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小食光》 金陵小食光 第1节 《金陵小食光》 作者:果酱果酱 文案 火肉调羹美,丹桂烧鸭香。 鲈肥蟹可持,麦熟饼堪尝。 沈琼英身为盐商女,自幼懂得品尝烹饪美食,兼与顾希言青梅竹马,年少相知,原以为会顺理成章嫁为人妇,一生富贵顺遂。然而一场变故改变了一切。 再次相遇,沈琼英已是金陵醉仙楼老板,而顾希言高中探花,步入仕途。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顾希言一遍遍提醒自己:我的人生已和她没有交集! 吃瓜群众:可顾探花跑醉仙楼的频率可不低呀。 一向冷静自持的顾希言脸红了:我只是办案需要。 第1章 重逢 大雨似是永不停歇。 沈琼英在杭州采买了虎丘山茶,雇了艘淌板船沿运河北上返回金陵,这一段水路原本极为顺畅,只需三、四天时间即可到达,却因为这恼人的天气,走了四天才过瓜州渡头。 “姐姐。”服侍沈琼英的丫鬟春兰急匆匆跑来道:“你看这雨势越发急了,刚才船工说,暂时走不得了,要赶紧收帆拢岸呢。” 说话之间,狂风陡作,水涛汹涌,淌板船猛地一抖,沈琼英站立不稳,若不是扶住一旁的桅杆,几乎要直挺挺倒下去。却见自己雇的那名脚夫惊惶赶来:“沈掌柜,船进水了!咱们买的茶叶怎么办?” 沈琼英一惊,忙稳住心神,一面吩咐脚夫将茶包从船舱里搬运过来,一面与春兰急急收拾细软行李。那一厢篙师舵工手忙脚乱将船只向岸边驶去,只一两里河面,却因风急浪大,挣扎了半个时辰还靠不到岸,河水已经漫过脚面。又一阵狂风刮来,船身竟是要直直向□□过去。 正情急之间,沈琼英看到右侧相隔数丈远停了一只官船,忙与船家一起大声呼救。那边官船舱门的帘子卷起来,一名青年男子快步走出。 那是沈琼英青梅竹马的恋人——顾希言。 他的身量比少时又高了许多,身着玉色直襟长袍,头戴黑丝网巾,越发显得星眉剑目,风神俊逸,萧萧若松下风,朗朗如秋夜月。 顾希言似是认出了沈琼英,匆匆向前走了几步,因走得过急,一旁撑伞的下人未能跟上,细密的雨线很快打湿了他的玉色长袍。 自从再次见到顾希言那刻起,沈琼英觉得周围的喧嚣奇异地消失了。懵懵懂懂间,春兰似乎在急切地与官船上的人说着什么,很快便有人帮她们搬运茶包,帮她们打捞沉没的行李。沈琼英就只是这么呆呆地站着,这一刻,生死似乎与她无关。 沈琼英的全身已经湿透了,秋风带着瑟瑟寒意吹来,激得她浑身一抖,似是恢复了几许清明。却听见春兰急急催道:“小姐,官船那边请咱们赶紧上去呢,行李已经都搬到那边了。” 沈琼英觉得自己的脚有千斤重,沉得迈不开步子。 一旁的脚夫也催道:“沈掌柜快些走吧,咱们这艘船眼看就要沉了。” 沈琼英此时已完全清醒,深吸了口气,快步向顾希言那艘官船走去。 一名鬓发皆白的老仆见到沈琼英,惊异过后,面上悲喜交集,颤声道:“原来竟是沈小姐,老奴整整十年没见到您了。” 沈琼英认得那位老仆,顾希言自小便是由他服侍的,她怔了一下方笑道:“陈伯好,多年不见,您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杨姨身体可好?” 陈伯亦露出笑容:“夫人身体还算康健,只是少爷这么多年…….”他迟疑地看沈琼英一眼,转移了话题:“沈小姐还是赶紧进舱吧,少爷请您过去呢。” 呵,一晃十年过去了,而她与顾希言之间的种种牵绊纠葛,却还是躲不掉吗? 舱门的帘子已经高高卷起,晚风送来舱内隐隐的松木香气,夹杂着隐隐药香,那是她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她的泪水下意识要涌出来,却又仰起头,生生地忍了下去。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她看见船工拿竿子挑下船檐下的纱灯,点燃一盏盏烛火,这一切不真实得像一场梦境。 春兰在一旁十分纳闷,自家小姐就这样呆呆站着,只是不进去,究竟是什么意思?她顺着沈琼英的眼光看过去,却见她在瞧船檐下的纱灯,这灯究竟有啥看的? 正想着,舱内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嗦声,沈琼英猛然回过神来,不等人再催促,已是走进了舱内。 在沈琼英入门的那一刻,顾希言下意识抬眼向她望去,多年不见,她似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辗转反侧,他怎么会忘记这张脸。 沈琼英上穿雅青缎子袄儿,下着月白熟绢裙子,浅蓝玄罗高底鞋,头上只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云鬓堆鸭,恍若轻烟密雾,越发衬得面色莹白,眉目如画,如美玉一般散发出隐隐光华。 昔日的少女已经长成,风采更胜当年。 此时现场出奇的安静,良久的沉默。 一旁的黑衣士人似是觉到情形尴尬,咳嗦一声正要说话,却见沈琼英上前深深道了万福:“妾身沈琼英,谢过阁下搭救之恩。” 顾希言并不答话,凝视沈琼英良久,方淡淡道:“沈小姐大可不必。我只是不能见死不救。” 十年前,自己与顾希言不辞而别,又拒绝了他的求亲,他一定伤透了心吧。尽管沈琼英已经预想过无数次二人久别重逢的情形,预想过顾希言会深怨自己,从此形同陌路。但这一刻真正来临,心底还是会痛。 一旁的黑衣士人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以自己对顾希言的了解,他虽然为人刻板清冷,但待陌生人也算彬彬有礼,似这样让人下不来台,未免做得太过。况且对方还是青年貌美的女子。 黑衣士人清清嗓子道:“不必客气,我们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沈小姐也是要去金陵吗?” 沈琼英刻意不去看顾希言,点头道:“正是。妾是金陵人,这次是去杭州买茶,幸得二位搭救,否则就人财两失了。” 青年女子孤身去杭州买茶,这可真是稀罕事,黑衣士人十分好奇:“沈小姐难到是茶庄的掌柜?” 沈琼英笑了:“阁下猜得八九不离十,妾在金陵经营醉仙楼。” 醉仙楼位于金陵聚宝门东,是□□年间官府统一督建的八大楼之一。经过几代更迭,八大楼现已交由私人经营,而醉仙楼便是八大楼中最华丽最有人气的酒楼。它三层相高,四楼相向,高基重檐,栋宇宏敞,是国朝仕宦豪族、文人骚客宴饮所在,等闲之人根本订不上位置。 黑衣士人十分惊喜:“原来沈小姐就是传说中醉仙楼的那位女掌柜呀,幸会幸会。在下韩沐,现任应天府治中,此次正是要去走马上任。我们在这里遇见也算有缘,以后免不了要去醉仙楼叨扰的。” 韩沐天生有和人自来熟的本领,不出片刻,便与沈琼英聊得火热,还定下了去醉仙楼的时间,正要一鼓作气争取价格优惠,一旁一直不出声的顾希言开口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忙,沈小姐的舱房在后面,请回吧。” “哎,别呀。我们在船上也无事可做。”韩沐深怪顾希言不识趣:“沈小姐,醉仙楼的酒蒸刀鱼味道真是绝了,家里的厨子仿作了几次,味道总是不大对,能稍稍透漏一下,有什么秘诀吗?” “季安。”顾希言淡淡看了韩沐一眼:“我给你的那册卷宗,你看完了没有?” 因背着灯光,沈琼英看不清顾希言的神色,迟疑片刻,终是心一横道:“原不敢继续叨扰,只是阁下这次出手相救,妾无以为报,特备下少许银两,还请笑纳。” 说完,便向一旁的春兰使了个眼色,春兰很识相地打开包裹,拿出几锭白花花的银子。 韩沐离得近,发现顾希言的脸色霎时变了,片刻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沉声道:“我即将出任应天府丞,沈小姐这么做,是要迫不及待地行贿官府吗?” 沈琼英这些年有在留意顾希言的消息,他十年前高中探花,却因得罪了权贵,不能出任馆阁之职,一直在偏远郡县沉浮。金陵乃国朝留都,规制一如顺天府,这次顾希言右迁出任应天府丞,也算是否极泰来。 沈琼英被顾希言顶了回去,面上却并无不悦之色,随即道:“这是妾思虑不周了,但此次蒙阁下救助,若不表达谢意,便是失礼。妾这次出行匆忙,没来及带别的东西,只随身带了几包自己做的风消饼,原也不值什么。若顾府丞不嫌弃,还请收下吧。”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忽问道:“沈小姐,对于少年时的那些吃食,你现在还会喜欢吗?” 沈琼英内心一动,亦直视顾希言问道:“顾府丞呢?还会喜欢少年时的吃食吗?” 顾希言闻言起身上前,靠近沈琼英冷冷道:“是我先问的,先回答我的问题。” 沈琼英眼眶微红,略一迟疑,忽又自失一笑:“让顾府丞见笑了。妾以为,人都是会变的。” 她亦不再去看顾希言,转头吩咐一旁的春兰:“你去拿两包风消饼来,便是顾府丞不喜欢,就赏给下人吧,也算尽到咱们的心意。” 春兰忙应了退下。韩沐在一旁只觉得这两人的对话莫名其妙,忙在一旁打圆场:“好好好,那我们就收下了,沈小姐亲自做的点心,味道肯定差不了。” “如此,妾便不打扰二位,先退下了。” 沈琼英向韩沐笑了笑,默默道了万福,转头走了出去。 沈琼英的舱房离这里只有短短几步路距离,走过去却似跨越了十七年的光阴,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少年。 第2章 风消饼 初次遇见顾希言时,沈琼英十岁,顾希言十二岁。 沈琼英的父亲沈德清是金陵有名的盐商,沈琼英是家中独女,自幼生长在人间富贵乡,少年不知愁滋味。 顾希言之母杨文俪与沈琼英之母谢小鸾是手帕交,幼时曾有疾病困窘相扶之誓。杨文俪的夫婿顾清举原出身江阴世家,祖辈不乏出阁入相之才,但到了顾清举父亲这一辈,顾家便渐渐没落,声势大不如前。 好在顾清举书读得好,在县学谋了个教习之职,杨文俪与顾清举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独子顾希言又聪明伶俐,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十分圆满。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顾希言十二岁那年,顾清举得了痨病不治身亡,顾家为了给顾清举治病,原本不丰的积蓄也消耗殆尽。顾家几世单传,族中人口零落,在江阴已是举目无亲,加之顾希言要来金陵参加乡试,杨文俪便带着儿子投奔顾小鸾。 “英英,今天我们家要来一位神童了。”谢小鸾笑吟吟道。 “什么神童?”沈琼英好奇地问:“比大表哥学问还好嘛?” 沈琼英口中的大表哥,即是谢小鸾兄长的儿子谢临,比沈琼英年长八岁,去年在府试中考了案首。 谢小鸾笑了:“你大表哥固然学问不错,但今天来的这位小哥儿,刚刚十二岁便已是院试的案首,这次是来金陵参加乡试,你说这不是神童是什么?看来江阴谢家后继有人了。” 然而沈琼英见到传说中的顾希言,却还是有些失望。 原来神童也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一张嘴,与平常人家的少年并无二致。那时顾希言身量还未长成,头戴秀才方巾,身着宽大的圆领襕衫,实在是不合身,有一种孩童强充大人的滑稽。 顾希言向谢小鸾请安问好后,便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沈琼英总觉得他是故作老成。 谢小鸾与杨文俪少时分别,时隔多年再次相遇,自是悲喜交集,有好多体己话要说。沈琼英被晾在一边百无聊赖,给一旁地顾希言使了好几个眼色,他只是不理,就好像抛媚眼给瞎子看,只好抓起碟子里的风消饼吃来消遣。 沈琼英之父沈德清精于饮食之道,府上厨子技艺高超,母亲谢小鸾亦擅长烹饪,沈琼英自幼得以尝遍各种美味,但还是对风消饼这道点心情有独钟。 风消饼的做法并不复杂,用糯米、蜂蜜、酒醅和麦芽糖和面,擀成薄薄的圆饼下油锅炸制,出锅后撒白糖、面屑和少许熟芝麻即可。关键要将饼擀得像纸片一样薄,又要把握好火候,所以极考验人的厨艺。 刚出锅的风消饼晶莹剔透,散发出诱人的芝麻香和酒香,咬一口又酥又脆,清甜不腻,很快在口中化开,不多一会儿,沈琼英便将一张饼吃完了,控制不住的,她又开始吃第二张。 正在这时,沈琼英看到小大人一样坐着的顾希言略微动了动,朝她这边好奇地转过头来。 被客人看见吃独食实在失礼,沈琼英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向顾希言招手笑道:“你要不要也尝一点儿,可好吃了。” 顾希言很快便恢复了少年老成的神色,摆摆手道:“我不饿,世妹自己吃便好。” 沈琼英撇撇嘴正要说话,却听母亲提高了声音道:“顾家大哥儿不要拘着,在姨姨这里,便同在自家一样。”一面又嗔着沈琼英:“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吃,还不快让让大哥儿。” “哎。”沈琼英点点头,把拿碟风消饼推到谢希言旁边。“别客气,还请用一些吧。” 顾希言且不吃点心,抬起头看母亲杨文俪的脸色,见母亲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起身道了谢,拈起一片风消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真好吃!这饼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像纸一样洁白透明,入口酥酥脆脆,还带着甜甜的酒酿香,这比母亲在三山街买的油酥饼好吃多了。 顾希言毕竟是小孩子,这些日子跟着母亲一路舟车劳顿,没吃什么像样的饭食,早已是饥肠辘辘,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看到顾希言露出孩童本性,谢小鸾笑了,看向对杨文俪道:“你看我这记性,你们远道而来,原该摆酒接风的。”忙吩咐一旁的仆妇:“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准备酒宴。” 顾希言闻言起身:“姨姨不必费心张罗,家常便饭就好。” 谢小鸾眼中的笑意更浓,情不自禁上前摸了摸顾希言的小脑袋:“大哥儿真是稳重伶俐的孩子,我一见就喜欢。”又转头对沈琼英道:“你看看你,明明只比大哥儿小两岁,人家可比你懂事多了。” 杨文俪叹道:“自大哥儿父亲去世后,他是比从前沉稳懂事了好多。不过孩子嘛,还是要天真烂漫一些才好。我还是喜欢英英这样的,她就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谢小鸾不愿勾起杨文俪的伤心事,忙笑道:“我瞧这两个孩子挺投缘的。我们大姐儿只有个弟弟,比她小六岁,平常玩不到一起未免孤单,不如两人认作兄妹,日后一块儿读书玩耍也有个伴儿。” 金陵小食光 第2节 杨文俪亦笑:“如此最好不过了。” 国朝素重男女之防,虽不至于七岁不同席,但像沈琼英、顾希言这个岁数,也该分隔开了。母亲却让他们认作兄妹。大概从那时起,便动了两家结亲的念头了吧。 只是沈琼英当时还懵懵懂懂,与顾希言相处日久,倒也觉得他不像一开始那样刻板不近人情。沈琼英本是热心肠的孩子,因自小没有玩伴,便真心把顾希言当兄长看待,自家得了什么好吃食、好玩具,都不忘给顾希言留一份。 日子一长,沈琼英的弟弟沈均益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向她抱怨:“阿姐有什么好东西,都给你那顾哥哥留着,风消饼日日都往他那里送,怎么就不记得分给我一些?太偏心了!” 沈琼英振振有词地反驳:“你还小,吃那么多点心不好消化,顾哥哥正在长身体,人又瘦弱,不吃点好的补一补怎么行?” 沈均益当时年纪小说不过沈琼英,气得找大人哭诉,此事在沈家传为笑谈。 呵,一晃十七年过去了,少时种种便如那风消饼一样风消云散。夜深了,沈琼英尚在床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索性走出了舱门。她下意识向顾希言那侧船舱望去,灯火犹明,原来他也睡不着吗? 沈琼英看到有人提着风灯向她这边走过来,心下一惊,下意识想要在被发现前回到自己舱房。却被人叫住:“沈小姐,您还没有歇下吗?” 原来是顾希言的老仆陈伯。 沈琼英收回脚步,勉强露出笑容:“大概是茶喝多了,我睡不着呢。老伯怎么也不睡呢?” 陈伯叹了口气:“少爷不睡,正在连夜处置公务,老奴自是不敢先睡。再者心里也惦记着沈小姐,多年不见,沈老爷和夫人身子可好?” 沈琼英面色一黯:“家父家母已于九年前相继辞世了。” 陈伯看向沈琼英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歉然道:“顾沈两家为世交,夫人少爷却未能前去吊唁,的确失礼,望沈小姐原谅。此事夫人和少爷实在不知情啊。” “不怪你们。”沈琼英的语调已是不带任何波澜:“是我不让下人通知的。都是往事了,老伯不必介怀。” 陈伯沉默片刻,忽又问道:“沈老爷和夫人辞世后,您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沈琼英笑容中有几分辛酸:“便是再难不也过来了。如今我身为醉仙楼的掌柜,这日子在众人看来,应是不错吧。” 陈伯露出欣慰的笑容:“那便好,夫人那里,虽然面上不显,却一直都惦记着您呢。今天……您也别怪少爷,这么些年来,他实在心里苦。与您分手后,少爷着实消沉了一阵子,即使后来高中探花,老奴看他也还是不开心,镇日里和几位旧友饮酒买醉,仕途也不留心经营,直到后来任职地方,才稍好些。” 沈琼英心里涩涩的,记忆中的顾希言一向冷静自持,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卯时即起窗下苦读,为的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恢复江阴顾氏的荣光。没想到他竟然会放浪形骸,饮酒买醉,可见自己当初伤他至深。 “沈小姐,”陈伯的话音忽然有些激动,低咳了几声道:“您和少爷都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您和少爷的为人,老奴是最清楚不过的。当年您离开少爷,是有苦衷的吧。” 沈琼英忽然打断陈伯的话,沉声道:“陈伯,都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现在一心只想经营好醉仙楼,不愿与顾府丞再有交集,您又何必执着于往事呢?” 陈伯怔了一下,半响方叹息道:“是老奴造次了。老奴先回去了,秋夜风凉,沈小姐也早些歇息吧。” 陈伯提着风灯,转身回去,那一抹亮色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苍茫的夜里。 第3章 茶泡饭+香豉芹菜+清蒸鲈鱼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沈琼英便会早早起身,为自己准备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茶泡饭配香豉芹菜。 新下来的京山桥米,颗粒细长、莹白如玉,用来煮饭最适宜,不一会儿功夫,灶间便传来诱人的米香。 将煮好的米饭盛在越窑青瓷碗中,淋上烹好的虎丘山茶,中间点缀一颗腌好的梅子,青白红三色向衬,这碗茶泡饭美的像一幅画,令人不忍下箸。 芹菜气味清新,无需复杂的烹饪,只要洗净放入沸水快速汆一下,再冲凉控干水分,切成小段加入水豆豉拌匀即可。 茶泡饭入口清爽,却又滋味绵长,茶叶的清香与稻米的米香融合在一起无比和谐,而梅子酸爽不涩,给茶泡饭带来了更丰富的口感。这道饭食就好似气质美人,初看并不艳丽甚至有些平淡,相处久了,就会感受到她的气韵风华,值得人慢慢体味。 芹菜是从河边现摘的,带着水乡特有的芬芳清新,而沈琼英特制的水豆豉咸鲜酸辣五味俱全,与芹菜搭配在一起开胃爽口,赋予了这道菜灵魂。 吃一口清香宜人的茶泡饭,在尝一块鲜辣爽口的芹菜。沈琼英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一旁的春兰也吃得很香,不过没有肉菜,总归有些不大过瘾。她有些不理解沈琼英,身为醉仙楼的掌柜,按说就算餐餐山珍海味、顿顿水陆杂陈也不为过,可自家小姐却自甘淡泊,日常饮食与食前方丈毫不相干,私下里独爱这一碗茶泡饭。 似是看出了春兰心中所想,沈琼英笑笑道:“茶泡饭虽然简单清淡,却是人间至味。厨师做菜当擅于激发食材的本味,否则便是舍近求远,有悖于道了。” 六年前,沈琼英从扬州重返金陵,历经种种波折才慢慢做到醉仙楼的掌柜,这期间八珍玉食、三牲五鼎她不知做了多少,成名后坊间皆传她做的火肉有松柏之味,风鱼有麋鹿之味,一匕一脔妙不可言。可是沈琼英内心清楚,阅尽繁华之后终要归于平淡,就仿佛这一碗茶泡饭。 二人正在专心用餐,不成想韩沐从舱房走出,就像是相熟的旧友一般和沈琼英打招呼:“沈掌柜起得好早呀,这是在用早餐吗?” 沈琼英有生以来尚未遇到韩沐这样不羁的人物,颇为头大,但想到他毕竟于己有恩,便笑笑道:“今天起得早,便简单做了些粗茶淡饭。韩治中用餐了吗?” “尚未。”韩沐一点也不客气地扫视沈琼英的餐桌:“啊,是茶泡饭、芹菜,皆是当地风物。虽然简单,但出自沈小姐的妙手,想必滋味非常。” 话说到这里,沈琼英不得不客气一下:“韩治中既然未用早膳,便同我们一起吃吧。” “好咧。”韩沐竟然毫不客气,答应一声便在沈琼英身旁坐下。 沈琼英无语扶额,呆了片刻方道:“既是三个人用餐,那我做的这些便不够了,还请韩治中稍等,我再去准备些小菜。” “沈小姐不必麻烦了。”韩沐笑道:“我刚才看到船夫刚刚打捞上来一条鲈鱼,便买了下来,此物清蒸最是下饭。” 原来他在这里等着自己呢。沈琼英强迫自己露出笑脸:“那么,我就家做一条清蒸鲈鱼吧。” 沈琼英取了那尾鲈鱼重新返回灶下,用一根木棒将鱼的头部猛地一拍,原来活蹦乱跳的鱼立即不动了。沈琼英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厨刀,利落地给鱼去鳃开肠破肚,又将鱼身两侧切邪刀,不出片刻功夫,鱼便收拾好了。 “真是神乎其技呀。”韩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庄子》中有庖丁解牛,沈小姐的剖鱼的技术,也不遑多让了。” 沈琼英吓了一跳,忙道:“稍等片刻鱼便做好了,韩治中还是回去坐吧。” 都说君子远庖厨,像韩沐这样跑到灶下参观自己烹饪的士大夫,她还是第一次见。 韩沐却是毫不介意,摆手道:“无妨,能亲眼看到沈小姐烹制美食,是韩某的荣幸。韩某久仰沈小姐大名了。” 真是油嘴滑舌,沈琼英撇撇嘴且不理他,切了葱丝和姜丝塞入鱼腹中,把鱼摆进特制的鱼盘里,放入笼屉的大火蒸制。 “慢着。”韩沐好奇问道:“沈小姐蒸鱼的时候不放清酱吗?” 韩沐既然乐于请教,沈琼英也耐心解答:“一开始蒸鱼的时候放清酱,鱼肉容易发硬发腥,要等鱼肉蒸软了再放,肉质才会鲜嫩。” 韩沐恍然:“韩某这次没白来啊,果然学一学就有收获。回头我也叮嘱家里的厨子这样蒸鱼。” 过了半刻时间,沈琼英掀开蒸屉,淋上清酱和水豆豉,再撒上少许葱花。那一厢起锅烧热,加入少许菜籽油,待油开始冒烟,迅速地淋在鱼身上,只听得滋啦一声响,葱香与鱼香四溢。 “做好了。我们回去吃饭吧。”沈琼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 闻到那香味,韩沐真觉得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忙不迭跟了去。 沈琼英盛了碗茶泡饭摆在韩沐面前,那饭甫一入口,韩沐便笑道:“这京山桥米,配上虎丘山茶,真是绝了。” 此人还真识货啊,沈琼英笑了:“韩治中真是解人,这京山桥米是今年新下来的,醉仙楼统共只得了几担,韩治中能碰上,也是有缘。” 韩沐得意地笑了笑,把筷子伸向那盘鲈鱼。蒸好的鱼肉色泽莹白,点缀以碧绿的香葱,看上去便有人食欲。 夹了一筷鱼肉送入口中,因为刚刚打捞的江鱼现时烹制,加之方法得当,肉质细腻、鲜美、丰腴,丝毫没有鱼腥气,仿佛吸收了这江漕的灵气,配上清香的茶泡饭,让人越发停不下筷子,这实在是他这些年来吃过最美味的蒸鱼。 不知不觉中,一碗饭、半条鱼便下了肚,韩沐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头上的汗,笑笑道:“对不住,今日吃得有些忘形了。白乐天有诗云:鱼香肥泼火,饭细滑流匙,诚然诚然。” 沈琼英笑了,作为酒楼的掌柜,她是很欢迎韩沐这样识货的老饕的,也就不怪他举止唐突了。 她又把鱼盘向韩沐那边推了推,笑道:“韩治中不要客气,再用些吧,我们食量小,已经吃饱了。” 一旁的春兰不满意韩沐和她抢菜吃,撇撇嘴招呼道:“没错,韩治中赶紧吃吧。” “哎。”韩沐还真不再客气,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鱼扫完了。 当日晚间,顾希言唤陈伯来到自己舱房,问道:“我让你查的那件事,有结果了没有?” 陈伯压低了声音道:“老奴查过了,沈小姐乘坐的那只淌板船,当是有人故意做了手脚,才导致进了水沉没。” 江漕的水本就不深,陈伯一早便带了可靠的家丁到沉船附近,借打捞行李之名查验,发现右侧的船舷上有细小的裂痕。 这就是了,凡是运河往返船只,出行前自当反复查验,确定没有隐患后方才启航,那些船工半世都在运河上度过,经验老道,若有裂痕不可能发现不了。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在途中有人蓄意接近沈琼英的船,并暗中做了破坏,想要不动声色取沈琼英的性命。 顾希言面色一沉,冷声道:“你去查查与沈小姐往来密切的富商,看看最近有谁坐船沿江漕出行?” “少爷的意思是,此事当是沈琼英的同行所为?”陈伯眼睛一亮问道。 顾希言并不答话,沉默良久方道:“沈小姐近几年的经历,你也去查一查吧。” 沈琼英在他生命中消失的这十年,他有意不去打探她的任何消息,原是怕揭开内心狰狞的伤口。毕竟用了十年时间,这伤口还是不能痊愈。 陈伯答应着退下,夜色再次降临,绵绵秋雨再次下起来,舱外雨声潺潺。 顾希言从书案旁起身,信手推开窗户,清寒入室,枕簟生凉,细密的雨线急急扑来,一点一点打湿了衣袍。他向沈琼英的那侧船舱望去,似是也亮起了灯。不知她冷不冷,多年未见,她的言行举止似乎并无改变,又似乎一切都和当初不一样了,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顾希言闭目细听那雨声,似是又渐渐小了,淅淅沥沥,时断时续。他不知在窗边坐了多久,倦意渐渐涌上来,便关上窗户回到榻上。 原来少年相恋,亦会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第4章 凤髓汤+五香糕 航船今日下午便到金陵了,这天一早,沈琼英的丫鬟春兰来找陈伯,递上了一张方子。 春兰笑道:“我家姐姐令我上覆老伯,老伯每到秋天易犯咳疾,这是一张风髓汤的方子,止咳最有效,老伯平日可代茶饮。” 陈伯道谢收下,内心苦笑,每到秋天易犯咳疾的不止是自己,顾希言也是。 十六年前,顾希言十三岁,沈琼英十一岁。 在这一年,顾希言秋闱高中,成了金陵最年轻的举人。沈琼英的母亲谢小鸾喜悦非常,就好像自己儿子高中了一般,逢人便感叹:“本朝杨文忠公十二岁中举,大哥儿十三岁中举,真是英雄出于少年啊。” 于是在金陵,顾希言便成了神话,有仕宦子弟不好好读书的,家长便举顾希言的例子:“你看看人家顾家大郎!” 沈琼英对顾希言的科场名次并不感兴趣,她只是担心他的身体。顾希言太过要强,每天要读书到深夜,卯正即起,只睡两三个时辰,他的身子本来就弱,又这样操劳,每到秋分必犯咳疾。 沈琼英闲时翻看古方,发现其中的凤髓汤对治疗咳疾很有效。沈琼英和母亲一样,平常在家喜欢亲自烹饪美食,这天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去厨房做凤髓汤。 沈琼英挽起袖子,仔细将事先准备好松子仁、核桃仁、杏仁各去皮,再用热水浸泡片刻,加水研磨成细浆。这个步骤极费力气,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便冒出细密的汗来。 她下厨一向很专注,她也顾不上擦汗,拿出细纱布来,一遍遍过滤掉残渣,便得到莹白如玉的浆水,将浆水倒入小铫子内加热煮熟,待稍凉,加入少许白蜜,凤髓汤便做好了。 搭配风髓汤的点心,沈琼英选择了五香糕,能疏肝健脾,对顾希言的病症也很有效。 这道吃食同样很费功夫,取糯米两份、粳米一份,芡实一份,人参、白术、茯苓、砂仁也算一份,将它们混在一起磨成极细的粉,再用筛子仔细筛过,加少许雪花洋糖和清水搅匀成米浆。做完了这一步,沈琼英这才松了口气,掏出帕子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稍微休息片刻,沈琼英将浆水倒入梅花样的银模子内,上笼屉蒸熟,五香糕便做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天已经大亮。沈琼英怕耽误顾希言用早点,急匆匆将汤碗装入食盒中,却不小心洒了出来。 “嘶,好烫。”沈琼英皱眉。汤水撒到她的手腕上,周围的皮肤当即红了,好在撒得不多,沈琼英不顾上许多,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不出意料,顾希言早已起身,坐在窗前写字。 在众人面前,顾希言小小年纪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端方严谨的样子,但他运笔习字时,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笃定,尘世的重压陡然卸去,难得的露出几分少年意气。沈琼英突然发现,谢哥哥的眉眼是极好看的。 顾希言发现了她,停下笔露出几分笑意,招招手道:“英英,这么早过来做什么?” “给你送吃食呀。”沈琼英卖宝似的掏出食盒,把风髓汤和五香糕摆在案上,笑道:“这是我早上刚做的,还热着呢,你尝尝看。” 金陵小食光 第3节 “你又鼓捣了什么新鲜玩意?”顾希言笑着看向案上,风髓汤被盛在汝窑冰裂纹碗中,越发显得色白如雪,还散发出阵阵的甜香,实在诱人食欲。 “快喝呀,不然就凉了。”沈琼英再次催促。 顾希言依言尝了一口,如乳酪一般润滑绵密,杏仁的甜香、松仁清香、核桃仁的浓香立时在口中漾开,三种食材搭配在一起是这样和谐,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品尝下去。 再也没有什么比自己做得吃食得到肯定更高兴的事了,沈琼英笑道:“你别光顾着喝汤呀,也尝一块五香糕。” 这道点心同样令人一尝难忘,气味芬芳,清甜爽利,入口绝无渣滓,配上热热的风髓汤,吃完以后胃里舒服极了。 一会儿功夫,顾清言便喝完一碗凤髓汤,吃了两块五香糕。 看到平日高冷的顾希言现在化身小吃货,沈琼英别提多有成就感了,她狡猾地笑道:“顾哥哥,我这回可是卯正便起身给你做早餐了呢,是不是很用心了?” 就知道她在这里等着呢,顾希言笑了:“说罢,你想求我做什么?” “就是上回你在北市街买的泥叫叫,我小弟、陈世妹、李世妹他们看了都说好,你再给我买几个翠鸟形状的回来吧,我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真是个孩子,顾希言笑着摇头,随手敲敲她的手腕:“别光顾着玩,上次交代你练张猛龙的大字,你写好没有?” “嘶,你别碰那里。”顾希言正好敲到沈琼英的伤处,她忍不住痛呼失声。 “是怎么了?”顾希言收了笑容问。 沈琼英觉得这实在有损于自己的厨神形象,不好意思道:“没事,就是刚才倒汤时溅到手腕上一点。” 顾希言皱眉:“让我看看。” 沈琼英忙躲向一旁:“一点小伤,你别看了。” 顾希言盯着她,一言不发。 沈琼英与顾希言相处日久,知道他的倔脾气,只好不情不愿上前撩开袖子,喃喃道:“你看吧,根本没多大事。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太丢人了。” 少女玉色一般莹润的手腕上起了一片红红的水泡,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顾希言沉下脸来:“你简直胡闹。”他起身去取伤药。 沈琼英觉得他真是大惊小怪,刚要顶嘴,顾希言已是拿了药向她手腕抹去,凉凉的很舒服,到后来,就带了几分痒。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顾希言忽然开口道:“这些事以后让下人做就好,你其实不用这么辛劳的。” 沈琼英固执地摇摇头:“母亲说,给家人的食物要亲手做才显得用心。顾哥哥,在我心里,你便如家人一般。” 顾希言的眼睛亮亮的,笑着敲敲她的额头:“小嘴真甜,投桃报李,以后你的玩具包在我身上。” 这一碗凤髓汤兜兜转转,十六年后又到了顾希言手上。 顾希言一见那汤,面色微变,冷声道:“是谁送凤髓汤来的,拿出去。” 陈伯忙上前道:“少爷休怪,老奴一入秋便咳嗦得厉害,找大夫要了凤髓汤的方子,原是自己熬着喝的。见少爷这几日也有些咳嗦,便自作主张送了一碗来。少爷若是不喜,老奴丢掉便是了。” “慢着。”陈伯是服侍顾希言长大的老人了,在顾希言心里,他便如家中长者一般。见是陈伯的主张,顾希言面色稍缓,望向那碗汤,罕见地有些迟疑。 陈伯忙将汤碗端到顾希言面前:“近来时气不好,少爷还是喝一点吧,老奴尝着倒是不太甜腻。” 顾希言沉默片刻,终是接了过来尝了一口,润滑、香甜,依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可为什么内心的一角空落落的,喝到后来是苦涩的味道。 就这样默不作声喝完一碗汤,顾希言信步走出船舱,发现沈琼英、韩沐、春兰三人立在船头,正在开心地聊着什么。 他略一迟疑,终是走了过去。 春兰无意间发现了顾希言,脸色微变,忙打招呼道:“顾府丞,您有什么事吗?” 顾希言身形高大,眉眼冷峻,视线扫过的时候,给人无形的压迫感,韩沐亦觉得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到一般,唯有沈琼英面色如常。 顾希言看向韩沐:“很快便要到金陵了,这次要带到府治的公文,烦请季安去整理一下。” 韩沐与顾希言是同年,只是名次靠后,是同进士出身,出仕后自然捞不上清贵的官职,只好沉沦地方做个杂吏。韩沐在福建延平府任推官时,与时任同知的顾希言相识,从此一直的他手下做事,这次得以升任应天府治中,顾希言也出了不少力。故而对于他的吩咐,自然是无有不从。只好悻悻地起身走开了。 顾希言又看向春兰。这一次,不等他开口,春兰便急急道:“很快要到金陵了,姐姐的行李还未收拾好,婢子先退下了。”言罢也不看沈琼英,竟是一溜烟走掉了。 船头便只剩下顾希言和沈琼英两个人。 顾希言直入主题:“你所乘那艘淌板船,是被人做过手脚的。” 沈琼英面上并无太多意外,沉声道:“多谢顾府丞提醒,我也预料到了。” 顾希言怔了一下,微微皱眉:“你这是招惹上什么人,心中可有数?” 沈琼英毫不介意地笑了笑:“也无非是那几个同行,竞争不过我,年年都要做些手脚,我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看到沈琼英心中有底,顾希言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落。她真的变了,曾几何时,昔日天真娇憨的少女眼中亦有了世故与决绝。沈琼英在他生命中缺失的这十年,她的经历,她的痛楚,他无法参与,亦无法分担。 顾希言还记得沈琼英十二岁生辰那天,沈家老幼皆有礼物相赠,沈均益送给她一个鲤鱼形状的泥叫叫,而自己走街串巷,花了好大功夫为她寻来一盏兔子灯。 沈琼英十分喜欢那盏兔子灯,一直拿在手里不肯放开,还和顾希言约好,来年上元节要一起去坊间看灯。 那日晚间吃完母亲谢小鸾亲手做的生日面,沈琼英发出满足的喟叹:“要是爹娘、小弟还有顾哥哥陪着我,天天过生辰就好了。” 顾希言随手弹了弹她的额头笑斥:“异想天开,你未免也太贪心了。” 是啊,圆满总是奢望,总归是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 “顾府丞。”沈琼英的声音似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打断了他的沉思。“很快便要到金陵了,感谢您一路的帮扶照顾,我们就此别过,唯愿顾府丞今后仕途顺遂,所愿得偿。” 所愿得偿吗?顾希言自失一笑,慢慢靠近了沈琼英。 第5章 桂花鸭+松茸烧口蘑+桂花白卤…… 却听顾希言沉声道:“沈小姐如今已是醉仙楼的掌柜,想来应该所愿得偿了吧。” 沈琼英愣了一下,内心涌上无限感慨,顾希言却已转身离去。 返回金陵后,沈琼英约好友叶芜在家中小聚。 叶芜是金陵明月茶坊的女掌柜,父亲叶景天是苏州人,原做过一任知县的,家中饶有资财,可惜父母早逝,同父异母的兄长容她不得,做主将她卖给常州盐商为妾。叶芜本是烈性女子,竟于娶亲途中逃了婚,并一纸供状将兄长告上官府。 原来叶景天在世时,曾做主将叶芜许给世交子弟王凯丰,可惜两家尚未成亲,王凯丰便得急症去世了。叶景天去世后,叶芜的兄长利欲熏心,不认这门亲事,执意将叶芜改嫁。 叶芜状词上说:自己原遵父命嫁与王凯丰,即使王凯丰去世了,她亦立志守节不嫁,兄长受了盐商的银两强迫自己改嫁,是为不孝不义。 此事原是叶芜占了正理,当地长官接了状子,便断了叶芜与盐商的亲事无效,并派差人将叶芜发解回苏州,令其在家中守节。 此事当时轰动了半个苏州城,人人皆赞叶芜是有胆识、守贞洁的奇女子,亦皆埋怨叶芜的兄长刻薄寡恩。 只是这么一闹,兄长家自然是住不得了,叶芜的母舅是金陵富商,她便只身前往金陵投亲。金陵国子监一带有一宅院,名唤小有园,是叶芜外祖当年留给女儿的嫁妆,叶芜的母舅便将这座宅院给了外甥女。叶芜做主将这座宅院改作为茶坊营生,楼台亭舍,花木竹石,杯盘匙箸无不精美。她继承了母舅经商的天分,不出几年功夫,便将茶坊经营得风生水起,成为金陵达官显贵、名媛闺秀争相前往的所在。 沈琼英当初经营醉仙楼时,生意颇冷落了一阵,也在那时结识了叶芜,叶芜十分赞赏沈琼英的厨艺,加之二人同为在外营生的女子,彼此惺惺相惜,有很多共同话题,很快便成为至交。为了帮衬沈琼英的生意,叶芜向茶坊的客人大力推荐醉仙楼的菜肴,甚至规定在醉仙楼用餐的客人,在自家茶坊饮茶价格有优惠。大概从那时起,醉仙楼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对于叶芜的这份恩情,沈琼英一直记在心里。 招待至交好友,沈琼英向来是亲自下厨的。她打算做一道汤饭——桂花白卤鸭架汤泡饭。 时下金陵的鸭子铺大多兼卖红白两味,红者薰烤,白者盐渍,即是盐水鸭。因金陵八九月满街桂花飘香,鸭子也最肥嫩,大家都认为鸭肉吃起来有桂花香,所以又称为桂花鸭。 制作桂花鸭亦是有讲究的,醉仙楼的桂花鸭,制作过程中讲究“炒盐渍、清卤复、烘得干、焐得足”,卤制后还需晾晒到位,鸭肉皮白油润、肉质微红,才算是合格的桂花鸭。 制作桂花鸭剩下的盐卤吸取了鸭子的精华,绝对不能浪费,用它来熬制鸭架汤,加入切碎的瓢儿菜和隔夜的冷饭,临出锅时再加少许盐和胡椒,经济实惠又美味桂花白卤鸭架汤泡饭便做好了。 至于佐饭的小菜,除了冷切的桂花鸭外,沈琼英还做了一道松茸烧口蘑。松茸香气浓郁,烹制时无需添加调料,只需与口蘑一起切片简单煎炒,出锅时放少许盐即可。 饭菜做好后,叶芜也正好来了。她手拎着一包茶叶,没进门便笑道:“沈妹妹,我特地带了一包石花茶。今天我们算是有口福了。” 石花茶又名雀舌茶,产自蒙山,自唐代起便是贡物,国朝□□下诏罢选龙团,采芽茶以进后,原为散茶的石花茶越发受欢迎。因产量稀少,等闲人家不易得,便是叶芜的明月楼,今年也只抢到区区两斤茶而已。 酒菜摆好,二人在案前坐定,叶芜也不和沈琼英客气,先夹了一块桂花鸭品尝。鸭肉油润、柔软又有弹性,清咸适口,香、鲜、嫩三者毕具。叶芜脱口赞道:“这桂花鸭做得地道。” 那一厢沈琼英已经沏好了茶,笑着招呼道:“桂花鸭配石花茶,这是雅人的吃法,叶姐姐要不要试试看?” 石花茶叶细而长,汤黄而碧,入口味甘而清,配上咸鲜的鸭肉,既解除了茶的涩味,又增添了茶香,叶芜笑道:“沈妹妹真是解人,食不在多而精细,味不在浓而在绵长,饮石花茶品桂花鸭,当真滋味悠长呀。” 叶芜的又看向案上那碟松茸烧口蘑,目光一亮道:“有松茸?这可是当季的稀罕物,我得尝尝看。” 简单炒制后的松茸气味浓郁,散发出一种天然的俨香,配上油润的口蘑,入口既鲜又嫩,令人宛若置身冬日的松林,呼吸之间都沾染了松柏的清香。 小菜吃得差不多了,二人尚未饱腹,便开始享用那碗桂花白卤鸭架汤泡饭。 这碗饭的精华在于汤,滋味咸鲜、醇厚,又带着一丝丝解腻的辛辣,让人如饮醇酪,再配上粒粒分明、略有嚼劲的香米饭、味甜软嫩的瓢儿菜,别提有多美味了。 不多一会儿,那碗汤泡饭便被二人分食完了,叶芜只觉得肚子里暖洋洋的,肠胃十分舒服,发出满足的喟叹:“秋夜里的一碗热汤饭,果然适口充肠。没想到今晚这一餐,竟是它来压轴了。” 汤足饭饱,沈琼英撤去餐具,二人啜茶清谈。 叶芜笑问:“沈妹妹今天请我来,不光是为吃饭吧?” 沈琼英的神色变得有些郁郁:“前些日子我去杭州买茶,在漕河遇到顾哥哥了。”她将在途中发生的事和叶芜细述了一遍。 叶芜作为沈琼英的至交,自然是知道她过往的经历的,看向沈琼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同情:“怎么就这样不巧,他如今怎样?” 沈琼英闷闷道:“他是此次是来金陵出任府丞的。” 叶芜扶额而叹:“他来金陵了呀。这……这说不定,你们以后还会见面啊,你可真是太不幸了。” 沈琼英沉默了片刻,将案上那盏石花茶一饮而尽,怔怔道:“我原以为,我与他此后会再无交集的。” 叶芜的脸色带了几分探寻:“那么,在你看来,现在他对你还有没有意思?” 沈琼英白了叶芜一眼道:“时过境迁还能有什么意思,想当初我不辞而别,又拒绝他的求亲,他恨我还来不及呢,这次肯帮助我让我同船,无非是看在两家长辈的交情上罢了。” “那么你呢,对他可还有情意?”叶芜直接问。 沈琼英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叶芜为人就是这么直白。她提高了声音道:“我对他还能有什么情意。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我现在一心只想经营好醉仙楼,其他的事,我都不感兴趣。” “好了好了。”叶芜笑了:“你声音别那么大嘛,谁不知道沈掌柜一心扑在醉仙楼的买卖上。如此郎无情,妾无意,这就没有什么需要纠结的了,那你和顾府丞从此就井水不犯河水,他走他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 叶芜见沈琼英神色还是有些郁郁,忍不住调侃道:“怎么你还不足,要我说,顾府丞固然少年高才,风度翩翩,但以天下之大,比顾府丞更优秀的亦不乏其人。你若对过往不能忘怀,便再找一位如潘郎一般掷果盈车美男子便是了。” “你呀。”饶是沈琼英愁肠百结,也被叶芜的话逗乐了:“这话你我二人私下里说说罢了。若坊间皆知金陵城有名的贞节列女叶小姐是这般论调,不知会作何感想。” “管他们怎么想呢。”叶芜毫不介意一笑:“你我活到这把年纪,总该弄明白,人嘛,自己开心最重要,别人说好说坏,难道自己会少一块肉,难道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不成?” 沈琼英一向欣赏叶芜这豁达爽朗的性情,亦笑道:“这话一点不错,我们身为女子,在这世上立身处世本就艰难,若还要过分在意他人目光,给自己画地为牢,就太不划算了。” “就是这个道理了。”叶芜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且不说你和顾希言仅仅是两家有意,当初并未定亲,就算当初定了亲,甚至成了婚,若二人过不到一起成了怨偶,还可以和离呢。那放妻书上怎么说来着?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冤家,自当放离,以求一别。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更生欢喜。所以你和顾府丞这事,千万别太介意,如今且把他忘了,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没错,我便从此与他一别两宽就是了。”沈琼英觉得愁肠顿解,以茶代酒敬叶芜道:“多谢叶姐姐开解,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今日无酒,我便以茶代酒敬姐姐一杯吧。” 叶芜与沈琼英将盏中茶一饮而尽,相视一笑。 二人今晚聊得很尽兴,叶芜辞别的时候,已是亥时三刻了:“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了,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嗜睡得很,还有些心慌,所以每晚早早就歇下了。” 沈琼英忙道:“那得赶紧找个大夫看一下。” 叶芜笑了:“那里就这么娇贵了,这几天注意休息就行了。” 金陵小食光 第4节 沈琼英不放心,坚持要送叶芜出门。 明月茶坊的伙计驾了马车来接,叶芜本欲上车,忽又停下脚步,转身拉住沈琼英的手,似是十分感慨:“沈妹妹,听我一句劝,这世间男人大半是负心的,能抱柱守信的百中无一。身为女子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守住这颗心,过好自己的日子,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沈琼英怔了一下,低声应下了,叶芜这才掉头上了马车。 叶芜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与不甘,全然不似平日那般洒脱爽朗。也许她也和自己一样有难言之隐吧。 第6章 腌芥土布鱼羹+香露米饭 顾希言出任金陵府丞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虽然之前有地方任职的经验,但以应天府之大,庶务浩繁,处理起来也颇费功夫。这一天他直忙到掌灯十分,才得以小憩。 恰巧韩沐来找他:“快到酉时了,公务是永远做不完的,我们还是先出去用过晚饭再忙吧。” 顾希言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正打算起身,却见应天府推官江文仲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官帽亦有些歪了。 “顾府丞、韩治中,出大事了,李府尹请二位过去商议呢。” 顾希言看了江文仲一眼,低声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是什么事?” “顾府丞恕下官失仪。”江文仲喘息略平:“前不久致仕的张侍郎,突然于昨日晚间暴亡。府上乱成了一锅粥,李府丞让您赶紧去查明死因呢。” 江文仲口中的张侍郎,即刑部侍郎张允中,今年尚未过花甲,因素有咳喘之疾,先后向皇帝上了几道辞表,终被加封为通议大夫,允其返原籍金陵养老。 谁知刚刚不到两个月,就出现这样的事,顾希言与韩沐也见过他几面,纵然他咳疾久治不愈,但身体还算康健,怎么突然就一暝不视了? 顾希言和韩沐对视一眼,快步向应天府尹李公弼所在“夙公堂”走去,行至半路,顾希言忽又停下脚步问江文仲:“你去过张府没有。” 江文仲忙道:“下官便是刚刚从张府回来。” 顾希言随即问:“可知张侍郎去世那一天,都见了什么人?” “下官问过了。”那小吏略一思索道:“张侍郎那天见的人不少,据府上管家说:“张侍郎当日申时曾与蒋御史、谢通政赴明月楼茶坊饮茶,其后便独自前往醉仙楼用餐。” 顾希言陡然变色,只略一停滞,便与韩沐匆匆向夙公堂走去。 夙公堂内,推官江文仲先开口,向长官简单陈述张侍郎一案。 “根据线报,张侍郎去世那天晚上,曾独自前往醉仙楼饮酒,醉仙楼女掌柜沈琼英亲自掌勺做下酒菜招待。当晚张侍郎在三山街附近的小巷倒地暴亡,附近茶坊的伙计最先发现了尸体。” 应天府尹李公弼略一沉吟问道:“仵作验过尸了没有,具体怎么说?” 江文仲忙道:“已经验过了,尸身并无伤痕。看上去像是因病身亡。” 李公弼松了口气,随即道:“即是如此,当是张侍郎酒后咳喘之疾发作导致,让仵作填个验尸格,以病亡上报朝廷好了。” 江文仲叹了口气道:“下官原意亦是如此,可一则张侍郎的夫人方氏一口咬定丈夫是为人所害,定要官府彻查。她是有诰命在身的,其兄长方为仁现为左副都御史,亦是个难惹的人物。二则张侍郎尸体是在府外发现的,坊间想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若坐视不理,事情就更麻烦了。” 李公弼顿感头大,沉吟片刻道:“既然这样,就从张侍郎暴亡的地点查起吧。对了,他去世那天曾去醉仙楼饮酒,无论如何,醉仙楼的沈掌柜是脱不了干系的。” 韩沐实在没想到沈琼英竟然与张允中之死相关,皱眉问道:“张侍郎平时与沈掌柜过从密吗?” 江文仲笑笑道:“据下官了解,沈掌柜可不是一般人物,身为青年女子,短短几年内把醉仙楼经营成金陵最有名的酒楼,定然手腕非常。据说她与金陵几大高官显爵皆有交往。” 顾希言面色一直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神情,此时突然开言道:“既是如此,下官愿负责张侍郎一案的调查。” “好好。”李公弼知道顾希言办事一向稳妥,这几年在地方兴文教、修水利、断疑案甚有政声,当下如释重负:“有伯约盯着,我就放心了。” 第二天一早,顾希言和韩沐提前来到张侍郎死亡现场调查。 那是一条十分隐蔽曲折的巷子。张侍郎便是在巷子内一所宅院的后门倒地身亡的。门口放了两口大缸,里面并没有水。后门西侧有一口井,再向西一拐,便是金陵城热闹的三山街,向东折去,便到了秦淮河。 最先发现张侍郎尸体的是附近茶坊的伙计,名叫李丰年,此时亦被传唤过来问话。 韩沐首先开口问道:“十月十六那晚,你是何时发现张侍郎尸体的?” 李丰年看上去颇为沮丧,愁眉苦脸答道:“亥时一刻。两位老爷,前日小的去报案时,江推官已经问过小的了,小的保证不敢欺瞒官府。” 韩沐接着问:“那么,你可记得当时张侍郎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李丰年皱眉道:“那晚小的与友人饮酒后回家路过这条巷子,因有了酒走路不稳,猛然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具尸体,当时酒都吓醒了,赶紧去报官,也顾不上留意尸体的形貌。” “你再仔细想想。”顾希言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说得越细越好。” 顾希言目光淡淡扫过李丰年,虽不凌厉,却给人予无形的威压。李丰年心下一紧,皱眉苦思半刻,犹豫道:“小的隐约记得,张侍郎当时身着玄色直裰,上襟似乎有一大片水迹。别的,小的就实在想不起来了。” 李丰年忽然下跪,垂泪道:“两位老爷,小的说的句句是实,绝无半句虚言。小的家里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未长成的幼子,断不敢做违法之事,此案确与小的无关啊。” “知道了,官府自会有公断。你且回去吧。”顾希言安抚了李丰年两句,与韩沐对视一眼,看来这个案子越来越复杂了。 顾希言与韩沐忙碌了大半天,回到府衙已到午饭时间,二人便去公厨用午餐。 国朝初年,应天府衙的公厨照例用羊一只、鸡一只,好歹材料还算新鲜,不过到了现下,份例多有克扣,饮食亦渐渐不堪。就以午饭来说,每碟肉不过数两,而骨头占了大半,汤饭亦皆生冷,每每令人难以下咽。所以应天府的各级官吏,大多是自带餐食的。 顾希言和韩沐因早上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带饭,只好去公厨。今日的午餐照例是白切肉、腌芥土布鱼羹,白米饭。 毫无例外,白切肉每碟只寥寥几片,腌芥土步鱼羹闻上去发腥。白米饭倒是随便吃,但颜色发黄,不知是放了多久的陈米。 单看菜肴的样子,韩沐已是没了食欲。皱眉夹了一片白切肉,似是不大新鲜;腌芥土布鱼羹一味死咸,因调味不当,带了一股强烈的鱼腥味;白米饭水放少了,又干又硬。 韩沐长叹一声:“简直无下箸处啊,伯约,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今日公事冗繁,我们没时间出去。凑活填饱肚子吧。”顾希言眉头微皱。 顾希言虽然不抱怨,可是他却是吃过美味的土布鱼的。昔日在沈家,沈琼英常做腌芥土布鱼羹。 杭州人以土布鱼为上品,可金陵人颇看不上,认为它是“虎头蛇”,是以在金陵,土布鱼价钱很贱。沈琼英与多数金陵人不同,她觉得土布鱼肉质细嫩,最适合做羹汤。 初春的土布鱼最为肥嫩,切去鱼嘴,斩齐鱼尾,将鱼身劈成两片稍微腌制。炒锅烧热后倒入少许猪油,下葱花爆香,然后倒入冷水,煮沸后加入腌芥、鱼肉、少许盐和香葱,就可以出锅了。 沈琼英做的腌芥土布鱼羹卖相极好,汤色澄清,鱼肉乳白,葱花碧绿,腌芥嫩黄,看上去就诱人食欲 刚刚腌好的芥菜鲜辣爽口,有效化解了鱼腥,而鱼肉清鲜柔嫩,滋味悠长,腌芥的鲜味和鱼肉的鲜味融合在一起,喝一口鱼羹,简直鲜得连眉毛都掉下来。 这样的鱼羹和白米饭是绝配。将羹汤浇到米饭上,米饭亦沾染了鱼鲜,变得滑润适口。每次做腌芥土布鱼羹,顾希言都能多吃两碗饭。 便是简单一碗白米饭,沈琼英做来亦有巧思。她不知从那里查来的古方,亲手制作了蔷薇露,在焖饭将熟的时候倒一小盏,等到饭完全熟时,拌匀后盛入碗中。用这种方法蒸制的米饭,米香浓郁,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吃起来格外香甜。 记得有一次沈家宴客,沈琼英亲自下厨煮饭,客人吃到后都赞不绝口,还以为沈家斥巨资买了名贵的稻米。沈琼英只是在一旁微笑,待宾客散尽,便拉住顾希言咬耳朵:“顾哥哥,这个法子我只告诉你,切勿外传。我煮饭的时候偷偷放了一盏蔷薇露,所以饭才格外香甜。其实桂花露、香橼露也可以,只是不要放玫瑰露,玫瑰露的香味太浓了,客人一尝便会发觉这不是米饭自身的香味。” 顾希言就笑:“就知道是你搞得鬼,我一早发现你在做花露,想必就是为了这事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曾几何时,顾希言不得不承认,他的胃口自小便被沈琼英养刁了。 顾希言和韩沐就着白切肉下饭,草草结束了午餐,又处理了半响公务,韩沐过来提醒顾希言:“伯约,我们是不是该去醉仙楼查问沈掌柜了?” 顾希言望向一旁的刻漏,沉默片刻终是道:“走吧。” 第7章 鳗面+面老鼠 顾希言、韩沐来到聚宝门外的醉仙楼时,天已向晚,一盏盏灯火亮了起来,映衬着醉仙楼的翼角格外分明,如鸟斯革,如翼斯飞,熙熙攘攘的人流争相涌入。这不愧是金陵最华丽最有人气的酒楼。 纵然顾希言此行目的特殊,亦忍不住露出微笑,时隔多年,沈琼英终于实现了她当初的梦想。他的思绪回到十四年前。 那一年沈琼英十三岁,顾希言十五岁。 六月初八是顾希言的生辰,这日他早早起身梳洗冠带,向顾家先祖亡父奠香祭奠,叩拜过母亲,便至沈德清、谢小鸾等长辈处行礼,接下来沈府大摆筵席,请了一班小戏,直闹到戌时才稍稍消停。 因白天忙着行礼陪长辈玩乐,顾希言晚饭也没顾得上好生吃,正打算让贴身小厮去厨房取些点心填饱肚子。沈琼英提着食盒来拜访他了。 “顾哥哥”沈琼英朝他笑道:“你晚饭没吃饱吧?” 顾希言笑了:“小机灵鬼,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琼英撇撇嘴道:“我看你只顾着与父亲聊天,桌上的菜也没动几筷子,手边的寿面也剩了许多,是厨子做的不合胃口?” 今晚的寿面是鳗鱼面,是用大鳗一条拆肉去骨后,加入鸡汤和面,碾成面皮后切成细条,再放入鸡汁、蘑菇汁、火腿汁中煮熟,这道点心原是极费功夫的,顾希言却不爱吃。 顾希言笑笑道:“油腻腻的,看上去就没胃口。” 沈琼英拍手笑道:“巧了,我也不爱那面,也没吃饱,刚才在小厨房做了一碗面老鼠,顾哥哥要不要尝尝看?” 面老鼠又名面疙瘩,是寻常百姓饱腹的吃食。做法亦很简单:面粉中混入少许豆粉,加水调成面糊,虾米泡温水,黄芽菜切段备用。起油锅,油热时加入少许葱白,下虾米炒出香味,加入清水煮沸,再用筷子把面糊拨入汤锅里,待面疙瘩漂浮起来,放入黄芽菜略煮,临出锅时撒一点葱花,滴两滴虾油即可。 沈琼英做的那碗面疙瘩香气袭人,小小的面团如软玉一般漂浮的汤中,配上嫩黄的黄芽菜、碧绿的葱花,看上去就诱人食欲。 顾希言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面老鼠品尝,面疙瘩滑溜溜的,几乎不用怎么咀嚼便滑入腹中,经霜的黄芽菜脆嫩、鲜甜,咬一口带着鲜美的汁水,与爽滑的面疙瘩搭配在一起异常和谐。他不由脱口赞道:“好吃,比席上那碗鳗面落胃多了。” 沈琼英自得地笑了笑,且不吃那面疙瘩,先舀了汤品尝,入口是醇厚质朴的面香,细细品来又带了一丝虾干的鲜香,这一碗面汤简单又不单调,竟有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沈琼英开始大发宏论:“顾哥哥,我以为烹饪食物宜精不宜杂,就比如这一碗面疙瘩,突出是面香和菜香,有主有宾,味道才不易混杂,而席间那碗鳗面,又是鱼肉、又是鸡汁、火腿汁、蘑菇汁,完全抓不住重点,把食物本身的味道都破坏了,可惜了好食材。” 顾希言忍不住调侃道:“英英这番话可谓近乎道矣。我看你烹饪很有天分,莫非日后想做一名厨娘?” 沈琼英的神色便带了几分认真:“顾哥哥,我的志向便是在金陵开一座大酒楼,让金陵的士人百姓都喜欢吃我做的菜,届时我的酒楼一定会非常抢手,没准会一座难求呢。” 顾希言笑了:“若真是这样,我得提前在你的酒楼定一个位置。苟富贵,勿相忘。” 沈琼英得意地笑:“那是自然,顾哥哥自然在我的酒楼有专属座位。”又眨眼问:“顾哥哥长大后的志向是什么?” 顾希言愣了一下,恢复了少年老成的样子,声音也有些闷闷的:“身为江阴谢家的后人,自然是希望科甲高中,仕途顺遂,重振先祖的荣光。除此我别无选择。” 沈琼英思索了一会儿,忽问:“如果抛开江阴谢家的身份呢,谢哥哥最想做什么?” “这样呀。”顾希言难得露出几分少年意气:“其实少年高第,入职馆阁,镇日里做些舞文弄墨、寻章摘句之事,并非我所愿。大丈夫自当有澄清天下,使四海升平之志。我倒是宁愿出任地方,为百姓做些实事。” 沈琼英笑了:“我晓得,就是你常说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君子当不怀其身,以天下苍生为念。” 顾希言的眼睛亮了:“英英知我。真希望我们日后都能所愿得尝。” 如此说来,十四年后的今天,他们算是初步实现了少年时的理想吧,可为什么还是觉得意难平? 韩沐咳嗦一声提醒顾希言:“伯约,沈掌柜现已在西楼等候,你看?” “走吧。”顾希言不再迟疑,快步向西行去。 醉仙楼中要属西楼装修最气派豪华,前来用餐的皆是达官显贵,不过今日沈琼英已提前谢客,偌大的厅堂中,便只剩下她和春兰两人在等待。 因之前与沈琼英见过一面,韩沐觉得眼下这情形实在有些尴尬,咳嗦一声道:“也是有缘,我们又见面了。沈掌柜勿要惊慌,我们今天来只是例行问话。” 沈琼英神色看上去很镇定,道了万福后笑道:“真是好巧。妾明白两位的来意,两位有话,尽管问便是,妾自当知无不答。” 却是顾希言先开口:“坊间皆传,沈掌柜与过世的张侍郎过从甚密?” 顾希言眉眼冷峻,这般凝视的时候,给人无形的威压,不少人面对他的目光感觉无法遁逃,沈琼英却非常坦然,直视他道:“顾府丞这话说得有趣,妾是做酒楼生意的,与张侍郎这般达官显贵迎来送往,亦是做生意人的本分。若众人皆传妾与其过从甚密,便是这样吧。” 顾希言面色微变,沉默片刻忽又问:“张侍郎去世那日来过醉仙楼,是沈掌柜亲自掌厨招待的,你做了什么菜?” 沈琼英随即道:“张侍郎喜食鸡,当日妾做了灼八块,栗子炒鸡与他下酒。酒是他自带的秋露白。一应食材都是从北门桥市采买的,顾府丞、韩治中若不放心,自可令人查验。” 金陵小食光 第5节 “不必。”顾希言沉声道。据他了解,仵作验尸并未发现食物中毒的迹象。 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韩沐忽然开口:“沈掌柜恕韩某冒昧,那晚张侍郎来醉仙楼饮酒,可与沈掌柜说了什么?” 韩沐此话一出,顾希言和一旁侍立的春兰皆转头看向她。 沈琼英愣了一下方道:“张侍郎那天心情看上去不好,妾下厨做了菜肴后,陪他饮了几杯酒,他说有些头疼,便先回去了,妾不过是开解他几句,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刚要再问些什么,忽见有人闯进来,年纪约三十出头,头带方巾,身着宝蓝缎直裰,星清目朗,气质儒雅,只见他提高了声音道:“不知二位官人问话结束了没有,在下亦是醉仙楼的掌柜,若还有话,直接问在下便是。” “谢表哥,你怎么回来了?”沈琼英亦不复老成的模样,惊喜地看向他。 第8章 雪花酪 “忙完商帮里的事情,记挂着你这里,便赶回来了。”谢临放缓了声音,向沈琼神露出微笑。 谢临比沈琼英年长八岁,是其母舅谢兆的独子。谢兆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兼营绸缎、酒楼生意,家资丰饶,素有谢半城之说。谢兆于五年前去世后,谢临便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渐渐将产业转移到更加繁华的金陵。 谢临年纪虽轻,为人却仗义仁厚、乐善好施,颇有儒商之名,且长于筹划,善于经营,与官府关系很好,不出五年时间,谢家的产业便翻了一倍。 韩沐注意到,谢临甫一入场,顾希言的脸色便沉下来。待沈琼英与谢临寒暄完毕,顾希言冷声道:“官府问沈掌柜话,自与阁下无关,还请阁下回避。” 谢临凝视顾希言片刻,忽然笑了:“抱歉,是小民不知轻重打扰顾府丞办公了。不过眼下小民是英英唯一的亲人,她的安危小民责无旁贷,还请顾府丞允许小民在场旁听。” 此人还真是难缠。韩沐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笑笑问道:“谢掌柜在场也好,正要请问谢掌柜。十月十六张侍郎去世那晚,谢掌柜身处何地?” 谢临不假思索答道:“那日晚间,我一直在自家绸缎铺查验账目。亥时初去了醉仙楼,吃完英英做的宵夜,大概亥时三刻返回家中。绸缎铺的伙计,还有下人们皆可作证。” 沈琼英忙在一旁补充道:“谢哥哥说的没错。那日张侍郎在醉仙楼用过晚餐后,大约戌时初便离开了,谢哥哥那时还在绸缎铺查账,他与张侍郎并没有交集。” 顾希言扫了沈琼英一眼,沉声道:“令表兄与张侍郎是否有交集,官府自会查证,沈掌柜无需多言。” 韩沐忽然发现一个疑点,皱眉问道:“亥时已经很晚了,谢掌柜去醉仙楼,难道仅仅是为了吃顿宵夜吗?” 此言一出,沈琼英和顾希言皆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谢临。 谢临却笑了:“正是如此,金陵坊间皆知英英厨艺非凡。我的胃口被她养刁了。有时忙碌了一天,晚间便特别想吃到她亲手做的宵夜,否则夜里睡觉也不踏实。” 良久的沉默后,顾希言开口道:“谢掌柜的话,我们会作为呈堂证供记录在案。今日叨扰,告辞。” 顾希言也不看沈琼英,向韩沐使了个眼色,二人径直离开。 在回应天府衙的路上,韩沐颇有些不忿道:“伯约,我看这个谢掌柜大有问题,他与沈掌柜这么晚还见面,关系肯定不正常,说不定他们在密谋……” “够了。”顾希言忽然打断韩沐的话,冷声道。“官府论罪,总要有实证。这些无凭无据的抱怨,还是不要说的好。” 说话时,二人已经来到成贤街一带,看到“王家乳酪”的幌子,韩沐便走不动路了,坚持进店买了两碗雪花酪。 雪花酪原是夏日解暑的冷饮,当下正值深秋,吃雪花酪未免有些不合时宜,顾希言微微皱眉:“季安,这个时节,你吃什么雪花酪?” 韩沐摇头叹气:“没办法,最近衙门里差事太多,心火就大,每每觉得浑身燥热,只好用点冷饮压一压。我看伯约这几日也忙得脚不沾地,不如与我一道用一些?” 顾希言看向那碗雪花酪,其色当真莹白如雪,顶端点缀着少许红豆沙,配上透明的琉璃盏,越发显得身价不菲。他不由一阵恍惚,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韩沐还以为顾希言有些心动了,再接再厉劝道:“坊间那些饮子店,所售的雪花酪往往加入大量的花生碎、山楂和蜜饯,把碎冰都掩盖了,吃起来太甜腻,只好哄小孩子罢了。而王家乳酪不同,他家是将大量的滴酥加入碎冰中的,入口有浓郁的奶香,辅料只有红豆沙一味,清甜不腻,这一碗就卖三钱银子呢。” 韩沐自然是出得起这点银子的。韩沐先祖韩复,是国朝开国功臣,父亲韩渠世袭勤忠伯,膝下有三子,韩沐为幼子,自然轮不到他袭爵,身上也少了责任,加之自从祖母、母亲溺爱,自幼养成了纵情不羁的性子。应天府治中不过正六品,所得俸禄还不够他日常零花。 在韩沐的催促下,顾希言终是尝了一口雪花酪,细腻的碎冰很快在舌尖化开,清凉甜蜜,奶香四溢,依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顾希言自然是知道王家乳酪的,那是沈琼英少时的最爱。他的思绪又回到十三年前。 那一年顾希言十六岁,沈琼英十四岁。 还记得那日是谢小鸾和杨文俪共同的好友虞清远的生辰,二人一早便前去贺寿。因虞清远的住处在金陵北郊,与沈家相距甚远,谢小鸾、杨文俪便没有带儿女同去。 沈琼英的父亲沈德清长年往来于扬州、金陵两地,那天也不在,家中便只剩下沈琼英、沈均益和顾希言三人,沈琼英自然不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一直怂恿顾希言带他们出去逛逛街市。 谢小鸾、杨文俪临行前嘱咐顾希言看家,他是稳妥人,原是不肯,经不住沈琼英苦苦乞求,在加上沈均益也在一旁帮腔,便松了口,约好带上家丁,只出门逛一个时辰。 结果这一逛就是大半天。沈均益倒也罢了,沈琼英身为女子甚少出门,对坊间的一切都很好奇,他们逛了鸡鸣山下的真武庙、卞壶庙,去榻房买了布料纸张,又到三山街采购了许多时鲜果品,品尝了鸭糊涂、赤豆小圆子糯米藕等小吃,最后逛到成贤街,沈琼英和沈均益实在走不动,便在王家乳酪那里歇歇脚。 按照顾希言的意思,原本是要尝尝他家的招牌糖蒸酥酪的,可沈琼英、沈均益偏偏看上雪花酪。 顾希言自然不同意:“那里有深秋吃雪花酪的,小心着凉肚子疼。” 沈琼英看向顾希言笑道:“顾哥哥,我与小弟就分食一碗好不好,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多吃的。” 沈琼英这段时间在长个子,原来圆圆的小脸变尖了,身段也日见娉婷,仿佛春天的细柳,面对她这样明媚的笑容,顾希言怔了一下,就有些心软。 见顾希言犹豫不答话,沈均益便以为他同意了,自作主张让店家上了两碗雪花酪。 沈琼英和沈均益吃得极开心,沈琼英当时便将这雪花酪评为金陵第一,还说自己已经掌握了店家的用料配方,以后定会在家中仿制。 那一天他们一直逛到申时才回家。 临近傍晚,顾希言想到要检查沈琼英的习字,又惦记着她白天吃多了雪花酪会着凉,便来沈琼英房中探视。 谁知沈琼英反常地没有出门迎接,反而是她的贴身丫鬟晴翠悄悄从房中走出,还不忘关上房门。 顾希言皱眉问:“英英呢?” 晴翠尴尬地向房内看了一眼,低声道:“姐姐肚子疼呢,顾少爷改日再来吧。” 果然是雪花酪吃多了,顾希言便后悔今天太纵了她,又放心不下她的身体,快步向前推开要进去看看。 “哎呀顾少爷。”晴翠忙拦住他:“您就别去了,姐姐身子不方便呢。” 晴翠越是这样说,顾希言越是不放心,当下不顾众人拦阻,推开门的走了进去。 来到沈琼英卧房,她小脸苍白地躺在榻上,额头上都是汗,见是顾希言来了,勉强忍住疼痛,神情莫名有些羞赧,低声唤道:“顾哥哥。” “肚子疼得厉害吗,喝了点热汤没有?”顾希言问。 “刚喝了一点。”许是身子虚弱的缘故,沈琼英一反往日的娇憨,变得异常柔弱,低声道:“顾哥哥先去用晚膳吧,我没事,就是贪嘴着凉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顾希言责备的话就在嘴边,看到沈琼英这样难受,却说不出口,反过来安慰她道:“我不饿,你既然不想吃饭,我让厨下做碗粥,撒上点肉松,你热热地喝一碗好不好?” 沈琼英摇摇头,忽又皱眉转过身去,低低地□□,顾希言急了,忙吩咐一旁的张嬷嬷:“肚子疼得这么厉害可不成,你快教小厮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张嬷嬷是沈琼英的乳母,在沈府颇有面子,也就没那么多顾忌,听到顾希言的嘱咐,忍不住扑哧一笑:“不妨事,顾少爷信我老婆子,还是赶紧去吃饭吧。” 顾希言只觉得莫名其妙,还要再说话,却见沈琼英从榻上坐起身来,拉住他的手,低低求道:“顾哥哥,你快去吧。” 沈琼英的脸色本是苍白的,此时却泛出异样的潮红,额头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宛若被雨水打湿的桃花,慵弱妩媚兼清丽风流,顾希言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情态,忍不住内心一动。 经不过众人苦劝,顾希言只得闷闷地走出沈琼英的闺房。却还是不大放心,生平第一次,他站在檐下开始听壁脚。 张嬷嬷那豪爽的笑声从室内传来:“顾少爷可算走了。这是老身早就做好的月布,小姐好好收着。这来了癸水啊,可不能再吃生冷了。”一面又感叹:“女子来了癸水,便可以嫁人生子了。时间过得好快,一转眼功夫,小姐便长大成人了。” 顾希言原本比沈琼英长两岁,也渐渐知晓人事,听到张嬷嬷的话,脸登时红了起来,心跳也开始加速,又呆呆站了一会儿,忽然抬脚跑开了。 “伯约,还愣着做什么,雪花酪都要化了,我们赶紧吃完回衙门吧。” 韩沐的催促打断了顾希言的沉思,呵,一晃十三年过去了,王氏乳酪依旧屹立不倒,只是他们却回不到从前。 第9章 羊背皮+爆羊肚 送走顾希言、韩沐二人后,谢临叮嘱沈琼英道:“以后官府再来人查问,英英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来出面同他们交涉。” 沈琼英沉声道:“不必麻烦谢表哥了,他们不过是例行询问,我可以应付的来。” 谢临的神色带了几分郑重:“你对官场并不了解。张侍郎出了事,应天府一众官吏无法向朝廷交代,急于找人顶缸。我们一定要小心才是。” 见沈琼英还有几分犹豫,谢临再接再厉劝道:“英英,我知道你和顾府丞的关系,可是你们毕竟多年未见了,人心隔肚皮,况且官场中人身不由己,一切以谨慎为上。” 沈琼英怔了一下,垂首低声道:“好,下回官府的人来,我叫上谢表哥一起便是。” 十年前因为一场变故,沈琼英全家搬到扬州投靠母舅谢兆,后来沈琼英父母、舅舅相继离世,谢临便成了她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这么多年来,谢临待沈琼英像同胞妹妹一般,她也很信任依赖谢临,视他为同胞兄长。 因谢临年纪比沈琼英大上许多,便有了几分长兄如父的意思,对于谢临的话,她总是应从的。 沈琼英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笑问道:“谢表哥今晚想吃什么宵夜,我去准备。” 谢临笑道:“今晚怕是没口福了,来宾楼的吕掌柜请客,我现在得赶过去,改日再麻烦你吧。” 在去来宾楼的路上,谢临回味沈琼英的笑脸,突然想起了她初来谢府时的情形。 沈琼英给谢临的第一印象是小心谨慎。初来谢府那一年,并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言行举止合规合矩,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便是扬州城的大家闺秀也不过如此。沈琼英很少笑,即使偶尔露出笑容,那笑容也是浮在脸上的,根本到不了眼底。 但她又很有韧性,轻易不露出沮丧的神色,沈德清、谢小鸾辞世的时候,她也只是把自己关了一天,痛哭一场,事后还是一切照常,并没有自怨自艾。 谢临是知道沈琼英的遭遇的,从小父母娇养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孩,遇到这般挫折后还能保持平常心努力生活,她实在懂事得让人心疼。大概从那时起,谢临便格外留意照顾这个表妹。 可偏偏是这样懂事的沈琼英,竟然固执地想要自己掌厨经营酒楼。 当时谢临以为沈琼英只是一时兴起,经不起她的恳求,便将扬州天宁寺附近的一家面馆交给沈琼英去经营。这家店原是谢家祖传的产业,到了谢临手中已经渐渐没落,每年收入有限,谢临把她交给沈琼英经营,原是有几分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思。 那知沈琼英厨艺非凡,又擅长学习经营,先后研发了三虾面、百合面、大爊面、云英面等多种样式,经过扬州城老饕的品题,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面馆的掌柜是一位年轻女子,做出的面条十分美味,面馆的生意很快变得异常火爆,若不提前预定,往往一座难求。 短短一年时间,那家面馆便在扬州饶有名气,利润翻了一倍都不止。 后来谢临将谢家产业迁到金陵,又花大价钱盘下大名鼎鼎的醉仙楼,沈琼英便顺势提出,将醉仙楼也交给她经营。 谢临此时却有些犹豫了,他固然信任沈琼英的才能,可自己对醉仙楼毕竟投入巨大,他还想以此为先声,渐渐打开金陵的市场,沈琼英毕竟还太年轻,能不能肩负起这个重任,他心里还真没有底。 恰巧在这时,谢临为了打点关系,定好在醉仙楼宴请金陵众多仕绅名流。在这些名流中,又属唐良智名声最响亮。他原是榜眼出身做过翰林学士的,后来致仕返回原籍金陵,为人豁达,喜爱醇酒美食,在当朝甚有诗名,任何菜肴经过他的品题,便能声名远播,身价翻倍。谢临费了好大力气,托了不少关系,才请动他参加这次酒宴。 唐良志点名要吃羊背皮和炒羊肚,说是自己当初中进士时,在恩荣宴上吃过这两样食物,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回到金陵后,便一直没有机会吃到了。 这可难坏了醉仙楼的主厨,做羊背皮、炒羊肚是蒙古人最擅长的,金陵城的厨子大多是南方人,如何会做北方的菜肴? 正在谢临一筹莫展时,沈琼英站了出来,说自己会做。 谢临将信将疑,沈琼英一般也是江南长大的女子,怎会知道羊背皮、炒羊肚的做法?醉仙楼的主厨更是不屑一顾,他认为沈琼英这是年少轻狂,一心想取代自己的位置,所以才会急切地表现自己。 可眼看宴请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沈琼英天天去求谢临,看到她那热切的目光,谢临便有些心软,何况她的语气那般笃定,说不定真的有办法。 最后实在没办法,谢临拍板定下沈琼英掌厨。宴会那天一早,沈琼英竟牵了一只乳羊过来。醉仙楼的一众厨役大为诧异,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别看沈琼英年纪轻轻,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杀羊却真是神速,先掐断羊的主脉,羊一点都不挣扎,并无多大痛楚便死掉了。接下来,沈琼英抽出一把折刀,以庖丁解牛之技,不一会儿功夫便将羊皮剥下来,而整只羊一滴血都没有溅出。 竟是这样神乎其技,在场的厨役都看呆了,脸上的嘲讽之色顿去。醉仙楼的主厨便有些讪讪的,转身去了别处。 羊背皮是羊背部的肉,蒙古人认为是羊身上最鲜美的部位,国朝亦常用它来封赏臣下。沈琼英麻利地剔下羊背肉,用锋利的厨刀切成小块。起锅烧热加入素油,下葱花、羊肉稍加炒制,再加入草果、良姜、陈皮、胡椒、杏泥、松皇、生姜汁和适量盐调和,放入盏内大火蒸制。 在等待羊肉蒸熟的时间,沈琼英开始着手做炒羊肚。她将新鲜羊肚洗净后切成细条,一面将汤锅加水煮沸,一面将炒锅加热倒入素油。先将羊肚放入汤锅汆烫,再快速捞起,用纱布沥干羊肚的水分后,迅速放入油锅内爆炒,将熟之时,麻利地倒入葱花、蒜泥、花椒、芫荽、酱油、醋、酒和少许盐调匀,这道炒羊肚便可以出锅了。 沈琼英叮嘱一旁的厨役:“炒羊肚儿要趁热吃,讲究得就是镬气。你赶紧把这道菜送到席上。” 金陵小食光 第6节 那一厢唐良志也等得不耐烦了,刚要闹脾气,却见厨役已经把炒羊肚捧上来。羊肚白嫩嫩的,配上翠绿的葱花和芫荽,看上去十分诱人。 唐良志迫不及待夹了一筷羊肚儿品尝,入口香脆弹牙,鲜辣无比,带着羊肉特有的香气,却丝毫没有膻味,不由就赞道:“好好,是老夫三十年前在恩荣宴上吃到的味道。” 不出半刻时间,唐良志风卷残云一般,将那盘炒羊肚儿吃了一大半。他发现菜里的葱花、芫荽也很好吃,脆脆的带着羊香,解腻又爽口。” 这时羊背皮也做好端了上来,羊肉蒸得很软,不用费力咀嚼便咽下肚去,味道鲜美又醇厚,因加了大量杏泥,入口略带杏子的清香,多吃几块一点儿也不会觉得腻。 唐良志一连吃了好几块羊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席上众人笑道:“今天老夫吃的有些忘形了,还望诸位原谅老夫失仪。”又问一旁的伙计:“这两道菜是那位厨子做的,请他过来,老夫有话对他说。” 等到沈琼英款款走过来,唐良志不由大为诧异:“怎么,竟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吗?老夫倒有些不信了。” 沈琼英笃定一笑道:“让唐学士见笑,确是妾做的。妾也是少时查阅蒙古人的食谱,才知道羊背皮和炒羊肚的做法。” 唐良志这才认真打量沈琼英,感慨道:“如此,还真是后生可畏了。向来南人制作羊肉菜肴,总是会有羊膻味,你是如何做到毫无膻味的?” 沈琼英的回答不带一丝迟疑:“回禀唐学士,妾选用的是四个月大的乳羊,本来就不像成年羊那样膻味大,再则妾提前喂这头羊吃了半个多月的野葱,自然便解了膻气。” 在一旁敬陪末座的谢临听到这话,深深地看了沈琼英一眼,她竟是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了,果真是执着的人。 “好好。”唐良志脱口称赞,又问道:“这羊背皮倒也罢了,炒羊肚更是难做,老夫吃过的炒羊肚,很多都软如皮条,你是做的羊肚为何这般爽脆?” 沈琼英笑了:“唐学士,炒羊肚最重要的是火候和时间,要大火快速爆炒,迅速起锅,稍微迟一分便不脆了。这道菜是极考验手艺的,唐学士若喜欢,可随时来醉仙楼品尝,妾当亲自为您烹制。” 唐良志大笑:“沈小姐真是女厨神,为人又爽快,老夫很喜欢。那我们就说好了,下次老夫来醉仙楼,沈小姐可要亲自招待。” 那顿饭众人吃的相当尽兴,自那之后,沈琼英女厨神的称号便在金陵不翼而走,而谢临终于下定决心,将醉仙楼交给沈琼英经营,并悉心教给她生意之道。 沈琼英没有让谢临失望,五年过去了,醉仙楼如今已成为金陵最有名的酒楼。而沈琼英,也渐渐走到他的心里。 第10章 煨海参 在张侍郎死亡现场调查后,顾希言和韩沐便来到张府,以吊唁为名打探消息。 虽然时间仓促,张府灵堂已经搭了起来。只是下人们有些慌张忙乱,供饭供茶、打扫地方、上香添油等事都无甚章法。 前来吊唁的人并不多,零零星星几位好友同僚也是打个照面就走了。官场上向来有“太太死了压断路,老爷死了无人抬”之说,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顾希言和韩沐在灵前行过礼后,便去正房拜访张侍郎的夫人方氏。她想是刚刚痛哭过一场,眼圈还红着,但表面还算镇定。顾希言照例劝了她几句节哀顺变的话。 方夫人叹了口气道:“两位老爷是来问话的吧。拙夫猝然离世,丧仪也准备的不周全,倒叫二位看笑话了。想拙夫当初在世时,世人何等趋炎奉承,如今尸骨未寒,便已是如此冷落光景,世态炎凉一致于此。” 方夫人口中的牢骚之意甚浓,韩沐并不接话,轻咳一声问道:“仓促之间准备成这样已是很不错了。我们这次来,确实有事要请教夫人。夫人何以认定张侍郎是为人所害?” 方夫人的语气中便带了几分凄楚:“不瞒二位老爷。拙夫的身体一向康健,虽然向有咳喘之疾,但自从致仕回金陵后,一贯注重保养,每天晨起都要打一段八段锦祛病健身,一饮一馔皆极小心,怎么会突然暴亡?” 韩沐皱眉道:“这也很难说,咳喘之人突然暴亡,这也是有的。” 方夫人向一旁侍立的下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无声退了下去。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压低了声音道:“若单是如此,可能是妾多虑了。可妾还留意到,老爷去世前那段日子着实有些古怪,他本不是贪杯之人,那段日子却经常酗酒,喝了酒后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还会责骂下人出气。当时我也没多想,以为他只是一时心情不好,可出事之后总觉得蹊跷。” 顾希言沉声问:“张侍郎有没有告诉夫人,是为什么事烦心?” “没有。”方夫人有些怅然:“拙夫原是极信任妾的,有什么事也不瞒着,可临去世那段日子,他却没怎么找过我。” 顾希言随即又问:“张侍郎生前可有什么仇人?” 方夫人连忙否认:“拙夫生前一向与人为善,致仕回金陵后,更是悠游林下不问官场之事,妾实在不知他能和什么人结仇。” 问话至此,已经进入了死胡同,顾希言和韩沐对视一眼,便起身告辞。 方夫人倒是很热情,挽留道:“舍下已经备好晚饭,若二位不嫌寒酸,便在舍下用了晚饭再走吧。” 顾希言辞道:“府衙还有公务,便不在此叨扰了。” 方夫人继续挽留:“拙夫的事情,全凭二位老爷做主。不过是些家常便饭,二位用过饭后再去忙公务,倒也便宜。” 顾希言本想再辞,内心忽然一动,拱手道:“承夫人盛情,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张府的管家这时出面道:“花厅地方轩阔,二位老爷请去那里用餐吧。” 张府占地不小,管家领着顾希言和韩沐穿过几重院落,沿着抄手游廊到了花厅,晚饭已经摆好了。 韩沐发现,方夫人口中所说的家常便饭也十分丰盛,烧鸭、煨海参、酱烧甲鱼、苔菜虾仁,鳝丝羹、并一大碗热腾腾的香稻粳米饭列满食案。 韩沐出身伯府,也是经过见过的,此时亦忍不住感慨:金陵人皆传张允中举止豪奢,如今看来果不其然,纵使他去世了,家中的架子一时也还不倒。 食案上最引人瞩目的是那道煨海参。用一尺长的邢窑白瓷盘装呈,个头很大,且个个油亮晶莹。参刺如乳突,浑圆肥壮,色泽诱人,即使先不下箸,观其形色,便已是相当诱人了。 海参本是无味之物,要用鸡、肉浓汤来煨制,看来张府的厨子很懂得做海参。 韩沐从早忙到现在,早已是饥肠辘辘,忙夹了一筷海参品尝,酥而糯,软而脆,且做得非常入味,从入口至嚼烂,味道浑然一体,毫无汁浓而参淡的感觉。他不由赞道:“贵府做的海参香滑软润,堪称一绝。我亦吃了不少煨海参,但像这般入味的,实在罕见。” 一旁伺候的张府管家见韩沐识味,也有意炫耀,笑道:“韩治中识货,舍下做海参,全部采用的是上好的大乌参,坊间酒楼做的煨海参多是用黑杂参和黄玉参,有参之名而无参之实,味道自然便差了很多。” “原来如此。”韩沐笑道:“我府上有时亦会做煨海参,虽然味道也不算差,但总不如贵府这样入味,色泽也不如贵府这般晶莹透亮,可有什么秘诀?” 管家笑回道:“海参煨制是很费功夫的,得先用水泡透了,磨去粗皮,洗净剖开后把肠子和切条都去掉,然后再用盐水煮透,最后加入浓肉汤隔水再煮一边,才能入味。至于色泽嘛,韩治中下次可令贵价加入少许酒和冰糖,颜色就好看了。” 韩沐与管家说的热闹,顾希言却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突然问道:“贵府经常做这道煨海参吗?据我所知,海参乃是发物,张侍郎素有咳喘之疾,常吃海参怕是不合适吧。” 管家的脸色倒是如常,笑笑道:“这是自然,这道煨海参只是待客用。老爷平日极重保养,亦明白食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是肯定不会吃的。” 顾希言不再发问,默默用完晚餐后,便起身告辞。管家便向顾希言、韩沐请罪:“小的本应送二位老爷出门的,但灵堂那边来了一拨客人,下人们办事不利,小的得去照管一二,还请二位老爷恕罪。” 管家向二人指路:“顺着花厅一直向东走,到尽头向右一拐,便到大门口了。” 顾希言和韩沐依言出了花厅向东行去,没走几步路,一名青年女子走上前来,深深道了个万福,压低了声音道:“二位老爷稍等,妾有话要说。” 顾希言细看那女子,年纪约二十余岁,因在丧中通体素服,却不掩明艳之色,身边还带了一名小丫鬟。顾希言懂得避嫌,稍稍侧身避开,沉声问:“夫人是府上何人?” “二位老爷请借一步说话。”那名女子引着顾希言、韩沐绕过抄手游廊,来到一处隐蔽的院落,方道:“妾身姓张,是老爷的妾室。妾知道老爷是被何人所害。” “究竟是谁?”韩沐脱口问道。 “便是醉仙楼的沈琼英。”张氏愤愤道:“那是一个蛇蝎女子。她早就看上了老爷的资财,想要勾引老爷,可惜老爷一直不为所动。后来她大概是觉得年纪大了,想找个后半辈子的靠山,便一心要嫁给老爷为妾,可老爷却不肯松口,她恼羞成怒,便起了歹毒的心思,以食物毒杀老爷泄愤。” 张氏这话未免太匪夷所思,韩沐有些无奈地看向她,问道:“你说这话,可有什么证据?” 张氏倒是振振有词,冷笑道:“沈掌柜在坊间是什么名声,二位老爷一查便知。更何况,我家老爷辞世前那段时间,经常去醉仙楼喝酒,去世当晚也是,沈掌柜有充足的作案时间。我家老爷去世那晚,便是夫人与妾去认的尸,老爷死得惨啊,面色枯黄,身上有好多水迹和呕吐之物。这定是沈琼英那贱害的。” 顾希言本不愿再听张氏的废话,正欲抬脚走开,闻到此言又停下问道:“你是说,张侍郎的身上有呕吐的痕迹?” “正是。”张氏愤慨道:“这便是沈琼英毒害我家老爷的实证了。” 韩沐不置可否,顾希言却沉下脸来,凝视张氏片刻道:“酒后呕吐,亦是常有之事。你以此断定张侍郎为沈掌柜所害,未免过于草率。你可知道,按国朝律法,诬告人死罪,所诬之人已杀者,反坐以死;未决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加役三年。人命至重,岂容你儿戏?” 顾希言锐利的目光似是要将她的心思戳穿,张氏瑟缩了一下,也没了之前的声势,喃喃道:“是妾身唐突了,还望二位大人恕罪。不过妾也是一片好心,想早一点找到谋害我家老爷的凶手。” 张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顾希言却懒得和张氏废话,冷声道:“查明真凶,惩奸除恶是官府职责所在,我等自当尽力,你就不必费心了。” 言毕不再理张氏,与韩沐一起向正门走去。 韩沐觉得顾希言面色实在阴沉的可怕,边走边劝道:“这妇人无知,无非是争风吃醋罢了,伯约不必和她一般见识。我们还是先回府衙,召集仵作再碰一下吧。” 顾希言只顾匆匆向前走,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坊间有关沈掌柜的传言,季安派人去打听一下吧。” 顾希言的语气淡淡的,不再有任何波澜。此时天色渐渐黑下来,张府的门前点起了烛火,顾希言抬眼望去,内心便如那烛火一般熬煎。时隔多年,她是否一如从前? 第11章 芝麻红枣八宝茶+一窝丝+酥…… 坊间向来是无秘密可言的,自从官府的人找沈琼英问过话后,醉仙楼女掌柜涉嫌谋害张侍郎的一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金陵,连带酒楼的生意也受到不小的影响。 若按照以往,每日午间醉仙楼向来是宾客满座,可是今天,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桌客人,食客们看向沈琼英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探寻与玩味。 沈琼英懒得理睬这些目光,想到叶芜前日托她帮忙研制几款点心,便嘱咐伙计照应好酒楼的生意,自己携了点心去明月茶坊找叶芜。 明月茶坊位于金陵国子监一带,是个闹中取静的所在,与其说是茶坊,不如说更像是一座私家园林。沈琼英从西角门进入,穿过一叠假山,一方极大的水池映入眼帘,四周全是花木,亭台楼阁点缀其间,便是茶客们饮茶的所在。正值暮秋时节,园内的桂花开得正好,偶尔有微风拂过,吹落桂花如雨,茶客们衣襟间便沾染了馥郁的桂花香。 水池东面朱红栏杆夹着一带走廊,走廊尽头一个小小月洞,走进去是一座小小的院落,叶芜平常坐卧起居便在这里。沈琼英与她向来是熟不拘礼的,也不等人通报,先笑道:“身居闹市而得林泉之趣,说的就是叶姐姐这里了。我与姐姐在这里饮茗消遣半日,倒可抵得十年陈梦。” 叶芜亦笑着起身迎接:“今日你来着了,我刚刚泡了红枣芝麻八宝茶,你也来一盏?” 国朝文人雅士素重清茶,叶芜经营的明月茶坊客人大多是仕宦,故而以卖清茶为主。但私下里,叶芜却也爱喝这种材料混杂热热闹闹的熬茶。 前朝茶圣早就批评过这种坏习惯,说是混合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材料反复熬煮出来的茶,就好像沟渠间的废水一般,向来为懂茶之人所不取。 因这在文人雅士眼中是恶趣味,叶芜只是私下里自己泡着喝,可是她偶然间发现,沈琼英竟然也喜欢喝这种熬茶,于是这成了两人之间共享的秘密,她们时常会一起喝熬茶。 叶芜泡的芝麻红枣八宝茶,除了芝麻红枣之外,还加了白糖、玫瑰花、枸杞、核桃仁、桂圆肉和葡萄干六样,喝起来香甜适口,唇齿之间还有淡淡的玫瑰香。喝完了茶水,还可以接着吃核桃仁、桂圆肉和葡萄干,热热闹闹倒也十分有趣。 沈琼英饮毕碗中茶、又吃了干果,笑道:“对了,我把新做的两样点心给你带来了。” 沈琼英从食盒中取出点心,其中有一样点心盛在青色越窑裂纹盘里,洁白绵密,细如龙须,又似女人的缵髻,叶芜眼睛一亮,喜道:“这不就是一窝丝吗?我听说这是金陵薛内臣家的名点,配方从不外传,我也是在薛内臣家赴宴才吃过一回,你又是怎么知道做法的?” 沈琼英笑笑道:“观其貌,尝其味,自己再试验几次,自然也能做的八九不离十了。叶姐姐尝尝看,是不是这个味道?” 一窝丝入口细密绵软,如轻烟密雾般在舌尖上化开,甜蜜的味道很快便萦绕开来。再稍用力一咬,原来内部包裹了芝麻糖,香气四溢,酥脆可口,为这道点心增添了丰富的层次感。 叶芜不由赞道:“好吃。” 沈琼英笑道:“一窝丝有芝麻馅的,也有奶酥馅的,叶姐姐要不要都尝尝看?” 叶芜依言又拈起一块,一口咬下去,浓郁的奶香与甜香在口中漾开,奶酥的油脂中和了一窝丝略微干涩的口感,让这道点心变得更加滋润甜美。更妙的是,在奶香之外,又略带一丝橙子的清香,味道更加清新,令人吃多了也不觉得腻。 不知不觉间,叶芜便将这快奶酥馅的一窝丝吃完了,她好奇问道:“我听说这一窝丝制作工艺极为繁琐,不易仿制,你且别卖关子,到底是怎么做的?” 沈琼英笑笑道:“倒也不是太难。把麦芽糖倒在铁锅里小火熬一下,熬到浓稠之后倒出放凉,再放入黄豆粉中。然后你把糖中间弄个圆洞,向四周不断拉伸、对折,在拉伸过程中,一定要注意不断撒上黄豆粉防止黏连,最后拉伸成像头发丝一样细,再卷入自己喜欢的馅料,就可以了。做这道点心最重要的是拉伸的手法,要不轻不重,徐徐为之,才能不断不黏连。” 叶芜扶额叹道:“正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我茶坊的点心师傅,恐怕还得跟你好好学一阵子才能熟练制作。对了,奶酥馅的一窝丝,我吃来有淡淡的橙香,你是往里面加了橙子汁了吗?” 沈琼英有些得意的笑:“是在奶酥里加了少量的里木水,味道与橙子汁类似,气味却更清香。” 叶芜好奇问道:“里木?这是果子名吗,倒是从未听说过。” “这还是前朝蒙古人带来的新鲜果子,有点像咱们这里的香橼果,价钱却贵的多,我也是托人从北京带了一些。回头拿给你看看。” 叶芜又把目光投向另一样点心,金灿灿的如拇指肚一样大,点缀以海棠花瓣,不由问道:“这道点心看上去挺雅致的,叫什么名字?” “是酥儿印。”沈琼英笑道:“所谓卿且梳相思,思卿共白头,原是取个好彩头。做法却简单,将面粉与豆粉混合,加水揉成细长条,再均匀地切成二分长的小段,撒上少许面粉防止黏连,用梳篦轻轻印上齿花。最后热锅内倒入酥油融化,加入面段小火炸至金黄捞出,再趁热撒上白糖晾凉即可。” 沈琼英一面解释,一面拿了一块酥儿印品尝,酥脆香甜,一口一个,正与微涩的清茶相配。糖、酥油和面粉相搭,果然能变化出许多美味的面点,若不是怕吃多了会发胖,她可以很快吃光这一盘。 叶芜笑道:“这道点心意头却好。想来在我茶坊一经推出,便能风靡金陵城贵妇圈了。”她看了沈琼英一眼,装作不经意道:“沈妹妹,我亦听说醉仙楼最近发生的事了,我当然是信你的,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放心,坊间的谣言来得快去的也快,咱们立得稳行得正,怕什么?” 沈琼英内心感动,眼圈一红笑道:“姐姐的心意我领了,目前这一点小波折,我还应付的来,日后少不了有麻烦姐姐的事呢。” 叶芜忽然想起一事,压低了声音道:“对了,前些日子,我在长干里遇见令弟了。” 金陵小食光 第7节 沈琼英闻言激动地站起来:“真的?叶姐姐又没见过小弟,莫非弄错了?” 叶芜笃定道:“不会有假,是他主动上前相认的。他说自己目前一切都好,这次是回金陵办差,顺带找我打听你的消息。得知你安好,他便放心了。” 沈琼英怅然:“那他怎么不直接来找我呢,这孩子,真是太胡闹了。” 叶芜安慰她道:“令弟早已成年,他自己的事,自己自然有主张。他认为有必要见你,自然会回来见你了。” 就在两年前,沈琼英的小弟沈均益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说要不依赖姐姐北上谋生,沈琼英非常着急,带着家丁将金陵城找遍了,又托人向邻近府县打听,皆了无音讯。后来接到沈均益的来信,说自己在淮南谋事,一切安好,这才稍稍放心。 这几年来,与同胞弟弟沈均益不能相聚,一直是沈琼英的一块心病。 应天府衙内,韩沐向顾希言汇报自己这天的调查成果:“伯约,我今日在坊市逛了一天,倒也听到了不少传言。有关于沈掌柜的,也有关于张侍郎的,伯约想先听哪一个?” 顾希言看了韩沐一眼,沉声道:“先说沈掌柜的吧。” 韩沐笑了:“这个就很有意思了。金陵人对沈掌柜为人褒贬不一,有人说,沈掌柜是个不检点的女人,和金陵城很多达官显贵不清不楚,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她是靠男人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的。” 顾希言眉头微皱,随即问:“那褒扬的话呢?” “褒扬的话大多是从庶民口中听到的,说沈掌柜厨艺好,人美心善,这些年没少做扶贫济弱、仗义疏财之事,醉仙楼每年冬天都会带头施粥,还会推出一些廉价的菜肴,在庶民中口碑极好。” 顾希言面上还是淡淡的,可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嘴角已是微微向上扬起。 “那么有关张侍郎的传言,多半是不太好的吧。”顾希言随口问。 “正是。”韩沐皱眉道:“坊间皆传张侍郎为富不仁,鱼肉乡里,当然,他们也没有什么证据。金陵的世家大族,亦多有这样的传言,也做不得准。” 顾希言对韩沐的话不置可否,沉声道:“张侍郎去世那天,先是去了明月茶坊,晚间再去了醉仙楼。明月茶坊的叶掌柜,也得去拜访了一下。” 韩沐主动道:“我早就听说叶掌柜的大名,她也非一般人物,我现在就去明月茶坊打探消息。” 第12章 顾渚紫笋 韩沐是个急性子,当天晚上便去明月茶坊打探消息。听说是官府来人,叶芜也不敢怠慢,当即请韩沐进来说话。 韩沐走进园内,一路分花拂柳、穿山过水来到一处僻静茶室,叶芜已经领着一名婢女提前在这里等待,见他进来,道了万福微笑道:“韩治中是稀客,今日到访,必有要事见教吧。” 叶芜亦是金陵的风云人物,坊间对她褒贬不一,有人称赞她立志守节,贤德可嘉,亦有人说她不矜细行,放浪不羁,韩沐好奇地打量叶芜,大约不上三十年纪,一张俏丽的瓜子脸含威不露,身量高挑,家常挽着杭州攒,上着白绫对襟袄,下着纱绿潞绸裙,显得妩媚又清雅,不由暗思:“金陵人传叶芜为人豪爽厉害,恰似母大虫一般,如今看来也不可尽信。” 韩沐笑道:“久仰叶掌柜大名,今日冒昧打扰,确实有事要请教。据韩某所知,张侍郎去世那天,下午曾与蒋御史、谢通政在明月茶坊饮茶,可有此事?” 叶芜面色并无波澜,坦言道:“确有此事。张侍郎是明月茶坊的常客了,他去世那天下午,曾与蒋御史、谢通政约好来这里饮茶。” 韩沐随即问道:“叶掌柜可知是当时是何人给张侍郎泡的茶?” 叶芜道:“一般张侍郎来都是我亲自接待,但那天不巧我出门买茶,是我贴身婢女翠柳接待的。”她指向一旁侍立的一名年轻女子道:“她就是翠柳。” 翠柳看上去年纪大约不到二十岁,神态却远不如叶芜那般镇定,韩沐看向她问道:“你还记得那天张侍郎喝得什么茶?可用了什么茶点?” 翠柳的声音有些颤颤的,苦脸道:“张侍郎爱喝顾渚紫笋,婢子当天冲泡的就是此茶。那日张侍郎、蒋御史、谢通政三人只是饮茶清谈,并未用点心。” 韩沐眉头微皱,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那日张侍郎的言行有何异常之处?” 翠柳忙道:“张侍郎那日与蒋御史、谢通政谈笑宴宴,婢子未看出有何不妥之处。不过......”她稍一迟顿道:“婢子泡完茶后,张侍郎就让婢子退下了,其后他们三人又谈了半个时辰才离去。” 翠柳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哀求:“韩老爷,婢子说的句句是实,断不敢欺瞒官府的。” 叶芜倒笑了,看向翠柳道:“瞧你,也是跟着我办了几年事的,怎么还这么胆小,韩治中只是例行问话,你有什么可慌的,韩治中,你说是不是?” 叶芜转头笑看韩沐。 她笑起来似乎格外妩媚,韩沐轻咳一声道:“正是,我暂且无话问了,你且退下吧。” 翠柳如蒙大赦一般退了下去,韩沐亦起身道:“今日叨扰叶掌柜,韩某改日再来拜访。” 叶芜笑着挽留:“韩治中既然来了,总得喝一盏茶再走,不然倒显得妾失礼了。” 韩沐也是久闻明月茶坊之名,他自已一向对饮食一道又是极有兴趣的,于是就坡下驴道:“恭敬不如从命,如此便劳动叶掌柜了。” 叶芜愣了一下,方领悟到韩沐是要自己亲自泡茶。叶芜素以茶艺精湛闻名,如今轻易不出手,能够让她泡茶招待的,皆是金陵显贵,此人还真是不客气。 叶芜认真打量了韩沐一眼,笑问道:“妾听闻品茶有十宜,无事、佳客、幽坐、吟咏、挥翰、徜徉、睡起、精舍、清供、会心,韩治中以为今日能有几宜?” 韩沐亦笑:“明月茶坊向以雅致清净闻名,这精舍一宜自不必说,另有一宜,便是佳客吧。” 佳客?叶芜忍不住腹诽,面上却丝毫不漏,笑问道:“如此妾便献丑了,不知韩治中爱喝什么茶?” 韩沐内心一动,笑道:“便也是顾渚紫笋吧。” 叶芜愣了一下道:“原来韩治中与张侍郎爱好相同?真是巧了,妾平日里也喜欢喝呢。” 叶芜从柜中取出一套素白暗刻四季花纹茶盅,其色白如凝脂,素犹积雪,茶盅的釉面极薄,透过灯光隐约可见内壁的暗花,韩沐细细赏鉴后,不由赞道:“这是成庙时烧制的甜白釉吧,只恐风吹去,还愁日炙消,说的就是它了。韩沐今日倒是眼福口服皆占全了。” 此人倒还识货,叶芜笑道:“韩治中是明眼人,成庙甜白釉世间留存极少,妾也是托人从北京辗转得了一套,爱如珍宝,轻易不拿出待客的。” 韩沐拱手道:“如此更承叶掌柜盛情了。” 叶芜暗自撇撇嘴,走到一角的竹炉旁,取了铅制的汤瓶舀水烹茶。 她用竹扇小心发火,那消半刻时间,汤瓶中的水开始萌动,初如虾眼、蟹眼,再便如鱼眼连珠,叶芜继续扇火等待,直到水势涌沸如腾波鼓浪,如松涛阵阵,方从宜兴小瓶内取了茶叶放入茶盅,再将茶瓶内沸水注入,一时之间云光浮面,烟雾缭绕、香气氤氛。 叶芜随即盖上茶盅笑道:“国朝首创瀹饮法,开千古茶事之宗。如今金陵流行的饮茶法更加简便,取细茗置茶盅,用沸水点之即可。顾渚紫笋味道清新,倒很适合这种饮法。” 稍待片刻,韩沐掀开茶盅,汤色已变得淡黄明澈,顾渚紫笋原本芽叶微紫,背卷似笋壳,经过沸水冲泡变得舒展起来,颜色嫩绿,形如银针,大小长短极均匀,韩沐先就赞道:“观其形色便不凡,前朝茶圣称其为茶中第一,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叶芜轻笑道:“韩治中且慢发议论,先尝尝茶味如何?” 韩沐轻啜一口茶,先灌漱,再慢慢下咽,用舌尖细品茶味,只觉香气高爽,滋味甘醇,令人仿佛置身于秋夜的泉石松竹之间,皓月清风直入襟怀,尽得高远清幽之味。 一时间二人皆默然无言,须臾后,韩沐方笑道:“妙极了,幸得叶掌柜亲自款待,韩某方有此口福,深秋月夜得此妙饮,倒能洗去不少尘念。”又问:“泡茶可是用的是清晨的露水?” 看来他毕竟还是不大通,叶芜笑道:“时人皆以为天水远胜于地水,其实也不尽如此,据我所知,江南一带好多泉水味道清冽并不下于露水或雪水。这是我一早令人于安德门外明净寺中取的玉华泉水,清冷甘冽,质地绝佳,我以为堪与杭州虎跑泉相媲美。” 韩沐此时已完全被叶芜的茶艺所折服,脱口道:“受教了,仔细品来,确实轻浮甘冽,看来以后我也得让下人去明净寺取水了。” 醉仙楼一连几日客人寥寥,这日晚间倒是来了两桌客人,点了海参羹、扳指江珧柱、黄芽菜煨火腿、八宝豆腐等招牌菜,喝了好几坛金华酒。 这一行人衣着倒是相当光鲜,看上去非富即贵,故店中的伙计也尽心服侍,务求宾主尽欢。那知临走时,为首的那名中年男子笑道:“这位小哥儿,我今日现银带得不多,先记上账,改日再来付钱吧。” 伙计内心一跳,忙笑道:“还请客官见谅,小店诚信经营,规矩是概不赊账。” 那中年人随即把脸一板,冷声道:“岂有此理,想我王某人在金陵大小也是个人物,在各大酒楼宴请宾客,从来没遇到过不让赊账之事,把你们掌柜叫过来,我有话和她理论。” 伙计忙赔笑道:“沈掌柜今日不在店里,客官跟我说也是一样。小的绝对不敢对您不敬,只是小店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赊账,否则小的明日便被辞退了,请您体谅小的在外谋生实在不易。” “你们这一套可哄不了我。”中年男子一把推开伙计,提高了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掌柜每日晚间都会在店里,我只找她说话,你再不去叫,我就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一旁的客人也跟着起哄,众伙计眼看压不住,只得去后厨请了沈琼英来。 沈琼英细看为首的那名客人,生的面皮白净,五短身材,显得非常结实有力。略一沉吟道:“这位客官要找我吗,我的意思刚才伙计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本店小本营生,概不赊账。客官若真的没带够银子,写个条子,我让伙计们去贵府取一趟也使得。” 沈琼英一面说着,一面向一旁的春兰使了个颜色。春兰趁众人没留意,悄悄溜出去了。 竟是这样不留情面,中年男子当即沉下脸来:“沈掌柜还真是不识抬举。我可都听说了,前几日官府来找你,认定你就是杀害张侍郎的凶手。做下这样伤天害理之事,竟有脸这么趾高气昂地做生意,还真是厚颜无耻。” 一旁的青年男子也跟着起哄:“大哥有所不知,沈掌柜和金陵一众达官贵人走得很近,原是没羞没臊惯了。如今犯下这么大的事,人家还镇定得很。要换了一般人,羞也羞死了。” 一时间众人皆哄堂大笑,沈琼英经营酒楼多年,即使经过见过早有准备,此时亦觉得一股气血上涌,冷笑道:“有道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张侍郎去世与我毫不相关,官府只是例行问话,不日便会真相大白。倒是有些人平日里人模狗样,背地只会出些龌龊见不得人的主意,自己酒楼生意做不好,便挖空心思想要污人清白。殊不知即便醉仙楼倒了,也轮不到你家酒楼横行。堂堂男子汉不想着怎么上进经营,倒在这里欺负弱女子,我还真是瞧不不上。” 沈琼英这样一位青年女子,看上去柔柔弱弱,没想到遇事竟这般牙尖嘴利,那名中年男子登时恼羞成怒,厉声道:“跟这小贱人讲不得道理,弟兄们,上手给我砸。” 一众男子一拥而上正要动手,情急之间沈琼英听到有一熟悉的声音喝道:“我看谁敢?”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过去,不由感慨万千,竟是顾希言到了。 第13章 酸笋鸡丝馄饨汤+初吻 顾希言的语气不重,却天然带着一种威压,为首的中年男子闻言内心一惊,却还是强撑问道:“你是谁来多管闲事?” “应天府丞,顾希言。”顾希言冷声道。 中年男子脸色变了几变,终是勉强笑道:“顾老爷,这都是一场误会,小的今日用餐没带齐银两,改日一定补上。” 顾希言且不理他这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那里当差?” 面对顾希言的目光,中年男子早就没了刚才的声势,轻咳一声道:“小的王敏行,现为金陵留守左卫余丁。” “原来为卫所军户。”顾希言冷笑:“最近金陵闲置军户闹事的不少,都被官府一一处置了,没想到你竟敢顶风作案。” 顾希言看向一旁的侍从道:“你拿我的名刺,到西城兵马司找韩指挥,就说军户王敏行寻机闹事,扰乱市井,让他看着处置。” “遵命。”侍从答应一声正要离去,王敏行彻底急了,忙跪下道:“别别,小的一时糊涂了,现在就把饭钱补上,求顾老爷放过小的吧。”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 王敏行见顾希言还是不说话,转头哀求沈琼英道:“沈掌柜,您大人有大量,求您给顾老爷说说情,就放过小的吧。” 沈琼英本不愿理他,经不住他一直苦求,还是看向顾希言道:“顾府丞,饭钱他已经给了,毕竟也没给店里带来实际损失,您看?” 顾希言终于开口道:“这次看在沈掌柜的面子上放过你,若有下次,决不轻饶。你且下去好好思过。” 王敏行忙答应了,如蒙大赦一般退下。店里一时安静下来,沈琼英内心五味杂陈,上前谢道:“这回多亏顾府丞出面,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顾希言并不理会她的答谢,犹豫片刻问道:“你店里的生意,最近很难做吗?” 沈琼英怔了一下,却还是勉强笑道:“向来谣言是传得最快的,不过是一时的波折,想来不会有大碍,让顾府丞费心了。” 见她并不诉苦,顾希言沉默片刻道:“如此,我便告辞了,以后多加小心。” 沈琼英挣扎了片刻,道:“今日承蒙救助,顾府丞在小店用过晚餐再走吧。” 顾希言内心一动,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谢临匆匆走了进来。 谢临见到他,面色微变,沉声道:“顾府丞,请借一步说话。” 顾希言又恢复了一贯清冷的神色,沉声道:“大可不必,事无不可对人言。谢掌柜有话可直接说。” 谢临微怒,冷声道:“也好,上次见面时曾与顾府丞说过,在下也是醉仙楼的掌柜,若官府问话,直接由在下出面即可。英英她毕竟是青年女子,不方便抛头露面。” “谢表哥。”眼看谢临有些误会,沈琼英忙解释道:“顾府丞这次不是来问我话,他是......” “谢掌柜。”顾希言冷冷打断沈琼英,沉声道:“顾某寻人问话自有考量,不是你可以干预的。谢掌柜是聪明人,妨碍官府办差是什么罪责,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谢临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顾希言已经起身对沈琼英道:“饭我不吃了,就此告辞。” 眼看着顾希言抬脚走了出去,沈琼英挽留的话犹豫着说不口,莫名觉得一阵失落,又见谢临着实有些恼火,只得上前解释道:“谢表哥,其实......” “英英。”谢临打断她的话,声音带了几分疲惫:“上次你答应过我,日后要见顾府丞,我必须也在场的。” “谢表哥。”沈琼英见他这样,无端没了底气:“今日事发突然,我以后注意便是。” 金陵小食光 第8节 “这就对了。”谢临放缓了语气,也露出一丝笑容:“突然想吃你做的酸笋鸡丝馄饨汤了。” “我这就去做。”沈琼英忙答应了,转身去了后厨。她走得很快,原是不想让谢临看到她眼中的伤感。她怎么会忘记,顾希言是最喜欢吃她做的酸笋鸡皮汤的。她的思绪回到十二年前。 那一年沈琼英十五岁,顾希言十七岁。 这年秋天,沈琼英发现自己见到顾希言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每次去找顾希言玩,他都不在房中,杨文俪和下人们说他忙着准备明年的会试,日日都在学里苦读。 沈琼英早就习惯了与顾希言朝夕相处,分离略久便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天不到卯时,她便早早起床去出下准备顾希言最喜欢吃的酸笋鸡丝馄饨汤,想要在他出门前见上一面。 沈德清前一阵子刚从福建带来一篓笋,粗壮如臂,用沸水充分浸泡后,再投入冷水中浸泡二三日,这时笋的酸度刚刚好,取出切成细丝,便可以用来煮汤了。 口蘑原是北地风物,秋季最为鲜美,与鸡肉泥搭配在一起,加入葱花胡椒粉包成馄饨,风味绝佳。馄饨汤是用鸡骨熬的,加入酸笋丝、葱花、煮熟的鸡丝、香醋少许胡椒,一碗热辣鲜爽的酸笋鸡丝馄饨汤便做好了。 沈琼英将汤碗装进食盒里,匆匆赶到顾希言房中,他早已经起身在窗下读书,见到沈琼英愣了一下,问道:“你今天怎么来着这样早?” “来给你送早餐呀。”沈琼英举起食盒向顾希言示意,皱眉道:“这一阵子老是见不到你,杨姨说你功课忙,所以我早早就来了。” 顾希言避开沈琼英恳切的眼光,自从上次发现她来癸水起后,他心中便时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也就在这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发现沈琼英的身量已经完全长开,体态变得越来越苗条,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妩媚,尤其是那一双善睐明眸配上淡烟一般的笼月眉,便是不泣不笑,亦别有一番风致,他觉得内心莫名慌张。 所以这段日子,他一直借口学里功课忙,有意避开沈琼英。没想到她还是主动找上门来。 顾希言轻咳一声道:“其实你不必这么早起操劳的,我去学里吃饭,也是一样。” 沈琼英嘴巴一撇,眼圈也红了:“顾哥哥,你是不是有意躲着我,你是不是不跟我好了?” “没有没有。”顾希言最见不得沈琼英泫然欲泣的样子,忙哄道:“你多心了,我这不是怕你累着嘛。” 沈琼英这才稍稍放心,从食盒中取去那碗馄饨端到顾希言面前道:“那你乖乖把馄饨吃了,我才相信你。” “哎。”顾希言忙夹起一个馄饨往嘴里送,刚做好的馄饨是有些烫的,他却顾不得许多,急急地吃了下去。 口蘑丰腴鲜美,鸡肉馅嫩滑有嚼劲,再配上微辣的胡椒,味道更佳鲜爽适口,顾希言一连吃了好几个馄饨,才停下筷子,头上已是微微冒汗。 他又喝了口酸笋鸡丝汤,酸辣醇厚令人胃口大开。胡椒的辣和酸笋的鲜都渗透到鸡丝里,让鸡肉变得鲜美又余味悠长,而笋也吸收了鸡肉的香,吃起来又脆又鲜。不一会儿功夫,半碗汤便下了肚。 顾希言满意地叹了口气,赞道:“好长时间没吃到你做的酸笋馄饨汤了,真好吃。” 沈琼英也满意地笑了;“顾哥哥,馄饨汤有些烫,你慢点吃,我刚吃完饭,不会和你抢的。” 说完,沈琼英用银匙捞起一个馄饨,慢慢吹凉一点送到顾希言嘴边:“顾哥哥你吃吧。” 沈琼英的面色被热汤熏蒸,变得越发如美玉般光华,一张樱桃小口亦变得红艳润泽,顾希言忽然觉得心跳如鼓,鬼使神差的,他一把搂住她,低头便吻了下去。 只听得叮当一声脆响,银匙滚落在地,沈琼英似是呆住了,并不挣扎,顾希言只觉得浑身热血翻涌,便又继续攻城略地,他撬开她红唇,想要深入品尝,她唇齿间似有淡淡的桂花香,让他越发沉迷。 渐渐地,沈琼英的身子微微抖了起来,顾希言心下万分爱怜,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坏的事,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是温柔地抚上她的面颊,在她耳边一遍一遍轻声抚慰:“英英,别怕。” 顾希言吻得很激烈,言语却那样温柔,沈琼英只觉得心跳得厉害,身子也越来越抖,慌乱中带着颤音道:“顾哥哥,你.......”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沈琼英才渐渐清醒过来,一把将顾希言推开。她此时是真掉下泪来,小脸通红,鬓发也有些散乱,带着哭腔道:“顾哥哥,你欺负我,我告诉母亲和杨姨去。” 说完也不等顾希言回复,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顾希言此时也清醒过来,心中异样的感觉渐渐消退,他此刻才明白,自己对沈琼英的感情已经这般热切,这一次,他注定在劫难逃。 他并不后悔自己对沈琼英的感情,他只是在乎她是否也对自己有心,他只是后悔操之过急把她吓到了,若她把自己当成轻薄好色之人,他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顾希言突然没了追出门的勇气。 “姐姐忙了一天想必累了,我来帮姐姐一起做馄饨吧。”春兰的话打断了沈琼英的沉思,她忙道:“我快做好了,你等下直接拿过去就好。” 呵,一晃十二年过去了,不知顾希言是否还记得当然那碗酸笋鸡丝馄饨汤的味道。 第14章 八宝肉圆+八宝豆腐+银苗菜…… 在醉仙楼受谣言影响生意萧条的这段时间,江东门内西关南街的轻烟楼异军突起,先后推出了一系列新菜,又招揽了一批歌姬,生意异常火爆。 这日上午,叶芜来探访沈琼英,说起轻烟楼的盛况,皱眉道:“我听说,轻烟楼最近要组织赏枫雅集,届时会邀请金陵城的达官显贵参加,还将推出不少秋季特色菜肴。他们这是看准了醉仙楼最近生意不好,想要趁虚而入、取而代之嘛。” 沈琼英笑笑道:“只要是正当竞争,我倒不介意和轻烟楼打擂台。只是不知他们最近推出了什么新菜?” “那可多了。”叶芜思索道:“我们茶坊的伙计最近请客去过一次,有红扒秋鸭、红煨鳗、鸡枞鱿鱼汤、八宝肉圆、八宝豆腐。还有......” “等一等。”沈琼英打断叶芜的话,好奇道:“这八宝肉圆、八宝豆腐听上去倒是有点意思,只是不知道怎么做的。” 叶芜笑道:“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不我今日中午去尝一下,顺便打听一下做法?” 沈琼英亦笑:“如此甚好,醉仙楼的伙计不便出面,便有劳叶姐姐了。” 叶芜是个急性子,当天中午带着丫鬟翠柳一起来到轻烟楼,从外面观其形貌,倒也是重檐迭起、珠帘绣幕,气象万千。此时虽是中午,却已经有南曲歌姬新妆昡服,调试琴弦,忙着招接四方宾客了,这也是轻烟楼的一大特色,所以从早到晚都宾客盈门。 伙计见沈琼英进来,忙迎上前去笑道:“这位姐姐您楼上请,楼上清净,小的给您找个整洁阁子,景色好能望见大江,又不受打扰,您看好不好。” 轻烟楼的伙计还真有眼色,看来沈琼英又要多一个劲敌了。叶芜一面感慨,一面随伙计上楼坐下,伙计奉茶递上热毛巾,又笑问:“不知姐姐们想吃点什么,小店有红烧石首鱼、炒鲟鱼片、烧鸭、炒腰子、粉蒸肉......” 叶芜打断了伙计报菜名,笑道:“我知道你们店里最近推出了新菜,便是八宝肉圆、八宝豆腐、和银苗菜三样吧。” “好嘞。”伙计爽快答应:“姐姐您真识货,这几样菜都是最新推出的,进来很受欢迎呢。因数量有限,您要是来的晚了,也许就吃不上了。” 伙计招呼过叶芜后,便下楼传菜了,叶芜信手推开雕花木窗,果然望见大江一碧千顷,波涌浪卷,宛若银链一般向东流去,不由感慨望江楼的环境真是得天独厚。 她们并没有等待多长时间,八宝肉圆、八宝豆腐和银苗菜便陆续端上来。银苗菜是藕的嫩芽,又称藕丝菜。轻烟楼的厨子选择搭配少许姜丝来爆炒,又加入少许糖、醋来调味,吃起来酸酸甜甜,鲜脆爽口,令人仿佛置身于秋日的荷塘,周身皆萦绕着馥郁的荷香。 至于这道八宝肉圆,叶芜尝了一口,却不知道是怎么做的。那肉圆外表红润油亮,个头也不小,因蒸得极软糯,吃的时候不能用筷子夹,得用羹匙舀,一口咬下去,浓郁的肉香充斥了整个口腔,清鲜味美却不显油腻,再细细品来,里面似是有松仁的油香、笋尖的清香,还有一样嚼起来脆脆的似是荸荠,一样鲜爽的像是香簟,至于其他辅料,叶芜就实在尝不出来了。 那道八宝豆腐同样如此。这道菜是汤菜,卖相极好,洁白如玉的嫩豆腐丝,配以深红的火腿丝、嫩黄的鸡丝、粉色的虾仁,还有各种深色的菌类,看上去琳琅满目十分诱人。仔细品来,豆腐嫩滑热烫,佐之以鸡肉、火腿、蘑菇的鲜味,味道更加有层次。而汤是用鸡骨熬的,默默吸收了豆腐和各种辅料的精华,口感鲜美醇厚。 八宝肉圆和八宝豆腐都很下饭,不一会功夫,翠柳面前那碗碧粳米饭便见了底。叶芜今日来还有别的目的,所以各样菜肴皆是浅尝辄止,吃了半碗饭填饱肚子后,她叫来店中伙计问道:“这八宝肉圆和八宝豆腐的味道真好,我也想在家中试着做一下,能透漏一下做法吗?” “姐姐您见谅。”伙计赔笑道:“店里推出的新菜,掌厨都是秘而不宣呢。您若是喜欢吃,时常过来便是,小的保证给您留最好的位置。或者懒得走动,您派下人来说一声,小的把菜送到您家里也成。” 话说的这样周全,叶芜即是有火也发不出来。更何况这种情况,她亦早有预料。叶芜原想着,自己虽然尝不出是怎么做的,但沈琼英见多识广、厨艺精湛,若把味道和她仔细说说,她肯定能仿作的八九不离十。 叶芜正寻思着,却见韩沐走了进来,笑道:“叶掌柜何必问这些人,向来金陵酒楼特色菜肴的做法皆是秘而不宣,他们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 楼上的阁子虽然有隔断相对独立,却不是完全封闭的,是以韩沐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管不顾地创了进来。 叶芜对韩沐的自来熟算是初有领教,腹诽的同时,勉强起身笑着招呼道:“真是巧了,竟然在这里遇到韩治中,韩治中也是来这里用餐的?” 韩沐点头道:“正是,听说轻烟楼最近推出了几款新菜,我有意来尝尝鲜。谁知不过是拾人牙慧的东西。” “哦?”叶芜不禁有些好奇:“我觉得新菜都是很好吃呀,韩治中说店里厨子拾人牙慧,可有什么证据,韩治中知道菜的做法吗?” “略知一二。”韩沐望向桌上的菜肴:“叶掌柜不请我坐下谈谈吗?” 脸皮真厚呀,叶芜觉得自己连假笑都快维持不住了,咬牙笑道:“我们都快吃完饭了,韩治中若不嫌弃,便坐下和我们一起用餐吧。” “没事没事,我随便吃点填饱肚子就好。”韩沐大辣辣靠窗坐下,笑道:“以后熟了就知道了,我这人一向不拘小节。” 叶芜撇撇嘴,招呼伙计加了一双筷子,又添了一些饭,想起正事问道:“韩治中是在那里吃过八宝肉圆和八宝豆腐吗,到底是怎样做的?” 韩沐且不答话,先就着米饭吃了一个肉圆子,才笑道:“这八宝肉圆,我在蒋御史家吃过,他家厨子告诉我,这道菜做起来也不难,猪肉七分瘦三分肥,剁成肉酱,再将松仁、香菇、笋尖、荸荠、酱瓜、姜之类的配料同样剁碎,用芡粉将这些食材和捏成团,下油锅稍微炸一下,待到圆子表面紧绷微黄,入盘中,加甜洒、酱油蒸熟即可。做这道菜,关键是剁肉是要多切少斩,千万不能剁成碎泥,否则就蒸制时便容易不成型,口感也会不佳。另外就是芡粉不可多放,否则吃起来黏黏的不是味道。” 还真说得头头是道,叶芜笑笑道:“韩治中真是精于饮食之道,那么八宝豆腐呢,制作起来可有什么秘诀?” 韩沐夹了几筷银苗菜清口,略带得意地笑道:“这道菜是京城流行起来的,金陵人没吃过,皆以为异味。其实做法更简单。嫩豆腐片切丝,加入香簟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和鸡丝和火腿丝,放入鸡汤中煮开即可。味道只是寻常,全靠好汤来吊着。说起来一块豆腐,倒要□□种材料来配它,我是觉得有些浪费,其实豆腐本身就很美味,简单的煎豆腐、虾油豆腐,便已经够好吃了。” 此时叶芜也不禁佩服韩沐于饮食之道确实有见地,笑赞道:“韩治中真是知味之人。” 韩沐笑笑道:“我这也是纸上谈兵,沈掌柜才是真正的知味之人,不仅于饮食之道有自己的见解,而且还能亲手做出美味的菜肴。” 看来韩沐倒是很推崇沈琼英,叶芜内心一动,就势打听道:“可因为张侍郎暴亡一事,有关沈掌柜的谣言迭起,醉仙楼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如今案情可有什么进展嘛?” 韩沐笑笑道:“一有进展,官府肯定会及时告知的。放心吧,若沈掌柜清白,官府肯定不会令她蒙受冤屈。” 他这时口风倒是很紧,叶芜撇撇嘴,却听韩沐问道:“对了,叶掌柜应该与沈掌柜很熟吧,你可知道沈掌柜以前可认识我们顾府丞?” 叶芜愣了一下,脱口问道:“韩治中何有此问?” “没什么。”韩沐自失一笑:“我就是随便问问,我总觉得,他们像是以前见过的,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也许是我多想了吧。” 叶芜笑笑道:“我虽与沈掌柜相熟,此事却也不大清楚呢。” 二人一时无话,叶芜记挂着店中生意,见韩沐吃的差不多了,招呼伙计结账先离去了。韩沐却不着急离开,且坐着欣赏窗外的景色。 忽然间,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韩沐仔细一看,竟然是沈琼英提着一篮东西,向西关南街东面的谢通政府中走去了。韩沐内心一动,招手唤来随身侍从,嘱咐了几句话,那侍从答应后匆匆离去了。 第15章 虾油笋干 应天府衙内,顾希言听到韩沐传来的消息,眉头紧皱,一旁的推官江文仲沉吟道:“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沈掌柜去谢通政府上做什么?要知道张侍郎去世那天,可是与谢通政、蒋御史一起去明月茶坊喝过茶的。” 顾希言眼神冷冽,沉默片刻问:“谢通政和蒋御史府上,你应该早就去过了吧,可有什么消息?” “下官前日去过了。”江文仲随即道:“据谢通政、蒋御史所言,他们皆是做京官时与张侍郎相识的,后来三人相继致仕回到原籍金陵,因是同乡偶有往来。张侍郎去世那日,是他主动相邀二人去明月茶坊饮茶,三人不过谈了一些昔日京城中之事,坐了半个时辰也就散了。张侍郎看上去心情不错,和往日相见并没有什么区别。” 江文仲有些犹疑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在下官看来,谢通政、蒋御史的话并无疑点。更何况,他们和张侍郎饮的是同样的茶,若是茶叶茶水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谢通政和蒋御史至今安然无恙?” 顾希言不语,修长的手指轻扣光滑的檀木书案,江文仲虽与顾希言共事不久,却也知道他思索疑难问题时有这个小癖好,所以也沉默下来,不敢打断他的思路。 不知过了多久,顾希言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嘱咐江文仲道:“你再找仵作细细核问一下张侍郎的尸体情况,我有事出去一下。”言毕匆匆离去。 顾希言抵达西关南街东面谢通政宅院附近时,天已向晚,他发现有一人同样很好奇地在一旁等待——韩沐。 “伯约也来了。”韩沐也发现了他,有些兴奋地压低声音打招呼。 顾希言眉头微皱,将韩沐拉到东面一个更隐蔽的巷子,低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好奇呀。”韩沐道:“我看沈掌柜进去得有一个多时辰了吧,还没有出来。伯约不也好奇,所以来了吗?” 顾希言沉默下来,与韩沐一起等待,眼看天色越来越黑,街旁的店铺已经亮起的盏盏灯火。 韩沐等得有些不耐烦,出声道:“我看沈掌柜这个人也真够奇怪。坊间皆传她长袖善舞,广于交际,与金陵一众达官显贵关系甚好。可是应天府的线人这几天监视下来,她从早到晚几乎都呆在醉仙楼里,只是每日辰时一刻出门,领着店中厨役去三山街一带采买食材,巳时初便返回。我刚要断定沈掌柜是个正派乏味之人,可她偏偏这时候又不避嫌去了谢通政府上,这么晚还不出来。” 顾希言并不答话,过了片刻忽然道:“季安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就可以。” 韩沐有些不甘:“一起等吧,反正也等这么久了,不在乎这一会儿。” 顾希言的眼风冷冷地扫过去:“季安是嫌人还不够多,还不够兴师动众吗?” 韩沐与顾希言相处日久,知道他这样眼神是即将发怒的前兆,顾希言为人一向冷静自持,可一旦生气,那后果可是相当严重。韩沐见识过一次,绝对不想再见第二次。忙道:“那伯约小心一点,我先走了。” 韩沐离开后,顾希言从巷子里走出又等了一会儿。深秋的傍晚已经颇有寒意,他只穿了一件玄色夹袍,只觉得周身皆是冷的,手脚也慢慢地麻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发现一道熟悉的苗条身影从谢通政宅院东门走出。 因天色已晚,沈琼英走得很匆忙,西关南街是大路,时有马车经过,有一辆朱轮锦盖马车一直跟在她身后,忽然间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发出悠长的嘶鸣,竟是急急地向沈琼英撞了上去。 沈琼英尚未回过神来,亦来不及闪躲,蓦然间一个有力臂膀将她拉开,因那拉扯的力量过大,她竟是倒在那人怀中。 他的襟怀中萦绕着冷冽的松木香,是这样温暖又熟悉,沈琼英一阵愣怔,她知道他是谁,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味道。 金陵小食光 第9节 十一年前,沈琼英十六岁,顾希言十八岁。 自从顾希言上次轻薄自己后,沈琼英便一直躲着他,尽管顾希言也找过自己好几次,她都托病不见。 这天午后睡起,母亲谢小鸾来探望她,闲话一阵后,谢小鸾略带遗憾地说:“你顾哥哥可能在咱家呆不长了。” “为什么?”沈琼英脱口问道。 谢小鸾叹道:“顾家大哥儿明年开春要进京参加会试,你谢姨的意思是,今秋早早进京寻觅一所房舍安顿下来,好让大哥儿安心准备考试。这不他们这段日子正忙着雇马车,收拾行李呢。” 沈琼英听到进京两个字,只觉的脑中哄得一声响,母亲再说些什么,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谢小鸾看见女儿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笑着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你们最近闹了什么别扭,都好大年纪了,还是好一阵歹一阵跟个孩子似的。横竖顾家大哥儿都要走了,你总得跟人家道别不是,便是有什么别扭,说开了也就罢了。” 沈琼英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谁闹别扭了,是他最近功课忙嘛,我改天再去跟他道别好了。” 谢小鸾摇摇头,女儿大了心思多,她也不便多管了。 谢小鸾走后,沈琼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以为顾希言和小弟沈均益一样,会一直陪着她,可是他竟要走了,而且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她有些后悔自己这段时间一直避而不见顾希言了。 她要和顾希言分离多长时间?掐指算了算,起码要多半年,她无法想象这段时间没有顾希言她会怎样。听过北京天气干燥寒冷,不知他能不能呆的惯,也不知他能不能习惯北地的饮食。 想到这里,沈琼英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索性下厨为顾希言准备路菜。 板鸭、鱼鮓、茭白鮓、酱瓜、金陵大头菜、牛首豆腐干,这些路菜都是现成的,沈琼英还想做一道虾油笋干。 沈琼英下厨取新鲜虾子数斤,剥出虾肉,只留下虾头和虾壳。菜籽油烧至三成热,放入葱、姜、香叶、八角、花椒、小茴香煸炒炒,炒至焦黄后,放入虾头和虾壳,因秋天的虾头中有丰富的虾膏,不会儿功夫,油就变成了深红色。这时去滤勺滤出虾头虾壳,虾油便做好了。 由于烹饪得法,沈琼英做出的虾油红亮亮的,清而不浊,质地浓稠,闻起来又鲜又香。小火加热后放入笋干慢慢煸炒,虾子的鲜香很快填满了整个厨房。 待到笋干被虾油浸透,变得油润异常的时候,沈琼英将笋干盛出,密封到瓷罐里,这道路菜便做成了。 用这种方法做出来的笋干,吃起来又脆又韧特别有嚼劲儿,由于充分吸收了虾油的鲜香,口感甘美异常,用来送粥下饭都很相宜。 沈琼英带着丫鬟们捧着好几坛路菜来到顾希言房中的时候,他正在整理要带走的书籍,见到沈琼英来,真是又惊又喜:“英英来了,我还以为你从此都不理我了呢。” 沈琼英看着一旁偷偷笑的下人们,脸不争气地又红了起来,低低斥道:“你们笑什么笑,还不赶紧把坛子放下呢。” 下人们放好路菜,一会儿功夫便知趣地走得干干净净。房中便只剩下顾希言和沈琼英两个人。顾希言仔细观察沈琼英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英英,你不生我的气了?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 一开始,沈琼英确实只把顾希言当自家兄弟看待,可随着他们年纪渐长,沈琼英又觉得他似乎与弟弟沈均益有所不同,她更依恋他,见到他便觉得欢喜,想到分别就觉得不舍,只是还有些懵懵懂懂。可自从那次他做出出格的事之后,沈琼英慌乱迷茫之余,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她对顾希言的感情,除了包含自小一同长大的亲情外,更多的竟然是男女相恋之情。 对于这样的自己,沈琼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和不适应,她自此有了寄托,也有了软肋,所以她这些天一直在回避。 想到这里,沈琼英也不扭捏了,索性坦然道:“顾哥哥,我明白你的意思。” 顾希言眼睛一亮,忙问:“英英,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神色中带了几分郑重:“我喜欢你,不是兄妹那种喜欢,是爱慕,你知道吗?” 顾希言见沈琼英只是怔怔地不说话,不禁又有几分着急,他的嗓音竟然有点发颤:“英英,你是怎么想的?” 看到一向冷静自持的顾希言也有这样着急的时候,沈琼英内心甜蜜之余也有几分窃喜,她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向前靠近,轻轻抱住了他。 顾希言愣了一下,多日的彷徨终于落地,欣喜淹没了他,他随即紧紧回抱她,抱得那样紧,以至于到最后沈琼英轻声提醒道:“顾哥哥,你抱得我疼了。” 这次轮到顾希言脸红了,他慌忙放开沈琼英,刚要再解释两句,却看见她对着他扑哧一笑。 他不知怎么也被感染,也跟着微笑起来,他忽然俯身亲吻她,极尽温柔的一个吻,少了几分欲望,多了几分抚慰的意味。他依稀听到她的心跳声,热烈的、缠绵的、甜蜜的,一点一点撞进他的心里。 第16章 羊肉口蘑烫面饺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想到即将离别,沈琼英的情绪便又有些低落,她轻声问:“顾哥哥,你什么时候走?” 顾希言心中亦有不舍,不过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他拉住沈琼英的手柔声道:“我五日后就动身北上了,不过你放心,等到明天春天我考中进士后,便立马回来看你。” 沈琼英的眼圈红红的:“嗯,你只管放心去吧,不管中与不中,你考完后一定早些回来。” 顾希言笑了,带了几分少年意气道:“昔日杜子美对其子言:诗是吾家事,对于我来说,金榜题名并非难事。你放心,等我考中了,一定很快来看你。到时候我们......” 顾希言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愤愤道:“好呀,原来你们在这里背着我偷吃好东西。” 沈琼英心下一惊,忙向门口望去,却见弟弟沈均益领着小厮气鼓鼓地走进来,提高了声音道:“阿姐你太偏心了,上次我喝粥说要吃虾油笋干,你说刚刚吃完做起来太麻烦,怎么顾哥哥吃就有了?” 沈琼英面对这个小毛头实在有些心虚,强撑着道:“我没有做虾油笋干啊。” “姐姐你还骗我。”沈均益越发不忿道:“你的丫鬟都告诉我了。以前我胖,顾哥哥瘦弱,你有什么好吃留给他还情有可原,现在他都这么大了,需要长身体的是我,你还是把好吃的留给他,你太偏心了。” 沈琼英甚感头大,转眼看见一旁的小厮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情,又一次红了脸,还好顾希言好说歹说给了沈均益一堆有趣的玩具,这才哄得他没那么委屈了。 这件事在沈家再次沦为笑谈。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他的怀抱似乎依旧温暖如初。直到那马车渐渐远去,沈琼英方回过神来,连忙离开顾希言的怀抱。 顾希言的眼神一直盯着那辆的马车。 马车很华丽,以黑楠木为车身,雕梁画栋,花草皆为鎏金,车窗被一帘秋香色潞绸严密遮挡,窥不见里面的人物。 待到那马车渐渐远去,顾希言也回过神来,看见沈琼英鬓发有些散乱,沉默片刻问道:“你无事吧?” 沈琼英眼下心情已经平复,沉声道:“无事。这次又多亏顾府丞相救,我真是惭愧。” 顾希言愣了一下,他这次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们之间隔了十多年的光阴,她再也不是当初信任他、依赖他的少女了。 也只是刹那间的失神,顾希言便又问道:“你是从谢通政府上出来的?” “是。”沈琼英坦然道。 顾希言随即问:“拜访谢通政是有什么事吗?” 沈琼英沉默片刻,声音中便带了几分苦涩与自嘲:“顾府丞,我们也算是久别重逢,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问了吗?” 顾希言沉默了,他似乎无法再继续追问了。 二人就这样并肩无语走了一会儿,沈琼英忽然问:“你吃晚饭了没有?” 顾希言愣了一下道:“没有。” “那么。”沈琼英的语气不知不觉带了几分轻松:“我们找一家小店,边吃饭边谈吧。” 沈琼英领着顾希言向西折入一条小巷,巷子中间是一间小小的面铺,地方并不大,仅能容下六七人用餐而已。 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看到沈琼英进来后,笑着招呼道:“沈掌柜来了,可是有阵子没见到你了。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张婆婆好,最近店里事情多顾不上来找您。”沈琼英亦笑着致意,信步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嘱咐道:“还是老样子,一笼羊肉口蘑馅的烫面饺。” “好嘞。”张婆婆答应了,又好奇地看向顾希言,问道:“这位客官想吃什么,小店有馄饨、面条,也卖羊肉口蘑的烫面饺。” 沈琼英随口向顾希言解释:“张婆婆原籍北京,烫面饺是她亲手调馅亲手包的,有北地风味,不如你也尝尝看。” 顾希言很自然地坐到沈琼英对面,眉头也舒展开来,道:“好,也给我来一笼吧。” “好嘞。”张婆婆笑着答应了,转身回灶下去包饺子。因灶台离这里不远,沈琼英能很清楚地看见张婆婆的动作。她年纪虽大,手脚却很麻利,一个人擀皮又包馅,擀皮时两条擀面杖运作如风,很快便有了圆圆的大小匀称的面皮,紧接着,张婆婆把面皮托在左手虎口上,拿一根小竹片挑馅料,轻轻往面皮上一抹,大拇指和食指一合便包好了一只,不大一会儿功夫,几十只烫面饺便包好了。 沈琼英不是第一次看见张婆婆包饺子了,但还是忍不住感叹:“张婆婆的动作也太利索了,我却做不到呢。” 顾希言随口道:“你包馄饨也很麻利,只是自己没察觉而已。” 话一出口,二人都愣住了。顾希言沉默片刻道:“令尊令堂九年前辞世,我和家母却没能过去吊唁,抱歉。” 沈琼英眼圈微红,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掩盖过去,这才沉声道:“是你们没能及时得到消息,不怪你们。” 顾希言凝视了她一会儿,问道:“益儿呢,没跟你一起回金陵吗?” 沈琼英叹了口气:“两年前留下一封信,说是去淮南谋生了,一直都没回来,只是每年寄信报平安。男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强求不得。” 顾希言沉吟道:“益儿自小就是个有主见的,男孩子长了出门历练,多些阅历也不是坏事。” 沈琼英眉头微皱:“只希望他在外一切平安。他孤身一人去打拼,我实在有些不放心。”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这么多年,你不一直也是一个人吗?” 沈琼英怔了一下,转头看向灶台转移了话题:“看样子烫面饺快做好了。” 沈琼英话音刚落,张婆婆便捧了两屉烫面饺过来利索地放在桌上,笑着嘱咐道:“羊肉馅饺子要趁热吃,凉了就有膻味了。” “哎。”沈琼英答应着掀开笼屉的盖子,刚刚蒸熟的烫面饺个个挺立,皮子很透明,可以看到里面鲜红油亮的肉馅,看上去就很俏式。 沈琼英先把香醋倒进面前的小碟子里,又很自然地拿起对面顾希言的碟子,也倒上醋,看到顾希言愣了一下,才醒悟过来道:“抱歉,我记得你是喜欢多放醋的。若觉得太多,可以倒掉一点。” “无妨。”顾希言夹起一个烫面饺,多多蘸了醋,就着皮子轻轻咬了一口,羊肉的香气立即在口中漾开,肉馅鲜美丰腴又饱含汁水,吃起来特别解馋。而口蘑于无声无息中吸收了羊肉的鲜,羊脂的润,变得异常滑润适口,两种材料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 一时二人都顾不上说话,忙着吃烫面饺,不出半刻,顾希言便把面前这一屉饺子吃完了。 沈琼英笑了笑,顾希言还是和从前一样,见到美味的食物就变得没那么高冷了。 却见顾希言已是放下筷子,开口问道:“你和谢通政很熟吗?” 看来还是避不开啊。沈琼英叹了口气,身子也坐得笔直道“顾府丞果然时时不忘公务啊,这是又要开口审问了吗?” 顾希言眉头微锁:“作为故人,我亦很好奇,你去谢通政家做什么?” 沈琼英沉声道:“谢通政也是醉仙楼的熟客了,这两年每到深秋,我都会送谢府自制的茭白鮓、酱王瓜。今天便是去送这两样小菜的。” 顾希言探寻的眼光扫过沈琼英,沈琼英无奈一笑:“顾府丞用这种审犯人的眼光看我,看来是不信了。我这次在谢府逗留的时间不短,谢府的老夫人很喜欢我做的小菜,所以我们多聊了一会儿。” 顾希言调转眼光,轻咳一声问:“如此说来,张侍郎也是醉仙楼的熟客了。” “正是。”沈琼英沉声道:“张侍郎自从致仕回金陵后,便经常来醉仙楼用餐。他为人好酒又好色,我并不喜欢他。不过我们做酒楼生意的,一向讲究笑脸迎客,所以只能虚与委蛇。” 沈琼英又停顿一下道:“我上次和顾府丞说过,张侍郎去世那天心情不大好,那晚也对店里伙计发了不小的脾气,还是我出面才安抚住了。他那天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我怕他出什么事,便提早劝他回府了。” 顾希言的手指轻扣桌面,沉吟片刻问:“张侍郎既然喝醉了,府上就没有人来接吗?” 沈琼英随即道:“我本想给张府的下人送个信儿的,但张侍郎执意要自己走,也只好罢了。”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如此,我没有话要问了,你吃饱了没有?” “吃饱了,我们走吧。”沈琼英随即起身。 二人走出那间店铺,沿着巷子向大路上走,顾希言走在前面,沈琼英默默无言跟在后。 这条巷子因为两侧都是深宅高墙,所以并没有多少人车走动,显得格外冷僻,深秋的晚风带着寒意吹来,沈琼英瑟缩了一下,又抬起头紧跟上去。 顾希言忽然停下脚步回首看向她,低声嘱咐道:“这些日子你一定要小心些,不要一个人出门。” “恩。”沈琼英小声答应了,二人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她听到顾希言提高了声音道:“我们已经回到大路上了。” 沈琼英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夜已经深了,西关南街依旧热闹非常,廊桥水阁中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酒楼茶肆都亮起了灯,是这样繁盛热闹,这是她熟悉的、喜欢的金陵。 第17章 蒸蟹+蟹羹+煨三笋+煨鲜菱…… 金陵小食光 第10节 为了与轻烟楼打擂台,沈琼英也想出了新花样,她打算于近日举办蟹会。 沈琼英请来叶芜商议:“秋日的蟹最肥美,我打算在十月末、十一月初组织三场蟹会,每次邀请二十人参加,九日一会。你看如何?” 叶芜笑问:“这倒有趣,你打算请些什么人?” 沈琼英笃定道:“这第一场,自然是要请金陵的仕宦大族,第二场,我打算请金陵的文人墨客,蟹会的菜肴若能得到这些人品题,定然会风靡整个金陵。至于这第三场嘛,是回馈老顾客的,价格亦可以优惠,他们也是醉仙楼的活招牌。” 叶芜沉吟道:“你这想的已经很周全了。那蟹会的菜肴呢?若只是吃蟹,会不会太单调了点?” 沈琼英笑道:“自然还会搭配一些小菜,但绝不能抢了蟹的风头。馔无珍馐,但取家常新鲜而已。与会众人食蟹之余,还可以把酒论文,分题赌韵。这不是很风雅的事吗?” 叶芜笑了:“这个法子倒是很新奇,可以一试。” 沈琼英笑道:“轻烟楼推出八宝肉圆、八宝豆腐等新菜,是以繁复取胜,而我组织蟹会,是以简约取胜。螃蟹不用加任何调料而五味俱全,蒸而食之,才能不失真味。其实这世上新鲜独特的的食材,原也不需要太复杂的调味,配料太多失去本真,倒显得喧宾夺主了。” 对于饮食一道,沈琼英总是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叶芜好奇问道:“有道是食蟹之后百味淡,你打算做哪些配菜呢?” 沈琼英思索着笑道:“蟹羹是肯定要有的,原汤化原食嘛。其他的嘛,无非搭配一些冷荤和蔬菜,叶姐姐有什么建议吗?” “笋肯定是要有的。”叶芜平日对饮馔亦颇有心得,此时也帮着出主意:“既然是蟹会,就应该突出当季食材,如今天目笋、杭州笋大量上市,价钱又不高,正堪与螃蟹搭配。” “那就来一个道煨三笋吧。”沈琼英随即道:“秋天的菱角长得正好,我可以做一道甜品煨鲜菱,也是应季之物。” “甚好。”叶芜笑道:“至于冷荤嘛,就上些板鸭、风鸡,也就够了。” 二人谈笑间便把蟹会的菜品定下来,由谢临出门邀请诸位宾客,等到蟹会那日,沈琼英亲自下厨准备菜肴。 所谓煨三笋,即天目笋、杭州笋和本地的冬笋。做法亦不难,笋切成滚刀块后,放入淡盐水中煮熟去掉涩味,然后放入事先熬好的鸡汤中,加少许火肉提鲜,再煨熟即可。 秋天的菱角正当季,沈琼英选的是刚刚从水塘的摘下的小菱角,放入盐水中浸泡一会儿,剥去褐色的外壳,便露出里面白嫩嫩脆生的肉,菱角可以生食,她随手就放入口中一个,清甜脆嫩,水气很大。 一旁帮厨的春兰也忍不住吃了一个,新鲜菱角带着草木的清香,爽脆可口,不由赞道:“这菱角真新鲜。” 在这个季节,新栗与白果也下来了,去壳后放入糖水中与菱角同煮,待软烂后,这道甜品便做好了。 接下来,沈琼英取来几只鲜活的螃蟹放入笼屉蒸熟,等到螃蟹稍凉后,她便和春兰坐下来一起拆蟹肉蟹黄。蟹肉的鲜味很快飘到鼻子里,春兰看着那莹白的蟹肉、金黄半固态的蟹膏,不由赞道:“这回的螃蟹可真肥。” 闻到这个味道,沈琼英也有些饿了,不过她比春兰能撑得住。她将刚才蒸螃蟹的水取出适量倒入大锅中,放入蟹肉、蟹膏、加入少许笋丝和姜丝熬煮,待到汤熟三滚,再加入少许水淀粉勾芡,蟹汤很快变得晶莹而浓稠,加入少许盐调味,便可以出锅了。 春兰在一旁好奇问道:“这样就好了吗?不用加胡椒粉,也不用加鸡丝、火腿丝和海参丁吗?” 沈琼英笑着解释:“蟹本身是至味,只需稍加佐料突出其鲜即可,若用鸡丝、火腿、海参,徒夺其味而惹其腥恶,这便是画蛇添足了。” 春兰听得似懂非懂,那一厢厨役已经把板鸭、风鸡等熟食切好,随时可以上桌了。 今晚的蟹宴设在醉仙楼西楼,地方极轩阔,摆了两大桌席,每一席旁设两张描金高几,一张摆着香炉、香盒、箸瓶三事,焚以爪哇国进贡的黄熟香,另一张上放着各色茶具,另设一竹炉预备着煽风煮茶。更引人瞩目的是室内角落皆摆满了各色菊花,其中不乏紫龙卧雪、绿水秋波、龙爪、玄墨等名贵品种。 韩沐是一贯附庸风雅,来到醉仙楼便赞道:“这次蟹宴布置得很好,想得也周到,沈掌柜真是玲珑心思。” 与韩沐同席的蒋御史亦附和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菊花与螃蟹布置得应景,当浮一大白。” 沈琼英忙笑道:“馔无珍馐,皆是些应季小菜,大家不必客气,今日开怀放饮,定当一醉方休。” 入场之后一直沉默的顾希言此时开口道:“我等事先商议过了,也不能白吃沈掌柜这桌席。这五两纹银权做酒资吧。” 一旁的侍从默默递上银两,沈琼英愣了一下,示意春兰收下,又笑道:“妾晓得,各位老爷廉洁奉公,于民一向秋毫无取,今日肯赏脸参加宴会,无非是为醉仙楼捧个人场罢了。妾真是既敬佩又感激。” 坐在首席的谢通政笑了:“沈掌柜这话是了,醉仙楼也算是金陵酒楼的招牌,每年纳税亦不少,官府自然是支持的。来吧,闲话少说,我们开席吧。” 在座的要属谢通政官位最尊,既然开口,席上众人便开始饮酒酬酢,一时间宴开芙蓉,酒媚华灯,热闹非常。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沈琼英自然是没资格与他们同席的,只是出面敬了一轮酒,便退下了,她酒量本狭,此时脸便有些红,脚步亦有些绵软。 离开西楼时,沈琼英不经意撇向席间一眼,见顾希言正与韩沐低声谈着什么。顾希言身形高大,在一众宾客中格外显眼。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眉眼不似平常般冷峻,倒多了几分柔和,衬着玉色的夹袍,愈发显的儒雅风流,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沈琼英突然发现,相比少年时,他的五官更有棱角,也更俊朗了些,她突然觉得心跳得厉害,忙调转视线走了出去。 韩沐在席上埋头吃蟹,他选的是六两左右满黄的母蟹,腹部已经高高鼓起来,掀开蟹壳,金灿灿的蟹黄便映入眼帘,蘸上姜醋轻轻吸一口,蟹黄仿佛醒了过来,一粒粒在舌尖跳舞,沙沙绵绵的质感配上鲜美的滋味,实在勾魂摄魄;更要命的那液态的蟹膏,肥美腴润赛过八珍,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 韩沐吃完蟹黄,意犹未尽地开始吃蟹脚,因那只螃蟹极肥大,连脚上的肉都很丰盈,嫩如白玉一般,入口有干贝的滋味。韩沐不由叹道:“这螃蟹着实美味。”又低声对顾希言道:“伯约,沈掌柜可真不是一般人,既做得一手好菜,又极有胆色。她涉嫌张侍郎一案,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敢请我们来赴宴,你说她是怎么想的,对外示以镇定吗?” 顾希言手中的公蟹个头更大,掀开蟹盖便看见如羊脂玉一般的蟹膏,轻轻咬下去,质感极粘稠,咸鲜丰腴的味道在舌尖萦绕,细细品来又别有一番鲜甜。公蟹的肉极肥,油汪汪也沾染了蟹膏,吃起来特别过瘾。 顾希言吃相虽然优雅,但吃蟹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一会儿功夫便将公蟹腹部剩余的肉拆出来,只剩下一对像小拳头一样大的蟹螯。这时才低声答复韩沐道:“沈掌柜既然要宴请官场之人,却单单不请负责张侍郎一案的你我,不更显得心里有鬼吗?” 韩沐低笑道:“是了,我们今天来,也是见招拆招。” 顾希言眉头微皱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蒋御史举杯对顾希言笑道:“顾府丞任职地方素有政声,蒋某一向久仰。如今在金陵任职也有两个月了吧?近日忙于张侍郎一案真是辛苦了,蒋某敬顾府丞一杯。” “下官愧不敢当。”顾希言并不推拒,一口饮毕杯中酒,一旁的侍从将酒杯重新斟满后,他举起酒杯起身笑对蒋御史、谢通政道:“下官在金陵任二尹,全凭二位长官信任支持。便是张侍郎一案,日后也少不了要请教二位长官。下官回敬二位长官一杯。” 沈琼英在后堂也摆了一桌酒菜,请叶芜、春兰并店内的掌事伙计来坐,这里的气氛相较西楼就轻松多了。只一会儿功夫,席面中间那两盘蒸蟹便吃光了。沈琼英一人吃了两团一尖,大呼过瘾。又开始喝蟹羹,原汁原味全是蟹的香气,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 叶芜却很中意那道煨三笋,笋块在炖煮中褪掉了涩味,又默默吸收了汤汁,吃起来爽脆滑润,更好喝的是那乳白色的汤,笋的清香与肉的油香全都溶解在汤里,入口清鲜无比。 叶芜吃毕主菜,又把目光投向手边那碗煨鲜菱,舀一勺送入口中,煮熟的菱角绵软清甜,栗子软软糯糯,而白果清香微涩,让这道甜品口感更清爽,今天的蟹宴以蒸蟹为始,以煨鲜菱收尾,也算是圆满。 沈琼英却顾不上吃甜品了,许是螃蟹寒凉,喝了蟹羹后,她便觉得有些腹痛,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回到西楼送走一众宾客后,方让春兰烫了一壶绍兴烧酒缓解腹痛。 西楼那边的宾客皆已散尽,顾希言也跟着韩沐离开,刚刚走到聚宝门附近,顾希言突然又停下脚步对韩沐道:“季安先回去,我想起一事要问沈掌柜。” 第18章 牛乳粥 顾希言折回醉仙楼西楼,发现沈琼英并不在那里,问了店里的伙计,方知她去了后堂。 顾希言信步来到后堂,却见沈琼英轻轻捂着肚子,正在默默喝一杯烧酒。他眉头微皱:“不是告诉过你,腹痛不要喝烧酒吗?” 少时沈琼英最爱吃蟹,秋季螃蟹大量上市的时候,沈家的餐桌上每天都少不了它的身影,她有时贪吃便会腹痛。听说烧酒驱寒,有时吃了螃蟹后,她便会喝一些烧酒。顾希言却对沈琼英这种做法不以为然,他认为饮酒伤身,每每会劝阻。 顾希言此话一出口,二人皆愣住了。一旁的春兰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问道:“姐姐让我烫烧酒,是因为腹痛的缘故吗?我还以为姐姐就是想喝了呢。” 沈琼英无奈道:“大概是螃蟹吃多的缘故,肚子稍有点疼,无甚大事。” “哎呀。”春兰忙道:“姐姐那里不舒服要告诉我呀,饮酒伤身,我去给姐姐熬点姜茶去。” “不必熬姜茶了。”顾希言突然发话道:“你给她煮一点牛乳粥吧。” 沈琼英看了顾希言一眼,心中似有无限感慨。当年母亲谢小鸾最宠自己,自己偶尔不舒服没食欲,母亲都会亲自下厨煮牛乳粥。 春兰也诧异地看了顾希言一眼,又见沈琼英并无异议,便乖乖退下煮粥了。 醉仙楼煮粥用的是一口有盖有柄的薄铫,保温又不漏气。米选用新下来的余杭粳米,粒粒晶莹剔透。春兰将粳米淘洗净,薄铫中加水适量,用小火慢慢熬粥,中途不添水,也不搅和,至米汁粘稠,再将鲜牛乳放入粥中,等到再次煮沸,加入白糖调匀,洒上几粒枸杞,牛乳粥便做好了。 春兰把牛乳粥端到沈琼英面前,她的眼睛立即亮起来。粥色乳白,上面飘着一粒粒红色的枸杞,看上去卖相很好。用鼻子一吸,便闻到了阵阵奶香与甜香,实在诱人食欲。 沈琼英顾不得许多,忙舀了一勺粥品尝,质地粘稠,但颗颗米粒是完整的,当真香滑适口。粥是滚烫的,入口有浓郁的米香,亦有牛乳的醇香,清甜不腻,喝下去肚子舒服极了。 这是她熟悉的味道,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她父母双全,还是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少女,便是闯下天大的祸来,也会有人担着,那真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是人终究会经历变故,终究会长大的啊。想到这里,沈琼英的眼圈微红,她不愿外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便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喝粥。只是喝到后来,便有了苦涩的味道。 默默无言喝完粥后,沈琼英才发现顾希言正在看着她。 沈琼英心里一慌,埋怨自己光顾着喝粥了,忙起身道:“今日失礼了,这粥很好喝,顾府丞要不要来一碗?” “不必。”顾希言淡淡道。 沈琼英忙又问:“顾府丞此番折返回来,是有话要问我吗?” “忽然想起一事要请教沈掌柜。”顾希言的眼光扫向一旁的春兰。 春兰立即会意,忙道:“那顾府丞和姐姐聊,婢子先退下了。” 春兰走开后,顾希言且不问问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感慨道:“我记得益儿当初也很爱喝牛乳粥的。” 沈琼英愣了一下,神情便有些放松:“没错,他一生病,就闹着让我给他煮牛乳粥。有次你生病了,我也给你煮过一次,他很是嫉妒,当天都不想理我呢。” 顾希言露出微笑:“他那时老是抱怨你偏心,觉得你有了好玩具、好吃食,都先想着我,其实是他有时赶得不巧罢了。就比如说有次你做了樱桃酪,他一个人吃了两碗,还把我的那份也抢去了,最后闹得肚子疼,他就没话说了。” 沈琼英笑了:“益儿小时候和我一样贪吃,他还想和我学做菜,可是父亲认为君子远庖厨,严禁他这样做。他当时还很是不平呢。” 顾希言笑道:“这么看来,益儿小时候脾气是很倔。” “长大了也一样倔。”沈琼英叹道:“不过比小时候懂事多了。早知道他会不辞而别,今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当初应该对他再好一些的。” 一时二人皆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沈琼英轻咳一声道:“还是说正事吧,你不是有话要问吗?” 顾希言愣了一下,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低声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张侍郎去世那晚离开醉仙楼时,可是身着玄色直裰?” 沈琼英思索片刻道:“是的,我对此有印象。” 顾希言随即问:“那直裰的上襟可有水迹?” “没有。”沈琼英愣了一下道:“张侍郎为人一向极修边幅,即使是酒后,衣袍也是整洁的,我并没有看到水迹。” 顾希言眉头微锁,喃喃道:“这便奇怪了。” “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沈琼英还要再问,却见谢临径直走了进来。 沈琼英忙起身迎接,笑问道:“谢表哥,你不是去扬州收租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临先向顾希言行了礼,才笑对沈琼英道:“放心不下醉仙楼的事,你这次蟹会效果如何?菜式受欢迎吗?” 面对谢临,沈琼英是十分放松的,笃定笑道:“那自然是好的,谢通政、蒋御史等人都觉得蟹会办得很好,菜式简约美味又不奢华,约好了明年还要来呢。下次的蟹会定在十一月初一,专门邀请金陵的文人墨客,届时还要劳烦谢表哥出面去请了。” 谢临笑了:“这自然不用你说,包在我身上好了,想我谢某人别的不好说,在金陵的人缘还是很好的,我亲自去请,他们总得给我个面子。” 沈琼英笑道:“谢表哥做事我最放心了。对了,你在扬州那块地,今年收成怎样?” 谢临随口道:“今年从八月里一直涝,年成不大好,只收上来三千两银子,比去年是差些。不过你放心,醉仙楼的资金是有保障的。” 沈琼英感激地看了谢临一眼,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旁的顾希言沉声道:“二位有事先聊,顾某告辞。” 沈琼英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与谢临聊天,把顾希言晾在了一边,忙招呼道:“顾府丞还有别的话要问吗?不然喝杯茶再走吧。” “不必。”顾希言淡淡道。 谢临看了顾希言一眼,笑笑道:“如此,顾府丞慢走不送。” 顾希言走后,谢临面色微沉问:“顾府丞怎么来了?他这一阵子来得太勤了。” “他有话要问我。”沈琼英向他复述了一遍,谢临沉思了一会儿道:“一时半会儿还摸不出他的用意。以后官府来人,你一定要及时通知我,我去和他们周旋。上次我嘱咐过你的,千万别忘了。” 沈琼英忙解释道:“这不正巧赶上谢表哥去扬州了嘛。再说顾府丞是正派人,我清清白白的,他也不会冤枉无辜的。” 谢临眉头紧皱:“英英,我要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我知道你少时与他熟识,可如今你们身份、立场都不同了。遇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啊。他现在已经不是故人了,他代表的是应天府。你还是太年轻,和官场之人打交道少,不明白里面水有多深。金陵官场官官相护,出了事只会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顶缸,远的不说,我父亲当年的经历,你难道忘了吗?” 谢临的父亲,也就是沈琼英的母舅谢兆,当初亦是扬州城有名的盐商,家资饶富。但当时新上任扬州府尹李用丰屡次提高盐税,但凡地方有土木工程,便强令谢兆等人捐款,后来朝廷在西北用兵,户部筹不来款项便分派给苏、杭、扬等富庶之地,李用丰又勒令谢兆带头捐款三万两。 谢兆那几年盈利本来就少,家产日益消耗,但自古民不与官斗,他思前想后,还是忍痛捐了那笔银两,只是心中那股郁郁不平之气却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为此大病了一场,身体也大不如前。 这也是谢临一直以来的心病。 金陵小食光 第11节 话说到这里,沈琼英忙放软了语气道:“都是我不好,勾起谢表哥的伤心事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与官府之人打交道,一定会告诉你,也一定会小心的。” “这就是了。”谢临这才稍微放心,又叮嘱沈琼英道:“螃蟹虽然美味,可多吃了会腹痛。你这段时间张罗蟹会,可千万别贪嘴。” 还好谢临没发现自己喝烧酒。沈琼英忙笑道:“我记得了,并不敢多吃呢。” 谢临又嘱咐了沈琼英一些生意上的事,方离开了。 忙碌了一天,此时沈琼英终于放松下来。她呆呆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又信手推开窗户,那月华便如水一般洒落进来,她的目光亦变得迷蒙。 忽然间起风了,吹动院中花影摇落,月色如涟漪一般慢慢浮散。沈琼英一阵恍惚,仿佛身在梦中,不知今夕是何年。此时尘世间的种种都在记忆中褪去,她却清晰地记得,当年顾希言曾对她说:君子当不怀其身,以天下为念。那是属于他们的少年意气。 时隔多年,他是否一如从前? 第19章 鸭糊涂+椒盐鸭舌+苋菜炒虾…… 这一年十月底,沈琼英照例收又到弟弟沈均益的来信。上面寥寥几个字:安好勿念。 沈琼英急急叫住春兰问道:“这信是谁送过来的?” 春兰忙道:“我刚才出门买胭脂时,有一黑衣人递给我的。我想要叫住他,他却不等我说话,急匆匆便走了。” 沈琼英忙又问:“你可看清那黑衣人长得什么模样?” 春兰思索片刻道:“看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面皮白净,身材高大,鼻子上还长了几点雀斑,样子倒是很斯文。” “那么,你看清他向何处而去了?” 春兰愣了一下道:“他没骑马也没坐车,看着向是往聚宝门外的方向去了。只是他走得太急,我根本赶不上他。” 沈琼英叹了口气,沈均益两年前不辞而别,以后只每年春秋两季来信报平安,若此次找不到线索,就只好等明年春天了。 沈琼英的思绪飘不由到了几年前。自从父母过世后,沈均益就一直跟着自己生活,家庭的变故让他也慢慢变得懂事,沈琼英经营醉仙楼后,他就一直在酒楼帮忙记账。 沈琼英不愿意弟弟做这些杂事,国朝毕竟科举才是正途,沈家祖辈没有官身,一直是沈德清的憾事。沈琼英托谢临帮忙,特地请了一名中过举老夫子每天来教弟弟读书。只是沈均益年纪虽小,人却很有主见,他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读书上。他为人豪爽仗义,爱交友、好美食、喜山水、晓音律,却唯独不爱读书。为此沈琼英很是伤脑筋,也苦劝了几次,骂了几次,他只是不听。 大约两年前,沈均益性情有了不小的变化,也不爱出去与那一般狐朋狗友鬼混了,也不爱去戏班听曲了,就连在醉仙楼记账也不大用心,时常会出现差错。沈均益有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大半天。沈琼英自然诧异,也曾细问弟弟缘故,沈均益对她解释说,想要准备功课早日进学。 沈均益知道努力读书,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沈琼英还以为弟弟终于想通了,欣喜之余也不疑有他,谁知不久后,弟弟便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 现在细想起来,沈均益那段时间还是相当异样的。 沈琼英清楚的记得弟弟出走前一天的情形。那天晚上、沈均益说想吃自己亲手做的鸭糊涂。 沈均益那阵子有些消沉,沈琼英一直隐隐替他担心,他能提出这样的要求,当然要满足。 秋天鸭子最为肥美,沈琼英取半扇鸭子放入砂锅中煮八分熟,捞出放凉后去骨撕烂,再放入原汤中加入少许盐、酒慢煨。在等待鸭肉熟的这段时间里,又取来几根长山药,去皮后捣烂后放到砂锅中与鸭肉同煮,再将姜切末,香簟切丁备用。 渐渐地,砂锅中汤汁开始变得浓稠,沈琼英用筷子不断搅拌防止糊锅,等到鸭肉、山药彻底煮烂,再加入姜末、香簟丁,最后撒上少许葱花,一锅香浓软烂的鸭糊涂便做好了。 接下来,她又做了椒盐鸭舌、苋菜炒虾米等小菜,取出了窖藏三年的羊羔酒,招呼沈均益、谢临一起来吃,也算是一场小规模的家宴。 那一锅鸭糊涂甫一上桌,便吸引了沈均益的目光,鸭肉深红,山药莹白如玉,点缀以碧绿的葱花,黑色的香簟丁,琳琅满目甚是诱人食欲。 沈均益用汤匙舀一勺鸭糊涂送入口中、经过长时间的炖煮,鸭肉变得软烂鲜香、山药亦变得异常绵软,轻轻一抿便在口中划掉,配上鲜嫩的香簟,辛辣的生姜,竟生成了一种极为鲜爽厚重的滋味。在秋深露重的时节喝上一碗,最是温暖慰藉。 沈均益痛快地喝了半碗鸭糊涂,因姜末辛辣,额头上已是冒出汗来,他掏出帕子擦了擦,笑对沈琼英道:“这碗鸭糊涂是用小火慢炖出来的吧,怪不得味道如此醇厚甘美,和我小时候吃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沈琼英亦笑道:“偏偏在你对做菜这样有心得,若把这心思用在读书上,还有什么不成的?不用说进学,举人都会中的。” 沈均益淡淡笑了笑,对一旁的谢临道:“你看姐姐又来逼我读书了,明明年纪不大,却这样婆婆妈妈的。谢大哥,这几年家门不幸,我们姐弟全凭谢大哥照拂。我敬您一杯。” 言罢,给谢临手边的酒杯斟满了酒。 谢临忙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你们姐弟的事就如同我自己的事一般,又何必这样见外。来,我们一起饮毕杯中酒。” 羊羔酒是将羊肉汤汁与米饭、酒曲拌在一起,加入少许木香酿成的,其色白莹,味极甘滑,脂香浓郁,多喝也不会上头。不知不觉间,那一坛酒便见了底。 谢临喝了酒,又夹了一根椒盐鸭舌来品尝,沈琼英炸得火候刚好,表面是酥脆的,内里却很嫩不失水分,咀嚼起来香辣爽口,是很好的下酒菜。 吃鸭舌是有窍门的,沈琼英咬住鸭舌头根上的小扁骨头,稍微用力往外一抽,鸭肉便被抽出来,她已经吃了五六根鸭舌了,一旁的谢临才吃了两三根而已。 沈均益见此情形不由微笑:“阿姐对于饮食之道自然是造诣颇深,不过在人情世故、仕途经济方面却还是欠火候,经营醉仙楼不光要有好厨艺,还要有相当的手腕,这一点日后还请谢大哥多照应提点。” 谢临见沈均益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想逗逗看他:“英英是自家表妹,照应提点自不用说。只是沈兄弟突然说这样一番话,看来最近对人情世故颇有心得呀,不如你说说看,我们一起讨论一二。” 沈均益且不答话,低头喝起了鸭糊涂。沈琼英有些着急,催促道:“别光顾着吃呀,谢表哥问你话呢。” 沈均益这才下碗来,淡淡地笑了笑:“在小弟看来,这世间之事,便好像这一碗鸭糊涂,难得糊涂便好,有时过于清醒较真,一味追根究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沈琼英正夹起一筷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品尝,入口嫩滑,有蒜的辛香,亦有虾米的鲜香。把苋菜放在香米饭上,饭粒也被染得红红的,吃起来格外美味。 沈琼英不赞同弟弟的话,就着菜忙忙地咽下米饭,插言道:“你又在说胡话了。人家屈子都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君子洁身自好的风骨,你偏偏又说什么难得糊涂,你的书是白读了。” 谢临喝光了最后一口鸭糊涂,笑道:“依我说,沈兄弟这话也不算错。那渔父曾言,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和光同尘也没什么不好的,有时过于清醒,反而会失去不少快乐。” “就是这话了。”沈均益笑道:“以我的私心,还是希望阿姐能糊涂一些,倒能多一些快乐。” “你简直莫名其妙。”沈琼英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沈均益已经给自己斟满了酒,举杯笑道:“阿姐还是慢发宏论。其实你、我还有顾哥哥,都是较真的人,我们以后也要改改了。阿姐毕竟是妇道人家,以后还是少和外人打交道,多做些女红针指,省的日后嫁不出去。醉仙楼还是谢大哥多照应一些吧。” 沈琼英啐了弟弟一口,红了脸道:“我看你是酒吃多了有些发疯,胡乱说些什么呢,我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操心。” 谢临在一旁笑着打圆场:“看来沈兄弟是真的长大了,都知道操心起姐姐的终身大事了。你放心,你姐姐也不像你说的那样不懂人情世故,这些年她不也把醉仙楼经营得很好嘛。以后酒楼的事我多操心一些就是了,断不会让英英受委屈,也不会耽误她找乘龙快婿的。” 沈均益真心地笑了:“谢大哥我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在他人看来,阿姐自然是聪明伶俐的,但我与她一起长大,知道她有时会固执冒傻气,这一点还请谢大哥多担待了。” 沈琼英脸越发红了,她不便和谢临发脾气,只抱怨沈均益道:“你越发没大没小了,自己发疯还要招惹谢表哥。你的书背熟了没有?大字写完了没有?明日一早夫子便过来,你又喝了这么多酒,还不赶紧回去歇着。” 沈均益看了沈琼英一眼,笑笑道:“阿姐倒催的我紧,那我便走吧,阿姐也早些歇息。” 沈均益离去后,沈琼英看向谢临苦笑:“益儿今日酒喝多了有些发疯,谢表哥别和他一般见识。” 谢临的目光若有所思,愣了一下方对沈琼英道:“英英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倒是觉得益儿这孩子长大懂事了,这是好事。” 那一晚是沈琼英最后一次见到沈均益。早知是久别,当初真该与他痛饮达旦,一醉方休。 “姐姐,张嬷嬷来看你了。”春兰惊喜地走来,打算了沈琼英的思绪。 第20章 笋烧鹅+芋头煨白菜 张嬷嬷是沈琼英的乳母,其子现在应天府衙当差,日子颇过得。沈德清与谢小鸾去世后,张嬷嬷同情沈琼英的遭遇,两家常有往来。 张嬷嬷今日带来了自制的糟茄子和糟鸭舌,笑对沈琼英道:“老身记得小姐从小就爱吃这两样东西,今年的雨水大,茄子嫩,糟起来更好吃,你回头尝尝看。” 沈琼英一面令春兰将这两样菜收好,一面笑着撒娇:“还是嬷嬷最疼我。嬷嬷腿脚不好,来一趟不容易,午饭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提前去准备。” 张嬷嬷豪爽一笑:“别的倒罢了,唯独惦记着小姐做的笋烧鹅和芋头煨白菜。哎,年纪大了,嘴却越来越馋,偏偏忘不了着当初在府里吃食,小姐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呢。”沈琼英忙道:“我吃了嬷嬷的奶长了这么大,现在该是尽孝心的时候了。嬷嬷且稍等,我去下厨准备,一会儿就得。” 国朝素重鹅肉,向有无鹅不成席之说。官场民间宴客,若第一道菜是鹅,证明此宴席是上等宴席。正因为如此,鹅的价格在家禽中也最昂贵,金陵市面上一只鸭子只需二百文钱,鹅却要五百文钱,足足比鸭子贵了一倍不止。 沈琼英要做的这道笋烧鹅,便是坊间最流行的鹅肉菜,据说还是出自上方御食。苏州、金陵一带盛产子鹅,肉质细嫩。沈琼英将子鹅拔毛去除内脏整治好后,斩成大块。冬笋只取嫩嫩的笋尖部分,也切成块。然后起锅烧热加素油,待油冒烟后,倒入笋块、鹅块、姜片、葱段,只听得刺啦一声响,在油温的逼迫下,鹅肉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等到鹅肉炒至七八成熟,沈琼英放入酒、醋和少许花椒,再加入适量的水,放入少许甘草,盖上盖子焖煮,至汤汁收紧,沈琼英舀了一勺汤尝了尝,不咸不淡刚刚好,便可以起锅装盘了。 深秋的白菜水分足,个头大,与芋头同烧,特别适合张嬷嬷这样牙口不好的老人吃。沈琼英将小芋头洗净去皮切成滚刀块,白菜取嫩芯焯水备用。起锅烧热倒入素油,放姜片、葱段爆香,再加入芋头稍加煸炒后,倒入一个小砂锅里。 沈琼英在砂锅里倒入事先熬好的鸡汤,小火焖至芋头软烂,再加入焯过水的白菜芯,撒少许盐、胡椒粉,煮制汤汁浓缩,便可以出锅了。 沈琼英将饭菜摆至案上,招呼张嬷嬷一起坐下,笑道:“嬷嬷请用吧。我特地选了很嫩的子鹅烧这道菜,肯定不会咯到您老的牙。” 张嬷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姐的手艺那还用说,老身今日要饱口福了。” 张嬷嬷先尝了一块鹅肉,因为加入姜片、酒醋花椒焖煮,丝毫没有禽类的土腥味,口感肥美酥嫩,还有一丝回甘,当真送酒下饭两相宜。又尝了笋块,经过焖煮,它默默吸收了鹅肉的鲜腴,变得清滑脆嫩又鲜香爽口,令人百吃不厌。她不由赞道:“小姐这几年手艺见长,这鹅肉做的比少时更出神入化了。” 沈琼英笑道:“嬷嬷太抬举我了,那里就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呢,不过对火候把握精准了些罢了。做这道菜讲究急火爆炒,不然鹅肉就容易老。” 张嬷嬷笑道:“我老婆子不懂这些,反正今日只管大快朵颐就是了。” 沈琼英不大喜欢鹅肉,专注品尝手边那道芋头煨白菜。白菜清甜细嫩,因是用鸡汤煮的,口味极鲜一点也不寡淡,芋头闷得烂烂的,酥软适口。这道菜是很下饭的。把汤汁舀在米饭上,再放上一筷嫩黄的白菜芯,米饭亦变得鲜爽润滑,让人一连吃两碗饭都停不下筷子。 二人用完午饭,沈琼英收拾了桌子,又沏了普洱茶消食,与张嬷嬷坐在一起谈心。 张嬷嬷看向沈琼英,似有无尽感慨:“若是老爷夫人还在世,见到小姐长成后这般争气,肯定会很欢喜。我记得老爷当初也喜欢吃小姐做的笋烧鹅。” 沈琼英沉默片刻道:“也是我命运多舛吧,幼时受父母天高地厚之恩,长大了却不能回报一二,实在是太不孝了。” 张嬷嬷见沈琼英情绪低落,忙道:“是老婆子不好,倒勾起小姐的伤心事了。小姐这般出息,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也是欣慰的,就不要再自责了。小姐如今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正是张嬷嬷这话呢。”沈琼英也换了笑脸:“不说这事了,许哥哥最近怎么样?” 沈琼英所说的许哥哥,是张嬷嬷的独子许含山,如今在应天府衙当快班捕头,很是有出息,张嬷嬷一提起这个儿子,便有说不完的话,二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张嬷嬷方告辞离去。 张嬷嬷去后,沈琼英内心却一直不能平静,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 就在那年春天,顾希言赴京赶考后,沈德清的生意似是出现了变故,那段时间他心情不好,回到家里也少了笑脸,而且时时和母亲出现争执。 沈均益那时年纪还小,不知道父亲的心事,那天沈德清回府时,吵闹着要父亲带他出去玩。 沈德清眉头微皱:“你乖一点,爹爹这一阵子没有时间,改日再带你去。” 沈均益偏偏不依不饶:“爹爹你说话不算数,明明上个月你答应要带我和姐姐坐船去杭州看西湖的。” 若换到平日,沈均益还有耐心哄劝几句,可那时他正因生意上的事焦头烂额,忍不住就斥道:“逆子,竟敢顶撞尊长。跟你说过我没时间了,怎么就不能体谅?看来还是我平日太惯着你了。” 沈德清对儿女一向慈和,沈均益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受过父亲这么重的话,当下小嘴一瘪就要哭。还是张嬷嬷看情形不对,赶紧拉着沈均益下去了。 沈琼英比沈均益年长几岁,自然也就比他懂事多了,她知道最近父亲有心事,家里的氛围也不好,便下厨做了父亲最爱吃的笋烧鹅,想让父亲心情好一点。 笋烧鹅做好后,沈琼英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打听到父亲在书房,也不令下人通传,便拎了食盒找了去。 刚刚走到书房附近,沈琼英便听到了里面传来了低低的争执声,她连忙停下脚步躲在一旁细听,原来母亲也在书房里。 谢小鸾的声音虽低,却很激动:“官人,这样大胆的事,你如何不和我商量一声便做下了。” 沈德清的声音带了几分不耐:“生意上的事我自有主张,你妇道人家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谢小鸾稍微提高了声音,她是真急了:“官人,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贩卖私盐是有违国朝律法的,你有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后果,益儿和英儿年纪还小,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襟声。”沈均益急急阻止妻子:“你以为我想这么干,不是被逼到绝处,谁会这样铤而走险?” 沈琼英如今年纪渐长,也懂了一些世故,她听到贩卖私盐四个字,心里便是一跳,连忙仔细听下去,却听到沈均益的声音也开始激动。 “你那里知道外面的事。我们盐商看上去光鲜亮丽,实际就是给官府顶锅的。去年圣上南巡,官府勒令我们捐款建行宫,今年春天久旱不雨,地里收成不好百姓填不饱肚子,官府要修建救济粮仓,又让我们捐钱纳粮,眼看着北面瓦剌战事吃紧,估计还要我们出血,今年又赶上圣上五旬万寿,我们怕是又要献礼。盐税一年比一年高,收益一年比一年少,我又没有金山银山,你让我从那里变出钱来?” 谢小鸾随即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做出违法之事啊。国朝律法明文规定,凡贩卖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你这是不要命了。” 沈德清也急了:“那我能怎么办,你知道眼下盐政乱到什么程度?官盐皆被一众权贵把控,我明明有盐引却买不到正盐,只好靠以前的老本撑着。这些年你也知道,咱们外面虽然光鲜,内囊早就尽了。若不是做生意要维持体面,我早就不想要这花架子了。” 金陵小食光 第12节 沈琼英听到这里,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沉,也没心情给父亲送晚餐了,匆匆向外跑了出去。 谁知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了,母亲谢小鸾面带泪痕走了出来,发现女儿远远的也在,忙叫住问:“英英,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琼英竭力忍住内心的波澜,回转过身来勉强笑道:“我来给爹爹送晚餐,看见娘和爹爹有事情要谈,便不打扰了。” 谢小鸾凝视女儿片刻,叹了口气问道:“你爹爹现在怕是无心用餐,我们在书房的谈话,你都听见了吗?” 沈琼英见母亲这样说,也不再掩饰,眼圈也红了,急急问道:“娘,爹爹真的做下违法之事了吗?我们沈家,真的窘迫到了如此境地吗?” 谢小鸾深深叹了口气:“你如今长大了,有些事情我也不瞒你,其实瞒也瞒不住。这些年来我与你爹爹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才到了今天这个地位。可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我们盐商向来没有根基,兴衰荣辱只凭官府一句话,要倒也是很快的事。如今家里银子已经不多了,这一次能不能应付过去,娘心里真没有底。” “娘。”沈琼英急得掉下泪来:“贩卖私盐后果真的这么严重吗,如果爹爹此时去自首,还来不来得及?” 谢小鸾此时只觉得心乱如麻:“傻孩子,这不是你爹爹一个人的事,尽人事,知天命罢了。” 一晃十年过去了,当初彷徨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天色渐渐暗下来,春兰悄悄走过来点灯,满室皆晕染了微弱的光线,沈琼英方如梦初醒,只是逝者已矣,生者何堪? 第21章 樱桃肉+猪油瓢儿菜+紫菜鱼…… 距离张侍郎过世已经有十来天了,凶手没找到,死因尚不明。应天府尹李公弼有些着急,在府衙内,顾希言和韩沐正在讨论此案。 韩沐皱眉道:“我们这几天一直在监视询问与案子相关的人员,也没发现什么线索,这可真是奇了。对了,上次蟹宴你折回去说有话要问沈掌柜,究竟是什么话?” 顾希言手指轻轻叩向书案,沉声道:“季安可还记得,第一时间发现张侍郎尸体的李丰年曾说,张侍郎衣袍上襟有大片水迹?” “是有这么一说。”韩沐随口道:“张侍郎不是在醉仙楼吃了酒吗,也许是酒痕,也许洗面时蹭到的。” 顾希言眉头微锁:“可沈掌柜却对我说,张侍郎为人极修边幅,他离开醉仙楼时,衣服是很整洁的。” 韩沐思索片刻道:“难不成是沈掌柜说了谎?” 顾希言沉默了,半响叹了口气。 韩沐大为诧异道:“这可是真是少见,我们一向精明干练的顾府丞,居然也有这么为难的时候。” 顾希言起身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臂膀,迟疑道:“若说沈掌柜撒谎,我看着也不像,可我总觉得她有事情瞒着我。” 韩沐笑道:“伯约,你的直觉一向都很准的,当初在延平府查阅卷宗,你不是就凭直觉发现张寡妇一案的疑点,最后顺藤摸瓜找到凶手的吗?你再仔细想想,一定会发现线索。” “这次不太灵了。脑子乱得很。”顾希言叹了口气正在苦思,却见推官江文仲急匆匆走过来道:“顾府丞、韩治中,李捕快刚刚来报,沈掌柜半个时辰前去了张侍郎府上,现在还没出来。” 顾希言面色微变,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韩沐皱眉道:“沈掌柜这是做什么,她身上嫌疑未除,竟然还有胆量过去。伯约,我们还是一起去张府附近盯着吧,届时沈掌柜出来,我们当场拿话问她,想必她不敢推脱。” 顾希言并不答话,竟是比韩沐先一步走了出去。 韩沐这次学乖了,并没有在张府附近干等,而是找了一间名唤鲜味居的饭铺,打算与顾希言边吃午饭边等。 店里的伙计笑着上来招呼道:“二位客官想要吃什么?” 韩沐笑道:“就是樱桃肉和清炒瓢儿菜吧。麻烦你快一点,我们吃完饭还有事情要忙呢。” “好嘞。”店家忙应下道:“樱桃肉事先炖得火候差不多了,再加热一会儿就得,不会耽误客官您的事的。” 等到伙计下去传菜,韩沐笑对顾希言道:“这家樱桃肉做得特别地道,瓢儿菜是用猪油炒的,特别香,伯约一会儿尝尝都知道了。” 顾希言是被韩沐强拉来的,他瞪了韩沐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知道吃。” 韩沐忙对顾希言赔笑,低声道:“伯约放心,这次李捕快专门守着呢,这间饭铺离张府很近,一有动静他便来告知,不会耽误正事的。” 说话之间,店家已经将饭菜端了上来,樱桃肉的卖相极好,厚厚的一块猪肉被切成骨牌大小的方块,颜色樱红,光亮悦目。韩沐笑着解释道:“樱桃肉是这家店的招牌,据说主厨曾在秦王府当差,这还是出自宫里的秘方呢。” 韩沐话音未落,却听得有一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店家,还是老样子,一道樱桃肉,一道猪油瓢儿菜。” 韩沐顺着那声音一瞧,竟是叶芜独自一人来了。他不由起身招呼道:“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叶掌柜。” 叶芜在这里碰见顾希言、韩沐,也是十分诧异,先行了礼,又随口问道:“二位也是专程来吃樱桃肉的吗?” “正是。”韩沐抢先说道:“我一再和伯约说这家店的樱桃肉好吃。趁公务闲暇,我们便来这里解解馋。叶掌柜,上次在轻烟楼叨扰了,这次我请客,不如我们同食?” 他这次倒大方,叶芜请了两回客,倒也想敲韩沐一笔竹杠,不过看到顾希言一脸严肃的坐在旁边,心里就有些犯嘀咕,迟疑道:“这不大好吧,毕竟男女有别,官商分际。我还是先回去,二位慢用。” 韩沐无所谓地一笑:“怕什么,礼岂为我辈设也?我看叶掌柜也不是那扭捏拘泥之人,否则我就不留你了。伯约,你说是不是?” 顾希言恨韩沐横生枝节,暗地瞪了他一眼,却只得淡淡招呼道:“叶掌柜不必客气,坐下同食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叶芜本就生性爽快,此时也不再扭捏,索性打横做了下来。 韩沐随口问道:“叶掌柜要加什么菜?随便点,不要客气。” 既然是韩沐请客,叶芜也就真的不客气,随手指了一道菜对伙计道:“那就加一道紫菜鱼圆汤吧。” 紫菜出自沿海一带,因运输不便,价格昂贵,在国朝是贡品,等闲人家亦不易得,叶芜点这道菜,原以为韩沐会很心痛,谁知他笑道:“叶掌柜当真识货,这道紫菜鱼圆汤也是这家店的招牌,我刚才正犹豫要不要点呢。” 韩沐虽然大大咧咧没分寸,为人倒是大方。叶芜对他的印象不由有所改观,又问道:“我只知道这家店樱桃肉是招牌,是用整块方肉打花刀,再放入葱姜、红曲米包、八角冰糖,香叶桂皮等调料小火炖煮而成的,费时又费功。这紫菜鱼圆汤,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韩沐笑道:“这紫菜是出自宁波一带的头水紫菜,色泽黑亮,口感绝佳,而且鱼圆是活鱼现杀制作而成的,特别新鲜。” 韩沐、叶芜二人言语投机,说得正热闹,却见顾希言插话道:“菜上齐了,二位还是赶紧吃吧。” 顾希言的脸色黑沉,韩沐也怕耽误了正事,忙招呼叶芜道:“叶掌柜不要客气,随意用些吧。我们饭后还有公事要忙,就不能相陪了。” 叶芜心里也有些怵顾希言那张脸,乖乖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樱桃肉外皮软软的,甜咸交织、油润爽口却一点也不腻,内里的肉酥烂肥美,还有一股淡淡的酒香,时时刻刻在挑动人的味蕾。这样一道肉菜与碧莹莹的粳米饭是绝配。叶芜把肉的汤汁拌在饭里,很快半碗饭便下了肚。 韩沐吃够了樱桃肉,又夹一筷瓢儿菜清口,因为是用猪肉烹制的,化解了瓢儿菜涩味。口感润滑鲜美,又带着蔬菜的清新,正堪与肉菜搭配。 顾希言吃饭的动作很优雅,速度却很快,不大一会儿功夫,他便吃了一碗饭,喝了大半碗紫菜鱼圆汤。头水紫菜口感细嫩,而鱼圆特别新鲜,里面淀粉很少,一口咬下是鱼肉特有的清鲜滋味,更诱人的是那碗清汤,融紫菜的鲜爽与鱼肉的鲜美与一体,一口喝下,鲜得人连眉毛都掉下来。 三人一时都不顾不上说话,忙着享用美味的饭菜。却见应天府衙的李捕快匆匆走了进来,对顾希言耳语了几句。 顾希言脸色微变,起身对叶芜道:“我还有公事,失陪了。”放下筷子便走了出去。 “哎,伯约等等我呀。”韩沐手忙脚乱地结了账,对叶芜苦笑道:“叶掌柜见谅,公事紧急,我们官府之人也是身不由己。” 叶芜倒少见韩沐如此认真的样子,忙笑道:“没事,你们忙正事要紧,我也吃饱了,承蒙款待,告辞了。” 叶芜跟着韩沐走出饭铺,看他匆匆向张侍郎府那边跑过去,不由停下脚步,又折回去问店里的伙计:“张侍郎府上是又出了什么事吗?我看官府的人刚刚赶过去了。” 店里伙计随口道:“还不是张侍郎前阵子离奇暴亡那事,官府的人折腾了有十来天,至今查不到凶手。前日李捕头还来小店问了话,可把我吓得不轻。” 伙计忽然压低了声音对叶芜道:“客官不知道,如今张府附近都是官府的眼线,您要是没什么事啊,还是别来这附近走动的好,大约一个多时辰前,我看见醉仙楼的沈掌柜去了张府,你说她这不是找事儿嘛。” 叶芜心里一惊,忙问道:“沈掌柜去了张府?你可确定?” “小的亲眼见到的,这还能有假?”伙计低声道:“客官还是赶紧回去吧,这官府之人啊,可不是那么容易招惹的。” 叶芜的朝张府的方向望去,似是若有所思。 那一厢韩沐匆匆赶上顾希言,抱怨道:“你走的太快了,好歹也等等我呀。” 顾希言依旧一言不发继续在张府附近探寻,果然在张府旁边的一条巷子里,见到了沈琼英的身影,她的步履匆匆,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 “沈掌柜,你来张侍郎府上做什么?”顾希言心中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沈琼英愣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顾希言和韩沐都在这里,竟是轻轻笑了:“看来应天府衙的线报果然灵通呀,我不过去了趟张府,竟引来你们这么大动静。” 顾希言陡然提高了声音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顾希言虽然为人清冷,却一向儒雅,甚少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韩沐心下诧异。忙打圆场道:“我们有话好好说,你这样问话,会吓到沈掌柜的。沈掌柜,我们也是纳闷,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不知道避嫌,去张府做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沈琼英看向顾希言的目光亦毫不示弱:“韩治中,我有话想单独对顾府丞说,还请你回避一下。” 第22章 软香糕+方糕+香橙汤 韩沐走后,沈琼英沉声对顾希言道:“是张侍郎的夫人请我入府相见的。我若是不去,你们岂不认定我是心虚?” 顾希言愣了一下,随即问:“方夫人为什么要找你,她可是有话要问你?” 沈琼英扫了顾希言一眼,忽然自失一笑:“你我之间,果然还是到了这步田地啊。若是我说,方夫人也觉得我不是凶手,顾府丞信不信?” 顾希言沉默了,二人沿着张府向西一折,不多时便来到北市街,这一带商铺极多,沈琼英在一间挂着“画脂杭粉名香宫皂”幌子的停下,忽问道:“你还记不记这家店?” 顾希言愣了一下,眼神中便带了几分暖意:“记得,我在这里买过脂粉。” 那一年临近沈琼英十五岁生辰,顾希言想女孩子总是喜欢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的,从同窗那里打听到这家店很有名,进去挑选了很久,最终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一盒香粉,那香粉包装甚是精美,价钱也不低,他觉得这份礼物很过得去了。 沈琼英生辰那天收到这份礼物也很欣喜,以往生辰顾希言送礼,不是玩具便是书籍,虽然教人挑不出毛病,可也没多大惊喜。不成想这回他可算稍微开窍了。 沈琼英第二天一早便迫不及待打开盒子使用,谁知往脸上一搽满不是那么回事,粉粗粗的都浮在脸上,显得肤色死人一般假白,而且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掉粉,就连沈琼英这样的好皮肤,看上去也怪怪的。 用了两天,沈琼英实在忍不住了,私下无人时对顾希言道:“顾哥哥这是被黑心商家给哄了呢,这香粉盒子虽然看上去漂亮,可粉质太粗了,里面掺了不少铅,要是长期搽起来,脸都会变黑呢。” 顾希言当时便有些讪讪的,还是沈琼英觉得他上了当,跑去店里找伙计理论了一番,才换了一盒好粉。顾希言从此便认定自己对女子妆扮一道完全外行,再也不送她类似的礼物了,这对沈琼英来说也是一件憾事。 一晃十多年过去,沈琼英的语气似是有许多感慨:“有时候我在想,人如果一直像少年那般率真就好了。我们成年人历经世事,随时都带着一副面具,日子久了习以为常,倒分不清真实的自己了。” 沈琼英的神色有几分怔仲,因走得急,鬓发亦有些散乱,顾希言看了她一眼,放缓了声音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新开的糕饼铺做的点心不错,我们先歇歇脚,再细谈你在张府的经历吧。” 顾希言领着沈琼英进了一间挂着“扬州细点名糕”幌子的店铺,要了软香糕、方糕两样细点并香橙汤,在等待点心到来的时间里,沈琼英对顾希言说起自己刚才在张府的经历。 这天上午辰时末,沈琼英接到张府的请柬,说是方夫人邀请她过府,有要事相问。 方夫人是在内花厅接待沈琼英的,下人们都被打发出去,厅内便只剩下她二人。 出乎意料的,方夫人表现很平静。她轻啜一口茶,开门见山问道:“沈掌柜,你一定好奇今天我为什么请你来吧。” 沈琼英淡淡一笑道:“夫人是明白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邀我来,想必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吧。” 方夫人忽然笑了,沈琼英入府后,她还没有仔细打量过她,此时倒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沈掌柜是聪明人,如此,我也不多废话了。坊间皆传我家老爷之死与你相关,我却不那样认为。” “夫人明鉴。”沈琼英不由问道:“夫人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方夫人沉默片刻,沉声道:“老爷死前那一阵子,性情着实有些古怪,心事重重时常酗酒,动辄便向下人发脾气,定是有大事困扰着他,我想他猝然离世,或许与此相关。你不过区区一酒楼的掌柜,便是与老爷有些不清不楚的事,也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又怎么会放在心上。这里面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 见沈琼英沉默,方夫人看向她的目光便带了几分厌倦:“我知道,顾府丞来府上吊唁那一天,张姨娘曾找到他,说老爷是你害死的。原因是你一心想要嫁给老爷为妾,老爷却不肯松口,你恼羞成怒毒杀了老爷。你放心,我自然不会信她。她这样的出身,也只能有这阴微的见识。官府定罪是讲究证据的,何况你能把醉仙楼经营得这么好,想必也不傻,也应该早就知道,像我家老爷这样的身份,是不会将你这样的女子纳入家中的,所以一早就该绝了念想。” 沈琼英胸中一滞,看向方夫人的目光多了几分冷意:“夫人说的没错,我断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像张侍郎这样的人,女人对她来说不过是玩意儿,我又怎么可能对这样的人动心,不过......” 沈琼英慢慢喝了口茶,平复了下心情,又问道:“夫人今天找我来,难道只为了告诉这件事吗?” 方夫人笑了:“我就喜欢沈掌柜这样的聪明人,心胸见地可比我们家那一群小妇强多了。我家老爷生前与沈掌柜过从甚密,便是临死前那一餐,也是在醉仙楼用的。我就是想问问,那天晚上我家老爷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据说他那天喝了很多酒,酒后吐真言,没准会泄露什么线索。” 沈琼英忽然笑了,她看向方夫人冷声道:“夫人这话就有意思了,如夫人所言,我不过区区一酒楼掌柜,与张侍郎的地位身份有天壤之别,张侍郎便是有什么要事,又怎么会泄露给我。实是张侍郎那天心情不大好,我陪着他饮了几杯酒消闷,然后他便回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是吗?” 方夫人却没料到沈琼英这样烈性,会这样回答她,愣了一下方道:“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你和老爷生前关系到底如何,我并不会介意,这是我作为正室的气度。我只是想知道,老爷生前到底为什么而苦恼。你若是老实告诉我,我自会向官府说项,撇清你的嫌疑。你可知道,我兄长是左副都御史,他......” 方夫人话音未落,沈琼英便起身打断道:“抱歉,我所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夫人了,其他的,我亦没什么好说的。时候不早,便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告辞。” 沈琼英不再理会方夫人,匆匆走出张府。因走得太急,她的步伐有些踉跄,呼吸亦开始急促,可她不愿意停下来,似乎只有这样急速前行,方能抵消胸中的愤懑不平。 金陵小食光 第13节 是啊,在世人眼中,她们这些酒家女,能够攀附上张侍郎这样的权贵,那已经是她们的造化,至于她们的意志、她们的想法,向来无人介意。即便是她清清白白的,也会被人无端和有权有势的主顾扯在一起,当真有口难辩。 顾希言听完沈琼英的陈述,伙计已经把点心和汤水摆上来,他默默将一碗香橙汤推向沈琼英:“喝口汤润润嗓子吧。” 香橙汤亦是这间店铺的招牌。做法甚为繁琐,取橙子若干枚去核切片,生姜亦切片焙干,将橙子、生姜碾烂如泥,再加少许檀香末、甘草末和盐混合在一起作成饼,焙干后碾为细末。要饮用的时候取一些,用开水一冲开就可以了。 这道香橙汤有疏肝理气,开胃通络之效。沈琼英忙了大半天,确实有些口渴,这道汤色泽橙亮,气味芬芳,她忍不住尝一口,味道酸酸甜甜还带着些许辛辣,十分开胃解燥,半碗汤下肚后,她忽然觉得胸中没那么憋闷了。 顾希言看沈琼英面色稍缓,迟疑着问道:“那天晚上张侍郎真的没有再和你提别的事吗?” 沈琼英面色一黯,目光似是十分疲惫:“没有。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忽然失去了追问的勇气,放缓了声音道:“我知道了,你吃点心吧。” 软香糕是金陵的特产,扬州人也喜欢吃。取适量糯米粉、粳米粉和少许白糖加水搅拌成米糊,再将薄荷叶捣碎成汁倒入米糊中拌至顺滑,最后上笼屉大火蒸一刻,放凉后撒上芝麻白糖即可食用。刚做好的软香糕碧莹莹的,入口甜蜜软糯,还带着丝丝清凉,这道点心在夏天有解暑之功效,所以很受欢迎。 方糕却是地道的扬州点心。做法倒是不难,将温糖水与粳米混合搅拌,成一个个光滑的面团,包裹以豆沙、果仁等馅料,入模具压制成方形图案,点缀以玫瑰做成的胭脂,旺火蒸半个时辰即可。 这间店铺的方糕卖相极好,色白如雪,点胭脂红如桃花,轻轻咬上一口,内里的馅料是红豆沙,清甜不腻,细细品来还有淡淡的米香,是一道味道清新淡远的糕点。 沈琼英默默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香橙汤,开口道:“扬州的点心是很好吃,可是我还是不太喜欢扬州。” 第23章 天花菜包子+糖醋瓜 沈琼英并不看向顾希言,声音有些恍惚,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我在扬州呆了快三年,没有出门去赏过景,母舅家的表姐表妹们觉得我太委屈,有一日硬要拉着我去逛瘦西湖。那日正逢七月半,湖上的船可真多,人声和乐声如水波一般涌腾,就连周围人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我们逛了大半日,只看见船篙相撞,摩肩接踵,根本没有好风景可赏。等到天色将晚,游湖的贵人兴致尽了,便由一众下人吆喝着开道而去。表姐表妹们担心家里人在等,也着急做轿子赶了回去。我们忙活了一天,竟不是来看风景的,竟是来看人的,真是扫兴。” 顾希言插言道:“这与其说是游湖,不如说是赶市,确实有些煞风景。” “我还是喜欢金陵的玄武湖。”沈琼英的脸上不由带了淡淡的笑容:“记得小时候我和母亲弟弟专候傍晚人少的时候荡舟湖上,届时清风明月直入襟怀,不远处有人在吹箫,曲声婉转凄清,直唱到人心里去。更妙的是早秋时节,湖里的荷花开了,我和弟弟夜里游湖,有时便躺在船上睡着了,醒来时衣袖之间皆沾染了荷花香。这一段时光还真是令人难忘。” 说到这里,店中的伙计上来添了一次汤,沈琼英忽然醒悟,收了笑容对顾希言道:“抱歉,我今天的话有些多,耽误顾府丞的时间了。” “无妨。”顾希言沉声道:“大抵对一个地方的观感,是与心境有很大关系的吧。” 沈琼英却已经转了话题:“我所知道的,已经如实告诉顾府丞了。若无别的话问,酒楼还有事要忙,便先告辞了。” “等一等。”沈琼英正要起身,顾希言忽又叫住她,停顿了一下道:“其实我也不喜欢扬州,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琼英愣了一下,终是仓皇而出,扬州是他们二人少时分别的伤心地。十年的光阴过去,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沈琼英回到醉仙楼的住处,发现谢临也在,看到她回来,焦急地问道:“英英,我听说你去了张侍郎府上,方夫人找你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沈琼英向谢临大体解释了一下,谢临眉头轻皱:“方夫人居心叵测,不过你这次应付得很好。下次她再叫你,你和我说,我出面和她周旋就好。” 沈琼英点头应下,谢临迟疑片刻又问:“你为什么在张侍郎府上呆了这许久,方夫人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沈琼英随口道:“其实我与方夫人聊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谢表哥也知道我现在身涉嫌疑,是被官府的人随时监视的。所以我一出张府,便碰到了顾府丞,他问我为何要去张府,我和他解释了一下,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谢临面色微变:“又是顾府丞。说起来你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他竟然不顾父母一辈的交情,时时刻刻把你当贼监控审问,这也太不讲情分了。果然人一入官场,心都是会变的。” “谢表哥。”沈琼英忽然觉得十分厌倦:“顾哥哥身为应天府丞,查案是他职责所在。更何况我如今和他毫无瓜葛,他不念当年情分也是情理之中,这事就不必再提了。” 谢临见沈琼英神色十分疲惫,眼圈也红红的,便有些懊悔自己说错了,忙道:“好好我们不提这件事了。其实我今天来,是有样东西要给你。” 谢临取出一个莲花盖果形粉盒,花瓣浅浮雕,纹脉极其逼真。盖顶有柄状纽方便开合。粉盒通体施青釉,晶莹清澈,显得十分古朴雅致。 谢临将粉盒递给沈琼英笑道:“这是我特地在流芳阁买的。据流芳阁掌柜的说,这款香粉是限量的,与坊间售卖的铅粉不同,这是用玫瑰花瓣掏碎成汁子,兑上原粉、冰片、麝香等上好原料制成,只加了一点点铅防止凝结,质地特别细腻。” 流芳阁是金陵最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子,售价颇昂,一小盒胭脂就要六两银子,所以主顾非富即贵,自然品质也是上好的。 谢临见沈琼英只是愣愣的,忙又问:“怎么你不喜欢?” 沈琼英勉强笑道:“没有,谢谢表哥的礼物。” 谢临这才放心笑道:“你好好收着,若用的好,下次我再买给你好了。” “不必了。”沈琼英忙道:“这礼物太奢侈了。我平日大多在后厨忙碌,也不怎么有机会用到这样昂贵的香粉。” 谢临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沈琼英放缓了声音道:“谢表哥,今日我忙了一天很累了,可否让我单独休息一会儿?” 谢临愣了一下方道:“抱歉是我没留意,那你早些休息吧,我这就回去了。” 谢临走后,一旁服侍的春兰感慨道:“这香粉盒子可真精致,表少爷真是有心了,姐姐要不要打开看看?” 沈琼英不甚感兴趣,随口道:“你若好奇,便打开看看吧” 春兰见她应允,随即打开那盒子,不用于坊间常见的白色香粉,这盒粉的颜色是粉红的,粉质细腻轻盈,看上去就是上等货色。 沈琼英却还记得当年顾希言送给自己的那一盒劣质香粉,她当时不愿意拂了顾希言的好意,搽了粉顶着假白的脸去见母亲,母亲还以为她身体有恙,吓坏了还要请大夫。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可过了没多久,心里便涩涩的,眼中也有了泪意。 沈琼英假装低头喝茶,把这阵泪意掩盖过去,忽又对春兰道:“今天去张侍郎府上,午饭没有好生吃的,我们赶紧去准备晚饭吧。” 醉仙楼刚采买了一批天花菜。天花菜是一种菌类,又名侧耳、北风菇,色泽莹白,形如松花,香味浓郁,原产自山西五台,成庙曾派太监去采集,此后便成为宫廷贡物。因价钱颇昂,非一般百姓所能享用。春兰便有些心疼:“天花菜太名贵了,只是姐姐和婢子两个人吃,会不会有点浪费?” 沈琼英笑道:“怕什么,只要能吃进肚子,那就不算浪费。横竖这我们今年买了不少,就先尝尝吧。” 春兰不仅有几分雀跃,小心地取来几枚天花菜,感慨道:“就这么一点儿,售价就要一两银子,我今天可得仔细品品味道。” 这几枚天花菜用来清炒是不够的,沈琼英今天打算做天花菜包子。将天花菜用开水焯过,再与猪肉、葱、姜一起剁碎,拌以盐、酱油、香油和少许猪皮冻调成馅。油香和肉香、菌香混在一起飘入鼻子,春兰光闻到便饿了。 接下来,沈琼英开始熟练地和面做剂子擀皮,她一手托着面皮,一手麻利地塞入馅料,手指微微收拢轻捏几下,一个又白又圆带着十几道褶子的包子便包好了。春兰好奇问道:“姐姐这包子皮擀得这样薄,不怕露馅吗?” 沈琼英随口解释道:“包子要皮薄馅大才好吃,只要把面皮擀得中间稍厚一点,四周薄一点,便不会露馅了。” 在沈琼英包包子的功夫,春兰一边熬粥,一边取出事先腌制好的糖醋瓜装盘。这是一道配粥的小菜。八月里将刚摘下来的黄瓜切成滚刀块,放适量盐、橘皮丝、姜丝、花椒末、砂糖和少许醋拌匀,入坛内收藏。只要坛子杜绝水分,便可以久存不坏。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花菜包子蒸好了,粥也熬烂了,春兰将饭菜摆上食案,二人开始享用今日的晚餐。 刚刚蒸好的包子白生生的,还冒着阵阵热气,因皮子擀得薄,褶子既多又漂亮,看上去仿佛薄雾中盛开的秋菊。用筷子夹起轻轻咬上一口,汁水当即涌出,菌香与肉香相融,形成了一种极鲜的滋味。再细品肉馅,与寻常的肉包子不同,因天花菜的加入,吃起来格外嫩脆爽滑,于鲜美甘甜之余,又多了丝丝浓郁的香气。让人仿佛置身于北地冷冽的松林,心神皆为之一爽。 春兰不由赞道:“这天花菜包子果然好吃,我看姐姐放了不少香油,吃起来却清鲜不腻,怪不得朝廷要把它列为贡品呢。” 沈琼英笑道:“天花菜作为菌类,要重油相配口感才不干涩,也最能激发它本身的香气。” 春兰笑道:“怪不得姐姐当初做酱烧天花菜,也放了许多油呢。” 谈笑间二人已经将包子吃完,又开始喝粥,糖醋瓜入口又脆又甜,还带着几分辛辣,十分开胃解腻,送粥最为相宜,不大一会儿功夫,半碗粥便下了肚。这一天忙忙碌碌,现在终于填饱了肚子,沈琼英觉得很满足,浑身都暖洋洋的,连心情也变得不那么郁闷了。 果然这世间还是美食最温暖人心呀!沈琼英很感谢母亲谢小鸾当初教她厨艺,不仅给了她谋生的手段,也给了她面对困境的勇气与慰藉。她此时一遍一遍提醒自己,尽管命运多舛,她也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后也会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只要走出当前的困境,便又是新的开始了。 第24章 炸沙鸡+烩三事+鸡汁冷拌海…… 这年十一月初三是蒋御史母亲的八十寿辰,是日在府内大摆筵席,因府内的厨子忙不过来,特请了沈琼英、悦宾楼的主厨尹弘和一众厨役来帮忙。 尹弘与沈琼英商议午宴的菜单:“依祖制,御史不许食鹅,主菜要上什么才好?” 鹅在国朝的地位尊崇无比,若一桌上等宴席没了鹅肉,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沈琼英略一思索笑道:“我看厨下有新宰杀的沙鸡,主菜便是沙鸡好了。” “好。”尹弘当即表示赞成。沙鸡在金陵亦是稀罕物,售价颇昂。原出自太原、大同境山中,大如鸽鹑,肉质细腻鲜美,用来做寿宴的主菜,亦很说的过去了。 尹弘笑道:“八十寿宴本就难得,蒋御史又是有身份的人,海参、鲍鱼总是不可或缺的。不然做一道烩三事吧?” 沈琼英笑道:“好,还可以用海参做一道凉菜,宾客吃腻了肥鲜之物后,倒可以爽口解腻。” 尹正好奇问道:“海参还可以做成凉菜吗?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沈琼英解释道:“可将海参切成丁,加芥末、黄瓜丁、鸡丝、鸡汁冷拌,风味绝佳。” 尹弘亦是知味之人,不由大感佩服,怪不得沈琼英即使身涉嫌疑,醉仙楼依旧屹立不倒,她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主菜已定,沈琼英又问:“总得有一道汤菜吧,做什么好呢?” 尹弘笑道:“便是蛤蜊豆腐汤吧,蒋府的厨子为了这几日的寿宴,特地采买了一批蛤蜊,这东西本就要吃个新鲜,时间稍长便腐坏了。” 二人又商议冬笋烧香簟,芙蓉豆腐、火肉煨黄芽菜等配菜,午宴的菜单便定下来了。接下来便开始忙碌的备菜。 主菜是由沈琼英掌勺的。时下烹饪沙鸡多为卤制,将沙鸡用盐、酒腌制一会儿后,投入卤水内,加葱、姜、桂皮等材料煮熟即可。沈琼英这次却别出心裁,想要将沙鸡下锅油炸。 沈琼英将刚宰杀的杀鸡清洗干净,去除内脏后加盐、胡椒、葱、姜、料酒腌制,最后放入搅拌好的鸡蛋液内滚一下。起锅烧热倒入素油,待到油温八成热,下入沙鸡,反复炸两次,直到沙鸡表皮金黄,便可以装盘了,搭配沙鸡的蘸料,沈琼英选择了花椒盐和梅子酱两种,吃起来有不同的风味。 那一厢尹弘在准备今天的重头菜——烩三事。海参、鲍鱼本是无味之物,需要用肥鸡吊味方能鲜美。尹弘先将肥鸡去除内脏整治好了,再将猪蹄筋、鱼翅一起上锅蒸熟,将鲍鱼用酒煮软。这些食材全都处理好后,将它们一起倒入砂锅中,加入葱段、适量清水小火熬至汤汁变浓,再放少许盐调味,这道烩三事变做好了。 接下来,在沈琼英、尹弘的调配下,鸡汁冷拌海参、冬笋烧香簟,芙蓉豆腐、火肉煨黄芽菜、蛤蜊豆腐汤等配菜也相继出锅,便只待管家一声令下便可上菜了。 蒋府今天来的宾客很多,恐筵宴安排不开,便在内外花厅两处开宴。外花厅摆了十五桌宴席,专请官客,内花厅摆了十桌宴席专请堂客。 顾希言、韩沐二人也在受邀之列,他们在外花厅东面上首的桌前坐定,各样菜色便如流水般上来。却见主人蒋御史起身举杯招呼道:“今日是家母八十寿辰,蒙众位赏脸来参加。菜色粗陋,实在不成敬意,不过这酒是御赐的秋露白,十分应景,大家一定要满饮此杯。” 韩沐在一旁腹诽,若这样的菜色算是粗陋,那金陵的其他宴席就更不堪入目了,他随着众人起身,一起饮毕杯中酒贺寿,御赐的秋露白果然不同凡响,口感香柔,清醇甘冽,令人回味无穷。 韩沐坐下后,低声对一旁的顾希言道:“蒋御史这次设宴可是下了血本的。我听说他特地请了醉仙楼的沈掌柜和悦宾楼的尹大厨掌厨。二人皆是金陵名厨,能请得动他二人,没有几十两银子是下不来的。” 韩沐嘴上说着,手上也不停,手边那一碟鸡汁冷拌海参卖相很好,碧色的黄瓜丁、黑色的海参丁和淡黄的鸡丝搭配在一起十分悦目,他忍不住舀了一勺品尝。黄瓜脆脆的、海参鲜美弹牙,鸡丝回味隽永,配上稍稍呛鼻的芥末,清凉又爽口,是一道很好的开胃菜。 韩沐好奇笑道:“也不知这道鸡汁冷拌海参是沈掌柜做的呢,还是尹大厨做的。” 顾希言随口道:“自然是沈掌柜做的,席上的主菜炸沙鸡,也是她做的。” 韩沐越发好奇了,追问顾希言原因,他却笑笑不答,转而品尝那道炸沙鸡,因为火候掌握的好,一口咬下表皮又香又脆,内里的肉质却很鲜嫩,饱含汁水,咀嚼之间毫无渣滓。再蘸上花椒盐,咸鲜之余又多了一丝麻爽,别提又多好吃了。 韩沐从没尝试过用梅子酱配沙鸡,今日好奇一试,倒有意外的惊喜,酸酸甜甜的梅子正好中和了炸鸡的油腻,又给鸡肉带来了一丝淡淡的水果香,二者搭配在一起很是和谐。 韩沐不由赞道:“以前在岭南,见有人用梅子酱配烧鹅,味道极鲜美。今日沈掌柜用它来配炸沙鸡,竟也很适合呢。” 桌上的客人都很喜欢这道主菜,不大一会儿功夫,炸沙鸡便下去了多半盘。 韩沐的目光随之投向了那道烩三事,笑对顾希言道:“这道菜用料可真实在,你看鱼翅、海参、鲍鱼加上猪蹄肥鸡,没有二两银子怕是下不来吧。说起来蒋府竟然比我们世袭的勤忠伯府还豪富。” 顾希言也觉得今日宴席的菜色过奢,但这是时下金陵官场的风气,他也不便于此时臧否,只是不再去品尝烩三事了。韩沐却毫无顾忌,烩三事汤汁浓厚肥鲜,配饭最合适。再细细品来,猪蹄筋、鱼翅已经炖得十分软烂,稍微咀嚼,满嘴便充满浓鲜的胶质,鲍鱼经过长时间炖煮,不像当初那般干硬,变得软嫩爽滑、鲜香适口。更妙的是里面的猪蹄筋,默默吸收了肥鸡和鱼翅的胶质,入口酥而糯,味道与浓汤浑然一体,丝毫不觉得突兀。 席上冬笋烧香簟,芙蓉豆腐、火肉煨黄芽菜等配菜也馨香脆美、各具特色,酒过三巡,菜过九味,顾希言和韩沐肚子早就填饱了,但韩沐还能喝得下汤。蛤蜊作为海产,于金陵人亦是稀罕物,用来与豆腐同煮做汤,清鲜美味,让人仿佛领略到了海水的气息,饱沃肥甘后喝一碗这样清淡的汤,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 蒋府的后厨有两个,其一就在外花厅附近。今天与宴人数众多,沈琼英、尹弘正在后厨张罗着上菜,却见一厨役匆匆跑来道:“沈掌柜,外花厅又来了几名贵客,说是从京城远道来贺寿的,管家让赶紧再准备一桌菜呢。” 准备宴席最怕这种突发情况,沈琼英甚觉头大:“材料还够用吗?那我们可得加紧了。” 一旁尹弘忙令厨役检视食材,别的还可以应付,独独少了鲍鱼一味,这是烩三事不可或缺的食材。 尹弘皱眉问:“贵府还有干鲍鱼吗?” 蒋府的下人思索片刻,一排脑袋道:“是了,前些日子谢通政送了一些干鲍鱼来,都在外花厅东面的库房里收着呢。我这就去取。” 蒋府的下人刚要动身,却见一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急匆匆走上来对他道:“那里找你都找不见,快跟我回去,夫人问前日刚收的那架黄花梨福禄寿十二扇屏风放在那里去了,老夫人说一会儿要摆上呢。” “哎。”那下人一面将钥匙递给尹弘,一面道:“抱歉,今天事儿实在太多了,你们自己去取吧。” 说完便跟着那名管事匆匆离开了。留下沈琼英与尹弘面面相觑。其中有一厨役年纪大约四十多岁,长得很斯文,此时忽然开口道:“我以前来蒋府帮过厨,知道这库房的位置,让我去取鲍鱼好了,只是如今蒋府下人不在,我一个人去库房,恐怕会有嫌疑,到时少了东西,我怕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沈琼英随口道:“这话说的是,我随你去吧,也好做个证见。” 金陵小食光 第14节 沈琼英与那厨役出了后厨向东一折,便来到蒋府的库房,那是一栋二层的小楼。管库的掌事听他二人说明原委,又验看了钥匙,因事出紧急,查了查账目对二人道:“二楼最西侧那间房子里面存放了鲍鱼,你们赶紧去取,快去快回。” 二人依言上了二楼,厨役用钥匙打开房门,二人先后走进去,沈琼英走在后面,见那厨役随手关紧房门,心中涌上一阵异样的感觉,她偷偷将门推开留了一条缝。 那厨役对沈琼英道:“不如沈掌柜去左边的架子上去找,我去右侧的架子上去找,你我二人分工,也会快一些。” 沈琼英答应一声走到左侧架子旁,且不忙着找鲍鱼,她用余光留意到,那厨役正悄悄从右侧折过来,袖中寒光一闪,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便向她颈部刺去。 第25章 桂花酿小圆子+…… 沈琼英忙稳住心神向左一躲, 堪堪避过了这一刀,趁那厨役懊恼的功夫,她快速奔向门口,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冲到楼下高声对管库的掌事喊道:“刚才那人要刺杀我, 你赶紧叫人将他抓住。” 管事大惊之下来不及说话, 却见那名厨役已经跟着下了楼, 刹那间已将那把匕首横在他胸前, 厉声喝道:“不许叫人, 否则我要了你的小命。” 沈琼英侥幸逃脱, 一路跑到后厨附近方惊魂甫定, 鬓发也乱掉了,气喘得厉害,却正好赶上顾希言、韩沐从外花厅出来, 顾希言见到沈琼英这幅样子, 一把拉住她的手问:“怎么回事?” 沈琼英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呼吸,向顾希言大致复述刚才的情形, 又提醒道:“那贼人也许还在库房附近, 要赶紧抓住他。” 顾希言脱口问道:“你没有受伤吧?” “我无事。”看到顾希言一直拉着自己的手, 沈琼英愣了一下把手抽开道:“你们赶紧到现场看看吧。” 顾希言深深看了沈琼英一眼,随即与韩沐一起向库房方向奔去。沈琼英放心不下,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 因今日寿宴蒋府人员甚多,沈琼英的喊声引来了不少人,那厨役无法躲开众人逃走,只好一直拿匕首胁迫管库的掌事,库房附近聚集了一群人, 早已经乱成了一片。 顾希言与韩沐冲进人群,高声道:“应天府办案,众人速速回避。” 顾希言神色冷峻,眼风扫过之处,众人皆纷纷避开,给他二人让出了一条路。 韩沐、顾希言靠近那名厨役,他的眼神有些慌张:“你们两个不许进来,否则我就一刀捅死他。” 说完,厨役收紧了匕首,管库的掌事脖颈之处已经淌出血来,早已经抖成了筛子。 顾希言沉声道:“你清醒一点,向来都是杀人偿命。若你此刻放下匕首就缚,按律只需受杖刑。纵使你不怕死,也总要为自己的父母家人考虑吧。” 那厨役闻言愣了一下,握着匕首的手也有些松懈,顾希言趁机向韩沐使了个颜色。韩沐父亲韩渠世袭勤忠伯,原是武将出身,他自小随父亲练过功夫的,趁厨役愣神的功夫,迅速上前一掌将他的匕首打掉。那厨役大惊之下抱住韩沐抢夺,又怎是韩沐的对手,不过三招两式就将他制服了。 管库的掌事死里逃生,感激地向顾希言、韩沐二人连连叩首。一旁看热闹的众人也都感叹顾希言随机应变,韩沐身手敏捷。正在这时,蒋府的管家李春匆匆走上前来,向顾希言、韩沐二人行礼毕,问道:“老爷听闻库房附近有人闹事,让小的来问一声。怎么连顾府丞、韩治中都惊动了” 顾希言简单解释道:“这名厨役要刺杀沈掌柜,碰巧被我们赶上,现已经被制服。” 李春愣了一下,转头对一旁的沈琼英道:“竟有此事,沈掌柜受惊了。即是如此,沈掌柜也不必在此继续当差了,我和管事的说一声,您直接去找他要酬银就行。” 李春面色一变,又提高了声音对蒋府一众下人道:“你们闲着没事干吗?在这里看什么热闹,还不赶紧散开干活儿去!今天是老太太的大日子,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我拿你们是问。” 管家是这样疾言厉色,蒋府的下人霎时间做鸟兽散。李春又向顾希言、韩沐赔笑道:“让顾府丞、韩治中受累了。京城的贵客已经入席了,二位也请回去吧。” 顾希言眉头微皱,出了这样的事,蒋御史居然只派一个管家来问一下就过去了,事后若无其事的举办寿宴,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沈琼英此时也没人继续掌厨的心情,找掌事的领了酬银,便回醉仙楼了。她心情完全放松下来,才发觉自己脚扭了,走动起来有些疼。 当晚用完晚餐,沈琼英受了惊吓刚要早点休息,却见春兰匆匆进来道:“姐姐,顾府丞来了。” 沈琼英梳洗后刚刚走进后堂,却听顾希言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敏锐,沈琼英解释道:“逃跑下楼梯的时候不小心扭了一下,没什么大事,不影响走动。” 顾希言眉头微皱:“你以后要小心一点。不要和陌生人单独在一起了。” 沈琼英勉强笑道:“是要小心了。我看韩治中身手挺好的,不然我找他学几招日常防身?” 顾希言并不理会沈琼英的话,沉声道:“你若觉得受到威胁,我可以帮忙。” 沈琼英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名厨役你们已经审讯过了吧,他为什么要害我?” 顾希言解释道:“那名厨役名唤秦重,原是惠风楼的掌柜,说你用不正当的手段吸引客人,把惠风楼逼到绝境。他打探到你今日会去蒋府帮厨,所以就想法设法扮做厨役混了进去,原是想铤而走险报仇的。” 沈琼英无奈一笑:“原来是他啊。我以前闻其名却没讲过面。我们醉仙楼每年冬天都会推出几款特价菜肴,还会向贫民免费提供热粥、热汤面,吸引了不少食客。惠风楼就开在醉仙楼附近,想必被抢了不少客人吧。这就是秦重所说的不正当手段了。” 顾希言皱眉道:“秦重说,他们店里的伙计不少都被吸引到你那里去工作,惠风楼下个月就要关门了。” 沈琼英冷笑道:“那是秦重经营不善,惠风楼一连几个月连伙计的薪酬都发不下来,而醉仙楼的伙计一个月工钱二两银子,包吃包住年底还有假期,伙计们有选择的自由,也难怪他们会跳槽来我这里。醉仙楼开业后向来都是正当竞争,并没有私下里用过龌龊的手段。开酒楼归根到底要凭实力说话,秦重技不如人,又不愿认赌服输,便出此下招,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他堂堂须眉男子,心胸竟然这么狭窄吗?”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这件事确实是他的错。看来经营酒楼也并非易事。” 沈琼英叹了口气道:“今天发生的事,用了不了多久便会在金陵传遍了,届时想必又是一场风波。”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迟疑着开口问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有关张侍郎一案,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人的威胁,所以才没有告诉我全部事实。我知道你也不想隐瞒,你放心,说出来我也会帮助你的。” 沈琼英扭头躲开顾希言的目光,半响叹了口气道:“这便是顾府丞今日来访的目的吧,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只是在一起轻松的聊聊天呢?比如说,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顾希言愣了一下,自失一笑道:“在众人看来,我少年高第,而今不满三十岁便做了正四品的应天府丞,这日子应该不算差。不过私下里,也只是冷暖自知罢了。” 沈琼英的语气带了几分感慨:“还记得当年你曾经说过,少年高第入职馆阁,镇日里寻章摘句并非所愿,倒是宁愿出任地方,为百姓做些实事。这个愿望,如今你实现了吗?” 顾希言看向沈琼英的目光变得柔和:“或许,只实现了一半吧。我现在确实任职地方,能为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但如今官场的风气你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凭我一人的力量一时也难以改变。” 顾希言随即道:“其实我也一直想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我记得当年你也曾说过,你的志向便是在金陵开一座大酒楼,让金陵的士人百姓都喜欢吃你做的菜。如今身为醉仙楼掌柜,感想如何?” 沈琼英笑笑道:“我的愿望也算是实现了一半。能用心烹制菜肴,让食客吃的满意,这是我喜欢的。可作为醉仙楼的掌柜,操心的不只有后厨之事,还要学会与金陵一众权贵应酬,学会与人竞争,这是我不喜欢的。” 她这不喜应酬的性子果然还没变。顾希言感慨道:“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我们走到今天能实现一半的愿望,已经算是难得了。” “你说的没错。”沈琼英笑笑道:“这世间难得圆满,能够有几分如愿,已是很幸运了。” 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这时春兰走入后堂问道:“后厨刚刚做了桂花酿小圆子,姐姐要不要尝一尝?” 沈琼英看了顾希言一眼道:“也好,给顾府丞也上一碗吧。” 顾希言忙起身道:“不必,时候也不早了,不打扰你休息,我先告辞了。” 沈琼英挽留道:“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吃了点心再走吧。” 顾希言迟疑了一下,又坐了下来。 桂花酿小圆子是金陵人常吃的甜点,做法很简单。糯米粉加热水和成成软硬适中的面团,再将面团搓成长条揪成小块,稍稍搓圆一点便成了糯米小圆子。将圆子下入煮开的水中,煮熟至圆子浮到水面上,捞出来倒入甜酒酿,砂糖调味,再倒一点刚才煮过圆子的汤,最后淋上糖桂花,撒上少许枸杞即可。 春兰端上的这碗桂花酿小圆子卖相极好,一个一个莹白的小丸子飘在汤面上,配上嫩黄的糖桂花,鲜红的枸杞,香气直钻到人鼻子里。 沈琼英且不吃圆子,先舀了口汤品尝,淡淡的酒香和馥郁的桂花香交织在一起,配上这清甜的味道,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有一枚小圆子顺着汤不知不觉间溜到了口中,她轻轻一抿,软糯香甜,还带着丝丝米香,原来这没有馅的小圆子也很诱人,是一种单纯朴素的美味。 那一厢顾希言吃了半碗小圆子放下勺子,随口道:“这次的桂花酿小圆子,味道似乎比你儿时做的更甜了些。” 沈琼英愣了一下道:“是这样吗,我怎么没觉出来?” 一旁的春兰插言笑道:“姐姐觉察不出,但婢子却早就发现了,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总爱吃甜点,是我嘱咐后厨多放些糖的。” 顾希言暗自笑了笑,沈琼英从小便喜欢吃风消饼、脂油糕甜食,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格外嗜甜,照她的理论说,甜食能使人心情愉悦,便是发生了天大事,吃些甜食也就容易熬过了。 这天晚上下起阵阵寒雨。沈琼英躺在榻上,断断续续听了半夜的铃檐响声,好容易朦胧睡去,却始终半梦半醒,依稀间看到父亲沈德清向她招手:“英英,上次你不是要给我做枣酪解酒,为父等了这许久,怎么还没等来你的孝敬呀?” 沈琼英忙道:“这段时间忙着别的事,便混忘了,爹爹稍等,女儿这就去做。” 沈琼英依稀记得,枣酪是一道很费功夫的甜品。她选了大个红枣一捧,加热水泡到涨大,煮熟之后去掉内核,再用小刀仔细刮去外皮。粳米预先泡上一晚,放入缸钵内用棒槌用力掏碎,一边捣一边加水,待到米浆浓稠,用纱布滤去渣滓,只留下纯浆备用。 接下来,沈琼英拿出自己煮粥常用的小砂锅,将米浆、枣泥和少量核桃屑放入砂锅内小火煮,待到火开了几次,米香四溢时,加一点砂糖进去。便可以盛出来喝了。 这种方法煮出来的枣酪颜色微紫,米香、枣香、核桃香交融在一起,闻上去就十分诱人,沈琼英忍不住尝了一口,粘软香甜,枣香四溢,真舍不得一下了咽到喉咙里去。她相信没有人会拒绝枣酪的味道。 沈琼英提着这碗枣酪去找父亲,哪知卧房、书房、内外花厅并前厅都找遍了,也不见父亲的身影。她心急之下又去找母亲和弟弟,谁知若大的沈宅竟空无一人。她心里发慌,忍不住要哭出声来,忽听得窗外窸窸窣窣,分不清是雨声还是风声。沈琼英猛然惊醒,才发现是一场幻梦。 外面的雨又下得紧了,屋顶树上一片潮声。初冬夜长,此时天尤未明,屋内十分昏暗,那雨声只顾淅淅沥沥响着,一点一滴合着凄凉的况味涌上心头。沈琼英的思绪又飞到十年前那个夏日。 那一年沈琼英十七岁,顾希言十九岁。就在那年顾希言高中探花的消息传遍了金陵,沈府上下也都替他欢喜。可自从沈琼英发现父亲贩卖私盐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同了。 沈琼英清楚的记得那年初夏的一日,父母将她叫进卧房,父亲沈德清仔细看了看女儿的脸色,迟疑道:“你顾哥哥过几日便要回来了。” “真是太好了。”这是这段时间来沈琼英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她忍不住露出笑容。 谢小鸾却重重叹了口气,看向女儿眼神也多了几分愧意:“英英,你对你顾哥哥,其实是有意的是吧?” 沈琼英的脸一下子红了,期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 沈德清当即了然:“说来是为父对不起你。其实自顾少爷入府后,我见你二人年岁合适,脾气相投,顾少爷人品又好,便有了两家结亲的意思,你们要好我也乐见其成。只是现在为父的处境你也只知道的,顾沈两家怕是结不了亲了。” 沈琼英的脸色当即变了:“爹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小鸾见女儿这样着实有些心疼,解释道:“如今沈顾两家身份不同,你顾哥哥高中探花春风得意,而我们沈家,你爹爹随时有可能被判罪,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娘也怕你嫁过去受委屈呀。” “顾哥哥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沈琼英此时也顾不上害羞了,随即反驳道:“他真心喜欢我,是不会介意两家的身份差距的。” 沈德清看着女儿清澈诚挚的目光,深深叹了口气:“英英,为父活了这大半辈子,世事比你见得多,是不会害你的。此刻你们两情相悦,你嫁到顾家顾少爷自然不会嫌弃你,你杨姨因为和你娘是手帕交,也不会反对。可你想到今后没有?顾少爷如今是当朝探花,京中多的是权贵之家想与他结亲。为父若生意顺利,能够在仕途上给他资助也罢了,可如今已是朝不保夕,非但不能给顾少爷助力,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连累他。等过了几年,你们情义淡了,他会不会后悔,你杨姨又会怎样看待你,你真的明白吗?” 谢小鸾见女儿只是怔怔的不说话,也在一旁劝道:“你爹爹说的对,我们只有你和你弟弟这一双儿女,满心满意都是为了你们。远的不说,你远房堂舅的事,你是知道的。他也是二十年前高中了榜眼,京中申阁老看上了他,想要招他为婿,可他却说自己在扬州与人早就定下了婚事,拒绝了申家的提亲。后来你堂舅母兄长犯事误杀了人,依律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家里很快便倒下来。扬州城众人皆笑话你堂舅择亲不慎,平白失去了申阁老这个靠山。直到现在,你堂舅依旧屈沉下僚,仕途丝毫不见起色。你堂舅母和你堂舅早就成了一对怨侣,前岁已经和离了。这便是前车之鉴啊。” 沈琼英默默听着,只觉得心越来越沉,她理智上已经接受了父母的意见,可是情感上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哭着对谢小鸾道:“娘你胡说,顾哥哥不会这样。你们是故意吓我的。” 说完便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 又过了几天,沈琼英终于等到顾希言回金陵。旧日的同窗得知顾希言高中探花,有平日就与他交好的,亦有看他春风得意赶上前结交的,顾希言刚到沈府拜见了沈德清、谢小鸾两位长辈,连行李都没顾得上收拾,便被他们拉去来宾楼喝了半日的酒,回到沈府已经是后半夜了。 顾希言心里惦记着沈琼英,也不顾夜深,一径到后院来寻她。 沈琼英房中灯火犹明,依稀可以看见她那苗条的身影伏在案前,似是在写着什么,顾希言不由露出微笑,她也是因为想早些见到自己,所以迟迟不肯入睡吗? 顾希言走上前去敲门:“英英,是我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面对朝思暮想的面庞,顾希言情难自禁,一把将沈琼英搂入怀中,低声道:“我们有半年没见面了,你想我不想?” 沈琼英却没有顾希言预料的那般欣喜,她轻轻挣开他,低下头道:“顾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大的酒气,我去给你煮一碗醒酒汤。” 顾希言还以为沈琼英怨自己回来晚了,忙解释道:“我是今日申时回府的,本想拜见了伯父伯母便来看你,谁知旧日同窗找上门来,硬要拉着我去喝酒,我实在推脱不开,只好去了。” 顾希言见沈琼英低着头只是不说话,还以为她真的生气了,忙又哄道:“我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一定多抽出时间来陪你。好不好?” 沈琼英这才抬起头勉强笑道:“谁又说你什么了。只是饮酒多了伤身,你以后注意些也就罢了。” 顾希言这才放下心来,因喝了酒,身子也有些踉跄,便在一旁的玫瑰折枝椅子上坐下。 顾希言初尝情滋味,又半年没见到沈琼英,便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京里是比金陵干冷许多,饮食也不大适应,好在有你亲手腌制的小菜可以一解乡愁。我一直盼着早些考完,便能早些见到你。我和娘做官船沿运河返回金陵,只觉得那船行的太慢。” 许是有了酒,顾希言一改平日的冷静矜持,言语亦变得热烈而大胆,沈琼英笑了笑,忽又觉得心里涩涩的,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 那一厢丫鬟已是端了一碗汤水过来,笑对沈琼英道:“婢子已经准备好了橘皮醒酒汤,姐姐让顾少爷用一些吧。”说完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橘皮醒酒汤使用橘皮、肉豆蔻、莲子和桂花熬制而成。不仅可以醒酒,还有开胃健脾之效,平日亦可以代茶饮。 顾希言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甜蜜又芬芳,心神不由为之一爽。因顾希言酒后喝得急,嘴角还留着少许汤滓,沈琼英默默拿出帕子,轻轻为他擦去,她的动作极轻柔,像是对待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一般。 顾希言愣了一下,忽又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声音低沉而诱惑:“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 这一次沈琼英不再挣扎,眼泪却慢慢淌出来。 金陵小食光 第15节 不知过了多久,顾希言菜轻轻将她放开,柔声道:“英英,回头我禀告伯父伯母,我们早日成亲吧。” 沈琼英长到十七岁,内心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煎熬,沉默片刻方道:“不着急,你今日有了酒,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希言笑了:“你不急我急,后日我要去扬州一趟拜访恩师,等我回来便去和伯父伯母提。” “顾哥哥是真醉了。”沈琼英起身推他:“赶紧回去休息吧,有话改日再说。” 顾希言这才慢吞吞起身,走出房门忽被沈琼英叫住:“顾哥哥。” “怎么舍不得我走?那我就多呆一会儿。”顾希言难得开起了玩笑。 沈琼英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形似乎比去年又高了不少,五官棱角越发分明,原本冷峻的眉眼,此时却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似有星辰在闪烁。 “没有。”沈琼英露出今日难得的笑容:“只是觉得顾哥哥笑起来很好看。希望你以后能一直这样顺遂,一直这样开怀。” 此时顾希言尚不知道,这是他们少年时期最后一次以情侣身份相处,从此便成陌路。 春兰匆匆跑过来,打断了沈琼英的沉思:“姐姐,三山街市的金老板和北门桥市的董老板来讨要菜钱,我说还没到日子让他们改天来,可他们坚持非要见姐姐。” 金志忠、董必胜分别经营着三山街、北门桥一带最大的鸡鹅鱼菜铺子,是醉仙楼的主要供货商。按照以往惯例,钱款是一月一结,如今还没到月底,他们却着急来要账,想来也是最近听到了有关沈琼英的风言风语,开始质疑醉仙楼的经营状况了。 坊间流言果然传得快啊,沈琼英深吸一口气,匆匆梳洗后来到后堂。却见金志忠、董必胜二人早已等候多时了。 金志忠见到沈琼英后,拱手一笑道:“沈掌柜见谅,原不该这么早来叨扰,只是临近年关,小店这里还欠了庄户不少银子,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来沈掌柜这里提前预支这个月的菜钱。还望沈掌柜勿怪。” 董必胜亦笑道:“就是金老板这话了。临近年关,处处皆是要账的,小店的银子也是周转不开,也想提前预支菜钱,还望沈掌柜见谅。” 沈琼英明白,金志忠、董必胜二人嘴上说的客气,但内心已经对醉仙楼的经营状况相当不信任了,不然也不会不顾多年的交情,这么着急来讨要银子。她略一思索刚要说话,却见谢临抬脚走了进来。 谢临是金陵商界响当当人物,甫一入场,金志忠、董必胜心下便一沉。 谢临淡淡一笑道:“刚才二位对英英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恕我直言,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当初醉仙楼与二位约定好,是每月月底结账,如今距离月底还有十多天,二位未免操之过急了吧。” 金志忠忙赔笑道:“谢掌柜勿怪,这不是临近年关,小店的银钱实在周转不开了嘛。我们做生意,总得大家相互帮衬着,方能一起度过难关不是。还望谢掌柜体谅我们小本生意的难处,劝沈掌柜行个方便吧。” 谢临面色一冷:“即是如此,英英接管醉仙楼也有五年了,为何往年年底二位不曾提前要账,非要今年年底这么做。是真的银钱周转不开,还是听到了什么谣言?” 谢临凌厉的眼峰扫过金志忠和董颖达,二人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他们之前虽然听说谢临与沈琼英是表亲,却也没料到他会为沈琼英这样出头。 如今欠账的是大爷,董必胜毕竟不敢把沈琼英和谢临得罪狠了,忙笑道:“那里那里,沈掌柜是多年的老主顾了,人品我们自是信得过的,坊间那些传言也不能当真。只是今年生意难做,小店的银钱是真的周转不开,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啊。” 谢临冷声道:“大家都是商场中人,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二位便是再周转不开,也不至于连这十几日都等不急。我谢某人今日在这里撂下一句话,有我谢某人一日,便有醉仙楼一日。二位不会连我谢某人的经营能力也一起质疑吧?” 谢临在金陵经营盐业、绸缎、酒楼生意,手腕较之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已是金陵数一数二的富商。他肯如此说,金志忠、董必胜亦不敢再坚持讨账了,只得赔笑道:“不敢不敢,谢掌柜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们自然不能不给您面子,那就月底再来拜访吧。”说完便要告辞。 “慢着。”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沈琼英忽然开口道:“二位若真的想提前预支菜钱,也不是不可以。”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谢临急对沈琼英道:“英英,切勿冲动行事。” 沈琼英轻声对谢临道:“谢表哥,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谢临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再出言阻止。 沈琼英沉声对金志忠、董必胜道:“醉仙楼目前的经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二位要预支菜钱,我自然有钱拿出来。不过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董颖达与金志忠对视一眼,问道:“敢问是什么要求?” 沈琼英笃定笑道:“二位若预支了年底这个月的菜钱,那么明年的菜价,我想二位在现在的基础上再打八折。如果二位答应了我的要求,我现在就可以给银子。” 金志忠愣了一下,沈琼英这女子果然不一般,这是反将他们了一军啊,不过她既然将明年的菜价都谋划好了,眼下也出得起银子,可见醉仙楼的生意暂时是没有问题的。退一步说,即使出了问题,他们把今年菜钱都支出来了,横竖吃不了亏。 金志忠思索片刻,终是咬牙道:“沈掌柜是痛快人,如此,就按沈掌柜说的办吧。” 这是所费无几的事,董必胜随即也道:“我答应沈掌柜的要求。” “空口无凭。”沈琼英随口道:“还请金老板、董老板立个字据。” 金志忠、董颖达立下字据后,沈琼英当即令春兰去兑银子。打发二人离开后,谢临便低声问沈琼英:“英英,如今醉仙楼的经营状况到底如何?你给了金老板、董老板现银,资金还周转得开吗?” 沈琼英笑笑道:“比头几个月自然差了些,但银钱正常运转是没问题的,谢表哥放心。” 谢临随即道:“我这里多得是闲置银子,不然再资助你一千两吧。” “不必。”沈琼英笃定道:“谢表哥信我,不出半年时间,醉仙楼的生意定会恢复如前。” 谢临笑了,他最欣赏沈琼英的就是这一点。遇到挫折她自然也会沮丧,但稍稍消沉后,她永远不会丧失应对困难的勇气。还记得当初沈琼应申请经营醉仙楼时,也对自己说过,不出三年时间,她将会将醉仙楼变成金陵最受欢迎的酒楼,她也果然做到了。 沈琼英又对谢临道:“今日谢表哥来得巧,我正好要召集醉仙楼的伙计有话要说,谢表哥也一起听听吧。” 沈琼英向春兰使了个眼色,不大一会儿功夫,醉仙楼二十多名伙计便齐集醉仙楼。 沈琼英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对众人道:“近日坊间有关我的种种流言,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我一向主张以诚待人,今日把话先说在这里。醉仙楼目前的经状况是没有问题的,但有人若疑心不去,不想继续在醉仙楼做事,现在就可以领了工钱另谋高就,我一分钱也不会亏欠。若信得过我,想要留在醉仙楼的,我保证一应待遇都会是金陵酒楼最好的,年底还会多给几天假期。大家想好了,愿意离开的现在尽管开口。” 伙计们不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另一位主厨何景容出头道:“沈掌柜,我们都是醉仙楼的老人了,自然是信任您的,我们都不走。” 沈琼英淡淡地笑了笑:“这个时候你不用出面做代表,端的看大家的意思罢了。这样吧,我给大家一炷香的时间考虑,有愿意走的,可以直接去账房领钱。” 谢临见伙计们只是愣愣的,沉声道:“沈掌柜的话可听清楚了,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们绝不勉强。” 后堂内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皆在沉思,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醉仙楼大部分伙计选择留了下来,只是两名年轻人要走,沈琼英利索地让账房给了工钱。 解决了人的问题,沈琼英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笑对留下来的伙计道:“感谢诸位信任,如今天气越来越冷了,今晚醉仙楼提前打烊,我请大家喝鸭血汤。” 鸭血汤在金陵很常见,因为价廉味美,几乎家家户户都爱喝。而醉仙楼做的鸭血汤,堪称金陵一绝,关键在熬得一锅好汤。 待到傍晚醉仙楼打烊后,醉仙楼的另一位主厨何景容,忙着清洗鸭肝、鸭肠、鸭心、鸭胗,再将其放入葱、姜、桂皮、八角、盐、料酒等材料做成的卤水中卤制。 在等待鸭杂碎卤熟的时间里,沈琼英麻利地将鸭骨架汆烫去除血水,再将店内的一口大锅加入姜片大火煮开,放入鸭架小火慢炖半个时辰,汤色渐渐变得奶白,诱人的香味散便发出来。 接下来,沈琼英取出适量粉丝泡软,在汤锅中稍煮一下捞出,又将鸭血放入汤锅中,待到鸭血变成红棕色,表面出现细微的小孔,便捞出和粉丝、鸭汤一起倒入汤碗内,加入刚刚卤好的鸭肝、鸭肠、鸭心、鸭胗,撒入少许盐、胡椒粉、姜蓉和芫荽和葱花,一碗最受金陵人欢迎的鸭血汤便做好了。当然,沈琼英没有忘记醉仙楼的特色,最后在汤面上撒了几块油豆腐。 因鸭性较寒,且腥味偏重,所以沈琼英在烹制鸭血汤时,特地多放了姜。 此时醉仙楼的一众伙计已经分两桌在后堂团团坐下,冒着热气的鸭血汤刚一上桌,其浓郁的香气便令众人垂涎。沈琼英笑着招呼大家:“都是自己人,大家就不要拘礼了,赶紧趁热吃吧。” 又招呼谢临:“谢表哥快吃呀。” 谢临笑了笑,先喝了口汤,清爽鲜辣,又夹了一块鸭血品尝,又烫又滑,鲜嫩无比,再趁热挑一筷子粉丝稍微吹凉,带着汤汁一口吸进嘴中,顺势送进一块爽脆的鸭肠,他不由满足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他记忆中难忘的味道啊,久居金陵之人有谁不爱这口鸭血汤呢? 沈琼英喜欢在鸭血汤里多多放醋,提鲜去腥又解腻,也格外喜欢吃鸭杂碎,醉仙楼卤制的鸭杂碎格外洁净,且毫无异味,鸭肝肥美鲜腴,鸭肠和鸭胗爽脆可口,真是令人百吃不厌,不过她最爱的还是入放鸭血汤中的油豆腐,因为浸泡时间不长,既保留了香脆的口感,又吸收了鲜美的鸭汤,咬一口热辣鲜香、汁水四溢,别提多好吃了。 一时间后堂众人皆默默无言,专心吃着眼前这一碗鸭血粉丝汤,伙计们喜欢用刚刚出炉的胡饼配上汤一起吃。连喝上几口鸭血汤后,再咬一口又香又脆的芝麻胡饼,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正在这时,醉仙楼后堂里响起一位年轻人女子爽朗的笑声:“好啊,你们竟背着我喝鸭血汤,还不赶紧给我盛一碗呢。” 第26章 猪肉汤饭 是叶芜来了。沈琼英笑着起身:“今天是什么风吹得叶姐姐来了?” “什么风, 西北风!”叶芜笑道:“也是我赶得巧,外面好冷,还不赶紧给我盛碗鸭血汤尝尝。” 春兰笑着盛了碗刚出锅的鸭血汤递给叶芜,叶芜就着碗喝了一口:“好烫!” “你慢着些喝。”沈琼英笑道。 叶芜一连喝了好几口汤, 汤头鲜美酸爽, 又丝毫没有腥气, 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熨帖起来, 手脚也没那么冰冷了。 用罢简单美味的晚餐后, 叶芜便到沈琼英房中一起啜茶清谈。 叶芜低声道:“惠风楼掌柜秦重欲刺杀你一事, 我已经听说了, 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 好在你安然无恙。醉仙楼的生意没有受到影响吧?” 沈琼英沉默片刻道:“不瞒姐姐,近两个月是稍差了些,不过维持正常运转是没问题的。” 叶芜随即道:“你有什么难处, 尽管告诉我, 我能为你开解的自然会开解。近日天寒,明月茶坊想要推出一些价廉味美的茶汤,吸引平民百姓来品尝, 也可以赚个人气。醉仙楼往年这时不也要推出一些廉价的汤饭吗?不如我们两家一起, 凡是在明月茶坊饮茶汤的主顾, 我想方设法推荐到醉仙楼品尝汤饭好了。” 沈琼英心下感激,忙道:“那就多谢姐姐了。我也正想着这事呢。往年这时醉仙楼都是卖廉价的羊肉汤饭或鸡粥,今年羊肉价格高涨,我想着换个花样。” 叶芜略一沉思笑道:“这也不难,不如做猪肉汤饭好了,大冬天的热乎又管饱。如今猪肉汤饭也登上了大雅之堂。便是天子宴请师傅,也是一碗猪肉汤饭呢。” 当今天子未及弱冠, 师傅便是内阁首辅佐兼中极殿大学士李延庆,每日在英华殿为天子讲书后,天子都会赐茶饭。有一回李延庆腹痛,天子便为其亲调了一碗猪肉汤饭,李延庆食用后腹痛竟然消失了。有道是上行下效,自此之后,猪肉汤饭便在北京极为盛行,此风气亦渐渐影响到江南。 沈琼英笑道:“即是如此,醉仙楼便也跟着凑凑热闹吧。” 叶芜又笑道:“眼看就要到冬至了,明月茶坊想要组织几场消寒会,邀请金陵一众仕宦权贵及文人墨客参加。这两天我会亲自拜访金陵几大世族,你们醉仙楼最近要推出那几样新菜?正好我一起帮着宣传。” 消寒会又称暖冬会,南省的风俗,到冬至日“进九”之后,士人每逢“九”日都有不同规模的雅聚,吟诗作画,赌书泼茶以为永夜之乐。明月茶坊组织的消寒会十分有名,届时金陵几大世家豪族皆会派人参加,便是文人墨客也无不以受到邀请为荣,已经成为金陵冬日一道特别的风景。 推出廉价汤饭毕竟利薄,想要多赚钱,还是要凭借这些豪族的认可。叶芜肯这样帮自己,沈琼英心中越发感激:“近日虽然想了几样菜,毕竟不成规模,等我想好了,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姐姐。” 二人又谈了一些闲话,叶芜便欲起身告辞,临出门时,沈琼英忽然叫住她道:“叶姐姐且留步,你头上的卧兔儿有些歪。” 卧兔儿又称“貂覆额”,是用貂皮制成的额巾,冬日系在额头上,既美观又可以御寒。叶芜所带卧兔儿皮色极好,越发趁得她粉妆玉琢。沈琼英上前仔细将卧兔儿整理好,笑道:“这样才好看,叶姐姐去忙正事吧。” 叶芜却又不急着走了,沉默片刻道:“沈妹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些日子你一定要格外小心。” 沈琼英怔了一下,露出笑容道:“叶姐姐的话我记下了。你对我真好。” 叶芜沉默片刻笑道:“外边冷,仔细风吹着了,赶紧回去吧。”言罢匆匆离去。 第二天,沈琼英与春兰早早起身准备猪肉汤饭。 美味的猪肉汤饭的秘诀在一锅好汤。沈琼英、春兰头天晚上便开始忙活,先将猪腿骨和猪肉洗去血水,稍微汆烫后捞出,再准备葱、料酒和胡椒,与清水一起加入大锅中,小火熬煮三、四个时辰。等到第二天清早,经过长时间炖煮,汤色已经变得奶白,将老汤再次加热烧开,汤汁翻滚蕴出阵阵雾气,肉香味扑面而来。 春兰忙着撇去汤中浮沫,而沈琼英麻利地将锅内的猪肉捞出,切成厚度适中的肉片。那一厢帮厨的伙计已经将粳米饭蒸好了,沈琼英特地选用了今年刚下来的余杭米,个个颗粒晶莹又饱满,蒸熟后稻香四溢。 吃猪肉汤饭配料也很重要,除了芝麻粉、粗盐、腌韭菜、腌萝卜之外,沈琼英还拿出了自己秘制的虾酱和笋油。虾酱选用的是太湖特产的白虾,剁碎后用擀面杖捣烂,加入适量盐搅拌均匀,放入坛内用纱布封好口,放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令其自然发酵即可。为了发酵均匀,每天要打开纱布搅拌一次,所以很费功夫。 笋油的做法也不简单。选用刚刚下来的春笋,取中段和底段脆嫩的部分切块,油锅爆香后,加入盐、泉水细火慢熬。笋煮熟了,捞出榨干,所得汁水回锅后,添入新的笋继续熬榨,如此反复换笋不换汤,笋的精华尽收汤中,即是笋油。 这时醉仙楼也迎来今早的第一批客人,有一位布衣打扮的老婆婆领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在门口驻足了半天,正要起身离去,却见店里伙计招呼道:“天这么冷,婆婆进来用早餐吧。店里新推出了猪肉汤饭,价廉味美。” 那老婆婆叹息一声道:“醉仙楼的菜一定很贵,我老婆子吃不起,还是先走吧。” 一旁的小男孩冻得鼻涕都流出来了,低声哀求道:“大母,我冷得很,就在这里吃吧。” 老婆婆心疼孙子正在犹豫,却见那伙计笑道:“这猪肉汤饭一点也不贵,五文钱一碗,婆婆您放心进来吧。” 老婆婆眼睛一亮:“真的只有五文钱?” 伙计忙道:“一点不假,五文钱还加送白米饭,我们醉仙楼的主顾不光是那些仕宦权贵,每年冬天都会推出廉价的饭菜来吸引平民百姓光顾,您赶紧领着孩子进来暖和暖和吧。” 伙计一面说着,一面将祖孙二人引到东楼的散座。老婆婆犹豫了一会道:“那就来一碗猪肉汤饭吧。” “好嘞。”伙计一面答应着,一面下去传菜了。 那男孩问祖母:“我们两个人为何只点一份汤饭,大母不吃吗?” 老婆婆笑笑道:“你吃就好,我不饿,稍尝一点儿就行。” 不大一会儿功夫,猪肉汤饭便上了桌,汤色像奶一样白,大片的猪肉漂浮在汤中,点缀以青碧的葱花、芫荽,香气十分诱人。 伙计向老婆婆解释道:“猪肉汤里我们放到盐不多,您若是嫌淡,可以自己再加盐。另外腌韭菜、腌萝卜、芝麻粉、笋油和虾酱,可以根据您的嗜好添加,先把米饭放到汤里,酱料搅匀了,就可以吃了。” 金陵小食光 第16节 老婆婆看那碟子里盛的配料也是琳琅满目,虾酱颜色鲜红,表面一层红红的虾油,香气扑鼻,她将虾油、腌韭菜、腌萝卜、笋油、芝麻粉一样取了一点加入汤中搅拌好了,再放入半碗白米饭,笑对孙子道:“好了,你先吃吧。” 那男孩想是饿得狠了,也顾不上谦让,拿起勺子急急地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忍不住低声呼道:“好烫。” 老婆婆忙嘱咐:“不急不急,都是你的,慢点吃。” 那男孩却是慢不下来了,猪肉汤饭真是美味呀,汤头鲜美醇厚,一尝就是熬了多时的老汤,虽然盐放得不多,但因为虾酱的加入,味道咸而不涩、鲜而不淡,再配上辛辣爽脆的腌韭菜和腌萝卜,吃起来别提有多过瘾了。不一会儿功夫,半碗猪肉汤饭便下了肚。 男孩稍稍填饱了肚子,又夹起一片猪肉品尝,白煮的猪肉入口是纯粹又质朴的肉香,吃起来格外解馋。将猪肉蘸上少许虾酱品尝,肉香之外又多了几分鲜爽,是不一样的风味。 男孩吃了多半碗汤饭,又一连尝了好几片猪肉,才放下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祖母道:“大母,您也一起吃啊。” 老婆婆笑笑道:“我不饿,你吃便好。” 此时一旁的伙计上前笑道:“婆婆,汤和饭不够都是免费添加的,您也吃一点吧。” 老婆婆这才放心下来,舀了一勺饭送入口中,被肉汤浸润的米饭格外润滑可口,咀嚼之间软糯弹牙,肉香与稻米香交织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她一连吃了好几口汤饭,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 老婆婆看见碟子内的笋油还一点未动,好奇地舀了一点加入汤中,入口竟有清香盈齿,给这道肉香浓郁的汤饭带来了丰富的口感,令人恍若独坐幽篁,青林翠竹,明月空山,魂魄为之一洗。看来这笋油的味道,竟然比酱油强百倍。 廉价的猪肉汤饭吸引了大批像老婆婆一般的主顾,不到半个时辰,西楼的散座便都坐满了,他们都毫无例外点了猪肉汤饭,诱人的香气萦绕在厅堂里,看见一众食客都露出满足的笑容,沈琼英的心情也变得大好。 等忙过了早晨这一段用餐高峰,醉仙楼的另一位主厨何景容便找沈琼英来商议了:“掌柜的,每到冬季醉仙楼都要推出新菜,今冬要准备吸引那些士大夫呢?” 第27章 云林鹅+笋鸡脯 沈琼英昨晚已与叶芜商量好了, 届时先选择一两样有代表性新菜烹制,由叶芜拿着拜访金陵的仕宦豪族,方便他们提前尝尝鲜。因为冬季菜肴易冷,所以尝鲜的新菜必须便于携带, 而且冷掉还能不失风味。 沈琼英近日翻阅古方, 查找前代的菜肴, 也有了一些心得, 笑笑道:“那就先选择做云林鹅这道菜吧。” 何景容眼神一亮:“掌柜的说的是前代倪元镇《云林堂饮食制度集》里的那道烧鹅吗?” 倪元镇是前代有名的画家, 向以山水画闻名, 所画的竹子偃仰有姿, 逸气横生。出乎意料的是, 此人对饮食一道亦颇有研究。所著《云林堂饮食制度集》记录了近五十种菜点的名称和做法,颇受时人推重。 沈琼英笑道:“正是那道烧鹅了。其实《云林堂饮食制度集》记载的一些菜肴多采用自己调配的调料,比例和来源难以掌控, 火候也不好把握, 所以复制起来比较困难。但这道云林鹅却不同,制作方法说得很清楚,我曾经试着做过一次, 味道倒是很不错。” 何景容颔首道:“既然掌柜的亲自试过, 那自然没问题。眼下冬笋大量上市, 我另外再做一道笋鸡脯,您看如何?” 笋鸡脯原出自宫廷,清淡美味又滋养,后来渐渐在民间风靡,也是一道制作简易,冷掉也好吃的菜肴,沈琼英当即表示赞同。 到了和叶芜约好的那一天, 沈琼英与何景容一早便在后厨忙碌准备新菜了。 沈琼英特地选了高邮产的子鹅,肉质极细嫩,开膛整治干净后,用料酒、盐、和花椒粉调匀遍抹鹅身内外,腌制半个时辰后,继续用料酒、蜂蜜调成料汁将鹅身再涂抹一遍,最后在鹅腹内塞上几段葱白。 接下来,沈琼英将一大碗酒并一大碗清水倒入砂锅内,砂锅上置一竹篦,将鹅肉置于竹篦上,撒入少许姜片,盖上锅盖用绵纸糊封,因绵纸容易干裂,所以需要随时用水浸润。旺火蒸制半个时辰后,将鹅肉翻个身,封好锅盖后继续旺火蒸半个时辰,带到鹅肉软烂,便可以出锅装盘了。 制作云林鹅的关键是:要注意鹅肉始终不能接触水,这样才能彻底入味,肉质也容易软烂,所以这是一道很费功夫的菜。 笋鸡脯由何景容负责烹饪,做法相对简单些,选童子鸡的胸脯肉去除筋瓣切成薄片,冬笋也切成薄片,放入沸水中焯熟。起锅加热倒入素油,待油温五六成热时,放入鸡片快炒,再下笋片,加入清鸡汤少许,带到汤汁被笋片、鸡肉吸收后,撒少许盐和胡椒粉即可出锅了。 沈琼英、何景容做好这两样新菜,叶芜也正好来了。因上午时间紧迫,二人来不及多寒暄,她帮着沈琼英一起将菜放入食盒内,便急匆匆出门拜访那些贵客了。 韩沐的父亲韩渠世袭勤忠伯,韩家亦是金陵数得上的世家豪族,叶芜误打误撞和韩沐有点交情,便选择先去韩府。 韩府位于和宁街西面的一条小巷子里,这条巷子亦被称为勤忠巷,占地颇广。叶芜从东角门进入,向门房通报来意后,稍等了一会儿,一位下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对叶芜道:“我家少爷请叶掌柜到小书房坐。” 那名下人领着她穿过一个狮坐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来到一间后厅。举头看见中间悬挂着一副金匾,上面提着“明慎堂”三个字,却是成庙的御笔,两边金笺对联写着:“?耳入群言明世事; 火烘热血报黎民”。当地摆着十六张黄花梨木椅子,右面放着七尺高的一座穿衣镜。 二人从镜子后面折过去,穿过后门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地面走入一座小小的花园,花木扶疏,山石堆叠,布置得倒是很风雅,园子中间是一口小小的金鱼池,有两间花厅坐落在池子西面,两个小厮在门前伺候,看见叶芜来了,揭开帘子请她进去。叶芜举眼一看,北面摆了一套半旧得水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副白纸墨字小匾,是“松鹤山房”四个小字。其余三面墙皆是书架,经史子集并各色名人法帖陈列其中。 叶芜坐下来吃茶等待韩沐,顺便欣赏窗外那一池碧水,几竿修竹,暗思道:看来韩沐的品味倒是不差,这书斋倒是布置得雅而不奢。 这时韩沐已经赶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位熟人——顾希言。 叶芜愣了一下,忙起身行了礼,却见韩沐笑道:“伯约找我有公事要商议,我想着叶掌柜也认识,便顺便叫他一起来了。听说明月茶坊近日要组织消寒会?那我可要第一个去捧场。” 明月茶坊冬日消寒会向来别具一格。叶芜与金陵花市老板关系不错,四时鲜花遍布厅堂雅室供来客玩赏。当日毡帘垂地,兽炭炽炉,暖室如春,花香四溢,一应时鲜果品、点心香茗、山珍海味列满春台,众人饮酒赋诗,继以覆射,继以书画,亦是金陵冬日的盛事。 叶芜笑道:“正是这话了,初次集会定在本月中,届时还请顾府丞、韩治中下顾。”说完,便将请柬分别递给韩沐、顾希言。 顾希言淡淡道:“实在抱歉,近日公务冗繁,怕是不能去了。季安一人去也是一样。叶芜掌柜今日来,是专门送请帖的?” “也不单为这一件事。”叶芜笑笑道:“醉仙楼新近推出了冬日菜肴,我选了两样来,给二位尝尝鲜。届时还请二位多多光顾醉仙楼。” 韩沐不由深深看了叶芜一眼,赞道:“结交在相知,何必骨肉亲。叶掌柜是仗义人,肯为朋友出头,醉仙楼现在经营有些困难,此举无异雪中送炭。” 叶芜忙解释:“经营困难是没有的事,不过受谣言影响,最近客人稍少了些而已。向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顾希言也看了叶芜一眼,问道:“听说醉仙楼最近推出了不少廉价菜肴,效果怎么样?” “挺好的。”叶芜笑道:“目前去醉仙楼用餐的百姓不少,最近人气又起来了。不过利润不多是真的。” 顾希言亦露出淡淡地笑容:“慢慢来,能有人气也是好的。” 此时韩沐插言道:“这食盒里盛的就是醉仙楼的新菜吗?” “你们瞧我着记性,忙着说话便把正事忘了。”叶芜一面笑着,一面打开食盒,内里是好几套梅花式样攒盘,云林鹅和笋鸡脯便装在花瓣样的碟子里,看上去小巧又精制。韩沐不由赞道:“叶掌柜真是巧思,这个攒盘便于取食,又不浪费,可谓别出心裁。” 叶芜笑道:“韩治中过誉了。对了,我忘了提醒二位,鹅肉是发物,若二位患有湿疹或者疮伤,还是不要吃的好。” “我二人皆无妨。”顾希言随口道:“看起来,叶掌柜对于饮食禁忌亦颇有心得。” 叶芜随即道:“心得倒不敢说,但我既然经营茶坊,对于茶饮点心吃食的忌讳,倒是不得不略知一二。” 韩沐却不理会这些,又问叶芜:“这两样菜都是沈掌柜做的嘛?” 叶芜笑了:“有一样是沈掌柜做的,韩治中不妨先尝了,再猜一猜。” 韩沐大感兴趣,正要拿起筷子品尝,却见顾希言淡淡一笑道:“也不必尝,这道云林鹅是她做的。” 叶芜会心一笑,韩沐却是大为扫兴:“伯约,你且待我尝过再发表意见啊,再说你尝都没尝又是怎么知道的?” 叶芜插言道:“顾府丞猜得不错,沈掌柜平日喜欢钻研古方,做过不少前代的美食,这道云林鹅的做法,便是出自前代倪元镇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 韩沐越发来了兴趣,那道云林鹅颜色洁白,汤色橙亮,卖相便极好,他忍不住夹了一块肉品尝,鹅肉肥嫩,酥烂脱骨,几乎不用费力咀嚼便在口中化掉,舌尖上便萦绕了浓郁的酒香与肉香,即是冷掉吃,也丝毫没有鹅肉的土腥气。这道菜的汤汁也非常清淡鲜美,即使冷掉了,也能尝出那醇厚的味道。 韩沐不由赞道:“没想到倪元镇不但善画,还善美食。这道云林鹅果然不同凡响。” 在韩沐品尝云林鹅的同时,顾希言也尝了尝那道笋鸡脯,鸡肉及笋片润白油亮,浸润了鲜美的清汤后,鸡脯变得异常鲜嫩,而笋片滑爽无比,口感异常清新淡远,是一道令人食欲大开的下饭菜。 试吃完醉仙楼的新菜后,韩沐笑道:“沈掌柜的手艺就是醉仙楼的活招牌,改天我们便去捧场。” 叶芜见顾希言并无异议,亦笑道:“二位真是爽快人,我替沈妹妹多谢二位了。其实今日这两样菜只是醉仙楼冬季新菜的一小部分,我听沈妹妹说,她还打算推出酿肚子、炒鲟鱼片、羊肚菌炖沙鸡和菊花鱼片锅等一系列菜肴呢。” 顾希言听到酿肚子,内心不由一动。 第28章 烤小肠+烤韭菜+蛋炒饭…… 顾希言记得沈家人大多不喜欢吃猪内脏, 只有沈琼英除外,猪肚、猪肝、猪肺、猪腰等,她都喜欢吃,这一点倒和自己很相近。 少时沈琼英除了在家中试做过酿猪肚、芙蓉肺、核桃腰等菜肴外, 还经常与顾希言光顾成贤街西面的一家小店, 去吃猪内脏烧烤。那家店的招牌是猪小肠, 烤熟后一咬一嘴油, 肥而不腻。 忙碌完一天, 临近傍晚, 顾希言信步来到那家小店, 生意依旧很红火, 老远就能闻到诱人的烧烤香。 店主见到顾希言,愣了一下忙上前热情地打招呼:“顾少爷,真是很久没见了。近些年您怎么不光顾小店?倒是令妹这几年经常来呢。” 顾希言轻咳一声道:“这几年我在外地, 所以不得空来。” 店主笑问:“顾少爷今天想吃点什么, 还是老样子吗?” “老样子,一份小肠、一份韭菜,再加一份炒饭。”顾希言随口道, 又问:“今日怎么不见令正?” 店主笑笑道:“她最近腰不大好, 我让她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干我们这行, 每天天没亮就要起身采买材料,清洗内脏,是个体力活,我是男人倒罢了,她一妇道人家,实在太辛苦了。顾少爷也是店里的老主顾了,当初小店开张不久, 您就经常来捧场,今日久别重逢,这顿饭您就不用付钱了。” “这如何使得。”顾希言忙道:“你小本经营不容易,这钱我得出。” 二人正说得热闹,却见沈琼英推门走进来,提高了声音道:“店家,老样子,一份小肠、一份韭菜。” 沈琼英看见顾希言也在这里,当即一愣。 店主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沈小姐今日也来了,令兄也是刚到不久呢。” 顾希言向沈琼英点头示意,又吩咐店主:“不必麻烦了,我这里再加一份猪小肠,舍妹和我一起用餐。” 沈琼英迟疑片刻,见顾希言的态度竟是不容拒绝,便在他的对面做下来。 二人默默无言片刻,还是沈琼英先开口道:“这家店的生意这两年格外红火,每到冬天便一座难求。所以我今天特地提早来的,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我也是忽然想起这家店就过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生意依旧红火。”顾希言随口问道:“我记得这附近还有一家买猪杂碎的铺子,冬天的生意也很好,怎么今日找不见了?” “那家店啊。”沈琼英笑道:“店主这些年钱赚得差不多了,今天春天便把店铺抵出去了,挣的钱在老家买了几顷地,日子过得别提多快活了。” 提到这个话题,沈琼英变得很健谈:“你还记得成贤街东面那家点心铺子吗?” “就是椒盐饼做得很好吃的那家铺子?” “正是。”沈琼英笑道:“店家去年把铺子传给小儿子了,他们夫妻小两口现在在家忙着带孙子呢。” 顾希言笑笑道:“我怎么听说那家小儿子在外面吃喝赌钱,大不成器,他们老两口放心把铺子交给他吗?” 这时店家已经把两盘小肠,一盘鲜韭菜端上来,插话笑道:“顾少爷有所不知,那都是老皇历了,人家现在浪子回头,娶了一房贤惠的媳妇帮着照料店里生意,如今儿子都生了两个了。” 店家又好奇问道:“我看顾少爷年纪和他相仿,如今成亲了没有?” 顾希言一愣,轻咳一声道:“没有。” “那可得抓紧了。”店家笑道:“顾少爷这一表人才,什么样人家的闺女求不来。” 顾希言觉得尴尬,低头啜茶,却见沈琼英含笑看着他,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低声道:“别只管坐着,赶紧一起烤肠吧。” 因为小肠气味远不如大肠那般强烈,所以很适合刚接触猪内脏的人品尝。小肠关键要清洗干净无异味。这家店的小肠是店主亲自翻洗的,手法轻柔防止捅破内壁,确保每一处褶皱都洗净了,再加入适量的食用碱微烤,去掉表皮的水分,才能端上食客的桌子。 此时烤炉已经端上来,上面的铁丝蒙子已经烤的有些发红了,沈琼英用长筷子将一段段粉嫩小肠放在上面,经过高温炙烤,小肠的表皮很快变得金黄,内里的油脂渐渐流出来。内脏的香气便弥漫了整个店铺,用力吸一吸,沈琼英觉得自己越发饿了。有一截小肠特别调皮,烤着烤着突然从铁丝蒙子上跳起来,内部油脂随之爆出,发出清脆的响声。 待到那一截小肠回落到铁丝蒙上,表皮已经变得十分酥脆。就是它了,沈琼英笑着用筷子夹起这截烤肠,放在小茴香、芝麻粉、川椒末、盐巴组成的调料里蘸了蘸,随即送入口中。 只轻轻一咬,肠膜瞬间被切开,肠油随之被挤出,浓郁的油香瞬间充满了口腔,配上调料中的芝麻、小茴香和川椒,植物香与脂肪香交织在一起,只觉得满口鲜腴麻爽,让人欲罢不能。 沈琼英一连吃了好几截小肠,见顾希言只是喝茶并不动筷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招呼道:“你也吃呀。”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有了美食就顾不上其他的了。顾希言笑了笑,顺手夹起一截烤得有些过火的小肠品尝,因为油脂被逼出,并没有一咬一包油的体验,但口感却异常清爽,特别是烤得又酥又脆的表皮,配上又香又麻的蘸料,吃起来别提有过瘾了。 吃腻了烤肠,沈琼英又将韭菜放到铁丝蒙上烤。鲜碧的韭菜默默吸收了多余的油脂,入口又鲜又润,韭菜浓郁的辛香随之在舌尖萦绕,是一道十分好吃的素菜。 最后店家把炒饭端上来,用料极其简单,只是隔夜的米饭,配上一点葱花、鸡蛋翻炒,却有出乎意料的美味。 鸡蛋完美地包裹在每一粒米饭上,颜色金黄灿烂。舀一勺送入口中,油香、蛋香、葱香交融在一起,有一种简单纯粹的美味。不到一会儿功夫,那一份蛋炒饭便被二人分食干净。 在炭火的烘烤下,沈琼英额头已经冒出细汗,脸也红扑扑的,她笑对店家道:“这饭是用猪油炒的吧,真香。” 金陵小食光 第17节 店家笑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沈小姐呢。”他又拿来两盏橘子渴水:“送二位的,有空别忘了照顾小店生意啊。” “那还用说。”沈琼英笑着接过渴水喝了一口,气味芬芳,酸酸甜甜十分解腻。她本来觉得很饱吃不下东西了,可不知不觉又将这盏渴水喝完了。 结束了美味的晚餐,二人辞别店家出门。顾希言随口问道:“你往哪里走?” “我回醉仙楼,往西走,你呢?” “我顺路,便送你一程吧。” 沈琼英默默无言跟在顾希言后面,这一段路他们都很熟悉,右手边那家绸缎铺,沈琼英陪顾希言 来买过松江布,左手边这家香铺,沈琼英在这里为顾希言买过松木香,至于前面那家书铺,二人就更熟悉了,顾希言经常领着沈琼英来这里淘宋版书,那本被沈琼英视至宝的《吴氏中馈录》,便是在这里寻到的。 二人折入成贤街西面的一条巷子内。顾希言走路一向很快,此时为了照顾沈琼英的行速,特地放慢了脚步。沈琼英望向前方他高大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这些年自己一步步走来很是艰难,但并不曾后悔,只是有时觉得累和孤单,要不要将一切都告诉他,要不要卸下一直压在心里的大石呢? 沈琼英忽然觉得心乱如麻,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到前面那个巷口,如果步数正好超过一百步,便告诉他吧。 她低下头,专注数着步数,远远听到巷内有马车驰过,马鸣萧萧,马蹄声声,渐渐又去得远了,巷子便又回归寂静。两旁的店铺挂起了灯笼,昏黄的一点光将顾希言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眼看就要到巷口了,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沈琼英正紧张地数着,却见前面的顾希言突然停下脚步,回首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沈琼英内心一惊,百转千回后终是开口道:“顾哥哥,张侍郎不是我害死的。” 有多少年,沈琼英没有叫过自己顾哥哥了,顾希言内心一动,默默凝视沈琼英片刻,沉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沈琼英眼圈微红:“究竟是谁杀害了张侍郎,我心中也没有头绪,这是实话。”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我信你。” 沈琼英迟疑片刻道:“顾哥哥真的信我?坊间那些传言......” 顾希言打断她的话,低声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任职地方多年,也处理了一些离奇的案子,自认也算识人。尽管时隔多年,你本质还是未变,自是不会知法犯法,做此损人不利己之事。” 沈琼英内心一热,忽然有很多话要对他说,思量片刻终道:“也许你听了会笑话我,我时常在想,若是能回到十多年前就好了。那时爹爹生意还很顺利,母亲、杨姨也在,弟弟和你一直陪着我,大家天天都无忧无虑的,可为什么偏偏回不去了呢?” 顾希言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柔和:“我不会笑话你。只是逝者已矣,人终究还是要向前看的,只要活着,就肯定会有希望,不是嘛?” 沈琼英面色一黯,淡淡道:“但愿吧。”她避开了顾希言的目光,径自向前走去,这回换成顾希言跟在她身后。这一带巷子里尽是深宅大院,高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金陵不比北京苦寒,即使在冬天,草木也没有完全凋零,依旧是润泽的,青碧的,充满了勃勃生机。 沈琼英突然开口道:“巷口到了,醉仙楼就在南边不远处,谢谢你送我,告辞了。” 出了这个巷子便来到金陵最繁华的聚宝门一带,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顾希言愣了一下,无端觉得路边的灯光有些刺眼,脱口道:“你等一下。” 第29章 面茶+危局 沈琼英回首看向顾希言。 顾希言清了清嗓子, 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真凶,不会冤枉无辜,也不会放过有罪之人。所以你也不要灰心, 心无旁骛做好眼前的事吧。” 沈琼英露出笑容:“好, 我也信你。” 第二天上午, 应天府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说是掌握了张侍郎一案的重要证据, 指名要见应天府推官江文仲。 临近年关, 应天府一连接到好几个案子, 江文仲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那人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 才被带到他面前。 来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神情似有些仓皇,见到江文仲便叩下头去:“小的张文亮见过老爷。” 江文仲眉头微皱:“你且起来, 你是什么人, 你说有张侍郎一案的重要证据,究竟是什么证据?” 张文亮起身后,颤声道:“小的前不久曾在醉仙楼做过跑堂, 后来因醉仙楼生意不好, 便去了轻烟楼当伙计。张侍郎去世那晚曾在醉仙楼用晚餐, 那时小的正好也在,亲眼见张侍郎与沈掌柜起了争执。” 江文仲这才留意看了张文亮一眼,沉声道:“你是说,张侍郎与沈掌柜起了争执?” “正是。”张文亮受到鼓励,开始详细描述当晚的情形:“那晚张侍郎是在西楼的一间小阁子里单独用餐,是沈掌柜亲自出面接待的,直到戊时初才离去。他们二人一直在阁子里密谈, 还是小的去送菜时,在门外听到他们在低声争执。” 江文仲随即问:“你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只隐约听到了一部分。只记得张侍郎斥责沈掌柜不知好歹、不识抬举,说自己这些日子已经焦头烂额了,沈掌柜竟然不能体谅。” 江文仲皱眉:“那你可曾听见沈掌柜说了什么?” 张文亮迟疑片刻,终是咬牙道:“沈掌柜说,像张侍郎这样的人,早晚要遭报应的,她等着看张侍郎的结果。” 张文亮见江文仲只是沉吟,索性心一横道:“老爷,小的所言句句是实,绝不敢有半点欺瞒。如此看来,沈掌柜似是与张侍郎积怨已久,她还诅咒张侍郎早晚要遭报应,很可能是她气急之下杀害了张侍郎,毕竟最毒妇人心呀。” 江文仲沉吟道:“现在没有证据,不可胡乱推测。你且回去,此事也不要告诉旁人,以防打草惊蛇,等我禀告了长官再做定夺。” 张文亮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多言离去了。因顾希言、韩沐去郊县公干不在府衙,张文亮边将此事直接告诉了应天府尹李公弼。 李公弼听到此事倒是很重视:“既然是醉仙楼的伙计亲眼所见,沈琼英自是有重大嫌疑,你现在就去醉仙楼,把沈琼英带回府衙问话。” 江文仲犹豫道:“毕竟没有证据,冒然带人不好吧。何况提供信息的人现为轻烟楼的伙计,若是同行之间恶意诽谤......” “江推官。”李公弼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张侍郎一案已经拖了快一个月了,至今还未找到凶手,如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连李阁老都惊动了。若是朝廷怪罪下来,谁能担得起这责任?” 话说到这份上,江文仲也不好多言,只得带了几名衙役一径来到醉仙楼。此时还不到中午,楼内并没有多少客人。江文仲清了清嗓子道;“应天府办案,一应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见是官府的人来了,寥寥几名食客连账也顾不上结,很快便做鸟兽散,江文仲又对一旁的伙计道:“请你们沈掌柜前来说话。” 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沈琼英款款从后厨走出来,神色倒是相当镇定,上前行礼毕,沉声问道:“不知江推官找我何事?” 不过一年轻女子,遇事竟能如此不慌张,江文仲心下倒是对沈琼英有些佩服,不知为何竟有些气短,咳嗦一声道:“据证人来报,张侍郎去世那晚在醉仙楼用餐,你曾与他有过争执,可有此事?” 沈琼英愣了一下,随即道:“确有此事,但这与张侍郎之死有何关系?” 江文仲皱眉问:“你因为什么事和张侍郎起争执?” 沈琼英沉默片刻道:“张侍郎虽是醉仙楼的老主顾,但我一向不喜欢他的为人,他既轻薄又贪婪。那晚他心情不好又喝了酒,便对我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我让他嘴巴放干净一点,他就说我不识抬举,为此才有了争执。” 沈琼英的话和张文亮的证词倒也对的上,江文仲想起了李公弼的嘱托,皱眉思索片刻,提高了声音道:“沈掌柜经营醉仙楼多年,也该知道这是应酬时难免的事,避开也就可以了,何必诅咒他不得好死,还要亲眼看他的结果,我看你与他还有别的矛盾吧?” 沈琼英的怒火一点点冒上来:“江推官这是何话,张侍郎身为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这难道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除此之外我与他并无矛盾。” 江文仲轻咳一声:“这么说来,沈掌柜是有杀人动机的,且跟我回府衙,细细回话吧。” 江文仲向一旁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立即上前要把沈琼英带走。 “慢着。”沈琼英冷冷扫了江文仲一眼,提高了声音道:“官府又如何,难道可以随意拒捕百姓,我究竟犯了什么律条,还请老爷明示。” 江文仲却没料到沈琼英这般牙尖嘴利,楞了一下,颇有些气急道:“这些话你到衙门里说吧。”又斥责一旁的衙役:“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她带走。” 这抓人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众位衙役面面相觑,还是一名中年衙役出头对沈琼英道:“沈掌柜,你还是识相一点吧,到了府衙也不过是照常问话,若你无罪,自然会放出来的。”说完便要上前拉扯。 “我看谁敢把人带走。” 沈琼英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喜道:“谢表哥来了。” 谢临用眼神安抚过沈琼英,冷声对江文仲道:“江推官,在下谢临,敢问我表妹究竟犯了什么律条?” 江文仲颇为头大,索性心一横道:“令表妹身涉嫌疑,我奉李府尹之命,将她带到府衙问话。谢掌柜也是金陵有头有脸之人,应该知道妨碍官府办差,该当什么罪过。” “哦?”谢临淡淡一笑:“李府尹和我也算故交,江推官既然要将舍妹带走,我正好也有话要问李府尹,烦请江推官给我带个话。” 谢临靠近江文仲,低低耳语了几句话。江文仲当即变了脸色,踌躇片刻道:“即是这样,等我请示府尹后,再做定夺。” 说完,江文仲狠狠瞪了谢临一眼,厉声对一众衙门道:“我们走。” 谢临冷冷看着江文仲一行人离去,转而安抚沈琼英道:“放心,他们不敢上门再找你的麻烦了。” 沈琼英感激之余也升起一丝好奇:“谢表哥刚才对江推官说了什么话,他居然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谢临笑了笑:“应天府尹李公弼不是什么清廉之人,有把柄在我手里。这些事情你不用知道得太多,管好醉仙楼的生意即可。” 沈琼英此时放松下来,想起醉仙楼的经营又皱起了眉:“刚才官府来抓人,有几名老主顾恰巧在这里用餐都见到了,坊间向来谣言传得很快,醉仙楼最近生意本就萧条,又发生了这样的事,简直是火上浇油了。” 谢临见沈琼英十分沮丧,安慰道:“这些困难都是暂时的,等到真相大白那一天,自然会还你一个清白。”见沈琼英还是郁郁的,又指了指一旁的食盒笑道:“你不是说,三山街东面的徐记点心铺做的面茶特别好喝吗,我今日路过那里特地买了一碗,你趁热快尝尝吧。” “徐记点心铺的面茶?”沈琼英露出笑容:“谢表哥有心了。” 谢临笑了:“即使发生了天大的事,也要好好吃饭,这是你的原话吧。赶紧吃吧,不然就凉了。” 面茶是北京很流行的一样小吃,近来也渐渐在南京风靡。是将碎核桃仁、芝麻用牛骨髓油炸熟了,再加精盐、白面不停地炒,熟透了起锅就成。想喝的时候用滚水冲了,拌匀即可。因制作简便,省时省力又能充饥解渴,所以很受中下层人士欢迎。 制作面茶关键在火候,火小了,就没了面茶独有焦香口感,火大了就容易糊锅,因此极难把控,也唯有徐记点心店火候把控得恰到好处。 沈琼英打开食盒,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舀一勺面茶喝下去,只觉热乎乎黏糊糊咸鲜适口,咀嚼之间能感受到细碎的芝麻和核桃颗粒,面香与芝麻香、核桃香交融,味道极为诱人,沈琼英一连喝了好几口面茶,只觉得胃里暖融融的,别提有多舒服了。 沈琼英见谢临只是含笑望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谢表哥怎么不吃?” 谢临笑了笑:“你吃就好,我不大喜欢这些北方的食物。” 沈琼英不禁为他感到遗憾:“北方的食物也很好吃呀,尤其是冬天,烧羊肉、爆羊肚、烫面饺子,吃下去全身都会暖和起来。” 谢临笑笑道:“我说不过你。对了,我今天来,是有事情特地要和你商量。” “何事?”沈琼英随即问。 谢临看了看沈琼英的脸色,迟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道:“我看醉仙楼还是先停业一个月吧。” 第30章 游湖惊变 “为什么?”沈琼英随即道:“此时停业不正好显得我们心虚?再说醉仙楼我经营多年,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的规模,也不好说停业就停业啊。” “你先别着急。”谢临安抚道:“你不是也曾说过,东楼有些破旧,想要翻新一下吗?横竖醉仙楼最近生意不大好, 借停业这一个月时间, 把东楼整修一下, 岂不一举两得?” “可是......”沈琼英还在犹豫:“一些老主顾已经习惯在醉仙楼用餐兼宴请宾客了, 若停业一个月, 他们会不会从此后不再选择醉仙楼。” 看着一向办事老练的沈琼英此时变得顾虑重重, 谢临笑笑道:“英英, 你应该对自己的厨艺更自信一点, 醉仙楼的地位不会被轻易取代的,更何况......”他压低了声音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官府急着了结张侍郎一案, 你无意间被卷了进去, 现在醉仙楼处于风口浪尖,暂时避避风头也好。你这段日子疲于应付,也正好给自己放个假。” 沈琼英沉默片刻, 开口道:“谢表哥的意思我明白了, 容我再想想好不好?” 停业一个月并非小事, 谢临也知道醉仙楼对于沈琼英的意义非常,随即道:“也好,不过要快一些,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 当天夜里,沈琼英又做了同样的梦。 依稀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家位于南台巷的老宅,因为长年无人照料, 宅院已经破败不堪,昔日的后园已经长满杂草,池塘也已经干涸,亭台楼阁内灰尘密布,结满蛛网。 她恍惚觉得自己有事情要去书房找父亲沈德清,却又迷路了,想要打听四周空无一人,她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走了很久,才来到一处空旷的院落。 与四周的荒凉景色不同,这处院落里的花草树木像是有人打理过,很是干净整齐。沈琼英见到院落正中挂着“静心斋”的匾额,恍然意识这里正是沈德清的书房。 沈琼英走上前推开门,内里的陈设似乎和十多年前并无不同,她信步来到西面的房间,赫然发现当中的紫檀木书案上摆着沈德清的遗像,与平日儒雅的形象不同,像中他双目通红,似是要滴出血来。 沈琼英突然心跳加速,觉得胸口钝钝的痛,她想要张口问父亲,却发现在在这里发声是很困难的事。她拼命挣扎,猛然惊醒,才发现又是一场幻梦。 窗外淅淅沥沥,似是又下起了雨,檐溜的积水滴在石阶上的瓷花盆上叮当作响,沈琼英横竖睡不着,思绪又回到九年前的夏日。 金陵小食光 第18节 那时沈琼英已经和父母小弟一起来扬州投奔母舅谢兆。谢家本来豪富,也不介意多几口人吃饭,何况沈德清还有不少折变田地房屋的银子未用完,日子过得倒也不太拮据。 只是沈德清风光了半世,如今落到这般光景,心中未免悔恨怨痛。昔日他擅书画、喜音律、爱交友,如今这些爱好一概抛弃,天天饮酒消愁,日日泡在醉乡里。为此母亲谢小鸾经常和他争执。 舅父谢兆本是厚道人,见妹婿如此消沉,以为他只是做生意受了挫折一时想不开,也曾苦劝几次,实是指望他振作起来东山再起,谁知沈德清完全听不进去,日后还是照旧。日子一长,谢兆也只得随他去了。 后来沈德清得了一场大病,请医寻药、呼奴使婢,足足忙乱了两个月方好。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日子久了,舅母便有些微词,连带谢府上下都不大待见沈德清。 也就在那时,沈琼英和沈均益在谢府越发小心谨慎,不敢多说一句话,亦不敢多走一步路,生恐被舅母和诸位表姐表妹嫌恶。 那年七月的一天,父亲沈德清早早便出门了,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沈琼英问谢小鸾,才知道是父亲金陵的旧友来探望,他们相约一起去游瘦西湖。 谢小鸾笑对沈琼英道:“很久没见到你父亲笑得那么开心了,他时常出去会会朋友也好,有人劝劝他,倒也可以排愁遣闷,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日日买醉了。” 沈琼英亦认同母亲的话:“正是,父亲是聪明人,多出去会会那些做生意的世叔世伯,也许能振作起来重整旗鼓呢。” 事实证明那只是沈琼英和谢小鸾的奢望罢了。那天下午,沈琼英正在午睡,忽听得外院一阵喧闹声,出门一打听方知道,是沈德清与旧友游湖时不慎落了水,救上来人已经昏迷了,谢府上下正忙着请大夫。 这可真是飞来横祸!还是谢兆出面请了金陵最有名的郎中来诊治,当下让沈德清头朝下,使劲拍出了胸中的水,又扎了几针,沈德清方悠悠醒来,却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那郎中叹了口气道:“救得太晚了,肺里进了水。我亦无十分把握,留下几张方子,你们照方煎药,若好了是造化,若不好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谢小鸾当即痛哭,沈琼英、沈均益亦嚎泣不止,谢兆看妹妹一家人实在可怜,便求道:“还请阁下用心诊治,倘有一线之明,诊金什么的都好说。可怜我妹妹、外甥、外甥女都指望他过日子呢。” 郎中摇摇头道:“我该用的手段都用了,如今留下也无益,看天意吧,这也无非是各人的命罢了。” 言毕也不顾众人挽留,径自离开了。 沈德清今年本就大病过一场,消耗了不少元气,这次落水又救治不及时,当日苦苦撑了一晚,终是于次日辞世了。 谢小鸾早已经哭的不省人事,弟弟沈均益年纪小不懂事,只知道跟着人傻哭,还亏得沈琼英勉强撑得住,与谢兆谢临一起操办了父亲的丧事,待到父亲下葬后,也累得生了一场大病。直到那年四月末,身体才完全恢复了。 等到静下心来,沈琼英才发现父亲的死实在有些蹊跷。沈德清为人一向稳重,瘦西湖的游船也一向很安全,怎么偏偏在他们游湖那天出了事。 她后悔当时应该好好问问父亲的旧友的,可惜他现在已经回金陵了,便向舅父谢兆去打听。 谢兆叹了一口气道:“当时事发突然,我也没顾上细问。你父亲那位旧友名唤陈景然,也是金陵有名的盐商,和你父亲关系很好。据他说,那天他们二人雇了一艘木兰船前去游湖,还定了一桌船菜。美景当前,二人久别重逢谈得开心,便都饮了不少酒。你父亲有些醉了,踉跄着起身说要采一朵莲花,谁知不慎落入了水中。” 沈琼英随即问:“当时船上还有别人没有,竟没有人下水去救人吗?” 谢兆愣了一下道:“陈景然当时来府上拜访你父亲,也带了两名小厮的,不知道他们一起跟着上船没有。据陈景然说,他自己不通水性,不敢下湖救人。而且那时正值午后,游湖的人不多,他们当时所在之处又僻静,他呼叫好一会儿,才来了一名船夫跳下水去将你父亲救了上来。” 沈琼英皱眉问:“陈世伯和我爹爹坐的那艘木兰船,竟没有船夫吗?” 谢兆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瘦西湖游船的规矩,因船上空间狭小,向来游客与船夫是不同船共餐的。若事先点好了船菜,船夫会按照游客的指令将船停到便于赏景之处,接着便会有小艇来接他到别处用餐。估摸着游客酒足饭饱尽兴了,船夫才会返回。” 沈琼英沉默了,良久之后道:“谢谢舅舅告诉我这些,不过我还是想见见陈世伯,亲口问问他当时的情形。” 谢兆点点头,安抚她道:“你放心,等我下回去金陵办事,一定带你去一趟陈府,当时太慌乱了,一些事情不问清,我也不能安心。” 谁知三个月后,陈景然便因贩卖私盐之罪被抓捕,死在了被流放的路上。这件事便从此死无对证,成了沈琼英的一块心病。 沈琼英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收回了自己的思绪,雨下得越发紧了,长夜将尽,更漏渐残,室内还是一片昏暗。她觉得太闷,索性起身打开了窗户,雨点迎着风势铺面而来,清寒刺骨,她忙又关上,顺手去寻榻旁的手炉,却发现里面炭已经烧尽了,拿手中只有一点微微的暖意。 正在这时,春兰推门进来道:“姐姐,顾府丞来看你了。”又诧异道:“姐姐怎么起得这么早,婢子以为您还在睡呢。” 沈琼英此时听不见春兰在说些什么了,她匆忙穿好衣服,挽了简易的一窝丝,来不及洗漱便奔了出去。 春兰紧跟其后喊道:“姐姐你慢一点走,伞还没带呢。” 沈琼英恍若未闻,她匆匆冲到雨中,那道熟悉的身影随即映入眼帘,他提着一盏风灯渐行渐近,照亮了无边的暗夜。 顾希言慢慢靠近沈琼英,撑起伞来为她遮蔽了四周的风雨,那熟悉的松木香气令她一阵恍惚。却听顾希言柔声道:“我听说了昨天的事,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第31章 风雨故人+雪菜石首鱼面 沈琼英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无事, 昨日早早就歇下了。” 顾希言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着她。 沈琼英眼圈一红,脱口道:“那晚我虽与张侍郎有争执,可人不是我杀的。” 顾希言沉声道:“我知道。” 沈琼英沉默片刻道:“顾哥哥, 对不住, 我并没有告诉你那晚的全部实情。” 顾希言将伞向沈琼英那侧移了移, 细密的雨线当即打湿了他的肩膀, 他却浑然不觉, 放缓了声音道:“那么你现在告诉我, 也还来得及。” “那天晚上。”沈琼英的声音有些恍惚:“张侍郎心情不好, 嫌菜上的慢, 对醉仙楼的伙计发了不小的脾气。我本不愿和他多打交道,可是他非要拉着我陪他喝酒,他灌了我好几杯, 他自己也喝了不少。他.......” 沈琼英的声音已是带了哽咽:“他竟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我欲高声呼救,他威胁我若来了人,他就说是我是主动勾引他的, 届时有嘴也说不清。我情急之下端起桌上的酒壶砸向他, 酒水撒了他一身, 他这才清醒过来,咒骂我不识抬举。我对他说,像他这样的无耻之人,早晚要遭报应的,我要亲眼看他的结果。” 话说到这里,沈琼英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顾希言先是皱眉听着, 接下来双拳渐渐握紧,指节都握得有些发白,他想要靠近抱住她,却还是克制住了。他知道沈琼英的个性,以他们目前的尴尬关系,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不会告诉自己这些的。 顾希言沉声安慰:“别哭,你一哭我心都乱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证明你是清白无辜的。” 沈琼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草草擦了眼泪道:“顾哥哥,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张侍郎去世那晚离开醉仙楼时,衣服上有没有水迹,我当时告诉你并没有。我不该对你撒谎,张侍郎来醉仙楼时身着青色长袍,被我洒了不少酒弄脏了。后来他出门时,又换了崭新的玄色直裰。” 顾希言皱眉思索片刻,沉声道:“我知道了。天快亮了,我此次前来无人知晓,得赶紧离开,省得引人注目。你好好保重。” “恩。”沈琼英答应了,沉默片刻道:“你的身份是要避嫌,以后不必来醉仙楼了。” 顾希言又看了沈琼英一眼,低声嘱咐道:“外面冷,你快点回去吧。” 顾希言撑着伞将沈琼英送到屋檐下,本欲离开,忽又停下脚步问道:“你还没有吃早饭吧?” “没有。”沈琼英愣了一下道。 顾希言露出笑容问:“你还记我们小时候后常去的王记面馆吗?” 沈琼英随即道:“知道,不是就几个月前关张了吗?” 顾希言笑道:“如今重新装修,又在聚宝门外开业了,我前几日吃了他家的臊子面,味道特别好。你不妨也去尝尝。” 等到顾希言离去,沈琼英才发现肚子真的有些饿了,她昨晚只喝了一碗面茶就睡下了,倒也难怪。横竖那家面馆离这里不远,她信步就走了过去。 此时天刚蒙蒙亮,聚宝门外的一间间店铺已是亮起了灯火,其中一家小店门前聚集了不少人,已是排起了长队。那便是王记面馆了。 沈琼英此时也顾不得寒冷,排到的队伍最尾部,却见一名青年男子匆匆迎上来:“这位可是醉仙楼的沈掌柜?” 沈琼英当即认出了他,笑道:“张小哥,我可是很久没见到你了。” 张小哥笑道:“因三山街一带的租金太贵,我便在聚宝门外租了间铺子,继续操持旧业。沈掌柜不必排队了,里面请吧。” 沈琼英跟着张小哥来到店内,正值饭点,人头攒动,简直是一座难求。张小哥引着她在一个角落坐下来,笑问道:“沈掌柜今天要吃什么面?” 沈琼英看向店内的菜牌,似是比之前又多了一些品种,什么鸡丝面、血脏面、螃蟹面、插肉面、臊子面、三鲜面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正犹豫着要点什么,张小哥笑着提醒道:“小店新推出了石首鱼面,味道特别好,沈掌柜要不要尝尝?” 沈琼英笑道:“听你的,就来一份石首鱼面吧。” “好嘞。”张小哥答应着匆匆去传菜了。 沈琼英的座位正好靠近灶台,她看见这家面馆掌厨的还是她熟悉那位老婆婆,便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 灶上那口大锅上的水已经煮得滚开,老婆婆麻利地揪下一大块面剂,搓成粗条,再抓住两头一抻,面剂立即变得细长,接着两手往中间一合,转眼间剂子变成两股,再抻开合拢,又变成四股,渐渐地,面剂越抻越细,等到细的像银丝一般,便掐去两头放入灶上的大锅里去煮。 尽管沈琼英已经多次参观过这位老婆婆的手艺了,此时亦忍不住感慨:她抻面的动作太熟练了,仿佛浑然天成一般。 老婆婆一边沸水煮面,一边迅速地炒浇头。石首鱼又名黄鱼,味道浓郁,清蒸味道倒是寻常,最适合加酱料煎炸后焖煮,吃起来特别入味。 老婆婆起锅烧热后倒入素油,下收拾好的石首鱼煎炒片刻,烹入适量醋和少许酱油,再加入葱和蒜煸炒,待到鱼身两面金黄,迅速倒入一大碗冷水,煮沸后加入适量腌制好的雪菜,这时面条也煮熟了,将其倒入鱼汤中稍煮片刻,再一起倒入面碗中,撒上少许葱花,一碗色香味俱全石首鱼面便做好了。 沈琼英面前这碗石首鱼面用料特别实在,足足放了三条鱼,散发出浓郁的鱼香、葱香与蒜香。抵挡不住这样的诱惑,她先喝了一口汤,鱼肉的浓鲜与雪菜的清鲜全都溶解在汤里,鲜得让人眉毛都掉下来。汤里的石首鱼也特别好吃,油煎的外皮香香脆脆的,内里的肉却不失细嫩。最好吃的还是手抻的面条,顺滑又有嚼劲,合着鲜汤一起咽到肚子里,肠胃别提有多熨帖了。 在寒冷冬日吃上这样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沈琼英觉得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元气也恢复了不少,她似乎有了勇气去迎接新的一天了。 应天府衙内,府尹李公弼的脾气越发暴躁,他提高了声音道:“距离张侍郎暴亡眼看就快一个月了,案情却无丝毫进展,顾府丞、韩治中,你二人负责处理此案,责任可是不小啊。” 韩沐知道李公弼为人,能力不强,官瘾倒是很大。他近来格外关注此案,无非是首辅李延庆亲自过问了,他想迅速结案,给自己挣个好官声而已。 想到这里,韩沐清清嗓子道:“张侍郎一案至今尚未查到真凶,是下官失职。但人命关天,此案尚有不少蹊跷之处,尚不能草率论断。” 李公弼不耐道:“能有什么蹊跷。前日我要抓捕沈琼英,碍于没有证据也就罢了。但张侍郎亲近之人皆不能摆脱嫌疑。依我说,你们把张府的下人都挨个审一审,总能找到线索的。” 韩沐此时又好气又好笑,刚要说些什么,却见一直沉默的顾希言给他使了个眼色,便闭住了嘴。 李公弼浑然未觉,冷冷扫了二人一眼道:“总之,我再给你们十天的时间,若十天内查不到真凶,我自然无法向朝廷交代,但你们更逃脱不了责任。届时李阁老问罪下来,一切便都迟了。” 顾希言扫了李公弼一眼,淡淡道:“昨日下官刚刚收到李阁老的来信,府尹不好奇信的内容吗?” 李公弼心中一惊,顾希言什么时候和李延庆扯上了关系?据他所知,顾希言当年高中探花,座师是现今的礼部侍郎张高举,与李延庆并无半点关系。何况他中探花不久,便得罪了当朝的内阁大学士杨文广,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在地方沉浮,直到最近因为实迹突出,仕途才有起色。顾希言在朝内并无靠山,为何能得李延庆的青眼? 顾希言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沉声道:“我当初任福建延平知府时,曾经清丈田地,革除豪绅隐占,额田大有增加,百姓皆以为便。李阁老对此做法很有兴趣,便来信一起探讨。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文字之交。” 李公弼的面色变了几变,轻咳一声问:“那李阁老此次来信说了什么?” 顾希言淡淡笑了笑,提高了声音道:“李阁老嘱咐我,张侍郎身为朝廷命官,无端暴亡必有隐情,令我细细查访,不要急于结案,除恶务尽。” 李公弼愣了一下,忽又笑道:“顾府丞,你可真是个人物,我竟不知你与李阁老交好,既然如此,便按李阁老的意思办吧。你放手去做,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下官愧不敢当。”顾希言直视李公弼的眼睛道:“府尹既然这样吩咐,下官自当遵命。” 等到李公弼匆匆离去,韩沐笑对顾希言道:“伯约,我竟不知你竟然还留了这一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顾希言的面色却变得凝重,沉默片刻道:“明日明月茶坊举办消寒会,你答应叶掌柜要去参加的,别忘了。” 韩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随口道:“自然是要去的,伯约为何提起这件事?” 第32章 菊花火锅 待到明月茶坊举办消寒会那天, 沈琼英并没有如约去帮厨,而是派了醉仙楼另外一名主厨何景容去帮忙。 叶芜诧异地问何景容:“你们沈掌柜怎么没来?” 何景容迟疑片刻道:“最近时气不好,掌柜的偶感风寒,所以不能来了。” 叶芜随即问:“她的身体不要紧吧?” “无事, 只有有些感冒而已, 休息两天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 可是叶芜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今日的消寒会金陵城一众名流都来了, 众人交觞酬酢, 谈诗论画, 可谓宾主尽欢。何景容特地准备了今晚的压轴菜——菊花锅子。 菊花锅子的底汤就十分讲究, 是用冬笋、雪菜、排骨、猪蹄及鸡骨熬制多时而成。菊花火锅的涮菜有四荤四素。荤菜有生鸡肉片、精肉片、腰片和鳜鱼片, 素菜有菘菜、黄芽菜、粉丝和麻油馓子。 待到紫铜锅子被端到食案上时,今日的消寒会也到达了高潮,与会的谢通政看到这些材料, 好奇问道:“这就是菊花火锅吗, 但不知菊花在那里?” 何景容笑着解释:“菊花火锅的配菜中并没有菊花。可您看这紫铜锅炉腔内点燃的炭火,像不像一朵朵怒放的菊花?” 金陵小食光 第19节 谢通政笑了:“原来是意会的,听你这么说, 确实有点意思。” 一旁的韩沐是老饕了, 亦笑道:“不仅如此, 通政看这桌上的配菜,生鸡肉片、精肉片、腰片和鳜鱼片都切得飞薄,装盘的形状宛若菊花一般,正切了菊花之题。何大厨真是好手艺啊。” 何景容笑道:“韩治中过奖了,涮锅荤菜我确实特地摆盘成菊花的形状。一方面是为了好看切题,另一方面,吃菊花锅子讲究一个烫字, 菜品放进汤里涮两下就要熟。所以荤菜都要切得极薄,还是很考验刀工的。” 谢通政细看桌上摆放的配菜,生鸡片、精肉片、牛肉片、腰片和鳜鱼片果然都片得很薄,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晶莹剔透,依稀可见肉的纹理,如果说精肉片、腰片像是一朵朵深红色的菊花,那么生鸡片就好像最常见的□□,而鳜鱼片就是最名贵的白菊。他不由赞道:“何大厨还真是有巧思。诸位都别愣着,赶紧动筷吧,不要辜负这美食美器啊。” 既然官位最显的谢通政都发话了,席上诸人也都纷纷拿起筷子。蒋御史夹起生鸡片放入锅子中滚了两下,鸡片颜色很快变白,他迅速捞起来,可面对手边琳琅满目的蘸料,倒有些拿不定主意。 韩沐以前是吃过菊花锅子的,此时出言提醒道:“涮鸡肉要蘸您右手边第一碟调料。” 蒋御史依言将鸡肉片放入蘸料中滚了滚,待稍凉后送入口中,只觉得鸡肉格外嫩滑鲜爽,咀嚼之间是纯粹的鸡肉香,还有一股格外清新的气味,不由笑道:“这蘸料中加了什么,口感特别清爽。” 刘景容笑道:“除了酱油、葱花、芫荽、糖之外,还特地加了一点里木汁,口感酸爽,更能突出鸡肉本身的味道。这还是我们沈掌柜当初想的主意。” 在座的诸位除了韩沐外,其他人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形式的火锅,蒋御史随意加了一筷精肉片烫熟,笑问韩沐道:“这又该蘸那一种调料呢?” 韩沐笑道:“蘸您左手边第二个碟子里的料。涮腰片也要蘸这种调料。这是用芝麻酱、腐乳、盐巴、葱花、芫荽、胡椒和醋调成的,去腥又解腻。” 精肉片入口是浓郁的芝麻香,吃起来一点也不柴,反而格外鲜醇。更好吃的是烫熟的腰片,因为葱花、芫荽、胡椒和芝麻酱的加入,有效去除了内脏的腥味,嚼起来又嫩又脆,还有一股脏器的浓香,别提多解馋了。 韩沐的第一选择是鳜鱼片,摆在盘中莹白如玉,轻轻用筷子夹起来,轻薄如纸,风吹可起,放入沸腾的锅子中稍稍一滚,鱼片便由透明变成雅白。 韩沐将煮熟的鱼片不蘸调料直接送入口中,稍加咀嚼后,便知道刘景容今日特地选了鳜鱼腹部最肥的肉来涮锅,有鱼肉特有的鲜,又有鱼脂的腴美,味道一点也不寡淡。 搭配鳜鱼只需最简单的调料,一点酱油、葱花便可以衬托出鱼鲜。如果说刚才的精肉片、腰片的蘸料是以繁复浓郁取胜,那么眼下鳜鱼片的蘸料便是以简约淡雅取胜。这一席菊花火锅,到最后竟吃出了几分大道至简的意思。 吃够了荤菜,众人又涮了几筷菘菜、黄芽菜解腻,经霜的菘菜、黄芽菜饱含水分,经过这一锅肉汤的浸润,入口格外爽脆鲜甜,让人停不下筷子。 这时谢通政满足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素菜到最后比肉还好吃,我看今日这菊花锅子,可以圆满收尾了。” 韩沐笑笑道:“收尾吗?我以为还不到时候。粉丝和馓子还没下进去呢。” 谢通政摇摇头:“这粉丝本是无味之物,馓子更是油腻腻的,想来也没什么好吃的。” 韩沐且不说话,默默将粉丝放入锅中烫熟,再将一盘香油撒子全部倒入,接着捞出少许粉丝放到公碗中,浇上几勺底汤,撒上少许胡椒粉、醋、盐和芫荽,最后将碗递给谢通政笑道:“通政且尝尝看,我以为这一碗粉丝汤才是最后压轴的。” 谢通政半信半疑,笑了笑随意喝了口汤,眼睛不由一亮,他这时不得不佩服韩沐于饮食一道确实有自己的见解。因为各种食材炖煮多时,这一碗粉丝汤底极鲜醇,又带了丝丝解腻的酸爽,而最后倒入的撒子又香又脆,给原本清醇的汤头加入了丝丝浓香,可谓是点睛之笔。 韩沐却最喜欢吃汤中的粉丝,晶莹剔透汤汁饱满,入口爽滑无比,细细品来酸辣鲜爽五味俱全,最妙的是混入粉丝中的撒子,酥脆爽口,偶然咬到满口生香,倒真是意外之喜。 吃毕菊花锅子,今日这场消寒会就算结束了。谢通政先起身笑道:“明月茶坊组织的这场消寒会果然别具一格,今日可谓宾主尽欢。时候不早了,谢某先告个罪,就此别过了。” 谢通政带头后,与会的众人皆纷纷起身告辞,此时已经接近戌时了。 叶芜也前来送客,笑道:“今日蒙诸位老爷赏光,明月茶坊真是蓬荜生辉,改日再一一答谢吧。小店刚进了一批新下来的姑胥天池茶,还请诸位老爷得空来品尝。” 谢通政对叶芜含笑致意:“叶老板,承蒙款待,告辞了。” 叶芜笑道:“我看通政今日气色很好,想是身子完全恢复了。” 谢通政笑道:“多谢记挂,我现已无恙。还多亏叶掌柜曾经告诉我的方子,陈皮、生姜、红枣煎煮后代茶饮,治疗风寒积食之疾极有效。” 叶芜愣了一下道:“我有和通政提过这方子吗?” 谢通政淡淡一笑道:“叶掌柜想来是忘了,这还是你几个月前亲口告诉我的。看来叶掌柜深通茶饮药性啊。” 叶芜做恍然状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您瞧我这记性。我这也不过是从别处听来的方子,却正巧能对上通政的症状,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通政却不再理会她,转身上了家中的马车。 叶芜送完今天的客人,忙碌过后,心中的那股不安又涌上来,她思前想后,终是吩咐丫鬟翠柳道:“备车,我要去醉仙楼。” 叶芜的马车刚一出门,正巧遇到了步行回府的韩沐,韩沐诧异地拦住她:“叶掌柜,天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那里?” 叶芜急令马夫停车,解释道:“我听醉仙楼的主厨何景容说,沈妹妹身子不适,所以今天没能来。沈妹妹是我的知交,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若不是病得十分厉害,她肯定会过来帮忙的。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想去醉仙楼一探消息。” 韩沐越发诧异:“这是那里的话,醉仙楼已经停业两天了,叶掌柜不知道吗?” 叶芜此时也顾不上避讳,急急跳下马车问道:“为什么会停业,难不成沈妹妹又遇到麻烦了?” 韩沐迟疑了一会儿,看叶芜一脸急迫,终是心一横道:“此事说来话长,醉仙楼有一伙计,名唤张文亮,你知道此人不?” “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跑堂吗?后来不是离开醉仙楼去轻烟楼当伙计了?我看他倒是挺机灵的。” 韩沐苦笑:“没错就是他。他是机灵过头了,前几日曾来应天府衙告发沈掌柜,说他亲眼看见张侍郎去世那天,曾与沈掌柜在一起饮酒,还起了不小的争执。沈掌柜当场诅咒张侍郎,说他这样的人早晚要遭报应,她会等着看张侍郎的结果。” 韩沐越发压低了声音:“张侍郎暴亡之事,如今正愁找不到苦主,沈掌柜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她是有杀人动机的。张文亮此时出面告发,岂不正好给瞌睡之人递了枕头。” 韩沐话音未落,却听得咣铛一声响,原来是叶芜一直是随身携带的手炉忽然掉下来,炭灰溅得满地都是,有一块炭带着火苗落到她脚边,她却浑然不觉,失声道:“这么说,沈妹妹的处境岂不很危险?” 韩沐深深看了叶芜一眼,越发敬重她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女子,思量片刻安慰道:“此事官府还没有定论,毕竟没有证据……” 叶芜匆匆打断韩沐的话:“韩治中不知道醉仙楼对她的意义,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停业的,多谢韩治中告诉我这些,我还有事情要办,告辞了。” 言毕不等韩沐说话,叶芜踏上马车匆匆掉头离去。 第二天一早,顾希言、韩沐刚刚来到府衙,正打算处理积攒的公文,却见推官江文仲匆匆走进来道:“顾府丞、韩治中,明月茶坊叶掌柜求见。” 第33章 五香面+自首 韩沐诧异道:“叶掌柜, 她来这里做什么?” 顾希言的表情并无太多意外,沉声道:“让她进来吧。” 顾希言平日办公在应天府衙左路的思补堂。叶芜注视堂前那黑底金字匾额良久,深深吸了口气,终是抬脚走了进去。 “叶掌柜。”坐在正中书案旁的顾希言抬起头, 沉声问:“你今日是为沈掌柜来的吧?” 叶芜伏地叩首, 声音亦有些发颤:“顾府丞, 韩治中, 我今日来府衙, 是因为自己的事, 与沈妹妹无关。” 韩沐惊异之下连忙起身扶起叶芜:“叶掌柜, 你这是做什么, 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 叶芜此时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我还是跪着吧,我是来自首的。不敢欺瞒二位老爷,张侍郎是被我毒杀的。”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 韩沐失声道:“叶掌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杀人是要偿命的,纵使你担心沈掌柜, 也不能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啊。” 顾希言示意韩沐噤声, 沉声问道:“叶掌柜, 你可知道你这话,要承担什么后果?” “我知道。”叶芜的目光坦然:“杀人者死,我做了违反律法之事,便由我偿命就是了。” “那么。”顾希言随即问道:“叶掌柜又是如何杀害张侍郎的呢?” 叶芜冷声道:“我和张侍郎有私仇,一早就开始谋划要他性命。张侍郎是明月茶坊的常客,平日最爱喝顾渚紫笋。我便在他的茶饮中加入提纯的曼陀罗花汁。此花的气味与茶香相似,混入茶饮中极不易察觉。若少量服用, 有平喘止咳之效,可若长期大量服用,人便会产生不安、激动、妄言的症状,最终心力衰竭而亡。张侍郎去世前一个月,几乎每隔一天便会来明月茶坊饮茶,日子一长毒性便积攒在体内,他去世前又饮了不少酒,毒发身亡也在情理之中。” 叶芜此言并无漏洞。既然曼陀罗花汁有平喘止咳之效,张侍郎又素有咳喘之疾,他喜爱光顾明月茶坊的原因也就很明白了。韩沐有些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深吸了口气问:“空口无凭,你可有什么证据?” 叶芜沉声道:“若处心积虑去谋害一个人,自然会留下线索,我在明月茶坊有一间静室,床榻旁的柜子里藏着一个小瓷瓶,里面就是提纯的曼陀罗花汁,韩治中若不信,派人一查便知。” 顾希言向一旁的江文仲使了个眼色,江文仲会意,当即带了两名衙役去了明月茶坊。 韩沐脸色一黯:“叶掌柜,你与张侍郎有何私仇,定要置他与死地?” 叶芜淡淡一笑道:“张侍郎为人贪婪好色,在任时惯会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之事亦时有发生,偏偏这样的人仕途顺遂,能够一路直上青云,最后竟然平安致仕。真是老天不开眼,我实在看不过,所以便毒杀了他。” 叶芜这理由未免太匪夷所思,韩沐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顾希言已是沉下脸来:“叶掌柜,张侍郎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之事,官府自会派人查证。但杀人是重罪,你真的只是因为上述原因毒杀了张侍郎吗?可知律法无情,他日公堂之上,容不得你戏言。” 叶芜脸上只有刹那的迟疑,忽又大笑道:“顾府丞,您这一番话可真有意思。据我所知,因张侍郎一案迟迟不能了结,应天府上下为了找替死鬼应该很是头疼吧。如今我主动出来认罪,你们怎么又犹豫了?张侍郎每次来明月茶坊都对我出言调戏,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他那张脸我看着就恶心。我就想着,这种人赶紧死了就好了。偏偏我又急不得,为了不露出马脚,我只好每次在他的茶饮中加入适量的曼陀罗花汁,还真是等的着急啊。” 叶芜的笑容渐渐变得狰狞:“最后真是老天长眼,我苦苦等了两个月,张侍郎最终支撑不住见了阎王,那一刻我别提多开心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终于遭到了报应。” 看着叶芜那样的笑容,韩沐心下不由一颤,平复下来方问道:“可是你没料到,此事也连累了沈掌柜,是吗?” 叶芜怔了一下,笑容也渐渐褪去:“此事确实不在我预料之中。我千算万算,没没算到张侍郎最后一餐是在醉仙楼用的。我毒杀了张侍郎一点也不后悔。可是我后悔连累了沈妹妹。她少时父母双亡,历经磨难才一步步走到今天。醉仙楼是她的心血,那样要强的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又怎么会让醉仙楼停业?我明明知道此事与她无关,却因为害怕暴露自己杀人的事实,迟迟不能出面为她作证。韩治中还屡次称赞我是重情重义之人,我真是惭愧无地。” 顾希言亦有所动容,他深深看了叶芜一眼,终是提高了声音对一旁的衙役道:“叶掌柜已经自首,先把她押入大牢。” “慢着。”韩沐眼圈微红,阻止道:“伯约,事尚未明,岂可草率从事?” 这时江文仲已经带人从明月茶坊回来,走入思补堂,悄悄向顾希言耳语了几句。 顾希言内心叹息一声,冰冷的目光扫过韩沐:“韩治中,江推官已经从明月茶坊搜出叶掌柜杀害张侍郎的证物,律法无情,不容徇私。” 韩沐与顾希言是老相识了,如何不知道他目光中的警示之意,终是颓然坐下。叶芜很快被一众衙役带走。 因为应天府衙的公厨实在难吃,每日午时初,顾希言和韩沐照例要一起外出觅食。可今天韩沐看上去像是没什么食欲,也不主动张罗出去了。 顾希言难得主动问道:“季安,你饿不饿,一起出去吃饭吧。” 韩沐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我不饿,去公厨随便对付一口就好。” “这样啊。”顾希言笑笑道:“我还打算去刘记面馆请你吃五香面呢,那算了。” 韩沐的眼睛登时亮了:“五香面?怎么不早说,我随你去就是了。” 五香面是刘记面馆的独创。滚水下笋、香簟、虾焯熟,留下鲜汁佐以酱、醋,连同花椒末、芝麻屑一起和入面中,然后碾成极薄的面饼,再切成极细的面条。下入滚水中煮熟将面条捞出,再浇上煮笋、香簟、虾的原汤,稍微加一点盐调味,最后撒上一点葱花,便可以大快朵颐了。 刚刚出锅的五香面热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样一碗面摆在面前,韩沐的心情也没那么沮丧了。 他迫不及待夹起一筷面条仔细咀嚼,口感特别筋道,笋、香簟、虾的鲜味全都融在了面条里,还带着花椒的麻爽和芝麻的浓香,实在让人停不下筷子。 那一厢顾希言才吃了半碗面,韩沐一碗面就已经下肚,他忍不住问韩沐:“这家的五香面就这么合你口味?” 韩沐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我们南省人吃面,油盐酱醋等调料皆下于面汤中,汤有味而面无味。而刘记面铺的五香面,是把调料都和在面里,面条五味俱全,面汤却很清澈,必当如此方是吃面,而不是喝汤。所以我独爱这一家的面条。” 顾希言笑了:“英英若听到你今日的见解,当引以为同道了。她曾做过八珍面,做法比五香面稍复杂些,是将鸡、鱼、虾三物晒干与鲜笋、香簟、芝麻、花椒四物一起切成细末,再加上猪骨汤一起和入面中,所以称作八珍。” 韩沐笑道:“配料不同,道理都是一样的,这八珍面的味道肯定差不了。”又问道:“伯约与沈掌柜是故交吧?” 顾希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出了沈琼英的小名,叫韩沐瞧出了端倪,不过他此刻倒是坦然:“是,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韩沐觉察到,顾希言此时的眼神异常柔和,与平日的清冷大不相同,他了然一笑道:“沈掌柜、叶掌柜都是很好的人,世间少有女子像她们这样了。” 顾希言脸一红,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转移话题道:“上午在府衙人多说话不便。我觉得叶掌柜虽已自首,可张侍郎一案还有诸多疑点。” 韩沐眼神一亮:“伯约也是这样认为的?我早就说过嘛,叶掌柜毒杀张侍郎的动机太牵强了,或许她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许我们出面问不方便,让沈掌柜去问,她会更容易吐露心声。” 顾希言颔首:“我下午就去找英英。另外我们这两天抽空再去拜访一下方夫人。” 韩沐迟疑着问:“伯约的意思是?” 顾希言沉声道:“我只是觉得,若张侍郎真的是毒发身亡,这一切未免太凑巧了些。” “是吧是吧。”韩沐的声音颇有些兴奋:“我就知道张侍郎的死因没那么简单。也许叶掌柜只是碰巧……” 顾希言打断韩沐道:“现在没有证据,一切只是你我的设想而已,还是等调查清楚再下结论吧。” 第34章 芙蓉豆腐羹+蓑衣饼+探监…… 金陵小食光 第20节 应天府大牢设在府衙西部, 按照国朝律法,朝廷每月按标准给牢犯划拨口粮,只是经过各道关卡盘剥,最后到他们口中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而家中送来的饭菜也往往被狱吏、禁卒扣留调换, 犯人经常被饿得面黄肌瘦, 轻生寻死者比比皆是。 因有韩沐特别关照, 叶芜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里, 环境虽然污秽不堪, 但好歹有一个小天窗可以通气, 有一张木床可以睡觉, 与其他犯人相比是天壤之别了。 黑夜很快降临, 牢房内便如冰窖一样冷,叶芜实在冻得受不住,只好躺在床上盖上薄被取暖。天窗被关闭了, 寂夜里透不进一线光亮。 叶芜似梦似醒地躺了一会儿, 忽听得吱呀一声响,牢门被打开了,她愣了一下, 揉了揉眼睛一看, 竟是沈琼英提着一盏风灯走了进来。只那一点微弱的光, 照亮了孤寂的寒夜,让人不由心生温暖。 最难风雨故人来。叶芜此时十分感慨,沉默片刻方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我以为你从此以后不理我了呢。” 沈琼英笑了:“叶姐姐把极小的一件事看大了。你是豁达人,应该知道咱们这么多年的情意不是假的。” 叶芜亦露出笑容:“没错,倒是我糊涂了。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仅仅几天未见,叶芜就比前些时日清减了不少, 脸色苍白得厉害,原本精致的衣裙也脏得不成样子。沈琼英十分心疼,问道:“叶姐姐这两天都没休息好吧,可有人来看过你?可有好好吃饭?” 叶芜淡淡笑了笑:“这世上多得是趋炎附势之徒,雪中送炭的人百中无一,我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去年舅舅刚去世又没有亲人,还有谁会来看我呢?至于饮食,因为有韩治中关照,所以还说的过去。” 沈琼英却是知道叶芜的秉性的,她经营明月茶坊多年,吃过用过经过,寻常吃食尚且入不了她的法眼,何况狱中粗劣的茶饭? 想到这里,沈琼英打开随身携带的食盒,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豆腐羹递给叶芜笑道:“这是我特地加料做的,味道特别好,叶姐姐尝尝看。” 叶芜一连两天没有好生吃饭,那豆腐片白生生的飘在汤面上,佐以微酱的糟油,点缀以几粒青翠的葱花,牢房里顿时香气四溢,她此时倒真觉得饿了。 叶芜接过沈琼英递来的汤匙舀了一勺豆腐送入口中,又烫又香,细细品来,有鸡骨汤的清鲜,有糟油的浓香,有香簟的嫩滑,甚至还有鲍鱼的爽脆,多种食材都融汇在这一碗豆腐羹里,形成了一种极为鲜爽的滋味,令人胃口大开。 这样一碗豆腐羹最适合搭配米饭一起吃了,把热腾腾的汤汁混上嫩豆腐浇在白米饭上,米饭亦染上了浓浓的豆香与汤的鲜香,不知不觉间,半碗饭便已下肚。 此时叶芜脸上也不像一开始那般没有血色了,她好奇问道:“这道羹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以前没见你做过? ” 沈琼英笑道:“趁着醉仙楼停业装修这段日子,我琢磨了几样新菜。这道羹还没想好名字。论做法倒不难,嫩豆腐水煮后去除豆腥味,起锅爆香香菇片和鲍鱼片,与嫩豆腐一起下入极浓的鸡汤中炖煮,倒入少许太仓糟油,加入适量盐,临出锅时洒上葱花就可以了。” 叶芜笑道:“你在这碗羹里加了不少鲍鱼吧,喝起来格外鲜,看来这次是真的破费了。这碗羹里的豆腐色如芙蓉,不如叫它芙蓉豆腐羹好了。” “芙蓉豆腐羹。”沈琼英笑道:“这名字起得好,那就是它了。” 沈琼英又顺手从食盒中取出一包蓑衣饼递给叶芜:“这饼也是刚出炉的,可存放一段时日。你留着胃口不好的时候吃吧。” 蓑衣饼是杭州的点心,近来在金陵亦十分流行。用冷水和面,擀薄后卷拢,再擀薄了,用猪油、葱花、椒盐铺匀,再卷拢成薄饼,最后用猪油煎至两面金黄,便可以大快朵颐了。 刚刚出炉的蓑衣饼色泽金黄,形似雪峰,层酥迭起,细细尝来油润酥脆,咸鲜适口,是时下很受欢迎的一道点心。 叶芜谢过沈琼英后,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又何必这样费心,我横竖是命不久矣。” “不会的。”沈琼英的声音有些着急:“张侍郎一案尚未有定论,一切都还有希望。” 叶芜淡淡笑了笑:“沈妹妹还是那么天真。向来民不与官斗,我谋害朝廷命官,无论如何是死罪难逃的。” “叶姐姐。”沈琼英盘桓心中多时的疑问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毒杀张侍郎?” 叶芜自失一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 “并不晚。”沈琼英声音带了几分急切:“你我都知道,张侍郎是大恶人,顾府丞、韩治中目下也同情你的遭遇,你告诉我原因,若是有苦衷,我们肯定会争取给你减罪的。” 叶芜有刹那的恍惚失神,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沈妹妹,你我虽是至交,可我过往的一段经历,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也是有过心上人的。” “大概两年前吧。有一位杭州的茶商常来明月茶坊饮茶,他比我年长两岁,高高的个子,人很是儒雅斯文。他精通茶艺,又擅长书画音律,我们很是投契,一来二去便好上了。他并没有嫌弃我曾经与王郎订过婚,约好来年春日便托媒人来求娶。可是自从我遇到张侍郎,一切都变了。” “那时张侍郎还未致仕。他返回金陵探亲时,曾多次来明月茶坊饮茶,每次非要让我亲自出面接待,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来调戏,我讨厌他的为人,每每托故避开。可张侍郎却威胁我,说他知道我的相好是一名茶商,像他这样地位的人,捏死一名茶商是很容易的事,劝我最好识相一点。” “是啊,历来士农工商,商皆是排在最后,我又怎么能违逆张侍郎这样的权贵,只好继续虚与委蛇。谁知四年前的秋天发生的事,成了我一生都洗不掉的污点。” 沈琼英一直未打断叶芜,听得极专注,此时忍不住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叶芜冷笑一声,声音也带了激愤:“张侍郎是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他那天来明月茶坊饮茶,我照例在我居住的小院内接待他。谁知他竟随身携带了迷药,神不知鬼不觉下入我的茶饮中,我恨自己并无防备,居然被他……” 说到这里,叶芜已是语带哽咽,无法继续。 沈琼英心中怒火实在压不下去,冷声道:“张侍郎真是该死,做出这样的事,简直猪狗不如。” 叶芜冷笑:“可是人家朝中有人,有权有势啊,这些年张侍郎类似的事可没少干,不照样官运亨通?” “那么。”沈琼英迟疑着问:“那位茶商后来向姐姐求亲了吗?” “没有。”叶芜眼中的痛楚转瞬即逝,淡淡道:“我当时是打定主意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发生了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在成亲前隐瞒。我向他坦白后,他比我还难受,说要考虑一下,三日后再给我答复。” “这三日是我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三日。三日后他来到明月茶坊,告诉我他思前想后,还是不能与我成亲。我以前订过亲他可以不介意,可是他介意自己的内人不是完璧之身。他要携手度过一生的人,必须是纯洁无暇的。否则他无论如何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叶芜的声音已经不带任何感情:“男人嘛,一贯是这样,自己守不守节义都无所谓,对妻子的要求却是最严苛的。我当时就知道,我和他注定是无缘了。既然如此,我不也再自取其辱继续纠缠,我们很快就断了关系。我其实一点也不怪他,我只怪张侍郎,是他把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是他毁了我下半辈子的幸福。” 叶芜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厉:“我恨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这两年我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复仇。我经营明月茶坊多年,也熟知茶饮吃食的药性,知道曼陀罗只要长期服用,便可以杀人于无形。他张侍郎不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下迷药来害我吗,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我打听道他致仕返回金陵,便主动邀请他来明月茶坊饮茶,每次我都在他的茶饮中加入适量的曼陀罗花汁。也不过一个月光景,他便一命呜呼了,我可真高兴。” 说到这里,叶芜竟然轻轻笑了。沈琼英却只觉得心疼:“叶姐姐,纵使张侍郎该死,你也不该搭上自己的命去害他啊。毕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叶芜自失一笑:“活着?身仇未报,如此浑浑噩噩地活着有何意义?眼看张侍郎这样的人继续猖狂,继续作恶吗?张侍郎是朝廷要员,即便恶贯满盈,等闲人亦不能撼动。而我却能亲手杀了他报仇,用我这条贱命去换他的命,这可真是太划算了,所以我一点也不后悔。” 沈琼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方道:“叶姐姐,你有一句话说错了,你的命并不比张侍郎低贱。” 叶芜愣住了,却听沈琼英继续道:“叶姐姐认为浑浑噩噩地活着没有意义,我却以为,人只要活着,总归就有希望。” 沈琼英走上前去拉住叶芜的手,沉声道:“叶姐姐,好好活着,活着亲眼看到张侍郎的报应。你放心,我会将你的遭遇如实告诉顾府丞和韩治中,但有一线之明,必当全力以赴。” 沈琼英又和叶芜说了会儿话,狱卒前来催了两遍,方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刚刚走出刑部大牢,便见到顾希言迎面走过来。 第35章 转机 顾希言看到沈琼英, 很快停下了脚步,沉声问道:“见过叶掌柜了?” “是。”沈琼英眼中似有泪意,顾希言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放缓了声音道:“这里人多不便, 到我办公的地方谈一谈吧。” 沈琼英是第一次来到思补堂, 内里的陈设相当朴素。檀香木大案上分门别类摆满了公文。案后一面墙全是书架, 各类卷宗陈列其中, 给人杂而不乱的感觉。 顾希言示意沈琼英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开口问道:“叶掌柜有没有告诉你, 为什么要害死张侍郎?” 沈琼英简单说了大致情形, 顾希言听得很仔细, 最后眉头紧皱,竟是以掌拍案道:“张侍郎其罪当诛。当年□□皇帝钦定的律条,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奸占者, 绞立决。这样的衣冠禽兽, 居然逍遥法外多年,是我等的失职。” 顾希言为人一向冷静自持,甚少有这样情感外露的时候, 可见也是气愤极了。 “顾哥哥。”沈琼英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像叶姐姐这样的情形, 是可以减刑的吧?” 顾希言却沉默了, 良久后方道:“即使张侍郎怙恶不悛,也该按照法律程序告发,若事后暗地蓄谋杀人,便当承担相应的罪责。我在福建延平府任职时,也曾遇到类似的情形。一青年妇人为当地豪强所奸,其夫气愤不过将豪强毒杀,最后比照斗殴杀人减一等论罪, 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叶掌柜之罪当亦是如此。” 沈琼英失声道:“竟是如此严重的惩罚吗?叶姐姐如何承受的了?她这样做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若真能将恶人绳之以法,谁又愿意铤而走险?张侍郎是朝廷要员,权势逼人,致仕后回到金陵更是一手遮天,叶姐姐一介弱女子,即便吃了亏,想告发他亦难于登天,这一点又有谁能体谅呢?” 面对沈琼英质疑的目光,顾希言再次沉默了。 沈琼英只觉得一颗心不断下沉,嗓音亦有些干涩:“顾哥哥,难道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或许张侍郎不是死于曼陀罗之毒呢?像他这样的恶人,应该树敌甚广,或许是其他人想要害他呢?” 顾希言默默递给沈琼英一盏热茶,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还仅仅是猜测,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前,一切还不能定论。” 沈琼英将茶盏推回去,淡淡道:“我知道了。顾哥哥身为朝廷命官,处理案件自当不枉不纵。你有你的难处,我也都理解,还是自己去想办法吧。我先告辞。” 沈琼英无声地叹了口气,起身便欲离去。 “慢着。”顾希言上前一把拉住了她,沈琼英反应不及,手并没有抽开,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顾希言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莽撞,匆匆放开了手,停了半响,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道:“英英,这一次,我想站在你这边。” 沈琼英有刹那的恍惚失神,时光仿佛又倒回到十五年前。 那年秋天沈德清领着沈琼英去姑母家做客。她跑到后花园去玩,恰巧看到姑父的小妾汪姨娘正在责打自己的贴身丫鬟,那丫鬟脸肿得老高,样子非常狼狈可怜,便上前制止道:“汪姨娘,打人不打脸。即使她犯了错,你稍微责罚一下,禁止下次再犯也就罢了,何必行此酷刑?若真的毁了她的容貌,你让她日后如何自处?” 张姨娘嫌沈琼英多管闲事,当即跑去找姑父告状,说那个丫鬟偷了她的东西才遭责罚,沈琼英一介外人实在多管闲事。姑父知道这件事后,以开玩笑的口吻向沈德清提了两句,沈德清觉得女儿不懂事,当即斥责她,罚她回家抄一遍《女则》。 沈琼英对此非常不理解,向顾希言抱怨道:“丫鬟也是人,怎能如此糟践,我要是姑父姑母,就会好好惩戒张姨娘。爹爹责罚我好没道理啊,《女则》这么长,我的手都抄疼了。” 顾希言笑笑道:“沈伯父这么做是有苦衷的。我听我母亲说,你姑父专宠张姨娘,你姑母本就处境尴尬,你出面指责她言行不妥,代表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是整个沈家,这岂不让你姑母在夫家更难做人?所以沈伯父要罚你,这是做给你姑父看的。” 沈琼英彼时虽天真烂漫,可并不傻,听里顾希言的解释,便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不过嘴上却不肯服软,悻悻道:“顾哥哥,你总是替别人说话,这次又不打算站我这边了。” 顾希言笑了:“纵然我心里向着你,可是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十五年的光阴倏忽而过,这一次,他笃定说要站在自己这边。沈琼英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顾哥哥,其实……” 顾希言打断她的话,淡淡一笑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圣人制法原是为了惩恶扬善,王道莫外乎人情。像张侍郎这样怙恶不悛之人,有这样的结局也是咎由自取。你放心,在不违反律法的情况下,我定会还叶掌柜一个公道。” 沈琼英默默凝视顾希言片刻,最终露出笑容道:“顾哥哥,我信你,一切拜托了。” 沈琼英告辞后走出思补堂,却见顾希言匆匆追过来,递给她一件竹叶梅花纹暗花纱大氅:“外面冷,你穿上吧。” 沈琼英轻轻摇了摇头:“怎好要你的东西,我不冷。” 顾希言默默凝视她,手并不收回去,沉声道:“听话,这是我能立即为你做的事。” 沈琼英愣了一下,方接过那件大氅披在身上。它似乎还带顾希言的体温,隐隐散发出松柏的香气,令人心生温暖与依恋。她的身子一颤,脸微微有些发烧,低声道:“谢谢你。” 不想让顾希言发觉自己的异样,沈琼英匆匆转身离去。 顾希言立在堂前,默默注视了沈琼英很久,宽大的大氅越发衬得她身形越发纤瘦,冬日的风很大,吹得她衣袂纷飞。 韩沐的到来打断了顾希言的思绪,他的声音有些激动:“伯约,我有好消息了。” 顾希言这才发现韩沐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是应天府衙惯用的仵作汪敏,不由沉声道:“我们进去谈。” 三人回到思补堂,韩沐坐下来顾不上说话,先给自己猛灌了一盏茶水,又稍稍平复了喘息,这才道:“这半天可累死我了,早饭也没顾上吃,水也没顾上喝一口。我一早去了明月茶坊问了叶掌柜的贴身丫鬟翠柳,又和老汪一起验看了那个盛了曼陀罗花汁的小瓷瓶。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顾希言眉头微皱:“你这话不得要领,这瓷瓶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韩沐看了一旁的汪敏一眼,道:“还是你来说吧。” 尽管以前见过几次面,但面对顾希言,汪敏还是有些紧张,他斟酌片刻方道:“顾府丞。这个瓷瓶其实封得并不严,您仔细看这瓶盖处,还有微小的缝隙。” 顾希言接过那瓷瓶一看,果然瓶盖处有肉眼可见的微隙,不由问道:“如果有缝隙,会影响药物的毒性吗?” “正是如此。”汪敏笃定道:“曼陀罗花汁有剧毒,可也极易挥发,若储存不当,毒性便会减少。” 韩沐在一旁补充道:“我今日细细问过翠柳,张侍郎去明月茶坊还接触过什么人,她期期艾艾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无心插柳柳成荫,她无意间透漏,叶掌柜有一阵子身体不大好,头痛、嗜睡、心悸。我当时想,这不正是闻到曼陀罗花汁产生的副作用吗?便又回到府衙找江推官要了那个证物瓷瓶,仔细一看就发现了不妥,后来找老汪一问,果然他说曼陀罗花汁若存储不当极易挥发。看来叶掌柜是百密一疏,没有发现瓷瓶封闭不严,想要毒害张侍郎,却间接损伤了自己的身体。” 顾希言此时心下已是了然:“是了,据叶芜供认,那瓷瓶是放在她常住的那间静室床榻旁的柜子里的,想是气味有所挥发,所以她那段日子才会出现轻微中毒的症状。但因为闻到的剂量毕竟微小,所以身体才没出现大的问题。不过……” 顾希言眉头微皱:“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断定张侍郎之死与叶掌柜毫不相干。因为曼陀罗花汁挥发后即使毒性大大减弱,也是相当有害的。” 汪敏沉吟片刻道:“顾府丞,小的从事仵作一行亦有多年了。这小小一瓶曼陀罗花汁毒性已经大减,喝到张侍郎嘴里的又只有半瓶,还是分散到两个月的时间,每次用的剂量都很少,若是身体健康的中年男子,当不会在一个月内便因此暴亡。这一点,小的有九成的把握。 顾希言修长的指节扣向书案,半响方道:“我知道了。只是这证据还是有些单薄,事不迟疑,我们赶紧再去分头找找别的线索,务必要将此事做实。” 第36章 白斩鸡+鸡粥 金陵小食光 第21节 因醉仙楼这一个月停业装修, 所以沈琼英最近比较有空闲。这天中午也是她亲自下厨做午饭。 沈琼英今日打算做白斩鸡和鸡粥。 因烹饪方法简单,正宗白斩鸡对鸡种肉质近乎挑剔。沈琼英一早便去了三山街一带的菜市,精挑细选了两只本地细骨农家走地童子鸡,一只大约有一斤半重, 让店家现宰杀整治干净后, 方带回醉仙楼的后厨。 沈琼英先起锅倒入适量清水烧开, 再加入少许姜片、料酒, 放入一只清洗干净的整鸡, 慢火煮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待到鸡肉的香味飘出来, 沈琼英用一根筷子在鸡皮上一捅, 发现可以轻易插进去,这就说明鸡肉已经□□分熟了。她赶紧刚整鸡捞出放入冰水中冷却小半个时辰,取出沥干水分后, 斩成大小适中的块, 再将熬熟的虾子酱油倒入碟子里,撒上少许葱花、蒜蓉做成蘸料,这道白斩鸡就可以上桌了。 另一只童子鸡, 沈琼英打算用来做鸡粥。她取出一把锋利的厨刀, 将鸡胸脯肉细细刮成蓉。一旁的春兰好奇问道:“姐姐, 直接把鸡胸肉片下来剁碎不是更简单吗?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来一点点刮呢?” 沈琼英笑笑道:“鸡粥讲究入口绝无渣滓,鸡肉剁碎了,口感就不细腻了。” 春兰笑道:“原来做一碗粥还这么讲究,只是婢子还是好奇,我们中午一向吃米饭,很少喝粥的,今儿姐姐怎么有兴致熬粥了呢?” 春兰为人勤劳忠厚, 天真烂漫,是沈琼英可靠的帮手,只是人确实不大机灵。沈琼英一面将鸡蓉放入碗中备用,一面向她解释道:“这鸡粥不光我们喝,主要是熬给叶姐姐喝的。我昨天去狱中探望她,发现她脸色很不好,胃口也不佳,这时候最适合喝粥养胃了。” 春兰恍然笑道:“原来是这样。叶掌柜有姐姐这样的知交,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沈琼英将剩下的鸡肉用来熬汤,大约炖煮了半个多时辰后,将鸡肉捞出,放入事先泡好的粳米一起熬煮,待到粥渐渐变得浓稠,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泡,春兰舀了一点粥一尝,笑道:“姐姐,米已经烂了,可以加配料了吗?” 见沈琼英点头,春兰便将敲碎的松子肉和切碎的菘菜放入粥中,加入少许姜末、盐,再浇上事先熬好的鸡油,临出锅时撒上少许葱花,便可以大块朵颐了。 白斩鸡的品相很好,鸡皮黄澄澄的,内里鸡肉细白刚刚断生,而骨头带着红红的血丝。这便是做白斩鸡讲究的“肉熟骨不熟”“肉不带血,骨中带血”了。 这道菜甫一上桌,春兰便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鸡肉蘸了调料品尝,入口是纯粹朴素的鸡肉香,肉质特别嫩,而鸡皮爽滑,脂香四溢。虾子酱油香气浓郁,却一点也不喧宾夺主,反而更加衬托了鸡肉的清淡鲜美,当真令人百吃不厌。 春兰不由赞道:“好吃呢,没想到简简单单的水煮鸡也这么美味。” 沈琼英笑道:“所谓大味必淡,有如太羹玄酒。简单的做法反而更能突出食材的本味。这大概就是道家所说的看似无为却无所不为吧。” 春兰听道有些懵懂,笑笑道:“我可不懂什么太羹玄酒,反正这道菜美味又省事就是了。” 沈琼英笑了笑,她更中意清淡一点的蘸料,所以只是在碟子里加了一点酱油,少许葱花,挤了一点里木水。加了里木水的蘸料气味清新,口感微酸,越发凸显了鸡肉的鲜嫩。 眼前这两碗鸡粥,二人吃法亦有所不同。春兰口味稍重一些,便在粥上加了一点酱油。经过长时间炖煮,米已经快化了,入口黏黏的,有质朴的米香,有鸡汤的醇香,有酱油的鲜爽,还有浓郁的葱香,一口喝下去肠胃别提多舒服了。再细细品来,唇齿之间似乎还有松子肉清冽的香气,而菘菜又脆又甜,给这碗粥带了不一样的口感。 沈琼英更中意原汁原味的鸡粥,口感更加清爽鲜醇,在这样凛冽的寒冬,能热乎乎地喝上这一碗鸡粥,的确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用完了简单美味的午餐,沈琼英将剩下的鸡粥盛到保温的汤瓶里,打算给叶芜送过去。 也不过两天未见,叶芜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精神也不大好,见到沈琼英来看她,勉强笑了笑,挣扎着从木榻上起身。 沈琼英忙道:“姐姐身子不好,躺着就是了,又何必跟我客气。” 叶芜复又倒在榻上,叹了口气道:“我还真是没用,不过在狱中呆了几天就病了,本朝椒山先生能在暗无天日的锦衣卫大牢中熬过三年的时光,这到底需要怎样的勇气?” “叶姐姐。”沈琼英鼓励她道:“你也不是寻常女子,想当初创业千难万难,我们不也熬过去了。那时你怎么和我说的?事到临头需放胆,人只有在经历磨难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勇气,有多大的能力。眼下就是叶姐姐最难的时候,等我们熬过这一关,等事情有了转机,一切都会变好的。” 那是五年前,沈琼英刚刚经营醉仙楼的时候,因没有名气,一连两个月都没什么主顾,面对店里伙计质疑的眼光,面对谢临欲言又止的劝阻,她是真的感到了压力,一度也曾想过放弃。 可叶芜劝她:“沈妹妹,你记住一句话:事到临头需放胆。只要你豁出去了,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人只有经历磨难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大勇气,有多大的能力。” 在叶芜的鼓励下,沈琼英克服自己的胆怯,主动去拜访金陵的仕宦名流,主动去拉拢一切潜在的主顾,加上叶芜的大力宣传,醉仙楼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起先最难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为此她永远都感激叶芜。 叶芜看了沈琼英一眼,轻轻笑了笑:“你说的没错,熬过眼下就好了。想我这半生,丧父、逃婚、经营茶坊,现在又下牢狱,经历了别的女子一辈子也不可能经历的事,日后出狱回想起来,也值得大书一笔了。” 沈琼英也笑了:“叶姐姐,我特地带了鸡粥来,你趁热喝一碗,现在养好身体是最重要的。” 说着,沈琼英将汤瓶拿出,把里面的粥倒入一个粗瓷碗中,扶起叶芜喂他喝粥。 叶芜这两日在狱中喝的都是用霉米熬的稀粥,自是难以下咽。眼下这一碗鸡粥热腾腾的香气四溢,她倒是能克化得动,不过也只喝了半碗,便摇摇头不喝了。 面对自己做的饭菜,叶芜一向都是食指大动的,像这样的情况实属罕见,沈琼英还以为是粥凉了,试着尝了尝,明明还很暖很美味呀。她连忙用手试探叶芜的额头,竟然是滚烫的! 沈琼英失声道:“叶姐姐,你烧得厉害。你等着,我出去请大夫。” 叶芜摇头道:“狱中请医手续繁琐。我不过是着凉感冒而已,何必这么大费周折?” 沈琼英却顾不上许多,匆匆走出牢房去找狱卒。 因是顾希言特别嘱咐,看守的狱卒对沈琼英倒还客气,问道:“沈掌柜这是探完监要回去吗?” 沈琼英忙道:“这位大哥,我不是要回去,叶掌柜现在高烧不退,我能否出去给她请个大夫?”说着,偷偷把一角银子塞了过去。 那狱卒苦笑一声,将银子原封不动推了回去:“沈掌柜,若是头几年,我或许还能行个方便。可自从顾府丞掌狱后,明令狱卒不可虐待犯人,亦不可收受贿赂行违禁之事。按律,犯人请医需报长官允准,今日江推官休沐,得去请示韩治中。” “那就烦劳大哥去请示韩治中。” 狱卒再次苦笑:“韩治中此时正在用午饭,您看要不然再等等?” 不待那狱卒说完,沈琼英便匆匆跑了出去,刚刚向西折入一道门,便被一名小吏叫住:“你是何人?府衙重地岂容你乱闯?” 沈琼英的喘息尚未平复,刚要向他解释,却见顾希言抬脚走了过来,她惊喜地喊道:“顾府丞。” 那小吏急忙将沈琼英拦下,厉声喝道:“快走开,不要打扰府丞办公。” 顾希言皱眉看了小吏一眼,转头对沈琼英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说完也不理会一旁瞠目结舌的小吏,领着沈琼英来到一处僻静的所在。 顾希言放缓了声音问:“看样子你是又去探视过叶掌柜了?” 见到顾希言,沈琼英紧绷的神经稍有些放松:“叶姐姐她现在高烧不退,情形很是不好,我想给她请个大夫看看,可狱卒大哥说……” 顾希言此时已是了然,他向一旁的侍从招了招手道:“狱中有位女犯人高烧不退,你出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那侍从答应着匆匆离去了,沈琼英低声道:“谢谢你。”又问:“这样做,不会让你为难吧?” 顾希言笑了笑:“犯人得了病自然可以请大夫,事急从权,这么做并无不妥。” 沈琼英放下心来,又开始担忧叶芜的身体:“叶姐姐身体一向很好的,可她如今连粥都喝不下去,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急病?我看她这几天胃口一直不好,若是感染了时疫就麻烦了。” 与沈琼英重逢后,顾希言甚少见到她如此无措,此时沉声安慰道:“既是身体一向康健,当不会这么轻易染了时疫,何况狱中并无他人染上此症。你先不要胡思乱想,等大夫看过再说。” “顾哥哥说的是。”沈琼英点点头,眉头仍是紧皱。 顾希言继续劝道:“叶掌柜是你的至交,你应该了解她的性子,与一般弱女子不同,她是不会那么轻易倒下的。” “恩。”沈琼英轻声答应了,脚尖在地上轻划。 这是沈琼英自小紧张时的惯用动作,顾希言心下一软,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放缓了声音道:“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的手掌结实又温暖,带着成年男子特有的力量,沈琼英的心渐渐不那么彷徨了。 那名侍从办事迅速,大夫很快便被请来。他为沈琼英诊脉后,笑笑道:“无甚大事,就是着了风寒。我开两剂方子吃了发发汗,想来烧就能退下。只是这期间要用冷水给病人的额头降温,否则高烧容易损伤病人的神智。” 沈琼英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掉下来,忙道:“好的,有劳大夫费心,今晚我来照顾病人好了。” 沈琼英忙走出牢狱去取冷水,许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的脚步一踉跄,若不是一旁的顾希言及时扶住,几乎要跌倒在地。 她的鬓发间皆是熟悉的桂花香气,顾希言一阵恍惚,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少年时光。她似乎比前段时间又瘦了不少,腰肢越发纤细,几乎不盈一握。 顾希言只觉得浑身一紧,深深吸了口气,方缓缓放开她,皱眉劝道:“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还是不要照顾病人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没事。”沈琼英不以为然:“我就是走得有些急,那里就这么娇贵了。” 顾希言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不行,我知道你惯于逞强。” 顾希言自然是深知沈琼英的,她仗着身体底子好,自幼一直讳疾忌医,一般的感冒风寒全靠多喝水挨过去,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大夫的。有一次吃多了螃蟹肚子疼,大概是觉得丢人吧,竟一直瞒着沈德清和谢小鸾,后来连吐了好几次,脸上都没血色了,还是顾希言着了急,跑到外面医铺找大夫开了一剂方子,煎了药喂她喝下才止了吐。 沈琼英愣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韩沐急匆匆走过来,一迭声问道:“听说叶掌柜身子不好请大夫去了,大夫怎么说?要不要紧?” 顾希言看了韩沐一眼道:“不妨事,大夫说只是着了风寒而已,只是现在身边需要人照顾。” 韩沐随即道:“我来照顾叶掌柜好了。正好我那边公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 韩沐居然会亲自去照顾一个女犯人,这事情确实有些匪夷所思,沈琼英无言以对正在踟蹰,却见韩沐转头对她道:“叶掌柜,我刚刚在衙门口见到令表兄了,他说有急事找你,让我给你带个话,你赶紧回去吧。” 第37章 绉纱馄饨+希望 听到谢临有急事要找自己, 沈琼英也就不再坚持留下来:“好吧,那就有劳韩治中,叶姐姐这里若有什么急事,可随时通知我。” 说完便欲离开。 “等一等。”顾希言开口叫住她:“我正好也有事要出去, 我们一起走。” 待到顾希言和沈琼英双双走出府衙, 果然见谢临在那里焦急地等待, 他见到顾希言, 脸色微变, 也顾不得打招呼, 提高了声音对沈琼英道:“英英,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沈琼英见谢临神色紧张不同以往,忙解释道:“我去狱中探望叶姐姐,她高烧不退, 我等着给她请大夫, 所以耽误一些时间,谢表哥找我可有什么事?” 谢临总算松了口气:“今后再去狱中探望叶掌柜,好歹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到处寻不到你, 又听说你去了衙门, 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可真是着急。” 沈琼英便有些愧疚:“是我考虑不周,让谢表哥担心了。” 谢临叹了口气,转头对一旁沉默的顾希言道:“顾府丞,可否借一步说话?英英,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顾希言面色平静无波,与谢临折到了府衙东边一处僻静的巷子里。 沈琼英不在场,谢临说话也不再顾忌, 冷声道:“顾府丞,说来您和英英也算是故交,我拜托您,以后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了。” 顾希言冷冷扫了谢临一眼,问道:“谢掌柜此话何意?” 顾希言五官棱角分明,一双剑眉之下,眼瞳格外漆黑耀目,即使沉默时也给人无形的威压,似这样冷冷的扫过,眼风便凌厉如刀,饶是谢临久经世故,亦忍不住心下一颤。 谢临轻咳一声道:“因为顾府丞认定英英涉嫌张侍郎一案,醉仙楼的生意受了很大影响,如今已经停业整顿了,我拜托顾不要再拖累她,今后若官府有话要问,直接找我好了。” 顾希言凝视谢临片刻,忽然淡淡一笑:“谢掌柜认为自己可以代表英英吗?你问过她的意思没有?” 趁谢临发愣的功夫,顾希言继续道:“张侍郎之死与英英无关,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自然也不会难为她,相反,我会一力证明她的清白。” 谢临面色一黯,冷声道:“这么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不过我也有句话要奉劝顾府丞。你和英英有十年没见面了,这十年中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你真的清楚吗?恕我直言,你们现在根本不是一类人,请顾府丞以后不要再找她了。” 顾希言怔住了,一双剑眉皱起,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沈琼英走了过来,神色难得有些怯怯的,她看了看顾、谢二人的脸色,低声道:“谢表哥,你们说完了没有,我们可以走了吗?” 不等谢临答话,顾希言沉声道:“不过一些闲话。天晚了,你先回去吧。放心,叶掌柜这里若有急事,我随时派人通知你。” “恩。”顾希言的声音让沈琼英莫名安心,她点点头,跟着谢临一起离开了。走了不多几步路,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顾希言依旧站在府衙门口,他似乎料到她会回头,向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如寒冰乍破,积雪初融。 沈琼英内心一动,却没有留意到,一旁的谢临手握得更紧了。 应天府牢狱里,韩沐正在用冷毛巾给叶芜降温。 在韩沐的印象中,叶芜一直是娇艳的、妩媚的、爽朗的,他却从没见过她生病时的样子。不施脂粉,小脸黄黄的,眉眼之间似有泪痕,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可怜可爱。 韩沐把毛巾拧了水敷到叶芜额头上,她好似受惊般颤了一下,随即睁开了眼。 叶芜认出是韩沐,惊异之下艰难发声道:“怎么敢劳烦韩治中照顾我,您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这里不要紧。” 韩沐无所谓一笑:“叶掌柜是我的朋友,朋友得了急病照顾一会儿,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叶芜摇摇头道:“我现为阶下囚,您是应天府治中,如何敢攀交,且不说不合礼数,传出去对韩治中的名声也不好。” 韩沐笑了:“我的名声吗?我出身伯府,因为调皮捣蛋不愿受拘束,自小便被视为纨绔子弟,名声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不值一钱。我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只要谈得来,田舍乞儿都能成为至交。叶掌柜向是豪爽不拘小节,怎么如今倒跟腐儒一般拘泥于礼数了。” 金陵小食光 第22节 韩沐此人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放荡不羁,叶芜忍不住也露出笑容:“大概是这次下了牢狱,知道害怕了吧。” 韩沐随口安慰她:“你不必害怕,这次只当是小小的挫折,最后还是会平安无事的。” 叶芜的神情便有些沮丧:“纵使张侍郎作恶多端,我毕竟蓄谋杀害了朝廷命官,怎么可能平安无事?” “其实......”韩沐话道嘴边又咽了下去,懊恼地摸了摸头上的官帽,索性提高了声音道:“总之你信我就是,我的预测一向很准,你肯定会平安出狱的。” 韩沐的神情那般笃定,给了叶芜无形的安慰,她笑笑道:“那么我便信韩治中一次。” “这就对了。”韩沐放下心来,嘱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好好睡一觉吧,到天明了我叫你。” 叶芜忙道:“韩治中也回去休息吧。” “不必,你若再烧起来,这里没人陪护终是不妥。我就在隔壁的屋子守着吧,你这里有情况狱卒可以随时通知我。横竖这段时间需要处理的卷宗也不少,我权当顺便办公了。” 叶芜此时便有些诧异,韩沐在金陵是出名的浪荡不羁,没想到对于公事竟也如此上心。似是猜到叶芜心中所想一般,韩沐反问道:“叶掌柜是不是很诧异,我这样的人也会认真处理公务?” “没有。”叶芜心中好笑,忙道:“韩治中夙夜在公,真是辛苦了,小女子不胜感佩。” 韩沐如何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毫不介意地笑了笑:“我这个人呐,若世人看低我、鄙视我,我只当他在放屁。可若是朋友看重我,依赖我,我反倒不会任性妄为了,人活一世,做事情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 原来韩沐生性是属马的,得要顺毛捋,这种性子倒是很可爱,叶芜笑道:“是是,韩治中是风光霁月之人,那些凡夫俗子如何能了解。” 面对叶芜虚张声势的褒扬,韩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叶掌柜快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就在隔壁,有事记得叫我。” 叶芜这几日在狱中一直不得安眠,现在经过韩沐这一搅和,心下反而轻松不少,多日的倦意慢慢袭来,她很快便熟睡过去。 第二天,叶芜是被一阵香气给弄醒的。她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慢慢从榻上坐起来,却发现韩沐拎着一个食盒兴冲冲走了进来。 “你醒了。”韩沐朝叶芜露出一个笑容,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不烧了,看来你的身体不要紧了。果然好好睡一觉,比药还管用。” 叶芜睡饱了觉,也觉得轻松不少,头也不昏沉了,笑问韩沐:“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韦记点心铺的馄饨。”韩沐笑道:“你在病中胃口不好,馄饨热乎乎的最好消化了。” 叶芜眼睛一亮:“是成贤街那家韦记点心铺吗?” “正是。”韩沐笑道:“怎么,你也知道他家。” 叶芜笑了:“韦记面铺的馄饨汤特别鲜,我平日经常去吃。” 韩沐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叶掌柜当真识货,韦记点心铺的馄饨之所以出名,全凭那一锅好汤,那是可用猪骨、鸡肉熬制多时而成的,鲜得人眉毛都能掉下来。” 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碗馄饨递到叶芜手上:“趁热赶紧吃,凉了就不香了。” 这一晚馄饨汤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一个个小馄饨极俏式,如绉纱一般飘在碗中,点缀以碧绿的葱花、芫荽,淡红的虾皮,乌黑的紫菜,琳琅满目甚是诱人食欲,叶芜感觉自己尘封多时的胃口正在被缓缓打开。 她端起碗来先喝了口汤,因为用猪骨、鸡骨熬制多时,再加上紫菜和虾米,汤头鲜美异常。汤中似是放了醋和胡椒粉,细细品来还带着丝丝开胃的酸爽,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品尝。喝够了汤,她又慢慢舀了一个馄饨送入口中,皮子很薄,内馅亦很少,是纯粹的猪肉香与葱香。这样一碗小馄饨是可以喝到肚子里的,一点也不会给肠胃带来负担。 不知不觉间,半碗馄饨便下了肚,叶芜擦擦额头上的汗,露出真诚的笑容对韩沐道:“谢谢你给我送早餐,很好吃。” 此时叶芜的脸色也不像昨日那般苍白了,因出了汗,显得肤色莹润如玉,韩沐觉得此时的她异常妩媚,一时忘了答话,竟愣在那里。 叶芜见韩沐呆呆的,脸慢慢地红了。这时顾希言匆匆推门进来。 “季安快跟我走,李府尹找我们,有要事相商。” 韩沐这才回过神来:“好,我这就去。” 韩沐行至门口,忽又停下脚步嘱咐叶芜道:“馄饨赶紧趁热吃啊,我有空再来看你。” 第38章 石灰+死因 夙公堂内, 应天府尹李公弼对着顾希言和韩沐大发脾气。 “张侍郎这案子已经拖了一个月了,如今真凶已明,我是真不明白,你们为何拖到现在还不上报按察司?” 面对李公弼的怒火, 顾、韩二人倒是很沉着, 顾希言与韩沐对视一眼, 沉声道:“府尹, 此案尚有诸多疑点, 事关人命, 下官不敢草率上报。” 李公弼哼了一声:“叶芜都亲口供认了, 还有什么疑点?” 顾希言看了韩沐一眼, 韩沐向李公弼说明了自己调查的始末,提醒道:“由此可见,瓷瓶中的曼陀罗花汁毒性已经挥发了大部分, 叶掌柜并不是真正的凶手。” 李公弼甚感头大:“即使挥发了一部分, 还是有毒性的。你们怎么就能断定张侍郎不是叶芜杀的?那么你们说,凶手究竟是谁?” 顾希言沉声道:“尚无定论,还需进一步查证。” 李公弼怒极反笑:“顾府丞, 这就是你给本官的答复吗?距离张侍郎去世已经一个月了, 凶手还未查明, 当初吏部举荐你来应天府任职,说你在地方素有政声,我还以为你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今看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这么一桩小小的命案,你就束手无策了。” 顾希言无视李公弼的怒火,亦冷声道:“府尹, 下官认为,此案牵涉甚广,绝不是一桩小小的命案。” 李公弼愣了一下,忽觉得一阵焦躁:“顾府丞,你也在官场沉浮多年,应该知道张侍郎的案子怎样处理是对大家都有益的。本官提醒你一句,叶芜如今已经认罪,你只需顺水推舟,旁人绝不会挑出什么错的。” “府尹。”顾希言眼风冷冷地扫过李公弼:“人命至重,岂能草率论罪?下官不愿这么做,亦不敢这么做,须知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面对顾希言冷厉的眼风,李公弼内心一颤,在气势上矮了下来,却也不甘示弱,厉声喝道:“放肆,这就是你和上峰说话的态度?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不要以为有李阁老给你撑腰,便可以为所欲为。” “下官并不敢。”顾希言嘴上虽这么说,行动上却一点也不示弱,他上前靠近李公弼,低声道:“昨日方夫人来找下官了,你猜她说了什么?” 李公弼愣了一下,冷声问:“方夫人与本案又有什么干系?” 顾希言向一旁的韩沐使了个眼色,韩沐内心好笑,轻咳一声道:“方夫人告诉我们,她并不认为叶掌柜是凶手,杀害她夫君的恐怕另有其人。” “方夫人不过一内宅妇人,她的话如何能作准?”李公弼冷声道:“如论如何,这案子决不能再拖了,否则刑部、按察司问罪下来,这责任你们谁承担得起?” 顾希言随即道:“府尹,除恶务尽,这是李阁老的指示,若刑部、按察司问罪下来,下官愿一力承担责任,一切无府尹无关。” “好,好。”李公弼狠狠瞪了顾希言一眼:“你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本官现在就具本上奏按察司,若有一点差漏,本官绝不会替你担责。” 李公弼暴怒离去后,韩沐倒是有点替顾希言担心:“伯约,你刚才在府尹面前信誓旦旦要对张侍郎一案负全责,可如今凶手一点影子都没有,你真的有把握吗?” 顾希言毫不介意一笑:“昨天我去案发现场又仔细调查了一遍,有了初步的推测。只是关键证人不在,还不好早下结论,今日你再陪我去一遭。” 二人来到三山街附近张侍郎倒地身亡的那条巷子,顾希言看到那所宅院的后门依旧放了两口水缸,里面盛满了水。他略一沉吟,便上前去扣门。 没过多久,一名老仆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见顾希言和韩沐是官身打扮,倒也不敢怠慢,忙行了礼问:“两位老爷,家主前两日去扬州贩茶去了,只留下小的在这里看家,可是有什么话让小的代传?” 顾希言笑了笑:“我就是来找你的,这段时间你一直住在这宅子里吗?” 那位老仆愣了愣方道:“是,除了前两日去乡下收租,这两个月小的一直住在这里。” 这就是了,顾希言随即道:“我们是应天府的衙役,今日来是有话问你,你可还记得张侍郎就是一个月前在这座宅子的后门旁倒地身亡的?” 老仆脸色一变,连连拱手道:“是这样的,可这与小的毫不相干啊,小的也是第二天外面闹起来才知道的。二位老爷,这一个月小的被官府的人叫去问了好几回话,小的已经知无不言了,断断不敢有所欺瞒啊。” 顾希言安慰道:“你且不要慌,我也不是要质疑你什么。你可还记得,张侍郎去世那一晚,这后门口的水缸里有水没有?” 老仆实在没想到顾希言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方道:“并没有水。” “那么今天水缸内怎么又有水了呢?” 老仆苦着脸解释道:“后门放这两口水缸原是为了防火,自然是得经常有水的。但小的也不知道为何张侍郎去世那晚,水缸里的水被倒掉了,或许是有人恶作剧吧。小的第二天晚上便又给水缸加满水了。” 韩沐在一旁丈二摸不到头脑,见顾希言只是低头沉吟,忍不住插话问道:“伯约,你一直盯着这两口水缸做什么,这可与张侍郎的去世有关系?” 那名老仆也好奇地望向顾希言。 顾希言且不回答韩沐,沉声问那老仆:“你第二天晚上给水缸倒满水的时候,可发现这水缸有什么异常?” 老仆十分纳闷,凝神想了一会儿道:“也没有什么异常呀。哦,对了,其中一口水缸底部有渣滓,气味有些呛人,小的仔细冲洗过一遍,气味才散掉。” 这就是了。顾希言随即来到宅院旁边的那口水井前,问那老仆:“你们日常用水都取自这口井吗?” “正是。”老仆道:“这口井水质很好,我们吃饭、洗漱都离不开它。您看,这水多清啊。” 顾希言眼睛一亮,。转头对韩沐道:“季安,找人去淘井。” “啊?”韩沐依旧纳闷:“这井有什么问题吗?又没有人或牲口跳井,为什么要淘它。” 顾希言来不及向韩沐解释,提高了声音道:“快去!” 韩沐深知顾希言的性子,知道他这么做必定有缘故,连忙找人去了。 没一会儿功夫,韩沐便找来几名壮汉,拿了几个水桶,花了一个时辰把井里的水全都淘出了来,其中一人喊道:“老爷,井底只剩下稀泥了,还用淘吗?” “你们先出来。” 顾希言等一众壮汉出了井,竟只身跳了下去。 韩沐大惊:“伯约,你小心一点啊。” 不多时功夫,韩沐听见顾希言在底下喊:“找到了,教人把我拉上来。” 几名壮汉七手八脚把顾希言拉上来,他的靴子上沾满了污泥,手也脏了,却浑然不介意,露出笑容道:“这就真的能证明,张侍郎之死与叶掌柜无关了。” 韩沐越发好奇:“伯约的话我不明白,如何能证明?” 顾希言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笑道:“你看这里面是什么。” “是井底的泥呀,这也没什么稀奇的。等等这白色粉末是什么?” 韩沐取了一点粉末闻了闻,疑惑道:“这是石灰的气味吧?或许是这井水不干净,所以要加入石灰消毒?” 那名老仆插话道:“不可能啊,这井水一直都很干净,用不着加入石灰消毒。这一点我能肯定。” 顾希言了然一笑:“好了,如今张侍郎的死因,已经基本明白了。眼下我还需要一项最直接的证据。” “是什么?”韩沐随即问。 顾希言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申请重新验尸,让仵作打开张侍郎的头骨细细查验。好在张侍郎未出五七,尚未下葬,我们动作一定要快。” 韩沐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伯约,你可得想清楚了。辱尸是重罪,张侍郎又是朝廷命官,你做主打开他的头骨,此事实在骇人听闻,若查验后一无所获,届时你丢了乌纱帽还是小事,若别有用心之人上本控告你公报私仇,说不定连性命都要赔上啊。” 顾希言沉默片刻,决然道:“季安,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张侍郎的死因已经呼之欲出,难道你愿意功亏一篑?叶掌柜的事很快便有转机,难道你愿意弃之不顾?纵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闯一闯。” 韩沐心里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是一拍大腿道:“好,做事情半途而废不是我的风格,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去闯刀山火海,我陪着也就是了。” 顾希言要重新验尸的消息很快传开,一石激起千层浪。 应天府尹李公弼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顾府丞,我看你是疯了,张侍郎是朝廷命官,侮辱他的尸体是什么罪名,你应该清楚吧。若此次验尸一无所获,本官第一个要上本弹劾你。” 顾希言多李公弼的威胁恍若未闻,沉声道:“下官熟知刑律,若残毁他人死尸,及弃尸水中者,各仗一百,流三千里。若此次验尸查不明张侍郎的死因,下官愿按律受罚,绝无半点返回。” “好。”李公弼早就看顾希言不顺眼了,这次倒是拉他下马的好机会,不由提高了声音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事先提醒过你了,你自己要作死,我便不拦你。” 第二天午后,张侍郎的宅院附近异常热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沈琼英买菜是恰巧路过,好奇问道:“张侍郎是要出殡吗?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一名看热闹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很兴奋,低声告诉沈琼英道:“张侍郎明天才出殡,这是官府的人来了,说是要重新验尸呢。” “验尸?”沈琼英十分困惑:“张侍郎的尸体不是早就验过了吗?” “娘子有所不知。”中年妇女越发压低了声音:“这次是要打开张侍郎的头骨仔细检验呢。阿弥陀佛,这可是亵渎亡灵,顾府丞这么做,也不怕遭报应。这件事金陵城已经传遍了,实在是稀罕,所以我也跟着来凑凑热闹。” 金陵小食光 第23节 沈琼英头登时嗡的一声,那中年妇人后来又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了,也不顾得买菜,只呆呆地立在那里。 停放张侍郎尸体的灵堂外临时搬来了案桌、凳子,他的尸体已经从棺椁中抬出,仵作汪敏在一旁摆了一个香炉,里面点燃了香。又将自己的嘴脸用白纱巾包裹严实,带上一副白纱手套。 这时衙役递上了浸过热水的毛巾,汪敏接过来轻轻擦拭过尸体,方开始细细检验。 此时张侍郎的妻子方氏,李公弼都弯下身来,屏声静气注视着汪敏的动作,韩沐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唯有顾希言还是那么直直地站着,并没有低下头,岩岩如孤松独立。 汪敏对了尸体的后脑勺细细看了一会儿,将银针探了进去,一无所获。又用银匙撬开了张侍郎的嘴,仔细查看了腐烂的皮骨,眉头紧皱,对着顾希言摇了摇头。 汪敏艰难地开口道:“禀告老爷,小的并没有发现您说的那样东西。” 李公弼冷笑了几声,正待讽刺顾希言几句,却见方夫人面色通红,上前一把抓住顾希言道:“你这狗官,我原是相信你能为老爷伸冤,才顶着族亲。的压力同意你打开老爷的头骨,没想到你什么也查不来。可怜老爷已经身故,还要受此侮辱,你让我日后有何面目去见老爷,又有何面目再面对族亲?” 韩沐连连跌足:“完了完了,伯约,你精明一世,怎么关键时候犯了糊涂啊。” 这时张侍郎府外也很热闹。因为府内有线人,一些看热闹的百姓已是提前知道了消息,纷纷传道:“没想到这次顾府丞竟然栽了大跟头,重新验尸还是一无所获。你们说,他会不会被马上问罪?” 沈琼英只觉得脚下一软,若不是一旁的春兰扶着,几乎要跌倒在地。 张侍郎灵堂内,李公弼冷笑道:“顾府丞,这就是你重新验尸得到的结果,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希言看上去并不慌张,沉声道:“府尹,能否让我亲手检验?” 李公弼冷声问道:“怎么,顾府丞还要做困兽斗?” 韩沐细细观察顾希言的神色,似是又发现了转机,忙道:“就让伯约再验一下吧,横竖已经惊师动众了,也不怕最后这一折腾。” 李公弼冷哼一声:“若再验不出结果,顾府丞可要心甘情愿接受惩罚。” 顾希言且不理会李公弼,接过韩沐递来的白纱掩住口鼻,重新细细看过了尸体的面部,又取出一细长狭小的银匙伸入死者的鼻孔,用力向内探了两下,小心将银匙取出,那银匙上白色粉末赫然可见,方夫人离得近首先发现,惊奇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顾希言笃定道:“是石灰,便是它导致张侍郎身亡的。” 第39章 灌汤包子+核桃腰+乌鱼蛋汤…… 此言一出, 众人皆惊。韩沐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而李公弼一脸不可置信:“你又胡说,石灰怎么可能导致张侍郎死亡?” 顾希言轻轻一笑,反问李公弼:“府尹竟然没听说过石灰罨死法吗?” 李公弼一时愣在那里。 趁李公弼发愣的功夫,顾希言沉声解释道:“石灰罨死法是最不易露痕迹的杀人法, 《洗冤录》不曾记载, 便是有经验的仵作也大多不知。其方法先以缸、桶贮水, 放入石灰搅拌, 然后将被杀者头部按入水中, 不到半炷香时间便可死亡。将尸体用清水洗净, 看上去仅脸色白中透黄, 与寻常病死无异。” 方夫人忙道:“顾府丞, 你的意思是说老爷便是死于石灰罨死法?” “正是。”顾希言笃定道:“张侍郎尸体白中透黄,正与此法相符,此是其一;在他的头骨内也发现了石灰, 此是其二。” “那么其三呢?”李公弼随即问道。 顾希言扫了李公弼一眼, 冷笑道:“这其三嘛,张侍郎尸体发现现场附近有一口水井,我在井底也发现了生石灰。还发现了凶手作案用的水缸。事到如今, 张侍郎的死因府尹应该清楚了吧。” 李公弼彻底无话, 面色灰败。 张侍郎府外, 春兰劝一直等待的沈琼英:“姐姐不必太过担心。顾府丞一直没从张府出来,说明验尸还没结束,事情还会有转机的。” 沈琼英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没错,顾哥哥自小谨慎,没找到万全之策,他是不会这么冒险的。” 话虽这样说,沈琼英却一直用脚尖轻轻划地, 这是她紧张时不自觉的做法。 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周围看热闹的人又开始激动起来,纷纷议论道:“张侍郎的死因查明了,是死于石灰之毒,顾府丞亲自在张侍郎的头骨里找到了石灰,这杀人方法也真够匪夷所思的。顾府丞真厉害,这都能查出来。” 沈琼英此时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突然放松下来,才发现自己站的久腿都麻了,春兰也露出笑容道:“姐姐说的果然没错,顾府丞不会打无准备之仗的。” 说话之间,应天府众人已是走出了张府大门,李公弼悻悻的不发一言,与之形成强烈对此的是韩沐,笑得灿烂极了,唯有顾希言面色还是如常。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自觉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纷纷指着顾希言小声议论:“没想到顾府丞这么年轻,办案就这么厉害。” “你还没听说嘛?顾府丞十九岁便高中探花了,不光会查案,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呢。” 对于众人的议论,顾希言恍若未闻,低声向一旁地韩沐说了句话,径直向沈琼英走过去。 顾希言示意春兰在一旁稍等,一把拉起沈琼英的手,将她领入旁边一处冷僻的巷子,沉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沈琼英轻轻把手挣开,脸一红道:“没什么,我只是买菜正好路过,听说了你的事儿,出于好奇就等了等。” 顾希言沉默片刻问:“你不放心我?” 沈琼英脸越发红了,嘴硬道:“你自小便是有主意的,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地,我有什么不放心。” 顾希言凝视沈琼英片刻,忽问道:“你冷不冷?” 沈琼英连忙否认:“都过了六九了,怎么会冷?” 顾希言不由分说将自己手炉塞给她:“手这么凉,怎么会不冷。” 沈琼英愣了一下,见顾希言的意思很坚决,只好将手炉接过来,她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低声道:“顾哥哥,春兰还等着我呢,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顾希言叫住她沉声道:“旁人都觉得我是谨慎稳妥的人,殊不知我有时也会冲动。” 沈琼英内心一动,停下脚步望向他。 顾希言自失一笑道:“世人皆谓我处事周全,算无遗策,可这并不代表我总是这样。一件事只要我觉得值得,不管成败与否,我都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就比如今天重新验尸,我并没有十成的把握,我可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 沈琼英看了他一眼,怅然一笑道:“我知道,顾哥哥和我一样是执着的人。认定一件事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这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沈琼英见顾希言愣愣的,沉声道:“时间不早了,我真要走了。” 顾希言望着沈琼英的背影陷入沉思。 当天晚上,顾希言和韩沐来到位于三山街的玉华楼,在二楼找了个僻静阁子坐下。跑堂笑问道:“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店南北肴馔应有尽有。” 跑堂倒也不是说大话,玉华楼亦是金陵八大楼之一,饮馔精细远近闻名,特别是薄皮大馅的灌汤包子堪称一绝。但不会吃的人会闹笑话,因为包子里的汁水特别多,若心急一口咬下去,一胞油汤会烫坏舌头,而且汤汁也会溅得到处都是。 顾希言也算这里的老主顾了,也不用看菜牌,随意道:“便是两屉灌汤包子,核桃腰和乌鱼蛋汤吧,包子和菜一起上,要快一些,我们赶时间。” “好咧。”跑堂笑着答应:“顾老爷不用费心,腰子小的会特地叮嘱厨子炸嫩一点,乌鱼蛋汤会多放胡椒,要不怎么说是老主顾呢。” 灌汤包子很快便上了桌。蒸熟的包子雪白晶莹,皮子很薄接近透明,依稀可以看到里面流动的汤汁,上面的褶皱小巧匀称,仿佛一朵朵怒放的菊花。 顾希言很熟练地用手指捏起包子,先蘸醋,再咬破一点皮,慢慢将里面的汤汁吸干,汤清而不腻,稠而不油,当真鲜美无比。接着再吃里面的馅料,厨子在里面加了不少虾仁,猪肉的醇美与虾的鲜香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极为香醇的口感,让了一连吃好几个都不会腻。 韩沐本来对饮食一道极为用心,自是不会不知道灌汤包子的美味,只是他今天志不在此,面对珍馐亦浅尝辄止。催促顾希言道:“伯约,我已经请你来玉华楼吃饭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吧?石灰罨死法这么隐蔽,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你还记不记得张侍郎死后第二天,我们去现场调查,当时李丰年的证词?” “就是那个最早发现张侍郎尸体的人吗?”韩沐皱眉:“他的证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顾希言无奈:“查案最重要的就是这些细节。李丰年当时说,他发现张侍郎尸体着玄色直裰,上襟有一大片水迹。” “确实有这话。”韩沐思索片刻道:“不过,张侍郎不是当晚去醉仙楼喝酒了吗?也许是酒痕啊。” “并非如此。我当时特地问过英英,那天张侍郎在醉仙楼用过晚餐,身上确实溅了不少酒水,可张侍郎此人极修边幅,离开时又换了一套新的衣裳,是绝对没有酒痕的。” “我明白了。”韩沐恍然:“张侍郎从醉仙楼离开后,就一直被凶手尾随,行至三山街那所宅院附近,凶手便突然抱住张侍郎,将其头部按入盛有石灰的水缸中,最终导致他死亡。张侍郎在挣扎过程中,玄色直裰上襟溅了大片水迹,这便于李丰年的证词对上了。是不是这样?” 顾希言淡淡道:“还算孺子可教。” 顾希言轻易不称赞人,能得到他的肯定,韩沐便有些得意:“那我就继续猜一猜。事后凶手为了掩盖自己杀人的证据,便将这两口水缸里的水连带石灰渣一起倒入一旁的水井中。可由于时间太紧迫怕路过的人发现,所以没有将杀人的那口水缸仔细清洗,最终被你发现了玄机。对不对?” 顾希言笑了:“你只猜对了一半。张侍郎去世后一天,我们去现场调查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发现那口水缸的玄机。是前两天我查阅金陵这几年命案的卷宗,里面提及石灰罨死法,说用此法杀人尸体脸色黄白,我猛然想到仵作最开始验尸时,也说张侍郎尸体面色白中透黄,再衣裳上的水迹,这就正好对上了。” “这时我这才留意到张侍郎死亡现场的那口水缸,除了一开始我们去调查那天没水,这几天都是装满水的。于是凶手的杀人方法就很明显了,他八成是利用那口水缸杀害了张侍郎,然后为了毁灭证据,随即将缸里的水连同石灰一起倒掉。今天一早带你来现场,便是来寻找被凶手刻意抹去的证据的。” 说到这里,顾希言觉得口干,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笃定道:“不过这证据还是不够直观。所以我又申请重新验尸,终于在张侍郎的头骨中也发现了石灰,这样一来,张侍郎死因便昭然若揭了。” 韩沐不由赞道:“伯约真是算无遗漏啊,怪不得世人皆称你是办案天才,仿佛有神鬼庇佑。” 顾希言淡淡道:“神鬼之说原属无稽,我也不是什么天才,也会出现疏漏,否则也不会一开始没有发现那口水缸的玄机。只是你记住一句话:但凡凶手害人,无论心机有多深沉,手段有多隐蔽,总是能留下蛛丝马迹的,只要多查多看,比一般人在细节处多用心,便能够发现其中的蹊跷。” 韩沐此时倒真心佩服顾希言了,拱手道:“受教受教,果然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在想,这个凶手也真够狡猾的,他一定事先谋划了很久,所以才对张侍郎的行动了如指掌。你看,他知道张侍郎当晚会去醉仙楼用餐,还知道张侍郎离开醉仙楼时身边并无下人跟随,且会步行回家,这才能提前布置好犯罪现场,才能掐着时间在张侍郎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待,最后将他一击致命。这一切未免也太巧了。伯约你说凶手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有内线?” 顾希言沉默了,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皱。 正在这时,店小二将核桃腰和乌鱼蛋汤也端了上来,韩沐心事已解,便开始大快朵颐。 玉华楼的厨子是福建人,最擅长做腰花,核桃腰里并没有核桃,而是将猪腰剔除筋膜,片成薄厚适中的片,然后在上面纵横划纹,下锅炸制而成。 这道菜极讲究火候,油要做到热而不沸,待到腰花颜色变黄当即要捞出。迟一分则过火,口感干硬,早一分则不熟,腰子还带着血丝,口感腥燥。 韩沐夹了一块腰子,蘸了花椒盐送入口中,口感不软也不硬,咀嚼起来好像核桃一样脆嫩,还带着丝丝鲜爽,怪不得叫核桃腰呢。他一连吃了好几块,只觉得满口都是内脏的浓香,却一点也没有内脏惯有的腥气,不由赞道:“玉华楼的腰子就是做得好。”又催促一直发愣的顾希言:“伯约,你也尝尝呀。” 顾希言此时也回过神来,不再继续想案情,核桃腰不愧是玉华楼的招牌菜,不同于焖腰花的软烂,口感特别爽脆,配上提味的花椒盐,下酒最适宜。可惜现在是白天还有公务,若是在晚上,他肯定要加一壶金华酒。 不大一会儿功夫,二人边将两屉灌汤包、一盘核桃腰一扫而空,又将目光投向了手边那盅乌鱼蛋汤。 乌鱼蛋属于海八珍,在国朝一向是贡品,身价颇昂。它是用金乌贼的卵腺加工而成,其色乳白,状若花瓣,薄如纸片。用乌鱼蛋制羹,关键要用鸡骨、猪骨熬成清澈的高汤。然后将乌鱼蛋发好,洗净放入汤中煮熟,稍微勾一点芡,临出锅时撒上少许芫荽、胡椒粉,加少许醋,便可以了。 乌鱼蛋汤入口酸酸辣辣,腥气全无;乌鱼蛋吃起来脆而爽滑,还带着海味特有的鲜,饱饫甘肥后,喝一口酸爽解腻的乌鱼蛋汤,别提有多舒服了。因为只有一小盅,所以二人很快便一饮而尽。 这时韩沐问道:“如今张侍郎死因已明,叶掌柜应该可以减刑了吧?” 顾希言沉吟道:“但叶掌柜毕竟有杀人企图,按律当以谋杀未遂论处,杖一百,流三千里。” “啊。”韩沐懊悔自己刑律不熟,此时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好不容易证明张侍郎不是叶掌柜害的,她还要受此重刑嘛?那我们这些天岂不是白折腾了?” “你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顾希言沉声道:“事有经,亦有权,叶掌柜一案相当特殊,人毕竟不是她害死的,若能证明张侍郎曾经向她施暴,我会上书按察司和刑部,请求宽大处理。” 韩沐还是不放心:“那么,伯约预测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叶掌柜最终会不会被杖责流放?” 顾希言将韩沐的急迫看在眼中,轻咳一声道:“不会,本朝自□□皇帝起,便极看重官员操守,朝廷命官仗势欺人按律当重罚。据我办案多年的经验,张侍郎身败名裂是一定的,至于叶掌柜,只要我努力争取,最后应该可以罚银赎罪。” 韩沐此时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忙道:“即是如此,我现在就去找叶掌柜,让她出面控告张侍郎罪行。”说完便欲离去。 “慢着。”顾希言又好气又好笑:“季安,你这毛手毛脚的性子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向来□□取证都很难,况且又时过境迁,且不说叶掌柜是女子不方便控告,纵使叶掌柜肯不顾脸面出首张侍郎,我们也要想个稳妥的法子。” 韩沐已经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扶额道:“我一时情急,伯约快告诉我,有什么妥当的法子?” 顾希言修长的指节叩向书案,沉吟片刻方道:“孤证不立,光是叶掌柜出面,恐怕还缺乏说服力,我们眼下需要找到受张侍郎侵犯的其他女子,让她们也站出来控告张侍郎,此事才能有十成的把握。” “是了。”韩沐看向顾希言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感佩:“还是伯约想得周全,这样的确更稳妥。” “这样吧。”顾希言最后拍板:“我和英英说一下,让她去劝说叶掌柜。英英是女子,又是叶掌柜的至交,她出面更适合一些。你这两天抓紧找其他的受害人。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分头去做吧。” 第二天一早,沈琼英便来到应天府大牢去找叶芜,向她备述张侍郎一案详情,又仔细分析了她当前的处境,放缓了声音劝道:“为今之计,只有叶姐姐亲自出面,向官府控告张侍郎的禽兽之行,顾府丞才能争取给姐姐减刑。” 叶芜此时面色悲喜交加,始终不发一言。 第40章 山药拨鱼+山药馒头 金陵小食光 第24节 沈琼英见叶芜沉默, 还以为她不愿意公开自己受辱的事实。这也难怪,国朝极看重女子的贞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如果此事公开,叶芜日后难免被人指指点点, 想要找个如意郎君, 那可是难上加难了。 想到这里, 沈琼英放缓了声音道:“当然, 若是叶姐姐不愿意, 那我们......” “我愿意。”叶芜突然打断了沈琼英的话, 语气也有些激动:“张侍郎是衣冠禽兽, 应该让他身败名裂。拼着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我就是不要这脸面,也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哎, 这就对了。”房外传来韩沐地声音, 他颇感欣慰地走进来,安慰叶芜道:“我就知道,叶掌柜不是寻常女子。这件事你是受害者, 根本没有半点错处, 也没什么可丢脸的。要怪只能怪张侍郎无耻。” 沈琼英吓了一跳, 颇有些尴尬地看向他,问道:“韩治中和是什么时候来的?可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韩沐的神色有些郁郁的,恨声道:“我也是刚来,恰巧听到了叶掌柜的话。你们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施暴者本就该承担全部罪责。可笑腐儒无知,反而一味去苛责受害的女子, 这成什么道理?近来各地□□案子频发,可除非情况特别恶劣,受害女子都打落牙齿和血吞,选择三缄其口,最终岂不是便宜了施暴之人,这种情况是该变一变了。” 韩沐在这里大发宏论,叶芜却低下头来不发一言,因此事涉及女子隐私,沈琼英以为韩沐的话让叶芜觉得难堪,便低声劝道:“韩治中,叶姐姐已经同意控诉了。这里没你的事,你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韩沐虽然冒失,可人并不傻,此时也顿悟道自己身为外男,对叶芜这样说话并不合适,便有些讪讪的,放低了声音道:“叶掌柜勿怪啊,我这人一向口无遮拦,但心是好的,若是那里冒犯了,还请见谅。” 叶芜此时慢慢抬起头来,向韩沐露出谅解的笑容:“韩治中是敞亮人,又并无恶意,我岂会怪你?” 叶芜此时心中百味杂陈,沉吟半响方道:“这两年我一直隐瞒自己的受害经历,原是觉得丢人。张侍郎施暴后,曾说了一句话,给我造成的阴影太深了。” 沈琼英、韩沐不由异口同声问道:“是什么话?” 叶芜自失一笑,声音便带了浓浓的恨意:“张侍郎说,我被□□都是咎由自取。身为女子,不恪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然日日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做茶坊生意,如此招蜂引蝶,也怪不得男子□□她。” 沈琼英想起张侍郎对自己的卑鄙行径,便与叶芜感同身受,忍不住斥道:“巧言令色,张侍郎真是无耻。” 却听叶芜继续道:“我当时鬼迷心窍,居然觉得张侍郎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反思自己是否太张扬了,才会招引他这样的人。后来那位茶商因为这件事与我分手,我更觉得是自己不检点,这是我此生无法洗刷的耻辱,便越发消沉了,有一段时间,居然想关了明月茶坊,不再抛头露面做生意了。” 韩沐此时实在忍不住了,插话道:“叶掌柜这种想法未免太自苛,明明是张侍郎......”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叶芜此时露出释然的笑容:“我也不是迂腐之人,后来经历了一些事也想明白了,我其实并没有错啊。难道这世上所有被施暴的女子都不检点吗?这也不尽然吧。历代《烈女传》中那些失了贞洁后自尽的烈女,难道也是不检点之人?恶人永远是恶人,有时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他作恶。就比如说人们在大街走被偷了银子,大家不去责备偷盗者,反而去苛责丢银子的人不小心,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偷盗者可以逍遥法外,难道为了不被偷,大家以后就不出门了?” 韩沐也笑了:“叶掌柜真是快人快语。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时世人若想苛责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人生苦短,实在没必要在意不相干之人的看法,更没必要给自己套上无形枷锁。” 韩沐这一番言论,倒是与自己平日的想法不谋而合,叶芜露出会心的笑容:“是了。我这几日在狱中已经想明白了。像张侍郎这样的恶人,即便死了,我也要让他声名狼藉。否则不光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其他受害的同伴。世人若是议论我、嘲笑我,就随他去吧,横竖我一辈子不嫁人得了。” 韩沐轻咳一声,低声道:“叶掌柜放心,若真有那样的糊涂人敢诋毁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沈琼英也上前拉住叶芜的手,决然道:“叶姐姐,无论如何,我们都站在你这边。” 叶芜笑了:“既然朋友们都在这么说,我就没什么可顾虑的了。韩治中,我有一事要重重拜托。” 韩沐随即问:“何事?” “拜托韩治中找个懂文墨的才子,替我好好写诉状。” 韩沐笑道:“我当是什么,你放心,这事包我身上。” 这时房中的气氛也轻松下来,韩沐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道:“哎呀,你们瞧瞧我这记性,刚才聊得痛快就忘了,我是给叶掌柜送早餐来的,沈掌柜也一块儿跟着吃点儿吧。” 韩沐一面说着,一面从食盒中去出一碗热腾腾的面食。叶芜好奇地看过去,形状与面条相仿,但长度较短,头尖肚圆,好像在水中游动的一尾尾小鱼。色白如玉,点缀以碧绿的葱花、芫荽,褐色的肉燥,看上去十分诱人,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吃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山药拨鱼。”韩沐和沈琼英几乎异口同声道。说完二人忍不住相视一笑。 沈琼英对叶芜解释道:“拨鱼是北方很流行的一种面食,因其形状而得名。做法并不难,将白面、豆面掺水和成稠面糊,再把山药蒸熟碾碎成泥也放入面糊中搅拌均匀。然后锅中放冷水煮开,用勺子将面糊剔成鱼状拨入滚水中,待面鱼煮熟后,捞出浇上臊子,放一点醋,最后撒上葱花、芫荽就可以了。” 韩沐笑了:“沈掌柜真是高人。那么你能猜到,这碗山药拨鱼是从那里买的吗?” 沈琼英且不答话,先尝了尝味道,因为山药和豆面都非常有韧性,所以入口爽滑又有嚼劲,有面香,亦有山药的清香,再细细品来,肉香浓郁的臊子将面鱼包裹,咀嚼之间麻爽鲜腴,吃起来特别解馋,给原本略显寡淡的面鱼增添了不一样的味道。 沈琼英随即笑道:“不用问,这是肖记面铺做的。他家主厨是山西人,山药拨鱼做得最地道。而且也只有他家选用牛肉做臊子,所以香气特别浓。” 韩沐此时真心佩服沈琼英,拱手道:“沈掌柜果然是行家,在下自愧弗如。” 叶芜见他二人说的热闹,也好奇地端起碗来尝了一口,这山药拨鱼果然美味。面鱼煮得不软不硬,入口滑滑的,真的好像一条条灵动的小鱼一般,咀嚼起来特别有趣。更妙是肉臊放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掩盖了面鱼本身的味道,又给增添了油润鲜美的口感,二者简直相得益彰。 叶芜好奇问道:“这臊子是怎么做的,太好吃了。” 韩沐笑着解释道:“这是肖记面铺的独家秘方,我也是磨了很久,店家才告诉我的。热锅旺油,下牛肉臊、葱花快炒,临出锅时加入花椒粉、小茴香、再稍加一点醋去腻,就可以了。” 叶芜恍然:“怪不得这臊子吃起来又麻又香,原来是加了花椒和小茴香啊。” 这时韩沐又献宝似的从食盒里掏出一盘点心,形状像是馒头,只是皮子格外洁白透明,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深红色的馅料,隐隐散发出一阵清香,叶芜忍不住问道:“这又是什么,包子吗,也不对,包子的皮应该不那么透明才是。” 这次韩沐终于抢了先,略带一丝得意道:“是山药馒头。” 叶芜越发惊奇:“这可真是闻所未闻,山药还能做成馒头?” 沈琼英笑了:“山药馒头古方中亦有记载。是用山药去皮后,配上粳米粉、白糖一起放入擂盆中研成泥,再以水湿手捏成馒头坯,内里包裹红豆沙或枣泥做馅,放在笼屉上大火蒸,待到馒头没有黏气时,就可以吃了。” 沈琼英又问韩沐:“这盘山药馒头是在刘记点心铺买的吧。他家是以豆沙做馅的,所以闻起来有红豆的清香。” 韩沐此时不由叹服:“在吃食方面,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沈掌柜啊。” 沈琼英原本略带得意地笑,不过她忽然想起,顾希言少时是最喜欢是刘记点心铺的山药馒头的,有了这道点心,他甚至连晚餐也顾不上吃了。于是她每次路过刘记点心铺,都不忘给顾希言带上一盘。她的笑容便带了几分怅然。 叶芜顺手拿起一个馒头品尝,外皮清香嫩滑,入口脆脆的,内馅清甜细腻,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馥郁的红豆香,最妙的是糖放得恰到好处,即使吃多了也不会觉得腻。 叶芜不由赞道:“这山药馒头可真是别出心裁。不过,今天的早餐似乎都是围绕着山药打转啊,这是什么缘故?” 韩沐轻咳一声道:“山药可是神仙之食,可以理中补虚、健脾开胃、安定心神,你最近身体虚弱,最适合多吃山药了。” 叶芜愣了一下,留意看向韩沐,他的笑容异常诚挚,不由心中一热。 正在这时,顾希言推门走了进来,眼神一扫发现了那盘山药馒头,不由问道:“季安,这是你从刘记点心铺买来的?” 得到韩沐肯定的答复后,顾希言且不说正事,先问叶芜:“这山药馒头是季安带给叶掌柜的吧,我今天事儿多没顾上吃早餐,可否先吃一个垫垫肚子?” 顾希言竟然会主动向自己要吃食,叶芜愣了一下忙道:“不必客气,顾府丞请自便。” 顾希言果然不客气,他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功夫一个馒头便下了肚,沈琼英见到一向高冷的顾希言遇到山药馒头竟然不顾形象,忍不住露出会心的笑容。 很久没有看到沈琼英这样明媚的笑容了,仿顾希言愣了一下,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脸慢慢红了起来。 还是沈琼英为了缓解尴尬,问道:“顾哥哥来一定有要事吧?” 顾希言停下旖思,轻咳一声道:“有件事情,需要你的帮忙。” 第41章 控告+煨山芋 沈琼英有些疑惑, 随即问道:“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帮上忙的呢?” 顾希言沉声道:“遭受张侍郎的侵犯的不止叶掌柜一人,这两日我一直在查访,发现在春风茶坊做事的女子柳聪也曾被张侍郎□□,可以劝说她和叶掌柜一起控诉。只是应天府衙当差的都是些大男人, 前去当说客多有不便, 英英愿不愿意出面劝劝她?” 想到自己能为叶芜出狱尽一份力, 沈琼英求之不得, 忙道:“我当然愿意。” 当天下午, 顾希言领着沈琼英来到南市街附近的一处小宅院门口, 因为房屋异常狭小, 所以里面的争执声清清楚楚地传到顾、沈二人耳中。 “你这小贱人又在床上挺尸, 大哥儿摔倒了在地上哭,你耳朵聋了没听见?每天吃我的,用我的, 衣来伸手, 饭来张口,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你以为你还是未出阁的千金大小姐, 不过是没人要的贱妇, 也敢这般拿大。” 紧接着, 传来一阵带着泪腔的年轻女声:“大嫂你信口胡说,昨晚我忙着给一家人做春衣,又要看着炉火,直到三更才睡下,今日卯时又早早起身做早饭,怎么就每□□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过是困极了,上午略睡了一会儿, 就招来你这么一番闲话。你请个丫鬟还要每月给工钱呢,我在家并没有吃闲饭。” “你放屁!”沈琼英听得另一女子提高了声音骂道:“你若是有本事能养活自己,为何最后舔着脸回娘家拖累我们?你若是能笼住汉子的心,为何好端端被休弃?你还敢跟我顶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下的好事。我听说,你在春风茶坊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勾引男人,早早就失了身,名声都坏了,所以才急匆匆的嫁人。结果成婚当天便被男人发现不是黄花大闺女,成亲一个月便被赶回娘家了。啧啧啧,伤风败俗啊,柳家有你这样的闺女,还真是丢人。” 那女子说话极粗俗,沈琼英忍不住皱起了眉,顾希言在一旁解释道:“柳聪被张侍郎侵犯后不久便成了亲,她丈夫发现她已不是完璧之身,很快便将她休回娘家。如今看来她在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顾希言不愿沈琼英再听到这些粗话,便走上前去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一名中年男子上前开了门,疑惑着问道:“二位看着眼生,想要找谁?” 顾希言沉声道:“我是应天发的衙役,令妹柳聪在家吗?” 那名中年男子看上去还算憨厚老实,听到是官府来人,当下不敢怠慢,忙道:“在的在的,不知老爷找舍妹何事?” 顾希言看了沈琼英一眼,沈琼英当即会意道:“据我所知,令妹曾受过张侍郎的侵犯,张侍郎还害过不少年轻女子,绝对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我们想让令妹出面控告张侍郎。” 听到这话,原本诚惶诚恐的中年男子当即连连摆手,沉下脸来道:“这断断使不得,张侍郎纵然是衣冠禽兽,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出了这样的事儿,也怪舍妹不检点,我们柳家已经够丢人的了,若要再出面控告,左邻右舍岂不都会对我们指指点点,老爷,我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啊。” 这是柳聪亲兄长说的话,也代表了当时一般人家对失节女子的看法,沈琼英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凉,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一年轻女子走了出来,沉声对沈琼英道:“二位可是官府的人,请进来说话。” 沈琼英看向那位女子,大约二十出头年纪,高高的个子,生的干净俏丽,只是神色有些郁郁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便知道,此人便是柳聪了。 那女子话尚未说完,她兄长便厉声喝道:“你给我住嘴,这里没你的事。” 顾希言冷冷扫了中年男子一眼,沉声道:“官府有话要问柳娘子,与阁下无关。” 面对顾希言凌厉的眼风,中年男子便有些惶惶然,当即闭上了嘴。 顾希言、沈琼英随柳聪一起走入宅子,因客厅极狭窄,所以搬了两把椅子,让顾、沈二人坐在院子里谈话。她的兄长和嫂子始终不放心,便也全程在一旁陪着。 柳聪先问道:“二位来找我,是想让我出面控告张侍郎的暴行吧?” 柳聪果然人如其名,是个伶俐的女子,沈琼英忙道:“正是如此。” 柳聪掏出帕子,慢慢擦掉脸上的泪痕,面露坚毅之色:“我愿意。” 柳聪这一开口,她兄长和嫂子都惊到了,她嫂子随即喝道:“你敢,你还不嫌丢人,非要把事情弄得人人皆知嘛?我和你□□后还怎么做人?” 柳聪的嫂子是个泼辣的中年妇人,当即坐在地上大哭:“我的命好苦啊,嫁给你哥哥这个老实无用之人,半辈子穷苦过日也就算了,偏偏还摊上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小姑子,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还要去官府丢人现眼,你这辈子就这样了,可你两个侄女以后还怎么嫁人?” 柳聪的兄长在一旁只是唉声叹气,一叠声劝妻子:“你赶紧起来,当着官府的人,你这是做什么?”又对柳聪道:“你若是敢去出首,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顾希言见那妇人闹得实在不堪,提高了声音对柳聪兄长道:“我和你妹妹说话,你带着你内人赶紧下去。否则影响官府办案,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柳聪兄长当然不敢违逆,刚要带着妻子下去,却听柳聪沉声道:“等一下。” 柳聪并不看向她哥哥嫂子,转而对顾希言道:“这位老爷,我也有话要对哥哥嫂子说,你让他们留在这里吧。” 顾希言和沈琼英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柳聪且不说话,径直向她兄长跪了下来,哽咽道:“我这一跪,便是拜别了与哥哥的多年兄妹之情,哥哥以后便权当没有我这个丢人的妹妹吧。” 话音刚落,不光柳青兄长,连同她嫂子也一起愣住了。 柳聪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没错,我是失节女子,但这一切并我本愿,我也是被害者,是张侍郎让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恨极了他,只要能让他变得声名狼藉,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哥哥嫂子既然觉得我丢人,我便不在这个家里呆了,以后我的事情与你们无关,绝对不会牵连你们的。” 柳聪的哥哥闻言似有些许的触动,她嫂子却提高了声音道:“你要走尽管走,出去千万别说是柳家的人。” 柳聪看向不发一言的哥哥,心慢慢地凉透了,一冲动便跑出了家门,沈、顾二人随即追了上来。 沈琼英现在对柳聪非常有好感,觉得她既坚强又有主见,走上前问道:“你这一冲动跑了出来,可想到今后要怎么办?” 柳聪愣了一下,苦笑道:“放心,我答应控告张侍郎,自会言出必行。之后嘛,大不了还有一死呢,我不过是贱命一条,若死去能讨回公道,那也挺划算。” “柳妹妹。”沈琼英随即道:“我年纪比你长几岁,便托大叫你一声妹妹。你记着,你的命并不轻贱。有罪的是张侍郎,你要好好活着,亲眼看到他身后声名狼藉。” 柳聪的眼中便带了几分泪意:“可我只有哥哥这么一个亲人,如今连他也容不下我了,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说完这话,她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向柳家大门,意料之中的,她的兄长始终没出来。 沈琼英拉住柳聪的手,柔声问道:“你那兄长我看是指望不上了,你愿不愿意来醉仙楼做事?” “醉仙楼,就是金陵最豪华的酒楼吗?那里真的肯要我?”柳聪的神情有些困惑。 顾希言看了沈琼英一眼,有些自豪地对柳聪道:“她便是醉仙楼的女掌柜,你若愿意,她自然可以做主。” 金陵小食光 第25节 这真是意外之喜,柳聪感激地看向沈琼英,语气也有些激动:“原来姐姐就是醉仙楼的女掌柜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能够在醉仙楼做事,我求之不得。” 沈琼英笑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赶紧回家收拾一下行礼,今晚便来醉仙楼吧。店里后厨正好缺人,你既然在春风茶坊呆过,那么酒楼的差事想来也难不倒你。我们醉仙楼的厨役每月工钱二两银子,包吃包住,也够你养活自己了。” 竟是这样好的待遇,柳聪越发感激沈琼英:“沈掌柜对我有再造之恩,您放心,我这辈子做牛做马......” 沈琼英笑着阻止柳聪:“谁要你做牛做马来着,你只要好好在后厨帮忙学艺,日后能养活自己,比什么虚的都强。” 柳聪千恩万谢地离开后,沈琼英觉得自己办了一件很痛快的事,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却见顾希言一直含笑看着她。 沈琼英脸一红,当下便有些不好意思,随口问道:“顾哥哥不回衙门当差吗?” 顾希言的笑容来不及收去,愣了一下道:“不打紧,我可以顺路送你回醉仙楼再去衙门。” 沈琼英内心一动,也就不再推辞,二人沿着南市街慢慢向前走,恰巧街边有一家卖煨山芋的摊子,微风吹起,山芋的清香混着桂花香飘入鼻中,沈琼英中午吃得少,此时便有些饿了,忍不住转过头去向摊子瞅了一眼。 顾希言忽然问道:“你想不想吃煨山芋?” 沈琼英推辞道:“不用了,很快便到晚饭时间了,我不是很想吃。” 顾希言不假思索道:“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桂花糖山芋了。” 顾希言说的没错,沈琼英自小就喜欢吃桂花味道的甜点,什么藕粉桂糖糕、水晶桂花糕,桂花糖山芋更是她的最爱,即使吃饱了饭,也不耽误她吃这些点心。 顾希言有时会好奇问道:“我看你正餐也吃了不少,怎么还能吃得下点心。” 沈琼英不以为然:“顾哥哥那里知道,饭是咸的,糕点是甜的,两者并不相互影响啊。” 再次相逢后,沈琼英与顾希言相处起来总是有些拘谨,她很久没听到顾希言这般毫无顾忌地与自己说话了,一时不由愣在那里。 顾希言见沈琼英愣愣地不说话,也懊悔自己有些造次,二人便都沉默了。 还是一旁的摊主催问道:“二位客官到底还买不买呀?” 顾希言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买,给我们来两块煨山芋。”说着把钱递给他。 “好嘞。”店家麻利地从锅中捞起两块山芋盛入碗中,一面递给顾希言,一面嘱咐道:“这山芋刚出锅很烫,二位客官慢点吃。” 顾希言随手将碗转递给沈琼英:“快吃吧。” 刚出锅的煮山芋还冒着热气,桂花的香味格外诱人,沈琼英犹豫片刻,便接过了碗。 她小心地夹了一点山芋,轻轻吹了吃送入口中,细腻爽滑,带着一点儿淡淡的甜,一切都恰到好处。桂花沁人的香气萦绕在舌尖,不禁让人想起了金陵的秋天,满街都是若有若无的桂花香。 不知不觉间,沈琼英便吃完了一块香芋,她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顾希言的嘴角也向上翘起,很自然地接过沈琼英递来的碗,很快便把剩下的一块山芋吃完了。 二人吃完了煨山芋,便又向东折入一个小巷子,继续向醉仙楼方向走去。 天渐渐黑下来,巷子两旁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映在沈琼英的脸上,越发显得她面色莹润洁白,她鬓边一缕碎发散落下来,他觉得那发丝像是拂到自己脸上,心中便莫名有些痒。 顾希言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问道:“醉仙楼是不是很快就要重新开业了?” 沈琼英低声道:“是的,如今东楼已经整修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重新开张。” “那真是太好了。” 顾希言这句话说完,二人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沈琼英又开口问道:“顾哥哥今日衙门里事不多吗,怎么有空送我回来?” “不妨事,公事等我回去处理就可以。” 于是二人一时又无话。 醉仙楼很快便到了,沈琼英觉得心下一松,忙对顾希言道:“我回去了,谢谢顾哥哥送我,你也赶紧回去吧。” 顾希言深吸一口气叫住沈琼英:“等一等,我有话要对你说。” 第42章 出狱+鲟鱼宴 顾希言正要说话, 却见韩沐急匆匆跑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道:“伯约、沈掌柜,你们怎么才回来?可让我好一阵找,今天与柳聪谈得怎么样, 可有什么收获?” 顾希言瞪了韩沐一眼, 抽开他的手轻斥道:“这么大的人了, 还是这么慌慌张张的, 成何体统?” 沈琼英在一旁解围道:“一切还算顺利, 柳聪已经答应出面控告张侍郎了。” 韩沐面露喜色:“太好了, 我也找到一名证人, 三人成虎, 我们定能让张侍郎声名狼藉。” 顾希言随即便向朝廷上书弹劾张侍郎生前的种种劣迹,在顾希言、韩沐和沈琼英的共同努力下,张侍郎终于被削尽官秩, 迫夺生前所赐玺书。而叶芜也得以罚银赎罪, 从牢狱中放出。 尽管最后凶手还未能查明,但叶芜能够洗冤出狱,这真是近一个月来的大喜事, 沈琼英决定做一顿大餐, 叫上叶芜、春兰、柳聪一起热闹一番。 恰巧醉仙楼后厨刚刚采买了一条五斤重的鲟鱼, 这个重量着实罕见,沈琼英便想做鲟鱼宴。她早就计划好了,鱼腩可以用来酱烧,剩下的肉可以切片清蒸,也可以做鱼饺,鱼骨可以用来熬汤,一点儿材料也不会让费。 沈琼英先鱼腩肉片成片, 加鸡蛋清、盐和少许干淀粉上浆,放入油锅中爆香,再加入酒、酱油和少许清水焖煮,待到汤汁浓稠,放入提前腌制的酱黄瓜、酱姜和葱花大火焖一会儿,待到鱼香与葱香四溢,便可以出锅了,因为酱黄瓜和酱姜本身有咸味,所以这道菜不用另外加盐。 那一厢柳聪在沈琼英的指点下,开始做蒸鱼片,秘诀是沈琼英事先调好的酱料,是由水豆豉、胡椒粉、葱花和蒜蓉组成的,将酱料均匀的铺在鱼片上入笼屉蒸熟,临出锅的浇上一点热油,只听得嘶的一声响,香气便充盈了整个后厨。 沈琼英接着开始包鱼饺,这是比较费工的一道菜。将鱼肉切片,用擀面杖小心地敲成薄饼,再用模子印成圆型的饺子皮。至于水饺的内馅,沈琼英选择了虾仁与五花肉,将他们剁成泥包入鱼皮中,很快便成了一个个粉嫩晶莹的鱼皮饺,放入笼屉中蒸熟,便可以大快朵颐了。 春兰也没有闲着,她起锅加热倒入素油,将鱼骨放入煎得金黄,再加清水小火慢熬一锅鱼骨汤,最后加入提味的胡椒,撒上少许葱花,今晚的汤菜也就有了。 一切准备就绪,叶芜也恰巧来了,令沈琼英意外的是,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韩沐。 沈琼英今日原本是想宴请闺中密友的,对韩沐的到来十分意外,叶芜不好意思一笑,低声解释道:“我也的来得路上碰到韩治中,就顺便邀请他来了,沈妹妹不会介意吧?” 话说到这份上,沈琼英当然不便抱怨,忙露出笑容道:“没事没事,姐姐此次能够脱险,韩治中也出力不少,你们正巧碰上也是有缘。横竖我菜做得多,便来一起吃吧。” 韩沐看看桌上的菜色,露出笑容道:“沈掌柜这是准备了一桌鲟鱼宴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今天可以大饱口福了。” 沈琼英见韩沐、叶芜坐定,笑着招呼一旁侍立的春兰和柳聪道:“今日来的都不是外人,也没那么多讲究,你二人也坐下一起吃吧。” “哎。”春兰与沈琼英一向熟不拘礼,随即在叶芜下首坐了下来,却见柳聪还是呆呆站着,半响方道:“那有这样的道理,我还是去后厨用餐吧。” 叶芜不以为然:“你这孩子太小心了,让你坐就坐嘛,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我和你沈姐姐私下里都不讲究这些虚礼,只要你用心做事,一切都好说。” 柳聪还是不大放心,又看向沈琼英,却见沈琼英含笑向她点头:“叶姐姐说的对,你看春兰,早就和我们处成一家人了。” 柳聪端起酒壶给众人斟了酒,这才告了罪,在最下首坐下。 面对满桌珍馐,韩沐却是有些等不及了,首先起身举杯对众人道:“今日摆这桌酒,一是庆祝叶掌柜脱难,二是预祝醉仙楼重新开张,我借花献佛敬大家一杯,大家都不要拘束,定要一醉方休。” 又问沈琼英:“沈掌柜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琼英笑了:“还能有什么说的,韩治中已经抢着替我先说了。” 众人不由相视一笑,饮毕杯中酒后,便开始品尝美食。 那盘炒鲟鱼片首先吸引了韩沐的目光,鱼肉色白如雪,配以嫩黄的姜丝,褐色的酱瓜,观其形就已令人垂涎。待到下箸,鱼片鲜美柔嫩,散发出馥郁的酒香,而酱瓜又香又脆,搭配在一起吃十分入味。更妙是略显辛辣的酱姜,不但有效去除了鱼腥,还进一步衬托了鱼鲜,真的令人回味悠长。 沈琼英更中意蒸鱼片。鲟鱼刺少肉多,因是现杀后清蒸,更能凸显食材的本味,肉质鲜美细腻,仿佛吸收的江河的灵气。再细细品来,秘制的酱料将鱼肉无声包裹,葱香和蒜香萦绕在舌尖,清鲜与浓郁这两种滋味在口中碰撞、交融,让鱼片更加美味了。 叶芜对中间那盘粉粉嫩嫩的鱼饺十分好奇,一个个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看上去就很诱人。夹起一个送入口中,外皮很细腻,而里面的馅料香脆弹牙,鱼肉的鲜嫩,虾仁的爽脆和五花肉的腴美交织在一起,吃起来特别解馋。不知不觉间,四五个鱼饺便已下肚,叶芜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大家就吃够了菜,便开始舀鱼骨汤喝,经过长时间炖煮,汤色如牛奶一样白,鱼骨和鱼肉的鲜味都溶解在汤中,再加上微辣提味的胡椒,让人喝一整碗都不过瘾。 韩沐喝了半碗汤,内心一动问道:“沈掌柜,还有米饭没有?我还留着肚子,鱼骨汤和米饭是绝配。” 沈琼英笑道:“今晚我没有蒸米饭,不过准备了细面,用鱼骨汤煮面,那才是美味呢。” “鱼汤面?”韩沐眼睛一亮道:“沈掌柜果然是行家,那就有劳了。” 鱼汤面的煮法很简单,将细面下入汤中煮一会儿,快熟时加入切碎的黄芽菜即可。沈琼英特地将面煮得烂一点,确保面条充分吸收了汤汁。” 这样一碗色香味俱佳的鱼汤面端到面前,韩沐即使已经吃饱了,也很难拒绝再尝一些。 沈琼英笑对韩沐道:“听说韩治中喜欢吃刘记面馆的五香面,因为面条本身五味俱全,你且尝尝这鱼汤面的味道如何?” 韩沐笑着先尝了口汤,鲜美之中带着丝丝解腻的辣,还有浓郁的面香,喝起来十分爽口,而汤里的黄芽菜又脆又嫩,搭配鱼汤吃特别鲜甜。他又挑了一根面送入口中:“面条稍软,却又不失筋骨,鱼汤的鲜爽充分融入面中,咀嚼之间特别有滋味。” 不出片刻功夫,韩沐半碗面已经下肚,额头上已经冒出细汗,他也顾不上擦,竖起大拇指赞道:“这鱼汤面比五香面更胜一筹,五香面固然五味俱全,可汤却稍显逊色,而沈掌柜做的鱼汤面,汤和面都滋味悠长,令人一见难忘。” 沈琼英笑了,韩沐对任何令他满意的食物都不吝夸奖,论口才是比清冷矜持的顾希言强多了。 韩沐最后吃下了一整碗鱼汤面,而叶芜、春兰、柳聪即使食量远不及韩沐,也都勉力吃了大半碗,可见最后这碗面很受欢迎。 韩沐向来是不拘小节之人,因喝汤出了一头汗,他也不管自己穿着簇新的玉色锦袍,竟然用袖子去擦汗。 一旁的叶芜眉头微皱:“韩治中,你没有带帕子吗?” 韩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今天出门匆忙忘了带了,也不妨事。” 叶芜轻轻摇头,随手从袖子里抽出自己用过的帕子递给他:“韩治中穿了新衣脏了怪可惜的,用我的帕子吧。” 韩沐愣了一下接过帕子,帕子是嫩粉色的,隐隐透出一股非兰非麝的幽香,他不由面上一红道:“谢谢叶掌柜,我回家洗干净了还给你。” 沈琼英看向叶芜一脸惊异,叶芜一向有洁癖,轻易不会把自己的帕子借给他人,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酒足饭饱之后,春兰与柳聪收拾好桌子,韩沐又呆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沈琼英一直向叶芜使眼色,她便留了下来。 此时后堂内便只有沈琼英和叶芜两个人。沈琼英压低了声音道:“叶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叶芜决定继续装糊涂,故意道:“什么怎么回事?” 沈琼英又好气又好笑:“叶姐姐就别瞒我了,你和韩治中是怎么回事,你居然主动借他帕子,你不怕他弄脏了?” 叶芜的脸一红:“我能顺利出狱,韩治中不是帮了不少忙嘛,他新衣服脏了怪可惜的,我干嘛要吝惜一幅帕子。” 沈琼英凝视叶芜片刻,发现她的脸似乎越来越红,忍不住露出促狭的笑:“真的只是如此?” 叶芜越发心虚:“要不然还能怎样,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和韩治中只是朋友,你可别想歪了。” “我也没说什么呀?”沈琼英笑了:“好了好了,我知道叶姐姐和韩治中都是风光霁月之人,绝对不会跟我一样想歪的。” “你这张嘴呀。”叶芜笑着啐了她一口:“总之,我们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 叶芜眼珠一转已是转移了话题:“不说我了,话说你和顾府丞,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43章 春天吃“七头一脑” 这次轮到沈琼英装糊涂了:“什么怎么回事?” 叶芜瞪了她一眼:“怎么, 沈妹妹还要跟我装吗?顾府丞对你异常关心,即使我再迟钝也看出来了,我不信你没看出来,眼下情形已经不同于当初, 你对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琼英愣了一下, 神色已是变得怅然:“叶姐姐,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这样的人, 本就应该孤身到老的。” 叶芜越发诧异:“你这说的什么话, 年纪轻轻的, 怎么就要孤身到老?顾府丞为人正派, 办事也老练,不到而立之年便已是正四品的府丞,日后封疆建功指日可待, 这样的人才就是打着灯笼也难寻。何况你们是一起长大的, 彼此脾气性格又都熟悉。错过了他,还上那里去找更合适的?” 沈琼英只是沉默,片刻之后方道:“叶姐姐, 顾哥哥是很好的人。只是你不知道我的难处, 我现在真的没法子考虑这些。” 金陵小食光 第26节 纵然沈琼英与叶芜是至交, 对于自己的身世,她一直讳莫如深,叶芜也隐隐觉察到这一点,于是叹了口气道:“罢了,旁人多说亦无用,你自己好好斟酌吧。你啊,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苦了自己, 说出来大家一起分担多好。” 出了正月,金陵便迎来了春天,田野里渐渐出现了挑野菜的身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野菜的清香。 金陵人早春一向讲究吃“七头一脑”,所谓七头,即香椿头、荠菜头、小蒜头、枸杞头、马兰头、苜蓿头、豌豆头,一脑便是菊花脑。 新鲜的马兰头最适合凉拌,焯水后挤干水分,配上嫩笋丝、加入少许醋、盐、糖来调味,最后淋上少许香油,吃起来特别清爽。香椿头可以用来炒鸡蛋,淋上少许麻油,别提有多香了。小蒜头气味与大蒜韭菜类似,加上剁碎的野蒜、盐、糖、酱油、醋一起凉拌,爽口又开胃。枸杞头、豌豆头选最嫩的,只加油盐炒最能凸显它的本味。苜蓿头气味清香,加少许黄酒、盐、酱油糖来腌制,味道格外诱人。而荠菜最适合与猪肉一起做馅包成馄饨,清爽又养胃。至于菊花脑,金陵人喜欢用它和鸡蛋一起烧汤,提神醒脑又沁人心脾。 吃“七头一脑”最讲究时令,这些野菜刚刚冒出嫩芽便要及时采摘,若迟上三五天,便会变老发涩,口感也会大打折扣,所以格外珍贵。 沈琼英将做好的“七头一脑”继续摆上桌,那青翠的颜色当即吸引了春兰和柳聪的目光,沉寂了一整个冬天,她们终于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这些清爽的的蔬菜中,个性最鲜明的应属香椿炒鸡蛋,入口浓香四溢,气味极其霸道,吃不惯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但沈琼英却独爱这个味道,若春天吃不到香椿,那就太遗憾了。其次便是小蒜头,气味与芥末一般呛辣,但吃惯了就会觉得非常提神又过瘾,感觉冬天蛰伏在体内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与香椿头和小蒜头相比,马兰头、苜蓿头个性就相当随和了。凉拌的马兰头气味清香,口感特别鲜嫩,配上爽脆的春笋,加上糖醋酸酸甜甜的味道,吃起来别提有多爽口了。苜蓿头金陵人又称之为“母鸡头”,黄酒充分激发了它本身的清香,入口馥郁柔嫩,很快便在舌尖上化开,那香味简直让人无法拒绝。春兰最喜欢的这两样菜,搭配以简单的粳米粥,美味又落胃。 清炒豌豆头、枸杞头颜色嫩绿可爱,入口微涩,但细细品来,又带着丝丝回甘,那清爽的味道萦绕在舌尖,令人仿佛坐在河边,闻到了新涨的春水气味。 菊花脑鸡蛋汤卖相最好。乳白色的汤汁里,青碧的叶子中间飘着一层黄色的蛋花,金玉交错赏心悦目。轻啜一口,野菜特有清香扑面而来,里面鸡蛋香嫩可口,而菊花脑清爽冷冽,两者堪称绝配。柳聪最喜欢这道菜,金陵人皆传春日食用菊花脑鸡蛋汤能够提神明目,如今看来还是很有道理的。 荠菜馄饨是这一餐压轴的主食,与众多野菜中,沈琼英最钟爱荠菜的滋味,入口有一种淡淡的清甜,还带着初春青草的清香,最适合与鲜腴的猪肉搭配。芥菜馄饨个头很大,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汤汁在口中飞溅,既有荠菜的清香,又有猪肉的腴香,吃起来别提多过瘾了。 这一顿野菜宴,沈琼英、春兰、柳聪三人吃得极尽兴,春兰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感慨道:“吃完七头一脑,我才觉得春天是真的来了。” 柳聪笑道:“今日我们三人提前尝了鲜,明日便在醉仙楼推出吧。可得抓紧些,否则这些野菜便都老了。” 沈琼英很欣赏柳聪的机灵,亦笑道:“你说的没错,醉仙楼要赶紧上新菜了,不能让轻烟楼抢了先机。” 正在这时,店里的伙计匆匆走过来,递给沈琼英一封信:“掌柜的,小的刚才在门口碰到了一位中年男子,他递给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您。” 沈琼英愣了一下,忙拆开那封信细看,里面却只有寥寥四个字:“安好勿念。”还是她熟悉的沈均益的笔迹。 沈琼英内心一惊,忙提高声音问那伙计:“你可看清那人长得什么样子?送完信后他往那个方向走了?” 伙计见沈琼英神情急迫,忙道:“小的是从三山街买菜回来,在门口碰到那人的,年他纪大约三十多岁,面皮白净,身材高大,鼻子上长了几点雀斑,看上去很斯文。我看到他刚刚往聚宝门方向走了,现在去追没准还来得及。” 沈琼英与春兰对视一眼,这不正是上次送信的那个人吗,她顾不得很多,当即跑了出去。 醉仙楼门口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流,那里还找的见那人的影子? 沈琼英很执着,领着那伙计一起向聚宝门方向狂奔,鬓发都跑散了,她却浑然不顾。终于在聚宝门外,见到一人着青色长袍,身形高大,模样似与伙计说的相仿佛。沈琼英一把抓住了他,急切地问道:“阁下请借一步说话。” 那人一愣:“这位小姐,我们素不相识况又男女有别,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别人看起来成什么样子?” 这时伙计也匆匆赶了过来,看到那名青衣男子,摇摇头道:“掌柜的,你找错人了。送信人穿的是玄色长袍,年纪比他略小些。” 沈琼英愣了一下,还是不放弃最后一点希望,问道:“阁下认不认识沈均益,他是我的弟弟,三年前离家出走了。” 那中年男子一脸的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我是去附近的香铺买香的,那会知晓你的家事?” 沈琼英反常的行为引来了不少百姓关注,皆指着她议论纷纷。沈琼英只觉得异常失望,再向四周望去,那里还有伙计所言送信人的影子? 中年男子悻悻地走开了,伙计见沈琼英还是怔怔的,出言劝道:“掌柜的,我们回去吧。下次我们提前做好准备,一定会将送信人拦住的。” “下次……”沈琼英喃喃道:“下次便又到秋天了,只希望小弟千万别出什么漏子。” 沈琼英沮丧地回到住处,却见谢临正在等她。 谢临已经备知前情,此时出言劝道:“你别担心,益儿不是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托人送信报平安嘛,下次我们警醒些,一定会找到线索的。” 沈琼英点头:“但愿吧。谢表哥不知道,益儿自小是个有主见的,他若有意躲避我,是不那么容易让我找到的。” 谢临继续劝道:“我们可以往好处想想,这次又收到益儿的亲笔信,说明他起码一切安好,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也许他那一天想开了,便会自己回来的。” “谢表哥说的是。”沈琼英不是死钻牛角尖的人,此时也就稍稍放下介怀。 谢临这才露出笑容道:“我们不提这事儿了,春日万象更新,醉仙楼也该推出新菜了。” 提起这个话题,沈琼英便有说不完的话:“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鲥鱼、刀鱼、蛤蜊很快便下来了,我们可以集中推出一批河鲜,茭白、春笋、蒌蒿,芝麻菜,蓬蒿菜也相继上市,清炒或荤炒都很美味,春天可以做的菜肴简直太多了。” 谢临含笑望着沈琼英,待到她一口气说过瘾了,方笑道:“我只是提醒一下,你是醉仙楼的主厨,你做主就可以。我今天来,是为另一件事。” “什么事?”沈琼英好奇问道。 谢临略一沉吟,终是下定决心道:“我决定辞去醉仙楼的掌柜,以后醉仙楼便由你独立经营,便是你自己的产业了。” 沈琼英非常不解:“这是为什么?醉仙楼能有今天,全靠谢表哥在背后撑腰,为什么要交给我一个人经营呢?” 谢临眼神微闪,笑笑道:“英英自己一个人也能做得很好,不是吗?” “可是……” 谢临打断沈琼英的话,决然道:“此事就这么定了,醉仙楼以后就算是你的私产,你留作当自己的嫁妆好了。” 谢临为人一向稳重,甚少这样调侃沈琼英,她的脸不由一红:“谢表哥的话越发莫名其妙了。” 谢临淡淡地笑了笑,沉声道:“英英,我后日要去扬州处理一些生意,可能会多逗留一段时间,你在金陵照顾好自己,一切小心。” 第44章 茯苓粥+酱瓜+茭白鲊+糟鸭…… 当天晚上, 沈琼英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依稀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家位于南台巷的老宅。因为长年无人照管,宅院已经破败不堪,昔日的后园已经长满杂草, 池塘早已干涸, 亭台楼阁内灰尘密布, 结满蛛网。 这一次, 她恍惚觉得有事情要去找母亲谢小鸾。她跨过已经断裂的石桥, 走过布满苔藓的小径, 又穿过朱漆剥落的抄手游廊, 才来到一间破旧的水阁, 匾额上提着漱玉两字。她记得当年母亲很喜欢漱玉阁,每逢春夏都会来这里小住。 推开布满灰尘的阁门,沈琼英惊奇地发现, 不同于外部的破败, 阁子内部似是有人定期精心收拾扫,桌椅被褥异常整洁,一切布置与谢小鸾生前一模一样。 她便恍惚觉得母亲还活着, 像是受了蛊惑一般, 信步来到西跨间, 赫然发现当中的梨花木书案上摆着母亲的遗像,面容愁苦,泫然欲泣。 沈琼英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她这时才清醒地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快十年了。忍不住悲从中来,想要痛快地哭一场,但嗓子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 她拼命挣扎,才发现又是一场幻梦。 身上已经被汗浸湿,心依旧跳得厉害,沈琼英愣了很久,起身喝了几口凉茶,才慢慢平静下来,此时天已微微透亮,日光映得窗纸微微发青。 自己有多久没梦到过母亲了,大概三年了吧。 自从父亲沈德清不慎落水病亡后,母亲谢小鸾便失去了唯一的寄托,精神一天比一天不济。她经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许人进来,一坐就是一天,便是沈均益和沈琼英来找她问安,也照样不理。 沈德清的去世成了压垮谢小鸾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不过才两个月光景,她便得了严重的胃疾,连饭都吃不下,每日仅靠些许薄粥续命,简直瘦的脱了形。 谢兆见妹妹这幅样子很是心疼,也苦劝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一定要振作,无奈谢小鸾是个认死理的,大半辈子又过得顺风顺水,那能料到眼下时乖命蹇一至于此,所以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眼看谢小鸾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求医问药皆全然无效。沈琼英是真的急了。这一日她特地早早起身,准备给母亲做茯苓粥补身体。 茯苓粥的做法并不难,关键是要有功夫有耐心。沈琼英拿出自己专门熬粥的小砂锅,取少量粳米和茯苓粉下入清水中,一直保持小火慢煮,中途绝不添水,也不搅合,待到粥变得粘稠,米粒晶莹透亮,米香与茯苓的清香冒出来,便大功告成了。 沈琼英尝了一口粥的味道,粘粘的烂烂的,但米粒还是很完整,喝起来又香又滑,最适合母亲这样脾胃虚弱之人了 至于配粥的小菜点心,当然是以清淡开胃为主,沈琼英选择了酱瓜、茭白鲊、糟鸭掌和糟茄子四样小菜,每样只取少量装在梅花样的攒盘里,一点也不会浪费。 酱瓜是沈琼英两天前做的。将新鲜黄瓜洗净后切成条,放入适量盐、白糖腌制一会儿,再加入酱油、醋和少许蒜片,连同瓜条一起封到瓷坛中,两天的时间腌得刚刚好,黄瓜还保持地碧绿的色泽,入口又鲜又脆,水分十足,细细品来还有恰到好处的蒜香和酱香,用来配粥最相宜。 茭白鲊是沈琼英的保留菜肴。将新下来的茭白切块,放入细葱、盐、茴香、花椒、莳萝和红曲,入瓷坛腌制十来天便可以吃了。与酱瓜的清淡爽口不同,这道茭白鲊爽脆辛香,还带着丝丝清凉的回味,特别能刺激人的食欲。 至于糟鸭掌,更是沈琼英的拿手菜。糟菜的关键是糟卤,每家都有自己的秘制配方。沈琼英是将酒糟、黄酒、盐、葱姜按特定比例混合,制成的糟卤有特别的香味。 鸭掌的处理也很重要,挑选没有血筋的鸭掌,冷水入锅大火儿煮一会儿,取出后再用冷水冲洗,确保将鸭掌中的淤血冲出来,这才将其投入糟卤中,浸泡半日后,便可以大快朵颐了。 因为处理得当,鸭掌完全没有腥燥之味,入口爽脆富含胶质,还散发出浓郁的酒香,而糟卤有强大的消腻能力,能使鸭掌完成从肥腻道清爽的口感转变,吃起来咸鲜适口。即便是没有食欲的人,也很难抗拒糟鸭掌的美味。 糟茄子的做法就更简单了,将秋茄子去皮切成滚刀块,投入糟卤中腌制半个月即可取出装盘。入口绵软,几乎不用怎么咀嚼便在舌尖化掉,浓郁的酒香随即在口中漾开,也是一道非常开胃解腻的小菜。 茯苓粥颜色乳白,还冒着热气,梅花攒盘上的小菜琳琅满目,看上去就很诱人,沈琼英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面对这样的早餐,母亲应该很难拒绝吧。 谁知情况却出乎她的预料。面对女儿精心准备的早餐,谢小鸾只看了两眼,勉强喝了两口茯苓粥,吃了一块酱瓜,便摇摇头放下筷子。 沈琼英在一旁劝道:“俗话说人以水食为命,这茯苓粥是女儿一大早起床熬的。茯苓健脾开胃,止泻补虚,还能安神,与娘的病症最适宜,娘还是多喝一点吧。” 谢小鸾叹了口气道:“傻孩子,我这是心病,纵使再好的药膳,也治不了我的病症。我自己有数,离见你爹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沈琼英看见母亲还是这幅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的委屈,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娘与爹爹生前伉俪相得,他忽然辞世,您很伤心一时想不开,我也都理解。可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您还是一心求死,了无生意,您自己倒是可以做贞洁烈女流芳千古,可您是否想到,我和小弟今后该怎么办?益儿如今性子大变,成日里也是郁郁寡欢,您忍心看他一直这样吗?” 谢小鸾愣了一下,拉住沈琼英的手慢慢地流下泪来:“好孩子,娘确实对不住你姐弟两个。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娘上半辈子顺风顺水过来了,没成料到了中年,生意一败涂地,夫婿又接着暴亡,连番的变故彻底将我击垮了。娘现在才明白,自己原来是温室里的花朵,根本经不起外界的风吹雨打。不过唯一欣慰的是,你和益儿都是坚强的孩子,不会重蹈娘的覆辙的。” 谢小鸾去世的前一天,正赶上沈琼英舅母的生日,谢家特地请了一班小戏热闹一番,舅父谢兆一向百无禁忌,做主点了一出《浣纱记寄子》。 那天谢小鸾的身子似乎略好些,难得有兴致,便带着沈琼英一起去听戏。当伶人唱到“料团圆今生已稀,要重逢他年怎期?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禁不住数行珠泪,羡双双旅雁南归。”这一段时,谢小鸾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一面掏出帕子试掉眼泪,一面对一旁的沈琼英感慨道:“吴王对伍子胥有知遇之恩,他选择以死谏君尽人臣之节,最后只能与幼子生别,真是可叹可敬啊。” 沈琼英望着母亲衰败的面色,内心只觉得愤怒又凄凉:“是了。母亲与伍子胥一样,为了尽夫妇之义,最终选择抛弃幼子追随父亲。可伍子胥是世间烈丈夫,他毕竟带领吴兵攻破楚都,掘墓鞭尸大仇得报。可自己呢,明知父亲死的蹊跷,又何时才能解开真相、报此家仇呢?” 在听完戏的第二天,谢小鸾便辞世了,她临终喃喃念着沈德清的小名,眼睛至死都没闭上。 “姐姐,时候不早了,该起身用早餐了。”春兰的声音打断了沈琼英的沉思。她无声叹了口气,起身用冷水洗了脸,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又加重施了些脂粉,掩盖一夜未曾安睡的憔悴脸色,最后仔细照了照镜子,发现并无异样,这才走入后堂用早餐。 这时柳聪已经将餐点摆在了食案上,除了糖醋瓜、咸鸭蛋、糟猪蹄、马兰头拌香干几样小菜外,正中还摆了一盆茯苓粥。 柳聪笑对沈琼英道:“我看姐姐这几日睡得不大好,茯苓粥是安神的,便做主熬了粥。” 沈琼英有刹那的失神,沉默着不发一言。 柳聪还以为沈琼英不喜。忙道:“姐姐若不爱喝,灶上还有白粥,要不我给姐姐重新盛一碗?” “不必了。”沈琼英抬起头,努力收回即将涌出的泪水,勉强笑道:“茯苓粥就很好,我喜欢喝。” 沈琼英随即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柳聪的手艺很好,这粥熬得软糯适口,浓郁的米香中,隐隐透出茯苓的清香,与自己当年亲手做的味道很像。 只是沈琼英已经不是当年彷徨无助的少女了。如果谢小鸾一辈子都是温室里的花朵的话,那么她宁愿做江南的野草,野火不能把它烧尽,寒霜不能使它凋零,即使环境再严酷,也始终不屈不饶,保持着勃勃生机。 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加饭餐。就着桌上的小菜,沈琼英缓缓将这一碗茯苓粥喝完,脸上终于露出释然的笑容。 这时店内一名伙计匆匆过来对沈琼英道:“掌柜的,韩治中来醉仙楼了,要不要请他进来?” 第45章 船菜(红煨肉+腐乳炝活虾+…… 沈琼英愣了一下道:“请他进来吧。” 韩沐看上去心情很好, 一进门便笑对沈琼英道:“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沈掌柜有没有兴致出门踏青?” 沈琼英摸不清他的用意,迟疑道:“醉仙楼的生意刚刚走向正轨,我怕我这阵子走不开。” 韩沐很不以为然:“生意是什么时候都忙不完的。时值春日, 气序清和, 错过了这样的好节气实在可惜。我已经和伯约还有叶掌柜都说好了, 我们后日去游秦淮河。到时候包一艘走舱, 又舒服又宽敞, 还可以在船上用午餐, 岂不是好?” 沈琼英好久没有坐船游览秦淮河了, 加之叶芜也去, 便有些动心,正在犹豫着,却见韩沐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叶掌柜最近茶坊事情忙, 拜托我来邀请你,到时一定来啊。我衙门里还有事情,先告辞了。” 韩沐大步流星离开后, 沈琼英无奈苦笑, 他这个急性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 到了约定好的那一天,沈琼英、叶芜、顾希言、韩沐四人约好在桃叶渡上船,为了在船上享用午餐,韩沐还特地令仆人将风炉带上来,还准备了各种新鲜食材。 金陵小食光 第27节 秦淮河自六朝起便是金陵有名的游冶胜地,到了国朝更加繁盛,每逢春秋两季, 夹岸楼阁人群涌动,中流萧鼓日夜不绝。等到夜深的时候,两边河房内住家点起了灯火,与河里的月色水光融成一片,再加上游船中细细的吹唱声,真是凄清委婉、动人魂魄。 众人在舱中坐定,叶芜先笑问韩沐:“怎么想起上午逛秦淮河了,晚上岂不更热闹?” 韩沐摇头道:“便是要避开这些热闹,晚上游秦淮的多是寻花问柳之人,我们白天逛,既清净,又能看清沿途的景致,岂不更好?” 顾希言且不管叶芜和韩沐的口头官司,低头看向这一泓碧水和两岸的桃花,随口吟道:“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没想到早上的桃叶渡和夜里截然不同,竟是如此幽静。”说完便看向沈琼英。 沈琼英却知道顾希言一定是想起当年自己缠着他游秦淮河的尴尬事。 秦淮河一到夜里,便成了男人们的艳游之地,良家妇女晚间绝少去游河。沈琼英却久羡慕十里秦淮夜间的风景,趁父母出门探亲机会,硬是缠着顾希言带她去逛。 受不了沈琼英的一味纠缠,顾希言只好包了一艘漆板船,带着沈琼英、沈均益姐弟俩夜游秦淮。他们同样是在桃叶渡上船的,渡口到处皆是熙熙攘攘的游人,他们见到顾希言竟然带着女眷游河,都觉得相当诧异。 这还不算最尴尬的,等他们逛了一会儿月上中天,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一起卷了湘帘,穿了新纱衣服,头上簪上各式鲜花来招揽客人,房河里龙涎香的气味散出,熏得人头脑发晕,还有那十六楼官妓,也个个新妆昡服出来迎客。 沈琼英、沈均益年纪轻,那里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既兴奋又好奇,沈琼英还拉着顾希言的手问:“顾哥哥,这些姐姐好漂亮呀,她们是做什么的?” 顾希言简直没法回答,又过了一会儿,借口头疼,早早便带他们回家了。 果然年少无知都要付出代价的,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面对顾希言意味深长的笑容,沈琼英不知不觉红了脸,忙转移话题对韩沐道:“我看船上各样食材都准备齐全了,韩治中是想让我下厨做午餐吗?” 韩沐起身连连拱手道:“虽有此意,只是不敢冒昧相求,不知沈掌柜肯不肯赏脸?” 叶芜见韩沐一脸郑重像是邀请名角一般,忍不住笑道:“我看韩治中是蓄谋已久吧。好了好了,就别假客气了,沈妹妹主厨。我给她打下手好了。” 韩沐随即亦向叶芜拱手:“有劳有劳。” 沈琼英、叶芜二人来到走舱后部一看,发现除了风炉外,做饭用的锅铲碗碟调料一应俱全。 仔细清点食材也十分丰富,有银鱼、干贝、活虾,香干、金华火腿、五花肉、鸡肉、鸡蛋,蒌蒿与莼菜正当季,也被韩沐带上船来,另外还有一大坛绍兴酒。 叶芜笑道:“韩治中还真是有心,这些食材正好够我们做一桌船菜了。蒌蒿炒香干,银鱼炒饭,倒也是春天的珍味。” 沈琼英笑道:“正是,再做一道红煨肉,一道腐乳炝白虾,一道桂花干贝,配上一碗莼菜汤,四个人吃也就尽够了。” 说话间,沈琼英已经开始做比较费功夫的红煨肉。将五花肉洗净切成块,稍微炒制片刻待肉断生,放入砂锅内,倒入绍兴酒,加少许葱姜盐小火慢煨。 一旁的叶芜好奇问道:“沈妹妹做红煨肉不用加水吗?” 沈琼英解释道:“做红煨肉要杜绝水气,肉质才会香醇,而且中间一定要少掀锅盖,否则油香挥发,味道也会大打折扣。” “那么,这红煨肉究竟多长时间才能做好呢?”叶芜随口问道。 “大概三炷香的时间吧。”沈琼英笑道:“早起锅肉色会发黄,晚起锅肉色会发紫,瘦肉吃起来也会很硬,唯有不早不晚恰到好处,煮出的肉才能色如琥珀,软烂适口。” 在等待猪肉煨熟的时间里,沈琼英着手准备下一道菜——桂花干贝。干贝洗净后加入清水上笼屉蒸半个多时辰,取出压碎后,再将鸡胸肉剁成泥,兑入蒸干贝剩下的鲜汤,打入鸡蛋、加入干贝碎末搅拌均匀,最后再放少许盐。 糊料准备就绪后,沈琼英起锅烧热,倒入适量素油,待油温七八成热时,将糊料倒入,用锅铲不断翻炒,待鸡蛋凝结成碎块时,撒入少许香葱,便可盛出装盘了。 剩下这几样菜就相对简单了,将洗净的活虾浸在绍兴酒中,待虾子微醉,立即取出放到由腐乳汁、香醋、姜末、葱花组成的料汁中,稍微搅拌后闷一会,一道应季的腐乳炝活虾便做好了。 新采摘下来的蒌蒿还带着水气,洗净后切断,下油锅与香干一起素炒,便是金陵人春季餐桌常见的蒌蒿炒香干了。 银鱼是太湖“三白”中的珍品,新鲜的银鱼通体洁白,形如玉簪,在水光中闪烁着银子般的光泽。沈琼英将鸡蛋打散,银鱼处理干净后混在一起,起锅烧热加少许素油,随即将混有银鱼蛋液倒入,待蛋液还未成型时,下白米饭和葱花快速翻炒,直到金黄的蛋液包裹了每一粒米,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银鱼炒饭便做好了。 万事俱备,只差最后的莼菜汤了。沈琼英将金华火腿蒸软后切成细丝,再取一个鸡蛋去黄只保留蛋清。起锅加入清水煮沸后,先将莼菜放入焯一下捞出倒入汤碗中,再将火腿丝倒入沸水内稍煮,加入蛋清,勾一点芡,淋一点香油,放入少许盐调味,最后倒入盛有莼菜的汤碗中即可。 当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船菜摆在前舱的食案上时,很快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韩沐望向琳琅满目的菜肴,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先吃那一道。顾希言却毫不犹豫地夹了一块红煨肉,色如琥珀,晶莹透亮,还散发出浓郁的肉香与酒香,看上去味道绝对错不了。 都说是紧火粥、慢火肉,这道红煨肉果然没让他失望。因为火候把握精准,入口软烂酥香,肥的部分吃起来完全不油腻、几乎入口即化,而瘦的部分一点也不柴,反而特别油润香甜。这道菜让猪肉的香醇发挥到了极致,是沈琼英逢年过节的保留菜色,自小沈琼英做红煨肉,顾希言都能多吃一碗饭。 韩沐思前想后,决定先尝试腐乳炝活虾,掀开碗盖,鲜虾个个晶莹剔透,绍兴酒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取一只活虾放入口中咀嚼,第一反应就是太鲜了,虾肉脆嫩清甜,似乎还带着江水的灵气,再细细品来,清新爽口的酒香渐渐蜕变成一种混合着甜、酸、咸的鲜香,连虾壳都变得很软,每一口都是无上的享受。 韩沐不由感慨道:“这道炝虾真是鲜啊,和油爆虾相比,我倒是更中意这种清爽的做法。” 沈琼英笑道:“新鲜的食材最适合用活炝、白煮、清蒸的方式来烹饪,只需加少许葱姜盐来调味就很好吃了。如果加大量调料油烹,反而会喧宾夺主。” 这一厢沈琼英和韩沐探讨美食说的正热闹,叶芜却把目光投向了那道桂花干贝。这道菜卖相极好,金黄的鸡蛋上点缀着点点碧绿的葱花,形状真的与桂花相仿。夹起一块细细品尝,有鸡肉的嫩滑,有鸡蛋的鲜香,咀嚼起来层次特别丰富,到了最后,干贝的浓香与醇美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是一道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味。 当此之时,春柳碧色,春水碧波,船在河中航行,这浩荡的春景亦随之映入眼帘,岸边有几株桃花开得正好,一阵微风拂过,有几片花瓣随之飘落在盛放桂花干贝的碟子里。淡黄的菜肴配上粉嫩的桃花,越发赏心悦目。 叶芜不由感慨道:“春天还是要多出门逛逛啊,没想到秦淮河一带白天的景致也这么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四美具,二难并,今天的运气好,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我们算是占全了。至于嘉宾和贤主嘛,韩治中这东道策划得好,我们也勉强能算是嘉宾吧。” 叶芜话音刚落,大家都笑了。 面对这样的美景,沈琼英的食欲似乎格外好,用过各样河鲜后,她把目光投向了那道蒌蒿炒香干。 第46章 船菜( 芦蒿炒香干+银鱼蛋…… 芦蒿炒香干是金陵的特色菜, 沈琼英这道菜做的很精细,芦蒿稍老的根茎一概不要,只留顶端一段清爽脆嫩的杆尖儿与香干同炒。芦蒿颜色嫩绿,配上棕色的豆干, 洁白莹润的瓷盘, 看上去非常养眼, 仔细闻一闻, 是春天野外清新的气息。 将芦蒿杆与香干一起送入口中, 芦蒿清脆爽口、芬芳怡人, 而豆干鲜香韧糯、回味无穷, 两者混在一起形成了极为鲜香爽脆的滋味, 实在令人着迷。这道菜让人如临其境般感受到了江南的春天,如茵的嫩草、新涨的春水,和煦的春风, 到处都是一片春意盎然。饱饫肥甘后尝一口清新的芦蒿炒香干, 当真爽口又解腻。 菜吃的差不多了,沈琼英觉得肚子还有些空,便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银鱼炒饭。米粒金黄油润, 配上碧绿的葱花, 晶莹洁白的银鱼, 看上去就很诱人。 舀一勺饭送入口中,浓郁的蛋香、葱香当即占领了口腔,细细品来,除了蛋炒饭的油香之外,还有银鱼极致的鲜。因为船上条件所限,沈琼英没有用隔夜饭来炒,所以口感并不干爽, 甚至还带着微微水气,与常见的蛋炒饭大异其趣。但也正因为如此,炒饭格外入味,里面的银鱼吃起来也格外嫩滑,鲜香适口,这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其他人也很中意这道银鱼炒饭,不知不觉间,中间的饭盆已经快空了。叶芜碗里的银鱼似乎格外多,她不禁笑道:“我今天可真是好运气,一连吃了好多条银鱼呢。” 一旁的韩沐笑了:“这是好兆头,说明叶掌柜最近否极泰来、注定要生意兴隆的。” 顾希言用餐的速度很快,别人还在享用主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喝汤了。春天的莼菜清香无比,入口滑滑的,还有些黏,咀嚼之间特别有趣。火腿丝鲜美香醇,与莼菜相比,口感一清爽、一厚重,两者堪称绝配。 众人把菜饭一扫而空,汤也喝得一点也不剩,才算真正结束了这一餐。韩沐不由感慨道:“沈掌柜不但手艺好,而且食材分量也掌握得刚刚好,一点也不浪费。今天这一桌船菜吃的尽兴,盛宴将散,我竟有些不舍呢。” 明知韩沐这样说有拍马屁之嫌,沈琼英却还是很受用,笑道:“醉仙楼春季推出了一系列新菜,时令河鲜和菜蔬实在不少,韩治中若觉得意犹未尽,便来醉仙楼品尝吧。横竖你是老主顾了,价格肯定有优惠的。” 菜足饭饱之后,众人收拾了食案,叶芜亲手沏了刚下来的天池茶,大家一起饮茗清谈。 叶芜稍稍谈了会儿明月茶坊日后的规划,便给旁边的韩沐使了个眼色,韩沐随即一拍脑袋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那副《昼锦堂》图我今日带来了,就在后舱放着,这可是董其昌的真迹,叶掌柜要不要移步后舱去看看?” 叶芜忙道:“若是真迹,那实在难得,我这就跟你去。” 沈琼英还来不及说话,韩沐与叶芜便一溜烟出去了,偌大的前舱便只剩下沈琼英与顾希言两个人,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 顾希言一向话少,此时垂首慢条斯理地品茶,倒也怡然自得。只是沈琼英很久没有和顾希言同处一室了,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后舱内,韩沐有些担心地问叶芜:“叶掌柜,你这个法子靠谱吗?让他二人独处一室,真的会有进展吗?” 叶芜得意地笑笑:“顾府丞对沈妹妹是何种心思,你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沈妹妹对顾府丞也很有好感,我们这是为他创造机会。顾府丞是聪明人,一定会借机表白的。” 叶芜脸上有两处笑靥,这样笑起来尽显妩媚,韩沐内心一动,犹豫片刻终是鼓起勇气问道:“若他们成了,我是不是也有机会?” 叶芜愣了一下,脸当即红了,低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韩沐的语气非常诚挚:“叶掌柜,我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意吗?” 韩沐此时的神情不似往日那般懒散不羁,倒透着几分难得的认真,叶芜内心一动,迟疑片刻问:“你难道不嫌弃我,我可是......” 韩沐打断叶芜的话,沉声道:“那又不是叶掌柜的错,我怎么可能嫌弃?你为人爽朗、讲义气,办事又麻利,我觉得我们很是投契。更何况,我自己亦有很多缺点,别人都说我是纨绔子弟,你不嫌弃我,我就烧高香了。” 叶芜本就不是扭捏之人,此时便笑了:“兹事体大,容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韩沐天生心态好,见叶芜没有拒绝,便觉得自己大有希望,于是笑道:“我知道,叶掌柜是想继续考验我一段时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前舱内,沈琼英实在忍受不了两人无言静对的气氛,轻咳一声开始找话题。 “顾哥哥,最近衙门事情忙吗,怎么有时间出来游逛?” 顾希言沉声道:“还好,春日难得。” 沈琼英又问:“杨姨最近身体可好?” 顾希言慢条斯理又喝了口茶,淡淡道:“家母身体尚安。” 见到顾希言一直是这幅惜言如金的样子,沈琼英忍不住撇撇嘴,却还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怎么不见杨姨来金陵?” 顾希言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沈琼英一眼,解释道:“我来金陵任职不久,一切刚安顿好,家母现在江阴老家,计划下个月将她老人家接来。” “那太好了,届时我一定去府上问候。” “有劳。” 说完这句话,二人又陷入沉默。这一次,沈琼英是实在找不出话说了,索性学着顾希言的样子,低头开始品茶。这是叶芜现采的明前茶,汤色绿而明亮,嫩叶如银针一般浮在汤中,轻啜一口,香气清鲜,滋味醇和。 天池茶虽然滋味隽永,可是沈琼英刚才喝莼菜汤已经喝饱了,她只喝了两口,便轻咳一声道:“顾哥哥安坐,我也去后舱瞧瞧董其昌的画。” “慢着。”顾希言突然放下手中的茶盏,沉声问:“十一年前,沈家究竟为什么离开金陵去扬州,仅仅是因为生意不顺吗?” 这问题来的实在突然,沈琼英一愣,手中的茶盏亦落在地上,只听得叮当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的手腕上,她眉头微皱,忙拉了拉袖子掩盖住。 顾希言却径直上前,一把拉住沈琼英的手问:“你究竟在怕什么?” 此时沈琼英与顾希言离得极近,他似乎又比少年时高了不少,她得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眉眼。昔日的青涩已经全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成年男子的霸道与老练,他就这么冷冷地俯视着她,带着无形的威压。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松木香气一如从前。 沈琼英只觉心跳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问道:“时过境迁,现在再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沈琼英想要将手抽开,不料觉察到她有逃离的意思,顾希言随即将她的手拽的更紧,不小心碰到她刚才烫伤之处,她忍不住痛呼失声。 顾希言这才发现沈琼英衣袖微露,玉色一般莹润的手腕上,起了一小片红红的水泡。她手腕上还有一道不易觉察的疤痕,顾希言却一眼认出,那时她少时给自己做凤髓汤,不小心烫伤留下的。他愣了一下,便有几分动容,随即放开了手。 顾希言的语气带了几分急迫:“即是疼为什么不早说?” 沈琼英眼圈微红,轻轻摇头:“只是溅了一点茶水,不妨事。” 顾希言却恍若未闻,取出自己随身带的烫伤药,掀开沈琼英的袖子向她手腕抹去。 沈琼英慌道:“我自己来就好。”说着便要从顾希言手中抢过药瓶。 “别动。”顾希言并不给沈琼英得手的机会。他很专注地抹药,那双手指节修长,应该是强有力的,此时动作却异常轻柔,沈琼英觉得手腕处凉凉的很舒服,后来便带了几分痒。 沈琼英只觉得心里涩涩的,问道:“顾哥哥怎么出门还带着烫伤药?”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大概已经习惯了吧。” 那是顾希言少年时养成的习惯。沈琼英厨艺高超,人却有些毛手毛脚,烹饪菜肴时常会被烫伤,顾希言为此一直悬心,便索性随身携带烫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习惯依然未变。 替沈琼英抹完药后,顾希言沉声道:“你不是要去后舱看画吗,去吧。” 沈琼英愣了一下,终是转身离去。 沈琼英刚一来到后舱,却见叶芜早已迎了上来,声音也有些兴奋:“怎么样?” 沈琼英一脸的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 面对沈琼英的木讷,叶芜颇感无奈,只好问道:“你和顾府丞刚才都说了什么?” 金陵小食光 第28节 “我们刚才只是品茶,并没有说什么呀。” 叶芜仔细看沈琼英的脸色,发现她不似作伪,忍不住跌足长叹。 沈琼英离开后,叶芜便和韩沐抱怨:“顾府丞人也不傻啊,可为什么这样难得的独处机会都不好好把握,居然只是对坐品茶,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韩沐笑笑道:“大概是脸皮薄吧。你看我多好,有话就直说,也能拉的下面子表白,这一点可比伯约强多了。” 叶芜笑啐了一口:“说正经的,你得找个时间劝劝顾府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花堪折时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嘛。” “我懂得。”韩沐随口应下来:“这事儿包我身上。” 第47章 酒蒸刀鱼+焦炸鱼骨+刀鱼荠…… 几天后恰巧是顾希言、韩沐休沐的日子。韩沐一直惦记着醉仙楼的新菜, 加之也想找个机会好好劝劝顾希言,便邀请他一起去醉仙楼用午餐。 谁知顾希言很痛快地拒绝了:“目前张侍郎一案的真凶尚无线索,我还是去衙门继续查查卷宗吧,也许会发现什么端倪。” 韩沐大不以为然:“都快要吃午饭了, 伯约去衙门不也要吃饭吗, 我们中午又不喝酒, 只简单点两个菜, 填饱肚子就行, 你放心, 不会耽误公事的。” 韩沐在吃饭这件事上很是执着, 顾希言实在却不过他的盛情, 只好跟着他来到醉仙楼。 因为醉仙楼最近推出了一系列新菜,所以生意异常火爆,熙熙攘攘的人流争相涌入, 看来又恢复了昔日的盛况。顾希言不觉露出欣慰的笑容。 醉仙楼的跑堂认识顾希言、韩沐二人, 忙上前笑迎道:“二位有阵子不见了,快里面请。” 跑堂将顾、韩二人领入西楼一间安静的阁子,笑问道:“二位想要吃点什么?” 韩沐随口问:“你们掌柜的呢?” 跑堂笑道:“掌柜的忙着在后厨做菜, 何大厨也忙得脚不沾地, 最近酒楼生意太好了, 他们实在是只分身乏术,所以不能出来迎接客人,还望二位见谅。” 韩沐有些替顾希言遗憾,面上却丝毫不露:“无妨,店里有新鲜刀鱼没有?” 跑堂一叠声道:“有有有,要不还是韩治中识货呢,现在正是吃刀鱼的季节。给您来一道酒蒸刀鱼?” “好, 另外再来一道焦炸鱼骨,两碗刀鱼荠菜馄饨。一定要沈掌柜亲自做啊。” “好嘞。二位放心。”跑堂答应着去传菜了。 沈琼英正在后厨忙着处理一批新鲜的刀鱼,眼下正是刀鱼赏味之季。清明前的刀鱼浑身骨刺细软,鱼鳞薄如蝉翼,最适合用来清蒸。待到清明后,因为长途洄游和产卵耗尽体力,肉质就会变粗,鱼骨也会变硬,味道自然也大打折扣。而且刀鱼最是娇贵,离水即死,要赶紧整治。 沈琼英听说顾希言、韩沐指名要吃自己做的酒蒸刀鱼,倒也不敢怠慢。她取了四条细长的江刀,从鱼的头部捏住鱼鳃,连鱼肚一起迅速拉出,漂净沥干后,取两条刀鱼撒适量盐腌制,再抹上一层猪油,撒入少许葱花、姜末,间隔放上火腿片和笋片,最后再浇上一大勺金华酒,便可以上锅蒸了。 因为清明前的刀鱼非常嫩,所以只需上笼屉蒸小半炷香的时间即可,迟一分鱼肉就老了。 剩下的两条江刀,沈琼英想用来做刀鱼荠菜馄饨和焦炸鱼骨。刀鱼的刺很细,去骨是极考验刀工的,但这对于沈琼英来说不算难事。她以庖丁解牛之势片下净肉后,将其剁碎再搅成细腻的鱼泥,混入葱末、姜汁和切碎的荠菜、猪肉泥,加少许盐做成馄饨馅,那一厢柳聪、春兰已经将馄饨皮擀好,很快将包成了一个个模样俏式的大馄饨。 将馄饨下入沸腾的鸡骨汤中,中间点几次冷水,待馄饨皮透明浮到水面后,便可以捞出盛碗了。 剔下来的鱼头连着脊椎大骨也不能浪费,沈琼英起锅倒入素油,当油温有六七成热时,将鱼骨下油锅炸制,定型之后捞出,待油温升高时,再下锅炸一遍,刚刚炸好的鱼骨色泽金黄、香气诱人,最适合蘸花椒盐吃。 这几样菜甫一上桌,韩沐眼前当即一亮,蒸好的刀鱼细长、银白,鱼鳞清蒸后变成一层薄薄的鱼油,使得鱼身散发出晶莹的光泽,配上嫩绿的葱花、嫩黄的笋片、深红的火腿,看上去绝非凡品。 韩沐随即对顾希言道:“赶紧先吃酒蒸刀鱼,凉了鱼刺就不好剔除了,味道也会大打折扣。” 不用韩沐嘱咐,顾希言已经夹起一条江刀入口细吮,先吸鱼头,鲜美至极,回味绵长,再抿鱼肉,细腻爽滑,腴而不腻,几乎不用咀嚼便在口中化掉了,那滋味别提有多美妙了。不大一会儿功夫,顾希言已经将鱼肉吃净,只留下了脊椎大骨。 这时韩沐也把自己那条刀鱼吃完了,与其说是吃鱼,不如说是吸来得贴切,金华酒的醇厚与江刀的鲜嫩完美融合,形成了极为清鲜的滋味,让他欲罢不能,不由感慨道:“芼以薑桂椒,未熟香浮鼻。这清明前江刀的滋味果然名不虚传,真是鲜呐。” 韩沐发现刀鱼上的笋片也非常好吃,它默默吸收了鱼肉的鲜、猪油的润和火腿的腴,咀嚼起来爽脆鲜美,回味无穷。 顾希言吃饭速度极快,韩沐还在吃笋片和火腿,他已经在品尝那道炸鱼骨了,酥脆、鲜香,配上麻爽的花椒盐,下酒最适合。 仅仅吃鱼肉当然填不饱肚子,顾希言随即把目光投向那道刀鱼荠菜馄饨。那馄饨个头不小,透过透明的外皮,依稀可以看见里面嫩绿的荠菜和洁白的鱼肉,汤上点缀着碧绿的葱花、嫩黄的蛋皮,闻上去香气袭人。 舀一个馄饨送入口中,浓郁的汤汁随即在舌尖爆开,刀鱼肉细腻、鲜嫩,荠菜清香、淡雅,二者搭配在一起异常鲜爽,而猪肉香腴、丰美,让馅料口感更丰盈,让人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品尝下去。 馄饨汤清鲜橙润,绝无渣滓,同样很好喝,二人吃完了馄饨,又把汤喝光,不由满足地叹了口气。 用完了刀鱼做主角的午餐,韩沐想起叶芜的嘱咐,轻咳一声道:“伯约,你可别嫌我多管闲事。我看你和沈掌柜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如今你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别误会啊,我就是觉得你们现在这样不尴不尬,也挺可惜的。” 两个大男人在一起讨论这样私密的事,韩沐有些不好意思,是硬着头皮才说出这番话。 顾希言沉默片刻道:“其实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顾希言遇事一向沉稳果决,甚少有这样踟蹰犹豫的时候,韩沐不由大为诧异。 顾希言的思绪又回到十一年前。那一年他春闱高中探花,从京中返回金陵后,匆匆见了沈琼英一面,第二天便去扬州拜访坐师去了。 即使金陵距扬州距离很近,走水路一去一来也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加之坐师得知自己的得意门生中了探花十分欣喜,呼朋唤友拉着顾希言痛饮了两天,等到他再次回到金陵已经是七八天后了。 彼时顾希言正春风得意,原想着就势向沈家提亲,金榜提名后紧接着洞房花烛之喜,人生也算是十分圆满,谁知他再次来到沈家,早已人去楼空。 顾希言震惊之余忙向邻舍打听,就住在沈家旁边的柳翰林诧异道:“顾探花竟然不知道吗?沈家贩盐这两年年年亏空,欠下一笔巨款无法偿还,已经将宅院抵出去了。如今举家前往扬州投亲靠友去了。” 顾希言闻言大惊,沈家竟然已经沦落到如此田地,自己之前只顾着读书应考,竟看不出一点端倪。他回想前几日酒后见到沈琼英的情形,果然觉出了不少异样,不由深深懊悔自己的迟钝。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当年的彷徨与追悔仍是那样刻苦铭心,顾希言与韩沐告别之后,且不忙着回应天府衙,信步穿过来宾街市,来到长干里一带。 长干里自春秋时期便已是人烟稠密之地,国朝更是繁盛。这里地势较高,雨花台陈于前,秦淮河卫其后,大江护其西,风景绝佳。 顾 希言算是半个金陵人,对长干里再熟悉不过,春天的长干里极美,垂杨蘸水,烟草铺堤,又是一年好光景。 顾希言却想起少时和沈琼英一起逛长干里大市的情形。 那一年沈琼英才十岁,因为不常出门,眼睛里全是好奇,她拉着顾希言的衣袖好奇地问:“顾哥哥,此处为什么叫长干里呀?长干这两个字好奇怪。” 顾希言比沈琼英年长两岁,近来读书颇有心得,随即解释道:“春秋时越国范蟸在此筑城,屯兵扎营,后人称作越城,别称长干城,这便是长干里的由来了。” “原来是这样呀。”沈琼英看向顾希言满脸佩服:“顾哥哥懂得真多。” 顾希言便有些得意,接着道:“长干里自古便是金陵最繁华的地方。历代文人墨客皆不乏吟咏。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这一首南朝乐府诗,说的就是长干里的景色。” “这说的是船家女的生活吗?真有趣。” “正是。”顾希言笑道:“另外还有一首更有名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说的也是长干里。” “啊,我想起来了。”沈琼英有些兴奋:“这是李太白的诗,我听夫子念过,顾哥哥,这便是青梅竹马的由来吗?” 顾希言颇为自得,拍拍沈琼英的脑袋道:“还算孺子可教。回头我再细细教你。” 彼时他们还太年轻,不懂得青梅竹马的真正含义,如今阅尽千帆,世事却不能尽如人意,真是造化弄人啊。 顾希言正陷入昔日的回忆中,却见一男一女两名孩童拉着手走上前,那男孩怯怯地问:“这位哥哥,你可知道大市怎么走?” 那男孩只有十来岁的年纪,瘦弱青涩一如当年的自己,顾希言内心一动道:“就在前面不远处,我领你们去好了。” 刚刚走了不多几步路,却见应天府推官江文仲匆匆走上前道:“顾府丞,我刚去府上没找到人,原来你在这里。快跟我走,李府尹有急事找你。” 第48章 红烧石首鱼+石首鱼羹+茭白…… 一如顾希言所料, 应天府夙公堂内的气氛十分凝重。 府尹李公弼满面怒容:“我刚刚得到的消息,因杀害张侍郎的真凶至今尚未查明,金陵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林光远已上书朝廷弹劾应天府一众官员玩忽职守。我早就给你们说过,张侍郎一案宜速了结, 可你们倒好, 案子都托了三个多月了尚无进展, 若朝廷怪罪下来, 这责任谁来承担?” 都御史主掌纠察内外百官, 兼掌南北两京科试, 虽然职位并不高, 却代天子巡狩, 有风闻奏事之权,但有弹劾可直达天听,所以上至藩王大臣, 下至州县官吏, 皆不敢触其锋芒。这回林光远出面弹劾应天府一众官员,在金陵官场足以引起一场地震了。 江文仲和韩沐眉头紧皱,不发一言。却见顾希言沉声道:“府尹稍安勿躁, 下官上次说过, 张侍郎一案愿全权负责, 若有司问罪下来,皆是下官的责任,一切无府尹无关。” “你放肆。”李公弼怒斥道:“张侍郎一案不光牵连到你各人,还影响到应天府一众人的仕途。你不过区区一府丞,我才是应天府尹,长官对属下有约束之权。此一案至今真凶未明,你难辞其咎, 我断断容不得你再胡闹了。今后此案你不必插手,便让江推官全权负责吧。” “府尹。”顾希言上前一步,直视李公弼道:“张侍郎一案至今真凶未明,确是下官失职,下官心甘情愿领罚。” 顾希言难得肯服软,李公弼狐疑地看向他,一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见顾希言继续道:“可下官应天府丞之职亦是朝廷钦命,只要一日不免职,下官便需尽一日之责。张侍郎一案既然是下官经手,我定会全力查明真相、告慰死者,这一点请府尹放心。” “你…….”原来他在这里等着呢,李公弼被噎的说不话来,半响方道:“好啊,你竟然不服从长官的调配,我看你乌纱帽是不想要了,你等着被黜落吧。” 李公弼没想到宦海浮沉多年,竟碰到了顾希言这样难啃的硬骨头,偏偏还有首辅李延庆做靠山,自己昔日弹劾顾希言的奏章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这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思前想后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当即去找林御史联名弹劾顾希言渎职。 李公弼巴巴地等了半月之后,朝廷有处分下来,顾希言、韩沐二人因办案不利,罚俸半年,戴罪立功仍负责审理张侍郎一案,限两月内查到真凶,否则诸罪并罚。应天府大小官员罚俸三个月,以示警戒。 对于这样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的处置,李公弼虽不满意却也也无可奈何。更让人悬心的是,朝廷居然让顾希言、韩沐日后全权负责张侍郎一案,这等于直接剥夺了他的处置权,以后便是再想插手也不能了。 三月正是石首鱼大量上市的季节,石首鱼是海鱼,离水即死,很容易腥臭发烂,但因为长途运输价格高昂,即使肉败气臭有人也舍不得丢弃。北京向有“忍臭吃石首”的民谚,倒是与南方人“拼死吃河豚”的谚语相映成趣。 金陵人在这方面比北京人有口福多了,东海捕获的石首鱼一进舱,渔民马上撒上一层碎冰压住,冰镇后的石首鱼可以沿长江北上,到了金陵仍不会变质。 醉仙楼今春便采买了一大批新鲜的石首鱼,供食客品尝后,剩下的沈琼英打算邀请叶芜、春兰、柳聪共享。 石首鱼是味道浓厚的海鱼,不可以清治,最适合红烧。沈琼英将两条石首鱼开肠破肚整治干净后,下油锅煎至两面金黄,加水豆豉一茶杯、酱油一小杯,香醋一小杯,甜酒一碗同煮,再放入适量的葱段和蒜瓣,待汤汁收浓便可以出锅了。 剩下一条稍小的石首鱼,沈琼英打算用来做鱼羹,将石首鱼剔去鱼刺切成小片,春笋洗净切丁,鸡蛋打散备用。起锅烧热后倒入素油,加入葱段和姜末爆香,放入黄鱼片、绍兴酒和少许鸡汤烧沸,撇去浮沫后,加入少许淀粉水勾芡,最后淋上蛋液,撒上葱花和几滴香油即可。 三月也是茭白上市的季节,嫩茎肥大,新鲜柔嫩,肉色洁白,最适合与肉片同炒。 沈琼英将茭白去壳洗净后,切成滚刀块,五花肉亦切成滚刀块,冷水下锅煮开后盛出。起锅加热倒入素油,放入五花肉慢慢煸炒,待到肉色有一点焦黄,有油脂析出来,便可以加入葱姜、黄酒、酱油和适量清水煮炖,肉香当即弥漫了整个后厨。 一旁帮厨的春兰有些急迫地问:“姐姐,我看肉快要熟了,我们现在可以放茭白了吗?” 沈琼英摇摇头笑道:“急什么,还得等一会儿。” 等到汤汁开始便得浓稠,五花肉亦呈琥珀色,沈琼英才慢慢将茭白块放入,慢慢的,茭白亦被染成红褐色,汤汁也快熬干了,沈琼英这才笑道:“好了,可以出锅了。” 这时叶芜正好也到了,前脚迈入醉仙楼的后堂,看到今晚的菜色不由笑道:“沈妹妹说今儿有好东西,原来是石首鱼啊。我可有好几个月没吃到了。” 沈琼英亦笑道:“所谓荻芽抽笋河豚上,楝子开花石首来,春天不吃石首鱼,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我们便好好尝尝鲜,也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又招呼一旁的春兰和柳聪:“你们也坐下一起吃晚饭啊。” 柳聪现在与沈琼英慢慢相熟,也就不再扭捏,张罗着摆好碗筷后,便在下首坐下来,给每个人盛了一大碗碧莹莹的粳米饭,配石首鱼吃正好。 醉仙楼采买的这批石首鱼特别新鲜,鱼肉紧致、细腻,入口鲜美异常,而鱼皮丰腴、油润,滋味异常浓郁。石首鱼果然适合红烧,酱油、豆豉、香醋等酱料非但没有破坏鱼肉本身的鲜,反而用浓厚的汤汁给了鱼肉更丰富多层次的味道,而鱼肉的鲜美也化解了红烧的油腻,可谓是浑然天成的搭配。 石首鱼本来就刺少肉多,吃起来比较容易,不大一会儿功夫,四人便将两条鱼吃的干干净净,剩下的汤汁,柳聪亦一点也不想浪费,全都浇在米饭上,晶莹的稻米染上了褐色的汤汁,变得油润适口、鲜腴异常,每吃一口饭都是无上的享受。 叶芜就着鱼肉吃了半碗饭后,又把目光投向那碗鱼羹。与其貌不扬的红烧石首鱼相比,这碗鱼羹的卖相就好多了,鱼肉洁白,春笋嫩黄,配上碧绿的葱花、晶莹的汤汁,看上去就像一幅美丽的春日画卷。 舀一勺羹送入口中,绵润、清鲜,肠胃别提有多了熨帖了,再细细品来,春笋脆嫩清新,鱼肉嫩滑鲜爽,间以葱香与麻油香,叶芜觉得自己的味蕾被再次唤醒了。如果说红烧石首鱼是以浓郁香醇取胜,那么这道鱼羹便是以清新淡雅取胜,吃完了味道略显厚重的红烧石首鱼,再来一碗清淡的鱼羹,这搭配简直绝了。 春兰虽然亦喜欢吃鱼,却是不折不扣的肉食动物,她格外中意那道茭白烧肉。 经过长时间焖煮,五花肉便得软烂嫩滑,入口是质朴的肉香,还带着些许茭白的清香,非常解馋。可是沈琼英很快便发现,这道菜里最好吃的不是五花肉,而是焖煮过的茭白,一咬会有汁水流出来,清甜,脆嫩,又默默吸收了五花肉的油脂,变得异常润滑,让人简直停不下筷子。 今天的菜虽然做得不多,可是大家都吃得很干净很尽兴。待到春兰和柳聪去后厨收拾碗筷了,叶芜见后堂只剩下自己与沈琼英两个人,便低声道:“沈妹妹,顾府丞和韩治中被罚俸一年,这事你听说了没有?” 沈琼英一愣,忙问道:“我最近忙着醉仙楼的生意,实是没听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芜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听韩治中告诉我的。说是张侍郎一案迟迟查不到真凶,金陵督察院右副都御史林光远和应天府尹李公弼联名弹劾顾府丞和他渎职。朝廷前日降下处罚。还责令他二人两个月内必须查明凶手呢。” 金陵小食光 第29节 沈琼英皱眉道:“可是我听说,张侍郎是死于石灰庵杀法,此法隐蔽不易被觉察,可见凶手极狡猾残忍,想要两个月内找到凶手,这恐怕挺困难吧。” 叶芜喟然长叹:“说来也是我连累了顾府丞和韩治中,他们是当初为了我出头,才导致张侍郎一案迟迟未了结的。若我当时把罪认下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周折了。” “叶姐姐”沈琼英叹息一声道:“这事怪不得你,明明杀害张侍郎的另有其人,你去顶罪岂不是枉死?顾府丞、韩治中身为百姓父母,也不过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只是日后吉凶如何,还真不好说了。” 看着沈琼英脸色沉重,眼圈也红了,叶芜不由后悔自己嘴快告诉了她实情,想了想又劝道:“好在只是罚俸而已,算不得多重的处罚。顾府丞任职地方多年,有丰富的办案经验,要在两个月内侦破此案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也许我们该对他们多一点信心。” 沈琼英默然无言,良久之后方道:“叶姐姐,是我连累了顾府丞,他大概是太想帮我了。” 叶芜觉得沈琼英这话实在莫名其妙,刚想要出言反驳,却见醉仙楼一名伙计匆匆走了进来,语气十分急迫:“掌柜的,快随我出去,我在聚宝门附近又看到那个人了。” 第49章 门冬粥+牛首豆腐干+五香大…… 叶芜随即道:“你说清楚一点, 到底是什么人?” 那伙计喘息犹未平,停了一下匆匆道:“就是上回给少爷送信报平安那个人,掌柜的跟我来就知道了。” 伙计话音刚落,沈琼英便急急跑了出去。他二人朝着聚宝门方向狂奔, 门内门外都找遍了, 那人却了无踪迹。 正当沈琼英准备承受再一次的失望时, 传来伙计惊喜地向前一指道:“掌柜的, 就是他。” 沈琼英顺着伙计指向之处看过去, 南面不远处有一名年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 面皮白净, 身材高大, 鼻子上长了几点雀斑,看上去很是斯文,与伙计上次描述的正好一致。 那中年男子正立在一摊子前买跌打膏药, 沈琼英当下顾不得许多, 急忙上前拉住他道:“阁下请借一步说话。” 大庭广众之下这位青年女子竟然与自己拉拉扯扯,中年男子非常窘迫,抽开手皱眉道:“这位小姐, 你我素不相识, 有何事见教?” 沈琼英深吸一口气, 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阁下是不是受人所托,每年春秋两季给醉仙楼送信报平安?” 中年男子脸色当即变了,竟是要夺路而逃,幸亏醉仙楼的伙计为人机敏,一把抓住了他。 沈琼英见那中年男子面色惊惶,放缓了声音道:“阁下勿慌,我只是想知道让你送信那人现在是否安好, 我们回醉仙楼细谈吧。” 伙计半哄半拽地将那人拉到醉仙楼后堂,叶芜放心不下,也没有回去。 沈琼英让不相干的人退下,后堂里便只剩下叶芜、沈琼英与那中年男子三个人。 叶芜给中年男子沏了盏清茶,向沈琼英使了个眼色,沈琼英沉声道:“我是托你送信那人的同胞姐姐。” 中年男子一愣,看向沈琼英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感慨,不过还是不发一言。 沈琼英的声音十分诚恳:“我就是想知道,我弟弟现在究竟在那里,他过得怎么样,他离开家已经快三年了,我很是挂念。” 中年男子轻咳一声道:“实在抱歉,我和令弟并不熟,也不大清楚他的现状。” 沈琼英随即问道:“那益儿为何要托你送信呢,他现在的住处你总该知道吧?” 中年男子眼神躲闪:“抱歉,这书信也是令弟托人转交给我的,我并不知道他眼下的住址。” 叶芜凝视中年男子片刻,忽然从衣袖中拿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笑对他道:“不用急,你再好好想一想。” 中年男子目光微动,正在犹豫,却见叶芜冷声道:“阁下最好想清楚一点,若能告诉我们益儿的住处,不但有银子拿,回头我们也不会告诉他是你说的,若是依旧固执己见,那我们就直接见官吧,横竖益儿已经失踪快三年了,我们也早该报官了。” 叶芜这么说只是想吓吓他,那中年男子果然不经吓,面色一变急急道:“别别,我告诉你沈小弟的住址,不过你千万别和他说是我告诉你的。我们当初约定好的要瞒住他姐姐,若别他知道我不守信,这朋友便没得做了。” “我知道。你眼下告诉我也是为他好。”沈琼英忙道:“你快说吧。” 中年男子迟疑片刻,终是心一横道:“令弟现在江浦县北大街一带居住,我和他算是邻居。因我在金陵有亲戚,每年都要回去探亲,所以他便托我送信给沈掌柜报平安。” “那么。”沈琼英随即问:“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靠什么谋生?” 中年男子笑笑道:“令弟是聪明人,现在江浦做药材生意,养活自己总不成问题。” 沈琼英总算松了口气,中年男子见话说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道:“二位小姐若无别的话问,那我就先告辞了。只是这银子……” 叶芜看向中年男子笑道:“阁下放心,你不是和益儿是邻居吗,若提供的消息属实,这银子自然会一分不少给你,但你要敢蒙骗我们,那就别怪我们去报官了。” 中年男子苦笑道:“姑奶奶是厉害人,纵使借我个胆子也不敢骗你,你派人去江浦县打听便是。这银子给不给悉听尊便吧,我家中有事先告辞了。” 中年男子逃也似的离去了,叶芜沉声道:“我看那人倒还老实,也许益儿真的在江浦。” 沈琼英的语气有些激动:“我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不管是真是假,我总要过去亲眼看看才放心。” “你别急。”叶芜劝道:“眼下天色已晚,你且早点就寝,明日一早再去江浦也不迟,横竖两地离得也近,两天的时间也够打个来回了。我先回明月茶坊,明早陪你一起去。” “不必了。”沈琼英努力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叶姐姐明月茶坊的生意也刚刚走上正轨,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找奶妈张嬷嬷陪我一起去,他儿子许含山如今在应天府衙当差,查找人口户丁最在行,有他二人相陪,此行还稳妥些。” 叶芜沉吟片刻道:“那也好,你一定要沉得住气,无论此行有没有找到益儿,一定要早点回来。大不了我们一起找,他一个大活人总会有下落的。” 沈琼英忙答应了,叶芜又嘱咐了她许多话方才回去。沈琼英又去了张嬷嬷家一趟,约好了明日卯正出发,回到醉仙楼时已是亥时三刻了。 虽然忙碌了一天很是疲惫,可沈琼英心里有事,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朦胧间听到外间更夫敲锣报时,当当当响了三下,原来已是三更了。她被这锣声惊醒,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忽听得窗外滴滴嗒嗒地响了起来,这年春天的第一场雨终于来临。 雨下得渐渐紧了,落在柳枝竹叶上沙沙作响,屋内也加重了一重凉意,沈琼英觉得手脚冰凉,只好又重新回到被子里,她迷迷糊糊地听了半夜的雨,直到五更天才稍微打了个盹儿,却见春兰急急走过来道:“姐姐,该起身了,今天得早点出发去江浦呢。” 又失声道:“呀,姐姐怎么眼睛红红的,像是熬了夜一般。” 沈琼英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沉声道:“无事,我们赶紧吃饭,别误了出发的时辰。” 柳聪已经在后堂把早饭摆好了,有门冬粥、牛首豆腐干、五香大头菜,还有一小碟烤鸭。 柳聪看沈琼英脸色不大好,柔声劝道:“我看姐姐今日肺火重,有些咳嗦,这门冬粥有养阴生津、润肺降燥之效,姐姐多喝一些。” 沈琼英笑道:“柳妹妹有心了。” 门冬粥是一道药膳,将粳米、薏仁加清水煮熟后,加入生麦门冬、生地黄和姜汁,一同熬成稀粥便成。 沈琼英先喝了口门冬粥,软烂适口、米香四溢,还带着丝丝辛辣和隐隐的药味,喝下去觉得肠胃很舒服,额头也微微冒汗,她觉得手脚也没那么冰凉了。 金陵特产五香大头菜最适合配稀粥。大头菜又称辣疙瘩,金陵、宿迁一带的大头菜个头圆润、根细无筋,辛辣味浓,质地脆嫩,最适合用来腌制。将晒干的大头菜与精盐混在一起,加入花椒、胡椒、八角、桂皮、茴香磨成的五香粉,拌匀后装入坛内腌制,七天后即可盛出食用,柳聪在五香大头菜上滴了点香醋,味道更佳爽口。 五香大头菜鲜黄透亮,香味袭人,入口特别爽脆清甜,鲜咸酸辣五味俱全,咀嚼起来绝无渣滓,沈琼英一夜没睡好本来没什么胃口,倒是这清素的小菜让她的食欲又恢复了不少,她就着这道菜匆匆喝了多半碗粥,身子也暖了过来。 牛首豆腐干亦是金陵牛首山的特产,原是山中寺庙的和尚发明的,柳聪最喜欢吃了。将晾晒好的豆腐干用温水洗净入锅卤煮,放入适量的盐、花椒、大料、桂皮调味,让调料充分浸润豆腐干后便可出锅。牛首山的豆干因为晾晒时间较长,所以质地偏硬,切成丝后放入葱花、香醋,是一道非常清爽的凉菜。醇厚的豆香与花椒大料的香味充分融合,越嚼越有滋味,再配上开胃的香醋和葱花,有一种简单又家常的美味。不知不觉间,柳聪便就着粥吃了半碟豆腐干。 春兰是坚定不移的肉食爱好者,当然最中意那道烤鸭了。这是她特地从西水门那家烤鸭店买来的,那家店生意特别红火,每天一大早便大排长龙,不早点去根本买不到。 金陵烤鸭一向重卤,这家店做烤鸭,提前要在鸭腔内灌水,在鸭皮上涂抹蜜、花椒盐烤制,等于是外烤内煮,一旦鸭肉熟了,腔内的汁水也就鲜透了。赶紧撤热将酒酿、糖、醋、蜜、酱油、盐调成的卤水倒入汤汁中,将鸭子斩成块配蘸卤汁吃,别提有多美味了。 用这种方法做得烤鸭,外皮油润光亮,入口特别香脆,鸭肉格外细嫩,吃起来肥而不腻,再沾上酸酸甜甜、酒香浓郁的卤汁,不但化解了鸭肉的腥燥油腻,还使得肉质格外嫩滑鲜爽,让人越发欲罢不能。 因为要早早出发,所以四人吃饭的速度都很快,也不过才一炷香的时间,便都放下了筷子。沈琼英嘱咐春兰、柳聪看好店,拿了伞匆匆出门,却见张嬷嬷与许含山已经在门口等待一会儿了。 张嬷嬷也是看着沈均益从小长大的老人了,此时也非常激动,喃喃道:“老天保佑,我们终于可以见到少爷了。” 第50章 油煎肉三角+五白糕 沈琼英也非常感慨:“是啊, 我们有快三年没见了吧,真想早点见到他。” 沈琼英上车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道:“张嬷嬷, 许哥哥, 你们稍等我一下, 我很快便回来。” 也就一会儿功夫, 沈琼英抱着一个大包袱匆匆上了马车, 见张嬷嬷诧异, 笑着解释道:“这里面有西水门烤鸭店的鸭子, 有我亲手做的五白糕和油煎肉三角, 都是益儿从小最喜欢吃的食物。” 张嬷嬷看向沈琼英的目光愈发慈和,柔声道:“难为你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尽管雨天路滑, 但许含山驾车技术娴熟, 紧赶慢赶终于在傍晚来到江浦县城,县城本就不大,照着中年男子所说的地址,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沈均益位于北大街的宅子, 只是许含山上前敲了半天门, 也不见有人出来。 沈琼英只觉得心里发沉,却见从相邻的院子里走出一位鬓发皆白的老翁,上前好奇问道:“列位可是要找沈家小哥儿?” “正是。”许含山忙问道:“他可是有事出门了,老伯可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翁好奇问道:“列位和沈小哥儿是什么关系?” 许含山指着沈琼英笑道:“这位是沈小哥的姐姐,姐弟俩好久没见了,今日顺路来探望。” 老翁笑道:“原来是沈小哥儿的亲戚呀,失敬失敬。他去临县买药材了, 总得戌时才能回来,列位来我家等一会儿吧。” 沈琼英一行人松了口气,便去老翁家里坐了一会儿,那位老翁十分好客,亲自沏了龙井茶来款待,又称赞沈均益道:“那是个老实本分的好孩子,邻里间从未红过脸,也没见他惹过事,我还纳闷他年纪轻轻怎么一人住在这里,还给他提过亲呢,只是他脸皮薄拒绝了。说来也是古怪,他和我见到其他的年轻人不同,除了每日按时去药铺做生意,便是一个人闷在家中,倒是耐得住寂寞。除了三个多月前去了趟金陵,我都没见他出过远门。” 沈琼英内心一动,这倒与叶芜之前说在金陵见到沈均益的话对上了,随口问道:“老伯可知道益儿去金陵做什么?” 老翁诧异道:“沈小哥和我说他是金陵探亲,怎么他没去拜访你们吗?” 沈琼英愣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老翁的儿子匆匆走过来道:“爹爹,我刚在门口看见沈小哥儿回来了。” 沈琼英忙起身道:“老伯失陪了。” 她急忙跑到门口,却见沈均益刚好从马车上走下来。两年多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看上去也比之前沉稳了许多,她再也按奈不住,冲上前一把拉住沈均益,声音已是带了哽咽:“益儿,你当初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离家了,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沈均益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姐姐,当下愣在那里,过了好久唤了声:“阿姐。” 沈均益的声音也有些发颤,张嬷嬷见姐弟俩这样子,悄悄掏出帕子拭掉眼角的泪,劝道:“好了好了,如今总算是团聚了,我们别站在门口了,还是进去谈吧。” 沈均益愣了一下道:“阿姐,张嬷嬷还有许哥哥,你们里面请吧。” 沈均益的住处不出意料相当简陋,小小的一进院落,一明一暗两间房子,一间用来堆放药材,一间便用来日常起居,木质的桌椅已经开始掉漆,此外便是一张床榻,青纱帐子,被褥也相当朴素。 沈琼英目光一直在小弟身上打转,进门后也顾不得坐下,问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看你又瘦了不少,有没有好好吃饭?刚刚三月份,你这衣服也太单薄,这屋子也太潮湿了,住得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 沈均益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面对姐姐一迭声的问询,便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道:“阿姐,我都这么大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你就别担心了。阿姐又是怎么知道我住了这里的?” 提到这个沈琼英便有些生气,沉下脸来问道:“我还想问你呢,当初问什么要离家出走,你知道这两年我有多担心吗?” 沈均益躲避着姐姐探寻的目光,小声道:“我长大了,不想永远在阿姐的庇护下过日子,想自己出来闯一闯嘛。” “那你也不能就这样从我眼前消失啊,你好歹告诉我一声你住在那里,你究竟在躲什么?” 见沈均益只是沉默,许含山在一旁缓和气氛道:“好了好了,如今见到面就好。对了,小姐不是给少爷带了吃的来,正好我们也没吃晚饭,先坐下来填饱肚子吧。” 张嬷嬷也劝道:“正是,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也不迟。” 沈琼英只好忍下满腹疑问,从包裹里拿出点心道:“好吧我们先吃饭。”又问小弟:“你吃饭了没有?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烤鸭、油煎肉三角和五白糕,你家里有米吗?我再去熬一点粥。” 沈均益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阿姐,我不怎么在家里做饭,所以家中无米。” “我就知道……”沈琼英刚要抱怨,却见张嬷嬷向她使了个眼色,只得悻悻地住了口。 张嬷嬷笑道:“我去邻家借点儿米回来熬粥吧。” 因为菜和点心都是现成的,所以晚餐很快就做好了。油煎肉三角表皮金灿灿的,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和韭菜香,沈均益很久没吃到这样点心了,不由眼前一亮。 抓起一个肉三角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汁水当即在舌尖漾开,春天的韭菜果然鲜爽异常,入口辛辣鲜香,配上腴美的猪肉,爽脆的虾仁,别提有多解馋了。肉三角的外皮炸得很酥脆,即使冷掉了也好吃。沈均益一连吃了好几个肉三角,露出笑容道:“好久不见,阿姐的厨艺更胜当年啊。” 西水门的烤鸭也是沈均益这两年一直怀念的美味,鸭皮油润酥脆,鸭肉细腻多汁,配上酸酸甜甜的卤汁,解腻又爽口,这一碟鸭子很快被他吃了一大半。 五白糕原是宫廷细点,后来渐渐在民间流传。白扁豆、白山药、白茯苓、白莲子、白菊花洗净晾干后打磨成五白糕粉,用筛子反复筛几遍,筛去颗粒物后留取细粉,混入糯米粉加水均匀搅拌,掺入适量白糖,揉成面团后再切成小段,放入模具中定型成月饼状,再放入笼屉中大火蒸制半个时辰即可。 蒸好的五白糕颜色莹白透亮,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沈均益吃完粥菜后,虽然已经饱了,却还是抵挡不住这香味的诱惑,还是拿起一块糕品尝。 金陵小食光 第30节 沈琼英做的甜点一大特色是糖放得刚刚好。这道五白糕入口清甜不腻,细滑香糯,隐隐有豆香和菊花香,还有山药的绵润和莲子的清香,即使多吃一点也不会给肠胃增加负担。 一块五白糕下肚后,沈均益发出满足的喟叹:“果然还是阿姐做得点心最好吃。” 沈琼英见小弟这样子,既心疼又好笑,忍不住斥道:“即是如此,你干嘛还离家出走,今晚赶紧收拾收拾,明天一早便随我回金陵吧。” 沈均益当即拒绝:“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沈琼英忍不住问道。 沈均益便有些烦躁:“我不是说过了嘛,我不想在阿姐的庇护下过日子了。我在江浦挺好的,药材生意也颇赚钱,养活自己没有问题。” 沈琼英见小弟还是这么固执,便有些恼怒:“你还记不记得娘临终前是怎么嘱咐我们的,沈家如今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一定要相互扶持着过日子。你想自己做生意,我并不反对。回金陵去做生意不行吗,非得要孤身一人在江浦,你是不是有意躲着我?” 沈均益眼圈微红:“我有我的苦衷,姐姐就别问了。” 一旁的许含山赶紧打圆场:“反正今天知道少爷的住处了,小姐应该可以放心了。至于回不回金陵,我们再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沈琼英自然是最了解这个弟弟的,以他的性子,若不是另有缘故,绝对不会两年多都躲着不见自己,他这番举动实在反常,于是不顾许含山的劝说径直问道:“益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沈均益眼神躲闪,忙道:“没有,阿姐想到那里去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实话。”沈琼英急道:“那我问你,你三个月前去金陵做什么了?” 沈均益愣了下道:“去见一个朋友,向他打听最近药材的行情。” “好好。”沈琼英冷声道:“你就一直瞒着我吧。横竖我今天找到你了,你一天不告诉我实话,我便一天不回金陵。” 气氛变得僵持,张嬷嬷忍不住在一旁劝道:“少爷,老身也是看着您长大的,夫人临去世时,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少爷。所以您也别怪我老婆子啰嗦,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敞开来说的。你若是有难处,大家一起商量着解决,也比你一直闷在心里强不是?” 许含山也在一旁劝道:“是啊,少爷对我们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呢,您看把小姐急的,还是赶紧告诉我们吧。” 沈均益长叹一声,语气也带了几分怅然与凄惶:“有些事情,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倒不如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世间本就是难得糊涂啊。” 沈均益当初离家出走前一夜也是说了这话,沈琼英内心一动道:“益儿,你到底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第51章 凶手 沈均益沉吟良久, 一开口便石破天惊:“阿姐,当年爹爹是被人推下水里去的。” 尽管沈琼英心中早有预感,听到此话亦是倏然变色,张嬷嬷、许含山更是惊讶地站了起来。 许含山的声音有些发颤:“少爷,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当年老爷随友人游瘦西湖, 是不慎落水, 才导致后来病亡的。” 沈均益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怨恨:“并非如此,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你们还记得爹爹的故交陈世伯吗?” “我自然记得。”沈琼英随即道:“就是他当年邀请爹爹游瘦西湖的, 偏巧那天出了事。我心中存疑, 事后也曾和舅舅一起打听他的下落, 得知不久后他便因贩卖私盐之罪被抓捕, 最后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沈均益冷笑道:“他们以为人死了就可以掩盖一切,殊不知做了亏心事总要留下蛛丝马迹的。我在金陵、扬州两地交友甚广,机缘巧合之下, 竟碰上了陈景然独子陈伯年。陈家自陈景然亡故后, 其妻不就后亦病亡,便只剩下陈伯年一人了。我觉得爹爹死因不明,便有意与他交好, 想要探知当年的真相。他一开始戒备心很强, 但后来看到我的诚意, 也就渐渐解了心防。” 沈均益的目光渐渐变得空茫:“有一次他多喝了酒,忽然一个劲儿说对不住我,我问他为什么,他竟抱着我痛哭。说出了一个让我心惊的事实:当年就是他父亲与下人一起将爹爹推入湖中的。他们家为此一直很内疚。后来陈景然死在流放的路上,他母亲亦随之病亡,他觉得这是报应,也觉得与我同病相怜, 时至今日便没法再隐藏下去了。” 沈琼英内心涌起阵阵波澜,当年的种种谜团正在慢慢变得清晰,她忙问道:“这么说,陈伯年就是爹爹被害的关键证人,他如今在何处?” 沈均益叹息一声道:“陈伯年告诉我这个事实后不久,便得了急症亡故了,此事细思极恐。也正因如此,我不想再牵连到任何人,才决意离开阿姐,独自探寻当年爹爹被害的真相。” 沈琼英内心百感交集,声音也有些颤抖:“陈景然与爹爹一向交好,他不会会无缘无故杀害爹爹。陈伯年有没有告诉你,是谁指使陈景然将爹爹推下湖中?” 沈均益的话再次让全场人震惊:“就是张侍郎!这是陈伯年亲口告诉我的,绝不会有假。在任刑部侍郎之前,张允中曾任两淮都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此人一向好色贪婪,爹爹定是抓住了他什么把柄,他才要假托陈景然之手,置爹爹于死地。” 沈琼英想起沈均益贩卖私盐一事,不由陷入沉思。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许含山突然开口道:“张侍郎前几个月暴亡于街头,凶手至今尚未查明。可见恶人终究是要遭报应的。” 张嬷嬷亦忍不住掉下泪来:“老身万万没想到,老爷竟是被人陷害身亡的。好在苍天有眼,张侍郎最后也为人所害。估计凶手是他的仇家吧。” 沈琼英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一把拉住小弟的手,颤声问道:“你可知道,杀害张侍郎的人是谁?” 沈均益面上带了恨意,冷笑一声道:“我只知道张允中作恶多端,必须去死。如果上天不开眼,如果上位者无法主持公道,那就让我们这些受害者去以命搏命吧。” 许含山在衙门当差多年,出于职业敏感性,此时已经看出了些端倪,他的目光一直在沈均益身上徘徊,欲言又止。 沈琼英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手脚亦渐渐变得冰凉,她突然提高了声音问道:“到底是谁杀了张侍郎,回答我的问题。” 沈琼英对弟弟一向宠爱,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旁的张嬷嬷不知就里,忙劝道:“小姐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啊,别吓到了少爷。” 沈均益躲避着姐姐的目光,一直到避无可避,索性心一横道:“阿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是谁了吧。还要我亲口承认吗?当初我离开醉仙楼慌说要去淮南谋事,便是已经知道了爹爹的死因,打算为他老人家报仇的。我在江浦呆了两年多,就是在谋划此事。不肯告阿姐住址,原是不想牵连你,这个家我一个人生活在仇恨里就够了。你为什么非要追根究底呢?” 沈琼英此时惊怒交加,脚下一软,竟是要倒在地上,幸亏许含山在一旁扶住。一旁的张嬷嬷也是又惊又痛,低声斥道:“少爷,你糊涂啊。张侍郎是该死,可你是沈家的根苗,干嘛为了一个恶人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沈均益冷声道:“嬷嬷不必再说了,我杀害张允中并非一时冲动,父亲无辜惨死,我身为人子不能手刃仇敌,有何面目立身天地之间?用我自己的命来换张允中的命,也算值了。” 沈琼英身子发颤,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哽咽道:“身为人子,我也知道爹爹死得蹊跷。这些年来一直在探寻真相,心中伤痛不亚于你。可你有没有想到,爹爹曾为金陵最有名盐商,其身后牵连甚广,张侍郎为什么要杀害爹爹,他背后还有什么人?除恶务尽,你这么做难道不会打草惊蛇?你要做孝子,可《孝经》上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孝之始也。你眼下却让自己处于危境,这就是你的孝道?若是爹爹尚在人世,他会同意你这么做吗?” 沈均益为人倔强,一开始尚不以为然,到后来便有些动容,眼圈也慢慢红了,语带哽咽道:“阿姐,蝼蚁尚且贪生,我也不愿平白去冒险,这不是实在是被逼无奈嘛。” 沈琼英急道:“那你该和我商量啊,我们可以想个更周全的法子。又何必去挺身走险?” 此时许含山忽然开口道:“小姐别急。我在衙门办差多年,也懂一些刑律。按律祖父母、父母为人所杀,而子孙擅杀行凶人者,只需杖六十。少爷为老爷报仇杀死张侍郎,正好符合这一律条,即便有罪也是轻罚。” 沈琼英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嬷嬷便在一旁合掌道:“阿弥陀佛,老天开眼,看来少爷不用为张侍郎那老匹夫搭上性命了。” 沈琼英愁眉未解,抽出帕子拭掉眼泪,叹息一声道:“可证明爹爹为张侍郎所害谈何容易,陈景然、陈伯年如今已不在人世,我们人证物证都没有,又有谁会相信我们的话呢?” 许含山内心一动,问道:“少爷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怎样害死张侍郎的?” 沈均益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两年前我从金陵搬到江浦,便一直在谋划此事,做药材生意不过是聊以谋生而已。张允中当时远在京城,我也曾去过京城几次,可那里戒备森严,一直寻不到机会下手。后来等到他致仕回金陵,我终于下定决心行动了。” “我在金陵找了一家旅店住下来。坊间人多口杂,我很快打听到张允中是醉仙楼的常客,有时会喝得酩酊大醉再回府,便想着在他回府的路上动手。毕竟我从小在金陵长大,从醉仙楼到张府这条路我很熟。” “于是我重金收买了街头的一名乞儿,让他打扮齐整每日去醉仙楼用餐,以便打探张允中的消息,得知张允中每次回府,都会有马车提前去接的,我孤身一人实在不好下手,只好继续等待机会。直到三个多月前,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那乞儿告诉我说,张允中今晚又在醉仙楼喝酒,且家中并无马车在附近等待,我便知道我下手的时机到了。” “从醉仙楼到张府这条路线。我早就踩好了点,那晚便提前在三山街旁边一条隐蔽的巷子里等待。等到戌时三刻,张允中正好路过这条巷子,他喝了酒脚步踉跄,我趁机将他一把抱住,用帕子塞住他的嘴,先把早就准备好的生石灰投到水缸里,再扯住张允中的头发将其摁在水缸中,他一开始还拼命挣扎,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慢慢不动了,用这个法子杀人果然利落。” 沈均益声音淡淡的,似乎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事后我将那老匹夫的尸体推到在一旁,伪装成自然死亡的模样。然后为了掩人耳目,将水缸里的水连同石灰一起倒入旁边的一口井里。这条巷子平日人就不多,晚间更是冷僻,万幸没人瞧见,我就赶紧离开了。” “对了。”沈均益忽然想起一事道:“在杀害张允中的前一天,我去买生石灰,正好在长干里碰上叶掌柜,她已经看到我了,我只好主动走上前打招呼。她非要拉着我去见你,被我找了个借口推开了。” 这便与叶芜当初的话对上了,沈琼英内心一动,又问道:“用生石灰杀人的法子,是谁告诉你的?” 沈均益愣了一下,低下头道:“我每个月都要去金陵采买药材。成贤街有一家我熟悉的药材铺子,里面的老板是老熟人了。有一次喝酒闲聊起来,他说他老家当年出了件稀罕事,有一位老汉在家中暴亡,仵作上门检验尸体也查不出什么异常,便断定他是得了急症所致。后来老汉的妻子觉得丈夫死得实在蹊跷,拦下县老爷的轿子递上状纸喊冤,县老爷一则见她可怜,二则也觉得老汉死得离奇。便用重金聘来邻县的一位屡破疑案的仵作来复验尸体,那位仵作果然经验丰富,验了头骨之后便断定老汉死于石灰罨杀人法,此法杀人尸体脸色微显黄白,与病死无异。此案便真相大白,原来是仇家趁老汉单独在家时将他杀害。受这个伙计的启发,我便也用此法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张允中。” 沈琼英眉头微皱,随即问道:“成贤街那位药铺老板叫什么名字?” “李有德。”沈均益不解问道:“阿姐问这做什么?” 沈琼英的面色越发沉重,一旁的许含山开言道:“前因后果我们都清楚了,少爷眼下确实不适合回金陵,且在这里避避风头吧。等我们找了张侍郎谋害老爷的证据,再......” 沈均益打断许含山的话,决然道:“你们不用管我,赶紧回去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断不会牵连你们的。” 张嬷嬷叹了口气道:“傻孩子,都是一家人,又说什么见外的话,你在这里放宽心,一旦我们找到证据,就接你回去。” 想到刚刚与小弟见面又要分离,沈琼英眼圈又红了:“益儿,你杀死张侍郎是为爹爹报仇,这件事情我绝对要与你一起承担,你信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 沈琼英含泪向许含山道了个万福,慌得一旁的张嬷嬷忙扶着她:“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岂不是要折杀我们母子俩了?” 沈琼英坚持行完了礼,沉声道:“益儿为父报仇杀了人,虽然孝心可悯,可毕竟违反了律条。许哥哥现在衙门当差,还要让你包庇他,我们姐弟俩真是惭愧无地。” 许含山忙拱手道:“小姐这么说就见外了,为父报仇是义举,少爷纵有不是,按律也只是杖责。再说老爷夫人当年对我许家恩重如山,我若此时有外心,成了什么人了。小姐放心,此事在我们找到证据之前,我一定会拦在肚子里。” 沈琼英十分感激:“多谢许哥哥。”又问张嬷嬷:“嬷嬷可还记得,当初我们离开金陵去扬州,爹爹随身携带着好些书信,后来这些书信我怎么都找不到了?” 第52章 火腿冬瓜汤+韭爆虾+黄瓜拌…… 张嬷嬷叹息一声道:“小姐有所不知, 老爷来扬州后心境颓唐。说那些书信不是什么好东西,留下来徒乱人心,后来索性一把火烧掉了。” 沈琼英眉头紧皱,如此一来, 想要查找当年的证据就更难了。 沈琼英一行人是第二天傍晚才回到金陵的。告别张嬷嬷、许含山后, 沈琼英顾不得回醉仙楼, 先去了位于成贤街的那家药铺。 沈琼英向药铺里的伙计打听:“这位小哥儿, 你们李老板在吗?” 伙计看向沈琼英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东家这段时间出门去扬州了, 小姐找他可有什么事?” 沈琼英沉吟片刻道:“也无甚大事, 向他打听一个人, 阁下可知李老板何时候能来?” 伙计笑笑道:“那可说不准, 我们东家在扬州、北京各地皆有产业,喜欢到处云游,少则三两个月, 多则半年吧。” 沈琼英十分失望, 正欲离开,走到门口又折返问道:“敢问李老板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大概三个多月前吧。”伙计随口道:“眼下八成沿运河北上去京城了。小姐还是过一段日子再来吧。” 这等于是下了逐客令,沈琼英只好离开, 回到醉仙楼天已黑透了。 春兰、柳聪巴巴地等着沈琼英回来吃晚饭, 见她来了, 春兰忙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伞,问道:“姐姐可算回来了,外头还在下雨吗?可见到少爷了?” 柳聪见沈琼英脸色不好,忙向春兰使了个眼色,问道:“姐姐饿了吧,灶上炖着火腿冬瓜汤,我再去做道韭爆虾和黄瓜拌海蜇, 配米饭吃可好?” 沈琼英觉得非常疲惫,头也隐隐作痛,强撑着道:“也好。我先躺一会儿,等饭好了你们再叫我。” 说着便一径走到寝室,连衣服也顾不上脱,一头倒在榻上。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肆意让眼泪涌了出来。造化弄人,自己成年后家境一落千丈,父母亦相继离世,历尽艰难才走到今天,偏偏小弟又出了事,难道这一生,注定要活在阴暗之中吗?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得累了,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依稀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沈家位于南台巷的老宅。同样是破败不堪的院落、长满杂草的后园、灰尘密布的馆阁。 这一次,沈琼英恍惚记得自己做了脂油糕要给沈均益送去。后园诚义斋是他自小读书的地方。推开布满灰尘的房门,沈琼英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她开始喊小弟的名字,四周没有人回应她,半响方听到身后有人说话,她回头一看,竟是父亲、母亲拉着小弟一起走上前来,他们面带笑容,似是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开心的事。 沈琼英高兴极了,迎上前道:“爹娘、小弟,你们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 谁知父亲、母亲和小弟好像没见到她这个人一般,径自说说笑笑向前去了,沈琼英赶忙追上去,那里还得看见他们的影子?偌大的后园内,便只剩下沈琼英一个人,夜渐渐深了,月色倒很明朗,照得满地重重树影摇曳,甚是凄凉寂静。 沈琼英受不了这样凄清的气氛,想要离开后园,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一时心慌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惊得汗如雨下。 “姐姐快醒醒,你怎么被子都没盖就睡着了?”春兰走上前来将沈琼英推醒,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噩梦。 心犹在狂跳,浑身已被汗湿透,回想刚才的梦境,沈琼英只是愣愣的,却见春兰道:“姐姐,饭已经做好了。快去用餐吧。” 沈琼英此时没什么胃口,摇摇头道:“我不吃了,跑了一天有些累,先睡下了。” “那怎么行?”春兰脱口道:“累了一天才要好好吃饭啊。空着肚子睡觉对胃不好,这不是姐姐平日对我说的吗?” 面对天真无邪的春兰,沈琼英稍稍展颜:“好吧,那我就少吃一点好了。” “这才对嘛。”春兰笑道:“姐姐是不是没找到少爷,不要紧,他一个大活人丢不了的,我们发动亲戚朋友一起去找,一定能找到的。” 沈琼英却怔怔的,半响沉声道:“找到益儿了,不过他实在不愿意回来,也只得随他了。” 金陵小食光 第31节 “那为什么?”春兰还想再问,看着沈琼英越来越黯淡的脸色,便住了口。 沈琼英与春兰来到后堂,柳聪已经把晚饭摆好了。火腿冬瓜汤是用金华火腿切丁,与鸭胸肉、冬瓜块一起炖煮多时而成的,卖相极好。冬瓜块晶莹透亮,仿佛软玉一般飘在汤中,火腿颜色深红,与鸭肉一起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点缀以碧绿的葱花,看上去就非常美味。 春兰先舀了汤来喝,火腿的咸香与冬瓜的清甜相互烘托,令汤水清鲜醇厚,滋味悠长。这样鲜美的汤最适合用来泡饭了。春兰舀了一大勺汤浇在米饭上,粳米亦沾染了汤的鲜,变得润滑适口,很容易便下了肚。汤里的冬瓜特别好吃,经过长时间炖煮,默默吸收了火腿的鲜,鸭肉的香,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鲜甜可口。 韭爆虾是一道快手菜。春天的河虾肉质鲜嫩,最适合于韭菜同炒。韭菜、香葱洗净切断,生姜切成米粒。将锅烧热倒入素油,放入葱爆香,倒入鲜虾和韭菜,放入姜米、绍兴酒和香醋,快速翻炒几下就可以出锅了。 这道菜若火候不够,韭菜吃起来生涩且没有镬气;火候太过,虾便容易炒老,韭菜也太过软烂,在沈琼英的指点下,柳聪这段时间厨艺大有长进。火候把握得刚刚好。 柳青对自己的杰作表示非常满意。韭菜香味浓郁,鲜爽开胃,河虾肉质鲜嫩又紧实,一咬一口鲜汤,细细品来似有韭菜的辛爽,还有虾脑的丰腴,她连虾壳也舍不得丢掉,全都吃下肚了。 柳青就着韭爆虾吃了半碗饭,看沈琼英懒懒得不怎么动筷子,便劝道:“姐姐稍喝点热汤吧,不然胃里发空容易难受。” 经不得春兰、柳聪苦劝,沈琼英用火腿冬瓜汤泡了少半碗饭勉强吃下了。又夹了一筷黄瓜拌海蜇,瓜片酸凉爽口,海蜇香脆鲜美,倒觉得很对胃口,便不知不觉吃了小半盘子。 柳聪看见便劝道:“姐姐,我看你人不大舒服,还是少吃些生冷吧。” 沈琼英皱眉道:“我觉得心里烧得很,吃点凉的还痛快些。” 柳聪便上前摸了摸沈琼英的额头,失声道:“呀,姐姐这是在发烧呢。额头这么烫,快回榻上休息吧。” 春兰忙放下饭碗,一柳聪一起扶沈琼英回卧房躺下。那知刚刚歇了一会儿,沈琼英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也来不及趿鞋,连忙跑下床对着痰盂一阵猛吐。春兰与柳聪听到声响,又赶紧跑进来,递上巾帕、漱口水。 柳聪皱眉道:“这么下去可不成,我看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沈琼英觉得难受得厉害,也就点头同意不再强撑。好在醉仙楼附近就有家大药铺,一会功夫儿春兰便将大夫请了来。 大夫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看上去很老道,凝神诊了脉,笑道:“小姐这是外感内滞,着了伤寒。这病症可大可小,幸好小姐血气不弱,只需静养几日,吃几剂药疏散疏散也就好了。只是要注意保暖,千万别再吃凉东西了。” 大夫一面解释,一面随手开了方子。春兰谢过了大夫,便去药铺抓药、煎药,柳聪放心不下,一直在卧房陪着沈琼英。等到药煎好了喂沈琼英喝下去,看她慢慢地睡沉了,才放下心来。 顾希言忙完公务已是戌时三刻了。晚饭只吃了一碗馄饨,他觉得肚子有些空,便信步来到成贤街一带,打算在吴记糕饼铺买些百果糕带回府吃。 吴记糕饼铺的百果糕远近闻名,秘方一直不外传,大抵是用糯米粉、白糖粉混上炸熟的核桃仁、炒香的芝麻粒、松仁还有各种蜜饯果子制成的。这家糕饼铺用料相当实在,百果糕粉糯清甜,滋润爽口,咬一口就能吃到分量扎实的核桃仁和松仁,别提有多香了。而且这道点心糖放得很少,入口是蜜饯纯碎的果香,即使吃多了也不会腻。 顾希言买了一包百果糕,忽然想起沈琼英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这道点心,曾在家试做了好几次,却始终不得其法,这大概是她下厨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失败吧。想到这里,顾希言脸上浮现出笑容。他又买了一包百果糕,鬼使神差的,居然一路走到了醉仙楼。 醉仙楼的生意最近一直很红火,每天要到亥时末才打烊的,今日却提早关门了,顾希言心下诧异,便走到旁边的一家药铺去打听:“醉仙楼打烊了吗?我还想在这里用晚餐呢。” 药铺伙计随口道:“嗐,阁下今日赶得不巧,醉仙楼沈掌柜生病了,所以提前打烊了。” 顾希言眉头紧皱:“生病了,什么病?” 伙计愣了一下,觉得顾希言实在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没法吃到称心的晚餐心情不好?只好解释道:“大概是伤寒吧。春兰姑娘不久前来这里抓药来着。” 那伙计话音刚落,顾希言已是匆匆跑了出去。 柳聪实在没料到顾希言会这么晚来,有些为难地看向他道:“姐姐身子不大好,刚喝了药已经睡下了,顾府丞若有事,我明日定会转告她的。” 顾希言的目光有几分急迫:“我听说她是得了伤寒,这病可大可小,究竟要不要紧?” 柳聪忙道:“大夫说不打紧,幸而小姐体质好,只需静养几日,吃几剂药疏散疏散就能好转。” 顾希言这才放下心来,却也不走,只是在门口来回踱步。 第53章 百果糕+探病 顾希言突然开口道:“我想进去看看她。” 对于顾希言的人品, 柳聪还是相当信任的。当初顾希言劝说她出面控诉张侍郎的暴行,令其得到了应有的处罚,对她来说也算有恩,柳聪略一犹豫道:“那顾府丞可要动作轻一点, 别打扰了姐姐休息。”说完便引着他来到沈琼英的卧房。 顾希言凝神向榻上看去, 沈琼英已经睡得很熟了, 双颊红扑扑的, 像是烧得很厉害。他忙走上前摸她的额头, 还是滚烫的, 眉头一皱便吩咐柳聪道:“你去取帕子和冷水来。” 柳聪忙答应着下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便拿来一盆冷水和一条巾帕, 她将巾帕稍稍浸湿,想要敷在沈琼英额头上,却见顾希言一把接了过来, 沉声道:“你下去休息吧, 我来照顾她。” 顾希言此时的注意力全在沈琼英身上,他的目光很专注,是一种情动于衷的温存, 柳聪是聪明人, 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 于是默默退了下去。 顾希言将巾帕轻轻敷在沈琼英额头上,她微微动了一下,喃喃道:“爹爹,我们回去吧。” 沈琼英眉头微颦,呼吸也变得急促,像是又做了什么噩梦一般。 顾希言一愣,只觉得心中涩涩地疼, 他犹豫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很烫,也很软。 顾希言低下头去,轻轻唤道:“英英,别怕。” 沈琼英眉头稍展,随即紧紧握住他的手,含糊地喊了声:“顾哥哥。” 顾希言身子一颤,刚要说些什么。却见沈琼英转过身去,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似是又睡熟了。 顾希言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内心甜蜜又忧伤。 沈琼英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那一天春光明媚,她和父母、小弟约好去玄武湖荡舟。像往常一样,她提前准备好各样食材,还带了风炉、锅铲、碗碟等一应厨具,打算在船上做一顿丰盛的午餐。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行至湖中央时,狂风乍起,雨点紧密地落下来,他们的船剧烈地抖动起来,眼看就要倾覆。沈琼英害怕极了,她上前紧紧抓住沈德清的手,喊道:“爹爹,我们回去吧。” 沈德清还来不及回答她,一个巨浪打来,将他和谢小鸾都卷进了湖中,沈琼英大惊之下和小弟一起想要伸手去捞,却那里还有父母的影子? 小弟忍不住失声痛哭,这时又一个巨浪打来,小弟眼看着站立不稳,沈琼英急呼道:“小心!” 正在惊惶间,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温暖干燥又有力量,她心中的恐惧渐渐被驱散,一时间狂风暴雨皆消失不见,她恍惚又回到了沈家位于南台巷的老宅。不同于历次噩梦中的衰败荒凉,这座宅院维护得很好,一应陈设一如往昔。沈琼英凭着记忆来到自己当初的闺房,倒在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沈琼英听到了窗外的鸟啼声,一夜的风雨终于过去,日光透过帘幕照进来。已是仲春时节,外面的樱花开得正好,正是金陵最美的时光。 这一觉睡得太沉,沈琼英揉了揉脑袋,撑起身子问道:“春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春兰听到动静走进卧房:“姐姐总算醒了,你睡了足足有六个时辰,现在已是辰时一刻了。” 春兰上前摸了摸沈琼英的额头,露出笑容道:“太好了,姐姐已经不烧了。柳姐姐正在煎药,姐姐再喝上几剂,去了病根就都好了。” 沈琼英一眼看到了榻上那包点心,随口问道:“这点心是谁买来的?” 春兰笑了:“顾府丞昨晚来看姐姐了。特地给姐姐带了吴记糕饼铺的点心,他家的百果糕可好吃呢。” 沈琼英愣了一下又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顾府丞大概的亥时来的吧,那是我在后厨准备今早的食材,是柳姐姐告诉我的。他帮着照顾姐姐来着,一直到后半夜才离开,顾府丞真是个好人。” 沈琼英内心涩涩的,随手打开那包点心,一片片百果糕晶莹剔透,干果和蜜饯的清香扑面而来。 她正要拿起一片尝一尝,一旁春兰忙劝道:“姐姐的病刚好,这百果糕不易克化,还是改日再吃吧。” 沈琼英笑了笑:“我就尝一口好了。” 百果糕一口咬下,是浓郁的核桃香和芝麻香,混上糯米和白糖,口感细腻香滑。吴记糕饼铺制作百果糕选用的蜜饯也是有讲究的,只用蜜冬瓜和葡萄干两样,入口是冬瓜淡淡的清香与葡萄恰到好处的酸,所以一点也不觉得腻。 沈琼英自小便以厨艺闻名,可是有一样点心她确始终做不好,那就是百果糕。 于饮食一道,沈琼英是向来不服输的,她尝试挑战做百果糕很多次,顾希言和沈均益也被迫吃了很多次。 有一回沈琼英照例将自己做的百果糕给沈均益品尝,沈均益只吃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阿姐,你放过我吧。这百果糕蜜饯放得太多了,喧宾夺主不必说,而且掉渣掉得厉害,你以后还是别再难为自己了,放弃挑战这道点心吧。” 沈琼英随手锤了小弟一下,又不甘心地问一旁的顾希言:“顾哥哥觉得味道怎么样?” 与聒噪的沈均益相比,顾希言就显得稳重安静多了,他默默吃完了一片糕并不抱怨,倒是给了沈琼英不少希望,也许自己的手艺还可以呢。 谁料顾希言慢吞吞开口道:“英英,以后你若是想吃百果糕,我去吴记糕饼铺买就好了。” 沈琼英愣了一下,才发现顾希言的回答与沈均益的聒噪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由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走开了。身后传来沈均益肆无忌惮的笑声。 沈琼英领悟到术业有专攻,原是无法强求的,此后便不再挑战做百果糕了。顾希言倒并未食言,有时路过吴记糕饼铺,便会给她带一包百果糕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百果糕的味道一如当年,沈琼英的脸上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到了最后有些怅然。 心思正在百转千回,却见柳聪进来禀道:“姐姐,谢掌柜从扬州回来了。” 柳聪的话音刚落,谢临已经抬脚走进来,沈琼英欲从榻上起身,却被谢临按住,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关切:“听说你受了风寒,如今好点没有?” 沈琼英笑道:“没事,已经退烧了。” 谢临这才放下心来,嘱咐道:“最近时气不好,你得多注意些,衣服别穿得太单薄了。” 沈琼英答应了,又问道:“谢表哥,你在扬州忙完生意上的事了?” 谢临笑笑道:“生意上的事是永远忙不完的,暂时告一段落而已。这不是放心不下你这里嘛。我听春兰说,你打听到益儿的下落了?” 沈琼英一向把谢临当兄长看待,此时便把实情告知,谢临听得很专注,到后来沉声道:“英英你放心,为父报仇是义举,益儿也是我的兄弟,我自会护他周全。” “可是......”沈琼英眉峰微蹙:“如今并没有证据证明爹爹为张侍郎所害,益儿为父报仇的理由也就不成立啊。” “你先不要慌。”谢临安慰道:“张侍郎想要害人,总会留下一些痕迹的。我让心腹暗地去找就是了。只是你千万要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与此案相关的陈景然、陈伯年等人相继暴亡,或许张侍郎背后还有他人。”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沈琼英将药铺老板李有德无意间告诉沈均益石灰罨杀法一事说给谢临听,又问道:“谢表哥,你说这个李老板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若说是有意的,他又是如何得知益儿想要杀害张侍郎的,若说是无心,又怎么会这么巧就离开了呢?谢表哥在金陵、扬州两地做生意,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谢临随口道:“李有德是做药材生意的,我与他倒鲜少打交道,回头我会让扬州的伙计留意他的行踪。” 谢临见沈琼英还是愁眉不解,便劝道:“放心,有我在,定会保益儿平安无事。” 沈琼英十分感激:“谢哥哥,这么多年,我们姐弟总是麻烦你......” 谢临打断她的笑道:“你还是这么见外,都是自家兄弟,这都是我该做的。若能为姑父伸冤,爹爹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谢临又嘱咐沈琼英:“这一段时间,你还是少和官府的人打交道才是。我听说因张侍郎一案迟迟未能了结,朝廷向应天府下了严旨,责令负责此案的顾府丞、韩治中二个月内查到真凶。你性子直率,我怕你和他们来往多了,早晚会露出马脚。” 沈琼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朝廷已经削尽了张侍郎的官秩,如今还汲汲于查找凶手嘛?” 谢临解释道:“张侍郎声名狼藉,关于他的死因,坊间传得千奇百怪,甚至有人说他是遭了天谴,才会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此事丢尽了朝廷的脸面,朝廷急着查找真凶,也是想赶紧了结、终止谣言的意思。” 谢临看了沈琼英一眼,话锋一转道:“说起来我从前倒是错怪了顾府丞,他的确相当有风骨,顶住压力没有将不相干的人草率论罪。可正因为如此,他也受到了上峰的排挤,这次他被朝廷罚俸半年,便是应天府尹李公弼和右副都御史林光远的手笔。” 沈琼英身子一颤,那包百果糕便从榻上掉落。 第54章 宋嫂鱼羹+水芹菜爆肉+柳叶…… 第二天午后, 醉仙楼临近打烊,沈琼英忙了大半天,正打算随便做点东西吃,然后赶紧休息, 没料到顾希言走了进来。 沈琼英愣了一下, 上前问道:“顾哥哥是来用餐的吗?这个时辰食材剩的不多了。” 顾希言笑笑道:“在衙门一直忙到现在才有空用餐, 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打扰你休息了?” “无妨。”沈琼英内心一动道:“我也正打算吃饭呢, 顾哥哥一起吃吧。只是都是些家常便饭, 没有什么名贵的菜肴。” 顾希言笑笑道:“就是家常便饭就好, 不用费心张罗了。” “那好。”沈琼英随即道:“顾哥哥稍等, 都是现成的食材,我很快就能做好。” 中午的蒸鳜鱼还剩下半扇,正好用来做一道宋嫂鱼羹。沈琼英将鱼肉拨碎, 除去皮、骨放回碗中。将熟火腿、熟笋、熟香簟切成细丝备用。 金陵小食光 第32节 接着将炒锅置旺火上, 倒入少许素油,投入葱段煸出香味,舀一大碗清水煮沸后, 加入笋丝、香簟丝和火腿丝, 倒入原来蒸鱼的汤汁, 待再次煮沸后加入少许绍兴酒、盐、醋和胡椒粉,淋上少许水淀粉勾芡,最后淋上打散的鸡蛋液,撒上一勺滚烫的熟猪油,就可以出锅了。 水芹菜是金陵的特产,为“水八仙”之一,以“细、长、白、嫩、脆、香”而闻名。但也有人不习惯水芹菜的香气, 避之唯恐不及。沈琼英、顾希言恰恰相反,一向认为没吃到水芹菜的春天不是完整的的春天。 沈琼英打算做一道水芹菜爆肉。这是一道快手菜,水芹去叶切段,猪里脊肉切丝后,用盐和生粉拌匀,稍微腌制一会儿。起锅烧热后倒入素油,下肉丝迅速划散,待变色后盛出备用。 接着洗净锅,重新倒入少许素油,下水芹段爆炒,放入炒好的肉丝,稍微撒上一点盐,就可以盛出装盘了。 刚刚从出锅的水芹菜爆肉色泽淡雅,散发出水芹菜特有的芬芳,这大概就是春天的气息吧。 今天的午餐刚摆上桌,顾希言便笑道:“是水芹菜,我有很多年没吃到这道菜了。” 顾希言中进士后,一直在福建、山西等地任职,直到去年秋天才回到金陵,金陵的水芹菜便成了他的乡愁。 顾希言有些急迫地夹了一筷水芹送入口中,脆嫩清香,依稀还是记忆中的味道,令人仿佛置身于春日的湖畔,微风袭来,襟怀之间便带了湿润的水气和清新的青草香。淡雅的水芹最适合搭配甘腴的猪肉,肉的甘香融在菜中,非但不觉得腻,反而让水芹菜变得异常鲜爽。 顾希言就着水芹菜爆肉,很快吃下了半碗米饭。 见顾希言吃得很香,沈琼英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顾希言见她一直不怎么动筷子,问道:“你怎么不吃,忙了大半天不饿吗?” 沈琼英摇摇头,停顿了一下道:“顾哥哥,我一直没来及谢谢你。今天这顿饭聊表谢意,只又太寒素了。” 顾希言专注用餐没反应过来,随口问道:“有什么可谢的?” 沈琼英觉得内心涩涩的,沉声道:“要谢的很多,谢谢你让叶掌柜免除牢狱之灾,也谢谢你主持公道,让张侍郎身败名裂,给了受害女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顾希言放下筷子正色道:“英英,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沈琼英迟疑片刻,终是开口问道:“顾哥哥,张侍郎一案至今尚未查明真凶,你背负的压力一定不小吧,还有当初一直不肯草率处置叶掌柜,你也一定受到不少责难吧?” 顾希言沉声问:“看来你是听说我被罚俸的事了?” 自己的心思总是这么容易让他看穿,沈琼英避开他探寻的目光,轻声道:“抱歉,是我们连累了你。” “你多虑了。”顾希言随即道:“我办案一向不枉不纵,不会让无辜之人受冤,也绝不会放过有罪之人。若是连这一点都不能坚持,任职地方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枉不纵吗?”沈琼英身子一颤,忙又掩饰道:“鱼羹快凉了,我们赶紧吃吧。” 沈琼英做的宋嫂鱼羹的卖相极好,澄澈莹润的汤面上,点缀着嫩黄的笋丝、褐色的香菇丝和深红的火腿丝,鳜鱼肉色白如雪,看上去十分诱人食欲。 顾希言舀了一勺鱼羹品尝,清鲜味美,还带着丝丝酸辣,令人胃口大开。细细品来,当季的春笋脆嫩清新,鳜鱼肉爽滑鲜腴,咀嚼之间竟有螃蟹的滋味,火腿丝咸鲜适口,给原本清淡的汤羹带来了别样的馨香。他不由赞道:“这道宋嫂鱼羹很是爽口,只有在江南才能尝到这样清鲜的滋味。” 宋嫂鱼羹很适合用来下饭。将滑润的粳米饭泡在鱼羹中,酸辣鲜爽的羹汤配上香喷喷的米饭,让人连吃一大碗都觉得不过瘾。 沈琼英今天有心事,只就着鱼羹吃了半碗饭便放下筷子,顾希言发现她的异样,皱眉道:“你吃的太少了,风寒刚刚好,更应该多吃一点养好身体。” “我早饭吃了不少呢。”沈琼英随即道。她见顾希言也吃饱了,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顾哥哥,我送你回衙门吧。” 顾希言愣了一下,露出笑容道:“好。” 二人穿过聚宝门,便来到了秦淮外河,时值三月,两岸杨柳依依,春风乍起,掀起漫天飞絮,顾希言内心一动,看向沈琼英的目光亦多了几分柔和:“攀折赠君还有意,翠眉轻嫩怕春风。倒想起当年我进京应考,你送我的柳叶饮了。” 那是十一年前的冬日,顾希言远赴京城准备第二年的春试,沈琼英第一次与他分别这么久,内心十分不舍。担心顾希言吃不惯京城的食物,提前准备了许多路菜,还做了除湿祛寒的柳叶饮。 沈琼英在春天取了柳树的嫩叶洗净,放入清水中反复熬煮,直到汤汁呈现出浓郁的碧绿色,再加入适量白糖慢慢熬,待到糖粉也变得碧绿,便可以盛出晒干了。想要喝时,只需要用开水将糖粉冲开即可。 柳叶饮颜色澄碧,气味清香,喝一口清甜滋润,仿佛又回到了杨柳繁盛的清明时节。 临别时,沈琼英将一大包糖粉塞给顾希言,低声问:“顾哥哥,你知道我送柳叶饮的含义吗?” 顾希言柔声道:“柳者留也,折柳寄情,我怎能体会不到你的心思?你放心,我春闱结束后我就赶回来。” 十一年的光阴如流水般逝去,如今又到了折柳寄情的季节。沈琼英的眼中有了泪意,她不愿让顾希言察觉,便仰起头来,漫天柳絮如飞雪,她装作被柳絮迷了眼,抬手将眼泪擦去。 顾希言一直默默凝视她,忽然嘴角微微向翘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给人无声的安慰,一如往昔。 沈琼英觉得心里乱极了,她此时甚至想,干脆抛下一切顾虑,就这么一直与他携手走下去吧 顾希言步伐稍快,全身都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而沈琼英稍稍落后,大片的树荫将她遮蔽,她愣了一下,随即抽开了手。 “顾哥哥。”沈琼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声音听上去平稳:“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吧。” 顾希言一愣,忽然停下脚步,手却握得更紧:“为什么?” “我有我的难处。”沈琼英躲开他的目光。 顾希言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执着:“告诉我为什么?” 沈琼英的语气带了几分哀求,泫然欲泣道:“顾哥哥,求你不要问了。” 顾希言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放缓了声音道:“我知道了。这一次,我会等你。” 他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沈琼英只觉得浑身上下皆是冷意,低下头道:“顾哥哥,对不起,我……” “你无需解释。”因背着日光,沈琼英看不到顾希言脸上的神色,却听他沉声道:“我不想强迫你。等到我们下次相见,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毕竟我们分离了这么久,我不想再留下遗憾。” 沈琼英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意,终是转身仓皇离去。 顾希言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这是他痴心爱恋的女子,他与她自幼相识,他们一切赏过台城的柳色,他们一起在莫愁湖上泛舟,他们一起敲响鸡鸣寺的钟鼓,那是多么美好的少年时光。时隔多年,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一切都变了,她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他和她之间相隔了十年的岁月,她经历了太多,他只能远远看着,默默等待着。 沈琼英回到醉仙楼,也没了午睡的心情。她从榻上的描金柜子里拿出一张罗纹纸,四角都泛了黄,显然是旧物了,上面抄录着刘希夷的诗:“愿做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这是她十一年前亲手写的,打算顾希言从京城赶考回来就赠予他,可惜她等不到机会送出去了。 沈琼英的字写得好,她从小临摹张猛龙的碑帖,连不轻易许人的顾希言也赞她笔迹俊秀刚健,不同于寻常女子簪花小楷那般秀媚无力。 可这是要送给顾希言的定情帖子,她突然就犹豫了。选什么诗好呢。若自己做一首,怕笔力不够,若太旖旎,又失了身份,若太缠绵,又实在不好意思,最终她选了刘希夷的《公子行》的最后四句,相亲相爱,同生共死,这是她向往的感情。 确定了要写这首诗,她特地在写废的纸上练了几十遍,生怕自己写得不够好。她是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灯下悄悄写的,等到自己终于有把握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索性吹灭了灯,借着窗外朦胧的光线,在罗纹纸上写完这首诗,心中升起一种隐秘的欢喜。 沈琼英摩挲着那纸张,涩涩的有些划手,一如她现在的心情。今生今世,她还有机会送出它吗? 第55章 八宝鸭+清蒸虎头鳜+春笋烧…… 三月十五是沈琼英的生辰, 是日醉仙楼提前打烊。叶芜、谢临都过来与她庆生。 谢临拿出一支鎏金花卉嵌宝银发簪,簪体做山峰状,簪首有五朵花瓣,花蕊嵌红蓝宝石, 看上去十分精致。他将簪子递给沈琼英, 笑道:“这支簪子是我的贺礼, 愿英英芳华永驻。” 沈琼英略显不安:“谢表哥, 这簪子太贵重了, 我不能收。” 谢临把簪子强塞在沈琼英手中, 笑道:“都是一家人, 做什么这么客气。你收起来以后做嫁妆好了。” 沈琼英脸一红便不再言语。叶芜送给沈琼英的生辰礼物是一匹缠枝莲花暗纹罗, 一匹织金妆花绢,样式十分素雅。她对沈琼英笑道:“生聚同相庆,日盼共言欢, 我们是多年的好友了, 以后我年年都会给你庆生的。” 沈琼英心下十分感动,她六年前认识了叶芜,之后年年二人皆在一起庆生, 能有这样的知交, 也算是这些年不幸中万幸吧。沈琼英道谢之后令春兰收下布匹, 又笑问道:“叶姐姐今晚想吃什么?我下厨去准备。” 一旁的柳聪忙笑道:“姐姐今日是寿星,那有劳动寿星老下厨的道理。叶掌柜放心,今晚的生辰宴交给我好了,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柳聪这一段时间跟着沈琼英学习烹饪颇有心得,厨艺也得到了醉仙楼一众伙计的首肯,所以她有自信说出这样的话。 沈琼英与叶芜相视一笑:“那后厨就交给柳妹妹了,一切拜托。” 柳聪早就计划好了, 今晚打算做四菜一汤。金陵的宴席总是少不了鸭子的,寿宴的压轴菜是一道八宝鸭。 柳聪将三斤左右的嫩鸭整治干净,劈开脊背,斩去鸭脚,入沸水汆烫后捞出洗净沥干,在鸭身上抹上酱油。将事先准备好的笋丁、肉丁、火腿丁、栗子丁、香簟丁、莲子、虾仁和糯米饭放入碗内,加少许绍兴酒、酱油、白糖搅拌成馅料放在鸭肚内,一切便准备就绪了。 那一厢春兰已经将水烧开,笼屉也准备好了,将鸭背朝上放入深盘内,上笼蒸二个时辰取出,此时鸭肉已经完全酥烂,香气袭人,将其翻扣在盘中。起锅烧热倒入素油,放入笋片、香簟片煸炒,加入适量的蒸鸭原汁,煮沸后放虾仁和熟青豆,淋上水淀粉勾芡,最后浇在鸭身上,这道八宝鸭便做好了。 三月的鳜鱼最为肥美,醉仙楼后厨今日买了好几尾七两左右的鳜鱼,因头身比和普通鳜鱼比起来更大,所有又称作虎头鳜。柳聪打算用来清蒸。她将鱼去除内脏整治干净后,在鱼身两面斜着切几刀,再抹上绍兴酒,撒少许盐,鱼肚子里塞几片姜,几段葱,便可以上锅蒸制了。 蒸好后将鱼汤倒出一部分,再淋上水豆豉,在鱼表面撒上一层密密的小香葱,锅内放油烧热,均匀地淋在鱼身上,只听得刺啦一声响,鱼香与葱香四溢。春兰在一旁笑道:“这鱼真新鲜,我都有些饿了。” 柳聪笑了:“剩下的都是菜都不大费工夫,我们利索些,很快就好了。” 眼下春笋和蚕豆正当季,将春笋切片、蚕豆去皮入沸水汆烫后取出沥干,金华火腿蒸熟后切成小粒,起锅加热倒入素油,先下火腿粒煸炒,待炒透后依次下笋片、蚕豆,加适量盐调味,此时春笋和蚕豆里的水分都已经析出,盖上锅盖稍微焖一会儿,这道异常清爽的春笋烧蚕豆便做好了。 刚刚从太湖打捞上来的白虾,新鲜得还在跳动,最适合用来白灼。春兰将其洗净用绍兴酒、盐腌制一会儿,起锅加入清水,放入葱、姜、料酒和少许盐烧开,将虾子放进去。做这道菜要特别注意把握时间,虾一变色便捞出过冷水,否则肉质便老了。 最后压轴的汤菜,柳聪选择做带鱼汤面。东海的小眼带鱼,炸到金黄酥脆,香气四溢,再将带鱼骨剔出,用油煎了,加入冷水熬成一锅奶白的汤,加入炸好的带鱼肉,配上水芹菜粒和小香葱熬煮一会儿,最后下几缕细面,别提有多鲜了。 这一桌春席刚刚摆上,便得到了沈琼英的首肯:“柳妹妹席面安排得好,都是应时应景的菜肴,既清淡又雅致。” 叶芜也笑道:“好个玲珑心思,我看柳妹妹可以出师了。” 见众人皆称赞她,柳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诸位太抬举我了,这都是跟着沈姐姐学的,若能学到两成的本事,也算我的造化了。” 谢临笑道:“好了,我们赶紧入席吧。英英今日是寿星公,快来上首坐。” 沈琼英还要谦让,却被叶芜一把摁在座位上:“好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就乖乖坐着吧,等我们轮流敬酒给你上寿。” 正热闹着,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没来晚吧?下值后紧赶慢赶,总算没耽误给沈掌柜上寿。” 叶芜一听那声音,便知道是韩沐到了,她眼睛一亮,忙起身笑道:“怎么没来晚,我们都已经入席了,韩治中要自罚三杯!” 韩沐大咧咧走进门,一一招呼过在场众人,便在谢临下首坐下笑道:“好好好,依叶掌柜的意思便是。” 说着便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柳聪笑着还要再斟,却被叶芜止住了:“好了,这秋露白后劲儿大,特别容易醉人,你稍喝点意思意思得了。” 韩沐便依言放下酒杯,笑对叶芜道:“敢不从命。” 叶芜红了脸转过头去,与春兰闲话只当没听见。沈琼英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二人,看来他们的关系进展很迅速嘛。一旁的谢临却微微皱眉,他不大看得惯这位不速之客。 韩沐从袖中取出一副画轴递给沈琼英:“沈掌柜,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仇实父的《松阴琴阮图》,祝你身康体健,青春永继。” 仇实父是国朝画匠,时人把他与沈启南、唐伯虎并称为院派三大家,韩沐将仇实父的画送沈琼英做生辰礼物,份量算是很重了。沈琼英忙起身笑道:“谢谢韩治中,仇实父的画作我一向很喜欢,回头便将这幅《松阴琴阮图》挂在后堂。” 韩沐满意地笑笑,对一旁的叶芜道:“怎么样,我这礼物送的很够意思吧?” 叶芜白了韩沐一眼道:“快吃菜吧,这么多佳肴还堵不上你的嘴。” 八宝鸭摆在宴席正中,鸭形丰腴饱满,红润油亮,点缀以嫩绿的青豆和雪白的虾仁,看上去十分诱人,尝一口鸭肉,鲜嫩酥烂,几乎入口即化,而鸭腹内的八种食材仿佛隐藏的宝藏,细细品来有不一样的惊喜。糯米饭软糯甜润、笋丁清爽脆嫩、虾仁紧致弹牙,香簟丁鲜美甘香,栗子丁、莲子细腻香滑,肉丁、火腿丁浓香四溢,八种食材经过鸭脂的浸润,口感浓郁鲜香,搭配在一起异常和谐。 韩沐先就赞道:“这八宝鸭做的真地道,和我上次在苏州吃得一模一样。” 沈琼英笑着解释道:“柳妹妹原籍苏州,这是她的家乡菜。她从小就会做。” “我说呢。”韩沐随口道:“金陵是吃不到这么地道的八宝鸭的。” 谢临看不惯韩沐那副不羁的样子,暗自撇了撇嘴,他的口味比较清淡,转而去品尝那道春笋烧蚕豆。柳聪特地挑选了刚刚上市的蚕豆瓣,口感酥嫩,很快便在舌尖化开,有豆沙的质感,而春笋鲜嫩爽脆,搭配金华火腿,一者咸鲜,二者清鲜,可谓相得益彰。火腿的香腴都默默溶解在蚕豆和春笋里,仔细咀嚼有淡淡的回甘,是一道经得起回味的春日菜肴。 叶芜一向喜欢吃鱼,席上这道清蒸虎头鳜自然不肯放过,因为要充分入味,鱼身上的开刀很密,像是银色的梳子一样,吸足了葱油的滋味,一筷下去汁水四溢,鱼肉细软鲜香,丰润肥美,尽得鱼馔之妙。叶芜特别喜欢吃被热油淋过的小香葱,咀嚼之间有迷人的香气,与稻米的香味特别搭。 春兰喜欢肉食,那道八宝鸭她和韩沐二人就吃了一大半,吃腻了鸭肉,便又夹了一只盐水白虾清口。太湖白虾颜色浅白,近看微微泛红,虾肉非常饱满紧实,摘取虾头连壳同嚼,绵软的虾壳被咬破,汁水随之在口中漾开,是太湖白虾特有的天然鲜味,口感美妙异常。 生辰宴最后自然少不了一碗热汤面。谢临亲自给沈琼英盛了一碗鱼汤面,笑道:“寿星快吃面吧,祝你福寿绵长。” 沈琼英谢过谢临,笑对众人道:“你们也吃啊。吃了这碗面条,今天的生辰宴才算圆满。” 鱼汤色白如雪,面条如梳背一般铺在汤面上,点缀以莹碧的香芹、金黄的带鱼,香气扑面而来,纵使大家已经吃饱了,也很难拒绝眼前鱼汤面的美味。 金陵小食光 第33节 沈琼英先喝了一口汤,热烫浓鲜,肠胃熨帖极了。细细品来,香芹爽脆清香,香葱气味浓郁,越发烘托了鱼汤的鲜美,最妙的是里面的带鱼肉,咬一口又脆又香,还带着鱼肉特有的清鲜,让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品尝下去。 用这样的鱼汤煮出的面条,味道自然不必说,面条爽滑筋道,每一根都挂上了鲜美的汤汁,一时间众人默默无言,都在专心享用眼前这碗鱼汤面。 吃完了面条,今天的生辰宴便到了尾声,谢临不愿意和韩沐多打交道,借口绸缎铺子里有事便告辞了。春兰与柳聪也去收拾碗筷准备明天的食材。韩沐便对沈琼英道:“沈掌柜,我有话想要问你。” 第56章 蔷薇露+西洋饼+诉衷肠 沈琼英随即道:“韩治中有话请讲。” 韩沐迟疑了一下, 笑笑道:“沈掌柜,你别怪我冒昧。今天我本来想邀请伯约一起来与你庆生的。可他推说家中有事不得空。伯约孤身一人在金陵,家中能有什么事?你和他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琼英愣了一下,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却见叶芜在一旁解围道:“哎呀, 这是他们二人的私事, 你一个大男人跟着瞎掺和做什么。” “我这不是替伯约担心嘛。”韩沐皱眉道:“今天是沈掌柜的生辰, 大家彼此都熟识, 伯约不来实在缺了礼数, 依我看, 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是早点解开的好。” 叶芜起身打断韩沐的话:“时候也不早了,我看你也差不多该回府了吧。”说完便向他使眼色。 韩沐总算会意, 轻咳一声道:“那沈掌柜, 我就先告辞了。改日再和伯约一起来醉仙楼看你。” 沈琼英如释重负:“韩治中小心慢走。” 韩沐抬脚迈出房门,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叶芜:“叶掌柜,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叶芜笑笑道:“按照惯例, 每年沈妹妹的生辰我是要留宿在这里的, 韩治中先走吧。” 韩沐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叶芜与沈琼英来到卧房。叶芜笑问道:“沈妹妹, 今晚打算拿什么点心招待我呀?” 沈琼英和叶芜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女,每年生辰难免有些失落冷清。自四年前起,二人便约定给对方庆生,而且还要一起守夜。长夜无聊,她二人又都爱吃甜食,所以沈琼英总会准备一些新奇的点心。 沈琼英笑道:“今天可是准备了稀罕东西。我前几天做了几瓶蔷薇露,兑水调开正好醒酒。” 沈琼英从榻旁的小匣子里取出一只小巧的雕花琉璃瓶, 大约只有三四寸大小,里面的花露色如胭脂,晶莹剔透。叶芜忍不住好奇道:“这东西也太精致了,是和我去年吃的玫瑰露一样,用干花加水煮制的吗?” 沈琼英笑道:“不一样。这是仿照大食水的做法,将含苞待放的蔷薇密封在甑中,然后放在热水锅中蒸制而成的,得要蒸好几次才能有这样晶莹的色泽,做这么一小瓶花露要耗费好几斤鲜花呢。” 叶芜忍不住感叹:“西洋人的法子果然巧,这蔷薇露香气馥郁,我在这里都闻见了。” 沈琼英笑道:“蔷薇露专治肝气、胃气不畅,酒后饮用最适宜。等我调两盏我们一起尝尝。” 沈琼英先取了一对龙泉窑青釉盏注上热水,再打开琉璃瓶上的螺丝银盖,用银匙挑了一勺香露倒入热水中,最后兑上一点糖粉,笑对叶芜道:“好了,你先尝尝。” 那蔷薇露甫一入口,便有幽香袭来。蔷薇的香气不如玫瑰那般浓烈,却胜在清新自然,令人仿佛置身于三月的后园之中,四周有百花缠绕,微风乍起,掀起阵阵花雨,鬓发之间皆沾染了清新的花香。 叶芜忍不住赞道:“本来酒喝多了有些烦渴,可一盏蔷薇露喝下,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沈琼英深深吸了口气,将茶盏中的蔷薇露喝完,又笑道:“还有好东西呢,我还做了西洋饼。” “西洋饼?”叶芜随即道:“顾名思义这是西洋人的点心了?” “正是。”沈琼英笑道:“这也是从大食国传来的制作糕饼的法子。” 沈琼英取出两块西洋饼盛在碟子里,只见那糕饼色白如雪,明如绵纸,做成了漂亮的梅花形状。叶芜先就感叹道:“好稀罕的东西,我以前还真没见过类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就是用这把夹剪做的。”沈琼英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把铜夹剪,头上作饼形,像一朵梅花。上下两面,铜合缝处不到一分。 叶芜笑道:“你为了制作西洋饼,可真是下了大功夫,竟制作了这样一把铜夹剪。” “那是。”沈琼英看向叶芜笑道:“也就是叶姐姐来陪我过生辰,我才肯这么费心。这西洋饼做起来可麻烦了。” “到底怎么做的?”叶芜对此非常感兴趣:“你不会对我也秘而不宣吧?” 沈琼英笑笑道:“我告诉叶姐姐,你可千万别外传,我还打算在醉仙楼推出这道点心呢。用鸡蛋清、面粉、水调和成粉浆,再加入葡萄干、松仁等自己喜欢的馅料,生烈火烘烤铜夹,将粉浆倒入夹子内,很快就可以成饼,只是要把握好火候和时间,否则饼容易烤焦或者内馅不熟。” 叶芜摇摇头道:“真是麻烦,我可做不来,以后想吃西洋饼,还是到你这里好了。” 叶芜一面说着,一面拿起饼来咬了一口,与一般的糕点不同,西洋饼入口异常绵软蓬松,稍微一抿便在舌尖化掉了,浓郁的蛋香在舌尖萦绕,再细细品来,还有松仁的清香和葡萄干的酸甜,当真香甜可口。叶芜很快便把这块西洋饼吃完了,称赞道:“这西洋饼竟然能这么绵软,看来西洋人做点心还真是有一套。” 沈琼英笑道:“叶姐姐若喜欢,我这里还有一匣子呢,你都带去就好了。”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叶芜与沈琼英一起又吃了一块西洋饼,又说了一阵闲话,便有些感慨:“今日我们一起吃点心,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我从小和大母一起睡,她就喜欢临睡前吃点心,什么脂油糕、栗糕、芝麻饼了,都藏在榻上的一个小匣子里,所以她的牙提前都掉光了。她最疼我,每次吃点心的时候都不忘分给我。有时候我半夜醒了,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老鼠,后来才发现是大母睡不着,从匣子里取了点心来吃,我便和她一起吃。在我的记忆中,大母的那张榻总是充满了甜甜的点心香,还真是怀念小时候啊。可惜大母在我十岁时就去世了。又过了五年,我父母相继亡故,我便成了孤儿。” 说到这里,叶芜的笑中便带了泪,沈琼英也十分感慨:“叶姐姐说到小时候,我也想吃当年的事了。我母亲厨艺很好,喜欢制作各种新奇的点心,什么雪花酥、风消饼、芋粉团、藕粉桂糖糕,我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我之所以长大后能成为厨娘,也是受她老人家的影响。好怀念母亲做的桂花金团啊,长大后我自己试做过好几次,却总也不如母亲做得那么好吃。” 叶芜和沈琼英感怀身世,便都掏出帕子来拭泪。叶芜本是豁达的人,想到今日是沈琼英生辰,本不宜相对而泣,便擦干眼泪笑道:“我们这样也算是同命相怜吧。还好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们如今都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还有朋友相伴,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沈琼英也就收泪。拉住叶芜的手感慨道:“还好有叶姐姐每年陪我过生辰。” 沈琼英的头挨着叶芜的肩膀,她身上有桂花油淡淡的香气,是她熟悉的亲人的味道,莫名觉得安心。 叶芜拍拍她的手笑道:“其实你若愿意,顾府丞肯定会陪你过生辰。” 沈琼英脸一红,眉头微皱道:“人家正在说你的好话,你又扯到顾府丞身上做什么?” 叶芜正色道:“我是认真的。顾府丞对你的心思,我和韩治中都看出来了,你为什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的人品你再清楚不过了。我看你对他也是有意的,若这一次再错过了,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沈琼英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道:“顾哥哥真的是很好的人……” 叶芜还等着沈琼英的下文,她却不说话了,忍不住道:“你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顾府丞既然这么好,你为什么总是避开他?” “叶姐姐。”沈琼英诚恳地看向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不想连累顾哥哥,我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世,和他在一起只会成为他的负担。他们顾家是江阴大族,从他祖父一辈起便渐渐衰落,他自小丧父,又是家中独子,振兴家业的担子便都落在了他身上。自从我认识顾哥哥那一天起,他从来都是卯正起身在灯下苦读,每天只好睡不到三个时辰,为的是有朝一日恢复江阴顾氏的荣光。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能再拖累他。” 叶芜不解道:“你是清清白白的生意人,除了出身低一点,论德行、论相貌、论才情,你有什么配不上顾府丞的?何必如此妄自菲薄?这也不像你的为人了。” “叶姐姐,我…….”沈琼英苦笑一声咽下了下面的话:“总之我是有苦衷的。你也知道,我爹爹死的不明不白,如今亲仇未报,我也实在不该考虑自己的事。” “罢了。”叶芜见沈琼英为难,也就不再追问:“总之你家里的事也够头疼的,益儿现在还不愿回金陵?” “他打定了主意,我实在劝不回。”沈琼英的脸色黯淡下来,停了一下又转移话题道:“别光说我的烦心事儿了,你和韩治中最近怎么样?” 提起韩沐,叶芜脸上不由浮现出笑容:“他总是借机找我,不是邀我去郊外赏花,便是请我去品尝坊间新鲜吃食,要不就来明月茶坊一坐就是大半天。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最会没话找话,我只是淡淡回应几句,他便能一个人说上好几个时辰,也怪烦的。” 沈琼英笑了,其词若有憾焉,其心实乃喜之,说的就是叶芜眼下的情形了。她促狭地问道:“但是若赶他走,姐姐也是舍不得的吧?” 第57章 罗汉斋+豆腐羹+风波起…… 应天府衙离顾希言的住处不远, 他也不怎么摆官架子,一向是步行回府。这天傍晚他行至府衙旁的一条小巷子里,一名下人打扮的青年女子上前拦住他,低声道:“顾府丞, 请借一步说话。” 顾希言看了她一眼, 沉声问:“你如何认得我, 找我何事?” 青年女子低声道:“婢子是方夫人的贴身婢女, 我家夫人有急事要找您, 烦请您明天下午过府相叙。” “哦。”顾希言稍感意外:“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婢子也不大清楚。”青年女子眉头微颦:“不过, 家中舅老爷不久前去世了, 我家夫人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定的, 到了晚间更是难以入眠,瞧着实在有些古怪。” 青年女子口中的舅老爷,指的是便是左都副御史方为仁, 此人是方夫人的胞兄, 亦是她在金陵的靠山。 顾希言随口问道:“方御史猝然离世,方夫人悲痛失态亦是人之常情。这和她找我有什么关系?” 青年女子越发压低了声音:“顾府丞有所不知,我们夫人最近总说有人要害她。” 顾希言眼神一闪, 沉声道:“知道了, 告诉方夫人, 我明日申时过府拜访。” 因方为仁的祖茔在江西,故暂时在清凉山上的清凉寺停灵,待到二个月后再迁回原籍。这日正值五七正五日上,明净寺众僧正忙着行香、放焰口,拜水忏,一众亲友亦前来哭灵。方府的下人实在忙不过来,便请沈琼英来帮着准备斋饭。 时下办丧事讲究吃罗汉斋。正宗的罗汉斋三菇(口蘑、草菇、香簟)六耳(榆耳、桂花耳、银耳、木耳、石耳、黄耳)九笋(芦笋、风尾笋、冬笋、毛笋、吊丝笋、猪肚笋、甘笋、姜笋、菜笋)都要配全的, 合起来有十八种材料,正应了十八罗汉之数。不过这十八种食材要凑齐实在困难,沈琼英做的是改良版的罗汉斋。 将香菇在圆面上切成十字花刀,草菇、口蘑、春笋切片,木耳、榆耳洗净泡开。然后将它们分别用开水焯烫至熟,捞出后过凉水沥干备用。 起锅烧热后倒素油,加入盐、白糖和提前用蘑菇煮好的鲜汤,将香菇、草菇、口蘑、木耳、榆耳、春笋和面筋放入锅内烧至入味,再取少量藕粉兑水化开,稍微勾一点薄芡,上笼屉蒸一会儿,这道简易的罗汉斋便做好了。 柳聪好奇地问沈琼英:“姐姐,为什么要用藕粉来勾芡呢?” 沈琼英很欣赏柳聪的细心,笑着指点道:“做罗汉斋切记不要芡汁过浓,否则口感容易涩重,用藕粉调成的芡汁色泽清亮,还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最适合搭配素菜了。” 罗汉斋色彩清亮雅致,气味清香宜人,春兰忙活了一上午有些饿,试探着问:“姐姐,我们能不能先尝尝味道?” 沈琼英笑了:“还真是个小馋猫,好吧只能尝一点啊,客人都还没吃呢。” “哎。”春兰答应着舀了一勺菜品尝,蘑菇鲜嫩滑爽,春笋脆嫩入味,咀嚼之间既有菌类的清爽鲜美,又有肉菜的丰腴油润,最好吃的是里面的面筋,它无声无息的吸收了菌类的鲜,春笋的润,加上本身的面香与油香,竟然比肉还好吃,若不是沈琼英叮嘱她少吃一点,她还真想大快朵颐。 春兰在一旁的柳聪只是含笑看着她,便招招手道:“柳姐姐,你也尝一点吧。想做好菜光靠眼睛看是不成的,还得用嘴巴尝。” 柳聪见沈琼英点头表示赞同,方小心地夹了一筷菜送入口中,她的眼睛顿时一亮,沈琼英做的罗汉斋果然清爽宜人,甘香适口,不似坊间斋菜那般油腻厚重,除了藕粉的功劳外,看来最后一道蒸制的工序也是必不可少的。 丧事的宴席相对简单一些,在春兰和柳聪的帮助下,沈琼英又相继做了糖醋骨头、佛手春笋、八珍和合、三彩素丸几样菜,便开始准备最后的汤菜——什锦豆腐羹了。这道菜食材简单,但做起来却难。因为要将一块嫩豆腐切成上千条发丝大小的细丝,十分考验厨师的手艺。 春兰将香菇、春笋和泡好的木耳切丝,放在事先准备好的菌菇汤里稍微煮一会儿去掉涩味。接下来便进入最考验刀工的环节了。柳聪和春兰都留意看沈琼英是如何操作的。 只见沈琼英先将厨刀用水浸湿,削去豆腐表面的一层老皮,再操刀竖切,将豆腐切成薄片,接着将豆腐片顺势用刀斜着一抹,令其成阶梯状,沈琼英运刀快如疾风,不出片刻功夫,一块易碎的豆腐便被切成便被切成细丝,放入清水中根根清晰,粗细均匀,不粘不连,不碎不断。 柳聪忍不住赞道:“姐姐的刀功真是绝了。我想学也学不来。” 沈琼英笑笑道:“好的刀功都是练出来的,你再过几年自然也就熟练了。我自从会拿笔时就会拿刀,无他,唯手熟尔。” 接下来柳聪将锅置火上,舀入一大碗提前熬好的菌菇鲜汤煮沸,投入香菇丝、春笋丝和木耳丝、豆腐丝,加少许盐、胡椒粉、香醋,最后淋上一勺滚烫的花椒油,撒上少许芫荽,便可以出锅了。 这道菜的品相极好,豆腐丝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白菊铺在汤面上,点缀以嫩黄的春笋、褐色的香菇丝、碧绿的芫荽,看上去就诱人食欲。 这一回不待春兰提醒,柳聪先舀了一勺豆腐羹品尝,豆腐软嫩清醇,几乎入口即化,回味起来有淡淡的豆香与醇香,而汤头酸辣鲜爽,浓香四溢,与淡雅的豆腐形成鲜明的对比,二者相映成趣。 春兰也急急地喝了口汤,露出满意的笑容道:“这汤鲜爽又开胃,配米饭吃正好。” 沈琼英做的这几席素斋抬出去不久,便被来客一扫而空,连汤羹也没剩下。清凉寺的典座特地前来道谢:“沈掌柜做的素斋味道真好。下次若寺里再做法事,还得劳烦您来捧场。” 沈琼英客气道:“好说好说,主要是清凉寺的食材好,这菌菇、春笋都是现摘的,豆腐也是自己磨的,自然容易做出好味道。” 典座亲自冲泡了明前的龙井茶,笑对沈琼英道:“清凉寺颇有林泉之盛,沈掌柜若有兴趣,小僧可陪着一起去逛逛。” 沈琼英忙笑道:“不敢劳烦长老,我们在附近随意走走就行。” 二人又闲话片刻,典座便起身告辞。 清凉寺始建于南唐,是金陵最古老的寺庙之一,依山而建占地极广。虽然窗外雨声潺潺,但沈琼英、春兰、柳聪三人饭后无事,便冒雨去附近天王殿、迦蓝殿、毗卢殿礼拜了一番。柳聪忽笑道:“我听说清凉山上有一口南唐时期的还阳井,水质至今还很清澈,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沈琼英此时也动了游兴,笑道:“那就去吧。正好打些井水回去泡茶。” 三人打着伞,沿着毗卢殿向东走去,这座建于南唐的寺庙眼下已呈衰败之势,很多佛殿门窗紧闭,台阶上已经长满了还草。她们沿西出了院落,又向向南走了一段路,果然有两条石级山道。 沈琼英正犹豫不定走那条路好,却见一中年僧人迎了上来,仔细打量了她们片刻,上前笑问道:“三位女施主可是来找人?” 沈琼英笑着说明来意,中年僧人眼神一闪道:“列位来得不巧,因连日阴雨,还阳井的水质进来很混浊,并不适合饮用了。” 见沈琼英一行人面露失望之色,中年僧人笑着补了一句:“女施主也不算白来,沿着右侧这条山路上去,便是崇正书院了,里面的江天一线阁景致极好,列位可以去那里看看。” 沈琼英一行人又重新被鼓舞起兴致,照着僧人指引的路上行至江天一线阁,临高远眺了一番,又参观了东面的驻马坡和翠微园,最终尽兴而归。 沈琼英一行人正要离开清凉寺返回醉仙楼,却见一众衙役已经将清凉寺山门包围,香客们想要下山都要被盘问一番。沈琼英心下诧异,偷偷向一名老妇人打听:“老人家,怎么官差都来了,您可知道清凉寺发生了什么事?” 金陵小食光 第34节 老妇人向四周看了一眼,低声道:“寺里刚出了人命案子,官差刚刚把寺门封了,里面的僧众都不让出去呢。” 沈琼英心下一惊,随即问:“是谁在寺中身亡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道:“就是张侍郎的夫人方氏,她不是来清凉寺哭她兄长的灵吗?结果刚才竟然在山上摔死了。张侍郎这一家子也够倒霉的,前几个月死了当家人,死因至今未查明,眼下当家主母也离奇身亡。这大概是张侍郎平日不积德行善的报应吧,阿弥陀佛。” 老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因果报应之事,沈琼英内心一动问道:“老人家,您说方夫人是在山上摔死的,可知是在具体什么地方?” “这我老婆子那里知道。”老妇人随即道:“不过我听说她死得很惨,尸体都摔得不成样子了,她的贴身婢女人都吓傻了,阿弥陀佛,真是造孽啊。” 第58章 松子饼+衣梅+现场调查…… 顾希言与韩沐正在清凉寺内方氏死亡现场调查。 还阳井前有一断崖, 下临渊谷,深不见底。断崖两边架起一道狭窄的石桥沟通。石桥的地基已经损毁,一端已经滑出侨外,方氏正是走上这道石桥时, 一脚踏空坠落深渊而亡的。 清凉寺的住持明远大师和一众僧人皆被叫来了。顾希言扫了明远大师一眼, 皱眉问道:“通往还阳井的石桥已经损毁, 寺内僧人竟然不知晓吗?” 明远长老是金陵名僧, 平日一向受众人景仰, 此时长叹一声道:“老衲不敢欺瞒顾府丞, 昨日这道石桥还好好的, 寺内僧众通过前往还阳井打水皆安然无恙, 没想今天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惨事。想是连日阴雨,这石桥年久失修导致的。这确是老衲的过失,早知如此, 我应该早就令人检修才是。” 旁边的众僧亦道:“确如明远长老所言, 我们昨日去还阳井打水时,这道石桥并没有损坏。想是雨水连日侵蚀,石桥的地基今天终于被冲垮, 才有了今日的惨剧。” 顾希言随即问道:“明远长老可知这道石桥是何时修建的?” “这…….”明远长老面呈难色:“老衲实在不知, 清凉寺的很多建筑都是南唐时的旧物了, 听上一任方丈说,这座石桥前朝便已经有了。 顾希言与韩沐仔细在石桥附近仔细查看,发现石桥的地基确是被雨水冲毁,四周有许多碎石和朽烂的木屑,还有一株刚倒卧的柏树,看上去很细小。旁边还有一行脚印,已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不清, 仔细辨认,像是同一位男子留下的。 顾希言内心一动,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应天府推官江文仲匆匆过来道:“顾府丞、韩治中,方夫人的贴身婢女夏冰现在醒来了,眼下正在后院禅房休息。” 夏冰是和方氏一起去还阳井游览的,因方夫人坠落悬崖那一幕实在太惨烈,所以当场吓得晕了过去。作为事件的唯一目击者,顾希言有很多话要问她,忙与韩沐一起向后院赶去。 夏冰眼下虽然清醒过来,可是情绪还不太稳定。顾希言放缓了声音道:“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日是你将我拦下,告知方夫人有事要找我的吧。可偏偏就这么巧,我还没来得及拜访方夫人,她便不幸身亡了。你先不要着急,好好想想当时的情形,方夫人怎么会突然坠落悬崖的?” 夏冰明显还没有从中午的那场事故中恢复,她避开顾希言探寻的眼神,身子微微发抖,只是低下头来一味哭泣。 顾希言看了韩沐一眼,韩沐当即安慰道:“你别伤心,幸亏你没跟着方夫人一起踏上那道石桥,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你是个有福气的。你只要详细告诉我们方夫人坠亡的经过,官府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韩沐天生有安慰人的本领,夏冰此时心神稍定,掏出帕子拭掉了眼泪,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今天中午发生的事。 今日方夫人带了夏冰和两名家丁来清凉寺为兄长哭灵,用罢斋饭时天已过午,本来想要回府休息,可寺僧饭后献茶时无意提到,清凉寺的风水极好,山上那口还阳井是南唐的旧物,井水可以治疗痼疾,令病人神清气爽,金陵很多百姓都慕名前来打水。 方夫人近日心神不宁,一直无法安眠,所以头痛的厉害,听到这话便有些动心,便令夏冰和两名家丁一切陪她去山上打水。 夏冰原先是去过还阳井的,她便在前面引路,方夫人紧随其后,两名家丁提着水桶走在最后面。可是到了那道石桥时,夏冰看见脚下的渊谷深不见底,便有些胆战心惊,犹豫着停下了脚步,方夫人是急性子,等不及就越过夏冰一脚踏上了石桥。 夏冰回过神来刚想上桥追上方夫人,却听得石桥末端传来一声惨叫,方夫人竟是一脚踏空跌落深谷。夏冰吓得当场就晕过去了,后来还是两名家丁赶到才赶紧报了官。 顾希言仔细听了夏冰的回忆,随口问道:“你可还记得给你们献茶的那位僧人的模样?” 夏冰愣了一下,颤声道:“那名僧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额头上长了很多麻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顾希言点点头,随即问韩沐:“我吩咐你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韩沐笑道:“放心吧,我们接到消息那一刻起,我就派人封了清凉寺,寺内僧众皆不可外出。” “好。”顾希言对一旁的江文仲道:“你会知会明远长老,让他下令清凉寺所有僧人都在后院集合。” 清凉寺规模宏大,所有僧人聚齐有上百人,他们站在院内心情极忐忑。 顾希言温声对夏冰道:“不要慌,官府的人都在这里,你上前仔细看看,那一位是你刚才说的那人。” 夏冰在韩沐的陪同下将寺内僧人检视了一个遍,轻轻摇了摇头:“顾府丞,这里面并无中午向我们献茶之人。” 韩沐愣了一下道:“夏姑娘,你可看清楚了?” 夏冰的语气却很笃定:“我对那人印象很深,不会看错。” 顾府丞和韩沐对视一眼,沉声问一旁的明远长老:“清凉寺中的全部僧人都来了吗?” 明远长老皱眉道:“佛祖在上,老衲不敢欺瞒官府,确是都来了,连后厨烧火的僧人都到了。” 顾希言眉头微锁问道:“那么,清凉寺近来可有游方僧?” 明远长老内心一动道:“顾府丞这么一说提醒老衲了,寺内近日确实接待过一名游方僧,法号净能,五短身材胖胖的。不过他行踪一向不定,只于晚间在寺内休息。今日并没在寺内见到他啊。” 一名年轻的小沙弥失声道:“我今天中午见到净能师傅了,他在后厨吃斋饭来着。后来我要去给方夫人献茶,突然觉得一阵腹痛,他便替我去了。” 顾希言看了江文仲一眼道:“你找画师画下此人的形貌,下令全城通缉。” 江文仲忙答应着去了。那一厢仵作汪敏也验过了方氏的尸体,上前禀告道:“方夫人果然是坠落悬崖导致身亡的。主要骨骼都已经摔断了,其状甚惨,这是方夫人随身携带的遗物。” 方夫人随身携带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只绣了梅花的半旧帕子,一包风消散,还有就是一张残破的棋谱。 顾希言盯着那张棋谱陷入沉思。 韩沐忙碌一天回府后,忽听得下人来报,醉仙楼沈掌柜来访。 沈琼英单独来访,韩沐大感意外,当下不敢怠慢,在后园内的小书房里接待了她。 沈琼英决定开门见山,她细细向韩沐描述了今日中午的经历,皱眉道:“据我后来打听,方夫人就是在通往还阳井的路上坠落石桥身亡的。其实当时我们也想去还阳井游赏来着,可是中途遇到一位中年僧人,他对我们说因连日阴雨,还阳泉水质浑浊并不适合饮用,推荐我们去了东侧的江天一线阁。现在想想,这位僧人当时的言行甚是古怪,方夫人坠亡的时间应该正是我们去江天一线阁之时吧?” 韩沐忙问道:“你可记得那位僧人的模样?” 沈琼英随即道:“大概四十多岁年纪,五短身材,好像额头上长了不少麻子。” 韩沐豁然起身:“就是他没错了,方夫人的坠亡绝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故意陷害。” “韩治中。”沈琼英有些困惑:“你是说……” “据方夫人的贴身婢女夏冰所言,中午给她们献茶的正是你说的这位僧人,是他提醒方夫人还阳井有治疗痼疾之效的,方夫人向有头痛之疾,所以才会被说动去了还阳泉。” 沈琼英喃喃道:“究竟是什么人想要置方夫人于死地呢?” 一时二人皆沉默了。 沈琼见韩沐正在皱眉苦思,便不想继续打扰,拿出一包饼饵和一个小瓷瓶递给他道:“我不打扰韩治中公务了,只是空手来不大好意思,这包松子饼还有这瓶衣梅送给韩治中做宵夜吧。” 韩治中露出笑容道:“多谢多谢,我有很久没吃过松子饼了,还真有些怀念呢。” 松子饼是时下很流行的一道点心。取酥油六两、白糖卤六两、白面一斤。先将酥油化开,混入糖卤搅拌均匀,再将白面加水揉成面团,混入酥油与白糖组成的卤汁,加入适量松子屑,置桌上擀成薄饼,然后放入烤炉内烘烤片刻即可。 韩沐为了方夫人的案子忙了一天,饭也没好生吃得,此时实在饥肠辘辘,刚出炉的松子饼色泽金黄,香气袭人,当真诱人食欲。 韩沐拿起一张薄饼咬了一口,又酥又脆,香甜可口,松子的清香在口中漾开,中和了酥油的油腻,给这道点心增加了不一样的口感,即使吃多了也不觉得腻。 不知不觉间,韩沐就着热热的茶水吃了两张松子饼,肚子终于没那么饿了。他又将目光投向那瓶衣梅。 衣梅的外形圆圆的,黑黑的,闻上去喷鼻香,很像坊间卖的梅酥丸。韩沐小时感冒咳嗦,母亲便哄他吃梅酥丸,他觉得药味太浓,一向没什么好感。 韩沐犹豫着拈起一枚衣梅送入口中,汁水随即在口中漾开,酸酸甜甜之中还带着一丝清爽,药味并不重,吃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甜腻。原来这是用杨梅加蜜炼制的,咀嚼之间有薄荷的清凉、有橘叶的芬芳,至于其他的配料,韩沐就实在猜不出了。 几枚衣梅入口,韩沐觉得痰火下去了一些,精神亦为之一爽。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吩咐仆从备车前往顾希言的府邸。 第59章 腰肚面+破局 顾希言此时也未就寝, 他拿出那张棋谱仔细琢磨。这盘棋黑子明显处于劣势,不出几步就会陷入死局。有什么方法可以破局呢?他觉得脑中乱得很,一时找不到头绪。 正在此时老仆陈伯来报:“少爷,韩治中来访。” 夜已深了, 韩沐此时前来必有要事, 顾希言当即请他到书房。韩沐此时不及寒暄, 径直道:“伯约, 我想到破局之法了。” 顾府丞眼睛一亮, 没料到韩沐此次与他想到一起去了。他顺手从书柜中拿出棋盘和棋子, 将黑白两子对照着棋谱排列好, 沉声道:“敢问以何法破局?” 韩沐笑道:“伯约平日笑我是棋痴, 殊不知眼下却派上了用场。这还是和我明净寺的净慈大师对弈时学到的招数,你看......” 韩沐右手持黑字,一面破局一面向顾希言解释道:“只需在此处打个劫, 然后冲其要路连续杀掉两个白子, 此局可破。” 顾希言眼睛一亮,喃喃道:“确是如此。此局可还有别的破法?” “这......”韩沐沉吟道:“应该没有别的法子了吧。不过我也不大确定。明净寺净慈大师棋艺高超,若去请教他, 定会有收获。” 韩沐见顾希言点头不语, 内心一动道:“伯约是不是也觉得, 方夫人随身携带的这张残谱大有深意。或许要破解此案,必得由这残谱入手。” 顾希言沉声道:“这也是我的猜测罢了,张侍郎的府邸我已令衙役严加看守,明日一早我们便去谈个究竟,或许能找到玄机。” 已近丑时,二人忙碌了一天皆疲惫不堪,顾希言便留韩沐在府中歇下。二人躺在榻上打了个盹, 还未睡熟,天已经蒙蒙亮了。 此时老仆陈伯上前问道:“少爷、韩治中,已是卯正该起身了,可在家中用了早餐再出去?” “不必劳烦您老人家了。”韩沐随即道:“我们在附近面馆吃碗面就好。” 顾府的南侧有一间开了多年的老店,做的腰肚面远近闻名,每日午时便打烊,一大早便有人来排队。 二人轻车熟路来到店内,此时店中食客已经不少了,店家引着他们在一张狭窄的桌子旁坐下,笑问道:“二位还是老样子吗?” 顾希言点点头:“和往常一样两碗腰肚面。” 这家店的特色是面条一锅一煮,小锅细烹。用料也很有特色,高汤是用新鲜猪骨熬制两个时辰而成的,色白汁浓,腰花、猪肚也是昨晚刚刚采买的新鲜材料,所以格外美味。 掌厨的是一位高高胖胖的中年男子,只见他动作娴熟地在小锅内加入一勺高汤,两勺清水,再陆续加入腰花、猪肚、青菜、雪菜等配料,最后取出事先擀好的面条放入小锅中大火翻煮,不出半炷香的时间,一碗色香味俱全的腰肚面便做好了。 这碗面分量很扎实,饭量大的成年男子吃绰绰有余,腰片开麦穗刀,表面刚刚熟,中间还隐隐带着血丝,一口吃下口感像是嫩豆腐,丝毫没有腥味。在油润的汤汁里泡上片刻,再取出来,中间的血丝便已经消失了,入口脆嫩,就像是在吃家常豆腐了。可见厨师对火候把握十分精准。 猪肚是卤过的,有淡淡的五香味,软嫩滑爽,咀嚼之间特别有趣。韩沐尝了腰片和猪肚,又喝了一口汤,发出满足的喟叹:“这家店的腰肚面真是地道,汤汁浓稠鲜甜,不过比醉仙楼的还差了些,醉仙楼腰肚面的汤头是用猪骨加咸骨一起熬制的,喝起来更加咸鲜适口。” 韩沐注意道顾希言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深悔自己失言,忙打岔道:“是我鸡蛋里头挑骨头了,这家店已经很好了。伯约赶紧动筷子,我们还得赶紧去张府呢。” 顾希言的面色已是平复如常,他吃饭的速度很快,面条很筋道,浸润了浓稠的高汤,根根入味。腰片软嫩弹牙,猪肚醇香十足,配上清甜的菘菜十分适口,不到一会儿功夫,他便已经将面前这碗肝腰面吃完了,连汤也喝得一点不剩,反而催促韩沐道:“我们走吧。” 短短几个月时间,张侍郎与方夫人相继暴亡,张府的管家李贵沮丧异常,更令他苦恼的是,应天府一众衙役昨晚将府邸严密看守起来,府上下人一举一动皆十分不便。 李贵听闻顾希言和韩沐来访,也不敢怠慢,一径引着他们来到方氏的起居之处。 张府地方轩阔,张侍郎与方夫人日常起居并不在正房,而是在后院四间厢房内。这四间房子三明一暗,三个明间是张侍郎和方夫人燕居的地方,正中间是客厅,抬头匾额上写着清风堂三个字,紫檀木大案上悬着一张仇英的《烟霞图》,地下两溜六张紫檀木交椅。 顾希言和韩沐打量了片刻,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向东面走去,这间房与卧室连接,放着油布、水壶、脸盆、等零碎物件,也并无什么不妥,再往东走就是卧室,靠北墙西头便是床榻,拔步床上挂着葱绿湖绉的纱帐,顾希言掀开帐子检视,除了被褥引枕并无他物,南墙东头临窗有一架梳妆台,上面摆的都是女子的胭脂水粉,韩沐拉开抽屉,里面亦空无一物。 二人微感失望,正打算去张侍郎的书房,顾希言忽又问道:“我记得还有一间房子我们还没去过吧?” 李贵愣了一下道:“再有就是西面暗间的佛堂了。老爷夫人不常去那里,这两天府上事情多也没顾上打扫,二位老爷还要去吗?” 顾希言并不作声,目光却不容人抗拒,李贵忙将二人向西引去。 西暗间最显眼的摆设是北面架几上摆的一位观音大士像,李贵见顾希言和韩沐都留意这里,便解释道:“夫人信佛,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大事,总是燃上几根藏香,在这里祷告一番。” 顾希言点点头,又问道:“张侍郎来过这里吗?” 李贵笑笑道:“老爷常说自己是儒门弟子,原不信神鬼之说,这佛堂自然是不去的。” 金陵小食光 第35节 “哦。”顾希言一面漫不经心地答应,一面留意到观音大士后面的墙上,竟是一副石雕的《金刚经》。这幅《金刚经》占据了大半面墙,是由一片片方块拼合而成,每个方块上都刻上了经文。 一旁的韩沐已经出声念了出来:“第一品,法会因由分。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伯约,这正是金刚经第一品,左侧雕刻的是金刚经第二品,善现启请分,这经文有什么不妥吗?” 顾希言看了李贵一眼,开口道:“你先退下。” 李贵无声退下后,顾希言低声道:“季安,近来我查了张侍郎的履历,他在任刑部侍郎之前,曾经做了六年的两淮盐运使,两淮一带近年来私盐拘禁不绝,我怀疑......” 韩沐眼神一亮道:“伯约的意思是,张侍郎带头贩卖私盐。” 顾希言示意韩沐噤声,凑近他耳语道:“据我所知,张侍郎亦是寒门出身,可张府的豪奢你是亲眼见到的,这些天我令人秘密访查,他在金陵、扬州两地私下置的产业也相当惊人。仅仅凭国朝官员那一点俸禄,如何能在短短十来年中办下如此大的家业。” 韩沐深以为然:“贩卖私盐便是来钱最快的法子,风险也最大。可眼下我们并无证据啊,这经文可有什么玄机。莫非这佛堂就是藏污纳垢之处?” 顾希言凝视了墙壁的经文片刻,忽然开口道:“伯约,你看这墙上的经文是不是很像棋局。” 韩沐内心一动:“这金刚经与棋局唯一相似之处,便都是由一片片的方块拼合而成,莫非?” 韩沐将方夫人留下的那张棋谱从袖中取出,对照经文端详了好一会儿,并未找到什么暗示,心中一阵恼怒,索性上前摸了摸经文,用力向下按去,却并无异样,不由抱怨道:“张允中这老头子到底搞得什么鬼花样?” 顾希言索性将架几上的观音大士像挪开,默默注视了经文一会儿,忽然失声道:“季安,你来看,这经文的颜色是不一样的。” 韩沐仔细端详片刻,也发现了异样:“的确,经文有灰色的,亦有黑色的,若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而且有的经文摸上去很是滑润,像是有人经常动过......” 顾希言又看了一眼棋谱,沉声道:“季安,你到左侧去,以灰色经文为白子,我在右侧,以黑色经文为黑子,按照我们昨晚演绎的破局之法,且以这面墙为棋盘下一盘大棋。” 韩沐眼神一亮,与顾希言一起按破局之法依次按下墙壁中的经文,分别是“入我座中,善护菩提”八个字。每按押一字,经文便向下缩入半寸,到了最后“菩提”两个字缩入时,佛堂的地面吱呀作响,不出须臾便露出几尺宽的门洞。里面黑漆漆的并无光亮。 韩沐不由大喜:“这座佛堂果然有机关。张允中的老巢终于被我们发现了。” 韩沐打了个呼哨,一众衙役很快便赶到了佛堂。见到里面竟然有这样一处隐秘的所在,皆面露惊异兴奋之色,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顾希言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提高了声音嘱咐众人道:“留一半人在上面把守,时刻留意张府的动静,另一半人随我和季安下去探一探这密室。” 众人忙应诺了,顾希言取了一只火把照明爬身入内,韩沐与一众衙役紧随其后。 第60章 追前情 大约向下走了十几步台阶, 众人折到了一间石室。透过火把微弱的光线,依稀可以看到石室正中摆着一张石案,一把石椅,地下杂乱无章地放着四五个箱笼, 里面空空如也。顾希言上前细细查验过, 猜测这些箱笼原本应是收藏金银财物的。 韩沐又仔细查看那张书案, 上面零星摆了几册文案, 大部分已经被焚烧销毁, 只留下残章断页, 他不由悻悻道:“该死, 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顾希言接过韩沐手中的册子正要验看, 忽听得顶部传来阵阵喧闹声,有一衙役急匆匆赶来道:“顾府丞、韩治中,张府突然起火了, 火势已经蔓延到佛堂。大家都要尽快出去, 否则恐有性命之危。” 这把火来得太巧了,想是有人蓄意放的,顾希言与韩沐对视一眼。匆匆将书案上的册子笼入袖中, 带着一众衙役折回阶梯向上奔去。 众人回到佛堂, 发现外面火光四起, 阵阵浓烈的焦烟气息扑面而来,而要属张侍郎和方夫人起居的厢房这边火势最大。 好在不多的证物已经带上来了,众人忙奔向南面火势稍小的地方躲避。顾希言目光扫过一众衙役,沉声问道:“昨晚我就嘱咐你们将张府下人严加盯守,怎么还是出了这样的漏子?” 顾希言的目光并不凌厉,却给人无形的威压,领头的那位衙役心中一颤低下头来, 忙跪下回话道:“顾府丞恕罪,是小的失职,刚才让弟兄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佛堂这边,没有留意其他房间的动静,火是从卧房那一侧烧起来的。不过顾府丞放心,我们昨晚已经将张府围起来了,保证连只耗子都跑不出去,一定会抓好纵火之人的。” 顾希言面色稍缓,沉声道:“把人盯紧了,谨防有人灭口。” 韩沐在一旁插话问:“火势何时可灭?” “请顾府丞、韩治中放心。”那衙役忙道:“我们的人正在全力灭火,另外已经知会东城兵马司的董指挥,他很快也会派人来协助,想来半个时辰内火势定会得到控制。” 顾希言心下稍定,便从袖中抽出那几张文册验看,因大部分被焚烧过,字迹断裂不清,一时也猜不出大致的意思,不由一阵失望,却见一旁的韩沐皱眉道:“伯约,你看这张信笺大有古怪。” 顾希言凑近一看,这是一张被火烧掉了大半边的信笺,剩下的少半边赫然写着两行字:“事又有变,静心入我毂中复又逃脱,宜遣人往扬除之。石老、退翁二人皆......” 韩沐犹在苦思:“这是张侍郎的笔迹无疑了。他想要除掉静心,这个静心究竟是谁?还有石老、退翁指的又是谁?” 顾希言心中有如电光火石闪过,他在沈府带了近十年,自然知道沈德清的书房名唤静心斋,沈德清的小号是静心,联系上下文,自然明了张侍郎想要除掉的人就是沈琼英的父亲沈德清! 多年的困惑在刹那间被解开,他忽然明白了当初沈家为什么那么坚决地拒绝的自己的求婚。明白了重逢后沈琼英为何对自己若即若离。原来沈德清亦参与到贩卖私盐中,最后良知未泯想要收手,却被张侍郎等人灭口。他后来让陈伯打听过沈德清夫妇的下落,听说沈德清不慎落水身亡,心中便觉得有些不妥,眼下一切都对上了。当年种种模糊的猜测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一个狰狞的真相正在慢慢展开。 韩沐见顾希言只是愣愣的不说话,不由催问道:“伯约,你到底是怎么想得啊?” 却见顾希言猛然转身,问为首的那名衙役:“你们的马放在那里?” “啊?”那衙役丈二摸不到头脑:“就放在张府最南边的马厩里。” 衙役话音未落,顾希言丢下众人快步向南跑去。他遇事一向沉着冷静,甚少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时候,韩沐与众人皆大惊,忙跟了上去,韩沐提高了声音问:“伯约,你这是要去那里,外面火势还很危险,千万不要草率行事啊。” 顾希言已是来到马厩,顺手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他眼光凌厉地扫过众人:“你们回去,我自有主张。” 顾希言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他□□那匹马跑得极快,众人愣了一下,纷纷后退让出一条路来。顾希言一人纵马在街道上狂奔,两旁的店铺飞一般向后退去,四周的景物渐渐便得模糊。他现在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一定要去找沈琼英问个清楚。 他一贯重视仪表,绝不允许自己衣冠不整,可是眼下他的襟袍上尽是灰尘,发冠亦有些散乱,他却再也顾不得了。时光随着两旁的街景一起倒回到十一年前,整整十一年的刻骨铭心,整整十一年的辗转反侧,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少年。 十一年前。顾希言在扬州最后一次见到沈琼英。当时的情形他此生难忘。 “顾少爷,沈顾两家虽是世交,可眼下你今非昔比,英英不过蒲柳之姿,并不敢高攀,还请另寻淑女相配吧。” 和以往不同,沈德清看向顾希言的眼神早已没了往日的脉脉温情,顾希言却浑然不觉,还以为沈德清只是想考验一下自己的决心,忙挺直了身子道:“沈伯父,您的生意出现了波折,此事我已经听说了。请伯父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辜负英英的。” 沈德清内心一阵苦涩,终是硬下心来道:“看来顾少爷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历来定亲都讲究两厢情愿,绝没有剃头挑子一头热的道理,是我们沈家不愿意与顾家定亲,自古官商分际,你现在高中探花前程远大,我却不愿落人口舌,让人说沈家上赶着攀附权贵。英英也享不了这样的福气。” 一向亲切和善的沈德清此刻变得陌生起来,顾希言内心十分困惑,却还是强撑着道:“沈伯父是不是听了旁人的闲话,对我有什么误会,我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也没有做对不起英英的事,我......” 沈德清冷声道:“顾少爷多虑了,是我这段时间思来想去,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当。本来按照沈家先祖的意思,沈家子弟是不可与官身结亲的,我终不能违了祖训。” 沈德清将祖训都搬了出来,可见此事绝非儿戏,顾希言一颗心迅速沉了下去,他像是溺水之人抓好最后一根浮木一般,颤声问道:“那么,英英是什么意思,她肯定不同意的吧?” 沈德清怜悯地看了顾希言一眼,决然道:“英英是孝顺的孩子,她说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切皆由我做主。” 最后一点希望亦被吹散,虽是盛夏时节,顾希言却觉得浑身上下皆是冷意,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挣扎道:“我不信,我想见英英。当面问问她。” 沈德清沉默片刻淡淡道:“顾少爷要见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劝你不要白费功夫,她更不会答应你的求亲的。” 沈德清看顾希言只是愣愣的不发一言,忍不住起了恻隐之心,放缓了声音劝道:“顾少爷眼下高中探花,想来有不少豪门世族抢着与顾家结亲吧。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看你也不必做小儿女态,还是日后前程要紧。” 顾希言恍若未闻,浑浑噩噩从沈德清的书房出来,只听得淅淅沥沥的声响,有几滴清凉的雨点打在脸上,他浑身一颤,才发现下雨了。 顾希言并未带伞,就这样冒雨一步步向内宅走去。那雨一开始尚细若游丝,后来便渐渐紧起来连成了线,等到了沈琼英的住所,他长袍已被雨水打湿,沈琼英的乳母张嬷嬷迎上前来,撑开油伞为他遮住了疾雨。 顾希言并未留意张嬷嬷脸上的表情,却听她低声道:“顾少爷,我们小姐让你回去,她说和你本就无缘,让你忘掉她好了。” “我不信。”顾希言上前欲推开房门,却被一众下人紧紧拦住,他提高了声音道:“英英你出来,我们把话说清楚。” 里面并无人应答,顾希言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沈琼英撑着伞走出来,她的话音不带一点温度:“你怎么还在这里纠缠。齐大非偶,是我先和爹爹提出不愿与你结亲的,母亲最近正忙着给我相看人家,想来不久后就会定亲了。我们如今都大了,孤男寡女在一起恐惹人误会,你快回去吧,权当我们不曾相识。” “你究竟在怕什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都信不过吗?”顾希言心中盘桓已久的话脱口而出。 “我就是信不过你。”沈琼英冷声道:“娘告诉我男人都是信不过的,我从小安稳度日惯了,讨厌变故、讨厌挑战。娘已经给我相看了几家稳妥的人家,明明眼前有康庄大道可走,我为什么非要选你这一条坎途?” 沈琼英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开了,一众下人亦跟着回房,只留顾希言一人站在雨中。他全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原本整洁的月白色长袍亦沾染上不少泥土,可是更狼狈的是他的心,这一刻,他多年培养的骄傲与自尊已经零落成泥。 他就这样默默站在雨中,从头到脚都是刻骨的冷意,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夜晚的风带着寒意吹到身上,他忍不住一阵瑟缩,神智终于渐渐清醒,他忽得自失一笑,转身离去,脚步并无迟疑。他此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明媚灿烂的少年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十一年的光阴倏忽逝去,顾希言此刻纵马向醉仙楼方向狂奔,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已经浪费了十一年的青春,这一次无论如何不想再错过了。 第61章 续前缘 绵绵春雨再一次落下, 在夜色降临前,顾希言终于又来到醉仙楼的后堂。 春兰和柳聪见到顾希言衣冠不整的模样皆吃了一惊,也实在摸不清他所来何事,停了一会儿还是柳聪迎上前道:“顾府丞想是忘了, 这几日正逢寒食, 醉仙楼晚间是不营业的。” “我不是来醉仙楼用餐的。”顾希言沉声道:“我来找英英, 有话要问她。” 春兰心中纳闷, 难道顾希言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最近没也见他二人有何交集呀, 她决定先替沈琼英遮掩一下:“姐姐她去郊外祭祖了, 此刻并不在家。” 顾希言随即道:“那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 春兰和柳聪面面相觑, 觉得实在遮掩不住,只得走入后堂禀告沈琼英。 隔着窗户和绵绵细雨,沈琼英在后堂看到了顾希言狼狈的身影, 这一幕与十一年前何其相似。 那一日为了让顾希言彻底死心, 沈琼英刻意打击他的自尊,刻意说了很多绝情的话,回到房内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伏到窗前的书案上默默抽泣, 竭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 身子却抖动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顾希言那么高傲矜持的人,应该被他伤透了心,早就掉头离去了吧。 沈琼英悄悄抬起头向窗外看去,外面的雨下得像瓢泼一般,顾希言依旧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周边的雨线如千万条绳索抽打着地面。 这一刻,沈琼英心中既甜蜜又忧伤,她忽然有了想再重回雨中告诉他一切的冲动,终是竭尽全力忍住了。她命令自己离开书案向别处去,可是却失了力气动弹不得,连移开目光都不能。 隔着窗户和细密的雨线,她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她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下去,谁知过了一会,他忽然苦涩地笑了笑,终是转身走开了。他并不回头,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再过了一会儿,夜色渐渐深了,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苍茫的水气。 十一年后的这个春日,沈琼英望着窗外顾希言的身影,迟疑片刻终是走出了房门。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纵使衣袍上尽被雨水打湿,纵使衣冠不整沾染了尘土,依旧不减风华。昔日的少年已经长成,眼角眉梢的青涩都消失不见,他的形越发高大,就这样俯身默默凝视她,让她无法遁逃,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将她包围,她忽然觉得眼底酸涩。 顾希言上前一把抓住沈琼英的手,压在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告诉我,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琼英愣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想要挣脱,可她却低估了成年男子的力道,她一只手已经被完全禁锢。 沈琼英的声音有些发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顾希言默默从袖中掏出那半张信笺递给沈琼英,她这才注意到,他那样一双沉稳和修长的手,此刻竟在微不可察的颤抖。 沈琼英只向那信笺扫了一眼,手亦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十一年前的那个阴谋终于有了实证,十一年的蛰伏与等待,十一年的隐忍与痛楚,她终于能从阴影中走出来了吗? 顾希言已是步步逼近,提高了声音问:“怎么,你到现在还想隐瞒吗?” 顾希言紧紧抓住她的手,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沈琼英忍不住痛呼失声:“你握得我的手好痛!” 他已经将她逼到墙角,手却丝毫不肯放松,自失一笑道:“痛吗?原来你也是会喊痛的。你整整欺瞒了我十一年,又究竟算怎么回事?” 这些年顾希言有过怨恨,有过不甘,有过猜疑,可唯独没有学会如何去放下。 沈琼英忍不住潸然泪下,半响方解释道:“顾哥哥,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你是江阴顾氏一族的独子,自小背负着光宗耀祖的使命,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么努力考取功名,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切,我不想阻碍你走得更远。” 顾希言眼中有转瞬即逝的痛楚,他哑声问:“所以你就瞒着我自作主张,所以你让我整整错了过了十一年?你可知道,这十一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琼英还来不及说话,顾希言的吻便毫无征兆地压下来。不同于初吻的冲动急迫,也不同于后来的温柔怜惜,这是一个报复性的吻,狂乱而暴虐,沈琼英下意识想要向后躲,却退无可退,她浑身都在发抖,直到唇齿之间皆是血腥气味,直到连气都喘不过来,他才慢慢将她放开。 沈琼英眼中含泪,原本嫩红的唇瓣变得艳丽润泽,还带着轻微的红肿,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刚才的狂暴。顾希言抬起手指轻轻抚上她的唇,哑声问:“疼吗?” 沈琼英倔强地转过头不出一言,只是明显的心跳声和通红的双颊泄露了她的心思。 顾希言叹息一声,喃喃道:“你总是忍住痛不说,我真不知拿你如何是好了。” 沈琼英忽然觉得一阵委屈,她此时呕的口不择言,眼泪也随之涌出:“你真讨厌,这么多年过去丝毫不长进,手脚还是这么不安分。你以为我这些年日子好过?父母相继离世,爹爹死因又不明,这十一年是你的十一年,这也是我的十一年。当初在扬州你最后离开的时候,我......” 沈琼英脸一红,忙闭上了嘴,却见顾希言嘴角向上弯起,低头又要吻下去。 沈琼英心下一惊,忙将一把他推开,他便又凑了过来,她又伸出手来抽抽噎噎地锤他,在顾希言看来,她的这些动作和言语丝毫没有威胁性,他任由她锤了一会儿,方抓住她的手柔声道:“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小心明天手疼。” 金陵小食光 第36节 沈琼英此时哭得毫无形象可言,觉得自己打人的样子的确有些像泼妇,便悻悻地住了手。 顾希言此时正色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吧。沈伯父是不是也参与了贩卖私盐?” 沈琼英掏出帕子擦干眼泪,平复了一下情绪道:“爹爹贩卖私盐一事,我是无意中听到他与母亲的对话才得知的。后来我去书房给爹爹送糕点,又听到娘在与他争执。” 沈德清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你让我现在放弃一切去扬州?真是妇人之见。如今我已经入了局,那有那么容易逃脱。若是弄巧成拙,沈家老小都会受牵连。” 谢小鸾急了,声音也不知不觉高了起来:“可你不能一错再错啊。按律参与贩卖私盐,杖一百,徙三年,可若是有军器的,罪加一等。你难道真要愈陷愈深吗?” 沈德清不耐烦道:“你以为我不想全身而退?我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他了,那有那么容易回头。有道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谢小鸾颤声问:“你说的他是谁,到现在了,你还要瞒着我吗?” 沈德清只是沉默,半响方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 谢小鸾是个有主见的女子,她本来已经出来了,停了一下又折回去道:“你不愿告诉我,我也不强迫你。不过有些话我必须先说明白了。英英眼看就到嫁人的年纪了,益儿今年刚满十一岁,正是要专心学业的时候。你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绝不苟活,只是委屈了这两个孩子。” 谢小鸾提起这一双儿女,便触动了沈德清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叹息一声道:“你这是要逼死我。罢了,纵使想要抽身,你也容我想个万全之策。” “说到这里娘走了出来,我怕她看见我,便赶紧躲开了。我也就知道这些信息了。”沈琼英停顿了一下道:“如今看来,爹爹后来果然听了娘的劝,不再做这些犯罪的勾当了。而爹爹口中那个他,就是张侍郎。” 顾希言不语沉吟,半响方道:“历来贩卖私盐皆牵连甚广,张侍郎的背后恐怕也另有他人。” 沈琼英随即道:“这一点我也料到了。但无论如何,张侍郎都是害死爹爹的直接凶手。爹爹确实做了错事,可他毕竟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可背后主使之人呢,他们这么多年来一直逍遥法外,享受高官厚禄,难道就真的没有天理吗?顾哥哥怨我绝情,可我如今家仇未报,实在没有心思去考虑自己的事。” 许是怕沈琼英再次退却,顾希言再次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沉声道:“你不要躲,我有话对你说。” 沈琼英怔怔地看向他,却见他伸手抚上的自己鬓发,指尖的动作极轻柔,她便觉得心中有些痒。 “我自小被称为神童,族人对我期许甚深,我肩负的担子确实比一般人都重。可你别忘了,我也有自己的原则。不义而富且贵,富贵于我如浮云。如果让我不管你的遭遇和冤屈,一味汲汲于功名利禄,纵使高官厚禄一生顺遂,我的人生也没有意义。你纵然是为我着想,可也是陷我于不义啊。” “可是,你后来会不会觉得不值得?”沈琼英藏在心中多年的疑问脱口而出。 顾希言笑了:“英英,你应该知道我的,我做事情只有该与不该,从来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沈琼英心中感慨万千,忍不住再次掉下眼泪,她匆匆抹去自嘲道:“这可真是奇了,自从再次遇见你,我流的眼泪倒比过去十年都多。” 顾希言只觉得心中涩涩的,他取了帕子为她仔细拭干眼泪,正色道:“你遇事喜欢死撑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下次有事一定不要自作主张。记住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顾希言一向高冷矜持,甚少有这样直白表达的时候,他的脸可疑地红起来,沈琼英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向上翘起,却见顾希言已是转移了话题:“你饿不饿,我知道有一家店你绝对没有去过。” 第62章 牛肉锅贴+长干里牵手 金陵城居然有沈琼英都没听说过的食铺, 她不由大为诧异,撇撇嘴道:“这不大可能吧。” 顾希言笑笑道:“也难怪你不知道,这家铺子是这个月新开的,专卖牛肉锅贴和牛肉扁食, 不早点去连座位都没有呢。” 顾希言和沈琼英来到陈记锅贴扁食店已接近亥时了, 可店中依旧食客如流,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 店家迎上来笑问:“二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 顾希言轻车熟路道:“来两份锅贴, 两碗扁食吧。” 店家随即道:“抱歉二位, 扁食已经卖完了, 就只剩下牛肚汤了。” 竟是如此火爆吗?顾希言与沈琼英相视一眼, 无奈道:“那就来两碗牛肚汤吧。” “好嘞。”店家答应了,又叮嘱道:“二位还有什么要点的,最好现在一起说了, 再过半个时辰小店就打烊了。” 快打烊了还有这么多人, 沈琼英算是彻底体验到了陈记锅贴店的人气,也起了好奇之心。 这家店面并不大,厨子制作锅贴的地方没有遮挡起来, 沈琼英刚好能看到他们如何烹饪。 只见一位胖胖的中年厨子麻利地将揉好的面团均匀分块, 用擀面杖擀成中间较厚、边缘较薄的面皮。旁边有一位岁数不小老婆婆正在调馅, 牛肉剁碎加入葱花、菜籽油,盐、胡椒粉、绍兴酒、酱油等材料,再将两枚鸡蛋打入馅中,顺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拌,菜籽油的香气很远都闻见了。 顾希言看到沈琼英仔细观察厨子制作锅贴,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她自小就是这样, 看到有人烹饪美食就走不动路了,总是想方设法把秘诀学到手。 顾希言就势问道:“英英,他们往馅里打鸡蛋是为了什么?” “啊。”沈琼英这才反应过来顾希言和自己说话,随口答道:“鸡蛋可以增加肉的粘性,让肉馅更紧实呀。” 沈琼英一面解释,那一厢老婆婆已经开始熟练地包锅贴了,只见她拿一根小竹片将馅料迅速一挑,再往面皮上轻轻一抹,大拇指和食指略一收拢便包好一只,形状如月牙般可爱,不大一会儿功夫,面前的篦子上便摆满了锅贴。 煎制锅贴当然得用平底锅,老婆婆在锅底刷上一层油,等到油温升高开始冒烟的时候,将锅贴倒入锅中迅速排列整齐,等到底部变成金黄色时,倒入事先调好的淀粉水,待水分收干后,一个个锅贴变得金黄酥脆,便可以上桌了。 刚刚煎好的牛肉锅贴像一个个金灿灿的月牙儿,散发出浓郁的肉香与油香,顾希言顺手给沈琼英手旁的碟子倒上醋,又放了一点蒜泥和胡椒粉,随口问道:“我没有记错吧?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你的习惯变了没有?” 沈琼英笑着看了他一眼:“我的口味好像一点也没变。” 她也给顾希言手旁的碟子里倒满了醋,问道:“你吃饺子和锅贴还是喜欢放好多醋吗?” 顾希言亦笑:“貌似我的口味也是一成不变的。” 沈琼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锅贴,外皮酥脆,菜籽油独特的香气当即充盈了口腔,里面是鲜嫩多汁的牛肉馅,好像灌汤包子的口感,肉馅非常软嫩,完全没有筋头巴脑的感觉,可见肉质非常好。细细品来,馅料中似是加了白糖提鲜,有淡淡的回甘,配上辛辣的蘸料,别提有多好吃了。 顾希言吃锅贴的动作明显更沉稳一些,他先在锅贴的表皮咬了一个小口,让汁水都流到勺子里,再混上一点香醋,细细品尝鲜美的汤汁。喝完了汤汁,他才开始吃剩下的锅贴,表皮又香又脆,咀嚼之间在口中发出细微的声响,而馅料又非常软嫩,咸鲜适口,饥肠辘辘的时候能吃上这样一份美味的锅贴,这大概就是幸福吧。 二人锅贴吃得差不多了,牛肚汤也上来了。牛肚脆嫩有嚼劲,汤头酸辣爽口,配上提味的葱花芫荽,正好解了牛肉锅贴的油腻,这一餐的收尾也非常圆满。 沈琼英填饱了肚子,忽然想起一事,脸上露出笑容。顾希言将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不由问道:“怎么了?” 沈琼英笑道:“顾哥哥还记不记得张嬷嬷最爱吃我做的猪肉韭菜馅锅贴?” 顾希言也笑了。张嬷嬷是个老古董,每次沈琼英想要外出逛街时,她都要以女孩子要贞静为由在一旁劝谏。不过她最爱吃沈琼英做的猪肉韭菜馅锅贴,有一次沈琼英想要和顾希言一起出门,便提前给她送了一份,趁着张嬷嬷大快朵颐的功夫,她早就和顾希言跑的无影无踪了。 顾希言随口问:“想不想再去逛一逛?” 沈琼英点点头,外间的雨依旧在下,雨势并不大,是春日独有的杏花雨,刚刚能沾湿衣袖。纵使这样,顾希言还是将青竹油布伞移到了沈琼英的头顶,她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闻到了湿润的芳草气息,金陵的春日明媚可爱一如往昔。 二人在雨中默默走了很久,信步穿过来宾街市,又来到长干里一带,顾希言有刹那的恍惚失神,问道:“还记得我们上一次来这里的情形吗?” 沈琼英沉默了,她怎么可能忘记。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秋日,顾希言进京赶考的前夕,二人再次外出游逛,不同于以往欢乐的气氛,沈琼英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顾希言自然知道沈琼英是舍不得自己离开,心疼之余也感到隐隐的甜蜜,故意问她道:“英英,我看你的眼睛有些肿,昨晚是不是哭了?” 沈琼英当时只有十六岁,初次陷入爱河也不懂什么是矜持,坦言道:“是的,我最近经常哭,因为舍不得你,一想到有整整半年多时间都见不到你了,我就觉得难受。” 沈琼英说这话的时候,她记得顾希言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少有的灿烂笑容,他顺手将沈琼英拥在怀里,轻声道:“等到我们三十岁那一天,我还要跟你提起此时此地的情形。当然你多半是不会承认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记得今天说过话。” 沈琼英这时才开始觉得羞怯,她渐渐回过味来,看来女人不该向男人作这样的表白,这类事情她还得好好学一学。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见顾希言在她耳边低声道:“英英,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太久。等我,明年玄武湖荷花盛开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那一夜顾希言与沈琼英在长干里逛了不多时间,因为担心家人等待,便早早回去了,十二年后的这个春日,他们已经成人,也少了许多顾虑,顾希言笑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说过的话?” 沈琼英的脸再次红了起来,白了顾希言一眼道:“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顾希言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如春风拂面,似暖阳晕开:“你看,你果然就不承认了。” 他顺势牵住他的手,低声问:“那么,你还记得李太白的那首诗吗?” 沈琼英心有所感,顺口就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后面的话她实在害羞难开口,正犹豫着,顾希言已接了下去:“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上天哀。” 沈琼英望着外秦淮潋滟的河水,亦非常感触,就势接下去道:“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欲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吟完此诗,二人相视一笑。与诗中主人公相比,他们堪堪错过了十一年的青春时光,人生还有多少个十一年可以蹉跎?可万幸的是他们还是重逢了。 顾希言笑着向沈琼英伸出手:“自小青梅,倾慕良久,曾经憾隔江海,如今山水依旧,可愿再次牵手?” 顾希言的笑容极暖,眼中波光潋滟,似有无数个草长莺飞的春天,沈琼英心中亦不再彷徨,笑着牵起了他的手。 顾希言轻轻摩挲着沈琼英的手指,她能感受他指侧薄茧微涩的摩擦,亦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润细腻,十指连心,她的心亦随着这轻柔的抚摸变得柔软。 人生苦短,纵使前路坎坷,纵使未来不可预料,还是由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吧。 夜已经深了,外秦淮一带依旧热闹非常,河中的画舫挂起来串串灯笼,廊桥水阁中人群熙熙攘攘,小贩们忙着当街贩卖吃食,这是他们喜爱的金陵,缠绵的、温润的、热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二人都舍不得回家,于是再沿着外秦淮继续向东走,这里人烟渐渐稀少,顾希言引着沈琼英在河边停下,柔声道:“我们再这里歇一会儿吧。” 仲春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来,沈琼英下意识紧了紧袖口,却见顾希言已是无声靠近,给她带来了融融暖意,她抬眼向上空望去,夜幕低垂,繁星密布,弯月如钩。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二人并肩站立良久,直到夜色阑珊,星河欲曙,天边升起了青色的薄雾,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沈琼英回到醉仙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却见谢临出现在后堂,面色也有些阴沉,见到她便问:“英英你到那里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第63章 蛋烧卖+凤尾虾+火腿春笋汤…… 沈琼英愣了一下, 忽然就有些心虚:“顾哥哥恰巧有事找我,我便和他出去了一趟。” 谢临冷声道:“我昨日亥时就来了,一直在等你,看这样子, 你是和他呆了一夜?” 沈琼英脸一红, 不由低下头期期艾艾道:“谢表哥,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们之前有很多误会, 所以就多聊了一会儿。” 谢临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英英,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以你现在处境, 实在不适合和官府的人来往。你的顾哥哥早已今非昔比,你如今家仇未报,万一被他看出端倪可怎么办?” 沈琼英沉默片刻, 沉声道:“谢表哥, 我与他自小相识,彼此了解很深,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我相信顾哥哥的为人, 他会为我主持公道的。” 谢临对沈琼英一向很和蔼, 平日连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此时却陡然提高了声音问:“你相信他?你要知道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吗?我以为自从爹娘辞世之后,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没想到是我自作多情了。” 沈琼英实在没料到谢临会如此生气,忙解释道:“谢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爹娘去世后,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自然也是相信你的。可顾哥哥......” “罢了......”谢临打断沈琼英的话,上前一步问道:“你不会连益儿的事也告诉他了吧。” 面对谢临严厉的目光,沈琼英突然觉得心里发毛,忙否认道:“没有。谢表哥放心,眼下时机未到,我不会贸然行动的。” 谢临的神色变得非常疲惫:“你早就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情我也不能干涉。最后告诫你一句,切勿向官府之人暴露自己的底牌。一切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句话,谢临连招呼都不打就掉头离去了。他为人一向温和有礼,此次不告而别,可见内心相当愤怒,沈琼英觉得有些不安,可转头又开解自己,也许过一段时间他气消了就好了。无论如何,她并不后悔今天的决定。 每隔一段时间,醉仙楼都会推出几到新菜。沈琼英从昨日品尝的锅贴中得到了灵感,打算同样在外皮上下功夫,推出一款蛋烧麦。 柳聪现在厨艺渐长,对沈琼英的想法十分好奇,随口问道:“蛋烧麦,顾名思义外皮是用蛋液做的吧?” 沈琼英笑道:“没错。陈记的锅贴外皮以酥脆取胜,我打算另辟蹊径,以蛋液为外皮,制作出有春天特色的烧麦。” 春天的特色的烧麦?柳聪以前还真没听说过,不由自告奋勇给沈琼英打下手。 春笋、鲜虾眼下都正当季,鲜虾剥去外皮斩成米粒状,春笋、马蹄切丁,再加入葱末、鸭油、盐巴等配料搅拌成馅,清香四溢,柳聪忍不住感叹道:“春笋、鲜虾、马蹄混合在一起,这内馅果然有春天的味道呢。” 那一厢沈琼英已经开始制作烧麦皮了。先将鸡蛋用力搅打,使蛋清和蛋黄充分融合。然后拿出一把特制的铁勺子,均匀抹上熟鸭油后,放在火上加热,接着用汤匙舀适量蛋液入铁勺中,只见沈琼英灵巧快速地晃动勺子,很快一个又薄又匀的蛋皮就成型了。 柳聪觉得这操作很有趣,便也试着制作蛋皮,可惜她使力不太均匀,出来的蛋皮形状不大规则。不过她毕竟是聪明人,练习了一会儿后,也就能做出合格的蛋皮了。 蛋皮制作好之后,沈琼英麻利地包上内馅,在合口处用青菜做的绳子系紧,点缀少许鸡蛋清,然后上笼旺火蒸一炷香的时间,最后用鸡汁、生粉、鸭油调成薄薄的芡汁,均匀地浇在烧麦上,一道色香味俱全的蛋烧麦便做好了。 金陵小食光 第37节 剩下的鲜虾沈琼英也不想浪费,打算配上鲜豌豆做一道凤尾虾。 豌豆去壳放入沸水中烫熟区中。将虾去头、壳,只留下尾壳,用清水冲洗掉红筋,沥干水分,加入鸡蛋清、盐巴、干淀粉搅拌均匀。起锅烧热倒入熟鸭油,待油温五成热时将虾放入,用铲子不断推动,使食材均匀受热,待到虾肉变白,尾壳变得鲜红时取出沥油。 接下来将炒锅洗刷干净重新置旺火上,放入少许鸭油,下葱段、豌豆煸炒,倒入鸡汤、绍兴酒、盐和水淀粉勾成的芡汁,再将虾放入,一面迅速翻炒,一面淋上熟鸭油,这道凤尾虾便可以出锅了。 这两道菜的卖相都很好。蛋烧麦外皮嫩黄,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粉嫩的馅料,配上碧绿的青菜,雪白的蛋清,看上去淡雅宜人,这大概就是属于春天的颜色吧。 而凤尾虾炒熟之后上白而下红,宛若凤尾一般,色泽晶莹透亮,点缀以翠绿的豌豆,看上去宛若一副优美的春天画卷。 只需再做一道汤,今日的午餐就算圆满了。沈琼英思量着,那就取现成的食材,做一道鲜笋火腿汤吧。 鲜笋剥去外皮切片,放入沸水中汆烫片刻,取出沥干水分。起锅烧热倒入少许素油,放入葱段、姜片、笋片煸炒一会儿,下入提前蒸熟的火腿、绍兴酒和鸡汤,待煮沸后撇去浮沫,加入适量盐,捡去葱段、姜片,盛在汤碗里,便可以准备开饭了。 当菜肴摆上食案时,春兰的表情当即亮了:“今天的午餐太别致了,这烧麦的外皮竟是蛋液做的,真是少见。” 沈琼英笑道:“你们先尝尝味道,若是觉得好,明天就可以给食客们做了。” 春兰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蛋烧卖,入口是淡淡的蛋香,馅料鲜美香醇又包含汁水,细细咀嚼,虾仁紧实弹牙、笋丁脆嫩鲜爽、马蹄清脆嫩滑,再配上丰腴的鸭油,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她不由赞道:“好吃的。可以想象这道菜一经推出,一定大受欢迎。” 春兰说话一向有些夸张,沈琼英亲自尝了尝,蛋皮酥软鲜嫩,带着淡淡的蛋香,虾仁、笋丁、马蹄组成的内馅口味清淡,但却很入味。如果说昨天品尝的牛肉锅贴是以浓郁香醇取胜,那么今天这道蛋烧卖却是以清新淡雅取胜,这的确是属于春天的美味啊。 蛋烧卖固然很有新意,可那道凤尾虾同样毫不逊色。虾肉紧致、嫩滑,搭配以香腴的鸭油,入口当真鲜美无比。细细回味还有馥郁的酒香。新鲜的豌豆清甜软糯,抿一口便在舌尖化开,味道极清新,与香气浓郁的虾肉搭配相得益彰。 柳聪是有心人,品尝了豌豆后问道:“这豌豆可真新鲜,姐姐是怎么挑选到这么新鲜的豌豆的?” 沈琼英笑道:“购买豌豆的时候可以先剥开豌豆荚,新鲜的豌豆里面会有细微的水珠的,而且内外都一样是淡绿色,若豌豆颜色发白,那就说明存放久了。再者还可以亲手捏一下硬度,新鲜的豌豆因为没有熟透,所以肯定没有老豌豆硬。” 沈琼英有意教导柳聪、春兰两个助手,继续解释道:“我们做菜食材的新鲜程度非常重要。比如凤尾虾,一定要选用鲜活的河虾,蛋烧卖也要现剥虾仁,配料也一定要选当季的食材,这样做出的菜肴才会鲜美爽口。” 柳聪和春兰都听得很认真,不过春兰一面听着,一面也不耽误喝汤。这道汤里的火腿明显是金华火腿,瘦肉色红似火,香咸带甜,肥肉晶莹入琥珀,香而不腻。细细品来有迷人的松柏香味。而春笋细嫩、爽脆,咬一口便有丰富的汁水,两种食材的美味都溶解在汤里,使得汤头既清爽又鲜腴,正是春天独有的风味。 用罢别具风味的午餐,沈琼英见蛋烧卖还有剩余,内心一动,便将剩下的烧麦放进食盒里,随口嘱咐春兰道:“你把这道点心送到顾哥哥府上吧,正好留给他晚上宵夜。” 顾希言平日不苟言笑过于高冷,春兰很憷和他打交道,犹豫一下道:“柳妹妹和顾府丞更熟,要不让她去吧。” 沈琼英又好气又好笑:“柳妹妹下午还得去采买食材呢,横竖离得不远,你去就好了。” “哎。”春兰答应了一声无奈要走,却又被沈琼英叫住了:“你且回来。” 沈琼英忽然又有些犹豫,自己昨天刚刚表明了心思,现在又上赶着送点心,会不会显得太不矜持了。沈琼英懊恼地发现,尽管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在恋爱方面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春兰看沈琼英的眼色变了又变,忍不住问道:“姐姐,到底还去不去啊?不行我们晚上吃了好了。” “罢了。”沈琼英叹了口气道:“你把这道点心给叶姐姐送过去吧。” 春兰和柳聪对视一眼,沈琼英现在的心里越来越难猜了。 顾希言自然不会知道沈琼英的小心思,因为张侍郎一案横生波折,他此刻张府火灾现场调查,忙得不可开交。 却见应天府推官江文仲匆匆赶过来道:“顾府丞,我们找到昨日纵火之人了。” 第64章 烤鸭包+什锦豆腐涝+鸭油酥…… 顾希言随即问:“那个人是谁?” 江文仲的神色有些懊恼:“看打扮不像是张府的下人, 年纪大约四十余岁。顾府丞恕罪,我们刚刚抓住那个人,他便咬舌自尽了。” “背后的人安排得挺严密的嘛。”一旁的韩沐冷笑。 江文仲将一支火折子递给顾希言:“顾府丞,这是从那人的身上搜到的。” 顾希言仔细验看过那支火折子, 制作很精良, 可以闻到浓烈的硫磺、樟脑气味, 他把上面的盖子拔掉, 对着火折子轻轻一吹, 很快便燃烧起来。 顾希言随即灭了火, 待江文仲离开后, 低声对韩沐道:“这不是一般坊间售卖的火折子, 制作极精良,像是军中夜袭时用的。” 韩沐心下一惊:“难道说,这背后之人竟然有军方的背景?” 顾希言不语沉吟, 过了一会儿又问:“昨日在张府密室带出来的那些文册, 你查出什么端倪了没有?” 韩沐随即道:“那些册子大部分被火烧焦了,不过我仔细查阅,还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韩沐从袖中掏出一页残纸递给顾希言道:“你看, 这是东台盐场的食盐在运输过程中不慎沉没的记录, 短短一个月时间, 竟然有十多艘盐船沉没,这未免也太巧了。” 国朝盐商走私食盐屡禁不止,他们凭借向官方承包食盐销售的身份,有时会谎报盐船沉没骗取盐场补发食盐,而盐官收受盐商的贿赂,乐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顾希言凝视那残纸片刻,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向书案, 过了一会儿道:“前些日子我查了金陵一众官员的履历,张侍郎在任刑部侍郎之前,曾经过六年的两淮盐运使。谢通政之前也做过五年的两淮道巡盐御史。” 韩沐恨声道:“两淮的盐官真是烂到骨头里了,刚才伯约说放火之人的火折子是军方专用的,可知那些盐官中可有军方背景之人?” 顾希言皱眉道:“这个我还真没查到。若牵扯到军方,此事查起来就更麻烦了。” 二人正在商议,忽见几名衙役匆匆赶过来道:“顾府丞、韩治中,我们在清理火灾现场,发现密室里面大有蹊跷。” “哦?”韩沐随即问道:“到底怎么了?” 衙役们脸上难掩兴奋之色:“韩治中到现场看看就知道了。” 顾希言与韩沐赶到现场,发现张侍郎夫妇日常起居的四间厢房已经被大火破坏殆尽,但因为密室在佛堂地下,反而基本上没受到火灾影响,除了入口处稍被破坏外,其他的设施倒还如常。 顾希言与韩沐沿台阶下到密室中,衙役们领着他们来到东侧的内墙,透过几支火把的光线,他们发现墙上刻着与佛堂北墙一模一样的金刚经,经文同样分为黑灰两色。 “见鬼。”韩沐抱怨道:“又给我们来这一套,这么说来这里面还会有一间密室了。” 顾希言用手指敲了敲墙壁,随即发出了空洞的响声,他沉声道:“里面果然别有洞天。” 顾希言和韩沐一南一北相向而立,按之前得出的破局之法依次按下墙壁上的经文,与上一次不同,他们试了好几次,经文也好,墙壁也好都一动不动。 韩沐咒骂道:“这张老头又在搞什么鬼花样?合着咱们商议的破局之法又不灵了呀。” 众衙役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出头道:“不然,我们干脆把这面墙砸了吧。” “不可轻举妄动。”顾希言随即阻止道:“恐有别的机关。” 顾希言看向韩沐道:“我记得你是受明净寺净慈长老的启发才悟到破局之法,我们不如再去问问他,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明净寺位于金陵安德门外,里面有一眼玉华泉水质极佳。除此之外,这座寺院并无太多过人之处,小小三进院落,分别是天王殿、大雄宝殿和观音堂,最后一进院落是寺僧休息的禅房,顾希言和韩沐二人就在这里见到了净慈长老。 净慈长老已近古稀之年,须发皆白,得知二人的来意后十分感慨:“不瞒二位施主,确实还有一法可以破局,只是此法路数过于凌厉,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使用的。” 顾希言劝道:“兹事体大,牵涉到数条人命,还请长老不吝告知。” 净慈长老叹息道:“罢了,出家人一向慈悲为怀。我便教给你们吧。” 净慈长老让韩沐附耳过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韩沐眼神一亮道:“多谢长老指点,您的棋艺当真出神入化。” 应天府一众衙役正在张府密室中等待,二人正欲赶回去,却被净慈长老叫住了:“二位施主留步,老衲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 顾希言随即道:“长老请讲。” 净慈法师沉吟道:“这世间知道此破局之法的人寥寥无几,老衲实在纳闷纳闷,营造密室之人又是从何得知的?” 顾希言不语沉吟,过了一会儿问道:“长老可将此法告知过他人。” 净慈大师却沉默了,良久方道:“老衲除了给坐下弟子提过一嘴外,并未告知他人。” 顾希言内心一动,刚要再继续追问,却见韩沐已是等得不耐烦了:“长老,我们还有急事,先告辞了。” 顾希言与韩沐返回张府密室,按照净慈长老传授的法子再次按动东侧内墙的经文,分别是“如是何往,座下菩提”八个大字,果然是每按压一字,经文便向下缩入半寸,到了最后“菩提”两个字缩入时,墙壁忽然吱呀作响,不出片刻便向上移去,里面门户洞开。 众人此时皆难掩兴奋之色,韩沐打头,举起火把向内走去。里面这一间密室占地甚广,地上整齐地摆了几十口大陶缸,韩沐上前掀开其中的一口缸的盖子一看,兴奋地提高了声音道:“这里面装得都是白花花的食盐。” 一众衙役纷纷打开剩余的陶缸,发现里面装得都是食盐无疑,这下脸顾希言也有些兴奋了,看了张侍郎贩卖私盐之事终于做实了! 临近醉仙楼打烊的时候,顾希言来了。 与以往高冷的神态不同,他看上去心情很好,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春兰和柳聪都有些诧异。 顾希言笑对沈琼英道:“忙了一整天还没顾上吃晚饭,来这里是想讨点现成的吃食。” 顾希言什么时候和韩沐一样的做派了?春兰和柳聪面面相觑,却见沈琼英迎上来笑道:“顾哥哥来得正好,我刚刚做好今晚的宵夜。” 春兰与柳聪对视一眼,沈琼英不是最近一直在躲着顾希言吗?怎么突然就这么热情了? 她二人正在发呆,沈琼英已经进了后厨将两笼烤鸭包和两碗什锦豆捞端了上来。春兰和柳聪刚刚吃过点心不用夜宵,便只有沈琼英陪顾希言用餐。 烤鸭包是金陵的特色小吃,是将烤鸭、猪肉大葱剁碎,加上特质的卤汁搅拌成馅料包上面皮而成。烧鸭在金陵是最常见的食材,可烤鸭包的制作方法却不简单,首先必须挑选上好的鸭脯和鸭腿肉肉皮做馅料;其次猪肉的比例要恰到好处,既可以软化鸭肉偏硬的口感,又不能抢了烤鸭独有的风味;最难的是捏包子的技巧,因为烤鸭卤汁在蒸制过程中会流出来,所以必须高处封口使馅料的汤汁在皮内有充足的空间,醉仙楼制作的烤鸭包更加讲究,每个包子皮都要捏上二十余次才成型,所以包出来的包子不容易散,而且格外美观。 金陵人吃豆腐涝和其他南省人不同,他们和北方人一样喜欢咸豆涝。醉仙楼什锦豆腐涝的做法相对简单一些,南京特产大头菜切小丁,芹菜切末,木耳泡发切丝。锅中倒清水烧开,倒入淀粉水,待烧开冒泡下豆花,再次煮沸后,倒入酱油、香醋、花椒、虾油做成的料汁,撒上芹菜末、大头菜丁、木耳丝、虾米、油酥黄豆和少许葱花即可。 烤鸭包的卖相和灌汤包相似,但面皮看上去更透明,汤汁也更多。顾希言是老饕了,自然熟悉吃法。只见他夹起一只包子咬破口吹了吹,随即轻轻一吸,浓郁鲜甜的汤汁随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这汤汁可真香啊,他的食欲亦为之一振。 接下来他一口咬下半只包子,面皮劲道,肉馅弹牙,丝毫没有腥臊之味,细细品来香腴之余还带着恰到好处的甜,所有的味觉都被打开,别提有多舒坦了。 最后把剩下的半只包子也送入口中,顾希言觉得意犹未尽,很快又向下一只包子发起进攻。 看到一向高冷的顾希言变得如此饕餮,沈琼英忍不住露出笑容,她刚才刚吃了一块梅花糕不太饿,陪着吃了一只包子,便开始品尝什锦豆腐涝。 什锦豆腐涝的口感明显比较清淡,豆花嫩白如玉,一口吃下豆香四溢,再搭配丰富的配料,品味起来香辣咸鲜酸五味俱全,一切都恰到好处,里面的虾油更是点睛之笔,给豆腐涝增加了别样的鲜醇。油酥黄豆嚼起来又香有脆,每次吃到都有特别的惊喜。 沈琼英吃了半碗什锦豆腐涝变放下筷子,顾希言便问道:“胃口不好吗?怎么不吃完呢?” 沈琼英解释道:“刚刚吃了一块梅花糕呢,再吃整整一碗豆腐涝就太撑了。” 顾希言很自然地把碗拿到自己那边,就势把沈琼英剩下的半碗豆腐涝也吃完了。 沈琼英含笑看向他,顾希言不喜欢浪费事物,少年时有时会吃沈琼英剩下的饭,如今这个习惯也一点没变。 这时春兰走了近来,拎着一包点心笑道:“姐姐,这包叶掌柜送来的鸭油酥烧饼,她说多谢姐姐中午送的蛋烧卖,很好吃呢。” “蛋烧卖?”顾希言随口问道:“这是什么点心?我怎么没听说过。” 沈琼英愣了一下,刚要搪塞过去,却见春兰抢着开口道:“是姐姐新琢磨出来的点心,以蛋液做外皮,虾肉做内馅。我们中午吃了觉得很美味呢。姐姐本来想顾府丞送过去的,可......” “春兰。”沈琼英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忙阻止她道:“就你话多,还不赶紧到厨下收拾明天的材料去。” 春兰见顾希言今天格外和蔼,说话也就没了顾忌,不料竟然说漏了嘴,一时也有些后悔,赶忙去后厨不提。 顾希言深深看了沈琼英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沈琼英被顾希言看得实在不好意思,悻悻地取出一张鸭酥油烧饼递给他:“你看我做什么,赶紧吃吧。” 顾希言就势拉住她的手,微笑道:“英英,我有话对你说。” 沈琼英越发觉得不好意思,抽开手悻悻道:“有话你就说嘛,又动手动脚做什么。” “想给我送点心,为什么要反悔了呢?”顾希言笑问。 沈琼英的脸红得像煮熟的凤尾虾,索性装作生气的样子道:“不想送就不送了呗,那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顾希言看向沈琼英的眼神变得十分诚挚:“英英,我们自小就熟识,我就喜欢你本来的样子。以后你在我面前无需有太多顾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做你自己就好,成吗?” 沈琼英愣住了,话明明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好像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声一般,刹那间一切顾虑都放下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中午的想法有些可笑,眼底也有了涩意。 金陵小食光 第38节 顾希言趁她发愣的功夫将鸭油酥烧饼送到她嘴边,笑道:“你先替我尝尝好不好吃。” 新出炉的鸭油酥烧饼又香又脆,一口咬下竟然有鸭油冒出来,得特别小心才可以不让外皮渣掉在地上,纵使沈琼英已经饱了,也无法咀嚼这样的美味。 二人很快分食完一张烧饼,忍不住露出幸福的笑容。 第65章 樱桃酪+白芹炒烧鸭+假蟹粉…… 因为顾希言、韩沐找到了实证, 张允中参与贩卖私盐的事实很快便传遍朝野上下,天子亦为之震怒,下旨褫夺张允中的一切封号待遇,令顾希言全权负责此案, 同时令十三道监察御史详查各道盐务之弊, 一时众盐官人人自危。 这天一早, 应天府尹李光弼亲自到思补堂找顾希言和韩沐, 屏退闲杂人等密谈。 李光弼今日的神色格外和蔼, 上来便夸奖顾希言道:“顾府丞近来辛苦了。张允中这案子可真够叫人头疼的, 没想到他不仅人品极为不堪, 私下竟敢从事如此龌龊勾当。此次顾府丞找到证据将他定罪, 真是大快人心。据我所知,就连圣上也对你赞不绝口呢。” 顾希言一时摸不清李光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拱手淡淡道:“府尹过奖了, 下官能发现张允中贩卖私盐的证据纯属偶然。谋害张允中的真凶至今尚未查明, 三个月的期限快要到了,下官实在惶恐。” 李光弼忙笑道:“张允中恶贯满盈,眼下是谁杀了他并不重要了。这一点我可以做主, 顾府丞大可不必担心。” 也不过才短短一个月时间, 李光弼的态度就转变的这么厉害, 看来张允中还真是墙倒众人推啊。韩沐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光弼一眼:“李府尹这话就不妥了,无论如何,杀害张允中夫妇凶手总是要查明的,官府办事总得有始有终不是?” “韩治中说的是。”李光弼忍下心中的怒气,勉强笑道:“不过三个月的期限似乎太紧了些,二位尽力去查就是了。我今天找你们,是有要事要嘱咐。” 终于进入正题了。顾希言扫了李光弼一眼, 沉声问道:“府尹有何事见教?” 李光弼轻咳一声笑道:“张允中贩卖私盐一事震惊朝野,天子已下令十三道监察御史详查各道盐务之弊。金陵虽为留都,亦不能例外。我想此事已甚明,一切都是张允中徇私舞弊造成的,与他人并无太大关系。你们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务必要注意方法,若此案牵连甚广,弄得官场人人自危,形势不稳,想来这也不是朝廷的本意。 韩沐内心冷笑一声,随即问道:“府尹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继续详查,差不多就收手?你别忘了,圣上下旨令顾府丞全权负责此案,府尹越俎代庖了吧。” 李光弼躲开了韩沐质疑的目光,尴尬一笑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总之眼下形势稳定比什么都重要,若弄得金陵官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都无心办事,那岂不容易出大乱子。” 韩沐冷声道:“除恶务尽!若不借此案整肃风气,任由官商勾结沆瀣一气,金陵官场岂不永无清明之时?届时又该如何收拾民心?” 李光弼忍耐了韩沐很久,此时终于忍不无忍,亦冷笑道:“韩治中的高风亮节当真令人感佩。你出身贵胄,自然不会理解我们常人的苦衷。不过顾府丞应该明白,出身中人之家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有多么不容易。我最后告诫你们一句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张允中一案牵连甚广,眼下形势越发诡谲,一切好自为之。” “你!”韩沐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顾希言用眼神制止住了。只见他拱手对李光弼道:“多谢府尹指教,我们会慎重考虑的。” 李光弼深深看了顾希言一眼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还是更喜欢和顾府丞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李光弼离开后,韩沐气愤地看向顾希言:“伯约,我真的没想到你会对李光弼妥协。君子慎独。不欺暗室。这是你常常说的话,难道现在都不作数了吗?” 顾希言示意韩沐稍安勿躁,沉声道:“我亦不屑李光弼的为人,不过他有句话说的是对的?” “什么话?”韩沐冷声问。 顾希言沉声道:“他说眼下形势越发诡谲,确是如此。张允中的案子牵连甚广,现在我们一举一动都被别有用心之人盯着,所以一定不能打草惊蛇。我刚才对李光弼说会好好考虑,实则是麻痹他的意思。若我们提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们肯定不计一切代价出手的。” 韩沐为人冲动但并不傻,刚才误会了顾希言,此时便有些惭愧,刚要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却见顾希言微微一笑对他道:“伯约,还记得当初在福建延平公事时我对你说的话吗?” 韩沐眼睛一亮:“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顾希言慨然道:“大丈夫当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夏初正值江南梅雨天气,眼看天色又黯淡下来,顾希言信步起身打开窗户,微风夹杂着水气扑面吹来,堂外的蔷薇零落一地。 顾希言沉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好戏就要开场了。” 这日顾希言和韩沐忙完公务已近戌时了,二人还未用餐,顾希言主动提议道:“我们去醉仙楼吃点宵夜好了。” 顾希言近来一直避免和沈琼英打交道,连她的生辰也没参加,此时却主动提出要去醉仙楼,韩沐大为诧异,随口问道:“怎么,你们又和好了?” 顾希言瞪了韩沐一眼,径自出府衙向东行去,不一会儿功夫便来到了成贤街,他看到前面张氏乳酪的招牌,内心一动对韩沐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韩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百无聊赖等了一会儿,顾希言才面带笑容走出来。韩沐随口问道:“伯约是去买乳酪了吗?” 顾希言只是笑而不答,二人来到醉仙楼临近打烊时间,食客已经寥寥无几,春兰迎上来笑道: “顾府丞来了?韩治中这一向少见。” 春兰这是在打趣韩沐,他这段日子和叶芜一起来醉仙楼实在太频繁了。 韩沐毫不介意笑道:“老样子,有什么现成吃食随便上两道,我们都饿坏了。” 顾希言随即问:“英英呢?” 他话音刚落,沈琼英已经从后厨走出,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今天的食客实在太多,我一直忙到现在总算可以歇一会儿了。” 顾希言示意沈琼英在一旁坐下,从袖中掏出一盏樱桃酪递给沈琼英道:“我记得你自小喜欢吃樱桃酪,这是我刚才张氏乳酪店买的,快尝尝吧。” 原来他是去张氏乳酪店买樱桃酪呀,韩沐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希言一眼,看来他终于开窍了,二人关系进展相当神速嘛。 张氏乳酪店的樱桃酪是将樱桃加砂糖熬煮,最后浇上乳酪制成的。嫣红的樱桃配上银色的杯盏和雪白的乳酪越发显得晶莹剔透,沈琼英感慨道:“哎呀,我都快一年没没吃到新鲜的樱桃酪了。” 她随即用银匙舀了一勺酪送入口中,乳酪饱满润滑,奶香四溢,樱桃清甜爽口,果香浓郁,两者搭配在一起既清新又醇美,是初夏难得的美味。 见到沈琼英吃得开心,顾希言脸上又露出笑容,他有很久没看到她这样开怀了,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 沈琼英一连吃了半盏樱桃酪,才发现顾希言一直含笑看着她,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让道:“顾哥哥也吃啊。” 顾希言笑道:“我们不吃酪了,一会儿吃晚餐就好。” 韩沐今天真是叹为观止,他发现顾希言自踏入醉仙楼那一刻起,脸上便一直带着笑容,他已经习惯了顾希言黑脸包公的形象,如今这样真的有些不适应。 不大一会儿功夫,柳聪和春兰端了晚餐走进来,一碟是香喷喷的酥鱼,一碟是白芹炒烧鸭,还有一碟黄澄澄的像是蟹黄的菜,韩沐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菜?我怎么从没见过?” 沈琼英笑着解释道:“这是假蟹粉。眼下螃蟹还没上市,我是用鳜鱼肉和鸡蛋黄加姜醋炒的,吃起来有螃蟹的滋味,韩治中尝尝看。” 韩沐随即夹了一筷假蟹粉送入口中,鲜爽丰腴,口感嫩滑,姜醋的加入愈发烘托了鳜鱼的鲜,几乎和真的蟹粉不相上下,他不由赞道:“好吃,这口感几可乱真。” 顾希言的目光被那碟白芹炒烧鸭所吸引。白芹有别于水芹和旱芹,茎洁白,叶清香,富含水分,素烧荤炒皆适宜,他随口问道:“这白芹和常州所产可是同一品种?” 沈琼英笑道:“正是,金陵亦盛产白芹。味道格外清香。” 顾希言尝了一口白芹炒烧鸭,咀嚼之间有淡淡的芹香,但不如水芹香气那样浓烈,一般人更容易接受,而且口感特别脆嫩,食来绝无渣滓,因为吸收了烧鸭的油香,所以一点也不寡淡。里面的烧鸭丝也很好吃,白芹的清香与烧鸭的腴香充分结合,形成了极为鲜腴的滋味。 沈琼英见韩沐和顾希言只顾着吃假蟹粉和白芹炒烧鸭两样菜,便提醒道:“你们也尝尝这道酥鱼,别看它卖相不好,这可是醉仙楼的伙计今天天还没亮从玄武湖里钓上来的,一尾鱼足有一斤重。这种鱼只在黎明时分出现,头小麟带金色。我将鱼放入瓦罐中加上等酱油、绍兴酒、麻油、葱姜炖了整整半日才做好的。特别入味。” 韩沐笑了:“我们怎么忘了这道菜,鱼香四溢,我离得远都闻见了。” 他夹了一筷鱼肉送入口中,经过长时间炖煮,鲫鱼的骨刺都烂了,轻轻一抿便在舌尖化掉,鱼肉的鲜香随即充盈了整个口腔。这道菜口味稍重,刚好适合下饭。不到一会儿功夫,顾希言、韩沐二人便将这几样小菜和面前的白米饭吃得一干二净。 顾希言、韩沐填饱肚子后,向沈琼英大致说明了张允中一案的进展情况,沈琼英十分感慨:“太好了。冤有头债有主,张侍郎的罪孽终于做实了。” 顾希言沉声道:“眼下我们还需赶紧去探访一个人。 第66章 美人肝+素面 沈琼英不由问道:“那人是谁?” 顾希言与韩沐几乎异口同声:“自然是谢通政!” 沈琼英有些不解:“张允中贩卖私盐, 谢通政亦参与其中了吗?” 顾希言将谢通政之前做过两淮盐运史的事告诉沈琼英,沉声道:“虽无实证,但十有八九少不了干系。” 韩沐颇有些跃跃欲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明日就去探探他的底细。” 沈琼英有些担忧:“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在发现证据前, 千万别让谢通政看出端倪。对了, 醉仙楼最近打算在玄武湖上举办初夏雅集, 借机推出夏日新菜招揽食客, 你们不妨以此为由邀请谢通政参加。” 韩沐笑道:“沈掌柜的法子好, 我们正愁找个什么理由去谢府呢。就是这样吧。” 顾通政的府邸位于金陵武定桥一带, 顾希言和韩沐坐轿来到顾府门口, 说明来意后,门口长随传了进去,等了半日里面方道:“我们老爷说了, 请二位去后园水阁中说话。” 二人从侧门进入, 穿过正厅来到背后右边一个小圭门,里面进去五间楠木厅,一个大院落堆满了太湖石, 沿着山石间的小径走到右边一条巷子, 便串入顾府的后花园。正值初夏, 竹树交加,亭台轩阔,风景绝佳。 后花园正中是一个极宽的水池,顾府下人在前面导引,二人分花拂柳,穿过石桥来到水池正中的阁子中,却见水阁上面挂着一方匾额, 写着“退思阁”三个大字。 顾希言与韩沐内心一动,随即走入阁中,谢通政已是起身迎上来笑道:“顾府丞、韩治中,一向少见。什么风将二位吹来了?” 顾希言亦笑道:“许久未见,下官心里一直惦记着。谢通政的身子还是这么硬朗。” 三人寒暄毕,分宾主坐下,下人早已献上茶来。韩沐仔细打量水阁的器具陈设,黄花梨木几案上摆着炉瓶三事,香炉内燃的降真香是安南的贡品,一两可值万钱。下人献上的茶具是清一色的莲花纹汝窑,上边印着“奉华”二字,乃前朝奉华宫中专用之物,价值更是难以估量。这些器具看上去雅而不奢,并不惹眼,但韩沐出身伯府经过见过,他知道这看上去的雅致要耗费大量银钱,仅凭谢通政的俸禄是如论如何办不到的。 顾希言向谢通政说明来意,他倒是答应得很痛快:“顾府丞有如此雅兴,老夫自然也要凑趣。五月初二那天我们一起去参加雅集好了。” 顾希言笑道:“谢通政肯赏光那再好不过。”又装作不经意问道:“贵府后花园布置得很雅致,我看这水阁名唤退思阁,可有什么来历吗?” 谢通政笑道:“退翁是老夫的号,这座水阁原是老夫的抚琴的地方,所以就顺便起了退思阁的名字。” 顾希言和韩沐对视一眼,又随口夸道:“《左传》云: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也。这名字起得好。” 谢通政笑了:“老夫已垂垂老矣,还谈什么社稷之卫,倒是顾府丞和韩治中正当青年,前途无量。听闻近日二位又查明了张允中舞弊一事,真是后生可畏,老夫都要让一席地了。” 顾希言内心一动道:“谢通政是朝廷倚重的老臣,实在是过谦了。下官年纪太轻阅历甚浅,有一事不明,正想向您请教。” “哦?”谢通政饶有兴味地看了顾希言一眼:“顾府丞有话请讲。” 顾希言沉声道:“张允中贩卖私盐一事牵连甚广,下官近日是寝食不宁,着实有些犹豫。若要除恶务尽,恐怕人心不稳,若要适可而止,又恐辜负了朝廷的重托,实在是难啊。” 谢通政深深看了顾希言一眼,忽然笑道:“顾府丞,你可真是个人物,我以后当对你刮目相看了。老夫没有什么话要说的,秉公行事,问心无愧即可。《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斯之谓也。” 谢通政不愧在宦海混迹多年,这一番话滑的四脚不着地,顾希言本想试探他,却被他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此时便只好付诸一笑。 韩沐自幼纨绔不爱读书,《书》学得不精,也听不懂顾希言和谢通政在打什么哑谜,只觉得万分无聊,何况今日来访的目的已经达到,便先开口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便不打扰谢通政休息,先告辞了。” 谢通政挽留道:“眼看就要午饭时间,二位在寒舍用了饭再回去吧。” 韩沐忙推辞道:“不敢叨扰谢通政,我们衙门中还有事,改日再向您请罪吧。” 谢通政笑道:“既是有公事,那老夫就不强留了。”他随即端起茶碗轻轻一啜,府上下人会意,当即便送客。 二人出了谢府,韩沐总算松了口气:“谢通政还要留我们吃饭,是要摆鸿门宴吗,幸亏我机灵先辞了。” 顾希言笑道:“谢通政是成了精的老狐狸,岂会轻易向我们露出端倪,不过我们今天也是有收获的。” “正是。”韩沐随口道:“那半张残笺上的退翁指的就是他,想来张允中贩卖私盐也少不了他的干系,狐狸尾巴早露出来了。” 武定桥南面就是舞雩楼,这也是金陵八大楼之一,羊肚菌炖沙鸡、鸡枞鱿鱼汤、臊子蛤蜊是他家的招牌菜,顾希言、韩沐也是这家店的老主顾了,进店坐下并没有点这些招牌菜。韩沐轻车熟路地对跑堂道:“还是老样子,一道美人肝,两碗素面。” “好咧。”跑堂忙答应了,又笑道:“二位客官今天好运气,美人肝只剩下最后一份了。素面还是宽汤,煮硬一些,您看成吗?” “就是这样吧。”韩沐笑道:“麻烦快些上,我们吃完饭还得去办事呢。” 所谓美人肝当然只是个噱头。其实是用鸭胰配上鸡脯,香簟丝、春笋丝、香芹丝,下入鸭油中爆炒而成的。鸭胰子有腥味,要先放入沸水中汆烫,然后撕去臊筋切成丝,临出锅时还要加入黄酒去腥,清鸡汤提鲜,成菜才能鲜爽美味。 这道菜舞雩楼只给熟客做,因为一道菜需要四五十鸭子的胰脏,一般人不提前预约是吃不上的。 素面也是舞雩楼的一大特色。这家店的主厨之前在灵谷寺做的素斋远近闻名,是舞雩楼掌柜花大钱从寺中请出山的。素面美味全靠一锅好汤吊着。汤底是用笋尖、黄豆芽、香簟、木耳加上好酱油熬制多时而成,入口清鲜异常。 因为韩沐特别嘱咐加急,所以这两样吃食很快就上桌了。美人肝的卖相极好,娇娇俏俏地盛在浅浅的白色瓷盘里,鸭胰成酱色,鸡肉雪白,点缀以黑色的香簟丝、嫩黄的笋丝,青翠欲滴的香芹,看上去十分雅致。 金陵小食光 第39节 夹起一块美人肝送入口中,火候恰到好处,鸭胰鲜美软糯腥气全无,鸡肉清爽软嫩又不失油润,笋丝、香芹脆嫩爽口,最好吃的是里面的香簟丝,它默默吸收的鸭胰的鲜腴,笋丝的鲜爽,变得异常油润适口,不愧是舞雩楼秘而不宣的美味。 顾希言心中有事,这道美人肝不过浅尝辄止,倒是能填饱肚子的素面吃了许多。素面里除了香簟、笋丝、木耳、黄花菜等配料外,还有一大块卤豆干,咬一口豆香四溢,吸满了鲜美的汤汁。这碗素面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汤头却鲜爽无比,细细品来还有淡淡的回甘,面条也煮得十分筋道,每一根都挂上了鲜美的汤汁,当真令人百吃不厌。 顾希言吃饭速度很快,一碗面连汤都喝完了,韩沐只吃了半碗而已。 “对了。”顾希言开口道:“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有必要亲自去一趟东台盐场。” 韩沐放下面碗皱眉道:“张侍郎贩卖私盐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因为年代久远,许多物证都无法查到。谢通政那个老狐狸又不露半点端倪,东台盐场似乎是眼下唯一的线索了,只是…….” 韩沐犹豫着问:“去那里就一定能找到证据吗?” 顾希言沉声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只要贩卖私盐能获巨利,那些贪官就一定会铤而走险,我相信总会找到蛛丝马迹的。” 韩沐点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顾府的管家陈伯匆匆走过来道:“少爷,老身到处找不到您,原来您在这里,夫人刚刚到金陵了。” 顾希言愣了一下问:“不是说下个月才到吗?” 陈伯笑道:“夫人等不及了,一则想早些见到少爷,二则心中也记挂着沈小姐,这不就提前来了。可惜府上一切都没预备好,老身真是措手不及。” 顾希言正色嘱咐韩沐道:“家母来金陵一事,拜托季安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 韩沐当下会意:“放心吧,我绝对守口如瓶。眼下我们处境比较危险,不过你慢慢和令堂解释,别吓到她老人家。” 顾希言拱手道:“我先告辞回去了,拜托季安在衙门等我一会儿,还有事要商议。” 第67章 蜜汁火方+苋菜炒虾米+鸡枞…… 顾府内, 杨文俪再次见到沈琼英百感交集。 她一把扶住想要行礼的沈琼英上下打量:“好孩子,我们都有十多年没见面了。” 沈琼英当年与杨文俪处得好,关系如母女一般,此时也十分感慨:“看到姨姨的身子还是这么硬朗, 我就放心了。” 杨文俪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 英英比之前越□□亮了。处事也沉稳了许多。若你娘目前还在, 看到你该多高兴啊。”说完便掏出帕子拭泪。 提到母亲谢小鸾, 沈琼英也一阵伤感, 也陪着杨文俪一起掉泪, 过了好一会儿, 杨文俪才止住泪道:“好孩子你可别怪我, 当年你父母相继离世,我和大哥儿远在福建延平,没有得到消息也没去吊唁, 确是我们失礼了。” 沈琼英忙道:“不怪姨姨, 是我当初力主不要通知太多人的。您和家母自幼相知,又何用这些虚礼,彼此心知就是了。” 杨文俪叹道:“虽然如此, 可我心中毕竟有愧。大哥儿头些年仕途不顺, 我一直跟着他在各地辗转奔波, 直到去年才回到江阴老家。上个月接到大哥儿的来信,说你眼下也在金陵,这不我就赶紧来了。” 杨文俪拉住沈琼英的手道:“你比以前瘦了好多,虽然现在成了醉仙楼的掌柜,可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沈琼英很久没得到来自长辈的关怀了,此时也觉得眼底涩涩的,半响方勉强笑道:“谢姨姨记挂,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也过得挺好的。” 杨文俪一把将沈琼英搂入怀中,笑叹道:“你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见外了,你还记得小时候和我一起睡说过的话吗?你会一直把我当亲姨妈的。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替你出头。想当初我和大哥儿最难的时候你母亲拉了我们一把,等到她有难的时候,我们却没能及时提供帮助,你是她唯一的女儿,无论如何我都会替她照顾好你的。” 杨文俪的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这是与母亲谢小鸾相似的味道,沈琼英伏在她怀里,眼泪慢慢流下来。 顾希言回到家中,看到的这就这样一副情形,他愣了一下问道:“娘,你提前来金陵,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杨文俪笑道:“告诉你做什么,我是赶着来看英英的,你什么时候都能见。” 沈琼英不好意地从杨文俪怀中起来,匆匆擦掉眼泪招呼道:“顾哥哥来了。” 顾希言内心一动,向沈琼英点头示意后又问杨文俪:“娘什么时候到的?下人们可把房间收拾出来了?” 杨文俪笑道:“我一个时辰前刚刚到,正房已经收拾好了,不用你婆婆妈妈的。倒是英英好不容易来咱们家一趟,你赶紧让后厨去准备晚餐吧。” “姨姨。”沈琼英有些不好意思:“眼下好早呢,我又不是外人,别让他们费心张罗了。” “应该的应该的。”杨文俪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蜜汁火方了,我这回回金陵特地带着上好的南腿,晚饭就是蜜汁火方、苋菜炒虾米加鸡枞鱿鱼汤好不好?” 杨文俪这样絮絮安排,是还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了,沈琼英越发觉得不好意思,一抬眼便见顾希言含笑看着她。 蜜汁火方原是杭州菜,眼下在金陵也很风靡。将南腿修成大方块,再切成小方块,皮朝下放入碗中加入清水上笼屉蒸一个多时辰取出滗掉汤汁,再加冰糖、鸡清汤、绍兴酒蒸制半个时辰。将烧锅置火上,倒入熟猪油,放入松子仁炸至金黄色取出待用,将水淀粉、糖桂花和蒸熟的糖莲子混合而成的卤汁浇在火方上面,撒上松子仁,这道菜便做好了。 制作蜜汁火方有一诀窍,必须用旺火将火腿的皮烧糊,放入清水刮洗干净,焯水后再烹制,外皮才会酥脆可口。 鸡枞产自黔西南山中,其肉肥硕壮实、质细丝白,口感极鲜美,向有菌中之王的美誉。因为鸡枞保鲜非常困难,所以顾府用来做汤的鸡枞是干制的。 将水分鱿鱼切成丝,用滚热的鸡汤浸泡一会儿去除碱味,鸡枞泡开撕成粗丝。起锅烧热倒入素油、下鸡枞、蒜末炒香,加清鸡汤、盐、胡椒粉煮沸,最后下鱿鱼丝略煮一会儿,就可以盛到汤碗里了。 苋菜炒虾米的做法相对简单,谢府的厨子再炒制时加了不少的蒜末,虾米的鲜香与大蒜的浓香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格外诱人。 晚 饭一摆上桌,那道蜜汁火方便吸引了沈琼英的目光。火方色泽酱红油润、点缀以洁白的莲子、金黄的松仁、透明的卤汁,看上去就令人食指大动。 沈琼英有些急迫地加了一块火方品尝,经过长时间的蒸制,火腿便得特别酥烂,滋味特别鲜甜,肥肉部分盈润腴美,瘦肉部分酥且有味,搭配上软糯清甜的莲子,油香四溢的松仁,实在值得反复品味。 苋菜炒虾米貌不惊人,但非常好吃。虾米和蒜末充分激发了苋菜的鲜,加上热油快炒,苋菜爽脆的口感得以最大程度的保留。这道菜很适合搭配米饭一起吃,将碧绿的苋菜夹到饭上,洁白的粳米立即染上的紫红色的汤汁,连着苋菜一起送入口中,尽得热烫鲜香之妙。 不一大会儿功夫,沈琼英就着苋菜炒虾米已经吃了大半碗饭,杨文俪还在不停地给她夹菜,嘱咐道:“多吃一点啊,你就是太瘦了。” 沈琼英手边的碟子已经盛满了菜,忙推辞道:“姨姨,我已经够了。” 杨文俪顺势给沈琼英盛了一碗鸡枞鱿鱼汤:“那就多喝点汤,一定要吃饱啊。” 沈琼英无奈之下开始喝汤,里面的鸡枞鲜甜脆嫩,细细咀嚼有一种浓郁的特殊香气,她很久没尝到这么鲜的味道了,怪不得时人称道赞鸡枞“鲜于锦雉膏,腴于锦雀腹”呢。汤里的鱿鱼是另一种不同鲜味,山珍的腴美与海产的清鲜都溶解在这一碗汤里,沈琼英纵使已经吃饱了,也没法拒绝这样的美味。 沈琼英专注喝了一会儿汤,抬眼便发现顾希言一直对着自己笑,脸不由红了起来,杨文俪又嗔着儿子:“你别光顾自己吃啊,快给英英把汤盛满了。” “哎。”顾希言顺手将沈琼英的汤碗拿过来,盛满后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递给她。沈琼英含羞带嗔瞪了他一眼。 杨文俪把他们的眉眼官司都放在眼里,觉得非常有趣,轻咳一声道:“英英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定亲了没有?” 沈琼英一口汤没咽下去差点呛到,咳嗦一声脸涨得更红,低声道:“这些年忙着张罗醉仙楼的生意,没顾上呢。” 杨文俪越发笑容可掬:“那可得抓紧了,我们家大哥儿也是,转眼都到而立之年了,亲事还一点影都没有。这些年我每每催他他都找借口拒绝,想起来了我就着急。” “娘。”这时顾希言也不好意思了:“您赶紧吃饭吧,又说这些做什么。” 杨文俪感慨道:“你们年轻人那里知道,这因缘都是前生注定的,纵使两个人面临重重艰难险阻,月老还是会拿红绳将他们系在一起呢。” 沈琼英和顾希言尴尬地低头喝汤不发一言,任杨文俪一个絮絮叨叨说下去。幸而陈伯来请她去检视带来的行李,她才离开了。 杨文俪走后,顾希言总算松了口气,轻咳一声道:“我娘年纪大了,说话有些啰嗦,你也别忘心里去。” 沈琼英此时也如释重负:“没关系,姨姨这也是一片好意。” 这话刚出口,沈琼英便觉得有些怪怪的,脸又红了起来。 沈琼英喝了热汤,面色变得越发莹润,加之害羞,不施胭脂的地方亦做桃花色,顾希言内心一动,犹豫片刻终是鼓气勇气道:“其实娘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现在确实老大不小了,你看......” 顾希言话音未落,听见咣当一声脆响,原来是沈琼英手忙脚乱之间把眼前汤碗打翻在地,沈琼英忙蹲下来收拾汤碗,低声道:“实在抱歉。” 顾希言随即蹲下来问:“没事,你没烫到吧?”说完便抓起她的手腕仔细查看,还好汤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这次她并没有受伤。 沈琼英看见顾希言一脸紧张的样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知为何,他亦别她的笑容所感染,也跟着露出笑容,气氛终于没那么尴尬了。 叶芜和韩沐一起来到醉仙楼用晚餐,却没见到沈琼英,诧异地叫来春兰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春兰笑道:“半个时辰前被顾府丞府上的人叫走了,说是顾府丞的母亲要见姐姐呢。” 叶芜与韩沐对视一眼,这两人的关系真是进展神速啊,居然已经到了家长的阶段了。 韩沐征求叶芜的意见,随意叫了爆腌鹅、炒荸荠猪肠两样小菜。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韩沐装作不经意问道:“看到沈掌柜去顾府,我也想起一事。这段时间我不是一直给我娘念叨你吗,她老人家倒是上了心,也想要见你一面。” 韩沐虽然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可叶芜注意到他的脸微微红了,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迟疑片刻道:“这几天明月茶坊生意忙怕是不得空,等下个月吧。” “好吧。依你就是。”韩沐虽然很快就同意了,可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叶芜心下不忍,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递给他道:“上次你送我翡翠片软金镯我很喜欢,投桃报李,这块玉佩送你了。我还是我大母留下来的首饰,你可得好好收着。” 韩沐见那玉佩刻成鸭子的形状,用条红丝拴着,其厚不到一分,上面微微有些红色细纹,看上去水头很足,确实是家传之宝。因为叶芜贴身佩戴,摸在手上还有些余温。他有些没料到叶芜竟然会回馈自己如此名贵的佩饰,一时竟愣在那里。 叶芜见韩沐只是呆呆的不作声,还以为他在犹豫是否要收下,随口道:“你不喜欢就算了,我自己留着带更好。” 韩沐这才醒过神来,忙一迭声道:“喜欢喜欢。”他将那块玉佩在手里攥得紧紧的,笑道:“既然送出去就别后悔。现在这块玉佩属于我了,你想收回来也晚了。” 叶芜笑着啐了韩沐一口:“油嘴滑舌。” 韩沐忽然想起一事,收起了调笑的神色道:“对了,过几天我要和伯约去一趟东台盐场,恐怕不能和你经常见面了。张允中贩卖私盐背后定有他人,是时候把他们都揪出来了。” 叶芜亦正色嘱咐道:“此行怕是有些危险,你们找到内部的线人没有?” 韩沐皱眉道:“伯约正在操心此事呢。” 叶芜随即道:“你该早告诉我,有个现成的人。” 韩沐忙问:“是谁?” 叶芜笑道:“醉仙楼柳姑娘的姑表兄弟现为东台盐场的盐户,找她一起去岂不正好?” 第68章 清蒸带鱼+家常烧大黄鱼+雪…… 当得知柳聪要去东台盐场探亲的消息后, 沈琼英坚持也要随她一起去。 顾希言对此坚决反对:“英英,此行相当危险。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不要去了。” 沈琼英同样很坚持:“我并不是心血来潮冲动行事,爹爹以前经常去东台盐场买盐, 我也跟着去过几次, 对那里很熟悉, 有一家盐户是老熟人了, 我跟着去也可以帮你们打听消息。何况......” 沈琼英压低了声音, 语气也变得有些怅然:“我也想知道爹爹当初贩卖私盐的具体情形。他为人一向规矩, 究竟为何走到这一步, 我实在想不通。” 顾希言沉默了, 半响终于下定决心道:“好吧,大概你不这么做是不会安心的。” 东台盐场为“淮南中十场”之首,一年产盐量最高可达六百多石, 民间向有“两淮盐税甲天下, 东台盐税甲两淮”之说,顾希言、韩沐、沈琼英、柳聪一行人来到东台盐场附近的安丰镇,但见街市繁盛、屋宇连栋, 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柳聪的表兄名唤张明德, 就住在安丰镇, 屋舍并不十分轩阔,仅是坐北朝南的四间瓦房,靠近院门是鸡舍,有几只大公鸡正在吃饲料。顾希言、韩沐、沈琼英第一次来到这样的人家,觉得很是新奇,柳聪忙上前打招呼道:“表哥,我是聪儿, 我们得有四年没见了吧。” 张德明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见到柳聪愣了一下露出笑容道:“是柳妹妹啊,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上次见你的时候还小呢,一转眼长成大姑娘了。怎么想起来镇上了。” “当然是记挂表哥了啊。”柳聪笑道:“再者也是陪朋友来镇上办事。” 张德明的目光看向柳聪身后众人,问道:“这几位该怎么称呼?” 柳聪笑道:“他们都是我在金陵的熟人,此次是来东台买盐的,今天在家中借宿一晚,可方便吗?” 张德明的性情很是爽朗,随即笑道:“远来的都是客,有什么不方便。只是我们这里地方窄狭,诸位都是做大生意的,别嫌弃这里就好。” 张德明一面张罗众人到正房坐下喝茶,一面嘱咐内人道:“柳妹妹来看我们了,还带了金陵来的客人,今晚要在咱家借宿,你赶紧收拾两间厢房出来。” 众人坐定后,张德明笑问柳聪:“我听说妹妹在金陵春风茶坊做事,一切可还顺心?” 柳聪解释道:“因为出了点变故,我眼下在醉仙楼帮厨呢。” 柳聪话音未落,张德明便失声问道:“是金陵八大楼之一的醉仙楼吗?那可是好地方啊,我听说那里的伙计薪酬特别高,妹妹的运气可真好。” 柳聪笑指沈琼英道:“这位姐姐就是醉仙楼的沈掌柜,是她把我带到醉仙楼帮厨的,姐姐待我极好,是我的大恩人。另外两位都是他的朋友。” 张德明激动的站了起来,连连拱手道:“没想到今天竟然能见到醉仙楼的掌柜,真是蓬荜生辉啊,柳妹妹一直蒙您照顾了,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也是可怜人。” 金陵小食光 第40节 张德明对顾希言一行人越发热情,笑问道:“你们还没吃饭吧,小户人家饭食粗陋,恐怕你们吃不惯。” 韩沐笑道:“无妨无妨,我们也带了些路菜,大家一起吃也热闹。” 张德明的内人随即去后厨收拾饭菜,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将晚餐摆了上来,安丰镇临海,张家的饭菜自然离不开海鲜。沈琼英细看今晚的吃食,一碟清蒸带鱼,一碟家常烧大黄鱼,一碟雪菜炒鲜笋,一碗蛤蜊豆腐汤,再加上沈琼英带来的路菜鸡肉瓜齑,琳琅满目十分丰盛。 张德明去镇子东头的酒坊打了些好酒,自己坐了主位,顾希言一行人坐了客位,令内人打横相陪,笑着招呼道:“乡下菜食粗陋,实在不成敬意,我敬诸位一杯。” 众人饮毕杯中酒,开始享用晚餐。菜肴的烹饪方法都非常简单,但胜在食材非常新鲜,每一样菜都别有风味。 清蒸是检验带鱼新鲜程度的不二法门,这道清蒸带鱼香气袭人,鱼肉闪烁的银色的光,一看就是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夹一筷鱼肉送入口中,肉质细腻紧实,鲜味十足,细细咀嚼有淡淡的酒香和葱香,进一步烘托了鱼肉的鲜,令人回味不已。 家常烧大黄鱼,是将大黄鱼用素油煎了,倒入清水,加上葱、姜、蒜、醋、酱油等调料焖制而成,酱香味十足。东海的大黄鱼十分肥美,新鲜紧致的鱼肉被酱汁充分浸润,变得特别有滋味,入口既有海产的鲜爽,又有肉类的腴美,是一道特别下饭的菜,不知不觉间,韩沐便就着鱼肉吃了大半碗米饭。 鸡肉瓜齑是沈琼英的拿手菜,鸡脯肉、酱瓜、笋干、虾米切丝,配上葱姜,在香油中充分煸炒,出锅前加入适量的胡椒粉、盐,再勾少许芡,密封入坛后便是上好的路菜,可以久存不败。 张德明从未吃过鸡肉瓜齑,好奇地夹了一筷品尝,鸡丝细嫩爽滑,虾米鲜美提味,酱瓜咸鲜解腻,里面的笋干特别有嚼劲,它充分吸收了虾米和鸡肉的鲜味,变得甘美异常,每一口都是无上的享受。这道菜虽然食材众多,却毫无混杂之感,搭配在一起异常和谐。大厨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啊。 雪菜烧鲜笋是一道清爽的素菜,雪菜滋味咸鲜,最适合与味淡的笋子相搭,笋片默默吸收了雪菜的鲜味与咸味,口感爽脆甘美,大家吃够了海鲜后再品尝这道菜,仿佛从海滨跨越到了山林中,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酒足饭饱之后,少不了一道暖胃的汤,蛤蜊豆腐汤清淡爽口,鲜味十足,里面的海带特别有韧性,入口是浓郁的大海气息,豆腐软软的,几乎不用怎么咀嚼便滑入肚中,一碗汤下肚后,众人的肠胃也变得熨帖起来。 果然美食是最好的沟通渠道,众人边吃边谈,很快就变得熟稔起来。张德明好奇问道:“我冒昧问一下,诸位此行打算买多少盐啊?” 顾希言沉声道:“大约四百斤。”他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我们有盐引,但换取盐引的代价太高根本回不了本,还想直接从盐户手中买些余盐,不知张小哥儿可有什么路子?” 国朝自□□皇帝制定开中法以来,一向是由商人运输粮草供应边镇军饷,官府给予有功商人盐引,商人再凭盐引去盐场支盐。可到了现在,一方面盐引多为权贵操控,普通商人想要获取极难,另一方面,盐户所产食盐皆被官府以极低的价格买断,生计日益困难,而获取私盐的代价比官盐要低好多,重利之下必然有人铤而走险,所以私盐泛滥也就成了必然。 张德清皱眉道:“诸位都是聪儿的朋友,我也不敢欺瞒,因为官府买盐的价格太低,差不多的盐户都存了一定数量的余盐以备不时之需。可四百斤数目太大,要说四五十斤,我还能勉强凑出来,这么多我真的无能为力了。” 韩沐内心一动道:“你的难处我们都理解,我们也不打算在一家买,你能给我们做个中介,疏通一下路子吗?” 张德清沉吟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道:“罢了,沈掌柜是柳妹妹的恩人,看在沈掌柜的面子上,我给诸位指条路子,不过成与不成便看诸位的运气了,我也不敢保证。” 韩沐笑道:“那是自然,张小哥儿能为我们牵针引线,已是感激不尽了。” 张德清压低了声音道:“明日一早你们去镇上的天青茶坊找刘掌柜,就说要买一引天池茶,自然会有人引你去想去的地方。不过我听说,他们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你们银子可得带足了。” 顾希言拱手道:“多谢指点,我们会记住的。” 沈琼英见诸事妥帖,便想打听一下当年与父亲沈德清交易的盐户,她装作不经意问道:“张小哥儿,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也是东台盐场的盐户,名唤赵凯丰,你可听说过他?” 张德清愣了一下问道:“沈掌柜与他相识吗?” 沈琼英随口道:“也算是与他沾亲带故,只是多年不通音讯,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张德清道:“我和赵凯丰不算数,不过他也算东台盐场的传奇人物,他的事迹我也是听说一些的。他为人豪爽仗义,难得胆子很大。像我们只敢私下里卖几斤余盐,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他却是上面有路子的,做的都是大买卖,所以很快便发家了,盖的宅院也算是安丰镇数一数二的。只是眼下神出鬼没,轻易也找不到人,镇上人都传他去了外地做生意呢。” 顾希言内心一动问道:“神出鬼没?张小哥儿可记得上次见到赵凯丰是什么时候?” 张德清随口道:“大概半年前吧,我还是镇里集会时见到他的,后来便再无音讯了。他的家人现在也不在镇里了。” 顾希言与沈琼英对视一眼陷入沉思。韩沐、柳聪又与张德清夫妇闲谈了一会儿,便会各自房中休息了。 韩沐与顾希言同屋,他是第一次在这样破旧的屋舍过夜,也没带自己的被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随口问顾希言:“伯约,你睡了吗?” “早些睡吧,明天要应付的事可不少。” “原来你也没睡啊,我们说会儿话吧,我总觉得心里隐隐不安。” 顾希言沉声道:“我们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应天府的衙役外加西城兵马司的兵丁明天一早会化妆成客商抵达安丰镇,我已经嘱咐他们相机行事。一切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69章 藏兵洞 第二天一早, 韩沐先向安丰镇内的线人传递了消息,然后跟着顾希言一行人一起来到镇子东面的天青茶坊。 顾希言开门见山向茶坊的伙计道:“我们要见刘掌柜,想买一引天池茶。” 伙计打量了众人片刻,看他们的衣饰也不像是普通人, 便问道:“诸位想要买茶, 银子可准备好了?” 韩沐指着一旁提着包袱的两名侍从道:“自然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伙计点点头, 随即入后院回禀去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 伙计又折回来引着他们到后院厢房休息, 一名年纪大约五十来岁, 看上去很儒雅的中年男子从内走出, 低声问:“在下就是天青茶坊的掌柜, 你们想买天池茶?不知该怎么称呼?” 顾希言沉声道:“鄙姓杨,是扬州来的商人。是我要做这笔买卖的。” 刘掌柜面露精光,上下打量的顾希言一眼, 微微笑道:“足足四百斤, 阁下好胆色。” 顾希言淡淡一笑道:“不敢当,家父当初运粮饷边立下大功,可是朝廷答应的盐引迟迟发不下来, 家里百十口人要吃饭, 无奈之下只好出此险招了。” 刘掌柜内心一动道:“扬州的盐商我大半都认识, 敢问令尊名讳?” “家父姓杨,单讳一个庆字。” 刘掌柜笑道:“原来是杨掌柜的子弟,幸会幸会。” 顾希言所说的杨庆,是扬州有名的盐商,先帝时瓦剌来犯,边境告急,朝廷号召南省富商运粮饷边, 杨庆是扬州商人中第一个响应的,曾得到官府的书面褒扬。所以刘掌柜相当有印象。 此时刘掌柜的神情明显没那么戒备了,他又随口问道:“据我所知杨掌柜有三位公子,不知阁下排行第几?” 顾希言笑道:“在下杨廷远,是家中长子,杨家并未分家,族中我排行十二。” 开玩笑,顾希言既然打算冒充杨廷远,自然提前做了充足的功课的,这一番话说的毫无漏洞,刘掌柜越发笑容可掬,做出请的姿势道:“杨公子幸会幸会,请跟我来。” 刘掌柜引着顾希言一行人来到后院角门,跨进去却别有洞天。原来天青书院东面是一座关帝庙,规模相当宏大。众人跨过“大义参天”“精忠贯日”“气肃千秋”牌坊,穿过结义厅、春秋楼向南前行,便来到正院的崇宁殿。 殿内有一青年道士正在诵经,见到刘掌柜带了一群人来,起身上前问道:“刘掌柜,又来主顾了吗?” 刘掌柜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这次可是大买卖。”他伸了四个手指。 青年道士眼神一亮道:“诸位请进殿等候。” 顾希言与韩沐对视一眼,沉声道:“我们不必都进殿,让女眷在殿外等候吧。” 青年道士语气很坚决:“对不住,必须全部都进殿。” 顾希言带的两名侍从身怀绝技,是以一敌十的高手,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得带着众人走了进去。刘掌柜随即关上了殿门走出,只听得吱呀一声巨响,沈琼英、柳聪的内心顿时有些紧张。 崇宁殿是祭祀关圣君的主殿,规模十分宏大,殿中悬着一方蓝底金字的“义炳乾坤”大匾,下方木雕神龛内塑帝王装关羽坐像,龛外是四根木雕云龙金柱。青年道士背靠柱子站立,沉声问:“银子呢?” 顾希言像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他随即将包裹递了上去。 青年道士仔细监视了一番,又掂了掂重量,露出了笑容:“很好,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等着。” 只见他在供坛上取了一只黄铜制作的甘露碗猛地向地上一摔,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声。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只碗,韩沐心中纳闷:不知这贼道士又在搞什么鬼? 那道士并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又取了一块镇坛木在供坛上使劲拍击了三下。须臾之后,众人惊异地发现,供坛下方的青砖地面吱呀作响,很快露出了几尺宽的门洞。道士沉声道:“你们进去取货吧,里面自有人接引。” 顾希言向两名侍从点点头,他们得令后很快便下去了。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又等了一会儿,殿外传来隐隐的喧闹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顾希言、韩沐内心隐隐兴奋,援兵终于到了! 青年道士发觉事情有变,勃然变色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想要杀人越货?” 韩沐笑了:“不要问,问就是你的死期到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青年道士内心一动道:“你们是官府的人!” 顾希言冷笑道:“你还不算太笨,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地下究竟藏了多少私盐,有多少人把守?你现在老实告诉我,将功折罪还能饶你不死。” 青年道士狞笑一声:“这是你们逼我的。狡兔还有三窟呢,我死便死了,只是你们都得给我陪葬。” 青年道士使劲按向背后那根木雕云龙金柱上的龙眼,只听得一声异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脚下的地砖随即消失,他们都掉入脚下的地道之中。 地道长得没有尽头,土墙上的羊角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众人跌倒在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韩沐从地上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抱怨道:“该死,没想到这贼道士还留了后手。”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头顶的地砖迅速合住了,连一向镇定的顾希言也变了脸色,看来他们是被困在这里了。 顾希言见一旁的沈琼英还在揉腿,忙问道:“怎么,是摔伤了吗?” 沈琼英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沉声道:“不妨事。” 顾希言皱眉道:“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地道规模不小,先去探探情况吧。” 顾希言、韩沐在前,沈琼英、柳聪在后,大家向前走了一会儿,发现地道里分叉颇多,左盘右旋,久久不见尽头,仿佛迷宫一般。除了洞道之外,里面还有粮仓、水井、灶房、储藏室、兵器库等,韩沐失声道:“我明白了,这里竟是前朝的藏兵洞,没想到今天却被歹徒利用,成了窝藏私盐的所在。” 沈琼英亦道:“我听老一辈人说,安丰一带早年为了抵御海上倭寇,曾修了一座规模宏大的藏兵洞,难道就是这里吗?” 韩沐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顾希言压低了声音道:“襟声,你前面有人。” 韩沐这才发现前方左侧的储藏室内有一道士打扮的人正在低声咒骂着什么,忙放轻了脚步悄悄潜入,没想到那道士像是早有防备一般,起身持剑向韩沐辞去,幸亏他躲得及时,堪堪避了过去。 那名道士面露凶光,再次持剑逼近,好在韩沐祖上是武将出身,父亲从□□他练剑打桩,练就了一身好武艺,顾希言跟着韩沐学过一段时间,也不是等闲之辈,两人联手很快将他手臂刺伤,他不由倒地□□起来。 这一番打闹引起了不小的动静,随后又来了三名道士,皆因技不如人,不一会儿功夫都被顾希言、韩沐制服。 韩沐用剑指向一名道士的颈部,冷声问道:“这座藏兵洞的出口在那里,说出来可饶你们不死。” 那道士叩头如捣蒜:“老爷饶命,出口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可刚才那里一声巨响我们都听见了,那是崇宁殿里的人按动了柱子上的机关,这机关一按,藏兵洞的两个出口就全都关闭了,他打的是同归于尽的主意,我们谁也出不去了。” 韩沐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又问:“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这地下还有多少你们的人?” 道士随即道:“今天我们的人都去盐场运货了,这藏兵洞里拢共就剩下十来个人看守了。” 顾希言沉声问:“是什么人指示你们行不法之事的?” 道士们还在犹豫,却见顾希言冷声道:“参与贩卖私盐是重罪,你们固然胆大包天,可也要想想家人。若你们说出幕后之人,我可以做主给你们减刑。” 韩沐随即道:“算你们今天运气好,这位是应天府顾府丞,他权全负责调查此事,你们眼下赶紧指认,还可以将功折罪。” 众道士沉默了一会儿,终有一人心一横道:“罢了,横竖是个死,我便说了吧。关帝庙住持姜道长即是背后主事之人,他自小便代替谢通政的幼子出家修行,谢通政亦参与贩卖私盐,从中坐收巨利。这背后的水实在太深了。” 心中的猜测终于被证实,顾希言心下一松忙问道:“可有什么证据?” 那道士随即道:“姜道长与谢家的干系一查便知。谢通政手眼通天,若不是他在背后运作,又怎么可能调配出这么多得余盐?” 另一名道士受到感染,也想戴罪立功,他在储藏室内的土坑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册账本递给顾希言:“顾老爷,这上面是私盐出入库的账目,应该对您查案会有帮助。” 顾希言点点头,大略翻了翻将其藏在包裹中,看来他们也没白受罪,今日收获也算不小,可出口被关上了,究竟如何才能离开这座藏兵洞呢? 其中的一名道士忽然开口道:“老爷,我想到一法,也许能走出藏兵洞。”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第70章 脂油糕+吻 那道士随即道:“这座藏兵洞当初修建时是留了通风口的, 虽然很窄小,但我们只要找到,总可以想办法出去。” 韩沐忙道:“那还愣着干什么,你们熟知地形, 赶紧带我们去找通风口啊。” 金陵小食光 第41节 众道士面面相觑片刻, 其中一人叹了口气道:“不敢欺瞒诸位, 这座藏兵洞规模宏大, 足足有十几里长, 里面结构又非常复杂。我们平日搬运私盐, 也仅仅是在这附近活动, 对远处的地形并不了解。” 韩沐冷冷看向他:“你可得放老实一点, 若有半句虚言,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众道士磕头如捣蒜:“老爷,我们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骗您, 上面的人关闭了出口, 就是想把我们封死在洞里,我们也想逃出去活命啊。” 顾希言见那四名道士都被他们砍伤,想来也不足造成什么威胁, 便令他们将手中的剑都放下, 在前面带路寻找通风口。 众人在昏暗的地道内走了一会儿, 来到一个岔路口,韩沐随即问前面的道士:“该往那个方向走?” 道士苦着脸道:“这段地形我们实在不熟悉,不敢乱说。” 顾希言沉吟片刻道:“大家体力有限,这样聚在一起不是办法。这样,我和英英一队,带上两名道士向右边走,季安带着剩下的人走左边的路, 我们分头寻找通风口吧。” 韩沐考虑了一会儿一咬牙道:“好吧,眼下只能如此了。” 顾希言令两名道士在前面引路,他和沈琼英紧随其后,他们向前走了很长时间,并没有看见一丝天光。洞道向下折去,崎岖陡峭,沈琼英的气息也渐渐变得急促,感觉疲惫不堪,她一开始还能和顾希言交谈几句,到了后来便没了心情,也没了力气,只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她——只有往前走才有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突然穿来几声惨叫,那两名道士竟然跌落在前方的陷阱中,顾希言向下一看,陷阱内密布尖锐的鹿角,一名道士的心脏被鹿角刺穿,眼看已是没了气息,另一名道士头部被鹿角刺破,血流满面,正在痛苦的挣扎,陷阱里还有几副残骸,像是前朝战士的尸骨,看上去恐怖又狰狞。 顾希言当即阻止沈琼英上前俯视:“你别看,那两名道士已经没救了。” 顾希言领着沈琼英绕过陷阱,继续向前走去,四周暗黑一片空寂,他们行进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沈琼英的心中渐渐涌上无言的恐惧。 沈琼英走得越来越慢,顾希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原本精致的衣裙已经变得肮脏,原本莹白的脸上亦沾染了尘土,鬓发更是散乱不堪,看起来相当狼狈。 可是她并不诉苦,也不求他停下脚步,她骨子里向来有一股傲气和自尊的。就像一株严冬的松柏,不屈不挠,不仰不俯,壁立千仞。 她的神态渐渐和十一年前的那个少女重合,她身负家仇,却拒绝了自己的求亲,这么多年踟蹰独行去探寻一个真相,一定很辛苦吧。 十一年过后,她的性格依旧没有大的改变,顾希言忽然觉得非常后悔,他本不该答应她一起来涉险的。 他内心叹息一声,默默向她伸出了手,沈琼英愣了一下,终是上前与他手掌交握。 顾希言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次,她终于没有拒绝他伸过来的手,他们之间,毕竟和十一年前不一样了。 顾希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是那样干燥又温暖的一双手,将她的手掌完全包裹,她内心的恐惧渐渐被驱散,向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顾希言柔声道:“估量着时间,现在外面应该已经天黑了,我们一时也发现不了通风口,不如到前面的仓库休息一晚,明早再做打算吧。” 顾希言领着沈琼英在仓库中一片干燥的地方坐下。沈琼英从随身包裹中拿出一块脂油糕:“顾哥哥吃些点心吧。” 脂油糕是吴中名点,用糯米粉拌上猪油放在盘中蒸熟,再将捣碎的冰糖加入粉中,再次蒸好后用刀切成方块即可。 顾希言、沈琼英奔波了一天,眼下皆饥渴交加,这一块脂油糕洁白晶莹,散发出淡淡的米香与油香,对饥饿之人显然有很大的诱惑力。 顾希言却摇摇头,将这块脂油糕推给沈琼英:“我不饿,你吃吧。” 二人都明白,所剩的食物和水已经不多了,而一时又没有获救的希望,他们必须省之又省。 最后沈琼英实在没办法,把这块脂油糕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顾希言道:“我们必须吃点东西,否则便没有体力走出去。一人一半,公平合理,你就别再拒绝了。” 顾希言只得接过那一半脂油糕。他不善言辞,可这一刻,如果他们两个注定只有一人能活着走出这座藏兵洞,他宁愿那个人是沈琼英,为了她他愿意以命相抵。 沈琼英终于找到了解决难题的办法,放心来咬了一口脂油糕,软糯湿润,油而不腻,口中尽是糯米的香甜和猪油的腴香,她第一次发现平常吃惯的脂油糕竟然这般美味,本来想少吃一点的,可是控制不住的,这半块脂油糕很快便被她吃完了。 沈琼英这才发现顾希言含笑看着她,目光异常温柔,他把手中的半块糕递给她:“饿了吧,这半块你也吃了吧。” 沈琼英抵住诱惑坚决摇头:“不行,这半块是你的。”她靠近顾希言,将这半块糕递到他嘴边:“必须吃。” 沈琼英此刻与顾希言离得极近,他忽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低头深深吻了下去。急切又热烈,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初吻,他舔舐她的双唇,撬开她的牙齿,忙着攻城略地。 沈琼英的脑子一片空白,手中的脂油糕随之滚落在地,他的唇滚烫炽热,所到之处燃起了一团火。她的身子开始战栗,她发现顾希言变得非常危险,颤声道:“顾哥哥。” 感觉到她的惊惶,顾希言的吻渐渐变得轻柔,带了几分安抚的味道,她渐渐放松下来,亦紧紧回抱他,顾希言明显僵了一下,将她抱得更紧,哑声唤道:“英英。” “恩?”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我心里。” 沈琼英将头埋在他胸口,声音温柔又坚定:“顾哥哥,我很庆幸这次和你一起来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 顾希言心中百转千回,终是沉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平安离开这里。” “恩,我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顾希言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睡一会儿吧,我们养足体力明天再出发。” 沈琼英的脸又红了起来,喃喃道:“可是你......” 顾希言笑了笑:“我不会动你了,睡吧。” 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像是一个小火炉,沈琼英折腾了一天实在疲惫不堪,终是卸下心防沉沉睡去。 顾希言却睡不着了,她离他这样近,他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她的发丝蹭在他脸上,他的心也跟着痒了起来。他以为自己一向清冷自持,可现在才发现,原来面对心爱的人,克制是一件很难的事,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终于打了个盹。 顾希言本就睡的不沉,第二天一早又先醒了过来,他怕吵醒沈琼英,僵着不敢动身子,谁知她像是有感知一样,在他怀中动了两下,揉了揉眼睛问:“我睡了多久了?” 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软糯,顾希言揉了揉被她压得有些发麻的肩膀,柔声道:“估摸着一夜已经过去了。” 沈琼英现在觉得很安心,露出笑容问:“顾哥哥,你睡饱了没有?” 看着沈琼英明媚的笑容,顾希言突然觉得,他们这样困在藏兵洞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沈琼英从包裹中拿出水壶喝了几口水,又顺手递给顾希言,他随即道:“我不渴。” 沈琼英并不收回手去,坚持道:“顾哥哥必须喝。”只是这一次,她实在没有胆量将水壶再递到他嘴边了。 顾希言笑了笑,接过水壶喝了两口水,他发现沈琼英往壶里装了砂仁熟水,是用砂仁加甘草煎煮而成,气味清香,味道甘甜,他昨晚没睡好本来有些疲惫,此刻心神却为之一爽。 二人又向前走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头顶有一道明亮的光线照进来,沈琼英的声音有些激动:“是天光,我们终于找到通风口了。” 顾希言亦难掩兴奋,他抽出腰中宝剑,想要估量一下通风口的大小,却没留心背后有一黑衣人正在无声靠近,他忽然用剑抵住顾希言的脖颈,沉声道:“不许动。” 顾希言觉得后颈一凉,顿时僵住了。 沈琼英正懊恼自己光顾着往上瞧,没看到顾希言背后的人,可看清黑衣人的容貌后,不由失声道:“赵伯伯?” 黑衣人看清沈琼英后明显愣了一下,他随即放开手中的剑:“沈小姐?” 沈琼英口中的赵伯伯即是赵凯丰,他是东台盐场的盐户,父亲沈德清当年经常从他手里买盐。 沈琼英随即问道:“赵伯伯怎么会在这里?” 赵凯丰并不回答沈琼英的问题,沉声道:“你们是官府的人吧?有人关闭了藏兵洞的出口,这个通风口可以出去,你们赶紧往上爬,我不会阻拦了。” 沈琼英看向他的目光非常执着:“赵伯伯,你也在姜道长手下做事,也参与了贩卖私盐吗?” 赵凯丰冷声道:“何须多问,你不已经看到了吗?” 沈琼英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么,当初我爹爹就是从你手中买了私盐吗?” 赵凯丰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道:“沈小姐,我对不住你爹爹,也对不住你。” 第71章 脱险+烤鲫鱼 赵凯丰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令尊算是我的老主顾了, 他为人正派,看我日子过得艰难,时不时有所接济。后来他开销太大,银钱周转困难, 无力高价换取盐引, 我便偷偷卖给他自己存下的余盐。也不过一次买个三五十斤, 并不敢太过分, 不过后来…….” 赵凯丰怅然道:“后来家母得了急症, 我挣的那一点钱治病根本不够用。无奈之下辗转投靠了姜道长, 他是给谢通政办事的, 谢通政知道令尊在金陵盐商钟很有影响力, 早就想要把他收入麾下,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把柄。我当时鬼迷心窍,为了博取谢通政的信任, 便把令尊通过我购买余盐的事告诉了他, 他便以此威胁令尊上了他的贼船。” 赵凯丰面带愧色道:“沈小姐,盐户生活艰难,我贩卖私盐救治老母并不后悔, 可是令尊待我甚厚, 我却出卖了他, 后来他被张侍郎所害,我便是始作俑者,这是我平生做的唯一一件亏心事,并不敢奢望你的原谅。你们赶紧走吧。” 当年的真相缓缓揭开,沈琼英心中百感交集,赵凯丰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形势所迫还是咎由自取, 沈家与赵凯丰的恩怨又该怎么算?她沉默了,造化弄人,此时心中已经没了刻骨的恨,只是觉得莫名悲凉。 通风口并不大,人想要爬出去很难,赵凯丰抽出宝剑撬动通风口附近的黏土,想要将出口弄大一些,无奈那黏土坚固异样,连砍了几剑皆纹丝不动。 顾希言刚想过去帮忙,却见赵凯丰拼尽全力又砍了一剑,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通风口附近的黏土掉落了一大块,几乎在同时,下方一连射出好几一支利箭,赵凯丰躲闪不及,一支箭正中胸口,幸而顾希言机警,快速将沈琼英拉到一边,才堪堪躲过了这一劫。 沈琼英惊魂甫定,见赵凯丰倒地痛苦地挣扎,忙问顾希言:“顾哥哥,他还有救吗?” 赵凯丰痛得一声声哀嚎,后来声音便渐渐弱下去,顾希言上前看了看赵凯丰的伤口,摇摇头道:“这机关是专门用来防范敌人通过通风口入侵的,刚才射出的是毒箭,且正中心脏,便是神仙也救不了。” 沈琼英此刻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见顾希言沉声道:“好在我们可以从通风口爬出去了,眼下逃命最重要。” 顾希言先是在下方托着沈琼英爬出藏兵洞,接着自己也爬了上去,他们终于又重见天日了!此刻沈琼英和顾希言忽然觉得:蓝天、白云和日光真是太美好了。 他们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密林里,想来在藏兵洞中七拐八拐,已经离安丰镇有了不远的距离。沈琼英看见不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溪,便提议道:“顾哥哥,我们恐怕还得走好大一会儿才能回到安丰镇,我先去旁边的小溪取些水来喝吧。” 顾希言点点头从包裹中拿出水壶:“我去好了。” 沈琼英坚持道:“我看你眼圈都黑了,想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我去吧。” 顾希言也实在有些疲惫,便不再坚持,找了一片树荫坐下来小憩,原本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会儿,许是终于脱离险境,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放松下来,他竟靠着树干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琼英取水回来便见到了顾希言的睡颜。发冠不知何时散落了,一头墨发随意搭在微敞凌乱的衣襟前,不同于平日一丝不苟的形象,此时倒颇有些落拓不羁。她忽然发现,顾哥哥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隽。 此时沈琼英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糟糕,自己从昨天早上到现在只吃了半块脂油糕,着实有些饿了。她记得刚才小溪里是有好多鲫鱼的,便想去抓几条烤了吃,又匆匆折了回去。 顾希言在树荫下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依稀间又回到自己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他要上京赶考,与沈琼英在毛公渡告别。 那天沈家老小并一众下人都来了,沈琼英混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他找了很久才发现她,那样弱小的一个身影,正在低下头偷偷擦眼泪。 顾希言心里涩涩的,他恍惚意识到,也许这一去便是永别。船已经启航了,他大声命令船夫停下来,他们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只见船越行越快,沈琼英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终于消失在无尽的天际里。 江水澄碧如练,浩浩向东流去,他比以往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少年时光即将随之一去不复返。他忽然觉得刻骨铭心的痛,纵身一跃跳入江中。 他觉得整个身子在不断地下坠,猛得一挣忽然惊醒,初夏灿烂的日光照在脸上,才发现是一场幻梦。 心还在狂跳,汗水湿透了衣衫,顾希言下意识向一旁望去,沈琼英却不在身边。他的心再次一沉,大声喊道:“英英。” 沈琼英很快跑了过来,诧异道:“顾哥哥,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顾希言起身沉声问:“你到那里去了?” “我去抓鱼了呀。”沈琼英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还别说我还挺幸运的,小溪里有一张破旧的渔网,我一下子网住了三条鲫鱼,眼下正在柴火上烤着呢,我们的早饭有着落了。” 沈琼英正在絮絮向顾希言诉说自己的得意之举,却见顾希言一把将她拉近怀里。 顾希言将她抱得很紧,沈琼英有些不安地扭动,轻声道:“顾哥哥,你抱得我疼了。” 顾希言稍稍放松了些,沉声道:“别动,就这样乖乖让我抱一会儿。” 沈琼英果然安分下来,身子也没那么僵了,她轻轻抚上他的背,柔声道:“顾哥哥,我不会离开你的。” 十岁那年父亲离世后,顾希言便成了顾家唯一的指望,这些年经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即使再困难的时候也没流过一滴泪,不过现在他的眼圈红了,一滴眼泪无声掉了下来。 好在沈琼英的个子比他整整矮了一头,此时又伏在他怀中,并没有看见他的失态,顾希言将她慢慢放开的时候,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沉声道:“我也不会让你离开的。” 沈琼英的脸微微一红,忙道:“走吧,我们去看看鱼烤熟了没有。” 顾希言随着沈琼英来到小溪旁,三条半斤重的鲫鱼被架在火上烤得金黄,鱼油撕拉一声滴下来,顿时香气四溢,他忽然也觉得饿了。 金陵小食光 第42节 沈琼英上前看了看火候,笑着将一条用柳枝串好的鱼递给顾希言:“烤好了,快吃吧。就是荒野之地没盐没调料,鱼的味道肯定不大好。凑活填饱肚子吧。” 顾希言已是接过鱼来咬了一口,赞道:“谁说的,你手艺高超,我觉得没盐没调料也很好吃。” 沈琼英半信半疑地拿了一串鱼咬了一口,咦,虽然没有放任何调料,可因为自己在烤鱼时加了些一旁地里采的野葱,所以入口并没有鱼腥味,而且烤制的火候得当,鱼肉外皮焦香,里面肉质却很细嫩,细细咀嚼还有浓郁的葱香,她不由叹道:“还好还好,比想象的好吃多了,就是少了一味盐。” 顾希言、沈琼英很快将烤鱼吃完,又分食了一块脂油糕,喝了几口清水,也算勉强填饱了肚子。 初夏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身下绿草如茵,顾希言吃饱了饭突然就不想动了,随口道:“我们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吧。” 若是平日,沈琼英肯定觉得这提议荒唐,可以眼下他们刚刚脱险,她也着实累了,便笑笑道:“好吧。” 沈琼英与顾希言并排靠在一旁的柳树上,过了一会儿沈琼英忽然笑了:“你还记得那年你过生日的事吗?” 顾希言也笑了,他十三岁生辰那天喝多了酒,不知怎的迷迷糊糊躺在沈家后花园草地上睡着了。后来被沈均益发现,一时恶作剧给他画了个大花脸,被沈琼英足足笑话了好几天。 沈琼英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忐忑:“顾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顾希言却并不太意外:“你说吧。” “其实。”沈琼英有些艰难地发声:“益儿这些年一直躲着我,是因为他发现了张允中是直接害死爹爹的凶手,他为了给爹爹报仇,便用生石灰杀死了张允中。对不起,我……” 沈琼英有些说不下去了,她在紧张地等待顾希言的反馈。 “英英。” “怎么?” “你肯主动告诉我这件事,我很高兴。” 沈琼英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她的眼圈红了。 顾希言沉声道:“你无需说对不起,我也早就推断出张允中是被仇人所杀,且已经找到他谋害沈伯父的证据。益儿为父报仇情有可原,国朝律法对此亦多有体谅,只需杖六十,其他勿论。只是他毕竟杀了人,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也该站出来承认才是。” 沈琼英随即道:“顾哥哥说的是,益儿年纪不小了,这样躲着终究不是办法,我会劝他主动认罪接受惩罚的。” 顾希言拍拍她的手道:“这就对了。” 沈琼英露出释然的笑容:“顾哥哥,我也很高兴,终于没有要隐瞒你的事情了。” 顾希言亦露出笑容,他张开双臂笑道:“来。” 初夏的林木还不太茂盛,阳光透过树叶洒落了顾希言一身,沈琼慢慢靠近他,就势被他拥入怀中,全身亦被阳光笼罩,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笑问道:“顾哥哥,刚才你睡醒后,是不是很怕我抛下你离开?” 顾希言的身体明显僵住了,轻咳一声道:“我没有。” 沈琼英笑了:“明明就是。” 顾希言的脸红了,却还是嘴硬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他忽然发现,自己现在和沈琼英一起变幼稚了,仿佛又做回了十六岁的那个少年。 不过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不远处传来阵阵喧闹声,顾希言仔细一看,原来是韩沐骑马领着一队兵丁赶过来了。 韩沐下马跑了过来,看到顾希言与沈琼英安然无恙后很是激动:“阿弥陀佛,我可算找到你们了。” 劫后重逢是大喜事,可顾希言眼下却不大想看见他。 第72章 生炒鳝+冷拌干丝+灼八块+…… 韩沐见到顾希言、沈琼英二人便打开了话匣子:“伯约, 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我找了你们半天了,连人影都寻不到,我还以为你们在藏兵洞里出了意外, 毕竟那里一堆机关, 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好在你们也脱险了。” 沈琼英好不容易插话问道:“韩治中是何时从藏兵洞里出来的, 柳妹妹呢?” “柳姑娘跟我一起出来的, 已经被我派人平安送回金陵了。”韩沐的语气中不无自得:“要不说我运气好呢。我们分头行动后不久, 我就发现了一个通风口, 正好我们带的那两名侍卫也赶过来了, 我们合力把通风口弄大, 谁知这鬼地方处处是机关,居然一连射出好几支毒箭,咱们的一名侍卫手臂受了伤, 另外还有一名道士当场丧命, 好在我福大命大躲开了一劫。” 顾希言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问:“姜道长并关帝庙的一众道士抓住了吗?” 韩沐笑道:“这还用说,昨天晚上我从洞里爬出来便下令来援的兵士将关帝庙团团围住, 眼下姜道长已经被我们的人看管起来, 庙里的其他道士也没能逃出去。唯一遗憾的是, 按动机关让我们陷入地洞的青年道士随后自杀了,没能留下活口。” 顾希言随即问:“你审了姜道长没有,他可供出了谢通政?” 韩沐冷笑道:“那贼道士原本不肯招供,后来用了刑熬不住,便招了他是受谢通政指使,这座藏兵洞就是他们藏匿贩卖私盐的所在。不过谢通政那老狐狸狡猾得很,与姜道长来往并没有留下什么书面证据, 想要做实他的罪名,恐怕还要费一番周折。” 韩沐见顾希言还在不语沉吟,便催促道:“关帝庙的那一群道士已经被押回金陵了,我们也赶紧回去吧,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愿多呆了。” 顾希言一行人返回金陵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了,他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吃了不少苦,便打算先回醉仙楼好好吃顿晚饭。 春兰和柳聪接到消息便提前打烊了,早早在醉仙楼门口迎接,和她们一起等待的还有一人,就是明月茶坊的掌柜叶芜。 “姐姐。”春兰看上去很兴奋:“你们可算回来了,听柳姐姐讲你们在安丰镇的经历,我都快吓死了,还好是有惊无险。” 沈琼英刚要说什么,却见叶芜一下子冲上来抓住韩沐的手臂怒冲冲道:“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去安丰镇居然也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担心吗?” 韩沐被叶芜兴师问罪的架势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毕竟我们此行是有风险的,但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叶芜的怒气明显没有缓解,提高了声音道:“胡说八道,这样性命攸关的大事你竟然不提前跟我商量,你看人家顾府丞是怎么做的?我这几天连茶坊的生意都顾不上了,天天让人去安丰镇打听你们的消息,若你们再不回来,我便要亲自去那里找了,你知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难熬?万一你和英英有个三长两短,我…….” 叶芜话未说完,眼泪已经滚下来。她为人豁达爽朗,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可见这几天实在心如油煎,韩沐心一软,忙赔笑道:“好好好,是我的错,下次再不敢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便打我一顿出气好了。”说着就伸出手臂来。 叶芜此时也顾不上形象了,眼泪也不擦就啐了韩沐一口:“呸,谁和你涎皮赖脸拉拉扯扯的。” “好好好。”韩沐伏低做小哄人的功夫实在是一流的,笑着拉住叶芜的手道:“叶大掌柜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我一次吧。” 沈琼英过家门不得入,看着这一对冤家在门口吵吵闹闹,实在有些无奈,却见一旁的顾希言轻咳一声道:“我们进去边吃边聊吧。你们不饿吗?” 叶芜狠狠瞪了韩沐一眼,众人这才走到后堂坐下,柳聪最是利索,不大一会儿功夫便将晚饭端上来,一碟生炒鳝丝,一碟冷拌干丝,一碟灼八块,一碟红烧蹄髈,还有一大碗香气四溢的桂花糖藕粥,都是金陵家常菜色。 韩沐先就赞道:“还是家常菜好,这几日在路上奔波,嘴里寡淡得很,今天终于能解解馋了。” 柳聪特地选了鲜活粗壮的黄鳝烫杀,抹布抹净滑涎后,用铁钉划成一两寸长的鳝丝,用料酒、葱末、姜末、蒜末、淀粉拌匀,起锅加热倒入猪油旺火爆炒,出锅时加入少许盐、芫荽。生炒鳝丝最要紧的是一个“生”字,黄鳝烫杀即可,一定要烫得极生,炒出来的鳝丝才会格外鲜。 生炒鳝丝肉是白的,点缀以青碧的葱花芫荽,当真秀色可餐。夹一筷鳝丝送入口中,爽脆焦香,肥美鲜腴又不失鳝鱼本味,坊间的炒鳝丝是将鳝鱼煮熟后用大量猪油去炒,临出锅还要淋上大量的香油,入口十分油腻。这道生炒鳝丝完全没有这样的弊端,味道异常清爽。 韩沐不由赞道:“生炒鳝丝果然比一般的炒鳝丝要鲜多了,这剩下的汤汁也别浪费,回头买块豆腐,加点葱花煨一煨,又是一顿好饭。” 韩沐果然是识味的老饕,沈琼英笑道:“生炒鳝丝必须要选用又粗又壮的巨鳝,否则便划不出长丝,坊间馆子为了省钱都是买的细小的黄鳝,所以就只能做熟炒鳝丝了。 冷拌干丝是金陵夏日的家常菜。将上好虾米、笋干与酱油同煮熬成卤汁,再将上好白豆腐干切成细丝,用开水冲去豆腥味,再浇上特制的卤汁,淋上少许麻油,便是一道夏日开胃的凉菜。 如果说扬州的大煮干丝是靠好汤吊着,以鲜美滋润取胜,那么金陵的冷拌干丝则是以清爽的本色取胜。夹一筷干丝细细品尝,豆子的清香、虾米笋干的鲜香与香油的浓香在口中交融,形成了一种极为鲜爽的味道,让人越嚼越有滋味,不知不觉胃口大开。 灼八快是一道下酒菜,将一只仔鸡斩成八块,加入生粉、花椒盐腌制片刻,入热油中炸透,沥干油加清酱一杯、酒半斤、姜丝葱丝适量煨熟即可。这道菜关键要全程不能加水,也要始终保持大火烹制。 近日金陵天气渐渐暑热,叶芜更喜欢吃清淡的冷拌干丝与生炒鳝丝,但顾希言一行人这几几日忙着赶路,大多凑活吃点儿干粮填饱肚子,倒觉得这道灼八块格外解馋。鸡肉的表皮被炸得特别酥脆,里面的肉却很嫩滑,在经过闷煮这一道工序,调料的味道充分渗透到鸡肉里,咀嚼之间有浓郁的酒香和酱香,再配上解腻的花椒盐,别提多爽口美味了。不大一会儿功夫,顾希言、沈琼英、韩沐三人便把这道菜分食完了。 叶芜看向三人笑道:“你们也慢点吃,现在知道家里好了吧,出门在外那像家里一样事事称心,想吃道一道合口味的菜也能难呢。” 沈琼英顾不上理会叶芜的话,又将目光投向了那道红烧蹄髈。这是道火候菜。将猪蹄髈放入清水中煮熟,斩成大小适中的块,再用素油将表皮煎皱,加入酱油、葱段、姜片、八角、砂仁、甘草、豆蔻、草果和炒好的糖水文火慢炖半多个时辰。烧好的蹄髈色泽酱红油润,看上去非常诱人。 夹一快蹄髈送入口中,外皮软软的充满了胶质,轻轻一抿便在口中化掉,里面的肉浓郁酥烂,满口都是猪肉的腴香,还带着丝丝解腻的甘甜,当真令人欲罢不能,沈琼英很快便将一块蹄髈啃完了,觉得不过瘾,又夹起一块蹄髈来啃。 沈琼英平常喜欢吃口味清爽的菜,很少动这些大荤的,叶芜有些好笑得看着她,感叹道:“看来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连平日不怎么碰的蹄髈也成了美味了。” 沈琼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旁的顾希言已是帮她盛了碗桂花糖藕粥,嘱咐道:“别光顾着吃菜,喝口甜粥润润嘴吧。” 韩沐纳闷顾希言怎么就突然开窍了知道讨女人喜欢了,他自是不甘人后,也给叶芜盛了碗粥笑道:“你也尝一点,夏天喝糖藕粥最是解暑了。” 叶芜白了韩沐一眼道:“无事献殷勤,下次你再敢做出这样的事,我一定不会轻饶的。” “敢不从命。”韩沐知道此时叶芜已经消气了,这事儿可算掀了篇,随即笑道:“那你总可以喝粥了吧。” 桂花糖藕粥已经晾凉了暑气全无,用勺子搅碎糯米藕和粥一起喝下去,藕绵软香甜,粥清凉爽口,绵甜之中还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溜进喉咙,是一道属于夏天的清爽甜品。 不大一会儿功夫,众人便将手边的粥喝完了。这时韩沐充分发挥自己的口才,开始向大家将自己在藏兵洞中的冒险经历,叶芜也彻底消了气,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发出阵阵惊叹。连一向高冷的顾希言也露出淡淡的笑容,悄悄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沈琼英的手。劫后余生后,大家似乎更珍惜眼下难得的幸福了。 叶芜当晚留在醉仙楼陪沈琼英一起歇下了,顾希言与韩沐一起出门后,沉声道:“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去拜访谢通政。” 韩沐冷笑道:“想不到权势逼人的谢通政也有今天,无论如何,他的狐狸尾巴都藏不住了。” 第73章 老卤面+来日大乱 出乎意料的, 谢通政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早有准备,顾希言韩沐带着应天府一众衙役来到谢府时,府中门户大开,管家带领着一众下人早早在门口等待。 管家看上去还算镇定, 迎上前道:“家主估摸着两位老爷今早要带人来, 请二位到后花园退思阁说话。” 顾希言随即吩咐一旁的衙役:“你们将谢府上下人等看管好, 不许他们随便走动, 我和季安去去就来。” 衙役们答应一声便去办差, 这时一众下人脸上也有了慌乱之色。管家勉强撑着在前面引路, 顾希言、韩沐一路走过去, 发现谢府人丁明显冷落了不少。 谢通政正在退思阁中看书, 见到顾、韩二人进来并未起身,淡淡招呼道:“二位终于来了,比我预料的要晚一些啊。” 谢通政神色倒是相当镇定, 但亦难掩颓唐之态, 几天不见便苍老了许多,顾希言将他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沉声道:“姜道长已经关入应天府大牢, 谢通政难道没话对我们说吗?” 谢通政目光一闪, 沉声道:“顾府丞说笑了, 姜道长入狱,与我有什么相干?” 韩沐将一张烧残的信笺拿到他面前,冷声道:“这是在姜道长家中搜到的,上面的印章是你的吧?” 这张信笺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唯有底部隶书的“退翁”两个字清晰可见,谢通政身子一颤,长叹一声道:“天意, 天意啊。既然姜道长把一切都招了,又有实证在,二位又何须问我,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顾希言随即问道:“朝廷命官贩卖私盐是死罪。横竖都是一死,谢通政想来并不介意多交代一些。张允中夫妇的死,你脱不了干系吧?” 谢通政冷笑道:“张允中那是咎由自取,他也不想想,东台盐场的盐户大半被我操控,若不是我让他参与进来分一杯羹,他那里能享这泼天富贵?他知道的事太多了,更过分的事他不知足想要索取更多,我就只能送他上西天了。” “对了。”谢通政靠近顾希言轻声道:“张允中可不是我杀的,他造虐太多,想杀他的人也多,我只需顺水推周,自然不必脏了我的手。” 顾希言眼中有愤怒闪过,他压下怒气沉声问:“是你教给沈均益石灰罨杀法的?” 谢通政忽然笑了:“我从始至终都没见过沈均益,也没同他讲过话。不过我知道他已经查出张允中是杀害沈德清的凶手,待张允中回金陵后,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为父报仇。成贤街药铺的老板李有德一直在我手下做事,且与沈均益相熟,我只需嘱咐李有德,让他装作不经意将石灰罨死法告诉沈均益,事情八成就会按照我希望的样子去发展,你说这个法子妙不妙?” 顾希言冷声道:“谢通政果然心机深沉,这借刀杀人的法子简直天衣无缝。” 韩沐是急性子,随即问道:“那么方夫人呢?她的死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谢通政笑笑道:“本来我也不想和妇人计较的,只是方氏太执着于查清张允中的死因,也怪麻烦的,我就派人警告了她,原本想要吓唬她一下,让她适可而止,可是她居然一点也不经吓,还惊动了顾府丞,这就怪不得我先下手为强了。” 韩沐眉头一皱问道:“害死方夫人的游方僧人是你的人?” 谢通政看了韩沐一眼笑道:“还不算太傻,世人皆言勤忠伯的幼子是纨绔子弟,如今看来言过其实了嘛。那僧人名唤法明,是明净寺净慈长老的关门弟子,我与他早就认识。方氏的死一半是人为,一半也是天意,虽然法明破坏了通往还阳井的石桥,有意引诱她到山上打水,可她若是不为所动,也不会丢了性命,所以说这一切都是天数。” 顾希言听闻法明是净慈大师的关门弟子,内心一动问道:“张允中府上密室的机关,也是法明帮着设计的吧?” 谢通政有些意外地看了顾希言一眼:“这也被顾府丞猜出来了,事到如今我还真有些佩服你。没错,张允中这个草包自然想不出这样的机关,这是法明根据前朝《烂柯谱》设计出来的。” 顾希言随即问:“法明现在何处?” 谢通政笑了:“他又不傻,早就逃之夭夭了。他的去向我又怎会知晓?” 谢通政制造了这么多罪恶,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把一切都归咎于天数,韩沐心中涌上一股无名之火,提高了声音道:“谢通政,你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非但一手策划倒卖私盐,还沾染了好几条人命,天理昭昭,你真的不怕报应吗?” “报应?”谢通政大笑道:“无知小民才信什么因果报应。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那里又有什么公平可言?我费劲心力爬到高位,也不过是想由棋子变为弈棋之人,如今一着不慎,愿赌服输而已。” 金陵小食光 第43节 谢通政言毕冷笑一声,迅速从衣袖中抽出一包药粉送入口中,韩沐忙上前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没过多长时间,他已经七窍流血倒在地上。 顾希言赶上前去检查谢通政手上那包药粉,对韩沐摇摇头道:“是很烈的断肠草,他已经没救了,半个时辰内便会身亡。” 顾希言靠近谢通政沉声道:“你说这世间向无公平可言,可你落到今天这下场,可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记住,朝廷的官吏并不全都同你一样汲汲于权势,我会倾尽全力革除盐政之弊,还百姓一个清平世道。” 谢通政在地上痛苦挣扎,半响方冷笑道:“顾府丞志向高远,只可惜......只可惜......金陵很快就要大祸......” 谢通政的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顾希言想要进一步询问,他已经没了声息,一旁的韩沐跺脚道:“这个老狐狸,就这么死了真便宜了他。” 顾希言还在思索谢通政临死前说的话,却见应天府推官江文仲匆匆赶过来回禀道:“顾府丞、韩治中,下官查到有人想在谢府纵火,已经提前救下了。” “做得好。”经历了张府的火灾之后,顾希言对类似事件格外防范,不但刚才下令衙役看管好谢府众人,而且还派人在谢府附近轮班值守,这回终于没白忙活,他随口问道:“纵火之人抓到了吗?” “纵火之人名唤周远,已经看守起来了。不过......”江文仲皱眉道:“这次并非是谢府下人纵火,火是从府外点燃的。” 顾希言与韩沐对视一眼,问道:“周远可招了是受谁指使?” 江文仲苦着脸道:“他嘴严得很,就是不肯招,看来得用大刑了。” 韩沐此时肚子咕噜响了一声,他忙了大半天实在饿了,便对顾希言道:“横竖人已经抓到了跑不了,我们先去填饱肚子再审他也不迟。” 韩沐领着顾希言来到谢府附近的一家面馆坐下,店家迎上来笑道:“韩治中可有好一阵子没来了,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韩沐笑道:“照常两碗老卤面。” “好嘞,浇头还给您放大肉好了。” 韩沐对顾希言解释道:“金陵那么多面馆都卖老卤面,但属这一家卤汁最地道,他们秘制的大肉也特别入味。” 老卤面最重要的当然是卤子的味道,这家店的厨子每天就起来熬制老卤了,先用生姜、葱、五香、八角、桂皮、草果、茴香、黄酒上好酱油加水熬煮,等煮开后再加入烧肉的卤汁继续熬,二个多时辰过去,一大锅卤汤熬得黑亮清透,浓香四溢,店外的客人也排起了长龙 老卤面的浇头也很重要,狮子头、小排、熏鱼、肉丝都是很常见的,这家店的大肉最有特色,精选七分瘦三分肥的五花肉,厚切后煮烂去骨油炸卤制。做好的大肉色泽油润透亮,酱香袭人,是坊间百姓喜爱的美味。 韩沐眼见厨子在灶台上忙得不可开交,大锅里的清水煮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他将刚刚抻好的面条下入煮至八分熟,迅速捞出盛到碗里,浇上特制的卤汁,舀一些锅里的清汤,放入一块大肉、一只卤蛋,最后再撒上一点葱花,一份老卤面就做好了。 老卤面刚上桌便飘来一股醇厚浓香,韩沐先舀了一口汤,初尝觉得微甜,但慢慢地,老卤醇厚的鲜味在口中蔓延开来,热热地落入胃里,顿时令人食指大动。 顾希言习惯先吃面,这家店面条劲道脆生,是他喜欢的口感,每一根面都吸饱了汤汁,配上香气浓郁的葱花,咀嚼之间只觉咸鲜可口,他一连吸了好几口面,别提有多满足了。 这碗面的精华当然是那一块大肉了,它在老卤中修炼多时,连肉皮都已经起了褶皱,而卤汁充分渗透在肉里,颤颤巍巍很是诱人。韩沐小心地夹起这块大肉,专拣着肥瘦相间的地方咬了一口,瘦肉紧实酥烂,香味十足,混着入口既化的肥脂油香,别提有多解馋了。 老卤面里的卤蛋也毫不逊色,蛋黄部分充分吸收了卤汁,一口咬下去醇香可口、鲜味十足,而蛋清紧致嫩滑,咀嚼之间也别有风味。 不大一会儿功夫,顾希言、韩沐两人便将一大碗老卤面都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顾希言起身对韩沐道:“我们赶紧回衙门审问周远,谢通政临死前说金陵来日将有大乱,不管是不是危言耸听,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 第74章 米皮+糟鹅掌+糟鸡翅 对周远的审讯很不顺利。 应天府的衙役们想尽了一切办法, 也用了大刑,谁知周远身体如同铁打的一般,咬紧牙关就是不招。韩沐眼见继续用刑要闹出人命,只得令衙役们收手。 “周远还真是条硬汉子。”韩沐感慨道:“也太能熬刑了。” 人都是□□凡胎, 周远之所以能熬刑, 想必是背后那人捏住了他的命门。顾希言修长的手指叩向书案, 沉吟片刻问:“谢通政府上仔细搜查过没有?” “里里外外搜查遍了。”韩沐皱眉道:“这老狐狸狡猾得很, 想来是预感到事情不妙, 将一些关键证据提前藏匿或销毁了。” 虽然证据收集不顺, 东台盐场存在巨大的漏洞是难以掩盖的事实。顾希言事后翻阅从藏兵洞带出来的账本, 根据上面的记录, 东台盐场一年就卖出八千斤私盐,这数量当真触目惊心。 谢府管家林胜安最近霉运连连。谢通政涉嫌贩卖私盐,已经畏罪自杀, 妻子郑氏早就带着两个儿子回原籍避难了。谢府的一众下人卖的卖, 逃的逃,已做鸟兽散,林胜安伺候谢通政这几年也捞了不少钱, 便打算离开金陵回老家自在过日子。可谁知昨天一早雇了一趟马车刚刚出城, 便遇到了劫匪, 亏被巡捕营的兵丁所救,才得以死里逃生。 劫匪已经逃之夭夭追不回来了,随身所带财物也被他们抢劫一空,只留得一条性命灰溜溜回到金陵,林胜安心中愤懑难言。这天晚上天气本来就热,再加上他心中有事,躺在床上是辗转反侧, 一直难以入睡。 夜已经深了,四周一片寂静,越发衬得蝉声聒噪,林胜安觉得异常烦躁,索性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去去火气,正打算喝下去时,忽闻到一股辛辣的味道,他愣了一下,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林胜安颤抖着将茶杯放到地上,招呼家中黄狗来饮,黄狗舔食凉茶后不久,竟然全身抽搐倒地身亡。 林胜安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看来他在郊外遇劫绝非偶然,是有人想要害他性命! 第二天一早,顾希言和韩沐刚到府衙不久,江文仲便匆匆过来回禀道:“顾府丞、韩治中,谢府管家林胜远求见。” 谢府的管家莫非有了新发现?顾希言与韩沐对视一眼道:“让他到思补堂说话。” 林胜安神色很是惊惶,一进来便跪下道:“两位老爷救命,有人想要谋害小的。” 顾希言沉声道:“你说有人要谋害你,可有什么证据?” 林胜安将昨日一早遇劫,晚上又险些被毒杀之事备述一遍,连连叩首道:“如此看来,那人是铁了心想要小的性命,小的实在怕极了,求两位老爷给小的做主。” “你起来。”顾希言看了林胜安一眼道:“那人为什么要杀你,你心中总该有数吧。” 林胜安眼神微闪,半响方道:“小的与人一向无冤无仇,小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还请两位老爷详查。” “哦。”顾希言淡淡道:“既然毫无线索,我们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顾希言随即吩咐一旁的衙役道:“你先去录个口供,然后送林管家出去。” “别别。”林胜安是真的急了,压低了声音道:“小的猜测,应该是小的知道的太多了,有人想要杀人灭口。” “哦?”顾希言沉声道:“你都知道什么?” 见林胜安迟迟不肯开口,顾希言屏退众衙役,靠近他道:“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 林胜安终是心一横道:“顾府丞、韩治中,家主贩卖私盐亦是为人做嫁,他亦是受人指使的。” 韩沐顿时想到谢通政临终前说过的话,忙问道:“那个人是谁?” 林胜安低声道:“家主和那个人往来十分谨慎,小的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每隔两个月就会来府上一次,这一点小的可以确定。” 韩沐随即问:“你可见过那人?” 林胜安道:“只远远望见过几次,他行踪隐秘,每次来都带着面具,只知道他个子不高,身形很壮实。” 从林胜安的描述中也看不出什么端倪,顾希言皱眉思索了片刻,又问道:“林管家,谢通政平日与人往来可曾留下书信?” 林胜安目光一闪,沉吟片刻问道:“顾府丞,小的知道家主藏匿书信的所在,只是小的说出来,您能否保小的无性命之忧?” 林胜安还真是有些小聪明,韩沐冷笑道:“林管家,你大概还没弄弄清自己现在的处境,讨价还价也是要讲资格的,我们掘地三尺,未必找不到谢通政藏匿书信的地方。而你一旦从衙门走出去,全家老小可是有性命之忧,孰轻孰重你自己好好掂量。” 顾希言亦沉声道:“你主动揭发和我们逼你说,性质是不一样的。你若没牵扯到谢通政的阴谋中,我自然可保你性命无忧。” 林胜安面色一黯,终是咬牙道:“罢了,我说就是,求两位老爷看在我主动交代的份上,给我留一条活路。” 顾希言、韩沐随林胜安去谢府取到书信,再返回府衙已经午时二刻了。他们草草翻看了一下书信,里面果然有谢通政指使姜道长贩卖私盐的铁证,看来终于可以定罪了。 心情稍稍放松下来,韩沐才发现肚子着实有些饿,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肩膀道:“伯约,我们出去找点吃的吧,忙活了一上午,我可不想再吃公厨的饭了。” 顾希言点点头正要起身,却见侍从提了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笑道:“顾府丞、韩治中,刚才醉仙楼的伙计来了,说是沈掌柜特地嘱咐他给两位老爷送午餐。”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韩沐忙笑道:“沈掌柜有心,看来我们今天中午要大饱口福了。” 顾希言亦露出笑容,他随手揭开食盒,里面居然是两盘米皮,还有一碟糟鹅掌,一碟糟鸡翅,闻上去酒香袭人。 韩沐从来没吃过米皮,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是陕西的一种吃食。”顾希言解释道:“大米磨成浆蒸熟后作成的,夏天吃味道很清爽。” 顾希言当初在沈府见过沈琼英做米皮,对此印象很深。选黏性较低的早汕米在清水中泡一夜,用石磨磨成细腻没有颗粒的米浆,然后倒出来用开水烫浆,这一步很关键,开水一定要慢慢地加。边倒水边搅拌,米浆不能有疙瘩,否则做出来的米皮颜色会泛青。 米浆烫好后再加少许淀粉水拌匀,使米皮更透亮,接着将一个大盘底部刷上油,舀入一大勺米浆,放入开水中轻轻晃动使底部成型,再盖上锅盖大火蒸一会儿,待表面起泡,米皮就蒸熟了。 蒸熟的米皮连同盘子一起放入凉水中降温,取出切成长条,下一步就是调味了。沈琼英做米皮少不了黄瓜丝、面筋、芝麻碎这三样配料,再加上盐、香醋、白糖、蒜水、麻油调成的料汁,最后加上一点提味的芥末,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米皮便做好了。 韩沐见面前这一盘米皮色泽莹白透亮,配上碧绿的黄瓜丝格外悦目。夹一筷送入口中,筋薄细滑,爽口又有韧性,咀嚼之间酸、甜、咸、香、辣五味俱全,最妙的是里面的芥末,分量加的刚刚好,吃起来不会很呛鼻,却有一种独特的辛辣芬芳,令人不由胃口大开。 顾希言最喜欢米皮中的面筋,爽滑弹牙,面香十足,每一个都吸满了料汁,一口咬下满口生津。他忙碌了大半天只觉得暑热无比,吃了几口米皮后,浑身都觉得舒适清爽起来。 江南人夏天对糟货的热爱远肥其他地区能比,糟卤是殷实人家必备之物,鸡、鸭、鱼、鹅、猪乃至蔬菜,很多食材都可以扔进糟卤里,发酵成不一样的风味。鹅掌的胶质本来就很丰富,糟卤的加入让它越发皮脆肉弹,入口酒香浓郁,又保留了清爽的口感,让人一连吃好几个都不会腻。 三黄鸡肉质细腻,鸡翅经过糟制后,皮与肉之间的脂肪被充分溶解,入口相当清爽,鲜美的肉香与酒香交织在一起,让人越发欲罢不能。 这真是清淡又美味的一餐,顾希言、韩沐吃饱后擦擦头上的汗,似乎又有动力工作了。 顾希言把谢通政的书信又仔细翻阅了一边,随即取出一张信笺对韩沐道:“伯约,你看看这个。” 韩沐接过信笺扫了一眼,上面写着短短一行字:银两收讫,所余望速押解。落款是“石老”。 韩沐不由诧异道:“石老,这名字好熟悉。对了,我们在张允中府上密室中找到的那张残笺,上面不也提到了石老吗。” 韩沐眉头微皱,招手令一旁的侍从上前道:“你下去仔细查查,这上面的字迹出自谁手?” 侍从十分为难:“小的不敢违背韩治中的指令,只是这字迹看上实在太平常了,小的不知从何查起啊。” 顾希言冷声道:“应天府衙有一众官吏往来的公文,先从这里面查,其次去坊间查金陵有名的盐商,务必要快。” 第75章 杨梅+芋粉团子+求婚 谢通政贩卖私盐一事做实公开后, 天子十分震怒,下旨削去他的官秩,抄没其家产,以罪状示天下, 同时令督察院右都御史许光远为钦差, 赴金陵、扬州两地彻查盐政之弊, 江南官场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这日顾希言正在思补堂查阅东台盐场的账本, 却见应天府尹李公弼走了进来, 似笑非笑对顾希言道:“顾府丞最近是风云人物, 短短半年时间内, 两名三品大员纷纷落网, 你功不可没啊。” 顾希言起身淡淡道:“府尹说笑了,张允中、谢通政之事,全赖天子与李阁老庙谋烛断, 下官不过奉旨行事而已。” 李公弼看了顾希言一眼道:“顾府丞, 我上次提醒过你,凡事过犹不及。看来你是没听进去啊。” 顾希言冰冷的目光扫过李公弼,沉声道:“东台盐场之事牵涉甚广, 天子已下旨令详查, 府尹这么说, 是想要抗旨吗?” “你。”李公弼被顾希言的目光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冷声道:“我岂敢有此意,眼前无路想回头,身后有余忘缩手,我劝你凡事收着点,不要太得意。” 事到今日,顾希言也懒得再和李公弼虚以为蛇, 冷声道:“苟离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下官自幼受教,自然明白大义,府尹大可不必费心。” 李公弼冷笑道:“顾府丞高风亮节当真令人感佩,不过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人,我听闻令堂也来金陵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一切好自为之吧。” 顾希言淡淡一笑靠近李公弼:“府尹,我何尝不明白自己眼下身处漩涡之中,为此早已做好准备。家母眼下在勤忠伯府居住,无需您操心,至于我自身的安危,事到万难需放胆,一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好好。”李公弼怒极反笑:“你要作死与整个金陵官场为敌,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李公弼话音刚落,却见衙役匆匆进来道:“李府尹、顾府丞,许御史来衙门了,请二位老爷速速开中门迎接。” 李公弼顿时愣住了:“许御史这么快就来了,我并没有接到邸报啊?” 顾希言对此却并不意外,也不理会李公弼,径自走了出去。 应天府一众官吏在中门向许光远行礼毕,请他到夙公堂入座,李公弼侍立一旁赔笑道:“许御史何时到金陵的?下官没接到邸报,没能出城迎接,实在有罪。” 许光远淡淡一笑,向上拱手道:“我此次来金陵轻车简行、不欲大肆张扬,这是李阁老的意思。” 李公弼忙赔笑道:“李阁老与许御史作风简朴、体恤地方,下官不胜感佩。” 金陵小食光 第44节 许光远却不再看他,起身轻咳一声道:“有旨意,李公弼、顾希言、韩沐三人接旨。” 李公弼心中一惊,眼见顾希言、韩沐两人一惊从容跪下来,忙也伏身跪下。 “诏曰:南直隶乃天下税赋重地,李公弼身为应天府尹,纵容辖地内私盐横行,是为失职,免职交部议处。擢顾希言为应天府尹,韩沐为应天府丞,协助许光远彻查盐政之弊。” 许光远话音刚落,李公弼的身子便剧烈抖动起来,许光远冷声道:“李公弼,东台盐场之事你有无情弊,吏部自会详查,你领旨谢恩吧。” 李公弼叩首后颤颤巍巍摘掉官帽,他的仕途终于走到了尽头。 李公弼被衙役带下去后,许光远正色对顾希言道:“顾府尹,如今盐税居天下财赋之半,南直隶之盐税又居天下盐税之半,不才被任为钦差彻查盐政之弊,原是李阁老的意思,其中大有深意啊。” 顾希言拱手道:“请许御史指点,下官愿闻其详。” 许 光远沉声道:“历来盐政关系天下安危,私盐横行,官盐积滞,影响国家财税尚在其次,最怕的是不法之徒借私盐之利兴兵作乱,百姓迫于生计助其为虐,最终闹得不可收拾的地步。前朝黄巢、王仙芝就是例子,殷鉴不远,当引以为戒啊。” 顾希言内心一动道:“徐御史的意思是说,南直隶一带私盐横行,恐有兵乱。” 许光远不语沉吟,过了一会方道:“这也只是李阁老和我的猜测,但愿实际情形没那么糟。顾府尹、韩府丞,金陵乃国朝留都,其安危关系社稷,陛下与李阁老对你们寄予众望,定要彻查到底,不枉不纵啊。” “请许御史放心。”顾希言与韩沐起身肃然道:“下官定当恪尽职守,不辜朝廷重望。” 许光远离开后,顾希言与韩沐一直忙到掌灯十分,这时陈伯拿了一个包裹走进来道:“少爷,您有三四天都没回府上了,虽然公务冗繁,可也要注意身体,夫人在勤忠伯府上一切都好,这是她老人家让我送来的。” 顾希言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大袋新鲜杨梅,还有一大包芋粉团子,陈伯笑着提醒他道:“夫人让老奴特地嘱咐少爷,别忘了给沈掌柜送一点,她最喜欢吃杨梅了。” 顾希言有好几天没见到沈琼英了,今日的公务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他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起身去了醉仙楼。 已经快到打样时间,醉仙楼客人寥寥,沈琼英见顾希言来了很是欢喜,迎上前笑道:“怎么今日有空来了?吃了晚饭没有?” 顾希言笑笑道:“已经吃过饭了。最近这两日衙门里公务太多,一时没得空看你,你不会怪我吧。” “可是你没话可说了。”沈琼英撇撇嘴道:“最近醉仙楼生意也忙得很,我那里有时间去怪你。” 顾希言从包裹中取出杨梅道:“杨梅下来了,我娘让我给你送一些。” 沈琼英眼睛一亮道:“这可是好东西,替我谢谢姨姨,我有很长时间没吃到新鲜杨梅了。” 这些杨梅已经熟透了,颜色紫红,水气很大,拿起一枚放入口中,舌尖触到杨梅平滑的刺,细腻而柔软,轻轻用牙齿一咬,酸酸甜甜的汁水随即涌出来,充盈了整个口腔,熟透了的杨梅酸甜比恰到好处,既不会酸得倒了牙,也不会一味的甜令人生腻,是甜中带酸,酸中回甘,让人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品尝下去。 沈琼英吃得忘形,不大一会儿功夫,杨梅已经下去大半袋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让顾希言:“顾哥哥也吃啊。” 顾希言笑笑道:“我不爱吃酸的,你吃吧。不过别像小时候那样吃得太多胃疼。” 沈琼英自小就爱吃杨梅,每年夏天杨梅下来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能吃好几斤,有时竟然会用杨梅代替晚饭。不过代价是杨梅吃多了胃里泛酸,疼得厉害,为此沈均益没少笑话她。 见顾希言提几自己儿时的难堪事,沈琼英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我现在这个岁数,怎么会像小时候那样贪嘴。” 顾希言忍住笑指指沈琼英的嘴:“你的嘴唇都变紫了。” “真的吗?”沈琼英忙抽出帕子擦拭,雪白的帕子上果然有紫红的杨梅汁。她仔细擦了一会,抬头问顾希言:“顾哥哥,你看好了没?” 沈琼英的嘴唇异常红润,像是点了胭脂一般,顾希言内心一动,俯身便吻了下去,一如所料,他也尝到了杨梅酸酸甜甜的味道。 “要死了。”沈琼英红着脸一把把顾希言推开:“被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顾希言的眼光在她身上徘徊了一会儿,装作不经意道:“英英,我记得上次你去我家,我对你说过的话嘛?” 上次杨文俪让沈琼英去府上吃饭,与顾希言单独相处时,顾希言提及他们也老大不小,该考虑终身大事了,不料沈琼英一紧张打破了汤碗,此事也就搁下不提。 再次提及此事,沈琼英明显从容了不少,她低声道:“顾哥哥,你不是和我说过,张允中一案余波未了,我想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讨论我们的事。” 顾希言内心一阵失落,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你说的有理,倒是我一时疏忽了。” 顾希言的语气淡淡的,沈琼英仔细看他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轻咳一声将一个芋粉团子拿到他面前:“顾哥哥吃点心。” 把芋头晒干磨成粉,掺入米粉做成外皮,内以野鸡肉、香簟、笋丝做馅,放入笼屉中蒸熟,便是时下很流行的一道点心——芋粉团子。外皮粉糯香滑,内馅鲜爽可口,顾希言一向很喜欢吃。 可今天顾希言只吃了半个芋粉团子便放下了,沉声道:“衙门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算起来自己也是几次三番拒绝了顾希言的求亲,他不会真恼了自己吧,沈琼英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便开口道:“我送送你吧。” 难得沈琼英主动,顾希言自然不会拒绝,二人出了醉仙楼向西走了一会儿,一路皆沉默不语。 沈琼英有意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小声道:“顾哥哥,其实我也想早点和你在一起。” 这时几名男孩儿骑着竹竿跑了过来,手里拎着小竹枝做鞭子,口中喊着“驾驾驾”跑了过来,又很快散开了。 顾希言脸色依旧淡淡的,只是嘴角向上翘起:“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楚。” 沈琼英四周看了看,横竖没有人,便鼓起勇气提高了声音道:“其实我也想早点和你在一起。” 这一次,顾希言的笑容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千万别忘了,对景我是要提问的。” 沈琼英这才明白自己中了他的计,脸顿时红了,跺脚道:“你又欺负我,我走了。” 顾希言一把拉住她的手,目光便得无比诚挚:“英英,我说过我会等你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第76章 鸡丝冷淘+乌梅汤+暴露 沈琼英与顾希言告别返回醉仙楼后, 意外地发现谢临正在后堂等她。 自从上次谢临愤愤离去后,沈琼英已经有很久没见到他了,此时十分惊喜,迎上前问道:“谢表哥来了,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以后都不理我了呢。” 谢临笑笑道:“都是自家兄妹, 那里还有隔夜仇。这段时间我在扬州忙生意上的事, 所以一直不得空来看你。” 沈琼英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谢表哥能谅解我就好, 您对我恩重如山, 我一直把您当做亲兄长看待, 惹您生气实在不是我的本意。” 谢临苦笑一声:“英英, 在你心中,我大概只是对你有恩需要回报的人吧。” “谢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琼英正要解释, 却被谢临打断了:“最近天气暑热一直没胃口, 不过现在突然想吃你做的鸡丝冷淘了。” 沈琼英忙道:“这个简单,谢表哥稍等,我现在就去做。” 沈琼英来到后厨将菠菜嫩叶捣成汁和入面粉, 待面醒好后抻成细细的面条, 下入沸水中煮熟后, 再放入冰凉的井水中浸漂,面条的颜色当即变得鲜碧。最后在面条上撒上一点熟菜油,就不容易黏连了。 接下来沈琼英开始准备浇头,将烧鸡腿肉撕成细丝,黄瓜洗净切丝,绿豆芽焯水后捞出。然后将蒜泥、水豆豉、花椒粉、盐、香醋、白糖、香油混在一起调成料汁,连同鸡丝、黄瓜丝、绿豆芽一起浇在面条上, 最后淋上一点芝麻酱,鸡丝冷淘便做好了。 考虑到谢临最近胃口不好,沈琼英还特地准备了解暑开胃的酸梅汤。将烟熏过得乌梅、山楂、陈皮、甘草洗去浮尘,用清水浸泡一会儿,连同水一起倒入砂锅中,再添加适量的水,大火煮开后,在小火煮上小半个时辰,将汤汁倒出,原料留下。 接着再在锅中添水,炖煮一炷香的时间,临出锅时放入适量白糖,将两次熬煮的汤汁混合,最后加入少许糖桂花,夏日的解暑妙品——酸梅汤便做好了。 鸡丝冷淘的卖相很好,碧绿的面条配上莹白的豆芽、嫩黄的鸡丝,光看那颜色便觉得暑热顿消,谢临随即夹起面条品尝,入口沁心清凉,鸡丝鲜爽、绿豆芽爽脆,而面条充分吸收了芝麻酱和料汁,变得既油润又弹牙,咀嚼之间咸香酸辣诸味俱全,溽暑中吃一碗清凉的冷淘,真是难得的享受。 谢临不由赞道:“碧鲜俱照箸,经齿冷于雪。夏天果然最适合吃冷淘了。” 谢临是斯文人,用饭的姿势适中保持优雅得体,只是不知不觉间加快了吃饭速度,须臾之间那一碗鸡丝冷淘已经见了底,只剩下一点黄瓜丝了。本着不浪费的态度,他连黄瓜丝也一扫而空,黄瓜丝吸饱了料汁,入口脆嫩无比,竟也非常美味。 沈琼英见谢临将一碗鸡丝冷淘都吃完了,又将一盏加了碎冰的酸梅汤推到他面前:“谢表哥,这酸梅汤是我现熬的,你尝尝味道。” 用熏乌梅熬制出来酸梅汤是褐色的,因加了碎冰,凉意扑面而来,谢临接过来尝了一口,冰冰凉凉,酸甜适度,含在嘴里如饮纯醪,细细回味,独特烟熏味与馥郁的桂花香交织在一起,越发让人欲罢不能,谢临感觉身上的暑气也消退了不少。 谢临感慨道:“英英的手艺越发长进了,若吃惯了你做的饭,以后没有了不习惯可怎么办?” 沈琼英笑了:“怎么会呢,谢表哥想吃什么,我随时给你做就可以。” 谢临的神色有些怅然:“英英,还记得你初来扬州时给我做的那碗鸡丝冷淘吗。” 那是十年前的夏天,沈琼英一家来扬州投奔母舅谢兆。谢兆特地拨了一处宅院给沈家人居住。虽然沈德清当时带了足够的银两,和大舅子说好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除,可谢府一众仆役仍旧认为沈家失了势,是一穷二白投靠来的,平日里难免有些闲话。 偏巧刚来谢府不久,沈德清就胃疾复发,寻医问药、索汤唤茶没少麻烦下人,他们背地里冷言冷语更不堪了。那日沈琼英正在廊下煎药,就见谢府的管家娘子仗着自己在谢家有几分脸面,在一旁窃窃私语道:“沈家人真是背运,生意做不好也就罢了,怎么家主身子也这么不中用,煎药弄得这满院子都烟熏火燎的,真是别教人过日子了。” 沈琼英来谢府后一向谨言慎行,从不挑起事端,可这次管家娘子对父亲出言不逊,她实在忍受不了,便想出头理论。 旁边谢小鸾将她拦了下来:“英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正在这时,谢临挺身而出,他厉声斥责了管家娘子,一力为沈家撑腰,经谢临这么一闹,谢府的仆役也收敛了好多。日后沈德清、谢小鸾身子时常不好,也是谢临张罗着请医煎,并没有丝毫不耐烦。 为了感谢谢临,沈琼英经常给他送些自己做的吃食,谢临最喜欢吃沈琼英做的鸡丝冷淘了。 想起当年的事,沈琼英真心感激谢临:“谢表哥,当年多亏你照顾沈家,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 谢临的笑容有些苦涩:“你又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也许,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沈琼英觉得谢临这番话有些莫名其妙,随即道:“谢表哥过谦了,在我心中你是金陵最仁义的商人。” 谢临自失一笑:“罢了,是非功过自有公论。时间过得真快,你初来谢府时那般谨慎,我还以为你是个胆小的姑娘,谁知内里如此要强,如今挣下这偌大家业,我也可以放心了。” “谢表哥。”沈琼英留意看了谢临一眼:“你忙了一天是不是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倒是催得我紧。”谢临笑笑道:“也好,我这就走了。你也多保重。那酸梅汤虽美味,可毕竟太凉,还是少喝一点吧。” “哎。”沈琼英一面答应着,一面将谢临送了出去。 应天府衙内,顾希言、韩沐二人正在查阅文书,推官江文仲匆匆道:“顾府尹,您上次让下官查的字迹,下官已经知道出自何人了。” “究竟是谁?”韩沐随即问道。 江文仲皱眉道:“正是金陵有名的盐商——谢临。” “怎会如此。”韩沐失声道:“他在坊间的名声不是一向很好吗?平日也并无不法之事啊。” 顾希言倒是比韩沐镇定,沉声问:“你可确定?” 江文仲随即道:“此事关系重大,下官自然不敢草率,是特地找人鉴定过的,虽然和谢临平日的字迹有出入,那是他刻意为之,但确是他的字迹。” 顾希言与韩沐对视一眼,随即拿着那张信笺去找周远。 周远在牢狱里关了几天,又身受重刑,神色十分颓唐,见到顾希言、韩沐亲自来了,扭脸转向了一边。 顾希言开门见山问:“指使你在谢通政府上纵火的人是不是谢临。” 周远身子一颤,冷声道:“我已经说了,火是我要放的,与他人无关。” 顾希言向韩沐使了个眼色,他便将那张信笺拿到周远眼前,冷笑道:“这是我们在谢通政府上找到的,是谢临的笔迹吧。他指示你纵火,便是要掩盖罪证,是也不是?” 周远长叹一声,却还是沉默不言。 顾希言冷声道:“你迟迟不肯招认,无非是有把柄捏在谢临手里,可谢府眼看势败,你也该给自己找个出路,现在把知道的告诉我,我或许可以保护你家人平安。” 周远的神色明显松动了,沉默片刻道:“家主确实参与贩卖私盐,这一点,你们应该料到了吧。” 韩沐随即问:“你是说谢临是和张允中、谢通政一伙儿的?” 周远冷笑:“家主怎么会和张允中是一路货色,家主是要干大事的人,张允中、谢通政贪恋财色,只配供家主驱使而已。” 顾希言沉声问道:“那么谢临又是受谁驱使呢?” 周远愣了一下道:“我只是个下人,并不知道详情,具体的事情你还是问家主吧。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我的家人是无辜的,还请顾府尹不要忘了刚才的承诺。” 顾希言、韩沐带着衙役抵达谢府时天色已晚,谢临像是早有准备,衙役们抄检谢府的文书财物时,下人们只是默默看着,并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谢临缓缓从书房走出,向顾希言拱手道:“顾府丞别来无恙,哦不对,我现在应该叫你顾府尹了吧。” 金陵小食光 第45节 顾希言看向谢临亦有几分感慨:“谢掌柜,我也是奉命行事,一切多有冒犯。” 谢临淡淡一笑道:“我早有准备,无非成王败寇而已。” 韩沐看着顾希言与谢临在这里打太极,却着实有些不耐,插话道:“谢掌柜,我们已经找到你参与贩卖私盐的铁证,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早点说出来,我们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谢临的神色依旧淡淡的:“韩治中,哦不对韩府丞,你既然铁证如山,那便就是这样吧。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 看着谢临一脸云淡风清的样子,韩沐内心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冷声道:“谢掌柜,贩卖私盐是重罪,你至今还不知悔改吗?” 谢临忽然笑了,脸上嘲讽之色甚浓,迥异于往日的温文儒雅:“韩府丞好大官威啊,只可惜金陵来日大难,你这父母官恐怕也做不长了。” 韩沐脸色大变,厉声道:“谢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77章 素包子+芋头羹 谢临走到顾希言、韩沐旁边笑道:“你们以为我贩卖私盐只为敛财?你们以为我只甘心做商人?大谬!我不想像爹爹一样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 我要做翻云覆雨之人。” 顾希言冷冷扫了谢临一眼,吩咐一旁的衙役道:“你们都退下。” 谢临弄不清顾希言的用意。 “所以,你就找到了更大的靠山?这似乎和令尊当年所做之事并无二致。” 谢临愣了一下,颤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顾希言淡淡一笑道:“是李阁老、许御史提醒我的。历来盐政之弊很容易引来兵乱, 我早已知会中军都督府并金陵留守五卫、镇南卫在金陵四周戒备。谢掌柜和那人密谋实在六月初八动手吧?” 谢临脸色突变, 身子也有些颤抖:“我们行事一向谨慎, 你们又是如何知晓的?” 顾希言冷笑道:“若要人莫知, 除非自莫为, 你以为各千户所的人都是吃闲饭的?你这几年用贩卖私盐挣来的钱帮那人招兵买马, 难道就真高明到没留下一点痕迹?” 谢临面色灰败, 半响方长叹一声道:“罢了, 终究是我谋事谋身不谨,愿赌服输而已,自从我计划行事那天起, 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顾希言冷声道:“愿赌服输?在谢掌柜看来, 金陵几十万百姓的安危就是你的赌局?人命关天,岂容你儿戏?” 谢临忽然笑了:“顾府尹,我看你是大话说得多了, 渐渐的连自己也信了。这世间万事不过是一场交易, 没有什么该与不该, 只是划算不划算而已。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别无选择,也并不后悔,无需你教我怎么做人。” 见谢临死到临头依然执迷不悟,顾希言也懒得再和他废话,吩咐一旁的衙役道:“把他带走,押回大牢审问。” 即使被一众衙役押解, 谢临依旧保持着从容的姿态,路过顾希言身旁时,他忽然沉声嘱咐道:“照顾好英英,她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容易。” 顾希言看了谢临一眼,沉声道:“我与英英自幼相知,无须你嘱咐。” 谢临被押解离开后,韩沐忍不住道:“伯约,你的口风够紧的啊,谢临真的打算聚众谋反?怎么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啊。” 顾希言笑笑道:“事关机密,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我们也是近日才知道谢临的计划,他们定于六月初八行事,江南上元、江宁、溧水、高淳四县皆有他们的兵士,皆时与城内的死士里应外合,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韩沐随即问道:“谢临背后之人是谁,他想要占据金陵,难道.......” 顾希言打算韩沐的一连串疑问,低声道:“我们先回衙门,回头再和你解释。” 随着谢临的落网,张允中一案也终于进入收尾阶段,可谢临毕竟是沈琼英的表哥,如何向她解释此事,顾希言真有些为难。 已经过了散值时间了,韩沐招呼顾希言一起去醉仙楼用晚餐,可他却一直犹豫不决,韩沐催促道:“伯约,便是遇到再棘手的案子,也没见你这么犹豫过。依我看,谢临罪证确凿,沈掌柜是明事理的人,一定不会怪你的。” 顾希言皱眉道:“不是这么说,谢临毕竟对她有恩,我怕她......” 韩沐随即道:“可这事毕竟瞒不住啊,长痛不如短痛,我们还是早些告诉她的好。” 韩沐不由分说将顾希言拉到了醉仙楼,已经临近打样时间,沈琼英正打算关张休息,见到他二人迎上前笑道:“你们今天来得不巧,食材已经剩的不多了。” 这次是韩沐先开口:“没关系,有什么现成的拿来我们填饱肚子就成。” 沈琼英笑道:“素包子还剩下一些,味道很是清爽,配上芋头羹可好?” 韩沐拱手笑道:“夏天吃素馅包子最好,有劳了。” 素馅包子是现成的。本地的矮脚青沸水烫至八成熟剁碎,香簟、豆腐干、木耳、面筋切成细丁,再拌入适量盐、糖、麻油和芝麻屑,即成了清香爽口的素馅。 芋头羹的做法也比较简单,芋头去皮切粒放入热油中煸炒,炒至颜色金黄后,放入鸡清汤慢火煮一会儿,用勺子将芋头压碎,最后加适量的盐,撒一点葱花,就可以盛出了。 素包子的面皮发得特别到位,趁热一口咬下去,面皮蓬松暄软,内馅细碎紧实,干湿适度,吃起来特别细腻,香簟、豆腐、木耳、面筋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为清鲜的滋味,细细品来还有浓郁的麻油香和一丝回甘,口感更加丰富有层次。 经过长时间熬煮,芋头已经完全化掉了,入口细腻清爽,香软甘美,因是用清鸡汤熬煮的,滋味特别鲜,溽暑中热热地喝上几口,肠胃熨帖不说,出了一头汗,反而觉得特别痛快。 不大一会儿功夫,韩沐已经吃了三个素馅包子,喝了大半碗芋头汤,倒是一向吃饭很快的顾希言连一个包子也没吃完,而面前的那碗芋头汤几乎没动。 沈琼英不由问道:“顾哥哥,你怎么吃的这么少,是身子不舒服吗?” “啊,没事。”顾希言随即将剩下的包子一口吞下。 韩沐连连向顾希言使眼色,他只是不理,便一拍脑袋道:“哎呀,你们看我这记性,我与叶掌柜约好要去王家乳酪店吃雪花酪的,迟了就来不及了,我先走了。” 没等沈琼英、顾希言答复,他便匆匆离去。 沈琼英无奈道:“韩治中,啊不对,现在该叫他韩府丞了,怎么还是这幅急性子。” 顾希言只是低头喝汤。 沈琼英问道:“顾哥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顾希言放下筷子,犹豫了一下方道:“我确实有事对你说看,只是你听到之后千万别着急。” 沈琼英内心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随即问:“到底什么事?” 顾希言仔细看了看沈琼英的脸色,沉声道:“谢掌柜参与贩卖私盐,并暗地招兵买马反抗朝廷,现已被抓捕至应天府大牢。” 沈琼英大惊,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谢表哥是义商,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掌柜派人在谢通政府外纵火毁灭证据,如今纵火之人已被抓获,且对谢掌柜的罪行供认不讳。另外......” 顾希言缓缓从袖中抽出一张信笺递给沈琼英:“这是我在谢通政府上搜到的,这字迹你应该认识吧。” 沈琼英接过信笺只扫了一眼,立即变了颜色,手抑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那上面只寥寥一行字:银两收讫,所余望速押解。最后的落款是“石老”,“石老”正是谢临的私下的号,旁人不知,沈琼英却记得很清楚。谢临虽是商人,却一向以风雅著称,平日酷爱收藏金石,所以又戏称自己为“石老”。 顾希言叹息一声,上前轻轻握住沈琼英的手:“贩卖私盐一案牵连甚广,谢掌柜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富商,他牵连其中我并不意外,可是他的野心不止于此,竟然罔顾金陵百姓安危,借私盐之利兴兵作乱,这是死罪,我身为金陵父母官,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绳之以法。” 沈琼英这些年与谢临过从甚密,或多或少也隐约清楚他做生意并不是那么守规矩的,只不过被亲情蒙蔽,一直不愿意把他往坏处去想,可是她万万没料到,谢临居然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去贩卖私盐,乃至于聚众谋反。她从情感上不愿意去相信,可平日在谢府所闻所见的一些细节在脑中渐渐清晰,她在理智上明白,顾希言说的也许都是事实。 依稀记得六年前醉仙楼刚开业,沈琼英初次管理大酒楼没经验,一连一个月都没什么客人,她当时灰心极了,甚至觉得自己恐怕真的没有做生意的天分,便找到谢临请辞:“谢表哥,是我当初太草率了,如今连累了你,我真后悔。” 谢临却毫不介意一笑:“也不过才一个月而已。先别忙着下结论,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英英这么好的厨艺,终会有人识货的。” 沈琼英迟疑问道:“若是再过一个月,醉仙楼的生意还是没有起色呢?” 沈琼英至今还记得谢临当初的回答,他大笑道:“便是失败了也无妨,这世上原本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直能成功,但只要有重头再来的勇气,一切就会有希望。你放心,我也不差那点钱,无论如何都会支持你的,你只要努力付出,诚信经营,总归有出头的一天。” 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沈琼英开始发自内心感激谢临,他为人仗义、见识通透,又对自己无条件信任,她下定决心自己有朝一日成名了,一定会回报表哥。可是如今,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原来谢临连续多年贩卖私盐获利,所以如此财大气粗,什么努力付出、诚信经营,不过是道貌岸然的谎话罢了。 想到这里,沈琼英自嘲一笑道:“既然罪证确凿,我亦不敢再为谢表哥争辩,惟愿秉公处置.但谢表哥毕竟对我有恩,我想在不妨碍官府办公的情况下,再去见他一面。” 顾希言皱眉道:“谢临如今是朝廷重犯,你怕是不能见他。” 也不过片刻功夫,沈琼英双目通红,神态颓唐,顾希言实在心疼,把手中那碗芋头羹推给她,放缓了声音道:“你先喝口汤润润嗓子。” 沈琼英默不作声将那碗羹又推了回去:“顾哥哥,你平日常说社稷是公器,任何人不能因私害公。这些我都认同,也绝不敢妨碍公事。可是在我最难的时候,是谢表哥拉了我一把,他对我有恩,当此危难之际,我必须去看他最后一眼,这是人之常情。我理解你的为难,自己再想办法就是了。” 沈琼英说完这话,起身便要离开,顾希言一把拉住她,沉声道:“你别急,我......我可以设法让你们私下见一面。” 第78章 冷酪+真相 因谢临身犯谋反重罪, 沈琼英是在应天府死牢中见到他的。他被单独关在东侧的一间牢房里。牢内并无窗户,里面暗湿无比,只留一个小小的孔洞传递饭食,犯人矢溺都在其中, 与饮食之气相薄, 加之盛夏暑热蒸腾, 沈琼英甫一入内, 那气息几乎令她做呕。 时值傍晚, 借着墙壁上油灯的一线微光, 她看到谢临衣衫褴褛地做在草铺上, 双腕让镣铐绞在一起, 沉重的链球垂坠下来,脚上穿着铁鞋,全无平日优雅的风度, 一股陈锈混着血腥的气味袭来, 原来谢临手部、小腿都受了刑,此刻鲜血淋漓。 沈琼英忍不住潸然泪下,轻声唤道:“谢表哥。” 谢临本靠着墙假寐, 听到沈琼英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 慢慢睁开了眼。 沈琼英带着哭腔道:“谢表哥, 我来看你了。” 谢临淡淡笑了笑:“你求了顾府尹来的?大可不必,这里又脏又乱,你不该来。” “谢表哥说的什么话,你对我有恩,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你一面的。” 沈琼英上前仔细检视谢临的伤口,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幸好我带了药, 我给你涂上吧。” 谢临一把按住他:“没用了,我已是将死之人,那里还顾得上伤口,你别看了,省得吓到你。” 沈琼英越发心酸:“谢表哥,你是为什么要做这砍头的生意啊,我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好好过日子?”谢临自失一笑道:“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姑父也是盐商,你应该知道盐商苦衷,人都说盐商豪富,那也只是面上光鲜,实际上,我们不过是官府养的狗,遇到边疆有战事,需要我们输运粮草,地方有灾情,需要我们捐款,甚至于盐官过生辰,孩子过满月,都要我们按例孝敬,而答应好的盐引呢,从我爷爷那辈等到现在,还没有全部发下来。我谢家并没有金山银山,不靠贩卖私盐,如何能活得下去?你去金陵、扬州两地查一查,盐商贩卖私盐已是不宣之秘,怪只怪官府太贪心,想把一切都把持在手里。” “可是。”沈琼英随即问道:“谢表哥为何要铤而走险,聚众谋反呢?这可是遇赦不赦的死罪啊。” 谢临冷笑道:“我说过了,盐商不过是官府豢养的犬牙,我受够了任人摆布的日子,不想再继续做他人手中的棋子,我要让那些平日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狗官,日后跪在地上求我。历来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可我偏要让天下人看看,商人亦可以成为人上人。” 说到这里,谢临突然笑了:“自从我结交到贵人之后,张允中、谢通政在我面前俯首帖耳、气焰全无,这感觉真是好极了,可惜我走错了一步棋,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就成功了。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天意如此,我并不后悔,认赌服输就是了。” 谢临面对沈琼英一向温文尔雅,她从未见过他癫狂的一面,心里乱糟糟的,怔了半响方道:“谢表哥口中那个贵人是谁?你说你不愿为人手中棋子,可你不也成了他手中的利剑,最终被舍弃了吗?” 谢临冷声道:“那不一样,他是我出头的唯一希望,他发誓与我共进退,我如今被官府抓捕,他大概也命不久矣。” 沈琼英叹息一声:“罢了,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如论如何,谢表哥还是我的亲人,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没有?我替你去张罗。” 谢临摇摇头苦笑道:“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如今看来倒也无牵无挂落得清净,妹妹们都已经出嫁,亦没什么可担心的,小弟已经被我妥善安排,想来也不会被官府的人抓到。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 “我?”沈琼英百感交集:“谢表哥,事到如今,你还要替我操心吗?” 谢临深深看了她一眼,叹息道:“若我去了,你切勿为我伤心,不值得。” 沈琼英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抽泣着道:“谢表哥说的什么话,我.......我自然要伤心的。” 沈琼英随手拭去眼泪,从一旁的食盒内取出一碗冷酪递给谢临:“谢表哥,我们不说这些令人伤心的话了。往常夏天你最喜欢喝我做的冷酪了。我来时特地做了一碗,这两天你一定没什么胃口,喝碗冷酪开开胃吧。” 沈琼英制作冷酪是有秘诀的,将鲜牛奶与奶油充分混合,加入酒酿汁拌匀,分装进碗中上笼屉蒸一炷香的时间,再关火焖一会儿,取出冷藏,最后撒上碎冰,淋上山楂粒便成了,这样做出的酪口感细腻,格外香醇。 那碗酪色白如雪,上面点缀着几粒鲜红的山楂,散发阵阵冷气,谢临怔了一下,就着碗喝了一口,牛乳醇厚新鲜,入口又香又滑,冰凉甜蜜,还隐隐散发出淡淡酒香,里面的山楂酸甜开胃,咀嚼之间别有风味。这碗酪果然美味啊,依稀还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谢临叹息一声道:“以后若再想吃到英英做的饭食,怕是不能了吧。这碗酪我得好好喝。” 谢临捧着那碗冷酪,一口一口喝完了。 沈琼英的眼泪越流越多,谢临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一丝不忍:“你别哭,我有话对你说。” 沈琼英泣道:“谢表哥有什么未尽之事,尽管吩咐我。” 金陵小食光 第46节 “不为这个。”谢临的目光有些怅然:“有一件事在我心中藏了很久了,心中有愧一直不敢告诉你。可如今我时日无多,思来想去还是让你明白的好。我们谢家对不住你。” 沈琼英还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道:“谢表哥说什么,我不明白。” 面对沈琼英清澈的目光,谢临觉得莫名心虚,迟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道:“英英,当初姑父的死,我爹爹实在脱不了干系。我今日说出实情,也是为谢家请求你的原谅。” 沈琼英迷茫地看向他:“谢表哥,你这是什么话,你是不是伤心糊涂了?” 谢临决然道:“英英,我不想带着这个秘密走进坟墓里。确是我们沈家的罪孽。当初姑父与故交游瘦西湖落水后,我爹爹请了扬州最有名的郎中来诊治,那郎中给姑父开的药方里有生附子一味,原有回阳救逆、散寒止痛之效,可若剂量不当,则有剧毒。姑父落水后本是有救的,可爹爹与那朗中事先勾结,说姑父当时已经命悬一线,郎中暗自在药方中增加了附子的用量,这才导致姑父病重身亡。” 沈琼英的脑袋嗡的一声,只看见谢临的嘴在一张一合,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抓住谢临的手问道:“谢表哥,你骗我的是不是,舅舅平日极疼母亲,又对我最好,他不会这样做。” 谢临内心叹息一声:“英英,你是聪明人,再仔细想想当时的情形,便都明白了。我们沈家确实对不住你,你为我伤心实在不值得,忘了我,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沈琼英的内心掀起阵阵波澜,十年前沈德清临终前那一幕如闪电般在心头划过。 那日沈琼英午睡方醒,便听见外院传来阵阵喧闹声,她记得谢府的下人匆匆近来回道:“表小姐,姑老爷与旧友游瘦西湖时不慎落水了,眼下人已昏迷,您快出去看看吧。” 那时沈琼英慌极了,忙跑出去看父亲,外院围了一群人,母亲谢小鸾正守着父亲哭泣,这时舅舅谢兆正指使下人:“事不宜迟,快拿了我的名帖去城西乐善堂请陈大夫。” 当时沈琼英和谢小鸾一心记挂沈德清的身体,对此事并未留意,没过多久后陈大夫便来了,他确实医术高明,一会儿功夫便拍出了沈德清胸中的水,又给他扎了几针,沈德清终于醒了过来,气色很不好。 后来陈大夫给沈德清诊了脉,便摇头说救得太晚了,实在没把握,能不能活只好看造化了。 沈琼英当初心急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仔细想来却又不小的疑点,谢府位于城东,陈大夫所在乐善堂在城西,一来一往总得有半个多时辰才能到,而他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到了,除非事先与谢兆密谋好了,否则绝不会这么快的。 再后来,陈大夫给沈德清开了药方,当时沈琼英也看了方子,见上面有生附子一味药,也曾随口问了一句:“生附子性烈有毒,无碍吗?” 陈大夫的回答非常笃定:“令尊目前情况危急,生附子为回阳救逆的第一品,如今只有用它以毒攻毒,方有一丝生机。” 沈琼英毕竟不通医理,当时救父心切,陈大夫又是舅父请来的名医,便也没再多问,后来下人煎好了药呈上来,她记得那时父亲精神恢复了不少,也能和自己说上几句话了。可喝了药之后,情况急转直下,先是说胸闷心慌,不多久后剧烈呕吐起来,到了后来就全身抽搐,苦苦挨了半夜,到次日天明便故去了。 当时沈琼英与顾小鸾以为沈德清是回光返照,不疑有他,可如今细想,她不得不相信谢临口中那个可怖的真相,是舅舅谢兆与张允中联手害死了父亲。 想到这里,沈琼英全身都在颤抖,她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颤声问道:“谢表哥,你一早就知情了吧?” 谢临不敢直视沈琼英的目光,叹息一声道:“是,事到如今我不敢骗你。我是谢家的长子,爹爹平日最倚重我,他做的事也从不瞒我。” “那么。”沈琼英颤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79章 恩怨+杏酪 谢临无奈道:“张允中当时任两淮盐运使, 谢家贩卖私盐被他抓住了把柄,不得不为他所用。英英,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所以我后来才会另找靠山, 原是不打算再受他的压迫。” “张允中为什么要害爹爹?”沈琼英看向谢临的目光已毫无温度:“仅仅是因为爹爹不想再为他做事了吗?” 谢临叹息一声道:“有些事情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姑父知道的太多了, 在当时的情形下想要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事。对于张允中而言, 姑父当时只有两个选择, 或是誓死跟随他, 或是完全闭上嘴, 可姑父偏要急流勇退、独善其身, 当初这步棋实在走错了。” “那么。”沈琼英冷声问道:“张允中又是如何指示谢家做帮凶的?” 谢临不敢去看沈琼英锐利的目光,半响方低声道:“张允中当初找到爹爹时,爹爹本来坚决反对, 可张允中非要逼着爹爹做决定。” 谢临的思绪又回到十年前, 张允中与谢兆谈话时,他也是在场的,往事历历在目。 张允中冷声问谢兆:“怎么, 这件事就这么难决定吗?不做狠心人, 难为自了汉, 你若如此妇人之仁,就别跟着我做事了。” 谢兆颤声道:“可沈德清毕竟是我的亲妹夫,我做出这样的事,还有何面目去见妹妹和外甥?” 张允中冷冷地向谢兆:“不如这样,你若真的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现在就出面向朝廷揭发你贩卖私盐的罪责如何?谢家若是因此倒了,你难道有面目去见谢氏的祖宗?” 谢兆被逼到绝处, 伏地连连叩首道:“求您放过小的吧,谋害沈德清一事,您不是已经全权交给陈景年了吗,我会装作不知道,绝不会妨碍他办事,只求您别让我手上粘上妹夫的血。” 张允中嘲弄地看向谢兆:“谢兆,事到如今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做的是舍家撇业的事,你们手上不沾染献血,拿什么做投名状?你想要保全谢家,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谢临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惊胆战,他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权势的残忍。原来无论是爹爹还是姑父,一旦入局都是别无选择的,张允中逼爹爹大义灭亲原是一石二鸟,非但除了沈德清这个隐患,而且进一步抓住了爹爹的把柄,此后谢家便只能逆来顺受别他利用。 “英英。”谢临上前握住沈琼英的手道:“我知道我们谢家对不住沈家,不论你怎样怨我也是应该的。可当时我们实在别无选择。爹爹这些年一直良心受折磨,所以自姑父亡故后,他身子一直不大好,没多久便辞世了。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努力替爹爹赎罪。我抛弃张允中另寻靠山,就是不想再受他的摆布。另外我赞助你经营醉仙楼,照顾姑母和益儿,这些都是真心的。” “不要再提醉仙楼。”沈琼英像是碰触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甩开了他的手,厉声道:“早知你们父子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就是死也不会接受你的施舍的。只恨我当初有眼无珠。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谢临自失一笑道:“果然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你看,如今我的报应不就来了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想让你明白,我对你是真心的。其实害死姑父之后,张允中一度想除掉你们姐弟永绝后患,是我一再向他保证你们并不知情,他才暂时丢下不提。后来你醉仙楼经营得好在金陵出了名,张允中、谢通政对你更是忌惮,你去年前往杭州买茶,所乘之船就是被他们的人做了手脚,幸而那时我已经有了更大的靠山,一再警告他们不能对你和益儿动手,你们这才能够安然无恙。英英,我做了这么多,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求你能少恨我一点。” 沈琼英忽然打断谢临的话:“你说你们当初别无选择只能杀害爹爹,为什么不选择揭发张允中的恶行?哦,是了,是为了保障谢家的富贵尊荣,所以选择牺牲沈家,不是吗?” 谢临的声音带了几分颓唐:“我承认,我和爹爹没有胆量选择鱼死网破,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沈琼英怔了一下,眼中便含了泪:“是了,我不该责备你的,我爹爹不也是当初一步踏错,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吗?功名利禄原是精致的牢笼,爹爹也没能打破。我这个罪人之女,眼下确实没资格谈什么原谅不原谅。” “英英,我不是这个意思。”谢临看沈琼英如此失魂落魄,也觉得心疼,拉住她的衣袖道:“是我对不住姑父。姑父姑母相继而亡,你和益儿是最无辜的。” 沈琼英默默甩开衣袖,冷声道:“不要再说了,我只觉得恶心,我走了,一切好自为之吧。” 沈琼英缓缓走出阴暗的牢房,似乎用尽了半生的力气,正是酷暑时节,她忽然觉得外面的阳光格外刺眼,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脚下一软便倒了下去。 扭曲的梦境再次袭来。这次是在扬州谢府,她依稀记得父亲沈德清患了胃疾久治不愈,谢兆给妹夫寻来当地的名医开了药方。沈琼英领着下人在廊下煎药,亲自喂给爹爹喝。 哪知沈德清把药喝下不久,便开始口吐鲜血,那血势极汹涌,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将沈琼英的襟袖染湿了,她惊惶之下向众人呼救,却见谢临和谢兆相继走了过来,她一把拉住舅舅,哀求道:“不知为何,爹爹喝了药就变成这样子,求您救救他。” 谢兆的表现十分淡漠:“不关我的事,你爹爹必须死。” “舅舅。”沈琼英急得跪了下来:“我求求您。即使您不心疼爹爹,母亲可是您的同胞姊妹,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您也该去救爹爹啊。” 谢兆向后退了一步,冷声道:“不是和你说了吗,你爹爹必须死。你走吧,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谢临向一旁的仆役使了个眼色,他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拉沈琼英走开,她拼命挣扎,却那里挣得开。 “沈妹妹。你快醒醒,你做梦魇着了吧?” 叶芜的喊声打断了沈琼英的噩梦,她忽然惊醒,早是已汗湿重衣,叶芜见她这样子十分心疼,一面掏出帕子轻拭她头上的汗,一面道:“阿弥陀佛,你可算醒来了,可把我急死了。” 沈琼英十分茫然:“叶姐姐的,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叶芜随即道:“你去应天府大牢探视谢临,刚从牢门便晕倒了,还好顾府尹及时赶到救下了你。他这两天公务太忙,托了我来照顾你。哎,你是没看到顾府尹昨天的脸色,可真可怕,他是真担心你啊。事后还特地去大牢与谢临对峙了。” 叶芜这样絮絮说着,沈琼英终于回忆起昨日发生的事,她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叶芜见沈琼英脸色还是不好,便劝道:“谢家的事我都听说了,哎,这算怎么回事呢,若换做是我,怕也一时接受不了。可事已致此,我们无论如何都得向前看呀,身子是自己的,你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沈琼英怔怔道:“叶姐姐,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我亲手给爹爹喂了药,将他害死了。也许我真的有罪,当初如果我再警醒一些,爹爹可能就不会死。” 叶芜随即道:“沈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梦都是反过来的,有罪的是张允中,是你舅舅,你并不知情,为何要对自己如此苛求?” 沈琼英叹了口气,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叶姐姐,道理我都明白,只是......只是我心里一时过不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回去吧。” “这.......”叶芜有些迟疑:“你真的没有问题吗?” 沈琼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叶姐姐,我没事的,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再说春兰和柳妹妹都在,她们会照顾我的。” 叶芜见沈琼英的意思很是坚决,只好道:“那好吧。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叶芜又从食盒中取出一碗杏酪递给沈琼英:“我知道你现在没有胃口,这是我刚从王记乳酪店买的杏酪,你平常最喜欢吃的,稍喝一点润润嗓子吧。” 沈琼英心头涌上一丝暖意,红了眼圈道:“谢谢姐姐,你放在案上吧,我会吃的。” 叶芜这才放下心来,临出屋门又嘱咐道:“沈妹妹,我想伯父伯母若是在天有灵,也不忍看到你如此自责的。死者已矣,我们生者还要好好活下去。当初我在牢狱的时候你曾劝过我,眼下是最难的时候,只要熬过去就好了,如今你也一样,不过是一时想不开,只要过了自己心里这个坎,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我知道了。”沈琼英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我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的。” 杏酪和雪花酪一样是王记乳酪店的招牌。有关配方虽然店家一直秘而不宣,但据沈琼英的推测,是将甜杏仁磨细成浆,掺上糯米粉和清水一起熬煮而成的,临出锅撒入适量白糖,再兑上一些牛乳即可。 那一晚杏酪颜色乳白,香气袭人,沈琼英就着碗喝了一口,清甜细腻,爽滑适口,浓郁的杏仁香与醇厚的奶香在舌尖交融,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清香,吸引着她一口接一口品尝下去。 不知不觉间,沈琼英就喝完了大半碗杏酪,手脚终于不那么凉了,浑身也渐渐有了气力。 第80章 背后的手+水晶肘花+打卤面…… 六月初八日, 杭州宁王府。 得知顾希言与御史许光远带着一众兵丁来,宁王朱权明并未有太多意外。在卿云宫接见了他们。 朱权明现年三十五岁,是国朝□□皇帝第六世孙,封地就在杭州。亲王礼绝百僚, 所以顾希言和许光远行的是跪拜礼。 朱权明示意许光远和顾希言起身, 勉强笑道:“二位真是稀客, 国朝旧制, 藩王分封而不锡土, 列爵而不临民, 食禄而不治事, 不可参合四民之业, 且无权调动地方官吏,不知二位来找小王何事?” 许光远淡淡道:“殿下若真的如此安分守己、坐享尊荣,下官等又何必来呢?” 朱权明面色微变:“你这是何意, 小王不明白。” 顾希言冷声道:“殿下与谢通政、谢临勾结, 坐收私盐之利,计划举兵谋反,今日便要合围金陵, 还想抵赖吗?” 朱权明身子一颤, 却还撑着道:“你说我今日要合围金陵, 可如今兵马未动,你这是诬陷!” 顾希言冷笑道:“那是因为谢通政、谢临相继被俘,殿下提前探知了动静,改变了计划而已。如今你们在上元、江宁、溧水、高淳四县的兵马共三万人,已经全部被朝廷侦获。谢通政与谢临都对自己的罪名供认不讳,证据确凿,殿下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吗?” 朱权明颓然倒在座位上, 喃喃道:“自从谢通政被捕的那天起,孤便觉得情况有变,今天你们不请而来,更是觉得大事不妙,可是孤真的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三万兵马,这是孤积攒八年才攒下的老本,就这么快势如山倒了吗?” 许光远看向朱权明的目光充满了嘲弄:“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原是失去生计的百姓被逼急了才去做山野流寇,后来为殿下所用也是迫不得已,朝廷决意招抚,答应他们只要放下武器归顺便既往不咎,他们自然也就不肯再为殿下卖命了。” 朱权明面色狰狞,厉声道:“叛徒,都是一帮废物,早知到这帮贱民不可靠,我就......” “够了。”顾希言打断朱权明的话:“殿下身为龙子凤孙,吃穿用度皆由朝廷供养,待遇不可不谓优厚,原只需安享富贵尊荣就好,为何还要铤而走险,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呢?” “富贵尊荣?”朱有权冷声道:“在我看来,这宁王府不过是一间精致的牢笼。成祖爷立下的规矩,亲王不得与朝臣见面,不得出王府,不得参合四民之业,未经宣召不得入京,甚至连寻医问药也要获得朝廷的批准,身为天潢贵胄,却连庶民的自由都没有,试问谁想要这样的富贵尊荣?” 说到这里,朱权明忽然笑了,那笑中竟是含了泪:“顾府尹、许御史,你们可知道孤的叔伯兄弟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们生来便有罪,是关在王府中的犯人,这辈子只能消磨于酒色财气之中,孩子是一窝一窝的生,日子是越过越穷,养得越久越成了废物。我自认资质不低,三岁识千字,八岁通四书,岂能甘心如猪豚一般被豢养?” “所以。”顾希言随即问道:“殿下便要置百姓社稷安危于不顾,一意要兴兵谋反?” 朱明权狞笑道:“同为□□皇帝的子孙,当今天子能登上宝位,孤为什么不可以?孤处心积虑经营八年,将张允中、谢通政、谢临陆续收入麾下,坐踞两淮盐场之利招兵买马,原本打算今日攻陷金陵,占据长江天险,时机一到便可领兵北上谋求天下,只可惜一招不慎,也无非成王败寇而已。” 顾希言内心相当感慨,以国朝对藩王限制之严,宁王还能暗地勾结张允中、谢通政等朝廷命官,而且蛰伏这么久都没被发现,他的手腕果然非比寻常。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朝廷制度出了问题,养了张允中、谢通政这一帮贪官,才给了宁王这样的叛贼可乘之机。 顾希言也不想再和朱明权废话,快步走出殿外对一众兵丁道:“宁王已经对自己的罪名供认不讳,你们速将王府仔细搜一遍,恐怕还有违禁之物。” 众兵丁答应着去了,大约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几名兵丁进来禀告道:“许御史、顾府尹,卑职在王府寝殿查到了大量的兵器,还有一件龙袍。” “知道了。”许光远看向朱权明的目光充满嘲讽:“殿下好心急,看来计划攻下金陵后,不日就会登基啊。殿下谋逆大罪已经做实,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权明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半响方问道:“你们打算怎么样?” 许光远向上拱手道:“下官奉圣上密旨,宁王聚众谋反,罪无可赦,赐自尽。” 朱权明厉声道:“你这是矫诏,空口无凭,旨意在哪里?” 许光远冷声道:“谋逆之罪按律当处凌迟之刑,陛下念及天家颜面,恐传出去惊骇物听,故而令下官等秘密监视殿下自尽,若有抵抗,杀无赦。” 眼见自己死到临头,朱权明呆呆愣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孤不服,死了也不服。” “殿下慎言。”顾希言提醒道:“殿下纵然不怕死,难道不替近支子孙们想一想?” 金陵小食光 第47节 顾希言这话倒是好意,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朱权明长叹一声,终于跪了下来。 历来自尽无非服毒和悬梁两途,许光远拍拍手示意侍从上前,呈上了一碗毒酒和一条雪白的绳索。林光远沉声道:“陛下仁慈,殿下任选一种上路吧。” 朱权明的双腿已经瑟瑟发抖,得要一旁的侍从搀着才能起身,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毙命之物,好一会儿才选了那碗药酒,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啪嗒一声把碗摔碎在地。 这就没有办法了,眼下只剩下悬梁一途,在一众侍从的半哄半劝下,朱权明被人扶着颤抖着踏上了方凳,双手把着白绳圈套,慢慢把头伸了进去。 下面监刑的人立即敏捷地把他脚下的方凳往外一抽,朱权明的身子即刻往下一坠,手脚向下垂,整个人打摆子一般晃荡着。 宁王这一生的荣华富贵,连同他的无边野心,就这样凄凄凉凉、飘飘荡荡的结束了,而历时多半年的张允中一案也终于收尾。张允中已死,已剥夺生前一切待遇暂且不提,谢通政罢职,抄没全部家产,斩立决,谢临亦被抄没全部家产,与谢通政同于六月十二日问斩,其他涉案大小官员按罪情轻重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 豳风楼内,韩沐与叶芜正在品尝他家的招牌菜——水晶肘花,时值盛暑,这道冷盘非常受欢迎。 这是道很费功夫的菜肴。将猪肘去骨放入清水中,加入葱、姜、料酒煮沸,捞出冲洗干净,去掉多余的脂肪后,再重新放入盛满清水的砂锅中,放入食盐、酱油、八角、花椒、小茴香、陈皮、姜片、料酒和蒜片,大火烧开后再转小火焖煮一个时辰,等到用筷子可以轻松穿透肘子,就证明煮熟了。 将肘子捞出稍微放凉,再用纱布包裹成圆柱形状,然后取细线捆紧塑形,放入冰室中冷藏一晚,取出切成薄片,用香醋、酱油、蒜泥、花椒油调成料汁蘸食即可。 案上的水晶肘花薄厚适中,仿佛一片片透明琥珀一般晶莹剔透。因是刚从冰室中取出的,所以还冒着丝丝凉气,叶芜忙夹起一片颤巍巍的肘花品尝,入口先是一阵冰凉,渐渐地,皮冻在舌尖化掉,咸鲜的味道慢慢袭来。不同于其他肉菜的油腻厚重,因为在熬制过程中融化掉了大量油脂,口感十分鲜爽,再配上酸爽辛辣的料汁,清爽又开胃,她不由笑道:“荤菜能做成这样也是绝了,怪不得水晶肘花是豳风楼的招牌菜呢。” 这时午饭的主食——打卤面也上桌了。面条是实现过了凉水的,入口特别爽利,再配上口香味浓郁的猪肉卤、清爽的黄瓜丝、辛辣开胃的花椒油,一口气吃上半碗别提有多落胃了。韩沐发现把水晶肘花浇上料汁掺入面条里也很好吃,如果说猪肉卤与面条混合是以口味浓郁取胜,那么水晶肘花与面条混合则是以咸鲜清爽取胜,二者都别具风味。 韩沐、叶芜吃饭的速度都不慢,不大一会儿功夫一小碗面条便已全部下肚,跑堂笑着取了两杯西瓜汁来:“二位客官是老主顾了,西瓜汁是免费孝敬您二位的。加了不少碎冰,入口透心凉呐。” 叶芜道谢后,接过杯子一连喝了好几口,夏天果然是属于西瓜的季节,西瓜汁冰爽又甜蜜,顿时觉得暑热全消。 韩沐见叶芜喝得专注,脸上亦露出笑容,随口问道:“对了,我上次跟你提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因韩沐一直有放荡不羁的名声,金陵的世家大族大都不肯家女儿嫁给他,一直拖到快三十岁都没成亲。韩沐的母亲刘夫人实在着急。后来听说韩沐中意叶芜,原也嫌弃她是订过婚的,可韩沐坚持非她不娶,儿子毕竟年纪老大不小了,刘夫人着急抱孙子,便也依了儿子的想法,提出想见叶芜一面。不过叶芜一直找借口推脱。 谁知这次叶芜答应得倒很痛快:“横竖都要见面,索性伯母定个日子,我去府上拜见吧。” 韩沐眼睛一亮:“你这是......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别人都说我是纨绔子弟不靠谱,你真的不介意吗?” 叶芜随即道:“谁说你是纨绔子弟,我第一个和他算账。你为人仗义,真诚厚道,又知情知趣,对待公事也很认真,张允中一案能够侦破,你居功甚伟,那一点像纨绔了?以后千万不要这样妄自菲薄。” 韩沐觉得心头一热,他父亲勤忠伯韩渠膝下有三子,长子现已入职馆阁,次子年纪轻轻已是封疆大吏,说来还是幼子韩沐最不争气,同进士出身,靠恩荫入仕,却一直没有大的作为,再加上为人直率不拘小节,这么多年得罪的人不少,世人皆谓勤忠伯韩渠教子无方。 父亲韩渠为此没少教训她,刘夫人虽然溺爱幼子,可也经常哭着求他争气,韩沐表面上装作不介意,可内心终究有些自卑的。 然而叶芜这么真诚地肯定他,发现了很多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优点,之前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韩沐眼圈一红,忙借着喝西瓜汁的功夫掩盖过去,又抬头对她笑道:“谢谢你。你既然看得起我,我定不会辜负你,否则就让我......” 叶芜一下子捂住韩沐的嘴:“好好的说话,你起什么誓,我信你就是了。只是我是订过婚的人,又.......” 韩沐随即打算叶芜的话:“你并没有错,你刚才让我不要妄自菲薄,其实你也一样。” 两个人不由相视一笑,韩沐起身牵起叶芜的手道:“走吧,家母正发愁我娶不上媳妇呢,要我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过去吧。” 第81章 红烧白烧猪头+杨梅酒 自从上次在大牢见过谢临, 知晓父亲真正的死因后,沈琼英的心情一直不大好,好在醉仙楼的生意一直都很红火,她这几天也一直很忙碌, 倒也无暇去想那些伤心事。 这日戌时二刻, 醉仙楼已经打烊了, 沈琼英又忙着准备明天的冷菜——猪头肉。 醉仙楼的猪头肉分为红烧和白烧两种口味, 效仿扬州和北京两地的做法。取一个五六斤重的猪头架起来, 生火燎去猪头上的毛, 洗涮干净后, 将三四斤甜酒与猪头一起倒入锅灶中, 放入葱、八角、大小茴香等调料,大火炖煮半个时辰后捞出,沥干水分后, 加入盐、糖、甜酒等调料拌匀。 这时沈琼英取出一个大木桶, 中间有一铜制的箅子,将抹上调料的猪头放在箅子上,下面加入适量清水小火蒸制, 柳聪从未见过这种方法, 不由好奇问道:“猪头不都是红烧吗?清蒸猪头会不会味道不够。” 沈琼英随即解释道:“猪头本是厚重油腻之物, 用文火蒸猪头,肉熟烂之后,里面的污垢油腻都流到下面的清水中,口感会更清爽。而且猪头做好后还会二次调味,不会没有味道的。”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猪头便彻底熟了,将猪头剔去骨头, 猪脸肉、猪口条切片,猪耳朵切成丝,淋上上好酱油、均匀地撒上葱花,起锅加热倒入素油,待油冒烟后,立即倒在猪头肉上,只听得撕拉一声响,浓郁的肉香和葱香充盈了整个后厨。 白烧的方法相对简单一些,猪头去骨切片后不用二次调味,直接撒上花椒盐即可。 刚刚切好的猪头肉还冒着热气,肉色红亮品相俱佳,沈琼英示意春兰、柳青两人都尝尝味道。猪脸肉异常肥美,但这种肥不同于肥肉的油腻,而是肥中夹瘦、肥而不腻,因为加入甜酒和各种香料煮制,细细品味特别香醇,格外诱人食欲。 猪鼻肉、猪口条、猪耳朵也别有风味。猪鼻肉软糯鲜腴,甘香醇厚;猪口条酥烂耐嚼,劲道爽滑;最有趣的是猪耳朵,清脆爽口,里面的脆骨咀嚼起来有轻微的响声,配上葱丝味道更佳,用来下酒最合适了。 白烧的猪头肉有不一样的风味。猪脸肉切得薄薄的,配上花椒盐,用筷子夹起一片送入口中,醇香当即在舌尖萦绕,花椒盐辛香提味,与丰腴的猪脸肉搭配在一起相得益彰,更能突出猪头肉本身的甘醇滋味。 春兰一连吃了好几块猪头肉,不由笑道:“猪头肉最适合配酒了,有酒岂不更妙。” 柳聪笑了:“我劝你少兴头些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沈琼英被春兰提醒,笑道:“无妨,我们又不是天天如此,今日高兴喝点酒又如何,我前几日刚酿好杨梅酒,正好拿出来尝尝味道。” 杨梅酒的制作方法并不复杂,将新鲜杨梅洗净加白糖装入瓷罐中捣乱,加盖稍留空隙封上七天,便自然发酵成酒。再用纱布过滤掉渣滓,将杨梅清露倒入锅中煮沸,待冷掉后装坛密封,可以久存的杨梅酒便做好了。 沈琼英的话音刚落,春兰便把一坛杨梅酒取来了,倒入甜白釉酒杯中,其色殷红,晶莹透亮,沈琼英举杯尝了一口,醇厚甘冽,还带着酸酸甜甜的果香,喝起来很顺口。 因为杨梅酒甜滋滋的一点也不辣嗓子,沈琼英、春兰、柳聪三人不知不觉便喝多了,春兰觉得有些上头,先起身扶额道:“姐姐们,我头有些晕,对不住,我先去睡了。” 柳聪笑道:“谁让你喝那么多呢,这么一大坛酒咱们三个人喝去了一大半,下次可老实些吧。” 话虽这样说,柳聪自己也喝了不少,头也有些发蒙,便笑对沈琼英道:“其实我也有些撑不住了,我们还是早些休息吧。” 沈琼英比她二人酒量要强一些,笑笑道:“你们也太不中用了,先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自斟自饮也挺有趣的。” 春兰、柳聪离开后,沈琼英又给自己倒了几杯酒,全部一饮而尽,渐渐地心跳开始加快,头也变得沉重起来。 这时顾希言走了过来,夺下她手中的酒杯,沉声嘱咐道:“别喝了,再喝就真要醉了。” 沈琼英见到顾希言,脸上露出笑容:“是顾哥哥,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顾希言亦露出微笑,放缓了声音道:“张允中一案终于了结,我以后可以空出时间来陪你了。” 沈琼英笑着向他招招手:“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顾希言无奈劝道:“你身子刚刚好,不能喝太多酒,我是不会跟着你胡闹的。” 沈琼英不甘心地撇撇嘴:“顾哥哥,你这个人呐,有时候可真没意思。” 顾希言无奈一笑,索性将酒坛也收了起来,试探着问:“你是不是还在介怀谢临的事?借酒消愁并不是好办法。” 他总是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心事,沈琼英沉默片刻问道:“他是怎么定罪的?” 顾希言迟疑了一下,见沈琼英脸色倒是平常,便低声道:“谢家全部家产已经抄没,谢临定于六月十二问斩。” 这个结果在预料之中,可沈琼英心中还是百感交集,她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忽然伏在案上开始啜泣。 虽然哭泣的声音不大,可沈琼英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可见是十分伤怀。顾希言心中一紧,顿时就后悔自己草率了,忙劝道:“英英你别这样,别哭啊。” 他走上前去按住了她的肩膀,才发现自己从来没这么手足无措过。也不知过了多久,沈琼英的肩膀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也没了声音,顾希言试探着问:“英英?” 沈琼英已是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泪痕,鬓发也有些散乱,低声道:“他们谢家害死了爹爹,我应该深恨他们的,可我发现自己没法持久去恨,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也不知道这恩怨到底怎么算,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如果当时我再细心一点,也许爹爹就不会死。” 顾希言心中一滞,随即道:“这怎么能是你的错?要怪只能怪人心太贪婪,你不能这样勉强为难自己。” 沈琼英却只是怔怔的,顾希言沉默片刻突然道:“其实有错的是我,如果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坚持陪在你身边就好了。” 沈琼英看向他,极轻地笑了笑:“顾哥哥,如果当时我答应了你的求亲,也许我们现在就成了一对怨侣吧。” “你这是什么话?”顾希言脱口道:“我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辜负你的...” 沈琼英的目光变得迷茫:“当时爹爹是有罪之人,顾哥哥金榜题名春风得意,你我之间的身份有云泥之别。我自小随母亲看戏,那戏文上说的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大抵世人都概莫能外,不是吗?” 顾希言这才明白沈琼英当初拒绝自己还有这样一个理由,他直视她的目光,沉声道:“我不会。” 沈琼英觉得头越来越昏沉,勉强笑道:“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时候不早了,顾哥哥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沈琼英强撑着起身,走了不多几步一踉跄,几乎倒在地上,幸而顾希言一把拉住了她。 温香软玉霎时入怀,顾希言觉得气血翻涌,索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沈琼英的意识还残存着几分清明,失声道:“顾哥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顾希言哑声道:“你醉了走不稳,我带你去卧房。” 沈琼英觉得浑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索性不再挣扎,任由顾希言将自己轻轻放在卧榻上,小心地给自己盖上一层薄被. 沈琼英忽然拉住他的手,喃喃道:“顾哥哥,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想你在远方过得好不好,想你有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拒绝你的那天晚上,我哭了一整夜。哦对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你回头又该得意了。” 顾希言一开始还怔怔地听着,到后来便红了眼圈,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俯身便吻了下去。 她唇齿之间有馥郁的酒香,连呼吸都是甜美的,因喝了酒,脸上即使未施胭脂,亦做桃花色,他实在把控不住,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沈琼英眼下实在无力推拒,她眉头微蹙,轻呼道:“好痛。” 顾希言身子一僵,随即放缓了动作,她的意识渐渐朦胧,慢慢睡了过去。 顾希言发觉她的呼吸渐渐均匀,愣了一下,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再攻城略地,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极尽温柔,随即并肩躺在她身边。 沈琼英在梦中似有所感,翻了身将头靠在顾希言肩膀上,渐渐睡得沉了,他微侧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琼英这一夜睡得很深沉,并没有做噩梦。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听到窗外的阵阵鸟鸣,地上湿漉漉的,散发出清新的泥土气息,原来昨晚下了一场雨。 沈琼英随即起身叫人,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春兰匆匆走进来,打了一个哈欠道:“已经过了辰时了。” 沈琼英忙穿衣下床洗漱,一面责备春兰:“怎么就这么晚了,你该早点叫我的。” 春兰一脸无辜:“昨日我喝多了酒正要去休息,偏偏顾府尹过来了,他还特地嘱咐我,让我明早晚点叫醒姐姐呢。” 沈琼英终于回忆起最晚的细节,当下红了脸,低声问春兰:“他昨晚是什么时候走的?” 春兰又打了个哈欠,道:“我也大清楚,听守门的伙计说,总得后半夜了吧。” 沈琼英正在懊恼,却听春兰诧异地问道:“姐姐,这妆台上的信笺是谁留下的呀?上面写的是诗还是词啊?” 第82章 脱沙肉+醉虾+酒酿蒸鸭子+…… 沈琼英走过去一瞧, 信笺上竟也抄录了刘希夷《公子行》的最后四句:“愿做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 这是顾希言的笔迹无疑了,他自幼临摹《郑文公碑》《高贞碑》, 楷书端方峻整, 刚劲有力, 可信笺上这四句诗却多了几分风流蕴藉, 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力量。沈琼英心中一热, 装作不经意道:“没什么, 是顾哥哥抄的古人的诗。” 春兰点点头, 又失声道:“姐姐, 你看这纸篓里有好多写废了的信笺,这也是顾府尹的笔迹吗?他写这么多,是要练字吗?可真奇怪。” 沈琼英摊开那些废纸一看, 那十几张纸上写的都是这四句诗, 想来顾希言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生怕写的不好,所以提前练了好多次。 沈琼英眼圈红了, 眼泪随即要涌出来, 忙抬手拭泪, 春兰诧异道:“姐姐你怎么哭了?” 沈琼英已是擦掉眼泪露出笑容:“好好的谁要哭,是刚才风吹过来迷了眼。” 六月十二是谢临的刑期。不过为了防止意外,照例是不会提前通知犯人的。应天府司狱走进单独关押谢临的牢房,开口道:“谢掌柜,今日过堂。” 今天司狱对自己似乎格外客气,谢临内心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随即问道:“是单审问我一个人吗?” 司狱沉声道:“不, 还有谢思明。” 金陵小食光 第48节 谢临心下一滞,艰难起身跟着司狱来到院子里,习惯了大牢的阴暗,他忽然觉得外间的阳光格外刺眼。这时谢思明也出来了。司狱一面向在场的狱卒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着旁边的一道角门道:“二位请这边走。” 谢思明在官场混迹多年,知道应天府大牢的规矩,若释放或过堂,向来只走东面的角门,而司狱现在指的是西角门,这是死刑犯人才走的,他脸色随即一变。 谢临注意到谢思明神态的变化,随即问道:“怎么回事?” 谢思明此时腿有些发颤,低声道:“迹象有些不妙,恐怕我们死期将到了。” 谢临心下一惊,双腿也有些发软,但毕竟还是挺直了腰,跟着司狱走了出去。 司狱领着谢临、谢思明二人走入大堂,却见顾希言、韩沐都在,见他二人来了便站了起来,顾希言沉声道:“有旨意,你们跪下听旨。” 谢思明身子一颤问:“顾府尹,今日可是我二人毙命之期?” 谢思明话音未落,就见一众衙役上前将他二人按在地上,顾希言提高了声音道:奉上谕,谢思明、谢临罪无可赦,即日处斩。 谢思明身子一软,随即瘫倒在地。谢临勉强还能撑着住,众狱卒压着他叩首谢恩,又七手八脚将谢思明架了起来。 这时顾希言快步走到谢临旁边,低声道:“英英让我转告你,你赞助她经营酒楼的银钱她已经散发给谢氏族人了,让你安心上路,从此两不相欠。” 谢临怔了一下,苦涩一笑道:“罢了,我如今黄泉路近,两不相欠也好。照顾好英英。” 顾希言向他点了点头,谢临身子一挺,任由众狱卒押着出了大堂。大约午时三刻,谢思明、谢临终于人头落地。行刑的场地传来隐隐的哭声,想来是他们的亲友前来收尸了。 顾希言此刻心中百感交集:“谢思明、谢临也算才华出众,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逐渐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为官为商不可不慎啊。” 韩沐撇撇嘴道:“怪只怪他们太贪心,如今张允中一案的余波终于了结,我可算能踏踏实实睡一觉了。” 醉仙楼内,沈琼英和春兰、柳聪正在准备今晚的晚餐,正巧叶芜来了,她好奇心重,也一起在后厨凑热闹。 今天的晚饭,沈琼英打算做四菜一汤。 最费功的当属脱沙肉这道菜。选一斤肥瘦各半的五花肉去皮切碎,混入三枚鸡子,搅拌均匀后,再将肉馅充分斩剁,沈琼英运刀成风,操作十分熟练,一旁的叶芜好奇问道:“这肉馅已经切碎了,为什么还要剁呢?” 沈琼英笑道:“这样能使蛋液和肉泥充分融合在一起,肉馅才会细嫩入味。” 沈琼英一面解释。一面将剁碎的香簟、韭菜、笋丁、葱末放入馅内再次拌匀,加入适量酱油调味,最后取出一张猪网油,将内馅均匀包裹。 那一厢柳聪已经将炒锅置火上,倒入素油,等到油温升高,沈琼英将网油肉卷放入煎得两面金黄,再加入适量绍兴酒、酱油焖煮一会儿,待煮透了,取出切成厚片,这道脱沙肉便做好了。 那一厢春兰的醉虾也做出来了。做法相对简单,将新鲜河虾带壳浸上黄酒烤至半熟,加清酱、香醋煨熟即可。 接下来,沈琼英马不停蹄准备今晚的压轴菜——酒酿蒸鸭子。 鸭肉本身有草腥味,所以蒸鸭多以酒酿或甜酒去腥。沈琼英特地选了一只一年龄左右的肥嫩公鸭,开膛破肚处理干净后,去掉头尾切成两半,放入沸水中,加适量盐、葱段、姜片,旺火煮小半个时辰捞出。趁热剔去鸭骨,然后在鸭肉表面均匀地抹上酒酿、少量盐,稍微腌制一会儿,斩成块后放入砂锅,倒入剩余的酒酿,加一点枸杞,再将盛着鸭肉的砂锅放进蒸锅里,中火蒸半个时辰,便可以取出装盘了。 在等待鸭肉熟的这段时间里,柳聪正在做一道汤菜——鳝丝羹。 先将鳝鱼开水烫掉粘液处理干净,切成三寸长的细丝,将春笋、水发、木耳、大葱同样切丝,一同倒入热油内煸炒出香味,倒入适量清水烧开,加入淀粉勾芡,加入香醋、盐、胡椒粉调味,最后淋几滴香油、撒上葱花和芫荽,便可以出锅了。 最后再做一道素菜,清炒豌豆苗,今天的晚餐便全部做好了。 琳琅满目的菜肴摆上食案时,叶芜竟有些犹豫该先吃那一道菜才好。脱沙肉色泽金黄、香气袭人、酒酿蒸鸭子酒香浓郁,点缀以嫣红的枸杞,看上去格外雅致,醉虾个头饱满,油润红亮,而清炒豌豆苗颜色青碧,看上去格外养眼。 沈琼英看出了叶芜的心思,提醒道:“你先尝尝我做的脱沙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叶芜这才夹了一片肉送入口中,用猪网油做的外皮特别酥脆,轻轻一咬,油脂便在舌尖融化掉,因为经过煎炸焖煮好几道工序,只觉酥香满口,却一点也不油腻。细细品尝内馅,特别细嫩入味,香簟嫩滑鲜美,葱末香浓提味、笋丝脆嫩爽滑,有效中和了油腻之感,各种食材在牙齿中碰撞,一时间各种味道争先恐后涌上舌尖,真是奇妙的感受。 叶芜不由赞道:“脱沙肉可真入味,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做法。” 沈琼英笑道:“现在做菜很少用到猪网油了,这也是我从古方中看到的。” 春兰最喜欢吃鸭子,那道酒酿蒸鸭子同样没让她失望,鸭子蒸得很烂,入口便有馥郁清甜的酒香袭来,而鸭肉细滑、清爽,一点也没有禽类特有的腥味。如果说脱沙肉是以口味浓郁,制作繁复取胜,那么这道酒酿蒸鸭子则是以朴素、淡雅取胜。简单的清蒸方法,更能烘托出鸭肉本身的细嫩鲜美。 柳聪更中意河鲜。那道醉虾外壳都酥掉了,而内里的虾肉却很紧实弹牙,清酱、香醋的烹入更增添了虾肉的鲜。更妙的是醉虾的虾头,轻轻吮一口,鲜腴的虾油虾脑随即涌入口腔,其滋味竟与蟹黄仿佛。 叶芜吃够了肉菜,随手加了一筷豌豆苗,脆嫩清爽、咀嚼间有豆子的清香,还带着丝丝鲜润,她不由问道:“这可真是奇了,普普通通一道清炒豌豆苗,为什么你们做出来这么好吃,一点也不像我私下炒的那么寡淡。” 沈琼英笑着解释道:“那是用鸡油炒的,所以口感格外润滑清鲜。” 大家就着白米饭,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将桌上的菜肴吃得差不多了。沈琼英给自己舀了一碗鳝丝汤,这碗汤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入口酸、辣、鲜、爽诸味俱全,再加上提味的葱花与芫荽,当真开胃又解腻,里面的鳝丝鲜嫩爽滑,毫无腥躁之气,每次喝到都是惊喜。纵然她已经吃饱饭了,可还是无法咀嚼鳝丝羹的美味。 不知不觉间,半碗鳝丝羹已经下肚,叶芜笑笑道:“不行了,我这次是真吃多了。有普洱茶泡一些消消食吧。” 柳聪、春兰笑着收拾完碗筷去准备了。这里叶芜低声对沈琼英道:“柳妹妹,我可能年底就要成亲了。” 沈琼英吃了一惊:“这么快?你和韩治中进展也太神速了吧。” 叶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不是谢府刘夫人着急吗,上次去府上拜访,她便催着我把婚事赶紧定下来,韩府丞也是急性子,我想着也没什么理由好拖的,便答应了,定的是十一月初八。” 沈琼英笑了,她真心替叶芜高兴:“恭喜恭喜,韩府丞是好人,你跟了他我很放心。” 叶芜就调侃沈琼英:“我们的婚事尘埃落定了,你和顾府尹的呢?” 沈琼英脸一红低声道:“顾哥哥最近公事忙,还没顾上提这事呢。” 叶芜低声笑道:“那你们可得抓紧了。你和顾府丞可比我们认识得早多了,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二人正谈着,却见春兰匆匆走了进来,兴冲冲道:“姐姐,少爷回来了。” 第83章 团聚+蛋羹+清汤挂面+焦炸…… 一语未毕, 顾希言已是领着沈均益走了进来,沈均益个头又长高了不少,看上去比从前瘦了好多,但精神却很不错, 他百感交集唤道:“阿姐。” 沈琼英走上前一把拉住小弟的手, 眼中亦有泪意:“益儿, 你终于来了。” 沈均益解释道:“张允中一案已经尘埃落地, 我这样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顾大哥前日去找了我, 我决定还是回来面对, 坦然接受惩罚, 早点翻过这一篇对大家都好。” 沈琼英点点头:“张允中早已身败名裂。你为父报仇, 按律只需杖责,不必太担心。” 沈均益感慨道:“我在外躲了三年,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回金陵, 和阿姐团聚了, 这一切好像梦一般。” 沈琼英又开始担心弟弟的刑罚,转而问顾希言:“定的什么日子行刑啊?” 顾希言随即道:“本月二十日。” 沈琼英眉头微蹙:“不知益儿的身体能承受的了不?” 顾希言迟疑了一下道:“我可以叮嘱衙役们,让他们......” “顾大哥, 阿姐。”沈均益随即道:“不必了。张允中身败名裂, 谢思明、谢临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心愿已了。至于受杖责, 那是我应得的。我年纪轻身体壮,这点刑罚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们实在多虑了。” 顾希言拍拍沈均益的肩膀道:“益儿能这么想,真是长大了。男子汉就是要一人做事一人当。” 沈琼英一个眼风扫过来,顾希言忙道:“当然,我会提醒衙役们,打的时候不会伤了筋骨, 你放心吧。” 按照国朝律法,凡受杖刑者,需褪去衣裤,不得有半寸布在股,两名行刑人将受刑者按在地上,腰间掂起青砖一块或数块,行刑人各站左右持杖掌刑,杖为毛竹制作,长五尺,宽五分。另有一人在一旁大声喊数记录。 应天府的衙役都是积年的老吏了,自然知道杖责的技巧。有一种是伤骨不伤皮的打法。打人的时候不瞄准皮肉,直接冲着骨头打,全凭一股狠劲儿。这种情况大多是仇家使银子行贿掌刑之人,犯人很可能一顿板子打下来就毙命了,即使是年轻力壮之人也得落个半残,在床上躺半个多月都下不了地。 还有一种是伤皮不伤骨的打法,对身体伤害较小。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在杖责时用竹杖的上半边打,向下抡板子中途要收劲,这样就只有一部分重量落在犯人身上,别看打起来声音很响,可犯人却不会觉得特别疼。 因为是顾希言特别嘱咐,所以衙役们行刑时对沈均益格外手下留情,竹杖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沈均益很配合地大声喊了出来,不一会儿功夫便处罚完毕。 即使衙役收了劲,但沈均益的屁股还是被打得血肉模糊,得要两个人搀着才能勉强站起来,顾希言雇了一顶轿子送他回醉仙楼。坊间是向无秘密可言的,百姓们开始私下议论此事。 “你听说了吗?醉仙楼沈掌柜的弟弟回来了,据说他是杀死张允中的真凶呢。不过张允中害死了他父亲,他是为父报仇,所以只受了杖刑。”一名中年妇女低声道。 一位鬓髪皆白的老者随即道:“张允中害了那么多人,罪孽深重,要我说沈小哥儿是好样的,他这是在为民除害。” “对。”一名青年男子愤愤道:“父母之仇本就不共戴天,何况张允中作恶多端,凌迟处死都不为过,这种死法实在便宜了他。沈小哥是英雄,要我说这杖刑实在多余。” 一时间沈均益为父报仇的事迹传遍了金陵的大街小巷,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智勇双全、孝义可嘉,甚至有人根据他的事迹写成话本,在勾栏瓦舍广为流传,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沈均益被抬回家醉仙楼时,沈琼英一早便在门口等待着,见到弟弟的衣裤之间都染了血迹,不由红了眼圈道:“这一次你受苦了。” 沈均益虽然相当狼狈,但神色却很轻松,毫不介意笑道:“衙役们已经手下留情了,只是些皮肉伤,并没有伤及筋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十天半个月后还是一条好汉。” 春兰等人已是搬了春凳来,将沈均益抬到寝室榻上趴下,沈琼英仔细检视伤口,小心涂了药,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还说打的不重,你看都血肉模糊了,足足肿起这么高。” 沈均益失笑道:“毕竟是杖责,总得做做样子吧。不过看上去吓人,其实根本没那么严重,我躺上几天也就好了。” 见沈琼英不语垂泪,沈均益索性调侃道:“阿姐,我好歹也是大小伙子了,你给我擦完药,好歹让我穿上裤子吧。” 沈琼英正在伤心,听到这话噗嗤一笑,啐了他一口道:“疼得这样还有心思开玩笑,我还真是欠你的。说吧,午饭想吃什么,我去提前准备。” 沈均益笑笑道:“忽然想吃姐姐亲手做的蛋羹,还有清汤挂面了。对了,我还想吃焦炸骨头。” 沈琼英撇撇嘴道:“花样还真不少。罢了,看在你挨打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去准备了。” 沈琼英做的蛋羹是豪华版的,取两枚鸡蛋放入碗中打散,倒入适量清水,用纱网滤去蛋筋和浮沫,放入笼屉中蒸一炷香时间。将虾仁、水发干贝切碎,放入沸水中烫熟后捞出,淋上少许酱油,倒在蒸好蛋羹上,最后再撒上一点葱花,滴几滴香油即可。 清汤挂面是很家常的主食,清淡美味最适合病人吃。起锅烧热倒入素油,放入葱花、干虾米煸出香味,倒入清水,煮沸后下入挂面,加入少许黄芽菜,因为挂面很细,所以很快就可以出锅了,最后撒一点香葱,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金陵人喜食鸭子,沈均益提到的焦炸骨头,其实是焦炸鸭骨头。将烤鸭架拆成大块,放入热油中炸透,再留少许底油,放入鸭架、葱、姜、大蒜煸炒一会儿,临出锅时撒上花椒盐,便可以盛出装盘了。 沈琼英在弟弟的榻上摆了一个小炕桌,扶他起来吃饭。 沈均益很久没吃到姐姐做的家常菜了,他端起面碗先喝了一口汤,香气醇厚,清淡美味,他的食欲顿时被打开了。用筷子挑起几根挂面送入口中,咀嚼之间是质朴的面香,软软的却不失筋骨,连着热汤一起下肚十分落胃。挂面里的黄芽菜清甜爽脆,一口咬下有丰富的汁水,同样非常好吃。 沈均益不由叹道:“说来也怪了,我很久没吃阿姐做的菜,这次回来原是想尝遍山珍海味的,可挨打之后最想吃的,却还是这碗简简单单的挂面汤。” 这时顾希言记挂沈均益的身体,也来醉仙楼看望他了。顾希言将一只瓷瓶递给沈琼英,嘱咐道:“这是我特地寻来的棒疮药,效果特别好。你每日早晚给益儿涂抹一次,不出半个月伤口就可平复如初。” 沈琼英忙接过来道了谢,顾希言看到炕桌上的饭食笑笑道:“今日的午餐很丰盛嘛,看来你姐姐真是很操心你呢。” 沈均益狡黠一笑:“那里那里,阿姐还是最操心顾大哥了,小时候她给你又是做风消饼,又是做凤髓汤,又是做虾油笋干,这些我都没份儿的。今日我不过沾了挨打受伤的光而已。” 沈琼英脸一红咬牙道:“胡说八道。小时候我难道没有给你做好吃的?那些福橘饼、软香糕、山楂酪,最后都到了谁肚子里了?真是小没良心的。” “哎呀。”沈均益笑了:“阿姐生气了,好吓人。我不过随便一说,你干嘛这么较真嘛。顾大哥,你看阿姐这脾气,我可真为你以后担心啊。” 顾希言轻咳一声道:“你越发没大没小了。” 沈均益无奈摇头:“罢了罢了,我就知道顾大哥和阿姐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我可不敢招惹你们。” 沈琼英就手给了弟弟一记响栗:“吃你的饭吧,这么多吃食还堵不上你的嘴。” 沈均益笑着舀了一勺蛋羹,鸡蛋蒸得很嫩,几乎入口即化,细细品来,蛋香之中还夹杂着干贝的浓香、虾仁的鲜香,让这道蛋羹的味道更加丰富。他从小生病了就喜欢吃姐姐做的蛋羹,清淡又好消化。 不大一会儿功夫,沈均益就吃了大半碗挂面,一整碗蛋羹,又抓起一根焦炸鸭腿品尝。这道菜骨头已经炸酥了,咀嚼之间又焦又脆,酥香满口,鸭腿上残留的肉更是难得的美味,一口咬下油滋滋的,满嘴都是鸭肉的焦香和花椒的辛香,一连啃上几块鸭骨头,别提有多解馋了。 沈均益见顾希言与沈琼英都含笑看着他,自己吃独食有些不好意思,招呼顾希言道:“顾大哥,这焦炸骨头很好吃,你要不要也尝一点?” 顾希言难得开起了玩笑:“我刚吃了饭,还是算了吧。再说我抢了你的吃食,你岂不更要抱怨你姐姐偏心。” 沈均益笑了:“这是怎么说,顾大哥受姐姐影响,也变得牙尖嘴利起来了。” 三人说笑一阵,沈均益将炕桌上的饭都吃完了,满足地感慨道:“还是家里的饭吃得最舒服啊。” 沈琼英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如今益儿终于平安返回金陵了,我想我们应该回老家拜祭一下爹爹和娘亲,也好让他们放心。” “这是正事。”顾希言随即道:“我正好这几日有空,和你们一起去好了。” 金陵小食光 第49节 第84章 拜祭+六合牛肉面+鸡豆糕…… 沈德清夫妇去世后, 沈琼英做主将他们安葬在原籍六合。六合距离金陵大约百十余里,沈琼英、顾希言、沈均益三人一早出发,到达坟茔时已是下午了。 此时并不是拜祭时节,坟茔一带显得格外冷清寂寥。三人慢慢走到一座低矮的坟前, 四周绝少人烟, 但显然有人定期洒扫清理, 坟头上并无杂草。 沈均益和顾希言一起为坟茔填了新土, 洒上纸钱, 又将酒食摆在墓碑前。 沈琼英、沈均益姐弟依次叩拜酹酒。沈均益低头祝祷一会儿, 又出声道:“爹、娘, 我和阿姐来看你们了。我亲手杀了张允中为爹报仇, 如今他的罪名已经公开,有罪之人皆得到惩罚,您二老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沈琼英已是眼中含泪, 亦低声道:“爹、娘, 小弟终于回来了。因为杀死了张允中,小弟前不久接受了杖责,不过你们放心, 他并没有受太多罪, 从此再也不用躲躲藏藏, 可以光明正大地立身于天地间了。女儿醉仙楼的生意也很好,顾哥哥现已是应天府尹,他今天也来看你们了。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再无机会见面,可缘分真是很奇妙的东西,经历了这么多,我们居然又在一起了。你们当初总担心我嫁不出去, 现在总可以放心了。” 顾希言在一旁执子婿礼,亦祝祷道:“伯父、伯母放心,我以后会照顾好英英的。” 沈琼英缓缓地斟了一杯酒酹在地上,低声道:“爹娘最喜欢吃我亲手做的鸡豆糕,今天我特地带来了。这是娘最喜欢的金华酒,娘酒量不好,就喝这一杯吧。” “爹、娘,若有来世,我和小弟依然愿意做你们的子女。只是爹爹别再做盐商了,一步错步步错。来世我们一起开一间饭铺,爹娘做掌柜的,我来掌厨,小弟记账,日子清贫一点没什么,关键是一家人平安和睦。这些年我好想你们,来世我们还会见面的吧?” 说到这里,沈琼英的眼泪涌了出来,顾希言缓缓走上前,用力握住她颤抖的手,柔声道:“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他的手坚定又温暖,给了沈琼英无形的力量。 顾希言想到沈琼英这些年的经历,感到一阵心疼,原本是无忧无虑娇养长大的女孩,却因父亲经营不善由富裕转向困顿,紧接着父母双亡,而且父亲死因一直不明,换做一般人也许从此一蹶不振,可她并并未因此消沉,反而一直努力生活,将醉仙楼经营的有声有色,这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 顾希言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仔细给沈琼英擦去了眼泪,柔声安慰道:“英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伯父伯母在天有灵,也会感到高兴的。” 沈琼英点点头,慢慢止住了泪。沈均益亦立起身来,内心百感交集:“阿姐,这些年多亏你了。放心,经历了这一切,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不会让你操心了。” 一阵风吹过,带来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还有栀子花的香气,夹着鸟声啾啾,溪水潺潺,沈琼英忽然觉得一阵恍惚,生活终究是美好的,即使旷野再空寂,孤坟再凄凉,明媚的阳光终于会照亮每一处角落。 有一双玉色大蝴蝶在坟茔上方徘徊了很久,终于又飞远了。前面的草丛里传来孩童的阵阵嬉闹声,原来他们在斗蛐蛐。沈琼英、沈均益就这样出神地看了许久,直到天慢慢黑下来,顾希言轻声提醒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沈琼英向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是了,我们回去吧,等到明年寒食再来。 因天已向晚,当天赶回金陵已经来不及,三人决定在六合县城歇宿一晚,等到明日一早再出发。 六合县城规模不大,唯一的一家大客栈位于城西,里面的客人不少。店小二见到他们三人,迎上来笑道:“三位客官是想打尖还是住店啊?” 因中午只吃了一点干粮,沈琼英一行人已是饥肠辘辘,沈均益先开口道:“我们住店,先给我们准备晚饭吧。” “好嘞。”店小二随口道:“只是三位客官来得不巧,刚刚来了一批客人,把饭菜都买光了,眼下只有牛肉面是现成的,倒也是六合特色,给三位来三碗牛肉面可使得?” 六合牛肉面名声在外,沈琼英早就想尝试一下了,欣然道:“有牛肉面吃已经很好,就是这样吧。” 不大一会儿功夫,三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便端了上来,汤色有些发黑发浑,上面密密地撒了一层葱花,看上去并不起眼。 这能好吃吗?沈均益犹豫着喝了一口汤,眼睛忽一亮道:“顾大哥阿姐快尝尝,别看这牛肉面外表混混沌沌不尽如人意,但汤头特别鲜。” 沈琼英随即也尝了一口汤,是醇厚又鲜美的口感,不由笑道:“果然,店家特制的汤底非同一般。” 顾希言好奇问道:“英英是大厨,据你推测,这汤是怎么熬出来的。” 提到自己的老本行,沈琼英自然胸有成竹,笑笑道:“这是用猪骨、牛骨混合咸骨熬制的清汤,再配上酱油、八角、大料、花椒调成的,所以格外有滋味。” “原来如此。”沈均益不由又多喝了几口,这碗老汤果然值得细细回味,仿佛陈年老酒,韵味悠长。 店家很舍得放料,牛肉切成薄片铺满了整个面碗,吃到嘴里口感筋道,纤维明显,有浓郁的牛肉醇香,绝对新鲜又美味,想是加了酱油和胡椒的缘故,细细品来还有一丝回甘和麻爽,一点点挑逗着人的味蕾。 牛肉面的配料也很丰富,牛肚爽脆弹牙,暗藏幽香,牛筋特别有嚼劲,一口咬下粘粘的充满了胶质,配上清甜脆嫩的本地矮脚青,醇厚之余又多了几分清爽,别提有多美味了。 面条是普通的碱水面,可煮得很筋道,是金陵人喜爱的偏硬的口感,配上香气浓郁的香葱,令人越发欲罢不能,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顾希言已经将整碗面都吃完了,额头上已是冒出细密的汗珠。 沈均益、沈琼英也将面条吃的七七八八,招手唤来店小二道:“店家,你们的牛肉面做得真好吃。” 店小二笑道:“承蒙客官捧场。对了,客房已经安排好了,您三人住两间客房好吗?” 沈琼因脸顿时红了起来,开口道:“还是给我们安排三间客房吧。” 店小二皱眉道:“这怕是不成,刚刚来的那批客人一下子订了好几间房,就只剩下楼上西头的两间了,三位客官还是将就一晚吧。” 沈均益随即笑道:“无妨无妨,我们是一家人。把我的行李搬到二楼紧西头,他二位的行李搬到旁边那间客房就行。” “好嘞。”沈琼英还来不及提出反对意见,店小二已经去搬运行李了。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沈琼英狠狠瞪了沈均益一眼道:“你做什么又自作主张,我有说过要住在这里吗?” 沈均益却毫不介意,顽皮一笑对顾希言道:“顾大哥,你看看阿姐说的话,这里住不得,难道我们今晚要露宿街头?阿姐这脾气呀,除了做饭好吃,顾大哥究竟看上她那一点了?” 顾希言轻咳一声:“益儿,怎么和你姐姐说话的?” 沈均益无奈一笑:“是了是了,我忘了顾大哥是和阿姐是一伙儿的,我不在这里讨人嫌了,车马劳顿了一天,我也累了,就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也不等沈琼英答复,便一阵烟地溜进自己房里。 沈琼英站在二楼进房也不是,下楼也不是,一时竟愣住了。 顾希言笑笑道:“只管站在门口做什么,你不累吗,我是累了,进去休息吧。” 沈琼英的脸越发红了,顾希言已是抬脚进了房,她迟疑了一会儿,只得跟着他走了进去。 客房布置得倒是很整洁,一张宽敞的拔步床,上面悬着青色的纱帐,临窗有一几一椅,窗门洞开,一阵晚风悠悠吹来,带来了一丝凉意,令人心神为之一爽。 店小二将茶水预备好后,便关上门出去了。沈琼英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只是发愣。 顾希言忽然开口道:“英英,若你觉得不方便,我便另找一家店住下好了。” 沈琼英低声道:“不用了,万一被人瞧见更不好。” 她的脸像火烧一般,灯下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只得背过身去,顾希言偏偏走到她对面,轻笑道:“怎么这么害羞,你忘了,咱们小时候可是睡过一张榻的。” 那是沈琼英十一岁生辰,沈德清请了一班小戏热闹了一天,到了晚间送走了客人,沈琼英叫上顾希言、沈均益还有一众丫鬟,在自己房中又摆了一桌酒席,当晚众人都饮了不少酒,便顺势在沈琼英房内歇下。沈均益歇在暖阁外,顾希言迷迷糊糊的,竟然与沈琼英一起倒在暖阁内的榻上,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是沈均益第一个发现的,他大声笑道:“顾大哥怎么和阿姐在一起睡了,早知如此,我昨晚应该给你们涂个大花脸的。” 一旁的丫鬟也都捂嘴偷笑:“真是的,我们居然都没发现,昨晚实在醉的厉害。” 想起往事,沈琼英嘴角微微向上翘起,故意装糊涂道:“有这样的事吗,怎么我不记得了。” 顾希言笑了:“还是小时候好啊,你看,你现在都不承认了。时候不早了,赶紧休息吧。” 说着,顾希言已是脱掉鞋子倒在榻上,他自己躺在里侧,向沈琼英招招手道:“你也来呀,这张榻很宽大,睡我们两个人没问题。” 他既然这么大方,自己再扭捏也不大合适,沈琼英犹豫片刻,一咬牙也上了榻,不过她和顾希言离的很远,悄悄用被子盖上了头。 顾希言轻轻笑了笑:“不觉得闷得慌吗?”他一把将被子拉开,低头吻了下去。 沈琼英紧张地用双手紧紧抓住床单,呼吸也变得局促起来,可出乎意料地,顾希言只是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随即便放开了她。 这次轮到沈琼英诧异了,她有些不解地看向顾希言。 顾希言笑笑道:“折腾一天实在累了,早些休息吧。” 见沈琼英只是呆呆的,他又轻笑道:“怎么你不相信我是正经人,不然我……” “不不不。”沈琼英忙道:“顾哥哥当然是正经人,我们睡吧。” 话虽这样说,可沈琼英成年后毕竟第一次与男子同躺在一张榻上,心里毕竟有些紧张,像是有许多虫子在爬。但她又不敢动,所以越发睡不着。 沈琼英一直留意顾希言的动静,他的呼吸也有些很局促,同样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看得出来他也有些紧张。 原来他的轻松都是装出来的,沈琼英顿时释然,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她打了一个哈欠,困意紧跟着袭来。当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忽听得顾希言低声问:“英英,你睡着了吗?” 沈琼英忽又清醒了,低声笑道:“我睡着了。” 顾希言也笑了:“睡着了,那你这是在说梦话?” 沈琼英笑问:“顾哥哥怎么也睡不着?” 顾希言反问道:“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二人都低声笑了,沈琼英低声道:“既然我们都睡不着,不如说一会儿话,也许聊着聊着就困了。” “英英。” “怎么?” “嫁给我吧。我早就认定你是我的妻子了。” 沈琼英笑了:“好。” “你不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反正除了你我也不想嫁其他人呀。” “顾哥哥。” “怎么?” “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去鸡鸣寺上香吗? 那是顾希言和沈琼英互相表明心意后,二人相约一起去鸡鸣寺上香,一方面祈祷顾希言金榜题名,另一方面,二人也希望恋情能够圆满。谁知不久后变故横生,鸡鸣寺也就成了二人的伤心之地,这么多年一直不忍踏足。 “我自然记得,等我们回到金陵,就去鸡鸣寺还愿吧。” “好。顾哥哥,我还想去台城,想去栖霞山,想去莫愁湖。有好多年都不曾去过了。” “没问题。金陵还有很多胜景,等到闲暇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看花吃酒,我们还可以去明净寺喝一壶茶水,然后一起去看雨花台的晚照。” 沈琼英的本意是彼此聊聊天就困了,谁知二人越聊越兴奋,错过了困头越发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沈琼英居然又饿了。 还好自己带了鸡豆糕,沈琼英从榻上起身,向顾希言招招手:“顾哥哥饿不饿,我们一起用些点心吧。” 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少时挑灯苦读,沈琼英给自己送宵夜的时光,顾希言笑笑道:“好吧。” 鸡豆糕又称鸡头糕,七八月份鸡头米正当季,选用新鲜鸡头米放入锅内加水煮熟后,去壳晾干研成细粉,与糯米粉、白糖一起加水拌匀,再揉成面团,然后放入笼屉内蒸熟,便成了鸡豆糕。沈琼英还特地加了核桃仁和松仁,口感更加丰富。 鸡豆糕口感细腻又有嚼劲,因加入了核桃仁和松仁,咀嚼之间有浓郁的植物清香,糕体油润适口。鸡豆糕里只放了一点点糖,清甜不腻,越发烘托了鸡头米本身的清美,一口咬下,是满满地江南水乡清韵。 顾希言、沈琼英一人吃了一块鸡豆糕,又喝了一壶凉茶,胃里终于充实了,沈琼英打了个哈欠道:“现在我们真要睡了,天一会儿就亮了。” 二人相视一笑,又躺回榻上,这回很快便睡着了。只是没多一会儿便又被叫了起来。沈均益走进房中,笑对二人道:“昨天真是累了,我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你们睡得怎么样?” 沈琼英根本没睡够,眼下疲惫异常,她狠狠瞪了小弟一眼:“多话,赶紧下楼用早餐,我们得赶在中午前回醉仙楼呢。” 早餐照例还是三碗牛肉面,沈均益还是吃得很香,可沈琼英和顾希言只喝了汤,又挑了几根面便放下筷子,沈均益眉头一挑,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顾希言的侍从急匆匆走了进来,开口道:“属下可算找到您了。这镇上只有这一家像样的客栈,属下听闻您陪沈掌柜去六合扫墓,估量着您会歇在这里。” 侍从的话不得要领,顾希言皱眉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禀顾府尹。”那侍从喘息略略平复,忙回道:“李首辅来金陵了,眼下正在府衙等您呢。您可得快些回去。” 因天子并未亲政,李延庆掌控朝政,日理万机,是不折不扣的大忙人,此次能拨冗来金陵,必有要事,顾希言随即吩咐:“快去备马,我得尽快赶回金陵。” 金陵小食光 第50节 第85章 盐政四议+凉拌凉粉+油煎凉…… 顾希言赶回应天府衙已是午时了, 韩沐见到他,急匆匆道:“阿弥陀佛,你总算回来了,李首辅昨日就到了金陵, 今天指名要见你, 已经在夙公堂等了半天了, 我可真怕他发脾气。” 顾希言忙快步走进夙公堂, 却见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在慢条斯理地啜茶, 看见他轻松地笑了一声:“好啊, 你终于回来了。可叫我好等。” 顾希言忙上前行了礼, 沉声道:“下官来迟了, 累首辅久等,请首辅恕罪。” 李延庆没有穿官服,也没有和顾希言讲究礼数, 只是笑着随手一指旁边的座位道:“你坐吧。我此次来并未知会应天府, 今日又碰上你休沐,不知者不怪。刚才顺手翻了翻你这里的公文,条目整理得很清楚嘛。” 顾希言斜签着坐下, 有些困惑地看向李延庆, 问道:“首府亲自来金陵, 不知有何训示?” 李延庆笑笑道:“伯约,张允中一案告破,一众官员定了罪,连带宁王的阴谋也被粉碎,你现在可是名满京华的人物了。可知在北京,上至陛下,下至无知妇孺, 都在议论你的事迹?” 顾希言忙道:“查明两淮盐政之弊,全赖陛下圣明烛断,李首辅庙胜之策,卑职何敢居功。” 李延庆笑着摆摆手:“你也不不必过谦,客套话就不说了,我说你当得起,你自然当得起。” 李延庆亲自来金陵,总不会是特地褒扬自己的吧,顾希言正在揣测他的来意。李延庆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般,沉声道:“你一定在猜测我的来意,一定在想我这个大忙人怎么会来金陵。不错,我确实很忙,忙到每天只好睡二三个时辰,即使六部堂官想要见我也要排队。此次来金陵,一则奉陛下之命拜祭太庙,二则来见见你。有两件大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顾希言现在心里有底了,拱手道:“还请李首辅指教,下官定会知无不言。” 李延庆清了清嗓子道:“这第一件事,你也应该知道,如今天下税赋,盐税居其半,可最近这几年,开中法的弊端越来越明显,私盐渐渐横行,朝廷盐税收入越来越少,盐法关系到国本,你可有改良之策?” 提到改良盐法,顾希言相当有心得,李延庆这番话可谓正搔到痒处,便开言道:“不敢欺瞒李首辅,对于盐政的败坏,下官近年来亦痛心疾首,最近整理了盐政四议,正打算向朝廷上书,还请李首辅指教。” 李延庆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你,你且说说,都是那四议?” 顾希言轻咳一声道:“李首辅知道,按照开中法,盐商必须在边仓上纳粮草取得仓钞与堪合,方能获得盐引,下官建议允许盐商用银两折代粮草,改由运司专门负责运输,一方面可提高效率,另一方面也可免去盐商边地奔走之苦,此是第一议。” 李延庆点点头:“时移世易,用银两折代粮草倒也简便易行,这第二议呢?” “第二议是盐政改革的核心。当下私盐横行,最根本的原因是朝廷对盐户手中的余盐没有相应的政策,这些余盐由私贩流出便成了私盐。据下官了解,仅两淮盐场每年生产的余盐就高达四百万多引,是正盐的四倍,盐政焉能不乱?与其硬堵,不如用疏导之法。下官建议允许余盐流入市场,盐商可凭盐引与盐户自由买卖。” “自由买卖?”李延庆沉吟片刻:“此议非同小可,若盐商借机哄抬盐价,又当如何?” “这便是下官的第三议了。”顾希言对此胸有成竹:“盐运司可根据市场行情,每半年限定食盐最高价格,防止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盐价。与此同时,生活确实困苦无依的盐户,当许其在坊间贩卖余盐,只要别超过二十斤即可。” 李延庆点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问:“眼下商盐瘀滞的现象越发严重,盐商手中的正引因无盐可支成为浮课。仅仅去年一年,浮课便增至六十万两,盐商被逼无奈,往往将盐引贱卖给囤户,囤户盐引越多,其势力越大,遂使盐法大坏。这是燃眉之急,你可有良策?” 顾希言笑道:“此亦不难。可将盐商所领盐引编成纲册,分为十纲,每年以一纲行积引,九纲行新引。纲册许各盐商据为窝本,每年按照册上旧数派行新引。为了加快速度,可使用减斤梳理之法。淮盐旧例每引五百七十斤,减去一百四十斤,以四百三十斤为一斤,减出斤数每三引即可凑成一引,大抵用十年时间,就可将积引全部消解。” “看来伯约是早有谋划啊。”李延庆不由大笑:“既然如此,你敢不敢答应我第二件事?” 顾希言慨然道:“李首辅尽管吩咐,只要有利于国计民生,下官无有不从。” 李延庆看向顾希言正色道:“如何整治盐政之弊,我看你已经胸有成竹了,只是户部大小官吏皆因循守旧,并不精通理财之法。如今朝廷正在西北用兵,军需费用急增,理财便成了当务之急,你愿不愿意赴京城出任户部侍郎?” 见顾希言只是沉吟,李延庆还以为他有顾虑,沉声道:“当然,户部侍郎是正三品,你现在任应天府尹也是正三品,并没有擢升,不过户部尚书陈思言年纪老大,很快便要致仕......” “李首辅误会下官了。”顾希言沉声道:“下官之所以没很快答应,是考虑到应天府衙尚有未尽之事,下官这盐政四议能施行天下,得益的是国家社稷,是亿兆苍生,至于下官一人的升迁荣辱,实在并不重要。请李首辅给下官三个月时间,处理完应天府衙的事,下官会赶赴京城。” 李延庆此时才看清了顾希言的风骨,不由抚须大笑:“好,好,真是后生可畏啊。我像你这般年纪,还只是翰林院庶吉士,而你已是三品大员了,这在国朝是是异数。你只要用心职事,放胆去做,日后前程自不可限量。那我们就约好了,三个多月后,我们京城再见吧。” 李延庆又勉励了顾希言几句,便告辞了,接下来几天便日以继夜忙着处理公务。沈琼英近日同样忙得不可开交,为了吸引坊间百姓,醉仙楼又推出了一系列味美价廉的夏日新菜。 临近午饭时间,沈琼英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她正在制作夏天最受欢迎的美食——细索凉粉。将绿豆粉兑上水泡开搅成糊状。锅中倒入清水烧开,加入适量白矾,再倒入绿豆糊,放凉之后,便成了晶莹透明的凉粉。 凉粉又有凉拌和油煎两种吃法。凉拌的时候不能用刀子切,得用布满圆孔的铁皮锼子一圈圈在凉粉上盘旋,粉条就从那一个个圆孔中出来了。将长条状的凉粉盛在碗中,加入适量芥末、香醋、细盐、蒜泥、香油和胡椒粉,再撒上一点榨菜、黄豆碎和葱花,便可以大快朵颐了。 春兰在一旁帮厨,顺便尝了一下凉拌凉粉的味道,入口一阵清凉,轻轻一抿便在嘴中化掉,然后酸、鲜、辛、爽、咸多种味道充盈了口腔,搭配香油和葱花浓郁的香味,口感十分有层次。她最喜欢吃里面的黄豆碎,油炸后的黄豆又酥又脆,那一股浓香实在令人欲罢不能。 油煎凉粉的做法相对复杂一些。沈琼英取来一口特制的平底锅,先将凉粉切成骨牌大小,然后起锅烧热倒入热油,放入葱姜蒜煸炒出香味,再将凉粉下入,用文火简至两面金黄,最后淋上一点酱油和香醋,放入少量细盐调味,迷人的香气当即充盈了整个后厨。 油煎凉粉是极考验厨师的厨艺的,一则火候不能大,凉粉质地柔嫩,很容易煎焦,二则翻炒的力度要轻柔,否则凉粉形状破碎,也就不好吃了。 沈琼英煎出来的凉粉色泽金黄,晶莹油亮,配上碧绿的葱,花看上去就很诱人,她夹了一块凉粉品尝。外皮脆脆的充满了油香,里面却相当细腻爽滑。明明是一种食材,却吃出了两种不一样的口感。凉粉煎得特别入味,细细品来咸鲜适口,还带着一丝解腻的酸爽,一切都恰到好处。 面对这一盘美味的油煎凉粉,春兰与柳聪都有些抵挡不住。沈琼英索性又做了一盘,三人分食干净,才驱散了肚里的馋虫。 金陵人喜食鸭,夏天烧鸭稍显油腻,最受欢迎的便是盐水鸭了。沈琼英斩了半只盐水鸭配凉粉吃。 地道的盐水鸭皮薄而微黄,皮下油脂较少,鸭肉特别厚实,一口咬下去,细腻软嫩滑润,还带着鸭肉特有的鲜腴与清鲜,当真令人回味无穷。 春兰一面拿了一只鸭腿大嚼,一面笑道:“这盐水鸭果然咸鲜适口,一口咬下满嘴都是清香,我突然觉得也没那么燥热了。” 沈琼英笑笑道:“你还是少兴头吧。好几桌客人都点了过水面呢,你凑活填饱肚子,赶紧来给我打下手。” “马上就好。”春兰匆匆将剩下的鸭肉吞下肚,用细沙布擦干手,然后开始和面擀面,她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把面擀开后,用擀面杖从胸前往前卷着擀,这样既快又省事。擀好的面皮薄厚匀称,春兰将面皮来回折叠成宝塔形,然后取刀从后面开始用劲,将面饼来回推拉切成宽窄均匀的细条,在上面撒上适量面粉,最后用手轻轻一提,数十根长长的面条便展现在面前。 那一厢柳聪已经用大锅将水烧开了,春兰将手擀面下入锅中,不断搅拌防止黏连,等到两个滚过后,面条没了硬芯,便可以捞出来了。 将煮好的面条过一遍冷水,再泡在冷水中备用。沈琼英已经开始制作卤汤。猪肉、黄瓜切片、水发木耳、姜片切丝,油锅烧热后,将猪肉片、木耳丝、芸豆、葱花、姜丝和泡好的黄花菜下锅煸炒,加入酱油、食盐调味,炒至六七成熟时,倒入适量清水,煮沸后飞鸡蛋花,加入黄瓜片稍煮,最后勾上芡,浇上一大勺滚烫的胡椒油,卤汤便做好了。 春兰已经将面条从冷水中捞出沥干水分盛在面碗中,柳聪在上面浇上卤汤,醉仙楼秘制的过水面就可以上桌了。 一碗过水面只需要八文钱,很受食客的欢迎。因为面条是手擀的,特别劲道,入口香滑韧爽,滋味无穷。秘制的卤汤也特别美味。猪肉腴美浓郁,黄瓜片清鲜爽脆,配上黄花菜和木耳,滋味鲜美馥郁,而最后的那勺花椒油更是神来之笔,卤汤椒香四溢、鲜中带辣,口感更加丰富了。 醉仙楼的卤汤口味稍重,正适合与清淡的白面相搭,面条过了水凉凉的,配上鲜爽的汤汁,食客们往往吃了一大碗也不觉得饱足。 忙过中午的用餐高峰后,沈琼英正打算回后堂休息,却见陈伯走了进来,对她笑道:“沈小姐,我家夫人请您今晚过府一叙呢。” 自从杨文俪来金陵后,就经常请沈琼英到顾府去闲谈的,所以她听到这话并不诧异,随口问道:“姨姨是单请我一个人吗?” 陈伯笑道:“这回不是,夫人还请了韩府丞和叶掌柜。少爷不久后就要去京城任职了,夫人想提前宴请金陵的故旧呢。” 第86章 烤鲫鱼+烤五花肉+烤猪皮+…… 当日晚间, 沈琼英提早来到顾府,难得顾希言也提前散值了,他叫住沈琼英,略带歉意道:“英英, 再过三个月, 我就要去京城了。事出突然, 抱歉没提前和你商量, 因为我……” 沈琼英打断他的话道:“你不用解释, 陈伯已经告诉我了。京城毕竟藏龙卧虎, 能到户部一展抱负是好事, 我支持你。” 沈琼英这样理解自己, 顾希言欣慰之余也觉得愧疚,试探着问道:“娘的意思,让我们先在金陵成了亲, 然后再一起去京城。可我想着, 这样一则时间有些仓促。二则醉仙楼是你一手经营的,想来也丢不开手。所以想要问问你的意见。” 三个月内成亲,这时间确实仓促了点, 可若在京城成亲, 人生地不熟又有诸多不便。沈琼英犹豫了一会儿, 终是决然道:“就按姨姨的意思吧。不过醉仙楼的生意我一时也丢不开,等成亲后顾哥哥只好一个人先去京城了。醉仙楼的生意我想交给柳妹妹,等她能完全接手了,我再陪你过去也不迟。” 顾希言诧异道:“醉仙楼你要交给柳聪?我还以为你想留给益儿呢。” 沈琼英笑道:“益儿对未来有自己的打算,他这两年做药材生意颇为心得,想要在金陵开一间药铺。人各有志,他喜欢的事, 我自然会全力支持。” 顾希言点头道:“益儿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那再好不过了。我一个人去京城没关系,只是有些委屈了你。我在想,你有这样的手艺,在京城经营酒楼应该没问题,放心,我在京城会替你张罗,终不会埋没了你的。” 沈琼英笑了:“顾哥哥,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确实打算在京城开酒楼呢。你去户部当值后,我在家里横竖是闲不住的。只是你不怕别人议论,说我是酒家女,跌了你的身份?” 顾希言毫不介意一笑:“管别人怎么想呢,你又不偷不抢,凭自己本事挣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又何必介意别人的眼光,只要你高兴,我自然也高兴。” 沈琼英笑了,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叶芜在后面轻咳一声,沈琼英吓了一跳,转过身去问道:“叶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芜笑笑道:“来了有一会儿了,看你们在说体己话。只好远远站着不敢打扰,现在你们说完了吗?啧啧啧,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我站得腿都酸了。” 沈琼英红了脸啐了一口:“叶姐姐只管说我,你和韩府丞在一起不也有说不完的话?” 眼见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叶芜忙岔开道:“闲话不说,就要开饭了,杨夫人叫我来请你们去后花厅呢。” 顾希言、沈琼英跟着叶芜来到后花厅一看,顾府的下人们正拿了铁炉、铁签字和铁丝蒙子来,又备齐了各样调料,原来今晚是要吃烧烤。 杨文俪指着自己下首的座位笑道:“英英来了,快靠近我坐着。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烤鱼了,府上的厨子中午刚在玄武湖钓上来几条新鲜的鲫鱼,每条足有六七两重,今晚我们索性自己动手烤鱼吃,倒也新奇便宜。” 沈琼英紧挨这杨文俪坐下,笑道:“还是姨姨最了解我。只是光吃烤鱼未免太单调了些,我们再取些肉与蔬菜来烤吧。诸位稍等,我去后厨准备好食材再来。” “那就有劳英英了。”杨文俪嘱咐道:“仔细别割到手啊。” “哎。”沈琼英答应一声来到后厨,这可把后厨的下人吓了一跳,一位老仆忙道:“沈小姐还是回去歇着吧,想要吃什么,小的来做就好。” “不必。我只是来准备一点烧烤用的食材。你们忙你你们的。”沈琼英环视了后厨一圈,发现有一大块带皮的五花肉,几根鲜藕,还有一堆新鲜鸭肫,心中顿时有了打算。 五花肉切成薄厚适中的片,鲜藕切成薄片,鸭肫从中间劈开,一起串在铁签子上。剩下的猪皮也不能浪费,沈琼英将它们片得薄薄的,切成骰子大小也串起来,顾府的厨子在一旁参观,好奇问道:“沈小姐,猪皮也可以烤着吃吗?” 沈琼英笑道:“怎么不可以,猪皮烤得火候得当,比肉还好吃呢。” 不大一会儿功夫,各样食材已经收拾妥当,沈琼英发现顾希言正在后厨门口探头探脑,不由诧异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顾希言不好意思地笑笑:“娘让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她是还把你当小孩子呢,生怕你割到了手。” 沈琼英笑了:“已经好了,我们回去吧。” 后花厅内,上好的松木炭已经点燃了,待充分燃烧后,沈琼英在鲫鱼放上去烤,一面烤一面不断在鱼身上刷上由醋、酱油、料酒、葱丝调和成的料汁,很快的,鲫鱼的表皮变得金黄,散发出迷人的鱼香与葱香,眼看火候差不多了,再在鲫鱼表皮撒一点小茴香、细盐和花椒粉,便可以大块朵颐了。 经过炭火的薰烤,鲫鱼的腥气已经被赶尽杀绝,而大葱的浓香、料酒的醇厚与香醋的酸爽浸透了整个鱼身,越发烘托了鲫鱼本身的鲜味,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表皮焦香油润,里面的肉饱含水分,鲜嫩爽口,更妙的是鲫鱼腹内的鱼子,黄灿灿的咸中带甜,滑嫩鲜香,给原本重口味的烧烤带来了一丝清新的口感。 尽管鲫鱼刺多,但因为味道实在美好,众人还是很快将整条鱼吃完了。沈琼英接着烤肉和蔬菜,烤猪皮最考验人的手艺,猪皮薄如蝉翼,必须高速旋转才不会烤焦,也才能保持口感层次,沈琼英一面运转烤串如风,一面迅速撒上小茴香、细盐和胡椒粉组成的调料,但见火舌吞吐、汁水飞溅,油脂亦随之爆破,发出迷人的嘶嘶响声,韩沐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这就是他难忘的烧烤味道。 猪皮终于烤熟了,旁边的五花肉也变了颜色,动物油脂缓慢渗出,阵阵肉香钻入人的鼻孔,沈琼英一面快速转动铁签,让肉的每一部位都均匀受热,一面撒上调料,等到猪肉串变成金黄的琥珀色,便可以吃了。 等待多时,众人皆有些饿。韩沐顾不上烫,抓起一串五花肉咬了一口,表皮酥脆,内里软嫩多汁,满满的肉香在口中溢开,别提有多满足了。细细品来,是猪肉特有的醇厚肥美味道,而小茴香的加入更烘托了猪肉的甘美,配上辛辣的胡椒粉,即使吃多了也不会觉得腻。 顾希言以前从没吃过烤猪皮,此时好奇地拿了一串品尝,猪皮的脂肪经过高温充分溶解,一口咬下是迷人的油脂焦香,猪皮有的地方稍厚一点,咬开的口感层次会更强,有的地方稍薄一点,焦香味更明显。他不由感慨:怪不得沈琼英说猪皮烤制得当比肉还好吃呢。 吃腻了肉类,沈琼英又烤了一轮鸭肫和藕片。 烤藕片出乎意料地好吃,外表是烧烤的焦香,内里却有水果的甜脆,因为加入了小茴香和胡椒粉,还有令人心动的辛辣与鲜香滋味。叶芜不由赞道:“我只吃过凉拌藕片和水煮的藕片,没想到烧烤藕片也这么好吃,爽脆又解腻。” 面对众人的认可,沈琼英是相当满足。她随手拿起一串烤鸭肫品尝,口感又些像牛筋,但又比牛筋多了一丝鲜爽与焦香,咀嚼起来又脆又韧,是不一样的风味。沈琼英不知不觉就吃了好几串。 顾希言在一旁低声嘱咐道:“英英,别吃太多鸭肫,回头太阳穴又要疼。” 沈琼英小时候很爱吃卤鸭肫,因为这东西不占肚子,有一晚她一连吃了几十个,鸭肫嚼起来比较费力,她第二天起床便觉得两边太阳穴疼。对于沈琼英少时的尴尬事,顾希言自然是记得很清楚的。 叶芜便看着沈琼英无声地笑,沈琼英红着脸瞪了顾希言一眼,小声道:“这都是老黄历了,偏偏顾哥哥只记得这些不相干的事。” 杨文俪将下面年轻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笑问沈琼英道:“英英,我找人看过黄历了,下月初八是好日子,宜嫁娶,我打算让你和大哥儿那日成亲,你觉得好不好,放心,虽然时间赶了些,但纳彩、问名、纳吉、请期、迎亲各个环节都少不了,断不会委屈了你的。” 沈琼英红了脸,下意识便看向顾希言,他也正盯着自己,目光殷切又诚挚,她突然觉得一切尘埃落定,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也就不再害羞,低声道:“姨姨做主就是了。” 沈琼英和顾希言的婚期已定。那一厢韩沐便有些着急,吃完晚饭离开顾府后,便装作不经意对叶芜道:“没想到在成亲这件事上,竟然让伯约占了先机。” 叶芜笑道:“顾府尹三个月后要去京城任职,所以杨夫人才赶着办他们的婚事,这也在情理之中嘛。” “话虽这样说。”韩沐看着叶芜的脸色笑道:“可要论年纪,我还比伯约大半岁呢,他倒先成了亲,回头他们再有了孩子,我们的孩子还得尊为兄长,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这算什么?”叶芜又好气又好笑:“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越发说出好的来了。” 韩沐见叶芜并无多大愠意,便大着胆子提到:“不然我们也别等到年底再成亲了,也下个月成亲好不好?” 叶芜似笑非笑看了韩沐一眼,淡淡道:“韩府丞,对此我只有四个字回复。” 韩沐忙问:“那四个字?” “白日做梦。”叶芜咬牙道:“顾府尹下个月成亲那是事出有因,你做什么也要凑这个热闹?我这个人最讨厌改变计划,告诉你,三媒六聘都得按规矩来,一样都少不了。” 面对叶芜的河东狮吼,韩沐很快便败下阵来,一迭声哄道:“好好好,一切听你的还不成嘛。我这不是怕夜长梦多,你再变了卦,所以想早点定下来嘛。” 叶芜见韩沐一脸紧张,顿时又没脾气了,放缓了声音解释道:“我认定了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变卦的。至于为什么非要坚持年底结婚,是因为我想走完全部流程,拥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婚礼。你知道,我以前是订过亲的,可惜事与愿违……” 金陵小食光 第51节 说到这里,韩沐已经完全了解了叶芜心思,忙道:“是我虑事不周全,婚事就按你的意思办吧。你放心,我一定三书六礼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第87章 成亲+酸汤面 临近顾希言和沈琼英的婚期, 首辅李延庆亲自送了贺礼,金陵大小官员亦都赶着趋附,虽然时间紧迫,这场婚礼照样办得很风光。因沈琼英是孤女没有亲人, 还是乳母张嬷嬷充任长辈, 走完了婚仪的全套流程。 先是纳彩定亲, 顾希言和媒人一起去醉仙楼送聘礼, 杨夫人一直盼着这一天, 聘礼早就准备好了。除了书信、大雁这些必须的, 头面首饰、金器、各色衣裙、缎匹、茶、酒、糕饼吃事等各色俱全, 整整装了十多个礼盒, 另外还牵送了两只羊。 接下来就是纳币请亲了,江阴顾氏的族长为主婚人,与媒人一起去醉仙楼送上礼物和婚书, 议定八月初八为正式婚期, 届时顾希言将去张嬷嬷府上迎亲。 诸番忙乱后,很快便倒了正式迎娶的日子,八月初六当天, 顾府便给沈琼英送去一些妆办的物品, 意思是请新妇早做准备, 八月初七叶芜等人先去顾府铺床挂账布置新房,并预送了一部分嫁妆,到了八月初八这个正日子,沈琼英天还没亮便起身准备了。 按照惯例,沈琼英先要拜别尊长,张嬷嬷看着她给自己行完跪拜礼后,十分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刚到沈家的时候,你还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一转眼就要成亲了,老爷夫人若还在世,能亲眼看到你出嫁,那该有多高兴啊。”说完忍不住拭泪。 想到逝去的双亲,沈琼英亦忍不住流下泪来。爹爹娘亲一向把顾希言当自己子弟相待,可惜没福看到自己成亲了。 一旁的叶芜忙劝道:“大喜的日子,大家一定要开开心心才好。便是伯父伯母在天有灵,看到沈妹妹成亲也是欢喜的。” “就是这话了。”张嬷嬷忙拭掉眼泪,转悲为喜道:“你看我老婆子竟糊涂了。英英,你到了顾家要孝敬长辈,与夫婿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其实我也不必多嘱咐,你和顾少爷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彼此脾气性格是再清楚不过了。顾少爷的人品自然没的说,你嫁给他我自是放心的。” 沈琼英脸微微一红,带了几分期待道:“嬷嬷嘱咐的我记下了,迎亲的队伍大概什么时候到呀?” 一旁帮忙梳妆的媒人刘婆婆不由笑了:“总得还要等一个时辰吧。沈掌柜不要心急,总得装扮好了才能去见新郎呀。” 沈琼英当然听出了刘婆婆的调侃之意,脸越发红了。刘婆婆给沈琼英梳好头后,又忙着开脸,用棉线绞尽了脸上的汗毛和短发,然后用煮熟的鸡蛋去壳在脸上细细推过,新娘子的脸上当即容光焕发,越发趁得肤色雪白,鬓若刀裁,叶芜不由笑道:“新娘子今天可真漂亮。” 沈琼英脸上不施胭脂处亦做明霞色,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热的,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外面传来一阵阵鼓乐之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顾希言前来亲迎了。 金陵是有拦门的习俗的,顾希言散发了利市钱,张嬷嬷府上的人且不让他进门,沈均益、叶芜领着一群秀才,出了一大堆刁钻的题目来试新郎的文采,顾希言神童的名号也不是盖的,居然就全部回答出来了。沈均益愤愤地表示还可以和新郎切磋一下武艺,张嬷嬷的儿子许含章却不敢难为顾希言,早在一旁偷偷地抽开了门栓,又给韩沐使了个眼色,韩沐当即会意,很快带领顾府众人冲了进去,沈均益的愿望也落了空。 沈均益狠狠瞪了韩沐一眼,也罢,反正年底韩沐也要成亲,等到他去迎新娘子的时候,一定得好好难为一下。 照例拜见过女家的长辈后,接新人的花轿已经抬了进来,沈均益亲自把姐姐背上花轿,短短几步路的距离,沈均益却走得很慢,他低声对沈琼英道:“阿姐,在顾家好好过日子,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替你撑腰的。” 沈琼英内心一涩,也有很多话要嘱咐小弟,思量片刻却只说了一句话:“我晓得。除了顾哥哥,你就是我最亲的人。” 等到了轿上放下轿帘,轿子都启程了,沈琼英才慢慢反应过来——她的人生终是要掀开新的一页了。 新娘子上轿照例要哭上几声的,沈琼英这场哭倒不是走程序,想到沈家以前的遭遇,感怀自己的身世,她是真的哭得很伤怀,又怕花了妆不好看,只得低下头来,让泪水垂直落在地上。 等轿子到了顾府,沈琼英手牵红绸被众人引导至正室喜堂,在礼官的唱合和提示下行礼如仪,觉得头晕脑胀支撑不住时,顾希言轻轻扶住了她,柔声道:“好了,我们可以回新房休息了。” 于是一对新人又来到喜房,这里挤满了女眷,同样很热闹,行完了挑盖头、沃盥、同牢、合卺、结发等诸多礼仪,诸多宾客终于散去,偌大的喜房内只剩下顾希言和沈琼英两个人。 顾希言从来没见过沈琼英这般盛装打扮,不由笑问:“英英,你怎么把脸涂成这样了?” 沈琼英噗嗤一笑道:“还不是叶姐姐和刘婆婆让我这样打扮的,说这是规矩。我的脸现在像墙粉一样,一笑就掉渣,是不是很难看?” 顾希言此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忙道:“没有没有,英英生得好,怎么打扮都好看。” 沈琼英脸很应景地一红,又低下了头。 顾希言又问:“你头上的冠子看上去好沉,横竖现在没有外人,且取下来吧。” 沈琼英确实觉得脖子很酸,随手便取下了冠子,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肩膀,笑笑道:“头上沉倒还罢了,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还真有些饿。” 这一点沈琼英确实没有说话,按照惯例新娘子成亲那天是要尽量少吃东西的,刚才行同牢之礼时,她也只是象征性的尝了两口菜肴,因为紧张,根本没尝出什么滋味。 顾希言笑了:“这我倒料到了,已经让厨下预备了汤面。你赶紧用一些吧。” 顾希言拍了拍手,一名丫鬟捧上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放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沈琼英问顾希言:“怎么只有一碗?顾哥哥你不饿吗?” 顾希言笑道:“你先吃吧,我还得出出去待客,等一会儿才能回来。” 顾希言临出门又停下了脚步,本想对沈琼英说什么,见到那名丫鬟还在场,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去了。 沈琼英把陪嫁丫鬟春兰叫过来,招呼她一起吃面。 顾府的厨子可能是西北人,这是一碗陕西风味的酸汤面,沈琼英以前也尝试做过的。 起锅烧热倒入素油,放入葱花、姜末、蒜末和花椒炒出香味,加入适量香醋翻炒,待油温升至九成,加入两大碗猪骨汤,煮沸后加入少许盐,再烹入少许香醋,最后撒上韭菜碎,酸汤便做好了。 接着将细面下入清水煮熟,捞出后浇上酸汤,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酸汤面就做好了。 沈琼英且不吃面,先喝了口汤,酸咸鲜辣诸味俱全,花椒油辛爽又开胃,而韭菜鲜爽芳香,正适合与浓郁的汤头相搭,看来顾府的厨子手艺很不错嘛。 面条同样很美味,煮得稍软却不失筋骨,每一根都挂着酸香的汤水,吸到肚中别提有多满足了,金陵八月依旧暑热无比,可吃上几口酸汤面,酸酸辣辣的味道开胃醒脑又提神,反而觉得没那么热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沈琼英、春兰二人已经将那碗酸汤面分食干净,填饱肚子后,沈琼英对自己脸上厚重的妆容越发不满意了,随口对春兰道:“你去外面打盆水,我把脸好好洗一洗。” 春兰还在犹豫:“一会儿姑爷还回来,姐姐先卸了妆不好吧?” “不妨事。”沈琼英不以为意道:“顾哥哥天天见面,他还不知道我本来长什么样吗。” 等春兰拿了一盆水近来,沈琼英足足洗了半天,才把脸上厚厚的脂粉洗干净了,索性又把沉重的首饰卸下来,脱去沉重的外衣,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春兰看到自家小姐这番做派,暗自摇了摇头,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她轻咳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递给正在发呆的沈琼英,低声道:“那什么......这是张嬷嬷让我给姐姐的,嘱咐姐姐今晚临睡前一定要好好看看。” 沈琼英随手打开那册子一看,却是一张张春宫图,回想到自己出阁前一天张嬷嬷半含半露对自己说的话,她的脸登时红了起来。 春兰此时亦异常尴尬,忙道:“时候不早了,姐姐先安歇啊,我且出去了。”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沈琼英呆呆的在床头坐了一会儿,眼见案上婴儿手臂粗的绘彩龙凤大红双烛已经烧了一大截了,因折腾了一天,她此刻实在困乏,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沈琼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酒香,混杂着松木冷冽的清香,她被吻得意乱神迷,睡意顿时被驱散了,慌乱地睁开眼,失声问:“顾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88章 最终章 酒糟鲥鱼+启航 “刚回来不久。”顾希言一面应着, 手下的动作却不停。 许是刚喝了酒,顾希言变得极有侵略性,全不像平常那样从容矜持,沈琼英身上的淡淡的桂花香气令他心荡神驰, 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沈琼英发现一向熟悉的顾希言变成了自己不熟悉的样子, 她不安地扭了扭, 颤道:“顾哥哥。” 顾希言轻轻笑了笑, 柔声哄道:“英英, 现在该叫我夫君才是。” 沈琼英只觉得羞赧异常, 索性闭上眼转过头去, 顾希言又凑过去吻上她的眼眸, 低声道:“为什么闭上眼?多漂亮的眼睛啊,叫一声夫君我听听。” 沈琼英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发一言,身子也微微发抖, 顾希言心下爱怜万分, 却也实在把持不住,一面轻声哄慰,一面铺天盖地又吻了下去。 当最后那一刻来临, 沈琼英疼得眼泪都掉下来, 她低低地喊了声夫君, 以为顾希言从此能放过她,可结果却适得其反。顾希言身子一僵,随之动作变得更热烈,他在她耳边一遍遍唤着那刻入骨髓的名字:“英英、英英......” 二人一时都乱了呼吸,沈琼英疼痛之余,亦感觉到隐隐的甜蜜,原来是这样亲密无间, 眷恋缠绵。 第二天一早,顾希言先醒了过来,看见沈琼英还在沉睡,眼下还有泪痕,嘴唇红红的带着润泽的光,似是被雨水打湿的花蕊,他心下一动,伸出手来轻轻摩挲她的长发,原来少年绮梦,亦终有成真的那一天。 沈琼英似有所感,也了醒过来,她缓缓睁开双眸,朦胧又迷醉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缠绵又温柔。顾希言再一次把控不住自己,俯身又吻了下去。 联想到顾希言昨晚疯狂的举动,沈琼英慌忙把他推开,手脚并用缩在角落里,低声道:“天亮了,你别乱来,我得赶紧梳洗打扮去拜见娘呢。” 顾希言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慵懒:“娘早就吩咐过,昨天累了一天,让我们今早晚些起身呢。”随即握住沈琼英的手:“我们再睡一会儿好了。” 沈琼英万万没料到一向自律的顾希言也有赖床的一天,忙甩开手道:“你简直胡闹,外面的下人们都看着呢。我现在浑身酸疼,你离我远一些。” 顾希言偏偏靠得更近,低声道:“还是很难受吗,我听说有一种药......” “你越发说出好的来了。”沈琼英的脸涨得通红,一把推开他挣扎着起床。顾希言含笑看着她梳洗打扮,然后一起来到杨文俪房中请安献茶。 按照金陵的风俗,新媳妇过门之后要去厨下做一样菜利市,这样菜必定与鱼相关,取“富贵有余”的意思,顾府下人早就听闻沈琼英厨艺超群,所以她下厨做菜时,都提早前来参观。 沈琼英今日想做一道酒糟鲥鱼。 鲥鱼本是应季之物,杏子青青,梅子返黄的初夏时节才能捕捞到。金陵是鲥鱼的产地,第一批下来的鱼进献太庙之后,剩下的方能进贡皇室享用,等到抵达京城时,已经夏末时节了。因为鲥鱼异常娇贵,出水即死,保持鲜活很困难,所以从金陵运到北京的鲥鱼,大多都是提前用酒糟腌制的。 沈琼英在鲥鱼上市的季节,便提前做好了一坛子酒糟鲥鱼。新鲜鲥鱼去肠不去鳞,内外整治干净后,一斤鱼加半斤盐腌制,先用石块压实,后用白酒洗淡,再加入老酒糟糟上四五日,期间不可见水,然后去掉酒糟,再用上好酒糟拌匀装入瓷坛,加入适量黄酒后封坛,等到初秋时节刚好可以拿出来享用。 沈琼英糟制的鲥鱼色泽银白,散发出浓郁的酒香,一看就不是凡品。只见她拿出厨刀,刷刷刷几下麻利地将鱼鳞片了下来。 顾府的厨子不由大吃一惊,向来制作鲥鱼不可去鳞,因为鳞下的油脂丰富,肉质最肥美,去掉鱼鳞鲜味就会大量流失。沈琼英身为金陵名厨,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顾府的下人也在一旁窃窃私语,管家陈伯一个眼风扫过去,便又都襟声了。杨文俪看向沈琼英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诧异和关切,唯有顾希言波澜不惊,依旧含笑望着她。 却见沈琼英不慌不忙,取了几根棉线将鱼鳞串了起来,再重新盖在鱼身上,在铺上笋片、火腿片、姜片、葱段,淋上少许熟猪油和白糖,放入笼屉中蒸制。 大约旺火蒸了两炷香时间,沈琼英将鲥鱼从蒸锅中取出,去掉葱姜,将蒸鱼的汤汁加入再浇在鱼身上,这道酒糟鲥鱼便做好了。 沈琼英把这道菜献给杨文俪,笑道:“娘,你先尝尝鱼的味道。鱼鳞被我用棉线串起来了,吃得时候揭开就好。” 杨文俪依言掀开鱼鳞,夹了一筷鱼肉送入口中,鱼鳞中的油脂随着蒸出的汁水全都附着在鱼身上,肉质细腻柔软、丰腴鲜美,还带着浓郁的酒香。因为经过长时间腌制,鲥鱼的细刺几乎融化了,轻轻一嚼即可下肚。 杨文俪不由赞道:“英英的手真巧,这酒糟鲥鱼竟然比新鲜鲥鱼更有风味。应季吃清蒸鲥鱼,总嫌它刺多,而且还得把鱼鳞吐出来,英英的做法既简便省事,又没了失了鲥鱼特有的风味。” 看到杨文俪如此称赞沈琼英,顾府下人才领悟到刚才沈琼英去鳞是有意为之,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佩。 顾希言对此却早有预料,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鱼肉品尝,当真馨香味美,入口即化,其鲜腴远胜海陆八珍。他含笑看向沈琼英:“英英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 当着顾府众人的面,顾希言依旧毫无顾忌地夸奖自己,沈琼英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含羞带嗔看了顾希言一眼。 杨文俪笑了:“罢了罢了,你们小两口且回房再眉来眼去吧。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 这年九月十六,是顾希言和沈琼英动身去京城的日子,杨文俪年纪大了不惯长途奔波,便暂时留在金陵,等他们在京城安顿好了再做打算。 临走前的一天,沈琼英与顾希言去鸡鸣寺上了香,沿着台城逛了一圈,又去明净寺喝了一壶清茶,最后到了雨花台,正赶上看这里的晚照。 沈琼英心中感慨万千:“我自小就在生活在金陵,如今乍然分别,还真有些舍不得。” 顾希言随即安慰她:“若人生在世,只能欣赏到一地的景致,那未免太遗憾了。京城有京城的好,是与烟雨江南不一样的北地风光。届时我们可以去金鱼池划船,去卢沟桥上看晓月,去西山上赏雪,还可以欣赏道陵的夕照,这不也很好吗?你若还是想家,等年节时候我会带你回来的。” 等到九月十六那一天,顾希言、沈琼英在毛公渡登船,顾府众人还有韩沐、叶芜皆来送别。叶芜十分不舍沈琼英远离,递给她两个大包裹,低声嘱咐道:“这是我让软香阁的裁缝做的面白狐狸里的鹤氅,京城天气冷,你早晚记得穿上。那一包是陈记点心铺的糕点,你平日最爱吃,留着路上打发时间吧。” 沈琼英心中感动,越发舍不得与叶芜分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叶姐姐,有空了一定来京城看我。等到年底,我也一定会回金陵的。” 沈琼英与叶芜说着悄悄话,依依不舍话别,而那一厢顾希言与韩沐的气氛就轻松多了。 顾希言嘱咐道:“应天府诸事便拜托了。金陵民风淳朴,季安身为父母官,当使他们安居乐业。” 韩沐亦正色道:“我定会铭记在心。” 顾希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远送千里,终须一别,季安且回去吧。” 韩沐本是洒脱的人,此时也不惺惺做小儿女态,拱手笑道:“半年之后,我去京城拜访伯约。” 顾希言笑道:“一言为定,我等你过来。” 船终于启航了,沈琼英立在船头,眼见叶芜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空茫的天际中,伤感涌上心头,却见顾希言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问:“还记得那一年我进京赶考,我们在这里送别的情形吗?” 沈琼英当然记得,那一年送别顾希言后,她回去失落了很久。时过境迁,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一起共赴未来的航程了。 想到这里,沈琼英面上露出笑容,她内心的伤感已经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憧憬,毕竟他们的生活又将掀开新的一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