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冷潮 第1节 ?  冷潮 作者: 飞天花卷 文案: 梁倾来南城做律师一年多。刘家人背后都说她费尽心思往梁坤病床前凑,其实巴不得他早点死,她好拿遗产走人。她不生气。因为他们说的并非捏造。 与不漂亮的生活周旋。这是她的二十六岁。 但老话说事不过三,她在这一年的末尾,与周岭泉三次偶遇,玄而又玄。 港城像童话里的水晶城堡,狂欢伊始。 周岭泉笑说:“不要逞强。“ “庸人自扰,何必较真。” 生活太苦,这暂时的沉迷合法合情合理。 怕什么呢,她本来一无所有,所以并不怕失去。 - 周岭泉偶遇梁倾两次。有兴趣,但也止于有兴趣。 他向来主张,爱是浪漫化的伪概念,恋爱关系的本质只是交换。爱与被爱都不够成他人生的需求核心。 这年他虚岁三十,野心勃勃。有人说他不过是他哥哥周绪涟的‘跟班’,又有人说他是周启泓插在汪家心上的一把刀子。 他都不在乎。人生就是丛林游戏,他要往高处攀登。 他以为,与梁倾不过是擦肩而过的关系。 但那天出席婚礼,港城的机场到酒店的出租上,他抬头,正好看到梁倾站在路边,垂着眼,在红色路标底下抽烟——像是快节奏的人生里突然插入一帧慢镜头。 ——不知怎的,他恍惚有种她一直在等他的错觉。 全文灵感来源:韩炳哲《爱欲之死》张爱玲《倾城之恋》 【必看】作者的话: 没有有霸总给女主排除万难,也没有女主开金手指一路走强。 男女主都不是什么完美的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勃勃和脆弱不堪。 男主是‘总’但不‘霸’,尊重女性,没有因阶级差而产生的‘扶贫式’的爱。 相反,女主比男主精神上更坚韧独立自主自爱。 【必看】排雷指南: 双非c。男女主前期关系模糊无定义。女主前期有个止于朋友关系的相亲对象!不喜欢这种人物设置的别买别看!你好我好大家好! 现实向,有职场部分。 (另,男主感情经历并没有前期传闻中丰富,后面剧情会有交代。) 无真人原型!纯属虚构!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倾,周岭泉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大城市小爱情 立意:女性成长,相互治愈。 第一卷 :冷潮 第1章 冷潮 十月末,天气忽然转冷。 真正意义上的风光临这个城市。蓬勃的,携有楠木香气,预告一场大雨。在这个凝固的城市,这样的风都好难得。 梁倾站在办公楼下,抬着手腕,看了看表,将近六点。再抬头看看,因是冬季,天上挂了一弯虚弱的小月亮,和妩媚的都市霓虹相较,像个腼腆的半大孩子。 她下意识去口袋里拿烟,烟摸出来,她一愣,忘带火机了。 抽烟这一茬,她是个十足新手。 “梁律师,抽烟呢?” 她眉头一皱,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习惯性地便带了笑。 “方律师。” 来人将打火机递给她。 方建也是律师,比她资历深许多,奔着合伙人去,是个足够圆滑的人。 两人有时抽烟时会遇见,也聊些工作上生活上的事情。方建老爱在闲聊时旁敲侧击她的婚恋情况。 梁倾烦不胜烦。 最开始半真半假编了个有点说头的故事搪塞他,他果然嘴巴漏风,办公室人不算多,久而久之,梁倾有个前男友也在南城创业的故事就在所里流传开来。 更有人揣测,她追来南城,亦是为了挽回感情。 当然并不是这样。但她懒得解释。 方建是个没有界限感的人,每次楼下抽烟时,总爱展示出一种异于常人的熟稔。 好像抽烟的时刻是他们的一个共同秘密似的。 梁倾并不推拒这种含混的“亲切”。 她不是名校出身,本科学的是文学,后来又在江大混了个法律研究生文凭,毕业后在江城做了两年律师,后来为了来南城,阴差阳错跳到这家律所,自认高攀,处处提着口气。 入职一年多,在适应期间她多少也从方建那里得了提点。办公室里人际关系暗潮涌动,若是靠自己琢磨,太费劲。 方建这人自大,平时喜欢输出,梁倾在他面前便做捧场的那个,默默过滤出些有价值的信息。 此时,他分享完了自己刚做完某项目的心得,又开始聊起了最近见过的一个客户。 是个商界耳熟能详的名字。 他接着说起,没想到这大佬是他在国外硕士学校的校友,两人谈得来,交换了微信。 他一手捏着烟,一手把微信划开给她看。 梁倾低头看手机,假装叹说:“要是我去见这种客户,会怕死。” “害,也就那样,大佬也是人。” 方建满意地收回手机。 他又说起他最近做项目时的见闻,要去看的厂子在十八线的县城,看完了厂子,晚上自然有人安排去ktv,再晚上就有人把人直接送到了房里。 “越是下面的地方越会玩这一套。可脏了。”他神神秘秘地总结。 梁倾没接话。 他明明亦是小城市长大的人,却比任何人更具备通过地域以及阶级来区分人的能力。 “当然啦,我可不敢要,送姑奶奶一样送走了。要出事的。啧。那几个投行的,胆子也小,也叫了人来,把人弄走了。” 方建吸一口烟,说。 梁倾记起来,他是有女朋友的。 “不是都说投行的胆子大。”梁倾投其所好,问。 方律师笑开了。 他有一双很精明的眼睛,笑的时候里面也没什么笑意,说,“那种地方的他们嫌脏。一般都找外围。外围漂亮,会的也多。” 梁倾午饭囫囵对付的,此时吸了烟,有点想呕吐。 但她还是笑。 —— 她从少年时期开始在镜中端详自己时就意识到,自己不笑的样子是有些凶的,还有些观感不佳的冷漠。 后来进入社会又发现,笑起来的时候,办起小事来会比较容易。 也只是小事。 但这已经成了她的生存之道。她心存鄙夷,行动上却又从未违背过这规则。 方律师见她没答,以为她没兴趣听这些,话题转回到所里,凑近她说,“你觉不觉得,李群对徐悠有那么点意思。” 八卦同事须得表现出兴趣和参与感。 梁倾表情夸张地说:“啊,没有吧,我觉得李群性格好,跟谁都好。” “啧,你就不懂了。”方律师把烟一掸,神秘地凑近一点说,“李群就喜欢徐悠那样的,娇小的。” 梁倾抬手散了散烟,顺势也收起笑。假装烟呛人,便皱了眉。 —— 心想,懂个屁? 方律师贴心地伸手帮她赶开烟。 “徐悠是挺可爱的。她是本地人,家里条件好,学历又好,我是个男的我也追她了。”梁倾半真半假说。 她后面这句话,是特意丢回给方建的。她知道他最喜欢背地里评价所里同事的‘条件’—— 女人便是身材相貌,男人便是学历家世。 徐悠比他们年纪都小,在国外念完书,三个月前刚加入她们律所,她们并不算多熟,只觉得她是个挺开朗大方的人。 梁倾总下意识纵容他这种恶习。大概也是为了维系他们之间建立起来的这种”熟稔”——它往往建立在背后对第三人的评价之上。 她天生熟悉这种规则,还像这样不自觉遵守。 有时候她厌恶方建,更多时候她又厌恶自己。 方建凑近一点。 她透过两层镜片看见他那双只露出一半黑眼珠的眼睛。 冷潮 第2节 “我不喜欢徐悠那样的。太瘦了。我喜欢匀称一点的。” 他口吻像是把梁倾当好兄弟,才跟她分享自己对女人的喜好。 但那双眼睛里又有点别的。 梁倾看见了,又假装没看见。 “方律师女朋友身材就很好。哎呀,方律师好福气,女朋友又会赚钱又居家,我看她微博最近都在研究烘焙?” 梁倾掐掉烟,笑说。 “是啊。” 方建也站直了身子,仿佛品行上也暂时恢复正直。 他在所里也是有个好男人头衔的,周末一般陪女友登山健身去港城逛街血拼。 “方总,我还有活儿,先上去了。” 梁倾笑着说。 她本来是想一人吹风的,如今却心里浑浊得要死,身上也冷,觉得黏黏腻腻挥之不去。 走进满香水味道的大厅前,她最后看看天—— 还是迟滞的深秋天气,懒懒的,令人无从催促。 才想起南城大概没有冬天。 - 真正下班是夜里十点。对他们这行来说这不算晚。 梁倾这样的新人,向来谨小慎微,走之前把留下来的人问过一遍:要不要帮忙;有什么需要随时电话;自己带了电脑回家。 复读机似的。 走到前台,发现前台的小妹竟然还在。 这小姑娘上周才入职,姓张,名佩宜,新来不久,虽只是个不太有名的三本学校毕业,但做事麻利,又长得漂亮,是那种亲和的漂亮,对谁都客客气气。 “怎么还在?”梁倾问她。前台一般情况是不加班的。 “沈老板在里头开会呢。明早秦老板七点就要用这个大会议室,开视频会,我想等沈老板弄完了,进去收拾了再走。” 视频会议系统她可能是第一次用,不熟悉,生怕出错,耽误了老板开会。 “这样啊... 太晚了你等会打个车回家。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打电话问我。” “好的,梁倾姐。” 梁倾正准备出门,张佩宜又叫住她,神色有些赧然,细声问,“梁倾姐... 我想问一问,司法考试你有什么推荐的自学材料吗?” 梁倾对她笑笑,说:“我记得我考的时候,有几个机构的都还不错,还有视频讲解呢。等我回去把淘宝链接发给你。考一下挺好的。我还有些旧教材,你不嫌弃可以先拿去看。” “好嘞!梁倾姐回家注意安全!” 张佩宜扬起笑脸,对她摆摆手,像只可爱的招财猫。 - 电梯从六十四层往下降 —— 他们这些律所租的办公室都这样,对外要有极致的高度和体面。 她立在电梯里,看着自己灰败的脸,时常觉得,这样的工作时间长了,人成了一台行走的电脑主机,或是成了那些大交易背后一粒说来重要,但又可以轻易被替换的螺丝钉。日复一日之间被迫失去了独立存在的意义。 电梯广告小窗说,受蒙古西伯利亚高压影响,南城将迎来五年未见的寒潮。 电梯停在了三十七层。走进来一个人。 梁倾垂着头,闻到淡淡的香水味 ——与冬天相关,却不是她熟悉的南方的冬。 厚重,干燥,淡淡的辛辣。 她思维放空,想起纪录片里看过,那些冗长的冬天,静默的林海。鄂伦春的放鹿人会燃在深夜起火堆,取得一些克制的温暖。 从她出生起她只在两个地方生活过,望县和江城,都是南方。 她喜欢这种新奇的味道。 抬头看了一眼。 先一双黑皮鞋,中规中矩,往上是银灰色的西裤。她是庸俗的人,察言观色的能力是天生的,看出这料子比方建那身所谓香港老店定制的还要好。 再往上便是这男人侧背对她的小半张脸。 单眼皮,鼻梁陡峭,薄唇。简约工整的美感。 她直觉这个人身上带着一种冷峻的怒气,细看西装下的背部有一种绷起的趋势,以至于电梯里多了些莫名的威压感。但他面上又毫无表情,极端的疏离。 她识趣地带上耳机,垂下眼睛。给双方都制造一些空间。 下了电梯,那人先她一步。虽走得快,姿态却很从容 —— 是从容惯了的人。 梁倾没看到正面,颇有些失落。 隔着玻璃门看他走到了街边,有车在等了,他拉开了车门,却不急于进去,里面似是有人与他说话,他便一手撑着门,一手插了口袋,俯下身来。 隔着好远,街上暗着,剩一盏老眼昏花的灯,把路边灌木照出油画质地的浓绿,像在流淌着。面前的玻璃上又反着大堂的光,一种不近人情的光线质地。 梁倾在这一片明明暗暗虚虚实实的交叠里,看这个人。 看不真切,又凭空觉得,就这么一小段路,他已换了一副庸俗的好神情。 她无端为自己这细致入微的观察低头发笑。 等她走出旋转门,那黑色的车已经开远了。她扬了扬手,也上了出租车。 - 到医院时已近十点半。 梁倾觉得饿,先在自动售货机挑了半天,拿了两罐热的旺仔牛奶,再沿着走廊走去病房。 晚上的医院好静,她刚开始还觉得不习惯,总觉得阴阴凉凉,现在却也习惯了。 走廊很洁净,有一面墙,墙上有许多人贴的便利贴。大都是病人或者病友写的,她驻足看了一会儿,看到有人写“有什么方子能除一切苦。” 她一笑,心里想,这话得去庙里问才对。 这个医院是南城大附属,在南边都很有名。 重症病房在另外的区域,她刚走到护士站,有护士叫她的名字。是个圆脸的小护士,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姓田。平时心很细,又很有耐心。梁倾一来二去,有时候给她带杯奶茶喝。两个人就熟了一些。 “梁小姐今天又刚下班吗?” 梁倾点点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梁叔叔今天情况很稳定。刘阿姨白天来陪了一段时间,醒来看了会儿电视,不过现在已经睡了。若是你没事,看一眼就回去休息吧。明天梁先生醒来我告诉他你来过。” 小护士并不知道她口中的刘阿姨,叫刘艾玲,不是她生母,只是她极少碰面的继母。 梁倾点点头,却又说,“也不用告诉我来过。” 说完便向房间走去。 她父亲梁坤住在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 她隔着病房的门看了一会儿,看他睡在病床上,像一株干枯发黑的尸骸。 他是肝癌,大概三年前发现的,到现在肝功能基本丧失,医生断言只能活到明年春天。 梁坤年轻时来南城打拼,遇到了刘艾玲,回家乡离了婚,靠着新岳家的提携捞了第一桶金,做服装生意,一度做得很大,品牌在她们家乡都开了门店,梁倾每次看到都要绕道而行。 她母亲身体本就不好,离婚之后更是大受打击,小城市街坊领居闲话不断,原本年轻时也是个镇上有名的美人,却过早可见地衰老。 后来又有些故事,然后再嫁,婚姻也并不如意。 二零一零年时电商崛起,她父亲不够有远见,慢慢生意也就走了下坡路。如今剩了几个厂子在维持,转而给一些大牌做起了代工。梁坤生了病,现在公司和财政便交到梁太手里。 梁倾还有同父异母的一对弟妹,弟弟大些,现在高三,妹妹才高一。她来南城后才第一次见他们。离婚后梁父也多少关切过她的生活和学业,但关于南城这一双儿女的事情却从未与她提及过。她是读中学时听姑姑提起才知道的。 总之谁出生了,谁生病了,十几年,来来回回,其实都是他们一家人的事儿。她心知犯不着上赶着凑热闹,只是偶尔下班后来一趟,周末从不出现。 她小的时候虽跟着她母亲生活,但梁坤大概对她心有亏欠,总是要隔三差五给她打电话,有时候也寄些高档的学习用品和衣物,一年回望县两三次,每次都领她去高档餐厅吃饭。 大学四年,他每年都给她银行卡上打些钱,她也不矫情,从来都接着。大学四年也算过得无忧无虑。 不过大四之后诸多事情,他们之间矛盾愈深,有时候大半年都不曾联系,她心气高,他便也不再给钱了。 鲜少见面,隔阂日深。 直到梁坤去年诊断出肝癌中晚期,病情恶化迅速,她这才来了南城。 刘家人背后都说她隔费尽心思往他病床前凑,其实巴不得梁坤快点死,她好凑上来争遗产。 她倒是不恼。因为他们说的并非全是捏造。 她推开门,在他病床边落座。 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是这样坐着。 好像见证她父亲的死亡对她而言是一种对自己的锻造。 梁坤大概是睡梦中仍被病痛折磨,嘴微微张着,呼吸粗。不知道是不是病房空调太早开,他手臂上起了许多皮。 将死之人连皮肤都开始干涸,像一条废弃的河道一样。 梁倾犹豫一会儿,从包里掏了护手霜出来。又伸出手帮他仔细涂抹均匀。 她印象中已经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肢体接触。只模模糊糊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去医院看病,回来的时候他背着她上楼,他们家住在六楼,是很闷热的夏天,他走几层歇一段,楼道里的老旧的感应灯亮了又暗,她靠在他脖颈间那一片热的皮肤上,莫名觉得安心。 作者有话说: 感谢你点开《冷潮》!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甜爽言情,没有有霸总出现给女主排除万难,也没有女主开金手指一路走强。没有因为阶级差产生的拯救式的爱。 可以说女主比男主更坚韧通透。 他们都不是完美的人,都有自己的野心勃勃和脆弱不堪。但他们有一种同质的孤独和一无所有。 开头可能对一部分读者朋友来说略显平淡,看文各有所爱,完全可以理解。 如文章简介中强调的,本文前期他们的关系一定是模糊的,不太符合‘主流’期待的。这篇文章就是想讲述两个对“爱情”这一概念没有认同或者期待的人,他们之间如何产生如何实现“爱“的。 后期会比较甜的~ 请各位朋友在对这些前提没有反感的基础上再继续阅读,避免很多不快。 如果你有些喜欢,就请继续看下去吧~ 冷潮 第3节 第2章 雨夜 梁坤住的是两人间,加上进口药物和看护,价格已是不菲。 隔壁床空了,梁倾去护士站问了问。 护士站的护士正在玩连连看,抬头说,“刘叔前天去世了。没跟梁叔叔说,怕他心里难受。” 梁倾再进门,发现梁坤醒了,正望着点滴往下坠,脸上木然。他上了大剂量的镇痛剂,此时应该并非疼痛,但面对死亡,心灵大概时刻都被凌迟。 但他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软弱,也不可能在自己这个并不亲厚的大女儿面前呼痛。 他见梁倾在,没说什么,只是问她,“隔壁床的人呢。” “走了。”她答。 “哦,也好,他打呼噜声音太大,我睡不好。”她父亲用方言答。 她们父女情分淡薄,即便生死横拦在眼前,也讲不出体己话,甚至有时还有对抗之感。 她来南城这一年多,梁坤态度始终都是这样疏淡的。 大概刘艾玲的话他多少也信了,毕竟那是他的‘家人’而她只不过是‘为了从他手里多分些钱才来上演这父女情深的戏码’。 “望县你爷爷奶奶那套房子给你和你妈妈。过两天律师会联系你。”他忽然说。 “嗯。谢谢爸。” 他只字未提他南城的财产。梁倾心里一沉,不晓得刘艾玲又在他耳边煽了什么风。但见他神色不好,不敢再去触这个话题。 “开电视看一会儿吧。”梁坤径自打开了电视。 - 坐了半小时,刷了会儿微博,喝完了两罐旺仔牛奶。 电视里的男女在爱得死去活来。 她满嘴都是腥甜之气,不清爽,又没带水。 见梁坤又睡了,梁倾收拾了东西准备走人,刚拉开门,斜对门碰巧也拉开了。 呼啦啦出来三四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衣的女孩,黑发,低着头还在抹眼泪,后面跟着一个她长辈模样的中年男人,穿件米色夹克,梁倾瞥一眼,微微觉得眼熟。再后面出来两个,一看便是跟着这男人的,秘书或者下属一类,手里拎的也是这男人的公文包。 最后出来的人,梁倾倒没有料到。竟然是电梯里那个男人。 两人四目相对。 那男人先别开了眼睛,倒是梁倾不慌不忙。 那几人站在走廊上说着话,好像是安排车回家。 前头的女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头跟那男人说话,那男人便神情温和地低头去听。表情十足耐心。 梁倾先他们一步踏上走廊往护士站走。 圆脸护士跟她道别,又听到走廊里的动静,探头望了一眼,小声道:“梁小姐你刚刚没认出来那是谁么。” 梁倾说,“你说那个穿夹克的么,是有点眼熟。” “裴至军啦。” 这个名字耳熟,地方新闻里面开会总坐台上的。但梁倾来南城不久,对不上脸。 “他怎么在这里。” “太太病了。” “哦。这么多人来探病?”梁倾突然又有了兴趣。 “是咯,那个穿得好靓的是他女咯。”小护士换成粤语回。梁倾勉强听得懂。 那一行人脚步声近了,小护士便面上有些神神秘秘地凑近她,“不过你看到没,那个人...” 她对着那边轻轻地一点头,梁倾猜到她说的是那个男人,“他今天来第一回 ... 都来探外母(粤语)病,那说不定是女婿咯... 梁小姐知道他是谁吧?” 梁倾摇头,心想左不过是个小明星,难道有什么吓死人的名头。 “我开始也不知道哦,护士长告诉我的,是周家的哦......” 小护士报了个名字。 梁倾正走神,没听清,反应了两秒钟,才意识到她说的是港城那个周家。南城离港城近,两地又是一个语言体系,这儿的人似乎也格外热衷于港城的名流八卦。 她“哦。”了一声,不再多话。 不知怎的有些意兴阑珊。 此时知道他是谁,还不如方才隔着大堂玻璃看,镜花水月,多好。 - 梁倾跟那护士再闲聊几句,等那些人先走了,才不紧不慢走过去摁了下行。 电梯门打开,是大堂,前些年新修成的,大片落地玻璃,外面下雨了。 她没带伞,走出玻璃门,走到檐下看雨。本来赶着回家,这一下反倒没了脾气,方才病房好静,如今这场雨热闹又让人觉得平心静气。 探病的一点郁郁心情暂时得解。 天地寂寂,万物蛰伏,午夜马路似一条无意义的光带,在夜和夜之间画出沟壑。她简直疑心因这一场雨走进另一个时空。 —— 像只有她的世界在下雨。 忽然听到打火机砂轮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啪’的一声,燃火的声音。 她这才发现另一侧屋檐的阴影里站了一个人。 这人正点烟,另一只手护着。 那光像是液体,又像一双女人的手,有温吞的平和的感情,从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抚摸延展到他的鼻尖,橙黄变成黯红。 梁倾尤在打量,这人已甩灭打火机,一切便又回到昏黑的天地里。留下他的剪影。 雨在他背后磅礴地下着,梁倾一时说不上周遭到底是极喧嚣还是极静寂。 他抽烟的时候,指尖暗暗的火星子,像只萤火虫,一点点吻在他唇上。 又是他。 梁倾直觉他也正借着这雾打量自己,又不确定,只能说服自己自作多情。 雨夜太沉了,像睡不醒睁不开的一双眼睛。她料定他大概看不清自己的脸,就像她也看不清他的。 刚刚小护士说过这人的名字。只是梁倾没留意听。此刻有种后知后觉的遗憾。不然起码是一段好的酒后谈资。 她的人生里,这样称之为有趣的人和事发生得并不多。 划开手机准备叫车。是大雨又已近午夜,车不好打。 她叫了专车,贵得有点肉疼。 等了十来分钟,余光看到那人还在抽烟。 风雨都收了一些,烟气不散,笼着他眉眼。雨像个玻璃匣子,将他二人禁锢在同一个空间。 梁倾逐渐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假装刷微信刷得认真。又点开打车软件看车还有几时能到。 - 中途室友王敏的电话进来,说自己要先睡了,要她进门洗漱都要轻一些。 室友是来南城才认识的,二房东性质,两人住了小半年,不算投契,但是相安无事。 她租的地方两间房,王敏住的是宽敞的一间。她是那种家中保护好的女孩。中规中矩,有点公主病,但人本质不坏,在政府机关上班,是个朝九晚五的工作,晚上回家多是看剧,做瑜伽或是跟在港城工作的男友视频,早早睡觉。 梁倾交朋友很看眼缘,也凭感觉。不过做室友而已嘛,也不需要多么亲密。 想到这里,她打开微信给远在北城的好友何楚悦发微信,说,诶,我好像遇到了传说中港城周家的某个儿子。 何楚悦虽也算是混媒体娱乐圈的,但和她一样,对这种名流八卦兴趣缺缺,问,哪个周家。 梁倾笑,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听别人说起来很厉害的亚子。 何楚悦回,‘有我摸仙堡的吧啦啦小魔仙厉害吗?’ 梁倾忍俊不禁。 何楚悦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二人上大学时相识,脾气秉性相投,一见如故。 远远有车灯的光,越来越近了。她松口气,是她的车到了。 抬脚预备走下台阶。 “请问... ” “如果方便的话,能搭个便车么?”那个男人开口了。他声音很干净,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空旷。 梁倾以为他会有南城人的口音,却没想到他说普通话是北方腔调。 梁倾反应了两秒,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来探病,手机没电了。刚刚在楼上,我们见过的。” 他力证自己不是坏人。将手机也掏了出来,按了几下,果真是不亮了。 梁倾借着车灯这才看向他。 “去哪里。”梁倾问。 他报了个酒店名,梁倾想起这酒店就在她办公楼旁边,是南城最中心的地段,寸土寸金。她确实要经过那里。 她是个防备心很重的人。 若是全然陌生的人,她断然不会答应。但一则这人有裴至军那样的大人物为他背书,想来总不会是什么变态杀人狂。 二则,她今天穿得平平,也没有化妆,因为要长时间对着电脑,带着眼镜。一身风尘仆仆。她好歹也是个社会人,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不至于觉得他是借口一定要跟她搭讪。 三则。 若留他一人在这夜里等雨停,想想总是件太孤独的事情。 大概是才从病重之人的床榻前出来,她总归比平时有同情心一些。 就当给梁坤积德了。 冷潮 第4节 “行,先送你。”梁倾颔首。 她点了头,那人便不客气地坐进了后座。梁倾犹豫一下,坐上了副驾驶。 后面的人见了,似是低头一笑,但等梁倾从后视镜去看时,他已是看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侧面。 两人沉默半程。路上的雨小一些。车汇入了更繁华一些的街道。梁倾坐得笔直,也克制着不从后视镜看他。 这人只是静坐着,存在感也很强烈。 “你也是来探病?”这人适时开口。 “当然。不然也没人这么晚往医院跑。” “家人?” “是。” 这样一答,就算是终止了对话。对方也感受到她的意图,并未再开口。 梁倾生活上极为自制,有时甚至有些强迫症。但她又时常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种拉扯感之中,像凝视深渊,要与自身之欲不断缠斗,且屡屡占下风。 与他在一个空间,梁倾平白觉得有些窒息,于是把车窗按下来一点缝隙,风送进来时像一把宽刀,悬在她天灵盖上,让她觉得清醒。 时值午夜,她从后视镜看这人,见窗外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使得他面上虽十分镇定,却有一种伤逝之感。 她不觉得他陌生,倒不是他的好皮囊,只觉得他身上有某些同质性,让她觉得熟悉。 但她不愿再做多的思考或探究,打开手机继续玩起了消消乐。 不多时。车驶入cbd,马路工整,灯光敞亮,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三两晚归的人。 像落回人间。她心里一阵踏实, 车刚刚停稳,已有门童将后门拉开。 那男人跨出车门,踩在酒店门前整洁的红地毯上,人也像跌回红尘。 他下了车,回过身,俯身支着车门,是要与她说话。 她想起早些见过类似这一幕。暗暗发笑。 正面看着,他表情有些少年人的轻佻,让人觉得就算他说些轻浮傻话也可以被谅解。 “怎么还你车费?把你手机号给我,我给你转?” “不用了。”梁倾侧着身,没抬眼, “那多谢。”这人立起了身子,也没再动作,是要目送她走的意思。 她却觉得门童关门发车的这几秒,实在是度秒如年。 车划出酒店堂前,后视镜里的人转身进了酒店。梁倾仿佛才松了一口气,想起一首歌里好像唱过——没可能的夜晚。 第3章 遗产 十一月过得好慢。慢得好像时间都有某种具象,是千足的蠕虫,缓慢地,扭曲地往前爬去。 梁倾好不喜欢这个城市的冬天,她喜欢的地方,譬如望县,有冻掉人骨头的冬和要蒸发人的夏。 但不喜欢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她从格子间抬头,目光穿过一间空了的办公室,才能看到窗外 —— 飘渺疏离的城市灯火。 手机响了,是王敏,印象中她从未给自己打过电话。 梁倾有些困惑。 “家里门口来了几个人,说是找你,我不开门,都在门口堵着。” 王敏打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语气很怯,又有些不愉快。 “男人?” “嗯,有个看着挺斯文,穿西装的,其他几个...” 梁倾懂了——看着像社会人士。 她将手机夹在腮下,开始收拾桌面,语气很镇定,道:“是来找我的,你别管了,我回来处理。” “你快点吧,不然我就报警了。什么情况啊,你还惹上这些社会上的人。” “不是...” 梁倾本想解释,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家里出什么事儿了?”方建从格子间另一头探出头来。 梁倾心里本就烦躁,当下更是厌恶极了他这种没有边界感的探究欲。 “有点急事。我先回家,再接着做,行么。” 这个项目又是方建带她。 方建没搭腔,只是起身走到她跟前,把半个身子撑到她桌上,似是在看显示器里文件的进度。 她是坐着的,不得不将身子侧过去,再侧过去一点。但又不好站起身,于是无法回避还是与他隔得好近,视线正齐他的腋窝。梁倾只觉得一股味道,拉丝似的,也黏到她身上。 徐悠也在加班,梁倾余光看到她似是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方建装模作样划拉了好几下鼠标,又这儿那儿指点了一番,才说,“回吧,明天早上交给我就成。” 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我也要回去了,老婆在家等呢。要不要带你一程?现在可不好打车。” 他是所里少数开车来上班的人,这栋楼停车可不便宜。 这儿是商圈,附近逛街吃饭泡吧,又是写字楼打工人们下班的高峰期,去她家没有地铁,公交站要走很远。 她方才就打开了打车软件,加了一次价,到现在排在她前面的还有大几十人。她舍不得再加价了。 饶是她如此厌恶方建,面对他提出的邀请,她还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接受。 “谢了方总,我室友下班顺道来接我。”梁倾说完,逃也似的便拎着包走了。 她看着电梯银色的门,镜中的自己,疲惫,狰狞,不安,身上有荤腥的味道。 想起那天夜里的那个人,肩部西装的褶皱,又如同发痴做梦一般,闻到他身上那种镇静的冬的味道。 下了楼她才有些后悔,站在路边试着拦车,警觉极了—— 若是方建取了车出来,路过这儿,她又得扯谎应付。 王敏又来了电话,她腾出手去接,慌忙之间,背带勒到了头发,疼得她挤出些生理性的眼泪来。她手里拎了一袋文件,此时也‘啪’一声撒在地上。 “你怎么还不回来。” “人还在外面?” “废话。” “我就来,对不起了。” “我本来还要下楼去洗头再去超市。现在哪里都去不了。你可快点吧。” 她不等梁倾再回,发泄似的又挂了。 梁倾歪着脑袋,把手机揣进兜里,弯腰要去捡那些文件。她白天跟着合伙人去见客户,穿着条西装裙,很是不便。 面前却伸出一双手,很瘦的那种,再一看竟是徐悠。 她人很娇小,南城人的身材,椭圆脸,猫一样的圆眼睛,很有神,平素话不算多,梁倾总能在她脸上看出一种很开阔的神态。徐悠父母都是南城大的教授,她大概是那种开明又殷实的家庭成长起来的人,自身有足够的能量和底气,待人接物都很自然地不卑不亢。 不像自己,时时处于自疑的状态之中,却又不服输地想要挣扎往上。 “梁律师,我今天也开了车,顺路载你?” - 徐悠的车是辆很可爱的小甲壳虫,里面的车饰都是米菲兔主题。梁倾记得读书的时候米菲兔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 她们并不熟,聊完工作上的事情就无话可说。 无论是顺水人情还是别的,徐悠今晚的举动都善意极了。 梁倾猜想她是那种看得多说的少的聪明人,方建那点小动作和心里的弯弯绕绕,她早就看在眼里,也知道那句朋友来接不过是应付的话。 只是她两人不贴己,自然不能把这层挑明了说。 车里一时有些寂静。 梁倾只能赞说,“你这车可真可爱。” 徐悠笑,说”本来是我妈妈的车,她不要了才给我开的。” 她顿了顿,把电台拧开,气氛便热络些,又说:”听他们说,梁律师是江城人?” “其实不是,我是望县的,大概你都没听过,十几岁才去的江城。” “听过的,听说那里鱼很好吃。” 徐悠这样说完,梁倾就对她更有好感了。 “你父母,现在都在江城么?” 徐悠大概以为她十几岁去江城是跟父母搬家过去的。 “是。” “你一个人在这里,你父母肯定很不放心你。” 徐悠打了个左转灯,一时黑暗中填充进有节奏的滴答声,“那时候我在国外,我妈也是每天催着我毕业了赶紧回来。” “对啊。还好不远,平时逢年过节我都可以回去看看他们。” 梁倾圆了话题。 还好也到了梁倾小区外的路口。 她下了车,不忘道谢,徐悠摆摆手轻松说,“举手之劳啦!”。 这条小马路上车多人也多,炒面炒饭的小摊刚支起来,卖水果青菜的刚要走,情侣手挽手拎着橙子回家,孩子坐在大人的电动车后座不知为了什么大哭。 她喜欢每日步行于此,有种融入当下的安全感。好像这种平庸的,热腾腾的生活,她也拥有的。 ——方才对徐悠她又扯了谎,从大学时她就太习惯于此,关于她自己,关于她的家庭。说着说着她自己都有些信了。 尤其到了南城,都是新相识,城市一大,连编造故事都更有了空间。 冷潮 第5节 - 电梯门开了,果然和王敏描述的一样,有几个人还在门口等。 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她见过,其他的看着都挺社会,扎堆站着,不好惹的气势。 电梯门在她身后关上,楼道里灯光是声控,她不出声,那些人也不出声。 一时灯便暗了,只有窗外的银蓝色的光影,照在她半边脸上,如同某种底色忽然浮现出来。 梁倾微笑着。 “梁小姐今天心情很好。”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是个律师,叫马志远,是她父亲的现任妻子刘艾玲请的。 梁倾私下找人打听过,他在南城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 他们已经见过好几面。 她今天接到电话并不慌张,是因为心里早就清楚,这些处理婚姻家庭类官司的,总有些偏门可走,摆出这个阵仗来,纯粹吓唬人的。这楼道里到处是摄像头,她还不信刘艾玲有什么杀人越货的本领。 前几次都是他带了协议一个人来找她谈。刘艾玲态度很明确,想要协商给她一笔钱,让她一次性地放弃财产处置权,理由是她虽是梁坤亲生,但多年疏远,未共同生活也未尽子女义务,不应该分得许多财产。 与其闹上法庭,不如私下解决。 但梁倾反而觉得好奇,刘家公司多年经营不善,她父亲与人合伙但副业譬如餐厅之类也不景气。零零碎碎一些资产股票,哪有那么多值得争的呢。 不过来南城后不久她就找到了答案。 “我是笑你们这么晚来堵人,真敬业,她给你们发三倍工资是么?” “哈哈,梁小姐最喜欢开玩笑了。” 马志远老道得很。 “梁小姐,你也是这一行的,我不瞒你,上次和你聊完之后,我又回去找刘姐争取,” 他又说:“我还了解到,您母亲之前背了些贷款,现在是您在还。刘女士说看你一个人在南城打拼也不容易,愿意再往上加到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万。 马致远顿了顿,又说,“我和你爸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情况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些,这几年经济不好,厂子难做,背了不少银行贷款,拆东墙补西墙的。你爸又是个要强的,他和刘姐名下那套投资房,本是留着给你弟弟妹妹的,后来他这一病,也抵押出去了... 你看看,真是... 这些钱不比你上法院能拿到的少,你也省心。大家也不必太难看,你说呢?” 梁倾垂着头。 灰白的灯光洒下来,更让她整个人有种脆弱感,但她眼中又有一种阴鸷的神情,转瞬即逝。 她和她母亲一样小圆脸尖下巴,但未遗传她母亲那双娇美的眼睛,相反她的五官更像她父亲,薄眼皮,秀挺的鼻子,和微微往下的圆圆的嘴唇。不笑的时候,神态介于淡漠和厌恶之间。 马律师在心里想,梁先生这个大女儿长相倒是与他最相似的。 “爸爸以前就说过,刘阿姨是人很好的。” 要不是马志远对他家情况颇为了解,大概觉得她这幅神情是在说真心话。 “不过刘阿姨真是忘性好大,是不是一直没跟您提爸爸岚山区那套房子的事儿。您做律师的,这点尽调得弄清楚,不然要吃官司的。” 马志远心里一咯噔。 梁倾也有自己的心眼。她研究生也是学法的,这方面绝不至于吃亏。 从望县来南城之前,她便拜访了从前她父亲的老朋友。 其中一个人,是当年在南城某个楼盘项目上做过梁坤的包工头,姓陈,也是望县人,便说起,”老周眼光好,那时候岚山区还是个土堆堆,开发商要给他返点,他不要,要了套两室两厅,一百来平,半卖半赠。那时候那里又偏又远,鬼才去住。谁能想到能翻好几十翻番呢。我要是那时候跟着他买就好了。” 梁倾其实很后悔,大学之后与她父亲关系越来越僵,她有意疏远,毕业后这些年根本不联系他。更不要提他财务状况如何。 现在想想除了自尊上硬气了一把,并无所获。真是个傻子。 马志远眼皮一跳,一时无话,鼓着眼睛看着梁倾。他以为她一个小姑娘,并不难缠。却没想低估了她。 两人在对峙中沉默一阵。 忽然马志远手机响了,他看了看,神情松弛了一瞬,接起来,里面是个童音,说:“爸爸,妈妈问你回不回来吃饭啊。” 梁倾方才浑身是刺,此时却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疲倦。莫名想起刚才徐悠车上后视镜那个吊坠,是一家三口搞怪的日式大头贴。 她突然还想到,她当初随口编的那个失恋后来了南城的傻x故事。平白留给方建那种傻x许多谈资。想想就后悔。 但又不能告诉同事她是来争遗产的。 第4章 大都会 周五。 方建给所里低年级律师攒了个局,她原本并不想去,只想回家补眠,可所里其他几个年轻人实习生都兴致勃勃,她也不好扫兴。只能答应。 好在去的地方就在附近,一个爵士酒吧,在南城算是有名气,不时会有国外的爵士乐队过来演出。 他们一行先去了蒸汽海鲜店吃晚餐。餐桌上无非是谈论工作或是情感生活。 大家只知道梁倾刚来南城之前就分了手。她却没跟人分享过其他细节。 方建喝了些酒,自认为和她关系最好,此时硬要追问分手的缘由。梁倾不胜其烦,面上还是笑着,反反复复只说不合适。 方建红着张脸,将一只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人向她倾斜,意味深长地笑说:“不合适,哪方面不合适?” 桌上有人偷笑,有人表情尴尬。 梁倾本就不喜他一身酒味,还凑得近。此时听了这话,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里的厌恶像冲塌了堤坝的洪水,令她几欲失去控制。 她瞬间冷下脸来,压抑住了,只答道:“方律师好奇心这么旺?” 梁倾眉眼生得纤细,不笑的时候,颇为肃杀。她平时分明总是笑脸迎人,不知为何还是得了个‘看上去高冷’的口碑。 在座几人眼观鼻鼻观心,一时冷了场。 还是徐悠解了围,道:“不合适咱就换!梁律师是吧?” 她招呼大家碰一杯。 梁倾对她感激地笑笑。 - 众人到时演出还没开始。七八个人定了座,点了两瓶红酒。 不多时灯光暗下来,乐队上台。 方建闲不住,在她右手侧,隔着两个人坐着,对着主唱品头论足一番,赞她身材,又点评起手中的赤霞珠不如他去年去波尔多度假时喝过的。 虽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很强。 又或者是梁倾似乎还未从方才饭桌上的情绪里走出来,余光看到他也觉得不痛快。借口上厕所,离席。想出去吹会儿风,再等个半小时便找机会离场。 他们坐的是更靠舞台的座位,往出口走,要路过吧台。吧台边坐着一溜儿人,梁倾低头走路,冷不防眼前忽然出现一只手 —— 是有人拦了她一下。 她抬头,一愣,很有些错愕。 有种不真实感。 竟然是那天医院那个男人。不过想想也不稀奇,这爵士酒吧就在他入住的酒店楼下。 他这样一拦,两人姿态便很暧昧,像在拥抱。引得旁人侧目。 吧台只留一线座下小灯,他坐着她站着,脸近在咫尺,梁倾不与他对视,只是垂着眼,见他这回嘴角是带笑的。 她直觉他已经喝了些酒,才有这种拦人的浮夸举动。 他今日倒不再西装革履,休闲打扮,穿件基本款的黑色上衣,头发没打理,有些糜态,像是从床上刚醒便下楼来喝酒听歌。 也不知是装束,还是他脸上的笑意,还是他这样懒散坐着。总之少了些那天夜里一些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让梁倾觉得更自如。 “抱歉,”他见她神态戒备,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表情无辜道,“想叫你,又不知道你的名字。” 梁倾这才微微一笑,只说,”好巧。” 她心中方才那口浊气,被他一拦,似乎就散了。本也是,方建这样又不是头一两回,她气什么呢。 “一个人?” “和同事。”梁倾抬抬下巴点了点他们落座的方位。 他问“怎么往外走?” “透口气。” 她方才一说同事二字,他看她并不享受的表情,便了然,此时声音低低地,似乎在发笑。又问:“若是一个人吹风,不如和我喝一杯。算我答谢你。” - 主唱是个身姿曼妙的拉丁女人,喃喃唱着,近乎低语,声音像一双手或是天鹅绒布匹,沿着人的脊椎缓缓摩挲上来,到了耳廓,全身都痒,但又挠不着,摸不到。梁倾在这样的氛围里又想到那夜偶遇,他站在雨前点烟。 他问她喝什么,梁倾想了一下,说,cosmo吧。 但她点完才意识到,今夜是与一个可堪陌生的男人共饮。cosmo意外地十分切题。它曾经在欲望都市里频频于女主人公的约会中出现,大概因为酒精与果汁所碰撞出的口感和剧里主人公那种饱满又有所期待的,性感但又不至于全然成熟的人生状态太过吻合。 辛辣,甜美。 这人手里的的威士忌见底,现下也给自己再叫了一杯干马提尼,共饮作陪的意思。 “你常来这里?”那男人问。 “偶尔。公司在附近,周末若有好的乐队大家会和同事偶尔来听听。” “喜欢爵士乐?” “并没有什么研究,听个乐。”梁倾笑答。 她生了副淡淡的眉眼,虽在笑着,但细看,她眼睛里的东西又是很静的,自持,并不媚人。近看的人此时却好奇 —— 若是她取下眼镜,情热至欲泣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态。 “你不是南城人。”梁倾用的肯定句。 “不是。你听口音听出来的。” “我猜也是。但我听不出来你是哪里人。好像是北城人,但又不那么像。”梁倾又笑。 那人不回答,只说,“你也不是南城人。” “是。我是江城人,在江城念的大学和研究生。”她比他坦诚。 “哦。怎么想到来南城。” “南城嘛,总是机会多些。” 冷潮 第6节 她也不再透露更多,程式化地答。 他看她时,眼睛里不是一种天真神态,但又并非贪婪的欲色。被他看着,便觉得当下是被端详的,被探索的,被珍视的。如同一幅名画亦或一件古董。 梁倾自知盯了他太久,后知后觉收回目光。 这人却像没发现似的,接着说。 “我小时候长在北城,再后来去了港城念书。说起来,刚开始粤语也说不好。” 气氛轻松起来,两人聊了些南城的浅话题,譬如季节和天气,交通和物价之类。 接着又沉默一小段。 - 酒已过半,台上的光洒在那个女人优美的脖颈,她不由半阖了眼睛,酒吧的光一刻不停地变化,啤酒红酒鸡尾酒混在胃里,贝斯琴弦嗡鸣,小号的声音攀上去,好高好高,盘旋片刻,才缠绵地落下来,混重的鼓点和重力一起忽然砸在人心上,便觉得心也裂了缝。她心尖悬颤,警醒,偏偏又沉溺于这种片刻的迷乱和忘我。 “醉了?”他问。 “还好。” 梁倾方才分明有醉态,但此刻睁开眼睛,看向他时候仍是很清明,与这沉醉的氛围十分违和。 他更喜欢她方才闭眼时的样子。 “梁倾?”身后有人叫她,她不用回头,也听出来是方建。 她转过头去,这男人便也跟着一道。 方建见到那男人,愣了一愣,才开口向她道:“怎么不回去坐?” 梁倾还未开口,那男人倒是谈笑大方地先伸出手,道:“你好。” 方建也笑着回握他,神色间却有些防备,这男人又道:“好久未见梁小姐,今天正巧碰到,便想多聊聊,耽误你们同事聚会,别介意。” 方建一时把握不清楚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便讪笑着,又转身回去了。 这人大概先头看穿她对这同事聚会意兴缺缺,此刻算是帮她解了围。 梁倾说,“多谢。” 那男人笑说,“既然不喜欢这种聚会,何必硬要过来一趟。” “社畜嘛,哪能够不合群,尤其我还算是新人。” 梁倾淡笑一声,又想,他这一问,多少有点何不食肉糜的意思。后又想到那小护士说过他的来头,也就觉得合理。 “那又躲在这里跟我喝酒,也不跟他过去?我猜等会你要偷偷走。” “本来是的。” “周五晚上没别的约会?” “没有。”梁倾笑笑。 这人也笑,说完将酒喝完。 “你叫梁倾?”那男人另起一头,“哪个qing?” “倾其所有的倾。”她如常答,又想起方才话题,觉得她的名字之于她待人处事的种种畏缩和不够坦荡,简直像一种反讽。 “梁倾。” 这人将她的名字在唇间仔细过了一遍,她听着有种陌生感。 “你呢?”她不甘示弱。 “我姓周,周岭泉。山岭的岭,泉水的泉。” 他说这一句时很郑重。 梁倾想,是个很清雅的名字。 两人又一时无话。 知道了名字,好像人也具象起来,气氛反而有些凝滞。 “再喝一杯?你酒量好像不错。”周岭泉问。 他姿势熟稔,已抬手把酒保叫到了跟前。 眼前的杯子空了,他望着她,眼睛里亦是波光一片。 爵士乐靡靡地,光影纠缠,眼前的人有一副可口的皮囊。他两指无意识地扣着桌面 ——桌面上是一张金色房卡。 梁倾笑了笑。面前这个人,明明根本没有醉意,却能装得像随时都能陪人一醉方休。 “不了。今晚多谢你的酒。”她笑,将手里那一口饮尽。 事不过三,一定是不会再遇到了,她心里想。 - 日子往冬季滑去,就算是在南城也要开始添衣。工作忙起来人便对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感知,但等到真正回忆,又想不起做了什么。 梁倾讨厌这种感觉。这种对生活的缺乏感知在她看来是一种不能被宽恕的浪掷。 不过这个一切都被效率衡量的时代,谈论对生活的感知本身就是一种异想。 十二月是律所最忙碌的月份,不过这个十二月开头,何楚悦来了南城“采风”,收集素材。 她要住小半月。 有了好友陪伴,她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 何楚悦和梁倾一样,本科都是学中文的,江大毕业,不过何楚悦本科毕业就没再读了。 何楚悦先是在一个互联网企业混了大半年,受不了没日没夜的加班文化,后来陆陆续续换了几份工作都不称心,最后阴差阳错捡起了自己的兴趣爱好 —— 做了个全职的视频剪辑博主,因为她风格独特,文案很有创意,想象力充沛,逐渐小有名气,签了一家mcn公司,搬去了北城。 下了班,又是夜里十点多,她没回家,去了何楚悦租的airbnb。 何楚悦正窝在沙发上看没有营养的综艺,怀里捧着一盒子蛋挞。梁倾不爱甜食,何楚悦却是嗜甜如命。 “每次看到你吃甜的,我都想说,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梁倾一边进门一边打趣。何楚悦是那种怎么吃也不胖的身材。 何楚悦蔫头搭脑地,起身递给梁倾一个,她摆摆手,示意没胃口,只是窝进沙发里,问何楚悦:“你来了一周,倒是剪出来些什么没。” “没灵感啊没灵感。你咋也催我。” “坐等更新。”梁倾笑说。 何楚悦绝望地把脸埋进了靠枕里,掏出手机刷朋友圈。 不一会儿突然细细骂了一声,‘卧槽’。 梁倾看她时,只见她脸上讪讪地,吞吞吐吐。梁倾对她实在是过于了解,加上二人朋友圈共同好友过半,她脸上表情如此,梁倾便猜到她多半刷到了自己前男友相关的内容。 虽说当初何楚悦与她同仇敌忾将她前男友删了,但共同好友一堆,他偶尔出现在别人的朋友圈里,也不奇怪。 “如果是刘思齐的事儿,就别跟我说了。”梁倾淡淡道。 何楚悦又看她两眼,缩回沙发。 刘思齐是他们江城大学金融学院的。 那时候梁倾大四,有姿色,又是年轻得可以掐出水的年纪,她们文学院少得可怜的男生们给她安了个院花的名头。刘思齐主动追的梁倾,持之以恒地磨了好几个月。 刘思齐毕业后早早来南城创业,二人几乎一直异地,直到去年初,匆促分了手。 好笑的是,阴差阳错,在那之后,梁倾倒是来了南城工作。 电话里说来说去,只有那句:“没感觉了。对不起。” 梁倾觉得这个答案不算答案,但她并不想再去咀嚼纠缠。 梁倾斜仰在沙发靠背上,日光灯太亮,她便将手臂搭在眼睛上。很疲惫的姿势。 其实她快要记不起了刘思齐的长相了。人与人之间好像都是如此,各有各的凉薄。 何楚悦见了便起来把灯关了。一时间只有电视机忽亮忽暗的一点冷光,将梁倾的侧面照得愈发倦,好像她就要睡去。 一些朋友们,包括何楚悦,都以为她来南城多少是因为刘思齐 —— 有点还没完全放下的意思。梁倾几次想澄清。但又无从开口。 难道她要说,‘朋友们,我来南城,才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刘思齐,我是来争遗产的。我需要钱还债。’ 这太荒谬。 虽然她知道这些朋友绝不会因此对她抱有偏见。但他们知道后又会如何呢。同情,遗憾,施以援手么? 不,她想要他们以为她和他们是一样的。 —— 一个普通的幸福的,刚刚踏入这个大世界的年轻人。 她想到这里,觉得好笑极了。但此时笑出来多少有点神经质。她只能把头埋进靠垫里,哼唧两声。 “阿倾你没事吧?” 何楚悦以为她还难过。 梁倾摇摇头,这才说:“其实我跟刘思齐,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怎么说?” “... 我有几次陪他一起出席那些生意场合,你知道,那些场合,并不都是体面人。后来他再要我去的时候,总说要我先回家换条裙子,穿双高跟鞋,再和他去。为这事也吵过一次,后来我就再没去过。每次在那种场合,他就像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我坐在那里,感觉就像陪酒卖笑。” “omg,真恶心。”何楚悦下结论。 “是啊,真恶心。”梁倾也讷讷说。 半晌她换了副表情,笑说,“好饿。”又拖过何楚悦手里的蛋挞盒子,吃了起来。吃相可谓贪婪。 房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她垂着眼睛咀嚼食物,起酥皮子簌簌地落了一身。 第5章 港城月 何楚悦这回来南城,也并非只是为了采风,也为了参加一场在港城的婚礼。 婚礼是她们本科好友兼室友姚南佳的。 姚南佳与她二人不同,本科结束后便去美国留学,读书期间认识了现在的未婚夫陆析,两人都是北城人,只不过由于陆析父母长期在港经商,因此,他是在港城念的中学。 为了迁就两边亲友,便决定办两场婚礼。她在南城港城的朋友不多,好在有梁倾何楚悦,她便邀了她二人做伴娘,再凑了男方的一个远方表亲。 冷潮 第7节 去港城的前一天,何楚悦便把airbnb退了,预备在梁倾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同去港城,再然后她便要回北城了。 梁倾提早和王敏打过招呼,因为租住合同里写的是不允许带人来借宿。 何楚悦跟着梁倾进门的时候拖着她的行李,很是客气地跟坐在客厅沙发的王敏打了声招呼,后者正在涂脚指甲油,敷衍地抬了个头。 她有些洁癖,看着何楚悦那个旅行箱的轮子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说什么,梁倾打断道:“今晚我收拾完行李,就把客厅卫生打扫一遍。” 王敏这才没说话,只是扣上了指甲油的小瓶子,从桌上拿了个苹果,走回自己房间,临关门之前还要说一句:“都九点了,动作快一点吧?不然吵得人没法睡觉。” 何楚悦多少从梁倾的口中听说过王敏,对着关上的门翻了个白眼。 关上门,梁倾才小声说,“你先去洗澡,我正好收拾行李。” 何楚悦问她,“你平时要是加班很晚回来,她是不是也说你。” 梁倾无奈道,“我都不敢开客厅灯,洗澡也跟军训似的,贼快。不过这房子,算是我能找到的性价比最高的,小区也够安全,这点小事就算了。” 她笑一笑,又说,“哪能都如意呢?” 何楚悦撇撇嘴,汲着梁倾的拖鞋先去洗澡了。 “洗发水和沐浴露用第二层的。”梁倾嘱咐道。 何楚悦不愿意给梁倾招惹麻烦,迅速地洗了澡,头发都没干,便躲进了她的被子里。 梁倾细心,虽然是南方,这几日寒潮也有些冷,她担心被子不够厚,还铺上了电热毯。此时被窝中热烘烘的,她开心地滚来滚去,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 “倾宝,你这儿租约什么时候到期啊?跟我去北城不。别在这儿混了。北城那么多好律所,要不是因为那谁,你也根本不会来南城。” 她往房门方向努一努嘴,“跟她住哪有跟我住好。” 梁倾被她逗笑了,说:“何网红赚钱了养我?” “你等着,等我以后有钱了,买个小四合院,你住一间我住一间,另一间里面养猫咪。好多好多小猫咪嘿嘿嘿~” 梁倾蹲着,正在扣上箱子,敷衍着嗯嗯啊啊。 何楚悦说:“我说真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图啥,病了痛了的难道你指望隔壁这位照顾你?” 梁倾垂着头,盯着地板上一块前租客留下的刮痕,喃喃道,”再等等吧。” - 梁倾千难万难,请了一天年假,婚宴在周六,周五上午二人坐大巴去了港城。 一路电话邮件响个不停,梁倾不得已把电脑掏出来处理了会儿文件。头疼恶心极了。 电话那头,方建末了还要添火道,“有些活儿我顺手帮你做完了哈。” 言下之意是她欠他个人情,可梁倾横竖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工作量有减少。 宴会办在中环,寸土寸金,姚南佳提前一晚开了个行政套房入住,方便第二天造型师上门,以及下午的迎亲和宴会中途的换衣。 她二人下了大巴,换了出租车,开到酒店门口,门僮上前替她二人开门,用何楚悦的话来说,‘一股纸醉金迷的味道扑面而来。’ 海景套房在三十层以上,适合欣赏维港夜景。但今夜新郎不会入住,倒是她们伴娘跟着沾光。 她们到的时候,房里只有姚南佳和新郎的表妹,地上散落着些气球,和红色的装饰品。那表妹是个瘦小文静的女孩,典型的南城长相,在港城读大学。 新郎和男方父母招呼姚南佳那头的亲友去饮茶,留下她二人简单布置套房。 姚南佳是根正苗红的北城大院干部子弟,当年来江城读书是为了她那无疾而终的初恋。 她本人十分低调,上学时和她们一样吃食堂坐地铁住宿舍挤食堂抓蟑螂。 若不是她大三迷上胶片摄影,父母便干脆给她在江城弄了个设备齐全附带一间暗房的工作室作为她的生日礼物,何楚悦和梁倾是万万猜不到她家世这么好的。 从此她就有了个‘姚公主’的绰号。 梁倾与她上次见面还是去年末在江城,那时姚南佳刚刚回国,带着未婚夫陆析来故地重游。 “喝点什么?”‘姚公主’熟稔地迎她二人进门,她正在手机上点港奶。 “这海景,太可以了!”何楚悦跑到落地窗前看。 “晚上view才比较好。”姚南佳说,”别忙着看,你俩赶紧去试试伴娘裙,不合身还来得及找人改一改。” 说着把她二人赶进了房间。 姚南佳留学一圈回来,着装风格和学生时期比前卫不少,就连伴娘裙选得也别出心裁。伴娘裙是姚南佳给备的伴娘礼之一,按照她二人的身材定做的,改良旗袍式样,湖藕色香云纱的,不是那种露大腿胸脯的俗气款式。明明包裹得严实,但穿上身却又格外有风致。 等梁倾从卫生间走出来,姚南佳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梁倾这种偏淡的眉眼,果然旗袍衬得出来。 “有点紧。” 梁倾摸了摸小肚子,想最近加班暴食真是不应该。 “好看得很。”姚南佳笑说。然后神神秘秘地凑近她,“那啥,明天我老公那边会来些他的同学朋友,你要是看上谁,跟我说。” “你怎么语气跟个老鸨似的。”梁倾笑,没抗拒她的好意。 那陆表妹本不太说话,只在一旁忙着贴喜字和窗花,听她这话也低头偷笑。 她们布置好房间,又将明早迎亲的流程和时间节点过了一遍,藏好了婚鞋,商量好了几个炒气氛的小游戏,安置好父母敬茶的器具,等等。 等好不容易歇口气,已是下午四点多。 四人瘫在沙发上喝奶茶。何楚悦感叹:“结婚可真是不简单。” 梁倾在心里暗暗赞同。 “可不是么。”姚南佳被结婚的种种繁琐事宜磨得没了脾气。 她和陆析早就认定这婚宴一场两场都是为了满足父母,父母出钱出力,他二人也就随便如何折腾了。虽是婚礼前夜,姚南佳也并无什么新娘的期待感,甚至开始盘算起了等宴席结束要去哪里做个按摩spa。 “等会还得去宴会厅走流程。你都不知道光是约那个司仪的时间都费了大力气。简直比明星档期还难约。”姚南佳说。 四人都笑。 梁倾好久没觉得这么开心。 - 宴会厅前一场才散不久,还在撤换装潢,调整灯光,鲜花明早才进场,婚礼策划是个年轻男人,正满场跑。见她四人来了,迎上来用撇脚普通话说,“来得正好,新郎和伴郎也都刚到。” 梁倾望去,台上已站了三人,为首的是陆析,见过几面,对她和何楚悦微笑颔首。梁倾对他颇有好感,觉得他骨子里的知节懂理,又没有令人生厌的大男子气概。 陆析身边两人都是港城男人长相,大概是他学生时代好友。 几人寒暄一阵,何楚悦问“怎么少一个伴郎。” 陆析答道,“他飞机晚点了,晚些才能到。” 陆表妹听进去了,用粤语问了句什么,大概意思是要不要人去接。陆析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用粤语回,大概是说安排了车。 几人走完过场,便去晚饭,她们这些年轻人自然坐一桌。 旁边那桌是两家父母和亲戚。两方父母都是斯文体面的人,新人坐在其间,和和气气,其乐融融。那暖暖的灯照着,好像他们婚后的日子也会是如此,金灿灿的,热腾腾的。 小时候不屑于这些长辈们唠叨的道理,但现在想起来门当户对的婚姻确实能收到理所应当的祝福。 梁倾在心里想。 - 晚上姚南佳领着两位妈妈去做美容,表妹有安排,何楚悦去街头拍素材,留梁倾一个人在房间加班,图个清静。 她面对维港的夜景加班,没有开灯,久了觉得心里空寂,顺手将行李箱里的烟摸了出来,出了房间。 她下到路边吹风,街上车和人都多得离奇,速度也是快进似的。还有广告牌,红的绿的蓝的,横着闪竖着闪。她觉得这儿有种强烈的割裂感,像她小时候常做的一个噩梦,捉迷藏的游戏,闭眼前是人挤着人的街道,睁眼时便一个活物都不见了。路的尽头一轮血红色的太阳,越来越大,而这个空荡荡的世界越来越小,小成一颗浑浊的玻璃珠,然后被那个太阳吞下。 她每次只能哭着醒来。 她点烟,吸了一口,镇静下来——余光见一辆出租车驶进酒店前的车道,减速,然后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 一个她凭衣着认出来,是陆析的表妹,另下来的人,单留给她一个背影,她定看一眼,移开眼睛,又盯着街边一盏灯看,看久了觉得眼花得很 —— 仿佛喝了什么迷魂汤。 这人间在朝她挤眉弄眼 —— 似是非真,暧昧异常。 天上是有月亮的,只是圆圆小小一轮,笼着一层铅银色的倦意,半阖着一双意兴阑珊的眼睛。 她抽完烟,上了楼。何楚悦回来了,已经洗过澡,正抱着ipad写文案。 方才行李箱翻开了,她走进去,先不动声色地合上盖子,才问:“有灵感了?” 何楚悦点点头。 “我先去洗澡。洗完还得继续干活儿,真操蛋。”梁倾一边往浴室走,一边如常说。 何楚悦“嗯”了一声,直等她走到浴室门口,说:“阿倾,我看你随身带了药,你病了?” 她看似大条实则心细。 “老加班,睡眠不好,有点神经衰弱。”梁倾揭过。 第6章 鬼迷心窍 迎亲一大早,自然是一番手忙脚乱。化妆师造型师摄影师女方亲友一大早都来了,围着姚南佳团团转。 姚南佳一身正红秀禾,她本就是很大方舒展的长相,这样打扮起来,明艳端庄极了。 “好看。”梁倾和何楚悦一左一右,在镜中对她笑。 “诶,lisa来,帮帮忙。”姚南佳叫来发型师,却是要帮梁倾弄头发。 “给她挽起来。”姚南佳一边吃着酸奶垫肚子一边指挥。 “姚小姐眼光真好。”发型师手巧,三两下给她在后脑勺绾了个低低的发髻。端详一番,赞道。 梁倾只当她是客气,对她笑笑。她平时懒得打理,头发一直都是齐肩地披着,这样挽起来倒是很清爽。 “来了,表哥说他们要上来了。”陆表妹提供情报。 自然是堵门,做些小游戏,塞红包,图个热闹,算准了吉时,梁倾和何楚悦准时开了门。陆析也是一身中式婚服,给她二人怀里眉开眼笑地塞了两个大红包。 身后站了十几个男方亲友,吵着嚷着要他快点进门。 梁倾扫一眼他身后站的人,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睛。 那人见到她开门来,却好像并不诧异,场面热闹,两人自持又默契地移开眼睛,也就不显得尴尬。 昨夜与陆表妹一同下车的那个人,她没有看错的。果然是周岭泉。 冷潮 第8节 港城这么小,陆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他们是故友倒算不得稀奇。 迎亲开始得早,天光柔和,从落地窗里轻盈地洒进来。一切都是敞亮的干净的朝气的。 梁倾等周岭泉和着一群人进了房间,才敢再望他侧面一眼,觉得有不真实感,末了意识到这是头回在白天与他照面,难怪觉得不同。 陆析也是一身龙凤卦,他们伴郎倒是中规中矩的黑西服白衬衫。 今日是个喜庆场合,周岭泉脸上是干净清爽的笑意,与之前见过的那个人,全然不同。 梁倾不再想这些,地上已经伏下两个伴郎,在做俯卧撑换取藏起的婚鞋线索 —— 新郎得给新娘穿上婚鞋,这迎亲才算成了。 忙忙活活,嘻嘻哈哈一番,最后众人总算找到了上锁的箱子,里面藏着婚鞋。 这箱子是姚南佳特地准备的,里面除了婚鞋,还藏着她给陆析写过的一封短信 —— 她将等会儿开了三十桌的婚宴戏称为“耍猴”,因此这封信在早晨的亲朋见证下交给陆析更为合适。 姚南佳一贯是个务实的人,做出这种近似浪漫的行为,实属不易。 箱子找到了,钥匙在哪儿却又是个世界难题。伴郎们找东西不仔细,没头苍蝇似的把房间翻得一团乱。 何楚悦和梁倾看着敬茶的时间点快到了,只得主动‘出卖情报’。 钥匙就藏在床头大红的婚被夹层里 —— 梁倾单脚撑上床伸手去够。 那件旗袍原就是较为修身的款式,不够宽裕。她一动,虽只露出一截腿部肌肤,但那腰臀的布料在宽裕与撑满之间变化,光线透过纱帘,又于那暗暗的藕色之上荡漾开。 足够让有心人玩味。 周岭泉这个人,有时信些玄而又玄的东西,碰见两次,可堪某种缘分。 只是在酒吧那次,她喝了酒就走了,烈女似的,他不意外,但也失去了兴趣。 何况他觉得梁倾与从前那些人又有所不同,他十拿九稳惯了,在她身上感受到某种失控。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过梁倾今日这一身着是惊艳。 这藕色本是素的颜色,但覆在梁倾偏淡的肌肤上,却有一种古朴之气,如同尘下盖雪,人心一痒,总想要伸手抚开,看清楚这其下的一副骨肉,到底是冷还是暖的。 八成是姚南佳的主意。 虽她动作只是短短几秒,人们注意力皆在新人身上,梁倾却觉察有人正在看她。 想也知道是谁。 梁倾不愿抬头与他目光角逐,直觉他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负气似的,把裙子往下拽了又拽,再把钥匙交到他摊开的掌心,却连指尖也不曾碰到他的。 余光里见他在笑。 她知道不是在为新人笑—— 是在笑她。 - 婚宴倒没有姚南佳所说的如同“猴戏”,不过也确实流于形式,交换誓词,父母寄言,交换戒指,尤其于姚南佳而言,台下坐着的多是男方从未谋面过的港城亲属,再加上陆析手里的誓词她实在私下听了太多遍,于是在台上感动不足僵硬有余。 何楚悦看她挤眉弄眼的样子,在旁边直笑,笑得高跟鞋穿不稳,差点崴了脚。算是唯一亮点。 好不容易台上流程走完,伴娘们便陪着急匆匆去换敬酒服了。 “女明星是不是就这待遇。”何楚悦打趣。 “钱不好赚啊。”姚南佳强打精神,往嘴里填了两口小点心。敬酒服也是修身款式,她不能多吃。 “诶,表妹呢。”何楚悦问。 “她找朋友去了。”姚南佳答,她正拉后背拉链,梁倾上前帮忙,只听姚南佳问,“今早来的那个伴郎,你们打过招呼没。” “打了个照面,也没问名字。”何楚悦答,”长得挺帅。我有个玩摄影的朋友,最近在南城到处找这种禁欲系男模... ” “得了吧,人家哪里愿意去当什么摄影模特。”姚南佳神神秘秘笑,又说,“反正这人好看是好看,但你俩可别为色所迷,离他远点。” “为啥?”何楚悦莫名。 姚南佳往她脸上掐一把,道:“你这样的小白花,人家那段位,分分钟把你秒成渣渣。” “噫,陆析怎么跟一渣男是好朋友。”何楚悦语带嫌弃。 “倒也不能这么说。”姚南佳用一种‘你这个小菇凉世面见太少’的眼神看一眼何楚悦。 接着说“人家压根不在那个维度里。听说他不谈恋爱,只找女伴。女伴,懂?” 何楚悦愣一愣,支支吾吾,“那就是...” 她本想说‘包养’但却觉得不准确。 “纯洁的,不走心的,各取所需的关系。”姚南佳补充。 何楚悦和梁倾两个都是打小老实读书的孩子,大学校园里也甚少有行为出格的同学朋友,虽都进入了社会,也算看过五光十色的东西,但底层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还暂时很朴素。 这种奉行‘纯肉/体’男女关系的人身边见得不算多。 何楚悦此时露出‘恍然大悟’‘敬佩之极’的表情,逗笑了姚南佳和梁倾。 “不过在他们那圈朋友里这倒也不是惊世骇俗的秘密。”姚南佳接着说。 “怎么说。” “他们那圈人里本来牛鬼蛇神都有,比起来他这算不得什么。我听说,他之前找的一个,也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人,很低调。他那些堂兄弟里,换女人如换衣,出格的人物多了去了。再者...他口碑也好。” 何楚悦想歪了,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问:“口碑好是... 活儿好?” 梁倾被她一脑袋黄色废料逗笑了。 - 好在来宾都十分知礼,没有拼酒灌酒的陋习,伴郎伴娘帮忙分担,三十桌下来倒也没大醉。 梁倾酒量不算好,有些微醺,宴席结束,倒成了姚南佳搀着她。 陆析将人送到电梯口,又嘱咐她楼上spa也订好了,可以带她们去放松。他和几个伴郎开了另一间房休息。 他与姚南佳恋爱前也算是个会玩爱玩的人,遇到了姚南佳却收了心,刚开始两人在一起时,谁都觉得他们长久不了,最后他倒是那个急着要结婚的人。 陆析等电梯门关了才往回走,正见周岭泉开好了房间,正在大堂等他。 周岭泉酒量尚可,不过好歹也有醉意,他把衬衫松开了两颗扣,站得歪七扭八。 后面有两个正在办手续的女孩儿,打扮入时,模特网红的脸蛋身材,不住地往这边看。 陆析笑说:“陆佳琪昨晚溜去机场接你,回来被我逮住,说了她一顿,小姑娘现在都不跟我说话。” 周岭泉无辜地对他眨眨眼睛。 “你还看我。一半是气你一路不搭理她呢。她又不敢冲你发脾气,全撒我头上了。”陆析跟他勾肩搭背,“不过兄弟,做得好,做得对,可千万把持住,别给她希望。不然我小叔得杀了我。” “你这话说的,我就那么入不得你小叔的眼?”周岭泉斜他一眼。 陆析支支吾吾。 周岭泉答:“行了,她就是好玩,一时鬼迷心窍。没有回应,过段时间等她出国念书,很快就会忘了这一茬。” ‘鬼迷心窍’,陆析心里咀嚼一番想,第一次听有人这样拐着弯儿骂自己的。 第7章 捉迷藏 晚上是陆析和姚南佳定的场子,要请年轻一些的朋友去楼顶的露天酒吧放松,算是个小小的afterparty。 梁倾知道有这一茬,带了条丝绒质地的裙子,墨绿,款式中规中矩,但上身有种幽静的氛围。 女孩子们化妆做头发要些时间,等到楼顶的时候,见陆析的一群朋友们已经闹开了。 梁倾看周岭泉也在那儿,旁边或坐或站了好些人,俊男靓女,装束时髦昂贵。 看来都是他们港城圈子里的人。 他右手边一个银边黑裙的女人尤其打眼,宝格丽蛇头钻扣手链,偏成熟但妩媚的长相,麦色肌肤,妆容和衣着都是浓烈的,很张扬,但不俗气。 周岭泉没穿西装外套了,却换了件黑色的衬衫,料子质地挺括,挂在他的宽肩上,逼人的清贵气。他说了句什么,身边男男女女便放肆大声笑起来。 他也笑,喝了一口手里的威士忌。 梁倾心想,原来那天在酒吧他可堪‘收敛’。今日大概才是平素他社交圈中的样子,很游刃有余。 梁倾不再看那边,和何楚悦寻了个僻静处喝酒看景。她俩酒量都不错,今天又是个开心的日子,姚南佳过来陪她们闹了一会儿,面前红酒转眼空了快两瓶。 - 港城的灯火正在脚下烧着,哪里都是亮的,像一堆柴火,试图要把黑色的天和海也点燃。 何楚悦喝醉了就变话唠,她是个守不住话的人,尤其是对着梁倾。她心里有桩事儿,好几天了,抓心挠肝的,好几次都想坦白从宽,却总是想起姚思佳警告的眼神。 酒壮怂人胆。 “阿倾,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别难过... 哎,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会有些难过的,但怎么办,我觉得我得告诉你。我不告诉你才不够仗义。” 她打个酒嗝。 梁倾笑,去戳她绯红的脸。 何楚悦东一句西一句,梁倾终于拼凑出来。事情一点都不复杂。就是姚南佳无意中发现,刘思齐当时与她分手真正的原因,大概是出轨了。 起因就是姚南佳在北城的朋友,一个纯不务正业的富二代,某天发了一张合影,里面除了一些有些雷同的脸,竟然还有刘思齐。 姚南佳当然按捺不住,抓着那个朋友打听,朋友说,与刘思齐不熟,只知道他是照片里一个女孩儿的男友,女孩儿是他朋友的朋友,刚刚本科毕业,在一个地方电视台做天气预报主播。 这人有意思,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把那女孩儿微博也甩给她了。 扒微博这种事儿姚思佳没少干。她一翻,时间一对,就知道那两人是早早勾搭上了。 “南佳说别告诉你,但我觉得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那种想要个明白的人。”何楚悦说。 她划开手机,晕晕乎乎,凑近了,找半天,翻出一个微博账号,递到梁倾面前。 梁倾没接,只是看了一眼,又笑了一笑说,“我还是不看了。” 梁倾确实一点都不惊讶。 何楚悦了解她,又不够了解她。 其实她早有预感,她与刘思齐早晚是要分开的。 他们大四才在一起,刘思齐本科毕业未继续读书,三年前她还在读研时他就来了南城。自那时起,他们之间便一日淡过一日。她能与刘思齐分享的其实不过是些日常小事,不如意的多过如意的。 冷潮 第9节 不知何时起,他们对聊天视频都兴趣缺缺。 有时两人跨省相聚,短暂共度周末,除了身体还算相熟,亦是无话可说。 是过去几年,她的生活的重心在江城,懒于处理这段感情,只是拖着,起码还有寄托。 她很了解他刘思齐,他一向喜欢五光十色的东西,对她的喜爱大都也建立在虚荣的表象之上 —— 她的外貌,身材,和学校里别的男生羡慕的眼神。这些她其实一开始就知道。 但那是她年轻时的全部财富,有人捧着当宝贝,又有什么不好呢。 她从不耽于追求深刻的感情。 他轻浮多情,但也并不是什么坏人。他给过她陪伴,他们之间亦有过快乐的瞬间。 这就够了。 再说,她又有什么值得人深刻喜爱,为之停留的呢。 当这皮囊不再光鲜,被生活磨蚀的时候,刘思齐选择了别人,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看着这个女孩儿的微博头像,她真是好看,也才二十出头,像鸡蛋花儿一般。 何楚悦是个直球性子,原本都把痛骂这对‘狗男女’的词都备好了。梁倾却兴趣寥寥,趴在桌子上对她笑。 何楚悦苦着脸说,“姚公主要我发毒誓不跟你说的。” “什么毒誓。”梁倾来了兴趣。 “明年一整年没有桃花运。” “你可真是我好姐妹。” 梁倾笑着与她勾肩搭背。 何楚悦喝得晕头转向,还要举着酒来和她碰,特骄傲一扬脖子说,“24k金的。” - 何楚悦喝醉了很乖,不吵不闹睡得香。姚思佳给她开了个房间,把她安顿好了,再回来看梁倾的状况。 方才看梁倾和何楚悦说说笑笑,也有醉态,再上来看发现人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坐着了。 姚南佳在场子里找了一会儿,才发现她站在离人群很远的一处,正接电话。她脸上好像已无喝醉的痕迹,换成一种沉静的神情。 姚南佳下意识没去打扰。只看她的口型,好像是在喊”妈妈。” 电话是疗养院打来的。 “梁小姐打扰了,打过来主要是想先调查一下明年关于林女士的一些安排。林女士今年的情况您也知道,具体的医生也应该都跟您交流过。我们这边建议是明年请有经验的护工进行专人陪护,这比较有利于林女士的后续引导和治疗... 再者,您应该也知道林女士目前的情况比较不稳定,跟她同病室的家属和病人都反映晚上有时被她打扰无法好好休息,所以我们这边想问一下,您这边有没有考虑过明年将她转入双人病房或者是单人病房呢?” “费用呢?”梁倾问。 那边报了一串数字。 “我再考虑一下。” “梁小姐想好之后可以尽快回电给我们,因为单人和双人病房每年都紧俏,晚了的话就不好安排。” “明白... 我妈现在在哪儿,能听电话吗?” 不一会儿电话里传出一个温柔的女声 —— 今夜她是六岁的梁倾。 林慕茹在那头问她,“倾倾宝贝,今天学校又做了什么,合唱团又教了什么新曲子。” 林慕茹患病后一直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荡在凌乱的回忆里。在那些记忆中,梁倾常常是以五六岁的形式出现。 父母离婚后,林慕茹独自抚养她,她十四岁那一年林慕茹再嫁,她极嫌恶那男人的为人,未在家中住满一年,便去了江城读高中,一直寄住在她的舅舅舅母家中。 林慕茹偶尔来探望,也是无话可说。二人日益疏远。她没有再多过问她的婚姻生活, 记得十八岁她考上江大,那天开学,林慕茹专程从望县来送她报道。开学典礼后,她将她晾在宿舍,自己去与高中同学逛校园。 再后来... 若她们之间有过一次深谈... “妈妈。”她发觉自己声音都有些抖,便单手摸了烟出来抽。 那边的人还在絮絮叨叨,今天晚饭吃什么,作业写完了没有,放学记得早点回家。 “妈妈。”梁倾又叫她,“今天合唱团学的新歌,是邓丽君的歌,你最喜欢了。叫何日君再来。你跟我一起唱好不好...”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林慕茹最喜欢这首歌,在那边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似的,笑着。 而这头是二十六岁的梁倾。 这是个无人的角落,她藏在几级玻璃楼梯的背面,参差的玻璃像一层磨砂玻璃纸,把那边的火树银花,红男绿女蒙成一团陈旧的昏昏的颜色。 好像伸手一蹭就全可以簌簌落下来,成为灰尘。 - “好兴致,不喝酒,躲在这里唱歌。” 梁倾飞快按了电话,皱了皱眉,抬头看了这个‘不速之客’一眼。 “有没有人教过你,偷听不礼貌。” “天地良心,抽根烟而已。” 他晃了晃手中烟盒。 这儿确实是吸烟区。她自知理亏。 “听了多少。” “最后两句。你唱歌好听,有空去ktv一起玩?” 梁倾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一时又松懈下来,懒得答他这种轻浮的话头。 “心情不好?” 他又问,摸了烟出来,含在嘴里才去摸打火机。半天摸不着,梁倾看不过眼,把自己随身带的递给他。 她因方才那通医院来电也心情烦闷,也摸了一根出来。 周岭泉点了烟,却没将打火机还给她,一手拦着,打燃了,凑到她面前。 她未多想,凑去火光前,深吸,面颊一时凹下去。 无端有堕落之态。 周岭泉刚才撒谎了,他不是过来吸烟,是看她在,他才来的。 正好欣赏完她一边吸烟一边唱歌的一幕。风将她的裙摆扬起来,像一只随时要飞走的夜蝴蝶。这首甜蜜的歌,她唱得如同叹息。 这是第三次见她,他生了太多好奇心。 “我以为好学生不抽烟。”周岭泉岔开话头,也再没有追问她心情为何不好。 “可能我并不是呢。”梁倾模棱两可道。 他二人面对面抽烟,都不再说话,却没觉得尴尬。梁倾心思散漫,想起在医院的那个晚上。 藏在这里,可以看清楚场子里的人,借着楼梯的遮挡别人却难以找到他们。 那个个黑裙银鞋的女人正四处张望。 刚才那一圈人里面她与周岭泉站得很近,一整晚都在一起,笑的时候也会无意识往他身上靠,有时候周岭泉也会扶她的腰,或是低头耳语。场上有双眼睛的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暧昧。 梁倾猜想她也许是他曾经或是现在的女伴。 “找你的。”梁倾下巴往那边一点。 “嗯。”他看她一眼,笑笑,却没有现身的打算。 梁倾嗤笑他说:“面前殷勤,又让人空等。不太好吧。” 周岭泉没说话,好整以暇看着她,面上冷下去,却又不像是恼怒。 她意识到他们只是陌生人,自己哪有资格评价他的私生活。不想再跟他多言,摁灭了烟,便要逃走。 “她和我还有陆析都是高中同学。我小时候不在这里,是初三才来的。我那时候腼腆,又不会讲粤语,没人把我和周家联系到一起。我还有几个堂哥堂姐虽然都在高中,但也从来当我不存在。她那时是很爱出风头的,大概看我懦弱,总爱在我身上做些恶作剧... 不过她应当是都不记得了” 他声音淡淡的,像在讲别人的事情。 梁倾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而他也在看她,幽幽的一双眼睛,嘴角却有笑意,使得他这张脸很矛盾—— 诚实与轻浮,狂热与漠然。 梁倾移开眼睛,用粤语说了句“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两人一时无话。 她在当下的顿挫里忽地有种强烈预感,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来逃避一些命定的纠缠—— 故事听太多,自己终会成为故事里的人。 可她又想,若是命定的,又哪来能够逃避一说。 或者,她根本不想逃呢。 周岭泉突然笑了,像是被她这不地道的口音和正儿八经的道歉给逗的,说,“别这么严肃啊。我编什么你都信?” 他笑的时候又变回那副逢场作戏的样子。 梁倾却觉得,方才那个冷眼的人更亲近。 “骗你的。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呢。高中的时候她最漂亮,身材也好。啧,谁知道她现在还对我念念不忘,缠我好紧。” 周岭泉见梁倾一副全然不信的鄙夷神情,散漫地一笑,抬手将远处的服务员叫过来。后者不一会儿送来瓶红酒,两个水晶杯。 “喝一点?” 梁倾点了头。 “聊点什么。”梁倾跟他提要求。 “那我们走点心,轮流问问题,必须说真话的那种。” 这算哪门子游戏。梁倾耸耸肩,表示继续。 “你是律师?” 梁倾点点头,问:“找谁打听的?” “陆析。”他倒是实诚。 冷潮 第10节 “姚南佳和你说过我么。” “刚刚说过一些。” “这算什么答案。”他笑,又给她倒些酒。 “不是坏话。” 梁倾补充。 周岭泉等着她问问题。见她皱着鼻子,有些苦恼的样子。看来她对他并没有他对她那么好奇。 “喜欢做点什么。”他又问。 “看看书,以前写点东西。没什么其他了。我是个很无聊的人。” “什么东西?” “故事。短的那种。” “哦。小说?想做作家?” 梁倾摇头,笑说:”称不上小说。也早就不写了。” “陆析说你单身。” 梁倾耸耸肩表示赞同,吸了一口烟。周岭泉发现她吸烟的时候,会下意识垂着眼睛。 梁倾说“我答了好多。说说你。” “你想知道什么。” 周岭泉一副知无不言的从容神情。 “刚刚那个女生是什么人。” “我没骗你,刚刚那人真是我初恋,高中的,我初吻初夜都和她的。” 他好像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笑容有些顽劣高中生的气质。 “挺开放。”梁倾评价,一副‘你不必说这么多细节我不想听’的表情。 周岭泉当没看见。 “又到我了。我猜,你是个有些理想主义的人。” “为什么。” “感觉呗...到你了。” 梁倾斜他一眼,说,“以前有没有人跟你说你直觉不准。” “你是第一个。” 周岭泉用酒杯来和她的碰了碰。 两人各自吸烟。 梁倾问,“上次在深圳,和你探病的那个女孩儿,也是你女...伴?” 他猜得出姚南佳一定和梁倾提点过自己的‘名声’,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只玩笑地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说:“这你都记得。” “裴至军,谁会不认得。” “她不是。我求她老爸办事,和她只是朋友。”他耸耸肩,说,“她还小。家里看得也太紧。” 梁倾笑,觉得他很有原则。 “从前只听说过找女朋友有个标准。”她说。 “这就是梁小姐的偏见了。” “怎么说。” “女朋友,性伴侣,一夜情,婚姻,若是你情我愿的,都有标准,都有互换,没什么区别。” 周岭泉在此时微微俯下身来,扶住她肩膀,动作并不逾矩。 梁倾没有挣开。他扶着她往场子里面看,声音却有些淡漠,道:“你看那一对,”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一对三十出头的男女,一看都是很体面的人,男的不算发福,女的保养得极好,比那些二十多岁的更有韵味。 “那男的在xx银行明年就要升 vp了,那是他太太,学历比他还高,但从未工作过,生了两个孩子,也是给菲佣带着。他对他太太好是出了名,年年送珠宝。大家当面都赞他们是神仙眷侣,但背面都知道他在南城还养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学生。” “那他太太...” “他太太知道的。这样的事这儿太多见了,她在家安心做大婆,财政大权在手里攥着,也就随他去了。” 梁倾虽然知道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但看远处一对亲昵的华服男女,还是觉得可笑。 不过大概不是在笑他们,而是笑她自己—— 当下被这个陌生人怂恿,在这儿窥探百态众生。 “那两个。”周岭泉下巴一点,是另一对,那男人看上去四十多了,女的倒是最多三十出头,是个大美人儿,”正在闹离婚。这是他的第二任了,离婚的原因么,和从前一样,他出轨了个模特,不过之后这女方也找了个。倒是两不耽误。” “还有那个。” 两点方向,一群年轻一些的人正在饮酒聊天,其中一个蓝裙的女孩儿看得出是那一圈的焦点,尤其有个男孩坐在她扶手上,甚是殷勤,“那是郑家的女儿。” 梁倾听了,也忍不住探头再去看一眼。郑家是港城政界名流。 “那男生呢,是刘家的独子。最近在追她。他追女仔最肯花心思。” 他粤语切换成普通话,说,“不过呢... 他其实压根不喜欢这一挂的,他喜欢会蒲的,混血长相腿长的。他家里最近这几年财务上窟窿太大,税务追在屁股后面查呢,这才想到这种招儿,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那... 那那个女生...” “她喜欢女生的。但父母都是基督徒,最虔诚的那种,若是她出柜,恐怕是丑闻一桩了。” “所以...” 梁倾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她好像醉了,离他很近,并没有拉开距离。 “所以他们订婚的事情下周就要登报了。” 梁倾觉得有趣,笑起来。周岭泉头回见她这种笑,与她不做表情时简直判若两人,她单边脸颊上有个若隐若现的笑涡,神态娇憨。 起了阵风,将摩登的城市吹向海的深渊。 周岭泉俯下身,像要吻她。两人离得极近,她没躲。没料到他只抬手,把她头发上捕捉的一点烟灰拍散了。 “你在说服我。”梁倾抬头看他,总结道。 周岭泉耸耸肩,亦对上她的眼睛说,“算是吧。” 他们互相凝视和观察。 “你倒是很真诚... 所以你和你的伴侣,交换的又是什么,开心?”梁倾撤开眼睛,问。 周岭泉与她碰一碰杯,表示认同。 “到我了。”她又回到了游戏,“那天晚上那张房卡,你有想过要给我?” 周岭泉笑,意味深长地看她。她确实是个很聪慧的人。 “那是我们第二次遇见,南城这么大,我这个人有时信命。” 梁倾嗔看他一眼,显然不信。 “不过你比灰姑娘跑得还快,那天你走的时候还不到凌晨。” 梁倾为他的比喻发笑,问,”你目前有其他女伴?” “没有。上一个是半年前,她后来遇到了合适的人谈恋爱。就断了。” “... 那也挺久了。” “... 梁小姐,我并不饥渴。”周岭泉提醒她。 梁倾笑,又问。 “同时会有几个人。” 周岭泉笑出来,说,“我对我的健康负责,且也没有那么多精力。不会同时有两个人。这是共识。” “都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 “都愿意了就开始,一个人不愿意了就结束。” “还挺公平友好。” “那是自然。本来就是开心事儿。” “懂了。” “懂了什么?” “没什么,我好像有些醉了。” 周岭泉说,“我怎么觉得你清醒得很。” 梁倾有些狡黠地笑。像被戳穿秘密的小孩。 他们躲在这半空,如同捉迷藏的游戏途□□同逃跑的伙伴。心砰砰跳着,躲着时间,世间。 暂享某种质地清明的,纯洁的,逃离。 周岭泉由着她,又点燃一支烟。 见她伸出两根手指,将他嘴上的烟捻走,吸了一口。 辛辣,呛鼻,悸动。 她咳了起来。 周岭泉把烟夺去,衔到了自己嘴里,说:“别逞强。” 却听她说, “周岭泉,那张房卡要不你先留着。也许我会想要的。” 作者有话说: 今晚最后一更。庆祝小周和小梁终于对上了眼。滋滋哇哇,一路火花带闪电。 第8章 姐姐 冷潮 第11节 那夜他们都喝得醉,第二天起得晚,赶回南城,临行随口一问陆析,才知道,周岭泉早晨的飞机已经回北城了。 梁倾对他再无更多的好奇。 回程大巴上,她揣测自己是不是在有意地维持这种边界感,以使周岭泉成为她生活中的唯一的不确定因素,或是惊喜。 当然没有确切答案。 回南城后的两周简直忙碌到起飞。 她在的律所本也是北城起家,南城分所成立并不久,规模也不算很大,总共四个合伙人。十月刚加进来了第五个,是个男士,姓秦,名兆名,年近五十,之前一直在美国某律所的香港办公室做合伙人。 恰逢内资律师事务所扩张期,因此他也就被挖到了南城。 梁倾之前一直没有与他合作过,从港城回来了之后,上了他的第一个项目。 梁倾之前合作最多的合伙人,姓沈,名欣,从北城调过来做南城办公室创始合伙人之一,业务能力没得说。传闻她没有结婚没有生子,工作即生活。 自己是个工作狂人,自然期盼手下也与她一样。她对客户几乎有求必应,连带着底下所有人也是二十四小时待命,客户哼唧一声,不管多晚都得马上回应。 梁倾手头压着四五个项目,总之忙得脚不沾地。 - 这是个周六,她却也要照常来办公室。 相比起沈欣,秦兆名相对好些,没有那种‘就算没事也要在办公室等着’的软性期待,同时若过了晚上十点或者是周末时间,要找她干活,也会说句实在抱歉之类的话。 聊胜于无。 “这种心态做乙方,不得累死。”姚南佳在电话里评价沈欣。 “现在卷得这么厉害,你不上赶着,也有别家律所上赶着。她被派来南边,肯定是要做出些成绩才好看的。” 姚南佳本科毕业后去国外读了个艺术管理方面的研究生,回来在北城找了个美术馆的工作,比较清闲,剩下来的时间她还是一心扑在摄影上,经常走街串巷地拍照。 “吃饭啦。”电话那边传来陆析的声音,看来是饭上桌了。隔着电话也能听出那边的烟火气十足。 “你快去吃饭吧,有空再聊。对了,你有空叫上楚楚出去见见朋友吃吃饭啥的,透透气。她最近神隐在家,我经常联系不上她。” 何楚悦有剪辑灵感了经常废寝忘食,还有过在家低血糖晕倒的事情。 “放心,我看着她呢。你顾好你自己。”姚南佳说完就挂了电话。 梁倾想起这两个远在北城的朋友,心里暖一些,又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困倦,像长途跋涉过。 后知后觉地想,她方才那一瞬间是很羡慕姚南佳的。 - 她笑自己越来越矫情,拿到了外卖,便回身上了楼。 路过两位合伙人的办公室,果然灯都亮着。她没敢打扰,去了小厨房吃东西。 点的是小馄饨。她从前无辣不欢,现在工作压力大日夜颠倒,肠胃变得异常弱,稍微吃些重口的东西便受不了。 吃了几口,便有人走来了。 “小梁,吃饭呢?” 是秦兆名。 他今天一身粗呢西装,听说他少时便从江浙老家去港城,后来又去了美国求学,再回到香港定居,如今身上有一种洋派老港人的儒雅气质。 他将一瓶气泡水放在她面前,问:“没打扰你吧。” 梁倾摇头,只问,“秦律师。吃了吗?” “吃了些沙拉。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胃口好。” 梁倾笑了笑,放在勺子,说,“秦律师维持得很好。对了,秦律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你别着急慢慢吃,不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他坐下来,替她拧开了气泡水,再放回她手边,“你与我第一次合作项目,我便想跟你聊聊,也不了解你的背景,之前太忙,一直没抽到时间。” 梁倾连忙将自己的学历背景工作经验之类的一一道来。 她一边说着,心里一边觉得受宠若惊。 他们这些做低年级律师的,很多时候就算累死累活做完了一整个项目,也不见得能与大老板说上几句话,更别提能与大老板长谈。 她知道,行内人都说,相较于内资律所的野蛮扩张和生长,外资所最好的一点便是重视年轻律师的培养。 大概秦兆名也将这种风格带到了这儿。 她虽然不是个精明的人,但也明白若能得到大老板的青睐,自己也不至于硬要去逢迎方建的中年纪了。 秦兆名很忙,了解了她的大致状况,还问了她对哪些项目更有兴趣,承诺以后可以带着她多做些相关的,之后也不再多盘桓,只说欢迎她随时来长聊,便回去了。 梁倾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分寸感和长辈的宽厚感,又不因她是个年轻人便说教和俯视她。 她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职场上的‘贵人’么。 若是能讨秦兆名喜欢,往后多跟着他做事,得到他指点,也许是个好出路。想到这里,她多吃了两口馄饨,打起精神回去干活儿。 还没走到位置上,手机亮了。她打开,是个好友请求。头像是某个美国篮球明星,她不太认得。 点开才发现好友请求写的:姐姐,爸爸病危,速来。 - 她上了出租车,抬腕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 本还有些工作要完成,也只能推说家中有急事,跟秦兆名要了多半天时间。方建也在办公室,见她神色不好,主动提出要帮她做,被她拒绝了。 司机是个面善的大叔。见她是从写字楼出来的,又往医院去,笑说:”生病了?” “是啊。”她敷衍答。 周六此时最堵,车走走荡荡,晕船一般,她方才虽是撒谎,现在又觉得自己确实是病了。 “小姑娘你脸色很不好... 嗳,我有个女儿跟你也差不多大,硬要留在北城上班。你说她要是周末还这么拼命,还要一个人去看医生,做父母的会心疼的。” 梁倾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回应。却能听出他的好意。 她只把头后仰着,闭着眼,假装睡着。忽地觉得耳道一凉,才发现是两行泪。 - “姐姐。”她下了车,梁行舟迎上来。 她看出他眼角微红,是哭过的。 梁行舟只见过他这个姐姐几次,觉得她与父亲好像没有什么话说,两人冷着脸,竟是神态最肖似。 “妈妈不知道我跟你说了。” “多谢你。”梁倾勉强对他笑笑,“阿姨和妹妹都到了么。” “到了。” 他知道他母亲根本没打算把这消息告诉梁倾。防她都来不及。 他母亲对梁倾的态度从前就冷淡,很不喜梁坤偶尔提起他这个大女儿。自从病重,梁倾得知消息来了南城,他母亲更是没好气,背地里难听的话没少说。 梁行舟已经到了知世故的年纪。他父亲早些年的事情他长大之后多少也有耳闻,也有些自己的判断。他是个本性良善的人,直觉有些愧对这个姐姐。 不过梁倾其实并不介意刘艾玲的态度和防备。 甚至于她十分理解她。 在她的位置上,丈夫病重,工厂靠她撑着,一双儿女要操心,此时出现个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女儿要来盘算遗产,她做母亲的,为了一双儿女打算,提防她也是应当的。 - “梁行舟!你去哪里了... 你怎么跟她一起来的!” 远远走廊那边闹哄哄一群人,大概是刘家还有公司都来了人。 中间簇拥着刘家母女。刘母看到她只当看到空气,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那尖声细气说话的女孩儿叫梁可儿,更多继承了她母亲的脸型。她大概刚刚歇斯底里哭过,红着眼睛,剜了一眼梁行舟,像是在责怪他‘叛变’。 她年纪小,娇生惯养,大概受她母亲影响更多,又听了刘家各路亲戚吹风—— 总之不待见梁倾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大姐姐。 还有另一层—— 她向来独受父亲宠爱,如今梁倾凑到南城来,从前又听说她这个姐姐,读书一向争气。她便莫名有些危机意识。 梁倾自然不会与小姑娘计较。 她望着梁行舟走去了她们身边,融进那团人里。 医院走廊白惨惨的,这一团人挤着有种突兀的热闹。 她没与他们招呼,只在病房外找了个角落坐着。 落座时长出一口气,瞬间似是有些白霜,沿着面颊爬上来,冰冰凉凉,蒙了她的眼睛。等她回过神又什么都没有。 手机响起来。 一看,竟然是周岭泉发来的微信。 那日他们一群人都互换了联系方式,却从未联系过。 空空荡荡的聊天界面,单薄的一行字‘明天路过南城,梁律师赏脸一起吃饭?’ ‘行。’她回。 她想起那一晚也是在这个走廊上,见周岭泉从她身边这扇门走出来。想着想着,神经质地笑起来。 第9章 打火机 “... 姐姐?” 梁倾转醒,面前是梁行舟放大的脸。他见她醒了赶快回退一步,有些拘谨地盯着地面,好像她吃人似的。 她熬到半夜实在没撑住,在候诊室的长椅上小憩,竟然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是清晨五点刚过半。 是冬天,从候诊室的几排小窗看出去外面还是夜,但已不是十分深沉,有一种灰青灰青的晓色。 路灯亮着,亮得疲惫极了。 “爸怎么样了?” “上了镇痛的,睡着了。” 冷潮 第12节 “医生怎么说?算是稳定了?” “嗯。”梁倾垂着头活动后颈。 她颈后有一颗痣,梁行舟想起来,他父亲脖颈后也有一颗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言语间他听不出梁倾听了这消息有什么心绪起伏。 这个姐姐从未与他家有任何来往。 他只知道自梁倾上初中之后,梁坤每年都会打给她一笔钱,作她的生活学习开销。 家里是刘艾玲管钱,这笔钱比起他们兄妹二人上国际学校的种种开销,其实算不得什么。但他记得,每年到了要打钱过去时,刘艾玲嘴上必然要不依不饶一番。 ——如今父亲病重,她却突然来了南城。难怪他妹妹会说,梁倾巴不得父亲早死,她好凑上来争遗产。 可梁行舟直觉她不是这样的人。 阿姨和你妹妹呢?” “她们回家休息了。” “哦... 医生从前就说过的,最多就是开春的事儿了。你心里也要有个准备,估计你家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她语气冷淡,但并非讽刺。 梁行舟到底还是个少年。之前强迫自己撑着家中女眷,忙前忙后,现在梁倾这样一说,他忽地鼻头一酸,想起往年过年的欢欣场面,譬如逛花市,赶庙会之类,都有父亲在场。 今年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梁倾见他半天哽咽说不出话来,倒是起了身,走去窗前,给了他足够空间。 梁行舟却突然想到,这些事情梁倾恐怕从来没有与梁坤做过。 “你可能不知道,望县那边虽然是南方,但冬天是会下雪的。”梁倾站在窗前,背对着他道。 满窗初冬的清寒气扑面而来,令她有了错觉。以为回到望县。 那是一种潮湿阴寒却又让人熟悉的童年气息,让人想起望县冬季灰得预泣的天,结了薄冰的池子,胡乱生长的枯草,结了白霜,蒸发出一种横冲直撞的,清而腥的气味。 但那里却几乎不下雪。 只有那么一回,下了望县十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雪下得跟电视里的北方一样大。 她大概只有四五岁,冬天上学的早晨,地上厚厚积雪,她父亲怕她沾湿了鞋袜,就推着自行车送她,将她裹得像个雪团子。她在后座上犯瞌睡,每次醒来却都还没到,到处都是白色的,她不认得平时的镇子了,只见路灯独自孤寒地立着,照见一地钻石般莹莹的雪,踩上去的响声也类似。她父亲的肩也是白色的,他却好像一点都不怕冷。 “爸爸只带我们回去过一次,是爷爷去世的时候,是夏天。” 梁行舟勉强清了清嗓子。 梁坤是梁家独子,当年抛家弃女的事儿在小镇传得人尽皆知。 她爷爷是个正派的乡绅之后,中学语文教师,读书人,当即气得与他决裂,父子生疏了许多年。梁行舟出世后,她奶奶往来小镇和南城之间,在他父子之间当了多年传声筒。 爷爷是最疼爱梁倾的。 但凡寒暑假,林慕茹要去卷烟厂上班,都是爷爷看顾她读书写字下棋,识草认花逗猫咪。 后来她已在高三冲刺,彼时已在江城的舅舅舅母家借住,爷爷心脏病发作,在望县的家中独自去世了。这事对她打击太大,高考也没有发挥好。 “爸爸的地儿选好了吗?” 梁行舟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墓地。 “我妈和我舅选好了。” 梁倾笑笑,反应过来,自己脑子不太清醒了,怎么跟个孩子问这些。 “你今天要一直呆这儿?”她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我妈说早上来替我。要高考了,下午我得上补习班。” 梁倾都忘了,他是高三生,怪可怜的。 “那就好。考试要紧。” 她从包里摸了块巧克力出来,塞他手里,说,“吃点这个,别低血糖。”说罢,也没再多言语,去按电梯了。 梁行舟忽然又叫她,“姐姐。你不在的时候爸爸总是问起你的。” “是么。” 她没再回头,电梯开了,强光陡然照进来,像张开一张血喷大口。梁倾走进那光里。 - 梁倾回到小区,出了住宅电梯,照面三扇窗子,其间天光敞亮,像一个迎面而来的巴掌。 周六过。冬日晴朗无云的早晨。 她把钥匙转了转,企图不弄出什么动静,却发现打不开门。 她又困又饿,脑子运行得奇慢无比,忽然才想到,王敏怕是从里头将门反锁了,钥匙也打不开。 她太困了,一时倚在墙上,连解决问题的力气都缺。 清晨六七点,太阳慢慢出来,惨白惨白的。好似从未见过这样锋利的朝阳,她将眼睛闭起来,眼前亦是一片激烈的光,抬起手,却根本挡不住,那白光像把刀子迎头砍来。 她大概是昨晚没怎么休息,此时突然开始偏头疼,觉得人要被劈开了。 几年前开始偏头疼便是痼疾。 从包里摸索一阵,摸了止痛片出来,也没水,就干吞了。那药片在她的食道里下滑,再下滑,又涩又苦。 手机忽然又响一声。 她掏出手机看。 “临时变了安排,晚饭估计吃不成。得空赏脸吃个早茶?地方你挑。” 她还有力气一笑,想,稀奇,周公子看着可不像个晨型人。 “去宝兴阁吧。”她回。 那边秒回道,“你周末都起这么早?我现在开车从码头出发,需要来接么?” “也行。多谢。”梁倾不推辞,把地址发过去,便按了电梯下楼。 进电梯时她迟疑一下,又发了条过去说,“那个事情,我还没想好。” 她是不想他白跑一趟的意思。 零几年的中心区高层住宅,虽里里外外也翻新几回,但电梯里最老旧,牛皮癣撕了又贴,如同新伤叠旧伤。 墙角不明黄渍,灯有规律地闪着,确实跟闹鬼似的。王敏有几次回家晚了,还执意要她下来接。 她在医院待了一夜,未洗漱,幸好昨天出门脸上并未妆饰,穿的也不是职业装,而是白色针织衫和垂质的裤子,好歹行动自如,不过一夜折腾过去,她不用看也知道脸上肯定是邋遢的。 不过与周岭泉又有什么好矜持忸怩的。她看着电梯门上自己扭曲一团的影子,心里说。 凡是需要装扮自己的场合,多少都有那么一些要取悦对方的成分在,尤其爱人之间。她与刘思齐虽交往多年,但若与他过夜,那些洗漱整理扮靓自己身体的东西都足够塞满一个小型手提行李袋。 赤/ 裸的时候,也并非真的赤/-裸。总穿着一层悦人的心思。 好像让别人先喜欢自己,自己才会喜欢自己,自己才会确信自己被喜欢。 这个爱的闭环才算圆满。 但她和周岭泉之间不必如此。好轻松。 看来周岭泉是个早慧的人,早悟出这种轻松之道。 电梯门开,她走出去,手机恢复了信号,周岭泉的微信进来。 “只是吃个饭而已。” 难得没有他那种轻佻的态度。是很肯定的语气。 止痛片好像起效了。 眼前的世界开始重组,聚焦。 她看见花坛里暖冬里的植物,绿得璀璨极了,如新擦拭过的玻璃翡翠,梁倾虽身体疲劳到了极点,心里不知怎的,轻松地雀跃了一下。 - 人还没来,她先去门口便利店买了瓶水,借了店里的水池子漱了几下口,又灌下去半瓶,觉得身体和头脑都爽利了一些。 又向看店的小妹妹借了个发圈,在店门口仰着脸,将头发理了理在脑后束了起来。 “姐,那人是不是等你呢。” 梁倾应声回头,这才看见周岭泉。他车停在路边,隔着一条马路,他正倚在车门上,也在仰头喝水。却是带笑看着这边的。 他头发有些乱,巧了,今天也穿了件米白色的羊绒衫,显得年纪小。 人模狗样。梁倾想起在港城他穿黑衬衫的样子,在心里笑他。 周岭泉见她看过来,才不紧不慢地踱过了马路。 “早晨。”他用粤语说。 “好久不见。”梁倾回他。她也不知再说点什么,那便利店小妹暧昧地将他二人看来看去。 她只得说“走么?” 意识到他走过来是多此一举。 两人又并肩过了马路,周岭泉瞥见她手袋里还装着电脑,又见她倦容,便问:“这是一夜没睡。” 梁倾上了车,道,“昨晚临时去了医院。” 周岭泉自然知道是哪家医院,却未再问她其他。不是关切这些的身份。 只说,“怎么不回去补眠。” “室友昨晚反锁了门,进不去。” “这么惨。” “还好吧。这不正好你找我吃饭么。”梁倾半是顽笑,看他一眼,扣上了安全带。 “是啊,巧了。” 周岭泉见她偏头说话间,那太阳自侧面照进来,薄薄一层,伶人的金粉似的,覆在她耳后的肌肤上。她穿白色,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他笑一笑,发动了车。 冷潮 第14节 对面到底年纪小,有些仓惶地挪开视线,匆匆拐个弯,往外走了,竟没有过来洗手的意思。 - 梁倾扯了张纸巾擦手,紧随着也走了出去。 要拐三个弯才走到前厅。前面的人蹬着拖鞋,迈不开步子,‘啪嗒啪嗒’清脆地敲在大理石地砖上,像踩水过河一般。 梁倾穿一双寻常的白色休闲鞋,迈一步够对方‘啪嗒’两下。 她沉浸于这种恶意的心理上的追逐。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物世界,看那些猛兽之类的追着羚羊蹚水过河,有些却落于埋伏的巨鳄口中。 “慢一点,急什么。”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呢。刘思齐的声音。她拐过去,正看到那小姑娘扯着他便要走。 “思齐,好巧啊。”她说。 确实如姚南佳所言,刘思齐大概是总有些酒局要参加,发胖了许多。 她睚眦必报,好不容易遇见,挖苦讽刺的话本来准备了一箩筐。 却见刘思齐侧首的嘴角一抿,然后才转身看向她,说“好巧。” 他紧张时或难过时常有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她再熟悉不过。 她被这种熟悉感钝重地击中,望着他们交握的手,如同看见两具□□的身体。刚才那种整蛊似的兴奋过了某个最高点,落了下来。 那姑娘的衬衫本打了个结,现在落下来,这才露出她的上半身来。 她小腹隆起,大概已有六七个月的身段。 梁倾呼出一口气。 发白的太阳自走廊那头照进来,森森惶惶的,毫无悲悯,照得那小姑娘身上青春的绿,她牛奶般的肌肤,她鲜樱桃般的嘴唇都褪了色。 梁倾忽然意兴阑珊,望着她圆鼓的肚子发愣。 “梁倾,怎么了?走吗?” 是周岭泉来找她。 他绕过刘思齐,走到梁倾身边,是比他们平日更近一些的距离,好像是嫌酒楼里嘈杂,刻意侧过来,往她耳边凑,说:“认识的?” 场上有眼睛的都看出他们的亲昵。 梁倾好想笑,心里想,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小伙子,很明显,他是来帮着救场呢。 - “前男友?” 凑巧,电梯里只他二人。 “嗯。你猜的?” 周岭泉摇头。 “找陆析打听过我?” “对。” “哪天?” “你穿旗袍那天。” “你有这方面的癖好?”她揶揄他。 “要看谁穿的。” 静了一会儿。 周岭泉又说:“我觉得你比她好看许多。” 梁倾嗤道,“我可没问你,”虽这样说,却是抱臂垂头笑着,过一会儿嗔道:“你们男人都是一样肤浅。” “我是男人,我也许肤浅,但你在深刻或肤浅的意义上都好看。” 没人对她说过这样可爱的话。 梁倾垂着头,去看她有些长了的指甲,说“... 我觉得姚南佳说的没错。” “什么。” “你满嘴跑火车。” 周岭泉爽朗地笑。 “真话。” 梁倾嘴上虽不依不饶,面上神色却是很好的。还有些小女孩儿的骄矜,又跟着电梯上电视里的人哼起口水歌来。 周岭泉不去看她,却抬头去看电梯门上映出的他们的样子。朦朦胧胧,像两人交叠着,一同溺亡在湖底。 两人一时无话。 半晌。 “周岭泉。”梁倾沉浸在短暂的失重感里,叫他的名字。她觉得自己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周岭泉望着她,向她这边倾着身子,姿态像个十足耐心的好情人,等她将话说完。 又像是下一秒就可以低头吻她。 他已能预料到答案 —— 藏在她那双冷静的眼睛里。一种疯狂想要逃脱的欲望。 梁倾此刻忽然明白,她此前的犹豫是一种掩耳盗铃的作态。 作给谁看呢?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岭泉,房卡给我吧。或者,我们现在可以去酒店。”在这密闭的小盒子里,反倒可以敞开了说话。 加班吃饭睡觉循环,出租屋发霉的墙壁堵塞的马桶找不到人的房东,在资本家手底下拿命换钱,和方建那样的人虚与委蛇,和刘思齐这样的人谈感情,从刘艾玲指缝里抠点身后钱财。 还有,还有... 是啊,有钱才能活着,活着又要安身立命吃饭□□。像吞吃自己尾巴的贪吃蛇。 这生活,她觉得好无趣。 为什么?这么多人似乎都在这汗涔涔的大日头下,津津有味地活着。她明明也努力这样活着了,又分明觉得,像嘴里含着一颗话梅太久,咂不出一点咸甜,还觉得恶心。 还不如咽下去卡死算了。 所以,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岭泉出现得多么恰到好处。 他一眼看穿了她这张粉饰太平的皮囊之下有多少裂痕,其中那可怜的,芝麻大的,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如沙漠中暴晒过,将要渴死。 他像个智者,慷慨地提供生机。 她想好了,大概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她要得到这速效的快乐。 第11章 雨后兰波 “去哪儿。”周岭泉上了车,将玻璃窗降下来一些,才问梁倾,但他眼睛并未看她,发动了车,前后看顾几眼,退出了停车位。 不过十二点刚过,外面人正是多的时候。 鸣笛,汽车轰鸣,女孩高跟鞋拍打着地面,孩子的笑,滑板飞起又砸在地面上,这些声音跟潮水似的,碎碎地拍打过来。 梁倾方才在电梯里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心下却有些难为情,疑惑道,“不去酒店么?” 周岭泉听了,一只手肘撑着车窗,将手背抵着唇,低头笑起来。 是很飞扬的一种笑,与他们成人间的禁忌色彩的话题很有反差感。 他们缓行在一条主城区的老路上,路旁香樟都是这城市开辟之初便有的,气象丰盛,在冬季依旧连天蔽日。阳光自上,将一种浓郁而透明的绿色浇下来,流得这条街上都是,沉浮着,像可见的青草味的呼吸,浅浅地摩挲着他们的脸。 “倒也不必要这么着急。不过如果你急,我们可以去。” 梁倾是新手上路,本不懂节奏,知道他拿她打趣,脸上热烫极了,但侧头看他时正见一片极浅的树影自他脸上划过,她心里跟着痒。但口里还是要找回些,便说,“无聊。我困死了,睡会儿。” 她说着,佯装要闭眼。 却觉得唇上一热。如蝶振翅。又挪开。 是周岭泉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唇。 只感觉周岭泉离远一些,说,“是我的错,不该跟你开玩笑。梁律师给我个面子,下午陪我工作一会儿再走罢。” - 还是去了酒店。周岭泉是晚上八点多的飞机,本就是要来酒店处理些着急的工作,开车的中途梁倾见他手机上看了几个邮件,神色便冷了下去。车内氛围也没有方才旖旎了。 还是上次那家酒店。看来这是他南城落脚的地方,以他的家世背景,常年包一间房也未可知。 不过这些梁倾并不感兴趣也就不过问。 转过旋转门的时候,她瞥见玻璃上的倒影,金箔似的底色上细细碎碎的亮,仔细看是大堂的水晶灯,钻石瀑布似的,还浮着一些外头的绿,再转过去点,便见不着了。 像和他甩开门外的日常,翻进个金色的游乐园。华丽的,失真的。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梁倾问他,“你手机是真的没电吗。” “没骗你。”周岭泉与她一同踏出旋转门,却没有引她去前台,而是直接往电梯走了。梁倾心下倒松了一口气,若是要拿着身份证去开房,总有些尴尬。 周岭泉伸手按了电梯,才接着说,“是真的没电。虽然是想跟你搭讪,但也不至于扯那种不合格的谎。” 梁倾笑。 她看着电梯门上两人的影子,这下倒是很清晰的 —— 周岭泉侧向她站着,低眼正瞧她。背后的水晶灯正映在他二人头顶,像落金色的雨。 电梯门开了。里头满满一堆人,都望他二人两眼再走出来。梁倾虽知道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却有一种犯错被捉的窘迫。 周岭泉帮她挡住电梯门,又说,“你若现在想回去,我也来得及送你。”他虽语气很正经,眼睛里却是促狭的,像在嘲笑她。 “紧张什么。” 梁倾跨进去。有种就义似的英勇。 冷潮 第15节 房间在四十层,是个里外的套间,陈设简洁。 里间只有一张床。 进了门,落地窗的窗帘是阖上的。下午两三点的光景。但谁也没提要将窗帘打开。 周玲泉按了电源键,开灯,一时间房子里亮得晃眼睛。他径自走进去拿水。梁倾在门口磨蹭一会儿,抬手将灯按灭好几盏,只剩吧台,落地灯和走廊的光源幽幽落下。 周岭泉见她关灯也不问什么,只是拧开瓶水递给她,说:“我处理些着急的事。你等我一会儿,想吃什么打电话叫他们送。弄完了还有时间去附近逛逛。” 他见梁倾正看向卧室,便说:“浴室你随便用。你昨晚不是没睡么,累了睡一觉也成。” 梁倾听了这句,便看向他 —— 欲说还休的迷茫之态。 周岭泉知道她内心胶着,没再逗她,淡淡说:“我下午还有工作。” 他是真的有要紧的工作,坐下来开了电脑也没空再照看她了。 梁倾进了浴室,锁了门。 这样豪华的酒店,安排得自然细致,基础的护肤品也有。她只留了盏洗手池下的夜灯,勉强将全然的黑暗稀释了一些 —— 她洗把脸,看镜中的自己,模糊的,潮湿的,兴奋的,悚然的。 手机屏亮了,她才发现几条未读的微信。 一条来自方建,他问她怎么今天没来加班。一条来自刘艾玲,约她下周见面,聊遗产的事情。 还有一条... 她不需要点开看,但是看到那串开头的数字,也知道是银行来的。 梁倾把手机摁灭,犹豫一下,干脆关了机。 没开排气扇,她觉得有些窒息之感,却又觉得安全,不愿开门通风。湿气像是有了某种实质的形状,落雨一样落在她露出的肌肤上。 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一种肉气,混沌的,不洁净的。 像一株即将腐烂的热带植物。 忍无可忍,洗了个澡,穿了酒店的浴衣。走出来时听外面周岭泉还在敲打键盘。 她在被子上躺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望着那窗帘底下想要挤进来的一线光。 天上有流云,这光时亮时淡地变幻着。 亮的时候太晃眼了,像一根白凌凌的针,要戳穿屋里人心头的秘密。梁倾便只盼它暗淡下去,但真等它久不再亮起,她又觉得若有所失。 心里这样浮浮沉沉,竟然睡了过去。 - 梁倾睡眠警醒,若不是昨夜一夜未睡的缘故,她决不会放任自己睡着。 这一觉并不深沉,大概房间气味陌生的缘故。此时她醒了也没动,躺在绝对的黑暗中懒懒地听外面的动静,觉得自己像某种冬眠的穴居动物,在春天之前醒来。 失落和庆幸兼有。 周岭泉敲了敲门。她心知并无什么忸怩的必要,便让他进来。 周岭泉这才踏进来,却没开灯,只向窗那边走,道:“看你不醒,不敢喊你,以为只能悄悄走了。” 他抬手按了下遥控,那窗帘便嗡鸣着往两边去了。 “抱歉。什么时间了。” “五点一刻。” “我睡了这么久。” 窗外是那种青白色的黄昏,她梦境中常有。 像喝过牛奶的厚玻璃杯,兑进去一些水,再把这世界丢掷其中。 她总是躲在相似的暗处,躲在那玻璃杯之外,惶恐地看。那些混沌的倒影,颠倒的重叠的天和水,蒙蒙的,略有些扭曲。摩肩擦踵的人往往都是一种表情,一种郁郁不安又麻木不仁的表情。 好像他们也已经知道了,这世界不过是个不洁净的玻璃杯。 梁倾卧在床上不动,瞪着眼睛,怔看着窗外。 天边已有一轮下弦月,极淡,诡异地在这世界之外,打量着,像病人青灰色的脸。 周岭泉回头的时候,正看她脸上有一种颓唐又天真的神情,轻轻张着唇,动也不动,头发濡湿,散在白色的床单上。留下一些水痕。 虽是盖着被子,但看的人却觉得她很冷,脸上没有活气儿。 “看什么?”周岭泉问她。 他挡住那弯月亮,又像月亮一样弯腰俯瞰她。 梁倾看不清他眉目,却直觉他比那月亮温柔,好亲近得多。 她回了神,意识到他要来吻她。于是抻出双手圈住他脖子,迫他在床边坐下来,又攀上他的双膝,弯下自己的颈,将脸埋入他心口的位置。像个充满依恋的孩子。 周岭泉什么也没问,沉默地欣赏她此刻的示弱。 “我们... 继续吗?”静了半晌梁倾问。 她其实想问周岭泉,有没有读过一首叫雨后兰波的小诗,诗里面写 — “孤独是爱欲的机制,慵懒是情爱的活力。” * 周岭泉说,“今晚的事情耽搁不了。不过我们可以做些别的。” 他说完,便低头吻她。 梁倾没意料到,她会迎来这种克制又虚无的吻。他并不耽于唇齿的纠缠。 稍纵即逝。吻与吻之间的留白无从预判,他有心且纯熟的,给她制造这种悬置半空的颤栗。 男人的手骨骼大,覆盖她背部,很坚定地,像徒手掰牛油果,将她连皮带肉地发狠揭开。 她有种袒露灵魂的不安。 想不起来今天是否穿了成套的内-衣。 吻又落下了。 梁倾终于受不了这惶惶的暮色,闭上眼睛,感觉他手掌粗糙发热。 热气充沛得像可以将她的灵魂熨得平整些。 他还衣着整洁,这一幕甚是荒唐。梁倾强迫自己睁开眼去辨认,未见他眉目里有欲色。 “别闭眼睛。”他凑上来,亲吻她的眼。 早在那夜的酒吧里,他就想看了。他到底能够成就多少这双眼睛里的失控和沉沦。 梁倾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紧张地绷直了背,周岭泉察觉她的反应,在她耳边笑了,说:“紧张什么。” 又在她脸颊上孩子捣蛋似的,重重地一吻。 人便往下去。 梁倾不知道自己是睁眼或闭眼的。 只觉得那围裹着她的暮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消逝了。 明明是电子烟火最盛的人造都市,梁倾却觉得她二人被一种绝对幽深的东西包裹,欲的虫茧,爱的窠巢,筑在时间和空间的塌陷之中,供他二人躯体的栖息和坦诚。 这让她安全,让她放纵。让她没有污秽和不洁之感,关于她自己的,关于他们的。 作者有话说: *木心翻译的兰波的诗,不得已换了其中一个字,大家可以去搜搜原版 第12章 错觉 最后的时候,周岭泉停住了动作,笼在她上方,一双镇定的眼睛,审视她的极乐和崩溃。 他们没有再接吻。在这癫狂与静寂的边缘时刻,梁倾也望着他,像在交战,却始终没有伸出手求援以得到支点。 周岭泉静静端详,直到她眼睛里那种素日有些疏离的神情回来了。 他平白有种自厌的感受,一闪而过,面上却笑着抚了抚她带着潮气的长发,说:“我得走了。梁律师。” 他是故意这样叫她的。 梁倾嗯了一声,问:“不需要我帮你?” 周岭泉忍俊不禁,想不到她是个有来有往的人,说,“来不及了。下次。” 他一说,她也有些赧然,借着黯黯的月光,她的眼睛反而特别亮,一种清清澈澈的柔爱,并非因为他。 周岭泉不知为何不敢看她这双眼睛,于是恶作剧似的将手覆盖上去,遮住,这才敢继续端详她的五官,鼻子和唇,纤细和肉感的矛盾美感。眼下一团阴凉的酡红之色,是方才的证据。 他没来得及细看,梁倾挣了他,周岭泉去按灯,却被她按住了手,见她伸出两条白惨惨的手臂,推推他的小臂,说,“别开灯。你先走吧。不介意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 周岭泉并无留恋之态,进浴室整装,出来时看梁倾又是闭着眼的,以为她睡了过去,没再说什么,阂上门便去了外间,细细嗦嗦一阵,再是门关上的声音。 不知为何,梁倾恍然觉得他方才在时自带一阵白噪音,又或是空调的风机响动之类的声音。 关门的瞬间世界才彻底静下来。 只剩下她和她突然拥有的秘密。 被子里仍是潮的,方才她出了一身汗,此时已冷下来,贴着被单,一种捂不热的阴凉感受。 她却并不介意,还将头也埋进了被子里,借以逃避窗外的人造光源和那弯小月亮,它比前头亮了些,像在促狭地笑她 —— 笑她的逃避和实质上的无处可逃。 她未着寸缕,躲在被子里,里边气息浑浊,却自觉有种回归母体的温馨,忽然地,身体先于大脑似的,想起一件事情。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刚刚和父母分床睡,醒的好早,是那种浑浊的蓝色的早晨,她醒来后觉得好新奇又好孤独,于是偷偷跑回父母的房间,从脚那头钻进被窝里,然后一直往床头攀爬。 她记得那种攀爬的感觉,也记得她父母那时候是赤/裸的。她那时当然不明白赤/裸的原因,只是一直往前攀爬,踩踏着父母的骨骼和肌肤 —— 他们像两只相拥沉睡于海底的海豚。 好像那天她才突然意识到,她是这两具身体的建构延续。 手机忽然响了,她极不情愿地伸手去够,却摸到个冰凉的物什,是周岭泉的手表。她开了灯,拥着被子坐起来。 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褪下的。 虽对手表无甚了解,但手表么本就是男性用来展现其阶级属性的,因此推断肯定很贵重。金属好凉,她攥在手里,周身是□□的,便觉得这种凉一时透进心里。 她划开手机,想提醒周岭泉,周岭泉的信息却先进来了,‘房卡在桌上,你拿着,这儿平时没有别人会来,你随意。’ 梁倾想他是个体面的的好炮-友。 冷潮 第16节 没回这句,只发了一句给他,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们’她打完又删掉,改成‘谁都别说。行么。’ ‘都行,你说了算。’ ‘你手表忘拿了。’ 那边看来已经上飞机,只回,‘你替我收着,下次给我。’ 下次。 梁倾没有再回,起身整理了东西,甚至铺平了被褥,这才离开房间。她自然没拿那张房卡,却将手表带走了,像是将一个秘密揣在怀里。 - “你昨晚怎么了,怎么没回家。” 梁倾进门的时候,王敏正坐在桌边吃苹果玩手机,她显然并不等待梁倾给出什么答案,只是没话找话。她噫哗睡到中午起床,看到信息才知道梁倾早晨进不去门,却也没有再提及这一茬儿,也没问她后来去了哪里,就此揭过。 “去医院了。” “又是你家那个亲戚?” “是。人快不行了。” “哦。” 王敏摸不清这到底是梁倾的哪门子亲戚,只知道她常常跑医院,却不常提及,如今人快不行了也是这幅颇为事不关己的样子。 敷衍两句,她便进了自己的房间。 梁倾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地板上那块刮痕还在,桌上摊着前夜加班留下的一沓纸张,上面的文字是人类的语言能到达的无聊极限。 前些日子下雨,她房间朝北,屋角隐隐有霉点,衣柜散发着一种劣质的腐味。 这些都不要紧。 她没开灯,倒进被子里,闻到自己发间有酒店洗发水的余味,是她脱离过这眼前生活的罪证。 她笑起来,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 王敏突然来敲她的门,梁倾没动,只问她怎么了。 王敏隔着门,说,“过两天我请了年假出去玩一趟,前两天囤了些菜和水果,都在冰箱里,你有时间帮我处理了吧,不然发臭。” 门那边静了一会儿,才听梁倾懒懒地说,“知道了。” 她躺着,窗大敞,对面楼栋看得一清二楚,有一户是一家三口,父母坐着在沙发上,孩子正坐在地上堆积木,上面一户是一对情侣,男生光着膀子刚从浴室走出来,女孩儿蜷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那男生将手伸进她的睡衣里... 她着迷似地看了好一会儿,睡了过去。 - 飞机降落北城,是夜里九点多,助理张阳接了他的行李,发了车才问他,“老板,去哪儿。” “回御山那边吧。” 御山公馆是他自己的住处,离国贸近,虽然是闹市区,不算清净,但图个方便。 车刚上了高速,助理从后视镜里看他,却辨不出他今日的情绪,只见他将车窗开了半道口子,北城已是隆冬,那风里像有冰渣似的,往车里撞,张阳冷得受不了,却见周岭泉穿得比他还要少。 周岭泉吹了把风,将手机掏出来,低头看,过了会儿才将窗户关上,对前座说,“去西边一趟吧。” 从这儿开过去得一个多小时。 他陪周岭泉去过一次,虽只是在大院外等着,也远远望见过他见的人,是个老者。 看他二人交谈行为,并不亲密。 他多少也听说过,坊间说周家小时候给周岭泉算命,说他与父母相克,要在远处抚养长大才能化解凶险。所以他在北城亲戚家长大到十来岁,才回了港城。 后来在港城念完高中,又直接去伦敦念书,工作,在头部的投资银行挣了声名,三年前才回国。 外人都赞他是家族遗传,背地里也有人说他有周家资源,这么年轻就能坐上现在这个位置是意料之中。有人也说拿钱也能砸得出来这种体面。 张阳以前也这么认为。 但后来与他共事才发现,除了那些称之为天赋的东西,他还看到他那种极致的自控,近乎自虐的刻苦以及他对待同僚的真诚之处。 也因此,哪怕有其他机构三番四次对他抛出橄榄枝,他也还是选择了周岭泉。这些年与他几乎7乘24小时的相处,密集的学习和成长,让他觉得他做了很正确的决定。 张阳猜想,也许这儿是他长大的地方。 车划入东门进入大院,张阳瞥一眼,见这宅子内并无灯影,想着大概上了年纪的人歇得早一些。 张阳在车库里等,见周岭泉推门下车,车库里分外冷,他最近密集型地出差,背影看着是瘦了些。 他以为周岭泉好不容易来一次颐泰,亲戚总要留他多坐一阵,他便将车内空调再调高一些,耐心等着。 团队里都公认周岭泉是个实在的老板,他虽不是那种热络话多的人,但在工作上处处提点,年底分红也绝不抠门儿。 至于工作之外的时间,就算是他作为助理也很少被差使去做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张阳有种直觉,今晚周岭泉来西边这一趟,不只是为了探望亲戚那么简单。 他模模糊糊想着一些心事,譬如过两天的一个新项目签约在即,今晚他本是想跟周岭泉再过一遍前期文件的,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好像睡了好些时候,又好像没有,忽然有人敲车窗玻璃,他猛的打了个激灵,醒了,再一看,敲他玻璃的正是周岭泉 —— 他方才不小心将门锁了。 他以为自己将老板晾在外头许久,着急忙慌地一边开了车门一边看时间,却发现离周岭泉下车不过二十来分钟。 周岭泉坐进车内,便不再多言,只是闭着眼,像是十分力竭,面上又有愠怒之色。 张阳知道他前天半夜刚从东京回港城周家,现在又回来北城,已经是很疲劳了,若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至于半夜跑来这儿。 不过周岭泉不开口,张阳也不敢问,只是将车向东往周岭泉的公寓驶去。途中红绿灯时,才敢往后座看看。 “江西南边那个项目先停一停。”他开口道。 “... 这个时候?” 这个项目做了一年多,张阳为之熬了许多夜,因此忍不住一问。 周岭泉没有说话。 “难道我们这边出了问题?怎么会在现在停下来...都已经审这么久了...” 周岭泉在后座做了个手势,张阳虽满腹委屈也还是暂时噤声。 “下周一会正式通知各方pens down。”他顿了顿,说,“不是我们内部的问题。下周你跟大家说,都休几天,调整一下。你也是。” 周岭泉虽面沉如水,但言语上没有什么情绪。大片大片灯光和黑夜织就的影子覆盖在他脸上,使他表情显出些狰狞。 - 过了半小时,车才驶入东三环。 手机亮了,是静音状态,周岭泉低头看了看,并未接。电话暗下去,接着又亮起来。 他这才接起电话,沉默了半晌,那边传出一个温和的女人的声音。 “你去西边找你外公了?” “嗯。” “你外公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说都是岭章自个儿办成的。他没插手。” 那边的人没再顺着说下去,只模模糊糊说:“有什么不能白天说 ,你外公年纪也这么大...” 周岭泉笑笑,说:“您说世上的事情怎么都这么凑巧,岭章新官上任三把火,偏偏第一个烧到的就是我。” 张阳目不斜视地开车,但耳朵也不能自个儿捂上,何况周岭泉接了这电话就代表他也不需回避。不过他只听到一些关键词,云里雾里 —— 平时他与家人都是讲粤语来着,今天怎么讲起了普通话,岭章又是谁,这名字怎么听着有那么点耳熟。 不过老板没要他记下的,他当左耳进右耳出,不再探究。 周岭泉挂了电话,心里躁极了,下意识低头看时间,见腕上是空的,才记起手表落在梁倾那里。 他看出窗外,路边有个红底白字的停车标志。北城的冬天庞大而冷寂,否定了一切温暖的事情的确定性。 他面色阴沉地看着这座灰色堡垒,想起那天港城的机场到酒店,车刚拐个弯儿,身边陆佳琪正叽叽喳喳跟他说一些小女孩的话题。 陆佳琪是陆析的堂妹不说,周家和陆家也是常年有生意往来。 他虽然没有兴趣也还是耐着性子应和几声,抬头就看到梁倾站在路边,在这样类似的路标底下抽烟。神情说不出是疏离还是落寂。 其实与她不过是擦肩而过的关系。但那时候在人群里却轻易将她认了出来,还有种以为她在等他的错觉。 第13章 圣诞节 又是两周的加班加点,熬到了圣诞节。 当然梁倾并没有过节的闲心,12月是她们这些做资本市场业务的律师最忙碌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项目都赶着趟儿地在过年前做完。 港城圣诞节气氛浓郁,中环竖起棵五层高的金色圣诞树,其上金红色一片,点缀得流光溢彩。有一小支附近教堂的乐队在底下唱圣诞颂歌,筹集善款,路人驻足观看,报以微笑,慷慨解囊。 梁倾坐在窗前,偶尔远远看一眼。 她已经在这间会议室熬了将近一周,是个很急的项目,其他各路的日子也都不好过,几方律师,投行的人等等都聚在这个房间里,不停地修改,确认细节,有时还要和别的中介掐架。总之气氛紧张,人人都熬得油尽灯枯,一点就着。 梁倾额外重视这次机会,这是秦兆名加入所里后的第一个ipo,也是她给秦兆名做的第一个case。她从十月起完整参与了前期的尽调,访谈,到现在跟到了交表的冲刺阶段。 这段时间,原本在这个项目上一直带她的律师突然离职,她虽然还是新手,却突然成了对这项目最为了解的人,也因此比平时多担了些责任。 虽然异常辛苦,但她觉得这算是天降的运气,笃定要在秦兆名那儿留下些好印象。 投行被发配在这儿驻场的也是个新人,叫jenny,典型的香港女孩,说话比较直截,性格也比较张扬,转眼就和各路中介都混了个脸熟。梁倾挺喜欢她这种个性的。 这天晚上十一点已过,jenny问她要不要一起叫个宵夜,扬了扬卡说,客户买单。 梁倾忙得四脚朝天,连晚饭都没吃,自然欣然答应。 夜宵点的是正餐分量的烧腊饭,梁倾吃得不少,吃完去了一趟洗手间,洗了把脸,不知为何酒足饭饱却突然偏头疼了起来。 jenny见她面色不太好,关切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 梁倾笑笑,掏了止痛片出来吃,说,就算病也得等两天再病。 冷潮 第17节 jenny从包里掏出一盒保济丸递给她,回头接着吃饭。她虽然干瘦,但食量挺大,中途手机响了,她手上正占着,见房里也没别人,便翘着兰花指点了外放。 “张总。” 她说普通话,发音还算正宗。 对面的人笑,是个挺年轻的男人的声音,说“求你别这么叫我,我要折寿的。” jenny也开朗地笑,是很松弛的口吻。大概对面是相熟的同事。 “还在printer?” “是,等会还要继续咯。” “还有谁在?” “源衡的梁律师。张总有何贵干。” “刚刚周总问起这个项目,让我等会给他简单汇报一下。联系不上david,我就想起联系你。” “周总?” jenny有些惊讶的语气。 “不是说周总最近忙江西那个项目,这项目交给了david全权负责。” 全权负责这四个字的发音她说得有些撇脚。 梁倾轻轻一笑。 “long story。”对面回。 “ok,那我不问了。” jenny对着电话举手投降。 那边朦胧传来一个人声。 这个叫‘张总’的人说,“你等等,周总叫我。你等会有空发个update给我。多谢。” 然后他好像起了身,往什么地方走去,信号一时有些顿挫。电话那头一阵无意义的杂音。 梁倾于辨识人的声音上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方才那一声,太像周岭泉。 梁倾为这样声音形式的‘偶遇’笑了笑。垂下了眼睛,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又望一眼那颗圣诞树,隔着玻璃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想起那天酒店大堂的水晶灯。 它们本质相同,都是某种高于庸常的幻想,或是自我催眠的浪漫。 在那之后的这段日子,周岭泉再未与她主动联系。手表躺在上锁的梳妆台,房卡放在她包里最底层的口袋。 她借它们提醒自己,一种逃避的路径。 -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报证监会的申请材料弄完,大家心里多少都暂时松快些。这个项目几方中介都算是相处和平,离开港城那天秦兆名和另外几个中介方的老板牵头请大家一块儿吃了个饭。 吃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里的上海餐厅,很高档,除了公司负责人和投行,还有其他几家律所,审计,会计都到了场,有点内部提前庆祝的意思。 投行律师驻场的和她一样也是个低年级律师,姓杨,才二十出头,北城名牌大学本科刚刚毕业直接就进了那家牌子很响亮的外所,看来是妥妥的学霸。 他之前大概同时在好几个项目上,总之比梁倾还要忙,占着会议室角落那张桌子,几乎没见他起过身。别人好歹还互相问候偶尔聊几句天,他这些都不参与,晚上总是所有人走了他还在,早上梁倾来的时候他又坐在那里了,一样的姿势,位置,不修边幅的发型。 梁倾怀疑他直接睡在会议室的。 不过年轻人能熬夜,梁倾和jenny偶尔下楼买咖啡帮他也带一杯,他说句多谢,也再无多话。 今天梁倾差点都没认出他。 他看上去总算是补了个好觉,头发也修剪过,金属架眼镜,休闲衬衫,毛线背心,五官很清秀干净,学生气十足,倒有些和这环境格格不入。 老板们坐一桌,他们这些小啰啰坐一桌,倒是轻松。 “还没问你名字怎么写的?”jenny问他。他们工作语言和邮件往来都是英文,因此只知道他叫yang zheng nan. “峥嵘岁月的峥,南方的南。” “挺好听的。”梁倾说。 他温和地笑笑。 “梁律师不是从北城来的吧?” “不,源衡的南城办公室。” “这样啊。说起来,我还没怎么去南城玩过。” “虽然没什么好玩的... 不过欢迎你来玩。哈哈。” 梁倾对他抿嘴笑。 梁倾前两周都是舒适的办公室休闲装扮,线衣搭配休闲西裤,头发也是束起来图个方便。 今日毕竟要见各方的老板,她穿了条千鸟格的西装裙,板正材质,没有过度的包裹感,很大方得体,头发则学着姚南佳婚礼那天低低挽了起来,显得锁骨和脖颈很秀气。 杨峥南顿了顿也说,“梁律师去北城玩过没有。” “仔细想想还真没有,就小时候去过一次... 还真是很小的时候。” 梁倾不笑的时候,便有些冷漠感,在这样推杯换盏的场合,她好像陷入某些回忆里,但也就是一瞬,她便换上那张如常带笑的表情。 “下次也机会来玩,我带你逛逛。” “那我也要一起。”jenny凑上来。 三人又吃喝说笑一阵。老板们便来轮番敬酒了。 说来说去无非那几句,感谢大家项目上的付出,合作愉快,希望明年初敲钟时见,诸如此类。 不一会儿秦兆名也过来了,正好走到梁倾这边,敬完了全桌,他又和梁倾单独碰了一杯,说“小梁,这次感觉如何。” 秦兆名还是一向温文尔雅。二人面对面站着,他身上有一种低调温和的古龙香水味儿。 “累是真的挺累,不过这次新学了许多,还要多谢秦律师肯带我。”梁倾说得真诚。 秦兆名笑说,“这次你扛了不少担子,完成得不错。中途小张要走,我还准备跟李律师借方建来带你。后来看你应付得不错,也就没给你安排了。” 梁倾这些日子全身心扑在这一茬儿上,倒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曲折。 不过看秦兆名这话,应该是对她的工作还算满意。 - 秦兆名和梁倾寒暄一阵就回主桌去了。 此时饭局过了半,包间门忽然又打开了,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jenny的顶头上司,叫david,是个白人,平时偶尔会来现场。另一个是个生面孔,挺年轻的一个男人,大概是北方人,高大,穿着正装,留着那种精英必备的发型,不过气质清爽好歹中和了这种发型的俗气,年龄应该不超三十。 那人走进来,先去了主桌,路过jenny的时候冲她眨眨眼睛,目光又往梁倾脸上带了过去。 jenny挺开心的表情,偷偷跟梁倾说:“那是我们另一个vp。” 梁倾猜到大概是电话里那个‘小张总’,心不在焉,垂着眼睛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蟹黄面,嗯了一声。 “你那么怕david,怎么不怕他。”杨峥南问。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jenny笑。 “我当时在宾大读本科的时候就认识他,他当时在读mba,我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他人挺nice,有一年冬天费城特别冷,天天暴雪,他每天早晨都顺便帮我铲雪。这个工作也是他refer我的。” 杨峥南听了插话进来。 “哇,宾大。我过两年还想去国外读个硕士,到时候也想申请宾大。” “那当然好啊,宾大law很好的,不过以你的背景,申请肯定手到擒来。到时候我们都是校友啦。” 两个年轻人说笑着,脸上都有一种相似的朝气。 吃完饭各路人马一齐下了楼至大堂。 大老板们在那头各自握手寒暄。jonathan引着小张总走过来打招呼。 张阳一个个手握过去,最后才到梁倾。她直觉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兼有疑惑的神情。 她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旁人都在各自寒暄告别互加微信之类,张阳稍稍侧了侧身,背对人群,这才说,“周总要我代他跟您问好,有空去北城坐坐。” - 那天他把这个项目的情况汇报完,周岭泉突然要了各路中介的资料看,这些以往当然不是他过问范畴。看完也没说什么,只要他向面前这位带句问好。 他猜不准梁倾什么来头,可能是某个大客户的裙带关系,或者是周总家中私交,或者是... 周岭泉的私人生活他虽然有所耳闻,但从不过问,话带到任务就算完成了。 面前的梁倾很得体地微笑,也答:“替我问周总好。” 作者有话说: 已经申签等了好几天了呜呜呜 第14章 想见你 没有多久便是元旦,秦兆名看她前段时间辛苦,特意减了她的工作量,连着周末她有了三天闲暇。 梁坤的情况自然没有什么好转的可能性,但她加了那个小护士微信,打听到梁坤这段时间还算稳定,白天清醒的时间也比之前更多。 她从梁行舟那儿打听到,厂子最近都交给了他舅舅打理,刘艾玲每天都去医院陪着,梁可儿在港城上国际学校,成绩又退步了不说,整个冬天接二连三发烧,病了好几场。总之意思就是刘艾玲的日子不太好过。大概也是因此,马律师最近并未再来找她。 虽然知道事情当然不可能就此了结,但好歹相安无事了一段日子。 犯不着与那一家起什么正面冲突,于是就打消了去医院看看的念头。 梁倾在南城几乎没有朋友,周六补了个觉也才十点,起床一时觉得无事可做,收拾了一会儿房间便准备去逛街。 所里年终奖已经发了,过年她要回江城,于是计划给舅舅舅妈买些冬衣,表妹林小瑶今年也是高三冲刺的时候,她也想给她买点什么,鼓励鼓励可怜的高三学生。 她舅舅家境也并不富裕,零几年从望县搬去江城,起早贪黑地经营一家米粉摊,靠着实诚和邻里口碑,一做就是二十年,虽赚不来大钱,但也算是日渐稳定。 她高中三年吃住都在他们家,受到了许多照顾。 他们家一共两间房,为了不打扰她复习,她高三时还把当时上小学的林小瑶送去寄宿了一整年。 后来林慕茹生病,三番两次住院,梁倾虽已有些收入却仍然吃力,又是她舅舅林韬三番两次拿钱出来给她们母女应急。 南方的冬天冷,她在专柜挑了两件手感很细腻的羊毛衫给林家夫妇,想着林韬大概不舍得穿着这衣服煮粉,又跑去买了件男款轻型羽绒服,转身去帮林小瑶挑东西。 冷潮 第18节 - 挑了半天也没有合意的,上了三楼,竟然看到了梁行舟。 刘艾玲家并不在这个区,她因此颇感意外。 但梁行舟并没有看到她。 他正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儿拉拉扯扯,那女孩儿个头挺高挑的,像是艺术生那一类的,她好像生气了,甩开梁行舟来拉她的手,往前走几步,梁行舟又去拉她,看嘴型是在道歉之类。如此周而复始了两回。 梁倾再细看,他两人脚上的球鞋是情侣款的。 等那女孩儿绝情地跺跺脚拂袖而去,梁倾才走到失魂落魄的梁行舟面前。 梁行舟脸上还是一副很失落的表情,见到她,愣了愣,叫了声:“姐姐。” “你们小孩儿现在都流行乐高?”梁倾突然问。 梁行舟愣了愣才发现两人正站在乐高店门口,他顿了顿才说,“是,现在挺多人喜欢的。” “你赶时间吗?” “不,本来是要看电影的。” 梁行舟苦笑。 梁倾看到他手里还攥着两张电影票。估摸着他哪里还有看电影的心情。 “陪我给人挑个新年礼物?” “行。” 两人进了乐高,里面五彩斑斓,大人孩子都笑成一片。 “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生,跟你一样高三了。” “那她平时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电视剧之类的?乐高有很多联名款。” 梁倾对乐高一无所知,想了想说:”她小时候特爱看哈利波特。书都快翻烂了。” “那正好,有好几套联名款的。” 梁倾咬了咬牙挑了一套最贵的城堡给林小瑶,突然想到右手边站着的这个也是弟弟,说起来血缘关系上还更近一些。 便说,”你喜欢什么,也挑一个。” 梁行舟倒是没有推辞,他是个懂事的小孩儿,说:”姐姐,那我能要钥匙扣么,玩具总动员的。” “当然。” 二人一起走到钥匙扣的区域,一整面墙的卡通造型钥匙扣,令人一时都无从着眼。 梁倾一个一个看过去,有些卡通人物她倒还是认得,有些就是生面孔了,大概是近几年的动画片角色。 “问你个问题。”梁倾说。 “嗯。” “怎么吵架了,你欺负人家?” 梁行舟苦笑,说:“没有。” 梁倾不再追问。 梁行舟挑了两个钥匙扣,胡迪和巴斯光年。他握着那个小牛仔人出神,又说:“我们本来商量好了要一起去美国念书的。但是... 家里现在这样,我不想去了。” 梁坤倒下了,他大概是担心出国念书给家里增添负担,也放心不下刘爱玲和他妹妹。 梁倾本来想说 —— 你放一百八十个心,你成绩这么好,读书的钱刘艾玲肯定已经备好了。梁坤不久于人世,等明年你去上大学的时候,人肯定早就去了,你留在这儿国内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这番话有些残忍,她到底没说出口。 梁行舟默了默,说,“姐姐,你喜欢什么动画片,也挑一个,我买了送你。新年礼物。” 梁倾抿唇笑,和梁行舟从前见过的有些讽刺又有些疲倦的笑意不一样。有点可爱,像梁可儿。 他一米八几的个头,梁倾得稍微垫一垫脚才能够到,这个年纪的男生最讨厌别人动他头发,但梁行舟这次却没躲,由着梁倾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说:“等你赚钱了再说吧小朋友。” 五颜六色的布置和欢乐的气氛很能刺激人的消费欲。梁倾最后给自己挑了个米奇,两人一起去排队。 队伍很长。 梁倾问,“等会回家吃饭么。” “嗯。” “平时都是妈妈做饭?” “请的阿姨。爸爸生病之前偶尔也喜欢下厨。” “是么。” 梁倾笑。记忆里梁坤几乎没有下过厨。 “姐姐,我妈如果说话难听,你不要往心里去。” 梁倾心想,这可真是个善良的娃。 她笑的时候,梁行舟看到她脸颊上那个很浅的笑涡,和他父亲的一模一样,他和梁可儿都没有继承。梁坤一直是严父的角色,印象中很少大笑。 “你妈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来争遗产的。” 梁倾声音淡淡的。 “可是爸爸的钱,本来就应该有你的一份。” —— 这孩子法制意识还挺强。 梁倾没说话,只是付了钱,示意他一起走出去。 两人走到出口,梁倾又是那副笑颜,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我走啦。你注意安全。不要惹女朋友生气。女孩子嘛,哄哄就会开心的。” 梁行舟欲言又止,末了摊开手—— 里面躺着米妮。 他说“送你。凑一对比较开心。” 说完往梁倾手里一塞,颇为潇洒地扭头走了。 - ——凑一对比较开心。 梁倾上了楼,找了家店喝果汁,还在品味这句话。她想,刘艾玲那么刻薄的人竟然还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儿子,不容易。 年关和新年都将到来,她被这商场里的气氛感染,也跟着广播哼起歌来。 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显示来电地址是北城。 接起电话,那边果然是她猜想的那个人。 “好久不见。” 周岭泉的声音带着笑,似乎心情也很好。 梁倾也笑,说“好久不见,周总。” 两人沉默一阵,大概都想到不久前要张阳带话的小插曲。 “那想见吗?”周岭泉问她。 梁倾之前都未曾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喜爱这突然降临的刺激感。 “好啊。” “把你证件号发给我,我安排给你买机票,你在家吗,大概什么时候能出发。”那边问得井井有条。 “周岭泉。” “嗯?” “时间地址发给我就可以。” 那边默了默,说,“那我们今晚见如何?” 机票这些钱对周岭泉来说当然是不值一提,梁倾更不是矫情到要在这上面挣什么自尊心和高姿态。 不过是觉得,这寻欢和作乐里都有她的一半,自己买单享受比较爽啦。 - 原来这就是北城的冬天。 原来北城的冬天也不是天天都有雪可看。 出了机场门,风像扇巴掌似的往人脸上拍。身上黑色的厚羊绒大衣从头到尾地裹着,临走时还拿了条枣红色的羊毛大围巾,没想到还是不够。她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心里却不着边际地,快乐地想,在这样冷的地方人类竟然建造出了这样庞大的城市,并且在里面安然地读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这好浪漫。 她看了看指示牌,准备去排队拦车。 手机响了几声。她最近老是接到诈骗电话,没有理会,径自往排队的地方走。 手机又不折不挠地响了第二遍,她拿起来,反应了一下,想起来这后四位好眼熟,是周岭泉的号码。 “怎么不接电话。” 声音却又似乎不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她意识到什么,转身往身后一看,发现了周岭泉。 他们中间隔了个出口门,正好一群穿着红红绿绿的大爷大妈推着行李走出来,熙熙攘攘说说笑笑。 他便停在了那里,隔着人潮看向她。 借着机场里的灯光,梁倾看清他面上也是带笑的。 “冻手啊周总。” 梁倾笑答。等着周岭泉走到他跟前,顺手接过了她的行李。 算起来两人大半月未曾见面,也不曾联系。梁倾心里有些类似羞赧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把一边头发捋到耳后,好像借这个动作来打消不安。 巧的是周岭泉今天也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人很挺拔,脸看着比她记忆中的好像略清瘦了一些,嘴唇有些干燥。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些关于这张脸这幅嘴唇的别的记忆。 打住。 梁倾紧张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抿住嘴唇。周岭泉发现了,问她,“想什么呢。” 冷潮 第21节 这些兄弟姊妹里,蒋岭玉唯独跟周岭泉亲近。别人问她为什么,她老说她是个颜控,周岭泉是最好看的一个哥哥。 “没事儿,我跑一趟也不要紧。” 她生日,周岭泉一早就安排人送上了她最爱的奢侈品牌的限量的手包,全球就产了十几只,是花了几周时间找人从柏林调过来的。 蒋岭玉招了招手,厨房那边有人送了碗汤到他手边。蒋岭玉说:“猪肚鸡,我叫他们特意给你留的。快趁热喝点。” 周岭泉一边喝,蒋岭玉一边跟他叽叽喳喳,说些闲话,什么你看大哥最近是不是又胖了,听说二哥要把小孩送去上海读幼儿园,诸如此类的话。 周岭泉耐着性子听。又有种事不关己的厌倦感。 蒋家三姐妹分散三地,小辈们之间只逢年过节才聚。 “哥,你发什么呆啊,醉了?” 蒋岭玉今天是主人公,穿了件深红色真丝质地的a字连衣裙,衬得她气色红润。 “你这裙子不错。” 蒋岭玉眼睛亮了,她讲起这些衣服包包就滔滔不绝。报了串法文的品牌名。 “这个款式全法都断货了,代购跑断了腿才给我买到这一条。不过这个系列还有条吊带的,珍珠白,简直美炸天,但在这儿穿不行,外公看了会心脏病的。我就没买,后悔死了。” 周岭泉笑,没再问什么。 “哥,”蒋岭玉凑近,说“刚刚就是岭章哥在外公那儿故意提到你,说你平时和周家那边热络,一有事儿了才来找外公... 都知道外公最讨厌人提这一茬,他这不是存心挑事儿。你说,他老跟你过不去做什么。” 周岭泉一笑,蒋岭章这一套他早就习以为常。 蒋岭章不是蒋思雪唯一的孩子,在他之前还有蒋岭泉。当然这是蒋家人才知道的秘密。 留学欧洲的蒋家三小姐爱上一个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有家室的男人,且怀上了孩子,想要逼他离婚另娶。那男人则想要她做他长期的情人,也未能如愿。 做主留下周岭泉好像耗尽了蒋思雪这一辈子叛逆的勇气,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她回了蒋家,生下了孩子,随后接受蒋振业的安排,在周岭泉未满四岁的时候就与陈谦结了婚,搬出了蒋宅,次年生下了蒋岭章。 于蒋岭章而言,周岭泉就像一个幽魂笼罩在他的童年。他如此渴望来自母亲的全身心的爱,又如此敌视他的母亲不洁的过去,以及这份不洁的证物,周岭泉。 “我看小玉只对岭泉这一个哥哥上心。独独给他留汤。我们都只有看着的份儿。” 蒋岭章从门外走进来,手机还捏在手里。 方才他一直不在桌上。如今出现,周岭泉看他那一副嘴脸,便停了筷子。面上却是笑着说:“岭章最近忙,人都见不着一个。” “年底了,单位里是最忙的时候,这不刚刚老领导还给我打电话指示工作呢。哥哥你也做这一行,是知道的。” 蒋岭章的学业工作都妥妥当当地听从蒋振业的安排,蒋振业处处都提携着,到哪儿也不忘提这个外孙一嘴,如今他新官上任,也算是混出了点小名堂。北城圈子里都在说蒋家这个最小的孙子前途无量。 周岭泉下半年全身心都扑在江西那个项目上,为此不惜还低头求了蒋思月出面替他与从前的故旧牵线搭桥。 结果,临到头为了他蒋岭章新官上任能记漂亮的一笔,一切便都清零。他那夜来这儿,也是低了头想请蒋老爷子从中斡旋,结果吃了闭门羹。 是了,他这种鞍前马后的营生,哪比得了蒋岭章的康庄仕途要紧,在蒋家其他人眼里更是不值一提。 “不能跟你比的。我们有口饭没口饭的,还不是你们那儿一句话的事情。” “话倒也不是这样说。现在都是依法办事,依条例办事。哥,上次那个江西的项目对不住了。” 蒋岭章端起酒杯跟他敬酒,将虚头巴脑的作派学了十成十。 周岭泉心底厌恶极了与他这般虚与委蛇,饮尽一盏酒,却不接话,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嘴角带着点笑。 周家往上数几代有殖民时期的葡萄牙人,周岭泉继承了周启泓眼窝处的角度,这样看人时,有一种天生的睥睨之感。 蒋岭章从小处处与他比较,又自觉处处比他矮一头,心态上的屈辱感经久不散。此时经他这么一看,脸上那点假笑都差点挂不住了。 蒋思雪此时走过来,像是有意隔开他兄弟二人的对视,背对着周岭泉,对蒋岭章说:“你外公叫你过去说话呢。” 蒋岭章脱下外套自然地往蒋思雪手上一放,便去了主桌,那边又是一阵动静。 周岭泉没再碰那晚猪肚鸡,在蒋岭玉的逼迫下吃了一小块生日蛋糕,胃里还是腻味得难受极了。 - 吃过了甜品蛋糕,家里有小孩儿的便先走了。 蒋思月组织剩下的人支牌桌子打麻将。周岭泉是从不敢先走的,不然又要惹老爷子不痛快,被拉入桌陪着打了几圈,喂了几圈牌。 蒋岭玉坐在他和老爷子中间,嘴甜得摸了蜜,一会儿给蒋振业摸牌,一会儿又给他捶腿揉肩,一会儿又说岭泉哥哥最近是不是好辛苦,瘦了一圈。老爷子被哄得开心,总算也肯正眼瞧他。 蒋思月和陈谦也在桌上,蒋岭章走过来站在陈谦身后看牌。 忽听蒋岭章说,“二姨,子哲哥的婚礼筹备得如何了。上次他说日子定在初十了。我这得开始把礼备着了呀。” 蒋思月对她儿子的这门婚事十分满意,亲家双方都是,笑着摸牌说,“日子是定在初十了。其他的我就放手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决定了。你看我那个儿子,刚刚忙里忙慌跑了,今晚陪他媳妇儿飞东京去采购呢。现在年轻人结个婚真讲究。” “子哲哥和嫂子感情真好。” 这场婚礼自然周岭泉毫不知情也未被邀请。 从小到大,但凡外人在场,蒋家的丧事喜事,周岭泉都极少出席。如今就更与他无关。 蒋岭章提起这茬儿,无非就是要惹他不痛快一阵。 周岭泉如同未听见这些话,照常打牌,适逢陈谦喂了张八筒出来,本是要给老爷子的,周岭泉单手将手上的牌一倒,大四喜。 “看来是岭章旺我,刚过来我就和牌了。” 第17章 称臣 蒋岭玉跃跃欲试也想打两圈,周岭泉正好和了牌便借口下了桌,起身去外面抽了根烟,再绕着这宅子往后门走。 后院内原本是一片菜地,以前夏天的时候还搭了丝瓜和葡萄架子,现在也都荒芜了。 从后门进去,再往楼上走。蒋振业生活作风一贯简朴,宅子里装修也朴素,他年纪大了之后更是搬到了一楼居住。二楼只陈列了些他晚年收集的字画和一个古董落地钟。 周岭泉拐入右手第二个房间,轻轻掩上门。 花园里的灯透过窗打进来,足以看得清脚下,他便未开灯,只是在这房里静立了片刻,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又好像无思无想。 这是他外婆的房间,老人家晚年罹患尿毒症,后在他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去世。 他是外婆一手带大的。 外婆姓白,名琼之。若说周岭泉也曾经拥有过一份纯粹的亲人之爱,那肯定是来自白琼之。 白琼之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文ge时受了波及,父母相继去世,她十几岁的时候被下放到云南喂猪,在那儿认识了蒋振业,后者刚刚立了军功。 八斗橱上是张黑白照片,三十来岁的白琼之温婉沉静地笑看着他。她身上有那种闺秀的书卷气,但目光又有些韧性在里面。 “你这孩子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蒋思雪打开门,她是蒋家三姐妹中长得最像白琼之的一个。 “没什么,来看看。” 周岭泉并不回身去看她。 “岭泉。”蒋思雪倚在门口,“岭章是个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向来不服我的。我也替你劝过你外公,老爷子脾气越说越倔。有些事妈妈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本应是母子之间袒露心迹的温情时刻,周岭泉却倦于应付她的示弱。只低头似是喃喃道,“是么...” 蒋思雪一时怔在原地,刚要说些什么,周岭泉抬头对她笑,换成那幅平常的神色,说:“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陪您下去。” 二人相携下楼,竟是再无话可说。 - 好不容易老爷子说累了要休息,终于散了场。 周岭泉目送蒋思雪陈谦和蒋岭章三人上了车,蒋岭玉也从后头凑上来,她那红裙外面套了件黑色羊绒大衣。不过一年多没见这小丫头倒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哥,想什么呢。” “你怎么出来了?这么晚了还出门。”周岭泉把烟掐了,问她。蒋思梅夫妇来北城都会在老宅留宿。 “这还晚?我朋友一起跨年,都在ktv等我呢。” 蒋岭玉这么一问,周岭泉才看时间,发现也不过十一点刚过。大概是这样的场合让他觉得漫长。 “家里就数你最忙,还赶场子。” “哥,你是不是回御山公馆。” “是。” “蹭个车呗,这么晚不好麻烦李叔了。” 周岭泉喝了酒,早早叫了自己的司机过来。 兄妹二人坐上了后排,刚关上门,蒋岭玉又说,等等。然后下了车坐副驾驶去了。 周岭泉了然地笑,问她:“味儿有那么重吗?” 蒋岭玉公主脾气,最讨厌闻酒味儿。此时伸出根手指头堵住鼻子,说:“有!我就不明白了那玩意儿到底哪里好喝。” 周岭泉开了一线窗说,“是不好喝。” 毕竟哪一杯都不是他想喝的。 蒋岭玉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高高兴兴报了个地址。也在东边,离他的公寓并不远。 车还没开出去十分钟,蒋岭玉问他,“哥,我能放点音乐么。” 周岭泉头疼得厉害,做了个让她自便的手势。 蒋岭玉听得杂,小众蓝调,地下摇滚,欧美流行,抖音神曲,中国风,初音未来轮番轰炸。她还跟着边唱边扭,边掏出镜子补妆。车上一时嘈杂极了。 行到商圈附近,她突然扭过头来问:“哥,你看我脸上妆还行么,口红还要不要再补一补。” 周岭泉一见乐了。蒋岭玉方才在长辈面前只化了个讨巧卖乖的淡妆,现在一眨眼就改成了小烟熏,和她的一脸稚气有种不相称的反差萌。 周岭泉说:“够好看了。”顿了顿又问,“蒋岭玉,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蒋岭玉缩回前座,嚷嚷说:“哥你这叫过度解读。” 周岭泉没再操这份心,音响里上一首叽里呱啦的日文歌刚刚结束,突然便响起一首熟悉的前奏来。 “你这小小年纪,还听邓丽君。” “这是我idol翻唱的。”周岭泉仔细一听,确实不是原版。 蒋岭玉问他,“我妈说,外婆最爱听邓丽君。” 冷潮 第23节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他其实生了一双很多情的眼睛。尤其在这样的时刻,让人误以为其中有眷恋的成分。 “新年快乐。”他说。 - 隔天儿是个不错的天气,风大,蓝天白云,一种干净的寒冷。 梁倾起得很早,先找了家包子店解决了早餐,再往西边去。路上跟何楚悦和姚南佳说自己临时起意来了北城玩儿。三人便约好了晚上去姚南佳新家吃饭温居。 她想去逛逛p大校园,也算是了她做学生时的一个遗憾 —— 高中时她成绩其实不错,次次年级排名都在前二十,班主任也说她冲北京的几所名校都是很有希望的。 可惜高考发挥失常。 现在想想都是好遥远的事儿了。当年考砸之后那种伤心和憾恨也早已遗忘。以为会记一辈子的滑铁卢,以为错过人生最重要的拐点,现在想想好像也不是。 人生命运的起承转合,何处高峰,何处下坡,并无从预料和把握。 她一个人搭乘地铁从东到西穿过这座古老的城市,一路上好奇地想:如果那年她来到了北城读书,现在又会拥有一种怎样的生活呢。 到了p大,打卡留念发朋友圈。p大管得严,得要校园卡才能进去。 门口还有一些跟她望洋兴叹的游客,多是带着孩子的家长,都是来“励志之旅”的。 她小时候也来过一次,千禧年,梁坤和林慕茹牵着五六岁的她在门口拍下一张照片。他们离婚得并不体面,林慕茹之后便将他们所有的合影都撕毁了,包括这张。 北城实在是太冷了,她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耳朵脸颊生疼,双脚也没了温度。进不去也不强求,打算去别的地方转转。 忽然手机响了,是个微信提示,点开竟然是杨峥南,说:‘梁律师你在p大?” 梁倾记起他就是p大本科毕业的,大概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圈。 ‘是。想来参观参观传说中的p大的。不知道要学生卡才进得去。’ ‘你在正门儿?’ ‘是。’ ‘你等着。我来带你进去。’ ‘你也在这儿?’ ‘是,今天学校篮球赛呢!我回来帮忙!’ 想想也是,杨峥南本科毕业就工作了,大概许多同学好友都还在学校继续读研。 感觉等了没一会儿,便见有个高个儿逆着人群跑了出来。他大概刚刚还在球场上,穿一件天蓝色运动套头衫,灰色运动短裤,蹬着一双配色明亮的篮球鞋。大概是在往外冒汗的缘故,跑过来的时候似乎都可以看到他头上冒出的细微的白色水汽。 梁倾心里想,还是学校这个环境适合他啊,这孩子怎么想不开早早去搬砖呢。 又不禁想起刚刚看过的美剧里的那句词儿。oh youth! “梁律师。”杨峥南远远见了她,咧开嘴笑。 “你叫我梁倾就好了。多谢你啦。” 她今天黑色大衣里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还是那条红围巾。未施粉黛,加上她腮上向来有些婴儿肥,这样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她在正盛的日光里偏头对他笑。她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神情清淡如落雪,笑起来却又像春三月,那抔雪转眼便化了。 - 杨峥南领她进去,只说是亲戚来探,保安也就放了行。 “你刚在打球?” “是啊。” “那你快回去吧,还让你来接我一趟。我自己逛逛,等你打完请你吃饭?” 杨峥南挠了挠头,顿了一顿,说:“梁倾姐,你要不要去看看打球。最多半小时就散了,然后我可以带你逛逛。没有把你一个人撂这儿的道理。” “我们和新闻学院打比赛呢,我们领先一大截。” 他又补一句,表情还有点傲娇。 梁倾本来就不赶时间,自然开心应下来。 到了场子才发现看的人可真多。篮球场围得满满当当的。有些人看他回来了,便叫他峥南,或者峥南哥,叫他赶快上场。看来他以前在学校应该是个风云人物。 场上如火如荼,场下拉拉队也互不相让,一时口号喊得震天响。 梁倾站在场边,被这种青春气息感染,心也觉得轻飘飘的。 她正看着,旁边忽然有人拍拍她肩膀。转头看是个小女生,比她矮一些,穿件乳白羽绒服,带着顶玫红色的帽子,短圆脸,一双弯弯的眼睛。像个雪娃娃。 “姐姐。你是杨师兄的什么人啊。你是他女朋友吗?” 梁倾笑。难道自己这么显年轻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他的朋友,恰巧来你们学校参观。” “这样啊!” 那姑娘眼睛亮了一下,又掩饰什么似的扶了扶自己的帽子。 “姐姐,我有个朋友,一直想认识杨师兄。但是她害羞,想让我来替她问。杨师兄现在还单身吗?有女朋友吗?或者... 有喜欢的人吗?” 梁倾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太耿直可爱了。 “据我所知他还是单身哦。” 他们并上jenny在港城偶尔也会闲聊,这些情况自然大概都知晓。 “那他有喜欢的人了吗?” “这我倒不知道。不过既然还是单身,你那个‘朋友’肯定就不是毫无机会。你觉得呢?” 梁倾特意把‘朋友’两个字咬的重,又冲她眨眨眼。 这姑娘心满意足,两三下又躲回人群里了。梁倾余光看她视线黏在杨峥南身上,有几次裁判吹杨峥南犯规,或是对方冲撞,她比谁都生气。 可惜了,她小小一只,前面人太多,杨峥南大概看不到她。 比分差距明显,球赛结束得也很利落,梁倾看杨峥南在场中跟众人打了招呼,便往她这边走来。 那些人还聚在一起,没有要散的意思,到了饭点,他们多半是有聚餐的计划。 “抱歉,不请自来,害你都没办法跟朋友吃饭。” 梁倾有些过意不去。 “梁倾姐也是朋友呀。” 哎,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么会说话。 大概这校园的氛围太青春太干净,梁倾有种也回到大学时代的轻快感受。p大真的挺大的,两人在里边走得身上都有些发热,这才到了食堂。 杨峥南说要带她吃p大有名的鸡腿饭。 两人排了一会儿队,又在他们三人的打工人小群里跟jenny互道了新年快乐,抢了几圈儿红包,这才终于轮到他们。 两人落了座,聊了会儿工作相关的话题。杨峥南又提起他们团队在招人,看着要求和梁倾很吻合,问她有没有兴趣跳槽。 杨峥南在的所是家美国律所在北京的分办公室,待遇确实是数一数二,客户也都是响当当的。梁倾只说再考虑考虑,毕竟在这一家两年不到。 杨峥南问她,“梁倾姐,你本科念的文学,怎么研究生想起来转法律了?” “学文学的有几个吃得饱饭的。”梁倾笑。 “你呢,你本科成绩那么好,怎么没想着在本校读研?” “我还没想好到底要做什么。想先到处看看。” “还以为你要在律所定下来呢...” “说实在的”杨峥南抬起头,他的眼睛亮亮的。 “这种做一颗光鲜亮丽的螺丝钉的事儿,我好像谈不上多喜欢。我从大三暑假就开始在所里工作了,算一算也有一年半。与其说喜欢,不如说责任感驱使,要尽量做好... 所以,也许明年我会想到处走走,旅游,给自己放半年假什么的,或者出国念书。” 他顿了顿,又说:“梁倾姐你有没有一种感觉。” “什么?” “在写字楼里关得太久,人会有一种惯性,像是被遮住眼睛只能看跑道的赛马。” 他打了个奇怪的比喻,接着说,“偶尔脱离这种惯性,就会觉得很不真实,整个人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而且看到大家都继续在那种惯性里拼命往前走,你又不得不重新也把那种惯性捡起来... 所以我经常回来学校打球,多少有点逃避的意思,但在这里我才没有觉得被那种惯性追赶。” 梁倾懂得他在说什么。 “你家人怎么说。” “我父母向来是挺支持我的决定的。我大四的时候放弃保研,辅导员电话都打到我爸妈那儿去了,他们都没说什么。我妈生我生得晚,年底就准备提早退休,说明年要是我找不到旅伴,她乐意跟我一起。” 可真羡慕。身后有人支撑才有这份取舍的底气。 梁倾想起自己快毕业的那一年,恍如隔世。 ... 又何止是生活的惯性,更多的是被洪流裹挟的挣扎感,连露出头呼吸一口都难,没有‘停下来’的能力,也没有‘到处看一看’的心情。 两人又聊了些杨峥南的旅行计划,梁倾便准备往东边回了。她和何楚悦约好了要去给姚南佳挑新居礼物。 杨峥南又将她送到大门口。 告别的时候他问她:“梁倾姐,我去南城玩儿能不能还找你吃饭呀。” 梁倾自然答应。 上了地铁,提示有条微信进来,是杨峥南的,说‘梁倾姐,忘记跟你说新年快乐了!’ ‘新年快乐小朋友!’梁倾也回。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 第19章 体贴 和何楚悦在东边的商场会和。 不过几周没见,却发现她换了个发色,染成了特别前卫的银灰色,和她极有默契,穿了件黑色大羽绒服,从头裹到脚,蹬了双黑底起红色玫瑰花的马丁靴。 梁倾说,你们搞视觉艺术的打扮都跟别人不一样。 何楚悦冲她抛媚眼说,新年新气象嘛。 冷潮 第24节 梁倾直觉她心情很好,连气色都比上次见时好了很多。 两人高高兴兴手挽手吃吃喝喝,买了些喜欢的小玩意儿,发饰,盲盒这些小东西,这才绕去看礼物。 何楚悦这些年收入不稳定,北城开销不小,她家境小康多少可以给些支持,但积蓄不多。梁倾刚工作不久,情况相当。 好在姚南佳绝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她们逛了半天,不想买易耗品,便宜的嫌不高档,贵了的又买不起,总之十分抓狂。 后来两个人经过一家婚纱店。是个国外挺著名的牌子,当然也很贵,几个一线明星结婚都是穿的他家的定制款,一时在国内也名声大噪。 何楚悦在橱窗前停下脚步,橱窗柜里展示的是一件绸缎质地的婚纱,剪裁大方立体,那射灯一打,织料流光溢彩。 梁倾调侃她说:”怎么,想结婚了?” “你觉得那个做礼物怎么样?” 梁倾顺着她目光,才发现她在看店内置物架上的一对笛形水晶香槟杯。杯身是一种浓郁又流动的祖母绿色,杯颈是水晶珠镶嵌成的。 两人都喜欢极了,价格也还算合理,当即便买了下来。 两人买齐了东西便往出口走。 何楚悦提着购物袋左看右看,感慨:“结婚真好。” 梁倾知道她在感慨些什么。 两个相爱的人,用心搭建一种共同的生活,用一些物件来盛放共同的记忆 —— 用”有常”来抵御这个世界的无常。 这确实是件非常干净美好的事情。 她记起,梁坤刚去南城做生意的时候,回望县时也会带回当时时髦的玩意儿,好像她也见过一对红酒杯,有一年除夕梁坤和林慕茹还曾用来共饮庆祝。 不过那玩意儿太脆弱,后来大概是被打碎扔掉了。 - 姚南佳和陆析的婚房是一套宽敞的三居,地段在东边核心,光是物业费就贵得咋舌,据说有些明星也住在这个小区。 她们进了电梯上了楼,姚南佳来应门,领她们走进客厅。 “陆析呢。”何楚悦问。 陆析向来对烹饪美食很有研究。 “厨房呢。今晚吃铜锅涮羊肉和烤羊排哈。” “哇,大补啊。” 何楚悦口水流了一地。 厨房里传来切菜备菜的声音,是推拉门的设计,此时里面煮着什么,飘出一些香味,上面结了一层白雾。 梁倾一看,除了陆析,里面还站着个人,她凭背影也能认出来,是周岭泉,他还穿着昨夜走的时候那套休闲衣裤。 何楚悦只见过周岭泉一次,问,“那是谁,陆析朋友?” “那个伴郎。”姚南佳冲她眨眼睛。 “哪个?” “你说帅的那个。他前段时间满世界飞,好不容易回了北城,陆析便说大家一起过来,人多也有趣儿。” 何楚悦一副了然的表情,说,我记起来了,活儿好的那个。 三个人笑成一团。 里面的人好像是听见了动静,这时拉开了门。 周岭泉跟她二人打招呼,说“又见面了。” 梁倾也如常跟他问候。方才还有些捂着秘密的紧张情绪,此时也平复了。 两个男人能干得很,负责支铜锅,片羊肉,赶了女孩子们去沙发上小坐。 姚南佳拆了她们买的礼物,喜欢得不得了,屁颠儿屁颠儿地拿去厨房给陆析看。 陆析腾不出手来,就抬起手肘,蹭蹭她脑袋说,真好看。 等姚南佳跑出去了,陆析才问周岭泉:“听说你昨天回家了。” 周岭泉心里想,北城这个圈子真是捂不住事儿。 “是,岭玉生日。” “哦,我倒把这一茬儿给忘了。回头给她补份礼物。” “他们没为难你吧。” “老爷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周岭泉十几岁瞒着蒋振业跑回港城周家认祖归宗,改了姓,这事儿一度把蒋家闹得鸡飞狗跳。祖孙有那么十年的时间几乎断了联系,还是这些年蒋思雪从中斡旋在蒋振业那边说了不少好话,周岭泉才得以重新踏进蒋家门槛。不过蒋振业也没给过他好脸色。 “年纪大了都这样,你别太放在心上。” 周岭泉耸耸肩,说:“那是自然。多少人争着给他养老送终的,也不差我这一个不是。” 陆析和他是发小,了解他家这些七拐八拐的糟心事儿,听他这语气,心中不忍,却也没说什么。 周岭泉正把菜往餐桌上送,见三个人头碰头地看搞笑视频聊八卦,梁倾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心得很,后仰着头,笑成了一朵花。他好像头回见到她这样大笑。 她今天没化妆,戴着眼镜,穿着这套头卫衣,显得年纪很小。 他咳了一声,转身回厨房拿菜。 菜上得七七八八,何楚悦问要不要下去买酒。 姚南佳看了一眼陆析,后者说:“等会可能还要开车出去一趟,要不今晚喝点饮料。” 不过很快这事儿就有了更进一步的解释。 姚南佳怀孕了。 “本来是一定要到三个月再说的。不过医生说我很稳定,就想着先要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 何楚悦和梁倾又惊又喜。 若不是姚南佳这几天月事推迟,他们夫妇俩都没往这方面去想。 好在他们已经备孕了一段时间,生活习惯还算健康,不过现在想想,姚南佳婚礼的时候蹬着那么高的高跟鞋,还喝了些酒,到底有些后怕。 新年加这个好消息,这顿饭吃得格外尽兴。 周岭泉坐在梁倾和陆析之间,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共桌吃饭。 梁倾发现他状态松弛下来的时候,譬如此时,其实话并不多,桌上主要还是姚南佳和何楚悦两人双簧似的叽叽喳喳。 他只是认真地听,偶尔回应几句。 有时候夹菜时,两人的胳膊便会隔着布料挨在一起。又或者是偶尔他捞起了好几个丸子或者肉片,便也顺手放两个到梁倾碗里。外人看来不过是出于礼貌的照顾。 明明只是一些细枝末节,比这□□无数倍的接触他们也有过,但梁倾坐在这儿却觉得没来由地全身发热。 大概是羊肉暖身。她在心里这样下结论。 吃了饭,她和何楚悦便自告奋勇去洗碗。 厨房里的暖气比餐厅弱些,她伸手推开窗子的一扇细缝儿。何楚悦疑惑地问:“有这么热么。” 梁倾很肯定地点点头。 “我怎么没觉得。” “可能你刚刚话太多,羊肉没吃够。” 何楚悦来掐她腰。两个人又闹起来。 忽然姚南佳把门打开了,说:“何楚悦你电话... 1969.1打来的... 这备注好奇怪... 这谁啊... ” 她话音还没落,何楚悦便跟只猫儿似的窜上来,拿着电话去厕所了。 “什么呀... 神神秘秘的... ” “南佳,楚楚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谁知道呢,这孩子这方面嘴倒是很严实,下次找个机会我严刑逼供一下...” “嗯,你把把关...” “放心!包在我身上。”姚南佳说着便挽起袖子要来帮她。 梁倾大惊失色,只觉得地上的水渍,没收好的刀具,抽屉的边沿,对于孕妇来说都是风险。急忙把她赶出去。 “我是怀孕,又不是立地成佛,没那么娇贵。”姚南佳哭笑不得。 梁倾将她送到门外,隔着推拉门做了个‘你可以退下’的手势。 - 算一算,这已经是她们相识的第九年了。好像小时候在望县的日子格外漫长,她仍能回忆起诸多细节,反而上了大学后一切如同按了快进键似的。 梁倾一边洗碗一边神游天外,听到身后推拉门响了,便说:“跟谁打电话呢。老实交代。” 后面的人不吱声。 她一时心中警醒,这才回头,果然不是何楚悦,是周岭泉。 “梁律师要我交代什么。”他轻轻一笑。 梁倾只垂首又打开了水龙头说,”都快洗完了。你来凑什么热闹。” 周岭泉走过来,站定在她身侧,从她手中接过刚刚冲洗干净的碗擦干。 这行为和他们身处的地方都太过日常,梁倾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一种错觉。 周岭泉偏偏添油加醋说,“来陪你说会儿话。” “哦,看不出你这么体贴。” 梁倾顺着他话头说下去,也没过脑子。 周岭泉却突然靠上来,梁倾面对着水槽,背部是他身体的气息,温度,轮廓,起伏,和... 窗上倒映他们相叠的身影,如同电视剧里流行的后背拥抱。 ‘啪嗒’一声,原来他是在关窗。 冷潮 第25节 关完他才低声说。 “我体不体贴你不知道?” 梁倾默,假装听不懂,知道自己一时失言撞到了枪口上“...” 周岭泉看她耳尖红红的,低低地笑,挺开怀。 梁倾虽知道他刚刚那动作是故意逗她的,眼下却恼不起来 —— 她也挺喜欢看他这样笑。 “笑什么呢。” 姚南佳此时循声走过来,见他们站得近,垂着眼睛,昏昏的一盏灯,照见两张脸上的笑意。竟是很登对。 不过周岭泉过去的那个女伴她见过的,比他大一点,小时候在美国长大,典型的abc气质,明艳外放。他自己受的也是西方那一套教育,大概不懂得欣赏较为含蓄的东方美。 她觉得肯定是自己多心了。 “梁律师说了个好笑话。”周岭泉解释道。将这一茬儿带过去。 “行了,看这儿笑一笑。”姚南佳掏出拍立得。 她依然爱摄影,朋友来家中玩拍照也是必须环节,家中专有一面墙,铺了软木背景,上面都是家中访客们的合照。 “你也不等我准备准备。”梁倾凑上前去看。 过了一会儿相片显出来。 两人都没准备好。梁倾手上还戴着塑胶手套,周岭泉正捏着个盘子沥水。 “傻样儿。”梁倾评价。 第20章 无常 吃过晚饭,姚南佳又组织几人打德扑,其他几人看她兴致好,也乐得陪她。她们三个都比不过陆析和周岭泉会算牌,把把都输。 输了孕妇大人不开心,陆析悄悄放水孕妇大人更不开心。 桌上一时热闹极了。 周岭泉手里还捏着牌,梁倾坐在他对面,似乎是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看,又放回去。 —— 大概他曾经太近地端详过这张脸,便能很明显地看到她收敛了笑容。 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说有工作上的事儿,要出去给老板打个电话,便出了门,笑说正好透口气,这北方的暖气有点上头。 过了一会儿,人还没回来,姚南佳便让何楚悦出去看看。何楚悦跑出去一看,走廊上没人,陆析踱到阳台,说:“在楼下呢。好像是在和谁打电话,挺严肃的。” 姚南佳指使他说,“你下去看看呗。” 周岭泉拦了拦,说:“我下去吧,顺便去抽个烟。瘾犯了。” 他下了电梯,往右一拐,看见梁倾站在正对门口的黑暗里。 明明门廊里那盏灯那么亮,偏偏照不到她身上,反而将她陷入一种更深沉的黑暗里。 周岭泉仔细分辨,隐约见她脸上有种隐忍的神色,语气却还是镇定的,好像是在跟那边说明情况,嗯嗯啊啊了几声,说:“是,我是他女儿。” 梁倾挂了电话,才发现周岭泉站在那儿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平静地和他对视了几秒,才像是缓过神来,问他:“有烟吗。” 她朝周岭泉摊开手,周岭泉却走过去给她点烟,她在微微地发抖,他生怕那火光灼伤她手上的肌肤,或是额前垂下的发丝。 梁倾就着他的火猛吸了一口。 她不说话,周岭泉也不说,只是示意她往旁边走。梁倾会意,两人绕着这栋楼拐了个弯儿。 周岭泉也点了根烟陪着她。 原来北方的冬夜是这样的一种冷。 那些温暖的东西,那些近切的,滚烫的,那些肌肤和肌肤的对谈,唇和唇的依偎,暖色的灯光,欢笑,团聚,新生命的诞生—— 都是回光返照,海市蜃楼。 唯有这种冷的痛觉长存。 梁倾吸了半支烟,道,“我爸病危了,我弟弟找不到人签字,我现在就得过去,买了票,十点一刻起飞。你能不能帮我个忙,酒店房间里还有我一些东西,你抽空寄给我,行么。” “我送你过去机场。”周岭泉说的是肯定句。 这次梁倾没有拒绝。 - 梁倾寻了个临时工作上有事的理由。周岭泉也说晚上还有些公事要去处理,可以顺她一程。 退场也算自然。 当然,也没空间再去思考是不是自然。 车向机场驶去。 梁倾一路沉默,只看窗外,一样的路线,一样的逃亡般的感受。 不同的是逃无可逃退无可退的心情。 “亲弟弟?” 已能看到航站楼的指示牌,远处的机场建筑通明透亮,像只发夜光的天牛匍匐在这黑暗的树干上。 “不是。我爸和他现在的老婆生的。” “你弟弟有个好姐姐。” “谬赞。我等着回去跟他们一家人掰扯分遗产呢。”梁倾笑,觉得自己没说谎。她带一幅无框眼镜,这样说的时候,表情更显得淡漠极了。 梁坤没撑过这个年,也没能在她准备的那份遗嘱上签字。刘家人指不定要如何在这件事上搓磨她。 她真的非常需要一笔钱。 一想到这些,她对梁坤有些恨。然而他去了,这恨只变成一种钝痛,生生地锤在她自己的心上。 “梁倾。” 周岭泉像要说些什么。又终究什么都没说。 梁倾对他的克制心存感激。 - 周岭泉来的路上车开得飞快。为了方便她下车,他将车停在露天的大型停车场。 停车场周围一层雾霭之气,四角上立着路灯,如同提灯的巨人。 像是那些公路电影里,逃亡到断桥处终究被包围,绝望和心安兼有。 梁倾并不着急走,从自己包里取了烟,问,你介意吗? 周岭泉摇摇头。 她便打开车窗,沉默地点烟。风灌进来。火星子扑簌扑簌地往下掉,落在她的头发和大衣上,远处的光照着,车里像在下雪,灰色的雪。 梁倾吸了半支烟,碾灭了。突然侧过身子,跪坐起来,倾身去吻他喉结和脖颈。 简直毫无章法的亲吻。【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末了她又喘息着垂头,自嘲似地笑,问他:“周岭泉,刚刚在厨房的时候,你ying了吧。我们做吧。我从没有试过在车里。我不想走了,或者你带我回酒店吧...” 周岭泉亦点燃一支烟,拉开些距离,睨着看她,近乎一种审视。 梁倾被他挑衅,干脆跨坐过来,在他膝头,和他极近地对视,那种眼神,明目张胆的邀请嬉戏。她的手像兀自有灵,伸进他衣服里,由腹肌往上。 她确实是悟性高,对这具身体已颇有些深刻了解,又太明白这身体的主人爱她什么样的风情—— 那种清澈的媚色已从她眼睛里淌出来。 但周岭泉却没有动作,放纵她上下其手,只是护着那支烟不让她被烫到,远眺窗外似乎开始飘雪。 她撒娇扮痴,推推他肩,说,“你怎么不动啊... 这里好冷啊...” —— 这世上悲欢生死都跟我无关,我只想要这一刻的逃避。 周岭泉碾灭烟,伸手过来取她的眼镜。梁倾以为自己得逞,将头埋进他肩上,一种予取予求的姿态,又捉着他手,带向自己的衣服里。 那么柔软寒冷的一具身体,一抔雪做的肉和骨。 周岭泉抱着她,并未如她所愿地继续。 梁倾歪在他颈侧,感受到他不再动作,但掌心暖得不真实,在她背脊上摩挲,没有动情的色彩。 沉稳的力度和节奏,像要抚平什么褶皱。 “别这样对你自己。梁倾。” 梁倾有泪意,为了不让他看到,只得埋首在他颈间。 周岭泉在她耳边,像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好了,你看,你不是念叨的嘛,外面下雪了。” - 梁倾到达医院的时候,是一月二日凌晨,梁坤已经去世了。 梁行舟坐在走廊上,把头埋进双臂间,肩头一耸一耸。梁倾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还是医生叫她去看遗体签字。 梁坤的面容很宁静,有种睡着了的安稳神态。也许是梁倾看了太久他的病容,有种为了他松一口气的感觉。 还有他长久地闭着眼,自己也终于不必躲避他的视线,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一看他。 梁坤离开了她们母女之后,他们关系一日赛一日的疏远,他回望县看望她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好像再没有好好端详过这个她称为父亲的人的脸。 自那之后,他好像已经不再鲜活,仿佛死过一次,变做她生命中一道疤痕,一个符号,一些复杂的情感的载体。可是他又存在着,在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的地方,成了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在别的地方给人掖被,添饭,穿衣。 现在他终于安安稳稳地躺在她面前了。好像一本书翻到最后一页,她生命中的某种困惑终于得解答。 “爸爸。” - 梁倾走出来时梁行舟还在原地坐着,姿势也没变过。 她落坐在他身边,静了一会儿说:“你要再去看一眼嘛。” 梁行舟顿了顿,摇摇头说:“不了。就这样吧。” 冷潮 第26节 就这样吧。 他们在这长椅上静坐。 是个温和的南城的夜。梁倾觉得很恍惚,想起方才北城的大雪,想起周岭泉温暖的手。酷烈无常,又静寂温柔。 她以为她会想起很多和梁坤的事情,却没想到真到了这一步,原来是无思无想的。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梁行舟才接到刘艾玲的电话。 梁倾便走到外面去抽烟,又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梁行舟和刘艾玲讲电话,说着说着,低低地哭起来。方才他在姐姐面前一直隐忍着,大概是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终于憋不住了。 那种呜咽声和风类似,低低地在廊上回旋。 “你妈妈他们怎么不在南城。” 梁倾从自动贩卖机里买的旺仔牛奶,是热的,她塞进梁行舟手里。 “他们回老家看我外婆外公了。早上刚走。我留在家,明天还有补习班,结果...” “他们现在往回赶了?” “是。我舅舅开车。” 梁倾算了算,从刘艾玲的老家到南城车程大概四个多小时,明早遗体要拉去殡仪馆火化,正好赶得上。 他们姐弟二人自此在走廊上对坐,相对无言。中途又有个车祸去世的人被推过来,亲属在廊下哭倒一片,后又离去。 剩那种似乎可以冲破□□的哭嚎,在夜里盘桓着。 梁倾有种看客的麻木感。癌症与意外不同,一场预设的无能为力的死亡。 她呆滞地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才想起,似乎上一次她见着梁坤健康的时候还是她大四下学期,那时梁坤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却放弃了读研,于是从南城千里迢迢来了江城劝说,要她再备考一年,他愿意负担她的全部费用。 自然是不欢而散。他们的关系从那时开始落至冰点,有四年多不怎么联系,直到她得知梁坤得了肝癌。 梁倾不愿再想那年的事情,却忽然想起来,那次梁坤气得拂袖而去,还发狠说不会再给她任何钱,是刘思齐在宿舍楼下陪她坐了大半夜,还说要赚钱养她这样的傻话。 此时此地。她突然非常非常不合时宜地想念着刘思齐。虽然他以并不漂亮的姿势结束了他们的关系,但他毕竟陪她走过了一段人生低谷。 父母子女,爱人朋友,或长或短,能够并肩走一段路都不容易。 - 梁倾模模糊糊眯了一会儿,七点天亮全了,医院开始安排车去殡仪馆。梁行舟坐在她右手边,看着窗外不说话。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路过南城的老区,窗外是流动的绿色,生机勃勃的上班去的人潮,冒着热气的早餐摊子,背着明黄色书包上学的孩子。 “姐姐。”梁行舟突然开口,“外面好热闹。” 梁倾没接话,却明白他的感受 —— 如同独自坐在一艘载着往生人的小船上,逆水驶过生者的海。 半小时不到,到了殡仪馆,梁倾远远便看到刘艾玲和她弟弟已经在门口等着。 隔着距离仍能看见她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不堪。见车开近,她像是凭空被什么击中,痛得弯下腰来,又被她弟弟搀住。 梁行舟看着窗外,不肯转头,梁倾料他已是泪流满面。 等她下了车,梁行舟已经搀了刘艾玲。三人相携往楼那头走去。 “家属往里边走。” 随车来的医护人员提醒她。 梁倾不再往前,只站在停车坪前点烟,说“我到这里就好。” 烟抽到一半,大概是早晨八点多,陆续有几条微信进来,先是何楚悦和南佳问她平安到了没有都说有点担心她。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的微信也进来了。问她‘还好?’ 她也回‘还好。’ 那边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一会儿却没有消息过来。 梁倾想他大概是想问她父亲的情况又不知如何开口。她也同样不知如何开口。只关掉了对话框。 再抽了一根烟,就看到梁行舟搀着刘艾玲一并走了出来,交谈了几句,便见梁行舟留在了原地,刘艾玲和她弟弟朝梁倾这边走了。 梁倾弯下腰碾灭了烟,又将烟头攥在手里,那余热灼人,她摊开手掌看,却没有留下痕迹。 刘艾玲走到她跟前,她弟弟叫刘艾宏,与他姐姐长得肖似。 据说刘家厂子原先是要传给这个小儿子的,但他年轻时纨绔不争气打伤人进去了几年,因此刘老爷子才看上了梁坤接班。 刘艾玲大概半夜走得急,并未打理自己,此时脸上皮肤干燥得起了一层细细的皮屑,其下可见泪痕,眼睛红得吓人。 她看着梁倾没说话。 倒是刘艾宏开口说:”是小梁吧,方便找个地方,我和你刘阿姨跟你聊聊?” 作者有话说: 今天来晚啦。只有一更哈! 第21章 陈之越 殡仪馆走出去不远找了家茶楼,茶楼小姐清一色的大红盘扣旗袍,走起来袅袅婷婷,将三人引至窗边座位。 三人落了座,梁倾发觉,自己好像从未细看过刘艾玲的长相。 她在刚刚能够理解‘家’的年纪便经历了梁坤和林慕茹的婚变。此后便是来自邻里的指点,揣测,来自玩伴的好奇和嘲笑。 很奇怪,人们似乎总能从男人的背弃里反省出女人的问题。 她曾经仰望她的父亲,后来却又厌恶得刻骨铭心,因为两种情绪的无法和解,而把这些恨意完全归因于面前这个女人 —— 将她视为女巫和恐怖童话中引诱青年人溺水的美人鱼一类。 而眼前的刘艾玲,梁倾不知道她是否曾美艳难当,或曾有比林慕茹更甚一筹的柔情,但她已经颓败,衰老,伴侣早逝,指缝里积着一些黑垢,正无意识地抠着茶杯粗糙的边沿。 梁倾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赢得了一些东西,心里有一种残忍的快意。 “小梁,原本有些事情,要是你爸爸还在世,可以要他跟你当面说的。”刘艾玲开口,却并不望她。 “小梁啊,马志远前几天说你问起岚山区的那套房子,”刘艾宏接着道,“那房子是在你爸名下不错,是婚前财产也不错,不过当年他做开发的那笔钱和买那套房子的钱都是他向行舟他外公借的。后来他和你刘阿姨结婚,这笔钱就不了了之了... 说起来... ” “... 那房子若说你有份,那还有你弟弟妹妹,也有份,咱们僵持在这里 ... 我们呢,不指着这钱用,肯定暂时不愿意卖这房子。南城现在寸土寸金,那房子肯定要接着升值的。” “不过,你一个小姑娘,你妈妈又是那种情况,我们也明白,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这个数,你看看,差不多也就是你那一份房子的钱了。如果同意,明天就可以往你账上走” 刘艾宏说着,从包里掏出来了一份文件,往她面前一推,用手一指, 他说罢,燃了支烟,继续说,“... 不然法庭上见了总是不好看。你与我们倒不必有往来,但行舟和可儿可是你的亲弟妹。这辈子总是要打照面的。” 梁倾看了看那个数,想,自己刚才是疯了才会对眼前的人心生怜悯。 她说,“这要是您的诚意,那我们今天没什么好谈的,二位赶了一夜路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就好。至于这房子,还有别的说头,我们法庭上见就是。” “还有我需不需要用钱,也用不着您操心不是?” 茶的蒸汽升起来,氤氲成一团青色的雾,在梁倾倦倦的眉眼之间停滞,消散。 她脸型的轮廓继承自她的母亲,刘艾玲厌恶地想起她偶然见过的林慕茹的照片,被折在了梁坤一件没穿过的夹克内胆里。 一个美得让她自疑的女人。 她将照片看完又放回,也从没有问过梁坤,是否非常非常爱过她。 “没事儿我先走了,得回去补一觉。” 梁倾说完,也没再瞧他们一眼,兀自走了。 - 没想到这一年的开端,元旦三日假期的最后,是以梁坤的去世做结尾。 梁倾没有请丧假,第二天准时准点地去上了班。除了方建元旦向他女友求婚成功,在饭桌上分享了一下他是如何‘精心准备’之外,并无什么新闻。 秦兆名又接了个私募的项目,时间表又是急死人的那种类型,沈欣那边有个a股公司也要抢着在春节前做非公发。 总之所里人仰马翻。 不过自上次徐悠救场之后,梁倾倒与她走得更近了。这么说来,也算是在南城交到了新朋友。 林慕茹的医院打来了几次,问她关于病房安排和缴费的事情,梁倾咬了咬牙定了单人病房,好在只要交前三个月的钱附加一个月的押金即可,她来南城后薪水比在望县时涨了不是一星半点,又还能指望梁坤那边的遗产,因此这件事情就算安排妥了。 至于遗产分割那边,那天刘艾宏是虚张声势,她多少看得出来。 若真如他所说,梁坤这点房产对刘家不足挂齿,那又何必他刘艾宏跳出来唱这一出呢。她想,他们也是急着想将那房子卖掉的,只是不愿分给她那份罢了。 梁行舟出国,梁可儿读书都要用钱不说,刘家的公司状况又是每况日下。 她一查才知道,前几日他家厂子的生产线上又因为违规操作出了事,一个工人整只手臂绞了进去,工友们本就不满公司近年来屡屡拖欠工资这下更是借题发挥将媒体和有关部门都找了来,责令关流水线整改外加一笔罚单,因了这个意外,几笔订单都不同程度耽误了工期,本来谈妥的用来填窟窿的银行贷款也不了了之。 刘艾玲这几日似乎坐不住了,又通过马志远联系了她好几次要再谈谈。 梁倾没同意,只是写了个数字给马致远,她那边点了头再面谈。 虽比她能通过法律程序最终得到的要低些,但梁坤房产商铺股票零零碎碎的,走程序处置慢不说,找律师上庭也是一笔钱,最终执行起来也麻烦极了。 舍点小头,把现金攥在手里,免得夜长梦多。 - “梁律师想什么呢。” 徐悠走进茶水间。时值晚上八点多,律所内灯火通明,大家都还在所里加班。 “在想年末老板们会请我们吃点啥。这一年到头的就指着这几顿了。”梁倾笑。 每到年末每个老板们都会自掏腰包请大家吃一顿以犒劳大家一年来的辛苦。 “你听说了吗。”徐悠说,“今年秦律师的太太也会出席。” “哦?” 梁倾听说秦兆名的两个孩子都在美国读书,太太一直在那边陪读,秦兆名偶尔回美国探望。 “听说她太太是他大学同学,年轻时可是校花级别的大美人哦。” “哈哈,秦律师气质这么好,年轻时候肯定也很帅,没想到还这么专情。” “人类高质量男性!” “可不是么。”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 冷潮 第28节 陈之越的学术道路走得顺风顺水,但感情上却很极简主义,高中一段,大学一段,结局都是都是为了前程,选择和平分手,各奔东西。 果然是学霸,连谈恋爱都比别人理智。 陈母这些年每每碰到徐悠总要拉着她抱怨一番陈之越的婚恋问题 —— 他母亲做语言文字研究,在湖南一个山坳坳里研究当地方言,一待就是六七年。于是他父母三十五岁才生下陈之越。后又因为忙于科研评职称,陈之越便是他姥姥姥爷带大的。 他对姥姥姥爷感情极深。 本来纵使家中催促,他在美国天高皇帝远,专心科研,倒也不急着婚恋的事情,但他姥姥去年突然半夜中风,大病一场,人看着苍老了许多。 陈之越这次回国之后,倒一反常态,服从安排相亲了许多次。 真有了认真奔着结婚去的意思。 徐悠心里美滋滋地想,若是梁倾和陈之越真成了,她以后大小也算是陈之越的媒人了! 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哇。 - 两人到了楼下咖啡店。 这咖啡店开在寸土寸金的写字楼下,并不便宜,但正是上午的茶歇摸鱼时刻,店里还是排起了队,两人站在队伍中闲聊。 徐悠忽地凑过来,低声道:“诶诶,十一点方向,秦律师坐那儿呢。” 梁倾是面对着她的,此时下意识要转头去看,徐悠做贼似的拉一把她说,“诶诶诶,低调低调,别让老板发现我们溜号儿摸鱼。” 梁倾笑,任由她拉着自己往队伍里站了站。 排了快一会儿才轮到她俩,借着点单的空档,梁倾抬头,用余光去瞟,见秦兆名西装革履,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与人说话。 昨晚秦兆名临走跟她交代工作时确实提过一嘴,说今天要出门见客户。 她稍稍偏一偏头,方才秦兆名对面的人正好被一盆一人高的绿植遮挡,这一下才现出身来。 —— 竟然是张阳。他今日也是一套质感上乘的黑西装,加之他手长脚长,人又年轻,很是打眼。 梁倾稍有些慌乱地挪开眼睛,但为时已晚,张阳好像对来自他人的打量很敏锐,此时已向她这边看来。 二人的视线相接。他似乎也有些惊讶,眼神里又带上些审视的意味。 张阳眉头轻皱了一下,不过瞬间的功夫,但秦兆名人精儿似的,已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看到梁倾和徐悠。 退无可退。梁倾接了咖啡,领着徐悠上前打招呼。 “小梁,小孟,来买咖啡呢。”秦兆名宽厚地笑,倒是坐着没起身。 “是啊,秦律师,好巧。”徐悠装出一副很惊讶的表情,又接着说,“秦律师我们上楼去继续干活儿了,不打扰您啦。” 说罢匆匆朝对面的张阳点了点头,便想开溜。 梁倾效仿,也对他二人点头致意。 “梁律师,好久不见。” 张阳此时却坐直了身子,冲她点头道。 秦兆名看了梁倾一眼,也立起身来,笑着开口说:“你看我,年纪大了就是这样,记性差,差点儿忘了,这项目之前是小梁在跟着的,难怪张总记得你!” 梁倾讪讪地陪笑。 “这样,小梁要是今晚有空,也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 梁倾哪敢不答应。 凭香港的一面之缘,秦兆名其实没想到张阳能记住梁倾。 律师混到合伙人这一步,靠的可不是那些文字功夫,要拉来源源不断的客户靠的是合伙人沟通应变,审时度势,揣摩人心的能力。 他虽还猜不出张阳与梁倾之间是否还有其他交集,但心里想着,今晚叫上梁倾一定不是件坏事。 - 虽是周五下午,但也同样忙碌。梁倾有了些心事。 和客户或投行领导们吃饭这些原是轮不到她这样的小角色的,就算是做到了方建这样的级别,也只是偶尔能去插一脚。 但她并不是怯这顿饭。 更多的是因为遇到张阳,因而想起了周岭泉。 自从北城一别,她父亲去世那日之后,他们鲜有联系,也没有联系的立场。 偶尔陆析和姚南佳若发了朋友圈,他倒都会点个赞。 熟悉又陌生,强烈地存在,却又并不存在。他们已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但梁倾的这层感觉反倒比以往更甚。 不过也大概是他们曾亲密无间过,因此才会有这种感觉。 梁倾走了神,在工作间隙鬼使神差地点开他的微信,他头像是一片灰蓝色,像某种色块,或是起了雾的大海。 她心神不宁,下午审尽调文件的时候还犯了些小错误,被方建挑了出来,又得赔笑脸,好歹应付了过去。 直等到天色昏昏,方建问她:“去哪儿吃晚饭?” “抱歉,今天走不开。” 梁倾抱歉地冲他一笑,正巧秦兆名的门开了,屋里的灯‘啪’地暗下去,他站在门边问,“小梁,可以走了吗。” 梁倾忙不迭地拎包,跟在秦兆名后面出了门。 “秦律师今晚要去跟客户吃饭呢,梁律师也得去。方总不嫌弃的话,咱大家一起吃呗。” 徐悠见方建一时表情复杂,便替梁倾解释。 她人缘好,几个低年级律师和助理都爱和她一起吃饭聊天,听她这么一说,还在埋头苦干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应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一更哈!大家初一快乐!如果看到有推文的地方帮我推荐一下~ 第23章 流泪 张阳今天来南城本不是为了之前那个项目。 他们有另一个项目启动在即,是个跨境并购,客户在伦敦,目标公司在南城,是个新型制造业公司,近几年风头正劲。因为涉及到外资和敏感产业,他这次来主要是来探探南城地方政府的口风,也是为签意向书和后期谈判作准备。 周岭泉为了这个项目在伦敦陪着客户耗了小半个月,现在还在阿姆斯特丹飞回来的飞机上。 也不知道秦兆名从哪儿打听到他这两天在南城,借着之前那个项目的名义,硬是见缝插针地约他见了个面。 秦兆名人精似的,早猜到他来南城是为了别的项目。 这一顿饭是秦兆名的诚意,还叫了几个与他相熟的一些公司的老董们来,既是欢迎张阳来南城,又是资源共享,继续合作的诚意十足。 秦兆名看中的当然不只是他们公司的招牌,更多的还有周岭泉背后周家在港城的人脉资源。 新项目聘中国法顾问的事儿确实悬而未决,再加上也可以扩充南城的人脉,因此张阳也没有推拒。 - 梁倾跟着秦兆名下了楼,见张阳已在楼下大堂等了。他个儿高,西装剪裁合身,坐在楼下大堂的皮沙发上等人,还挺有气场。 他正拿着手机,似是在处理邮件,微微皱眉。见他二人走来了,才收起手机。 周岭泉不在,梁倾莫名松了一口气。察觉到张阳似乎瞥了她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正了正神色。 “怎么不上去坐。”秦兆名问。 “刚去南边跑了一趟,刚刚过来。秦律师太客气了。”张阳得体答。 秦律师抬手示意,两人在前面并肩而行。 秦兆名问:“几个朋友听说你来,定了这附近一家山东菜,走几步就到。只是南城做北方菜做得好的不多。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秦律师太客气了。” 秦兆名连张阳家乡在哪里都搞得一清二楚... 梁倾心里暗叹他的用心,做老板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小周总最近还是常驻港城吗?” “他今天的飞机还没落地。说下次再来拜会秦律师。” “客气了。说起来,小周总倒是港城人,但普通话是真挺正宗。”秦兆名状似不经意地说。 “当然,周总在北城生活过很久。” “喔。这倒是没听说。” 梁倾想起周岭泉告诉她的,小时候在北城长大的事情,不免也好奇个中缘由。 但张阳不再多言,揭过了话题。 他们这样谈论着周岭泉和周家,梁倾觉得那种陌生感又来了。 她忽地记起跨年那天,后半程在浴室里,周岭泉搂着她,鬓角汗湿,闷极了,黑暗似有实质,蛰伏在他们赤luo的肌肤上,吸着血。 只脚底亮了一盏夜灯,周岭泉呼吸沉重,她攀着他的身体,生生死死,泪眼从镜子里看过去,见他背上的肌理起伏陷落,暴力又优美的节奏—— 那是他们不洁的身体正在缠斗的证据。 她笑笑,打消了自己这些愚蠢的想法。 - 饭桌上除了梁倾都是男性,大都上了些年纪,谈的东西有些梁倾并听不太懂,除了及时给添茶倒酒,又跟着秦兆名敬了两圈酒,余下的时间都只是闷头吃饭,减小自己的存在感。 但话题不知何时从项目上转到他们律所,后又转到她身上。 梁倾正埋头剥虾,秦兆名忽然笑着问:“小梁应该还是单身吧?” 梁倾一愣,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姓陈的老总说,“老秦,你们律所是怎么回事。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还单身。” 梁倾尴尬地笑两声,倒是没与他对视。直觉他正上上下下,不避讳地打量她。 秦兆名笑说:“我们这一行就是太忙了,苦了这些年轻人,连谈恋爱都没时间。小梁长得好,从小到大应该不少人追吧。” 梁倾有些尴尬地摆摆手说,“秦律师您太抬举我了。” 另一个姓徐的老总方才喝了些酒,哈哈笑了一声,又接着说,“女孩子,还是得早点安定下来,总跟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混算什么事儿呢。老秦你得帮人家张罗。哈哈,你看看... 我又在这里倚老卖老了。” 那个姓陈的见梁倾不是那种会来事儿的性格,便说:“小梁,这桌上你最小,秦律师今天来带你见世面,你是不是得给大家敬一杯。” 冷潮 第29节 梁倾厌恶极了这种酒桌文化。 不过她方才不来事儿,并不代表她怵这场面 —— 来南城之前,她在江城工作时更过火的也见多了,灌酒的,动手动脚的,在ktv里搂着她要情歌对唱的,都有。 她喝吐过,被人上上下下摸过,差点被人扛进房间过。 又能如何呢,得赚钱呀。一个人在这世上没有力量,活得注定要辛苦些。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梁倾走神,张阳此时举了杯说,“陈总,还是我先敬你一个吧。多谢您款待。” 陈总不乐意了,假意,说:“小张总你急什么,酒得一杯一杯喝。” 桌上人都看出张阳有意给梁倾解围。 梁倾粲然一笑,站起来满了红酒杯,望了一眼张阳,再向桌上说:“是我不懂事了,多谢陈总提点,还望各位前辈海涵。这杯我先干为尽。” 她仰颈饮尽了杯中的酒。 桌上静了一会儿,大概是没料到她前半程缩头乌龟似的,原来这么有爆发力。 秦兆名行事算是正派,之前只带着方建来这些场合,这下倒对梁倾也刮目相看起来。他虽喝了几杯,红了脸,却清醒得很,目光在张阳和梁倾身上停留。 梁倾在酒的涩味里,想,秦兆名大概是脑补过度,以为张阳许是对她多少有点印象或者是好感,记住了她的名字。因此才带她来吃这顿饭。 中年人对于做媒的天然热情,生意上的利益驱使,大概动机各占一半。 有人打趣说:“老陈你快省省吧。还是小张总晓得怜香惜玉。你该罚!” 那边又吵成一圈,梁倾又陪着喝了大半杯玻璃盅的白酒。 张阳表情也有些尴尬。他大概也猜到了这一层,但苦于并不了解梁倾与周岭泉的关系,也不好做什么解释。 到底是跟着周岭泉见过世面的,他三两句话又把话题引到了生意上。 没想到啊,许久前在港城周岭泉托来的的那句问好,竟然有这样的蝴蝶效应。 也不知道这‘罪魁祸首’现在在哪里。 她发觉今天想起周岭泉的次数比这一个月加起来都多。 - 一顿饭吃到九点多,众人本来说还要找个会所继续,但张阳说今晚10点多跟迪拜的客户还有个电话会要开,众人这才作罢。 走到饭店门口,天色黯黯,梁倾想起天气预报说的,明天有大雨。 那几个老董都是带了司机的,陈总红着脸,打了个嗝儿,问:“小梁住哪儿,要不要我顺你一程。” 秦兆名没出声,也只是看着梁倾。 梁倾陪着笑,说:“不麻烦陈总了。我朋友一会儿来接我呢。” 在场人当然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推辞。 “哦,你这朋友挺周到。” 陈总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便将手提包往司机怀里一扔,走了。 众人接着酒兴还在门口寒暄,梁倾借口去厕所,终于摆脱了他们。 她方才确实喝得有些猛了,胃里不好受,脑子也昏沉,那红酒也不知道是谁带来的,跟假酒似的。她问服务员要了瓶水,灌了半瓶下肚,进了隔间,吐了一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但好歹心里好受些了,于是坐在马桶盖子上醒神。 在这儿躲个半小时再走,大概不会再遇到那群人了。 比起从前在江城工作的时候,今天已经好太多了。 那时候做的是民事业务,什么牛鬼蛇神都有,合伙人看中她年轻漂亮,凡是饭局都带上她,她机灵,酒能推则推,能装傻则装傻,好歹混了那么几年。 她太困了。前几天工作忙,每天都睡不到六小时,这会儿还来这样喝一顿。她想再这样下去肝大概会出问题,梁坤就是肝癌走的。 他是不是也喝了很多很多很多不情愿的酒?人生在世走这一遭,他闭眼前后悔么? 她想起了梁坤年轻的时候在望县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也经常应酬,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半夜回来,把她高举过头让他坐在肩膀上,又往她兜里塞大把的零钱,要她去请街坊的小伙伴买冰棍儿吃。 那时候他可真是意气风发。 她迷迷瞪瞪地坐在马桶上,神游天外,四下并不干净,平时她有些洁癖的,此时也顾不着了,迷迷糊糊,却发觉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像是哭了。 这是梁坤走后她第一次流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隔间门被急促地被敲响。她意识转醒。 偏头疼又来了 —— 尖锐的持续的痛苦,让她整个人睁不开眼。 她缓了一下,才说:“里面有人。” “女士,你没事吧?需要帮忙么?” 大概是酒店服务员。 梁倾迟顿地望了望厕所门上生锈的钩子,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没事儿。抱歉。”她开了门,门外是个小姑娘,大概才二十出头,关切地看她,“你们是不是要关门了。” “需要帮您叫个车吗?” “不用。谢谢了。” - 梁倾出了女厕所,往洗脸池去,按亮手机,好几条微信提醒和来电提示。 陈之越发了几条微信来。本来是想约她周末吃饭,大概是见她许久没回,便又试探地问了一句,‘今天也在加班么。’ 梁倾单手撑在洗手台上,回他短信,说:‘抱歉,刚刚没看到,有个客户请客吃饭。’ 那边几乎是秒回,说:‘你现在在哪儿,需要我来接么?你喝酒了么?’ 梁倾心里有些厌烦的情绪,大概觉得他的语气太过热切。其实是她自己的的问题。 头疼犯了的时候,对一切事物的容忍度都变得低。 只回,‘不用了,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行,那你到家跟我说一声。’ 梁倾不愿再回,还没来得及按掉手机,忽然又有个电话进来,是刘艾玲。 梁倾拒接,头疼欲裂,想要去包里摸止疼药,电话又进来。契而不舍。她皱了皱眉,接了起来。 “小梁。”刘艾玲态度还是那样,有些冷冰冰的,”明天有空能见一面么。” 梁倾看着镜中自己的疲态,那镜子上水渍斑驳,头顶灯光昏暗,她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似的,“阿姨,若是上次那个数字,我是不会答应的。” 刘艾玲静了片刻,模棱两可地说,“见了再说。” 梁倾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吭声。 那边悉悉嗦嗦一阵,换了梁行舟接电话,他说,“姐姐,你跟我妈妈见一面吧。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央求的语气。梁倾虽厌恶刘艾玲把梁行舟搬出来,但不忍心用方才那副态度对梁行舟,只能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那个服务员小姑娘也走了,抽风机在头顶细细地转着,像是□□,又或者是她的头太疼了,产生了错觉。 她掬了点冷水,拍了拍后劲儿,往包里一翻,止疼药没了。 操。 她心里骂骂咧咧,走出了洗手间,走廊是那种欧式暴发户风格,但选材劣质的缘故,墙纸脱落了。灯光黯,跟拍鬼片似的。 梁倾眯了眯眼睛,才发现不到十米开外有人背对着她,细看那人在抽烟,她在这头也能闻见些烟草的涩味。 再细看,是周岭泉。 她大概是头疼到了顶点,没什么情绪,只是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周岭泉也听到她的动静,回过身来,朝她走过来,问:“怎么进去这么久。” 见她不说话,又问,“怎么了,这么久没见,人傻了?” 梁倾方才心里攒着些劲儿,头又一跳一跳地疼,他说话声音太温柔,倒把她问得鼻子一酸。 太矫情了。 还好走廊昏暗,梁倾低着头把泪意憋回去,如常说:“你怎么来了。” 第24章 西窗 北城一别,周岭泉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梁倾。 刚开始的一个星期他想到她的频率挺高,但又说服自己是因为她父亲突然去世,匆匆告别的缘故 —— 他们虽非情侣,但这样的关心,就算放在普通朋友身上,也是正常的。 周岭泉自认不是个吝啬的人。从前与别人在一块儿也是能帮则帮,能给则给的。本就是各取所需的关系,也都是有分寸的人,他轻易给得起,也愿意给。 总之,他不愿意再过多思考这件事。 他选择这样的关系,本就是图个省心开心。 年前工作忙,有个从前他在纽约东家时就打过交道的客户,当时一起做过些项目,不想过了几年竟主动找到他。 他为此飞去了欧洲,待了小半个月,等到项目前期的事儿十拿九稳,这才回来。 飞机是直接落地港城的。周家过年规矩多,应酬多,周启泓要他早点回去帮忙分担。 但飞到马尼拉上空,却接到张阳的短信说,‘源衡的秦律师拉了梁律师要请我吃饭。秦律师大概是误会了我和梁小姐的关系。’ 周岭泉看着这条短信。 秦兆名那个人,一向是把聪明人三个字写在脸上的。 不过—— 这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那天一时兴起托张阳带去的一句问候。 他下了飞机,司机接了他是要回周家的,他交代张阳,散了场让他找个借口送梁倾回家。 张阳说好。 他又问,喝得多么。 张阳说,没拦住,好在梁小姐酒量好。 周岭泉没再说什么,随便跟周启泓那边扯了个谎,跨海来了南城。 不得不承认,比起周家那些兄弟姊妹,三姑六婆,他是更愿意见到梁倾的。 冷潮 第30节 - “路过?”梁倾坐上他的车,随口问了句。 “张阳说你在这儿。” “哦。”她没再细问。 “是去上次那个酒店么?” “你不想?”周岭泉侧头问她。 “要不你还是送我回家休息吧。”梁倾淡淡地。她状态不好,变得脆弱,退回了心理上的安全区,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复原,并不想见任何人,更遑论和周岭泉调情□□这一套了。 “去我那儿不能休息?”周岭泉抬手,将她左耳的发挂到她耳朵后面,露出小半张侧脸。他的指腹有一块细细的茧,划过她耳后那块柔软的肌肤。 这动作有些暧昧,又像在哄她。 他方才问了问张阳桌上都是些什么人。张阳报了一圈儿人名,周岭泉想大概不是个多愉快的局,又看她喝得有些多,心里觉得有些抱歉。 “可我今晚很累,做不了。” 梁倾说得很直白,语气很淡。 她正看着窗外,有个小女孩儿和年轻的妈妈手牵手走过,她手腕儿上吊了个小猪佩奇的大气球,比她身子还大,梁倾好担心那气球像飞屋环游记里一样,把小女孩儿带到天上去。 真是累糊涂了。 周岭泉皱了皱眉,耐着性子说,“... 我什么时候说要做什么... 今天这事儿其实怪我。” 梁倾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周岭泉以为她发脾气呢。 她撑着身子,转过来看向他,才发现大半个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有些风尘仆仆。想起张阳说,他是今天的飞机,估计也是刚刚落地。 —— 今晚他可真倒霉,白跑一趟,还得给她这个病号赔小心。 梁倾调整了状态,靠着座位,扯出个笑,说:“谁说怪你了。酒是我自己要喝的... 去酒店路上能不能药房停一下,帮我买盒止痛片。我头好疼。” 周岭泉开了车里的灯细看她,才发现她半眯着眼睛,脸上因为疼痛有些扭曲,却还跟他笑。 周岭泉心里闷,也没再多说什么,把灯关了,暖气调高些,将车开得飞快,奔药店去了。 - 又是那个房间。 偏头疼混着醉意,来势汹汹,方才在车上吞下去的止疼片还没起效果,从车库到房间的这几步路梁倾走得跟万里长征似的。 她瘫在沙发上便动弹不得,感觉有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在她耳后的神经上打钻,也顾不得房间里还有个周岭泉了。 “要去医院么。” 梁倾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周岭泉见她脸色惨白,似是咬着牙的,面颊上凹进去一小块儿,双腿不舒适地蜷着,像在极力忍耐。 周岭泉没再尝试跟她说话。 室内静了一下,又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梁倾忽然觉得额头上一热。 是周岭泉拧了条滚烫的毛巾放她额头上了。 舒适,温暖,熨帖,过了片刻,也不知到底是这条毛巾,还是止痛片终于起了作用,她总算从那种要命的疼痛里稍稍解脱出来。 “谢了。”梁倾说。 “好些了?”周岭泉问。 梁倾勉强睁开眼睛,说:“好些了。吓到你了吧。” “经常这样?” “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比大姨妈勤快。” 看来她是真好了些,还有本事开玩笑了。周岭泉见她要起身,又问她:“做什么,我给你拿?” 梁倾说:“麻烦你,把包给我拿来呗。” 周岭泉踱步到门口,回来将包递给她,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本想点烟,但又作罢。他看见梁倾掏出一板药。 周岭泉递水给她,水是温的。她想,这人还挺心细。 “什么药?”他问。 “维生素呢。”她答。 他没说什么,看她一眼。 那药他认识的,lexapro,抗抑郁抗焦虑的ssris型药物,市面上很常见。 “还难受么。进去睡?”周岭泉问她。 梁倾还没有好全,实在撑不起力气,说:“要不你进去睡吧。我身上脏死了,就在这儿睡。” 她是最爱洁净的人,现下身上却都是方才饭局上的烟酒味儿。 “我抱你去洗。睡在这里会病得更重。除非你想差遣我半夜送你去急诊。”周岭泉说。 梁倾脸一红,疑心自己听岔了,呆呆地望着他。见周岭泉表情严肃淡定,并无狎昵。 “只是洗澡。”他又补了一句,像在提出一个生意上的建议。 虽然他们已有过肌肤之亲,但此时他们二人正经危坐,再谈起这个... 梁倾觉得有些荒谬。 “怕什么?” “倒也不是...” “洗完早点睡。我也累了。” 还没等梁倾支支吾吾地表达完自己纯洁的想法,周岭泉就将她抱了起来。 男性的胸膛和臂膀,结实宽阔,梁倾病了,战斗力全无,揽着他的脖子,靠着他,反而突然有种破罐破摔的心安。 她想,她可能是得了什么急症,肌肤饥渴,渴望与人严丝合缝地抱着。 周岭泉的意思她明白的,他们的关系虽局限,但不代表不能在这之外有限度地相互关怀。 又记起很久之前姚南佳说的,周岭泉这个人对从前的女伴不错,有口皆碑。 得呗。是她格局小了。还得多向他学习。 - 周岭泉给梁倾把衣服脱了,将她整个人放到浴缸里。又帮她洗头。他手指的力道恰到好处,给她用的是他常用的那款洗发水。一时间浴室里都是她喜爱的那种冷杉香。 梁倾舒服得闭上眼睛,在水里舒展双腿,好像此时才彻底松弛自在下来。 热水的温度正好。梁倾觉得自己的毛孔一寸寸地打开,那些烟味,酒精,疼痛,好像也慢慢地从身体里浸去了一样。她闭着眼睛,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舒服。 周岭泉听她这一声,觉得是种折磨,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夜里跑来受这种罪。 他自己进了淋浴间,一阵稀里哗啦,像是白噪音。 梁倾前所未有的舒服,恨不得一辈子都泡在这里,头枕着浴缸边沿,水的重力让她觉得自己成了一片云,轻飘飘的,将睡未睡。 “别睡。” 她眯着眼,见周岭泉又出了淋浴间,腰上裹了条浴巾,手里拿着条大浴巾,正半蹲在浴缸边,探了探水,将她的一些湿发从肩头抚去。 梁倾睁开眼,觉得赧然,可惜一双手护着上面就护不了下面,有些无措。 周岭泉表情平淡,把她像小猫小狗似的从水里拎出来,给她罩上浴巾,使她只露出一张脸,才说,“遮什么,也不是没看过。” 周岭泉自己也还没擦干,头发湿湿的,眼神也湿漉漉的。 他是瘦了,更显得肩宽腰细。还好,腹肌都还在,人鱼线上一滴水,往下探索着。 梁倾望着那滴水,后知后觉地想,止疼片可真是人类福音,刚刚她还疼得死去活来呢,这会儿都有空欣赏周岭泉的胴体了。 浴室里只开了洗漱台那头的一束灯,他们共同陷在明暗的交界处。□□又清醒地相对。 “看哪儿呢。” “没... 没看哪儿” 梁倾咽了咽口水,从他裆部挪开视线。浴室里又湿又热,她有点缺氧。 周岭泉声音低沉地轻笑。他今晚似乎特别有耐心。 梁倾干脆得寸进尺,伸出两只胳膊,半阖眼睛,冲着他,像小孩儿似的耍赖,说:“那你干脆好人做到底,能抱我去吹吹头么。” - 周岭泉又将她裹到床上,开了最低档的暖风。梁倾眯着眼,见房间那头的落地灯开着,在这一头的墙上映出两人亲昵的影子。 她记起小时候有一回,晚上转醒,透过天青色的纱帐,看到林慕茹在给梁坤拔白头发。那天没有灯,但月亮打着西窗,他们的影子也是这样,成双成对的。 “好些了?” “嗯。” “仗着酒量好,喝这么多。” “... 做这一行早晚也免不了,在老板面前总不能怂吧。” “啧,你还挺有事业心。” “讨生活而已...” “想当合伙人?” “早得很呢...” 药物起了作用,她比刚才舒服了,像只顺好了毛的猫儿,任由他摆布。 “喝之前桌上先多吃点肉,再垫点酸奶。管用。” 梁倾思绪顿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教他怎么应对这些。也是,他这个行业才是酒桌文化的重灾区。 “别混着喝。一滴都别混。” “嗯嗯...” “能推就推,能装就装,跟着合伙人屁股后面意思意思就行。你那点酒量,留着必须得喝的时候。别傻啊你。” “嗯嗯... 你好唠叨啊。” 梁倾眯着眼睛喃喃。 冷潮 第31节 周岭泉不跟病人计较。吹到一半,又将她身上擦干,连脚趾缝里也没落下,给她套了件他自己的t恤做睡衣,把她捂进被窝里,这才继续。 “你这个月都在欧洲?” “嗯。” “哦。”梁倾昏昏沉沉,有口无心,说“难怪你没联系我。” “等着我联系你?” “也没有。” “... 你的微信是摆看的?” “你这一寸光阴一寸金的人,我怕耽误你赚钱。”梁倾调侃。 “我看你钻钱眼里去了。”他一手还拿着风筒,一手捏了捏她下巴。 空一会儿,他又说:“你若是想找人聊天,我随时奉陪。” “聊什么。”梁倾喃喃自语,直着眼睛,继续看那墙上的影子。 周岭泉不正面回答,问:”还难过么。” 梁倾未答。 周岭泉关了吹风机一看,见她伏在他膝头睡着了。微张着唇,毫无防备的姿态。 大概是累极,还小声打呼噜。 没想到女孩儿的头发这么难吹。 周岭泉本也十分疲惫,心中多少有些烦躁,此时此境,却忽然发现自己是笑着的。他收敛了嘴角,有些莫名,盯着她脖颈后的一圈绒毛看了好一会儿。 她这个人,有时候像个坚强的孩子,有时候像个脆弱的成年人。 方才在浴室里,梁倾光溜溜地躺在浴缸里,他有些蠢动,甚至怀疑自己的自控力,但现在不知怎的,也平稳了下去,又认命地继续吹起来。 第25章 石子 梁倾醒在半夜。 她在陌生的地方睡不踏实,偏头疼稍微好些,这种警觉就又回来了。 她没睁眼,感觉房间里黑得彻底,周岭泉和她一张床上睡着,不仅如此,手臂正横在她腰上,头则抵在她后颈的位置,呼吸深沉。 梁倾静了片刻,想,昨夜这样一番,她无形中似乎跨越了某些心理屏障。她曾经怯怯,谨慎,游移,被这段关系无限吸引,却又想将它切割出自己太庸常生活。如一样过于名贵的珠宝,放进一个玻璃盒子里,只在某些时刻打开,当作对自己的奖赏。 而此时此地,她却忽然能够心安理得地睡在这张床上,分享体温。 好在周岭泉足够耐心,给了她时间适应这种关系。 也许是夜太沉,病痛消失,身上洁净,房间静且干燥,梁倾有种偷了些时间的错觉,它带来一种细腻的快乐。 她脱离周岭泉的桎梏,踮着脚下床去找水喝。房间里太黑,她摸索了片刻,眼睛方才适应这种黑暗,却还是绊倒了什么东西,细看是她自己的包。 还好有地毯,不至于弄出什么动静。 但不等她摸到茶几,床那边的灯便忽地亮了。 “怎么不开灯。” 梁倾回头,见周岭泉睡眼惺忪地坐起,头发乱糟糟的。 “我找水喝。” 梁倾走到茶几,拧开瓶矿泉水小口啜饮。 “好了吗?” “好多了。头还有点晕。” 两人一坐一站,像是对峙。梁倾不敢望他,垂着眼睛喝水。 周岭泉本还有些睡意,渐渐眼神却有些打飘,有点热,看见她一双腿,灯影里裹着一层蜜糖似的。 黑色的欲念的湍流。 “几点了。” 梁倾读得懂那种眼神,顾左右而言他,走回床边,也给他递了瓶水。 “三点多... ” 周岭泉说,仰头喝了几口,问,“还睡么?” 还没等梁倾回答,灯灭了,她跌入一个滚热滚热的怀抱。 她恍惚觉得自己像一粒石子儿,投入烧红的溶金炉子,灰飞烟灭。 一颗石子儿,一颗愚顽的石子儿,一颗愚顽却心有期待的石子儿。 “周岭泉?” 周岭泉搂着她,过了一会儿却还没有动作,梁倾不舒服,想挣脱,又想贴得更近。 她缓过了病痛,此刻忽然渴求一种更亲密的疗愈。 周岭泉啧了声,加了条腿过来。 这是把她当抱枕了。 “别动。睡觉。” “可是...你... ” “我不欺负病号。你最好赶快好全了。” “那你今晚不是白跑一趟。” “... 欠着。” “... 周岭泉梁倾觉得他有点可爱。 “嗯?” “我好热。” 周岭泉啧了声,还是把她锁着,伸手去调空调。 “睡觉。” 两人都闭着眼,但呼吸相闻,反倒比平时更让人觉得亲密。 梁倾忽然又想到,以前何楚悦跟她说,根据她的经验,男人过了二十五体力就走下坡路了。 周岭泉前大半个月在出差,投行那工作强度比律所有过之无不及,现在又倒着时差。 也许是有心无力呢。 这人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 她想着这些不着调儿的事情,立马又睡着了。 - 再醒来时外面已经落起了大雨。天气预报难得准确。 梁倾闭着眼,听出一种铁马冰河的杀伐之气。 周岭泉醒的比她早。 人在半醒时感官反而敏感。 梁倾再睡不了,睁开眼,见窗帘开了一小半,一室灰蓝的光,寂寂的,窗外却是个急雨天。 水里有灰尘,枯叶,死去的昆虫。她错觉这蓬勃的雨水要淹没身体。 她呼出一口气。 周岭泉这才开口说:“醒了。”是肯定句。 “周岭泉。” “嗯?” 梁倾仰起脖子,靠在他的肩上,像是陷入沼泽的猎物,受不得折磨,露出喉咙求死。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既然身体还记得彼此,便也不须以冷静的方式对话。 - 结束后,周岭泉先去洗漱。 梁倾按了窗帘开关,外头风雨正盛,雨往窗上扑着打着,一种进攻的姿态,没完没了,像刻意把人困在这里,继续交换身体或是心灵。 周岭泉出浴室的时候脸上仍挂着水珠,身上有种倦懒的气质,但一扫疲惫之态。他见梁倾拥着被,正靠着床头坐着,望着窗外的雨发呆。 他单膝跪在床上,探手去抚她碎发,眷恋和暧昧兼有。 梁倾回过头来,却问:“有烟么。” “抽屉里。” “我能在这儿抽么。” 梁倾边问伸手去够抽屉,背部展露出来。周岭泉心中躁动,但不再动作,只说,“当然。” 梁倾点了烟,将水杯当烟灰缸,手腕细细,悬在床头柜上,只抽了两下,意兴阑珊的表情。 周岭泉便倾身过去,将她手腕捏过,坐上床来,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说:“没事还是少抽。” 他吸烟时,双颊微凹,下颌骨比平时更具线条感。 梁倾突然笑,说:“你小时候看过胭脂扣么,我们像不像那些横床直竹的鸦片鬼。” 周岭泉十几岁的时候刚到港城,身边一个亲厚的人都没有,语言又马虎极了,于是常常闭门不出在家看香港电影。 他也记得那片子,也记得结局不好。只说:“什么东西上瘾了都不好。” 说罢灭了烟。 周岭泉原想问她父亲的情况,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关怀过切,只说,“你之前说,你来争遗产。” “嗯。” 冷潮 第32节 “怎么样了?” “我爸这一下突然去了,连遗嘱都没签,还在跟那一家人耗着呢。” “真急着用钱?” “还能应付。不过钱这种东西,多多益善傻子才谁跟钱过不去。” “学文学的人,怎么也这么俗。” 周岭泉顿了顿,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梁倾机敏道:“周岭泉,我若是要借钱也会向南佳和楚楚开口。我们之间谈这个就不开心了。” 梁倾回头对他一笑,落下床去,垫着脚一路拾起自己的衣物,往身上穿戴,不再有羞涩的姿态。 忽然又拾起刚刚的话题,说“就是因为俗了,所以才不学了。” 周岭泉望着她的背影,也笑笑,说:“南城处理这方面的律师我也认识几个... 若你需要... 这种程度的人情,你总可以接受” “周总,你别忘了,我自己就是律师。” 梁倾扣上内衣的背扣。 周岭泉知道她这样有些傲气的人断然不会承他的情,只又燃了支烟,欣赏她缓缓拉起腰臀处的拉链。 “你可以放些衣服在这儿。”他建议。 梁倾听了只说,“再说罢。” 她进了卫生间洗脸,又偏过头问,“你下午做什么。” “ 约了个朋友碰面,晚些回港城。你呢?” “我等会也约了人。” 梁倾要与刘艾玲碰面。 “还有一周就过年了。”周岭泉说。 梁倾走出来收拾包,问,“是。你过年在港城?” “每年都是。亲戚多,家里人最看重这几天。” “挺好,热闹嘛。我家倒是相反。对了,陆析和南佳呢,今年也回港城?” “南佳还没到三个月,最近孕反严重,陆家嫌港城亲戚多,怕吵到孕妇,就让陆析带她回澳门散心,他爷爷奶奶在那儿,做个伴,也清净。” “这样更好。” 周岭泉见梁倾从包里翻出支唇膏,丹蔻红,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细细描唇,嘴里碎碎地哼着歌。 “你呢,回江城?” “嗯。”梁倾关上镜子,扔回背包里,见周岭泉仍裸着上身坐在床上。 这场景有点搞笑,好像她是那些都市情感类节目里提上裤子翻脸不认人的感情骗子似的。 只说,“我得走了。我们年后见?” - 约的地方是梁倾定的。在离她家不远的商场里的餐厅。 远远看刘艾玲已在床边的卡座坐着了。 旁边还坐了个男的,梁倾以为是马志远,或是刘艾宏,心想这弟弟为了姐姐的事儿也算是尽心尽力,后又想,刘家的生意本是他和梁坤共同打理,现在梁坤走了,留下些烂摊子给他收拾,他自然要来掺合这些钱财之事。 进了餐厅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梁行舟。 怎么把他拉过来谈这种事儿。她原对梁行舟是不反感的,此时不可避免地成了对立面,不舒服极了。 坐进卡座一看,才发现刘艾玲的状态可称得上糟糕透顶。比那日梁坤送去殡仪馆时还要差。头发也未打理,生了许多白发,黑眼珠蒙着一层翳,像是大病一场。 “小梁,喝点什么。行舟说这儿热可可不错,你也点一个?” 刘艾玲问她,这倒把她问愣了。 她想这次刘艾玲急不可耐地约她,大概遗产的事情她是愿意做些让步了。 不过刘艾玲好声好气的,跟换了个人似的。这倒是始料未及。 梁倾摇摇头,礼貌性地点了杯柠檬茶。梁行舟低着头喝热可可,并没有跟她有眼神的交汇。 看得出刘艾玲早已想开口,但硬是挨到了饮料上来,这才问,“你要的那个数,马律师给我看过了。阿姨这次单独请你来吃饭,也是想再和你商量商量。” 梁倾不知道刘艾玲今天葫芦里又卖什么药。找完了刘艾宏唱红脸,又找来梁行舟打感情牌。 她喝了口柠檬茶,说,“马律师应该也跟您说过了,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梁行舟在,她尽量保持礼貌。 一阵尴尬的沉默。 “阿姨,这事儿已经拖了这么久,爸爸也走了一阵子了,经济不好,今年初开始南城房子一直在跌,这您是知道的。这回我来见您,是带了马律师给我的文件的,只要您把数额添进去,我就能马上签字。如果你们想卖,年前你就可以把房子挂出去。” 刘艾玲默了半晌,说:“能再少点么。” 梁倾笑了,觉得像菜市场还价。 “阿姨,我饿了,你不急着走的话,我点个咖喱饭吃。” 刘艾玲点点头,帮她招手叫来了服务员。 早晨和周岭泉闹一阵,到现在刚刚吃上饭,即使面对着刘艾玲也有胃口。 这家店的咖喱饭很好吃。她从前吃过。 她初中毕业时来过一次南城,那几年她与梁坤的关系有所缓和,梁坤邀她南城来玩,她没有推辞。那时梁坤正是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派了个秘书陪着她吃喝玩乐了几天。 梁倾以为会见到刘艾玲和她未曾谋面的弟弟妹妹,她也做好心理准备,接受梁坤的新家庭。那时的她似乎认为,这是重新得到父爱的唯一途径。 而梁坤只将她安排在了当时南城最好的酒店,并未提过他南城的家庭。 望县不繁华,唯一的商场还是九十年代建成的服装批发城。 彼时这座商场在南城刚刚建成,这家店是日本来的,那时还需要排队,回望县前的一晚,梁坤带她来吃,两人排了好一会儿队,期间梁坤又接了无数电话,但并没有提前离开。 大概因为咖喱饭对那时的她来说是新鲜物事吧,所以这个味道才记了这么久。 第26章 洒金 她吃了大半,并不再说什么,但这种沉默对刘艾玲是种折磨,她离席出去打电话,大概是与马志远或是刘艾宏做沟通。 梁倾按捺着,梁行舟没跟着出去,坐在那儿顾盼不安,那杯可可大概早就见底了,他还是捧起了,咂了咂,才低头说:“我妹妹突然病了。我妈不是要故意膈应你,确实是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 梁倾去看面前的少年,离梁坤去世那次见面不过小几周,却觉得他脸上一夜之间有了大人的神情。 这不是什么好事。 少年人五光十色,坦荡的,干净的,坚定的,飞扬的。 而成年人多是一个样,模棱两可的话语,猜忌迷茫的神情。 可这个世界最奇怪则在于,大部分的成年人都希望少年们活成他们现在的样子。 梁倾想起他站在乐高的店里,那满墙的红橙黄绿照在他朝气蓬勃的脸上。 “什么病。” “一种眼睛的病,发病率十万分之一,给她赶上了,不治的话会失明。做手术成功率也只有30%,还只有香港的医院有成功先例。做完后要继续治疗,很贵。” “什么时候的事儿?” “爸爸去世后不久... 她前阵子就一直发烧,当时也没人有空顾着她。发现得晚了。” 梁行舟言语间愧疚极了。 “所以,姐姐,你能不能...如果你不那么急着用钱... ” 刘艾玲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绝不会将梁可儿的事情搬到梁倾面前说。 这两年为了刘家的公司,刘艾玲和梁坤两人名下的房产商铺都已经做了银行抵押贷款,在手头流转的现金本就不多,梁坤病倒后更是花钱如流水。如今梁坤去世,厂子不见起色,梁可儿却又突然病倒了。 刘艾玲已找了好几个梁坤平素的生意伙伴借钱。但人情冷暖暂且不论,他们绝不看好刘家厂子日后发展,自然不愿借。 梁可儿在港城的住院费一天上千,用的药都是进口的,梁行舟想,也许梁倾愿意让一让步,也许她不那么急着用钱呢。 为了梁可儿的眼睛,他低头开这个口又算得了什么呢。 “行舟。今天你不该来的。” 梁倾没抬头,还在对付那盆咖喱饭,但语气温柔。 她心里残忍冷静地想,这样一来,刘家根本耗不起上法院这一茬,且又急着卖房子给梁可儿治眼睛。 主动权反而到了她手上。 她非常诚实地承认,她对梁可儿的眼疾没有一丝一毫的共情。 她们在医院里骂她冷血,可能是对的。 她只是有些怜悯梁行舟,他叫过她一声姐姐,也把她想得太善良。 终点近在眼前。等遗产的事儿了结,与刘家和这一双弟妹大概也不会再有交集。 她来南城的第一天就知道与刘家反目几乎是种必然。 无论如何不该在此时心有戚戚。 梁行舟听了,心里无望,已经猜到了答案,一时看着梁倾说不出话来。好像窥见了一点成人世界的底色,不知作何评价。 “美国还去吗?”梁倾如常问。 梁行舟摇摇头。 “在国内高考么?” 梁行舟点点头。 “想考哪儿。” “想去北城。” “挺好。” 冷潮 第34节 梁倾听了,垂眼沉默了一会儿,假装饶有兴致地看向窗外树上的红灯笼。她今天穿一件简单的黑色高领羊绒衫,将她的身型包裹的很好,头发盘起来,陈之越看她的小半侧脸,腮后白色肌肤。 红灯转绿,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滴了两声,他这才回过神来。 饭局有人揩油,不去就好。 行业强度大竞争激烈还有糟心的骚扰,所以不做了就好。 可是凭什么畏惧的,踟蹰的,被劝说的,离开的,是她们。 两人一时无话。陈之越以为她加班辛苦,也不再强与她聊天。 车路过昨天那个广场,梁倾一看,亲子活动已经撤去,广场上空空荡荡,余下来一些彩带之类的东西,和落叶卷在一块儿,孤魂野鬼似的,荡来荡去。 她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低落,再望出去时,连带那华灯高挂的街景都有了阑珊之意。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两更。不为什么,任性!哈哈 第27章 新年 五天后大年二十八,梁倾六点从办公室直奔机场。 飞机落地时是晚上十点多,江城和她记忆中一样,冬季湿冷极了。 她拿了行李往出口走,远远看见个顶着红帽子的人在远处冲她招手,兴奋得上蹿下跳。 是林小瑶和林韬来接她了。 “舅舅,这么晚了,不是叫你们不要来。明天不是还要早起么。”林韬数十年如一日的勤快,他家粉店开在一个九十年代的家属区里,全年无休,连过年都开到年三十才歇业。 “姐,我可想你了!呜呜呜。”林小瑶夸张地往梁倾身上蹭。 都说外甥像舅,梁倾长得不像林韬,倒是林小瑶和林慕茹年轻时长得越来越像。 她今天穿着见毛茸茸的白棉袄,带着红帽子,圆脸,尖下巴,天生一双月牙儿似的弯睛,从小就是人见人爱。 “今年提早歇业啦。你这么久没回,好生陪陪你。”林韬是个最朴实敦厚的性子,接过她的包,说:”怎么瘦了,你舅妈在家给你包了馄饨做宵夜。” 经他一说,梁倾才觉得饥肠辘辘。她觉得自己好久没这么有食欲了。 林韬开一辆五万多买的小两厢车,那车还是她高中时夫妇俩咬牙买的,一是为了进货,二也是因为她高中远,为了接送她上下学,不至于要在路上折腾。 如今这车修修补补的还在开。 梁倾坐上副驾驶,那换挡器上的皮革早已开裂,空调也半天暖不起来。心里不是滋味儿。想着这两年咬咬牙,给林韬换辆车。 “姐,南城好不好玩,你怎么老不回我微信。” “我还想问问你呢,你一高三生,怎么还有空老来找我聊天。” “我那不是看书到深夜无聊嘛。” 林小瑶成绩一直不差,但也不算拔尖儿,在重点高中里排名中等偏上,偶尔也窜进年级前列,但她自己都说,那是‘偶然事件’。她生性乐天,并不争强好胜,林韬夫妇对她也并非望女成龙的心情,唯盼她开心健康。 林小瑶坐在后座,倾身往前,掐掐梁倾的肩膀,又摸摸她脸,说,”姐,你是真瘦了。你老板是周扒皮么。” 梁倾笑。想起林小瑶还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她刚来江城念高中,两姐妹挤在一个房里,林小瑶老要摸着她的耳垂才能睡着。 “阿倾,明天等你休息好了,带你去你妈妈那儿看看。”林韬顿了顿,又说“对了,那天医生说起,明年...” “舅舅,缴费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前两年都靠着您,我现在赚得不少,手头比以前松多了,年终奖一发也是好几万,我前两天刚把明年的费交了... 我爸那边也分了些钱出来,过两天就能到。” 梁坤去世的事,林家也是知道的。车内一时沉默。 “姐姐,前两天我们刚去看过姑姑,她状况挺好的,虽然没认出我来,但是认出了爸爸呢。就是她老觉得我爸才十几岁,一个劲儿叫他小名。韬宝,韬宝。笑死我了。” 林小瑶说得绘声绘色,梁倾也跟着笑,车内总算暖起来。 林家安在江城的一个九十年代的职工小区。林家在望县很普通,父母那辈靠开个五金杂货店养大了林慕茹和林韬姐弟。林韬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南下打工了几年,九十年代末回了江城开了这家粉店,攒了几年钱。林韬的妻子叫余娟,两人是自幼相识,后来又在江城重逢,之后相恋成家,都是朴实纯善又踏实肯干的人,在林小瑶出生前一起买下了这所房子。 房子拢共二室一厅,但带一个小阁楼,前户主用来养鸽子,里里外外封窗翻新一下就成了林小瑶的秘密基地。 梁倾到家的时候,余娟已将馄饨摆上了桌。林家速来节俭,冬天里也只用电炉取暖,今日梁倾回来,家里却早早将空调开了起来。 一走进门,便是鲜香扑鼻。 梁倾吃馄饨,余娟便在一旁看她吃,说:“怎么瘦这么多,黑眼圈这么大。贝贝,南城不好待,咱要不还是回来吧... 你爸爸走了,你也没牵挂... 何必要去吃那些苦... 小瑶要去读大学,这房间也空出来了...” “你这人,让孩子好好吃口饭。”林韬从厨房出来,端了个小碟儿,里面是刚煎好的鸡蛋。 林小瑶在一旁嘎吱嘎吱一边吃浪味仙一边跟着电视节目傻乐,闻言说:”就是就是,妈,你别唠叨我姐了,你给我也下一碗馄饨呗。我长身体呢。” 梁倾笑。 “晚饭刚吃两大碗,真不知道你那点肉长到哪儿去了。别打岔,我跟你姐姐说话呢。” “舅妈,我这瘦了还不好,别人还得花钱吃药才能瘦呢。” 梁倾吸溜着馄饨口齿不清。 余娟知道她是说这些让她放心的,但也知梁倾素来有主见,不会听她三两句劝。 吃完宵夜,又和林家夫妇谈了会儿天,十二点不到便困意连连,也是奇怪,在南城熬夜那么多,夜晚工作时虽也疲惫,但却极少有这种绵绵的困意。大概是回到了亲人身边,身体也变得松弛惫懒。 梁倾和林小瑶睡一块儿。 林小瑶好不容易放寒假,作息颠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原以为梁倾睡着了,刚准备掏出手机偷偷玩,却听梁倾翻了个身,似是也没睡着。 “姐。” “嗯?” “睡不着啊?” “有点。” “那你跟我说说,你在南城有木有艳遇呀。” 谈起艳遇,自然想到周岭泉。可林小瑶还是祖国的花骨朵,总不能说‘我给自己找了个帅哥当炮友吧。’ “你这还有半年就高考了,还想七想八的呢?”梁倾敲她脑袋。 “姐!我这是关心你 ...” “你先操心操心你自己这个过山车似的成绩吧。” 林小瑶被点了穴似的蔫下去,嘟嘟囔囔一阵,说,” 对了对了,你说你那个南城的弟弟,也今年高考呢?” “嗯。” 梁倾想起梁行舟,一时心里百味杂陈 “你放心,我肯定比他考得好!给老林家争光!打败刘家!” 梁倾被她这空穴来风的胜负欲逗笑了。 两姐妹在床上叽里咕噜又说了一些话,客厅里祖传下的老座钟敲了十二下,那声音极空旷辽远,听的人并不觉得心惊。 倒有种见证时光流逝的镇定。 她似乎回到了高中时代,过着有些枯燥但有人嘘寒问暖的日子,在这张床上做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梦。 “瑶妹儿,我问你,家的人还来找过你们吗?舅舅从不提,你得跟我说实话。” 林小瑶转过来,像只猫儿似的把额头抵在她肩膀上,说:“真没来过了,姐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 年前的医院人较平时少了许多,近了年关人都似乎迷信起来,轻易不往医院跑。 林韬本要送她过来,被梁倾回绝了,他想着他们母女二人,大概有些体己话要说,也也就随她了。 不过一年时间,护工和护士们又换了一波,好容易才找着一个熟面孔,是个姓吴的阿姨,她见了梁倾,愣了一愣才说:“哎呀,小梁来了,回来过年呀?” 梁倾冲她笑笑,问:“我妈呢?” “刚起没多久呢,志愿者来陪着折了会儿纸,现在应该在小花园里坐着呢。” “花园?这么冷?”梁倾皱了皱眉,说:“我妈她体质不好,下次别让她去了,当心着凉。她也不晓得喊冷。” “拗不过林姐啊。医生也说让她多出去走走有好处。” “辛苦你们平时照顾。我去看看她。” 梁倾说着,将手中两大盒糕饼和茶叶放在前台,那糕饼是江城这两年时兴的店做的,早晨新鲜出炉,“我也没别的好带的,给你们带了些吃的喝的,劳烦您一会儿招呼大家来吃一些。” 疗养机构里这些护工护士千万要搞好关系。从前梁倾还在江城时也几乎是每周都要提些蛋糕水果来。 “小梁,林姐今天状态不是很好,你跟她说话耐心些。”有个相熟的护工叫住她。 “好。” 花园不大,还有护工看着,方才出了一些毛太阳,便没有了早上那么冻了。零星有些病友在散步,有个老人窝在轮椅里打盹儿,周围有几个护工远远坐着,在嗑瓜子儿。 远处有几株腊梅,林慕茹穿了件灰色的长棉衣坐在长石凳那儿,仰头看花。江城的冬季总是灰蒙蒙一片,她似乎也掉进这阴沉的背景里。 梁倾有种想伸手将她拉出来的冲动。 腊梅的香气生动。她记得望县的冬季往山上走一些,到处都是这种腊梅,霜雪淬过的清寒幽香,萦萦绕绕,是春夏的热闹花卉比不上的一种风骨。 林慕茹最爱这种花,从前每年过年在山上折了拿回家插瓶里,还能开十来天。 林慕茹似乎又比从前显得苍老佝偻些,她不懂得保养,医院里的人肯定也顾不上这些。梁倾见她额前的头发有些发灰了,却因生了病,脸上有种孩子般懵懂的神情。 “妈。” 林慕茹反应了一下看过来,呆滞了几分钟,这才似乎认出她来,说:“贝贝(小名),你来了?” 梁倾面上自持,吸了吸鼻子,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哄孩子似的,问:“妈妈,最近好些没。” “学校放假了?” “是。” “楚楚和南佳呢?她们都回家过年了吧?” 林慕茹的完整记忆截止于梁倾大学毕业之前。细枝末节,她小学数学老师的名字,大学室友的名字,林韬一家的出生年月,诸如此类,她都记得清楚。 “是啊。要过年了。” “过年要把房子收拾收拾,三十要去给你外婆外公挂坟,这事儿你嘱咐你舅舅千万别忘了。” 冷潮 第35节 “好。” 自此无话,她初中时林慕茹再嫁,她高中时就离开了望县,自那之后母女二人日益生疏,逢年过节重聚也是如此般无话可说。 林慕茹病情一直不稳定,医院之外的刺激源太多,医生反对他们节假日接她出院。这一番对话她过会儿也就忘了。 时间对于林慕茹来说像没有出口的迷宫,是凝滞的,重复的,混乱的。 “贝贝,最近你曹叔叔怎么没来看我?我问你舅舅,他也不说。” 林慕茹突然问。 梁倾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便是一坠,面上却只是和蔼地安抚,说:“可能他最近忙吧。” “你别骗我。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欠钱,躲债去了。我早就跟他说了不要借,他不是那块料。我早就跟他说过!” 林慕茹越说越激动,忽地掐住她的肩,失声大嚷起来。 吴姨这时听了动静跑过来,和颜悦色安抚道:“林姐,你怎么又忘了啊。你最近身体不好,来这儿养病啊。你老公前两天还来看过你。你不记得了吗?” 林慕茹信任她,只是痴痴地问:“是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姑娘要去上学了,别等会她迟到了。我们进去吧。” 吴姨给了梁倾一个眼神。 林慕被她搀着往里去,再未回头看梁倾。 那两个护工中的一个叹了口气,说:“小姑娘,你妈好一阵坏一阵,你来得多不一定是好事。你们这些家属看着难受,其实你想想,他们病人脑子里搞不清楚,比你们更烦躁更痛苦的。” 护工走后,梁倾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医院清清静静,冬日难得一见的阳光铺满了梁倾的脸,留下一种温暖的刺痛。 新年换旧年,围墙外车水马龙,一年一年,流行新鲜的事物层出不穷,围墙外每个人都在极速地往前奔着,把那些好的或坏的都留在身后。 除了林慕茹。她的记忆和人生都留在了六年前。 作者有话说: 报更博:飞天花卷2023 (25章晚上发微博) 第28章 秘闻 港城的二月早就是一片旭朗。从浅水湾的这头的阳台看出去,是碧莹莹的海,深深浅浅的泱泱的蓝。 今天因这天气格外好的缘故,远处沙滩上行人多,五颜六色的,已有人下去游泳,远看像几个黑芝麻点子。 这儿是周家较老的一处房产,周启泓和夫人卢珍并不长住这儿,他不喜人多,平时住在石澳,僻静也更有隐私。但每年过年时他们都会回来这处。有人说周启泓与原配汪家英感情甚笃,他们是在这儿度过的新婚时期,因此周启泓才会时时回来凭悼。 周岭泉下楼时,周启泓不在,今日是年前最后一天办公,他有个项目新落成的剪彩。 十六人座的古董餐桌旁只坐着卢珍,她穿件宝蓝色起金线真丝绒的及地裙衫,勾着一双小猫跟绣花面的尖头凉鞋,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翻时尚杂志,后又有佣人给她递上一杯黑咖啡,一小碟车厘子,那水晶盘子装着,紫得突兀,她拿银叉子去衔,腔调十足的模样。背景是一幅波提切利的真迹,丰腴雪白的诸神胴体。 周岭泉觉得这一幕好笑。 听说汪氏是在英国出生长大的,受的是上流社会的典型教育,这房子内里的装修是她亲自设计的,沉着的复古样式,据说仿照的是她少年时期居住的肯辛顿的寓所。 周岭泉知道每年来这儿过年,卢珍心里肯定是舒服不到哪儿去的。 周岭泉这几天仍是早出晚归,但好歹几个内地的项目因为过年的关系都暂时停了下来,比平时轻松一点。他也是为了哄周启泓高兴,连着几天都按时回家吃了晚饭,也与卢珍的三个孩子打过照面,好歹作出一团和气的样子。 大一点的是周绪宸,刚刚上高中,小一点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周琦馨,周琦玥,英文名是lilian和jasmine,还在读初中。 周岭泉十五岁方来港城,三年后大学便去了伦敦,后来再回来也并不住在家里,和卢家母子自然并无太多交集。 “eric(周绪宸)他们人呢。”周岭泉边扣着袖扣,边问。 “他朋友今天过生日有个party,要去岛上玩,早早就走了。jasmin和lilian上大提琴课,年前最后一次。你这是要出门?” 卢珍看他一身正装打扮,便问。 “去下公司。刚刚爸爸让人带话,晚上有个场合,要我同去。” “周绪涟也去?” “是,大哥也去。”周岭泉懒懒地答,坐下餐桌边,表情莫测地远远看了一眼卢珍。已有佣人给他张罗早餐。 他吃相斯文,卢珍在那儿却坐不住的样子,说:“你爸爸这两年身体不好,耳根子也越来越软,从前千般万般不满意周绪涟,父子跟仇人似的,可前些年他进了集团,你爸爸不得已放了许多权给他,他们汪家人齐心得很,我看,要是有个万一... 那我和你... ” “妈。”周岭泉端起咖啡杯,定定瞥她一眼。卢珍便噤了声,忌惮地看了一眼门洞那边两个正在洒扫的佣人。 卢珍并非什么名门之后,只是个上海地方台的小主播,据说与周启泓九十年代在上海相识,千禧年刚过被迎娶过门做了周太。 后来狗仔一对比才知道,她与汪氏年轻时,竟有六七分相似—— 媒体倒给周启泓安了个恋旧的美名。 荒唐极了。 周家家大业大,她刚嫁进来时粤语也差,三姑六婆对着这个除了皮相一无是处的新周太都有各自的不满意。 港城名媛太太的圈子内向,虽挂碍周启泓的面子一些场合都带上她,但私底下的活动便都将她排挤在外。 这许多年过去,卢珍好歹靠着一儿两女在周家站稳了脚跟,容貌是保养得极好,但举手投足仍有种拘谨,脸上,譬如此时,总有一种奇异的神情,好像那些经年满腹的牢骚全被她吞进去,消化一番,变作这种欲言又止的眼神。 —— 当年是她费了心机往周启泓面前凑的。 上赶着来当一个复制品,来当一个与这华屋格格不入的女主人。 “反正你我都一样,在周绪涟那儿讨不着好。我听说你爸爸要安排你进集团?你爸爸也不傻,这两年他与你大哥有分歧,人也愈发多疑。是个正好的时机。你那份工作尽早辞了,年后马上回公司最好。你爸爸一向疼你,他现在愿意多带着你,证明是给你机会的。你爸爸一向是爱惜人才,你讨他喜欢,他便会为你打算。你与周绪涟名义上是亲兄弟,公司交给谁都是名正言顺。” 卢珍见他坐的远,便性急地踱了几步过来,说:“你现在不赶紧点头,以后怕还真是没你的份了。至于我,至少欣欣和安安还是你爸爸的宝贝,倒不至于没着落。” 她这一番倒是看乐了周岭泉,若是旁观者还真以为她是为他打算。 周岭泉见她这副神经质的样子,觉得她说的话可笑,人又有些可怜,只敷衍了几句,匆匆开了车出了浅水湾。 周绪涟是汪氏和周启泓唯一的孩子。 周岭泉回到港城周家时,周绪涟刚满二十岁。 他幼时眼见汪氏缠绵病榻,父亲花边新闻不断,本已是心灰意冷,现下周启泓竟要将这私生子继在汪氏名下,这便成了导火索。 周绪涟被拍到深夜开车离开周家,远走德国,且与周家断了联系,后来的几年里甚至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但后来经济危机爆发,周家陷入困境,周启泓又生了一场大病,一度病危。大厦将倾,周绪涟忽然重回港城,并借汪家的力进入董事会稳定局面。一夜之间这个名字回到了大众视野里,忽地与周家继承人划上等号。 彼时卢珍本还对半路出现的周岭泉多有敌意,也为自己幼子有打算,但周绪涟这一回来,卢珍似乎才梦醒,意识到周岭泉大概不是她最大的绊脚石。假若有一日周启泓去了,权力交接到周绪涟手中,她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儿子女儿都太年幼,拿不到角斗场的入场券,便只能依仗周岭泉。 周岭泉今天特地挑了辆敞篷开,想晒晒这难得的干净的太阳。 车在等红灯,停在海边与沙滩平齐的道上,远处碎碎的孩子的笑声。 路过一些观光客模样的人,太阳一照,脸上都好光洁,讲普通话,看起来都还是大学生,一个女生指着半山上那些房子笑着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住得起这里。” 周岭泉心里惨淡下去,想着卢珍,周启泓,周绪涟,接着又想起见过的汪氏的照片,那病态的无奈的倦容。 - 周岭泉去了趟公司处理些余下的事务,出来时周家派了司机来接,拉开车门才发现后座上已坐了个人。 “爸。” 周岭泉也坐上来,问,“大哥呢。” 周启泓说:“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点自己到。” 过了一会儿,车驶入隧道,窗外隐隐的风声,像女人的呜咽。 “回公司的事情,你年后给我个具体时间,我也帮你早做安排。” “好的,爸爸。” “前段时间你回了那边?” “是,表妹生日。” “以后少些往来。对两边都好... 你是周家和汪家的孩子。不要忘了。” “是...” 周启泓虽已七十出头,但因保养得宜没有一丝老态,也大概是他并未退下来,整个人端方齐楚,又有很逼人的锐利气质。 他身上多有旧时大家长的气派,周岭泉又是十五岁方回到港城,父子之间相处起来并不亲厚。 但周岭泉自回周家后,事事都听从他安排,这与周绪涟成了两个极端,因此周启泓对他很是满意。 周岭泉在伦敦的那几年,周启泓放手让他进入投行历练,见他单凭自己也成绩斐然,觉得这是个有天分的孩子。后来从伦敦回港,也是他的授意。在港城这几年,周启泓于周岭泉的事业上处处提携,也是苦心为他日后回集团铺一条好看些的路。 这个二儿子在周家前些年几乎没有曝光度,后来他在投行干出些名堂,才有人将他和周家二儿子对上号。坊间都传,这个二儿子长得最像周启泓年轻的时候,因此对他最多偏爱。 周家祖上在上海靠着做银行买办发迹,后又办起船坞船厂修理厂,做起了旧时代港口间的客轮生意。周启泓父亲原有三房太太,五个孩子,他是大房次子。 大房太太姓罗,她父亲是当时显赫的外交官,于周家在政商两界的事业都大有助益,在罗家的辅助下,又恰逢新旧时代交替,周家迁移到港城,重心由运输转向地产酒店,气象初丰。 周启泓的原配汪家英是港城珠宝大亨的大女儿。周启泓前头本有个哥哥,叫启棠,只是英年早逝,这桩婚姻本是他们的母亲早早为这个哥哥安排好的,最后阴差阳错,汪家女儿却嫁了周启泓。 周家在港的事业本只是初具规模。但自与汪家强强联合后,便开始大放异彩 —— 这也是新宏邦(公司名字随便取的)的前身。 原本新宏邦在港城的地产事业还掣肘于英国的地产巨头,但两岸逐渐开放后新宏邦又率先抓住了内陆的机遇,至此周家鼎盛。 九十年代初,周启泓将满四十岁那年去欧洲游学一趟。说是游学,其实不过是当时圈子里流行的一种社交新方式,于那些欧洲有名的商学院逛一圈,捐建教学楼图书馆之类,余下的时间便都是商务活动。 周启泓在途中脱队,一人出去闲逛,邂逅当时在翡冷翠乌菲兹美术馆做暑期研学的蒋思雪。两人年龄差了近二十岁。 周启泓未跟着游学的队伍回港城,眼尖的媒体见周家产业的大小活动都缺了他露脸,狗仔一路摸到欧洲,秋季拍到周启泓和一个二十出头,黑裙红鞋的女郎在布达佩斯夜游多瑙河,后又去了霞慕尼小镇滑雪度假,在寓所阳台上接吻。 此时离游学结束已有半年之久。 一时港城满城风雨。 周家多有树敌,消息最终没压下去,股价也受了波及。 当时汪氏已经罹患宫颈癌足有年,多次被拍到进出医院接受化疗。 汪氏并非弱质女流,她从小受的精英教育,婚前在汪氏企业里也是独当一面的人。 生子后汪氏渐渐退出集团,多投身慈善事业,助力妇女儿童保健,也以周家名义为公立学校捐建图书馆。 因此周家上一代对汪氏认可度极高。 总之,当事人的此间心迹无从查证,只知道欧洲风波的结局便是周启泓次年除夕夜现身汪氏住院的医院,在病房内四天三夜未出门,后来便召开媒体发布会宣布再为医院设立基金,捐赠实验室,专注于妇科疾病癌症研究和治疗。 汪氏的病拖了五六年,病情反复,于港城回归那年过世。 据说汪氏的癌症若是早几年介入本还有救的可能,但她确诊时就已怀了第二个孩子,是为了这个孩子,才耽误了早期的治疗机会。 冷潮 第36节 —— 结果这第二个孩子也因先天不足,出生后没过两年便夭折了。 当然这一段只是坊间秘闻。 也不知是否是蒋家介入,总之再有能力的狗仔也未挖出蒋思雪这个名字。那个黑裙红鞋的女郎也在周家故事里被轻易揭过。 二零零六年除夕,周岭泉第一次在周家公开场合露面,对外宣称是汪氏的第二个孩子。 此时汪氏已病逝十年。卢珍已嫁入周家生下了周绪辰。 作者有话说: 有人想看周启棠,周启泓和汪家英的港风番外吗哈哈哈哈哈哈 【29-35是倒v章!之前看过的宝贝可以不要再买~】 第29章 绿裙 周岭泉对着卢珍没有说实话, 这个局是他攒起来的。前些日子他频繁跑南城,为的就是这个周家之前没能十拿九稳的南城湾开发项目 —— 一零年过后周启泓便开始了一系列的资产重组,出售了几个内地二三线城市的项目, 为在新一线城市的布局做准备。 如今裴至军终于答应与周启泓见面, 周岭泉从中撮合,功不可没。周启泓这段日子对他尤为满意。 “爸。” 车停稳,外头有人为周启泓打开车门, 周岭泉一看,正是周绪涟。他对着周启泓点头, 眼神并不望向周岭泉, 似是当他不存在。 司机绕到这边为他开门, 周岭泉这才不紧不慢地下车,调整了领带,喊了句:“大哥。” 周绪涟已经跟着周启泓往前上了台阶,此时回头朝他看过来, 算是回应。 两人分站在两级台阶, 一人仰头, 一人垂眼, 无声地对视一阵。 当年是周启泓力排众议才让周岭泉认祖归宗,还在祖谱里将他添成汪氏的第二个孩子。 也因了这个,比起卢珍,周绪涟更嫌恶周岭泉 —— 一个母亲缠绵病榻时父亲不忠的产物,到头来世人眼中却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他嫌恶他刚来周家时那懦弱寡言的神情, 嫌恶他这些年对周启泓的刻意逢迎。 周启泓回身看这两个孩子。 周绪涟长得更像汪氏, 脸部线条深邃但更为柔和, 反倒周岭泉格外像他年轻的时候, 若说要说哪一处继承了蒋思雪, 大概是那双眼睛。 周启泓对这两个孩子各自有情感上的亏欠和怜惜,大概来源于背后与他有关联的两个女人。 周启泓和周绪涟的出现足以说明周家对这个饭局的重视。 三人落座后不久,裴至军和裴伊伊也到了。 裴伊伊今天倒打扮成熟,穿了条黑色连衣裙,黑色到脚踝的羊绒外套,耳边两颗大澳白点缀。气质比平时成熟许多。 饭局主要是周启泓和裴至军在谈,间或拉起家常时,才有小辈们插话的份。 “岭泉和绪琏都是年少有为啊。伊伊说起岭泉,总说他从前在他们学校是个绝对的风云人物。” “哪里哪里,是伊伊不嫌弃。我看她们小女孩都爱在这边扫货,这次过年也不留你们。只是希望以后伊伊常来港城玩,来我家坐坐,让岭泉当司机。我家还有三个小的,到时候还要他们向伊伊多取经。” 桌上人都笑。 裴伊伊刚刚大学毕业回国。她大一时,周岭泉已经毕业了,只是一次回校的校友活动上认识,可堪惊艳。 后续也有几面之缘,她去伦敦的投行实习时,初出茅庐,犯了不少错误,也是周岭泉不吝啬指点,给了她不少启发。 她性格绝不是外表那般柔弱无害,当时很有些要将这个极品‘拿下’的豪情壮志。 只是后来陆续在伦敦听了太多此人的真真假假的花边新闻,也就作罢。事业要紧。 裴伊伊上头还有个极其烂泥扶不上墙的哥哥,这些年裴至军为了他没少操心。她虽是年纪小,反倒是让父母更放心的那个。 去年她回国,开始自己创业,为了拉投资又与周岭泉取得了联系,一来二去,两人相熟起来,才有了这一场饭局。 周岭泉借口去洗手间,走到庭院的廊下抽烟。 殖民时代的建筑,南法风格的长廊,廊前花架上几朵黄月季,开在昏昏蓝蓝的夜里,如同一个一个幼小的月亮。 裴伊伊上了个洗手间,从长廊那头来,见周岭泉抽烟,便说:“跟我吃饭这么无聊?” 周岭泉熄灭了烟,只是笑,知道她在打趣。 “这回真的多谢你了。我欠你一次。” “倒也不是...我哥前些日子想绕过招标流程,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差点害惨我爸。我爸还把我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反正招投标嘛,都是公开的,若你们真中了标,做得好了,他以后也可以多信我些。” 她顿了顿,笑起来,说:“不过,你还是欠我一次。” 周岭泉摊摊手说,“anytime.” 两人一时都不愿进去,只并肩站在庭院里看一团团灌木的影子。 “话说,你大哥比你帅哦。” “哦,是么。”周岭泉耸耸肩,表示不太同意,“抱歉,他名草有主。” “这我当然知道。十年前我也是个爱看港城小报的少女。”裴伊伊笑笑,先他一步往包厢去。 周启泓和裴至军多喝了几杯,由几个小辈搀着一同下楼。裴伊伊站在车前与周岭泉告别,上车前街角闪光灯一闪,周绪涟眉头皱了皱,当下没有动作,等将裴至军和裴伊伊送上了车,这才站在街边,吩咐保镖去街角拦人。 他向来是最痛恨狗仔偷拍。 “阿涟。”周启泓坐在后座叫他,“不必了。” 周绪涟听了,情绪复杂地回头看了一眼周岭泉,这才点了点头。 - 除夕夜梁倾照例在林韬那儿过。林家父母早逝,余娟父母也不在江城过节,虽不如别家热闹,却也有平实的温馨。 四人吃了一顿团年饭,梁倾今年收入比往年多了许多,望县未出嫁的女孩子没有给长辈包红包的习俗,她便只给林小瑶包了个大红包,祝她高考顺利,旗开得胜。 林小瑶高兴坏了。 她虽于学业上不专注,但其实人聪明,兴趣广泛,学什么都上手飞快。高一时她开始接触ipad绘画,短短三年,已经在社交媒体上小有名气,有了几万关注者。 她绘画风格小众,哥特式,但色彩却又使用得跳跃大胆,算是暗黑系童话风格。 作为回礼,今年她给林韬夫妇,以及梁倾各画了一幅画。林韬夫妇那幅画上,是一个睡在巨大莲蓬里的小女孩和荷花池里泛舟的余娟和林韬。大概是她记忆中的童年场景。 另一幅画上倒是只有梁倾,大概五六岁的她,墨绿色的绒布裙子滚着白色的钩针边,站在一面红砖墙下,怀里抱了只姜黄色的猫。那只猫被林小瑶画得又圆又肥,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翘到天上去。 那是梁倾爷爷的猫,爷爷去世后不久,猫也死了。 “我在相册里找到的。姐你小时候脸怎么比我还圆呐。”林小瑶打趣。 “这压箱底的照片也被你翻出来了。”梁倾伸手去搓她的脸玩儿。两姐妹闹成一团。 电视里春晚红红绿绿一片,假装这是个没有忧愁的日子。 闹了一会儿,林小瑶在同学群里抢红包去了,梁倾悄悄把微信头像换成了这张画儿。 那条绿裙子是梁坤从南城给她买了寄回去的——那是他南下经商的第一年,梁倾从未见过那么华丽的裙子。 但梁坤不知道,小孩的个头几个月就能窜一截儿,裙子买小了,如果拉上拉链,便需要时时吸着气。 但那仍是她童年最爱的一条裙子。 林韬和余娟作息规律,十二点不到便去睡了。两姐妹硬是撑到了零点过去,林小瑶迷迷瞪瞪地去洗漱,梁倾忙着给老板发拜年信息,姚南佳忽然在他们三人的小群里发了条链接过来,说‘来来来,春晚多无聊,一起看八卦’ ‘哇,这是那个周岭泉?他家这什么基因啊,他哥也这么帅。’何楚悦回。 梁倾这才点开那条链接来看,是个港城小报的页面,惯常怂人听闻的标题,照片里是周岭泉一个模糊的侧面,身边是个黑裙黑衣的窈窕女郎,两人凑得很近,还有一张是周父和另一个年轻男人,应该是他大哥。 小报说这周家第二个儿子的私生活一向低调,这次饭局却连周启泓都出席了,又临近除夕,媒体猜测也许是好事将近。 这小报在他身上发挥完了想象力,就开始细数周启泓的情史,以及周家继承人的猜想,又将周绪涟曾经与一个港姐的旧绯闻拿出来咀嚼。 梁倾看得津津有味,突然一个电话进来,她记起这是周岭泉的号码。 她有种做坏事被抓的惶恐,下意识地关了那页面,然后又觉得这个举动傻透了,起身踱步去了阳台,接起来了,却也不马上出声。 她被远处的天吸引,那儿发着红,黑幕前诡异的一点胭脂色。 阳台上是极老式的石栏杆,上面原摆了几盆花草,但显然都已然枯死,留下衰朽的枝干。 一旁还堆砌着些瓷脸盆旧鸟笼,林慕茹的老式缝纫机,梁倾的旧书桌,林小瑶的旧滑轮车之类。全是往日存在的痕迹。 “在江城?” “嗯。” “在干什么?” “看春晚呢。你呢?” “这儿倒是不兴看春晚。我爸那边的兄弟姐妹都来了,正派利是,屋子里都是人,每年过年都有新的小孩儿抱回来。”他语气颇有些无奈。 “什么时候回南城?”他又问。 “大概初五。问这个做什么,想我了?”梁倾调侃。 周岭泉低低地在那边笑。 “是啊,是想你了。” 梁倾也笑,心里倦倦,却又宽容地想,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认真地开玩笑。 那方才烧红的半空里又绽了几朵烟花,细弱的几小簇。 但大概是屋外比屋内冷,梁倾突然颤了颤,瞪着眼睛,像魔怔了。 她忽地感觉,自己又穿上了那条华美的,不妥帖的裙子,因为太喜欢,不舍得脱下来,甚至开始沉迷于那种微微窒息的感觉。 - 年后周启泓带着周岭泉在大小活动上多露了几次脸,港城关于周家权力归属的讨论便又甚嚣尘上,关于周岭泉身世也不乏暧昧猜想。 尤其这兄弟二人虽名义上同出一母,但实在甚少见他二人同框,不免又让人有诸多关于他们不和的猜测。 大年初五晚些,周岭泉在港城机场接到了蒋岭玉,后者甫一坐上副驾驶,就将一张小报摊在周岭泉面前说:“哥,你在这儿这么有名啊。” 报纸上是他前夜参加中学同学的聚会,几人玩到三点多,在街头告别,都喝了些酒,他和一个女同学拥抱告别。 “有这时间看点有营养的。” 周岭泉前夜难得放松,喝得有些多,没刮胡子,今日架着副墨镜,开了辆超跑来接她,还真是帅中带着副渣男相。 冷潮 第37节 车驶向中环。 蒋玲玉这次是偷溜回国的,明日就要回美国继续学业了,趁着今天还有些时间想去中环血拼。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九月就毕业了,爸妈都想我回来呢。” “挺好。” 蒋岭玉问:“哥,你之后真的都不回外公那儿过年了吗。” “我姓周,不姓蒋。”周岭泉答。 “我妈还说,那时候以为你是不懂事与外公赌气。没想到... ” 没想到... 他十五岁的时候真瞒着蒋家人托了几层找到了周启泓,去了港城一见。 周岭泉笑笑,并不作声,似乎往事不值一提。 ‘蒋岭泉’出生时户口本上的父母两栏都是远房亲戚的名字,在大院里没人知道他是蒋家三妹的孩子。 蒋思雪出嫁不久也与陈谦搬了出去,虽住的近,却比两个在外地的姐姐更少回蒋家。她婚后生活平淡顺心,但这其中亦有虚惊一场的悚然,这让她畏惧蒋振业,更怕见到周岭泉。 似乎他们皆是她曾做过的噩梦的佐证。 “没想到什么...”周岭泉等红灯的间隙空出一只手去揉蒋岭玉的头。 蒋岭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嘟囔道:“哥,岭章哥过年把女朋友带回来了,是个大学老师,长得也耐看,外公满意得很。” “哦,他倒是什么都没耽误。”周岭泉淡淡道。 蒋岭玉本还想调侃周岭泉什么时候也领个人回去,半路又住了嘴,想这些年从未见周岭泉正经交往过女朋友,倒也听说过他在港城的‘绯闻’—— 她不是小孩了,也不迂腐,觉得并无对错。 周岭泉跟着蒋岭玉走了几家店,一路只负责刷卡提包,那些专柜sales眼睛多毒,认出这是周家人,更是鞍前马后周到极了,好几个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蒋岭玉。 他不是个喜欢逛街的人,更不爱商场里的气氛,将蒋岭玉留在店里便出门找地儿抽烟。 但街上仍是一样的,一种肿胀的吵闹,路人的脸上都是同一种无由来的梦幻的表情。 他觉得有些无处可逃。 摸了打火机出来却半天没打着,低头一看倒是笑了,这打火机是许久前梁倾给他的那个,大胸脯的妖娆美女,早就没油了。 他将烟衔在嘴里解渴,看对面偏巷里有盏半坏的灯,背对着这热闹的街,自顾自垂头。 他想起梁倾。 蒋岭玉买够了大包小包提着出来找人,见周岭泉站在路边正出神,问:“哥,看什么呢。” 周岭泉这才收回了三魂六魄,将那打火机往手心里一握,将信用卡递给她,说:“等会买完了你自己回能行么。” “当然,又不是第一次来。”蒋岭玉快乐地收下,问,“你有事儿要走?” “嗯。去见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蚊帐 初六上午梁倾便启程回了南城 —— 林韬一家要回余娟的娘家探望, 加上她每每回了江城,林小瑶便没有地方睡,已是将近成年的小女孩, 还总要跟她挤着, 她有些于心不忍。 王敏去了港城找她男友,要过完元宵才回。 梁倾走时匆忙,回来了才有些空拾掇房子做些清扫。 南城的梅雨似有要早来的迹象, 不过人离开几日,临窗的墙角依稀有了些霉渍。梁倾搭了高凳去擦, 却擦下来一臂墙灰。 她有些挫败, 坐在餐桌边歇息, 环视屋子。 五六点光景,窗外晚霞是浓稠的橘红,古典油画质地。 这儿再简陋亦是可以称得上家的地方,是属于她的避世的巢穴。 她想着这些, 走到梳妆台那处规整物品, 也不过十几分钟, 再抬头从那镜中一看, 心中一凛,—— 天边只剩一层敛敛的青灰。 打扫完毕,已近八点,衣服弄脏了,她便进去洗澡换衣, 还在吹头, 忽然发现手机在梳妆台前震动。 关了风筒去看, 发现是周岭泉打来的, 已经是第二通。 “在哪儿呢?” “在家呢。正打扫卫生。” “刚到?” “也没有, 下午就到了。” “吃晚饭了嘛?” “倒是还没有,你在南城?” “是... 来办点事儿... 一起吃饭?” “行... 去哪儿?” “先下来吧,我在你家楼下。” 梁倾挂了电话,忽地茫然极了。 头发滴着水也没去管。只是望着梳妆镜里的天,又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突然发觉自己似乎比从前老了些,也说不清何处,细看都没变,再瞧一眼又哪里都不同。 镜子的角落里还藏着一弯新年的月,促狭地望着这个忽然变老的她。 - 她只来得及换件体面些的衣服,便匆匆下楼去。 见到周岭泉一身休闲装站在车前。他开的是辆很打眼的跑车,停的却是那天早上同样的位置。 转眼他们相识... 不,他们睡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 “你出场方式总是很随性。”梁倾评价。 “明天有些事情要办,想起你说今天回,就顺道过来了。” 周岭泉撒谎从不脸红。而后端详她一阵,发觉她气色比年前好了许多,大概是在家里休息得好的缘故。 她头发剪短了些,刚刚洗了却没干,在针织衫上洇了一块。 “走么?”梁倾问。 “你上去把头发吹干吧,我在这儿等你。” “不要紧,等会就干了。” 周岭泉投来不赞同的眼神,大概是上次在他面前生病了一次,留下身体不太健康的印象。 “... 那要不,你跟我一起上去吧。我室友不在。”她说完又有些后悔,找补道,“不过家里比较乱... 要不...” “走吧,不是刚做完卫生么?”周岭泉跨出半步,回头调侃她。 梁倾嗔他一眼,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便低低一笑,忽地又停下来,梁倾差点撞进他怀里,他索性便回过身,虚虚半搂着她,往车尾箱那边走。 她从未与他在外边这样亲密过,抱着手臂,挣开些。 “差点忘了,给你带了点礼物。过年嘛。” 周岭泉打开后尾箱,里面是个礼盒,繁复的重工丝带,祖母绿色的盒子,上面是一行法文。 “我表妹替我选的。” 梁倾抠着那丝带边,说:“可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周岭泉又是刚刚那样,半搂着,推着她往马路那边走,笑笑说:“倒也不需要这样有来有往。” 这个移民城市在初六已早早恢复它的繁华,卖炒粉的三轮车,收摊的蔬菜贩子,滚着箱子刚回的年轻人,拉起卷闸门的小卖部,买四十减五的水果店。 梁倾和他穿过这些人,这般肉贴肉地走着,心中忽地有种与他无关的温柔。 - 梁倾知道他去惯了好地方,请他来自己这儿反而很是坦然。 周岭泉在玄关处停了一会儿,很是认真地看了一眼,说:“还打扫得挺干净。” “老房子了。不打扫勤快一点会有味道。” 梁倾先将那盒子放在地上,脱了鞋,才想起这儿没有合适他的拖鞋,刚准备开口,他倒光着脚走了进来,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一阵,又在餐桌旁抽开一张凳子,毫不客气地落座。 那桌上玻璃果盘里放着她下午刚买回来的青柠檬和橙子,淡淡的果香浮在凉夜里。 梁倾只开了廊灯,给他洗了个玻璃杯倒水,走去阳台开推拉门,一阵风灌进来,草木清森,寂寥的生命之味。 她要他稍等,自己拿了风筒在窗前侧着身吹。 里头是暗的,反倒外面月光正盛,照出她一个含蓄的影子。 周岭泉全然坐在暗处,觉得像在做梦,怕她再往前走,坠下去,不知怎的后背也出了汗。 “这儿楼间距近,难免有味道。”梁倾回过身对他说。 周岭泉收回神,才闻到那空气里也有饭菜香,只说,“饿了,吃什么。” 梁倾绕过他去冰箱查看,回过头问他:“也没什么回礼给你,不早了,要不别出去了,我随便做点吃?” 周岭泉却没答,也踱步过来。 梁倾以为他要看冰箱里的菜色,便自觉让开一点,却又落进他热乎乎的怀里。 冰箱往外吐着凉气,几罐玻璃瓶的牛奶罐在柜门上不规则地摇晃,老的楼不隔音,门外刚吃完饭的邻居的孩子呼啦啦地往楼下跑,对面那一栋有人咿呀咿呀拉着胡琴,一年来都是同一首调子,哀哀的,又事不关己的。 梁倾似乎夹在两个世界的缝隙里,不断下坠,一时警醒,一时沉迷。 呼吸全颠倒了,梁倾尚有一些清醒,周岭泉吻她,她在爱怜和矜持间,推推他胳膊,说“进去罢。” 周岭泉哼了一声,将她抱起来,掂了掂,往房里去。 进了门,他一顿,笑说,“怎么还有蚊帐。” “我怕虫啊。”她困在他颈侧,说。 冷潮 第39节 方才王敏一直在浴室洗漱,排气扇,水声和风筒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如同背景音,此时她梳洗停当,关了灯,忽地一室的静。 大概已过午夜。他们这般困在薄被下头,如同共生于发光的虫茧。 周岭泉身上发着热,她靠近了觉得太烫,远离了又觉得冷,正想着要跟他说一会儿王敏睡熟他想走就可以走了。 其实... 若是不想走了... 她也是... 也是不反对的... 却听见他窸窣伸出了胳膊,‘啪’一声,关了那盏小灯,又将她捞出了毯子,自个儿平躺好,手覆着她的手,是个顶正经的入睡姿势。 梁倾终于得了一阵新鲜空气,反而睡意更深重,心里踏实下来,糊涂地说:“从前我爸妈吵得凶的时候,我也爱这样躲在毯子里玩。” “说起来,我小时候也是... 我外公是个军人,从小就爱拿部队那套管我。九点就熄灯,五点得起床跑步。我有一阵子都这样躲着,打手电看书。” “看什么书?” “花花公子。国外的版本。陆析借给我的。” 梁倾听了,‘噗’地一声,乐不可支地偏过头,笑起来,却仍是闭着眼的,像做了好梦的孩子。 后来倒也不记得他再说过什么,睡了过去。 - 梁倾这一觉久违好眠,是新换了被褥床单的缘故,又或是南城已经开始升温。 她有种学生时代春困缺睡的慵懒感受,贪恋被窝中那种崭新的柔软的气息,翻了个身又把自己埋进枕头。 忽然有人轻轻推开了门,梁倾这才陡然清醒,想起周岭泉还在呢。 她赶紧拥着被子坐起来,见进来的是周岭泉,急忙问,“我室友呢?” 周岭泉没接话茬,说,“你手机响,姚南佳找你。” 梁倾这才发现他手上捏着她的手机,她接通,那边孕妇大人中气十足道:“阿倾宝贝你回南城了吗!” “昨天刚到呢。你呢还在澳门?” 今天是姚南佳的生日,梁倾以为她大概要跟陆席家人一起过了。 “我在澳门来南城的船上,哈哈!陆析他爷爷奶奶管得可严了,天天不是下棋毛笔字就是打太极。我和他偷溜出来happy。晚点出来玩呀!咱火锅ktv大保健一条龙呗!” “行啊。” “就这么说定了,对了,你说巧不巧,刚刚陆析打电话一问,周岭泉也在南城,就把他也叫上了... ” “那可真是,好巧。”梁倾红了脸,瞥一眼抱臂站在床边的人。姚南佳声音大,周岭泉也听得一清二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姚南佳还在说,“哈哈,多点人更好玩嘛!你说对吧陆析,陆析?陆析?诶诶... 我不跟你说了,陆析他晕船,吐了,哈哈!一会儿见。” 梁倾讪讪地把电话挂了,揭过这一茬,说,“你没碰上我室友吧?” “刚走没多久... 我等她走了才出去的。放心。” 他把‘放心’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嘲讽她。 梁倾当作没听见,说:“周总你回避一下呗,我得换身衣服。” 周岭泉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给她虚掩上门,又站在门外,说:“今天没什么安排?” “嗯,本来打算在家躺着的。你呢,你不是有事儿要办吗,怎么还不走?” 周岭泉昨晚说谎没打草稿,此时噎住了片刻,说:“下午去见个客户。” 梁倾还在里面换衣,真诚道:“你们这行也真不容易。年没过完就得见客户啊。” 正说着,梁倾又有电话进来。 这次的人倒不是个大嗓门了,周岭泉隔着门,只隐约听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周岭泉将那门缝推开些,倾了身子去听,复而又觉得这动作简直蠢不可耐! 倒是能听清梁倾在说什么,温和,略有些客套的口吻,先是互道了新年快乐,之后梁倾问:“怎么提早回来了。” 那边说了句什么,梁倾便说:“今天朋友过来玩,恐怕不行。下周末吧。希望你妈妈早日康复。代我跟徐悠说新年好。” 又嗯嗯啊啊几句,这才挂电话。 是陈之越。他们过年期间断断续续有些联系,前几日陈之越陪父母去云南度假了,本来要玩到初十,但他母亲感冒了,也玩不好,便提前回了,所以这才临时问梁倾有没有空出来。 梁倾挂了电话,套了条黑色长袖针织裙,简洁的设计,还在调整内衣,周岭泉已经推门进来了。 她扫了一眼他,嗔道:“我还没穿好呢。” “哪儿没穿好,我帮你?” 他干脆双手插兜,混不吝似的,倚在门上看她。虽嘴上热络,但脸上却是淡淡的。 与她愈亲近,他愈不爱看她平素对人—— 那种温和且谨慎的态度。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是有些隐忧,怕她有一天也那样对他。 “...”梁倾到底没他厚脸皮,说:“客厅那么大,你偏又要进来干什么。” “我拿手机。”他说着走过来,梁倾一看,他手机倒真放在了梳妆台上。 周岭泉拿了手机,踱去床脚那头,一边查工作邮件,一边搭话,“谁啊?找你去玩?” “嗯,同事介绍的相亲对象。见过几次。” 周岭泉没抬眼,误删了几封邮件,又去‘已删除’里往外挪,一边挪一边冷道:“现在流行这个?” 梁倾知道他是调侃,没跟他计较,凑到梳妆台前来,自我端详一番,掏出对祖母绿玻璃耳环对着镜子带上,嘴里细细哼着歌。 她歪着头侧向一边,在镜子里与身后的周岭泉望个正着。 后者于是不自然地撤开眼睛。 梁倾妩媚一笑,问他:“好看么。” 周岭泉不答。 梁倾回到刚才的话题,说:“哪是现在才流行 ... 你这人...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相亲恋爱结婚的可不少,大多数人都不能免俗的。” “那你呢?” 梁倾垂下眼睛,有种与孩子对话的宽容,说:“我当然是大多数人啊。” - 梁倾穿戴完毕便去厨房觅食,冰箱里还有些年前的速冻豆沙包,她煎了两个蛋,再打了壶豆浆,端上桌子的时候,周岭泉已经穿戴妥帖从房里走出来。 他平时多是单色的衣服,今天倒穿了件靛青蓝色的上衣,带了块蓝表盘银带的手表,较素日张扬。 梁倾将豆浆分进两个玻璃杯里,抬头问他,“随便吃点再走?” “不了,我有事,要迟到了。” 他嘴上是一种疏远的客套,也不看梁倾,径直去了门那边换鞋。 梁倾不知道他换了个衣服的功夫怎么也换了心情,不愿去猜,随他去。 一人换鞋,一人张罗碗碟,脆响一片,都不再做声。 梁倾想到昨夜的那种贴近,总归略有些惋惜。但这样的心情,不敢咀嚼,囫囵吞下去罢了。 “南佳他们下午去玩儿,你去吗?” “再看吧。” “哦。” 梁倾也不再搭理他,坐下开动了,咬了两口豆沙包,喝了口豆浆,又想到什么,叫他说:“诶,你等等...” 周岭泉僵在门口,没转过身,耳听着她趿着拖鞋,慢悠悠地往厨房去了。 他心里没有来由的一阵急躁,又想起她方才耳朵上的那对耳环,黯淡的一抹绿,像幽灵的眼睛,晃着晃着,晃在他心里。 忽然人到前了,他才回过神来。 “周总。你帮我把垃圾带下去呗。谢啦。” “...” - 周岭泉开着车上了高架,往港口开,漫无目的地兜了几圈,无处可去,才回了酒店。 车停在车库,他先问了蒋玲玉是否已经平安落地,然后便打了另一通电话。 接起来的人语气狐疑,问:“周岭泉?” “... 大哥?... 大嫂在么。” 周岭泉八百年不会主动与周绪涟通话,若是工作上的事情也是由秘书从中递话。 周岭泉打的是他太太姚鹿的电话,姚鹿正是济和心血管部门的医生。若说周家还有谁是能和周岭泉说上几句亲近话的,排第一的大概是姚鹿。她是内地人,大学才去了港城求学。 没想到是周绪涟接的。 “什么事?” “... 我想请大嫂帮个忙...” “她刚下了夜班,在洗澡。你说吧。”周绪涟有些不耐烦。 那边模模糊糊传来个声音,问:“谁啊?” 周绪涟说:“没谁。你先去把头发擦干。” “啧,谁准你接我电话了,万一是吴彦祖打给我的呢?”姚鹿走过来。 所谓一物降一物。周岭泉听了也没忍住在电话这头微微一笑。 那边换了人听电话,“hello,岭泉。昨天晚上我和阿绪回那边吃饭,怎么没见你。” “... 临时来南城找个朋友。 ” “说吧~什么事儿?” “有个朋友的妹妹,才高一,姓梁,叫梁可儿,在你们医院的眼科住院,是种罕见病,想请大嫂多照顾。” “... 这么小... 眼科我认识的人可多了,靠谱,你放心。我再叫你大哥跟那势利眼院长打声招呼。” “谢谢大嫂。” “八卦一下,什么朋友,这么上心。” “... 普通朋友...” 冷潮 第40节 “切,敷衍。行了,这事儿交给我吧。要换你哥听电话吗?” “不了...” 周岭泉匆匆挂了电话,姚鹿回头戳戳正帮她擦发尾的人,说:“你们兄弟俩怎么都一个德行。” 后者哼了一声,不答话,只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缠住她的发尾,说:“头发长了好多。” “是啊,好难洗。要不我去弄个那种寸头。最近流行,男女通杀。” “别,留着好看。” 周绪涟把风筒关了,低头从她耳侧吻上去。 作者有话说: 小周算是口是心非第一人了... 梁倾在周岭泉关灯后反而‘心里踏实下来’,其实是知道他不会走了... 我终于签约啦啦啦!请大家多给我评论给我浇浇水给我投票吧!!! (虽然我还不知道灌溉和霸王票有啥用还得去研究下~ 第32章 绵绵 南佳的肚子大了起来, 已经开始显怀。 她穿了条米色长款大衣,配一双同色系的雪地靴,整个人提前有了一种母性的柔情。大概因为在陆析爷爷奶奶家修生养息的缘故, 气色格外好。 梁倾与他们夫妇二人同吃了晚饭, 又一起往ktv去。 陆析开车,梁倾和姚南佳坐后排,姚南佳说:“本来前两天想问楚楚要不要来澳门玩, 你猜怎么着,她跑去敦煌玩了。这么冷的天, 去敦煌, 你说她疯不疯。” 何楚悦这种‘兴之所至’的事儿干得不少, 梁倾只是一笑。 “对了,等会儿还有两三个朋友也来。有两个是我在美国读书时候经常一起玩的,还有他表弟,前年也来了南城工作。”她把下巴往陆析那儿一点。 “是, 今天难得她高兴, 我就多喊了些人。”陆析侧头说。 三人甫一下车, 梁倾远远便见ktv那光怪陆离的门口站了七八个人。其中有个穿件定制款白西装的, 最惹眼。 “怎么这么多人?”姚南佳也愣了。 “陆茗找来的吧。他说要给你暖场子。” 陆茗大概就是那个白西装男了。 这个名字倒是偶尔也听他们夫妻二人提过,是陆析的表弟,做文娱新媒体行业的,靠着自己开了个娱乐公司,名下也捧了那么几个有些名气的艺人和网红出来。 陆茗打扮夸张行为也很好笑, 见姚南佳走过来, 赶紧迎上来一截, 搀老佛爷似的将人请过去。 他与陆析的五官神似, 但细看哪里都清秀些, 且一看就是勤于保养的人,显得很年轻,见梁倾在打量他,他便微微将后一仰,隔着两个人对梁倾打招呼,说:“你好呀,南佳的好朋友。” 梁倾觉得他人很亲切,也对他抿嘴一笑,说:“我叫梁倾。” 陆析这时从车上拿了姚南佳的小包和保温壶也追上来,抬脚轻轻踹了踹陆茗,说:“别光顾着打招呼,快给介绍介绍。” “哥!这衣服可是限量的!我排了一个月队。” 陆茗唧哇乱叫,接着嫌弃地从上到下打量陆析,说,“哥,你这小孩还没落地,怎么就跟个奶爸似的。好邋遢。” 躲过陆析另一脚,陆茗又说:“有啥好介绍的,我带的人也不是来陪你玩的。对吧,嫂子~” 梁倾本还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走近去一看,乐了。 他带来的五个人全是清一色的小帅哥,什么款型都有,体育生型,校草型,小奶狗型,大概都是陆茗签的艺人。 有一个梁倾还略有些眼熟,有时刷社交媒体也会看到,仔细想想,好像是个网红,网名叫‘孟窗’,跳古典舞的,平时会拍各种古风变装舞蹈视频,扮相很是惊艳。 “今天大家卖我一个面子来给我最最亲爱的大嫂过生日,今晚想吃啥想喝啥尽管点。” 一群人兴高采烈地簇拥着陆茗和姚南佳两人往里去了。 陆茗叫来的那几个男生性格都很活泼,炒热气氛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南佳叫来的另外朋友,两女一男,两个女生在南城有名的科技公司做市场和宣传类的工作,男生则是混金融圈的,总之都不是内向的人。 一时间喝酒唱歌的,掷骰子的,玩真心话大冒险的,热闹极了。 相较之下,那个跳古典舞的男生,倒是显得文静一些,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啜饮啤酒。 梁倾看其他人不亦乐乎,与他多少有些内向人的惺惺相惜,便主动去找他搭话。 一问才知道,这孟窗今年才大三,是南城某个大学的舞蹈特长生。 近看他的长相更有一种古典美,窄脸,直鼻,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如留白恰当的工笔画。虽长相富有阴柔之美,但身材却又修长高挑,肩宽腿长。大概因为常年维持身材,更有一种形销骨立之态。 “怎么想到做网红的。”梁倾也拿了一瓶酒喝。 “刚开始也没想到能火,是真的从小就喜欢跳舞,之前借了学校舞蹈团的服装,拍了几支视频,竟然火了。不过后来拍那些古风视频... 确实是为了赚钱。” 梁倾想,那几个来的男生,身上行头都价格不菲。大概他们这个圈子比较浮躁,他要在这其中混也需要不少投入。 孟窗又接着说:“我不是很会来事,之前有几家公司找我,我都拒绝了,觉得这个圈子我大概混不好,不过后来... 后来家里出了一些事,急着用钱,陆总找上了我,当时还借了钱给我,我就签了。” 梁倾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也没再追问,只说:“出来混多少都要吃苦的,好歹你也算是做了喜欢的事情。而且你还年轻,未来多的是可能性呢。” 孟窗笑笑,冲她扬了扬手中的啤酒,喝了一口。 那边有人调侃说:“孟窗只跟漂亮小姐姐聊天都不跟我们一起玩。” 陆茗也看过来,突然又说:“我去,乍一看你俩长得还挺像。” 姚南佳看过来,也挑眉一笑说:“绝了。是有点像。” 场子里便有人起哄,又把话筒塞进他们手里,拱他们情歌对唱。 孟窗给她解围,起了身,自罚了一杯龙舌兰,垂眸笑笑,走到立式麦克风那儿,笑着说:“我给寿星唱首歌吧。” 他唱了首粤语歌,陈奕迅的,比较小众,但梁倾高中时代经常在深夜听。 灯光碎一地。方才混了酒喝,但今夜和好朋友在一起,梁倾便放心让自己喝醉。 在微微的晕眩里,闭上眼睛,她记起某个落雨的混沌清晨,体温叠着体温。 歌词里问。 “一次愉快的睡眠,断多少发线。” 忽地有人推门进来,梁倾一看,是周岭泉姗姗来迟。 - 周岭泉一到便被陆茗和陆析拖过去打扑克。 孟窗唱完便坐回了原处,侧过头跟她说:“唱得不好,我粤语不太行。” “怎么会,很好听。” 他二人在长沙发的尽头,因为嘈杂,凑得近,远看他们交谈的情态,有一种窃窃私语的亲昵。 聊了一阵,孟窗去洗手间,剩了梁倾一个人,姚南佳见她落单,赶忙招她去一块儿坐着,众人一块儿打牌聊天。 “怎么样,弟弟是不是很不错。”姚南佳揶揄她。 “拜托你行行好,人家才二十岁。”梁倾轻瞪她一眼。 周岭泉坐在对面,似乎完全没听见她们说话,和另几个人的话题和扑克还在继续。 聊的都是他们国外求学工作时期的事情,梁倾插不上嘴,只在一旁静静喝酒。 他旁边坐的是姚南佳的一个女性朋友,精致明艳的打扮。没听清周岭泉说了句什么,大概是一个美国风俗相关的笑话,那个女生笑起来,微微往周岭泉那边倚靠。 周岭泉松弛地坐着,捏着牌在看。 后话题又向工作的方向去,那个同做金融的男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大概猜到了周岭泉的来头,便尤为积极地与他攀谈起来。那个女生虽自己不在金融圈里,但听言语,似乎她父亲是做这一行的,在南城很有些名气,她自然也能自如讨论。 这一重重的人和话题隔着,他们便又是陌生人了。 梁倾神游天外,想到早上最终倒掉的另一杯豆浆。 - 她借口上厕所,去了趟洗手间洗脸,因为有些晕眩,便出了ktv到马路上透气,已是十一点多的光景,这一区依旧车水马龙。 不多时正准备转身回去,忽见ktv门前走出来五六个人。 梁倾疑心自己认错,细看才发现真是方建和吴家涵,并上几个陌生男女,吵吵闹闹,搂搂抱抱的,一看都是喝了酒,大概要去别的地方续摊。 她下意识躲进廊柱的阴影。 好在天色昏暗,他们似乎并没有看到她,她便往前头走一截,想绕开,等这群人走了再回去。 等那些人再微微走近一些,梁倾忽又认了出来,那人堆里还站着张佩宜。 她本就年龄小,又是一张甜美的娃娃脸,今天却穿得怪异而成熟。紧身黑色连衣裙,还穿了一双尖头高跟鞋,不合脚,脸上挂着尴尬的笑。 梁倾见她似乎有些醉,步伐虚浮。 再细看那吴家涵的手正搂在她腰上,半抱着往前走。 梁倾没作什么细想,中途拐了个弯儿,便迎着那堆人去了。 方建虽猩红着一张脸,实则没醉,梁倾知道他酒量了得。果然,他先看到了梁倾,说:“这不是梁律师吗,好巧。出来玩?” “方律师。好巧。”梁倾也提着一口气,跟他兜圈子。 梁倾不动神色,只装作才看到张佩宜,说:“哦,佩宜也在。你们太不够意思了,怎么出来玩不带其他同事。” “哎呀,你不是回老家了嘛,不然肯定要叫你的。”方建冲她笑。 张佩宜看上去没有醉,但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笑了,只细细嗫喏:“梁倾姐...好巧...” “方总,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接着嗨皮。” “唱累了,吴总请大家去洗脚按摩呢。既然遇到了,梁律师要不要同去?吴总肯定愿意,是吧,吴总?” 吴家涵明显喝高了,盯着梁倾的脸半天似乎才将她认出来,也不说话,只阴恻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在张佩宜腰上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那其他几人互相递了递眼色,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梁倾。 “方总,你看这样,洗脚按摩这事儿你们这些男人去就行,你们又喝了酒,带个小姑娘多不方便对吧。”梁倾冲他笑,接着说,“我这摊也快散了。我记得佩宜家离我家不远,不如你们接着去玩儿,我顺佩宜回家,也给你们省事儿。佩宜,你看好不好?” 梁倾紧盯着张佩宜,将她眼里一瞬间的犹豫和不安尽收眼底。 冷潮 第41节 “梁倾姐,那个,我... 我不麻烦你了,方总说了他晚点会送我回家的。” “是啊,梁倾,你这可就不厚道了,佩宜明明是我叫出来一起玩儿的,哪有你半路把人带走的。”方建说。 此时他们叫的车也到了,七座的商务车,同行的另几个人先行上了车。 梁倾庆幸方才喝了酒,横了一条心,硬是堵在了张佩宜面前,拉住她的手。 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沉底似的直觉,她选择相信这种直觉。 吴家涵似是感受到了来自梁倾的某种挑衅,急恼地笑说:“带她走可以啊,那换你陪我们去玩呗。我出钱,你出力。” 那几个同行的人读懂了这话里的潜台词,都笑开了。 方建也跟着笑,凑近来拉梁倾的胳膊,把酒气都喷在她脸上,说:“梁律师,别扫兴,你看... 小张跟着我,安全得很...” 他话只说到一半,余光见后头走来一个男人。他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那男人走过来,径直扯着梁倾,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站定,静静地环视了这些人一圈,不急不慢,侧头问梁倾:“认识的?” 方建看这男人虽是一身休闲打扮,但有种强势气质,他平白有种被看轻的恼怒,和自卑,又定睛一看他手腕上那块表,更觉得这人有些来头。 一时也不做声。 梁倾撞进周岭泉怀里,先是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他问什么,才说:“我同事,方建律师。那是小张,也是我们所的。” 方建按兵不动,笑脸迎人,伸出手来跟他握手。 周岭泉却像没看见似的,只对着张佩宜点了点头,侧头对梁倾说:“出什么事儿了?” “我看天儿太晚了,想送佩宜回去。方律师他们都喝了酒,照顾她不了。想着我代劳一下... 对吧方律师?” 梁倾对方建笑着说。 方建早把牙咬碎了。只是见周岭泉在场,摸不清他是哪一号人物,权衡一番,不想生事,说,“梁律师就是热心... 那吴总,要不... 咱就把小张交给梁律师吧。” 作者有话说: 小周还在吃醋ing 谢谢大家支持! 第33章 春夜 梁倾和周岭泉送张佩宜上了计程车。 张佩宜上车前一个劲儿地道谢, 但多的什么都没说。梁倾并未追问,想着之后会有更好的契机。 开车前张佩宜却忽地叫住她,说:“梁律师, 今天...” 梁倾猜到她想说什么, 道,“今晚就当没有见过。你若之后想找人聊聊,我大概是最好的人选。你觉得呢?” 张佩宜坐在后座, 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计程车拐过街口。 梁倾望着那个方向出神, 她知道身后的周岭泉正看着她。可她心绪不宁, 疲于应对任何人。 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前后站了一会儿。 周岭泉问她:“走走?” 梁倾点点头。 两人并肩, 沉默地行于城市最繁华的路段。 周岭泉问:“喜欢听粤语歌?” 梁倾愣了一愣,想起方才那首绵绵,说:“喜欢的,高中的时候听了好多。” “我以前也喜欢听。” 两人沉默一阵, 周岭泉两手插兜, 朦胧地听他哼起了什么歌, 只有两句, 便又被洪流似的车鸣吞没。 路灯,车灯,霓虹灯箱不断,光影不停变迁,梁倾看地上他们的影子, 一时疏淡, 一时交叠, 一时又如同正牵手散步。 走着走着, 虽身处的境遇嘈杂, 却终于心绪渐平。 “和她很熟?” “倒也没有。” “不怕得罪你那个小上司?”他调侃。 “实在得罪了也没办法。方建这个人... 很稀烂,他那个朋友你也看到了,不是什么体面人。这小姑娘跟着他们去了,能有什么好事情。” “嗯。”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来南城之前,在江城工作了两年。” “你提过一次。” “其实我的酒量是那时候练出来的,那时候做的是民事业务,你也知道,地方上拉业务花样更多。我还算是个会看眼色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嘛,也没有吃太多亏...” 她讲起这些往事,轻如鸿毛的语气。 周岭泉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在认真听。 沉默的这一阵,路过一棵玉兰树,盈盈的,次地花开。她迟钝地意识到,这是个温良诚恳的早春夜。在这样的夜里,是不是一切情愫都被允许保有混沌的状态,是不是任何过度倾诉也可以被暂时原谅呢? “当时还是年轻... 后来又一次,栽跟头了,碰上个土老板,手不干净也就算了,还在我的酒里下那种药。你说,缺不缺德啊。” “在那之前我都不信,原来那玩意儿真的可以让人没办法动弹,手指头都动不了,但人的意识又是清醒的... 真的,挺可怕的。” 梁倾轻轻笑起来。她的诉说很镇定。只有跨越过恐惧的人才有的一种镇定。 “你猜怎么着,那天是一个ktv的公主帮了我,她故意吐了那土老板一身,被那土老板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他败了兴致,去换衣服,她叫了她们店的一个保安来,把我送上了车... 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如果以后遇到类似,我也想能帮则帮... ” 印象中,那个‘公主’比梁倾大不了多少,但她妆太浓了,全包眼线,梁倾甚至没看清她的长相,当时人也吓懵了,没记起问她叫什么名字。 后来她再去那家ktv找人,想要当面道谢,却被告知她不在那家店工作了,且坐台这一行,也不交换真实姓名,便是彻底失去了线索。 两人行至一个巨大的立交桥下,八方来车,他们一前一后在红绿灯前站定,都没提要往回走。 红灯转绿,梁倾刚跨出几步,肩上一沉,是周岭泉将他的外套披在了自己肩上。其上尚且有余温,熨帖着她颈后的一点肌肤。 她自嘲地想,好俗气的桥段。 “晚上冷。” 周岭泉只说,又往前走几步,红灯转绿,他牵起了她的手,迎着人潮走去。 其实更像是将她的手捏在他手里,且微微用了些力气。 他们牵着,继续行走。 无数匆匆的行人,煌煌的街灯,大概方才下过一阵夜雨,地上坑洼处积了水,亮闪闪的,里面映出黯淡的天上,一个一个的剪纸似的小月亮。车一过便碎了。 梁倾望着他们相叠的手腕,不再说话,怕打破这种宁静的亲密。 一时想起早上他们莫名其妙的置气,一时想起方才见他姗姗来迟,心里的一屑屑欢喜。 一时又想起刚才周岭泉哼的那首歌,想起来了,歌词她记得的 —— ‘从未曾天真得相信永生,难共你一起,即使毫无希冀,起码能回味这边脸被吻。’ 她在这样的夜晚,顿悟相似的心境。 - 初七上班,梁倾到的时候方建已经到了,正手里捧着茶与几个同事说笑,聊着南城最近的房价和他婚房的装修进度。 有人问他过年在哪儿过的,他便笑笑说除夕在老丈人那边过的,陪着喝了好多酒。 梁倾记得他说过,他和他未婚妻是打算今年领证的。 见梁倾进来,他便如常道了一句‘梁律师,新年好啊。’好像这真是他们年后第一次照面。 梁倾对他挤出个难看的笑,垂着眼睛坐下来喝豆浆,不再参与他们的谈话。 不一会儿徐悠也来了,拉扯着她下楼去买咖啡。 梁倾问她新年怎么过的,徐悠说:“还能怎么过,被各路亲戚催着谈恋爱结婚呗。” 她新年染了个浅的新发色,还弄了个空气刘海,显得活泼俏皮。等咖啡的时候,她掏出一把小梳子,对着镜子梳刘海,又说:“不过陈之越比我惨,那天我父母和一些学校老师们聚餐,小陈也在那儿呢,你别看一群知识分子,催起婚来没差别。还有人要张罗着给他介绍女朋友。你猜他说啥。” “说啥?”梁倾垂着头,拿了袋咖啡豆心不在焉地看。 “他说,他现在有在认真接触的人。暂时不需要介绍了。啧啧,你看看,咱小陈还是很坚贞的。” 两人说说笑笑地回去,发现前台是空着的,张佩宜今天罕见地迟到了。 徐悠没在意,先回了座。 梁倾盘桓一会儿,也没等来人,只能回了自己的座位。 余光见格子间那头方建已在埋头工作,丝毫不挂心的样子。 午餐时间梁倾独自一人下楼买饭,饭后走到大楼后门处给张佩宜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她心事更重了几分,刚想摸烟出来抽,电话响了,却不是张佩宜回电,是陈之越,后者约她今晚吃饭。 她虽兴致不高,但还是在电话里笑着答应了。 大堂的落地玻璃,年后被擦拭一新。 她挂了电话,看着自己的倒影,收敛笑容之后剩下一点迷惘的神情。 唯独耳朵上那对珐琅耳环,绿得钻心,令她怀念起前天早晨,揽镜自照时的好心情。 - 工作还未完全忙起来,晚上六点半,有家庭的人陆续收拾回家,徐悠也匆匆忙忙收拾东西溜了,说约了朋友吃烤鱼。 转眼格子间里倒剩了她一人,梁倾也起身关电脑,提了包转个弯看见空空荡荡的前台,又有些不是滋味。 又转了个弯,见玻璃门外站着陈之越,梁倾愣了愣,见他捧着一束香槟色的玫瑰。 “你怎么上来了。” “刚刚遇上徐悠。她给我刷的卡... 对了,这是给你买的。” 陈之越表情亦有些不自然,大概是他们多是朋友式的聊天吃饭,恋人未满。今晚的这束玫瑰于他也是一种心态上的跨越。 冷潮 第42节 “谢谢,很好看。” 梁倾笑着,大方接过去,捧在怀里细细看。 两人一起上电梯,陈之越说:“上周是情人节,我去出差了,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我也不会挑,觉得玫瑰不会错,也很衬你。” “我很喜欢,很久没人给我送花。” 精致昂贵的香槟玫瑰,每朵都开得正是盛时,毫无败相。 所里也总有同事生日或纪念日收鲜花作礼物,即便再平凡的人,那一刻脸上也有被爱的骄矜。 梁倾在电梯里下坠的耳鸣中垂眸看花,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俗女,也爱这种形式上的隆重。 他们去的是一家高档日料店,价格昂贵,但今日依然客满,陈之越细心,提前定了位置。梁倾放眼望去,食客都是精致入时的都市男女。 “这家原来这么火爆啊。”梁倾入了座,说道。 “是。这一块儿我没那么熟悉,之前和几个同学来过一次,觉得还不错。” 陈之越说着把菜单递过来,梁倾翻开一看,刺身和鱼类寿司为主。 但她仍表现出极为感兴趣的样子,挑了几份手握寿司,决定了甜点是蜂蜜抹茶布丁,刺身则让陈之越来做决定。 两人侧着身子商量是贝类多些的好,还是虾类多些的好。 远处一面磨砂镜子作成的墙壁,拉伸了餐厅的空间感,而他们二人交头接耳商量点菜的样子,因看不清表情,而与其他爱侣无异。 两人吃饭间隙,琐碎聊些日常。 陈之越说到他是他母亲家中的长孙,姥姥姥爷都是北城高校的老教授,这几年老人家身体不比从前,看到有些老同事抱了重孙子,于是也天天念叨他。 又讲到他童年时期的暑假都是在姥姥家过,因为是高校的家属楼,邻居都是老师,指导他这个中学生课业不在话下,于是他初三的暑假就把高中的数理化全学完了,这才开始考虑奥林匹克竞赛的事情。 “你呢?徐悠说你父母都在江城。”陈之越问她。 “我,”梁倾含蓄地错开话题,道,”跟你比起来,我是野蛮生长的。小时候我爸做生意,从来不怎么过问我的学业。我们那儿地方小,教育资源也不行,后来考上江城的重点高中,我就去了舅舅舅妈家住。一直到上大学。” “江大也很好。”陈之越说,“且你靠自己一路读上来的... 我倒是沾了家里人的许多光。” 梁倾笑他的谦虚。 接触这几个月,梁倾越发觉得他是这样得体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提问:日料是跟小周一起还是跟小陈一起好吃? 照旧呐喊:无论以何种形式,如果你喜欢请留下你的评论/灌溉/霸王票吧!对新人作者来说真的好重要呜呜呜!!(鞠躬 第34章 交集 两人吃得七八分饱便双双停了筷, 等着甜品上桌。忽然有个电话进来,是个陌生号码。梁倾接起,那边一开口她便听出来了, 是张佩宜。 她对陈之越做了个手势, 便走到僻静些的过道处听电话。 “梁倾姐... 你白天给我打了几个电话...” “我看你今天没来上班,出什么事了吗?” “没... 没什么...” “怎么换号码了。” “没什么... 就看营业厅搞新活动,办新靓号送一箱抽纸... 梁倾姐, 那天谢谢你,我没事了, 我明天就回来上班了。” “好... 那明天见。” 梁倾挂了电话, 站在落地窗前发愣。 她想起徐悠跟她说过 —— 张佩宜的家乡以重男轻女闻名。 她其上有两个姐姐, 其下有一个比她只小两岁的弟弟。她是这个家庭生育目标的前奏。 她两个姐姐读的中专,早早去了省会城市打工,都成了家。她自己一路上的虽只是最普通的公立学校,却也凭自己考上了个三本。家中并不富裕, 父母本想说服她去上个便宜的专科, 她硬气了一回, 自己收拾了行李去学校报到。本科学费还是两个姐姐出的。 这条走廊上没有灯, 只借着街道的光。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扑在窗子上,徒劳无果的进攻。 她回的时候,甜品已经上了桌,陈之越没动, 也没有低头玩手机, 是一本正经地在等她。 这样一个人。有良好的出身, 体面的家庭, 有头脑, 风度,事业心,稳重,不花哨,又有些恰到好处的细腻。 像高档专柜里最妥帖大方不过时的一条羊绒围巾,可以抵挡严寒。 他关切道:“怎么了,脸色不好,没事吧?” 梁倾摇摇头,扯出一抹笑。 “对了,”陈之越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红色绒袋,“我姥姥开年去上了头柱香,捐了功德得了这串木头珠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老人家一点心意。我想着送给你吧。保你今年平安顺遂,新年好彩。”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对他说许多——关于张佩宜,关于方建,关于吴家涵的那双手,还有关于她自己,她的谎言,脆弱,不自洽。她去世的父亲,生病的母亲,刘思齐的离开,望县的老屋。 还有,关于她自己,她的自私与温柔,关于她怎样鄙夷却又渴求纯粹地爱人和纯粹地被爱。 可陈之越看起来是这么的完好无伤,和这温情脉脉的礼物一样,令她无所适从。 —— 任何丑陋的话题,在他们之间似乎都找不开介入的缝隙。 她凝视那串珠子,脸上还是挂着那抹浮泛的笑,最终只说:“谢谢。这好贵重。” 陈之越示意她抬起手腕,给她带上这串珠子,垂着眼睛诚恳地问,“梁倾,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呢... 我的意思是,除了做朋友之外,我们之间有别的可能吗?我这人吧,不是那么善于表达,也不想对着你说些不切实际的承诺,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想与你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 “... 我前两天,拿到了北城航空研究所的工作offer,我也挺惊讶的,本来没抱什么期望。这是我特别想去的地方,所以我也想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北城... 我看你在律所这么辛苦,到了那儿,如果你愿意,可以换个工作... 我姥姥以前的学生现在各行各界都有,找一个适合你的不难... ” 梁倾出了些汗,仿佛灵魂出离身体,升到黑黢黢的最高处,俯瞰那盘腥冷的刺身,还有桌边坐着的她。温热的,衣着体面的。 她亦看到两年前的她自己,穿着过于紧绷的包臀裙,坐在ktv里冲人假笑。还看到出租屋里地板上那块陈旧的污渍,厕所排风扇细缝里发黑的霉点。 这个称作灵魂的东西,冷冷地轻蔑地质问她,‘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知道这也很突然,你可以慢慢回答我... 但梁倾,我是很认真的。”陈之越见她神色游离,补充道。 - “想什么呢?”徐悠敲敲梁倾的桌子,示意她要不要一起去买午饭。 “没什么...”梁倾起身,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腕上那串珠子。 徐悠见了那串珠子,心里了然,等出了门才凑过来小声说:“这是小陈送给你的吧?” 张佩宜已经回来上班了几日,见她们往外走,如常的笑着跟她们打了招呼。 她几乎从不外食,总是自己带饭中饭一个人在小厨房里吃,有时候看些搞笑的小视频,带着耳机,无声地咧嘴笑。带饭是为了节省,中心区周围的物价实在昂贵。 有几次梁倾见方建与她搭话,她态度仍是礼貌的,但相较从前明显疏离许多。这也叫梁倾放下心来。 梁倾回了神,和徐悠一同走到电梯前才说,“这你也看得出来。” “他姥姥每年都给他求一串,哈哈。他姥姥人可好了,很和蔼,当时我选专业也是老太太帮我拍的板。每次我去北城,老太太都带我去吃铜锅涮羊肉。她肯定会喜欢你的。” 进了电梯,徐悠问她,“对了对了,刚刚就想问你,你准备穿什么啊?” “什么?” “下下周那个敲钟仪式啊。你忘了,老板前两天会上说的。” “哦哦, project skyline(项目名字乱编的)?其实这个项目我只跟了前面小半年。”梁倾说。 是一个香港上市项目,因为公司体量较大,前期重组融资花了好些时间,花了快两年总算是熬到了敲钟这天。 梁倾刚入职那一会儿就直接被扔到了这个项目上做尽调,那时候啥也不懂,很是吃了一段时间的苦。 “就穿年会穿过的那条黑裙子吧。到时候大合照也不至于太抢镜。” 梁倾在所里一向秉承低调做人的原则。 “哎,好歹我也为这个项目熬过一些夜,本来想说好歹也是我第一次去见世面,还得见投行的那些花孔雀,想着穿得漂亮一点去... 不过你说的对,而且这次沈老板也去,我有点怕她。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吧。” 梁倾笑笑。她这几日已为了另一个香港上市项目忙了起来,且过两日就要去香港驻场一周,因此几乎忘了这一茬。 “咱俩要不要提前一个周末过去,去逛逛街买买东西。”徐悠兴致很高。 “我过两天就得去驻场了,应该会在那里待到敲钟之后... 周末... 也不知能不能有空。” “哎,人森...” 徐悠仰天长叹。 徐悠提起这个旧项目,梁倾脑子里转了个弯,突然想起了什么。 出了电梯,她便急不可耐地拿出了工作手机翻看。 “有工作找你?”徐悠问。 “不...”梁倾摇摇头,示意她继续往前走,”我查个东西。” 徐悠见她出神,便也不打扰她,只往前走,间或回头看她一眼,见她亦步亦趋,时而险险避过交错的人。 时值正午,南城是一派天真的春色,路上行走的都是上班族,摩肩擦踵,好歹是去觅食,脸上都还有笑容。白衬衫上,白裙子上,亮面高跟鞋上,名牌皮带上,工牌上,手机屏幕上,女人的唇釉上,太阳一照,到处都是光,亮堂堂的。 梁倾终于停下步伐,目光久久徘徊在一封去年春天发来的邮件上,是关于方才所说的那个旧项目。 这封邮件里,收件人是项目上的各方中介同仁,发件人——nathan zhou。 她像在这个敞亮的世界里找到了一个过期的秘密 —— 关于他和她交集的伊始,继而自嘲地微笑起来。 - 港城,中环。 梁倾对驻场颇有心得。 周四晚上十点,她叫了附近的麦当劳的柳橙汁外送,外送员却迟迟不到,打了电话也是无人接听。 她烦躁地叹了一口气,对面另一人抬起头有些不快地瞥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那人梁倾有点印象,是另一方中介的律师。 会议室里几方中介还都各自盘踞一角工作,白炽灯刺眼极了,形成一种虚空中的凝固和威压。 这是沈欣的项目,气氛不算好,据徐悠的小道消息称,沈欣与另一方律师的带队合伙人有些旧日恩怨,如今在一个项目上遇到真称得上狭路相逢。这种不友善在之前邮件往来就可见一斑,双方都想让对方在客户面前难看。 冷潮 第44节 姚南佳说他十几年前只身来港城,家中有一番动荡。 两人之间有片刻留白。 周岭泉忽然说:“若我们是在学校遇见,我会追你。” 梁倾只敢猜他是在调情。 又听他说:“但你恐怕你会对那时的我嗤之以鼻。” “也不一定。”她怕冷场,接着话茬儿说,“毕竟我向来为色所迷。” 他们两人各自笑开,又无言一番,也不去辩论真假。 “你冷吗?”周岭泉忽然问。 “还好?你冷么?... 我也没有衣服借你,我们可以回去。” 周岭泉笑说,”还是你与众不同些。其他人都会答,‘我有点冷’,然后我就会建议,‘那不如我抱着你’。” 梁倾哧哧笑着,说:“这套路太俗。” 周岭泉已将她拉进怀里,抵着她的发,说:“这儿也没人,俗一点就俗一点吧。人生在世,戏要做足。” “然后呢?”梁倾一笑,挣开一点,偏过头来问他。 “什么?” “‘不如我抱着你’,那然后的桥段呢?”她望着周岭泉,沉迷且清醒地。 然后周岭泉低下头与梁倾接吻。 以从未有的投入和温柔。 梁倾的心如同穿上童话里的红鞋,癫狂地颤栗地舞着,在力竭之前。 她知道的。 这儿并非太平山顶,没有情歌里的伤心夜景和重逢恋人。 他们的故事太高尚。 在这绝对的黑夜里,城市只是个夜光魔方,被随意弃置身旁。而他们只是两颗浮尘,有交汇时,共舞时,炽热时。但亦有分开时。 - 大概是因为思及梁坤,那天夜里梁倾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坐在了梁坤的摩托车后座,橘子汽水见了底,路却看不到头似的,他们一直在下坡,似已经失重。 她紧紧地贴着梁坤的后背,似乎感受到他心的跳动。梁坤一边往前飞驰,一边用他年轻时的声音问她:“乖宝,明天有大雨,你要记得去收衣服。” 梁倾重重的地点头,渐渐地真的下起雨来,后面似乎有人在追他们,挟着一把可怖的匕首。 梁倾在雨里发抖,但车却越来越慢,梁坤突然说:“乖宝,爸爸开不动了,爸爸开不动了。” “梁倾?醒醒。” 梁倾分辨出这是周岭泉的声音,但她迟迟睁不开眼睛,人困在一种钝重感里,辨不清梦境和现实,良久才自惊疑中转醒。 “你做噩梦了。” 周岭泉正俯视她。 梁倾避开他审视的神情,从这个角度去看窗外,一种苍青的晓色。 梁倾空洞地看着,良久才缓过神,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顿觉羞愧,偏过头去够床头的手机,坐起来查邮件,说:“几点了,我今天十点前得去现场。” “才五点不到。” “你们这儿天亮得很早。” “是,再睡会儿。” 周岭泉未再追问她方才的梦,这时扯着她的胳膊又躺下,拿了遥控器一按,遮光窗帘降下来,房间顷刻陷入黑暗。 昨夜周岭泉建议来他这处,梁倾没有拒绝,两人在电梯里便缠到了一起,要延续那个吻里一些糊涂的感情。 可不巧,两人衣服脱了一半,到了浴室里才发现,梁倾来例假了。 周岭泉当时神情好笑极了,只能去浴室平复。 这儿是周岭泉的公寓,离昨夜他们看夜景的地方不远,依山而建,一梯一户的平层,想来应该十分昂贵。这是他十八岁时周启泓送的成年礼。空置了很多年,直到这些年他回了港城,才偶尔来住。 梁倾一想到今日诸多工作上的事情,亦有种逃避的心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哪个更可怖,闭上眼睛,背对着周岭泉侧卧着,迷迷糊糊想着自己的心事。 周岭泉的声音自虚空里传来,说:“你经常梦到你爸么。” “我刚刚叫他了?” “是。这也很正常,他去世不久... 从前我也经常梦到我外婆,她刚去世的那几年。” “现在呢?”梁倾瓮声瓮气地说。 “现在很少了。” “那就好。”梁倾将自己蜷起来些,模棱两可地答,又问,“你和你外婆很亲么。” “是,算是我最亲的亲人。” “她去世多久了。” “我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很久了。你经常想起她吗。” “偶尔... 不过若她见了我,可能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 梁倾无言了一阵,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依偎得离他近一点,并无什么旖旎的举动,只是将额发轻轻地抵在他肩头,像撒娇的猫。 “别这样说。她要是听了会难过的。” “你倒会安慰人。”周岭泉轻哂。 过一会儿他又平淡地说,”你若是想找个人聊聊,港城倒是有不错的心理医生。” “不用了。这没什么。”梁倾换了话题,问,“对了,南佳说你要换工作了。” “是。不在投行了。我爸叫我回公司。” 原来是传说中的继承家业。 “也好。过两天敲钟你去吗。” “project skyline?” “是。” “你去吗?” “去的。这是第一个我做的港股项目。” “是么。那看来我们去年就是同事了。” “对啊。真巧。” 梁倾在半梦半醒之间轻轻说,朦胧间觉得似是被周岭泉揽入怀里,也忘记了挣开。 作者有话说: 注:printer session就是港股上市a1交表前把各路投行,审计,律师等中介聚到一个会议室里关它一两个星期对招股书进行修改和定稿的过程。 飞车小周你值得拥有~~ 第36章 麦当劳 再次醒来, 坐起身细听,似乎是港城落了雨。 今年阴雨季节实在来得太早了。 梁倾见周岭泉还睡得深沉,只是大概也在做些不太好的梦, 眉头促着。梁倾本有些想伸手去抚他眉眼, 复又觉得这动作过分缱绻。 阴郁和温存兼有的脸,和他这个人本身一般矛盾。人前游刃有余,但若是更与他亲近一些, 又总觉得那并非他最本真的状态。 但以他们的关系,有太多的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好事。 梁倾下了床, 走出房间, 见这公寓装修简洁现代, 里面存放的东西少,并不像时常有人居住。 厨房是开放式的,连着客厅,整面的落地玻璃窗, 山景一览无余。 外边确实在下雨, 但不大, 细细濛濛, 近山是一片霜绿,远处是海的地方只剩一片灰色空港。 公寓靠窗的墙上有顶天花板的嵌入式书柜。上头藏书不算丰富,却是有分门别类的逻辑。 有一层倒是较为满。 全都是大开本的书籍,书脊上多是外文,有些连英文都不是, 她好奇, 随意抽出两本翻看, 发现都是装帧精美纸张昂贵的画册, 一只手抱着都嫌沉重。 她站在窗前翻了一阵, 觉得口渴,去冰箱找水喝,开了冰箱门反倒察觉出些生活气息,里边有几盒不同种的蔬菜,鸡蛋,一盒小红番茄,矿泉水,啤酒,一些牛排羊排虾之类的生鲜。 梁倾拧开瓶盖,正见周岭泉从房里走出来,披着一件灰蓝色睡袍,腰带系的潦草,慵懒地踱着。 梁倾移开眼睛,问他说:“看不出来你还对画画有兴趣。” 他笑笑,说:“以前做学生的时候喜欢。” 她又问,“你平时做饭?” “很少,偶尔陆析来了倒是一起下厨,也跟他学几手。” 听陆析说他们曾在伦敦做过室友。 周岭泉说着走过来,伸出手也攀住冰箱门,往里看,复又低头对梁倾说:“这些应该是来打扫的阿姨准备的。” 两人陡然离得近,梁倾又想起昨夜那个吻,怕他看穿,先挪到了水槽边洗手,庆幸冰柜冷气足,不至于红了脸。 “我随便做点?” “我十点前得到现场。”梁倾说着,已在搜如何去中环的交通,计程车费贵的咋舌。 周岭泉瞥了一眼,说:“来得及。我送你,我也要去办公室。” “谢啦。” 梁倾对他一笑,便回房换衣。再回来时,食物已上了桌,煎小番茄,德国香肠,烤酸面包,干酪。他正煎蛋,见梁倾过来了,问她说,“你要双面还是单面的。” 冷潮 第45节 梁倾说要双面的,然后坐到桌前,观察他煎蛋时候的细碎动作,认真的神情的细枝末节,有种不真实感。 两人面对面就餐,周岭泉问她:“对了,上次你那个同事,后来没事了吧。” 他在问张佩宜。 梁倾摇摇头说:“没什么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她也不愿说。” “那个姓方的人,平时也骚扰别人么?” “多多少少吧。都是擦边,让人觉得不舒服,但又不是明目张胆的。” “有人跟你们老板提过么。” “估计没有。当然也有看不惯的,但碍着是同事,且他不算多出格,工作上又很拼,老板大概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会拿他如何。” “这样的人好日子通常不会很久。从以往来看,总有不买帐的人出现。你也不必急于强出头。” “当然。我不至于那么傻。虽说我为佩宜委屈,讨厌极了他,但总归不想挑事,国内对这个事情容忍度高,到时候万一他和我之间必须得走一个,说不定走的是我。我们这个行业圈子这么小,真成了刺头,估计连工作都找不到。” 周岭泉温柔地抬眼看着她,带着笑,像觉得这番自私的言论很可爱,说,“你倒是想得还挺多。” 梁倾耸耸肩,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也不是傻子。” 只见他一笑,复低下头,斯文地划了一半煎蛋吃,空了一会儿才说,“秦律师我不了解,但你们另一个姓沈的老板,从前项目上我倒是打过交道。” “哦?” 梁倾来了兴趣。 “大概五六年前就认识她了,那时她也刚刚三十出头,是很年轻的合伙人,说一不二的个性,很有原则的一个人。当时带我的老板很欣赏她。” 比起秦兆名,沈欣更加威严有距离感,对工作的质量要求极高,因此她们都更怕她一些,了解不多,她也从不像秦兆名一样跟大家经常开开玩笑,拉拉家常。 “让所有人都觉得舒服好相处,肯定是一种好的能力。但未必值得交心。” 梁倾戳着番茄若有所思,忽地心思一转,觉得此情此景,一同做饭,相对谈天,一切一切,过于日常,心里有些警醒,生怕耽溺于这种错觉。 - 周岭泉开车带她往中环开,不过二十分钟鳞次栉比的玻璃大厦便铺陈在眼前。 原是丘陵山地,人类却硬是开辟出来,建起高楼,像多米诺骨牌,看着总有种欲坠之感。 梁倾往常都只在中环的写字楼内活动,此时从这一角度看,又是种新奇体验。 “每次来都只在中环?”周岭泉问她。 “是。每次都匆匆来去。” 她贴近澄澈的玻璃窗户看窗外低低的天空,浅灰色的薄云将写字楼的尖端吞没其中。 “刚回归的时候,我记得我爸爸带回来过一份挂历,每一张都是一个港城的观光点,海洋馆,天文台,尖沙咀,太平山顶,那时候看着总觉得好有距离感,和大陆太不同。” 她浅浅笑,又想起来什么,说:“那时候他答应我,第二年带我去海洋馆,整个暑假,我都在我们那儿的图书大厦里看海洋的科普书籍。我记得那张画报上是玻璃隧道,人站在里面,鲨鱼就在你头顶。”她笑,总结道:“大概在内陆长大的人小时候都对海洋好奇。” “后来呢。” “那之后的第二年他就和我妈分开了,在南城成了家。”她用一种镇定的语气,继续说,“后来我真的来了南城,虽然离得近,但每次来都与工作有关,也没什么观光的欲望。” 从没去过,怕与童年挂历上看到的太不同,或是太相同。 而无论相同或不同,都像是愿望迟来的实现,过期食品的初尝。 不如不要的好。 “我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活动也会经常去。不过海洋公园去年快要倒闭,是靠政府注资才勉强维持下去的。” 等红灯的间隙,周岭泉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朝海洋公园的方向看过去。 在那里他亦有关于亲人的记忆。 还是港城回归那一年,蒋思雪陪同蒋振业来港城观礼,那一次她不知为何,没有带陈谦和蒋岭章,只带了他和他的保姆。 童年的蒋岭泉在蒋振业的高压教育下,生成了一个懦弱内向的少年,并不讨人喜欢,和蒋思雪更是隔阂。 七八岁的孩子实则对这个世界里他拥有的和被剥夺的都有很清澈的洞见。可惜大人总妄想在他们面前摆出权威的姿态,矫饰他们的不真诚。 行程的最后一天,蒋思雪给保姆放了假,独自带周岭泉出游。 蒋振业派了人跟着,蒋思雪显然对港城更熟,三两下便在地铁里摆脱了那人。 这是周岭泉记忆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蒋思雪单独出游,两人却都并不尽兴 —— 蒋思雪都有些恐高,周岭泉拒绝一人去玩游乐设施,两人又别扭一阵,只能在海洋馆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鱼,又看了海豚海豹表演。 或是极静的场馆,或是极热烈的氛围,总之省了许多交流。 他记得那是一个周末,海洋公园之后,回程的地铁上人不多,他们对面也恰好坐着一对母子,那个小男孩比他小,正在哭闹,那个忧心忡忡的母亲抱着他的小提琴盒。 周岭泉听不懂他们讲什么,只能猜,大概是那个孩子不想去上提琴课,正跟他妈妈讨价还价,说下了课必须要去吃麦当劳喝可乐。 周岭泉的老成大概与那个小男孩形成对比,蒋思雪看着他们,一时戚戚,又想起自从麦当劳在北京开店,蒋岭章时不时便闹着要去,和对面这个孩子无异。 但她知道蒋振业称那玩意儿为洋垃圾,从不让周岭泉吃。 她便问周岭泉:“你想吃麦当劳么。” 周岭泉当然想。 母子临时改道,同去了海港城楼上的麦当劳,点了虾堡套餐,随餐附赠一个恐龙玩具,蒋思雪记得蒋岭章最喜欢这个套餐。但她并不知道,周岭泉对虾过敏。 那天便以周岭泉被送进医院,蒋振业大发雷霆告终。 等周岭泉大些再重回蒋家,这段经历偶然在饭桌上被提起,他才惊觉当时的疏离和无话可说已在蒋思雪记忆中打扮一番,成了亲密的,快乐的,温情的。 “妈妈当时被你吓坏了。”蒋思雪总是这样跟他说。 可她从来也没问过他,当时为何明知过敏也将那个汉堡吃完。 “大概现在年轻人都更喜欢去迪士尼。”梁倾补充道。 “也许吧。” 车又向前驶去。 天阴未雨,周岭泉有些游离,沉溺在回忆里,觉得面前渐近的写字楼有森森的压迫感,无法喘息。 梁倾不必侧目看他,也能感受到车内氛围有些压抑。 梁倾明白,这种对情绪的敏感感知往往建立在熟稔之上。他这个人,从前远观的时候总是波澜不惊的,又有些轻浮,如今与他靠得近,身体和心灵上都是,才发觉他时常有一种梁倾拿捏不准的阴晴不定,她倒不惧怕这种敏锐的共情,反而觉得更堪亲近。 还是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车内的寂静。来电是姚鹿。好巧不巧,是关于梁可儿的事情。 周岭泉与她寒暄几句,就开了免提。 梁倾有些不明所以,望他一眼,见他往唇上一点,示意她别出声。 那边说:“那小姑娘现在恢复情况还不错,视力也在恢复,照这样看说是三月底可以出院,之后保守吃药就行。” “谢啦大嫂。” “是你哥,还挺上心。那天你打了电话来,第二天他就跑了一趟医院,口里说是为了基金会的事情,但也正经跟院长提了这一茬。” 周岭泉在这头接不上话。姚鹿也早料到他们兄弟二人提起彼此总是无话可说的,便又问他:“今晚你回家吃饭吧?卢阿姨生日,请了那个裴伊伊来家里玩,特意叫你回去陪。看来爸爸对裴家好用心。对吧~” 调侃的口气。 “回的。”周岭泉说,两人再简单寒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侧头对梁倾说:“你都听到了,不必太担心。” 梁倾没料到此事让他这样上心,还动用了他哥哥的人脉,有些讷讷,垂着眼睛,只说:“... 其实那天我也就是一说...” “我答应了你的,肯定会做到。”周岭泉说,他了解梁倾是个怕承人情的人,又说,”举手之劳。而且,你我之间,总不至于这样见外。” 梁倾咀嚼着这个“你我之间”没有作声。 周岭泉不明所以,趁着红灯,抬起手轻佻地去捏她下巴,“想什么呢?”被她躲过,见她这才抬起头,眼里有些轻佻深色,调侃地两手推推他的胳膊,问: “那我问你,裴伊伊是谁,怎么她来玩要你做陪。我以为只有我有这待遇。” 梁倾对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其实凭姓氏就能猜出来,大概是裴至军的女儿。但照顾周岭泉方才情绪不佳,才加了这句闲话,也是逗他开心。 她明白周岭泉是很乐意纵容她偶尔的骄矜的。 周岭泉也知道她是装傻,但他十分受用,忽地凑过去。 梁倾见他脸上□□密布,近在咫尺,低唇就能吻她,却又只是低声道:“等我吃完晚饭,再来接你下班好不好。” 他真是一个好情人,梁倾甘拜下风,这会儿彻底红了脸,推了推他说:“好好开车吧你。” 周岭泉拉开距离,爽朗地轻笑,说:“你已经到了,梁律师。” 梁倾对这周围太不熟悉,这才发现已到了大楼侧街。她捶他胳膊一拳,打开车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收藏评论!!! 第37章 水底 周家石澳的豪屋内今日难得热闹, 一栋三层南法式的白色连廊建筑,带着网球场,泳池, 停车库, 又因卢珍近年醉心园艺,于花园之外还单辟出一个玫瑰园。 平时只周启泓卢珍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在此居住,极为低调, 今日宅内却灯光大亮,车从傍晚时分起便进出不停。 卢珍生日, 虽不是整岁, 该有的排场自然还是要有。 今时与往日到底不同, 她正经地已做了近二十年的周太,已熬到那些流言蜚语都销声匿迹,连周家老一辈的人也开始对汪氏绝口不提。 这可堪一种坚韧的品格。 卢珍今日妆扮华美且品味高雅,黑裙, 盘发, 脖子上是今年早些时候周启泓在伦敦拍下的一套乔治王时期的祖母绿项链, 钻石饰边, 深邃通透沁人心脾的绿。 她这二十年多是围着周启泓或者儿女打转,甘做周家布景,只生日这天能心安理得地做焦点。 周岭泉进门的时候,人已将宴客厅装得满当,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在前厅不情不愿地迎客。 以他对她们的了解, 今日愿意老实塞进这种中规中矩的淑女裙装且扮演乖乖女, 大约是与卢珍私下有某种交易。 lilian眼尖, 见他进来, 总算也是见到熟人, 便走过来说:“nathan,爸爸说等你过来了就去找他。” “嗯。知道了。”周岭泉将外套脱下来,有人上前来取走,他问lilian:“今天请了多少人。” “大伯小叔小姑全家都来了,妈妈的那些朋友也来了四五家人,还有爸爸的一些朋友,还有公司的一些人。有些我也不认得。” lilian撇撇嘴,显然对这成人的场合不胜其烦。远处jasmine更是被一堆长辈围堵,正全方位拷问她的学习和课外生活,她讨巧卖乖地应付,朝姐姐丢来个求救的眼神,后者冲她耸耸肩。 冷潮 第46节 虽她们出生不久周岭泉已去了伦敦念书,与卢珍关系也疏远,但偶尔他回港探亲,也总是耐得下性子陪她们在儿童房玩上半天,或者是玩一些扮演公主或者下厨的无聊游戏。 不过血缘亲情并不能解释他那份耐心背后的动机 —— 周启泓将这一对老来得的双胞胎女儿捧在手心,他投其所好,与她们处得好些,总是对他自己百利无一害的。 卢珍不算多么睿智的家长,生的孩子却并都是娇惯无理的性格,这两个小的尤其有些反骨。 “怎么不把头发扎起来?”周岭泉饶有兴味地逗她,顺手将她耳边的直发撩起来一看,果然见她耳骨上多了几个耳洞。 lilian瞪他一眼,警觉地拍他的手,说:“你怎么知道我去打了。” “你刷的我的信用卡。”周岭泉提醒她。 卢珍盼两女长成行为庄重,品学兼优,志向高雅的闺秀,姐妹俩却都痴迷摇滚庞克地下音乐。去年甚至借课后学校交响乐队排练的假名头,组了个地下乐队,妹妹唱歌,姐姐是贝斯手,乐团其他人也不是贵族学校同侪,而是她们在fb上认识的年轻网友。 用卢珍的话来说,‘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 东窗事发,周启泓也罕见地对两人发了脾气。乐队当然是无法再继续下去,她们上下学课外活动都开始有人陪同,就连信用卡也被停了。 唯有周岭泉同情她们,悄悄给她们办了副卡。如今她们一些离经叛道的花销就都记在他账上。 “等过段时间爸爸看得不那么严了,我想办法给你们弄个studio。”他说。 lilian眼睛亮了。周岭泉拍拍她脑袋,说:“我去找爸爸。” “哦,对了,那个姓裴的姐姐已经来了,在爸爸书房和他们说话呢。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不是。”周岭泉微笑着回答。 “哦。但我看,爸爸想让她当你女朋友。”lilian对他眨眨眼。 周岭泉笑,拾级而上,心里想,她们这些半大的孩子实则慧黠得很。 正想着,又听jasmine尖声尖气地叫:“姐姐,哥哥和lulu姐姐来了。” 周岭泉站在台阶的转角的阴影里,顿了一顿脚步,侧头正见周绪涟和姚鹿踏进门廊。 周绪涟一身中规中矩的西服,倒是姚鹿,平日她在医院风风火火惯了,穿衣简洁朴素,今日倒是一袭紫红绸裙,掐腰露肩的设计,细带高跟凉鞋,很是靓丽。 周绪涟在双胞胎出生前就回了港城。他虽厌恶卢珍,但到底没把这份成人间的恩怨牵连到婴孩,对双胞胎一向很疼爱。 比起周启泓上了年纪的古板,双胞胎显然更喜欢这个大哥哥,有些长兄如父的意思。加上姚鹿又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个性,更是很对双胞胎胃口。 四人在楼下说话,姚鹿与双胞胎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她们前仰后合,就连周绪涟一贯有些严肃的脸上都是一副轻松带笑的神情,伸手护着姚鹿的腰。 周岭泉看了会儿,忽见周绪涟似有感应,往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他没有躲,只是平静地与他目光相接了两秒,再移开眼睛,整了整衣肘的褶皱,继续往周启泓的书房走去。 - 周岭泉老远就听到裴伊伊不知讲了些什么,将周启泓逗得大笑。 以往周启泓的书房并不喜让外人进来,今日倒也有了例外。 书房门开着,周岭泉象征性地扣了门,里边的两人才抬头看他,裴伊伊今天一袭粉裙,很是得体可人。 周启泓和颜悦色地说:“来了。你来看看伊伊写的字,不简单。” 他凑近一看,确是好字,笔力万钧,刀刀见骨,倒跟写字之人的外貌反差巨大。 周岭泉点头称是,周启泓道:“我记得你从前字也写得好,现在倒是荒废了。” “是。许多年没练过了。”周岭泉从小是跟着白琼之习字的,不过自从白琼之过世,他也就不再执笔了。 “有空你们多切磋。小裴多教教他。” 裴伊伊答了声好,在周启泓身后冲他眨眨眼。 不一会儿,有人上楼来敲门请周启泓下楼开席,周岭泉和裴伊伊便紧随其后一同下楼,途中遇到个公司高管携着太太孩子来问好。 这人是今年周启泓这些年一手提拔上来的,很是得力,周岭泉也见过几次那人,遂与他点头致意。 周启泓与来人在二楼跃层会客处交谈一阵。周岭泉和裴伊伊便识趣地站在楼梯间闲等。 楼梯间梨花木高凳上是青花缠枝托八宝的古董花盆,里边精心栽了一株素冠荷鼎,姿态轻灵。 “邀你来你还真来。我爸那点心思你还没看出来么。” 裴伊伊抿唇浅笑,答:“我这个绿豆大的创业公司,若没有你爸的牵线,哪有那些风投大佬愿意正眼瞧一眼。这点礼貌我是有的。” “我爸哪里瞧不出你的心思。他也有他自己的盘算。” “瞧你说的,我看你爸挺好相处,”裴伊伊凑近些,说:“我看嫁进你家没什么特别不好。win win situation。怎么样,学长考虑一下,反正你爸也满意我的家世。” “我倒也不是不能娶你。可你那小男友怎么办,没名没份的。”周岭泉反将一军。 “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裴伊伊细细倒吸一口凉气。 “那天我从医院送你回家,前脚你刚下车,后脚他摩托车就来了,我想不看到也很难。” “x,大意了。”裴伊伊道,你得帮我保密。” “当然,我又能说给谁听。”周岭泉倒是诚恳道。 “诶,学长我问你。”裴伊伊凑近,八卦道,“你爱那个林永菁么,我听说你和她高中就在一起过。快,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也得告诉我一个。” “没有。我不认同爱这个概念,它很人造,只是为‘家庭’这种社会管理单位做一些人文主义的张本而已。且我从不觉得它在我的生活中单独成立过,因此也不思考这个问题,或做任何幻想。” “... 你平时跟女人讲话都是这么没意思么。” 周岭泉倚着那高凳,闲道:“那你说说。” “爱很简单啊。就是那天晚上我虽坐在你最新的跑车上回家,心里却迫不及待想在我男票的摩托后座抱紧他,吹冷风。” 周岭泉并不为所动,显然觉得这是个稍显幼稚的答案。恰楼下二人结束了攀谈,要一同去宴会厅,两人也就终结了这对话。 - 晚宴不过是些陈词滥调,饭后卢珍招呼她那圈名媛太太们拍照,又是一番折腾,周岭泉在甜点上桌前便借口出去打电话,逃离了桌上三姑六婆的嘘寒问暖。 大概是他要回公司董事会的消息周启泓已放了出去,人们待他愈发殷勤起来。 他未走几步,迎面走来人唤他nathan,是他细姑母的儿子aaron,与他年龄相当,要喊他一声堂哥。 他这些表亲中,aaron长得与他有几分相似,但至于其他的,则与他都是两个极端。周启泓一向最疼他这个小妹,爱屋及乌侄儿中也最疼aaron。顺着周启泓的关系,他在公司里谋了个闲职,于事业上并不肯着力,爱好倒是广泛,冲浪滑雪海钓,收藏车表之类。至于感情方面,花边新闻多之外还有个高调的名声—— 女朋友一定是从小明星或模特中挑选。 周岭泉与他点头致意道:“aaron,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们几个说明晚又要聚,你来么。” 他们二人是同所高中,同一年级,因此圈子重叠,周岭泉回港城后,有时别人撺局,两人亦会在局上遇到。 “不是刚聚过。” “evelyn(林永菁)快和她那个小男友去美国了嘛,多出来玩几次。” 他眼里有些调侃的意味。 林永菁即是周岭泉高中时代的初恋,之前长居英国做地产事业,去年初离了婚放长假回港散心,两个人便又以那种关系周旋了一段时间。 这事儿在他们的小圈子里供人咀嚼了好一阵。有人说他余情未了,有人说他只是玩玩。 不过后来林永菁又火速正经交往了男友,两人就自然断了干净。 直到在陆析的婚礼上再与她碰面。她频频示好,他避之不及。 “有工作要忙,就不去了。代我向她道别。” “要约你出去玩一次好难。我也跟他们说,说你事业忙,哪有功夫和我们hangout。你回公司后怕会更忙。回公司的时间定了吗?” 周岭泉没搭话。 aaron向来自认在家中与他最亲厚,便上来微微搭他臂膀,小声道:“上次我们去外岛玩,他们带了几个朋友来,其中有个是个日本巴西混血,身材好极了,在夏威夷长大,刚来港城不久,我想了想可能对你胃口。”他凑近道:”长得像永菁。” 周岭泉笑笑,说:“再说吧。” “再说,这可不像你?你别告诉我你还在等永菁恢复单身。她这次恋爱可很认真,听说和那个男友回纽约后就要办婚礼。” “不是。” 他平时并不避讳,但今日却不想向他解释林永菁的事情,与他推拉一阵,借口与人打电话继续往前走。 想起一些陈年小事。 譬如他初来港城时他与周家的这层关系学校中无人晓得。 学校里总有人在背后嘲笑他的口音,又或者做些恶作剧。有一夜他们几人将他锁在了游泳馆,他后来便在看台上裸着身子睡了一夜,发了高烧。这里头就有aaron,也有林永菁。 是很久远且短暂的回忆。 较为讽刺的是,这些事情他们后来也常提起,却早已扭曲,成了友谊的见证。 在那之后不久他与周家的关系揭晓,他亦逐渐学会在学校的小社群里做个受欢迎的人。 后来林永菁还成了他女友。 他想起这些,并无多少波动,只是往前走着,穿过几重回廊,愈发觉得室内可怖,还生出怪异的感觉,觉得那些东西,譬如墙上古典绘画里的裸体美人,老座钟,粉彩花瓶,桌上银刀叉和刺绣餐布,装满猩红液体的水晶杯,都活过来了,向他砸过来。 仓皇出了门,定神,闻见风里晚香玉的气息。 他燃了一支烟,愈发退到花架的暗处,只见一朵半凋的白玫瑰,沐浴在惨白的月光里,凌虐的美。空气里泛着莹莹的银蓝光线,如同深海。 总算感受到一些安定。 烟只剩一口,他正准备回,听到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两个人声低低在说话,听了一句就认出来了,是姚鹿和周绪涟。 前者说:“我看那个裴伊伊倒是很可爱。爸爸喜欢她我能理解,不过卢阿姨也很殷勤,这我倒是没料到。” “她指望不上自己的儿子,当然要留个后手。”周绪涟冷声说。 “你别这样,岭泉其实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周绪涟一哂,“他有什么不得以。这些年在爸爸面前做孝子也算是高回报,自他回了港城,爸爸便百般为他回公司铺路,如今他人还未报到,又为他物色婚姻。倒真是父慈子孝。” “阿绪,你别这样。” “不是我如何看待他,是爸爸要将他放入公司,抱的本就是威胁我的目的。可是他凭什么,他周家若没有我母亲的扶持,若不是我母亲当年陪着他呕心沥血,哪有他周家现在的好... 如今倒是变着法子要打压舅舅那边的人...” 两人一时没说话,姚鹿软了声音,小声抱不平道:“若是当年我知道爸爸到头来这样多疑,不愿信你,让你两头为难,当初怎么样也要要你陪我留在柏林。现在... 我什么也帮不上你。” 两人一阵窸窣,大概是拥在了一起。 周绪涟的声音愈发朦胧,道,“是我不对... 当年没有留下来... 本是我食言。你愿意回国陪我,我不再求过别的... 我只是对爸爸寒心...” 周岭泉无法走到那花架外的月光下,只能沿墙根在黑暗中绕行,耳边似乎还有他们模糊的对话,不多时却又换成了房内传来的觥筹交错之声,听不真切 —— 仿佛当年他沉在学校游泳馆的水底,听岸上少男少女的打闹调情。 他虽是方才对话的主人公,心上却有种与己无关的坦然,换了个轻松的表情,走入那明亮的门廊内。 冷潮 第48节 他避重就轻,说:”是么?可现在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交浅言深是大忌,梁倾充分谅解他的偷换概念,配合他笑笑,轻浮地半坐起来,倾身去吻他。 周岭泉侧头接这一吻,轻轻啄她的唇,却不再深入,两人在车上厮磨一阵,好容易平复下来,两人才一同上楼。 - 但进了门,梁倾却非要拱火,缠着他,她甚少有这样热情的时刻,衣物缠一地,她弯着颈,从他嘴角往下轻吻,周岭泉顾忌她来例假,本没有什么肖想,托着她,怕她摔跤,一边警告似的拍拍她,一边调侃,“奇怪了,今天喝酒的是我,怎么梁律师醉了。” 进了门,周岭泉拿浴巾垫好了,将她放到大理石台面的上,自己准备进里间淋浴。梁倾勾着,不放他走,抬眼看他,那双眼睛袒露欲望,像一对古董宝石,藏着中世纪的巫术。 周岭泉定力再好,也禁不住这样的诱惑,低头去吻她的眼睛。 梁倾热情又温驯,闭上眼睛,让他得逞,伸出双臂来揽上他的脖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镜上已起了一层雾,朦朦的。 周岭泉未低头,而是从淋浴间的角度往镜子里看去,视觉和触觉分离,层次细腻。 他伸手顺着她湿润得发青的发往下,捏到她纤细的颈骨,微微用了些力,企图掌握主动权,却反而换得自己难以扼制的颤栗。 他呼出一口气,听她这时含糊地一笑,好像在提醒他 —— 他们互为俘虏。 - 周六早晨周岭泉急着赶飞机出差,便也把梁倾拎起了床,两人前夜闹到很晚,梁倾拥被在床上发愣,记起来他的病情,赤脚下床去浴室寻人。 周岭泉正在洗漱,脸上还有剃须泡沫,见她过来,在镜中意味深长地挑眉望她凌乱的衣着。 “我是真的要赶飞机...”他调侃。 梁倾没理他,伸臂去探他额头。这下周岭泉倒是没躲,说:“已经好了。” 梁倾这才放下心来似的,取过一旁他的浴衣披上,说:“你身体这么好。我都没有还人情的机会。” 她指的是上次偏头痛时他照顾她的事情。 “来日方长。”周岭泉抬手继续动作。 梁倾低头系带,说:“还是别有来日了。” 周岭泉停了动作,在镜中盯着她垂着的侧脸看,仿佛等她继续说话。 却见梁倾似有感应,系好了衣襟,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道:“我是说,别再生病了。” 送她去中环的路上,周岭泉一直在开电话会。他虽已近离职,但光是工作交接也够繁复,且他手头仍有项目待他收尾。 电话的间隙,梁倾才问:“你不是都要离职了。怎么还要出差。” “是家里的事情。” 是南城湾项目的招标。这条线搭起来后,项目前期推进便顺利起来。 梁倾不再追问,过一会才想起似的,说:“那你都要离职了,周一敲钟还去么。” “大概赶不上了。张阳代我去。” “这样。” 梁倾未再多话,转头看窗外难得寂静的中环清晨,空空的华美城市,摩登女郎在空中的灯箱里睁着迷茫的眼睛。 再回过神来时,周岭泉已开始了另一个电话会。 时间尚早,梁倾这次总算学会认路,不一会儿便细声叫司机停车。 尚有两个路口才到她酒店。 周岭泉反应过来,因为还在会议中,不能出声,只微微皱眉。 梁倾已开了车门,落车,关了车门,才转身朝反光窗玻璃摆手浅笑,算作道别。 作者有话说: ‘来日方长’和‘别有来日’那里他们指代的是不同的东西。其实小周也开始舍不得小梁了。 小梁和小周可以肆无忌惮地,不必伪装地对话,谈欲望金钱等一切话题而不必伪装一个更好的人格。这是我觉得人与人关系最难能可贵的地方,也为他们以后的发展近留下契机。 第39章 扫墓 南城四月, 一种无忧无虑的晴朗。 由于三月工作过于忙碌,导致所里几个人接连病倒,又因她三月为沈欣做的几件工作完成得都还算出色, 因此听说她清明要回家扫墓, 沈欣特意为她多批了两日假期,算作补偿。 周岭泉空降新宏邦董事会,媒体上大面积报道周家的公司结构变动和, 又猜测南城湾开发项目的竞投收购事项会花落谁家。 周岭泉概是比她还要忙上许多的。 但他们的联系反倒频繁,虽然都是极简的联系, 且几乎都是在深夜。 浅层次的闲聊, 有时被工作打断, 又没有回应。或是有时周岭泉连对话开头也省略,只是发一张窗前夜景的照片,从角度看都在中环。 除了谈论工作,梁倾偶尔也会将耳机里正放的歌推给他, 他评论两句, 也因而发觉他们于音乐上的喜好倒是十分相似, 都喜欢九十年代及零零年刚过那段时期的港乐, 也对那段时间的作曲作词人颇多研究。 音乐喜好在梁倾看来亦是私密的东西,因此她时刻处于一种分享过度的自省之中,却又总于那样的夜里借口—— 她总觉得周岭泉那些未携带语言的照片背后有不可名状的孤独,因而哪怕她囊中羞涩,也想要掏出一些东西, 塞进他手里。 周岭泉上次一提之后, 梁倾对沈欣也有了更多的观察。觉得她虽风格不似秦兆名那般春风化雨, 但做人做事都十分持正, 又因为自身业务能力过硬, 往往在客户面前也十分有底气,不需一再屈就。 梁倾虽依然非常畏惧她的严肃,但同时也对她生出许多倾佩。 听说她当年怀孕,亦是坚持到进产房前一刻才放下电脑,产后刚出月子,她便马上回了办公室。 听起来残酷。但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女人要走到这个位置,撑起行业天花板,且不走任何捷径,必然伴有更多的牺牲。 - 高铁到江城不过三小时,下了高铁与林韬一家汇合后,再驱车往望县去。 这一次不仅为扫墓,她也是携了一笔钱,要去银行办房产解除抵押的业务。 离高考百日不足,林小瑶却也跟来了,但因为实在睡眠不足,在后座上睡得天昏地暗。 梁倾与前座的两人小声交谈。主要还是关于林慕茹病情,两月前她转入单人病房,新来的精神科主任是从北城某院特聘来的,在这一行颇具权威,针对林慕茹的病情做了一次会诊后调整了药物,又介入了一些辅助性的疏导手段,颇为见效。 林韬说,他一周前去探望时,林慕茹已能将他认出,还问起林小瑶学业。只不过她仍对这几年的时间流逝感知混乱,还以为林小瑶尚在初中。 “贝贝,后天我们回江城,你去医院看看吗?”林韬问。 梁倾思考了片刻,答:“去吧。” “你这人也是,何必要孩子再去看,远远一眼,多难受。要是姐姐认出她,到时候又要折腾。”余娟提醒他。 “也是。也是。” 三人一时默不作声。 江城四月与南城全然不同,连绵的阴雨通常要纠缠上个把月。人身上不清爽,像走在哪里都披着一身潮湿的被褥。 车出了江城。灰白的云绊在远处低低起伏的山间,前一些的地方是四月的田野,过期的灰绿色。 梁倾近乡情怯,想着心事,手机却忽地一阵,打开一看,是周岭泉的微信。 ‘在哪里。’ ‘在江城。’ ‘哦,你回去了。’ ‘怎么了?’ ‘没什么。’ ‘你呢?在哪里。’ ‘上海。等会飞东京。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你。’ 中文博大精深 —— 想起你和想你,明明一字之差,却又有谬之千里的感情内涵在其中。当然若是如小学语文老师所谆谆教诲的,加上背景去理解,又可以体会更多。 譬如在身体寂寞的夜晚的‘想’,与频繁飞行之间的‘想起’,它们一定是不同的。 起码梁倾这样认为。因而望着手机,无意识地松弛了表情。 “让我康康,是谁让你这么开心。” 身边突然出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梁倾下意识捂住手机,是林小瑶醒了,正企图偷窥。 “周?周是谁?怎么不写全名,有鬼!” 梁倾将她的脑袋拨开,说:“睡你的觉。我问你,你二模考得怎么样。” 林小瑶蔫了“考砸了。姐,我不会没学上吧。” “没学上你也有家族企业可以继承。” 林小瑶总在家自诩餐饮业“富二代”。 林韬和余娟在前座笑。林韬说:“她也就伤心两秒钟。出成绩那天晚上还欢天喜跟同学看电影去了。” “我那叫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梁倾点点她脑门,说:“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林小瑶哼哼唧唧,将脑袋靠在梁倾肩上耍赖。 梁倾正经道:“还有三个月,你好好考,不是想去北城么。别留遗憾啊。” 林小瑶这会儿倒是不闹了,顿了一会儿,认真点了点头。她明白研究生没能去北城始终是梁倾的遗憾。 - 望县本就不大,前两年政府牵头兴建墓园,县中原本零散在各家山头的坟便都就近迁入园中。倒是方便后人祭拜。 这墓园中葬有梁倾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梁坤虽身故,但骨灰留在了南城,将来是要跟刘艾玲合葬的。 梁倾的外公外婆早逝,梁倾对他们印象不深,她每年仍坚持回来,主要还是为了给她爷爷扫墓。 爷爷的墓碑在更高些的山坡上,墓园疏于管理,芳草萋萋。雨停了一阵,太阳出来了,惨淡的一点光线,照得她昏沉极了,有种不在人间的恍惚。 林家三人仍在为林父母的坟墓除草上香,她兀自一人踱步往高处去,走了一阵,远望那三人的背影,觉得温馨,再看四周,连绵的墓碑,像一片呼吸着的灰海—— 那些往生者的照片,微笑的,生动的。 然而都已逝去,任何物质形式上都不再存在,至于眼前这方墓碑,其实仅供生者凭悼记忆留念。 林韬是个好心的,梁坤去世,上次过年时,他便也帮梁家两位老人扫了墓,因此今日再去,虽有些杂草,但好在不算太荒芜。 冷潮 第49节 梁倾理了杂草,上香后三叩三跪,其后支起身子,跪坐在原地出神,想起爷爷去世后,每年清明梁坤也必会回望县祭拜。 他父子生前关系不好,大概是梁坤于心有愧。 她读大学的那几年与梁坤关系缓和,两人还曾相约一同回过望县 —— 是从江城出发,梁坤驱车,她坐副驾驶。印象中,那是她第一次坐在梁坤的副驾驶座上。 两人之间话题不多,只是谈论些她的学业,和日后打算。 后为免除尴尬,梁坤问她要不要听歌,他说:“你可以连蓝牙,放你爱听的歌。爸爸记得你以前喜欢那个香港的女歌手,姓杨的那个,上次x台的跨年晚会她还来了。” 她讶异于他对她的了解,点头,打开蓝牙搜索功能,发现上面只显示了一个已连接的设备 —— “可儿大美女的iphone”。 她没再动作,收回了手。 “连上了吗?”梁坤见半天没有动静,问她。 “连不上,算了,还有半小时也到了。” ... “姐?” 林小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上来她这儿,蹲着,见她出神,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梁倾这才回过神来,问:“外公外婆那边弄完了?” “弄完了。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你。”林小瑶像个大人似的,拍拍梁倾的头,说:“姐姐,你别难过呀。” 梁倾轻轻戳戳她的脸,示意她把自己拉起来。 “我记得梁爷爷的,我还很小的时候,一放假我爸妈就把我寄到姑婆家住,姑婆可凶了。那时候你和梁爷爷就住在另一条街上,他对我很好,每次我去找你,他都偷偷给我糖吃。” “这你都记得。” “当然,我还记得,有时候你去上补习班,我就在梁爷爷家等你放学,老枣也很可爱,总是蹭我。” 梁倾当然记得。 林慕茹和梁坤离婚后独自带着梁倾生活了些年,直到她上初中时,才再婚。林慕茹在县里的卷烟厂上班,旺季时还经常要加班,于是寒暑假依然将梁倾托给梁家老人。 梁爷爷是知识分子,退休前是县里中学的语文老师,家中简朴,但藏书颇丰,那时电子产品也不普及,梁倾便一日一日都泡在书本里。 可真怀念啊。 望县人有夜晚不扫墓的规矩,四人眼见天色将晚便匆匆回程。 不过刚出墓园,十来分钟的时间,太阳便已完全落了,剩一层青白色的浮光,幽幽的一块白纱布似的,蒙在人间,令人看什么都看不清。 林家夫妇走在最后,林小瑶则一个人冲在最前面。她倒不是畏惧这种黄昏时刻,只是肚子太饿,心急如焚地要去找地方吃饭。 “爸!” 林小瑶已拐到了车前,梁倾却忽听她叫了一声,察觉不对,快步向前小跑了几步。 车前站着一位老妪。正瞪着眼睛望着林小瑶。 梁倾心上一凛,认出了来人,将林小瑶拉到身后,喊了来人一声,“曹奶奶。” “我就知道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家华。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来这里。” 曹老太蹒跚佝偻,此时似乎突然认出了她,伸出枯藤般的手,使劲儿攀住梁倾的手腕,拉扯着,瞪着眼睛,神情诡异。 “你赔!你赔我家华的性命。” 梁倾挣扎不开,不敢大动作,怕伤到老人,又要扯皮。 林家夫妇赶上来,看到曹老太,也是表情惊悚,上来拉人。 梁倾想挣脱曹老太的手,没想到她力气奇大,她没站稳,往后一坐,手肘自地上一撑。 停车场的地是细石子铺的,她随即察觉一阵尖细的疼痛。 - “爸爸,姐姐手肘破了,得去卫生所。”林小瑶对前座开车的林韬说。 “好。” “曹老太怎么会在哪里?” 林家夫妇不回答。 梁倾冷静地开口,说:“曹家华也埋在那里。” 无人多言。 梁倾的手肘擦破得很狼狈,上面粘着很多灰尘和细石子,手腕内里的骨骼处也有些微不适。 但这种疼痛却帮助她脱离方才的怖惧,陷入一种抽离的境地。 曹家与林家是旧时邻居,林慕茹与曹家华有相识于微的感情,但曹家华早早开始混社会,高中未读完就辍学离开望县,有人说他伺候在南城做违法勾当,有人又说他在北边做煤矿生意。 后他衣锦还乡,再回望县时,林慕茹已与梁坤离婚多年。 两人在梁倾十四岁时正式结婚。此后不久她便去了江城读高中。 但梁倾并不喜欢这个继父。 后来仔细想,她识人的直觉总是出奇的准确。 五年前的国庆,梁倾刚进大四,当时已如愿拿到p大文学院的保研资格。 她回望县过节,在林慕茹和曹家华的家中小住。 那日曹家华大醉而归,梁倾与他发生口角,林慕茹劝架,曹家华将林慕茹掀翻在地,拳打脚踢,梁倾目睹却无法将其制服,随即报警,警官姗姗来迟,只当家庭琐事处理。 事后面对梁倾的询问,林慕茹却始终保持沉默。 梁倾当时不过二十出头,一夜之间只觉得走入旷日持久的噩梦。 后来她寻求到公益律师帮助,通过邻里寻访,林慕茹的诊疗记录,以及银行转存,不动产抵押等等记录,帮助梁倾拼凑出一个长达五年的家庭暴力故事。 由经济控制,精神暴力最终发展成肢体暴力。 而她却一无所知。 一切都始于曹家华六年前的投资失败,和他长期以来的酗酒问题。可这都不是借口。 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一个人将自己的无能,暴戾,脆弱全都怪罪于自己的伴侣。 讽刺的是,在那之后的半年里,林慕茹一直拒绝脱离这段关系,她甚至责骂梁倾为什么要不经她同意去做这些调查,聘请律师插手她的婚姻。 梁倾不解,与林慕茹的关系落入冰点。 后来这位律师为她解惑,解释了家暴受害者的习得性无助的惯性心态,解释了数据上来看,家暴受害者平均需要七次尝试才能脱离一段家暴关系。 直到次年春天,法院宣告了这段婚姻关系的结束。 ... 远处春夜无尽的黑暗的田野,视线的尽头有一线霭霭的暮色,像一只邪恶的眼睛。 她冷漠地想起曹家华,想起方才的曹母,她有种冲动,要将他们全都付之一炬,烧起来,丢到田里,庄稼也会跟着烧,一直烧到山前,把沟渠和溪流都烧干,把青山烧成荒土和平地,把晚上烧得像夏天一样亮,这样她就可以直接从这里离开,离开那些困住她的东西,走到外面的大世界的白昼去。 距离那时已有五六年光景,梁倾已习得不再回首往事的本领。但偶尔夜深,她会突然被一种恐慌擒获,好像她仍步行在望县弯弯绕绕的街巷,那些记忆仍在拐角处等待,投下长长的阴影,要杀她个措手不及。 “舅舅。曹家是不是又来找过你。”梁倾开口问。 “去年真的一次都没有,今年找了两次...” 林韬自然是怕她在南城挂心,才一直没跟她说。 江城也算是大城市,曹家人从前在望县算是有势,但到了江城也不敢做什么过于出格的事情。年中来他们的粉店闹过一次,无非是害的他们没法营业,后又去林小瑶的学校门口堵过她一次。从前她都是放学自己回家,那次之后林涛夫妇便轮流接送。 “报过警么。” “报过的。来了也就是警告两句。他们就是闹,也不打人,姐,你别怪我爸,他怕你担心。” 林小瑶甚少见梁倾神色如此惨淡。 “我怎么可能怪舅舅。”梁倾语气平静,问,”他们要什么...” “无非是要点钱。曹家老头子前段时间去世了,几个侄子在商量分家。你知道的,这一家人一个比一个烂,从前依仗曹家华,现在□□除恶日子不好过,据说各自欠了一屁股高利贷。无非就是要钱。” “要不 ... 我那里还有点钱。”梁倾叹口气。 “姐!怎么能给钱!他们会变本加厉的!” “对。贝贝(梁倾小名),你别担心。他们也是到处打听找来的,等小瑶上了大学,我们俩也没有牵挂,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再搬个地方便是。” “是啊。不能给!姐你咋这么心软。姑姑被害成那样,是他们欠咱们。法治社会,他们敢怎么样。”林小瑶附和。 梁倾怎可能是心软。她只是不想林家人同她一样,活在那不具名的阴影之中。 作者有话说: 家暴不局限于身体,精神控制,语言虐待,经济控制等等都属于家庭暴力! 第40章 老屋 回南城后的周五下午, 陈之越约梁倾吃饭,自然看到了她小臂和手掌上的伤痕,以及她手腕处的医用护腕。那天去了卫生所才知道, 皮肉伤倒是其次, 手腕韧带拉伤倒是要恢复一个月。 皮肤上的伤口呈现细长的形状,因还未完全结痂,需要时时上药, 因此仍显得有些可怖。 “墓园太滑了,摔了一跤。”梁倾这样解释, 又笑道:“当时医生说韧带拉伤, 我第一反应是还能不能打字。这算不算打工人基础素养。” 陈之越倒是没笑, 问:“去医院看了吗。” “我们那儿小地方,医院在附近的县,去卫生所看了。” 他们今晚来的是一家南城很火的美式牛排餐厅。 陈之越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再拍个片,别落下什么病根。” 他一边说着, 一边将盘中牛排切好, 自然而然地换到她面前。 “真的不用了。都过去好几天了。”梁倾推辞。 陈之越不赞许道:“你想想, 若是真有什么问题, 影响你以后工作打字,岂不是得不偿失。” 梁倾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于是说:“那我明天自己去就好了,不然你还得大老远从城南过来。” 陈之越没答腔,将服务生叫过来, 将他们点的红酒换成了无酒精鸡尾酒。 冷潮 第50节 “伤口恢复得戒酒。”陈之越认真说。 梁倾素来在生活上不严谨, 此时也只能随他, 但又补充道, “你可以喝呀。” “没事儿, 陪你一块儿。” 陈之越对她浅浅一笑。他今天没带眼镜,梁倾才发现他睫毛很长,向下垂着,因此更显出一种随和的气质。 甜点吃到一半,陈之越出门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见梁倾放下了勺子,便问她说:”走么?” “去哪儿?你要是想看电影,我可以现在买票。” “带你去医院看看。” “现在?” “是,南城大附属医院有个骨科教授是我爸的朋友。他刚下手术。” “是不是太麻烦了。” “没事儿,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周末经常来我家蹭饭,赶明儿我要我爸加道他爱吃的红烧肘子就成。” 梁倾笑,没有推辞。细想又觉得这也有些间接见父母的意味,但她并不怵,于是答应下来。 那个骨科教授姓刘,六十出头,医者仁心,面相和蔼,虽不免对梁倾有些打量,但言语上并没有对他二人关系多加打探。 —— 陈之越一向是有能力也正直的年轻人,很少托父母关系办事,如今深夜拜托他替人看病,又亲自载人来,这已很能说明问题。 确实是韧带拉伤,他查看了梁倾伤势,又询问了梁倾的用药,交代了一些复建注意事项附加开了些帮助恢复的敷剂,两人见他刚下手术,不敢再多叨扰,便道谢离去。 走到门边,陈之越说:“叔,护士说明天你有空,来我家吃晚饭呗,我爸烤羊排呢,我陪您喝两口。” 那老教授笑开了花,说:“行,快送人家姑娘回家吧。开车当心。” - 车往北去。 “去北城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梁倾问。 陈之越大概没料到她竟主动提起这一茬,顿了一顿才说:“五一之后去报道。” “这么快。” “是...”陈之越顿了顿,说,“其实那天问了你之后,我有点后悔。” “为什么。” “细想想,对你来说很不公平... 我是说... 我暂时没有任何立场期望你也去北城。” 梁倾耸肩,表示无须挂心。 “只是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我又很贪心...” 车停在红灯前,梁倾偏头看他,陈之越迎着她的眼睛,顿了顿说:“什么都想得到。” 大概是两人也已相处有段时日,过了最初相亲男女之间过于礼貌的尴尬期,密闭车厢里更有一些暧昧的氛围。 梁倾调侃,“但事业优先,对么。” 陈之越垂下眼睛,说:“是。感情确实不是人生的全部,起码在这个阶段,在优先级上,它确实要为事业暂时让位。但梁倾,这不代表我对你或者对我们的关系不真诚... ” “我知道的。我逗你呢。若你说我优先于你的事业,我倒是要担心了。” 梁倾对他眨眨眼。 “如果... 如果以后有了家庭,我是真心觉得家庭和事业是同等重要的。” 陈之越目视前方发动了车,补充道。 “那你会想要孩子吗?”梁倾问。 “想,我很喜欢孩子... 梁倾,我在外面漂了十年,去年我姥姥进了急救室,鬼门关走了一遭,我到现在想想仍然觉得后怕。好像从那之后我才明白,对我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比家人重要。我确实是奔着结婚生子去的,这也许听起来很庸俗,但是我的真实想法。也不仅是满足我家人的期待,我也有足够信心做一个好丈夫,未来做一个好父亲,经营一个家庭。也许在这之上我追求的东西过于线性,但我确实是想要一段踏实的关系... ” 两人无言一阵。却见陈之越在路边停了下来。 “等我一会儿,去买药。”他交代一句,就下了车。 梁倾这才见路边有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方。她正想说她明天自己去买就行,陈之越已经走远了。 梁倾一边等他,一边漫无边际地想些心事。 —— 其实梁坤去世后,她愈发觉得与南城没有了联系,若不是为了眼下这份工作,她并不觉得这个城市是她想长居终老的地方。 江城之外,于她,其实到哪里都是漂泊无羁,因此这两年来她于购买物品上一向谨慎,如今若是要换个城市,也不过是腾挪几箱随身行李的功夫... - 她正等着,忽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来电,电话ip 却是江城附近的一个卫星城市。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但并未马上出声。 那边也不说话。 她屏息,忽然便猜到了是谁,心有感应,人都冷下去,瞬间一手阴冷的汗。 “小梁。是小梁吧。” 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立马挂断。 走神不过一阵,陈之越便回来了,梁倾见他提着一个塑料袋姿态从容地穿过这条小街,开了车门,将那袋子交给梁倾,她往里头一看,不止有药,还有两支梅心棒棒糖。 陈之越上车,见她神色阴郁,问:“怎么?” “电信诈骗,这两天反复打我电话,可烦了。”她说着点开通话记录,屏蔽了那个号码。 陈之越打趣道:“现在电信诈骗也这么卷,这么晚了还干活儿呢。” 梁倾极为捧场地笑起来。 陈之越递了一根棒棒糖给她,笑说:“看过医生的小朋友都可以吃颗糖。” 梁倾笑着低头,越过他,见沉沉的夜里路边梧桐新绿,婆娑轻舞。又是一年春天正盛。 被珍视和郑重对待,这很难让人心中不觉得温柔。 - 春光易逝,转眼便又是小一周。这周例会上秦兆名倒带来一个不小的新闻 —— 南城湾项目他虽未能拿到手,但借助北京几个合伙人的关系,终于与银行那边搭上了线,好歹也算是分了一杯羹。 不过涉及的工作内容主要是投融资贷款尽调和协议起草方面,较为简单,他带队之外,主要是另一位姓吕的高年级律师做主办,下面跟着梁倾和徐悠,再附加一个宋子虞当挂件。 因为同城,倒也不需要做其他准备。 上午秦兆民牵头与银行负责人开了个短会,下午他们便要出发。 中午吃饭的时候,三人一块儿在附近的新开的美式汉堡店吃饭,徐悠一边啃汉堡一边刷手机,奇道:“这项目规模好大,难怪三天两头就见报。” “可不,周启泓亲自带着他儿子来了好几次,这可不是一般的项目。”宋子虞补充。 “你这听谁说的。” “我听我爸说的。”宋子虞耸耸肩,“上周末我回北城,天天在饭桌上听他唠叨。他以前也跟周启泓打过交道。” “啧,富二代到底是不一样。我家饭桌上可不谈这些。”徐悠打趣她。 “哎呀,我这是老听他唠叨嘛,然后我就去搜了一下周家... ” “得出个啥结论。” “他家男人一个比一个帅... 但也一个比一个绯闻多。” 梁倾:”...” “话说,我读高中那阵,没少看周绪涟的狗血八卦。”徐悠说。 “周绪涟是... 大儿子对吧。”宋子虞问。 “是,我记得当时他先是消失了好几年,后来经济危机之后的那一年就进了他家集团?我看他是要接班的吧。这几年倒是很少看到他的新闻了,结了婚之后变得好低调。” “你别说,我也很纳闷,我爸说这次南城湾项目周启泓带的可不是周绪涟。” “what,那是谁,他二儿子?周...” 徐悠一时想不起名字。 “周岭泉。” 宋子虞将手机凑到她俩面前,上面是一张新闻图片,应该是最近拍的,地点应该就在南城湾附近,主角是周启泓与裴至军,被一团人簇拥着,周启泓身边跟着的便是周岭泉。 “这个二儿子平时倒是没听说很多。”徐悠说。 宋子虞收回手机,自己凑近了去看照片,“诶,这个周岭泉怎么越看越有点眼熟...” 梁倾:“...” 徐悠调侃:“可能帅哥你都眼熟... 这个二儿子为什么不是绪字辈。” 宋子虞耸耸肩,又问:”所以... 一般这种驻场,可以见到这些老板吗。” 徐悠用‘你在跟我开玩笑’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说:“会访谈一些中高层... 不过轮不到你这种小萝卜头啦... 至于驻场... 就是给你腾间屋子过文件,可能会见到其他中介,跟他们法务打打交道,带你参观一下园区,跟一些负责人做做访谈... 其他的你别想了。” 宋子虞的美好幻想被打破,沮丧地报复性吃薯条。 梁倾在一旁咬着吸管,觉得好笑,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她方才没忍住,给周岭泉发了条微信,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内容,只是问他是否人在南城。 现下手机仍是黑着的,没有回音。 她知道周岭泉白天私人手机并不时刻带在身边,倒没有任何失落情绪。她亦没有想好自己这一问的意图,只能归结于打发午休时刻的无聊。 放纵吃了太多碳水,去程堵车,困意来袭,好在秦兆民和吕律师都不与她们同车,三人便睡得肆无忌惮。 梁倾心里警醒,中途醒来,查看工作邮件,看窗外大概已经到了南边,只是离港口尚有距离,车内闷热,她开了一条缝,街上一些人声与车声透进来,不真切,如某种助眠的背景音。 前方红灯,几个穿高中校服的男生小跑着过去,其中一人臂下夹着篮球,回头冲路边喊道:“梁行舟你快点,晚了没场子。” 梁倾疑心是自己做梦,侧目却见确实是梁行舟,他留长了些头发,人很消瘦,背着双肩包,不耐烦地加快脚步。 梁行舟自然注意不到车中的梁倾,有一刻他们距离不过三米。 梁倾目送他与那几个男生勾肩搭背走远,又忽地意识到,南城大医院大概离这儿不远,难怪这一块儿街景熟悉。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梁坤。 冷潮 第51节 - 清明时在望县的第二天她携着梁坤那儿分到的钱去银行和房产局办了注销抵押的业务。 这房子是梁坤过去的单位分的,离婚后写的是林慕茹的名字,一直到林慕茹再嫁之前,都一直带着她住在那儿。 后来林慕茹为帮曹家华还债,将房子以自己的名义抵押给了银行。 自她病后,先是林韬帮衬还了几年钱,后来便是梁倾一直在还贷款。梁倾曾屡次动过要将房子卖掉的念头,却到底也没有下这个决心,且那房子卖不出几个钱,但近年听说要拆迁,拆迁款大概不菲。 房子老早就被曹家华做主租了出去,租金微薄,租客换了几波,大概里头早已被折腾得看不出原貌。 梁倾十五岁去了江城后便再未回去看过 —— 那天她拿了房本,鬼使神差地决定回去走一遭。 老单位早已整体搬迁,小区里原来住的老职工也早搬走了一大半,无人维护,颓败得很。 门卫处倒是一直未换人,是个寡言的老伯,姓刘,梁倾对他印象颇深,从前她带回过一只流浪狗,因为林慕茹怕狗,还是这个刘伯伯帮她照看了一阵,直到有一户人家愿意领养。 二十年不见,他似乎未有太多变化。 刘伯支了两把木凳,在晒太阳。 小区住的多是附近小贩或是务工的人,流动性大,但盘问进出似乎不在他的职责之内。大概梁倾打扮入时,她走进去时,他只是斜眼看她几眼,并不作声,捧着搪瓷缸子喝茶。 老屋在三楼,梁倾踟蹰了一会儿,还是上了楼梯。 声控灯早就坏了,牛皮藓新的覆盖旧的,让空间显得更加逼仄,好像那些密集的文字和数字都漂浮起来,使得她有种在肮脏的水中前行的窒息感。 老屋的门被漆成突兀的蓝色,租户是附近一个印刷厂的小老板,将此处作为几个女员工的宿舍。 她立在那儿听了一阵,里头没有动静,本打算走,忽听楼道里一阵响动,是清脆明媚的女孩子们熙熙攘攘的笑闹声,低低回旋着,一种突兀的生机勃勃。 四个女孩子,大概都是二十出头,见了她有些防备,问:“你找哪个。” “我是这家的房主。” 她们自然不信。梁倾未再解释什么,独自下楼去。觉得方才有一幕似曾相识,才想起来,从前若是梁坤接她放学,上楼时总要和她比赛谁先跑上楼,他们跑着,大声笑着,故意让声控灯亮了又灭,一路饭菜香。一切都好嘈杂,嗅觉,听觉,视觉,在楼道里挤在一起,构成一种被填满的生命状态。 这时候林慕茹就会打开门,笑着要他们慢一点,小心摔跤。 走到小区门口,倒是刘伯叫住了她,还叫出了她的名字。 “您记得我?”梁倾很诧异。 “哎,我虽然在这里几十年了,倒也没那么记性好。但你爸爸给我看了你的照片。” “我爸爸?” “是,去年劳动节的时候吧,他来过。” 梁倾想了一会儿,去年五月是梁坤最后一次入院之前。 “他一个人来的?” “带了个司机。他看上去状态不好,我刚开始也没有认出来,二十多年没见啦,他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显老。他说他病了。” “肝癌。” “哦。难怪了。” “他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就在楼下转了一圈,我问他要不要上去看看,他说走不动了,在我这儿坐了坐。” 刘伯指了指身边那把空凳子。 “您说您看了我照片。” “我问起你,你爸给我看的。” “是什么样的照片。” 梁倾没有想到梁坤的手机里竟然会存她的照片。她想大概是某张童年照片罢。 “你带那种帽子,穿着袍子,可神气。你爸说你读完了研究生,骄傲得不行。”刘伯呵呵一笑。 梁倾愣了愣。 “是我一个人的?” “不是,一二十个人呢,密密麻麻的。” 是班级毕业照。 学校官网会在毕业季放上每个班级的毕业生集体照。她思来想去,这是梁坤唯一能获得这张照片的渠道。 “他待了很久么。” “没有,跟你一样,大概是这时候走的。我问他来这里待几天。”他咂口茶,半阖着眼说,”他说早上给两个老人扫了墓,等会儿就走。” 那应该梁坤最后一次回望县。 “你爸现在怎么样了。” “他去世了,今年初。” “哎呀,年纪轻轻,可惜。” 梁倾无言。 “生死有命。”刘伯指了指那把空凳,“坐坐再走?” 梁倾踟蹰一会儿,摇摇头,踱步往前,见天色在这对话间已经暗下去。 她回头一望,见四月陈旧的日落光影,使得周遭慢慢失去细节,二十几年的变迁被抹平,只剩层层剪影,使她生命之初的黄昏小景得以重现。 她恍惚如同置身梦境,原谅了自己这一时刻心中的酸涩和过于温情。 再一回头,刘伯和两张小凳都不见了踪影。 作者有话说: 等会2.6凌晨12:15开始就有新的三更!(每隔五分钟放一章) 夜猫子们不要错过!!!! (这几天主要是为了三天后夹子的缘故,所以更新时间很神经) 2.7号开始恢复每天晚上6点左右更新,一天一更! 第41章 小狗 给周岭泉的微信直到那天夜晚十点多才有回音。 他说:‘现在刚到, 明天有个会。’ 梁倾没回,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呢, 在做什么。’ 梁倾也刚到家没有多久, 洗漱完了正在楼下买水果,气候炎热起来,楼下愈发热闹, 水果种类也丰富,挨在一块儿, 红红绿绿, 小贩各悬一盏小灯, 灯下蝇虫纷飞,人倒也不觉得烦扰。 她手上提了两个青木瓜,另一只还未痊愈的手无法用力,只在肘部挂了一串香蕉, 很有点重量。 好容易才腾出一只手来, 站在街边回他:‘楼下买水果呢。’ ‘买了些什么。’ —— 她从前倒不知道他是这样关心柴米油盐的人。 虽腹诽, 还是耐心答, ‘青木瓜,香蕉,还想买点百香果泡水喝。’ 那边又回:‘青木瓜做沙拉么。’ ‘是。开胃。’ ‘哪天再去我那儿,一起做饭,我也尝尝你的手艺。’ 梁倾低头站在路边想了一阵, 又似只是在盯着那‘一起’二字发愣。 有只卷毛棕色小狗, 被一个卷发女人牵着, 凑到她脚边闻了闻她手里的袋子, 湿漉漉地抬头望着她。 她心想, ‘我可没有吃的给你,修勾。’ 她低下头,岔开话题问,‘你呢,在做什么。’ 那边不再回了。 她不至于有什么患得患失的心情,回家,将水果放进冰箱里,又打开电脑开始加班。 她晚上加班有个习惯,或是听歌,或是看些老电视剧,最近她翻出了老红楼,今日看到袭人省亲自家中回来那段,她看不了画面,只能间或听些对白,权当背景音。 过了一阵,却又是周岭泉的信息来了,说‘刚开了个会。’ 梁倾想也知道他刚回公司,肩上又担着南城湾的项目,肯定忙得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用。 刚想回个表情同情他,他又说‘不然就去找你了。’ 梁倾这下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回‘今天我室友在家,你来了我也是要把你送走的。’ 那边顿了顿,又问,‘你过来么。我让人来接你。’ ‘不了,工作还没弄完,明天一早我也得去南城湾那边。今天就是想跟你说来着,秦老板搭上了银行那边。’ 周岭泉于此事上半分也不会勉强她,两人共有一种默契,给予和索求不能失了平衡。那边一时没了回音,她想大概他又去忙别的了。 过了一会儿,他却直接拨了个视频电话来。 梁倾愣了一会儿,没动,只耐心等它自行挂断,不一会儿那边打来个问号。 梁倾空了一会儿,才捧起手机回‘怎么了?刚刷牙去了。’ ‘好累,聊聊天。’ 周岭泉如此示弱,她没办法招架,认命地接起来。 他身上难得穿了件极休闲的连帽卫衣,还架了副眼镜,低调的银边镜框。 ‘怎么从前没见你带过眼镜。我以为你不近视。’ ‘做过近视手术,容易疲劳,偶尔带着... 明天你早上就过去?’ ‘嗯。’ ‘明天我也要跟银行开会,估计会跟秦律师碰面。他之前倒也旁敲侧击问过我这个项目的事儿,不过公司有做常法的所,自然有项目要优先他们。’ 冷潮 第52节 ‘没拿到也好... 他现在手底下也就这些人,要吃下那种项目,勉强得很,到头来又是我们这些小啰啰加班加点... 总之老板太会揽活儿,大概也不是件好事儿,但老板要是拉不来活儿,我们也该担心了。’ ‘是...你清明节回老家了?’ ‘你怎么知道。’ ‘看你朋友圈了。’ ‘你倒是很闲。’ 那边低低笑,问,‘去扫墓?’ ‘嗯... 也是去办房子的事儿。’ ‘什么事儿?’ ‘这次我爸这儿不是分了些钱么,就去把老房子上的贷款还完了,算是了了一桩事。’ 周岭泉不再追问那一茬儿,只说:‘你小时候养过猫?’ ‘你说我头像吗,那是我爷爷的猫,叫老枣,据说他刚来我家的时候,比一个大枣还小,那时候爷爷叫他小枣。不过我没见过,因为他比我还早生好几年。’ 周岭泉笑笑,察觉她说起这些表情生动松弛,也就放下心来,说:‘我小时候一直想养猫,可是我外公不让,他说招猫逗狗是资产阶级思想... 你真喜欢的话,我弄一只来送你玩儿。’ 他显然是心血来潮。 梁倾笑说:‘周总你可饶了我吧,照顾小动物可是非常费时费力的,在所里供着老板,回家还得供着猫。而且我这三天两头搬家,哪里有资格养宠物...’ 周岭泉连着一周都睡不满六小时,精神紧绷,如今听她絮絮叨叨,一来一回,有种泡在温水里的困倦感,见她没有下文,才问,‘明晚来我这儿?’ 梁倾这才将眼睛从屏幕挪下来,拧着眉,冲他嗔说,‘说累的人也是你,要我过去的也是你。’ 周岭泉爽朗地笑起来,说‘请你来我这儿吃饭,哪能累着人。你又想到哪儿去了。’ 梁倾才不买他的帐,‘嘁’了一声,将手机架在水杯前,便挪开了视线,继续加班,心里却因为刚刚那一瞥有些异样 —— 因她也带着眼镜,两人这样一看,倒像是那些大学时代靠视频维系感情的异地情侣。 不一会儿,周岭泉问:“你在看电视。” “放着,当个背景音。吵么?” “没有,正好跟你一起听。红楼梦么。” “是。”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作声。 正播到,宝玉饭后来潇湘馆中寻黛玉,两人辨冷香暖香的一段,后又讲到那个耗子精窃香芋的故事。梁倾从前读书时很是醉心过红楼,自然知道对这一段故事后人恨不得将那字的左右上下都给拆了掀了,一层一层,掏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意思来。 但她每每回头去读,只觉得是对心无邪的少男少女头说些可爱的顽笑而已。 她觉得并无其他深意,只是作者的慈悲。 - 下午光景,临时给她们办公的这间房子朝东,中午之后窗外愈是春光大盛,室内愈发幽暗,人觉得困乏极了。 宋子虞只能做些边角料的事情,又比较琐碎,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 梁倾和徐悠还在苦撑,中途叫了冰咖啡外卖,无济于事。 梁倾暂时阖上电脑,刚想在桌上小憩片刻,秦兆名的邮件就追杀了过来,是下午会议的有关资料和银行那边发来的会议流程,以及问他们三人下午谁最闲,等会儿跟着他去会上做笔记。 自然是宋子虞首先当选。她被稀里糊涂叫了起来,被梁倾和徐悠两人哄着去洗了把脸,抱着电脑就去找秦兆名了。 算着会议开到一半,宋子虞在所内的工作聊天软件上给她们二人发信息,‘我忘记打印老板要的重点问题清单了。sos,老板看起来要剥了我的皮。’ 梁倾心里想,宋子虞这样马马虎虎的个性真做律师岂不是要命 —— 要老板的命。 不过 —— 她打印文件的空档又想,其实细心也不是什么天生的才能,大多时候是做的事重不重要决定的。 宋子虞纯粹来体验生活,自然不上心。 早上听她说,她六月份就要和父母一起飞回美国参加毕业典礼了,打算先gap一年体验体验别的工作,再想研究生的事儿。 徐悠和梁倾逗她,问她要不要直接留下算了,小姑娘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了不了,等我发达了就来解救你们脱离苦海哈。” 三人笑成一团。 因回想起这段,梁倾进会议室时脸上都有笑意。 进了会议室,抬头一看倒是一愣,会议长桌尽头,除了一个打过照面的项目负责人,还斜坐着周岭泉。 他看上去只是旁听,临时加的座儿,面前也没有和别人一样堆放文件。 桌子一侧坐着一溜儿银行来的人。方才正有个中年男人正在说话,梁倾这一敲门,显然是打断了他。 他往门这边一瞥,有些不悦,梁倾倒也不慌,只冲众人一点头说:“领导打扰了,我是秦律师团队的,我姓梁,刚刚的尽调过程中发现了几个问题,我们更新了重点问题清单,给大家过目,稍后秦律师跟各位再讨论。” 她不卑不亢,漏了文件的事儿也就这样圆了过去。 那个中年男人又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她分发完文件,静静往宋子虞身边走,不抬眼,却知道场中还有一人在看她。 她暗暗猜他表情是戏谑的或是赞赏的,却决计不抬眼理他,以免分神 —— 周岭泉一贯精于此事。 她甫坐下,宋子虞已经眉飞色舞地在小群里敲信息过来:‘梁倾姐来一趟没亏。’ ‘咋了?’徐悠问。 ‘那个周岭泉刚刚中途突然来了啊啊啊!就在梁倾姐来之前十分钟。’ ‘求偷拍。’ ‘不敢,万一被发现秦律师今晚非得把我红烧了不可。’ ‘你还摸鱼,可别指望我帮你记笔记。’梁倾插话进去。 过了一晌,宋子虞忽然便递给她一瓶饮料,冰冰的,新鲜的一层水汽,她定睛一看,是鲜柳橙汁。 “给你,刚刚发的。差点忘了。”宋子虞小声对她说,“可好喝了。这公司福利真好。” 好嘛,还是分了神。 那个方才发话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也是银行带队过来的,这个项目体量大,大概他级别也不低。梁倾想,周岭泉出现并非偶然,虽只是个融资方的项目碰头会,但项目庞大意味着资本要求高回报周期长,因此周岭泉出席也充分体现了公司对银行的诚意。 那人发过话之后,便是秦兆名发言,主要谈了谈对融资框架的理解,又根据以往项目经验,提了几处项目可能会涉及到的监管问题,接着就着手边的重点问题清单向负责人提了几个问题。 大概是周岭泉突然出现,使得压力倍增,那项目负责人一边回答一边频频拭汗,后有几个关于资金监管具体安排的问题,那人回答不上来,倒是周岭泉补上的缺口。 会议并不算长,结束后自然是一阵寒暄,尤其是那位银行来的领导,与周岭泉聊了好一阵。 两位主要人物没走,自然其他人也不能离开。 秦兆名忙着满场交朋友,宋子虞闲的无聊,就小声点评起周岭泉来。 ‘梁倾姐,他腿好长诶。’‘梁倾姐,他屁股也蛮翘哦。’‘袖扣真好看,有品位。’‘你看他背练得正好,西装撑起来一点褶子都没有。’ ‘手的骨架绝了,啧。就嘴唇薄了点,我妈说这样的人都挺渣的,他们家的男人都是。’ 周岭泉余光看向这边许多回,梁倾偏不理他。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没忍住,低头一笑,垂着眼,握紧了手里的柳橙汁。 她方才未喝,此刻,却仿佛已尝过了那种酸甜。 作者有话说: 梁倾:“小狗” 周岭泉:“汪汪!” -------- 是的,研究了一下机制之后俺来2.6凌晨更新了 (等会还有两更!) (其实是自动设置这两天为了晋江那个v文都能上的夹子榜,只能搞这种奇怪的更新时间,下夹子后就恢复正常6点一更了。) 不过请不要吝啬你的评论!真心谢谢支持! 第42章 米菲兔 会后梁倾和宋子虞往方才的办公室走, 周遭嘈杂且荒凉极了,开发的建设队伍初入场,车来车往不停, 扬起尘土。 还未走到一半距离, 梁倾手机响了,是周岭泉的微信,问她:‘手怎么了。’ 伤经动骨一百天, 梁倾今天仍带着医用护腕。 ‘不小心扭到了,问题不大。’ 那边空了一会儿, 问, ‘晚上去我那儿一起吃饭?’ ‘不行啊, 晚上同事生日,得一块儿吃饭。’ 是个周五,恰逢徐悠生日,她早早就邀请了梁倾和宋子虞下班后一起去吃饭庆生, 还有些她在南城的好友们要来。 ‘你昨晚也没说。’ ‘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那边没再回。梁倾当然不会往另一头想, 只想他大概又去忙工作去了, 并不挂心。 回办公室之后, 三人又继续工作了几个钟头,日影渐斜,从窗外懒懒探进来,落在梁倾脚边,一摊待烹饪的蛋黄。 她想起方才午间的会议室周岭泉正坐在窗前, 亦有一束比这更白净些的光线落在他肩上, 愈发显得他挺拔, 清爽, 且被偏爱。 梁倾正望着那橘黄发呆, 宋子虞戳戳她道:“梁倾姐,好像有人找你,” 她往门口一看,一愣,竟是张阳。她早该想到,周岭泉离开投行,自然是要把张阳一起带走的。 “梁律师,又见面了。” “张总,好久不见。” 梁倾起身去迎。 “周总要我来问您这儿有没有多余的重点问题清单。这儿打印室不知道被谁锁了,他急着用。” “有的。” 梁倾将手里那一份递给他,道:“上面我做了些记号,若不行我同事那儿刚刚应该也有多的。” “没事儿,这份就行。” 张阳拿了却没马上走,梁倾意识到他有话要说,便随他一起往走廊上去。 “刚刚开会的时候我看周总身边跟着的人眼生,还想,难道他真舍得不把你带走。” 冷潮 第53节 张阳一笑,说,“梁律师过奖了。我是周总一手带出来的,这次也是他不嫌弃,愿意继续带我... 其实所里当时也是想留我的,但周总给我开的薪水,实在是无法拒绝... 而且前段日子入职前还让我带薪休了三周的假... 用现在网上的话说,是神仙老板了。” 张阳说话一如既往,既滴水不漏又有些坦诚在。 梁倾笑笑,心想,周岭泉这人,对‘自己人’倒是一向慷慨。 “难怪上次敲钟也没见你。是你们所里另一个vp来的。” “是,周总当时本来是要去的,临时要陪他父亲来这边,就取消了。” “嗯,他和我说了。” 梁倾这句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种种迹象使她心里猜想,张阳大概早已知道她和周岭泉的那层关系,但又不好意思主动说破。 倒不如她主动提及,他说话也不用太小心翼翼。 张阳是个多游刃有余的人,当即有了默契,接着说:“刚刚在里边说话不方便... 是这样,周总刚刚开会的时候突然开始头疼,也不好大费周章叫人去买,周边又没有药房。所以他让我来问一嘴梁律师这儿有没有药... ” “有... 他经常头疼么。” “唔,之前有一阵子是,后来调整了身体,好了几年。大概是最近两边无缝衔接,压力很大,休息不好,南城湾这个项目丝毫出不得岔子。您也明白的。” 梁倾当然明白。 且看那些港城小报,拼拼凑凑也知道他家也不是明面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样简单。 周启泓此次保他进董事会,前头有一番周折不说,后头肯定也有很高期待的。 “嗯,可以想象...”梁倾想起前些日子周岭泉在港城发烧的那一次,又不可避免想起一些限制级别场景,可疑地垂下脸去。 - 梁倾送走了张阳,回办公室时,宋子虞按捺不住发问道:“那个人是周岭泉带来的?梁倾姐,你咋认识的?” “... 其实之前周岭泉在投行的时候,和秦律师做过些项目,这个人是他底下的一个vp,我们见过几次。” “啊啊啊啊,你怎么不早说!!?” 徐悠一笑,调侃道,“圈子这么小,有什么新奇。” “我现在认真在思考要不要留在所里。” 她自然是打趣,梁倾和徐悠都笑。 “难怪,你刚刚进去的时候他多看你几眼,可能他也记得你。”宋子虞又总结道。 “你确定不是因为我手上绑着这个?”梁倾笑着揭过。 三人又顽笑一阵,收拾东西,准备打车走人。 定的餐厅在市中心,过去还有好一阵。可惜这地方太过偏僻,此时又正是用车高峰,三人各自打开打车软件等了好久也没有回音。 徐悠与宋子虞自告奋勇去大街上拦的士,将手中电脑包包之类的都交给梁倾。 梁倾站在原地百无聊赖,瞥见露天临时停车场里有辆车挂着双牌,车牌号码有些眼熟,她向来记性好,想起是前些日子在港城周岭泉来接她时的那辆。 一下子走了神。想起那夜他在后座上发烧睡着,大概做了噩梦,蜷起眉,表情苦痛,与他平时太不相同。 她不忍多看,只记得他将她的手无意识地攥紧。 如今手腕上似仍有隐痛。 一回神才想起被攥紧的正是后来受伤的这只手。好似什么具有启示作用的巧合。 她低头给他发微信道‘今晚晚一点我来找你?’ 那边空了半晌,回‘明天再说吧。’ - 不多时梁倾见有一辆银色的suv开进园区大门,因为不是园区内车辆,保安还拦了拦,副驾驶的窗户摇下来,梁倾一看是徐悠,正笑嘻嘻地与那保安解释。 她记起来了,这是陈之越的车。 不一会儿车开到面前,陈之越倒是比徐悠更快下车,顺手接过梁倾手里的包袋,道:“天,这一块儿大变样了。” 宋子虞干脆没下车,坐在后排将车窗摇下来冲梁倾眨眼睛。她们三人关系不错,她早耳闻过陈之越其人,不过今天是第一次见。 徐悠下车接了东西,自然而然换到了后排,梁倾也不扭捏,上了副驾驶,问:“怎么是你来了。” “小徐同志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叫不到车,叫我来当司机。我今天正好在研究所,不远,就过来了。好在这条路不堵,不然你们还得好等。” “你们这称呼可真逗。”宋子虞道。 “徐老师是老党员,老叫我爸老陈同志,她别的没学,这个倒学了个十成,逼着我也这样叫她。” 徐悠在后头给别人发微信,听了回嘴道:“小陈同志,别揭我老底,今天我可是寿星。” 陈之越举手投降。 车行二十分钟,徐悠手机信息一刻不停,不一会儿便发出了掉电的声音,她说:“我得充个电。” “你自个儿拿呗。” 徐悠便去开前两座之间的扶手储物盒,掏出一条充电线,梁倾一瞥,见是卡通的款式,电线上扒着一只迷你米菲兔。 “... 这充电线,好眼熟...” 徐悠说。 “哦,那次我在华盛顿玩的时候你借我的。” “靠,这你都带回来,不嫌占行李额度啊???” 陈之越一笑,说:“那不然扔了吗?你这是人为制造电子垃圾。” - 再四十分钟,走走停停,总算是到了地方。 早有一大帮人在等,算下来得有十来个。 梁倾见这阵仗吓了一跳,不过想想也是,徐悠本就是个个性很好的人,且她和陈之越一路都是在南城大的附属学校读书,这群发小从幼儿园一直做同学直到高中毕业,关系当然格外紧密。 徐悠定的是泰国菜,长桌中间架了两个冬阴功火锅,热气腾腾,气氛得很得宜。 她这群发小也都是随和好相处的人,大都是在外地或国外读书之后又回了南城工作,聊天间听他们的意思,徐悠和陈之越算是最后‘归队’的。 生日聚会自然要喝酒,酒过三巡,大家便更加放得开些,旁人见陈之越对梁倾颇多关照,自然早有猜想,这会儿借着酒意便起哄问他二人是什么关系。 又有人说起,之前辗转听他们父母说,徐悠在张罗着给陈之越做媒,对方是个律师,似乎还颇有些进展,莫非就是面前这一位。 陈之越平时几乎是滴酒不沾的一个人,今天也难得喝了些,他酒量不算好,红着脸替梁倾解围道:“别为难人家了。烦不烦啊你们这些人。” 众人一看,都明白这两人大概还没成,更是热闹起来,有人调侃道:“原来这世上也有学霸轻易搞不定的事儿。哈哈,梁律师,你可千万别着急点头,好好磨一磨他。” 大家都笑。 陈之越从小过于优秀,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典型,在座的大概都因此深受其害。 过一会儿话题自然又扯到寿星身上。 有个男生问徐悠要不要给她也做介绍。 徐悠头上顶着滑稽的塑料皇冠,嗔道:“我可是在座里头最小的,你们替我着急不如多替小陈同志操操心吧。老大不小了,还不稳定下来,陈老师和李老师一见我就跟我念叨。” 众人都笑。 徐悠左右手坐了两个女孩子,听介绍从小与她同班,死党级别的朋友,此时为她出头道:“诶诶,而且徐悠也是有人追的好吗... 机长听说过吗。又高又帅那种。” 众人更是起哄,要听详情。 梁倾自然也同众人一般笑着,过一晌垂下眼,见手边一把银汤匙上映出她和陈之越的影子,变了形的脸,东南亚餐厅的装饰风格,背景红红橙橙一大片。 她走了神,一时就再难笑起来。 近年来她老有这种困扰,往往在气氛最高处,情绪会经历失足般的跌落,自己也觉得好扫兴。 正好秦兆名给她来了个电话 ——他下午又开了另外一个会,大概是要向她交待些工作上的事情。 她离席,出餐厅外头接电话,电话倒是很简短,秦兆名正在饭局上,梁倾知道他今晚是要跟那边项目负责人及银行的那位领导一起吃饭的,看来也是寻了空隙,想起来一个问题,便让她记下来周末做做研究。 接完电话顺路去了洗手间,正坐在隔间里给姚南佳发微信 —— 她今天刚去做了产检,在她们三人的群里发了一张b超照片。 忽听又有两个人进了洗手间,稍说两句话梁倾便听出来了,是徐悠的两个朋友。 “诶,说实在的,我看着悠悠和陈之越俩人,还真觉得恍惚。” “得了吧,徐悠自个儿那么淡定,你忧伤啥。” “也是,不过她初三高一那阵子,单恋少女那些傻事儿可没少做。” “可不是么,想想就好笑。不过那都是十年前了。” “诶,你不觉得她后来去美国与陈之越有关么。” “你想多了吧,上了大学过后她就很少提陈之越这一茬儿了,不是也谈了个男朋友么,他们还是一块儿去美国的。” “也是。哎,她不是后来分了吗,我有一次去还撺掇过她和陈之越... 就那次我去美国找她玩儿的时候,还去陈之越学校参观来着...” “怎么说。” “能怎么说,两个人大概也是有几年没怎么见过了,客客气气的呗... 你说她到底脑子里在想啥,好不容易两人都回来了,还住在一个小区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结果她一门心思给陈之越张罗对象。” “哎,你小声点,万一给那姑娘听到不好。” “没那么巧,人出去打电话了。” 作者有话说: orz42昨晚竟然没发出去 第43章 幻觉 梁倾坐在隔间里听了这么一段, 心里并没有什么复杂情绪。 一个大院里的少男少女,若说没点过往,岂不白瞎了这样小说般的背景设置。 但就如她们说的, 那都是陈年往事, 当事人各自朝前,她自然也只当听一段不该听的故事。 她不是读童话长大的孩子,大概是因为父母分开得早, 她对这世上关系各异的感情形态接受程度极高 —— 亦很早就谅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是有限的 —— 有些是时间上,有些是心灵上。 至于致使两人走散的原因, 无外乎人心的善变, 或是际遇的变迁。 但她觉得这些都不要紧 —— 世上许多事都要看结果, 譬如学习是否用对了方法,工作时马屁是否拍对了部位。 冷潮 第54节 但唯感情这件事,她认为是不能凭结果盖棺定论的。 当下用过力,用过心, 无论结局如何, 都可堪一种自身的圆满。 为避免尴尬, 她等了许久, 耳听外边没人了,才从厕所里走出去。后又绕了个圈,从另一边往他们的包厢走。 徐悠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啊。老秦又啰嗦你了?” “可不是。他可能喝了点酒,舌头打结。” 宋子虞在一旁笑。 众人酒足饭饱,转眼快要十点, 席间已成家的一些便陆续离场, 留下徐悠她们几个商量着去哪儿续摊。 梁倾酒喝得不多, 过了那阵热闹劲儿, 也没有再跟他们去下一摊的兴趣。 且他们一群发小, 到底关系亲厚,有外人在有些话他们也说的不够畅快,于是只推说明天上午还要去所里。 她向众人告别。 陈之越去了洗手间并不在场,她也不再等,便兀自一人往外走。 - 奇怪得很,也许是做个热闹场面里的人多少耗费力气,如今独身在街上走着,虽然是个周五极其热闹的夜,心里反倒觉得平静。 她走得慢,想些心事,又不着边际地猜测陈之越和徐悠的故事。 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梁倾回头一看,竟是陈之越追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你怎么也不等我一会儿...” “想着你也开不了车。我也没喝酒... 何况也不算晚。” 陈之越不赞同地摇摇头,接过她手里的电脑包,说,“我叫了个代驾,先送你回去,一会儿再去接他们。” 梁倾不再推辞。 转眼见他的车已停在路边,便跟他一同坐上后座去。 “玩得还开心吗?”陈之越问她。 “挺开心的。看你们这一群人关系这么好,可真羡慕。” “是。是挺难得的。不过平时大家各自忙,也就徐悠有这个号召力。” “我看她那个性格,大概到哪儿都人缘好。” “是,她从小就是那样,自来熟得很。” - 她家在市中心,算上堵车车程也就二十来分钟,到了她楼下,她下了车,陈之越亦送她下车。 又说,你等等。绕去后备箱,从那儿取出一捧珍珠白的玫瑰花。 “太破费了。” 梁倾接过,有些无所适从。 “上次看你很喜欢。” 两人在小区内亦步亦趋,并不说话,虫鸣和小区外朦胧的车声混在一起,足以填补这片空白。 到了梁倾楼下,两人并肩上了几级台阶,她从陈之越手里接了包,说:“那我走啦。” 正准备转身,陈之越却拉了她手腕,说:“当心。” 梁倾定睛一看,见她方才要下脚的地方一滩可疑的黄渍,也不知是人还是动物留下的。 梁倾笑笑,说:“幸亏你看见了。不然我这鞋子就废了。” 陈之越将她手腕松了,两人也因此一时站得近,呼吸相闻,虫鸣声听久了,如同一锅沸了的水,滋滋作响,使得暧昧似有具象。 但陈之越始终是个得体的人,拉开些距离。 他一让,梁倾便见阶下拐角处开了一矮墙的栀子花,像洁白的冷静的一双双眼睛。 陈之越今晚喝得不少,说话却依然有逻辑,“我机票买好了,六月中旬过去。房子也找得差不多,在西城。” “那挺好。北城哪儿都好,就是每次去都觉得干燥得很。你到时候记得买个加湿器。” “我看了一下,那架飞机余位还很充足。” 陈之越忽然模棱两可道。 梁倾一时默默,有些接不上话。 恰好代驾给陈之越打了电话,说外边街窄,不能久等。 她心里松口气,也就顺着这话,揭过方才那一茬,道:“快走吧,别让你同学他们等太久。” “那我走了。” “嗯。” 陈之越往阶下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喊她:”梁倾。” “我等你消息。” - 陈之越走后,梁倾在廊下站了半晌。 小的时候还说些要成为了不起的人物的话,后来一头扎进生活,才知道这是沙砾之于洪流的较量,注定会输。 她虽然惧怕沉底,却又每每疲于挣扎,随波逐流,只希望输得不会太难看。 梁坤去世后,她本来也有了换个地方的想法,北城,东城,港城,都可以,她不贪心,赚些小钱,回江城买套房子,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陪林慕茹治病... 那次陈之越表白后,梁倾不是没有思考过与他一同去北城的事情。 一则梁坤走后她在这边再无亲故,二则北城还有姚南佳和何楚悦在,更重要的是,从最经济的角度考虑问题 —— 若是跟陈之越一块儿去北城,经营感情,顺利走入婚姻,她大概可以得到更稳定的,轻松的生活。 她想到许久之前在港城的天台上,与周岭泉的那番对话。 陈之越少高知家庭出身,本质良善,为人上进,事业前途也光明。 他的意思给的也明白 —— 事业优先的阶段,他并不想选择维系一段异地的恋情... 就如他所说,他不是一个不问结果只凭感觉的人,且目标明确,需要一个愿意往婚姻和家庭中付出的伴侣。 —— 他们之间是否还有后话,全在于她是否要购买另一张机票。 这张机票若是买了,会将她带向哪里呢? - 廊下声控灯过一会儿也灭了,她没在意,只在黑暗里如同自己人生的旁观者一般,惬意地想着心事。 早夏的鸣虫声愈发尖锐得像要割伤人,栀子的花香却细腻地漫过来。 良久,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那节奏令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抬头。 正见周岭泉指尖拈着烟,在这清森的夜里,缓缓地拾级而上。 她静默地看他,想起与他初见的时候的那场雨。也是这样极热烈又极冷静的另一重世界。 如他于她,是萤火之于子夜,雪涧之于深岭。 不期而至的惊喜之感。 以至于每当他像现在这样忽然出现,她总会感受到一种末日欢欣。 他吸了一口烟,见梁倾已皱起了眉,便还是走去一侧的垃圾桶碾灭。 “怎么过来了。”她声音如常。 “看来要约梁律师一次好难,还要排队。” 又瞥一眼那束花。嘲讽说,“还得送花。” 他神色算不上好,却又是玩笑口吻。 “刚刚听了多少。” 梁倾说出口才意识到,姚南佳婚礼那夜,她也问了他相似的话。 两人同时一愣。她都疑心进入某种时空循环。 周岭泉不回答她的问题,说:“这就是你那个‘不能免俗’?” 梁倾倒是被逗笑了,说:“是。人家有名有姓,是我同事介绍的。人不错。” “‘相亲恋爱结婚’,所以这三步走,你们现在走了几步了。” “只是在作为朋友接触... 我不是个爱打破规则的人,你放心。” 周岭泉没回话。 身后一阵响动,梁倾回头一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睡衣,手上提着垃圾袋,见他们二人都穿得正经,多看他们几眼。 梁倾指了指身后,两人便又并肩往拐角的花墙走去。 “不过他几周前确实问过我,有没有想法发展成男女朋友。他要去北城工作,大概是希望在那之前我们之间能有个说法,也好做打算。” 周岭泉问:“什么打算。” “你刚刚又不是没听到。他想让我与他一起去北城生活。” “那你怎么说... 还没在一起就叫人挪地儿的,我倒是第一次见。” 梁倾忽略他后半截讥讽评语,顿了顿:“还在考虑呢。北城那边接触了几个猎头。” 周岭泉‘嘁’了声,讽道,“你还真打算为了他去?我从前怎么不了解你是为了个男人做这种决定的人。” 冷淡的语气。 “也不算为了谁,我来南城就是为了我爸的事儿,现在事情结束了,我无牵无挂去哪儿都一样。本来今年我也是在想挪地儿的事情,只是港城,北城,还是东城的区别。你比我更清楚,我们这一行北城那些律所实力更强些。最近市场好,接触的几家猎头给的条件都比现在要好。你说呢?” 她反问他。 他有什么好说。 她说的句句有理,周岭泉自认也是长于谈判辩论的人,一下子却如鲠在喉。心下有些无来头的烦躁,又更添一层失控的怖惧。 冷潮 第55节 想摸烟来抽,又想起她向来鄙夷让人吸二手烟的行为。 只得用语言当藩篱,说:“本就是你的决定,我有什么立场和你有商有量的。何况我看你这样的人,怎么样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我当然不是什么为爱走天涯,只是权衡一下没什么坏处。也就没有马上回绝。你说得也对,我就是爱算计。” 梁倾无端被攻击,倒也没有恼。 她今晚耐心似乎极好,也不如平时牙尖嘴利。睇他时眼睛里有一弯柔弱的月亮,那种爱怜的眼神,周岭泉却更防备,害怕这种温柔与临别相关,补一句,“也是,相亲恋爱结婚,眼见你这目标就要完成大半了。恭喜。” “周岭泉。”梁倾深深深深看他的眼睛。 她当初望进这双眼睛,她那不必要的一点智慧便已使她提早窥见这一结局 —— 她却心甘情愿,走完这一程,不曾反抗。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最长的沉默。 她最终吞了其他话,只笑说:“那就借你吉言了。” 垂下头的时候,她无来由觉得脆弱—— 因心和自尊都弯折到了危险的弧度。 方才站在那儿,梁倾想过许多。 —— 如何体面离职,二手的几件家具送给下位租客,要在哪里请同事吃一顿告别晚餐,快递公司用哪一家,北城租房离何楚悦更近一点才好。 她还想过,北城的天气需要怎样添新衣,若是中间得一周休假可以去哪里观光,国贸那一块儿是怎样的交通秩序。 虽不是为了陈之越搬迁,但也许,他们到了那里还是有可能... 想天气,想环境,想快乐的事情,唯独不敢想为何到今天自己还在犹豫。 至这一刻,答案以具体的形式站在她面前,昭彰,生动,令她再也无法掩耳盗铃。 和周岭泉的隐秘□□,是一颗上瘾的糖果,出现在她生活中最急需逃避的时刻。 她放任自己沉沦于那些刺激的,失控的,贪婪的瞬间;眷恋着这个美丽的,遥远的,温存的情人。 幻觉和爱本就近似。 爱就是脱离功利与理性的逆向选择,是这世上最不合理的合理。 她爱上他了。 作者有话说: 梁倾的角色灵感更多地来源于韩炳哲先生的那本《爱欲之死》。 梁倾对周岭泉的爱,就是韩炳哲在《爱欲之死》所谓的“纯粹的爱”。它不功利,不自利,不理性,不健康。但它在我看来有着’爱‘之一字必然要携带的一种’幻觉‘之感。 所以在我眼里,能付出这种爱的梁倾其实在这个阶段是比周岭泉高级的。(小周还在否认’爱’的阶段小梁已经在实践了) 倡导‘自爱‘’健康‘的社会无疑在韩炳哲老师眼中是倦怠的,正在死去的。在这个社会里,一个勇于付出爱的人总是标签成了’恋爱脑‘,而一切利己的行为反而会被赞扬。这种倡导‘自恋’的社会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人们因害怕伤害,而越来越多失去与他人建立连接,建立一种互爱关系的勇气和真诚。 我个人很喜欢韩老师的以上观点。 还想补充的是,这种爱的能力,在我看来本质上是一种’真诚‘的能力。 小梁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虽然她拥有的爱不完满,但她在对待他人之事上都做到了尽量真诚。 不同意也请不要骂我!!!原谅我的碎碎念。我想表达的其实就是 —— 起码在一个与’爱‘有关的故事中,我希望我的主人公能与纯粹之爱更近。 ---------- 2.7的凌晨有一更!(设置了0:10自动发文,如果大家0:15还没刷到就肯定是出bug了不要等了早点睡觉! 第44章 占领 梁倾有所彻悟, 心下悬颤,犹如失重。 只能垫脚去吻他,当作报复。 周岭泉被他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却马上就夺回主动权, 呼吸相叠,渐沉重。 梁倾放任他唇齿的进攻,察觉他今夜似亦有与平日不同的情绪, 吻出人意料的厮磨,梁倾在一片混乱之间抓不住头绪, 因为他已往下, 湿漉漉的吻。 那一墙栀子花仿佛也失去方才的冷静。它们生出疯狂的藤蔓, 缠住他们的身体,将夜里的花开来她扬起的脖颈上。 她多想,多想就刻进这花墙里,让这片刻纠缠能有些天长地久, 四季常开的远景。 周岭泉没放她上楼拿东西, 只把那束玫瑰丢到后座。 他来时带了司机, 现下放司机先回, 自己开车载梁倾上了路。 两人似乎根本未从刚才那阵亲密里回神,各自一言不发,车内的氛围却一秒胜一秒,因暧昧而变得逼仄缺氧。 眼见快到酒店,车却拐进一条暗巷, 梁倾初以为他要抄近道, 车一停, 她猜到他意图。 车内气温狂飙, 她望着窗外, 心如擂鼓,平白一阵颤栗。 横冲直撞的荷尔蒙气息,比任何的往日更浓烈。 那些不辨晨昏的记忆被催醒,梁倾觉得窒息,只能抬手开一线窗,企图汲取一点清醒,或是生机。 却又分神,听到周岭泉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她单名一个倾字,不是一种鼓励,而像是一种警戒 —— 人不能一辈子倾其所有地活在某种逃避之中。 曾听他叫这个名字太多次,多是床笫间 —— 调情的,动情的,忘情的。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认真,乃至于郑重地说 —— “梁倾... 你走的时候,记得跟我告别。” 这突然的近乎示弱的温柔。 梁倾惧怕得厉害,几欲泪下,只能猛然回身,因不敢看他神情,只能圈住他的脖子,颤抖着闭眼主动献吻给这始作俑者,纷纷情与欲的化身。 颠倒间她被抱起,肉贴着肉,灵贴着灵。 夜色肿胀的深春,玫瑰荼蘼前的浓烈终章。 她想起半年前的冬夜,她也是这样在周岭泉怀中,回头看北城机场的大雪 —— 仿佛她此段人生的隐喻 —— 那些无处可诉的,生离之苦,死别之痛,踽踽独行于人生的寂寥。 全落于他的这个怀抱。 也许因为那一刻过于温暖,她才一再眷恋至今。 梁倾向来是个沉默的情人,而这次她在呼吸间一直耳语周岭泉的名字—— 是信徒的诵念和咒语。催促他将她的身体和灵魂一同占领。向爱和欲的神献祭。 “疼啊,周岭泉。”她只有一只手着力,全然无法对抗他的进攻。 周岭泉顿了片刻,伸手托住她体重,俯身往下,至她脊骨,一节一节虔诚地吻。 —— 唇和骨的互诉衷肠。 有一阵她看向深巷尽头,那光亮的一线,人潮与车流的片影。她与他蛰伏在深巷,觉得这人间好温柔。 可周岭泉是个多无情的人,不给她再多一丝慈悲。 那一线光,骤然在她眼前全然阖上,回到北城那夜,高速路上,他们走向另一个结局。 刹车在暴雪中失灵,无底的深渊,他们与纷纷落雪一同,下坠下坠下坠。 她在他的颈侧匍伏,淌下热泪,在灵魂被绞杀的痛与快中想 —— 这是否为另一种永恒。 - 周岭泉被一条短信吵醒在凌晨三点。 他打开,发现竟是林永菁的短信,问他是否睡了。 室内一片昏黑,被下梁倾正紧贴着他的,像一株植物,汲取温暖。她是背对着他的姿势,他弯头便能触到她脖颈。 周岭泉看过那条短信后,又盯着虚空回神一阵,有种好梦无继的怅惘。 ‘怎么了。’他问林永菁。 ‘我定好了飞机,两周之后。他们说要给我办个farewell party。邀请你来。’ ‘现在不能定下来。公司很忙。有他们给你送行,也是一样的。’ ‘你当然是不同的。’她用英文回。 周岭泉不再回,将手机关机,放回了床头。午夜睡眠中断后,人会陷于一种可怖的清醒。 港城里关于他感情经历的揣测因林永菁而起。她向来是那种不讳言私事的人,后又不断被人咀嚼,传递,再加工。 偶尔有人找他求证,他亦只觉得事不关己,懒得澄清。 林永菁于他是个过于复杂的符号。 伊甸园枝头最鲜艳的苹果,欲望之初的化身,却一定伴随代价 —— 她收集情人似收集战利品,而他不过是她战利品之中常常擦拭的那几枚。 他觉得自己也许迷恋过她,但未必是种真诚的迷恋。 他们互为战利品。 少年时代他也许迷恋她的□□和无遮拦的美丽,但更重要的是 —— 他迷恋于这曾经只能在水底仰望的高岭之花终于开败在他身下。 那种征服的荣光。 高中后他离开港城去伦敦求学,也曾接受过一长段时间的心理辅导,谈起这段关系,他的心理医生曾将其总结成一段探索式的,自我确认的,但是却过偿的,不健康的亲密关系。 他不是一个蠢人,懂得及时止损。 那几年人际关系不再局限于从前那个小社会 —— 其实可以找到比林永菁更懂事,且单纯追求□□快乐的伴侣。 只是他始终兴致寥寥,难以找回少年时代的饥饿心情。 也许是那些年急速膨胀的事业追求足以用来填充欲望。 至于他回港城之后为何又与林永菁有一阵交集,这倒又是另一重动机 —— 更多是为了祛魅。 再次跨入同一条河流,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已能从容渡过这条河流。 他们平时都没有留宿的习惯,通常各自回住处。 只有一次,那时林永菁刚短暂回伦敦,处理与前夫的共同房产事宜,回来时直接来找他。 周岭泉洗漱穿戴后周到地为她拉上窗帘,踱步至窗边,见一轮诡异的全月,悬于一望无际的天幕。 他止住动作,接受一种审视。 半晌过后走回床边,俯身取自己的手机,却发现林永菁未睡,趁他低头,缠上他手臂。 她问:‘今晚别走了?’ 冷潮 第56节 周岭泉淡淡低头看她。 明亮至泛出荧蓝的月光,淌在床上,照见欲的痕迹,到处都是。她如同躺在旧时游泳池的水底,仰视他。 往日高傲轻佻的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温驯与妩媚。 周岭泉自然没有留下。 出酒店后他在路边点烟,像是在庆祝迟来太久的胜利 —— 却不知为何想到林永菁方才那双眼睛,又感受到一种稀松的迷茫和苦痛。 追求速效,回避痛觉,占有,把控,将欲的征服作为自我实现的途径 —— 他似已与曾经的林永菁如出一辙。 但他的生活要求对效率的绝对追求,耽于这种深思比他也许不够健康的□□关系更恐怖。 那夜他逃也似地碾灭那支烟,因了无睡意,又罕见地去了aaron与几个朋友合开的club喝酒消遣。 后来也只将那个夜晚归结于贤者时刻的过度解读。 - 周岭泉像在记忆与梦境中洄游,等到再转醒,却发觉天已大亮。 他感受到梁倾自他身侧起身,下床。 地毯吸收了其他动静,他吊着精神,闭眼静听,又迟迟听不到浴室的水声,或是开关门的声音。 他们昨夜虽已拉起了窗帘,但接近夏季的光线仍强势地渗进来。 他闭无可避,这才睁开眼。 撑起身一看,梁倾在沙发上裸着双腿,抱膝,也望着那窗的方向出神。 周岭泉以为她走了。 —— 此时看她好端端坐着,心里仿佛差点踩空一级台阶。 他坐在床沿,侧头问:“怎么坐着发呆。” “没什么。看今天大概是个好天儿。” “是。这儿雨季一过,就是夏天了。” 梁倾垂头淡淡一笑,喃喃道:“是。说来也有意思。我们好多次见时似乎都在下雨。” 周岭泉口中滞涩,不再说话,踱步去吧台喝水。与她隔着距离,立在那儿看她。 梁倾用睡袍掩了腿,半阖上眸子,又道:“难得是个休息日,早上却还是自然醒... 你今天还得去南城湾罢?昨天你头疼了?” 她猜想,他扛下这样大的一个项目,是不可能有休息日可言的。 “嗯。吃了药就没事了。” 周岭泉答着,执了两杯水来,递一杯到她手里,见她垂着眼睛喝水,他便挨着她坐下,她背部得以靠着他作支撑。 虽是亲亲密密地挨着,却并无进一步更狎昵的动作。他们亦看不到彼此表情。 “怎么想到去纹身?” 周岭泉忽然问。 “也没什么,就是心血来潮。” 清明从望县回来,梁倾抽了个空去纹身。那个纹身工作室是何楚悦的一个做纹身设计师的朋友开的。 虽店面隐蔽,但审美和设计都是一流。 “纹的这是哪儿。”周岭泉侧头问她。 梁倾下意识抬手抚那片肌肤—— 望县日落时分,老屋高树,被那位寡言的设计师绘成了简约的线条图案,刻在她锁骨以下的肌肤上。 “是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这次回去,特意去看了看。” “我记得你那儿有道疤。” 梁倾顿一顿,道:“是,从前不小心磕伤的。正好盖住。” “你这次清明回去,事儿全都处理得都妥了?” “是。无债一身轻。” “这倒是桩值得庆祝的事儿。” 周岭泉空半晌,认真说,“梁倾,昨晚我喝了酒,说了些混账话,要跟你道歉,请你别放在心上。昨晚你说的都对,去北城,换个环境,倒是很好的安排。若你不介意,我那边律所也有些资源,给你作引荐也不是难事。” 梁倾未作声,只见外头一时日光更炙,将厚重的窗帘都照得陈旧发白。 她想起数月之前,她第一次来这个房间,也见过同样的凛凛的一线光。 像一根针,扎进她人生的肌肤,带来刺激,和痛感。 “至于其他的。你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北城又有南佳她们在,好歹替你把关。倒不担心你受欺负。” 梁倾含混答一声,“嗯。我知道。” 他们之间从前全是烈火烹油的暧昧激情。对比起来,这样的温情竟显得有些荒诞。又是一种奢侈。 两人今日明明各自有安排,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良久,周岭泉语调有些浮夸,笑道:“既然天儿这么好,怎么不把窗帘打开。” 他伸手,要去够小几上的遥控器。 梁倾却侧首过来,细细叫他的名字:“周岭泉...” 她不笑时侧脸是颇肃杀的一种清秀。今日的神情里又有更甚于往日的波澜。 她有要话说 —— 周岭泉有所预感,手于是半途而返,侧身将她让进怀里。 梁倾未挣扎,任由他的指节自她手腕一路攀上来,描摹那纹身的线条。 他不允许她将方才的话说下去。低头在她肩头克制一吻,贴着她,问:“纹的时候疼不疼。” 梁倾难当这种示弱。有些心酸。 等了半晌。 才听周岭泉垂着眼,沉静地问道:“刚刚你想说什么?” 梁倾只矫揉地笑,后推推他手臂,抱怨说:“只是想叫你别开窗,外边太亮了,蜇眼睛。” 作者有话说: 小梁要说啥大家猜到了吗!她要按停止键了。 修改这章的时候耳朵里总是回荡着杨千嬅的《假如让我说下去》。 呜呜,苦的爱情好美啊!!! 明天(2.7!周三!)开始恢复正常时间更新,大家觉得每天几点更新比较好,可以提出来~ 有的读者朋友问周岭泉与林永菁的关系,其实在我看来,他们的亲密关系是一个极为功利的小社会的产物,与爱无关。亲密关系只是一种权力的获得和确认,甚至是一种小圈子内阶级的体现。 在高中时代林永菁的power是强于周岭泉的,但这些年,他们的权力关系逐渐发生了变化,那句”她如同躺在旧时游泳池的水底,仰视他。“ 也间接证明了这点。 但周岭泉与林永菁和aaron的童年经历又不同。他在成人的过程中顺应这些规则更多的是出于生存的目的,但他的某些人性本质与这些规则其实是相冲突的,虽然他本人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一点 —— 因此他会在庆祝‘胜利’的同时感到迷茫和苦痛。 我觉得周岭泉的本质是去港城之前那个寡言瘦弱渴望母爱喜欢绘画的阴郁少年。哈哈哈哈! 简而言之,算他还有救吧~~~哈哈~~~ 第45章 佩宜 时间一晃就到了五月中。 与周岭泉那次见面后, 另又有一个星期,梁倾几乎整天整天地耗在南城湾那一块儿,但始终未与他再碰面。 宋子虞倒是遇到过一次 —— 那日她午后实在犯困, 于是去工地上乱走, 在一块儿稍僻静一些的荒地竟看到周岭泉一身正装,独自在那儿抽烟。 胆大如她,自然偷拍了一张照片发在了她们三人小群里。 “绝, 这荒郊野岭他一站那儿立马画报质地。服气。” 徐悠在群里评价道。 梁倾在家中加班,顺道将这照片下载进自己的工作手机后觉得不妥, 又删除了。 陈之越那边约过梁倾一次, 她借口工作太忙, 暂时蒙混了过去。那边也没再强求。 大概他马上要去北城亦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再者,梁倾没想清楚他的那个问题。 世人很难不对陈之越这样的人有好感 —— 人于此世,寻找合法伴侣,无非看那些摸得着的东西, 人品能力长相性格, 每一项陈之越都远超及格线。 若没有周岭泉, 一切都该是理所当然。 以客观的标准来评估一个人, 以拥有一段健康的,没有风险的,以婚姻为目的的关系 ——在这个追求结果的社会这当然是绝对正确的。 爱情被落实到具体的东西 —— 譬如物质付出譬如责任譬如婚姻。这才是合理的,自爱的。 偶然的是,因与周岭泉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与这一套功利标准背道而驰, 她不带目的全情体验反而探索出了些别的 —— 欲望之外更复杂的一层—— 那些神秘, 茫然, 无能为力, 无可占有的瞬间。 这是爱么? —— 她诚实地想, 那么,她对陈之越的好感就显得并不真诚。 胡思乱想可能是这段‘不正确’的关系的副作用 —— 梁倾常常自嘲地想。 - 五月刚过,雷雨季也就到了。 周一早晨,梁倾前夜加班,加上早上一阵急雨,她来得便迟了些。 等电梯时已近十点,早过了写字楼用电梯的高峰期。 电梯门打开,正遇见人力资源处的主管michelle。 michelle是当时跟着沈欣从北城办公室来的,三十七八,精明干练。 梁倾见她有些神色匆忙,招呼道:“michelle怎么往外走?” 冷潮 第58节 梁倾听着那阵忙音,迟迟没有动作。好像她面对这雨中行车的孤寂感的勇气全来源于这种有节奏的顿挫。 因是大雨,车行缓慢,小一段路程,却开了快三十分钟,终于才到了张佩宜家附近的街区。 车恰好行过一个地铁站。 飘摇风雨中,梁倾见有个女孩子,穿着一件聊胜于无的塑料雨衣,正推着一个看上去半旧的旅行箱往地铁站走去。 那行李箱是亮黄色的,可爱的海绵宝宝做着古怪的表情。一时风极大,人和箱子都有些东倒西歪,那塑料雨衣飘起来,像一片落叶。 路人形色匆匆都急着躲雨,自然无人援手。 车再往前一些,梁倾屏息,回头瞧那个人的脸 —— 不是张佩宜,只是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 她不堪其狼狈,心中却似松了一口气,跟司机说:“师傅,掉头吧。” 作者有话说: 今晚两章都是走小梁这条线的剧情。 第46章 背包客 张佩宜突然离职, 方建忽然消失了小一周,所里难免风言风语。整个办公室气氛都有些诡异。 梁倾三缄其口,连徐悠多次打听, 她也只能敷衍过去。 好在由于宋子虞马上要离职, 加上南城湾项目又进入新的冲刺阶段,徐悠一时压力大极了,也就淡忘了这一茬儿。 两周过去。 唯一的一抹亮色大概是周五晚上与宋子虞的告别晚餐。她要回美国参加毕业典礼了。 晚餐是所里掏腰包, 但两位大老板自然都没空来,不过这样倒更好, 一帮年轻人倒也能轻松说话。 晚饭是在附近的一家湘菜店。 桌上气氛不错, 有人问宋子虞之后打算, 又揶揄她要不要之后正式入职。 宋子虞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法学院不去了,律所也不回来了,她留着这条小命还有别的用处。 她虽然平时大咧, 但该正经的时候也很能上得了台面。她向梁倾和徐悠单独举杯道:“梁倾姐, 悠悠姐, 这几个月拖着我做项目幸苦你们了。虽然说这些话多少有些肉麻, 但... 我在你俩身上真的学到很多。你们也知道,我这人吧侥幸投胎投的比较好,我爸妈只希望我开心快乐,从小到大真的没吃过苦。我爸呢就希望给我以后去他那儿工作,我妈呢更传统, 就希望我找个好人嫁了, 我呢, 随波逐流惯了, 也没觉得他们说的特别不对。可是这几个月, 我看着你俩天天熬夜团团转,还做事儿那么仔细,又能抗事儿,还从不对人乱发脾气。我突然好像也明白了一些道理。” “啥道理。”有人好奇。 “—— 女儿当自强!” 众人大笑。 梁倾向来最难当这种煽情时刻。 倒是徐悠调侃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毕业了还不回来加入我们么。” 宋子虞打个酒嗝,摆手道,“不了不了,顶峰相见顶峰相见!” 众人又笑。 饭吃到了一半,气氛正好,大家商量着要去哪个ktv玩,忽地有人往门那边招手道:”方律师,这边!” 这人也是个刚来的愣头青,对这几周的事情一无所知。 众人神色各异。 梁倾喝了些酒,反应慢半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方建已走过来,好巧不巧,站在她和徐悠身后。 她背部绷起,下意识往前坐了一些,但避无可避,她仍能感受到方建将手撑在她椅背,人微微前倾,正跟人打招呼。 她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威胁。 “方律师你不是休假呢。怎么过来了。” 完全不明情况的人问。 “莎莎发的邮件我看到了,我正好在附近,看这地儿这么近,就过来了。小宋也给我帮了很多忙,总得来道个别。” 宋子虞多么眼明心亮的一个人,对方建本就敬而远之,当下他说这客套话,她也没办法,只能赶紧叫人给他安排了个座,又将”感谢方律师指点。”之类的话在嘴上过了一遍。 方建落了座,桌上如梁倾和徐悠这一类知情或多少有些猜测的人便话少许多。 倒是与方建平时关系还不错的那几个,谈笑如常。 有人问:”方律师怎么这几天突然休假。” “哎,我老婆怀孕了,情况不太稳定,住了几天院呢,我就请假打算陪她两周,这些年也没请过年假。” “正是最忙的时候,老秦肯定急坏了哈哈。”有想讨好他的同事捧道。 梁倾低头喝水,压下去一阵反胃。 “诶,方律师,你可能都不知道,张佩宜突然离职了。”那个愣头青又说。 “是啊。还挺突然的。那姑娘还挺讨人喜欢的,长得也漂亮。”另一个不在状况内的人附和。 “是... 是挺讨人喜欢的。不知道怎么突然走了。”方建将一块鸡肉夹在筷子上,并不动口,撑着身子,望着那鸡肉,笑着附和,然后张开嘴,将那鸡肉卷进嘴里。 —— 像一只贪婪的□□。 “也不知道咋突然离职了,希望别是出了什么事儿。莎莎,你就不能透露一点点吗。”那人又说。 莎莎也在桌上坐着,并不说话。她到底是在michelle手下做事,多少知道内情,一时被点了名,脸上躲躲闪闪的,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 “行了,你们为难莎莎干什么,她就算是知道什么,michelle也肯定不让她说啊。”方建干笑几声,又偏头接着说:”我看梁律师平时跟她蛮要好的... 梁倾,你知道么,跟大家说说呗?” 方建就坐在梁倾身边,说这话时,笑着朝她倾身过来。梁倾看到他污秽的唇舌,油腻的毛孔,不带笑意的眼神。 这是一种威胁。 梁倾下意识往后挪,就像她曾经在他面前习惯了的 —— 虚与委蛇,回避争端,惯于退让。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他们总这样说。 可是要修葺或者干脆推倒重建的明明是那堵”墙”。 梁倾原以为自己要花许多时间才能消化这件事情 —— 她不是战士不是圣人,她也是要赚钱养家的普通人。 她以为她会做一个普通的选择 —— 做一个保守秘密的人,忍让的人,这样才是于她有利的 —— 她在这个律所事业刚刚起步,正是老板愿意交予更多责任的时候,她想学到更多 ——还有,她可以尽量避开方建,也可以在日后警告身边的人躲开方建 。 而至于张佩宜,她同情她,曾经施以援手 —— 这就够了不是么? 可这真的够了吗? 方建不带羞耻感的出现仿佛带给她某种启示。 使她在这样一个喧闹,不起眼的瞬间,明白自己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 答案是否定的。 “诶,我还以为方律师跟佩宜要好呢... 每次你在前台那儿跟她说笑话,那小姑娘脸都红得不行... 原来她离职的事儿没跟你说?” 却是徐悠忽然开口了。 她声音脆生生的,歪着脑袋,盯着方建,却又好像是无心一说。 但到底是句不太合时宜的话,桌上都是精明的人,都嗅到些不寻常,静了几分钟。 忽然‘咚’地一声。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宋子虞,她方才正殷勤地替方建盛汤,汤勺送到半途,却不知怎的,一只肉丸混着那红油油的汤从勺中提前落下来,正砸在方建面前,油汤四溅。 方建今天穿的是某个奢侈品牌的衬衫,现下惨不忍睹。 梁倾记得他最宝贝这件衣服。 —— “哎唷,方律师对不起对不起!我想给你盛汤来着,我看你来一直光顾着说话,都没吃东西。” 桌上顿时热闹起来。宋子虞满脸无辜,连声道歉,赶紧叫人递纸去帮他擦,又有人叫服务员去取毛巾来。 七嘴八舌。 当然全都无济于事—— 由于宋子虞擦拭的方法不够恰当,只让那油渍面积更大了。 本是宋子虞的送别晚餐,再加上知道她背景,方建虽脸上早已挂不住,但却不敢对她发作,仍勉强扯出笑说:”小事小事。你看,我本来等会也要回去陪老婆了,就先走一步了。” “哎,真不好意思。那我帮你叫个车么?”宋子虞问。 “不用不用!” 方建急着离席,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 一边走一边还攥着张纸巾,徒劳地掸着身上的油污。 - 那天后来,ktv里宋子虞几次都有话想问。但碍于人多,也终究没有问出口。她是个聪明人,大概明白梁倾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理由。 曲终人散,三人各自要往不同方向走,都不同路。只能在路边告别。 宋子虞车先来,她最怕别离伤感,于是扬起一张笑脸说,”就不说什么再见啦。我过些日子回美国也要在港城转机的,到时候我们去兰桂坊不醉不归!” 她刚准备走下马路牙子,梁倾突然从身后叫住她说:“小虞。” 宋子虞回头,梁倾的拥抱正好迎上来,宋子虞听她在自己耳边说:“谢谢你。” - 两天之后,是个周日,前一夜陈之越发信息给她,问:“那天刘叔叔来我家吃饭,还问起你的手。说他这周日在医院,如果你有空,我再带你去找他看一眼,看能不能把护腕拆了。” 周六已夜深,梁倾正处理邮件,见了这信息,下意识轻抚腕上。 天气渐热,加上带着护腕工作实在不便,她其实早已卸掉了。 “好。那麻烦了。”她回。 回完,她盯着那短信的一行字,好一阵恍神。这两周一则张佩宜的事占据心头,二则工作也繁忙,有一阵她几乎都忘了陈之越要离开南城这件事情。 如今他主动找她,看医生是不假,但亦是要给个答案的时候了。 两周之前她还为此事颇有一些苦恼,心中有不够自洽的方面。 今夜似乎都已不必再思索。她已有了答案。 刘医生依然和蔼。给她看过手腕之后,说并无大碍,若是嫌护腕碍事,隔三差五做做热敷也可。 梁倾和陈之越向他道了谢,临走时梁倾将手中一个纸袋递给他。 刘医生见了,打趣道:”你这姑娘,这样就见外了。你也知道医院不让收这些。二则,你还是小陈带来的人,我跟他爸可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里边是三份梅菜扣肉,冷冻好了,我自己亲手做的。陈之越说您平时在医院忙,有时也吃不好,这一份直接放进微波炉里,高热加热个五分钟就能上桌...” “这... ” 冷潮 第59节 “我是江城人,这一手是跟我舅妈学的,应该还算地道。听说您对美食有些喜好,也就想着做几份给你尝尝... 我和小陈等会还要去别的地方,这冷冻的东西,若是不进冰箱就废了...” 梁倾冲他眨眨眼,说:”您就当给我帮帮忙。” 话都到了这份上,刘医生只当她是个懂事的晚辈,笑着摇头收下。 - 出了医院,陈之越问她,“咱们去哪儿?” 他也不是什么在感情上游刃有余的人,大概亦有一肚子话要说。梁倾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问:“你想喝咖啡吗?” “去海边吗?我们第一次喝过咖啡的那家店?” 两人想到了一处。 陈之越驱车,一路无话。 到了咖啡店落座,服务生递过了单子。 “喝什么。”陈之越问她。 “拿铁吧。” 服务生拿了菜单离开。 “对了,梁倾。” 陈之越突然颇为严肃地叫她。 梁倾心中一凛,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却听他问,“这些咖啡种类里,你最喜欢拿铁么?” “啊?”梁倾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答道:“是。上大学那会儿,学校门口有一家咖啡之翼,那时候我们平时都只喝雀巢特浓呢,去那儿坐一会儿喝一杯挺奢侈的。只能偶尔去,尤其是期末去那儿通宵复习,每次宿舍里大家总是点不同的饮品,换着喝。我喝了个遍,还是觉得普通的拿铁适合我。” 陈之越也笑,说,“其实我读大学的时候也是,那时候北城有家漫咖啡,在校外,晚上那儿一半是刷夜的学生,一半是谈恋爱的小情侣,可好玩了。” 咖啡端了上来,大概今天拉花师心情不好,拉出了一个垂头丧气的爱心。 梁倾低头发笑。 “梁倾,我约你出来,不是想要那个答案... 我想我早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梁倾抿一口咖啡说:“其实我犹豫过的...” 陈之越温和地抬眼望她,等着她说下去。 “我时常觉得... 人过日子,其实就像背着书包在树林里或者麦田里一直走。” “为什么是书包。”陈之越问。 “因为书包小嘛... 我总觉得对于普通人而言,能纳入自己的生活的东西总归是很有限的... 有时候我会想,你事业很好,人品也端正,真诚地想要踏实走入婚姻,其实真的是很多人眼里的完美结婚对象。并不是有意夸你,而是以世俗些的标准来衡量,就是如此。不瞒你说,我也是很俗气的人,也做过这种衡量...” “此处应有转折了。”陈之越调侃道。 梁倾笑笑,无名指扣着杯侧,道:“婚姻像馅饼,有的徒有其表,有的货不对板,有的甚至吃到嘴里发现已经馊掉了。你就像那个天上掉的又香又扎实的大馅饼... 所以很多人都会说,傻子才不接着呢。可是,你知道,如果要把这个馅饼放进我的包里,那我就要从里面掏出来别的东西... ” 陈之越忍俊不禁,一双眼睛闪闪的,帮她补充:“而且,我猜,你大概原本并不想吃馅饼...” 梁倾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好像不太成熟,仍是个轻装简行的背包客心态。暂时不想从众。虽衡量‘条件’以婚姻为目的成了惯例,但我仍想保留一点叛逆心态,也想对你也对我自己更真诚一些。” 陈之越垂眼,看着那杯未动的咖啡,道:“说起来,我是不如你的... 我刚刚突然问你咖啡的喜好是因为我发现,这些日子我好像有些搞错了顺序... ” “虽然我一直在强调我对你是真诚的。但其实我只是对‘婚姻’这个结果真诚而已... 我姥姥大病一场之后,婚姻这件事情就像一个课题,被紧急列入我的清单上,我以为我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方法论,然后执行它,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换一个人,我想我会同样认真... ” “所以对你,我其实只是用了你刚刚说的那一套标准,觉得你漂亮,独立,性格也好,是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仅此而已。” “用完那套标准之后,我便做那些社会意义上追女孩子必须走的流程,来实现我的结果。所以我请你吃饭,给你送花,再给你表白,希望和你走完恋爱和结婚的流程—— 把我对婚姻的诚恳的摆到你面前。我以为这就是正确的。” 梁倾倒没想到,他还有这些领悟。 在她眼中,身边许多社会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包括陈之越都是唯结果论者,甚少做无用功,感情和婚姻上更是。 “其实... 你若再多了解我一些,大概会发现,我这个人... 性格实在算不上好...比你想象中,叛逆...” 梁倾喝了一口咖啡,笑道。也解了这桌前有些凝滞的气氛。 陈之越垂头抿嘴,微微一笑,猛喝了一口咖啡。喝出了些一醉方休的姿态。 “你看,有意思的是,前些日子有个人骂了我一顿,说我要是这么急着结婚,不如去自己发明个ai程序好了,这样可以三百六十度满足我的需求... 那天后来我想,我真的被性格好的女孩吸引吗?其实并不是... 不瞒你说,我从前喜欢的人都是一个赛一个的有个性... 只是这些年,总觉得自己大了不能再凭感觉行事... 结果倒是把那些僵硬的东西学了个十成十... ” “我想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把我背包里不需要的东西给清空。” 梁倾这下也真是爽朗地笑出了声,侧头望望不远处晴蓝的天空下粼粼的海。顿觉轻松。 她猜测陈之越口中的这个人是不是徐悠。但她不会问出口了。她想起陈之越车里那个米菲兔的充电线,心中有些唏嘘。 “去北城准备得如何。”她问。 “万事俱备。欢迎你有空来玩... 我请你去北城吃馅饼。作为朋友...” “那我倒真要尝尝这免费馅饼什么滋味了... 不过,我大概不久之后可能也会离开南城,很可能也会去北城。” “换工作么?” “也许,不过还没敲定呢。” “那...‘北城欢迎你’?” 两人相视一笑。到了这一刻心中并无杂念,反倒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交心比谈感情更动人—— 倒并不一定与爱情有关。逐渐原子化的社会中,任何坦露心迹的时刻都质朴而珍贵。 梁倾举杯。 陈之越顷刻也想起,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亦举杯迎上去,像是初见,亦像是道别,道:“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我的报更博是飞天花卷2023 第47章 尘埃 六月的第一周, 周一,梁倾走进了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秦兆名,沈欣和michelle都已坐在里头等她。 周日, 她已向这三位邮件递交了离职意向申请。 在正式提交辞呈前, 这次谈话是必须的流程。 有些人也会利用这次会议提出自己的一些不满或是需求,譬如要求涨薪,或者提高职级。 “小梁, 坐。”秦兆名仍然笑呵呵的。沈欣与michelle不动声色。 自然是michelle开场。首先感谢她到所里这两年来对所里的贡献,说她的工作能力和成果两位老板都是有目共睹, 也对她非常认可。 “收到你的申请之后, 秦律师和沈律师都觉得比较突然, 所以今天我们坐下来也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想法和你的诉求。很坦白地说,你是所里培养起来的,从所里的角度来说,自然是不希望你离开。” “这些我明白。”梁倾不急不缓道。 秦兆名开口补充道:“我们都明白, 一般做到你这个时候就会有猎头来联系你了, 尤其今年市场不错。所以如果你是对收入或是工作内容方面有别的期待, 我和沈律师也很乐意跟你讨论, 所里也会尽量调整来满足你的要求。” 沈欣却不说话,点点头,锐利地盯着她。 “秦律师,沈律师,我很感谢你们最开始给我机会让我从江城过来南城, 这两年跟着你们我也学到了很多... 其实不是关于我, 是关于张佩宜。关于她和方建的事情—— ” 梁倾顿一顿, 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从容道:“我不满意所里的处理方法...我大概是除你们以外唯一知情的人。” 秦兆名和沈欣确实没有意料到这是她离职的原因。 倒是michelle神情有几分了然。大概张佩宜在处理的过程中与她提起过梁倾。 所里有个由资深合伙人们组成的职业道德委员会, 专门处理这类问题。 秦兆名和沈欣不在其中,大概这件事是通过michelle全权交由了那个委员会处理。 沈欣朝梁倾颔首,意思是让她继续说。 “我认为所里在对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有失公允... 事情发展至这一步两方自然都各执一词。但摆在面前的结果便是方建和张佩宜在工作关系之外发展出了不符合社会道德和职业道德的亲密关系... ” “可是,若要划分责任进行承担,那么方建作为权力高位者,选择在工作时间之外对张佩宜不断示好,举止暧昧,又明知自己已婚身份而向张佩宜多次表白,不仅如此,还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怂恿张佩宜帮他在私人场合‘拉拢’客户 —— 我觉得,他应当承担更多责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michelle有些无话可说,梁倾的聪明之处在于,她并没有直接点出谁好谁坏,她点出的都是具体的行为 —— 而这些行为都有微信记录作为佐证。michelle那日去找张佩宜时已经看过。只是张佩宜当下心灰意冷,又怕方建妻子再纠缠,权衡利弊,也就放弃了将证据交给所里的职业道德委员会。 情感上她是有些怜悯张佩宜的。她毕竟已有三十五六,干这一行,凭的就是识人善任的本事。—— 方建她平素也打些交道,印象平平,太善逢迎,身上攒着一股劲儿,想要往上窜。可是这样的力气攒久了,人往往容易变得失真。 但这是职场,她作为人力,处理这类事情肯定是着眼于公司利益。 当下张佩宜接受了提出的方案,她当然也不会有二话。 倒是现在桌对面的梁倾十分出人意料。 梁倾向来不是个喜爱出风头的人。michelle记得从前方建也爱在公共场合调侃她,有时说些并不合适的话,这姑娘都是一笑而过。 没想到有一日会为别人出头。 秦兆名依旧带着那种温和儒雅的笑,说,“小梁,你说的这些不无道理。但首先我要提醒你,这里不是法院,是公司,站在所里的角度,我们衡量过...” “是,站在所里的角度,惩戒并不一定要与他们的行为成正比。委员会想留下方建,因此低调处理,是因为他能给所里带来的利益比张佩宜多太多了。是么?” 秦兆名点点头,说,“诚实地说,是,我们已经根据所里的行为规章,给予他了处分。且我和沈律师也与他谈过话,警告过他不能再容忍第二次此类事情发生。” “但,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 “如果以后所里其他人,知道了这件事情,您觉得他们会怎么想。” 秦兆名和沈欣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印象中梁倾是个较为寡言,不喜冲突的人。今日算是她最咄咄逼人的一次... “我是说,如果这个所里想和方建一样行事的人。他们看到方建可以完好无损地回来工作,甚至可以在同事面前假装无事发生。他们会怎么想呢?” 梁倾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沈欣冷静地打量面前的姑娘。 没等他们回话,梁倾接着回答—— 冷潮 第60节 “你们所谓的惩戒,会变成这些人的通行证。” “我昨天递上辞呈,今天来这儿,并不是抱着要挟谁的目的。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我清楚与方建所能创造的价值相比,我也不值一提。我也无法代替佩宜继续向委员会申诉。” “但我也不能再忍受与方建在同一个职场工作。” “所以您看,这从来不仅是一个两个人的价值的那么简单。这类事情永远不只是关于这两人 —— 也关于这其中的其他人,和方建一样约束不了自己的人,还有更多和我一样的人 —— 能否还觉得这是一个安全的公平的职场,并乐于为之做出贡献。” 秦兆民并不为所动,抿了一口水,道:“小梁,说实话,我很钦佩你的今天的行为。但我也为你觉得可惜。虽然我不清楚你接下来要去哪个律所或是公司,但你现在处于积累经验比较关键的时期,突然断层,工作衔接起来其实也是耽误时间... 虽然对方建的处分不是我和沈律师做的决定,但是如果你能考虑留下来,我们可以尽量不让你和他在同一个项目上... 你看... ” 而沈欣却似乎放弃了说服。 她想起第一次面试时初见梁倾,那时她拖着个旅行箱直奔律所,比起其他光鲜的应征者,她的履历其实不够亮眼 —— 但她看中她身上的一种韧性 —— 这是吃过一些苦又咬牙挺过来的人才有的一种气质。 梁倾抬眼看向窗外。 她忽然记起,两年前她来南城面试,似乎也是这个房间。 这样高档的写字楼那时的她是第一次来。 那日多云,窗外云雾缭绕,仙境一般,她那时想,是个一飞冲天的好兆头。 而今日窗外万里无云,南城在她的脚下无限延展开来,曝晒在太阳下 —— 真好,她拥有了一个敞亮的结尾。 “谢谢秦律师。虽然我只是个普通人,可是也觉得,有些事情比时间和经验来得更宝贵。”她站起来,朝对桌三位点头致谢,道,“无论如何,谢谢所里两年栽培。” - 梁倾做这个决定自然不是全然一时冲动,说到底是因为她有了选择 —— 今年市场十分好,年初开始已有好几家不错的律所向她抛来橄榄枝,虽现在还没完全敲定要去哪里,不过已与其中的三家走了两轮面试,只待将最后的薪资待遇谈拢。 她倒是不那么着急 —— 自大四那年林慕茹出事后,她的人生便不再只关于她自己,剩余债务以及林慕茹的病情,紧箍咒一样将她捆得近乎窒息,她只能闷头赶路。 至于这一路残酷或温柔,她都来不及感受,只学着做一个不强烈的人。 这似乎是第一次得了些喘息的机会。 出了会议室,电梯下行,她瞪着眼盯着那楼层,数字减下去,她心便轻起来。 竟有了‘重新出发’这种庸俗的感悟。 她于是更俗气地,冲电梯镜子里的自己虚弱地笑笑。 其实永远没有重新出发这一说。 她今日能够冲动这一回,一则在于她在事业上有了些主动权,二则... 在于她前几月已从债务压力中得到了解脱 —— 而这是梁坤的那笔遗产的效用。 这样想来,曲曲折折,竟最终形成一个闭环。 也许真有冥冥之中的庇佑这回事情。她想,若真是梁坤在天有灵,那想必他已谅解了她与他经年以来的隔阂,大概也听到了一些她这辈子再无处可诉的话。 出了旋转门,梁倾深深呼吸。 下午三点的艳阳天,六月的熏风,吹到她身上却久违的清爽干净。 这个混沌的城市陡然细成一粒尘埃,被吹往她身后。 她拨通了一个熟稔于心的电话号码。 对面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温柔但很沉稳。 梁倾沉默片刻,道:“贺老师。好久不见,我是梁倾。” 贺灼是江城大的法学院兼职教授,专职做妇女儿童权益保障和公益法律援助已有近二十年。 梁倾本科时的辅导员正是她从前的学生 —— 梁倾家中出事之后辅导员得知情况从中牵的线。 家暴之外,曹家华当时经商失败还欠下巨款,其中包括高利贷 —— 若不是贺灼经验丰富在经济债务分割问题上据理力争,那梁倾需要帮林慕茹偿还的也不止是那套房子上的贷款了。 但那一两年的记忆实在太过难堪,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短信问候之外,梁倾很少主动去探望过贺灼。但她想贺灼一定是充分理解的。 “是小梁啊。最近过的好吗?还在南城吗?” “挺好的。贺律师,我准备去北城工作了,刚刚跟老板提了辞职。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 “那很好啊。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你读高中的时候就想去北城。” 梁倾一愣。她记得只是从前在贺灼那儿实习的时候偶然提过,没想到她还记得。 她高中一路苦读,本来依她当时几次全市模考的成绩,考去北城较好的高校是很有希望的。 无奈高考不到一个月,她爷爷忽然病逝,她心里装了事,发挥失常,最终只去了江城大。 虽也是不错的学校,但难免有些意难平。 后来林慕茹出事,债务缠身,她急于在江城找个工作,也方便照顾林慕茹,便又放弃了北城s大的研究生。于是,再次与北城擦肩而过。 电话那边,贺律师继续说,“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你才二十出头,人生还长着呢,只要一直往前走,所有事情最后都会是对的。” “嗯,贺老师,当年,真的谢谢你。这次去北城前,我来中心看看你。” “看不看的不重要... 看你越走越顺比什么都好 ... 当年我看你医院法院江城望县到处跑,每天团团转像个陀螺,但我从没见过你哭... 那次在法庭上,你舅舅那么个大男人都哭了,只有你没哭。我当时想这个小姑娘真坚强,以后肯定也会是个很勇敢的人。” 梁倾轻轻一笑,向虚空远眺。像是越过面前的城市楼宇,人潮汹涌,望向从前 —— 最无助的冬季已经过去。她跋涉了许久,虽然疲惫,但也逐渐原谅了它的寒冷。 她向来不是个记仇的人。 这一笑,真有了些前尘往事轻于鸿毛的感受。 “贺老师。” “嗯?” “我会继续好好干的。” “我知道你会的。” 第48章 化石 最后一周上班前的周末。 因工作交接事宜已过大半, 梁倾难得整个周末并无工作要做。 她离职的事情虽未大肆宣传,但所里的人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她只主动告知过徐悠。后者低沉了一整天,又恢复如常。 梁倾虽未透露细节, 但徐悠这样通透的人也猜到与方建和张佩宜有关, 也因此在那天午饭时说起另一则旧事 —— 张佩宜离职前的大概两周,有一日徐悠和方建前后脚下班。平时徐悠都是走写字楼前门去坐地铁,但那天正好有朋友开车经过愿意捎带她一程。 前街并无停车位, 写字楼里停车场贵得咋舌,于是她便让这朋友在后街等。 写字楼后门走出去不远, 是附近一个大商场, 和另一栋写字楼之间有三尺巷子, 连着后街。 平时两楼的垃圾处理,食材运送之类的都走此处。中午午休时分亦有很多人聚集抽烟... 那天徐悠路过,却在巷子深处看到了方建和一个背影很像张佩宜的女生。那女生一直在哭,方建急着去拉她的手, 被她一把甩开... 当然, 徐悠也怕惹事, 不敢多看, 即刻便走了。 后来紧接着便是张佩宜离职,方建借口陪产休假。 事情便也就串了起来。 - 行李打包了大半,拢共只有六七箱物什,全堆在她房间内。除了被褥和换洗衣物,室内空空如也, 反而更显仓皇陈旧。 梁倾有种感觉, 这是一间不能空置的房间, 不然它会和人一样迅速衰老下去。 还好, 一定很快又会有人住进这间房, 留下不同的故事。 她在纸箱与纸箱之间打了个转,悠悠踱到那梳妆台前,撑着身子,在镜中朦着眼看这室内——唯独不敢看自己。 她的故事全在这儿 —— 上过锁的抽屉里有金属表盘的冷,还有,那薄帐子,薄被,薄灯盏,薄薄的午夜,快乐又琐碎得离奇的对话。 困顿间才敢细看的,爱人的脸,迟迟不肯睡去 —— 还有镜中周岭泉的眼睛。无情还似有情。 她只安慰自己,留下过一些故事,这便是好的。 - 就这样怔一会儿,徐悠给她发微信,道‘走吗?我快到你家楼下了。’ 她这才回过神。 宋子虞明晚要自港城转机回美国,加上梁倾离职,三人便约好在港城小聚,两天一夜,算是庆贺。 恰逢港城年中折扣,女孩子们逛街便逛出了一种遇神杀神的气势。 直逛到店铺拉其闸门,已过九点,三人这才累瘫在餐厅。 就连梁倾这样向来崇尚理性消费的人,手上也多出许多非必需品。不过大概是短期内最后一次来港城,她也就不做自我批评了。 发泄式购物的后遗症便是发泄式进食,三人似跑过马拉松,菜单上一行一行看过去,皆觉得有诱惑力。 好容易等食物一样一样上来,三人这才回了魂似的,听徐悠道:“我们点的是不是有点多呀。” 梁倾叫了服务员过来复看菜单,去掉了一道甜点。 “不多吃点怎么有力气蹦。”宋子虞振振有词,又道:“梁倾姐,酒你可千万别去掉。哪有人清醒着去蹦迪。” 另两人立即被她说服了。 三人喝完了一瓶餐前甜酒,佐餐又喝完一瓶红酒。 出了门近十一点,仗着一点醉意,三人走回酒店,放置战利品,梳洗化妆试裙,期间又开了一瓶百利甜,叽叽喳喳,天南海北,边聊边喝。酒精让一切话题都变得可以诉说,人生诸味,都可作酒间笑谈。 出了门,走在路上,又谈起将来计划,徐悠还得再过一阵社畜生活,宋子虞则说她毕业后要先环南美旅游一圈,也许也会回北城,也许... 在亚马逊丛林里做酋长夫人。 “谁知道呢,”她打着酒嗝,糊里糊涂地说,“我们在这里说着这些,明天明天的,其实就连明天的事情我们都做不得主。也许我的飞机会掉进太平洋里,又也许我会在飞机上邂逅此生挚爱呢。” 另两人一边阿弥陀佛,埋怨她这小姑娘口无遮拦,一边又笑说,怎么你一醉,口里不是生死,就是爱情。 说好的要做事业女性呢。 “爱情和生死一样稀有,一样重要。”宋子虞喃喃。 谁说不是呢。徐悠附和。 “这世上谈事业的人太多了,可这世界还是这么糟糕。更糟糕的是,人们总将事业与爱情混为一谈了,有了钱才有爱,他们老这样说,还觉得那是多正确的事情。”宋子虞在街上挥舞双臂,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我想,要是有一天,世界毁灭过一次,人们只将真正的爱情挂在嘴边,人们不那么爱自己了,也许那个新的世界会可爱一点。” 三人为她这痴话发着笑。在这冷静的世界里,实在难得做个痴人。 - 已是时值午夜。港城像开了灯的水晶城堡,里头彻夜狂欢,红男绿女依旧步履不停,急匆匆地奔着限时的快乐去。 梁倾成了他们中的一个。 冷潮 第61节 她酒醒了一些,但又没全醒。 走在路上—— 一时有局内人的放纵,一时又有局外人的茫然。 等到了酒吧,两轮龙舌兰下了肚,她舔着唇上的盐霜,这放纵才变得更加心安理得。 人清醒的时候总觉得不在活着。反倒是醉了,身体或思想,总有了某种不完整性,方能体会生的痛快。 光怪陆离,灯光一串接着一串,小型的闪电,照亮各人脸上的夜色。 疯魔般的快乐横流一地,黏得慌,人踏上去,双脚不能同时沾地,如同沼泽里头跳舞,又像是原始人献祭。 梁倾也在其中摇摆,等着那闪电将自己一层一层撕开,证明血肉的鲜活。 不多时场子里有了一阵骚动,她们随人潮看过去,只看得见一个婀娜的背影,有壮汉护着,长发闪着粼粼的光,往二楼去。 周围有人在议论,梁倾听不懂,还是徐悠听了,纳罕,报了个名字,说:“没想到明星也来这儿玩。” “这也不奇怪。这儿寸土寸金的,走几步就能踩着一个名人。我有朋友在这儿生活的,隔三差五就能在排挡遇到陈奕迅吃牛腩。” “二层是vip room?”徐悠问。 “是。之前朋友生日我去过一次。” - 三人又蹦一阵,出了一身大汗,急忙去吧台重新点酒。 有个男人凑过来,梁倾醉眼朦胧,无法细看,只闻到他身上一阵古龙水,令人发昏。 那人大概是港城人,先是对她说粤语,见她不解,换成撇脚的普通话问,“美女,不介意的话,我请你们喝酒,认识一下。我叫mark.” 酒吧搭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何况她们今日刻意装扮。 徐悠笑着,用粤语回:“我叫maddie,那是linda和sally.” 她临时编的名字。宋子虞笑得前俯后仰。 那男人自然也听出她说的瞎话,不过这样的场合里谁都说着瞎话,说:“刚刚看sally好像喜欢跳舞?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跳。” 梁倾反应过来,sally是自己。 她抬头去,眯着眼睛,细看那男人的脸,只看到他一口牙齿,广告中才有的那种亮,也令人发昏。 “好巧,sally。” 梁倾听这一声,很耳熟,乍然梦醒的惊悚,转身看,还真见周岭泉活生生站在面前,活生生地笑着,又分明在嘲讽她。 “好巧。周...总。” 宋子虞和徐悠见了来人,表情比梁倾更震悚。 “和朋友来玩?”周岭泉问。 “源衡的同事。南城湾项目上见过的。” 梁倾顶正经地介绍。 周岭泉收起那副表情,也顶正经地冲宋子虞和徐悠颔首。 后两者一时讷讷问好,眼睛不知往哪儿放才好。一则她们日日夜夜在群里八卦的人站在面前多少有些做贼心虚,二则也没想到他与梁倾是在酒吧里遇见了也要问好的关系。 这还不够。 三则,宋子虞喝了点酒,灵感乍现,忽然想起,那天在港城,她于街角瞥见的送梁倾上班的人,不就是眼前这位。 难怪后来在南城,她觉得周岭泉眼熟。 周岭泉问梁倾,“不去跳舞?” 梁倾这才如梦初醒,见那白牙齿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 她摇摇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他面前是比平时还寡言的。 “跟我出去走走?” 梁倾被他这一问,皱了皱眉,回身一看,宋子虞和徐悠却也不见了人影。 “她们去跳舞了。”周岭泉好心提醒。 梁倾不信,犹疑是梦。 —— 否则为何方才像是把全世界的快乐攥在手里,此刻面对他,又有种失去的隐痛呢。 “你方才在上面看见我的?” “是。给一个朋友送行。” “不急着回去?” “我那个朋友是最不缺朋友的人。何况... 我想我是不是也得给你送送行。” “你怎么知道的。秦兆名说的?” “是。” 两人默然,各自挑着拣着,有许多话说,但嘴上掂掂,又都觉得不够好,于是在酒吧华丽的灯光里蠢笨地沉默着。 后还是梁倾先整理好,笑道:“好巧,我穿的是你送的裙子。” 周岭泉笑笑,调侃道:“还得感谢这裙子,我在楼上一眼就看到你。我就想,天底下还有你这么吝啬的人,明明这么好看,唯独不穿给送裙子的人看。” 珍珠白的绸缎长裙,剪裁简洁,是许久前蒋玲玉推荐的那个小众欧洲牌子,如他所想象,极与她相衬,那club里灯光赤橙蓝绿,在她身上滚过去。 忽一会儿灯寂下去,只剩这身月一样白的裙,和她月一样皎洁的脸。 两人从后门悄然离场,把那喧嚣揉皱了,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外头又是个清朗的夜。 - “那边那么好玩,怎么偏要出来散步。”梁倾问。 “你这结论有偏差。我不觉得好玩,我想你也不觉得好玩,那儿怎么就成了好玩的。” 梁倾不与他饶舌,只问,“若是不好玩,你怎么又做常客。” “哪能事事都为了好玩。” 他淡笑,过一会儿,问她:“你答应那人与他一起去北城了?” 梁倾摇摇头,“北城我是要去的。只是不是他的缘故。他人很好,只是和我总有些不相同的地方。” 周岭泉不接话,梁倾也不去看他的脸。 两人并肩同行,不时侧身让着醉醺醺的路人,男男女女,挽着胳膊踢踢踏踏地走,时间在尖沙咀失控,人来了这儿,亦会丢失睡眠。 他们是方圆大几公里内,唯一有心事的两个人。 后走过一个拐角处,发现是条侧街,街道忽地下泻,眼前清净了,只看得见南方夏夜沉沉的蓝的天,煦暖的风吹过来,一块洋瓷招牌在他们头顶吱吱响,写着“赵祥庆牙医”*。 这儿眺望得见码头,梁倾兴起,要去坐星光小轮。 她来港城许多次,这次终于算是游客的身份。 上了船,两人本落了座,后有一家四口,是游客模样,梁倾看他们寻不到一家四口能连着的座儿,便让给了他们。 两人寻了船舷处僻静些的地方。 - 船渐离岸。海上的冷和潮便向人扑来,岸上的种种热闹忽地就消失了,像八音盒盖上盖子。 沉默也具象起来。 周岭泉靠着那船栏,双肘撑住了身子,仰着脖子细细呼吸。 城市在他背后,亮闪闪一线,是一条昂贵的钻石项链,又似一条冰凉的绳索。 而他的脸,融进浓黑的海里,留一双眼睛,幽幽看着她。 这城市在远处,也红着眼,幽幽看着她。 梁倾生怕他坠进身后的海里。 “梁倾,那我与你呢?”他喃喃问。 “什么?” “我与你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 他捡起了方才的话题。 梁倾笑笑,温和地说,“... 我这个人,不够好,也不算坏,有时算计着过日子,贪婪得很,有时又鄙夷自己,想洗心革面做个真正的好人...真诚的,可爱的那种... 周岭泉,我总觉得,你与我是很相像的。” 周岭泉听了,正起来些身子,恢复一种慵懒,道,“梁倾,这我恐怕不能同意你。” “你比你自我评价的要好许多,但至于我,我一定是比你想象中更坏更懦弱的... 所以我不能同意你... ” 他收敛神情,定定看着她,接着说。 “你不会不知道,若你和我全然一样,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要结束。你和我在一起,明明很快乐,不是么?” 说完,又摇头笑,亦有种忍痛的意味。 “也许吧... 也许你是对的。可若说有什么不同...”梁倾垂眸,梦呓似的喃喃道“其实我知道,有什么不同。” 她面朝着那夜里的海,海里的夜,思绪空了一会儿。 继续道,“其实有些话,是不值得说的,好像电视剧里说的,说了便是输,便是恋爱脑,狗皮膏药... 可是,现在想想,男男女女,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哪有那么多输赢...” 她亦撑上那栏杆,生出奇思妙想,觉得那海之下一定是个黑洞,将这文明世界的海水,陆地,将她脑子里这社会给她的教诲,手段,都吸了进去。 她和他站在这儿,不太好不太坏的两个人,赤条条的,还管什么语言上的含蓄,情感上的输赢。 “若有什么不同,大概不是你说的那些,而是因为我好像爱上你了。你从前说过的,这个世界上称之为爱情的关系太少。但我想,能称之为爱情的瞬间,却一定是有的。” “什么样的时候呢?” 周岭泉顶正经而好奇地问。似乎他们对谈的是什么物理百科。 梁倾苦恼一阵,解释道,“大概是... 大概是你不是周岭泉,我也不是梁倾的时候。” 午夜,或者落雨天。灵魂不需姓名,骨与肉倾诉低语,欲望清澈,逃避是种英勇。 新年后那次他们在南城的出租屋里谈天许久,相对而眠。 冷潮 第62节 梁倾午夜转醒一次,见他背对着她对窗卧着。剪影似山峦,黑沉沉一片,拦在她面前,拦得人世都渺渺茫茫,只剩窗上一轮月,照见她再清晰不过的心事。 她在黑夜中沉静地想,若贫瘠的人造词汇能概括此刻,那只能是 ‘爱’。 “譬如现在?” “大概是的罢。” 梁倾答道,但不看他,只看那缥缈的城市。难以想象在那样光明的陆地上,曾有一个不具名的雨夜,令他们相遇过。 周岭泉不再说下一句。 人在爱欲面前陡然变得脆弱。他厌恶任何脆弱和失序,因此向来主动回避爱欲的表达。到今日,他才察觉,回避已变成了某种无能和残破。 梁倾是如此磊落的一个爱人。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意识到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沉默一会儿,周岭泉只能避重就轻,换上素日对着她时那种倦倦的笑,道,“若是告别,总是要拥抱一下的。” 梁倾默了默,吁出一口气,投进他怀里。两人圈着抱着,贴得紧紧的,在海风里发抖,却再没有别的动作。 她发觉,他们往日种种亲密,却从未认真拥抱过。除去那次,在北城机场的停车场。那时还是下雪时节。 如今是夏天了。 扎实,无波澜的拥抱。 梁倾错觉,若他们不动,这瞬间就能风干石化,地老天荒。 想到这些,她在他胸前闷着声儿,说,“若是现在陨石撞地球,或是海底火山喷发,我们死在这儿,便是两具尸骨,缠在一块儿。等一千年过去,后来的人或是别的智慧生物,他们若是考古,光是将你的和我的骨头分出来都要花好些时候。他们最后一定会结论说‘这两个愚蠢的人类一定是死于相爱的时候。’” 这笑话太应景。 两人各自无声笑着,都在黑暗里垂下头。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作者的话: 这小说无大虐之后也没有大虐 *“赵庆祥牙医”洋瓷招牌及那一段都是致敬张爱玲倾城之恋最后一章。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读张爱玲,没读懂其中的爱情,但记住了这一块招牌的名字。 文明社会烧尽,烧出两个自私的人的一点真心。我想不到还有比这更好的爱情了。 第49章 北城八月 北城盛夏, 一种无遮拦的炙烈。超市冷气大开,空气里有蔬果成熟的腥气,又有面包新鲜出炉的甜香。 “牛肉卷买几盒?算下来我们有六个人, 是不是得买三盒。我一个人就能吃一盒。”何楚悦问。 “买个四五盒囤着也行。丸子要么。”梁倾隔着购物车费力地撑开冰柜, 回头问。 “要要要!牛肉丸芝士丸都来点。我记得瑶妹儿喜欢吃芝士丸。” “行。等会再去买瓶大可乐吧。她也爱喝。” “我也爱喝。对了,你弟喜欢吃啥。” 梁倾低头在各色火锅丸子间挑选,迟疑道:“还真不知道。” “我想想... 男孩子嘛。多买点肉肯定是没错的... 要不等会再去凉菜那边买点手撕鸡, 下饭。 ” 这是北城八月末。 这三个月过得实在匆忙,因而几乎缺乏实感。像小时候坐卧铺的夜车, 摇摇晃晃, 关了灯的车厢看出去, 山高水远,有种无所寄托的脱力感。 梁倾于六月中搬到了北城,恰逢何楚悦原本租住的房子也即将到期,两人于是另寻了一处离梁倾办公楼更近的公寓。 九十年代的职工小区, 小两居室, 带一个露天阳台, 虽然没有电梯, 小区也老旧些,但房子当初交给房屋中介后进行过翻新,里头简洁干净,加之离地铁近,且附近商场超市齐备。 她们住了两月, 陆续添置物品, 打扫整理, 总算有了家的温馨感。 除了梁倾自己的生活变动之外, 还有另一件事情有些说头 —— 六月高考季。 梁倾辗转得知梁行舟最终放弃了出国留学, 参加了高考,考入了北城l大,倒也是好事一桩。虽之前的事情让姐弟俩多少有些隔阂,不过梁行舟来了北城,梁倾自然没有不照顾的道理。 梁行舟是独自一人来报道的,多半是他自己的主意。 梁倾在北城这头接了他,后又请了一天假陪他安顿,又去他宿舍晃了一圈,购置了基础的蚊帐被褥之类。理科院校的男生宿舍,条件实在一般,好在他那些室友瞧着都是朴素好相处的男生。 另一头倒是林小瑶,她心态稳定超常发挥,竟险险考入了r大,据林韬说,连她高中班主任一提起这事儿都啧啧称奇,直说她是一匹“黑马”。不过林小瑶显然不认同,说她不过是“正常发挥”。 不过这显然已不再重要。 在过了三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众星拱月的舒服日子后,林小瑶也昂首挺胸独自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自然,梁倾为了安顿她,又是一阵忙碌。但好在林小瑶天性乐观,适应能力极强,又有眼力见,除了第一天见到北方没有隔间的公共澡堂颇为震悚之外,也是适应良好。 正逢何楚悦最近接了个与某奢侈品香水的合作,拍了支视频,一次性进账大几万,也算是喜事一桩,两人一商量,便把两个刚刚跨入大学的小朋友并上姚南佳与陆析叫来温居吃饭。 - 到了家,二人先开空调,虽已是日落时分,提了一手东西回来还是难免出汗。何楚悦进浴室洗漱,梁倾便急着将那些饮料放进冰箱。 进厨房随意洗了把脸,换一身居家些的衣服,踏进厨房备菜,一把青菜还未摘完,门铃便响了起来。 何楚悦去应门,过一会儿听她对这头喊:“你弟弟来了。” 梁倾倒没想到他是第一个过来的,l大到东四环这边地铁得转三次。她放了手中的青菜,赶紧去门口迎人。 这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 梁行舟军训刚刚结束,身上穿件迷彩t恤,人比从前黑了一大圈,愈发显得瘦。 他今天行前问能不能带些衣物来洗,因此现下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裹,有种“我来逃难了”的滑稽。 梁行舟并非是个十分自来熟的个性,因是第一次见何楚悦很是拘谨,见梁倾过来,倒是松了一口气,说:“姐,我是不是来早了。” “没,来得正好,一会儿帮我打下手。” 梁倾领他进门,说,“怎么晒这么黑,买的防晒霜没用?” “刚开始两天用了,”梁行舟到底是小孩子,方才来时热得一脖子都是汗,此时迫不及待凑到空调前吹风,眯着眼道:“后来懒得涂了,太黏糊了,受不了。” “军训刚结束,还没来得及洗衣服吧?” “嗯...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昨天洗衣房排队排到了楼梯间,而且... 那洗衣机用来洗什么的都有...” 看来梁行舟与她一样,有些轻微洁癖。 “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用洗衣机。” 梁倾给他倒了杯水,站在浴室前招招手,梁行舟随她走过去,在洗衣机前单膝蹲下。 浴室未开灯,梁倾望着他头顶上两个旋儿,毛茸茸的,不知为何心中柔软极了。 她一边换模式,一边道:“以后你若是周末有空,都可以带着东西来我这儿洗,顺便吃顿饭。往冬天走了,暖气也足,吃顿饭的功夫就能干了。” “嗯... ”梁行舟小狗似的瓮声瓮气答。 “要帮你往里放么。”梁倾说着弯腰去够他那个行李包。 被梁行舟一把抓住说,“味儿不好闻,我自己来。姐,你这儿有消毒液么。” 梁倾从壁橱里取了递给他。见他将衣物胡乱往洗衣机里头塞。 一会儿滚筒滚起来,钝重的噪音在浴室里被放大,使得两人都理所当然地沉默一阵。 梁倾望着他的侧脸,不留神,想起梁坤去世的那夜,寂寂的回廊,风贯穿时的呜咽,生命的无法挽留... 多亏洗衣机的噪音,提醒她仍身处热闹的人世间。 “姐姐,可儿眼睛好多了,她现在已经回家休养了,只是要继续去复查。” “那就好。” “姐姐。那天我不该为难你。你对我一直很好...我知道你也有要用钱的地方... ” 梁倾伸手揉一把他的头,道:“小孩子家家的,事儿不要挂在心上。开开心心读书。等会洗好了,来厨房给我帮忙。” 过一会儿姚南佳也到了。 姚南佳预产期就在月底,好在她孕期一切无虞,饮食科学,还坚持适量运动,加之她身材高大,因此除了这两月孕肚变得较为可观之外,人并没有变得十分臃肿。 何楚悦安他俩在沙发上落座,便急吼吼地去架火锅了。 梁倾方才在厨房忙活,此时领着梁行舟出来打招呼。 “你好呀小帅哥。”姚南佳冲他笑。 梁行舟有些腼腆地冲她颔首,便去了浴室整理衣服。 梁倾挨着姚南佳坐下,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道,“最后这两个月是不是最辛苦。” “其他倒还好,就是睡觉老是睡不好,没办法平躺。” “当妈真不容易。等小朋友出来了,你预备怎么办,请月嫂还是去月子中心?之后是你父母来帮忙嘛?” “我和老陆商量了,月子就去月子中心,省事省心,过了月子,就不与我爸妈同住了,他们住得近,想来看随时能来,其余时候就我俩一块儿带孩子。” “老陆这个人一向靠谱,我和楚楚都放心。反正到时候需要我和楚楚的时候,你尽管开口。对了... 陆析今天怎么没和你一块儿...” “本来是要一起的,公司临时有点事儿耽误了,等会儿过来。这几个月他也是够不容易的,一边要忙着照顾我,我去哪儿都是他车接车送,一边他也想赶着把公司紧要的工作在我生之前结了,这样之后就能休假照顾我... 我情绪倒是挺稳定的,倒是他,这个月眼见着焦虑得人都瘦了一圈。” “南佳姐,喝水。” 梁行舟在阳台晾好了衣服,此时细心递了杯温水来。 “倒是你,这么帅的弟弟,藏着掖着,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姚南佳打趣,又冲梁行舟道:“大学还习惯吗?” 梁行舟不是那种自来熟的性子,但家教极好,此时便立在壁灯下垂着眼睛答话,“挺好的,宿舍人都挺好相处的。” “你这么帅,高中肯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有女朋友么?”姚南佳八卦道。 “之前有... 分手了... ” 梁倾想多半就是之前在商场见过的那个女孩儿。 “嗨,没事儿,别着急,大学四年呢,学校里总能遇上合眼缘的。来来来,你跟姐姐说说,你喜欢啥样儿的...” 梁倾推推她,说:“ 别吓着人家。” 梁行舟脸皮薄,耳根红了一截儿,趁她俩插科打诨,又钻进厨房给何楚悦帮手去了。 冷潮 第63节 姚南佳见梁行舟走远了,才正了神色埋怨道:“我还没说你呢。你家的事儿我们之前都不知道,你爸去世你也不跟我们说。我们还以为你那时候去南城只是为了刘思齐呢。” “说了也是叫你们白担心,而且你还怀着孕。他是癌症去的,我心里是有充分准备的。” “你也就嘴硬... 倒是你弟,这么小爸爸就不在了,可怜的娃... ” “能有什么办法呢。”梁倾望厨房一眼,淡道。 眼见电视里的小品演员,嘴一张一合,姿态夸张,不一会儿镜头转向观众席,一模一样的笑脸。 却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她视线一移,见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全然黯下去,这小区路灯坏了多时,外头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是个浮躁的夏夜。 他们这楼老旧,隔音不算好,梁倾走神的空档,忽听楼道一阵嘈杂。 初以为是楼上的孩子呼啦啦下楼玩耍的声音,倒是姚南佳提醒她:“这是谁在叫姐姐,不会是你表妹吧。” - 还真是林小瑶。梁倾想起,这还是她小时候的习惯,她小时候害怕一个人走楼梯间,于是每次上楼都要一路大呼小叫个不停。 “你来这一趟,全楼栋都要认识你了。” 梁倾迎她进门。 “没事儿,反正我要经常来,早点认识我也好。” 虽然r大大二才军训,但开学这几周以来林小瑶仍是忙得不可开交,先是忙着参加千奇百怪的社团活动,后又去r大国际文化节当起了志愿者。 这是自开学后梁倾第一次见到她。 虽是短短几周,梁倾却觉得她变漂亮了不少,大概也是终于换下千篇一律的校服,扫去了高中时代的混沌。 今日虽只是简单的t恤牛仔裤的打扮,但眉眼间的朝气热腾腾的,总让人不由得多看一眼。 “哇,我都认不出来了,哪里来的小美女。都要比你姐姐更漂亮了。”姚南佳挺着肚子过来打招呼。她们还在江城读书时,林小瑶偶尔会来学校寝室找梁倾玩儿,因此彼此原就熟识。 “南佳姐姐好久不见。” 林小瑶显然觉得姚南佳的孕肚很新鲜,急着同她说话,便把手上的塑料袋往梁倾手里一递,和姚南佳挽手坐去了。 梁倾隔着餐桌问:“这是啥吃的?” “姐,你不知道啊,你门前这条街上有家做凉拌菜的网红店,我刚刚排了二十分钟队才买到的,最后一只猪手给我买走了,凉菜配火锅,绝了... 对了姐,咱啥时候开饭?我饿死了... 我把食堂饭卡弄丢了,今天中午只啃了个小摊上的煎饼...” “这才开学几周,你就丢卡...” 林小瑶丢三落四的毛病不知道被林韬念叨了多少年,却毫无进益。梁倾更是拿她没辙,拎着凉菜到厨房去了。 正好推拉门一开,梁行舟往外走,说:“楚楚姐姐说阳台上有大蒜,要我去掐点叶子。” 他说着往外去了,免不了要与林小瑶打照面。梁倾今日忙昏了头,才记起这一茬儿,后脚赶着去给两人互相介绍。 却见梁行舟见了林小瑶,脚步一迟,倒是没出声。反倒是林小瑶,坐在沙发上,望着梁行舟震悚道:“你... 你,你...” 姚南佳乐了,说:“你咋看到帅哥还结巴了。” “不... 刚刚在地铁上,有个咸猪手,是他帮我把咸猪手抓住的。” “你被摸了?”姚南佳一惊一乍。 “不不不,我见义勇为呢。嘿嘿。” 作者有话说: 一个热腾腾的北城生活开局~ 第50章 新工作 林小瑶如何见义勇为智斗咸猪手自然成了这顿饭前半段的谈资。 据她说, 那咸猪手本还不肯承认,好在她机灵,先用手机录了一段, 才上前阻拦。 梁倾知道她向来是爱打抱不平, 虽知道叮嘱也是无用,却还是埋怨她两句:“这情况你先找乘务员或者是站内的警察求助。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那人逼急了揍你怎么办。” “没事儿, 这不是后来有小梁嘛。” 林小瑶吃得不亦乐乎,抬着下巴往桌对面一点, 但并不抬眼看梁行舟:“那人本来还特别凶, 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 然后小梁突然说,他也看见了,还说已经联系上了下一站的民警。他穿着迷彩服,那人大概以为他是军人, 吓个半死, 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小瑶说到此处, 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小梁... ”梁倾皱眉, “没大没小的,他比你大。” “只比我大几个月诶!对吧小梁?” 林小瑶这会儿总算得了空,抬头朝对桌的梁行舟眨眨眼睛。 她从前没见过梁行舟的时候,因着上一代的故事,多少对他有几分敌意。但因今天这个插曲, 又没了那层隔阂。 “... 都行。叫我行舟也可以。叫哥哥反而奇怪。” 梁行舟说完又继续埋头吃饭。 “年轻真好。一晃眼咱们毕业都五六年了。” “可不是。你都要当妈了。” “那会儿我还暗恋咱们学校那个校草呢, 天天早起去食堂, 就为了能看一眼他。” “什么校草, 有照片么?”林小瑶感兴趣道。 “我记得我们后来把他微博扒出来了, 现在偶尔我还好奇去看一眼,不过他设置了半年可见,最近不怎么发照片了。我记得他几年前交了个女朋友,长得乖乖甜甜的,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何楚悦说。 “他不是大提琴手么,我以为他会喜欢那种高冷的的搞艺术的女孩子。” 她们聊得兴起,林小瑶也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有人敲门,梁倾赶忙去应。 是陆析姗姗来迟。 如姚南佳所说,不过小一月不见,他清瘦许多,下颌隐隐有些胡茬,显得有些疲惫。他这幅清清瘦瘦的模样,有些似曾相识。 她未再细想。 陆析知道何楚悦和梁倾都是爱小酌两杯的人,于是携了瓶红酒来,递给梁倾。 “我们先吃了,没等你。”何楚悦探头对陆析道。 “工作的事情耽搁了。”陆析挨着姚南佳入了座,和林小瑶及梁行舟笑道,“小朋友们好。梁倾,你弟弟长得和你还真挺像。” “是吧,我就说,尤其是眼睛鼻子那块儿。”姚南佳附和。 “我跟姐姐不像嘛?”林小瑶好奇问。 “轮廓也像,不过你像加了五勺糖的你姐。”何楚悦这一答,桌上其他人都笑开了。 “最近工作很忙么?”梁倾侧头问陆析。 “是。之前在忙南城湾那个项目,你听说过吗?” “嗯。当时我离职之前就在那个项目上。” “哦,周岭泉,你们还记得吗?” “那个帅哥?记得记得。”何楚悦本在跟林小瑶聊某男团,此时插话进来。 “他家南城湾这个项目刚开完了发布会,也算是消停了两天。但这边有个六环外旧工业区改造的项目又要开始招投标,本是他哥哥手上的项目,不知怎的又落到了他手上... 这两天项目招标启动了,我们公司也赶着投标。” “我还以为你俩关系这么好,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何楚悦这个文艺工作者,缺乏基本的商业常识。 “哪能呢。这么大的项目。别提了,他人在北城是不错,但我这段时间也只见过他一次,还是去他们公司谈事儿,私下没聊上两句他就得去开会了。” “啧啧。我还想说,叫他一块儿来吃火锅。”何楚悦说。 “他怎么可能有这个时间。”陆析笑。 “有帅哥照片嘛?想看!”林小瑶问。 “有啊。”何楚悦说,“给你看,长得真的蛮极品的。” 梁倾坐她一侧,余光见她打开网页浏览器,搜周岭泉的名字,搜出来几张南城新闻发布会的远景照片。 “这照片,这么远,啥都看不清。这帅哥来头不小,倒是很低调啊。” “诶,我这儿倒有一张。” 姚南佳坐她另一侧,此时也开始翻找相册。 过一会儿,将手机送去给林小瑶看。 林小瑶“哇”了一声,说:“绝了。要是我高中有这号帅哥,我估计我考不上大学了。” 是许久前梁倾见过的那张与陆析的合影。 “这是在哪儿?学校么?”何楚悦问,又说:“诶,陆析你别说,你最近瘦了感觉和这照片上还挺像。” 何楚悦这一说,梁倾方才迎他进门时的熟悉感,才算破案。 陆析笑笑,说,“这是当时我们高中一个没什么人用的储藏室,我和他有时逃课,就躲在里头听音乐聊天看球赛。” 小瑶要把手机递给梁倾。她摇摇头,没接。 不需要传阅,她看过一次便记得——凌乱的暗室,裹挟尘埃的光,身着校服的清俊少年,微微抬起的下颌,和那双漠然的戏谑的偶尔深情的眼睛。 这眼睛曾望着她说过‘若是在学校里认识,我会追你。’ 这样飞扬又孩子气的话。当不得真。 梁倾没参与这段讨论,专注地在火锅盆里打捞方才放入的毛肚。无果。只得放弃,垂着眸子将火锅小料搅了又搅。 火锅煮得太沸,升腾起一阵白雾,像半途停在那儿。 “我那时在工作上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他人挺好的。那时候倒也有许多流言蜚语,你也知道那个圈子也小,都说他空降董事会是他父亲在后边力撑,但他与他哥哥一直以来并不和睦之类的。这是真的么?” 梁倾垂着眼睛问。 陆析不表态,他以为梁倾与周岭泉不熟,只说:“这些就当笑话听就行。不过他们家是复杂些。” 梁倾不再追问,话题转回姚南佳的预产期。 后来也不知谁说到了什么。 大家举杯,说:“敬我们何大网红和我们梁律师,事业蒸蒸日上。” 冷潮 第64节 “敬小瑶和行舟学习进步,校园生活多姿多彩。” “敬北城。” 梁倾在雾里看每个人的笑脸,看锅里油滋开花,轻轻“啵”一声,快乐的。 复又去看半旧客厅,二手茶几腿上剜去一块,露出白色的芯,是疼的;角落里新添置的一盏落地灯,离他们不过五步距离,很亮。但与这热闹又是无关的。 这是她的日子。 而那照片里的人,不久前那个黑夜的海上,那些无法与任何人说起的凌晨,那些哀矜的爱 —— 和这雾似的,存在过,但想握住,却只掐到自个儿的手心。 - 周末后回办公室上班。 梁倾新加入的这家律所,是一家顶有名的老牌英国律师事务所kc的北京办公室。因登陆北京早,横向对比来看比其他的外资律师事务所规模都要大些。 接下目前这个工作一是这家律所业内知名度极高,二是因为梁倾在源衡时做的是资本市场方向,一两年下来对工作内容和节奏都渐感疲乏,也想趁还年轻探索新领域。 正好这个律所的国际并购组在招人,她也就顺手投了一份简历。 以她的履历,她并没有抱希望。却没想到kc国际并购组今年年后恰好有个合伙人带了底下七八个人出走,因此急着招人。 瞎猫碰上死耗子。她这样总结。 与源衡不同,这家律所实行的是律师池制度,国际并购组内一共三个合伙人,中低年级律师十来人,没有固定的老板。 当然至于谁较为喜欢与谁合作,谁和谁不合拍,这又都是后话了。 加入kc时,由于跨了领域,协商后给她降了一级 。不过一则工资还是比从前可观,二则只要是能学些谋生本领,头衔什么的她倒是并不在意。 现在看起来倒是做了对的决定。 kc里都是履历极其漂亮的人,极大部分都有留学背景,工作语言全英,尤其是他们国际并购组,项目都对英语有要求。 梁倾英语底子不差,研究生时也随波逐流学了托福,但她毕竟没有留学背景,在这样的环境里,若是勉强扛担子,倒是费力不讨好。 她向来不是个贪心的人。 “来了啊,梁倾姐!” 梁倾甫一落座,便有人敲敲她办公室半掩着的门来给她打招呼。 “今天这么早?”梁倾回身跟来人说笑,“假期过得怎么样。” 是杨峥南。 这也是她加入kc的第三则动因 —— 当初是杨峥南给她内推的。他毕业后就入职了kc,后来听说她在面试,便主动提出帮她内部递简历。杨峥南对这个团队的评价很高,这使她最后选择时也多了层笃定。 “别提了。昨晚十点开会开到半夜。” “你那个项目怎么天天开会。” “图表现呗。邮件几句话的事儿也得单拎出来说。别提了,你呢,加班了吗?” “还行,昨天上午干了一会儿活儿。” “谁给你的?” “mark。” mark是他们组四个合伙人里头最年轻的,四十五岁就升了合伙人,他是上海人,但十几岁就随父母一道去了美国,后又从哈佛法学院毕业,进了kc的纽约办公室,至于他为何来了北城,有的人说是kc业务扩展需求,有的人说是美国的glass ceiling导致他迟迟升不上去。 梁倾对他不是十分了解,像他们这些低年级律师,要与合伙人直接对接的机会并不多。不过有限的交往看来,mark给她留下一个干练又极其聪明的印象。 “咦。mark的活儿我做的倒是也不多,我看他前段时间老找jess干活儿。” “jess好像这几天去美国了,好像是去宣誓。” “难怪,节前好像也有两天没见过她。” 他们正一坐一站说着话,从走廊那头又走来一个人。说曹操曹操到,是jessie。 jessie是北城人,却比梁倾个头稍矮半截儿,短脸,小麦色的皮肤,牙很白,笑起来时格外有种西方的气质,若是不笑则又有些精刮谨慎的神情。 比起梁倾的温吞,她身上有一股子有弹力的劲儿,时刻攒着,使她从入职第一天起便显得异常忙碌,与众不同。 像一个精英教育灌成的气球,离了地,在天花板上一吸一吸的。总之打眼得很。 她与梁倾几乎是同时入职的。 但不同的是她美国法学院刚毕业就直接入职了这家律所,又考了纽约州的律师证,起点颇高。与其他许多国际律师事务所一样,kc针对不同的学历背景,亦有不同的职级体系,头衔也不同。且单就薪水上来说,也有相当的差距。 两人定睛一看,jess今日穿剪裁得体的西装套裙,十分亮眼。律所内除去要见客户其实对着装要求并不高,大部分人都是舒适为主。 “欸,刚刚还说起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在美国多玩几天?”杨峥南靠在门框上问。 “哎,别提了,昨晚才落地,飞机上根本睡不好。” 她虽嘴上这么说着,但脸上未见疲态。 “啊,那你还没调时差吧,怎么不休一天再来。” “有活儿呢... 对了梁倾姐,刚刚在电梯里遇到mark,聊了两句,他说你手上有个活儿让我接一下。正好我以前给他做过类似的。你不介意吧?” jess边说边进了门,坐下来。 她与梁倾并另一个实习生共用一个办公室。 jess边说边弯腰将脚上通勤的平底鞋换成五厘米的细高跟。 换上这鞋,她脸上本还有些风尘仆仆的神情也一并换掉,再抬眼看梁倾时,便是谦和却又自傲的。 第51章 再相逢 “我怎么觉得jess有时候有点跟你较劲儿的意思呢。” 杨峥南和梁倾在办公楼附近的商场吃台湾牛肉面。是个周四的夜晚, 两人各自都还有工作未完成,今晚仍旧是要加班。每周到了此时,无论是坐是站, 总都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受。 “倒也还好。她可能是那种从小到大都成绩很好, 又比较有竞争意识的人... 她不是四中毕业的么,本科又是r大法学院的,”梁倾淡道, “说起来你们学校应该也有很多这种人才对。” “可不是 ... 看我被卷成啥样了。”杨峥南打趣。 他自然是谦虚说笑的。本科毕业就能直接进kc的人本身就是凤毛翎角。 梁倾停了筷子,道, “其实我们track都不同, 我根本不碍她的事儿。而且现在她应该已经是hk pay了吧, 过两年估计就能global pay了。我嘛,还不知道混几年才能混到她那个title。” “track这玩意儿真烦人。明明大家做的事儿就是差不多。” “不过人家认认真真在美国法学院读出来的,大几百万投进去,高投入高回报也是应该的。” “所里倒是挺支持律师出去读书的, 而且好像还提供贷款之类佚?的, 听说一般拿了ny bar回来就能升title了。梁倾姐, 你考虑考虑?” 梁倾笑了笑, 说:“再说吧... 欸,说到这个。你去年说要出去读书来着,怎么又来了这儿。” “我是想着,若真还要读另一个法学学位,得先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愿意一直在这一行干。” “也有道理, 挺好的!小伙子前途无量。”梁倾对他笑笑。 两人各自吃饭, 沉默一晌。 杨峥南问, “对了, 梁倾姐, 明天晚上要不要去楼上喝一杯?我有几个朋友在pe 组,他们叫我一块儿。” “楼上?” “就楼上那个bar,不是说全北城最高的么。我想着,你是不是还没去过。那儿夜景绝了,很适合拍照。好多人还专程来打卡呢。” 他们这栋写字楼落成晚,位置绝佳,寸土寸金,五十九层处有一家法餐厅,一家威士忌酒吧和一家普通酒吧。后者相对来说价位低,楼里许多白领周五下班后也会去小酌一杯。 “你朋友们我都不认识,是不是不太好。” “都是同事,喝一杯不就认识了?”杨峥南笑道。 梁倾本不爱这些场合,但一则如杨峥南所说,在所内多些熟人总不是件坏事,二则她也对那个酒吧有些好奇,想着若是个不错的地方以后倒也可以带朋友们来。 于是也就答应下来。 - 当日到家已是十点过半,梁倾见客厅里没亮灯,以为何楚悦还没到家,本想给她打个电话,却见她房间门关着,门缝里头隐隐透着亮。 梁倾敲门,问:“楚楚?” 里头刚开始门声儿,梁倾再问一声,里头才有个声音含糊答一声。 梁倾心里头觉得不对劲,便问,“出什么事儿了?” 里头不出声,梁倾放心不下,说了声我进来啦,等了一会儿,便推门进去。 何楚悦将自个儿整个地埋在床上,只从前头漏出一簇头发。 “发生什么事儿了?” 何楚悦哼哼唧唧,不做声,只说:“阿倾,能不能帮我把灯关了。” 梁倾将顶灯关了,又折返到她床边坐下,空了半晌,大概是被窝里实在太闷,她终于冒了个头出来,像个穴居的小动物似的。可有意思。 夏天的月光清清澈澈地从窗那头斜进来,照见她脸上湿漉漉的泪痕。 “阿倾,我失恋了呀。” 是一场漫长而无疾而终的单恋。 去年夏天何楚悦与她的单恋对象于跨越欧亚大陆的绿皮火车上相识,北京到莫斯科,沿途两人无话不谈。后来北京重逢,何楚悦才知道这人是人类学博士,因工作原因,常年在甘肃居住,往返于中亚各个国家。 梁倾记得何楚悦去年多次往返北京和西北,还以为她只是去采风,没想到竟是为爱走天涯去了。 何楚悦手机上的备注,1969.1,是北城到甘肃的距离。 “你们那么投缘,怎么他不愿意了。” 梁倾干脆在她床边地毯上坐下,仰着头问她。 “你说说,我感觉我已经算是个‘自由的灵魂’了吧,得呗,给我碰上一个比我更高等级的的。他说,长距离恋爱到头来终究会成为负担,他想不如就不要开始,各自保存美好的回忆。” “这人... “他确实是个对感情很悲观的人。可是阿倾,我乐观就好了啊。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了,只要想起他,就觉得... 就觉得... 生命都充满了美好的事情。充满了某种诗意的活力。” 何楚悦的眼睛里不知是泪还是月光,亮极了。 梁倾为她的爱情宣言发笑,知道她这样的体验派,不至于为了哪个男人伤心欲绝,于是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冷潮 第65节 “我打算...”何楚悦翻了个身,瞪着那月光勾出的窗棱的阴影,“我得去找他问清楚。” “当面做个了断倒是蛮好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不用!明天!我明天就走!” 何楚悦梦呓似的说,“好阿倾,我好困我要睡了。你帮我把门带上吧?” 梁倾见她必是哭了很久,只当她疲惫不堪,没将她这一句放在心上。 - 洗漱停当便已过十一点。 大概被何楚悦的情绪感染,她有些心神不宁,躺在床上辗转,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一时梦见小时候的琐事,譬如领居家养的黄狗,一时又梦见工作上的事情。 时空错杂。窗外似是大雨,湿热之气裹挟着扑进窗来,她朦胧间便以为仍在南城,身处暖冬时节漫长的雨季。 拥有潮湿被褥里的短暂相拥。 梁倾陡然睁开眼睛,怔了许久,小时候念过,梦里不知身是客,大概是这种午夜的恍然。 房间有种簇新的余味。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外头是真下起了豪雨。 北城的暴雨季在半夜来临。 忽然想起阳台上仍有衣物晾晒,且还有几盆豆角本想晒干了做腌菜,她起身去收拾。结果还是晚了,衣物自然全都湿了,她折返一趟,见那盆豆角也泡了汤。 有些沮丧,索性站在阳台上怔怔看雨。 北方的雨比南方稀少,也更不讲道理,横斜进来,将她的长睡裙下摆湿透,黏在小腿上,很阴凉的。 近几幢楼各家窗户里早没了灯。只剩她和这个雨中的巨型都市,相互审视。 她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城市好像知道她从南城带来了什么,留下了什么。这儿大概下过太多场这样的雨,有太多她这样的人,和怅惘的脸。 便是在此时,她才敢细细地思念起周岭泉—— 其实也无非是琐事,南城项目是否顺利,为何又接下了这个旧城改造项目,偏头疼是否见好,是否有新伴侣,是否还是忘记带打火机 —— 就这些,不敢贪多。 到了此刻她才意识到,南城连同许多其他的东西,都已退出她的生命。 她想起何楚悦说的那些。有些羡慕。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她那样的勇气,明亮地去爱过一个人。 但她也有过的 —— 虽是谨慎的,漫不经心的,已流逝的爱。但那仍是爱。 她看了一会雨,进屋换了身睡衣这才躺下。朦胧间又听见外边窸窣一阵和关门声,却困倦至极,不再细听。 - 第二天一早她出门时,见何楚悦房间大敞,餐桌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写着‘我赶早班机去西宁’。 梁倾一笑,觉得这正是何楚悦做事的风格。 她梳洗停当便也出了门。 昨夜雨急,今早倒又是一个极晴朗明快的天气。 又是一天忙碌。往常周五梁倾都会早些回家吃顿好饭,也算是庆祝一周结束。但因为今晚答应了杨峥南的聚会,因此在办公室留到了九点多,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杨峥南才发来一句“走么?他们也差不多了。” 梁倾收拾包出门的功夫,杨峥南已站在了她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里人已走得差不多了,两人正一道往外,忽见jess从进门那头的走廊来。不免要照面。 jess笑道:“诶,你俩这是有啥活动。” “杨律师和所里几个他的大学同学聚会呢,把我也拉上了。”梁倾笑答,都到了这份上,自然补一句,“一块儿来么?就在楼下。” “不了不了,”jess也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人,知道他们只是客套,说:“我也约了人,拿了包就走啦。周末愉快!” 三人道了别,到酒吧门口与杨峥南的同学们会面。加他们二人一道,三男两女。 - 进了酒吧,见灯光幽蓝,布鲁斯细细流淌,皆是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几乎没有空桌,好在他们有预定,这才能坐到窗边。 因这几人都比梁倾加入kc早,加上与杨峥南亲近,因此对话也算愉悦。梁倾乐得听些所内八卦,其余时候便喝酒看夜景。 几座地标式建筑通明透亮,脚下灯火璀璨华美。 北城路宽,横平竖直,将那灯火一路送到远处的天际。 站得再高的人也会对这城市充满敬畏。这明亮且勇敢的城市呵。 那边几人正说起同学近况,忽然听梁倾问:“xx酒店是在附近么?”【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是,过两条街就到了。怎么突然问?”杨峥南道。 梁倾笑笑,摇摇头,说社交媒体上很出名。 既然起了话头几人便又绕着北京的几家奢侈酒店说了一阵,又谈起平日出差哪些客户慷慨,哪些客户抠索。 又谈天了一阵,梁倾借口去洗手间,出了酒吧至外边门廊透气。门廊亦是宽敞明亮,装修华美,挑高空间,大理石铺衬,右侧是一排电梯开间,左侧则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梁倾在那处呆看了一会儿,看那车流如同城市血管中的细胞,一颗一颗地滚动着。 她问起xx酒店,是因去年跨年时,她与周岭泉在那儿看过与眼前相似的夜景。 正好姚南佳的微信进来,问她和何楚悦周末安排,梁倾回复毕,便给何楚悦发微信问:“情况如何。住下来了吗?” 那边倒是秒回一张照片,偷拍的一个人模糊的衣角。 然后才回两字:“放心。” 梁倾笑笑,抬头正见悠远深蓝的天际,有飞机夜航而过,像一只夜飞的蜻蜓。与这脚下的靓丽城市相较,这样的飞行无疑是寂寞的。 她正出神,听那电梯间又是一阵动静。见里头嘻嘻哈哈下来四个妆扮出挑的男女,其中有一个,饶是她再不懂潮流也能认出是现在数一数二红的美妆博主。 她忍不住隔着距离多打量两眼,觉得也是趣事一桩。 还未及挪开眼睛,那同一侧的第二架电梯亦开了,从中又走出几人。 梁倾视线一滞,一时哑然在原地。 无思无想,只是恍惚。 这城市明明大到了天那边去,方才想起的人却这样出现在面前。 她视线所及处,那人似乎眼光也带过她这边,但并未停留。 他们一行五人皆是西装革履商务装扮,言谈颇为庄重,出了电梯间,右转往另一头的威士忌酒吧去了。 他要与各个投资机构打交道,出现在这个地点并不新奇。 —— 方才离得有些距离,她剪短了头发,穿的是上次逛街买的新衣,亦学了新潮的眉毛画法,并将嘴唇涂的比往日更红。 所以未认出她来也不新奇的。 - 她再进去坐了一会儿,就已快到十二点,众人话题将尽,也都有些疲惫,便提出散了。到楼下各自打车。 却发现就这一瞬下楼的功夫便是暴雨突至。 原是杨峥南往西,她往东,但杨峥南热心说时间太晚又下雨,毕竟总有隐患,便提出两人共乘一车,先将她送到住处,自己再往西去,反正今晚两人都算加了班,车费报销。梁倾自然没有拒绝。 周五午夜却是叫车高峰,一部分人结束应酬回家,一部分人的夜生活刚开始。几人告别后,两人便站在侧街屋檐下等车。 北城夏末,雨一下下来,到了夜里秋凉更盛。氤氲之气,与南城有些许雷同。 “冷么?我也没带外套,北城再过两周晚上就得穿外套了。” “季节分明这一点倒是挺好的。” “是,等过几月就是红叶季了,梁倾姐你想去山上看么。我和我几个大学同学每年都会约着去看一次,虽然回回路上都堵车,但不看总是种遗憾,毕竟每年都有不同。我想你刚来北城朋友也不多,不如一起来呗。” 梁倾总是很欣赏杨峥南身上的某种气质。具体说不上来,但既不是鲁莽的自傲,也不是愚蠢的天真。而是踏实的,不世故的,对生活大敞怀抱的态度。 “行啊。”梁倾道,“你帮我内部refer的事情我还没正儿八经谢谢你。不如哪天寻个空白天去爬山,晚上我请你吃点好的。” “这就见外啦!我们可是一起在中环刷过夜的人。不过要是吃烧烤我还是不拒绝的。” “替我省钱呢?” “不,我们学校北门外烧烤绝对值得一个五星米其林,我作为p大学子,下次必须带你去吃吃。” 两人说笑一阵,一辆黑色轿车驶进这一侧马路,两人探头,俱以为是叫的车来了,一看车牌号却发现不对。 不料那车却在街边缓了下来,窗户下滑,梁倾莫名一阵心躁。 却是杨峥南先认出的人,惊讶道:“小张总?” 张阳今日在后座上,见她身边是杨峥南,亦有些讶异,却转瞬即逝,笑道:“我正好也在附近,刚刚在街对面看到梁律师,觉得眼熟。没想到杨律师也在。二位好久不见。” 他神情妥帖地朝二人颔首。 “好久不见。真巧啊。张总来北城出差?” “是,得待一段日子。jenny说梁律师现在也跳到 kc了?” “是。还是杨律师给我内部refer的。” “难怪。” 那二人去年一同做了好几个项目,又多寒暄几句。张阳问:“去哪儿?送你们?下着雨呢。北城这雨真是说来就来。” “不麻烦您,叫了车马上来。” “那行。改日再聚。” 张阳当真是路过的模样,告别过后便示意司机离开。 那黑色轿车在雨里离开时也是静的。听不见噪声,只看见尾灯在黑沉沉却又亮莹莹的柏油路上拖曳出两行明亮的红痕,像泪打湿过的胭脂,脸颊上久久蹭不去似的。 梁倾收回视线,望了望雨水如注的屋檐,又望了眼寂寂的街角。 - 到了家简单洗漱毕就是午夜一点已过。 她到厨房接水喝。开了灯却见两只灰蛾在墙角扑棱翅膀,轻轻往那裸露的灯泡上撞。她与何楚悦入住前做了细致打扫,按说家中不该有虫。 她只得撑着困意查看一圈,总算发现是一盒绿豆生了虫。 那盒中尚有未展翅的幼虫,在缓缓爬行,生命之初那种毫无攻击性的状态,让她觉得自己才是入侵者。 她在那白得不近人情的灯泡下站了一会儿,这光明的寂静让她想起了一些事。 后回过神来,决定先将那盒子敞口扔到阳台,后又回厨房关紧了推拉门,明日再处理那两只飞蛾。 冷潮 第66节 关灯之际,她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黑暗里拿出来一看,周岭泉来电。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顿了顿,先将客厅的灯亦关了,才接起来,问:“周...总?” “梁律师。”那边听她这样叫他,声音里似带着笑意。 梁倾没做声。 倚在餐桌边,午夜隔窗,听那雨气势丝毫不减。 她恍惚觉得这是去年十一月与他初相识,那场南城秋雨。自那之后,一直下在她心里。 有三月余不曾与他有联系,但在这个瞬间她又觉得,仍与他朝夕相关。 对面接着道,“今天走的急,当下没来得及与你打招呼。” “我以为你没看到我呢。” “我又不瞎... 你剪头发了?” 梁倾无声自嘲一笑,道:“是。太长了不好打理。” 那边周岭泉似要说什么,又及时止住,换了个话题说:“本想要张阳送你一程。他说你有同事一起。” “杨律师,从前项目上你应该也见过。”她意识到不需解释,便又道:“我去kc 的事儿你知道了?” “陆析跟我提过... 还适应么。” “还行。” 两人俱沉默一阵。他那头静,她这头却是风劲雨急,全无停歇。 “之前我在投行的时候,所里的港股项目,十次有九次都是kc 做承销律师。若是我还在,我们大概项目上会时常碰面。” “就这么想跟我时常碰面?”她调侃道。 “可以这么说。”他亦是一种淡淡的的口吻。 梁倾心中一凛,嘴上防守,说 “原本陆析说你最近很忙。现在看来也不全对。还有时间想这些无厘头的事情。” “看看,你不也向陆析打听我?” “没有。只是那天碰巧聊起南城湾的项目。” “... 倒也不必如此诚实。” 周岭泉十分受伤的语气。 顿了一顿,他又说:“梁倾。我刚刚那句,是实话。” 梁倾知道他说的哪句。 他倒是颇为自若,丝毫不觉得自己越界。 梁倾听到转向灯的声音。他并未逗留在方才的暧昧,说,“聊聊天?我开着车,太闷了,又困。” 梁倾算是松了口气,无奈夹着手机回了房间,开了公放,简单往脸上涂抹东西。 “你这是刚从国贸过来?”梁倾问。 “是。” “为了工作?那个什么旧城改造?” “是。那几个从前都是我父亲的人,这次跟着我来了北城。我得仰仗他们,小心供着。” “这样啊 ...从前倒没听你说过你公司里的事儿。” “以前... 好听的话都不够时间说,哪里有空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人。”他正经道。 ‘好听的话’... 梁倾垂眼,不敢看镜中的自己。那些午夜浮浪的低语,她怎么都还记得。 “最近听到些传闻,关于你们家的,那天我问陆析,他倒是处处替你保密,不肯答我。” “问他做什么,不如问我。知无不言。” 他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自你回公司后,业内就有许多你与你哥哥的一些风言风语。” “其实那些大半都是真的。港城那样小的地方哪有什么秘密可言... 我之前也与你说过,我与他不是一个母亲。他生母汪氏家族,内地也是有名气的,最初新宏邦的产业是她与我父亲一道挣出来的,公司汪家也有一份。这些年我父亲与他们分歧愈发大,我大哥的立场又有些摇摆,这便是我父亲要我回公司的初衷。” “嗯。”梁倾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愈发轻声细气。 “你要睡了?”那边倒也是敏锐, “没有,你想说便继续说吧,我当个睡前故事听,也不会跟别人说。” “我毫无这层担心。一则这故事的大半都已是公共知识,二则你是我见过最‘谨慎’的人。” 也不知是说笑还是讽她。 “近些的朋友都知道,我十几岁之前其实是在北城的大院里度过的。” “嗯。陆析也说过,你们是发小。” “我母亲很早改嫁,我是外公外婆带大的。他们不想让我知道我的生父是谁,都说我父亲去世了。后来十五岁的时候是我自己托了陆叔叔,跑去港城见了我爸。其实那时候,只是存了念想,想去见一见。可我外公气疯了... 总之,阴差阳错,就留在了港城。那之后许多年与外公这边就断了联系。” 平铺直叙,一种并无感情波动的叙述。 两人静一会儿。风雨之声裹着他的呼吸,在梁倾耳边低诉。 梁倾喃喃,“你那时还小,就要经历这么动荡的事情,一定很难过吧。” “不太记得了...” 他轻轻笑。 “好在你外婆疼你。你说过的。” “是。难为你倒是还记得。你呢,你父母离婚之后,你是跟着你母亲对么。” “是。但我母亲那时要去厂里做工养家,多是我爷爷照顾我。我爷爷是个老师,是个可好可好的人,他家还有一只猫...” “小枣?” “难为你也记得。” 梁倾闭着眼,半梦半醒间弯了弯嘴角。 她喃喃道,“那天陆析来家里吃火锅,大家都惦记你的。若是你不那么忙了,也欢迎你一块儿来。” 那头空了会儿,梁倾才听他说,“我到了。梁倾,睡个好觉。” - 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夏深秋凉,碧空如洗。 梁倾再去厨房查看,发现那两只飞蛾已死在堆满杂物的角落。 作者有话说: 肥不肥!这章肥不肥!霸王票要不要来一票!走过路过要不要留下你们的爪印! (男女主现在处在冷静期哈,对手戏会少一点~ 明天情人节!双更! 第52章 迟夏 周岭泉到西边蒋家老宅时, 凌晨两点已过。这一块儿分外安静。 他挂了电话,熄了车,车库门关, 将那雨声也关在外头。有几秒他陷入一种绝对的幽深静寂, 虚空中似还有梁倾的声音,清疏的,与他淡道晚安。 然后便是声控灯大亮, 他眯了眯眼,见有人来相迎。 “李叔。” “怎么这么晚才来。晚饭也没赶上。” “有些事情耽搁了。人都来了么。” “思月和思梅也是今天下午刚到的, 几个小辈除了岭玉也都到了。你妈妈和你叔叔他们吃完饭回去了, 明早再来。” “也是难为他们了... 外公呢。” “睡下了。咳, 别提了,你也知道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老爷子脾气就格外不耐些。” “又为了什么生气?” “不过是饭桌上说起些琐事。”李叔脸上讪讪的。 周岭泉松快一笑,猜到八成与自己有关, 不再多言, 只一路跟着他穿过一楼的回廊, 往楼上轻手轻脚地走。 回了公司之后, 这大半年来多在南城奔走,他已许久未踏足蒋家。 一则,从前也是他主动登门的时候多,上赶着去听蒋振业那顿训斥,如今冷下来, 也没见有人格外挂心, 二则他如今回了新宏邦, 多少双眼睛看着, 为避免横生枝节, 与蒋家的关系更需得捂严实。 除了蒋思雪偶尔电询,浮于表面的一些关心,又或是偶尔与蒋岭玉视讯,听她说起这三家的小辈里,谁又得子,谁又高升,事不关己,他听着也就图个乐。 这期间较大的一桩事便是蒋岭章结婚。他并未受邀,只是在某个堂兄的朋友圈里见到了合影。新人居中而立,高堂端坐,蒋思雪与陈谦和蔼地笑着。 那天他端详着蒋思雪的脸,仍有青春残影,但岁月终究公平,她也有了老态。他忽然有所领悟,想,蒋思雪选择将他交给白琼之抚养,嫁给了陈谦,大概就是为着这样的一天。 凡俗之喜,子孙满堂。 他当下并不怨怼,想到她能得偿所愿,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房间小雪安排人给你收拾了出来。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再叫我。” “谢谢李叔,早些歇着。” 周岭泉童年时的房间朝南且宽敞,如今大概早已做了他用。眼下这是间久不住人的客房,大概是朝北的缘故,虽是打扫一新,却有一股经年的阴凉的朽味。 他和衣而卧,窗外雨声缠绵,莫名觉得这气味有些似曾相识,却又记不起是什么情境。忽而又思绪一转,想起方才见过的梁倾,不过一瞥,他却看得真切极了 —— 除了发型长短,她仍是那个样子。 矜持的眉目,圆而小的唇,神情介于淡漠与哀愁之间,不够明丽,好像对眼前人事都有些厌倦。 结论是,她并无什么大变化——虽然理性上来说与他无关,却仍给了他片刻的,没来由的心安。 冷潮 第68节 姚南佳本也想挺着孕肚出席,又被陆析好歹劝了回去。 她已经足月, 但孩子还没动静。她本人倒还算淡定,但急坏了陆析, 前后进出了几次医院, 胎儿一切正常。她在医院住了一周, 吵着要回家。 陆析一面为了姚南佳焦虑,一面由于旧城改造项目的投标出了问题导致他无法顺利交接工作专心陪产而焦虑,梁倾中途在姚南佳家中见过他一次,见他整个人不修边幅极了。 听姚南佳私下说, 他最近睡眠状况也差, 吃起了安眠药, 但效果一般。 这日是个周六, 中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周,陆析因有工作不得不出门一趟,何楚悦又飞去了西宁,他因此邀了梁倾来西边他家中作陪。 姚南佳倒是淡定得很,梁倾到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翘脚吃着秋葡萄, 看综艺傻乐。 但她的身体仍是肉眼可见的变得极笨重, 不过小两周没见, 梁倾觉得她的肚子肉眼可见又打了许多, 像个可怖的肉瘤, 使她整个人都失去了轻盈和平衡。 从前在学校时姚南佳因高挑苗条还有个“姚美人”的绰号。 梁倾心下不知为何,有一丝难过的情绪,一闪而过,她走过去如常说:“虎皮蛋糕给你带来啦。不过你家老陆千叮咛万嘱咐了,说不能给你多吃。” 姚南佳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医生说最晚下周三,不然得打催产针?” “是。这孩子大概跟我一样懒。” “没事儿,就是在你肚子里呆着太舒服了。”梁倾打趣,却难掩语气中的一丝担忧。 “可不是。” 因睡眠不佳,姚南佳眼底黑眼圈重,且脸颊上亦起了些斑。但梁倾看着她,见她脸上的神色又极宁静,黯含细细的一种喜悦。 陆析即将成为一个父亲,但姚南佳不是,她不是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从选择孕育这个孩子的第一天起,她已经成为一个母亲。 丑陋与神性,寄生与供养,就这样在每一个选择孕育生命的女性身上平静地存在着。 梁倾不可避地想起林慕茹。 据林韬前些日子来电,林慕茹状态总体在改善,但仍有些起伏,见好时能认全他们所有人,只是对于时间认知仍然有些混沌,总以为梁倾还在读书。有时林韬尝试将这些年的事情说与她听,她有时似是懂了,有时又呈现一种抵抗的躁郁。 - 两人一同看了会儿综艺就到了十点多。姚南佳先去洗漱睡觉,因陆析交代过他今晚可能在公司加班,因此梁倾带了套换洗衣物准备在客房睡。 她向来晚睡,难得闲下来,便在床上浏览社交媒体,见林小瑶发了一组照片在朋友圈,是她与室友们去颐和园泛舟的照片。 她穿一条白色的绣花布裙子,在水边柳荫下笑起来的时候,与林慕茹年轻时太过神似。 梁倾半梦半醒,一时梦到工作上错失了ddl,一时又梦到小时候她母亲带她去省城的游乐园,在一张满是绢制蝴蝶的布景前拍照,亦是穿那样一条白底绣花的布裙子。 再醒来时,一看手机十一点刚过,她朦朦中听到主卧有些动静,听了一阵,仍是不放心,便起身去敲门。 敲了一阵,南佳才应一声,听起来像是在厕所里。 梁倾心下一紧,听那边姚南佳悉悉嗦嗦一阵,再打开门时,她脸上也难掩紧张,说,“阿倾,我见红了。” 备产包早已准备妥当,姚南佳比梁倾反而显得淡定些,下电梯的时候还玩笑道:“在医院住了两周没动静,偏偏挑今天,这孩子好叛逆,存心气我呐。” 梁倾勉强对她笑笑。 医院在东头,姚南佳家在西边,但好在晚上北城大概是不堵车,也算是万幸。 陆析公司也在东头,姚南佳要她暂时不要给他打电话,帮不上忙,也怕他匆匆往回赶出事。 陆析走前给梁倾留了他司机的电话,但梁倾拨了两次,接不通。 只能叫专车,也是无果。他们这儿是西边的居民区,周六晚上这些平台司机们大都去了东边年轻人活动的地方拉生意。 “我开车吧。”梁倾果断做了决定。 她读研时为了带林慕茹往来看病,早早就考了驾照,也算是个老司机了。 来北城这些日子,姚南佳这辆车她也开过许多次。 此时这是最优选择。陆析叫她过来作陪也有这一层考虑。 梁倾虽心中思绪繁杂,但真等到将姚南佳安在后座上时反倒镇静下来。 她先观察了一阵姚南佳的情况,见她还未破水,虽规律阵痛,但精神还算好。又开好了导航,见地图上都是绿色,好歹松了口气。 等做完了这些,她才拨通了陆析的电话。 陆析听了,自然心急如焚,问她:“司机电话不通么?你等等,我现在给我父母打电话,他们在西边,叫他们过去接你们。我现在也从这边走。” 梁倾回:“你听我说,南佳现在等不了,我开车过去,晚上路上车不多,我也不是新手上路。你别让你爸妈着急,怕出事。” 那边一阵动静,信号断续,估计是陆析已经起身匆匆进电梯了。 过了一会儿,听到那边车门开关的响动,却换了一人说话:“梁倾?我是周岭泉。” 梁倾一愣。 “陆析在和医院联系。你听我说,把你的微信实时位置打开,你上北二环,往医院开,我和陆析去半道迎你们,下了高速之后医院那块儿路况复杂些,到时候你跟着我们走,能行么?” “当然。” 梁倾握着方向盘,定了定神,这才发动了车。 - 大概是人一旦高度集中,便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等导航报出要下高速时,梁倾才意识到已经快过半小时。 她稍松了口气,电话那头一直是沉寂的,大概他们不敢打扰她行车,但隐隐能听到陆析正在与各种人通话的声音,倒给了她一些安慰。 “我快下高速了。”梁倾说,“南佳情况还好。不要担心。” “好,你下了高速之后稍微速度慢一点,走右边的两道,我们在公交站前面等着。银色的车,尾号是xxxx。”周岭泉又问,“我带了司机,你要换人开么?” “没事,不停了,直接去医院。” “好。” 梁倾下了高速,下了闸道,汇入主街车流,东边果然比西边路况复杂些,车速也被迫缓下来。 她有些焦躁,只能深呼吸。 南佳倒是在后头安慰她,现在宫缩稳定,还有十分钟就到了。 正说着,驶入右街,再行了两百米,见一辆银色的suv,闪着双闪,停在街边辅道上,见她的车靠近,那车便平滑地汇入车流,走在了她前头。 - “喝点水。” 梁倾坐在医院家属区的沙发上定神,周岭泉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杯温水。 方才开车,落车,交接给医生,送入病房,她始终提着一口气,十分镇静,倒是此刻方觉出一点后怕。 姚南佳并未十指全开,还需在病房里待产,双方父母跟着也到了,如今都挤在病房里,又进去一些医护人员,查看状态。 “里面情况怎么样了。”她问来人。 “说破了水,但还没到生的时候,不过说她状态挺好的,大人孩子都很稳定,你放心。” “嗯。” 周岭泉见她不语,在她身边坐下。 梁倾后知后觉,除开国贸那一次偶遇,这是自港城一别后他们第一次正经见面。 视线所及是他微微倾身,交握在膝头的双手,她从前察觉,他若是有话要说便是这种姿势。 她直坐着,只能看见他的背部。 正好,也不必目光相迎。 方才一瞥她已足够看清,他比之在港城时憔悴不少,本是一张清俊的脸,不修边幅起来易招人心疼。 他身上还是西服衬衫,很有锐气,大概刚刚是在和陆析一道开会的缘故。 虽他们从前也在工作上常有交集,但她很少凝视他展示给外界的这一面。 见他坐下,梁倾与他尽可能保持距离,无奈这沙发空间有限,无法不衣襟相叠。 “最近忙么?”周岭泉侧头,问。 “还好。感觉跟以前忙碌程度是差不多的,就是工作内容变了些。”梁倾垂着眼,卷着自己的睡衣边,轻声答。 “你呢?忙吗?那个旧城改造的项目?”她顾左右而言他。 “是挺忙的... 还有,这问题你那天电话里已经问过了。”周岭泉侧头对她笑。 梁倾不可幸免地与他目光相接一瞬。 是啊,她问过了 —— 此时此景,再想起那通电话,有种辨不清虚实之感。 她本绞尽脑汁想回句漂亮话,听他问,“冷么?今晚你想在这儿陪着?” 梁倾点点头,道:“不冷。” 周岭泉刚想说什么,电话却响了。他也没避梁倾,接起来 —— 虽是用粤语,也听出来是在聊项目的事情。 他挂了电话,刚想对梁倾说点什么,电话又响了,这次对面大概是张阳,听内容大概是他还在公司里,有些问题在与周岭泉确认。 他打了半晌,站起身来,对梁倾做了个手势,便往外走了。 梁倾折腾了这一趟,加上精神高度紧张,一旦松弛下来便困乏得很,想,大概是他有事要走,也没做多想。 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爱伴侣爱朋友爱家人爱生命爱自己! 第54章 养生之道 再醒来时身边吵吵嚷嚷的, 梁倾上下眼皮打架,挣扎半晌,才勉强睁开眼睛。撑起身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圆桌边添了一把单人椅, 周岭泉正襟危坐, 架起了那副眼镜,膝上放着电脑,正在工作。 梁倾一时没缓过来, 揉眼睛瞧着他,很是纳罕的表情。 他见她这副懵懂的样子倒是笑了, 说:“醒了?” 梁倾摸出手机一看, 发现已是半夜三点, 哑着嗓子刚要说话,周岭泉说:“我刚去问了,还没进产房呢。麻醉医生在来的路上,医生看了几趟, 说估计再等会儿就能上无痛了。” 冷潮 第69节 梁倾点点头, 她身上还披了床薄毯, 干净, 温暖,想是周岭泉给她添的。 待产病房外较僻静的休息区,此刻却不断有医护人员推着仪器进出,梁倾见那走廊尽头产房门外只有一人焦灼地在等着。 一个驼背发福的中年妇人。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家属区另外还等了几人,此时在议论。 “好像是难产, 折腾一整天了, 刚刚签了手术同意书。” “作孽。我姑娘跟她一个病房呢。那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 就是一直没见她爱人露过面, 都是那老姐姐一个人在照顾。”另一个中年女人插话进来。 “还有这事儿...” “是啊。我跟那老姐姐偶尔聊天, 她不容易啊,姑娘的爸爸高中时就去世了,她靠摆卤味摊子把她姑娘供上了大学... 至于她姑娘的事儿,她倒一个字也不多说。” “刚刚推进去的时候我见那姑娘好漂亮呢。” “可不是么...” 众人也没弄清前因后果,便唏嘘一阵,好像已认定这是个奇情和悲情因素皆有的故事。 夜深人倦,大家本还抱着说闲话的心思。但过一会儿,医护人员几进几出,途中又见人送进去一些血袋,一时这条走廊上气氛也凝滞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梁倾坐正些,问。 周岭泉不答,目光从电脑上移开,隔着镜片,幽幽看她一眼。 梁倾自己起的话茬儿,心中却又害怕他回些什么傻话,只岔开话题,打趣说:“还在加班。我以为你回公司之后多少会清闲些。” “哪能呢。” 周岭泉没抬眼,浅浅一笑。梁倾从前极少看他戴眼镜,觉得和他气质很是相衬。 “也是,那么大个公司呢。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周岭泉听她这客客气气地跟自己说话,倒是不自在起来,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说:“你若困了就继续睡,有事儿我叫你。” “你不困么?” “还行。刚刚出去抽了根烟。” - 约莫过了半小时,梁倾睡睡醒醒,正蜷着刷微博,看周岭泉忽地关了电脑,问:“那个治头疼的药,你带了么?” “着急出门,只带了手机。你头又疼了?”梁倾道。 “有一点。”周岭泉微微皱眉,看得出是有些不适的,却还耐着那阵疼问她:“你呢,最近头疼好些了么。” “还好。夏天疼得少些。” “找医生看过?” “看过的,也照过ct,没什么大毛病。” “少熬夜少抽烟。据说多吃点维生素b族也有用。” 梁倾觉得由周岭泉向她传授养生之道,这一幕格外滑稽,抿嘴一笑,道:“你还是先顾好你自个儿吧。” 她抬着下巴指了指他手机下压着的半包大卫杜夫。 “现在医院药房估计都关门了,也买不着药。附近倒是可以看看有没有二十四小时药店。”梁倾低头,打开手机。 “算了没事儿。就是昨晚为了招投标的事情没怎么睡。也没那么要紧。一阵一阵的。” 他被身体的疼痛逼得不得不松懈下来,颓然侧着身,阖上眼,仿佛示弱。 梁倾趁此时才抬眼细细端详他。三月不见,一时觉得陌生。心中已过了昨夜那种慌张,很静,平时难以抵达的静。 这儿是医院,几步之遥就全是生死大事,人们争分夺秒地抢夺时间,她却在这角落里,将他的脸看了又看。 真是荒诞。 “那天晚上怎么突然打电话给我。”梁倾调整姿势,猫似的窝在毯子里,撑着下巴道。 “不是在国贸的时候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么。”他闭着眼,似是非真的口吻。 “少来,也不至于劳动周总大费周章,陪聊一整晚。”梁倾笑。 周岭泉顿了顿,低低说“那天是我外婆祭日,北城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心情不好,就想找你聊聊。别见怪。” 午夜时分人总是薄弱一些,她理解,转回眼前,问,“... 那你今晚总得回去睡罢?再是身体好也经不住两个通宵。何况这儿你也帮不上忙。我倒是无所谓,明天周日还能休息。” 周岭泉便又睁开眼偏头看她。那眼神她太熟悉,深情又寡情的,淡漠于世情又悲悯于己身的。 “总不能放你一个人在这里等着。” 梁倾听了,面上无挂碍地一笑,心中却有种兵败如山倒的颓唐。 “许冉冉的家属在么?”产房那头突然有人打开金属门,高声问。 那佝偻的妇人忙不迭答。 “产妇... 家属麻烦到这边签字。” 那头几声压抑的啜泣。 他们二人离得远,听不清,只听那一堆人提及什么大出血,子宫摘除之类的词汇。惊悚极了。 “你睡吧。我去看看陆析那边怎么样了。”周岭泉道。 他刚起身走了几步,正遇到陆析从走廊那头拐过来,道,“马上要进产房了。梁倾,南佳说想跟你说话。” - 姚南佳已经上了无痛,因此状态并不差,但毕竟经历了阵痛,形容疲惫,眼角似有泪痕。 “这么晚了,你是不是傻,还在这儿等。” “我得见证我干崽子新鲜出炉呢。”梁倾在她床边坐下,将她一缕汗湿过的碎发挂到她耳边。 “我看那些网红生孩子还能拍个vlog。他们怎么做到的。” 姚南佳玩笑抱怨道,顿一顿,细声喃喃:“阿倾,刚刚真的好疼啊。” 她这样一说,梁倾的眼泪比她率先落下。 “诶诶,好啦好啦,你怎么比陆析还哭得厉害。”倒是轮到姚南佳安慰她。 “南佳,你后悔吗?” “不,阿倾。是我要将她/他带来这个世上的...” 姚南佳的声音无限温柔,“... 也许以后会,如果她/他叛逆得无可救药的时候,或者以后不幸长成一个很糟糕的人的时候。” “那我和楚楚替你揍他/她。”梁倾笑答。 两人好不容易都收拾了情绪。 姚南佳说:“那边那个袋子里头,有个化妆包,你帮我拿过来。” 梁倾替她拿过来,见她从里头掏出化妆镜和常用的那支口红。 梁倾想起,她人生第一支口红是读书时代姚南佳送的。 江大的新生舞会,彼时她与何楚悦都还是朴素的高中生模样,是姚南佳替她们挑衣服,修眉,化妆,卷发,又一人送给她们一支口红。时隔多年,那支口红梁倾也没舍得丢,陪着她辗转了几个城市。 直到如今,她提前有了一种‘儿女忽成行’的感慨。 “这都啥时候了。”梁倾揶揄她。 “等会儿要跟小朋友见面嘛,总得留个好印象。” 姚南佳被医护人员推出病房,陆析跟着去陪产。 梁倾跟在后边,也走出来。 周岭泉双手插兜立在门口,见她出来,俯身,瞧她红红的眼睛,低声问:“怎么哭了?” “没忍住。”梁倾掩住眼睛。 “会顺利的。这儿的妇产科是全北城最好的。”周岭泉与她并肩朝产房那边走去。 两人走了十几米,见产房那头的门开了,里头推出一个产床,陪了几名医护并那个身材矮小的妇人。梁倾心里一紧。这大概就是刚刚那个大出血的产妇。 为了让道,她走在周岭泉前头些,与产床擦肩而过时垂眸一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周岭泉没料到她会停下,急顿住脚步,轻轻扶了扶她肩,低头问:“怎么了?” 梁倾忍不住再回头看一眼。摇摇头。 - 产房外双方父母已在等待。周陆两家是旧识,姚南佳的父母也认得梁倾。各自寒暄一阵。 “南佳说你工作忙。我看是瘦了好多。”姚南佳母亲和蔼道。从前读书时代,他们每每来江城看望姚南佳时也总带她们一块儿出去改善伙食。 “以后周末来叔叔阿姨家坐坐。我记得你爱吃蟹来着。”姚南佳父亲也说,“对了,你舅舅舅妈还好么。” 梁倾连忙答好。左右又拉了些家常。姚南佳父母掩不住的忧心忡忡,也是想借这些聊天来冲淡。 时间一分一秒,艰难地往前挪。梁倾悬停在一种极端的清醒和不清醒间。 此情此景,自然想起林慕茹。 她见过一张林慕茹怀她时的照片,她身型沉重,脸颊浮肿,却站在阳台上分外温柔地微笑。 林家父母早逝,梁坤常年在外忙于生意,几乎是林慕茹一手将她带大。她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生病,那时也没有轿车,都是林慕茹半夜蹬自行车带她去医院,守着整夜,到了早晨梁倾的爷爷过来看顾,林慕茹才能去厂里上班。 还有一次,那还是她一二年级的时候,那天放学之后久等林慕茹未到,她便自己凭着记忆走一条小路回了家,发现林慕茹未到,只能坐在楼道台阶上等。直到天全黑了才见林慕茹神色仓皇地到家,她本还为自己第一次独立回家而自傲,却被林慕茹粗暴地抓进怀里,往背上打了两巴掌,接着又抱着她痛哭。 梁倾当然是在懂事之后才明白那哭泣的意义。 “姚南佳的家属在哪儿!是个姑娘,六斤七两。”一个小护士先走出来。 两家人一时站起来,喜悦总算取代方才的焦躁气氛,还是姚母先凑到那护士面前,问:“我姑娘情况怎么样。” “产妇情况不错,生的很快。过会儿就能回病房观察了。” 姚母侧着脸,已是淌下泪来。 - 姚南佳被推回病房时已因为疲惫而熟睡。两家父母兼陆析陪着,又有护士要来检查产妇情况,周岭泉也不方便在里头。 梁倾便与他一同退出病房外。 六点刚过,双方父母守了一夜,大概也是累极了。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便打算出去寻个早餐铺子,带些食物回来。 冷潮 第70节 出了电梯到了门诊挂号处,见已有人在排队,有些携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大概是夜里便过来了。因为这儿是妇幼医院,许多人怀里抱着孩子。 带着孩子从外地上北城看病,那必是不好治疗才来的。 两人出了门,并肩站在微凉清冽的晨雾里。 街上复有了生气,绿由浅入深,夏衫秋裙的年轻人披着朝阳结伴悠悠地走着,商铺金属门拉开时一阵活力的脆响 —— 这世界还是旧的,却旧得恬静可爱。 是因有新生命到来的缘故么。 “头还疼么?” “有点。你能开车么?”周岭泉问,又道:“如果不行我叫司机过来。” “你行行好,这大清早的。也不远,我能开。” 两人往停车场走,不同于港城,周岭泉开的是辆suv,除开车身大些之外,梁倾倒也能上手。 上了车,附近寻了家卖包点的铺子定好位,周岭泉仰靠在副驾驶座上,长出一口气,侧头调侃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让梁律师给我当一回司机。” 梁倾见他此时眉间无意识地皱着,大概头疼得不轻,道:“难受就睡一会儿。不用陪着我说话。一会儿看看早餐铺子附近有没有药房开门。” 周岭泉见她开车的模样可靠,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两夜未眠,他体力到了极点,加之头疼反复,本只想闭上眼养神片刻,却不可抵抗地瞬间进入睡眠。 第55章 角力 仍是无尽的荧蓝波光。 他又回到那个池底, 温顺地下沉,岸上少年们笑闹着,与他无关, 他也并不觉得恐惧。 忽然又不再是水底, 但一切还是蓝色的。 丝绒蓝的夜,幼蓝色的月,蓝色铺陈的房间。他隔着冷蓝的玻璃, 看到病床上蒋思雪的脸。她的目光亦是蓝色的 —— 破碎无望的蓝。 “妈妈。”幼年的他却发不出声。玻璃那头仪器闪着红光,是鬼魅的眼睛。 “周岭泉。”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自知是做梦, 厌恶梦境内容的过分真实, 挣扎着却醒不过来, 在梦的波涛里沉浮。 忽然感觉有人握了他的手,温暖,干燥,且熟稔的触感。他像抓住浮木, 紧攥不放, 片刻之后终于微睁开眼。 眼前是梁倾端详他的一双眼睛。唇上干涸的纹路, 眼下青灰, 脸颊上有几颗晒斑。 一张因缺乏修饰而让人心安的脸。 “你做噩梦了?” 周岭泉吐出一口气,茫然地凝视她一瞬,这才松了她的手,清了清喉咙,将副驾驶座后背调回来, 道:“是。我怎么睡着了。” “给你买了药。吃一颗吧。” 周岭泉这才发现她将车停在了路边。敞着门。外头吹进来一阵秋天的风, 实实在在的一个好天气。 周岭泉吞了药, 才问:“早餐买了么。” 梁倾摇摇头, 说, “就在前头不远,好不容易找着这个车位,我们走着去吧。” 两人下了车。步行于林荫道上。约莫七点光景,太阳缺乏温度,透过道旁层叠的榆树阴,参差地洒下来。洒在他们二人各自怀揣的心事上。 深深浅浅,不堪诉说。 “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没想到南佳会是第一个结婚生子的。没想到啊。” 周岭泉笑笑,道:“老陆从前在美国的时候也声称自己是不婚主义者。结果后来遇到了姚南佳,上赶着就把婚给结了。” “是哇是哇,南佳真的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 梁倾严肃地夸赞朋友,周岭泉侧头见她此刻神情认真,觉得可爱。 “其实昨天晚上来的路上,南佳比我更镇定。如果她也慌了,我大概没有那个定力把车开过来。一路上都是她一边给自己算着宫缩频率,一边还宽慰我。” 两人说些零散的话,拐进早点铺所在的巷中。一前一后走着。 聊完了南佳与陆析,忽地便沉默下来。 隔了好几月,两人换了身份,这般独处,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值得说。 这巷子显得走不完似的。头顶蓝蓝的一方天,一队胡同里的小孩呼啦啦跑过来跑过去。 周岭泉伸出一只手,护住她不被孩子撞倒。 一时靠得近,梁倾膝跳反应似的,走快几步。 “梁倾。”周岭泉忽然叫住她。 梁倾停下来,侧头,余光看周岭泉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那天晚上... 在国贸的时候,其实我在街对面... 本来我是想自己开车送你回去的,看到你有朋友一起,又怕你介意。” 梁倾愣了愣。不知为何,听他说‘介意’二字,心里一酸,却只笑笑,不挂怀地说,“不会介意的。周岭泉,我们也算是朋友啊。” 她回过头。发现这巷子也走到了尽处。 “... 张阳说你离职是因为那个姓方的律师?” “是,但也不全是。” “之前你走的时候也没有跟我说过。” “我们当时并没有立场谈那些不是么。周岭泉,其实你也没有立场去打听我离职的原因。 周岭泉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越界,垂下眼睛,说了句:“抱歉。是我的问题。” 梁倾摇摇头,不再执着于对错。 地上被太阳照得发白,像曝光过度的一截儿胶卷。是洗坏了的胶片底,不可追溯。 “周岭泉...” “嗯?” “你记不记得很久之前你说过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周岭泉顿了顿。 “记得的。” 是在南城的早茶店。 梁倾笑笑,说,“其实那天在船上,我就想说的 —— 这个问题还给你吧。我不想问了。” 还未等他反应,她淡道:“走吧。南佳还在等我们。” 她说着,踏入那光明之中,故作轻松地走了几步,听他没动作,才回过头问:“怎么不走。” 两人一明一暗,虽避免对视,却仍无故有种角力的氛围。 周岭泉脸上晦暗了一瞬,又松弛下去,换上礼貌的表情,亦走出深巷。 两人在阳光下谈笑如常。 - 又过了一周,就到了姚南佳出院的日子,何楚悦与梁倾一道去医院接人。 到病房时,陆析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一一跟产科护士医生道谢,姚南佳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独坐。 “快来看看你新鲜出炉的干女儿。”姚南佳冲她们招手。 何楚悦前几日刚从西宁回北城,这是第一回 来医院,激动得不行,凑上前去。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梁倾借口打电话,独自往外去。 午后走廊尽头的病房外较为僻静,梁倾在门口驻足一阵,敲了敲门。 梁倾走进去时,那夜那个产房外徘徊的妇人正端了盆水往浴室去。是单人房,虽小,但收拾得很洁净,房中人未像其他产妇一般迷信,窗开了一半,淡绿色的窗台上放了个花瓶,里头是几支黄玫瑰。 “您找哪位?” 她一开口,梁倾便知道那晚她没有听错,这妇人一听便是江城人。 “是许冉冉么?” 那个叫许冉冉的女人正斜倚着床头坐着,本是望着窗外的,听她这一问才迟缓地回头看梁倾。产床边放着婴儿床,里边的小婴儿恬恬地睡着。 “我是。” 许冉冉美人在骨。只是大概是动过一场大手术的缘故,形容消瘦,病服臃肿,那双眼睛显得分外大。看人时,是一种沉静又苍老的眼神。好像这双眼睛已经看过所有的潮涌和落幕,因此带有一种遗憾和谅解。 “那天晚上在走廊上拾到了这个。问了一圈,有护士说,是你的。” 她从包里掏出一条折叠齐整的豆绿色方绢手帕。 “哎呀!是!她念叨好几天了。这可真是,太谢谢你了。”那妇人忙不迭放下水盆,从梁倾手里接过。 “竟然还能找着。” 许冉冉接过,在指尖摩挲,表情算不上热切,出神地,虚弱地笑了笑。 “难为你找过来。”她抬起头来看梁倾,问:“坐一坐么?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妈,给她削个梨吧。” 那妇人让了梁倾落座,自己坐去了床脚。 梁倾坐下,说:“说起来也是缘分,那天晚上我最好的朋友也在这儿生孩子。你们的宝宝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是么。”提起孩子,许冉冉倒是笑了起来。 “你朋友生的是儿子还是姑娘?” “是个姑娘。” “我也生的是个姑娘。姑娘好,会疼人。” 再询问了几句孩子的健康,梁倾淡问道:“你们是江城人?” “是。你听出来了?” “对。好巧!我也是江城人。” 梁倾抬眼,再次端详许冉冉,心中有了确切答案。 “是啊,好巧。”许冉冉也端详她,礼貌地微笑。 冷潮 第72节 梁倾自从进入这所中,就一直跟杨峥南要好,两人都是单身,外形气质都好,同事免不了有些善意的玩笑。 梁倾再迟钝,多少也能感受到,在友谊之外,杨峥南对自己是有一些好感的。 这也不难理解,他们这样的工作,每天几乎是十几小时朝夕相对,同事之间惺惺相惜,寻求情感支撑,并不罕见。 但杨峥南是聪明人,有分寸,在职场他们先是同事再是朋友。他绝不过分表达,更不要说挑明什么让她为难。 更何况两人对未来规划也不相同,杨峥南明年要出国读书,梁倾更断定他不会在男女关系上冒进。 梁倾珍惜与他的友谊,她想杨峥南亦是。 她并不想为了撇清关系,就莫名疏远他 —— 得体的成年人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不成功便成仁。只要双方都有默契,时间足够让他们摆正位置,厘清关系。 两人插科打诨一阵,断断续续说些春节相关的话题,又因为说到一个学生时代的古早笑话,在马路牙子上一块儿笑开。 转瞬即逝的快乐,但深冬长夜,也足够抵御一阵寒冷。 作者有话说: 大家喜欢冷潮的话 留个爪吧!!! 第57章 捷克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自然又是与何楚悦和姚南佳共度。 姚南佳生完孩子后,家人照顾得宜,气色与身体恢复得都不错。 虽然照顾新生儿的过程总归是艰辛, 期间她还患上一次严重的乳腺炎, 据她说疼痛程度比生产时更胜,还因此高烧,又因为她坚持母乳, 不能随便用药,只能物理降温, 过程苦不堪言。 这日陆析主动包下了带孩子的任务, 带着孩子去了西边陆析父母家玩儿, 也让姚南佳暂时从母亲的角色中有所转圜。 三人在东边吃了饭,绕道去逛街,各自给家人置办春节礼物。 这次春节对梁倾而言意义尤为重大 —— 林慕茹获批在春节期间能够短暂出院与林韬一家一同过年。 这几月林慕茹病情有了大的改善,躁郁的情况自年中之后再未复发, 在医生引导下, 她开始逐渐梳理这些年的记忆, 重建与现实的联系。 自年中, 在新药物介入和医生指导下,她已经能够逐渐接受林韬对这些年经历的讲述。虽然也因混沌而时常有沮丧的情绪,但好歹迈过了从前完全否认的认知阶段。 月前她在医生和林韬的陪伴下给梁倾打了一次视频电话。 电话那头的林慕茹对梁倾毕业之后这几年的生活和工作经历都知之甚少,时而流露出一种孩童的困惑,因此对话最终变成梁倾在这一头的耐心叙述。 但电话最后, 她却像个寻常家长一般叮嘱梁倾要按时吃饭, 春节早点回家。 这是梁倾做梦都不敢想的。 那天挂了电话, 梁倾埋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上一次流泪还是为了梁坤。 - 逛街毕, 三人一同往西边去, 还有两桩事情要办。 一桩是姚南佳要赶在年前做一次产后的身体检查,另一桩则是陆析父母好客,知道她三人要好,年关将至,请她们一同去家中晚饭。 三人开车先到达西边的妇幼保健院。 医院一向停车困难,三人绕了二十分钟,依然没找到停车位,姚南佳的预约时间已到,何楚楚便先陪同姚南佳下车。 梁倾继续负责找车位,又绕着门诊部开了两圈,才见有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妻似要上车离开,她便耐心在门诊前坪的辅道上等。 边等边百无聊赖地到处张望。 妇幼保健院比别处医院多少气质可爱一些 —— 大概是有许多孩子来往的缘故。 这个季节小些的孩子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在父母怀里伸着手脚,像只胖海星,只露出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亮闪闪的眼睛,到处张望。 这大概是这些小人儿们人生的第一个冬天。 梁倾走神的功夫,那一对夫妇也将车驶离,梁倾拐了个弯儿,还未等开始倒车,倒是意外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正走到门诊前坪。是jess。 梁倾边倒车,边细想,算起来已有小一个月不曾在办公室见过她了,没想到竟然在西边遇上。且据她所知,jess也住在东边。 在这种地方遇见总有种无意探听到别人隐私的感觉,为避免碰面,梁倾在车中小候,借着后视镜打量她。 jessie平素在所里总是打扮讲究,对比起来她今日穿着可谓朴素,头发也稍显凌乱。 然而细想起来最违和的地方,一则大概在于她平素总是穿设计前卫的高跟鞋,今日却脚蹬一双雪地靴。二则比起平时总有一百二十分精气神的模样,她今日显然气色很差,甚至有些微微佝偻着身子。 她四下张望,大概在等车。 梁倾见她此番,猜想,她大概是病了。 过了一会儿,车还没来,梁倾却见她忽然佝偻着蹲下来,双手撑地,作呕起来。 周围人来人往,一开始无人上去帮忙,梁倾见状,无法坐视不理,便急忙下了车,小跑着过了马路。 只见医院的保安和一个护士模样的人围了上去,正询问情况。 近看她情况更糟,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因为干呕,正在生理性流泪,她余光大概看到了梁倾,瞥了她一眼,无暇开口。 那护士与保安将她从地上搀起来,往门诊大厅走,边走边问梁倾:“认识的?” “是,同事。正好遇到了。” “怎么回事儿这是?” 梁倾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那两人将jess安置在问询处的椅子上,那护士很负责,给她倒了小半杯葡萄糖,转身去急诊室找医生来。 jess喝了两口,似乎缓过来一口气,没等那护士走几步,道:“梁倾姐,你帮我跟她说不用了,我歇会儿就行。” 那护士却已经走远了,梁倾对她说:“医生来看一眼更放心。有人陪你来么?” 她本想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 “有的,我朋友去取车了。” 正说着,她电话便响了。她答几句,挂了电话说:“我朋友在门口了。” 那保安说:“小姑娘,你脸色太差了,要你朋友等一下吧,医生来看一眼,别等会儿出事。” jess缓过这一阵,将那一次性水杯攥起来,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说:“大爷我没事儿,就是低血糖,谢谢您。门口不好停车,我得走了。” 她甚至没与梁倾道别,径自离去。 梁倾目送她的背影,有些后悔,想,也许她不愿多留与自己也有关。 不一会儿她的手机也响了,是姚南佳看完了医生,两人准备下楼。梁倾便也往门口走去,将这一茬暂时抛在了脑后。 - 姚南佳和何楚悦上了车,仍是梁倾开车,她察觉到一向好情绪的姚南佳有些寡言,便问:“没啥事儿吧?医生怎么说。” 何楚悦向前坐直了身子,没吭声,望姚南佳一眼。 姚南佳清了清嗓子,梁倾从后视镜里看,她脸上有种类似委屈的表情一闪而过。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啦。”姚南佳歪歪头,对她俩微笑。 “就,之前一直没跟你们说,我产后盆底肌复原的情况不是特别好。经常跑厕所,漏尿挺严重的,有时候打个喷嚏也会漏。这段时间出门都得垫着卫生巾... 最尴尬的一次是在陆析家吃饭,他爸讲了个笑话,我笑得狠了些,也漏,太尴尬了... 今天检查医生说我情况确实算严重的,除了一些盆底康复治疗,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但至于效果,他们也不能确定。” 她苦笑,看向窗外,玻璃上映出她浅浅的一个影子,说:“以前一旦出去玩,我妈总是要跑厕所,我有时还和我爸一起笑她... 你看就连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要到了今天才能体谅她作为母亲的难处。”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的全部的准备成为一个母亲,我的家人对我的支持可以说无可挑剔,我也没有为经济发愁,但其实不得不说,我还是没有准备好... 那些时刻我是怀疑和后悔的。我现在甚至想知道,有没有任何一个母亲从来没有后悔过。” 姚南佳从来是个乐观大条的性格,若不是情况非常棘手她绝不会有这样苦涩自疑的表达。 母亲总要以自伤的方式孕育生命,她们选择这种代价,并且背负这种代价。 但这代价却得不到平视。转而,它们或者被弱化 —— 就像他们总说的‘都是这样过来的...’,或者它们被母亲的角色覆盖,代价被神化,接受高于人的赞美同时也意味着对代价的承受亦内化成了理所应当。 其实代价即是代价,任何一个女性为生育所作出的牺牲都应当受到不偏颇的承认。 并不需要讴歌伟大的母亲。 相反,更为真实的,应当是那些撕裂的母亲,脆弱的母亲,疼痛的母亲;抑郁的母亲,后悔的母亲,尿失禁的母亲;睡不够的母亲,需要吸奶的母亲,手足无措的母亲。 何楚悦和梁倾只能沉默以对,过了片刻,何楚悦提振精神说:“你都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修复盆底肌的机器,而且你还那么爱运动,怕啥。这不是你以前上学时的口头禅么,‘怕啥’?” 三人一时想起少女时代,心中各自有所触动。 夜行在北城冬夜,金光闪闪的大世界在她们面前铺陈开来,带着它残酷又华丽的奖赏。 在这途中,她们必须一一作出选择,凭心力,凭勇气,凭爱,但若有所获得,也必然要承担代价。 前些年梁倾醒在凌晨,还会有那种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大学宿舍,狭窄的室内,昏黑甜美,宿舍被窝外的世界,那些大的词汇,都不近切,与她无关,现在想想那是怎样一种奢侈。 - 三人到陆析家中时各自转换了情绪,到底不是自己的父母,有许多话不值得说,姚南佳进门时已回归平时那种轻快和自持。 陆父正在厨房忙活,陆母抱着孩子来迎。 小宝宝已到了能通过某些感官认人的阶段,见姚南佳来了,便对她大张怀抱,要从陆母身上逃脱。梁倾逗她,她愣愣地盯着看了几眼,忽然便粲然地笑了,原来是被她那对耳环吸引要伸手去抓。 梁倾一躲,抓着她的小手说:“干妈可太伤心,还以为你是冲我笑呢。” 何楚悦凑上来,说:“小馒头,那你认得我吗。” 小馒又愣了几秒钟,哇哇大哭起来。 全家都笑开。 小馒最初得名于姚南佳孕初期热爱吃馒头的饮食习惯,得益于父母的健康育儿,她自出生后便无病无灾,能吃能睡,小手小脚藕节似的,白白壮壮,倒确实与这个名字相衬。 陆析方才在听电话,这时也从里间走出来招呼。他今天套件印了他大学缩写的套头卫衣,加上脸上未修边幅,显得年少许多。 “怎么还换了件衣服。”姚南佳问。 “别提了,问你女儿吧。刚吃完奶,忙着拍奶嗝,换尿不湿晚了几分钟,滋了我一身。” 陆母将小馒往陆析怀中一塞,和蔼道:“别都站着啦,电视也没什么可看的,佳佳你带她们到处转转。正好,陆析爸爸前几天得了一幅好画,我也瞧不明白,你帮我去瞧瞧,别又是给别人忽悠了。” 姚南佳领着她二人去了陆家书房。 陆家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家庭,陆父p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原是在一家报社当编辑,陆母是大院子弟,九十年代陆父与陆母成家有了陆析后,为了支撑家庭,与几个朋友一块儿下海经商,赚得第一桶金。 三人打开门往里一瞧,何楚悦不禁‘哇’了一声。 冷潮 第73节 陆家书房内书架直接衔接天花板,满墙都是书籍,装修并不繁复,有种古朴沉淀的气质。 她们三人都是中文系出身,很难不艳羡。 “知道叔叔有文化,没想到这么有文化。”何楚悦道。 “天,57年版的雷雨。”梁倾瞧直了眼睛,不敢用手去碰。 三人又在书架前流连一阵。 姚南佳招呼她们,说要给她们看陆析的黑历史。 姚南佳面前的书架一看便是专门放置陆析的东西,中小学的课本竟也没丢弃,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十多年前流行的科幻,悬疑小说,还有通俗历史类读物。 姚南佳从第三层书架抽下一本黑封皮的相册,原是陆析童年时代的影集。三人笑闹着翻看。 正翻到一张,是大概七八岁光景的陆析,背景似乎是麦当劳。几个小男孩都带着生日帽,陆父陆母坐在两侧,笑得很开心。 “这是陆析生日么。” “我开始也以为,但陆析说,这是周岭泉生日。”姚南佳说着,往陆析身边的小男孩身上一点。 “哇,看不出来啊。周岭泉以前怎么长得这么秀气,个子也好小。不过细看,还是个帅哥坯子。”何楚悦凑近去看。 她二人正聊着,梁倾得以垂眼端详那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他亦在笑,却笑得不如他人用力。 成年的的周岭泉,早已一扫这种瘦弱文郁的气质,但方才梁倾仍然一眼认出了他,觉得在哪种时刻仿佛见过这个小男孩。 大概再短暂的爱,亦有这种副作用,使得人与人之间的时空和时间坐标都变得模糊,仿佛史前就已相遇相亲。 “诶,这是啥。也是照片嘛。”何楚悦问。方才放置在那影集旁边的另一本,白色硬皮,其中还夹着许多零散的纸张,早已泛黄,一翻满是旧书的潮味。 她抽出来翻开一看,讶异道:“老陆还会画画?” 姚南佳凑过来瞧一眼,说:“哪能啊,他那人,艺术细胞缺缺。这是周岭泉的。他们那时候在伦敦是室友嘛,后来毕业后周岭泉比他离校早,很多东西都没带走,老陆看着可惜,就给他保存下来了。” “我靠,画的挺好啊。没看出来啊,他以前还是个文艺少年。”何楚悦说。 “他以前读建筑的,陆析说他以前很爱画,你看看,这多有灵气... 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想不开,去做了金融。不过大概也是他父亲要求的。” 梁倾自然想到她在港城周岭泉寓所所见的那些画册,与墙上那幅挂画。 一整本的钢笔速写,冷峻又富有文艺气息的线条。 画景也画人。有时是街角烘焙店,有时是地铁上抱着小狗的老人。落款也工整,日期,地点齐全,还有他名字的缩写,n.z.。 除此之外,也是行迹的证明,他大概读书时代得以周游欧洲,亦有许多伦敦之外的地点落款,只是他从不画那些著名景点,就算到了巴黎这样的游客之都,也只画街角涂鸦墙前抽烟的青年人。 梁倾抽出那几张零散的看。 比本子中的速写更加抽象些,但细看发觉画上似乎是一个女人—— 寥寥几笔勾勒的横卧的身体曲线;侧身裹着大衣的背影,瘦削的脚踝上细高跟鞋带未系紧;小猫和一架老旧的钢琴。 落款地点是prague,czechia. 另二人仍在咂摸本子中的几张翡冷翠小景,梁倾不动声色,将这几张画夹放回去。 作者有话说: 有朋友说这几章都比较平淡,梁周对手戏比较少。 说明一下哈~大纲设计上这一段就是梁周的冷静期(也是唯一一段),会在一些旁枝人物和剧情上着墨比较多,我想写我的主角们,也想构建出他们的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我感觉这样人物会更立体,当然这也是我自己的一点写作野心,比较希望冷潮不要有那种悬浮的谈情说爱或者突如其来的奋不顾身非你不可。 而且梁周之前是py关系,因此情感大喘气和摆正位置也需要一些时间。 (偷偷透露一下,小周和小梁会一起过年。) 谢谢大家留爪!我都看到了!请继续留下你们的爪爪吧! 祝大家有个平和愉快的周末。 第58章 变老 大年二十八, 飞机降落江城。五点,黄昏已过,梁倾走过栈道, 见头顶铅云密布, 似有雪意。 她打了个车,直奔林韬家中。 今日亦是林慕茹出院的日子,她本想提前一天返家, 但工作上临时有变动,脱不开身。 过年高速极其堵车, 到林韬家的小区时已接近七点。他家这种地理位置靠市区的老旧小区, 如今大都是外来客租住, 新年时节,冷清异常,门口传达室虽平时也形同虚设,但今日却连坐班的人也没有。 她一路往里走, 只路过两个风中显得异常孱弱的老人。 江城总有种滞后感, 似乎再崭新的人和事物, 投入这里, 也会迅速变旧。 在北城时她是雀跃的,自飞机降落后却有些心神不宁,细想与近乡情怯的心情有共通之处 —— 上次与林慕茹共度春节还是七八年前,大学时代。 细想那时并不愉快温馨,她与曹家华不对付, 林慕茹夹在中间总是沉默以对。梁倾只匆匆吃过年夜饭, 便去林韬家夜宿。 经过这些年的波折后再与林慕茹相对, 她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小区的楼道内冷极了, 有种经年不散的潮味, 令人觉得熟稔踏实,她提着箱子一层一层,如同穿越时间的暗道。 余娟给她开门,十分讶异道:“到楼下了怎么也不说一声,要你舅舅下去接你。” “没事儿,不沉。” 林小瑶听了动静,已从房里出来了,接了她的箱子,道:“姐,快进来,姑姑在看电视呢。” 梁倾褪去围巾,室内很暖,林韬余娟一向节俭,今日却空调大开。 她还是觉得仍然冷,冷进骨子里,成了一种顽固的痒。 “姐,你看谁回来了。” 余娟先她一步,对着沙发那边道。 “你妈昨天就念着你呢。”她又回头说。 梁倾后她一步拐过门厅,见林慕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闻言抬起头,母女二人一时沉默地对视片刻。 一个冷静的,平和的母亲,梁倾觉得欣慰又觉得陌生。 甚至恐惧。 六年前的初冬,为林慕茹执意维系的婚姻,她们有过敌视和无数次不可救药的争执。 然后一切陡然断裂。 “回来啦。”林慕茹对她温柔道,“你舅舅做了你最喜欢的扣肉。” “妈。”梁倾在她身边落座。 电视里男女主撕心裂肺地互相告白。六年前的老电视剧,林慕茹从前爱看。 “你舅舅说,你现在在北城工作。我生病了,这些年好多事情都不记得。” “医生说了,慢慢来。你看,你这不是状况越来越好,才能出院吗。” “你舅舅说你现在是律师了。”林慕茹盯着电视,却笑着说。 林小瑶也裹着睡衣在梁倾身边落座,她心灵剔透,也察觉气氛稍有迟滞,便说: “姑,姐姐可厉害了。她工作的办公楼是全北城最气派的。寸土寸金。” “是么。你们两姐妹都在北城,互相照应,我和你舅舅倒是很放心。” 她十五岁时便到了江城念书,在那之后的数年,每次回望县,都会与林慕茹常因曹家华而争吵。 虽每每争吵仍以林慕茹主动求和做结,但心绪敏感如梁倾,早已明白,她是选择了与曹家华站在一边的。 世上日益淡漠的亲缘关系太多了,从离开江城的那天起,梁倾已学会不以为意。 包括现在也是。林慕茹病后她日夜盼望她健康起来,但却从未认为她们能借此回到儿童时代的亲密无间。 —— 她极少回忆那种亲密,偶尔想起,只觉全然陌生。 这些年林慕茹病后,角色陡然对调,梁倾只需要做一个能够提供经济支撑的大人。 她替林慕茹做下一切决定,不必做任何解释。 那些摩擦,都随着林慕茹的病情石沉大海,二人得享一种奇异的平静。 而当林慕茹重新捡起母亲的角色,她们之间的关系又该怎样重新建立? - 林韬下厨,四人吃了顿和美的晚餐。 林小瑶有种能力,能将极小的趣事也记很久,且复述时也津津有味。饭桌上气氛松快极了。 从前梁倾只觉得林小瑶性格活泼,后来才觉得她有一种汲取快乐的能力。在爱和宽松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总有这样的天赋。 不像她自己,总在那些理所应当快乐的场合里,提前感受到失去的静寂。 饭后四人又围坐烤火,一起看林小瑶爱看的综艺节目。里边的年轻男女,光鲜亮丽,似乎没有烦恼。 外边天寒地冻,林韬去阳台转了一圈,踱步回来说,大概过两日要下雪,说不定正好赶上春节,瑞雪兆丰年。 余娟却担忧,说,看这样子,怕是雪下不下来,反倒要冰冻。末了又嘱咐林韬明日再去交足电费,并检查电路,以防电器过载跳闸。 余娟与林韬向来早睡早起,九点刚过就先去洗漱睡觉了。 林小瑶的房间让给了林慕茹睡 —— 林慕茹虽情况稳定,但身边不能缺人看护,梁倾便与她同屋。 房间本不够宽裕,靠墙架一张行军床后便几乎侧身才能通过。 “贝贝,要不你跟你妹妹睡我们那屋,让老林上楼上睡,我陪你妈妈睡。你这孩子幸幸苦苦一年了,别回了家觉都睡不好。” 林慕茹在浴室洗漱,余娟无不担心地同梁倾商量。 “没事儿,别担心,舅妈,我妈现在情况也稳定了。晚上有事儿我再叫你。” 林慕茹洗漱完,从里间走出来,两人止住谈话。 梁倾远些这样看她,只觉得她比从前印象中矮小肥胖太多。她踱步到房门口,迟疑问:“梁倾。妈妈先睡了。” 客厅中只留一盏壁灯,其余便是电视机的光亮,明明黯黯,允许她们各自留有隐晦。林小瑶对着电视机傻乐。 梁倾道:“妈,你先睡吧。我再和瑶妹儿看看电视。” - 梁倾与林小瑶并未真的在看电视,电视机音量调到了最小,客厅留一盏壁灯,冷蓝的光影投入无尽的午夜之中。 她们姐妹向来亲密,各怀心事地坐在一块儿玩手机。 冷潮 第74节 “姐,你说,我好看吗?” 林小瑶猫儿狗儿似的与她凑得更近一些,干脆伏倒在她膝头。 梁倾有一下没一下梳着她的头发,她记起她高中时候林小瑶老缠着让她给编新潮的鱼骨辫。 “怎么这么问。”梁倾调侃:“你不是老说自己是顶级大美女么。” “说真的姐。我觉得我老了,我变丑了。” 梁倾轻笑出了声,说:“你这个十八岁的人要气死我这个快二十八的是不是。”她顿了顿,又说:“你从小到大谁见了不夸你。上学的时候男生喜欢你的也不少吧。” “可是... 姐姐姐姐,你都不知道,我们学校有多少又漂亮又高挑的美女,她们好多人高中就开始化妆了,化得也很好看,也很会穿衣服... 我也不太会... 还有网上那些,一个比一个好看...” “瑶妹儿...” “嗯?”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林小瑶虽是拿后脑勺对着她,仍僵了一僵。二十八岁的梁倾不可能看不穿十八岁的林小瑶 —— 倒不是基于对她的了解,而是她亦爱过人,当然明白,爱多少伴随一种病态,让人觉得卑微。 “你放心,除非你想,我肯定不会告诉舅舅舅妈的。喜欢别人,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值得体验。只是若你遇到了什么难题,至少能来找我倾诉。” “姐姐姐姐。”林小瑶蹭蹭她,说:“你真好哇。” “傻样儿... 明星还对自己外貌不自信呢,何况普通人。但是作为你姐姐,我还是希望你找到的人能让你觉得自己很美。” “那,万一我找不到这样的人呢。”林小瑶仰面躺在她腿上,一双圆圆的眼睛亮闪闪的。 “那你就来找我哭呗。心碎也是一种体验不是么。” “哈哈,姐,你可真酷。” 梁倾掐掐她的脸,说:“那我还得交代件不酷的事儿。” “啥?” “记得戴/套。” “... 姐,你在说啥啊!” 林小瑶倒吸一口冷气。 姐妹俩笑一阵。 忽然梁倾微信一响。 她点开。 竟是周岭泉,他问:“在江城过年?” 她觉得这信息简直如同午夜凶铃一样让人心惊。 夜更深了,窗外风声低旋,人间至寒的节气,旧光阴里炽热过的都被封冻。 “是。预祝周总新年快乐。”她回。 那边再没有回应。大概见她客套,也是无话可说。 林小瑶忽地伸手摸摸她锁骨处的纹身说:“这个好酷啊。这是从前望县你住过的地方吗。” “是。” “爸爸妈妈都以为我不记得,但我朦朦胧胧却好像有印象,你这一道疤,跟曹家华有关。我那时候还小,后来我问,爸妈也从不跟我说。” “是。”梁倾收敛起笑意,望着电视里无声的小品表演,出神。 “我爸爸这次特意交代我,说,要我不要提那段时间的事儿,他说姑妈不记得了。” “是,舅舅,也跟我说了。你别担心,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梁倾收回神,对她沉静地笑笑。 “纹身疼吗。姐姐。”林小瑶问。 “怎么会呢。”梁倾温柔地答。 —— 她自然想起第一个这样问的人。那天日光清澈的房间,她本下了决心就此与他告别,却因他这一句,又拖延了月余。 她很平凡,不免眷恋温柔。 姐妹俩依偎一阵,手机开了部最新的甜宠剧打发时间。看完一集,已经凌晨一点。第二日一家还要一起去商场置办年货,两人便起身去睡。 林小瑶上了阁楼,梁倾留了一盏壁灯,这才开了房门。 出乎她意料,林慕茹正坐在床沿,穿着件臃肿的保暖内衣,侧着头看着窗外。梁倾下意识关了房门。 屋内暖和,窗上起雾得厉害,什么也看不见,一层浮白的昏光,挤进室内。甩不开的失真感,披在她身体的轮廓上。 坍塌的背脊,下垂的乳/房。 梁倾想到她小时候做过的梦,梦中是会飞的房子,颠簸的,房子里有她和林慕茹,林慕茹哼着歌在煲汤。她好像不知道房子已经飞了起来。 “妈。怎么了?”梁倾问。 林慕茹闻言,回过头,打量她几秒,问:“贝贝。这是在哪儿。” 之前她并未称呼她小名。 “在舅舅家过年。妈,你忘了吗。” 林慕茹怔忪半天,似乎才想起身处何地,说,“我要上厕所。” “记得开灯。”梁倾提醒她。 她起了身,嗓子挤出无意识的叹息。 梁倾睡进了被子里,听窗外风声可怖,更甚北城。她不知为何有些想念那里,大概短暂寄居的原因,让她觉得轻松而年轻。 不像此时,她蜷缩在少年时代的旧被子里,记忆压身,喘息都觉得疲劳。 不一会儿,林慕茹回来了。 梁倾闭着眼,听她似是脱了鞋,却未有进被子的响动。 还未等她做声,听林慕茹问:“贝贝,过年怎么没见你曹叔叔。他去哪儿了?又去外地出差了吗?” 梁倾不敢睁眼,霎那间已是一背冷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看小周如何蓦然回首!瓜子汽水准备好了吗! (btw我很喜欢梁倾和瑶妹儿这段对话 第59章 可怖 以往逢过年, 周家年二十八便早已热闹非凡,但凡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要来走动。 今年年关就在眼前,周启泓却忽地倒下, 虽经手术已无生命危险, 但人还没醒,因他七十已过,有一些老年人常见的基础病, 因此危险期须得密切观察。 周家这个年是指定热闹不起来了。 周启泓原有四个兄弟姐妹,后胞兄周启棠早逝, 剩下同父异母的一兄一弟一妹 —— 周启辉, 周启华, 周美琴。 这位小姑周美琴在周家自小是众星拱月,虽已年近六十,还是小姑娘气性。且她虽其他事事顺心,唯独丈夫去世得早, 她不知为何没有再嫁。 因此周启泓一向对她最是关爱。 如今周启泓突然倒下, 比起那两位哥哥, 她的伤心便也真诚几分。 刚送到医院那天, 她先是与卢珍哭成一团,后又在走廊上不肯走,拉着周绪涟絮絮叨叨,擒着手帕不住抹泪,从周启泓的少年小事数到汪氏去世。 周绪涟几次打断无果, 头疼不已。 周岭泉在一旁倒看了场热闹。 医院里有高级护工, 家属也无从插手, 刚开始两天大家还殷勤地在床前守着, 如今临到年关, 年还是得过,各自还有人情要走,这儿倒是冷清下来。 唯周岭泉老老实实,每日结束了公司里的事,便往这边跑,偶尔还卷起袖子,亲自为周启泓擦面。 十成的孝子模样,倒叫旁人挑不出错来。 他来得多,周绪涟便来得极少。彼此不碰面,落个两厢清净。 他们兄弟本就卷入上一代恩怨,如今周启泓又将周岭泉保进董事会,这一举动,外人看他们亲生父子兄弟倒是名正言顺,知情人却都知道,此举是抱着制衡周绪涟的目的。说得更难听些,便是防着周绪涟胳膊肘拐向汪家的。 周绪涟向来最厌恶周岭泉这幅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模样。如今公司里会议或公众活动都要与这位弟弟照面,他算是被怼到了跟前恶心。自然不愿多见。 周岭泉正在吸烟区吸烟,见那护工中的一个熟面孔慌慌忙忙地跑来寻他。他碾灭了烟,匆匆跟他同去。 是周启泓醒了。 他不过病倒了几日,精气神却散了,再无那种老成持重的从容。纵使平日保养再精细,这样一看,也是诸多破绽。 他是新宏邦的领军人物,商场上明枪暗战,他一辈子都争到了上游,却还是败给了时间。 他说不出话,左半边身子也动不了了,却能小幅地转动头与右手。 周岭泉便关切地探过去,问他是要水么,还是饿了,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 他都摇头。 周岭泉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问他:“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刘律师?” 周启泓点点头。 过了小二十分钟,司机便接了刘律师及其助理来。他是周启泓的遗嘱律师,看来这几日是随时待命的状态。 周岭泉不便在场,退到病房外去等。 约莫也才二十几分钟,走廊那头风风火火又来了一行人,是周启辉及其长子到了。 他心中一哂,想着,这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 这位周启辉本是长子,无奈他是二房所出,二房太太并无什么家世背景,嫁入周家前,本是老太太跟前的丫头,后老太太病重,为给老人冲喜,才收作二房。 据说少年时代他还有与周启泓处处争一争的气性,尤其长兄周启棠英年早逝,他更觉得自己还有些胜算。 不过大房本就背景深厚,后又为周启泓寻了汪氏加持,这样一来,他自知徒劳,也就消了这些打算,早早跟周启泓站了队,忠心耿耿,在公司里也得了几十年风光。 当然,除去出身,另有一件事情是他不愿旁人多提的,便是他的发妻。 冷潮 第75节 —— 据说周父年轻时有一阵为生意缘故,须经常自上海与港城两头往返。那时仍是军/阀割据的混乱时期,有一次他们行至半途,火车被泥石流截停,改走陆路,在上饶往衢州的途中遭了劫,眼看就要丢了性命,后在山中幸遇一个药农仗义相助。 这药农颇有些绿林草莽的气性,虽家中一贫如洗,仍为他们煮粥添衣。 周父自然感激,并留下大名,许诺日后若有机遇,必当涌泉相报。 他回港之后这事便成了一桩谈资。 可没想到,十多年后,那药农的妻子却牵着个十六七的女孩儿找上门来。说那药农病故,母女无依,她又得了痨病,不久于世,请周父看在昔日恩情的份上,为这女孩儿寻条路。 这事也算猎奇,一时又一次成了他们那些老爷太太们的话题焦点。 周父‘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海口已夸出去了十来年,如今家眷找上门来,人人都瞪大眼睛看他要如何处理这救命恩人的遗孤。 周父无处搪塞,见这长子能力平平,于婚配之事上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 高的看不起他母亲出身,低的他又瞧不上 —— 见这女孩儿生得清秀性格乖巧,便作主把她塞给了周启辉。 敲锣打鼓。自此,全了周家脸面。 传闻婚后,周启辉处处冷落这位原配,她一气之下,生下长子后便回了衢州老家长住。两人也只有个夫妻的虚名。 更耸人听闻的版本是,这位原配因实在过得忍气吞声,后干脆与周家的马夫私奔了。周启辉这顶绿帽,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周岭泉从未见过这位原配太太。 事实上,在周启泓还未推他入董事会前,他与周启辉的交集亦十分有限。他是那种最爱讲“正统”的人,不曾正眼瞧过他,当初周启泓要将他记到汪氏名下他是头一个反对的。 此后几年但凡子侄们都在的场合,他也将他当空气,很少正眼瞧他。 如今不同了。他虽是只是狐假虎威的一枚棋子,周启辉也总算肯正眼瞧他。 “刘律师来了,在里头?” “是。”周岭泉倒是毕恭毕敬的,又说:“许久没见jason(周启辉长子)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听emily说马上就要生了。” jason是周启辉唯一的孩子,块头大,性格却面极了,从小没有主见,不出众,但他于婚恋方面倒是最老实的,早早结了婚,如今第三个孩子即将落地。 周启泓当初没点头让jason进新宏邦,大概是极不看好他,不愿养闲人。周启辉便又求爹爹告奶奶地给他在民政/署里谋了个公职。 不过听说这几年他有所晋升,人也眼见着开朗一些。 “是,一周后预产期。”jason笑着答。 周启辉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对话丧失耐心,又问,“不是说现在还说不了话,这样也能... 立遗嘱么。” “医生说他只是说不得,听得全,听得懂,刘律师说只要有医院证明,没有问题。” “你爸爸也是,不是之前已经立过一份了么。人刚醒,不好好休息,又把律师叫来做什么。” 他这话,表面关切,却是想套套他的话。周启泓这人多疑,虽早早立了遗嘱,但谁也没有透露,且随着公司内部周汪两派嫌隙渐多,他请了刘律师密谈的次数变也愈多起来。 周岭泉不答,看他一眼,眼里似有嘲讽之意。 周启辉意识到自己偏了题,jason急忙关切道:“二叔什么时候醒的?医生怎么说?何时能下床呢?emily(jason太太)还在念叨,希望二叔早点好,到时候要把孩子抱过来给他看看,等着他定个名字呢。” 周岭泉只觉得jason与他从前印象里有所不同。 不及细想,殷勤地请他二人坐,又问他要不要差人给他定晚餐。 周启辉一向知道周岭泉嘴风紧,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也不再追问。 大概再等了十来分钟,门开了,刘律师带着助理走出来。 周启辉领着jason迎上去寒暄,又说早在医院附近的酒楼安排了便饭,要请他二人同去。 刘律师为着避嫌自然婉拒,周启辉料到了,便提出要送他们下楼,又在走廊上高谈阔论,提及自己的哪位朋友也有业务要接洽给刘律师,又问他女儿在哪个学校就读。 周岭泉目送他们一行人拐过了走廊,这才进了病房,又请医护暂时离开,这才往周启泓耳边探去。 说:“爸爸,你从前交代的,我都记得,你放心养病,公司里有我,汪家那头轻易也难有什么动作。” 周启泓用右手握着他的,轻轻捏了捏,算是肯定。 - 离开医院,时候尚早,港城夜生活刚刚开始。 车开到半途,aaron给他打电话,说有几个朋友在酒吧玩,都问起周启泓病情,若他晚上想寻个地方排遣,倒可以过去。这酒吧是aaron和两个朋友开的,在苏豪区,三月前开业时他还去捧过场。酒水一般,装修上砸了大价钱,又前前后后请了许多明星网红来站台,生意还不错。 他想了一想,难得有个闲下来的夜晚,无事可做,无处可去,也就答应下来。 到了酒吧,因时候尚早,还算清净,那些人已聚在里头一个半隐蔽式的卡座。 aaron见他来,探出身子招呼他。又让出过人的道儿,请他往中间落座。 相识的,不相识的,都打了招呼。 都知道这位周家二公子如今得周启泓倚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时投资,地产,期货,ai,赛马,高尔夫,画展,冲浪,什么话题都抛了过来,又间或有人起话头,八卦一番圈□□友,如此罢了。 他坐一会儿便意兴阑珊,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从前在这样的场合,逢场作戏并不是件难事。 “nathan,我妈妈说大伯刚刚过去看了一趟,说二伯总算醒了。这下你和chris(周绪涟英文名)也可以放心了。”aaron隔了几个人与他说话。 在场人顽笑如常,却都听进去了。 周岭泉要走,在座人留不住,aaron忽地又半坐起来,往门那头挥手。又与他凑近,说:“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模特,你见一见,不会失望的。” 话音未落,那女孩儿已走到眼前。混血儿巴掌大的一张脸,南美的野性与东亚的含蓄。因她是夏威夷长大,又兼具一种海岛的清新。 在座一些男士眼看着都有些坐不住。 周岭泉承认她是美的。 大概是从前画过几年画,他对美是敏锐的,但并不流俗。他不是那种对美趋之若鹜或有占有欲的人。 当然,这些aaron是不了解的,他亦不了解他与林永菁的渊源,只看这姑娘长相与林永菁相似,便为他张罗起来。 周岭泉与她耐心聊两句,知道她念完高中后,因家中经济拮据,便没有选择继续学业。现在是社交媒体发达的年代,有星探发掘,她也没有更好的出路,便提着行李来了。 一头扎进港城这个万花筒里。 但她到底初来乍到,年纪又小,虽努力往成熟了装扮,也购置了几样基础款的奢侈品,却破绽百出,处处露着天真和拘谨。 这是他们在座某些人心中的完美猎物。 这个女孩,有一些角度令他感到熟悉。 他思考片刻,才想起,她黑黑的瞳仁,令他想起十年前捷克的偶遇。 —— 那个黑发的捷克女人,自家乡来到布拉格,沦落风尘,独自带着一个小女孩。 十九岁的冬天,他在欧洲周游散心,布拉格暴雪,他丢了钱包,却索性将口袋中的零钱全都给了那个小女孩。 那个女人收留了他,还告诉了他她的名字 —— markéta, markéta带着孩子独居于街角老建筑的阁楼。那夜暖气彻底罢工,楼下的邻居吵了一整晚,他们都睡不成,她为了逗乐孩子,便弹钢琴唱歌给他们听。 她有非常动听的歌喉。 周岭泉问她为何会有一架钢琴,她说她十年前从乡下来到布拉格,是想成为一个歌手。 markéta的英语词汇有限,那夜的大多时候他们只是静静听她弹琴歌唱。 雪停的清晨,他要去赶火车,临别时候无所可赠,于是画了许多画送给她和她的孩子。 markéta很惊喜 —— 他离开时,她拥抱他,虽然他们大概也只差十来岁,她却亲吻他的脸颊,说:“上帝爱你,我的孩子。 - “nathan,你有在听吗?” 那个女孩方才在与他说来香港后的见闻,正谈到第一次吃奶黄包的搞笑经历。脸上一派天真的表情。半真半假。 周岭泉自记忆中回过神,敷衍几句。 又坐了十分钟,他再受不了眼前的吵闹,托辞要回医院,起身要走。 人们见他方才与这女孩儿聊天虽并不十分热络,临走前却给了她号码,又说一会儿有司机来送她回家,那些有心思的便也收敛起来。毕竟不值得为一个小模特开罪了他。 夜生活伊始,周岭泉却独自出了苏豪区,与人潮背道而行。 凉风扑面,天空蓝中泛着紫。他近年并不常来此处,却不知为何,déjà vu的感觉一闪而过。 他们背后都在说,自金融危机以来,周启泓过河拆桥,与汪家离心,周绪涟摇摆不定。此时是周启泓对他信任的最高点。若他此时撒手人寰,那便是周岭泉渔翁得利。 多好,那个孜孜以求的终点就在眼前。 他又进入那种事不关己的心流 —— 一时间既为自己高兴,又为自己凭悼。 忽有短信进来,是刚刚那个女孩,向他道谢,又问他改日能否请他喝酒。 他将陆茗的名片推给她,说,你联系这个人,他可以接手你的经纪事务。祝你顺利。 那边再次道谢。识趣地不再试探。 他又走一截,海滨长廊那摩天轮的亮便扎进他眼里来。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正是那个破破烂烂的牙医洋瓷招牌在他头顶上,叽里呱啦响着。 难怪似曾相识。 这是那日与梁倾去坐星光小轮时同行过的路。 - 也不知在街上盘桓多久,好在姚鹿又给他发了短信,说周启泓又醒了,能进流食了,问他要不要再去看看,他便掉头往回。 回了医院,他先去找一趟姚鹿,她今夜在心外科住院部值班。 这医院建成有些年头,保留了一些英式建筑的遗风。大楼和大楼间都以连廊相接,参差交错。 他正从门诊往住院部走着。见迎面走来两个人。 穿着粉色兔耳朵摇粒绒睡衣的少女,带着一副怪异的眼镜,身后跟着一个中年妇女,跟她说——‘慢点走。’ 周岭泉与她们擦肩而过,怔在原地几秒,几乎以为自己因困倦而产生了幻觉。 那女孩儿单瘦的鼻与圆钝的唇,甚至那嘴角不笑时微微向下状态都像极了梁倾。 他没忍住转过身再看一眼,甚至向前提了一步。 当然只看到背影。 “看啥呢?” 姚鹿正来寻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那个粉红兔子的背影消失于拐角处。 “诶,这不是那个姑娘吗?你托我照顾的,叫...什么可儿来着。” “梁可儿。” 冷潮 第76节 周岭泉讷讷答。 这一瞬间,他觉得他看似盆满钵满的生命中,似乎再次流失了什么东西。 夜静得仿佛一种审判—— 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得到与失去。 光阴回旋,此刻他仿佛仍站在落雪的捷克街头,寒冷,且一无所有。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问姚鹿。 —— 若论爱情与婚姻,无人比你们夫妇更美满。所以,阿嫂,你能不能告诉我,若单凭眉眼的神似,就能近乎疯狂地想念一个人,那么,这与爱相同吗? 如果是。那它为何又如此可怖,让我这十年来汲汲营营所求的东西,顷刻变得意义全无。 作者有话说: 之所以要写markéta这个人,是感觉她对周岭泉有种‘爱的启蒙’的作用。 灵感来源于once这部电影。 我觉得想写两个人相爱,就先得写两个人都有爱的能力和爱的渴望。不然无论作为个体多么光鲜,主角之间爱的产生都没有说服力。 大家喜欢就留下评论吧 (鞠躬感谢 第60章 痛苦 大年二十九, 梁倾比林慕茹先起,弹簧床缺乏普通床架的支撑力,她一夜不成眠。 有那么一阵似是睡着了, 梦到许多自己都淡忘了的事情, 譬如那一年,梁坤和林慕茹带她去江城的蝴蝶游乐园玩,晚上回到望县发现她毛衣上粘着蝴蝶残翅, 蓝阴阴的颜色。 她醒过来,却无法分辨是否是真实发生的。 好不容易听见余娟和林韬也起了床, 她便轻手轻脚出去。 “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余娟与林韬在张罗早餐, 见她第一个起床, 很惊讶。余娟问:“没睡好吧,今晚你跟你妹妹去睡。对了,你妈昨晚睡的还行吧。” “还行,起了两次上厕所, 但好像睡的比较踏实。” 梁倾靠在厨房的门框上, 看他们两夫妇在厨房默契地忙碌。 火蓝汪汪地烧着, 不一会儿水烧开了, 余娟掀开蒸笼,一阵水汽扑面而出。 梁倾默默看了一会儿,说:“我妈昨天晚上问我,曹家华去哪儿了。” 林韬一愣,揩着手上的水, 说:“这倒是奇怪, 我去看她这么多回, 她从没问过我。我那时候也私下问过张教授, 他说要我们不要着急, 那事情对她刺激太大,得慢慢来。” “嗯。没事儿,我看她也是昨晚睡糊涂了。” 他们又谈几句,听房间里有动静,大概是林慕茹起身了,于是也就止住话题。 大年二十九,街上车辆稀少,超市里仍旧热闹,他们置办年货过后驱车回家。 不过四点多的光景,却已经日光稀薄,上午好了一阵的天气,此时又是铅云密布。 “这雪看着下不下来。”余娟忧虑道。 “可不是么。”林韬道,“今年冷得也反常。” 林慕茹一路话都少,梁倾见她又是在看窗外。车沿江而行,冬季河道干涸,衰草连天。 在小区里停了车,他们大包小包拎在手中往楼道口走去。 还未来得及过车道,拐角处忽有一辆小轿车驶来,他们在马路边避让,那辆车却一路朝他们驶过来,直直停在他们面前。 车上下来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高大肥胖,剃短了头发,臃肿的口鼻,耷拉下来的阴郁眉眼。 —— 太相似和生动,梁倾呼吸急迫,却强迫自己抬头凝视他。 另一个男人是生面孔,手中举着左右两张黑白遗照,曹老太和曹家华。 “曹家豪?” “过年好啊,我来找林小舅的,没想到啊,大嫂也在,大嫂,过年好。看样子你身体见好了。”他对着林慕茹笑。 “家豪?”林慕茹神情疑惑,却认出了他。 曹家豪小曹家华三岁,容貌经年愈发肖似。 他跟着曹家华一起风光过几年,后因寻衅滋事,诈骗,故意伤人,多次入狱。 最近这一次刑期是两年零八个月。 他向来比曹家华狡猾,大概狱中刻意收敛,竟提前出狱了。 “曹家豪,你这是干什么。”林韬看着那两张遗照,让到众人面前。他们都是同县同村长大的,他与曹家豪童年时代还是玩伴。 “我这不是刚出来么,来走走亲戚。我妈清明节后不久就去了,我妈这辈子都苦,连死了都没人送终。还是别人帮忙葬的,想问你借点钱,毕竟也是一家人,给我妈风风光光补个葬礼。” 他六年前就曾于经济上纠缠过林家一阵,后惹了事,去外省东躲西藏,又入狱,家中早已妻离子散。 “你...”林韬气结。 “大嫂,你倒好,病了也就病了。我这小侄女也厉害,当年还请了那个律师。大哥那些债,这些年都追着我妈。” 曹家豪不看其他人,唯独盯着林慕茹。 这是捕猎者的本能,总要朝着最弱的地方下口。 “舅妈。你带小瑶和妈妈上楼。” 梁倾淡道,又转过身说“我跟你谈。” 曹家豪横着眼睛,打量她。梁倾后背蒙着一层汗,神色却格外静,也看他。 她十四岁就开始厌恶恐惧的这双眼睛—— 似凌驾于她命运之上的恶意和慢性病,不可言状,如影随形。 曹家豪朝那个抱着遗像的人点了点头,那人让出道,余娟和林小瑶左右搀着林慕茹上楼去。林慕茹过了马路,却回头看曹家华那张遗照,眼中不解。 “你好歹是我侄女,给你打几次电话,都被你挂了。县里的人都说你在大城市当大律师,出息了,惹不起你了。” “你要什么。” “二十万。” “曹家豪,你疯了,我姐不欠你的。曹家华做了那么多孽,你竟然好意思...”林韬怒道。 “什么叫不欠我们的。”曹家豪冷笑,“你们欠我大哥一条命。却在这儿好端端过年。二十万,多么?” “你叫警察来也没用,我没动你们一根汗毛,他们能拿我怎样,进去关个十五天?你再搬家也没用,你都不知道吧,现在社会不同了,找人比以前还简单,瑶妹儿在r大读书吧,还有你,你那个律师事务所看上去也是好高级... 我反正是烂人一个。” 林韬听他破罐破摔的态度,几次怒得要上手,被梁倾拦住。 梁倾敛着眉目在路灯下等他说完。 曹家豪说到最后,不知为何从梁倾眼里看到一抹锋利的笑意。他背上凉起来,又不觉得与梁倾有关。 曹家豪来给林家添堵绵钱,一番说辞自然早就想好了的。 林家除了林韬都是女人,他和他的哥哥一样,从来将女人视为次级,生儿育女的子宫,发泄情绪的沙袋。 她凭什么笑。 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曹家豪见过风浪,若不是不想再随意惹事,早可以命令人将她打得跪下求饶,又或是更下作的手段,让她这辈子也抬不起头。他怎么会怕。 梁倾听他说完,踢着台阶,姿态轻松,缓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烂人一个。” 那跟着曹家豪来的人并不了解他们两家恩怨情仇的细节,看梁倾今日打扮学生气十足,以为她好拿捏,但说起话来那种神态 ... 他很少在一个年轻人脸上见过那种神情。 “四年前你头一次出狱,出狱第二天你去了望县看曹老太,给了她两千块钱,之后你连夜坐大巴去江城火车南站,想从那里买一张票去南城,因为身份证过期了,只能先去派出所打报告。据我所知你入狱后,你前妻带着你的两个孩子跑了,县里的人都说他们去了南城。是么。那次你后来去了南城,待了一天一夜,你找到了你的前妻,但她拒绝让你跟孩子见面。是么。” “后来没过多久,你又因为诈骗进去了,又是两年八个月,期间你还托望县刘三武他们那些去南城打工的人帮你寻找你前妻和孩子。是么?” “你什么意思。” 曹家豪的脸阴沉极了,他怒起来眉头有两个肉球,沉沉地压在额头上,与曹家华一模一样。 “你说的特别对,现在社会不同了,找人比以前简单。你的儿子还在上高中,他从前的目标是想考飞行员,但军人政/审是最严格的,肯定走不通。是么。你的大女儿 — 小圆姐姐 — 她在南城一小当老师,当初因为你在服刑的原因,政/审上磨了很长时间才搞定了工作,她老公家里都以为她继父就是她亲生父亲。她今年年初刚刚结婚生子,小孩没满周岁,家就住在南城西区玉亭小区b栋,是么。小圆姐姐小时候跟你很亲,她躲着你前妻,偷偷跟你见了一面,把儿子抱出来给你看了一眼。是么。” “你他妈的找人查我?你到底什么意思。” 梁倾摇头一笑。 黑云遮月,她的脸笼在阴影中,一双幽灵般的眼睛。她向曹家豪近一步。 无人看得出其实她也在剧烈颤抖,心如擂鼓。 从曹家豪去年出狱,电话骚扰她开始,她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你是烂人一个... 二十万,没有,要给你的烂人哥哥报仇,可以,我口袋里有一把刀,你不是要我赔吗,一命抵一命,曹家华当年没做到,不如你帮他,杀/了我。” “你... 你妈疯你也疯是不是。” “你今天要是不敢,那你就要知道,我还活着一天,就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们。除非你想让你的女儿,儿子,你的孙子,都因为你过不好日子,在他们的爱人,同事,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曹家豪一愣,神情软弱起来。 恶人行事也有动机,只要有动机便有软肋。 梁倾知道,他比他哥哥有头脑太多,并不是蠢人,他只是以为林家都软弱可欺,便想横捞一笔。 他们两兄弟远不如外人以为的亲厚,曹家华经济犯罪挪用公款连累他入狱,他私下早就诸多抱怨。绝不可能经年之后为了曹家华杀人复仇。 但曹家豪当然不是轻易服软的人,亦往前一步,像要动手。 忽听见林小瑶的一声尖叫,只见一个人影从楼道内冲出来,扑在曹家豪身上与他扭打起来。 是林慕茹。 另外那人被吓一跳,遗像落地,玻璃全碎。 林慕茹显然受了刺激,力气大得吓人。 曹家豪平白挨打,为了自保也奋力去推她,梁倾和林韬怕她受伤,也扑上去,四人扭在一块儿。 方才上楼时余娟绊了一跤,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林慕茹就挣脱了她们。 林小瑶扶着余娟追下来。 几人费好些力才将林慕茹架开。 曹家豪侧脸被她指甲刮掉一块皮,捂着耳朵,边走边恼道:“疯女人。真疯了。真tm晦气。” 冷潮 第77节 “你别碰她。曹家华,你离她远一点。” 林慕茹不住颤抖,不住低喃。 - 曹家豪带人上了车驶离小区。 他这趟出狱后,本只想到处绵些钱,重新做点生意,尤其他大女儿生了孩子后,对他态度比早年好许多,他成了外公,从前拖累过家人,现在倒想起了要帮衬子女。 只是这一趟偷鸡不成蚀把米。 车出了巷口,拐了个弯。他骂骂咧咧,想起梁倾方才灯下那张带笑的脸,顿了顿,恍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记起六年前,他听说曹家华出事,匆匆赶往望县的东边。 在巷口遇到救护车,梁倾横躺在救护车上,有医护人员给她捂着伤口,检查其他部位。 他对这个继侄女印象不深,从前只觉得她性格沉闷,后她与曹家华交恶,撺掇林慕茹与曹家华离婚,甚至还请了江城的大律师。 曹家华那时私下提到她,总是咬牙切齿。 不过是打女人,大惊小怪个什么呢,曹家华一向要面子,现下却搞得整个县城都在说他家闲话。 那天在巷口,他发觉她也在看他,满脸血污,伤口还在止血,在与他目光相交的瞬间,那张惨白的脸却带上微弱的笑意。 - 【七年前,二月初,新年刚过。】 二十一岁的梁倾裹紧棉衣穿行在望县东头的街巷。 方才林慕茹追下楼来,两人又在小区内大吵一架。 梁倾坐在漏风的出租车后座时想,‘不该抱有侥幸。’ 在贺灼的帮助下,离婚案已敲定了开庭日期,就在下月。 梁倾为此事奔波三月有余,一月初回校期末考前,林慕茹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曹家华离婚。不仅如此,她也搬出了与曹家华居住的高档小区,搬回了林家老屋。 因余娟生病,她不愿再叨扰林韬,这才未与梁倾一同去江城。 十一月时林慕茹提出离婚后曹家华反应激烈,但好在他最近官司债务缠身,债主和警察都不断上门,他东躲西藏,不常出现在望县。 两周前,梁倾考完期末考便连夜坐大巴回望县林家老屋,开门的却是曹家华。林慕茹出门买菜了。 曹家华早知给林慕茹出谋划策的是梁倾,自然对她没有好气。 梁倾心中灰暗,知道林慕茹又再次妥协,于是提着行李转头去招待所住下。 三天后,曹家华因躲避债务,大年三十深夜再次离开望县,梁倾得知消息,初一才找上门去。 林慕茹说曹家华这次回家后在她面前下跪请求原谅,说他已戒酒,债务问题也在想办法解决,求她再给一次机会。 她问梁倾,离婚程序能否中止。 梁倾已倦于跟她再谈。 大年初四,曹家华又回到望县。 梁倾趁他不在家中,再次登门要求林慕茹将个人存折暂时放在她处保管。 存折里边有林韬年前给她应急打官司的两万块钱。 林慕茹零六年于卷烟厂下岗,嫁给曹家华后没有再工作,收入微薄,对家中经济情况一无所知,就连曹家华早些时候要求她将名下房屋抵押贷款,她也懵懂答应了。 林慕茹三推四阻,梁倾一再逼问,她才松口 —— 两万块钱也给了曹家华在外地应急。 梁倾气结。扬言要将曹家华去向通知给找他的债主和警方。 母女在楼道口拉扯不断。 - 她知道曹家华在哪里。 县城东头的地下棋牌馆,那是几个曾经跟着曹家华混的朋友开的。 年轻时曹家华多少提携过他们,后他中年落魄,那几人也算义气,他偶尔便会躲去他们那里,一道玩牌喝酒。 东头出了名的乱,牛鬼蛇神都有。梁倾也顾不得这些了。 地下棋牌室是赌博性质,常年灯光昏暗,烟熏火燎。整顿关停过几次,过了风头照样营业。 梁倾到的时候里面支了五六桌,又有许多人立着在看牌,热火朝天。 她穿件白色的棉衣,一身干净,脸上又清秀,路过时别人难免多看。 后有个满脸横肉抽着烟的男人拦住她,问:“小妹妹找谁。” “曹家华。” “你是他谁。” “家里人。我妈让我来找他。” 那人见过林慕茹,猜测这是曹家华那个继女,狐疑看她几眼,便进了侧边一个小房间。 过一会儿,曹家华出来了。 他为避风头,不在前厅玩牌,县城小,他从前势力大,现下关于他做生意破产,以及离婚官司的风言风语不断,他这一出现,玩牌的人都朝他看去。 “看什么?好好打牌。” 门帘后跟出来一个人,年轻一些,却亦是相似的粗糙身型,耳后有纹身。满身酒气。 “你妈让你来找我?” 曹家华明显已经喝得七分醉,没有好气,对她道。 “她叫你把她的存折给我。” “什么存折。” “她名下的存折,她前两天给你的,有两万块钱。那是我舅舅给她的,不是给你的。” 问女人拿钱是件掉面子的事情,何况在场旁听的还有他昔日马仔。 他语气更不善,道,“你跟我进来说。” “就在这里说。还给我,我就走。我知道警//察在找你。”梁倾扬头道,直直看向他的眼睛。白炽灯大亮,照得她目光如炬。 这几人都是在社会上混久了的,不干不净,听她说警/-察二字,脸上都难看。 曹家华早恨极了她。这时向他身后那个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伸出手来拖梁倾,要将她拖进那个屋子里。 “妹妹,你别跟你爸犟,进来说。” 那人的脸近在咫尺,一笑,呼吸都是恶臭。 梁倾奋力挣脱。 一瞬间,她后背发毛,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也许在那个屋子里等待她的远比她想的可怕。 林慕茹与曹家华曾是青梅竹马,林父重男轻女,曹父常年酗酒家暴,两人都有不幸福的少年时代,因此相亲相爱过。 后曹家华因惹了事不告而别,林慕茹也嫁作他妇。 他们刚再婚时,梁倾虽很难将这个中年男人与林慕茹口中的那个少年对号入座,但想,他们之间大概有些真心,曹家华虽市井气十足,至少不是穷凶极恶的人。 彼时她才十四五岁,白纸一张,小瞧岁月可以怎样彻底颠覆和摧毁一个人。 这些年,曹家华的事业生活皆分崩离析,他视林慕茹如手中一把救命草,既用恶劣的行为对待她,又用强烈的情感捆绑她。 他怎么能允许梁倾介入。且让他在众人前受辱。 - “你别碰她。曹家华。你干什么!你疯了!让他放开。” 林慕茹在此时出现。见这一幕,面目扭曲狰狞,梁倾多年未见她如此愤怒过。 那人松开梁倾。 曹家华一滞,望向林慕茹的方向。 梁倾似乎见到某种少年神采在他面上转瞬即逝,顷刻,他眼里又是阴鸷的神情。 “我不是要你在家里等我,你来干什么。” “我带梁倾走。曹家华,你说你要去处理生意,又是来打牌。你又喝酒了?” 林慕茹凑到他面前。 “大嫂,你别生气,家华哥也是心情不好,来放松放松,没喝多,没喝多。男人嘛,开心了自然要多喝几杯。”有人嬉皮笑脸来劝。 曹家华则不理睬她的质问,反扣住她手腕,怒问:“你要走去哪里?你这个贱人你要走去哪里?你还让她来这里威胁我。” “我要去江城。我要跟你离婚,我一定要跟你离婚,曹家华,你把两万块钱还给我。那是我弟弟的血汗钱。” 酒精,挑衅,屈辱,威胁,在这一刻大概彻底击溃了曹家华,他将林慕茹往地上一摔,两边都是牌桌,林慕茹撞在麻将桌上,呻/-吟着往地上倒去。 麻将,酒瓶,玻璃杯,散落一地。众人避之不及。胆小的早就离场,胆大的走远去了门口看这热闹。 无人插手劝阻。 曹家华在林慕茹歇斯底里的尖叫里向她的腹部重重踢去。 这尖叫近乎鼓舞,他面容扭曲,感到异常快活。 那人又拖住梁倾手腕,将她往屋内拖去。 梁倾脑中一片空白,耳鸣剧烈。棋牌室的光影人声皆如同凝固,她无法呼吸。 右手在口袋中握到冰冷的物什,钥匙串上是一把瑞士小刀。是她十岁时,梁坤自港城带回的观光礼物。 - “二十七床家属在么?” “在!”林小瑶站起来。其他两人也都齐齐望着病房内走出来的急诊医生。 “病人情况稳定下来了。打了一针镇静。等会护士带你们去划价。” 冷潮 第78节 林韬忙不迭去了,林小瑶不放心,跟着一同。 医生翻看手中病历,心里想这年关将至,这一家人这个年大概过不好了。 问坐着的梁倾道:“之前住在疗养部?我看是张教授批的出院。看这半年的情况都挺好,这是被什么刺激了?” 他只是个普通的年轻住院医师,并非精神科专家,见梁倾脸上倦极,不答话,接着说:“张教授休假,估计得年后才回来。明天白天精神科有值班医生,你现在在手机上约个号,明天请她看看,这两天在这儿情况稳定之后,先送回疗养部?” 梁倾点头致谢。 “你脸色很不好。小陈,你给她弄杯热水吧,加点葡萄糖。病人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你可以去护士站休息。” 路过的护士闻言照做。 梁倾卧着纸杯在手里,喝了几口。起身。路过护士站时,电视里是天气预报的午夜重播。 ‘江城冰冻天气将持续至三月中旬。’ 钝重的安全门开了又关,声控灯坏了。 漆黑一团,楼梯间的窗大敞,外头无星无月无灯,剩冷峻的楼宇的轮廓,创世的风砸进来,穷凶极恶,鬼魅夜哭。 她在视觉的消失和听觉的强烈之中闭上眼睛,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她的肉/体正经历极度的苦痛,灵魂却无比冷峻,凝视着 —— 曹家豪与曹家华的脸无限重叠。 她记得的。 那把刀是如何被用作自卫的工具,又被曹家华夺下,她如何倒在酒瓶玻璃碎后的锋利缺口上。最大的伤口距离锁骨下动脉毫厘之差。 那种破开血肉的痛,陡然折断她无暇的生命,发出恶作剧般的脆响。 曹家华向她走近。迫近的意味不再局限于个人对个人的暴力,更近似命运的不可抗拒。 她还记得,林慕茹是如何狼狈得如同牲畜一般从地上爬起,弓着身子向曹家华撞去。 曹家华本就大醉,踉跄几步,被几只酒瓶绊住,摔倒在地。 那把从梁倾手中夺过的刀,刺入他自己的脾脏。 戛然而起,又戛然而止。一出诡异闹剧。 警灯闪烁。 医护人员乱作一团。 她的身体在失血和疼痛,因惊吓和方才过度的恐惧,她在不能自控地呕吐。 但她的灵魂却仿佛脱离躯体,因一种痛苦的喜悦而上升,上升。她看到那些医护人员摇了摇头 —— 曹家华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5章这一卷结束然后会停更几天修最终卷的文 (最终卷最后几章会一起发出来,目前还没确定几章) (猜猜是谁下一章要来江城过年啦!!! 第61章 亲密 “姐, 你终于醒了。” 略刺鼻的消毒水味指向现实,梁倾醒在病房里。林小瑶的脸颊放大在眼前,被稀薄的光线照得透明。 窗外依旧是昏沉沉的黑。 病房里只有她和林小瑶, 三张病床, 没开灯,门上小窗口里让进一些光线,被褥白色的轮廓有膨胀感。 “姐你吓死我了。你在楼梯间晕倒了。” 林小瑶见梁倾张着嘴发不出声, 急忙将水送至她唇边。 梁倾抿一口,身体机能才觉得恢复, 左手发冷, 偏头一看, 正在打点滴。 “这是什么。”她问。 “葡萄糖,医生说你焦虑症发作,低血糖也好严重。昨晚也来不及吃饭。姐,你是不是被姑姑吓坏了。” 林小瑶伸出手摸摸她手背。 她记事以来梁倾向来有种坚韧稳定的气质, 这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倒不止是身体上的。 “我妈怎么样了。” “昨晚醒来了一次, 情况挺稳定的。你别担心。” 梁倾扯不出笑, 只无奈道:“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害得舅舅舅妈这个年也过不好了。” “哎呀,别担心。医生说你滴完药就没事儿了。我爸说今晚无论如何都回去吃顿年夜饭,再回来医院陪姑姑。” 人的精神世界深邃幽秘,还有许多领域现代医学技术尚无法企及,林慕茹患有重度抑郁症和创伤后应激障碍, 情况时好时坏。这两年刚见一些长足改善。 长期的家庭暴力和施暴者在她面前的突然死亡构成直接诱因, 这些年她仿佛被放置在拳击台上, 与名为曹家华的后遗症缠斗, 掐着时间倒数着, 一次一次趴下又站起来。这一次她还能否站起来呢。 梁倾躺在病床上,躯体薄弱,忧心忡忡。 “那啥,姐,我得跟你坦白个事儿。昨晚凌晨南佳姐给你打了好几个视频电话,我怕她有啥急事儿就帮你接了... 结果不小心把摄像头点开了... 就那么一小下!但是被她看见我在医院里了。我说不是啥大事儿... 是你吃坏了东西,肠胃炎... 你说... 她会信的吧。” 梁倾安抚她说“没事儿。”示意她将手机递来。她给南佳发了条微信说自己没事了。附几个她常用的可爱表情。一看时间,五点刚过,自然没有回复。 “你守了一夜?” “没,上半夜我爸在,我在你旁边睡了一觉。后来我让他先回去休息了。我没事儿,我可能熬夜了。” 梁倾让出一侧,拍了拍说,“再睡一会儿。” 林小瑶开开心心地脱了外套,挤上了床。小时候有几年她极为怕黑怕鬼,也总是与梁倾同睡。 “姐,你用的什么洗发水,好香。”林小瑶将脸埋进梁倾的发中,细声说。 “用的舅妈的蜂花。”梁倾好笑,说。 “哇,原来这么好闻,我上学期跟我室友一块儿在直播间抢了大几十块的进口洗发水,吹得神乎其神的,不好闻。” ... “姐,你头发好黑,跟姑姑一样,我就不是,我遗传我妈的,黄黄的。不好看... 我记得你夏天去北城之前头发剪到齐肩了,怎么长得这么快...” 不一会儿林小瑶便睡着了。呼吸绵长。 梁倾兀自清醒着,她一向是能安静独处的人,此刻这静谧却难以忍受。输液的手很冷,几乎带来一种刺痛。 她掏出手机,给林慕茹挂了早上九点多的号。又回复和发出了一些拜年短信。 手机蓝光让人有些头晕,移开眼睛一看窗外,化不开的浓郁铅灰。 她又有些眷恋此刻。浅浅地睡去。 - 自然做了梦,却与林慕茹不相关,梦到了年轻的梁坤,打着赤膊坐在桌边,他见到梁倾进门说,“回来了,爸爸给你做饭。”说着起身进了厨房。 梁倾想追上去,梁坤又回过头来,站在木推拉门前,回头问:“最近在南城过得还好吗。” 她刚要张口回答,忽然一阵响动,便醒了,是昨夜护士站的那个小护士,在给自己拔针。 “现在医生还没上班,也办不了出院,你可以再睡一下。”护士看样子与她一般年纪,细声对她说。 “棉签得压久一点,不然容易出血。”她提醒道。 梁倾颔首同她道谢,不敢惊醒林小瑶。 窗外晨色稀薄,大概自己并未睡太久。 她空望着那种晨色,无从把握,失去焦点,但天确确实实在亮起来。 针管抽离血管,按压时细微疼痛带来真实感,她回忆方才梦中的细节,是发生过的场景,在梁坤离家去南城创业前,有一日她放学回家,难得见他下厨。似乎做了她并不爱吃的胡萝卜炒肉丝。一种脱轨的日常感。 房间又有动静,她以为是小护士来拿落下的一包棉签,因没有力气再与旁人搭话,便没有转头,闭眼假寐。 动静到了床边,静了一会儿,却未再有走动,她忽然感觉左手被轻轻握住了,力道大一点,压住了手背的棉签。 她太熟悉这触感,心中震颤,恍惚觉得旧秩序里闯进新人物,全乱了套,故事不能平静地结局。 睁开眼,果然见周岭泉正捏着她手背,俯身坐下。整个人笼在冬季黎明的浮光里。 思绪似有两极,慌张与静谧,很嘈杂,不自控,她想到读过的书中写 —— 许多人一生都未与任何人如此亲密过。* 无垠的。 她望着他们交迭的手,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 梁倾哭时不看周岭泉,只侧头让眼泪落进发间,不一会儿鬓角就湿了,像出过一阵汗。 周岭泉知道她此刻不需什么安慰的说辞,只垂下眼看她的手。她方才止血不得当,针眼往外冒血珠子。她比三月前见面时更消瘦,手背白得发青,有些病态。 待她平复了这阵情绪,呼吸渐平,周岭泉才把棉签扔了,小声嘟囔了句:“没出血了。” 梁倾抬眼问他:“你怎么来了。” “南佳说你病了。” 还没来得及说完,林小瑶嘟囔两句,有要醒的意思。 周岭泉很有分寸地起身,用口型对她说:“我去走廊上。” 他踱出门去。 梁倾垂眼,感觉在做梦,借着天光看手背,淡红的一点血渍,仿佛确认他来过。 她在微信上找到和他的对话框,上一次还是南佳生产时,与他共享位置。点开又关上,这样重复两次,林小瑶醒了,问:“姐姐,我刚刚怎么听到有人说话。” “护士来拔针呢。” 林小瑶无忧无虑的个性,也没有认床的恶习,到哪儿都睡得香。 “哇,天竟然晴了。我妈还说要冰冻呢。”她起床去开了一半窗,迎进来清新的风,倒确实和昨夜不同。 “咦,那是谁的手机。”她坐回床边,问。 床头柜上放着周岭泉的手机。 梁倾病中疲惫,一时竟没想起解释的说辞,门却突然开了,她以为是周岭泉,没想到进来的是余娟和林韬两口子。 后面还跟着周岭泉。 冷潮 第80节 梁倾把排骨咬在嘴里,支支吾吾回道:“你别说我了,你之前说过要戒烟的。” 周岭泉一笑。 从前她与周岭泉同桌吃饭时,要不便是饭后有其他重点活动,各自心猿意马,要不便是饭后匆匆要赶回工作。 谈不上温馨。 倒比不上此时此刻。 从前再亲密的举动也有过,如今对坐着安生吃一顿饭,倒让她觉得奢侈。 - 饭后梁倾坐在沙发上与林小瑶发信息。 林小瑶说林慕茹情况稳定,也认得人,心情不错。 梁倾又问‘她问起我了吗。’ 那边‘正在输入’了许久,停顿几下,才回过来说:‘没。不过刚刚我爸爸跟她聊了会儿天,姑姑看上去挺平静的。你别心急。’ ‘嗯嗯,没事。’ ‘姐... 你今晚还回来吗... 嘿嘿嘿。’ ‘想啥呢... 沿江这一边小路不好走,封冻了,你叫舅舅舅妈等会沿大路开,先回家,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不行就别回来了... 怕路上出事... 不过... 姐... 记得带/套。’ ‘...’ 这小丫头真是记仇得很。 她放下手机,见周岭泉站在水吧那块喝水,办公桌上电脑还亮着。周岭泉问她:“你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着急。你要工作么?” “我也不着急。你想看电视么?春晚?” 梁倾笑说:“好啊,看看呗。” 周岭泉走过来,倾身去拿遥控器,梁倾看他口袋里露出一截儿,是工作手机。她抬手抽出来,说:“今晚别想着工作了。你说我要多休息,我觉得你也是。世界没了你,还得照样过这个年。” 电视打开,里头早已是红橙黄绿,视觉上热闹非凡。 周岭泉语气格外温柔地说,“好啊。”在她身边坐下来。 春晚是老生常谈,周岭泉却看得极认真,目不转睛。梁倾懒懒倚着,看他侧脸,好笑问:“好看么。” “我许多年没看过了,怎么跟小时候看过的差不多。” “差不多好看?” “差不多... 无聊。” 梁倾笑,目光移向窗外,说:“小时候过年比较有意思,吃过晚饭,大人打麻将,我们小孩子就坐在一块儿吃零食烤火,那时候还是在乡下,烧的是那种炭盆,总会有较大的孩子带我们出去玩爆竹。你这种城市长大的孩子大概没有这样的经历。” 电视中演到一个舞蹈节目,大概是海洋主题,深浅流动的蓝色,投映于他脸上,清澈的忧郁质地。 “那时候北城还未禁烟花,除夕夜我家总是很多人来拜年,多是我外公从前的战友和一些老部下,携家带口,我外公不喜欢我在人前,我经常从二楼顺着一棵树爬下去,去陆析家玩,他家过年没有那些规矩,小孩子们会在院子里放烟花。他爸那时南下经商,会从南边弄一些时下新奇的烟花来玩。” “看不出来,你还会爬树。”梁倾揶揄他。 周岭泉颇为少年气地耸耸肩,说:“陆析教的。” 手机震动起来,说曹操曹操到,是姚南佳来电。 自然先是问她病情,聊了几句,姚南佳问:“那啥,周岭泉是不是在你那儿...” “...” “我猜就是。他昨天饭桌上,着急忙慌就走了。” “那还不是你瞎说话...” “我那叫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 “那啥,你叫他听电话,陆析说要给周公子拜年。” 周岭泉将电话接过去,对面大概是调侃他,他面上是很闲散的神情,有些笑意,说:“知道了。代我跟你爸妈拜个年。” 换回梁倾,姚南佳说:“他倒是去躲清净。听说周家几位长辈见他不在都不满意... 好歹是过年嘛,他们家又最重视这些规矩,迂腐得很... 诶,有些话既然凑到一起了,就说清楚比较好。我看着你们都着急。” 姚家并陆家都在澳门过年,背景喧闹,间或有孩子的欢笑和尖叫声。 梁倾挂了电话,室内寂静。方才因接听电话,电视也被静音。 周岭泉曲着腿坐着,离她不远,正端详她打电话的样子,气质静谧。他近来清瘦,又未西装革履,像那张照片上学生时代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是流落他方的名画或者古董,被来自故乡的少年端详描摹。 “周岭泉。” “嗯。” 她朝他伸出双臂,顷刻被拥进熟悉的怀中。 两人侧叠于沙发上。 她想起和何楚悦看韩剧,里面说:人之所以有两只手臂就是用来拥抱钟爱之人的。 漏洞百出的煽情台词。 人的两只手用来钻木取火,制造工具,敲打键盘,还可以用来制造暴力,杀人放火。 她想到此,笑出声来,破坏了某种一点即燃的氛围。两人之间只剩这个松弛的拥抱。 在这个房间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病痛,他们的可以以任何方式靠近而不接受世人的揣测和道德的规整。 “我妈妈是因为我继父病的。”梁倾淡淡说。 她知道,周岭泉于她的家庭私事上从不探究,她不提,他绝对不问。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父母离婚很早。” “嗯。七八岁?”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性格有些内向,也没有什么朋友。那天放学之后我一个人走回家。还没到我家那条巷子,领居家一个孩子跑出来叫我。我还记得他小名叫阿毛,平时是那种很霸道的孩子,我有点怕他。那天他特别兴奋地说,‘梁倾你爸爸开大汽车回来了。’... 九十年代嘛,我们那里家里有辆摩托车都是了不起的事情,何况是轿车... 后来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是来跟我妈离婚的。” “我并不怨恨我妈。虽然我们曾经一度非常疏远。我父亲离开后,她独自抚养我长大,在卷烟厂做女工。在那个年代,无论过错在谁,似乎女人都要承受风言风语。那些平时对我其实挺和善的叔叔阿姨,免不了背后也要议论几句。身边亲近些的,则都在劝她要趁年轻找个人嫁了。她还是没听,还是一个人带着我。直到我初中,曹家华自南边回了望县。” “...她与曹家华少年时代就认识,从前是有真感情的。我从前不懂事的时候,自然也怨恨过。但到了今天,早就理解了她的选择。她既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没有任何的社会资源,若将你我置于她的境地,恐怕可能会做出更糟糕的选择。” “至于曹家华之后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不是我妈的问题,她只是不幸。” 梁倾叙述的语调太冷静 ——她不是示弱,也不是博取同情。 她只是一本书,今夜将自己翻开,想让一个亲近的人去读。 “曹家华... ” “他死了。那时候我为了能让我妈与他离婚,有一次与他大吵,他将我推倒,我妈推了他一把,他手里有刀,自己把自己扎死了。” 周岭泉的呼吸沉沉的,在她的耳边,令她虽说起可怖的往事,心中也觉得安稳。 “你锁骨上那道疤...” “是。是那时候留下的。” 梁倾顿了顿,还有心思调侃,问“其实小时候我想做警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 “那是梁山好汉,不是警察。” 周岭泉闷闷地答,又将她圈得很紧。 梁倾想,他的针织衫一定很贵,摩挲在脸颊上,软得不像话,她蹭一蹭,笑起来,看不到他的脸,听他问:“笑什么。” “过年嘛。开心呀。” “哦,这么开心。新年有什么愿望。” “有一堆。希望我妈快点好起来,希望工作上钱多事少,希望明年给我舅舅舅妈换个车。” 静了一会儿,她以为周岭泉睡着了,从他怀中蠕虫搬挪了挪,得以和他平视。发现他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近看才觉得,他与他父亲长相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大概是继承于他母亲。 她与他对视,诱哄似的说:“周岭泉,你可以吻我。” 他摇摇头,不肯再拉进距离,却将怀抱收紧。 梁倾觉得好笑,想起从前在南城的酒店房间,调情索吻总是很直接,说不了几句,便到了床上去。 现在一个拥抱都好谨慎,像已经过界。 她越过他肩膀,看落地窗外,江城灯火缈缈,开始飘雪。大概十二点迫近,有烟花冲向灰蓝的天际,又与雪共同落下。 不像望县,那里没有高楼华宇,没有盛大焰火,但大概因依托山地,冬季常有大雪,但在她记忆中并不寒冷。 很奇怪,她与周岭泉在一起时最常想起故乡。 她说:“那你有什么新年愿望。跟我说说。” 周岭泉似是真有在认真思考,过一会儿却惜字如金说:“好像没有。” “这不像你。” “为什么。” “那时候,你跟我说的,你是个贪婪的人,要很多很多的钱,还有地位,还有好多大胸美女!” 两人小孩似的,笑成一团。 “我怎么觉得有人恶意曲解我。”周岭泉与她眼对着眼,看她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是么... 我这叫文学再加工。” 静了片刻,她说:“那把你的愿望借我,我再许一个。” “什么。” “希望周岭泉新的一年,更快乐。” 周岭泉没接话,像抱枕头似的,将她的背部锁紧,梁倾再难看到他的脸,埋在他肩上,听他呼吸沉重,空了一会儿,闷闷说了句:“你也是。” 冷潮 第81节 第63章 初一 梁倾是被门铃吵醒的。懒得睁眼, 又转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嘟囔了一声。她睡得极踏实, 假期心中无事, 醒不过来,像要补足一年的睡眠。 周岭泉似是去应了门,但没人说话, 室内一阵窸窣。她昏昏沉沉,闭着眼问:“几点了。” “十一点了。起来吧。早餐来了, 等会凉了。” 他踱到她床侧, 将手机放在床头, 说:“你手机响了几声。” 梁倾这才清醒一些,将鼻子和嘴都埋在被子里,眯着一双眼睛傻瞧他。 周岭泉也是刚醒,头发乱糟糟的, 睡衣外随意套了件米色卫衣。他很少穿这么浅的颜色, 梁倾觉得新奇。 “看什么呢。”他本想掐她的脸, 又觉得这动作也过于亲昵, 便往她头上按了一按。 “看周总什么时候给我发红包。” “我怎么记得你昨天说江城平辈之间不给红包。” “你大我三四岁,不算平辈。” “那你叫声叔叔我听听。”周岭泉慵慵懒懒,索性往她床边一坐。 梁倾也不是什么不禁调侃的小姑娘,说:“周总还有这种癖好。” 两人直觉这是有些危险的话题,都停顿一下, 周岭泉说:“摸摸你枕头下面。” 梁倾将被子掀开些, 伸手往枕头下一掏, 还真掏出个厚厚的红包来。 “... 你这也...” 拿人手短, 她不再跟他抬杠, 过年红包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便嘴甜道:“周总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周岭泉爽朗一笑,按开窗帘,起身去洗漱。 梁倾被光刺得躲进被子里,表示抗议。 在枕头下放红包,是她小时候记忆中的事情,昨夜他们谈天时她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他倒是记得。 昨夜被林小瑶言中一半。除夕夜道路封冻,确实叫不到车。 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擦枪走火—— 再开一间房多少有点故作姿态,最后梁倾睡床,周岭泉睡沙发,一夜相安无事。 - 周岭泉洗漱的功夫,梁倾也起身,两人各自换了衣服,在窗前对坐吃早餐,都有些心不在焉。 窗外雪景,有种新年改头换面的新鲜感,梁倾吃几口便看一眼。 “你今天什么安排。”梁倾问。 “中午有个视频会。其他倒没什么。你呢?” “我想去医院看一眼我妈,晚一些我舅舅邀你去家里吃饭,你去么?” “去... 你去医院需要我一起么?” “当然不需要。我又不是小孩子。”梁倾将小馄饨在舌尖转了转,口齿含混,心无挂碍的样子,“那到时候再见啦。” 早餐结束,便再无逗留的动机。 她打车去了医院,疗养部的前坪小院与侧街仅一墙之隔,林慕茹刚入院那几年梁倾也不敢经常露面,多是趁着病人午后活动时间站在这墙外看几眼。 起起落落又回到这里。十分落俗套的戏剧效果。 今日林慕茹并未出来活动,大概是下雪的缘故,林小瑶说他们下午也要再来探望,梁倾便并未再往里走。只是立在原地。 雪后生冷生冷的,她手脚没了知觉,情绪也没了起伏。平淡地想起当年,二十一岁,站在此处无数次痛哭。 那时林慕茹情况不稳定,有时认不出她,有时认出了,又问她曹家华去了哪里,有时又像从前那样责怪她干预她的婚姻。 忽然见门口那儿有阵动静,护工推出来一个女人,却不是林慕茹。 这人梁倾也眼熟,这些年也一直在这儿住着,大概六十出头,听其他家属说她小女儿有严重的抑郁症,与她吵嘴,半夜从小区楼顶上跳了下去。之后她与丈夫离了婚,再后来便到了这里。偶尔有娘家的亲戚来探望。 梁倾从未见她说过话,或有过什么生动的表情。像一株渐黄的植物,等待腐朽的结局。 护工将她推到阳光下,便去做手上活计。梁倾见她呆坐于树下,大概这一阵有太阳,新雪稍融,落了她满肩满头,遇热化成水,沿她脸颊滴落。她仍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 梁倾见这一幕,背上一紧,如梦初醒,逃也似地离开了。 - 出了医院侧街,本想叫车,临时改变主意,便坐了两站公交,想去沿江散步看雪景。 今日初一,大概在本地过年的人娱乐项目不多,不过十二点光景,江边人却不少,多是携家带口玩雪或是拍雪景的,穿得也是一团喜气。 她正漫无目的地走,忽地小腿被撞了一下,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带着小老虎头的帽子,攥着她的裤子仰头对她傻笑流口水。 “不好意思。”孩子的母亲有些手忙脚乱,上前来把那孩子抱起来。 梁倾微笑,觉得这女人面熟,忽听到一个更熟悉的声音。 “梁倾?” 江城确实不大,散个步也能遇见前男友。 刘思齐的妻子带着孩子在不远处玩雪。 他们二人站定在栏杆旁寒暄。 江景萧瑟,芦苇倒伏,是枯水期,江滩裸露,结冰的地方映出灰蓝的天。 “小朋友很可爱。”梁倾说。 “谢谢。刚满一岁。对了,你还在南城工作么?”刘思齐问。 他们上次匆匆一面是在南城的早茶楼,今日仔细打量,才觉得刘思齐变化不小,也许是为人父母的缘故,稳重很多,也有些发福。与她记忆中的轻狂模样相去甚远。 刘思齐亦打量她。比起茶楼一面的锐气,她此时疏离而平和。 “不,年中去了北城。你呢,还在南城吗?父母还好么?” 从前他们恋爱时,刘思齐也经常带她回家吃饭,他父母待她很和蔼。 “挺好的。我爸今年退休了。你呢... 你父母还好么?” “我爸去年去世了。我妈还是老样子。” “节哀。” 这话题不应景,梁倾后悔自己实话实说。两人沉默一阵,刘思齐问,“你呢?身体... 好些了吗?” “已经好多了。”梁倾侧首微笑。 大四那年曹家华出事后不久,林慕茹便入院接受治疗,病情一波三折,医药费用开销不小,虽有林家帮衬,但梁倾到底过意不去,贺灼那儿是公益组织工资微薄,她便在校外兼职教少儿英语。 三点一线,疲于奔命。 那段时间是毕业季,寝室里大家各自忙于实习出国之类,家中出了事,她便谁也没说。 最动荡的那段日子,陪在她身边的倒是刘思齐。 大概因疏于照顾自身,又或者积郁成疾,好不容易林慕茹那头安顿下来,她有一日却因惊恐发作而就医,继而被诊断为广泛性焦虑障碍。 甚至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作诱因,只是她那日走在街上,偶然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摔倒,头在花坛沿的尖角上磕出了血。 这些年她坚持吃药,情况控制得不错,并不影响工作生活。只是确实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代情绪充沛轻盈的时候。 “... 我欠你一句道歉。当时分手时,我并没有对你诚实。是我出轨了。” “没什么。都过去了。”梁倾笑,示意他自己要继续往前走,语气平淡地说:“我也一直没有谢谢过你,当年我家里出事,是你陪在我身边。” 两人礼貌地告别,目光并未再有交汇。 梁倾继续沿江而行,路边愈发热闹,卖剪纸中国结的,卖糖葫芦的,一家三口堆雪人,一家五口拍照,小狗都穿着红色的小马甲。 而江心小岛白茫茫一片。 她心绪并不消沉,只是独自在人潮中走着,难免觉得孤独。 - 又走了一段,买了烤红薯吃。 与周岭泉约在了附近商场见面,他说去她家蹭饭,总不能空手,请她做导购。 下了沿江路的台阶,正走到斑马线处等红灯,低下头在群里抢红包,再抬头时却见马路对面站着个熟人。 周岭泉穿黑衣大衣,立在红红绿绿的人群里,孑然一身的清冷。正看她。 红灯转绿,梁倾不自觉地加快步伐。 “怎么就这么巧。”梁倾说。 “也不算巧合,你说的那个商场与沿江路之间最近的便是这条路线。” “欸,你们理科生说话都这么煞风景吗。”梁倾调侃。 周岭泉笑,问:“你们文科生都喜欢背着人偷偷吃好吃的吗。” 梁倾晃晃手里半个烤红薯说:“谁叫你没有口福,这都凉啦。等会路上再见到,我请客...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吃这些。” “小时候北城到处都有。那时候大概是长个头,怎么都吃不饱,放了学吃个烤红薯,回家还能吃三碗饭。” “那你小时候还那么瘦。” 周岭泉一顿。 “那天在陆析家吃饭。看了他小时候的照片,里面有你。”梁倾解释。她想起那些画,本想问问他在欧洲时的经历,却又怕破坏节日氛围,换了话题,说:“过年之后你会回北城么?小馒喊你声干爹,你都没去看过几次。” “只能尽量。前段时间太忙了,我爸又病了。公司那边要处理的事情多。” “那北城那个旧城改造项目呢。” “我哥哥接手了。” 他轻描淡写,语气平常。 梁倾却难免心惊。 项目中途换帅。看来他父亲一病倒,有人便已经坐不住了,他又是周启泓一手拔上来的,有多少双眼睛等着要看他楼起楼塌。 冷潮 第82节 这是他想要的么。 梁倾有时觉得能全然读懂他。而这种时候,明明擦肩走着,又觉得距离太远。 - 周岭泉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给林家父母买的东西并不贵重,都是些实用的生活用品。唯独给林小瑶买了个最新款的ipad和手绘笔。 不知道他从哪里听说了林小瑶绘画上的造诣。 “你这操作太违规了。拉高她对新年礼物的期望值。我以后怎么办。”梁倾在出租车后座上抗议。 “我这算是给艺术家的前期投资。不能算礼物。”周岭泉笑。 司机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面容和善,听他们是外地口音,用有些滑稽的普通话问:“你们是北方人吧,怎么来这里过年。” 梁倾笑笑,用家乡话说:“师傅,我是江城人啦。” “哦哦,普通话说太正宗了。没听出来。小美女,带爱人回来过年啊?” 南方十里不同音。江城话北方人不细听是听不懂的。‘爱人’也是个老用法,发音生僻。 梁倾摇摇头,瞧瞧周岭泉,正神情认真等着她做翻译。 “叔叔夸你长得帅呢。”梁倾敷衍,垂下眼才细细笑出来。 第64章 雪国 林家夫妇迎他们进门, 梁倾简单做了介绍,只说是通过姚南佳认识的朋友,后来又在工作上有接触。 林小瑶收到礼物自然高兴, 在沙发上摆弄起来, 两位长辈不让人进厨房帮手,梁倾戳戳她说:“欸,这屋里你是主人, 你得带人参观一下。” 林小瑶烤着火懒得动,叽里咕溜不愿起身, 梁倾对周岭泉说:“带你看看小阁楼?” 小阁楼是普通层高里硬隔出来的, 从前房主用来养鸽子, 后来成了梁倾和林小瑶的秘密基地,再后来用来放林小瑶与梁倾的杂物。 阁楼上成年人无法直立。梁倾未开灯,团膝而坐。 周岭泉在半道木制台阶处站直了身子,没再往上, 正好与她平视。 冬日午后的昏光自小窗落进来, 他的眼睛显得分外亮, 清澈见底。 梁倾移开眼睛, 抬手道:“哎呀,好多灰。” 墙壁一侧掏空做了书架,放置经年来的书籍 —— 和林小瑶的少女漫画。 她取了几本书下来,随手翻看。 少年时期她最爱在这儿消磨周末时光。允许自己从学业中暂时脱身,阴天的午后, 心无旁骛的阅读又或者任由思维无序飘荡。 “这是你?” 另一侧墙上是照片墙, 周岭泉正凑近了看。 “是。不像吗?”梁倾笑。他看的正是她卡通头像的出处。墨绿绒布裙和老猫。 “挺像的... 你小时候跟现在没什么变化。” “也不知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梁倾嗔他一眼。 “自然是夸你。” 周岭泉说完, 在阶上坐下来, 曲着腿, 也是一副闲散的样子。抬手从她身侧随意够了本书去看 ——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他抬眼见窄窗外又开始飘雪,陈旧的玻璃上是梁倾低垂的宁静的脸。 - “开饭啦!” 楼下林小瑶欢快地自厨房里喊了一嗓子,两人这才前后下了楼梯。 桌上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林韬年轻时在南城做过几年厨师学徒,但因为店内经营辛苦,在家中倒是余娟做饭得多。林韬只在年节展露身手。 “小周哥哥,这真的是托你的福。我放假回来这么久,这东安鸡是第一次见。”林小瑶边吃边说。 “多吃饭少说话。”余娟瞪她一眼。又对周岭泉和蔼道:“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别见外,多吃点。” 周岭泉吃相斯文,但已迅速喝完了一碗汤,正要去盛第二碗,林小瑶殷勤道:“我来我来!” 她从周岭泉处得了礼物,得了红包,自然殷勤极了。 余娟温和问 :“小周父母在南城还是北城,退休了么?” “妈!”林小瑶一脸黑线。林家夫妇自然不知道周岭泉来历,只看他谈吐穿衣,又想他是陆析同学,想必家庭条件是好的。 余娟与林韬是一辈子朴素踏实的人,在儿女婚恋这件事上绝没有盼望梁倾与林小瑶靠婚姻鲤鱼跃龙门的想法。相反的,他们觉得门当户对最好,娘家人也有个背后支撑,家境过于悬殊倒让人忧心。 “我父母很早就分开了,我父亲在港城做生意,妈妈在北城。我离开家比较早,十七岁就出国读书了,这些年多数时候还是在港城。” 周岭泉大方答道。 梁倾不是小姑娘了,自然不像林小瑶那般大惊小怪。周岭泉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长辈有这样一问也是情理之中。 余娟也是有分寸的人,答说:“那么小就出国,不容易啊。回父母身边好啊,我还希望梁倾回江城呢,这样在我们身边,能每天见到,总归是不一样。” “妈。江城哪有那些大律所啊。你等着吧,等我毕业了我回来继承家业。” 众人都笑,话题自然揭过去。 “哎呀,别问那么多啦,让孩子多吃点。小周你多吃点。等会陪叔叔喝两杯。”林韬今天也在兴头上,他平时严格滴酒不沾,只每年过年不需开店的几天会偶尔小酌。 梁倾刚想说,周岭泉平时除了应酬并不喝酒。 那边周岭泉却已经点头答应下来。 酒酣饭饱,有人敲门。 “肯定是方阿姨和小奕哥哥。” “欸,不说我都忘了。”余娟急着去应门。 “住在楼下的老奶奶是独居,老伴前些年去世了,大概是老房子有感情,不愿意跟着她女儿一家搬去外地。平时舅舅舅妈就帮着买买菜,修修东西之类的。那是方阿姨的儿子,比我小个五六岁,今年马上大学毕业。小时候小瑶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玩。” 梁倾凑近了周岭泉跟他解释,闻到他呼吸间淡淡的酒味。又道:“你没醉吧。这酒后劲很足的。” “怎么会。” 他也垂头在她耳侧,低低的声音。 门开了一半,热热闹闹进来三个人。为首的中年妇女,身材有些臃肿,又着红彤彤的大衣,手上提着几个礼品盒,后面跟着她丈夫和儿子,高高大大,像两个跟班。她儿子更像爸爸,窄脸,高鼻,穿件黑色的卫衣,有几分明星像。 方家阿姨一站进来,室内又热闹一些。 两家先是一阵拜年寒暄。 “今天家里来了客,明天我们再下去给奶奶拜年。”林韬说。 “这么客气做什么,平时一年到头都是你们帮忙。” 接下来便自然是小辈的收红包环节,林小瑶那一份又是最大,她开心极了,朝那个跟在后头的少年挤眉弄眼。 那少年一副懒得与她计较的样子。 “奕诚今年就要毕业了,按道理不应该拿红包了。明年你得给妹妹拿红包了。” 方阿姨交待着,视线落在跟在后头的梁倾身上,又转到周岭泉身上,浮夸道:“刚才一进门都没认出来,你家倾妹子这两年真的是越长越漂亮了。到底是在大城市工作,气质不一样啊。今年带男朋友回来过年啊?男才女貌,好福气啊林哥!” 大人们你来我往,林小瑶默默挪动到周岭泉身边,悄声说:“一手情报,小奕哥哥高中时候一直暗恋我姐,有一次还去江大找我姐,结果被阿姨发现了给抓回来了。嘿嘿嘿。我姐这个傻子,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 周岭泉不动声色,抬眼时见那个穿卫衣的年轻人正冷眼打量自己。 - 方家人走后,林家人又坐下来吃了碗醪糟汤圆,又移动到沙发上。 林家过年节的仪式感总是十足,烤火炉旁的小茶几上八格的炒货小盒,里头堆着各种瓜子花生类的东西,旁边再一盘,是林小瑶爱吃的牛轧糖和旺旺仙贝。再有一盘摆放精致的水果。 小茶具亦是崭新的,新泡的铁观音,热气袅袅。 众人坐下来喝茶,吃零嘴,听林小瑶谈学业见闻。 周岭泉往常是不爱太甜口的东西的,此刻倒是照单全收。梁倾靠在沙发上觉得新奇,盯着他剥砂糖桔的手看。 周岭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侧头回看她:“看什么呢。” 梁倾斜过身去,小声调侃道:“原来你在长辈面前是打乖乖牌的。” 周岭泉笑,冲她耸耸肩,将手上的橘子掰成两半,递给她。梁倾想起初次见他,在高级写字楼的电梯里,些许不近人情。 这一刻明明烟火气十足,却反而因太真实,而失去真实感。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眷恋。 林小瑶抱着手臂说:“你俩行了啊,还有我这个纯洁的儿童在场呢!” 余娟笑着扬手打她。 坐过了九点,周岭泉便起身告辞,梁倾送他下楼。 楼道里是声控灯,年久失修,将亮不亮。今早出了一阵太阳,城内冰冻的状况缓解,交通基本恢复。 周岭泉叫了车,显示司机还有十几分钟才来。 转角便是一楼,梁倾走在周岭泉前头,‘咦’一声,发现那罗家的少年正在楼道的灯下抽烟。 听到动静,他也抬起眼来,看着梁倾,却又一直等她走到了面前,才道:“阿倾姐姐。” “抽烟可不好。”梁倾皱皱眉,发觉他比印象中还高些了,她比划一下,道:“你怎么大学还长个儿了。” 周岭泉后她一步下来,双手插兜,站在梁倾身侧,离她很近。方奕诚朝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梁倾敲一下他肩膀,说:“没大没小,你得叫他一声小周哥哥。” 方奕诚耸耸肩,问:“这次待多久?去年我妈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硬要去海南过年。” 潜台词是—— 所以没能见上面。 梁倾显然没听出这一层。她披了件长的米色羽绒服,临走时拿了条林小瑶的围巾,时下流行的火龙果色。 围巾垂下来,周岭泉复伸手给她掖好,手背擦过她后颈的肌肤。 梁倾没在意他的举动,继续对方奕诚说,“过了初六才走呢。过两天没事儿我带你和小瑶去看电影呗。你一个人在家也够无聊的。” 冷潮 第83节 方奕诚酷酷地点点头,把半支烟熄了,提着手里的垃圾袋,往垃圾站走去。走到半途,难免心中烦躁,又点燃了第二根。 - 梁倾送周岭泉到小区门口,侧街清寂,周围都是老的家属小区,不免有陈旧感。 周岭泉方才一直没说话,现在站定了,却无聊似的,伸手来勾她两根手指。颇为孩子气的举动。梁倾也就任由他。 梁倾发觉他体温比平时高,便垫脚,凑近他下巴去闻。她高度正到他锁骨,大概是呼吸令他发痒,周岭泉爽朗地轻声笑起来,后侧着身子躲开她。 手却没放。 她说:“你喝醉了周岭泉。要你悠着点儿,我们这儿那种酒后劲儿大得很。” “我才没醉。阿倾姐姐。”周岭泉咬着字眼调侃,“阿倾姐姐,你怎么不请我看电影。” 他表情轻松,黑曜石似的一双眼睛,嘲讽看她。 梁倾佯装恼怒,要挣脱开,却被他拖进双臂间。 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两人更像在较劲儿。 酒的清,冬的寒,他身上十足的热,团了她一身。 “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 梁倾,明晚,明晚我们谈谈好吗?我没办法在这里待太久。后天早上订了机票,得回去了。” 梁倾不敢抬头看他,只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尤其冷静。 他匆匆来这一趟,她便跟着糊里糊涂地开心了两天,像是回到从前。 可是两人都清楚,既然不愿也不能回到从前的关系,界定在所难免。 - 送走周岭泉,梁倾走回院内,见路灯下洒金,才发现江城又开始飘雪。 她明明身在故乡雪夜,却有种迷路的心情。 从前她践行爱不过是一种清浅的个人体验。 如今她才理解—— 不是的。 古老的爱与健康正向的现代生活必然相悖,它伴随自毁,占领,妒忌,忠诚,残暴和不可抗。 她曾害怕这种力量侵扰她的人生秩序,因而选择结束那段关系。 但这力量并没有消亡。盘踞吸食她的血肉。 行到此处,她必须勇敢而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作者有话说: *川端康成《雪国》玻璃上的梁倾的脸致敬岛村第一次见叶子时的一幕。 第65章 着陆 当夜梁倾睡得不沉, 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先是梦到林慕茹年轻些的时候穿一身白底黑波点的洋装,后又梦到南城琐事,墙角霉斑之类的。 醒来时林小瑶还在她身边睡得香甜。她越过她去床头柜够手机, 按一按却发现没电了。只得起身给手机充上电, 才去洗手间。 空调半夜停了,大概是跳闸。南方隔夜的室内阴冷得可以掐出一把水。 她没披棉衣,穿着单薄的睡衣去洗漱, 胡乱应付一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水珠。 林小瑶醒了, 缩在被子里问:“好冷啊, 我妈又把空调关了?” “应该是跳闸。”梁倾坐在床边打开手机。 “姐, 你不冷啊,快睡进来。” 林小瑶让出一块,却见她不应,盯着屏幕, 表情微怔。 ‘我爸病危, 我先回港城。给我几天时间, 我来找你。’ —— 凌晨三点四十九分来自周岭泉的微信。 客厅里余娟在叫两人起床吃饭。和昨日相同的日常。 她的心却像在冰河里泡着的一截枯木, 沉下去,再也浮不起来。 - 初二。梁倾同林家人回望县扫墓。 周岭泉没有音信。媒体也未见报。 去程,梁倾浏览新闻,只在外网上看到一条小道消息,说周启泓病情急转直下, 周家众亲属, 都齐齐进入医院守候。 后又拍到周绪涟的小舅, 汪家雄, 汪氏唯一的亲生胞弟也出现在医院, 未作太久停留。 回程时,徐悠在从前她们三人的小群中转发了一条公众号推送。 是梁倾也关注了的一个港城金融类自媒体,借此分析了周启泓与周绪涟这些年于企业治理和未来发展方向上渐行渐远,几次重大资产重组的意图,北城旧城改造项目中途换帅释放的信号,主要控股公司这半年来的董事会结构变动,独董的选择,以及汪氏控股的投资公司如何在年中已通过举牌成为机构股东中的第二大。 宋子虞感叹:“这叫啥,山雨欲来风满楼。呜呜,我最见不得帅哥受苦。” 插科打诨,后话题又转移到宋子虞毕业后的环球之旅进度,以及她之后打算。 一问才知道,她明年也打算回北城了。 徐悠也说自己年后若是得空也去北城一趟,三人便约好了明年有空在北城一见。至于她与陈之越的后续,梁倾并没有再打听过。 - 初三,梁倾携林小瑶与方奕诚逛商场看电影。 一部轰隆轰隆的贺岁爱国大片。 梁倾前夜几乎失眠,睡过了整场。 出了电影厅,林小瑶与方奕诚去买奶茶,问梁倾要喝点什么。梁倾没什么胃口,要他们看着点。 等待途中姚南佳与梁倾通了电话。 大概意思便是最近几天医院密不透风,连陆析都得不到什么消息,也没能与周岭泉取得联系。只与张阳联系上了,后者说公司本有几件急事也搁置下来,这几天唯一一次见周岭泉是在医院停车场,需他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张阳自然不敢多问。 “你们... 谈过吗?”姚南佳问。 “本来是那天要谈的,结果他走了。”梁倾说,“你说这算不算什么老天爷的提示。原先没想过的事情现在也不该想。桥归桥路归路。” “欸欸,少来,演梁祝呢?你可是新时代女性,有手有脚,靠自己能力吃饭。还比谁矮一头不成?”姚南佳嗤笑她,接着又正了语气说,“不过,陆析也说他爸爸是个非常有城府的人,包括继承,虽说早早立了遗嘱,但就连他夫人也摸不到风。不过要是周启泓真这么走了,无论如何周家那几个叔叔伯伯都必得把周岭泉推到台上去,这样一来几乎是逼得周绪涟与汪家站队了。” 她沉吟道:“也许...你们没说破什么也是好事。我作为你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你太辛苦。” - 初五,早上一醒,手机弹窗便有一条新闻,写港城大媒爆料称周启泓已被宣布脑死亡。 初五傍晚,江城难得天晴。 梁倾在家中收拾返回北城的行李。客厅中林小瑶在看重播的土味偶像剧。余娟在厨房炸鱼,林韬在忙着给她张罗要带去北城的腌菜。 夕阳晚照于室内,地板上一棱一棱的光线。 她收了一半,忍不住坐在床边翻看新闻,见又有新消息。 有内部人士透露周启泓病前已拟好遗嘱,按照计算,周家除开三位未成年子女之外,执行遗嘱后,个人股东中,周岭泉的个人股份占比总和竟几乎与身为执行董事的周绪涟齐平。 这一微妙的安排也印证了外界关于周汪两家内斗的猜测 —— 周启泓这一分配是严防周绪涟与汪家成为一致行动人后取得公司控制权。 这只言片语背后是怎样的暗潮汹涌呢。她这金融业底层的芸芸众生,其实看不出多少玄机。 也不愿再去深思。 复又蹲下来继续收拾行装,末了合上行李箱 —— 好像能将那一点光线也保存起来。 - 傍晚四点四十五分,梁倾到达机场。 她未去值机柜台,而是去了服务处。 半小时后,梁倾登上了去往港城的飞机。 - 周启泓的呼吸机还未暂停,遗嘱分配股权转让的事情已有条不紊地进行。 周岭泉安排车将周家叔伯姑嫂今早都送了回去 —— 这才消停一些。他这几日被周家这些有利益关系的人连番轰炸。 周启泓一倒,周家一派众人顺着他遗志,自然要推周岭泉上台。 但这背后又各有各的算盘,稀里哗啦作响。 傍晚,vip病房这一层除了些医护人员进出,终于只剩他们自家这几个人。 整日人来人往,落泪者数不胜数,但可能唯独三个年幼的孩子,最有几分真心。 lilian哭累了,倒在卢珍怀里睡过去,jasmine倚在周绪涟肩上,默默拭泪。周绪宸亦是少年模样,把头埋在双臂间,坐得离他们都远一些。 在场三个大人,再如何心怀鬼胎,在悲痛的孩子面前,也只剩一些无聊的场面话可谈。 周绪涟为jasmine擦了眼泪,又说自己的朋友家中小狗近期生了一窝小狗,让她自己去挑一只作宠物。两只也可以。 再这般坐了一阵,周绪涟抬头看表,才十五分钟过去,终究坐不住,借口去找姚鹿,便也走了。 周岭泉与卢珍目送他的背影。 “可算走了。阎王爷似的黑着脸。谁欠他们父子似的。他爸在世的时候,不也是三天两头不对付,我看,他与他那个汪家小舅才是真亲。” 卢珍刻薄道。 自昨日遗嘱公布后,周岭泉与周绪涟除了应酬必要,再无更多交流。 早上汪家雄也来吊唁,周绪涟送他下楼,耽搁了许久,但谈了什么周岭泉无从得知。 卢珍今日妆容暗淡,这几日心情也可谓坐过山车。 她自己在周启泓那儿没讨到什么好,且周启泓心疼最小的这几个孩子,只是出于一种慈父的心情,因他们年幼,于公司股权上也未分到几杯羹。 当然光是家族信托分到的钱其实也够他们母子继续奢侈的生活,更不要提不动产与珠宝之类的。 人心不足。她多少有些不忿。 冷潮 第85节 初见时,她汲汲营营,看似精明算计地活着,与他在一起不过是寻点快乐。 后来却发现,她这个人,有时脆弱,有时坚韧,口是心非,说不出三两漂亮话,但行为却又热忱。 再后来,他发觉她还有令他折服的勇气,满身泥泞地与往日缠斗,却也没有忘记要去护一护其他淋雨的人。 梁倾没等来一个答案,又静静地问:“怎么办,周岭泉,我后悔了。那个问题,我不要收回,我知道我要问什么了。我来这一趟,只要一个答案。我们之间,自此也可以有个了断。” 借着客厅昏昏的光线,他们互相凝视。 有一瞬间,周岭泉又有一种想要执笔绘画的冲动,他有近十年没有这样的冲动。疯狂想要用画纸记录这一刻,二十七岁的梁倾的样子。 这寻常的夜,她乌青的凌乱的发,白色的衬衫,脸颊上因灯光布下的阴影,和一双爱意笃定的眼睛。真静,真美。 他仿佛领悟从前十年惯性般生存的无意义,皆是为了此刻,为了这个眼神。 三十岁,四十岁... 七十岁,而自此刻之后,他仿佛又能平和地看尽这一生。 了断,什么了断?他不要了断。 论感情,他总是吊车尾。是她一直在等他。 这几日事态的急转直下,无措,退缩,犹豫,一切的一切,自她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都不重要。 他差点都忘了,他本是个可耻,自私,贪婪的人,他这一生要钱要权要名要利。 要攀上高塔,还要拥有她。 “... 你何必问。你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答案,不可能不知道... 我对你... 有多认真。” 他说。 梁倾垂着眼,他一字一顿,与她心跳节拍唱和。 她安静地听了,不敢眨眼,也不敢抬眼看他。 他们早已熟悉对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可到了这种时刻,依然慌里慌张,与情窦初开的情侣无二 —— 俗世里的情话挑挑拣拣,说多了,都不够郑重,于是恨不得就在这里,肉挨着肉,坐它一辈子,沉默一辈子,变成两幅白森森的骨架,灵魂还继续对坐着,对望着,如此,‘爱’这个字,也就可以说完了。 “梁倾。” 她抬头,而周岭泉侧坐,捧住她的双颊,便吻上来。 这个吻好轻盈,像孩童的亲吻,没有欲色。 他们方才饮过茶,清苦之后是许多回甘。 她飘飘荡荡的一颗心,靠这个吻忽地平安着陆,终于睁眼,看他漂亮的眼睛,吻她时,意乱神迷。 这十年她一直都在急切地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大人。 唯独在他面前,她可以做个小孩,讨要一颗名为偏爱的糖果。 他不冒进,停止亲吻,将她拉进怀里。她半坐在他膝上,又被他拧进怀里,一个亲密无间的姿势。 静了静,梁倾听他在耳边郑重说,“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该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话到了这份上,你不能反悔,只能说愿意。” 她含着笑,与他贴得很紧,圈着他脖子,调侃道:“那你倒是说说,该是多早的时候呢。” “在江城的时候,或者是坐星光小轮的时候... 或者是去年过年被锁在你那个破出租屋的时候... ” 梁倾听了,又倒在他肩头,笑得发颤。他便抱得更紧。 “算一算,其实也就一年多。怎么发生这么多事儿。”周岭泉说,用下巴蹭了蹭她脸颊,问,“还有... 怎么感觉认识你好久了。” “可能... 感情是睡出来的?” 梁倾说完愈发觉得好笑。 气氛松弛下来。 周岭泉也跟着低声笑两声,松开些。 梁倾转过来,半跪着,攀上他的肩,这才看见他一双眼睛,映着港城远灯,和近处的自己。 她凑近,细腻地,柔慢地吻他。 他们之间小有波折,但亲吻却轻车熟路。 周岭泉任她主动,不过顷刻,回吻,截然不同的强硬节奏,至她脖颈,轻轻咬一口,含糊道:“酒店退了吧?” “... 没定。” 周岭泉抬起头,梁倾垂眸,嗔看他一眼。狡黠又得意的样子。 他许久未见她这般神情,不知如何是好,又凑近吻她的眼睛,问,“我怎么觉得你是有备而来且胜券在握。” “那周总认输么?” 他眼神顷刻有了攻击性,忽地将她抱起来。半途将灯熄灭。 梁倾的抗议似地捶他背,说自己折腾一天,还没洗澡。 “省着点力气。”周岭泉调侃。 梁倾报复性咬他下唇。 两天同想起在南城出租屋,相似的光景。 恋人才不管游戏规则,就算世界末日也要先接吻啊。 作者有话说: 语出《倾城之恋》范柳原对流苏的评价。我觉得特别有意思。柳元太了解流苏,才会有此一语。 第二卷 结束! 【更新安排:明天一更,后天一更。周一,周二停更两天~谢谢大家~周末愉快!】 第66章 深蓝色 这个吻没有往下继续。 两人皆是风尘仆仆, 进了卧室先后进去洗漱。 梁倾洗完后,换了分体舒适的睡衣,坐在床边的皮质扶手椅上翻看床头柜的书 —— 是与建筑设计相关的。 翻了几页, 周岭泉的手机在另一头的床头柜上响起来, 梁倾拿了,去敲浴室门,大概是里边水声大,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才走来将推拉门拉开一道。 他在淋浴中途,胡乱裹了条浴巾, 水滴滴答答弄了一地, 梁倾将手机递给他, 不乱看。对面的人却不接,空出手来捉她,梁倾早提防他有这么一出,敏捷地闪开了, 说:“我就带了这么一套睡衣, 你行行好。”说罢将手机塞给他说:“都响好几声了。” 周岭泉低头, 见了来电人, 浮浪的状态便收了起来,表情阴郁地掩上门。 关了浴室门,梁倾只能听到模糊的人声。 电话时长并不长,过一会儿听他挂了电话,水声又响起。 梁倾今日也算是坐过山车似的一天, 有些疲累, 猜着那通电话的来历, 周岭泉这房间又灯光设计得宜, 催眠极了, 她蜷在扶手椅上,抱着那书将睡未睡。 周岭泉拉开门便见着这样的场景,她穿一套颜色很清淡的香芋紫的睡衣,在灯下打瞌睡,圆钝的唇长成一个小小的圆型,头发还是濡湿的,泛着黑青。 这卧室陈设有差不多十年未改,简约冷静的布局,如今她坐在这儿,一切仿佛都活了似的,跟着她浅浅呼吸。像提前将他带入舒适梦境。 周岭泉松一口气,走过去将那书拿走,说:“去床上睡。这儿冷。” 梁倾极难睁开眼睛的样子,说:“你抱我吧。”说罢,便扣住他了脖子,颇为无赖的举动。 周岭泉向来受用她这偶尔的撒娇,他沐浴罢,只穿了一条睡裤,这样一抱一贴,到了床上,灯还未来得及关,两人呼吸都重起来。 复又接吻。 梁倾的发间都是水汽,他的身上亦是,缠在一块儿,热答答的,黏在耳后,颈间,像赋予流动的情/欲以实质。 周岭泉将灯关了,排气扇也稍歇,只剩肌肤与被褥摩挲的沙沙声,如巫女低语。窗帘降了一半,漏了层幽浮的光进来,如同丝质虫茧般重新包裹他们。 可即便情热如此,她仍能感到周岭泉的状态与方才有所不同。 “周岭泉。” “嗯?”他闷在她颈肩,低低答一声。 “我看到新闻了。” 二十多分钟前,那通电话后,梁倾的手机接到新闻推送,周启泓已拔除呼吸机。 周岭泉停了动作,弓着背,半晌一动也不动,呼吸在她颈间,渐沉渐重。梁倾顿了顿,伸了另一只手,动作缓慢地抚他背脊。她总有很朦胧的记忆,很小的时候生病发烧,林慕茹也总是这样哄她入睡。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缓了呼吸,伸了手将她的腰捞过去,两人紧密相贴,周岭泉才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怎么没留在医院?” 周岭泉却没回答,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家的事情,还有一些并非‘公共知识’的部分,甚至连陆析都不知道的那些... 我十五岁回周家时,我父亲将我记在了他的原配妻子的名下。对外只说找大师算过,一直放在亲戚处寄养。我大哥不接受这安排,也对爸爸寒了心,从香港的大学辍学,独自去了柏林。” “虽然他们父子关系几度僵到极点,但几年后金融危机,我父亲病重,公司又凝聚了他母亲的心血,他最终还是放不下,回了港城。” “其实我们家这些子女里,爸爸最疼的还是大哥。听家里长辈说,大哥小时候学校开放日爸爸总是同去,大概是年轻时对大哥的母亲有些真心的缘故吧... “那你呢?” “我么... 我与爸爸与其说像父子,更像上下级。高中时我并不出众,生性又腼腆,那时我弟弟刚刚三四岁,最惹人疼爱的年纪,我爸每次回家至多是在餐桌上问我学业。我不是那种会同人亲近的孩子... 后来,大概是见我还算有悟性,加上他与汪家和我大哥生了嫌隙,这才注意到我。” “陆析说你后来辅修金融,也是你爸爸的主意。” 周岭泉点点头,“我从伦敦投行工作到如今进公司,得了我爸爸许多指点。且无论如何,我从前在投行走得顺利总是沾了周家的光。抛去他与我母亲旧事不谈,金钱,名誉,资源,这些他都给我了。我对他只能是感激的。” “今夜若是其他人在,也多少是做做样子。唯有我大哥送最妥帖。他们是真正的父子,从前有真感情,才会失望寒心。这些年他与父亲隔阂,我也被迫卷入周汪两家的棋局里,不过好歹我叫他一声大哥,今夜就不给他添堵了。” 他平静地诉说着另一对父子的恩怨情仇。 两人静了片刻,呼吸相闻,梁倾眯着眼,黑暗中勉强辨出他低垂的眉眼轮廓,有种脆弱感,又恍惚觉得只是光的缘故。 “我觉得你刚刚说的不对。” “什么。” “你高中时就是帅哥一枚了,怎么会不出众。我们高中校草也不及你十分之一。要是你在我学校,我一定不学习了,天天想着倒追你。” 周岭泉轻轻笑,吁一口气,将怀抱松开些,两人得以面面相对。他的眼总是很亮,此刻有笑意又有袒露的心伤。与平时所见不同。 这一刻过于美和静,梁倾鼻子一酸,眼里有泪意,抬起下巴羽毛似地轻吻他。灵与灵的慰藉。 冷潮 第86节 “别难过啊。以后我陪着你。” - 梁倾醒时五点刚过。爱情确实使人睡眠减少。 他们昨夜说着话也不知到几点才睡的,如今她一醒竟不再有困意。周岭泉朝着她这头侧卧着,她辨认他熟睡的眉眼,很和平的状态。 这般痴看他一会儿,回神过来,翻看手机,群里姚南佳问她是不是去了港城,情况如何。何楚悦还在情况外,问,梁倾为啥去港城啊。隔了一段时间,她才又发过来几个问号,大概是总算搞清楚了状况,后知后觉地表达震惊。 又发过来一个好笑的表情包,捶桌子的小人,配文,‘搞他一百个男人试试’。 梁倾没忍住,埋在被子里笑出来。 “几点了。”周岭泉哑着嗓子含糊问。 “还早呢。你接着睡。我是不是把你弄醒了。” 梁倾把手机放下,正准备翻身,却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像一床过重的被褥,带着热气。 “困。”他嘴上抱怨着,却又轻吻她后颈。 “你睡就是了。又撩我做什么。” 她嘴上是这样说着,心里却像被丢进蜂蜜里渍过,甜得怕人。 “不想睡。浪费时间。” 他起了生/理反应,却不继续动作,将她翻过来,垂下头凑在她脸颊旁一吻,郑重又孩子气。翻身起床,开了床头灯,梁倾侧过去疑惑问:“做什么。” 还未待他答,两人在昏昏的灯下对望,不知为何都笑起来。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她只觉得那名为幸福的东西太满,需要弯着眼睛,含一含,才不至于溢出来。 “想去海洋馆么。” - 开头一路是山,总算下了深水湾路到了南岛中学附近,才有人气。 不过六点多,港城初见天亮,做工和茶餐厅的人上班早,在侧街上下货,或是靠着墙抽烟,不知是谁家小男孩,瘦精精的,大概是一对兄弟,大的用推车拉着小的,呼啦啦跑过小马路,大人在后头追着骂,后头是巷里灰蓝蓝的一截天光。 他们像赶在这世界醒来之前携手游玩。 “周总,海洋公园这么早不开门吧。” 周岭泉笑说:“海洋公园这几年不景气,许多从前的老赞助商都撤资了,去年一整年的公交投放都只有新宏邦出钱。为你开个后门,不打紧。” “你这算是滥用私权么。” “你只管去看鱼。我给你担责。” 梁倾对着‘看鱼’两个字发笑,拿出支梅子色的口红,对着小圆镜描唇。 她将此行看作第一次约会,今天有意穿得讲究些。掐着脚踝的羊皮小靴子和方领的黑色针织裙,微微掐腰的款式,还是年前与何楚悦在国贸逛街时买的,日本的牌子,打折还是有些贵,穿上身却脱不下来,借口自己一年到头也算勤恳,就掏了钱。 不过日常穿略显刻意,上班又不够得体。如今倒是有了用武之地。 思绪发散,大概是睡得不够的缘故,反应过来时,周岭泉已经趁着红灯侧首看她。 “看什么,早上很浮肿的。” 她嗔怪,推推他,矜持地于镜中看她自己刚描好的唇,又偷看他微笑的侧脸。 两人停了车,直奔鲨鱼馆。 梁倾记得小时候那张招贴挂历,其中一张是海洋公园的过山车,一张是海洋公园的鲨鱼馆 —— 到天花板的大玻璃,人像直走到海底 —— 她小时候一直惦记着。不过从前也对周岭泉说过,惦记久了,长大了反倒不敢一个人来看。 两人静静拖着手,在鲨鱼馆里走了半截,黑咕隆咚,碧蓝蓝的水波辗转在二人脸上,身心都在沉浮。 “跟你小时候见过的大概不一样。” “好像是有一些,怎么不见那面大玻璃墙。” “14年做了翻新改造,换成了现在这种。大概是游客有条动线可走,互动性更强。” “说得也有道理。你高中时和朋友来过么。” “来过,迪士尼进来之前高中朋友们经常来,不过大家都不爱看鱼,是去玩过山车那些。” “倒也是。” “不过15年我刚来时,头一次是跟我爸来的。” 他们停在隧道内,抬头是魔鬼鱼纯白的腹部,温柔的一个个笑的人脸。 “那时我初来港城,他大概也是想与我多些了解,那天推了所有行程带我过来。我记得那天早上弟弟得知我们要来,因为不带他,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天他与你聊什么。” “我以为他总要问我些关于我母亲还有我外公家的事情,但他却一个字也没问,好像我突然从北城来找他,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当下我自然也没说什么,觉得他们隔阂比我想象的更深。他只是问了我私立学校里面想去哪一所,家里住得习不习惯,哪些科目擅长,平时喜欢吃什么,卢珍待我如何之类的。” “不过大概也可以理解,人与人了解总是件靠日积月累的事情。血亲之间也是如此。” “当然。其实那天并不枯燥。大概外人不知道,我父亲是个对海洋生物颇有爱好的人,这里头的鱼类他不仅都叫得上名字,连科属种这些他也都说得清楚...” “这倒是看不出来。” “不过我那时候兴趣缺缺,要应付这个陌生父亲的心情多过认真听他说什么,应和他几句,绞尽脑汁,想起看过的纪录片,没话找话,说南美有种海刺水母,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母之一。” “他自然也知道。又跟我说了许多... 后来,第二年年初,这儿就引进了那种水母。” 梁倾察觉他稍稍握紧了她的手,她去环抱他的腰,婴孩似的拍了拍。 两人在水底拥抱,心都很静。过去种种遗憾伤心,也可以沉入水底,变成化石。 鲸鲨优雅地游弋而过,尾鳍摇摆着,在他们脸颊上落下深蓝色阴影。 第67章 早春 逛完再往外走, 发现已是九点刚过,开园时间已到。 今日是个周六,满脸兴奋的鸭舌帽游客, 牵着海豚气球的小女孩, 略显疲惫的年轻父母,扛着相机的背包客,学生模样的情侣, 一群金发碧眼的青少年,还有些内地来的旅行团, 导游举着小旗子, 一板一眼地介绍。 他们携手往外走, 与人潮相反的方向。周遭的嘈杂,琐碎,重新向他们涌来。 这是他们必须直面的那个变幻莫测的大世界。 齐整亮眼的两个人,难免惹得人多看。 “我倒是不打紧, 你在这儿可算是半个公众人物。要不借你墨镜戴戴?” 梁倾为打消心中那些忐忑, 捏捏他指节, 调侃他。 港城今日天晴, 倦倦的太阳,照得她小腿发胀,拖着他手,她整个人像一只风筝,轻飘飘的, 可以腾云驾雾。 “梁律师, 我们既没有违法犯罪, 也不违反公序良俗。” “ok,no further comments.” 梁倾另一只手也伸过去, 被他捏住。两人紧挨着,步调更一致,走着走着都微笑起来。 - 第二天便是初七,梁倾是傍晚的航班回北城。 二人去茶餐厅觅食,吃过早午餐后便在中环闲逛,她记得过年前梁行舟来她家吃饭,偶然提起喜欢的篮球明星与某运动品牌出了联名球鞋,内地早已卖空。既然这次来了港城,她便惦记着给他找找。 中环商场内还是过年的氛围,一团喜气。 一楼热闹得很,走近了看是某品牌与流浪猫保护组织在做认养活动。现场围观的多是带孩子的家庭,或是情侣模样的男女。 梁倾本是不爱凑热闹的人,见了却也迈不开腿。 周岭泉捏捏她的手,说:“看看。” 今日带来活动的小猫并不算多,大大小小拢共也就二十来只,小的一块儿放在小围栏里,毛茸茸一团。大的分开在笼子里,有的正懒懒睡着。 周围有许多的小圆牌,上面是每一只小猫的介绍,具体到了性格和喜爱的玩具种类,很是用心。 梁倾见其中一只橘猫,和‘小枣’小时候神似,倒不是长相,而是行为上颇有些憨劲儿,被玩伴扑倒了也不扑回去,四脚朝天张着小爪子,爬起来,好像又忘了刚才发生过什么。前头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大概也觉得这小猫可爱,凑上去看,志愿者便把小猫拎起来,放上他肩头。小猫毛令他发痒,他捧着小猫,扭着脖子笑起来。 旁边牌子上写,这小猫名叫‘gingerbread’,见到陌生人有点胆小,喜欢一切会出声的小玩具,最爱在人膝盖上睡觉。和另一只叫‘cookie’的奶牛小猫是兄弟。 周岭泉见她眼馋得要命,又不上前,问她:“想抱么。” “算啦。” 周岭泉却已上前,跟那位年轻的母亲说了两句,那小男孩便很乖巧地走过来几步,将猫捧给了梁倾。 梁倾手忙脚乱地接过,撇脚地用粤语道谢。 她对付小动物很有一套,小猫在她怀里轻轻打呼噜,在她手臂上踩奶。没人能拒绝毛茸茸的小动物的信赖。她心里软的要化开了去。 “你也摸摸它。”她对周岭泉说。 周岭泉伸手挠小猫下巴,它脑袋还不如他半个手掌大。 “喜欢就养。我找人给你办手续,晚上就跟着你飞过去。” 他离她近,情态又亲昵,她垂头时,耳坠上的巴洛克珍珠,一摇一晃。晃得他有些心猿意马。 别说弄只猫,弄头猛犸象也总能办成。 “房东不让养宠物。而且我老是加班,小猫一个人在家里多可怜。” “那就...” “哎呀,撸撸就好啦。你帮我跟它照张相。”梁倾打住他的话题,支使他。她从前也动过养宠物的念想,尤其是刚去南城时,总觉得孤独。但后来生活无定,总觉得不够负责,一再搁置。 等周岭泉照完,那年轻母亲又好心搭讪问:“要不要帮你们两个合照一张。” 周岭泉答好,递了手机过去,回身伸手将人和猫一起圈进怀里。 照完两人道了谢,将小猫还给小男孩,后者抱着小猫被母亲领着去办领养登记了。 梁倾低头查看相片,后知后觉说:“以前好像没跟你合过影。” “瞎说,那次在老陆家,南佳不是给拍过。” “哦,也对。你怎么记得比我清楚。”梁倾抬头,眯眼一笑。 周岭泉逗猫似的,抬手用指腹去蹭她脸颊,又嫌不够,垂下手去轻揽她的腰,问,“拍的如何。” 冷潮 第88节 何楚悦大概已经有所释然, 有些故作轻松,说,“他是肯定要去的。我们是相爱没有错啦,但是我自认,若是他因为我放弃这个机会留在这儿, 我真害怕若是有一天他后悔了, 质问我为什么要求他为了爱情放弃梦想。” 梁倾了然。只陪她轻轻叹了口气。 “为爱情负责容易, 为理想负责太难了。活在童话故事里多好。” “想什么呢。”梁倾笑, 缓解气氛, 吐槽道,“童话里要不就是被毒死,要不就是被继母虐待,要不就是要在刀尖上走路最后变成泡沫。还是别了。” “好吧,你一说还真是。算了,我还是好好拍我的片,赚我的钱吧。” “是,明天我也要以饱满的状态,投入到我的打工生活中!” “诶诶,提醒你们家周岭泉同志,别忘了请我们吃饭。” “知道啦!” 小车驶入三环。 灯火如银河璀璨。汽车汇入车流,如船汇入海。 她们今年行将二十八,不太老,但又是不可以再拿年轻当愚蠢的借口的年纪。对她们这样的异乡人来说,在这里建立生活将是疲惫的长久战役,迎着风雪赶路,走三步,退一步,浪漫而松弛是个伪概念。 而爱情是什么呢,烈酒,止疼药,还是玫瑰色的和平愿景? 这街上紧锁眉头裹着大衣赶路的人,他们爱过么,放弃过么? - 第二日,北城也是个晴天,打工人心情却都不太ok。 一大早梁倾在茶水间遇到好几个同事,都是一副怏怏的模样,直奔咖啡机,大概前夜都没睡好。 大家闲聊起过年见闻,度假经历,一个个都绘声绘色,一旦聊起工作,又蔫了下去。 她昨夜倒是睡得异常安稳,睡前她问周岭泉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那边拨过来一个视频电话,对面的人竟是一身正装打扮,背景也似乎是在公司。 昨天送她去机场后周岭泉是有个饭局要参加的,只是没想到饭局之后还有安排。 问了才知道他还在公司开会。 梁倾也没问他发生了什么,大概与白天张阳来的那一趟有关。 她只叮嘱他晚上尽量少抽烟少喝咖啡。 对方脸上倦意甚浓,竟还有心情调侃她,问她今天穿的什么款式的睡衣。 梁倾挂了电话,接着又上了橙色网站,下单了一款之前听朋友推荐过的进口解酒药和戒烟糖。 之后再打开与周岭泉的对话框,竟然发现他换了头像。细看是她随手拍的那张窗景。 微信向来滞后,也无法究竟是他何时所为。 梁倾内心那点不笃定,似乎也被扔进那抹绿色的风,无影无踪。 被爱犹如中乐/透。要攥紧再攥紧。 她裹着被子在黑暗中恍神,那边又发过来一条,说:“我要进会议室了。十四天后见。早点睡。” - 咖啡打好了,她握在手中,盯着那一点热汽发呆,杨峥南走进来,见她也在,活力满满地与她互道新年好。 “看来新加坡玩得很开心。”梁倾笑着下结论。他比起年前晒黑了许多,更多了一些阳光健康的气质,大概休息良好,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与他们年前行尸走肉地加班那阵形成鲜明对比。 “还不错,这个季节去没那么热,很合适旅游。对了,给你带了点吃的,放你桌上了。” “jess来了吗?我来的时候还没见她来。” “我刚出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她。”杨峥南凑近一点说,“她看上去气色不错。” “那就好。我先去干活了。邮箱里一堆邮件,好烦啊。中午一块儿吃饭?” “行咧。” 梁倾拐了个弯,回自己办公室, 见了梁倾,jess先同她笑着打招呼,笑容比平素还多了几分真诚,她今天穿了双平底切尔西靴,也没再换高跟鞋,已经打开了电脑在查看邮件了。 “梁倾姐,给你带了楼下的榛果拿铁。马上就要过季了。我记得你之前喜欢喝来着。” “谢谢。春节过的怎么样?”梁倾笑着接过,也去开电脑。 “还挺好的。我就在北城过的。之前都在国外,好不容易陪爸妈过个年。” 她没提她私人的事情,梁倾自然也不打听。在医院的偶遇,两人也有默契地一并揭过。再闲聊两句假期见闻,那个实习生也来了。 寒暄两句,各自开工。 午间休息,jess罕见地应了梁倾和杨峥南的邀约一起吃饭,且带上那个姓赵的实习生。 姑娘姓赵名怡婷,是杨峥南的直系师妹,长得娇小可爱是个‘软妹’,但据说学习极为刻苦,年年都是他们系年级前几名,还是辩论队队长,总之履历优秀得亮瞎眼的那种。 桌上赵婷谈些假期去美国访学的见闻,尤其说到自己旁听了一门关于各国妇女儿童保护法的比较研究课程,又提到了一些国外较为常见的公共设施和制度设计。 梁倾觉得很有意思,听得仔细。 后来话题又延伸到美国求学的一些日常见闻。 这部分其他三人都更有发言权,尤其jess说起她在芝加哥大学读法学院期间,由于最初住在不够安全的街区,窗户还曾被流弹击中的故事。虽与她同处一个办公室已有小半年,却是第一次听她聊些与个人生活有关的事情。 吃完饭,四人又去楼下买果汁及散步。等果汁的间隙,杨峥南刷了阵手机。 突然说:“梁倾姐你看到这个了吗?新宏邦有大动作了。年后周启泓去世后传闻就满天飞... 看来周绪涟真是个行动派。” “啊!出什么事儿了。” 赵婷也饶有兴趣。 “你一个小朋友还对这种业内八卦有兴趣呢?”杨峥南打趣。 “哎呀,你都不知道周绪涟可是某个写同人文小网站的热门男主角。啧啧。” “说起来,我知道他弟弟,nathan zhou,当年我还是个法学院1l的小土豆的时候,假期为了回来找工作混迹于港城各种social场合,听说他在投行圈里还挺有名。这样看,其实颜值不比他哥哥差。”jess补充。 “ummm... 我看的同人文就是写他们兄弟俩的。” 赵婷补充。 四人都笑。 梁倾凑过去看,这次是内地财经新闻爆料,说周绪涟正牵头,要引入与南城城投的战略合作协议,增发股份。 严肃财经新闻很收敛,没有过多提及深层次动机。只说此举非常突然。这其中的动机大概是要稀释周岭泉与周家派系大股东手中的股份占比。 梁倾觉得南城城投听起来耳熟,杨峥南将那张新闻配图放大—— 是裴至军年前出席省/政/府团拜会的照片。 她面上不显,但心中惊讶。 四人拿了果汁,往楼上去,扶梯转写字楼直行梯,她对其他三人说自己有个电话要打,让他们先行。 她给周岭泉发了条微信,对方没回。打了一串文字,又全部删掉,关了对话框重新按电梯。 回了律所,却发现他们一行人都未往里去,凑在前台处聊天,见她走近了,让出些空间来。 前台姑娘抱出来一束巨型的玫瑰花束。最烈的红色,厄瓜多尔玫瑰,花型如小碗盏一般大。律所这样装潢严谨的地方,简直如同一小团火。 前台姑娘兴奋不已,说:“梁倾姐!这是你的花!” 众人起哄几句,但看她只是笑,也不再多问,也都散了。 梁倾赠了几支给前台姑娘,捧着回办公室,附赠的小卡片上只写‘n’ 她本不是个爱高调行事的人,却也低头笑开,又腹诽周岭泉这人,明明火烧眉毛了还有空想这一茬。 抬头发现杨峥南正拿着杯子朝她走来,见她抱着花,与她目光一触,有些拘谨地笑了笑,便拐弯走去了厨房。 刚将花放进办公室,周岭泉的电话便来了。 她寻了个空会议室,才敢接电话。 那边问:“刚刚在开会。花收到了?” “收到了。” “喜欢吗?” “喜欢的... 不过这也太大一束了吧。” “那就好... 以前我怎么也没想起过,要给你送花。以前我看你抱着玫瑰花的样子,很好看。”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那个颜色不好看。” 梁倾脑子转了个弯,才想起在南城时陈之越给她送过玫瑰花,被他瞧见过。 这人也有吃这种陈年醋的时候。 “那是不是以后周周都有花可收了。”她笑起来。 对面方才还有一些背景噪音,现在彻底安静下来,他似乎是走入某个空间,坐了下来,慵懒地拉长了声音说:“天天吧。好不好?” 像在撒娇。 梁倾为这铺张的消费宣言皱了眉,嘴角却又扬起 —— 玻璃里反射出好矛盾的一张脸。 “我看到新闻了。你那边现在怎么样。” “小事儿,你不用担心。” 又说,“这也不是最终局面,他要做什么也得先过会,现在放出风声也是为了股价。不过我大伯血压升高进了医院,说以后都不让我大哥踏进他家门。” 他是轻松的语气,没有展开说,大概也是不希望她挂怀。梁倾不再追问,只是要他尽量少抽烟。准备挂电话。 “梁倾,”他说,“我从前在伦敦时认识一个学姐,她有一段时间抑郁和焦虑都很严重,那天看她在朋友圈推荐她的心理咨询师,我打听了一下,学历和口碑都是很不错的...” “我这些年按时吃药...” 梁倾从前也找过咨询师,但大概这事情也讲求眼缘,都不合适,聊不出个所以然。久而久之对这件事情就多了怀疑和抵触。 “我已经约了时间。就算只是去聊聊天也好,总是个辅助。我答应你戒烟,你也答应我这一件事儿。等我来了,我陪你去。好么?” 梁倾发现每次只要他耐心问她‘好不好?’‘好么?’她就心软,拿他没辙。 她执拗,他比她更执拗,又是出于关心,只得应下来。 第69章 贪心 由于梁倾所在的组做许多跨境并购业务, 还没出正月十五,他们已经忙碌起来。 冷潮 第89节 年前梁倾被放上了一个并购项目,具体来说是两家国际知名的供应链相关企业决定将其中国分支机构进行合并, 建立合资公司, 以期优化资源,应对中国物流业的激烈竞争。 由于中国物流业市场广大,双方企业都将从美国和澳大利亚各自派代表来中国就合资公司的股权结构, 董事会结构,出资方式, 物流厂房合并等重点问题进行谈判。 这项目标的额很大。用带他们的高年级律师的话来说, 是可以‘做一笔管饱大半年’的那种。由于这两个企业的中国分支机构下的物流中心多是租赁物业, 地点分散,供应商又繁杂,因此梁倾回北城后的第三天就带着赵婷踏上了为期七天,辗转六地的尽调之旅。 她在源衡两年, 做尽调这一类的基本功练的很扎实。来kc之后牵头的几个尽调报告高年级律师和老板都很满意。 赵婷踏上尽调之旅之前, 满心欢喜, 且充满美好的幻想。 因为她听去参加过尽调的其他实习生说, 客户出手大方,到哪儿都有五星级酒店可住。 但尽调刚到一半,她要投身于资本市场的理想明显遭到了动摇。 —— 她们正在浙江某个小县城的仓库与同样苦大仇深的审计一起盘点物流中心的托盘。 物流中心集散中心多不在中心城市,分布于郊区县城,她们为了不耽误行程, 这一行几乎住的都是招待所。 招待所不仅卫生条件差, 前夜空调竟然还坏了, 她们俩刚睡下没几小时, 又得连夜打着哆嗦换房间, 眼巴巴等着空调启动,等了足足半小时,才有了一丝热气。 “梁倾姐,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尽调。”赵婷打着哈欠,挂着黑眼圈,叹息道。 这几日她们几乎一天换一个城市不说,行程中也要随时随地掏出电脑加班干活。白天做的尽调,访谈,晚上就要整理成尽调报告初稿。 客户的时间就是金钱。他们是拿命给客户争取时间。 梁倾苦笑,从包里掏浓缩咖啡糖出来吃。小县城没有咖啡厅,物流集散中心条件简陋,打热水也不方便。 来来往往的货运司机有的下车来抽根烟,有的在车上睡一会儿,吃一些干粮,上个厕所,又都继续赶路。物流中心的负责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跑这跑那,烟不离手。 半分包的模式,上边什么并购投资的,他听不懂,也与他无关,因此态度并不热情。向他问一些尽调问题,也是含含混混,并不配合。 到了中午,附近也没有外卖可叫,物流仓库的几个员工在附近县城合租,请了个阿姨每日做了饭送过来。他们提前也不知道梁倾他们要来,也没准备。 相较于那个男人,这几个员工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过十九二十岁,都是附近县城里的人,老实善良,见他们几个文质彬彬的女孩子从外地赶来,也没饭吃,还说要把自己的饭让给她们。 梁倾她们自然拒绝了。 人家本就是卖力气谋生,现在网络购物异常发达,物流点白天夜晚都有货车来往,尽调访谈里得知他们是两班倒着来,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体力活。 怎么好意思端他们的饭碗。 好在审计比他们有经验,多带了一包红烧牛肉面,梁倾和赵婷借了个搪瓷缸子分而食之。 “哎,打工哪有不苦的。” 梁倾单手用嘴撕开一包榨菜,还是那几个小伙子接济的,放进缸子里。 她看到那些小年轻便想到林小瑶和梁行舟,他们好歹在大城市长大,不缺衣短食,家长也在教育上舍得投入,这才能将他们托举进大城市的一线学校。还有赵婷,她是北城人,这些自是不用说了。 “梁倾姐,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两班倒,我看他们排班,也没有双休。这不是违反劳动法么。简直是剥削。你看他们工资,一个月到手也就是四五千。” 她是为他们抱不平,可现实就是这样,效率至上,一件物品从发货端到客户端可能只需要三天,互联网经济的迅速扩张就是靠他们日以继夜支撑起来的。 这些小伙子大都是合同工,有的通过第三方机构雇佣,五险一金都没有好好交,没有法定节假日可休,并由于工作替代性强,他们也没有与雇主讨价还价的余地,多的是人可以顶上。这不是这一个物流中心的问题,整个行业都是如此。 与他们谈劳动法,有种何不食肉糜的残忍。 - 再落地北城已是周三,她与赵婷匆匆在机场告别,赵婷宿舍在西边,早高峰通勤要一小时以上,梁倾特意叮嘱她第二天可以晚些来。 她回到家,先在楼下的永和大王吃了个梅菜扣肉饭,压了压舟车劳顿的疲劳,然后打包了两杯热豆浆上楼。 回到家,何楚悦正坐在茶几旁边剪片子。桌上还放着外卖盒。 梁倾瘫倒在沙发上,踢踢她,问:“你这是几天没好好睡觉了。” 何楚悦黑白颠倒成了习惯,若是梁倾在家,她跟着她的作息便能稍微规律一些,梁倾不在家,她便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这赶着给金主爸爸剪片子,周五前得给他们。ddl下周一,可是周五晚上咱不要去唱k么,我可不想到时候玩儿的时候还惦记工作。” 何楚悦带着黑框眼镜,有气无力地捧着豆浆嘬两口。 梁倾苦笑,撑着身子起来收拾脏衣服,说:“你赶快给我祈祷一下希望这个周末我别加班。林小瑶念叨好久想去故宫店吃四季民福了,要是黄了她能唠叨一年。” “不行到时候你在桌上干活,我们吃烤鸭。嘿嘿。” 何楚悦虽然工作是辛苦,但多少自己还能把握节奏,梁倾却不一样,24小时卖给了资本家。 “话说,你家小周啥时候来。” “周六早上。” “那... 周五晚上咱唱歌他岂不是赶不上... 你周六晚上应该不回家住了吧。”何楚悦一脸坏笑。 梁倾捧着脏衣篓,顺手拿她的脏衣服扔她。 她出差的这一段时间里,周岭泉那边也有一件值得说的事情。 先是外部律师认为根据公司法,与南城城投的战略合作协议必须要提请股东大会进行表决。在临时股东大会上,这一战略合作协议最终被否决。 还是三天前的事情,看分析报告,是以周岭泉和周家一派的重要股东牵头了一些机构股东和个人股东,形成一致行动人,对这一提案表示不支持。 港媒于取名上一向别出心裁,管这一出叫‘兄弟阋墙,新宏邦恐变天。’ 众说纷纭之际,第二日周绪涟又与周岭泉共同露面记者会,并向媒体辟谣,说此提案只是为了谋求公司的长远发展,是周启泓时代便已启动的项目,并不是内部斗争之举。 照片上一派兄友弟恭。 “你要睡了嘛。” 等她再从浴室走出来,何楚悦问她。 “我还得干活。” “你们老板是现代周扒皮吗?” “我不是跟你说这次客户那边会从总部派人过来嘛,他们明天就到。去出差之前我跟老板谈过 ...” “哪个老板。那个雷马克?” 梁倾笑得呛了一口,说:“人家叫mark。” “差不多。” “我跟他说,我加入kc也有小半年,适应得都差不多了,希望他能给我多点机会参与更多交易方面的工作。比如上谈判桌,参与设计交易结构,起草交易文件什么的。今晚我想把项目文件和这些代表的个人信息都再过一遍。明天对家律师听说也是个很厉害的团队,我想stalk一下他们的背景。有个心理准备。” 她英语虽也算不错,读研时托福考过一次,105分,是个还不错的成绩。日常工作纸面语言也都是英语。 但她没有国外留学生活的经验,口语和听力上就欠缺些,明天谈判桌上他们这些跟会的人员肯定是要做记录的,她不想临场掉链子。 “我又开始听不懂了。不过我挺你宝贝。” 两人并肩加班,直至深夜。 但好像因有朋友陪伴在侧,身体虽极疲累,精神却是松弛快乐的。 她上床之前周岭泉发来微信,一张照片,里面是她给他买的护肝片和戒烟糖。 又发了个皱眉头的小人,说:“梁倾姐姐,我不喜欢吃糖。” 梁倾把自己蒙在被窝里笑,心里想,这人其实挺爱撒娇的。 - 隔天梁倾九点未到就到了律所,她想再花时间过一下这两天尽调报告初稿中的一些重点问题,这样若是会议中提起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杨峥南比她晚来一些,来敲她的办公室门,顺便给她带了一杯热美式,“梁律师辛苦了。” “今天的会jess也上?” “是,本来mark只带jess去。是我主动要求的,他也同意了。” “mark这个人还是愿意给人机会的。而且年前jess生病那一阵,你替她顶上的那几件活儿mark应该也都挺满意。不然也不会这个项目还带着你。不错哦,梁律师前途无量。” 梁倾坐在旋转办公椅上,侧过身对他笑笑。 她虽难掩疲惫之态,但从不塌腰驼背,总是比别人多几分端正。杨峥南想起去年在港城的printer里,在座审计,会计,券商熬得七歪八扭,就她一个人坐在那儿,静静的,亭亭的。 他回过神来,只说一句:“加油加油。” 两方代表都于昨夜落地北城,会议定在十点整,双方以及双方的中介团队都将于九点四十五左右到所内稍坐,也是给大家留一些破冰时间。 九点半,前台给她打电话说两方都已经到了楼下。她不知jess怎么还没有到,给jess发了信息便到前台迎接。 一行人浩浩汤汤从电梯出来,她从人群中识别出了那几个主要客户,mark跟在后面也在与人交谈,他今天亦是额外正式的五件套,再之后走出来的是jess,正与一个年长的外国人交谈。 梁倾愣了愣,她知道mark今早要去客户的酒店接人,却没想到也带了jess去。转眼一行人到了眼前,梁倾没多想,迎上前去寒暄。 前台引一行人进入大会议室,又有餐饮公司的人推小餐车进门,提供一些方块三明治,水果和起司盘。又挨个询问一行人是否需要咖啡,水是矿泉水还是气泡水。 周到极了。 这是mark的野心,他是主场作战,若能给到场的人物留个好印象,也许将来对方变成kc的客户也未可知。 后到了十点,双方落坐。 jessie与梁倾并肩坐在mark后头,她轻轻解释说:“mark也是昨晚临时打电话要我今早去接人的。” 她往那个对家公司棕发绿眼的老头努努嘴,继续说:“mark说那个人和我是本科校友。我们那个是文理学院,跟普通的大学还有点不一样。学校小,很讲求校友关系。他大概是希望kc能留个好印象。” 梁倾朝她颔首。 事实证明,梁倾对自己的英语能力还是过于乐观,客户不仅语速飞快,且由于他们谈论的许多要点都与物流以及下游行业有关,专业术语梁倾不熟悉,且她没练过英文速记,做会议记录时异常吃力,与jess的打字速度形成鲜明对比。 会议开始半小时,mark 将一封邮件转发给了她,是另一个项目的,大概意思是客户的总部在问尽调报告是否可以在周六之前完成第一稿,供他们下周高层开会时用。 他邮件内容很简短,‘could you coordinate with jim and send to me to reviewby saturday morning? thanks.’ 又追来一封说‘jess can cover the meeting notes.’ 意思再清楚不过。 梁倾合上笔记本电脑,从后排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她猫着腰,心里一时觉得解脱,却也有些失落。 - 路过前台。前台小妹妹正在摸鱼,见她中途出来以为有事。 又与她闲聊问她:“送花小哥啥时候再来?那些花真的不便宜,那一束估计得上千吧。包装审美也好。呜呜,好幸福啊。” 这个小姑娘也是才出社会不久,总让她想起张佩宜。 她回到座位,看着空了的花瓶发了会儿呆。 在打开电脑前,告诫自己 —— 梁倾不要太贪心了,这世界你暂时不能拥有的东西很多,譬如流利的英语,厉害的人脉,很强的工作能力。 冷潮 第90节 但每周你都能拥有一些鲜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为了这周末尽量省出时间聚会,在出差期间便见缝插针地赶稿,中途还给陈律师发过一稿,参考对方修改意见也都做了订正,现在只要将最新的一些法律问题再与陈律师进行讨论,在周五下午给mark发过去review应该不吃力。 她的生日愿望其实好简单,就是有一天能脱离工作手机,心无旁骛地与爱的人待在一块儿。虽然周岭泉自小长在北城,但她还是想和周岭泉去后海闲逛,南国子监胡同遛弯,猫咖撸猫,吃鼎泰丰的绿茶冰淇淋,去雍和宫俗气地祈福,吃铜锅涮羊肉。 她憋着口气似地,一低头几乎就到了晚上十点。 中途杨峥南和赵婷叫她吃午饭和晚饭,她都没去,好在他俩义气,给她打包了上来,她囫囵对付几口,又继续干活儿。 十点三十五,周岭泉来电。 她接起来。 对面笑着说:“梁律师,还在加班?” 电话背景音嘈杂,还有风声。 写字楼里不知何时空调停了,外头格子间的灯熄灭,她的办公室望出去是东三环通明透亮的高架桥。 梁倾身上起了鸡皮疙瘩,站了起来,揣着电脑,拿着包,外套抱在怀里就往电梯间跑。 她听出来了,那是北城的风声。 - 出了写字楼的玻璃门,梁倾见周岭泉正站在街边,捧着一束白玫瑰,黑衣黑衫,站在风里等她。 她跑起来。风将她的毛线开衫吹起,像雏鸟绒绒的翅膀,怯怯地,朝爱的人飞去。 迎接她的是厚重的拥抱,细细的吻,周岭泉笑着说:“梁律师,你的鲜花快递到了,麻烦签收。” 第70章 灯下 车停在写字楼底下的停车场, 两人重新又抱着花束进了门,按下行电梯。 电梯一开,下来零星两三人, 其中就有杨峥南。双方皆是一愣, 然后都客套地微笑起来。 “欸,怎么才走。”梁倾问,她方才经过他办公室好几次, 灯早就灭了。 “高中同学来北京出差,在楼下商场吃饭, 回来拿东西。” 梁倾点点头, 大方说:“这是我男朋友。” 又侧头向周岭泉介绍道:“这是我同事, 小杨。” “幸会。” 周岭泉朝杨峥南点头。 杨峥南觉得他很面熟,因此多打量他两眼,目光中有些自己未察觉的谨慎,移开眼睛, 对梁倾说:“那梁倾姐, 我先走了。明儿见。” “明天见。” 电梯甫一关门, 周岭泉的手便掐上梁倾的腰, 用了些力,隔着一层厚的针织衫,比她高些的体温带来一种不可控的悸动。 梁倾看电梯门上的倒影,见他另一手潦草地提着那花束,因他们推搡的动作, 不断落下纯白花瓣。 梁倾脸红着推推他说:“大哥, 你行行好, 别弄坏了我的花。” 风雨稍歇。 可上了车便是彻底进入周岭泉的私人领地。 他吻她时有些凶狠, 梁倾没有思考和反应的余地, 理智回笼一些时,副驾驶座都放平了,他的手此刻不再隔着那层文明的布料,正在它熟悉的地方轻拢慢撚。 吻很直截,但手上有些挑起她情/欲的委婉。 “有人往这边来。”她抗议。 停车场是写字楼和商场共用,虽已近十一点,但大概是有夜场电影散场,有三两人从他们不远处走来。 “那跟我回去好不好?” 周岭泉停下动作,但不从她身上撤下去,倒跟她有商有量起来。 两人躲在立柱投下的的阴影里,压着笼着,平复情潮。周岭泉觉得她警觉的表情可爱,眼睛里湿漉漉的,像小动物似的,又俯身,去亲她的眼睛。 “我也没说不跟你回。”她好不容易与他拉开一些距离,也跟他讲道理,说:“但我得先回去拿东西,你看,卸妆棉,护肤品,化妆品,睡衣,明天要穿的衣服都得拿。好么。” 周岭泉满意了,轻浮地捏捏她下巴,这才肯放过她。 - 开车先回了趟她家,好在晚上不堵车,车程也就十几分钟。 路上她给何楚悦发微信说:“周岭泉来了。” “??不是说明早才来么。啧啧,我懂,小别胜新婚。” 梁倾发了个打她的表情,说:“我等会回来拿东西,今天晚上出去住哦。” 何楚悦发了个很猥/琐的表情。 梁倾不理她,反将一军,问:“小何今天剪完片子了吗。” 何楚悦蔫了,又发个萧瑟的小人的背影给她。 何楚悦在家,梁倾也不好请周岭泉上去坐坐,只飞快打包了两套换洗衣服,洗漱用品,便又往楼下赶。其实倒也不是因为周岭泉着急,而是她手里还有活儿没干完。 何楚悦可怜巴巴地送她到门口说:“当初说好一起熬夜加班,终究是错付了!呜呜呜。” 又把一个购物袋塞她手上,眉毛乱飞,说:“生日礼物,等会提前拆!你会谢谢我的!明晚ktv见!” 说完把她赶出了门。 梁倾下了楼,出了小区,老远隔着马路,见周岭泉站在车边踱步,他们小区是老校区,车进来了不好调头,她让他在外面侧马路上等。 侧街的夜宵摊子都出摊了,炒饼炒面,烤串,水果摊,烤红薯,下楼散步的小情侣,晚归的打工人,烟熏火燎,好不热闹。 她定住脚步,看了一会儿,心中那一点点工作带来的焦虑也都消散了 —— 这才是她的此时此刻,人间烟火。 周岭泉临时开会,梁倾也懒得问他要带她去哪里,将车窗降下去一些,恍惚觉得风中有了一丝春的气息,她伸出一只手,风从指间漏过。 这动作略傻气,她关上窗户,正好红灯,周岭泉侧头在看她,会议还在继续,他说英语时声音更低沉,很性感。 梁倾着迷似的抬手用手背抚他下颌,有胡茬的粗糙感。 手还没落下,又被他捉了,在唇边轻轻一触,又拖到他膝盖上,搓扁了,十指紧扣。 他做这些脸上顶顶正经,还偶尔插话提问,梁倾却红了脸,用他牵过的手背碰碰自己的脸颊,如同春夜情窦初开。 他们去的不是酒店,是周岭泉在北城的公寓。周岭泉牵着她,她拖着行李。 一户一梯,上了电梯周岭泉把钥匙交给她,按了楼层号,电梯门开,他接过她手上的行李,轻轻拍她的腰,要她去开门。 与南城简约现代的风格不同,这个公寓的装修添进了一些中式元素,比如玄关处,借鉴了屏风的设计 —— 这是梁倾唯一能看清的部分。 门一关,周岭泉便将她困在玄关角落,虽姿态强势,吻落下来时却慵懒,若即若离,鬓角,唇边,脖颈,像狩猎的动物在与猎物做最后的游戏。 耳鬓厮磨地。 他们太近,她听得到他耳机里的别人的说话声,不敢出声。周岭泉得逞,静下来,垂着眼瞧她眼睛里涟涟一汪春水,狡黠无声地笑。 梁倾见他得意,也不服输,双手扶着他脖子,主动凑上去吻他,柔软潮湿的,周岭泉呼吸重了,在失控前拉开距离。 会议还在继续。 梁倾趁机钻出去,离他五米远,冲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溜去了浴室。 洗漱完,她在洗手间里拆何楚悦给她的礼物,看她神态暧昧,猜想大概又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点子 —— 果然,是一套非常精致的真丝内衣 —— 藕荷色,中式绣花,灯光下一滚,柔软的一层光泽。 不过用料是真少,审美功能大于实际功能。 何楚悦在小卡片上写:“良宵苦短,及时行乐。” 良宵苦短。 打工人却要加班。 她吹干了头发,抱着电脑去找周岭泉,后者在书房,正坐在书桌边开会。大概会议冗长,他表情也有些不耐,皱着眉头,头发也乱了。 书房有一面墙到天花板都是书架,深橡木色,她很喜欢。 梁倾对他打了个手势,在书房靠窗的单人沙发那儿落座,盘着腿,正经开始加班。她知道周岭泉的眼神偶尔会飘过来,锁着她,她不敢抬头,生怕招了他今晚无法收场。 明天早上还有会,中午之前她必须把尽调报告交给高年级律师,这样还能给后续的修改建议留一些缓冲时间。 一个开会一个改文件,时间发酵了似的,走得飞快。 周岭泉扔了耳机,长出一口气,梁倾被他的动静惹得抬眼看他,时针正指向一点。 他刚从工作状态中抽离,人还带着那种敏锐和疏离感。 梁倾放了电脑,走过去,被他拉着坐在他腿上,隔着衣物,能感受到他高于她的体温。 周岭泉把下巴埋在她肩上,倦倦地,声沉地问:“累不累。” “我还好,你呢。” “有点。”周岭泉难得有承认辛苦的时候,“公司这段时间变动多,需要拿主意。周末时间我都空出来。陪你好好过生日。” “好啊。欸,周岭泉,你说英文真好听。”梁倾换了个姿势,索性蜷在他膝头,伸出手环着他脖子,脸抵在他胸膛,像认主人的猫似的,絮絮叨叨,“我困了。我们睡觉好不好。明早我得开会。” 夜阑人静,周岭泉本还有旖旎的心思,熬到这时候也都烟消云散了,只低头抚她额发,像小婴儿似的摇了摇她。 待他冲了澡出来,梁倾已沉睡,他甫一上床,关了灯,她寻找热源,翻身依偎过来,前额抵着他肩头,丽嘉睡梦中沉重地呼吸,小动物似的。 本是寻常的夜,但与爱人肌肤相贴,灯下共眠,便觉得地久天长起来。 - 第二天清早周岭泉先送梁倾去上班。 车开到办公楼对面的街边停下,梁倾着急下车,周岭泉却拉住她问:“今晚我来接你?先去吃饭?” “好。” “吃什么?” “都行。你定?” “行,我安排,梁律师赏脸就行。”周岭泉捏捏她下巴。她下巴那儿有一块儿很软的肉团,这是他最近的发现。 冷潮 第91节 “那我走了。” 周岭泉看着她,不松手,不说话,好像在质问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梁倾笑着凑上去在他嘴角一吻。 周岭泉目送她的背影过了马路。 她穿正装时好看,不咄咄逼人,却有种清清正正,令人肃然的气质。 他在行业内见过的人多是从头到脚的精致,为人处事八面玲珑,也不知是否这行业格外容易同化人,总之是一种流水线似的精英感。 但梁倾不一样,她是为人处事都讲求认真踏实的人,身上一刻都没有那些虚荣感。 正想着,有人来电。 一看,是谢恺彤。 谢恺彤父母与陆析夫妇是北城旧时,也是同一批从北城去到港城创业发家的。后来谢恺彤的小姑离婚后经他们介绍,再嫁给了周岭泉的小叔父。两家也算结了亲。 周家这些长辈里,周岭泉与他小叔倒是走动得较为频繁。 一则这位小叔从不参与公司事务纷争,闲云野鹤,性格又和蔼;二则他青年时期对艺术颇有研究,尤其是建筑艺术和装置艺术,也曾在欧洲游学,后来回港城开了家现代艺廊,因此周岭泉与他也算有话题可聊。 谢恺彤父母年轻时候常在北城和港城两边奔忙,谢恺彤小时候在港城读书便经常托给她小姑两口子照顾。 她如今刚满二十岁,为了明星梦从伦敦停学回国,家里抬了一抬,原本是要她知难而退,没想到给她闯荡出点名堂,于是暂时也就随她去了。 “岭泉哥哥,陆析哥说你在北城?” 她那边听起来很热闹,他听到有人一声叠一声叫她恺彤姐。娱乐圈么,谁红谁是姐。但她在他心中还停留在十岁出头的孩童形象,他不禁笑笑,觉得滑稽。 “昨晚过来的。有事?” “我在顺义拍杂志,我爸妈都在北城,我妈说叫你晚上一块儿吃饭。” 谢恺彤十来岁出头堪堪懂事的时候便说要嫁周岭泉,大人们只当她是童言无忌也没放在心上。但周岭泉回港城后,谢恺彤借着那份远亲关系屡屡在他面前晃悠,周围人这才或多或少看出了些端倪。但周岭泉只将她视为亲戚家妹妹,况且他回港城那几年与林永菁的事情圈内人尽皆知,卢家父母将谢恺彤捧在手心,自然对他不满意。 “这次不了,代我向叔叔阿姨问好。” “那我收工了去找你吧,我知道三环那边有家米三,据说还不错。” “我女朋友生日。我要陪她吃饭。” 那边沉默了三秒钟,说:“我怎么都没听陆析哥哥说你交女朋友了?” 周岭泉懒得搭茬儿。 又听谢恺彤怪声怪调地说:“别告诉我又是个老女人。” 她向来对林永菁与周岭泉的那一段不忿。 “没事我先挂了。”周岭泉冷冷道。 那边被他气到了,还在尖声叽里呱啦。 周岭泉发动了车。他对无关紧要的人总是少些耐心。 - 梁倾的早晨过得飞快。早上开完会将那一行人送出了门,又回办公室对尽调报告做最后的调整,发给高年级律师的时候也已经过了一点。 mark今天心情好中午请这个项目上的人吃饭,杨峥南也帮过些忙,便一起来了。吃的是旁边写字楼的淮扬菜,人均两百多。 不过老板掏钱,大家也都没有客气。mark工作时很严肃,私底下还是个挺随和的人。 席间聊起来,才知道jess是他一手保驾护航招进来的。 三年前他代表kc去纽约job fair招人,当时发了好几个面试offer给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的学生,其中就有jess。 结果临面试那星期,因芝加哥暴风雪公路封路,航班大部分延误许多应试者都发邮件来要求临时改时间。 只有jess一人准时出现了。问了才知道她是看了极端天气预警当天晚上便收拾行李赶最晚的末班长途大巴提前到了纽约。 当然这只是其次,她的成绩单也是很亮眼的。 美国法学院的门槛之高众所周知,她的竞争对手都是美国本科生中的佼佼者,她本人并不是美本出身,语言上多少有劣势,却能拿出这样漂亮的成绩单。 “不是流行个词儿,叫信念感么。做这一行,其实信念感挺重要的。”mark打趣,“我当时想,这姑娘卯着劲儿,挺适合干这一行。” 一行人吃完饭,从商场走回律所,走到前台,却见一对打扮朴素的中年夫妇站在那儿正与前台掰扯些什么。 律所迎来送往都是体体面面的商务人士,那小姑娘哪里处理过这种情况,招架不住。 梁倾见jess微微变了脸色,上前几步,拉住那两人说:“爸妈,你们怎么找这儿来了。” 那中年男人没好气,甩了她手,说:“你还好意思问。我儿子说你躲回娘家,电话也不接。这像什么话,我就是要来找你们单位领导看看,这事儿他们管不管。” 夫妇俩都不是北城口音。 后头一行人也走过来,mark说了句:“出什么事儿了。” 中年妇人迎上来说:“这是你领导吧?领导您得管管这事儿... 这孩子从美国回来这才多久,天天地不着家,怀了孕孩子也不要了,这下还要跟我儿子离婚,这算什么事儿?” mark职场混了几十年什么奇人怪事没见过,面上乐呵呵地说:“您二位别急,去我办公室坐下来说。”那前台小妹这才松了口气,送菩萨似的将两位往里送。 梁倾与杨峥南还有那个高年级律师不愿多事让jess难堪,赶紧撤离现场。只是他们办公室本就不大,闹这一出,一会儿肯定就人尽皆知了。 “这都什么鬼,二十一世纪了还流行找单位领导的。” 不一会儿,前台小妹也来他们办公室吐槽。 人类本质都八卦,那个高年级律师好奇,多问了句:“这到底是出啥事儿了。” “欸,我都不知道 jess都结婚了,而且是去读美国jd之前的事情。本科毕业就结了,”那老两口要让jess难堪,拉着前台小妹祥林嫂似的把前尘往事抖落了个干净。 “然后呢?”那律师又问。 “哎,反正就是要离婚吧,老两口不同意呗... 哎呀,不说了,前台没人看着不行。”她也是个精明人,知道闲话同事总不是件好事,借口溜了。 梁倾和杨峥南更没有心思八卦jess的私事,看这事闹得难堪,只为她感到有些难过。律所这个圈子太小了,保不齐下周全国贸的律所都知道kc那个叫jess的女律师要离婚,公婆跑到单位来闹。 梁倾回了办公室继续干活。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叫的咖啡外卖都有些凉了,jess才从外面回来。她仍是穿着那双五厘米的高跟鞋,步伐并不凝滞。 梁倾面上也不显,心里有些庆幸赵婷今天不在,少一份尴尬。 jess坐下来回了几封邮件,又给客户和对家律师打了几个电话,中英切换毫无压力。梁倾有些走神,想起传闻中北京四中的高中生托福都能上110,着实名不虚传。 jess却突然开口说话,“不好意思啊梁倾姐,让你看笑话了。” “没。你放心,这事儿过两天就没人记得了。” “没事儿,我脸皮厚着呢。” 她一笑,显露出一些北城姑娘的爽朗洒脱。 她与梁倾对话的时候,手上并没空着,还在给一份文件做最后的拼写检查。 “那天在医院遇见,其实我是刚拿掉了孩子,去复查的。” “原来是这样。那段时间我们还以为你病了。” 梁倾也在审文件。两人背对背聊天。 “这孩子是计划之外,我老公,现在快成我前夫,他想要。可我们很早就说好了的,我刚在律所起步,刚过实习期,这时候要孩子无异于职业生涯自杀行为,大部分人都是熬到了中年级以上才开始要孩子。我又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我父母也是省吃俭用才送我去上法学院的。” “孩子在我肚子里,要遭罪的是我,谁能比我更纠结。可是我这个人,平生最恨说话不算数的人。更何况这个人是我丈夫。他当时明明与我承诺得好好的,结果又跟他父母合着一块儿逼我,我天天加班,他就总是说我不着家,不会照顾人,看我意外怀上了,要我干脆去找个国企待着养胎。” “这老两口,不是不想我俩离婚,反正大胖孙子都没了,他们没啥念想,单纯来恶心我呢。” 看来她年前那阵,肯定独自熬过了几大坎儿,大彻大悟过一番。如今眼前这点波折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北城口音跑出来,讲这些的时候还带着诙谐。 “听说,你们以前是同学。” “可不是么,本科四年,关系好着呢。毕业了就领证,我那帮大学同学还老拿我们作模范。我在美国读jd 的时候第一年还打了两份工,餐厅一份,院刊一份,就是为了买机票回来看他。其实他就想过个安稳日子,想要孩子,也没什么错处。但我觉得,我也没什么错处。只能一拍两散。可惜是可惜,不过这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我都得受着。” 她耸耸肩,面上没有破绽,显得很凉薄。 “北城这个地方,人和人就是很容易走散。” 梁倾递给她一杯生椰拿铁,说:“喝点甜的?” 她笑笑接过。 六点四十五,梁倾走出办公楼,接到一条来自jess的微信,说:“梁倾姐,谢谢你的咖啡。” 梁倾回她:“不客气!加油加油!” 刚进大学的时候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谈着懵懵懂懂的恋爱,人简单,爱情也很简单。 后来一箩筐倒进社会里,各自被烙印成不同的人,开始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 二十出头的jess还在校餐厅里为爱打工,当时的她肯定想不到三年之后,家庭和事业的两难处境里自己会选择后者,并且独自承担和消化了这份选择带来的剧痛,从来只以云淡风轻示人。 作者有话说: 人物行为不代表作者三观 第71章 狗男女 梁倾上了车仍在想这件事情。周岭泉见她出神, 也不打扰她,待到了地方,停好了车才来牵她手, 问:“出什么事儿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 摇摇头,笑笑说:“没事儿,就是白天好累, 发呆呢。” 都是些琐事,今天又是为她庆生, 实在没必要提。她说:“刚刚南佳说陆茗也来, 她说你也熟的。” 周岭泉点头。 两人停了车往ktv包间去,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这也算是两人以情侣身份在人前第一回 亮相,一时间打趣起哄,不亦乐乎。 除了陆茗, 孟窗也在。姚南佳看热闹不嫌事大, 说, 本来以为周岭泉不来, 陆茗找了公司里好几个网红小弟弟一起来玩,后来得知周岭泉要来,才临时退了人。 梁倾一直觉得与孟窗很有眼缘,大概因为他长得确实与梁行舟有几分相似,因此她各个社交媒体上都关注了他, 偶尔还为他点赞。他这一年事业发展得好, 现在文娱业国风受捧, 他还上了几个卫视的晚会节目, 也算是在大舞台上亮了相。 梁倾与他寒暄。 孟窗本人还是那样清瘦寡言, 笑起来却很耀眼,他说:“梁倾姐好久不见。” 陆茗与周岭泉也是港城少年时的旧识,还拍拍孟窗,对周岭泉揶揄道:“上次他们就说小孟和梁倾姐长得像,岭泉哥,你看看像不像?” 周岭泉乜他一眼,还没等他开口,陆析先把酒塞他手里,说:“我和南佳好歹也介绍你们认识的,你俩瞒得我们滴水不漏,这杯酒你喝不喝。” 周岭泉动作干脆地仰头喝酒,几人又是一阵起哄。 冷潮 第93节 “岭章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要跟您说,”周岭泉冷哂,说:“我今年三十出头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对方讷讷,也辗转知道周岭泉在港城先后也有过几个异性朋友,却都不像要认真,因此也不强求。双方无味地关怀几句,挂了电话。 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就是复杂如斯。他幼时未从蒋思雪处得到过实质的亲人之爱,这些年却又任她和其它蒋家人回归他的生活,只是每每与她见面或是电联,总觉得她的关怀与从前记忆脱节,因而结束后多半是寡味失落的。 但又重复这种尝试。如同毒瘾。 他见梁倾还在卧室中,卧室门关着,里头水声早就歇了,等了一会儿便去敲门。 梁倾有些赧然,问,“周岭泉,你能把客厅的灯关了吗。” 周岭泉大概预感她要做什么,将灯关上,踱步至水吧,从酒柜重又拿了一瓶威士忌,斟了薄薄一杯。 水吧与卧室有些距离,他倚着岛台。 冰块落入杯中。门也开了。 第72章 下/流 卧室里只留了壁灯, 北方敞亮的月光包裹着梁倾。 有一刻周岭泉觉得她是全然透明的,像无机物,月光贯穿她, 她不过是一段撩人月色, 午夜幻想,情/-欲化身。 “过来。”周岭泉声音全哑。 梁倾走过来的时候没有声音,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没有羞赧的姿态, 望向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浑浊的欲,只有他。 他们对彼此身心坦诚。 与周岭泉在一块儿后, 梁倾曾经回忆过从前与刘思齐在一起时, 那时候都太年轻, 不敢表达,善于假装,实践,但又避而不谈, 更遑论探索。 互相说取悦的话, 作出某些影片里看过的表情, 以为这是床笫之事的全部。 这种态度好像也映射到了他们后来的相处模式上, 只挑好事分享,只在节日相聚。 —— 可是,爱不能悬浮在这些东西之上。 后来她才领悟,男女之间若情/欲上都缺乏沟通,那么共同生活中也必然有隐瞒的时刻。 因为爱就是分享最隐晦, 最下流, 最破碎的东西。 “我还没送呢, 你怎么自己带上了。” 周岭泉衣冠整齐。他抬起手, 轻佻地, 抚摸那颗她颈间的红宝石,黯黯的,如同生了一小簇火。 他刚刚握着威士忌杯子,指尖很凉。 “难道不是送我的?那你送谁的。”梁倾垂着眼说。 “你猜。” 周岭泉低下头与她接吻,有一刻梁倾觉得他的吻很虔诚,后来不及想这些,口腔里是威士忌的浓烈,只能被他主导。 “那天晚上,我看你在舞池里,穿着那条白裙子。我心里就想,你真的好美,我当时就下了决心,我一定要送你一颗最美的红色的宝石,比血还要浓的那种颜色。那样才配得上你。是,我就是这么俗气的人。你大可以嘲笑我。梁倾,我也许不善言辞,但这世上美丽的东西我都想让你拥有。” 他抱着她,轻轻摇晃,讲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轻佻可爱的话。梁倾的心像泡在温的蜂蜜水里,咕噜咕噜,冒着泡。 好不容易得了喘气的机会,梁倾说:“周岭泉,你给我画一副画吧。像泰坦尼克号里那样。我见过你的素描,你画的真好。” 周岭泉吻她分外明亮的眼睛,说:“好。” 梁倾在书房的沙发上落座,学凯特温斯莱特的姿势横躺,觉得这一幕有种东施效颦的滑稽,但滑稽就滑稽吧,她很快乐。 很奇怪,她从小到大都不是对自己的身体自信的人,她自知并无傲人的胸/围,腰臀比,或者所谓凝脂般的肌肤,她没有闲钱去做保养或者spa,皮肤上因久坐有一些色素沉积,后/-背有痘印,腿不够修长笔直。总而言之,是非常平凡的一副躯壳。 可这一刻,她展示自己的身-/体时很舒展,并不羞赧,有一刻甚至能与rose共情。 自信被爱,便觉得自己很美。 “好看么?”她问。 “好看,左手臂再往上一些,脚尖不用绷着。” 他画钢笔速写很快,人像也一度是他强项。 待他搁笔,梁倾走过去看 —— 身体和头发的线条都简洁,唯独眼睛和唇,很出彩,是爱人执笔才能画出的神韵。 “我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吗?” 周岭泉不回答,将她抱上面前的檀香木桌,她瑟缩着,像新生的动物。 吻自锁骨落下,她困在木的沉冷与他的热烈之间,理智还在,来得及聊天,她调侃:“诶,我问你,那天在陆析家,翻到一本你的画册。我看到你在捷克的时候给一个女人也画过画。” 周岭泉吻她侧脸,呼吸沉重,笑笑说:“这算不算吃醋。” 梁倾将他撑开一些,装作负气。 “陆析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十八岁时一门心思想成为伟大的建筑师... ” 他并不罢休,手自她的脖颈儿一路往下,语气却顶顶正经。 “那时我父亲却坚持让我选修金融,我与他有些争执,那个冬天没有回港城,去了东欧散心... 那天捷克暴雪。是她好心收留了我,分给我一些黑面包和咖啡。她带着一个小女孩,生活窘困,住在一个阁楼上。为了感谢她,我为她画了几幅画。” “她很美。” 梁倾还残存一些理智,爱怜地抚摸他耳后的肌肤。 寥寥三个字,周岭泉便明白,她是爱他的,也是懂得他的。 “她很善良... 但是,现在不适合谈她,谈谈我们。” 他的手往下去,仿佛那里才是通往她柔软的灵魂的门。 说要谈谈的人不再说话,低头。 他犹为擅长制造一种吊诡的快乐。专属于她的。 梁倾闭着眼,轻吟出声。 檀香木的味道,醇厚绵长,末尾却辛辣无比。这点气味占据她的感官,是她与现实唯一的连接点,而有一刻这种连接也断开,她的身体仿佛在经历一场暴雨,绵绵无尽。 “周岭泉。”一种求援似的口吻。 “我在。” 而他坚定地欺身而上,用行动给予回应。 - 翌日周六,周岭泉先醒,梁倾在他身边睡得还沉。 她睡觉的时候爱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很依赖的姿态。这是他少数觉得被依赖的时刻。 他想起彼时社交媒体上上常有猫系犬系的标签,梁倾绝对是所谓猫系女友,大部分时候不需要人照顾,偶尔心情好了,蹭蹭人表达亲近,然后又走开去。 周岭泉侧身将她自背后揽进怀里,浅浅吻她颈后突出的骨节。 梁倾平时睡眠浅,早该被叫醒,但由于昨晚情热太过,今天辗转醒不过来,昏昏沉沉。 她糯糯地应一声,含糊道:“我困。” 周岭泉苦笑一声,赶忙拉开距离,在进一步失控前起床。 今天上午他们与那位心理医生有约。 周岭泉将早餐备好,回房间见梁倾还在睡,欺身上去哄她,捏捏她的耳垂,说:“先起来,吃口饭,车上继续睡。” 说着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又给她套上睡衣,哄她去洗漱。 梁倾清醒了些,迷朦着眼睛,坐在床上,评价:“周岭泉,你以后肯定是个好爸爸。” 周岭泉好不容易将她从套头睡衣里解救出来,闻言,伸手将她头发再揉乱些,说:“想什么呢。” - 心理医生姓俞,比他们略大几岁,高级心理咨询师,从业八年之后又去英国读了心理学方面的博士,最近才归国。主要研究的方向就是与创伤经历有关的泛焦虑症的治疗。 梁倾并不常与周岭泉聊起从前的经历。他也从未想过要与她坐下深聊。 语言的开解太苍白了,他能做的是给她寻找更专业的帮助。 梁倾身上一直有种坚韧沉默的生命力,周岭泉总抱有一种信念,她一定会逐渐内化从前的经历,找回某种生命的平衡,成为比现在更加笃定的人。 “先说好,如果聊得不开心,下次就不去了行么。” “以前体验不好?” “不好。可能有些也不够正规,有的人明明是咨询最后却到处对我指指点点起来,有的则是鸡同鸭讲。还有一次比较离谱,那人要了我的微信,后来见我不去了,便说要约我出去吃饭。” 用语言描述那段经历是十分消耗的过程,若没有回响,确实是白费功夫。周岭泉大学时期也接受过心理咨询,明白她的意思。 “就试这一次。等会结束了,你不是要带我去吃冰淇淋么,别忘了。” “是,上次我和楚楚去西边找南佳,只有那家吴裕泰才有。虽说你不喜欢吃甜的,不过你偶尔喝茶,说不定会喜欢。那边还有好吃的烧烤和小吊梨汤。” “没看出来,我不在,你倒是事事都想着我。” “嘁。并没有好咩。” 梁倾嘴里这样说着,心情却又比刚刚好了些,望着窗外跟着音响里轻轻哼歌。 - 俞医生一头齐儿短发,面容平和,与人谈话的风格平静但克制。 梁倾讨厌虚伪的关怀过切,但与她说话让她觉得舒服。她的诊疗房间没有香氛,有一台空气净化机,制造一些最低程度的白噪音,诊疗桌上有一盘水仙,静静开着。 她们只做了最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开始聊最近的生活工作,包括与周岭泉的感情,工作上让她觉得焦虑或者情绪起伏较大的瞬间。梁倾的讲述也很克制,她对人向来有心理防线,同第一次见面的心理医生,这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好在俞医生从不强迫她延伸。 自然谈到jess,虽她们只是普通同事关系,那件事情也与她毫无关系。但她这两日确实经常想起她。 “jess有时候会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年轻时在我们县城一家国营的纺织厂当会计,她其实是很能干的人,那时候她也和jess一样,去哪里都会穿一双高跟鞋。你也知道那个时候县城还是很落后的,我妈妈年轻时长得好看,打扮时髦,每次她来给我开家长会,我在同学里都特别骄傲。后来我父亲决定南下经商,我妈妈干过财会,本来也是想同他一起去的。事后回想,大概在事业上她也曾经有野心。本来他们是将我托给我爷爷奶奶照料,但临走那天,我哭到高烧进医院,他们不能误大巴,我妈便留下了。后来也再没有去成... 他们离婚后,我妈不肯要我爸一分钱,也不肯让我爷爷接济她,那些年国营企业改革,她不知为什么放弃了会计的工作,后来去了卷烟厂的流水线... 直到遇到我继父。”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继续聊聊你的继父。” 梁倾盯着那株水仙,缓缓道。 “虽然他死在我面前,但其实这些年我很少想起他,或者为他的死感到抱歉。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反社会人格,才会对生命的剥夺如此冷漠。” 俞医生并不为她下结论,只是问她,“离开你母亲前往江城,这个选择是否到现在仍然让你困惑。” 冷潮 第94节 梁倾点点头。 与传统印象中充满眼泪和崩溃的心理咨询不同,她此刻并未觉得悲伤,而是感受到了被理解。 在与焦虑和抑郁缠斗的诸多至暗时刻,当生命的光与暖如同日食,离她远去,世界陷入混乱和失序。 她都忍不住充满负罪地想—— 如果当年她没有在他们离开望县时哭闹,或者,若高中时她没有决绝地离开望县,林慕茹的人生是否将大不相同? 童年时她曾是林慕茹的崇拜者,后来青春期她成为她的批判者,通过逃离的方式向林慕茹宣战,她觉得是那个小镇和那个男人困住了她。 —— 后来,她总认为,自己应当成为她的保护者。 可她却似乎并未做到。 “除非你还有别的想问,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诊疗应该到此为止,我向来是不希望使人力竭。如果你还想下一次再见,那么在这期间,我希望当你每一次感到焦虑,或者想起从前的事情的时候,都尽量以语言记录下来。具化你的情绪有利于应对。你也可以把这个练习当成写一本小小说的机会。” 梁倾与她礼貌告别。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不觉得这一章有什么啊???解锁解锁解锁 求求了)周末愉快~ 第73章 日常感 结束后二人依机会去西头闲逛。一路上谈天说地, 却并未谈刚刚的治疗。 到了吴裕泰,梁倾去排队买绿茶冰淇淋,放周岭泉一人在店内闲逛。 西边学生多, 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 女孩子们笑着拍照打卡。午后光景,天气回暖,店内有种融融的热意。 梁倾在队伍中途回头看周岭泉, 他今日也是休闲装扮,在一群年轻学生堆里倒不违和。不多时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上前, 与他攀谈。梁倾多看两眼, 两人都往成熟了妆扮, 脸上却还是稚气的。 拿了冰淇淋过来,周岭泉接过,梁倾说:“我们周总被要电话了啊。” 周岭泉耸耸肩,说:“我说我女朋友在排队呢。” 那两个小女孩在店另一侧装作不经意地往这边看, 小声说着什么。 “走吧, 男朋友。” 梁倾扣住他手, 走出店外。 “我是不是得稍微有点危机感。听说你读书时比现在还要受欢迎。” “在伦敦时除了陆析之外, 我朋友并不多。那时候心思全花在了学业和旅行上。” “陆析可是说过,那时但凡华人聚会联谊,总有许多人打听你来不来。” “是么? 那些场合我刚开始去得很少,后来修了金融,为了经营人脉才去得多些。” “原来要见周公子一面这么难。” “我怎么觉得被内涵了。” 周岭泉说话难得引用网络用语, 梁倾被逗笑了, 牵着他手去踩小道上的落叶。嘎吱嘎吱。 周岭泉由着她, 手牵紧了不放。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对话, 身心却像晒过早春的太阳, 静与暖,觉得世上大事小事都不要紧,此时此刻正正好。 - 携手过了立交桥,周岭泉手机响了,他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淡下去,梁倾猜想是家事,说,“你接吧,别耽误了事情。” 电话那头又是蒋思雪,说:“今天听说你外公叫了律师去了老宅,又叫了你大姨和二姨,他们下周都来北京。我猜是老爷子最近接二连三地病,将遗嘱的事情提了上来。” 周岭泉耐心道:“外公没差人来叫我,这事情多半也与我无关。” “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外公还是疼你的。这几天你既然都到了北城,去一趟总没什么坏处。妈妈这是真为你着想。岭玉趁着假期,老早就从美国回来了,岭平岭驰他们拖儿带女的这周也都到了。” “外公虽身子不如从前,但心里不糊涂,有打算,那边有岭章陪着,我不凑到跟前是件好事。妈,您就别为我操心了。” 蒋思雪还想劝两句,周岭泉却借口说要开会,结束了对话。 梁倾听了只言片语,并不作声。 原本只是托辞,结果还没走几步,张阳的电话真过来了,是有一份文件需要周岭泉签字,兼有一个一小时之后的视频会议,需要他出席。 周岭泉原在四季民福定了位,今晚要请林小瑶与梁行舟吃饭。 梁倾想着从西到东再到故宫附近好不折腾,不愿他挂心,便提议先回东边公寓,叫另一家烤鸭回家,再请两个小朋友晚些来公寓做客。 这视频会议确实要紧,周岭泉也就随她作安排了。 - 周岭泉工作开会的功夫,梁倾在沙发上午睡了片刻。客厅开了一线窗,时不时来一阵风,干燥温暖的。大概是心理咨询后的副作用,她又梦到了梁坤。 这次是在老屋的窗台,她踮着脚看梁坤站在楼下对她挥手说:“爸爸要走了。饭在锅子里,记得吃。”梦中的她预感他不会再回来,哭得满脸是泪。 然后她转醒。摸了摸脸颊,是干燥的,心中发紧,睁着眼,在暮色中想,梁坤还在世时,她几乎从未做过与他有关的梦,这半年却频频梦见他。反之,虽为林慕茹挂心,却极少做与她有关的梦。 怔了半晌,才意识到门铃在响。一看表,已快六点。大概是林小瑶和梁行舟来了。 林小瑶虽是第一次到,丝毫不客气,换了拖鞋进来说:“哇,这公寓好大。姐,你都不知道现在大数据有多可怕,我就是在地图上搜了一下地址,结果那些社交媒体就开始给我推跟这小区有关的推送了。好多明星都住在这里。据说晚上去外面的广场还可以遇上小明星练滑板。” 她说话不带喘气,又说:“刚刚我们在下面,看到一个人在溜两只大狗,油漆广告里那种大狗,可好看了。对吧梁行舟。” “嗯。”梁行舟后她一步进来,说:“姐,怎么没开灯。” “刚刚睡着了,手机没电了,闹钟也没响。门卫没拦你们吧。” “没事儿,我刚刚给姐夫发微信了。”林小瑶称谓改得顺口极了。 正说着,书房门开了,周岭泉从里头走出来,他还带着耳机,同里头的人说着英语。冲两个小朋友挥了挥手,打了招呼。 梁倾招呼他们去沙发那儿坐,说:“等会烤鸭就送来了。” 林小瑶喝了口水说:“姐夫说英语好帅啊。” 话音还没落,门铃又再次响了,梁倾以为烤鸭提前到了,便去开门。 “surprise!” 门开了,却是个打扮入时的小姑娘。瘦瘦高高,过膝靴,皮毛一体的白色外套,拎着名牌包,比梁倾还要高半个头。 两人面面相觑。 周岭泉此时从房间出来,见到来人,皱了皱眉,走过来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来了。” “小姨说你来北城了,派我来刺探军情。给你发了好几个微信,你都不理我。 “刚刚在开会,手机静音了。” 来人是蒋岭玉。她说罢,礼貌地冲梁倾颔首。 周岭泉将她往屋内领,问:“你这硕士眼看着要毕业了,什么打算?” 蒋岭玉‘嘁’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有了女朋友连我这个妹妹也忘了!我马上要回美国了,才来问我!” “什么时候的飞机?” “下周六。我妈说若是有好的工作机会,可以在那边先留一两年,学点本事。” “你妈妈说的有道理。” “敷衍。”蒋岭玉冲他翻了个白眼。 周岭泉一笑,拍了拍她后脑勺,说:“你具体哪天走,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不要不要!送我的人从王府井排到苹果园,轮不到你。” 周岭泉被她逗乐了。 虽蒋岭玉出现得突然,不过梁倾听周岭泉提过,蒋家姊妹中这个小妹妹与他最亲厚。 蒋岭玉虽娇生惯养,但人礼貌周全,尤其她头一回见周岭泉将人带回这处公寓,心里知道梁倾的不同。 她到访,一则是蒋思雪将话传给了蒋思梅,说周岭泉新交往了女友,还带回了北城,托她无论如何来见见,她被蒋思梅烦得耳朵生茧,因此跑这么一趟;二则,她大半年未见这个表哥,也惦记他近况。 蒋岭玉和林小瑶都不是认生的性格,年龄差不大,倒是能很快聊到一处去。 尤其聊了几句,发现她们都追一个女团,因此更闹腾了起来。蒋岭玉已去过好几次她们的北美巡演,林小瑶羡慕极了。又说到她们刚开始亚洲巡演,现在正在曼谷,下一站是东京。” 席间周岭泉插话说:“有空把日本签证办了,回头叫岭玉带你一块儿。” 林小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一口一个姐夫叫得殷勤极了。 席间梁行舟起身去厨房盛汤,老鸭汤热在炖盅里,梁倾怕他不会弄,便也追过去。 厨房里没开灯,远远一点别家别户的灯光和着月光映进来。 “姐姐,我自己来就行。” “好,我看着你弄。她们女孩子叽叽喳喳的,我也没顾得上问你,回去过年怎么样。你妈妈和妹妹都还好么。” “都挺好的。妹妹年前去做了最后一次治疗,之后只要每半年复查一次就行。” “那就好。” “姐姐。” “嗯?” “我觉得岭泉哥人很不错,爸爸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梁倾侧头看他,他的轮廓在这光影里像极了年轻时的梁坤。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些啥。”梁倾笑着带过。 几人饭后又玩了一会儿switch三人便告别。梁倾和周岭泉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看他们各自上了车。 临上车,蒋岭玉又记起一桩事,悄悄问周岭泉:“哥,你之前问我那个裙子的牌子,后来那个sa跑来跟我说,说我哥哥跟她那儿买了条限量款的裙子,她调了好久货才拿到的。她给我看了图片,白色的那条嘛。我今儿一看到梁倾姐,就觉得你肯定是给她买的。是不是嘛?” “你倒是聪明。” 周岭泉笑着把她塞进车子里。 目送三个小朋友离开,他二人这才往回。 周岭泉捏了捏她手说:“你和小瑶好歹也是表姊妹,怎么长相和性格都这么不同,我以为蒋岭玉已经够活泼了,她们两个人加起来,杀伤力不小,我耳朵现在还疼。” 梁倾笑,说:“你不怕我去她俩面前告状啊。” 冷潮 第95节 周岭泉爽朗笑笑,说:“她俩还等我给弄演唱会前排票呢。” 两人就这样手挽手走着,小区里饭后散步的人多,梁倾挽着他臂,融入其中,觉得这日常感多么稀有。 想起方才告别时,蒋岭玉来厨房拿垃圾袋,趁着空档对她说 —— ‘梁倾姐,我把我哥托付给你了哟。他跟你在一块儿看上去是真开心。其实他这人,面冷心热的,可细心了,从前过年,所有的哥哥姐姐都欺负我怕鞭炮响,只有他总记得在放烟花的时候把我的耳朵捂上。’ 梁倾回了神,看着周岭泉的侧脸,直觉他身上也沾了些烟火气,比平时还要温和几分。 说:“再过半年,我也看看有没有港城的工作机会,我过去陪你,好不好。” “好。” - 到家后自然还有别的节目。 周岭泉是第二天午后的飞机要走。 别离前总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豪掷在对方身上才不算浪费。 结束时已近午夜。 两人交颈而卧,都不成眠。 汗涔涔的,谁也不嫌弃谁。 周岭泉全然平静下来,手掌在她背/上轻抚着,但梁倾还在余韵里,轻轻一颤。 他察觉了,十分自得地笑,梁倾觉得很丢脸,恼得去打他,又被他拖进怀里。她仰着头,下巴搁在他颈窝里,细细平复。 “小瑶跟我说了,说济和前些日子来江城做交流,来了第三医院,来的专家团队里有精神科的医生,还给我妈做了单独会诊。” “也不全是我的功劳,主要是我大嫂,在医院里受他们院长器重。我也是托了她才递了句话。” “上次梁可儿看病,也是托了她?” “是。你不要有压力,我大嫂是医生,医者仁心,就算并非有你我这层关系,这个忙她也会帮的。” “代我谢谢她,要是以后有机会我再当面感谢。” “你会与她投缘的。” 梁倾撑起身,把睡裙套上,又歪进周岭泉怀里,戳戳他肩膀,说,“说起来,你这边的亲人也并非都是凶神恶煞。我看岭玉就很好,与你也亲近。” “是。也是因为她年纪小,很多从前的事情她不记得。” 周岭泉望着天花板出神,半晌说:“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做梦了。我听见你喊了句你爸爸的名字。” “是,最近经常梦到他。清明节我打算回趟望县,给他挂个坟。” 她空了一会儿,又说,“周岭泉,我虽然没见过你北城的家人,但多少听你说过一些,也能理解你的矛盾...” 大概蒋家之于周岭泉就如梁坤之于梁倾 —— 无法用理性注解,或者以得失衡量的亲人符号,哪怕后来总充斥矛盾和失望,哪怕爱总有所保留,但也曾在生命之初给予他们温暖。 她理解他。 “但我好庆幸,你我都还有爱的能力。你对我,岭玉,小瑶和行舟,还有陆析,都是很好的。我知道这不是源于风度或是假装。” “到底是文科生,夸人还带这样拐弯的。” “不跟你开玩笑。” “我知道。” 周岭泉伸手抬了抬她下巴,低下头与她接吻。 作者有话说: 后面不会有大虐的。 第74章 课程 转眼便到了六月底。 这半年未有多少稀奇事, 生活趋于稳定。除开工作便是尽量与周岭泉抽空见面。有时在港城或者北城,有时则寻个中间地碰头。 她以前不理解何楚悦,现在才意识到, 人在爱中, 跋山涉水并不觉得疲惫。 期间,周岭泉也陪她回过两次江城,林慕茹见好, 林韬的粉面馆搬迁到了市中心的位置,生意也是更上一层楼, 社交媒体上的江城旅游攻略里还常常会出现林记粉面馆的名字。 自此, 林小瑶算是坐实了餐饮业‘富二代’的头衔。 较有说头的事情只有两则, 都与工作相关,一是梁倾年中之后顺利晋升,公平起见,所里对律师的薪水框架进行调整, 国内持牌律师的薪资与hktrack靠拢, 于她在收入上是更上一层楼;二是六月中旬杨峥南正式递了辞呈, 行将去留学, 中间这两月则打算和父母去西藏新疆自驾游。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他当初本科毕业时就已经手握了美国几所顶级法学院的offer。 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选择前者,而是选择了荷兰知名的国际公法项目。据他说动机是今年的几个项目碰巧都涉及了国际争议解决,参与之后他发现比起纯交易性质的工作,他可能对这些更加感兴趣。 至于周岭泉那头, 梁倾向来抱着不过问的态度, 不过年初以来周岭泉在董事会坐稳了位置, 收拢了周家一派的大小股东, 从大小港媒的见报也大概知道 —— 他与周绪涟分庭抗礼的趋势愈发明显。自然, 忙碌程度比起从前也是更上一层楼。 这两月他们见面多是梁倾迁就他的时间。不过好在所里对梁倾的工作能力满意,得知她有个在港城的男朋友,于是但凡有港城的出差机会,都能给她作安排,偶尔延长几天在香港办公室远程工作也不是难事。 杨峥南的送别宴过后,大家商量着要找个三里屯的酒吧序摊,梁倾前夜熬了个大夜,实在疲劳,便打算先行回家休息。 她在餐桌上告别大家,出门等车。 周五晚上等待时间长,她与周岭泉闲聊,后者问她九月底的工作安排。周岭泉生日在九月,两人计划着休假一周,去欧洲旅游。 一个凉爽的夏夜,梁倾低头看手机时表情柔和,杨峥南见这一幕,不自觉放慢脚步。 记起许久之前港城printer的大会议室,夜深人倦,他恰好抬头,看见梁倾正望着窗外的圣诞树发愣,也是一种相似的柔和的表情。 直到他站定,梁倾才抬头,惊讶道:“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也是等滴滴的人呢。” “我来送送你,周五晚上车不好打。” “哈哈,别搞得这么煽情,不是和jess说好了,等你旅游回来,咱们再聚几次。” 杨峥南笑笑,望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梁倾主动说:“好啦好啦,拥抱一下,大山大河,大好前程都等着你呢。” 两人伸出手礼貌克制地拥抱。友谊与懵懂情愫都在这个拥抱中作结。 梁倾拍拍他说:“多谢你,若不是你的缘故,我也不会来kc,就算来了,大概加班起来也没有这么开心。” 回程的路上,手机相册提醒,去年六月的照片,梁倾一看,原来今天竟是她入职一周年。杨峥南离开意味着她在kc真正称得上好友的人又少了一个。 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工作场上尤其。 她不禁想到南城,徐悠,陈之越,宋子虞,张佩宜,方建,简直恍如隔世。 她离开后的小半年三人的小群里还算活跃,后来日子久了,渐渐联系也就淡了,朋友圈来看徐悠似乎换去了港城工作,宋子虞的环球旅行还在进行中,最近从美洲辗转到了大洋洲,正在澳洲北领地看uluru大石块。 张佩宜的微信号似乎停用了,梁倾借着逢年过节,也曾试图与她联系,都是无果。 她正坐在后座吹风想些心事,倒接到了一通贺灼的来电。对方说这周末来p大开会,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见。 梁倾自然答应下来。 - 次日也是个好天,她们约在城西见面。 初次认识贺灼时她不过二十出头,如今迈入了奔三的行列,贺灼却还是老样子,身型挺拔精干,表情沉稳柔和,一种含蓄的力量感。 这些年兴起了女性权利和力量的概念,更多的事业型女性开始成为各大电视节目的嘉宾。每每触及这个词,梁倾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贺灼。 两人在街头碰了面,贺灼提议去附近一家北城知名的包子铺边吃边聊。 并肩而行。 “我也学你们年轻人,赶个时髦。”贺灼笑道。 “我记得您从前是在北城教书?” “可不是么。不过那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北城发展快,年年来年年都不一样。” 梁倾笑说:“可不是么。其实比起东头,我更喜欢西边,虽然没那么时髦,但都是学生,很有朝气。我弟弟妹妹都在这头读书,有时候他们带我在校园里走一走,我觉得自己都年轻不少。” “这可怎么办,你都觉得自己老了,我岂不是老掉牙了。” 两人都笑。 二十至三十的这段日子,更多的是心灵上的迅疾成长。因此人常有追不上时间的疲惫感,但细看面容与二十出头时变化不大。 梁倾也因惧怕衰老而在镜中打量自己。 若要说变了的,大概是眼神。 贺灼初见梁倾是江城寒冷的十一月。 她记得这样清楚大概是因为那天梁倾到时外头刚下过一场雨夹雪,她没带伞,连夜从望县赶来见她,浑身都湿透了。 那天的寒意都刻在她的眼睛里 —— 惶恐,无助,不安,崩溃的眼神。 那时她也刚到江城大法学院任教不久,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是她与几个校友创办的,原主要在北城开展工作,因她来江城高校兼职,因此一并把业务辐射向中部省份。 江城法学院近些年发展快,许多青年教师有热情,在他们的帮助下,法学院的法律援助中心便与这个妇女儿童法律援助中心形成了长期合作关系。 原本这只是只是较为普遍的家庭暴力离婚案,却在曹家华的暴毙后升级成了家庭暴力的典型案件。最终案件上到省级最高院,最终以正当防卫作结。 林慕茹在曹家华出事后随即入院接受治疗,并不能出力,林韬夫妇教育水平有限,那一年,在其中周旋的只有梁倾。 她大学四年学的是文学,家中一朝出事,她找工作屡屡碰壁,才发现 —— 喜欢确实是不能当饭吃。 贺灼建议她,若是不想再读文学,可以试着考考法律专业的研究生。也算是一门可以经世致用的学科。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事情告一段落,你在援助中心实习顺便准备考研,有一回我问你们几个实习生,以后正式工作想干什么。” 梁倾摇摇头,承认:“那几年的记忆都比较混沌,可能也是我刻意逃避去回忆,久而久之就不记得了。” 贺灼笑笑说:“你说你要赚很多钱。” 梁倾扑哧一笑。 她记起来了。 其他在贺灼法律援助中心实习的同学,多少都抱着崇高的法律理想,也是真的对妇女儿童保护感兴趣。有的说要当法官,有的说要成为一名法援律师,有的说要去联合国妇女儿童署工作。只有梁倾说,她想进律师事务所,早点开始赚钱。 “当然我觉得你特别有灵气,共情能力强,那些受害者都非常信任你,所以你后来没选择这条路,我心里确实有些可惜。可是那时你家的情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脚踏实地地赚钱又不是什么坏事。这些年你都给江大的法援协会捐款,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都是些小钱。我自己受惠不少,力所能及的事情肯定是要做的。” 梁倾笑笑。 冷潮 第96节 两人在店里落座。点了些面点粥之类的,聊天拉家常。 “这次我来北城,一是为了开会,二是九月起p大邀请我去做客座教授,你也知道的,反家庭暴力法虽然出台了好几年,但真正落实铺开还做的不到位,我会与p大的另一位老师一同给民法研究生们开设一门课程,讲反家暴法的比较法研究,会邀请全国在这一领域深耕的人士来与学生互动。最终讨论成果将集结成册再进行修订。那位老师也是政协委员,我们准备明年赶在开会之前,将我们的成果汇总成提案,报上去。” “这可真是太好了。”梁倾由衷感慨。 “今天约你出来也是问你,这课程为了迁就嘉宾们的时间会设置在周末,你是否有兴趣可以来参与。若接下来半年能帮着我做些研究,包括后期报告的撰写,那当然是更好。” “我一定全力配合。”梁倾点头,笑着说。 - 与贺灼道别后,她去了西头姚南佳父母家吃饭,因为兴奋,又急着把这消息与姚南佳分享。 姚南佳抱着小馒说:“多好啊,还能重返校园。我一百万个支持你。” 两人牵着小馒堆积木,姚南佳又说:“你别说,我那时候在国外,但凡街上要是有男的推搡女的,或是大人虐待孩子,路人,警察都会干预。我身边也有朋友,伴侣有暴力倾向,当晚人身禁止令就下来了,而且那边违反禁止令后果是真的很严重。那男的虽然还逢人就说我那朋友的不是,但也不再敢去纠缠。这确实是实打实的。” “我希望等我家小馒长大,她也能在这里拥有那种安全感。” 她温柔地抚摸小馒藕节似的胳膊。 小馒玩得高兴,伸出手,轻轻拍拍梁倾的脸,她已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嘴里叽里哇啦地,十分有表达欲。 梁倾牵着她的小肉手,想起读研前在法援中心实习的那一年见过的许多受害者,都是带着孩子连夜逃离施暴者来寻求帮助。 有时受害者在接受律师咨询,她的任务便是暂时照管孩子。 那些孩子有些只比小馒大一两岁,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神。恐惧,不信任,悲伤,惊慌,她看过太多不同的眼睛。 命运太早在他们的生命中布下阴影。 所有的孩子都能像小馒这样在爱和安稳里长大—— 这大概是贺灼和所有法援中心工作人员理想。 包括梁倾。 饭后姚父姚母去小区中遛弯,桌上只剩他们三人。 陆析说起几天前去港城,周岭泉还抽空与他见过一面。 “诶,不过你如果答应了p大这事儿,那去港城的事情怎么办。岭泉还在问我有什么法律行业的靠谱猎头,要我推荐给你。” “说实在的,你们这分隔两地,日子久了也不是个办法。若是能挪到一块儿去,总是好一些。”姚南佳附议。 “看吧,也许后期的工作我可以远程参与呢。” “另外还有一桩喜事,他大嫂怀孕了,已经两个多月了。周岭泉与他哥哥关系虽一般,与他大嫂关系却挺好的。” “是么。他这几天忙,我们都没时间闲聊。” 梁倾坐了一会儿,见小馒也困了,便告辞回家。陆析抱着孩子去睡,姚南佳挽着她胳膊送她下楼。 “陆析不在,我才好问你,你和周岭泉现在进展到了哪一步。有没有考虑过结婚。” “这倒是真没聊过。” “也是,现代情侣哪有才认真半年就考虑结婚的。我也就问一句,听说他们周家那些老一辈催得紧,你也知道上一辈嘛都传统得很。尤其看他大哥大嫂那边有了动静,更是急着要给他张罗婚姻。虽说那些近些的长辈都提过他有女友,但你也没在他家露过脸,人家只当他是搪塞,还上赶着要给他介绍新朋友认识。” “尤其是他大伯,周启辉,周启泓去后周家长辈里他最说得起话。听说前些日子要把他太太那头的表侄女介绍给周岭泉,东京大学归国的女博士,据说长得像年轻时的长泽雅美。” “你说得我都有些心动了。”梁倾笑起来。 “欸,不跟你开玩笑。虽说我充分相信周岭泉对你的忠心,但有些打算总不是坏事。” “知道啦知道啦。我心里有数的。”梁倾安抚她。 说得好听她是信水到渠成,说得实际一些是与周岭泉相处时,她总有种得过且过的乐观。 姚南佳与她成长背景太不同,她大概不能理解,其实她对婚姻并无过切的期待。 “你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 “两周之后,有个项目在港城kick-off,到时候我会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更~明天停更一天哈~ 第75章 成烟成雨 比新项目来得更早些的是流言。 梁倾天性敏感, 这种天赋这些年来有时给予她对于人性的深刻洞见,有时也给她带来困扰。 譬如此时,她捧着茶杯进了格子间, 里头有人力部的一个姑娘和一位港城办公室来出差的男性律师, 很面生。 见她进来,两人本在高声笑闹着的,声音也止住, 两人礼貌向她颔首。 人力部都是人精儿似的,那姑娘与她搭话, 说:“梁倾姐, 这是香港办公室的陈律师, 说来也巧,他说他与你之间有mutual friend。” 那男人实在面生。梁倾猜测不出这个共友是谁,猜测是以前衡源的人,她只说:“哦, 那真是好巧。不知是哪位。” “方建, 方律师呐。他现在在xx的法务部门。我和他也是前些日子项目上认识的。方律师说他认识你呢。” 梁倾心中恶寒。 她离开衡源后并未再主动打听方建动向, 只知道她离开后不久, 徐悠告诉她,方建主动离职了,但所里并未说明原因。看来依旧是低调处理了。梁倾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惊讶。 只是没想到他摇身一变倒是去了大投行法务部,风生水起的。 不过她倒不是很惊讶。 他那样的人,虽然不体面, 但能屈能伸, 有路走路, 有洞钻洞, 这样的动向也不稀奇。 “方律师对梁律师评价很高。” 那人大概有些心虚, 搭腔道。 梁倾方才只是有些预感,听他这一句才落实猜测,他们大概是在议论她。 不过这个圈子本就是闲话不断。 她说:“哦,是么。我在衡源的时候与方律师倒是交道打的少。” 那人一愣,哂笑两声。 她没把这一茬放在心上,又这样过了两三天,她和赵婷吃完午饭回办公室,不一会儿jess也回来了,她这两天去西头驻场,两人也是好几天没见。 杨峥南走后她们三人倒是愈发紧密起来。 “欸,梁倾,你是不是之前工作的时候惹了什么人。怎么所里这两天风言风语的,说你背景深,是关系户,从前在南城攀上了什么大佬,大佬抬了你一把,才进了kc。我这周才来两天办公室呢,都听到她们在说了。” “是... 我也听说了,梁倾姐。不敢跟你说,怕你听了烦。”赵婷也转过椅子,说:“我发现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手上越忙,心里越闲,嘴上还喜欢嚼巴嚼巴,你别放在心上。” “是。我就是提醒一句,怕有人在你背后使绊子,你还不知道。”jess说。 梁倾猜测半天,觉得出处只能是方建,怪这圈子太小,几句无稽之谈也能像模像样从南传到北。 在南城时,秦兆名曾经越过方建喊梁倾去了几个饭局,且方建确实与周岭泉照过面。大概他彼时就留了个心,从衡源走后,更添油加醋一番。 “没事儿。随他们去说吧。等过些日子有了新的八卦,他们又给忘了。”梁倾不挂怀。 - 晚上十一点,她与周岭泉视频,对方前两天去了日本出差,此刻大概刚洗了个澡,头发未全干,披着浴衣。 “你这样好性感。”梁倾逗他,“脱了更性感。” “要不,现在脱给你看?” 他喝了口水,喉结一耸。梁倾本只是玩笑,现下气氛却真暧昧起来。 她把针织外套敞开扇了扇。 “你没穿内/衣。”对方用的是肯定句。 “...” 女孩儿的进门的解放自我三件套,第一则就是脱掉内/衣。真不是故意的。 她在脱轨前转换话题说:“日本天气怎么样。”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过,你我是情侣关系,梁倾,你真的要和我谈天气?”他忍俊不禁,笑起来时疲态便不显了。 门铃响起来。 她有些疑惑,自己并未点外卖什么的,以为是何楚悦点的,也没多想,只隔着门跟对方说:“放在地上就行。” 等对方下楼的动静歇了,她才开门。 是个dhl快递。 “拆吧。不是炸弹。小礼物。” “你寄的?” 她说着拆开来。 是一条全珠的珍珠项链。m牌的—— 她于珠宝首饰上没有丝毫研究,但这个牌子还是有所耳闻。 那珍珠颗颗都饱满莹润,即使在昏暗的夜里也有淡淡的光泽。 她知道价格不菲,但也知道大概那数字对周岭泉来说不值一提。 “岭玉说你们小女孩儿都爱这个牌子。” 梁倾没作声,捧着,看了一会儿说:“我也没场合戴。” “下周来港城,你带着,我堂弟生日要办个party,你同我一起去,行么。” 梁倾答应下来。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 他们无论见面,或是视频,都是这样,只说些日常小事,譬如小馒学会叫她梁倾阿姨,只是会把梁字发成‘yang’。周岭泉也只拣趣事说,譬如蒋岭玉前段时间又失恋了,跑来港城拿了他的信用卡疯狂消费。 这样的周岭泉总是温柔的,亲近的。 梁倾本要与他说所里这阵流言,起了话头却又打住。 她不愿打搅这一刻的宁静。 结束了通话,她又端着那珍珠的首饰盒怔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亮,仿佛那珠子自己在发光,将她这陈设平凡的房间也照得亮了起来。 冷潮 第98节 - 到了周末。好不容易空了一天,没有太多工作,原定了要去一家网红早餐店的计划也搁置了,两人在家补眠。 昨夜窗帘只拉了一半,七月的阳光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屋里开了冷气,那阳光便像冷水浇在热锅上,滋滋冒着气。 他们两人平时都因工作压力而少眠,今天九点多梁倾是被周岭泉“吵”醒的。难得可以不计较时间,梁倾也就由着他。 有时候他是她的情人,有时候她觉得他是她的孩子。 —— 要是林小瑶听到她这种有感而发,一定会评论说‘成年人的爱情有够变态的。’ 等两人再能平平稳稳地对话,便已是十一点过。她有些轻微脱水的感觉,却不愿起身,感觉意识也像一片落叶,蜷缩起来。 周岭泉枕着胳膊贴着她,同她聊天,问“前两天小瑶给我发微信,说阿姨的病见好了,还与你通了电话。” “是。也是多亏了我舅舅,隔三岔五就去陪她说话。” “你们说了什么。” “就一些三大姑八大姨的闲话,还有我在北城的工作,大概是做什么。她好像终于接受了我已经二十八了这个事实。” “那个事情发生的时候,你多大...” “我还没满二十一。” “她有提到曹家华吗。” “没有... ” 两人静了半晌,梁倾枕在他胸口,换个话题,说:“昨晚在书房,看到你桌上有些速写稿纸。你又开始画画了?” “练练手。太久没画了,手生得很。你不是喜欢看我的画。” 梁倾眼睛尖,昨晚见那支置于桌上的钢笔她没见过,问:“那支钢笔我看也很旧了,要不要你生日我给你换一支。你什么都不缺,我也没有什么其他天赋特长,想你的生日礼物真的想破头。” 周岭泉轻浮地笑,说:“上次的礼物我看再送一次也不错。” 梁倾红着脸推推他。 “我什么也不缺,但缺个督促我画两笔的人。你若是能早点搬来港城陪我,比什么都好。前些日子不是说面了几家律所,有下文么。” “没... 猎头跟我说,一则今年经济形势不好,二则我没有普通法域的执照,到这边来大部分律所只愿意给个助理的职位。” “要不要...” “打住...” 梁倾瞪他一眼。 周岭泉做了个双手投降的姿势,把下半句吞了下去。其实梁倾心里也明白,透过关系求职是再平常不过的现象,她进kc也有杨峥南的内推。但不知为何她不希望扯上周岭泉,甚至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假清高在里头。 “周岭泉,我们现在这样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飞机从南飞到北也就是三小时。北城有南佳,楚楚他们,我在kc也干得挺开心,还有...” 周岭泉没搭腔,神情淡下去,但他们还是肌肤相贴的。一时间,梁倾也分不清他们是近是远。 他只淡说:“我以为你也是想来的。” 梁倾方才的话其实没有说完。 她犹豫的另一则原因,是贺灼的那个邀请。虽说她是自愿帮忙,并无硬性要求。但她还是期望尽量多地能实地参与。 时针指向十二点,话到了嘴边,她却最终没提。 她是明天下午六点的飞机,他们只拥有三十六个小时。 她仰起脖子,凑上去亲吻哄他,说:“有你在这里,我当然是想的。” 周岭泉起先有些负气的意思,后又经不住磨,低下头迟缓地与她接吻,抱着她,像孩子似的轻轻摇晃,说:“等过了这一年半载,这边稳定下来,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好不好?” - 周六晚上是aaron的生日party。 白天他已陪着老一辈喝了早茶,吃了生日饭,晚上则与一群朋友约在一家超五星酒店的总统套房开party庆生。 周岭泉携梁倾到的时候,party已经开始了。 梁倾虽不喜这种场合,但也并不怯什么,甚至有一种兴致勃勃的观察者态度。临行前何楚悦得知她要来这样的场合,还叫她拍点照片,给她提供点灵感素材,她最近视频博主事业更上一层楼,有个高级美妆品牌要找她合作,但她正发愁,因为—— “对富有的想象力过于贫瘠”。这是原话。 挑高的总统套间,套内是loft式的布局,全玻璃的旋转楼梯尤其有名,梁倾似乎在社交媒体上刷到过别人来打卡。 外头还有个室外泳池,蓝莹莹的一池,大概离‘湿身’环节还有些早,无人下水。 室内有小型dj台,专门负责酒水食物的几位侍者,另足有二三十个来客,都是衣着靓丽的年轻男女。 周岭泉稍稍为她点一点,一些是他们高中的同学,一些是aaron工作后结交的朋友,还有一些大概是各自带来的伴侣。 她今天打扮低调,只是一袭普通的黑裙,还是今日下午商场临时购入的。但周岭泉牵着她进场便足以引起一些关注。 虽说这儿的人不至于像狗仔那样凑上去,但还是频频侧目。 那些目光,好奇的,轻蔑的,漠然的,嘲讽的都有。可当他们到了面前,聊起天来,却又是一个比一个漂亮,得体,懂得夸赞。 周岭泉也认识不少人 —— 今夜他穿了件休闲西服,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无论是真正相熟的,还是攀关系的,都耐得下心说几句话。游刃有余。 只是他们说话,多是粤语或英文夹杂,话题也与她无关,她听得一知半解,只当个微笑和点头的挂件即可。其中有一个人,她好不容易听懂话题与法律行业有关,以为遇到了同行,结果再一听,人家不过是家里经营律师楼而已。 “无聊了?” 周岭泉牵了她往吧台去。那儿离人群远一些,好歹能听清人说话。 “还好。本就是陪你来的。我看个热闹。” “等会切了蛋糕,我们早点走。” “不用,你不是说与你堂弟也是很久没见了。”梁倾不想扫兴,也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过一会儿,aaron便来招呼,梁倾仔细看,发觉他跟周岭泉还真有那么五六分相似。只不过他更有一种港城年轻人身上的气质,精致,轻佻。 他神态中也有些打量之意,但是掩盖得很好,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梁小姐,终于见面了。nathan把你藏的好好,都不让我们见。” 梁倾又与他客套几句。 又迎上来几个朋友,都是他们高中旧识,便又转回了一些股票,度假,赛马之类的话题。 正聊着,玻璃楼梯上走下来个人。他们有人抬头见了,便捏腔捏调地玩笑说:“大明星来了。” 梁倾一看,是谢恺彤。 她长发染成了浅金色,穿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裙子,昏昏的室内光里格外耀眼。 在场也有些与她不熟识的,举起手机拍照或录视频。 她成为焦点但显然早已习惯,先是瞧见了他们这一堆人,目光从aaron扫到了周岭泉,又扫到了梁倾身上。 只懒懒说,“岭泉哥哥也来了。还以为你不来呢。” 周岭泉朝她颔首。倒是aaron隔着人招呼她说,“快过来玩。” 谢恺彤又不经意往梁倾身上一瞥,说:“不了,有什么好玩的。我从拍摄那边直接来的,去换衣服先。” 她转下楼梯,径自走了,后面跟着个衣着朴素的助理。 大概又闲聊了十分钟, aaron又邀他们往楼上去,原来上头还有个威士忌bar,可以抽雪茄水烟。 周岭泉知道梁倾断不爱那种吞云吐雾的场合,便说:“不了,你去招呼别人,我陪陪她。” 一众人起哄。里头有几个似乎是内地背景,用普通话揶揄他说:“我们nathan现在是二十四孝好男友了。就这么半小时,十二点下来切蛋糕,人不会跑的。” 另一人说:“正好,姗姗也来了,我叫她过来陪她,那边安排了她们小女孩儿喜欢的photo booth,叫姗姗带她去玩。” 梁倾正纳闷姗姗是谁。另一个黑长直的红裙美人就从人堆里到了她跟前。 盘靓条顺,胸前也很壮观。 梁倾觉得自己今晚进了盘丝洞似的,目不暇接。忽然又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想起来,她好像也是个三线女明星,在一部大火的仙侠剧里好像还演过一个女三号,好像还因为蹭女主热度被骂上热搜来着。 姗姗很会来事,挽着她的胳膊就开始叫姐,说:“梁倾姐,他们说话好无聊。我们去那边拍照吧。” - 梁倾稀里糊涂地也就跟着她走了。姗姗,她死活想不起她的本名,只能边走边说:“不好意思哈,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看过你的剧。” 那小姑娘却没将她带到拍派对照片的人堆里,倒将她拉来了室外。 她们站在一方阴影里,泳池波光亦照不见的地方,里头的人因光线对比大概看不清她们,她们却能看得清里头的每一个人。 — 因隔着玻璃,像在看华美的彩色默片。 而背后是庞大华丽的东方之珠。 “我名字里不带姗,我叫方卿卿。” “他说我长得像他前女友,他前女友叫姗姗。狗男人,惦记着前女友呢,天天姗姗姗姗地叫我,也不耽误跟我睡一块儿。” 她虽然是在骂人,脸上却是笑着的。 “对不起,我其实没注意你男朋友长啥样,他们那一堆人太像了。” 方卿卿大概是觉得她有些好玩,说,“不是男友... 我陪他玩,他喂我些好资源。他家里做传媒的。” 梁倾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方卿卿坦然说:“... 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这也没什么,时代不同了。”梁倾勉强接了句。 两人沉默一阵,隔着落地窗,看着刚刚那一撮五六个男的,正在玻璃楼梯上往上走。周岭泉笑起来的样子,几许轻狂,像踩在云里。 “啧,你说的对,他们真的太像了。”方卿卿说。这儿禁烟,她手里夹着一支翻来翻去地玩。 又说,“我其实有个理论。” “什么?” “不是网上总有人说有些人出生在罗马么。其实,我觉得最残酷的不是有人出生在罗马,而是让那些罗马城外的人不经意间看到了出生在罗马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要我说,这简直是一种诅咒。” 梁倾觉得这理论实在与她们当下太应景,笑说,“你在说我们么。” “我说我自个儿。别放在心上哈。我看你挺面善的,就多说几句。而且你是做律师的,跟我也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律师的。” “梁倾姐,我不是夸张... 这儿真的没有秘密。” 梁倾笑了笑。她还是第一次被人说面善,又想也许是她嘴甜罢了。 “你和周岭泉是怎么认识的,这圈子里多少人上赶着呢。不过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算是共同好友结婚的时候认识的。” 冷潮 第99节 “这样... 我看他很迁就照顾你。” “他其实不那么喜欢这些场合,有时候也是不得不参加。” 方卿卿一笑,说:“话总是这么说... 可他们这样的,其实离不开这种社交圈。就像一个微生态似的,在里头时人人都想挤一挤别人,可若真撇下这些关系和身份,又都不成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梁倾摇摇头,又点点头。 两人琐碎地聊一聊,梁倾又得知方卿卿是农村孩子,家境不好,也不是什么科班出身,只读了个中专,后来吃了网红经济的第一批红利,逐渐从主播转型成演员的。 “你看。”方卿卿指了指。梁倾一看,是谢恺彤,换了条银色的露背短裙,正沿着玻璃楼梯拾级而上,也是朝着那个房间去了。 “我也是听到些风言风语,说她和周岭泉虽是远亲,却无血亲关系。谢恺彤的小姑以前是跟着她大哥在北城做生意的,后来嫁去周家,在港城太太社交圈里也是出了名地会来事,现在看周岭泉蒸蒸日上,琢磨着想把他俩凑到一块儿。” 空了空又说:“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可惹不起这位大小姐。只是我们也算有缘,给你提供点情报。” 梁倾对她笑。 - 直到切蛋糕她们才往里去。 梁倾与方卿卿站在外圈,见他们那几人围着aaron站在正中的三级台阶上。周岭泉也在那群人里。 三层蛋糕和巨型香槟。迷你的冷烟花替代蜡烛。一众人齐唱生日歌。接着便是欢呼和倒香槟塔。 香槟盖‘嘭’了好几下,闪光灯闪个不停。 周岭泉背后就是冷烟花,不断倾洒,人人红着脸,笑着尖叫着,酒精的味道飘浮起来,狂欢的。 说这儿是天上人间也不为过。 她知道,有一刻,他隔了重重人群正在看她。 只是这室内的人和物什太闪亮,她回望过去,却看不到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第77章 家宴 俗话都说金九银十, 九月工作忙碌异常,时间的流逝倒也不那么容易被察觉。 当然还有贺灼那边开课的事情。 贺灼来北城后又与妇联和一些社会公益组织的负责人取得了联系,这门课程因具有科普性和实践性, 上课的学生分成小组, 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与各地的志愿机构的主要团队进行交流和学习,从理论角度为他们志愿实践中遇到的困难提出方案。 梁倾之前埋头忙于个人生活,参与资料准备的过程中才了解到, 原来这几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妇女和儿童保护的基层公益活动中 —— 他们会下到女工占多数的工厂和留守儿童比重大的中小学,普及妇女儿童保护的基本知识, 包括反家庭暴力, 儿童性/教育, 等等。 她自然也在北城的相关机构报了名,还拉上了何楚悦。 何楚悦将参与公益行动的经历剪辑成了一支单独的vlog,又有许多喜爱她的人在底下留言,说也要去参与, 或者为公益组织捐款捐物。 虽还未到年底, 但梁倾却有种今年已经盆满钵满的感觉。 甚至比发年终奖还要有获得感许多。 她还在定期与俞医生见面, 几次提到参与公益工作给她带来的这种获得感, 又说今年以来虽工作忙碌,但焦虑症带来的影响却比以往要少。 俞医生也鼓励她说,生活和环境的变动,包括新的人际关系和参与社会公益活动都可以给焦虑症患者带来积极的影响。 - 但她没想到还有更加出乎意料的事情。在回看其中一个小组的讨论录像的时,她意外在与这小组结对的志愿机构志愿者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张佩宜。 这一发现让她那天晚上彻夜都没有睡着, 思考要不要与她联系, 如何联系才不太突兀。 早上翻身下床时候, 却拿定了主意 —— 还是不联系了。 她仍会偶尔翻看那组的小组讨论录像, 对面的张佩宜在一堆志愿者中很安静, 不显眼,但总是微笑着。 笑容仍与当初如出一辙,像一只招财猫。 - 九月下旬,两人终于各自挤出了一周年假,恰逢周岭泉生日,两人要去新西兰旅行。 正好连着国庆节,加起来能休息两周。 梁倾想去新西兰的南岛看雪。 南方的孩子,一年在北城看一次还嫌不够。 两人先在港城会合。 周岭泉和梁倾的事早已不算个秘密,周家除了周启辉有时多嘴几句,倒再无人在他这边多打听些什么,以为两人的关系与从前同林永菁的相似,过一阵就散了。 但周家三叔的太太—— 谢恺彤的小姑,在北城也是人脉甚广,又从陆家那边一阵打听,听说周岭泉待这位梁小姐极认真,不是说散就散的那种关系。 她这下有些坐不住,听说两人要去度假,撺掇丈夫无论如何邀他们来聚,就说为周岭泉庆生。 周家三叔,启华,本是个混艺术圈的人,处事圆滑,极反感老式大家长制,当初周绪涟要娶姚鹿,周家长辈也是万般反对,唯独他不表态 —— 不过他拗不过这个好事的太太,两人说好了,只是庆生家宴,谢恺彤也不出席,不然场面尴尬,得罪了这位周二公子,没有好处。 - 周启华是六十多岁的人,三十多岁的心,生活方式依然时髦,他不像周启泓周启辉早早搬到外岛,置的公寓就在市中心,俯瞰维港。 “好高。” 下了电梯,梁倾感慨。 周岭泉牵住她的手,笑笑,说:“其他的人你不必搭理,打个招呼即可,我小叔这个人挺有意思,思想也时髦,你可以与他聊。”他顿了顿,又说:“这项链很衬你。” 梁倾笑了笑,下意识地抚摸脖颈上冰凉的珍珠。 进了门,便是照例寒暄。既然是家宴,又是为周岭泉庆生,能来的都来了。 周启辉,周启华,还有周岭泉的小姑周美琴,及其伴侣家属们,包括堂兄弟姊妹们六七人,都到齐。 从前他的生日是谁都不记得的,现在倒是隆重操办起来。 唯独缺了卢珍及其子女,还有周绪涟夫妇。前者称头疼又称小孩要上兴趣班,后者早与周家一众人分道扬镳。 周岭泉对梁倾的上心,人人都看在眼里,他现在成了是周家举足轻重的人物,众人底下再各自心怀鬼胎,面子上却都尽善尽美。 开席前,女眷们将梁倾拉去侧厅谈天,吃餐前小点,又盛赞她脖颈上那串珍珠,抛出一些与珍珠相关的名词,她听不太懂。 之后她们又开始聊些奢侈品珠宝护肤社交派对之类的话题,又或者是这个小圈子里的八卦,见梁倾不怎么参与,便又耐心地问她爱好,工作内容 —— 无奈梁倾这两方面亦是乏善可陈。 双方都有些无话可说。 后来总算找到共同话题,聊到一个长居港城的马来华人作家,在座有人算与她认识,正巧在当代作家中梁倾很喜欢她。 不过对话只围绕她的作品聊了两句,便又转向她的寓所位置,个人生活,后那人又说:“若梁律师喜欢,我可以托人请她为你签名。她几年前就不再签售作品,很神秘,因此签名版在市场上炒得很高。” 梁倾委婉地拒绝了。 谢恺彤的小姑笑着说,“梁小姐读文学的,哪里是为了那个签名。你们这些人,俗气死了。” 梁倾只是微微一笑,看向正厅的沙发,那头周岭泉正与几位长辈和家中几个堂兄弟围坐,谦和地谈笑自若。 上首是他大伯,虽与周启泓同父异母,但脸廓与气度最是相似。 据周岭泉说,几十年前周家上一代权力交替时,这位大伯也是野心勃勃当仁不让的,无奈终还是屈于周启泓之下。 如今周启泓身故,他也终于能摆出些姿态 —— 周岭泉毕竟年轻,进入公司并不久,许多与长期机构股东的关系维持还得周启辉出面。 又记起周岭泉对她说过,他初来周家时,最为不待见他的便是周启辉。 还有那些堂兄弟,那些嘲笑过他口音,将他锁于游泳馆过夜的人。 如今他们与他勾肩搭背,脸上皆是精致的笑意。 她移开眼睛,只觉得这一幕有种森森的凄凉。 - 好不容易上了桌。 十二人的长桌,周启辉在主位,周岭泉携梁倾在他左手边落座,对面便是周启华夫妇。 席间周启辉询问梁倾在哪里工作,又听闻她有来港的计划,便说:“你们这个行业我也是打过交道的,压力太大,没有空闲。不如我帮你打个招呼,去xx做法务,投行里既能经营人脉,做法务也清闲,你也有时间在港城结交朋友,对岭泉也有助益。” 周岭泉正斯文地进食,没抬眼,替她解围道:“伯父,您怎么忘了,我之前自己在投行的,人脉关系还在那儿,倒也不至于还要她替我经营这一茬。她爱做什么随她去吧,我们家总不至于还要靠她铺路。” 在外人面前他总是要给足周启辉的面子。 周启辉还想说些什么,倒是周启华打圆场说:“大哥,孩子大了,这些事让他们自己做主,岭泉有分寸。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又会有别的打算的。” 这时周美琴也插话进来,说:“这倒让我想到二嫂,从前她比二哥还能干些,后来生了绪涟,也甘心退下来了。” 她说着竟哽咽了。 周美琴从小被一众父兄捧在手心,也不必看人脸色过活,大小姐脾气。汪家英还在世时,两人关系就好,因此她一直拒绝称卢珍为二嫂,只叫她‘卢小姐’。 aaron提醒她说:“妈,好好的,干嘛提二伯和二嫂,惹大家伤心。” 桌上一众人又起了别的话题,把这一茬揭过。 - 饭后又有燕耳甜汤,桌上自燕窝这个话题延展开去,又是七嘴八舌。 梁倾是第一次吃这东西,分不出好或不好,只想起关注的科普博主说这是智商税,暗自发笑。 不久,门铃响了,不一会儿一个会讲华语的菲佣过来,说是姚鹿来了,还带着卢珍的双胞胎。周启华道:“这可是稀客。” 众人神色各异。 周绪涟个性比周岭泉倔强,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只剩姚鹿还隔三差五地走动一二,算是给两家的关系修复留有些余地。 姚鹿领着双胞胎进了门,给在座问好,笑着说:“卢阿姨今天不舒服,拜托我去接lilian和jasmine下钢琴课,正巧她们下课早,听说岭泉在这里,便吵着要来给二叔过生。” 刘倩赶紧张罗让他们落座,又吩咐人去取燕窝。 双胞胎与周岭泉许久未见了,到底还是小孩子,不懂这些成年人的恩怨,只是开心地与他招呼,周岭泉又将梁倾介绍给她们认识。 姚鹿果然如周岭泉所形容的性格开朗大方。 她先与梁倾打招呼,说终于见面了。 lilian看梁倾锁骨处漏了些纹身图案出来,便赞说太酷了,又说等她满了十八岁便要去纹身。 姚鹿说结婚尚可离婚,纹身可是要跟着一辈子的东西,还是别太冲动。 冷潮 第100节 一时桌上年轻人都笑起来。 之后长辈们又接过话头,开始盘问她们的学业情况,很是无趣。 她们只坐了约莫半小时,姚鹿便带着双胞胎告辞,说双胞胎明天还要上学,卢珍催他们早些回去练琴睡觉。 两人有些沮丧,只和周岭泉约好,等他们从新西兰回来之后周岭泉带她们去外岛海钓。姚鹿走时长辈们又一个个地打过招呼,总之面子上是尽善尽美的。 梁倾借故陪她们走到门口,总算能与姚鹿好好说句话,她拦着她手臂,说“刚刚在桌上,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道声谢。我妹妹的眼睛多亏了你。今天也不知道你要来,什么都没准备。” 姚鹿摆摆手,说:“哎呀,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快进去吧,不然那些老古董又要啰里八嗦了。” “岭泉挺好的,也不容易,你俩有缘分,好好珍惜。” 又顿一顿,说,“日子总归是你们自己过,至于别人说什么,别放心上就是了。” 她说罢,还是一副开朗的口吻,与梁倾告别。 - 她们走后不久,周岭泉也携梁倾告辞,只说明天早晨的飞机却还有许多行李没收,众人也不挽留。 总之是尽善尽美地吃完了一顿饭。 走到车处,却发现周岭泉将司机叫了过来,一问才知道方才席间他偏头疼便开始发作。 梁倾与他坐在后座,见他方才楼上还是一副长袖善舞的模样,现在颓丧下去,面上发白,后又叫司机在路边停车,下去呕吐了一回。 他今天是寿星,谁敬他都得接着,喝得不少。 上了车,梁倾递纸给他说:“今天我也没拿包,没带止痛药。” “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疲劳。等会儿回去吃药。” “我以为你好些了。” “之前是好些了,这几个月忽然又开始犯。” 梁倾心里难过起来。这些他从不说,她也不知道。 周岭泉靠着她,闭着眼,额上一层细汗。他把最脆弱的一面摊给她看,而她做不了什么,只能握他手背,很徒劳。 她想起方才姚鹿走后,桌上人议论她的一席话 —— 因为都是站在周绪涟对立面的人,语言分外尖酸刻薄,有人说姚鹿不懂打扮不勤于自我管理,有时与周绪涟共同出席活动总被媒体拍得弯腰驼背;又说周启泓生前就提了好几次让她从医院的一线工作退下去,给她开个私人诊所当老板,她硬是不肯;还有人客观评价道,若周绪涟要是当年听周启辉的安排娶了陈家的女儿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要被汪家牵着鼻子走,逼得与周家决裂。 “周岭泉,现在你要的都有了,你还有我,所以——你快乐吗?” 车进入海底隧道,空气的狭管效应造成一阵轻微的噪音。 梁倾没有得到回答,低头一看,周岭泉似已睡着。 作者有话说: 啊 算了算下周五左右就要完结了舍不得啊舍不得 (呜呜 第78章 落雪 第二日他们乘午间班机离港。 旅程机票住宿大致行程都是周岭泉安排的, 梁倾在社交媒体上搜索了一些攻略填充细节。 梁倾没出过国,第一次踏出国门竟是往南半球去。 第一站是皇后镇,停留一天, 之后自驾北上。 机舱放出冷气, 放好行李后梁倾开始研究菜单,又有空姐走至她身侧,蹲下身来, 轻声问她饮食上是否有任何忌口。与经济舱待遇有天壤之别。 她想起了方卿卿的罗马理论。 难得休年假无事可做,前些日子何楚悦推荐给她一本畅销小说, 萨莉·鲁尼的《普通人》, 梁倾随身带了打算旅途闲暇可以一看。 周岭泉为腾出这次假期前几个月忙到脚不沾地, 飞机起飞后两人闲聊几句,他便开始觉得困乏,就着飞机轰鸣的白噪音和梁倾指尖书页翻动的声音,竟就这样沉沉睡去。 梁倾看了几页书, 又挑了一部喜剧片看, 也才过五六小时, 偏头看周岭泉睡得依旧深沉, 中途空姐分发晚餐,灯光大亮,他也没醒。 人高度运转后突然松懈下来就会如此。 梁倾打量他睡脸,眼下有挥之不去的疲态。她看久了,餐后犯困, 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夜里。她怔了一阵, 见周岭泉已经醒了, 面前放了一杯橙汁, 正在看一本书。 睡前在飞行, 醒后仍在飞行,这给人一种恍惚感,仿佛时间停止流逝。但一看手机,东八区时间都已近10点。 “怎么还没到。” “快了。估计还有一小时就要准备降落了。” 周岭泉拧开矿泉水递给她,自己则掏出梁倾给他买的戒烟糖,摁出一颗,扔进嘴里,表情不甚愉悦。 他手上那本书,是上次北城某书展时梁倾给他挑的,叫the urban sketcher。 ‘我们正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占领彼此’—— 何楚悦有一期vlog里面有这样一句话,梁倾记了好久。 梁倾笑了,问:“好吃么。” 周岭泉丢给她一个 —— ‘你说呢’的眼神。 周岭泉确实是说一不二的性格,答应了梁倾戒烟,便真的有了初步成效。 “你去看过医生么。偏头疼是不是也跟戒烟有关。” “可能有些关联。你不用担心。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安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 梁倾本想埋怨他看病就医的事情之前只字不提,话到嘴边又收回去,说了也是无效。 她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 她将舷窗遮光板推开,窗外是一个明亮的午夜,脚下银白的云无限延伸,他们在上方灰蓝色的真空飞行,远处是月。 “你哥哥的母亲是叫汪家英么?”梁倾好奇问。 “是。怎么突然提起。” “我刚才看报纸上说你大哥昨晚去了一个慈善基金成立二十周年的活动,是以汪家英这个名字命名的... 你见过她么?” “没有,我去港城之前她就去世了。” “我看你小姑与她特别要好,昨天在桌上还是家英姐姐这里,家英姐姐那里的,她们以前大概很要好。” “是,我也是听说,她和我父亲他们都是幼年相识,但与她定下姻亲的其实本是我父亲同母的哥哥,但据说他二十来岁去世了。” “你小姑说她是很能干的人。” “是,据我所知她十分有魄力。九十年代新宏邦进军大陆房地产市场其实也是她最后拍的板,我父亲那时颇信赖她。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大陆这个新兴市场以后会是什么情况... 不过后来她生下了我哥哥,便甘心退居幕后,公司里便是她胞弟替代了她的位置... 再后来她就病了,宫颈癌。当时她怀了第二个孩子,想要保住,耽误了治疗,各自手段都用上了还是没用,拖了五六年,还是去了。” 周岭泉顶的便是这第二个孩子的身份。 她不再追问,只是心中唏嘘,又觉得荒诞。 方才报刊上的配图,三十年前年轻的汪家英盘发,大颗的南洋珍珠耳钉,穿一袭笔挺的西装大衣,站在周启泓身边,人如其名,英姿勃发,风华正茂。 忽地飞机上广播响起,飞机马上就要降落皇后镇。 - 皇后镇依托着瓦卡蒂普湖,三面环山,四季美景各有不同。冬季来的人多是为了滑雪度假 -- 方才他们从机场往外走,一路便路过了许多背着雪板的年轻人。 他们落地时已近午夜,梁倾联系了当地接车服务,第二天早晨二人再去取租车。接他们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地人,灰胡须,微微发福,很和善。 车程不远,途中他问他们从哪里,又说他们选酒店非常有眼光。这家度假式酒店是梁倾定的,坐落于一所南岛有名的酒庄内,平时许多婚礼也会在这里举行。 车行至目的地,帮他们取下行李时,司机又笑呵呵地问:“你们是来度蜜月的吗。我接过很多和你们一样的年轻情侣,都是来度蜜月的。” 两人没回话,只是微微笑着,看向窗外。 独栋小屋正对湖景与雪山,外观最大程度还原了南岛淘金时期的建筑风格,保留了片岩石墙,木梁以及手铸铁材组成的外观,但内部又在原始风格的基础上叠加了现代设施和装饰。 两人奔波大半日,风尘仆仆,简单熟悉了设施便去洗漱睡下,第二日他们还得早起去取租的车。 不料梁倾却醒在夜里四点。 大概是白天在飞机上睡了太久,又或是好不容易休假旅行心态放松下来,对睡眠的需求反倒变少。 她轻轻起床,披衣至二层阳台前,将厚重的窗帘推开。 眼前之景令她有瞬间落泪的冲动。 这夜无云,星辉漫天,月色恬静,湖面澄净似一面黑镜,偶有水波一现不知是飞鸟还是游鱼。雪山映着月,却比月更亮,制造一个柔白的夜。 万物有灵,各自舒展地存在着,她带着一身文明世界的灰尘,站在此处,有些局促,如同偷窥。 就这样怔怔看了不知多久,后头有些动静,周岭泉身着睡衣,走过来,见她倚着窗框,伸手将她拉进怀中,发觉她身上寒意深重,看来是已在这里多时了。 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起来很久了?” “睡不着。这儿太美了。你看。” 清寒的夜里,呵气成霜,周岭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雪山的峰巅与峰巅之间的一线青青晓色。 两人无话一阵,周岭泉说,“如果你想,这里还有直升机看雪山的项目。” 梁倾摇摇头说:“站在这里看,是一样的。” “那我们年年都来。” 梁倾笑笑,没再评价。 日出并未如期而至,山间开始飘雪。不一会儿雪席卷过来,黑湖白雪,静静的,细细的。 梁倾执意不肯回房,周岭泉扯了厚毯子将她裹住,说:“落地不过六小时,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梁倾侧身,抬着下巴,亲吻他说,“生日快乐,周岭泉。你想看你的礼物吗?” “在这里?” 梁倾点点头,从他怀中退出来,背过去,站在飘雪的凌晨,将睡衣褪至肩下—— 背部蝴蝶骨上是新添的纹身,图案是她生日时周岭泉的那张素描。 “我想那些贵重的东西你总归是都有。想了半天,所有的纸张都会褪色,你从前画的那些纸稿许多都有磨损,但至少这一幅,我可以替你保留久一点。” 她背着他,说话声音也是淡淡的,融进窗外细雪。 周岭泉看向她肩头,无言片刻,眼眶热了。 那雪光温柔地笼罩着梁倾,使得这一幕具有某种神性。 冷潮 第101节 他低级的欲望与最神圣的膜拜,并存在此刻的梁倾身上。她的皮肤上将永远记录他不为人知的少年时代的笔触,亦如在这段关系中她承托着他脆弱彷徨的一面。 他这一生从未得到过这样笃定而庄重的爱意。 - 第一日他们在镇上闲逛,小镇不大,吃东西的选择也不多,傍晚二人找超市买了食材,赶在甜品店关门前买到了迷你蛋糕,梁倾勉强做了三菜一汤,周岭泉倒是非常给面子地光盘了。 饭后二人去湖边散步。这夜仍有雪,雪势小些,不需撑伞,像是落到半空就化了。 湖山一色,苍苍茫茫,偶尔芦苇丛中可闻鹧鸪轻啼,除这之外,唯剩他们二人。 “开心吗?”周岭泉问梁倾。 “你生日,怎么反倒问我开不开心。”梁倾伸出手去抓雪,说,“我好开心。这儿真好。” “以后我们可以年年来... 可以在这儿...” 梁倾怕他说出什么买屋置业之类煞风景的话,赶忙去捂他的嘴。 后者爽朗地笑起来。 梁倾把手放进他掌中,与他十指紧扣,这一刻,她觉得他是真实的。 又散步一阵,返程时远远看到前边有两道影子,再走两步,脚边先迎过来一只小狗,咖色卷毛,黑黑的眼睛,穿了件可爱的黄色雨衣,友好地来他们脚边转圈。 梁倾半蹲下来摸它的头,它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又舔一舔她的手。梁倾笑起来。 那两人近看是一对夫妇,大概五十多岁,女人与他们打招呼,友善道:“它有时候过于热情。别介意。” 梁倾说:“它很可爱。” 回了房间,梁倾还惦记着那条小狗,周岭泉却惦记些别的事情。 极致的如同亚热带酷暑般的炎热。 结束之后温度一点点降下来,梁倾仿佛能听到微凉的空气碰撞在他们滚烫的肌肤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懒得动,任由周岭泉抱她去淋浴,又去按摩浴缸泡澡。浴缸前一整面落地窗,远可见山的叠影,天幕的银蓝,近可见万家灯火,闪烁在细雪间。 周岭泉在她的背后用手指描摹他的作品。 “梁倾...” 周岭泉欲言又止。 梁倾枕在他怀里,觉得身体也像落雪,要化开去。 这一瞬间她无端战栗... 似乎有种预感... 若落雪也有情,要在哪一刻融化才不后悔呢? 只听他顿了顿,又转了声调,说:“等你来港城,我们也养只狗吧。猫也可以。猫和狗都养,也很好。” 梁倾笑一笑,没有回答。 他却好像很执着,翻个身将她压在身下,笼着,见她的眼睛里还有情/欲的痕迹,看他的眼神却格外静。 他撑着胳膊,俯身吻她一次,便问一次“好不好。” 梁倾敌不过他,到后来几乎理智全无。 - 这夜不到五点,梁倾转醒,周岭泉不在身边。 她点开手机,见蒋岭玉发来了微信好友请求,请求里写:岭章哥哥出事了,外公病危,我联系不上岭泉哥哥。请姐姐代转达。 她起身去寻周岭泉,见他孤身在阳台窗前抽烟,烟灰也如同落雪。 她没作声,回到床上,强迫自己入睡。 第79章 是非 第二日他们驱车自皇后镇开往特卡波湖区。路上周岭泉与她说笑如常。 特卡波湖区是国际暗天协会认定为全球七大星空保护区之一, 附近村镇施行严格的灯光管控,使得这里光污染极低。而当地著名的观星点,除了山顶的天文台, 便是好牧羊人教堂了。 白天的特卡波湖美丽自不必赘述, 它是南阿尔卑斯雪山山脉下的冰川湖泊,比天空更纯净的蓝,好牧羊人教堂则坐落在湖畔, 是一座小巧可爱的石砌小教堂。若是春天,教堂边会开满鲁冰花。 他们驱车到达时也是下午, 先去小教堂参观一圈, 便回湖畔酒店落脚。 到底是冬天, 五点不到便开始有了暮色。酒店前台金发碧眼的姑娘笑着说,你们今天运气好,下了几天的雪,天总算晴了, 今晚应该可以看得到星星。 他们在湖畔散了会儿步, 回酒店简单用餐, 再回房穿上防寒衣物, 等驱车再出门往好牧羊人教堂去时便已是万籁俱静。 路上梁倾几次忍不住要起话头,却又止住。 此时夜晚行车的感觉与港城或者北城都太不同,他们在夜的深处赶路,还在往南,将坐标以北的世界都抛到身后, 只拥有彼此。 也许他们可以一路开, 开去更南看鲸鱼迁徙, 看帝企鹅游泳呢。 她放任自己思维的失焦 —— 不止是周岭泉, 她亦有一种逃避的心态。 好容易前面才有了些灯光, 才发现目的地已经聚集了一些观星的游客。他们下了车。 “周岭泉,你快看天上。” 梁倾动作停下来,车门都忘了关。 这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温柔璀璨的星空。 “过来坐。” 两人租的是越野,尾箱打开便正好就坐,周岭泉很周全,还准备了热水以及保温毯。 “真好啊。周岭泉。这儿可真好啊。” 梁倾捧茶抬头看星空,词穷地发出孩子般的赞叹。 周岭泉笑,拿保温毯将她裹成一只圆滚滚的粽子。 “其实以前小的时候,北城还未扩建到今天的规模,往郊区开一些,有很多野山,还有野长城,那时候还没有被保护起来。在那些山顶也能看到非常美的星空。” “我们那边就不行,南方总是多云的天气比较多。” 他们来前做过些观星功课,两人便轻言细语地指认星群。 从南十字星开始,到天狼星,麦哲伦星云,猎户座,水瓶座。后来却停下来,只是静静坐着,觉得认得与不认得也不那么重要。每一颗星星都独一无二,汇成银河,极缓地移动,是真正的斗转星移。 明亮,浩瀚,深邃,致使其他存在都显得无比渺小。 “怎么办,我有点想我爸了。”梁倾依偎着周岭泉,细声说。 这样的星空使她足以原谅任何人,并且完成自谅。就算这份亲人之爱并不完满,此时她已经能释怀地想念起梁坤。 周岭泉没说话,只是将她抱紧些。 “你有没有想起谁。” “我外婆吧。虽然她去世很久了。” 他不再赘言,梁倾却明白,对离世许久的亲人的思念,往往无法付诸实际言语,但它就在那里。 遇到相似的对话,熟悉的味道,场景的闪回,便会想起他们,有些钝痛。想要忘记又生怕忘记。 “你外公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梁倾平静地问。 “他啊。很严厉。好像总是对我不满意。我印象中他总是说我身体太弱,太瘦小,性格内向。他当了一辈子兵,总用那套军队里的方法训练我。野长城也是他带我去的,但我们可不是去郊游的,是去拉练。” “好可怕的老头。”梁倾评价道。 周岭泉笑起来,轻松地说,“是。小时候不懂事,只觉得他可怖,后来想了想,大概他是把一些对我母亲的不满转嫁到了我身上。” 两人又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梁倾窸窸窣窣了一阵,从毯子里腾出手来,握住他的,说:“周岭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你。” —— 所以你不要害怕。 当夜梁倾洗漱毕,见周岭泉倚窗远望,外头又开始飘雪。 见她出来,他回头,有商有量似地,说:“梁倾,陪我回北城一趟吧。” “好。” - 他们连夜回到北城。 飞机落地时,北城夏末,空气中难得有些潮湿的气息,一问才知道,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 蒋家派车来机场的接人,司机是李叔,跟着蒋振业一辈子,也算半个家人。 “外公怎么样了。” “半夜摔了一跤,家里没人听见响,半夜下了一场雨,我去关窗才发现老爷子躺在地板上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都怪我,那天半夜我睡迷糊了,什么动静也没听见...”李叔自责极了。 “这么大年纪了,脾脏做这么大手术,现在人醒了,但双腿都没知觉,医生说要再能利索走路怕是很难了。老爷子也是,刚醒,还惦记着岭章那点儿事,话都说不利索... 岭章年纪轻轻,糊涂啊... ” 三日前,蒋岭章的上级因涉嫌受贿和巨额利益输送接受调查,蒋岭章平日称此人为‘师傅’,东窗事发,自然此时也在接受调查,联系不上人,且他二人关系如此亲密,要撇清恐怕是难了。 李叔不再多言。车驶入蒋家大宅,前坪多停了两辆车,几日不修理,庭院中就有些杂草丛生的迹象。 周岭泉携梁倾进了门,见一层待客厅已坐了多人,除了陈谦,三位长辈及其家属都到了,小辈倒是都没现身。他们走进去时蒋思雪正有些激动地对两位姐姐说着什么,见周岭泉现身,站起身,又觉得有些窘迫,坐下来埋怨说:“你外公睡在医院里,弟弟都快进去了,你倒好,还要人三催四请才来,好歹他是你弟弟,你也不管他死活么。” 周岭泉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也’字,就大概明白这三姐妹之间是什么光景 —— 蒋思梅夫妇都是国/企高层,蒋思月正逢要从地方往中央调动的关键时期,蒋家几个子侄多在体制内,这样的节点,避嫌还来不及,去沾蒋岭章这档子事,绝对是吃力不讨好。 周岭泉不与她计较,牵了梁倾说,“我带我女朋友去看看外公。” 梁倾便向在座的颔首问好。 蒋思雪像是现在才看到梁倾,面露愠色,又不好发作,说:“今天家里事情多,招待不周,让梁小姐改天再来作客,等会请李叔先送梁小姐回去。” “还请李叔送我们一同去医院吧,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岭泉水都懒得喝一口,站在门廊的阴影中,不急不慢地说完,牵了梁倾便要走。 蒋思雪本就六神无主,陈谦在外四处运作打听消息,好不容易周岭泉回来,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见他要走,坐不住,急急站起来,走到廊厅这头来,急躁说:“这次牵扯出事的项目里,有去年江西那个项目。我知道岭章那时候拿你开刀,是他不对,纪/委的人八成是要联系你了解项目情况的,到时候...” “妈。”周岭泉淡淡看她一眼,“我只能照实说。岭章说的对,照规章办事,我的项目黄了不要紧,但之后的重新招投标,他是全程参与的。招投标流程出的问题,他难辞其咎。您难道要我扯谎么。” 蒋思雪知道他字字在理,却又字字戳心,这几日早已筋疲力尽,眼下气急,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后退两步,眼看就要跌倒,还是李叔迎上来,扶了她一把。 冷潮 第102节 蒋思梅与蒋思月这时才走过来,说些场面上的安抚话。 这时门廊里又有动静,梁倾回身一看,是一个灰发矮胖的中年男人,身边跟了个眉间忧心忡忡的年轻女人。 大概是陈谦与蒋岭章的妻子回来了。 蒋思雪缓过来口气,扑上去问:“小章有消息么。” 陈谦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几岁,说:“爸的几个老战友,还有那些平时走动频繁的老部下,我都一家一家找了。要么就是称病打发了,要么留我喝茶,说来说去也只是关心爸的病情,对小章那是只字不提。我呸,爸好的时候那叫一个殷勤。” 他平素总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小时候对待周岭泉也算温和,如今说这些话时,也面目狰狞起来。 那新婚妻子更是不说话,她父母亦是体制内的,嫁他时都说蒋岭章前途无量,如今新婚一年不到便出了事。 她既担心丈夫情形,又有些别的怨怼,见周岭泉携着梁倾好好地站在面前,便觉得他们在看笑话,说:“ 大哥平时不来,家里出了事,倒是体体面面地过来了。” 陈谦听了这句撺掇,更是按捺不住,抓了周岭泉的衣领说:“江西那个项目都这么久了,是不是你去举报的,你就是想害岭章?是不是?” 又是一阵喧闹,还是李叔并了个小勤务兵,才将他从周岭泉身上扯下来。 周岭泉全程未作声,也未还手,任他将他的衣领扯掉了两颗扣子。 那扣子顺着木地板,滚进犄角旮旯里,没人在意。 蒋思雪并未上前阻止,只是面色惨白地望着面前这一幕,像是魔怔了。 这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如同海市蜃楼,终还是塌了个彻底。 她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发现是周岭泉领回来的那个年轻女孩,她看着她的眼神,责备,悲悯,失望。 —— 大概她今日所得,不过是年轻时任性和逃避的恶果。 等她再回过神,两个年轻人已相携而去。 别墅门口只有幽幽一层光,她目送他们紧紧牵着手,消失在浮浮沉沉的黑暗中。 - 又是李叔开车。 “你别怪你妈,她几晚没阖眼了,难免脾气躁。岭章这事儿,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是奇了。” 周岭泉冷哂,心想,蒋家三代从政,本就树敌众多,蒋岭章急功近利,拉帮结派,逢迎上意的事迹他在南边都有所耳闻,哪有什么新奇的。他虽心中这样想着,嘴里也只答好。 车行至医院。两人落了车,周岭泉让李叔先回家歇息,两人自行上楼。 本就是深夜,高干病房这层格外静,梁倾拖住周岭泉的手,觉得他的体温也比平时低,反倒需要从她这里汲取一些温度。 蒋振业在重症监护室沉睡着。 周岭泉透过玻璃看,发觉不知何时他已是个如此衰朽的老人了。 印象中自他懂事起,他对他总是寡言而严厉的,祖孙之间温情的时刻实在缺缺。若是做了错事,或是学业有所退步,那么受惩罚便是理所应当。 但他对岭章又全然不同,每每蒋思雪领着蒋岭章来探望,他总是会安排岭章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儿,有时还在院子里陪他踢球,溜旱冰。 后来他再回头看儿时回忆,觉得蒋振业于他更像是个严厉的父亲而非和蔼的祖父。 也许有良苦用心在其中 —— 但他那时只是个无辜的孩童,渴望很多的爱。 记起白琼之在病榻上与他说过‘你外公不是不疼你的,只是你与你弟弟不同,他要为你做打算,盼你成人成材。’ 也许... 只是白琼之早已故去,蒋振业也倒下了,许多是非因果,过往心结都不再有对证。 也不值得再对证。 他就这般在病房外静立片刻,直到梁倾挽上他的手臂,轻轻倚在他肩头,说:“我好困啊。我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罢。” 他这才回过神来,牵着她离开。 还未拐到电梯处,又见那边拐弯走过来一个人。 是蒋思雪。 三人打了照面,想起方才家中那些画面,都有些尴尬。 周岭泉仍是一副不介怀的口吻,温和地问:“妈,你怎么自个儿来了。” 蒋思雪自觉方才在家中也有些失态,讪讪道:“我也睡不着,来守着你外公。” 两人便又陪着蒋思雪在病房外落座一阵。 “你这两日若是不那么忙,就在北城多留两天,多来看看你外公。” “我这周都在这儿。妈,事情多,您也当心身体。” “我还好,主要还是你陈叔叔在跑前跑后。”顿一顿说,“家里事情多,让梁小姐看笑话了。” 梁倾礼貌地一笑。 他们都看得出来,蒋思雪满心惦记着蒋岭章的事情,再找不出话题可聊。 三人无话地坐了一刻钟,中途见护士进出换药,便又问问情形,得到的也只是和之前差不多的答案。 前几日蒋思雪眼前总是人来人往,一刻不停,一头打听蒋岭章,一头照顾蒋振业,总之不得闲暇。如今她却仿佛消受不了这种夜的凝滞,对他二人说,“你们不如先回去吧。” 周岭泉点点头,携着梁倾起身。又再望一眼蒋振业的病榻,莹蓝色的医疗监测仪器,一闪一闪 ——他像记起什么,背对着蒋思雪问,“妈,你还记不记得回归那年我们和外公一起去港城。” “记得。怎么了?”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刨根问底,问她当年为什么要带他而不是岭章去港城游玩。 毕竟,那是记忆中唯一一次他们母子一同出游。 这个问题他攒了二十多年。 孩童时,他以为那纯粹是出于他们之间稀有的母子之爱,也因此原谅了她在他生活中其他时候的缺席。 后来却得知—— 那时汪家英去世不久,蒋思雪到达港城后曾经试图向周启泓递话,想要与他一见。 最终周启泓却并未露面。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们先走了。” 第80章 淹没 两人因这一档犹如八点档的闹剧提前结束休假, 最高兴的人是张阳。 周岭泉这个假是硬挤的,在新西兰工作手机都不开机,他给他私人手机打电话, 不接, 发信息,已阅不回。可把张阳愁坏了。 听闻周岭泉要回,他便即刻也从港城出发来了北城。 虽然周岭泉说有些私事, 暂时不回港城,但许多事务也可以在公司的北城办公室打理。 第二天九点不到, 车就等在了楼下。 梁倾是被张阳的电话振醒的。他说实在联系不上周岭泉,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 十点还约了银行开会。 梁倾将电话挂了,因前夜拉了遮光窗帘,室内全然不辨晨昏。 她轻轻摸摸周岭泉的鬓角,后者哼唧一声, 转身将她严严实实地搂在怀里, 却不睁眼。 “起床干活了小周同志。” “不想干活, 只想...” 周岭泉贴着她耳朵说出最后两字, 干脆掀起被子,将他们都闷进被子里,眼都懒得睁,乱七八糟地吻她。 梁倾一边被他弄得很痒,一边被他逗得发抖, 尖声尖气地笑 —— 这种绝世霸总黄文烂梗竟然从周岭泉嘴里说出来, 太具喜感。 一时间, 自昨夜便萦绕在他二人间的无力感冲淡些。 被子里好热。 周岭泉将她搂得无法呼吸, 说“这几天你就住我这儿。陪陪我好吗。” “当然。” - 梁倾为这次旅行请了完整的两周假期, 她也不准备销假,恰逢贺灼那边那门课程的期中考试刚过,各组都上交了中期报告,每组针对一个目前反暴力家庭法实施过程中的实际问题进行了法律分析,并从比较法角度提出了建议。 她有一周假期,便自告奋勇去帮忙整理和批改报告。 到达贺灼办公室时是午间时分,不料进门却见还有两个人,都与贺灼年纪相仿。其中一个梁倾倒是见过,是这门课的联合讲师,姓龚,p大的专职教授,于家庭法领域颇有建树。 另一位贺灼介绍才知,是他们本科时代的同学,姓陈,后来出国读法学院,又在国外当了许多年学者,现下在宾大法学院做副教授,学术成绩斐然。她带副眼镜,外表朴素,然而言谈举止从容平和,没有一丝浮躁之气。 梁倾无意打扰他们对话,本想退出去,三人却说公事已经聊完,邀她一块儿坐下聊天吃小饼干。 “小梁,你贺老师对你评价很高啊。你平时工作本就那么忙,这儿的事情也不少,真是辛苦你了。”龚老师客气道。 梁倾笑笑,摇摇头说,“贺老师于我有恩,况且这确实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不觉得辛苦。” 陈老师不知她和贺灼的渊源,想开口询问,梁倾却主动说:“当年我母亲也是家庭暴力受害者,当年我通过本科学校的法律援助中心联系上的贺律师,在离婚过程中,我继父尝试伤害我和我母亲,我母亲失手推了我继父,间接造成他死亡。这个案子后来还成了最高法家暴正当防卫的示范性案例。是贺律师帮助我母亲辩护,脱罪,并且完成了债务分割。” 她很平静,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完整地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经历。 屏息倾听的三人对她致以平静的微笑。 这是个洁净朴素的房间,秋初北方的太阳清清澈澈地洒进来,窗外传来些校园中朦胧的欢声笑语。她与三位智慧的,沉稳的,有力量的女性坐在一起。 她似乎在这一刻突然才意识到,当初确信会困她此生的梦魇,正一寸一寸离她远去。 —— 甚至谈不上什么与黑暗的过去交手,挣扎,战斗。 她只是在一直向前走,不曾回过头,不经意间就走了很远很远。 “后来我总想,我当然是不幸的,但是起码我的本科学校有法律援助中心,我可以在那里优先得到帮助。但是还有更多的受害者,尤其是农村地区的,或是教育水平低一些的,她们求助无门,甚至都不知道自身正在遭受的是违法犯罪,只是默默忍受。” “你说的对。”陈老师认同道,“法律从业者众多,但真正能投身法律公益事业的人都太少了。说起来有点遗憾。” “是,不过也没办法,生存压力大,大家都要养家糊口,若不是因为我的个人经历,我可能也不会涉足这个领域。” “我听说你在kc做并购。kc是个很好的平台,不过,你贺老师说你做研究类的事情很认真,是这块料子,老跟我们说可惜可惜,怎么样,之后有没有想过出国读书,又或者,干脆转个领域,以后去你龚老师那儿读博...”陈老师打趣。 梁倾笑了笑,说:“其实是想过要出去看看的。不过,一则也是财务方面还是有些压力,二则也是没想好,是继续做下去,还是换个方向。” 陈老师报以微笑,有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冷潮 第103节 - 下午五点,结束贺灼那头的工作,梁倾收拾东西往芳草地赶。她与宋子虞约在芳草地见面。 宋子虞总算结束了她的环球旅行计划,回到北京,最近刚刚开始在她父亲的公司开始上班。 不过她倒真不是去享福的,据说她父亲把她丢到了公司在通州的一个中转仓库做基层运营岗。 宋子虞一边大快朵颐着酸菜鱼,一边对梁倾大倒苦水。 据说那中转仓库地处偏远,鸟不拉屎,附近别说奶茶了,就连黄焖鸡米饭或者麻辣烫之类的都没有。她住的员工宿舍,窗子漏风不说,热水还只在十点之前供应。 她逢周末才有时间‘进城’一趟。 “你爸也真是舍得你这个宝贝女儿。” “我妈说的没错。男人,心都狠。” 梁倾笑倒。 一顿饭的时间,两人谈天说地,说的最多的还是从前在衡源时的事情。一同吐槽了方建当时的种种倒胃口事迹。 但她们默契地未再提张佩宜。 梁倾这才得知,她离职后不到半年,不知为何沈欣也离开了衡源加入了港城某律所,还带走了徐悠,在那之后不久,方建也离职了。 只是其间因果关系她们都只能猜测。 “我爸一直很欣赏沈律师。那时候我刚去的时候就交代我多向她学。据说她前夫也是很厉害的。” “前夫?” “是,她前夫是这儿一国企高管,但好像婆家特难缠,生了孩子之后催她放弃工作,做个家庭主妇,别在律所干了。她一气之下就离婚了,争取到了抚养权,带着孩子去了南城。” 两人吃完饭,又手挽手地去买奶茶。 等待的时候,宋子虞眨巴眼问梁倾,说:“梁倾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的,小小小小问题。” 梁倾笑,大概猜到她要问什么,说:“你问吧。” “周岭泉... 是不是你男朋友...” 梁倾笑笑,点开手机屏幕,上头是他二人在新西兰的合影。 “靠!”宋子虞激动地大叫一声,“我就知道!呜呜。” “不过,其实那时候在南城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在一起... ” “我懂我懂,”宋子虞一副‘我啥都懂’的表情,快乐地说:“都市男女,极限拉扯什么的我最喜欢了。” 由于通州娱乐活动实在缺缺,宋子虞现在是某绿江小说网站言情频道的忠实订阅者。最近刚开始看一篇都市言情文。非常喜欢。 “...你咋看出来的。” “其实最开始是在printer的时候,那天早上我看到他送你。我这个人,别的都不太行,但是视力很好... 不过离得很远,我也不是很确定的。” “那后来咋确定的。那次咱们去兰桂坊玩儿的时候?” “不是,其实是在南城湾的时候我就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为啥?” “因为开会的时候他一直看你!一直看,一直看!” 梁倾低下头,掩不住笑。 其实距离那时做南城湾项目也才一年多,回忆起来有些恍然,但却记得那时的一些心情,还有别人提起‘周岭泉’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许多酸,和一点甜。 如今他们在社会意义上属于彼此 —— 身体和心灵。 像小时候向往的糖果玻璃罐子,一整罐,满满当当,终于被允许捧在手里,却反而有了诚惶诚恐的心情。 - 两人吃饱喝足,又看了场电影,十点过,周岭泉从医院来接她,宋子虞自己开车回了西边的家。梁倾本还问她要不要与周岭泉打个招呼,被宋子虞果断拒绝了。 她说她之前还点评说他屁股翘来着,实在没脸皮见本人。 梁倾上车时,周岭泉看她脸上带着笑,便问她“有什么好玩的事情。” 梁倾便把宋子虞说的转述一通,又问:“所以你那时候在会议室,为什么老看我。” “好看呗。不然我看谁,看那些老头子算计来算计去么。” 周岭泉趁着红灯,扣住她手。 “你今天是不是特别忙。我白天给你发微信,你都没回。”梁倾笑着问。 “刚刚休假完,事情多,张阳他办事细致,但就是不敢拿主意,什么都要来问。你跟他打过交道的,这人可烦了。” 他人略显疲态,虽是抱怨,但语气却在撒娇。 梁倾摸小狗似的,摸他下巴上的胡茬,说:“医院那边怎么样。” “还是那样,脾脏出血止住了,但年纪大,恢复起来慢。我妈说,他白天醒了,问了两句岭章的事儿,就又睡过去... 对了,明天早上我得飞趟港城,有些事情要处理。” 他语调轻松平静。 因他未说归期,梁倾便问:“六号南佳给小馒办周岁宴,请我们去玩儿呢,你赶得回来么。” “我尽量。” 回到公寓,周岭泉先去洗漱,梁倾窝在沙发上刷微博,忽然宋子虞跟她发了条微信。 她点开一看,是一则新闻,港城某官媒的最新快报,说新宏邦内部人员举报,周启辉涉嫌一桩与政务司某高官有关的巨额行贿贪污案,涉案金额上千万,现在已被廉政公署带走调查。 她正逐字看着,宋子虞又发来一则,这次是港媒小报,标题是:‘狸猫换太子,新宏邦陷行贿丑闻,周岭泉身世成谜。’ 里头内容便是有人爆料,汪家英第二子实际早夭,周岭泉是私生子‘上位’。 —— 配图是十五岁的周岭泉在媒体面前亮相的照片。清瘦拘谨的少年模样。 梁倾心便似绑了石头,沉下去,沉下去,又触不到底。 此刻她并无暇深思其他。 周家蒋家,阴谋阳谋,其实都与她毫无关系。 她只为周岭泉抱屈。 她走到窗前去透气。 也不知到底是心急,还是生气,总之恨不得此时就去浴室把周岭泉揪出来问个明白。 更恨不得透过这屏幕将那小报编辑抓出来打一顿解气。 - 过了一会儿,周岭泉自浴室走出来,见她背影萧瑟,问她:“怎么了。” 梁倾转过身看他,又把手机怼他面前,冷声质问:“这么大的事情。你真不打算跟我说么?” 可她这样抬头一看,才发觉周岭泉眉间显得极疲惫,连眼睛里都黯黯的,是那种电池耗尽的状态。 他未被她语气激怒,只一手拿开手机,很平静地说,“跟你说了也只是让你白担心。好好的一个假期,本来已经提前回来了,我不想让你跟着烦心...” 他说着来搂她。 梁倾还有些在气头上,推开他,他复又来哄。 其实她心里终究是心疼多过生气许多的,舍不得他再分出精力哄人,也就随他抱着了。 “周岭泉...” 这样与他紧紧地贴着,本还有很多话说,却不知从何讲起。 本以为度假这两周,总能有很多时间聊天—— 新的动向,人生愿景,事业规划,总能捋顺。 可如今他诸事缠身,好时机早已错过。 她另起话头说:“那件衬衫,我看你经常穿来着,纽扣被扯掉了两颗,有空我给你去柜台补两颗。” 他声音里也是倦倦,贴着她耳侧,将怀抱收紧,说:“好啊。” 又想起许久前,梁坤去世前夜,在机场停车坪里,他也是这样将她抱紧。 她贪恋此刻,伸手回抱他。紧一点再紧一点。希望时间被挤压得没有缝隙,彻底停下来。 可那种无力感,仍自公寓那头漫溢到这头,将他们淹没。 第81章 游乐园 十月四日, 飞机于午间落地港城,张阳昨夜半夜就回来了,早晨亲自开车来接, 直奔新宏邦的新闻发布会现场。 周启辉作为公司董事牵扯进廉政司接受调查, 股价一落千丈。 周岭泉拉开后座,问:“廉署那边有消息了?” “有了,今天下午移交律政司, 刚刚的消息。” “明白了。” 移交律政司,必定是有了相对确凿的证据。 周启辉这次怕是难逃罪责。 张阳趁红灯, 回头说:“发布会的稿子在您手边的文件夹里。” “周绪涟那边什么反应。” “锦立资本今早举牌了, 您看到了么。” “嗯。”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了。另外, 他们bvi公司后面是汪家雄侄女。” “明白。” “还有一桩事... ” “昨晚汪家雄昨夜约了几个机构股东的负责人谈,后来又与您小叔见了一面。是周启华自己半夜开车去的他的私人会所,若不是我们找人盯着,肯定没人知道。” 周岭泉不再说话。 冷潮 第104节 扳倒周启辉这着棋, 汪氏无疑蓄谋已久, 且之前未露半点风声。 除了周启华, 其他的几步动作他都猜到了。下一步无非就是选举临时董事, 换上汪家的人,至于之后要增发新股,或是要与谁合作,便全在汪家雄的掌握之中。 局面全乱。 所谓‘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可坏子又并非周启辉这一颗,祸根从周启泓过河拆桥, 排挤汪家雄, 独揽新宏邦的时代便埋下 —— 非他一人可力挽狂澜。 也许, 他错不在行差踏错, 而在于一开始就不该入局。 “还有一件小事, 与梁小姐有关...” ... 港城夏季闷热而潮,午间刚下过阵暴雨,车驶过海底隧道,空气中更是一阵海的咸腥袭来。 周岭泉昨夜几乎不成眠,如今强打精神,却忽地困倦至极,几乎瞬间地进入了睡眠。 与深海有关的幻觉,人有溺亡之感,忽地 —— 他又躺在了高中游泳池底。 只是这次他甚至无法再浮出水面。 他惊醒,发现不过十分钟,鬓角却全然汗湿。像是提前体验了生死挣扎之味。 - 发布会在新宏邦的大会议厅举行,他自地下车库绕行,避过了那些早已在门口等待的记者,坐直梯到达顶层。 踏入会议厅后台,便见周绪涟先他一步已经到达,见他来了,只抬眼睛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审视发布会的稿件。神情毫无波澜。 身边有个造型师想往他头上再喷一些喷雾,被他皱着眉不耐烦地躲过。 周岭泉挑房间对面的沙发落座,登时有几人上前要为他做些造型上的调整。兄弟二人并无半分交流。 离发布会开场还有五分钟时,又听走廊上一阵喧闹,旋即有人推门进来,是aaron陪着周美琴和周启华到了。 这是在人前,周绪涟基本的礼貌总是到位,起身去迎了,安排他们坐下。 aaron不如平时健谈,眼神与周岭泉遇着,只是礼貌一笑,又挪开。 周启华还是那副好好先生的样子,穿件颇为嬉皮的花衬衫,有些讨好似的,笑着说:“阿涟过了三十五看着愈发与大哥当年有些相似了。美琴,你说是么。” “这样一看还真是,二哥当年那些西服都找一个姓陈的师傅定制,那些洋人牌子他说他穿不惯。有一回... 哥哥生日,家英姐还亲自去找那个老师傅学艺,给他亲手做了一套呢子冬衣,虽然针脚走得差,但我记得二哥最喜欢那一套...” 周启华应和,周美琴絮叨不停... 好在工作人员来通知他们上台,止住话头。 发布会不过那些内容:企业自检,周启辉所为为个人行为,并非新宏邦授意,但将配合检警调查,暂停周启辉及相关人员一切职务活动,董事会已书面决议罢免周启辉,并将依据公司章程召开临时董事会进行临时董事的选任,并将任命结果提请股东会完成选任的授权流程。 接着又谈及新宏邦最新投得的港城市民广场和南城某物流工业园开发项目。 在座有些跑财经新闻的记者,与新宏邦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回了,心里只觉得好笑,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新宏邦内斗不断,眼看着,这次两兄弟是连面子工程也不愿再维护了,虽嘴上说着‘携手’却连眼神都毫无交流,答完记者问,从两头下了台。 人们便一哄而散。 回到后台,发现周绪涟已经先一步走了,剩了周启华,周美琴及aaron是在等他的样子。 他差人添了水,听周美琴唠叨了两句闲话,便少见地止住了,话锋一转,切入正题。 原来是为了aaron。 周启泓极厌恶任人唯亲—— 家中四姊妹,只有周启辉在公司任职,是投资开发部的主管,从新宏邦成立前就跟着他了,是左膀右臂一类的角色。 而子侄一辈,除了他们兄弟二人外只有aaron。主要还是因周美琴丈夫早逝,周启泓对这个小妹多有照顾的缘故。 不过aaron所任是个行政部的闲职,并无多少上升空间。但既是周家人,又有个新宏邦的名头,出门在外,总归是很体面的。 “听说大哥这一出事,投资开发部要自检大换水,我看aaron这几年比从前进取,既然要换人,与其从外面招些不知底细的,不如让aaron挪过去,总归是一家人。岭泉觉得呢?” 周美琴凑过身来,说:“投资开发部可是核心部门,总归得有自己人。你爸爸在世时可是凡事都要找你大伯商量的。你没有自己人,可不能行。” 周美琴知道的事情,周岭泉自然早已得知。 只是他从未考虑过aaron,也不打算在此事上松口,便说:“姑母您也别心急,我这儿还得先为过两天的董事会做准备,汪家雄不好糊弄,等那头摆平了,aaron这头我再来仔细安排。” 摆明了是种拒绝。 周美琴脸沉下来些。 她平素保养得宜,说话做事是一副小姐派头,家里人都让着她几分,如今严肃起来,眉心横纹更深,竟有几分尖酸刻薄的模样。 倒是aaron来打圆场,说:“妈,你也是,nathan这几天应付汪家雄那边还不够,您别在这时候添乱。我的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 周岭泉冷眼看他们这母子一唱一和,只挂着笑,周启华又插嘴进来,说:“aaron说得对,都是一家人,不急。我们也帮不上岭泉什么忙,那些机构,平时都是大哥在跑,明天会上是个什么局面还不知道呢。是吧,岭泉。” 周岭泉颔首,又问,“小叔您今天也跑一趟,是有什么事儿要与我商量么?” 他说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周启华讷讷笑着,又添一句:“我能有什么事儿要商量,不过是来看你一眼。你放心,新宏邦是二哥一辈子的心血,无论如何我和你姑姑都会帮你守着这份家业的。” 这两兄妹装腔作势的模样,有些可笑。而他们丝毫不关切周启辉现状,忙着各谋前程的模样,又有些可悲。 周启华说完,抬眼看周岭泉,见他皮笑肉不笑地,只是睨着自个儿。明明坐姿是恭谦的,却又有种已将他看穿了的讥诮表情,神态与年轻时的周启泓竟有八九分相似。 不免想起,他年轻时斗鸡走狗了许多年,后来成了家,为了名头好听,亦想于家中公司谋个差事。 周启泓却评价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那种相似的,平静又鄙夷的眼神。 他想到此处,心一惊,眼神飘起来,想到前夜与汪家雄的会面,自问无人知晓,但不想触什么霉头,便三两句劝了周美琴一同离开。 他们离去匆匆,无人计较为何这回周岭泉只是久久坐着,没有起身相送。 - 周岭泉甫一回到办公室,还未来得及将外套挂起,便有秘书敲门,说jason来了,执意要见他,保安拦不住。 周岭泉松了袖口,点点头说,让他进来,自己转身,去桌边落座。 不一会儿,办公室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jason急促地走进来,他身着件皱巴巴的灰蓝衬衫,头发乱糟糟的,眼中布满红血丝,狼狈邋遢的模样,大概方才与保安还有过一阵推搡。 他圆身圆脸,平素一副带笑好说话的神情,如今那神情也荡然无存,剩下一种仓皇。 “nathan,chris他到底要什么,到底是一家人,他和姓汪的竟做到这个份上。他是要爸爸手里那些股份么,还是那个董事席位,给他就是了,何苦逼我们家到这个地步。” “大伯那些事情,你都知情么?”周岭泉不接话,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沉声质问。 “...”jason不再说话,脸上阴郁起来。 “若我没猜错,大伯将你那份也扛下来了,不是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位政务司长官,与你的顶头上司是旧识。最初从中搭桥的,是你。” 这几日周岭泉着人紧急调查周启辉与那位高官的往来,整理他挪用公款行贿的动机,虽亦有他自己事业上的野心,但若真扒开了往里看,亦是在为这个长子的仕途铺路。 jason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情绪激动起来。 “是又如何?周岭泉,你不要觉得现在二叔去了,你就真的坐稳了这个位置。若不是有我爸爸保你,你以为那些老董事会看你一眼?我爸爸为了公司,矜矜业业一辈子,到头来,二叔什么都没给他留。” 他渐语无伦次,周岭泉不为所动,平静讥讽道:“大伯对我的好,我自然记在心里。只是你找我来发作,有什么意义。” “是,自然不是要找你。只是chris今时不同往日,想近他身都难。若能换我爸爸免了这些牢狱之灾,就算我给他下跪也没什么。我来是求你给他递一句话,让我见他一面。” jason虽嘴上如此说,却突然狞笑一声。 周岭泉平白有些心惊。提醒他:“emily现在刚生孩子,你行事不要冲动,多为孩子想想。”又说,“大伯那边,我会打听消息,也聘了最好的律师团队,若有什么新动向,我再告知你。” jason听了,只深深看他一眼,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亦匆匆走了。 周岭泉心绪不宁,燃了一支烟,不抽,只任那烟雾迷了眼。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他们原都是周家这金林子里的鸟。 他亦是。 他望着落地窗外,华丽却空洞的夜景,忽在此时想起梁倾,想起她那种不屑又怜悯的眼神。若是她见这一幕,文绉绉的脑袋瓜子里一定会蹦出这一句吧。 汪周两派正是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却不合时宜地如此想念她。 - 当夜十一点,周岭泉方从与一些机构小股东的饭局中脱身,方坐上车,便接到谢恺彤电话。 电话里谢恺彤一扫平日公主式的高傲做派,只是在哭。 他本已累极,听小姑娘哭哭啼啼,更是头疼不已,问了好久,才勉强理清,说她今日来港,便去周启华家中与他们夫妇小聚。但不知为何,聊着聊着,他们夫妇二人却大吵起来。 “你也知道的,我小姑那个个性,把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我小姑父也没让着她... 呜呜呜... 我小姑说我小姑父在外头不老实,我小姑父打了她一巴掌... 岭泉哥哥你过来一趟吧。我好害怕,呜呜呜。” 周岭泉本想托张阳去处理,又想起谢恺彤这姑娘一向要强,这种场面哪里想让外人看呢。 她儿时是个小跟屁虫形象,父母工作忙碌,逢假期便将她扔到周启华家,她语言不通,又瘦小,在儿童游乐场也时常受欺负,那时周岭泉到港城也不过两年,因着这一层,也对她更多些照顾。 他想起一些幼时琐事,便又请司机往市中心的方向去。 至停车场,果真见谢恺彤的那辆冰莓粉保时捷停在周启华公寓车位上,周启华的座驾却不知所踪。 他当下有些疑惑,但未多心。 按了门铃,迟迟无人来应,平素他们家中菲佣总是最勤快的。 又一晌,门开了,是谢恺彤,蔫蔫地招呼了他一声,要他进去,他见她眼妆花了,问她:“他们吵什么?” 说着,朝屋内张望,里头黑黢黢的,门廊壁灯都灭了,只剩客厅一盏落地灯,在尽头幽幽亮着。 他随她往里走几步,手机响了,他低头看。 谢恺彤还在细声细气说,“小姑姑说小姑父在外头养了女人,心野了,岭泉哥哥,我好怕... 呜呜呜... ” 说着又抹起泪,余光却瞥见周岭泉并未跟上来,只是立在走廊中途,定定地看着她。 见她楚楚可怜地望过来,便说:“你这几年,原来不止唱功,演技也见长。说吧,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岭泉哥哥,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姑父今晚去汪家雄在荃湾的别墅吃的饭,现在还未吃完。” 谢恺彤泪还未干,眼睛里却转瞬换成一种狡黠的孩童般的神色,“不愧是你,消息好灵通啊。” 周岭泉抱臂,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演下去。 谢恺彤才不畏惧他,学他的姿态,抱臂走到他跟前,说:“看来小姑父和汪家雄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啧,昨天我听我爸说起,他都替你抱不平,说我小姑父这回做事儿不地道。其实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小姑父是那种没啥野心的人,也不知道这回是怎么了。” 冷潮 第106节 “你这小姑娘,倒是心细。” 李叔夸她,又对蒋思雪说,“小雪,岭泉有福气,找了个好姑娘。” 蒋思雪裹着及地的羊绒衫,站在光影婆娑处发愣,这会儿李叔搭话,她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勉强擒出一抹笑,说:“梁小姐费心。” 差李叔送走梁倾后,蒋思雪一人走回客厅。门廊处有一面大镜子,自她小时就在那里,蒋振业说用以整理仪容仪表。 她就这么一不小心,与镜中的自己看个正着。 她已五十有余,人生的大半辈子糊涂仓皇地过去。 年轻时她恋上一个已婚的男人,他与她聊风月聊艺术聊自由,她恋上他看似无所不能背后的那点不堪,不惜怀上他的孩子,希望他能留在欧洲与她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她将这一生的自尊都提早透支在了这个男人身上 —— 后来他走了,她的爱也烧尽了,只剩薄薄一层恨,恨这个男人,又恨自己。 但日子还要过下去。 那时候蒋振业已知道了她做的这些糊涂事,勃然大怒,令她立马回国。她知道,若怀着孩子回北城,这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父亲势必要令她拿掉这个孩子。可她舍不得,这是她的血与肉做的小人儿。 也许是愚善,也许是母性使然,她想留下这个孩子。 她为了躲蒋家人,在欧洲前后换了几处房子,挺着肚子搬家,后几月胎位不正,医生要她在家试着倒立,她坚持了几个月,不慎摔了一跤,摔得自己都晕了过去。还是邻居听到动静,送她去了医院。 周岭泉五个月,她终于抱了孩子回去,白琼之哭着在机场接她,蒋振业陪着,一言不发。消息瞒得好,大院里的人只知蒋家三妹从国外旅居回国,大病一场,在家中休养身体。 两年后,蒋振业将陈谦介绍给了她。 她产后抑郁严重,对活着已无所期盼,更毋论要如何活着。只是照做。 陈谦看上去老实,质朴,她那薄薄一层爱恨,在他这处掸一掸,大概也可以尘归尘,土归土。 唯独愧对周岭泉。 可人与人之间往往就是这样,宁愿在无数的愧对和遗憾里坐着,年复一年,维系着一些表面的平和,也不愿再去掰开来,看看里面哪处在流脓,哪处留了疤。 - 梁倾已走到大院门口,忽听见背后有匆匆的脚步声,竟是蒋思雪追了出来。她方才午睡刚醒,睡容憔悴,还穿着拖鞋。 梁倾停下脚步,转身迎她。 蒋思雪敛着神情,整了整衣冠,才说:“若你这几日要去见岭泉,能否替阿姨带句话。” “您说。” “请你跟岭泉说。那次带他去港城,并不是抱着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他见见他爸爸。他外公向来不让我提,也不让他外婆提,可我知道,他那时候很想知道他爸爸是谁。” 梁倾愣了愣,沉静地向她微笑,说:“我会带到的。阿姨,岭泉心里其实一直是念您的好的。” - 隔天新宏邦的临时董事会公告在晚间发出,两则重点,一则周启华被推选为临时董事,替代周启辉之职务,二则将定增约十亿股作为收购南城城投11%的股份的对价,若一周后的临时股东大会过会顺利,南城城投将一跃成为新宏邦第二大股东。同时也将成为汪家实际上的一致行动人。 虽尘埃落定前任何变数都有可能,但金融评论却分析,周家一派败相已现 —— 但这对于新宏邦和股民来说来说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 这半年来众说纷纭的内斗和管理层的变动已对股价有所冲击,地产大环境亦在变天,若是心不齐,几十年的经营便可轻易毁于一旦。 这两日周岭泉却显得风平浪静。 虽他暂时耽搁在了港城,但梁倾的微信他都会回复,两人也有通话,聊蒋振业的病情,小馒的生日会,还有林小瑶国庆节与几个同学的云南之旅。他不提那一头,梁倾自然不问。 国庆后回去上班的第一天,鲜花如常送到办公室,次次都是同一种朱红的玫瑰,她分一些赠给同事,连同事们都打趣,要她同她这位神秘男友反映一下,下次换点新鲜的。 但唯一的不寻常却是自下班伊始。 白天有一通来自快递的电话,她不以为意,等到了下班,在地铁上接到何楚悦电话。 她说,“我刚回家,有个快递小哥还等着,我说你咋不扔在菜鸟驿站,他说东西太贵重了必须要送到家里。我说啥东西这么贵重...” “啥东西?” “我不知道啊,你回来一起拆吧!我怕是炸弹。” 梁倾在地铁上笑。下班时段的地铁,人跟沙丁鱼罐头似的挤,她将手机扔进包里,手肘碰到了后面的人,换来轻轻的‘啧’一声。 从前她听老狼的虎口脱险,里边唱‘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一句歌词她记了许多年。后来搬来北城,在无数拥挤昏沉的通勤途中,地铁自眼前飞驰而过,那种瞬间与永恒的对峙感来临,她总是想起周岭泉。 进了门,何楚悦坐在地毯上,一脸严肃地研究那个大包裹。 见梁倾回来,她说:“我觉得我知道是啥了。我从缝缝里看到了。” “不是炸弹?” “不是。是爱/马仕。” “?” 她二人将包裹拆了,里头三个盒子,一张卡片。还是周岭泉的风格—— n.z. “周岭泉什么时候开始走这种暴发户路线了?”何楚悦调侃, 梁倾摇摇头。 原以为他不过一时心血来潮。结果这情况持续了四五日,老校区的出租屋,打开门便是五花八门的奢侈品包装盒,靠墙堆着,荒谬极了。 “你不问他?” 何楚悦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梁倾。她男友这周末的飞机飞美国,他们约了去最开始遇见的西北小站故地重游。 ‘既然抓不住未来,当下总要善始善终。’她虽故作轻松地这样说,梁倾却知道,她对未来没有信心,心里肯定是难受的。 “再说吧。” 梁倾若有所思。 - 又过了两天,是个周六,梁倾白天去了俞医生处,与姚南佳和小馒头来了个姐妹们的午餐,之后顺道去了趟三源里菜场。 周末人多,热热闹闹,红红绿绿,有一种根茎类蔬果的清苦香气。 她喜欢逛市场,工作再忙碌,也会挤时间来,多数时候只买很少的东西,但走一圈,心便很静。 她最常去的一个摊子,摊主也是江城人,微胖干练的中年妇人。她们这儿常年卖一种江城人爱食用的青椒。 梁倾来的次数多,又是老乡,她也认得她了,说:“小姑娘,上两周都没见到你,国庆出去玩了吧?” “出去旅游了。”梁倾笑说。 “上次陪你一起来的帅哥呢。” 梁倾笑笑,说:“他不在北城工作。” “喔唷,那你们岂不是‘异地恋’。” 阿姨自认用了个新潮词汇,对自己十分满意,说:“今天还是老样子吧?两斤青辣椒?” “还来个白萝卜吧。” “好啊,秋萝卜,好吃得很。” 六点多天擦黑,梁倾提着环保袋缓缓步行至楼下,抬眼看到单元楼下有人在等她。 微凉的秋夜,周岭泉穿黑色的风衣,灯下颀长的一道影子。 她停下脚步,两人对看一阵,各自移开眼睛。 梁倾垂首笑着说:“正好,准备做白萝卜烧牛腩。你喜欢吃的。” 作者有话说: 四个字形容这段时间三次元的工作生活:屁股着火。 周五晚上9点四更!正文完结!不见不散! 周末可能会有一个番外! 第83章 变质 “怎么没拆。不喜欢么?款式是请岭玉替我挑的, 她眼光好。” 两人携手进了屋,梁倾去厨房冰柜将牛腩拿出来,提着菜进了厨房。 周岭泉在厨房外, 隔着玻璃推拉门, 见梁倾垂眸笑笑,温柔道:“这周好忙的。本打算明天拆。” “嗯。你会喜欢的。” 周岭泉不再说话,只倚在门框上, 看她分切牛腩,素净的手一时染上脏污的血。 她切得仔细, 工整。 “梁倾, klc的香港办公室给了你offer, 你拒绝了?” “你从哪儿听说的?” “那时候你说你要去跟他们二面,只是想帮你打个招呼,流程上顺利些。” 梁倾停了动作,一滴粉红色的血水便顺着她指尖落在菜刀上。她皱了皱眉, 又说:“先吃饭, 你应该也饿了?” 她默认, 甚至未再找借口, 这无疑印证了周岭泉最差的一种猜想。 “你不觉得你好歹应该同我商量一下么?” 梁倾停了刀,觉得自己满手腥腻,先去水池下洗手。她洗得仔细,洗了两道,洗得周岭泉心都凉了下来。 “你是为了这事儿才过来的?”她关了水, 背对着他问。 面前的窗上, 映出她身后的周岭泉的身影, 却因光线原因看不清他的脸。 “我想听你当面跟我说。” 方才两人极力维系的那种温馨气氛荡然无存。 这番对话迟早要进行, 只是她未想到, 他会撇了港城的一摊子,专程飞来这里。 这个人,执拗的时候是真的很执拗。 又想起,很久之前,在南佳家中,他们趁着无人,在厨房里调情。 她越平静,周岭泉就越惶恐。他想抽烟,又想起,自己已在戒烟期,不能废了规矩。 她擦了手,转身将腰抵在料理台边,说:“周岭泉,我想留在北城读博。我跟你说过的,以前帮过我的那位贺律师,她们教研室明年会有一个和伦敦政经的联合项目,奖学金很多。我想申博。” 冷潮 第107节 周岭泉抱臂,冷冷道:“这是商量还是通知?” 梁倾却是一副柔和的表情,垂着眼道:“这是我最好的机会。现在我妈那边见好,经济负担没有那么大了,做并购律师收入是不错,去港城也有很多机会... 但是,我还是想趁着还年轻,做点真正喜欢的。” “港城也有很多好大学。若你爱做公益,公司名下那些公益基金都需要人,你想去哪个不可以。你一样能实现价值,有什么区别?” 梁倾听了一笑, 周岭泉更慌了,说:“至于留学,梁倾,你想去哪里留学都可以,等公司的情况稳定下来,我可以陪你去。” 梁倾抬起头,定定看他,说:“周岭泉,我想自己做决定。” 周岭泉知道他方才说的话有多么高高在上,梁倾听了又会有多么生厌。 可是他控制不住。 这些日子以来,他如棹一叶孤舟却于海上落水,举目茫茫,只想要抓住梁倾这根温柔的浮木。 他送她华丽的礼物。即使知道都是徒劳。 周岭泉亦沉默半晌,质问道:“那你的决定里,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还有我们?”他声音里有一层薄怒,又说:“我和谢恺彤的传闻呢,你为什么也不问。” 梁倾笑笑。猜到他要问起此事。 还是几天前的事情,一众好友都给她转了那则八卦—— 港城凌晨的街头似是在拥抱的两人。 她当时正在会议室,噼里啪啦地记笔记,因那几分钟的出神,便记漏了几个点。只能低声下气地去与对方律师再次核对。 “周岭泉,我要问你什么呢?谢恺彤,那以后还有李恺彤,还有刘恺彤,也许家世比谢恺彤还要好,那我要如何。我要像个怨妇一样在你身边成日成日地追问你,守着你,然后日日夜夜地自卑于我没有她们那样的家世吗?我们之间何时落到了要相互猜忌的程度。何况,又有谁能真正左右你,你若要与谁暧昧,或者与谁结婚,我找你吵,又有什么意义。” 梁倾虽早已看穿他的一点心思,但心中亦有委屈,无处可诉。 她不是什么冷血薄情的人,爱情,梦想,事业,她何尝不想什么都拥有呢? 只是但凡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必然要有取舍,做选择。 说到激动处,她便有泪意,也红了眼睛。 周岭泉见她眼泪,也是心乱如麻,本还是对峙的冰冷局面,他也顾不得这么多,直直走过去,拉梁倾的手。 梁倾以为他要抱她,也没躲,却见他直直单膝跪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周岭泉跪在老破小的厨房里,举着一枚大戒指。 这真是太滑稽了。梁倾想。 “梁倾,我不是为了你面试的事情来的,我也不是来质问你的。我是来跟你求婚的。” 梁倾不敢直视他眼睛里那种希冀。 她明白的,在这乱局之中,他多么需要她肯定的答案。可是她没有办法给予。 她本应该抱紧他,他们拥抱,亲吻,回到港城,结婚,她站在他身后,做个称职的妻子,甚至生一二三个孩子,给予他家的温暖和支撑。 这是他渴求的。她太了解,可她没有办法。 爱本就不能战胜一切,若爱到那个地步,悬浮,虚幻,失去抓地力。那她真的会唾弃自己。 “在新西兰的那天,你是不是想向我求婚。” 梁倾垂头温柔地问他。 周岭泉顿了顿。 在这几秒的沉默里,他猜到了她的答案。他将戒指收回手心,盯着,轻轻苦笑,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外公的事情,新西兰的最后一天,在雪山脚下,我会向你求婚。” 哪怕是此时此景,她心中仍有一个角落,很静,与他在一块儿,她总能感受到那种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静。 这让她觉得平和。 她呼出一口气,开口,说“其实,也许那时候,我是会答应的,但不可能是现在... 你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向我求婚,是因为当下我们相爱,还是此时此刻你需要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让我跟你去港城呢?” “到了那里,然后呢,我成了你的妻子,你护着我,给我铺好路,给予我物质上想要的一切。再然后呢,我会像姚鹿姐姐那样吗?你哥哥再呼风唤雨,姚鹿姐姐还是过得很辛苦不快乐,你知道的,不是么?周岭泉,你了解我的。我很自私,我没有她那么多的勇气。” 周岭泉颓然地站起来,仿佛有些力竭,他来之前其实也能猜到她的答案,只是总存着那么一线念想。 梁倾仰头,明亮的眼睛里还有泪,却也有了一种素日的坚韧,她说,“这段日子,有时候我看着你,会觉得无能为力。有时候我甚至会好自卑,想,如果我生在港城,有个显赫的出身,该多好。这样的想法,让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们之间就停在南城。或者停在江城过年的那一天。我们会不会比现在少些难过呢?” 周岭泉听她说‘自卑’二字,心里一酸,她明明是非常骄傲坚定的人。 他给不出答案,只能压下身子,与她接吻。 她被困在他的怀抱中,感受到他的行为比语言更强势。 无处可逃,说服自己,总还能消受得了这个拥抱。 牛腩摊在菜板上,招了一只苍蝇盘旋。萝卜未处理,还沾着泥。电饭煲冒了一阵热气,又静下来。 外头起了大风,窗户老旧,吱哑吱哑的,梧桐的叶子和种子,簌簌打在玻璃上。 天气预报说北城今夜寒潮来袭,要大幅降温。 此时无人还有心力去关卧室那盏落地灯。 他太强势,梁倾也不如平时柔软,不遑多让。 两人互望彼此,眼神也在缠斗,身上又热得像打了一架。 周岭泉湿漉漉的背脊,她扒都扒不住,指尖用了力,拉出红痕,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汗滴落在她脸颊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泪。 力量悬殊,梁倾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途中想逃,周岭泉将她拉下来,动作有些粗鲁地占领她的身体。 可是,吻落下来,又太缱绻。 梁倾在欲海沉浮,仿佛她在此沉浮了一辈子,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想上岸,还是想就此溺毙。 她的头发不知不觉又长了许多,缠在他支撑的手腕上。 周岭泉在绝望的边缘,想,若能这般,困住她一生,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 后来风还是未止,屋内却静下来。 落地灯照出他们静止的肉/体的沟壑和起落。 他们侧着抱在一起,周岭泉像个孩子似的,埋在她的颈窝里。 到了此处,梁倾反而有种尘埃落定似的心平气和。 她轻轻抚着他背上那块突出的骨头,说“周岭泉,我知道,这一年来,你都不快乐。其实,就算我与你去了港城,也并不会改变什么,你周旋其中,只会日复一日,疲惫不堪。” “但我没有办法一天一天看着你不快乐,最终成为你的父亲,你的伯父们那样的人... 若这是你选择的... 我当然尊重,但我没有办法接受去见证这个过程... 若是如此,肉身的厮守,又有什么意义... 你,我,还有我们最终都必然走向变质... ” “如果这就是别人说的‘永远’,那这种‘永远’对我来说与凌迟无异。” 周岭泉迟迟不答,仿佛入睡,但他呼吸的频率出卖了他。梁倾知道他没睡,却也不再说话。 她想起,许久之前,他们在港城一别,说的那个世界末日海枯石烂的冷笑话。 其实此时此景,她倒希望成真。 她等他回话,等得太困倦,体力消耗殆尽。 最后一丝清醒还在,还记得交待他:“你的衬衣扣子缝好了,纸袋在门口柜子的第二格。你走的时候,记得拿。” 她能做的就是这些,不亏不欠。 她真诚坚定地爱过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遗憾。 这般睡过去,忘了他有没有再回什么话。 只是被他搂得太紧,翻身都不行。 半夜朦胧转醒一次,觉得后颈处有些湿意,像是屋内下了雨。 - 一夜冷潮突至,第二天周日,梁倾意外醒得晚,枕边无人,被子里已彻底凉下去。窗外仍是那种簌簌的风声。令人不得安宁。 她也顾不上冷,赤脚去翻门口的柜子。 果然,柜子空了,只剩一阵陈旧的潮味。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三章 第84章 剥离 “所以呢???他就这样... 走了?” 何楚悦下午自西宁回来, 见梁倾正坐在地板上,拆那些奢侈品盒子,认认真真地在网上搜索价格。 “嗯。” 何楚悦心情也低落, 换了套居家服, 挨着梁倾坐下来,啧啧地看那些包的价格。 “我们可真是一对难姐难妹。”她靠着梁倾的肩膀,静静地说。何楚悦平素咋呼惯了, 若是静下来,便是真的伤了心。 梁倾摸小狗似的, 摸她的脸。 “你查价格做什么?” “年底了, 好几个贺老师他们那里对接的公益组织都在筹钱。这些东西, 还回去他肯定又要找我吵,还不如我索性卖了,以他的名义,把钱捐了。” “你倒还为他着想... 那你们现在, 到底几个说法?”何楚悦问。 “其实... 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分手进行时吧。我了解他, 他会想通的。 ” “狗男人, 悄没声走了。” 梁倾不搭腔, 把一个迷你的包在手上掂了掂,说:“你说说,这个包它到底哪里和别的包那么不一样呢。拥有这个阶级标志,真的就会快乐很多吗?” 顿了顿又说,“其实也不算完全悄没声。他走的时候给我煮了鸡蛋, 打了豆浆, 锅子里还蒸了两个烧卖。” 何楚悦:“...” - 十一假期的最后两天, 梁倾回了一趟江城, 林慕茹这半年来情况稳定, 恢复良好,年初时曹家豪的出现,竟成为林慕茹病情向好的转折点,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也无法对其中的因果关系进行总结,只说可能是药物的配合恰当,曹家豪的出现使得林慕茹得以对曹家华和那段回忆彻底脱敏,真正进入恢复期。 梁倾想,也许林慕茹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冷潮 第108节 恰逢林韬两口子的店面装修,医院认为林慕茹可以回家疗养一些时日,他们便决定将她接到家中小住,换个环境,重新融入社会,对她也是益事。 梁倾便也回江城帮忙张罗。 林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她便定了酒店歇脚。 且随着林慕茹的病情好转,她们母女二人之间也愈来愈回到从前那种彼此关切却又些微疏远的关系 —— 若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总是有些尴尬。 她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情绪,就如她从前与周岭泉探讨过的,人与人之间要建立亲密的连接并非易事,血亲之间也是如此。 林慕茹能康复到这个地步已是奇迹,她早就不求其他。 第二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她陪三位长辈去了一趟江北附近的寺庙。 这寺庙不如室内或山上的那些有名,但仍是香火不断,来访的都是方圆几十里内的乡邻,荫蔽一方。 她高中时曾为了高考祈愿来过,记得寺庙不大,大雄宝殿前有两棵银杏树。 那时是初夏,银杏树仍是青翠的绿,如今是秋季,两棵银杏树还在,比记忆中还要盛大,金黄色的叶子,簌簌的,偶然有风吹过,便下一阵金色的雨。 大雄宝殿正中是释迦牟尼,大迦叶尊者在左,阿难尊者在右,巨大的佛像高至庙顶,平静地俯瞰众生。 尊前供奉花果无数,还有许愿的人们点燃的心灯。 一盏便是一桩难解的心事。 自林慕茹病起,逢年过节,林韬夫妇便也为她来点灯,这次一行人来也有还愿的目的。 林韬携着林慕茹去老住持处还愿,余娟携着她下跪,说道,“贝贝,若有什么愿要许,也可以小声跟佛祖说。我们家是这儿的老居民了,佛祖肯定会保佑你的。” 梁倾笑笑。 她自认不算信众,因未长期供奉,也不觉得有许愿的资格,但她仍诚心地三跪三叩,心中澄明,叩首罢,仰头,与那佛像慧且静的眼神有所交汇,心中获得一些宁静。 也许这也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慈悲。 从前读书时,她选过一门佛学选修课,学的不过是皮毛,其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记得一句“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今日在佛前想起,回看这十年,仿佛一语成谶,又仿佛对未来的启迪。 跨出大殿,林慕茹与林韬坐在银杏树下等她们。林慕茹昨日将灰发染黑,又换了一身入时些的装束,人显得年轻许多,像回到梁倾十七八岁的时候。 梁倾走过去,她便站起来,对梁倾温和道:“咱们回家吧。” —— 回家。 梁倾比她高,要微微低头,才能与她温和地对视。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落在她肩头,如同临别馈赠。 人与自己,人与人之间都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和解时刻,更多的,只是走着走着,就互相谅解,也学会了自谅。 生命盈缺,如同银杏梢头的四季变迁,无法逆转,要继续轮转下去。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一一尝尽了,才明白都不过是寻常。 方才梁倾俯身的一瞬,也学着那些信众的样子,叩首不起,她在心中请求佛祖原谅她的贪婪,小声许愿,愿她爱的人,在港城能万事顺遂,逢凶化吉。 - 再过两周,又到了梁倾心理咨询的日子。 这天早晨,她打开手机,有一条来自周岭泉的微信,半夜两点发过来的。 她可以想象,他这些时日该有多困顿忙碌。 这是继那夜他们匆匆一别后,两人之间的第一次通信。他说:“你说的,我都懂,我也都想得很清楚,我不同意分手,你给我一些时间,再等等我。好不好?” 梁倾将手机屏幕摁灭。室内尚昏沉,方才仿佛只是梦境。 这几日北城寒潮,一夜之间降了十来度,她清早醒来睁开眼,就看见见窗上已经起了雾。大风倒是停了,周末的清晨,分外静,令她的思绪脱离控制。 想起周岭泉离开前的那夜,他自身后将她抱得好紧,好像要将她的骨架嵌进他的,那时,她也是这般侧身,在那种肉/体明灭的快乐里,灵魂却静静地面对这窗景。 身后的人看不见,唯有这窗景记得 —— 当时她亦落了泪。 她当然是思念他的,身体和心灵都是。 这几周,她努力将自己的生活填满,工作,义工,访友,逛街,这都是需她做个体面的‘成年人’的场合和时刻,在这些时刻里,她的决定显得那么理性和体面。 但难免还是有这样的间隙,世界与她对峙,毫无防备,欲望和孤独都无限放大,膨胀在这个房间里,她退回成一个孩子,缩在角落,不作衡量,只贪婪地想念那个给过她一颗糖果的人。 结束咨询后,快到正午,午休时间没有病人,俞医生一边整理记录一边与她闲谈,问她博士申请的进度。 待梁倾将要告辞,俞医生又从桌后往门外探看,问:“诶,你男朋友呢,平时都是他陪你来。” 梁倾默了默,只说,“他最近忙。” 俞医生说:“你那男朋友是真上心,回回你做完咨询了,他回头都要打电话给我。其实我能透露的也不多,至多说一说进度,和一些家属的注意事项。可他还是回回都打来。” 梁倾顿了顿,有些勉强地对她一笑,说:“是么。这些我倒是都不知道。” 也许是做完咨询的缘故,走在街上的时候,梁倾觉得有些脱力,她站在大交叉路口发愣。 路过两个年轻的面善的女孩儿,见她面色惨白,还凑上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要帮忙。 她委婉地拒绝,低头去包里翻找牛奶糖,手却意外在包里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许久之前,她借给他的那枚打火机,明黄色,上面是大胸脯美女。 不知为何辗转回到她这里。 秋天的浩大的午后,人山人海的北城街口,站在兴高采烈,带着热气的人群里,她后知后觉地感到钝与乏。 她没有想到,要将一个深爱的人勉强剥离自己的生活,是这样一种连皮带肉的疼痛。 - 港城十二月中旬。 摩星岭的小道今日热闹非凡。早有几家狗仔在此蹲点守候。 九时刚过,只见几辆黑色商务车便从道上拐过来。周家人自来港后,世代葬于这块墓地,前头是一座寺庙,因此空气中还有一缕香火气。 狗仔们从落车的人里一一分辨去,总算见周绪涟与周岭泉一前一后的身影。 两人都着正装,带着墨镜,兄弟二人都继承了周启泓的五官轮廓,眼睛一遮,愈发肖像。 这日是周家祭祖日,周启泓年头刚过身,今年祭祖排场便格外大,周家沾亲带故的都出席了。 镜头的焦点却始终都在周绪涟身上。 与南城城投的合作已成定局,控制权纷争落下帷幕,周启泓时代已经过去,走上舞台的是周绪涟与他背后的汪家雄。 至于周岭泉,不过两月,媒体似乎已经淡忘了他的名字。 虽已是冬季,但南国的山岭仍是苍翠欲滴,虽周启泓的墓位日日有人搭理,青玉石本身却也有了些自然磨蚀的痕迹。 周家众人聚在周老太爷的坟前祭拜,只有周岭泉随周绪涟往周启泓与汪家英坟前去。他们夫妇合葬在了一起。这也是周启泓生前所嘱。 周绪涟叩首后,周岭泉也跪了下来,跪的是周启泓,也是汪家英。这一次周绪涟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弟弟的背影。 周岭泉坐直的身子,却还是跪姿,未回头,平淡道,“大哥,我知道,蒋家和我妈的名字,是你压下来的。我要向你道谢。” 他说的是几月前周启辉出事那一回 —— 汪家故意将他的身世放出去作文章,原本提及了蒋思雪的名字,却又在周绪涟的要求下将名字抹去了。 “要谢,谢你大嫂吧。” 周绪涟站在他身后,淡淡道。 “是。自我十五岁来周家,对我最亲厚的人就是大嫂了。” “我也要谢你。若不是你告诉我jason的动向... 那...阿鹿...”周绪涟难得语塞。 发布会后不久,姚鹿的私车被查出刹车系统失灵。一查,便知是jason唆使人所做。 周岭泉起身,往后退几步,带上墨镜,与周绪涟并肩而立。 两人静默地对着周启泓的坟墓立了一会儿。 周启泓与汪家英的黑白照,皆是他们青年时代的样子,意气风发,极为登对的两人,生前身后事,换做一抔黄土,地下相见,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话可说。 周岭泉开口道,“爸爸一生野心蓬勃,只着眼于那些看得着的东西。他视你的婚姻为败笔,辜负你的母亲,又抛弃我的母亲,最后娶了个只图他权势钱财的,在家里做女主人,做现代婚姻的摆设。我想那是他唯一给得起的东西。他身边那些人也是。” “其实你厌恶我,不是没有道理。我从小就很会察言观色。父亲喜欢与他相似的人,我便争着去做与他相似的人。最初是逢迎他的意思,但这些年我也许已经逐渐成为他那样的人... 至少我那时是这样以为的,且并不以为耻。” “至于现在,说我是败也好,放弃也好,我无所谓,心中只觉得轻松。爸爸将我塞进公司,无非是为了掣肘你,可惜我未如他所愿,也不愿再任他摆布。说我不孝不悌不忠,我都认了。人都已去了,不孝就不孝吧。” 周绪涟顿了顿,竟笑了笑说:“这骂名恐怕不止你一人在受着。” 又说,“我不在乎你是何为人,但爸爸与小舅向来都认可你的能力... 何况,爸爸将你放进公司,目的并非全都在我,若你是个草包,你觉得他会将你放进董事会么?... 你的辞职信我看过了,我暂时不能批准,许多项目从前便是你负责,就算是交接也需要至少半年,何况我现在希望留你在公司,不是以亲戚的身份,而是上级对下级。希望你为了公司发展,考虑留下来。” “可是... 我要去北城。等不了。交接的工作张阳都可以负责,他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信得过,我已经跟他谈过了,若你愿意,他会继续留在公司。” 周绪涟透过墨镜扫视他一眼,说:“阿鹿说,你是为了一个女人要过去?” 他见周岭泉露出一种少有的,少年朝气蓬勃的笑意来,说,“是啊。等不了。” “知道了... 开会再研究吧。你可以滚了。” 周绪涟沉默几秒,语带嫌弃说。 第85章 机场 十二月底, 总是律所最忙碌的时候。 今日jess姗姗来迟,一边脱大衣一边对梁倾说:“诶,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梁倾将刚刚送到的咖啡递给她。 “那个什么不明肺炎。好像武汉挺严重的。” 梁倾皱皱眉, 说:“啊?前两个星期就看到朋友圈有人转了, 之后好像又没有消息了,又有人说是造谣,还以为不是什么大事... 多严重?” “我有个高中同学在武汉当医生, 说他们医院挤得水泄不通,很多医护都感染了, 人传人, 症状挺可怕的。最开始说是普通肺炎, 后来发现根本不是。” “武汉...小赵家不是武汉的吗?” “还真是?也不知道她家里还好不好。” 过一会儿,赵婷也到了,她平素总是一副活力满分的模样,今日却也是忧心忡忡, 无疑也是看了那些新闻了。 “你家里人还好吗?” 冷潮 第109节 “目前还好, 但是我家离那个市场挺近的, 我爸妈怕得要死, 已经不敢出门了,他们说昨天晚上有救护车过去拉人。” “想起当年非典,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但也记得北京特别严重。好像正好是五一期间,但是根本没人敢出门,□□广场都空空荡荡的。”jess回忆道。 “南方好像好一点, 但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天天在教室里烧醋。” “希望别像当年那样了。” - 然而事与愿违, 又两周过去。形势愈发严峻起来。 kc为了职员们的安全考虑, 也开始居家办公。 武汉已经封城了, 赵婷原想立马回家, 也被家人和老师齐齐劝阻。她来公司拿电脑的时候,看上去十分疲惫焦心。 跟灾难同等令人绝望的是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网络上求助信息的绝望,物资供应的乱象,弱势群体就医的困难,医院物资告急, ecmo告急... 梁倾见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问她:“昨晚没睡好吧?” “跟傻逼网友吵架呢。一晚上没睡着。还有人在说是造谣,造他奶奶的谣。多少人命都没了,好多医生自己都快病死了。” 赵婷将将二十岁,正是最理想主义的时候,学的又是法学,对人类社会的理性与正义必然有非常高的笃信和偏执。 但这世界的运行规则往往是灰色的,善良的被噤声,邪恶的却张狂,理性的被狂热的分食。而那些沉默的人么,他们只是看着,投下手中的石子。 像她这般的年轻人愈纯净,与世界的碰撞注定愈强烈,且极易头破血流。 在办公楼前分别的时候,梁倾与她拥抱。这一瞬间她亦有泪意。 她总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足够坚强,能应付人生的诸多磨难,但没想到,在这样的灾难面前,她依旧像个孩子似的脆弱。 但这好像是她眼前唯一能做的 —— 给予身边人尽量多的拥抱和支持。 人人自危,共享车都打不到,何楚悦开着那辆大众来接她,尾箱一揭开,全都是菜和生活用品,梁倾问:“你去超市了?” “你都不知道,新鲜蔬菜水果有多难买,跑了两家大超市,才买到这几颗大白菜。还是一个大妈好心让给我的。好在这些速冻的蔬菜还有卖。水果我买的都是好放的。希望撑得过去。” 梁倾把电脑和一台显示器放进去,定睛一看,里头还有一盆半人高的龟背竹,乐了,说:“怎么还买绿植?” “我想万一到时候封城了,没人买,它在超市里,没人浇水,岂不是很可怜。” 两人难得一笑。 梁倾坐上车,又问:“南佳他们囤吃的了吗?” “我早上问了,她说老陆昨晚就去买了,老陆还说晚点要送口罩和消毒水过来。小馒还这么小,南佳现在根本不敢出门。对了,小瑶和行舟呢?” “我问了,他们在学校里,倒是相对安全,她说好像要封校了,我早上在外卖软件上给她买了点生活用品送过去。” 她们不再交谈,各自有些忧心忡忡。 街上人和车较平时都少许多,一派凄凉的景象,街边不知是谁的麦当劳掉了一地,几只巨大的乌鸦正在抢食,马路边有个看上去已经年迈的老人,拖着一辆二轮板车往前走着,车上面堆着许多废纸板。 她想,她们尚且年轻健康,会看新闻看微博,会使用最新潮的app获取生活资源,可是这些人呢,他们被时代抛诸脑后,那么病痛会对他们手下留情么? 她望着后视镜,直至那个老爷爷成为一个灰色的小点。 她恍惚觉得这个冬天永远不会过去,它将会愈发残忍,且不可战胜。 - 楼下卸了东西,还未拎到手上,陆析的车也开进了小区。 “这都什么事儿呢。家里有老人小孩的,真的犯愁。小馒还有一阵疫苗没打,现在也不敢抱去医院。”他帮她们将物品提上去,一边抱怨道。 进了门,梁倾给他倒了杯水。他仰起脖子,喝了个一干二净。说:“南佳爸妈也不会用那些app,我还得赶紧去超市再给他们买点东西送过去。” “你父母呢?” “在澳门呢。他们担心我们,急着回来,我说你们来了也帮不上忙。我要他们就在那儿呆着,也陪着我爷爷奶奶。” “是,而且现在交通工具上尤其不安全。” “可不是。” “我看这架势,感觉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了。你们过年回去么?” 何楚悦从厨房走出来,也喝了口水,坐下来说,“我和阿倾商量,我们就在这儿过年吧。春运那人流量,一个人得了估计全都得了。到时候传染给家里人怎么办。” “是。”陆析点头,难掩忧心忡忡。又抬头看一眼梁倾,欲言又止。 梁倾见他这眼神,也知道他想聊谁,很平静地主动问:“周岭泉那边还好吗?他大嫂还怀着孕。” “那边目前情况还可以。但地产企业肯定要受冲击,内地项目受影响太大了,停工,或是一些要开工的也延迟了。没办法。” 梁倾点点头。话题就此结束。 晚上十一点,梁倾正在房间里与贺灼通话。一是对方询问她博士申请的进度,二则是谈论那门课程的一些问题。 课程本身倒是可以继续通过线上形式进行,但志愿者机构们都纷纷反映,因为疫情缘故,许多活动都无法再开展,一些面对面的志愿服务只能停止。再则经济下行,许多志愿机构也开始出现了资金短缺的问题。 更令人揪心的是,各地陆续封城造成的家暴率却不减反增。 饶是贺灼见过多少风雨,语气中也不免有些焦虑。 挂了电话,已近十二点。周岭泉的微信如期而至。 早晨问好,晚上则是琐碎地说一说自己一天做了些什么。周岭泉绘画上有造诣,文字表达上却真的差强人意,内容简直像小学生日记。还是被家长逼迫写的那种。 她甚少回复,亦是希望两人能够彻底冷静下来,不再藕断丝连,但对方却似乎十分执着。 最初她收到了,心中总难免有一阵纠结。后来随他去,偶尔礼貌性地回复。她到底对他最心软,无法置之不理,或者干脆将他拉黑。 独独今天,收到他的信息,觉出一份心安。 仿佛这是这世上唯一笃定,不会瞬间消逝的东西。且完全属于她。 他说‘听说你们也开始居家办公了。我给你和你室友定了人体工学椅,明天能送到,你办公时间长,记得起来走动走动。俞医生那里,记得坚持去。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存一下,我妈的一位朋友,他是xx医院呼吸科的,若万一有什么急事,你直接给他打,请他帮忙。我这边还好,就是公司事情太多。我想你可能会惦记大嫂,所以跟你说一下,她目前一切都好,快要生了。’ 梁倾横卧在被褥间,汲取一点热量,听窗外北风嚎哭,扑打窗户。 新生命要降临了。可是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生命要在绝望和痛苦中逝去。 她不敢想,盯着这行文字,不知为何眼眶热了,鼻子发酸。 自他们那日不欢而散后,她第一次回复他:“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 对方沉默半晌,像是被她的温柔震撼。 几次‘对方正在输入...’,作罢。 十分钟之后,才发来一个字 ——“好。” - 一月中旬,梁倾居家办公已有半月余。 这夜十一点,她还在加班,资本市场有一定滞后性,仍是热火朝天。 她的房间书桌前那扇窗,四楼的高度望出去,已是梧桐树冬季干枯的枝桠。 一轮模糊的月,怜悯地看向人间。 这两周在俞医生的建议下,她开始适当减少社交媒体的使用 —— 这样的特殊时期于心灵敏感的人尤为折磨,前几月她又有焦虑频发的迹象,但与心理疾病缠斗多年,她已学会在滑向深渊前尽量拉自己一把。 加班到十一点半,她披衣去楼下散步。 绕着小区里走了几圈,又遇上那对老人,风雨无阻,连姿态都一模一样,老太太搀着老爷爷,老爷爷推着一架助步器。走得缓缓的,悄悄的。 梁倾与他们照面过很多次,但也不好意思上前攀谈。 她的视线越过他们,却听见那身后的花丛里,传来一阵细细的小猫叫。她侧耳听,又疑心只是风声,刚准备继续往前,又再听到一阵。便上前查看。 是一只小橘猫。可怜兮兮地在草丛里哆嗦,感觉已经被冻傻了。北城晚上零下十几度,这样的小猫若是没有母猫带着,一晚上就能冻死。 梁倾戴上手套,将它从草丛里拽出来,小家伙脾气不小,瞪着眼睛,龇牙咧嘴地。 “呀,是只小猫。”旁边凑上一个人。 梁倾侧头一看,是那个老奶奶。 她大概已经七十有余,面相却很柔和可亲,似乎还有种少女的神态。 “好小啊。刚刚我和老头子找了一圈,耳朵不好,眼神也不好,硬是没找着。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睛好使。作孽哦。也不知道是和母猫走散了,还是被人抛弃的。” 一问才知,他们就住梁倾同单元一层,家里也养了一只老猫。 梁倾带着小猫回了家,何楚悦找了些棉衣和纸盒,给它在暖气片旁边临时做了个窝。 两人围着纸箱蹲坐着,紧急刷着社交媒体,学习如何照顾奶猫。 看样子小猫三个月都不到,瘦瘦的,眼睛和鼻子处都有分泌物,她们看了半天越看越担忧,不知道它是感冒,或是猫鼻支猫瘟之类的疾病。 小猫大概得了温暖,已经不怕人了,只是有些蔫蔫的,垂着小脑袋。梁倾把手试探性地伸进去,它好像是第一次见人的手,有点好奇,又有点怕,一点点地凑过来,嗅一嗅,又躲回去。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竟是方才楼下那个老奶奶,还带了一大堆幼猫吃的和用的,包括她们急需的羊奶粉。总算可以解燃眉之急。 梁倾请她进来,老奶奶俯下身看小猫,又拿出棉签给她一点点擦拭分泌物,有点担忧地说:“这小猫还太小了,千万得让它暖和,几小时就得喂一次奶。小姑娘,我那个袋子里有试纸,你能不能帮我拿来一下。” 她二人觉得这老奶奶十分经验丰富,一问才知,她竟然是农科院牧医所退下来的老兽医。 梁倾伸出一只手,挠小猫的脑壳顶,它本还龇牙咧嘴地反抗一阵,后来又觉得好舒服,眯着眼睛由她去了。 “看它精神头这么好,应该没有生病吧?”何楚悦问。 她正这样说着,不一会儿,那试纸上却出现了两条杠。 - 当夜她们轮流守着小猫,后半夜小猫发起了烧,开始咳嗽呕吐。她们只能轮番给她换热水袋,喂药,滴眼药水,强行喂一些葡萄糖和羊奶进去。 小猫半阂着眼睛,并不反抗,非常虚弱。 支撑到早上七八点,何楚悦去敲楼下奶奶家的门,请她再来看看。 老奶奶看情况不好,便给它上了吊瓶。 疫情了,哪里也去不了,梁倾还得上班,何楚悦一时赋闲下来,便时时刻刻守着小猫。 对这条小生命,她们都有种强烈的使命感 ——似乎在拯救这个小生命的过程里,她们面对疫情惶恐不安的内心,也能得到一点点救赎。 - 小猫接受抗生素治疗两天,情况有了一些改善,似乎没有再恶化下去。 第三天的傍晚,何楚悦一点点给它喂羊奶,抬头问梁倾,“你说它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冷潮 第110节 “啥?” “虽然生了病,没有妈妈,但是它又遇到了你,又遇到了楼下的奶奶。农科院牧医所的老兽医诶,那相当于猫中的协和医院吧?” 梁倾愁眉一展,也笑起来。 “叫它什么名字好。你带它回家的,你来取。” 梁倾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其实她想说,现在起名,若是小猫救不回来,只会更难过。 第三天的晚上,梁倾守下半夜,前半夜小猫睡眠良好,小肚皮吃得圆鼓鼓的,也有了些精神,它不再怕人,脑袋顶着梁倾的手,睡得好香。 过了一会儿,它醒了,却开始呕吐,似乎很不舒服,还开始腹泻。 梁倾六神无主,只能按照兽医奶奶的嘱咐,把药和在温水里,给它一点一点灌下去。又把它抱在怀里,给它一点点地按摩身体。 它还是吐,吐得到处都是,梁倾又给它灌药,边灌边在内心祷告。西方的东方的神仙都拜一遍。 其实名字她想好了,就叫‘柿子’。柿子和枣子看上去是亲戚。 折腾到了四五点,小猫不吐了,睡着了,十分虚弱的样子。 梁倾想,完了,它要死了。她们还是没能救它。 后来她太累了,盘腿坐在地毯上,摸着小猫的身体,竟然睡着了,她做了个梦 —— 梦里是三四岁的她,夏夜的梁家老屋,梁坤在,爷爷也在,梦里的她也在竹席上打瞌睡,枕着老枣的圆肚皮。年轻的梁坤和爷爷正在下象棋,手里捏着一把大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她扇风。 她是被手机推送的信息惊醒的。 定睛一看,上面写—— 港城政府决定将于今日下午两点关闭与内地的所有口岸。 窗外方破晓,不再是那种浓黑。 她转头,发现小猫竟然醒了,正在碗前面,吧哒吧哒地喝牛奶。看上去恢复了生命力。 她怔怔地看了它那毛茸茸的小脑袋好一会儿,突然流下热泪。 - 梁倾到机场的时候,六点未到,来程街上一个人影都见不着,一个诺大的北城成了鬼城。来了机场,却发现活人都跑到了这一处。 人人都将焦心写在脸上。 售票柜台前的队伍里,有人举着手机破口大骂,也不知是在骂哪家客服超售机票,骂着骂着,一米八的中年男人,又掩着脸,蹲下来,哭了起来。 排了半小时,才轮到她,期间所有的售票app她都查遍了,仍是售罄。 售票柜台的服务人员告诉她,还剩一张公务舱,刚刚有人退的。她正要刷卡,后面那个带孩子的年轻母亲忍不住,上前问她,能不能把票让给她。她愿意出双倍的价格。 她比梁倾大不了几岁,怀里抱着婴儿,边哭边说,孩子的爸爸在港城做劳动力,两周前从脚手架上摔下去了,到现在也没醒,她得带着孩子去看看才行。 梁倾自然让了。 柜台售票处的姑娘也很善良,跟她说要她在旁边等等,先刷着官网,若是有人退票,她便立马为她办手续。 梁倾脸上还是沉着的,心里却已经冷了一大半。她甚至嘲讽自己,当初与周岭泉说了那些重话,到头来都是自作自受。 约莫等了二十分钟,仍没有人退票。她心急如焚,已在查看邻城的机票选项。 手机响了。时值六点半。显示的来电人是周岭泉。 “你在哪里?” “我在机场,周岭泉,你在港城等我,我想尽快见到你。” “你在哪里?” “我在机场,可是我买不到票了,周岭泉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具体在哪里?” 梁倾愣了愣,说:“我在售票处。网上去港城的票买不着了。柜台这儿也售罄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别动。我来找你。” 梁倾听到手机里一阵杂音,混着奔跑的脚步声,那节奏,仿佛震在她的心上。 她还从电话里听到了机场广播的声音,与头顶响起的如出一辙。 身体比头脑作出的反应还要快,她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生理性的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 泪眼中她似心有感应,朝东边看去 —— 几周寒潮过后,一轮朝阳迟迟到来,那光和暖,照进出发厅,不甚真实。 而周岭泉却自那朝阳中真切地奔跑而来,携带一种可怖的惯性,瞬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梁倾不敢回抱,愣愣地,抬头看他的脸,他亦眼眶泛红,梁倾的眼泪却已自眼角淌下来。 周岭泉捧着她的脸,给她擦泪,擦也擦不尽,索性他便任她埋在胸前,胸前的衬衣转瞬湿了一片,温温的。 她本不是爱流泪的人,怎么又老因他流泪呢。 “别哭了。差一点,差一点又错过了啊。还好还好。” 梁倾还在哽咽,闻言却推推他,仰起脸气道:“还好个屁,你不能给我打个招呼?你知不知道今天中午封关?” “我知道啊。所以才来找你。我坐的那班,是港城来北京的最后一班。” 周岭泉看着她哭花了的脸,笑了。 “好巧,”梁倾收了眼泪,靠进他怀里,这才静静地说:“我想买的也是最后一班。” 两人拥着,平静了一会儿。 机场真好,再漫长的拥抱在这里也不显得突兀。 疫情将悲欢离合浓缩着在此处上演,到处都是眼泪。悲痛的,喜悦的,无奈的,苦涩的。买不到票的人在痛哭,赶上最后一班机的人也在哭。 在未知的命途面前,人们都在竭力奔向自己最爱的人。 “怎么忽然来了。” “早就想来了,只是原想等公司那边交接完,春节直接去江城找你。谁知道会发生这些。” 周岭泉被笼罩在朝阳中,他的双眼,那么明亮,那么笃定,里面除了眼泪,全都是梁倾的脸,哭得脏兮兮的一张脸。 只需要这一个眼神,她便觉得这个世界还不至于糟糕到无药可救,她便觉得,她不至于行到山近水穷,双手空空。 —— 她还有他。 “我都想好了,就算人类要集体灭亡,我跟你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被他这一说,梁倾又哭了。 作者有话说: 对yi情的描写没有严格参照现实时间线。 第86章 成全 再过两周, 临近春节,全国各地疫情政策陆续收紧,到处都是封城的消息, 北城也是风声鹤唳。 何楚悦还是放心不下父母, 决定收拾行李回家。 这日是大年二十八。 “也不知道这事儿会持续多久,我看瑶妹儿他们憋在学校里也够惨的... 诶,柿子!我不带你走!你别扒我衣服。” 何楚悦在客厅整理衣物, 柿子身体好全了,能吃能睡, 对一切盒子状的物品好奇, 总想把自己也装进她的行李箱里。 梁倾也在收拾衣物 —— 何楚悦都要走了, 周岭泉又来了北城,封城在即,她便也决定这几日便搬去周岭泉那儿住。 “话说,我要走了, 你家小周是不是开心极了, 嘿嘿, 终于有了要你搬去同住的不可抗理由。” 梁倾可疑地红了脸, 想起那天在他家过夜,他使劲浑身解数,要哄她松口搬去与他同住。两人一场爱做得跟打架似的。 “话说,小周这次来,短期之内就不走了吧?你说他和陆析要一起做啥来着?” “他们想在这边弄个建筑设计工作室来着。还在筹备期。” “听上去不错。他俩以前都是学建筑的。也算是不浪费才能。” “那他港城那边呢?” “退出董事会了, 他说他前几个月都是在交接工作, 若不是因为疫情, 本来十二月就可以过来了的。” “啧啧。周总可真是执行力number 1。” 何楚悦关了箱子,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老房子, 说:“你别说,虽然是个老破小,我还住出感情了。” 柿子凑过来,在她的行李箱旁边打转,何楚悦将柿子抱起来说,“小柿子,你要听话,健健康康长大哟。” 她说着,把脸埋进柿子圆滚滚的肚子里,遮掩声音中的哽咽。 梁倾送她下楼,周岭泉早在楼下等了。两人将何楚悦送到高铁站。进闸口之前,她与梁倾紧紧地拥抱,说:“千万照顾好自己,和老周好好的。” 梁倾的眼泪流进口罩里,咸咸的,她说:“你也是。口罩等会动车上记得换成n95。代我问你爸妈好。我等你回来。” - 回程路上,周岭泉开车,年关已至,他们两的工作电话也消停了。 新工作室筹备其实从十一月就开始了,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小一两个月,团队初成规模。他与陆析本身在建筑行业有人脉,这几个月到处挖人墙角,将那些之前合作得愉快的设计师都挖了过来。 周岭泉见梁倾望着窗外,兴致不高,趁着红灯,伸手将她一缕乱发挂到耳后,说:“你看看后座。” 梁倾回头,见那儿放了个周岭泉常用的小旅行包。 她疑惑地看周岭泉,周岭泉笑说:“我想着,这两天陪你在你那儿过个年,收拾东西。年后慢慢搬,也不着急。” 周岭泉了解她有多恋旧。 疫情形势不明朗,何楚悦刚走,她情感上需要一些缓冲。 其实说到底,都是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碎情绪,默默消化便可。但周岭泉似乎比她更了解自己,不给这些伤心留有余地。 她迎他进门,情绪已经好了起来,周岭泉自回北城后,来吃过一两次饭,但因何楚悦在,坐一会儿便就走了。 他一进门,柿子便凑上来嗅他。周岭泉蹲下来,将手也伸出来,柿子不认生,将脸埋进他掌中,以为那里有什么好吃的。 “你小心些,他最近开始爱咬手。我给他买了磨牙的东西,不知道这两天能不能到。” 梁倾一边张罗着给他倒水,一边说,回头一看,笑了,柿子枕在周岭泉小臂上,头埋在他臂弯里,已经半阖了眼睛。 冷潮 第111节 “都说猫像主人,你的猫跟你不像啊,一点都不认生。” 周岭泉端着柿子,走到水台边,小声调侃。 梁倾将杯子端给他,他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不得空,又将她困在桌子边缘,一人手中执着杯子,一人端着猫,他却非要凑到她脸颊边,轻轻地吻她。 “别把它弄醒了。”梁倾柔柔地抱怨。 周岭泉察觉自他回到北城,梁倾对他比平时更多了些温柔和依赖感,这种亲密的事情上更是予取予求。 梁倾仰着头与他接吻,两人呼吸都急促起来,赶忙拉开距离,趁他腾不出手抓她,落荒而逃。 柿子被弄醒了,在他怀里抗议似地动两下,又睡过去。 晚餐是周岭泉下厨,做了他的拿手菜红酒炖牛尾,小柿子对什么都感到新鲜,一直试图偷吃。 饭后他们携手下楼散步,迎面遇上楼下农科院的老两口。 “好几天没见着你了,还以为你搬走了。这一位是?”老太太和蔼问。 “这是... 这是我爱人。”梁倾笑答。 - 进了门,还在玄关,梁倾羽绒服都没来得及脱,周岭泉就来急吼吼地搂她,在她脖颈处拱火,有些无章法,像是柿子舔人似的。 “诶,你等等啊。别急。”梁倾被他弄得痒,轻快地笑着,躲来躲去。 “你刚刚说我是什么?” 她针织衫半解,周岭泉干脆兜着她,将她半抱起来,梁倾捧着他的脸,看他仰着头看她,一双眼睛好热忱。 “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你先说。” “你不是听到了吗。” “你再说一次。” “我说... 你是我的... 爱人。”梁倾自知无法与他讨价还价,反客为主,捧着他的脸,吻下去。 浴室水汽氤氲,排风扇坏了,有气无力地转着,里头人的动静便更易被听见。 老房子隔音不好,浴室隔壁就是邻居的客厅。听得见里头新闻联播结束的声音。 “你慢点。” 空间太小,梁倾身前是淋浴间的墙壁,前臂好不容易撑住了,身后的人又硬要捏她下巴强迫她扭头接吻。 “你小点声叫,他们就听不到了。”这种时候,论脸皮,无人厚得过他。 梁倾刚开始还极力克制,没想到她愈是一语不发,后头的人愈是起劲。后来她也将那份自控抛诸脑后,空间因狭小而潮热,她鹦鹉学舌似的,跟着他说了许多胡话。 风雨稍歇,她分不清肌肤上的是水汽还是汗,周岭泉亲吻她的背部,得意说:“去年在江城,那个司机问你的话,我听懂了。” —— ‘带爱人回来过年啊。’ 梁倾扑哧一声笑了,轻飘飘地推推他肩膀,神思飘荡,心中却如倦鸟归巢似的,有种“终于”的落地感,攀上他的肩膀。 回不去过年也没有什么。毋论哪处,只要同他在一起,便哪里都是故乡。 到了房间里,便是下半场。 两人洗了澡等于没洗,早已又是一身汗,甫抱成一团,梁倾忽地小腿发痒,整个人下意识一耸 —— 柿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跳上了床。 周岭泉感受到她,登时肌肉也是一紧,哑着嗓子吻她的耳垂,说, “放松点。” “不是,是柿子,柿子在房里。” 梁倾不知道柿子正在房间的哪个角落,只觉得这样的事情被围观了非常羞耻。 “在就在呗。” “不行啊,你把它抱出去。少儿不宜。” 梁倾掩耳盗铃似的,用手肘遮住自己的眼睛。 周岭泉停了动作,埋在她脖子里笑,就是不行动,忽地撑起双肘,挪开她的手,以端详她酡红的脸。 梁倾亦睁开眼。 与他对视。 那许多类似的午夜,他们也这般,如同两个与世隔绝的孩子,肉/体依偎,灵魂互诉,无聊谈天,多么好... 曾经曾经,那些擦肩和重逢,一一在记忆里闪回,他后知后觉,心中有种失而复得的震动。 在迅疾的快乐里,这沉默却有种接近永恒的意味。 周岭泉俯下身,轻飘飘跟她接吻,前言不搭后语,说:“梁倾。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我好开心。” - 梁倾将手机拿来一看,一点已过。 两人终于都累极,不想去清洗,被褥里都是热汽,头碰着头,梁倾阖着眼,头发黏在颈后,周岭泉替她轻轻拂开,知道她未睡,说:“我走这么几个月,你有没有想我。” 梁倾睁开眼,一种清清亮亮的眼神。 她这一侧,只看得到周岭泉脸颊的轮廓,越过去,便是那扇窗,外头隔着雾,细看,是个幽蓝的冬夜。 她诚实地说:“想的。很想。” 周岭泉起先以为她要否认的,听了答案,愣一愣,笑起来,很孩子气。 梁倾抚着他汗湿的鬓角,说:“周岭泉,从你来找我,我就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那天在这里,我对你说了好重的话,我没有坚定地选择你。” 周岭泉侧身将她拉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怎么没有。你不是要飞来港城找我。” “那是因为疫情。我这个人,很自私,如果不是因为疫情,可能,我做不到那样。” “梁倾,”周岭泉也学她的模样,摩挲她鬓间碎发,凝视她的眼睛,说“你和我之间,永远不要计较如果或者对错,我这个人,一向不爱回看,只求当下和未来。更何况,就算我们暂时走失,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尽办法回来找你的。” 梁倾闷闷地,在他怀里‘嗯’一声,好像是哭了,却又抬头轻轻吻他唇角。 - 外头冷了两日,两人便在这老破小里头,不辨晨昏地厮混了两日。 梁倾原在此事上还是有些原则的人,也被他带得厚脸皮了起来。 大年初一,虽短暂接风,但二人也没有走亲访友的打算,睡到快中午才起。后来周岭泉进了厨房张罗早餐,梁倾转移到沙发上继续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柿子。 周岭泉在厨房一门心思张罗着蛋饺肉丸。忽听梁倾走过来,推开厨房门,举着他手机说,“阿姨给你打电话呢。” 周岭泉点点头,梁倾划开来电,给他举到耳侧,离得近,她也听到了—— 蒋振业总算出院,念叨着要去墓园看白琼之。还交代蒋思雪要叫上周岭泉。 周岭泉顿了顿,温和地推说,现在疫情,蒋振业体弱,还是不要有接触比较好。 挂了电话,周岭泉仍在切蛋饺,梁倾倚着他,默了半晌,才问他,“我陪你过去看一眼?” 二人驱车,驶上北城空旷的街。平时碰上拥堵须得四十分钟的路程,今日只花了二十分钟。 远远见着蒋思雪,推着蒋振业的轮椅,自小道上来。小道并不平坦,他们因此走得很慢。蒋振业远看倒是恢复了些精气神,着灰色呢子大衣,在轮椅里也坐得正直,怀中抱一束黄白秋菊。 他们二人拐个弯,蒋思雪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周岭泉,母子俩只是照个面,彼此并不言语。 周岭泉并未再往前,只是隔着这重重墓碑,远远地看。 北城寒潮已过,是个迟滞的暖冬。 他二人都着黑色大衣,这样站着片刻,竟然出了点汗,但手牵得很紧,一刻也未想过松开。 他从前野心勃勃,什么都要争个是非输赢,现在松弛下来,意识到人生诸事,有答案的十之一二罢了。 他与这二位儿时与他最亲密的亲人之间,更不存在锱铢必较的意义。他不是谅解他们,而是放过自己。 不再去问去猜—— 因为爱和被爱,这个命题,身边的人已经给了他更好的更笃定的答案。 - 离开墓园,他们并无安排,便拖着手在午后的大街上走着。 封城在即,到处都是寂寂的,倒闭的街边店锁都没落,招牌掉了一半,洗剪吹成了‘先刀欠’,透着滑稽和狠戾。 无人打扫的落叶一层又一层,下边的腐烂了,又被上边的新叶盖住。 鸟和野猫饿得头晕眼花,在垃圾桶里到处翻找。 无疑,人类正在经历着至暗时刻。 细看,梧桐和玉兰发了新的骨朵,那毛毛的太阳,将树下走过的他们的影子照得好长,好长。 又一个春天悄然到来。 梁倾被晒得有些困倦,恍惚间觉得世界还是从前那个世界,只是静了一些。 忽见几个掩着口鼻的行人与他们擦肩,梁倾从他们的姿态里,辨识出一种属于这个世界的惶恐。 清醒过来,一阵心惊。攥紧了周岭泉的手。 周岭泉侧头来,问她:“怎么了?” 梁倾本想问他,如果没有这场疫情,他们会怎么样,会就这样分手,走散吗。 末了却只是摇摇头,抱着他的臂,说:“若是生鲜app上能抢到,再给小柿子多买些鸡胸肉囤着,它爱吃的。” 周岭泉将她揽进臂弯里,托着她往前走,说:“好。再买点无糖酸奶。” 其实,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夸夸其谈,撕心裂肺的伟大爱情。 两个孤独的人遇到了,还有一些爱用来交换,还有一些力气紧紧拥抱,抵抗生活的重力,轻盈纯粹地去爱。 这就够了。 这个匆匆的残酷的世界里,容不下什么生死契阔,梁祝化蝶。但它偶尔也有一线宽厚,还是成全了两个普通人的真心。* 作者有话说: *仿写致敬张爱玲《倾城之恋》的结尾 还有一篇番外,然后就正式完结了。 === 冷潮的写作过程非常开心,是疫情期间我单调的异乡生活的唯一一抹亮色。 若喜欢,希望不要吝啬您的点评!【如果喜欢记得去给五星好评!!!】 冷潮 第112节 冷潮当然不完美,但它是我认认真真“完成”了的第一本小说。这就够了。我对自己很满意~ 我也很感激与冷潮的相遇,与梁倾和周岭泉的相遇。作者与自己笔下的世界和人物相遇其实也是一种缘分。 疫情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今年的目标是回到三次元生活中去。 重建心灵温和的秩序,与人拥抱,亲吻,建立深刻的联系。 祝大家生活顺心。 今年估计都不会有新文了,工作实在忙碌。 争取明年见~ 我的wb:飞天花卷2023 (如果我要发新文了会上去吼一声,其他时候就不会更新了。) 第87章 番外一 三年后。 十二月, 又是一年初雪。北城的护城河尚未结冰,人们迎来了全面解封的消息。 连p大的校园里都比平时更多了一些朝气。哪怕是寒冷的冬天,球场是暖的, 食堂是暖的, 校门口难分难解的情侣的拥抱也总是暖的。 周五下午五点,例行的读书会时间,方余雪与三个室友到教室的时候大半个班级的人都到了。他们虽然入学都不到半年, 但因所有的公共课都是在一块儿,大家很快也都相熟起来。 有人与方余雪的室友骆奚打招呼。 骆奚是上海人, 长得好看, 性格好, 又很时髦。她们宿舍四人里,数她最有人缘。新入学也不过三个月,就已经有两个同级的男生向她示好了。 她们四人落了座,又有几个方才在打篮球的男生抱着球热烘烘地走进来, 在后排落座。 大家正聊着接下来跨年的安排。有人提出去近郊滑雪。 滑雪 —— 方余雪是南方的孩子, 来北城前没有见过雪, 更别提滑雪了。 又听他们说起, 住宿要多少钱,租装备要多少钱,云云。心中很好奇,但更多的是有些忧虑。她是拿贫困助学金的学生,并没有余钱进行这样的消费。 正聊着, 门再打开, 便是梁老师到了。 这是梁倾读博的第三年。她同时也兼任了法学院大一本科一班的班主任和家庭法助教。这是她带的第一个班级, 自然用心。 至于班级读书会, 本只是个自愿参与的活动, 但因她选的书籍都易读,讨论的自由度也极高,有点苏格拉底式教学的意思,三个月下来,倒是极少有人缺席,有时候还有外班的同学来旁听。 今天他们讨论的是《批评官员的尺度》。 读书会后大家各自散去,骆奚拉着方余雪留下来等梁倾。她是班长,要找梁倾讨论年末聚餐的事情。 还有几个平素就很粘梁倾的女孩子,也围着梁倾叽叽喳喳的。一会儿问梁倾周末去哪里玩,一会儿又说,梁老师你的耳环好好看,在哪儿买的,更好事的就问,“师公今天是不是也来接你呀。” 梁倾每每听这个称呼,就觉得好笑极了。其实周岭泉不过在开学的聚餐上露过一次面。 梁倾今天穿浅驼色粗针毛衣,黑色针织半裙和黑色雪地靴,也是学生气十足。 等那几个话多的女孩子走了,骆奚才走上去与她商量正事儿。 骆奚向来讨人喜欢,梁倾夸她做事靠谱,自己省了好多力气,又关切她近来学习生活近况。 商量毕,骆奚与高中同学有约,也要先走。倒是方余雪留了下来。 梁倾知道她家庭条件不算好,是江城临省的少数民族贫困山区考出来的孩子。 “余雪,有什么事儿找我么?” 方余雪摇摇头。但分明是有事要说的样子, 梁倾也不急,问:“能请你帮我拿教案吗?我们一道往外头吧?外面下雪了呢。” 方余雪讷讷点头,极郑重地捧着教案。 走廊走几步就是一扇大窗,外头雪下得大了,已是个银装初成的世界,而走廊里却是格外温暖的。 她看得痴痴的。 校园里很静,也很洁净。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崭新的。 而她背后的那个旧世界 —— 那是要自县城转大巴,再请乡亲捎带十里路才能到的家乡。 那里的冬天是灰色的,手和脚都会冻得红红肿肿,柴火炉灶把墙熏得发黑,火燎得人眼睛疼,她蹲在炉灶边的板凳上做试卷,而阿妈在冰冷的石池子里盥洗靛蓝色的围裙,阿爹蹲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抽旱烟,他们都不识字,只去过一次省会,那还是阿弟生病的时候;那里,春天有割不完的早稻,夏天有四脚兽藏进人的被窝里;那里,每年过年,阿爹阿妈会带着阿弟去镇上买一套新衣,而她穿的都是城市里的亲戚不要的衣服;后来,县里来的老师苦口婆心劝阿爹阿妈让她继续上学,高中时她住校,有了一点点奖学金,每个月只回一次家,学校里的食堂她拣便宜的菜吃,食堂阿姨知道她是状元苗子,每次都给她偷偷打一勺免费的肉菜,她把钱省下来,买练习题集。 那是她的旧世界。 而如今她像还坐在往省城去的大巴上,旧世界在迅速后退,新世界如此美好,干净,温暖。 然而她却经常觉得无措。 有时她与骆奚走在北城西边学校附近的街巷,骆奚总是抱怨,西边不如东边繁华,像个城乡结合部。她知道骆奚并无恶意,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子。 可是在那种时刻,她总觉得哪怕她们此刻手挽着手,却仍然是站在两个世界里。 “你的家乡下雪吗?”雪光使得梁倾的侧脸都格外温柔。 “不下雪。但是很冷很冷。”她回过神来。 方余雪记起寝室卧谈,她们八卦梁老师,据说她其实也是小县城考出来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她无端觉得梁倾更可亲了一些。 当然,方余雪学不会骆奚的嘴甜,也不会表达她对人的亲近,比起她小镇做题家的做题技巧,她应付人际关系总是觉得些许吃力。 她们一路沉默,等走到了门口,檐下,梁倾抬头看雪,方余雪才开口说:“梁老师,我听说贺老师的法律诊所寒假在招人,我能申请吗?虽然好像说要大二以上才行。” 梁倾笑了笑,说:“为什么不行,那个不是硬性规定。试一试,总是没错的。你觉得呢?而且贺老师在我面前表扬你来着呢,说你在课堂上的发言特别有想法。我想她会很愿意你加入的。” 方余雪点点头,卸下一桩大事似的,听了表扬,也腼腆一笑。 其实她平素在课堂上,也并不是踊跃发言的一员。她自尊心强,虽努力矫正,却总觉得自己的普通话还带着乡音。 况且论视野见闻,她也远比不上班上的大部分同学。 唯有那一次,讨论的是农村妇女的土地权和失地问题。那是她的阿妈,远嫁的阿姊都切身经历过的。 所以唯有那一次,她举起了手。 “假期不回家?”梁倾如常问。 方余雪摇摇头。 “其实假期的学校可有意思了。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同学每年冬天都会收集纸板和旧衣物给流浪猫做窝。食堂除夕夜会有饺子宴。人少了,小动物都出来了,有好多小松鼠,说不定还能见着黄鼠狼呢。” “真的吗?”方余雪瞪大了眼睛。 梁倾冲她极郑重地点头。 “哎呀,你怎么才出来!” 骆奚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埋怨她,却又挽上她的胳膊。 “你不是跟高中同学去聚餐了吗?”梁倾笑她。 “不想去了。有个追我的男孩子也去,可烦了。” 梁倾笑。 “走吧,方大状元,不是说好了,初雪的日子要喝炸鸡啤酒的吗。她们都在校门口等我们了。门口那家韩国人开的店,初雪的日子打八折,浪漫吧!今天还有喝啤酒大赛,看我不喝垮他们。” 骆奚拉拉她的袖子。她今天是个公主切造型,黑发红唇,站在白雪里,真美。 方余雪呆呆地想。 这个新世界也很美,没有那么可怖。 她们正准备向梁倾告辞。 骆奚突然惊道:“啊!那不是咱们师公么!” 等来人到了跟前,她又笑眯眯问好道,“师公好!” 周岭泉撑着伞走来,黑色长大衣,黑雨伞,风度翩翩,在阶下朝她们颔首。 “你们好。我来接你们梁老师放学。” “好滴!师公!我们跟梁老师说完啦,把她还给你。白白!” 骆奚对这位周师公也是印象深刻,又听了许多他们二人的传闻。这时说了话,拉着方余雪就跑,要去跟宿舍另外两位分享八卦。 “走吧,回家吧,梁老师。”周岭泉朝她伸出手,像她最忠诚的骑士。 - 两人朝东边驶去,今晚是在姚南佳处聚餐。 在车上本还能轻声细语地说些话。等接上了梁行舟和林小瑶,便只剩下她叽叽喳喳了。 转眼他们二人都大四了,林小瑶最近在一家红圈所实习,天天加班到半夜,苦不堪言。一路上都在吐槽她那个团队的老板是现代周扒皮。 “虽说大家都觉得红圈所是条好出路,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选你想做的,而不是钱多的。”梁倾回头对林小瑶说。 “我同意你姐姐。”周岭泉掌着方向盘。 “如果你想出国去继续念书,姐姐也支持你,至于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哎呀,出国我暂时不考虑了。我觉得我得先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再出国深造。我又不像小梁,早早就确定了想做什么。对吧对吧。小梁。” 梁行舟讷讷地点头。 这三年,因封庡?城封校,二人的关系并未更进一步,林小瑶谈过一段不咸不淡的校园恋爱,两个月之前分了手,梁行舟那边感情生活好像没有进展,只听说他那个出国的前女友回来找过他一回。仅此而已。 “对了,行舟,我已经跟陈之越打过招呼了,你这周末有时间去他研究所找他聊聊。毕竟他也是加州理工出来的。” “好。” 梁行舟本科成绩优异,已经确认了要去加州理工读人工智能方向的phd。 梁倾这些年与陈之越逢年过节还互相问候,想着他也是加州理工毕业的,便托他与梁行舟见一面,给这位小师弟一些建议。那天点开与陈之越的聊天框,意外发现他的头像换成了米菲兔,但据她所知,徐悠一直在港城,现在已是某外所的高年级律师,两人并未再有许多交集。 “诶,陈之越... 这不是姐你以前那个相亲对象嘛。嘿嘿。姐夫,你不吃醋啊。” 林小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你姐夫又不是小孩子,吃哪门子醋。” 两人插科打诨。 冷潮 第113节 周岭泉听着她们姊妹俩谈天,不说话,嘴角有笑意,趁着红灯,拖着她手,轻轻吻她指间那枚冰凉的婚戒。 - 小馒四岁了,是表达欲和精力都非常旺盛的年龄。这些大人里,她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欢梁倾。梁倾这些年在贺律师的公益律所兼职,经常要接触形形色色的孩子。 “你最爱的干妈总算来了。” 姚南佳迎他们进门。没等梁倾换完鞋,小馒就要拉着她去看她幼儿园的手工大作。 周岭泉去厨房给陆析帮手,过一会儿,闲下来,去小馒的房间。见落地灯下,梁倾盘腿坐于羊毛垫上,小馒坐在她怀里,两人正头碰头,在看一本故事书。梁倾这些年回归校园,整个人气质温和更甚从前,周岭泉偶尔因旁的事情心绪浮躁,只要与她聊聊天,便也总能静下心来。 他倚着门,看了一会儿,不愿打扰她们,复又回了厨房。 - 林小瑶刚分手,工作压力大,心情不佳,这周末便缠了梁倾两天。 两姐妹逛街吃甜品看电影,晚上也要同睡,聊天到半夜。 可怜的周岭泉便睡了两夜客房。 到了周天下午,总算把这位‘餐饮业富二代’送回r大,两人再驱车往p大去。 路上听电台,里头在说,‘周绪涟于新宏邦年会上对承诺,新的一年新宏邦会将性别平等这一议题落实到新宏邦的社会责任战略和发展中,将给女性从业者更多的就业机会,并在企业内部将给予女性领导者更多的晋升机会。 ’ 梁倾与他商量道,“今年跨年我们去一趟港城吧?半年未见阿鹿姐姐了,我蛮想她的。还有小果果,阿鹿姐姐说他总是问二叔怎么还不来看他。” 周岭泉自然答好。他兄弟二人一南一北,又有梁倾和姚鹿在其中周旋,早已放下早年心结,逢年过节还会偶尔一聚。 梁倾在教职工宿舍有一间小小的一居室。周岭泉不愿她奔波,工作日她便经常在这边住,他倒是东西两头开车跑,也从不觉得辛苦。 周天傍晚又下起了雪。 职工宿舍楼都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却因而更有一种生活感。 他们在食堂吃了顿自助小火锅,之后手挽手,也不撑伞,慢慢散步回去。 沿途一时是雪的清气,一时是饭菜香。 回了家,柿子团成一只大柿饼,正在暖气边打盹。 时间还不到十点。 隔壁住了一位社会学院的老教授,周末孙子会来小住。隔音不好,隐约可以听见动画片的声音。 这头周岭泉却已将她缠到了床上去。 这是他们的避世时分。在这嘈杂的人世间。 结束时两人汗涔涔地拥在一块儿,床那头便是一扇窗,雪自天际无尽地落着。 周岭泉用被子将她裹紧些。 梁倾问:“前些日子舅妈还问我,打不打算要孩子。我看你也很喜欢小馒...” 周岭泉蹭一蹭她的鬓角说,“我们一开头就说好了,要不要孩子,全在于你。你现在正是专注于学术的时候,下半年你还要去英国,这个阶段要了孩子,你注定会分心,许多母亲需要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我是无法替代的。我不愿意看你那样辛苦。我希望你专注做你喜欢的事情。如果以后想了,我们可以生,也可以领养一个孩子。都很好。我们成为伴侣,求的是互相陪伴一辈子,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有没有孩子并不会改变这一点。” 梁倾抬起下巴,啄吻他下颌的线条。 两人又拥着,家长里短,说了好些话,大到疫情的动向,小到柿子下周末要去看兽医。它已经是一只稳重的大橘猫了。 后来,说着说着,两人都欲睡。 昏沉与清明的交界,梁倾想起从前,生活动荡的那些年,总觉得日复一日的痛苦循环,无法入睡,每天睡前在心里默念‘希望明天不要到来。’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与他这般手挨着手地躺着,她便觉得心中宁静。 毋论明日是早春日和,又或者世界末日 —— 他们还能相拥,就什么都不必害怕。 作者有话说: 唯一的一篇写好了的番外在此~冷潮完结啦!!! 【如果喜欢记得去首页给五星好评!!!感恩的心!!!感谢相遇!!!】 之后会不定期上来更更番外的。初步决定会有一个他们在英国生活的番外,和一个小瑶和行舟的番外。 咱们到时候见! 下本求预售 (是我喜欢的边缘人题材) 《下游人》 ----- 高中时期:不爱读书的漂亮学姐x田径队学弟 成人时期:ktv坐台小姐x汽修厂小工 许冉冉的父亲给她选了冉冉二字,是希望她人生如冉冉朝阳,永远不临阴影。 可事与愿违,许冉冉的人生是从一个狼窝落入另一个虎口,是与命运斗得头破血流。 直到遇见谢存山。 自那之后,被他所爱,她一刻都不再觉得痛苦和贫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