拍了江长丘一掌,出了口恶气,嗤道:“酒囊饭袋!” 无奈,元妤仪只能先?守在屋里。 江长丘原先?留了四个侍卫在外面守着马车,却因为担心又临时调走两个,这便减轻了谢洵动手的?负担,原本的?侍卫已经被打晕塞住嘴扔在不远处的?巷子里。 而他与卫疏也改换行装,驱马车来到寻芳阁后院不远处的?巷口等着。 此处人迹罕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日寻芳阁的?歌舞与美姬上,自然也没人过来。 忽然谢洵听到一阵脚步声,定睛一看果然是季浓,但再看却注意到来的?只有季浓和?她?绑着的?江长丘。 “季姑娘,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殿下呢?”谢洵脚步匆忙,却不小心扯到腰腹的?刀伤,脸色苍白一瞬。 季浓把人推给一旁献殷勤凑过来的?卫疏,让他将人捆到马车上,又道:“兖州百姓叫苦连天,节度使却吃的?这样膘肥体壮,我没办法同?时带两个人,只能先?将他捆出来。” 谢洵闻言,自然知晓前因后果,他提步便往前赶,匆匆道:“那我去接她?。” 季浓忙拉住青年,心中有些不解以往冷静淡定的?驸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方寸大?乱,她?沉声解释:“你知道殿下在哪么?” 谢洵神色有须臾的?怔愣,他不知道。 “多待一刻便多一刻的?变数,增一分的?风险,还?望季姑娘动作快些。” 季浓自然点头,踩着两块垒起的?石块借力踏上巷子尽头的?墙头,几息间身影已经消失在寻芳阁后院。 谢洵神思回?笼,转身回?到马车边,继续装作一个忠心的?普通侍卫。 卫疏刚把江长丘扔在车厢内,又仔细地检查了绑着他的?绳子是否松动,一切如?常才?下马车。 他看着另一边的?谢兄似乎心不在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才?季浓来的?地方,便猜到了大?半。 “谢兄,别担心。”卫疏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谢洵的?肩,“我们家阿浓很厉害的?,殿下定会?安然无恙地被她?带出来,何况这些坏事不能多想,想多了难免……”成?真。 谢洵眸光微动,斜了他一眼。 卫疏挑了挑眉,识趣地咽下后半句话。 关心则乱嘛,他懂。 似乎是为了印证卫疏方才?的?夸赞与期望,季浓确实?在一盏茶后将元妤仪全须全尾地带了出来。 虽则进后院时多了几个侍女,但好在卞盈盈的?房间附近守着的?两个侍卫颇有威慑力,并无太多人接近。 谢洵亲眼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高?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呐,现在放心了吧。”季浓瞥了矜冷的?青年一眼,还?为谢洵方才?的?冲动有些许生气。 说罢又转向元妤仪,半是埋怨半是惊讶地对她?说:“阿妤你是没见着,方才?见我没把你带出来,你家驸马爷恨不能将我剐了。” 这话里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情绪没变。 元妤仪微怔,视线落在走到面前的?谢洵身上,青年眉眼间还?有几分未散的?担忧。 “我没事。” 谢洵掀起眼皮,嗯了一声,似乎要说些什么,舌尖却仿佛打了结,神情凝重。 元妤仪能察觉到他情绪的?起伏,却不知是何原因,但想来也能理解。 毕竟自己同?他就算不是夫妻,也是盟友,她?若不能安稳逃出来,届时影响的?便是整盘布局。 元妤仪:“阿浓是神武营中军副将,郎君你多虑了,彼时是我令她?先?带江节度使出来的?,毕竟他也是我们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事有轻重缓急,人亦如?此,我的?身份摆在这儿,他们总不敢当众对我下手。” 少?女神情轻松,同?驸马解释其中利弊。 这些谢洵都明白,他们在客栈时已经详细规划好了每一步,只是忽略了由季浓一个女郎带两个成?人不动声色地逃出寻芳阁确实?有不足,因而发生了现在这样一个小插曲。 谢洵蜷在袖中的?手指微颤,他只是在想,倘若真有变故,倘若那些官员反应迅速,将元妤仪困在手中做人质,他会?如?何? 所以谢洵现在是埋怨自己。 他的?声音很低,目光却夹着复杂情绪,“我明白,只是忍不住担心你。” 谢洵说完长睫微垂,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他已按卫疏的?教授向公主剖白心意了,这次她?或许能明白一二? 元妤仪闻言,心脏停跳一瞬。 忍不住,担心她?。 是她?理解的?那种意思吗,还?是说,她?又在自作多情了? 那边季浓已经掀帘催她?上马车。 元妤仪连忙止住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心中蓦然闪过一句“庸人自扰之。” 她?动作利落地踏上马车,再回?眸时已经没有方才?的?慌乱,反而无比淡定。 “多谢郎君挂怀,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赶回?别苑同?沈清他们汇合吧。” 少?女说罢放下车帘钻进马车,动作之迅速利落,毫无半分留恋。 谢洵一噎,眉峰皱起。 他恼怒地瞪了卫疏一眼,后者却毫无察觉,还?沉浸在季浓方才?对他随口夸的?那句,“你又绑了一次?不错,够结实?。” 卫疏满面春风地提起马缰,嘴里还?在哼笑,瞥到身旁脸色冰冷几乎结冰的?谢洵,打了个激灵。 “公主不是都平安回?来了么,谢兄这表情怎么还?跟要吃人似的?,怎么,谁又惹你了?” 卫疏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提议没奏效,差点适得其反,导致公主对这位驸马的?态度更加不确定一些。 元妤仪方才?着急赶去别苑的?话,在谢洵心里悄悄扎了根刺,落在他耳畔,便仿佛循环一句冰冷笃定的?话。 “谢衡璋,我们快点和?离吧。” 理智告诉他,或许元妤仪只是想尽早赶回?别苑,稳定兖州局势,揭露官员们尸位素餐的?真面目; 可?是喷薄欲出的?气恼和?忧虑又在撞击着他的?心口,兖州事了便要回?京,着急回?京便等同?于要跟他和?离…… 谢洵现在不仅想吃人,若不是看在元妤仪和?季浓的?份上,他甚至想立即把面前这个沾沾自喜,几乎摇尾巴的?狗给踹下去。 他看卫疏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不满,清冽嗓音里还?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 “多嘴,驾你的?车。” 第50章 转变 翠盖珠缨六角马车, 这是节度使府马车的标识,因天色渐晚,他们一路顺利行至别苑, 也没?人阻拦。 别苑门口守着几个身披重甲的护卫,正是江长丘之前派过来监视的人,美其名曰是保护。 马车里,季浓从靴子边抽了把匕首, 压着江长丘的脖子,嫌恶地瞪着他。 元妤仪轻声吩咐, “叫你的心腹去传话, 别苑所有上京官员一同去节度使府,另外?将还留在寻芳阁的其他官员也叫回来。” 季浓又将刀在他腹下晃了晃, 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威胁,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听清没?有!” 江长丘忙不迭点?头。 哪怕口中的布帕子被人无比嫌弃地抽出来, 也不敢多说,只能按吩咐出声, 将门口的护卫喊过来, 强忍着惧意交代。 为?首的两个护卫似乎有些不解, 多问了句“大人不亲自去说吗?” 里面?这群上?京来的人都是硬骨头, 且有两个文?官的嘴像是淬了刀子, 骂起人来毫不留情,见面?便是针锋相对催问公主和驸马的下落。 他们这群护卫若不是奉令,平日怎么愿意在这儿守着被人戳脊梁骨。 身后的匕首抵上?腰间, 两个贵女的眼神冷冽, 他哪里敢放肆,掀开马车上?的布帘, 露出一张神情僵硬的脸。 “狗东西,哪来的胆子指使本官?疯了吗!” 江长丘一边高声斥骂,一边竭力眨眼使眼神,可惜他平日作威作福惯了,两个护卫被他一吼哪敢再看,匆忙抱拳退下。 江节度使见状浑身瘫软,咬了咬牙,知道事情再无回寰的余地了。 — 等人都到齐,已近子时?。 节度使府灯火通明,在这夜里是独一份的豪奢惹眼,颇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 而此?时?守着正厅的护卫也有些不解,他们家大人今日原本应另外?两位同僚邀请出门,谁知还没?到一个时?辰便打道回府。 来时?身边跟了两位身段窈窕,脸上?却蒙着面?纱的女子,府上?主管出言提醒,反被节度使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自数十年前,节度使被乡镇一个姓孔的读书人带着联名信告到上?京,险被撤职查办后,他被丞相三令五申,从未往府上?带过貌美少女。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8节 今夜却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然而内里的原因,被季浓拿匕首顶着后腰的江长丘自然不可能冒险说出,只能期待有一个心腹能看清他眼神里浓烈的求救之意。 可惜,直到进正厅,他也没?等到转机。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对江长丘来说,都宛如凌迟,如今他虽然坐着,可真正的主子却站在一边,只觉得周围的人全在看他,不免冷汗涔涔。 渐渐地,天灾后依旧身着锦衣华服的官员们陆陆续续赶到,有的眉眼间还带着未尽的倦意。 “江大人,都到全了吗?”季浓不动声色地朝他逼近一步,语调却宛如催命。 借着这样的姿势,落在其他官员眼里,便与调.情差不多,他们的神情揶揄起来,甚至有不满的声音响起。 “江老兄什么时?候这般玩得开?自个快活了不够,还要把咱们几个一同喊来看,真是老当益壮、老当益壮啊!” 然而江长丘只是讪讪地干笑,喉结滚动,道了声:“诸位同僚都到齐了吧?” 为?首的矮胖官员还没?察觉出不对,扫了一圈应道:“江老兄觉得不够,还要再寻几个不成?” 恰在此?时?,门被猛地打开,几个眼熟的面?孔见状,立即露出不屑的神情。 郑侍郎是此?次赈灾的随行官员,为?人刚正不阿,冷笑拂袖,“节度使千方百计唤我们来,就是为?了让旁人看你荒.淫作乐的么?” “也是,江大人与丞相叔侄情深,又是堂堂一州节度使,只差横着走了,又怎惧我们这群人微言轻之人递到御史台的折子呢?”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在冷声讽刺。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兖州这边的官员一脸怒意,今夜本就喝了酒,现在更是血气上?涌冲昏头脑。 “哼,一群只会逞口舌之快的乌合之众,无头的苍蝇乱飞罢了,公主驸马已死,你们有没?有命回京还是未知,怎敢这般猖狂?!” 这样一触即发?的对立形势不在少数,这些天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上?京官员以靖阳公主为?首,如今公主失踪,他们自然心急如焚。 但面?前的节度使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狎.妓享乐,无疑于火上?浇油。 兖州官员不甘示弱,他们也知道今日搜山并未发?现靖阳公主和驸马的下落,必是死路一条,因此?堵了许久的气也不再忍,径直发?泄出来。 郑侍郎方正的脸色一僵,毫不退避地冷嗤道:“怎么!你们还想反了不成?!” 沈清按着自己的佩剑,扶住踉跄的郑侍郎,只是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女子时?一顿。 这女郎的身姿年纪怎么跟殿下有些像。 是他眼花了吗? 回应郑侍郎的是几声嘲笑。 下属笑得狂妄,可坐在主位的江长丘却欲哭无泪,这群没?脑子的东西,喝酒之后脑子也成了摆设,还以为?他将人从别苑叫来是为?了赶尽杀绝。 殊不知,那都是在朝中能说上?话、占有一席之地的臣子,他怎么可能全都杀光。 尤其是现在……那消息里本应葬身野兽腹中的靖阳公主,现在就站在这群大逆不道之人的面?前,亲耳听着这些可以诛九族的话。 江长丘僵着身子扭头望她一眼,果然对上?元妤仪似笑非笑的目光。 正在江长丘那些下属们出言愈发?狂妄,甚至冒出“死人开不了口,我们自然无罪”的话时?,节度使府正厅的门被人关?上?。 关?门的声响引来众人注意。 穿着粗布麻衣的“护卫”转身,脊背笔直,语调从容对他们道:“诸位大人好生热闹。” 待看清他的脸,原本争执不休的官员们顿时?哑口无言,郑侍郎脸上?也不可避免地露出疑惑,“驸,驸马?” 谢洵只是淡淡道:“郑大人。” 方才的矮胖官员酒意被冲淡些许,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指着谢洵道:“驸……驸马?!你不是……”不是死了吗? 但这官员自己也知道后半句现在看来是多么的愚蠢且危言耸听,故咽了咽口水,还是吞下了嘴边的话。 谢洵倒是不在意,瑞凤眼始终冰冷淡漠如一方冰块,只是他个子生得高,饶是穿了一身极普通的衣装,也压不住矜贵的气度。 以往还会掩藏一二?,看起来更像温润的贵公子,如今眼里带着不屑的审视,像柄出鞘的剑。 “不巧,谢某没?死,倒让几位大人失望了。” 说罢,他的视线又落在沉默不语的元妤仪身上?,恭敬行礼唤了句,“微臣拜见殿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扫过摘下面?纱的少女,脸上?的惊讶更甚,匆忙跪拜行礼。 季浓已经默契地把一脸悔恨的江长丘从圈椅中拽起,动作毫不客气,一脚踢中男人膝盖,迫使他也噗通跪下。 元妤仪将面?纱随手放在桌上?,坐在主位那把冰凉的太师椅中,看上?去平静极了,毫无愠色。 “死人开不了口,诸位大人便无罪。”她樱唇轻启,含笑重复方才那些大不敬的话,感慨一句。 “这气势比本宫入章德殿与大晟几位元老议事时?还要更盛些呢,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放在兖州倒是辱没?人才,江大人觉得呢?” 蓦然被点?名的江长丘抖如筛糠,磕头不起,“公主,这都是……都是底下人醉酒,说着玩的,不可当真啊。” 元妤仪自顾自斟了杯茶,嗅着鼻端四溢的清香,神情略有松动,语重心长地感叹道:“一两千金的君山银针?真是好茶。” 好茶,好一个在天怒人怨的兖州城,还能斥资购买名贵茶叶的节度使。 不止江长丘缄口不言,其他的官员们也不敢再应声,就算靖阳公主回朝才不到一年,可当初的威势犹在,皇帝的宠信未减。 他们确实不怕死人,但现在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是死而复生的靖阳公主,不得不怕。 元妤仪有些不满这样的沉默,她端着茶盏站起身,走到江长丘面?前,手腕一松,茶汤立即倾洒在男人的头上?,狼狈不堪。 “江大人,你可知道为?官者?最忌什么?” 江长丘双眼紧闭,却因她发?问不得不睁开沉重的眼皮,讷讷道:“最忌讳,最忌讳为?官不仁,贪污受贿……” 少女轻笑一声,嗓音宛如天籁,“单凭不仁不义,本宫可不敢治你的罪,毕竟你可是与江相血浓于水的侄儿啊。” 她倒完茶又坐回原位,百无聊赖地敲着檀木桌角,仿佛在寻一个舒适的节奏。 元妤仪沉默着,底下的官员却是各有心思,不敢轻易应声,也不敢掉以轻心。 听公主的话音,似乎大有要饶节度使一命的念头,可是他们呢?江长丘有个在京的丞相叔父护着,他们孤家寡人,哪里寻得到靠山? 谢洵望了明艳尊贵的少女一眼,忽而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报复,在诛心。 对付这种看似团结、实则漏洞百出的利益体,自然是从最出挑的中心人物下手,与先朝权贵推崇的斗兽场挑奴隶有异曲同工之处。 人与兽斗,人与人斗,只能活一个。 每个人都想活,怎么办呢?只好自相残杀,踩着别人的尸骨寻一条活路出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极其残忍且狠毒的手段。 如今元妤仪却没?有用刑,更甚至她连逼迫的话都没?多说,便轻易让一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利益团体土崩瓦解。 她在不动声色地挑拨离间。 谢洵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元妤仪,也是最初成婚之前打听到的靖阳公主。 狠戾果决,锋芒毕露。 但罕见地,他没?有生出任何震惊亦或嫌恶的情绪,谢洵从前因怀疑她城府深沉而讨厌她,如今亲眼见到了,却觉得有些安心。 她的手段,她的狠决,都代表她并非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柔弱女郎。 这很好,谢洵漆黑的眼底罕见地闪过一分?真切的赞赏与欣慰。 元妤仪的每一面?,就连如今袒露于人前的恶,他都觉得自己根本挪不开眼,更无法?忽略。 正如谢洵所料,不过片刻,已经有对靖阳公主的安排颇有意见的官员忍不住开口,主动诉说节度使这些年欺男霸女、贪污受贿的恶行。 渐渐地,罪行一桩桩一件件,皆从江长丘最亲密的属下嘴里得到证实和坦白,他则恼怒地瞪大双眼想要辩白,却被身后的季浓用布帕塞住嘴。 他们几乎要将这些年发?生的所有罪行一并推到江长丘身上?去,恨不能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元妤仪听完,唇角勾起一抹饱含深意的笑,看着从始至终没?有认罪的几个官员,对先前随行的庞侍卫长道:“冥顽不灵,拖出去杀了吧。” 她敲着桌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吩咐道:“沈清,放出‘节度使府招贼,江大人性?命堪忧’的消息,你亲自率领国公府亲卫在外?面?守着,凡有负隅顽抗、身份不明者?,就地斩杀。” 沈清抱剑应是,领命离开。 正厅原本因人多而拥挤逼仄的空间顿时?显得空荡开阔许多,外?面?也传来打更人报更的声音。 少女宛如蝶翼的眼睫在灯盏下显得格外?浓密,整个人也被罩上?一层与此?刻十分?矛盾的静好。 她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许多,瞥了一眼像是出了口恶气的郑侍郎。 “郑大人,您在刑部处事多年,靖阳想向?您请教,今日之事他们该当何罪呢。” 郑侍郎躬身道:“回禀公主,依晟律,凡官员私下收受财物者?,处杖六十,罢官发?边,流放三千里;官员因公擅自敛财者?,则杖一百,若数额巨大,则绞监候。” 他刚正的话音落在江长丘耳朵里,便成了催命的符咒。 元妤仪敲桌角的动作慢了一些,又缓声补充道:“那以下犯上?、谋杀皇族之罪呢?” 郑侍郎一怔,中规中矩答道:“此?为?十恶之首‘大不敬’,可斩、可绞,亦可杖杀。” 少女的动作停下,转眸看向?已经呆若木鸡的江长丘,她的尾音甚至带了一分?伪装出的怜悯。 “怎么办呢江节度使,数罪并罚,就算本宫想看在丞相的面?子上?饶你一命,也实在困难啊。” 元妤仪看着江长丘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心中却并无半分?不忍。 想到自己和驸马被他追杀时?的慌乱,想到因他的贪心和短视而导致兖州百姓叫苦连天,更想到数十载前,他们江家叔侄瞒天过海,坑害无数人命的罪行…… “明日午时?,城中斩首吧。” 元妤仪的声音依旧镇定,终于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然她抬眸,却撞上?另一人的视线,下意识避开。 少女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经意一颤,出卖了她表面?上?无懈可击的平静。 她太专心,迫切地想要速求一个结果,还兖州的百姓们一个公道,想将所有知法?犯法?的贪官污吏就地正法?,连谢洵什么时?候站到对面?都没?注意到。 元妤仪原本激荡的心湖骤然僵硬。 谢洵亲眼看见了她的偏激,她的城府,她的咄咄逼人,更甚至于她的心狠手辣,会怎样想她? 会不会在内心感叹,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原来野心勃勃的公主与传言并无二?致,从前的一切不过是伪装出来的表象。 更甚至,抽丝剥茧怀疑这场姻缘。 这段原本便因利益和错误开始,经历生死之后却依旧无法?长存的婚姻。 谢洵看见了元妤仪不经意闪过的目光,也注意到了她骤然低落的情绪,和刻意闪躲的姿态。 这样的表现落在青年眼里,便成了她酝酿回京和离的前奏,仿佛狂风暴雨将至时?那一点?可怜的平静。 他方才因她聪慧果断而产生的喜悦,又因为?那双猝然低垂的眼眸而消失无踪。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69节 第51章 身世 翌日, 天光破晓,日头攀升。 元妤仪守在节度使府没有出面,派了同样举足轻重的郑侍郎前去监斩, 既是?秉承圣意,也是?为民除害。 人?虽没到,消息却很灵通。 城中行刑的每一步,都在她掌控之中。 季浓眼中一向揉不得沙子, 倘若不是?公主另有安排,她恐怕会?忍不住动用私刑出气。 如今这群朝中蠹虫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自然不会?错过?如此一番盛景, 早早地扯了卫疏一同前?去。 百姓们群情激愤,积攒多年的怨怒一起迸发, 男女老幼无?不对今上感激涕零, 扣地跪谢。 顺民者昌, 逆民者亡, 这是?历朝历代亘古不变的真理,可惜许多官员见过?纸醉金迷后, 便忘却了本心, 走上不归路。 季浓走时只带着卫疏, 回来却另外带了两?个人?, 她左手一直扣着剑鞘, 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然而元妤仪见了来者,却主动开口唤了句:“先生怎么过?来了?” 严先生的腿疾愈发严重?了,只是?勉励强撑着才没有露怯, 他半个身子倚着吴佑承的小臂, 才能?稳住踉跄的身形。 “临行之前?,在下有件事想?跟殿下说。” 而之所以上次没有坦白, 是?因为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如今兖州局势稳定,也不枉他整日在天峡山跋涉搜寻,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更何况,也是?因为那个孩子。 他本就自责愧疚。 严先生的目光一顿,没有发现谢洵,心中闪过?一分无?奈,随口问道:“驸马不在吗?” 元妤仪被他问的一怔,垂下眼睫低声道:“他,他去处理回京前?的事宜了。” 其实昨夜在正厅,谢洵本说了几句话,却被她敷衍应付过?去,后来兴许他自己也有些?失望,便寻了个由头去书房撰写需要?呈交给景和帝的奏折。 严先生也察觉到少女的情绪有些?低落,没有追问,只是?轻嗯一声岔开话题。 “严某来此,是?想?给殿下呈交一份罪证。”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地图,赫然是?天峡山地形图,其上用墨汁特地圈出几个地点。 元妤仪顺着他苍老干枯的手指望去。 严先生目光如炬,“想?来公主心中亦奇怪,江节度使为何会?颁布十年的禁山令,严某这些?年待在渚乡,偶尔也会?进山查探,如今终于找到了答案,天峡山藏了私矿。” 此话一出,一旁的卫疏和季浓神情震惊,异口同声道:“前?辈,此事非同小可,不得诳语。” 在朝廷中一言九鼎的人?的人?,是?皇帝;可是?一个国?家的根基除了民之外,则是?矿、兵和盐。 这也是?大?晟立朝以来不成文的规矩,禁私铸兵器,禁豢养武士,禁倒卖私盐。 三者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先生轻咳两?声,对若有所思的少女拱手道:“公主若是?生疑,可以遣下属去查探。” 元妤仪却摆手道:“不必。” 她早已知道严先生与江丞相之间的血海深仇,并不怀疑严先生会?拿私矿一事做文章来冒险,他是?灭门惨案中唯一生还?的人?,比谁都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 沉默片刻,季浓率先开口,一脸愤恨,“殿下,我们将?其呈给陛下,参江行宣的罪!” 卫疏却扯了扯她因激动而荡起的衣摆,情绪有些?沉重?,“靠这个弹劾远远不够,你可莫忘了这是?在兖州发现的矿,江丞相若是?把罪名安在节度使身上怎么办?岂不是?打草惊蛇。” 季浓一噎,无?奈道:“那怎么办,难不成我们明明知道了他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却还?要?佯装不知吗?” 下一刻,元妤仪和另一道男声同时响起。 “是?。” 无?人?知道谢洵是?什么时候站在外面的,更不知道他在此处听了多久,青年进屋关门,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动作行云流水。 他只是?看了元妤仪一眼,却恭恭敬敬地朝严先生行了一礼,才继续往下说。 “既然江丞相敢在兖州藏矿,必然做好了找替罪羊的准备,对付这种狡兔三窟之辈,同样需要?数罪并罚,让他的罪行远远超过?他的功劳,朝中文武百官无?一敢为其鸣不平,如此京中局势才能?稳定,陛下才不会?有戕害三朝老臣之嫌。” 元妤仪摩挲着手背的指尖一顿。 他们的想?法?如出一辙。 就算私藏铁矿的罪名是?真的,江丞相在朝中翻云覆雨多年,此事一旦处理的有丝毫纰漏,景和帝便会?落下话柄。 少女微一颔首表示赞同。 严先生看向谢洵的眼神中夹杂着一分欣慰,他留下地图哑声道:“公主若想?一举清算江相一党确实困难,更需从长?计议,但既是?作恶多端的狐狸,便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刻,私藏矿产之罪便算是?诸多罪行的一个添头罢。” 元妤仪将?地图卷起,应了声好。 凡事若非有十分把握,自然忌讳将?所有的打算都托盘而出,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元妤仪心里清楚,皇族与江相之间的矛盾早已愈演愈烈。 但此外,她更不能?忽略的是?,就算要?清算,也应当尽量一击毙命,让他再无?翻身余地,否则凭江相的势力,很容易挑唆民怨和党派。 严先生交代完这件事,僵硬的身子微微怔忪,示意吴佑承递过?拐杖,转身告辞。 男人?的脊背佝偻,方才倚靠少年站着看不出异样,如今步伐一动,左腿便微微战栗。 这才两?天,他的腿疾却好似经过?一场折磨,飞速恶化。 谢洵脱口而出,“我送先生。” 屋里的几个人?脸上均闪过?一丝相似的疑惑,元妤仪凝视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眉尖微蹙。 自上次一别,谢洵对严先生便有些?格外的在意,哪怕对待谢家的长?辈,他也并未如此分神,但元妤仪又很快打消心中的不解。 旁人?不知道严先生的身世过?往,她可是?亲耳听到了,作为经历类似的晚辈,谢衡璋维护一二也是?正常。 少女目光落在桌上,注意到刚被青年带过?来的奏折,她随手翻开,上面的墨迹刚干。 写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桩桩件件罪行后面都对应着大?晟的律法?,有理有据,用以佐证这并非独断专行,更不是?利用权势压人?。 他的文采和能?力,元妤仪一向敬服。 …… 院外,严先生看着身旁亦步亦趋的青年,对另一边的吴佑承道:“褀为,你且先去府外等?着。” 吴佑承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拱手应是?,先一步离去。 谢洵的嗓音带着一分关切,“您的腿疾是?又犯了吗?” 严先生垂眸看了一眼打颤的腿,知道瞒不过?他,干笑两?声,“老了,免不了的。” 谢洵沉默稍顷,又压低声音道:“您就算此时回京,也是?安全的。” 距离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就算是?江丞相一意孤行地追究,也查不到分毫。 然而严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嘶哑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孤家寡人?,四?海漂零,哪里还?有什么家?” 时间回溯到从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严先生都笃定自己再无?亲人?,兖州还?有一个跟在他身边的学生,可上京城对他来说只是?一片伤心地而已。 分明听出他话里的惋惜和无?奈,谢洵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他都要?栖身公主府,当初甚至要?借靖阳公主的势逃出侯府,如今又哪有什么资格劝说自己素未谋面的舅父。 他只低声道:“回京后我会?尽快搜集江相罪证,为陆家翻案,至于谢家,衡璋也无?意久留,待局势稳定便将?您迎至上京。” 严先生似乎想?要?笑出声,可刚一开口便是?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整颗肺呕出来。 谢洵担忧地扶住男人?震颤不停的身子,却被他动作轻柔地抚了抚鬓角,那双混浊苍老的眼中带着几乎破碎的悲怆。 严先生含笑说:“好,舅舅等?着你的喜讯。” 一步一喘,严先生的步伐格外艰难,他呵哧呵哧地喘着粗气,终于走到影壁处停下。 他问道:“衡璋,你母亲是?不是?……” 谢洵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眼睫低垂,平生第一次不敢直视旁人?包含期待的视线。 严先生看他的反应,心里的激越也在一点点熄灭,他的情绪却已经平静,平静得反常。 血浓于水,他又不是?傻子,与谢洵相认那日,他对自己的生身母亲缄口不提,严先生心里便有了考量,如今开口询问也是?存了一分侥幸。 男人?唇角的笑僵硬,他竭力使自己破锣般的嗓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包容一些?。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晓的。” 良久,谢洵那双清冷的瑞凤眼中蒙上一层浓烈的悲切,紧抿的薄唇苍白,终是?忍不住唤了声:“舅舅。” 每一分每一秒对严先生来说都像是?煎熬。 他晚上甚至难以入睡,只因梦中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是?父亲滚落下来,却死不瞑目的头颅,是?长?妹自戕、一尸两?命,亦是?幼妹流放边疆,下落不明…… 他的痛苦,便痛苦在难与人?道,只能?一个人?带着阖族百条人?命的怨恨艰难地苟活。 可是?现在,当年差点死在火场里的陆训言却久违的松了一口气,亲缘终究是?牵他活着的一根线。 这一刻,陆大?公子悄无?声息地落下一滴泪,这些?年他一直陷在苟且偷生的自责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始终认为自己是?个难以启齿的懦夫。 可听到那声舅舅,陆训言想?,幸好他提着一口气坚持了那么多年,幸好在他还?活着时见到了身上流着半边陆家血脉的外甥。 血缘与情爱是?这世间最奇特,同时不讲道理的两?种事物,缺不了将?心比心。 谢洵在陆训言面前?,是?真正的晚辈;而这又与对陈郡谢氏表现出来的感情不同,前?者是?真的,后者则是?充面子。 严先生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包容和欣赏,仿佛过?去的所有折磨都在此刻获得了短暂的和解。 “公主可知道了你的身世吗?” 谢洵迟疑一瞬,喉结不自觉上下一滚,最终还?是?坦诚地摇了摇头。 严先生眼里同样闪过?一丝怔愣,又在须臾间消散,他直觉自己应该安慰两?句,凝视着谢洵纠结的眼眸。 “无?论你本心是?好是?坏,如今既然已经成亲,那夫妻之间便是?同气连枝的一体,瞒下的事情是?大?是?小,时间久了都恐生心魔。” 有些?事情能?瞒,有些?事情不能?瞒,夫妻经营之道最应该坦诚相待,可惜他们年纪尚轻,处事上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自省质疑。 “公主蕙质兰心,聪颖豁达,是?个值得珍惜的好姑娘,衡璋,切莫缘尽后再强求。” 谢洵始终敛睫低眉,遮住眸中波动的情绪,垂下的手指则掐紧了掌心的软肉。 “多谢舅舅,我明白了。” 今日的话,严先生不知道谢洵能?听进多少,他只是?从一个舅舅、一个长?辈的角度多劝了两?句。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0节 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眼前?的外甥能?活得自在,但严先生也明白点到为止,是?以他安抚性地拍了拍青年的胳膊,主动说起另一件事。 “君子立世当衡情度理,如圭如璋,这对表字原是?你外祖亲定给陆家第一个子孙赐名的,孰料我没成家,你姨母腹中的表兄又早夭,最后竟是?叫你母亲给你做了表字。” “也好,也好……”严先生连叹两?声。 停在府外的依旧是?那辆不起眼的驴车,吴佑承已经上前?来搀扶,师生二人?便要?离开。 谢洵躬身垂首,最后道了一句:“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惟愿您保重?身体。” 到最后,谢二公子还?是?不能?正大?光明地唤出那句舅舅。 严先生的身影单薄削瘦,大?抵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都会?留下旧疾,只是?他的格外严重?罢了。 两?个人?遥遥相望,隔着将?近二十年的时光,眼中都带着如出一辙的清傲,在此刻露出些?皮囊之下的神似。 他挥挥手,一边笑一边咳嗽,“好。” 这边人?刚离开,一封来自上京的信也被加急送到了兖州节度使府,谢洵看到署名,脸上的神情顿时严肃许多。 这是?丞相府的信函。 信中写的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问候话语,只有最后似是?而非地提到了江长?丘的罪行,其中不乏几句求情之言,江丞相更放言自己可以捐三年俸禄,来弥补侄儿糊涂犯下的错…… 然而场面话说得再好听,现在也晚了。 更何况元妤仪本就没打算网开一面。 少女眉梢带着疲色,将?那封信浸在茶杯中湿透,再看不清本来字迹,才揉了揉额角道:“事不宜迟,启程吧。” — 上京城,相府。 江丞相枯坐一整日,却没有收到回信,派去的那位许校尉已经回府,带来的却是?一身伤痕和节度使已被斩首的死讯。 江丞相眼眶几乎要?裂开,带着满面的恼意,抄起博古架上的瓷瓶扔在地上,怒斥。 “圣旨未到,靖阳却擅自斩杀朝廷命官!哪怕先帝此时见到本相,也要?尊称一句太傅,她区区一个公主,怎么敢动本相的人?!” 江丞相怒意喷涌,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恨不能?立即将?那群与自己作对的人?碎尸万段,可他却忘了自己才只是?一个臣子。 他现在这样的做法?才是?大?不敬。 许校尉也不知为何事情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地步,公主和驸马分明已经身死,怎会?悄无?声息地进到节度使府里?只用了一日便让兖州变了个天。 “丞相稍安勿躁,靖阳公主难道不知节度使与您血脉相连?她以雷霆之势动手,恐怕一早就开始设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男人?的话音一顿,鹰隼般的眸中闪过?一丝算计,伏在地上道:“卑职尚可驱使,愿为相爷效力,将?功折罪。” 江丞相靠在太师椅中,半晌未答话。 诚然元妤仪有先斩后奏之罪,可她毕竟与皇帝一母同胞,更何况行军打仗还?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 如今龙椅上那位高兴还?来不及,就算治罪也不过?是?口头训斥几句,成不了大?气候。 想?要?出掉这口恶气,还?得看江丞相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那双摩挲着青瓷茶盏杯沿的手停顿片刻。 江丞相从袖中拿出一块玉牌递给跪着的许校尉,讥诮道:“去私宅提些?身手利索的跟你同去,生死不论,由你全权调遣。” 许校尉郑重?地接过?玉牌,果断应是?便要?离开,却被身后的江丞相拦住。 “你先前?说,是?驸马杀了长?丘身边幕僚?” 许校尉:“正是?,若非属下规劝,江大?人?甚至不敢动手,旁人?亦是?如此,皆被驸马举动吓住。” 江丞相:“这么说,靖阳公主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是?在驸马极力斡旋下才保住性命?” 许校尉眼里是?笃定的神色,“我们的人?将?天峡山搜了个遍,都没发现他们的下落,定是?驸马做主金蝉脱壳,除此之外,绝无?第二种可能?。” 靖阳公主再狠戾果决,那也是?朝上的手段,一个弱女子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失踪,怎么可能?安然无?恙? 其中定有驸马相助,恐怕后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早在这对夫妻计划之中了。 江丞相听完沉默良久,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贴着皮肤,沾了点温热。 “谢睢之虽是?谢氏家主,却不过?庸碌之辈,一个懦夫,怎么膝下偏偏养出个这样多智近妖的儿子?” 谢洵从前?被囚困于侯府也就罢了,可自从年前?入朝便似潜龙入渊,初露头角便引人?侧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反观前?不久荫官入仕的谢陵,却只会?表面上的绣花功夫,内里没学到他这庶弟的十之一二。 无?论是?和他那位唯唯诺诺的父亲,还?是?和他那位空有皮囊的长?兄,谢洵都格外不同。 许校尉并未生疑,他下意识道:“龙生龙凤生凤,就算爹一样,娘一样,生下的孩子也各有异,更何况驸马跟谢家大?公子并非同胞兄弟。” 脑中骤然扯紧一根弦,江丞相脸上先是?浓重?的怀疑,又是?怔松。 刚才许校尉的话倒无?意间给他指了一条路,点醒许多从前?刻意忽视的细节。 说来也奇怪,谢洵的生身母亲好歹也是?为谢侯爷诞下子嗣的人?,怎么这些?年在京城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更别提宣宁侯这些?年只有一妻一妾,连个外室都没有,分明并不滥情,然他却对谢洵的生母瞒得严严实实…… 欲盖弥彰,便是?最大?的异处。 江丞相眸子如毒蛇眯起,沉声吩咐:“你离京前?找两?个做事稳妥的,彻查驸马,事无?巨细,通通报给本相。” 第52章 同床 从兖州到青州时, 正是五月初,路边青草滴翠,如火的榴花愈发繁盛。 仲夏阴雨连绵, 不能再赶路,幸而已经有护卫带着誊抄好的奏折入京,一行人也?不必焦急,干脆就近找到一家客栈住店。 客栈是镇上最普通的样式, 面积不大,好处是有个后院可以安置马匹, 地?处镇东, 出入很方?便;加上随行人数比起最初已经少了许多,故而这客栈的狭小也就算不上坏处。 出门在外, 自然应该随遇而安。 然而众人吃完饭, 安置好东西后, 等?到分配房间时却犯了难。 店里已经住了其他客人, 此次随行的官员们每两人一间,侍卫则三人一间, 饶是如此分配, 最后依旧只剩下三间房。 元妤仪等?人面面相觑, 并未开口?。 季浓思忖片刻, 牵住少女的手, “恰好这?客栈有些偏远,夜里难免不安全,我?与公主同住, 也?好……”有个照应。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 骑马颠了一路的郑侍郎已经上前,疑惑地?看着面前身份尊贵的年轻人。 再一低头便看见柜台上摆着的三把钥匙, 他关?切地?询问,“时辰不早了,殿下和?驸马怎么不去休息?” 郑侍郎并未只注意?到了元妤仪和?谢洵,他还看见了另一边比肩而立的两人。 兴许是年纪渐长,又亲眼?见证了兖州的动荡,郑侍郎的话里也?带着喋喋不休的关?切。 “不是我?郑峧倚老卖老。” “卫二郎,你如今虽与季副将?定了亲,但也?要注意?男女亲疏有别才是啊,你虽是个男子,不注意?名声也?便罢了,怎能拖累季姑娘落个浅薄名声呢?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济世安民才是,你天天黏在季副将?身后,可还记得家中阿翁是谁?” 卫疏少有的熄了火,仿佛真变成了哑巴,半晌才低声嘟囔,“您怎么不说我?爹是谁。” 卫老尚书是朝中肱骨,可是膝下子孙却都是闲云野鹤的志向,且都是如出一辙的痴情种。 郑侍郎和?卫老尚书私交甚密,如今见卫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知道说了等?同对牛弹琴,干脆对季浓道:“季副将?既是他的未婚妻,理当多多鞭策督促才是,怎能跟着他瞎胡闹呢?” 季浓眉眼?间带着潇洒英姿,丝毫不在意?,“季氏在汝南也?算家大业大,卫家不要他,来我?府上做个厨子乐师也?勉强能收。” 她跟卫疏相处将?近一个月,早就看清他是什么人,长的俊,脑子聪明,心?思也?缜密,可更大的兴趣并非利用?这?些优势进官场,而是渴望游山玩水、享乐为首。 季家大小?姐千宠万爱长大,前不久听卫疏说起日后要去兰陵和?徵州游玩,也?生?出几分向往。 郑侍郎如今嫌弃卫二郎不上进,可不就是拐弯抹角地?觉着季家大小?姐也?不上进了吗? 季浓哪里肯依,自然出言维护。 郑侍郎官职虽不算太高,可是论年纪,他却无疑是在场所有人的长辈,如今面前这?两个直肠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气得他眉毛倒竖。 “这?这?……简直是有伤风化!”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公主和?驸马,便要出口?控诉方?才的事,谁料元妤仪不等?他说,率先开口?。 她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匆忙,礼节恭敬。 “郑大人,时辰不早了,本?宫跟驸马便先上楼休息了,您奔波几日身心?俱疲,也?早些安寝吧。” 若再不抓紧离开这?样的好心?劝诫现场,恐怕连她和?谢洵都要露馅了。 说罢少女下意?识牵住身旁青年的手,急不可耐地?离去,只留下郑侍郎长着半张嘴,一脸怔愣。 季浓和?卫疏见状也?拿过柜台上剩下的两把钥匙,笑吟吟同他告辞。 郑侍郎揉了揉自己快要散架的骨头,眼?里尽是细微的不满,自言自语道:“方?才一个个都在这?待着不走,现在倒跑得快了……” — 忙不迭赶到房间,雕花窗外的微风裹挟着细雨朝着脸颊扑过来,夹杂着空气中的榴花香,几乎要将?所有人溺倒在这?场仲夏初雨中。 天色渐暗,元妤仪被短暂遗忘的思维随着紊乱的喘气声渐渐回笼。 因为匆忙,她的心?跳有些乱,垂眸看到掌心?里一双骨节修长、白皙有力的手。 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依稀可见。 这?是谢洵的手。 元妤仪仿佛被某样东西烫到,不敢再看一眼?,生?怕露出不当的神情惹他厌烦,连忙抽开手。 这?样匆忙这?样焦急,以?至于她下意?识忽略了,谢洵也?是反握着她的,或者说他其实无比享受这?样的过程。 少女纤细而白嫩的手腕如一尾脱水的鱼,丝毫没有半分留恋,更像是在躲避洪水猛兽似的。 谢洵有些委屈,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那样温和?而平静,假面具戴久了便有些习惯,一两日是很难摘下来的。 元妤仪垂首道:“阿浓和?卫公子是未婚夫妻,若是同睡一屋难免惹人非议;方?才郑大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他素来是个热心?肠,若是被他看出我?们感情不和?的苗头,恐怕回京又要同阿澄抱怨,解释不清倒在其次,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江丞相钻了空子才更麻烦……”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元妤仪声音有些低,“对不住,还要劳烦你同我?演这?场鹣鲽情深的戏。” 外面的风雨似乎大了些,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朝着木窗打过来,房间里透着诡异的寂静。 谢洵的心?上仿佛也?被蒙上一层看不见的水雾,早被淋得湿透了,如今那雨丝宛如要钻进他的每一寸骨缝,想要激他动怒离开,又激他紧攥的虎口?阵阵疼痛。 但他没有。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1节 严先生?上次同他说的话到底是起了作用?,哪怕他做不到立即剖白自己的所有秘密与想法,可内心?深处终究出现松动。 绵绵细雨,一向润物细无声。 青年嗓音中透着股喑哑的悦耳,他的态度很明确,同元妤仪解释。 “殿下不必多虑,臣亦情愿的。” 谢洵不免觉得这?场雨下的真是时候,拖慢了队伍的行程,也?就代表回京的日子要推迟,晚到上京一天,和?离之事便有转圜的余地?。 元妤仪下意?识抬眸看他的神情,眉眼?清冷俊朗,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确实如他所说,并非强忍不适与她相处。 从上次被他看见自己处置逆党的情况后,元妤仪的心?绪便一直相当不稳定,患得患失的思维时不时地?冒出头,引她烦乱。 元妤仪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明明这?些年她被谩骂被误解被厌恶的次数并不少,再往前三年,她甚至是大部分人避如蛇蝎的存在。 那些误解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但谢洵上次看她的目光却始终刻在了元妤仪心?口?,不仅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被消化,异样的情绪反而愈演愈烈。 这?很奇怪,她有些慌张,有些担忧。 和?离是元妤仪计划之内的事情,如果没有意?外,她的想法不会发生?改变。 论理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该被谢洵的一些想法所影响,更罔论那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可是感情远比理智更容易操控人的思维,这?些天每每想到谢洵大抵对她心?生?嫌恶,元妤仪便觉得似火烧身。 纷乱的思绪像是摸不着头脑的线团,勾着她的神思乱些、再乱些,少女下意?识捏紧袖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虽计划和?离,不会一起度过余生?,但她更不想和?谢衡璋走到相见两厌的地?步,是以?她竭力维持着从前那些温和?的表象,也?实属正常。 元妤仪松了一口?气。 世间人总是如此,只要能劝得住自己,哪怕那个理由是多么的站不住脚,也?只会笃定这?样的想法,于是自然忽略了唯一的变数—— 人心?。 脸上的阴霾神情顷刻间消失,少女眉眼?怔松,因琢磨完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而感到惬意?。 她发自内心?地?笑道:“多谢驸马。” 多谢他明知这?段婚姻不久后可能面临崩塌,却依旧愿意?配合她做好每一件仍是夫妻时的事。 这?是纵容,亦是迁就。 谢衡璋无疑是个合格的夫君。 但他这?样好,元妤仪难免心?生?不舍,却又不能表现分毫,长痛不如短痛,来往牵扯倘若真动情,变故也?将?纷至沓来。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店小?二来送热水蜡烛等?一应所需用?具。 看见屋里二位客人刚说完话,脸上还挂着不约而同的笑容,小?厮眼?里闪过了然。 走前他又想起什么,随口?提议道:“外头正刮西南风,这?雨恐怕要下一整夜,郎君要给娘子点上安神香吗?都是我?们老板娘自己摘的花草制的,利于助眠。” 似乎是为了回应店小?二的话,本?就不算结实的窗牑果然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谢洵本?想答应,元妤仪却站在半阖的窗扇前没动,这?场雨拂去初夏的燥气,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其实是很合宜的。 少女背影纤细,曲线柔美,凝神望着窗外打在青砖上的雨滴,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飘去的仙子。 谢洵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想他大概知道元妤仪的答案了,于是淡声婉拒。 小?厮应是离开。 — 谢洵没猜错,元妤仪确实很喜欢这?场雨,今年的第一场雨没想到竟不是在上京,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青州看到的。 然而以?前在京中呆惯了,如今乍换了个地?方?,自然咂摸出一些新奇的滋味。 青州的绵绵细雨,成片的青砖白瓦,随风飘来的淡淡榴花香,都让人想要拉长这?样的时光。 夜半亥时,风声更盛。 榻上的少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压低声音开口?道:“谢衡璋,你睡了吗?” 谢洵没睡,客栈房间简陋,没有安置屏风遮挡,他依旧在地?上铺了被褥,打算凑活一宿。 他转头,隐约看见床上的少女翻了个身。 “并未,殿下可是觉得外面的风雨声扰眠了?臣去找店家拿安神香吧。” 元妤仪忙道:“不是不是。” 她的话卡在了嘴边,顿了半晌才把脸埋到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这?里条件简陋不比公主府,你冷吗?” 外面的东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窗牑漏进几丝凉飕飕的风,元妤仪自幼体寒,此时也?不免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谢洵自然也?是冷的,现在虽入夏,可也?落了雨,尤其是夜间,整个人的身子贴着冰凉的地?板,更算不上舒适。 但他依旧否定道:“不冷。” 元妤仪哦了一声,脑袋悄悄从被子里钻出来,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往谢洵躺着的方?向看去。 屋中的蜡烛已经被吹灭了,外面的天色也?算不上好,暗沉沉的一片。 她其实看不太清谢洵的身形,但元妤仪很熟悉他的模样,脑海中已然能够熟练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笔直的脊背和?劲瘦的腰。 恰在此时,天边蓦然响起一道惊雷,雷声轰隆,裹挟着更激烈的风雨。 元妤仪下意?识将?头重新缩回被子里,像只受惊缩回壳的鹌鹑,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几道暗紫色的闪电划过寂静的深夜,照亮这?间普普通通的客房,每一个角落都霎时被照亮。 包括床上蒙在被子里的少女,因为惊慌失措,她脚边的那截被子滑落到床下,露出明显颤抖蜷缩的玉足。 谢洵借着残余的亮光看清这?一幕,眉头微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唤了声:“殿下?” 元妤仪没有回应他,她蒙在被子里,耳边是轰隆隆的雷声,太过诡异也?太过恐怖。 就像多年前那场宫变。 雷霆闪电交织,冲刷着流不完的鲜血,有人头骨碌到她站着的台阶下,满目皆是四肢残骸,死不瞑目的宫廷侍卫和?叛贼逆党…… 她沉浸在这?场永远无法忘怀的噩梦中,根本?听不见谢洵略显焦急的声音,更没有察觉到风雨之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突然,元妤仪用?以?藏身躲避的被子被人往上扶了扶,她冰冷的双脚被严严实实地?盖好。 下一刻,熟悉的清冽男声比雷电更早响起。 “殿下,莫怕。” 像是久病的人终于找到了治病的良方?,也?像是长久在黑暗中孑孑独行的人骤然见到了亮光,元妤仪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阵阵嗡鸣在逐渐消退。 她掀开被子,紊乱的呼吸声愈发明显,天边响起迟来的惊雷,之后刹那间划过一道闪电。 二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元妤仪漆黑的瞳孔微微涣散,整个人倾身向前,下意?识扑在他怀里,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收获片刻的安心?。 谢洵耳畔是她压抑的喘息,反搂住她颤抖的脊背,安抚性地?为她顺气,少女柔顺的青丝乖巧地?停在他指缝里。 元妤仪埋头抱着他,嗅着鼻端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白檀香,这?一刻她脑海中所有利弊,所有前尘过往尽数被抛弃。 察觉到怀中少女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像是勃勃生?长的春藤在汲取大树的养分一般,谢洵右手上移,无师自通地?将?她的脑袋又往怀中压深一分。 仿佛只有亲密无间的姿势,才能予她真正的安心?。 谢洵提高声音,和?屋外的风雨声对抗,安抚着元妤仪绷紧的情绪。 “殿下别怕,臣在。” “臣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守在殿下身边的。” “谢衡璋此生?绝不食言。” “……”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雷声再也?没有响起过,只是风雨未停,大有要下一整宿的趋势。 元妤仪只觉得很累,却又很安心?,两种极致矛盾的情绪在撕扯着她所剩无几的思维。 那场噩梦和?眼?前的人。 这?个将?沉湎于过往噩梦中的她唤醒的人是她夫君,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她的夫君。 虽然二人成婚的理由是如此的简略急促,荒谬而又可笑,但她的名字终究落在了谢家的族谱上,她还是他的妻子。 她还是谢洵的妻子。 这?句话仿佛沾了蛊毒,在她脑海中晃。 元妤仪松开紧紧搂着驸马腰间的手,骤然失去温热微颤的躯体,谢洵还没从方?才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微微怔愣。 但是二人呼吸相闻,他又清晰地?看见眼?前少女苍白的脸颊和?漆羽般浓密的眼?睫。 没等?元妤仪先开口?,谢洵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先低声道:“既然殿下没事了,那臣就……” 回去休息了。 他理应从哪来回哪去; 虽是夫妻,可谢洵和?元妤仪在这?方?面总是保持着同等?的默契,一开始是因为成婚的目的不纯,后来倒是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可不久后又萌生?了猜忌和?质疑。 两个人都曾收回要迈出一步的脚。 从前如此,此刻又怎么会例外呢? 可是下一刻,元妤仪却直起上半身,伸手环住青年脖颈,谢洵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柔软的脸颊贴着自己滚烫的耳廓。 她的动作与他的想法简直南辕北辙。 谢洵垂下的手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维持何种姿势,他心?如擂鼓,生?怕自己此刻不经意?间的动作会惹她厌烦。 元妤仪的眼?皮和?大脑都是混沌而沉重的,疲惫和?理智对峙,终究是前者占了上风。 谢洵素来克制从容,他方?才未尽的话意?也?肯定是想要离开,可是元妤仪却因此生?了私心?和?贪念。 她甚至为此感到不舍的委屈。 少女的嗓音不似从前那般清脆柔婉,反而被低落的情绪晕染,她所有细微处的变化落在谢洵耳畔都格外明显。 “你就留在这?里陪陪我?,好吗?”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迟钝地?补充道:“就今晚,可以?吗,我?一个人很害怕……” 随着她的话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颗泪珠。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2节 泪水顺着她的下颌滑落,钻进谢洵单薄的中衣衣襟里,等?到停在他的心?口?时,已经融化成一小?滴水渍。 谢洵再也?没有半分犹豫,扶着少女颤抖的身子躺下,又给她掖好被角,认真细致的神情和?动作,像是在照顾易碎的珍宝。 他自己则守在床榻外侧,任由元妤仪紧紧靠在怀里,以?一种极富安全感的姿态维护着她。 可少女犹觉不够,将?右手放在青年微凉的掌心?,做到与他十指相扣才彻底安心?。 窗外风雨嘶吼的声音逐渐转轻,元妤仪焦灼的心?情缓缓回落,她阖上眼?睫,疲惫如大山倾轧,意?识变得浅淡。 谢洵亲眼?看着她眼?睫不再颤抖,听见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清浅安稳,轻轻撩开搭在她脸颊上的几缕碎发,声音顷刻间被窗外风雨搅乱。 “殿下,除非阴阳两世、生?死相隔,否则臣永远都会陪在你身边。” 第53章 表白 翌日, 元妤仪巳时方醒。 折腾半宿,她?的?思维都休息得有些近乎迟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枕着的是?身侧青年的?胳膊。 元妤仪眼里闪过一丝赧然。 但实话说, 昨夜谢洵躺在她?身侧,她竟罕见地没有半分不适应,反而一夜好眠,再无噩梦缠身。 雨过天晴,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单薄窗纱照进屋子, 还能看见?光柱中波动的?灰尘。 这样的?安静, 这样的?和谐。 这也是?她?曾经憧憬过的?生?活,夫妻恩爱, 日子平静无波。 谢洵似乎还睡着。 元妤仪小心翼翼地支起?胳膊, 打量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朦胧温暖的?日光打在他脸上, 青年本就长得清隽, 又正当好年纪,每一处都像是?被造物者仔细地勾勒过, 长眉入鬓, 鼻梁高挺。 他的?长相清冷, 却不凌厉, 反而因眼下那颗乌黑的?泪痣添了昳丽秾艳, 唇形柔软漂亮,也是?单薄的?两片。 “真好看啊……” 元妤仪发自?内心地感叹,目光落在青年的?唇瓣上, 思维鬼使神差地放空。 听说薄唇者一向薄情, 不知谢洵是?否例外,只是?在她?看来, 他是?一个相当温和包容的?郎君。 等她?回过神时,身下的?人已?经醒转,同样专注地看着她?,漆黑沉静的?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温情。 其实谢洵早就醒了,无奈自?己的?胳膊被人压得严严实实,他也不是?没办法躲开,但私心里更想陪她?多待一会,是?以便阖上眼睛假寐。 再后来元妤仪醒后,开始打量他的?脸时,他亦有所察觉,但并未阻止。 谢洵甚至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脸,借着光影巧妙又郑重地露出自?己看上去最完美的?角度。 他明确知道自?己的?优势并加以利用,成功讨她?欢心,哪怕元妤仪最后是?因为这张脸心生?不舍,谢洵也心满意足,并不觉得羞愧。 诚如卫疏所说,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只要道德不下作,使些厚脸皮的?伎俩又有何妨呢? 自?己身上有她?喜欢的?东西,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计较呢。 而元妤仪沉浸的?神思方才回拢,又被谢洵直白的?视线望着,脸上的?温度立即烧起?来,飞速拽住被子将自?己团团裹起?。 她?匆忙遮掩的?模样倒显得自?己这位拜过天地的?正牌夫君,是?个登徒浪子。 谢洵将她?的?动作收在眼底,哭笑不得,同时因元妤仪拽走大半边被子,青年仅着中衣的?清瘦身影便再也这挡不住。 他的?中衣衣襟处不知为何撩得微乱,露出一截冷白如玉的?锁骨,夹杂着几?缕乌黑发丝,仿佛春光倾泻,别有风姿。 谢洵支起?长腿半倚着身后的?床帷,乌发垂下,衬得那张宛如谪仙的?脸又多了两分邪气。 为了打破寂静的?局面,他主动开口?唤她?:“殿下醒了,昨夜睡得如何?” 元妤仪也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些应激,她?的?脑袋昏昏沉沉,连蜷着的?指尖都有些紧张。 她?昨夜并未喝酒,也没有昏迷,记忆可没有任何断片遗忘,昨夜分明是?她?自?己主动留人。 结果大早上这么一折腾,一副烈女姿态,谢洵心里不知会怎么想? 这和那些始乱终弃的?渣滓有什么区别啊。 元妤仪现在脑海里反复循环的?都是?“尴尬和无耻”这几?个字,她?深吸口?气,又强装镇定地把?被子分回一半,正巧遮住男人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 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元妤仪刻意躲开他的?目光,“有驸马作陪,自?然睡得很好。” “这是?臣分内之事。”青年神情从容,像是?随口?提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其实她?不说,谢洵也知道她?睡得好。 他觉浅,再加上本就牵挂元妤仪,担心她?又做噩梦,是?以昨夜一直留着几?分精神守着。 但是?知道归知道,谢洵依旧要问。 因为他想一点点地去改变两人从前“疏离拘礼”的?局面,像剥洋葱一样将他的?整颗心剖开,让她?看见?其中如山洪海潮的?情意。 这对谢洵来说无疑是?一个相当具有考验性的?过程,他每一步都像是?盲人过河,要谨慎要顺其自?然,却也不能拖太久延误时机。 元妤仪躁动的?心情果然平复许多,又听见?他那句“分内之事”,只觉得原本靠墙的?脊背都在升温。 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逆臣躺在皇族公?主身边还能说一句“分内之事”的?;所以谢洵方才的?话听起?来一语双关?,实际只有一个意思。 郎君与自?己的?娘子同榻,安慰妻子,这是?夫君应当担起?的?责任,更贴合那句“分内之事”。 元妤仪脸上闪过一丝赧然,从前只知道他才华横溢,工于谋略,今晨这话倒打破些以前的?印象。 谢洵现在似乎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改变。 元妤仪蹙眉思忖良久,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合适,从头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 原本倚在床边看她?的?青年已?经起?身,兀自?开口?道:“殿下,我们该去用膳了。” 电光火石间,元妤仪终于想到那个词,下意识抬眸接了句:“无赖。” 驸马在细微之处耍小聪明,引她?克制的?想法变得旖旎,仿佛早已?将和离一事抛之脑后。 谢洵整理衣襟的?手指一顿,直觉自?己被骂了。 聪明人在言语上占便宜,撩动少女的?心弦; 谢洵自?想通后,早就过了自?己心里那道拘泥于世俗的?槛,他现在确实很像个心思曲折的?无赖。 简单而直白的?两个字,被她?说出口?便带了一分独属于少女的?娇嗔和义?愤填膺的?气势,民间夫妻用以逗趣的?话,像是?一块石子落在两人都泛着涟漪的?心湖上。 元妤仪脸上的?神情还因为想到了贴切的?形容词,浮起?一抹明显的?了然和轻松; 然而接触到面前青年疑惑不解的?目光,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多么不合时宜,恨不能立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我刚才没有在说你?。” 谢洵沉默良久,郑重道:“殿下斥责也是?应该的?,毕竟昨夜是?臣贸然与殿下同榻而眠。” 他表情认真,看不出半分气恼。 其实谢洵内心里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洋洋自?得,感激他也好骂他也好,更甚至打他也好,总之只要元妤仪对他还有情绪波动,就是?好事。 这证明她?并非无情。 谢洵最怕她?对自?己视而不见?,刻意疏离,那才让他如坠冰窟,整日提心吊胆。 元妤仪听他开始习惯性地往自?己身上揽错,不假思索地坦白。 “这怎么能算你?的?错呢?分明是?我主动把?你?留下的?,再说了我们是?夫妻,同榻而眠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和谢洵都算不上真无赖,于是?许多话未经思考便说了出来。 少女的?语速飞快,压根没有注意到谢洵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笑容。 是?啊,夫妻同榻而眠确实正常,但放在一对即将和离的?夫妻之间便显得不太合适,但元妤仪却很明显忽略了这一点。 对于她?这样的?忽略和遗忘,谢洵相当满意,许是?两人朝夕相伴,也或许是?卫疏和严先生?旁敲侧击的?话起?了作用,谢二公?子的?心思相较之前仿佛开了窍。 他很喜欢看到元妤仪这般娇嗔的?模样,即便是?强词夺理,他也觉得可爱有趣。 他甚至想捏捏少女微微鼓起?的?脸颊; 那么想了,也那么做了。 元妤仪看着顷刻间在面前放大的?俊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右脸被人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微凉,唇角勾起?一抹笑弧。 “知道了。” 谢洵恋恋不舍,却也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补充道:“确实正常。” 声音还是?淡淡的?,可此时再普通的?话落在耳膜里也像是?裹了一层甜腻的?蜜,奇怪又让人躲不开。 元妤仪被他触碰过的?脸颊滚烫,看谢洵满脸正经的?神情,又觉得自?己不能斥责他刚才的?动作。 憋了许久,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只好讷讷道:“事了回京,我不会再这样失礼的?,何况这对你?也不大公?平。” 她?的?音调算不上高,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洵甚至从中听到一种淡淡的?惋惜和不舍。 他明白她?的?话里代指的?是?什么。 现在还能拿夫妻二字做幌子来遮掩两个人悸动的?心绪,等和离书?签定,再这样不清不楚地相处对两个人来说都不算好。 身体接触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拥抱,一次蜻蜓点水般的?吻,甚至和衣而眠,都会激起?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渴望这个人,盼望每晚都能见?到他,盼望早上醒来时他就躺在身边。 时间久了,就算想和离,身体的?每一处都会叫嚣着不舍,抒发不为人知的?想念。 这也是?为什么元妤仪和谢洵一开始便保持着分榻的?默契,卧房内的?屏风就像一条难以跨越的?银河,清楚地提醒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也提醒着元妤仪,她?成婚的?目的?。 而一旦跨越这条鸿沟…… 少女低着头,青丝垂在肩侧,显得乖巧极了,只是?眉尖微蹙,兴致不高。 “殿下是?不是?觉得只有和离才是?对你?我最好的?归宿?”谢洵问。 元妤仪明显一怔,嘴唇翕动没有回答。 沉默良久,她?才放缓声音说:“难道不是?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更何况这场婚姻你?明白的?,本就是?一场于双方都有利的?交易而已?。”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3节 “难道非要等到情根深种时再后悔么?” 他对她?是?否真心,元妤仪不知道,也不敢去问,怕他回答一切是?她?自?作多情,她?有自?知之明,倘若真是?这个答案,她?受不住的?。 但她?心里也明白,倘若真的?一直保持这样亲密的?姿态,她?艰难筑起?的?心防会分崩离析。 元妤仪说完这些话,只觉得这些天压在心口?的?滞涩都减弱许多,她?像是?在发泄。 这种顾虑,谢洵想自?己其实是?明白的?,只是?心上人躺在怀里一晚上,没有哪个男人不会贪恋。 更何况他早已?情根深种。 虽然只有单纯的?一晚上,但他却能抚摸到她?的?温度,嗅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听到她?匀长清浅的?呼吸声。 他们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却远比那些如胶似漆的?爱侣更有默契。 昨夜元妤仪搂住他脖子时,毫不犹豫地扑在他怀里时,怯生?生?地让他留下时…… 以及那滴早已?融化?在心口?的?泪。 这些都让谢洵以往的?纠结与矛盾轰然倒塌,他喜欢元妤仪,他不想再隐瞒那些冰山之下的?火焰。 从前两人都站在原地时,但凡一方往前迈步,一方定会生?怯后退,像此起?彼伏的?山峦。 自?从元妤仪动了和离的?念头,更如同在自?己身边围了个密不透风的?牢笼,谢洵内心痛苦,可面上依旧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怕给她?半分压力。 可是?昨晚当熟睡的?少女下意识往他怀里缩时,谢洵开始反省,自?己以前的?沉默和内敛似乎错了。 她?不动,他理应走到她?身边去。 哪怕等着他的?是?早已?关?闭的?蚌壳,哪怕她?留给他的?是?一片荆棘。 比起?疼,谢洵更害怕失去。 身材颀长的?青年逆光站着,元妤仪能看见?他如剑般凌厉的?眉峰,他没有因她?的?话生?出愠恼,反而目光认真凝重。 “倘若我本就对你?动情了呢?” 他的?话比昨夜的?惊雷还让元妤仪感到无措,意料之外的?反问更几?乎让她?屏住呼吸。 谢洵见?她?怔愣,放在以前可能会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一个字; 可现在他已?然意识到这种相处方式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毫无助益,还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 她?的?心像禁闭的?蚌壳,谢洵敲一下退一步只会让她?关?得更紧,所以他要时时守着,让她?明白他在一直都在等她?情愿的?那一刻。 谢洵的?目光直视着少女愕然的?视线,坦然道:“这桩婚姻早就不是?冷漠的?交易了,殿下。”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漆黑的?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情意,“我心悦你?,别和离,好不好?” 因第一次说这样直白的?话,整个人都仿佛浸在烈火中灼烧,青年的?掌心被掐得钝痛,但意识无比清醒,虽有些不安,但这是?快乐的?,也值得。 信息量太大,元妤仪彻底呆愣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跟她?表白? 谢洵那样克己守礼的?人,方才都模糊了“臣”和“殿下”这样的?字眼; 你?我相称,刻意忽略了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君臣猜忌,此刻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郎君在求.爱。 元妤仪的?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要跳出胸膛,宛如山洪倾泻,海浪翻涌,被他炽烈的?心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54章 脸红 雨过天晴, 连微风都裹着榴花香。 心脏跳动的声音许久没有这样有力,元妤仪的脸颊绯红,她下意识道:“你……你说真?的?” 真?的喜欢她吗? 所以?不?想和离, 纯粹是因为喜欢。 谢洵眼角眉梢都带着道出心意的轻松愉悦,点头答得笃定,“绝无半分虚言。” 元妤仪几乎要脱口而出那就不?和离了; 可她最后还是保留了一份理智。 谢洵喜欢她,喜欢她什么? 若喜欢她从前在上京时的善良, 那就意味着自己下.药成?亲的行为是他所不?耻的苟且; 若喜欢她在青州时心狠手辣的那一面,便?代表着她曾经的真?心付诸东流。 倘若他回?答喜欢她的所有, 那就更荒唐了, 这话太狂妄,元妤仪是不?敢相信的。 是以?她垂首深思?片刻, 郑重道:“我引荐你入仕, 在宣宁侯面前维护你, 天峡山一行也?照顾你多日, 你心生?感激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在谢洵为她奔走效力时,不?顾危险救下她时, 始终陪在她身边时, 她也?难免悸动。 元妤仪说起这桩桩件件, 都让谢洵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对应的画面。 他不?自觉抵住虎口, 分明?和面前的少女拜过堂, 也?上了族谱,可是现在还是不?免像个等待名分的少年郎。 元妤仪抬眸正对上他这副期待的模样,也?怔愣一瞬, 酝酿着嘴边的话。 “所以?谢衡璋, 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混淆了感激和喜欢的定义?” 喜欢就是喜欢, 掺杂任何其他的感情都会扭曲喜欢的本来面目;婚姻之中若想由爱起始,便?不?能?是为了报恩。 报恩便?代表着,一方占主导地位,而另一方只能?沦为附庸,始终不?占上风。 日久天长,难保夫妻之间不?会出现矛盾,而此时弱势那方心中的感激,便?会成?为最亲密的枕边人刺向他自己的利箭。 谢洵神情微怔,显然没想到她会话题一转,说到这方面。 然今日能?与元妤仪谈心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所以?他嗓音依旧温和。 “不?是,我分得清。” “殿下曾经为我做的事,无论是朝堂上的助力,还是在谢家人面前对我的维护,我都牢牢记在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青年的长眉舒展,目光专注,几乎要将面前认真?倾听的少女吸进沉静的眼底。 “可是与这相比,我也?喜欢殿下。” “这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情意;是日后哪怕你对我执剑相向,我也?绝不?会躲开分毫;是无论你对我好不?好,我都忍不?住会心疼殿下,心甘情愿为你去死的喜欢。” 话音落下,元妤仪仿佛在一片寂静中,听见了自己宛如擂鼓的心跳声。 尤其是亲眼见过支离破碎的家庭,见过相见两厌、貌合神离的夫妻,再听到谢洵的剖白,她几乎招架不?住,缴械投降。 但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少女皱紧了眉头,她下意识埋怨道:“好端端的说什么生?死,我会活着,也?绝不?会叫你去死的。” 谢洵失笑。 在他心里,公主早就比命重了。 良久,元妤仪才缓下声音,本文由八六一七七三三零四群整理像只防备中的小刺猬露出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试探性地问道:“假如,我曾经骗过你,也?利用过你,你还会像刚才说的那样喜欢我吗?” 谢洵思?忖片刻,实在没想到她什么时候骗过自己,何况他孑然一身,除了这张皮囊略微好看?点儿,心思?比别人考虑得多些,也?没什么值得利用的。 但他还是认真?地回?答,“会,就算殿下杀过我,我也?会喜欢的。” 元妤仪在心里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她想,谢洵现在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便?自此误以?为可以?相守一生?一世了,其实不?然。 若他知道她原本算计的是经常欺辱他的嫡兄谢陵,千方百计进谢家的门不?过是为了捆绑世家,威胁江丞相,谢洵便?不?会这样信誓旦旦地承诺了。 彼时只会有一种可能?:爱之深,恨之切。 元妤仪的心绪拐了十?万八千个弯弯绕绕,落在谢洵眼里,她只是为难地皱了皱鼻尖。 谢洵不?明?白她为何会露出这种神情。 他能?感觉到,从前公主对自己付出的那些琐碎的细节,她对自己的感情都是真?的,并非作假,那为什么还会这样为难呢? 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远在上京的人影,耳畔仿佛响起刚成?亲时,元妤仪和侍女随口说过的话。 “日后和离了,路归路桥归桥,自然找些情投意合的面首养在身边。” 至于谁会与她情投意合? 元妤仪或许并未察觉,可那人却至今未娶,依旧对她虎视眈眈,男女之情或许没有,可青梅竹马的情意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连谢洵都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不?满,还夹着半分隐晦的委屈。 “殿下喜欢祁世子吧?没关系,臣知晓的,你与他有十?余载的情谊,理当是彼此最信任最亲切之人,祁世子三战告捷,名声大震,也?是大晟的功臣,我早该知道的……” 祁庭家世高,虽门庭衰落只剩他一人,但还能?凭自己的本事夺来许多功勋,剑眉星目亦是上京无数闺阁女郎的理想夫婿。 谢洵想着,眼中的郁色也?逐渐加深,还没来得及说后面的话:若真?是如此,他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纠缠下去了。 元妤仪心中的不?解越来越浓烈,看?他的脸色也?愈发?不?好,实在忍不?住打?断谢洵还没说完的话。 “谢衡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什么时候说自己喜欢他了?我更没有想过跟你和离后就转头嫁给他,我与祁三无非是总角之谊,从来都只是把他当兄长的。” 以?往积攒的不?满都在此刻消散,谢洵心里提着的巨石落了下来,但既然不?是这个原因…… 青年的眸光含着淡淡的酸涩和期待,“那殿下到底为何一定要与我和离?” 既然是利用,为什么不?能?再继续利用下去;交易也?好,真?爱也?罢,公主为什么执着于把他赶走。 聪明?人执拗起来,会近乎偏执地剥出每一个细节,话里的逻辑根本无处可寻,一时之间却也?让人反驳不?了。 元妤仪不?敢置信地回?望着他的视线。 她觉得谢洵原本是个沉默内敛的老实人,后来觉得他是个才不?外露、心有成?算的君子,可是现在她却觉得他像个聪明?的无赖。 因为聪明?,所以?了解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踩在她的心坎上; 也?因为无赖,黏着她恳求明?确的答案。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联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子里,撰写的一个故事。 话本里的女配角是男主人公养在私宅的外室,彼时男主人公正和女主角打?得火热,与谈婚论嫁只差临门一脚,女配角却身怀六甲,挺着孕肚登门,所求不?多,无非是个进府享福的主子名分。 她抬起眼睑打?量着与她咫尺相隔的青年。 长眉如山峦微皱,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素来内敛沉静的面庞上带着复杂的期待和倔强。 元妤仪心虚地捏了捏掌心,他现在真?有点像话本子里上门要名分的妇人,而她也?活脱脱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主人。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4节 只不?过她跟谢洵之间没有那个本应出现的女主人公,和他腹中作底气的孩子罢了。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喜欢他吗? 应当也?是有点倾慕的; 毕竟宛如谪仙的清俊郎君一直守在身边,明?白她想要的东西,也?在乎她身边的人,任劳任怨地替她解决所有棘手的麻烦。 温和包容,真?心实意。 元妤仪很难控制住心底的悸动。 可是现在就让她坦白成?婚目的,和当初在所有人眼中甚至称得上.下流无耻的手段,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嘴里像是含了黄连,其中苦涩只有自己才清楚。 沉默稍顷,元妤仪下床浅浅啜了口桌子上的茶,润了润早已干涩的喉咙。 转眸看?向谢洵,他依旧是那个熟悉的模样,与她之间的距离比之前都近了很多。 或许是因为平常见到的都是谢洵运筹帷幄的镇定神态,如今罕见地看?到他脸上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情,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感受到一点孩子气。 这种反差让她愕然、失措。 谢洵往前走了两步,凝望着少女的目光没有丝毫改变,舔了舔有些干裂的苍白唇瓣。 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可怜巴巴的话,元妤仪赶在他之前开口,面色凝重。 “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一下。” “什么?”谢洵反问,说罢他另外倒了一盏茶,十?分自然地喝掉,微哑的嗓音恢复正常。 元妤仪眉心一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话恐怕吐露得太快了,手指下意识绞着裙角。 可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还有咽回?来的余地。 她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给我点时间,让我重新?考虑一下要不?要和离。” 谢洵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眼角眉梢染上愕然的神色,他嘴唇翕动着,憋了许久却只答了一声:“好。” 元妤仪脊背上却好像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虽说如今明?摆着说了和离一事有余地,可她毕竟还是有事情瞒着谢洵,心虚是在所难免的。 但在靖阳公主的行事准则中,也?从来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一条,无论她和谢衡璋最后发?展成?个什么结局,她都不?会再惋惜了。 起码现在努力过,不?是吗? 谢洵性子内敛惯了,如今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也?只是微微勾起了唇角,眸光潋滟温和。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先是原地怔愣片刻,又不?好意思?去看?对面的少女,只好转身开窗。 任由灿烂的日光照在他脸上,微风拂过身上的衣袍,才能?给他两分真?实感。 谢洵这样的表现落在元妤仪眼里,也?能?看?出些苗头,她只是考虑一下,连明?确答案都没给他…… 元妤仪轻咳两声,成?功将青年的视线吸引过来,“我只是说想一想,或许回?上京后还是这样的旧主意。” 青年脸上并无半分失望颓丧的情态,反而很知足,“无事,自古以?来成?亲和离都是大事,尤其对女子更是如此,殿下心中惴惴,多考虑些日子也?是应当的。” 只要她言语之间略有松动,谢洵都很高兴,哪里还会讨价还价。 他的体谅却没有换来元妤仪的欣喜,少女清澈明?亮的凤眼反而浮起一层质疑和警示。 “丑话先说在前头,若是我决定不?和离,你却又突然觉得我不?好,不?值当过一辈子,反复无常,我也?是不?应的,等那时候你再后悔埋怨,我不?会依你的。” 元妤仪想,自己这样跋扈霸道,怎么着也?该吓住驸马,警示他也?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好好想想。 可谢洵巴不?得她永远不?离开他,她打?定主意后越坚定,他就越庆幸越欣喜,甘之如饴。 “臣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后悔。” 他翘起的笑弧也?是清浅的,可就是这样平和的笑,却让元妤仪莫名多了分底气。 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或许就算谢洵真?知道了自己之前目的不?纯,利用他和谢家背后的声望,也?不?会生?气。 …… 下楼时,郑侍郎等人已经吃完回?去整理次日走时要带的行装,只余下季浓和卫疏还坐在东边的条凳上等着。 一见他们下来,季浓挥了挥手。 二人并肩下楼,青年穿了一袭月白云纹便?袍,身边的公主则换了一身天水碧的杭绸罗裙,随手挽了个垂髫髻,发?尾系了根素色纱带。 登对璧人,满室生?辉。 卫疏比季浓的心思?更细腻些,敏锐地洞察到谢洵脸上若隐若现的淡淡笑意,这几日行路过程中的疲惫与不?悦一扫而空。 右手撑在下巴上,他兴味十?足地看?着坐到面前的两个人,自认为他也?算有几分经验,不?难看?出公主和谢兄之间有点冰释前嫌的意味。 “公主身子金贵,多睡会养养神也?就罢了,谢兄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赖起床了?你平日作息不?是一向……” 勤快到恐怖,跟个不?会疲累的鬼一样。 卫疏的话止住,顺手打?了个响指,想当初谢洵可是祖父嘴里值得学习的标杆,哪怕入朝做一个从五品侍读亦是如此。 谢洵淡淡地睇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疑问,只是极其自然而又娴熟地为元妤仪盛了一碗热粥。 季浓从他俩脸上觑巡一圈,除了觉得公主的脸比往日红了许多,没发?觉有什么异常,转念想到下了一整夜的雨,担忧的心理又占据上风。 她关切地问,“阿妤,你发?热了吗,脸怎么那么红?” 第55章 赠簪 元妤仪第一次觉得这样心虚, 摸了摸自己的脸,故作不知地?反问,“有吗?” 季浓点头试了试她的额头, 发现不烫才放心,又道:“可不是么,不信你问问驸马。” 她的话刚说完,元妤仪的脸颊更红了, 烧得她晕晕乎乎,不敢抬头, 又怎么可能会真如季浓所说, 去询问谢洵呢。 少女舀了一汤匙粥,匆匆塞到嘴里, 催促道:“我没有不舒服, 先吃饭吧。” 她不问, 谢洵也就不急着回答, 也学?着公主端起粥缓缓喝着。 店小二端来在后厨温着的饭菜,正要退下时?, 被卫疏唤住。 他递了两吊钱过去, 笑意倜傥风流, “昨夜辛苦你跑腿, 送来的安神香真不错。” 店小二没想到还会有额外的赏金, 眼下笑出一道褶子,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才接过钱,“公子客气了, 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或许是得了赏钱高兴, 转身要走时?小厮又顺嘴提了句,“诸位客官准备何时?启程?” 季浓心里想的是宜早不宜迟, 看了眼外面艳阳高照,便答道:“左右风雨已?停,今日便走吧,殿……表妹觉得呢?” 方才差点暴露几人的真实身份,她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元妤仪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也点了点头。 小厮听完缓声劝道:“这位小姐所言不妥,现在外面看着虽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头,实则从这里到宣城要走一大截土路,泥泞难行,恐伤人马,不妨在此处歇歇,等明日路况好些,再启程不迟。” 几人透过敞开的客栈门,果?然看见了一道道水洼,房檐上的积雨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于是离开的时?间?自然往后推迟了一日。 等小二走后,季浓才饶有兴趣地?拍了拍卫疏的肩膀,“卫大公子刚才怎么突然发善心给赏银了?” 卫疏敲了敲手里的扇柄,意味深长道:“这叫行善积德,上苍看我这般纯善,日后也会悄悄助我达成心愿的。” 季浓脸一热,半晌才低斥一句“迂腐。” 又对元妤仪留下一句,“阿妤,我出门看看有没有明日路上要添补的东西。” 说罢瞪了卫疏一眼,风风火火地?转身离去。 卫疏也跟她起身,匆忙扶好不小心踢倒的条凳,“季浓粗心,她哪知道缺什么,还得我跟她一起去。” 话音刚落,人也如一阵风似的赶了出去。 元妤仪看着这两人如出一辙的神态背影,将喝完的粥碗放到一边,轻声感慨道:“真好。” 她的声音很低,神情?专注。 谢洵却?没忽略她的每一句话,嗓音清泠地?问她,“卫择衍很好吗?” 他的话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整个人都宛如房檐上滴落的雨珠,透明亦带着凉意,在这样的仲夏里很合宜。 元妤仪的目光依旧凝望着客栈门口时?不时?走过的百姓,雨过天晴,这虽然是个小城镇,也会比往日热闹很多的。 她想到卫疏对季浓的举动,心底闪过一丝真切的欣慰,“卫公子长相家世人品都可堪信任,放得下面子,又对阿浓处处包容,我自然觉得他人不错。” 谢洵听见她雀跃的语调,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公主觉得卫疏好,那他是不是可以处处学?卫疏行事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没一会儿,又被他亲自否定,就算他学?卫择衍那样混不吝的态度,公主也不是季浓,这一套又不会通用?。 平白落得个学?虎反成猫就更贻笑大方了。 日后他只会随着心走,随着她走。 谢洵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绕到一直望着外面的少女面前,嗓音温和,“我们也出门逛逛吧,兴许也能买些路上用?的东西。” 元妤仪微怔,她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青年,忽然发觉其实除了脸,他的颀长身姿也相当赏心悦目,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少女像是一株刚冒芽的海棠花,缩在挺拔的竹柏身旁,哪怕只是一片竹叶掉下来,都很容易激起花瓣轻轻的战栗。 元妤仪的手指蜷在柔软的掌心里,低声道:“就算你对我这样好,我也不会徇私情?的,和离是我早就决定的事情?,不会这样轻易改变。” 谢洵失笑。 她是把?他当成什么洪水猛兽了不成? 再说了,元妤仪说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时?,他便已?经做好了要等很久,然而等来的却?可能是噩耗的准备。 说得更伤心务实些,那就是在元妤仪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之前,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日,都是谢洵偷来的时?光。 恍若将死之人最?后的生机,也恍若眼盲之人失明前见到的最?后几日光明; 所以他不想颓唐消沉,而更倾向?于好好利用?这些时?光,让公主看见他的心意。 “我知道啊。”他清冽悦耳的嗓音像支摘窗外的清风,丝毫没有任何施压的意味。 谢洵专心看人时?,漆黑如墨的瞳孔格外明亮沉静,总会让人产生一种?将要被吸进漩涡的错觉。 他又接着道:“我从不后悔,殿下。” 这次的语调郑重?许多,青年宛如一柄淬洗过的长剑,鬼使?神差地?让人安心。 他的坦荡直白都是以前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宛如平静湖面骤然爆发,激起高昂的水柱和一连串波荡的涟漪。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5节 谢洵不后悔,元妤仪也不会后悔。 每一个决定带来的后果?,她都心甘情?愿领受,无论其是好是坏,都是她应该负责的。 少女收回视线,唇角翘起,没有再重?复那些在此时?此刻显得丧气的话,站起身施施然开口。 “那就出去走走吧,说起来我还从没有离开过京城,不知青州的风土人情?又如何。” …… 刚下过一场雨的空气是无比清新的,巷子口有无数落下的榴花花瓣,哪怕被碾进土里也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日光温温柔柔地?洒下来,像一簇柔软的棉花,轻抚着街上的行人商贩。 雨过天晴又赶上集市,附近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谢洵的视线落在街边一道不起眼的小摊上,一个妇人撑着面前的首饰摊,热情?招呼,“郎君带娘子来瞧瞧吗?” 脑海中莫名闪过元妤仪曾带自己去绣坊买衣服的场景,谢洵看到身边少女一头乌发却?无任何装饰,神情?如常地?牵起她露在外面的指尖。 流转着暧昧,却?又不逾矩。 他对分寸的掌控一向?完美。 元妤仪由他牵着,莹白如玉的耳垂染上一抹奇异的红,耳边叽叽喳喳的叫卖声顷刻间?消失,她只能感知到指尖淡淡的温度。 “娘子,这个如何?”身侧熟悉的声音拉回她一片空白的思绪。 元妤仪看着那支被递到面前的盘花镶珠银簪,虽然成色比不过宫中的贡品,但是簪头的一朵海棠特意用?银线描边,倒很是独特。 摊主见她神情?专注,脸上的笑意更深,夸赞道:“郎君眼光毒辣,这是老妇今日才进的货,最?衬娘子这等容貌啊。” 谢洵却?没顺着摊主的话一味夸赞,只是抬起手腕无比自然地?把?簪子插在她的发髻上,对一边的摊主道:“劳烦您找面铜镜。” 妇人闻言立即从摊子底下的夹层中掏出一面铜镜,用?袖子擦了擦才递过来,眉开眼笑道:“娘子瞧瞧,俊着呢。” 镜中的人明眸皓齿,乌发如云,鬓边一支盘花银簪衬得香腮如雪,兼之她今日换了一身缥碧罗裙,更添清清冷气。 没有哪个姑娘不喜欢漂亮东西,何况是她这样娇宠着长大,年岁尚轻的公主。 这件事,谢洵从刚成亲的时?候就知道了。 “这支簪子原本?是卖五百文的,但难得遇见姑娘这样合适的客人,二位只给四?百文便可。” 元妤仪敛着自己心头的欢喜,右手抚了抚空无一物的腰间?,身形却?一僵。 从前在京城,自然有无数金银珠宝送到瑶华宫任她挑选,出门也是有无数侍女仆从跟着,付钱时?从未作过难。 可是这次她和谢洵也是突然决定的出门,是以没有带绀云他们出来,至于荷包也落在了客栈。 其实这簪子也一般,只是在青州边陲小镇才略显得有几分出彩,待回了上京,便不够看了。 于是元妤仪正打算伸手取下簪子放回小摊时?,却?被另一只手掌先一步环住纤弱的手腕,身侧的青年朝她安抚地?笑笑,十分自然地?掏钱结账。 摊主收了钱眼尖地?看见二人紧贴着的手,嘴角咧得更宽,“娘子貌美,郎君体贴,真是好福气,令人艳羡的一对!” 元妤仪神色赧然,只觉得两只脚像踩在了一团看不见的棉花上,瞥见谢洵神情?淡然,生怕他又同摊主寒暄,微一颔首便拉着青年离去。 赠簪,挽发,定情?。 这一支银簪戴在鬓间?,少女忽然觉得脑袋反而比公主及笄礼上的满头珠钗更贵重?一些。 “买簪子的钱,等我回客栈就还你。” 谢洵眸光闪烁,反问道:“为何要还?夫妻之间?,从不谈亏欠。” 元妤仪一噎,大脑仿佛一片空白,又低声道:“总之,谢谢你。” 说罢她后知后觉地?收回两人还牵在一起的手。 就算不是夫君,只是普通朋友,谢洵的行为也是在替她解围。 那抹柔软温热的指尖悄悄溜走,谢洵眉间?闪过一丝怔愣,又很快恢复平静,他的嗓音不高,吐字却?清晰。 “殿下从前帮了我许多,这只簪子便算臣一件小小谢礼吧,只是此簪平平,难以媲美宫中的名贵之物,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这番话打消了元妤仪心中的顾虑,原本?微蹙的秀眉缓缓舒展,其实靖阳公主能缺什么金贵东西呢?她自来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所以能打动她的并?非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而是一颗真心,时?时?惦念,处处牵挂的真心。 谢洵将她的所有神情?一分不落地?收至眼底,躁动的心也慢慢变得平静。 他当然不会自私到只用?这支边陲小镇的银簪,便抵消公主从前所有的帮助,这只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送她的礼物。 无妨,以后会更多。 只要是元妤仪想要的,哪怕再难求,他也会拼了命得来送予她做礼物。 第56章 诅咒 二?人?逛了一圈, 凡是元妤仪多看了两眼的东西,谢洵都会默契地提前帮她买下来。 裹着拉丝冰糖的糖葫芦,盛在小瓷盘里的松瓤卷酥, 还?有露天茶摊上摆着袅袅飘香的参茶…… 她?样样都想吃,谢洵也就样样给她?买,不像那些平日出门冷着一张脸长吁短叹的夫君,反像个任劳任怨的忠仆。 而年轻姑娘也没有吃独食的习惯, 总会提前跟摊主说买两份,然后不容拒绝地把冒着热气?的吃食塞到谢洵手里。 二?十年里从未收获到的快乐与新奇的体验, 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另类的弥补, 冰糖和糕饼的甜味在舌尖上融化。 谢洵觉得心底也被?人?强硬地放了一块糖。 糖汁沿着他的四肢百骸游走,抚慰着身体里的每一处。 元妤仪的步子轻快,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抛却了那些繁琐的礼节, 反而更加轻松, 她?侧耳听见不近不远的脚步声, 也很安心。 少女身后跟着个不紧不慢的年轻郎君,神态自?若, 眸中荡漾着一湖融化的春水, 目光凝在那道窈窕纤细的背影上。 他们这对夫妻, 相貌登对, 气?质矜贵, 宛如一对从天宫下凡的仙君和仙子,十分引人?注目。 — 游玩许久,回客栈时?已经是午后, 层层叠叠的云染红一大片天空。 小二?知道他们明日便要远行?, 特地上来询问是否需要热水沐浴,得到准许后麻溜去后厨烧水。 待几人?梳洗过后, 皆是扫去一身疲惫,次日要早起,是以?刚过戌时?,便默契地早早休息。 支摘窗半掩,钻进清新的榴花香和青草香,依稀能听见屋檐落下的雨滴声。 风和日丽,今夜不会再有昨夜那样让两人?都冲动的雷电。 谢洵依旧铺开卧房里不算厚实?的被?褥,打算在地板上将就一夜,然而他刚把被?子从柜橱里抱出来,还?没来得及往地上放便被?人?止住。 元妤仪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往床榻内侧挪了挪,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平静,“地板又冷又硬,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你休息不好的。” 谢洵侧身立在柜橱前,只能依稀看见他颀长挺拔的身形。 青年闻言,眉梢的笑?意?一直蔓延到嘴角,弯起一点浅浅的笑?弧。 元妤仪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藏在被?子里的手指下意?识蜷了蜷,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稍顷,谢洵摇了摇头,“床榻太窄。” 本就是青州边陲的一个普通客栈,有的住就不错了,是以?客房内的床榻也没放太宽的。 昨夜他们之所以?能挤在一起,那般亲密无非是因为元妤仪害怕,所以?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钻进他怀里;今夜两人?都清醒着,自?然会保持着一分距离,明早起来他们只怕都睡不好。 元妤仪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身形,理解错了他的意?思,手指掐了掐自?己的腰,丧气?道:“虽说这几日吃的确实?不错,但我应该并未长胖太多吧……” 胖到谢洵都嫌弃和她?躺一张榻了? 她?不自?觉间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悄悄注意?谢洵对她?的看法,偏偏她?自?己未曾意?识到这种变化。 谢洵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之意?,抱着被?子的手也顿了顿,径直把怀中的被?子铺开放在床尾。 “殿下一点儿没胖,还?瘦了些。” 青年的嗓音温和,噙着极淡的笑?意?。 许是谢洵的话成功安慰到了自?我怀疑的元妤仪,也或许是清醒状态下身侧躺了个人?让她?有些失措,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也能察觉到身边凹下去的褥子。 总之,元妤仪乖巧地躺在了床榻里侧,一句话也没有应答。 仲夏夜间微凉,但狭窄的床榻上,两具躯体虽刻意?保持着距离,却依旧有热度在悄悄攀升。 谢洵侧首只看见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 元妤仪背对着他,可自?己那紊乱的心跳声却听得清清楚楚,她?鬼使神差地侧了侧身,想要换个姿势,她?与谢洵是正?经夫妻,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但刚转过身便看见谢洵也幅度极轻地转了转身子,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散乱的青丝。 谢洵见她?眸中带着一丝错愕,面不改色地说,“床边有些硌,左臂麻了。” 元妤仪迟钝的思维飞速运转,垂眸盯着身上的被?子,低声道:“这边也是,硌得腿酸。” 此刻没人?会去较真床榻里外是否真如他们所说,他们都是被?夸赞过心思缜密的聪明人?,此时?却默契地避开这答案背后的不合理性。 人?本来就是糊涂的,谢洵想; 而元妤仪和离的念头确实?松动一分。 小城的夜晚万籁俱寂,元妤仪今日贪睡,起的晚,又出去逍遥肆意?地玩了一晌午,现在躺在榻上却了无睡意?。 她?翻来覆去,尽管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以?免吵醒身边的青年,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谢洵没有睁眼,视线里是一片黑暗,可是耳朵却依旧灵敏,能听见她?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 “殿下怎么了?” 元妤仪一惊,转过身来看着他微阖的眼眸,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愧疚,“抱歉,是吵醒你了吗?” 谢洵摇头,“臣还?没睡。” 元妤仪这才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随口道:“兴许是白?日里睡多了,我今夜有些睡不着。” 她?说这话时?乖巧地维持着一个平躺的姿势,嗓音落在谢洵耳畔时?高时?低。 谢洵想要伸手将她?揽到怀里,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淡声道:“左右臣也精神尚好,不如殿下说说话吧?” 说着说着说累了也就困倦了。 “说什么?”元妤仪下意?识反问,又补充一句,“你想听什么?”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6节 谢洵倒是没什么要求,只要说话的人?是她?,无论说的是什么事情,他都会仔细听的。 “什么都好。” 青年半支起身子,替她?掖了掖因方?才翻来覆去的动作而皱成一团的被?子。 沉默稍顷,元妤仪在记忆里搜刮着每一件合适而又不合适的事情,她?没开口,谢洵也不催。 期间少女转头望向身侧歪着头的人?,借着月光残影看清他模糊的轮廓,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这样沉静而温和的人?,像是能包容住所有的她?,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最终都能在这潭湖水中得到消融。 元妤仪抿了抿唇,怔怔开口,“其实?我怕打雷,是真的害怕。” 接着是一段冗长的沉默,直到听见谢洵轻嗯一声她?才呼出一口气?,接着往下说。 “你知道我曾提剑护送陛下登基一事么?” 谢洵的语调依旧平静,完全?没有元妤仪想象中的讥讽,“臣略有耳闻。” 元妤仪忽而轻笑?一声,只是笑?容苦涩无奈,“先朝郭太后立襁褓之中的稚子为帝时?,带了黑甲卫立于朝堂,如今我单单提把长剑上朝,又只是区区一个公主,怎么可能真让他们心悦诚服?” 谢洵闭上的眼睫颤了颤,“可他们依旧敬畏并臣服于殿下,拥护新帝上位。” “是啊。”少女的眼睛眨了眨,“最后阿澄登基只是一个结果罢了,我在上朝前怎么震慑群臣呢?你们这群世家公子自?然不会知晓。” 高门世家自?诩高贵,倚仗百年来积攒的赫赫声望,从来与皇族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更不会主动让自?家子弟掺和进这些皇权争斗的腌臜中。 正?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 谢洵道:“是宫变,对吗?”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眸中含着沉沉的郁色,漆黑眼珠宛如两块黑濯石。 元妤仪从未跟他说过这件事,在昨夜之前也从未暴露过自?己的噩梦,但一宿过去,很多事情都在不经意?间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是。” 元妤仪没有去追问谢洵是怎么知道这件隐秘宫闱的,此时?此刻她?心底对他也没有任何?从前的防备与猜忌。 她?不动声色地把身子蜷缩起来,双手抵在脸颊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样。 “其实?我有预感宫中要生变故了。” “那时?父皇才葬入皇陵不久,各司女官来瑶华宫检举了好几起失窃案和人?口失踪案,内侍宫女行?礼做事也远不如以?往恭敬严谨,甚至出现了许多空穴来风的流言——太子年幼不知事,难当重任;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这是亡国之兆,必有明主取而代之。” 元妤仪的嗓音微哽,却没有任何?埋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 “阿澄十二?岁,确实?年幼,但他自?幼承蒙崔冯两位大儒教导,宽仁机敏,他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理应是众望所归才对……” 她?的话音突然止住,没有再往下说,似乎是在酝酿语言,似乎只是单纯有些疲倦。 谢洵看见她?明显蜷成一团的身子和微微起伏的双肩,知道她?心中其实?藏着委屈,只是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那你呢?”他问。 元妤仪没有抬头,“什么?” 谢洵:“他们都说公主野心勃勃,有僭越之嫌,可你从未做出谋权篡位之事,你承担的是无中生有的骂名?。” 元妤仪脑海中紧绷的弦似乎被?人?抚平。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如炬,与近在咫尺的青年对视,眸子里满是执拗。 “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谢洵轻声道:“我也不是。” 元妤仪闻言脸上的神情忽而变得复杂,是不是觉得眼前人?不过出言安慰她?,她?反而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气?。 她?不想要谢洵的可怜。 他连那些在尸山血海里滚过的过往都不知道,凭什么好心地可怜她?? 元妤仪的话音突然变得凝重,“我没有骗你,你也不必可怜我。” “你见过我审讯江长丘等人?的模样,心里想来也是不屑一顾的吧?江长丘的亲叔父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在一个未满二?十的公主面前,他就算只是做个面子功夫又能如何?,但他真遇到我问话时?,却不敢狡辩指责,你可知道为什么?” 谢洵没有打断她?,可看见她?眼中逐渐染上一层模糊水雾时?,却暗里攥紧了手掌。 “因为那场宫变——”少女的嗓音沉重,甚至有一点刻意?压低的凄厉。 元妤仪眸光闪烁,继续道:“因为那场宫变死了四千七百八十二?个人?。从琼正?门到乾德宫,遍地流淌着鲜红的血和断了的胳膊腿;有人?被?刺了一剑,却还?留着一口气?,哀嚎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也有被?砍下来的头一路滚到丹墀下,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我……” “最后胜败已定,负责策反安排此次宫变的周指挥使跪地求饶,恳求我饶他属下的命。” 元妤仪说到这儿,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望向听得出神的谢洵,笑?意?有些苍凉。 “你猜我答没答应?” 谢洵看着那双眼睛,也看见她?噙在嘴角的笑?,忽然想到她?此时?的手脚肯定也是冰冷彻骨的。 他答得直白?,亦毫不留情,“你应该不答应,若是应了便等同于放虎归山。” 他不去猜公主彼时?的做法,他只是站在一个夫君,且只想自?己妻子好的角度来回答。 善与恶,好与坏,皆是他人?叩棺定论的虚名?,谢洵不希望他捧在心尖上的人?这样懊恼、自?责、歉疚,沉湎于噩梦般的过往。 而元妤仪也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 她?脸上的焦灼与灰败被?冲淡许多,紧蹙的眉尖忽而舒展开,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没答应。能被?策反煽动的侍卫,留着便是祸患,所以?剩下的人?皆被?就地斩杀;次日上朝,丹墀上流淌的血迹早就渗到了地缝里,压根擦不干净,只好留着让文武百官亲眼看着。” “所以?我在朝上宣旨拜见新帝时?,他们不敢有任何?逾矩指责,毕竟活了半辈子的老狐狸,也怕自?己的血溅到同僚的脸上啊。” 说到这儿,其实?这桩埋在靖阳公主心底许久的秘密,已经讲完了一大半。 但元妤仪眨了眨眼,忽然想到自?己还?没解释最初的问题,故作轻松地开口。 “宫变那夜也是那般猛烈的风雨,电闪雷鸣,逆党余孽在我面前怒骂那是天帝发怒,像我这样的心狠手辣之人?,余生必将亲友反目,夫妻缘浅,恶鬼缠身,不得安宁。” 本就寂静的屋子里沉默良久。 元妤仪还?以?为谢洵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忙含笑?道:“没事,你别担心,那些人?都是我下令斩杀的,就算要索命也只会……” 找我。 她?的话没说完,冰凉的双手忽而被?握在一双温暖干燥的掌心。 青年动了动身子,额头紧紧地贴着她?同样冰凉一片的额头。 太近了,元妤仪甚至能看到他微颤的长睫,挺直的鼻梁和那双低垂的眼眸。 在她?印象里一直温和包容的夫君,此时?整个身子宛如绷紧的一张弓,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耳畔却仿佛与她?的心跳同频。 紊乱又坚定。 谢洵捧着少女的手,试图温暖她?每一处冰凉的躯体,他的脑海中仿佛已经出现了身着宫装的少女独自?一人?立在巍峨深宫中,去努力解决所有出现的变故。 她?从来都不是被?圈养的金丝雀,而是在狂风暴雨中岿然不动的鸾凤。 靖阳公主若不杀人?,自?有旁人?反过来杀她?;深宫之中,一个柔弱的公主和刚十二?岁的太子,本就岌岌可危。 元妤仪那时?刚过及笄礼不久。 正?是寻常女儿如枝头春花般单纯烂漫的年纪,但却要以?柔弱双肩承担起那些恶毒的诅咒,承担莫须有的骂名?。 谢洵极力压抑的清冷嗓音中,还?是不慎流露出一分恼意?,握住她?纤细手腕的掌心也在颤抖,“是他们不配,他们该死。” 第57章 遇刺 窗外的风雨早就停了, 可元妤仪恍惚之间仿佛又听到了宫变那晚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是这些?年缠绕着她的噩梦,溺水般的窒息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扼住。 可现在夹着鲜血的雨滴却在逐渐停止。 元妤仪冰冷的身体缓缓回温。 谢洵的声音落在她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沉静, “殿下,莫听莫信。” 他伸手撩开遮住她脸颊的碎发,眸光包容。 良久,元妤仪抬眸笑道:“我知道。” 她伸出手指掰给他看?, “我与阿澄乃是同胞姊弟,血浓于水, 和祁三阿浓皆是总角之谊, 这些?年艰辛困苦都一起?熬过来了,怎会反目成仇?” “未作亏心事, 又何来恶鬼缠身一说??” 元妤仪反驳了许多, 唯独没有否认其中一条, “夫妻缘浅。” 谢洵听见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 知道她的情绪已经恢复沉静。 这样?沉重的过往压在她的心头,这么多年过去她却还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心, 善良豁达, 相?当难得, 也相?当可贵。 “夫妻也会恩爱白首, 都会好的。”谢洵的声音很轻, 却格外坚定?。 从前谢家欺他辱他时,元妤仪毫不犹豫地为?他出头,在马车上?劝慰他时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都会好的。” 其实到底会不会呢?元妤仪不知道。 她只是眨了眨眼睫上?悬挂的泪珠, 说?出来心里确实轻松了许多, 像是有人主动分担下她肩上?的负担。 而?后少女?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不说?了,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说?完这些?我还真有些?困倦,你也早些?休息。” 谢洵轻嗯一声,背过身去阖上?双眼。 …… 月影西斜,小巷里传来两声轻轻的锣响,以及更夫拉长的尾音,“三更天,平安无?事。” 一片寂静中,青年悄然睁开眼。 他耳廓微动,明显听到了一些?异样?的响动。 “殿下醒醒。”他摇醒身旁熟睡的少女?,眸中冷厉。 元妤仪揉了揉惺忪的眼眶,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了何事,便被一双有力的手揽在腰间,横抱着她下榻躲在床帷与橱柜中间。 “嘘。”谢洵的神情冰冷,对她摇了摇头,“有人。”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7节 稍顷却再没有任何异响。 薄薄的窗纸被人捅开一个不起?眼的小孔,紧接着伸进一根长长的竹条。 二人落脚的地方狭窄,几乎胸膛贴着胸膛,谢洵早已适应了客房中这样?的黑暗,转头去看?时正巧看?见那根还在冒烟的竹条。 青年宛如剑锋的长眉皱起?,顺势取下橱柜旁的一只花瓶,又迅速撕下两角床幔,浸湿可以短暂充当手帕的布条。 “他们点了迷香。”谢洵的话?音压低。 元妤仪能感受到他的热气?喷洒在自己的发顶,饶是此时二人共同处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小空间里,可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暧昧之外,更多的是对危险的本能逃避。 她立即接过那条布帕,遮住自己的口鼻,神情凝重地望着面前的郎君,“喊阿浓他们过来吧?” 他们现在的距离远比床榻上?更近; 元妤仪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谢洵强有力的心跳声,有他在身边她一向安心。 可是既然能想到提前下迷药这样?的招数,又在夜半攀墙杀人,想来不是普通的谋财盗贼。 倘若是群练家子亦或同上?批刺客一样?,都是被人专门豢养的杀手,那局势就更不明朗了; 现在许多世家公子就算正经学了武,也更追求花架子般漂亮的打法,遇上?这群亡命之徒只有甘拜下风的份。 何况谢洵身有痼疾,病体?孱弱。 元妤仪眼底的担忧愈发浓烈。 她下意识拽了拽青年的衣袖,清澈的眼底满是不安,想要出声喊人,却被他修长的手指压在嘴唇上?。 虽然隔着布帕子,但是唇瓣上?异样?的触感还是让元妤仪浑身打了个激灵。 谢洵轻轻地摇了摇头,仿佛已在几息间猜到对方的身份和目的,“这些?和上?次的应该是同一波人,他们对我们很了解,此时整个客栈应当都燃了迷香,季姑娘和神武营随侍那边恐怕比我们也好不到哪去。” 元妤仪闻言,心中已经明白前因后果?,可耐不住声音有些?颤,“不然现在逃吧?” 可刚说?完,她自己已然丧气?地否定?了这个建议。逃?四面楚歌,前有狼后有虎,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谢洵抚了抚少女?柔软的头发,正要安慰她时,窗牑外面的木框上?突然响起?“铿锵”一声,这是三楼客房,应当是外面的人攀爬时借助的工具尾端发出的声音,虽尖锐却不算响。 若是熟睡之人自然察觉不到这样?的声音,可偏偏元妤仪和谢洵已然清醒着躲在一边,是以这声音便被衬托得格外明显。 随着声音越来越靠近窗户,谢洵脸上?的神情也就愈发凝重。 忽然窗边灌进来一阵凉风,元妤仪背着光,根本看?不到屋里的情形,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指尖还是一片沁骨的冰凉。 正在她惶惶不安之时,青年突然递给她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瑞凤眼底闪过一丝不舍。 “躲在这儿,保护好自己。” 他的嗓音低沉,只交代完这一句便要离开,元妤仪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眼眶里浮起?一层朦胧水雾,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吗? 他身子不好,出去会死的。 谢洵给元妤仪明显挽留的动作一怔,紧皱的眉头微松,平直唇角忽然弯起?一点浅浅的弧度。 他低下头将少女?紧紧地搂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脊背的颤动,也能察觉到元妤仪落下的一滴泪,砸在他颈间的动脉上?。 “好姑娘,听话?。” 谢洵试去她的泪痕,嗓音温和平静,抬起?她的下颌,落下极轻极淡的一吻。 说?罢他拎着粗颈花瓶,毫不犹豫地将里面养花的水朝着那些?人倾洒出去。 屋里没亮灯,只有月亮的残影透过窗户洒在地上?,身着黑衣的刺客见青年闪身扔了一把东西,还以为?是什么毒粉,纷纷低头后退。 谢洵也趁这个时候攻上?前,饶是袖中短刀只剩了一把,他也没有丝毫怯意,银白的刀刃划过前面几人的小臂,立即沾上?了血。 而?元妤仪也根本放心不下屋里的情况,她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手里还紧攥着那把刀,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手冷还是刀冷。 不远处传来短兵相?接的刺耳声响,再之后是桌凳倒地的闷响…… 每一声都像是不确定?的凌迟。 因打斗动作剧烈,谢洵原本刚愈合的伤口又被扯开,渗出鲜红的血,染红腰间的月白中衣。 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眼眶充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五六个还活着的刺客,咬紧了手腕上?的绷带。 刺客中为?首的许校尉咬紧了牙,眸光阴戾地盯着他,像是蜷缩在杂草中的一条毒蛇。 “他也受伤了,撑不住多久,杀了他!” 谢洵右手握紧了刀,左手指尖捏了一块瓷瓶的碎片,眉梢微挑,染血的俊朗面庞上?尽是不屑冷意。 元妤仪听见方才的话?,一颗心再也按耐不住,只能尽可能轻地侧了侧早已蹲麻的身子,转头看?向房间的另一边。 她捂紧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挺拔身影依旧熟悉,可是身上?的衣服已经溅上?星星点点的血迹,脚下同样?滴着啪嗒啪嗒的血珠。 元妤仪已经分不清那是他的血,还是刺客的血,但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她甚至分不出半分思绪去想为?何谢洵会武,又为?何能与面前的刺客有来有回地撑几个回合,她的视线中只有他身上?的血衣和散乱的发丝。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转瞬间蔓延至心口,刀柄抵得元妤仪掌心生痛,可她已经顾及不到,她只知道再强撑下去,谢洵会死的。 谢洵引发旧伤,对面的刺客也不见胜势; 今夜来行刺的还有部分死士去对付其他人,许校尉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亲自来到公主所住的房间; 原本以为?提前燃上?迷香再动手,料谢驸马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显神通,却唯独没想到,房间里的人三更还没睡熟。 跟随许校尉的虽是亡命之徒,可也只是干过打架杀人谋财害命的勾当,欺负的无?非是些?胆小的老实人,哪里真刀真剑地对付过这种不要命的疯子。 这哪是什么文弱的驸马,分明是个疯子。 拿着把短刀却敢攻长刀,身上?明明落了一身伤,流着血反而?更怪异的倔强,没有半分后退。 更何况他们将刀尖刺中他胳膊上?的软肉时,正常人若想保命分明应该后退抽离,他却迎着刀锋上?前,用手里的瓷片割了其中两个死士的喉。 此等?场景,哪怕是这群从刀山血雨里闯出来的刺客,也下意识躲闪着青年冷冽的目光。 许校尉明显察觉出死士们的惧意,恨铁不成钢斥道:“无?能鼠辈!你们可别忘了自己这条贱命是怎么来的?!” 说?罢他也不再指望这群人,自己冲上?前拔刀看?下去,剩下的人见状面面相?觑,大喊一声壮胆,也纷纷攻了上?来。 可生死之间看?的压根就不是人多人少,更多的是哪一方先露胆怯之意,很明显,谢洵在他们眼里,已经相?当具有震慑力。 很快,几个回合下来,这群死士已露颓势,接连倒下。 许校尉踉跄着身形,正要提刀再攻,余光中却无?意间看?到了躲在柜橱边的纤瘦少女?。 不是方才没看?见的靖阳公主又是谁? 男人踉跄着身形站起?来,噙着一抹冷笑,索性准备将手中的长刀扔过去,可刚走了两步,却有一柄长剑从他身后穿心而?过,直接捅出一个血窟窿。 元妤仪的双脚如坠冰窟,整个人的思维都是僵硬的,只有刀刃划过掌心时传来的阵阵痛意,告诉她这一切的真实性。 许校尉径直倒在地上?,嘴角还有一摊汩汩的鲜血。 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青年看?到还待在原地的少女?,终于松了一口气?,缓缓向她走来。 元妤仪紧紧抠着身旁的柜锁,艰难地站了起?来,目光中仿佛再也看?不见那些?倒了一地的尸体?和喷溅的血迹,只有一个单薄颀长的谢洵。 可是当提着的一口气?消散,谢洵残败的身躯压根撑不住多久,原本温和的眸光渐渐涣散,他却强撑着意识维持清醒,终于踉跄一下,高大的身影跪在她怀里。 “谢衡璋!!” 少女?嗓音喑哑,只来得及唤他一声。 谢洵在她怀中艰难地动了动指尖,似乎想要伸手去擦掉她的泪。 “别哭……” 但他的力气?如光柱中的灰尘般稀薄,声音也顷刻间消散,下一刻只呕出一口血,阖上?眼眸,再无?任何意识。 元妤仪怔愣地抱住他,耳畔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眼前也变得雾蒙蒙一片,只能茫然地去捂住他迸裂的旧伤和胳膊上?的血洞。 她捂了这个便捂不住那个,汩汩的鲜血仿佛无?穷无?尽,根本流不完似的,将她的手也染成了鲜红色。 两人原本紧握在掌心的匕首都“铿”一声,一前一后掉在地上?,掉在血泊里。 元妤仪怔怔地看?着一手的血,眼前一片模糊,她只是下意识望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脸,似乎下一刻便能看?见他睁开眼。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冰冷的手和死寂的房间。 她近乎崩溃地喃喃道:“怎么办啊谢洵,我该怎么办,血太多了,我捂不住……” 第58章 因果 忽然, 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漆黑一片的屋子也被人重新点上灯盏。 跪在?血泊里的元妤仪下意识眨了眨眼,还体贴地为?谢洵遮住这刺眼的亮光。 季浓等人赶来的时候, 地上的血已经流到了门口,见到屋里骇人至极的景象,众人脸色都变了几变。 “阿妤……”季浓额角还挂着一层刚打斗完的冷汗,跨过刺客的尸体半蹲在?元妤仪身侧。 元妤仪却仿佛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 她只是一味地搂着还在?流血的谢洵,木然地流泪。 季浓伸手想要强硬地把两人分开, 可是平日里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此?刻力?气却大?得惊人。 “阿妤, 殿下!”季浓皱眉与她茫然的目光平视,“殿下, 让我看看驸马的情况, 救人要紧!”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到了元妤仪, 她后知?后觉地把人松开, 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珠,可是掌心的血也不慎蹭了上去, 原本明艳的脸庞现在?狼狈极了。 她只哑着嗓子道:“阿浓, 救救他……” 季浓看着跪倒在?公?主怀里的谢洵, 微不可察地蹙紧了眉尖, 这人浑身是血, 光能看见的伤口便有三四处,皆是被利刃所伤。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两指摁在?青年动脉处, 努力?去感知?那一抹极其细微的跳动。 “人还活着。” 季浓只看了元妤仪一眼, 便立即挪开目光,不敢看她眼底的期待和依赖, 又沉声补充道:“但?旧伤撕裂,又叠新伤,早已筋疲力?竭……” 元妤仪一怔,拽着季浓衣袖的手愈发冰凉。 卫疏见状立即招手唤来身后的两个侍卫,沉声吩咐,“快去请大?夫,诊金不是问题!”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8节 说罢他也走上前,主动伸手想要扶谢洵起来,却被元妤仪紧紧地拽着,动弹不得。 “公?主,大?夫一会就过来了,屋里这般情形若是吓着医者,恐怕他难免施针不稳。” 卫疏的声音清朗,将往日那些潇洒尽数收敛,“何况,谢兄也耽误不得了。” 季浓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以示安抚,将她搀扶起来道:“阿妤你放心,驸马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 元妤仪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也知?道自?己这样拖着只会恶化他的病情,闻言只点了点头。 她草草地用温水洗了把脸,看着被零星血迹染红的水,眼眶酸涩。 因?为?心里始终挂念着受伤的谢洵,是以她也没心思耽误太久,原本的衣服已经溅上一身血,只好随意换了件素面襦裙。 元妤仪从?季浓的屋子里过来时,这边原本一片狼藉的屋子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可是她刚坐到圈椅里,又突然道:“刀呢?” 季浓不知?所云地反问,“什么刀?” 元妤仪的眼底还带着分外明显的疲惫神情,她站起来扫了一圈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地板,“是匕首,他给我的匕首……” 季浓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心痛,她自?然能猜到公?主口中的“他”是谁,也未曾见过公?主这样茫然失措的模样。 就算是宫变那时生死一瞬,靖阳公?主也未曾这样手足无措,更没有流露过这样脆弱的一面。 但?谢洵重?伤一事无疑击垮了她心底最后一道坚硬的外壳,公?主担心驸马,并对死产生了恐惧。 更准确地来说是她不怕死,却怕他死。 季浓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她,倘若是她面临这般情形,不见得能比元妤仪做的更好更冷静,于是只能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帮公?主找那把刀。 恰在?此?时刚给刺客收尸的沈清从?外面进?来,正巧听见元妤仪在?找两把匕首,眸光一闪,取下他方才随手放在?支摘窗下的一个托盘。 而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正是那两把沾了血、还没擦干净的锋利短匕。 元妤仪面容平静地听着沈清的解释,眉目如画,却早已神游天外,她回过神忽然打断沈清,“给本宫拿块湿帕子来。” 沈清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看到一旁的季浓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收回了嘴边的问题,去取了湿帕子。 元妤仪其实?只是想把匕首擦干净。 谢洵给她时,是干干净净的,她还回去的也应当?干干净净才对。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布帕划过匕首的正反刀面,又顺着它?的纹路擦拭着染血的刀柄。 然而下一刻元妤仪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她松开帕子,伸出指尖去摩挲着其中一把刀柄上的刻字,一笔一划地仔细勾勒着,循环几次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个“陆”字。 陆,陆家?,曾经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么讳莫如深。 元妤仪的眼神微微闪烁,不动声色地将刀柄握在?掌心,视线却落在?另一边躺在?榻上昏迷未醒的青年身上。 贴身携带的匕首刀柄刻着“陆”; 其实?谢洵从?未忘记过他的身世吧,甚至牢记着当?年那桩旧案,他的恨他的怨从?未消弭。 过往的桩桩件件浮现在?元妤仪的脑海中,她渐渐能理解谢洵当?初为?何心甘情愿地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任职,因?为?这是陆老祭酒生前待的最久的地方。 元妤仪缓步上前,忽然又想到另一桩看起来不相干的事。 太昌十六年那桩旧案中,除了牵连到上京文官清流之首陆家?以外,还涉及到了一介布衣,新科状元,孔祁。 正是吴佑承的父亲。 陆家?和孔家?血脉皆未断绝。 血脉犹存,谢洵是朝中新贵,又与当?今陛下是姻亲郎舅关系,吴佑承会试成绩优异,才能韧性有目共睹,将来必是国之能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现在?的陛下毕竟和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先帝不同,少帝年轻锐气,最厌恶旁人处处掣肘,江相早已没有当?初那样指鹿为?马、翻云覆雨的气势。 倘若真有心翻案,并非不可能。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将其中一把匕首压在?谢洵枕下,另一把则放在?了自?己的衣袖中。 倘若他心中怨怒难平,她愿意和他一起的。 夫妻之间本应如此?。 谢洵说过的,夫妻之间不谈亏欠,只有白首。 良久,“咯吱”一声门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身形不高步伐却很稳,只是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疲惫。 看到一屋子的正常人,能跑能跳,只有床上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老者便清楚病人是哪位了。 老者将药箱随手放在?一旁的条凳上,两根苍老的手指搭在?谢洵露出的青白手腕上切脉。 他闭上眼表情凝重?。 好不容易等到人睁眼,元妤仪忙恭敬道:“大?夫,病人情况怎么样?” 老者睨了她一眼,看其骨相匀称明艳,床榻上这小子也生了一副好相貌,猜到他们并非平民百姓,便道:“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元妤仪的眸光坚定?,毫不犹豫地说,“夫妻,我是他的娘子。” 老者轻嗯一声,语调却算不上凝重?,“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了,可怜呐可怜。” “您这是什么意思?”元妤仪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质疑,“他怎么可能……不会的大?夫!他,我夫君他人很好的,心善体贴又从?不与人为?恶……” 老者轻嗤一声,看着神情慌乱的少女,“好人怎么了,好人就不能死了吗?生死之事看不破,也不过迂腐之人。” 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千千万万个模样的,有人向往生,有人求死而不能。 元妤仪从?来都是遵循着“顺其自?然”四个字活着,生死于她不过是两个单薄的字眼;可现在?不同,她能参透自?己,却放不下谢洵的生死。 这就是因?果。 从?动情那一刻起,一切便难以言说。 元妤仪去握谢洵的手,她凝视着苍老的大?夫,笃定?道:“不会,他不会的,他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他从?不食言。” 她能摸到他跳动的脉搏,尽管微不足道。 谢洵怎么可能会死,不会的,她不信。 “倒是个痴情人。” 老者轻笑,说罢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将其揭开,露出里面的一排银针和手指粗细的尖刀。 他随手抽了一柄小刀,指着谢洵胳膊上那个绑着白绷带的伤口道:“这里右臂肋骨断了一根;” 说着大?夫又放下刀,找了把刀刃极其锋利的剪刀撕开缠在?青年腰间的绷带,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旧伤吧?看,刚愈合的软肉又烂了。” 接着老者又解开谢洵中衣的纽扣,瞥见他胸膛靠心口一侧的青黑痕迹时,啧啧两声,“这是被人踢的,再高一寸踢中心口,心脉俱碎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啊……” 白发苍苍的大?夫每说一处伤,元妤仪的呼吸都更重?一分,她悄悄掐住自?己泛红的掌心,只能靠尖锐的痛意来强迫自?己忍住眼泪。 终于,老者说完松了一口气,喝了口水才继续道:“我刚才给你指的都是这郎君身上的外伤,内伤筋脉还不知?有多少处破损,他现在?与废人无异,徒留一口气喘着,就算执意救下,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醒过来。” 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职,可老者却在?劝面前的年轻姑娘好好考虑,救下来人只靠一口气活着,对一个女郎来说,总是一桩拖累。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才是人的本能。 元妤仪知?道大?夫话里的提醒之意,但?她眉目见不见丝毫闪躲,清澈眸光坚定?,“劳您施救。” 老者叹了口气,伸手取刀在?火上烤,苍老的眼里尽是不解,“老朽只能尽力?一试。” 元妤仪道:“无妨的。” 倘若真的等到上京再找大?夫医治,恐怕谢洵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下刀之前,大?夫又递给元妤仪一包药粉,叮嘱道:“这是麻痹人痛觉的药,喂给他,一滴也不要剩。” 元妤仪自?然点头。 可是就算再好的药,终归是药罢了,并不能完全隔绝他的痛。 等到真正下刀削肉的时候,榻上的青年哪怕提前喝了药,还是痛得眉眼都皱成一团,垂下的胳膊忍不住颤抖。 饶是季浓在?军营中生活了多年,见过许多断臂断腿的将士,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这样剜腐肉接断骨的惨烈过程。 她含泪转身,伏在?卫疏肩头,眼泪已然濡湿他的衣襟。 卫疏看着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的谢洵,沉声道:“阿嫂,我替你制住谢兄吧!” 元妤仪却只是摇了摇头,隐约听见季浓不忍啜泣的细微声响,强露出一抹笑道:“多谢卫公?子,不必了,你先带阿浓去歇歇吧。”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是她这个结发妻子应有的陪伴。 元妤仪的神情笃定?,不容置疑。 卫疏深深地看了这位甚少相处的靖阳公?主一眼,突然能理解谢兄这样淡漠无情的人会心甘情愿走下神坛。 哪怕再无情无义的人遇到这样可贵的真心,也只会甘愿为?她生,为?她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元妤仪听到卫疏等人离去的关门声,又亲眼看着那锋锐的刀尖径直扎进?他腰间已经痉挛的软肉,剜去最下面撕裂的部?分。 她眼中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将大?夫放在?药箱里的布帛塞在?谢洵嘴里,另一只手安抚性地为?他擦去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 “谢衡璋,你能听见吗,疼就咬着。” 原本因?痛意而不断挣扎的青年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挣扎的动作幅度小了许多。 元妤仪抬眸去看,才发现他痛至极点,布帛已经被咬穿一块,青年的虎牙尖利,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原本因?失血过多的苍白薄唇硬生生被咬出一道血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 终于,最后一块腐肉被剜出,早已大?汗淋漓的谢洵挣扎的动作彻底停下。 元妤仪掏出帕子凑上前为?他擦掉唇角的血,却见他嘴唇翕动,似在?喃喃低语。 同样冷汗淋漓的少女俯下身子,只听见从?他嘶哑的喉咙里溢出几句极轻极淡的低吟,“妧妧别怕,莫,莫哭……” 元妤仪一怔。 这是他们昨日出去在?外面配着卷酥喝参茶时,她无意间对谢洵说起的话。 “我也有小字,叫妧妧,我只告诉过你,准许你可以唤我小字。” 谢衡璋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那时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像一汪黑濯石,含笑又替她点了一份卷酥,“臣不敢逾矩。”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79节 可现在?他逾矩了,他明明也是有情的。 浑身的伤绞尽了谢洵最后一分理智,痛到意识模糊时还在?劝她,别哭,别怕。 第59章 拉勾 然而这终究只是两句简短的呓语, 经过这么一折腾,谢洵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几缕碎发黏在额头上, 冷汗涔涔,已经彻底昏过去。 年迈的老大夫看了一眼无声落泪的元妤仪,轻咳两声劝了句,“心疼就出去吧, 在这儿守着他这身伤有什么用,白折磨人。” 狰狞可?怖的新伤旧疤叠在一起, 饶是他这早已看?惯各式各样的伤口的大夫都心里止不住地冒寒意。 更何况, 这公子身上不止有这几次受的伤,还有几道陈年伤痕, 绝非一朝一夕所致, 可?见幼时也是遭了罪。 元妤仪却?伏在他身边, 语调执拗, 柔和的眉眼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就是心疼,才得守着他。” 老者轻叹一口气, 没有再劝, 往手上涂了些?味道略重的药油, 对一旁的少女沉声道:“老朽给他接骨, 会有些?痛, 你扶好这郎君,莫让他挣开。” 说罢,老大夫已经动作麻利地拆开绷带, 露出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 目光如炬,右手摸着骨架上移, 左手则落在青年的小臂处。 前?后不过一眨眼,元妤仪只听?见“咔嚓”清脆一声响,被制住的谢洵果然闷哼一声,脊背如虾子弓起,额上刚擦干净的冷汗又?开始往外冒。 原本谪仙般清隽的面容灰败,薄唇染血,狼狈不堪,了无生机。 元妤仪忍着泪,伸手不忍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唤了句:“夫君……” 可?谢洵已然昏死过去,意识混沌如交缠的死水,再也听?不到她这句呼唤。 胸膛上的青黑色伤痕也被涂上了止血化淤的药膏,重新缠上一圈绷带,其他伤处皆得到了妥善的处理。 老大夫一边洗净手上残余的药膏,一边给元妤仪打预防针,“老朽已经尽力,他这身伤也算遭了大罪了,能不能醒过来端看?天命造化吧。” 元妤仪虽然只是看?着大夫处理谢洵的伤口,可?是那伤痕落在眼里,她自己也如遭凌迟,浑身的骨头也跟他一起被敲碎再重新接上。 她勉力支撑出一抹笑,福身行了个礼,“我知晓的,多谢神医深夜来此。” 老者纠结半刻,临出门?时看?了一眼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又?将?目光转向元妤仪,还是没忍住心里的同情,低声开口。 “你这姑娘也别太?钻牛角尖,老朽看?你气度矜贵,眉眼通明?,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何苦为了这么一个活死人耽误下半辈子呢?趁此时机,你与这公?子和离,旁人也不会置喙你半分不是,再寻个合心意的康健男子过日子,不是很好么。” “你对他做到这份上,分明?也是个有情的,平日里兴许也是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只是没必要啊,丫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老者的目光带着一层专属于长辈的悲悯。 元妤仪却?只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谢洵,唇角抿出一个极清浅的笑弧,摇了摇头。 “您说错了,其实我待他不好,一点也不好,我骗过他、也利用过他,可?遇到危险时,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护在我前?头……” 少女的声音微哑,眼神却?平静而温和,仿佛自己的夫君只是躺在床上睡着了。 “您说他是不是很傻?” 老者劝说的话一噎,反问道:“这样痴的人,丫头还跟着他做什么,你莫不也是傻了?” 元妤仪的目光缱绻,轻嗯一声,只觉得多日来如浮萍一样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平静下来。 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且无比确定。 “他是个傻子,我若不要他,他就又?变成独自一人了,倘若没有他的话,我也是一个人了。” 他痴她傻,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老者眸光闪烁,终究是没有再劝,只道:“这样的年头,富贵人家竟也能养出两个情种,倒也难得……” 大夫已有原来的两个侍卫亲自护送回?去。 季浓推门?进来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心中还有些?悲切,眼底是对元妤仪掩饰不住的心疼。 她再也忍不住,快步上前?抱住元妤仪,安抚性地抚摸着少女僵硬的脊背,“阿妤,难过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元妤仪的情绪看?上去相当稳定平静,其实她早已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哭过,可?是现在不行,谢洵倒下,她便是这群人的主心骨。 靖阳公?主不得失仪。 她只是轻轻推开季浓,轻声否认,“谢衡璋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为何要伤心。” 可?是僵硬的尾音已经出卖了她的心绪; 那些?不敢相信至亲至爱挚友死去的人,那些?活在世上承担着缅怀死者的痛苦的人,也是这样的话。 执拗地坚信身边的人不会死,不会发生任何意外,这本身便是脆弱和在乎的一种。 季浓还想?说什么,被身后的卫疏拽了拽衣角,摇头示意她勿言。 卫疏神情凝重,岔开话题道:“公?主,明?日是否要按计划启程?” 沉默良久,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元妤仪身上,等她发话。 稍顷,少女攥紧的手指微松,轻嗯一声。 而其他人也都松了口气,其实论情,他们更应该待在这里等着驸马伤势痊愈再出发; 可?是感情上等得,时间却?等不得,拖延的越久,变故便越大,谁知道会不会冒出第?二波、第?三?波刺客? 最理智的做法便是在刺客卷土重来之前?,赶回?京城,彼时就算那幕后之人想?下手,也要掂量掂量,由不得他胡来。 可?这样的做法便势必对一个人不好,那人便是伤重昏迷的驸马,颠簸千里,他的伤只怕…… 众人顾虑的,元妤仪也都考虑到了,她是他的妻子,可?也是在场所有人的主,理应承担起公?主的责任,必须对所有人的命负责。 那双漂亮清澈的眼眶里已经布满了红血丝,脸上的神情却?维持着从容镇定,少女只是对卫疏道:“可?否拜托卫公?子一件事?” 卫疏:“殿下请说。” “劳烦你亲自跑一趟,雇一辆舒适些?的马车,多铺上几层厚褥子,我担心驸马如今的身子受不住。”元妤仪的目光里含着嘱托。 卫疏自然应是,对她深深一拱手,沉声道:“臣遵命,公?主请放心。” 突遭变故,众人也没有睡意,纷纷回?去各司其职收拾行装。 元妤仪伏在榻边,握住青年冰凉的双手,哑声道:“谢衡璋,求求你了,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就在谢洵在她面前?倒下的那一刻,元妤仪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 那群逆党的诅咒是不是真的? 万一她真的是一个天煞孤星呢? 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便像春日的野草,顺着风猛烈生长,哪怕野火燎原,也会扎根往下,一直拗在心头。 从前?的每一次变故都在元妤仪脑海中浮现,她下意识把那些?事情都和屡屡为她受伤的谢洵联系在一起。 她也想?起了昏迷时断断续续的记忆。 在天峡山逃亡时,在山洞里,她意识虽然模糊,但到底还留着几分力气和意识。 那夜,是同样受了伤的青年将?她视若珍宝地抱在怀里,给她披上外袍,自己却?仅着单薄的中衣,狼狈地啄着她的唇角,渡她喝水。 他还求她,别不要他。 那样珍爱,那样在乎。 元妤仪从不知道自己做出和离的决定,谢洵是怎么想?的。 她只是顺着常人的思维去猜测,毕竟一桩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一个醉酒认错人引发的误会,能有几滴真情实感呢? 何况谢洵也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不舍,他不说她自然也不会多问,于是顺理成章地认为和离是一件对双方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可?真正回?忆起生死攸关时的桩桩件件,和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时,元妤仪才看?见他的情,以?及她的情。 少女俯身在那张削薄苍白的唇上落下一吻,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舔舐掉那道被咬破的口子新流出来的血。 这个吻分明?是极轻的,还夹杂着一分淡淡的铁锈味,说不上有多幸福抑或有多么浪漫暧昧。 可?元妤仪的眼眶忽然酸涩,这次没等眼泪流出来,她立即直起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自己有些?僵硬的脸颊。 元妤仪眼眶微红,脸庞上还带着干涸的泪痕,唇角残留着几道血痕,这副模样实在比不上从前?华贵风姿的万分之一。 疲惫与憔悴同时出现在她原本明?艳柔美的脸上,可?是她的眼神却?带着亮光。 她俯首埋在谢洵耳边低声道:“谢衡璋,我们当一辈子夫妻怎么样?” 像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和自己的心上人剖白心意;也像是洞房夜时的新嫁娘刚却?扇,双眼含着浓烈的期待与情意,望着自己的心上人,轻轻道一句,“夫君,你能不能待我好?”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屋子里是死寂般的沉默。 可?元妤仪却?没有丝毫丧气,她伸手勾住谢洵的小拇指,语调郑重,“知道你是个闷葫芦,不答应便是默认啦,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不变,直至白骨化为一抔黄土。 而一辈子做夫妻,便是无论生死。 第60章 生死 翌日卯时三刻, 天刚蒙蒙亮,一行人便重新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或许是?因为驸马重伤,即便是回去请功领赏的路, 几人的情绪也始终不高,只是?沉默着?赶路。 卫疏当了一块名贵的玉佩,好不容易在边陲小镇买下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以便公主也可以待在马车上照顾谢洵。 其实元妤仪的伪装很好, 她看上去情绪相当平静稳定,毫无破绽, 只是?话?少了很多?, 平日里问的最?多?的也不过是“还有几日。” 他?们知道,公主是?担心驸马的身?体。 什么庆功领赏, 她全不在乎。 一心只盼着?回京便好, 等到?了京城, 召来御医, 驸马还年轻,定会养好身?子安然无恙。 他?们已?经走了四五日, 这一路还算安稳, 并未碰见那等打家?劫舍的贼人, 可驸马却并未丝毫要醒过来的征兆。 元妤仪不断对自己说吉人自有天相, 她手指冰凉, 却还在给昏睡的谢洵喂药。 苦涩的药汁味道在鼻端徘徊,元妤仪先吹了吹热气,又用汤匙尝了一口温度, 酸麻的浓烈苦味激得她皱紧了秀丽的眉尖。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0节 但她看了眼意识混沌的青年一眼, 还是?一鼓作?气喝了苦药,含在嘴中撬开紧闭的唇渡给他?。 在唇齿间传递的苦味让两个人都蹙眉。 这些日子的每一顿药, 元妤仪喂不进去,都是?靠这种方法让他?喝下的。 更甚至元妤仪对这种苦的感知更加清晰。 少女刚喂完药,将瓷碗放在了食盒里,马车去剧烈晃荡一下,一支淬毒的羽箭“嗤”的一声钉在车厢上。 紧接着?便是?人仰马翻的打斗声,队伍最?前面传来季浓警告的声音,“阿妤,别出来!沈清,快去找殿下!” 马蹄声和?重物落地的闷哼声此起彼伏。 元妤仪听到?外面的动静,神色一怔,猜到?恐怕是?上次行刺未得手的人这次又安排了第二次刺杀,千方百计地赶在他?们回京之前灭口。 现在已?经出了青州三日,照这样?的速度,抵达上京也只在一两日的功夫了,难怪幕后?黑手着?急。 少女很快镇定下来,神情凛然,迅速从身?旁的小匣子里拿出那把短匕,紧紧地半跪在谢洵身?侧,大有一副鱼死网破的气势。 这次跟随公主等人去上京赈灾的人手经过接二连三的刺杀,已?经削减许多?,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匆忙赶回京城。 可是?对方的人却源源不断似的,尽管安国公府的随侍皆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却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勉力支撑。 季浓被对方的首领用铁链捆住右腕,上面的倒刺立即将她的手腕箍出一道血痕,传来几道骨头碎裂的清脆咔擦声。 “阿浓!” 卫疏原本守在一边,此刻却也顾不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冲上前想要偷袭对季浓下手的人,却被那壮汉察觉,一脚踢在心口,踹到?树干上。 “卫择衍!” 季浓见状慌忙伸刀去砍铁链,却被对面的刺客往后?一拉,摔倒在地上,血肉模糊。 原本想要去马车旁边护着?公主的沈清也被几个黑衣刺客缠住,半步也动弹不得,马车旁的两个侍卫先后?被人射杀,死前还维持着?保护主上的姿态。 两个黑衣刺客见马车旁边再无人保护,立即对视一眼,迅速踏到?车辕上,掀开车帘果然见到?了这次行动的目的——靖阳公主和?重伤昏迷的驸马。 元妤仪是?中宫嫡出的尊贵公主,琴棋书画皆有涉猎,然大晟传统如此,世?家?贵女却并不通武艺,是?以她只能循着?记忆中谢洵的动作?,持匕首盲目地向前刺去。 不远处的两个刺客也同时举刀,元妤仪闭上双眼,却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疼痛。 她睁开眼却只看到?一支径直贯穿两人胸膛的长枪尖,两个刺客眼中还带着?惊愕,眼睛瞪得极大,如两具软塌塌的抹布向前倒来。 元妤仪猛然想到?还昏迷的青年,担心这两人倒在马车里砸到?谢洵,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推,将他?们往后?推下马车。 与两个刺客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铿锵有力的男声—— “中军将军祁庭在此,谁敢造次!” 不远处的青年已?经下马,身?后?跟着?两列身?着?甲胄的侍卫,他?沉声下令,“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立斩。” 进退都是?一个死罢了,原来快要成功的杀手们索性彻底杀红了眼,与祁庭带的神武营士兵缠斗起来。 被封为中军将军的祁世?子身?上的衣装已?经换成了银甲,他?看到?不远处的马车,快步上前,望着?马车内的少女。 祁庭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元妤仪,如今见到?她却觉得有些陌生,少女原本便纤细的身?形瘦了一圈,着?素衣,戴银簪,手上还紧紧地攥着?一把匕首。 他?走近马车,轻声唤道:“阿妤?” 元妤仪听到?熟悉的声音,又亲眼见到?前来驰援的祁庭,原本僵硬的心脏才重新跳动。 她的声音缥缈,原本便是?勉强支撑的身?子彻底瘫软下来,低声应了句,“祁三,幸好,幸好你来了……” 幸好来的是?他?,他?们这群人屡屡濒临绝境,却终究命不该绝。 说罢她目光留恋地看向对外面的乱境毫无反应的谢洵,动作?轻柔地为他?掖好被角,又将匕首放回原位。 祁庭顺着?她的视线去看,原本已?至嘴边的问题也没有问出口,他?已?经看到?了谢洵。 且这位驸马的情况…… 他?是?行军打仗之人,在通州的三年,早已?见惯了生死,这样?苍白灰败、毫无血色的面容,他?只在将死之人脸上见到?过。 祁庭心里闪过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他?大概明白元妤仪为何疲惫至此了。 可分明他?们离京时,元妤仪对谢洵还并未这般上心,甚至带着?他?这个局外人都能感知出的陌生与疏离。 祁庭道:“谢洵他?……” 元妤仪转头看着?他?,似乎已?经明白祁庭想要问什么,先一步解释,“驸马是?为了保护我,落下一身?伤。” 祁庭闻言心底却泛不出任何庆幸的情绪。 他?喜欢公主不假,可也是?真的发自内心敬佩谢洵这个人,在他?心底始终记着?谢洵反驳江相克扣军饷的情义?,是?以他?现在的想法也很复杂。 明知道谢洵倘若就此死了,于他?而言便能得到?一个陪在阿妤身?边的机会,可是?现在眼睁睁看着?少女这般神伤的模样?,他?又生出一分不忍。 沉默稍顷,祁庭只沉声道:“我一会遣人快马回京,从太医署调两个御医提前去公主府候着?。” 元妤仪点头轻嗯一声,唇角溢出一抹淡淡的笑?,眸光里却满是?对谢洵的担忧。 祁庭放下马车的布帘,隔绝了车厢内外的情况,从那两个已?经断气的刺客身?上拔出长枪,亲自挑了方才为难季浓的黑衣刺客的手筋。 季浓原本白皙的手腕上被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以后?就算恢复只怕也不会像以往耍枪舞剑那样?灵活。 她正靠在同样?狼狈不堪的卫疏身?前,听见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刺客被活活挑筋时的痛苦哀嚎,眉眼才疲惫地弯起。 “表兄,你怎么才来啊?”季浓眼里有细碎的水雾,冲他?弯了弯唇角。 祁庭蹲下身?子抚了抚她沾上灰尘的头发,歉疚道:“对不起,是?哥哥来晚了。” 靖阳公主和?谢侍郎前往兖州赈灾,他?这个新任中军将便成了景和?帝留在朝中所剩不多?的力量,也成了江相等人屡屡针对的官员。 祁庭最?厌恶这些文武百官之间的明争暗斗,偏偏为了陛下的安危,他?又不能离开京城。 幸好前段时间同样?前往兖州的郑侍郎一行人已?经顺利到?达京城,并呈奏了谢洵早已?撰写好的奏折,以及兖州官员们尸位素餐的现状。 景和?帝震怒,江丞相受了牵连,也自顾不暇,以管束子侄不严之罪被禁足府中,罚俸三年,江相一党也安生许多?。 野心勃勃的臣子消停了,景和?帝也能腾出手来整顿吏治,此外更给祁庭下了道密旨—— 中军将军祁庭亲率神武营接应靖阳公主,也庆幸他?出京了,不然恐怕留在京中只能见到?元妤仪等人的尸体。 看着?眼前故作?坚强的表妹,祁庭心中的酸涩更浓烈,自从姨母姨夫去世?后?,季浓便一直跟在他?身?边长大,从十岁出头的小丫头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季浓强撑着?笑?,想去扯扯他?的衣袖,可是?一动,整个手腕便会泛起钻心般的疼痛。 她只能装作?没事人似的晃了晃软塌塌的右手,“唉呀表兄你看,没事!” 祁庭垂着?头,他?对不起阿妤,也对不起自己的表妹,若是?他?当初力排众议率兵跟随…… 可是?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季浓轻咳两声,岔开话?题转移青年的注意力,“表兄你去看殿下了吗,她和?驸马没事吧?” 祁庭闻言果然点头,“他?们没事。” 话?音一顿,季浓手腕上血淋淋的伤口刺痛了他?的眼,他?沉声道:“我去拿金疮药和?绷带。” 等他?走后?,季浓才倒吸一口凉气,将方才强撑着?抬起的手腕重新放在腿上。 卫疏始终未发一言,现在却突兀地开口,“你的右手……” “废了呗。”季浓仿佛并不在意,眨了眨眼睫,可是?眼底藏着?的却是?一片悲怆。 似乎不想让气氛这么沉闷,她又略提高尾音反问,“怎么,你嫌弃我了?!” 卫疏却埋首在她颈间,有温热的液体涌出,落在季浓的衣襟中,灼烫她的皮肤。 “怎么会,就算你断胳膊断腿,残废了痴呆了,我卫疏也照顾你一辈子。” 季浓一怔,因尖锐痛意而拧起的眉眼复又舒展,嘴硬不满道:“笨蛋,就不能盼我点好?” 她原本习惯性地伸右手去拧卫疏的腿,却被痛意惊醒,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的右手其实已?经使不上半分力气了。 一滴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流到?下颌,消失无踪。 季浓抬眸望着?青年泛红的桃花眼,喃喃道:“卫择衍,你还活着?,我也活着?,其实已?经很好了,对不对?” 卫疏与她平视,从前眼中的潇洒风流已?经被另一种沉静安稳的情绪替代,他?温声回答,“对。” 生死相隔,才是?对有情人最?大的折磨。 死去的怀着?最?后?的爱被埋葬,自此消逝在天地间;活着?的饱受孤身?一人的折磨,从此看见的、听见的全是?他?,又全都不是?他?。 你在黄泉,我在人间; 远比凌迟更残酷。 与此同时,元妤仪也小心翼翼地伏在谢洵的耳边,轻声同他?道:“夫君,我带你回家?,你早点醒过来,好不好?” 谢洵说过的,公主府对他?来说就像是?真正的家?,他?们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元妤仪紧咬着?下唇忍着?低泣声,她只希望他?能醒过来看她一眼,仅此而已?。 不要留她独自在人间。 第61章 祈福 五月中旬的上京城苍翠欲滴, 城门口的苦楝树杈上长着淡粉色的小花苞,漂亮极了?,城中尽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的热闹叫卖声。 人间便是这样, 热闹非凡。 可这一切都没能惊动马车内的少女。 元妤仪伸手试了?试青年的额头?,动作熟稔地用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轻轻唤他,“谢衡璋, 我们到上京了。” 进京了?,回家了?。 颠沛流离的日子总算要看到?尽头?了?。 按理靖阳公主等人应该先入宫觐见皇帝, 禀报这些日子在兖州的所见所闻, 并商量后续事宜; 可是如今一行人死?的死?、伤的伤,景和帝闻言也?是担心, 并没?有强求, 特意下旨准许他们先回公主府修养。 — 青邬巷, 公主府。 绀云是跟着郑侍郎提前回来那?批人的其中之一, 此刻正和锦莺、叶嬷嬷等人站在门口等着,翘首以盼。 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巷口驶入, 骑马护送的正是中军将祁庭, 年轻郎君身着银甲端坐骏马之上, 端的是英姿勃发, 俊朗无俦。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1节 岁阑也?站在台阶上往不远处看, 骑马的人这样多,他却没?找着自家公子的身影,只好去问身边的绀云。 绀云悄声示意他勿急, “兴许二位主子都在马车里呢。” 去兖州的路上, 公主与?驸马之间道一句嫌隙如三尺冻冰也?不过分,更别?提公主彼时铁了?心要和离;可是自从莫名失踪的他们回来后, 那?样针锋相对的氛围反而被打破。 绀云私心里还是觉得驸马可靠,因此不大希望殿下和离,尽管公主身份尊贵,可是这世道待女子素来更严苛,若无缘由便和离,只怕要被置喙。 其次,也?是因为绀云心里清楚,这桩姻缘虽成的阴差阳错,却也?十分不易。 驾车的侍卫勒马停车。 祁庭挥手,立即有两个随侍在马车边支起一张担架。 车帘微晃,率先露出的是一双修长?却苍白的手,仅着素衣银簪的元妤仪踩着内侍搭好的木阶走下马车。 叶嬷嬷立即上前摸了?摸她的脸,满眼爱惜心痛,“殿下怎么瘦了?这么多?真是受了?罪了?。” 原本?两颊还有点娇俏的肉,现在彻底平了?下去,连带着下巴都尖了?许多,身上的素白襦裙空荡荡地挂在腰间。 元妤仪却只是轻声道:“哪有,嬷嬷多虑了?。” 说罢她的目光又?看向一旁早已等不及的岁阑,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嗓音有些喑哑,吩咐道:“岁阑,驸马受伤了?,你去搭把?手吧。” 岁阑的神?情登时愕然?,立即踏上车辕,帮另两个抬人的侍卫撩着车帘。 待看清自家公子谪仙面容上笼罩的沉沉死?气,少年嗓音凄厉,极力压抑着唤了?声,“公子?” “送去鎏华院,我房里。”元妤仪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又?对身边的绀云道:“快去引路。” 身边围着的人立时减少许多。 元妤仪在马车里待久了?,乍一站在地上只觉得浑身发麻,身体僵硬,连耳边都是漂浮着的阵阵嗡鸣。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远去的人影。 谢洵还没?醒,她得去看着。 然?而脚步刚动,整个人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身形踉跄意识一顿,整个人往后仰倒。 耳畔只听到?祁庭震惊的声音,“阿妤!”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鎏华院的东侧间,入目是熟悉的装饰。 元妤仪揉了?揉酸痛的额角,门外的绀云听到?动静立即凑近在她身后放了?个引枕,关?切地问道:“殿下,您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少女摇了?摇头?,将绀云手里那?碗热气腾腾的参汤一口气喝完,开口第一句便是,“驸马醒了?吗?” 绀云下意识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沉重的,讷讷道:“江医正在给驸马医治。” 江漼,太医署最年轻有为的御医。 若连他都束手无策…… 元妤仪再也?待不住,掀开被子便要离开,“我去看看。” 绀云知道此时劝不住公主,索性也?没?有一味拦着,动作迅速地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件浅青色对襟长?衫替她披上,沉声道:“殿下莫急,江医正神?医妙手,驸马必能平安无事。” 元妤仪轻嗯一声,刚穿好放在床边的绣鞋,便匆忙往卧房走去。 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江漼刚给谢洵的伤口上完药,正在给昏睡的他缠绷带,地上扔着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旧绷带,一旁的水盆中也?有染血的毛巾。 元妤仪与?江漼对上视线,又?看向屋里的情况,知道他那?边正在处理伤势,此刻心里再焦灼也?只能强装镇定地坐到?屏风后的镌花椅上。 她下意识绞着手里的绣帕,妄图平复焦躁难安的心绪。 珠帘后响起脚步声。 江漼正要行礼却被她伸手止住,径直问:“江医正,驸马的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么。” 立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背着药箱,眉眼修长?舒朗,肤色偏浅,面庞清秀儒雅。 闻言抬眸对上少女关?切的眼神?,怔了?一瞬才道:“驸马伤重,失血过多导致气血两虚,幸而提前处理过,不然?血肉腐烂,心脉俱损,只怕送到?太医署也?无力回天。” 元妤仪这才松了?口气,又?道:“可是他这些日子一直昏睡着,毫无清醒的迹象啊。” 江漼瞥了?一眼珠帘后的青年,温声道:“公主不必忧心,驸马此次也?算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但俗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驸马虽年轻,然?多修养一段时日也?是难免的。” 元妤仪轻嗯一声,抬步便要往内间走去,却被江漼出言制止,“微臣刚给驸马换了?药,殿下这会儿还是莫要过去了?。” 其实公主去守着也?没?什么关?系,毕竟驸马这一伤,呼吸脉搏皆是微弱,谁都没?办法肯定他醒过来的具体时间。 但是江漼看到?少女眼眶下带着一圈青黑,观她唇角苍白、神?情疲惫也?能猜到?一二。 他觉得靖阳公主同样需要休息。 元妤仪闻言也?没?有生疑,毕竟江漼乃家承医术,实力有目共睹,于是脚尖转了?个方向,招手示意江漼一同离开。 关?上门后,江漼唤住她,“殿下。” 元妤仪转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江医正还有事吗?” 江漼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驸马身上除了?这两次的伤,还有些陈年旧伤。” “旧伤?”少女的眼神?倏然?凝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可是胃病吗?” 她记得之前来的那?个太医也?提起过他的痼疾,无非是饮食不规律,胃口不佳。 江漼朝她一拱手,秉承着医者知无不言的态度解释道:“这只是其一;微臣看驸马后脊背上还有许多早已结痂的鞭痕,膝盖泛青,这是少时久跪之状。” 元妤仪闻言一怔,似是在思忖他的话。 良久,她才轻声道:“本?宫知晓了?,多谢江院正。” 江漼微一颔首,淡声道:“殿下和驸马的药方,臣已经写好交给侍女了?,您多保重身子。” 换成以往,元妤仪必然?能察觉出面前的人对她明显表露出了?几分额外的关?心;可是现在她却全未注意,她满心里想的都是江漼方才那?句—— “鞭痕结痂,少时长?跪。” 元妤仪知道谢洵幼时过得艰难,可心里却始终对这样金玉其外的高门世家存了?一分侥幸,毕竟古语云:“虎毒不食子。” 但现在她才明白,这话其实并不对。 当真有那?等黑心肝的爹娘狠下心对自己的儿子下手折磨,妄图敲碎他一身骨血。 江漼走后,元妤仪终究没?有推开那?扇门。 她站在窗外,隔着那?层单薄的窗纱看向内间榻上那?道模模糊糊的人影。 忽而想到?谢洵从前对她说的那?句话,“臣此生唯有一条贱命,死?又?何妨?” 日复一日的折磨,根本?看不见头?的艰苦日子,饱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残,他究竟是怎样坚持着一步步活到?现在的。 元妤仪不敢再往下想,她的右手搭在窗牑上,轻声道:“谢衡璋……” 此时此刻,她对谢洵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有了?具象化的认识,越心疼他,也?越因此厌恨谢家人和江丞相。 痛恨每一个害他至此的人。 — 距离回京已经过去一旬,五月将至尾声,日头?一天天热起来,白日也?渐渐拉长?。 元妤仪整日待在府中,虽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谢洵,却并不觉得无趣,反而唯有看见他才会安心。 而按着江漼留下的方子和太医署送来的补药,日日服用,谢洵的脸色确实在慢慢变好,从一开始的苍白如纸,到?现在额头?和眉眼间略有几分红润气,正有逐步恢复的迹象。 这兆头?让人不由得欣慰。 …… 今日亦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虽有几片云飘在天空,一副闲散模样。 也?是该入宫觐见皇帝的日子。 这是靖阳公主从兖州回来首次露面,是以元妤仪特意脱下这些天穿着的素白襦裙,换上了?银朱云锦宫装,臂间又?搭了?一条雀纹披帛。 绀云将少女鬓间唯一的装饰品,那?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拆下来后放在了?匣子里,又?寻了?另一只做工精致考究的团凤珠钗簪在她发间。 元妤仪却又?从妆匣里将那?根银簪找了?出来,轻声道:“把?这个也?戴上吧。” 绀云疑惑:“殿下,戴这个恐怕有失身份。” 一支连她都能看出来做工用料都不出彩的银簪子,若是戴出去,难免会有那?碎嘴的看笑话。 可元妤仪的手却没?动。 绀云无法,劝说的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究是咽了?下去,接过那?支银簪子,替她簪好。 或许是江长?丘被斩首,江相又?刚解除禁足,所以江相党羽近日格外乖顺,元妤仪入宫的路程格外顺利。 可是心情却始终沉甸甸的,并无从前入宫时那?样的轻松。 景和帝一大早就在乾德宫等着了?,见到?元妤仪全须全尾地过来,心口揣着的大石头?才终于放下。 少年的眉眼多了?分凌厉,他身上的君威日益深厚,可唯有对胞姐孺慕依赖的眼神?始终未变。 “皇姐!” 元澄扑到?面前的女郎怀里,嗓子里溢出的话已然?破碎,露出威严外表下的担忧,“阿姊,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元妤仪唇角勾起一抹轻笑,安抚性地揉了?揉少年玉冠边的乌黑头?发。 “都多大了?,还说这些羞不羞?” 元澄止住抽泣声,扁了?扁嘴道:“不管多大,我都是阿姊的弟弟啊。” 说罢他话音一顿,又?将女子扶到?一旁的圈椅中坐着,劝慰道:“阿姊,我听江漼说了?,姐夫的伤医治及时,这次也?一定能熬过来的。” 元妤仪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轻嗯一声道:“这些天驸马的情况已经稳定多了?,你也?不必挂念。” 昨日江漼来府上把?脉,脸色轻松许多,同她道谢洵的脉象平稳,已有大好的趋势; 更何况得知驸马负伤的消息,宫里的名贵补品也?是流水一般往公主府送,尽显皇恩浩荡。 元澄似乎想起什么,又?拍了?拍脑袋,从袖子里掏出几本?奏折,递给面前的女子。 随着看的越来越多,元妤仪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她将奏章压在桌上,话里染上一层薄怒。 “他这是什么意思,要逼宫不成?” 递折子的都是从入朝就跟随江丞相的门生,又?老又?硬,哪怕这次扒掉江行宣的一大势力,也?没?能彻底熄灭他们心中的怨怼。 而奏章上写的无非都是同一件事;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2节 其一:他们觉得靖阳公主此举没?有提前告知皇帝便处置朝廷命官,这是罔顾君权,这是赤.裸.裸的牝鸡司晨,须得惩治方能以儆效尤。 其二自然?是这群门生为自己的老师鸣不平,“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可是江丞相只是江长?丘的叔父,见他年幼失怙可怜才养在身边,不应该被波及惩罚。 其三:是劝诫景和帝不要厚此薄彼,伤了?朝中文武百官的心,引得天下人心惶惶。 桩桩件件落在元妤仪眼里,只觉得可笑。 元澄同样轻嗤一声,并未将这些荒谬的奏章放在眼里,他不是刚愎自用的君王,自幼学的是正统的为君之道。 倘若这群人是忠言逆耳的纯臣也?便罢了?,偏偏他们结党谋私而不自知; 只有这些不够,还要针对与?景和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是在宫变中也?护在他身前的阿姊,元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被恫吓。 “皇姐放心,朕不会如了?他们的意,好不容易抓住江行宣一个错处,怎会叫他轻易脱罪?”少年的眉梢尽是不屑。 元妤仪宛如远山般的黛眉却微不可察地蹙起,方才被这些奏章激怒的情绪缓缓消散,恢复冷静。 她凝视着元澄,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确定的质疑,沉声将上次在兖州发现的私藏铁矿一事也?告知了?他。 元澄登时愕然?,怒火涌上心头?。 “这个老狐狸疯了??!” 元妤仪忙拉了?他一把?,对他摇了?摇头?,将食指抵在自己的唇上,示意他冷静,又?将谢洵之前嘱咐的事情一一说出。 打蛇打七寸,须得命中要害。 若是妄动惊草,便得不偿失了?。 少年听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手无力地搭在椅背上,不知该怎么办处理这棘手的情况才好。 思忖片刻,元妤仪淡淡开口,“倘若陛下笼中已有大虎,却还想捉一窝虎崽子,当如何做?” 元澄没?有多想,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跟着大虎去找它们的窝。” 话音刚落他自己也?是一愣,压低了?声音,不确定地反问道“皇姐的意思是……” 未尽的话意二人都清楚。 元妤仪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又?低声道:“阿澄,你是这万里江山的君主,这一课要学的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靖阳公主作为少帝的姊姊,比谁都希望他能成为一个正直率真的君子; 可是生在皇族,使命在肩,享了?荣华富贵便注定不能那?般轻松,能做的也?无非是引导他走在正确的路上,不要丢失本?心。 元澄终是若有所思地应下。 — 出宫时,日头?还早,和煦的日光照在人肩上,也?是暖融融的。 元妤仪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响,忽而想到?元澄方才在乾德宫提到?的一件事,撩开车帘下意识地往城郊的青城山望去。 “改道青城山,承恩寺。”布帘后传出少女笃定的声音。 …… 一个时辰后,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山脚下。 映入眼帘的是漫长?高大的石阶,四周是茂密苍翠的竹柏青松,承恩寺坐落于草木环绕的深处,清幽谧静,偶有寥寥几个香客挎着竹筐来去匆匆。 此路无论是软轿还是车马都不通行,来承恩寺的香客皆有所求,也?都得徒步走上去,以示诚心。 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每爬一级,便愈真愈诚,佛门净地,最注重这些。 元妤仪头?戴一顶及膝的素色帷帽,遮住身上繁复华贵的宫装,只露一双莲花绣鞋,双手在胸前合十,便沿着石阶走上去。 耳边有微风拂过竹林的瑟瑟声,亦有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 虔诚的少女满心想着的唯有那?个仍缠绵病榻的郎君,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从未如此平静却又?不安,矛盾的情绪始终纠缠着她的心。 迎着日光一级级走上去,元妤仪的呼吸声渐渐紊乱,喉咙里溢出一分干哑。 不知过了?多久,绀云想要上前来扶她,却被少女摆摆手拂开,她淡声道:“再坚持一会。” 这是她能为谢洵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盼望佛祖保佑,谢衡璋平安顺遂。 元妤仪提着裙摆踩上最后一级台阶,长?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她调整好紊乱的呼吸,迈步往寺门走去时,不远处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唤住她。 “许久未见,殿下可好?” 饶是这个声音已在元妤仪意料之中,可如今乍一听到?,她还是难免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她将帷帽上的素纱撩起,对着面前的老者合十问候道:“蒙玄苦大师牵挂,本?宫一切都好。” 玄苦是承恩寺首屈一指的大师,佛法大成,靖阳公主三年前避居承恩寺为先帝守孝时,便由玄苦大师亲自接待。 只可惜在元妤仪来寺庙的第二年,玄苦便离开了?承恩寺,美其名曰云游四海。 而元澄刚才在宫中跟皇姐提到?的也?正是,玄苦大师归来的消息。 如今面前的僧人穿着一身黄麻僧衣,相貌清癯,苍老的脸上透着慈悲与?沉静,枯槁的掌中握着一串佛珠,正是刚回寺的玄苦。 他低眉敛目,主动在前引路。 走进大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慈眉善目的高大佛像,香火气袅袅,两侧还有僧人专心致志地敲着木鱼。 元妤仪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对这些流程十分熟悉,提前摘下帷帽递给身后的绀云,主动上前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少女恭恭敬敬的三叩首,缓缓起身接过玄苦大师递上的三根线香,素手插在博山香炉中。 等她做完,玄苦摩挲着掌中的佛珠,轻笑一声,低沉平和的嗓音里透着一分感慨,“殿下如今信佛了?么?” 他至今还记得靖阳公主当初上山时的情态,那?样不屑一顾的模样可不像是信佛之人。 三年前的少女脸上还透着几分稚嫩,就算是一时失势避居山寺,眉梢眼角也?挂着分不甘的桀骜。 彼时的她连线香都没?接。 主持劝她“正值芳龄,不宜煞心过重”,她却直盯着佛像低垂的双目,轻嗤一声,“事在人为,这世上本?宫只信自己。” 她那?时父母双亡,刚经历宫变,正处在权力更迭的漩涡中,几乎被那?群满嘴孔孟之道的大儒指着鼻子怒骂不得好死?。 但现在,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无奈,轻声道:“有所求时,自然?会信。” 大殿中响起僧人们整齐缓慢的诵经声,渐渐抚平少女这些日子内心的褶皱。 玄苦大师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引她走到?大殿西侧红布之后的隔间。 赭色幕布之后是成排的长?明灯。 玄苦大师取下其中一盏没?有点亮的灯,放在面前的檀木桌上,对元妤仪道:“公主不妨也?点上一盏,可安抚亡魂,保佑生者。” 僧人低沉的话衬着不远处低缓的诵经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信服力。 元妤仪果然?擎着蜡烛,亲自点上长?明灯。 一簇火苗在透明的琉璃灯中格外明亮。 少女亲自将这盏灯放回原处,目光清澈坚定,眼底是虔诚的期待。 她终究难以免俗。 求亡魂安宁,生人平安。 临走时,元妤仪的视线落在庭院中那?棵高大的凤凰木上,时值仲夏末,正是红楹开花的时节。 凤凰木煎煮入药,味甘性寒,具有平肝潜阳、平心静气之功效,她来承恩寺的三年,每至凤凰木花期,都会取下一些来喝。 玄苦大师循着少女的视线,笑意淡淡,“公主与?三年前相比,变了?许多。” “哦?”或许是方才上香点灯这些做法给了?元妤仪一些可控的安全感,她的语调听上去轻松许多。 僧人面目悲悯和善,语气平淡,凝望着她的双眼,“无怨无憎,但多了?牵挂之人。” 元妤仪嘴角漾出一个极浅的笑,没?有否认僧人的话,反而坦然?道:“靖阳此次上山便是为夫君祈福,待他身体康健后我会带他来庙中还愿。” 玄苦大师眼中含笑,亲自走到?凤凰木旁,折下一株花枝递给少女,“既如此,贫僧便先提前贺一句殿下新婚之喜了?。” 凤凰木寓相思,折一支带给心上人最是合宜。 — 下山后,回到?公主府已经是酉时,大块大块的火烧云染红半边天,夕阳的残影渐渐消散。 擎着花枝的少女缓步绕过照壁游廊,见到?行色匆匆的锦莺,疑惑地唤住她,“何事这样焦急?” 锦莺看见公主的身影,忙顿步行礼,气还没?喘匀,指了?指来时的方向,断断续续道:“殿下,鎏……鎏华院那?……” 现在在鎏华院的除了?谢洵还能有谁? 元妤仪身形一僵,脑海中的弦顷刻绷紧,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提起裙摆往鎏华院赶去。 绀云一脸不悦地望向锦莺,嗔道:“你也?真是的,偏偏挑这个时候来说!” 公主今日好不容易高兴些,若是那?位如今再出些什么事,可不是要殿下的命么。 说罢她便要去追,锦莺眼疾手快地拉住绀云的衣袖,长?叹一口气,抚了?抚胸膛,终于将后面的话说完。 “哎呦,殿下没?听完便罢了?,你在这急什么,我哪句话说是出事了??” 她轻咳两声,信誓旦旦地说:“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咱们驸马爷醒了?!” …… 落日熔金,昏沉的暮色在鎏华院中静止。 元妤仪原本?急促的脚步在瞥见门口处那?一道身影时猛地顿住,她的手指下意识捏紧手里火红的凤凰木花枝。 原本?倚着门框的青年见她怔愣在游廊那?头?,清俊的眉眼弯起,苍白的薄唇勾出一抹清浅的笑。 谢洵掀起眼帘,声音却带着喑哑,那?音调分明太轻太轻,只是嘴唇翕动,发出几个单调的音节。 可元妤仪清楚地知道她听清了?。 她听见他唤道:“殿下。” 谢洵松开撑着门框的右手,忍着额头?沁出的冷汗一步步朝她走来。 元妤仪再也?没?有任何犹豫,也?穿过长?廊朝他跑过去。 火红鲜艳的凤凰花枝被紧紧攥在掌心,少女的泪水夺眶而出,只有此刻,她觉得自己跟他一同活了?过来。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3节 第62章 定情 久违的冲力使谢洵踉跄后退半步, 带着扑进自己怀中的少女靠在身后的柱子上。 年轻的郎君苍白面颊上噙着笑,冰凉的右手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轻声问:“怎么瘦了?” 半个多月没见到, 眼前的姑娘比印象中的人瘦了一圈,身?形单薄更添羸弱,他甚至能清楚地碰到她凸出的肩胛骨。 这?个结论远比身上的伤让他更痛。 元妤仪茫然地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谢洵稳定的心跳声, 将脸更埋深一分。 “担心你。” 担心,害怕, 恐惧。 因此寝食难安, 身?心俱疲。 少女的话像一道?惊雷砸在谢洵耳畔,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愕然, 下意?识道?:“殿下, 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不是大病初愈, 谢洵的思绪都迟钝许多, 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 元妤仪松开揽着他腰的手?,站得笔直, 把手?上擎着的花枝递到他面前?。 “谢衡璋, 我心悦你。” 因为喜欢, 所以?在乎, 所以?担心。 哪有什么曲折回旋的念头, 为谁辗转反侧便是为谁动了心、用了情。 她的语调是那样熟悉,可说出的话又是那样陌生,亦或是这?惊喜来?的太突然, 谢洵怔在原地。 凤凰花枝鲜艳夺目, 映着元妤仪白皙柔美?的面容,一时之间炫了谢洵的眼。 下一刻, 似乎生怕面前?的人反悔,他眸光闪烁,动作已然比想法更快,抿唇接过?那支寓意?相思深情的花枝。 正要说些什么时,青年却突然捂住心口,重重地咳了两声,脸色复又变得苍白。 其实他已经醒了有一会了,醒来?后听说元妤仪入宫便一直在门口等着,站久了难免牵动旧伤。 元妤仪听他咳嗽,一颗心也悬了起来?,忙搀住他胳膊扶他往屋里走,神?色歉疚道?:“抱歉,我见你醒过?来?实在太高兴了,忘了你身?上还有伤。” 谢洵听着她喋喋不休,垂眸瞥见那张哪怕削瘦也依旧明艳的侧脸,不自觉弯起了唇角。 回到屋里元妤仪非让他靠在床上才放心。 谢洵猜到自己这?次受伤恐怕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是以?也没有反驳,像只乖巧的布娃娃由着少女照顾。 元妤仪撑着脸看他,眼底神?情复杂。 其实这?些天她每次见到昏睡的谢洵都会有一种预感,仿佛他下一刻便会突然睁开眼,含笑看着她唤一句“殿下。” 但?始终没有; 而期待落空的次数多了,她的心也渐渐沉寂下去?,只能麻木自己的思维和情感,日复一日重复着该做的事——在他身?边守着,喂药换药。 所以?现在当落空许多次的梦真的变成现实后,元妤仪反而不敢去?相信。 谢洵对上少女不确定的视线,引她坐到身?边,牵过?她的右手?落在自己的脸上,从额头开始一路往下移,划过?眉眼和鼻梁。 他又牵她的手?指在唇瓣上停留须臾,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冲淡清冷面庞上的冷意?。 “殿下放心,我是活的。”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缩回手?,方才触摸他的余温还缠绕着食指上,留下灼热的痒。 她低声嗔道?:“孟浪。” 谢洵闻言轻笑,胸腔振动引得又轻咳两声,元妤仪忙去?扶他,却被他捉住手?扣在床边。 “臣本来?也不是君子。” 不爱她时,谢洵伪装君子;爱公主一点时,他不知如?何做,只好继续做君子;彻底动情时,他怕吓到她,索性?按老?法子继续做个她眼里的君子。 日久天长到了此时,二人一起逃过?难,被追杀,生死相伴,骨血里都被彻底印上对方的痕迹,那些伪装他也不想再维持。 谢洵本就偏执无情,貌似谪仙,心如?修罗,因爱她才被养出一点烟火气。 元妤仪被他直白的眼神?凝望着,心脏扑通扑通跳,只觉得整个人的脸颊都滚烫。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洵,死了一次反而更大胆的谢洵,但?她并不害怕,也不觉得陌生。 更多的是,害羞。 谢洵看见少女脸颊上升起的绯红,眉梢笑意?逐渐加深,松开扣着她的右手?,轻声道?:“殿下,回京了,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答案。” 元妤仪一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离。 是了,她之前?在兖州时确实同他提起过?,让他给她一些时间,好好考虑的。 “你怎么想?”少女看向他。 谢洵答得笃定,“不管殿下问多少遍,臣永远都只有一个答案,不会和离。” 元妤仪垂下眼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赧然,轻嗯一声。 “那就不和离了。” 往日沉静淡漠的青年闻言一惊,眼底的冰块叮咚融化,带着熠熠的波光。 元妤仪久久没等到他的反应,抬眸却对上那双眸光热烈生辉的瑞凤眼,不由得嗔道?:“你怎么也不说句话,病了一场傻了不成?” 少女连声音都娇俏。 谢洵忍着伤将她抱在怀里,眉梢扬起,不仅没否认元妤仪的话,还顺着她附和。 “若早知道?是这?样的好消息,就算让我伤一百次、一万次也愿意?,也值得。” 元妤仪却几乎被他这?话逼出眼泪,带着薄怒瞪他一眼,警告道?:“你若这?样不爱惜自己,逼我年纪轻轻守寡,我再也不会要你。” 谢洵看着少女眼眶中的一圈泪,心口处又传来?一阵阵锐痛,三指并起,“我谢洵发誓,此生绝不辜负殿下,如?有违背,此……” 没等他说完,元妤仪先拂下他的手?,靠在他身?边,嗅着那股淡淡的白檀香,瓮声瓮气地说:“够了,足够了。” 她比上苍更了解谢洵的心意?。 他们之间已历生死,无需誓言来?维持。 — 六月初,天地间已泛着薄薄的暑气。 过?了七八日,谢洵又换了几次药,伤情彻底稳定下来?,除了右肩还有些不灵活以?外,已经不影响正常活动。 他初任礼部侍郎,又奉命前?去?兖州处理赈灾事宜,负伤回来?在府上修养将近一个月,皇帝都没有出言催促,可见对这?个姐夫的荣宠。 然而景和帝不催,却有其他的官员看不惯,早已有几本参谢洵目中无人的折子递到了御史台,更何况江丞相也早在前?些日子解了禁足令。 是以?谢洵伤情恢复大半之后便主动销了病假,上朝议事。 晚年丧侄,江丞相原本凌人的气势削去?大半,中等身?形微微佝偻着,眉眼低沉,盯着谢洵的眸子里含着股压不住的戾气。 他的敌意?浓烈,谢洵却恍然未觉。 直到散朝后,江丞相突然唤住谢洵,沉声道?:“小谢侍郎如?今是翻云覆雨,直上青云呐。” 谢洵神?色如?常,“不及丞相半分。” 朝中官员现在已有多数是中立派,见二人面色从容地谈论,也没有上前?掺和,各自离开。 江丞相呵呵冷笑两声,“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不假,可你也别忘了,自己如?今这?些荣耀都是凭借什么得来?的?没了驸马这?层身?份,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谢洵轻笑,情绪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从未将自己的身?份视作耻辱,对他而言,只要留在元妤仪身?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总有一些男人见到妻子比自己强便不甘心,想方设法地去?打压;可谢洵从未有这?样的念头,他发自内心地希望公主能始终翱翔九天之上。 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旁人对他倚仗妻子才能获取权势的话,不作反驳。 更甚至于,谢洵其实巴不得承认。 这?样所有人都能下意?识把他和靖阳公主紧紧联系在一起,清楚地道?一句他们是夫妻。 谢洵坦白:“江相所言甚是有理,谢某很有自知之明,家妻坚韧温婉,确实予我许多助力。” 青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笑,让江丞相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 他正要出言斥责时,另一边却传来?卫老?尚书中气十足的声音,“衡璋啊,祖翁正找你呢!” 江丞相握手?成拳,知道?等卫老?尚书过?来?便不能再说起那件事,索性?沉声道?:“可惜小谢侍郎现在风光无限,焉知明日不会阴沟里翻船。” 话音刚落他那双阴狠的眼睛里闪过?寒光,将声音又压低一分,“对了,本相听说令慈姓陆,可巧也是上京人氏?” 谢洵闻言神?色一僵,旋即恢复正常,淡声道?:“家母已逝,丞相缘何提起?” 卫老?尚书正在不断往这?边靠近。 江丞相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谢洵的眸子,可那双清冷沉静的眼眸并未泛起任何波澜,他并未回答,却语重心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可知道?么?” 谢洵微眯起眼,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在朝中已落颓势的江丞相,身?上的气势陡然变冷。 “江大人年事已高,还望慎言。” 看见他冷冽的模样,江行宣才仿佛松了一口气,阴狠眼眸的寒光更甚,貌似友善地拍了拍青年还带着伤的右肩。 “谢洵,跟本相斗,你还太年轻。” 说罢他转身?离去?,离开时还状似友好地对卫老?尚书寒暄两句,结果得到的只是对方的冷视。 卫老?尚书满腹狐疑地走过?来?,看谢洵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衡璋,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那江老?贼方才挑事了?” 谢洵摇头否认,“祖翁放心,无事。” 回去?的路上,他的脑海里却始终萦绕着江丞相那句半是威胁半是警告的话,“小谢侍郎的身?世,公主知道?吗?” 公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然他一个罪臣之子,又怎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还能被人称一句驸马呢。 这?也是谢洵迄今唯一还在瞒着她的事情。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4节 舅父之前?也跟他提到过?,夫妻之间不应有隐瞒,理当坦白共同面对,可是他能对元妤仪坦白自己的心意?,却不能坦然地交代?自己的身?世。 归根结底也无非是他的心意?是确定的,而身?世却沾着罪行,一时之间无法改变。 就像谢这?个姓氏,他再如?何厌恶,也不得不承认是这?个看似荣耀的姓氏让他得以?尚公主。 谢洵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袖上绣着的竹纹,这?是元妤仪这?些日子在府中闲来?无事做的。 青年修长的指尖掠过?并不细密的针脚,眼前?仿佛出现少女捏着绣花针缝竹纹的娇俏模样,心尖一阵阵颤动。 他甚至生出一种冲动,不妨告诉她。 但?当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口时,刚才冒出的勇气又在顷刻间消散成灰。 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就这?样空口白牙地说出这?样一桩冤案,元妤仪会信吗? 况且这?还不是谢洵最担心的。 其一:当年陆氏贪墨案的处置结果虽是由江丞相推波助澜,可是最后盖棺定论的却是龙椅上那位先帝。 更往深处说,或许先帝清楚地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也知道?陆家是冤枉的,但?因为另一些原因不得不判处死罪。 他告诉元妤仪这?件事,莫过?于亲口告诉她,她所尊崇敬重的父皇德行有亏。 这?才是真正于父于夫之间的两难抉择。 其二:谢洵未曾掌握证据,便始终是见不得光的罪臣之子,而靖阳公主却与这?样的罪臣鹣鲽情深,何其讽刺。 他私心里不想让元妤仪再沾染半分流言蜚语,她表面上伪作坚强的模样,可实际上哪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真能摒弃外界一切言语呢。 这?世上话语如?利刃,刀刀入骨,割人性?命,非刺得人鲜血淋漓才肯作罢。 这?样的经历公主已经有过?一次,他见过?她的痛苦,因此绝不会再让她陷入这?种被人指责的境地。 所以?谢洵只想掌握最核心的证据后,再翻供当年那桩冤案,趁机一鼓作气扳倒江丞相,如?此也不必让元妤仪掺和进这?桩案子。 危险又为难。 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嫌隙。 可是现在很明显,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谢洵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沉重的心情,这?样前?后矛盾、左右为难的情况。 但?下车时,他还是敛起眼底波动复杂的情绪,神?色如?常,从容淡定。 原想先去?书房,想想后续该如?何应对江相,可不知不觉间他还是回到鎏华院。 心底的渴望想要改变太难了。 进了六月,鎏华院中安置了一座秋千,谢洵原想亲自动手?,无奈右肩有伤,只能画好图样后交给工匠。 秋千坐落在百花丛中,麻绳上缠着彩缎和柔软的花枝,一旁的木架子上是谢洵描摹的山水画,惟妙惟肖意?趣横生。 元妤仪此刻正站在秋千上,双手?握着旁边的两根彩缎麻绳,荡起时引来?的风卷起少女垂下的轻薄裙摆,空气中都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谢洵站在廊下望着她,方才的所有焦灼不安都被她的快乐打散,只剩下不自觉弯起的唇角。 元妤仪察觉到这?束直白的视线,转眸正对上青年的目光,缓缓勒停秋千的速度。 少女素手?纤纤,穿着一身?鹅黄色金缕月华窄袖长裙,单螺髻上只戴着那支从边陲小镇买来?的海棠银簪,等秋千停下提裙跑过?来?。 “郎君今日怎么下值晚了些?”元妤仪白皙的额头上还冒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 谢洵神?色如?常地掏出袖中的素帕,无比自然地替她擦汗,温声道?:“陛下留臣问了一些朝中的事,是以?出宫迟了些。” 元妤仪哦了一声,神?色微嗔,“阿澄也真是糊涂,你身?上还带着伤呢。” 谢洵失笑,晃了晃胳膊道?:“好了。” 元妤仪又同谢洵闲谈几句今日季浓来?府上找她的事情,无非是女儿?家的小心思。 但?难得看见季浓羞赧,元妤仪心里也止不住地高兴,卫家是清流门第,二人又是指腹为婚,门当户对,最是般配。 她兴致高昂地说了几句,却没听见谢洵开口,转头望向身?边的人,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不知何时皱起的眉头。 元妤仪心中生疑,停下脚步问道?:“郎君,你今日怎么瞧着有些不高兴?” 谢洵闻言一怔,伸手?摸了摸眼前?少女柔软的长发,一派宠溺的姿态,旋即笑道?:“殿下看错了。” 元妤仪摇头否认,语调笃定,关切地问道?:“可是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吗?” 谢洵垂眸抚平她微蹙的眉尖,想到江丞相临走时威胁的阴狠眼神?,收敛眼底复杂的情绪,语调波澜不惊。 “放心,没事。” 少女狐疑地望着他,可是面前?这?张脸一如?既往的从容平静,嘴角还噙着笑。 她心里的疑惑一点点被打消。 或许是上次谢洵受伤的缘故,她现在难免有些疑神?疑鬼,总会担心他。 谢洵安抚好她的情绪,淡声道?:“臣还有几件案子没处理,先回书房了。” “等等。”元妤仪揽住他胳膊,及时将人拦下,笑出一双月牙眼,“郎君先随我来?,有样东西还没拿给你呢。” 第63章 为难 谢洵跟着一脸神?秘的元妤仪走到卧房。 少女端过一个妆匣, 坐在锦杌上,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梨木妆匣上镌刻着几道精美的云纹和福字, 触感温凉,谢洵迎着元妤仪期待的眼神?打开盒盖,俊朗眉梢扬起。 那?是一枚绣着海棠花的银白色香囊。 春棠花瓣微卷,尚未舒展露出全部的风姿, 可收敛的姿态却更显清凌凌的风范。 香囊收口处用了一根玄色细线绑紧,黑白交杂, 很是精美?, 又别具一格。 “怎么样,喜欢吗?”元妤仪手肘撑在桌面上, 笑得眉眼弯弯, 仿佛揉碎的星屑。 谢洵轻笑附和, “很喜欢。” 他其实?对这些外在的装饰品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 可是自从成?了婚,和公主日复一日地相处, 竟也?渐渐地开始不自觉注意起来。 譬如?上次在青州, 小摊上那?支银簪;又譬如?此刻, 他放在掌心十分珍重的香囊。 然?而多看?了几眼后, 谢洵很快意识到不对。 这个香囊的针脚明?显要比缝在他衣袖处的更粗糙稚嫩一些。 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径直问道:“这香囊是殿下何时做的,瞧着倒跟近日的不大一样。” 元妤仪脸上也?浮起一抹赧然?,她倒也?没遮掩, 坦然?回答, “四月初。” 谢洵神?色微怔。 那?就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被元妤仪拒之?门?外的那?一夜, 那?也?是二人之?间?的关系开始改变的一日。 倘若她早生质疑,心中不满,定然?不会给他费心思绣这样一个贴身香囊,所以这件事发生在那?夜之?前?。 手中轻巧精致的香囊仿佛早已越过了千万年的时光,才被少女决定送到他面前?。 谢洵眼底神?情复杂,心里泛起一阵阵微颤和感慨,兜兜转转,历尽千险,才让她敞开心扉的啊。 元妤仪见他怔愣,干脆起身上前?接过香囊,勾着他的玄色长穗腰封,眉眼间?却尽是专注。 少女纤细宛如?葱白的手指捏着细线穿过腰封,灵巧地将香囊系在上面,后退半步打量几眼,轻声道:“早知绣松柏也?不错,海棠花难免女气。” 太精致反而像姑娘用的东西。 谢洵却顺着她的目光垂眸,唇角微翘,“现在就很好,臣很喜欢。” “只要是我做的,你就喜欢对不对?”元妤仪忽然?上前?扑在他怀里,眉梢扬起一道揶揄的笑意。 她就是这样的。 爱时整个人似一团火,带着炙热可灼人心的温度,可是不管有多烫,谢洵都不想松手。 也?绝不可能放手。 元妤仪将脸埋在青年肩头,嗅着那?股清浅却无比安心的白檀香,听到谢洵轻笑应答,“对,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少女闻言也?脆铃般得笑起来。 她喜欢眼前?如?谪仙的清冷郎君做回真正的自己,他幼时受过的那?些苦,都终究是过去,现在和以后都会有她陪在身边。 自从挑明?心意之?后,谢洵仿佛也?打破心防,与?她相处时不再那?样疏离拘礼,也?会笑闹; 虽然?更多时候是包容着她心血来潮的小心思,但元妤仪也?很开心,只是每天的时光都像偷来那?样不真实?,却总让她独自一人时有些不安。 元妤仪仰着头望他,语调却带着分郑重,“谢衡璋,我最近总是害怕。” 谢洵闻言,漆黑眼眸中立即闪过一丝担忧,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少女眸光闪烁,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衣袖,笑容里染上一层苦涩,“现在的日子太好了,像一场未醒的美?梦。” 事事顺心如?意,引她沉醉其中; 少帝如?今愈发沉稳,君威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阿浓觅得良人,祁三功勋加身,袭爵指日可待;她与?谢衡璋如?今的日子同样过得无忧无虑。 太顺遂了,可是脑海深处的潜意识又难免让她感到不安。 谢洵微愣,良久才抚了抚她发髻上的银簪,温声道:“多虑伤神?,而且这样平静的生活不亦是你想要的么?” 面前?的郎君一向如?此,温和沉静。 他拍了拍元妤仪略微僵硬的脊背,动作轻柔,但避开她目光的眼底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郁色。 只因谢洵很清楚,公主方才的话说的有多准确。 未曾坦白的罪臣身世始终是压在谢洵心口的一块巨石,尤其是猜到江丞相或许会拿此事做文章,便被压得几乎缓不过气。 可他才刚站在她身边,他走了许多许多路,数次在鬼门?关徘徊,才得上天半分垂怜,得到如?今能伴她左右的日子。 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望着神?色已然?如?常的谢洵,元妤仪眉尖微蹙,心头又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 总觉得他有事隐瞒,且心绪不佳。 而且他方才那?句话也?有些奇怪,看?似在安慰她,实?则并没有正面回答。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5节 元妤仪猜测或许是朝中的琐事引得谢洵烦心,毕竟他们和江丞相已经变成?了针锋相对的敌人,江相暮年丧侄,必然?对他们怀恨在心,使?些绊子也?是意料之?中。 思忖一瞬,她反过来叮嘱面前?的年轻郎君,“倘若你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夫妻一起面对总能顺利解决的,反而是处处隐瞒、不交心的最难处理?。 谢洵颔首,轻嗯一声。 元妤仪唇瓣翕动,本想再多问几句,但看?到青年眉宇深沉的模样,话到嘴边变成?了体贴的关心,“郎君不是说还有公务要处理?吗?去吧,一会用膳时我让人去喊你。” 谢洵点了点头,然?而走到门?口又折返揽住少女的腰,轻柔的力量使?元妤仪微仰起。 青年俯身,吻在她唇角。 清淡冰凉,却又仿佛裹着浓烈的情欲。 谢洵浓密的眼睫微颤,阖上眼眸遮住其中波动的复杂情绪,只是扣着少女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元妤仪的鼻端溢满了他身上的白檀香,夹杂着一点淡淡的皂角清香,几乎让人目眩神?迷。 少女纤细的双臂搭在青年劲瘦的腰间?,情至浓处恨不能将自己揉成?对方的一部分骨血,同生共死才好。 翻涌的情意涌上心头,塞满脑海中每一块空白的缝隙,因此元妤仪也?就忽略了谢洵今日那?些异常,以及他现在明?显反常的举动。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停下动作,漆黑眼底掠过几分依依不舍。 元妤仪脸颊早已染成?一片绯色,嘴唇上的口脂也?被蹭花,凤眸波光流转,更添绰约风姿。 她抬眸,目光落在青年染红的唇瓣上,只觉得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膛,不由得低声嗔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端端的怎么白日就这样……” 时辰还早呢,这要是被人看?见,只怕他们在外头的名声都要担上一句“白日宣.淫”了。 谢洵却恍若不在意,神?色从容,“与?自家娘子恩爱,难道还要挑良辰吉日么,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元妤仪被他说得脸色一红,将人推推搡搡地赶出了屋,自己坐在锦杌上拍了拍滚烫的脸颊。 这段日子因为谢洵身上有伤,所以二人就算如?今同榻而眠,也?并未做出逾矩的举动,平日里一个拥抱一个吻已经极罕见了。 却不料他如?今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铜镜中的少女眉尖皱起,喃喃道或许他不是那?个意思,可她又非不通人情的小姑娘,夫妻恩爱,行敦伦之?事合情合理?。 元妤仪看?着铜镜里也?遮不住的绯红脸颊,和因他一吻,眼角眉梢被激起的娇羞神?情,不由得赧然?地低下了头。 内心悸动不停,少女难免羞怯。 可往书房走去的谢洵内心则要沉重许多,他也?想要跟元妤仪长相厮守,这是他不加掩饰的心愿。 可是江相一日不除,冤案一日不平,他便始终存着把柄,无法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侧。 更甚至可能为靖阳公主招来祸端。 他只想一力承担这所有的变故和后果,最后给公主呈现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 可那?巨石却强硬地攫取着他的呼吸。 该怎么办,处处为难。 谢洵不自觉地攥紧手掌,推开书房的门?,索性翻起一边书架上堆着的陈年卷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也?包不住火。 江行宣当年亲手打造了陆家的灭门?惨案,牵涉范围、波及人数之?广令人扼腕,既如?此,一定会有他没注意到的细节。 何况外祖亦是两朝老臣,并非等闲之?辈,意识到大厦将倾时,也?一定会留下可用的线索。 江行宣打了半辈子的如?意算盘,一定想不到,陆家除了他这个外孙尚在人世以外,还有当年在火场死里逃生的舅父——陆家大公子陆训言。 除人证外,只需再找出物证便好。 人证物证俱全时,哪怕不能置江丞相于死地,谢洵也?可以借此为陆家翻案,也?再没有任何把柄。 谁都不能妄图用驸马是“罪臣之?后”来攻讦靖阳公主,她依旧尊贵清白。 身形颀长的青年点上影壁一盏孤灯,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手边的卷宗,渴求从那?些已有许多年头的纸页上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恰在此时,外面的敲门?声响起。 得到应声后,岁阑才推门?进屋,面色疑惑地递给他一封信,“公子,方才有人托门?房转交给小人,又嘱托我把这信亲手交到您手里。” 谢洵的视线落到空无一字的信封上。 信封无字,可封信用的蜡油却还带着温热的些许余温,这是才写好的信。 他的眼底同样闪过一丝不解。 这时候怎么会有人凭空送来一封信? 待将信封拆开,看?完信纸上的两句话,谢洵周身气势陡然?一冷,俊朗眉峰皱起,用灯盏里的烛火将信纸彻底烧尽。 漆黑如?点墨的眼眸里跳跃着两簇燃信的火苗,青年揉了揉酸胀的额角,嗓音低沉。 “备马出府。” 岁阑得令正要退下时,又听得身后的男子补充道:“殿下那?边就说礼部有急事亟待处理?,让她不必等我用膳。” 自从他大病初愈以后,元妤仪很少这样轻松,实?在不应该再为他担惊受怕了。 第64章 欺骗 天幕渐沉, 夜间的风亦是微凉。 小厮将谢洵的话尽数转告,元妤仪看着面前盛出的佳肴,一时有些不安。 或许是她和谢洵相处久了, 用?膳时也习惯了他在一旁的身影,如?今面前空荡荡的,总觉得心里也仿佛随着他的离去,一下子变得空白。 叶嬷嬷上前道:“驸马既然有事, 公主不妨先吃?锅里的饭叫人在灶上温着也是一样的。” 元妤仪扯了扯唇角,拿起筷子夹了两口菜, 却还?是吃不下去, 右眼皮一跳一跳。 右眼跳灾,咽到喉咙里的菜也索然无?味。 良久, 她的指尖愈发冰凉, 站起身道:“备车, 挑几样菜装进食盒里, 本宫去礼部看看。” 叶嬷嬷闻言拉住她劝道:“天都快黑了,公主派个内侍过?去瞧瞧, 何必再跑这一趟了。” 元妤仪也无?法解释自己心头?莫名的不安, 只拍了拍叶嬷嬷苍老的手背, 轻声道:“嬷嬷放心, 天子脚下, 谁敢对我有半分不敬?” 叶嬷嬷面色纠结,似乎还?要?说什么,又?被她止住话头?。 “再说了, 驸马处理起事情来您又?不是不知道, 恨不能一头?扎进卷宗里,若我不去一趟, 只怕他又?得在礼部待一宿。” 元妤仪神情认真,补充道:“他的伤还?没好全呢。” 说起伤势,叶嬷嬷脸上的劝说之意也收敛许多,赞同地点了点头?,“也是,那您劝着驸马些,公务哪能处理得完?还?是自个的身子重要?。” 元妤仪含笑颔首,又?叮嘱剩下的人自去吃饭,不必在正厅守着。 她方才跟叶嬷嬷说的也都是心里话,如?今谢洵身上的伤刚好全,她想?去陪着他。 — 酉时一刻,礼部衙门已经下钥。 元妤仪掀帘看着面前紧锁的朱红大门,眉尖微微蹙起。 谢洵不是说礼部有事亟待处理么? 门口两个守门的侍卫见这辆马车停在衙门前,并不离去,对视一眼上前道:“礼部司已经下值,大人如?果有事,不妨等?明?早再来吧。” 绀云瞥见自家公主凝重的神情,下车交涉,与两个侍卫低语几句。 她刚说完,马车微晃,布帘掀开,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美人面。 侍卫见到她,心中再无?任何疑虑,恭恭敬敬行礼,“属下不知是公主到访,方才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元妤仪略一颔首,示意他们起身,沉声问道:“衙门里面可还?有当值的官员?” 侍卫抱拳笃定回答道:“没有。” 这下连元妤仪身后的绀云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下意识看向前面的公主。 然而少女却神色如?常,看上去十分平静,轻声道:“开门吧,本宫要?进去寻两本古籍。” 换作以往,这些人定要?嘀咕两句,但此时两个侍卫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动作麻利地开了门,主动迎她进去。 毕竟眼前的公主可不是普通人,她敢孤身下兖州,斩贪官救百姓; 经过?这件事的传扬,元妤仪在大晟百姓眼里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谋权的牝鸡司晨之人,而是真正心怀家国的皇族公主。 没有人会瞎了眼去攻讦为民抱薪者。 …… 一柱香后。 绀云先一步进屋点上影壁蜡烛,元妤仪走进放置着各州学政事务和一些陈年卷宗的西次间?,被房间?里的灰尘呛得轻咳两声。 “公主,这里也没人啊。”绀云的脸上已经染上一分明?晃晃的不解。 她们已经找遍礼部的每个房间?,能办公的地方都没有驸马,压根找不见人。 眼前的西次间?还?上着锁,房梁上甚至挂着丝丝密密的蛛网,这哪是人能待的地方? 可元妤仪心底存着一分侥幸,唤侍卫过?来开门,孰料侍卫对她说并无?此处的钥匙,她只好让沈清用?刀劈锁进屋。 如?今看来,确实是没人。 谢洵也确实不在礼部,那他去哪里了呢? 元妤仪打量了一圈面前陈旧破败的房间?,她从前并未来过?礼部,是以也不知道原来大晟衙门里还?会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这间?房是何时锁起来的?” 侍卫:“属下来任职时便是锁着的。” 元妤仪闻言心里有了大概的猜测,西次间?锁了至少有十年。 “为何上锁?”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摇头?坦白道:“属下不知,但听上个头?儿?说西次间?从前是大人们堆放杂物的地方,但自卫老尚书被贬谪青州后,东西一来二去地堆多了,又?不能贸然扔掉,只好锁门。” 元妤仪轻嗯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6节 倒也合理,毕竟卫老贬谪青州是事实,他走后礼部尚书一位一直空悬也是事实。 官员们也担心将?里面的陈年卷宗全部扔掉后招来祸事,将?其?锁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确实是万全之策。 元妤仪现在脑海里充斥的尽是谢洵派人送来的那句话,“礼部有事亟待处理,不必等?我。” 可她来了礼部,他呢? 难道是二人正巧错开,他已经回府了吗? 怀着这样复杂的念头?,少女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也不想?久留,然而神思恍惚,她却差点被横在门槛处的一沓折角卷宗绊倒。 幸而绀云一直跟在她身后,见状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这里杂物多,公主小心些。” 元妤仪点头?嗯了一声,然而垂眸看向那叠卷宗时眼神却闪过?一丝怔愣。 “灯。”少女伸手沉声开口。 绀云立即递过?手里的五珠宫灯,半分不敢挪动,守在公主身后。 元妤仪提灯靠近,抽出帕子擦了擦上面遍布的灰尘,借着莹莹烛光看清了其?中一本扉页的字迹。 因为她方才不小心踢开这沓册子,所以底下的卷宗才露了出来,也被她碰巧看到那几个字。 此时也顾不上干净与否,元妤仪径直翻动着那几本外皮一模一样的卷宗,然而果然如?她所料,一沓卷宗中只有两本扉页上带着“陆”字。 她没翻看具体内容,直接将?那两本破旧的书册用?帕子包起,又?将?原本的书册堆到一边,才起身离开。 元妤仪看着西次间?被破开的锁,又?叮嘱两个侍卫道:“六月天多变,为免风吹雨淋坏了卷宗,重新挂上锁吧。” 侍卫自然拱手应是。 礼部的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锁上,临走时元妤仪在台阶上略做停留,对守门的两人道:“若有旁人问起,只说无?人来过?。” 侍卫虽疑惑,却也没有反驳之理。 元妤仪侧过?身,那双清澈漂亮的眼底却带着一抹深色,嗓音有些低,“记住,是任何人。” 她这般郑重,两个侍卫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抱拳道:“属下遵命,绝不泄露公主行踪!” …… 将?至戌时,上京因有夜市,未到宵禁时刻,是以街上也有出门游玩的行人商贩。 出府时正是薄暮,在礼部转了一圈再出来,幽蓝色天空中却已经布满了璀璨的星子,簇拥着一轮皎洁的弯月。 元妤仪垂眸看着手里的卷宗,心底的不安却愈发浓烈。 从宫变中遗留下来对危险的直觉,在某些时刻帮她许多,可现在,她却忽然不确定起来。 “回府,走缭颍街那条路。” 少女的语调笃定,不容更改,那边虽远一些,但开的都是雅致店铺,胜在人少,安静,回公主府走那条路应该能更快一些。 耳畔响起车轮轧过?青砖地面的阵阵声响,元妤仪摩挲着手上澄黄色的纸张,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知这个卷宗上的“陆”是否是谢洵在乎的那个“陆”,毕竟陆家风光无?限时,她还?只是一个住在深宫里不谙世事的公主。 但或许是因为如?今对谢洵的感情今非昔比了,连带着一个不确定的标识都能让她格外关注,索性直接带回公主府。 想?到谢洵的身世,元妤仪心中又?是一阵感慨,说不清自己现在究竟是何想?法,只想?把这两本卷宗带回去给?他看看。 也许于他有益呢? 那她也算又?帮他一次了,不过?夫妻之间?么,自然不必把亏欠人情之类的挂在嘴边,长此以往难免生分。 谢洵在乎的,她自然要?帮他。 想?到这,元妤仪的眸光微微闪烁,忽然想?到自己似乎还?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对了,她当初动用?沈家暗线查到谢洵是陆家骨血的事情并未告诉他,他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元妤仪唇角无?奈地翘起,应该早些告诉谢洵的,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开始决定和离时,她便想?好了此生绝不会泄露他的身世秘密。 倘若那时候说出来,难免有以此做把柄要?挟他的嫌疑。 但谁料想?,他们竟从阴差阳错的陌生人变成了一对真夫妻呢? 谢衡璋茕茕独行于暗夜之中,生母早逝,独自一人背负着为外祖一家翻案的遗愿,这是精神上的磋磨,一定过?得很辛苦。 但现在不一样了呀。 她愿意擎灯引路,予他光亮,伴他前行。 元妤仪倚着身后的软枕,将?食盒和卷宗都放在一边的小几上,掀开半边布帘望着上京的夜景。 缭颍街上行人果然不多,来往的都以身着长衫直裰的读书人为多,书坊和茶肆正开门迎客。 忽然,元妤仪的目光一顿,下意识开口,“停车。” 绀云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匆忙问道:“公主,怎么了?” 但却一直没听到回答,绀云只好顺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去,却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那不是岁阑吗?他怎么在这儿??” 不止岁阑,还?有一匹高头?骏马被拴在一边的树上,除此外应该还?有没见人影的谢洵。 元妤仪的唇有些泛白。 原来他是在静茶阁处理礼部公务的么? 但谢洵撒谎骗她的念头?刚闪过?,又?被元妤仪抛出脑海。 或许他是处理完公务和同僚在此歇息品茗,毕竟他们选择的地点是茶肆,而不是酒馆,也算文人雅士的常聚之地。 是以她没说离开,只在原地等?着。 一盏茶后,待在马车中的少女果然见到了下楼的人。 谢洵前面站着许久未见的两个人—— 正是江丞相与宣宁侯。 不知他们在楼上谈成了什么事,江丞相喜上眉梢,还?颇为赏识地拍了拍谢洵的肩。 然而下一刻他很快背过?身去,元妤仪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谢侯爷神情僵硬一瞬,旋即又?冲着江丞相点头?哈腰。 谢洵自始至终像是游离在二人之外的存在。 他身姿颀长挺拔,是一节新竹,立在皎白月光下,宛如?不沾凡尘的谪仙。 江丞相的话虽是对着谢侯爷说,可眼神却紧紧地盯着一旁的谢洵,又?含笑问他几句话。 而这对话的内容,元妤仪同样不知。 她只能看见谢洵颔首点头?,神情平静毫无?波澜,但他们与江相早已势如?水火,不死不休,怎么可能高高兴兴地来喝茶? 自从谢洵入朝,崭露头?角,锋芒毕露后,以宣宁侯为首的谢家便大有与这个儿?子划清界限的势头?,现在却又?再次会面? 诸多看似不可能的矛盾在元妤仪面前上演,她心头?的不安愈演愈烈,甚至闪过?一丝不该有的质疑。 此为结党营私。 感情告诉她不该这样想?,或许谢洵是有苦衷的;可理智却告诉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引着她不断考虑最坏的方面,并催促她找后路。 许久未曾体会过?的焦灼涌上脑海,元妤仪不愿再看那三?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收回目光时又?看见软垫上的食盒和卷宗,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 一片真心,原来是个笑话。 “回府。”她果断下令。 绀云自然也看见了驸马和人会谈的场景,但她没注意其?余两人的脸,轻声询问,“公主,咱们不等?驸马了吗?” 元妤仪阖上眼眸,“不等?,速回。” 就在马车离去的那一刹那,远处的青年同样心灵感应似的往这边巷口望了一眼。 但只是匆匆一眼,他便又?被江丞相不耐烦的问题牵扯住。 “小谢侍郎,你要?换的可是百年清名、丹史留青,而我不过?要?一条命作交代,你我各取所需,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何况本来就该如?此,不是吗?” 良久,谢洵才轻笑一声,眸光如?深潭沉寂,映着皎洁月光,淡声道:“好啊。” — 驸马是在一刻钟后回的公主府。 鎏华院中是一如?往常的寂静,可不知是不是夜间?起风,谢洵却总觉得手指冰凉。 青年站在廊下,看着灯盏犹亮的卧房,却久久迈不出靠近的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屋中的烛火却一直燃着,像是在执拗地等?人。 谢洵推开门,内间?未燃灯,已经用?屏风隔开,只能瞥见珠帘后的少女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动作放轻,不想?再扰元妤仪清眠,替她吹熄灯便要?关门离开。 然而灯盏刚灭,珠帘后却响起少女清醒的声音,“你去哪儿??” 谢洵顿住脚步,温声同她解释,“我以为你睡着了,正要?去书房。” 元妤仪似乎将?自己蒙在了被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很轻,“我有些害怕,睡不着。” 闻言,谢洵的眉间?染上一抹担忧,抬步走过?去,忽然想?到自己刚从外面回来,衣袍上还?沾了潮气,于是又?将?外衫挂在衣架上,这才坐在床边。 元妤仪从锦被里伸出脑袋,起身坐起,靠着身后的引枕看着眼前沉静温和的青年。 驸马就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从前靖阳公主觉得这是好事,可是现在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怎么害怕?” 谢洵握住她伸过?来的手,却发现她的指尖同样冰凉一片,只好用?掌心替她捂着。 屋里的灯盏已经熄了,月亮西沉,虽皎白可在此刻却只能洒在屏风外的外间?,卧房这边只能有几点亮光,连人的模样都看不清。 是以元妤仪撒谎也能面不改色。 “等?你回家时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对我好都是装出来的假象,从一开始成亲便是如?此,世家想?要?稳固百年声望,朝中官员想?要?手握重权,于是你成了被推出来安在我身边的棋子,窃取信任,只为颠覆现有的一切,令我国破家亡。” 少女的声音平稳,却略显急促,谢洵能感到掌心中的冰冷手指在微微颤抖。 元妤仪总结道:“最后,你杀了我。” 四周流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7节 谢洵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郁色,他否定得毫不犹豫,“梦都是反的,我绝不可能杀你,也不会让你陷入如?此境地。” 元妤仪方才说完那些话,嗓子有些喑哑,反问道:“怎么办,梦太真了。” 结党营私,动摇国祚,何尝不是将?她这个皇族公主逼上殉国死路? 下一刻,青年缓缓靠近,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再真也是梦,别怕。” 元妤仪眼睫低垂,眼眶微热。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现在就把今晚见到的所有事情都一鼓作气说出来,质问谢洵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这么对她。 她只想?要?个理由。 然而少女怔愣许久,最后在嘴边滚了一圈问出来的话却依旧平静,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提到。 “你今晚去礼部,是不是很忙?” 原本抚着她脊背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她看不清谢洵脸上的神情,却能清晰地听到落在耳畔的那一声“嗯。” 元妤仪唇角的笑意清浅,眼眶里的泪却顺着脸颊滑落。 她的语调夹杂着笑音,伏在他肩头?淡声道:“你若是敢骗我,我就不要?你了。” 谢洵的嗓音听不出喜怒,更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澜,他应声道:“不会骗你。” 再听情话,元妤仪心里却没有半点悸动。 她想?,其?实他现在就在骗她。 第65章 绝情 翌日清晨, 元妤仪醒来?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只?余冰冷的余温。 少?女侧首, 同样也摸到湿了一片的鸳鸯枕巾,交颈鸳鸯双双流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可这又有什么好委屈的?人性善变。 她既然?信了他,理应承担所有的结果。 她平静地起身, 然?而坐到妆台前看到桌上的海棠银簪时还是一愣,思忖良久, 她抿了抿唇, 还是将簪子插到了发?鬓中。 铜镜中的少?女正值豆蔻年?华,却因哭了一整宿而眼皮浮肿, 两腮微红, 显得有些疲惫。 绀云端水进来?侍候, 看见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忙拧湿帕子,一边给她敷眼睛, 一边道:“殿下?的眼怎么?这样肿?” 元妤仪仰头?任由两块布帕敷在眼上, 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在兖州时, 谢洵给她敷眼睛的情况。 彼时他还在温水里兑了消肿止痛的草药, 一直待在她身边守着。 现?在想想, 难道都是伪装的么?? 如果?真是伪装,那他的演技真不错;如果?不是伪装,他昨晚的说辞又该如何解释。 元妤仪想信他, 却不知?从?何信起, 在她面前一直坦白从?容的郎君如今像披了一层朦胧的薄雾,看不清摸不到, 却能感觉出他的冰冷。 “驸马呢?”她随口问。 今日休沐,他却不在府中。 绀云:“听说一大早就入宫了。” 她的语调还带着分不确定,昨日便是类似的说辞,可?他们去礼部并未见到处理公务的驸马。 元妤仪却轻嗯一声,若有所思地绞着手指,又道:“去把纸笔还有昨日从?礼部带回来?的卷宗拿过来?。” 纵使谢洵对?她有异心,她却没有小气到对?忠臣所受冤屈视而不见,任由罪魁祸首逍遥法外,更何况她正愁该如何给江丞相定罪。 陆家贪墨案,便当第一桩罪吧—— 陷害无辜,残害忠良。 这件事本应交给谢洵亲自来?做,然?而见到他昨夜与江丞相那般亲厚,无论是何原因,在谢洵尚未坦白之前,元妤仪都不能再冒险。 少?女摘下?布帕,眨了眨湿润的眼,忍住眼角的酸涩。 其实只?要?他说,她都会相信。 可?他却选择缄口不言,是有什么?为难之处,还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 — 皇宫,章和殿。 殿内的青年?伏跪在地上,等着龙椅上的少?年?看完他呈上去的奏折。 良久,元澄神色微动,“姐夫,你……” 他竟是陆家的遗孤。 谢洵俯身道:“是,臣的外祖正是前国子监祭酒陆琮,家母是陆家次女。” 元澄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轰得脑袋嗡嗡,他几乎不敢相信,“可?是朕记得陆家不是犯下?贪墨案,且挑唆士子,最后满门抄斩么?。” 虽然?知?道这句话现?在说出来?太过残忍,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完。 谢洵的声音极淡却有力,“家母原本应当随军流放,中途被宣宁侯所救,纳作妾室。” 本该惨死的人因此活了下?来?。 元澄剑眉皱紧,眼神落在那张奏折上也添了分沉沉的郁色,径直开口道:“私救罪臣,瞒天过海,并非小事。” 倘若每一个流放的罪人都被中途施救,皇室的威严在哪儿,圣旨又有什么?可?信度? 这简直荒谬。 谢洵道:“陛下?说的对?,此事谢侯和家母都有错,臣未早将此事告知?您,选择隐瞒亦有错。” 元澄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了。 他心里有点生气,气的是觉得父皇作为君主的权威竟好似无物;可?是除此之外,他竟然?有有一点点不合适的庆幸,这件事倘若偏差半点,姐夫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姐姐很喜欢姐夫,他们日子过得好,元澄也很高兴,可?现?在作为弟弟,作为皇帝,一时之间心思摇摆不定。 谢洵却在此时抬起头?,直直地凝视着龙椅上剑眉星目的少?年?,“家母已逝,她的错,臣愿为母偿还,但在此之前,臣想揭露一桩真相。” 元澄点头?,已经叫习惯的称呼很难再改变,出口依然?是“姐夫你说。” 谢洵目光如炬,无比执拗,“当年?的陆家贪墨是被人诬陷,以及兖州新科状元孔祁状告兖州节度使反被威胁,最终在午门缢死一事,背后运作之人都是今朝丞相,江行宣。” 少?年?闻言神色一凛,猛地站起身,眼角眉梢尽是压不住的怒意?,半晌才沉声问道:“可?是二十余载过去,如何翻案,姐夫你找到证据了吗?” 他自然?是相信与自己有姻亲关系的谢洵。 可?是自己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无疑是天下?人的表率,便不能徇私枉法,凡事都得讲求实证。 谢洵并未纠结,直接摇头?坦白,“当年?的陆家大公子侥幸在火场逃生,如今就住在兖州渚乡,孔祁之子吴佑承已拜他为师,二人可?作人证。” 他的话音一顿,沉声补充最后的话,“但物证,臣没找到。” 元澄脸上也闪过一丝为难。 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光凭一张嘴,怎么?可?能让江相一党心服口服,若被他们反咬一口,就更麻烦了。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许多坏消息接踵而至时,谢洵又说出最后一件事。 “陛下?,江相已知?晓臣的身份。” “什么?……”元澄踱来?踱去的脚步彻底停下?,怔愣地望着大殿中的青年?。 良久,少?年?神情愕然?道:“他知?道你是罪臣陆家遗孤,可?姐夫你明知?他是罪魁祸首,却没有翻案的证据,岂不是被他捏了个把柄?” 江相此人心狠手辣,在官场浸.淫多年?,如今在身边养大的侄子死于谢洵夫妻之手,定然?怀恨在心,手里又捏着这个把柄,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水。 谢洵颔首,“当年?的事确实是江相推波助澜,但他亦知?晓我手中没有物证,才如此气焰嚣张,甚至提出以我一命为他侄儿陪葬。” 他恨毒了靖阳公主和谢驸马,却又无法对?公主下?手,柿子只?能挑软的捏,威胁谢洵。 元澄嘴唇翕动,想要?斥责可?是嘴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为人掣肘的滋味很不好受。 良久他道:“如此荒唐的要?求,江行宣简直白日做梦,姐夫你怎能答应他。” 谢洵沉默片刻,才看向已经走过来?的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无奈,“陛下?,倘若臣的身份暴露,会如何?” 元澄见他神色郑重,便顺着话茬回答,“若有证据自然?一切都好说;若无实证,姐夫便是罪臣遗孤,理当关进天牢候审。” 谢洵神情平静,像一抔山巅上的清雪。 关进天牢候审已经相当客气,这还是看在他是驸马且有官职加身的份上;若他是一介白衣,江相给狱卒施压,罪犯突然?暴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堂堂驸马,朝中新臣,仕途大约也算得上坦荡,但这人却是满门抄斩的罪臣骨血,天下?人对?陛下?自然?不敢置喙,可?是对?公主呢?” 寂静中谢洵轻叹一声。 而元澄也愣在原地,垂下?的手早已紧攥成拳。 是啊,姐姐呢? 他们夫妻的感情越好,越会招来?其余不知?内情的官员猜忌,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元澄已经能想象到最恶毒的话—— “靖阳公主早已知?晓驸马的真实身份,却以权谋私为他遮掩,不识大体,亦为同谋。” 少?年?在亲近之人面前难以收敛情绪,他皱眉不悦,“可?是姐夫,此事真的再无回寰余地了么?。” 他不想让姐姐被指责,也不想让姐夫入狱。 他们对?他而言,是仅有的亲人了。 谢洵眼底的坚冰缓缓消融,带着一分了然?,安慰景和帝,“陛下?是君,应当明白舍小保大的道理,世上既要?也要?之事,到头?来?不过一场空。” 若能以他换元妤仪百年?清名、丹史留青,诚如江相那晚所说的,是一桩很划算的交易。 他已经将陆家冤案告知?景和帝,待自己丧命后,自有其他人去追查这桩案子的蛛丝马迹,真相总会浮出水面,只?是他大概见不到了。 江丞相爬到高位,却有个致命的缺点——为人高傲自负,自认为事情在掌控之中时,便会洋洋自得。 所以他不会想到谢洵竟会主动披露身世,为元妤仪、也为陆家铺一条后路。 他在算计谢洵,焉知?谢洵不是将计就计。 元澄思量着他的话,也能想通其中关窍,他知?道谢洵的意?思,身世之谜终将暴露,此刻他只?想保住靖阳公主。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8节 少?年?声音不高,原本因兖州事了,整治了朝中结党一事而开心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此事皇姐知?道吗?” 谢洵的指尖松开掐着的掌心软肉,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她不应该知?道。” 只?要?不知?道,那么?江相和谢洵鱼死网破之日,这把柄也就威胁不到元妤仪身上。 千错万错仅在谢衡璋一人。 隐瞒身份,窃取信任,千方百计妄图留在公主身边的都是谢洵,而靖阳公主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有罪,而她无辜。 这就是谢洵想要?的结果?,也是他为她选出来?最安全的一条路。 元澄看着面前青年?淡漠的神情,忽然?有点泄气,心里蓦然?低沉。 他轻声道:“我阿姊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很伤心的。” 伤心夫君执拗地隐瞒,或许两人一起总会有应对?之法,如今阿姊动情,却要?看着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郎君入狱候审,怎会不难过。 谢洵比元澄更了解元妤仪得知?此事的态度,也正因熟悉她的脾气秉性,才不愿意?让她掺和进这桩一定会输的案子中来?。 他也有私心,只?求她平安。 “我会提前写?好和离书,能瞒几时算几时吧。”谢洵心口微涩,目光茫然?。 — 半旬过后,正是六月中,暑气渐长,公主府里却依旧是出奇的寂静。 谢洵最近早出晚归,元妤仪已经习惯,从?那晚过后,她再也没有问起过谢洵任何问题。 她怕再从?他嘴里听到谎话。 季浓和卫疏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最后到底还是季浓改了主意?,答应不再退婚。 二人将要?去汝南拜见季家长辈,此去天高水长,不知?何时再回京城,是以季浓这些日子常来?公主府伴着元妤仪,也算打?发?时光了。 今日季浓提前离开收拾行装,屋子里便只?剩下?元妤仪一个人,她差人剪了两株荷花,正打?算养在瓷瓶里装点房间。 少?女踮脚踩在凳子上,正打?算伸手去够放在博古架上的青花细颈梅瓶,谁料刚拿到花瓶,脚下?的圆凳便晃动一下?,连带着身形也没站稳。 就在元妤仪要?摔下?来?时,却被一双劲瘦有力的胳膊揽住腰,将她安安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少?女惊惶未定,呼吸声略显紊乱,手里还拿着细颈梅瓶,耳畔是圆凳摔倒的声音。 她缓缓睁开紧闭着的眼,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漆黑眼眸,但此刻她却觉得陌生,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 谢洵将怀中的少?女放在地上,嗓音还带着急匆匆赶来?的喑哑,“这种危险的事交给内侍来?做。” “为什么?不是你?”元妤仪下?意?识道。 谢洵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看向她。 元妤仪将梅瓶放在桌子上,余光注意?到那盘荷花边又多了一沓书册,她提高声音重复一遍,“为什么?不是你来?帮我拿?” 谢洵一噎,垂下?眼睫未答。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说他不久之后可?能就要?被人状告入狱,命不久矣,没办法再帮她了吗? 已经坐下?的少?女往梅瓶里灌着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却始终留着一分心神在沉默的青年?身上。 片刻,谢洵才道:“若我在,自然?事必躬亲,不会假手于人。” 若他在。 元妤仪闻言眉尖微蹙,隐约觉得他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仿佛含着抹无奈之意?,但仔细揣摩又无从?考量。 两人对?峙良久,谢洵才终于下?定主意?似的掀开第一本书册,露出里面一张墨迹已干的纸,将其递给面前的少?女。 元妤仪的目光落在那张薄薄的宣纸上,秀丽的远山眉很快皱起,脸色越来?越苍白。 “一载结缘,夫妇不合,反目生怨,故来?相对?。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一别,各还本道,相离之后,伏愿娘子千秋万岁。”1 夫妇不合,反目成仇,各还本道。 元妤仪将那张纸重新放回桌子上,明艳的脸庞毫无血色,只?是凝视着面前谪仙似的青年?。 她忽然?轻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娘子千秋万岁,好一封真情实感的和离书啊……” 谢洵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敛起眼底波动悲怆的神情,避开少?女轻嗤的眼神。 青年?的嗓音不知?为何倏尔变得沙哑低沉,他道:“兖州一行,殿下?早已摆脱牝鸡司晨的恶名,如今已然?是心怀大义、受万千百姓敬仰的公主,江相势弱,不能再与您和陛下?抗衡,天下?人才济济,情随事迁,如雾消散,请殿下?放我走吧。” 元妤仪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钝痛,就算宫变时她也没有这样痛苦无助。 “你都知?道了对?吧,知?道我算计你成婚,借陈郡谢氏的名望与江丞相分庭抗礼,你觉得我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利用你,对?吗?” 谢洵哑声反问,“难道不是吗?” 其实他心里清楚,方才列举的所有事情,更甚至于元妤仪曾经利用过谢家的事,他压根就不在乎,也从?来?没在乎过。 说出的所有话不过是为了遮掩和离的一个借口,全非本心。 若论本心,莫说元妤仪只?是针对?谢家,就算她把他只?当成一个对?付逆党的工具,他也心甘情愿。 对?她,他万事皆宜,没有顾忌。 但与所谓的长相厮守相比,谢洵更盼她能平安顺遂地度过此生 。 兖州一事足以打?消从?前所有泼在她身上的脏水,史官写?她时应当也会赞一句“秀外慧中,有巾帼风范。” 元妤仪被他问得一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摇头?道:“是,我承认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东西,后来?也确实存了借谢家势的念头?。” “可?是谢衡璋,平心而论,我从?未对?不起你。举荐你入仕,是为了让你有自保之力,免得受那些权贵欺辱……” 她的嗓音越来?越哑,急切地向他解释。 谢洵强忍着上前安抚她的冲动,只?能不动声色地用袖中的刀尖划过指尖,借助钻心的痛意?伪装冷漠。 他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眼底是看不透的复杂情绪,冷嘲道:“可?是公主,臣已无情。” 元妤仪微怔,旋即止住解释的念头?,拿过蘸饱墨汁的毛笔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是啊,对?一无情之人说这些有何用呢? 自此一别两宽吧。 她吹了吹湿润的字迹,忽然?转头?唤他名字,问道:“谢洵,在兖州时你的心意?是真的么?。” 谢洵喉结一滚,迎上她的目光,看到那双清澈眼底浮着的一层水雾,终究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止那时,他一直都是真心。 可?这些终究不能告诉眼前的人。 元妤仪轻嗯一声,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又突然?转过身,拔下?发?髻上的那根海棠银簪,唇角分明向上翘起,可?脸上的神情却带着几近破碎的悲怆。 少?女将银簪狠狠摔在地上,听到清脆的碎裂声响,似乎松了一口气,轻声笑道:“谢洵,你我之间,犹如此簪。” 碎裂的银簪散落一地。 狼狈不堪。 元妤仪说罢转身离去,再无任何留恋。 谢洵只?是看了两眼狼藉的地面,依旧神色如常地折起和离书,收拾妥帖后,他的眼中才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茫然?失措。 青年?的掌心还在往下?滴血,然?而他对?疼痛却恍然?未觉,只?是蹲下?身子专注地捡起地上的银簪碎片。 第66章 交易 翌日, 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上京城,整个上京都对此议论纷纷。 传播最广的版本是驸马空有?一副好皮囊,性子却?沉默内敛, 不?讨公主欢心?,公主受不了他的冷遇,气不?过选择了?和离。 因为靖阳公主不?顾危险前往兖州赈灾一事深入人心?,是?以在这方面竟有?许多人都赞同公主的做法, 罕见地没有置喙元妤仪。 谢洵伤势已经?好全,他的行装不?多, 略收拾完后便带去了礼部衙门。 他走时, 元妤仪并没有?去送。 或者说这些天她都在刻意避开谢洵。 她怕见到后会忍不?住扇他一巴掌,斥责他始乱终弃, 斥责他无耻…… 绀云进屋道?:“殿下, 谢公子走了?。” 元妤仪靠在窗边, 望着外面晴朗的天色, 目光平静地问道?:“他走时都带了?什么?” 绀云思索片刻,“殿下从前给他买的一箱笼衣服, 还有?一箱书册。” 把他的东西都带走了?, 也?算来去无痕。 元妤仪轻嗯一声, 心?中一片空茫。 绀云虽是?贴身侍女, 可当时房内只有?公主和驸马两个人, 她只看到公主满脸泪痕地离开,便?急忙去追,更别提询问两人之间的事情了?。 她正要出口安慰, 脑海中却?闪过驸马离开的场景, 脑海中的弦电光火石般绷紧,补充道?:“殿下, 谢公子戴着您之前送给他的香囊,还端走了?凤凰木花盆。” 上次公主从承恩寺带回来的一截花枝,驸马含笑收下,还特意移栽种在了?花盆里,很是?用心?。 说完她眼含期待地望向元妤仪。 这是?不?是?代表驸马其实对公主也?是?有?情的? 绀云见过驸马照顾公主的日日夜夜,诚如叶嬷嬷所说,倘若无爱,就算是?伪装也?装不?了?这样长久,并且毫无破绽。 而且更重要的是?,殿下喜欢驸马。 原本如此契合的一对,本就该长相厮守不?是?吗,为何偏偏走到了?和离这一步呢? 然而元妤仪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她的目光始终落在院中角落里那座秋千上,闻言眼睫眨了?眨,最后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多情自扰罢了?,何必再?想? 只是?理智告诉她不?该再?考虑那人,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和他相处的日日夜夜。 微风拂过,还裹着夏日的燥意,吹起少女脸颊旁几缕垂下的碎发?。 昨日的画面像是?在她脑海中定格,无论如何也?甩不?掉,反复在心?底上演。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89节 一会是?谢洵神色漠然地望着她,“难道?不?是?殿下一直在利用我吗?” 一会变成了?在兖州天峡山,他满脸担忧,抱着昏迷的她躲避刺客; 一会又变成了?返京时,雷声轰隆的那一晚,谢洵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向她承诺“除生死相隔,永远不?会离开殿下”; 最后元妤仪想起的是?,她曾在二人剖白心?意的那个清晨试探性地问他,“假如我骗你,利用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当时谢洵是?怎样回答的。 他神情专注,几乎毫不?犹豫,含笑对她道?:“会,即使殿下杀过我,也?会喜欢的。” 想到那时的笃定,少女眨掉眼眶里的泪。 难道?欺瞒比生死更严重吗? 元妤仪内心?茫然,昨日未经?细想,怒火占了?上风,如今一夜过去,冷静下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一问三不?知的死物?,在前朝后宫这么多年,自认也?有?了?几分识人的能力。 谢洵若别有?心?思,她不?会被他这样轻易瞒在鼓里欺骗,无论之前顺手的照顾,还是?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他分明也?动了?真情。 他们虽才相处一载,可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并不?比旁的夫妻少,更甚至他们之间严重的矛盾更多,因此最后剖心?相守才更得?来不?易。 这些元妤仪都再?清楚不?过。 她亲眼见过谢洵待她的模样,知道?他对她的包容程度之高,也?比任何人都相信谢洵不?会变心?; 因此昨夜才会被他一席话凉透了?心?,气恼签下和离书。 可今日再?想想,生死攸关之时两个人都并肩走了?过来,被追杀时也?没有?抛弃彼此,为什么谢洵会突然介意一年前成亲的初衷? 古怪的情绪浮在元妤仪心?头,她眉尖微蹙,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安。 不?到一个月,谢洵的态度却?转变如此之快,不?太像和离的正常想法,却?更像是?在故意和她划清界限,激她伤心?难过。 想通这层,元妤仪原本的失落已经?散去许多,可还是?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谢洵这么做的理由,和她划清界限、一别两宽有?什么好处吗? 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抛下她? — 今日休沐,礼部司中无人当值。 谢洵刚和侍从将马车上的东西收整好,便?迎来一个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 祁庭面色凝重,连身上的轻甲都没卸,显然是?听?说了?靖阳公主与驸马和离的消息之后,刚从演武场赶过来的。 身披银甲,束着高发?的青年甫进屋,便?不?假思索地拔出腰间佩剑,一言不?发?地横在这位谢侍郎面前,大有?血溅当场的气势。 “关上门,出去吧。”谢洵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神色从容地吩咐岁阑退下。 岁阑瞥见来者一身不?悦的低气压,和他手上那把铮亮的长剑,心?里止不?住打鼓,又看到自家公子平静的眼神,只好离开。 等人出去后,祁庭将剑刃又逼近他一寸,眨眼间便?可割喉见血。 他斥道?:“谢洵,你既然不?肯对她好,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与她成亲?别人的真心?在你眼里就是?废纸一张么!” 祁庭知道?元妤仪有?多喜欢眼前的人。 越了?解便?愈发?嫉恨。 从前他还可以忍着,毕竟平心?而论,谢洵待公主也?算上心?,去兖州之前分明心?绪不?佳,却?还特意找他要了?暗卫相助,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小人。 可是?他既然决心?做这个驸马,理应担起自己做夫君的责任,怎能这时候突然提出和离? 谢洵抿唇,并未着急解释,只是?望着窗边那盆鲜艳的凤凰木出神。 祁庭的语调带着薄怒,质问面前的人,“谢衡璋,返京时你病重,是?阿妤衣不?解带地守在你身边,她可是?公主,大可以交给侍从照顾你,却?还是?不?放心?,始终在乎你的安危……” 指责的话音一顿,祁庭的剑刃微松,又道?:“路上江相派人刺杀,安国?公府亲卫早已折损大半,寡不?敌众,你昏迷着,阿妤便?持刀守在你身边,若我晚去半刻,她便?只剩尸首。” “她为你做了?这么多,可你呢?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真是?好一个潇洒的谢二公子。” 谢洵听?完他话里话外的指责,神情却?并无半点怒意,他自然知道?病重时是?元妤仪在身边照顾。 可不?知道?她竟这样在乎他的安危,生死一线时不?惜持刀护在他身前,谢洵清楚,彼时的靖阳公主心?里想的一定是?同生共死。 他久久未接话,祁庭见他沉默,怒意愈发?浓烈,指着他的剑恨铁不?成钢地刺进耳后墙壁上。 “忘恩负义,简直无耻!” 良久,面容冷清的年轻郎君站起身,神情淡漠仿佛覆着一层雪,“是?我负她,但你放心?,我这个无耻之徒也?活不?了?多久了?,日后还请你好好照顾她。” 祁庭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活不?了?多久,难道?是?上次的伤留下了?难以根治的后遗症么? 谢洵望着他的眼神十分平静,仿佛已经?无比清楚自己将迎来的遭遇,“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祁庭见他已经?下定主意不?会透露半点,也?不?想再?看见他,直接咬牙拔剑离去。 而谢洵则站到窗边,抚了?抚凤凰木稚嫩的新芽,眸光里满是?淡淡的郁色,脑海中想起那日的场景。 江丞相原本打算那日之后便?在朝上揭露他的身世,但邀他去茶楼时却?反被威胁。 “江丞相,你若真想让谢某为江节度使偿命赎罪,不?该这样心?急。” 江相嗤笑,“将死之人还要挑日子?” 谢洵却?只是?含笑看着他,然而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有?些冰冷。 “就算谢某是?罪臣骨血又如何,左右上面还有?个靖阳公主庇护,总不?会真让谢某轻易折在丞相您手里,顶多在牢狱里拖日子,您觉得?呢?” 江相沉默片刻,又道?:“小谢侍郎的意思是?本相不?能杀你为我侄儿?报仇雪恨了??” 谢洵依旧摇头,眼底是?一片冻结的湖泊,从容宣布自己的死因,“若我和公主和离,不?再?做这个驸马,不?就再?无还手之力了?么。” 江丞相眸子如蛇眯起,打量着他。 他在官场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求死,甚至自己断自己后路的人,心?中罕见地升起一丝失控的忐忑。 其一,他对谢洵一直有?防备,毕竟眼前的人曾多次在朝上与他作对,还杀他亲人;其二,他不?信谢洵能真舍得?下荣华富贵。 思忖片刻,他才若有?所思地说:“可你就算舍了?驸马的身份,也?还有?谢家。” 若非万不?得?已,江相也?不?想和陈郡谢氏闹翻脸,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斗起来难免有?风险。 谢洵的目光依旧沉静,不?躲不?闪,淡淡道?:“谢家待我究竟如何,江相应该很清楚吧,倘若您仍心?存疑虑,大可唤谢侯一问。” 事实证明,谢洵的话是?正确的。 宣宁侯中途来静茶阁,得?知江相竟要状告谢洵身世一事,当即愣在原地,额冒冷汗,甚至气急败坏地打了?谢洵一巴掌。 这还不?够,谢侯自认为理亏,迫不?及待地和江相解释,不?断模糊着当年的隐瞒之罪,到最后甚至大有?和谢洵断绝关系的势头。 江相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再?无疑虑,下楼前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小谢侍郎,倘若你不?与本相作对,愿与我联手,其实本相还是?很赏识你的,聪慧内敛,是?个能豁出去的人才。” 谢洵听?出他话里的惋惜之意,并不?给他面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比起同情谢某,江相不?妨担心?担心?自己吧。” 江丞相却?毫无担忧神色,兴致颇高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唇角冷嘲,“你素来行事淡漠清冷,与公主和离后,就算惨死狱中,又有?谁会为你出头?” 谢洵未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是?啊,抛却?公主,他只是?孤身一人。 走出茶阁,江丞相见他不?说话,背过身去道?:“谢洵,你故意提议定在和离后让我动手,当真以为我没猜到你的目的吗?” 他冷笑一声,也?有?些不?理解,“是?为了?靖阳公主的名声吧?” “要是?让百官知晓,堂堂公主居然早就和应当处死的罪臣之后举案齐眉,且亲自举荐罪臣入仕,那她去兖州赈灾积攒的声望只怕顷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虽然本相赏识你,可抵不?住朝中那些嫉恨你颇得?圣宠的同僚,到那时,只怕你被弹劾入狱后,公主为你奔走,也?逃不?过一个居心?叵测之名……” 江丞相紧紧地盯着谢洵凝重的脸色,似乎很高兴能看到他脸上面具的松动,感慨地说道?:“唉,人性本就如此凉薄啊!” 谢洵神色如常地听?他说着,抬眸望见一辆已经?走远的马车,心?底却?掀起阵阵浪潮。 那是?公主府的马车,哪怕只有?一眼,谢洵也?能认出来,看着来时的方向,他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元妤仪应当刚从礼部回来。 她识破了?他的谎言,应该也?看到了?这一幕。 后面江丞相再?说什么,谢洵耳畔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的话,只听?见一句“你求清名,我要交代,本该如此,是?不?是??” 良久,青年漆黑如点墨的眼眸噙着一抹深色,应了?一句,薄唇微启应道?:“好啊。” 没有?物?证,冤案难反,背着个罪臣陆氏遗孤的名头,他本就难逃一死; 与其将元妤仪扯进这个烂摊子里,不?如激她离开,天高海阔,起码能丹史留青。 可偏偏,这些事情他不?能提前透露一个字,谢洵了?解元妤仪,就像熟悉他自己。 倘若告诉她,她决然不?会抛下自己,定会千方百计寻线索,为二十年前的旧案奔走,可问题便?在于时过境迁,证据恐怕早已湮灭。 费尽心?思,平白落得?个一场空。 最后还要亲眼见他赴死,这对公主而言太过残忍,也?会变成她脑海中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不?可能为元妤仪再?造第?二个噩梦。 所以拼死隐瞒,哪怕要让她恨自己。 谢洵负伤的掌心?缠了?层薄薄的纱布,有?鲜红的血丝渗过纱布,刺得?眼眶又苦又酸。 他抚过凤凰木的花瓣,忽然想到少女擎着这株花枝跑来的那一幕,明明和她在一起已经?那么久,可想起来却?像昨日才发?生的事,记忆犹新。 那夜,他认出了?公主府的马车,也?听?见了?元妤仪后来蜷缩在锦被里极力压抑的啜泣声。 少女克制的每一滴泪都像钝刀子割心?。 谢洵知道?她伤心?,却?不?能表露分毫关切,只能装作没有?察觉,清醒地感知着她的痛苦。 他想转过身,想替元妤仪擦泪,想把人揽到怀里,不?管身前身后名,也?不?管世人冷嘲热讽…… 可谢洵终究什么都没做,明明从前是?个那般权衡利弊不?计后果的人,如今却?再?也?无法任性自私。 他想,情爱这东西果真是?洪水猛兽,稍有?沾染,爱至浓处,原来真的会似火烧身,变成傻子。 天光破晓时,身侧的少女紊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匀长清浅,眼角还带着两道?泪痕。 青年动作极轻地侧过身,终究是?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未干的泪珠,原想伸手拂开她的头发?,却?摸到被泪水打湿的枕巾。 谢洵眼底勉强维持的平静与从容彻底崩塌,只余一片深沉的为难与悲怆。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0节 他离开时只抱走了?香案上的凤凰花。 第67章 夏至 五月初四, 夏至日?。 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 宜出?行。 一辆翠盖朱缨八宝马车行驶在清幽谧静的山路上, 目的地自然是青城山的承恩寺。 山下暑气燥热,越往山上走,草木茂盛,反倒多了几分寒凉之意。 鹅蛋脸银杏眼的侍女停下打扇的手, 给身旁的少女斟了一杯桑菊凉茶,眼里尽是疼惜。 “大热天的, 殿下何必亲自来一趟?左右都同驸马和?离了, 您又不?欠他的。” 抱怨的正?是锦莺。 绀云前日?在府中不?慎跌伤了脚,走动不?得, 只好?在床修养, 是以此次跟来的是心直口快又护短的锦莺。 锦莺虽也是元妤仪的贴身侍女, 却不?如绀云平日?里伺候的时候多, 兖州一行又被留在府中照顾叶嬷嬷,故对公主和?驸马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大清楚。 人?总是更偏向自己熟悉的那个人?, 锦莺其实也知道驸马人?不?错, 而且这?次和?离被指责的一直是驸马, 可她还?是忍不?住心疼公主。 被她好?言相劝的元妤仪却无甚反应。 少女身着一袭玉白湖杭素面襦裙, 乌黑青丝结成一缕发辫垂在身前, 头上未戴发饰,只在发辫上随意装点?几朵天青色的绢花珍珠。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宛如一块白玉, 腰间束一条淡青丝绦, 愈发衬得纤腰盈盈不?可一握。 明艳的脸庞未施粉黛,风姿却未曾有半点?消减, 反而因为?脸上淡然平静的神情让人?莫名屏息,恐惊仙子。 锦莺还?是气鼓鼓的,手上却诚实,生?怕公主饿着,已经剥好?了一串葡萄。 元妤仪回过神,含笑看着她,捏过一颗葡萄喂到她嘴里,“行了,只是和?离,又不?是一命呜呼,你如今年岁渐长,脾气也水涨船高了?” 小丫头被她说得脸红,噎了半晌才讷讷道:“奴婢是心疼殿下,您心善记挂着他,还?特意来寺庙为?他还?愿,他却半分恩情都不?往心里盛……” 元妤仪失笑,浅浅啜了一口凉茶,淡声道:“我来还?愿也是为?了求自己的心安,不?全是为?他。” 或许世间事总是阴差阳错吧,她曾经说过等谢洵痊愈便带他一起来承恩寺还?愿,可惜这?短短一个月变故横生?,终究是不?可能了。 锦莺半是气恨半是伤怀,“男人?果然是世间最不?靠谱的东西?!原以为?谢二公子是个好?人?,品行端正?温柔,可堪托付,没想到他竟也是只中山狼,没心肝的无情人?。” 元妤仪闻言,眸光微微闪烁,声音不?高,似乎是在附和?,也仿佛自言自语。 “是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样温柔宽容的人?,那些经历生?死?的深厚情谊,怎会在须臾之间发生?如此荒唐的改变呢? 元妤仪分明察觉到其中古怪,却只是一种直觉罢了,她想不?通谢洵改变的原因,起码迄今为?止,他依旧和?从前一样,每日?上朝下朝处理公务。 仿佛冥冥之中,她忽略了某件事,然而她越想回忆起来,却偏偏怎么也抓不?住关键的线头。 恰在此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依旧和?上次一样,只能停在山脚,车马再不?能往上行,要入寺,全靠两?条腿走上去,此事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平等的,皇亲国戚也不?例外。 承恩寺四面环山,周围栽种的植株皆是枝繁叶茂、苍翠欲滴,恰好?遮住了刺目的日?光。 元妤仪依旧避开侍女的搀扶,独自攀阶。 少女素白的裙摆拂动,背影纤细窈窕,如一株于苍翠山野间绽开的白玉兰。 脚步往上走着,可脑海中的思维纠缠在一起,元妤仪又想到上次来承恩寺时的情景。 为?病重的夫君祈福。 那时她满心想着的都是他,所以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注意寺边的树木野花。 这?会闲下来了,二人?果真?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不?相干了,可元妤仪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她曾说那些日?子美得像一场梦。 现在看来,原来是梦醒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元妤仪已经踏上最后一个台阶,高大的寺门?出?现在眼前。 而寺门?边那棵参天榕树下,正?站着个慈眉善目、一身袈裟的老僧人?,见到少女双手合十。 “殿下,近来可好??” 玄苦大师依旧是那个亘古不?变的老问题。 元妤仪一怔,旋即答道:“不?太好?。” 说这?话时,少女素白的脸上还?浮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只是眉梢不?经意间流出?一分无奈。 玄苦朝她略一颔首,引她入寺门?,摩挲着掌心佛珠的动作?未停,“世间皆苦,唯有自渡。” “大师三年前跟本宫说过一次一模一样的话。”元妤仪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跟在老和?尚身后。 玄苦已入暮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明显,但?也因眉目间的慈善添了亲切之意。 “三年前是平不?甘;三年后是遏嗔痴。” 他语调平平,可每一句话背后都仿佛带着无限深意,需要慢慢参透琢磨方能解得其中一二。 元妤仪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曾经对朝臣对世人?的不?甘与怨恨已经悄然消解,这?是自渡;而爱恨嗔痴,现在面前的僧人?是让她渡自己的感情。 大殿内与元妤仪上次来时无甚差别,依旧是袅袅燃起的沉香,依旧是平缓低沉的木鱼声,依旧是低眉敛目的僧人?们…… 可今时的她却再不?是彼时的她。 心境也大有转变。 少女跪在蒲团上,额头抵在青砖上。 冰凉的温度提醒着她的变化,也在不?知不?觉间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良久,元妤仪才直起身子,接过一旁玄苦大师提前点?好?的线香,插在博山炉中。 “殿下还?愿意相信佛祖么?”老者眼眸里并?无其他神色,只是沉静地望着她。 元妤仪微微抬起头,仍与大殿中那座金刚怒目的佛祖对视,只是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佛很准,也很守诺。”少女话音一转,挪开目光,眼睫微颤,“只是我不?太想信了。” 她曾在佛前许愿病重的夫君平平安安,佛祖很大方,确实实现了她的心愿; 可也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噩耗,她的夫君再也不?是她的夫君,有情人?终将陌路,相见两?厌。 稍顷,玄苦大师轻声道:“公主上次寄放在这?里的长明灯,可需要熄掉么。” 长明灯,安亡魂,佑生?者。 元妤仪顺着老者的视线往红幕后排列的长明灯看去,透明的琉璃灯中点?着一支长长的蜡烛。 下一刻,她蓦然挪开目光,只觉得心底一阵刺痛,原来看见自己的心意是这?样的痛苦。 走出?殿门?前,元妤仪恍若不?在意,淡声道:“点?着吧,一盏灯而已,倘若心中空空,怎会被外物轻易影响心神。” 她没有寻常女子那样软弱,哪怕和?离后也不?需要将对方的每一寸痕迹都从自己生?活中剔除,那样的做法难免过犹不?及。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日?久天长,春秋更替,谁会记得一个只在漫长人?生?中走过一年的过客呢? 半个多月未见,寺庙中的凤凰木枝桠更繁盛一些,鲜艳的凤凰花在枝头盛放,恨不?能与灿烂的日?光争辉,金日?红花,美不?胜收。 元妤仪驻足良久,因为?看的时间略长,甚至觉得眼睛泛起了微微涩意。 玄苦大师掌心的细长佛珠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浅浅的光泽,老者眸光深远,忽然问道:“一路坎坷,殿下可曾后悔吗?” 少女微愣,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眼睫低垂,遮住眼中波动的神情。 无论玄苦大师指的是她前些年孤寂凄冷的人?生?路,还?是眼下这?狼狈又跌宕的情路,都是个郑重的问题。 元妤仪思忖良久,才轻轻摇头,下定主意似的回答,“没什么好?后悔的。” 日?光微斜,云层飘过,遮住刺眼的太阳。 相貌清矍的老者眼神平淡,仿佛已经与身前寂静的天地融为?一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1,人?双眼所见、双耳所闻皆为?外物,若想知缘法,便不?能仅凭眼耳口鼻。” 说罢,玄苦大师朝她颔首告别。 元妤仪眉尖微蹙,一时没有理解老者偈言中的深意,目光从凤凰木上闪过,停顿片刻。 她招手唤来一个小沙弥,似乎想通了什么,淡淡道:“劳烦小师傅收拾出?本宫原先居住的厢房,我想在此小住几日?,参禅静心。” 谢洵的好?与坏终究与她无关,她也不?能任由自己沉湎于他离开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从前的喜欢是真?的,现在想学着遗忘他也是真?的。 而他坚持抛弃她的缘由,不?管是什么,元妤仪也不?想再知道了。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本就是茕茕独行,她从前觉得自己能做谢洵未来人?生?中的一盏灯,为?他引路,伴他左右,现在想想,真?是高傲自大。 这?故事从一开始便是错的,就算再怎样努力地向正?路上引,也终究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如今只是揭露真?相罢了。 情深意重,或许本就是一种奢望。 一身素裙的少女立在鲜红的凤凰木下,神情专注凝重,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在天地间。 良久,元妤仪轻声唤道:“沈清。” 玄衣暗卫应声出?现在她不?远处。 “你回京把本宫妆匣第三格里的两?本卷宗送至礼部衙门?,亲自交给谢二公子。”少女的音调极轻。 谢洵屡次舍命相救的情谊,元妤仪便当报答了,此事过后,他们再不?相欠。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第68章 转机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1节 酉时末, 上京礼部司。 看着站在面前的?玄衣暗卫,谢洵眼里闪过一丝不解,“你怎么没守在殿下身边?” 沈清却没答, 只是漠然递上手里的?两本卷宗,“奉殿下之令,要将此物亲手交给谢二公子。” 目光落在那两本上了年头的?卷宗,谢洵眉心一跳, 但?还是接过来,当他打开看到署名, 眼底却闪过一丝错愕。 待一目十行看完上面的?所?有内容, 青年握着纸页的?指尖微微颤抖,宛如?一抔融化的?碎雪。 “这?是谁给殿下的??什么时候找到的??你来时殿下可曾嘱咐了其他事?” 接连几个问?句让沈清一怔, 他虽少在人前出现, 却也知道驸马为人处世一向?从?容淡定, 哪怕从?前在兖州那样危急的?时刻也能面不改色。 可是现在怎么判若两人? 沈清摇头?如?实回答, “不知,殿下也没给属下交代……”其他话。 他的?话音突然一顿, 想到临走时听到公主极轻的?两句话, 面上纠结片刻, 还是低声开口。 “殿下曾说, 归还此物, 公子于她的?救命之恩便还清了,往后?恩怨两不相欠,前尘一笔勾销。” 恩怨不欠, 前尘勾销。 谢洵仿佛出了神, 怔怔地愣在原地。 他想,他错了。 困他良久的?事情在她心死时出现了转机, 上苍为何?如?此造化弄人。 然而下一刻,门口又响起敲门声。 谢洵对沈清使?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迅速隐匿身影,躲到高大的?书架后?。 进门的?是一个眼生的?小厮,恭恭敬敬地朝面前的?青年行礼,四周扫了一圈,不见旁人才含笑开口。 “谢侍郎,我?家主人差小人来传句话,夏至将过,想问?您可还履约么。” 谢洵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厮,静如?寒潭的?眼底郁色沉沉,小厮被他盯得心虚,不自觉低下头?去,嗓音里也没了笑意。 “我?家主人还说了,您当初提出的?条件,他早就答应了,小谢侍郎在朝中素有清名,应当也不是出尔反尔之人吧?” 谢洵摩挲着手中的?卷宗,指尖灼烫,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深意,稍顷才答。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谢某不会?毁约,让他放心定日子。” 哪里还用定日子,以江丞相唯恐生变的?性格,能忍那么多天隐而不发已?经是极限,不然也不会?特地派个小厮来传话,这?件事三?日之内,七月之前便会?有结果。 小厮应声道是,悄悄离去。 沈清虽听完这?些话,却也是云里雾里不大清楚,连对方是谁家的?仆从?都不知道。 他从?书架后?走出,谢洵已?然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一闪而过的?冷意,“公主这?次去承恩寺带了多少人?” 沈清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轻装简行,为避人耳目,只带了锦莺和八个侍卫。” 还有一个他,却返回了上京。 下一刻,谢洵伏在案边,匆匆写就一封奏折,又在抽屉里翻出另一封,对沈清道:“你速回承恩寺。” 话音微顿,青年又道:“对了,告诉殿下这?些日子不要再下山了。”说罢便匆匆推门离开。 他的?动作?极快,沈清回过神时视线里只剩下青年一角素白衣袂,这?时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谢公子怎么知道殿下此时在青城山,难道和离后?他还关注殿下的?行踪不成? — 天色渐晚,谢洵却只身来到安国公府。 祁庭已?经卸甲,高大身影站在通明灯火下,愈发衬托出剑眉星目,英姿勃勃。 他一脸不悦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轻嗤道“我?没去找你麻烦,你倒是送上门来了。” 年轻的?中军将缓步朝他走来,脸上尽是压不住的?怒意,冷声道:“谢侍郎是嫌命长吗?” 征战疆场之人本就一身杀伐,丝毫不畏惧再多一笔命债。 上次祁庭放过他一次,是因?为那时他已?经看到谢洵的?死志,可如?今那么多天过去了,这?人活得依旧风光无限,还气焰嚣张地闯进国公府。 谢洵不躲不闪,脊背笔直站在他面前,气势丝毫不逊于面前的?年轻将军。 他的?眸光平静,“祁宴淮,我?需要暗卫。” 祁庭闻言几乎冷笑,嘲讽道:“府上没有,谢大人另寻他处吧,来人,送客!” 在大晟,凡是有权有势的?武将家中皆会?豢养一批暗卫,更何?况是满门忠烈、三?朝为将的?安国公府,祁庭这?话就差把不借两个字顶在脑袋上了。 其实公主府也有暗卫,谢洵如?今虽与公主和离,可若将目的?和盘托出,也不见得借不到兵; 但?他不能去,他现在的?情况与被监视者无异,须得寻一个可靠之人来配合。 谢洵料到祁庭会?是这?副反应,并不意外,朝他走近一步,站在男子身侧,嗓音淡漠。 “你曾亲眼见到过江丞相的?野心,十万通辽军也险些被朝中官员联名上书的?庸策困死北疆,倘能肃清朝中蠹虫,你做还是不做。” 闻言,祁庭眼底的?冷嘲一扫而空。 诚如?谢洵所?说,他与江相一党的?仇怨确实不共戴天,在通辽军与北疆鏖战时,江相却坚决上书,称国库空虚,应缩减军饷,提高赋税。 此策一出,边境民心波动,将士斗志低迷,若非陛下和几位忠臣顶住压力驳回此策,只怕通辽二州此时已?入北疆腹中,十万将士死无葬身之地。 但?恨归恨,祁庭并没有立刻答应,只是质疑地瞥了谢洵一眼。 “江行宣是三?朝老臣,又非兖州节度使?那样好对付的?庸才,你不过一个新臣文官,能有什么好办法?” 六月的?天总是善变,刚才还晴朗的?夜幕因?为月亮被几朵乌云盖住,瞬间昏暗了许多。 谢洵只是摩挲着袖中的?那把短匕,不经意间碰到刀柄上的?刻字,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忽然想通一件事。 在青州的?边陲小镇里,那晚江相派死士刺杀,他把其中一把短匕送给元妤仪防身。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她那样聪敏,一定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 可她后?来待他却始终如?一,照顾他保护他,甚至想要与他同生共死,元妤仪的?爱从?未因?自己所?谓的?罪臣骨血而有所?削减。 因?为知道,所?以送来了卷宗。 既是报恩,也是断情。 谢洵身形僵硬,想的?越深,便觉得心中越痛,分明是夏夜,可刀身冰凉的?温度却仿佛要钻进他的?骨缝里。 正如?他一早知道去年宫宴上那杯酒里添了药,她嫁给他另有隐情,元妤仪也早就知道他背负的?沉重身世…… 不对,不对,谢洵敛目,想到更早的?事。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恐怕比他知道的?更早,他想起二人隐姓埋名,易容入兖州城的?那一日,耳畔浮现起元妤仪温和的?话。 “谢衡璋,你的?命也很重要。” 她那日的?话其实再明显不过,不愿让他为了报仇迷惑心智,轻生寻死。 可惜彼时二人危在旦夕,被江节度使?几次三?番地追杀,谢洵又意外见到从?火场里毁容断腿的?舅父,满心装着的?都是灭门之恨,并未分出心神揣摩她的?话。 原来从?那时起,就错过了。 他与她的?误会?曾差一步便可以烟消云散。 祁庭望着身旁忽然面色苍白如?纸的?谢洵,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不安,若是阿妤知道他在自己府上出了事,不知会?怎么想。 不会?真是当初的?伤没痊愈,落下了后?遗症吧? 祁庭正要开口询问?时,青年却忽然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疲惫,只是对他道:“灭门之仇,我?比你的?恨只多不少。” 祁庭微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和江丞相之间的?事情。 但?是陈郡谢氏可是百年门阀,现任家主宣宁侯和嫡长子谢陵虽说平庸无能,却也不至于和灭门沾上关系吧。 没等他问?出心中的?疑问?,谢洵又轻声道:“何?况在兖州时,江相屡次想置殿下于死地,桩桩件件,他必死无疑。” 祁庭的?神情变得凝重,不自觉间竟对身边的?人产生了信任,方才对他的?气恼和嘲讽全部消散。 “你需要我?做什么?” 乌云越来越厚,隐隐有下雨的?势头?。 良久,谢洵抽出袖中早已?写好的?两封奏折递给他,音调不高,“其一,寻可靠之人快马将这?封信送给兖州渚乡吴佑承;其二,帮我?把这?封奏折交给陛下。” 偌大上京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和元妤仪,却无人会?注意到金蝉脱壳,唱故事的?角其实早就换了个人。 江相曾道谢洵多智近妖,并非诳语。 无证据时谢洵要为元妤仪谋一条绝对安全的?生路,要亲手斩断两人之间的?情意,要以一己之力担下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因?此步步为难,步步诛心。 可现在不同,既有柳暗花明处,他便守在这?里一点点索债,还有,向?她谢罪。 祁庭接过信封,扫了一眼却疑惑道:“这?封的?署名是否写错了?” 怎么缀的?是“舅父严先生亲启。” 他分明记得吴佑承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学子。 谢洵摇头?,“吴佑承的?授业恩师正是谢某舅父。” 祁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问?。 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难与外人道出的?秘密,不必事事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既然决定相信谢洵,自然会?做到。 谢洵微一躬身,朝祁庭拱手道别,却被后?者拦住,“你刚才不是要借暗卫么,我?答应你。” 年轻将军眼底罕见地升起一丝赧然,嘴硬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是看在你帮过我?,也救过阿妤的?份上,才勉强同意的?。” 恩怨分明,祁庭见过生死,身世同样坎坷,满门忠烈的?他,很能理解谢洵方才那句“灭门之仇”的?含义。 在大义面前,情爱才是真正的?身外之物。 谢洵略一颔首,并未拒绝,淡声道:“借十个暗卫即可,不必太?多,以免生变。” 祁庭还以为他特地登门要借多少兵,没想到只是十个暗卫,不免一怔,“会?不会?有点少?” 谢洵没有忽略他眼底的?愕然,坦白道:“这?十人只是保护殿下的?,并无其他任务。”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2节 祁庭了然,颇有深意地瞥了谢洵一眼,“你似乎忘记自己已?经和阿妤和离了。” 对已?经和离,井水不犯河水的?夫妻而言,谢洵这?种牵挂和关怀是否有些过于多余呢? 他的?话音微微压低,分明有些不悦。 谢洵并未与他争辩,只轻声道:“那又如?何??” 漆黑眼眸宛如?点墨,青年仿佛丝毫不在意,现在“和离”对他来说宛如?不存在,他只是一如?往常在关心自己的?妻子。 — 一个时辰后?,乌云沉沉,果然下起了雨。 上京城中小雨淅沥,可往青城山来雨势却越来越大,曲折的?山路被雨水冲刷,愈发泥泞难行。 寂静的?山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为首的?青年只戴着一个宽大斗笠,身后?跟着几个身着劲装,披着蓑衣的?侍从?。 突逢急雨,谢洵本可以不来。 但?当他回到礼部司,看到窗边那株鲜艳耀眼的?凤凰花的?那一瞬间,却忽然定了主意。 他想见元妤仪,越快越好。 他想把从?头?至尾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他们之间已?经错过太?多,不能再这?样错下去。 急促的?雨珠迎面打过来,仿佛是尖锐的?银针扎在脸上,夏夜山中的?雨来得急且冷,谢洵勒马缰的?手背已?经冻得僵硬。 可他却恍然未觉,一向?沉静的?神情此时愈发迫切,此外心底还弥漫着一股不安的?直觉,倍受煎熬。 他的?脑海中闪过和元妤仪相处的?一点一滴。 雨珠混在他脸上,试图模糊眼前的?视线,可谢洵的?思维却无比清醒。 明天会?发生什么还不确定。 或许能苟活几日,或许挣扎算计后?,还是会?死,他能把握住的?、挽留她的?时间,只剩现在。 然而越往上走,谢洵却隐约听到短兵相接的?打斗声,隔着急促的?风雨声,越来越近。 显然后?面的?几个扮做侍从?的?暗卫也察觉出异样的?动静,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剑。 深夜在上山必经的?路中打斗的?,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人,谢洵对后?面的?暗卫摆摆手示意噤声,待明确局势再出手时,被几个黑衣人围攻的?男子却忽然转过头?来,同样惊讶道:“驸马?” 谢洵看清他的?脸同样一怔,不远处那人正是理应赶回承恩寺的?沈清。 下一瞬,他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已?经借力踢中围攻沈清的?黑衣人脊背。 马上其余几个暗卫见状也立即参战。 沈清没等谢洵问?,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喘着大气催促道:“殿下,殿下还在寺中,住…住在后?院……” 谢洵望着不远处漫长的?台阶,他虽不熟悉山中地形,却也知道这?批刺客既然来此,便不会?光明正大闯正门惊动寺中僧人。 “去后?院哪条路最近?!”雨珠顺着青年的?斗笠落下,话音急切。 沈清的?脑中同样飞速运转,思虑着路线,笃定指向?一侧山林掩映的?小路,“从?后?山绕路,攀断崖最近!” 他的?话音刚落,谢洵已?然招手唤来三?个暗卫,先一步沿着小路赶去。 沈清嘴唇翕动,想要提醒他的?话卡在嘴边,却没说完。 驸马的?伤势刚痊愈; 而后?山断崖最是险峻,又逢急雨,稍有不慎跌落山崖,便会?尸骨无存,绝无半分生还的?可能。 第69章 相见 漆黑夜幕中只有零散几个星子挂在天上, 雨势愈发急促,若从断崖攀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幸好?这次跟来?的都是国公府身手卓然的暗卫,见?谢洵已然定下主意, 纷纷行动起来?。 其中一个身形高些的掏出腰间的绳索和铁钩,将其插入崖壁,发出铿的一声?。 另一个助跑两?步,右手拽着绳子踩在崖壁上, 左手攀着凸出的石块,对下方喊道?:“谢大人, 此路可通!” 谢洵见?状对刚扔铁钩的暗卫点了?点头, 右手拽住绳索,左手抵着短匕, 往上攀去, 又踩在暗卫身上借力想要一跃而上。 然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他正要撑着短匕往上爬, 刀刃却“哧”的一声?往下滑落,崖壁上的碎石毫不留情地砸在青年身上。 谢洵下意识低头, 避免碎石屑钻进眼?里, 却没注意到撑着绳索的右臂上方滚下一块尖锐的石头。 石块瞬间下滑, 砸在他刚痊愈的右臂上, 青年闷哼一声?, 倒吸一口凉气,握着绳索的手也被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断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在这样恶劣的天气, 若摔下去定逃不开粉身碎骨的结果。 谢洵被砸的右臂传来?阵阵锐痛, 方才的两?个暗卫离他还有半丈远,见?状忙问道?:“谢大人, 你没事吧?” 话音裹挟着雨丝扑过来?,有温润的鲜血顺着绳索流淌,年轻的郎君咬牙摇头道?:“无事。”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上还带着伤,他却顾不上危险,满心都是对寺中人的担忧。 少女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她的笑容,她落下的泪珠,她气恼时蹙起的眉尖,都在谢洵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忍住右臂的痛,重新将短匕插进岩壁,左手重新握紧粗糙的麻绳,一寸寸往上爬。 元妤仪还在等着他。 他已经让她等了?很久,这次不能再迟到。 待翻过山崖,立在泥泞不堪的后山山路上,其余几个暗卫才看清这位谢侍郎还在流血的伤口; 然而他们也知道?此时不能耽误,是以撕下一截布条迅速将他掌心的伤系好?,才潜进承恩寺。 果如沈清所言,从后山断崖入寺是最快的路,虽险峻有风险,可只要成功攀崖,不过半柱香便能抵达山寺。 …… 承恩寺后院中此时亦是一片狼藉。 三年前因?靖阳公主避居寺庙为先帝守孝,所以承恩寺主持奉旨特地辟出一间后院给公主等人居住,原是为公主起居便利,如今竟被贼人钻了?空子。 如今后院和僧人居住的厢房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中间隔着整座山寺,又赶上深夜大雨,就算发生打?斗,那边短时间也无法察觉。 锦莺一脸惊惧,却还是勇敢地将公主护在自己身后,她们正要往僧人居住的南苑走,然而刺客混战,刀剑和血肉横飞,无法离开。 元妤仪身上穿着的素白襦裙已经被淋湿半边,冷风呼啸,不禁打?了?个寒颤。 今夜闯寺的人显然早有准备,既知道?她今日来?了?承恩寺,又清楚地了?解她这边侍卫的情况,更不惧在佛门?净地动手。 幕后之人定胆大包天。 然而元妤仪这些日子因?和离心绪不佳,公主府也是关?门?谢客,并未和人结仇啊。 不能坐以待毙。 少女扫了?一圈周围的情况,反手拉住身边的侍女,沉声?道?:“从西?边长廊趁乱逃!” 话音刚落她们便避开打?斗的人群借着雨幕往长廊跑去,两?个黑衣刺客余光瞥见?她们躲避的身影,持剑攻上前,另一个公主府的暗卫以一敌二,护着二人且战且退。 “铿”的一声?,暗卫被刺客刺中左肩,踹出长廊,闷哼一声?吐出喉咙里的血,不再动弹。 锦莺见?状,也顾不得危险,推开身边的公主,孤身上前去抵挡来?势汹汹的刺客。 然而她终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宛如破碎的布娃娃被人一脚踢到雨幕中,晕死过去。 “锦莺!”元妤仪惊叫出声?。 下一瞬两?个黑衣刺客的身影已经闪至廊下,长剑直指柔弱的少女心口。 雨珠顺着发丝滴下,元妤仪的眼?前是泛着银光的剑刃,周围是刺鼻的血腥味和刀剑交织的铿锵声?。 听闻人之将死,过去的时光会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重现。 可她心中浮现出的却是谢洵的身影。 他的爱、他的怨。 沈清还没回来?,那封写着陆家?贪墨案始末的供状,和当年牵扯进此事的官员坦白真相的卷宗,都交给谢衡璋了?吗? 他曾怨这场姻缘只是阴差阳错、镜花水月,但愿此事过后,他心中别再恨她了?。 元妤仪唇角无奈地勾起,原想着在承恩寺参禅静心,学着忘却和谢洵之间的情爱纠葛,却不料即将身陨山寺时,却还是挂念着他的。 少女缓缓阖上眼?,脑海中的思?绪戛然而止,静静等待自己的结果。 然而意料之中的钻心之痛却没有来?,耳畔却是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和另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 元妤仪眉尖微蹙,睁眼?看着面前的一幕,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地上的两?个刺客都断了?气,一个被短匕从后面穿心而过,另一个则被直接拧断了?脖颈,以一种古怪的姿态瘫倒在地。 那把短匕直接没入刺客的后心,可见?来?者力道?之大,以及压不住的恨意,匕首没入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元妤仪眸光闪烁,抹了?把脸上的雨滴,她看得清,也认得出。 那是谢洵的匕首。 他也曾送给她一把。 而站在廊下的白衣青年低着头,早已湿透的乱发黏在脸上,任由倾斜的雨丝扑在身上。 他身上的外衫湿透,包裹着劲瘦颀长的身体,元妤仪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冰冷沉默,宛如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但她并未因?此生出惧意。 少女缓缓站起身子,早已麻木的双腿机械地往前走去,忽然她停下脚步,蹲在死去的刺客身边,伸手使力将插在后心的短匕拔出。 有鲜血冒出,溅到元妤仪白皙的脸颊上。 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又站起来?朝谢洵走去。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越下越急,她的身子同样冰冷僵硬,刚从死亡里活下来?的惊惶还没有完全消失。 元妤仪停在离青年半步远的地方,把那柄还在滴血的匕首递给面前的人,她的指尖微颤,语调却镇静。 “谢公子,你的刀。” 谢洵抬眸,有雨珠顺着他的额发落下,他没有接过匕首,只是上前一步将少女揽在怀里。 此时他才明白,原来?古人说?相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绝无半分虚言。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3节 他有多久没听到她的声?音,现在像是一场梦,一场但凡晚来?一刻都会天翻地覆的噩梦。 “幸好?,幸好?,你没事。” 他的声?音微哑,轻柔却又夹杂着几分庆幸,落在耳畔仿佛雨中包裹的碎雪。 元妤仪手中还握着匕首,他以这样的姿态抱着她,却没有丝毫防备,倘若她有半分怨怒,便可以直接杀了?他。 虽没有杀他泄愤的念头,可这也不代表元妤仪此刻被前夫突然抱在怀里不会别扭,更何况前不久她才签下那份和离书。 都和离了?,他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婚外情么。 元妤仪心中的惊惶被不悦代替,伸手去推谢洵的肩膀,因?为气恼,也并未注意手上的力度。 青年被推到肩上伤口,闷哼一声?。 少女见?状,脸上的神色陡然凝重,眼?底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担忧,“你怎么了??” 谢洵察觉到她话里的关?切,忍着肩上的痛意,唇角微微勾起,摇头轻声?道?:“没事。” 说?罢他伸手去接匕首,元妤仪心中狐疑,刚要把短匕递给他,却又发现青年左掌心系着的一圈布条。 她下意识摊开他的手,果然看清染红的纱布,眼?眶微涩。 “不是都痊愈了?吗,才几天你就带了?那么多伤,这么糟践自个的身子,谢衡璋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死不了?是不是?” 少女半气恼半不忍,说?出的话一点也不客气。 谢洵见?她担心,忙摇头道?:“听说?从后山断崖来?承恩寺最近,我担心你出事,便……” 攀着险峻山峰翻山入寺,就算受伤也是意料之中,剩下的话尽数堵在喉咙里,被他咽下。 元妤仪闻言一怔,所以不是因?为其他事落下的伤,是为了?救她。 可是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来?的人偏偏是谢洵?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忘记他,斩断这段情,他为什么还要再舍身救她一次,让她亲眼?看见?他不顾生死的伤势。 少女的眼?眶滚烫,不由得出声?斥道?:“谁让你来?的,我们都和离了?,你还来?干什么!你要让我一辈子都对不起你,都欠着你么!” 她的话音一哽,眼?里尽是不加掩饰的冷嘲,“谢衡璋,你非要让我这么受折磨吗?” 屡次救她,恩怨怎么可能两?清? 她又怎么可能再忘记他。 谢洵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将她抱在怀里,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入少女僵硬的温热脖颈。 元妤仪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她只听见?谢洵一句呓语,“既然放不下,那就用往后的一辈子来?还,好?不好??” 元妤仪的大脑瞬时一片空白,良久,她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夹着一份无奈。 “你曾说?让我放你自由,说?你已无情。” 谢洵用尚且干净的右手抚着少女的发,轻轻拂去她眼?角泪珠,低声?道?:“形势所迫,那非我本愿。” 隔着冰冷的雨丝,青年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目光是一如既往的专注和笃定。 “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也只要你。” 第70章 原谅 山中暴雨如瀑, 四?周打?斗声还未停止,谢洵的音调分明不高,可落在元妤仪耳畔却句句清晰。 她的眼?睫上落下?沉重的雨珠, 忽而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年轻郎君,“可你怎么能这样?,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你把我当什么了?” 难不成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么。 谢洵脸上神色被雨遮着, 模糊一片, 可手背上泛起的青筋却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安和愧疚。 不过片刻,四?周安静下?来, 生死之际无人敢含糊应事?, 在场的刺客尽数伏诛, 昏倒的锦莺也被人搀起来, 急雨冲刷着院中的血迹。 几人来到廊下?。 其中一个侍卫看到站在公主身边的青年时一愣,忙避开目光请示, “殿下?, 可要去唤主持?” 毕竟他们现在住的是佛门净地, 出了这档子事?, 都难交代。 元妤仪正?要颔首, 却被身边的人扯了扯衣袖,谢洵微不可察地朝她摇了摇头。 他们之间相处的日子久了,夫妻两人自有一套养成的习惯, 就算此时早已和离, 可昔日的默契还在,不会轻易打?消。 少女?甚至没有仔细思?忖前因后果, 否定?的话已然说出口,“不必,此事?不宜打?草惊蛇,你们先回厢房休整吧。” “对了,”她又朝此次随行的暗卫道:“锦莺的情况如何?” 那暗卫看了一眼?搀着的少女?,伸手试她鼻息,低声道:“殿下?放心,锦莺姑娘只是陷入昏迷,并无其他伤势。” 元妤仪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轻嗯道:“把她也送回屋歇着吧。” 暗卫应声扶着人离开。 交代完所有人,元妤仪才抬步回屋。 快到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始终跟随着的脚步声,她眉尖微蹙,突然顿步转身,目光冷漠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 “男女?有别?,还请谢公子自重。” 谢洵神色一怔,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正?要解释时,少女?已然毫不留情地离去。 木门在他面前关?上,将他拒之门外。 其实来时,谢洵已经提前做好了被她冷眼?相待的准备,却没想到亲身面对这些时,心中还是不免竟是这般痛苦。 但他并无丝毫怨言,只因看似进退两难的困境横亘在面前,自己在二人情浓时冷漠地提出和离,还扯谎骗她。 哪怕他有如何不可透露的内情,都不是借此伤害公主的理由,她才确定?下?来的情意被人弃若敝屣,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会被轻易原谅。 谢洵清楚元妤仪的性情,少女?看似温软,其实内心最坚韧果决,敢爱敢恨,因此她如今是这个反应其实再正?常不过。 但这也让谢洵明白,元妤仪从前待他皆是真?心实意,无情之人对所有人和事?情都持可有可无的态度,怎会有怨怼? 此时别?说只是不让他进屋了,就算靖阳公主拿把剑说要让他以命赔罪,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 外面的风雨未止,屋里的少女?也不平静。 元妤仪接连斟了两杯凉茶,一口喝完,才将心头那股愤愤不平的郁气压下?。 隔着明亮的烛火和轻薄的窗纱,廊下?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始终未动?,只是沉默着守在外面。 少女?站在门后,不开门也不离开,两个人像极了吵架怄气的眷侣。 她气恼; 恼的是谢洵想和离便和离,想留在她身边就无所顾忌地找过来,她恼的是自己看起来像被人戏耍的无知少女?。 他们是夫妻,夫妻便代表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携手应对,不可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是谢洵恰好踩到了元妤仪的底线。 她曾亲眼?看到那夜他和江相等人亲密地攀谈,可就因为对他的信任,她没有质疑,没有拆穿,而是选择询问,可他呢?撒谎骗她。 后来的事?更让她恼怒,一句话都不解释,径直送来一封“夫妻反目”的和离书等她签字。 怎么,他谢二公子的嘴就是金子镶的吗?撬开他的嘴比撬蚌壳还难。 现在倒好,她独自难过许久,谢洵竟找上门来,突然想开要解释了,突然说非他本愿了? 他想说,也得看她想不想听。 元妤仪在屋里踱了两步,越想越不平,隔着门斥道:“谢公子还在这儿等着做甚么?你我已然和离,让旁人看见难免误会!” 谢公子和误会两个词被少女?咬得极重。 谢洵却没有因她这威胁性满满的话后退半步,他的声音宛如清脆的碎玉,语调郑重,“谢某不怕误会。” 误会好啊,他还怕人不误会呢。 元妤仪闻言怔愣一瞬,眉尖微蹙,径直拉开门道:“谢衡璋你无赖!” 门外的青年一身湿透的素白直裰,乌黑发丝也湿答答地黏在额边,宛如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谢洵神情淡然,并不恼怒,反而唇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这是殿下?第二次骂我无赖。” 元妤仪一怔,显然也想到了第一次的情景; 在青州客栈里,他们刚剖白心意时,谢洵堪称让人震惊的那句话,“与自家?娘子恩爱,不必挑时候。” 少女?的耳后泛起一抹绯色,眉尖却始终蹙紧,她睨了眼?前狼狈的青年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破现状。 “谢公子妄图攀谈过往引我心软?真?是好笑,和离是你说的,现在也是你舍不得了?” 听到她话里遮不住的埋怨,谢洵脊背挺得笔直,凝望着元妤仪道:“与你和离、撒谎骗你,都有不得已之缘由,你愿意听我解释么。” 迎面吹来的冷风激得元妤仪往后退了一步,白皙修长的指尖搭在门框上,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不得已便选择伤害我,抛弃我,视过往生死情意如云烟,是吗?我给过你坦白的时间和选择,但你清醒地愚弄我,现在回过神来说后悔?” 她的语调平静极了,看向他的目光微微闪烁,“谢衡璋,你太狂妄了。” 这世上的误会并非解释完就能彻底消失,哪怕是有不得已,可伤害已然铸成,无法?挽回。 他的为难是真?的,可她的失落痛苦,彻夜流干的泪,又何曾是假的呢? 说罢,木门“哐”的一声再次关?上。 谢洵的心底泛上一股浓烈的酸涩。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错了,从前为了保护她,而将她瞒在鼓里,以对她好的名义害她伤心,是真?的错了。 青年靠近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子上,他站在门边,也不管屋里的人能不能听见,轻声开口。 “你怨我恼我憎我恶我,都是应当的,你可以不听解释,可我却绝不能就此离去,我已弃你一次,心如刀绞,绝不会再错第二次。” 元妤仪一言未发,却与他仅一门之隔。 外面响起谢洵清冷如玉的嗓音,“江相查到了我的身世,先祭酒陆氏遗孤,半身罪臣骨血,再加上我们杀了与他亲厚的侄儿,他自然满腔怨恨,想借此做文章,让我们偿命……”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4节 他的声音一顿,片刻后才沉声道:“与罪臣牵扯不清,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你以身犯险才洗脱身上牝鸡司晨的流言,不能因我付之一炬。” 元妤仪怔怔地听着,眼?底闪过一丝愕然,不自觉捏紧掌心的软肉。 门外传来最后一句话,谢洵嗓音温和,却又带着一丝歉疚,“我本想保护你,可没想到到头来竟险些铸成大错,对不起。” 他不知她已经先一步替他寻到了证据,处处为难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破局的方法?,二选一,谢洵只能选牺牲自己,让元妤仪好好地活着。 所以伤害她,真?的是迫不得已。 元妤仪还没换干净衣服,身上的湿襦裙传来冰凉的温度,可她恍若未觉,心中的坚冰缓缓融化成一滩水。 良久,她才低声道:“可你怎么能瞒着我呢?你怎么可以骗我……” 谢洵根本不知道,她在看到那封和离书时,心绪瞬间崩塌,被抛弃的滋味更不好受。 门外的青年将掌心中微松的布条重新系紧,闻言只是无奈道:“倘若坦白前因后果,你会看着我入狱候审么?” 元妤仪怔愣许久,眼?中茫然,只是在他看不见的门后摇了摇头。 她不会。 不仅不会,届时为了保下?谢洵,她甚至不惜跟江相撕破脸,更甚至可能会亲手造似是而非的假证,为他拖延时间。 谢洵道:“殿下?喜欢我,无法?眼?睁睁见我去死;可我喜欢殿下?,所以瞒着你,愿意为你去死。” 若在他们之后的日子里,元妤仪对他抱有的不是爱,而是恨是怨,那就更好了。 她再也不会因他的死讯而悲伤。 这就是谢洵的所有目的,所有计划。 他算到了江相会顺着他的计划走,也算到了元妤仪的恼怒失落,甚至算到了自己的动?摇,却唯独没算到和离后她派沈清送来的卷宗。 当看完那两本卷宗后,谢洵的心头同时交织着悔恨和欣喜两种情绪。 他悔的是说和离太早,没有同她坦白;高兴的不是自己肯定?能活下?来,而是他能向她解释清楚这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误会。 “妧妧。”这是谢洵第一次意识清醒时唤她小字,舌尖似乎还带着灼热的温度。 他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轻声问道:“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个没有名分的面首……” 他也心甘情愿,只要留下?他。 元妤仪听完,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眼?眶微热,蒙上一层模糊的水雾。 外面的雨滴淅淅沥沥,风声渐盛,仿佛朝人的心上砸过来。 那扇门就横在两人面前,元妤仪伸手过去推门,指尖微颤,身体缓缓回温。 少女?的秀眉微微挑起,声音微哑,似乎是对他的话不赞同,“本宫从不养面首。” 话音甫落,谢洵神情一僵,心凉了一半,唇角原本因她开门而勾起的欣喜被无奈代替。 “是,是……”他喃喃道。 堂堂谢侍郎肯作面首,她却不稀罕要他。 微风拂过,元妤仪身后是明亮温暖的烛光,眼?前却是狼狈可怜、失魂落魄的前夫君。 她神色漠然地说完剩下?的话,“我无意豢养面首,却愿意再原谅你一次。” 从前生死攸关?时他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他对她下?意识的照顾和包容,无一不在元妤仪心底埋下?悸动?的种子,日久生情终成参天大树。 谢洵闻言怔愣,剑眉微皱,只凝望着面前的少女?,看见她眸似清水,樱唇微启。 “所以,你得再娶我一次。” 元妤仪的音调不高,但看见谢洵呆愣如木,话里夹了一分冷嗤,“不愿意就算了。” 说罢便要关?门,谢洵的动?作远比思?维更迅速,未经思?索便下?意识拦住门框。 素来沉静清冷的青年连连点头,忙不迭应道“我愿意,我愿意的!” 第71章 计划 天地间是?淅淅沥沥的雨幕, 面前相貌宛如谪仙的青年却罕见地露了?几分憨气,一脸急切,向她承诺似的, 连道几声“我愿意”。 元妤仪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强忍着没笑出?来?,往后退了?一步,“那你?还在外面冻着?” 其实她心里清楚, 谢洵不像表面上那样斯文,之前自己以为他病体孱弱只怕也是误会, 他若是想进门, 她拦不住他。 可是?谢洵没有,他始终尊重她, 眼见她生气了?, 宁愿在外面冻着一遍遍解释, 也不愿无视她的情绪越雷池一步。 元妤仪微微挑眉, 不禁感叹自己的眼光确实不错,谢衡璋除了?偶尔犯的哑巴病之外, 确实是?个完美的夫君。 而谢洵听完她的话, 眼里同样流露出?一丝笑意, 跟面前的少女进屋后, 忽而想起一件事。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银簪, 递到元妤仪面前,“我把?这个修好了?。” 原本破碎的银簪被人重新修好,只是?因这支簪子的材质本就不尽人意, 是?以就算修好也难免留了?两?道细微的裂痕。 衬着明亮的烛光, 那些破损处也没有逃过谢洵的眼睛,他指尖僵硬, 又低声道:“我忘了?,你?不喜欢丑陋之物。” 青年唇畔的清浅笑意变得无奈。 孰料两?指间拿着的海棠银簪忽然被少女取走,黛眉扬起,完美地掩饰住眼中闪过的诧异,元妤仪道:“谢衡璋,人若总是?反悔,是?要吃亏的。” 和离如此,现在修好的银簪也是?如此。 谢洵到底有多不自信她的爱啊。 “物有残缺,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元妤仪摩挲着手中的发?簪,眼睫微垂,遮住眸中的深意。 谢洵错愕,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 元妤仪:“所以往后不要总是?你?以为?如何了?,你?若都不问我,焉知我不会喜欢呢?” 青年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深长,若有所思。 良久,他才道:“日后我会多问多听。” 不会再罔顾她的想法擅作主?张了?。 山中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片刻,雨势已缓缓停止,只余呼啸的夜风。 谢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事不宜迟,我得走了?。” 他的掌心还勒着那根渗血的布条。 可是?既然有了?证据,谢洵又何必再回?京呢?江相揭露他身世时?,直接把?证据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不就可以了?吗? 元妤仪眉间掠过一丝疑惑,忽然想起他只是?跟自己解释了?前因,却?还没来?得及说?起对付江相的计划,便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 谢洵走过去,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瓮中捉鳖,将计就计,我们总不能白被人算计。” 和离,刺杀,还有拖了?二十余年的灭门惨案,也是?时?候跟幕后之人讨一讨公道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微热的呼吸洒在耳边,元妤仪神情一顿,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讨论正?事,定了?定烦乱的心绪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吗?” 青年矜贵的瑞凤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抛却?从前刻意隐瞒的疏离,温声道:“殿下聪慧,臣求之不得。” 元妤仪被他夸得面色一赧,轻嗯一声,不自觉踮脚凑近,大有仔细听听的架势。 谢洵俯身低头?,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闻言一怔,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疑惑,“这样做行得通吗?” 青年点头?,“对付这样狡猾狠辣的人,必须打他七寸,逼其亮出?所有底牌,届时?将桩桩件件的罪行尽数坦白,才能防止百年后有人为?他鸣不平。” 元妤仪的眼眸又变得清明,仔细思忖完他的计划,其实相当缜密,只要没有变故,就算是?三朝老臣也会一击毙命。 她正?要点头?说?好,右脸颊却?落了?一张极其柔软而冰凉的唇,谢洵克制着久别重逢的分寸,只落下清浅的吻,又抱了?她一下,便转身后退。 “走了?。”眉眼微弯,他噙着淡淡的笑。 元妤仪脸上却?浮现一丝担忧,黛眉微蹙,依依不舍地环住青年的劲腰,又摸到他依旧贴身戴着的香囊,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少女柔软白皙的脸颊凑近,衔住眼前人略显苍白的薄唇,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去吻他。 她的吻技同样青涩稚嫩,却?包裹着那一份独特的情意。 嗅到鼻端的女子幽香和淡淡的发?香,感知着唇齿间肆意冲撞的滑腻柔软,谢洵神情略怔,扣着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年轻的郎君原本睁着眼看她眼睫微颤,可当二人真?的沉浸在这个绵长细密,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吻时?,谢洵亦阖上眼眸。 若是?元妤仪及时?睁眼,必然能看见他那瑞凤眼中波涛汹涌的情潮,眼尾泪痣昳丽万分,似乎下一秒就要垂泪,宛如夜半时?分被妩媚妖精吸取精元的过路书生。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主?动抽身,及时?扶住身子虚软、气喘吁吁的少女。 她眼尾泛着一圈绯色,唇瓣微肿,清澈的眼里蒙上一层迷迷糊糊的朦胧水雾。 谢洵虽竭力保持冷静,从灭顶的情.欲中抽身,却?也好不到哪去,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少女的眼神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吞吃入腹,还湿着的身子亦被勾出?一股热火。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开口时?却?被眼前别有风姿的少女截住话头?。 “你?要好好的,绝对不能出?事。” 天底下可以用“绝对”二字形容的事情少之又少,完美的计划便更少了?,就连谢洵也清清楚楚,他可以算计人心、运筹帷幄,可人心本身就是?一种变数。 明明心里知道不该应下来?,可望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他却?怎么也无法摇头?否认,末了?只沉声道:“此事一了?我便娶你?,重新上婚契。” 他的话音一顿,轻声道:“只是?陆家门庭冷落,外祖攒下的家业声望均在二十年前便付之东流,公主?低嫁,是?委屈了?你?。” 元妤仪并不在意。 今非昔比,又经?历了?这些事,她想的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条安全的退路,一个温和包容的郎君,而非金银权势。 何况她的身份摆在这儿,随着少帝在朝中的权势越稳,她便愈尊贵,无论嫁给谁都是?下嫁。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来?,看着眼前沉湎于自卑情绪中的谢洵,少女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的事情恍若风中云烟,无迹可寻,也无需计较;可是?你?既然要娶我,本公主?也是?有要求的。” 元妤仪生得明艳俏丽,眉眼熠熠生辉,此时?更是?显露出?一股别样的豁达和娇蛮。 “其一,我要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其二,我要你?亲自给我准备三件新婚礼,须都得我喜欢,缺一不可;其三,我要你?骑马游街,在全京城百姓的见证下来?迎亲。” 娶亲规模不能比她前一次成婚低调; 三件新婚礼物听着不多,可要每一件都合她的心意,考验的就是?二人对彼此的了?解和默契,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 大晟没有接亲的规矩,哪怕女方的身份再尊贵,可也没有让男方接亲的道理,至多等在府门口,已经?算是?相当和谐的场面。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5节 可谢洵却?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里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浓烈情意,“好。” 元妤仪也因他这般迅速的回?答有些怔愣,反而有些不可思议,眨了?眨眼郑重反问,“你?不再仔细考虑考虑吗?” 毕竟她所罗列的这三个条件并不轻松,而且他当真?骑马游街迎亲,也将承受两?个压力:再和离时?上京百姓的谩骂,以及“夫纲不振”的流言。 谢洵摇头?:“不必。” 三个条件而已,公主?甚至都没要他的命,她对自己已经?很包容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良久,元妤仪才点了?点头?,唇畔噙着一抹轻松的笑,送他离开时?那根银簪已经?重新簪入云鬓。 她忍不住开口强调,眼里是?浓烈的不舍和担忧,“这是?你?亲口向我承诺的,谢衡璋,你?得时?时?记在心里,不能出?半点意外。” 谢洵:“好。” 外面风雨已停,只剩深蓝天幕中一轮皎月高悬,几粒星子仿佛被洗过,格外璀璨分明。 元妤仪跟他走到廊下,又道:“我等你?回?来?娶我,你?若食言,我……” 是?啊,谢洵若食言,她该如何? 少女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句无情无义、与君相决绝的话。 谢洵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焦灼,温声安慰她,“你?放心,我绝不食言,也会好好活着,回?来?见你?。” 他站在庭院中,身形颀长笔直,月光倾洒,院中水洼反射出?道道晶莹剔透的光芒,给青年笼上一层温和朦胧的光晕。 元妤仪眉间忽然舒展,朝他摆了?摆手,“好,我等着你?。” 她亲眼看着青年挺拔的身影离去,再未转身,也未回?头?。 …… 翌日早朝,江相弹劾前驸马、现礼部侍郎谢洵乃罪臣陆氏遗孤,参其三桩罪名。 其一:陆家无视先帝处罚圣旨,暗度陈仓保全次女,此乃藐视天威; 其二:谢洵掩盖真?实身份与公主?成亲,并倚仗驸马身份入仕,利用公主?无知过错,此乃居心叵测,祸乱朝政; 其三:兖州天灾,谢洵未请示朝廷和景和帝的意见,事情还未敲定之时?便私自处死节度使,此乃谋杀朝廷命官。 与此同时?,谢家宣宁侯,谢洵的生父也站出?来?递了?一份奏章,参其次子谢洵在府中不孝生父,不敬主?母,不尊嫡兄,弹劾其违反伦常,并当众将其在谢氏族谱中除名,宣布与其断绝关?系。 桩桩件件的罪名压在谢洵身上,朝中官员无不震惊,景和帝同样震怒,当众将这个与自己曾有连襟之谊的前姐夫打入天牢候审。 第72章 诏狱 七月方至, 上京城里便泛起暑气。 丞相府中却是翠竹流水交相辉映,正?厅内早放上了避暑的冰块,升起?白色的寒气, 豪奢之风丝毫不逊于皇宫。 江相一脸闲适,正?在用?白帕擦拭手里泛着淡淡光芒的玉如?意,看上去心情颇好。 忽然外面走进一个身着深棕阔袖直裰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关上门, 拱手禀告消息。 “相爷,人都没回来。” 江相擦玉的指尖一顿, 精明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沉声反问?,“一个活口都没有??” 幕僚沉重地?点头。 江相的行为也是一时兴起?, 昨日差小厮去打探谢洵的口风之后, 他根本抑制不住内心要报仇的憎恨, 后又听?盯着公主行踪的探子回报靖阳公主因和?离一事郁郁不平, 上山礼佛。 这样的机会简直难得。 他们夫妻二人若还是以前?那?样亲密无间,恍若一面根本撬不开?的石壁, 江相也难寻机会下手; 但偏偏上天助他, 天降急雨, 谢洵一心求死, 万念俱灰;靖阳公主偏又恨他入骨, 孤身上山。 所以江丞相不敢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暗中动手,当机立断派去十五个在私宅豢养的死士, 兵分两路, 一面拦截从必经之路经过的人,一面入寺刺杀。 可他没想到, 本应顺利施展的计划却在今日出了纰漏,江相似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难道消息有?误?” 听?到主位男人的话,幕僚接话道:“相爷,属下觉得此事之所以失手,其一,恐怕靖阳公主带去承恩寺的人不止八个;其二,死士动手可能惊动了寺中的僧人。” 他还剩半句话没说。 靖阳公主不好对付,其实他们没得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这种明显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被幕僚咽进了肚子里。 他觑着江相的神情,不见发怒前?的征兆才缓缓放下心,又劝慰道:“这事本就未曾详细计划过,相爷也不必为此伤神,好歹最狡猾的那?位已经在天牢里待着了,不是吗?” 片刻后,江丞相才满面笑容地?打量着已经擦干净的玉如?意,轻咳两声,“算了,派去的那?群贱奴本就是将死之人,死了也好,免得开?口说话误了大事。” 冰冷狠戾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在将玉如?意放回匣子之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谢洵入狱候审的消息,靖阳公主知道了吗?” 幕僚默契地?勾起?冷笑,“相爷放心,属下亲自吩咐的这事,如?今全上京城都知晓前?驸马沦为阶下囚了。” “公主那?边可有?什么?反应?”江相反问?。 幕僚:“似乎真是冷了心,跟谢侍郎断了情意,自回府以来,这些日子连门都没出过。” “好,好!”江丞相连道两句好,兴致勃勃地?扣上匣子上的铜锁。 不动情好啊,谢洵这回必死无疑。 这位堪称新帝左膀右臂的年轻侍郎被处死,那?朝中十年内不会再有?人敢与他作对,若有?违者?,便会是与谢洵、与陆家无异的下场。 皇权什么?的江相没兴趣,也不想做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那?样的话百年之后可落不得好名?声; 可人一旦沾染过泼天的富贵与权势,便很难干干净净地?逃离这个漩涡,朝堂内外江家独大,跻身世?家门阀,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江相站在冰盆前?,任由?那?寒气缓缓吞没自己?身上的燥意,忽而侧首吩咐。 “再给御史台和?陛下递两道折子,就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侍郎犯下的罪若再不处理,恐引百姓不满、人心浮动。” 景和?帝私心里想拖延此事偏袒这柄好用?的刀,他可不想留谢洵的命,此人多智近妖,短短一年已成他的心腹大患,留着必然是个祸害。 幕僚应是,转身离去时又被身后的江丞相唤住,对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的算计,“备车,晚些时候本相要亲自去天牢探望这位小谢侍郎。” …… 酉时,夕阳映照着天边的火烧云,霞光灿烂,瑰丽至极。 江相持玉牌来到大理寺监牢,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对四周蔓延的审讯痛吼声充耳不闻,径直来到最后一间牢房。 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还带着上一位犯人干涸的血迹,草席还算干净,只是时不时爬过几只老鼠,吱吱呀呀地?响。 许是考虑到被关押在这里的罪犯特殊,牢房里额外放了一张方桌,两把圈椅。 青年坐在圈椅上,背对着来人,专注地?凝望着天窗里瞥见的一角夕阳,听?到身后狱卒开?锁恭维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反倒是江相屏退狱卒,打量着四周勉强可以入眼的环境,似笑非笑地?开?口。 “谢贤侄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好歹你也曾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这群狱卒怎能这般狗眼看人低!” 他的语调愤慨,仿佛真的与身边这青年感同身受,盯着青年身上沾着血痕的囚服。 谢洵起?身转了转椅子又重新坐下,神情冷淡,意味深长地?看了义愤填膺的江相一眼。 “将死之人,又何必挑剔这些身外之物。” 他的眸光沉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自顾自倒了两杯桌上的茶水,推到面前?,“茶叶粗粝,丞相莫嫌。” 江丞相见他身处牢狱却还神情寡淡,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忽然被削减,他有?些拿不准谢洵的心思?,跟他斗法也相当耗费精力?。 接过裂口的茶碗,看着碗里略显混浊的茶水,江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放在面前?没有?喝,只是抿了抿干涩的唇。 “谢贤侄也是聪明人,本相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的眼里闪烁着洋洋自得的神情。 “本相已经先后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都传了话,不管这人从前?是何等身份,入了诏狱那?就是囚犯,理当一视同仁,就算陛下想徇私保你,拖了这些日子,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的左臂搭在方桌边,神情悠然自信,等待谢洵露出意外求饶或者?惊惶懦弱的表情。 可是都没有?,在江相眼里已经与死人无异的谢洵除了因受刑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并无半分不妥之处,甚至从容地?轻啜一口茶水。 似乎是江丞相视线里的审视太过明显,他才恍然回神,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淡声道:“那?就多谢丞相了。” 多谢?谢他什么?? 诏狱牢房本就阴冷,江丞相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激得打了个寒颤,不禁轻嗤道:“谢贤侄当真胸怀宽广,本相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感激杀自己?的凶手。” 谢洵掀起?眼皮,露出点慵懒的冷意,哪怕身上穿的是破旧空荡的囚服,也掩不住矜贵的气度。 “求之不得。” 江丞相冷笑两声,低声威胁,“年轻人恃才傲物是好事,可惜自不量力?。” 他似乎想到一人,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总结道:“这般狂妄倒跟你那?舅舅如?出一辙,可惜就算是上京麒麟子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照样被烧成一堆焦炭。” 谢洵搭在茶杯上的指尖毫无波澜,垂在腿上的左掌却不动声色地?紧攥成拳,泛起?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他唇角噙一抹玩味的笑,眼睫低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论自负,满上京城谁又比得过大人您呢?丞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江丞相站起?身,溢出两声嘲讽的低笑,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临死前?大放厥词,找人垫背。 “无知小儿安敢放肆?本相这条老命就算折,也折不到谢贤侄这个将死之人手中。” 说罢他没再理谢洵,迈步朝外走去。 江相走得快,也就没看见青年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且更加冰冷,抬眼看他的目光宛如?打量一具死.尸,毫无波澜。 这边刚出门,那?边便撞上了人。 江丞相一脸不悦地?走出诏狱,却在不远处看见同样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他眯着眼睛看清来人的样貌,心中陡然一惊,警铃大作,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祁将军?” 祁庭朝他略扬了扬下巴,便算见礼,行为举止甚至有?些不把面前?的丞相当回事。 江丞相看着高大俊朗,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的男子要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忙唤住他道:“祁将军可是奉旨来诏狱提人吗?” 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诘问?,想到眼前?人和?自己?素来不和?,也是个难缠的主,不敢有?丝毫放松。 祁庭停下脚步,干脆转过身来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江相来此作何,祁某就作何。” 江丞相心里闪过不妙的念头,思?绪千回百转,脊背上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与祁庭虽不和?,但论起?交集也不多,他应当不会发现他这些年的筹谋和?在这桩事上动的手脚,可紧张的心情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祁庭似乎察觉到他防备的神情变化,睨了他一眼,冷声不屑道:“你报杀子之仇,我报夺妻之恨,又有?何不可?”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6节 原是为此,江丞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祁世?子和?靖阳公主的竹马情谊,心里的防备和?怀疑卸下大半。 是了,这位祁世?子素来护着靖阳公主,如?今心爱的女子先是提前?和?谢洵成亲,不到一载又被他弃若敝屣地?和?离,心里不知道有?多恨。 “既如?此,本相便先走了。”江丞相不疑有?他,主动离开?,心里却是看热闹的侥幸。 上马车后他鬼使神差地?掀帘瞥了一眼,祁庭正?在递出入诏狱的玉牌,只是江相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侍从身上,皱了皱眉。 这安国公府的侍从未免也太瘦弱了些,丝毫没有?上阵打仗的杀伐之气。 然而不等他细看,两人已经由?狱卒引着,消失在诏狱门口。 江相收回目光,到底是心中的侥幸压过了那?丝微不足道的疑惑,他悠悠然道:“回府。” 管祁庭如?何,总归谢洵不会有?好日子过。 …… 诏狱里依旧是那?样惨烈的景象,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重,阴暗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法用?具,亦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囚犯,趴在发霉的草褥子上□□。 元妤仪跟在祁庭身后,忍着作呕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进诏狱,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场景,还是有?些不习惯。 祁庭照顾着她的心情,牵住她的衣袖,带她迅速穿过血腥味浓郁的甬道,在尽头的牢房停住,松开?她的衣角。 在牢房内,青年站在窗下。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白色囚服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背上的布料烂了一块,露出削瘦的肩胛骨。 “开?门。”祁庭吩咐狱卒。 钥匙钻进锁孔,“咔擦”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祁庭挥了挥手,示意狱卒退下。 谢洵听?到来人的声音,却没有?着急转身,只是望着天窗外渐渐昏沉的夜幕,淡声道:“是有?哪里出纰漏了么??” 祁庭道:“是,有?一人心急如?焚,托我帮忙入诏狱,须得见你一面。” 话音甫落,他对身边的少女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谢洵闻声回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始终低着头的“侍从”,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怔松。 “殿下。” 是陈述,语调笃定,没有?半分疑问?。 元妤仪脸上易过容,浓眉低沉,脸色是不健康的黄,鼻子上抹了层灰,就连唇角也点上一颗痣,与她本来的面貌相隔千里。 可谢洵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殿下,是他日思?夜想的妧妧。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同你说过在家里好好待着吗?诏狱寒气重,对身子不好……” 没等他说完,少女已经严严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却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干涸的伤痕,听?到有?力?的心跳声才觉得安心。 元妤仪在他怀里摇摇头,带着谢洵无法抗拒的执拗,“你不在,那?不算家。” 第73章 人证 听完元妤仪的?话, 仿佛无形中有股暖流淌到了心底,将他心中坚硬的?冰湖寸寸敲碎。 明明周围还是这样阴暗潮湿、不堪入目的?恶劣环境,可谢洵却?觉得无比满足, 他伸手想要推开少女的?肩膀,眼底带着心疼和无奈。 “快松开吧,我太脏了。” 他身上这身囚服自从入狱就一直穿着,哪怕他的?身份再尊贵, 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诏狱,也只能是勉强保住一层皮。 元妤仪闻言后?退半步, 凝望着他身上每一处伤, 她看得清楚,后?背上撕裂的?是鞭伤, 前胸有两块烙铁印下?的?伤痕, 血迹斑斑。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想要伸手去抚摸谢洵的?伤口, 又打着颤顿在半空,抬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 “他们太过分?了!” 连皇帝都没发话严刑逼供, 诏狱里的?狱卒一个个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谢洵却?牵着她的?手落在伤口上, 略显苍白的?唇角微微翘起, 温声?道:“看着瘆人, 其实不疼。” 接触到?元妤仪明显质疑的?眼神, 他又认真解释道:“这伤是我跟郑侍郎提前说好的?,他们手里有分?寸,不会真在这种事?上故意折磨我。” 谢洵现在是罪犯, 是已经与公?主和离, 且被逐出家门的?阶下?囚,又犯下?诸多为世人不容的?罪行, 若是在诏狱还能毫发无伤,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看到?他安慰性的?眼神,又听到?主审官员是刑部侍郎郑峧,也是兖州赈灾随行官员之一,元妤仪的?怒意这才稍稍平息。 少女抬眸,虽然被刻意涂了黑眼圈,可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却?始终闪着熟悉的?光芒,“不能再添新伤了。” 谢洵:“好。” 似乎觉得他答应得太快,生怕他反悔忘记,元妤仪又郑重地提醒一遍。 “在我来接你?之前,不能再往身上添伤口了,一道也不行。” 谢洵忍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好。” 元妤仪几乎沉溺在这样温柔的?世界里,可他身上的?伤痕又无一不在刺痛她的?眼,她扯了扯青年破旧卷边的?衣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之前让我们安排的?都齐了,一切都在照计划实行,只待江相?催审此案,自有人呈上实证。” 谢洵轻嗯一声?,然而少女的?眉尖却?没有丝毫舒展,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 谢洵神情凝重,他很了解元妤仪,包括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譬如她现在这样便是不安。 “怎么了?” 感觉到?青年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每一寸手指,元妤仪才轻声?道:“谢衡璋,你?……” 剩下?的?话她用了极大的?勇气说出口,“你?没有事?情再瞒着我了吧?你?不会再骗我的?,对不对?” 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作为处于?计划漩涡中心的?谢洵,也会没事?的?,是吗? 少女的?眸子强忍着泪光,带着等他答复的?迫切,坚定而固执。 良久,谢洵点了点头,“绝不食言。” 他会努力活着,哪怕倾尽所有,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会再让她失望苦等。 伴随着他的?承诺落下?的?是元妤仪滚落的?泪珠,触到?青年炽热的?目光,她慌忙垂下?头,想要掩盖此时的?狼狈。 然而谢洵伸出空闲干净的?右手,干燥的?指腹在她眼角下?轻轻拂过,带着牢房里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气,可刮过她的?泪时却?泛起细微的?战栗。 他似是心疼似是无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爱哭鼻子。” 元妤仪将头歪到?一边不看他,瓮声?道:“都是你?招的?,是你?的?错。” 谢洵失笑,温声?道:“是我的?错,我认就是,还请公?主莫要再哭了,不然眼睛又该肿了。” 他不知还要在诏狱待几天,未来发生的?事?虽都在预料之中,可终究担心会有变数,他若出不去,她的?眼肿了又该交给谁来照顾呢? 但不管是大病小病,还是谁来侍候病中的?公?主,谢洵都不放心,也放不下?。 倒不是所谓的?占有欲作祟,只是单纯的?想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嬉笑嗔怒才满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见到?谢洵在诏狱里还勉强算安全的?现状,元妤仪宛如在火上炙烤的?心也平静下?来。 祁庭适时走过来,对自愿承担牢狱之灾的?青年一拱手,“故人将至,你?多保重。” 他口中的?故人是谁,谢洵心知肚明,神色如常地还礼,嗓音清冷。 “还有一事?,江相?手下?豢养了一批死士,倘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太昌年间?被暗度陈仓的?穷凶极恶之徒,还请祁将军多留心。” 祁庭颔首。 他本就是中军将,归属京畿武官,手下?又有神武营,此事?由他来调查最合适不过。 该交代的?事?和话都说完后?,祁庭转眸看向依依不舍的?少女,轻声?道:“阿妤,该走了。” 诏狱人多眼杂,逗留时间?长了难免落把柄。 元妤仪也知道轻重缓急,狠心避开谢洵的?目光,缄口不言,跟在祁庭身后?离开,低头的?模样与方才的?沉默小厮无甚不同。 谢洵亲眼看着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消失在诏狱尽头,仿佛心底的?生机也随着她一并?消失。 他抬眼透过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窗望着外面的?天色,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沉浓郁的?蓝,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弯月才映在瓷碗的?茶水中,谢洵看向那轮朦胧的?水中月,神情平静。 弯月皎洁,万里无云。 未来几日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站在一片狼藉中的?青年长身玉立,纵使?身上带着几道斑驳的?血痕,也宛如天上神君,怀珠韫玉。 他不信神佛,却?在此刻心生动?摇,悄悄阖上眼眸,祈愿自己能活着出去。 倘若不行便退一步,愿她平安。 …… 回到?国?公?府后?,两人刚下?马,便有侍从上前道:“世子,有客来访。” 祁庭望了元妤仪一眼,没忽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些日子她被暗线盯得紧,未曾出府,所知有限,今日才乔装打扮登门请求去诏狱,谢洵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件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道:“走吧阿妤,去看看。”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到?祁庭在诏狱中告诉谢洵的?那句话,“有客将至”,两个客应当是同一个人,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者是谁。 穿过游廊影壁,看到?正厅里两个熟悉的?人影,元妤仪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浓烈。 她主动?上前唤道:“严先生?吴贡生?” 来访之人怎么会是这二?位? 兴许是风尘仆仆、千里赴京,严先生狰狞的?脸上显出遮不住的?疲惫,一个多月未见,他倒比上次更加清减。 一旁的?吴佑承站在老师身边,闻声?一怔,后?知后?觉地朝她见礼,“公?主万安。” 祁庭率先开口道:“二?位请坐。” 他能看出来面前这位苍老的?长者腿脚有伤,不宜久站,又从谢洵那里知晓了眼前长者的?真实身份,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听闻殿下?想要惩治江丞相?,严某愿助您一臂之力。”老者的?神情沉静,仿佛只是说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元妤仪眉尖微皱,想起严先生之前说起过的?灭门之案,也有了头绪,但是现在她并?未考虑翻陆家冤案的?同时,再解决其他陈年旧案。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7节 其一不一定有证据; 其二?是陆家的?事?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如今箭在弦上,若再揽下?严家的?案子,恐怕顾此失彼。 但是看到?对面长者温和的?目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元妤仪思忖片刻,斟酌答道:“若先生手中有江相?陷害严家的?实证,本宫可以一并?呈给陛下?。” 孰料她话音刚落,严先生却?含笑摇了摇头。 祁庭见状,主动?凑到?少女身边开口解释,“阿妤,他是陆老祭酒的?长子,陆伯伯。” 元妤仪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的?长者,然而严先生亦点了点头,承认了方才祁三的?话。 “罪臣本名陆训言。” 那些曾经觉得古怪的?细微之处仿佛都在此刻得到?了印证,所有细节串联在一起,终于?连成一串。 譬如一向清冷淡漠的?谢洵为何会对一个毁容跛脚的?长者尊重有加,甚至有几分?额外的?关?心;又譬如他为何会对江相?有那样不共戴天的?恨意。 上京人氏,官宦之家,满门抄斩…… 这桩桩件件对应的?不正是当年的?陆氏么。 元妤仪原本惊愕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她先入为主,以为先生的?“严”就是本姓,却?忘了逃亡之人隐姓埋名才是最正常的?事?。 既然是陆家,那他不就是谢洵还活在世上的?舅父吗,也是陆家贪墨案中的?唯一活口。 “陆伯伯是来做人证的?么?”少女的?声?音轻缓,眼中带着询问。 严先生点了点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嘶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说罢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削瘦少年,眼底流露一丝歉疚和怜惜,“褀为也是。” 一个为父申冤,一个为满门上下?讨公?道,他们在梦中都始终逃离不了那种灭顶的?痛苦,唯有手刃宿敌,方能平息。 元妤仪能理解他们的?心情,这些天她焦灼不安的?心也在此刻得到?了片刻怔松。 人证物证俱全,桩桩罪行揭露,江相?难逃一死,他们的?计划越周密,谢洵生还的?可能便越大。 “殿下?,怎么不见衡璋?” 谢洵给他的?信中只提及已掌握当年冤案的?物证,要在近日对付江丞相?,并?未提及其他。 看到?长者关?切期待的?眼神,元妤仪卡在喉咙里的?话艰难地说出,“他被打入诏狱候审了。” 祁庭冷声?补充道:“不仅如此,他下?狱之前还与公?主和离,被陛下?削去官职,现在只是一介白衣。” 严先生的?目光愈发不解,下?意识道:“他心悦殿下?良久,怎么会突然和离呢?” 提及此事?,祁庭总忍不住心中对谢洵的?不满,沉声?冷嘲,“是真心,都跑到?牢狱里去了,怎么不是真心呢?” 说罢他还若有所思地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 谢洵待她那样绝情,她倒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似的?,还让他帮忙入狱探望。 元妤仪却?完全没将他话里的?嘲讽放在心上,反而埋怨地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嫌弃他乱说话,转而看向严先生,一脸认真。 “陆伯伯你?别担心,我与谢衡璋和离一事?另有隐情,并?非夫妻反目,他入狱也是为了引江相?入局,降低他的?戒心。” “隐情?能有什么隐情。”祁庭先一步开口,眼底闪过一丝对少女的?心疼。 元妤仪见严先生以同样关?心的?目光看过来,只好解释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为我求清名。” 听完前因后?果,严先生这才勾了勾干裂的?唇角,欣慰道:“还算这孩子有心……” 他最怕自己那个外甥又因为不屑于?开口,和那样的?冷硬脾气,和公?主闹出什么不愉快。 祁庭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愕然,看着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气闷胸赌,干脆借调查丞相?府死士一事?离开。 出府后?,青年翻身上马,不知为何心绪复杂。 高兴的?是谢洵对阿妤是真心的?,并?非他想象中的?负心汉;可不悦的?是他连自己的?命都舍得算计,要让阿妤一辈子都记得他,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只会灌迷魂汤。” 祁庭气恼地总结,纵马出府。 第74章 定局 三日后, 小暑。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1 早朝的气氛分外凝重,巍峨肃重的章和殿中一时无人敢言, 只有身着暗紫色官袍的江丞相手持笏板,立在大殿中央。 “陛下,君主仁慈是好事,然而若这仁慈被有心之人利用, 恐怕会变成亡国之兆啊!” 江相神情痛惜,几乎字字泣血, 低垂的精明眼眸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笏板。 景和帝剑眉微皱, 冷声斥道:“江大人这是何?意??暗讽朕是亡国之君吗?!” 江丞相的眼眸藏在笏板之后,并无动作, 反倒是平日里跟随他的同党, 刘宜等人闻言跪倒, 齐声道:“丞相为大晟鞠躬尽瘁, 还?请陛下三思!” 满朝文武拜倒一片,皆是催促皇帝尽早处理?罪臣谢洵一事, 仿佛早就商量好的一般。 卫老尚书立在官员们的最前方, 见状只觉喉头哽了一口血, 指着跪下的人冷嘲, “你?们这是逼宫!逼宫!!” 江丞相侧身睇了他一眼, 脸上的不屑一闪而过,沉声道“怎么,卫尚书当年?掺和进此事不够, 现?在还?要再?为罪臣说话吗?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你?还?要包庇不成?” 话音甫落,他又看向?卫老尚书身后不远处的郑峤郑侍郎, 神情郑重,“何?况,刑部也收到证据了不是吗?我大晟一向?依法处事,陛下!” 江相直勾勾地盯着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步步紧逼道:“难道您要为了一个本应处死的罪臣遗孤,将先帝和两位太傅的教诲抛之脑后么?”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紧皱的剑眉,仿佛极为煎熬,却看不见少年?垂在黄袍上放松的手,以及深邃眼底模糊的淡然。 良久,景和帝才纠结道:“可是谢侍郎也曾于本朝有诸多功劳,何?况他是在宣宁侯府长大的……” 他在间接传达谢洵身份的矛盾和与?皇族之间的亲密。 江相忍住心中的轻嗤,毕恭毕敬,伪作惋惜道:“功是功,罪是罪,就算是开国功臣,也不能掩盖他犯下的过错,理?应处刑。” 端坐高台的少年?闻言,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右手有规律地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须臾之间又换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良久,他才下定主意?,摆手道:“丞相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那?朕只好遵从法理?民心。” 卫老尚书一脸悲切,唤了句:“陛下……” 还?没等他说完求情的话,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章和殿外响起内侍高亢的通传声,“启奏陛下,靖阳公主求见!”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满朝文武神情莫测。 景和帝唇角微勾,“宣。” 随着他的声音一齐进殿的是窈窕纤细的少女,赤红宫装,额间贴着一粒花钿,云鬓凤钗。 元妤仪上次来这里还?是和江相辩论去兖州,彼时也没有这么多朝臣,今日人倒是来得全。 她神情平静淡然,让在场的官员们默契地想起三年?前宫变后的早朝,所?有人都?下意?识垂首,避开少女直白的视线。 “殿下,这是朝臣议政之地,您莫不是来错地方了吧?”江丞相的大女婿刘宜夹枪带棒地讽刺。 元妤仪扫了他一眼,反问道:“天下子民皆为陛下的臣子,本宫并不例外,而且刘大人焉知本宫不是来议政的呢?” 她看刘宜的眼神无波无澜。 刘宜却被她盯得脊背发麻,很明显是联想到公主曾派人掌掴自己三十巴掌,此时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相看不透面前少女的目的,心里同样没底,正?要定谢洵的罪,她却偏偏赶来“议政。”然而她若不是为了谢洵的事,那?又是为了何?事来此呢? “刘宜本意?绝非针对公主,您勿要与?他计较,公主来此,定有重要的事。” 说罢他鹰隼般的眼又斜睨了身后的刘宜一眼,示意?他别再?说话。 元妤仪轻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打圆场的江相一眼,又向?前走两步,朝龙椅上的少年?道。 “陛下,靖阳来此,是要状告一人。” “告他纵容手下欺男霸女、横行乡野;告他陷害忠良,酿成冤案;告他行刺皇族,豢养死囚瞒天过海;还?要告他隐瞒矿产不报,谋取私利。” 少女的音调镇定,字句清晰,传到大殿上每一个人的耳中,满殿哗然。 江相已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若说前两桩罪行他还?可以不认,这后两件豢养死囚和隐瞒私矿,可就是冲着他来的了。 他握着笏板的手不断捏紧,额角也开始往外渗汗,直勾勾地盯着少女的背影。 龙椅上传来少年?震惊的询问,“何?人胆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罪?!不将我大晟百条律法放在眼里了么!” 元妤仪垂眸,神情为难,“此人在朝中富有盛名,靖阳也不敢贸然状告。” 那?边景和帝已经?拂袖站起身,高声道:“皇姐你?只管说,丞相方才已经?说过了,就算是开国功臣,也应当一视同仁,不可徇私!” 少年?的视线掠过大殿中的文武百官,脸上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 稍顷,元妤仪神情凝重,沉声道:“此人正?是丞相。” 偌大的章和殿陷入一阵极其?诡异的寂静中,大多数官员都?被这消息惊得没反应过来。 刘宜往前迈了一步,气恨地说:“陛下,丞相可是三朝老臣,国之栋梁,怎会做这种事!公主此言恐怕是血口喷人!” 话音一顿,他又恍然大悟地开口,“今日是谢侍郎上刑场的日子,难道公主是胡诌罪状,好给自己的前驸马拖延时间吗?!” 元妤仪斜睨了歇斯底里的刘宜一眼,心里轻嗤,只怕这人还?不知道自己崇敬追随的岳丈是个无耻小人。 察觉到除了江相一党敌意?的视线外,还?有卫老尚书等人担忧的目光,元妤仪收回思绪,淡淡道:“人证物证俱全,就在殿外候着。” 景和帝勉力维持着面上的质疑,对身边的内侍祥禄冷声道:“都?宣上来。” 进殿的前两人是一个毁容的跛脚,和一个削瘦的少年?;后两人则是两个身着囚服,额角带着烙印,显然被用过刑的男人。 前者路过江相时,避他如?腌臜之物; 而后者看见江丞相怨毒的视线,浑身抖了抖,这种细微的反应也没有逃过其?余官员的眼睛。 “罪臣陆训言率先朝状元孔祁之子吴佑承,叩见陛下。”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跪地行礼。 祥禄立即接过他们手上的卷宗,呈给景和帝。 而听完方才那?两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后,江丞相的脸已如?死灰一般,毫无生机。 其?余官员则是窃窃私语。 清冷驸马竟是白切黑 第98节 “陆家?的?怎么还?活着……” “这真是麒麟子吗,我记得麒麟子可是上京第一流的人物啊,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还?有那?位孔状元,他不是孑然一身,妻子也与?他和离了吗,怎么如?今还?有个孩子?” 卫老尚书彻底怔在原地,望着那?两人的身影出神,无他,陆训言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人相差实在太多。 “孩子,你?真是……” 他不敢再?问,亦不敢相认。 严先生缓慢而艰难地侧了侧身,今日上朝,他不能拄拐,只能借身旁吴佑承的力挪动。 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格外嘶哑尖利,他掀起眼帘,只道:“卫伯伯。” 时隔二十载再?见面,他似乎比眼前的长辈更苍老,处处都?露着濒死之态。 此时高台上的少年?也看完卷宗,神情极度不悦,将手中卷宗狠狠掷向?身形僵硬的江丞相。 “好啊好啊!好一个三朝老臣!好一个帝师!好一个丞相大人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在场官员下意?识跪倒,却不敢劝皇帝息怒。 “郑侍郎,岑少卿何?在?!”景和帝喊的是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他是真动了怒。 跪倒的人群中立即站起两道身影。 “看看卷宗,现?在立即给朕答复,我们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丞相大人该当何?罪!” 他催得急,两人也不敢含糊,当即一人看了一本,又对上眼神点了点头。 郑侍郎:“纵容属下为祸乡野,警诫杖十;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杖百。” 岑少卿的声音紧跟其?后,半分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江相,平静道:“豢养天牢死囚作死士,借此刺杀皇族,判绞杀;隐瞒矿产不报,借此盈利,判枭首之刑。” “若数罪并罚,可于午门枭首示众。” 江相闻言已经?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却还?不肯服输,终于肯屈膝跪下,“陛下!臣是先帝留给您的老师,您不能对臣这般无情啊!” 真是好蛮横的言论,方才说处罚谢洵时,连连襟之谊在他眼中也可有可无,现?在帝师的身份反成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元妤仪颇为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呈给景和帝。 明黄色绸布上写着几行字,甚至还?盖好了玉玺红章,龙飞凤舞的行书功底深厚。 可这不是当初他给皇姐的新?婚贺礼吗?一道无字圣旨。 元澄看完愣了愣,狐疑地看向?少女,却被她眼中的镇静安抚,转头对还?在攀扯旧情的江相冷声说:“倘若你?的所?作所?为,先帝心中也清楚呢?” 少年?生了双凌厉的凤目,随着年?纪渐长,那?双眼也褪去以往的天真,多了几分晦暗肃然。 “丞相觉得先帝会放任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做帝师么?而且‘功是功,罪是罪’这话不是大人自己说的么。” 江相听完只觉得整具身子凉了一半,目光落在景和帝手里的圣旨上,只余死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丞相身为百官之首,本应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孰料其?陷害先祭酒陆氏满门忠良,又以寻矿一事要挟。朕深恶其?罪,当严惩不贷,虽德高年?劭,亦不可免,特着令罢职去爵,贬为白身,依律法处置。” 这是“先帝”的遗诏。 听着熟悉的遣词,看到那?如?出一辙的墨迹,江丞相何?其?党羽彻底心如?死灰,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上面的墨迹其?实并不像二十年?前留下来的。 待内侍念完,景和帝才看着台下的男人道:“事已至此,铁证如?山,丞相可还?有要说的?” 江丞相怔愣良久,忽而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目光阴狠,宛如?阴沟里盘在角落的毒蛇。 “本相历经?三朝变迁,四十载风雨岿然不动啊!在场这群庸才谁能比得过我?!” 他忽然指着卫老尚书,轻喝道:“你?和陆家?那?老头子师承崔家?大儒,自幼衣食无忧,像塔尖里的贵公子,哪里懂什么人间疾苦?!” “还?有你?!麒麟子哈哈哈哈,什么麒麟子?跛脚的天才么,当年?那?场大火怎么没烧死你?,你?有才又怎样,不照样成了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朝陆训言的方向?淬了一口。 “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我!只有我在位,才能保大晟无恙!只有我,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江丞相转眼间变成这个疯癫样子,其?余的官员皆是神色各异。 元妤仪眯着眼看他,眉梢微挑,带着浓烈的厌弃,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借口。 “你?的自尊,你?的抱负便是建立在万千百姓的痛苦之上吗?” 江丞相一愣,怨毒地盯着她。 “兖州旱灾千里无禾,百姓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的时候你?在哪?十万通辽军与?北疆蛮子殊死搏斗,保家?卫国时,你?又在哪?” 元妤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毫无波动的怜悯和惋惜,只剩厌恶与?嘲讽。 “为官者,若身居高位却不能葆有初心,与?人面禽兽又有何?异?不过是万里河山的蠹虫而已。” 她平生最恨这些道貌岸然之人。 江相被她斥责得面如?金纸,毫无血色,嘴唇剧烈抖动,忽然高声冷笑。 “你?以为你?又有多高尚?!调查我不过是为了给你?那?前夫沉冤昭雪,留他一命吧,和离了还?为他奔走,真是贱呐!我告诉你?,白日做梦!” 元妤仪面色陡然一惊,竭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态,走到已经?被两个侍卫挟持住的江丞相面前。 “他是无辜的!你?把他怎么了?!” 江丞相眼眶暗红,眸光狠戾,扫了一圈四周,顶着嘶哑的嗓子开口。 “我早已在诏狱里安插人手,就算今日皇帝不行刑,也有人动手,谢洵这条贱命,一定要给我陪葬!!” 元妤仪揪着他的衣襟,已经?遏制不住内心的恼怒,狠狠掴了他一巴掌,骂道:“无耻之徒!” 说罢身形带风,迅速离开了章和殿。 — 诏狱。 谢洵没等来赦免的圣旨,先等到的是几个狱卒装扮的刺客。 他身上的短匕在入狱前已经?被扣下,只能摔茶碗用碎瓷片防身。 因关押谢洵的囚牢在最里层,囚犯们对这种私斗见怪不怪,里面的打斗声也没有传到外面。 一时不防,谢洵小臂又被划了一刀,汩汩的血液滴在旧草席上。 以一敌多,他获胜的概率其?实不大。 但谢洵虽狼狈,却并未有丝毫退缩,反而劈手夺下面前刺客的刀,将他踢到木栏上,几乎杀红了眼。 他许下诺言,要活着出去,便绝不会骗她。 不知过了多久,诏狱甬道的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盔甲和军靴碰撞的声音。 还?活着的两个刺客明显慌了神,正?要逃离时却被身后的青年?从指尖掷出两块碎瓷片,宛如?两块破布倒地。 谢洵擦了把脸上沾染的血,缓缓走出早被破开、摇摇欲坠的牢门。 他刚走两步,又顿在原地。 而向?他走来的少女脚步也明显一怔,幽幽的烛火照着元妤仪焦灼的脸颊,清澈眼底所?有的不安情绪尽数显露。 一如?她当初擎着凤凰花枝见到他的那?一刻。 担忧、惊喜与?释然交杂。 元妤仪向?他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提着裙摆小跑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 像一只归林的羁鸟。 她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幸好你?没事。” 他还?活着,这太好了。 谢洵回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微红的眼眶泛起温和的春潮,“我说过,永远不会再?骗你?。” 他几次许诺,又几次食言; 但往后的一辈子,无论是万古银河还?是黄泉彼岸,他都?应该陪着她,再?不舍得让她伤心难过。 元妤仪贴近那?具温热的身躯,附耳轻声道:“谢衡璋,你?喜不喜欢我?” 她听到青年?的呼吸紊乱须臾,又夹着一声轻笑回答,“我爱你?。” 上苍知道,他有多爱她。 下一刻,元妤仪彻底安心后,反而从他怀里抽身,神情专注地望着他,语调里带着两分死里逃生的娇蛮。 “第一次说喜欢我,是在青州小镇里的客栈;第二次说喜欢我,是在阴森冰冷的诏狱;谢衡璋,这样不愉快的环境,我兴许明日便忘了。” 谢洵微怔,旋即失笑,清冷的瑞凤眼底恍若蕴着细碎的星屑,语调认真。 “妧妧,十里红妆、三件贺礼,游街迎亲,我都?记在心里,那?些从前亏欠你?的,我都?会补回来,请你?再?等等我。” 元妤仪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眉眼微扬,虽走在前面,却还?是下意?识勾住他破旧的囚服衣袖。 “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谢洵温情脉脉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褪去一身杀伐冷漠,仿佛一个已经?破成一堆碎片,却又被重新?熔铸成形的玉瓷瓶。 因元妤仪的存在,那?些痛苦不再?恐怖;谢洵不再?厌恶不确定的明日,反而因她而心生期待,贪恋时光,不愿离去。 原来这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