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节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作者:纪婴 文案: 这个修真界被游戏玩家穿成了筛子。 恋爱、烹饪、格斗、经营,而游戏技能居然全部可用。 谢星摇成了注定被虐身虐心的女配角,惨遭心上人背叛,被丢弃在九死一生的暗渊。 面对汹涌而来的魔潮,她面无表情,从武器库里拿出几颗手榴弹,和一把崭新的ak-47。 反派们:汝娘也,这要我们怎么玩? 第1章 寂寂午夜,残月当空。 暗渊之下浓雾四涌,魑魅魍魉百鬼夜行。 此地阴气浓郁,少有外人踏足,此时此刻,却孑然立着一人的影子。 那是个极年轻的少女,被雾气遮掩了相貌,只能辨出模糊轮廓,以及一身狼狈不堪的染血红衣。 人族血肉乃是鬼怪眼中的无上佳肴,无数妖鬼追寻血气而来,蠢蠢欲动。 少女立于其中,许是体力不支,身形微微一晃。 谢星摇觉得很离谱。 她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本以为就此完蛋,没想到再一睁眼,居然见到这种群魔乱舞的景象。 ——她非但没死,脑海中还多出一段陌生的记忆,细细想来,剧情竟与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如出一辙。 小说名为《天途》,讲述仙门圣骨在五百年前的大战中遗落各地,几个年轻弟子为收集仙骨,四处历练的故事。 既是历练,就免不了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和千奇百怪的副本,可巧,第一个副本里的倒霉女配也叫谢星摇。 故事并不复杂,甚至称得上狗血淋头。 修真界有白、宋、秦、西门四大捉妖家族,白妙言身为白氏继承人,与一名狐妖坠入爱河。 狐妖名作江承宇,她教他术法、予他钱财,在与心上人成婚的那天,却见江承宇拔剑而出,带领众妖突破结界、血洗白家府邸。 原来江承宇接近她只为复仇。 多年前山中妖魔杀人无数,百姓苦不堪言,白氏将恶妖剿灭大半,其中便包括江承宇之父。 与所有追妻火葬场的套路如出一辙,长剑没入妻子胸口的那一刻,江承宇后悔了。 他心痛,他流泪,他很不符合生物学规律地一夜白了头,他的双手颤抖如癫痫,把气息全无的新娘拥入怀中,“小心翼翼”、“眼尾泛红”。 为复活白妙言,江承宇将少女的魂魄封存于遗体之中,经过数日辗转,终于寻到一线生机—— 至纯至善的仙门法术。 他身为恶妖,无法踏入仙山,只能寄希望于下山历练的弟子,好巧不巧,这个被他盯上的倒霉蛋,也叫“谢星摇”。 念及此处,谢星摇暗叹一声。 那小姑娘年纪轻轻,对江承宇一见钟情,不但教给他凝魂固魄的术法,还不顾危险陪他来到暗渊之中,采摘完成术法必需的灵草。 暗渊危机四伏,二人皆是身受重伤,当棋子失去用处,自然会被毫不犹豫丢下。 眼见九死一生,江承宇把“谢星摇”当作诱饵吸引注意,趁着群魔不备,自行离开了此地。 倒大霉。 谢星摇勉强动动食指,只觉阵阵抽痛。 这具身体几乎耗尽了灵力,浑身上下鲜血淋漓,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般疼痛,必须死死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让自己痛呼出声。 不幸中的万幸,她不会葬身在这里。 原因有二。 其一,有人会来救她。 小说里除了相亲相爱的主角团,也有费尽心思搞事情的反派,譬如即将登场的晏寒来。 晏寒来,除了毁天灭地的终极大魔头外,小说里最为棘手的角色。 他修为高深、出身不明,佯装成正义之士跟随主角们一路同行,最终夺走仙骨,大开杀戒。 而他打入主角团内部的引子,即是救下了主角的同门师妹谢星摇。 至于第二个活命的理由—— 妖魔嗅到血腥味,肆无忌惮群攻而来。谢星摇勉强撑起身子,心口重重地跳。 出车祸时,她正坐在后座玩一款手机游戏。 一声连着一声的幽幽鬼哭里,当她轻抬眉眼,于识海中望见无比熟悉的界面。 拜托……不会这么离谱吧? 浓云翻涌不休,冷冽夜风如刀。 第一只凶戾的魔物伸出利爪,径直刺向不远处的人影。 她灵力耗尽,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沦为它们的腹中晚餐。 它饥肠辘辘,早已迫不及待。 而在触手可及之处,快要站不稳的少女怔愣一刹,瞬息之间,手中现出一把长长的漆黑器具。 这物件生得古怪,并无灵力,论锋利比不上刀剑,论威力不及仙法,看上去如同稚童的过家家玩具,惹人发笑。 她莫不是无路可走,自暴自弃了? 这个念头激出群魔的声声狂笑,一时间黑潮丛生,澎湃如海浪;被视为猎物的谢星摇,同样举起手中物件。 午夜暗渊里,轰然生出一道震耳欲聋的砰响。 离谱。 离天下之大谱。 她的穿越,好像和别人有那么一丁点儿不一样。 谢星摇脸上做不出表情,虎口被后坐力压得生疼,恍惚低头,感受到指尖冰凉的触感。 在二十一世纪,这玩意儿叫ak-47。 一把声名远扬的自动步枪。 而她所做的,只不过是点了点识海中的游戏界面,将它设置为游戏角色的手持装备。 子弹贯穿魔物身体,骤然散开一缕黑烟。妖魔们皆以为这姑娘毫无还手之力,见状纷纷怔住,生出几分骇然。 它们……全然看不清她的动作。 飞刀也好灵力也罢,全都是有迹可循的招式,方才谢星摇究竟是如何击中对方,却令它们无法参透。 电光石火,出神入化,仅凭一颗平平无奇的椭圆小球,便除魔于数丈之外。能做到如此境界—— 这女人究竟是谁?! 好几只妖魔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更多的鬼怪则是怒不可遏,一股脑往前冲。 ak-47,巨大的杀伤力无可匹敌,世上最为经典的步枪之王。 此时此刻,正被浑身染血的仙家小弟子牢牢握在手上。 火光划破夜色,于魔兽胸口绽放出一朵又一朵凄厉血花。 邪祟纷然抬头,望见人族少女眼中阴鸷的杀意与疯狂。 ——才怪。 谢星摇纯粹是被惊讶到五官乱飞。 等等等等,所以她是连带游戏也一并穿来了?不合理吧,这绝对不合理吧?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枪,如今却无师自通了使用方法,而且……这把理应只存在于游戏里的ak,刚刚直接轰飞了离她最近的那只凶兽啊! 闻所未闻的法器所向披靡,群魔目眦欲裂: 能让诸多妖魔顷刻覆灭,所需灵力不在少数,可它们竟然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前所未有的体验完完全全超出认知,谢星摇满脸问号: 她真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扛枪修仙已经超过“开金手指”的范畴了吧—— 更何况她仓库里还有机关炮和火箭筒! 太离谱。 她做梦都不敢玩这么大的。 要说不害怕,那当然是逞强的假话。 此地除她以外空无一人,几乎成了妖魔鬼怪的巢穴,漫天黑雾伴随着冷气森森,比恐怖片骇人不知道多少倍。 奈何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个仙门弟子,早就习惯了降妖伏魔,而且…… 谢星摇忍住身体的剧痛,暗暗咬牙。 当鬼怪一个接一个扑上前来,识海中的游戏界面相应变幻,莫名其妙地,她居然想起了游戏里的突围模式。 同样凶险,同样紧张,与之对应地,也有着同样的走位与攻击方式。 倘若有谁正面攻来,那便侧身闪躲;有谁进入射程,那就找准最为合适的角度,毫无犹豫,一击制胜。 四面八方的战场犹如一场浩大的全息游戏,关于如何操作、如何活命、如何杀出一条血路,谢星摇再清楚不过。 一时间火光不断,她一点点熟悉枪柄的触感,虽因失血有过片刻恍惚,动作始终没有停歇。 直到脑海里的系统震了震。 这个震动极其微弱,谢星摇动作一滞,自识海中央,见到一排行云流水的黑体字。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节 【当前任务:濒临绝境、虚弱非常,向远处的人影求救,是你唯一的生路。】 来了。 谢星摇屏息仰头,于重重巨石间,瞥见一道不知何时现出的影子。 恰是这一瞬息,月光刺破绵密厚重的云朵,飘然下落。 最为险峻陡峭的那块石头上,少年无言颔首,任由草草束起的黑发随风上扬。上挑的凤眼沉郁狭长,没有同情,唯能瞧出一丁点儿漫不经心的戏谑。 仿佛在懒洋洋地、没什么兴致地看戏。 晏寒来。 比起中州人长相,他的五官轮廓更深也更清晰,眼窝深邃,瞳仁幽冷,在清清泠泠的月色下,折射出琥珀一般摄人心魄的暗光。 这分明是宛如春夜海棠的相貌,自少年颊边却晕开粘稠猩红的血色,藏匿在黑暗中的大半边脸好似刀锋,现出冷戾杀气。 此人不是善茬,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生途。 谢星摇心知肚明,因失血过多,她的意识已在逐渐模糊。当下独木难支,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才最重要。 群魔看出她的力不从心,于须臾间一拥而上。 原文段落涌现识海,谢星摇直直对上暗夜中的琥珀色泽,身形虚弱一晃,念出记忆里的台词:“公子救——” 她开口时有意抬起左手,试图挡下来势汹汹的黑气,却也正是此刻,耳边响起再熟悉不过的提示音。 【危险察觉,即刻触发被动技能!】 被动技能,不需要主动触发,相当于身体做出的条件反射。 而在《一起打鬼子》里,谢星摇把所有技能点兢兢业业升到了满级。 离谱。 谢星摇面上无甚喜悲,静静地、静静地凝神于识海,看向金光闪闪的技能框。 【我赌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技能简介:说完本句台词,敌人枪中必定不会出现子弹。也可改为“我赌你的毒针已经用完”“我赌你的剑已经断了”等。】 ——有病吧。 【弹弓射飞机】 【技能简介:坚毅的眼神沉稳的双手,一颗石子射穿机身,你就是今天的神枪手!干碎他们的飞机大炮,一个鬼子也不留!】 ——有病吧? 以及正闪烁出暗红色光芒、硕大无比的四个字。 【手撕鬼子】 【技能简介:撕!只要是鬼子,都可以撕!两手一抬谁也不爱,撕裂虚空撕裂宇宙,撕裂鬼子的大本营!】 ——有病吧!!! 左手抬起的间隙,罡风乍来。 不过一个转瞬,近在咫尺的狂潮被猛然撕裂。 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场面。 群魔哀嚎声里,妖鬼们宛如破布一分为二,光与暗交叠又裂开,唯有人族少女的身影屹立如初,这一刻,她像个战神。 即便她的人设,是朵等待救援的无助小白花。 透过那条撕裂的缝隙,谢星摇遥遥望见晏寒来的脸。 轻挑着眉梢,恶劣地、冷淡地、嘲弄地勾起嘴角,少年隐约发出一声低笑:“…哈。” 谢星摇:…… 虽然鬼怪名中有“鬼”字,但她还是觉得,这玩意儿应该被踢出鬼子籍。 毕竟它们一点都不唯物主义。 第2章 万事万物离不开能量守恒。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讲,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耍帅放大招,必然伴随着无比沉重的代价。 譬如方才那惊天一撕,就耗尽了谢星摇体内为数不多的气力。当眼前鬼怪散作两半,她亦是体力不支,几近晕倒。 巨石上的晏寒来看够了戏,足下轻轻一掠,稳稳当当来到她身前。 他身着黑衣,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却又因懒散安静,在肃杀的暗渊中格格不入。 谢星摇眼睁睁看他背对着自己,闲庭信步往前走了好几步。 这人全然没有搀扶她的念头,好不容易想到身后站了个伤患,轻描淡写转过头来:“能走吗?” 瞧不出一丝半点英雄救美的风度。 想来也是,以他这张漂亮过分的脸,倘若懂了怜香惜玉,倾慕男主角的姑娘们估计得纷纷倒戈。 谢星摇对这位居心不良的反派角色没什么好感,奈何这会儿连站立都难,闻声只能冷讽一句:“能爬。” “哦。”晏寒来手中掐诀,击退几只妖魔,“那姑娘便——” 他的心思不在谢星摇身上,直到一句“爬着走罢”袭上舌尖,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将目光凝向她脸颊。 麻烦。 不善与人交际的少年魔头思忖瞬息,下一刻,左手已来到她身旁。 晏寒来身上沾了不少血污,袖口拂过她腰侧,带来的风却是澄净凉爽。 谢星摇勉强勾唇笑了笑,权当向他表达感激,一个“谢”字还没出口,就死死卡在喉咙。 识海里的游戏画面上,她本就所剩不多的角色血条,又可怜兮兮颤颤巍巍降了不少—— 别人家的穿越要么背要么抱,然而女配没人权,晏寒来手臂一扬,居然将她如麻袋一般扛在了肩上。 于是肩头刚好压到她身前的伤。 他救人像杀人,大概也没学什么安慰人的手段,只低声道上一句“当心”,掌心再度凝出暗光,毫不留情刺向前方的黑影。 在剑修最拉风的修真界里,晏寒来是个法修。 他所用的术法诡谲至极,不知源于何处,按照寻常惯例,卧底往往会佯装得平易近人、温润有礼,晏寒来却不同。 这人野得惯了,分毫不去掩饰周身的冰冷煞气,周围则是一缕缕散开的血丝。 不像个除魔卫道的正派修士,更趋近于杀性毕露的豺狼,掌心暗光凝结出若有似无的繁复纹路,细细望去,每道光影都锋利如刀。 妖魔来了又散,满天乌云吞没苟延残喘的月光。谢星摇见他划破手掌,任由血流如注,与手中的暗光交织缠绕。 一步接着一步,凡是少年所过之处,鲁莽上前的魔物纷纷散作黑烟;而他本人则在放血的瞬间弯起双眼,灵力愉悦且迫不及待地溢开。 疯子。 说来讽刺,在这个浑然陌生的世界里,她头一回感到安心,也是因为这位疯子。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残存的气力消弭无踪,谢星摇打了个哈欠,希望醒来的时候,她能不觉得这么疼。 * 谢星摇是被疼醒的。 不幸中的大不幸。 穿越远没有小说里写的那样容易适应,即便做了心理建设,当双眼睁开时,她还是生出了一种“之前全在做梦”的错觉。 可惜闯入眼底的,是间古意颇浓的素雅木屋。 甫一侧目,还有一张漂亮却苍白的少年面庞。 识海里那个求救的任务没了踪迹,由另一行字取而代之: 【与温泊雪会合,一并潜入江府。】 温泊雪,《天途》男主人公,凌霄山赫赫有名的少年天才,也是谢星摇同门二师兄。 在原文之中,谢星摇惨遭江承宇背叛,对后者深恶痛绝,恰在此时遇见同样下山历练的温泊雪,一番哭诉后,向温泊雪告知了江氏一族狐妖的身份。 可巧,她二师兄之所以下山,就是为了调查这个镇子里的一桩恶妖杀人案。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一个为报仇雪恨,一个为查明真凶,结伴潜入了江家府邸。 温泊雪听闻她受伤,自会来医馆寻她。当务之急是尽快养好伤,确保今后不拖其他人后腿。 谢星摇整理好思绪,竭力坐起身。 这间屋子不大,处处弥散出无形无影的药香,她躺在角落一张床铺,相邻的另一张床上,靠坐着晏寒来。 她伤得不轻,晏寒来的伤势同样称不上好,面上血色全无,自袖口露出的左手被绷带死死缠绕,衬得指尖惨白。 只可惜,这伤虽是为她所受,目的却不单纯。 书中虽然并未写明,但根据谢星摇的推断,晏寒来之所以救她,是为了实现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先不动声色跟踪一名凌霄山弟子,继而在危机时刻出手相助,如此一来,便能轻而易举同仙门拉近关系,混入主角团之中。 否则以他杀人不眨眼的性子,怎么可能毫不犹豫去救一个陌生人。 打从一开始就暗藏目的、从未对谁付诸真心,正因如此,在阅读《天途》时,她才会对这个角色尤其不喜。 如今身为被他利用的棋子,自然更是厌烦。 “这里是……” 目光落在晏寒来面上,谢星摇佯装茫然,迟疑顿住:“多谢公子相救。” 少年垂眸瞥她,似是不爱搭理,懒懒点了点头。 以晏寒来的人物设定,不可能对初初见面的陌生人多么热情,谢星摇并不在意他的冷淡,继续缓声道:“我乃凌霄山弟子谢星摇,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这回他倒是答得挺快:“晏寒来。”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节 他说着顿住,目光飞快掠过她脸庞,似笑非笑:“谢姑娘所用法器,着实有趣。” 据原著所言,此人打小沉迷于邪魔歪道。 晏寒来对她本人毫无兴趣,如今显而易见,是动了那把枪的心思。 “区区火器,不值一提。” 谢星摇迎上他视线,坦坦荡荡:“反倒是晏公子身手过人,那般独特的术法,比任何法器都更有趣味。” 晏寒来的招式来路不明,绝对称不上正派。她把话题一股脑全扔回去,被不着痕迹质问的人便成了对方。 黑衣少年凤目微抬,嘴角虽噙着笑,目光却是郁郁沉沉,仿佛连屋子里的气压也被顷刻压低,生出惹人心悸的冷意。 他生性敏感,指不定在思忖着如何抹她脖子。 奈何小魔头虽然嗜杀成性,在夺得仙门圣骨以前,却绝不可能向凌霄山弟子下手——倘若因此暴露身份,他非但拿不到仙骨,还要落得一个通缉的名头,实在得不偿失。 如谢星摇所料,对方只回她一个冷漠的笑。 “区区小技,不足挂齿。” 晏寒来学她的语气,多出点儿戏谑之意:“反倒是谢姑娘只身一人闯入暗渊……身为仙门弟子,莫非不知那是送死的禁区么?” 话茬又被抛了回来。 谢星摇不落下风:“降妖除魔的事,哪能叫送死?再说,晏公子不也在那儿?” 言外之意,你同样别有用心。 “除魔——?” 暗渊之中九死一生,即便仙门长老出手,也不可能将鬼怪赶尽杀绝。 “除魔”二字被他说得讥诮,拉长的尾音悠悠上扬,不管抠出哪个字来,都能听出讽刺的味道:“若是这般,谢姑娘不愧为少年豪杰,年纪轻轻便有赈济苍生之愿,在下佩服。” 笑面虎。 在原著小说里,他向来对仙门成见颇深,连带谢星摇这个小弟子一并遭殃。 此人从头到尾居心不良,谢星摇不想多做纠缠,更懒得去刷好感度,闻言扬唇笑笑,露出两颗白亮亮的虎牙: “晏公子不顾自身安危,救我于危难之间,自是不逞多让。我见多了虚与委蛇口蜜腹剑之人,公子可要比他们好上十倍百倍。” 空气里无形的弦将断未断,两人同时抬眼,笑得礼貌。 谢星摇笑意未退,忽听身侧传来木门打开的吱呀响,扭头一望,见到个手捧瓷碗的中年男人。 这应当是医馆里的大夫,瓷碗之中热气腾腾,想必盛了刚刚熬好的药,就算远远隔着,也能闻到一股令人不甚愉悦的苦味。 她从小到大不喜欢吃药,不经意往前一看,晏寒来竟也微微蹙了眉,不动声色别开脸。 不会吧。 之前他被妖魔鬼怪伤得血肉模糊,自始至终没抱怨过一句,结果现如今……因为一碗药就皱了眉头? 晏寒来,他不会怕苦吧。 “二位都醒了。” 眉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上前几步,见谢星摇盯着瓷碗,了然笑道:“这是为小郎君熬的药。他被妖气魔气渗透五脏六腑,又失血太多,急需调养生息。” 所以这药与她无关。 谢星摇乖乖点头,长出一口气,另一边的晏寒来接下瓷碗,面无表情。 他虽习惯了受伤生病,却始终尝不得苦味,每当身有不适,往往会从山间直接摘得药草,再囫囵吞入腹中。 煎煮后的药物没了植物清香,散发出难忍苦臭,全然激不出半点食欲。 心下觉察出什么,晏寒来眸光轻旋,更生烦闷。 谢星摇双眼晶亮,一眨不眨盯着他瞧,毫不掩饰眼底看好戏的浅笑,这会儿被他抓了包,飞快将唇角抿成直线形状,状若无辜。 大夫不知二人关系,见状谆谆教导: “年轻人莫要害怕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小郎君,你身边可还有一位姑娘,莫要在她面前丢面子。” 晏寒来:…… 他眉心咚咚咚地跳。 晏寒来在原著里拽天拽地,哪曾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谢星摇看得新奇,噗嗤笑出声: “正是如此。晏公子,俗话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加油,坚强,相信你可以。” 她话没说完,晏寒来陡然抬手,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 旋即被呛到似的皱紧眉头,略微弯起挺拔腰身。 他默不作声,却能看出是在极力忍耐—— 少年原本的面庞冷白如玉,如今悄无声息蔓延开几缕绯红,若要比喻的话,像极了一边戒备克制,一边悄悄炸毛的猫。 他当真怕苦。 谢星摇幸灾乐祸,假惺惺鼓掌:“晏公子厉害!” 只可惜啪啪的巴掌声没嘚瑟一会儿,就陡然消停下去。 紧随其后,是另一股浓郁的药味。 有小童煎药回来,手中捧着硕大瓷碗,这回却并未走向晏寒来,而是径直来到谢星摇床边。 看他手里那瓷碗的大小,比起上一份,像吃了一大罐成长快乐。 谢星摇笑容消失,快乐不起来。 谢星摇:“我、我的?” “姑娘灵力全无,身上又受了太多的伤。” 大夫笑笑:“虽然都是些皮外伤,但若想痊愈,总不可能不吃药吧。”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谢星摇呆呆接下汤药,看一看浮动着的不明黑糊糊,又望一望不远处的晏寒来。 对方已然恢复脸色,正懒洋洋靠坐在床头,斜眼睨她的时候,眼尾勾出一丝类似于轻笑的弧度。 显然是等着看笑话。 大夫送了药便告别离开,晏寒来见她半晌没有动作,百无聊赖收回视线,正要躺下歇息,耳边忽然响起试探般的低语:“晏公子。” 一扭头,旁侧床上的那人抬起眼,直勾勾盯着他瞧。 那些幸灾乐祸的小情绪全被压下,只留下一点儿亮晶晶的、期待的笑。 “晏公子博闻强记,可曾学过那么一两个的小小法术?” 大概觉得不好意思,谢星摇的声线被刻意压低:“比如暂时消除味觉,或是改变一些药材的味道。” 最好是能把她手里这碗魔药汤,变出西瓜汁的甜香。 这姑娘不久前还在看他笑话,此刻倒是能屈能伸,脱口而出“博闻强记”了。 室内寂静一瞬。 晏寒来挑眉,语气听不出起伏:“谢姑娘,天将降大任。” 什么叫一报还一报,连台词都照搬,你真行。 谢星摇眼里的亮光散去,把自己缩成一团,背对着他举起瓷碗。 床上的圆团整个颤了一下。 床上的圆团哆哆嗦嗦变成一根面条。 晏寒来自认不是好人,见她过得不安生,神色恹恹扬了扬唇边。然而很快,少年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 他修习术法多年,对于周身的灵力波动十足敏感,自谢星摇饮下汤药起,空气里便生出些许震动。 等探明那道术法的气息,晏寒来眉心微蹙。 疾行咒。 她竟是给药下了疾行咒,使得药水在喉咙里飞速下坠,不留半点停滞的时机。 ……这是常人能想出来的办法吗? 与此同时,床上的人影轰然起身,他感受到另一股灵力波动。 除尘诀,用来扫清口腔中残留的药渣与苦味。 仙门咒语还真是被她给玩明白了。 ……但仙家咒法是这样用的吗? 谢星摇讨厌喝药,有生以来头一回解决得如此迅速,连自己也觉得新奇,放下瓷碗的刹那,眉梢轻轻快快一挑,掩饰不住欢喜得意。 喝完了!好像比晏寒来还要快一点点。 只可惜修真界没有喝药大赛,否则她可以去拿个冠军亚军。 谢星摇心下高兴,暗暗把自己同晏寒来做了比较,正要躺下,忽听耳边一道窸窣响。 有脚步声。 虽然看不见门外的人是谁,她却已能猜出对方身份—— 一场轰轰烈烈的戏,哪能少了最重要的主人公。 “谢姑娘!” 木门被吱呀打开,大夫嗓音噙笑,踏步上前:“你师兄放心不下,来此寻你了。” 他走在前头,携来一股子清新药香,身后跟着的那人身量高出许多,罩下一片轻纱般的虚影,雪白衣袂轻拂而来,宛如清风。 正是《天途》全书的主角,温泊雪。 谢星摇凝神抬眸,白衣青年亦是颔首,芝兰玉树,萧萧肃肃:“师妹。” 第3章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节 谢星摇觉得,她运气还不错。 先是在暗渊得了搭救,而今境遇尴尬,又恰好遇上前来寻她的同门师兄。 仙门之中供奉有每位弟子的魂灯,魂灯不灭,则魂魄不散;倘若灯中火苗忽明忽暗,即是生命垂危。 据师兄说,她的魂灯在昨夜几乎全灭,守灯人连夜传讯,让附近的弟子速速相救。 “在下名作温泊雪,与谢师妹同为意水真人弟子,听闻师妹身处险境,特意前来相助。” 青年神色温润,面上有如寒霜:“可巧,温某甫一打听,便得知今早有个姑娘被扛进了医馆。” 扛进。 谢星摇嘴角抽了抽,按住太阳穴努力思考。 温泊雪,高冷俊逸、霁月光风。 他与原主同出一门,在门派乃是旧识。她虽然得了其中一些记忆,但大多是书里提过的剧情,至于门派里的人和事,几乎忘了个一干二净。 包括这位看上去十分正经的师兄。 修真界鬼怪频出,夺舍附身不算罕见,倘若在故人面前露出马脚,被识破她并非真正的“谢星摇”,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原文里对原主的描述……是什么来着。 娇弱可人,马虎莽撞,因是师门里年纪最小的师妹,被宠得无法无天。 “听大夫说,二位都伤得很重。” 温泊雪不愧为高岭之花,表情始终没有太大起伏,美则美矣,却好似无甚温度的冰雕:“听说晏公子为救师妹,体内涌入不少魔气,还应静心调养才是;师妹,你可有大碍?” 一句“没有”窜到舌尖,谢星摇微微顿住。 原文里的谢小师妹柔弱又怕疼,尤其最爱撒娇,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受伤后咬牙硬撑的性子。 “师兄——” 谢星摇眉心一皱,努力回忆原主的出场画面,刻意放软声音:“我流了好多血,还吃了很苦的药。” 有够做作矫情。 一番话下来,谢星摇先把自己说出了半身鸡皮疙瘩。 这副模样顺理成章唬住了温泊雪,她暗暗松一口气,心里紧绷的弦还没松开,一抬头,望见黑衣少年戏谑的目光。 晏寒来坐在一边默默看戏,与她四目相对,挑衅般勾起唇边。 他见识过这姑娘抱着枪哒哒哒的疯劲,更目睹过她单手撕裂无数妖鬼的野性,乍见谢星摇低声软语,自然能猜出她在故作姿态。 分明在不久前,她还张牙舞爪地讽刺他怕喝苦药。 晏寒来的视线称不上善意,谢星摇被看得心虚,理不直气也不壮地瞪回去。 这人果然记仇。 被瞪的刹那,晏寒来抬起眼睫,欲要开口。 “这次我能得救,多亏有晏公子!” 谢星摇哪能让他出声,当即抢占先机:“晏公子少年英才修为了得,降临之时有如神迹,一出场便镇住八方鬼怪,而后更是带我杀出重围,义举感天动地!” 她彩虹屁吹得太夸张,晏寒来闻言稍愣,表情极短极短滞了一下。 “我打从心底里感激晏公子的救命之恩,不知应当如何报答?” 谢星摇说得飞快,话音落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对方毫不避讳,直直接住她目光。 他虽很少与人打交道,心里却敞亮得很——这姑娘大抵是心悦身旁的青年,试图激起对方怜香惜玉的同情心。 “晏公子邪气入体,寻常郎中没法根治,恰好本门一位长老精于此道,不如随我们上山看看。” 温泊雪颔首低眉,喉音如三月清泉,带出冰雪融化的冷:“公子意下如何?” 剧情对上了。 在原著里,也是温泊雪邀他前往凌霄山,本以为是行善积德,到头来却成了农夫与蛇。 晏寒来笑:“多谢。” 温泊雪点头:“你们暂且在医馆中修养几日,等外伤渐渐痊愈,再随我入凌霄山。” 一旁的大夫顺势接话:“诸位不必忧心,温道长曾为我们连喜镇除过恶兽,二位是温道长好友,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他说着停了停,面色凝重几分:“不过……温道长,近日镇中屡屡有人失踪,不知你可有耳闻?” “我下凌霄山,就是为了查清此事。” 温泊雪生有一双多情眼,可惜神色淡淡,瞳仁里如同蒙了雾气,黑漆漆看不清晰:“关于此事,大夫可否详细说道说道?” “这件怪事大约发生在半月之前。” 大夫轻叹口气:“最早失踪的,是郊外一个独居的裁缝。听说他夜里与人喝酒,夜半独自回家,那么大一活人,第二天就没了影子。从那以后,镇子东边的王叔、镇子北边的铁匠、就连住在我斜对门的郑家二儿子,都莫名其妙不见了踪迹。” 谢星摇静静地听,心里明亮如镜。 致使百姓失踪的罪魁祸首,乃是藏身于江府里的各路妖魔,包括江承宇。 这个修真界讲求人、妖、魔和睦共处,绝大多数妖魔循规蹈矩,当然也偶有例外。 江家府邸堪比一座妖窟,上至当家主人,下至丫鬟小厮,混入了不少魑魅魍魉。 食人心、饮人血,对于妖魔而言,这种邪术能大大提升修为。 在此之前,江承宇一直将流浪之人当作猎物,然而复生之术对灵力的需求太大,一次失控,让他对郊外那名裁缝下了手。 面黄肌瘦的流浪汉,哪能比得上这种味道。 江承宇食髓知味,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不但毫无顾忌大肆屠戮,还将更多的男男女女关入江府地牢,以备不时之需。 他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等复活白妙言便举家搬离此地,到时候死无对证,谁能奈何得了他。 谢星摇揉揉太阳穴。 她虽知晓一切的来龙去脉,却没办法直白告诉温泊雪,心里憋了满满当当的话,没一句能说出来。 “出了这档子事,郑二他娘每日以泪洗面,他爹不去上工,四处寻人讨说法,可连喜镇这么大,哪能让他找到凶手?” 大夫长叹:“近日镇中人心惶惶,有诸位道长在,我便放心了。” 他说到这里,似是心有所念,忽地望向身侧那面墙壁。 “还记得三年前妖兽作乱,也是温道长为我们平了祸灾。那回道长受了点伤,还是在我这儿医治的——温道长,你可记得亲手赠我的这面牌匾?” 墙上挂有不少牌匾锦旗,皆是痊愈的病人所赠,大夫含笑所看,正是中央那块方方正正的草书竖匾。 “自然记得,这四字皆是由我亲手所写。” 温泊雪仍是清清冷冷的模样,川渟岳峙,风姿澹澹,说着停顿稍许:“——炒干面去。” 谢星摇正在喝水,闻言呛得连咳三声。 她从小学习书法,对竖匾认得清清楚楚,自上而下,分明是无比正经的四个字。 妙 手 回 春。 大夫亦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长真会开玩笑!‘妙手回春’居然还有这种读法,有趣有趣。” 这回温泊雪停顿的时间更长,眉梢如波轻荡,勾起半边嘴角:“我看师妹被吓得不轻,便想以此缓解气氛。” 谢星摇软声笑:“多谢师兄。” 话虽如此,但她总觉得不大对劲。 这个“缓解气氛”的解释,未免与温泊雪的人设相去甚远。 他自幼熟读诗书,在字画上颇有建树,加之性格严肃认真,绝不会拿书法开玩笑。 另一边,温泊雪顺理成章接下她的道谢,眉目微舒,唇边的微笑好似冰水消融。 无人知晓,与此同时,青年玉竹般的指节重重扣在身侧。 ——糟糕。 糟糕糟糕糟糕……这个叫谢星摇的师妹一定察觉出不对劲了! * 温泊雪是昨天夜里穿来的。 他普普通通一个演艺圈小糊咖,居然莫名其妙成了仙门二师兄。这里讲究飞檐走壁御剑飞行,牛顿来了百分百气到上吊,无论吃穿住行,都让他觉得不适应。 不过没关系,他的身份乃是全书主角,英俊潇洒不说,还有一身百年难得一见的天赋,按照小说经典套路,定能披荆斩棘一路高升,走上人生巅峰。 但思考一夜后,他很快意识到了危机。 修真界妖魔横行,躯壳里闯入另一个魂魄,那叫冤魂附身,是要被洒黑狗血,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于是他给自己的大半张脸下了定身咒。 毕竟原著里的“温泊雪”不苟言笑、表情不多,可不就是类似于一动不动的面瘫么。 还真别说,这定身咒一下,居然真没人察觉出不对劲儿。 “温泊雪”的壳子里换了个魂儿,这件事绝对不能被戳穿。他把秘密深深藏在心底,要想暴露身份,除非有人一层一层剥开他的心—— 但是“手”和“回”写成连笔,可不就成了“干面”吗! “这边的行书也不错。” 这个小插曲转瞬即逝,谢星摇似乎没有过多在意,而是扬起白且细的脖颈:“温师兄,你平日里最爱书法,觉得这四个字怎么样?” 温泊雪顺着她的视线抬头。 他不懂什么行书草书,只觉得古代人写字看不懂。作为高雅艺术的门外汉,他一向对书法不感兴趣,然而见到那四个字,还是忍不住睁大双眼。 这幅字…… 规规矩矩的医馆里,怎会挂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言语?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节 另一边的谢星摇凝视他半晌,噗嗤笑出声:“师兄,这‘智巧是金’写得遒劲有力,与你不分伯仲,想必出自一位高人。” 智巧是金。 温泊雪恍然大悟,露出一个释然浅笑。 他险些忘了,古人的阅读顺序是从右往左,方才匆匆瞥去,险些看成“全是弱智”。 ……等等。 终于意识到什么,他努力压下心中不安,沉着眸子缓缓抬头。果不其然,谢星摇一直盯着他瞧,眼中笑意深了许多。 上当了。 他早该料到,这丫头根本不是看中那劳什子行书,而是看出他不懂字画、刻意使诈,只等他神色大变,自行露出马脚! 世上竟有如此阴险狡诈之人,古人实在恶毒! “我下山数日,不知师父与师兄师姐们近况如何?” 谢星摇语气云淡风轻,笑意越来越浓。 又来,又来,又在试探。 温泊雪一颗心脏瑟瑟发抖,已经能想象自己被大卸八块—— 这这这,这不像是主人公的剧本啊! “师父还是老样子,我下山时,师兄师姐还特意来送行。” 这句话下意识一出口,他就知道完了。 意水真人总共收了三个亲传弟子,谢星摇是唯一的女孩。 他们从来没有师姐。 还是在诈他。 脸上的定身咒,已经濒临崩溃了。 去你的穿越,去你的修真界,去你的走上人生巅峰。 这女人好可怕,他好想回家。 他一身小马甲掉了个精光,什么披荆斩棘一路高升,全都挥挥手去了阴曹地府。 眼看就要被拉去喝黑狗血,出乎意料地,谢星摇并未戳穿。 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傻白甜抿唇笑笑,仍是温声:“真想尽早回凌霄山。古人有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下山虽然有趣,却远远比不上与同门相处的时日。” 这丫头……不会又在变着花样耍他吧? 不对,修真界也有《水调歌头》吗?难道苏轼也穿越了? 心头像被猫爪挠了挠,温泊雪一时怔忪,听身旁的大夫笑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句子不错,不知出自哪位大家?” 谢星摇道:“是我家乡那边的词人苏轼。” 家乡那边,词人苏轼。 温泊雪心口重重一跳。 大夫既然爱好书法字画,怎么可能没听过苏轼大名,眼前的场面,只能有一个合理解释。 苏轼并不存在于修真界,谢星摇之所以百般试探却不戳穿,正是因为…… 她,是他老乡。 不会吧。 这么离谱??? 两道目光于半空短暂交汇,温泊雪将她眼中的笑意看得分明,一颗心刷刷提到喉咙口。 难道—— 谢星摇心有所感,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胸口,让她忍不住翘起嘴角。 莫非—— 温泊雪试探性张了张口:“苏轼我也知道,听说他精于词赋,前些年还得了那个……诺、诺贝尔文学奖。” 谢星摇咳着笑了一下。 谢星摇:“那年竞争激烈,我有位同乡姓马名克思,排除万难才拿了和平大奖。” 姓马名克思,还是你会编。 温泊雪竭力绷住五官,继续向前小小试探:“对了。师父向来爱酒,这次你我二人下山,不如去买些他最爱的宫廷玉液酒。” 谢星摇立马明白他的用意:“师兄所说的酒,可是一百八十灵石一杯的那种?” 是,就是,太是了。 宫廷玉液酒,它就该是、也只能是一百八一杯。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温泊雪眼眶发热,下一秒泪水就要汪汪流。 在异世界漂泊整整一天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很靠谱的队友! 谢星摇的兴奋不比他少,即便下意识克制,尾音也不由自主轻快上扬:“师兄连夜奔波,一定十分辛苦,不如坐下歇息片刻。” “正是正是!” 大夫亦是笑道:“温道长修为如此之高,我以为你定会在凌霄山闭关修行,力求突破呢。” “修为固然重要,实战练习同样不容忽视。在平日里,师父常常这般教导我们——” 温泊雪敛眉正色,掷地有声:“五百年修仙。” 谢星摇应声点头,目光坚定:“起码得要三百年模拟。” 第4章 “居然是老乡!” 一场小小的风波尘埃落定,温泊雪颇有劫后余生之感,既激动又紧张:“你什么时候穿来的?咱们还能回去吗?对了,你看过《天途》吗?” 谢星摇点头,轻轻咳了一下。 温泊雪以同门叙旧为理由,坐在她床边的木凳上,表面波澜不起,实则疯狂传音入密。 传音入密,即是二人通过神识沟通,所说话语唯有你知我知,旁人很难听见。 说来奇怪,她的这位师兄在识海里鬼哭狼嚎,面部表情居然纹丝不动,仍是一副高冷冰山的正经模样,面若白玉身如青松,一双桃花眼翩然上挑,好看得不得了。 “那个……” 谢星摇小心插话:“你之前很淡定地同我说话,心理活动也这么丰富吗?” “当然啊!” 温泊雪正色:“我给大半张脸下了定身咒。” 好家伙。 前有她用疾行术飞快喝药,后有温泊雪用定身咒扮高冷,谁看了不说一句八仙过海显神通。 难怪她一直觉得二师兄像座冰雕,原来不是因为性格清冷,而是很单纯地,他脸僵了。 谢星摇展颜:“能想出这个法子,厉害厉害。” 温泊雪耳根涌起薄红,摸摸后脑勺:“我演技一直很差,思来想去,只能这样做了。” 演技。 这个词语一晃而过,她望着身前青年,莫名觉得“温泊雪”这个名字,有那么一点点耳熟。 谢星摇思忖半晌,恍然大悟:“温泊雪……温博学!你就是拿了前年金扫帚——” 她说到一半,顾及对方颜面,识趣住了嘴。 在二十一世纪,作为小糊咖的“温博学”绝对算不上出名,直到金扫帚颁奖,最烂男演员新鲜出炉。 温泊雪苦笑:“就是我,全剧从头到尾没变过表情、被网友骂‘服装店塑料男模修炼成精’的那个。你呢?” “我就是一普通学生,倒霉出了车祸。” 谢星摇云淡风轻跳过这个话题:“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晏寒来这种角色,带在身边不安全吧。” 他这才后知后觉:“对哦,他是潜伏在我们这边的大反派!要不咱们付了药钱就溜?” “恐怕溜不掉。” 谢星摇眸光轻动,望向另一边的黑衣少年:“他一直觊觎神骨,而神骨究竟在何处,只有凌霄山知道。就算我们拒绝同行,他也一定会悄悄跟在身后。” 晏寒来没兴趣和他俩搭话,半垂长睫靠坐在床,想必是在打坐静思。 他鼻梁高、眼窝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衬得侧脸轮廓隽秀流畅,兼有几分凌厉锐气,但又因神色静谧,在阳光下如同一只矜娇的猫。 细细看去,耳上还有个通红如血的坠子。 只一刹,琥珀色的眸子朝她转过来。 偷看被当场抓包,谢星摇笑得面不改色,一边向他挥手打了个招呼,一边转过头来,冷静分析: “而且你也有任务吧?任务显然在把我们往原著的方向引,晏寒来好歹是一个重要角色,按照原有剧情,不可能让他提前离场。” 她眉心一动,语气加深:“不过……虽说有任务,但如果我们选择不接受,那会怎么样?” “我的上一个任务,是来医馆找你。” 温泊雪应得飞快:“我本想脱离原著剧情,离连喜镇越远越好,结果脑袋疼得受不了,最后差点炸掉。” 也就是说,任务是强制性的。 这就更奇怪了。 任何行为都有相应的目的,更何况是这种大费周折的穿越。 谢星摇不相信世上真有月老会做慈善,辛辛苦苦扭转一次时空,只为了像小说里那样制造一次浪漫邂逅,帮助女主人公攻略男主角。 但这背后的用意究竟是什么、是谁一手促成了他们的穿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节 “再然后,就是连喜镇的除妖任务。” 谢星摇揉揉太阳穴:“你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吧?” 温泊雪点头:“知道!狐妖杀人挖心、用来增进修为,我和你会联手把他除掉——你认识那只狐妖,对吧?” “嗯,江承宇嘛。” 按照原文进度,他顺利从暗渊取得仙草,今时今日,已将白妙言复活。 “江承宇伪装成商贾之子,在连喜镇中连杀数人,修为绝对不低。” 她细细回忆,眉头蹙起:“我记得剧情是,江承宇成功复活白妙言,二人隔着血海深仇却又彼此相爱。我和你伪装成乐师混入府邸,查明他的真实身份后,最终将狐妖亲手除掉。” 温泊雪长叹口气:“而且在江承宇死掉之前,白妙言得知他残害无辜百姓,死活不愿和他在一起,为了让他永失所爱,当场拿剑自刎。婚礼变葬礼,有够惨烈。” 谢星摇轻嗤:“那叫狗血。” 倘若她是白妙言,只恨不能把渣男捅成马蜂窝,他刺一剑,就该还他十刀。 用伤害自己来报复别人,想不明白是哪门子逻辑。 “不过——” 她说着一顿:“江承宇的宅邸设了结界,外人没办法随意进出。在原文里,恰逢他为筹备大婚典礼,在连喜镇内广聘乐师,温泊雪擅长古琴,这才顺利进去……你会吗?” 温泊雪朝她眨眨眼。 温泊雪唇角往下一咧:“对不起啊,我从来没学过乐器。” 精通古典乐器的人本就不多,谢星摇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轻声笑笑: “不碍事,古琴我会上一些,不妨去试试。要是不能通过,还有其他办法。” 她说得温言细语,沉默不语的青年坐在一旁静静聆听,眼底隐隐泛起亮色。 像是狗狗抬起一双人畜无害的眸。 谢星摇被看得一噎:“怎么了?” 温泊雪腼腆摸摸鼻尖:“我只是觉得,你好厉害。” “你会弹古琴,会看字画——还是个大学生!” 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学历不高,什么都不会,只能拖后腿……演戏的时候也是这样,全剧组都希望我好好发挥,我也想演好给大家看,结果一开拍就紧张,表情全都很丑很奇怪。” 甚至有人指着鼻子告诉他,要不是有张不错的脸,像他这种废物,绝不会有人搭理。 “修真界不考演技,也没有高考。” 谢星摇笑:“我有伤在身,战斗力不强,进入江府以后,就靠你应付那些妖魔鬼怪了。” 温泊雪挺直脊背:“嗯!” * 谢星摇多是外伤,经过医馆大夫的精心诊疗,再服下温泊雪带来的仙家丹药,不过三日,伤口就好了六成。 三日之后的今天,正是江府选拔乐师的日子。 江承宇自知对不起白妙言,因在上次的大婚害了她全家,决定将此次婚礼办得恢宏盛大,用作赔礼道歉。 谢星摇想了很久,始终没弄明白前后之间的因果关系,无论这出婚礼有多出彩,那些死去的白家人难道还能从土里爬出来不成。 晏寒来伤得太重,仍需待在医馆疗养,她与温泊雪顺路买了把古琴,行至江府,正值艳阳高照的正午时分。 婚礼定在半个月以后,此地已然透出蓬勃喜色。 江承宇掩藏狐妖身份,靠酒庄生意积攒了不少银钱,江家府邸自有一番气派景象,入眼便是碧瓦飞甍、高墙深院。 谢星摇左右打量,听身边的温泊雪悄声道:“这易容术,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她安静点头。 原主和江承宇是老熟人,倘若被他认出,只能落得个杀人灭口的份。她和温泊雪同为法修,隐藏修为、变出一张相貌平平的假脸不算困难。 “二位可是前来应征的乐师?”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守在门边,见谢星摇点头,礼貌笑道:“请随我来。” 江府偌大,入门便是一条宽敞幽径,两边青树翠蔓参差披拂,绿意浓浓。 据原文所述,此地采取江南园林的建筑风格,原因无它,只为复刻白妙言曾经的家,用来烘托渣男的深情。 穿过园林,可见一处立于湖中的凉亭。亭子里坐着衣衫华贵的男男女女,中央则是个秀美女子,正在弹奏箜篌。 箜篌之声轻柔如风,初时清浅微弱,好似清潭流波,继而恍若银瓶乍破,急促而澎湃地奔涌而出。 谢星摇抬头:“这是个高手。” 倘若所有乐师都是这个水平,以她半吊子的技艺,肯定没戏。 箜篌声毕,旁侧几人窃窃私语。 “的确不错,但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 一名中年男子双手环抱,微微蹙眉:“就,不刺激不激烈,不能打动人心。” 端坐着的女人点头接话:“整首曲子都很好,只不过太好了,反而让我印象不深。” 这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方才说话的男人是江府管家,根据原著看,是个被蒙在鼓里的普通人;至于那女人,是江承宇娘亲。” 谢星摇蹙眉:“白妙言刚醒,江承宇必然日日夜夜照看在她身边,没心思管这种应征乐师的闲事,所以让他娘来当评委。” 应征的要求如此苛刻,她十有八九入不得他们的眼,看来得提前想好备用方案。 女子没能被聘用,苦着脸愤愤下台,紧接着来到凉亭中央的,是一名少女琴师。 琴音缕缕,低沉哀怨、凄凄惶惶,有如风声呜咽不止,一曲罢,在座诸位皆是面有难色。 管家摸摸山羊胡:“这……弹得虽然不错,可听上去怎么像是丧曲呢?” 江母亦是皱眉:“这曲子名为《笑柳枝》,风格本是轻松明快,被你弹成这样……” “评选也太严格了吧!” 温泊雪看得心惊胆战,在谢星摇身边小小声:“你有几成胜算?” “一成不到。” 她只得苦笑:“台上这位姑娘,恐怕也——” “我……遭遇那种事后,我如何能弹出欢喜的曲子!” 女琴师哽咽开口,谢星摇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茫然眨眨眼。 “我生来就是孤儿,万幸在七岁时被师父收养,这才不至于饿死。” 少女以手掩面:“师父教我读书弹琴,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我登台演出……可我还没来得及去坊中应征,师父她、她便罹患重病命不久矣!” 在座众人皆是一阵唏嘘。 “我年纪太轻、资历不足,乐坊哪会让我登台献乐。为了了却师父心愿,我只能来江府试上一试。” 她说罢抬头,神色哀伤却不见泪光,只狠狠皱着一张脸,望向远处竹林中的角落:“师父,对不起,是徒儿无能!” 谢星摇顺势扭头。 谢星摇:…… 离谱它娘夸离谱,好离谱。 在竹林簌簌的阴影下,居然当真有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口眼歪斜面色惨白,闻言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无比虚弱地挥了挥。 ……可是大姐你脸上的面粉压根没涂匀啊!脖子比脸盘子黑了八百个度不止! “此等情意,感天动地。” 凉亭隔得远,管家看不清其中猫腻,握紧双拳:“我……我实在说不出那‘淘汰’二字!” 他这样一说,身边其他人也露出悲怮的神色。江母被夹在正中,不耐烦地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你留下吧。” “恕我直言,这套路……” 温泊雪目瞪口呆:“好像似曾相识。” 他开口的间隙,又是一位乐师登场,这回不止温泊雪,连谢星摇都倒吸一口冷气。 上场的中年男子行貌邋遢,身穿一袭粗布短衣,看上去许久没经过清洗。 温泊雪:“我怎么觉得,故事大会又要开始了。” “我自北方来,原是一个泥瓦工。” 男人目光哀哀:“一场大火将我的一切烧毁殆尽,正当我要寻死之际,忽然听见一阵笛声。那笛音婉转如仙乐,直到听见它,我才明白世上居然还有此等妙事,自那以后,我开始自学竹笛。” 好几人露出不忍之色,管家微微蹙眉,欲要开口。 “也是假的。” 谢星摇低声:“泥瓦工的皮肤,可不会像他这样精致。你猜猜,接下来会怎么样?” 温泊雪回想曾经见过的套路,摸摸鼻尖:“江承宇他娘,或者那位管家,一定会对他的技艺表示怀疑。” “笛?” 他话音方落,管家开口:“你独自研习,真能吹出花样?更何况——” 更何况此人的气质庸俗粗陋,与阳春白雪沾不上边。 温泊雪:“然后他会立马吹笛子,而且吹得还不错。” 男人沉默不语,握紧手中竹笛。 笛音被吹响的一刹,乐曲潺潺如流水,清清泠泠。 温泊雪:“最后管家尖叫着让他留下,其他评委鼓掌。” 管家瞪大双眼,双手掩唇:“啊!天哪!你居然真会吹笛子,不可思议!!!” 凉亭里响起啪啪鼓掌声:“留下来,留下来!” 温泊雪:“……这就是修真界好声音?” 谢星摇:“……也可能是仙光大道。”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节 谢星摇:“我知道咱们如何过关了。” * 江府给出的薪酬很高,前来应征的乐师数量不少。 谢星摇踏入凉亭,已是一柱香之后。 “我看姑娘与那位小郎君一路同行,还以为二位会合奏一曲。” 温泊雪身形高挑,早就吸引了不少评委的注意,见他并未入亭,管家罕见地主动搭话。 他把山羊胡子吹得左右晃,看上去惬意又欢快,谢星摇忍不住暗暗去想,当他知晓身边的熟人全是妖魔鬼怪,究竟会露出怎样的神色。 “家兄不会奏乐,只是担心我会紧张,所以一路安慰罢了。” 谢星摇颔首笑笑,将身前木琴放好。 “这琴是他今日给我买的。我们兄妹两个从小相依为命,我喜欢音律,哥哥便做苦力供我学艺。可他身体不好,哪能那般辛劳,如今积病成疾……若能进江府弹琴,我就有钱给哥哥治病了。” 好几人的表情又又又同情起来,谢星摇心下一动。 这应征分明就是一场比惨大会,只有打感情牌,才有可能进入府中。 她早早编好故事,让温泊雪在一旁做出虚弱又期许的表情,准能顺利过关。 她正要继续开口,不料被另一人抢了先。 “又是得病,又是家里穷,又是必须进江府?” 江母终于品出不对劲,在管家开口之前抢先道:“我怎么觉着……今日全城快死的人都到这儿来了?” 谢星摇:。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你才反应过来吗!不对,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反应过来啊! 她本以为这是道不用动脑子的送分题,没想到难度突然来到地狱级。 这群妖魔绝对称不上善茬,倘若发现自己受了骗,到时候定然不好收场。 必须想个合理的解释。 与此同时,江母冰冷的声线再度传来:“而且你兄长……听你说起如此艰辛的往事,为何一直无动于衷、面如呆木呢?” 谢星摇努力支撑的笑意终于崩塌。 直到此刻,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 温泊雪,他是个毫无演技的纯流量小生。 二十一世纪的影视剧,流量为主,演技为辅,温泊雪虽然演得稀烂,但一张毫无瑕疵的俊脸摆在屏幕上,同样能收获不少收视率。 当然,也激起过网友铺天盖地的讨论,声称他如同一台在不同剧组打工的机器人。 譬如言情剧里,温泊雪扮演的男主角与女主深情对视。 网友评论:女研究员检查机器人视觉系统。 仙侠电影里,温泊雪扮演的男主角于掌心凝出火焰。 网友评论:机器人芯片短路,故障起火。 甚至连他在剧里走路,都能得到一片呼声:机器男模走t台。 总而言之,演啥啥不像,全靠一张脸在撑。 谢星摇勉强稳住心神,侧头看他一眼,呆滞、茫然、五官微微抽搐、双目无神。 ——救命,真的好像刚出厂的机器人! 温泊雪传音入密,语气自责:“他们好像发现了。对不起……我是不是很像刚出厂的机器人?” ——好有自知之明! 因为江母一番话,亭中响起窃窃私语,不久前的同情轰然褪去,气压低得有如山崩。 一阵凉风拂过,携来池水刺骨的凉。谢星摇心口砰砰直跳,再一次看向温泊雪。 既然觉得他无动于衷、面如呆木…… 那她就来一出以毒攻毒。 “诸位,还请不要这样说。我兄长之所以这副模样,全因他——” 凉亭中央,少女黑眸柔和闪烁,刻意压低声音,不让亭外那人听到:“是个盲人。” 温泊雪听不到她讲话,仍在努力扮演等待妹妹演奏的好哥哥;凉亭里的交谈之声,却因这句话悄然平息下来。 原因无它,只因太像。 那毫无焦距的双眼,那轻轻颤抖的五官,那笨拙的、木偶一般的动作……太像了。 他那么努力,又那么僵硬。 “我本不愿向各位展露曾经的伤疤,但事已至此,必须证明我兄妹二人的清白。” 谢星摇佯装悲痛,自怀中掏出一个储物袋,右手一动,握住颗圆润石头。 正是修真界特供奇珍,浮影石。 浮影石类似投影仪,最为神奇的一个功能,是可以映出某人识海里想象的画面。 谢星摇把心一横,凝神回想曾经看过的温泊雪表演片段。 第一幅图景,温泊雪受伤躺在大雨中,两眼凝望天空。 他浑身是血,应当痛极,可那双眼睛无悲无喜,不似受伤,更像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摆拍。 第二幅图景,温泊雪向女主告白,惨遭无情拒绝。 他翻白眼,他龇牙咧嘴,他的五官以奇妙弧度扭曲成团,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愤怒还是急病发作,而他的眼神,仍然如此空洞。 盲中盲,大盲人。 可能还有点儿面瘫和抽风。 浮影石中的画面虽然可以伪造,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绝不可能模拟出这样详尽的情景。 也即是说,他们此时此刻见到的一切,的确存在于这个小姑娘的记忆里。 满堂沉默间,管家拍案而起,大受震撼:“是我们错了……怎会觉得他在演戏?如此自然的盲人,没人能演出来!” 谢星摇腹诽:真不知道温泊雪听见这句话,心中是喜是悲。 他身侧的男人亦道:“是啊……这般无神涣散的眼神,绝不可能模仿。他真是条汉子,受那么重的伤,流那么多的血,居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谢星摇暗叹:大哥你有所不知,他就是以这个片段,拿了最烂男演员奖。 江母咬牙:“行行行你们过了!快去找管家拿佣金!” 谢星摇:…… 她还没弹琴呢太太! 第5章 进入江府后,谢星摇莫名其妙收获了一个上蹿下跳的迷弟。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当时差点被识破,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温泊雪顶着一张禁欲系冰山美人脸,眼中满是崇拜好奇:“结果你只凭几句话,居然就让他们打消了怀疑,好厉害!” 谢星摇想说实话,又唯恐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得细细斟酌一番措辞:“他们觉得咱俩不够惨,我就给你多加了一个设定,说你眼睛看不太清。” “眼睛看不清……” 温泊雪摸摸眼皮:“你放心,我不会露出马脚的!” 他兴致极高,谢星摇体验了一把劫后余生,现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同样心情不错。 江府空房众多,特意给每位乐师安排了住所。他们要来两间偏僻小屋,等领路丫鬟离开,立马商讨起之后的计划。 “江承宇吞食了不少人的血肉魂魄,实力比我们两个都强。” 谢星摇道:“真正的‘温泊雪’能和他四六开……你要是对上他,有多少把握?” 温泊雪空有一身修为,无论身法与经验,都停留在新手阶段。 他颇有自知之明,闻言赶忙摇头:“绝对打不过。” 谢星摇并未多言,敛眉思忖接下来的计划。 在原著剧情中,为调查连喜镇近来的失踪案,“温泊雪”假扮琴师,来到江府搜寻线索。 与此同时,江承宇一心想要复活的白妙言终于睁开双眼。 一边是死心塌地相爱的夫君,另一边是不可磨灭的血海深仇,她在两种情感之间苦苦挣扎,一日复一日,生出庞然心魔。 和所有的经典套路一样,心魔需以爱来化解。 江承宇将二人的定情信物放入她识海,附带一个拥抱和一段深情表白,从此白妙言对他死心塌地、生死相随。 谢星摇想得入神,识海忽然嗡嗡一响,抬眼之际,看见一行全新的字迹。 【当前任务:除灭连喜镇恶妖】。 对了,任务面板。 谢星摇抬眸:“我来到这里之后,识海里出现了一款射击游戏,你也有吗?” “我也有一款游戏。” 温泊雪顿了顿,声音不知怎么越来越小:“不过不是射击,而是……那个,《人们一败涂地》。” 谢星摇一点点睁圆眼睛。 《人们一败涂地》,探索解谜游戏,没有特异功能,没有神奇道具,最大特点是人物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没有骨头。 简而言之,变成一团软趴趴的人型橡皮泥,连行走和跳跃都很成问题。 温泊雪低头,又恢复成满面歉疚的哈士奇模样:“还是很没用,对不起。” “没没没关系!”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节 谢星摇赶紧出言安慰:“解谜游戏多好啊!你可以攀爬、换装和……嗯……跳跃奔跑!” 因为她最后四个字,温泊雪神情更悲伤了一丢丢。 但这份低气压并未存在多久,青年很快整理好低落情绪,好奇仰头:“不过……射击游戏?你可以用枪吗?” ——他好不容易在这里遇上一个同伴,如果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她、让她觉得为难和不开心,那未免太混账了。 “嗯。准确来说,应该是战斗游戏。” 谢星摇点头:“枪只是一种武器,除此之外,我还有些战斗技能。” 她一边说,一边自手中现出之前那把ak,耳边很快传来温泊雪“哇”的一声惊叹。 “至于技能,大概就是类似于【精准射击】、【身轻如风】、【极速移动】。” 谢星摇道:“我灵力不多,凭借这些,应该能在对上江承宇的时候帮你些忙。” 哈士奇眼睛里的光,从微微亮变成了超超超级亮堂堂。 温泊雪好奇开口:“身轻如风?真的能像风一样飞起来吗?” 几天前在暗渊里,谢星摇只来得及试了试【手撕鬼子】。 战斗讲究熟稔流畅,万万不能临时抱佛脚。她心中也觉得新奇,点了点识海里的【身轻如风】技能框。 于是温泊雪眼睁睁看着她因为体重太轻,被一阵风吹到了房梁上。 丢人。 谢星摇红着脸,被他从房梁小心翼翼拽下来。 谢星摇拂一拂凌乱的头发,试图挽回几分形象:“再来试试……【极速移动】。” 于是温泊雪眼睁睁看着她化作一道残影,咻咻撞向一旁的白墙。 速度太快,她甚至反应不过来要停下。 谢星摇无言按一按额头上的包。 “你还好吧?” 温泊雪递来伤药,一双桃花眸硬生生被瞪成狗狗眼:“好厉害,刚才那个飞天,还有瞬移!” 倘若她坦言自己还会手撕鬼子,温泊雪大概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谢星摇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被夸得不好意思,朝他摆摆手:“别别别,我们别商业互吹。我第一次用,还不熟练,让你见笑了。” 她说话时又摸了摸脑袋上的一片红肿,眸光微动,落在紧闭的房门上:“奇怪。” “怎么?” “你还记不记得,在《天途》原著里,温泊雪住进房间后,没过多久就有人敲门。” “你是说——” 温泊雪恍然:“月梵!” 月梵,凌霄山神殿圣女,贯穿全文的恶毒女配,早期苦恋温泊雪而不得,后来由爱生恨,不断在温泊雪身后做手脚使绊子,只为见到他堕落成泥的模样。 她如今还在一心一意的痴恋阶段,听闻温泊雪入住江府,本应紧随其后、很快应征而来,然而他俩留在房中讨论这么久,居然没听见丝毫响动。 以月梵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来? 谢星摇想来想去猜不出理由,忽然听见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那并非敲门声,而是好几个女孩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继而是更多人出门看热闹的响动。 她心觉不对,吱呀打开房门,逮住一个仰首张望的女人:“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凉亭那边,好像来了人砸场子。” 女人堪堪说完,不远处立马有人接话:“什么砸场子,分明是在发疯……听说还是凌霄山弟子!” 凌霄山弟子……月梵? 那个清冷又高傲的恶毒女配,发疯砸场子? *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接话的青年乐师声称自己刚从凉亭那边过来,有幸见证了这场骚动的始终。 说罢还拿出一颗浮影石。 “一切原本顺顺利利的,直到来了这个女人。我当时觉得她好看,想用浮影石记录一番,没想到……你们自己看吧。” 谢星摇顺势低头。 入眼是无比熟悉的景色,青枝长藤团团簇簇,倒映在碧青色的水波粼粼之中,石桥尽头的凉亭巍巍而立,檐角飞翘,雕出双龙衔珠。 此景清幽静美,然而当视线触及那道立于亭中的人影,方才惊觉一切景物都黯然失色。 女子相貌极为年轻,青丝粗略挽在脑后,只着了身毫无缀饰的白衣,偏是这般打扮,生生衬出她身形纤长、气质脱俗,泠泠如冷月照寒江,高洁不可侵。 许是看得呆了,拿着浮影石的人双手轻轻一抖,待画面再度平稳,谢星摇看清她的容貌。 柳叶眉瑞凤眼,红唇不点而朱,抿出一条浅浅弧度,肤色瓷白宛若凝脂,有金灿灿的日光洒落其上,好似明珠生晕。 大美人。 谢星摇毫不吝惜对美人姐姐的赞美:“好优雅,好漂亮。” 青年乐师神色复杂,幽幽瞧她。 与此同时,画面里的神仙姐姐深鞠一躬: “各位婚礼制作人你们好,我叫月梵,来自凌霄山,学艺时长五年半。接下来是我的舞台展示,希望制作人们多多支持!” 这话术,这语气,这无比熟悉的九十度鞠躬。 谢星摇后背发麻,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十分不祥的第六感。 她的笑容一点点凝固,眼见女子垂首低眉,素手纤纤,缓缓捧起一把显而易见价值不菲的琵琶。 以抱吉他的标准姿势,动作流畅,摇滚一般狂浪不羁。 ——所以为什么是抱吉他啊! 管家直白发问:“姑娘,琵琶是这样拿的吗?” “有些问题不需要答案,制作人。” 月梵挑眉,红唇上扬如小钩,妖冶而瑰丽:“秘密,让女人更美丽。” “难道她也——” 浮影石中的场景太过离谱,温泊雪眼角一跳:“她会弹古代的曲子……不对,她会弹琵琶吗?” “她应该不至于想不开,当众唱现代流行曲吧?虽然穿越小说里经常写,主人公用一首《水调歌头》惊艳四座什么的……” 谢星摇脑子嗡嗡响:“但其实古时候的唱法和流行歌完全不一样。” “她都快自导自演一出修真界101了!” 温泊雪看得战战兢兢:“你觉得那群评委会让她过吗?说不定她能和那些小说女主一样,被认为是个‘有趣的女人’呢?” 又是一个深受穿越小说荼毒的单纯小青年。 谢星摇轻轻叹口气:“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古人认为脑子有病,当场赶出去。不过问题不大,她顶多唱一唱流行情歌,总不可能玩说唱跳街舞,把现场弄得一团糟吧。” 恰在此时,清绝矜雅的女修用力一拨琵琶弦,喉音如山泉潺潺,淌入心扉:“一,二,三——” “哟、哟,站在生死边界,唱出我的宣泄,庇佑无边仙界,除尽恶鬼奸邪,在这幻夜从不幻灭,缘起缘灭看我杀魔不见血!” 谢星摇:??? 谢星摇大受震撼:“说、说唱,还是双押?!” 只一瞬,月梵熟稔撩起长发,眼中媚意横生,忽地挺直身板、双手下压:“来左边儿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儿画一道彩虹!” 温泊雪:??? 温泊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街、街舞,还是——” 眼看浮影石中的人影整个向下,双腿高抬两手变换,身形如陀螺般飞转,吱溜溜转出残影。 温泊雪:“托马斯全旋?!” 谢星摇目露惊叹,由衷感慨:“厉害,真是个好有趣的女人。” 温泊雪双手掩面,不敢往下看:“你怎么把台词说了……可评委们好像不这么想啊。” 在一片如谜的沉默里,从扫堂腿跳到霹雳舞的神仙姐姐被一群家丁架走了。 被架走的神仙姐姐奋力挣扎,临走时高声呼喊:“别啊,再给一次机会,我还会唱明月几时有!” ——为什么还真有水调歌头! 月梵语有怒意:“你们会后悔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串频道了吧你这! 温泊雪的表情很难用言语描述:“她不会有事吧?” “问……问题应该不大。” 谢星摇擦擦鼻尖汗珠:“出了这种事,顶多丢人而已,难道还能说她有伤风化,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这位兄台,”温泊雪一个头两个大,抬头望向青年乐师,“浮影石里的姑娘乃是我二人旧识,你可知她如今身在何处?” 青年惋惜低叹:“这位姑娘举止古怪,不少人称她有伤风化、脑子有问题,或许已被山中野猴附身,提议送去净身驱邪。” 野猴倒也不必。 谢星摇深呼吸:“这也不算太糟糕。驱邪而已,不会受苦,要是被关进大牢,那才麻烦。” 青年用力一拍大腿:“嘿,神机妙算,又被你猜中了!这姑娘闻言勃然大怒,打趴好几个试图抓住她的家丁,如今已被押入监察司的大牢里了。” 第6章 监察司大牢。 牢狱建于地下,昏暗无光。墙边燃起的火光飘飘摇摇,如同长舌舔舐每一处角落。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节 尽头处的牢房最为阴暗,薄薄血气萦绕四周,绿色苔藓布满墙壁,显出灰蒙蒙的绿。 一片死寂里,骤然响起中气十足的女音。 “狱友,我刚唱的那首歌好不好听?在我家乡很出名的!” 女子说罢停了会儿,很快又道:“你怎么一直不理我啊狱友?你做了什么才被关在这儿?让我猜猜,不会是杀人吧!” 她身旁的犯人深呼吸,又深呼吸:“我没杀过人。” 犯人:“倘若你再烦我,那马上就有了。” 月梵:“啊?你要自杀?” 狱友似是愤怒又似无可奈何,狠狠瞪她一眼,双手堵住耳朵睡觉。 于是没人听她讲话了。 月梵垂头丧气坐在草堆上,用右手托住腮帮。 她稀里糊涂就穿越到这儿来,还成了一本小说中的恶毒女配,对男主温泊雪十年如一日地死缠烂打,就算后来黑化入魔,也心心念念要让温泊雪臣服于她。 月梵只想戳着她额头教训她: 你白痴啊!天赋那么好地位那么高,修道成仙称霸修真界不好吗?就算真的想要男人,到时候养八百个男宠都不是问题好不好! 因此月梵穿越来的头号任务,就是摆脱温泊雪那个自以为是、四处撩妹的装逼犯。 没想到出师不利,被直接关进了这个鬼地方。 角落里的牢房幽寂非常,浅淡火光好似一缕薄薄的纱,被黑暗吞噬大半,徒留几点转瞬即逝的亮芒。 在这种环境下,视觉模糊成黑漆漆的小团,其它感官则越发敏锐,譬如现在,月梵听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从脚步判断,一共有三个人。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在抬头的刹那,果然望见两张似曾相识的脸。 原主残留的记忆告诉她,这是与自己同派的温泊雪与谢星摇。 “出来吧。” 走在最前的狱卒打开牢门:“他俩保你出来。” 花温泊雪的钱,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 月梵一直不喜这位男主角的后宫设定,如今代入了原主的委屈,更是将此人视为眼中钉,踏出牢门时轻咳一声,脖子往上仰了仰。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丢掉风度。 对了,还有谢星摇。 这位同样是温泊雪的小迷妹,明明资质不错,后期却成了个卖萌的花瓶,在几乎所有出场的剧情里,全都“双眼发亮地看着二师兄”。 作者就把她当成led灯写呗。 月梵在她家乡那旮瘩是个大姐大,身边跟着不少小妹妹,秉持能帮一个是一个的原则,礼貌道了声“谢师妹”。 谢星摇眉眼弯弯:“月梵师姐。” 这小姑娘生得十足漂亮,一双鹿眼漆黑如墨玉棋子,沁出淡淡的笑,鼻尖小巧,被火光映出一点粉红,看上去灵巧又娇憨。 多好一苗子,怎么就成了恋爱脑挂件呢。 月梵正色:“多谢相助,二位今日所出的钱财,我定会如数偿还——谢师妹,你打算一直跟着温泊雪行动么?” 谢星摇诚实点头,眸子里溢出蜂蜜般清甜的笑:“是啊。师姐,怎么啦?” 好乖,好可爱。 在原著剧情里,现在的小师妹被恶妖蒙骗、伤心欲绝,正因温泊雪出手搭救,她才会在后来渐渐生出好感。 如果这段时间和她在一起的不是温泊雪,谢师妹是不是就能脱离备胎命运了? 月梵轻咳:“你我二人皆是女子,相处起来方便许多,不如一起行动,师妹意下如何?我会做饭唱歌讲故事弹吉——” 古人哪会知道什么吉他,她速速改口:“谈及师门趣事。” 纯真可爱的小白花师妹眨眨眼,倏尔一笑。 她表现得温和又无害,月梵在那一瞬间做好了所有思想准备,无论被接受还是被拒绝,都不会觉得惊讶。 然而谢星摇却道:“看师姐在江府拿琵琶的姿势,的确很会弹吉他。” 月梵:“哈哈被你看出来啦!古代乐器我哪会用啊,只能——” 等等。 月梵瞳孔地震:“……嗯?啊?啥?等会儿,吉他?你怎么知道吉他?” 这、这难道还是个后现代修真界??? “我们不但知道吉他,”谢星摇笑,“师姐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吧?” 什么情况。 莫非。难道。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她的眼眶发热,下一秒眼泪就要汪汪流。 月梵猛吸一口气,颤巍巍握住谢星摇双手:“家、家人?” 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点了点头。 月梵:“什么‘真是个有趣的女人’、什么惊艳全场水调歌头……穿越小说害死我了呜呜呜!” * “离谱。” 月梵在江府大闹一番,身上磕磕碰碰受了点伤,从狱中离开后,随谢星摇来到医馆擦药。 “穿越欸!千载难逢万里挑一的机会,怎么成批发的了?” 月梵敲敲桌,目光掠过谢星摇温泊雪,眼尾舒展出爽朗的笑:“不过话说回来,能遇上老乡还真是三生有幸——你们说,除开咱仨以外,会不会还有别的穿越者?” “不好说。” 温泊雪狂按眉心,无数次尝试做出科学解释又无数次失败。 他们一路上交换了彼此的信息,方知月梵在二十一世纪是个小乐队吉他手,每晚在酒吧驻唱,她的真名没这么仙,叫秦月凡。 平凡的凡。 “有没有别的穿越者,要等遇上才知道。” 谢星摇往她手臂上擦药,微微低头,吹出轻如羽毛的风:“当务之急,是解决江承宇。” 她和温泊雪商议过,江承宇实力强劲,他们则是初来乍到的愣头青,一旦交手,极难占得上风。 “原著里的月梵没有参与这场战斗,如果我们三人联手,说不定还有胜算。” 谢星摇上药完毕,不知想起什么,黑眸里微光暗动:“要么,再叫上晏寒来。” “晏寒来?” 温泊雪一愣:“你不是不怎么待见他吗?” “不待见?”月梵探过脑袋,“他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他是反派角色啊。” 他们对修真界的一切都觉得新鲜,在前来医馆的路上东看西看,买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零嘴。 谢星摇往口中塞一颗糖,语调平静:“他之所以救我,一定是为了接近凌霄山弟子,提前预谋不知道多少天,才等来这个机会。” 她心知晏寒来救了自己的命,在理性上对他保持感激; 但他的出手相救摆明了动机不纯,更何况此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在后期大肆屠杀仙门中人,引出一片血流成河。 从感性角度来说,谢星摇绝不会与他深交。 “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在暗渊遇见你纯属意外,直到救下你,才知道你是凌霄山的人?” 温泊雪一摸下巴:“你想啊,凌霄弟子那么多,他怎么就偏偏选中了原来那个谢星摇——莫非他神机妙算,知道谢星摇会在暗渊遇险不成?” “如果是碰巧,正常人谁会三更半夜去暗渊那种地方?他一个反派,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只为救人不成?” 月梵摇头:“如果跟他合作,岂不是与虎——与虎那个啥?” 谢星摇贴心接话:“与虎谋皮。” 她堪堪说到这里,隔壁小房间的木门被倏然打开,余光所及之处,现出一道暗色青影。 温泊雪条件反射打招呼:“晏公子!” 月梵如临大敌,应声抬头。 晏寒来重伤初愈,脸上瞧不出太多血色,薄薄面皮苍白如纸,衬出唇上一抹朱红。 少年身如青松,挺直孤峭,几缕黑发垂在颊边,发尾微蜷,疏离之余,透出点儿锐利的冷意。 妈妈对她说过,越漂亮的男人越会骗人。 “晏公子的伤如何了?” 温泊雪开启做作演技,正襟危坐:“这位是我师妹,月梵。” 晏寒来敷衍应了声“嗯”,接过大夫递来的药碗:“多谢。” 他不知听到了多少对话,谢星摇百分之百可以断定,最后那句“与虎谋皮”定然听得清晰。 她生出些许心虚,佯装镇定对上他的眼睛:“晏公子的身体可有大碍?” 无事献殷勤。 晏寒来漫不经心地觑她:“有事直说。” “我们一行人正在追查连喜镇的失踪案,有不少线索指向城中江府。” 谢星摇被怼得一噎,如实相告:“江承宇修为高深,恐怕不好对付。” 他当即明白话中深意,笑意更冷:“让我帮你们?” 温泊雪弱弱道:“不愿意也没关系……” “正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节 谢星摇没移开眼,继续同他对视:“晏公子能在暗渊将我救下,修为定然不差。身法卓绝、杀伐果断,还有一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心,我们在连喜镇中能够信任的修士,恐怕只有你了。” 她当然不觉得能用这段话打动晏寒来,不过在她手里,拿着对方觊觎的筹码。 晏寒来想通过凌霄山寻找神骨,势必要与他们一行人打好关系,眼下正是重要关头,主动拉他入伙,相当于给了个顺手推舟的台阶。 她赌晏寒来答应。 “厉害啊。” 温泊雪偷偷传音:“假若有谁这样夸我,哇塞,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应下了。” 他说话时望一望晏寒来,可惜无论怎么瞧,都只能见到对方眼中冷淡的笑。 下一刻,耳边响起少年微哑的喉音:“江承宇是何人,何等修为,江府在何处?” 赌赢了。 谢星摇松下握紧的拳,听温泊雪好奇道:“你不知道江承宇?” ——他要是把谢星摇当作接近目标,怎会没听说过整天和她待在一起的那只狐妖? “我昨日来的连喜镇。” 晏寒来挑眉,眼中破天荒露出几分少年气的茫然:“他是什么大人物?” 温泊雪若有所思,飞快看了看谢星摇。 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述一遍,晏寒来安安静静听,末了应声:“何时动手。” 温泊雪一喜:“既然晏公子已能行动,不如和我们一起住去江府,静候时机。” 他们唠唠叨叨这么一番,被晏寒来端在手里的那个瓷碗,估计快要凉了。 谢星摇看着汤药升出细细白烟,将少年精致冷冽的面庞包裹其间。他五官深邃,白气上涌之际,好似浓墨重彩的画卷被水浸透,晕开朦胧而柔和的一丁点儿乖驯。 那双凤眼与她飞快对视,又很快移开:“我去房中拿些东西。”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去,温泊雪好心提醒:“晏公子,不如在这里把药喝完,端着碗多不方便……欸晏公子!” * 晏寒来走在医馆的长廊上。 这条回廊连通主厅与客房,中间隔了一处寂静小院。时值早春三月,院中野花簇簇开放,浓郁草色宛如融化的颜料,片片铺陈片片渲染,仿佛能浸透整个春天。 身上的伤口虽未痊愈,好在已能行动自如,他对疼痛习以为常,甚至百无聊赖,用力按了按腹部被撕裂的皮肉。 想到还要将手里的药喝下,晏寒来不耐烦地加重力道。 长廊右侧鸟语花香,不知名的虫鸣织成细密的网,他听见风声,鸟声,街上的吆喝声。 还有一道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多年练就的本能刹间爆发,晏寒来转身,拔刀。 当小刀横上那人脖颈,他手中汤药竟未洒落一滴。 看清来人模样,少年面色更冷。 “晏公子。” 谢星摇乖乖立在原地:“好快的身手,厉害呀。” 被这把小刀架过脖子的妖魔不在少数,无一不是目露惊恐、连声求饶,她倒好,非但没后退半步,反而朝他笑了笑。 晏寒来面色不改:“谢姑娘身法轻巧,同样高超。” 谢星摇自动无视话里的讽刺:“过奖过奖。” 她目光向下,见到那个仍盛着药的瓷碗:“晏公子,这药还没喝呀?” 一看晏寒来的神态,她便知道自己没猜错。 这人怕苦,喝药前总得犹犹豫豫,之所以端着药回房,很可能是为了不在他们面前露怯。 身为一个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对着苦药皱眉头的确有损自尊。 她目光坦然,晏寒来不愿多做纠缠,正要收回小刀,却听她似笑非笑道:“晏公子,喝药的时候不妨加些糖和蜂蜜,滋味会好受许多。” 出于幼稚的、暗暗较劲的赌气,他忽然就不想回去了。 接下来的话没来得及出口,谢星摇微微愣住。 ——毫无征兆地,少年陡然仰头,当着她的面一口喝完汤药。 喉结上下滑动之间,吞咽的水声在空气里过分清晰。 待他喝完垂首,薄唇被浸出淡淡水色:“谢姑娘不如多多关心自己,一味研究除尘诀和疾行咒,下次出事,保不准还能不能为人所救。” 药味太苦,他下意识想要皱眉,于是速速偏过头去。 谢星摇莞尔:“晏公子救我于危难之中,关心你,是我应该做的。” 任谁都能听出这段话里的矫揉做作,晏寒来没忍住垂眸看她,藏好一闪而过的羞恼,唇角勾出冷笑:“谢姑娘不是不愿与虎谋皮么?” 也许是极少受到夸赞的缘故,晏寒来似乎很受不了旁人夸他。 谢星摇觉得有趣,低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刀尖寒光:“与虎谋皮……老虎也会怕苦?” 晏寒来冷声:“惧苦的老虎也会食人。” 旋即是一刹的沉默。 他们立于长廊之上,一边是瓦片晕开的乌黑,另一边是浓烈而纯粹的青,两种色彩交融出截然相反的光与影,铺天盖地叫人窒息。 日光和煦得醉人,自少年的发丝流淌到衣襟,她甫一抬眼,就能见到晏寒来纤长漆黑的羽睫。 气氛压抑到极致,她没说话,右手倏然一动。 这是个毫无预兆的动作,晏寒来习惯性握紧刀柄。 而谢星摇抬手,亮出一个锦囊般的粉色小袋。 袋子被撑得鼓鼓囊囊,因她的动作晃荡不休,像不停滚来滚去的圆球—— 咕噜咕噜,滚到他刀尖上。 少女指尖纤细圆润,捻着锦囊上雪白的细带,自刀尖灵巧穿过,不过转眼,整个锦囊便晃悠悠吊在刀身。 谢星摇抬头与他对视,挑眉笑开时,阳光一股脑融进漆黑双眼,像有蜂蜜在悄悄融化。 她毫不掩饰话里的得意:“我们不久前路过一家糖铺,进去尝了尝,味道不错。” 心尖微妙一跳,晏寒来没开口。 他还是头一回如此认真地打量谢星摇。他身量高挑,把纤细的红裙少女全然笼在阴影里,刀锋横在她脖颈,肌肤与刀光皆是冷色调。 谢星摇的右手退开,有意无意地,用拇指指腹蹭过刀侧。 “若是畏苦,不妨试试这个,糖的味道可要好过血和肉。” 她眨眨眼睛,后退一步,笑里多出点儿调侃的戏谑:“就算是老虎,说不定也会喜欢。” 古怪,无法理解,阴晴不定。 红衣翩跹跃动,复而转身离开。 似是想到什么,谢星摇侧过脑袋:“多谢你救我。别想太多,这是谢礼。” ……不可理喻。 直到绯红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晏寒来这才抬起手腕,惹得那团圆球随之一动。 这把刀屠杀过无数妖邪,沾染过鲜血、欲望、憎恨与数不尽的脏污,此刻却挂着圆鼓鼓的锦囊,未染杂尘,透出干净薄粉。 一抹刀尖上的甜糖,格格不入,又恰到好处。 * 送出去了。 离开长廊,谢星摇暗暗松一口气。 她仔细想过,无论晏寒来出于何种目的,都的的确确救了自己一命。 倘若他早有预谋,送袋糖果全当还人情;万一他真是突发善心,救人后只得来几句冷嘲热讽,未免太过可怜兮兮。 既然他不喜喝药,那便送上解苦的糖。 她本打算好言好语,没成想被晏寒来那样一怼,心中不服输的劲头又涌了上来。 应该……在气势上把他唬住了吧。 指尖轻轻触及脖颈,方才那股阴沉沉的压迫感仿佛仍未散去,谢星摇蹙眉,微微侧过视线。 长廊中脚步响起,晏寒来推门而出。 他手里没拿锦囊,不知将它放在了什么地方。 这个角色在原文中和甜糖沾不上边,瞧不出他的好恶。谢星摇心有好奇,传音入密:“糖你吃了吗?是桂花味的。” 少年淡淡瞥她,听不出语气:“我不喜甜食。” 意料之中的回答。 身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反派角色,倘若既怕苦又爱吃糖,不如去糖罐子里当个吉祥物。 谢星摇莫名有些丧气,低低应一声“哦”。 温泊雪见他现身,同样凝神抬头。 既然还没撕破脸,晏寒来就算是他们的半个队友。他估摸着要和新队友处好关系,奈何一向嘴笨,思忖半晌左右看看,灵光乍现。 温泊雪一拍脑门:“晏公子用熏香吗?身上好像有股香味儿!” 晏寒来脚步顿住。 与此同时,白衣青年憨厚的笑声清晰又响亮:“——还是桂花味的,真好闻!” 哦豁。 谢星摇若有所思眯起双眼,嘴角不由自主往上一翘。 短暂的沉寂后,目光所及之处,红裙向前靠近一步。 晏寒来神色如常,唯独动了动脖颈,别开脸不去看她。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节 她似乎还认真嗅了几下。 “喂。” 谢星摇身形一动,凑到他跟前:“真有香味……这么浓,你不会一下子全吃光了吧?” 晏寒来不愿搭理,听她噙了笑继续道:“味道怎么样?” 晏寒来:…… 晏寒来:“平平。” “平平你还吃这么多?” 她笑得更欢:“别不好意思呀,我不会笑话你的。” 这分明就是在笑话。 她好烦。 晏寒来抿唇压下上涌的热气,再一次挪开视线。 偏偏身旁的温泊雪全然处在状况外,睁着双布灵布灵狗狗眼,毫不掩饰关切之意:“晏公子你觉得热吗?脸这样红,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谢星摇故意起哄:“有吗?谁脸红了?” 老实的温泊雪老实扬声:“晏公子——!” 月梵从门外探进小脑瓜:“什么!我看看!” ……你们可闭嘴吧。 第7章 “我们如此这般,就成功混进江府了。” 谢星摇简短叙述一遍今日经过,有意略过那段比惨大会,只道是因自己会琴,才顺利当选乐师。 从医馆到江府距离挺长,她认真解释,一旁晏寒来安安静静地听。 许是因为吃糖的事儿觉得别扭,当他开口,语气颇为冷淡:“既要除妖,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关键是打不过啊。 《仙途》是本成长型小说,温泊雪身为主人公,因为年纪不大,压根不是那些百岁老怪物的对手。 这次之所以能赢,一是因为江承宇心系白妙言、为她的复活损耗了太多灵力,二是几日后白妙言思及故人、生出心魔,大大扰乱了他的心神。 总而言之,若想胜过那只百年老狐狸,最好耐心等候原文中的时机。 “你们看,”街边嘈杂热闹,月梵倏地仰首,“那是什么?” 谢星摇循声望去:“街头说书。” 站在街角的说书先生身形清瘦,故事似乎挺有吸引力,身侧围了不少男男女女,个个面露期待。 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对天马行空的故事极感兴趣,等认真去听,不由愣住。 “一百年前,白家本是小有名气的捉妖大族,结果就因那狐妖,满门遭难呐!稚童老妪皆被残忍杀害,当夜哭嚎不绝血流成河,听闻白老爷的冤魂至今未散,在废宅里拿着他那把传家宝刀,逢人便问‘你可曾见过我女儿’。” 竟是在说江承宇和白家的事。 原著花了很大笔墨描写虐恋情深,关于白家其他人后来的遭遇,谢星摇还是第一次详细听到。 小说总会有无数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生生死死全都埋在文字里头。 有人好奇问道:“那狐妖和白小姐呢?妖孽作恶多端,难道没得到惩罚么?” “惩罚自然是有的。”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狐妖害死小姐后,才陡然明白自己的真心,他虽是为了复仇,却一步步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仇人之女。可斯人已逝,岂有复生之术?几十年后的某日,有人见到与狐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他千方百计只为寻得凝魂之术,手中时刻抱着个小木偶,被雕成小姐的模样。” 谢星摇心觉好笑,听身边有人不服气地低喃:“这算什么惩罚?” 她循声扭头,看一眼月梵。 “白家人连命都没了,他呢?莫非要说他失去了‘珍贵的爱情’?” 月梵轻嗤:“但这么多年过去,他该吃吃该喝喝,说不定修为还‘痛苦地’涨了好几倍——这样的痛苦,不如让我也尝尝。” 她话音方落,便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侧目过来:“可他每天过得很苦啊!狐狸那么爱白小姐,甚至因为她而选择变为男子,杀死白小姐后,一定日日夜夜被后悔折磨。” 月梵只温声笑笑:“你养过猫猫狗狗吗?” “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小姑娘隐约猜出她的用意,“它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不过兔子哪能和人作比较。” “养兔子的时候觉得开心,等它死掉,会难过一阵子。” 月梵道:“兔子的确不等于人,但你那时对它的喜欢是真的,因它生出的开心与难过也都不假……只可惜到现在,连它的样子都快忘了吧?” 时间能冲淡许多东西。 或许江承宇的确深爱白妙言,时隔多年仍在寻找复活之法,但无法否认的是,如今的他坐拥千金、锦衣玉食,过得比绝大多数人要好。 归根究底,人是为了自己而活。 她看小说时就觉得好笑,怎会有人为了报复别人而让自己死掉,真要报仇不如去捅他一刀,毕竟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而活下来的人,永远拥有希望。 “好像……也对哦。” 小姑娘懵懂摸摸脑袋,猛然瞪大眼睛:“那、那狐狸杀了那么多人,如今却活得好好的,岂不是天道不公!还有小姐,小姐的魂魄怎么办?” 她年纪小,说起话来咋咋呼呼,连兴致缺缺的晏寒来都被吸引注意力,投来不带感情色彩的目光。 按照原著结尾,白妙言会用自刎的方式,给予江承宇最后的报复。 这个结局叫人如鲠在喉,月梵迟疑顿住,瞥见身侧的红影轻轻一动。 “天道怎会不公。” 谢星摇俯身,摸摸女孩毛茸茸的脑袋。 这个姐姐漂亮又温柔,黑眼睛里漾着蜜糖一样的浅色阳光,小姑娘气焰倏地软下来,听她轻声道:“我听过这个故事的后续,狐狸残害生灵,被一群修士诛杀;小姐的魂魄得以投胎转世,真正得了自由。” 小姑娘眨眨眼:“那……白家的冤魂呢?” 和许许多多来了又去的小角色一样,原著里从未提过这一茬。 谢星摇略略怔忪,很快笑笑:“他们当然也得到超度,在另一个世界与小姐团聚啦。” 没人不爱大团圆结局,小孩果然露出惊喜的神色。 “谢姑娘倒是心善,为她编出这种结局。” 女孩欢欢喜喜离开,晏寒来似笑非笑:“不过依我看来,灭门之恨痛心噬骨,白妙言不亲手除去江承宇,不可能有脸面下地府团聚。” 月梵摇头叹息:“不懂爱情,所以你才一直孤寡孤寡。” 虽然她也挺不懂的。 白妙言当然有恨,可江承宇这么多年来为她奔走辗转、不离不弃,她看在眼里,怎会无动于衷。 追妻火葬场,没有冲突没有狗血,没有几个为男女主爱情牺牲的炮灰,那火还烧得起来吗。 “不过,”谢星摇心下一动,“方才说书先生有一句话,狐妖为了白小姐才变成男人……这是什么意思?” 晏寒来抬眸:“他是灵狐。” 他极少主动接话,察觉到谢星摇的惊讶,漫不经心别开目光:“相传灵狐以色事人,最擅巧言令色、蛊惑献媚,甚至连男女之身,都是为了他人分化而成。” 谢星摇:“……啊?” “初生的灵狐无男无女,需得死心塌地爱上第一个人,才会定下身份。” 晏寒来笑得轻蔑冷淡:“若爱上女子,那就变为男人;爱上男子,便成为女人。” 他显然十分厌恶这个种族。 想来也是,晏寒来这种只关心打打杀杀的角色,自始至终与风月之情搭不着边。 谢星摇不服气:“当然不是啊!” 少年垂眸看她,琥珀色瞳仁晦暗不明。 “虽然变男变女取决于心上人的性别,但喜欢上对方、真正下定决心要改变的,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己吧。” 她站得有些疲累,轻轻跺两下脚跟:“不会被强迫,也不会被诱导,始终跟随自己的意愿。而且这样的感情很纯粹呀,不管那人是男是女、是纤细是强壮、是不是符合世俗的许多规矩,喜欢就是喜欢,单纯对某个人心动而已。” 她被自己说服,点头下结论:“好浪漫!” 晏寒来没出声,不耐烦似的侧开脸去。 与此同时,人群传来似曾相识的嗓音:“你……谢星摇?” 谢星摇仿佛开小差被班主任抓包,瞬间挺身站直。 “那、那不是江承宇他娘吗?” 温泊雪嘶了口气:“她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们没易容!” 易容需消耗不少灵力,他们刚从医馆出来,距离江府尚远,加上江承宇日日夜夜不出房门,一行人理所当然卸下防备,清一色顶着原本相貌。 要是让江承宇知道谢星摇活着,为了不被仙门报复,他定会先下手为强。 谢星摇一颗心倏地上扬,竭力稳住神色,迎上江母目光。 妇人面带轻蔑:“承宇已快成亲,你莫非不清楚吗?还在镇中晃悠,莫非想来吃喜糖?” 看来她并不清楚暗渊之中的变故。 江承宇一心复活白妙言,摘得灵草后,必然立刻去了白妙言的房屋。像谢星摇这种小角色的去向,用不着大肆宣扬。 分明在不久之前,狗男人还腆着脸叫她“摇摇”。 “怎么办?” 温泊雪传音入密:“她如果告诉江承宇你还活着,事情就麻烦了。” 月梵紧跟其后:“要不把她杀了?反正这一家子残害广大人民群众,不是什么好人。” “杀了她,江承宇更会对我们追查到底。”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节 谢星摇不动声色:“只能试试……让她自己不说出去。” 温泊雪懵:“让她自己?贿赂还是威胁?她不缺钱也不怕你,两种方法都行不通吧?” 他还在纳闷,身侧的谢星摇已上前一步:“江夫人。” 江母对“谢星摇”的态度很差。 原著里提到过,因为早年那场除妖,母子俩都对仙门中人深恶痛绝,不管谢星摇或白妙言,都只能得到她的冷眼相待。 偏生江承宇爱极了白妙言,后来爱屋及乌,有点儿把谢星摇当作她替身的意思,由此一来,与母亲爆发过不少矛盾。 江母极力赶她走,江承宇竭力劝她留。 这一点,或许可以试着利用。 “我自然知道大婚将至,救活白姐姐,也有我的一份功劳。” 谢星摇笑道:“承宇对我十分感激,邀请我去婚礼做客——他今日还传讯告诉我,府中来了二十余名乐师,烦得很呢。” “高手啊!” 月梵小声分析:“在江夫人的认知里,谢星摇今天没进江府,绝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只有可能从江承宇那儿得来消息。她此话一出,绝对能让对方深信不疑,觉得她仍和江承宇有所往来。” 温泊雪呆呆点头,晏寒来没什么表情。 江母果然着急:“他都要成亲了,你还缠着他做什么!” “这不是还没成亲吗?” 谢星摇笑笑:“夫人,我已决定要一生一世守在他身边,十年五十年,他总有愿意看我的一天。您见过我与他相处的情景,他不像对我毫无感觉,对不对?” 江母本就厌恶仙家弟子,之所以着急赶她离开,还有一个更为关键的原因。 江家母子杀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谢星摇执意留在这里,倘若某天引来仙门中人寻她回去,到那时候,连喜镇里的恶妖必将被连根拔除。 江母冷嘲热讽骂不走谢星摇,又不能杀了她引来凌霄山,威逼不行,剩下的法子恐怕就是—— 妇人咬牙:“十万灵石,离开我儿子。” 猜对了,利诱。 月梵:“我……我靠。居然是言情小说套路之二,男主他妈的甩钱劝分手?” 温泊雪:“牛……牛啊。怎么突然就给钱了?我听漏了吗?” “她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不引来更多修士,只能出此下策让我离开。” 谢星摇用神识回他:“她以为我和江承宇两情相悦,是自己用钱生生拆散。只要我收下这笔钱——” 温泊雪恍然大悟:“她反而会觉得心虚,觉得自己背着儿子逼走他心上人,不可能江承宇面前提起你了!” 得钱又能把事儿瞒下去,一举两得。 预判了她的预判,这居然是一场心理战! 江母正是这样想的。 眼前的少女乃是仙家弟子,若是一举杀了,凌霄山定会追究到底;偏偏她又厚脸皮至极,软硬不吃赖着不走,唯一的法子,便是出钱。 不过……以此女对她儿子的痴心程度,这个办法估计也行不通。 果不其然,谢星摇的神色决然而倔强:“我与承宇出生入死、情投意合,岂是这区区十万灵石能收买的?” 江母叹气。 果然如此。她儿子丰神俊逸,早就将这小姑娘迷得不轻,看来得找个别的法子才行。 下一刻,耳边传来谢星摇无比笃定的低语:“得加钱。” 江母:…… 江母:??? 一旁的温泊雪咳出声来,晏寒来本是带了点看笑话的意思在围观闹剧,闻言亦是愣了愣。 江母:“蛤?” 谢星摇看着她,神色还是那么决然,而倔强。 江母:“……二十万。” 谢星摇:“夫人,生死之交。” 江母:“二十五!” 谢星摇抬头仰望四十五度,用手背抹一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水珠:“几天前他还对我说,有过和我共度余生的念头。” 她作证,在白妙言还没醒来的时候,江承宇的确对原主讲过这句话。 江母咬牙:“三十!” 这套路怎一个牛字了得,温泊雪与月梵听得两眼发直。 晏寒来自始至终没说话,看她的表情从冷淡到一言难尽。 也正是此刻,江母终于想起这个不久前同谢星摇说话的年轻人:“这是谁?” “出现了!” 月梵小声叭叭,难掩激动:“言情小说经典桥段之三,每当需要假借身份的危急关头,男主角一定会伪装成女主未婚夫、男朋友或追求者!” 不会吧不会吧,莫非她要亲眼见证一场偶像剧的诞生! 温泊雪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两人你来我往一推一拉,噗呲噗呲迸裂爱的火花——剧本都这样写。” 哇塞,是真人版假戏真做! 晏寒来:“我是她爹。” 月梵少女心破碎,温泊雪两眼发直,纷纷痛苦闭嘴。 谢星摇只想当场敲他一个脑瓜崩。 不过还好晏寒来没回什么“未婚夫”,她方才演得一往情深,倘若立马翻车,非出乱子不可。 但这借口……她是能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谢星摇正色:“爹!您别生气,我得到这些钱,就能治您的脑疾。我保证,虽然您脑子有病,但一定能恢复正常的。” 但江家给的实在太多了。她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三十万,绝对行。 再说,晏寒来也别想讨到便宜。 听见“脑疾”,江母下意识后退几步。 虽说修真界人人驻颜有术,看上去差不多年纪,可谢星摇突然冒出来一个亲爹,她还是下意识生了怀疑。 但转念一想,不对劲。 若想编造谎话,大可用“朋友”“未婚夫”一类的通俗理由,这“爹”——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东西吗? 它太离谱,反而像是真的了。 晏寒来勾唇:“女儿你在凌霄山修习一百五十年,如今仍未突破金丹,眼看要被辞退,还是用这些钱孝敬孝敬长老吧。” 还有个留堂一百多年的傻子。 江母默默瞧她一眼,目露嫌弃。 谢星摇笑得杀气腾腾:“这不都随爹爹么。爹爹三百岁了,也只初初摸到金丹门槛啊。” 傻子一家亲,江母鄙夷之色更浓。 “再者,为了区区药钱放弃心上人,为父于心不忍。” 晏寒来不理会她,声调懒散:“三十万灵石,等我治好病后一颗不剩,你也失去了心心念念的爱情……那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言下之意,还得加钱。 江母眼角抽抽:“三、十、五。” “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重伤?” 晏寒来挑眉斜睨:“药材贵重,我们银钱拮据,只能让凌霄山的人送些过来了。” 谢星摇一秒接戏,委屈巴巴拉他袖口:“爹爹快些,我疼。” 要命的凌霄山。 江母一张银票狠狠丢过来:“四十万,拿去买药看病!” 月梵:“我靠。” ——还能这么玩儿?你们俩奥斯卡来的? 温泊雪:“牛啊。” ——简直顺理成章一气呵成,要不是他知道内幕,早就信了。 谢星摇顺手接下银票,身后的温泊雪飞快出声:“对了,一定要仔细看看!” 月梵深有感触,沉声解释:“其一,货币必须是灵石,不是什么廉价的冥币魔晶。其二,税后四十万,不是税前。其三,一次性结清,我们不要分期付款。” 温泊雪用力点头:“最好再立个法咒,证明这是她的自愿赠予行为,今后千万别去官府告我们敲诈勒索。” 身为辛辛苦苦打工人,谁不是被合同坑过来的呢。 两人惺惺相惜对视一眼,革命情谊更深几分。 他俩每说一句,江母的脸色越差上几分,不过多时转身就走,很快消失踪迹。 于是三个没见过世面的凌霄山弟子一股脑凑上前,细细端详谢星摇手里的银票。 温泊雪:“所以,真的四十万?” 月梵:“所以,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江夫人很不喜欢我这个角色,之前就甩过一次银票,被原主拒绝了。” 谢星摇:“任何事物都要辩证看待嘛。现成的套路摆在这里,与其被困在它的框架里,倒不如——” 她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反过来利用套路。” 这哪是利用套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节 这是把套路按在地上摩擦啊! 温泊雪的倾佩发自真心:“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辩证唯物主义……不愧是玩《一起打鬼子》的人,这思想觉悟。” 月梵一本正经:“家人们,我把想说的话打在公屏上了。” 谢星摇闻声抬头,但见白衣女修眉目绝尘,头顶灵力汇集,用白光噗噗噗凝出两个大大的汉字。 ——“牛逼”。 第8章 谢星摇一日暴富,易容之后优哉游哉抵达江府。 身为被聘乐师,她拥有拖家带口的权利,告知管家之后,月梵与晏寒来也能得到一间客房。 “江家的心肠这么好?” 温泊雪摸摸侧脸,确保易容完好无损:“这政策,堪比扶贫啊。” “倒也不是。” 谢星摇道:“让更多人入住于此,是为了添一些妖魔的食物。” 不知情的乐师们还以为遇上好心人家,殊不知人心隔肚皮,自己只是送上门来的盘中餐。 她记得原文里写过,在江承宇的计划中,大婚之日便是群魔出笼之时,届时江府一片血色,无人生还。 待饕餮之宴结束,就一把火烧光这座府邸,造成妖魔突袭、江家无人幸免于难的假象,而他本人,则带着白妙言去往别处逍遥快活。 活生生一个妖中之渣。 要想抵达客房,必须穿过那条竹树环合的小道。 这地方风景不错,谢星摇张望着观景,听身后两个小丫鬟的窃窃私语。 “看那边,是少爷和少夫人。” “少爷真疼少夫人。听说少夫人昏迷的日子里,少爷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陪在她身边照看。” 不,你们少爷除了照看少夫人,还能对着别的女孩甜言蜜语,生活丰富又多彩,根本叫人意想不到。 谢星摇心下腹诽,静静抬头。 小径两旁翠竹依依,随处可见绿浪翻涌、竹影横斜。 春日的泥土带着几分落花浅香,幽冷湿气融在满眼绿意里,此地本就极静极寂,那两人还双双穿了冷色调的白衣。 不知怎么,她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立于竹下的男子锦衣玉冠,生有一副温润书生相,眉目清隽、清冷沉毅,一双狐狸眼最是蛊人心魄。 与她记忆里的相貌相符,正是江承宇。 心脏仍在不安分地跳动,谢星摇不动声色,瞟一眼晏寒来。 他一向对旁人显不出兴趣,此刻正安静打量竹下的男人,目光懒散,隐有认真。 倒真像是头一回见到江承宇似的。 莫非……晏寒来在暗渊遇见她,当真纯属巧合? 她的偷看明目张胆,没过片刻便被抓包,琥珀色眼瞳悠悠一转,少年对她挑衅般挑了挑眉。 谢星摇赶忙把目光移开。 白妙言初初醒来,正是神魂虚弱的时候。 她是极传统的白月光长相,面如白瓷柳如眉,双目虚虚半掩,透出琉璃一般的破碎感。 可她毕竟是除妖师的后代,周身气质高寒如雪,即便惹人怜惜,也绝不会叫人联想到娇弱菟丝花。 没人不爱看漂亮姐姐,谢星摇在心里“哇哦”一声。 此时此刻,应该正处于二人观念的碰撞期。 江承宇失而复得,只求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恨不得与白妙言变成连体婴;白妙言与他隔着深仇大恨,却又见到江承宇这么多年来的付出,爱恨交织,若即若离。 至于这会儿,除却他们两人,角落里还站着三个陌生的男人。 其中两个家丁打扮,双双眉头紧锁,露出十足苦恼的神色;被架在中间的男人年岁已高、双目通红,不断奋力挣扎,试图挣脱家丁的束缚。 “我、我怎会欺瞒二位?我儿子那天特意告诉我们,他要来江府应征画师……他已失踪了整整七天,江公子当真从未见过他?” 男人哀声开口,声音与身体皆在颤抖:“我儿子名叫郑建洲,身长七尺,浓眉大眼……” 左边的家丁面露难色:“少爷,郑夫子以死要挟,非要闯进来,我们压根拦不住。” “失踪?” 白妙言似是头一回听说此事,敛眉抬首,声线温柔:“先生莫急,不妨说与我听听。” 那男人竟是个教书先生。 谢星摇将他上下打量,只见到满头灰白的乱发与红肿不堪的双眼,哪剩下一丝半点为人师表的儒雅气派。 不知是哪个小丫鬟低声道:“听说二儿子失踪后,郑夫子的娘子大病一场,他也疯疯癫癫的,真可怜。” “可不是吗。”另一人接话,“我表姐也不见了,家中二老每天都在掉眼泪。” 白妙言身为世家传人,不厌其烦地细细询问失踪的细节;江承宇默然片刻,竟突然抬头,朝他们这边投来一道视线。 冷漠、狐疑、满含杀气。 这道目光直勾勾撞上谢星摇,她被盯得脊背发凉,猝不及防,耳边掠过一阵凉风。 晏寒来沉默无言,高挑身形微微一动,挡在她身前。 江承宇蹙眉,转而收回视线。 失踪之事哪能一时半会儿说得清,郑先生被家丁带去客房歇息,待白妙言进一步询问。 男人的诉苦与哽咽渐渐停下,紧张气氛终于有了缓和,温泊雪长出一口气:“那就是江承宇……看上去倒挺正人君子。” 他说着顿住,凑近看一看谢星摇:“怎么了?” “没事。” 她压下心口怪异的悸动,遥遥望一眼江承宇:“应该是之前受了伤,气血不太活络。” 这句话毫无底气,温泊雪满腹狐疑,却来不及追问—— 当满目颓败的郑先生经过他们身旁,谢星摇上前一步,拦住两个家丁前行的脚步。 她想开口,徒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掏出一方手帕,放进老人布满皱纹的手中。 这是原文里从未着墨的角色。 眼前这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以及他那不知去向的儿子。 他们的一生那样漫长,有那么多值得铭记的喜怒哀乐,然而到头来,也不过是鸿篇巨制里的小小一粒微尘,连一句话的描述都得不到。 当初看小说的时候,她从来只关心男女主角经历过的爱恨纠葛、阴谋阳谋,至于这些不起眼的平民百姓,全被划分在“三界苍生”这四个字里头。 凝视老人通红的双眼,她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何为平凡之人的愿望。 渺小的,彷徨的,无能为力的愿望。 它们同样真实存在。 “这个可以用来拭泪。” 谢星摇道:“您儿子很快就能回家……一定。” * 以他们半吊子的水平,要想对付江承宇,十有八九会以惨败收场。 于是来到客房后,谢星摇、温泊雪与月梵声称要进行一场同门叙旧,三人一并进了房屋。 晏寒来独自一人乐得清净,去了自己房中歇息。 “不是我说,这剧情也太狗血了吧!白妙言被江承宇灭了全家,居然心甘情愿和他在一起。” 方一进门,月梵便不满蹙眉:“看他俩的模样,居然还挺恩爱。” 谢星摇坐在她身旁:“虐恋情深嘛。现在的小说电视剧,必备三大要素:一是我爹爱你娘、我娘对你叔始乱终弃、我大舅杀了你小姨妈,总而言之就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二是男女主互相捅刀,死了再复活;三是一会儿被灭一会儿又被拯救的三界和天下苍生。” 温泊雪恍然大悟:“齐活了。” “而且江承宇是最近很火的追妻火葬场设定,外加上一点儿病娇属性,人气不算低。” 她耸耸肩:“要想赢他,或许得开一开金手指。跟我绑定的游戏是《一起打鬼子》,有些战斗技能和现代化武器,你们呢?” 温泊雪老实接话:“我是《人们一败涂地》,除开换装,好像就没什么技能了。” “《人们一败涂地》?” 月梵乐了:“就是走起路来歪歪扭扭的那个?你能像那样走路吗?换装的衣服多不多?好看不?” “只要开启游戏模式,走路姿势就会变得很奇怪。” 温泊雪挠头:“至于衣服都很简单,像是潮牌短袖、马里奥背带裤、葫芦娃同款、姜饼人。” 他觉得这项技能鸡肋无比,说话时带了点习惯性的不自信,没想到话音落地,居然见到两双亮莹莹的眼睛。 月梵颇有兴趣,笑得咧嘴:“能瞬间换装吗能吗能吗?” 谢星摇满怀期待:“葫芦娃同款!可不可以变一个?” 温泊雪脸皮薄,被她们直白热烈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迟疑片刻,低低应了声“嗯”。 下一瞬,谢星摇眼前出现一片令人怀念的赤红。 ——青年生得如雪如松,一身傲骨可比高岭之风,然而在俊美无俦的五官之下,赫然是一件粗糙红背心。 头上还有个圆滚滚的小葫芦。 谢星摇猛地一拍掌:“大娃!” 月梵乐不可支:“还有别的吗?” 温泊雪脸红得要命,一方面觉得紧张,另一方面则是源于微微敞开的胸膛,闻言立刻点头,身上衣着速速一变。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节 谢星摇满眼羡慕:“是你,美团小哥!” 再眨眼,面前的黄澄澄又成了红通通。 月梵啪啪鼓掌:“蜘蛛侠!” 她们两个太给面子,温泊雪只觉面上越来越热,赶紧换回原本那件白衣:“别别别,这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技能。” “不会啊。” 月梵笑着拍他肩膀:“随身衣柜多实用,跟魔法少女变身似的,我想要都没法子用。” “而且衣服也很有趣。” 谢星摇看出他的害羞,右手托起腮帮,不动声色勾勾嘴唇:“我们来到修真界,各门各派的仙法百花齐放,战斗技能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了——反倒是看见这些衣服,能让我想到从前的时候。” 温泊雪愣愣瞧她一眼。 他从小家境不好,脑子也呆,后来凭借一张脸进入娱乐圈,又得来无数冷嘲热讽。当初得知谢星摇带来的游戏时,他心中最先涌起的反应,是自卑。 这是他习以为常的情绪,仿佛成了刻在心底的烙印。 温泊雪不会想到,当他战战兢兢说完,会遇上两道赤诚而明亮的目光。 那点儿羞愧和胆怯一点点缩回角落,他心觉不好意思,低低开口:“谢谢。” “最后是我啦。” 月梵向前探探身子:“我当时玩的游戏,是《卡卡跑丁车》。” “赛车游戏?可修真界没有——” 谢星摇一怔,旋即恍然:“难!道!” 月梵神秘笑笑,向她竖起大拇指:“《卡卡跑丁车》自带车库,你们想坐兰博基尼还是劳斯莱斯?” 谢星摇毕竟是个小姑娘,闻言惊喜笑开:“万岁!” 手机游戏里的跑车,无论多么华贵多么拉风,终究只是一串虚拟的数据,但当游戏系统融入现实,一切的意义就浑然不同了。 “修真界不是有行空符吗?我之前尝试过,只要把它贴在车上,就能实现空中飞车。” 月梵搓搓手:“别人御剑御器坐飞舟,速度像乌龟一样慢,等哪天有了空闲,我带你们去玩儿飞天漂移加速,甩他们一大截。” 谢星摇用力点头。 “对了,除开技能,我游戏里还有个小仓库。” 月梵道:“东西不多,我看看,有求婚戒指、葡萄汽水、仙女棒……” 她说着一停,瞥见温泊雪忽然扭头,好奇问道:“怎么了?” 温泊雪摇头:“没什么,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可能是错觉。” 三人之中他修为最高,对于妖气的感知也最灵敏。 一句话说完,温泊雪定定心神,秘密传音: “有妖气,应该就在不远处。” 月梵:“知道具体位置吗?” 温泊雪正要摇头,想到不能打草惊蛇,迅速僵住脖子:“太淡了,江府里的妖魔全都服用过匿气丹,很难被修士察觉。” “江府里的这些乐师,其实就是妖魔们的盘中餐。我记得原著里讲,每到夜里,会有饥肠辘辘的家伙偷偷下手。乐师数量这么多,彼此又不熟,很难注意有谁失踪。” 谢星摇捻起一根仙女棒:“要是贸然出手,很容易让他们逃脱、暴露我们的身份。不如静观其变,等他们现出位置,再速战速决。” “可以啊!” 月梵眸光一闪,看她的眼神里多出几分欢喜:“不愧是玩儿战术的。” 既然要静观其变,那便不能露出马脚。 谢星摇开口,语气如常:“我也有个小仓库。” 与此同时,窗外。 两团黑雾飘荡如烟,隐入夜色。 左边的影子斟酌半晌:“今夜,就他们?” “细皮嫩肉,看起来味道不错。” 右侧黑影冷冷一笑:“昨日你选的夜宵味道可不怎么样,年纪轻轻,吃上去居然那般粗糙,还总爱吵吵嚷嚷,若不是我一剑封喉,那姑娘的惨叫能吵醒整个院子的人。” “就当是个开胃菜。” 他伙伴语调散漫,舔舔下唇:“方才屋里的男人往我们这边看了看,他不会有所察觉吧?” “察觉?我们服用过匿气丹,莫说凡夫俗子,连修士都很难感知。” 他说着蹙眉,停顿稍许:“除非……他修为极高。” 可房中毫无灵力波动,一男二女举止寻常。 等等。 穿过窗外婆娑的树影,他望见烛火摇曳中的景象。 那红裙少女长睫微垂,手中分明没有火石,却倏然冒出火焰。 这是……御火诀? 谢星摇举起手里燃烧着的仙女棒:“点燃了!我仓库里恰好有个打火机。” 不得了。 黑影两眼睁得更大:她非但凭空御火,指尖还噼里啪啦炸出火花,此等术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左侧影子语气沉凝:“看这火光和持久度,起码得是筑基水平。” 话音方落,两妖又俱是一震! 红裙少女静待火光散去,手中一动,现出一个纯黑色长方体。 以及几张巴掌大小的纸片。 他们修为不低、目力超群,轻而易举便看清纸片上的画面—— 赫然是一个又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 那玩意儿像画,却绝不是画。 每个人的五官都无比真实而清晰,不似用画笔描摹而出,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准确来说,应该是魔族。在修真界里,唯有魔族会身穿那般不入主流的奇特衣物。 “他们……被困在里面了?” 右侧影子打了个哆嗦:“我听说的确有种术法,能够困魂锢魄,让魂魄留在符箓之中永受折磨,可那种术法需要的修为——” 他的同伴咬牙:“即便到了金丹期,也只能初学皮毛。” 筑基期的小菜鸟谢星摇低头捣鼓一阵,眉目弯弯,语意含笑: “游戏里有拍照功能,拍立得挺方便的,你们看,这是我和其他玩家的合影——对了,还有这个!” 一句话说完,两妖彻底骇然,惊愕屏住呼吸。 她手中无剑无符,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黑色圆筒,然而抬手之际,竟有无上金光随之涌出,空灵绝伦,如无边法相。 金光潺潺,更胜月色三分;光柱极长极直,宛如一把凛凛神剑,于瞬息之间刺破茫茫夜幕,华光满屋。 引出金光法气,对于修士而言算不上困难。毕竟人人皆有灵力,灵力波动之下,自有恢宏妙法。 但此时此刻,四面八方灵气全无。 “不用灵力,便召出此等法光。” 左侧暗影后退一步,牙关打颤:“以气为灵、化气为光,此人……最低化神!” “我悟了。” 右侧暗影蜷缩一下:“还记得那男人不久前的扭头吗?”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很早之前,就已然显出了某种不对劲的端倪。 先是含糊的试探,再循序渐进展露实力,这绝非巧合,只有一种合理的解释。 屋里的大能们实力高深到难以想象,早就发现他们藏在此地。之所以亮出法宝与法诀,全为震慑他们这两个暗中窥视的小贼! 他悟得很深,很透彻。 “不……不至于吧?说不定一切都是巧合。” 左侧的同伴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他们倘若当真发现我们,为何一直装傻?如果按你所说,他们理应将金光照向窗外,催促我们快快束手就擒!” 房中的谢星摇对一切毫不知情,慢条斯理:“听说这是德国进口的,效果非常不错。屋子里有蜡烛,看上去不是太明显,我们往窗户外照照。” 于是回应两只妖魔的,是一束澄黄亮光。 金光满溢窗外,令一切阴暗无处遁形,无比清晰地,描摹出两道骇人身影。 几双眼睛茫然对视,场面一度十分寂静。 两只妖魔又惊又惧,理智为零。 怎会如此,她、她居然当真一针见血地,照过来了? 谢星摇头脑发懵,面无表情。 她、她只是想试试功效,照一照黑漆漆的地方……这什么运气? 而且这两只妖,看起来修为不低。 突袭一触即发,空气里紧绷的弦将断未断。她有信心能赢,但届时引起的响动定然不小,等其它妖魔察觉,他们就全完了。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悄无声息击败对手,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这回危险了。 “别怕。” 温泊雪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毅然决然挡在最前:“我我我来保护你们!” 他心跳如鼓擂,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句话堪堪说完,便见两只恶妖狠狠向前一扑,旋即——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节 扑到了地上??? 左边那个瑟瑟发抖:“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把主意打到三位大能头上!” 温泊雪:? 什么情况? 右边那个语带哭腔:“还请红衣大能收了手中的无上金光妙法,饶我们一条命吧!” 月梵:? 他们吃错药了? “红衣大能”谢星摇同样摸不着头脑,循着对方视线探去,见到他们口中的无上金光妙法。 貌不惊人,通体深灰,正散发着一束澄净亮芒,光华流转,刺目至极。 她的……手电筒? 谢星摇沉默一刹,握住手电筒,往他们所在的方向幽幽一晃。 两只妖魔扭来扭去,身体摆成o、c、s各种形状,拼命躲避光芒直射。 谢星摇:……不是。 谢星摇:你们有病吧? 第9章 有句古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著剧情里,自从进入江府以后,温泊雪便冒着巨大风险日夜搜寻,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找到关押百姓的地牢。 这段情节惊心动魄,穿插各种斗智斗勇,以如今这位“温泊雪”的业务水平来看,要想找到地牢恐怕够呛。 万幸,这两只妖闯进了屋子里。 他们似乎对一行人的真实水平生出了误解,将拍立得当作摄魂术、手电筒则是传说中的化神之气—— 谢星摇只想说,感谢物理技术感谢现代科技。 两只妖物被吓了个够呛,全然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温泊雪试探性问起地牢,立马得到他们争先恐后的应答: “就、就在府中东南角,那里有一口古井……三位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这一次吧!” 尾句方落,月梵与谢星摇同时起手,趁其不备直攻死穴。 若是正面对抗,她们定会用去不少气力;这次的突袭毫无征兆,妖物来不及反应,很快没了气息。 月梵没料到谢星摇也会动手,先是一愣,旋即与她对视笑笑。 温泊雪被吓了一跳:“就、就这么没了?” “这两只妖怪留不得。” 谢星摇轻捻指尖:“对我们示好,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千万不要忘记,他们在窗外窥视已久,最初的目的是把我们生吞活剥。” 放走这两只妖,意味着更多的人会惨遭毒手,沦为腹中食物;更糟的是,他们很可能回去通风报信。 到时候不仅江承宇,整座府邸的妖魔鬼怪都将群起而攻之,如此一来,生还几率便是微乎其微了。 月梵本以为她是个心慈手软的娇娇女,没想到谢星摇下手竟会这般利落。 想来也是,心慈手软的娇娇女可不会巧舌如簧,讹走人家几十万灵石。 这个队友异常靠谱,月梵越看越喜欢,睨一眼地上的妖尸,指尖稍动,心头默念口诀。 再一眨眼,那地方只剩下青烟徐徐,渐渐散在跃动着的烛火中。 “接下来,只需等到白妙言心魔发作,我们与江承宇正面对上了。” 月梵红唇轻勾:“我们有主角光环护体,就算实力跟不上,天道也不会轻易让我们挂掉的。” 温泊雪弱弱开口:“但我们不是原装的魂魄……如果被天道发现,不会直接劈死吗?” 月梵:…… 月梵跳起来敲他脑袋:“晦气,快把这句话呸掉!” * 月梵所言不错,解决了地牢的问题,接下来最为关键的剧情点,便是他们与江承宇的决战。 原著将这次战斗描写得扣人心弦,主角团九死一生,最终多亏“温泊雪”于须臾间参透道法,修为大增。 道法的领悟需要日积月累,如今这位温师兄初来乍到,恐怕很难如书中一般置死地而后生。 他们所能做的,唯有尽快熟悉术法与游戏系统,竭尽全力去拼。 谢星摇身心俱疲,一觉睡到第二日晌午,打开房门,正好撞见一张最不想看到的脸。 晏寒来坐在院中石凳上,垂头看着本书。几个小侍女自廊前匆匆而过,速速瞥他几眼,又如鸟雀般轻盈走开。 一颗槐树笼下参天阴翳,将少年的白皙面庞染上沉沉暗色,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下来,映出他冷然的双瞳,长睫倏忽一颤,懒洋洋撩起。 他简单易了容,静坐的模样安静又隽秀,一身青衣如竹,高马尾被随意扎起,发带飘摇之间,尽是少年人独有的倨傲恣意。 倒是耳边那殷红的坠子刺眼了些,叫人想起沁开的血。 “谢姑娘,早。” 一个“早”字被悄然加重,谢星摇看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听出他话里的讽刺,皮笑肉不笑: “我方才还纳闷,究竟是谁顶着烈日闷头看书——日光刺眼,晏公子莫要为了吸引姑娘们的注意力,弄瞎自己眼睛。” 晏寒来神色淡淡放下书本,谢星摇瞧上一眼,果然是本修行法诀。 此人除了修炼和杀戮,好像再无别的什么爱好。 他没出声反驳,左手倏然上抬,不知何时拿出一个方形木盒,轻轻放在面前的石桌上:“早餐。” 谢星摇一愣,听少年淡声解释:“他们二人声称要去早市,托我将此物给你。” 这是月梵温泊雪准备的食物。 昨日得了笔意外之财,三人商量着买些灵符法器,许是见她没醒、不忍打扰,便只有他们两个早早前去。 他们都知道,这几天最费神费心的是谢星摇。 至于晏寒来,他习惯于独处一室,之所以坐在院子里,是等她出来。 谢星摇浑身的气焰灭了一丢丢。 “……谢谢。” 她有些局促,抿唇摸摸鼻尖,脚步轻快走上前去,小心打开木盒。 晏寒来说过这是早餐,应当被放置了挺长一段时间,此刻盖子掀开,居然冒出白茫茫的热气。 谢星摇看着盒子里圆鼓鼓的点心,下意识问:“你一直用灵力让它热着?” 对方没答。 以晏寒来古怪至极的性子,沉默等同于默认。 点心皆是精挑细选之后的小镇特产,本身味道极佳,搭配暖呼呼的热意更是锦上添花。 谢星摇心满意足地吃完,合上盖子时,又瞥见晏寒来低垂的眼睫。 他自始至终没看她,递过木盒以后,便聚精会神看起法诀。 这个角色一向如此,神秘莫测、喜怒不形于色,直至在原著里凄惨死去,都未曾表现出失态与恐惧。 尤其此刻低头看着书,眉目如同笔墨勾画,阴沉散去,徒留清俊书香气,一板一眼的神态让人想起高山雪岭。 晏寒来越是游刃有余,谢星摇就莫名越想要唬一唬他,看看高山雪岭陷落时的模样。 “晏寒来。” 她声音响起,少年不耐抬眸。 与此同时,一道刺眼白光闪过。 “我看看——” 拍立得慢悠悠吐出照片,她拿在手中晃上一晃,得意笑笑:“拍得怎么样。” 一张纸片被送到他眼前,晏寒来皱起眉梢。 纸上竟是一个与他相貌相同的人,剑眉凤眼,侧脸勾出凌厉弧度,正冷冷仰头,薄唇抿成直线。 “这是我们凌霄山祖传的宝贝。” 想起昨夜那两个妖物,谢星摇咧嘴轻笑:“此物名为‘摄魂印’,能将人的一魂一魄禁锢其中——你想要回来吗?” 她说得轻巧,双眼弯开晶亮的弧,半晌,晏寒来也懒散勾起薄唇:“剩下那二魂六魄,谢姑娘可还想要?” 谢星摇怔住。 “这具身子算不得重要,姑娘若是有意,全盘拿去便是。” 他言罢扬眉,许是见她怔忪,笑意更浓:“我来帮你?” 晏寒来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之所以这般回答,定是看出她在撒谎。 挖坑反被埋伏,谢星摇暗暗咬牙:“无聊。” “原来在谢姑娘看来,‘有趣’便是被你戏耍得团团转。” 晏寒来好整以暇,冷声哼笑:“姑娘不妨去学堂住下,寻些八九岁的稚童——他们的头脑应当与你很是相近。” 冷漠,毒舌,不饶人。 她真是脑子蒙了油,才会在吃到热腾腾糕点的时候,觉得这人有那么一丢丢丢好。 “这的确是种小玩具,”她一顿,“你怎么看出不对劲的?” 倘若当真将魂魄握在手中,不会是那般神态。 她的笑容纯然无害,宛若等待恶作剧生效的猫,真正掌握旁人生死之时,不会笑得如此纯粹。 这一点他最是明白。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节 晏寒来沉默片刻,微微启唇:“纸上那人相貌与我相同、始终保持我曾做过的动作,应当是留下了我当时的影像,仅此而已。” 被他说中了。 谢星摇叹气认栽:“它叫照相机。你想试一试吗?” 对方摇头:“不必,多谢。” 他一向独来独往,送餐的任务终于完成,便也不打算逗留于此,很快起身告别,做出将要回房的姿态。 然而尚未转身,晏寒来忽地神色凝住。 他很少露出这种警惕的表情,谢星摇本欲出言询问,手臂却被人猛然抓紧。 旋即便是一股毫无征兆的拉力。 他们坐在巨大的槐树之下,晏寒来只需顺势一拉,等她反应过来,已然被带入了树后的阴影里,整个人跌坐在角落。 谢星摇摔得闷疼,想要抱怨,却发不出声音—— 少年人半跪在地,与她只有咫尺之距,左手修长白皙,沉沉下压,挡在她唇上。 “莫要出声。” 他传音入密:“有外人的气息……江承宇来了。” 谢星摇当了十几年的乖乖女,除却上次被他扛进医馆,哪曾与同龄的少年人有过如此贴近的距离,脑中轰然一响,仓促眨眨眼睛。 “他身为灵狐,对气息的感知格外灵敏。你与他既是故交,很容易被察觉。” 晏寒来的语气听不出起伏:“离我近些,能遮掩气息。” 难怪昨日在竹林里,晏寒来有意挡住她的身形。 谢星摇:“……哦。” 她极快应声,耳边传来哒哒脚步声响,以及紧随其后的男音:“妙言!” 正是江承宇。 不知为何,仅仅听见他的声线,这具身体便不由自主开始紧张,心跳频率越来越快,好似木槌一遍遍敲打胸腔。 脚步声一前一后,应当属于白妙言与江承宇,倏然之间,后面那道脚步停了下来。 即便看不见大树另一边的情景,谢星摇仍能想象到他的眼神,冰冷刺骨、满含疯狂凶戾,正如上回在竹林外,江承宇向她投来的目光一样。 灵狐的感知力何其敏锐,他定是品出了不对劲。 四周寂静,压抑得能听见枝叶晃动的声音。属于江承宇的脚步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缓缓迈开,谢星摇屏住呼吸。 然后听见咚咚一声心跳。 在脚步响起的须臾,晏寒来忽然靠近。 她的鼻尖差点撞在他胸口上。离得近了,能嗅见一股干净的皂香,没有更多乱七八糟的味道,纯然而清冽,泛着微微的冷。 少年宽肩窄腰,颀长高挑的身形好似屏障,此刻毫无保留贴近而来,陌生香气伴随着沉甸甸的倒影,几乎将她压得窒息。 为了让气息消失殆尽,对方甚至伸出手,笨拙将她护住。 在这种距离下,她甚至能听见晏寒来越来越快的心跳。 太奇怪了。 无论心口还是手掌,对方都没有真正与她触碰。二人看上去紧紧相靠,实则隔了毫厘之距,无法触及形体,唯有身体的热气悄然相融。 她不敢呼吸,也不敢动。 晏寒来没说话,喉结却微微一颤,上下动了动。 谢星摇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隔着一树阴影,两头皆是迷蒙暗色,风声倏过,每次枝叶的颤动都犹如扫在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边的脚步声迟疑半晌,终于不再前行。 谢星摇稳下心神,传音入密:“你的手,放下来。” 身后的手掌轻轻晃了晃,她蹙眉补充:“我嘴……嘴上那只。” 该死,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结巴。 唇上的冰凉触感闻声一动,直到此刻,她才觉察出晏寒来掌心上厚重的茧与疤,有些磨人,更多是莫名的痒。 她讨厌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听他迟疑出声:“……抱歉。” 晏寒来居然会因为这种事情道歉。 谢星摇心中觉得新奇,恢复与他相处时的一贯语气,绝不在气势上落下风:“没什么好道歉的,避险而已。晏公子心跳如此之快,不会从未接近过女子吧?” 少年一顿,很快漠然扬唇,针锋相对:“谢姑娘结结巴巴,倒也不似很有经验。” “谁结巴了。” 谢星摇咬牙:“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我好得很。” 晏寒来没想过她会用一段绕口令自证清白,先是微微怔住,旋即自喉间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气音,抿唇扬起嘴角。 晏寒来移走视线,避开她目光。 谢星摇:。 谢星摇传音:“你是在笑话我对吧。” 识海中短暂一静,很快响起熟悉的少年音:“谢姑娘目力极佳,明察秋毫。” 他还真是毫不遮掩。 江承宇尚未离开,她不敢有所动作,只能贴着晏寒来心口稍稍抬眼,望见对方修长侧颈上的一缕薄红。 她想出言讽刺这片绯色,又不知怎么觉得别扭,只得轻哼一声:“晏公子厚颜无耻,叫人望尘莫及。” 晏寒来:“过奖。” 厚脸皮。 谢星摇嗅着被春风吹散的皂香,在心里朝他做个鬼脸:迟早比你有经验。 第10章 “怎么了?” 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寂静,江承宇很快应答:“无事。你好些了吗?” 说话的女人,应当就是白妙言了。 惨遭灭门以后,非但没有追究弑父杀母之仇,居然还意与江承宇成亲,谢星摇搞不懂她的脑回路,小心翼翼不再动弹,静静聆听。 “嗯。” 白妙言沉吟开口,喉音婉转柔和:“我昨夜又梦到白府。” “你还是放不下?” 江承宇轻叹口气:“妖族伤你家人,我亦是始料未及。莫非因为我也是妖,便让你心生芥蒂?” “不是!” 白妙言轻咳几声:“我、我只是梦见你站在白府,浑身上下全是血……我知道那只是个噩梦,但……” 只是个噩梦? 谢星摇暗暗皱眉,分明是江承宇把妖魔引入白府,酿成祸端;捅了白妙言致命一剑的,同样是他这个“痴心人”。 她心觉奇怪,下意识微微仰头,探寻似的看了看晏寒来。 “他可能对魂魄动过手脚。” 他一眼看出这道视线的含义,漫不经心地答:“白妙言由江承宇复活,他将魂魄攒在手里这么多年,有的是时间模糊记忆。” 江承宇温声:“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你。” 真是好厚的脸皮,这会儿倒成了个痴情种。 暗讽之余,她总觉得奇怪。 江承宇一说话,她心口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像是紧张到了极致,连带脸上都在发热。 另一边的白妙言沉默许久。 半晌,她低声开口:“对了,镇子里百姓们失踪的事情……会不会是妖魔所为?” 江承宇显而易见顿了一下。 “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不及时找出罪魁祸首,会有更多人——” “因为这是我们的大婚。” 江承宇将她打断:“妙言,我历尽千辛万苦把你复活,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与你共度一段时光。你不会辜负我,对吧。” 道德绑架玩得挺溜。 谢星摇心中冷笑。 “百年前发生那种事,白家早已经……” 江承宇道:“这起案子自有人查,无需你我费心。妙言,比起白氏后人,你首先应当是我的妻子,莫非这短短几天的独享,我都不配拥有?” 谢星摇朝他竖中指:按照这句话的意思,白妙言只是他身边一个附属的挂件啰。 白妙言一愣,似是欲言又止:“我……抱歉。” 这声道歉轻轻落下,院中很快响起远去的脚步。 等脚步声消失殆尽,谢星摇终于深吸一口气,与晏寒来拉开距离。 自从听见江承宇开口说话,侧脸一直发热到了现在。她不明缘由,只能伸出双手,如扇子一样在旁侧扇风。 扇着扇着,想起与晏寒来过于贴近的距离,又猛地退开一步:“不是因为你,千万别多想。” 这样子解释,好像更很容易叫人误会。 “就是,见到江承宇以后,忽然特别紧张。”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节 她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摸一摸发热的心口:“心跳很快,脑子里一片空白,跟学堂睡觉被点起来答题的感觉一模一样——这具身体有那么怕他?” 她说得茫然,跟前的少年沉默片刻,忽然道:“不是恐惧。” 谢星摇抬眸。 晏寒来也在望她,目光懒散,说话时斜靠在槐树上,引得几片沙沙叶子响。 “是心动。” 晏寒来道:“看来谢姑娘当真毫无经验……你被他下了媚术。” * 媚术。 顾名思义,就是让人对施术者情不自禁产生好感与依赖。 谢星摇总算明白,原主作为一个备受宠爱的仙门弟子,为何会对江承宇死心塌地、为之放弃尊严与信念。 看白妙言百依百顺的模样,会不会……她也中了招? 解咒步骤繁琐,不能被外人打搅,一番商议后,谢星摇被他领着进了房间。 说心里话,她很不情愿和这人独处一室。 晏寒来孤僻又毒舌,显而易见和她不对盘,然而既要解咒,那就是她有求于人,挑剔不得。 谢星摇正襟危坐,挺直身板。 即便有求于人,气势也绝不能输。 “别动。” 晏寒来语气冷淡:“咒术遍布你全身经脉,若有差池——” 她最怕这种精细的活计,唯恐哪儿出点岔子,闻言立马坐稳,变成一动不动木头人:“晏公子心灵手巧十足可靠,绝不会有半分差池!” 谢星摇脑袋轻轻一晃,语气里多出点儿不确定的试探:“对吧?” 晏寒来没应声,抿掉一个嘲弄的浅笑,听她直着身子继续道:“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晏寒来:“白妙言也中了媚术。” 谢星摇:……? 谢星摇:“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不对,既然白妙言身中咒术,你应该也能帮她解掉吧?” “她的咒术比你更深更复杂,需要不少时间。” 晏寒来缓声:“江承宇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很难寻得机会解开。” 破案了。她一直纳闷美女姐姐为何执迷不悟,原来是被篡改记忆蒙了心。 江承宇,真烂啊。 白妙言好歹算个天之骄女,被害得家破人亡、性命垂危,最后还要因为媚术对他不离不弃,同他死在一起。 什么破剧情,想想就来气。 她心里憋屈,情不自禁皱了眉,等回过神来,竟见晏寒来手中寒光一现,继而溢出血色。 少年轻车熟路划破指尖,空出的左手握住她手腕,血珠滴在掌心上,沁开滚烫热度。 这是打算就着血,在她手中画阵。 谢星摇一惊:“你这是做什么?画阵不是用朱砂毛笔就好了吗?” “我一向用这个。” 被随手扎起的乌发轻轻摇了摇,琥珀色眼睛极快地看她,毫不掩饰眼底嗤笑:“谢姑娘觉得此物肮脏,不愿触碰么?” 他说得毫不留情,嗓音冷到极致,听不出任何多余情绪。 谢星摇闻言愣住,赌气回以冷笑:“怎么,难道我这外人就不配体谅体谅晏公子,不愿你徒增伤痛么?” 她还想好了别的词,却见晏寒来沉沉投来一道视线,短暂对视之后,居然不再阴阳怪气,开始闷头绘制阵法。 对手一下子泄了气,谢星摇没心思继续斗嘴: “每次都用血画阵画符,不仅疼,还很浪费——看你脸色这么白,说不准就是贫血。” 血比朱砂霸道,在她掌心逐渐现出暗红色光芒,汇入条条经脉之中。 属于晏寒来的灵力温温发热,她凝视掌心,视线越来越不听话,咕噜噜往上移。 他生有一双好看的手,十指冷白如玉制,指甲则是浅浅的粉,然而仔细看去,能见到好几道深浅不一的陈年伤痕。 有长有短,有的褪色殆尽,有的还残留着浅褐色泽,仅仅手上这块皮肉便是如此,不知身体其它地方是何种模样。 《天途》里很少详细描写晏寒来。 他的来历、身份和目的全是未知,谢星摇对他的唯一印象,是相貌出众却嗜杀成性的大反派,今天亲眼见到…… 晏寒来过往的经历,看起来不会太好。 他手指运转飞快,指尖暗光明灭不定,逐一冲散媚术禁锢。 谢星摇心知不能打扰,一直乖巧坐得笔直,任由少年指腹的茧子蹭过掌心,勾起丝丝轻痒。 这种古怪的感觉十分微弱,在四周寂静的空气里,仿佛被放大十倍有余,让她下意识缩了缩右手。 然后就被晏寒来不由分说握住手腕,抬眸瞪她一眼。 谢星摇小小声:“有点痒。” 怕疼又怕痒,娇气。 晏寒来喉音懒懒,轻嗤道:“那我下手重些?” “倒也不用!” 这人吐不出好话,谢星摇不再开口,抬头看一看天边落日,经过这一番解咒,已近傍晚时分。 关键剧情点快到了。 白妙言虽然身中媚术,心中却忘不了被残害的白家满门。一边是儿女情长,一边是除妖大义,两种思绪碰撞撕扯,不可避免地催生了心魔。 江承宇为除心魔,将用去不少灵力,最终用一根定情的发簪唤醒白妙言心中爱欲,让爱情在她心中占了上风。 解咒所用时间不少,等暗红光芒尽数褪去,晏寒来也退开一步。他不愿与外人多待,刚要下逐客令,身形却微微滞住。 谢星摇心下了然,心魔来了。 白妙言在沉睡期间,被灌入大量灵力、妖力和神丹妙药,如今心魔爆发,连带着这些力量一并散开,波及整个江府。 整个府邸被心魔笼罩,凡是修为低弱、亦或心障难解之人,都会卷入自身心魔,直面最为不堪回首的往事。 好在他们一行人都已到筑基,不会受此影响—— 等等。 残阳余晖荡漾如火,漫天火烧云下,沉沉暮色浸湿窗棂。 窗外是清一色的竹林,谢星摇却闻到一股桃花香,忽而平地风起,晃神之际,一抹浅粉飘过眼前,遮掩全部视线。 一花障目,再一眨眼,周身竟全然变了景色。 原剧情里……根本没有这一茬啊? 谢星摇凝神屏息。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象,入目尽是桃树连绵、花落如雨。浅淡的粉裹挟出蓬勃的绿,团团簇簇,生机盎然。 而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个小男孩。 男孩只有七八岁大,玉簪束发,身着一件暗纹锦衣。他原是背对而立,许是听见声响,飞快转过头来。 面如白玉,相貌精致,凤眼纤长秀美,透出熟悉的琥珀色。 这是晏寒来的心魔? “姐姐?” 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小孩虽有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神色却干净柔和,一双漂亮的眼睛澄澈如水,带着童稚与好奇:“姐姐,你是新来的客人吗?” 被凶巴巴的小魔头亲口叫姐姐,谢星摇茫然眨眨眼。 晏寒来小时候,有点乖。 此地遍是桃枝,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得尝试发问:“这是什么地方?” 男孩静静与她对视,眼尾稍弯。 这是从未在晏寒来本人脸上出现过的笑意,在谢星摇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懒散阴沉的模样,虽然时常在笑,却无一不带着嘲弄与讽刺,好似一朵沁了毒汁的花,危险性十足。 眼前的笑容天真纯净,叫人想起天边的云,又甜又软,伴随着星星一样闪烁的眸光:“这是——” 可惜她没等到答案。 两个字方一吐出,忽有一缕黑烟飞速袭来,不偏不倚正中男孩面门。 谢星摇:“……!” 这道突袭来得毫无征兆,小孩霎时化作一抹白烟,桃林褪去,渐渐晕出房屋的深褐。 谢星摇抬眸,正对上幽暗琥珀色。 晏寒来神情不善,手中残留着漆黑的余烟。 “晏公子出手果真快极。” 她如往常一般勾勾嘴角:“我想到一个能干掉江承宇的法子,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寻温泊雪与月梵吧。” 这番话出口,反倒是晏寒来微微怔住。 谢星摇见到他的心魔,以她的性子,定会好奇心大增、刨根问底。 那是他潜藏心底的秘密,晏寒来设想过她叽叽喳喳问这问那,然而带刺的言语还没涌到舌尖,居然听见这样一段开场白。 完全没提到那处桃林里的心魔,就像一切从未发生。 他完全弄不懂她。 少年沉默一刹,终究忍不住开口:“你不好奇方才那是何种景象?” “好奇啊。”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节 谢星摇看着他:“你不想说,莫非我还要逼你讲出来么?” 晏寒来少有地凝神看她一眼,似是极轻极轻笑了下:“什么法子。” “江承宇实力太强,与他交手,我们即使能赢,也定会身受重伤。” 谢星摇行至门前,仰头望一望漆黑夜幕:“但我们一直忽略了,在江府之中,除却江承宇,还有一人也到了金丹修为。” 晏寒来很快明白她的意思:“……白妙言。” 他说着长睫一颤:“她对江承宇死心塌地,不但中了媚术,还被修改过记忆。” 言下之意,白妙言不可能与江承宇为敌。 他说得笃定,却听谢星摇轻声笑笑。 “所以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正常的情感关系。” 她说:“中了媚术,那就将它抹掉;被修改了记忆,就让她重新想起来。到那时候,你觉得她会帮我们,还是帮江承宇?” 某个人单方面的偏执与禁锢,能被称为爱吗。 谢星摇觉得不能。 对于江承宇而言,它名为占有,欺骗,自我满足。 对于白妙言来说,它意为谎言,玩弄,被操控被当作附庸品的一生。 这种故事一点都不美好。 晏寒来沉默须臾:“若是她想起一切,仍心系于江承宇呢。” “那就见机行事,反正我们不亏。不过——” 她站在门边,回头之际惹出一缕幽幽晚风,吹落不甚明亮的星色,一股脑落在少女眸中。 谢星摇咧嘴扬唇,露出白亮亮的虎牙:“晏公子,或许绝大多数时候,爱情对于女人来说,压根没话本子里写的那么重要。” 从前看小说的时候,透过字里行间,她只能见到男女主人公的分分合合、恩怨情仇,爱欲来了又去,贯穿始终。 直到置身于此,她才得以窥见更多—— 挣扎,无助,欺瞒,被困作笼中之鸟,连自我意识都被磨灭成灰。 这满园浮荡的心魔怨气,皆是一个女人无声的哀嚎与求助。 “江承宇为复活白妙言,让她服用了大量天灵地宝、修为大增。” 谢星摇笑笑:“倘若他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金丝雀,最终成了杀他的刀……是不是挺有趣的?” 少年沉默与她对视,瞳仁晦暗不明。 能说出这番话,谢星摇有八成把握。 毕竟在原文里,白妙言即便对江承宇爱得死心塌地,得知他残杀百姓,仍是选择了自刎而亡。 谢星摇曾经只觉得可笑,如今想来,在媚术与咒术的双重操控之下,这已是她最为竭力的反抗。 自始至终,白妙言都未曾伤及无辜、与恶妖为伍。 只是这样的结局,未免太不讨人喜欢。 更何况他们还得拼死拼活,落得个全员重伤的结局。 在《一起打鬼子》里,同样有许许多多高自由度的主线任务,玩家需要通过各种方式,让任务达成圆满——而谢星摇,是这个游戏的满级玩家。 原著里的故事于她而言,不过一份普普通通的中庸通关攻略,全靠战斗硬怼,毫无技巧可言。 系统只让他们“斩杀恶妖”,从未规定过具体方法,既然原文没有提及,那就开辟一条全新的、未曾有人踏足的道路。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让反派角色毫无还手之力,而全体队友无伤通关。 这才是满级玩家的操作攻略。 第11章 谢星摇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出门后遇见江母,以及跟在她身后的管家与几个小丫鬟。 此处多是客房,主人几乎从不露面,许是瞧出她的困惑,江母缓声道:“你是兄长失明的那位姑娘……天黑了,不回房歇息么?” 谢星摇礼貌颔首:“夫人,我们用了晚饭,出来散步消消食。” 她不忘介绍身后的晏寒来:“这是我大哥。二哥看不见,还需他在身边多多帮衬。” 江母恍然:“所以,二位是去寻那位失明的兄长?” 谢星摇心觉不妙。 第六感诚不欺她,对方倏尔一笑:“我一并前去看看,如何?” 江母说罢稍顿,似在观察他们二人神色: “二位莫怪我多管闲事。近来镇中多有怪事,我儿大婚在即,定要确保府中安全。今日有人进言,你兄长神态自若,实在不像重病之人,或许——” 镇子里一桩桩怪事的真相如何,身为罪魁祸首,这狐妖比谁都更加清楚。 谢星摇含笑与之对视,脑中飞速运转。 他们昨晚杀过两个妖物,江府的人之所以来这里刨根问底,必然是怀疑府里混入了修仙者。 明明是江府作恶,她却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伪装出一副温婉良善的模样,不愧是只老狐狸。 一旁的管家性子直,冷脸接话道:“夫人心善,不便对你们说狠话。我可把话撂在这里,倘若你们有所欺瞒,定要被送去监察司,好好查查你们与妖魔的关系。”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只可怜他尚被瞒在鼓里,不晓得自己身边那位“心善夫人”的真面目。 谢星摇心下并不轻松,佯装出沉稳神态:“夫人请随我来。” 她头脑飞快,一路走,一路迅速思考对策。 传音术有距离限制,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趁敲门的时候传音入密。门关着,江家人见不到温泊雪活蹦乱跳的模样;等门打开,他已经兢兢业业进入演员模式,问题不—— 大。 谢星摇停下脚步。 问题很大,非常大,大大地大。 直到远远接近温泊雪客房,她才发觉一个悚然的事实。 这人没把门关紧,留了条极宽的缝。 透过缝隙,入目是摇曳着的昏黄灯光,白衣青年端坐于桌前,因背对着他们,只露出劲瘦挺直的脊背。 与他并肩坐着的,是同样背对房门的月梵。 夜色寂静,她听见温泊雪苦恼道:“怎么办?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此刻正是传音的好时候,谢星摇稳下心神,正要有所动作,后背却被晏寒来轻轻一按。 传音用的灵力,一股脑全压了回去。 她想不明白此举用意何在,飞快送去一个眼刀,再看屋内,恰好见到温泊雪缓缓起身。 只不过……他站起来的姿势,为什么这么奇怪? * 温泊雪思考了很久。 他从前只是个糊咖小演员,没读过多少书,连动脑子的时间都很少。在往常,自己还能凭借一张脸演戏赚钱;如今来到修真界,什么忙也帮不上。 这让他觉得有些失落。 “凡事总要适应嘛。” 月梵喝着从飞车仓库里取出的葡萄汽水,轻声宽慰:“反正周围没别人,你不如试试游戏里的操作,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呢。” 温泊雪握紧双拳,用力点头。 房门之外,华服妇人面色沉沉,暗暗思忖。 昨夜有两个修为不低的妖消失踪迹,大抵遇上了修真之人。 他们应当未曾离开过江府,府中佣人大多信得过,如今最大的隐患,便是这些来历不明的乐师。 为了防止谢星摇与晏寒来传音入密,找准时机与屋里串通,她已在这两人身上悄悄下了法咒,只要使用灵力,哪怕仅有一丁点儿,也会马上被察觉。 “你兄长的病,似乎比之前好很多了?我以为他会卧床不起,听说话的声音,倒是精神得很。” 江母语带讽刺,抬手欲要上前:“今日便让我们仔细看看,他究竟有何种怪疾——” 她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下一刻,温泊雪站了起来。 即便那人背对而立,江母还是看出了很明显的不对劲。 譬如此刻,当他直直立起身子,不过一瞬……竟以腰部为折点,整个上半身后倾了九十度! 谢星摇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人们一败涂地》! 江母:? 江母:??? 画面太过匪夷所思,她忍不住后退一步。 眼前的景象已是巨大视觉冲击,然而更离谱的还在后头。 温泊雪身体摇摇欲坠,他身侧的女人却是十足激动:“对,就是这样!尝试着站起来,站直,你可以!” 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在她持之以恒的鼓励下,那团软趴趴的肉,终于动了起来。 他浑身像是没有骨头,双手如同绳子乱晃,许是为了保持平衡,笨拙地伸直双手,一并举在身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向前迈开第一个脚步。 然后啪叽摔倒在地。 谢星摇:……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节 完蛋。 温泊雪的行为如此怪异,浑然不似常人。她要想糊弄过去,恐怕只能往“身患重病”的人设上靠。 让她想想,怪病、瘫软、家境贫寒、无法直立行走—— 但这也太离谱了吧!真有正常人会相信吗? 她正欲开口,身侧猛然一道嗓音响起:“他、他莫非身有怪疾,浑身瘫软无力?” 谢星摇:……? 谢星摇懵懵抬头,望见一撮风中飘摇的山羊胡。 管、管家? “看这模样,怕是连直立行走都难。” 管家嘴唇抖了一下:“我记得你们家中贫寒,这孩子,怕是从未去医馆诊治过吧。” ……居然抢光了她的台词! 此言一出,丫鬟们的神色立马变得愈发柔和。 晏寒来面无表情,冷冰冰叹一口气:“二弟,何苦。” ……你接戏也太快了吧! 此情此景,任谁都能明白这对兄妹的难处。 遥遥相对的小屋里,青年摔倒又站起的身影是那么清晰,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渐渐抽象成为两个字。 励志。 他显然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一时间没人再开口说话,直到温泊雪终于慢慢站直,如丧尸般狰狞地前行几步。谢星摇透过夜色,看见管家泛红的眼眶。 当初乐师选拔,也是这人哭得最凶。 “你可以走路了!” 月梵喜上眉梢,掩饰不住兴奋:“能试着跑起来吗?还有跳跃!” 有小丫鬟已经开始抹眼泪。 因为屋子里的那人,他当真带着骨折似的双手双脚,扭曲着四肢跳了几下。 然后在弓起右腿的瞬间,烂泥一般跌倒在地。 月梵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样!” “没事。” 温泊雪蹙眉抿唇,望一眼膝盖:“我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对啊。 在《人们一败涂地》里,他只是个橡皮泥小人。而橡皮泥,没有痛觉神经。 如果没有疼痛,他的身体完完全全橡皮泥化,是不是也代表……他真能和橡皮泥一样不怕疼不怕火,还能当作电力绝缘体? 修真界里的渡劫,好像就是劈天雷来的! 这个念头有如暗夜明灯,温泊雪被激得一喜,再一次敲敲膝盖:“没有痛觉……我真的不觉得疼!” “连痛觉都已经失去了吗。” 管家双目微阖,不忍再看:“身患重病、家境拮据,如今渐渐丧失五感,他只能面对亲人强颜欢笑,不愧是真汉子!” 晏寒来:“二弟,何苦。” 谢星摇:……自我脑补出了好完整的故事线!还有晏寒来你也太配合了吧,是捧哏吗! 月梵:“不怕疼?这挺好的。跑起来太难,你要不休息一会儿?” 温泊雪咬牙:“不,我一定可以。” 这也太离谱了。 谢星摇搜索记忆中的苦情剧台词,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二哥……你为何这么傻?” “不。” 管家真情流露,语带哽咽:“他不傻,他一定可以。” 这是属于人类的奇迹,生物学的光辉。 青年笨拙抬起双手,在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的摔倒后,终于如螃蟹一步一步、一点一点,以无比诡异的姿势来到房屋中央。 不止月梵,连门外的小丫鬟们都目露柔光。 他做到了。 ——他终于做到了! 烛光轻晃之间,温泊雪亦是扬唇笑开。 原来,他也能做到与众不同的事。 此时此刻清风徐来,拂过他乌黑的发与含笑的侧颜,他的世界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一切都光明而澄净,充满美好与希望。 唯有知晓一切来龙去脉的谢星摇沉默无言,眼角狂跳。 ——在毫无励志滤镜的视角下,温泊雪被风糊了满脸头发,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咧开嘴巴,一边狂奔,一边扯动着瘫软的面部肌肉:“蛤蛤,蛤蛤蛤。” 就很惊悚,很恐怖片,很像丧尸围城,因为找到了猎物而发出狞笑。 如果有谁说他没病,一定会因为诈骗罪被判处死刑。 一缕风声倏过,屋里响起月梵欣喜的嗓音:“太好了!不过好奇怪,你觉不觉得今夜一直在吹冷风?门窗应该关紧了——” 她最后一个“吧”字没说出来。 因为当房中二人齐齐扭头,视线所及之处,是门外一堆黑压压的脑袋。 月梵:…… 温泊雪:…… 月梵笑容凝滞,并拢双腿挺直腰身,慢慢恢复平日里的仙女坐姿。 温泊雪一双眼睛失去神采,笑声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哈哈……哈,蛤蛤。” 他想哭。 “嗯,那个——” 电光石火之际,月梵想起他的盲人人设:“二弟你别怕,门外是大哥妹妹和江夫人。” 她说着笑笑:“让各位见笑了,我弟弟他身体不太好。来,二弟,走累了休息休息,喝水,喝水。” 温泊雪佯装镇定:“多谢,我没事。” 他显而易见满脸通红,为了缓解尴尬,将递来的葡萄汽水一饮而尽。 谢星摇却想起一个颇为严肃的问题。 此时此刻的温泊雪,仍然是游戏里的橡皮泥小人。 橡皮泥小人不具备人体构造,如此一来,能喝水吗? 这个念头须臾闪过,她看见温泊雪倏然缩小的眼珠。 在他眼中,那一刻飞快掠过许许多多,例如茫然、惊恐、以及竭力遏制的慌乱。 旋即,一声哗啦暴响。 ——温泊雪身体用力一晃,整个人有如老牛反刍,化身一只狂暴版豌豆射手,自口中喷射出紫红交织的葡萄汽水,飞流直上三千尺,直冲房梁之上! “救、救命啊!喷、喷——” 那紫红近黑的液体似曾相识,管家目眦欲裂:“喷血啦!” 丫鬟们大受震撼,噤若寒蝉。 “今夜……是我们打扰了。” 江母稳住颤动不止的眼珠,用所剩不多的理智斟酌词句:“想不到令兄病重至此,实在……” 谢星摇轻扯嘴角:“二哥病重的时候就会这样,我们已经习惯了。” ——才怪嘞!她眼珠子都快被吓掉了! 第12章 江府一群人神色复杂地走了。 温泊雪被汽水呛得直咳嗽,一见谢星摇与晏寒来,面上更红。 月梵颇为心虚:“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之前。” 谢星摇心知他们脸皮薄,特意岔开话题:“江府怀疑我们来自仙门,多亏师兄师姐察觉动静,特意上演这样一出好戏,我们才能摆脱怀疑。” 她这话一举两得,既能化解温泊雪的尴尬,同时也向晏寒来编了谎,用来解释方才那些古怪的动作。 她说罢目光一转:“我本打算向你们传音,却被人压住了。” 这话里噙了点儿问询的意思,晏寒来被冷不丁盯住,神色如常:“我若不压,谢姑娘是等着传音被江家人察觉么。” “……江家人?” “灵狐感知极强,她又对你下了个窥神咒,一旦催动灵力,必然露馅。” 她完全没察觉自己何时被种了咒。 谢星摇皱眉:“你怎么知道我要传音?” 对方笑出一道气音:“谢姑娘还能想出什么高深法子?” 这是在暗讽她思绪浅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节 谢星摇也笑:“晏公子能立马想到这一点,岂不是所思所想与我相同?” ——要傻一起傻,你别想占便宜。 温泊雪看不出这两人的明争暗斗,闻言恍然大悟:“我知道!这是心有灵犀!” 此话一出,立刻收获两道不善的视线。 “说回正事。” 谢星摇向身后看上一眼,确认再无他人,小心翼翼关好房门:“整个江府心魔异动,你们应该有所觉察了吧。” 温泊雪如同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嗯!” “以江承宇对白妙言的痴迷程度,定会折损修为救她,为她破除心魔。虽然可以等心魔退去之后,与他殊死一搏——” 谢星摇用指节扣扣桌面,在咚咚响声里再一次开口:“不过……我想到另一个更好的办法,你们愿意试试吗?” 温泊雪:“……啊?” 他是当真懵了。 谢星摇口中那个“不够好”的办法,正是《天途》原文剧情。 他们趁江承宇虚弱之时动手,结局是江承宇白妙言一并死去,几个主角都受了重伤,好在保住一条命。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生路。 但正如之前讨论的那样,一旦撞上江承宇,他们有很大几率落败。 “突破点在于,白妙言之所以对江承宇死心塌地,全因中了他的媚术、记不清过往事情,而且不知道他在残害镇中百姓。” 谢星摇颔首,为二人简略叙述今日发生的种种。 她曾经觉得这个故事匪夷所思,在心里吐槽过千万遍矫情的虐恋,然而事到如今,一切终于解释得通。 白妙言之所以心生魔障,全因心心念念曾经的白府。奈何媚术仿佛坚韧的锁,每当她想要逃离,都越来越紧、越来越折磨。 说到底,她只是个苦苦挣扎的可怜人而已。 “江承宇要破心魔,定会献上他们二人的定情之物,以情破魔,把爱欲刻进她识海。” 谢星摇:“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在破除心魔的重要关头,有另一件东西代替定情信物、斩断她识海中虚假的记忆呢?” 月梵双眸一亮:“她说不定能清醒过来!” “白妙言被供养这么多年,修为一定不低,若能得到她的助力,扳倒江承宇轻而易举。所以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应该给她什么?” 谢星摇点头:“一个与白妙言有关的、于她而言比爱情更重要的物件——” “你们还记不记得,白家有把祖传的刀?” * “也就是说,你想用那把刀破开白妙言的心魔。” 温泊雪重重落地,收好浮空的百里画卷,好奇朝四周看了看:“嘶——这白家老宅怎么阴气森森的?” 按照白日里说书人的说辞,那把刀仍留在白府。他们要想取刀,必须御器飞行来这个地方。 月梵双手环抱,打了个哆嗦:“不是说这屋子闹鬼吗?全家人惨遭屠戮,怨气深重不得往生,那白老爷还整夜瞎转悠呢。” 在场除了晏寒来,全是生长在五星红旗下的好少年,哪曾见过怪力乱神的事儿。 温泊雪吞了口唾沫,他连看悬疑电影都会被吓飞。 “白家人以捉妖驱魔为己任,就算变成鬼怪,应该也算不得怨灵。” 谢星摇心里也有点打鼓,见他俩犯怵,轻声笑道:“保持平常心就好,它们总不可能突然出现,专程来吓唬——”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断井颓垣边的一声闷响。 谢星摇止住跳起来尖叫的冲动,迅速后退一步,拉住身旁那人的衣袖。 暗夜之中唯有月色澄明依旧,亘古不变的皎白莹光映上不复当年的败落院墙,一抹黑影自屋顶跃起,原来是只路过的猫。 砰砰跳动的心脏趋于平缓,她悄悄松了口气。 再抬眼,心口又紧紧绷住。 方才的变故突如其来,谢星摇出于本能抓住一人衣袖,回过神来,才发觉那是件似曾相识的青衣。 对上晏寒来双眼的刹那,她太阳穴重重跳了两下。 对方的凤眼瞧不出笑意,偏生嘴角一勾:“保持平常心。谢姑娘字字珠玑,在下自叹弗如。” 谢星摇回以假笑。 这段插曲匆匆过去,她只当一切从未发生,抬头环顾四周。 原是玉树莺声,江南水榭,哪知盛景最易冰消。这屋子被当作鬼宅久了,少有外人踏足,院落的高墙绿荫处处,透过斑驳爬山虎,能窥见被大火灼烧过的乌黑。 黑渍肆意生长,在月光里宛如鬼魅在张牙舞爪。夜色沉沉,若有似无的压抑感如影随形,偶有风声掠过,像极呜咽,惹人心慌。 目光经过庭院正中,谢星摇脚步顿住。 一把长刀深深插于地面,力道之大,将两侧地板破开蛛网般的裂口。 这里的一切都老旧蒙尘,长刀却锃亮如初,月光被刀锋斩碎,化作片片涟漪,流连刀尖。 温泊雪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这应该就是那把——” “当心!” 月梵的呼声同时响起,她眼疾手快,将温泊雪后拉几步,几乎是瞬息之间,自长刀涌出滔滔黑气。 谢星摇看着它汇出一道人影。 人影高大,生得英武正气、俊朗魁梧,倘若忽略他身后的腾涌黑烟,不似冤魂,更像个武神。 拥有如此强烈的压迫感,且能寄宿在宝刀之上,这应该就是白妙言的父亲、亦即此刀逝去的主人。 男人未如寻常怨灵一般发狂,沉默着扫视一圈,喉音低哑阴沉:“仙门弟子?仙门有仙门的规矩,家传宝刀,你们恐怕碰不得。” “正是。” 谢星摇生涩作揖:“前辈,我们今日前来,是为取得此刀,助令媛摆脱心魔。” “心魔?” “白家变成这样,江承宇又苦苦纠缠。” 白家已经够惨,她不想让老父亲更加难过,刻意省去了大段的虐恋情深:“唯有此刀,能助我们除掉江承宇。” 江承宇。 男人本是神情淡漠,听闻这个名字,身后煞气陡生。 “那妖邪……果然是他。” 浓郁黑气有如实体,引得沙砾灰尘簌簌颤动,“近日以来的失踪之事,可与他相关?” 谢星摇点头:“不错。前辈如何得知?” “路过之人多有谈及,我虽在刀里,却能听得。” 男人沉声:“他爹娘便是如此,视人命如草芥,杀了不知多少人。可怜我白氏世代除魔,每日听他为非作恶,却只能困于这一方天地。” 他愈说戾气愈重,眼珠里的黑好似泼墨,迅速向眼白渗透。 这是狂化的征兆,随时会有危险发生,谢星摇刚要上前安抚,胳膊被人轻轻一按。 “所以今日,我们便是来了却前辈的心愿。” 晏寒来不愧为反派角色,面对此等怨灵仍然气定神闲,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我等自知外人碰不得宝刀,可前辈难道不想报仇?江承宇毁你家宅屠你满门,如今觊觎到你女儿头上……前辈莫非甘心困于此地,而不是用这把白家人的刀,解白家人的仇么?” 长刀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 青衣少年长睫微动,任由夜风撩动耳边碎发,嗓音含笑:“更何况,我们会把刀交到白妙言手里。” 男人冷笑:“我如何能信你?谁能保证,你们不是群利欲熏心之徒?” 白家老宅封印着诸多怨气,有怨气在,此刀便不会被外人所得;一旦离开这里,老宅也就失去了保护它的能力。 他不能草率做下决定。 况且,在这处宅子里,守着刀的不止他一个。 “奇怪,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温泊雪蹙眉:“不像猫……好像还带了点儿怨气。” 月梵望着角落苦笑:“准确来说,不止一点儿。” 而是很多,多到铺天盖地。 先是有黑烟从墙角冒出来,悄无声息聚成人形,仿佛是不满足于阴暗的角落,树梢、房檐、被烧毁的窗棂也接连淌出黑影。月色潺潺,黑雾蒙蒙,整个老宅好似成了张宣纸,任凭墨汁溢开。 这是被残害的白家老幼,由于修为不高,被怨气裹挟之后,成为了只知杀戮的恶灵。 温泊雪吓到腿软,秉承“要当有用人”的信念,抬手结出一个法阵,将众人护在其中。 另一边,晏寒来神色如常,手中掐诀。 眼见法诀将成,谢星摇顾不得太多,一把握住他掌心,止住即将完成的动作:“等一下。” 掌心冰凉,激得她皱了皱眉。 晏寒来下意识挣脱,不料对方握得更紧:“此刻不宜下杀手。” 面对亡灵要想活命,要么将其超度,要么赶尽杀绝。 他们不曾修习往生之术,况且白府怨气浓郁至此,若非德高望重的名门大师,绝不可能超度成功。 “怎么。” 他最鄙夷仙门弟子的伪善,因而笑得冷淡:“谢姑娘想要以死殉刀?” 出乎意料的是,谢星摇语气十足冷静:“我没那么伟大,愿意拿性命冒险。” 她不是圣母玛利亚,清楚明白在这样的情景下,一旦心怀不忍,就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只是此时此刻,不适合立马动手。 一来这群亡灵的确无辜枉死,生前惩恶扬善却不得善终,倘若死后再被打得魂飞魄散,未免太惨了些。 二来他们有求于人,一边说着给白家报仇,一边让白家的残魂灰飞烟灭,这是要成世仇的节奏,怎么可能拿到家传宝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节 “我想到一个超度的办法。” 谢星摇一点点把手松开:“如果失败了,再除掉他们也不迟。” * 温泊雪呆了。 月梵懵了。 谢星摇声称有了办法时,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她的游戏。 一起打鬼子。 听起来多威风,多有范儿。 温泊雪觉得她会施展一套中华武术,把这群家伙打到心服口服;月梵则笃定她会拿出冒蓝火的加特林,冲着妖魔鬼怪就是一通哒哒哒哒。 但她只是上前几步,接连躲过好几个怨灵的围攻,速度之快预判之准,让其中一个女孩厉然狠声:“为什么……我就不信伤不了你!” 谢星摇面色如常,又一次侧身避开袭击:“你们当然伤不到我。” 离谱的事情发生了。 她一本正经地开口:“因为你们不是真正的怨灵,只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画面,现实中根本不存在。” 月梵:? “怨灵作为一种意识、一种精神力,从根本上讲,不可能出现在物质的世界里。” 谢星摇:“或许……你们听说过唯物主义么?” 温泊雪:??? 第13章 江府,主卧。 夜间霜寒露重,暗柳萧萧。晚霞褪去朱红绮色,染就一片浓浓黑墨,星子满天飞溅,将明未明。 江承宇蹙眉垂首,手中力道加重,按于白妙言额头之上。 源源不绝的灵力交织缠绕,汇入女子识海,夜色沉沉,溢开一抹媚香。 “你说你做了梦。” 他低声开口,宛如蛊惑:“梦见什么?” “你在白府,剑上好多血……” 白妙言长睫紧阖,面色惨白:“他们、他们都死了,还有我爹,你把剑刺向——” 她话没说完,识海轰然一炸,整个人软软瘫倒向前,被男人一把拥入怀中。 江承宇垂眸,手掌轻抚她脖颈。 “那都是假的,梦而已。” 他说。 他如此爱她,哪能让她心生隔阂,再一次从他身边逃开。 “一百年过去,我为你踏遍千山、吃过那么多苦头——” 江承宇嗅她发间的清香:“我付出了如此之多,你是心疼我的,对不对?” 倘若白妙言消失不见,他定会疯掉。 恩也好仇也罢,只要能让她留在身边,江承宇愿意编造任何谎言。 欺瞒她,禁锢她,让她成为笼子里的鸟。 ——江承宇爱白妙言,她必须留在他身边。 “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怀里的姑娘静默无言,江承宇沉沉出声:“我收留你、给你一个家,妙言,给我一点回应,好不好。” 怀里的人颤抖不休,熏香缭绕,模糊他阴鸷的眉眼。 良久,白妙言哽咽着点头,轻轻抱上他腰身。 * 与此同时,白府废墟。 谢星摇的一番话来得没头没尾,可谓超越时间超越位面超越了历史阶级,这谁听了不懵逼。 月梵与温泊雪面面相觑。 修真界和唯物主义……不管怎么想都搭不着边啊。 不出意料,少女怨灵果然大怒:“胡说八道!”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 谢星摇道:“我和其他人一起来,为何他们对你们熟视无睹?修仙者见到怨灵,不应该赶尽杀绝吗?再者,你们从头到尾伤不了我,为什么?因为你们生于我的识海,没办法造成实质伤害。” 温泊雪:这、这是……开始忽悠了? 她话音方落,立刻向另外三人传音入密:“朋友们,表演时刻到。” 晏寒来一秒接戏,语气毫无起伏:“都说白家府邸怨灵横行,为何我们置身于此,未曾见到哪怕一个。” 月梵:…… 月梵僵硬收回视线,轻咳一声:“不是跟你们说过吗?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温泊雪假装四处看风景:“唉,好可惜。” 少女怨灵坚定的目光,隐约出现了一条裂缝。 残存的理智迫使她保持清醒,咬牙狠声:“不对……你们合伙骗我!” 言罢,周遭杀气更浓,直逼谢星摇面门! 这次的袭击毫无征兆,若是旁人,定会极难避开。 温泊雪手中捏出一个护身法诀,正欲将她罩住,陡然瞥见一抹白光。 在谢星摇头顶、在唯有游戏玩家能见到的视野里,刹那之间浮起两个大字,赫然是被她升到满级的游戏技能。 【闪避】。 当她毫发无伤稳稳当当躲开突袭,少女怨灵坚定的目光,再次裂开一条更大的缝隙。 谢星摇侧身,避开另一个怨灵的背后偷袭:“看见了吗?你们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一招一式,我都能知道。” 温泊雪默默抬头,凝视她头顶越来越亮的刺眼白光。 【闪避】。 【闪避】、【闪避】还是【闪避】,在短短几个瞬息,谢星摇最少用了五次闪避。怨灵们属于低等级小怪,遇上她这么个满级玩家,自然不可能碰到。 有些人看上去云淡风轻,倘若这真是一局电子竞技,暗地里早就把键盘扣得稀烂。 月梵若有所思:这就是《一起打鬼子》,恐怖如斯!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话术,这套路,说它离谱,却居然有一丝丝诡异的逻辑可循。 他愿称之为最强大忽悠,卖拐专家。 谢星摇的言论过于惊世骇俗,偏生怨灵们伤不了她分毫,被唬得迷迷糊糊,久而久之,竟生出几分自我怀疑。 毕竟……它们当真碰不到她啊! “世界的本原是物质,精神必须以血肉作为物质基础,不能凭空产生,也不能随意消失。” 谢星摇趁虚而入,正色道:“灵体从何而来?失去物质载体后,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或是说,你们当真存在吗?” 少女怨灵结结巴巴:“我、我……” 该死,她居然答不出来! 离天下之大谱,有天下之大病。 接下来将近一柱香的时间,谢星摇给在场每一位怨灵科普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旨在论证他们并非真实,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 而他们之所以会是怨灵的模样,全因她来到荒宅受了惊吓,理所当然蹦出一些恐怖的念头。 “我来到荒宅,由于大脑受到刺激,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海马体构建出让我恐惧的场景与想象——也就是你们。” 谢星摇一锤定音:“否则白府中人个个心存善念、济世除魔,就算世上真有魂魄,他们怎会沦为怨灵呢?” 一时间鸦雀无声,良久,一个中年男人冷然开口:“既然如此,我有个问题想要向姑娘请教。” 他生得浓眉大眼、不怒自威,显而易见不好招惹。 温泊雪在一旁静静围观,下意识心中发紧,为谢星摇捏一把冷汗。 “我的问题是——” 男人蹙眉,哑声:“这个意识的能动性很有意思,不知姑娘可否详细说说?” ……被忽悠瘸了啊这是!!! 角落里,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怯怯出声:“那……姐姐,如果我们不存在,应该怎么办、到哪儿去呢?怨灵都要下地狱,我们也要吗?” 谢星摇像是早就想好了答案,向前朝他靠近,微微俯身:“白家人一生心怀正气,倘若人死之后真有亡灵,他们一定不会入地狱。” 她生有一张蛊惑性十足的清丽面庞,鹿眼含光,温温柔柔凝视某个人的时候,眸中沁开能把人化开的水光。 晏寒来想,非常具有欺骗性。 谢星摇:“若要我说的话,他们会去九重天上,虽然记得仇恨,但不会让它成为心里的全部。” 男孩眨眨眼,小心翼翼:“天上会有坏人继续欺负我们吗?” “不会哦。” 少女的眸光清亮温柔:“天上是个更好的世界,没有坏家伙溜进去,也没有仙妖人魔的纠纷。嗯……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喧嚣逝去,只能听见静谧夜色中的枝叶沙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节 晏寒来静静站在一旁,神色冷漠,默不作声。 他觉得自己遇上了个怪人。 “我喜欢吃糖,那天……我得到好多好多喜糖。” 男孩怯怯看一眼身侧的妇人:“我想把糖分给娘亲吃,可没来得及。娘亲也爱吃甜的。” 婚礼本是喜事,那日的白府曲水流觞,每个人都满怀憧憬与希望。 直到血色刺破天际,什么都不再剩下。 “好啊,那我就在想象里,帮你和娘亲做出很多很多好吃的,桂花糕八宝酥流心糖,还有种冰冰凉凉的甜食叫冰淇淋,草莓牛奶味儿,吃起来软绵绵的,一到嘴里就立马化掉。” 谢星摇说:“天上星星亮晶晶的,你一低头就看到云,它有时候变成兔子,有时候又是一只胖胖的猫——开不开心?” 男孩看着她,如同世间每个孩子一样,拥有一双干净的、泛着水光的眼睛:“开心。” 谢星摇笑了:“好,我要开始想象啦。你看,在我的想象里,怨气一点一点消失,于是你们身上的黑雾也慢慢散去,化出金色亮光——” 温泊雪一愣:“那孩子的眼睛……” 晏寒来一言不发,垂眸立在藤蔓的阴影里。 四面八方的怨灵都出现了异样,其余两人惊讶张望,唯有他神色晦暗,紧紧看着谢星摇。 怨灵的眼睛原被漆黑填满,此刻竟一点点褪去暗色,露出正常人的眼白。 这是被佛家超度时的模样。 谢星摇让他们相信白家人能得到善终,不被仇恨束缚。而作为她脑海中的“想象”,他们理应遵循想象,如她所言一般度化升天。 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积极暗示,类似于催眠。 离谱。 温泊雪脑子里第无数次闪过这两个字,当满园的怨灵得以超度、化作金光升天时,他的五官早已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麻木。 月梵亢奋不已:“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无敌唯物主义,修真界第九奇迹!” 谢星摇被夸得不好意思:“没那么厉害,其实我偷偷用了点技能。” 月梵闻声抬眼,看见她头顶上的另一排金色浮光。 【马克思之光】 【技能简介:富强民主文明和谐,唯物主义辩证法与你同行。笼罩上一层马哲之光,用科学的理论武装头脑,用实践的真理击溃谬论,让鬼子的歪理邪说无处可藏!社交技能,大大提高话术可信度。】 【嘴炮攻击】 【技能简介:击败对手靠什么,拳头,刀剑,威逼利诱?不,是嘴炮!策反奸细、对骂鬼子、攻略心仪对象,嘴炮一出谁与争锋!社交技能,大大降低敌人心理防线。】 好家伙,两层buff叠加,难怪能成一个绝世大忽悠。 谢星摇收起技能框,长出一口气:“好啦。超度的事情办妥,接下来就该解决江承宇了。” 月梵:“我靠。” 温泊雪:“真牛。” 唯物主义超度,还能这么玩儿。 第14章 今夜发生的一切究竟出于何种原理,白妙言她爹看不懂,但他大受震撼。 怨灵不该留存于世,他本以为这群仙门弟子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出手,没想到只有个小姑娘站了出来。 而且还用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把一大家子全都超度了。 他觉得这不太合理。 谢星摇乖乖等待院落里的怨灵消散殆尽,直到最后一缕金光飘远,终于卸下防备,长舒一口气之时,身后传来低沉的男音:“你们……要去对付江承宇?” “不错。” 谢星摇转身,正对长刀之上的魂魄:“前辈,你女儿如今被江承宇囚禁,甚至下了媚术禁锢神识,唯有此刀能唤醒她的意识。” 他们来路不明,白家人理所当然会心生戒备,谢星摇帮助一家老少升天超度,算是一个结盟的筹码。 她有筹码在身,多出不少底气,顺势亮出腰间木牌:“此乃凌霄山名牌,前辈大可过目。” 男人定定凝视她的眼睛,半晌,终是发出一声叹息。 “各位道友。” 他垂眸弓身,竟是给在场众人作了揖,喉音颤抖,如箭在弦上,怒意将发:“江承宇作恶多端,今日将此刀交予诸位,还望能斩除妖邪,还白府、还枉死的百姓一个公道!” 萦绕于刀刃的森森鬼气渐渐淡出视野,如水融进夜色之中。 魁梧的男子身形随之消散,嗓音被风吹开:“我执念未消,会以剑灵之体附于刀中……在下还有一疑惑未解,不知当问不当问。” “前辈请说。” 男人面色沉了沉,压抑恐怖的黑气遮掩半边面庞,看上去严肃又凶戾。 他眨眨眼,满目纯然道:“我……是真实存在的吗?” * 朝阳未出,凌晨的江府悄然无声。 庭院深深,月光织成的薄纱细腻且暧昧,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野花的味道。 几缕黑烟徐徐而过,寻着源头探去,赫然一张美人榻。 一男一女坐于其上,女子美目半阖,面无血色;身侧的男人剑眉紧蹙,手中不断掐诀画符,映出道道妖异紫光。 江承宇心情很糟。 心魔如此强大,表明白妙言心中极力排斥同他在一起。他感到愠怒,想质问她原因。 但此刻心魔正盛,显然不是时候。 他百般尝试,终于把二人的定情之物印入对方识海,只要在识海留下烙印,白妙言定会死心塌地跟着他。 从今以后,她将不再记得往日种种,把血海深仇忘得一干二净,乖乖栖息在鸟笼之中。 她会是他最爱的鸟。 更让江承宇心烦意乱的是,门外响起了十分嘈杂的响动。 他脱不开身,凭借声音辨出那是一场打斗。新房外留有数名侍从把守,不允许外人进入,在这种关键时刻,究竟是何人在招惹祸端? 这个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一声小妖的哀嚎里,房门被人狠狠撞开。 江承宇微怔:“你……谢星摇?” 谢星摇点头笑笑:“好久不见。” 青年冷笑:“你没死?” “我好得很。” 她虽不是原主,但毕竟记得过去的零星片段,加之亲眼目睹了白家满园的怨气,口中分毫不饶人:“不似江公子,只能用媚术欺瞒女人。做了如此上不得台面的事,怎么还是像条丧家之犬,得不到主人的怜爱呢?” 一股妖气飒飒而来,晏寒来为她挡下这道突袭,颇为不耐烦地想,这人实在懂得如此惹人生气。 堂堂仙门弟子,只学会了耍嘴皮子。 “你闭嘴!” 江承宇被戳中逆鳞,轰然起身:“妙言心甘情愿与我成亲,哪容你们这些外人置喙!” 月梵有点儿犯恶心:“心甘情愿,哪来的厚脸皮。” “你以为找来帮手,就能高枕无忧?” 江承宇眸光微动,笑意更深:“一群筑基,能奈我何。” 他开口的瞬息,房中气流一滞。 月色被紫气吞没,窗边无风,青年宽大的金边袖口却腾然而起。血一样的暗红蔓延开来,侵蚀他的整个眼珠,如浪如潮。 温泊雪没什么游戏技能,好在道法娴熟,在三个凌霄山弟子中修为最高,当即祭出法器,以灵力抵挡下一波杀气。 晏寒来实力虽高,却不可能向他们表露真实修为,注定整场划水。原著把这场战斗写得极为惨烈,他们虽然保住一条性命,无一不是身受重伤。 好在当下有了更好的选择。 谢星摇不动声色,脚步轻旋。 他们位于房间东南角,江承宇的注意力,绝大多数集中在这里。 他要应付来自好几人的进攻,正是对白妙言防卫最薄弱的时候。 储物袋里的长刀震颤不已,不知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还是迫不及待,要将妖邪斩于此地。 它愤怒,也兴奋。 只要几个瞬息就好。 只要靠近白妙言,进入她的心魔之中,把刀送到她手上。 婚房正门,温泊雪蓄力掐诀,引出凌厉法光。 青年如松如雪,身后却是群魔狂舞。他仅凭一己之力拦下府中各路妖魔,在满目肃杀中轻声传音:“放心,这边一切交给我。” 月梵手中化出长剑一把,生涩挽出一个剑花:“我来吸引江承宇注意力。” 谢星摇与他们对视一眼,扬唇点头。 【技能.潜行】。 * 白妙言的人生从未有过不如意。 出生于捉妖世家,从小到大颇受家人宠爱;因相貌出众、性子随和,身边总有数不清的玩伴,从来不觉得孤单。 爹爹看上去又高又凶,其实讲起话来温温柔柔,因她娘亲早逝的缘故,学会了温声细语哄人。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节 她身边的两个小侍女最爱叽叽喳喳,大多数时候都在讨论新买的话本子;厨娘有个七岁的小儿子,喜欢吃糖,总是甜甜地叫她姐姐。 她还有个温润如玉的未婚夫。 未婚夫长得好看,谈吐风趣举止得体,据他所说,打从第一眼见到白妙言起,自己便确定了此生心意。 他带她放风筝吃糖人,每天过得无忧无虑,白妙言想,这种日子她一辈子也过不厌倦。 不久之后,就是他们的大婚。 她似乎忘记了什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让她时常头痛,未婚夫告诉她,如果再有不适,就摸一摸两人的定情信物。 那是根精致的银簪子,每每触碰它,识海里翻涌着的莫名情绪都会渐渐平息。 白妙言决定好了,等大婚当日,她要送出好多好多喜糖,再把池塘里摆上花灯,红绸子缠在树上。 真奇怪,大婚本是喜事,她却情不自禁想要落泪。 她悄悄问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伤心? 古怪的念头再一次席卷而来,她头疼欲裂,习惯性握紧银簪。 然而这一次,她却毫无由来地觉得,自己应当握着一把刀。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龙纹,刀身狭长笔直,泛起寒光,那是—— 识海愈发疼痛,猝不及防的一瞬间,眼前袭来一道似曾相识的白芒。 是刀光。 ……有人擅闯她与承宇的新房! 对方出现得毫无征兆,携来夜风阵阵,敲得门窗砰砰作响。 再这样下去,新房定会塌掉。 白妙言下意识抬手反抗,以灵力稳住摇摇欲坠的房梁,可那刀光愈盛、门窗愈颤,她脑中的剧痛愈是难以忍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而出。 屋外的长刀嗡然一震,木窗如镜片碎开。 她有可靠的父亲,无话不谈的密友,真心敬重的长辈…… 可细细想来,为何临近新婚大喜之日,她却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个人呢? 采朱与青碧从小陪她长大,三人一起逛花灯听曲子,悄悄谈论近日所看的话本子。 采朱想要觅得一位英俊潇洒的如意郎君,声称日后一定要请大家吃喜糖;青碧习惯板着脸,一本正经告诉她,待在小姐身边就很开心。 当白妙言想起她们,却是两张被鲜血浸湿的脸。 青碧以血肉之躯作为代价,拼命护着她逃出婚房,采朱独自拦下杀气腾腾的妖邪,临别前一把抹掉眼泪告诉她:“我不想嫁人啦,其实一辈子陪在小姐身边也很好。” 一定是假的。 她那样深切地爱着江承宇,他怎会—— 这些记忆遥远又模糊,她感到茫然无措,骇然后退一步,在白粼粼的刀光里,却想起更多。 厨娘为保护孩子,被一爪刺穿心脏;兄长拔剑而出,身形被数十只怪物须臾吞没;空气里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那么多人在哭在跑,那么多妖邪放声大笑。 最后是前院。 爹爹与群妖对峙多时,周身鲜血淋漓,几乎拿不动手中长刀。她哭着上前,却只得到匆匆一瞥的目光。 男人双目猩红,如山的脊梁高大宽阔、宁折不弯,宛如修罗杀神,令见者胆寒。 看向她时,却是无比清澈温柔的眼神。 “妙言,”爹爹说,“别哭。” 她曾经真的很喜欢江承宇。 世上不会有谁比他更懂白妙言的心事,也不会有谁比他更明白,怎样才能使她开心。 那时她像小兽一般依恋在他身边,每日祈祷一生一世,可当记忆逐渐清晰,江承宇的面孔反而变得不那么深刻。 新房剧震,不知从哪里传来碎裂般的咔擦响音,好似铁链断开。 她记起来了。 比起他,还有更值得被她铭记的事情。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正午,她与爹爹一并走在庭院长廊上。 那天日光正盛,屋顶有只懒洋洋晒太阳的猫。父亲打开紧锁的房门时,她惊叹上前。 “这便是我白氏一族自古传下来的宝刀。” 那时候的父亲尚未满身血污,他拥有一双深邃却温和的眼睛,看上去又高又凶,其实最爱笑着哄人:“想拿着它降妖除魔吗?” 她高兴咧嘴,满目憧憬:“想!” 男人轻笑:“它继承无数先辈的意志,总有一天会传到你手里。” 她好奇道:“可爹爹用得很顺手呀,一直用下去不好吗?” “爹爹总有老了的时候,除魔之路道阻且长,不知何夕便要分离。妙言,莫要恐惧别离。” 父亲看着她的眼睛:“无论身处何地,身为白氏传人,不要遗忘今时今日的本心,也不要忘了……这把刀的名字。” 刀的名字。 脑海中疼痛难忍,如有小刀在不断切割血肉。白妙言捂紧太阳穴,眼中湿润一片,似血似泪。 她听见女孩说:“我怎会忘呢。” 对啊,她怎会忘呢。 咔擦。 记忆源源不断汇入的间隙,耳边传来轰然一响。 婚房刹那之间烟消云散,放眼望去,四周皆是茫茫白烟。 此地不似真实,更像某人的识海。 方才那婚房……莫非只是一道妄念么?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白妙言骇然转身,见到一个面目模糊的说书人。 “公子为报灭族之仇,在大婚当日引群妖进犯。小姐哪会知晓此事,可怜毫无防备,被屠了满门。” 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然而即便隔着世仇,公子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小姐。他为她寻遍千山、踏过九州,蹉跎一年又一年,忍受无尽苦难,嘿,最后还真就找到法子,要与小姐成婚了!” 她默然不语,听那人继续道:“这也算是苦尽甘来,天定姻缘。” “你觉得这出苦尽甘来的戏码如何?” 说书人嗓音落下,另一道陌生的女音接踵而来。 白妙言速速回头。 来者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瓜子脸,鹿儿眼,偏生眼尾勾出了点儿狐狸般的弧。 与白妙言对视的一刹,姑娘露出和善微笑:“白小姐,我叫谢星摇。” 白妙言蹙眉:“你如何认得我?这是何处?” “我是谁不重要。” 谢星摇上前一步:“白小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如何看待这个故事?” 屠尽满门、欺瞒蒙骗,只愿将他挫骨扬灰。 她想这般回答,奈何记忆逐一拼凑,白妙言竟说不出哪怕一句话。 她爱他。 温润的夫君,喜庆的婚礼,美满的人生。倘若一切皆是假象,剥开这块华美皮毛,沁开属于她家人的血…… 就算江承宇真心待她,建立在血泊之上的情与爱,又价值几何? “听故事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奇怪。” 谢星摇说:“为什么在这种故事里,深情总是迟迟才来?人家活着的时候不喜欢,死了反而恍然大悟。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会迟钝至此吗?” 支离破碎的记忆逐渐复苏,白妙言抬眸,眼尾溢开血色。 “所以我想啊,故事里的这位公子,他究竟喜欢小姐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拥有她、被她爱慕时的感觉呢?” 谢星摇笑笑:“如果我钟情某人,一定希望他能快快乐乐,看见他笑,我也觉得开心。倘若他恨我不喜欢我,我却想方设法将他留在身边——” 她说:“岂不是和街上那些衣服首饰一样,喜欢就要得到,从不理会它们的想法,只管自己高兴就行么?” 更多画面争相涌现,在无边际的刺痛里,白妙言望见绵延的红。 红绸,红月,红色的血顺着长刀淌下,刀光冷寒,映出父亲半跪在地的模样。 他将刀尖深深刺入土地,支撑起整个摇摇欲坠的身体,直至死去,也未曾倒下。 “你说得对。” 白妙言凝视她双眼,良久,自胸腔里发出闷笑:“他不过将那小姐看作一件物品。” 她后退一步,唇角极白,唇珠却透出诡异嫣红—— 被咬破的皮肤渗出鲜血,压抑而妖异:“他爱的不是小姐,而是那股年少时求而不得的执念,说白了,他最爱他自己。” 咔擦。 又一层白烟散去,露出无垠识海里的千千网结,每一条皆是江承宇封印的咒术,而在此刻,每一条都震颤不止、自中心处裂开缝隙。 她想起了被遗忘的全部。 江承宇是她的心中挚爱,亦是其他所有人眼里的修罗恶鬼。 白妙言道:“他该死。” 奈何她深陷心魔之中,无法逃离幻境,连自己都无法保全,更别说提刀报仇。 她甚至找不到可以除掉江承宇的刀。 咔擦。枷锁破开一处伤口似的缝。 她看见那个陌生姑娘靠近几步,黑眸晶亮,忽地抬手。 在谢星摇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节 刀柄漆黑,雕有逶迤龙纹,刀身狭长笔直,泛起寒光—— 只一眼,便让白妙言红了眼眶。 她记起许多年前的和煦艳阳里,女孩于男人身侧修然挺立,任由袖摆乘风而起,凝视着身前长刀。 “我怎会忘呢?” 她抬头,眼中是少年人独有的凛然恣意,喉音清亮,笃定铿锵:“——名刀,诛邪。” “别怕。” 眼前的谢星摇扬唇一笑:“我想,你或许在找这个。” 第15章 谢星摇退出心魔时,正好瞥见一道游龙般的澄净白光。 识海的时间流速与外面不同,她进去这么一会儿,房中只过了几个瞬息。 然而就是这短短几个瞬息,已经足够江承宇做出反应,试图一掌将她从白妙言身旁逼退。 暗紫色的妖气汹汹袭来,被眼前这道白芒轰然逼退。源自仙门的磅礴灵力好似一张巨网,将她牢牢护在其中。 而灵力源头,正是温泊雪。 “成功了?” 白衣青年腼腆一笑,眼中闪过罕有的亮色:“放心,我说过会保护你们的。” 诛邪刀沉沉落地,江承宇笑得讽刺:“白氏那个老家伙的刀?我与妙言大婚在即,诸位道友特意请它前来做客,不错不错。” 谢星摇听得火大,刚要开口,竟听见身后的晏寒来嗤笑一声:“不止婚宴,丧事也需请人做客。它既愿来,说不定是想见某人的棺材。” 她平日总觉得此人像只刺猬,说话阴阳怪气叫人不喜,如今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居然觉得晏寒来的嗓音多出几分可爱,嘚瑟扬起下巴,接话道:“晏公子说得对!” 晏寒来:“谢姑娘,莫要狐假虎威。” 很好,她决定剥夺此人的可爱权利。 谢星摇:“谁让晏公子口若悬河字字珠玉,我等自愧不如,只能借借晏公子的威风。” 晏寒来显然有被膈应到,蹙眉击退一只夺门而入的小妖,不愿再理她。 谢星摇刚来修真界不久,万幸记得不少符咒的使用方法,念咒掐诀之余,亦有其它用来进攻的法子。 比如之前那把ak。 只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不知枪械行不行得通。 漆黑枪身现于手中,她凝神屏息,朝着江承宇扣下扳机。 意料之中地失败了。 浓郁妖气已然形成坚不可摧的护甲,子弹虽然杀伤力极强,但毕竟属于凡俗之物,很难将其穿透。 江承宇相当于穿了层防弹衣,要想伤到他,还得多费些心思。 方才这一击威力十足,将妖气屏障击得震颤连连,江承宇虽未受伤,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势如破竹的火力与杀意,动作稍顿,侧头看向谢星摇。 紧随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紫气迎面而来。 谢星摇:……! 满屋妖雾迅猛如电、锋利如刀,在四面八方的围剿之下,无论躲去哪里都会受到袭击,【闪避】理所当然没了用处。 她正要掐指念诀,却见周身白光大作—— 下一刻,澎湃紫气好似水落池塘,竟于转瞬间消弭无踪。 至于白光的源头。 谢星摇迅速侧目:“月、月梵?!” 若说这是仙术,他们应该还没厉害到这种程度。 她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你的游戏不是卡卡跑丁车吗?” 月梵竖起大拇指:“特大喜讯,我玩的是道具赛!” 再抬眼,她头顶果然漂浮着两行字迹。 【天使的守护】 【技能简介:给予队友护盾效果,免除一次伤害。】 谢星摇大受震撼:“哇塞!” 温泊雪只想鼓掌:“真牛!!!” “道具不是时时都有,我也是刚刚才抽出来。” 月梵击退又一个小妖,衣袖翻飞,好似银淘雪浪:“【天使的守护】用完,还剩下【强力磁石】和【水泡泡】。” 谢星摇侧身躲过妖气:“这两个道具有什么作用?” “不是吧,你小时候没玩过《卡卡跑丁车》?” 月梵耐心解释:“磁石呢,就是飞快拉进你和某个人的距离,或者把你从某人身边迅速推开;水泡泡相当于水牢,可以在短时间内把人困进水球里。” 温泊雪小声补充:“只不过以江承宇的修为,我们顶多困他两秒钟。” 两秒钟。 谢星摇思忖一瞬,目光飞快掠过地上的诛邪刀。在它咫尺之距的角落,少女面色苍白、双目紧阖,指尖轻轻动了动。 这是她们约定好的讯号。 谢星摇传音入密:“时间足够了。” * 江承宇杀气正盛。 今晚本是属于他与白妙言二人的良宵,这群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其中还有个曾被他利用过的谢星摇。 他如此深爱着妙言,下定决心一生一世对她一心一意,别的女人哪能入得了他的眼,不过是用完即弃的工具,不值得半点怜惜。 妙言一定会被他的深情打动,像从前那样倾慕他,视他为人生仅有的意义——在他解决掉这些杂碎以后。 温泊雪与月梵声名远扬,然而如今看来,实则比他想象中弱了很多。 眼前四人里,令他在意的只有一个青衣少年。 那少年不知名姓,出手凌厉、身法诡谲,仿佛在极力隐藏实力,保持着中庸之道。 至于谢星摇,他根本懒得忌惮。 江承宇知道她几斤几两,更何况女人嘛,最容易因情所困,成不了大气候。谢星摇那样爱他,被他抛弃时哭哭啼啼,怎么可能痛下杀手。 白妙言亦是如此,两人隔着血海深仇,她还不是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不远处的几人身形忽动,江承宇蹙眉催动妖气,下一刻,只见漫天水光劈头盖脸笼罩而来,回过神的时候,他已被困入一个水球之中。 想用这种法子困住他? 青年不屑冷笑,凡俗之水,劈开便是。 妖力聚于掌心,他堪堪分神一个吐息,再抬眸,谢星摇竟已靠近不少。 手中仍然拿着那把黑漆漆的古怪法器。 【技能?潜行】。 “还执迷不悟么?” 江承宇懒得瞧她:“你那玩意儿的确有趣,但说白了就是堆破铜烂铁,如何能破开我的——” 不对。 凛然杀气呼啸而至,他骇然扭头,视线正对上枪口绽开的火光。 如同一朵绚丽华美的花,在须臾之间开了又败,伴随一声闷响,结出沁了毒的果实。 与之前软绵绵的攻击不一样,这枚看似无害的果实……通体包裹着灵力。 将灵力与子弹融合,既能兼顾科技的火力,又增添了独属于修真界的破魔之气。子弹势如破竹穿透屏障,宛如毒蛇吐信,在最后一刻露出獠牙。 他慌不择路地匆匆侧身,子弹穿过手臂,生出钻心刺骨的疼。 紧随其后,是第二发枪响。 ……莫非之前那些不痛不痒的尝试全是障眼法,谢星摇伺机而动,只为了能在这时出其不意地杀他? 江承宇下意识伸手去挡,直到右手高抬,才发现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子弹被妖力拦下,在枪火与月色的余韵里,谢星摇无声扬了扬嘴角。她笑意冷淡,衬得鹿眼宛如幽潭,深不见底,带着孩子气的得意。 于是唇角那抹上扬的笑弧,也仿佛成了把锋利的刀。 分心顾及一处角落,理所当然会忽视另一个方向。 此时此刻,他身后已然传来刺痛,直直通向心口。 视线所及之处,月光纷乱坠下,打湿少女精致的面庞。 谢星摇又笑了一下,眼中有火,也有光。 她……是诱饵。 而当江承宇回头。 长刀将心口彻底刺穿,握刀看着他的,是白妙言。 “为……为什么?” 剧痛几乎将他撕裂,江承宇想不通:“我爱你。” 泪水模糊视线,他嗅见血的气味:“我为你奔波几十年,为你寻遍世间名医,为你受过那么多苦……我从未对不起你,为什么?你分明也爱我。” 白妙言静静看着他。 她爱他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5节 年少的心动,是能够贯穿一生的悸动,那些羞怯的、暗自欢喜的记忆,仿佛发生在昨天。 可这么多年过去,当她久违获得清醒,与江承宇对视时,眼前却出现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身形魁梧的男人不怒自威,觉察她的存在,扭头勾勾嘴角,笑得笨拙又温柔;两个小姑娘陪她站在窗前,拿手托着腮帮,看雨点一滴一滴从屋檐落下。 还有一张张平凡朴实的脸孔,一些笑声,一条通往家门的白玉阶,那么长,也那么远。 长刀发出铮然嗡鸣,当诛邪离开江承宇身体,鲜血四溅。 然后是毫不犹豫的第二刀。 “许多话本子里,若想让男主人公受苦,要么安排女主角身死殒命,要么就是女主角被伤得太深,从此对他爱搭不理。” 不久前的心魔里,谢星摇曾对她道:“可是体现一个人的价值,为什么要通过令她受伤、惹旁人心痛的方式?” 在这世上,爱情多么虚无缥缈,从不会成为某个人的全部。 在成为他人的妻子之前,她首先是白妙言。 “妙言,你定是受了他们的蛊惑。” 江承宇竭力出声,语句破碎,字字带血:“你看看我,想想我为你做过的事。我爱你啊!吃食、家宅、漂亮的衣裳、不舍昼夜的陪伴……这些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白妙言讥讽一笑:“爱我?” 她眼眶绯红,笑声却愈冷:“记不清往事、分辨不了善恶,被媚术蛊惑心智,日日夜夜攀附于你身旁……那当真是我吗?” 青年语塞,如被重重一击。 他们心知肚明,那不过是朵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乖巧菟丝花。 江承宇想娶的,自始至终只是个执念罢了。 也正是此刻,江承宇无比真切地感受到,白妙言……是真的想要杀了他。 她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起白家尚未覆灭的时候。 那时的她风光无限,活得肆意潇洒,每当江承宇遥遥凝望她的背影,都会不由自主去想:凭她的天赋,倘若某天比他更强,那该怎么办? 白妙言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拥有更为广阔的人生,而他,只会被一天天落下。 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模糊她的记忆、折断她的羽翼、将她的一切摧毁殆尽…… 他精心饲养的鸟雀,为什么会成为刺向他的刀? 恐惧宛如无形之手,迫使他咳出一口鲜血,狼狈摔倒在地、后退几步:“求、求你——” “废物。” 白妙言却只笑笑:“当年的白家人……可从未有过一句求饶。” 什么才是复仇。 江承宇利用她辜负她,那便让他由此得来的一切全盘落空;将她做成满足欲望的偶人,那便斩断这妄想,凌驾于他之上。 碾碎他,重创他,令他变得一文不值、悔不当初,最终陷入地狱业火之中,永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一滴泪珠落下,湮灭于滚烫杀意之中。 白妙言垂眸,任凭长刀没入他心口,愈深,愈重。 倘若恨意需得用爱来偿还,他们之中必定会有一人丢掉性命。 死去的那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须臾,势起。 乱世邪妄生,自有我辈横刀。 白氏刀术,第一式。 ——斩邪! 第16章 江承宇死了。 诛邪长刀锋利非常,刀光如影,妖魔无处可藏。待刀光散去,满身血污的青年再无气息,双目浑浊,满含愤怒、恐惧与悔恨。 但这些情绪,终究不会有人在意。 四人小队第一次下副本,成功击败小怪若干,反派boss一个,经验值蹭蹭蹭往上涨,升级升级再升级。 ——这是大战结束以后,月梵躺在医馆时的陈述总结。 她是个轻度网瘾少女,玩过的游戏不计其数,即便浑身上下裹着纱布,仍能绘声绘色:“尤其是摇摇的精准射击,效果拔群!” 温泊雪星星眼:“嗯嗯!” “还有温泊雪!” 月梵猛拍大腿,切换成说书人语气:“他法伤不断,每个盾套得恰到好处,最强法师实至名归。台下的观众,我们一起鼓掌!” 她夸得太过,当真啪啪拍起手来,反倒让温泊雪支支吾吾红了脸,连连摇头:“别别别,我……” 他一句话没说完,房间木门被吱呀打开。 方才还猛拍大腿的月梵收敛起狂放五官,手指顺势柔柔往下,撩了撩裙摆。 温泊雪不逞多让,立马挺直脊背,做出高冷仙君的矜贵姿态。 谢星摇轻声咳了咳:“大夫。” “三位都醒了?” 大夫温和笑笑,身旁跟着刚上完伤药的晏寒来。 他们运气好,因得了白妙言相助,身上多是一些皮外伤口,没像原文那样,个个疼得能直接去见阎罗王。 一场大战告终,心头的石块终于落地,来到医馆之后,每个人都沉沉睡了一觉。 谢星摇好奇道:“白小姐情况如何?” “无碍。” 大夫摇头:“她神魂不稳,灵力消耗太大,需要睡上一会儿——我再去看看情况。” 大夫心系白妙言安危,没过多久告辞离去。三个凌霄山弟子你一句我一句,唯有晏寒来不理他们,独自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我还以为,这次肯定会被打得半死。” 想起原文里的惨状,温泊雪下意识一抖:“多亏谢——谢师妹想出破局的法子。” 月梵点头:“还有从江家忽悠到的那几十万灵石!” 谢星摇笑笑:“你们也很厉害啊。比如月梵的水泡泡和天使护盾,如果没有它们,我恐怕早就折在江家了;温师兄的术法炉火纯青,非常靠谱,真的。” 温泊雪吃下一口点心,若有所思眨眨眼。 他性子内向,很多话憋在心里头,不好意思讲出来。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早就见惯纸醉金迷、利益至上,已经很久没接触到纯粹的善意。 温泊雪想,谢星摇是个好人。 当她安抚那些白家亡灵的时候,显露而出的温柔绝非假象。 更难得的是,这是一种理性的温柔,她有条不紊,似乎总能想到万无一失的对策,令人感到十足安心且舒适。 大家都这么厉害,他一定要继续努力,不拖后腿。 谢星摇和他俩兴冲冲地叽叽喳喳,冷不丁目光一转,猛然想起房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晏寒来睡在最里侧的床上,因闭着眼,长睫懒洋洋往下耷拉,眼尾勾出弯弯一条弧,嘴角轻轻抿着。 摆明是在嘲笑他们的商业互吹,毕竟这人隐藏了真正实力,在他看来,江府里的一切无异于菜鸡互啄。 谢星摇不动声色,给另外两人传音:“晏寒来,pose摆得挺行。” 月梵噗嗤笑出声:“人家这叫高冷。” “晏公子会和我们回凌霄山吧。” 唯一老实人温泊雪弱弱出声:“话说回来,他到底什么身份啊?” “他后期用妖力杀了不少人,应该是只妖。” 月梵道:“也只有妖魔会那么疯,血洗整整一个仙门吧。” 谢星摇歪歪脑袋:“晏寒来把真身捂得这么严实……你们觉得他是什么妖?” “我觉得狼或者猫。” 月梵毫不犹豫:“有点傲有点凶,反正不可能是兔子狗狗一类。” 温泊雪思忖好一会儿:“那个,凤凰……?” 凤凰哪会像他这样。 谢星摇闻言笑笑,目光没从晏寒来身上移开。察觉出这道直勾勾的注视,少年猝然抬眸。 盯着人家被当场抓包,她非但没觉得羞赧,反而咧嘴眨了眨眼,露出两颗小虎牙。 厚脸皮之人所向无敌,晏寒来拿她没辙,默默垂下视线。 刚想闭眼,便听房门被人匆匆一敲。 本已离开的大夫站在门外,嗓音稍扬,掩饰不住欣喜激动:“小道长们,白小姐醒了!” * 白妙言。 谢星摇见过她几次,后者要么处于媚术的控制之下,要么濒临崩溃、神智恍惚,今日与她相见,纵使早就熟悉了那张脸,仍然忍不住眼前一亮。 褪去柔情蜜意小鸟依人的外壳,青衣女修眉目雅致、长身玉立,仿佛迷迷蒙蒙的大雾散去,露出青山绵绵一角,青萝翠蔓,风骨天成。 “多谢道友。” 白妙言尚未完全恢复,面色苍白,脊背挺直如竹:“江承宇作恶多端,倘若没有诸位相助,我恐怕要助纣为虐,与他为伍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6节 月梵最是仗义,赶忙接话:“这不是你的错。那混蛋下了媚术,而你神魂不稳,必然会被迷惑。” “那亦是因我心性不坚。” 白妙言摇头:“听闻道友们将我家人尽数超度……” “超度我们没插手,”月梵不抢功劳,拍拍谢星摇肩头,“是她做的。” 白妙言安静笑笑:“多谢。” 她说罢低头,自怀中取出一串吊坠。 吊坠上的绿色石头状若翡翠,内里并非玲珑澄澈,而是徘徊有缕缕深色的流影,灵力自内而外无声流淌,显而易见价值不菲。 “我身无长物,这坠子名曰‘碧流’,有护体之效,是我如今仅有的宝物,今日当作谢礼赠予姑娘,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谢星摇自是拒绝:“白小姐体弱,应当带着它防身。” 她说得毫不犹豫,对方却并不退让,掌心摊开朝着她的方向,始终没有多余动作。 温泊雪见局面僵持不下,正打算出言解围,却见一旁的谢星摇陡然伸手:“多谢。” 白妙言本是神色暗淡,这才从眼角眉梢溢出笑来。 谢星摇将宝贝小心翼翼收好,晏寒来瞥她一眼,喉头微动。 他能看出来,谢星摇和白妙言很像。 出生于大户人家,有着良好的能力与教养,也理所当然地,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那份自尊。 白妙言作为白家后代,置身于今日境地已是十分尴尬,唯有知恩而报,才能令她看上去不像个遭人施舍的可怜虫。 谢星摇最初执意不收,应是想到这一点,才会在后来接过谢礼。 这人倒也不是只懂耍嘴皮子。 沉默片刻,谢星摇迟疑出声:“白小姐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妙言无家可归,今时今日顶着一身虚弱躯壳,不知还能去哪儿。 月梵飞快道:“凌霄山是个不错的去处,白小姐有没有兴趣拜入师门?” 白妙言笑着摇头:“多谢各位好意,只是我修习白氏术法多年,不宜转修其它。更何况,白氏一族的传承,已尽数落在我手中了。” 她一顿:“我爹的魂魄被纳入诛邪,成了刀灵一般的存在。既有他作陪,天涯辽阔,四海皆可为家。” 她说着扬起长刀,于刀鞘之上,渐渐氤氲出缕缕虚影。 影子勾缠生长,最终聚成一个熟悉的人形。 谢星摇脱口而出:“白老爷!” 目光可及之处,高大的男人颔首扬唇:“诸位道友,多谢。” 他说罢弯了弯眼尾,冷肃的面容如同寒冰消融,溢开几分孩子气的笑:“对了,我对那套唯物主义理论极感兴趣,不知谢姑娘可否留张传讯符,以便日后探讨。” 白老爷,唯物主义忠实爱好者,修真界不断探索的理论先驱。 谢星摇在心中默默送他一顶小王冠,点头应声:“没问题。” 白妙言看着她爹左右倒腾,静默无言,嘴角止不住地轻勾。 温泊雪:“二位打算什么时候走?” 谢星摇看一眼她手里的帷帽:“今天……现在?” “不错。” 白妙言会心一笑:“今日天有细雨,大夫送了我帷帽遮雨。” 镇子里妖祸已除,她身为除妖师,已再无逗留的理由,更何况于她而言,此地留下的回忆实在称不上美好。 谢星摇与她默然对视,不需言语,在恰到好处的分寸之间,一切未出口的话语都有了合理解释。 谢星摇点头:“保重,再会。” 白妙言笑:“再会。” 春雨总是细密柔软,如露亦如雾,无处不在,却又寻不到影踪。 白妙言离开时,庭院中恰好吹来一阵凉风,吹落桃花漫天,也吹动竹林隽秀的骨,枝叶簌簌,像极姑娘摇曳的青衣。 月梵站在窗前:“她会去哪儿呢?” 温泊雪盯着小径上越来越远的背影:“这一幕应该录下来,当作武侠大片的片头,镜头一点点拉远,再定格。” 晏寒来懒懒靠坐在床头,似是觉得困倦,侧着脸阖上双眸。 “我倒是想起一首词。” 谢星摇用两手托住腮帮:“穿林打叶,料峭春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远处竹影斑驳,墨色屋檐融化在浅白的雾中,一滴雨珠自檐角落下,打湿白妙言手背。 她静静回头,与窗前的人们对视一瞬。 高挑青年眉目隽秀,见她回首,微微颔首致意;白衣女子清雅脱俗,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格格不入的野性,朝她扬起嘴角。 身着红裙的姑娘眉眼弯弯,向她用力挥了挥右手。 在那场婚礼之前,她尚且是个无忧无虑、生活在万千宠爱之下的小姑娘;大婚之后,便不得不背负起千百年的使命与恩仇,面对孑然一身的漫漫长路。 当白妙言再转身,背影笔直如刀。 “我知道。下一句是——” 月梵笑:“也无风雨也无晴。” 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风掀起帷帽一角,那道青色身影望向没有尽头的前路,一步一步,走入潇潇雨中。 第17章 谢星摇在床上休养生息整整五天,因有凌霄山的灵丹妙药,大伤小伤痊愈大半,终于能下地乱跑乱跳。 江府的险情尘埃落定,按照剧情,一行人也就到了回凌霄山的时候。 当然,还得加上一个晏寒来。 无论动机如何,晏寒来在暗渊里实打实受了伤,也是实打实救过谢星摇一命,倘若就这样丢下他,未免有些恩将仇报。 再说,主线任务它也不允许。 谢星摇默默叹口气,凝神于识海,第无数次看一眼任务栏。 【当前任务:携晏寒来回宗疗伤。】 就很气。 总而言之,他们打算离开连喜镇,回到宗门继续走剧情,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月梵痛心疾首:“这么多天啊!我们来到修真界,从头到尾干了些什么?勾心斗角、打打杀杀,居然连一顿安心的饱饭都没吃过!” 谢星摇摸摸肚皮:“听说连喜镇有不少特色菜,我已经订好包厢,不尝不是中国人!” 温泊雪点头:“没错,来都来了!” “不过,”月梵抬头,“晏寒来呢?” 今日的雨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直到不久前才停下。晏寒来喜怒不定,恰逢今天特别不高兴,中午一声不吭出了门。 算算时间,已经两个多时辰没再出现。 虽然可以不叫上他,只留在场三人前去饱餐一顿,但是吧—— 月梵搓搓手:“好像不太仗义。” 温泊雪弱弱接话:“他说不定会伤心。” 谢星摇也有一点点心虚。 于是三人决定等他回来。 晏寒来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现身,谢星摇好不容易下了床,正是精力充沛,与其坐在床边干巴巴等他,不如外出走一走,看看医馆中的景象。 医馆比她想象中大许多。 除了熟悉的回廊、前厅与客房,后山同样属于领地之一。听说大夫在山里种了不少草药,受充沛灵气所赐,每年收成都不错。 一场春雨过后,云销雨霁水雾纷纷。 修真界没有恼人的烟尘,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花香与青草的味道,当谢星摇踏上后山长长的石阶,甚至在小水洼里见到一只青蛙。 山道两旁落英缤纷,锦簇花团争奇斗艳,树木的蓬勃枝叶仿佛能通往穹顶之上。她一步步往前,听见哗哗水声。 大夫说过,后山有一幽潭,他有时会捉鱼来吃。 谢星摇在城市长大,许久未曾见过如此天然的景象,一时被那水声吸引,下意识往前。 然后骤然停下脚步。 幽潭位于竹林正中,水汽仍未散去,隐隐约约,勾勒出潭中的一抹青衣。 ……晏寒来? 难怪他久久未曾出现,原来是独自来了竹林里头。 谢星摇心觉奇怪,正欲出声,却嗅见一股再明显不过的血腥气。 潭中水汽氤氲,打湿青色薄衫。 猩红的鲜血潺潺四溢,寻着源头看去,赫然是他手臂与手心。 这是谢星摇头一回见到晏寒来的手臂。 掀开衣物,少年人的臂膀劲瘦有力,拥有流畅轮廓与漂亮肌理,放眼其上,四处布满触目惊心的刀伤。伤口大多数结了疤,新鲜划出的几刀狰狞刺眼,在白玉般的肌肤上平添血红。 她觉得晏寒来不大对劲。 无论何时何地,他总能显得慵懒而漫不经心;此刻在她眼前的人,却是灵力四散、眼眶眼瞳都红得厉害,好似走途无路饱受折磨的野兽。 晏寒来察觉动静,极快看她一瞬,很快再度垂头,左手微抬,在右手臂划开一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7节 看他神态,应当是极为难受,用小刀带来的疼痛转移注意力。 原文中从未描写过如此古怪的场景……这是哪门子展开? “你怎么了?” 谢星摇上前几步,口中关切,手上不动声色备好保命的法器:“生病还是中毒?” 她说得冷静,行至水潭边缘,不由愣住。 前几日分析晏寒来身份时,她猜测过对方是妖,与温泊雪与月梵讨论了好一会儿他的真身。 龙,凤凰,猫,狼……居然没一个正确。 潭水清澈见底,上有波光粼粼。之前隔着水雾看不清晰,如今靠近一些,谢星摇才察觉到浸在水中的一抹白。 软绵绵,毛茸茸,大大的一团。 所以他才会对江承宇的媚术了如指掌、能恰到好处察觉江母的窥神咒、对灵狐一族的习性了熟于心—— 这是一只湿漉漉的狐狸。 许是感到了她的目光,水中软绵绵的毛团轻轻一颤,尾端勾出一抹绯红。 “你还好吗?要不我去找找大夫?” 气氛压抑,谢星摇心感不妙,右脚后退一步:“我马上回来。” 晏寒来轻颤着深吸口气,与她四目相对。 他在极力克制颤抖,被水浸湿的衣衫下是止不住的战栗,凤眼泛着红,有杀气,也有碎开的流光。 他哑声道:“别找大夫。” 体内的不适感大抵越来越浓,最后一个字轻轻落下,不等谢星摇有所反应,眼前的人便颓然一晃。 紧随其后,是扑通一道水声。 晏寒来平日里那么怼天怼地的一个人,此刻不知着了什么道,居然脚下不稳,坠入水中。 要死要死。 大反派我命由我不由天,整本书的剧情才刚刚开始,就反其道而行之,自行溺毙于潭水之中。 她哪曾见过这般场面,如今救人要紧,没做多想迈步上前,一并踏入幽潭。 水很冷。 谢星摇被冻得大脑空白,本能将他扶起。少年用来束发的发带已然不知去向,乌发湿答答垂在耳边,几缕搭上苍白面颊,宛如盘踞的蛇。 谢星摇敏锐地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晏寒来的脸好红。 并非一时羞赧的绯色,而是像发烧一般的浓郁通红,病态又绮丽,与凌乱黑发相衬,在她心口无声一拨。 这什么情况。 修真界……应该没有那什么发、发热期吧? 晏寒来不喜与人触碰,条件反射手心用力,在她肩头轻轻压了压。 谢星摇也心觉这种姿势过于亲近,飞快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好好好,我不叫别人,水下太冷,你现在不舒服,还是先上去——” ……要命。 一刹水声掠过,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陡然屏住呼吸。 心跳很少能跳动得如此之快,一下又一下击打在胸口,将思绪搅成一团糟。 也许是出于本能,在她即将离去之时,有什么东西轻轻扫过她小腿腿肚。 那是晏寒来的尾巴。 狐尾柔软,布满雪一样的绒绒白毛,唯有尾端晕出艷丽红色,此时此刻轻轻颤抖着,悄无声息向后环绕。 如同一个小小的钩,不经意却也刻意地,把她悄悄勾住。 仿佛在说,别离开。 第18章 谢星摇觉得很懵,很离谱。 她当初把原著小说看了个遍,晏寒来自始至终冷淡疏离,从未有过失态的时候,可如今这—— 她甚至不由自主开始怀疑,跟前的这人,当真是晏寒来么? 尾巴扫过的触感轻轻柔柔,谢星摇下意识想躲,荡开的水声却更显静谧与暧昧。 晏寒来显而易见地蹙了眉,迅速收回狐尾,低声道:“抱歉。” 被水这么一淹,他声音更哑了。 谢星摇平日里习惯怼他,这会儿面对一个连站立都勉强的病患,少有地放柔嗓音:“没事。你这是发烧……患热病了?” “无碍,旧疾复发。” 晏寒来沉声,能听出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你走。” 谢星摇没多犹豫:“哦。” 他们勉强算是规规矩矩按照剧情在走,晏寒来在原著里活蹦乱跳那么久,不至于栽在开头。 更何况这人不傻,倘若当真出了大问题,一定不会主动让她离开。 她与晏寒来半生不熟,人家既然下了逐客令,自然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谢星摇右手扶上岸边,手腕用力,正要把身子往上撑,倏地又听见一道水声。 比之前那道轻一些,却近了许多。 ——晏寒来猝不及防抬起手臂,用掌心蒙住她双眼。 水花四溅,谢星摇当即炸毛:“你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 唯一的回应,是对方指尖上抑制不住的轻颤。 他大概难受到连话也说不出来,口中沉寂,呼吸却是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在一片昏暗的视野中,宛如拥有了实体,幽幽绕在耳边。 谢星摇耳根有些痒。 这是种很难捱的感受,因为看不见,其余感官变得尤其敏锐。 晏寒来的掌心冰冰凉凉,潭水湿漉,顺着指尖落在她下巴;耳边水声不断,与呼吸悄然交织,很凉,也有些热。 与此同时,她听见晏寒来开口:“……不能看。” 不是“不要”,而是“不能”。 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他仍然保持着古怪的傲气与自尊心,吐字破碎无力,却也有不容置喙的笃定。 偏偏谢星摇最不爽他这种命令式的语气。 “什么不能看?” 她轻轻一顿:“譬如晏公子那条尾巴?” 果不其然,晏寒来闻言恍惚了瞬息。 感受到压在眼睛上的力道减轻,谢星摇抬手,拂去他掌心。 于是一时间四目相对。 晏寒来的脸色比之前更加差劲,几乎见不到一丝一毫健康的血色,眼神凶巴巴雾蒙蒙,裹挟三分恼意。 类似于一种名为“羞恼”的情绪。 他身后的尾巴在水里浸出红霞,而在他头顶,则是两只毛茸茸的、挂着红色珠坠的雪白耳朵。 被她目光触碰到的瞬间,那双耳朵抖了一下。 原来蒙她双眼,是为了藏住这对狐狸耳朵。 ……这是哪门子狗急跳墙的笨办法,晏寒来是小孩儿吗。 晏寒来表情极凶,抬手又打算捂她眼睛,只可惜这一次没能得逞。 因为下一刻,他纤长白皙的左手,整个化为了粉白色的狐狸爪子。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彻彻底底变成一只白毛狐狸,噗通落进水里。 他人形时身形颀长,能轻而易举站立水中;这只狐狸看上去只能算半大,与猫猫狗狗一般大小,毫无预兆这么一变,被水淹了个透。 看晏寒来那副浑身无力的模样,说不准会沉到水底。 谢星摇一把抹掉眼前的水渍,俯身去捞:“你还好吗?” 说了又觉后悔,这毫无疑问是句废话,晏寒来显然跟“还好”这俩字搭不着边。 好在狐狸显眼,她没费多少功夫便将他捞出水面。 对方的状态比她想象中更加糟糕,狐狸双眼紧闭、周身不停发抖,爪子软绵绵搭在她手背,肉垫碰到少女细腻的肌肤,下意识抓了抓。 谢星摇还是有点懵:“晏寒来?” 狐狸没答,身子动了动,缩成一个圆圆的团,好似冷极。 对了,冷。 不停打寒颤,面无血色、浑身发热,和发烧症状差不多。虽然晏寒来的状况明显比发烧严重,但归根结底,应该是体内聚有寒气。 谢星摇对救赎治愈的戏码没兴趣,也懒得眼巴巴去贴人家的冷脸,期待能有某天感化反派。 可如今狐狸在怀,为他驱散寒气不过举手之劳,这点忙,她还不至于不帮。 幽潭里着实冷了些,她顺势上岸,从储物袋中拿出绷带与一条棉巾,裹住白狐狸脑袋。 晏寒来动了动爪子,像在挠痒痒。 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终于一点点退下,谢星摇低头,先包好爪子上的血痕,再为他擦干头上水珠。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狐狸。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8节 这种动物长得漂亮,双目细长、脸颊尖尖,绒毛干净得像雪一样,只不过晏寒来有些特殊,在耳尖与尾巴上生有玄红纹路,纯白之余,平添瑰丽艳色。 毛茸茸的小动物比男人可爱许多,她的手心隔着棉巾,自狐狸耳朵一直擦到后脑勺。晏寒来许是感受到这股力道,懵懵把眼睛张开一条缝,耳朵摇一摇,下意识仰头。 也恰是此刻,他见到谢星摇。 恍惚的神智终于清醒,琥珀色眼瞳倏然之间睁开睁圆,狐狸挣扎一下,肉垫拍拍她手背,一丁点力道也没有。 谢星摇蹙眉:“别动。” 她停顿稍许,如同一个幼稚的报复,刻意模仿出与他相仿的语调:“不、能、动。” 狐狸继续挠她手背,肉垫上的软肉轻轻向下压,架势倒是凶巴巴。 “这是怎么回事,毒,怪病还是咒术?” 谢星摇把脑子里的术法回忆个遍,心中默念御暖术的法诀,为掌心添上热度:“看你的样子,没找到解它的办法么?” 虽然对象是晏寒来,但她不得不承认,狐狸真的很好摸。 这个种族的外形格外漂亮,单单看着狐狸眯眼晃耳朵,就是一种视觉享受。 被她触碰的绒毛比猫猫狗狗更加纤长,皮肉柔软,仿佛只有薄薄一层,当她柔柔一捏,似乎能感受到温热淌动着的血管。 而且尾巴当真又大又软,整个蜷在她怀中,像抱了团热乎乎的云。 谢星摇没忘记这是晏寒来,手中动作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偶尔稍稍用一点力气,也不算太过分。 只不过她力道虽轻,指尖压过狐狸脖子时,对方仍会整个炸毛一下,下意识晃悠爪子。 这也太怕痒了。 谢星摇忍不住抿抿唇边,止住即将到来的笑。 她这边不亦乐乎,另一头的白狐双目沉沉,毫不掩饰神色里的烦躁与戾气十足。 晏寒来心情很糟糕。 在三名凌霄山弟子之中,唯独谢星摇最是与他针锋相对,时至如今,他非但在此人面前现出原形,居然还—— 晏寒来咬牙。 还被她一把抱住。 他想破坏些什么东西,例如用刀划破自己手掌,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在浑身乏力的状态下,就算想把谢星摇推开,也只能用爪子碰碰她。 她甚至惊讶道了句:“你的肉垫好软哦。” 倘若不是还留有一丝理智,晏寒来甚至想一口将她咬住。 更令他感到羞赧的,是自己渐渐放松的身体。 被人抱住的感受十分古怪,隔着一条薄薄棉巾,狐狸能感受到谢星摇手上的热度。 被擦拭过的地方生出倦怠与暖意,颤抖着的肌肉一点点松懈下来,似乎有电流勾在她指尖,指尖向下,电流也随之往下,炸得筋脉发麻。 暖烘烘、软绵绵,叫人不想动弹,放弃挣扎。 他厌恶这样的身体,恶狠狠咬住下唇,有血的味道在舌尖溢开,晏寒来终于开口:“放我下来。” 冷不防听见他的声音,谢星摇一愣:“嗯?……好。” 不等她有所动作,怀中的白团倏然一动。 如同一团飞旋的蒲公英,狐狸轻盈跃起再落地,再眨眼,已然恢复了最初的少年郎模样。 奈何这位翩翩少年郎,他表情不大好。 谢星摇感受到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戾气,条件反射后退一步。 她身后是棵挺拔俊竹,当脊背撞上竹身,晏寒来由妖气化出的刀也来到了跟前。 他显而易见动了怒,耳朵上的绯色快要滴出血来,双眸亦是布满血丝,能看出疯狂的杀气与执拗。 少年高挑的倒影漆黑阴沉,谢星摇理直气壮直视他眼睛:“我在帮你。” 晏寒来没恢复全部力气,尾音轻轻抖:“我让你走。” 谢星摇不落下风:“是你先变成狐狸掉进水里,若不是我把你捞上来,喝潭水去吧你就!” “我就算被淹死,也不关谢姑娘的事。” 他说着勾勾嘴角,眸光清冷,满带讽刺:“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来路不明,不愿与我生出纠葛么?” 谢星摇想说你有病啊,就算再不喜欢一个人,她还没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秉承祖国接班人的良好素质,她努力压下这句话,学着晏寒来的神色挑衅一笑:“我偏就想与晏公子生出一点儿纠葛,你管我?” 偏想同他生出一点儿纠葛。 晏寒来定然没料到她有这般厚脸皮,被说得一呆,怔然愣住。 “至于后来,我看你一直发抖,就想着把水擦干热乎热乎。” 谢星摇看出他的错愕,高高扬起下巴,底气更足:“经过我的照料,晏公子现在不就活蹦乱跳了么?” 晏寒来眸光一动,嗓音更哑:“照料?一个御暖术,能让你——” 他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暗色愈浓,死死盯住她双眼,愣是没再说话。 这副模样凶是凶,但莫名夹杂了点儿古怪的羞恼,与他耳边的绯红遥遥相映,把谢星摇看得莫名心慌。 她硬着头皮答:“怎么不是照料。狐狸那么小,我一抱就——” 说到这里,她也后知后觉停顿下来。 等等。 不太对。 她抱小猫小狗习惯了,看见毛茸茸便情不自禁前去招惹,然而狐狸再可爱,它也是晏寒来。 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只软萌无力的小动物;于晏寒来而言,他是真真切切地,在方才,被她整个抱住了。 而且还被从头到尾摸了个遍。 这个念头有如火星,甫一想到,就在耳边迅速蔓延燃烧,散开无穷尽的热。 谢星摇腾地一下,觉得面上发烫。 难怪晏寒来会如此羞恼,以他的自尊心,没把小刀往她脖子刺,已是仁至义尽。 四周实在尴尬,安静到能听见哗哗风响。 她没再说话,摸摸鼻尖,又摸摸耳朵。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嗯……你好点了吗?” 晏寒来一言不发,双眼沉沉。 谢星摇拼死挣扎:“要不咱们把先把刀放下来?危险物品,这样拿着不妥吧。” 晏寒来神色冰冷,一双琥珀眼瞳好似清潭流波,水光潋滟,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磐石。 谢星摇破罐子破摔:“男子汉大丈夫,被抱一抱怎么了?我、我还头一回抱人呢!” 这番话厚颜无耻,对方听罢果然蹙了眉,勾起一个讥诮冷笑:“那我还应当向谢姑娘道歉、悔恨污了姑娘清白不成?” 他语气里听不出起伏,刀锋冰冷,时时刻刻溢出森然寒光。 若是在这时候认怂,指不定会被他如何对待,谢星摇心里打鼓,明面上竭力保持镇静:“都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顾后果下水救人,晏公子却耿耿于怀,如此扭扭捏捏么?” 一段话说完,她悄悄给自己打了个一百分。 晏寒来这人看起来冷淡又毒舌,按照书里的设定,其实很少与人交流接触。 他习惯于直来直去的讽刺,说白了就是只涉世未深的刺猬,对付这种人,一旦把他绕进她自创的逻辑里,保准晕头转向。 而事实是,听完她一番叽叽喳喳,晏寒来浑身上下骇人的戾气确实淡了些。 谢星摇乘胜追击:“面对救命恩人,你却拿刀对着我。” 晏寒来后退一步,收回拿刀的左手。 他颇有不耐,手中小刀倏然化作一缕黑烟,转眼消失不见:“我没有扭捏作态。” 谢星摇:“你说话还这么凶!” 晏寒来别开视线,微抿唇边。 他拿她没辙。 她被幽潭里的水冻得不轻,同样是脸色苍白、周身没什么力气,这句话说得张牙舞爪,奈何尾音极轻,带了点儿实打实的委屈,听上去如同猫爪挠。 猫爪轻轻过,紧随其后,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谢星摇摸不清对方的态度,用余光暗暗瞟向少年人硬挺的面部轮廓; 晏寒来心中烦闷,不知应当如何应答,匆匆看她一眼。 他身上的水渍被烘干大半,谢星摇却仍是湿漉漉。 雨后的春日凉意处处,被微风裹挟到每个角落,凝出雾气一样的水珠,幽潭冷彻,更添寒凉之气。 她身着一袭绛色长裙,轻纱沾染潭水,沉甸甸贴着皮肤;有水滴顺着发尾往下淌,乌发垂落,好似一片湿漉漉的晨间浓雾。 脸色是白的,耳朵和脸颊倒是红得厉害,想必是寒气入了体。 浑身湿透,谢星摇下意识觉得太冷,往手心呼了口热气,一抬头,居然见晏寒来向自己靠近一步。 她条件反射做出防备的姿态。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讽刺、嘲弄、咒术、小刀,她脑子里的设想扑了个空,晏寒来面无表情站在她跟前,兀地伸出左手。 他没念法诀,手掌更没触碰到她的身体,只需虚虚停在很近的上空,便让谢星摇生出惬意温和的热。 咒术天才的御暖法诀,果然不需要直接触碰。 湿答答的水滴原本像蛇一般盘踞全身,如今热气蔓延,将这种令人不适的感觉一下子驱逐殆尽。 先是皮肤,再是经脉血液、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整具身体皆被暖意包裹,她眨眨眼,竟有些舍不得停下。 谢星摇迅速把这个念头逐出脑海,停顿片刻,轻声开口。 “多谢。”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9节 “多谢。” 谢星摇:……?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速速抬头,晏寒来恰好避开目光。 晏寒来,居然向她道谢了。 他不是一向以自我为中心,脾气差劲得要死么? 他之所以道谢,显然是为了被救出潭水那件事。谢星摇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心中虽然别扭,仍是低低再次出声。 晏寒来既然都能退上一步,她若装哑巴,未免显得得寸进尺。 “……抱歉。” “抱歉。” 又是两种声线一并出现,同样干巴巴,同样带着迟疑。 谢星摇脱口而出:“你为何要向我——” 哦,这人刚拿小刀吓唬她来着,那没事儿了。 晏寒来亦是敛眉。 他以为自己摸清了谢星摇的性子,巧舌如簧、绝不吃亏,无论如何,不会折下自己的面子说对不起。 想不明白。 亦是此刻,眼前的少女眨动双眼,长睫如鸦羽翩飞,淌出清浅笑意。 “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就想把你救上来,因此多有冒犯。” 谢星摇轻咳一下,语气正经:“晏公子,我这里有个小小的问题,能不能问问你?” 或许她并非冷血之辈,想来也是,如若当真心狠,怎会在白家的废墟里对一群怨灵说那么多废话,只为将他们超度。 晏寒来神情稍有缓和,继续帮她把衣物烘干:“说。” “就是,”谢星摇压低声音,好奇眨眨眼,“你方才那是,生病了?” 晏寒来含糊其辞:“算是。” 这根本不算是个有诚意的答案。 他整理好散乱的衣襟,听谢星摇毫不犹豫道:“你若不想说,那我换个问题。” 这人有个优点,从不刨根问底,探寻旁人的秘密。 少年的神色缓和些许,听她沉默一会儿,轻轻出声:“就是,那个,晏公子,我顺毛的手法怎么样?从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摸猫猫狗狗……只可惜它们没办法告诉我感受。” 晏寒来:…… 晏寒来沉沉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这只狐狸闭口不言,她得不到心心念念的答案,琢磨着正要出声,忽地睁大双眼。 谢星摇:“烫烫烫烫烫——晏寒来,你公报私仇!” * 晏寒来这厮居心不良,使用御暖术时故意抬高温度,把她灼得一个激灵。 好在他掌握了分寸,升温只是短短一瞬,热度也在可接受范围,谢星摇叫得厉害,其实一点儿伤没受,只想吓唬吓唬他。 晏寒来的咒术比她精进许多,不消太久,纱裙便被祛尽了水渍。两人结伴下山时,已然日薄西山。 傍晚时分,正好吃晚饭。 月梵与温泊雪在房中等候多时,见他俩回来喜笑颜开,一行人收整一番,决定前往连喜镇最大的酒楼。 抵达酒楼再仰头去看,太阳早就不知去了何处。 “诸位便是凌霄山来的小道长吧。” 立在门边的小厮眼力上佳,一见他们,立马咧嘴露出一个笑:“我记得小道长们订了厢房——请随我来。” 月梵悄悄传音入密:“古代的服务员态度这么好吗?” “这是家有名的酒楼,要是放在二十一世纪,应该相当于星级酒店。” 谢星摇耐心解答:“而且我们解决江家的妖魔鬼怪,救了不少无辜百姓,名声不错——订厢房时需要报出身份,老板娘听见我的名字,当即为我们留了最好的厢房。” 居然是传说中的贵宾待遇,降妖除魔还有这好处。 月梵点头,若有所思。 酒楼不大,胜在精致典雅。 他们跟着小厮行在长廊上,两边是红木筑成的高墙,四下雕梁画柱云纹飞舞,烛火轻摇,荡开阵阵涟漪。 酒香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耳边则是不知从何而来的笙歌舞乐,偶有夜风吹拂,掀起两侧暗红色的纱帘,光影斑驳,美轮美奂。 他们的厢房在酒楼最高处。房门打开的瞬间,谢星摇感受到月梵与温泊雪皆是眼前一亮。 “说老实话,”月梵努力保持圣女风姿,继续传音,“这是我吃过最豪华的饭店。” 温泊雪身为逐梦演艺圈的小演员,早就见多了诸如此类的应酬,这会儿把注意力一股脑集中在桌上的饭前点心,仍是看得两眼放光:“饿……饭……” 小厮笑道:“道长们请落座。饭菜会陆续上齐,在那之前,不如吃些点心压压肚子。” 谢星摇礼貌点头:“多谢。” “哪里,应该是我向诸位道谢才对。” 小厮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白亮亮的牙:“被抓进江府的那些人里,有与我相依为命的兄长。听他说,江府的妖魔杀人无数,最爱用活人血肉增长修为,倘若不是道长们,我今生再没办法同他相见了。” 温泊雪不好意思,一声不吭红了耳根。 月梵平日里那么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居然也手足无措摸了摸后脑勺:“不用不用,这是我们职责所在。那个……举手之劳罢了。” 小厮感激笑笑,很快离开厢房筹备吃食。谢星摇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因是侧着身子,抬头便能望见窗外的长街。 她之前过得提心吊胆,没有心情欣赏这无边景象,如今看来,古时的夜晚比影视剧里更加热闹,也更流光溢彩。 夜色仿佛是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悄无声息又无处不在,长街漫漫,恍如一条被墨水浸透的长弧。 街灯长明,照亮鳞次栉比的房屋,也照亮不停吆喝的商贩、你追我赶的孩童,以及一整条街的人潮如织。 无比真实的修真界,在此刻无比贴近地,在她眼前铺陈而开。 “好漂亮。” 月梵凑上前来,由衷感慨:“比游戏建模真实多了。” 谢星摇笑:“这里就是现实呀,我们就在修真界嘛。” 月梵扬扬下巴:“要是再来几个大帅哥就好了,清冷师尊霸道师兄病娇师弟,古风乙女游戏,当下最火——我当时怎么就玩了《卡卡跑丁车》,而不是《合欢宗养鱼手册》呢?听说想攻略谁就攻略谁,还能嗯哼嗯哼那啥啥。” 两个女孩叽叽喳喳讲悄悄话,温泊雪看看身边的晏寒来:“晏公子……似乎心情不大好?” 晏寒来扬唇,眼中不见笑意:“无碍。不过是今日前往医馆后山,遇见只叫人心烦的猫。” 谢星摇本在欢欢喜喜讨论合欢宗海王的养鱼手册,虽然无心去听他们二人的交谈,耳边却被夜风携来几缕余音,当即抿唇住了口,飞快瞧他一眼。 “猫?” 温泊雪哪里知道其中深意,好奇道:“晏公子讨厌猫?” “倒也不是。” 晏寒来生有一双狭长凤眼,而今似笑非笑微微弯起,本应是张精致的美人图,奈何沾染了冷意,显出生人勿近的距离感:“那猫总跟在我身后,扰了清净。” 谢星摇恶狠狠咬了口点心。 后山自始至终没出现过一只猫,晏寒来哪是在抱怨猫咪,分明在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地讽刺她。 “猫?” 温泊雪恍然大悟,和善笑笑:“晏公子,这你就不懂了。山里的动物一向怕人,野猫尤其胆小,若是遇见有人经过,往往会头也不回地跑开。那只猫跟着你,定是因为喜欢你、想和你更接近。” 晏寒来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蹙眉轻咳几声。 谢星摇当场炸毛:“谁、谁喜欢他?”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瞥见温泊雪困惑的眼神,正色继续道:“也许那只猫恰好和他同路,或是许久没见到陌生人,一时觉得新鲜——我在山里的时候,也见到过一只特别黏人的狐狸。” 四下安静一瞬,晏寒来面无表情抬起视线,与她的目光在半空冷冷交汇。 谢星摇挑衅扬眉。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晏寒来既然开了个头,她不介意来场反击:“白狐狸,尾巴有红色暗纹,可能受了寒,一直往我怀里钻。” “狐狸?” 月梵满眼羡慕:“我还从没见过真正的狐狸呢。它多大,长得可不可爱,抱起来舒服吗?” 晏寒来神色不善,极不耐烦地别开脸去,猛然喝下一大口茶。 “应该有这么大,特别可爱,而且——” “谢姑娘。” 谢星摇一句话没完,冷不丁被人倏然打断,一抬眼,晏寒来正似笑非笑盯着她瞧。 少年停顿须臾,开口时的语气懒散而平静:“这盘八锦荟萃乃是地方名菜,莫要只顾谈话忘记吃食,否则菜色冷去,味道便大打折扣了。” 这是让她停止讲话的意思,对于晏寒来而言,算是一种妥协与认输。 谢星摇向他得意洋洋勾了勾唇边:“多谢晏公子。” 月梵兴冲冲搅局:“等等等等,那狐狸呢?” “我抱了抱它,然后它就跑了,手感跟猫猫狗狗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 晏寒来既然有了妥协,她便大发善心,飞快略过这个话题,往月梵碗里夹去一块肉:“来来来,先吃这个。” 在他们闲谈的间隙,桌上菜品一样样接连上齐。 谢星摇做人很讲原则,不会轻易拂人面子、揭人老底,虽知晏寒来是在让她闭嘴,也还是循着他的话伸出筷子,夹起一些八锦荟萃。 这是盘炖菜,以灵牛的牛肉为主料,雪莲子、沉珂草、灯笼果等等为辅料,光是原材料就价格不菲,再加上制作工艺复杂,理所当然成了本地招牌菜。 她混着一些米饭,一并送入口中。 炖菜里自有浓郁汤汁,浓汤将牛肉与配菜裹得满满当当,也在同时沁入米饭之中。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0节 牛肉被炖得软烂十足,因是灵气滋养出来的兽类,肉质口感皆是上佳;米饭粒粒分明、颗颗饱满,咬下时汤汁溢出,既有肉香,也有各种配菜的酸咸微辣。 倘若一个人成天都在吃吃喝喝,那她脸上会出现什么。 ——止不住的笑容。 谢星摇操了这么多天的心,不久前甚至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直到此刻,心中终于被踏踏实实的幸福感团团围住。 搭配这里面的汤汁,她能干掉五大碗饭。 晏寒来睨见她因食物而弯弯的眉眼,毫不掩饰眼中嫌弃,扯了扯嘴角。 嫌弃又怎样,吃东西不是为了给谁看,她偏偏就要暴风吸入。 谢星摇朝他做个鬼脸,夹菜动作没停。 “我下凌霄山的时候,也见过几只狐狸。” 温泊雪吞下嘴里的兽肉,兜兜转转,居然把话题又扯了回来:“是在山脚下的灵兽铺子里,我试着摸了摸,手感的确很好。” 灵兽。 作为灵兽的狐狸与晏寒来皆乃狐族,身份却是大大不同。 灵兽虽有神智,然而无法化形成人,智力水平亦远远不及人族,因而被划分为“兽”;晏寒来属于灵狐,先天开了识海,能随心所欲变为人形,故而被称为“妖”。 “真的?” 月梵来了兴趣:“小狐狸是不是软软的温温的热热的,看上去像团雪白毛球球?你摸它的时候,它会摇尾巴吗?”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的确是温温软软,当晏寒来摇尾巴的时候—— 她想着不由噗嗤一笑,目光不动声色动了动,与晏寒来短暂相交。 他耳朵居然红了一点点,眼神则是一如既往凶巴巴,带着几分警告的意思。 她的这声笑意味不明,晏寒来听罢心中烦闷,当即传音入密,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讥讽道:“谢姑娘想得很开心?” 谢星摇毫不犹豫,笑意更深:“是挺开心的,毕竟多可爱呀。” 眼见对方气到耳根更红,她佯装无辜地扬起眉梢:“我在想山脚那家灵兽铺子,里面猫猫狗狗小鸭子小鹅都特别乖——你以为我在想什么?” 看来这局又是她赢,晏寒来注定无言以对、落得下风。 谢星摇抿唇笑笑,后背倚上木椅,尾音稍稍抬高:“想你呀?” 她的声线清凌干净,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清脆,而今噙了笑说出来,尾音如同翘起的尾巴。 晏寒来眸光冷冽,侧过视线不再看她。 “它们有点排斥,不情愿让我摸。” 另一边的温泊雪还在叭叭:“我听店主说了,狐狸是不怎么亲近人的,要想碰它,必须慢慢同它培养信任。” 谢星摇功成身退,一言不发继续大吃特吃,听他颇为感慨地补充道:“如果一只狐狸心甘情愿让你抚摸全身,那就说明,它全身心信任和喜欢你了。” 谢星摇一口饭噎在喉咙里。 晏寒来欲言又止,烦躁不堪垂下眼睫。 “这么难搞定。” 月梵看她一眼,满目羡慕:“后山那只狐狸愿意主动亲近你,一定对你很是中意。” 听他们叽叽喳喳侃大山是一回事,话题主人公忽然落到自己头上,那就完完全全又是另一回事了。 谢星摇要脸,毫不犹豫当即否认:“没有没有,巧合而已,它当时觉得冷,我抱一抱罢了。” 月梵眯着双眼笑,懒洋洋靠在木椅之上,生有一张出尘绝世的脸,眉目间却是媚态横生,叫人挪不开眼:“你这话怎么像是渣女发言,抱一抱不负责,小狐狸要是听见,说不定会伤心哦。” 失策,大失策。 原本是她和晏寒来互相挖坑,没成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挖着挖着,两人一起落进了更大的坑里。 谢星摇沉默无言,暗暗腹诽。 伤心个毛线球球,他只会恨不得同她一刀两断。 全场最老实的温泊雪老实一笑,老实科普:“狐狸在这方面其实很讲究的。我听说野生狐狸不会让人轻易触碰,只有全心全意托付之人,才有资格抚摸它们的皮毛。” 谢星摇竭力保持冷静,手中木筷微微颤抖。 难怪当时被她抱起来,晏寒来会有那么大反应。 不知者无罪,更何况那会儿情况特殊,她属于救人心切。 所以她绝对不能心慌。 月梵恍然大悟:“早就听说驯养灵兽很难,没想到这么讲究。听你这么说,倘若擅自去摸野生狐狸的毛,岂不就和采花贼非礼女孩一样?” 她说罢扭头,拍拍谢星摇肩头:“你不算,毕竟是狐狸自己找上来的,你们属于两情相悦——它能一直往你怀里钻,那得有多喜欢啊!” 谢星摇:…… 两情相悦,暴击中的暴击。在二人共沉沦的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敢抬头去看晏寒来的表情。 温泊雪略有惆怅,皱起隽秀的眉:“小狐狸中意谢师妹,晏公子也很受那只猫咪喜欢,我就不行了,从小到大总被动物讨厌。” 谢星摇:…… 没有猫咪,别提猫咪,让猫咪独自美丽,谢谢。 她如芒刺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悄悄抬眼,看一看不远处的晏寒来。 很好,这人正低着脑袋默默扒饭,姿势与她如出一辙,许是察觉了这道视线,少年瞭起眼皮。 两人幽幽对视,又同时把目光移开。 她心里乱糟糟,像是堵着一口气出不来,用力咬了口软糯的桃子酥,对着晏寒来传音入密: “乱讲话,都怪你。” “最初向他们二人提及那只狐狸,你可不是这副表情。” 少年冷笑:“谢姑娘最好谨言慎行,否则若是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便是自作自受了。” “自作自受。” 谢星摇面色不改,脑子里迅速搜索反义词,习惯性怼他:“晏公子说得笃定,怎就知道不是心甘情愿呢?” ……啊。 稍等一下。 谁会心甘情愿啊。 一句话落地,晏寒来怔住,她本人也傻掉。 晏寒来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半晌喉结上下微动,默然移开视线,传来最后一道音。 比起之前,这声音小了许多:“有空补补脑子,少说话,多读书。” 耳后涌起一丁点儿古怪的热,谢星摇拿手背贴贴侧脸,当作方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默默低下头去,正襟危坐继续用餐。 倒大霉。 下意识唱反调,唱着唱着,把自己给唱进去了。 ……丧歌吧这是。 第19章 之后的宴席上,谢星摇从头到尾乖乖巧巧,没再多说一句话。 准确来说,是没同晏寒来再多讲一句话。 修真界有不少独特的奇珍异种,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例如满蕴灵气的蔬果、吃起来冰冰凉凉如同冰碴的脆果子、以及各种各样闻所未闻的仙兽。 因有灵气供养,食物的口感比二十一世纪好上许多,蔬果更脆更香、肉类更嫩更鲜,她很快将一切的不愉快抛在脑后,专心品尝起美食。 吃饱喝足,第二天迷迷糊糊睡醒,已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 他们在这个镇子逗留已久,如今妖祸尽除,自然到了离开的时机。 医馆平日里清清静静,唯独今日有所不同,当她收拾好行李来到大堂,居然见到乌泱泱一大屋子的人。 温泊雪与月梵皆在堂中,瞥见她的身影,纷纷露出喜色。 在他们身前,衣着简朴的人们亦是张望而来。 “这些是镇子里的百姓,听说我们要走,特意前来送行。” 月梵收敛起张扬的性子,演技比身边的温泊雪好了十个谢星摇,微微颔首:“我说过不必,大家执意如此……” “道长们以身涉险,为我连喜镇除去妖邪。倘若没有诸位相助,不知还有多少人会惨遭毒手。” 领头的青年男子徐徐躬身:“前几日听闻道长们身受重伤,尚在昏迷,我们不敢多加打搅,只能送些不值一提的小物,还望多加见谅。” 温泊雪性子内敛,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紧张得一动不动。 谢星摇偷偷觑他,果然是面色冷然、眉目清隽,一派与世无争的世外高人模样,带着点儿孤高卓绝的气质。 唯有从她站立的角度,能看见此人僵硬的指尖。 月梵一时半会儿也有些无措,轻声应答:“大家的心意我们都明白,多谢——多谢。” 她心下一急,连着说了两个“多谢”。 “我娘子被那帮混账……” 青年缓缓吸一口气,眼眶虽未湿润,却涌起竭力克制的红:“那日我染了风寒,她出门为我抓药,便再未回来……今时今日,她应当能得以安眠。” 他话音方落,人群中倏然一动,谢星摇抬眼,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道长!” 满头白发的老人对上她视线,手臂颤抖,推了推身侧的少年:“这是我儿子,他——” 他身为教书育人的夫子,平日里最是口若悬河,此刻却兀地停下,沉默一瞬,俯身要拜。 “先生不必如此。” 谢星摇迈步上前,扶住他双肩:“降妖除魔乃是本分,受不得此等大礼。”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1节 被他领来的少年面无血色,想必是长期关押在地牢所致,这会儿怯怯看了谢星摇几眼,轻轻抿唇。 “多谢……道长。” 他搀扶起身边的老人:“我们被关在地下,本以为再无生路,多亏诸位,让我们能与家人团圆。” 他说得生涩笨拙,话语不多,眼神里的感激却是做不了假。 江府的地牢伸手不见五指,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他们哭喊、求救、求饶,得到的回应,唯有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 没人能发现那种地方。 妖魔来了又去,在地牢之中肆意杀戮,血腥味经久不散,将他们的希望消磨一空。 直到某天的某个时刻,地牢大门被轰然打开,久违的光亮倾泻而下,宛如一缕坠落的水波。 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景象,恐惧消弭,宛如新生。 “不止我们,你爹娘也做了许多。” 谢星摇笑笑:“郑夫子四处搜寻证据,几日几夜未曾停下,你娘亲亦是思念成疾、心心念念。今后的日子里,不妨对二老多存些感激吧。”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少年闻言一愣,认真点头。 “啊哟,这,几位竟是凌霄山来的道长,我就说怎么通体贵气、深不可测。” 曾经的江府管家擦擦额角汗珠,不知想到什么,无比心虚瞟一眼温泊雪:“过去多有怠慢,还望道长们多多包涵——不过这位温道长演得着实不错,尤其是喷血和盲人,我们全都信以为真了!” 这两件事儿都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温泊雪听罢面上一热。 谢星摇没心没肺地笑:“我也觉得。” 连喜镇的百姓热情而质朴,一个接一个送上临别小礼物,饶是谢星摇,也被接连不断的感谢弄得有些脸红。 至于温泊雪与月梵,早就紧张成了煮熟的螃蟹。 当然,在外人看来,二位道长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人设。 多矜持,多高岭之花,翩翩然立在原地,连话都不怎么说。 “你们的行李准备好了吗?” 谢星摇一边回应热情的镇民,一边悄悄向二人传音:“等我们把晏寒来带回凌霄山,就正式开启寻找仙骨的主线了。” 等等。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谢星摇环视一圈主厅:“晏寒来呢?” 此刻,江府。 自从江承宇身份暴露,江家府邸树倒猴孙散,各路妖魔散作一空。 官府已然接手此地,四处巡视的除了官兵,还有几个应邀而来的仙家道士,意在驱散妖气,找出逃窜的漏网之鱼。 庭院深深,红瓦白墙,一树竹叶哗哗作响,阴影婆娑间,掠过一抹浓郁的黑色影子。 无论是人是妖,丧命之后皆会化作魂魄,前往彼岸投胎转世;而心怀怨念之人,则将化为怨灵。 黑雾弥散,无声聚拢,阴森之气笼罩四野,渐渐汇成一道青年人的轮廓。 江承宇抬起惨白双眸,周身战栗不休。 他死了。 那群仙门弟子下手不轻,白妙言更是生出了置他于死地的念头,在围剿之下,他毫无生路可言。 白家冤魂之所以能长留于世,全因有诛邪刀的灵力庇佑。如今的他身无长物,魂魄已在渐渐消散, 想起当夜的一切,江承宇眸光愈暗,紧握双拳。 那群人竟敢这般待他,等他转世投胎,定要将这份仇恨记在心中,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到做到。 恨意席卷心头,眼看魂魄将要去往彼岸,江承宇微微一顿,神色不由滞住。 有人。 陌生的气息势如破竹,将他的魂魄浑然包裹,那人不知出现了多久,而他竟毫无察觉。 江承宇心下骇然,循着气息的源头匆匆抬眸。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沉沉墨色。 铺天盖地的黑雾隐没在竹林,悄无声息,却有海浪般令人窒息的压抑。缕缕暗色聚拢又散开,立于其中的,是个青衣少年。 他见过这张脸。 江承宇忍不住后退一步。 “你……你是什么人?” 他问得毫无底气:“不对,你并非人族,这股气息——” 似妖似魔,非妖非魔,比起他身侧的妖气,居然还要漆黑许多。 哪怕隔着不远的距离,江承宇还是感到了恐惧与恶心。 “你和他们不是一伙人,对不对?” 他试探性继续开口:“说不定我们才是一路人。你想做什么?” 竹林里的少年沉默无言,听闻他一番话,眼尾微勾,竟从嘴角扯出一抹笑。 他相貌出众,生了张矜贵精致的脸,不笑时懒散而冷漠,如今唇边轻扬,不似月弧,更胜一把凌厉的刀。 晏寒来没由来地问他:“媚术,你用得挺开心?” 江承宇听着怔住:“什么?” 下一刻,便是万蚁噬心之痛。 少年身侧的黑气有如疾风,于瞬息之间缠绕在他身侧,有的死死缠住双手双脚,有的则化作刀锋,毫不留情贯穿男人半透明的身躯。 晃眼望去,像极一只撕咬着猎物的野兽。 声声哀嚎被毫不费力地屏蔽,晏寒来上前一步走出竹林,日光微醺,落在一双琥珀色眸子里,叫人想起融化的蜂蜜。 然而瞳仁中的倒影,却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死亡之景。 “谁和你是一路人。” 他好整以暇,神色如常地看着江承宇痛呼、挣扎、最终消失不见,好似看着一片树叶落地,语气毫无起伏:“败类。” 最后一声哀嚎落下,林间传来一阵清凉春风。 许是察觉出什么动静,晏寒来转身抬眸。 不消多时,凌霄山三人出现在小路尽头。 “你在这儿做什么?” 温泊雪扬唇一笑:“我们要回凌霄山了,等见到长老们,就能治好你识海的伤。” 月梵点头:“你方才不在,我们得了好多谢礼——想吃糖吗?” 他礼貌笑笑,目光落在第三人身上。 谢星摇若有所思与他对视,倏而侧过视线,看一眼不远处的空地。 正是江承宇消失的地方。 片刻须臾,电光石火,若有似无的气息微弱到难以捕捉,被风轻轻一吹,散作尘土。 谢星摇挑眉,再一次对上他双目,鹿眼清澈,藏有不易觉察的挑衅:“走?” 晏寒来回她一个漫不经心的笑:“走。” * 凌霄山,当今最享有盛名的三大修仙门派之一。 谢星摇运气不错,赶上了仙道蓬勃发展的好时候。这个修真界广袤无比,被划分为九州百府,凌霄山位于大陆正中的中州,以剑修、法修、乐修为主,灵力磅礴,人才辈出。 就谢星摇看来,这种修仙门派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大学,每种学科被分门别类,并且划分有相应的导师。 学科不同、导师不同,要学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 只不过……与之对应地,每门学科的受重视程度和发展程度,同样会出现参差不齐的状况。 她与温泊雪的师门就属于比较特别的其中一个,宗门上上下下总共三个弟子,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位力拔山兮的大师兄。 至于月梵,凌霄山中设有神宫,在神宫修行之人被称作“圣女”,除却剑法,还要学习晦涩难懂的观星之术。 圣女不入长老门下,而是跟随神官日日修习,虽然名号响亮,其实身份与亲传弟子差不多。 此时此刻,这位清冷优雅的年轻女剑修,正站在一个通体漆黑的铁皮怪物跟前,踌躇满志眉眼弯弯。 “锵锵!” 月梵满心欢喜:“这是我游戏里最喜欢的劳斯莱斯幻影——哇这车头,哇这造型,哇哇哇这轮胎!” 她和这车算是老朋友,然而现实中别说开车,连见都是头一回见到,如今指尖轻轻划过车身,所过之处,全是金钱的味道。 劳斯莱斯幻影,市场价最低八百万。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自己的游戏。 打火机,一元钱;吉利服,一百块;就连那几千元的小摩托,都是她在游戏里省吃俭用才买来的。 无产阶级战士就是这么来去如风,不被丑恶的金钱束缚。 温泊雪同样点开识海里的小仓库。 很好,几件连标价都没有的奇装异服,仿佛来自一穷二白的异世界。 “月梵总爱捣鼓一些奇奇怪怪的法器。” 谢星摇早就编好了理由,趁着温泊雪去开车门,对晏寒来解释道:“这是她买来的御空法器,名为[幻影],能坐下我们四个人。” 月梵兴冲冲上了驾驶位,其余三人皆在车后座,劳斯莱斯启动时,谢星摇听见一声无比熟悉的机器轰鸣。 来到修真界只有短短数日,她却仿佛很久未曾听过这道声音。 如月梵所言,车身被她贴上了浮空的符箓,当引擎声响起,整辆劳斯莱斯猛然一颤。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2节 谢星摇坐在车窗旁,扭头望向窗外,一点点睁大双眼。 真的在向上腾空。 月梵只在游戏里驾驶过劳斯莱斯,但正如谢星摇无师自通了射击与格斗技巧,借由系统,她同样能很快明白汽车的驾驶方式。 懂得方法,接下来就看如何操作了。 月梵:“要开始了!我在车上贴了不少符,有御风抗寒的作用。提前问一句,你们应该不恐高吧?” 谢星摇满心期待,乖巧点头:“嗯嗯,不怕。” 温泊雪亦是觉得新奇,瞪圆狗狗眼:“没问题,你尽管往前飙便是。” 他怎么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之前坐惯了飞机,绝不可能畏惧空中飞行。 至于劳斯莱斯飞天加速,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 “你呢?” 身旁的晏寒来沉默无言,谢星摇碰碰他胳膊肘:“你怕不怕高?” 修仙者人人皆能御器飞行,倘若生来恐高,那才是真的倒霉。 晏寒来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不。” “对了。” 温泊雪打开车窗,吸一口新鲜空气:“这是你第一次用[幻影]飞天腾空——” 最后一个“吗”字没来得及出口,一阵疾风掠过,他骇然屏住呼吸。 温泊雪:“。” 温泊雪:“啊啊啊啊啊啊!!!” 电光石火之际,月梵一脚将油门狠狠踩到底,劳斯莱斯好似一支离弦而出的箭矢,轰然向前冲去! 月梵哈哈大笑:“各位,坐稳了!” 一句话落毕,自她头顶闪过一行系统提示的字迹,不过转瞬,车身陡然来了个九十度大飞旋—— 温泊雪风中凌乱:“这是……漂、漂移!” 空中的劳斯莱斯好似一缕疾光,二十一世纪为其赋予的超强马力可谓所向披靡,而来自修真界的各式符箓,更是令它如虎添翼,速度快到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 十足拉风,十足炫酷,十足吸人眼球。 但此时此刻的谢星摇,心中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 “救救救命!前面,前面有山!” 疾风从狂涌而来,将长发吹得有如海草,谢星摇顾不得形象,三魂七魄所剩无几,扯着嗓子道:“还有右边,有只鸟飞过来了!” 看着别人飙车耍酷,心中的的确确会生出一些崇拜与向往,然而当自己也置身于车上,完全占据整个脑海的想法只会是: 活下去。 谢星摇:“呜呜呜慢慢慢慢点——儿儿儿——” 温泊雪:“呃呃呃我在飞呃呃飞飞飞——” 她和温泊雪一唱一和,将车后座变成尖叫连连的养鸡场,晃眼望去,如同两幅并排放着的世界名画。 《呐喊》。 驾驶座上的月梵笑容肆意,嗓音被风刮到耳边:“这辆车被我加工过,全是最高级别的顶级配置,放心,以我的技术,不会出任何岔子。” 她的相貌清冷绝尘,往往令人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这会儿卸去人前的伪装,纵情笑开之时,眉目舒展、红唇高扬,宛若清晨第一缕阳光落在雪山上,冰雪消融,溢满炽热的流光。 疾风回旋,撩起颊边凌乱的黑发,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任由长发随风飞舞,划过纤长眼睫。 一种别样的蛊人心魄。 谢星摇头都快被甩飞,在一片混乱里伸手关上车窗,听月梵调侃着继续道:“你们都算很有经验,看现在的表现,怎么还不如晏公子呢?” 晏公子。 她好不容易深吸一口气,把额前的碎发拨开,侧目看向身边的晏寒来。 她和温泊雪快被吹成水草,本以为能瞧一瞧晏寒来狼狈的模样,没成想视线所及之处,还是一张冷淡的、挂着讥讽的脸。 以及整洁如初的黑发与衣衫。 早在一开始,这人就用了抵御狂风的御风诀。 许是见到她失望的神色,晏寒来勾出一个冷笑:“谢姑娘为何不接着唱歌了?” 这里的“唱歌”,用阴阳怪气术语翻译过来,就是指她方才的高分贝尖叫。 谢星摇被噎得干笑一声,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回击,劳斯莱斯便猛然一个减速。 之前的一路冲刺有多快,这次减速就有多猝不及防。 月梵话里带了歉意,朝他们摆摆右手:“对不起对不起,刚刚飞过去一只鸟,不能和它撞上。” 根据动能定理,在一定质量下,速度越快,产生的能量越大。他们行驶太快,哪怕仅仅撞上一只鸟,也能生出巨大的破坏力,酿成惨祸。 谢星摇对突然的刹车减速并不陌生,勉强稳住身形,回她一个“嗯”。 再定睛看去,不由一愣。 受方才的减速影响,她身体微微下倾,循着视线,正好能见到晏寒来放在身侧的左手。 干净修长,有几条显眼的疤,骨节则是泛起白色—— 一种暗暗用力的迹象。 至于他手下的衣衫,已然因为太过用力,被捏出层层褶皱。 谢星摇了然笑笑,不动声色扬起头。 之前喝药也是,晏寒来此人自尊心极强,无论是疼是怕,都会让它默默烂在心里,不对任何人倾诉。 在旁人眼中,他永远处惊不变、游刃有余,她算是好运,窥见了那张云淡风轻面皮之下的无措与慌乱。 脸色有些发白,薄唇因为紧张而抿着,再看脖颈,悄然现出几条青筋。 晏寒来何其敏锐,仅凭她似笑非笑的视线,便猜出谢星摇的心中所想。 他没动也没出声,一言不发与她对峙,等待即将到来的嘲笑。 他看见谢星摇笑笑,张口。 谢星摇:“对了。月梵你知道去凌霄山的方向吗?” 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台词,少年长睫轻颤,蹙起眉头。 “那当然啊!赛车都会配备地图的。” 月梵笑:“这里距离凌霄山不远,放心吧。这段路山势险峻,接下来要坐稳啰。” 现实生活中的卡卡跑丁车,如同一场无与伦比的空中过山车。 四面八方群山耸立,随处可见高耸入云的障碍物,在车速如此之快的情况下,月梵竟能逐一避开,每个拐弯都恰到好处。 谢星摇看得惊叹连连,不时发出十分捧场的欢呼,在汽车引擎声里,忽然听见晏寒来的传音。 “你告诉他们,我是妖了。” 他对此事无比笃定,因而用了陈述的语气。 其实大家早就知道你不是人。 不仅知道这个,连你反派的身份都一清二楚。 谢星摇压下心中腹诽,传音回他:“是人是妖,反正也没多大区别。” 此话不假,这个修真界讲究人、妖、魔和谐共生,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无论出生于何族,都能被绝大多数修士一视同仁;反之亦然,就算出身于名门正派,只要犯了罪,必将受到严惩。 晏寒来所用的术法诡谲多变,与人族正道相去甚远,更倾向于妖魔秘术,他能毫无顾忌用出来,就代表没有掩藏身份的意思。 在原著里,他的妖族身份并非秘密,只不过真身是狐狸,这件事倒是从未提过。 她是在今天去江府寻找晏寒来的时候,将他真身告知温泊雪与月梵的。 两人的反应出奇一致,异口同声问她:“灵狐?那他是男是女?” 初生的灵狐不分性别,直到遇上今生倾慕的第一个人,身体才会明确分出男女。 “不过我听说,大部分灵狐从小都会为自己选定一种性别,将身体暂时化作相应的模样。” 当时的月梵思忖许久:“晏寒来,他应该选定了男人吧。”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因为什么人动心的类型。 大概。 * 月梵头一次开空中飞车,动作算是比较收敛,一来二去,谢星摇终于习惯了行驶的速度,不至于吓得心肝颤。 等一行人来到凌霄山,正午阳光微微西落,照出门派里的千山百峰、林木葱葱。 谢星摇脑袋靠近车窗:“哇——” 虽然凌霄山名中只有一个“山”,实际上包含了数之不尽的奇峰峻峦,山中灵气缭绕、白雾茫茫,上有杳霭流玉,下有骇浪惊涛,山山水水自成一色,翠意欲滴。 她坐在飞车之上,轻易而举便能俯瞰全局,身侧祥云掠过,如入仙境。 原来这就是凌霄飞车的乐趣,对这种速度习以为常后,似乎觉得哪怕再快一点儿,也没什么大不了。 驾驶座上的月梵朗声笑笑:“对了,有个好消息。坐这么久,你们应该都习惯车里的速度了吧?” 好消息。 月梵显而易见已经上了头,这种时候的好消息,谢星摇莫名觉得……不太靠谱。 果不其然,她没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月梵含笑的低语:“朋友们,我的集气条满了。” 月梵:“你们说过,想体验一把飙车……对吧?” 事实证明,无论古今中外,劳斯莱斯永远是拉风神器。 他们一路上风驰电掣,饶是凌霄山里见多识广的仙家弟子们,也忍不住纷纷抬头打量。 “快瞧东边,那是什么?”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3节 御剑飞行的队列里,有小弟子惊叹:“通体漆黑,咆哮如雷……莫非、莫非是妖魔进犯!” “笨,那股磅礴的灵力你感觉不到吗?澄澈清明、如冰似雪,定是月梵师姐历练归来。” 另一名少年抬头张望:“算算时间,温泊雪师兄应该也快回来了。” “听闻月梵师姐一直仰慕温师兄。想来也是,他们二人皆是孤高清冷、谪仙似的人物……唉,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种境界?” “还早着呢。我们连御剑都掌握不好,想想月梵师姐和温师兄,哪个御器起来不是恣意潇洒、清绝出尘。” 他身侧的少年眸光一亮:“快看,那坐骑过来了!看它模样,难道是传说中的黑渊魔兽?” “月梵师姐光风霁月,怎会看上魔兽。” 小弟子摇头:“看见它闪闪发光的双目和身后缭绕的黑烟了吗?要我说,应当是条黑龙。” 他一句话堪堪说完,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间,黑色坐骑猛地一颤。 卡卡跑丁车,主打竞速和道具赛。在竞速模式里,玩家需要通过不断漂移攒满能量条,当能量条充满,能获得一次加速的机会。 漂移加速,漂移加速。既然有了漂移,怎能忘记最重要的那一环。 氮气填满。 超—级—加—速—! 今日,是这群小弟子世界观注定受到冲击的一天。 伴随一声长啸,那坐骑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前行,速度之快势头之猛,在天边留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残影,骇人非常! 修真者目力极佳,虽然只有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但同样御剑在天的小弟子们,仍然看见了两张似曾相识的脸。 那是怎样的两张脸啊。 白衣青年眼珠狂瞪、薄唇大张,扭曲的五官里,处处镌刻着骇然与震惊。 眼珠与尖叫齐飞,白袍共长天一色。 透过那张风中飘摇的苍白面皮,他们认出了川渟岳峙的温泊雪师兄。 曾经的他宛如谪仙,如今的他下一刻就能升天,死鱼一样的双目里,传达出无声呐喊: 让他活。 而在他前方,白衣女修黑发狂舞,红唇不点而朱、肆意上扬,看不出霞姿月韵,倒有几分精神不那么正常的猖狂。 月梵:“哈,哈哈哈!” 黑影一瞬过,飞快消失在山巅转角,好似腾飞的蚂蚱,狂放至极。 小弟子们沉默无言,良久,终于有人打破寂静:“是……是幻觉吧。” 另一人很快附和:“不错,他们过得那样快,我们双眼看不清,出现幻觉很正常。” 话音未落,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尖叫,在所有人耳边清晰回旋:“啊——啊——!” 小弟子们:…… 无论多么逃避现实,这声音都绝对成不了幻听。 冲击太大,需要缓缓。 半晌,一人迟疑出声:“月梵师姐的坐骑上,或许载了只西域土拨鼠。我听说那种灵兽叫起来,与现下的声音如出一辙。” 如同是对他的回应,远处再度传来一声少女的惊呼:“啊救——!” 他从善如流:“两只,在唱歌。” “对,没错。” 他身旁的姑娘收回视线,神色恍惚:“传下去。两只西域灵兽,一只的声音很像温师兄,另一只模仿了谢星摇师妹的少女声线,很像,很能迷惑人。” “明白。” 另一人迷糊点头:“传下去。温师兄,模仿了少女声线,在月梵师姐的坐骑背上唱歌,很让人迷惑。” “什么!” 经过一段你来我往的叽里咕噜,最后一人擦擦额角汗珠,瞪大眼珠:“温师兄坐在月梵师姐的背上唱歌,少女声线,很迷人?!” 第20章 两岸土拨啼不住,飞车已过万重山。 谢星摇和温泊雪师从意水真人,师门坐落于西边的小阳峰,月梵跟着地图,很快抵达目的地。 加速的氮气终于耗尽,谢星摇如同经历了一场惊险刺激的过山车,缓缓深吸一口气,拍拍胸口。 温泊雪属于典型的菜鸡,又菜又爱玩,不久前还叫出了海豚音,这会儿双目晶亮,在座椅上弹了弹身体:“好玩!下次继续!” 孺子可教,月梵朝他比出一个大拇指。 车速渐渐慢下,透过车窗,可见山头云蒸雾绕、绿意葱茏,层层树影之中,立着一道瘦瘦高高的影子。 修真界人均一张二十岁的脸,很难通过样貌判断真实岁数。眼前这位,却与寻常人不同。 白发苍苍、身形微弓,条条皱纹好似蛛网,浅浅攀附于面颊两侧,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寻常小老头,唯独一双眼睛清凌澄亮,丝毫不见浑浊。 在他手中,还紧紧握着个木质酒葫芦。 正是谢星摇与温泊雪的师父,意水真人。 瞧见他的一刹,脑海中的记忆缓缓复苏,谢星摇神色微动。 论修为,意水真人算是长老里的上游。在好几年前,与世间绝大多数修仙者如出一辙,他相貌出众、风度翩翩,以诗酒闻名于世,被称作“逍遥君”。 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与谢星摇有关。 六年前,原主受过一次重伤。 伤势危及心脏,医修们皆言无药可救,在濒临死亡的关头,是她师父生生剖开自己胸口,将一半心脉相赠于她。 心脉受损,识海、经脉与修为皆会受到影响,意水真人一夜白发,形貌如同六旬老人。然而待原主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他双目舒展、露出一个最为欢喜的笑。 这是位好老师。 可他曾救过一命的那位“谢星摇”,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如今又去了哪里? 劳斯莱斯咆哮着落在山巅,谢星摇压下心中疑虑,飞快打开车门:“师父!” “摇摇、阿雪。” 白头发老头咧嘴笑开,手中酒葫芦悠悠一晃:“你们这是……” 意水真人:“被野猴附身过?” 他这一开口,谢星摇才想起自己被风吹成水草的头发,一时间耳根发热,赶忙伸手梳上一梳。 温泊雪早在脸上下了定身咒,颔首恭敬道:“师父。” 他不忘介绍身边的晏寒来:“这位是晏寒来晏公子。他在山下救过师妹一命,却因此受了伤,我与师妹商议一番,决定带他来凌霄山,看看能不能医好识海。” 月梵抿唇微笑,收敛起飙车时的野劲,翩翩而立:“见过意水长老。” “小圣女。” 意水真人弯眼扬唇,尾音含笑,瞧不出太多仙门气度,倒像个优哉游哉的老顽童:“这位晏小公子不必忧虑,你识海中虽有魔气入侵,好在不算严重,叫回春堂那帮老家伙看上一看,准能活蹦乱跳。” 只一眼,他便看出病症所在。 此人实力不容小觑,晏寒来心存戒备,淡声点头:“多谢长老。” “不过话说回来,此物为何?” 意水上前几步,凑近锃锃发亮的飞天跑车:“腾云驾雾、咆哮不休,你们在天上的时候,我本以为这是种见所未见的凶兽,不过如今看来,更像死物。” “这是我偶然间得来的法器。” 见他回头,月梵竭力把语气压平:“长老知道的,时常会有这种事情——意外掉落悬崖,遇见神秘老人,得到绝世宝器。” 意水哈哈大笑:“如此一来,便是圣女的机缘了。” 他说着顿住,唇边笑意更浓:“对了,都别在这儿杵着。你们大师兄近日迷上了下厨,听说你们回来,说是要做一桌大餐。” 大师兄。 下厨? 谢星摇与温泊雪匆匆对视,欲言又止。 他们的大师兄身长九尺、十分大男子主义,说白了就是个沉迷于打打杀杀的肌肉猛男,纵观原文,从未与下厨做饭扯上过关系。 不、不会吧……? 有温泊雪与月梵二人珠玉在前,谢星摇对老乡已经有了很强的接受度,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真的?师父,大餐什么时候能好?” “就你贪吃。” 意水真人平日里最是宠她,闻言笑道:“估摸着还有一会儿。你们在山下历练多日,不如趁此空闲,先回自己房中休整一番,顺便带圣女逛逛——晏小公子初来乍到,恰好我闲来无事,能引他去客房。” 他说罢打开酒葫芦,仰头饮了口酒,再抬眸时,眼睛里带了点儿熏然的笑:“来,小公子,老夫带你去个好住处。” 听得“闲来无事”,谢星摇与温泊雪不约而同轻咳一下。 意水真人这个“逍遥君”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三百六十六天在逍遥自在,一生尤爱诗与酒,常常把自己灌得飘飘欲仙。 但天才毕竟是天才,意水玩着喝着,居然真在逍遥之中窥见了道法,修行讲究一个随心随性随神通,哪怕放眼整个凌霄山,实力都位列前茅。 谢星摇点头:“知道啦,师父。” 她看书时就对这个角色颇有好感,如今多了几段原主的记忆,与意水真人更是亲近。 晏寒来瞥她一眼,朝着白胡子老头靠近几步。 意水真人生性闲散逍遥,最乐意结识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不消多时,便拉着晏寒来不见了踪影。 月梵关掉这一把飞车游戏,好奇探头:“接着来怎么办?你们大师兄……” 谢星摇毫不犹豫:“去看看吧。” *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4节 “韩啸行,意水真人门下大弟子,虽是法修,对刀法同样十分精通。” 谢星摇努力回想,越想越不对劲:“我记得在原著里,他把刀与术法紧密相融,出招凌厉迅疾,刀光之中暗藏无尽咒术,非常厉害。” 温泊雪接道:“没错,而且他性子冷淡、沉默寡言,我每次见到大师兄,他要么在看书,要么在画符,要么在舞刀。” “所以,”月梵正色,“他如果真被穿了,突然变成一个家庭煮夫,岂不是很崩人设?” 温泊雪很有自知之明:“其实……我们俩就已经挺崩人设了。” 意水真人修为颇高,在门派里地位不低,小阳峰自然也就高峭宽阔,是处灵气充沛的修行宝地。 但显而易见地,小阳峰与他们师门,似乎并不那么相配。 因为它实在太大了。 意水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懒散老头,三名弟子则是不折不扣的升级狂魔,一心只顾修行道法,至于除草、开路、修葺房屋之类的琐事,愣是一窍不通。 是他们配不上这座山。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跟前杂草丛生的小路,又望一望不远处爬满青苔的小屋,觉得自己不像置身于修真界,而是来到了某本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小说。 “真就应了那句话。” 月梵颇有同感:“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条小道……还真是被人生生踩草踩出来的,一看就没打理过。” “那个,”温泊雪抬头,看向静静伫立的林中小屋,“就是厨房吧?” 仙门之人大多不染凡俗杂物,在修仙门派,人均一瓶辟谷丹。 丹丸能自行转化为灵力,将全身上下的五脏六腑依次填满,如此一来,便不会觉得肚饿。 相当于加强版的营养针。 谢星摇合理怀疑,辟谷丹的成分是维生素和蛋白质。 也正因如此,小阳峰里的厨房被闲置多年,不但青苔遍布,房顶上甚至长出了几朵蘑菇。 一想到沉默寡言的壮汉大师兄还在里面做菜,画面就更加诡异。 厨房门没关,走得近了,能见到自门内飘出的淡淡白烟。 月梵认认真真嗅了嗅:“这是……麦芽的香气?” 厨房之中,顿时响起一道满含磁性的男音:“行家啊!” 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发生得猝不及防,连两位说话之人都不由愣住,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由此,谢星摇也终于看清了这位大师兄。 韩啸行身形高挑健硕,五官亦是棱角分明,剑眉如刀、眉骨微凸,侧脸线条凌厉深刻,乍一看去,像极武侠电影中的英俊刀客。 此时此刻,他手中同样拿着一把……菜刀。 甚至围了个纯白色的围裙。 月梵眯起双眼,上前一步:“拔丝煎面?” 韩啸行正色:“正是。” 在来凌霄山的路上,谢星摇对她细细叮嘱过。 就算觉得某个人的人设与原著不符,也绝不能主动透露自己是穿越者。一旦判断失误,那人就是个本本分分的土著,她定会被当作邪灵附体,带去小黑屋。 月梵记得认真,这会儿不敢多言,神色古怪瞧一瞧他,很快移开视线。 “大师兄!” 谢星摇一步踏入门中,红衣蹁跹,笑音清亮如铃:“几日不见,你怎么钻研起厨艺来了?” 温泊雪紧随其后,仍然保持着脸上的定身咒:“大师兄。” 韩啸行沉声:“闲来无事,便试试。” 他的性子安静寡言,看上去与原著里的角色差不多。 厨房中白烟缭绕,四面八方满溢清香。这地方许久没被用过,许是韩啸行做了一番打扫,不说崭新,至少见不到老屋子常见的蛛网和灰尘。 月梵环顾四周,逐一打量灶台上做好的食物。 烤鸭,糖醋排骨,佛跳墙,还有—— 等等。 那圆嘟嘟的黄色点心,怎么这么像…… 奶、奶油泡芙? 画面太诡异,月梵徒劳张张口,一点点睁大眼睛。 出现在修真界里的奶油泡芙,无异于二十一世纪的上班族某天走在大街上,猝不及防见到一团史莱姆。两两组合,怎么想都搭不上边。 这个韩啸行,很不对劲。 但她绝不能就此卸下防备,倘若泡芙当真存在于修真界,而她大大咧咧上前去认老乡,那就完蛋了。 “没想到韩师兄手艺这么好。正巧我这几日很是想念家乡美食,不知韩师兄可曾听过制作的方法?” 她说着一顿,直到青年沉默着抬头,月梵才勉强按耐住心中激动,试探性开口:“比如蒸羊羔,蒸熊掌。” 韩啸行愣了一下。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他茫然开口:“蒸鹿尾儿烧花鸭?” 这熟悉的排列组合……不是相声里的报菜名吗? * 韩啸行有点儿懵。 都说穿越人士必备金手指,他算是走运,的的确确带来了一款游戏系统,但是吧,这游戏它叫《疯狂厨房》。 关键字:做菜,围裙,烹饪高手。 虽然有无限食材库、涵盖古今中外的各式菜谱、无师自通的烹饪手艺,但这个游戏,和他的修真生涯好像没有半点关系。 ……谁让他成天就爱钻研菜谱呢。 静下心来细细思忖,只要有了这个系统,就能让修真界的新奇食材与二十一世纪的烹饪技术完美融合,双倍口感,双倍惊喜,一定能带来更多倍的美味。 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有句老话说过,既来之则安之。 他占用了这位仙门大师兄的身子,这事儿本身就是个罪过,如今想要归还却还不了,只能自己先用着,替他好好扮演这个角色。 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原主身为小阳峰大师兄,虽然看上去冰冷不近人情,实际上是不折不扣的面冷心热,平日里同门若是有难,那位“韩啸行”定会头一个出手相助。 只可惜他的性子太内敛了些,什么话都一股脑憋在心里头,在旁人看来,宛如一座难以融化的冰山。 韩啸行决定,有空一定要帮他和师弟师妹们打好关系,有朝一日原主回来,肯定会很开心。 这也算是用他身子活了这么多天的一点报答。 按照原文进度,如今主角团解决了连喜镇的狐妖之乱,特意回到凌霄山复命。 红衣姑娘是谢星摇,白衣青年是温泊雪,至于眼前这个穿白裙子的女人…… 主角团跟恶毒女配月梵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她还说了报菜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其余菜式我都见过,唯独这个陌生得很。” 月梵上前几步,目光擒住糕点盒子里的泡芙:“韩师兄,这种点心应该如何食用?” 修真界里土生土长的人,不可能见过西式点心。 韩啸行耐心道:“没那么多规矩,直接送进嘴里便是。此物名为泡芙,是我从西域典籍中学来的食谱,头一回做,月梵师妹不妨试试。” 月梵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那就多谢师兄。” 她动作矜持,慢悠悠拿起一块泡芙,微张的唇瓣朱红鲜妍,漫不经心咬下第一口奶黄色点心。 月梵没再说话。 身为晓月霜雪一般的仙门圣女,她神色淡淡地咀嚼,神色淡淡地咬下第二口,再神色淡淡地—— 可恶。 她快装不下去神色淡淡了。 怎么能够这么好吃。 泡芙是熟悉的味道,相比她曾经吃过的口感,却要更加细腻。 外壳被做成了酥皮,酥脆掉渣,厚薄恰到好处,有黄油的醇厚,也有牛奶的甜香。破开外壳,内里的淡奶油好似爆浆,一股脑从中倾泻而出,气息甜而不腻,轰然填满整个口腔。 舌尖像是踩在了甜滋滋的云朵上,下一刻就能翩翩然跳起舞来。 家的味道,泡芙知道。 二十一世纪的口味,她原以为不可能再有机会品尝。 月梵竭力忍住狼吞虎咽的冲动,朝韩啸行礼貌一笑:“尚可。” ——其实是一百分级别的好吃!让她看看,桌上还摆了爆炒牛肉丝、糖醋肉、宫保鸡丁和杏仁豆腐,老天,这些都是她待会儿能吃的吗?时间可不可以过得快一点?好期待好期待! 泡芙得到了不错的评价,韩啸行暗暗松下一口气。他不是吝啬之人,正欲招呼门边的谢星摇温泊雪一起来品尝品尝,却听月梵再度出声。 她的言语字字砸在心头,青年沉默去听,目光逐渐犀利。 “原来是西域糕点。我曾见过一种西域点心,吃起来很是麻烦。” 月梵:“先上下一扭,再用舌尖舔舐其上的糖浆,最后将其置入牛乳之中——” 月梵眯眼:“泡一泡。” “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奥利奥广告?” 温泊雪站在一边,对着谢星摇传音入密,神色十分复杂:“说得这么委婉,他们两个在演地下接头?” “飙戏吧。” 身为经验丰富的过来人,谢星摇目光慈祥而沧桑:“毕竟头一回,让他们过过戏瘾。” 韩啸行不傻,听月梵把一句话说完,暗暗蹙起剑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5节 这句刻在dna里的台词是那么熟悉,再联想起方才的报菜名,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在他心中慢慢成形。 男人停下剁菜的手,右足微挪,神色稍凝。 月梵亦是沉下双眸,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略略迈开一步。 温泊雪:“二人转?” 谢星摇:“也可能是打太极。” 温泊雪:“我们俩之前相认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吧。” 谢星摇:“……我选择删除那段记忆。” “如此说来,的确麻烦。” 韩啸行:“在我这里无需讲究繁文缛节。月梵师妹,好吃,你就多吃点,保证横扫饥饿、活力无限。” 这是……好吃点饼干和士力架!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居然在短短一句话里,融入了两个耳熟能详的零食广告词! 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激动之余,月梵不忘轻挪脚步,压低嗓音:“也是。细细看来,这点心不但滋味醇香,大小亦是恰到好处,如此一来,便能将它捧在手心里。” 老天,捧在手心里的优乐美奶茶。 温泊雪嘴角一个抽抽:“好厉害,仅仅面对一盒泡芙,他们居然能演出谍战片的味道。” 谢星摇大受震撼:“语言文化博大精深,他们是如何想出这么多台词、还恰到好处融进泡芙里的?” 她话音方落,一旁的韩啸行恰时开口:“若是喜欢,月梵师妹不妨带些回去作为礼物,赠予同门师弟师妹。” 这段话说得礼貌,听上去并无异常,电光石火之间,月梵却敏锐品出了另一层深意。 她悟了。 “多谢师兄美意。只不过,不知师兄可曾听过这样一句俗语。” 月梵抬头,直视男人漆黑的眸:“今年过节,不收礼。” 对上了。 “因为收礼只收——” 韩啸行同样激动,他的嗓音铿锵有力,他的尾音微微颤抖,一字一句,说出刻在他心底的名字:“脑白金。” 温泊雪瞳孔地震:……不是吧,这暗号都能猜出来? 谢星摇欲言又止:……能从毫不起眼的字里行间找到蛛丝马迹,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地下工作者的自我修养?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下一秒他们的眼泪就要汪汪流。 月梵:“家人!” 韩啸行:“老——” 一个字堪堪出口,他怔愣刹那,呆呆望向另一边的温泊雪谢星摇。 “不用担心,”月梵好心解释,“他们也是老乡。” 韩啸行一改之前的冷肃神态,笑意如沐春风:“哦哦!原来都是老乡!” 很快,青年呆呆一愣:“等等,三个老乡,加上我一共四个穿越者……这修真界怎么回事,成筛子了吗?” “而且很可能不仅仅只有我们四个。” 谢星摇苦笑:“对了,我们都各自绑定了一个游戏系统,看大师兄的架势,系统似乎与做菜有关?” “没错。” 韩啸行点头:“我的游戏是《疯狂厨房》,能自己种菜卖菜、去游戏商城购买调料和食材,再根据菜谱做出成品。” “《疯狂厨房》!” 温泊雪的狗狗眼噗呲一亮:“是那个囊括了古今中外各式各样美食的《疯狂厨房》吗?只要有它,我们岂不是!!!” 谢星摇双手合十,感恩上苍:“日日有口福,年年有美味。” 月梵竖起大拇指:“而且修真界讲究灵力入体,吃下去的食物能通过咒法转变为灵气,不用担心长胖——中餐泰餐韩餐日料西式点心,水煮肉巧克力咖喱牛腩哈根达斯,想吃就吃无所畏惧,这是天堂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 厨房之中处处诱人,锅里的浓汤咕噜噜冒着热气,瓷盘中的爆炒牛肉丝沁开缕缕辣香。 被装在木盒子里的泡芙新鲜出炉,奶味飘香,浓甜四溢。 温泊雪听得蠢蠢欲动,上前打量一番,摸摸瘪瘪的肚皮:“韩师兄,我能尝一口你的泡芙吗?” “不。” 月梵与韩啸行转身瞧他,异口同声,咧嘴一笑的瞬间,露出两口白牙:“是你的泡芙。” 他们不是台词的生产者,他们是益达广告的搬运工。 ……还没出戏啊你们两个戏精! 第21章 谢星摇:“震惊,两男两女,竟同时遭遇这种事情。” 月梵:“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点击就看修真界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所以,”温泊雪吞下一口奶油泡芙,任凭浓香在口中爆开,“我们到底为什么会来这儿?别的小说要么身穿要么魂穿,我们倒好,不但各自带着游戏,还弄了一出大团建,像是集体旅游来了。” 自从认完老乡,许是受韩啸行那句“筛子修真界”的影响,一伙人若有所思坐在厨房里,展开了一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的沉思。 “莫要着急,无论是谁主导这一切、他又究竟有何目的,时间一天天过去,迟早会渐渐显露出来。” 韩啸行温声道:“我们既然察觉了不对劲,那便在心中做好戒备,以防被始作俑者禁锢于股掌之中;但也不必过于心急,心急只会扰乱战线。” 谢星摇点点头,凝神瞧他一眼。 怎么说呢,褪去冷漠刀客的伪装、向他们展露出真实一面的大师兄…… 就很人淡如菊。 他虽然生了一副冷峻面孔,此时此刻的目光却是极致柔和。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双眼这么一耷拉,理所当然将他的冷戾稀释大半,好似日光柔暖,消融一片寒冰。 更何况这人身上还围了条围裙,纯白色,中间绣着朵干干净净的小雏菊,雪白系带勾勒出青年强健的腰身,有种说不出的混搭感。 听韩啸行所言,他在二十一世纪就是一个甜点师。 那个词语怎么说的来着,男、男妈妈? 老乡之间总会生出奇妙的亲近,他们与韩啸行虽是头一回见面,已然建立起了他乡遇故知的可靠战友情。 正如月梵入门即精通的驾驶技术一样,有《疯狂厨房》在手,韩啸行的烹饪亦是炉火纯青,招招式式标准无比,不消多时,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水煮肉片便圆满出锅。 这碗肉片是香辣口味,被切得厚薄均匀,甫以清新可口的豆芽与香菜,乖乖躺在瓷碗之中,满满浸开鲜红却不显油腻的汤汁。 腾腾热气刺激味蕾,谢星摇低头嗅了嗅,心里的馋虫情不自禁探出脑袋。 大师兄介绍完了自己的游戏,该轮到他们进行自我介绍。 温泊雪如同回答老师问题的乖学生:“我之前是个演员,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只要打开游戏,身体就会变成一滩橡皮泥,不怕火烧不怕雷电,但是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我知道这个游戏。” 韩啸行颔首微笑,当真像个颇有耐心的幼儿园老师:“游戏角色能奔跑跳跃,还可以自由攀爬,若能掌握行走方法,定有大用。” “我在酒吧驻唱,游戏是《卡卡跑丁车》。” 月梵扬扬下巴:“道具赛。” 韩啸行笑:“是指水泡泡和香蕉皮?” “嗯哼。” 她斜斜靠在门边,不再做出先前的高雅圣洁姿态,闻言勾勾唇角:“若是对兜风感兴趣,我不介意带一带你。” 谢星摇最后发言:“我是个学生,来之前在玩《一起打鬼子》。” 韩啸行的眼中多出几分新奇:“这是……战斗游戏?” 谢星摇笑笑:“修仙者的术法多到数不清,相比之下,战斗技能反而没那么特别了。” “很难相信,摇摇居然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学生妹妹。” 门边的月梵轻叹一口气:“会弹古琴,能杀妖魔,懂得多,脑子也聪明。” 温泊雪深以为然。 “没有没有。” 谢星摇摆摆手:“只是家里管得比较严,让我零碎学了点儿东西,都不精通。” 她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看向身旁的韩啸行:“大师兄,等做完了饭菜,我们去哪儿吃?” 厨房毕竟只是烹饪的地方,这间屋子算不得大,他们师门上上下下好几个人,不可能挤在这里用餐。 韩啸行温和应答:“去花庭。” * 花庭,建于小阳峰东北角,距离厨房极近,顾名思义,是一处种花的地方。 意水真人早年爱花爱草、秉性风流,出于一时兴起,收集诸多花种,尽数播于庭中。 仙山灵气充沛,加之庭园被施了术法,一年四季温暖如春,花草树木样样长得葱葱茏茏,瑰丽如烟。 可惜不久之后,小老头对花花草草看得厌倦,再没管过花庭。 谢星摇搜寻一遍残存的记忆,庭园之中几乎成为了野草藤蔓的天下,花香浓郁过头,反倒溢开淡淡的恶心,叫人不想多待。 许是察觉她神色一愣,韩啸行耐心解释:“诸位莫怕。我对园艺有些浅薄的了解,在三天前,把园子里简单修剪整理了一下。” 花庭又大又杂,他既有信心让大家进去,必然不会是“简单整理一下”这么容易。 大师兄,劳动之光,家务的神。 谢星摇由衷感激:“多谢师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6节 和二十一世纪不同,修真界不必把杂七杂八的物品装成大包小包,再凭借两条胳膊去提。 在这里,有神奇的储物袋。 韩啸行的一顿午餐终于做完,出乎意料地,他并未用出任何法器,而是拿起好几个食盒,把饭菜小心翼翼装入其中。 “这是我的习惯。” 他被一伙人看得不好意思,垂眼笑笑:“把饭菜放进储物袋,倘若突生颠簸,定会大大影响食物的口感。” 不愧是专业人士。 谢星摇帮他提起其中两个:“有劳师兄。” 厨房与花庭相隔不远,谢星摇对美食觊觎已久,迫不及待想要出门,然而还没迈出步子,就听见啪嗒一响。 原来是有块木头晃晃悠悠,从厨房门上的牌匾里掉了下来。 “没事吧?” 韩啸行张望一眼:“这地方太久没用,建筑过于老旧。我来的时候,也差点被一块木板砸到头。” “小阳峰这么久没被打理,咱们是不是应该出出力,让它看起来正常一点儿?” 谢星摇提着食盒上前几步,迈出门槛时好奇抬头,瞧一眼木匾:“让我看看,这厨房的名字是——” 她说着停住,好一会儿才迟疑出声:“这个……[土包]?” “是[凡尘庖屋],古代都把厨房叫‘庖屋’嘛。” 韩啸行走在她身后:“山中太久没修葺,匾上的木头都快掉光了。” “这又是什么?” 月梵看向门边角落,瞥见一块方正石碑:“写的是……[小阳峰弟子的头]?!” “小阳峰弟子的头牌菜。” 韩啸行听得一阵鸡皮疙瘩,赶忙解释:“这是厨房建成那年,师父他老人家亲自用毛笔写的碑。过去这么多年,墨渍渐渐消去了不少,只能认出个大概。” 这恐怕已经不是“认个大概”,而是完全扭曲了含义吧。 谢星摇内心大为震撼,盯着石碑往下看。 [小阳峰弟子的头牌菜]乃是碑题,字迹潇洒狂放,字体也是最大。 向下探去,赫然一串串菜名。 温泊雪站在她身侧,低低念出声:“第一道菜……马打滚?” “驴打滚,驴打滚。” 韩啸行拭去额角一滴冷汗:“‘驴’字墨没了一半。” “第二道菜。” 月梵对修真界食谱同样好奇,往前探出脑袋。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惑。 月梵把眉毛拧成一个结:“仙门弟子还吃,黄——金——?” 这能消化得了吗,难道仙门人均黄金矿工? “黄金饺。” 韩啸行叹一口气:“顺便一提,它后面那道菜不是‘水晶’。我们小阳峰不吃水晶,吃水晶梅花包。” “这墨,掉得还挺调皮。” 谢星摇柔声笑笑,尽量委婉开口,为师门免去一分尴尬:“其实也无伤大雅,看上去还挺好玩儿,比如这下一道菜——” 目光继续下挪,尚未出口的话,一股脑停在喉咙。 她笑容僵住。 离谱。 下一行,深黑色墨迹矫若游龙,纵逸写出五个大字。 [干切人腿肉]。 韩啸行弱弱:“干切火腿肉。” ……行。 没什么能比这道干切人腿更加离谱,谢星摇缓缓舒一口气,保持平稳心态,视线再往下。 食谱之上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显眼的大字。 [佛]。 好家伙。 小阳峰这群人,吃到宇宙尽头了属于是。 韩啸行:“……还有佛跳墙。” “居然连佛祖都在食谱之中。” 月梵由衷感慨:“上吃天文,下吃地理,上天入地无所不吃,我愿称之为小阳峰食谱宇宙。” “而且按照这些碑匾,倘若有外人来瞧——” 谢星摇拢了拢衣襟,只觉身后阴风阵阵:“小阳峰的弟子,住在土包,饿了就吃矿石和干切人腿肉。” 温泊雪看一眼默默伫立的石碑:“土包旁边,还摆着个小阳峰弟子的头。” ——这是哪门子丧心病狂的恐怖片生存模式啊!邪修都不这么玩吧!!! 他们这个宗门,或许,可能,大概,有那么一丢丢不太靠谱。 “要不咱们把小阳峰翻修一遍,我这次下山得了点钱,应该够用。” 谢星摇说着一顿,刹间想起什么,抬眼将身前三人匆匆扫过:“对了,你们知道师父所谓的‘好去处’在哪儿吗?他带着晏寒来,不会也去了这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吧?” “看他们二人离去的方向,似乎是北边。” 温泊雪细细回想:“北边……应该是梅屋居吧。” 意水真人爱花爱草,早些年间,特意修建了一处小苑,名唤[梅屋居]。 梅苑有法阵加护,一年四季白梅盛开,加之立于山林深处,静谧怡人,日日杳霭流玉,有如人间仙境。 那的确是个极佳的住处,谢星摇蹙眉沉思,记起梅园里的布置。 先是一条漫长小道,道路两旁种满梅树,一直往里走,能见到精致的院落和木屋。 院落旁侧,亦是立了块碑。 “师父好客,时常带着好友去那儿品酒,想来环境应当不错。” 韩啸行摸摸下巴,嗓音温和:“我想想,那碑上写的是……[欢迎入住,内有芳香梅屏可嗅]。” 温泊雪认真分析:“师父既然常去那里,应该会多多打理,不让它变得太糟糕。” 月梵点头:“就算石碑上的墨掉了点儿,单凭这句子,不管怎样排列组合,铁定闹不出什么大乌龙。” 好像的确是这样。 谢星摇在识海中写下这句话,横看竖看想不出歧义,终究只能迟疑应声:“应该……吧?” * 另一边,梅屋居。 梅园建在山中,如今正值早春,缓缓踱步于小道,能听得一两声清脆鸟鸣。 软白薄雾缭绕其间,偶有春风过,抚下簌簌花落如烟。青衣少年默然不语,静静跟在白胡子老头身后,不动声色地,碾碎一片落在指尖的花瓣。 意水真人很爱说话。 尤其是面对小辈的时候。 “摇摇那孩子,从小到大不让人省心,这回给小公子添麻烦了。” 酒葫芦咕噜一晃,白胡子老头慢悠悠打个哈欠:“今日之内,我会为你寻来一位靠谱的医修前辈,保证三下五除二,把魔气尽数清除——不过你们长途跋涉,如今应该又累又饿吧?小公子,一并去尝尝我徒弟的手艺如何?他虽然刚学,但极有天赋,定能叫你满意。” 他说得乐呵,倏而眸光一动,自唇边勾出一个愉悦的笑:“到了。晏公子,这便是梅屋居。” 晏寒来闻声抬眸,但见云蒸雾绕,簇拥出中央一座方正木屋,四下白梅纷然,不似花朵,更胜大雪皑皑、玉砌冰琢。 耳边传来意水真人慵懒的笑音:“不瞒你说,这里可都是我曾经最为中意的珍藏,若是一般人,不会轻易让他瞧。” 风声缓过,吹落几朵飘摇的梅花。 晏寒来看着房前的石碑,陷入沉思。 意水真人亦是愣住,瞳仁瑟瑟一抖,胡须被吹得半竖起来。 石碑之上,赫然几个张狂如龙的墨字。 上题:[一屋尸]。 下书:[欢迎入住,内有芳香尸臭]。 晏寒来:……? 第22章 “尸臭?!” 温泊雪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努力咳嗽几声:“师父,您没吓着晏公子吧?” “哪儿能啊。” 意水真人腰板一直:“我向他解释了,那只不过是水墨消褪造成的意外——堂堂梅屋居,怎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当时他见到那块石碑,气得直吹胡须,三下五除二从储物袋里拿出墨笔,补完了空缺的墨迹。 在那之后,便是利用长辈的名头强拉着晏寒来,同他来到了花庭里头。 经过韩啸行的“简略修剪”,花庭与往日大不相同。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7节 繁复冗杂的枝叶消散一空,葱茏杂草无处可寻,围墙之上倒是爬了翠色将流的爬山虎,衬着几朵不知名小白花。 远处是烟景般的桃红柳绿,近处牡丹颜色正浓,放眼一派浮翠流丹的好景致,细细嗅来,花香渺渺如雾。 花庭中央一片空旷,唯独摆着个圆形石桌,几个石凳散在旁侧。 谢星摇等人到来之时,师父与晏寒来尚在梅园中。 温泊雪韩啸行坐在石凳上静静等候,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至于谢星摇与月梵,选择了满园子看花。 “连桂花都有,现在明明是春天。” 四面皆是花团锦簇,月梵上前用力嗅了嗅:“好香。” “毕竟小阳峰擅长咒法咒术。” 谢星摇伸手碰碰跟前的茉莉:“师父结了阵,让这里一直保持四季如春的状态。” 不得不说,修真界实在神奇。 以这术法的功效,远远胜过二十一世纪科技下的温室大棚。 两个小姑娘满心好奇地游园闲逛,没过多久,意水真人带着晏寒来入了花庭。 还同他们说起那块石碑。 “我觉得,小阳峰可以翻修一下。” 谢星摇坐上石凳,两手撑起下巴:“我从连喜镇赚了点儿钱,应该能抵上一些费用。” 小说电影电视剧里都说剑修一穷二白,其实说到底,法修才是最烧钱的行当。 法器要钱,符咒要钱,购买那些稀奇古怪各式各样的原材料,就更要花钱。 年轻人们攒钱不易,韩啸行身为大师兄,体贴接话:“师妹有心就好,出钱一事,还是让师兄来吧。若要翻新,上上下下约莫需要二十万灵石,师兄攒一攒便是。” “你们忘记还有我这师父了?” 意水真人摸摸白胡须:“我近日买酒太多,虽然……不过不是问题,交给师父就好。” 他胡子一摇,双目含笑,看一眼谢星摇:“摇摇在连喜镇赚了钱?不错不错,人生第一桶金,大概有多少?” 谢星摇张张口,欲言又止。 谢星摇:“……四十万,灵石。” * 一阵亘久的沉默。 谢星摇乖乖讲述这笔钱的来由,意水真人与韩啸行是她的忠实听众。 等她说完闭嘴,大师兄的嘴角已经上翘得与太阳肩并肩,一张冷峻的面容上,写满了“我家小孩真棒”。 她师父不遑多让,一双眼睛睁得浑圆,满嘴跑马: “化险为夷,精彩精彩!那些妖魔没欺负你吧?我们摇摇聪明伶俐、人见人爱,那只狐狸不喜欢你,是他瞎了眼睛——你莫要伤心,凌霄山多的是俊秀弟子,改天师父给你骗几个过来,徒儿随意挑。” 看原著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亲眼见到,原来这就是万人敬仰的仙宗长老,果真……极有个性。 这段彩虹屁吹得真情实感,谢星摇受宠若惊,越听越脸热,像个圆球缩成一团,颇为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也正是此刻,耳边传来一声极低的笑音。 带着点儿冷嗤的、熟悉的气音。 源自晏寒来。 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是一回事,被别人明目张胆看笑话,那就浑然是另一回事了。 谢星摇斜斜觑他一眼,恰巧晏寒来也在看她,两道视线无声相撞,少年懒懒扬唇,眸中清晰可见嘲弄与冷意。 这算哪门子狐狸,活脱脱一只不讨人喜欢的刺猬。 “总而言之,有了这四十万灵石,我们就能将小阳峰重新修葺一番。” 谢星摇不再理他,红着耳朵摆摆手:“师父所说的那些,就不用劳烦了。” 他们四个穿越者早早来了花庭,因要等候意水真人与晏寒来,一直没开饭。 如今人齐饭点到,终于到了期待已久的美食时间。 谢星摇搓搓手,等师父师兄纷纷起手,很快跟随大流,拿起身前木筷。 身侧掠过一缕凉风,她瞭起眼皮,见到倏然坐在她身侧的晏寒来。 圆桌之上,只有她身旁的位置有个空缺。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把目光移开。 距离谢星摇最近的菜式,是一大碗水煮肉片。 比起口味清淡的菜品,水煮肉加入了更多辣椒与红油,热腾腾的白烟氤氲之时,亦有诱人辣香浑然散开。 来修真界这么多天,她许久没吃到家乡菜,迫不及待就着白米饭,吃下第一口肉。 木筷入口,首先溢开的味道,是经过爆炒后的葱花清香。 肉片滑嫩,被牢牢包裹在汤汁里头,牙齿咬下,口中满满沁开微辣的肉香。热油辣而不腻,米饭则是颗颗饱满、粒粒分明,被汤汁一浸,立马变得鲜香浓郁、软烂入味。 这道菜本身的口味已是绝佳,更不用说葱姜蒜末大大丰富了其中的口感层次,一口下来兼具辣香咸麻,十足过瘾。 好吃。 谢星摇毫不吝惜鼓励:“大师兄,下饭神器。” 在她正对面,温泊雪尝了口糖醋小酥肉,露出前所未有的幸福表情。 小酥肉外裹着层淀粉,被油炸之后,理所当然变得酥脆至极。 放入口中,先是酸酸甜甜的酱汁席卷舌尖,旋即“咔嘣”一声轻响,淀粉外壳破开,酱汁融进最中心的浓稠肉香。 “好吃,好好吃。” 温泊雪不太会夸人,努力从脑子里搜寻语句:“热,脆,爆汁,我能吃三碗,不,五碗饭。” 他们说话的间隙,月梵已经吃完了一整碗米饭。 “的确不错。” 意水真人吞下一口饭菜,眸光微亮:“香辣兼备、色香味俱全,啸行往日醉心于术法,这几日为何对厨艺生了兴趣?” “弟子修为许久未有突破,师父曾言我急于求成,反而钻了牛角尖。” 韩啸行早就做过准备,闻言颔首应道:“弟子细细思量一番,觉得不妨休憩一段时日,待得道心平稳,再专攻术法。” 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意水真人果然被唬住,朗声笑道:“不错,不错!啸行,一味求成只会限制道心,你终于想通了。” 这也行。 师父居然还挺开心的样子……不过想来也是,之前那位真正的大师兄醉心术法,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让他老人家日日担心。 谢星摇又扒了口饭,本想再夸几句,忽听脑子里叮咚一响。 这是久违的系统提示音,算算时间,的确也到了向原文主线迈进的重要关头。 连喜镇狐妖之乱,不过是全文中的一个支线副本。如今回到凌霄山,得了意水真人交予众人的任务,才算真正拉开《天途》的主线序幕。 ——仙骨。 “啸行想要休息一段时日,”意水真人扬唇一笑,“在座的各位呢?” 谢星摇十足配合,佯装好奇道:“师父,怎么了?” “你们应当听说过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 意水道:“楼渊入魔,屠遍仙门各派,幸有多位仙家大能出面,才终于将其制住。” 楼渊,五百年前的邪魔之首,传闻天生魔骨、凶戾嗜杀,带领一众妖魔兴风作浪,最终被仙门联手剿杀。 倘若《天途》是本言情小说,按照如此狂霸炫酷的设定,男主人公非他莫属。 可惜它在男频。 “在大战之中,凌霄山陨落了一位仙骨天成的前辈,战事惨烈,仙骨随之散落各地、不知所踪。” 意水颇为感慨,一捋胡须:“仙骨离了人身,效用大不如前,顶多等同于一件高阶法器,只不过……近来灵气愈盛,仙骨竟隐隐有了复苏之势,就在前两日,神宫推算出了其中一块的位置。” “仙骨复苏……” 温泊雪终于想起自己的人设不是傻白甜吃货,闻言微微蹙眉,喉音清冷似雪融:“一旦落入别有用心之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月梵吞下口中的小点心,飞快接戏:“不错。既然知晓仙骨位置,当务之急,便是将其带回凌霄山。” 白胡子老头笑着眯眯眼,唇角轻勾,手中酒葫芦旋出一个漂亮的弧:“正是。” “所以师父提起这件事,”谢星摇眨眨眼,“是想让我们去收回仙骨?” “不愧是我的乖徒儿!” 意水笑得肆意,往她碗里夹去一块糖醋肉:“我同神宫商量过了,如今仙骨尚未完全复苏,将其收回不算难事。摇摇、泊雪、月梵小圣女,你们皆是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不妨把它当作一次历练任务,去修真界四处游历一番。” 和原剧情对上了。 他们三人资历尚浅,借由搜寻仙骨,刚好能增长一些阅历。 韩啸行身为大师兄,修为最高、经验最足,带在身边无异于一个人形外挂,意水真人既想磨练后辈,必不可能让他同行。 温泊雪心中长出一口气,垂眉颔首:“师父,泊雪必不辱命。” “我也是!” 谢星摇侧过脸颊,眼尾稍弯:“师父,您不让大师兄跟着我们,是不是想多吃几天他做的饭菜呀?” 这是个轻快活泼的小小玩笑,她原以为意水位高权重、定会矢口否认,老头却只是捋捋胡须,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让太多人知道。” 他白发白胡须,带着点儿狡黠地笑起来,如同一只懒洋洋的猫。 谢星摇从没见过这样的长辈,先是一愣,很快回以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一个对视的间隙,另一边的月梵缓声开口:“意水长老,第一块仙骨的位置在何处?” “北州。” 意水真人屈指,轻扣一下石桌:“北州乃极寒之地,一年四季处处风雪,你们此番前去,莫要着凉才好。” “我们已是筑基期的修为,怎会着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8节 谢星摇笑:“只希望不要遇到什么难缠的妖魔鬼怪才好。” 她说话本是下意识,提及那“难缠的妖魔鬼怪”,双眼不由自主悄悄一动,迅速瞧了瞧身边的晏寒来。 全怪狐狸敏锐的感知力。 这道视线被他一瞬发现,少年沉默着垂下眼睫,目光与她冷然相撞。 谢星摇面不改色,甚至努力试图挺直脊背,从而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心虚。 “为师听过自连喜镇传来的消息,你们都表现得十分出色。” 意水真人温声道:“此次前往北州,即便没有我和啸行,也一定能顺利取回仙骨——咦。”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沉默须臾,很快再度响起:“晏小公子怎么从不夹菜,是不合口味么?” 被毫无征兆唤出姓氏,晏寒来的动作明显一僵。 “若是不喜吃辣,不妨尝尝这个。” 老头往他碗中夹去一块藕夹:“清淡口味,还挺香。年轻人想长个子,就得多吃些东西,辟谷丹固然能填饱肚子,可它哪能比得上五谷杂粮?” 晏寒来张张口,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他从小养成了刻薄毒舌的性子,怼起人来毫不留情—— 但和谢星摇一样,他应该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热情的长辈。 面对白胡子老爷爷的关照,他总不可能习惯性说一声“真烦”。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他抿起薄唇,半晌夹起藕夹,别别扭扭道了声多谢。 谢星摇没忍住笑:“噗咳。” 晏寒来坐在她身边,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观察力不弱,早就发现这人吃不了辣,一块水煮肉片入口,耳朵能被辣到泛红。 偏偏他俩面前摆的就是水煮肉,许是觉得拘束,晏寒来从不把筷子伸长,去别处夹菜。 于是要么吃白米饭,要么被辣得直皱眉头,奈何就是一句话不说。 “不过话说回来,”意水真人不愧为修真界好家长,见他乖乖吃下藕夹,仍觉得不够,“晏公子,为何有点儿不大高兴?” 谢星摇心中暗哼一声。 这哪是不高兴,分明是不愿同他们一伙人拉近距离,自始至终把自己隔离在外,冷漠又疏离。 之前在医馆听他们商业互吹时也是,如今晏寒来听着意水真人把徒弟们夸了个遍,心里不知在怎样笑话他们这群小筑基。 金丹修为了不起啊。 晏寒来不习惯如此的盛情,周身气焰悄然消退一些,正欲开口,却被另一道女音骤然打断。 “师父,晏公子也在除妖时出了力,你只夸我们,他自然觉得失落。” 青衣少年猝然抬眸,同谢星摇四目相对。 她定然看出了他眼中的冷意,神色却是不改,甚至多出一分挑衅:“晏公子,一定也想被夸一夸。” 胡说八道。 晏寒来下意识想要回怼,对方却不给分毫机会。 谢星摇紧接上句话:“小晏公子是个宝,身法如神道行高。” 晏寒来:…… 说真的,他有点儿想捏碎什么东西的冲动。 偏生她说得一气呵成、欢欢快快,说完甚至伸出右手,朝另外几人那边做出“下一个”的手势。 月梵这孩子打小就聪明,顺势举手抢答:“唇红齿白好相貌!” 谢星摇鼓掌:“吹得妙。” 温泊雪笑得睁不开眼:“你们说三句半呢?” 三个怪人,以谢星摇最甚。 世间仙门弟子何其之多,仙风道骨有之,不学无术亦有之,晏寒来见过不少,从未有如今这般感受。 想到还要与他们相处许久,他实打实不耐烦。 身旁谢星摇还在清嗓子:“让我想想……符惊天下世无双。” 月梵:“降妖除魔你最强。” 温泊雪思忖片刻,努力接话:“那个,身如青松携桂香。” 听见“桂香”,某些不那么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让他不耐烦蹙了眉。 最后一句话又落在谢星摇身上,晏寒来面无波澜,侧头看她。 他能看出谢星摇对自己心生戒备,对方还没开口,晏寒来就已经为她想好了台词。 定是阴阳怪气、针锋相对,譬如—— 端坐于身侧的姑娘对上他目光,扬唇一笑。 她相貌乖巧,望他时仰了头,于是阳光纷纷扬扬落下来,于眼中晕出一圈圈荡开的光弧。 在熹微光晕里,谢星摇忽地伸出手,朝他扬扬下巴:“喏,给你糖。” 方才那些即将出口的讽刺,一股脑碎了个精光。 晏寒来与人为恶这么多年,少有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吃不了辣就不要逞强,这是薄荷糖,能散去嘴里的辣味。” 谢星摇抬抬手腕:“给。” 她并非不知变通,晏寒来之前在暗渊救她一命,当夜江府混乱,他同样帮过不少忙。 之后还有不少副本要走,此人是不可或缺的一大战力,在没撕破脸皮之前,没必要与他彼此仇视。 更何况……看他一瞬之间错愕的表情,还挺有意思。 反派小魔头,出乎意料地好欺负。 晏寒来:“我不嗜甜。” 谢星摇嗯嗯:“对对对,晏公子不爱吃甜,也从未一口气吃掉大半袋子的桂花糖。” 敷衍至极,像极在哄挑食的小孩,晏寒来烦死她了。 然后他伸手接过那颗糖。 这绝非因他喜好甜食,只不过为了堵住谢星摇的嘴。 薄荷清香来势汹汹,少年向她道上一声谢,舌尖轻轻拂过那抹甜香。 这群仙门之人摆明想要同他拉近关系,只可惜注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还没卑贱到那种地步,会因为一点好处便俯首称臣。于他而言,这里的任何人都不值得在意,如今是,将来也是。 一道微风轻抚而过,耳边响起熟悉的嗓音:“味道怎么样,甜吗?” 甫一抬头,谢星摇正盯着他嘴角,头顶跃动着金灿灿的太阳光。 在她身后,是几双同样好奇的眼睛。 舌尖的糖心化开,清香包裹住整个口腔,凉丝丝的蜜百转千回,将他不喜的辣意一并清空,竟让脑子短暂懵了懵。 这个问题,他不太想回答。 晏寒来别开脸去:“勉强,算甜。” “好耶!” 谢星摇轻轻快快一拍手:“晏公子,扶摇直去青云上。” 又来了。 晏寒来心中烦躁如麻,干脆垂眼不看她。 月梵福至心灵:“无限猖狂我寒王!” 温泊雪笑得刷刷喷出一口茶。 晏寒来:…… 他们好烦。 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叽叽喳喳,晏寒来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夸赞,只觉耳后隐有热气,灼得心烦。 恰是此刻,不远处的温泊雪轻咦一声:“晏公子莫非还觉得太辣?脸好像又红——” 一句话尚未讲完,温泊雪脑中灵光浮现,猛然开窍。 他终于明白了。 老实人说老实话,白衣青年老实地脱口而出:“晏公子,我们是不是说过头了,让你觉得不好意思?” 晏寒来:…… 晏寒来情愿他从没开过这个窍,一直当个老实的傻子就挺好。 “好了好了别说了,晏公子已经够不好意思,你们一再强调,他只会更不好意思。” 意水真人继续为他夹菜:“小公子,别不好意思。来来来,我们吃饭。” 晏寒来:…… 两句话,三个“不好意思”,分明是存心想让他不好意思。 这仙门奇奇怪怪,怎么回事。 平日里刺猬般的少年孤僻又刻薄,奈何在今天撞上几团软绵绵的棉花,饶是他浑身带刺,也只能默默垂头坐在一边,蹙着眉埋头用餐。 谢星摇见他如此吃瘪,毫不掩饰眼里看好戏的笑,装模作样伸出右手,在晏寒来身侧上下挥一挥。 掌心带出清凉微风,徐徐浸在少年人绯色的耳垂,与此同时,耳边尚有她轻笑的余音:“晏公子还觉得辣呀?来扇扇风。” 第23章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39节 这个修真界很大。 北有吞龙雪山连绵万里,横亘出终年飘雪的永冬之乡;南有罗刹深海广袤无边,海水之下,是至今尚未被征服的神秘汪洋。 根据地图来看,此界被分作千府百州。 豫州大漠荒,卞州富贾行,幽州仙魔乱,中州宗门集,至于一行人将要前往的北州,则位于吞龙雪山旁的永冬之地。 简而言之,由于纬度太高,接收到的太阳辐射过少,一年四季极度寒冷、疾风骤雪不停。 月梵一锤定音:“懂,小北极。” 他们在小阳峰休息了整整五天,等状态调满、灵力充裕之日,也便到了启程的时机。 只不过,除却谢星摇、温泊雪与月梵,在即将动身前往北州的名列中,多出了另一个人。 谢星摇站在小阳峰山巅,目光稍动,看向不远处立着的瘦高少年。 晏寒来的衣衫多为深青近黑,叫人想起苍苍寒鸦。 他身形颀长,晃眼望去有如云海青松,然而比起青松的傲然春意,却又多出几分不讨人喜欢的阴翳,凛冽冷沉,仿佛生在暗处、不见天日的刺。 也正因这种气质,他虽生有一张玉般精致的脸,身边却极少有人愿意靠近。 晏寒来站在一棵树下,因为逆着光,谢星摇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耳垂上的红坠子簌簌一晃,衬得细瘦侧颈一片冷白。 晏寒来一直戴着那坠子。 坠子做工粗糙,只能辨出是块血红色的玉石,看上去普普通通,没有丝毫灵力波动。 身为一心一意走事业线的反派角色,他一向对外形打扮不甚上心,就连衣物都是街上随处可见的货色,特意戴上这么一个显眼的耳坠,谢星摇觉得其中必有深意。 可惜原文对此只字没提。 倏然之间,血一样的石头悠悠一动,目光所及之处,少年的侧颈变成正对着她的喉结与颈窝。 晏寒来朝她侧过了身。 “晏公子。” 谢星摇面色不改:“没想到晏公子这么一个大忙人,居然愿意与我们同行。” 意水真人从不食言,在那次花庭的聚餐后,当真为他寻来一位修为颇高的医修。 这五日之中,晏寒来体内的邪魔之气终于散去,外伤也好了个八九成。 当白胡子老头问起他下一步的打算,少年沉思片刻,轻声应答:“数日之前,我便欲去北州游历一番。倘若日后有缘,或许能为探寻仙骨尽一份微薄之力。” 谢星摇就呵呵。 什么“倘若有缘”,什么“微薄之力”,分明是一出蓄谋已久的好戏。这人也真是又倔又执拗,哪怕自己才是有求于人、想和大家一并同行的那个,仍要装出如此漫不经心的模样。 晏寒来的脸皮,似乎真挺薄的。 总而言之,意水真人对这个天赋异禀的后辈极为欣赏,念及他是小弟子谢星摇的救命恩人,一来二去,把晏寒来也划进了前往北州的小分队里头。 和原文剧情没什么差别。 此刻正值正午,师父和大师兄来为四人送行。 趁月梵准备跑车的间隙,谢星摇认真嘱咐:“小阳峰的未来,就拜托给二位了。” “师妹放心,我们会妥善保管四十万灵石。” 韩啸行剑眉稍扬,自唇边露出一个信誓旦旦的笑:“等你们走了,我和师父便去山下看看,问问工匠如何翻修。” 大师兄,内务之神。 面对如此靠谱的队友,谢星摇重重点头。 做人最要讲究衣食住行,韩啸行带来了无与伦比的美味,月梵的飞车在整个修真界独树一帜,只要把小阳峰上上下下好好打理一遍,这个“住”自然也不成问题。 至于衣物,仙宗弟子有灵石傍身,待会儿入了北州,去街边买些便是。 “等你们回来,小阳峰就得大变样了。” 意水真人捋捋白胡须,神色隐有不忍:“其实那些牌匾和房屋都挺好,五百年来,一直没出过大问题。” 谢星摇:“……就是因为它们撑了整整五百年,所以才更加不能用了啊师父!” * 作为《卡卡跑丁车》的忠实爱好者,月梵将游戏里的车库全部点满,是个实打实的氪金玩家。 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她自然不可能独宠劳斯莱斯一种车型,今日被翻了牌子的,是一辆全球限量版的兰博基尼。 深黑色,大尾翼,前引擎盖造型流畅而凌厉,车身设计感十足,一眼望去,酷似一头暗暗蛰伏的凶猛野兽。 拉风又帅气,酷毙了。 谢星摇这回坐在副驾驶,小心翼翼系好安全带,同师父师兄挥一挥手。 然后听见引擎的一声轰响。 月梵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副墨镜,朝他们比出一个大拇指:“家人们,坐稳,起飞!” 话落,势起。 磅礴灵力席卷车身,不过须臾,漆黑巨兽发出一声庞然低吼,好似利箭将发、直冲云霄,腾起之际,凛凛然刺破重重浓雾。 因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谢星摇学着晏寒来的法子,打从上车的时候,便给自己下了个御风术。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好的思路。 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风罩包裹住全身,把狂风尽数阻隔在外头,即便打开车窗,她也不会被吹得睁不开双眼、头发乱糟糟。 兰博基尼引擎绝佳,搭配修真界神奇的浮空法术,一路上好似流星赶月,于半空中留下道道张狂无比的残影,堪称修真界最靓。 无论飞舟、御剑、御器还是驾鹤飞行的修士,在与之擦身而过的瞬息,皆会不由自主愣上一愣,抬眸好奇打量。 凌霄山地处中州,一行人抵达北方的吞龙雪山,已是两个时辰以后。 谢星摇探头看向窗外,下意识发出惊叹:“哇——” 入眼所见,大雪连天,寒风肆虐,冰封数里。 天边乱云飞渡,时候虽早,却已蒙上如墨的迷蒙暗色,细细望去,一轮淡月当空,又很快消匿在棉絮一般的残云中。 吞龙雪山横绝不断,四野辽阔,无一不是银装素裹,自灰蒙蒙的穹顶之上,流泻下萧瑟冷寂的凉雾。 寒流滚滚,飞雪重重,即便穿着保暖的鲛丝云锦,谢星摇还是被冷得一个哆嗦。 她生于南方,几乎从未见过下雪,这会儿东张西望,掩饰不住双眼中的欣喜愉悦:“好大的雪!” 温泊雪往手心哈出一口热气:“真好看。” 古人看雪,要么“千树万树梨花开”,要么“北风吹雁雪纷纷”,到了他们这儿,全变成“好看”、“哇塞”、“真牛”。 谢星摇深刻反思,口中不停:“太棒啦!” “你们看,吞龙山下有几处小城。” 月梵看一眼地图:“西边是朔风城,从左往右依次是流明山庄、盘龙城、玉垒镇和落川。” 根据他们得来的情报,吞龙雪山一带的百姓,无论居于哪座城镇,都信奉着落川的须弥教。 北州地境偏远,与各大宗门世家交集不深。三百年前,此地为邪魔所占,人族尽数沦为奴隶、受尽折磨。 当年民不聊生,处处有如炼狱,幸有须弥教的年轻祭司横空出世,以一人之力劫杀邪魔领袖。 自此,须弥被奉作北州圣教。 “三百年前,那位祭司与大魔头同归于尽,人族在须弥教的带领下奋起反抗,把妖邪逼退到了西方的天坑深渊。” 月梵敲敲方向盘:“从那以后,这地方过上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不过……听说三天前魔族卷土重来,攻下了朔风城。” 据神宫的推演,第一块仙骨就藏在朔风。 谢星摇若有所思:“邪魔来犯,须弥教应该会出面镇压吧。” “嗯。” 月梵耸肩:“魔族数量太多,要想斩草除根,只能动用须弥的势力。” 兰博基尼太过引人注目,为了不让城中魔族察觉,尚未抵达朔风城,月梵便在城外的一处雪地停下。 邪魔占领朔风城后,对城门把守极严,若想进城,需得有一块证明身份的通关令牌。 他们都不是北州本地人,自然拿不出东西通关。好在意水真人很是靠谱,提前联系好了城外的须弥教分坛,能提供一些假造的身份。 给出的筹码,是谢星摇等人协助即将到来的现任祭司,助其击退邪魔。 一个两全其美的合作之法。 兰博基尼稳稳停靠,谢星摇迫不及待打开车门,双足轻盈落地,倏地陷入雪中。 厚厚的大雪,软绵绵凉冰冰,像是踩在棉花上。 还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觉得新奇,企鹅似的跳了跳。 跳完抬头,晏寒来果然似笑非笑盯着她瞧,眼中无比直白地透出两个字:幼稚。 谢星摇决定不理他。 几座城镇都建在雪山下的平原上,放眼望去一片辽远苍茫。 她兴致勃勃东张西望,不知看到什么,神色一呆:“奇怪,那边的湖面上……是不是有人在跳舞?” 温泊雪:“跳舞?” 他说话时仰头看过来,倏而风雪长啸,吹落团团簇簇柳絮般的雪花。 谢星摇被这流风回雪糊了眼,再凝神看去,四下哪有什么人的影子,不过几棵早就枯死的树。 “好像看错了。” 她摸摸鼻尖,自储物袋里拿出地图:“还是先去拿身份牌进城吧。我看看,约定好见面的地方在……北边。” 须弥教建于落川,在各个城镇设有分坛,听说职能与佛道寺庙近似,皆是听取百姓祈愿、为其祈求平安。 除此之外,须弥亦有驱魔诛邪的职责,只不过邪魔来势汹汹,仅凭一个分坛,不可能与之相抗衡。 朔风城陷落,须弥分坛不愿归顺邪魔,一番血战之后,只有几个幸存者顺利出逃,藏于城外,伺机反攻。 谢星摇按照师父画出的路线,不消多时,见到一个屹立于风雪中的山洞。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0节 这里应该就是须弥教派的藏身之所。 她与身边的月梵对视一瞬,正欲上前,忽见洞口虚影一动,自昏沉暗淡的雪幕中,亮起一道温热烛光。 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立于洞前,眼睫动了动:“诸位……想必便是凌霄山的道长吧。” * “我名常清,父亲是分坛祭司。” 向她出示凌霄山弟子牌后,秉烛的姑娘带领众人进入山洞,喉音微哑:“爹娘于大战中双双受了伤,如今卧床不起,无法亲自迎接各位,还望见谅。” 谢星摇蹙眉:“邪魔攻城已有三日,落川那边难道没有动静么?” 常清摇头。 “说来也巧,就在道长们到来的一盏茶之前,大祭司同样入了洞中。” 她说着停下脚步,手中烛灯轻晃,火光如流:“那位,便是我们须弥教大祭司。” 祭司位高权重,想必气场十足,谢星摇对此人颇为好奇,闻言抬眼,不由愣住。 洞穴幽深,他们跟着常清姑娘七拐八拐,到了一处类似主厅的地方。 说是主厅,其实仅有一桌四凳而已,其中一张木凳上,坐着个年纪轻轻的紫裙姑娘。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圆脸樱桃唇,一双杏眼澄亮干净,叫人想起林中池塘清透的水波。 浅紫长裙显然做工不精,由金线勾出的云纹粗糙简单,甚至有几道小小的裂口,循着她的动作轻轻一荡。 这位大祭司…… 月梵悄悄传音:“这真是他们的大祭司?我怎么觉着,她的气势甚至赶不上常清姑娘?” 谢星摇颔首回应:“看穿着打扮,也不像地位很高。” 就连常清姑娘的衣着,都要比她更加精致。 温泊雪老实挠头:“可能真人不露相?不过在原文里,祭司出场有这么早吗?我记得应该是落灯节那天才——” 常清瞧出他们的困惑,温声开口:“祭司皆身携银铃,凭借铃铛,可辨出身份。” 她顿了顿,一板一眼,加重语气:“须弥教的祭司之位视血脉天赋而定,现任大祭司,年纪的确很小。” 闻言探去,紫裙姑娘手腕白皙,确有三颗银色铃铛绑在镯子上。 许是北州地冻天寒,在她虎口与手背的位置,生了几道皲裂的小口子。 “祭司,”常清缓声,“这四位便是凌霄山派来的道长。” 小姑娘眼珠轻抬,纤长睫毛如同小扇,笼下一片阴影。 很快,那片阴影无比轻快地亮起来。 “道长们好。我是云湘,你们直唤我名姓便是。” 她自木凳站起,身形不高,个子小小,实在看不出须弥教大祭司的威风:“你们长途跋涉,定是极为疲累——来来来,坐。” 好像热情过了头。 不似身居高位的强者,更像个邻家小妹妹,浑身上下看不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架子。 反倒是她身侧的常清目光沉沉:“祭司此次前来,不知带了多少人马?” 紫裙姑娘飞快眨了眨眼。 “他们不久便到,我之所以来此,是为了先行探明敌情。” 云湘正色道:“毕竟,届时将由我出面迎战魔君。” 决战之前,是得探探对手的底细。 谢星摇默然不语,细细回想原文里的剧情。 早在三百年前,遗落于北州的仙骨便被须弥教拾得,成为祭司的贴身法器,后来爆发那场同归于尽的大战,仙骨再次不知所踪。 如今邪魔之所以攻占朔风城,还有另一个十分重要的目的—— 夺取须弥教分坛中供奉的祭司遗物。 仙骨曾与三百年前的祭司贴身相伴,二者神识有了交互,利用遗物,很可能感应出仙骨的藏匿之地。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魔族虽然取得了遗物,至今却并未找到仙骨所在。 “道长们若想找到仙骨,必须夺回祭司遗物,借由遗物感应仙骨方位。明日是北州自古相传的落灯节,魔族会在城中飞天楼举办一场盛宴——据我们得到的风声,遗物就藏在飞天楼下的地道中。” 常清道:“这场宴席除了妖魔,还会邀请城中颇有地位的人族,借此拉拢更多人投诚。在我这里,恰好有几块受邀之人的名牌。” 温泊雪好奇:“他们的名牌,怎会在你这儿?” “要么袭击魔族,被群起而攻之,连尸首都不剩下;要么趁乱出逃,去了别的城池。” 常清垂眼,嗓音不自觉更低:“妖魔哪会在意人的身份和死活,在它们眼里,杀了就杀了,图一时痛快就好。我爹拼命拾来这些名牌,对那些战死之人而言,恐怕是他们活过的唯一证据了。” 谢星摇三人皆是默了默。 他们成长在和平年代,只从影视剧里见过战争景象,此刻亲临于此,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更多。 死亡,别离,屈辱,平凡人的挣扎与痛苦,以及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希望。 这座城中的所有人,一定都无比期盼着能在有朝一日逃离炼狱。 温泊雪张张口,欲言又止好一会儿,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姑娘放心,我们定会倾力相助,协助你们除去妖邪。” “这些是受邀者的名牌,不多不少,刚好五块。” 常清笑笑,掌心光晕浮起,跟前横空现出几块木牌:“请诸位任意挑选——只不过有一处纰漏,这些木牌主人的身份,乃是三男二女。” 他们在场的几个,赫然是三女两男。 修真界可以易容,谢星摇对女扮男装并不避讳,刚打算出声,忽听不远处的清亮少女音:“我来吧!” 云湘上前一步,手腕银铃清脆一响:“我经常穿男装的。两位道长生得这样好看,不能委屈。” 其实谢星摇和月梵并不觉得女扮男装有什么不妥,但在云湘这种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看来,女子定会更为中意精致的裙裾。 于是她自发拿走了那块男子的木牌。 这位祭司在原文中是绝对的正面形象,知书达礼、心怀正道,多亏有她,众人才能在决战中击溃魔君—— 也正因如此,云湘一角显得过于正派、毫无特色,在众多女性角色中并不突出。 谢星摇看书时对她没有太多印象,如今莫名觉得可爱,点头笑笑:“那就辛苦云姑娘了。” 云湘似乎觉得害羞,朝她扬唇笑笑,抬手摸了摸鼻尖。 托她的福,剩下的名牌变得容易挑选许多,谢星摇随手拿起一块,看向木牌中央的名姓。 [宋佳期]。 名姓下方,还有一排小字。 谢星摇漫不经心扫过,眉头紧蹙地怔住。 ……不是吧。 道侣……阎颂青? “以及,”常清缓慢开口,“五块名牌之中,共有两对道侣。还望诸位莫要露出马脚,被邪魔觉察。” 她想起来了。 原文中的感情线占了四成,温泊雪作为男主人公,理所当然要和月梵生出一段情感纠葛。 分配名牌时,他们二人成了假扮的道侣。月梵痴恋温泊雪,决意假戏真做;温泊雪则化身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自始至终与她保持距离。 至于同样暗恋温泊雪的小师妹“谢星摇”,只能委屈巴巴跟在他身后,期盼着师兄能多看自己一眼。 这是谁写出来的悲催三角剧情。 谢星摇:…… 谢星摇:“所以,谁是阎颂青?” 目光落在温泊雪面门,白衣青年神情无辜,摇摇脑袋。 于是她沉默着看向云湘。 紫裙少女同样摇头,一本正经举起自己手中的木牌,向她表明身份。 流年不利,倒大霉。 谢星摇目光渐冷,悠悠晃晃,定格在不远处那片沉郁的鸦青。 炮灰女配和不讨喜的反派,果然被作者分到了一边。 晏寒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木牌在手中随意转了转,被指腹轻轻一碾。 他神色淡淡,琥珀般的凤眼疏离倨傲,眉梢轻轻挑起,带出几分报复性质的挑衅:“是我。” 指尖按住木牌,少年沉默瞬息,喉结一动:“谢姑娘,合作愉快。” 摆明了居心不良。 谁怕谁。 谢星摇回他一个和善微笑:“合作愉快。” 第24章 距离落灯节的筵席,尚有一日时间。 谢星摇指尖轻旋,将名牌牢牢握于掌心,身旁的月梵戳了戳她胳膊。 “你们能行吗?” 月梵压低嗓音,像说悄悄话:“到时候当众吵起来,难道要说你们两个在闹离婚?” 谢星摇笑:“当然能行。” 几人纷纷收好木质的名牌,听常清道:“我会替各位施好易容术,确保与名牌主人容貌相同。祭司遗物乃是一本古书,记载有须弥教古时的咒术,魔族必然在它附近安排了守卫,还望诸位多加小心。” 她一段话堪堪说完,下一句嘱咐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一阵毫无征兆的轻咳突然打断。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1节 常清一向沉静温和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慌乱与担忧:“爹、娘,你们怎么下床了?” 谢星摇循声望去,见到两位面无血色的中年人。 据常清姑娘所言,她爹娘不愿降于魔族,与妖魔缠斗多时后,双双落下了重伤。 二人本应卧病在床,如今强撑着病体现身于此,定是为了见他们一面。 谢星摇急忙出声:“二位前辈,你们有伤在身,还是回房歇息吧。” 常清不动声色瞧她一眼,目光隐有感激。 “凌霄山小道长们与大祭司齐聚于此,我们岂有不来亲自迎接的道理。” 左侧的女人温声扬唇,面色苍白得过分:“只恨我们二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出力相助。” 月梵摇头:“前辈让我们进入朔风城,就已是莫大的帮助了。” 眼前这对夫妇皆是灵力散乱、足步虚浮,想来不止身体,连识海也受了重伤。 在那般危急的生死关头,还能冒着天大风险拾起战友们的身份名牌,定然下过很大决心。 常母稍稍一顿,试探性缓声开口:“清清,你若要前往城中,不如再去说服说服你哥——” 她话音未落,便听常父一声冷斥:“她哥她哥,我们骂过劝过,那小子可曾有分毫悔改之意?从小到大吊儿郎当游手好闲,我们常家,没有软骨头的儿子!” 常清:“爹。” 男人怒意未消,听她一声低唤,总算想起身前尚有几个外人,于是沉默闭上嘴,不再言语。 “攻城那晚,我哥叛逃了邪魔。” 常清见他们疑惑,简略叙述一遍前因后果:“他名为常欢,诸位若是遇上……” 她本想说“可否饶他一命”,临近嘴边,终是把话咽回了喉咙。 他们一家奉命守护朔风城,无论是谁叛逃邪魔,都不应拥有被原谅的理由。 “叛逃。” 月梵蹙眉:“如今朔风城被妖魔占领,城中的百姓们究竟如何了?要说叛逃……倒戈邪魔的人,数量多么?” “有血性的修士,在那夜被屠戮大半。侥幸活下来的人,要么被关在大牢,要么同我们一样蛰伏于暗处。” 常父重重咳嗽一声:“但请道长们相信,无论修士亦或平民百姓,朔风城里九成的人,都绝不会心甘情愿屈服于妖邪。这是我们人族的城,一旦开战,我们必当赴荡蹈火、万死不辞。” 绝境之中,有人屈从于心底深处的恐惧,却也有更多人心怀希冀,只等一个以命相搏的时机。 云湘长睫微颤,动了动唇瓣,终究没出声。 谢星摇正色点头:“我们明白。” * 今日时候尚早,堪堪入了傍晚。 几个仙门弟子头一回来到北州,对朔风城内并不熟悉,常清早早为众人易了容,一并来到城门边。 说来讽刺,这群邪魔杀人不眨眼,甚至放火烧毁了整整一条长街。葬身其间的百姓无迹可寻,如今他们拿着已逝之人的名牌,守城妖魔根本辨不出那些名字的主人早已死去。 谢星摇轻而易举入了城中,环顾四周,情况比她预想之中好上一些。 邪魔的屠杀持续了一夜,主要用于清除进行反抗的修士,至于平民百姓,等同于它们豢养的蝼蚁,留着玩。 不幸中的万幸,城中气氛虽然压抑,老百姓们总归活下来了大半。 常清身份特殊,不便进入城中,分别前沉声嘱咐:“进入城中,还请诸位牢记自己的身份。” 当时的谢星摇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 至于现在—— 指腹在名牌上摩挲一阵,她抬眸斜睨过去,见到晏寒来高挺的鼻梁。 这人心术不正,指不定藏着什么坏心思,挖了坑等她去跳。 “你们说,”一旁的温泊雪悄悄传音,“这个大祭司云湘,会不会也是穿来的?” 的确有这个可能。 无论衣着、性格还是出现的时机,她都与原著里的“云湘”有着微妙差异,怎么看怎么古怪。 谢星摇飞快应声:“要不,咱们来试试她?” 月梵:“怎么试?” “有点饿了。” 谢星摇摸摸肚子,懒洋洋叹一口气:“不知道北州有什么好吃的……离开凌霄山之前,大师兄曾向我提起过一种名为‘火锅’的美食,听说热腾腾的,又辣又香,最适合冬天吃。” 她一句话说完,不动声色看向云湘。 由于选中了男子的身份,小姑娘穿着一身玄色男袍,相貌变得彻底,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 谢星摇心中带了期待,对方却并无异样,眼中唯有好奇,瞧不出半点激动的情绪:“真的?可惜它应该不在北州,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温泊雪飞速传来一道音:“连火锅都没听过?” 月梵有些迟疑:“会不会是因为……她出生的地方比较偏僻?” “若是有机会,云湘姑娘不妨来凌霄山做做客,尝一尝火锅的味道。” 谢星摇同样觉得纳闷,继续深入试探:“或者……北州可有冰淇淋?冰棍冰棒碎碎冰之类的。” 云湘还是摇头。 “不至于连冰棍都没听过吧。” 温泊雪挠头:“所以,她真是一个修真界土著?” “目前看来,的确如此。” 月梵若有所思:“要不然,就是这姑娘来自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部落。” 谢星摇:“原始部落这种可能性,听起来比穿越更离谱吧!” 对云湘的试探以失败告终,她心觉遗憾,瞥见身侧的浅白长袍悠悠晃了晃。 “这家店应该不错!” 云湘抬眸与她对视,两眼微亮,双颊被冻出浅浅的红:“霜花糕是我们北州的特色点心,你想去试试吗?” 离得近了,谢星摇才发现这姑娘瘦得厉害,偏生颊边生了婴儿肥,随着笑意微微鼓起来,像是两团圆圆的小包。 她漫不经心的一句“有点饿了”,居然被云湘牢牢记着。 心口的防线软软一松,谢星摇点头笑笑:“好。” * 由于被邪魔占领的缘故,街道两旁行人稀少,不少商铺紧紧关了门。他们走进的这家小店,理所当然也没什么食客。 霜花糕很快被端上桌,云湘身为东道主,颇为欢喜地介绍:“这种点心外酥内软,最里面的牛乳裹了冰碴,吃起来特别香。” 谢星摇自知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刚要开动,却听有人温声道:“阎公子,又陪夫人来吃霜花糕?” 闻声望去,赫然是不远处的店家。 阎公子,阎颂青。她万万没想到,晏寒来顶替的这个角色,竟会是这地方的常客。 听店家的语气,他与妻子关系还挺好。 晏寒来反应极快:“嗯。” “这几日城中大乱,二位没事就好。” 店家长舒一口气:“各位慢用,慢用。” “店家,”谢星摇垂眼,目光掠过盛有糕点的圆盘,“我的盘子里,为何没有小勺?” 店家一愣:“二位向来只要一个勺,由阎公子喂给夫人吃啊。” 阎公子宋小姐,还挺有情调。 谢星摇当然不愿那样肉麻,为了不被店家识破身份,本想胡诌一通,直言晏寒来赌博欠钱被打断了手,今日没法子喂她,然而念及他们都冒用了别人的身份,话到嘴边,微妙改了改口。 谢星摇:“他与妖邪相争,手臂受了伤,不宜动弹。” 这句话一出,她恍然意识到不对劲。 晏寒来不宜动弹……遭殃的,或许是她。 果不其然,店家闻言噤若寒蝉,朝四下环视一番,确认没有妖邪经过后,眼中淌出一丝敬佩:“原来如此,那便劳烦夫人了。” ……劳烦什么呀劳烦。 本想着过一时嘴瘾,没成想挖出一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 道侣这身份真麻烦。 谢星摇皱皱眉,匆匆对上晏寒来双眼,不出所料,在他眼中望见熟悉的讥讽。 显然在笑话她自讨苦吃。 倒霉。 右手握起木勺,谢星摇毫不犹豫挖出一大块点心,全数塞进晏寒来口中。 霜花糕冰寒四溢,少年被冷得眉头紧锁,她却是没心没肺,对着店家展颜一笑:“他一直心心念念这家的味道,想着要多吃一些——你说是吧?” 另一边的月梵传音入密:“嘶,我怎么觉得他俩不像道侣,像是不孝女在折磨重病的老父亲。” “……是。” 晏寒来语气沁冷:“多谢宋小姐。” 另一边的温泊雪摇摇脑袋:“我倒觉得,这是刚认识一天的病人和他护工。” 他们一唱一和,店家不久便自行告退。 谢星摇放下手中木勺,听见被刻意压低的少年音:“这就是谢姑娘眼中的道侣,谋杀夫婿?” 她斜斜靠上椅背,同晏寒来四目相对:“这就是晏公子眼中的道侣,相敬如宾冷暴力?” 视线相撞一瞬,少年沉眸敛眉:“什么意思。” “首先,这个称呼就大错特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2节 谢星摇接过月梵递来的木勺,吃下一口霜花糕:“既是道侣,自然应该有个亲近的爱称,什么‘宋小姐’,凡是稍微亲近一些的人,都不会这么叫。” 这是晏寒来的知识盲区。 不等他出声,身侧的小姑娘双眼微眯,猫一般懒散笑了笑,多少藏着点儿不怀好意。 “打个比方,晏公子名为‘寒来’,要说将来的爱称,就应当是——” 谢星摇:“来来?” 她带了一丝不确定的语气,尾音好似翘起的尾巴,轻轻盈盈往上扬,掠过晏寒来耳垂,引出莫名的痒。 之前那些讽刺嘲弄的笑意,尽数凝在他唇边。 “听起来好像有点儿怪怪的……不过你看啊,日常生活中,道侣应该这样问。” 谢星摇左手撑起腮帮,定是觉察出他的怔忪,视线笑盈盈落入他眼底,尾音更轻:“来来觉得好吃吗?喜不喜欢这种味道?” 一旁的温泊雪重重咳了一声,听得一阵脸红。 旋即是短暂的沉默。 “谢姑娘的意思是,”晏寒来眸光阴翳,笑得冷然,中途微妙停顿一刹,喉音微微发哑,“——摇摇?” 这两个字全然不在谢星摇的意料之中,如他所想一般,对方果然呆呆顿了一下。 但很快,她竟扬唇笑笑,若无其事问道: “晏公子,你方才叫我什么?” “摇——” 一个字顺势出口,晏寒来抿起薄唇,终究没把第二个字念出来。 这样叫出某个人的名字,让他感到无比别扭。 谢星摇从小到大生活在众星捧月里,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昵称爱称,“摇摇”、“亲爱的”、“宝贝”,在称呼一事上,她拥有绝对的厚脸皮与忍耐度。 可晏寒来不同。 他活得孤僻又正经,从没被旁人如此幼稚地称呼过—— 更没这样亲昵地叫过别人。 无论正过来反过去,晏寒来都是实打实头一遭。 这是谢星摇挖好的坑,打从一开始,她便胜券在握。 而事实是,晏寒来脸皮薄、性子拗,的确叫不出口。 他本打算反将一军,不成想叫着叫着,自己先觉得耳后微微发热。 ……太过头了一些,好肉麻。 身旁的少女仍在直勾勾盯着他瞧,鹿眼莹亮,眼尾勾出得意洋洋的小弧:“什么?” 怪人。 晏寒来舌尖钝钝僵住,下意识脱口而出:“摇姑娘,自重。” 他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谢星摇两眼弯成小月牙:“啊?摇姑娘,我们这儿有这个人吗?谁呀?” 她好烦。 晏寒来心烦意乱阖上眼,一字一句唤她。 “谢、姑、娘。” 第25章 谢星摇心情颇好,三下五除二吃掉了盘中的霜花糕。 晏寒来显而易见想要同她保持距离,自从嘴快说了那声“摇姑娘”,之后没再开过口。 霜花糕口感绝佳,几人皆是心满意足。云湘作为北州的东道主,兴致居然最高最盛,一连点了三份点心,吃得不亦乐乎。 谢星摇耐心看她吃完,撑着腮帮子莞尔道:“你很喜欢吃这个?” “嗯!” 云湘轻轻吸了吸气,拭去嘴边一块雪白的残渣,被谢星摇看得有些害羞,仓促摸摸鼻尖:“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霜花糕。” 月梵好奇:“落川那边的味道,难道不及这边么?” 落川乃是须弥教总坛所在之地,如果把北州看作一个省,那它定是当之无愧的省会城市。 相较而言,朔风城地处偏远,是北州最为贫弱的地方。 “也不是吧。” 云湘摇头:“我生活在总坛里,需要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修习术法,很少有机会能去外面。” 所以乍一看去,她才会是一副涉世未深、对万事万物充满新奇的模样。 月梵在酒吧驻唱时,曾是一群小姐妹中的大姐头,平日对大家最为照顾。 她责任感强,闻言揽过女孩肩头:“走,既然出来了,咱们就去把这座城逛个遍。” * 朔风城一派冰雕玉砌的景致,随处可见亭台楼阁粉墙黛瓦,只可惜突逢变乱,没有太多热闹的烟火气。 谢星摇一路走一路张望,四面八方皆能见到行经而过的邪祟妖魔。 这原本是人族的城池,百姓们无力抵抗,只能在威压下忍辱求生;邪魔倒是猖狂无比,毫不掩饰浑身煞气,招摇过市。 街边死气沉沉,除了偶尔几声呜咽,很难再听见别的声音。她正暗暗蹙眉,忽然听见耳边一道怒喝。 “敢卖这种画,你不要命了?!” 循声望去,两个魔修立于一处书画摊前,其中一个拿着幅画卷,可见怒气冲天。 摊主是个满头白发的婆婆,闻言并无退却之意,哑声回应:“大祭司以身殉道、除灭魔君,此乃北州相传已久的故事,有何卖不得?” 谢星摇凝神下视,看清那幅画卷的模样。 白衣女子身披金光、足踏凌云,所过之处一片澄明之景;与之相对的另一边,画面阴暗无光、混沌压抑,红眸男人目露仓惶,被一束亮芒贯穿心脏。 正是三百年前的那场劫杀。 这幅画作无疑是对魔族的羞辱,眼见两个魔修恼羞成怒,拔刀将发,谢星摇心下默念法诀。 这是两个不起眼的杂兵,就算突然失踪,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引起注意。 她毫无犹豫,杀得轻而易举。 月梵贴心将他们烧成了灰。 “多谢……” 老人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见状愕然愣住,将他们匆匆端详一番:“诸位莫要为了救我,引火上身。” “无碍。” 这个摊点被魔修踹过几脚,温泊雪拾起几本落地的书册:“您没事吧?他们见到这些书画,定然会动杀心。” 老人摇头。 邪魔攻城,处处民不聊生。她不过一介凡人,如何能胜过妖魔,如今所能做的,唯有拿出这些曾经的画卷,告诉城中所有人不要忘记。 “天色已晚,城中已不太平,婆婆还是早些收摊回家吧。” 谢星摇看看凌乱的摊点,又望一眼老人手上红通通的冻疮:“书画繁多,您独自整理必然麻烦,不知我们可否帮上些忙?” 温泊雪探头:“嗯嗯!” 婆婆拗不过他们,千恩万谢地应下。谢星摇将厚重的书册尽数放入储物袋,随她归家。 这会儿天色渐暗,暮气昏沉,街边亮起一盏盏澄黄烛灯,在苍暗天幕之下,好似暗河中流动的月影。 老人家在城郊,行至尽头,原本鳞次栉比的房屋变得稀稀落落,放眼望去,除却一座苍茫雪山,居然还有几片青绿草地。 月梵惊叹:“北州终年大雪,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片的草坪?” “全因须弥教在此设下阵法。” 老人道:“北州处处积雪,种地种不得,牛羊养不出,过去的百姓别无他法,只能在雪山中苦寻灵植,赚取一些微薄利润。幸有须弥擅用术法,特意开辟几片无雪之地,供我们种田放牧。” 她说着一叹:“可惜几日前妖邪来犯,将田地毁坏大半,羊群受了惊不敢动弹,已快饿死了。” 战事一来,无论如何,受苦的总是百姓。 农田被毁,羊群魂不守舍,雪山也被坚冰封住、无法进入,连采摘御寒的灵植都成了奢望,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这里的人们只能苦苦咬牙支撑。 温泊雪心中唏嘘不已,放柔嗓音:“婆婆,您一个人住在此处吗?” “还有个儿子。” 老人道:“他与妖魔起了冲突,右腿被灵力贯穿……诸位无须担心,没有性命之忧。” 被灵力直接贯穿。 寻常百姓没有灵丹妙药,受了这样重的伤,定会留下后遗症。温泊雪听得右腿一阵幻痛,自告奋勇:“我身上带了点药,能助他早日康复——您意下如何?” 在这几日,底层平民百姓生活如蝼蚁,寻不见丝毫祈望。老人闻言怔然一顿,再开口时,语气隐有哽咽:“多谢、多谢仙长——” 几字说完,温泊雪眼看对方俯身要拜,笨拙又慌张地将她扶起。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月梵悄悄传音:“咱们能做点什么吗?” “要解决铲雪、凿冰和牧羊,徒手肯定不行,要说工具,我们也没有。” 谢星摇双手环抱,指尖轻轻一扣:“不过……试试吧。” * 温泊雪为屋里的青年上好灵药,推门而出,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谢星摇、晏寒来、云湘与老人站在屋外,唯独不见月梵。 见他现身,谢星摇兴冲冲挥一挥右手:“你来啦!快看,我们找到一辆铲雪车,能帮大家除去路上的积雪。”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3节 铲雪车。 修真界不存在这种物件,想来出自月梵的《卡卡跑丁车》。没想到游戏厂商脑洞如此之大,居然把铲雪车也加入了车库。 他了然点头,朝着有轰隆声响的方向投去目光。 下一刻,温泊雪瞳孔骤缩。 那熟悉的流线型华贵车身,似曾相识的银白色造型。 正勤勤恳恳吭哧吭哧,在乡间小道上来回铲雪的赫然是—— 劳—斯—莱—斯??? 还是一辆车头顶着大铲子的劳斯莱斯。 不对劲。 他觉得很不对劲。 谢星摇传音入密:“虽然找不到货真价实的铲雪车,但月梵的《卡卡跑丁车》里有车辆改装系统,我让她尝试了一下,给跑车装上一个铲雪的头。” 温泊雪:……? 你们这样玩,有没有想过,劳斯莱斯也许会哭。 “然后是那些受惊的羊。” 谢星摇继续道:“我们找来了一只牧羊犬。” 这个办法不错。 温泊雪平复心情,嘴角重新挂上一抹笑,循声仰头。 视线所及之处,重新恢复活力的羊群走走停停,始终跟随着前方的身影,而在它们跟前—— 一辆飞在半空的无人机。 无人机发出清晰狂吠:“汪!汪汪汪!” 牧羊犬……不对。 牧—羊—机??? “此物名为无人机,上面贴了张拟声符,能模仿牧羊犬的叫声。” 谢星摇将手中的遥控器递给老人,手把手为她演示操作方法:“您看,只要通过这个,就能操控无人机的行动轨迹,由它带领羊群一路往前——如此一来,就能解决羊群乱跑的问题了。” 她一边说,一边推动遥控器上的摇杆,控制无人机左右移动。 无人机汪汪往左,羊群往左。 无人机汪汪向右,羊群得了指挥,一股脑右转。 云湘头一回见到此等操作,唇边止不住往上扬:“好厉害!” 谢星摇笑笑:“没有没有,在我家乡那边,这是常规方法。你说对吧温师兄?” 温泊雪:“嗯嗯,常规。” ——个鬼啊! 劳斯莱斯,铲雪车,这是两个能被联系在一起的词吗? 还有那无人机,它在汪汪汪、汪汪汪地叫啊!好端端一个侦察神器,被你们用来放羊?! 他不理解,他真的大受震撼。 温泊雪恍惚一阵,试探性开口:“那个……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被解决吗?” “还剩下坚冰封山。” 谢星摇看向身旁的老人,语意温软:“没问题的婆婆,我恰好带了家乡那边的碎冰器。” 碎冰器。 修真界铁定没有这玩意儿,可谢星摇的游戏是《一起打鬼子》,打鬼子也要除冰? 不过无论如何,不是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好。 温泊雪整理好摇摇欲坠的价值观,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去,看见谢星摇口中的“家乡碎冰器”。 温泊雪听见脑子里,什么东西突然碎裂的声音。 好家伙。 火—箭—筒。 她语气那么温柔,目光那么诚恳,说话之间,扛起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火箭筒。 “坚冰难融,只用铲雪车肯定不行。” 谢星摇上前将它架起,轻声解释:“弹头上贴了几张晏寒来做的减震符,能有效降低噪音、减少震感,防止雪崩。我用神识四下扫过一遍,没人在山口附近,能用。” 兼顾仙法和物理的双重考虑,这修真界,属实被你玩明白了。 老人受宠若惊,忙不迭道谢:“多谢,多谢各位道长。我们哪里值得诸位如此上心……” 她永远不会知道,对于二十一世纪的居民而言,今日为她铲雪牧羊碎冰的,究竟是些什么震裂三观之物。 “不客气。” 谢星摇温声笑笑:“为人民服务嘛。” ——你这服务得也太硬核了吧! 倏忽之间,一阵轰然巨响。 刺目火光自半空腾起,在谢星摇满级的射击技能下,一往无前,直冲山口坚冰。 因有符咒缓冲,冲击之下并未爆开巨大声响,但见白雪张扬纷落,于山门裂出肉眼可见的通道。 家乡碎冰器,果真并不虚传。 温泊雪尝试拼凑起碎裂的价值观。 火光灼目,风雪萧萧。 原文中痴恋他的反派女配开着劳斯莱斯铲雪车,自车窗探出脑袋吹一声口哨,吭哧吭哧前往山口继续铲雪。 月梵:“呜呼!酷毙了我的摇!” 原文中倾心于他的神教祭司双目清亮,满心崇拜站在谢星摇身旁,给她一个大大拥抱:“谢谢你,你真好!” 至于那位满面沧桑的老人。 看见老人双目舒展、自唇边淌出发自心底的笑意,湿润着眼眶向他们道出一声“多谢”时,温泊雪逐渐理解了一切。 劳斯莱斯就该是辆铲雪车,无人机的确应该汪汪汪地狗叫,至于火箭筒,它不用来炸雪,难道还要用作杀人武器不成。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碎雪映着月色与火光,谢星摇收起火箭筒,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欢喜雀跃,压低嗓音小声问他:“怎么样?” 原文中冷如寒冰的男主人公温泊雪:…… 温泊雪:“好酷,姐姐好棒。” 第26章 老人留几人在家中过了夜。 他们易容进城,身份皆是朔风城内的本地人,倘若顶着本地人的脸入住客栈,很有可能招惹怀疑。 如今遇上这位婆婆,恰好解决了住处的问题。 周围几户邻居听闻雪山得了疏通,街道的积雪亦是消匿无踪,三三两两结伴前来道谢。 晏寒来性子孤僻,借口太困回了客房;温泊雪与月梵不便拒绝热情的百姓,留在主屋打听关于魔族的情报。 谢星摇原本也在其中,甫一晃眼,忽然发觉云湘不见了踪迹,细细探去,才望见她与老人站在主屋角落,整理着画本与画卷。 云湘虽化作了陌生少年人的样貌,但多少保留着几分曾经的痕迹。一双杏眼澄澈干净,未被混沌世俗侵扰,看她的动作,似乎对打理一事极为熟稔,动作一气呵成。 谢星摇还以为,须弥教大祭司定是养尊处优、从未接触过家务活。 书本繁多,谢星摇好心上前一起收整,拿起其中一册,是记载有三百年前那场决战的连环画册。 “须弥教大祭司,”她细细端详画中景象,心生好奇,“只凭她一人,就杀灭了金丹巅峰的魔君吗?” “不错。” 老人沉声:“当年人族过得水深火热,要么沦为牲畜一般的奴隶,要么逃往山林、犹如丧家之犬。我们拿不出像模像样的军队与妖邪相抗,唯有擒贼先擒王,出其不意刺杀魔君,才有可能将它们逼退。” 谢星摇静静地听,垂头凝视手中画卷。 画上的女人手捧古书一本,长发逶迤,眼中清波流转,气质清冷如雪融。乍一看去,颇似九天神女降世,风姿澹澹。 婆婆道:“大祭司劫杀之日,本便抱了必死之心——于千百邪魔中一击贯穿魔君心脉,灵力耗尽之后,她亦无路可退。” 谢星摇再翻页,女人半跪于神像之前,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悲悯问她:“此次西行,绝无生路。你可愿意?” “正因有百年前大祭司舍身救世,北州才会心甘情愿归于须弥。” 老人长叹口气:“今时今日邪魔攻城,落川定不会坐视不管。” 城中不少人心怀着同她一样的祈愿,正因如此,百姓才没有沦为对魔族俯首称臣的奴隶。 谢星摇没再说话,不动声色轻瞭眼皮,望向云湘。 她年纪轻轻,便已背负起无穷无尽百姓的厚望。如今听完老人一席言语,默默看着手中泛黄的卷轴,不知在想些什么。 分明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却不得不去面对令全城人闻风丧胆的妖魔邪祟,人们的厚望全数成了压力与恐惧,如山一般压在身上。 窒息,迷茫,痛苦,想要逃离。 这种感觉,曾经的谢星摇再熟悉不过。 “好啦。” 她抬手摸摸女孩脑袋,跟前清亮的杏眼随之抬起,与她四目相对。 “放轻松,”谢星摇说,“还有我们呢。”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4节 * 一夜过去,朔风城仍旧大雪纷飞。 谢星摇早早起床,被寒风冻得打了个哆嗦,飞快往心口贴上一张御寒符咒。 小小一张,热腾腾暖柔柔,灵气顺着经脉淌遍全身,将寒气驱逐一空,修真牌暖宝宝,北方人值得拥有。 一切准备就绪,等到早先约定的傍晚时分,便终于迎来了今日的重头戏。 ——魔君在飞天楼设下的筵席。 月梵好奇:“魔君魔君,我听说修真界还有个魔尊。” “魔君的地位自然比不上魔尊。” 谢星摇耐心解释:“魔族好战,一年有三百天都在斗来斗去,这个‘君’呢,相当于一个地方的小霸主,修真界得有几十上百个。魔尊就不同了,独一无二,魔域里当之无愧的最强者,类似人族帝皇。” 温泊雪心生向往:“魔君都这么有排面,那位魔尊得有多强。要是什么时候能见见他就好了,一定很酷很厉害。” 他看《天途》时还是个中二少年,除了男主人公,在书里最为羡慕的角色,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尊。 “当今那位魔尊奉行和平至上,听说就是在他的统领之下,人与魔才有现在这么融洽的关系。” 谢星摇说着一抬眸:“到了。” 飞天楼,斗拱交错、重檐盖顶,上有青石碧瓦,腾龙鎏金。 楼宇极高极阔,立于主城中央。塔式檐顶宛如破天之剑,于穹顶破天层层云霄,四下白雾缭绕,结出道道滴水般的冰棱,恢弘壮阔,华贵非常。 此时此刻,几扇木窗迎风而开,从中飘出几声妖魔的肆意狂笑,重重风雪下,只叫人觉得遍体生寒。 为不引起注意,一行人计划好了分头行动。 先是温泊雪与月梵结伴而入,继而云湘行入楼中,最后轮到谢星摇与晏寒来这对假扮的道侣。 毕竟几位名牌主人的身份本就不甚亲近,若是鱼贯而来,旁人定会觉得怪异。 “是阎公子、宋小姐。” 立于门边的小侍检查一番身份名牌,确认无误,向二人微微躬身:“请。” 谢星摇神色如常,抿唇一笑。 踏入飞天楼,内部的景象更为精致奢华。 雕梁画栋,雅阁幢幢。四面八方皆是流光溢彩,照明器具并非烛火,而是用灵力点燃的流灯。灯火倾泻如水,台上笙歌不歇,城中分明已半步入了地狱,此处却是繁华依旧,赫然沦为了妖魔的巢穴。 百姓苦不堪言,这群邪祟倒是乐在其中。 “……有点饿。” 谢星摇看一眼远处桌上未曾见过的糕点,压下心中好奇,朝晏寒来身侧靠近一步:“等他们灭了灯,我们就去书房。” 常清姑娘告诉了他们前往地下密室的办法,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潜入,必须引开周遭的守卫。 如此一来,灯火就成了最为理想的工具。 既然火光以灵力维持,只需切断灵力来源,就能让飞天楼陷入一时昏暗。届时四下混乱,最方便他们动身。 灵力源头共有三处,温泊雪、月梵与云湘分别负责其中一处,至于谢星摇晏寒来,则需要找到书房里的机关,前往地下通道。 计划堪称完美,绝不会出现半点纰漏,更何况在原文的剧情中,主角团也正是采用了这个法子。 ……虽然人员分配不太一样。 “知道。” 晏寒来懒声应她:“不劳谢姑娘费心。” 打从昨日起,他一直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谢星摇大概知晓其中缘由,用胳膊肘碰碰他手臂:“晏公子,还记着昨天的事情呀?” 少年鸦睫微垂,对上她视线:“何事。” 嘴硬又记仇。 谢星摇两手背在身后,足尖轻盈落地:“晏公子,我昨日告知于你的,皆是今后与人结为道侣的寻常之事——这世上的姑娘,很少有人中意木头。” 晏寒来答得毫无犹豫:“我不会去寻道侣。” 在原文里,这个小疯子的确没有感情线。 前期孤僻,中期神秘,后期更是堕入魔道,在屠灭整整一个仙门后,死在了主角团手里。 尸骨无存,直到最后仍无悔改之意。 她想着莫名不太开心,再度瞧他:“晏公子何出此言?” 晏寒来只是沉默着睨她一眼。 他这会儿易了容,瞳孔变成极深极深的墨色,目光沉沉往下,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 比起寻常所见,这道视线更为浑浊阴暗,好似幽潭。 不过转瞬,少年扬唇笑笑,神色恢复一贯的冷漠讥诮:“谢姑娘为何对此这般上心?” 谢星摇回以一个微笑:“这不是担心晏公子,怕你死了没人收尸么。” 晏寒来同她一向不对盘,此刻顺理成章进了飞天楼,将四周环视一圈,淡声开口:“灭灯需要时间。我去探探楼中布局,你留在此地莫要走动。” 你才留在此地不要走动,当她小孩儿呢。 谢星摇不情不愿:“知——道——” * 温泊雪很紧张。 他被赋予了灭灯的重要使命,将飞天楼的地图牢牢记在心里,如今只身一人,正在前往东边角落的灵力供应之地。 但执行任务的过程,似乎并不那么顺利。 他手中名牌的主人也姓温,生得相貌堂堂、温和儒雅,就在他匆匆赶路时,忽然听见一声陌生女音:“这位公子!” 难不成遇见了熟人。 温泊雪脚步一顿。 来人是个形貌富态的女魔,见他回头,爽朗笑开:“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可有婚配?” 她语意热情,黑沉的瞳仁却有如滑腻毒蛇,蛰伏于暗处,只等一口吞下猎物。 温泊雪刹间明白了。 在飞天楼中,妖魔皆是毫无疑问的主导者。今日来此的人族非富即贵、身娇肉嫩,妖魔只需一时兴起,便可强买强卖,凑成一对姻缘—— 说好听了是“姻缘”,直白一点,其实是挑选可口的食物。 他不傻,隐隐感到逐渐逼近的危机。 他们一行人虽然藏住了修为,但经过这么多年的灵气滋养,在妖魔眼中,必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上等食材。 也就是说,不止他……所有人都有被盯上的可能性。 灭灯之事迫在眉睫,绝不能拖延时间。 温泊雪压下心中紧张,展颜轻笑:“抱歉。我已有道侣,她同样身在飞天楼中。” “哦?” 女魔挑眉,靠近一步:“既然有了道侣,为何不在公子身边?公子……莫不是骗我吧?” “当然不是!” 对方纠缠不休,却又不能强行将她推开。至于月梵,他们二人全然去了相反的方向,一东一西,怎么可能遇到。 道侣,他的道侣—— 温泊雪沉住心神,抬眸远眺,倏而眼底一亮。 发现了。 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独自站在侧厅之中、百无聊赖欣赏墙边画作的人——是谢星摇。 不知是何原因,此刻晏寒来并不在她身边,但正因如此,才能营造出少女孤身一人的假象。 只需要一段简简单单的配合,就能支开跟在他身边的女魔。 天时地利人和。 温泊雪自信一笑。 * 无独有偶,云湘也觉得颇为紧张。 她被安排前往南边,然而没行出几步,就被好几个妖魔缠上。 像她这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正是他们眼中无与伦比的美味。 什么飞天楼盛宴,分明就是一场血肉狂欢。妖魔吃腻了寻常百姓,迫不及待想要找些富人和贵族尝尝。 整座朔风城都成了魔族的领地,她身份特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他们起正面冲突,唯一的办法,是找个借口尽快逃离。 “我、我真的不是一个人来这儿。道侣?我当然有道侣,她在——” 群魔环伺之际,一个谎言匆匆出口。云湘蹙眉环顾四周,电光石火,眸光骤亮。 发现了。 那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独自站在侧厅之中、百无聊赖欣赏墙边画作的人——是谢星摇。 晏公子不知为何不在她身边,不过……这样正好。 只要谎称谢星摇是她道侣,让身边这群心怀不轨的妖邪知难而退,她就能进入南边,切断灵气源头。 到时候一切计划顺利进行,他们一行人成功取得祭司遗物,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我没骗你。” 云湘深吸一口气,踌躇满志抬起右手,高扬唇边:“我的道侣,就在那儿!” 几乎是同一时刻。 偌大楼宇之中,响起另一道斩钉截铁、信心百倍的清亮男音:“我的道侣,就在那儿!” 两道声线同时落下、掷地有声,两边魔物不约而同,顺着二人所指之处望去。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5节 那个正独自站在侧厅之中、百无聊赖欣赏墙边画作的女人—— 似乎没法子分成两半。 一刹。 飞天楼,安静了。 * 月梵在心里骂了十几条街。 她行在飞天楼中,时时都能感受到妖魔不善的视线,长这么大,月梵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合着把她当成板上的鱼肉了呗。 被如此之多的视线死死盯着,她但凡弄出一丁点儿小动作,都很可能会被察觉。再者,灯火的供源地十足偏僻,她一个外人突然擅闯,也会惹人生疑。 要想让自己顺利融入人群,只剩下一个办法—— 随手抓个人族小侍,给他点儿灵石,换取侍从的身份牌。 妖魔之所以举办这次筵席,就是想钓到更多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她伪装成平平无奇的小侍,非但能大大降低他们对自己的兴趣,也能顺理成章进入偏僻的角落。 一举两得,她可真是个小天才。 万万没想到,换取身份后的短短几个瞬息,月梵便被旁人猛地一拉。 她千算万算,唯独疏漏了一点:身为小侍,定会受人指使,跑东跑西。 “侧厅出了点事儿,你离得最近,快去看看!” 拉她的侍女神色匆匆:“听说是两男争一女,脚踏两条船当众败露……已经快打起来了!” 月梵:。 月梵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好狗血,她为什么要去管这种海王翻车的破事? 第二个念头:毁灭吧,三个大傻子。 * 谢星摇:…… 侧厅之中,前所未有地安静。 飞天楼犹如一团令人窒息的巨大风暴,她茫然站在风暴中心,看看左边的云湘,又望望右边的温泊雪。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好无辜。 “唉呀,公子。” 温泊雪身侧的女魔一声惊呼:“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总不可能有两位道侣……公子莫不是看不起我,随意挑了个人来冒充?” “当然不是!” 关键时刻岂能翻车,温泊雪匆忙对上谢星摇视线:“你、你是我道侣,对吧?” [不是吧。]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温泊雪强忍泪意,痛苦传音:[这种借口也能撞一起?!] 谢星摇斟酌片刻:“大……大概?” “嗯?” 云湘身边的魔头亦是挑眉:“小公子,你玩儿我?” “绝对没有!” 杀意近在眼前,云湘正色抬头:“姐姐,你不是说过,我才是你唯一的道侣吗?” 云湘手忙脚乱,用神识回应:[我我我也不知道啊!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倘若强行终止这场闹剧,十有八九会惹人起疑,大大阻碍接下来的计划。 现如今,他们别无他法。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他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温泊雪咬牙,狠狠看向满目茫然的谢星摇,字字泣血、声声哀怨:“唯一的道侣?你分明说过,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人!” 谢星摇:……? 云湘闻言亦是愣住,很快轻颤着握紧双拳,仰起少年人澄澈的双眸,笨拙接戏:“姐姐,莫非你和他,也——” 谢星摇:……?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无情女子哄骗纯情少男,脚踏两条船的恶行当众败露,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二人势同水火争执不休,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声开口:“快看快看,有管事的侍女来了。” 很好,很及时。 谢星摇心中暗喜,长出口气。 只要侍女出面、立即中断这场争执,他们的计划就能如常进行。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似曾相识的嗓音:“筵席之上,还望诸位稍安勿躁。” 离谱它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了家。 当她恍惚回头,居然在门边见到带着礼貌假笑、端着个水果盘的月梵。 而在月梵胸口,赫然挂着一块显眼名牌。 这个世界,它怎么了。 谢星摇用为数不多的理智,一字一顿念出名牌上的大字:“赵——铁——头?” 月梵微笑:“是的小姐,铁头竭诚为您服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月梵目露痛色,传音入密:[我拿的,是个男侍从的名牌。] “咦!”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骇然惊呼:“这位公子与铁头小姐,不是一并进入飞天楼的道侣么?” 另一人嘀嘀咕咕小声接话:“那他还与别的女人如此暧昧……” 震撼一整年。 剪不断理还乱,这居然,还是个错综复杂的四角恋。 又一阵沉默浑然降临,转瞬,是浪一般汹涌澎湃的哗然。 ——两句话,将整场大戏的节奏推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峰!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的月梵呆愣几秒。 该死。 她和温泊雪是道侣关系,忘了还有这一茬。 “——好啊!” 半晌,月梵目眦欲裂,死死瞪住身前的白衣青年:“我辛辛苦苦打了十几份零工,只想着养家糊口、让你过上好日子。结果你倒好,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月梵几近崩溃,疯狂传音:[啊不是,什么情况这是?那三个深陷三角恋的傻子,不会就是你们吧?] 局势陡然逆转。 原受害者、现任纯种渣男温泊雪痛心疾首,掩面而泣:“对不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不是个男人,我该死!” 温泊雪识海里的小人双手捂脸:[老天,谁都好,快来救救我们吧!] 原本是二男争一女,眼见对手被扫地出局,云湘一副小人得志的得意姿态,被一伙人带得慢慢入戏:“有了道侣还来勾搭姐姐,混账!” 云湘后知后觉:[这个剧情,好刺激好厉害哦。] 演起来还有点儿小激动! 谢星摇神色恍惚,双目无神,口中毫无感情色彩地棒读:“好啊,你有了道侣还来勾搭我?” 谢星摇:[救……命……] 月梵不愧为温泊雪的正牌道侣,言语之间底气十足:“今日便把话说清楚!你先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我、我心里一直都有你啊!” 温泊雪心中慌乱,回忆曾经看过的无数电视剧,将渣男一角饰演得淋漓尽致:“是她,都是她。她口口声声说爱我,要和我永远在一起,我本来不想的……是她一直缠着我不放,都是她的错!” “爱他,缠着他?” 云湘心痛不已:“姐姐,所以你当真与他有染!那我算什么?你那被蒙在鼓里的夫君又算是什么?” 月梵:“什么!你有夫君?” 温泊雪:“什么!你有夫君?” 人群里,好几道下意识的自言自语同时响起:“什么!她居然还有个夫君!” 话音落毕,方才还目不暇接的诸多视线,齐齐聚上这出狗血大戏的真正主人公。 谢星摇面无表情,只能苦中作乐自我安慰,不幸中的万幸,晏寒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不然肯定乱透。 下一瞬,侧厅门前的烛火簌簌一颤。 仿佛是为了给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回应,当侧厅内此起彼伏的议论愈来愈多,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着的门边。 透过那张易容后的脸,谢星摇辨认出他的身份。 她如今名义上的道侣,方才被反复提及的“蒙在鼓里的夫君”。 晏寒来。 男主人公终于露面,修罗场中灼热的烈焰,不费吹灰之力,瞬间来到最高峰。 ——同情,逐渐填满空气里的每一处角落。 “怎么了。” 青衣少年见她神色怔忪,抬手亮出一个盛着糕点的小盘,语气冷然:“你要的点心,别再喊饿。”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6节 他还特意为她拿了点心,用一个精致的小盘。 ——人群之中,已有不少人露出不忍的神色。 出于灵狐一族的本能,晏寒来觉得气氛很是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谢星摇、温泊雪与云湘呈现出了十分古怪的三足鼎立之势,三人皆是神情仓惶、目光诡异;而月梵端着果盘呆立一边,胸口挂着的名牌上,方方正正写着[赵铁头]。 正如他不会明白,为何在场的每一位看客都噤若寒蝉,齐齐望向他的目光里,有悲伤,也有浓郁得化不开的同情。 全场唯二无辜受害者,他的鸦青色外衣,是那样显眼突出,色彩分明。 凉凉春风过,拂动窗边一枝冰封的树梢,鸟雀无声掠起,踏落一捧久违春光。 春天来了。 晏寒来,静悄悄地绿了。 第27章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早春时节最是多情,萧瑟冬日堪堪褪去,便有浓浓春意氤氲而开。 屋外仍是玉枝拂雪、素裹银装,仅仅一窗之隔的飞天楼内,却早已生出碧色青葱,柔暖交融—— 才怪。 谢星摇只能感受到深入骨髓的阴寒。 晏寒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修罗场巅峰的时刻突然现身。本就混乱的现场再添一员,剧情如同野马脱缰而去,再无逆转的可能。 更为倒霉的是,她,一个脚踏三条船的人渣,不幸成为了最引人注目的众矢之的。 至于晏寒来。 他跟在穿越者们身边数日,见过不少离谱之事,经过短短一刹的怔愣后,居然飞快接受了现状,眉峰稍压,投来一道慢悠悠看好戏的视线。 ——侧厅突发一起惊天动地的爱恨纠葛,这个消息早在飞天楼里传开。他不久前便听得了传言,只不过对男女之事生不出兴趣,故而没来一探究竟。 没成想,大戏的主角全是老熟人。 少年毫无慈悲地冷笑,琥珀色瞳仁暗光翻涌,掠过毫不掩饰的嘲弄与恶趣味:“怎么了,夫人?” 他这辈子头一回念出“夫人”二字,尾音生涩下压,显出几分青涩的笨拙。 却也因此,愈发显得茫然无辜、惹人怜爱。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 像这样僵持下去必然会出问题,谢星摇轻扯唇角,尝试打破沉默:“你听我解释。” 月梵凄然传音:[使不得啊摇!这是妥妥的渣男语录,说了会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的!] 温泊雪深有同感:[而且是情侣分手开关。] 谢星摇:…… 谢星摇试图挽回局势:“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 温泊雪痛心疾首:[在我演过的所有影视剧里,但凡有人说出这句台词,都会被狠狠扇一耳光。] 月梵语重心长:[摇,你的下一句,不会是‘他们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吧?] 谢星摇默然无言,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他们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咽回肚子里。 可是仔细一想,似乎又不太对。 如今的她脚踏三条船,生生凑出了一段惊心动魄五角恋—— 这分明已经是个人渣了吧!哪有什么嫌弃渣男语录的资格啊!!! “这几位是——” 晏寒来见她欲言又止,抬眼将几人匆匆扫视,缓步上前:“曾经来过我们家中做客的……你的各位朋友?” 人群中又是一阵悲叹。 造孽啊,居然在夫君眼皮子底下这般那般! 他最后一字说完,恰好行至谢星摇身前。青衣少年宽肩窄腰,罩下来的影子高高大大,谢星摇需要仰头,才能对上他目光。 属于狐狸的、幽幽冷冷暗藏锋芒的目光。 若是常人,置身于此种情境之下,定会心神大乱、不知如何是好。 奈何对视良久,她竟并未生怯,而是回以一个同样模式化的假笑。 谢星摇:“实话跟你说吧,这些,全都是我的情人。” 围观群众们狠狠倒吸一口冷气。 “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谢星摇扬唇:“是谁整整一年未曾归家,又是谁在外沾花惹草、把成过婚的妻子抛在脑后?你和其他女人你侬我侬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正煲了一碗热腾腾的汤等你回家?实话告诉你吧,你已经脏了,看见你我都觉得恶心!” 这是何等的人才啊。 月梵大受震撼。 她摇不愧是她摇,既然晏寒来铁了心将她拉下水,她便反将一军,同他共沉沦。 于是现场局势再再逆转,竟由人神共愤的海王翻车实录,变成了一名苦情女子的黑化报复史诗! 跟风,是群众的特质。 言谈之中,人们凝望晏寒来的眼神,已不复最初那样单纯。 “就是。” 不知哪位女客一声冷哼:“男子能拈花惹草,我们女人便要独守空房?脚踏三条船又如何,三个男人,不都因她感到了愉悦欢乐?” “是啊。” 谢星摇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泪:“正因体会过空虚冰冷的房屋,我才更想给每个男孩子一个温暖的家。” 云湘已有动容之色:“姐、姐姐……” 月梵:…… 云湘你不要听她胡扯! 今夜的飞天楼狗血大剧,剧情几度反转,真相层层揭开,临近结局,才发现除了赵铁头女士,赫然全员恶人。 修真界民风淳朴,围观群众努力稳住碎裂的三观。 恶人头子晏寒来闻言笑笑:“是么。” 在场大多是富家小姐和公子哥,唯独他周身的气焰懒散又冷煞,独独往门边一站,就隔出一片令人心悸的晦暗。 许是记起如今的人物设定,少年眉宇微舒,朝她勾勾手指头:“过来,我们谈谈。” 不愧是晏寒来,被当众戳穿却毫不慌乱,生动形象演出了渣男本色。 月梵正欲开口,忽见对方长睫倏动,虽仍在笑,语意悄然透出几分骇人阴戾:“至于剩下几位……应该不想同她一并前来吧。” 这威胁的语气,这正宫的气派,简直能去拿奥斯卡。 恶人演恶人,就是活灵活现。 察觉晏寒来不动声色向他们挑了个眉,月梵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晏公子好演技,这是他在催促我们快走!]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知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居然能稳稳当当接住谢师妹的戏,还给了我们撤退的理由……太厉害了!] 云湘颇感遗憾:[要走了?男女主角之后怎么办,究竟会彻底撕破脸皮,还是破镜重圆?] 她真的好想知道喔。 奈何现下的局势,已不允许让他们看到结局。 “我,呜——!” 月梵转身狂奔,前往约定好的灵力供源地:“都别跟着我,我没脸见人了!” “阿头!” 温泊雪咬牙,跺脚,顶着盲人般的无神双眼拂袖而去:“我、我有何脸面再去见你!” 云湘目露悲色,也呜呜咽咽跑走了。 谢星摇:……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谢星摇别扭摸摸鼻尖,顶着身后鸦雀无声的视线,一步步走向晏寒来。 气氛有点尴尬。 奈何他们有任务在身,没法子离开飞天楼,只能在书房附近瞎转悠。 无论如何,侧厅肯定是不能再待。她被这出闹剧弄得头昏脑胀,正颇为苦恼地思忖着下一个去处,陡然感到身侧袭来一道凉风。 晏寒来毫无征兆地伸手,一把抓住她手肘。 “随我来,莫要分神。” 少年神色淡淡,嗓音极低,见她愕然抬头,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怎么,谢姑娘仍觉得我脏?或是说……道侣之间,莫非还要忌讳这种动作?” 晏寒来之所以触碰于她,自是为了让她回神、尽快随他离开此地。 两人隔着一层衣衫,毫无真正意义上的接触,偏生他嘴毒,非要隔应隔应谢星摇。 以他的预测,对方定会匆匆抽出手臂,仓惶同他分出一条界限。 但谢星摇只是笑笑。 “不是啊。” 她说着踮起脚尖:“我只是觉得——” 被少年握住的手肘,不太舒服地动了动。 紧随其后,是一道袭上他手臂、温热绵软的陌生触感。 晏寒来脊背僵住。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7节 “晏公子的动作不似道侣,更像对待俘虏。” 谢星摇环住他臂膀,掌心向内轻轻一合,古怪而柔软的热度隔着衣物,浑然涌上皮肤:“道侣之间,应该更亲近一些。” 晏寒来:…… 很好,他差点儿就匆匆抽出手臂,仓惶同身边的人分出一条界限。 但他终究止住了这个冲动,在两人暗暗较劲的关头,退让就代表认输。 他已将飞天楼第一层勘探了个遍,知晓何处宾客稀少,一面领着谢星摇步步往前,一面压下手臂上怪异的感受,低声转移话题:“玩得开心?” “有点儿。” 谢星摇颔首:“晏公子演技不错。” 她少有夸他的时候,晏寒来本欲报以一声冷笑,又听她正色道:“也可能是本色出演。” 少年不恼,语调懒散悠然:“谢姑娘说的那些话,给每人一个家……也挺像发自真心。” “怎么,”谢星摇亦是笑,“惹得夫君不高兴了?” 那两个字灼得他下意识蹙眉,晏寒来抬眼,见她状若无辜眨了眨眼:“晏公子之前叫过我一次‘夫人’,现在还回来,算是两清吧?” 果然是个幼稚又恶劣的报复,摆明想要看他错愕的神色。 喜怒无常,睚眦必报。 晏寒来决定不去理她。 他带着谢星摇一路前行,穿过人潮汹汹的主厅,再绕过一条灯火通明的长廊,不过片刻,来到一间立在角落的小小厢房。 小室之中宾客不多,粗略数来不到十个。抱着箜篌的歌女端坐于台前演奏,乐音靡靡,桌上则摆着各式各样的点心。 对了,点心。 谢星摇心头倏动,不动声色垂下视线,瞥向晏寒来左手。 早在他误入修罗场之前,就已为她端来了一份糕点,后来场面过于混乱,糕点也就被所有人忘在脑后。 刚进飞天楼时,谢星摇的确说过一声“有点饿”。 ……不会吧。 他居然当真记住了。 那她之后没心没肺欺负晏寒来……应该没有伤他的心吧。 难怪这只狐狸一直阴阳怪气。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很快被身边的少年一瞬捕捉。 晏寒来垂眸,面无表情看向手中的块状小方糕。 谢星摇生出一丝微妙的负罪感,决心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尝试给狐狸顺顺毛:“谢谢晏公子。” 她的变脸技术无人能敌,晏寒来眼看着瓷盘被小心接过,语气听不出太大起伏:“我欲勘探飞天楼,这不过是个用以掩饰的借口。谢姑娘莫要自作多情。” “嗯嗯。” 谢星摇很有自知之明:“谢谢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口蜜腹剑。 少年蹙眉,寻了个角落坐下,没再理她。 晏寒来挑选的糕点个头很小,看上去挺像牛奶小方,通体乳白、方方正正。谢星摇拿起其中一个放入口中,顿时感到丝丝凉意如雪化开,沁出淡淡奶香。 她心满意足弯起双眼,小腿轻快晃了晃,看向身侧的一袭青衣:“晏公子不吃吗?” 晏寒来:“不。” “可是味道很好欸。” 他应得别扭,谢星摇却想起这人吃糖时的模样,闻言又拿起一块小点心,在他眼前悠悠一摇:“甜甜的,带点儿奶香,一到嘴里就立马化开了。” 她用另一只手撑着侧脸,说话时鹿眼弯弯,在尾端荡开浅浅的弧,莹白食指微微屈起,手中糕点雪白,指甲则是漂亮的粉色。 晏寒来听她带着笑音道:“晏公子,真不想要?” 谢星摇笃定他不会要。 晏寒来行事作风虽是随心所欲,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拘束得过了头。 连叫他昵称都会耳尖泛红,更不用说是这种微妙又亲昵的动作,从她手中衔过那块点心。 正因如此,她欺负得有恃无恐。 “不吃就算了。” 雪白糕点不再晃悠,谢星摇笑意更深:“可惜,其实它味道不错——”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整个人下意识愣住,识海轰地一热。 二人坐在厢房角落,本是隔着段距离,却在此刻猝然骤缩。 一束阴影沉默着下压,裹挟了皂香的冷风紧随其后,最终落在指尖的,是一抹柔软热度。 糕点被咬走,近在咫尺的青衣随之往后,再度与她隔出安全距离。 这个动作于她而言不算过火,但方才她下意识往后,晏寒来突然往前……似乎有过一刹极为短暂的触碰。 剩下的言语全数堵在喉咙,谢星摇轻捻指腹,仿佛仍有古怪的触感残留在上头。 那触感柔软得过了头,被她指腹轻轻一碰,便软绵绵往下凹陷,还带着若有似无的余温。 不应该继续往下想。 她别开视线,把瓷盘推到中间:“就——” 谢星摇:“……味道还行吧?” 纵使只有刹那的相触,晏寒来定然也有所察觉,长睫撩起,倏忽一颤。 即便被当众指认为人中渣滓,也未曾见他如此不自在,细细看去,耳边的碎发居然像是炸了毛,蜷缩起一个小小弧度。 晏寒来垂眸:“……嗯。” “灯应该快灭了。” 谢星摇认真思忖,决定转移话题:“等拿到那本古书,我们就找个借口从飞天楼离开。” 晏寒来抿唇,炸毛般翘起的发尾缓缓恢复原状:“……好。”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相隔不远的另一处角落,一对年轻男女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他们觉得主厅侧厅太吵太闹,刻意寻了一处僻静厢房,不曾想,居然见到那场狗血大剧的男女主人公。 经历那样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史诗级别大乱斗,这对夫妻居然还能坐在厢房之中互喂点心,着实叫人意想不到。 破案了。 狗血的尽头,是渣男贱女。 第28章 飞天楼内灯火尽歇,始于一盏茶之后。 由灵力点燃的连绵火光煌煌似鎏金,流连于楼中每处回廊,当那声并不明显的嗡响陡然出现时,大部分人都未曾将它放在心上。 下一刻,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骤然降临。 谢星摇等人在傍晚时分进入飞天楼,经历一场阴差阳错的狗血大戏后,夜色已然渐深。 雪夜的天空总是显得格外低沉,窗外墨色暗涌,黑潮席卷着呼啸的北风;楼内幽暗蔓延,自每个不起眼的角落悄然生长,几乎能将视野吞没。 转瞬,一片喧哗与骚乱。 这里本就是妖魔的巢穴,被邀约而来的人们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沦为腹中之物。此刻恰逢这片突如其来的漆黑,恐惧油然而生,毫无疑问,定不会多么安分。 混乱之中的黑暗,是他们行动的最佳时机。 据常清姑娘所言,飞天楼一层的书房下有条暗道。 因有晏寒来的事先踩点,这间小室距离书房并不算远。谢星摇在灯灭的一刹从椅子站起身来,正要离开,却见晏寒来迟疑顿了顿,没有动作。 他做事一向利落,谢星摇心生疑惑,暗暗传音:“怎么了?” “无碍。” 置身于黑暗里,少年的双目纤长而漂亮,被月光映出浅浅亮色,如同两颗静静镶嵌的玻璃珠。 他视线极冷极淡,毫无声响地起身而立,仍是用了传音:“走。” 修仙之人五感绝佳,其中目力更是从小锻炼的重中之重。 谢星摇刚来修真界的那会儿曾被惊到过,即便身处黑夜,也能在无光的环境里隐隐看清前路。只可惜她的修为不算太高,看得不甚清晰,倘若到了类似晏寒来的金丹期,应该能长进不少。 书房被划为飞天楼禁地,并未向来此的宾客们开放。万幸须弥教曾经掌管此楼,入城之前,常清特意给了他们一把钥匙。 书房大门紧锁,这会儿又正值一片混乱,如谢星摇预想中一般,房门前空空荡荡、无人守卫。 她用钥匙轻而易举打开锁头,推门而入,嗅到一股浓郁的陈旧书香。 “我想想,常清姑娘说过,密道在第三排书架旁,只需要转动桌上的梅花花瓶——” 谢星摇循着记忆如法炮制,花瓶被顺时针旋转到第二圈,果不其然,身侧的墙壁传来一声轰响。 墙边的书架自行移开,阴影之后,是条狭窄纤长的幽寂小道。 顺着小道一路往里,抵达尽头时,就能找到被魔族封印的祭司古书。 “应该就是这里了。” 谢星摇向内张望一眼,借由修士超凡的目力,隐约见到一条长长阶梯。 她说着扭头,看向晏寒来:“里面很可能有驻守的妖魔,倘若亮灯,大概率会提早暴露——就这样下去,你没问题吧?” 这不过是一句习惯性的客套话,她本以为对方定会毫不犹豫应下,没想到回过头时,只得到一阵沉默。 晏寒来对上她视线,双目幽深,侧脸被月色浸开冷厉棱角。 谢星摇听见他道:“抱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8节 她一愣,晏寒来口中却是没停:“我看不清。” “没关系,我也看不大清楚。你不会怕黑吧?就一条阶梯而已——” 她说着嗓音渐小,忽然想起楼中灯灭时,少年面上的恍惚与迟疑。 谢星摇上前一步朝他靠近,伸出四根手指:“这是几?” 晏寒来漂亮精致的瞳孔,像极蕴了冷意的玻璃珠。 他没做掩饰,答得直截了当:“看不清。” 不会吧。 谢星摇愕然收回右手,瞥一眼窗外的月亮。 月色如纱,虽被寒风骤雪吹散大半,却仍有几缕余晕坠落窗边。借着这道光线,哪怕是个练气期小修士,都能轻而易举看清她手里的动作。 晏寒来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 “小时候受过伤。” 当务之急是尽快取回祭司遗物,晏寒来没作矫情掩饰,传音入密:“近日突有恶化,我没料到它已到此种地步,下去只会拖你后腿。你入密道,我留在书房布置障眼法,不让旁人察觉异样。” 书里从没写过这一茬。 想来也是,晏寒来一个标准反派角色,作者何必去写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病症,只需要不断惹事,再被主角团制裁就够了。 他说得坦然,言罢忽然抬起双眼,极快与身前的少女匆匆对视,再垂眸时,向谢星摇递来一张符纸。 “传音符。” 晏寒来淡声:“一旦遇上危险,用灵力催动它,我会来。” 谢星摇笑:“你看不见,怎么来?” 晏寒来似乎也极轻地笑了下:“一直往前便是。不至于摔死,放心。” 书房之中的确存有隐患,需得有人时刻监守,否则一旦被妖魔发现,今晚的计划通通玩儿完。 时间紧迫,谢星摇也没纠结,抬手接下他递来的纸符:“好。” * 密道很窄。 起先还有零星几点惨白的月光渗进来,走着走着光晕渐弱,只能分辨出模模糊糊的阶梯轮廓。四下寂静,谢星摇特意用了身法,没发出任何响音。 原著情节里,独自深入地下的人是“温泊雪”。奈何他们一行人全被换了芯,战斗力大大削减,一来二去,重担落在了谢星摇肩上。 之所以选她,自然是出于战力的考量。 几人虽有原主记忆,却无原主经验,在术法的运用上只能算半吊子。这条密道里藏匿着三百年前的祭司遗物,妖魔如此看重,怎会放任它不管。 原文明明白白写过,地下共有三只邪魔,皆以刀刃为武器,能杀人于无形之中。 一只擅使长刀,一只精通于暗器飞刀,最后一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可一剑封喉。 “温泊雪”在原著里实力最强,经过上回与江承宇的死战,更是领悟了无上心法、修为大增,搭配神挡杀神的主角光环,对付它们不成难题。 至于现在,最适合应对它们的,毫无疑问是谢星摇。 阶梯漫长,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与腐败的味道。四下无风亦无声,黑暗有如一只无形巨手,不动声色擎住心脏,再猛然捏紧。 谢星摇不喜欢这样的氛围。 万幸,当最后的视野即将被黑暗吞没,于无垠暗色中,倏然现出一缕火光。 到了。 地下通道尽头,祭司遗物的存放之地,与此同时……也是妖魔齐聚的穴巢。 隔着老远,谢星摇已能嗅到令人不适的血腥味。 飞天楼,乃是邪魔残杀百姓的密园。 她一步步往前,血腥气渐浓,昏黄烛光摇曳不休,屏息去听,能听见囫囵啃食的声音。 下一瞬,一把飞刀迎面而来,直入谢星摇面门—— 【闪避】! 身体的本能促使她侧身躲闪,飞刀未能命中,落地发出叮当脆响,当谢星摇再抬头,撞进三道不善的视线。 这是三个入魔的妖修。 烛火映照之下,三只妖物的相貌时暗时明,清晰可见布满血丝的通红眼珠、口中沾满血污的骇人獠牙、以及双足之下,被随意丢弃的粘腻血肉。 饶是谢星摇,也看得浑身一阵恶寒。 左侧刀客猛地一拍桌,面上青筋暴起:“何人?” 谢星摇没心思出言应答,默然环顾四周,视线凝在角落里的一簇暗光。 有十分明显的灵气波动,想必正是古祭司遗物。 少女眉心一动:“来取这个。” “想要它?” 中间的剑修阴惨惨冷笑:“怎么,区区一个小丫头,也敢来此处撒野?你怎么进来的?” 右侧最年轻的男人为他斟上一杯酒,言语之间尽显讨好:“不劳大人费心,我们来对付她便是。” 这三只妖魔都没隐藏修为,谢星摇探出神识,预估三者皆在筑基巅峰。 被称作“大人”的剑修实力最强,应是半步入金丹,进阶指日可待。 “小姑娘是哪家仙门弟子?看起来细皮嫩肉,竟叫我不大舍得吃……应该瞬杀还是慢慢折磨?” 不等她有所回应,年轻男人话音方落,已亮出手中飞刀:“要想躲开我的飞刃,那可不容易。” “我的刀分明才是最快。” 另一边的刀客亦是杀气腾腾,狞笑着拔刀出鞘,刀刃映出血一样的火光:“小妹妹,到时候可别哭——真可惜,这地方又深又偏,无论你怎样求救,恐怕都不会有人听见了。” “行。” 年轻男人咧嘴,露出血色尖牙:“那就来比一比,咱俩谁先杀了她。” 两妖说罢对视一眼,仿佛将谢星摇看作了比试的靶子,电光石火之际,赫然亮出两道寒光。 坐在中间的剑修懒懒靠于椅背,欣然成为这场屠杀游戏的唯一观众,心中暗自思忖,获胜者会是哪一方。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既没见到飞刀迸发出的寒芒,也没感受到长刀如风的杀气。 当两妖话音落下,纷纷将手中刀刃舞出纷繁复杂的残影,刀光剑影变幻不休,谢星摇却只是静静立在原地,始终没出声。 随即响起的,是一声他从未听过的闷响。 ——砰。 * 当初商量作战计划时,所有人一致同意,让谢星摇对付这三只妖魔。 它们清一色擅长使用冷兵器,统一的特点是,都很快。 飞刀迅疾,长刀迅猛,宝剑能做到一剑封喉,想必同样是一击制胜。 当时的月梵啧啧摇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不过要说最快,这三位显然都不够格。” 没错。 冷兵器哪怕再快,也永远无法避免自身的局限性,任它刀剑如何挥如何舞,都不可能胜过它们公认的克星。 在同等修为下,刀与枪,究竟谁更胜一筹。 十米之外,枪快;十米之内—— 枪又准又快。 枪声响起,正要甩出飞刀的年轻男人轰然倒地,两眼之中嚣张褪去,徒留满目震惊与悚然,不过刹那,胸前绽开大片血花。 另一边,长刀化作残影,于刀客手中猛然斩下,恰在此刻,又是一道闷响。 这不可能。 独坐一旁的剑修目眦欲裂:他们皆以身法闻名于妖魔界,怎可能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便被贯穿了胸口?! 他甚至看不清那道火光的动作! 闷响之后,刀客颓然倒地。 眼见剑修露出惊异之色,谢星摇步步靠近,朝他温和笑笑。 在和江承宇的那场决战中,她曾尝试着把灵力汇入子弹,效果十分显著。 没有灵力加持,它只是一件颇为新奇的凡俗之物,正如世上所有普通的刀与剑,看似锋利,实则很难对修士造成伤害;可一旦融入灵力,就能脱胎换骨,名正言顺成为一种全新的法器。 用游戏术语来讲,大概类似于附魔。 穿透力极强、速度极快、杀伤力极大,在同等修为的灵力之下,枪支终于能和刀剑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而毫无疑问,枪械是绝对的佼佼者—— 至少在大家都很菜的筑基期是这样。 “你、你究竟是何人……” 剑客拔剑而出,匆匆后退几步,手腕腾转之间,剑锋舞出道道残影疾光,于身侧形成一片凌厉杀机,叫人近身不得:“你杀不了我!” 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的法器,他明显被骇住了。 “是吗?” 谢星摇面色不改,指尖压下,又开出砰然一枪,精准打在他握剑的手腕上:“其实吧,三位看起来皮糙肉厚挺恶心,还真叫我不太想碰……让我想想,应该瞬杀还是慢慢折磨?” 无比熟悉的句式,似曾相识的语气。 这女人分明在模仿他们讲话,将之前的挑衅如数奉还—— 到底谁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劣反派啊?就算斩妖除魔,也麻烦你拿出点儿仙门正道的气度好不好?! 长剑应声而落,剧痛之下,剑客浑身一抖:“此乃禁地,若是、若是杀了我,魔君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吗?”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49节 谢星摇喉音懒懒,被他逗得一笑:“好可惜,这地方又深又偏,无论你怎样求救,恐怕都不会被那位魔君听见了……奇怪,这句话是谁告诉我的来着?” 她说罢一顿,看向男人因恐惧而通红的眼眶:“唉呀,你哭啦?” ……这是他们的台词吧! 剑客又气又惧,竭力试图看清她的动作,却毫无办法。 太快了。 这是远远超出他想象的速度,眼前的姑娘横竖不过筑基,怎会拥有如此强悍的实力? “求你、求你别杀我。”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继续后退,仓皇之间,颤抖着惧声开口:“你……究竟是谁?” “我?” 来到他身前的姑娘歪歪脑袋,乌发垂落,轻柔蜷在胸前:“普普通通,修为只到筑基,比较厉害的,其实只有我手里的这东西而已。不过嘛——” 在意识的终点,他听见最后一声砰响。 硝烟,疾风,裹挟着火焰的味道,还有一道似笑非笑的低语,一如邪魔们面对人族求饶时的语气。 “这位大人,时代变了。” 第29章 砰响过后,一切喧嚣归于寂静。 密室之中只剩烛火摇曳,暗影盘旋,更添沉沉死气。三只邪魔了无气息,而在他们身侧的角落,躺着几具人族的惨白骨架。 谢星摇喜净,心中默念除尘诀,将浑身上下的血气清扫一空。 妖魔的尸身被咒法碾作尘土,而她掏出储物袋,从中拿出几件干净衣物,遮掩于人族尸骨之上。 她如今没法子将他们带走,唯一能做的,只有为逝者们献上力所能及的哀悼与尊重。 接下来—— 少女眸光微动,缓步上前。 古祭司遗物被安置在密室角落,掀开最上一层黑布,露出一个紧锁的铁笼。 谢星摇仔细看过原著,知晓有这么一个机关,在碾碎妖魔尸身之前,从剑客衣物里找到了钥匙。 钥匙严丝合缝地深入匙孔,伴随咔擦一声轻响,铁笼倏然打开。 这一切进展得无比顺利,谢星摇长出一口气,速速伸出手去,拿起笼中封锁着的古书。 这本书看上去毫不起眼,外形甚至称得上粗糙,外封以最为寻常的深褐色动物表皮制成,没有任何花里胡哨、彰显尊贵身份的装饰物。 像是一本平平无奇的记事簿,无论如何去看,都与万人敬仰的救世大祭司联系不到一起。 不过细细想来,三百年前的北州群魔割据,人族沦为奴隶,无异于下等牲畜。在那般艰苦的条件下,须弥教的确做不出多么惊世骇俗的绝世法器。 谢星摇将它小心翼翼拿出铁笼,不成想,就在古书探出笼网的瞬息,耳边突兀响起一阵闷响—— 不过转眼,笼中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出阵法,魔气腾涌上袭,好似追逐花蜜的群蜂,轰然涌向她手中! 失策了。 谢星摇咬牙躲过,垂眼瞥过手里的泛黄书册,封皮之上,同样附着了一个暗色法阵。 这群妖魔想必对仙骨觊觎已久,要想寻得仙骨,这本古祭司遗物乃是重中之重。 藏于密室、派三名魔修镇守,对于它们而言,这样还远远不够。 原文对这次的地下探秘几笔带过,并未详细说明“温泊雪”做过哪些准备、又留了什么后手,不过以他的修为,很可能会觉察出铁笼之中的猫腻。 这并非战斗的重点,作者略过不提,算是情理之中。反倒是她下意识觉得再无危险,从而放松了戒备。 ……虽然以她这具身体的实力,也确实发现不了陷阱。 谢星摇闪身蹙眉,神识覆于阵法之上。 追踪术,只要触碰到阵法、亦或沾染法阵内的气息,便会被魔气缠身,有如附骨之疽。 翻涌的魔气汇作狂浪滔天,好似离弦之箭满蓄杀机,倏而弓身乍起,尽数扑往谢星摇所在方向。少女灵巧躲过,踏上离开暗室的长梯。 古书放不进储物袋。 它应当被下了禁制,与储物袋彼此相斥,非但如此,还不时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阴沉暗光。 魔气寻光而来,一时间有如藤蔓疯长,将地下的空间吞噬大半。谢星摇一个头两个大,匆匆拿出几块布料,将古书死死裹住。 哪怕迟疑短短一瞬,定会被卷入身后狂涌的暗潮。她不敢停下,心中思忖着解决之法。 她触碰过古书,身上理所当然沾染了魔气,要想避开追击,唯有散去这些恼人的气息。 否则等她出了书房,身后却跟着连绵不绝的追踪术法,那群妖魔只需一看,便能猜出前因后果。 到时候就全完了。 但她本身就中了咒术,无论如何清理,都奈何不了身上缭绕氤氲的黑烟;攻击身后的魔气更是死路一条,魔气被击散之后,反而分裂出更多。 恶心。 阶梯长而暗,谢星摇只能看清隐隐约约的几道轮廓,屏息前行之际,能感到身后的魔潮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窒息感浓郁得前所未有,然而也恰在此刻,自楼道之上,恍惚传来另一声脚步。 心口用力跳动的一刹,谢星摇嗅见熟悉的皂香。 然后手臂被人轻轻一拉。 拉住她的力道并不算重,却带着些许不由分说的笃定,在寂静黑暗中,触觉感官仿佛被瞬间唤醒,脊背生出淡淡战栗。 没等谢星摇反应过来,鼻尖的皂香陡然更甚更浓—— 一件外衫顺势落下,堪堪将她笼罩其中,布料温软,隐有几分残余的温度。 她心跳莫名其妙颤了一下。 “过来。” 晏寒来笑意淡淡,将她推向身后:“怎么招惹了这种东西。” 尾音落下,黑暗中掠过一道冷冽刀光。 之前身在暗渊时,谢星摇见过他碾压群魔的场面,只不过因为体力不支,早早失去了意识。 此时此刻,似曾相识的威压浑然铺开。 晏寒来平日里孤僻懒散,唯独对战之时锋芒毕露,好似孤狼褪去慵然伪装,赫然现出锋利爪牙。 少年毫不犹豫划开手腕,鲜血涌动的一刹,皆化作势不可挡的凛冽杀机。 须臾,比魔潮更汹更烈的煞气一拥而起,如同黑夜中肆意啃噬猎物的野兽。 血光漫天,刺破血肉的少年却好似无甚知觉,任由血流如注,指尖熟稔捻转,画出道道复杂法符。 十分符合晏寒来性格的解决方式。 要想压制无法无天的魔气……那便引出比它们更为凶残的气息。 两道咒法骤然相撞,魔气不堪重负,碎作万缕轻烟。 肩头沉甸甸的重压倏然消散,谢星摇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下意识拢紧身上披着的外衫。 晏寒来对此习以为常,自储物袋拿出绷带,随意缠在手腕上。 他的动作简略而粗糙,无视贯穿整条手臂的剧痛,听谢星摇悄声道:“你……就这样止血?” “谢姑娘。” 少年冷声相应:“寻常人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可不会如你们仙家弟子一般,连皮外伤都要——” 他说得冷淡,一句话堪堪到了一半,整个人忽地顿住。 四下漆黑,晏寒来因疼痛微微分了神,此刻凝神稍许,竟直直撞上一双漆黑的眼。 谢星摇不知何时凑近几步,不动声色踮了脚,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同她已是咫尺之距。 他的墨绿外衫仍罩在她头顶,弄乱了几缕额前碎发,四面八方的阴影中,以他残损的目力,只能看清那双澄亮的眼瞳。 “说起来,”她眨眨眼,直勾勾对上他目光,“真的看不清吗?” 晏寒来不自在侧开脸:“怎么。” “看不见你还下来。” 她没心没肺,停顿须臾,尾音含笑:“晏公子,该不会有那么一丢丢担心我吧。” “不过是出于计策考量。” 晏寒来讽刺笑笑:“倘若谢姑娘葬身于此,麻烦只会更多。” 对方似乎很低很低应了一声“哦”。 谢星摇向来伶牙俐齿,少有这般语气含糊的时候。他疑心着自己是否把话说得太重,正要再开口,听她神神秘秘道:“伸手。” 晏寒来乖乖伸出右手。 黑暗铺天盖地,他看不清周遭景象,只知道手臂被人小心握住,继而拉开袖口。 胡乱缠绕的绷带被轻轻散去,有凉气沁入破开的伤口,随之而来,是一道陌生温度。 晏寒来从小到大头一回知晓,原来伤口在剧痛之余,还能生出密密麻麻的痒。 他呼吸僵住,下意识把手往回缩。 “怎么了?” 谢星摇低低出声:“弄疼了?” 晏寒来:…… 晏寒来:“没。” “这是疗伤用的药膏。晏公子不必多虑,我也是出于计策考量。” 少女柔软的指尖轻轻擦过伤口,奈何语气并不温柔:“若是血腥气被妖魔察觉,麻烦只会更多。”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0节 她当真很会化用旁人的言语,以牙还牙地呛人。 晏寒来心中暗嗤,却听她轻声一笑:“逗你的。” “晏公子虽不担心我,我呢,以德报怨,不愿晏公子受苦。” 谢星摇也是第一次给人包扎,生涩缠好绷带,语意悠然:“失血太多不是好事,更何况,莫非你不觉得疼?” 喜怒无常。 他早该习惯她的满口胡言,但还是听得微微蹙了眉,心口莫名发闷,如被猫爪挠过。 晏寒来觉得心烦。 绷带被层层缠好,他本想收回右手,谢星摇却没放开。 他看不清身前之人的动作,幽幽暗色里,猝然感到一缕突如其来的凉风—— 如同骨血被揉作一团,痒意漫开,少年用力抽走手臂。 不愧是狐狸,头顶果然炸开几根飞翘的呆毛。 不知等他变回白狐的形态,届时再受到惊吓,会不会变成蒲公英一样炸开的毛球。 “如果觉得疼,就往伤口吹吹气。” 谢星摇看出他的仓促,收好手中药瓶,语气间溢出几分恶作剧得逞的笑意:“晏公子,没事吧?” 晏寒来冷声:“这是安抚幼童的法子。” “小孩可不会被这个动作吓跑。” 吓跑。 他习惯性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微妙堵在舌尖。方才那道凉风来得突兀,于黑暗之中更显清晰,伤口隐隐的刺痛化作一刹的电流,叫人浑身不自在。 他收手的动作,的确像是落荒而逃。 “常清姑娘说过,若想修复飞天楼中的灯火,约莫需要半个时辰。” 谢星摇不再深究,抬头望一眼寂静长梯:“先上去吧。” * 楼中火光尚未恢复,书房多待不得,二人很快趁乱离开房中。 应当如何走出飞天楼,成了如今最大的问题。 “所以,”谢星摇抱着团团布料,尽量藏好怀里的古书,“你也解不开它的禁制?” “禁制古老,绝非魔族所下。” 晏寒来传音入密:“应是须弥教的术法,我们之中,唯有云湘能解。” 那便尽快去寻云湘。 谢星摇抱紧布团,用空出的左手揉揉太阳穴:“我想想,她在的方向应该是……不过当下楼内混乱,妖邪皆在搜查断火之人,我们抱着这样一个布团,定会惹人生疑。” 她说罢抬眼,将四周无声扫视一番,但见男男女女目露惊惶,妖魔则是严阵以待,面带凶光。 “不妨将其藏于某处,待寻得云湘,便将她引至藏书之地。” 晏寒来冷静分析:“如此一来——” 只可惜他没能说完。 当一句传音飘然落下,飞天楼内嗡声骤响。 继而便是灯火荧煌、灿如星汉—— 灵力通了。 谢星摇:…… 谢星摇太阳穴重重一跳,果不其然再抬眼,见到一只邪魔狐疑的视线。 她手中的布团太过显眼,引得对方好奇出声:“这位小姐,不知你手中所抱……是为何物?” 言辞之间掷地有声,话音落下,立马惹来周围人的重重注视。 那场震惊全场的狗血大戏,它尚未完结。 此时此刻,人们目光凝集之处,赫然是故事的男女主人公。 又又又又一次倒大霉。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晏寒来,半晌,又静静望一望手中层层叠叠的团状布料。 “是的。” 苦情大戏的女主角面无表情,眼角一抽:“实不相瞒,我们有一个孩子。” 晏寒来:…… 晏寒来:??? 第30章 晏寒来静默无言,经过短暂一刹的怔忪后,极快稳下心神,垂眸看向谢星摇。 他们二人做贼心虚,为了避开旁人的注意,特意站在侧厅角落里。 这会儿灯火虽已恢复,但角落自成一片幽暗的阴影,谢星摇立于他身后,手中布料大大一团、无法叫人看清。 从别处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像是婴儿的襁褓。 万幸,他已渐渐熟悉这个女人的思维逻辑,能循着她的思路演下去。 “正是。” 晏寒来扬眉,侧身一步,将她身形大半挡住:“我们夫妻二人哄孩子入睡,有问题么。” 此人一副懒散派头,凤目稍抬,掩不住眸子里的冷淡笑意。 看上去就很理所当然,很顺理成章,即便口中说着胡编乱造的谎言,也硬生生造出了“我有理我很拽”的假象。 或许这就是反派恶人光环。 他说话时伸出左手,看似摸了摸襁褓中孩子的脸,实则从指尖化出一张拟声符,贴在布包内侧。 当谢星摇手臂轻晃,符咒得了感应,发出低低一声轻笑:“哈哈咯咯,娘亲。” 这人戏精培训班出来的吧。 谢星摇飞快睨他,明面上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含羞待放的浅笑,心中暗暗传音:[拜托,婴儿,这么小的个头,能说话吗?] 晏寒来只懂杀人不懂造人,同她对视一瞬:[不能吗?] 他说罢一顿,显出点儿不耐烦的自暴自弃:[就当你我二人生了个天才。] ……但是一个布包咯咯咯叫她娘亲,真的很诡异啊! “原来二位竟有个孩子。” 有人好奇开口:“之前……嗯……二位交流感情时,似乎并未见他出现过。” 这位姐姐真是人美心善,用“感情交流”概括了那场世纪狗血大戏,可谓给足他们面子。 谢星摇勾勾唇边:“毕竟当时要见几个外人,只能把孩子交由一个朋友看管……你明白的。” 外人自然是指云湘和温泊雪。 她同样说得隐晦,言下之意,是自己私下与情人会面,不可能把孩子带在身边。 有理有据,渣男贱女,出轨都出得这么理直气壮。 “那二位如今是,”另一人迟疑道,“和好了?” “正是。” 谢星摇毫无停顿地接话:“我本欲与他分开,却在那一刻,听见孩子唤了我们一声‘爹爹娘亲’。” 晏寒来坑人一流,奈何对感情戏的桥段一窍不通,闻声略略颔首,含糊开口:“……稚子何辜。” “看见孩子,让我们想起曾经相爱的时候。” 念及在二十一世纪看过的诸多“合家欢”作品,谢星摇抿唇笑笑,抓住身旁青衣少年的袖口:“我与夫君长谈一番,既然二人都有错,不如给彼此一个机会,重新来过。” 晏寒来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晏寒来传音入密:[谢姑娘,私以为这种理由难以服众,常人理应一刀两断。] 笨,你懂什么。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不管前几十集经历过出轨冷战还是争执互殴,到最终结局的时候,双方定会重归于好,美名其曰“重新来过”。 看见这种情节,观众顶多吐槽一句“离谱”,但渣男贱女的心思,没谁能猜透。 谢星摇加大力道,轻轻捏了捏他手腕:[别打岔。] 不出所料,侧厅中短暂一静。 狗血的吸引力远远大于对那团布包的怀疑,沉默半晌,终是有人强颜欢笑,朗声开口:“二位还真是……祝福,祝福。” 另一道讪笑紧随其后:“尊重,尊重。” 晏寒来:…… 他本以为他懂了,但这个修真界,他似乎还是不太懂。 侧厅之中宾客繁多,稍有不慎就会被察觉异样。二人商议一番,又回到了之前待过的偏僻厢房。 [按照计划,温泊雪他们应该去了正门,等着我们一并离开。] 谢星摇轻咳一声,坐在角落悄悄传音:[我抱着布包不便行动,在这里使用传讯符,又很容易被妖魔发现。不如你先去叫来云湘,让她解开古书上的禁制,顺便告诉温泊雪与月梵我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晏寒来点头:“嗯。” 他说罢稍停,喉音渐低:“你万事小心。” 谢星摇笑:“放心,绝对没问题。”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1节 晏寒来不愧为彻彻底底的行动派,很快便转身离开。她独自坐在一根柱子的阴影下,轻轻打开布包一角,露出藏匿于其中的古祭司遗物。 凡是流传于世的前辈大能,个个都自在潇洒、有通天法器傍身,唯独这位三百年前的祭司与众不同,用着这么一本平平书册。 看它的材质,顶多算个中阶法器,倘若观察再细致一些,还能见到封皮上磨损的痕迹。 不过……毕竟是传说中天赋异禀、超凡卓绝的天才嘛。 谢星摇小心翼翼合上布包,想起曾在老人家中听过的故事,那位祭司恍如神女降世,周身气质高洁不可攀,本就拥有了呼风唤雨之威,哪会在意法器的等阶高低。 这间厢房地处偏僻,环顾四周,并无多少宾客入座。 有好几人认出她是那场狗血剧的女主角,由于人物设定过于离谱,围观群众虽则好奇,却无奈只敢远观,没谁上前搭讪。 谢星摇乐得清净,抱着布团做出哄小孩的动作,不消多时,耳边响起一道清脆少年音:“姐姐!” 谢星摇惊喜抬头。 是云湘。 云湘扮作了清秀少年人的模样,一双杏眼漆黑澄明,满蕴流灯光华,与她对视的瞬间,毫不掩饰眸中欢喜与期待。 谢星摇提心吊胆独自坐了这么久,此刻终于能脱离苦海,同样神色大喜,朝她扬起一个灿烂微笑。 一刹之间,厢房中的气氛再度诡异。 “这少年郎,”不远处的女人与好友窃窃私语,“不正是那什么吗?” 这二人表现得太过喜出望外,看那暧昧的神情,听那亲昵的语气,加之原先那位“夫君”并不在场。 莫非—— 云湘机灵,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想起不能太过招摇,刻意放轻脚步,弓身往前。 从最初发自内心的欣喜,再到后来不得不噤声的委屈。 人们静观其变,心中已明白一切。 “这就是孩子吗?” 云湘时刻牢记角色设定,上前小心接过布团:“来,快让我抱抱!” 她着实是个小机灵鬼,特意加重了“孩子”两个字的读音,如此一来,定能让旁人深信不疑。 殊不知,身后的道道视线已然愈发犀利。 众所周知,眼前二人的关系并不简单。倘若孩子真是女方与丈夫所生…… 这小白脸怎会如此激动,二人又为何要趁着丈夫不在,私下悄悄会面呢? 剧情峰回路转,谁能想到,掀开那层重归旧好的外衣,竟会露出一个更为震撼的惊天阴谋—— 这女人从无和好之意,就连这孩子,恐怕也并非同她夫君所出! 女人,恐怖如斯! [能解开吗?] 谢星摇传音入密:[晏寒来说,这是你们须弥教的禁制。] 云湘正色:[嗯。我们再往阴影中靠近一些,莫让外人察觉。] 女子与少年双双抬头,谨慎将四下环顾一圈,确认无人接近,藏进柱子后的阴影里。 若说没猫腻,傻子都不信。 [好啦。] 不消片刻,云湘指尖光华流转,与古书之上的深色纹路悄然相映。 在此之前,谢星摇从未见她施展咒术,如今匆匆一瞥,感应到一股澄净浩瀚、势如破竹的灵力。 云湘看似大大咧咧不谙世事,但论及实力,应当更甚于温泊雪。 禁制抹去,古书终于能被装进储物袋中。 谢星摇迅速完成这出偷龙转凤,当古书自眼前不见踪影,与云湘同时长出一口气。 “时候不早,我们快些离开飞天楼吧。” 云湘压低嗓音:“我们关系微妙,最好不要一并同行。你留在这儿不安全,不妨抱着布团先离开,我随后出去。” 这对奸夫淫妇,开始了嘀嘀咕咕。 在场看客下意识噤声,眼睁睁看着少年郎后退一步,慈爱摸摸布包:“孩子乖,真可爱。” 而女子柔声笑笑:“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有人在外等着我。” 有人。 男人听了会流泪,女人听了会沉默,好端端一个夫君,到她嘴里成了“有人”。 全场一片死寂,宾客欲言又止,纷纷显露颓败之色。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她夫君知道一下?” 不久前出言问询的女人低声耳语:“看他的表现,应当仍被瞒在鼓里。” “真、真的吗?” 她身侧的好友略有踌躇:“可他一直把孩子当作亲生看待,倘若有朝一日知晓真相……与天塌有何异啊!” 她们的交谈止步于此。 因为当这句话堪堪说完,余光所及之处,厢房门前,冷然一袭青衣拂过。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动作,熟悉的主人公。 当熟悉的男主角走进房中,外衫清冷如竹,满溢开熟悉的葱茏绿色。 春风又绿江南岸。 梅—开—二—度。 “怎么了。” 晏寒来无视身后道道目光,神色如常:“天色已晚,孩子累了,需要休息。” 事已至此,居然还心心念念着孩子。 好几个看客悲痛掩面,不敢接着往下看。 “我正要出来。” 禁制除去,谢星摇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朗然一笑:“你久等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刚打算上前,忽见不远处一名壮汉猝然咬牙,拍案而起:“公子,你莫要被骗了……这孩子,他很可能不是你的!” 晏寒来:……? 谢星摇:……? “正是。” 另一名女修目露悲色:“你夫人与这位少年郎仍有往来,二人举止亲密……唉!” 晏寒来没明白他们意思,蹙眉沉声:“什么?” “我也看不下去了!” 又一名正义群众起身而立:“都说孩子同爹娘长相相似,今日我们就来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孩子!” 云湘与谢星摇同时屏住呼吸。 [不是吧。] 谢星摇右眼皮狂跳:[朔风城里的人,都这么好心吗?] [是是是是的,我们北州……] 云湘咽下脱口而出的夸赞,紧蹙眉头:[咱们现在怎么办呀?] 布团里空无一物,一旦被人拿去分辨,他们到时候必定百口莫辩。 要想制止悲剧,唯独剩下一个办法。 云湘沉思片刻,垂眼,哑声:“没错。” 在所有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白衣少年握紧双拳:“还记得吗?你已有整整一年未曾归家……这的确是我与姐姐的孩子!” 一段话,引爆整间厢房。 ——小白脸,恐怖如斯! 为所有爱执着的痛,为所有恨执着的伤。 他已分不清爱与恨,是否就这样。 一语落毕,晏寒来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云湘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她之所以同你和好,不过为了继承财产,与我继续快活逍遥。” [圆、圆上了。] 云湘欲哭无泪:[这下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了吧?求求各位好心人,快放我们离开吧。] 晏寒来思忖着自己应有的反应,面无表情后退一步:“不,这不可能。” ——可怜的男人,已然丧失神智、做不出表情了! 他的模样着实悲惨,眼见谢星摇抱着孩子迈步将行,不知是谁同情出声:“可……也说不定呢?那孩子既会说话,证明年纪不小,要不咱们还是看看?” 万万没想到会栽在这种地方,谢星摇停下脚步,不动声色瞪一眼晏寒来: [哦豁。这就是晏公子想要的天才?] 晏寒来:…… 晏寒来:“他其实年纪很小,我们的孩子,不,他们二人的孩子是天才。” ——果然已经神志不清了,面无表情讲出这种话好可怜啊!!! 现场一片混乱,孩子成为万众瞩目的唯一焦点。有不少人闻风而来,于门外探进黑黝黝的脑袋。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忽而听得长廊中一声怒喝:“都别吵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2节 谢星摇抬眼,见到熟悉的温泊雪与月梵。 “既然诸位都已捅破窗户纸,那我也就不再隐瞒。” 温泊雪迈步往前,一把夺过布包:“毋庸置疑,这是我的孩子。” 血和眼泪在一起滑落。 她的心破碎风化。 云湘后退一步,尾音颤抖:“你、你说什么?” 云湘绝望传音:[快快快,快把这团倒霉的布包带走!] 场面再度沸腾,新瓜接旧瓜,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剧情辗转反复,梅开三度。 ——男人,恐怖如斯! 一语落毕,晏寒来与云湘皆是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温泊雪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 “我才是与佳期两情相悦之人,你们,不过是用来掩饰我俩关系的工具罢了。我算过时间,孩子出生于一年前,正是我和佳期情意正浓之时。” 温泊雪于识海中咧嘴一笑:[别担心,有我在!] 他毕竟是个演员,整段话说下来一气呵成,加上最后一句颇具说服力的台词,的确能打消不少人的心中疑惑。 奈何恰是此刻,看客中有人狐疑开口:“您……您莫不是温家公子?我曾在一年前远远见过您,可您那时远在中州,压根没回过朔风城啊。” 温泊雪:。 温泊雪:[草。] “那还是,”另一人挠头,“看看孩子的模样?” 完蛋了。 温泊雪紧紧抱住怀中布包,心脏倏然紧绷。 他们几人使出浑身解数,奈何还是逃不开这一劫。孩子他爹定在云湘与晏寒来之中,如今穷途末路,再无其他救场的人选。 他正琢磨着应当如何糊弄过去,猝不及防,又听得一声冷笑。 ——厢房正门,别着[赵铁头]名牌的月梵嗤笑连连,上前几步,眸中有伪装出的得意,也有濒临崩溃的决绝。 “赵铁头赵铁头,这分明是个男人的名姓,我看上去却是女儿身。” 月梵壮烈咬牙,给自己暗暗贴上一张拟声符:“你们,莫非不觉得古怪吗?” 不会吧。 温泊雪瞳孔狂震:连名字的缺漏都能圆上! “没错。” 一瞬的凝滞,当月梵再开口,厚重雄浑的中年男音有如钟磬,震惊全场:“我男扮女装潜伏于你们身边……这是我的孩子,都别碰!” 震撼它娘哭天喊地,震撼死了。 这居然、居然是梅开四度!!! 颤抖的手,无法停止,无法原谅。 温泊雪后退一步,尾音狂颤:“你、你说什么?” “我与佳期情投意合、青梅竹马,一年之前,正是我们日日私会的时候。” 厚重雄浑的中年男音嚣张哼笑:“我佯装成无知少女,潜入温家盗取财产,她则嫁入阎家,只等有朝一日继承家财——这孩子后背有颗同我一样的痣,他是,也只能是我的孩子。” 一语落毕,晏寒来、云湘与温泊雪皆是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好似天塌。 而月梵直身屹立、神色决然,俨然小人得志的阴险姿态,傲视群雄。 ——男扮女装,恐怖如斯! 第31章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飞天楼。 修真界民风淳朴,连狗血话本都极少见过,更不用说眼前这出狗血狂泼、不断颠覆三观的年度大戏。 良久的沉默后,终于有人骇然打破寂静。 “所以。” 一名少女茫然道:“孩子的父亲,是这位……男扮女装的头公子?” 月梵:“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我不是头公子,我姓铁——” 月梵看一眼胸口[赵铁头]的名牌:“……不对我姓赵。” 她身为最后的赢家,昂首阔步行至温泊雪身旁,一把夺过手中襁褓,中年男音厚重如山:“再见,夫君。” ——差点忘了,这两人还是一起进入飞天楼的道侣。 温泊雪代入几分当事人崩溃的心态,五官痛苦,做不出表情,抽搐着嘴角哑然应声:“算、你、狠。” 这是什么人间炼狱。 月梵看似入戏已深,实则异常靠谱,时刻牢记一伙人今日的使命,将布包紧紧抱住,给出一个眼神暗示:[兄弟姐妹们,随我撤!] 谢星摇闻言上前,做出妖艳贱货如愿以偿的坏女人姿态,抬手挽起月梵右臂:“走吧铁头哥,莫要与他们纠缠不休。这么多年过去,我在阎家可赚到了不少银钱。” 月梵哈哈大笑:“走,回我们的家,自此逍遥快活。” 万万没想到,今夜的大戏会以此作为结局。 围观群众皆是惊叹纷纷,纵观全员,竟无一人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然无辜,每个人都心怀叵测、居心不良。 黑吃黑,狗咬狗,在全员恶人的故事里,唯有最狠最毒的狗男女,才能赢得最终胜利。 他们悟了。 然而此时此刻,任谁都无法料想到,故事尚未迎来终结。 一对狗男女开开心心往外走,没出厢房,骤然听得一声怒喝。 “吵吵吵,吵什么吵,何人在此惹是生非?” 此音浑浊,渐朝厢房靠近之时,溢开满满当当、令人心悸的魔气。 小室内多为人族,见状不约而同后退几步,噤声不语。 ——魔气暗涌,一道高大身影映于门前,片刻后,骇然现出一张青面獠牙的脸。 飞天楼魔族齐聚,无疑是场妖魔之间的饕餮盛宴。妖魔在楼中占据绝对性的主导地位,自然不会特意化作人形。 他们这里太过热闹,吸引看客之余,也引来了一只不善的邪魔。 “我听说……” 魁梧的影子沉沉压下,魔修向内张望几眼,咧嘴露出阴气森森的笑:“这里有小孩?” [糟糕。] 云湘悄然传音:[妖魔最喜婴孩的血肉……它若进来,我们必然暴露。] 她话音未落,不久前与同伴嘀嘀咕咕的人族少女忽然瑟瑟开口:“小孩?哪、哪有小孩。我们分明在唱歌喝酒。” “就是。” 另一边的年轻男人打了个哆嗦,不敢直视魔修双眼:“小孩多闹腾,哭哭啼啼最是烦人,哪会有人带进来?” 言谈之间,月梵身前的女子微微一动,用身形遮住她手中的襁褓。 “是么?” 魔修笑笑:“有没有小孩,可容不得你们来说。我的鼻子一向很灵。” 笑音森森,在场众人皆是屏息凝神。 这只妖魔的修为显然不低,听闻魔族嗜血,其中一些甚至能嗅到孩童的气息,方便将他们做成盘中餐。 魔气肆虐,穿过重重人潮,好似攀附而上的幽幽藤蔓,逐渐蔓延至每处角落。 近了,快近了。 黑色雾气冷冽寒凉,渐渐贴近月梵手中的襁褓,下一刻,定是鲜血四溅,婴孩命丧当场。 好几人屏住呼吸,严阵以待,却见魔气稍稍顿住,然后—— 掠过去了? “搞什么。” 一番搜寻毫无结果,魔修不屑冷哼:“抱个空布包,有病。” 魔修骂骂咧咧地走了。 然而厢房之中的气氛,不比他在场时更好。 谢星摇:…… 月梵:…… 小室又一次被沉默包裹,谢星摇红着耳朵摸摸鼻尖,瞥见门边一只小魔竖起眉头:“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合理解释——布包里究竟是什么!你们这伙人居心不良,有什么阴谋!” 它修为不高,无法嗅出婴孩独有的味道,但方才路过的前辈既然否认了孩子的存在,其中就定有猫腻。 [不会吧,这么倒霉?] 温泊雪真真正正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它要是察觉不对,把这件事报告给上级,我们就全完了。] “话说回来,我也觉得很奇怪。” 围观群众里,同样有人小心翼翼举起右手:“这位赵铁头小姐,你不是夏家的千金吗?怎么成了飞天楼里的侍女……啊不对,侍男?” 月梵太阳穴狠狠一跳,想起自己易容后的脸,以及那块被藏进口袋的名牌。 名牌上不多不少三个字,夏知烟。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3节 她早该料到,很可能会在飞天楼里遇见夏小姐的老熟人。 完蛋了。 如今才是真的无路可退,根本找不到合适理由——但凡是精神正常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抱着个大布包,集体上演这样一出狗血至极的烂戏? 厢房压抑而安静,处处落针可闻、连空气都凝滞不前。 在混乱复杂的心绪里,识海陡然响起一道来自谢星摇的传音:[朋友们,启动c计划。] c计划。 温泊雪茫然应答:[我们有a计划和b计划吗?] [你们一定能明白。] 谢星摇面色沉沉,唯有双眼澄亮依旧:[想想每年,每到那一天的夜晚,我们都会看些什么。]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怔。 他们似乎懂了。 有一种神奇的存在,能让一切不合理变得合理,将或欢脱或无厘头的剧情,老老实实禁锢在一个老套的现实框架。 c计划。 春——晚——? 悟了。 “实不相瞒,我的确不是赵铁头女士,更不是赵铁头公子。” 月梵如获新生,言语含笑:“我,名叫夏知烟,是佳期的朋友。” “实不相瞒,我也不是温仲伯——哦不对,我就是温仲伯。” 温泊雪一声轻咳,如沐春风:“但我与宋佳期小姐清清白白,乃君子之交。” 云湘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两眼呆呆,试探性接话:“那个,我……我也一样。” 人群中响起一道质疑:“那你们之前是——” 月梵:“唉。” 温泊雪:“唉。” 月梵温泊雪异口同声:“实不相瞒,我们是受了宋小姐的邀请,特意来演一出戏啊!” 云湘:“我、我也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剧情,她不懂了呜呜呜! “不错。” 谢星摇沉痛咬牙:“脚踏三条船是假的,孩子是假的,夫君,方才说不爱你了……也是假的。” 晏寒来沉默着没出声。 剧情一波三折起伏太大,他有点儿懵。 “我知道,阎公子,你心里定在埋怨我们无理取闹。” 月梵上前一步,目露忧伤:“但请你相信,佳期她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阎公子。” 温泊雪哀哀长叹:“你此刻是不是在想,自己日日操劳、忙里忙外,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可妻子为何仍是不满意,要这般折腾?” 他说得直白,几乎是把台词往晏寒来脸上怼。 晏寒来不傻,闻言沉声:“不错。我日日操劳、忙里忙外,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 “忙……知道你忙。” 谢星摇凄然垂头,长睫掩下眸中悲痛:“可我若是不演这一出戏,你会在百忙之中,抽出这么多时间陪我吗?” 温泊雪啧啧摇头:[我有预感,要来了。] 月梵神色复杂:[我好像,已经听到了新年的钟响和烟花。] “你夜以继日辛辛苦苦,常常十天半个月不露面。街坊邻居都说,你定是在外拈花惹草,但我知道,你是为了支撑起这个家。” 谢星摇哑声:“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你在外吃苦,我三天两头见不到你的影子,在家担惊受怕。每天等每天愁,就连到了阖家团圆的节日,你也要出门办事——不久前的跨年夜,我坐在满桌珍馐前,身边却只有侍卫丫鬟,这是家吗?” [人才,人才啊。] 温泊雪的佩服发自真心:[居然把对晏公子那段拈花惹草的诽谤都圆回来了!] [老天。] 月梵摸摸心口:[这氛围,如果再放一首煽情的背景音乐,我dna就动了。] 晏寒来:…… 晏寒来:“抱歉。我以为你过得好,会开心。” “唉,阎公子不必道歉。” 温泊雪三步并作两步,飞快上前一些:“家中难题谁都有,齐心才能共白首。” 脱口而出就是打油诗,这人是吃了多少吨春晚小品。 月梵心下惊叹,口中却是自顾自出言接话:“不错。大伙知道你很忙,有事别总自己扛。” ——她为什么也这么熟练啊! “你苦你累,你从不和我说。明明是一家人,却总有那么多隔阂。” 谢星摇拉住少年衣袖,又一次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我只能谎称自己有了孩子,再找些朋友陪我演完今日这出戏,只有这样,你才能多看看我、多关心关心我们的家。” 谢星摇:“今日多陪陪我,好吗?” 晏寒来:…… 他麻了。 纵观全局,现场围观的人们,终于明白了一切。 表面看似是渣男贱女你来我往,然而撇开这层虚伪外壳,背后的原因竟如此令人暖心。 人群之中,有人擦拭通红的眼眶,也有人轻轻鼓掌。 温泊雪面露微笑,靠近二人身边:“今年的故事特别多,真心的话呀你直说。” “有人才有家,有爱才团圆。” 月梵连连点头,笑得慈爱而释然:“有事别总藏心里,家人理应在一起——大伙你们说,是不是啊!” 无比单纯的修真界围观群众:“是——!” 云湘答得最大声:“我也一样!” 这午夜梦回般的熟悉互动。 谢星摇单手掩面,艰难传音:[……这打油诗说得,你们真牛。] 温泊雪痛苦握拳:[谁不是被生生熏陶了二十多年,一路熏过来的呢。我快臭了都。] 月梵神色恍惚:[回凌霄山之后,让大师兄给我们做顿饺子吧。] “对了,佳期刚不是说,跨年时阎公子没回家吗?正好,新年刚过去不久,我家还有不少食材存货,不如就补上这错过的团圆佳节——” 月梵开口,熟练得叫人心疼:“走,一起离开飞天楼,去我家吃顿年夜饭吧!” 再看不远处围观的人群,已然不约而同纷纷退让,为他们让出一条回家的通路。 狗血的尽头,原来不是渣男贱女。 而是春晚合家欢。 云湘仍然处在半懵状态,见状眨眨眼,无比期待地传音入密:[怎么了怎么了,吃年夜饭吗?什么时候?] [吃什么年夜饭啊!] 月梵一把拉住她胳膊:[快跑!!!] 第32章 谢星摇走出飞天楼时,迎面撞上一阵呼啸而过的寒风。 疾风冽冽,刮在面上有如刀割,这并不是多么舒适的感受,却让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无比雀跃地加快脚步。 “我们出来了?” 云湘在心中细细捋清事情经过,终于有些明白了其中套路,双目粲然弯起:“好厉害好有趣!我方才好几次被吓得不敢呼吸——没想到居然能把一切圆回去!” 月梵拍拍心口:“多亏摇摇能想到这个法子……佩服佩服。” 她当真是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落到了实处,从狗血大戏到春晚合家欢,每一步都走得叫人连连惊叹。 “所以,”云湘摸摸肚子,念及飞天楼中的对话,隐约显露不舍之意,“年夜饭没有了。” “年夜饭算什么。” 月梵大大咧咧揽上她肩头:“摇摇她大师兄做菜一绝,等我们解决朔风城里的事,大可带你去凌霄山,尝尝他做的美食。” 温泊雪颔首应声,同样露出向往之色:“绝对不比年夜饭差。” 云湘闻言一怔,用力点头:“好!” “话说回来,”温泊雪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挑起眉梢,眼皮上撩,“晏公子的演技真是不错,接戏接得顺畅,反应甚至比我更快。” 晏寒来本是一言不发听他们侃大山,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姓氏,于黑暗中安静抬头。 此刻天色昏暗,月亮被浓云吞噬大半,除却几缕残絮般的月光,街边只剩下淡淡交错着的流灯光影。 他穿着近乎于沉黑的青色外衫,衣料单薄,衬出少年人瘦削挺拔的脊背腰身,面部轮廓亦是冷冽,裹挟了生人勿近的傲。 和另外几个叽叽喳喳的小伙伴相比,他仿佛被隔绝于夜色之中,与周身一切格格不入。 直到温泊雪一句话出口,才将两个空间浑然融为一体。 “对哦。”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4节 云湘不了解此人性子,只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可靠同伴:“晏公子的反应总能比我快,稀里糊涂演到最后,我都快捋不清楚逻辑,他却可以行云流水地接话。” “确实。” 月梵轻抚下巴:“我还以为晏公子定会一本正经,不愿随我们胡说八道——没想到演技超群,手握戏眼大权。” 温泊雪有感而发,悄然传音:[晏公子模样好看,演技也如此出色,如果生在二十一世纪,当演员肯定比我有前途。] [他的性格,恐怕不适合演戏。] 谢星摇却是笑笑:[否则保不准哪天你就能看见热搜第一条,当红影星晏寒来出言不逊、暴打片方。] 这人的性子古怪又孤僻,要他抛头露面,必然不可能。 她说着侧眸,瞥向不远处那件鸦青外衫。 晏寒来身形颀长、宽肩窄腰,衣架子般将它撑得恰到好处,但不久之前,这件衣服曾是披在她身上。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谢星摇皱皱眉,把它抛之脑后。 甫一抬眸,居然见到晏寒来极淡地看她一眼,在视线相交的刹那,少年不动声色挪开目光。 他瞧她做什么。 谢星摇思忖一瞬前因后果,倏而抿唇笑笑,足步轻挪,靠近他身旁:“晏公子,想让我也夸夸你呀?” 少年回以一声冷嗤:“谢姑娘想象力天马行空,或许能靠撰写话本发家致富。” 他仍是平日里常见的不讨喜模样,说起话来好似刺猬,谢星摇被小刺轻轻一怼,面上却并无羞恼。 她已经找到同晏寒来相处的诀窍——他愈是嘴硬,她便愈发纵容,只要顺着他的心意,凶巴巴的冷硬刺猬便会瞬间瓦解,最终落荒而逃。 “说得也是。” 谢星摇慢悠悠行在他身侧,往手心哈出一口热气:“其实吧,我也觉得晏公子挺厉害的。” 晏寒来别开脸:“谢姑娘无须刻意讨好。” “真心话呀。” 她扬唇笑开:“晏公子莫要妄自菲薄,今日若非有你的临场发挥,我们一行人定会暴露身份。那些话怎么说来着,足智多谋、能文能武、随机应变,很厉害的。” 谢星摇说罢抬眼,飞快与另外几人交换一个眼神:“——对吧?” 月梵与温泊雪啪啪鼓掌,云湘笑得眉眼弯弯,跟着二人的动作,生涩拍起手来。 晏寒来:…… 好一群仙家弟子、名门正派,他看他们倒像是魔道中人。 心烦意乱的狐狸无言蹙眉,只当不认识这伙人。 他们顺利取得古祭司遗物,接下来需要做的,便是等云湘施展术法、与遗物中的须弥血统生出感应,再经由古书,找到藏匿神骨的位置。 “毕竟过去了三百多年,祭司不断更改,感应血脉会花去一些时间。” 温泊雪想起原文剧情,若有所思:“今日飞天楼乱成一锅粥,妖魔心觉不对、必然会去探查书房。它们发现古祭司遗物不见踪影,肯定就在不久之后。” “也即是说,不久之后,妖魔便会在全城范围内大肆搜查。” 月梵沉声:“像这样大大咧咧待在城中,铁定不会安全。我们不如先行出城,去须弥教的地盘慢慢研究。”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谢星摇点头:“好。” * 今夜风雪正盛,冷意凌然如刀。 朔风城中尚有一些人间的烟火气息,置身于暖光之中,不会觉得太过寒冷。然而一旦出了城门,便有来自荒野群山的冷风呼啸而至,寒气森森,几欲刺入骨髓。 谢星摇纵使用了法诀,还是被冷得一阵哆嗦。 须弥教藏身的山洞位置隐蔽,加之用了等阶颇高的障眼法,更是完美融入雪景之中,难以分辨出清晰轮廓。 得知一行人取得古祭司遗物,常清姑娘下意识笑了笑。 她年纪不大,生有一张清丽温雅的面庞,奈何朔风城突逢大变、人人皆是苦不堪言,身为苟延残喘的幸存者,比起微笑,她更习惯于沉下脸色,不自觉蹙起眉。 “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谢星摇飞快窜进洞穴,靠近一簇温暖火光:“既然须弥教有古祭司遗物在手,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一直没用它感应仙骨?” “我们曾经尝试过不少次,但仙骨气息太弱,每次皆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也就放弃了进行感应。” 常清敛眉摇头:“直到魔族攻城,我们才听说仙骨之力得以复苏,甚至被魔君察觉了气息。然而当夜事态紧急,须弥教皆在竭力屠魔,根本来不及感应。” “等我们找到仙骨,落川的支援应当也能即日抵达。” 云湘迟疑片刻,缓声道:“待一切准备妥当,我们便攻入朔风城。” 常清如释重负:“多谢大祭司。” 她心中藏了心事,不消须臾,忽而再度开口:“请问——” 这两个轻轻出口,迟疑停在舌尖。 谢星摇看出她矛盾的神色,温声接道:“常清姑娘,可是想询问关于你兄长的事情?” 常家兄长叛逃以后,几乎成了家中不可谈及的耻辱禁忌。当初向一行人提起常欢,她并未报以太多希冀,没想到谢星摇牢牢记在了心中。 常清一怔,朝身后看上一眼,确认无人靠近,无言点头。 谢星摇道:“我在飞天楼里问过几个侍从,可曾听说‘常欢’的名姓,他们皆称他是须弥教分坛祭司之子,至于更多去向,就全然不知了。” 眼前的年轻姑娘沉默稍许,似是早有准备,无奈笑笑。 “妖魔攻城、我们狼狈出逃之后,我托不少人问过他的去向。” 常清压低声线:“叛逃之人,往往会在魔族那边觅得一个小差事,但他仿佛一夜之间消匿了行踪——” 她说着长睫一颤:“后来我才知道,妖魔压根看不起那些叛逃的人族,其中不少人在宣誓效忠以后,便被它们当作食物吞吃入腹了。” 月梵心下一动,好奇抬眼:“常清姑娘,听起来和兄长关系很好。” “毕竟是一家人啊。” 常清笑:“我哥对须弥教生不出兴趣,平日里最爱捣鼓咒术阵法和一些小玩意儿,为此时常同爹娘生出争执。不过……你们看,这手环便是由他所做,上面附了些复杂的咒法,能根据天气冷热调节身体温度,冬暖夏凉。” 她说着抬起右手,少女手腕白皙精致,环绕于其上的,是串银白色小链。 谢星摇用神识探去,果然有纤盈灵力悠悠不绝,四下尽是寒意刺骨,手链却有暖意散开。 “爹爹觉得他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其实——” 常清细语出声,然而话未说完,便听身后一道低斥:“常清!” 这声音来得毫无征兆,谢星摇被吓得挺直身板,循声望去,对上一双凶冷的眼睛。 “家丑不可外扬,你想叫人看笑话么。” 中年男人跨步而来,衣袂拂过萧瑟空气,引来一阵冷肃寒风。 目光极快掠过常清,望向另外几人时,男人面上浮起一丝苍白淡笑:“小女多言,诸位还请见谅。” 许见他们欲言又止,男人重重咳嗽几声,哑声解释:“各位有所不知,常欢性情顽劣,与须弥教多有不和,甚至曾口出狂言,诋毁须弥。我们供奉多年的古祭司遗物……便是由那孽子亲手交予了魔族。” 常清闻言面色灰白,垂眸咬牙。 温泊雪一愣:“由他?” “那日天象大乱,临近深夜魔气冲天。我们皆知大祸临头,妄图以命相搏,不知多少人为此被挫骨扬灰。可常欢——” 男人眸色骤沉:“他察觉不对,立马闯入供奉遗物的禁地,待得魔族攻来……是他捧着古书,将其送入妖魔之手。” 倘若仅是叛逃,或许还能找些迫不得已的理由,奈何有了这一行径,便再也寻不出借口。 月梵觉察出气氛尴尬,尝试着转移话题:“对了,我有一事不明。” 见男人扭头,月梵凝神正色:“既然妖魔拿到了古祭司遗物,据我所知,有好几个须弥教的教使于当夜叛逃。他们同样习过须弥咒术,应当能与仙骨生出感应,为何直到今日,妖魔仍未找到藏匿仙骨的位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男人蹙眉:“或许他们血脉不纯、咒术不精……无论如何,只要邪魔尚未寻得仙骨,我们就还有反击的机会。” 他话音方落,角落里的云湘突然惊喜开口:“找到了!” “这么快?” 温泊雪心下一惊:“确定没问题吗?” 血脉感应的术法并不简单,他记得在原文里,云湘用了整整一柱香的功夫,才从中窥见仙骨所在。 云湘已褪去易容术,恢复了平日里清秀少女的模样,闻言扬起下巴,颊边碎发悠悠一晃:“当然啦。你们看,这道蓝光指向北方,预示我们应往北走。” 谢星摇循声望去,果真见到一道幽蓝色细线徐徐生出,似有似无漂浮于半空。 “我已与仙骨有了神识交汇,即便没有细线,也能自行寻见它的方向。” 云湘踌躇满志,眉宇间满溢稚嫩少年气,说罢扬眉笑笑:“大家随我来吧。” 说老实话,从一处温暖的小窝迁徙到空旷荒野,四面八方寒风阵阵,无异于自天堂堕入地狱,堪称人生十大痛苦之事。 谢星摇往手心哈出几口热气,跺跺脚边厚沉沉的积雪:“还远吗?” 那条用来引路的蓝色细线过于明显,为了防止被魔族发现猫腻,云湘消去了蓝光,只凭识海里的印象赶路。 晏寒来瞟她,似笑非笑:“谢姑娘刚来北州见到雪,可不是这副模样。” 谢星摇面色不改,理直气壮:“我就是喜新厌旧,晏公子头一回知道?” “快到了。” 云湘笑笑:“几位之前都未曾见过下雪吗?不妨试试打雪仗堆雪人,我在北州生活这么久,至今觉得雪景很是有趣。” 谢星摇只在影视剧里见过打雪仗,自是欣然应下:“好!” 此地多是平原,北方则被巨大的吞龙雪山横贯东西。 连天大雪无处不在,于天边织出密不透风的巨网,放眼望去苍茫无垠,也难怪魔族寻不着仙骨。 当众人渐渐靠近吞龙雪山,顺着连绵山道徐徐深入,绕过不知第多少个岔道口,云湘终于停下脚步,抬眼四下打量:“到了。” 她说着往前,手中古书发出嗡然轻响,伴随一道法诀掠过,眼前积雪轰然消散,竟现出一处隐蔽山洞。 谢星摇往前一步,借由天光晦暗,隐约看清洞穴中的景象。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5节 ——以及充斥整个鼻腔、浓郁陈旧的血腥味。 * 仙骨被带回须弥教时,天色已然暗得看不清前路。 谢星摇心知晏寒来目力不佳,不动声色拿出手电筒,握在手中拿了整整一路。 侥幸存活的须弥教众听闻仙骨得以取回,纷纷面露喜色,结伴前来道谢庆贺。 谢星摇却是神色沉沉。 取回仙骨,接下来只需等待落川的支援到来。魔族得不到仙骨倚仗,届时必然落败。 常清坐在主厅石桌旁,听父亲拖着病体连连致谢:“只要此物不落在魔族手中,我们便有九成把握。诸位道长、大祭司,今夜辛苦。” 温泊雪连连摆手:“前辈不必道谢,仙骨本就是我凌霄山的任务,反倒是我们要多谢须弥教。” 他说罢稍停,迟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语气犹豫,踌躇着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常母见状笑笑,温声安慰:“小道长有话直说,无论什么要求,我们定会竭力满足。” 温泊雪挠头,没来得及措辞,便听身边的月梵低声道:“我们见到了常欢。” 石桌对面的三人皆是愣住。 “我们一直疑惑,为何魔族寻不见仙骨所在之地。” 谢星摇道:“……在藏匿仙骨的山洞,我们见到他。” “他?” 对桌的男人眸光倏凛,声调冷硬:“道长们的意思,是魔族催动了感应之术,却因他的掩藏,没能找到仙骨?常欢小小年纪,修为低下,若想骗过魔修,除非——” 他说着顿住,似是意识到什么,剩下的言语全没出口。 世间万物有灵,其中灵力最盛,乃是生灵血肉。 正如晏寒来总以鲜血为符、妖邪以血肉为食,要说天下何种咒法最强,定是令寻常人闻风色变的血咒。 以身为符,以血作咒,献祭生灵性命,轻则越级杀人,重则逆天改命。 当他们走进山洞,幽幽血气之下,是一道早已没了气息的人影。 当夜妖魔攻城,百姓全然来不及反应。 先是攻破城门、屠尽须弥,再借由古祭司遗物夺得仙骨,自此修为大增、北州之内再无敌手。 凭借朔风城里的修士,败给邪魔只是时间问题。而当城破之际,遗物定是它们的首要目标。 无论如何抵抗,古书必然会落入妖邪之手,既然这是条必败的死路,那不妨尝试一条更为危险、毫无回转可言的绝途。 先感应出仙骨所在,再在妖魔动身之前,封锁仙骨的九成气息—— 若非来自于落川的大祭司,绝无可能找到藏身之地。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活下去。 古书注定被夺,那便将它当作一个活命的筹码,由他亲手献上。 这是一出生死攸关的豪赌,好在他是最后的赢家。 “常欢以身祭阵,封锁了仙骨与外界相通的气息。” 谢星摇道:“他执念未消,留有一丝魂魄在仙骨旁侧,见到云湘后,才消去影踪。他拜托我们告诉三位——” 那时的洞穴寒气扑面,血渍重重,于地面汇作一道复杂阵法。 常欢的确精于此道,阵法繁复精巧,是她从未见过的高阶咒术。 陌生青年气息不再,徒留一抹暗淡影子,见到他们时咧嘴笑笑,如释重负。 “我爹是须弥教分坛的祭司,从小叫我做这做那,想从我和常清之间选出一个继承人。” 洞穴中的黑衣青年撑着腮帮,坐在角落里的磐石上:“我不喜欢须弥教的规矩,也不爱念书写字,从小到大没少和他吵架。他总爱说些很久以前的故事,什么神女救世,什么三百年前的生死之战,我吧,老是顶嘴说他很烦。” 四下幽暗无光,谢星摇能见到他的影子在一点点消散。 青年对此却毫不在意,漆黑的眸子清清亮亮,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劳烦诸位告诉他,我一直在听。” 倔强固执的男孩生性顽劣,自幼不服管教、独来独往。父亲一遍遍告诉他前人的故事,例如古祭司舍身屠魔的决意,又或是祭司们世世代代的传承。 男孩总是置若罔闻,同父亲争执不休—— 可他一直把它们牢牢记在心上。 “不过说实话,老爹讲故事的水平真的很烂。” 在即将消逝的最后一刻,常欢垂眸扬起唇角:“他和娘亲老是唠唠叨叨别人的故事,其实在我看来……他们就是最好的祭司,不比任何人差。” 他说:“还有常清,劳烦转告她,多笑笑,我妹妹笑起来比谁都漂亮。” 而今烛火摇曳,被端正摆放于桌前的神骨散发出莹莹白光,一向肃然的夫妻默然无言,眸中倒映徐徐火光。 谢星摇垂下视线,透过二人袖口,望见如出一辙的银色小链。 这是常欢赠予家人的礼物,他们口中斥责着儿子不务正业,直至此刻,却一直将它小心翼翼戴在手中。 或许常欢从不知晓,这对冷肃寡言的夫妇同样将他珍藏于心,在收到手链的一刹露出过由衷微笑。 他们是彼此未曾言说的骄傲。 “臭小子。” 男人垂头,黑睫遮住通红眼眶:“……还是这么不守规矩不听话。” 他用了寻常斥责的语气,临近句末,嗓音已被哽咽吞没。 夜色幽深,烛火重重间,偶有冷风拂过。 谢星摇静静抬起双眼,透过洞外万千风雪,望见那座遥远的城池。 修真界偌大,天赋异禀的大能名扬四海,除此之外,也总有那么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心怀希冀的修士以命相搏,最终被妖魔斩于刀下,只留下块块冰冷名牌。 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置身于饕餮盛宴,性命危急关头,亦会有一个个平民百姓挺身而出,用谎言守护即将沦为食物的婴孩。 街边的霜花糕店一直开在那里,世事仿佛从未有过变改,店主却再也无法见到那对总是结伴而来的小夫妻。 真正的阎公子和宋小姐,早就死在了那场盛宴的前头。 今后或许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曾真真切切存在过。 “好冷啊。” 温泊雪仰头望向无边夜色,看着雪花兀自出神:“不知道到了明天,会不会暖和一些。” “一定会吧。” 谢星摇握住一道霜雪似的冷风:“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朔风就又是人族的城了。” 第33章 仙骨。 谢星摇举起右手,细细端详手中那根硬挺修长的骨头。 仙骨当之无愧一个“仙”字,通体晶莹澄亮,并非是如寻常之人那般灰白的骨骼,乍一看去,泠泠然好似剔透水晶。 淡淡灵力萦绕其上,于月色下映出缕缕白芒,可比雾里玲珑。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门圣物。” 云湘睁着杏眼好奇观察:“我听说仙骨难求,往往几百上千年才能出来一个——这应该是当世仅存的一份了。” “用神识探查的话,的确能感应到灵力复苏的趋势。” 温泊雪点头:“万幸此物没落入魔族手中,否则就算落川的支援赶来,恐怕也很难夺回朔风城。” 仙骨莹莹,将神识覆于其上,能感应出由它蕴藏着的浩瀚灵潮。 沉睡的仙骨已然是一件高阶法器,而今待它渐渐苏醒、威力愈发强大,一旦被心怀叵测之人夺去,定将酿成不可挽回的恶果。 好在有人于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它。 “朔风城里的那群魔族……” 月梵叹一口气,垂眼望向云湘:“落川的支援,应该快到了吧?” 云湘长睫倏忽一颤,正色点头:“无论何时,须弥定不会置百姓于不顾。” 他们不便打扰常氏一家,特意来了山洞外头。荒原寂静,处处朔雪寒风,许是想起今日所见的一切,百无聊赖间,气氛难免有些压抑。 正值沉默之时,远处城池的天边,忽然划过一簇澄黄光团。 光团出现得毫无征兆,自幢幢楼宇的阴影中悠然飘荡,混沌雪夜仿佛成了一片寂然深海,而它是徐徐荡漾着的月亮影子。 谢星摇凝神望去,认出那是一盏灯。 灯火粲然,好似一把利刃出鞘,瞬息刺破无边黑暗。紧随其后,是悠悠而来的第二盏、第三盏。 温泊雪难以掩饰心中惊讶,怔然出声:“这是……” “落灯节。” 云湘循声抬头,眸中倒映出漫天火光:“这是我们北州的传统。相传在每年的今日,将心愿寄托于明灯之上,不久便能实现愿望。” 她说罢沉默良久,忽而迟疑开口:“你们……想去看看吗?” * 过去这么一段时间,妖魔定然发觉了书房里的遗物失窃。 他们在飞天楼里闹出过那样大的动静,八成沦为了魔族捉拿的头号对象,假身份不能再用。 由于不必伪装身份进入飞天楼,几人并未易容,而是寻了处僻静的城墙,利用身法悄悄潜入朔风城中。 魔族肆虐,街边比起往日萧瑟非常,然而放眼望去,仍能见到几家贩卖飞灯的商铺。 谢星摇四下环顾,居然见到那日卖画的婆婆。 他们一行人并未易容,相貌与当日相去甚远,老人虽与她的视线短暂相交,却只是温声笑笑,没过多表示。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6节 老人当天卖画,今天卖灯,摊位前摆放着不少形态各异的飞灯,身侧则站着个年轻男人,是她受伤的儿子。 “婆婆。” 谢星摇朝着摊位靠近几步,目光流连于几只形貌精巧的兔子金鱼和猫咪:“这些怎么卖?” 老人见她温驯有礼,展颜应道:“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月梵一愣:“不要钱?” “小手艺罢了。这街头街尾,无一人是收取灵石的。” 老人笑笑:“城中逢此惊变,谁家没几个愿望。” 她语意隐晦,谢星摇却明白了言外之意。 如今妖魔肆虐,朔风城里人人自危。 若想活命,乖乖躲在家中便是,哪需抛头露面,在街头巷尾贩卖这般显眼的飞灯。 百姓们之所以自发走出屋门,冒着被邪魔吞吃入腹的风险,摆出一个个亲手制成的飞灯,是为铭记朔风城自古流传的信念。 ——城门被破,人们最大的心愿,唯有逼退邪魔,还朔风平安。 他们不似修士力能通天,也不如儒者出谋划策,今时今日,每一盏渐渐升空的明灯,都承载着他们不屈的祈望。 这是整整一座城的反抗。 谢星摇视线辗转,掠过一只只憨态可掬的浑圆飞灯,忽而一愣,扬起眉梢。 晏寒来立于她身侧,察觉身边那人蓦地伸出右手,下意识垂下长睫,循着她的动作望去。 不过须臾,少年眉心重重一跳。 谢星摇五指白皙纤细,许是太冷,骨节沁开淡淡粉色。 她动作飞快,指尖所触的方向,赫然一只圆滚滚的胖狐狸。 绝非错觉,晏寒来听见她发出一声轻笑。 “姑娘好眼力,我最是中意这只狐狸。” 婆婆身侧的青年扬唇道:“我娘却觉得它模样太胖,瞧起来有点傻。” “胖点儿好啊。” 谢星摇捧起飞灯,捏捏狐狸胖嘟嘟的脸颊:“越胖越好摸,还有一条大尾巴。” 晏寒来抿唇,别开双眼不再看她。 “奇怪,这是什么?” 温泊雪俯身看着摊点角落,捻起一颗碧绿色圆石:“我好像……曾经见过它。” 月梵凑上前,一眼将它认出:“这不是白小姐送给摇摇的碧流吗?” 他们解决江承宇后,白妙言离去之时,特意相赠一条吊坠作为谢礼,吊坠顶端的石头,便是名为“碧流”。 谢星摇恍惚一刹,听身后的云湘笑道:“这颗自然是仿制品。北州有个习惯,会在飞灯上镶嵌一些小装饰,传说飞灯打扮得越漂亮,越容易被神明看见。” 她说罢一顿,兴致更浓:“不过你们居然有颗碧流石!我听说那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有护体凝神之效,绝大多数天阶的护身法器,都是由它炼成的。” 碧流石清透漂亮,谢星摇一直将它带在身上,当作一个珍贵护身符。 她没想到一颗石头还能有这种用处,好奇接话:“炼器?” “以灵力催动碧流,能从中化出一滴结晶。把结晶融入法器,便可大大提升护体之效。” 云湘道:“只不过结晶难得,顶多十年一滴。” “居然还有这种用处。” 温泊雪挠头:“可惜我们不懂炼器。” 他说着钝钝停住,目光一转,居然瞥见谢星摇若有所思。 温泊雪小小吸口冷气,传音入密:“你的游戏……不会还能炼器吧?” “当然不能。” 谢星摇抱紧手中狐狸灯:“只不过,游戏里能自制防弹衣。” 防弹衣,利用二十一世纪高强度纤维制成的护身神器。 碧流石用在防弹衣上或许有些浪费,但……顺着这个思路想,如果将防弹衣的复合型结构与修真界的天灵地宝彼此融合,能不能造出一件举世无双的保命装备? 谢星摇把这个计划默默记在识海中的小本本里。 这条长街灯火通明,已引来好几个魔修巡视徘徊。此地不宜久留,几人商议一番,来到城郊一处百姓群居的巷道。 这地方居民繁多,家家户户亮着烛火,由于地处偏远,鲜有妖魔在意。 月梵登上房檐,抬手抓一捧虚无缥缈的月色;温泊雪无言仰望浩瀚无垠的雪空,不知独自想些什么;晏寒来被谢星摇硬塞了一个小灯笼,正把它抱在胸口,满目尽是嫌弃之色。 谢星摇坐在黑压压的檐角,放飞手中圆鼓鼓的狐狸灯笼,看它一点点缓慢升空,身后的大尾巴摇摇晃晃。 抬眼的时候,发觉云湘望着漫天飞灯怔怔出神。 感受到她的注视,少女恍然回神,红着耳朵与她仓惶对视。 “怎么了?” 谢星摇笑,向她靠近一些:“你很喜欢落灯节?” “嗯。” 云湘摸摸耳朵:“我在落川的时候……” 她语气迟疑,说到一半便抿唇停下,不知应当如何继续。 谢星摇却是不甚在意,右手托起下巴,对上她怯怯的双眸:“云湘,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们呀?” 云湘好似炸毛的猫,飞快抬眼,又迅速低头,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才用唯有二人能听见的语调低声道:“其实——” 她眼睫一颤:“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谢星摇微愕:“咦?” 她下意识觉得惊讶,因为原文里从未提及这一茬。 但细细想来,很多细节都有着古怪的猫腻,譬如云湘身为须弥大祭司,身侧却并无护卫跟守;又或是她的穿着打扮随意至极,很难与位高权重的大祭司彼此相称。 “其实也不算偷溜,但是……” 她说得吞吞吐吐,耳朵越来越红,直至最后,泄气般握了握拳头:“我没有信心。” 谢星摇恍然:“因为这次与魔族的对战?” “算是吧。” 云湘声音极小,怯怯与她对视一瞬:“大家都说须弥教大祭司定是神通广大、不惧妖邪,但其实……我根本不是那样。” 谢星摇没说话,静静听她小声倾诉。 “我年纪不大,胆子也小,压根没有传闻里那样的决心。” 她坐在房檐,半边脸颊埋进臂膀,望向谢星摇时,唯有一对杏眼灼灼生光:“想到那些魔族,我甚至会害怕……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更怕搞砸。” 身边安静了半晌。 街巷之中人来人往,随处能听见嘈杂人声。他们所在的房檐风雪皆寂,偶有风声萧动,更衬出夜色静默。 “我知道。” 谢星摇忽然说。 “我小时候,也被家里人寄予了厚望。” 她侧着脑袋,眼中倒映出连绵火光,平日里那么一个随心所欲的人,如今轻笑着抬眼,火光尽数融在瞳孔,如同蜂蜜或琥珀,温柔得过分。 云湘眨眨眼,被她眼神看得一呆。 “我家没有须弥那样厉害,但……” 谢星摇斟酌一瞬措辞:“家规很严。爹爹娘亲一辈子顺风顺水,自然也希望我能出人头地,小时候别家孩子都在玩耍打闹,我却被送去学这学那,万事总得做到最好。” “其实很多事情我并不喜欢,每天学得很苦很累,但当时年纪不大,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不能让爹娘失望。” 谢星摇笑:“忽然有一天,我站在镜子前,不知怎么就想,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她讨厌一切尽善尽美,更不喜欢端着架子苦学书法乐器,只为能被旁人称道一句“优秀”。 那样的生活了无生趣,连自己都觉得茫然无措,不知道应该为了什么而活。 之后接触《一起打鬼子》,这种随心所欲的荒谬游戏,算是她发泄压力的一种叛逆途径。 “你想要的又是什么?” 云湘抬眸,听身边年纪相仿的姑娘轻言出声:“不去想旁人给你的压力,也不去想须弥教大祭司的名头,身为云湘,你愿意去做什么?” 远处一簇烟花炸开,照亮少女精致侧颜,雪光流转,不知何处凤箫声动,烟火飞散如星。 入眼是城池百里,万家灯火,全城之人的祈愿随风荡入夜色,遥遥寄与一轮明月。 身为云湘的她,热爱着这座城、这片土地。 她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更何况,不要害怕。” 谢星摇眼尾微扬,勾出一个小小的笑弧:“有我们陪着你呀。既然是同行的伙伴,我会保护你的。” 她言罢仰头,望一眼天边飘摇的火光,转而垂下长睫,莞尔张开双手:“抱一抱?” 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柔。 云湘静静与她对视,不知为何喉头一哽。 受宠若惊的小姑娘耳垂泛出微微红潮,笨拙伸出右手,尚未触及谢星摇,便被后者顺势揽过,拍拍脊背。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少女温暖的气息裹挟全身之时,那些困扰她许久的恐惧、忧虑与悲伤,尽数化作云烟消散。 “之后……” 云湘轻轻吸一口气,生涩抬手,环住她腰身。 她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有些难过:“就见不到你们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7节 “就算这次分开,也总能再见的。” 谢星摇摸摸她脑袋,笑意温和,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狡黠:“悄悄告诉你,因为修真界是圆的。” 第34章 谢星摇离开朔风城时,已近午夜时分。 今夜城中繁灯如昼,万家灯火好似星河倒流。 他们立于高高屋檐之上,将无边盛景尽收眼底,临近离城,谢星摇从游戏系统掏出一个拍立得,给大家拍了几张合照。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拍照老手,毫不费力双双摆出经典姿势,在镜头前如鱼得水;晏寒来对这玩意儿一窍不通,眸底虽有茫然,却还是贯彻了一直以来的别扭脾气,直挺挺站在角落。 云湘是个活泼性子,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即便从未听说过这种“法器”,在谢星摇的指导下,动作仍称得上灵活多变。 几张照片迅速出炉,谢星摇给每人递去一份,没忍住笑出声:“不是吧,这就是你们两个所谓的‘经典必杀姿势’……剪刀手?” ——每张照片上,温泊雪和月梵都在比着剪刀手傻笑。 老实人温泊雪挠头笑笑,眼神真挚:“那些装帅扮酷的动作,我们不太好意思。” “你仔细看看,其实每张都有很大差别的!我们分别用了冷笑、微笑和咧嘴笑,剪刀手的位置也不一样。” 月梵低头看一眼手中相片,凛然正色:“等等,你教云湘的这些……单手比剪刀手、双手比剪刀手、还有用剪刀手和你组成一个爱心?” 不老实人谢星摇挠头笑笑,眼神同样真挚:“复古流行风格嘛。” 她轻咳一声,决定转移话题:“以及晏公子,你怎么跟纸片人似的,从头到尾没换过动作?” 活像一张不断复制粘贴的静态图。 晏寒来懒声笑笑:“谢姑娘的手势,似乎也从无变化。” 谢星摇:……行。 同为静态图,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落灯节乃是北州一年一度的盛事,即便到了深夜,仍有绵绵不绝的火光延烧至天边,燃出一条通天之河,惹人遐想连篇。 奈何他们处境特殊,倘若继续留在城中,很有可能会被妖魔察觉,只能念念不舍先行离去,回到城外的须弥教藏身地。 谢星摇从小到大极少受寒,直到踏入山洞、置身于温暖的烛火之中,才惊觉双手早已被冻得通红。 修真者倒也真是不惧寒冷,若是曾经的她来到北州,定会变成一只不愿动弹的冬眠熊,日日夜夜藏在厚厚棉被里头。 如今体质一变,居然觉得这种温度不算什么,灵脉甚至还会有热气自行生出,蔓延到五脏六腑,消去七成寒意。 她迫不及待想要暖和暖和,云湘对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习以为常,见状笑笑:“你们先进去休息休息吧。我独自在外走走,看看朔风城里的灯。” 她下意识说了“独自”,想必是要留出一个安静的自我空间。 谢星摇不便打扰,颔首应声:“好。注意安全。” 云湘的背影轻盈远去,谢星摇行至暖炉旁,接过常清姑娘端来的一杯热茶:“多谢。” 她说着垂眸,目光凝在石桌上一本翻开的旧书:“这是……咒法?” 常清点头:“是须弥教的术法。” “听说须弥最擅术法,常清姑娘修习多年,一定所知甚广。” 谢星摇眸光微动:“常清姑娘,不知这修真界里……可曾有过能穿梭时间与三千世界的术?” 月梵与温泊雪闻言皆是凝神。 “时间与小世界?” 常清略有沉思:“就我所知,若想去往三千世界,唯一的法子便是飞升。至于穿梭时间……传说数百年前,须弥确实存在过这种手段。” 谢星摇眼神一亮:“能连通过去和将来?” 常清:“嗯。” 她相貌清丽、气质沉稳冷静,谈吐间逻辑清晰,很能让人信服:“只不过溯时之术消耗巨大、布阵极难,由于太过复杂,在战乱中渐渐失传了。” 谢星摇与身边二人飞快交换一道视线:“明白了,多谢。” 虽然术法失传多年,但他们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知道了在修真界里,时间穿梭能被人为造出。 只可惜信息太少,要想捋清他们穿越来此的前因后果,恐怕还差得很远。 “时间穿梭,听起来像是科幻电影里的桥段。” 月梵思忖半晌,传音入密:“你们说,修真界也存在平行时空吗?如果真有穿越的术法,一定会产生外祖母悖论吧。” 温泊雪听得一呆,用神识回她:“什么外祖母?” “外祖母悖论,是关于时间旅行的一种矛盾。” 谢星摇道:“简单来说,倘若你穿越回过去,杀死了你的外祖母,没有外祖母,你的母亲不会出生,你自然也就不可能存在——由此产生一个问题,既然你不存在,那么杀死你外祖母的人,究竟是谁。” 温泊雪大概听明白,呆呆点头。 “所以在很多科幻电影里,穿越者都会尽量不去改变历史。” 谢星摇笑笑:“哪怕只有一个非常微小的不同,也能对后世造成巨大影响。不过吧,修真界不就讲究一个逆天改命么?如果成功穿越却一味提心吊胆,我觉得未免太过无趣了。” 他们三人看似安静,实则在用神识你一言我一语,讨论时间空间的各种可能性。 谢星摇不经意抬起眼,恰好瞥见晏寒来沉默的侧脸。 他一言不发站在角落,任由光与暗交织变幻,勾勒出面上棱角分明的轮廓。一双琥珀色眼瞳晦暗不明,眼尾之下,是冷厉沉凝的烛光余烬。 晏寒来正看着那本记载有须弥术法的旧书。 他极少显露如此认真的神态,谢星摇轻扬眉梢:“晏公子,莫非也对溯时之术很感兴趣?” 少年不过懒散笑笑:“谢姑娘不也是?” 他最擅长这种抛球似的问答,一旦遇上不愿应声的提问,便把话茬丢给对方。 谢星摇不可能向他透露穿越之事,本欲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忽听常清姑娘温声道:“在这世上,又有几人不想重回过去呢。” 人人皆有不称心意之事,旧日时光远去,徒留悔意而已。 若能穿越时间,便可回溯往昔,将一切苦难与别离扼杀在萌芽的时候。 不知怎么,谢星摇想起晏寒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还有他那双受过重伤的眼睛。 他想要改变的往事……同它们有关吗? “都在说重回过去,我觉得去将来看看也挺好。” 温泊雪咧嘴一笑:“我还挺好奇,大家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或许多年以后,修真界也能发明出各种高科技,科学与仙法完美融合,那种生活岂不美滋滋。 他说话时毫无防备,临近句末,忽然感到一阵冽冽而来的冷风。 这风沉郁浑浊,裹挟着不善杀意,温泊雪在一行人中修为最高,当即敛起笑意:“谁?” 又是一簇风声过。 一时间冷气如潮,烛光被撕裂成不断挣扎的碎片,透过几缕昏黄火光,谢星摇蹙眉抬头,望见几个浑然陌生的影子。 冷寂,肃杀,满携势如破竹的杀意—— 竟是数十个散发着魔气的妖邪。 “不愧是仙家之人,反应真快。” 领头的男人生有一双赤红眼眸,开口时手中长刀一动,释放出重重威压:“古祭司遗物……应该在你们手上吧。找到仙骨了吗?” 谢星摇不动声色轻挪脚步,把常清护在身后。 这帮妖魔不容小觑,察觉古书失窃后,定然展开了全城范围内的大搜查。 然后在不到一夜的时间里,利用蛛丝马迹,寻到这处须弥教藏身之地。 “真没想到,有几只灰扑扑的老鼠活了下来,还藏在这样一个偏僻山洞。说老实话,找到你们,还真费了我不少功夫。” 魔族男人轻咧嘴角:“识相的话,把仙骨交出来,我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他们之所以攻入朔风城,是为了寻得仙骨、晋升修为。一旦拿到仙骨,便能全面压制须弥,彻底占据北州。 没成想仙骨不知所踪,根本无法被古祭司遗物感应,眼看落川的须弥主坛有了动作,即将出面剿杀除魔,妖魔心中定然慌乱。 他们必须在须弥支援到来之前寻得仙骨,否则就全完了。 十,十一,十二。 来了一共十二只妖魔,大多在筑基修为,领头那个到了金丹。 谢星摇沉默不语,指尖微动。 下一瞬,便与温泊雪同时掐出法诀,白芒如刃,直攻其中两个小妖眉心! 他们的动作又疾又厉,须臾击溃两道身影。领头的男人怒气将发,手中长刀嗡然出鞘,煞气四溢间,于半空划出一道寒月般的圆弧。 然而下一刻,又是一道冷光突现。疾光奔流如腾龙,不过转眼,便直直刺入好几只小妖心口。 这回不止领头的魔族,连谢星摇亦是愣住。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招式与灵力,并非来自山洞里的任何一人,流光飞舞,映出淡淡雪色—— 出招之人,赫然立在洞外的茫茫雪中。 在她怔忪的瞬息,洞口淌入几声寒风呜咽,紧随其后,是数道鸦黑色影子。 来者皆身着漆黑斗篷,将面貌尽数遮掩,乍一看去,只能瞧出每个人的大致身形。 黑影高挑,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显然经受过训练,与蛮横无理的魔族有着天壤之别,匆匆行进而来,未有丝毫声息。 谢星摇余光倏过,望见常清面上的惊喜之色。 转瞬一刹,又是几簇光华生出,妖魔们来不及反应,被击得接连后退,身前破开道道血光。 这是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状况,妖邪被死死压制、挣扎着慌乱求饶,黑斗篷却是置若罔闻,指尖轻点虚空,再一次催动繁复冗杂的阵法。 绸黑夜色凝出金光道道,磅礴之气汇作奔涌雷霆。眼前俨然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不消多时,群魔已是了无气息。 温泊雪迟疑低声:“这是……落川的须弥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8节 他话音方落,最后一只妖魔的身体轰然倒下。 几缕雷光尚未散去,碎裂于寒风之中,照亮直身而立的漆黑斗篷。 洞外隐约可见飞雪连天,夜幕与狂风融成模糊背景色。身着斗篷的人们足步无声,向洞穴两侧井然分散,为中央留出一条笔直通路。 烛火倒映出连绵黑影,暗影重重下,有人满带雪色自洞外而来,所过之处,教徒皆如黑鸦散开。 冷肃,决然,满身风雪,挺拔如刀。 当她走近,赫然是年轻少女的声线:“想必诸位便是凌霄山道长吧。” “不错。” 谢星摇忽然生出一种古怪而微妙的预感,压下莫名开始狂跳的心脏,正色应道:“你是——” 少女缓声笑笑,无暇似玉的莹白指尖徐徐上抬,引出银铃叮当作响,稍一用力,掀开头顶黑沉沉的宽大斗篷。 斗篷之下,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精致漂亮,眉眼之间生出高岭之花般的玲珑贵气,肤如凝脂,见不到丝毫瑕疵与伤疤。 她笑得温和礼貌,朝众人微微颔首,喉音清凌温雅,有如玉石击撞。 “初次见面。我是须弥教大祭司,云湘。” 第35章 不对劲。 一语落毕,四下静如死寂。 温泊雪最为老实,脑子里全作一团乱麻,下意识出声:“须弥教……云湘?可云湘不是——” 他说着顿住,目光里现出几分求助之意,茫然看向谢星摇。 “……还记得原文里的剧情吗?” 谢星摇并未出言应答,而是阖下长睫,咬牙传音:“主角团第一次见到须弥教大祭司,的确是在落灯节的夜里。” 月梵沉声:“可我们遇见的那个——” 她想不出答案,双唇翕动,也没出声。 打从一开始,很多事情都不对劲。 在上一段江承宇的副本里,事态发展紧随原文剧情,从未有过任何纰漏。然而这一回,自他们来到北州的第一天起,就出现了令人困惑的错位。 真正的云湘,行事成熟、心怀大义,时刻谨记身为大祭司的使命,即便偶尔显露几分稚嫩的少女情怀,也定不会仓惶逃离须弥、配合他们上演一出出荒诞闹剧。 但她又的的确确戴着属于大祭司的银铃,有常清父母作证,绝不可能认错。 “常清姑娘。” 谢星摇踌躇片刻,迟疑开口:“你不久前提及过的须弥教溯时之法……是以何种形式开启阵法?” 常清也有些茫然无措,思考不出前因后果,闻言一愣,飞快应答:“我听说,除却咒法之外,还应配合一出极为复杂的舞步,命唤‘溯时舞祭’。” 溯时舞祭。 来到北州的第一天,她望着满目寒风朔雪,四下张望的时候—— 温泊雪骇然一惊:“谢师妹,当日我们抵达北州,你是不是曾问过我们……可否见到有人在跳舞?” 洞外冷风狂啸,烛光晃得视野模糊,谢星摇徒然张口,终究没发出声音,而是匆匆转身,快步行入苍茫夜色。 她早该想到的。 那时他们坐在朔风城的房檐上,抬头凝望漫天灯火,云湘却把半边脸颊埋入双臂,小心翼翼告诉她,自己有些害怕。 其实云湘修为不弱,待得落川的支援抵达,对抗魔族不成问题。谢星摇以此为前提,想方设法安慰她,唯独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 让她那般在意、那般踌躇的事情,怎会是一场必然取得胜利的战役。 云湘虽然青涩,却从不怯懦。 风雪肆虐,割在脸上好似刀锋。谢星摇轻轻咳嗽一声,循着来时的记忆步步往前。 他们认识的“云湘”,手掌并不精致细嫩,甚至纵横有道道血口和冻疮。她说她习惯穿着男装,没见过富丽堂皇的楼宇,也没吃过软糯可口的点心。 须弥教执掌北州三百余年,哪个大祭司不是出身尊贵、养尊处优,纵观百年,手戴银铃却境遇不佳之人,独独有那样一个。 三百年前,须弥教第一任大祭司。 ……那位相传川渟岳峙、高洁无双的救世神女。 那是云湘。 所以她才能在极短时间里,同古祭司遗物极快生出感应、找到仙骨所藏之地,原因无它,那本就是属于她的法器。 雪虐风饕,大雾模糊视线,谢星摇深吸一口气,没来得及用上御风法诀,被冻得瑟瑟发抖。 那日她隐约见到一道人影,是在一处萧瑟偏僻的湖边。 记忆中的道路渐渐变得清晰,四野空旷无垠,谢星摇喘息着停下脚步。 湖泊早已凝成厚重冰面,八方雾气缭绕,好似一幅无声融化的画。 放眼望去尽是雪白,在铺天盖地的雪色之下,同样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孩显得格外寂静渺小。 群山罩下混沌暗影,云湘闻声抬头,对上她目光。 “谢姑娘。” 侧脸被霜雪冻出淡淡绯色,云湘眨眼,面色如常:“怎么了?” “你之所以离开山洞,”谢星摇迈步上前,足底踏过雪层,发出簌簌闷响,“是察觉了须弥靠近的气息?” 四下短暂安静一刹。 “……是啊。” 云湘再开口,仿佛有沉重担子被瞬间放下,扬起如释重负的轻笑:“我留在那里,倘若与他们相见,场面会很尴尬——你说是吧?” 她们彼此都未点明,沉默中,是两两不约而同的心照不宣。 见到她之前,谢星摇藏了满心的话想问想说,然而此刻当真同她遇上,犹豫许久,只轻轻道出一句:“你要走了?” “这个阵法消耗太大,顶多只能维持一天。” 云湘望一眼遥遥月色,微眯双眼:“倘若一天之内不曾启动,它便会消逝无踪。” 那样一来,她再也无法回到三百年前。 正如谢星摇在山洞中所言,哪怕只有一个非常微小的不同,也能对后世造成巨大影响。没有她,须弥无人劫杀魔君,北州必将再无出路,彻底沦为妖邪炼狱。 “对不起,没和你们说实话。” 月光刺破棉絮般的绵密云朵,洒下一缕清幽光华,时间已近午夜,白裙少女立于树下,安静注视谢星摇的双眼。 “从很小的时候起,他们便说我天赋异禀,是北州境内独一无二的好苗子,也只有我,能胜过高高在上的魔君。” 云湘说:“我没日没夜苦修术法,直到几日前……于我而言的几日前,师父忽然找到我,告诉我行刺的计划。” 世人皆道那位舍身救世的大祭司风光无两,数百年光阴过去,几乎没人知道,她不过是个年纪不大、从未出过北州的小姑娘。 正如守护了仙骨的常欢、暗中庇佑朔风城的须弥幸存者、无数来了又去的修士和百姓,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心怀天下的大能。 掀开或惨烈或波澜壮阔的传说,风雪连天的北州里,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故事。 她胆子不大,穿着便于行动的粗糙男装,没尝试过精心烹饪的食物,由于生活艰苦,满手皆是疤痕冻疮。 她也喜欢新鲜有趣的事物,与世间寻常少女们没什么不同,乍一看去懵懂稚嫩,如同一只鸟,不知应当飞往什么地方。 “我猜不出结果,总是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想到那些齐聚的妖魔……会觉得害怕。” 云湘垂眼,足尖掠过一堆白雪,留下转瞬即逝的影子:“倘若刺杀成功,我定然逃不出群魔的围剿;要是失败,同样死路一条。你也看出来啦,我和传说里的大祭司很不一样,才不是什么置生死于度外的圣人……师父瞧出我的心思,布下这个阵法。” 懵懂的少女恍恍惚惚来到三百年后,不出所料,她果然死在那场大战之中。 听三百年后的人们说起关于自己的故事,她觉得怅然又好笑。 “在我生活的那个北州,处处都是叫人讨厌的冷风,家家户户住在木房子里,被妖魔当作奴隶驱使,运气差上一些的,会被直接吃掉。” 云湘道:“我与朋友谈心的时候,总会想象几百年后的生活——或许人们能够逃离魔族的掌控,拥有属于自己的城池;或许街边不再处处萧条,而是建出好多好多漂亮的高楼,有想吃的想玩的,都能在街头见到。” 她说着仰头,眸子里盛满风雪,以及一抹荡开的、自心底溢出的笑:“好开心,我今天全都看见了。” 谢星摇没说话,眼眶发涩。 连绵灯火,朱楼绮户,皆是她心心念念的景象—— 而这一切的源头,始于她命中注定的死亡。 不久之前,他们曾一起讨论过时间穿梭。 常清说,世人之所以执着于探究时间,是为逆天改命,弥补过去发生的悔恨与遗憾。那时谢星摇也想,倘若万事一成不变,那样的穿越未免索然无味。 唯独云湘不同。 她跨越千万段光阴而来,只为了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地,奔赴一场早已写就的结局。 因为她全都见到了。 阖家团圆的老老少少,随心所欲放飞入夜的明灯,千家万户由衷的祈望。 正如她们在房檐上所说的那样,不去想身为大祭司的职责与压力,身为“云湘”,她深爱这座城池与土地。 于是她想,不要害怕啦,哪怕只有这一次,试着勇敢一点吧。 “你,”谢星摇沉然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云襄。” 树下的白裙少女粲然一笑:“衣字头的襄。” 浓云缭绕,月上枝头。午夜将近,自湖泊冰面上,浮现起淡淡浅蓝莹光。 谢星摇看着她双眼,良久,也发出一声轻笑:“今日一别,往后或许没机会再见面了。” 这是云襄曾对她说过的话语,那时谢星摇看着落灯节的火树银花,只当这是一个小姑娘失落的随想,如今想起,才后知后觉明白她言语中的深意。 云襄一怔,拂去眼前碎发,双目涩然扬起唇边:“也许还会再见哦。你不是说过吗?修真界是圆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59节 她说:“再见啦。” 剩下的时间已到尽头。 朔风呼啸,银铃声响,白裙少女与她最后对视一眼,足步轻挪。 裙裾生风,于冰面撩起层层雾影,淡蓝色大阵勾连起复杂纹路,自冰面不断延生,好似蛛网将她缚住。 除却耳边回旋的疾风,入眼尽是月色,雪色,以及群山不断流动着的、水一样浑浊的倒影。 昏昏雪意云垂野,吞龙雪山亘古如常地保持着沉默,月下起舞的少女恬静无声,唯有手中银铃叮当,丝丝入心弦。 修真界偌大,哪怕几经分别,有缘之人总会再相逢。 奈何她奔向过去。 谢星摇没再说话,云襄亦是未有出声。 她们心知肚明,在遥远的三百年前,亦或即将来临的几天之后,少女立于祭坛之前,有人将会问她。 “此次西行,绝无生路。你可愿意?” 而她毫无迟疑地回答:“我愿意。” 一瞬疾风起,引得回雪漫天,模糊视线。 当谢星摇再抬眼,唯见暮野辽阔,夜色无边。 铃铛声清脆一响,继而轻轻落下。 铃声散去。 风停了。 第36章 今夜北风凛冽,放眼尽是雪海冰山,滚滚寒流。 城郭之外山如玉簇,朔风城内,点点火光绽出琼林玉树,万家灯火中,却是满目肃杀之气。 百姓们放飞的盏盏天灯,已被妖魔拦下大半。 “‘愿朔风无灾,太平长安,早日驱逐妖邪’。” 一盏飞灯被碾碎,拿出盛放于其中的纸笺,身着黑衣的魔修笑意冷戾,将它一字一句地读完:“这是谁放的灯?” 于他身前,诸多百姓被齐聚在街头。 不久前在街边摆摊赠灯之人、举家放飞灯盏之人,男男女女噤若寒蝉,无人应声。 “还有什么‘愿须弥尽早夺回朔风城,还百姓安宁’、‘愿妖魔死无葬身之地’——” 黑衣魔修指尖轻捻,冷声笑笑,一张张纸片蓦地化作尘土:“实话告诉你们,之所以留下你们性命,不过为了培养更多奴隶。储备的粮食罢了,真以为自己是多么不得了的重要角色,能在城中肆意妄为么?” 他说罢一顿,掌心魔气凝集,好似骤然生长的藤蔓,死死缠上最近那人的脖子。 魔修笑得恣意,瞳仁散开血色:“至于须弥,我们从不害怕那些人。待我们夺得仙门圣物,今夜以后,北州境内再无敌手——须弥又算什么,我今日如何杀了你们,也能在他们抵达之时,如出一辙将那些人碾碎!” 低哑笑声自他喉间溢出,掌心的魔气愈烈愈浓。 不远处的青年被拧住脖颈,面颊已然现出紫红颜色,正是危急关头,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哭着上前一步,护在青年身前。 “他是无辜之人,你何必滥杀。” 女人咬牙,忍下眸中水色:“其中一盏灯是我放的,‘愿妖魔死无葬身之地’也是我写的。你们霸占朔风城、杀害我们那么多同胞,怎么,如今觉得心虚,不敢让我们说实话吗?” 她话音方落,身侧的少年人亦是开口:“落灯节本就是北州传统,你们恬不知耻闯进我们的城,莫非还要干涉我们几百年来的习俗?” 转瞬,又有几道身影护在二人身前。 城中灯火不歇,映出一张张再平凡不过的脸。每个人都沉默着同妖魔对峙,面貌憔悴,却有跃动着的火光。 黑衣魔修被气得大笑:“好!既然你们执意求死,今夜便满足各位的愿望。一个一个来,首先是——” 言语之间,魔气轰然一震,紧紧锢住青年脆弱脖颈的命脉。 魔修目露杀机,手中发力。 魔气即将拧碎他骨头。 如预料中那样,不过一刹,夜色中响起令人心悸的咔擦脆响—— 本该得意的黑衣魔修,此刻却怔然愣住。 被毫不犹豫拧碎的,并非是那青年的颈骨。 空气里隐有血色渗出,当黑衣魔修不敢置信地垂下视线,赫然见到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有人催动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炸开了他的腕骨。 人群之中,传来几道下意识的惊呼。 “谁——” 剧痛撕心裂肺,黑衣魔修面目狰狞捂住手臂,收回缠绕在青年颈上的魔气:“是谁!” 回应他的,是倏忽一声风响。 街边烛火摇曳,自远处寂静的小小巷道里,悄然现出数道身影。 来人身穿漆黑斗篷,清一色看不见面貌,静悄悄立于阴影之下,如同夜色淌下的缕缕流波。 即便几乎融进了夜色,黑斗篷们散发出的威压同样不可小觑。街头巷尾的魔族纷纷做出戒备姿态,凝神屏息。 “有一个消息,或许会让各位感到不那么开心。” 领头的黑斗篷低声笑笑,语气轻蔑,能听出是个中年男子:“那些被派去抢夺仙骨的魔族——” 他说着抬手,掌心冰冷,溢散开浅蓝色微光。 光芒暗淡却精巧,照亮身边每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继而凝结成形,化作一道复杂圆阵。 “回不来了。” 语罢,势起。 疾风回雪,因汹涌灵力纷纷改变路径,漩涡一般环绕于男人身侧,如刀如箭,对准妖魔所在方向,蓄势待发。 与此同时,另几道黑色斗篷逐一现身,火光如昼,映出眸子里的杀意汹汹。 领头的男人上前一步,模仿黑衣魔修不久前的口吻,尾音噙笑:“不如来看看,今夜是谁被碾碎。” * 同一时间,飞天楼。 飞天楼乃是朔风城中最为奢华的楼宇,理所当然成了妖魔的寻欢之地,夜夜笙歌,酒醉灯红。 魔族已打听出须弥教余孽的藏身地,只需前往城外夺回仙骨,自此便可称王称霸、纵横北州。 正因如此,今夜的飞天楼来了位贵客—— 占据朔风城的魔族首领,流翳君。 放眼修真界,中部有仙门大宗庇佑,东方、南方有数之不尽的世家宗族。 唯独北、西二侧群雄割据,教坛、部落与自拥为王的妖魔城邦层出不穷,这位流翳君的领地,便是其中一个。 虽自称为“君”,然而论其修为,其实不过金丹巅峰,顶多算个部族小领袖。 流翳君之所以攻入朔风城,全因有了仙骨的底气,一旦取得仙门圣物,北州之内必然再无敌手。 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赌局,但事态的发展,似乎并不如他所愿。 流翳君神色恹恹,眉宇之间尽显不耐,满心烦躁灌下一杯酒:“跳,跳什么跳!你们人族的舞姬,就只有这种水平?” 他坐于厢房中央,身侧是蹁跹起舞的少女,一声怒喝响起,舞姬们皆是停下动作,不敢多言。 她们已经见到不少小姐妹誓死不从,结果被毫不留情吞吃入腹。今夜魔君心情不佳,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 这群妖魔从未将她们当作人来看待,整座飞天楼里,尽是待宰的牲畜。 “魔君息怒。” 侍奉的小妖为他斟满一杯酒,语气讨好:“我已派人去城外夺回仙骨。您放心,须弥教里活着的人大多身受重伤,成不了气候。” 小妖说罢笑笑,扫视面如死灰的房中舞姬:“您若是心里堵得慌,大可进食来高兴高兴。您看,最左边儿的姑娘就生得不错……” 他话没说完,身侧的流翳君突然神色骤凛:“闭嘴。” 小妖修为不高,觉察不出有何异样,闻言只得乖乖停下,一声不吭后退几步。 流翳君眸光微沉,掌心魔气凝集。 他已半步元婴,能清晰感知空气里的灵力波动。 窗外朔雪寒风、混沌嘈杂,细细探去,能感到一阵逐渐靠近的陌生气息。 凝神感受它的修为,应是在—— 眉心重重一跳,男人蹙眉起身,避开径直袭来的磅礴灵力。 来人下了死手,木窗被击得粉碎,他身侧的小妖没能躲过突袭,化作齑粉一摊。 “魔君还真是薄情寡义。” 陌生的少女声线沉凝如冰,毫不掩饰讽刺之意:“好歹是个对你忠心耿耿的同族,居然就这样不管不顾。” 一旁的舞姬们被吓得浑身哆嗦,流翳君对此避而不答,冷言回应:“须弥?” 大祭司云湘自窗门现身,足尖轻盈落地,带来满屋风霜雪重。 于她之后,同样身披斗篷的修士们踏足而入,好似黑鸦。 谢星摇紧随其后,望向那位双目猩红的魔君。 在她熟悉的中州,大多妖魔能与人族和平共处,无论妖修魔修,清一色修习正统仙法,不会为害世间。 然而北州偏远,妖魔混战,流翳君显然是靠修炼邪术、吞吃血肉来助长修为,通体气息浑浊不堪,满溢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所谓擒贼先擒王,修士们不与他多言,击溃闻风赶来的数名小妖,旋即列阵结咒,将魔君包围其中。 魔族没有仙骨加身,这场决战的结果早已注定。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0节 谢星摇看着流翳君目眦欲裂、掌心魔气翻涌,四下寒风冽冽之时,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曾经所见的古旧画卷。 在三百年前的混战中,没有相伴而行的修士,亦无世间难求的护身法器,唯有一名少女孑然现身,独自面对千百邪魔。 [是日滴水成冰,夜色沉沉。冰寒雪冻,群魔狂舞,人间炼狱。] 冷风呜咽,吹断檐角一根尖锐冰棱。雪夜浑浊,风声簌簌,不见天光。 隔着一段漫长光阴,两个毫不相干的故事,于此刻微妙重合交错。 飞天楼里一片混乱,谢星摇掐诀击退好几个杀气腾腾的邪魔,侧目望向房里的须弥大阵。 云湘凝神而立,手中法器氤氲出刺目白芒,细细看去,正是神兵榜上有名的八荒古籍。 [群魔筵席之上,忽有一簇灵力随风而来,全无声息。但见祭司自夜色而出,手中古书莹光流转——再看魔族首领,竟被瞬杀于一刹之间。] [妖魔大怒,群起而攻。祭司身中数箭,再无生还可能,临近绝路,投身山崖之下。] 当年的故事,早就写好了结局。 但今日不同。 群魔盛宴,夜色漫流。 当少女默念法诀,在她身后,是训练有素的同伴,无数心怀祈愿的百姓,以及将她牢牢庇护的高阶术法。 北州早已不是三百年前的北州。 今时今日,它是人族的领地。 古籍翻动一页,书声轻响,绽开凌厉杀机。 谢星摇无言仰头,望见灯火中云湘的双眼。 三百年过去,唯一未曾改变的,似乎只有那双眼睛。 云襄人生中的最后一刻,应该也拥有着这样的目光—— 澄然干净,安静而坚定。 有火光在她眼中跃动,像归巢的鸟。 * 一场对战告捷,待得第二日天明,气候果然暖和一些。 但零下摄氏度就是零下摄氏度,气候恶劣的本质不变,谢星摇起床出门,仍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流翳君被须弥除去,群魔没了头头,纷纷四处逃窜。他们寻得仙骨,理所当然到了回宗门的时候。 离开之前,谢星摇提出在朔风城里逛一逛。 朔风城的百姓提心吊胆这么多天,如今妖魔出逃,街边终于恢复了几分热闹人气。昨夜落灯节的盛况未消,他们行于其中,仿佛头一回来到这座城池。 “……终于结束了。” 温泊雪有灵力傍身,不觉得多么寒冷,环顾一会儿熟悉的街角,身旁分明是无比喜庆的氛围,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这么快就要回凌霄山吗?我们——” 他说着一顿,目光呆呆停在一处街边角落。谢星摇顺着视线看去,是那家霜花糕铺子。 他们不约而同收回目光。 “本来打算去尝一尝北州美食。” 月梵踢开一堆雪,语气恹恹:“但是……今天似乎没什么胃口,也许是太累了。”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气氛低沉的原因,却无人主动提起,只能用一句“太累”敷衍过去。 朔风城东西南北纵横数里,一行人漫无目的,兜兜转转,居然到了曾经去过的卖画婆婆家门前。 这条路被他们除雪除冰,通行难度大大减小,加之魔族落荒而逃,过路行人熙熙攘攘,尽是面露喜色。 谢星摇往手中哈出一口热气,抬眼看看四周,拉住月梵袖口:“你看,那是什么?” 月梵撩起眼皮,望见一棵葱茏大树。 北州天寒,大多灵植难以存活,放眼望去,只能见到一簇簇嶙峋枯木。这棵树应是受了灵力笼罩,在大雪纷飞的时节,枝头依旧碧色青葱。 除了繁茂的碧绿枝叶,在树干枝桠上,还用红绳吊着不少白纸。 “像是许愿树。” 月梵说出心中猜想,迟疑补充:“我们……过去看看?” 绿树立于阶梯之上,跨过被雪淹没的玉色长梯,便能嗅见一股清新叶香。 谢星摇晃眼一瞥,枝头绑着的信笺上,果然写着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愿望。 “奇怪,”温泊雪抬头,望向树后的宽敞院落,“这棵树如此显眼,我们上次来这里,居然没发现。” 谢星摇笑笑:“当时天色太晚,就算它是绿色,也得染上一层黑。” “后面的院子是什么?” 月梵探头:“这儿有块牌匾……‘凌雪书院’,原来是念书的地方。” 晏寒来没出声,一如既往站在角落。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话,同一时刻,自书院里走出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好奇将几人打量一番,从口袋拿出一根红绳,小心翼翼绑好手中信纸。 月梵出言搭话:“小哥,把心愿挂在树上,也是你们北州的传统吗?” “是以前的古方。” 少年将红绳另一端挂上树梢:“你们是外地人?这是很多年前的北州传统,我们相信万物有灵,会有神灵栖息在树上,倘若挂上心中祈愿,能被神灵看到——这是师傅教给我们的。” 谢星摇一愣:“师傅?” 据她所知,若是古时的平常书院,学生们大多把老师称作“夫子”或“山长”。比起这两个称谓,“师傅”更像是仙门中的称呼。 “对啊!我们师傅很厉害的。” 少年双目明亮,轻轻吸一口气,不顾双颊被冻得通红:“不瞒你们说,凌雪书院里都是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学生。我们从小没了去处,是师傅好心将我们收留,教我们读书写字、修习术法。” 师长如师如父,不外如是。 月梵点头感慨:“你们师傅真是个好人。” 少年性子单纯,听她出言夸奖,高高兴兴扬起通红的鼻尖,自嘴角咧开一个笑。 然后很快收敛下去。 ——书院里本是寂静无声,忽然传来几道清脆低笑。 几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结伴而出,路过少年身旁,最右边的姑娘微微抬眼,同他打了个招呼。 肉眼可见,小少年的脊背陡然挺直,面上一副正经之色,向她礼貌颔首。 几个女孩如麻雀一般匆匆路过,少年深吸口气,如释重负。 月梵哼笑:“喜欢那个女孩子呀?” “没……没有!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心思被人一句话戳穿,少年红着脸无措摇头,即便极力掩饰,眼中仍透出几分不舍:“只是她几天前入了剑宗,不久便要离开北州了。” 谢星摇漫不经心打量树上的信笺:“所以你今日写下的心愿,是希望有机会能与她再见啰?” “才、才不是。” 小少年耳根发红:“我希望她万事无忧、在剑宗崭露头角。见不见面根本不重要,而且我们师傅说过,修真界说不定是一个圆,只要有缘,总能相遇的。” 谢星摇原是看着树上信纸,忽而目光骤凝,捻起其中一张画片。 “修真界……是一个圆?” 月梵心口重重一跳,某个天马行空的猜想浮于心头,即便心知不可能,却还是令她脱口而出:“你们的师傅,是不是一个姑娘,杏眼瓜子脸,很白很瘦?” 少年眨眨眼:“你们……认识她?” ……不会吧。 识海嗡嗡作响,月梵茫然抬眼,见到温泊雪同样呆滞的目光。 再看谢星摇,虽然亦是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较之他们二人,却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坦然。 温泊雪竭力拼凑好混乱的思绪:“谢师妹,你——” “忽然想起来,那天咱们讨论穿越的时候。” 月梵尚未整理好情绪,恍惚间敛眉出声:“摇摇曾经说过,比起一成不变,她觉得逆天改命更有意思……对吧?” 可当夜的分别来得毫无征兆,绝无时间能让他们思考退路,以谢星摇的修为,也不可能助那人在群魔围剿下侥幸存活。 除非—— 心口又是咚咚一敲,月梵有点儿懵,试探性开口:“是……白小姐送你的碧流?” 碧流石,白氏一族珍藏之物,若以灵力将其催动,可凝出一滴结晶,有防身护体之效。 一瞬冷风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阳光透过缝隙纷然落下,化作满地莹白光斑。树下的红裙少女扬唇笑笑,自储物袋拿出那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石头。 它曾经被灵力环绕,石中随处可见青色流影,而今光影褪去,澄亮得几近透明。 “昨晚时间紧迫,我在云襄即将完成溯时舞祭的时候,把碧流结晶凝在了她心口上。” 然后告诉她,倘若有幸能活下去,不要忘记历史的章法。 谢星摇指尖轻压,手中圆石随之一晃,碧光荡漾,倒映出她眼角轻笑:“这回欠白小姐一个人情。” 她生活在循规蹈矩的日子里,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去想,是否一定要遵循现有规则。 迫不得已认命,接受一个注定死亡的结局,那实在称不上令人高兴的故事。 昨夜站在冰湖边,谢星摇看着阵法亮起,在两段时空交错的瞬息,她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她想要一个尝试,一个可能性,一个足以破局的赌注。 记载有三百年前历史的古书里写: 妖魔大怒,群起而攻。祭司身中数箭,再无生还可能,临近绝路,投身山崖之下。 这诚然是货真价实的历史,不过只把故事堪堪讲了一半。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1节 山崖幽深,常人绝无生路,更何况云襄身中数箭、重伤难医。 直到一缕碧光涌现。 来自三百年后的天阶法宝藏于少女心脉深处,为其挡下致命一箭,当她轰然坠落,碧色流泻、灵气四起,给予她一瞬缓冲。 跨越百年的因果纠缠汇聚,这一次,她并非孤身一人。 “所以,”月梵愣愣传音,“白小姐送你的碧流石,救了云襄一命……她活下来后,心知不能改变历史,于是隐姓埋名,来了朔风城?” “是吧。” 谢星摇踮起脚尖,抬手轻轻一晃。 被她捏住的画片,轻飘飘转向所有人眼前。 入眼是一幅漆黑夜景,天边繁灯万千,月色淡淡,笼上几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月梵与温泊雪并肩而立,晏寒来沉默着站在檐角,谢星摇身穿红裙,与身边的少女齐齐抬手,用剪刀手比出大大爱心。 于是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拥有这张相片的人,坚信修真界是圆形的人。 以及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朔风城、同她重逢的那个人—— 唯独只有一个。 “我好像有一点,不,是非常非常饿了。” 月梵由衷开口,神色向往:“这么冷的天,既然有胃口,不如一起去吃火锅吧——绝对不是因为心情好到飞起啊,就是吧,走了这么远的路,有点儿累。” 温泊雪激动得呜呜咽咽:“冰冰凉凉的点心也不错,我要流心的。” 谢星摇点头:“打雪仗,堆雪人。” 晏寒来:…… 晏寒来:“少辣。” 修真界广袤无垠,然而若是有缘,无论相距多远,终能再相逢。 北风吹落檐角一堆落雪,小少年向他们挥手告别,正要转身离去,忽地双眸一亮:“师傅——!” 谢星摇想要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奇迹。 如今看来,她赌赢了。 日光凌乱,树影斑驳。红裙少女悠悠抬头,瞥见那双明亮杏眼的刹那,扬眉勾起唇角。 谢星摇:“一起去吃火锅,有兴趣吗?” 第37章 这间书院建于二十年前,面积极广,除却院落中矗立的幢幢楼阁,还占据了院落后方的那座幽寂雪山,一眼望不到尽头。 行于院中,入目是一条纤长的鹅卵石小道。道路连绵,时有分岔,两旁栽种有棵棵松柏,因有灵力庇护,枝叶青翠欲滴。 顺着小道向前探去,木质小楼成行成排,清一色白墙黑瓦,檐角凝出道道冰棱。 谢星摇好奇张望,身侧的云襄轻声笑笑:“北边是教授孩子们课业的地方,往西是住房,东侧有片结冰的湖,他们常去湖边观景。” 温泊雪摸摸后脑勺:“那南方呢?” 月梵面露同情:“我们正是从南边进来的,温师兄。” 一声“师兄”被她叫得阴阳怪气,谢星摇没忍住笑出声来,在温泊雪无辜的视线中轻咳一下,转头看向云襄:“那次死里逃生后,你就来了朔风城?” “没那么容易。” 想起不甚愉快的记忆,云襄皱皱鼻尖:“跳下悬崖后,我昏迷了整整三天。” 当年她被妖魔团团围住,逼退至悬崖尽头。那时的云襄没想太多,只觉得与其死在它们手上,不如来个干净利落的自我了断。 没成想,明明已经步入了死局,她居然还能在暗无天光的悬崖下睁开双眼。 在尝试捏自己手心、咬自己手腕、戳自己伤口,并最终在伤口撕裂的瞬间疼出眼泪时,云襄终于不得不相信,她还活着。 她想起谢星摇赠予她的那抹碧色,也想起红裙少女最后的传音,莫要遗忘历史原本的章法。 须弥教大祭司,一向是个聪明的姑娘。 “醒来以后,我在崖底生活了一段时日,等伤口恢复,才启程前往朔风城。” 云襄言语简略,温声笑笑:“我运气不错,很快找到一份事做,在这里安定下来。”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实则报喜不报忧,将这段经历省略了许多。 碧流石虽能护住最为重要的心脉,助她逃过必死之劫,然而除了心脉上的致命一击,云襄身体的其余部分,同样遍布重伤。 腹腔,四肢,五脏六腑,甚至识海。 自活下来的那一刻起,她便斩断了和之前身份的所有关系。为让历史如常运转,大祭司云襄必然死于决战之中,而她,将成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普通人。 于是没有支援,没有后路,哪怕走投无路,也找不到任何人求救。 云襄拖着满身重伤,在崖底生活了不知多少天。 刚开始的时候最是痛苦,她被疼得没法动弹,只能独自坐在一处角落,用所剩无几的灵力加快伤口愈合。 由于识海也受了伤,每日每夜都过得昏昏沉沉,绝大多数时间,全是在昏睡里度过。 后来伤口渐渐愈合,云襄却仍然很容易睡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用了整整上百年,才终于将残损的身体调养大半,不再整日昏昏欲睡。 那场劫杀魔君的决战被描写得无比惨烈,谢星摇听她笑着说出往事,心中了然、澄明如镜。 受了将死的伤,又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日子怎么可能过得轻松舒坦。云襄之所以匆匆略过不提,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 云襄道:“后来我攒了些钱,就把这地方买下来了。” 温泊雪身为当之无愧的气氛活跃组,闻言积极接话:“为什么想到要办一所书院?” “你们应该也察觉到了,北州很乱。” 云襄同他对视一瞬:“这里的人们活得随性恣意、处处风流,奈何其中有不少贫苦人家,连生计都要发愁。如此一来,被随意丢弃的小孩也就越来越多。” 温泊雪眨眨眼,听她继续道:“我曾经是个孤儿,幸有师父收留,才不至于露宿街头。其实最初的时候,我只收养了一个时常在门边徘徊乞讨的小姑娘,没想到后来孩子越来越多,原本的房屋渐渐容纳不下——” 云襄无奈笑笑:“就变成这样了。” 更早一些的时候,她灵脉受损、灵力大伤,哪怕使出寻常术法,都要用去不少功夫。 然而这张属于须弥大祭司的脸绝不能被人认出,久而久之,云襄习惯了在外保持易容术,回到书院里,面对最为信赖的孩子们时,才偶尔精疲力竭卸下伪装。 万幸,每个孩子虽然懵懂,却皆是守口如瓶。整个北州境内,无人识破她的身份。 三百年过去,她的相貌与当初并无差别,眉宇之间青涩褪却,由豁达的温柔取而代之。 许是因为时常同十多岁的小孩们待在一起,当云襄抬眸,眼中仍能瞧出几分澄亮明光。 “多亏有你们救我一命。如今我生活在朔风城,同这群孩子们住在一起——” 云襄仰头,吸一口清新冷冽的空气,嘴角扬开小小的弧:“我很开心。” 虽然比不上须弥大祭司的地位尊贵、万人朝拜,但抛开身份带来的重重枷锁,作为云襄,她不后悔这样生活。 月梵静静听她说完,如释重负轻敛眉心,轻声道:“你之所以来朔风城定居,是为了——” 萧萧雪风过,立于松树下的白裙姑娘悠悠转身。 细碎的日光融在她眼底,云襄咧嘴一笑,眸底微光攒动,好似跃动的雀鸟:“因为你们一定会来呀。咱们什么时候吃火锅?” * 韩啸行与意水真人抵达朔风城,已到傍晚时分。 今日天气晴朗,奈何北方昼短夜长,明明还没到入夜的时候,天色就已逐渐暗淡下来,任由漆黑泼墨浸染整片天穹。 山与云与水与房屋,天地上下皆是一白,韩啸行收好御空飞行的法器,朝四下侧目张望。 铺天盖地的雪白里,谢星摇身上的红裙格外引人注意。 “师父、大师兄!” 她站在一棵挂满红绳的葱茏大树下,瞧见他们二人身影,兴冲冲挥舞右手:“这里这里!” 她旁边的温泊雪一身淡白,几乎融进白茫茫的背景色,见到二人微微颔首,拘谨有礼:“师父、大师兄。” 月梵与晏寒来立于树后,也正色致意。 “不愧是我的得意乖徒,即便置身北州,也不忘惦念师父师兄,邀我们二人前来共赏雪景。” 意水真人毫无仙家气派,活脱脱一个活蹦乱跳小老头,瞟一眼树后牌匾:“凌雪书院……这是我们的住处?” 谢星摇拉过身侧姑娘的袖口:“是云襄建成的书院。” 云襄腼腆的性子不变,一本正经向两个陌生人问好。 邀请师父师兄来朔风城做客时,谢星摇已在传讯符里讲述了事情大致的前因后果。 意水真人对云襄很是好奇,终于见到本尊,当即弯眼笑道:“我听摇摇说起过你,很不容易。我们接下来是——?” “知道师父想看雪,我们特意找了个好去处。” 谢星摇上前几步,与韩啸行不动声色交换一个视线:“赏景的时候,不妨配上一些小食。” “底料准备好了。” 韩啸行点头示意:“你要的鸳鸯锅,外加各种新鲜食材。” 月梵表面维持着仙门圣女的高洁风度,矜持站在毫不起眼的角落,实则疯狂传音入密,哐哐撞大墙:“我我我!还有我要的毛肚!” 温泊雪又给自己加了道定身咒,竭力压下上扬的嘴角,同样用神识接话:“流沙点心,卤鸡爪,嘿嘿,嘿嘿嘿。” 谢星摇:“不要顶着高岭之花的脸,却在心里发出这种笑声啊你们!” 云襄为他们选定的地方,是雪山脚下一间小小院落。 院落临山,抬眼便是一片苍茫壮阔的盛大雪景,院中有个椭圆池塘,已被尽数冰封,凝出厚重寒霜。 几树寒梅傲然而立,枝头堆满簇簇雪团,乍一看去憨态可掬,被风轻轻吹过,花瓣与雪团一并下落,织出雾一般的朦胧大网。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2节 如今天色渐暗,门边挂了两个圆滚滚的小灯笼。烛火轻摇,映衬出天边一缕遥遥月色,雪堆亦被染作澄黄,透出淡淡暖意。 直至炉火燃起,院中更添温暖热度。 “谢师妹嘱托过鸳鸯锅,我便选用了这两种汤底。” 汤汁以鼎装盛,鼎下火苗正旺,鼎中汤底烧开沸腾,咕噜噜冒着热气。 晏寒来睨向身前的浅色汤锅,听闻“谢师妹”三字,静默抿唇。 她居然记得他那句“少辣”。 “这边的鸡汤菌菇锅口味偏淡,由鸡肉、枸杞和各类蘑菇熬制多时,吃起来绝不会索然无味。” 韩啸行耐心介绍:“另一边的辣锅用了牛骨,算是中辣程度,如果觉得味道不够,大可蘸一蘸染杯。” 古代将调味品统称为“染”,他口中的“染杯”,类似于调味碟。 谢星摇被馋得迫不及待,搓搓冰凉手心,用力呼吸一口浓香热气。 两边锅底都被熬制得十足入味,白烟徐徐,杂糅了菌菇鲜香、牛骨醇香与浓郁辣香,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能让整个身子都为之一振、浑然复苏。 吃火锅就应该热热闹闹,一群人聚在一起,空气顿时不再显得那样冷冽。她夹起一块毛肚,满心期待放入辣锅。 毛肚只需烫几秒就能捞出,被筷子轻轻夹住,溢开满满当当热辣滚烫的红油。 放入口中,舌尖能感受到表皮清晰分明的点点颗粒,牛骨汤汁裹着嫩肉,牙齿咬下,辣而不燥的浓郁香气倏然散开,毛肚本身则是脆爽鲜嫩,口感绝佳。 谢星摇双手合十:“好吃,幸福,脆得好像能听见嘎吱嘎吱。” 月梵看得蠢蠢欲动,没忘了时刻保持矜持雅致,扬唇笑笑,夹起一块麻辣牛肉。 牛肉被提前腌制过,辣椒的气息早已渗入其中。如今被汤汁浸满,入口顺滑醇厚,丝毫不因辣味呛喉,滚烫,入味,又香又麻,一口满足。 月梵一阵恍惚:“天堂……不对,这里是云顶仙宫。” “奇怪。” 意水真人顺势喝口桃花酒,目光往下,盯住角落里的不明白色团状物:“这是什么?” “此物名为虾滑。” 温泊雪道:“原料是剁碎的虾仁,揉成团状。” 他说着伸出筷子,在锅中寻出一个煮好的成品,放入师父碗中:“味道很好的,师父您尝尝。” 小老头一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这会儿却对着一个白色小团发了呆,好奇将它夹上筷子,低头打量一番。 修真界并非没有火锅,然而食材大多是家常菜,锅底更不如今日这般精巧别致,不过是把辣椒、香油与调味品煮进一锅。 意水真人张口,将它一口吞下。 虾滑是由虾去壳,经过打碎搅拌,形成最终的团状肉沫。 与寻常肉类的口感相去甚远,虾滑肉质紧实、弹性绝佳,入口瞬间携来一阵鲜甜,被咬开的刹那,爆开香浓汤汁。 粘而不腻,弹而不硬,软软糯糯的触感弥散舌尖,尽是饱满虾仁。 意水真人:…… 意水真人一阵恍惚,双手合十:“好吃,幸福,这里是云顶仙宫。” “别拘束,大师兄做菜很厉害的。” 眼见云襄吃得小心,谢星摇轻声笑笑,为她夹去一份鸡爪:“我刚刚尝过,这是卤制出来的鸡爪,被火锅一煮,味道非常棒。” 云襄点头。 鸡爪被煮了好一会儿,此刻已然吸满汤汁。她好奇咬下第一口,不过转瞬,双眼粲然亮起。 鸡爪大只,格外软糯,无须任何气力,轻轻一抿就能令其骨肉分离。经过卤制,肉上处处沁满了微辣的卤味,甫以香油蒜末牛骨汤,口感层层递进,妙不可言。 云襄:…… 云襄一阵恍惚,双手合十:“好吃,幸福,这里是云顶仙宫,大师兄做菜真厉害。” 谢星摇:……不要变成和师父一样的复读机啊! 除却煮熟的食材,汤汁本身亦是火锅的一大特色。 牛骨汤里随处可见辣椒红油,谢星摇不敢轻易尝试,盛了碗菌菇鸡汤。 一口鲜香,热气迎面,五脏六腑皆被温温热热的气息裹住。 冷意尽散,谢星摇双手紧捧瓷碗,幸福眯眼。 也恰是同一时刻,余光瞥见身边的晏寒来。 他吃不了辣,又放不开动作,平日里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这会儿默默坐在一边,夹鸡汤里的白菜吃。 谢星摇脑补了一下,白毛狐狸缩成一团啃菜叶的景象。 这幅画面着实委屈巴巴,更何况狐狸还是原文里杀人不眨眼的大反派,她一时没忍住,往上扬扬嘴角。 再眨眼,身侧的青衣少年竟伸出筷子,从辣锅中捞出一块土豆。 比起肉类,他似乎更喜素食。 晏寒来定是见到她面上微妙的神色,静默着张口,赌气般将其吞下。 土豆最能入味,尤其这块被煮了许久,堪堪入口便软烂化开。他吃得急,红辣辣的浓汤于口中轰然融散,刺鼻气息来得毫无征兆。 晏寒来垂眸,低头。 晏寒来侧过脑袋,重重咳嗽。 “晏公子没事吧?莫要逞强。” 韩啸行身为尽职尽责男妈妈,先是递去一杯清茶,继而又拿起一块糕点,想起自己冷酷凶戾的武痴人设,把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竭力咽下,惜字如金:“解辣。” 晏寒来哑声:“多谢。” 火锅很能填饱肚子,吃饱喝足,自然到了饭后甜品的时间。 谢星摇兴致颇高,品尝起桌上摆放的各式点心,不消多时,为云襄递去一个圆嘟嘟的白色胖球:“这个这个!” 她年纪不大,欢欣雀跃的神色尽数写在脸上,漆黑瞳仁里盛满火光,如同蜂蜜在悄然融化。 云襄安静与她对视,不自觉扬唇。 被谢星摇选中的点心名为“流心雪媚娘”,外层是冰凉轻软的糯米薄皮,轻轻咬开,液体状的蛋黄流心爆浆而出,甜咸交融,满沁凉丝丝的冷气。 云襄从未品尝过这种糕点,甜香透过喉咙直达心口,仿佛能将心中烦忧尽数融化,让她呆呆眨了眨眼。 “云襄。” 出神之际,身侧传来低低一声耳语。她循声看去,撞上谢星摇圆润漂亮的眼睛。 “你虽然没说,但是……” 谢星摇没开口,用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传音:“从那场决战中活下来,一直努力到今时今日,辛苦你了。” 云襄一愣,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句话你一定听过很多很多遍,我还是想再告诉你一次。” 红裙少女坐在同她近在咫尺的地方,一片雪花落在纤长眼睫,倏而一颤,又温温柔柔地落下。 谢星摇说:“你很好也很勇敢,无论作为大祭司还是云襄——我们一直知道。” 数百年过去,世人皆知那位舍身屠魔的须弥大祭司。而她隐姓埋名,彻底与过去切断了联系。 传说永传于世,而关于云襄,关于真正的她,似乎再无人记得。 直到谢星摇告诉她,他们全都知晓。 不必掩藏,不必隐瞒,他们曾共同经历过一切。 “对于书院里的孩子们来说,你一定也是他们的英雄吧。” 谢星摇笑笑:“时隔三百年,久违地再抱一抱?” 这次不必由她伸出双手。 话音方落,云襄已将她拥入怀中。 火锅升起的袅袅白烟温热暖和,与之相比,少女身体的热度却要更为舒适。 云襄声音很闷,化作低不可闻的耳语:“我一直在朔风城,在等你们。” 谢星摇:“我知道。” 抱住她的白裙姑娘似乎笑了笑,笑音清悠,在耳边生出温热的痒。 云襄轻轻说:“谢谢你。” * 一顿火锅加甜品吃完,云襄心满意足摸摸肚皮。 谢星摇是活泼爱玩的外向性子,许是想要逗她开心,从石凳上猝然起身:“今日重逢,没什么见面礼,不如给大家表演一个不用灵力的御风术吧。” 御风法诀不算困难,然而不用灵力,所需修为必然不低。 谢星摇的实力堪堪筑基,很难想象她能如何办到。若是旁人,定会对此置之一笑,云襄却满心期待乖乖坐好,看她低头捣鼓半晌。 “啥?不用灵力的御风术?” 月梵吞下一口奶黄包:“这丫头又想整什么活?” 她说话的间隙,谢星摇已缓步踱向庭中的空地。 屋前聚有千堆雪,她轻呼一口气,像模像样举起双手。 只一瞬—— 当她抬手之时,雪堆竟当真被狂风卷起,随她手上的动作回旋纷飞,渐渐聚作漩涡之势,咆哮如闷雷! 云襄新奇眨眼,兴致勃勃用力鼓掌。 月梵与韩啸行默默对视,不约而同望向庭院角落。 除了谢星摇,赫然有另一道人影立在阴影之中。 乍一看去,少女裙裾纷飞,红衣似火,狂风循着她手势奔腾流转,好不威风。 恍然定睛,这才发现温泊雪正默默站在角落里,手里拿着个鼓风机。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3节 说白了,就是利用鼓风机吹雪,外加模仿老年人打太极。偏生云襄看得乐呵,掌声没停过。 “可恶。” 月梵沉痛咬牙,羡艳非常:“被她装到了。” “我这里也有些独门法诀。” 韩啸行被勾起兴趣,不甘示弱:“云姑娘且看。” 他听谢星摇讲过云襄的故事,心觉一个女孩无依无靠漂泊百年,定然吃过不少苦头,思忖片刻,手心白芒骤亮,现出一盒流心蛋黄酥。 “给书院里的孩子。” 冷淡的刀客正色开口:“他们喜欢吃什么?” 云襄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应声:“那个……甜味点心,还有凉凉的小吃。” “你们大师兄好容易心软。” 月梵悄悄传音:“我记得他有个外号叫‘冷面修罗’,又做饭又送点心,不会崩人设吧。” 另一边,韩啸行已掌心倏动,转眼之间,身前变戏法般现出几盒雪媚娘,几盒抹茶千层,几盒奶油蛋糕。 以及几包袋装的冷面。 谢星摇:…… 谢星摇:“就,字面意义上的,冷面修罗。” “在下储物袋中蕴藏万物,人们都叫我——” 韩啸行牢记人设,自凶狠强悍的脸上勾起一抹冷笑,不似安慰,更像杀手见到猎物时的欢欣:“哆啦韩梦。” “你们大师兄,”月梵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冰凉双臂,“好擅长讲这种连冷笑话都不算的烂梗。” 一旁的温泊雪满眼崇拜,狠狠握拳:“可恶,被他装到了。” “既然气氛到了,我也来为大家表演表演。” 月梵爱凑热闹,起身一笑:“看好了。” 她说罢稍扬下巴,手中白光乍起,现出一块其貌不扬的长板。 修真界土著从未见过此物,谢星摇等人却是一眼认出—— 滑板。 “对哦。” 温泊雪恍然拂掌,暗暗传音:“差点忘了,卡卡跑丁车里,有滑板娱乐赛。” 今日大雪满山,毫无疑问,是一出属于月梵的主场狂欢。 院落后方就是一座小山,她登上山巅,顺着山腰直行而下。 滑板带出两条蜿蜒雪线,漂移、加速、跳跃、半空旋身,每个动作都被拿捏得恰到好处,行云流水,令人惊叹连连。 云襄看得入迷,不时发出几声惊呼。 韩啸行咬牙:“可恶,被她装到了。” 他说罢一顿,目光往左,好奇看一看沉默的温泊雪。 穿越者的整活大赛,名额只剩下最后一个。 温泊雪怔怔与他对视:“……” 温泊雪:“不如……我也来试试?” 《人们一败涂地》,人畜无害的解谜游戏。 当温泊雪拿着月梵的滑板登上山峰,有些拘谨地深吸一口气,朝众人遥遥挥一挥手。 谢星摇坐在云襄身侧,看他放下滑板,双足踏上。 不得不说,橡皮泥小人的柔韧性一流。 温泊雪对雪地滑板并不熟悉,好在这具身体学习过御器飞行,加之有游戏傍身,他虽生涩笨拙,动作却称得上如鱼得水。 但见雪屑飞洒,白衣青年的身影时而跃起,时而跳跃,时而于半空旋转七百二十度,完完全全超出人体生理极限,云襄目瞪口呆。 一切进行得恰到好处,滑板顺势而下,温泊雪亦是愈来愈近。 远处的人影即将跃下一个陡崖,顺利回到他们身边,月梵咬下一口点心,忽然迟疑传音:“对了。我忽然想起来……在《人们一败涂地》里,倘若从高处坠落,是不是会回到存档点?” 谢星摇后知后觉,同样一呆。 作为一款和谐至上的解谜游戏,橡皮泥小人一旦坠落,不会摔死,只会重新读档,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温泊雪的存档点是—— 他有存档点吗? 在场三名穿越者纷纷沉默,不约而同,望向远处那片苍茫雪色。 当滑板自陡崖落下,旋转着的橡皮泥小人,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已被判定为从高处坠落,相当于游戏终止,动弹不得。 眼见温泊雪四肢绵软如泥,从陡崖轰然落下,意水真人骇然惊呼:“我的乖徒!” 眼见滑板砸在温泊雪脑袋,韩啸行冷声蹙眉:“不好,滑板在滑温师弟!” 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泊雪在挨揍。在即将落地的瞬间,温泊雪身形一晃,回到了陡崖顶端—— 由于从未设置存档点,他的存档点,被默认为开始坠落的那一刹。 眼见橡皮泥小人开始新一轮的坠落,谢星摇飞快编出借口,用以解释这幅诡异景象:“温师兄,你瞬移咒用错了,别往上走!” 月梵:“哈哈哈鹅鹅鹅,这叫什么,让橡皮泥飞。” 眼见一伙人心系于他、纷纷出谋划策,云襄有感而发:“你们师门关系真好。” 雪白身影又一次自山头跌落,意水真人痛心疾首,以手掩面:“我的乖徒!” 韩啸行咬牙:“不好,滑板又在滑温师弟!” 谢星摇加大音量,希望能让他听见:“温师兄,你瞬移咒用错了,别往上走!” 月梵:“哈哈哈鹅鹅鹅,让橡皮泥飞飞。” 紧随其后,又是一轮新的坠落。 意水真人:…… 他快忍不住了。 意水真人遥望四肢瘫软的小人,嘴角略微抽动,白胡子被用力吹飞:“嚯嚯我的乖徒,哈噗嗤嘻。” ——你绝对笑出了声吧师父!发出了好奇怪的声音! 韩啸行拿起一块小点心,竭力克制嘴角笑意,将点心塞入口中:“不好,滑板还在,呵,滑温师弟。” ——已经开始幸灾乐祸了啊你这坏家伙! 谢星摇:“温师兄,你瞬移咒用错了,别往上走!” ——所以快用瞬移的术法离开陡崖啊温泊雪! 月梵:“哈哈哈鹅鹅鹅,让橡皮泥飞飞飞。” 月梵没心没肺,从头到尾笑个不停;晏寒来无言静坐,看似无悲无喜的世外高人,实则嘴里吃着小甜包。 这回云襄沉默了好一会儿。 面对此情此景,她似乎无法再说出“你们师门关系真好”这句话。 云襄思忖半晌,正色握拳:“可恶,被他装到了!” 谢星摇身心俱疲。 夸得很好,下次不要再夸。 他们一群人,既不炫酷也无仙门风范,活像游戏里卡了bug、不断重复对话的抽风npc。 小阳峰,指不定有什么毛病。 第38章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北州的生活固然惬意,然而搜集仙骨事不宜迟,待得明日,一行人便不得不回凌霄山。 临别前夜,谢星摇和小伙伴们爬上高高房檐,坐在堆满雪花的檐角,同云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 月梵双手撑在身后,仰面望着天边一轮昏黄月亮:“你受了致命伤,身边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最初那几年,一定很不好过。” “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 云襄笑:“现在的我很开心啊。书院建得很顺利,学生们很听话,火锅也很好吃。” 谢星摇双手撑着腮帮,小腿凌空,随心所欲晃了晃:“今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这批孩子教到出师。” 云襄踌躇满志,弯弯眼角:“至于更远的事情,以后再考虑吧——说不定会去修真界各处逛一逛,看看除了北州雪景,还有哪些漂亮的地方。” 她说罢扬唇,小半边脸埋进双臂,侧着头眨眨眼睛:“我们还会再见面吧?” “当然啊!” 温泊雪率先抢答:“等我们集齐仙骨,完成师门交予的任务,就能随心所欲四处游历了。” 月梵点头:“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修真界探险,肯定特有意思。” 谢星摇举起右手:“再加一个,吃遍修真界美食!” 月梵莞尔,伸手戳戳她额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星摇被戳得一个后仰,满心期待摸摸脑袋:“顺便带上一个大师兄,这样一来,吃穿住行样样俱全。”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4节 云襄当人师父久了,也在她额头轻点一下,笑得无可奈何:“可不能只顾贪玩。” 初次见到她时,云襄不过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旁。 再见面,谢星摇反倒成了被照顾的那一个。 漫长光阴匆匆逝去,曾经熟悉的一切尽数生了变化,万幸,亦有一些未曾变改的人与事。 “知道啦。” 谢星摇笑笑,望向身侧那双澄亮清透、不见杂质的杏眼,尾音稍扬,带出点儿调笑味道,如同一只恶作剧的猫:“云襄师父。” * 他们几人一夜无眠,叽叽喳喳到了第二日天亮,当意水真人备好的飞舟赶来时,个个皆是意犹未尽。 “好了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至于吗。” 白胡子老头立于飞舟前,被灵力吹起耳边白蓬蓬的乱发:“写信、传音、传讯符,哪个手段不能随便用?” 谢星摇脚步轻快,小跑来到他身边:“嗯嗯知道啦师父,师父说得对。” 意水真人哑然失笑:“就你嘴乖。” 他们与云襄做了再见面的约定,离别时便也不会太过感伤。 飞舟缓缓升空,身着白裙的姑娘站在房檐上,对上谢星摇目光。 谢星摇向着窗外探出脑袋,同她用力挥手道别。 四面八方尽是雪白,放眼望去,唯有云襄的乌发于风中扬起,点缀出一抹格格不入的黑。 这抹黑色起初极为显眼,然而随着飞舟愈来愈高,渐渐缩成一片雾影、一缕泼墨、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至最后融入背景里头。 取而代之,是另一幅更为广阔的画卷。 立于穹顶之上,大半个朔风城尽收眼底。 积雪的房屋好似白玉雕砌,群山逶迤,蜿蜒不休,山巅有杳霭流玉,不知是云是雪,还是晨间尚未褪去的雾。 “这个飞舟,应该值不少钱吧。” 月梵四下打量,由衷感慨:“意水真人,真人不露相——我还以为要和来时一样,靠自己御器飞行呢。不愧是仙家大能,排场就是不一样。” 谢星摇深有同感,闻言点头:“怎么说呢……类似于乘坐一架私人飞机。有生之年,这种事情居然能被我遇到。” 晏寒来最后登上飞舟,仍是一副懒洋洋的冷然神色,然而细细看去,少年眸光无声掠动,流连于窗边浩荡之景,隐有几分好奇。 他独自在外漂泊久了,习惯于简洁方便的御器飞行,或许是头一回登临飞舟。 飞舟共有三层,第一层形如主厅,宽敞明亮;顺着角落里的木梯往上,则是一间间排列整齐的客房。 意水真人曾痴迷过一段时间的雪月风花,飞舟中随处可见雕栏画栋、罗帷彩绣,显而易见价值不菲,让谢星摇几欲脱口而出一句“打倒资本家”。 “飞舟有三层。” 月梵扬眉道:“第三层是什么?” 大师兄韩啸行搜寻一番记忆,眼角微抽:“我们师父的酒窖。” 逍遥酒中仙,不愧是他。 “客房已经分好,你们好好休息罢。” 他们窃窃私语间,不远处的白胡子老头一展长袖,已然到了木梯口:“为师先行一步。” “这是喝酒去了。” 谢星摇无奈笑笑:“三层皆是千金难求的名酒,包揽了师父的八成身家。” 她昨晚一夜没合眼,加之数日以来操劳奔波,这会儿难免有些发困。 倒是温泊雪、韩啸行和月梵对飞舟兴趣十足,正立在窗前遥望漫天云卷云舒,丝毫见不到疲惫之色。 谢星摇与三人暂时道别,打了个哈欠走上楼梯。 她行得缓慢,一边走一边端详头顶斑斓的彩绘,再一眨眼,身后突然现出一道漆黑影子。 谢星摇顺势回头,见到晏寒来。 他一声不响跟在她身后,显然也要上楼回房,与谢星摇漫不经心的神态相比,眼中透出莫名的急躁。 与她对视的瞬间,少年不耐烦别开视线。 “晏公子。” 谢星摇敏锐觉察出不对劲,刻意压低嗓音:“你……没事吧?” 他的状态似乎称不上“没事”。 晏寒来修为不低,平日里浑身上下的灵力被浑然聚拢,极少出现波动。此刻楼梯狭窄,置身于逼仄的空间里,能清晰感受到由他散出的混乱气息。 面无血色,瞳孔里也生出了几道通红血丝,与上次在医馆竹林里的模样如出一辙。 谢星摇试探性低声:“是连喜镇那回——” 晏寒来沉声:“无碍。” 他对此事避而不谈,少顷抬眼,极快瞥她一眼:“上楼。” 谢星摇没做追问,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他应当是生病或中了毒咒,毒性沁入血脉,不时发作。晏寒来性子孤僻、自尊心强,必然不想让其他人见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因而匆匆上楼,欲图回房熬过毒发。 如今她站在原地,是挡了他的道。 谢星摇自觉靠向墙角,为他留出一条通路。 平心而论,她不想和晏寒来扯上关系。 谢星摇完完整整看过原著,原文里的主角团从头到尾对他真心相待,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被猝不及防盗去仙骨,目睹了一场大屠杀。 晏寒来像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打从一开始,接近他们就是别有用心。 至于后来,也从未有过悔改。 但转念去想,晏寒来身上,有太多太多他们从不了解的秘密。 关于他的满身旧伤疤、目力甚至远不如平民百姓的眼睛、以及不惜身死,也要屠灭那个南海仙门的目的。 他一向冷静自持,绝不会做冲动之事,从头到尾苦心谋划,莫非当真只是如原文所讲那般,“生性嗜杀、妄图掀起血雨腥风”么? 近在咫尺的青衣同她擦身而过,谢星摇垂眼,见到他战栗的指尖。 谢星摇觉得……或许不是。 那夜住在卖画的婆婆家里,她夜半未眠,曾无意间望见晏寒来递给老人一袋灵石,让她买些防寒的厚衣。 他生性别扭,做好事也悄悄摸摸,避开了他们所有人,连说话声音都压得很低。 谢星摇当时想,这狐狸好怪。 ……后来在飞天楼的地下,也是晏寒来及时赶到、为她解开追踪术法,明明在那般昏暗的环境里,他什么都看不清。 就当是还他那日的恩情。 她忽然之间脑子一抽:“晏寒来。” 她很少直呼旁人名姓,少年闻声微怔,本打算不做理会,却听谢星摇继续道:“我能帮你。” 他的状态像是极寒下的风寒发热,上次由她注入一些暖和的灵力,不适之感才褪去许多。 如今身处北州,凛风朔雪天寒地冻,晏寒来的症状恐怕比之前更加严重。 谢星摇出于好心,对方却并不领情,迈步向上:“不必。” “现在独自回房,继续用刀划手腕?” 她下意识皱眉,拉住少年手臂:“这是何种病症?凌霄山医修众多,若能向他们告知一二,或许可以找出——”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晏寒来浑然顿住,谢星摇亦是一呆。 他不知中了什么毒或咒术,身子止不住轻颤,被她触碰到的那一刹—— 谢星摇欲言又止,右手僵住,静悄悄松开。 被她触碰到的那一刹,少年额角碎发倏然翘起,定睛看去,头顶赫然现出两只毛茸茸的雪白色耳朵。 狐狸耳朵,炸毛了。 糟。糕。 她真没想过,此时此刻的晏寒来会敏感成这样。 这究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毒咒啊? 谢星摇做贼心虚,奈何今日流年不利,她堪堪松手,便听楼下的月梵好奇道:“摇摇?你和晏公子怎么了?” 他们三人显然听到了动静。 楼道狭小,昏暗无光,晏寒来的气息混乱而滚烫,几乎将整个空间悄然填满。 突如其来的问询清脆而张扬,更衬得楼道之中静谧非常,紧随其后,是几道越来越近的踏踏脚步。 晏寒来呼吸更乱。 谢星摇看一眼雪白的狐狸耳朵,上前一步,掌心不动声色贴在他脊背。 温热的灵力轻盈漫开,自脊骨淌入五脏六腑,少年眸色沉沉没出声,须臾间,苍白面色有了一瞬缓和。 狐耳绒毛轻颤,恢复成人形模样。 下一刻,月梵、温泊雪和韩啸行出现在楼道口。 “没什么,聊聊天而已。” 谢星摇笑笑,神色如常:“我先回房休息啦。” 月梵没看出不对劲,扬唇笑道:“晚安!” 他们三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消多时告别离开,继续享受大师兄准备的飞舟甜点。 谢星摇松开放在他后背的手心。 于是暖意倏然褪去,不适感又一次裹挟全身。青衣少年长睫一动,破天荒露出点儿茫然的神色。 他睁着一双漂亮琥珀色眼眸,眼尾残存了温热的余烬,置身于漆黑楼道间,眉眼好似被水濯洗后的黑曜石,凛冽却狼狈。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5节 谢星摇被这道眼神看得一顿,试探性开口:“……还想要吗?” 不对,这句话听起来很不对劲。 她很快重新组织语句:“就当退毒疗伤。” 可惜她没能得到回答。 没了渡来的灵力,晏寒来再无法支撑形体,眨眼之间,变成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 在狐狸咕噜噜滚下楼梯前,谢星摇将他揽入怀中。 晏寒来条件反射想要挣扎,奈何浑身上下难受得厉害,沉默片刻不再动弹,别开眼不去看她。 楼道里并不安全,随时可能会被另外几人发现,谢星摇放轻脚步,飞快进入房中。 怀里的白狐狸身形微僵,垂下脑袋。 这个动作来得微妙,谢星摇先是一愣,很快猜出对方的心思—— 修真界同样讲究男女有别,按照规矩,女子卧房不能随意进出。 身为狐狸也这么古板,居然牢牢记下了这一套,对她住的房间如此避讳。 “让我看看。” 谢星摇坐上桌边木椅,微微斜倚一侧,掌心灵力暗涌:“这病症……” 灵力无形,穿过绒毛直浸血肉,于血脉之中悠悠前行。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无言蹙起眉心。 真奇怪。 除了时冷时热,晏寒来的血脉并无其它异样,她引出的灵力几乎蔓延至全身,却始终找不出病症的源由。 再往深处,便是身体中最为重要的灵脉与识海。 这两处位置隐秘而脆弱,是外人不便触及的禁区。 她心知逾越不得,更何况晏寒来的识海被下了重重禁制,显然不愿让人靠近。 莫非源头……在识海之中? 谢星摇暗暗思忖。 身体里寻不到病灶,不像先天形成的疾病,应是被人刻意种下了毒咒。将咒术深深印入识海,发作之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手段可谓残忍至极。 “当真不用问问凌霄山的医修前辈吗?” 掌心按住狐狸后脊,她迟疑道:“你这种样子……毒咒不除,日日蚕食心脉,身体支撑不了太久。” 晏寒来恹恹摇头。 他有意隐瞒,谢星摇便也不再追问,手心灵力缓缓凝集,溢散出更为浓郁的热度。 晏寒来极瘦极高,平日里一袭青衣有如云海青松,这会儿化作狐狸模样,亦是瘦削的个头。 像只懒散的白猫,只不过绒毛更多更长、尾巴大大一团,云朵一般蜷在身后。 他对旁人的触碰十分抗拒,身体不时轻轻颤抖,偶尔被灵力掠过后颈,还会不动声色僵起身子,摇摇耳朵。 浑圆精致的毛绒绒,谁看了不会心动。 谢星摇爱好不多,高中时倘若学得心烦,会去学校附近的猫咖坐一坐。 她对小动物毫无抵抗力,如今白团子在怀,鼓起勇气开口:“晏公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体内难忍的剧痛尚未褪尽,晏寒来迷迷糊糊撩起眼皮,果然听她继续道:“耳朵,我能摸一摸吗?” 不行。 绝。对。不。可。以。 小白狐狸双耳倏动,正要摇头,对方的指尖已悄然而至。 狐狸耳朵薄薄一片,外侧生满蒲公英般的浅浅绒毛,往里则是单薄的皮肉,泛出瑰丽浅粉色。 被她指尖轻轻下压,晏寒来骤然埋下脑袋,尾巴不自觉地用力一颤。 狐耳极软,在指尖的力道中柔柔下叠。谢星摇食指摸着耳朵尖尖,拇指则顺势向下,掠过顺滑的耳后绒毛。 软软的,好烫。 被她抚摸的时候,还变得越来越红。 她得寸进尺,讨好似的捏捏耳朵:“晏公子,再往下一点,可以吗?” 晏寒来烦死她了。 少年自尊心强,体内毒咒是他难以启齿的耻辱,此刻这般狼狈至极的模样,从未让任何人知晓。 没成想突然之间被人窥见了秘密,那人还是谢星摇。 毒咒在他体内滋生已久,多年过去,剧痛、极寒与极热于他而言,尽是习以为常的家常便饭。若是实在无法忍受,那便划开皮肉,利用疼痛转移注意力。 无论多难受,一个人总能熬过去。 谢星摇提出帮忙,他本应拒绝的。 抬眼便是少女纤细白皙的脖颈,晏寒来默默垂眸,心中更生烦躁。 然而当谢星摇将他抱起,在满心羞耻之中,他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茫然。 ——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应当去想什么、去做什么,原本令少年十足抗拒的触碰,忽然变得不再那样让他厌恶。 甚至连抱住他的人,也—— 晏寒来止住更多的念头。 他一定是被毒咒蒙蔽了心神,才会生出如此荒诞的思绪。 回过神时,谢星摇的掌心已到了后颈处。 比起她在落灯节买下的那盏胖狐狸灯,晏寒来四肢细瘦、双目狭长,少了几分憨态可掬,更多是矜贵秀美、蛊人心魄的漂亮。 手指捏两下后颈,狐狸顿时缩起瞳仁,尾巴在身后胡乱扫了扫,肉垫紧紧压住她手臂。 与此同时,房中响起少女含笑的喉音:“晏公子,我继续往下啦。” 怀里的灵狐又软又小,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碎掉。谢星摇不敢使劲,手心拂过后脊,来到尾巴。 晏寒来意识到她的用意,似乎抗议般动了动爪爪。 红裙少女动作温柔,用食指对准大大一团的绒毛,在顶端轻轻一戳。 然后又戳一戳。 谢星摇没忍住嗓子里的惊呼:“呜哇。” 尾巴应是他浑身上下最为敏锐的地方之一,不过被碰了碰尾巴尖,整团绒毛便轰然炸开。 粗略看去,真有几分像是超大豪华版的蒲公英。 猝不及防的战栗席卷全身,裹挟几分令他心烦的羞耻。 晏寒来耳后发热,本应奋力挣扎,奈何连训斥她的气力也不剩下,只能沉默着把头压得更低。 转瞬,是耳根上愈发滚烫的热意。 ——谢星摇右手合拢,掌心柔软,将尾巴前端一股脑包住。 这种感觉古怪至极,更何况她手上还带着灵力。 他未曾被人这般触碰,尾端生出钻心痒意,灵力则顺着皮肉融进血脉,让骨血剧烈生热,舒适得入坠梦里。 有那么极短的一瞬间,晏寒来下意识半阖双眼,欲图就这样沉沉睡去。 然而理智强迫他醒来,意识到这一切必须终止。 缩成一团的狐狸缓缓挪动身子,少年竭力出声:“你……” 谢星摇:“怎么了晏公子?” 她一直用了“晏公子”这个称呼,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被拥入怀中的,并非一只与他毫不相干的普通狐狸。 这个念头滚烫如火,在他心头重重一灼。 “放开。” 沙哑少年音沉沉响起,狐狸用肉垫拍拍她手臂,虽是凶巴巴的表情和姿势,却因力气太小,瞧不出丝毫威胁。 晏寒来心下更燥,正要开口,却窒住呼吸。 谢星摇许是觉得有趣,拇指抵住最为柔软的尾巴尖,靠住它悠悠一旋。 热气炸开,如有电流穿透狐尾、直达四肢百骸,他心口发紧,用力咬牙:“我已经——” 一句话到此戛然而止。 客房寂静无声,北州的冷风全被挡在窗外,由于关着窗,四下只能见到漂浮着的幢幢倒影,静谧幽然。 两两沉默间,凶巴巴的狐狸伸出圆爪,在她小臂上凶巴巴一推,连语气亦是凶巴巴。 白狐狸圆爪轻抬,被刺激得咬紧牙关。 白狐狸:“……” 白狐狸:“……嘤。” 这是在太过舒适的情形下,动物会不自觉发出的低鸣。 一个音节轻轻落地,不止怀里的白狐,连谢星摇亦是愣住。 方才那一声,应当不是幻听。 她本是存了戏弄的心思,然而毫无征兆听得这道低鸣,一股没由来的热气径直窜上耳根。 救命。 以晏寒来那种自尊心爆棚的性子,此刻定想将她杀掉。 心中纷繁错杂的思绪引出种种胡思乱想,谢星摇默默瞧他一眼,又慢吞吞移开视线,手足无措的间隙,不知应当把目光往哪儿放。 好一会儿。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6节 晏寒来双目死寂如幽潭,静默半晌,语气毫无起伏:“放我下来。” 谢星摇这回听话许多,没嘲弄也没出言讽刺,乖乖把白狐狸放下。 晏寒来:“……” 晏寒来:“多谢。我走了。” 他说罢便走,来到门边,才想起自己仍是狐狸的形态,直至心烦意乱默念法诀,青衣少年的身影才徐徐浮现。 “今日之恩,必当重谢。” 晏寒来语气淡淡,方要开门,忽听身后一声嘀咕:“那个——” 他轻呼一口气,不耐蹙眉,没回头:“怎么。” “你,”谢星摇小声,“耳朵还没变回去。” 光影氤氲中,日光刺破云朵,透过纱窗映出少年背影。 他身形颀长、脊背挺拔,乌发略有凌乱,被高高束于身后。本是极为冷冽高挑的形貌,头顶两只耳朵却闻声一晃,被太阳照出浓郁绯色。 晏寒来抿唇,收好轻颤着的狐狸耳朵。 未等他再有动作,身后的谢星摇又一次迟疑出声:“还有——” 晏寒来转头,极快同她对视:“又怎么。” 直至此刻,谢星摇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原本慵懒轻慢的狭长凤眼轻微上挑,尾端晕出淡淡薄红,眼中亦有通红血丝,眉目低垂,被日光勾勒出锋利轮廓。 十足好看,也有点凶。 “就是。” 谢星摇轻咳一下,声音更小:“本来没有的……收回耳朵的时候,尾巴又冒出来了。” 谢星摇举起右手发誓:“你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不会把今日之事告诉任何人的!” 有点凶的少年人,沉默着低头。 在他身后,蒲公英般的绒球悠悠一动,比狐狸形态时更大更柔,似是觉得害羞,小心翼翼蜷缩起尾巴尖尖。 第39章 谢星摇做了个梦。 晏寒来走得行色匆匆,只消片刻便关门离去,不见影踪。 她昨晚一夜未眠,待房中只剩下自己一个,很快舒舒服服躺上床,闭上双目开始小憩。 这个梦有些模糊,视线所及之处全都蒙了层白影,仿佛雾里看花。有趣的是,她的意识却格外清晰,心知肚明自己就在梦里。 在梦中,她似乎并无形体,轻飘飘浮于半空之上,以旁观者的视角缓缓移动,将八方景象尽收眼底。 这是座不大的山。 山林如碧海,随风荡开幽幽浪涛,四下充斥着鸟雀的鸣啼,清脆悠扬,好不欢畅。 天边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晴空之下、山巅之上,静悄悄立着个小道观。 谢星摇从未见过这幅景象,念及此乃梦境,朝着道观所在的方向靠近一些。 比起赫赫有名的凌霄山,这座道观其貌不扬、简朴古旧,用了最常见的白墙黑瓦,墙壁略有斑驳,房檐结出好几道蜘蛛网。 透过木质大门向内探去,能见到一个小院。 院墙青绿,爬满一簇簇生机蓬勃的爬山虎,几棵青松笔直伫立,投下浓黑阴翳。 而在阴影下,站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 男孩生得精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虽然年纪不大,却已能瞧出几分多年后俊朗的轮廓。 谢星摇在脑子里默默搜索,无论她还是原主,都对这张脸毫无印象。 男孩正在练剑。 他身量不高,瘦削如竹,看上去弱不禁风小小一个,居然能将手里的木剑舞得虎虎生风,凭空生出几分剑意,拂下片片松枝。 木剑一次又一次划破寂静空气,男孩体力不支,额角渐渐淌出汗珠。 就在这当口,几只鸟雀飞离松枝,枝叶窸窣间,自院落后方走出另一道人影。 来人是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身形不高,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色蓝袍。 比起谢星摇熟悉的意水真人,这位道士神色更为内敛认真,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严肃古板的长者气质。 男孩见他到来,兴奋得双眸骤亮:“师父!” 原来是师徒关系。 “今日练剑可有所感?” 道士颔首轻笑,摸摸他脑袋:“这套剑法,常人最少需得十年学会。你修习它不过两年,便已能用得行云流水……后生可畏。” 谢星摇心下一动,看向男孩的眼神更认真几分。 两年学成人家苦练十多年的剑法,这已是万里挑一的绝佳天赋,更何况男孩年纪不大,还正值混沌懵懂的时候。 此等悟性,必然是个绝世天才。 “待你再长大些,便可拜入声名显赫的大仙宗。” 道士目露欣慰,轻抚徒弟眉心,拭去一滴汗珠:“以你的资质,定能被各大长老所青睐。” “徒儿不想。” 男孩皱眉:“我是师父的徒弟,不愿去别处拜师学艺。” 白发道士哈哈大笑:“我能教你多少?孩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的路,还长着呢。” 男孩露出不舍之色,无言垂眸,看了看手里握着的木剑。 谢星摇还想继续看下去,没成想眼前蓦地一黑。 青山、道观与两道人影一并消失不见,当她再眨眼,赫然见到熟悉的房梁。 是意水真人飞舟里的客房。 梦醒了。 * “什么?奇怪的梦?” 飞舟即将抵达凌霄山,月梵懒洋洋伸个懒腰:“我也做过很诡异的梦。比如变成亿万富翁唯一继承人、和各种各样的美男子谈恋爱、被迫卷入毫无逻辑的狗血修罗场之类的。” 韩啸行点头:“梦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潜意识没法子控制。” “但那个梦太真实了。” 谢星摇立在窗边,看飞舟缓缓降落,释放出的灵力凝聚成滚滚白烟:“而且我记得很清晰,居然一点儿没忘——通常做梦的话,应该会忘记大半吧。” 她见到的画面虽有模糊,却足够完整,醒来后整段留在识海之中,不似荒诞梦境,更像见到了某个人真实拥有过的记忆。 ……但看见记忆这种事,未免太过玄幻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谈话的间隙,晏寒来也从房中下楼,步入一层的主厅。 他显然没忘记谢星摇房里的事,较之平日更加安静,眉宇间平寂如古井,衬得琥珀色双眸愈发阴沉,自始至终没开口说话。 不知是气还是羞。 关于梦境的话题戛然而止,谢星摇正打算聊些别的,却听身后响起意水真人的哼笑:“或许不是梦。” 她闻声回首,见到白胡子老头的一刹,忽然意识到自己就处在无比玄幻的修真界里头。 “你之前接触过仙骨,对吧。” 意水真人长袖微振,慢吞吞轻捻胡须:“仙骨之中留有主人残存的神识与灵力,你许是受其影响,感应到仙骨主人的记忆。”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那个小小年纪就能舞得一手好剑的男孩子——” 意水颔首一笑:“正是那位陨落的仙道大能,禅华剑尊。” “禅华剑尊天赋卓绝,于少年时拜入我凌霄山。” 意水真人道:“听闻他拜师前,恰在一间道观修习。” “可是我们也都触碰过仙骨,”温泊雪略有困惑,“为何只有谢师妹一人同它有了感应?” “仙骨若能随随便便被人感应,仙道大能们的过往,岂不是被窥伺得一清二楚?” 白胡子老头扬声笑笑:“这其中自有章法。要么是摇摇拥有感灵的天资,要么——” 听他一顿,月梵心中更添好奇:“要么什么?” “要么,她与仙骨主人曾有过极深的联系。” 意水神色舒展,缓缓摇头:“这个可能性几近于无。禅华剑尊陨落了几百年,摇摇的年纪尚不及它零头;若说是血脉相连,然而据我所知,禅华剑尊无父无母、亦无道侣,如此一来,也应排除。” 所以她在梦里见到的那个,当真是禅华剑尊。 谢星摇细细回想,梦中的男孩灵力澄净、剑气凛冽,的确有几分幼时剑尊的风姿。 可惜梦境戛然而止,匆匆结束于幼年时期,没能让她看到这位大能拜入凌霄山的模样。 但是—— 她想得入神,眉头不自觉微微锁住。 在原文里,有描写过“谢星摇”感知仙骨的情节吗? “既然摇摇体质特殊,今后收集到其它仙骨,许能感应更多记忆。” 意水真人双目弯弯含笑:“既然说到这个话题,不妨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神宫连夜推演,算出了第二块仙骨的位置——在花都绣城。” 绣城。 谢星摇眉心一跳,识海很快传来叮咚轻响,抬眼探去,任务栏不知何时有了变动。 [当前任务:前往绣城。]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7节 第二个主线任务匆匆来临,丝毫没给他们留下歇息的时机。 绣城位于东边的澜沧州,因四季如春、繁花处处,是修真界当之无愧的百花之都。 万物有灵,与飞禽走兽相仿,绣城中千千万万的花草树木同样能化作人形精怪,听闻皆是花容月貌,整座城池风月无边、绮丽非常。 与之相应地,草木无心,危机也暗暗藏于各处。 “绣城景致不错,你们在天寒地冻的北州待得久了,恰好去东边放松放松,见见世面。” 意水真人笑道:“至于在那之前……辛劳数日,还是在凌霄山好生歇息两个晚上吧。” 谢星摇:“师父万岁!” * 意水真人,修真界实名反内卷第一人,眼看几个小弟子一路风尘仆仆,特意嘱托他们今明二日不必出行,在房中休养生息。 飞舟不消多时抵达凌霄山,谢星摇静静候在一旁,等师父师兄先行离开。 她形貌乖巧,眸光不时向上微扬,静悄悄掠过不远处的青衣少年。 晏寒来抬头,撞上她视线。 “晏公子。” 谢星摇轻挪脚尖,向他靠近一丢丢,喉音低不可闻:“你还好吧?” 像只突然凑到身边的猫。 晏寒来懒懒扬唇,眼里瞧不出笑意:“很好,不劳谢姑娘关心。” 她在借口“疗伤解毒”时得寸进尺,惹出白狐狸的一声呜鸣,这会儿自己也觉得做贼心虚,试探性又朝他靠去一步:“真的?” 少女身边带着股悠悠淡香,类似清新干净的薄荷,如今随风而来,悄然笼在他鼻尖。 晏寒来喉头微动,垂眸别开视线:“嗯。” 谢星摇:“没生气?” 他语气淡淡:“有何可气。” 这句话说得轻慢,明显携了不大高兴的暗嘲,晏寒来说罢抿唇,正欲继续讽刺几声,却听身侧那人长舒一口气。 “那就好。” 谢星摇后退两步,抬手指一指飞舟外的月梵:“既然你没事,那我走啦。” 没心没肺。 始乱终—— 晏寒来止住思绪。 他仿佛一刀扎在棉花上,来不及开口,便见谢星摇毫无留念行至舟门之外,未曾回头。 纤细灵巧的少女穿了红衣,步入春光时明艳如火,再一眨眼,已然到了月梵、温泊雪与韩啸行身边,不知叽叽喳喳说些什么。 而他独自站在阴影下,同所有人隔出天堑般遥不可及的距离。 喉咙里没来得及出口的话,被晏寒来尽数咽下。 他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凌霄山皆是百里挑一的天之骄子,而他来历不明,不过一个无门无派的野路子,加之性情古怪孤僻,定会被他们排斥在外。 毕竟连晏寒来本人都极其厌恶这种性子。 他方才居然生了一丝不应有的念头,以为谢星摇会同他说更多。 才几天而已,他就快被惯坏了,忘记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耳边如血的红坠无声轻摇,少年自嘲扬起嘴角,眸色晦暗中,瞥见温泊雪转身回首,好心问他:“晏公子,你怎么还不出来?” 当他走近,一行人噤若寒蝉,不再如方才那般窃窃私语。 “晏公子是凌霄山的新客,上回咱们来去匆匆,没来得及带你四处赏玩。” 他将情绪隐藏得极好,温泊雪没察觉异样,温声笑道:“今日天气正好,不如由我领着你逛逛吧。” 鬼使神差地,晏寒来看一眼谢星摇。 她立于温泊雪身后,正与月梵暗暗交换眼色,不知传音入密说了哪些悄悄话。 许是感受到他的注视,谢星摇迅速收敛神态,极快同他对视,礼貌笑一笑,继而把目光移开。 晏寒来淡声:“不必。温道长近日辛劳——” “我不辛苦!” 温泊雪积极得一反常态:“晏公子态度如此冷淡,莫非不把我当作朋友?” 甚至开始了不讲道理的道德绑架。 “偶尔多出去走走,有助身体健康。” 韩啸行顶着一张冷酷刀客的俊脸,口中台词却与之大相径庭:“年轻人莫要总待在房间,得出来见见光透透气。” 谢星摇颔首插话,从温泊雪身后探出脑袋:“凌霄山景色很不错的。” 晏寒来:…… 最终还是被温泊雪带在了身边。 诚如他们所说,凌霄山广袤壮阔,因有灵气聚拢,放眼望去浮光漫天。 群山绵延千百里,云雾渺然无息,林籁泉韵里夹杂声声鸟鸣,清脆响起,旋即消散于满目的浮翠流丹。 温泊雪是个合格导游,从山门借了两只可供人御驶的仙鹤,自山北行到山南,一路上话没停过。 他表现得如此热情,饶是毒舌如晏寒来,也不便说出多么讽刺的恶语,只能听对方满嘴跑马,偶尔笨拙应和几声。 不知不觉,天色已入傍晚。 “天快黑了。” 温泊雪说得口干舌燥,咕噜噜往喉咙灌去一大口水:“晏公子,时候不早,我送你回梅屋居。” 仙鹤展翅,掀起阵阵回旋清风。 时值春日,山中一派生机勃勃,晏寒来无言出神,听温泊雪继续道:“晏公子,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有点儿烦?” 他闻声侧目:“道长何出此言。” “我方才仔细想了想,平日里的时候,我们好像过分闹腾了些。” 白衣青年坐在仙鹤背上,心觉不好意思,摸摸后脑勺:“在朔风城,还让你不得不卷进稀奇古怪的闹剧里头。” 晏寒来摇头:“无事。” 温泊雪如释重负:“你觉得没事就好。晏公子若是无聊,大可来找我们说说话,尤其谢师妹——” 他说着稍稍停住,似乎斟酌了一会儿用词,片刻后再开口:“她很关心你的。” 谢星摇。 晏寒来低眉哼笑,目色微冷,未有多言。 仙鹤凌空,很快抵达梅园所在的山头。 温泊雪挥手同他道别,似是想到什么,临别前认真嘱咐:“晏公子,天色渐黑,注意安全。” 随即便是仙鹤两声清呖乍起,白翅高扬,消失于夜色中。 晏寒来敛眉转身,望向身前幽寂的小路。 目力一日不如一日,此刻太阳落山不久,天边余霞散去,当他抬眼,只觉一切景象都格外模糊。 这具身体,不知还能挺到什么时候。 少年心生烦躁,手中现出一把小刀,被他随意轻轻扬起,熟稔划在掌心。 熟悉的疼痛紧咬神经,抵消不少烦闷燥意。晏寒来合拢手掌,不让鲜血落下,弄脏道路。 暮色四合,他唯能见到眼前蜿蜒的小径,道路漫无尽头,好似张开血盆大口、静候猎物的野兽。 鼻尖萦有幽然梅香,可惜梅树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团白影,看不清晰。 晏寒来默不作声,迈步往前。 其实今时今日的处境已算极好,他虽目不能视,却不必担心妖兽邪祟的侵扰,不似独身在外的时候,夜夜过得混乱不堪。 少年足步轻缓,一袭青衣融入沉沉夜色,踏出第一道脚步时,莫名感到耳边吹来一阵冷风。 晚风拂动额前碎发,为视野笼上一瞬阴影,再眨眼,碎发乖乖垂落,阴影随之散去。 晏寒来却凝息怔住。 ——如同白昼降临,当他上前的一刻,身侧两棵梅树骤然亮起。 莹亮灯光映照出朵朵寒梅,月色清幽,与明黄的灯火重叠交错。 夜色是四处飘荡着的水波,梅枝雪白,灯影澄黄,而他好似行于水底,从一团斑驳光影走向另一处亮色。 混沌视野渐渐趋于明晰,平日里刺猬般的冷戾少年,忽而有了一刹的手足无措。 晏寒来继续前行。 两侧梅树似乎同他皆有感应,每每迈步向前,都会有两盏明灯随之亮起。 于是昏黑暗淡的小路逐渐被光影浸透,张开嘴的巨兽倏然无踪,他看清了夜色中的每一处事物—— 包括道路尽头的最后一棵梅树上,正悠闲坐在枝头的人影。 灯光被挂在梅树的枝桠,映亮每一片花瓣。花瓣单薄,被白光浑然浸透,匆匆一瞥,犹如悬于树梢的万点繁星。 而那人置身于通明流光里,斜斜倚靠在树干,望见他到来,露出猫一般得意洋洋的神色,扬唇一笑。 明艳,张扬,不讲道理。 四下无声,晏寒来听见胸腔里轻颤的心跳。 他早该想到,当时谢星摇欲言又止、匆忙从他身边离去的古怪神色,温泊雪过分热情的邀约,还有他们聚在一起的絮絮叨叨。 他目力残损,谢星摇一直知道。 这是……哄他?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8节 掌心的伤口隐隐生痛,晏寒来下意识用力握紧,在随之而来的剧痛里,勉强稳下心神。 他有些仓促地侧开视线。 “别想太多,我没那么好心。这是——你在飞天楼里救我的报答。” 谢星摇小腿悠悠一晃,枝头红裙轻盈落地,惊起满树繁花如雨下。 她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是稍稍上扬,悄然打量对方面上的神色,佯装不在意地问他:“飞舟那件事……还在生气呀?” 其实他并未因那件事觉得生气。 或是说,即便后来当真有些心烦,也绝非因为狐狸的那声呜鸣。 晏寒来垂眼:“未曾。” 谢星摇面色不改,悄悄卸下紧绷的气力。 “我和月梵师姐大师兄费了好大功夫,才把每棵树都挂上感应灯的。你入夜目力不佳,现在应该能看清了吧?” 遥远的人影一步步靠近,当她脚步声响,两人之间的黑暗也随之亮起。 满地落花纷乱,破碎的光影亦是纷然,星河漫流,谢星摇来到他身前。 晏寒来避开她目光,对方却不依不挠,脚步轻挪,凑到他眼前四目相对:“你有没有高兴一点儿?” 她好烦。 少年心烦意乱,说不出更多言语,恍惚间嗅见清新薄荷香,喉头微动:“多谢。” 话音方落,近在咫尺的小姑娘愉悦扬唇,鹿眼澄澈,晕开蜂蜜融化般的柔暖微光。 心口如被绒毛扫过,抓心的轻痒浑然弥散,让他蹙起眉心。 有生以来头一回,晏寒来觉得夜色太亮,一切隐秘之物无处可藏,灼得人烦躁不堪。 “那就是高兴了。” 谢星摇明白他别扭的性子,眉眼弯弯凑得更近一些,带着几分晏寒来熟悉的、恶作剧般的得意轻笑,尾音如钩微扬:“高兴的话,笑一个嘛。” 第40章 于凌霄山歇息两日后,一行人告别师父与大师兄,乘着月梵的法拉利正式启程。 绣城位于修真界正东,他们出发得早,抵达目的地时正值日中。 谢星摇自法拉利踏足而出,环顾身边景象,不自觉发出一道惊呼。 因四季如春、气候宜人,绣城亦被称为“花都”。 法拉利派头太盛,为了避免惊扰城中百姓,他们选择降落在城门之外的花林中。行出车门的一刹,立马有轻盈花香扑面而来,微风掠过,拂下一片花瓣落在鼻尖。 极目远眺,林中皆是一簇簇的桃红浅白、鹅黄淡粉,桃树、杏花、樱枝与种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灵植蓬勃生长,群芳斗艳,好似自天边偷摘而来的团团落霞,置身于其间,颇有入梦之感。 再看城门附近的幽幽绿林,春日晴朗,正是新绿初上、飞花点翠的时节,碧影连天,随风泛起徐徐涟漪。 尤其疾风掠过,四面八方花落如雨,不摇香已乱,乘风花自飞。 谢星摇一个普普通通小姑娘,对这种景象毫无抵抗力,兴冲冲小跑向车外,仰头四下打量。温泊雪与月梵同样心生新奇,露出愉悦之色。 “不愧是花都。” 月梵抬手接下一片花瓣,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听说绣城百姓九成是由花草化作的精怪,今日我们见到的这些花花草草,或许有朝一日也能修成人形。” 修真界万物有灵,草木鸟兽若能汲取天地灵气、萌生慧根,便有机会修炼得道。 “在北州那种天寒地冻的环境里待久了,乍一来这儿,居然有些不习惯。” 温泊雪笑笑,扭头看一眼晏寒来:“晏公子,你感觉如何?” 他与晏寒来同为男子,交谈起来会少许多隔阂,后者沉默寡言不开口,温泊雪刻意搭话,是想让他融入队伍的氛围之中。 青衣少年立在树下,闻声长睫倏动,唇角习惯性勾起:“春山如黛,万木吐翠,自是极好。” 温泊雪咧嘴笑笑,转头远眺一派好春光,薄唇微张,颇有将要吟诗一首的雅士风姿。 谢星摇:“哇塞。” 月梵:“好看。” 温泊雪:“真牛。” 晏寒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慢慢习惯这三人无比简单的语言逻辑。 花林之中春色正好,既有如此景致,自然少不了纷至沓来的闲人雅客。 四下随处可见人影纷纷,月梵无言张望,目光凝在东边一处角落:“你们看,那儿为何围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 她所指的角落位于一棵桃花树下,枝头上是团团簇簇的粉绿交缠如烟,枝头下,赫然围了整整三层人影。 谢星摇踮起脚尖,望见人群中心的景象。 没有想象中或神奇或灾难的种种画面,被人们团团围住的,是个瞧上去年纪不大的佛修。 年轻佛子相貌清隽,一双明亮星眸好似将春水揉碎,额上印有朱砂一点,鲜红如血。 在此之前,谢星摇与佛修并无太多接触,对他们唯一的印象,是一颗颗锃光瓦亮的灯泡头。 然而这位小和尚生得贵气、肤色玉白,加之身形挺拔消瘦,仅仅立于远处,便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周身散发出仙灵飘渺之意。 就连头顶那颗灯泡,都被衬托成了一颗俊秀无双的灯泡。 “这位是……” 月梵若有所思,摸摸下巴:“万佛寺的昙光小师傅?” 昙光,天生佛相,天赋卓绝,万佛寺里千年一遇的少年天才,虽年纪尚小,却已被广泛公认为佛门资质第一人。 同时也是绣城副本里,他们一行人的可靠同伴。 [震撼。] 因有晏寒来在身边,月梵竭力压下心中惊叹,对谢星摇与温泊雪传音入密:[虽然我曾经见过几个高质量光头,但这位,质量也太好了吧。] 谢星摇深有同感:[光头果然是检验颜值的最佳神器。] 她一面说,一面轻挪视线,瞥过温泊雪与晏寒来。 温泊雪性子温良、眉目精致,倘若剃去长发,倒也不输昙光几分;至于晏寒来—— 觉察她的目光,青衣少年眉骨微动,蹙眉抬眸。 杀气太重,平日里漫不经心神态阴鸷,活脱脱一个入魔的妖僧。 谢星摇试着想了想那时的画面,没忍住唇边轻笑,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昙光小师傅身为万佛寺的新秀,之所以来绣城,应是为了宣讲佛法。” 温泊雪道:“不知道进入绣城,还有没有机会能同他见到。” 他说得认真,其实对后续剧情了熟于心。 今时今日的绣城并不太平,城中屡有怪事发生,恐是邪祟所为。主角团一行人持续调查此事,期间与昙光结识,成了关系不错的伙伴。 只不过,同这位小佛子相识相交的情节还在后头。 这会儿并非剧情的触发点,更何况昙光正在谈佛论道,他们不便打扰。 谢星摇很快接话:“仙骨就藏于绣城之中,事不宜迟,我们先进城吧。” * 绣城不似北州那般严格,处处通行皆需城中居民的名牌。若想进城,只需出示凌霄山弟子牌,于城门登记下名姓,便可顺利入内。 “原来诸位是凌霄山的道长。” 看守城门的是个柳树精,许是觉得化形太麻烦,直接现了真身,用枝条卷起登记用的纸笔:“道长们可曾听说绣城近日来的那些怪事?” 谢星摇念及剧情,面上神色依旧,扬眉应声:“怪事?” “就是很奇怪的事。” 柳树精智商不高,先是做了一遍词语解释:“绣城聚有万千精怪,常有异象丛生,比起寻常人族百姓,能让我们吃惊的事情不多。” 柳树枝条轻颤,懒洋洋靠在身后的木椅上,两根枝条盘出二郎腿的姿势:“但就在几天前,城郊突然发现了一个杏花妖的尸首——那小妖怪身上无甚致命伤,唯有神色惊惧万分,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震悚的恐怖画面,被活生生吓死了。” 谢星摇与月梵默默对视一眼。 “在那之后,城中各处相继出现了不同的尸体,死相死因完全一致——” 柳树发抖似的颤了颤:“还有不少精怪一睡不醒,如同做了什么噩梦,虽没睁眼,表情却是狰狞得很。” 温泊雪点头:“绣城没调查这件事吗?” “当然有过。” 柳树叹一口气:“然而绣城偌大,凶手没留下任何痕迹。有来自仙门的道长调查一番,声称那些精怪个个中了毒咒,毒咒古怪、深入识海,据他推断,应是类似于魇术。” 魇术乃是邪法,能映出每个人心中的恐惧之物,从而蛊惑人心,令人陷入混乱之中。 这起事件背后的咒术,显然比魇术更为阴邪歹毒。 “凌霄山声名远扬,各位道长定非等闲之辈。若有空闲,不知可否多多留意城中的古怪迹象。” 柳树道:“近来绣城妖心惶惶,叫我们连门都不敢出。” 谢星摇凝神笑笑:“好。” 他们看过原著小说,知晓背后秘辛。 柳树精所说的推断大多准确,幕后之人的确用了蛊人心神的毒咒,能侵入识海、将受害者引进幻境之中。 幻境受到咒法影响,能呈现出受害者的一生恐惧之物,相当于一场不死不休的心魔—— 直到受害者心力枯竭、被恐惧折磨至死,幻境才会停下。 此法阴毒诡谲,乃是失传多年的古时秘术,虽害人无数,却能让施咒之人修为大增。 倘若不及时阻止,待那人修为渐成,恐怕整个绣城都将沦为心魔炼狱。 [我讨厌这个副本。]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69节 走入城门,月梵沉声传音:[我记得在原文剧情里,咱们都被卷入了心魔。] 谢星摇还在思考如何对付幕后真凶,听她这么一说,陡然停下脚步。 心魔幻境,仙侠小说里的必备剧情。 原因无它,心魔一出,男女主角必有一方深陷其中,而另一人则手握救赎剧本,予之温暖,送其呵护,最后搭配一个真情实感的拥抱,自此心魔破除,二人感情急剧升温。 不巧,在绣城副本里,是由月梵与温泊雪担此重任。 月梵身为女配之一,虽然如今地位尊贵,但其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颠沛流离,直到天赋显露,被收入凌霄山神宫。 她心有自卑,被困于心魔之中,幸得温泊雪出面相救,终将毒咒解除。 也正因如此,月梵对温泊雪的爱意到达巅峰。 只可惜爱而不得,实在可怜。 [我们的确有个集体入心魔的剧情。] 温泊雪挠头:[不过……如今我们并非原主,没有那么多深仇大恨,在心魔里能见到什么?哥斯拉大战贞子?] 月梵思忖半晌,掷地有声:[贫穷。连泡面都吃不起的贫穷。] 谢星摇想起不甚愉快的过往,皱皱鼻尖:[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 二十一世纪的心魔,好没有格调。 “大家都是头一回来绣城,不如先去找个客栈住下,歇息用餐的间隙,也能打听点儿情报。” 月梵瞧向晏寒来:“晏公子意下如何?” 晏寒来自然应了声“好”。 无论城里城外,这座城池处处生有锦簇花团。 绣城房屋皆用木头制成,小巧别致、玲珑精妙,于檐角透出点点新绿;更有甚者别出心裁,直接建出一幢幢树屋,以树为房,住在被掏空的树心里头。 “城中精怪由花草树木所化,住的房子也是木头。” 谢星摇正色蹙眉:“岂不是有种同族相残的感觉?” 身侧的晏寒来冷声嗤笑:“谢姑娘平日里,也将猪肉牛肉作为吃食。” 谢星摇果然仰头瞪他一眼,少年对此置若罔闻,喉音轻慢懒散,继续出声: “妖魔原形多是飞禽走兽,然而亦会食肉。精怪与草木有本质上的不同,不会多加在意——顶多桃妖不碰桃树,牡丹花精不伤牡丹。” 谢星摇礼貌微笑:“以及晏公子不放狐狸花灯。” 晏寒来侧目没再说话。 绣城声名在外,客栈住所为数不少。他们挑了个颇为精致的住下,坐于大堂之中,等待今日午餐。 “绣城里的菜单……” 月梵欲言又止,拧眉半晌:“花茶,花汤,百花糯米饭,还有个花香火锅?” 谢星摇喝一口菊花茶:“月梵师姐,入乡随俗。” 他们这边犹在围观菜单,但听两道脚步声响,继而凉风倏过,有人坐在了旁侧的餐桌。 来人一男一女,女子容貌姣好、姿态亲昵,青年剑眉凤目、风度翩翩,美中不足的是不见头发,脑门发亮。 月梵啧啧摇头,悄然传音:[二十岁程序员现状。] “不对啊。” 谢星摇抿下一口热茶,目光停在陌生男人面上:“你们有没有感受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晏寒来轻轻一旋手中茶杯:“天生佛相。” 天生佛相,意味着识海清明、自出生起便蕴藏无边法光。这种气息浑然天成,可与灵力彼此感应。 亦即是说,无论他相貌如何、体态怎样变化,凡是有一定修为的修士,都能自行察觉佛相之气。 “所以,”温泊雪睁大双眼,“这是昙光小师傅,他易了容?” ——纵观原文所有段落,昙光有接近过任何女孩吗? “不会吧。” 月梵压低声音,不让旁桌二人听见:“我听说昙光小师傅自幼生在万佛寺,极少同女子接触。万佛寺讲究清心寡欲,他又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哪来关系如此亲密的姑娘?” 原文里的昙光,同女子说话甚至会紧张结巴。 谢星摇坐在那两人正对面,视野最为开阔,匆匆抬眼一瞧:“静观其变。” “这里便是绣城最好的客栈。” 女子面似芙蓉,行如弱柳扶风,应是城中土生土长的精怪,开口之际低声笑笑,尾音轻扬:“小师傅,你看看这些吃食,可有中意?” 男人颔首低笑,舌尖轻抵后槽牙:“我看看。” [嘶,这语气。] 月梵避开晏寒来,传音入密:[好熟悉的感觉。] 谢星摇神情复杂:[如果修真界里有旁白,当他说话的时候,背景音绝对是“抵了抵后槽牙”。] 抵后槽牙,言情小说男主人公的必备技能,一如邻桌青年故作低沉的磁性嗓音,让人梦回某江文学网。 女子好奇笑道:“菜式如何?” 不过片刻,又是男人的一道低语:“很有趣。这份菜单,已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天。] 温泊雪瞳孔地震:[这是……夹子音?!] [不对劲,一定不对劲吧。] 月梵掩不住眼中震撼,怔怔传音:[昙光佛子,原著里有写过他竟是如此……放荡不羁吗?] [没有。绝对,肯定,毋庸置疑,百分之百没有。] 谢星摇轻旋手中茶杯:[这崩人设了吧?] 准确来说,岂止“崩人设”这么简单。 原文中的佛子昙光霁月光风、不食人间烟火,连和女子说话都会手足无措,旁白清清楚楚写过,他有颗不染俗尘的佛心。 眼前这幅景象,分明是把昙光佛子掰开了剁碎了,人物设定跟骨灰似的随风一扬,连个壳都不剩下。 [我在想,]温泊雪小心接话,[昙光小师傅……该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 昙光很烦。 非常烦。 他原本是和妹妹坐在前往郊外的大巴上,吃着零食哼着歌,就等抵达郊外,来一场舒舒服服的野餐。 没成想,半路遭遇了车祸。 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紧紧抱住妹妹脑袋,紧随其后剧痛袭来,眼前一片混沌黑暗。 再睁眼,莫名其妙就穿越到修真界,还成了劳什子“佛门资质第一人”。 身为佛门天选之子,他的身份与天资皆是绝佳,手里拿着妥妥爽文男主的剧本,奈何老天不做人,给他绑定了一款游戏系统。 车祸前,妹妹拿着手机吃零食,让他帮忙点了个游戏选项。 昙光静默无言,遥望识海中似曾相识的游戏面板。 《合欢宗养鱼手册》。 还是个女号。 他容易吗。 合欢宗养鱼手册,这款游戏堪称歹毒。 他需以一己之力撩遍修真界,于妖魔人仙之间处处辗转,做好各种堪称极限的时间管理。因为妹妹选择了最高难度,倘若累计好感过低,还将受到天雷的惩罚。 ——可他是个佛子,佛子啊!备受瞩目的清心寡欲佛门第一人,丧心病狂的鱼塘塘主,这两个词能搭在一起吗?! 一旦被人发现,他的人生就完了。 悲痛沉思间,识海中传来熟悉的叮咚一响。 《合欢宗养鱼手册》是款文字恋爱游戏,每每见到攻略对象,都会出现对话选项。 譬如此时此刻,几行小字赫然于眼前徐徐展开。 [一.“女人,自己挑起的火,自己来灭。” 二.“真想把你狠狠给办了。” 三.“丫头,眼神骗不了人的。”] 他觉得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讲出来的话,倘若在用餐时讲出来,能把清汤变成油锅。 更何况,在现实中用花言巧语欺骗女孩子的感情,他实在不大能做出来。 之前那句“你已经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被他无比机智地用在菜单上了。 昙光勉强露出一个微笑,颤抖着手腕喝下一口热茶。 “近日正值春日,柳絮纷飞。” 同桌的姑娘朝他靠近一些,双目轻眨:“你凑近看看,我眼中有没有飘进柳絮?总觉得不大舒服。” “应当没有。” 昙光如遇大赦,倏然扬唇:“你瞳色分明,眸中并无血丝。丫头,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老天。 昙光几欲热泪盈眶。 ——他是个天才! 女子怔然愣住,却见青年正色抬眼:“近日城中不得安宁,我之所以来绣城,是为扫除祸患,还百姓们一个安心。” 昙光狠狠握拳:“真想把这件事狠狠给办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0节 识海中又一次响起任务完成的叮咚轻响。 [我说……] 另一边,月梵槽多无口,好几次欲言又止:[他是怎么把各种言情经典语录,讲出这种老干部风格的?] 再看昙光,已经对着上菜的侍女认真开口:“如果你给我的和给别人的一样,那我就不要了。” 侍女:“神经。” 谢星摇:…… 月梵:…… [他可能,也绑定了某种游戏系统,比如不说骚话就会死……之类的。] 月梵迟疑道:[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性,佛子昙光私底下,的的确确不大正常。] [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温泊雪瑟瑟发抖:[他可是对着一个女侍,说了好奇怪的话啊!] 他没看过太多言情小说,但拍戏时瞧过剧本,明白大概的套路,正打算继续分析,忽然听得身边一道清泠声线:“早就听闻有位小师傅前来绣城除邪,若没猜错,应当就是眼前这位吧。” 他很熟悉这嗓音。 温泊雪猝然扭头—— 谢星摇? “正是。” 昙光眉目稍凛:“是我,不满意?” 识海再度响起任务完成的提示音,他却高兴不起来。 坐在邻桌的两男两女,看面相与气质,很有可能是原文里的主角团。 他们不应该在此相遇的。 这四人修为不低,倘若觉察出他体内的佛相……他到时候百口莫辩,就彻底完了。 主角团为何会在这里落座?按照原文里透露出的蛛丝马迹,他们不是应该住去城北么?亏他还特意把地方选在城南—— 稳住,别着急。 事情尚未有定论,他绝不能提前露馅。 心口如被紧紧攥起,昙光勉强稳下心神,慌乱之间,听邻桌的谢星摇沉声道:“此行危机四伏,小师傅,你在玩火。” 昙光小心翼翼,瞟一眼识海中的任务面板:“无妨。修士不惧妖魔邪祟,自己挑起的火,由我自己来灭。” 默默旁观的温泊雪:。 啊不是。 你们俩居然用这种台词对话上了,听起来还很和谐?又开始对暗号了是吗你们这群戏精??? “我听闻佛门不问世事,极少理会妖魔纷争。” 谢星摇礼貌轻笑:“没想到小师傅们嘴上说着拒绝,身体却很诚实地赶来了。” 温泊雪:…… 这种台词是怎么被用得刚刚好的啊!!! 另一边的昙光却是一愣。 以主角团的修为,很有可能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谢星摇一直不戳穿,反而刻意讲出如此熟悉的句子…… 民风淳朴的修真界里,应该没有这种台词吧? 更何况他们的行径路线与原文压根对不上,细细想来,疑点颇多。 难道。莫非。 昙光轻咳一声,试探性接话:“是吗?我佛门一向心怀众生,今日由我前来驱除邪祟,敢问这位道友,满意你所看到的么?” 女人,满意你所看到的么。 两个穿越者无言对望,一句句朴实无华的家乡话,在此刻显得那般亲切可人。 一切,都对得刚刚好。 谢星摇许久未曾见过新的小伙伴,情不自禁朗然笑开:“我名谢星摇,来自凌霄山。这几位皆是我的同行好友,晏寒来,月梵与温泊雪。” “小师傅好,这位姑娘好。我们之所以来绣城,也是为了除邪,既然大家志趣相投,大可一并用餐。饭菜已点好,二位不妨坐上来,自己动——” 月梵从善如流,指指身旁空出的木凳:“筷子。” 温泊雪,他理解不能。 ——你这句话更离谱了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言情小说吗,怎会恐怖如斯! 他听得震撼连连,昙光身侧的女子觉出异样,好奇问道:“这位公子为何神情如此古怪,莫非身有不适?” 谢星摇闻声垂眸,静静同他对视。 昙光亦是眨眼,眉目之间隐有希冀微光。 他们,都在等待一句家乡话。 温泊雪不理解。 温泊雪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应答。 “叫什么公子。” 温泊雪咬牙:“叫声温道长,命都给你。” 温泊雪,一句话杀死了比赛。 短短一瞬,他用刻在自己dna里的台词,唤醒了在场所有穿越者的dna。 温泊雪默默垂头,双手捂住满脸通红。 昙光逐渐明白了一切,面露喜色。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他的眼泪下一秒就要汪汪流—— 老乡,能讲出这句话的,只可能是他老乡! [明白了。] 谢星摇长舒一口气,拍拍胸口:[昙光小师傅,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个穿越者。] [以我对男人的了解,只需再加一句话,就能把可能性提升到百分之百。] 月梵若有所思,将手中茶杯放于桌上,缓缓启唇。 月梵:“小师傅生得俊朗,身量亦是高挑,粗略望去,应当有七尺九寸吧?” 七尺九寸,换算成二十一世纪的计量单位,恰好一米七九。 话音方落,角落里顷刻冒出一个锃光瓦亮的大光头:“八尺。” 昙光传音入密:[准确来说,是一米八三。] 第41章 [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昙光正襟危坐,明面上抬手抿一口热茶,实则内心大受震撼,传音入密:[一二三四……整整四个穿越者,这难道是修真界穿越大团建?] 温泊雪叹气:[实不相瞒,在我们凌霄山小阳峰,还有位同是穿越者的大师兄。] 昙光看过原著,双目灵光乍现:[我知道,韩啸行嘛!很酷的那位冷面修罗!] “能在客栈逢得志向相投之人,实乃幸事。” 倘若一直传音,饭桌上会出现奇怪的冷场。谢星摇淡声笑笑,打破沉默:“不知二位姓甚名谁?” 昙光极快瞥过晏寒来,正色应答:“我姓谭,名光现。” 以晏寒来的修为,必然也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 大反派神色散漫,视线漫不经心落在他脸上,毫不掩饰其中讽刺意味,显然将他当作了一个背弃佛法、寻花问柳之徒,态度实在称不上好。 打不过,他忍。 昙光身侧的姑娘扬唇轻笑:“你们叫我锦绣就好。绣城里多是草木精怪,不像你们人族,在名姓上有那么多讲究。” 谢星摇点头:“锦绣姑娘生在绣城,应当知晓一些近日的怪事。” “那是自然。” 锦绣道:“这事儿闹得大,绣城连夜发了通缉令。我和谭小师傅,就是在通缉令旁遇上的。” 昙光飞快补充:“锦绣姑娘是位捕快,我之所以邀请她来客栈,是为查明更多情报。” “我听说绣城曾派人查过此事。” 月梵吞下一口百花酥:“幕后凶手真有这么厉害,能让所有人都查不出丝毫线索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锦绣姑娘撩起一丝颊边碎发,于指尖悠悠转圈:“我们皆是汲取天地灵气、无父无母无师无长的妖怪,绣城呢,就是我们的安乐窝。绣城里的精怪大多修为不高,只顾及时行乐就好——哪怕是历任城主,修为全都没超过金丹中阶。” 城主往往由一城之中最具威望的领袖担任,金丹中阶虽然不弱,但顶多算个小城首领。绣城声名远扬,这样的修为着实很不相称。 谢星摇好奇:“没过金丹?绣城选拔城主,究竟是以何为标准?” “看谁有钱啰。” 锦绣扬眉:“或是比比谁最美——如今这任城主,就是大家一致推举的牡丹花妖,国色天香,最能服众。” 这个“服众”,一听就很不能服众。 温泊雪神色复杂:“不愧是精怪之乡,民风淳朴自由。” “那是当然。” 锦绣斜倚椅背,得意一笑:“说回那件事,绣城经过多日调查,其实并不算毫无收获。据我们探访查证,近一月以来,城中共有四处地方出现过异常的灵力波动——城东周府、沈府,城南荒山,以及城北的林氏书院。”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1节 谢星摇心下一动。 “然而目前没甚进展,”月梵道,“你们没寻得线索?” “不错。” 锦绣蹙眉:“我们在这四处地方仔仔细细探查过,却没找到任何足以定罪的证据。幕后凶手定在其中,官府却无能为力,只能叫他自在逍遥。” 她说着饮下一口热茶,现出不耐之色。 “既然已有怀疑对象,我们由此入手,细细排查便是。” 谢星摇同月梵交换一道视线:“我于绣城闲逛的时候,碰巧见过几张告示,声称近日人心惶惶,府中管家离开了绣城,欲要招徕几位管事之人。细细想来,发出告示的,似乎正是——” 月梵:“想起来了,是沈府!” 她们二人一唱一和,配合得恰到好处,话音方落,识海中传来叮咚一响。 再看任务栏,赫然变改了字迹。 [当前任务:潜入沈府,接近沈惜霜。] 有原文剧情傍身,副本难度果然会大大减少。 《天途》明明白白写过,引发这次异事的幕后黑手,置身于沈府之中。 沈惜霜。 看似是温文尔雅的沈家小姐,实则早已被一只桃花妖取而代之。 桃花妖修习邪术,又在无意之间得到了遗落的仙骨,自此修为大增、残忍杀害沈家小姐并夺舍其身,伪装成真正的“沈惜霜”,生活在府邸中。 而城中无辜枉死之妖,皆是被她夺走魂魄、炼化成了己身修为。 在原文剧情里,一行人顺利通过考核,化名进入沈府。桃花妖看中温泊雪的澄澈神识,有意同他往来,被温泊雪察觉猫腻,于副本结局成功斩杀,将仙骨夺回。 沈府戒备森严,外墙设有阵法,阻隔了外人随意进出的可能性。 他们要想接近沈惜霜,通过沈府考核是唯一的办法。 “我也见过告示,考核就在明日。” 谈及城里的案子,锦绣不似方才那般慵懒散漫,眉目间略有正色:“我身为捕快,不便前往。诸位若是有意,不妨去试上一遭。” 谢星摇:“没问题。” * 一切进行得顺理成章,几人商讨完明日计划,很快以“养精蓄锐”为由互作告别,回到自己房间。 片刻之后,温泊雪房间凑齐了四道人影。 “所以说,主角团里就晏寒来一个正常人?” 昙光轻抚光头,若有所思:“不对,晏寒来是个反派卧底……主角团全被穿了?!” “目前看来,的确如此。” 温泊雪道:“而且不止主角团,穿越者正在修真界各处持续增长中。” 他们彼此介绍了自己穿越前的身份和绑定的游戏,听见无比熟悉的《合欢宗养鱼手册》,月梵又惊又喜,当即低呼出声。 “别别别,这玩意儿顶多图新鲜玩玩游戏,要是当真绑定在身上,简直是种折磨。” 昙光痛苦握拳:“你们尝试过兜兜转转辗转在四五个人之间、还不能被他们发现任何端倪吗?你们体验过两个攻略对象同时约你见面的尴尬吗?你们见过凌晨还在起草时间管理计划书时,窗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吗?” 他太懂了。 就算他的身份不是佛修,被这样一折腾,估计也得变成和现在如出一辙的秃头。 “累也就罢了。” 昙光叹气:“最重要的是有心理负担。我从前一次恋爱也没谈过,如今不得不变成鱼塘塘主,总觉得辜负了那些姑娘的喜欢,是个烂人渣男。”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你和锦绣姑娘聊天的时候,才会把系统给出的台词用在点菜上。” “少对她说暧昧的话,就能让关系尽量维持在正常区间。” 昙光面有颓色:“但如果好感度过低,会受到天雷惩罚,浑身上下被狠狠电上一遍。” 进退两难,惨不忍睹。 从羡慕到同情,月梵的表情变化只用了短短一瞬。 “对了。” 谢星摇道:“我们都说了自己穿越前的事,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昙光神色更苦:“普普通通网文写手。” 温泊雪:“难怪你对小说台词如此熟悉,原来是作家!” “别别别,‘作家’实在抬举我了。” 昙光连连摆手,有些不好意思:“我就一小扑街,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更何况不少读者只看免费盗版,我有时还得为房租发愁……总之没什么了不起,为生活秃头罢了。” 他说罢一顿,露出几分欢欣之色:“不过说起《合欢宗养鱼手册》,它虽然坑,但在这个副本里,或许能帮我们一些忙。” 月梵不愧为养鱼手册忠实粉丝,闻言眸光一闪:“什么?” “我天生佛相,倘若进入沈府,很可能会被察觉真实身份,明日需得由你们进行考核。” 昙光笑笑:“我方才想了想,可巧,沈府中一位负责考核的掌事,正是我这几天的攻略对象。” 月梵当即明白他的用意,轻抚掌心:“有机可乘!” “没错。” 昙光道:“时间紧迫,待得明天早上,我会将她约出来见面。听说沈府考核极难,咱们走走后门,问题应该不大。不过——” 他一顿:“我明早还约了另一个小和尚见面——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全是系统任务,而且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小朋友,我们只是探讨佛法的纯洁友谊关系!总而言之,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为了不露出破绽,我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小忙。” 谢星摇右眼皮轻轻跳了跳:“什么忙?” 昙光嘿嘿一笑:“放心。这个计划听起来或许有点儿扯,但凭我这么多次出神入化的时间管理,必不可能翻车。” * 第二日。 沈府掌事名为采朱,是个面貌姣好的梅花妖。 谢星摇早早来到约定的糖水铺,先行找了个角落坐下,目光轻瞥,看一眼身侧坐着的“昙光”。 准确来说,这并非昙光本人,而是一个复制了他相貌体态与气息的纸人。修真界术法千千万万,用纸人造出以假乱真的傀儡,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 她不动声色,低头望向掌心。 与纸人一样,谢星摇掌心上,同样贴了一张符纸。 “你到糖水铺了?” 佛子昙光的嗓音于符纸传出,似是长舒一口气,显出势在必得的惬意:“我也到和另一个小和尚约定的茶楼了。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一盏茶,趁他尚未出现,我们速战速决,尽快摆平采朱。” 时间管理达人,统筹学一定是满分。 谢星摇乖乖应声,目光扫过纸人身后的黄色符纸。 这是傀儡符。 纸人与昙光彼此相通,只需双双贴上一张傀儡符,就能让二者动作同步—— 亦即是说,昙光虽然远在茶楼,却能通过谢星摇手里的传音符听见采朱声音、明白糖水铺子里发生的事情,再经由傀儡符,利用纸人同她沟通交流。 如此一来,既能让他们成功走完后门,又不必担心茶楼的约定迟到,让他被系统惩罚。 至于谢星摇,明面上伪装成了他的妹妹,实则需要掌控糖水铺局势,避免发生难以预料的不可控事件,并在采朱离去之后,将纸人回收。 一番操作猛如虎,真牛。 “一定没问题的!” 另一边,昙光已然于茶楼落座,踌躇满志:“采朱对我的好感度到了七十,只要我诚心拜托,她定会——” 他的话说到一半,尽数卡在喉咙。 毫无征兆,猝不及防,茶楼正门口,飘然出现一抹似曾相识的浅白色人影。 当人影抬眸,目光恰恰同他相对。 糟糕。不好。 为什么……和他约在茶楼的小和尚,居然提前一盏茶到了? 这个变故完完全全超出他预料,昙光努力扯动嘴角:“你……你怎么来了?” “昙光前辈!” 亲眼见到鼎鼎大名的佛门资质第一人,小和尚目露崇拜:“我等不及同您探讨佛法,便提早出门了。” 恰是同时,传音符中响起一道冷然女音:“怎么,我不该来?” 昙光:草。 ——采朱也到糖水铺了!!! 昙光忙不迭改口:“不不不,没说你。能同你见面,我也挺高兴。” 纸人应该如出一辙传达了他的意思。 传音符绝不能被眼前的小和尚发现,他努力维持面上笑意,将符纸揉成一团捏在手心,指指对面的木桌:“既然来了,坐。” 冷静,深呼吸,一定没问题。 采朱和小和尚出现的时间刚好一致,他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用相同的话术,同时搞定两个人。 “听闻昙光前辈来此,我高兴了一整个晚上——前辈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 小和尚乖乖坐下:“前辈为何来了绣城,这几日有何打算?” 很好,他的小粉丝很让人省心。 昙光面露微笑,凝神于手心里的传音符。 他方才因为听小和尚讲话,稍稍走了一会儿神,没听见符咒里的声响,不知怎么,另一边的采朱似是生了气,语气极冷:“今日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虽然想不明白前因后果……但好在和小和尚的问题对上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2节 昙光稳下心神:“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前来绣城,是为彻查城中近日的魇术。” “魇术!” 小和尚陡然挺直脊背:“是许许多多精怪离奇身亡的那件事吗?此事诡谲万分,前辈务必要小心!” 昙光:“多谢。” 另一边的采朱也问了句“你还好吗”,昙光笑笑,循声作答:“有你这份心意在,我定不会有事。” 他说得温和有礼,言语间尽是亲切笑意,小和尚果然露出欣慰之色,想必采朱亦是如此。 然而话音方落。 又是一次毫无征兆猝不及防,于他识海内的游戏界面里,轰然响起一道冰冷嗡鸣—— 是攻略对象好感度骤降、即将降下天雷惩罚的提示音。 ……这什么情况? 昙光摸不着头脑,匆匆打开好感界面,神识掠过采朱,蓦地僵住。 原本七十的好感度,莫名其妙变成了四十五,远远低于及格线。 不是。 ——他应该没怎么说错话吧?糖水铺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昙光前辈,你怎么了?” 天雷落于识海,引得昙光一阵战栗,为避免怀疑,强行勾出一抹笑意:“没事,我没事。” 小和尚觉察不对,关切蹙眉:“等等……前辈,你袖口好像沾了什么东西。” 袖口的东西。 天雷余威未退,昙光咬牙低头,见到那张操控纸人的傀儡符。 好感度仍在不停下降下降,糖水铺子里的局面显而易见失了控,纸人不能再用,这玩意儿必须摘下。 昙光勉强扬起唇边,费力抬起右手。 “前辈,我来帮您!” 小和尚热心肠,见他似是身有不适,倏然凑上前来,一把揭下傀儡符。 “这是……” 傀儡符上印有傀儡主人的大致轮廓,小和尚年纪不大,认不出这符咒的用途,见到纸上圆溜溜的光头,朗然扬出一个笑脸:“谁画的大西瓜!” 昙光:…… 西瓜就西瓜吧。 傀儡符已被揭下,很快就会失去效用,糖水铺那边应该也能没事……吧? * 另一边,糖水铺。 采朱踩着点进入铺子,谢星摇小心翼翼藏好传音符,向她礼貌一笑。 一切准备就绪,问题不大。 “你就是采朱姑娘吧?我是——” 她一句话没说完,身侧的昙光纸人浑身一震,不敢置信般死死盯住采朱:“你……你怎么来了!” 采朱:……? 谢星摇:……? 什么情况。 这种表情这种语气……为什么活像一个在外拈花惹草、被妻子抓包的渣男? 采朱蹙眉:“怎么,我不该来?” 谢星摇心觉不妙,赶忙解释:“采朱姑娘别误会,我是他妹妹,方才无意中路过糖水铺。他这句话并非针对你,而是在问我为何来了。” “不不不,没说你!” 纸人紧接她的话茬,一本正经:“能同你见面,我也挺高兴。” 谢星摇:……? 啊?不是?什么剧情这? 在场一共三个人,既然“不该来”的不是她……不就摆明了在针对采朱姑娘吗? 再看采朱,面色已黑沉如墨。 待她回神,身边的纸人已轻扯嘴角,目光直直盯住采朱:“既然来了,坐。” ——你这笑容也太勉强了吧!好不情愿,好皮笑肉不笑啊!!! 昙光话里的冷淡快要溢出喉咙,采朱表情更冷:“今日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纸人颔首轻笑,终于显出些许佛门弟子应有的神态:“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前来绣城,是为彻查城中近日的魇术。” 听他提及魇术,采朱姑娘神色略有缓和。 剧情总算渐渐入了正轨,谢星摇暗暗松一口气,与此同时,听见身侧一道惊呼。 “啊呀!” 循声望去,端着木碗的陌生食客面露惊惶,手中本应盛满糖水的木碗空空荡荡,显然是脚下一滑,打翻了碗中糖水。 目光再往下,几滴清水滴滴答答,顺着木碗边沿缓缓下滑,顺势落在了…… 纸人身上。 在陌生食客的连声道歉里,在采朱目眦欲裂的瞳孔地震中,在满身湿漉漉的红枣汤圆下。 昙光岿然不动、置若罔闻,仍是青松般笔直而坐,面上满是佛性微笑。 远在茶楼的昙光本人见不到此地景象,很难做出回应。 谢星摇默不作声,右手悄悄往上,捂住自己小半张脸。 食客慌乱不已:“对、对不起小师傅!” 纸人不语,似是在凝神听某人说话,平静微笑。 采朱试探性开口,目光中隐有惊恐:“你还好吧?” 纸人双目无神,平静微笑,微笑。 “抱歉,我哥他有点……脑子不清楚。” 谢星摇拿出手帕,擦拭他肩头,尝试给出暗示:“没事吧你?糖水全落脑袋上了。” “多谢。” 纸人终于有了反应:“有你这份心意在,我定不会有事。” ……这是你应该对采朱说的台词啊! 情节飞奔如野马,她脑子里一片乱麻。 谢星摇佯装镇定再度坐好,不知应当作何解释,沉默间,听见采朱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见端正坐于角落的纸人,忽然微翻白眼,开始了极为诡异的面部抽搐。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茶楼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星摇精疲力尽。 谢星摇搞不清楚状况,大脑放空。 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海王翻车实录。 纸人好似浑身通电,自嘴角开始,一点点蔓延开肌肉扭曲的弧度。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他通体颤动,一抽一抽,莫名咧嘴低笑几下,口中囫囵出声:“没事,我没事……” 采朱深感晦气,已然后退好几步。 “你……哥哥。” 她斟酌好一会儿用词:“可能不大对劲。要不今日咱们先行分开,如何?” 采朱自口袋掏出一张画片:“不对,今后也别再见了。他曾说想要我的一张画像,我今日带来了,就当分别礼物吧。劳烦你替我转告他,有病治病。” 谢星摇垂眸,看向被她放在桌上的画像。 这张小像极为简略,然而采朱生得秀美,哪怕只用简单几笔,也能叫人心生喜爱。 事情应该到此结束,不能更糟。 谢星摇保持微笑,正欲开口,身旁却又响起一道惊呼。 “嚯。” 纸人昙光天真粲然,宛若孩童,双目直直望向采朱画像,咧嘴一笑:“这谁画的大西瓜!” 谢星摇:…… 完蛋了吧他们的考核! 第42章 在昙光信誓旦旦说出“不会翻车”后不久,谢星摇有幸目睹到了,这位传奇海王轰轰烈烈的第一次大翻车。 还是尸骨无存、能直接送入火葬场的那种。 “早知如此,我就不立flag了。” 被天雷劈了个透心凉,昙光坐在客栈欲哭无泪:“我真傻,真的。我早应该想到这是一部小说,而在所有小说里,讲出‘绝不会翻车’这句话的角色都必定完蛋。” 月梵真心实意有感而发:“不愧是小说家,好懂。” “简单来说,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我们没办法走后门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3节 谢星摇笑笑:“不过还有机会。在《天途》原文里,主角团就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通过考核,入了沈府。” 她一段安慰说完,桌上悄然蔓延开短暂的沉默。 “可是,”月梵略有踌躇,“我们好像也没什么真才实学。” 这句话乍一听来很是惊悚,细细思忖……更加恐怖。 因为它是句实话。 “大家都在啊。” 沉默间,不远处响起温泊雪的笑音:“我和晏公子方才去武馆转了转,绣城里的打斗那叫一个漂亮——快到沈府考核的时候了,要不咱们即刻出发?” 昙光点头:“祝各位好运。” 他身怀佛相,不宜抛头露面,因而今日前往沈府的,只有谢星摇、晏寒来、温泊雪与月梵。 一路上,谢星摇细细回忆了原著里的故事情节。 沈府不似连喜镇的江家那般邪魔群聚,作为一处正经宅邸,聘用掌事之人的要求定然不低。 晏寒来神色不善,一眼就能瞧出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哪有宅子胆敢招揽,在第一轮面试就被刷了下来;“谢星摇”虽然模样精致性子乖巧,却有股子大小姐脾气,理所当然,也没通过考核。 两个配角败下阵来,往后便是主人公发光发热的戏份。 “温泊雪”与“月梵”一路过关斩将,令所有面试官赞叹连连,后来更是在文试里拿了满分,顺利混入府中。 总而言之,让温泊雪和月梵成功过关就好了。 沈府位于城东,抵达目的地时,谢星摇下意识加快脚步,抬头端详府中建筑。 她在绣城呆了一天,精妙绝伦的院落见过不少,眼前这地方,绝对能算其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白墙红瓦,绿藤缠枝,几只桃花出墙而来,于门边晕开淡淡粉霞,层楼叠榭映着飞檐反宇,画栋飞甍,好似琉璃万顷。 谢星摇:“哇塞。” 月梵:“好看。” 温泊雪:“真牛。” “几位可是来应征?” 见谢星摇点头,门前的小童温言出声:“请随我来。掌事一职十分重要,因而应征共有两轮,一是如实回答接下来的问询,二是通过由府中准备的文试。” 随小童穿过几条蜿蜒小路,便来到沈府书房。 面试每四人一组,四人一并进入书房接受问答,不巧的是,他们前面已有两人排好了队伍。 按照顺序,谢星摇与晏寒来同两个陌生人先行开始面试。 书房面积很大。 推门而入,扑面袭来一股浓郁书香气,虽是白天,房中却点了蜡烛。烛火盈盈,照亮房中端坐着的四道身影,两男两女,清一色相貌出众、暗香萦身。 这几位,应当就是府里的护院和管家。 谢星摇将他们飞快扫视一圈,目光掠过最右侧的女人,恰好与对方四目相对。 采朱姑娘。 谢星摇心下暗暗松口气——万幸是她陪着纸人去了糖水铺,采朱就算记恨,也只会紧紧盯住她,不去殃及温泊雪和月梵。 毕竟她没必要通过考核。 她与晏寒来并非第一个答题,这会儿正静静坐在一边,听一个年轻姑娘自我介绍。 采朱听得认真,除了最初神情惊异,居然没再多看谢星摇几眼,而是凝神打量着年轻姑娘;反倒是中间的玄衣男人神色飘忽,偶尔投来一道视线。 谢星摇很不喜欢这种视线。 油腻而不怀好意,仿佛她成了一件物品,正在被行人精心打量。 对于这个角色,她渐渐有了一点儿印象。 原文里潦潦提过一句,沈府有位管家品行不端、时常欺辱人微言轻的小丫鬟,在后来的剧情里,因为嫉妒而刻意刁难过温泊雪。 看气质,应该就是这位了。 年轻姑娘一段话说完,玄衣男人果然露出轻笑,目光粘腻如蛇,凝在姑娘侧脸:“方才让你谈及府中布置,你说别院的设计太过冗杂——但绣城不正是繁花盛景之地,倘若太雅太素,如何彰显我们沈府的风头?” 看此人面上不愉的神色,加之他管家的身份,十之八九,别院的设计是由他所出。 谢星摇凝神回想,沈府的院落大多精巧,唯独一处别院花里胡哨,一片大红大紫,与周边格调浑然不搭。 活该被批。 男人说罢微微侧过身去,贴近身旁的紫裙女人耳边,语调暧昧:“你也觉得吧?” 妥妥的职场骚扰。 紫裙女人无言蹙眉,离他更远。 “下一位。” 待年轻姑娘离场,玄衣男人侧目而来,看向谢星摇:“我觉得那位红衣姑娘不错,不如听听——” 他语意轻慢至极,视线更是叫人心生不适,谢星摇正欲回怼,忽见身侧鸦青掠起,惹来一道带有皂香的凉风。 晏寒来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纤长双腿只需迈开几步,便行至书房中央。 少年眉梢一挑:“我来。” “怎么就是你来?” 玄衣男人面露不愉:“擅作主张。” “之前二位皆按顺序进场,想必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晏寒来唇边隐有轻笑,声调散漫,眼中却无甚笑意:“因个人缘由横插一脚,自顾自破了规矩——‘擅作主张’一词,是不是应当这样解释?” 这是摆明了回骂玄衣男人擅作主张。 谢星摇轻咳一声,没忍住嘴角的笑。 晏寒来像只刺猬不好招惹,对上他是真烦,然而与之相应地,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时,也是真的很能让人心情舒畅。 比如此时此刻,她明显见到玄衣男人眼角一抽。 采朱不动声色看一眼谢星摇:“正是这个意思。” 采朱姑娘。 你是个好人! “这位公子是个性情中人。” 玄衣男人干笑几声:“可惜性情中人,恐怕并不那么适合沈府。倘若沈府难以接受你的性子,欲图让你矫正几分——公子意下如何?” 晏寒来目光比他坦然许多:“沈府偌大,而我无处安身。倘若我难以接受漂泊无定的日子,欲图沈府分出一处土地,贵府意下如何?” 玄衣男人皮笑肉不笑:“不可。” 晏寒来理直气壮:“那我也不能。” 不愧是他,有够厚脸皮。 谢星摇坐在阴影里笑个没完。 “至于府中设计。” 晏寒来淡声:“倘若我是掌事,定会撤去别院装饰。虽说是繁花盛景,然太杂太乱,无异于未经修剪的乡野之地。” 玄衣男人嘴角又抽了一下。 “都说相由心生。由景观心,别院中花出檐头,乃是逾矩;乱无章法,是为冗杂;簇簇灵植花枝招展,想来设计之人习惯了招蜂引蝶,景花心更花。” 晏寒来笑笑:“不知别院之景是由何人所出,言语若有不当,还望多多包涵。” 从前面几段对话里,他显然也听出别院是由玄衣男人所造。 这段话讽刺得丝毫不留情面,无异于指着鼻子开骂。 玄衣男人的品性于沈府人尽皆知,不止谢星摇,连另外三名面试官都扬了扬嘴角。 最左的紫裙女人轻叩木桌,心情大好:“这位公子倒是见解独到。” 采朱亦是点头:“继续说。” “分明是无稽之谈!” 玄衣男人竭力维持气度:“别院的布置自有其章法,只有对此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见它才会心觉冗杂。” “有何章法。” 晏寒来扬眉:“不妨同我们说道说道。” “首先是房檐的设计,众所周知,我们绣城——” 男人语意急促,洋洋洒洒说了一番长篇大论,待得片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啊。 分明他才是面试官,为何突然成了被动进行解释的那一个? 一旁的谢星摇狐假虎威,乐得正欢。 晏寒来三言两语一顿挑拨,居然顺理成章把对方给绕了进去,这是反客为主啊。 “……行。” 玄衣男人咬牙微笑:“公子思绪活络,口才亦是不错。你若成了掌事,那便是在我手底下行事,届时需得能吃苦,听从调遣、说一不二,明白吗?” “明白。” 晏寒来对上他视线,琥珀色双眸微微一勾:“我非但会听从调遣、说一不二,还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十二个时辰接连干苦工。” 玄衣男人:“……你在同我开玩笑?” 谢星摇听明白晏寒来的用意,坐在角落扬声接话:“他的意思是,是你先开玩笑的。” 书房里再度响起几声轻笑。 玄衣男人被接二连三怼得哑口无言,沉默着欲言又止。 他想发怒,然而纵观所有对话,晏寒来从未真正点名道姓讽刺过他,倘若一时失态,吃亏出丑的仍是他自己。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4节 “以及,听完这位玄衣公子的高谈阔论,很难不让人对贵府的修养生出质疑。” 晏寒来倏而抬手,食指修长,不甚在意地抚平胸前衣襟:“今日面谈不如到此结束,告辞。” 谢星摇轻咳着噗嗤一笑。 好家伙,晏寒来膈应人是真的有一手,竟能把反客为主进行到底—— 别的面试都是面试官淘汰选手,他倒好,直接把面试官给否决了。 再看玄衣男人,早已面如土色。 “我想了想,若说吃苦的话,我应该也不行。” 眼见晏寒来转身离开,谢星摇随之起身,向屋内四人礼貌颔首:“我嗅觉味觉都很敏锐,打小就吃不得苦味。还有——” 谢星摇:“方才离去的公子所说不错,别院设计者的眼光大艳大俗,实在称不上好,要不如,趁今日换了吧。” * 谢星摇心满意足走出书房。 谢星摇心情愉悦,就差还没小跑两步再跳起来。 晏寒来站在院门前,见她身影微微侧目,眉眼间嘲弄意味不变:“谢姑娘只用短短一瞬,莫非就被赶出来了?” “我用这短短一瞬,认真想了想。” 谢星摇足步轻快,来到他身边:“书房里的人没什么意思,还是同晏公子待在一起比较开心。” 少年发出一道低嗤的笑音:“谢姑娘口蜜腹剑的本领又增长几分。” “因为晏公子的发言着实精彩。” 她这会儿通体舒畅,连带着对晏寒来的印象也好上不少:“晏公子同那人无冤无仇,为何要突然针对他?” 晏寒来身边的气息悄然一僵。 转瞬间,少年神色如常,冷声应她:“举止轻佻,不合眼缘。我看他心烦,临走前加了个厄运缠身的小咒术。” “不愧是晏公子,实在用心险恶。” 谢星摇压低音量,尾音轻笑微扬:“我也用了个初阶的苦厄诀。” 她说着抬眼,话里带上点儿玩笑的语气:“想来也是,晏公子一向正经,见不得腌臜,定瞧不起那种家伙。” 她说罢稍顿,莫名想到绑定了《合欢宗养鱼手册》的昙光。 自从发现他易容养鱼后,晏寒来对佛子的态度一直极冷极差,就差把“鄙视”写在脸上。 “所以晏公子是觉得,”谢星摇抬头,对上少年人漂亮的眸,“男男女女应当对伴侣一心一意,不能有二心。” 晏寒来冷笑:“不似谢姑娘这般心怀百川,让你失望了?” 还真是。 原文里的晏寒来一心一意搞事业,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谢星摇一直以为,他对情爱一事嗤之以鼻。 没想到居然如此正经。 正经得有些纯情和古板。 “晏公子。” 谢星摇好奇瞧他:“你同我说过,灵狐一族初生不分男女,需得遇上一个真心实意喜欢的人。” 她眨眨眼,试探性继续道:“晏公子已经遇上了吗?” 身侧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当晏寒来再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大起伏:“此事与谢姑娘无关。与其在意这种无趣之事,不妨在修炼上多加用心。” 无趣之事。 所以大概率是没有。 谢星摇思忖须臾,不由轻声一笑。 以晏寒来别扭的性子,就算当真心仪某个姑娘,也定不会让人家知晓。 然而灵狐的身体不受他思绪控制,到时候一边嘴硬说着厌烦,一边浑身发热、彻彻底底因那个人完成分化—— 想来十分有趣。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谢星摇定要好好笑话他。 晏寒来察觉出她的笑意,冷声蹙眉:“有何可笑。” “不是可笑。” 谢星摇正色:“那玄衣男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多亏有晏公子替我挡下。我方才思及晏公子的几段对话,只觉倾佩万分、心情大好。” 她双手合十,笑起来露出白亮亮的牙:“多谢晏公子啦。” 晏寒来:…… 巧舌如簧,伶牙俐齿。 晏寒来别开视线,薄唇微抿,压下一道扬起的小小弧度:“不及谢姑娘花言巧语。” 第43章 温泊雪走出书房时,被满面花香熏得打了个哆嗦。 他与月梵顺利通过面试,只等接下来的文测,谢星摇早早在外等候,瞥见他们身影,兴致勃勃挥了挥手。 晏寒来立于她身侧,礼貌颔首。 “摇摇为何如此高兴?” 月梵笑道:“我们方才进入书房,听里面那四人交头接耳,声称有个姑娘还没开始就溜了——那姑娘不会是你吧。” 她用了陈述句的语气,显然早已知晓答案。 谢星摇小跑向她身边,语调倏软:“因为面试官里有人一直找茬,我和晏公子同仇敌忾、功成身退,打响了无产阶级反抗资本主义压迫的第一枪!” 她生得精致,一双鹿眼干净又漂亮,只需稍微弯一弯眼,就能叫人心生好感。 月梵最吃她这一套,扬唇应声:“我知道,穿红黑色衣服的那个对不对?他一直不怀好意盯着我瞧,直到身后的灯架突然倒了一地,灯盏砸在他脑袋上。” 温泊雪点头补充:“他试图扶正灯架,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地上。” 这是他们的咒术生效了。 谢星摇默默瞟一眼晏寒来,见对方垂眼,四目相对的刹那,朝他轻挑一下眉梢。 “所以,”谢星摇道,“我和晏公子在第一轮被双双刷下,接下来的文试,要靠你们二位了。” [文试,岂不是和考试一样?] 想起某些不甚愉快的记忆,月梵轻皱鼻尖,悄然传音:[我上学那会儿最怕考试。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背的内容必考,背了的知识点,全在题干里主动出现。] [虽然脑子里留存了一些原主人的记忆,但诗词零零散散,很不齐全。至于我——我已经好多好多年没考试过了。] 温泊雪弱弱接话,耳根泛红:[我穿越之前,连大学都没读过。] 更何况修真界里的遣词造句清一色文绉绉,他连意思都听不大懂,要说能奋笔疾书,绝对是天方夜谭。 谢星摇面色如常:“凌霄山弟子常年修习道法,对诗词歌赋不甚了解。师兄师姐不必担心,我同昙光小师傅提前有过商量,为你们准备了一样小法器。” 前面那句话,自然是针对晏寒来的谎言—— 原文里的温泊雪与月梵皆是文武双全,对诗词歌赋造诣颇深,她唯有这般解释,才能不让晏寒来起疑。 书房之外行人繁杂,不适合详谈此事。谢星摇寻得一处僻静角落,自储物袋拿出两张符纸。 “此为高阶传音符,昙光小师傅在上面加了佛门咒术,能以神识传音。虽然效果可能没有当面传音那么好……不过绝对够用。” 谢星摇抬起右手,亮出其中一张:“届时二位传音入密,将题目告知于我们,我们自有接应。” 月梵大受震撼:“作弊神器。这就是神奇的修真界。” 温泊雪心有顾虑:“倘若使用灵力,不会被发现吗?” 谢星摇笑笑:“绣城的精怪大多修为低下,我细细探查过,那几位管家护院都在筑基初阶。” 对于高阶修士而言,能轻而易举发现身边的低等灵力—— 譬如他们当初不擅闯江府,就是为了避免惊动江承宇。 然而对于修为低弱的小小精怪来说,高阶修士只需有意掩藏,就能让他们很难发觉灵力踪迹。 “虽是不正当手段,师兄师姐不必有心理负担。” 谢星摇指尖轻捻符纸:“绣城人心惶惶,沈府极可能是幕后真凶的藏身地,唯有通过这个法子潜入其中,才有机会将它找出,还绣城安宁。届时我、昙光小师傅与晏公子会全力配合二位,无须担心。” “没问题。” 月梵接过符纸:“文试将在一柱香后开始,我们——” 她话没说完,忽然听见身后两道踏踏脚步,于是迅速闭了嘴,恢复平日里川渟岳峙的模样。 迎面走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厮。 这处小院偏僻荒凉,许是没料到会有人在,小厮好奇将他们打量几眼,很快继续往前,停在一棵快要枯死的柳树下。 谢星摇挑起眉梢。 柳树生得细瘦,虽然已至春日,枝叶却是稀少枯黄,几条柳枝病怏怏地垂落而下,实在称不上美观。 值得留意的是,树枝上挂了三三两两的红绳白纸,与他们在北州所见的景象如出一辙。 这应当是一棵用来许愿的树。 “祈愿树——” 谢星摇想起当初听得的介绍,红绳许愿是北州特有习俗。她没想太多,下意识开口:“沈府老爷是北州人吗?” “老爷不是。” 其中一名小厮闻声抬头:“这树曾经的主人是。” 温泊雪一愣:“曾经的主人?”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5节 “这棵树以前很神的!” 小厮道:“它原本不在府里,而是生在上任主人的家门前,听说屡有奇效,实现了主人一家的不少心愿。可惜那家人在北行的路上出了意外,没一个活下来,后来几经辗转,柳树就被栽进沈府了。” 月梵:“那它如今这是……” “说来也怪,自它主人死后,柳树就一蹶不振,生机没了大半。” 另一个小厮接话:“我们尝试过在它身上挂红绳,但从没成真过,久而久之,没什么人再来理会它了。” 与他同行的少年摸摸后脑勺:“我俩今日来,是为把红绳取下——一直挂在这儿,怪傻的。” “都说绣城草木有灵,柳树会不会是心知主人死去,所以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两个小厮取下红绳告别离去,温泊雪望着柳树皱眉:“看它形貌,不久便要死了。” “能实现愿望的树。” 月梵轻抚下巴:“既然咱们来都来了,不如在树上挂个纸条,祈祷能顺利通过文试吧。” 她正兀自出声,谢星摇口袋里的传音符忽然嗡嗡一响。 拿出传音符,昙光的嗓音顿时响起:“各位,我已到沈府门前。” “我与晏公子马上出来。” 谢星摇飞快回应:“各种古籍书册都带来了吧?” “放心。” 昙光嘿嘿一笑:“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绝不可能翻车。” 不知为什么。 听见最后那无比熟悉的六个字,谢星摇的右眼皮,不甚吉利地跳了跳。 * 昙光体质特殊,不便进入沈府;谢星摇与晏寒来双双淘汰,同样没了继续逗留的理由。三人于沈府旁侧寻了处小茶楼,在角落坐下。 “我和温泊雪已经坐下了。” 月梵的传音通过符箓响起,由于距离太远,听得不甚清晰:“我看看……题型大概是补充古诗词和撰写文章。” 虽然传音只能听清七成,但总算成功了。 谢星摇心下微松。 [放心放心。] 昙光面上瞧不出紧张,势在必得:[温泊雪和月梵好歹是全书重要人物,有主角光环罩着,不会出问题。] [只能祈祷不要有任何岔子了。] 谢星摇暗暗叹气:[过不了文试,就没办法接近boss沈惜霜,那样一来,主线任务必定泡汤。] 他们二人说悄悄话的间隙,沈府中的月梵已发来传音:“第一题是……《溯游魂梦》第三句。” 谢星摇正襟危坐,飞快翻开身前诗集:“《溯游魂梦》,快快快。” 她话音方落,身侧的晏寒来倏忽一动。 “魂牵梦绕,花落水流。” 谢星摇怔怔抬头。 谢星摇:……? 晏寒来面无表情避开她视线:“下一题。” “看不出来,晏公子居然对诗词颇有造诣!” 另一边的月梵兴致勃勃:“我看看,第二题是《归乡四则》第二则第三句。” 晏寒来毫无迟疑:“欲裁半截诗,遥赠旧时邻。” 简直一个人形答题机,这次文试绝对没问题! 月梵斗志更盛,手中墨笔如龙:“还有还有!第三题……” 晏寒来居然答出了所有文试题。 当月梵与温泊雪写下最后一个字,落笔之际,双双长舒一口气。 昙光目露震惊,传音入密:[晏公子……他这么厉害吗?] 谢星摇茫然摇头。 原文里提到他,俨然一个四处漂泊、以屠杀为乐的小魔头,从未与诗词歌赋扯上过任何关系。 ……晏寒来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 她心下好奇,然而晏寒来戒备心极强,现在并非向他提问的最佳时机,只能闭口不言。 一场文试匆匆落幕,接下来只需静候成绩。 困扰多时的任务完成,谢星摇心中紧张消去大半,心满意足喝下一杯热茶,猝不及防,又听见传讯符嗡嗡一响。 应当是结果出来了。 昙光满心期待地将其点开,不过转瞬,耳边响起月梵踌躇的低语:“奇怪——” 谢星摇惬意托起下巴:“怎么了?” 月梵:…… 月梵音量渐小:“我没过……温泊雪也没,卷面一百,他总共八十分。” 谢星摇:? 谢星摇飞快抬眸,同晏寒来对视一刹,对方居然破天荒露出了几分茫然之色,蹙眉轻颤长睫。 另一头的温泊雪低声嗫嚅:“其实在写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古怪,比如第二题,什么‘欲裁胆结石,遥赠旧时邻’……作者怎么想的,居然要把胆结石送人?” 无需更多言语。 谢星摇,隐隐约约明白了一切。 月梵似是敲了下他脑袋:“什么胆结石,是半截诗!” 温泊雪摸摸额头,语带惊惶:“那第十题的‘眼瞎夜游山,摔死为哪般’呢?” 月梵:“是‘炎夏夜游山,哀思为哪般’。” 破案了。 他们通过语音交流,根本无法核对文字,加之距离太远,传音模糊不清—— 更何况温泊雪与月梵都没怎么接触过古诗文,哪怕听见传音,也不一定明白其中含义,只能下意识去写。 譬如那“欲裁半截诗”,若只匆匆一听,常人的确很难对上所有字句。 谢星摇揉揉眉心:“月梵师姐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月梵:“第一题的《溯游魂梦》。” 月梵说罢稍顿:“别的题是答错不给分,不知为何,我在这道题上被倒扣了一百分——所以我的总分,是负十分。” 谢星摇:……你究竟写了多离谱的答案,不要用这么骄傲的语气说出来啊! “哦哦,就是那个‘魂牵梦绕,花落水流’?” 温泊雪乖乖应声:“我对这首诗有点印象,说是作者行于荒郊思及故园,眼前所见却只有一片荒凉景象,正如花落水流,一去不可追。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 传音符里响起哗啦纸页声响,应是温泊雪接过月梵试卷,低头去瞧。 温泊雪:“魂牵梦绕——” 温泊雪:“欢、欢乐水牛?!” 昙光:…… 谢星摇:…… 良久,沉寂的空气里,响起月梵一声“诶嘿”低笑。 她的笑声如此朴实憨厚,一如诗人怅然行于田间,在满目荒凉里,怀念着的那只快乐水牛。 好家伙。 他们平平无奇一支穿越者小队,里面居然藏着一对卧龙凤雏。 第44章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此时此刻的剧情,的确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局面。 在《天途》原著中,主角团之所以能逐渐发觉真相、接触到最终boss沈惜霜,全因温泊雪与月梵通过沈府考核,成功混入其中。 然而现实是,经过一轮面试笔试,他们一伙人无人生还。 “……都是我们的错。” 温泊雪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坐于茶楼角落悲愤握拳:“我落笔时若能多想想,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辜负诸位的期望。” 月梵以手掩面:“对不起。我承认,刚开始做题时有点儿过度兴奋。” “别自责,我和晏公子也玩脱了。” 谢星摇痛定思痛:“还是在面试的时候。” “大家尽力就好。这种试题,我去了也得被刷。” 昙光轻抚秃脑门,饮下一口热茶:“当务之急,是商量出后续的解决之法——我们进不了沈府,寻不着线索,恐怕很难查明真相。” 现实严峻,桌上蓦地一静。 “沈府四周处处设了结界阵法,倘若硬闯,只会被送去官府。” 谢星摇道:“至于其它办法——” 他们如今与沈府唯一的联系,只剩下采朱姑娘。奈何昙光在她面前翻了次轰轰烈烈的大车,要想再去接触,难免徒增尴尬。 “今日在沈府面试,我遇见采朱姑娘。”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6节 谢星摇回忆当时景象,斟酌一番措辞:“她应该是个颇为正派的人物,非但没刻意刁难我,还帮晏公子回怼了玄衣男人。倘若实在想不出法子,或许能考虑从她入手。” 念及采朱,昙光条件反射地一哆嗦。 她说罢凝神,放于桌面的食指微微蜷起,轻叩一下木桌:“或是用更直接的办法——去结识那位沈府小姐。” 月梵:“沈惜霜?” [原著里有讲过,是沈惜霜先行看上了温泊雪的根骨,妄图诱惑他步步沉沦、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养料。] 谢星摇抿一口菊花茶,传音入密:[既然她对温泊雪如此上心,我们只需要制造一场偶遇,就能顺理成章让他们产生联系。] [没错!强行剥夺神识与根骨,会大大损害质量,沈惜霜要想完完全全剥夺我的力量,必须让我自愿将它奉上——也就是说,她会想方设法同我接触、提升我对她的好感度。] 温泊雪面上一喜:[我已经准备好了!] [话说回来,《天途》里的沈惜霜头一回注意到温泊雪——] 月梵轻揉眉心,不自觉抿唇:[是因为主角团参加沈府的考核后,个个沾染魇术、连二连三陷入心魔之中,而温泊雪最先破除了心魔……对吧?] 终于还是来了。 他们最担心的剧情。 沉默间,温泊雪猝然抬头,昙光条件反射打了个冷战。 谢星摇握着茶杯的右手稍稍僵住,半晌迟疑传音:[魇术生效,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月梵佯装镇定,尾音隐有颤抖:[如果我们全都攻不破心魔,不会被永远困在里面吧?] 话音方落。 他们置身于茶楼角落,四下行人稀少、静谧无声,在几近凝滞的空气里,陡然生出一缕阴惨惨的冷风。 谢星摇眉心重重一跳,抬眼寻不到冷风的源头,与此同时,听见身侧的冷肃少年音。 ——晏寒来反应极快,转瞬抬手罩上她后脊,掌心灵力四溢,将谢星摇护于身后:“当心。” * 然而还是睡着了。 睁眼见到一片漆黑,谢星摇后脑勺阵阵发痛,默默叹口气。 心魔幻境,能幻化出修士一生中最为恐惧、悔恨或忧虑之物,一旦被卷入其中,将忘记自己的身份与来由,自始至终循环往复,一遍遍经历永无止境的心魔。 谢星摇静默敛眉,环顾四周。 或许因为她是穿越来此的异世魂魄,和身体识海有着本质的割裂,此时此刻,居然仍能保持清醒、记得自己的身份。 恍惚间,四下光影渐出。 方才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满目墨色,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晕染开一团团白光。 光线并不明亮,悄无声息蔓延生长,勾勒出一间房屋的轮廓。 这是一处装潢精致的卧室,面积宽敞,采用北欧建筑风格,墙体雪白、木制书架被整理得一丝不苟,中央悬着盏圆形白灯。 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卧室。 谢星摇默不作声,在心魔散发的沉沉威压下,难以抑制地感到呼吸困难。 她与心魔彼此割裂,成了团半透明的空气,抬眼望去,书桌前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下一刻,敲门声响起。 干练严肃的中年女人推门而入,女孩被吓得浑身一颤,仓惶挺直脊背。 “今天是怎么回事?” 女人冷声蹙眉,面若寒霜:“排名下降到第五,不打算解释解释?” 比起修真界里的血雨腥风,困扰着二十一世纪人们的心魔,似乎显得格外平凡又渺小。 没有家仇国恨,也没有壮志凌云,只剩下许多无比琐碎的点点滴滴。 譬如家里人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繁重到快要喘不过气的压力、令人焦头烂额的学业与工作,或是来自他人的、过于沉重的期望。 在如今这样的境地里,谢星摇甚至有余心自嘲地想,也许温泊雪和月梵说得没错,倘若二十一世纪也有心魔,穷和累铁定要占大多数。 而她身为倒霉蛋们的其中之一,必然会被折腾得永无翻身之地。 眼前的少女怯怯抬眼,语调极低:“我……看错了一道题。” “这是你应该犯的错?今天看错一道题,明天就能搞砸一桩大单子——你这粗心马虎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留着给别人看笑话?” 少女默默盯着脚尖,不做反驳。 “摇摇,我和爸爸都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你不要怪我们太严格,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待怒意消退,女人捋开额前碎发,放软声调:“下次把第一拿回来,好不好?我们为你付出这么多,你长大了,总要让我们省心。” 少女低低应一声“嗯”,好一会儿,又试探性出声:“妈,同学约我明天去看电影。” “退步这么厉害,看什么电影?” 女人声线骤厉:“补习班不上了?课业不预习了?我和你爸爸读书的时候……” 于是少女默不作声,眼中希冀重归暗色。 她必须事事做到最好,从小到大总是这样。 小时候拼命学习奥数和兴趣班,长大后的课外补习从没停下,交不到太多朋友,没太多娱乐活动,明面上知书达礼落落大方,从“谢星摇”,变成了父母所期望看到的那个“谢星摇”。 当初月梵听闻她从没接触过《卡卡跑丁车》,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眼前的女人转身离去,留少女独自坐在房屋里。 谢星摇看着她乖乖拿出书本纸笔,笔尖落在草稿纸上,写不出任何字迹,停顿片刻,画出一个跳舞的拙劣火柴人。 书桌前的女孩轻垂眼睫,渐渐蜷起身体。 房中的白炽灯光亮依旧,却不知从何处蔓延出浓郁厚重的阴影,如线如丝,将她浑然缠绕。 “丢人现眼,叫别人看笑话。” “不要让爸爸妈妈失望。”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求上进的女儿?” “那就是年级第一的谢星摇?好厉害,听说她从高一起,就一直特别优秀。” 阴影中不断响起嘈杂絮语,少女被压得几近窒息,只能捂住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 倏然之间。 有人握住了那团阴影。 谢星摇神色平平,五指用力,将线团般的阴影慢慢捏紧。 她曾经活得亦步亦趋,向前仅有的动力,是“绝不能让爸妈失望”。 但正如她对云襄所说的那样,身为谢星摇,那种生活她并不喜欢。 将他人的评价作为唯一准则,费尽心思为了取悦别人而活—— 那不是她的人生。 心魔阴影被禁锢于掌心之中,皲裂出道道碎痕。 起初不过是细碎如丝的小小裂缝,片刻后愈来愈多、愈来愈大,宛如蛛网盘踞,压得心魔摇摇欲坠。 似是有所感应,趴在桌前的少女茫然抬头,眼眶通红,隐约可见尚未干涸的水雾。 她极少掉眼泪,偶尔被压得喘不过气,会一个人悄悄在夜里哭。 谢星摇坦然对上她目光。 自她来到修真界,目睹过太多人被困于枷锁之中。无论云襄还是白妙言,都能往前迈开那一步,她又何尝不可。 “觉得很累对不对?我那会儿也挺难受的——再坚持一下吧。” 与她面貌相仿的少女目露困惑,谢星摇温声开口:“等你再长大一些,总有机会见到更大更广的世界,遇见更多朋友,不是在意你家境如何、有多优秀,而是真正对‘谢星摇’感兴趣的朋友——至于现在,如果觉得太辛苦,休息一阵子也没问题。” 光影溃散,阴影退却,谢星摇扬唇一笑:“因为不管别人如何评价,你本身就已经很棒啦。” 偌大空间中,陡然响起一道咔擦脆响。 被握在掌心的阴影轰然碎裂,心魔于此刻溃散无踪。 心口的窒息感终于褪下,谢星摇卸下紧绷的力道,然而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于片刻间怔住。 她凭借穿越者的优势,开着挂解开了自己的心魔,按理来说,应该能即刻脱身而出、在现实中醒来。 但熟悉的房屋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竟是另一片更为浑浊的黑暗。 ……这什么情况? 谢星摇习惯性做出防备姿态,细细回想原著里的剧情。 《天途》只详细描写了主人公温泊雪的心魔,待他勘破幻境,将其破开—— 对了。 温泊雪破除心魔后,同样也坠入了另一重幻境。 他在原文里和月梵一路同行,两人身中魇术时,距离很近。 于是两重幻境产生了十分微妙的重叠,温泊雪得以窥见月梵心中的不安与恐惧,继而顺理成章助她解开心魔,好感度大幅提升。 说回现实,魇术发作时,他们几人身在茶楼,当时离她最近的……是晏寒来。 晏寒来将她护住,甚至将掌心贴在她后背上。 所以……这地方极有可能是属于晏寒来的幻境。 谢星摇凝神抬头,心中不免疑惑: 当初他们身在连喜镇的江府,白妙言心魔发作之时,她曾短暂见过晏寒来的心魔。 那时的情景俨然一派明媚春光,晏寒来亦是天真稚童的模样,与眼前所见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看都对不上。 她兀自出神的间隙,许是感应到生人的气息,幻境两侧渐渐亮起摇曳烛光。 这里竟是一座牢房。 牢狱阴暗,四面八方不见天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7节 谢星摇孑然立在中间的长廊,长廊两边则是一间间窄小囚牢,地上铺着杂乱草屑,墙壁潮湿,现出浓郁深沉的鲜红血色。 往前探去,长廊幽深,不见尽头。 越往深处,灯火就越发暗淡,直至最后消逝不见,化作黑黝黝一团阴影,好似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 谢星摇从小到大,只在鬼屋密室里感受过如此压抑的氛围。 准确来说,鬼屋甚至远不及此地的死气沉沉。 晏寒来……曾经待在这种地方?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抓痕与早已干涸的血迹,只需瞧上几眼,便能叫人后背发麻。 谢星摇看得浑身不适,好不容易褪去的窒息感卷土重来,让她不禁蹙起眉头,抬手掩住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她没发现晏寒来。 极大概率,他在更远一些的深处。 牢狱之中寂寥无人,浓郁的死寂仿佛凝成实体,重重压在胸腔上方,令人难以呼吸。 四下只能听见她的脚步,不知何处藏匿着危机,恐惧感更甚于鬼屋。谢星摇心里发怵,悄悄给自己加油打劲,竭力鼓足勇气,继续向前。 行至深处,灯火暗下,夜色织出漫天巨网,将所见之物牢牢缚住。 她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平生尤其害怕这种诡谲沉寂的幽暗场所,小心翼翼挪动脚步时,蓦地呼吸一滞。 一片静默里,忽然响起某种物件闷闷碰撞的声音。 像是—— 铁制的锁链。 如同是对她的回应,当锁链声轻轻掠过耳畔,谢星摇嗅见一股无比清晰的血腥气。 ……不会吧。 她手中掐出一道护身法诀,试探性低声道:“晏寒来?” 没有人回应。 此地没点烛火,她在长廊尽头僵立好一会儿,才慢慢熟悉身边过于浓郁的黑暗,看清牢狱里的景象。 谢星摇头脑一懵,屏住呼吸。 长廊尽头的牢房极窄极深,墙壁布满青苔,处处可见猩红血迹。 锁链闷响声中,循声望向牢房角落,赫然是道模糊人影。 她忽然有些不敢上前。 那人瘦削得过分,四肢皆由铁链缚住,被一袭单薄白衣轻飘飘罩住身形。白衣浸血,七成布料被染作殷红,更不用提衣物处处破损,好似长鞭留下的痕迹。 牢房里那人,生有一对雪白色的狐狸耳朵。 谢星摇心口不明缘由地发堵,再一次出声:“晏寒来?” 晏寒来在发抖。 她听见的声声铁链轻响,正是因他手腕轻颤,引出锁链之间轻微的碰撞。 听闻突如其来的嗓音,少年迟疑着抬头,露出谢星摇熟悉的脸。 他面上亦有一条长长的鞭痕,血渍浓稠,染红毫无血色的苍白嘴角。双目仍是澄澈琥珀色泽,望向她的目光却茫然而混沌,像是蒙了层浅浅水雾。 在幻境之中,他不会记得自己将来的身份,意识停留于心魔起始,无限循环。 如今的晏寒来,应是不认得她了。 “你……” 谢星摇欲言又止,上前靠近几步,于他面前蹲下。 晏寒来气息很乱,加之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和毒咒发作的状态极为相似。 也就是说……在他被关入这间牢房时,已经被人下了咒术。 时间如此巧合,这两件事的主使者会不会是同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让那人对他如此折磨? 这些都是原文未曾提及、谢星摇也从未知晓的事情。 眼前所见远远超出预期,谢星摇心乱如麻,如之前做过的那样伸出右手,轻轻覆上少年头顶。 她本打算触碰他的手心或后背,奈何眼前的身体几乎没一处好肉,匆匆扫视一番,唯有头顶不那么血迹斑斑。 灵力自掌心涌出,澄净温和的气息弥散于无边黑暗。 他看上去因寒冷而瑟瑟发抖,有这股柔暖灵力在,应该会好受很多。 谢星摇不去看那些蜿蜒交错的伤疤,尽量把声线压柔:“你被谁困在这里?我能带你出去——” 她没来得及说完,剩下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 这间牢房不见烛火,唯有长廊中光影氤氲,悄然渗入几分。 谢星摇身为修士,借由这点微不足道的光线,能看清身前人的形貌。 晏寒来生得好看,她一直知道。 因意识模糊,少年平日里的冷戾与散漫尽数消退,此刻双目凝神,一眨不眨盯着她瞧。 凤目纤长,眼中可见晕开的缕缕红潮,宛如欲望残留的余烬,于眼尾灼出一抹微妙弧度。乌发凌乱,其中几缕贴在苍白清癯的颊边,在晃动的光影里,五官轮廓冷峻如刀,却也明艳得令人心慌。 ——更何况,他条件反射地试图贴近热源,发丝轻晃间,一只耳朵不偏不倚,恰好蹭上谢星摇手心。 同他因寒冷而战栗的身体不同,狐狸耳朵滚滚生烫,尖端的绒毛蹭过掌心,惹来电流般的痒。 谢星摇很没出息地心脏狂跳。 从小到大的教育迫使她保持冷静,面色不改:“这样能缓解你身上的咒术……有没有觉得好些?” 近在咫尺的少年仍旧没有应答。 长廊中一瞬烛光轻跳,点亮他墨玉似的双眸,晏寒来静静同她对视,半晌,自唇边勾出一抹笑。 恍如夜半罂粟,雨后春池—— 不对。 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星摇停下手中动作。 对方的笑意来得突兀,然而此地并非旖旎之所,而是晏寒来货真价实的心魔。 少年的轻笑固然蛊人心魄,但细细看去,这笑意太冷太张扬,眉骨锋利而凛冽,更似夜色中出鞘的快刀。 她打从一开始便心存警惕,闪身后退的一刹,晏寒来果然猛地向前。 他动作极快,显然心存杀意,黑暗中疾光倏过,杀气堪堪擦过谢星摇发梢。 也正是这时,她才得以看清晏寒来的手臂。 那铁链竟并非套在他手上……而是自腕骨横穿而过。 这番动作牵出阵阵剧痛,少年咬牙一声不吭,通体战栗,死死盯着她瞧。 他意识混乱,许是将她当作了这所囚牢的掌管者。 谢星摇心烦意乱。 她看《天途》时对晏寒来很是不喜,穿越来到修真界,起初也同他针锋相对。 然而经过这么多日的接触,她居然不再多么厌恶这个角色。 他曾多次救下她性命,与她认识的所有人一样,同样拥有喜怒哀乐和各种小脾性,就连不久前魇术突现,也是晏寒来将她护住。 晏寒来就该散漫毒舌、肆意妄为、因为太傲太凶而不讨人喜欢,面对一切困境皆能游刃有余。亲眼见他受困于此、被不知何人肆意折辱,谢星摇只觉心口发闷。 也莫名有些生气。 倘若解不开这道心魔,他们两人都没办法出去。谢星摇压下心中更多情绪,尝试沟通:“我不是你仇家。” 晏寒来沉默以对。 “眼前所见皆为心魔幻境。” 她试图靠近一步:“你早已离开此地——” 晏寒来果然是个坏脾气的杀胚。 不过一刹,冷冽杀气再度袭来,谢星摇早有准备,反手握住他手臂。 少年不知饿了多久,浑身骨瘦如柴,加之伤痕遍布,断然不是她对手。他手臂满是鞭痕烫伤,谢星摇不敢用力,虚虚将其按下,锁住晏寒来动作。 他本就置身于牢房角落,被她顺势压下,脊背靠上冰冷墙面,冷意与剧痛骤然交错,惹出手臂上的一阵轻颤。 “听我说。” 谢星摇深呼吸:“我乃凌霄山弟子,与你结伴搜寻仙骨,因在绣城遭遇魇术,一并入了心魔。” 她说着一顿:“我是谢星摇。” 听见最后三个字,身下的反抗微微滞住。 谢星摇放缓呼吸。 这处角落逼仄狭小,她与晏寒来相隔极近,莫名被衬出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之意。 一时间二人都没说话,黑暗剥夺视觉感官,听觉与嗅觉便显得尤为敏锐——譬如此刻,她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 在如今贴近的距离下,呼吸也变得炽热而粘稠。 谢星摇压下耳边热意,抿唇垂眸。 她将晏寒来抵在墙角,倒影几乎将少年人全然吞没。低头望去,唯能见到一对伤痕累累的白狐耳朵,以及一双同她对视的琥珀色眼睛。 好一会儿,眸中水雾散开,凝出一片昏沉阴翳。 狐耳轻轻一颤,晏寒来喉音极哑极低:“……谢星摇?” “是我。” 她应得毫无犹豫,晏寒来却沉默着蹙眉,目光混沌茫然。 对了。 他目力受损,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什么也看不见。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8节 即便两人咫尺相隔,他仍然只能见到无边无际的黝黑虚空,不知眼前之人究竟真实存在,亦或只是心魔中的一道幻听。 “我们的心魔,应是重叠到了一起。” 谢星摇暗暗卸下一口气,拇指微动,轻缓擦过晏寒来颊边,拭去凝固于侧脸的血迹。 “怎么样。” 她极轻笑了下,语意温和,似是羽毛落于耳边:“是不是货真价实。” 指腹柔软,触感舒适而真切,绝非假象。 少年心神混乱,因她的触碰稍稍松下戒备,在尚未消散的恶咒里,下意识追寻那抹熟悉热度。 只消瞬息,谢星摇耳根轰然一热。 如同一个小小的试探。 狐耳无声轻颤,晏寒来倏而侧过脖颈。 薄唇滚烫,轻轻用力,咬住她指尖上的那片血污。 第45章 唇瓣炽热,灼在指腹有如火烧。 齿尖压上皮肤,谢星摇匆匆缩回右手。 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触碰,晏寒来似是终于找回些许理智,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缓。 视野昏黑,他慢慢想起一切。 过往不堪的经历、心中怀揣的目的、以及近在咫尺的人。 他方才—— 耳后的热意更浓几分,晏寒来抬眸瞥她一眼,不知怎地,又默不作声垂下长睫。 “你想起来了?” 谢星摇暗暗摩挲指尖,把声调压平:“没事吧?” 晏寒来没即刻应声,指尖聚起一簇灵力。 灵力莹白,弥散出缕缕幽光,虽不甚明亮,却足以照亮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 被贯穿的手腕剧痛不已,他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心中暗嗤一声,无言抬眸。 谢星摇目露茫然,正一本正经盯着他的脸。 她被那个动作吓得不轻,耳根残留着潮红的余晕,一双眼被灵力映得清澈透亮,即便身在心魔,也能叫人想起早春荡漾的湖泊。 同他四目相对的一刻,谢星摇故作镇定挺直脊背,两眼匆匆眨动几下。 有点傻。 晏寒来笑出一道低不可闻的气音。 “无碍。” 他扫一眼贯穿四肢的锁链,漫不经心动动手腕。 因他这个动作,钻心疼痛瞬间侵入五脏六腑,晏寒来不过微微蹙了眉,倒是谢星摇倒吸一口冷气,不敢置信般睁圆双眼。 “这铁链……应该如何解开?” 她欲言又止,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手腕:“晏公子动作如此随心,莫非不觉得疼?” 晏寒来:“尚可。不劳谢姑娘关心。” 他语焉不详,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加探讨,谢星摇心口像被猫爪在挠,憋了满满一肚子的话,没一句能问出口——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将他锁入囚牢之中、以如此险恶的手段虐打折磨?那人是何身份、如今又身在何处? 还有他身上那道诡谲万分的咒术。 谢星摇最初以为它类似于寒毒,一旦沁入四肢百骸,便会引出寒意刺骨。但回想晏寒来的种种症状,却又与寒毒相去甚远。 倘若真是寒毒,他的耳朵与嘴唇不应那样滚烫,身体更不会下意识同她贴近。 她有预感,即便自己刨根问底、百般纠缠,对方也绝不会透露半句。 避免冷场,不如不问。 “谢姑娘既能进入我的心魔——” 晏寒来哑声道:“你破了自己的幻境?” 大反派不愧是大反派,顶着满身上下鲜血淋漓的伤,居然能把疼痛忍下,用和平日无异的语气同她说话。 谢星摇心生敬佩,又一次摸摸手腕,虽然伤口不在自己身上,却仿佛能感到隐隐约约的疼:“是。” 她说着正色:“眼下这场幻境不破,我们都会被困于其中。晏公子可知破解之法?” 晏寒来浑身痛极、难以动弹,这具身体又被饿得瘦骨嶙峋,此刻精疲力竭斜靠在墙角,自嘲一笑:“大概。” 要想破除心魔,方法不外乎几种。 第一种在小说里最为常见,其中一名主角被困幻境,正值孤独恐惧无助的多重叠加状态,临近绝境时,另一位主人公突然现身,告诉对方别怕,有我陪着你。 《天途》原著中,温泊雪就是这样救下了月梵。 但是吧…… 谢星摇皱皱眉头,飞快瞥向角落里的晏寒来。 他虽然境遇狼狈,神色却是坦然自若,从面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来看,心态恐怕比她更好。 毕竟晏寒来已经玩起了贯穿腕骨的那条锁链。 第二种解决之法,是凭借自身意志勘破幻象。 说实话,谢星摇心里不太有底。 倘若她未曾进入这重幻境,晏寒来不知何时才能挣脱心魔。她记得自己初初来到这里时,少年人那双沁满水雾的茫然凤眼,痛苦至极,也压抑至极。 晏寒来性子傲,从不向旁人表露脆弱之处。他虽表现得漫不经心,然而归根究底,这座牢狱仍是心底最深的梦魇。 “无论如何,还是先想办法解开这些链子吧。” 谢星摇拿不准主意,目光往下,凝在哗哗作响的铁制锁链:“你被它们缚住,莫说攻克心魔,连自由行动都够呛。” 她背对着牢房入口,说话时望见晏寒来撩起眼皮,向她身后瞧了瞧。 谢星摇扭头:“怎么——” 两字出口,谢星摇被吓得浑身一震,朝着晏寒来蓦地一靠。 不出所料,耳边响起少年的冷声轻嗤。 牢房外正是那条幽深长廊,烛光暗淡,勾勒出一道无比诡异的影子。 竟是一颗足足有两人大小、悬于半空的眼球。 “这是什么东西?” 谢星摇脑子转不过来:“你被一颗眼珠子关进了地牢?” 晏寒来笑意更浓:“自然不是。” 心魔幻境极似做梦,万物都能变改模样,化作或荒诞或天马行空的不同形象。 这只眼睛,很可能对应了他曾遇见过的某些人或事。 谢星摇心中明白这一点,手臂还是不由自主起了鸡皮疙瘩,向外看去,眼球咕噜噜一转,向长廊另一头飞去。 而在它经过的角落,居然还有一只疤痕处处、几乎被血浸透的巨大断手。 谢星摇压低嗓音:“你心魔里的景象都这么奇怪吗?” 晏寒来:“嗯。” 眼珠好似一个臃肿圆球,逐渐消失在长廊拐角。 它和断手带来的气氛已足够压抑,谢星摇来不及喘气,骤然又望见一缕黑烟。 她敏锐地觉察出一丝杀意。 黑烟没有固定的形体,于长廊之中飘荡游散,倏而凝成一道人影,看不清五官轮廓,也猜不透身量如何。 唯一能肯定的,是来者不善。 自它现身起,浓郁黑气便疯狂蔓延,飞速吞噬廊间亮光。 雾影如潮,沉重威压步步靠近,即便此地并非谢星摇的心魔,仍是让她不自觉心尖战栗。 晏寒来静默垂眼,看眼前的少女微微侧身,将他小心翼翼挡在身后。 他扯了下嘴角。 门外的人影时聚时散,离得越近,谢星摇越能嗅到由它散出的腥臭气息,像是浑浊泥泞的沼泽,令人阵阵心悸、无法挣脱。 它已然逼近了门边。 “你能对付它吗?” 谢星摇沉声:“我听说在幻境里,心魔的实力会大大增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只一瞬,黑影发出一声桀桀怪笑,兀地化作数道疾风,向二人所在的角落厉然袭来! 威压骤增,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沉重如山。 谢星摇极快掐诀,没来得及抬手,便见身前血光乍现。 属于晏寒来的血渍凝作点点利刃,撕裂扑面而来的暗影。四下冷风猎猎,她听见身后一串清脆锁链声。 时至此刻,晏寒来居然带着几分笑音,喉音沙哑,耳语般响起:“嗯。” 谢星摇猝然回头。 被牢牢缚住的少年缓缓起身,身形极高也极瘦,腕上铁链摇晃不止,处处沾有凝固的血污。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79节 灵力暗涌,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半张脸庞,眉骨凌厉、墨发微蜷,犹如一把蕴藉寒光的剑,也像一只隐匿于黑暗的狼。 至于他掌心,早在不知何时被划破长长一条血口。 晏寒来对上她目光,轻扯一下嘴角。 黑影被一瞬击溃,很快再度凝出另一道形体。由它散开的雾气四下弥漫,吞没大半个房屋。 然而晏寒来比它更快更狠。 在满目黑烟里,陡然传来一阵闷响。 谢星摇呼吸窒住,惊愕地睁大眼睛。 ——四条铁链毫无怜悯地贯穿他骨骼,当晏寒来轻抬手腕,掌心鲜血下淌,尽数落在锁链之上。 于是灵力顺着铁链层层爆开,枷锁轰然碎裂,与此同时,也无差别地撕裂他骨血。 晏寒来就是这样一个怪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在《天途》中,他屠尽仙门数百人,最终落败于主角团的围攻之下,临死之际,轻笑着用小刀刺穿了自己心口。 铁链应声而落,手腕鲜血淋漓。谢星摇看得后背发凉,再眨眼,身后的少年已挪步向前。 之前与他们一路同行,晏寒来刻意隐藏了自己的真正实力,此刻威压沉沉,瞬间笼罩整个囚笼。 感应到他释放的气息,谢星摇暗暗蹙眉。 有些奇怪。 寻常修士的灵力纯白干净,邪修则是浑浊不清的一团黑雾。晏寒来的此刻气息竟是介于两者之间,呈现出十分古怪的深灰色泽,不似邪修那般令人生厌,却也不像常人一样澄澈透明。 仿佛混杂了灵力、妖气、魔气与冗杂的死气,叫人心生不适。 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修炼方式。 但此时顾不了太多。 少年清瘦的身影倏忽向前,迅疾得看不透身法。 于他指尖飞快结出数种繁杂法咒,速度之快、咒法之复杂,让谢星摇心生惊讶。 血污凶煞,他用的咒术更是凶残。 但见血光破开重重暗色,不留活路地撕裂怪物身体,黑影嘶吼着倒地,又挣扎着想要站起。 不等它完全恢复,晏寒来的咒法再一次将它撕开。 太快了。 谢星摇从未见过如此凶戾的打法,招招致命、回回狠厉,心魔每每欲图复原,黑影尚未凝集,就被他毫不留情地逐一击碎。 直至此刻,她终于真真切切意识到,站在不远处的那人,是原文里不折不扣的反派魔头。 反派不会被心魔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只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将其碾碎。 长廊中阴风阵阵,吹得烛火摇曳不休。 晏寒来掌心鲜血凝聚,化作一把锋利小刀,不偏不倚,正正抵在黑影喉咙。 浑身上下皆是痛意,在地牢受了数日折磨,仿佛连筋骨血肉都将要碎开,手腕脚腕的情况更是严重,稍一用力,就像有无数把刀锋在磨。 他静静凝视身下的黑影,半晌,在剧痛中嘲弄一笑。 “许久不见。” 小刀于指尖轻轻旋转,划开黑影喉咙。 晏寒来声调低哑,比起直面心魔,更似平日里悠然的闲谈。 不动声色瞥一眼角落里的姑娘,他静默一刹,嗓音压低,没让她听见。 “小时候的确时常梦见你。” 小刀用力下压,黑影发出剧烈嘶嚎,晏寒来面色不改,语含轻嘲:“至于现在……我不介意变成你的噩梦。” 下一刻,刀锋撕碎它咽喉。 心魔震颤不止,竟有了狼狈后退的势头。谢星摇立在囚牢角落,透过门外摇晃不定的烛火,望见少年沉默起身。 身形如刀,纤长冷戾的凤眼亦如刀。 他身后是黑影聚散、混沌如潮,杀意未褪,冷风扬起染血的发梢。 晏寒来看着她无声一笑,唇角轻扬。 “吓到了?” * 他话音落下,眼前景象瞬息变化。 阴暗潮湿的牢狱如同浸了水的墨画,一点点化作模糊不清的虚影。 谢星摇仰面环顾,晏寒来的身影同样消失在眼前,景物融化又聚拢,缓缓形成另一种模样。 一片花林。 很像绣城外的那片林子。 被种下魇术后,修士会陷入沉睡。如今两重心魔接连破除,她的身体仍然处于沉眠状态—— 睡着了就会做梦,合理推测,眼前所见是她的梦境。 心里的石头好不容易落下,谢星摇拍拍胸口,久违地深呼吸。 比起危机四伏的心魔,做梦明显友好得多。 更何况她刚从幻境离开,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即便置身于梦里,思绪也称得上清晰活络。 这场梦境正值深夜,一轮明月泠泠当空,花林寂静,四处荡漾着流泻的月影清波。 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梦见这个地方……但谢星摇曾听说过,人在做清醒梦的时候,能通过潜意识任意修改梦境。 有点饿。 她思忖片刻,尝试着在识海勾勒出奶油蛋糕的形状,不过转瞬,身前当真噗通出现一个盒装蛋糕。 ……哇。 谢星摇俯身打量,越过透明塑料盒,果然见到白腻柔软的奶油,一颗草莓点缀其中,色泽浓郁。 看上去味道不错,可惜她并无食欲。 不久前见到的景象萦绕于心,地牢幽暗,遍地的血泊更是骇人。 也不知晏寒来在那种地方生活了多久,被那群人如何对待过。 这个念头下意识浮现,让她心中发堵。待谢星摇再低头,赫然瞥见一团雪白。 不愧是想什么来什么。 在她身前的一块磐石上,比猫咪稍大一些的狐狸眨眨双眼,摇了摇硕大的尾巴。 ……不过为什么是狐狸的模样? 梦境觉察她的思绪,白狐耳朵一抖,伴随灵力拂过,现出少年人劲瘦挺拔的身形。 梦里的晏寒来身着单薄青衣,琥珀色凤眼蕴藉微光,侧脸被月色浸湿,无声朝她靠近一步。 皂香迎面,漆黑的影子向下沉沉笼罩,不知怎么,谢星摇心口飞快跳了跳。 好像,距离有些太近了。 夜色昏沉,花林幽幽,除却他们二人,于林间深处,悄然现出另一道身影—— 晏寒来蹙起眉头。 他破开心魔,顺势坠入梦境之中,走出葱茏树林,居然又见到谢星摇。 魇术能连通入梦,他们的心魔被绑在一处,梦境自然相通。 月光如水,徜徉幽林。少女默然而立,在她身侧,立着另一道影子。 和他如出一辙的影子。 心口如被轻轻一戳,生出不易察觉的微妙颤动。 谢星摇……梦见他? 少年面上少有地现出几分茫然仓惶,正兀自怔忪,听见不远处的红衣姑娘清脆开口,喉音澄净如铃。 谢星摇:“我那么大一只狐狸呢?快快快变回去。” 晏寒来:……? 不远处,修长青影闻声一晃。 旋即如她所愿,化作一只拥有大尾巴的白狐。 晏寒来:…… 晏寒来面色渐沉,看她兴致勃勃蹲下,把狐狸抱在怀中。 “还是这样比较可爱。” 梦中的一切杳无声息,谢星摇背对着他,尚未发觉有人靠近,伸出双手,摸一摸狐狸纤长绵软的后背绒毛。 她之前摸过两次,但对方毕竟是晏寒来,哪怕心下欢喜,手上也不曾用力。 眼下多出这么一个完美替身,皮毛柔软,形貌漂亮,谢星摇可耻地有点儿馋。 替身文学诚不欺她。 小狐狸似是害怕,眨了眨晶亮的眼睛。 “不怕不怕,来摸摸。” 心魔里的景象历历在目,就算知道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谢星摇还是不由自主放柔了力气,掌心轻轻托住狐狸身体,捏捏它精致的脸颊:“是谁那样欺负你?坏家伙。” 身后林中,晏寒来长睫倏动。 ……平日里捉弄他还不够,面对梦里的狐狸也要花言巧语。 小狐狸比晏寒来本尊乖巧千倍万倍,谢星摇见它毫无反抗,胆子更大一些,按按肉垫,又抱住毛团猛吸一口。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0节 肉垫弹软,是爱心一样的浅淡粉色,被她指尖轻轻按住,会不由自主蜷缩起爪子。 至于吸狐狸—— 谢星摇心满意足,神态安详。 香香软软,幸福至极,整张脸都被毛绒绒裹住。 是天堂。 脊背往下,就是狐狸尾巴。 她尝试着五指合拢,奈何毛团蓬松,一只手难以握住,惹得谢星摇咧开嘴角:“你看,我帮你离开心魔,让我摸一摸不过分吧。” ——得寸进尺,恬不知耻。 她说着笑笑:“喜欢吗?舒不舒服?” ——才不喜欢,他只觉得心烦。 与自己形貌相仿的狐狸被她揉弄于怀中,晏寒来心中燥乱,正欲上前,眼见谢星摇俯身而下,将狐狸稳稳当当放在磐石上。 看来她兴致已尽。 世人总是如此,对新奇物事爱不释手,一旦厌倦,就会弃之如敝履。 少年自嘲笑笑,寂然月色下,却听那人一声低笑。 谢星摇兴致勃勃:“晏公子,看你这么可爱,机会难得,咱们来跳个快乐的《天鹅湖》吧。” 晏寒来:……? 梦境皆由潜意识所化,谢星摇不用言语,只需在识海中描摹大致景象,白团便随之一动。 晏寒来眼睁睁看着原形模样的他自己,笨拙抬起一对前爪,晃了晃尾巴。 然后踮起脚尖,原地转了两个圈。 他不理解。 他太阳穴跳个不停。 月光下的狐狸动作生涩,粉色肉垫衬出雪白绒毛。狐尾轻旋的瞬息,整个毛团好似喝醉一样,软趴趴跃起足尖,于半空划出一道圆形弧度。 可爱。 可爱一百分,谢星摇整颗心都快酥掉。 奋力营业的狐狸蹦蹦跳跳,几乎扭成一根白面条,她止不住轻笑,啪啪拍掌:“晏公子好棒!不如再来一支热情的桑巴——” 林中一时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奈何这份快活尚未散开,谢星摇的笑意就僵在嘴角。 身前的小白团犹在欢快起舞,在她身后,忽有冷风袭过。 似乎,好像,也许,夹杂了那么一丝熟悉的皂香。 大事不妙。 谢星摇心中默念大慈大悲咒,缓缓回头。 青衣少年面色沉沉站在树丛,弯起眼尾,冷然轻笑。 “晏。公。子。” 谢星摇低头又抬头,脚步轻挪挡住小白狐狸,欲盖弥彰:“好久不见。” “嗯。” 晏寒来笑意不减,面若寒霜:“的确许久。大概一盏茶。” “我我我遇到一只和你很像的狐狸。” 谢星摇乱转眼珠:“你看,它在……” 她咽下即将出口的“跳舞”,脑子里一团乱麻,斟酌一瞬措辞,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活着。” 晏寒来冷呵。 谢星摇:…… 谢星摇:“错了。” 被树影笼罩的少年人没有回应,她上前几步,鹿眼圆而润,一眨不眨盯着他瞧:“晏公子,真的真的错了——你生气啦?” 她从来都是这样。 无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总能软着声线来到他面前,言语间猜不透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晏寒来面无表情别开视线:“没。” “你——” 他说着顿住,耳根一阵发烫:“先让狐狸停下。” 顺着他目光,谢星摇默默低头。 跃动着的小狐狸连续转了好几个圈,许是觉得晕头转向,不慎脚下一滑,四脚朝天跌在磐石上。 细瘦纤长的前爪悠悠晃荡,白团子发出低低一声呜咽,无助晃了晃毛绒绒的爪爪,好似撒娇,露出足底花瓣形状的粉色肉垫。 谢星摇:…… 完。蛋。了。 第46章 美梦变噩梦,往往只需要短短一个转身。 晏寒来似笑非笑,石头上的白毛狐狸爪子乱晃。谢星摇站在二者之间,强迫自己保持镇静、扬起嘴角。 简单来说,皮笑肉不笑。 与晏寒来视线相撞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在识海中不断默念“狐狸消失”,奈何梦境全由潜意识操控,她越是紧张,越就容易想起那只跳舞的白毛狐狸。 月光静谧,花林中白影颤动。 谢星摇默默俯身,左手握住小狐狸纤瘦的前爪,右手扶住它绵软的腰身,稍稍用力,把瘫倒的毛团重新扶正。 狐狸抖抖尾巴,看看谢星摇,又望一望晏寒来,半晌,眯起双眼蹭了蹭爪爪。 谢星摇对它寄予厚望,本以为狐狸能安安分分,没成想竟是个只会卖萌的不肖子;而在另一边,见它做出如此动作,晏寒来的笑意愈发冷沉。 “我原本,只是在林子里普普通通散步来着。” 谢星摇挺直后背,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没想到突然就窜出来一只狐狸——晏公子你知道的,梦中所见皆为虚妄,连我也都不知道,究竟为何会做这样奇怪的梦。” 少年目露讥诮,言语听不出情绪起伏:“谢姑娘助我破开心魔,让你摸摸狐狸,的确不过分。” 在不久之前,她曾对小白狐狸原原本本说过这句话。 谢星摇听见脑袋里一根弦断裂的声音。 她默认了晏寒来刚出现不久,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本打算唬弄过去—— 他不会打从一开始,就一声不吭站在后面了吧? 如果那些话全被他听见,她就完了。 谢星摇心乱如麻,犹在思索应当作何解释,没想到晏寒来竟未深究,而是语气淡淡转移话题:“此地应是魇术梦境的交接之地。” 晏公子。 今天的你是个大好人。 她如遇大赦,眸中明亮几分:“梦境交接之地?” “城中夺魂的恶咒虽然并非魇术,但和魇术一脉相承,只不过更狠更凶。” 晏寒来颔首,被月色浸湿侧脸:“魇术的运转机制,是以施术者的梦境作为母体,在母体之上叠加受害者各自的不同心魔。” 不愧是原文里白纸黑字写过的咒术天才。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我们破开自身心魔,就到了施术者的梦里。” 晏寒来对幕后黑手一概不知,她看过《天途》,知晓一切阴谋背后的猫腻。 ——伪装成沈府小姐的那只桃花妖。 城中百姓接连陷入心魔,皆因受她影响,如今眼前所见,亦当是那桃花妖的梦。 身侧晚风徐徐,撩动花林枝桠颤动。没有预料之中凶残狠厉的杀气,这场梦……似乎比她想象中平和许多。 “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谢星摇低头看看手掌,用指甲戳一戳掌心软肉,居然能感到一丝刺痛:“要想离开这场梦,应该——” 她细细思忖过一阵,原文把故事的来龙去脉交待得清清楚楚,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毋庸置疑。 他们即便把桃花妖的梦探索个遍,应该也得不到更多有用信息。 在《天途》里,温泊雪之所以能很快苏醒…… 沉思间,耳边嗡然响起一道低鸣。 眼前的景物应声震颤,谢星摇听见似曾相识的低语:“谢师妹、晏公子!” 是温泊雪的声音。 他们已离开心魔,此刻只是做了场普普通通的梦。做梦的时候,倘若自身无法及时醒来—— 更快更有效的方法,无疑是被旁人叫醒。 终于能脱离这个鬼地方了。 谢星摇长舒一口气。 * “……师妹,谢师妹!” 声声低呼敲打耳膜,连带识海也一并震颤不休。 谢星摇猝然睁眼,被晃动的烛火刺得垂下眼睫。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1节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醒过来。” 温泊雪站在床边,朗然笑开:“感觉还好吗?” 月梵拍拍胸口:“穿越者果然人均一个金手指。你被困在心魔的时候,是不是也成了第三人称的观众?” 谢星摇点头,缓缓坐起身。 身边不再是昏迷前所见的那处茶楼,而是他们一早订下的客房。她正靠坐在床上,对着温泊雪和月梵。 “听说修真界里,常人都会被消去记忆、亲身经历一遍又一遍的心魔。” 温泊雪心有余悸,喉音微软:“万幸我们不是那样,否则我一定醒不过来。” 月梵点头:“我也够呛。就算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也会觉得窒息得要命,更别提亲身经历。” 她顺着侧目,向谢星摇解释如今的情况:“我们进入沈府,被魇术有意盯上,在茶楼里昏迷后,被昙光带回了客栈。” 昙光因体质特殊,一直远远避开了沈府,在《天途》原著里,也是由他充当了搬运工的角色。 想起原文,谢星摇心中复杂。 温泊雪突破己身心魔,后又协助月梵离开幻境,不久之后,晏寒来亦是苏醒过来。 至于她这具身体的主人“谢星摇”,自始至终被心魔缠身,直至副本结束、桃花妖身死,才终于悠悠转醒。 要说这个角色的存在有何目的,大概唯有坚定男主角温泊雪除妖的决心。 男默女泪,被嫌弃的工具人的一生。 “我们俩因为金手指,都很快破了心魔。” 月梵道:“昙光去晏公子房中帮忙照料了,按照进度,应该也能很快解决。” 她话音方落,房中倏然响起一道砰砰敲门声,紧随其后,是昙光携了喜色的轻快音调:“诸位,晏公子醒了!” …… “所以,我们潜入沈府的计划失败,只能寻求另一种解法。” 房门打开,昙光与晏寒来顺势进屋,一行人纷纷坐在圆桌旁,身后是不断跳跃的火光。 温泊雪揉揉太阳穴,试图捋清思路:“而如今看来,最好的法子无疑是主动接触沈惜霜。” 晏寒来轻抬眼帘:“为何是沈惜霜?” 白衣青年屏息怔住。 糟糕,说漏嘴了。 晏寒来并非穿越者,于他而言,沈府中有几十上百只妖,在毫无线索的前提下,根本无法锁定幕后凶手。 “沈惜霜是沈府的千金小姐,一来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二来同我们年纪相仿,结识起来比较容易。” 谢星摇笑笑,面色不改:“沈府老爷固然位高权重,却很难被我们接近;其他侍卫侍女权限太小,提供不了足够的协助。” 她一段话说下来行云流水、无懈可击,末了一本正经:“晏公子明白了吧?” 厉害。 温泊雪心中啪啪鼓掌。 晏寒来听她说完,面上无甚表情,凤眼稍稍凝起,同她对视一瞬。 梦里的景象历历在目,谢星摇被盯得紧张,礼貌性勾勾嘴角。 “没错没错!” 昙光一拍脑门:“各位若想迅速拉拢沈小姐,我看过与之相关的典籍,或许能提供办法。” 他识海里绑定着《合欢宗养鱼手册》,根正苗红的恋爱游戏,要想提升某个角色的好感度,可谓轻而易举。 [沈惜霜对温泊雪的根骨最感兴趣,所以这次计划的主力军——] 谢星摇传音入密,视线来回辗转,最终定在温泊雪面上。 原文里,沈惜霜觊觎他万里挑一的天赋,刻意与之接近。 温泊雪觉察出不对,干脆顺水推舟,佯装被她蛊惑心神,实则暗暗与月梵联络,筹备除妖大计。 沈惜霜以为这个男人对自己爱得死心塌地,将他带往藏匿神骨之地,欲图杀掉献祭。 也正是在那一刻,温泊雪骤然起身,同月梵、昙光、晏寒来里应外合,除灭了恶妖。 他们无法进入沈府,但只要让沈惜霜对温泊雪产生兴趣,或许还能把剧情往回掰一掰。 [我?] 温泊雪头一回被委以重任,顿时正色:[我会努力的!] “我也看过一些诸如此类的话本,能帮着出谋划策。” 月梵点头,接过昙光的话茬:“比如突然发现相爱的道侣其实是自己亲哥哥,在雨里哭着奔跑被马车撞到失忆,遇到真命天子却因为身份差距,被他娘亲丢下几万灵石,放言‘离开我儿子’,最后跳下诛仙台遗忘前尘往事,来一场十生十世的情缘。” 温泊雪瞳孔微震:[所以你平常都在看什么样的言情小说啊!] 昙光倒吸一口凉气:[这么演会被人觉得脑子有问题吧!] “我已经打探过了,沈惜霜会在明日离开沈府,去林中赏花。” 昙光扶额:“在那之前,我们需得商量好对策。” 月梵若有所思:“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平地摔,倒进她怀里。” 温泊雪第一个出言反驳:“这,这不对吧?我摔进沈小姐怀里?” 谢星摇听得直乐,笑吟吟补充:“或是端着一杯茶从她身边经过,脚下一个不稳,把茶水全洒在她身上。” 温泊雪心生惧意:“然后被榨干钱财,只为了赔偿她身上那条价值不菲的裙子?” “这些都是屡见不鲜的老套路,要想让人信以为真,得从细节下手。” 昙光端坐一边,缓缓放下手中茶杯,脑门锃亮,隐有佛光溢散:“看来,是时候让诸位见识见识我的独门绝技。” 他既是网文写手,又是绑定了养鱼手册的玩家,在一群人中资历最为丰富。 谢星摇好奇道:“什么独门绝技?” 晏寒来不屑一顾,闻言冷嗤。 昙光笑笑:“今日尚有闲暇,我们不妨来演练一番——在我们五人中,谁是最难接近、最不容易攻略的一个?” 客房之中,浑然漫开一阵沉默。 晏寒来对此毫无兴致,坐于角落懒懒抬眸,不过片刻,唇边冰冷的笑意顿时僵住。 圆桌旁,四个黑压压的脑袋齐齐转动,不约而同望着他瞧。 晏寒来:…… * “那就有劳晏公子了。” 昙光笑得温和,将晏寒来置于客房最北侧的窗边。 窗口大开,月色漫流,照亮窗外一棵枝繁叶茂的雪白梨树,而在他身侧,站着谢星摇。 “假设两位并不相识,接下来,我会用传音指引谢师妹。” 昙光与另外两人坐在角落,颔首轻道:“看见窗外的梨树了吗?以它为场景,想象你们置身于花林。” [首先,从储物袋拿出一个小物,发簪坠子什么都行。] 话音散去,昙光传音入密:[然后把它丢下去,确保落在晏寒来脚边。] [这是——] 月梵心领神会:[制造机会!] [没错。] 昙光点头:[他见到有东西落在脚边,定会下意识去捡,而与此同时,你也顺势弯腰——指尖不经意彼此触碰,当你们双双抬头、目光交错,二人咫尺之距,暧昧感爆棚,很容易产生好感。] 温泊雪只恨自己不能当场做笔记。 谢星摇乖乖点头,拿出一个小发簪,控制好手中力道,将它丢在晏寒来足边。 少年静默一瞬。 旋即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后退三步。 谢星摇:? 昙光:??? “晏公子,”昙光一怔,“你不打算帮她捡捡?” “既然我同她并不相识,为何要帮。” 晏寒来:“谢姑娘看上去不像无手之人。” 谢星摇瞪他一眼:“你才无手之人!” 昙光:…… 昙光:[行,捡起你的发簪向他搭话,就说……你初来绣城,与同伴失散,在花林迷了路。] “迷路?” 谢星摇如法炮制,晏寒来听罢神色如常:“指北术乃是入门术法,御器凌空亦可遍观八方,更何况身为修士……你们未曾备过传讯符?” 谢星摇勉强微笑:“因为——” 你好烦,好难搞定啊。 [……也行,世界这么大,总会有那么一两只单身狗成精。] 昙光眼角狂抽,用力深呼吸:[继续搭话,这回注意眼神和动作,要有意无意地靠近——] 谢星摇仍在细细听他传音,身侧本是寂静,毫无征兆地,忽有清风掠过。 夜风微凉,携来噙笑的少年音:“因为什么?” 谢星摇动作一顿。 晏寒来的嗓音十足悦耳,既有少年人的清润,又隐约裹挟了淡淡的哑,倏而于她耳边响起,瞬间激起脊骨上的一阵酥麻。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2节 这和剧本里写的完全不一样。 谢星摇匆匆抬眼,撞进他琥珀色的双瞳。 晏寒来身量极高,一身青衣挺拔如竹,不知何时微微弓身,笼罩下漆黑影子。 有意无意地靠近。 注意眼神。 太近了。 她怎么变成了被撩拨的—— 心绪飞速闪过,她来不及做出回应,又见对方上前一步。 眼下不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心魔幻境,灯火葳蕤,清晰描摹出眼前人精致的五官。晏寒来笑得暧昧又恣意,眉眼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蛊。 谢星摇下意识后退,脑子被热气冲得发懵。 房中一时寂静,青衣少年弯起双目,眼尾晕出桃花色绯红 晏寒来笑音极低:“躲什么。” 他声调仍是慵懒,伸出左手覆上她头顶,带来热气与皂香,不动声色向下轻压。 谢星摇别开目光。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待他左手放下,指尖攥了片纯白花瓣。 想来是身后的木窗大开,梨树被风一吹,把花瓣落在她发间。 “看来昙光师傅的法子还需改进。” 梨花被捻在指尖,晏寒来后退几步,恢复往日轻嘲的冷淡神色:“否则不知到时候,究竟谁会被谁制住——我有些乏,先行告退。” 他说走就走,毫不留恋,只留下四名穿越者面面相觑。 良久,温泊雪呆呆出声:“晏公子,好厉害。” 昙光目瞪口呆:“难道这就是……狐狸的种族天赋?” 月梵捂住心口,痛心疾首:“我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撩到了。” 昙光:“哇哦。” 温泊雪:“天哪。” 月梵:“真牛。” 谢星摇:…… 什么叫穿越者一败涂地。 这就是穿越者一败涂地。 * 时值深夜,客栈灯影幢幢。 青衣少年自房门而出,孑然行于长廊之上,忽而停下足步,轻抬左手。 单薄花瓣被握于指尖,不过轻轻捻住,便随着动作柔柔颤动。晏寒来眸色沉沉,鸦羽般漆黑的长睫无声一抖。 不知想起什么,他喉结倏动,半晌,自唇边勾起一个浅淡的轻笑。 第47章 二十一世纪的套路惨遭无情碾压,晏寒来离开后,客房里沉默了好一阵子。 直到月梵后知后觉地开口。 “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讲。昙光小师傅的本职是网络小说家,但……到底是哪种类型的小说?” “实不相瞒,”昙光痛定思痛,“我是写男频爽文的。” 破案了。 谢星摇摸摸褪下热意的耳朵,在心里痛骂晏寒来一百遍。 “但男频爽文也有感情线啊!” 昙光凛然正色:“市面上流行后宫万人迷,可我觉得那不行。感情线必须层层渐进、水到渠成,让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知再相爱——为了写出这种效果,我参考过不少某江文学网的作品。” 温泊雪对小说所知甚少,露出钦佩之色:“哇!” 谢星摇是个学生,温泊雪一天到晚忙着拍戏,月梵拼命打工赚钱、花天酒地,也没怎么谈过恋爱。 一行人中,昙光的确是对此最为了解的一个。 月梵颔首道:“明日我们应当如何行事?小师傅这么有经验,不妨来说道说道。” “在原文里,‘温泊雪’成功混进沈府,拥有很多接触沈惜霜的机会。我们进不了沈府,接近她的机会屈指可数,必须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让她对我们心生好感。” “首先,要想吸引沈惜霜的注意,温道友需要有一个足够好的人物设定。” 昙光不再思考由晏寒来带来的挫败感,专心思忖:“在一本小说里,人设尤为重要。考虑到这里是修真界,不如就用最经典的高岭之花仙门道长形象吧。” 温泊雪惊喜点头:“高岭之花仙门道长,这就是我啊!” 月梵拍拍他后脑勺:“傻崽,先把你的傻笑收一收。” “其次,你们需要有一场足够刻骨铭心的初见。” 都说术业有专攻,昙光不愧为专业人士,说得井井有条:“第一印象很重要。为了配合你的道长身份……来一出英雄救美怎么样?” 毕竟他之前的“双双俯身捡起小物”和“假装迷路”,全被晏寒来三言两语给破了。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办法靠谱。 老实人温泊雪一愣:“英雄救美?怎么救?” “救人的法子可不少。” 昙光道:“小说里不经常这么写吗?雇几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小混混,让他们把人堵在路口,眼看到了危急关头,你适时挺身出面、从天而降。这个套路我在《合欢宗养鱼手册》用过,效果拔群,直接加了三十好感度。” 月梵适时开口:“雇人不太靠谱。绣城就这么大,精怪彼此之间互相认识,一旦穿帮露馅,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谢星摇接下她话茬:“我们一共五个人,可以让其中之一扮演混混角色。如此一来,大家知根知底,能让配合更加默契。” 坐在她身边的三人不约而同点头。 “首先排除晏寒来,他大概率会消极罢工。至于其他人——” 谢星摇一顿:“你们觉得谁更合适?” 除却温泊雪与晏寒来,就只剩下她、月梵和昙光。 “你们两个姑娘,看上去也凶神恶煞不起来。” 昙光毫无犹豫:“我来吧。” “小师傅不是天生佛相吗?沈惜霜修为不低,应该很容易察觉。” “我可以伪造一点儿魔气在身上,用来遮掩佛相的气息。” 烛火下的小和尚咧嘴一笑:“虽然太浓的魔气不讨精怪喜欢……但也恰好符合人设,一个入魔的坏蛋。” “那就这样决定了。” 这个计划乍一听来毫无瑕疵,月梵满意总结:“先是昙光小师傅佯装恶棍出场,再由温泊雪出面。沈惜霜定会对他生出兴趣,反过来进行撩拨,试图让他心甘情愿献祭仙骨——双方都图谋不轨,这是全员恶人、互坑互演啊!” “温师兄好歹是个专业演员,更何况我们还有个编剧。” 谢星摇笑笑:“要论演戏……我们不会比她差。” “没错!” 昙光信心十足,轻抚一下大脑门:“朋友们,相信我,这次绝不可能翻车。” * 第二日。 绣城的清晨处处弥漫花香,当谢星摇从睡梦中醒来,无比惬意打了个哈欠。 今日惠风和畅,阳光熹微,窗外的梨树被春风拂过,吹下一树花落如雪。 她早早来到客栈大堂,另外几人居然起得更早,已然围坐在一张木桌旁,认真商讨今日计划。等用过早餐,便到了出发的时候。 据昙光得来的情报,沈惜霜要想前往城外的花林赏花,需得经过一条人迹罕至的长巷。 他暗暗在巷口埋伏,其他人则藏于巷道两边的二楼走道。等沈惜霜路过,一场大戏就能拉开序幕。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月梵站在走道角落,被阴影遮住大半张脸,难掩目光激动:“英雄救美虽然俗套,但吃这一口的人绝对最多。” 在她身侧,温泊雪正不断自言自语,唇齿张合间,不时做出几个小动作。 ——昨晚昙光不仅布置好了英雄救美的流程,还为他写好了见到沈惜霜后的台词。温泊雪作为专业演员,兢兢业业练习整夜剧本,直到此刻仍有些紧张。 晏寒来本是立在他身边,这会儿默默轻挪脚步,离远一些。 “他这是在背台词。” 谢星摇压低声音,好心解释:“你来猜猜,他这是在做什么?” 几人中只有晏寒来没看过剧本,无疑是唯一的观众角色。要想知道温泊雪表现如何,问他最为合适。 青衣少年静默无言,凝视角落里晃动的人影。 但见温泊雪原地轻盈跃起,复而足尖落地,衣袂翻飞间,扬唇露出一个轻笑。 晏寒来:“他偷偷潜入沈府,做贼心虚四下张望,见身边无人,喜不自禁。” 月梵听得乐不可支,抬眼瞧一瞧温泊雪的盲人演技,随口附和:“我觉得吧,有点像手生多日,好不容易去麻将馆耍一耍,就很开心。” 谢星摇:…… 这是温泊雪在模拟从天而降,对着沈惜霜颔首微笑。 ……他笑起来有这么贼吗?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3节 下一刻,温泊雪双目圆瞪,愠怒蹙眉。 晏寒来:“不想却被家丁发觉,仓促之下,只能求饶。” 月梵:“打麻将竟被出老千,那叫一个气啊。” 谢星摇:…… 这是温泊雪正在呵斥假扮恶人的昙光。 身前的角落里,温泊雪噙笑抬手,指尖捻起,倏然上扬。 晏寒来顺利捋清所有剧情:“于是他趁家丁不备,陡然暴起,一掌掀开其颅骨。” 月梵笑得发抖,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起手,抓麻,胡了。” 谢星摇:…… 这是昙光受到晏寒来启发,让温泊雪去帮沈惜霜摘下头顶的花瓣。 对于待会儿的大戏,她忽然有一丝丝不自信了。 恰是此刻,识海里响起昙光的传音:[各部门注意,目标已抵达现场!] 二楼的几人循声而动,纷纷朝着楼下探去目光。 这条巷道位于绣城边沿,不似主城那般热闹繁华。长巷幽深,两旁栽种着几棵粉白桃树,树影纷然,为地面笼下一簇簇婆娑阴翳。 自巷道另一边的入口,正徐徐行来两个人影。 左侧的女孩年纪轻轻,相貌娇憨可爱,应是沈府中的侍女花妖。 她身旁的姑娘着了件鹅黄长裙,周身裹挟着若有似无的明艳春光,细细看去,面若芙蓉柳如眉,虽是秾丽长相,举手投足却轻缓舒雅,不显媚色。 想必这就是沈惜霜。 [嘶——] 温泊雪垂头下探,悄然传音:[我从二楼跳下去,应该不会有事吧?] 真正的凌霄山弟子温泊雪可不会说出这种问题,他留了个心眼,绕过晏寒来。 [放心,区区二楼不值一提,修士就算从万丈悬崖掉下去,也能有保命手段。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跳下山头,然后用一个凌空的术法。] 月梵拍拍他肩头:[只要在下落的一刻掐诀念咒,绝不会有问题。] [为烘托气氛,我还找了几个群众演员。待会儿温道友将我逐走,群演就会假装路过,拍手叫好。] 昙光道:[事不宜迟,我开始了!] 话音方落,小和尚倏忽闪身,行入巷中。 他仍用了之前的那张易容,身着一袭墨黑长袍。魔气腾腾,遮掩法相金光,不似仙门圣子,活像个恶霸妖僧。 不消多时,昙光已来到沈惜霜身前,轻扯嘴角:“小娘子,请留步。” 被这样一个怪人拦住去路,小丫鬟心生戒备,拉着沈惜霜后退一步。 “姑娘莫要害怕。我见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不知可有闲暇,同我四处逛逛?” 昙光照搬曾在小说里写过的炮灰台词:“放心,我行得端坐得直,绝不会对姑娘动手动脚——只交个朋友,怎么样?” 沈惜霜面色微沉,柳眉轻蹙。 另一边,月梵戳戳温泊雪手臂:“到你了!” 后者握拳点头,她说罢侧目,无意间瞥见谢星摇欲言又止的神色。 月梵:“谢师妹,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太对。” 谢星摇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同她低声耳语:“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出岔子。二楼虽高,但温泊雪能在下落的瞬间使出凌空诀——” 等等。 脑海中的弦猛然一颤,谢星摇蓦地抬眸。 二楼固然算不得矮,然而比起高耸入云的重峦叠嶂…… 它的高度未免太小。 [根据自由落体公式。] 谢星摇喃喃传音:[假设每层楼有两米高,忽略空气阻力,一个人从二楼直直落下,所需要的时间只有——] 谢星摇右眼皮重重一跳:[大约……0.6秒。] 0.6秒,比一眨眼的时间更短。 连大脑都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间隙做出反应,更不用提掐诀念咒。 暴怒的牛顿,终于在修真界安详合上了他的棺材板。 谢星摇猝然出声:“等——” 回应她的,却并非温泊雪。 视线所及之处,凌然白衣气宇轩昂,双手负于身后、摆好姿势造型,只一瞬间,翩然而落。 幽深巷道中,旋即蔓延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 “啊——!” 沈惜霜身侧的小丫鬟目眦欲裂:“救命啊,有人跳楼自尽啦!!!” 谢星摇:…… 昙光:……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小丫鬟很懵,很惊慌。 这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天,她和小姐走在这条普普通通的长街,没成想一个眨眼的功夫,竟见一人自高楼腾空跃起,直直落在地上! 修士体魄强健,顶多受点皮肉伤,眼看那人动了动身子,小丫鬟心中惊惧万分。 也正是此刻,自巷头巷尾,走来三三两两的过路之人。 “完了。” 谢星摇双目无神,丧失表情:“那些不会,是昙光安排的群众演员吧。” [完了。] 同样呆立巷中的昙光默默发来传音:[这些,是我安排的群众演员。] 离天下之大谱。 小丫鬟正欲出言求救,却见其中一人将他们扫视几眼,目光途经地上那滩白衣,虽面露不解,但还是展颜笑道:“好事,大好事!” 另一人亦是莞尔:“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目睹此番景象,真好。” 小巷中俨然充满快活的空气,谢星摇无言垂首,以手掩面;昙光目瞪口呆,失去思维能力。 温泊雪趴在地上不敢说话也不敢动,无助传音:[救我,呜呜。] 已经有群众演员啪啪鼓掌,开始说起“恭喜恭喜”。 小丫鬟茫然转不动脑筋。 小丫鬟拼命思考,逐渐理解了一切。 一个就算坠落下楼、危在旦夕,也会被街坊邻居拍手称快的人—— “小姐,此人定是恶霸同伙,无恶不作、罪行滔天。” 小丫鬟神色剧变:“快跑!” 第48章 群众演员说完台词,一溜烟走了。 长长巷道内无人出声,再一次陷入如谜寂静。 “怎么办。” 月梵小声耳语:“我们要不,下去帮帮他?” 谢星摇轻轻点头。 “小小小姐,”巷子里的小丫鬟被吓得不轻,瞅瞅昙光,又望望地上的温泊雪,瑟瑟发抖扯住沈惜霜袖口,“我们快走吧。” 这两人形貌古怪、来者不善,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好货色,她正欲转身,忽见身侧的楼道人影攒动,匆匆跑下一个姑娘。 有温泊雪这个前车之鉴,谢星摇不大敢直接凌空跃下。 “温师兄!” 竭力忽略两名花妖的眼神,谢星摇在他身前飞快蹲下:“你怎么这样不小心,竟不慎从楼上摔了下来。” 她说着扭头,看向两位神色错愕的姑娘:“抱歉抱歉,我师兄是不是吓着二位了?我们方才经过楼上的长廊,没想到一处栏杆年久失修——”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识海陡然响起昙光的传音:[等等!] 昙光身为这场大戏的唯一指定反派,此时此刻被男主人公的跳楼自尽抢尽风头,站在原地很是尴尬。 待他稳下心神,冷静分析:[不行不行,如果只说他不小心摔下楼,我们和沈惜霜铁定不能扯上关系。] 对哦。 谢星摇目光稍凛。 倘若她把一切解释为意外,这小丫鬟被吓得六神无主,定会拉着沈惜霜赶紧离开。 如此一来,他们既会错过绝佳时机,又将在沈惜霜眼中留下一言难尽的怪人印象,可谓损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不想用这个办法……但如今看来,只能豁出去试上一试了。] 昙光握拳:[来,碰瓷吧。] 突然出现的红衣少女神色古怪,小丫鬟捏紧沈惜霜袖口:“栏杆年久失修,你师兄就不慎掉了下来?” 谢星摇沉默一刹。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4节 “……不。” 当月梵与晏寒来随她下楼,方入巷中,便听得一声悲痛呜咽。 “是师兄他自己,瞥见那木栏摇摇欲坠,自行跃下了。” 谢星摇咬牙:“我们门派名不见经传,弟子个个修为低微,已经许久赚不到灵石。师兄拼死拼活养活我们,没成想积劳成疾……” 月梵:? 月梵茫然:[不是英雄救美吗?怎么成碰瓷卖惨了?] 昙光:[你觉得以我们现在这种状态,还能英雄得起来吗?] 他堪堪说完,一旁的晏寒来已冷静接话:“师兄自寻死路,想来是为不拖累我们。” 谢星摇紧接他话茬:“师兄,你为何这么傻。虽然我们身无分文,但只要拼命去攒,灵石总会有的。” 晏寒来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如同劣质诗朗诵:“如今温师兄身受重伤,我们只怕连治病的钱都凑不起来。” ……晏寒来你是职业捧哏吗!居然好顺畅好毫不犹豫地接下去了! 这出二人转配合得堪称精彩,月梵大受震撼,默默看向地上平躺的温泊雪。 算了。 虽然英雄救美惨变碰瓷,但为了完成任务,还有什么不能豁出去。 月梵从善如流:“怎么办?我们的钱,只够给温师兄买一个躺进去的小木盒了。” 昙光终于找到可乘之机,横眉立目,颇为嫌弃地后退几步,转身离开:“怎么碰上这么几个玩意儿,晦气。走了走了。” 躺在地上的那人一动不动,之前毫不犹豫跃下高楼的姿势也不像有假。 小丫鬟被唬得发懵,低声道:“小姐,我们怎么办?” 另一边,月梵亦是心有困惑。 [这样能行吗?我记得在原著里,沈惜霜之所以选中温泊雪去献祭,是因为亲眼见他破开心魔,觉得他是天赋异禀之材。] 她底气不足,语意飘忽:[但现在……] 话音未落,身侧传来一道从未听闻过的陌生女音:“附近有个医馆,不妨将这位道长送去看看。” 心下猛地一动,月梵抬头。 看人果然不能只看表面,无论男人女人,越漂亮就越会骗人。 沈惜霜的声线清婉柔和,配上一张人畜无害、白净秀美的脸,很难让人联想到杀人如麻的凶残反派。 许是见谢星摇欲言又止,沈惜霜温和一笑:“诸位不必担心,既然萍水相逢,那便是有缘,更何况幸有小道长们及时现身,才帮我们逼退了那魔修。今日疗伤看病的灵石,全由我所出。” [沈小姐,]温泊雪动了动指尖,[人真好。] 孩子不成器,有奶就是娘。 月梵忍住轻敲他脑袋的冲动:[笨,人家那是馋你身子。] * 古往今来,碰瓷果然是屡试不爽的套路。 温泊雪被安置在医馆的病床,为了不让大夫透露风声,谢星摇特意塞去不少灵石,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唉,真没想到,谢姑娘你们过得如此艰难。莫要难过,苦日子总会过去的。” 其他人守在房中,谢星摇则与小丫鬟外出抓药。 小丫鬟名叫阿椿,是由椿树化形的精怪,打小便生活在沈府之中,性子天真不谙世事。 谢星摇听她轻声安慰,勉强勾出笑意:“多谢阿椿姑娘。” “第一眼见到你师兄,我还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呢。” 阿椿叹气:“他生得好看,气质不错,就连身上的衣服也——” 等等。 小姑娘心觉不对:“谢姑娘,你们师门穷得治不了伤,为何个个衣着如此光鲜?” ……不好。 今日的戏码本是英雄救美,要想在第一时间抓住沈惜霜注意力,温泊雪特意穿上了花里胡哨的一件宝纱鲛衣。 “有吗?冒牌货而已。阿椿姑娘你也知道,现在除魔的生意不好做,倘若穿得破破烂烂,定然寻不到金主。” 谢星摇闻声笑笑,指尖灵力悄然散开,划破袖口一缕丝线:“你看,这儿已经开线了。” 阿椿眼中疑惑褪去:“那为何街坊邻居见你师兄从高楼跳下,要个个鼓掌叫好呢?” “师兄曾对他们的一位亲朋出过手。” 谢星摇脑中飞速运转,曾经看过的小说影视剧逐一浮现:“那恶妖伤人无数,只为汲取人族骨血、助长己身修为。他们心知恶妖误入歧途,却不忍心对他下手——” 她咬牙长叹:“师兄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将其诛杀,自那以后,也就成了街坊邻居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阿椿一个单纯小姑娘,哪曾遇上过这种骗子,闻言面露不忍,握住她手心:“你们辛苦了!” 等医馆煎好药,便由她们二人拿回厢房。 谢星摇推门而入,万幸眼前是片和睦景象。 “谢师妹,你回来了。” 温泊雪靠坐床沿,神情隐有悲伤:“劳烦你去拿药了。” 想来也是,正如昙光所言,人物设定最为重要。他从好端端的高岭之花摇身一变,成了走投无路自寻死路的丐帮种子选手,落差之大,的确叫人难以接受。 “我们在讨论温公子深入龙穴、以一己之力屠灭恶龙的那次经历。” 沈惜霜居然十分友好,颔首轻笑:“谢姑娘不妨来我身边坐下。” 演技真好。 原文里的“温泊雪”那样精明,起初都能被她耍得团团转。 想起她暗地里做过的事,谢星摇只觉如芒刺背,礼貌性笑了笑:“多谢沈小姐。” 身旁的阿椿好奇道:“温公子屠过龙?” “两年前的事情了,不足挂齿。” 温泊雪不擅长说谎,将其一笔带过:“我们今日身上所穿的衣物,就是屠龙得来的谢礼。” 谢星摇笑意僵住。 阿椿茫然睁圆双眼:“谢礼?不是仿制的赝品吗?” [紧急会议紧急会议!] 谢星摇飞快传音:[沈惜霜也问你们衣服的事儿了?] [对啊!] 温泊雪立马接话:[幸亏昙光小师傅临时编了个屠龙故事,才让我们把话圆回来——阿椿也问你了?] 这运气真行。 他们不仅翻车,还能撞车。 [我告诉她,这些都是假货,不值钱。] 谢星摇轻抚额头:[等等……昙光小师傅?] 他应该不在医馆里啊。 她心中困惑方起,即刻听见一道回音:[我正趴在房顶。] 趴在房顶的昙光道:[放心,网文写手在编故事上绝不会翻——]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住。 包括晏寒来在内,几人皆是目露寒光。 昙光:[咳,应该能圆过去。温道友,你接下来复述我的话就好。] 因有传音,房中出现了短时间的凝滞。 沈惜霜抬眸:“小道长们,怎么了?” 像条伺机待发的毒蛇。 谢星摇心生冷意,耳边响起温泊雪的轻笑:“无碍,谢师妹太过惊讶罢了——关于我屠龙之事,她并不知晓。” 谢星摇猜出昙光的故事线,很是配合:“师兄,什么屠龙?” “当年我们门派穷得揭不开锅,恰逢恶龙现世,官府张贴了通缉令。” 温泊雪面色苍白,笑容自带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你还记得吗?我执意要去,你却觉得太过危险,将我留在门派中。” “莫非——” 谢星摇讶然:“你瞒着我去了!” “不去,我们都会饿死,去了,或许还能求得一丝生路。” 白衣青年含笑摇头:“我得来几件宝衣,不愿让你担心,便说是街头买来的便宜货。” 沈惜霜轻声开口:“……不错,我方才看过,温公子的衣物价值不菲,并非凡物。” 居然圆上了,顺便塑造一个有实力有担当的好男人形象。 月梵由衷感慨:[真牛。] [这是我看过的一本小说剧情,叫《穿成偏执反派的咸鱼白月光》。] 昙光嘿嘿一笑,神识微动,自识海中传来文案片段。 [一朝穿越,她成了反派少年时的小师妹。只不过对他软言几句、助他屠灭恶龙、为他买了件护身法衣,为什么……反派却将她压在墙角,红着眼哑声道:既然招惹了我,那就别离开。] 月梵吸一口冷气:[怎么说呢,有某江文学城那味儿了。] 另一边,沈惜霜徐徐饮下一口热茶:“想来温公子修为不低,为何贵派会沦落至此?” 这人果然不好糊弄。 谢星摇长睫倏动,又听温泊雪道:“实不相瞒,那次屠灭恶龙的决战损伤了我的心脉,如今我已成废人,活着只能拖累师弟师妹……呵,生而为人,不过一个笑话。”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5节 顺便还能圆上跳楼自尽的幌子。 绝了。 [这是《我心脉尽碎后全师门都火葬场了》。] 屋顶上的昙光适时道:[直到那个少女归来,她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宗门白月光的替身。师父师兄的宠爱全都是假,哪怕她拼尽所有,也只能得来一句“你笑起来不像她”。当深渊巨兽突袭山门,她手持长剑以命相搏,在剑光血光里告诉他们,自此两不相欠。] 月梵:[万万没想到,他们目眦欲裂、眼尾通红,哭着求她不要离开。] 昙光:[宾果!] “竟有此事。” 沈惜霜敛眉抿唇,面露同情:“我还有一事不解……温公子降妖除魔多年,为何自高楼坠下,却得来街坊邻居的一致欢呼?” “我知道!” 阿椿眨眨眼:“谢姑娘同我说了,温公子曾除灭过他们的一个亲朋好友,这才被那条街的百姓视作仇人。” “不错。” 温泊雪:“我只求坚守心中正道,至于旁人,就留他们随意去说吧——沈小姐,你不会也同他们一样,觉得我冷酷无情吧?” 沈惜霜被问得一愣,继而笑笑:“自然不会。温公子心怀天下,乃是大义。” [噫。] 谢星摇皱皱鼻尖:[我怎么闻到一股芬芳茶香。] [这并非我自创的台词,是《我靠绿茶作精嫁入豪门了》里女主角说的。] 昙光正色:[全a市的豪门圈子都知道,他不近女色、淡漠清冷。直到某天路人无意间发现,他竟把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按在墙头亲!消息传出,全网都炸了!] [怎么说呢。] 月梵沉思半晌,迟疑接话:[虽然很离谱……但不可否认,的确把所有漏洞全给圆上了。] 谢星摇点头:[而且逻辑清晰、故事线完整,倘若我是沈惜霜或阿椿,定会觉得温师兄大义凛然、体贴亲友,是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好人。]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太厉害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职业素养吗!] 晏寒来不懂他们,晏寒来觉得人情世故很烦。 [而且经过这么一番梳理,我好像悟了。] 昙光轻抚下巴,只觉瞬息之际豁然开朗:[刚才说的故事情节,就是《穿成偏执反派的咸鱼白月光后我让全师门火葬场,最终靠绿茶作精嫁入了豪门》的大纲啊!大卖,热点齐聚,写出来绝对大卖!] 谢星摇:。 你搁这儿叠buff呢? 第49章 当昙光首次收回那句“绝不翻车”的豪言壮语,终于,他们第一次没有翻车。 谢星摇坐在医馆的木椅上,久违地感到如释重负,谈话间悄然侧目,看向沈惜霜。 沈惜霜坐在她身侧,细细嗅去,能闻见一股清新桃花香。 这位千金小姐生得漂亮,目似秋水、肤如凝脂,一袭浅淡长裙缥缈如烟,衬出风姿楚楚,宛如明珠生晕。 谁能想到,她其实是一只披着“沈惜霜”壳子的恶妖。 “今日因为我,耽误了二位原本的行程。抱歉。” 在昙光的传音指导下,温泊雪如鱼得水:“看两位的去路,莫非是要出城?” “春日正是观景的好时候,我本打算和阿椿一道前往花林。” 沈惜霜颔首轻笑,薄唇不点而朱,扬起小小弧度:“遇见诸位道长,可比赏花有意义得多。” 阿椿点头:“我家小姐自幼喜欢侠义话本,对心怀大义之人最是敬佩。温道长算是运气好,才能在今日遇上她,若是别人,可不一定这样帮你。” 沈惜霜摇头:“哪能这样说。” 她的声线婉转柔和,尾音轻微下压,言语之间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显然与阿椿关系甚好。 “绣城多是纸醉金迷、及时行乐之辈,能结识眼前各位,是我的运气。” 温泊雪弱弱传音:[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沈小姐好温柔。] [稳住,就当是在拍戏!] 月梵恨铁不成钢:[傻崽,是你要攻略她,千万别被她反过来干掉了。] 她言语飞快,两句话说完的瞬息,识海里陡然闯入另一道神识。 [……假的?] 月梵抬头,见到晏寒来微沉的凤眸。 糟糕,说漏嘴了。 晏寒来此时此刻,是不知道沈惜霜真实身份的。 [昙光……昙光小师傅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 谢星摇心下倏动,迅速编好应对之法:[他不是认识一个捕快姑娘吗?那姑娘昨晚告诉她,发现沈府小姐的行踪十分诡异。] [对对对!] 温泊雪紧张得厉害,又给脸上下了个定身法诀:[就是昨天夜里晏公子先行离去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夜商讨,觉得沈小姐嫌疑很大,说不定她的温柔全是伪装,背地里其实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邪祟妖魔。] 解释通了。 温泊雪松开紧握的双拳。 来修真界这么多天,他仙术法诀的修炼没太大进展,反倒是演技节节攀升,学会了怎样糊弄人。 这个小小的插曲平安过去,温泊雪不再纠结于此,凝神聆听沈惜霜的言辞。 没成想下一刻,居然又听见晏寒来的传音。 [不是。] 不止温泊雪,谢星摇亦飞快抬眼:[什么不是?] 晏寒来神色如常:[幕后操纵魇术之人,并非沈惜霜。] 沈惜霜毕竟是个千金小姐,倘若迟迟不归家,定会让家中之人心生忧虑。 这会儿天色渐暗,已到了傍晚时分,她与阿椿双双道别,声称明日再来探望温泊雪。 两道身影远远消失在道路尽头,谢星摇终于能出言开口:“幕后主使不是沈惜霜?你为何知道?” 她下意识觉得不可能。 《天途》里白纸黑字写明了这个副本最终反派的身份,更何况剧情一气呵成、丝毫没有可供质疑的地方。 沈惜霜居心叵测接近温泊雪,千方百计将他魅惑,在副本接近尾声的时候,利用魇术蛊惑他心神,妄图引导他自愿剖开心脉、献祭仙骨。 除了她,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第二个反派角色。 “对啊。” 昙光从房顶下来,用清洁术洗去掌心的黑灰:“晏公子说得如此笃定,莫非找到了什么证据?” “心魔之后,我同你进过魇术母体的梦境。” 晏寒来瞥一眼谢星摇:“梦境与识海相通,往往沾有做梦者的零星气息——魇术的母体,气息同沈惜霜相去甚远。” 谢星摇一顿。 心魔褪去后,她和晏寒来的确进入了另一场梦境。梦中是夜里的绣城,四下死寂无声,安静得有些瘆人。 她当时觉得真凶已定,并未在梦中多做探查。 温泊雪脑子转不过来:“但是——” 他堪堪说出两字就闭了嘴,穿越一事乃是绝密,总不可能直白告诉晏寒来,他们正在经历一本小说里的剧情。 但是这说不通啊。 晏寒来原形是感知力过人的灵狐,加之修为颇高,对气息的敏锐度远远强于他们几个穿越者,他说相去甚远……那应该不会有错。 “既然晏公子能分辨出魇术母体的气息。” 月梵轻揉眉心,试图捋清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待你见到真正的母体,可否将其一眼认出?” 角落里的鸦青色身影斜斜向后一靠,倚上木椅椅背。 晏寒来似是轻嗤一声:“我远没有那般神通。” 他道:“梦中气息极为微弱,我之所以确定那并非沈惜霜,是因二者之间差异太大,极易分辨。” 温泊雪处在茫然状态:“会不会是沈小姐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气息,让你只能见到一层假象?” 想来又觉不对,看原文里的描述,沈惜霜修为不比晏寒来高,若想骗过他,恐怕不太容易。 “母体之气沉郁冷凝,沈惜霜……虽然也不干净,但更为尖锐、锋芒毕露。” 晏寒来笑笑:“当然,以上仅是我一人之谈,尚无确凿证据。” 因他短短几段话,早已确定好的剧情瞬间天翻地覆。 昙光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艰难传音:[不是吧……原著难道还能出错?] 月梵轻轻咬住右手大拇指:[也可能是晏寒来受了蒙蔽,但以他的天赋和修为,不应该啊。] [各位,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房中气氛一时凝固,好一会儿,谢星摇默默接下话茬:[之前经历过的两个副本,大家都还记得吧。] 月梵和温泊雪自然不会忘记,昙光听他们讲述过大致的来龙去脉,同样应了声“嗯”。 [在第一个副本里,白妙言曾被江承宇下了媚术,因而对他死心塌地。] 谢星摇敛眉:[但当我们通读《天途》,原文只会告诉我们,她和江承宇是对彼此相爱又彼此憎恨的怨偶,因为不舍得杀他,以自刎的方式完成了报复。] [没错。] 月梵低声:[第二个副本也是这样,我们太过依赖原著,以为在朔风城遇见的姑娘铁定是云湘——]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6节 温泊雪:[其实……是三百年前的大祭司云襄。] 他们对原著剧情从未有过怀疑,却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天途》不过是本由文字构成的小说,而在他们眼前展开的,是一个恢宏浩大、诡谲莫测的真实世界。 真实的人生里,往往潜藏着更多秘密、诡计、阴谋与阴差阳错。 如果沈惜霜并非真正的主谋,而在原文里……温泊雪找错真凶、杀错了人呢? [如果幕后主使不是沈惜霜……] 昙光蹙眉,少有地显露几分正经之色:[她与真凶必然关系匪浅,而且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潜藏在沈府之中。《天途》虽然会漏掉某些信息,但主角团的确是在沈府消灭魇术、取回的仙骨。] “但根据昙光小师傅得来的情报,沈府确有古怪。” 月梵整合一番信息,沉声开口:“如果真凶并非沈小姐……应当如何将其找出,就是如今最大的难题了。” 谢星摇眸光稍动,看一眼晏寒来:“晏公子方才说过,沈小姐的气息不干净。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晏寒来语意淡淡:“她不大对劲。” 所以沈惜霜确实有问题。 她蹙眉思索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又听晏寒来继续道:“若要寻得真凶,尚有一条捷径。” 谢星摇抬头,对上他双目。 “我和谢姑娘破除心魔后,双双入过魇术母体的梦境——是绣城。” 青衣少年独自坐于角落,被窗边落日映亮琥珀色眼眸,谈及此事,晏寒来不知想到什么,长睫一颤:“绣城之外是场普普通通的梦,绣城之中威压骤增,想必是魇术核心。若能进入其中、将其勘破,做梦者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温泊雪好奇:“可我们已挣脱魇术,如何才能第二次入梦?” “入梦诀。” 晏寒来笑笑:“绣城之中,不还有许多受魇术所困、沉眠不醒的精怪么。” 他的意思是,利用入梦诀闯进受害者的心魔,心魔以外就是魇术母体,二者彼此相通。 入梦诀难度极高,对施术者的心性亦有要求,元婴之下,精通此术的人寥寥无几。 谢星摇握拳:[可恶,被他装到了。] “这个办法不错,但是——” 昙光轻捻指尖:“太危险了。一个人的心魔就已经够呛,魇术母体里,定然容纳有数之不尽的、所有人的心魔。一旦被困在其中出不来,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睁眼。” 这是远远超出了原文范畴的领域,一旦踏足其中,没人清楚会发生什么事。 经过这一番商讨,好不容易结识沈惜霜的欢欣愉悦被消磨殆尽,几人静坐医馆,半晌没出声。 最终是谢星摇打破沉默。 “既然晏公子说了,沈小姐确有猫腻,我们不妨继续同她往来,看看能不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幕后真凶。” 谢星摇道:“至于入梦,大可将它作为一个备用之法。我们先于城中搜集更多关于此事的情报,到时候再统一做决定,如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慢慢摸索更多线索了。 温泊雪点头:“嗯。沈小姐那边,放心交给我吧。” * 虽不知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但至少从明面上看,沈惜霜对温泊雪最有好感。 她极可能是魇术之事的帮凶,套话的任务被温泊雪稳稳接下,只等明日与她再见。 《天途》里,这个副本持续了大概半月左右,如今他们初来绣城,心急也无济于事。 温泊雪出不了医馆,只能在房中歇息,其他人则兵分两路,尝试在城中搜集更多线索。 谢星摇仰头看一眼渐黑的天色,默默侧目,望向身侧的一抹鸦青。 月梵和昙光都是小说狂热爱好者,穿越来到陌生异世界,好不容易遇上个同好,于是顺理成章结了伴,去讨论那本大纲文。 至于与她同行的人—— 觉察她视线,晏寒来默然垂眼,长睫漆黑,在眼底晕开一抹淡影。 谢星摇移开目光。 其实晏寒来所说的入梦之法,未尝不可一试。 她若能成功,便可勘破母体身份;就算不幸失败,等其他人诛杀了幕后真凶,魇术同样会破灭。 在原文剧情里,“谢星摇”就从头睡到了尾。 “谢姑娘。” 心绪未定,身侧传来慵懒少年音:“在思忖如何入梦?” 晏寒来语气极淡,携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浅嘲,声调虽轻,却让谢星摇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晏寒来回以一声轻笑:“不难猜。” 想起来了。 这人曾经说过她思维简单,所思所想很容易能被猜到。 谢星摇别开目光:“至于晏公子,定在想着如何敷衍完成任务,尽早回房睡觉。” 晏寒来:“不错。” 有够恬不知耻。 如今正值春日,恰是百花齐放的时节。无数修士慕名来此,欲图观赏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花都,因而入夜以后,街上行人摩肩擦踵。 谢星摇尚未想好先去何处搜寻情报,四下张望间,渐渐被两旁的商铺吸去注意力。 长街两侧是排排林立的花树,枝头花苞粉白如霞,与昏黄街灯遥相呼应,渲染出一重又一重的柔和光晕。 花树之下,各式各样的小摊点争相叫卖,人声、脚步声、吆喝声与树枝簌簌的响声彼此交织,热闹非常。 连喜镇太小,朔风城太冷,她头一回正儿八经见到修真界的城池夜色,心中不免欢喜。 ——小时候时常被关在家中,没办法和同龄好友出门玩耍,后来每一次随心所欲的闲逛,都能让她心生雀跃。 晏寒来看出她的欣喜,破天荒没有出言讽刺,而是循着谢星摇目光遥遥望去。 视线离开不远处的点心铺,停在一树杏花下。 一家糖水铺子。 她这几日事事操心,想来需要一段缓冲歇息的时间。 “晏公子。” 他堪堪停下视线,身侧那人便低声开口:“你觉不觉得,有点儿渴?” 不出所料,她果然不愿坦率承认心里的念头。 晏寒来心下暗嗤,面上不动声色:“不渴。” 果然,谢星摇倏地转过头来,双眼之中火光明灭,欲言又止。 他觉得有趣,尾音带上一分轻笑:“不过那家糖水铺看起来不错,谢姑娘若是有意,不妨去尝尝味道。” 晏公子。 今晚的你也是一个大好人。 谢星摇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运气不错,恰好和晏寒来看上了同一家铺子,欢欢喜喜小跑来到门前。 一份桃胶银耳羹很快做好,等她接过瓷碗,晏寒来已付好了钱。 糖水清甜,浓稠味美,谢星摇心满意足,抬眼瞧他:“晏公子今夜格外大方,莫不是遇上了喜事?” “不过是谢姑娘助我破除心魔的答谢。” 晏寒来语意轻慢,说着笑笑:“顺便观赏一番谢姑娘风卷残云的实力。” 这人嘴里果然说不出好话,谢星摇满口皆是银耳羹,只能鼓着腮帮子忿忿瞪他。 话虽如此,在接下来的夜行里,晏寒来还是一言不发陪她走完了整条主街。等终于来到偏僻一些的巷道,少年手中满是她挑选的美食。 “好饱好饱,再吃是小狗。” 谢星摇胡吃海喝了一路,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走在一棵桃花树下,咽下口中鱼丸:“晏公子没有想要的东西吗?从头到尾,你什么东西也没吃。” “不必。” 晏寒来提不起兴趣:“修士皆可辟谷。” “辟谷有什么意思?吃喝玩乐乃人间四大乐事,吃排在第一位——” 她蓦地加重语气:“真没有想要的?” 晏寒来:“嗯。” 这个话题本该戛然而止,行于他身侧的姑娘却忽然停下脚步。 晏寒来猜不透她心思,顺势顿住,对上谢星摇目光。 她极快笑了一下。 并非是含蓄委婉的微笑,红唇勾起的一刹,露出两颗白白亮亮的小虎牙,谢星摇足步轻挪,裙摆扫过地上的桃花,身子则向他靠近些许。 倒映在高墙上的影子倏忽一动,当谢星摇飞快抬手,手中赫然是个方形小盒:“这个也不想要呀?” 点心盒。 初来这条街时,他的确曾被这家点心铺吸引去目光。 ……那一瞬间,当他们踏入长街的时候,或许谢星摇也在看他。 奇怪的感觉。 晏寒来莫名心口发闷—— 准确来说,是一种无影无形的酸胀,如被某种力道沉沉下压,他对此并不熟悉,说不清是何感受。 “是趁你帮我买丸子的时候买来的。” 谢星摇晃晃右手:“晏公子应该中意这个吧?”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7节 隐秘的思绪被她窥见,他将心中涌起的情绪归结为烦躁不堪。 晏寒来侧开脸:“不必,多谢。” “晏公子,喜欢甜食不丢人。” 她又往前一步,笑音渐浓:“还是说,你该不会觉得害羞了吧。” “谢姑娘思绪活络,想象力倒是——” 少年习惯性出言讽刺,如同刺猬亮出自我保护的利刺,抬眸之际,唇边嘲弄的冷笑陡然止住。 点心盒子被不由分说塞进他怀中,身前的人影无声一动。 巷道偏僻,灯火阑珊,远处变幻的光影淡如春水,浸透她半张白皙侧脸。谢星摇踮起足尖,双目停在与他咫尺之距的地方。 她轻缓笑笑,轻扬右手,眼中灯火融散,如有糖浆化开:“我看看——” 浅绯袖口掠过耳尖,惹来微不可察的痒。 热气涌上他耳根的瞬间,谢星摇后退两步。 凝神望去,少女指尖莹白似玉,正握着一片浅粉色花瓣。 与昨夜如出一辙的情节,这分明是一出张牙舞爪的报复。 想来也是,谢星摇向来同他针锋相对,性子本就不服输。 方才发闷的胸腔,像被猫爪用力一挠。 晏寒来无言抿唇。 “有片花瓣落在你头上。” 身前的红影立定站好:“晏公子不必道谢,举手之劳。” 像是为了哄他,谢星摇顺势打开点心盒,动作飞快,把一块小甜糕塞进他口中:“味道怎么样?” 伶牙俐齿。 偏生甜香丝丝蔓延,细腻柔软的奶香并非是假,让他连生气都做不到。 晏寒来垂眸:“……尚可。” “好耶!” 见他没有拒绝,谢星摇兴致大好,又一次抬头张望:“你看,那里有家冰糖葫芦!” 晏寒来咽下被她塞进嘴里的小甜糕,如往常一般冷然轻笑:“谢姑娘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只有小狗才会不知疲倦四下觅食。” “不要。” 伶牙俐齿的谢星摇伶牙俐齿地哼笑:“小狗馋了也要吃东西,汪汪。” 第50章 谢星摇吃饱喝足,没忘记在城里搜集线索的任务,一边嗅着满街轻盈的花香,一边细细思忖,应当从何处下手。 魇术一事让绣城人人自危,幕后主使没留下任何线索,连官府都查不出猫腻。 至于受害者,上至百岁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孩童,彼此之间没有相似点,显然是为了隐匿行踪、随意选出的祭品。 很苦恼。 根本找不到调查的落脚点。 她想得出神,目光飘忽,蓦地停在一处街边角落。 他们已经走出僻静巷道,来到另一条长街。此处虽然不比主街那般繁华,但也称得上车水马龙,幢幢楼阁鳞次栉比,放眼望去,尽是热闹商铺。 东边的角落立着两道人影,其中之一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身穿淡紫长裙,神色哀切忧郁;另一位女子红衣似火,凝神看去,是她似曾相识的长相。 谢星摇眉梢微扬:“锦绣姑娘!” 锦绣闻声抬头,见是她,回以一个友好微笑。 “夫人,这二位便是我曾向你提起过的凌霄山小道长。” 锦绣侧目,对身边的姑娘道:“凌霄山神通广大,定能查明真凶。” “锦绣身侧是武馆馆主的道侣。” 晏寒来低声:“温道长携我去武馆时,曾与她见过一面。” 馆主夫人微微颔首:“二位道长好。” “夫人好。” 谢星摇向前靠近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就在昨日夜里,受魇术所害,又出现好几个昏迷不醒的受害者。” 锦绣拧眉:“龙馆主也……我们搜查过附近,仍没能找到线索。” 她神色里掩饰不住失落,谢星摇安静聆听,心下却是一亮。 对了。 她之前还在思考,倘若想进入魇术母体一探究竟,应该从何处找来深陷心魔的受害者…… 锦绣姑娘身为捕快,对受害者的情报必定了熟于心。 晏寒来猜出她心思,尾音懒懒:“决定好了?” 谢星摇侧过脑袋,鹿眼微亮:“你觉得如何?” 锦绣一愣:“决定?什么决定?” * “你打算进入武馆馆主的心魔?” 月梵吸一口冷气:“你用传讯符把我们叫来武馆,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和昙光一路走一路问,奈何绣城里的精怪都对魇术了解不多,一直没得到有用信息。 突然接到谢星摇的传讯符,她本以为有了什么重大进展,没想到顺着符里的意思来到武馆,居然听到这样一个决定。 月梵摇头:“太危险了。” 武馆馆主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听闻平日里雷厉风行、处处行善,是城中不少恶霸的噩梦。 如今烛火昏黄,男人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面容毫无血色,仿佛一碰就破的纸屑。 谢星摇笑笑:“心魔与魇术母体相通,要想进入母体,必须破开一个人的心魔,顺着梦境深入其中——目前看来,这是最快的办法。” “但……的确很危险吧。” 温泊雪皱起眉头:“我们对梦里的事情一概不知,倘若遇到危险,恐怕会被一直困在里面。” 他说罢传音入密,小声补充:[而且原著也没提过这一茬。] [原著里也没说清楚沈惜霜的事啊。] 谢星摇:[如果一味按照原著行事,岂不成了提线木偶。既然穿越到这儿来,不如按照自己的思路走一走。] 她冷静分析:[更何况,如果到时候我没能出来,你们又找不到真凶,按照原文里的剧情杀掉沈惜霜后,魇术破除,我同样能醒过来。] 她做事从不鲁莽,一向会安排好退路。 走原文剧情固然是一个办法,但谢星摇并不喜欢——这个副本里突然冒出太多谜团,倘若不能解开,总让她感到如鲠在喉。 兼有一种被原著耍弄的愤懑之感。 谢星摇讨厌被忽悠。 昙光凝神沉思片刻:[我陪你去吧。] 下一刻,月梵与温泊雪异口同声:[我也是!] [不必。] 谢星摇笑笑:[在原著里,“谢星摇”是一个从头睡到尾的角色,就算我不在场,其他人也能顺藤摸瓜发现沈惜霜的猫腻——但你们不同,温师兄要想方设法套沈惜霜的话,决战艰险,更需要各位共同配合。] 组团进入心魔,固然能提高成功率,但如此一来,现实中的剧情将会陷入停滞状态。 万一他们全被困在魇术中,没人出面击杀沈惜霜,那就当真无路可走了。 “总而言之,由我一人进入心魔便是。” 传音结束,谢星摇颔首:“师兄师姐们留在绣城,要是我失败了,还能有个接应。” 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法子能确保他们百分之百的成功率。另外几人虽心有忧虑,也只能不情愿应上一声“好”。 “馆主姓龙名平,是在绣城定居的人族。被种下魇术的多为精怪,比起它们,我的神识与人族更契合,所以选中了他。” 交涉成功,谢星摇舒一口气:“我方才问过夫人,馆主生平有何恐惧之事。他儿时曾遭到一个修士的诱拐,被绑入妖魔群聚的溟山。” “溟山被一只藤妖所占,在山中称王称霸,除了不少小妖怪对它俯首称臣……也有人族的修士效忠于它。” 她身后的紫裙女人道:“我听夫君说,那人是个中年男子,因天资愚钝、修为止步不前,便心生邪念,绑架城里的人族百姓送往溟山,祈求藤妖赠他法力。” 锦绣补充:“就在龙馆主即将被吞吃入腹的一刹,几个仙门道长适时出现,剿灭了藤妖。” “那你一定要小心啊。” 温泊雪放心不下,抬眼望向晏寒来:“晏公子对入梦诀最是熟悉,不知有何需要注意的事情?” “以神识入梦,初时神魂不稳,会生出晕眩之感。” 青衣少年立于角落,凤目微垂:“因只有部分神识进入梦境,修为将大幅削减——以谢姑娘的水平,约莫变成炼气中阶。” 炼气中阶。 谢星摇下意识蹙眉,听晏寒来稍稍停顿,忽而再度开口:“谢姑娘,没什么想问的了?” 她冷不防被点了名姓,茫然对上他双眼。 晏寒来这句话问得莫名其妙,她猜不出其中深意,只瞥见少年欲言又止,别扭的神色一瞬而过,很快恢复成往日里的疏离淡漠:“倘若无事,现下即可入梦。” 他说话间,手中已有淡淡灵力凝结。虚空叠出重重暗影,细细看去,方知那是个无比复杂的法阵。 谢星摇看一眼床头沉睡着的魁梧男人:“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8节 * 颠簸。 剧烈的颠簸持续不休,五脏六腑仿佛被马车重重碾过,让谢星摇不自觉皱起眉头。 在她最后的记忆里,晏寒来掌心阵法繁复,灵力聚成缕缕细线,连通她与龙平馆主的识海—— 随后就是眼前一黑。 涣散的意识渐渐聚拢,谢星摇尝试睁开双眼,首先见到一团混沌黑暗。 双手被缚在身后,应是用了麻绳。绳索质地粗糙,随着颠簸不断摩擦皮肤,体验感称不上太好。 她的身体则保持着一个侧躺的姿势,如虾米一般轻轻蜷缩,脚腕同样绑了绳子,动弹不得。 脑子里的浆糊犹在翻涌,晕眩感如影随形。 这应该就是晏寒来所说的“神魂不稳”,谢星摇耐心等待思绪慢慢平复,动一动眼睫。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双目终于适应了身边的环境,视野虽则模糊,但总要好过伸手不见五指。 她似乎被人装进了一个麻袋里头,有光线透过麻袋照射进来,朦朦胧胧。 马蹄声萦绕耳畔,伴随着马车车轮碾过石头的阵阵闷响。 龙平的妻子说过,他曾被一个修士绑走、欲图献给山中大妖作为食物,此情此景,大概率就是当时的景象。 果不其然,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恰是近在咫尺之处,响起男孩沙哑的哭声:“爹,娘……救救我……” 哭声响起没多久,很快传来另一道不耐烦的中年男音:“吵吵吵,烦死了!再哭,再哭我就把你舌头割掉!” 龙平应是被装进了另一个麻袋里。 因为这段咒骂响起的同时,谢星摇还听到了用脚踢踹什么东西的闷响,以及男孩更加剧烈的嚎哭。 许是被那句“割掉舌头”唬住了,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竭力抑制的抽泣。 所以她的身份,是和龙平一起被送去给大妖当零食的倒霉蛋。 开局不利,谢星摇不动声色,探了探自己的识海。 正如晏寒来所说,她的修为降到了炼气中阶。本就不太富足的灵力雪上加霜,谢星摇暗叹一声,戳了戳识海里的游戏系统。 万幸,《一起打鬼子》还能如常运行。 神识点击游戏界面里的背包,不消多时,她手中便现出一把小刀。 谢星摇手腕微动,刀刃锋利,划破粗糙麻绳。 双手重获自由的同时,马车突然停下。 谢星摇凝神屏息。 “对对对,这是我孝敬大人的食材——我今早给您传过讯,傍晚会把食材送来。” 中年男音再度响起,这回丝毫不见凶戾之色,言语间尽是讨好的笑意:“还望姑娘行个方便,把结界打开,让我进一进溟山。” 据龙平妻子阐述的情报,那藤妖占山为王,在山中设下结界,常人无法接近。 此情此景,应是男人带着他们来到溟山入口,在和看守结界的精怪尝试沟通。 “是你。” 一道女音响起:“算一算,这是你送来的第六、第七人了吧。” “正是。” 中年男人笑得谄媚:“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近日修为节节攀升,已到炼气中阶了。” 谢星摇心中冷嗤。 修行靠资质也靠悟性,此人凭借不正当的手段拉拢妖魔,由藤妖助长他修为,后果只能是被妖气侵蚀,作茧自缚。 只可怜了那些被他送入溟山的百姓。 “行,我先来验验货。” 女妖声调懒散,感受到脚步声踏踏靠近,谢星摇双手并拢,佯装出仍被绑缚的姿势。 麻袋口被轻轻挑开,傍晚的阳光直刺眼底,让她下意识动了动眼皮。 入目是个张扬妩媚的女妖,面上有几根青藤盘旋而过。 女妖动作飞快,只同她对视一眼,确认里面的的确确是个人族姑娘,就立马关上麻袋口。 于是视野重新归于漆黑,谢星摇松下一口气,听见男孩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准是被吓到了。 “如何?” 中年男人缓声道:“这两宗货,皆是细皮嫩肉的年轻人。肉质鲜嫩、神识清透,作为食材再好不过。” “不错,进去吧。” 女妖很是满意,说着忽然顿住,口风一边:“不过……最近几日,莫要再往溟山送人。” “这是为何?” “溟山周边接连有人失踪,仙门已怀疑到了我们头上。” 女妖道:“那群修士活像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这几天先避避风头,等他们离开此地,我们再做商议。” 男人毫无犹豫应下。 马蹄声又一次响起,熟悉的颠簸紧随其后。 谢星摇暗暗分析眼前的局势。 在真实发生过的故事里,龙平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仙门弟子所救,然而置身于心魔,恐怕不会再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必须尽快做些什么,否则到了藤妖那里,以她炼气中阶的水平,定会被瞬间秒杀。 车马晃荡,刚走出没多久,兀地停了下来。 男人似是欣喜:“大人,您怎么也在这儿!” 趁他出神,这或许是个逃跑的机会,谢星摇静静聆听。 “我?我来送吃的。” 男人跃下马车:“对对,我已到了炼气中阶……都要感谢大人您的引荐,倘若不是您把我介绍来溟山,我连修道的门槛都摸不着——今日我特意备了些礼物,本想待会儿给您送去,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这溟山里的妖,个个都是他口中的“大人”。 有够窝囊。 男人远去的脚步声响起,谢星摇用小刀划开麻袋一角,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她被放在一辆简陋板车上,前面则是一匹被栓在树干上的马。 这会儿已经驶入了山林,四下树影婆娑,映衬着血色斜阳,加之妖气弥漫,阴森得叫人心慌。 中年男人手里抱着几个大木箱,正穿过层叠的幽林,走向不远处的一只猫妖。 之所以一眼认出那是猫妖,是因谢星摇瞥见他头顶两只晃动的猫耳朵。 很不合时宜地,她想起自己曾经摸过的那只狐狸。 “大人的住所就在不远处,这些木箱太沉,马车又驶不进去,不如由我为大人搬去吧。” 男人笑道:“大人,请。” 还真是不费余力地在讨好,也不知他舍弃自尊与人性,只为求得几分灵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星摇静静看那两道影子消失在山林之中,心知到了机会,迅速划破袋口。 龙平哭得没了力气,蜷缩着发出几声虚弱呜咽,她手下用力,同样破开困住他的麻袋。 一瞬间四目相对。 和几年后孔武有力的壮汉截然不同,如今的龙平不过十岁左右,身形纤瘦矮小,一双眼睛哭成了红肿的核桃,因被强光直射,颤了颤眼睫毛。 见到一张陌生面孔,男孩面露茫然,欲要出声。 “嘘。” 谢星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我是和你一起被绑来的谢星摇,在来之前,我袖口里藏了把小刀。” 她说着抬手,寒光一现:“千万不要出言惊扰了林中精怪。趁那人离开,我们赶快逃。” 她表现得十足可靠,言语间散出几分浩然正气。男孩仓惶与之对视,沉寂的双眸里,渐渐晕开些许亮色。 “我……我叫龙平,谢谢姐姐。” 龙平被吓得浑身瘫软,想要狼狈起身,奈何双腿无力,一个趔趄。 好在被谢星摇稳稳扶住。 他被困在黑暗之中不知多久,本以为再无生路,没想到竟能得她相助。 沉积已久的绝望与恐惧轰然爆发,又被劫后余生的欢喜沉沉压下。小孩瘪瘪嘴,眼泪无声无息往下掉,手掌紧紧攥住她手臂,好似溺水之人遇上了飘荡的浮木。 这孩子还算聪明,哪怕在哭,也没发出声音。 “好啦,当务之急是从这里逃出去。” 谢星摇低声安慰:“我们得先找个隐蔽的地方。这里妖魔云集,不知什么时候会和他们遇上——” 她的计划很简单。 龙平的心魔是那只藤妖,只要尽快带他逃离溟山,见不到老藤,心魔自然也就散了。 没想到变故陡生。 这句话尚没来得及说完,自密林深处,响起几道踏踏脚步。 谢星摇修为到了炼气,耳力大大不如筑基,当察觉突如其来的声响,几只精怪的身影,赫然到了视野可及的距离。 理所当然,他们也见到了她。 糟糕了。 龙平如被重重一击,耳边嗡嗡作响。 正如谢星摇所言,溟山妖魔云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89节 那几只陌生的妖物恰巧路过此地,见到他们两个人族,纷纷目露杀机。 “你们,”领头的犬妖蹙眉,“在做什么?” ……完了。 刺骨凉意浸透全身,绝望再度袭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而且……还要拖累眼前的姐姐。 她若对他置之不理、打开自己的麻袋立马就跑,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男孩心怀愧疚,抬眼瞧她。 这个姐姐善良又可靠,之前被中年男人困在袋子里,自始至终没有求饶,如今遇上妖魔,定然也会凛然正色—— 抬眼的瞬息,龙平听见熟悉的少女音:“大人!” 男孩睁大核桃般的双眼。 “各位大人,这是我孝敬藤妖大人的食材。” 善良可靠的姐姐凛然正色,口中却是他无法理解的言语:“我今早传过讯,傍晚会把食材送来。” 龙平:…… 龙平:??? 他是不是听错了。 这好像……是那个中年男人曾经说过的台词? “那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犬妖道:“两个麻袋都破了,还只有这小孩一个人?” “我驱车带他们入林,没想到其中一人在袖口藏了小刀,划破麻袋后,妄图带着这小孩逃跑。我好不容易把这孩子抓回来,却让他溜了。” 谢星摇义正辞严:“是个身长七尺、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眉心有颗黑痣——大人,他跑不远!” 龙平呆立原地。 此时的他满目通红,浑身颤抖,而谢星摇抓住他双臂,堪堪将他扶稳站好。 从旁人的视角看来,的确像是死死把他制住了。 他好像懂了。 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懂。 就在这晃神的间隙,龙平又听见那道清清凌凌的少女音。 谢星摇正色抬眼,指向林中一处阴影:“大人们,就是他!” 她说罢拍拍龙平肩头,用唯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道:“配合一下,开演了小弟弟——现在林子里那个,才是和你一起被绑来的人。” 龙平:…… 龙平咬牙,眼泪哗啦啦往下落:“大哥,你回来做什么!别管我,快跑!!!” 刚送完大礼、满面春风离开深林的中年男人:? * 中年男人很懵。 他只不过离开了半盏茶的功夫,再回来的时候,眼前不知为何完全变了幅景象。 板车上的麻袋被双双破开,少女与男孩直勾勾盯着他瞧,而在不远处,赫然站着几只精怪。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位精怪大人……面上带了点儿杀气。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见不远处白光乍现—— 属于谢星摇的灵力重重击在他心口,下手极狠、毫不留情,只一刹,鲜血自他喉中喷涌而出。 本应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孩扬唇冷笑:“我还纳闷你逃去何处,居然主动送上门来了。怎么,想救这小孩?” 什么逃去何处,什么送上门来,这是什么情况。 ……他听不懂啊! 谢星摇当然不能留给他反应的时间。 此刻她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在那些突然出现的精怪眼里,是毋庸置疑的同伙角色。 要想不引起怀疑、坐实同伙身份—— 她不能让中年男人有机会解释。 以她炼气中阶的修为,对上那群精怪定是远远不及,但要解决一个同为炼气的小修士,可谓易如反掌。 谢星摇默念法诀,掌心灵力聚散,汇作锋利如刀的光影。 她的修为货真价实,对方却是个窃取妖气的草包。白光纷然,男人正欲开口,又一次被击倒在地。 “此人是个炼气修士,我抓他来,费了不少气力。” 另一边,被他绑来的红裙少女淡声道:“没想到他竟如此不服管教,让大人们见笑了。” 她表现得忠心耿耿、雷厉风行,犬妖轻扯嘴角,露出一个居高临下的冷笑:“无碍,顺利解决就好。此人留在这儿碍眼,还是尽快送走吧。” 中年男人:…… 剧痛蔓延全身,他终于摸清了如今的局势。 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他的的确确,被绑来的人质给绑了。 绑他的人甚至反客为主,凭借将他痛打一番,得到了精怪大人们的一致赞赏。 更过分的是,她还不动声色拍拍男孩肩头,递去一道视线。 于是龙平捂住脸颊,喉音沙哑:“别打了,别打了,大哥,你为何不丢下我逃走……” ——畜牲。 这是畜牲吧!!! ……不对。 要冷静。 男人竭力深呼吸。 他们这些惯于绑票之人,储物袋里往往会多备几个麻袋。这姑娘定然拿不出来,当几位大人们生出怀疑,他便找准时机出言解释—— 男人疼得暂时说不出话,心中暗暗布下计划,咬牙抬眼,却是一愣。 谢星摇乖顺笑笑,神识点开游戏界面,拿出几根麻绳和两个粗糙大袋。 【物品:麻绳与麻袋】 【物品简介:朴实无华的工具,可用来协助广大人民群众搬土豆。】 ……不是。 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麻袋啊?这正常吗?! 他完了。 倘若以食物的身份,被她送入藤妖口中,他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男人嚎叫不止。 男人奋力挣扎。 男人的呼救尚未出口,便被她塞入一口布团。 谢星摇声调温和:“这人叫得心烦,我把他嘴堵上,以免污了大人们的耳朵。” “很好。” 犬妖淡笑:“看你修为,应当也入了炼气。大人它在洞中修行三年,前几天终于重见天日,你运气不错,今日能亲眼见它一面。” “正是。” 男人被她装入麻袋,陷入一片漆黑之际,听见少女噙笑的喉音:“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近日修为节节攀升,已到炼气中阶了。” 好熟悉的台词。 就连龙平闻言,亦是眼角一抽。 这绝对绝对,是他曾亲口说过的话吧。 连一个字都不带改的。 麻袋昏暗无光,在一片压抑的黑暗里,一滴水珠自他眼角淌下。 畜牲。 * 在计划成型的一刻起,谢星摇就明白她有十成胜率。 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龙平的巧妙配合、以及她将男人一击制服的实力,要想唬住那群精怪,难度不大。 唯一让人苦恼的是,犬妖恰巧也要面见藤妖,狭路相逢,顺理成章与她同行在一起。 这片林子里杀机四伏,尽快逃出溟山的计划彻底落了空。 不过……也正因如此,或许能试试另一个法子。 ——龙平的心魔是那百年老藤,就算她能带着男孩逃离溟山,藤妖不除,心魔恐怕也不会消退。 她若能趁此机会,解决掉藤妖呢? 山路崎岖,穿过泼墨一般的林中阴翳,谢星摇望见一个巨大洞穴。 山洞黝黑,连通了一条漫长廊道,廊道燃有盏盏长明灯,火光如水,浸满幽幽长廊。 犬妖漫不经心:“走吧。” 廊道幽深寂静,因是藤妖栖息之地,见不到太多小妖的身影。 前行不知多久,谢星摇望见一扇紧闭的石门。 “您既要面见大人,不妨先行进去,我不做打扰。”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0节 麻袋里的中年男人仍在呜呜叫,她看一眼犬妖:“这两份食材脏污不堪,我正好清洗一番。” 这个理由找不出漏洞,更何况在溟山之中,人族确要低妖一等。 眼前的姑娘很识时务,犬妖轻哼一声,敲响石门。 石门应声而开,待他进入其中,很快沉沉关紧。 谢星摇眼疾手快,破开装有龙平的口袋。 小孩被吓得不轻,一张小脸惨惨发白,见到她的脸,露出惊惧又委屈的神色。 “快出来。” 谢星摇低声笑笑:“以为我真倒戈啦?” 龙平下意识点头,又委屈巴巴摇头,看她用一个布团重新填满麻袋,又打开中年男人的袋子不断捣鼓,不知在做些什么。 怯怯沉默一会儿,男孩试探性开口:“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林中不安全,如今最稳妥的法子,是借藤妖除掉这位绑匪大哥。” 谢星摇一切准备妥当,合上麻袋:“等藤妖进食结束,我们顶着他的身份,能毫不费力离开溟山。” 龙平乖乖点头。 “待会儿你和我一起进去,装作——” 她的思路清晰活络,正有条不紊地阐述计划,忽然感到身后冷风袭过。 杀气。 谢星摇眉心骤跳,指尖凝出尖锐灵力,猝然转身。 长廊光影交叠,那人来者不善,掌心划出阵法。 看清来人的模样,谢星摇一愣。 青衣少年眸色沉沉,挺拔身形锋利如刀,与她对视的一刹,同样一个晃神。 “晏公子?” 她不知此人是真是假,下意识想伸手一戳,好在及时止住念头:“对个暗号,绣城?” “……是我。” 晏寒来眉心一跳:“他们不放心你,托我入梦看看。” “他们?” 谢星摇:“他们担心我,为何自己不来?” 少年被她一噎,沉默须臾,蹙眉移开视线:“谁知道。” 哦—— 谢星摇眯起双眼。 她懂了。 “晏公子。” 她唇角扬了一下,露出白亮亮的虎牙:“你当时特意问我,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潜意思该不会是,可以向你求助吧。” 晏寒来冷笑:“看来入梦的确会叫人想入非非、自作多情。” 他语气不善,谢星摇却被逗得笑意更深:“多谢晏公子关心。” 晏寒来抿唇,不想理她。 谈话间,石门轰然一响。 此地乃是妖魔巢穴,晏寒来对此心知肚明。 谢星摇身侧的孩子应当就是龙平,至于石门之内,无疑是藤妖老巢。 他毫无犹豫,杀意再度凝结,尚未出手,却被身边的谢星摇按住手臂。 犬妖自石门而出,死斗一触即发—— 他看见谢星摇弯眼笑笑。 谢星摇:“夫君,介绍一下,这位是溟山中的一位大人。是他引我来到此处,面见藤妖大人的。” 晏寒来:? 藤妖大人? 突然出现的青衣少年面相不善,犬妖蹙眉:“夫君?” “正是。” 谢星摇笑道:“多亏有他协助,我才能抓来这两个人族。他之前见到引荐我们进入溟山的猫妖大人,特意送礼去了。” 晏寒来:??? 眉心更重地跳了跳,晏寒来看一眼角落的麻袋。 所以……一柱香不见,你成绑匪了是吗??? 同样闻言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草。 把他一个人的经历掰给两个人用,畜牲。 “原来如此。” 的确有只猫妖在做引荐工作,犬妖疑虑消去,微微颔首:“大人在门内等你。” 谢星摇点头道谢,学着他之前的动作如法炮制,轻叩石门。 不过片刻,石门轰隆打开。 门内是间空旷石室,空间比她想象中更大。烛火轻摇,映亮四周冰冷石壁,条条藤蔓攀附其上,几乎占据全部空隙。 而在火光尽头,立着一簇硕大的藤影。 沉重威压铺天盖地,看其修为,应是半步元婴。 “大人。” 察觉藤妖冰冷的注视,谢星摇淡声补充:“身侧二位,是我夫君与孩子。他们仰慕大人已久,非要随我来拜见一番。” 龙平听得认真,恍然大悟。 难怪姐姐要将他早早救出麻袋。 如此一来,在犬妖眼里,她是把食物清洗干净、随时准备着献给藤妖;而到了藤妖面前,因他不在麻袋,便顺势成了她的同伴。 一里一外一前一后,身份的切换顺理成章。 烛火摇曳,藤影倏忽一动,幻化出俊秀青年人的相貌。 比起寻常百姓,修士的口感更为鲜美。青年人缓步向前,石壁上的巨藤蠢蠢欲动,拆开麻袋将他缚住。 中年男人痛哭流涕,拼命挣扎。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事态发展,分明献礼的是他、被藤妖赋予灵力的也应是他—— 他仍在哭嚎不止,而不远处,红衣少女沉静出声:“这宗货,乃是细皮嫩肉的炼气修士。肉质鲜嫩、神识清透,作为食材再好不过。” 还是他曾说过的台词,原话照搬。 他心中悲愤,眼泪流得更汹。 畜牲。 你不是人!!! 藤蔓凌空,化作人形的妖物徐徐张口。 在血气蔓延之前,谢星摇捂住龙平双眼。 他被遮住视线,只能听见囫囵吞咽的响音。血气越来越浓,想到自己终于能离开这里,男孩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这恶妖残害了无数平民百姓,待它渐渐长成,还会有更多人命丧其手。 没有谁能杀掉它吗?城里的人们,还要继续生活在溟山的阴影之中吗? 他就算以命相搏,也定然比不过藤妖。那用火或下毒呢?可看它身形如此庞大、修为如此之高,寻常的火焰无法生效,至于下毒……所需要的毒药,剂量大得难以想象。 那样多的毒,一眼就会被识破。 昏暗的视野里,突然光影剧颤。 石室冷风大作,吹得烛火摇晃不止,他不知发生何事,紧张得瑟瑟发抖,下一刻,竟听见一声哀嚎。 沙哑狰狞,不似常人,更像是妖物的哀嚎。 心跳莫名加快,龙平稍稍用力,探头露出双眼。 石室中血光遍布,角落里的青年面容扭曲、浑身战栗,不知怎么蜷起身体。 它……在挣扎? “上天保佑,居然奏效了。” 谢星摇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我用了毒。” 龙平:? “可是,”他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你什么时候下的毒?而且要想让它中毒,定然需要很多——”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从进门到现在,藤妖只吃下了一样东西。 通常下毒只会用零星的剂量,对付妖物肯定不够,那她就把用量加大再加大…… 藤妖刚把中年男人整个吞下。 “我给那人身上抹了药。要想吞食血肉,植物通常会化作人形,如此一来,原本不畏剧毒的藤妖就有了致命弱点。” 谢星摇看向识海界面,游戏字迹清晰,逐一展现在她眼前。 【物品:氰o钾】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1节 【物品简介:无机化合物,易溶于水。通过抑制呼吸酶造成细胞窒息,可导致呼吸中枢麻痹。】 【物品:马钱o碱】 【物品:一瓶不愿透露姓名的农作物用药(注:除草用,切勿食用,切勿食用,切勿食用)】 她温声笑笑:“怎么说呢,它吃下的那东西,大概相当于一个……多种致命物混杂的、巨大的、绝对无法被察觉的人形剧毒?” 石室静谧,陡然响起藤妖撕心裂肺的痛呼。 空气震颤不休,藤蔓变作枯黄碎屑。 死气蔓延间,唯有谢星摇笑意如常,仿佛终于通关一场游戏,眉眼微舒。 什么叫反客为主,走反派的路,让所有反派无路可走。 先是变人质为绑匪,再彻底榨干中年男人的所有利用价值,利用他反杀恶妖。 工具人这个概念,算是被她玩明白了。 龙平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只觉得今日所见所闻,远远超出他已有的全部认知。 “不要害怕,藤妖不会再出现了。” 谢星摇摸摸他脑袋,目色凛然:“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恐惧。” 晏寒来:…… 晏寒来默然不语,看一眼身侧的小孩。 不知为何,他似乎猜出了龙平此时此刻的所思所想。 很震撼,很让人毛骨悚然。 这个奇怪的姐姐,很有可能成为他新一任的心魔。 第51章 藤妖覆灭,石壁上枝蔓尽落时,这场心魔也就到了尽头。 梦里的龙平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心魔已经把他吓得够呛,待进入魇术母体,不知还要受到多少惊吓。 在眼前景物消散之前,谢星摇特意叮嘱:“等石室消失,我们会看见一座黑漆漆的城。那是一场虚幻梦境,你到时候不要害怕,耐心等我去找你汇合,好不好?” 她语气柔和,男孩怯怯点头。 于是身前所见的一切袅袅如烟散,当谢星摇再眨眼,果然来到绣城。 还是和上回一模一样的深夜,与之不同的是,这次她被传送到了城中。 已经能强制性将人拉入魇术母体,这或许意味着……幕后主使的力量有了极大突破。 此地诡谲阴森,不知潜伏着何种危机,谢星摇手中暗暗凝出法诀,四下张望。 她正置身于外城的一条长街,街中悄怆幽邃、静谧无人,四面八方见不到一盏亮灯,唯有天边残月盈盈生辉,在棉絮般散乱的云层里,洒落几缕亮芒。 平日的繁华之景地覆天翻,就连街边的花树也令人心生忌惮。婆娑树影被月光缓缓拉长,冷风拂过,好似魑魅魍魉浮动的身姿。 处处都是惹人不快的气息。 谢星摇静静聆听耳畔风声,倏忽之间,听见风声一急。 她飞快转身,在不远处望见熟悉的青衣。 “……晏公子。” 谢星摇叹气:“你总是这样悄无声息,有点吓人。” 晏寒来:“身法使然——听谢姑娘的语气,难不成从未修习过身法。” 他一如既往说话不好听,但在这座空荡无人的城池里,晏寒来无疑是她唯一信得过的队友。 谢星摇没理会这句阴阳怪气:“对了,这里为何只有我们两个?龙平的心魔被破,应该也会来到绣城。” “或许同神识有关。” 晏寒来道:“魇术母体强行将我们拉入绣城,显然是动了不让我们离开的念头。你我二人皆是修士,神识强而稳固,因此来到较为安全的外城;至于龙平,应当在绣城深处。” 谢星摇一愣:“深处是指——” “魇术母体发源之地。” 这就危险了。 倘若他们三人同行,龙平还能得到保护。这座城显而易见地杀机重重,留他一人进入深处,可谓九死一生。 “根据我们已知的所有情报,城中沈府最不对劲。” 谢星摇:“我们一起去沈府看看?” * 这座“绣城”的气息很让人生厌。 起初他们置身外城,只能感到一股不太舒适的威压。 等顺着长街慢慢往里,月色渐淡、天色渐黑,四下蔓延开浓郁黑气,如同浑浊沼泽,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 耳边只剩下风声和树叶摇晃的声音,像极呜咽。谢星摇明面上保持镇定,实则心里发慌,暗暗唱了好几遍《好运来》。 沈府立在黑雾之中。 晏寒来先她一步迈入大门,确认无事,淡淡投来一道视线。 谢星摇紧随其后,被府中阴冷的寒气冻得一哆嗦。 沈府面积极广,前院、中院皆栽种了团团簇簇的繁花绿树。 花香连绵,勾连起亭台座座。后院里的建筑最大也最高,足足有数十层高度,听说是沈府老爷为将春色一览无余,特意修建的观景阁。 《天途》里,与沈惜霜的最终决战就发生在观景阁中。 想着想着,谢星摇蹙起眉头。 这座府邸偌大,龙平不知被带往了何处。宅子里指不定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倘若大声呼喊、暴露了位置,他们三人都得遭殃。 但要是一处一处地找,不仅费时,还不一定能找到。 更何况……他们还要尽快找出一切的真相。 “我们继续往里吧。” 谢星摇压低嗓音:“这地方——” 她话说时转头看向晏寒来,目光瞥过,发现他正盯着一片角落瞧。 顺势望去,原来是前院里栽种的花。 沈府光线暗淡,谢星摇之前只匆匆一瞟,如今随他看去,才后知后觉发现一丝不对。 前院里的花丛争奇斗艳、明丽鲜妍,然而细细端详,每棵树上居然长满了不同的花朵。 绝大多数是桃花,周边零零星星镶嵌着杏花、梨花、刺槐花与玉兰花。 桃花开得最盛、艷丽如霞,其余花朵要么只结出了小小花苞,要么生机颓然,在冷风中轻颤。 最为诡异的,是花丛树干。 桃枝妖艳,向墙里墙外各处生长,无边浅粉里,显露出一片片翠色将滴的竹枝。 竹枝并非由竹干生出,而是嫁接一般长在桃树之上,翠绿与粉白两相交织,尤为格格不入。 “像是……” 谢星摇沉声:“桃花汲取了所有养分。” 梦由潜意识产生,梦中所见,皆有寓意。 桃花汲取其它花朵的养分,的确能与原著对得上—— 沈惜霜身为桃花妖,剥夺他人的神识促进修为增长,无疑是一种掠夺。 但为何……桃树会连着竹枝? 比起花朵,枝干才是植物的主体。竹子与桃花的羁绊,恐怕比那些梨花杏花更深。 线索太杂,谢星摇毫无头绪,正在思忖间,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多亏晏寒来的这道提醒,她从沉思里挣脱而出,敏锐察觉到一股妖气。 来了。 魇术母体绝不可能风平浪静,谢星摇手中掐诀,望向妖气源头的方向。 她和晏寒来的修为都被大大压制,沈府威压如此厚重,里面的精怪实力定然不低。 希望……不要有事才好。 黑雾弥散,威压沉沉,一道灰影自廊间缓缓踱步,不消多时,显露出魁梧健硕的身形。 以及铺天盖地的杀气。 “何人擅闯此地。” 灰影步步靠近,月光暗淡,逐一映亮他尖利嗜血的犬牙,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手中锋利的长刀。 当他咧嘴笑开,周身妖气氤氲,喉音沉如山压:“擅闯者——” 最后一个“死”字没来得及出口。 因为不远处的红裙少女先是一愣,旋即十足欣喜般睁大双眼,打断他的台词吟唱:“大人!是你吗大人!” 犬妖:…… 犬妖:??? 等等他有点儿懵。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犬妖还是下意识皱起五官:“啥?” 谢星摇不给他反应的时机:“是我大人!还记得溟山吗?我们见过啊!” 幸运。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2节 大幸运。 人生何处不相逢,本以为即将迎来一场死战,然而当灰影走出雾气,她居然见到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正是龙平心魔中,被她一路走一路骗的犬妖。 只不过来到绣城,他收起了那对标志性的毛绒绒耳朵。 想来也是,藤妖被仙门道长剿灭,溟山里的精怪们自然会四处逃窜。没想到阴差阳错,犬妖居然到了沈府中。 送走一个工具人,立马又来一个。 巧了啊这是。 “我曾运送人族献给藤妖,得了大人你的协助。” 谢星摇道:“大人仔细想想,溟山,石门,敲开石门就能进去的石室!” 晏寒来:…… 龙平的心魔和如今这场梦境,是两个彼此独立的故事。 谢星摇虽在心魔里见过犬妖,但对于这场梦里的犬妖来说,她只是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也就顺理成章地,不知道她曾屠灭过老藤。 更何况,她说得太准确了。 藤妖食人、溟山中隐秘的石门,这些全是不为大众所知的秘密,只会告知信赖之人。 溟山已覆灭多年,为藤妖供奉食物的人族有十几个,或许……过去这么久,人员又那般繁杂,真是他忘了? 犬妖有了短短一刹的神志恍惚。 “多亏有各位大人的照拂,我才终于到了炼气中阶。没成想天降噩耗,溟山居然出事了。” 谢星摇乘胜追击:“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穷困潦倒,没一处落脚的地方,恰好听说大人你在沈府,便想着来投靠试试。” 她说着一顿,语意渐深:“大人,我还记得在溟山时,你总会露出两只犬耳……时过境迁,它们也不见了。” 犬妖刹间抬眸。 是了。 当初居于溟山的他桀骜不驯,时常以半妖半人的模样示人。这是他多年前的小习惯,倘若这姑娘是仙门之人,哪会把这种事记在心上。 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曾经的的确确有过交集。 犬妖恍然大悟,晏寒来冷眼旁观。 的确很有交集,你被稀里糊涂骗了一路,如今被卖还要帮着她数钱。 “正是,正是!” 犬妖将他们二人飞快打量:“来投靠我?很有眼光。实不相瞒,我已做到了沈府高级护院的位置——” 他言语间现出几分得意之色,话没说完,被另一道女音骤然打断。 “护院。” 一只树妖自雾里现身,四肢皆是长藤,面目模糊可怖:“发现一个擅闯者。” 擅闯者。 谢星摇心下一动。 进入绣城的只有他们三人,也就是说—— “哦?” 犬妖抬眸,声调懒懒:“押过来。” 他话音方落,远处响起几道凌乱脚步。循声望去,瘦弱的男孩被花枝死死缚住,不时奋力动弹、妄图挣脱。 花藤紧紧缠进皮肤,越是挣扎越是痛苦,衣袖已然渗出血色,龙平暗暗咬牙。 他一眨眼就到了这个鬼地方,放眼望去寻不着人影。这些飘荡的花妖犹如鬼魅,很快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地。 听它们说,自己即将被献给这里的小头头。 听它们说……距离溟山覆灭,已过去十多年。 虽然捋不清楚状况,但落入恶妖手中,毫无疑问唯有死路一条。临近死亡,他心中居然没有太多的恐惧,更多是不甘心。 等见到那小头头,就算不能杀了对方,打他一拳、踢他一脚也好,至少能证明自己不是个缩头乌龟。 不知道那对哥哥姐姐怎么样了。 在如此艰险的环境里,他们定然也在苦苦求生。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低落,心中为他们二人祈祷一番,再抬眼,龙平已能看清前院几道影子的轮廓。 一黑一红一鸦青,都说红衣最是凄厉,那红衣人铁定不容小觑—— 等等。 目光渐渐凝聚,男孩的神色里,现出一丝不合时宜的茫然。 鹿眼瓜子脸,这个姐姐,他曾经见过的。 四目相对,谢星摇无比惬意伸一伸懒腰,朝他露出微笑。 龙平眼角狂抽。 不对吧。不正常吧。不符合逻辑吧。 ——怎么又是你啊??? 心有所感,他面无表情挪动视线,看向她身边。 青衣少年神情淡淡,黑衣犬妖春风得意,正昂首轻笑。 他笑得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分明是一副上位者姿态,不知为何,龙平却打从心底里生出浓郁的同情。 从一场心魔到另一场梦境,从溟山到绣城,从十年前到十年后。 ——你又成受害者了是吗??? * 与此同时,梦境之外。 白天的绣城华美光鲜,无边春色如水轻漾。 月梵坐在一家食肆中,徐徐饮下一口热茶,向着身侧的姑娘扬唇轻笑。 沈惜霜听闻他们穷得只能喝西北风,出于对侠义之士的敬仰,特意宴请几人来此用餐。 谢星摇和晏寒来纷纷入梦,昙光是板上钉钉的反派角色,此刻受邀坐在这里的,只有她和温泊雪。 [别担心各位,有的人离开了,但他其实还在。] 昙光独自坐在食肆角落,悄然传音:[我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第一步。沈惜霜已经觉得温道长是个可靠之人,但因为种种原因,她现存最多的情绪,是同情。] 月梵默默分析:[沈惜霜在寻找仙骨的祭品。仙骨珍贵,祭品也定要经过精挑细选,我们需要把同情转化为欣赏,让她觉得温师兄配得上献祭仙骨。] 昙光点头:[就是这样!放心,我已经整理了恋爱游戏里的一百种攻略方法,准能蹭蹭提升好感度,温道友照做便是。] 温泊雪有些紧张,应了声“好”。 他今天做了充足的准备,为配合贫穷人设,甚至穿上一身堪比丐帮弟子服的外袍。 ……虽然他觉得这件衣服有些花里胡哨,但月梵和昙光拍着胸脯保证,它最能彰显散漫不羁的浪子风度。 沈惜霜的线索至关重要,为了谢师妹和晏公子,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妥当。 “可惜谢姑娘与晏公子不能到场。” 沈惜霜颔首轻声:“各位除魔辛劳,今日便放心大胆品尝佳肴吧。” [首先,要想营造一个可靠的形象,眼神非常重要。] 昙光道:[要凛厉,要冷酷,要放电,要含有三分淡漠四分正气五分漫不经心——] [停停停!] 月梵:[你这扇形统计图超过百分之百了都!] “温道长。” 沈惜霜笑看他一眼:“你眼睛不舒服吗?为何一直斜斜觑着?” 温泊雪停下挤眉弄眼:“……眼睛,我眼睛的目力向来不大好。” 他说得磕磕巴巴,沈惜霜却是一笑:“是吗?我也不大能看清东西。” “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分辨不出颜色。” 见温泊雪目露困惑,她语意温和:“有时离得远了,就看不见远处的景色。” “这是为何?” 沈惜霜笑笑:“也是生来就有的症状,我已习惯了。” [让眼神见鬼去吧。接下来是嗓音。] 昙光扶额:[小说男主角必有一副磁性沙哑的嗓子,试着把音调压低,你就能撩人于无形。] 温泊雪:…… 温泊雪低咳一声:“沈小姐,你想吃什么?” “温道长与月道长随意挑选便是。” 沈惜霜一怔:“温道长莫不是着了凉?嗓音为何如此沙哑?” 温泊雪停下压嗓子:“……小时候,我天生有点破锣嗓。” [又是半瞎又是破锣嗓。] 月梵瞳仁剧颤,喝茶压惊:[这是破布娃娃吗?我们怎么又成卖惨的了?] 昙光:…… 昙光咬牙:[没问题,还有机会。接下来是点单时间,你请客,专挑名字好听的点,告诉她自己前些时间降妖除魔,今日终于得了报酬,不想委屈她和自家师妹。] 月梵好奇:[为什么是名字好听?难道价格不重要吗?]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3节 [专点贵的,会被当作暴发户,很没情调。] 昙光:[比起大鱼大肉,做工精致的小菜才是千金小姐的最爱——更何况是沈惜霜这种性子。] 这番话宛如醍醐灌顶,温泊雪乖巧点头,翻开菜单第一页。 字好多,好复杂。 身为二十一世纪土生土长的新青年,对于修真界古文,他大部分不认识。 “这位公子,”身侧的女侍笑得礼貌,“有什么中意的吗?” “要一份这个。” 温泊雪整理好思绪,食指纤长,轻点纸面:“这是……玉池醉醉虾。” 一片寂静里,他似乎听见女侍强忍笑意的轻咳。 [从右,往左。] 月梵又一次喝茶,指尖微微颤抖:[不是从上往下念。] 温泊雪耳根一阵发热,静默垂头。 他方才从上向下念出了最右一竖行的所有字,此刻横着往左,赫然见到另一片崭新天地。 “玉带虾仁”“池塘莲花”“醉鱼”“醉虾”“虾炖蛤蜊”。 合在一起,成了他的玉池醉醉虾。 好家伙。 这回成文盲了。 [……算了,你还是找个贵点的吧。] 昙光以手掩面:[装不成知书达礼,土豪就土豪吧,至少还能为她花钱。] “师兄,你又在开玩笑。” 月梵适时开口,礼貌笑笑:“沈小姐见笑了,师兄他总爱玩文字游戏。” “是是是。我认真看看。” 白衣青年弯眼轻笑,再开口时慢语轻言,风度翩翩:“姑娘,劳烦来一份最贵的琳琅满堂。” 他这回看得清清楚楚,这道菜后面跟着四位数。 字也简单,不可能认错。 不知为何,四下再一次陷入静默。 “公子。” 女侍深呼吸,再深呼吸:“琳琅满堂是我们店名,后面跟着的数字,是门牌号地址。” 温泊雪:…… 沈惜霜试探性开口:“不如,我来点单?” 角落里的昙光拿光秃秃的脑门哐哐撞墙。 温泊雪试图解释,挽回几分形象:“其实我学过认字,只不过家乡那边的文字和这里不一样——小时候,奶奶还夸过我字迹很漂亮。” 沈惜霜从他手里接过菜单,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 月梵又又又一次喝茶。 修真界早就统一了文字语言,若说仍然保留着小众文字的地方,唯有那些人迹罕至的贫苦部落。 温泊雪出言解释之时,她已在脑中勾勒出了故事背景。 男孩深居于大山之间,他的笑容朴实无华,他的丐帮弟子服洗得发白,他用生来就有的破锣嗓,一遍遍念出古旧的部落文字。 而白发苍苍的老妪坐在他身侧,用布满皱纹的手掌轻抚他脑袋—— ……大山的孩子,更惨了啊! [怎么会这样?] 昙光抓狂:[这都能毫无火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某些地方不大对劲。] 月梵说着蹙眉,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最终迟疑道:[你觉不觉得,温泊雪今日的穿着打扮,非常似曾相识。] [有吗?] 温泊雪低头,匆匆扫视自己的外衫:[这不是你们俩精心为我挑选的,还说很文艺范、很日系风吗?] 昙光抿唇,不动声色挪动目光,将他打量一番。 灰扑扑的深色布料,身前身后隐约可见三块补丁,色泽不一,完美契合不太有钱的江湖浪子人设。 陡然之间,他悟了。 不远处的月梵同样豁然开朗,与他默默对视一瞬。 二人心照不宣,鹌鹑般愧疚低头,没再传音。 但见沈惜霜身姿袅袅,眉如远山,举手投足尽是画意,好似灼灼芙蓉。 而她正对面。 是一瓶端坐着的人形椰树椰汁。 椰树椰汁,不配拥有好感度。 第52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攻略计划胎死腹中,昙光沉思许久,终于妥协:[要不,我们还是卖惨装穷吧。] [我同意。] 月梵轻揉太阳穴:[说不定走一走傻白甜路线,能让沈惜霜觉得温师兄性子单纯,是个神魂澄净的好祭品。] [对不起。] 温泊雪默默喝下一口粥:[我又搞砸了。] [没事没事!这哪能怪你呀。] 月梵正色:[衣服是我挑的,我全责。] 昙光:[我也有问题,支过不少损招——而且我算是明白了,我这张嘴妥妥就是一翻车神器,越说越倒霉,不如闭嘴。] 温泊雪被他俩这样一安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发热的耳根:[对了,沈小姐方才说过,她目力很差、分不出色彩。桃花妖的视网膜也会出现问题吗?] [我听说刚刚成形的精怪,五感是缺失的。] 昙光道:[听不清声音、没有味觉、甚至看不见眼前的景象,等修为慢慢提升,才会变得和常人无异——但沈惜霜,她总不可能只是个刚化形的小妖怪吧?] 在《天途》里,她的实力更甚于温泊雪。 [要么就是献祭。] 月梵回忆神宫所学的知识:[血肉是提升修为的至宝,在某些古老邪术里,能通过献祭自己的一部分身体来获得力量。] [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吧。] 昙光嘶了口气:[更何况,这世上谁会献祭自己啊。我听说过的那些邪修,全是把老百姓当作祭品的,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两种解释各有不合理之处,他们探讨不出头绪,只能暂时作罢。 这餐饭吃得提心吊胆,当温泊雪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听见沈惜霜温和的笑音:“二位道长可还喜欢?” “当然喜欢。” 月梵毫无犹豫:“多谢沈小姐款待。” 温泊雪:“多谢。” 他重回穷苦人设,之前预想中的请客吃饭也就成了泡影。 平白无故受人恩惠,温泊雪总觉得不好意思,认真补充一句:“沈小姐,等我们有钱了,也请你饱餐一顿。” [傻崽,别假戏真做。千万别忘了,沈惜霜接近我们是别有用心。] 月梵叹气:[你当演员的时候,也这么容易入戏吗?] [没有啊,好几个导演都说我入戏很难。] 温泊雪老实回答:[可能因为演戏是假的,但现在是真的吧。] 昙光扬眉:[沈惜霜不也在装好人吗?] 温泊雪:…… 温泊雪挠头:[可能,她演得太像了?] “吃完了饭。” 他们还在暗地里传音,另一边的沈惜霜已缓缓起身:“二位想去绣城逛逛吗?” ——居然发出了邀请! 月梵飞快抬头。 经过点餐时的那场乌龙,她本以为沈惜霜对温泊雪没了兴趣,没想到峰回路转,竟还有戏。 邀请来得太突然,温泊雪亦是喜出望外:“好啊!” * 食肆位于闹市之中,踏出大门,立马能嗅到满街花香。 “沈小姐,其实我有一事想不明白。” 跟在沈惜霜身侧,温泊雪迟疑开口:“我们只不过萍水相逢,你为何要一直出手相助?我们宗门穷困潦倒,根本没办法报答你。” 这是一个小小的试探,沈惜霜听罢果然一怔。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4节 她很快轻声笑笑:“我曾说过,是因仰慕诸位行侠仗义。温道长不相信那段说辞、觉得我存了私心么?” 老实人温泊雪被噎得不知如何回应。 “温师兄只是不习惯别人对他这么好。” 月梵适时打圆场:“宗门贫瘠弱小,我们都是吃着苦头长大的。” 此话一出,沈惜霜显出了然之色,月梵与温泊雪却是双双神色稍顿。 她方才说得急,直到匆匆出口,才意识到这句话里的谎言似曾相识。 破开心魔的那个晚上,等晏寒来离开后,他们曾聚在一起聊过自己的心魔。 谢星摇说过去的她压力很大,心魔里的爸妈唠唠叨叨,而她藏在房间角落。 温泊雪身为流量小生,最害怕被人指指点点,据他所言,心魔里的嘲笑声经久不散,他被吵得心烦,只想让身边的一切消失。 当时月梵语气轻松,也说起她的心魔。 梦里她仿佛一个透明人,没人搭理,孤孤单单,无论笑还是哭,全都得不到回应。 他们每个人都用了轻快的语意,如同在阐述一场有趣的冒险。 月梵却心知肚明,在她讲述时,刻意省略了很多东西——谢星摇与温泊雪应该也是一样。 能让人嘻嘻哈哈的故事,怎么可能成为心魔。 不习惯别人对自己好,吃着苦头长大…… 这种描述,倒像在说她。 “沈小姐,你在看什么?” 一旁的温泊雪先行打破沉默,看一眼沈惜霜:“那是——” 月梵收回心思,循声看去。 他们正走在一条居民街,褪去主街里的热闹喧嚣,留下几分烟火气。 沈惜霜行于最右,此刻微微侧了头,望着一处小院。 院门敞开,露出院子里白墙黑瓦的房屋。 这地方似是荒废已久,院墙上青苔遍布、生有连绵蛛网,几个壮硕的青年正搬着大大小小的家具,逐一往屋子里送。 “是有新主人搬家进去吧。” 月梵仰头张望:“看沈小姐的神色,是很熟悉这幢房子吗?” 沈惜霜:“从前有个朋友住在这里。” “朋友?” 温泊雪道:“那位朋友搬走了吗?” 他话音方落,骤然听见一道苍老喉音:“这地方的上一任主人,可不是搬走的。” 院落闲置已久,今日终于有新人搬来,不少街坊邻里前来围观。 站在墙角的老人淡瞥他们,压低声音:“是一年前外出遭劫,一家三口无人幸免。可怜一家人行善积德……这位姑娘,节哀。”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愣。 “一年前外出遭劫……” 温泊雪只觉这个故事似曾相识,细细回想,看向沈惜霜:“是种了一棵祈愿竹树的那家人?” 当时他们前往沈府参加考核,文试之前,曾在偏僻别院见过一棵竹子。 竹上挂了许愿用的红色丝线,据两个沈府小厮所言,它本是生在城中另一户人家,那家人意外出了事故,这才被沈老爷移入沈府。 只可惜在那之后,竹子就病怏怏的了。 “嗯。” 沈惜霜极轻笑笑,目光凝在他脸上,瞳仁幽深,看不出所思所想:“道长知道那棵竹子?” “路过沈府的时候,我们曾见过它。” 温泊雪老实应答:“我和月梵师妹当时参加考核,还在上面挂了心愿。” “那便祝二位心想事成。” “老伯。” 月梵若有所思:“残害那家人的凶手,如今被抓到了吗?” 老人面色微沉。 “官府断案,讲究一个证据。一家三口死得不明不白,虽然揪出了几个颇有嫌疑的恶霸,但找不到确凿证据,根本定罪不了。” 他说着身形佝下,往前稍稍探身:“不过啊,报应很快就来了。” 月梵挑眉:“报应?” 老人点头:“就在惨案发生的一个月后,其中俩恶霸莫名其妙死了,死相凄惨,那叫一个血肉模糊。” 温泊雪胆子不大,听得后背发凉:“这又是谁干的?” 老人瞟他:“既然是‘莫名其妙’,那自然没抓到凶手。那两人平日里无恶不作,仇家结了不少,说老实话,官府也不大想管。” [两个恶霸死了,竹子被沈老爷移进府里。] 月梵眼皮一跳,传音入密:[话说回来……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副本的决战是在沈府观景阁,而观景阁,也是沈老爷所建的。] ……沈老爷? 温泊雪呆了呆:[这个角色不仅我们从没见过,就连在原文里,好像也从未露过脸。] [没在原文露脸,不等于他真的不存在。] 月梵无声撩起长睫:[摇摇不是说过吗?这里是真实的修真界,不能被原著牵着走。戏份越多的角色越有可能是凶手,又不是在拍《名侦探柯南》。] 但这也仅仅是个猜想而已。 他们没有线索、没有依据,全靠一点儿蛛丝马迹胡乱猜测,莫说找出真凶,连捋清这一系列的前因后果都难。 譬如沈老爷为何要移栽祈愿竹,他和沈惜霜分别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全是未解之谜。 [目前看来,只能寄希望于摇摇和晏公子了。] 月梵叹气:[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心魔危机四伏,他们一定在艰难求生,千万不要出事啊。] [嗯。] 想起自己心魔中的景象,温泊雪心下发紧:[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 与此同时,魇术中。 “艰难求生”的谢星摇饮下一杯金银花露,回味着舌尖清凉甘甜的花香,露出幸福微笑。 龙平:…… 他不是很懂。 他原本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没想到居然与这对哥哥姐姐再相逢。 只不过这次他仍是人质,这两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妖魔精怪的同伙。 谢星摇声称这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随二人一并来到沈府,小孩子活泼好动,一不留神,就和她走散了。 犬妖听罢恍然大悟:“哈哈原来如此!我方才还在纳闷,沈府戒备如此森严,怎会有人不自量力闯进来。有我在,定让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龙平面无表情,看着他亲手递给“不知死活的家伙”一块令牌。 犬妖:“沈府处处有禁制,携上这块牌子,能证明你们是自己人。” ……也不知道当他得知真相,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魇术里的沈府看似井然有序,然而毕竟只是幻梦一场,里面的妖魔精怪都不太聪明,漫无目的游荡于其中。 犬妖交给他们一人一块令牌,没交待具体去做什么事,只说守好院子,莫让外人进来。 谢星摇:“放心,我决不让旁人有机可乘!” 有机可乘的她自己,的确不算“旁人”。 “万幸万幸,如果这儿是真正的沈府,我们肯定会被丢出去。” 犬妖走后,谢星摇拍拍胸口:“晏公子,这地方处处不对劲,你能感知到何处的气息最为震荡么?” 梦境由心而生,梦里的一切都无法掩藏。魇术母体心中最在意的地方,散发的灵力也就越浓。 晏寒来抬眼,面上无甚表情,遥遥看向远处。 在他视线停驻之地,一座高阁巍巍耸立,直入云霄,如欲摘星揽月,将满城风光尽收眼底。 正是观景阁。 自前院通往观景阁,几乎要横穿大半个沈府。 一路上的魑魅魍魉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个个杀气森森,犹如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想来梦境的主人对此地十分重视,特意设下重重险阻。 又一只邪祟迎面而来,谢星摇面带和煦微笑,向它点头致意。 一触即发的死斗秒变同事之间的相互问好,龙平震撼到麻木,看一眼手中令牌。 淡淡幽光自令牌散出,为他浑身笼罩上一股压抑的气息,完美融入沈府之中。 令牌,好用。 犬妖,更好用。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观景阁,谢星摇有些意外地轻扬眉梢。 看来这座楼的确非常重要,四面八方皆被设下了阵法,即便他们手持令牌,仍无法踏入其中。 她心下一动,瞧一瞧晏寒来。 晏寒来:…… “此为锁幽阵,外人擅闯,烟消云散。” 青衣少年上前几步,指尖于虚空凝出白光几点,继而连点成线:“稍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5节 若是硬碰硬对上这里的邪祟,他们两人皆被削去修为,胜算肯定不大; 但破解阵法就不同了。 阵法讲究奇门诡术、布阵排阵,一旦勘破其中关键,哪怕修为不是很高,照样能够破开。 可巧,晏寒来是原文里认证过的咒术天才。 后院幽寂,莫说巡逻的妖邪,连风声都不复存在。 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黑暗浓郁,唯有几点白光翻复凝结,与观景阁中的锁幽阵两相交映。 晏寒来动作熟稔,十指修长,皆被灵力映出白玉般的色泽。 谢星摇暗叹连连,倏忽耳边一声低低嗡响—— 锁幽阵破了。 晏公子。 也超有用。 “阵法破开,沈府里的妖魔定会很快察觉。” 晏寒来收回灵力,淡淡看她一眼:“莫要耽误。” * 观景阁里很黑。 楼中毫无灯光,唯有月色透过纱窗泠泠而下。晏寒来走在最前,掌心灵力凝结,照亮道路。 一楼很平静。 大厅空旷,角落里盘旋着巨大的螺旋式长梯。抬头向上探去,阶梯好似漫无尽头,一直延伸到穹顶之上。 晏寒来:“随我上楼。” 一步步顺着长梯往上,伴随时间流逝,空气里的压迫感也逐渐加强。 谢星摇勉强稳下心神,握住身边男孩的手心:“别怕。” 时间紧迫,她下意识用了最快的速度。眼看头顶盘旋的黑影越来越少,终于来到顶层的一刻,谢星摇不由屏住呼吸。 和其它楼层不同,观景阁顶端有光。 光源……是一棵生在楼中的桃花树。 桃树竟未植根于土壤,粗壮的树根屈曲盘旋,攀附墙壁之上,好似虬龙匍匐,盘根错节。 鲜妍桃花开了满树,茂密枝干旁逸斜出,竟如藤蔓一般扭曲盘旋,绑缚着一个个光团。 “光团之中蕴含灵气。” 晏寒来沉声:“是神识。” “也就是说,桃树在汲取这些神识的力量。” 谢星摇目光往下,瞥见数个瓷坛。 坛子被树根绑住,个头不大,坛身用白纸贴着一个个名字。 顾文东,张醒,还有…… 谢星摇心口一跳。 月梵,温泊雪。 “坛子里应是每个人的心魔。” 晏寒来继续解释:“观景阁乃是魇术母体所在,心魔被供养于此,以魇术为依托。” 谢星摇若有所思:“如果把坛子打破,会怎么样?” “心魔外露,将我们卷入其中。” 他垂眸细探,低声补充:“瓷坛皆被下了封印,我们无法打开。” “等、等等。” 茫然的龙平怯怯举起右手:“哥哥姐姐,你们说的我全听不懂……什么魇术什么心魔什么母体,还有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听它们说溟山覆灭了十多年,这是怎么回事?” “等一切结束,你自会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 谢星摇拍拍他脑袋:“现在你只需要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大哥哥博学多才、悟性过人,是个天才就够了。” 又开始了。 晏寒来抿唇,一言不发侧开脸。 “不过,”谢星摇前行几步,“既然百姓们的神识都在坛子里,那这些被绑在树上的光团又是什么?” 她音量极小,开口时细细端详身前诡异的树枝,猝不及防间,枝头倏而一颤。 晏寒来蹙眉,手中已有法诀掐出。 但预想中的突袭并未到来。 枝头轻颤,离她最近的光团竟战栗般抖了抖,不过片刻,发出一道低低哀鸣:“呜——” 紧随其后,更多光团开始了呜咽。 谢星摇一愣。 晏寒来说过,这些光团尽是神识。 声声呜咽稚嫩青涩,像是小孩无助的哭嚎,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尝试与之沟通:“我并非沈府中人,而是来此调查绣城魇术的仙门弟子——别哭别哭,你们是谁,是什么人把你们困在这儿的?” 大多数光团瑟瑟发抖,一时间光影乱颤,离她最近的圆团咕噜一动,怯生生应答:“是……是桃花妖。” “沈惜霜?” “不是姐姐!” 光团下意识加重语气:“是、是更大的那个,这里的主人。” ……主人。 谢星摇迟疑开口:“沈府老爷?” 好几个光团上下晃动,像是点头。 心中疑团更多,她敛眉沉声:“你们是谁?沈惜霜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光团:“我们是、我们是小花。” 另外几个圆团叽叽喳喳:“小草!” 它们嗓音清脆,大多相当于人族的幼童,谢星摇心知吓唬不得,耐心点头:“嗯嗯,小花小草小树苗,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被大桃花树抓来的。” 离她最近的光团年纪大些,说话最有条理,当它开口,其它神识纷纷噤声:“听说屋子里的这棵小桃树蕴藏有仙道圣物,他为了得到圣物的力量,利用我们供养它。” 所以在这场梦里,沈府的桃花才会开得最盛。 因为它本就是靠着其它精怪的血肉而生。 “小桃树?” 它们将沈老爷称作“大桃树”,晏寒来敏锐发觉异样:“这棵树并非他本体?” “仙道圣物力量太强,寻常精怪很难驾驭,不但会被它夺去五感,稍有不慎,甚至要被吸干灵力。” 不知想到什么,光团一抖:“所以他用了另一棵桃树作为母体,对外宣称是他女儿——起初的时候,圣物需要的灵力不算太多,他便四处抓来我们这些刚成形的小妖怪。但不知怎么,自几个月前起,灵力的需求越来越多。” 因为仙骨的力量在一天天苏醒,仙骨力量越强,所需要的代价也就越大。 谢星摇颔首:“所以他开始使用魇术,对绣城的百姓下手。如此说来,沈惜霜就是这棵被他利用的桃树?” 光团一默,半晌,左右晃了晃身子。 一个摇头的动作。 “这棵桃树真正的主人……” 它说着颤了颤:“几个月前,仙道圣物需要的灵力突然增多,桃花妖遭到反噬,已经……” 龙平听懂了八成,闻言好奇道:“它主人已死,为何这棵树还活得好好的?” 晏寒来冷声:“有别的魂魄进了桃树的躯壳,为它延续生命,继续做仙骨的载体。” 光团点头:“后来,我们就见到姐姐。” 它身侧的另一个光团开口:“姐姐的主人被坏人杀害,她想报仇。” “大桃树和她签订契约,他帮她杀掉坏人,她的魂魄住进这棵桃树里面。本来只有三个月的。” 又一道声音响起:“但大桃树想把我们献祭,被她拦下了。” 接着是抽抽噎噎的小男孩嗓音:“姐姐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一直留在这里……” 简单来说,沈老爷找了棵桃树供养仙骨,没想到桃树遭到反噬,被仙骨吞噬了魂魄。 没有魂魄,桃树一旦死亡,仙骨也就没了载体。为延续桃树生命,他找来了如今的“沈惜霜”,让她的魂魄进入桃树之中。 沈惜霜原本答应他留在沈府三个月,但为了保护这些花花草草,一直没离开。 它们很喜欢沈惜霜。 说起她时,原本暗淡的光团一个个散开莹润光亮,叽叽喳喳的低语充斥整间阁楼。 “姐姐说,等一切结束,要带我们一起离开。” “姐姐总会从城里买给我好多好多糖。” “姐姐说桃花是粉色的,她本体的竹子是绿色的……我们年纪太小,分不清颜色,等长大一些,就能和她一起去赏花。” 沈惜霜的魂魄进入桃花妖的躯壳,所以当她在原文死去,桃树也就随之枯萎,显露出仙骨。 至于真正的幕后黑手……全然没留下一点线索。 《天途》里的故事,被完完全全推翻了。 谢星摇只觉耳边嗡嗡作响,陡然之间,耳边叽叽喳喳的童音不约而同停下。 “……来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6节 一个光团碰碰她指尖:“他们来了。” 谢星摇蓦地转身。 一刹间月满窗楹,寒光如雪,铺天盖地的杀气席卷而来,尚未到她身前,便被青衣少年掐诀拦下。 杀气散开,月色冰冷,映出密密麻麻的漆黑影子。 “你们三个。” 为首的犬妖笑意狰狞,手中长刀锋利无匹:“找死吧。” 在他身后,数十只妖魔邪祟目露凶光。 树枝上的光团颤抖不止,渐渐回归暗淡。 “久闻观景阁大名,这座楼既然修了,不就是让人上来观景的吗?” 谢星摇礼貌笑笑:“话说回来,还要感谢大人相赠的令牌。” 她把“大人”二字咬得极其微妙,饶是龙平,也能听出其中讽刺的意思。 不出所料,犬妖果然大怒:“你这混账,不仅骗我还——杀了他们!” 话音方落,妖邪群出。 龙平这辈子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与之相比,独居的藤妖活像个空巢老人。 阁楼面积不大,眨眼便是暗影连天。浓郁妖气好似汹汹浪潮,他被裹挟其中,连呼吸都做不到。 那个高高瘦瘦的青衣哥哥动作凛厉又迅捷,在无数黑影的包围下,竟能和它们勉强打成平手。 至于红衣服的漂亮姐姐—— “给你。” 谢星摇不由分说塞给他三个瓷坛:“这是我们的心魔,你务必拿好。要是被夺走打开,我们定会被心魔吞噬。” 她声音不大,奈何犬妖耳力灵敏,还是幽幽投来一道目光。 不留给龙平反应的机会,谢星摇手心凝诀,击退迎面而来的一只妖魔。 于是只有龙平一人留在原地。 犬妖轻扬嘴角,目露不屑。 这两个少年人修为不低,解决起来恐怕要颇费一番功夫,三人之中,唯有孩子是突破口。 把心魔交给他保管,是红衣姑娘最大的失误。 谢星摇与晏寒来一左一右,灵力浑然如屏障,击退所有妄图靠近的妖魔。 然而灵力毕竟有限,更何况此地是魇术的主场,妖魔鬼怪一个接着一个来,根本看不到尽头。 短暂一瞬,谢星摇的灵力倏忽一晃,露出一道小小缝隙。 是个机会。 犬妖咧嘴扬唇,舌尖舔舐尖利犬牙,向前挥刀。 瓷坛设有禁制,外人无法打开,而他作为魇术的一部分,理所应当拥有这份权力。 刀光凌然,裹挟刺骨寒光。 谢星摇下意识去挡,奈何太迟太晚,虽然挡下大半,却还是有刀光击在瓷坛之上,发出清脆一响。 咔擦。 瓷坛破,心魔出。 而心魔的主人,将会被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阁楼暗影流动,自坛中腾起的黑烟徐徐遮掩月色。 犬妖收刀入鞘。 成功了。 全因他的随机应变,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这三个麻烦,如今他们被心魔侵袭,八成已丧失意识—— 犬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青衣少年神色冷淡,掌心不断有猩红血液缓缓淌出,无数妖魔的尸身躺在他身侧,衬得凶戾如魔。 男孩面露茫然,像是不知发生何事,呆呆站在角落。 他们都没受到影响。 那红衣少女甚至面露微笑,带了点儿欣慰地仰起头,兴致勃勃端详空中的心魔。 怎么回事。 犬妖怔然抬头,望见心魔里的画面。 两女一男。其中一男一女,他从未见过。 犬妖:??? “抱歉,这不是我们三个的心魔坛。” 谢星摇笑笑:“准确来说,是我和另外两个朋友的。至于我,早就从心魔里挣脱了——谢谢你帮我打开。” 犬妖原地跳起:“你又骗我!!!” 笨蛋狗狗,真的很好用。 从进入魇术之前,她就在不断思索,应该如何离开。 就算杀光这里的妖魔、烧掉眼前这棵桃树,只要幕后主使还活着,他的梦就会一直做下去。 更何况她和晏寒来的修为皆被大大削减,要是硬拼,还真打不过源源不断的邪魔。 唯一可行的办法,唯有破坏这场梦境本身。 在看见心魔坛的一瞬,有个念头在她脑中慢慢产生。 穿越者们破开各自心魔的那个晚上,他们曾彼此交流过自己的梦境。 温泊雪从小到大没有自信,害怕旁人的嘲笑。梦里笑声不止,而他蜷缩在角落,许愿让身边的一切全部消失。 月梵不被重男轻女的父母重视,拼命努力也得不到一个眼神。梦里的她想方设法搏得关注,在一次次无视下,只能佯装大大咧咧地独自讪笑,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至于谢星摇她自己,无非是处在黑暗孤寂的房间里,不想听任何人的闲言絮语。 这是三段风马牛不相及的梦境,然而一旦把它们试着交换顺序—— 虚空中魔气滚滚,首先浮现出两道影子。 交错的心魔之中,“谢星摇”坐在黑暗角落,身边的“月梵”不停搭话,声声入耳,却只让她心生烦躁,背过身去缩成一团。 被无视的“月梵”轻扯嘴角,尴尬轻笑,而另一边,“温泊雪”在笑声中如坐针毡,身边的一切景物逐渐消融,归于黑暗。 于是“谢星摇”身边更黑更冷,身处恐惧之中,少女愈发不愿做出回应,将自己藏得更深。 然后是“月梵”的讪笑。 以及“温泊雪”所引发的、越来越汹涌的、已经吞噬了大半个观景阁的黑暗。 ——嗯。 一场成功的循环,完美的心魔永动机。 心魔之间的循环不止,由温泊雪引发的黑暗虚空就会无限膨胀,哪怕席卷整个梦境空间,仍会不停扩大。 如此一来,心魔越来越大,直到远远超出魇术的负荷限度,这场梦境被撑爆,自然也就随之崩溃。 在游戏用语里,这种操作名为“卡bug”。 心魔被她彻底玩坏了。 眼见空间被吞噬不休,犬妖抓狂:“这、这什么?你们三个——” 谢星摇温和笑笑。 从她把心魔坛交给龙平的一刻起,就已经布下了局。 先是借由她口,把犬妖的注意力转移到瓷坛上,再选定一个最容易接近的对象。 在顺理成章的心理暗示下,犬妖定会打起心魔坛的主意,紧接着,只需要故意露出一个破绽。 犬妖目眦欲裂,龙平亦是目瞪口呆。 视线所及之处,双目无神的青年缩在黑暗里不停发抖,面色惨白的女人皮笑肉不笑。 而在最深的角落,少女默默坐在虚空之中,许是觉察他的视线,幽幽投来一瞥。 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的一瞥。 这一瞥没有温度,漆黑瞳仁里歪歪斜斜写着“柔弱无助”几个字。他横竖放心不下,仔细看了半晌,才终于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目都写着两个字是“心魔”! 身旁的谢星摇碰碰他胳膊:“龙平,你还好吧?” 他默默抬头,望见那张与角落少女如出一辙的脸。 他不理解。 他觉得好恐怖,他瑟瑟发抖。 这个姐姐,她不正常的。 她分明是散发所有黑暗气息的源头。 谢星摇站在漫天血光与杀气里,朝他展颜一笑:“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是面对恐惧。” 话音落下。 咔擦。 梦醒了。 * 时值傍晚,斜阳被远山吞噬大半。 武馆后院的卧房中,男人猛然睁开双眼。 梦里的一切无比清晰浮现于脑海,最后与他四目相对的黑瞳仍历历在目,龙平竭力深呼吸,捂住心口。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7节 都过去了。 那只是一场梦。 “夫君!” 候在床边的紫裙女子面露喜色,递来一杯凉茶:“你终于醒了!你被魇术缠身,坠入心魔之中,万幸有两位仙门小道长出面相助,才让你脱离梦魇。” “是、是么?” 龙平饮下凉茶,只觉心有余悸:“夫人,既然我已醒来,你放心,为夫定会将魇术一事调查清楚。” 他回想起梦中所见,握紧双拳:“我已破除心魔,世上便不会再有恐惧之事。” 恰是此刻,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定是两位道长来了。” 紫裙女子上前打开房门:“二位道骨仙风,你可得多谢谢人家。” 龙平笑道:“那是自然,我——”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房门敞开的间隙,夜色昏黑,烛火微摇,血一般的红色闪过,继而是张突然挂在门边的苍白面孔。 熟悉的神色,熟悉的相貌,熟悉的黑眼珠。 谢星摇朝房中探进半个脑袋:“嗨!” 一刹的寂静。 他已破除心魔,世上不会再有恐惧之事。 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是面对恐惧。 思来想去,他脑子里只剩下独独两个字:恐惧。 噩梦还没醒。 只一瞬。 五大三粗的男人双目圆瞪,抱紧手中棉被,如窜天猴般腾空跃起:“啊!!!” 第53章 傍晚,武馆后院卧房。 “所以。” 听完谢星摇简要概述的来龙去脉,龙平正色蹙眉:“绣城魇术的真凶,是沈府老爷。” 谢星摇:“嗯。” 至于沈惜霜,不过是他用来炼化仙骨的傀儡。 准确来说……因为仙骨剧烈的反噬,真正的“沈惜霜”早已死去,如今在她壳子里的,是另一个妖怪。 那些小光团叽叽喳喳的时候,曾说她本体是竹子、曾经的主人遭了难。 细细想来,他们前往沈府参加文试时,就曾在那里见过一棵祈愿竹。祈愿竹原本不在沈府,直到上一任主人全家突逢意外,才被沈老爷移栽至府中。 那应该就是沈惜霜的真身了。 她魂魄离体,住进另一副躯壳,祈愿竹得不到魂魄滋养,自然会一日日枯萎衰败,变成他们见到的那副颓靡模样。 仙骨至纯,蕴含的灵力远非常人所能驾驭,要想成为它的容器,条件就更为苛刻—— 如今看来,那棵桃树是一个,祈愿竹是一个。 温泊雪应该也是一个。 所以在原文里,沈惜霜才会千方百计接近他、妄图让他成为仙骨新一任的祭品。 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桃花妖的躯壳中离开,带着那些叫她“姐姐”的花花草草逃出沈府。 想得再深再细一些,沈惜霜年纪轻轻、实力低微,定然不懂如何勘透修士根骨、判断对方是否适合作为仙骨的容器,原文里盯上温泊雪……应是受了沈老爷的教唆。 这样一来……在原定的故事线里,真凶岂不是轻而易举撇清嫌疑、自此逍遥法外了吗。 念及此处,她心中莫名发堵,出神之际,忽听身侧的壮汉长叹一声。 “心魔中多有得罪,还望两位道长见谅。今日多谢二位救我于生死之间,往后若有任何需要,尽管找我便是。” 龙平抱拳:“晏公子天赋惊人,谢姑娘的思绪更是活络,审时度势、随机应变,远非常人能及。在下佩服、佩服!” 他的态度诚恳真挚,谢星摇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别别别,我们担不起的——不过话说回来,龙平馆长没被那场梦吓到吧?”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只是往门里探了探脑袋,这位身强体壮的八尺大汉就面色发白,整个人往半空一蹿。 “没有没有!” 龙平打个哈哈:“那会儿刚从噩梦醒来,格外心神不定,总觉得自己还在梦里,让谢姑娘见笑了。” ——所以绝对不是被你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真的! 晏寒来欲言又止,淡淡看她一眼,终究没揭穿。 “既然馆主没事,那我和晏公子便回客栈了。” 谢星摇笑道:“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我们得和师兄师姐商量一番接下来的对策。” 梦中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大相径庭,据馆主夫人所言,她和晏寒来已经睡了整整三天。 也不知道这三天里,其他人有哪些进展。 “师兄师姐……是说温道长和月道长?他们恐怕不在客栈。” 馆主夫人温声:“今早我听月梵道长说,沈小姐邀了他们二位去府中做客。” 谢星摇呆住:“沈府?” * “沈府?!” 今日正午,医馆。 昙光面露惊恐:“沈惜霜这么快就邀请你们去沈府?她不会已经打算动手了吧!” “动手迟早会有,但应该不是今天。” 月梵轻揉额头:“她这次还邀请了我。如果想把温泊雪变成祭品,让他一人赴宴,显然比较容易对付。” 昙光:“说不定是想吃鸳鸯锅。” “我觉得,沈小姐好像和原著里不太一样。” 温泊雪躺在病床上,蹭地坐起身子:“在原著里,她的态度暧昧很多,摆明了想刷‘温泊雪’的好感度,但现在……她人还挺好的?” 月梵老母亲叹气:“你觉得她是个好人,这好感度不就已经刷起来了?” 老实人温泊雪露出惊讶的神色。 “更何况,你们和她从无交集,她却又是治病疗伤又是请客吃饭,对你们这么好,根本无缘无故。” 昙光亦是冷静分析:“总不可能当真因为所谓的侠义之心吧,沈惜霜在原文里,也不是这种傻白甜人设啊。” “那,”温泊雪弱弱应声,“咱们应该赴约吗?” “……应该没问题。” 月梵道:“原文里说过,温泊雪的根骨万中无一,最适合作为献祭仙骨的容器。对于沈惜霜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宝贝,在你自愿成为祭品前,她不会伤你分毫。” 她的这段分析有理有据,一锤定音。 也因如此,温泊雪与月梵最终还是入了沈府,昙光留在府外的茶楼静候消息,通过传音符随时保持联系。 沈惜霜是个合格的主人,早早便和侍女阿椿站在门边等候。 月梵见状颔首一笑:“劳烦二位。” “两位道长皆是贵客,有何劳烦可言。” 沈惜霜微微侧身,让出一条入府的小道:“请进。” 他们并非头一回进入沈府,加之来前做了准备,对府中道路了熟于心。 甫一进门,便听沈惜霜轻笑道:“听说两位道长曾来沈府参加文试,我看了看文试考卷,道长们果然……” 她说着一顿:“很有趣。” 行吧。 回想自己一塌糊涂的文试,温泊雪更蔫几分。 文盲人设被坐实了。 “奇怪。” 月梵一边随她往前,一边环顾身边景象:“沈小姐,这条路……好像并非通往正厅。” 她敏锐发觉不对,茶楼之中,守在传音符旁的昙光骤然凝神。 “正厅人杂,小姐特意挑了处风景最好的院子。” 阿椿道:“那里寂静无人,最适合——” 她话没说完,便被沈惜霜轻拍一下肩头。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制止动作,小姑娘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欲言又止,遮遮掩掩,不知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 昙光听着传音符,眉目渐沉。 “就是这里了。” 穿过林间小道,终于抵达目的地。沈惜霜轻声笑笑:“二位请进。” 温泊雪仰首打量:“真的好安静,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 特意选在僻静偏远的角落,居心不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8节 昙光咬牙,一颗心慢慢往上提。 此地是个环境幽静的小院,四面藤萝丛生,两旁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清风吹散春日艳阳,好似天开图画,荡漾出缕缕青意。 小院紧邻观景阁,抬头向上,能见到巍巍高阁直入云天。 巨大建筑笼下厚重的影子,想起原文剧情,温泊雪扬眉:“那是观景阁吧。” “嗯。” 沈惜霜点头:“爹爹尤爱赏景,登上楼阁,便可一览绣城全貌。” 在观景阁旁边。 昙光静静聆听,心中不祥的预感更浓。 而传音符另一头,伴随踏踏脚步,月梵轻轻开口:“这里……好黑。” 一刹的沉默。 紧随其后,一声惊呼刺破他耳膜—— 月梵:“呜哇!” 传音到此戛然而止。 不明缘由地,传音符被迫中断了。 昙光独自坐于茶楼之中,窗外虽是阳光普照,他后背却已生出阵阵冷汗。 诡异的观景阁,突然中断的传音,月梵最后的那声惊呼,所有的线索,都表明她与温泊雪出了事。 此时此刻的沈府,必然已露出锋利的獠牙。 倘若不顾死活闯进去……他也很有可能会惨遭毒手。 ——但谢星摇和晏寒来尚未醒来,要是丢下他们两个不管,他还是个人吗! 独坐茶楼的光头和尚暗暗咬牙,自储物袋掏出法器,轰然起身。 翻车就翻车吧,他拼了! * “这是……” 与此同时,沈府中。 院落幽静,树影婆娑,月梵怔怔看着厢房中央的木桌,不自觉睁圆双眼:“好大的鱼!” 但见木桌之上琳琅满目,皆是色香味俱全的中州菜式,其中一条香辣水煮鱼个头极大,通体显出火焰般的金红。 “上回在食肆用餐,我看二位吃得不大尽兴。” 沈惜霜唇角微勾:“后来问了问温道长,才知二位都来自中州,吃不惯绣城的食物。” 温泊雪心虚抿唇。 他在食肆念错菜单,闹了个大乌龙,导致从头到尾吃得漫不经心。 沈惜霜察觉到这一点,特意询问他缘由,他只能用“不合口味”搪塞过去。 没想到,她居然真找来了中州的厨子。 “今日的菜肴皆是中州特色。” 沈惜霜道:“我问过做菜师傅,原来中州喜食香辣。绣城口味清淡甜腻,之前是我考虑不周。” [……可恶。] 月梵握拳:[她好温柔好细心,如果不是知道她接近我们别有用心,我已经沦陷了。] “没有没有!” 温泊雪赶忙接话:“沈小姐已尽了地主之谊,反倒是我们,不知应当如何报答。” “不过——” 感应到传音符的灵力陡然消散,月梵心生警惕,凝神轻咳:“沈小姐,此地莫非用了屏蔽灵力的咒法?从进入厢房的那时起,四周灵力便像是凝固了一般。” “应是观景阁中的法阵所致。” 沈惜霜柔声笑笑:“爹爹不喜被人打扰,在阁楼里设了大阵。这里离观景阁不远,时常受其影响。” 原来是这样。 观景阁里藏了仙骨,为避免旁人觊觎,的确应该做一些手脚。 月梵松下一口气,听沈惜霜继续道:“时候不早,二位不妨进屋落座。” 温泊雪点头,在木椅上坐好:“多谢沈小——”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窗外骤然响起一声咆哮:“都不许动!!!” 这声音,好耳熟。 只一刹,厢房房门被人用力踹开,好几双眼睛无言相对。 月梵:…… 温泊雪:…… 厢房里的他们围坐于桌旁,俨然一幅和和美美的欢欣景象。 厢房门口的光头目眦欲裂、双眼圆睁,仿佛怀了必死的决心,挥舞着手中法器,脖颈上冒起条条青筋:“没想到吧,还有我!” 随之而来,是家丁小厮们撕心裂肺的呼喊:“抓住他,抓住他!光天化日擅闯民宅,那强盗往小姐在的方向去了!” 昙光:…… 房中景象与想象中的画面截然不同,凶神恶煞的和尚呆愣须臾,目光流转,依次掠过桌上热腾腾的中州菜、沈惜霜震悚的眼神、以及温泊雪已经探出半个头的筷子。 昙光:哈哈。 这确实没想到。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翻车的代名词。 倘若此情此景是部电影,他眼底应有一滴眼泪划过。 [传音符失灵,是受了观景阁的阵法影响。] 温泊雪弱弱解释:[沈小姐,在请我们吃中州菜。] 月梵以手掩面:[你辛苦了,好兄弟。] 下一刻,阿椿的尖叫响彻厢房:“这、这不是曾欺负过小姐的恶霸和尚吗?救命啊!” 家丁鱼贯而入。 家丁们一拥而起,扑向昙光。 在被蜂拥而至的家丁架走之前,为了让一切显得顺理成章,昙光双目湿润,喊出那句台词。 “不要动,打劫。” * 自昙光出现又离开,温泊雪这顿饭也吃得不大踏实。 阿椿不愿他浪费自家小姐的心意,好心出言安慰:“道长莫怕,那劫匪定被送去了官府。” ……心里更不踏实了! 一顿晚餐吃完,月梵悄悄写下一张传讯符,寄与官府里的捕快锦绣姑娘,让她去捞一捞人。 “时值春日,沈府是绣城有名的赏春之地。” 沈惜霜似是心有余悸,面色微微发白:“二位可想在府中逛逛?” 月梵略作思忖:“听闻观景阁视野开阔——” 倘若能进观景楼,定会发现更多线索,然而以沈惜霜的立场,恐怕不会答应。 她说得试探,没什么底气,尾音堪堪悬了一半。再看沈惜霜,果然面露难色:“要进观景阁,需得经过我爹同意。” 果然。 月梵心下暗叹,却听她话锋一转:“不过……二位若是想去,我许能悄悄破个例。” 月梵:??? 这么好说话吗? 观景阁宛如一座通天楼,以螺旋式长梯连通始终。 月梵与温泊雪跟在沈惜霜身后,不知走了多久,在倒数第二层停下。 螺旋长梯仍在往上蔓延,但顶楼全被木板隔住,无法窥见一丝一毫。 “顶楼被爹爹设了术法,旁人闯入,会被他发现。” 沈惜霜低声笑笑:“爹爹很喜欢这座楼阁,每月十五,都会登上顶楼赏景。” 术法,每月十五。 在原著里……根据主角团后来得到的情报,幕后主使以桃树为载体,吸取仙骨灵力时,就是一月一次。 这也太巧了。 温泊雪在心里牢牢记下线索,听身边的月梵暗暗传音:[这沈小姐……还真是知无不谈,跟游戏里发线索的npc似的。你觉不觉得,她在有意给我们透露消息?] 她传音结束,口中适时应声:“每月十五,那不就是今天吗?” 沈惜霜抬眸,眼中破天荒闪过一丝稚气的狡黠:“所以我们得快些啦。” 顺着她的意思,月梵踱步靠近窗边,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此时已入傍晚,西山一寸寸吞没斜阳。日光熹微,好似浓墨铺展,晕染整座城池。远处的千家万户繁灯亮起、光波流转,漆黑屋脊宛如匍匐的兽,勾勒出道道起伏弧度。 长街两旁花团锦簇,处处可见粉白鹅黄,柔软色彩与夜幕融为一体,一线西风中,鸟雀鸣啼不绝于耳。 而他们立于全城之巅,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天边。 她看得入神,心下忽地一动:“沈小姐……看不清城中的颜色吗?” 没料到月梵竟会想起自己,沈惜霜一怔:“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99节 她向前一步,不动声色掩下眸底情绪:“我修为不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也许还要再多修炼一些时日吧。” 这自然是谎话。 属于她的眼睛,或许永远也没办法看清身边的物事。 沈惜霜暗暗一笑。 精怪初初生出灵识时,由于修为浅薄,并无五感。 她还是一棵祈愿竹的时候,曾潜心修习多日,眼见即将能看清颜色,主人家却出了那样的事。 一家三口无人幸存,凶手逃之夭夭。于是她和那个男人做了交易,由她充当仙门圣物几个月的容器,而他助她复仇。 仙门圣物实力强悍,于她而言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每到十五夜里,那个男人汲取灵力时,她的神识都会大大受损,久而久之,目力愈来愈差。 可她心有牵挂,还不能离开。 “沈小姐!” 她心下怅然,一旁的温泊雪突然出声:“那个……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桃花的颜色,就是冬天很冷很冷,你走在雪地里,忽然看见一堆火。” 他言语笨拙,不擅长措辞造句,也不懂得如何安慰人,说着摸摸鼻尖,似是不好意思:“你自然而然觉得很舒服很暖和,周围热腾腾的,那就是粉色。” 沈惜霜没说话,扭头对上他目光。 温泊雪觉得紧张,呆呆挺直后背。 沈小姐……不会觉得他很幼稚吧。 半晌,窗边的姑娘轻声笑笑:“白色呢?” “白色就是——” 好不容易得了回应,温泊雪底气更足:“还是冬天,你早上起来打开窗户,吹到第一阵风,冰冰凉凉的,不过感觉很清透。你看那边的梨花、玉兰花,都是白色。” 月梵站在窗边,拿手托着腮帮:“也可以是很热很热的夏天,你忽然喝下一碗冷冻糖水,清凌凌的。” “然后是黑色,你仰头看一看,现在的天空就是黑色。” 温泊雪说:“嗯……黑色就是,你见过泥巴潭吗?黏糊糊沉甸甸的,颜色很深很重,让人觉得有点压抑。” 沈惜霜顺着他的指引,抬头望一眼夜空。 眼前仍是死水一样的视野,她却极轻极轻笑了笑:“绿色呢?” 温泊雪:“啊?”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我听说很多草木都是绿色,比如竹子。” “绿色。” 青年思忖片刻:“绿色很漂亮,我不大能说得上来……大概就是夏天的正午,天上突然下了场雨。” 他想着一顿:“雨很大,噼里啪啦,你本来觉得很热,暑气忽然之间就全部消失了。树叶、青草和房檐都被雨滴打得啪啪响,远处的山上蒙着一层雾,绿油油的,像画一样——总而言之,是一种很能让人高兴的颜色。” 沈惜霜笑:“让人高兴的颜色?” “应该是吧。” 温泊雪挠头:“你看过我的文试考卷,知道我不大会讲话。” 沈惜霜静静看着他。 “温道长,”半晌,她不知想到什么,尾音噙出淡淡的笑,“果然是个好人。” 温泊雪又懵:“啊?” 他不习惯如此直白的夸奖,后知后觉摆摆手:“我就随便说说。” 身旁那人没再言语,转头望向窗外。 晚霞绯红,倒映在她温和静谧的眼底,恍如冰湖消融。 惠风和畅,夜色微凉,她看不清远处景象,从来都觉得眼前所见如同墨团。 然而不知为何,当清凉晚风拂过耳边,沈惜霜忽然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感受。 鲜活而流畅,夜风好似拥有实体,无比温柔地同她相撞。远处的墨团片片融化,变成雨,雪,或是一阵冰凉的风,悄无声息,将她包裹其中。 “温道长曾经问过我,为何会对你们出手相助——道长似乎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立在窗边的人影倏忽一动,沈惜霜在残阳的余晕里同他四目相对。 沈惜霜道:“或许……你比你想象中,更值得让旁人上心。” 温泊雪被夸得满脸通红。 直到离开沈府,仍然是呆呆地一脸懵。 月梵伸出右手,在他眼前挥一挥:“你还好吧?不会被攻略了吧?挺住啊!” “我我我很好。” 温泊雪抬手轻拍侧脸:“我很少被人夸奖嘛。” 月梵不解:“你不是逐梦演艺圈的奶油小生吗?怎么说也得有几个粉丝吧。” “但是讨厌我的人更多。” 温泊雪稍稍泄气:“而且现实里真正和我接触过的人,都觉得我没什么能力,只能靠脸混饭吃……虽然这是实话。” 之后来到修真界,《人们一败涂地》也像个休闲娱乐的谐星道具。 他又想起自己那个心魔,后脑勺阵阵发疼,眼看快到客栈,忽然听见身边月梵的笑音:“摇摇!” 一抬眼,果然见到谢星摇与晏寒来。 温泊雪收回心思,好奇开口:“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行色匆匆的?找到凶手了吗?” “来不及细说了。” 谢星摇深呼吸,一口气把话说完:“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沈府老爷,我们在梦里破了魇术,他身为魇术母体,定会察觉。于他而言,自己身份败露、绣城不宜久留,现在很可能……已经在销毁证据,欲图逃窜。” 而毫无疑问,他将要销毁的主要“证据”,是观景阁里那些花花草草的神识。 还有沈惜霜。 * 每月十五,是沈府老爷登上高阁观景的时日。 沈惜霜心中暗嗤,在浑身上下的剧痛里,视野更加模糊。 沈老爷名为“沈修文”,是一只金丹实力的桃花妖。每月十五的“观景”,其实是为汲取灵力,增长修为。 而作为仙门圣物容器的她会受到极大反噬,非但神识受损,五感亦将暂时丧失大半,形如废人。 这种感觉很是难熬,沈惜霜无数次想过求助官府,沈修文却握着一团树灵的神识告诉她:“官府若是知道了,你觉得是我被抓走更快,还是它们死得更快?” 顶楼里,关押着许多被他困在这里的幼小精怪。 草木无父无母,起初仙门圣物并不需要太多灵力供奉,沈修文为图省事,抓来这些弱小的稚童。 当沈惜霜进入沈府,在第一次被汲取灵力的夜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让她失去意识,恍惚躺在地上时,有片小草戳戳她指尖,递来一捧水。 从那以后,她便与它们渐渐熟识。 也因为它们的缘故,选择了继续留下。 今日不知为何,沈修文行色匆匆,吸取的灵力也格外多。 当他汲灵结束,沈惜霜眼前一片漆黑,颓然瘫倒在地,吐出大口鲜血。 若是往常,他会春风得意地离开观景阁。 但今时今日,在视野完全丧失以前,沈惜霜模模糊糊捕捉到男人的影子。 并非是离去的方向……沈修文去了暗室。 暗室之中,是他藏匿着的、用来威胁她留下的花花草草。 压抑沉闷的气息将她死死攥住,沈惜霜心觉不妙:“你去暗室做什么?” “有人破了魇术,我们得离开绣城。” 沈修文心情烦躁,并不瞒她:“它们已是无用之物,累赘而已。” 她声调沙哑,陡然拔高:“你分明说过,只要我还留在这里,就不会伤它们分毫!” 回应她的,是男人一声冷笑。 “当真了?不过哄哄你。” 沈修文轻嗤:“我就算杀了它们,你能奈我何?如今我修为大成,你觉得自己能从我手里逃开?听说你带外人进了观景阁,让我猜猜……不会是想悄悄透露一些情报吧。” ……混账。 恶种。 视野昏黑,沈惜霜咬牙起身,因通体无力,重重摔倒在地。 她根本斗不过他。 曾经的她没办法保护主人一家,现在面对那么多生灵的死亡,同样无能为力—— 如今无路可走,她必须尽快找到温道长。 目力在剧痛下完全消失,沈惜霜再一次支撑起身体,双腿剧颤不休。 看不见周围景象,小小阁楼也就成了令人恐惧的迷宫。耳边冷风簌簌,她摸索着步步向前。 对面是坚硬冰冷的墙壁,不远处立着一个花瓶,还有她身侧…… 指尖冰凉,蓦地停住。 在一片森冷空气里,隐隐约约地,她触碰到一袭软布。 衣服上的软布。 四下落针可闻,恐惧感化作缕缕寒气,自脊背一直蹿上脖颈。沈惜霜屏住呼吸,缓缓转过头去。 身侧的空气冷寂凝沉,她止不住因恐惧而生的颤抖,在满目混沌里,瞥见一抹黑黝黝的影子。 有人。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0节 有人……一直跟在她身边,默默旁观她的动作与表情。 沈修文,他从未离开。 这个念头划过识海的瞬息,耳边响起低低一声笑音。 冷淡,恶劣,阴冷,如同污浊的泥浆,裹挟无尽杀意。 男人低笑道:“你想去哪里?” 第54章 沈惜霜是她后来的名字。 在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她作为一棵普普通通的竹子,其实并没有名姓。 主人一家是自北州来的人族散修,平日里做点小生意,许是为求平安,买了棵竹子栽种在院子里。 在树上挂红绳是北州的风俗,传说能让人美梦成真。 男主人祈求阖家安康,女主人许愿幸福美满,家里七岁的小孩最爱往竹枝上挂红绳,写下的愿望千奇百怪,譬如“明日不要被学堂的夫子训斥”,或是“想吃桂花糖”。 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竹子觉得很开心。 可惜她很没用。 那些阖家美满的心愿,她一个都没能为他们实现。 噩耗传来的那天夜里,她耗尽为数不多的修为化作人形,本欲报仇,却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 何其可悲。 绣城中尽是成形多年的老妖,而她太脆弱,太渺小,就算知道了谁是凶手,也绝不可能将他们胜过。 也正是在那个夜里,她遇见沈修文。 仙门圣物突发异状,作为容器的桃花女妖惨遭反噬。 倘若找不到合适的魂魄进入躯壳之中,容器破灭,仙门圣物储藏的灵力亦将散开。 男人告诉她,她的魂魄与那棵桃树极为契合。 这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她得到“沈惜霜”这个名字,随他进入沈府的观景阁,也因而在阁楼之中,遇见更多陌生的精怪。 仙门圣物的力量日益磅礴,这些小小精怪的灵力于它而言,远远不够。 翻遍邪术典籍,沈修文决定利用魇术汲取更多神识。花花草草们失去利用价值,随时可能被他灭口。 于是沈惜霜告诉他,只要不伤它们,她愿意一直充当容器。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一个脆弱渺小、无能无力的小妖怪,拼尽全力所能做到的全部。 结果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喉间的血腥气越来越浓,沈惜霜眼眶发热,脊背发抖。 楼阁幽谧,沈修文森冷的笑音盘旋耳边:“出去做什么,想找那几个仙家弟子求助?” 煞气扑面而来,她目不能视、通体乏力,被煞气击得狼狈倒下,又一次吐出鲜血。 四肢百骸皆是剧痛,沈惜霜咬牙抬头:“别碰它们。” 直到一句话说完,她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可怕。 “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沈修文冷笑,行至她身前:“修为低微,见识浅薄,一辈子甚至没出过绣城,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说着扬眉,语调讥讽:“你曾经最珍视那一家三口,不也没能把他们保住。无论人还是妖,有时候总得认命,别太倔。” 混账。 眼眶被热意灼得发烫,沈惜霜战栗着咬牙。 她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只能听到一声清脆响指。 这是沈修文开启暗室的信号,响音落毕,角落里一块白墙自行挪开,露出被藏匿的秘密空间。 好几道童音同时响起,满带惊惶忧虑的哭腔:“姐姐!” 沈惜霜想开口安慰,却因喉中疼痛如撕裂,说不出哪怕一个字。 由植物化成的精怪无父无母,她自拥有灵识的那天起,一直孤孤单单,没有能够交流的同类。 直至来到这里,在某个十五的晚上,被几片小草小花轻轻碰了碰指尖。 她不能让沈修文动手。 视野昏黑,沈惜霜竭力分辨不远处的脚步方向,倏然抬起右手,挣扎着攥紧男人衣摆:“放过它们,我心甘情愿跟着你走。” “放手。” 沈修文狠声嗤笑:“现在知道服软了?你刻意接近那几个小修士的时候,恐怕安的不是这个心思吧?” 时间紧迫,他已渐渐丧失耐心,将脚下的姑娘狠狠踹开:“接近他们,暗示他们,向他们透露这座楼的秘密……费尽心思有什么用?他们修为不到金丹,莫非还能出现在这儿救你?” “做梦。他们跑还来不及。” 掌心凝出滔滔煞气,沈修文对准暗室,眼中无甚怜悯。 暗室中的花花草草尚未修成人形,但都拥有灵识、具备清晰思考的能力,见他杀气腾腾,已能猜出几分局势。 门边的含羞草低声呜咽:“你不要、不要欺负姐姐。” 它身边的月季花被吓得瑟瑟发抖:“你不高兴,可以……可以来找我们出气。” 沈修文最后回望她一眼:“该说再见了。” 煞气凝集,只需弹指一挥,便能汹汹上前。 男人咧嘴,笑得冷淡:“至于那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对上我,他们跑还来不——” 最后一个字没能出口。 在他将要弹指的瞬息,本是寂静的窗外,陡然响起一声轰鸣。 诡异陌生的、如同某种野兽咆哮般的巨响—— 不过转眼之际,势如破竹的钢铁巨兽冲破墙壁,好似疾风利箭,自穹顶凌空而来! 坍塌的白墙发出轰隆声响,一时间烟尘漫天。 紧随其后,数道咒法接踵而至,杀气之盛势头之狠,让沈修文不得已收回右手,后退几步做出防御姿态。 “我的车窗,我的凯迪拉克!” 眼睁睁看着车窗被咒法破开,月梵倒吸一口凉气:“晏公子,你掐诀念咒一向这么豪放不羁吗?” 晏寒来淡淡瞟她一眼:“会赔。” 下一刻,月梵的注意力丝毫没留在车窗上:“沈小姐!” 她坐在驾驶座,视野尤为清晰开阔。 观景阁顶层空旷,中央竟生着一棵桃花树。桃树枝繁叶茂,居然没用土壤栽培,根须粗壮繁茂,爬满大半个墙壁,远远望去,像极盘旋的蛇。 而在楼阁一角,面容俊秀的青年男子面露不愉,冷冰冰盯着他们瞧;角落里的沈惜霜脸色惨白如纸,身前有大滩血迹。 月梵没忍住眼角一跳,瞬间凝神掐诀。 法诀凶残,直接轰破整个前挡风玻璃,沈修文再度后退几步,抬手将其挡下。 另一边,温泊雪亦是匆匆探身,向沈惜霜奔去。 “碍事。” 沈修文右掌挥出,妖气如丝如烟,瞬息凝成繁复阵法,同样袭向沈惜霜。 这几个仙门弟子来路不明,他早早暗中观察过,修为约莫筑基。 在他们这个年纪,筑基已是天纵英才,奈何修真界,唯独以实力为尊。 筑基撞上他这个金丹高阶,战斗尚未开始,便胜负已分。 更何况…… 男人瞳仁微动,遥望阁楼中央的桃树。 因他催动灵力,寄生于树里的仙骨得了感应,溢散出莹然白辉。与之遥遥相应的,是他身边越发浓郁的妖气。 更何况,如今的他有仙骨傍身,仙骨灵力不绝,他的妖气亦是不休。 今日一战,这群小辈毫无胜算。 不过转瞬,自沈修文掌心溢出的妖气直直掠起,沁入树根。 阁楼如同得了指令,于地面现出一道法阵,好似囚笼,将沈惜霜与桃树禁锢其中。 昙光一怔:“这是——” 晏寒来:“锁灵阵和雷火阵。锁灵阵是为困住沈惜霜,让她与仙骨相连,提供源源不绝的灵力。” 他话音方落,幽紫雷光顺势腾起,轰雷掣电陡然炸开,漫天火光如龙,径直向众人袭来。 “至于雷火阵,距离阵心越近,雷火越强。” 晏寒来挡下第一道突袭,雷火带来的杀气势如破竹,在少年掌心划破长长一道血口:“看来沈修文早已做好准备,在观景阁设下阵法。我们无法靠近桃树、终止仙骨供应的灵力,他便立于不败之地。” 要想终止锁灵阵,必须穿过重重雷光电火,他们只有筑基,若要强行穿过,定会被伤得体无完肤。 除却雷火阵,沈修文本身同样不好对付。 妖气如潮,狂涌而至,温泊雪堪堪挡下一击,狼狈后退数步,喉间蹿出腥甜血气。 修为压制下,他们无疑是弱势的一方。 “本来想直接离开,不理你们便是。” 条条藤枝自男人面上逐一浮现,沈修文轻咧薄唇:“现在么……诸位的修为,我就笑纳了。” *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1节 黑暗。 永无止境的黑暗侵蚀思绪,沈惜霜尝试动一动指尖,深吸一口气。 她的眼前虽是一片漆黑,却能感受到身边的动静。 阵法中央被加设了保护,雷火对她的伤害并不算强。滋滋电流席卷四肢百骸,阵痛蔓延,让她几乎窒住呼吸。 有人来了,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她清楚这群道长的修为,对上沈修文定是远远不及。 越来越浓的血气里,温泊雪的闷哼遥遥传来耳畔,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则是小精怪们的啜泣。 雷火阵遍布大半个阁楼,它们受到雷火侵蚀,支撑不了太久。 ……赢不了。 修为的差距、仙门圣物的庇护、无处不在的雷火阵法—— 自喉间咳出一口鲜血,沈惜霜攥紧衣袖。 不对。 或许……他们仍有机会。 沈修文的力量源于仙骨,仙骨以桃树为支撑,而她…… 是桃树的生命源头。 只要切断源头,一切都将结束。 疼痛裹挟全身,锁灵阵更是将她牢牢禁锢。她无法挪动身体,却能颤抖着伸出右手,探向储物袋。 不远处,暗室中的惊呼此起彼伏: “姐姐!” 沈惜霜竭力向它们笑笑,继而背过身去,不让它们看清自己动作。 从出生到现在,她似乎从未真正做好过哪一件事,想要保护的人,也总是离她远去。 这是唯一的机会。 刀锋刺破皮肤,自胸口直直刺入,她感受到湿濡滚烫的鲜血。 生命缓缓流逝,与仙骨的连接亦是骤减。 灵力自她体内渐渐淌出,恍惚间,曾见过的一幕幕画面也在离她远去。 一个清秀纤细的女人双手合十站在竹旁,轻轻垂下眼睫:“祈愿竹,请保佑我家人平平安安。” 后来她再没有回来。 小厮模样的年轻少年踮起脚尖,往竹枝小心翼翼挂上红绳:“祈愿竹,请让她多看我几眼。” 后来他和伙伴一同取下红绳,窃窃私语:“反正也没法子实现,挂在这里太丢人,还是拿走吧。” 最后是她自己的梦。 孤孤单单的竹子被抽离大半魂魄,浑浑噩噩立在别院一角。 因无魂魄滋养,残存的几缕灵识无法支撑她生长,竹叶一日日变得枯黄不堪。 一棵将死的、无力的、没办法为人们实现愿望的竹子,在某天遇见几个年轻修士。 他们进入沈府参加文试,听小厮说了祈愿竹的故事。 其中一个姑娘兴致勃勃地开口:“咱们来都来了,不如在树上挂个纸条,祈祷能顺利通过文试吧。” 于是她和另一名青年拿出红线和白纸,写下心愿挂上竹枝。 毫无疑问,他们会祈求自己一帆风顺。 竹子对此心知肚明,然而见到由他们写下的字迹,却不由一愣。 那姑娘的字迹龙飞凤舞,在白纸上张牙舞爪写着: [希望大家永远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人族总是这样捉摸不透,即便自己到了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仍要记挂着身边的其他人。 竹子这样想着,把目光挪向另一头,凝视白衣青年写下的字句。 那一瞬间,仿佛风声止住。 他的字迹略显青涩,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 [希望竹子里的精怪不要太难过,早日好起来。] 不过简简单单一行字,她看了很久很久。 这是头一回,她体会到被人重视与记挂的感觉。 “……啊。” 竹子想,“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 …… 观景阁内,杀气翻复不休,沈惜霜加大手中力道。 不久前,她曾说温泊雪毫无自信,不习惯旁人对自己上心。 其实她也是一样。 自出生起就不被什么人重视,磕磕跘跘走到现在,一件事也没做成。倘若有谁愿意对她好,心中首先涌起的念头,是自己不配。 胸口的剧痛深入骨髓,她看不清周身景象,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轻轻动一动眼睫。 只要最后一次。 只要最后一次,她能成功救下这里的所有人,哪怕是她这种无用的小妖—— 血气蔓延,倏忽之间,指尖却隐有清风掠过。 沈惜霜怔然抬眸。 冰冷腥风里,有片清凉的触感,缓缓触上她手背。 小心翼翼,柔软至极,就像是…… 那夜她初初来到观景阁,沈修文初次汲灵。当她因剧痛蜷缩在角落,混沌夜色中,怯怯探向她掌心的那片小叶子。 “姐姐。” 稚嫩的童音轻轻响在耳边:“别害怕。” 另一道触感落在她指尖,是朵柔软的小花。 “姐姐,我们带你离开。” 距离汲灵已过去一段时间,她的目力渐渐回转,隐隐约约地,见到一片慢慢枯萎的小叶。 属于小花小草的微弱气息凝聚成团,在靠近锁灵阵时骤然消散。 沈惜霜陡然明白它们的用意。 ——这是它们耗尽全部的生命,用以抵消阵法的灵力。 一旦锁灵阵被破,沈修文也就无法通过她,汲取仙骨中的力量。 无数花草生出柔嫩枝芽,在雷光火光中簌簌震颤。枝叶顶端被烫作焦黑颜色,那些小小的影子却毫无停下的意思。 它们涌向沈惜霜,靠近少女纤细的身体,正如之前的无数个深夜,彼此依偎着贴近她。 轻颤着的小草揉揉她指尖:“姐姐,喜欢你。” ——寂静的深夜里,少女曾轻触它们的枝芽:“最喜欢你们。” 怯怯发抖的野花碰碰她脚踝:“姐姐最好最好,比所有人更好。” ——柔和的夕阳里,少女单手撑起下巴,对着它们轻轻低语:“那些道长都好厉害,比我厉害得多。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好,就能保护你们了。” “姐姐。” 枯败的树叶环住她拇指:“去看有颜色的春天。” ——艳艳春色里,少女指着窗外告诉它们:“等我们一起离开、慢慢修行,就能看清万物的颜色了。听说桃花是红色,竹子是绿色,天空是蓝色,春天的绣城是青色和粉色……到那天,一起去看吧。” 她那样软弱无能,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它们想要守护的全部。 但是……不可以。 沈惜霜咬牙,手中力气更大。 只她一人的性命,不足以让这么多生灵为之牺牲。 刺痛袭入心口,喉间腥甜更浓。 只一刹,猝不及防地,自她身前淌过一丝清风。 在意识即将流散殆尽的一刻,有什么东西,陡然握住她手腕。 并非花草树木纤薄的触感,那股力道坚定而决绝,正溢出暖热温度—— 一只属于人族的手。 四面八方皆是雷光电火,不可能有人靠近此处。 她战栗着抬头,通红眼眶中,终于蓄满滚烫的水珠。 “沈小姐。” 温泊雪轻扬嘴角,哑声笑笑:“是我。” 眼前所见皆是混沌,直到当他现身,白衣划破冲冲幽暗,好似天光乍现,割裂虚空。 和沈惜霜一样,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似乎也从来起不了太大作用。 学习不好,脑子不聪明,为人处世亦是迟钝,不讨人喜欢。 还有他带来修真界的游戏,当其他伙伴掌握着令人惊艳的技能,只有他变成一个晃来晃去的小人,好似谐星道具。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2节 幼稚又好笑,身体仿佛化作一堆烂泥—— 而完全干燥的、无杂质的泥土。 是不畏惧电火的。 这是温泊雪的《人们一败涂地》。 被沈修文击中五脏六腑,温泊雪拭去唇边一抹血迹,身形用力一晃。 纯净灵力温柔却有力,悄然护住她心脉,也罩住身边挣扎着的花草幼灵:“我……我其实一直很糟糕。” “胆子不大,能力不强,总觉得自己一塌糊涂,就像你说的那样,很没有自信心。但是——” 他的面上沾满烟尘、狼狈不堪,他的双目却璀璨如星,熠熠生光。 温泊雪轻扬嘴角,目光澄澈,看着她的眼睛:“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 第55章 阁楼墙壁破开一道巨大裂口,夜风倾泻而入,携来滚滚寒流,以及几缕残月淌动的流光。 身边喧嚣不止,却又好似寂静非常,安静得过了头,连心跳与呼吸都格外清晰。 于沈惜霜而言,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近乎于一个濒死之刻的梦。 但徐徐散开的灵力做不了假,心口被一股温热暖流悄然包裹,难以忍受的撕裂感消散,只剩下钝钝的疼。 她看不见颜色,却能分辨出交叠的光与影,在令人窒息的暗影中,青年温润的双眼明亮如星—— 这是此时此刻,在她世界里唯一所能见到的景象。 对视的刹那,心中早已枯败的某些东西,仿佛重新变得鲜活而真切。 那是遥不可及的希望。 被温泊雪握住的右手,终于轻轻松开刀柄。 雷火阵处处杀机,沈惜霜置身于其中,早已被耗尽灵力与体力。 被烈火灼烧过的后背与胳膊疼得麻木,双腿亦是没了力气,无法仅靠自己移动。身形一晃的间隙,她下意识想抓住身边那人的手臂,却终究迟疑顿住。 ——她的手掌满是自胸口溢出的鲜血,虽然辨不出颜色,但那定然是狰狞可怖的红。 猩红的色彩,不应在白衣之上平添污浊。 晃神的一瞬,沈惜霜屏住呼吸。 在她犹豫的刹那,温泊雪已然伸手,将她鲜血淋漓的右手小心翼翼握住。 “这是愿意的意思吧。” 他音量极轻,带了些许笨拙与紧张,尾音落地,却是笃定得不容置疑,裹挟出若有似无的温和笑意。 “那……跟我走吧。” * 沈惜霜将刀锋刺入心口时,除却温泊雪一行人,沈修文同样急不可遏。 他凭借仙骨,几年之内修为突飞猛进,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小炼气到了金丹高阶。 倘若有锁灵阵加持,待他源源不断汲取仙骨中的力量,甚至能逼近元婴级别的实力。 经过一番交手,这群仙门弟子比他想象中难对付许多,唯有确保锁灵阵完好无缺,他才能拥有十成胜算。 眼见桃树中的光芒逐渐暗淡,清隽儒雅的桃花妖终于丧失风度,横眉怒目放声大吼:“蠢货,给我住手!” 失策了。 在他心中,那棵竹子一向是个软弱无能的小妖怪,自始至终只能成为由他操控的傀儡。身处雷火阵的威压之下,沈惜霜本应动弹不得,可她竟能拿刀刺穿心口…… 锁灵阵绝不能停下,他想上前制止,前路却被死死拦住,紧随其后,是一个仙家弟子杀气腾腾的剑符。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名为“温泊雪”的后生,居然只身一人入了雷火阵。 阵法诡谲莫测、杀机四伏,哪怕是沈修文这个金丹修为的布阵者,都不敢踏足其中。 可温泊雪非但进去了,还一步步抵达阵中,将沈惜霜背在身后。 他不明白。 错愕之际,沈修文没忘记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必须将那棵竹子困在锁灵阵中。 温泊雪虽然免疫了雷光电火,但阵法之中的威压沉重如山,妖气凛冽似刀割。 他置身其中,早已被伤得血痕处处,加之还要费尽心思保护沈惜霜…… 妖气凝结,沈修文在接连不断的围攻中微微侧身,对准温泊雪所在方向,蓦地掐去一道杀诀。 此诀迅捷如风,杀伐只在一瞬之间,寻常人难以做出反应。 以温泊雪的状态,唯有死路一条。 笑意自唇边蔓延,眼见幽紫妖气势不可挡,直击白衣青年心口。 须臾,沈修文的浅笑僵在嘴角。 怎么回事。 为什么……在他身前忽然现出一双翅膀和白光,将杀诀挡了个彻彻底底? “死斗之中,还是不要耍这种小心思为妙。” 月梵冷声哼笑,手中长剑凌然上挑,扬起汹涌剑风:“若是分了心,会留给真正的对手可乘之机。” 谢星摇飞快看一眼月梵头顶,手中不忘掐出法诀:“月梵师姐反应好快!” 她视线所及之处,在其他人都无法望见的上空,正徐徐漂浮着一行清晰字迹。 【技能:天使的守护】 月梵的《卡卡跑丁车》道具之一,能为同伴挡下一道敌人强力的袭击。 沈修文分心的瞬息,月梵剑气汹汹、谢星摇火诀如龙,另一边的昙光同样凝神,无边金光好似缥缈华美的绸带,自小和尚指尖凝聚,蜿蜒掠起、直击不远处的桃花妖。 巨大冲击之下,一截圆柱轰然坍塌,扬起烟尘漫天。 男人无处可躲,猛然吐出大口猩血。 温泊雪已带着沈惜霜和花花草草离开了雷火阵,谢星摇遥遥望去一眼,心中不敢松懈。 沈修文已至金丹高阶,方才因心系锁灵阵,一时失神才被他们抓住了纰漏。 一旦正面对上……他们胜算不大。 他们在来沈府之前,本打算先将幕后黑手的身份告知官府,没想到甫一动身,脑子里就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在原著里,全靠主角团解决了城里的魇术之谜,直至最后,官府才象征性地登场,做些善后工作。 系统摆明了要他们按照原文剧情走,任务栏白底黑字写着:【不借由外力,查明绣城魇术真相】。 不过……沈府观景阁被他们的跑车撞出了一个大窟窿,这会儿整个顶楼被杀气吞没,官府匆匆赶来调查,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她暗暗思忖接下来的计划,不远处的沈修文踉跄稳住身形。 锁灵阵被破、唇角被鲜血浸透,他面上无甚惶恐,反而浮出近乎癫狂的笑。 笑声破碎低哑,伴有妖气腾涌如潮,引得空气震颤连连。 不过一个眨眼,沉重威压好似天河倒流,将整座阁楼围堵得水泄不通。 谢星摇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杀气,只觉心口用力一晃,身体则被千钧之力死死擒住,骨骼生痛。 沈修文发了怒。 他从未把这群小辈放在眼中,直到被他们围攻于阁楼正中,属于金丹高阶的力量终于浑然铺开。 暴虐,冷戾,势如破风。 远处男人右臂一挥,妖气似流云般俯冲而至,谢星摇正欲抵挡,身前一道人影轻晃。 晏寒来侧步挡在她跟前,掌心淌出的血液凝出猩红屏障,与妖气重重相撞。 这是沈修文竭尽全力的一击,饶是他也微微蹙了眉,喉头轻动,蔓延开腥血之气。 “看树上。” 青衣少年不动声色咽下血气,低低出声。 树上? 谢星摇顺势抬头,但见阁楼里的桃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如烟如霞的浅粉花间,藏有一个深褐色瓷坛。 与她在魇术母体里见到的,一模一样的瓷坛。 “由梦可知,瓷坛便是心魔载体。” 晏寒来左手微抬,食指修长,于虚空画出血色阵法:“如今魇术已被你破开,所有人的心魔装在那个坛子里,若能将其打破——” 谢星摇双眼一亮:“心魔没了载体,定会反噬给主人!” 对方轻声哼笑:“还不算太傻。” 沈修文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显然把魇术一事忘在了脑后。 谢星摇匆匆向月梵与昙光传音,将计划简略告知,得来两道“没问题”的回应。 [你尽管放心去打破瓷坛。] 月梵咧嘴笑笑:[放心,我们绝对帮你镇住场子。] 昙光深呼吸:[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战斗……我会加油的!] 晏寒来:[我也来。]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伙伴,关键时刻总是可靠。 谢星摇同他们交换一个眼神,识海点开游戏界面,手中现出一把漆黑步枪。 远距离、破坏力强、准头好,要想快速击穿目标,没什么比它更合适。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3节 一瞬冷风过,月梵与昙光已齐齐上前。 他们皆是筑基高阶的修为,撞上沈修文远远不及。出乎男人意料地,二个小辈面上虽有惧意,动作却毫不迟疑。 与此同时,谢星摇举起手里的漆黑器具。 沈修文何其敏锐,一眼便发觉她的动作,正要抬手攻击,晏寒来的血咒倏然逼近,让他连连后退几步。 绝不能让她破坏瓷坛。 妖气浩渺,紫光万顷,月梵与昙光双双结阵,不去理会周身撕裂的痛楚,为不远处的红衣少女护出一路通途。 堪堪一刹。 伴随尖锐声起,一簇火光穿过铺天盖地的雷火阵法,刺破桃树之上的深褐瓷坛。 金丹修士的威压汹涌爆开,月梵与昙光皆被气浪掀翻,跌坐墙角。 谢星摇手心尽是冷汗,心口怦怦跳个不停,暗暗咬了牙,望向沈修文。 瓷坛化作片片碎屑,缕缕黑烟幽然浮现,长蛇一般蜿蜒盘踞于半空,继而徐徐下落,萦绕在男人身旁。 这是绣城之中,几十上百个无辜百姓心中最深的梦魇。 而今反噬旧主,恶因犯下的恶果,尽数报应在沈修文身上。 眼前一道幽影闪过,男人浑身颤抖,狼狈后退一步。 他身侧分明无人,却响起一声又一声的低呼,有的在求救,有的在哭泣,有的则厉声痛骂,让他脊背发凉。 无数段恐惧的记忆在同一时间涌入识海,沈修文仓惶捂住后脑勺,竭力保持理智。 不可能。 他今日绝不可能在这里倒下,他有金丹高阶的修为,更有仙门圣物的庇佑…… 他害了那么多人,犯下那样多恶事,提心吊胆过去这么多年,全是为了以强者之姿凌驾于他人之上,怎么可能败在这群小辈手中。 越来越多的梦魇占据识海,理智摇摇欲坠,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 到时候就算没有战死,他也会终生被噩梦所困,成为一个疯子。 他怎能成为一个疯子?! 恨意惧意充斥胸腔,周身妖气聚了又散,心魔则凝成道道魔气,让他不得安宁。 在那之前—— 心中掠过一个念头,男人骤然抬眸。 “不好。” 昙光妖气入体,倒在角落无法动弹,顺着沈修文目光探去,右眼皮重重一跳:“他要伤害沈小姐!” 混账。 昙光和月梵体力不支,晏寒来同样受了伤。沈修文已入疯魔之态,就算他们一拥而起,也很难将其制住。 谢星摇咬牙,看一眼远处的温泊雪,飞速传音:[听我说……我有一个计划。] 沈修文已然成了强弩之末。 他愤懑,他不甘,他更恼怒于那棵不知好歹的竹子,若非她的背叛,一切不会走到今时今日这个下场。 刀锋刺破她的心口,只需再补上轻而易举的一击,便能拉她一同下地狱。 魔气、妖气与杀气将他死死萦绕,血污遍布的面颊上,是一双被血丝占据的通红双眼。 沈修文状若疯魔,凄声冷笑,右臂上扬—— 忽然,身后袭来一阵疾风。 那风来势汹汹,带了几分藏匿掩饰的意思,显然是一出生涩的偷袭。 那群小辈终究小瞧了他。 唇边笑意更浓,沈修文陡然反手,杀气凶悍无匹,直击那人胸口! 角落里,沈惜霜下意识哑声开口:“温道长!” 打中了。 沈修文得意回眸,果然见到温泊雪惊愕的眼神。 这个年轻人没料到自己会被他察觉,双目中满是困惑与恐惧,因毫无防备,被杀气推出数丈之远—— 通过那处巨大的豁口,径直跌下观景阁! “可怜。” 他笑得沙哑:“蝼蚁与强者的距离……你们莫非还没弄懂?” “温师兄!” 谢星摇面露惊惶之色,手中漆黑法器高举,直对沈修文:“你这混蛋!” 到底还是年纪不大、心性幼稚,只因为这点小事,就急得失了理智。 背后已再无威胁,他的时间所剩无几,必须速战速决。 巨大的痛楚席卷识海,沈修文露出狰狞冷笑,杀气再度凝集,对准身前的少女。 她背后就是沈惜霜,只要解决了她,沈惜霜便也无处可躲。 浑浊杀气宛如泥沼,于男人身前幻化出道道阵法,角落里的沈惜霜咬破舌尖保持清醒,竭力出声:“谢姑娘,快——” 她本想说“快跑”。 但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太急,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电光石火间,她怔然愣住。 沈修文身后本是空无一人,毫无征兆地,忽然掠过一道影子。 一道似曾相识的、本应该坠落高阁的影子。 怎么会—— 觉察到突如其来的气息,沈修文亦是一僵,不敢置信般匆忙回头。 这不可能。 他想不通其中逻辑,温泊雪分明已坠下了高阁,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绝不可能使用瞬移咒术。 更何况,对方还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的全力一击击中心口。 男人目露惊愕,他身侧的谢星摇却是笑笑。 这才是她的计划。 打从一开始,温泊雪从身后接近沈修文的目的就不是“背后突袭”,而是让沈修文发现他的气息,将他打落观景阁。 如此一来,沈修文对身后的防备定会大大减小。 然而他不会想到,当温泊雪被击中时,月梵与昙光早早做了准备,以余下的所有灵力将他护住。 温泊雪自高楼下坠的刹那,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温泊雪的游戏里,他的确能变成一个行动自如的小泥人,擅长攀爬奔跑,不畏惧火与电。 这些都是明面上摆出来的信息,与之对应地,游戏里同样藏匿着不少有趣的机制。 他们在北州观雪滑雪时,温泊雪控制着橡皮小人自雪山跃下,因游戏机制,不断重复着下落、回到山顶、再下落的动作。 ——在这个游戏里,为了防止玩家从高处跌落身亡,一旦被判定为“高空下坠”,几个瞬息后,会回到跌落的初始位置。 放在平常,这无疑是个令温泊雪头疼的bug,然而此时此刻…… 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比它更适合用于偷袭。 白衣翩然如鹤,划破一线苍茫西风。 温泊雪手中凝出浩然灵力,白芒更胜月色三分,吞噬沉沉夜色,倏忽之际,青年眸光一动,同角落里的姑娘四目相对。 他极青涩地笑了笑。 沈惜霜心跳愈重,眼眶发热。 并非初次见面时,那场在巷道高楼狼狈不堪的落地。 似影似风,亦似皎月横流。 骤不及防,扭转乾坤——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从天而降。 符纸成阵,灵力如锋,温泊雪凝神抬眸,于识海中轻轻一点。 《人们一败涂地》,退出。 ——这不可能。 眼前所见全然超出认知,沈修文目眦欲裂,想要转身回守,奈何为时已晚。 因这一时慌乱,原本坚不可摧的防御屏障顷刻碎裂。他欲图两头兼顾,却没能顾及到任何一处。 死亡从未与他如此贴近,男人因恐惧战栗不止,泪水夺眶而出。心防大乱间,他望见两侧的白芒与火光。 除却温泊雪,谢星摇的攻势同样锐不可当,甚至比他更狠更凶。 砰然声响刺穿耳膜,沈修文骇然侧目,望见红衣少女被火光照亮的双眸。 “靠汲取别人的性命得来力量,根本不配称之为‘强者’。” 谢星摇轻声笑笑,随之而来是第二道巨响,以及席卷他整具身体的剧痛:“永别了,蛀虫。” 第56章 在所有小说影视剧的经典套路里,“官府”二字,永远等同于马后炮。 修真界也不例外。 直到沈修文失去意识瘫倒在地,捕快们才姗姗来迟,将观景阁团团围住,做出严阵以待的围剿之势。 死斗终于落下帷幕,谢星摇久违地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4节 今日并非她第一回与金丹修士交手,但江承宇那次的主力是白妙言,北州则是须弥教的主场,像这般以命相搏,毫无疑问是头一遭。 现实中真真切切的赌命,可要比单纯的游戏刺激紧张许多。 跋扈张狂的妖气虽已散去,却仍历历在目,她收回手中步枪,稳住微微颤抖的身形,瞟一眼地上的沈修文。 胸膛鲜血淋漓,腹部与四肢亦被温泊雪的灵力穿透,这会儿正双目紧闭仰躺在地,因不久前被吓得掉了眼泪,眼眶红且肿。 她的两发子弹全都命中了男人胸口,只不过在开第二枪时,谢星摇留了个心眼。 她没往心脏的方向打。 此时此刻,沈修文还活着。 “他……” 锦绣姑娘也在捕快之中,见状匆匆上前:“死了?” “尚未。” 谢星摇拭去掌心冷汗:“不过也差不多了。” 准确来说,他这样活着,比死更难受。 心魔坛破,几十上百人的噩梦寻不着归宿,兜兜转转,全涌进了他这个魇术母体的识海。 无数的梦魇,无数的心魔,无数的恐惧,当它们汇聚在一起,终将形成无尽的苦痛与折磨。 沈修文依靠魇术榨取神识,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自食恶果。 “不久前龙馆主忽然来了官府,声称沈老爷是近日怪事的幕后主谋。” 锦绣仔仔细细端详四周:“我们还没靠近沈府,就远远望见观景阁被撞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这儿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刚登上顶楼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一棵无比诡异的桃树生在阁楼之中,虽无土壤供养,却活得枝繁叶茂。 幽紫妖气尚未褪尽,杀意氤氲,让她情不自禁遍体生寒。 更何况屋子里的人皆是狼狈不堪,沈修文模样最惨,不知是死是活,几乎成了个血人。 谢星摇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讲述一遍,听得她不敢置信睁大双眼,再看向地上的沈修文时,眼中多出厌恶之色。 总而言之,绣城里的案子终于告破。沈修文被押入官府大牢,谢星摇等人个个受了伤,被热心肠的捕快们忙不迭送进医馆里。 “唉。” 月梵躺在床上仰望房梁,被雪白绷带死死裹住双臂,好似误入修真界的木乃伊:“医馆,逃不开的宿命。” “唉。” 昙光刚刚喝下一碗巨苦无比的汤药,面如死灰:“中药,一辈子的阴影。” “唉。” 谢星摇吃下一口芳香浓郁的鲜花饼:“甜食,最好吃的点心。” “唉。” 温泊雪叹气:“也不知道沈小姐怎么样了。” 沈惜霜用刀尖刺入心口,极大损伤了心脉,万幸被温泊雪及时止住,没有性命之忧。 她皮肉伤受了不少,识海被当作仙骨的载体,同样处处残损,被送入医馆后,已昏迷了一天一夜。 话音方落,身边立马传来三道异口同声的惊呼:“不要破坏押韵的队形!” “摇摇你也没资格和我俩同流合污,啊不,齐头并进!” 月梵晃一晃木乃伊胳膊,义正辞严:“开开心心吃鲜花饼的人,不配加入受害者联盟!” 谢星摇笑个没停,往她口中喂去一块小点心。 在所有人之中,谢星摇与温泊雪受伤最轻。 当时为了掩护谢星摇打破心魔坛,月梵昙光几乎抗下所有金丹巅峰的沉重威压,在肃杀暴戾的妖气里,为她开辟一条通达道路。 至于晏寒来,从连喜镇起,他就习惯了隐藏实力一直划水—— 谢星摇撩起眼皮,无声看向房中角落。 这一次,他居然受了不轻的伤。 想来也是,沈修文暴怒之际,曾用尽全身修为向他们发起过一次突袭,电光石火,是晏寒来挡下了那一击。 据大夫说,他五脏六腑皆受了损伤,需得好生歇息。 和往常一样,晏寒来靠坐在最里侧的床铺。 他肤色本就极白,如今受了伤,更是趋近于毫无血色,薄唇微抿,正默不作声听他们几人侃大山。 谢星摇的目光毫无掩饰,他很快觉察出这道注视,回以淡淡一瞥。 恰在此刻,病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响。 “各位道长,你们好些了吗?” 是锦绣姑娘。 谢星摇飞快应声:“好多了,请进。” 俄顷,自门外探入一张绮丽明艳的脸。 “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为好好感谢诸位。” 锦绣缓步入房,掩不住面上的欣喜之色:“魇术祸害绣城这么多日,总算逮住了幕后真凶——官府会在今日傍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全城百姓,到那时候,诸位便是我们绣城的英雄。” “别别别,英雄不敢当。” 想起连喜镇里热情的百姓,温泊雪社交恐惧症发作,吸一口冷气:“锦绣姑娘,沈修文怎么样了?” “这是我来这儿的第二个目的。” 锦绣展颜一笑:“我们盘问了他一天一夜,沈修文被心魔缠身,什么都招了。只不过他如今的模样,着实……” 谢星摇闻声望去,果然见到她眼底的一团乌黑,想必是不眠不休熬夜所致。 锦绣说着一顿,自口袋里掏出一块浮影石:“你们自己看吧。” 浮影石中白光闪过,灵气氤氲间,渐渐凝出一幅昏暗画面。 画面里是处不见天日的牢狱,四下幽然寂静,唯一光源是长廊中摇曳的烛火,并不明晰,好似缕缕昏黄薄纱。 牢房里,蜷缩着一道瑟瑟发抖的人影。 “别……别追我!” 堪堪过去一日,沈修文已不复最初的儒雅清隽,眼眶深深凹陷,双颊惨白如纸,两只眼睛遍布血丝,仿佛蒙了层雾。 男人状若疯癫,双手抱紧后脑勺,口中不停喃喃念叨:“别过来,别过来!你为什么缠着我……还有你,滚开!” 他身边空无一物,沈修文却做出伸手驱赶的姿态,许是被吓得心神俱裂,凄声嚎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们困入魇术,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挺惨。 然而谢星摇仰头看着浮影石里的画面,心中非但想笑,还倏地浮起两个字:活该。 “活该。” 月梵冷哼:“他作恶在先,被受害者们的心魔报复,实属因果报应。” “不错。” 锦绣点头:“虽然不知道沈修文究竟见到了什么,不过那么多人的心魔,足够折磨他一辈子了。官府中做了商议,决定将他永远留于地牢,在心魔里还债。” 温泊雪想象了一下那种感受,不由打个哆嗦:“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 “为感谢各位,城主于明日设了筵席,诚邀诸位前去做客。” 锦绣颔首:“凌霄山的小道长们,昙光小师傅,还有沈小姐——咦,沈小姐和那些花草幼灵呢?” 谢星摇:“她受了太重的伤,至今尚未醒来,在另一间单人厢房里。” 医馆本为他们每人安排了一处厢房,然而这群人喜欢热闹,要来这间集体大宿舍。 沈惜霜尚在昏迷,需要好生静养,于是被安排在单人居住的小室。 “至于那些被沈修文捕获的花花草草,大多数被雷火阵灼伤识海。” 月梵接话道:“好在温师兄及时用灵力护住它们,听大夫所言,也都保下了性命——” 她说罢稍顿,眸光一转,双眼骤亮:“沈小姐!” 谢星摇闻声扭头。 锦绣进来时没关房门,向外望去,是医馆幽深的廊道。 而在廊道尽头、他们厢房的门边,是个坐在轮椅上的纤瘦姑娘。 房中所有人都向她移来视线,沈惜霜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谢星摇动作轻盈,飞快探身下床,扶好她的轮椅:“沈小姐还好吗?” “好多了。” 她轻轻点头,不大习惯这样的热情,耳根悄然泛红:“多谢道长们相赠的灵药,我已无大碍,只不过没什么力气,很难站起来。” “哪里的话,多亏有沈小姐,我们才能抓住那老妖怪。” 月梵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本名应该不是‘沈惜霜’吧?” 沈惜霜是那个已逝桃花妖的名姓,而他们眼前的姑娘,是另一棵竹子。 “嗯。” 她轻声笑笑,眼底微暗:“不过……其实我并没有名姓。” 在她尚未化出人形时,主人一家便不幸遭了难,后来紧跟着遇见的,就是沈修文。 话音方落,房中忽然响起一道男音:“沈小姐!不对,竹小……惜霜小姐!” 沈修文是她的心中阴影,再叫“沈小姐”显然不恰当。 一连换了三个称呼,温泊雪只想猛敲自己脑门。 眼见沈惜霜朝着自己投来视线,他立马正色:“其实今日一早,我们给远在凌霄山的师父传了讯,向他禀明绣历练的前因后果。听到你时,他说——”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5节 温泊雪对上她眼睛:“惜霜小姐既然能成为仙骨载体,根骨必定异于常人,是个可塑之才。” 门边的姑娘一怔。 “也就是说,你的天赋很可能不比温师兄差。” 月梵咧嘴一笑:“师父想让我们把你带回凌霄山。” 修真界偌大,沈修文苦苦寻求仙骨宿主,这么多年过去,只遇见三个。 一个桃花妖,一个竹子,一个温泊雪。 而温泊雪,是凌霄山中不可多得的少年天才。 “倘若能入凌霄山,师尊如师亦如父,会为你赠予一个全新的名姓。” 谢星摇将轮椅推入房中:“惜霜小姐大可顶着这个名头先用几日,几日之后,待你更名换姓、脱离桃花妖的躯壳,便与过去彻底划清了界限。” 不再是沈修文的女儿,亦非桃花妖的傀儡,她将拥有全新的人生与际遇,不为别人而活,是去是留,全凭自己心意。 谢星摇抿唇笑笑。 她明白沈惜霜心中的所思所想,说罢淡声补充:“至于那些小花小草的幼灵,它们都已脱离危险——你知道的,精怪生性自由,你不可能永远留在它们身边。” “而且,”温泊雪小心翼翼,眼中现出几分希冀,“凌霄山里的长老们个个修为高超,许能修补识海,一段时日之后,让你看清万物的颜色。” “我——” 他们的热情真挚而浓烈,轮椅上的姑娘受宠若惊,耳边仍是一片绯红。 “或许用不了太久时间。” 昙光轻抚下巴,若有所思:“我听说有种符可用作‘通感’,将两个人的五感联系在一起。这种符制作极难,市面上不易出现,但对于凌霄山的前辈们来说……必然小菜一碟。” 温泊雪用力点头。 谢星摇对这种符咒有些印象,正欲接话,识海里陡然响起一道低哑少年音。 晏寒来:[喂。] 他极少主动搭话,谢星摇下意识以为出现了幻听,等茫然回头,撞见对方琥珀色的幽暗双眸。 晏寒来欲言又止,稍稍别开视线不再看她,骨节分明的修长食指无声一动。 旋即灵力浮起,一张符纸悠悠凌空,飘向她手中。 他的声调一如既往散漫冷淡,听不出情绪起伏:“通感符。” 谢星摇飞快抬头,双目晶晶亮亮,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晏寒来:…… 晏寒来干脆侧过脸去,避开她的眼神。 一旁的昙光发现这个小动作,语有好奇:“这是什么?不会是——” “没错。” 谢星摇正色:“我们天纵英才、文武双全、才高八斗的晏公子,为惜霜小姐送上了一份小礼物。” 一语落毕,房中所有人的目光齐聚角落。 温泊雪目露羡艳之色:“哇塞。” 昙光真情实感:“哇哦。” 月梵竖起大拇指:“真牛!” 晏寒来:…… 他们烦死了。 青衣少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躺下,面向角落里冰冷的墙壁,死死裹紧被子。 * 与沈惜霜绑定通感符的任务,最终落在温泊雪身上。 他性子认真,出发前一本正经挺直脊背:“保证完成任务!” 结果当真和沈惜霜单独来到城外的花林,却又紧张得不知如何开口。 同他相比,沈惜霜反而更像是出言安慰的那一方:“温道长,很少同女子交谈么?” 温泊雪老实回答:“嗯。” 他年纪轻轻就去了影城拍戏,时刻警惕着不能传出绯闻,平时别说谈恋爱,连女性朋友都没几个。 之后来到修真界,一路升级打怪升级打怪,虽然也有闲暇时光,却无一不是和朋友们谈天说笑。 温泊雪挠头:“很明显吗?” 话刚说完,便听见沈惜霜的一声轻笑:“温道长觉得不明显?” 她说罢抬眸,在倾泻的日光下撞上他视线,喉音清透:“不过……温道长大可不必紧张,正因你心性如此,才会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糟糕,她好会夸。 温泊雪这人一被夸奖就脸红,匆忙摆摆手:“花林已到,我把通感符打开。” 笨拙的话题转移。 沈惜霜轻扬嘴角,缓缓闭上双目。 灵力溢散于符纸之上,血红朱砂荡开莹白亮芒。 她坐在轮椅上,身后的青年似是舒了口气,嗓音极轻:“好了。” 一瞬春风过,沈惜霜睁开双眼。 仿佛瞳孔被狠狠一撞,自四面八方涌来势如破竹的狂潮,巨浪刺破眼球,直至将识海掀翻。 她感受着温泊雪所见的一切,静静屏住呼吸。 心口处传来剧烈的怦怦声响,在交叠的五感下,她分不清那究竟源于二人中的哪一方—— 又或许是心跳重叠在一起,沉甸甸的冲撞经久不息。 他们置身于花林,正面相对着的,是片青嫩翠竹。 “这是竹子。” 温泊雪说:“惜霜小姐是那棵祈愿竹对吧?” 竹枝青翠,绿油油的青意如同化作了水滴,即将从叶尖滴落。 展现在她眼前的,是铺天盖地的盎然生机。 以及如同夏日骤雨一般,清凉而剔透的愉悦之意。 她理应欢喜,长睫颤动之际,却燎起眼眶上的一股热气,引得喉间一哽:“……真的,像是一场雨。” “嗯。” 温泊雪温声笑笑,推动轮椅,步步往前:“那是桃树。花瓣是浅粉色,叶子是淡淡的青。” 比起翠绿,淡青仿佛沁了水的墨,色泽轻盈柔软,惹人心生怜惜。 粉色则是团团簇簇的暖色调,与淡青带来的冷意彼此相衬,遥遥望去,让她想起寒冬温热的火。 沈惜霜不由笑起来:“当真与温道长的描述一模一样。” 温泊雪摸摸鼻尖,指向西边的一片雪白:“那是梨花,全白的——冬天若是下雪,雪花也是这种颜色。” 纯白是种很特别的颜色。 清清泠泠,澄澈而干净,透出若有似无的冷。这样的感觉很是奇妙,目光就像坠入了澄净的湖泊,四周清波涤荡,似玉似冰。 温泊雪还想向她解释更多,猝不及防,忽然见到身前那人转过头来。 日光和煦,与花枝的影子缠绕交织,映在沈惜霜白净的侧脸,荡出清浅流波。 她细细盯着他瞧,倏而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温道长,也是白色的。” 被她这样一笑,温泊雪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匆匆低头,望见自己身上的一袭白衣。 他摸了下耳垂。 “说起来,既然惜霜小姐是祈愿竹。” 温泊雪轻咳一声:“我们写在纸上的愿望,你全都看见了?” 沈惜霜重新转身坐好,尾音噙笑:“嗯。” “那——” 想起自己写在纸上的心愿,温泊雪脊背微僵:“我写的那张,你也见到了。” “嗯。”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个与原文截然不同的故事。 没有沈修文的教唆,也没有任何为了仙骨容器而刻意接近的诡计阴谋,他们遇见的,自始至终都是听凭本心的竹子。 接济他们,接近他们,小心翼翼对他们好,皆是出于她本意。 也正因如此,沈惜霜才会认真告诉他,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值得让人上心。 天空一片晴朗,沈惜霜静静抬头。 穹顶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几枝竹叶横斜其间,桃花绽开温和浅粉,连风也变得清晰鲜活,万物静谧而温柔。 “在那条巷子见到温道长的时候,我很开心。” 真实的世界将她团团围住,沈惜霜无声笑笑:“因为在你们挂上祈愿红绳的那天,我也悄悄许下过一个心愿。” 那时的竹子想,如果能再见到他们就好了。 她没把话说完,堪堪一半便戛然而止,温泊雪却已猜出背后的答案。 他耳后莫名发热,正要抬手摸一摸耳根,忽然愣住。 通感符能连通五感,视觉,听觉,味觉,触觉,感觉。 不止所见的景象,他微妙的情绪变化……或许也会传递给她。 心下慌乱,于是耳朵更烫。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6节 毫无征兆地,身前的沈惜霜陡然回头,似是觉得好奇,茫然与他四目相对。 温泊雪:…… 沈惜霜:…… “对不起。” 温泊雪单手掩面:“我和旁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紧张。” 沈惜霜默默转身,摸摸耳朵:“我也……有点儿。” * 与此同时,医馆。 “可惜,温师兄从天而降的时候,没能说出什么震撼人心的台词。” 谢星摇吃下一块果糖:“比如‘代表月亮消灭你’。” 月梵张嘴,从她手中咬一口糖酥:“还有‘燃烧吧,小宇宙’!” “你们也算是玩出了花,佩服佩服。” 昙光还记得当初的心惊胆颤,轻抚心口:“温道友摔下观景阁的时候,我险些吓到心肌梗塞。”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 谢星摇笑:“昙光小师傅是个可靠的队友,这次辛苦了。” “我顶多就一肉盾,没发挥太大作用——其实面对那么多妖气,我本来有些怵的,没想到月梵居然毫无犹豫就往前冲,说来还挺惭愧。” 昙光一拍脑门:“对了,还有晏公子!晏公子为我们挡下致命一击,若不是他,我们连第一波突袭都撑不过去。” 他有些纳闷,传音入密:[奇怪,我记得在原著里,晏寒来不是次次划水、从没认真过吗?] 谢星摇:[可能良心发现。] 她语气漫不经心,轻轻挪动视线。 说来也巧,正当目光凝在晏寒来的床铺,床上那人骤然起身。 谢星摇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晏寒来妖气入体,受了内伤,面上是一如既往毫无血色,然而细细看去,他的神色似乎比之前糟糕许多。 阴戾,烦躁,薄唇紧抿—— 似曾相识的模样。 他体内被种下了恶咒,之所以能将恶咒暂时压下,全因神识的抑制。 如今识海受创,神识零散而薄弱,恶咒也就顺理成章挣脱而出。 不出她所料,少年一言不发翻身下床,径直走向厢房之外。 “晏公子,”昙光眨眼,“你去哪儿?” 晏寒来:“透风。” 他语气淡淡,与平日里的孤僻作风一脉相承,昙光与月梵都没生出怀疑。 只不过……这只狐狸佯装得若无其事,身体定已处在恶咒与病痛的双重折磨之中,放任他独自在外,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谢星摇猝然起身:“他受了伤,一个人不安全,我去看看。” 她行色匆匆,没过多久追上晏寒来脚步。 少年猜出来人身份,未等谢星摇近身,便冷声开口:“何事。” 谢星摇:“……你用不用帮忙?” 她一顿:“你识海受损,倘若只靠自己硬生生撑过去,恶咒不知还要多久褪下。医馆人多眼杂,很容易被旁人发现——” 她话没说完,便见远处的廊道走来几个捕快,旋即右臂被人牢牢握住,顺势一拉。 晏寒来推开身侧一间小室的房门,将她带入其中,迅速关紧木门。 他修为高,早在门外的时候,就能通过神识确认房间里没人。 小室昏暗,摆满各式各样的草药与杂货。窗户小而窄,被堆积成山的杂物遮掩大半,阳光只淌进可怜兮兮的几缕,映出飞舞着的白色烟尘。 谢星摇能清晰感受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掌在不断颤抖。 晏寒来倚靠门边,因比她高出不少,垂眸遮下一片阴翳。 他没有反抗,甚至别别扭扭道了声“多谢”。 谢星摇试探性出声:“那个……狐狸?” “没有狐狸。” 少年冷嗤:“仙门弟子之间互传灵力,莫非还要其中一方变成猫猫狗狗的模样?” 懂了。 前几次她总忍不住伸手去摸,晏寒来定是不胜其烦。再加上梦里那场古怪的小狐狸跳舞,让他心生隔阂—— 小气鬼。 谢星摇手中灵力聚集:“伸手。” 她见过正常状态下的灵力传输,主要以手腕为原点,通过灵脉流遍全身。 出乎意料地,晏寒来并未有所动作。 她困惑仰头,恰好见到少年人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落。 晏寒来:…… 晏寒来沉默半晌,刻意别开视线不再看她,倏而低头:“这里。” 谢星摇:? 他无甚耐心,沉声补充:“识海。” 恶咒在他识海,而识海位于脑中。 谢星摇下意识点头,直到手掌覆上他头顶,才终于觉得不太对。 之前面对狐狸,她能心安理得将晏寒来看作一只小毛团,然而此时此刻,眼前赫然是个俊秀挺拔的少年人。 这样一来……反而更奇怪了。 灵力温热,触上他混沌识海,引出一片神识激荡。 也正因如此,于晏寒来漆黑的发间,蓦地窜出两抹雪白。 两只狐狸耳朵。 像是不太习惯,耳朵尖尖轻轻一抖,绒毛轻颤。 谢星摇动作止住,看向他双眼。 晏寒来还是没看她:“……继续。” 他后知后觉,似乎也觉察出了几分不自在。 狐耳硕大,恰恰横在头顶两侧,她右手覆于黑发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轻轻触上。 隔着皮肉,谢星摇能感受到他识海中的咒气。 那气息时而阴冷刺骨,时而却又滚烫如火,无休止地上下窜动。她需得凝神屏息,让自己的灵力将它压住。 如此一来,掌心便也不得不随着咒气四处游走—— 譬如经过狐狸的耳朵。 房中昏幽,谢星摇耳边本是一片寂静,忽然听见廊道里的脚步声。 有人在低声说话,居然是温泊雪:“对了!在凌霄山山脚下,还有一家灵兽铺子。你若是喜欢小动物,大可去那里看看。” 他在向沈惜霜讲述凌霄山。 沈惜霜笑笑:“绣城也有一家。但我很不讨灵兽喜欢,每每想要摸一摸它们,都会被迅速躲开。” “灵兽不比普通的小猫小狗,有很强的自我意识。” 温泊雪道:“对于它们来说,无论抚摸身体、头顶还是耳朵,都是十分亲密的动作。” 谢星摇:…… 指尖跟着那团咒气,眼看即将碰到狐狸耳朵,谢星摇心虚停下动作。 晏寒来猜出她的心思,言语间尽是漫不经心的挑衅:“怎么?” 谢星摇压低声音:“没怎么。”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感到一丝异样。 如今的动作本就显得亲近,被温泊雪这样一说,更是平添几分暧昧的意味。但停下吧…… 总觉得像是做贼心虚。 “我曾见过灵兽化出人形。” 长廊中的沈惜霜轻声道:“很漂亮,也很高傲,除了它的主人,没谁能碰它。” 方才还漫不经心挑衅的晏寒来,身形浑然僵住。 谢星摇轻轻一咳。 “还有伴侣。” 温泊雪思忖片刻:“无论是灵兽还是妖族,倘若能露出耳朵尾巴让一个人随意抚摸,要么认主,要么求偶——所以铺子里的灵兽不愿与你亲近,纯属正常现象,用不着难过。” 狐耳旁的右手,微微颤抖。 谢星摇:…… 什么主人什么求偶什么乱七八糟,求求你们,闭嘴吧。 一墙之隔,一里一外,两人随心所欲地说,两人默默无言地听,每句话都是一道精准打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狐狸毛绒绒的耳朵上,自顶端浮起一抹微红。 如同冬日积雪,和煦日光悄然漫开,融散片片雪白。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7节 晏寒来神色不变,瞳仁透出浅淡杀意:“歪理邪说。” 谢星摇佯装镇定:“那……我继续了。” 对方没有回应,她权当默认,轻轻挪动掌心。 于是刚好握住其中一只耳朵。 谢星摇莫名紧张,放缓呼吸。 被她碰到的一刹,白毛簌簌动了动。 人形下的狐耳比白毛小狐狸的更大,沁着柔柔浅粉,摸起来温温热热,又软又薄。 又冷又凶巴巴的晏寒来,居然拥有这么柔软的耳朵。 当灵力压下恶咒,狐耳甚至会讨好般悠悠一晃,蹭过她手心。 廊道里的交谈声渐行渐远,方才那些话言犹在耳,谢星摇暗暗松下口气,回想起来有些出神。 也正是这出神的一刹,掌心轰然涌起一股热度。 谢星摇动作停住。 ——如同一个无声的抗议,晏寒来稍稍仰头,狐狸耳朵顺势上扬,整个蹭在她手心。 旋即耳朵左右一晃,激起连绵的痒。 她兀地回神,顺势抬眼,撞上少年人琥珀色的凤眸。 小室幽暗,日光漫流如水,浸湿他半边棱角分明的面颊。因正低着头让她抚摸,近在咫尺的五官格外清晰,被光与影勾勒出锋利轮廓。 晏寒来神情淡淡,眉眼却是凛冽鲜焕,面上不知何时晕出绯红颜色,周身除开桀骜的冷,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昳丽诱意。 谢星摇被他看得一懵。 他因恶咒带来的剧痛狼狈不堪,身形轻颤,嘴角却有嗤笑浮起:“谢姑娘莫非玩腻了?” 毛绒绒乃她一生所爱,谢星摇毫不犹豫摇头。 于是少年眉宇舒展,雪白狐耳主动压上她手心。 柔软单薄的触感缕缕蔓延,谢星摇瞥见他喉结倏动,别扭又冷淡地懒散出声。 “那就别分心。” 第57章 别分心。 晏寒来受了伤,嗓音不似平日清澈悦耳,带有一丝粗糙的哑。 他声调低,无比简单的几个字从喉间溢出,莫名叫人耳根发酥。 谢星摇很没出息,心口重重一跳。 她性子要强,自尊心不比晏寒来少,手中微微用力,面上不显慌乱:“我才没分心。” 不过—— 再开口,她语气里多出几分挑衅:“晏公子曾经,不是很讨厌让我碰你么?” 如今这样的动作,倒像是自发地想让她摸一摸。 话虽如此,但谢星摇很有自知之明。 晏寒来当然不可能如猫猫狗狗一样同她亲近,之所以让她专心,全因毒咒难熬,每时每刻都是折磨,唯有尽快抚平咒术,他才能得以解脱。 她随意开了句玩笑,不过是想呛一呛他。 不出所料,晏寒来果然轻声笑笑:“谢姑娘大可去掉那‘曾经’二字。” 一如既往说话不好听。 躁动的毒咒被灵力渐渐压下,晏寒来涣散的神智随之聚拢,周身气息趋于平缓。 与之相应地,雪白狐耳也倏然收回,消失不见。 毒咒还没完全平复,少年便直起腰身:“不必继续。” 他停顿一刹:“……多谢。” 若是以往,晏寒来定不会向她道谢。 谢星摇习惯了他面色沉沉黑着脸的模样,乍一听见这两个字,不由觉得好笑:“晏公子打算怎样谢我?” 晏寒来蹙眉看她一眼,瞳仁幽深,有困惑,也有茫然。 他极少和旁人打交道,待人接物的经验少之又少。 在他的认知里,道谢是种礼貌,“不用谢”则是唯一的回答,此刻面对谢星摇的调侃,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这般应答。 就,还挺单纯。 谢星摇瞥见他眼神,恶作剧成功,笑意更深:“随便说说而已,我不需要报酬,晏公子不要当真。” “谢姑娘多次助我平复咒术,晏某理应答谢。” 晏寒来淡声:“我可答应你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 力所能及的请求。 这无疑是个从天而降的大礼,便宜不占白不占,谢星摇心下一动。 她这辈子吃穿不愁,思来想去没什么特别求而不得的东西。 要说灵石,凌霄山弟子大可赚个够;至于法宝,她也没遇上十分中意的法器。在修真界过了这么多天,唯一让她牵肠挂肚的只有…… 某个夜里,跃起又落下、不停转圈圈的一团雪白。 谢星摇抬眼:“力所能及?” 晏寒来:“竭尽所能。” 他话音方落,便见跟前那人双目晶亮地咧嘴一笑,微微动了嘴唇,似乎在酝酿接下来的措辞。 只一个瞬息,他就明白了谢星摇的所思所想。 想起梦境中那个跳来跳去的雪白毛团,他耳后莫名有些燥。 晏寒来冷声嗤笑:“谢姑娘,应当不是执着于眼前蝇头小利之人。” 可恶,晏寒来一定猜出她对狐狸跳舞的执念了。 谢星摇正色:“不,我就是。” 晏寒来:…… 论厚脸皮程度,他的确比不过她。 “不过……晏公子所言不无道理,这个请求十足珍贵,我还得好好想一想。” 谢星摇后退两步,展眉笑笑:“既然晏公子已然无碍,那便同我一起回房吧。” * 修真界的灵丹妙药堪称医学奇迹。 在穿越而来的这么多天里,谢星摇亲眼见到了不少让人啧啧称奇的景象。 譬如今时今日,她在沈府受了许多皮外伤,涂上凌霄山的高阶灵药后,不到一天时间,血口竟好了大半。 高阶灵药已是罕见,听说更有甚者,以千年难得一遇的天灵地宝炼化而成,有起死回生、转魂续命之效。 为答谢他们一行人成功除去恶妖,绣城城主特意举办了一场筵席。 第二日正午,城主府早早派人来相迎。 “不愧是绣城。” 前去城主府的路上,月梵窃窃私语:“丫鬟国色天香,小厮俊美无俦,厉害。” 谢星摇点头:“听说城主就是因为太美,才坐上了如今的位子。精怪的价值观,和人族不大相同。” 她生有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相貌,加之嘴甜性子外向,已经和好几个随行的小妖怪搭上了话,被漂亮姐姐们围在中央。 “一辈子活在这世上,不就图一个悠哉享乐么。” 一只海棠花妖莞尔,朝谢星摇口中递去一颗葡萄:“逍遥快活夜夜笙歌,不比人族累死累活有趣得多?” 谢星摇点头:“谢谢姐姐!” 城主府建于绣城中央,称不上恢弘奢华,却独有一份别致的风韵。 入目便是满园的春意蓬勃,柳绿花红、杏雨梨云,藤枝盘旋大半个院墙,漫开大片大片泼墨般的青绿。 木质楼阁上爬满小草小花,与雕梁画栋相映成趣,细细望去,飞阁流丹间,还能见到镶嵌其中、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城主静候在府门之后。 与牡丹花妖对视的须臾,谢星摇心中暗暗惊叹。 她见过不少相貌精致的姑娘,然而艷丽至此的,还是头一遭。 美人如花隔云端,秋水为神玉为骨。眼前的女人身着一袭薄粉云纱,瓜子脸狐狸眼,肤如凝脂青丝如瀑,华美之余,隐约透出几分慵懒韵调。 仿佛把艳色浑然铺开,沉甸甸撞击在眼眶,震颤不休,自眼底直直渗入心口上。 “诸位便是降伏恶妖的仙长吧。” 女人颔首微笑,喉音清泠,好似银铃击撞:“我是绣城城主,霓笙。” 好漂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这种温温柔柔的大姐姐。谢星摇点头应声:“城主好。” 女人轻瞥她一眼,半晌,溢出一声轻笑—— 未等谢星摇有所反应,漫天花香扑面而至。 不过一个眨眼,霓笙身侧陡然花枝缠绕,女人修长的双腿化作纤瘦枝桠,顺势向前迅速生长,直至来到她眼前。 “这位……想必是谢星摇小仙长。”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8节 霓笙含笑同她对视,指尖化为牡丹藤条,轻轻拂过红衣少女下巴:“我听说过你,很有趣的小姑娘。和想象中一样,味道果然很好闻。” 老实人温泊雪:…… 温泊雪险些惊恐吃手,迅速传音:[这这这,这是干什么?味道很好闻,城主要吃唐僧肉?] 月梵瞳孔地震:[不。这……这更像是某些不可描述的……] 昙光大受震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海王buff?] 晏寒来默然不语,微抿薄唇。 [这是草木的习性。] 作为同样被邀请而来的宾客之一,沈惜霜跟在他们身侧,虽然听不大懂某些用词,但总归理解了大概。 [草木没有血肉之躯,比起后天形成的相貌,更注重先天拥有的气息。] 沈惜霜道:[绣城的精怪大多随性而为,倘若遇上喜欢的气息,便情不自禁想要贴近——谢姑娘的灵力澄澈柔和,的确很受喜爱。] 她说罢停顿一刻,继而低低补充:[至于城主……是城中出了名的热情大胆。] 花枝轻盈,悄无声息蹭过下巴,动作温柔,却也藏了点儿缱绻之意。 谢星摇下意识觉得有些痒,被温热和煦的花香团团裹住,面上不由发热。 女人毫无瑕疵的美艳面庞与她只有毫厘之距,霓笙悠悠注视她的神色变化,倏地噗嗤一笑。 “也罢,来日方长。” 花枝褪去,藤条重新化作修长双腿,绣城城主长袖掩唇:“筵席已经开始,就在不远处的中庭,侍女们会带诸位前往。我先行告退,回房梳妆打扮。” 旋即长袖轻挥,女人的身形消失不见,徒留阵阵花香。 “城主性子就是这样,还望仙长们莫要见怪。” 领路的海棠花妖缓声道:“城主很是看重今日的筵席,早早做了准备。待她梳妆打扮结束,会将仙长们引荐给全城百姓。” 另一只花妖笑道:“诸位,请随我来。” * 据海棠花妖所言,今日的筵席格外盛大,几乎有小半个绣城的精怪前来参加。 行至中庭入口,谢星摇新奇眨眨双眼。 中庭极宽极广,四面八方皆是绿荫花草,中央则是八珍玉食、曲水流觞。 庭中人影纷乱,个个面露喜色,有些精怪索性化作了原形,绿意流淌,花枝乱颤,一派盎然生机。 侍女将他们平安护送至此,很快逐一退下。 “其实我想说。” 温泊雪看着满庭人影,悄然压低嗓音:“既然这是为我们准备的筵席,待会儿等我们进去,不会被他们围起来吧。” 就像在连喜镇的医馆里那样。 他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面对旁人一拥而起的夸赞更是紧张,上回在连喜镇,就和月梵双双手忙脚乱。 “这种时候,就要问一问神奇的易容术了。” 昙光神秘笑笑,面上白光倏过,变成另一副模样。 他绑定着《合欢宗养鱼手册》,奈何身份特殊,不可能通过真实面目完成任务,因而绝大多数时候,都披着这个名为“谭光现”的易容马甲。 筵席里宾客繁杂,保不准会出现一个需要他刷好感度的攻略对象,此时此刻尽快易容,是未雨绸缪的最佳选择。 昙光竖起大拇指,在穿越者范围内悄然传音: [副本快结束了,在结局之前,我得努力提升攻略对象的好感度,争取拿到更多的游戏奖励。我想好了,就用《一起去看流星雨》的剧本——一起去看桃花雨,够浪漫。] “应该不会被认出来。” 谢星摇安慰道:“城主尚未将我们引荐给城中百姓,认识我们的精怪,只有寥寥几个。对于绝大多数精怪来说,我们不过是比较面生的普通人族罢了。” 温泊雪松下紧绷的脊背,轻轻点头。 筵席中摆放有不少美食美酒,谢星摇四下张望,本欲上前品尝,忽然撞见晏寒来的目光。 这说明,至少此时此刻,晏寒来正在看她。 她习惯性扬眉:“怎么了?” 青衣少年眸光淡淡,微微蹙了眉头,望向她的视线里隐有几分不悦:“花香。” 谢星摇不解:“什么?” “花香太浓,难闻。” 谢星摇闻言一愣,低头嗅嗅自己袖口。 她一路上和花妖姐姐们走得很近,后来又被城主的花枝撩过下巴,不可避免地,身上沾有浓浓花香。 这种气味并不惹人厌烦,反而幽郁深远,像香水一样。 然而晏寒来的语气过于笃定,让她生出几分不自信:“真的?这要怎么去掉?” 她方才用了除尘诀,并不管用。 晏寒来轻嗤:“妖族的嗅觉,可比谢姑娘敏锐许多。” 见对方露出苦恼之色,少年话锋一转:“我不介意帮你。” 谢星摇自然点头。 于是青衣来到她身前,以指画符,动作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等晏寒来停下,她周身的花香也消散殆尽。 谢星摇:“多谢。”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女音:“谭……谭光现小师傅?” 听语气,很可能又是鱼塘里的某一条鱼。 [停停停,停止你们的想象!] 昙光屏蔽晏寒来与沈惜霜,正色传音:[这位姑娘不是鱼,我也从不养鱼!我曾无意中救过她一次,她对我颇有好感。] 他说着握拳:[不如这样,为了斩断她的念想,谢师妹,你陪我演一出戏。] 谢星摇凝神听他传音,抬眼一瞧。 中庭里站着个身穿淡紫长裙的姑娘,杏眼鹅蛋脸,模样很是可爱。 “是我。” 昙光颔首:“多日不见,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介绍一下,这是摇摇,我的未婚妻。” 晏寒来淡淡瞟他。 与其让这姑娘淹死在昙光的鱼塘里,不如早早帮她脱离苦海。 谢星摇很是配合,礼貌微笑:“你好。” 紫裙姑娘先是一愣,很快眸光渐暗,后退两步,现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是、是吗?二位……看起来很是相配。” 谢星摇于心不忍,默默垂头。 紫裙姑娘很快告辞离开,月梵怜悯摇头: [《合欢宗养鱼手册》,这游戏不如不要。还记得我和昙光小师傅在城里搜查线索时,也曾遇上个小花妖——他谎称我是他道侣,才让人家死了心。] 游戏设定如此,偏生昙光是个老实人的性子,不愿瞒骗无辜的姑娘,久而久之,只能夹缝求生。 昙光叹气:[放心,等我修为突破元婴,系统就不会强制养鱼了。] 中庭面积很大,晏寒来不喜嘈杂氛围,独自去了偏僻一些的角落。 沈惜霜带着小花小草的幼灵,幼灵们叽叽喳喳四处乱窜,她需要时刻监护,同样先行告退。 谢星摇压抑了这么多天,今日好不容易能放纵一把,正值兴头上,猝不及防,又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声线。 “谭光现?” 不大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谢星摇循声抬眸。 视线所及之处,赫然是他们在沈府参加面试时,遇见的采朱姑娘。 与此同时,也是昙光一个翻了车的攻略对象。 想起那次轰轰烈烈的翻车,谢星摇与昙光皆是后背发凉。 采朱对他的好感度早就降至零点,幽幽投来一道视线:“几日不见,二位关系还是这么好。” 谢星摇还记得自己见她时伪装的身份,飞快接话:“亲兄妹,一家人,关系自然是好的。” 采朱闻言敛眉,正欲开口,却被另一人抢占先机:“光现小师傅!” 糟。糕。 熟悉的嗓音穿透耳膜,昙光眼角一抽。 不久前见过的紫裙姑娘欣喜上前:“好巧,又见面了。你怎么还待在这儿?不打算带着未婚妻去逛逛酒宴么?” 采朱一怔:“未婚妻?” “采朱姐姐!” 紫裙姑娘竟同她认识,粲然笑开:“这位红裙子的仙长,就是光现小师傅的未婚妻。” 昙光:…… 谢星摇:…… [噢。] 月梵停下嘴里的咀嚼动作:[不。] 不出所料,仅是转瞬,采朱眉头紧锁:“未婚妻——?不是亲妹妹吗?” 因她一句话,原本喧哗不止的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妖影憧憧里,不知是谁窃窃私语:“啊?这两人应该不是未婚夫妻吧。我之前见到个少年郎,因这姑娘染了花香心生不悦,为她除尽了其它妖物留下的气味……我还以为他俩才是一对呢。” [完、完蛋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09节 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悲剧,昙光心如死灰:[我在绣城副本苦苦坚持这么久,居然要在最后一刻翻车……两个人下跌的好感度,等于两道天雷。如果我被劈死,朋友们,为我收尸。] 谢星摇咬牙:[别急,我这里还有个办法。] 死寂蔓延,不明真相的妖物们面面相觑。 良久,于凝滞空气里,骤然响起一声惨笑。 “什么未婚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昙光笑得凄厉,形貌颓靡:“我在外漂泊多年,许久未曾归家,直到此时此刻见到爹娘……才知道自己竟有个妹妹。” 他们两男两女,刚好能组成一家四口,符合“此时此刻见到爹娘”的说辞。 采朱心有所感,看向谢星摇:“莫非那个妹妹——” “……没错。” 谢星摇哀声:“我只知道自己有个哥哥,却从未与他见过。直到兄长此时此刻见到爹娘,我才忽然明白,为何我们二人会那样一见如故。” 作为气氛组的温泊雪十分配合,闻言双目无神、神情崩溃:“怎、怎会如此?!” 有他开了这个头,群众间立马响起声声惊呼:“天哪!” “这、这也太残忍了!” 紫裙姑娘于心不忍:“方才在中庭入口见到,你们还是欢欢喜喜的一对……命运为何如此作贱有情之人?”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昙光长舒一口气:[虽然离谱,但她们好像信了——这都能不翻车,绝处逢生啊!] 他一句话堪堪说完,却见采朱面色微沉:“方才还是一对?” 采朱:“可我记得,好几天前,你们不就是一对兄妹了吗?” 谢星摇动作僵住。 糟糕。 他们之前为了混进沈府,特意找过采朱帮忙,而那件事……显然发生在今日之前。 逻辑全都解释得通,时间顺序却错了。 这个转折意想不到,昙光又一次心如死灰: [看来翻车是我无法摆脱的命运,朋友们,保重。] [不。] 月梵咬牙:[稳住,还有我。] “各位,请听我说。” 白衣女修垂眸掩面,语意哀哀:“其实几天之前,他们就已知道了彼此兄妹的关系,之所以能恢复婚约,那是因为——” 月梵:“就在刚刚,我告诉了他们一个秘密。” 一瞬间,整个中庭都安静了。 花香幽幽,冷风簌簌,四面无声,唯有她凄然的低语贯穿始终。 “我是光现的后娘,按理来说,他与我女儿本应同父异母,但……” 不知怎么,温泊雪下意识感到不妙。 当他顺势低头,果然见到月梵悲切的目光,惨痛而决绝。 “抱歉,阿雪,我骗了你。” 月梵凝视他双眼:“其实摇摇并非你的亲生女儿,而是我和前一任道侣的孩子。” 得,他从置身事外的气氛组,变成一家四口里绿油油的爹了。 温泊雪双目无神、神情崩溃:“怎、怎会如此?!” 温泊雪传音呐喊:[什么剧情啊这!!!] 月梵:[我也不懂啊!!!] “这个秘密已经在我心中烂了几十年,今日见两个孩子魂不守舍、以泪洗面,我怎能忍心不告诉他们真相?” 月梵拭去眼底不存在的泪滴:“摇摇、光现,不要怕,你们毫无血缘关系,仍然能做一对鸳鸯。” [稳住。] 剧情起起落落,昙光勉强稳下心神:[唯一值得庆祝的是,这场戏,终于要演完了。] 又是一刹。 短暂的沉寂里,猝然响起另一道女音:“娘亲?” 女子迟疑:“你们二人,不是道侣吗?” 不。是。吧。 昙光绝望回头。 养鱼,总要付出代价。 有时看似一帆风顺,实则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角落里站着的,正是他与月梵在城中搜集线索时,曾见过的那个姑娘。 这姑娘亲耳听过,昙光声称他与月梵二人乃是道侣。 绝了。 月梵她不懂,也不明白:[救命啊!为什么她也在这里?!] 温泊雪竭力保持面上的平静,狂下定身咒:[怎怎怎么办?] 昙光:[这什么丧心病狂修罗场,我也不知道啊!] “……呵。” 又是瞬息的寂静,吃瓜群众们尚未理清人物关系,忽听白衣女修冷声笑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 月梵笑得怅然:“几十年前,我的确与他情投意合,结为道侣。然而谭光现生性不羁放纵爱自由,他志在走遍整个修真界,至于我,根本无法将他留下。” 温泊雪大脑卡壳:[啊?] 谢星摇大受震撼:[啊!] 昙光不愧为网文写手,很快跟上她的节奏:“可你怎么会……唉。” “没错。既然做不成你的新娘——。” 月梵冷笑:“那我就嫁给你爹,做你新的娘!” 谢星摇:…… 变成丧心病狂的小妈文学了是吗! 温泊雪双目无神、神色崩溃:“怎、怎会如此?!” 谢星摇:…… 你这个角色好可怜,妻离子散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巨大的狗血雷阵雨席卷全场。 绣城精怪们哪曾见过这般景象,纷纷目露悚然,感慨人族险恶。 “等等。” 采朱思绪活络,若有所思:“如果谭光现是白衣姑娘的上一任道侣,而这位姑娘方才又说,她同上一任道侣生下了女儿。” 她一顿:“这个女儿,恰好是——” 带着悲悯与同情,在令人心悸的死寂里,无数目光缓缓移来。 这都能把剧情连上,真行。 谢星摇:…… 谢星摇:[毁灭吧。] 众目睽睽之下,红衣少女身形颤抖,望向她同父异母的兄长,也是她深爱的未婚夫,满目皆是不敢置信:“爹……?” 相貌俊朗的年轻和尚瞳孔剧震:“女、女儿……?” 昙光面容扭曲:[怎……怎么会这样?] 月梵眸光柔和:“想不到,我们一家三口,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团聚了。” 她说着一顿,看向温泊雪:“孩子,他不再是你爹了。乖,叫爷爷。” 月梵:[有病啊!!!] 角落里,唯一老实人温泊雪双目无神、神色崩溃:“怎会如此?!” 温泊雪:[???] 时至此刻,一场合家欢的大戏终于落下帷幕。 窃窃私语之声尚未停歇,不远处,缓缓行来一袭鸦青。 有精怪当即出声:“这就是那个给红衣姑娘驱散妖气的少年人!” 忽然被好几道目光直视,晏寒来不自在地皱眉。 他习惯独来独往,无意中见到几款某些人中意的点心,本欲来问上一问,没想到,这地方不太对劲。 “恭喜啊兄弟!” 一个树妖青年向前几步:“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她本有了意中人,没想到那意中人先是成了她兄长,之后又和她父女相认,一家人团聚了。总而言之,你有机会啦!” 晏寒来:……? 目光穿过层叠妖影,他遥遥望见几张熟悉的面孔。 昙光面如死灰,呆立一旁。 温泊雪双瞳之中丧失高光,烂泥般瘫坐在墙角,仿佛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背叛与挫折。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0节 谢星摇尴尬笑笑,朝他挥一挥手。 月梵沉默好一会儿,指指昙光:“来来,这是你叔。” 又指指温泊雪:“你爷。” 晏寒来他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你们又开始了是吗。 昙光的绣城副本,终于如愿以偿圆满结束。 他养鱼多日,直至最后,即便触发了惊天动地的史诗级别修罗场,所有攻略对象的好感度仍都保持在六十以上。 包括本已对他厌恶至极的采朱。 分别之际,紫裙姑娘拍拍他肩头:“小师傅,坚强。” 采朱叹一口气:“光现,坚强。” 最后出现的少女掩饰不住同情之色,看看他,又看看温泊雪:“唉,坚强。” 昙光:…… 这不是他心中的一起去看流星雨。 ——这分明是一起来看雷阵雨啊! 第58章 托这场狗血大剧的福,在城主姗姗来迟之前,几人都往脸上用了一道易容术。 “修真界版《雷雨》。” 昙光心有余悸,瞥一眼识海中的好感度系统:“有情人终成一家亲,果真不假。” 谢星摇摸一摸微热的脸颊:“现在由我单方面宣布,易容术就是修真界最好的咒术,没有之一。” 他们为了帮昙光圆谎,不得不在中庭上演一出惊世骇俗的合家欢,从此成为筵席焦点。 直到用术法悄悄掩去相貌,才终于摆脱了无数道看热闹的目光。 月梵叹气:“待会儿随便给城主编个借口,就说我们不慕名利,不想将真实面容展露在外吧。” 温泊雪:“???” 这人还没从不久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双目呆滞无神,可能正在尝试捋清人物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谢星摇好奇侧目,“晏公子不是讨厌过分喧闹的地方吗?为何又突然回来了?” 晏寒来:…… 青衣少年面色不改,音调冷淡:“不过是想来看看,究竟何人惹出了闹剧。” 谢星摇早已习惯他的阴阳怪气,一本正经出言反驳:“这叫随机应变!” 她说得理直气壮,忽觉耳边掠过一阵馨香凉风,循着源头望去,见到城主霓笙。 女妖的相貌本就出众,经过一番梳妆打扮,更是现出倾国倾城之姿。 云鬓别凤钗,红衣瑰似火,婷婷袅袅,顾盼流波,眼尾抹开一缕朱砂红,既有倨傲张扬的媚色,亦有慵懒清幽的缥缈之气,倏而眸光微动,扫过谢星摇脸颊。 不是错觉,与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城主笑了笑。 “怎地变了相貌?” 她的出场可谓惊艳至极,引来不少精怪纷纷侧目。 霓笙对此毫不在意,步子无甚停留,径直来到几人身前,露出困惑之色:“是谁抹掉了花香?” 对于自己留下的气息,妖族往往格外敏锐。 谢星摇正想解释,便听身后有人应声:“我。” 她速速扭头,看一眼晏寒来。 即便面对绣城城主,他的神色也绝对称不上“温和有礼”,此刻正懒散环抱着双臂,语气冷淡,挑衅般稍稍扬眉。 惹事精。 “晏公子说妖族嗅觉敏锐,我若沾染了城主的香气,可能会招来许多精怪的关注。” 气氛僵住,谢星摇敏锐觉出一丝不对劲,礼貌笑笑:“我性子内向,不喜受到太多关注,只想安安静静过完这场筵席,一来二去,就拜托晏公子把花香除去了——您看,我们每人都易过容,也是为了能清净一些。” 这自然是彻头彻尾的谎话。 城主本人在此,她不可能坦言“晏公子觉得花香太浓太难闻”,否则定会惹来对方不快。粗略思忖之下,这是最恰当的借口。 这种说辞一出,无异于将原因揽到了她自己身上。 没料到谢星摇竟会为他说话,晏寒来没再开口,长睫轻轻一动。 城主哼笑:“是吗?” 她心思何其细腻,没盯着谢星摇,反而颇有深意地轻挑眉梢,目光悠悠,掠过晏寒来。 似乎,气氛稍稍缓和了点儿。 谢星摇尝试转移话题:“不过城主真是厉害。我不仅周身花香尽褪,还彻彻底底变了容貌,您只用一眼,便将我认出来了。” 牡丹花妖最喜旁人的夸赞,闻言扬唇:“因为你的气味很好闻。” 她似是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语调慵然,尾音缱绻如钩:“不仅绣城的草木精怪,鬼域幽魂、魔域异种、还有幽都的那群蛮兽,应该都会喜欢你。” 幽州。 谢星摇心下一动。 根据原著推断,这是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 幽都亦被称作“万妖之城”,顾名思义,是群妖汇聚的地方。 修真界广袤无垠,每座城池皆有其特色,无论北州还是绣城,都给她留下了十足深刻的印象。 但纵观《天途》原文,剧情里最让谢星摇为之向往的,当属幽都。 万妖之城,意味着城中百姓,将近八成尽是妖族。 而它们的原形—— 谢星摇不动声色,飞快看一眼晏寒来。 晃悠悠的耳朵,浅粉色的爪子,软绵绵的尾巴。 倘若真如城主所言,她的气息很讨兽类喜欢,那幽都于她…… 岂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毛绒绒天堂! 很好,已经开始期待了。 霓笙轻笑:“只不过妖兽恶鬼皆是野蛮之辈,一心馋你的血肉。唯有我们这些精怪纯然无害,不会伤你分毫。” 她说罢一顿,周身浅香溢开,直沁心脾:“听说小道长们明日便要离开,人生苦短,不如同我来及时行一行乐。” 绣城的精怪,当真很开放。 谢星摇被她逗得不知所措,奈何越是支支吾吾,眼前的牡丹花妖就笑得越欢。 未等她有所应答,身后响起一道陌生男音。 “城主,这几位便是降伏了沈修文的仙门道长?” “正是。” 霓笙转身,唇角仍是浅淡笑意,不知不觉间,多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倨傲:“我来为大家介绍介绍。” * 万幸,虽然中途险些翻车发生意外,但这场筵席,终究还是平安落幕了。 被封印于桃树的仙骨得以取出,交由温泊雪保管。 桃树枯萎,沈惜霜回到竹子的躯壳,因灵力消耗过大,暂时陷入沉眠之中。 一切回归正轨,也就到了一行人告别绣城,前往师门复命的时候。 霓笙城主财大气粗,特意准备了两艘飞舟。 一艘前往昙光的万佛寺,另一艘则直奔凌霄山。 “朋友们,保重。这是我无聊时写的话本子大纲,灵感来源于和月梵道友平日里的探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告别礼物,干脆把它送给你们吧。” 临别之际,昙光感慨万千:“虽然与你们认识没多久,但……不多说,大家都懂。期待下次见面。” 他琢磨好一会儿措辞,不是觉得太矫情,就是觉得太直白,思来想去,干脆含糊带过。 二十一世纪新新人类的词汇匮乏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若有兴趣,欢迎各位再来绣城赏玩。” 霓笙掩唇轻笑:“不止谢小仙长……我看诸位皆是龙凤之姿,城主府随时恭候。” 温泊雪怯怯后退一步。 “多谢诸位救我于心魔之中!” 武馆馆主龙平早早闻讯赶来,两手抱拳:“尤其谢星摇道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总而言之,与众人众妖逐一告别后,飞舟终于上路了。 “啊——” 谢星摇躺在地板上,章鱼一般摇胳膊蹬腿,大大伸一个懒腰:“累死我了!” 登上飞舟以后,晏寒来照例单独回房歇息,沈惜霜的魂魄栖息在竹子里头。 他们三个穿越者来到温泊雪的厢房,讨论接下来的计划。 “昨天那场筵席,烧死了我百分之八十的脑细胞。” 月梵点头:“还有和沈修文的那场死斗——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还挺刺激的。” 回想起那日千钧一发的景象,温泊雪浑身一瘫:“别别别,当时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1节 月梵笑:“当时扮酷耍帅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 “不过,”谢星摇随她笑笑,语气却是渐缓,“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儿奇怪。” 二人一怔,不约而同抬眼看她。 “你是说……” 月梵一语中的:“原著和现实之间,存在很大差异的事?” “嗯。” 谢星摇颔首:“白妙言中的媚术,须弥教穿越时间的阵法,这些都是《天途》从未提过的事情。如果以前的林林总总还能解释为细节上的疏漏,这几天在绣城发生的一切,显然把原著剧情彻底推翻了。” 原著曾点明过沈惜霜的凶手身份,然而待他们抽丝剥茧,才发现她不过是只替罪羔羊。 “这样一想,我们经历过的每个副本,其实都和原文有所出入。” 月梵轻抚掌心:“原著就像是把故事的表面铺开……至于真正发生过什么,作者根本没去深究。” 温泊雪:“有敷衍赶工之嫌。” 虽然这样说来有些奇怪,但谢星摇总觉得…… 《天途》的作者,似乎并不十分了解这个故事。 “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温泊雪下意识举起右手,很快觉得自己像个回答问题的小学生,讪讪把手放下:“晏公子是其中一个副本的反派boss,你们说,他的故事会不会也有隐情啊?” 谢星摇动作顿住。 “对哦。” 月梵若有所思,面露纠结:“不过吧……原著虽然隐瞒了很多细节,但它写过的事情,几乎全发生了。晏公子会在后来夺走仙骨、屠杀南海仙门,应该是做不了假的。” “和他相处这么久,我觉得晏公子不像坏人。” 温泊雪抱紧怀里的枕头:“沈修文用尽全力突袭过来的时候,也是他为我们挡下那一道杀招。你们说,他为什么要血洗那个门派啊?” 这种事情损人不利己,除了真正嗜杀如命的疯子,寻常人做不出来。 温泊雪心思单纯,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历练与冒险,他早就下意识把晏寒来看作伙伴。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一瞬的沉默里,谢星摇忽然想起晏寒来的心魔。 昏暗的牢狱,遍地的鲜血,还有施加在他身上的鞭痕与恶咒。 这二者之间……或许能形成因与果。 “虽然不清楚他入魔的原因,但小说里不是经常这样写吗。” 作为网络文学资深爱好者,月梵打出一个响指:“女主穿越到反派黑化之前,不停告诫他弃恶从善、心怀善念,久而久之,在真善美的滋润下,反派成功弃暗投明,做了个好人。” 温泊雪恍然大悟:“我们也可以试着把他拉回正道!” 谢星摇静静地听,脑子里浮起晏寒来阴鸷讥讽的笑。 她觉得晏寒来或许不是极恶,只是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但谢星摇还是问:“怎么拉?” 她身侧的白衣女修欲言又止,轻轻咳了咳。 “我看过的绝大多数小说里,拯救反派男主角的办法,是让女主和他谈恋爱。” 月梵摆手:“不过咱们用不着啊用不着!” 她说着一顿,从衣物里掏出个储物袋,低头捣鼓半晌,伴随白光一晃,现出几册话本。 “想引人向善呢,直接灌鸡汤讲大道理是行不通的。” 月梵道:“总结下来无非两个办法,一是时时刻刻待他好,让他觉得人间有真情,世间有真爱;第二个法子呢,就是潜移默化——看见这些书了吗?” 温泊雪与谢星摇双双点头。 “我和昙光小师傅搜寻绣城时,曾路过一个书铺。我俩都对修真界的小说挺感兴趣,就随手买了几本。” 月梵笑笑:“修真界最爱写心怀大义、废柴逆袭的故事。这些都是由我精心挑选过的话本子,带去给晏公子瞧上一瞧,定能让他领会侠情侠义。” 老实人温泊雪很是捧场:“这就是潜移默化啊!” 他心有好奇,拿起其中一册,朗声念出书名:“霸道魔尊——” 温泊雪瞳孔剧震:“《霸道魔尊爱上我:虐爱插翅难飞》?” “抱歉抱歉拿错了,是这本!” 月梵飞快打开储物袋,又拿出几册话本塞进他手中:“你拿的那本,是昙光为了消遣解闷,随手写的大纲流水账文。” 她话音方落,屋外蓦地传来一阵敲门声。 晏寒来的声线清冷干净,听不出情绪起伏:“温道长,我来还书。” 温泊雪小声解释:“晏公子酷爱咒术秘法,曾在我这儿借了本典籍。” 解释完毕,温泊雪扬声:“请进。” 木门打开,少年身如云海青松,在逆光下面容稍显模糊,唯有一双凤眼澄澈明朗,漠然撩起眼皮,视线将他们逐一扫过。 然后落在满地的话本子上。 月梵莫名心虚,手掌罩上其中一本,掌心灵力氤氲,遮住无比醒目的《霸道魔尊爱上我》。 温泊雪讪笑一声,默默将书册挪到自己身后。 谢星摇:…… 你们两个真的好欲盖弥彰啊! 晏寒来懂得分寸,同他们一直留有不咸不淡的距离感,见状并未出言询问,把书交还给温泊雪后道了声谢,很快转身离开。 “……总而言之。” 房门关上,月梵长舒一口气:“先试着把这些书送去给他看看吧。我们三个人里,谁和晏公子关系最好?” 毫无疑问,必然是温泊雪。 谢星摇右手已然抬起,正欲指他,抬起双眼的一刹,却见到两道直勾勾望来的眼神。 温泊雪紧握双拳,冲她重重点头。 月梵踌躇满志,朝她伸出一个大拇指。 谢星摇:…… 谢星摇指住自己鼻尖:“我?不可能。” * 结果还是来了。 谢星摇默默低头,看一眼怀里抱着的三本书,敲响晏寒来卧房的木门。 房门吱呀打开,似是没料到门外之人是她,少年微微蹙眉:“怎么?” 谢星摇轻抬双臂,向他展示手中之物:“我来给晏公子送礼,晏公子却要将我拒之门外么?” 他捉摸不透眼前这姑娘的心思,抿唇侧过身子,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方才晏公子去还书,应当见过我们翻弄话本了。” 谢星摇把书册放上木桌,拿起其中一册:“月梵在绣城买过不少话本子,心觉有趣,于是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些——晏公子想看看吗?” 晏寒来有时很难理解他们的想法。 修道之人理应淡去七情六欲,这几人身为仙家弟子,却整日吃喝玩乐,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他儿时偶尔会看一些英雄话本,等长大之后,便再没碰过。 见他不做回答,谢星摇瞟一眼话本封面上的文题,轻咳一声:“比如这本《行侠记》就很有意思。” 在她来找晏寒来之前,月梵细细概括了三本书里的故事剧情。 她说得顺畅,飞快将《行侠记》递到对方手上。 晏寒来无甚表情,随手翻开其中一页,隐隐有些不耐烦。 “晏公子不喜欢吗?” 谢星摇摆正神色:“这个主人公临危不惧、性情刚硬,晏公子不妨多学学他——最起码,他不会时常和一个姑娘呛声。” 晏寒来合起话本,放回木桌:“哦。” 看来他对这本没兴趣。 谢星摇贼心不死,拿起第二本《寒刀斩月》。 “这本也很不错,主人公出身卑微,但从不放弃、自始至终奋力拼搏,很值得学习。” 这是她精心准备过的措辞,谢星摇一面说,一面把书递给他:“正因如此,他最终才能如愿以偿。” 晏寒来仍是兴致缺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悠悠一翻,来到最后一页。 旋即轻嗤一声:“是挺如愿以偿。” 好像还是不感兴趣。 三本种子选手,只剩下一棵独苗苗了。 “还有最后一本《太平记》,内容比较轻松。” 谢星摇照例把书给他:“主人公天赋异禀,凭借多日苦修,终成人中龙凤。这本书里的修行方式非常有趣,作者精通各种偏门巧艺,晏公子若能生出兴趣,可以琢磨琢磨。” 不知怎么,翻开这本《太平记》,原本泰然自若的晏寒来竟面色微沉、无言蹙了眉。 耳朵还气红了。 谢星摇敏锐感到不妙:“怎么了?” “《太平记》——” 他轻声重复这个书名,眉梢轻挑,尾音勾出清淡的笑意:“谢姑娘来赠书之前,可曾核实过一遍?” 谢星摇:……? 什么意思。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2节 她拿起桌上的《行侠记》,封面上的字迹无比清晰,与文题如出一辙。 再翻开第一页。 谢星摇呼吸骤停。 但见纸页薄黄,一笔一划写着硕大标题:《霸道魔尊爱上我:虐爱插翅难飞》。 这不对劲。 这根本不科学。 这一切的起源,都是—— 当初晏寒来突然敲门,话本全都暴露在外。 月梵出于羞耻心,稍稍动用灵力,篡改了昙光作品的封面书名;而温泊雪……则慌慌张张,把所有书册藏在了自己身后。 不会吧。 不会……弄混了吧。 那她方才给晏寒来看的这三本,究竟是什么?! 谢星摇大脑一片空白,随手翻开一页。 [张生舌尖掠过后槽牙,右臂上抬,将她抵在墙角:“不爱我?” “你何苦逼我。” 她含泪咬牙:“你我二人本是陌路,不应有丝毫瓜葛。” 话语方尽,张生便欺身而上。 红浪翻,水音绵,唇齿交缠间,张生来势汹汹,吻得她情迷意乱。 他总是如此霸道。 “你是我的女人。” 张生道:“这辈子,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谢星摇:…… 她好迷茫,她不明白。 噼里啪啦的念头在脑子里乱糟糟炸开,思绪来了又去,最后只剩下硕大无比的几个字。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为什么要拿着这种玩意儿? 趁理智还没散尽,谢星摇尝试着回溯记忆。 就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前,晏寒来眉头紧锁地盯着这本书看,而她义正辞严,一字一顿告诉他。 “故事里的男主人公性情刚硬,晏公子不妨多学学他。” 学什么。 学他的霸道,学他的壁咚,学他舔一舔后槽牙,然后把人按在墙角亲? 张生的确不会和一个姑娘呛声。 因为在姑娘开口之前,他已经在用舌头狂甩人家的嘴唇。 谢星摇:…… 对了,还有第二本。 如果第二本能正常一些的话—— 翻开第一页,白纸黑字,明晃晃几个大字。 《囚爱:病娇蛇皇的独宠》。 还没开始看,谢星摇已经眼前一黑。 [她茫然回头,只见张生眼尾泛红,轻拽她袖口。 “姐姐。” 张生道:“因为我是卑贱的蛇妖,你就不爱我了?” 她心如刀割,却无法倾吐难言的苦衷,唯有反握他掌心,感受一片寒寂冰凉。 恰是此刻,张生眉眼微舒。 她尚未出言回应,竟见张生身后蛇尾突现,须臾上缠,罩住她腰身。 蛇尾寒凉,可见黑鳞如冰,张生将她死死锢住,动作却是缱绻温柔,好似撒娇:“那姐姐一辈子留在这里,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怎么又是你,张生。 谢星摇觉得她需要一个呼吸机。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晏寒来翻阅这篇话本时,她正在说“主人公出身卑微,但从不放弃、奋力拼搏,最终如愿以偿”。 话本子里病娇囚禁的故事,居然和这句话无比诡异地对上了。 还有那条将女主角死死缠住的尾巴。 晏寒来,也有尾巴。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说那句“男主角很值得学习”啊? 最后是让晏寒来皱眉的《太平记》。 能让他蹙眉,很明显,《太平记》并不太平。 晏寒来甚至还红了耳朵。 崩溃的心颤抖的手,谢星摇拿起最后一册话本,定睛看向书名。 《早春夜记》。 难得正常的名字,看上去像本老老实实的游记。 不过……昙光会对游记感兴趣吗? 她不明缘由地愈发忐忑,缓缓垂头,翻开其中一页。 [说时迟那时快,张生跨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女子柔若无骨,于他掌心似水化开。 适时灯影憧憧,但见冷月横窗弄清影,素手纤纤解香罗。 长夜漫流,塌间清光皓色。张生落掌而握,温如玉,软似裘,婷婷袅袅,如月下海棠,映水芙蓉。时而花枝簌簌,水玉勾缠,莺语啼不休。 只道是:戏水鸳鸯情醺醺,穿花蝴蝶意浓浓,春意绵绵不尽也。 三日后,张生神清气爽,推门而出。] 好家伙。 无休无止的汹涌热潮,彻底席卷整个识海。 谢星摇的脸,从未有这般烫过。 ……哦。 这是她说“主人公天赋异禀,凭借多日苦修,终成人中龙凤”的那本。 整整三天,张生你的确是人中龙凤。 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篇看似朴素,实则最狠,居然是本自带颜色的王炸。 她说过什么来着。 非常有趣,偏门巧艺,晏公子可以琢磨琢磨。 救。命。啊。 感受到青衣少年冷淡的注视,谢星摇皮笑肉不笑:“哈哈。” 晏寒来面无表情,没有应答。 谢星摇肉笑皮不笑:“这张生,玩得挺野哈。” 晏寒来似是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慢悠悠斜倚在一根木柱上,一言不发。 谢星摇:…… 谢星摇编不下去,耳后嗡嗡发热,思来想去,干脆双手掩面,逃避现实:“晏公子我是无辜的我毫不知情真的真的,我可以解释。” 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须臾,沉静卧房里,响起少年人的轻笑。 这声笑清净悦耳,不似他平日里的冷嘲热讽,倒像是由心而发,有如飞泉鸣玉,裹挟出满满当当的少年意气,叫人心生欢喜。 谢星摇没听出发怒的意味,张开两根手指,透过缝隙瞧他。 晏寒来也在看她。 这姑娘面上少有地染了绯色,与一身红裙遥遥相衬,鹿眼莹润,悄悄露出一角,正对上他的目光。 莫名其妙,他心情很好。 青衣无声一动,踱步至她跟前,微微俯身。 皂香倾泻而下,谢星摇心跳骤顿,条件反射挺直脊背。 晏寒来笑意未褪,凤眼弯出一道纤细的弧,连带尾音也随之上扬,好似小钩:“那我便听谢姑娘好好解释。” 第59章 飞舟,温泊雪厢房。 “所以。” 月梵饮下一口凉茶,握杯的手微微颤抖:“你怎么解释的?” 谢星摇手肘撑在木桌上,单手扶额:“就说拿错了,昙光的手稿不小心混入其中……之类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3节 当时的气氛异常尴尬,她脑子里像有腾腾烈火在烧,逻辑理智全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只能笨拙组织语句。 更何况,晏寒来还离她很近。 在那种惹人心焦的环境下,他的气息仿佛也带了热度。 温泊雪目露歉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把书弄混了。” “我的错。” 月梵以手掩面:“如果我没在书名上动手脚,不至于变成这样。” “我也有失误。” 谢星摇心如死灰:“如果在敲门之前,我能翻书确认一下就好了。” 总而言之,一场本应充满正能量的感化计划,阴差阳错成了昙光作品品鉴大会,最致命的是,其中还夹带了份儿童不宜的颜色话本。 穿越者一败涂地。 “不过来日方长,咱们不是还剩下个幽都没去吗!” 谢星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稍稍仰头:“继续努力,还有希望。” 温泊雪蹙眉:“幽都……” 他们三人看过剧本,因而心知肚明,等结束幽都这个副本,便到了晏寒来盗取仙骨、黑化入魔的时机。 若想助他迷途知返,必须抓紧时间。 “而且我觉得,晏寒来不似一个凶残嗜杀之辈。” 谢星摇稳下心神,继续分析:“他之所以杀进那个南海仙门……很可能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只可惜他们目前没发现任何前因后果。 月梵点头,轻叹口气:“总之,幽都加油吧。” 他们简短探讨一番,很快告别回了各自的卧房。 谢星摇心神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入睡,再睁眼,居然见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 ——在北州取回仙骨后,她同样做了个意识清醒的梦,见到已逝的禅华剑尊。 在上次的梦里,他尚且是个身形瘦弱的男孩,此刻谢星摇眺望而去,手持长剑迎风伫立的,赫然已成了个身穿黑衣的俊秀少年。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抿成一个平直的弧度,与当年的小孩如出一辙。 在他身前,是一只没了气息的狰狞魔兽。 谢星摇四下打量。 这里是片幽深密林,参天古树投下潇湘翠影,将少年人挺拔的身形笼罩其中。 在他身侧还站着好几个年轻修士,清一色穿着仙门弟子服,粗略望去,有万佛寺,也有剑宗。 “多……多谢道友相救。” 一个小和尚抹去嘴角血迹,看样子受了不轻的内伤,身形微颤:“若不是道友及时赶到,我们几人都要沦为它的腹中之食。” 黑衣少年安静颔首,神色温润却疏离:“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这可不是举手之劳。” 剑宗的姑娘飞快接话,她也受了伤,双臂鲜血淋漓:“这只魔兽已至金丹,我们全是筑基修为……道友着实厉害,越阶除魔,身手如此干净利落。” “对对对,太厉害了。” 另一个剑宗弟子用力点头:“不过看道友的门服,既非剑宗也非凌霄山,不知公子师从何处?” 他们的崇拜与兴奋毫无遮掩,黑衣少年沉默一刹,正欲开口,却听林中响起鼓掌的啪啪声响。 紧随其后,一名白衣青年踱步而出。 “不错。小道友天赋异禀,后生可畏。” 这青年应该是个大人物,自他现身,几个叽叽喳喳的仙门小弟子尽是闭嘴,露出憧憬向往的神色。 与他们不同,黑衣少年只是礼貌笑笑:“前辈。” 青年拍拍他肩头:“今日的历练十足凶险,还望你戒躁戒躁,莫要分神。”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禅华剑尊天生仙骨,天赋远远超出寻常百姓,伴随年纪渐长,在大众面前展露实力,是板上钉钉的事。 最后出现的白衣青年全然是副陌生面孔,谢星摇记得,上回所见,禅华剑尊的师父是个白发老人。 至于这位,应该是其它门派的长老吧。 她在心中把剧情捋顺个大概,骤然感到意识一阵恍惚—— 梦醒了。 * 梦里的剧情一切如常,瞧不出什么猫腻。 谢星摇对这种天才少年的成长故事没太大兴趣,因而并未多加在意。 飞舟速度极快,没到傍晚,便抵达了凌霄山。 意水真人听闻他们归来,早早立在山巅等候。 飞舟大门打开,四散的灵气引出缕缕清风,将小老头的胡须吹得上下翻飞,狂放如野草。 他对此浑然不在意,双目澄透明朗,在望见他们的瞬息展颜笑开,毫无仙家风度地挥挥右手:“回来啦!” 谢星摇心情大好,小跑向他身旁:“师父,您在这儿等多久了?” 她从前的家中处处充斥着窒息的低气压,与父母的关系不咸不淡,好不容易放学见一次面,话题总会被引到学习成绩。 久而久之,谢星摇有些害怕回家。 好在凌霄山不同。 意水真人生性洒脱,比起严师,更像个没什么架子的旧友。 因他爽朗爱笑,令人心安的气息仿佛能弥散到周围每一处角落—— 更何况,他平日里事务繁杂,只不过得了他们即将归来的消息,居然就愣生生一直守在山顶上。 “其实也没多久。凌霄山景色这么好,我站在这儿,权当看看风景。” 意水真人轻抚一下她脑袋:“你们大师兄听说绣城事毕,从今早起就在琢磨晚饭。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准备差不多了。” 他一顿:“对了,你们提到过的那位姑娘呢?” 温泊雪手中抱着棵带土的竹子,轻声解释:“她脱离桃树的躯壳,回到青竹本体,这个过程损耗了太多灵力,如今正在沉眠。” “原来如此。” 意水轻抚长须,展颜一笑:“她神识清透,能做仙骨的载体,说明根骨极佳——我已将此事告知了凌霄山里的诸位长老,他们都对这姑娘很感兴趣,待她醒来,定会成为香饽饽。” 月梵好奇:“师父觉得她适合哪位长老门下?” “这得看她自己的兴趣。凌霄山有剑修法修医修乐修,天赋固然重要,倘若学起来毫无兴致,不如回去绣城花天酒地。” 意水真人挑眉:“话不多说,不如先去看看你们大师兄?” * 比起他们数日前离开凌霄山时的景象,今时今日的小阳峰,可谓焕然一新。 脱落的牌匾被重新写上字迹,破落老旧的房屋得了翻修。 就连曾经张牙舞爪的草木也被修剪得规规矩矩,绿柳垂绦,青松独立,虽然称不上仙气浩渺,但总算摆脱了过去的萧瑟之意。 晚饭的地点,被安排在一座湖畔小楼。 “好看吧?多亏有摇摇的灵石,我和啸行雇人把这儿重新修整了一遍。” 意水真人领着他们一路爬楼,得意吹起胡须:“你们大师兄日日监督,楼下湖边的那些树,就是由他亲手修剪的——用他那把赤霄刀。” 月梵嘴角一抽。 原著里的韩啸行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魔,赤霄则是他的爱刀。 相传此人刀法凌厉、可斩山河,现如今吧…… 想象了一下壮汉狂舞大刀,凛然杀气势若游龙,周身枝叶簌簌而落的景象,月梵默默垂头。 就,很接地气。 正值谈话间,一股浓郁鲜香扑面而来。 他们跟着师父来到小楼楼顶,顺理成章地,也就望见韩啸行。 以及他身前正冒着腾腾热气的美食佳肴。 幸福感:百分之六十。 “这、这是——” 月梵难掩双目激动:“麻辣小龙虾!” 谢星摇双手合十,再一次感谢上苍:“居然还有烤肉。” 韩啸行没忘记自己的人物设定,眼见一行人推门而入,面上波澜不起,只温和笑笑:“回来了。” 韩啸行迫不及待传音入密: [终于回来了你们!快快快,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又馋又饿还不能提前吃——家人们动筷子吧!] 美食,绝对是世界上最能抚慰人心的事物之一。 谢星摇满心欢喜上前落座,等其他人陆续开动,夹起一块距离自己最近的酱汁烤牛肉。 牛肉提前经过腌制,咸香微辣的口味早早渗透在每一条纹理之中。 因为没烤太久,肉质鲜嫩得不可思议,不腻不柴,带着滚滚热气,仿佛要融化整个口腔。 幸福感:百分之八十。 温泊雪挑了块厚切五花。 五花肉经过烤制,表皮变成浅浅焦褐色。他小心翼翼拿了生菜,把五花蘸上烤肉酱,裹进生菜里头。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4节 温泊雪张开深渊巨口,一口吞下。 酥脆外皮被咔擦咬开,露出内里的软肉。 一时间油香四溢,油脂虽足,却并不显得太腻,加之有了生菜的中和,烤肉酱漫开丝丝辣意,蔬菜香气则是清爽干净,好似甘霖。 幸福感:百分之九十。 谢星摇给师父递去一块小龙虾肉,自己也夹起一只。 不得不说,这种红彤彤的色泽,当真叫人很有食欲。 锅里色艳汤浓,小龙虾被汤汁浸泡许久,尚未入口,便有扑鼻浓香浑然溢开,勾起腹中馋虫。 谢星摇迫不及待,啊呜张口。 龙虾个头极大,被开背去了虾线,肉质鲜嫩饱满。 浓稠汤汁点点滴滴浸在肉里,完全吸附了香辣的味道。当她一口咬下,滚烫浓汤倏然爆开,又麻又辣;龙虾本身极有嚼劲,口感弹嫩而紧实,满满尽是鲜香。 十足美妙,十足过瘾。 幸福感:百分之百。 谢星摇第无数次感恩上苍。 “晏公子不喜吃辣,我特意准备了少麻少辣。” 韩啸行端来另一个瓷盘,指尖灵力氤氲,几个茶杯凌空而来,逐一落在每个人身前:“这是杨枝甘露,解辣用。” 意想不到的惊喜从天而降。温泊雪大受感动:“杨枝——” 月梵一口饮下,几欲落泪:“甘露!” 他们何德何能,居然能在修真界喝到奶茶。 谢星摇激动传音:[呜呜呜大师兄是天使!] 由于经过了游戏系统的专业化配置,杨枝甘露的每种用料都格外讲究。 最上面铺着层细碎的芒果冰沙,往下则是乳白色的椰奶。两相融合,清浅色泽如墨轻荡,只需饮上些许,口中便是满满果肉。 椰奶醇厚,芒果清爽,中间夹杂了酸甜的西柚颗粒,口感浓稠且丰富。 方才因小龙虾而灼灼生热的舌尖,蓦地如沐甘露,只余下冰凉甜香。 烤肉龙虾加奶茶,人间绝配。 谢星摇懒洋洋靠住椅背,唇边微勾。 幸福感:爆棚。 “真不错。” 意水真人摇头晃脑,面露欢喜:“尤其是这甜水。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饮品。啸行,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韩啸行早早准备好措辞,颔首沉声:“源自一本街边购得的食谱,许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你们觉得味道如何?” “特别好吃!” 谢星摇扬唇一笑:“大师兄的手艺愈发精湛,已近无可挑剔。” 温泊雪拭去嘴角一粒西柚:“甜辣搭配,非常棒。” 月梵竖起大拇指。 与此同时,于她头顶之上,纯白灵力缓缓晕开,凝成几个轻飘飘的大字。 【真好,真优秀。】 谢星摇双目一亮,传音入密:[灵力弹幕!] 她向来喜欢新鲜事物,也认真将灵力凝起,聚作一行浮在半空的白字。 【谢谢大师兄!】 温泊雪紧随其后,连撮好几条彩虹屁。 一时春风乍起,吹得满屋灵力左右漂浮,倒真有几分弹幕飘过的神韵。 【唇齿留香,修真界第一大厨。】 【小手一挥,用户“月梵”扔出一个雷。】 【用户“谢星摇”打赏十万灵石!】 他们三人脑洞大开,房中字幕不断起伏,堪比修真界打赏直播。 韩啸行哪曾见过这种阵仗,被夸得挠头低笑:“你们这可就折煞我了。” 意水真人哈哈大笑。 小老头兴致正好,没忘记接下来的任务:“对了,昨日神宫传来消息,已经发现下一块神骨——在幽州。” ——她早就想去了! 谢星摇用力点头:“我听说,幽州有很多妖族和灵兽。” “那是自然。” 意水真人笑笑:“你们若是遇上了喜欢的灵兽,大可买下来带回凌霄山。” 谢星摇唇边弧度更深。 她心中满怀憧憬,身边的少年却是长睫一动,不动声色抿起薄唇。 不明缘由地,晏寒来有些心烦。 这份情绪来得突然,毫无征兆落在心口。 胸腔里仿佛压了块小小的石头,感觉并不强烈,却让他发闷。 不过是前往幽都而已。 他略感烦躁,侧目望向窗外。 窗外是片浓雾幽深的树林,许是不久前下过雨的缘故,映出一片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天边水云如墨,风烟俱寂。 身边的欢声笑语与他格格不入,比起这间屋子,他似乎更应置身于深林之中,化作不甚重要的背景一角。 又或是连背景都不算。 耳边沉寂一瞬,少焉,有道轻轻的、羽毛般的低语掠过耳畔。 “晏公子。” 晏寒来下意识回头。 谢星摇含笑盯着他瞧,眉梢恶作剧似的一抬,眼尾荡开清浅笑弧。 她没再出声,食指纤长白皙,指了指自己头顶。 灵力聚散,汇作一行小字: 【晏公子为什么不说话?】 晏寒来:…… 见他沉默不语,谢星摇又笑了笑:“晏公子,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她说罢眨眨眼,身前的小字融化成一团白雾,旋即白雾散开,居然化作一只雪白的灵气狐狸。 狐狸五官粗糙,豆豆眼圆鼻子,嘴唇直接用了一条直线代替,神色呆板如木,蠢笨至极。 眉毛还微微蹙了点儿,看上去有些不大高兴。 见他如狐狸一般皱起眉头,谢星摇噗嗤笑出声,极力压低音量,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就是这个样子。” 她话音方落,不远处又一道灵气凝集,飘飘摇摇来到晏寒来身前。 温泊雪问他:【晏公子觉得味道如何?】 然后是月梵发来的弹幕:【那边两个,不要讲悄悄话!有什么是我们广大人民群众不能听的?】 晏寒来:…… 这几个仙家弟子,就真的很不靠谱。 要想制住这一群人,他们师父师兄每日定是焦头烂额—— 转瞬之间,又慢悠悠飘来两行字迹。 【“意水”给晏小道友打赏百万灵石。】 ……结果您也学坏了是吗? 【“韩啸行”正在等待您的点评。】 ……贵师门还有正经人吗? 他来不及开口,忽见灵力化作的狐狸笨拙动了动爪子,一步一步,晃晃悠悠爬上他袖口。 谢星摇右手撑起下巴,咧嘴笑笑,露出晶亮洁白的小虎牙。 狐狸也眨眨豆豆眼,先是抬起爪子捧住脸颊,卖萌一般晃晃脑袋,随即低头抱住他手臂,乖巧蹭一蹭。 这分明是个简单的动作,却好似一只爪子挠在心口上。 力道极轻,动作悄无声息,缓缓拂过的瞬间,让那颗沉重的石块倏然消散。 【噢。】 温泊雪发来灵力弹幕:【晏公子笑了。】 晏寒来身形僵住。 月梵长出一口气,字迹龙飞凤舞:【终于!】 韩啸行面露欣慰,微笑点头: 【用户“韩啸行”打赏了十万欢乐豆。】 意水真人踌躇满志,好似得了新玩具的小孩: 【晏小公子想看飞龙在天吗?我用灵力给你们变。】 距离他最近的谢星摇眉眼弯弯,笑容得意又狡黠,指尖一动,白气浮出。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5节 【晏公子还是笑起来更好看。】 【用户“谢星摇”打赏一只呆呆狐。】 就她最会哄人。 薄唇更加用力地抿起,遮掩一丝不合时宜的弧度,晏寒来再一次侧目,遥遥望向窗外。 几重烟水,疏影微香。林中寂寥无声,日光洒落其间,杳霭流玉,将冷色调的绿叶映出一簇暖光。 青衣少年长睫倏动,默念一道清心诀,压下耳后涌起的暗热。 旋即面色淡淡,指尖灵力凌空,飞往谢星摇眼前,聚作两个矫若游龙的小字。 【幼稚。】 第60章 在凌霄山享受了大师兄两天的《疯狂厨房》,稍做整顿之后,便迎来前往幽都的时机。 出发之前,不止韩啸行与意水真人,沈惜霜也来送了行。 她灵力损耗太多,魂魄苏醒后一直栖息在竹子里,借由凌霄山的天地灵气调养生息。 听说他们要走,沈惜霜耗尽气力凝出一个人形,执意前来山巅道别。 月梵无奈浅笑,难得目露温柔,为她渡去一些灵力:“我们又不是不回来,哪里用得着你如此费心费力。今日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嗯。” 沈惜霜点头:“既要远行,多些人相送总是好的。” 温泊雪在一边搭腔:“这段时日我们不在凌霄山,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去找大师兄。大师兄人很好,修为也厉害。” 身旁的意水真人轻哼一声,敲他脑瓜:“为师难道人不好,修为不厉害?” “师兄不想麻烦师父嘛。” 谢星摇笑:“等我们再回来,惜霜小姐应当就变成小师妹了。” “我给她测过天赋和根骨,皆是上佳。” 意水眉眼微舒:“好几个长老特意来问了她的情况——你们若是不努力修炼,当心被这个师妹反超,到时候就丢人啰。” 话刚说完,便见谢星摇挪到沈惜霜身侧,悄然压低嗓门:“惜霜小姐,别急,慢慢来。凌霄山有不少妙趣横生的去处,等我回来,带你逐一去玩儿。” 月梵暗暗传音:[哇塞,你好像班里那种不求上进、还企图带歪优秀人才的坏学生啊!] 温泊雪已经开始感到恐惧:[我们不会真被弯道超车吧,修真界也这么卷吗?] 意水真人:…… 白胡子老头指尖一抬,用灵力敲了敲自家坏学生的脑袋。 和往常一样,这次出发所用的交通工具仍是飞舟。 幽都与中州的距离不算太远,飞舟迅捷非常,他们中午出发,下午便到了目的地。 飞舟凌空,月梵透过窗户,眺望地上景致。 “这就是幽都啊。” 月梵轻嘶一声:“好像和普普通通的人族城池没什么区别。听它的名字,我还以为会有很浓很浓的黑气和血雾……就生人勿近那种。” 谢星摇失笑,传音入密:[毕竟不是恐怖片。] “因为它的确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只不过由妖族统领、百姓大多是妖魔罢了。” 温泊雪道:“不过据我所知,幽都有很多独具特色的民风民俗,若能亲身体验一番的话,应该会很有趣。” 修真界不讲种族歧视,除了极个别丧心病狂的邪修魔修,人魔妖鬼大多能和谐相处。 谢星摇遥遥望一眼地面:“听说这儿十步就有一家灵兽铺子,我——” 念及晏寒来还在身边,不能坏了人设,她咽下更多言语,飞速改口:“我想进去看看。” 谢星摇传音入密,说出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好激动!我还是第一次去灵兽铺子!] 月梵同样激动,立马回应: [我也是!听说因有灵气滋养,修真界的灵兽浑身上下都是清清爽爽,皮毛也比普通动物更加柔软——这不就是让我们放心大胆地摸吗!] 有谁不爱毛绒绒。 两人达成共识,双双比出一个大拇指。 温泊雪站在一旁默然不语,目光飘忽,悄悄掠过晏寒来。 青衣少年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漫不经心倚在窗边,偶尔鸦睫一动,斜睨窗外景色,让人摸不透情绪起伏。 乍一看来懒散又倨傲,对其他人的谈话无动于衷,但是…… 温泊雪总觉得有些古怪。 他脑子不太聪明,心思却是温润细腻,此刻看着晏公子,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低气压。 是错觉吧。 他们三人的谈话内容,应该并没有冒犯到他。 飞舟徐徐落地,降落在城门外的荒郊。 谢星摇第一个跳出舟舱,抬眼远眺,双目一亮。 在空中俯瞰全城时,他们只能见到黑压压的片片屋脊,瞧不出太多新奇之意。 如今来到幽都旁侧,才终于领略到此地的别具一格。 北州雪满群山,绣城花团锦簇,比起这两地的雅致风光,幽都更添几分诡谲绮丽之色。 高轩临碧水,飞檐迥架空。浩浩荡荡的百尺高墙将城郭缚于其中,城内则是十里楼台,画栋飞甍。 翠树倚朱楼,灯影映幢幢。 虽是白天,却已有不少楼阁亮起灯火。火色逶迤而下,满城的琼楼金阙一览无余,处处显出富丽堂皇、纸醉金迷的气派。 “哇塞。” 温泊雪的感慨发自内心:“能住在幽都的人,一定很有钱。” “不然怎么能成为修真界赫赫有名的享乐之地呢。” 月梵哼笑:“而且我听说……不止灵兽,这里的美食美酒和美人也同样声名在外。” 幽都没有繁琐的规矩,他们顺理成章入了城门。 甫一入城,但见流光氤氲、花楼商铺鳞次栉比,从不知何处传来靡靡笙歌,飘飘然绕梁不休,奢靡享乐之气更深更浓。 “真牛。” 月梵被四散的香气呛得一咳:“不愧是大城市。” 她和温泊雪被花里胡哨的景致双双迷了眼,谢星摇的注意力,则是更多落在行人身上。 “快看。” 谢星摇压低嗓音:“这里的妖,好多保留着原形的特征。” 方才有个漂亮姐姐和她擦肩而过,在短暂交汇的刹那,谢星摇瞥见她身后挂着铃铛的猫咪尾巴。 不远处的小男孩长了两只狗狗耳朵,说话时犬耳会轻轻颤抖;东边的青年乍一看去与人族无异,其实拥有一双猎豹般的利爪。 更有甚者只保留了五成的人族特征,四肢和躯体化作人形,面上却生出毛绒绒的细密猫毛,比起人族,更像一只直立行走的猫。 此地乃是妖魔的乐园,无须顾及人族想法。他们行得恣意,过得也快活。 几人一路走一路好奇张望,谢星摇惊叹之余,只觉今天的幽都似乎格外热闹,四面八方张灯结彩,仿佛发生了喜事—— 不少商铺派人立在门外,要么往门边挂五颜六色的彩灯笼,要么给门框装饰上喜庆的红绸,不少行人窃窃私语,面露期盼之色。 [奇怪。] 他们表现得越是开心,月梵就愈发感到新奇:[原文里,有描写过这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没有吧。] 温泊雪细细回想:[我记得在《天途》里,幽都副本很短的。] 原文主角“温泊雪”性情寡淡,对猫猫狗狗生不出丝毫兴趣,行于幽都的街头巷尾,只觉太过喧嚣吵闹。 全文以他的主视角展开,自然不可能出现逛灵兽铺子、和当地人一起热热闹闹过节、吸猫吸狗吸灵兽之类的情节。 而且剧情也很简单。 谢星摇表示赞同:[这应该是情节最少的一个副本了。] 在原文里,主角团经过几日探查,将藏匿仙骨的嫌疑锁定在幽都城主身上。 这位城主多年前名不见经传,忽有一日实力大增,随后更是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连升数阶,修为蹭蹭往上涨,令幽都百姓望尘莫及。 锁定凶手,之后便是一场惯例的生死决斗。 主角团当然不会输。 这个副本没什么阴谋诡计,也没生出太大的跌宕起伏,平平无奇,几眼就能扫过—— 当时谢星摇是这么想的。 然而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教训,如今她只能默默祈祷,希望作者不要再埋坑。 “师父在这里有些人脉,昨日就为我们订好了客栈。” 温泊雪没忘记自己师兄的身份,温声道:“我们先去客栈歇息一会儿,然后问问客栈里的人,今日——” 他说着停住。 “先去客栈”那句话出口时,月梵与谢星摇,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了左侧。 神情期待又好奇,倏然亮起晶莹的微光。 温泊雪好像猜到了什么。 当他转头,果不其然,望见一家规格颇大的灵兽铺子。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6节 温泊雪:“……要不,我们进去看看?” * 正如月梵所说那般,修真界的灵兽非但没有异味,因灵力澄净,还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 谢星摇本是条件反射屏住了呼吸,等小心翼翼吸上一口气,不由在心底小小惊叹一下。 “欢迎四位客人。” 候在门边的侍女人身蛇尾,尾上鳞片密密麻麻,泛起钢铁一样的漆黑色泽,锋芒毕露。 她的相貌却是清甜温和,身着一袭浅色长裙,被徐徐勾勒出纤瘦的腰肢,单薄却不显柔弱,好似一把锋利弯刀。 侍女微微一笑:“诸位有什么心仪的灵兽吗?” “我们头一回来幽都,对灵兽种类了解甚少。” 谢星摇礼貌应声:“不知可否在贵店逛上一逛?” “看几位的面相,应是仙家弟子吧。” 侍女笑意更深,蛇尾倏然一动,发出嘶嘶轻响:“请。” 谢星摇道了声“多谢”,步入其中。 铺子规模极大,装潢亦是上佳。 壁上随处可见画栋雕梁,长明灯火光通明,与香炉里的白烟袅袅相衬,铺开满室的清幽旖旎。 灵兽竟未被关在笼子,也没戴上铁链项圈,或踱步或躺卧,悠哉悠哉出现在每一处角落。 月梵看得惊讶:“像这样,它们不会逃跑吗?” “灵兽开了智,虽不及妖族,却比普通动物更明事理。” 侍女低眉浅笑,蛇尾轻扬。 “我和店主都是妖,从原形来看,与它们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妖族生性放荡不羁,灵兽自然也不会情愿遭到强迫,因而诸位眼前所见,皆是心甘情愿留在铺子里的小家伙。” 晏寒来少见地开口:“心甘情愿?” “大多灵兽喜好与人结契,寻找一个生死相随的契主;但也有一些灵兽不服人族魔族妖族,欲图自己闯荡。” 侍女扬眉:“倘若它心不甘情不愿被关进铺子,那便不叫结契,而是折磨。” 她说着一顿,笑意加深:“幽都有个规矩,灵兽买卖不能只看买家给出的灵石,还需得灵兽本身同意——祝各位好运。” 幽都看似不正经,在灵兽买卖一事上,居然还挺人性化。 谢星摇恍然颔首,眸光一动。 距离她最近的地方,正懒洋洋趴着一只大蜥蜴。 往里探去,几只乌龟,一条生有翅膀的蛇,还有—— 心口微漾,谢星摇眨眨眼。 还有几只种类各异的猫,一群立在假山上的鸟,以及兔子,仓鼠,绵羊,和一只双目紧闭、正蜷缩在角落中打盹的红狐狸。 她来灵兽铺子,只为三件事。 毛绒绒,毛绒绒,还是毛绒绒。 毫无疑问,这里是天堂。 侍女见她颇有兴致,语调轻缓,尾音噙笑:“姑娘若是见了喜爱的灵兽,不妨上前试着碰一碰。它若喜欢,便会主动与你亲近。” 谢星摇道一声谢,轻手轻脚缓步上前。 离她最近的是只雪白大猫,双瞳一绿一蓝,皆是澄澈如海,叫人心安。 它体型硕大,如同一个胖乎乎的圆球,小耳朵大尾巴,看上去很像波斯猫。 大猫循声抬眸,微微弓起身子,在地上软绵绵打一个滚。 可爱程度直击胸腔。 谢星摇屏住呼吸。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缓缓伸出右手向前探去,堪堪触碰到猫咪后背,就见它眼珠子咕噜噜一转。 旋即胖乎乎的圆球白毛炸开,好似冲天炮仗一跃而起,所过之处白毛纷飞,伴随声声“喵呜”低鸣。 ……逃走了。 “这只猫性子顽劣,是我们这儿最难驯服的一位。” 侍女掩唇笑笑:“姑娘不必灰心。你心性纯净、气息温和,是最受灵兽妖物喜爱的一类。” 绣城的霓笙城主也这么说。 谢星摇粗略回想,只记起暧昧拂过下巴的花枝,以及她刚穿来修真界时,被自己血肉吸引来的漫天妖魔。 ……还真是一种恐怖的甜蜜。 她看着猫咪离去的白影叹一口气,尚未有所动作,耳边响起一声不屑的冷嗤。 熟悉的冷淡气音。 谢星摇回头,与晏寒来四目相撞。 她想不明白对方嗤笑的理由,闻声挑眉:“晏公子,不知有何指教?” 自从踏进这家铺子,晏寒来就一直表现得兴致缺缺,直至此刻,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凤目微垂,尾音里裹挟几分挑剔的嘲意:“这猫性子如此闹腾……谢姑娘眼光当真不错。” 哇。 这人是真的嘴毒,连猫咪都要讽刺。 谢星摇拍拍袖口,将绒毛拭去、褶皱捋平:“小动物嘛,闹腾一点才有活力。” 少年被她怼得噎住。 在二十一世纪的猫咖里,被猫咪拒绝属于家常便饭。谢星摇对此习以为常,很快重整旗鼓,看向更远的地方。 晏寒来沉默着没说话,静静看她步步向前,长睫微不可察轻轻一垂。 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清楚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但早在听意水真人提起“幽都”二字时,便隐隐生出了不快。 其实晏寒来很少会觉得不快。 这世上没什么他在意的东西,受伤也好濒死也罢,于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 但此时此刻,无比清晰地,有块沉甸甸的重量落在他心口上,让胸腔暗暗发闷。 晏寒来想不透缘由,也想不明白,为何方才的自己险些对着谢星摇脱口而出: “我化作原形时,绝不会像这般闹腾。” 更不会掉毛。 理智让他早早住口,没说出一个字。 [奇怪。] 一旁的月梵若有所思,向着温泊雪传音入密:[晏公子说的那句“谢姑娘眼光当真不错”……我怎么觉得似曾相识。] [啊?] 温泊雪不明所以:[有谁说过同样的话吗?] 月梵摇头,思忖片刻,储物袋白光一现,手中赫然多出本书。 [是昙光写过的一本狗血文大纲。] 她一面传音,一面将书页翻开,递给温泊雪看。 只见第一页白纸黑字写: 【她,世家传人、千金小姐,自幼宠爱无数,追求者纷至沓来。 他,家族养子、人微言轻,只能在暗处默默注视她的背影,看她换了一个又一个枕边人。 十年后,世家覆灭,她落魄不堪,而他,已成修真界新贵。 再相遇,她欲图狼狈逃离,男人却双目通红,将她抵在衣柜:“如今,我还配不配?”】 [啊这。] 温泊雪挠头:[我看过类似的剧本,为什么女主角一定要从天之骄子堕落成泥,而男主角步步高升后来居上,对女主角而言好惨啊。] [这不是重点。] 月梵正色,翻开下一页:[你看这个。] 温泊雪乖乖垂头,望向中间一行。 【她又有了新的心上人。 他心如刀割,面对她的笑颜,却只能强忍悲痛:“张生乃蛇皇后裔,你的眼光很不错。”】 [啊?] 他眼角一抽:[这不能吧?] 室内幽静暖和,谢星摇已走到一只兔子身前。 兔子呆头呆脑,雪白耳朵直愣愣竖起来,赤红双目有如两颗玻璃珠,衬得面颊纯然似雪球。 她摸摸兔子后背,白团子软绵绵肉嘟嘟,前腿悠悠一蹬。 谢星摇摸得开心,不忘回头:“这只不闹腾了吧。” 晏寒来:…… 晏寒来:“尾巴太短。” 他原形的尾巴蓬松许多,一个能抵这只呆兔子的几十个。 谢星摇不甚在意:“尾巴短怎么了,身子软性子乖就好。有些动物看起来毛绒绒很好摸,但总是凶巴巴不给碰——” 她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飞快看一眼不远处的青衣少年,试图正色解释:“我没有内涵晏公子的意思。”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7节 很好。 经过她的认真解释,成功让晏寒来面色更沉,勾出一个冷笑。 谢星摇心虚背过身去。 不过……本来他也就不让摸。 另一边,温泊雪目瞪口呆看向话本第二页。 【但他嫉妒。 他好嫉妒,好难熬,好痛! 嫉妒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他心口闷疼,酸涩醋意渐生。 他再也无法夸赞那男人只言片语,而是想方设法调查张生的人生轨迹,将证据摆在她眼前,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张生邋遢无能、行为不检,慎重。” 她却毫不在意:“那三日,我过得很快乐。”】 温泊雪:……? 这这这,这还是不能吧? 谢星摇目光轻挪,掠过兔子的一刹,听见身侧一声清越鸟鸣。 是只生有青绿羽毛的小鸟。 青鸟个头极小,还不到她一个巴掌大,圆圆的脑袋加上圆圆的身子,如同一大一小两个胖球。 黑漆漆的米粒眼直勾勾盯着她瞧,鸟喙则是又尖又细,透出浅浅粉色。 如果她没记错,这应该是修真界特有的一种灵兽。 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谢星摇心生欢喜:“这就是传说中能带来好运气的青鸟吗?” 晏寒来立在她不远处,喉音不咸不淡:“太小。” 他原形的体态不大不小,刚好能被人抱住。 这个想法灼得他心口一晃,少年默然不语,蹙起眉头。 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人将自己抱进怀中。 谢星摇表示不认同:“个头小才可爱呀。” 她说话时伸了手,掌心轻轻覆上青鸟脑袋。 小小一个,被柔软纤细的羽毛全然裹住,一只手就能将它整个握起来,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脆弱又惹人怜爱。 似是喜欢她的抚摸,小鸟仰起脑袋,砸吧砸吧嘴,双翅纤盈有力,簌簌扑腾两下。 好可爱。 毛绒绒的治愈能力堪称满分,心中积攒的紧张烟消云散,谢星摇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小鸟被她摸得欢欢喜喜,本是惬意眯起双眼,忽地双目睁开,匆匆朝着右侧一望,张开翅膀飞走了。 谢星摇:……? 她弄不清楚状况,顺势扭过头去,正对上一双金色的双瞳。 淡金如水,双目纤长微扬,无须任何神情动作,便自然生出魅惑人心的蛊。 那只小憩的红色狐狸醒了。 红狐个头居然比她更大,想来修为高深,不知活了多少年。 晏寒来的毛色白净如雪,正如他本人一样,总带有几分冷淡疏离的意味,叫人不敢接近。眼前的红狐狸如霞如火,同她对视的一瞬,伸出一只前爪。 被狐狸主动摸了摸脸颊。 谢星摇一颗心快要化掉。 红狐的爪子拥有粉白色肉垫,比起晏寒来柔软的浅粉,更偏向于淡白。它好心收起了利爪,肉垫搭上她侧脸,涌来一股浓郁熏香。 这回没等她开口,晏寒来便已蹙眉低声道:“这只太大。” 这人怎么这么挑剔。 谢星摇义正辞严:“你之前明明还嫌弃青鸟个头太小!” 红狐好整以暇,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半晌直起身来,慢悠悠张开两只前爪。 很像一个拥抱的姿势。 谢星摇迟疑:“……抱一抱?” 狐狸弯弯眼,点头。 感谢上苍。 幸福来得太突然,谢星摇脑子里噼里啪啦放烟花,来不及思考太多,笨拙伸出双手,抱住红色狐狸。 暖暖的,很贴心。 她手掌完全陷入狐狸绵软的长毛里,轻轻拂过,能感受到它柔软纤薄的皮肉。 沁人心脾的熏香与令人安心的热度将她团团裹住,太过惬意舒适,整具身体仿佛浸在绵绵温水里,即将渐渐融化。 谢星摇快乐拉满,面颊埋进狐狸脖颈,用力一吸。 香软澄净,绒毛温热,从前和晏寒来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绝对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猝不及防,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谢星摇一愣。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笑声,妩媚微哑,应是出自年轻的女人。 ……等等,女人。 手中毛绒绒的触感,好像变了。 熏香蔓延,掌心触感温如软玉,绒毛尽褪,更像是某个人水一样的皮肤。 谢星摇后知后觉,飞快抬头,望见一双含笑的金眸。 樱唇狐狸眼,一个漂亮的大姐姐。 热情如火的狐妖。 “老板。” 蛇妖侍女迟迟赶来,无可奈何:“你怎么又在逗小孩?” “她可是同意过的。” 女人懒懒仰首,声调噙笑:“更何况,她的气味很好闻,我不大能忍住——小妹妹,狐狸抱起来舒不舒服?” 大姐姐的攻势势如破竹,自古以来直球最难招架,谢星摇一愣,很快诚实点头。 对方哈哈大笑,指尖白皙如玉,撩起她耳边一缕碎发:“还想摸一摸吗?” 须臾的寂静。 温泊雪呆呆立在原地,看一眼孑然静立的晏寒来,又望一望红狐妩媚的双眸。 谢星摇的几根黑发,仍缠在她指尖。 他没说话,低头看向手中书册。 【他忍了太久,忍过一个个男人,忍下一次次冷淡。 直到某天推门而入,竟见她神色慌乱匆匆起身,而那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狂徒张生的腰带上! 张生得意冷笑:“我比你热情,也比你更明白如何讨她欢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被她丢掉,不是理所当然么?” 醋意翻涌,他疯了,他也决定了。 今夜,要把她狠狠按在墙上亲。 让她看一看,谁才是她真正的男人。】 温泊雪:……? 世界线收束重合,张生映入现实了吗你们这是? 第61章 屋子里一时有些安静。 昙光的这篇狗血文到此结束,月梵将它不动声色放回储物袋,与温泊雪对视一眼。 温泊雪他很茫然。 虽说眼前所见的一切皆与狗血文有了微妙的重合,但…… 晏公子,谢师妹,吃醋,发疯文学,狠狠按在墙角亲。 不管怎么看,这几个词汇都完完全全搭不着边吧? 可细细想来,置身于幽都的这段时间,晏公子确实不大对劲。 从未真正接触过男女之情,更没看过几本言情小说,他的脑子一团浆糊,只能一言不发抬了眼,望向不远处的谢星摇。 在方才那册话本里,女主角与张生的私会不慎败露,被抓包之后匆匆起身,激起男主人公的满腔怒火—— 谢星摇毫无犹豫,应下狐妖“再摸一摸”的邀约:“好啊!谢谢姐姐!” 温泊雪:…… 你比女主更野啊! 谢星摇的想法很简单。 漂漂亮亮的大姐姐谁不喜欢,更何况还是一只心甘情愿与她亲近的毛绒绒。 这种时候哪里顾得上腼腆害羞,当然是毫不犹豫,赶紧答应啊! 红狐听罢她的应答,心情大好般轻扬柳眉,旋即身形一晃,再度化作火红大狐狸的模样。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8节 因为得了对方的允许,谢星摇这回没束手束脚,双手环住狐狸脖颈,身体贴上热乎乎的肚皮,用脸颊蹭了蹭它脖子上的绒毛。 好开心。 倘若这是晏寒来,不等被她触碰到一丝一毫,小白狐狸定会伸出爪子,将她伸出的手掌拍飞。 ……奇怪。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想起晏寒来。 火红狐狸被抚摸得愉悦而惬意,身后长尾抬起,左右轻摇。 这分明是一派和谐景象,温泊雪看着看着,却不知怎么,渐渐生出几分心慌。 他假装四处看风景,实则用余光瞟向晏寒来。 比起平日,晏公子的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凤目微垂,一动不动看着角落里的红狐狸,许是觉得不耐烦,双唇抿得更紧。 看不出一丝半点发怒的前兆。 [这个,]温泊雪悄然传音,[应该只是巧合吧。] [应该,]月梵皱眉,[是……吧?] “对了。” 谢星摇吸狐完毕,心满意足后退一步:“姐姐,我们头一回来幽都,为何街上的家家户户都在挂灯笼和红绸子?” 伴随灵力浮起,红狐狸化作红衣女人的形貌,闻声抬眸:“姐姐?” 无论初出茅庐的青年还是百岁老人,在修真界里,人均二十多岁的模样。 眼前的小姑娘唤她姐姐,其实若论实际年龄,她能当谢星摇奶奶的奶奶。 女人朗声笑笑,心情更好:“几日之后,便是摘星节。” “摘星节?” 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名词,书中也没有相关描写,谢星摇一愣。 “是幽都自古相传的节日。” 身后的蛇族侍女温声解释:“诸位来到幽都,应当感受到了一些本地的民风特色。比起人族,妖魔更加热情大胆,倘若遇见中意的对象,会与之结契。” 谢星摇翻找了一下脑子里的知识点。 妖族的“结契”不似成婚那般正式,类似于一种标记。 被标记的对象会沾染上妖族独特的气息,从而向其它妖魔昭示:他(她)已有了结契的对象。 较之成婚,结契可以随时产生随时取消,一切全凭双方的意愿而定。 就挺自由奔放。 “在摘星节期间,幽都会发放特制的‘结契绳’。” 蛇族侍女继续道:“绳子可用于临时结契,只需用它缠绕住双方身体的一部分、将双方相连便可。相连以后,结契绳自行消失,契约也就形成了。” 月梵听明白了大概,好奇道:“所以说,结契绳和正式结契的区别在于,一个短期一个长期?” 红狐暧昧一笑:“可不止这个。” “幽都有过规定,在同一时间,妖族只能与一个对象结契。” 蛇尾簌簌一动,侍女笑意更深:“但只要有了结契绳……一只妖能同时做下任意数量的标记,于你们而言,一个人族,也能同时得到好几只妖的契约。” 晏寒来眸色微沉,无言蹙眉。 老实人温泊雪大受震撼:“哇!” [这就类似于。] 谢星摇斟酌一番措辞:[明目张胆交往好几个男女朋友,而且还是政策允许的?] 月梵啧啧:[张生的理想乐园,真适合他。] 谢星摇想着有些疑惑:“既然以结契绳作为临时结契的工具,那为何要叫摘星节呢?” “看见街上那些长明灯了吧。” 红狐温声道:“摘星节最后一日,幽都将挂满长明灯。凡是结了契的人魔妖鬼,皆可摘下其中一盏,赠予结契对象。” 她说着笑笑:“你可能会得到许多灯盏,但务必记住,只能收下其中一个——在你心里,最重要的一个。” 月梵准确下定义:[海王的陨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温泊雪正色:[一对一纯洁的恋爱才是最好!] 谢星摇恍然大悟:“所以星星就是指长明灯。” “我睡了好几日,掐指一算,摘星节应该开始了。” 红衣女人懒懒打了个哈欠,倏而长睫轻抬,一双狐狸眼纤长柔媚,睡眼惺忪,透出丝丝浅笑之意:“规矩听懂了吧?” 谢星摇乖乖点头:“嗯,谢谢姐姐。” 月梵由衷感慨:“幽都的风俗真是开放大胆。我们在来的路上见过不少妖族,都很热情张扬。” “那当然。” 红狐慢吞吞伸个懒腰,顺势抬手,拂去耳边凌乱的长发。 她的语气轻快又得意:“我们幽都的妖,从不会顾及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若是喜欢,便直截了当表达出来,就算被拒绝,也只会觉得下一个肯定更好。” 女人说话没有停顿:“不像修真界里其它的妖魔,满心记着人族定下的男女之防,扭扭捏捏不像样子——倘若总是板着一张脸、连碰都不愿让人碰一下,那叫妖吗?叫木头冰块,冻死得了。” 谢星摇她绝对不是故意的。 在红狐姐姐说起这段话的时候,她目光飘飘忽忽,飞到了晏寒来身上。 全都是下意识的错。 少年面无表情站在角落,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琥珀色双眼幽深寂静,显出点儿不耐烦的味道,他没说话,薄唇轻扬,勾出一个带有嘲弄的冷笑。 他自尊又自傲,必不可能认同红狐的这番话,心甘情愿化为原形、乖乖让人抚摸。 谢星摇迅速收回目光。 “既然懂了规则,那——” 恰在此刻,身前的女人唇角微勾,忽地凑近许多:“反正结契绳只是随便绑着玩儿,你想不想来试试?” 她一顿,抬眼看向温泊雪与月梵:“这几位小道长可有兴致?我手中还有不少结契绳,不妨一起来玩。” “老板。” 蛇族少女无奈叹气:“你上一年和三百五十六人结成了契约,今年还要重蹈覆辙吗?” 红狐嗔怪瞧她:“这叫广结八方来客。” 话音方落,便听得一道冷沉少年音:“没兴趣。” 谢星摇循声扭头。 晏寒来觑她一眼,面色不改:“时候不早,我们晚饭尚无着落,莫要浪费时间。” 温泊雪呆呆传音:[晏公子不是辟了谷,不用吃东西吗?] 月梵陷入沉思:[嗯……] 红狐盯着他端详许久,并无恼意,展颜笑开:“这位小哥也是妖族吧?不知为何,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你不大高兴。” 她语气人畜无害,眸中却隐隐透出狡黠的挑衅,身后狐尾乍起,勾了勾谢星摇的指尖:“为何不高兴?” 谢星摇对狐狸尾巴爱不释手,试着用力戳上一戳,绒毛轻颤不止,圈住她手指。 晏寒来笑意更冷:“我并无不悦之意。前辈修行多年,双目昏花生出错觉,并不奇怪。” 他怼得直白,就差没直接说出“老眼昏花”。 晏寒来性子差劲,对谁都要呛上几声。 谢星摇敏锐觉察出气氛里的一丝诡异,赶忙转移话题:“对对对,是该吃晚饭了。姐姐,你知道幽都有哪些好吃好玩的去处吗?” “……双喜楼不错。” 女人仍是浅笑,柔若无骨的身子稍稍后仰,倚靠在墙角。 指尖把玩着一缕长发,红狐继续道:“双喜楼乃是幽都招牌,不仅菜色丰富,美酒更是一绝。” 对哦。谢星摇心下一动。 刚来幽都的时候月梵就曾对他们说过,这里盛产美食美酒和美人。 从小到大,她从没怎么喝过酒。 想想还有点儿小期待。 [好久没喝酒了。] 月梵颇有兴致:[在以前,我可是当之无愧的酒桌王者,千杯不醉那种——你们有兴趣吗?] [我觉得大部分酒水都是苦的。] 温泊雪挠头:[要是喝醉就不好了……不过修真界的酒,味道或许会不太一样。] [我觉得可以去试试。] 谢星摇尝试撺掇:[幽都的最终反派不是城主吗?他闭关多日,几天之后才会出现,我们恰好能趁着这段时间好好逛一逛。] 因为要吸取仙骨力量,城主经常闭门不出。 在原文里,主角团费尽心思寻找线索,用了五天推断出他的反派身份。待城主出关,双方才展开一场生死之战。 身为穿越者,他们一行人对故事的来龙去脉心知肚明,的确多了几天的空闲。 月梵点头,看向红狐:“那就定在这里吧。多谢前辈相告。” 女人弯弯眉眼,做了个颔首的姿势:“不必言谢。” 她话刚说完,门外人来人往的长街上,陡然响起一阵躁动喧哗。 谢星摇好奇:“外面怎么了?” “天已入夜,可以亮灯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19节 蛇族少女依依立于灯下,微微侧目:“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重要人物在城主府上挂起一盏明灯,宣布摘星节正式开始。” 月梵抓住关键词:“重要人物?不是城主吗?” “城主一年到头见不着影子,不是在闭关修行,就是在闭关修行的路上。” 红狐语带嘲讽,显然对城主不甚喜欢:“今年来的……听说是修真界那位首屈一指的大富商。” 她说着撩起眼皮:“你们不去看看吗?” * 街上很挤。 红狐见他们没有结契的心思,便也不再多做纠缠,而是简要阐述了大富商与幽都的渊源,给他们指明去往城主府的方向。 不愧是幽都里的大妖,拿得起放得下。 听说富商名为陆尚,一百年前行商途经幽州,路上遇见了食人的恶兽。 恶兽凶残嗜血,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忽有长龙呼啸而至,将他护于身后,铲除恶兽。 “不过吧,这位大富商年事已高,修为到了头,已经有点儿神志不清。” 当时的红衣女人言罢补充:“修真界早就没有龙的影子了——知道幽都百年前叫什么名字么?伏龙道。龙已伏诛,百年来未曾现身,陆尚口口声声说他见过,估计只是老人的幻想罢了。” 回忆戛然而止,谢星摇跟着人群步步前行,好一会儿,终于来到一座府邸之前。 老实说。 和绣城相比,幽都的城主府,不太有牌面。 漆黑的大门,漆黑的房檐,从内到外毫无情调可言,墙壁则是清一色的白,除了这两种颜色,再见不到其它色彩。 都说幽都城主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看来果真不假。 街边围满人与妖,大门前留出一片空地,只站了两个男人。 左侧的青年眉目疏朗、身形挺拔,右边则是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 “在下乃幽都副城主,感谢诸位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 青年笑笑,朝着旁侧角落后退一步:“我身边这位,正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陆尚前辈。一百年间,前辈为幽都捐赠了无数灵石宝物,今日正值摘星节,便由陆前辈为我们挂上彩灯!” 啪啪掌声响起,谢星摇混在人群里凑热闹,也跟着鼓掌。 身旁晏寒来瞟她一眼,眼神分明在说“幼稚”。 “大家好。” 老人温声笑笑,自手中展开一页信纸,一如领导开始大会致辞。 只是比起严肃的领导,他双目已带浑浊之色,眼神有些恍惚,对应了红狐所说的“神志不清”。 许是目力消减,陆尚眯起双眼,低咳一声:“今日,是幽都一年一度的摘星节。众所周知,摘星即是摘下一盏长明灯,代表了心中最为诚挚的祝愿,一送家人,二赠爱侣,三赠恩师。” 一切顺利进行,角落里的副城主心觉满意,保持微笑。 “赠予家人,是为合家团圆——” 老人说着停下,视野昏花,努力分辨字形。 陆尚恍然大悟:“哦,折寿百年!” 这不对。 副城主脸色大变,低声纠正:“前辈,祈寿,祈寿百年!” “赠予爱侣,是愿有情人终成眷属,都能骑着小马狗驰骋江湖。” 陆尚:“赠予恩师,是为感恩师长盲人多年,不求回报。” 街边一阵窃窃私语,副城主目眦欲裂,拼命给提示:“小马驹,育人多年!” 陆尚:“愿幽都和和美美,独占鳖头。人人折寿,年年折寿,都能如马狗一样自由自在,把团圆团聚的传统发扬光大!” 副城主眼前一黑,扶住身边一个侍卫的手臂。 ……您这年年折寿,是要去阴间团圆吗? “最后,感谢为我写出这份文稿的功臣——” 眼见稿子终于到了底,长街之上反响热烈,陆尚恍惚之中颇受鼓舞,一锤定音:“副城主,驴脸!” 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粥,人民群众大受震撼。 不知真相的外来客人连连惊叹:“驴脸。副城主不仅文采斐然不走寻常路,这名字也很厉害啊。” 他已经不想去纠正应该是“独占鳌头”了。 副城主眼角狂抽,一口气快要涌不上来:“我叫,马户检。” 一旁的侍卫狠狠拍他后背:“冷静,冷静啊驴大人!深呼吸,用力深呼吸!” 侍卫:“啊呸,马大人!” 第62章 在百姓们无比震悚的注视下,陆尚接过小厮递来的长明灯,颤巍巍向前几步,将它挂上城主府正门。 期间由于步子不稳、身形一晃,引得好几个侍卫匆匆上前,虚虚把他扶住。 “这位陆尚前辈,也真是豁得出去。” 月梵暗声道:“看他的状况,恐怕连凭借自己的双腿好好走路都做不到。听闻他久居南海,居然特意赶来幽都……” 百岁老人坐飞机,想想就挺费劲。 谢星摇脑子里残存着原主的一部分记忆,此刻看着老人背影,细细回想这一号神奇人物。 陆尚出生于一个二流的经商世家,算是从小到大备受宠爱的小少爷。 此人极有经商天赋,经过几十年时间,将家族产业日益扩张、步步渗透,几乎遍布修真界里大大小小的每一处角落。 七十多年前,陆尚彻底打响名号,成为当之无愧的第一富商。 可惜天妒英才,他虽拥有一副绝佳的经商头脑,修行天赋却是一片空白—— 这位纵横商界数十年的巨擘,生来就不具备灵根。 没有灵根,注定了他一辈子与求仙问道无缘。 他如今应有一百多岁,远远超出寻常百姓的寿命极限。 之所以能活过这么多年,全因陆氏家大业大,寻遍修真界找来续命的灵药,逐一让他服下。然而天灵地宝的力量何其强大,远非一个常人所能受用。 筋脉日日承受着灵力冲撞,骨血时时遭到灵力挤压,当身体不堪重负的那一日,也就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如今看来,这个日子不远了。 “我听说他心地很好。” 温泊雪适时插话:“陆尚前辈每年都会捐赠很多灵石,送给群山里穷苦部落的老人孩子,或是各个城中的贫民窟——修真界里,不少人都特别尊敬他。” 显而易见,能把他请来摘星节,远比城主本人到场更有份量。 一盏长明灯被小心翼翼挂上大门,百姓们很是给面子,人群中响起掌声雷动。 副城主百般无奈,没法得罪这尊大佛,只能暗暗叹口气,扶住老人右臂:“多谢前辈。” “不谢,不谢。” 陆尚一笑:“我这条命,是在幽都捡回来的。举手之劳罢了,哪能比得上救命之恩?” 人群里窃窃私语尚未止住,不知是哪个小孩扬声开口:“前辈,您当真见过龙吗?我听我爹娘说,龙在几百年前就灭绝了。” “胡说。” 白发老人正色,面上皱纹紧紧一缩:“我亲眼见过,就在一百年前。我路过这地方,忽有一恶兽汹汹袭来,眼看它杀气腾腾,即将取我首级——” 副城主轻咳一声,好心提醒:“前辈,这段话在刚来这儿的时候,您就已经讲过五遍了。” 陆尚回神,露出三分茫然之色,恍然大悟般点头:“那你们应当知道,我是见过龙的。” 春夜冷风不休,老人受不了太长时间的风吹,很快被侍卫们护送进城主府中。 谢星摇心有好奇,抬眼望一望门上的长明灯。 火光被罩在灯笼里,灯笼单薄如茧,内有流光映照,乍一看去,像极日光下清透的蝉衣。 再看街头巷尾挂着的其它长明灯,有的高高悬在半空,有的悄无声息藏于角落。待得夜幕降临,漆黑幕布里,圆润光点确有几分像是星星。 她看得认真,耳边响起晏寒来懒散的轻嗤:“谢姑娘看得如此细致,莫不是对结契一事念念不忘?” 谢星摇转身,挑眉回他: “我不过赏一赏好看的灯笼,晏公子就能顺势想到结契——念念不忘这件事的,不知究竟是我还是你?” 晏寒来别开视线,没再应答。 “虽然这开幕式略显奇怪和潦草,但摘星节总归是开始了。” 身侧的月梵沉浸在热闹气氛里,咧嘴一笑:“我们去北州的时候,也恰巧撞上了节日——这是好运气啊!为了庆祝好运气,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谢星摇紧随其后:“为了庆祝和狐狸姐姐的抱抱,不如一起去喝酒吧!” 温泊雪挠头:“那我就庆祝一下……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 * 虽然理由一个比一个离谱,但等城主府外的人群渐渐散去,几人还是来到了双喜楼。 双喜楼约莫八层,红木身,琉璃瓦,整体类似一栋螺旋塔式建筑,中央立着条直通顶楼的环形长梯,旁侧则是呈圆状展开的一间间厢房。 楼外挂有明灯百盏,皆如螺旋蜿蜒向上。灯影氤氲,夜雾幽幽,不时从窗纱中飘下缕缕乐音,如泉如玉,又似幽涧雀鸣,清冷空灵,十足悦耳。 作为幽都数一数二的高档酒楼,从外形上来看,非常有面子。 此情此景谢星摇很是中意,行至门前,见到一个候在门边的小侍女。 “诸位用餐还是饮酒?” 谢星摇礼貌笑笑:“二者兼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0节 小侍女声调温软,双目柔和,闻言颔首侧身,向前一步:“请随我这边来。” 谢星摇道了声“多谢”,随她迈上螺旋长梯,目光悠转,将楼中景象扫视一番。 珠帘逶迤倾泻,遮掩住每间厢房之内的模样。熏香袅袅,透过珠帘缝隙缕缕而下,晕开雾一样的白烟。 笙歌若隐若现,酒香似有似无,鲛纱为幔,碧石为梯,翡玉镶嵌长廊之间,使人如坠云山幻海。 简而言之,很有钱,也一定很贵。 万幸凌霄山弟子不缺钱。 谢星摇捂紧荷包。 “到了。” 侍女在五楼停下,将众人引进一间厢房。 房中亦是一派华美景象,月梵忍不住传音入密:[腐朽,太腐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幽都吗?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也太高了吧。] 温泊雪深有同感:[听名字还以为有多可怕,完全名不副实……建议改名叫‘享乐窝’。] 谢星摇:[万恶的资本主义,必须打倒!] 半个时辰后。 饭菜陆续上齐,谢星摇吃得称心遂意,靠坐在椅背上摸摸肚子:“好吃,好喜欢。让我继续腐朽吧。” 谢谢红狐姐姐,红狐姐姐眼光真好。 因要品酒,他们只点了几个清淡口味的小菜和点心。 月梵思忖一会儿,指出这是惯性思维—— 修真界的修士体质特殊,食物入体之后,经过一段时间,会被自然转化为灵力。 也就是说,根本不必担心因为吃多了东西,而喝不下酒。 谢星摇端起身前的白玉酒杯,眉眼弯弯:“时间还长,下次再来品尝主菜。” 她说罢抬手,举起酒杯:“来,干杯。” 几人都是头一回品尝修真界名酒,月梵与温泊雪毫不犹豫随她举杯,唯有晏寒来蹙眉坐在一边,欲言又止。 “晏公子为何不来?” 温泊雪抬眼,目光好似憨厚的狗狗:“我们同甘共苦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凑到了几根仙骨,不来杯酒庆祝庆祝吗?” 月梵点头:“对对对,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伟大的战友情。” “晏公子。” 谢星摇了解他的性子,眯眼笑笑:“你该不会是酒量差劲,担心醉了出丑,所以不敢喝吧。” 晏寒来拿起酒杯。 玉杯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谢星摇饮下第一口,只觉瞬息之间,脑子里被水雾团团裹住。 有点懵。 他们选中了双喜楼里的招牌名酒“一壶春”,听闻此酒广受喜爱,不少修士从四面八方专程赶来,只为小酌几杯。 酒香清冽,入口醇香四溢,淡淡竹叶清香里,满是直沁心脾的醉意。 甜,清,香,上头。 “好喝!” 谢星摇不懂品酒,身旁的月梵倒是双目晶亮:“不愧是修真界名品,这是怎么酿出来的?好神奇。” 温泊雪点头:“甜而不腻,清爽干净,当真有几分春天的味道。” 这是两个品酒大师,和她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谢星摇默默看一眼晏寒来。 他显然也没怎么喝过酒,出于习惯,把杯子里的一壶春一饮而尽。 于是酒气顺着喉咙,气势汹汹往头顶上冲。少年人的面色本是白净如玉,此刻热意蔓延,被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淡绯红。 确认无误。 这是和她处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菜鸡。 谢星摇心觉好笑,与他对视一眼,挑衅似的把酒杯添满。 一壶春的味道在她可接受范围之内,谢星摇大大咧咧喝完又一杯,被月梵拍了拍肩。 “这酒尝起来没什么酒味,其实度数不低。你别喝太快太多,当心喝醉。” 谢星摇乖顺点头:“嗯。没事的,我目前还很清醒——说不定我酒量不错。” 她似乎没事,月梵舒了口气。 “关于幽都城内仙骨的下落,我这里有几条线索。” 月梵道:“幽都城主常年闭门不出,有传言说,他在暗中修炼邪术——但不少小厮侍女证实,城主府内并无邪气。” 她滔滔不绝,兴致大好,谢星摇却觉得有些累,用右手撑住下巴,静静听她说话。 他们三人清楚仙骨被藏在什么地方,晏寒来并非穿越者,对此一概不知。 为了让他跟上剧情,必须尽快把线索一股脑抖出来。 谢星摇打一个哈欠。 月梵还在说话:“从一个平平无奇、根骨不佳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满城之尊,既然不是邪术的功劳,我认为有九成的可能性,仙骨就在他手上。” “没错。” 温泊雪附和:“他闭门不出,很可能是为了藏匿仙骨,不让它现世。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然后呢? 谢星摇微微蹙眉,之后的谈话,她听不大清。 后知后觉,她有点儿晕头转向。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扑扑雾蒙蒙,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她想聆听温泊雪的话语,神智却无法凝聚,仿佛飘在天上迷了路,塞不回脑子。 糟糕。 这种感觉,很不妙。 闭眼的一刹,谢星摇居然见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晏寒来不知何时望了过来,眉头紧锁,薄唇抿起,很快张了口,喉结一动。 “你——” * 悲报。 摇摇倒了。 她用右手撑着下巴,因醉酒没了力气,手腕一松,脑袋直直下滑。 在即将撞上桌面的瞬间,晏公子伸出左手,抓住她领口。 没错。 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揽她入怀”,而是像拎小鸡崽似的,一掌将她提起。 他手里的谢星摇被衣襟勒住脖子,无助扑腾两下,奈何手无缚鸡之力,挣扎无果,只能重重一咳。 怎么会这样。 月梵试探性开口:“晏公子,要不……你换个姿势?” 晏寒来动作一顿,按住她肩头,手中加大力道向后推去,让谢星摇靠上椅背。 他动作生涩,全然不似斩妖除魔时的一气呵成,小姑娘晕晕乎乎,皱了皱眉。 “看来是醉了。” 月梵起身:“这儿太吵,不适合休息。不如你们二人先喝,我把她送去客栈,待会儿再回来。” 她说着声调扬高:“别别别,摇摇你别动,摔倒就不好了。” 温泊雪点头:“要不要我来帮忙?” 他一顿,抬眼望向晏寒来:“晏公子,你还好吗?” 在他的印象里,纵观原著全文,这位从没碰过哪怕一次酒水,再说…… 此时此刻的晏公子,脸色也因酒气略显薄红。 晏寒来:“无碍。” 话虽这样说,他却觉出一瞬的恍惚。 都是头一回喝酒,他的酒量只比谢星摇好了几分,倘若再饮下更多,定会变成与她如出一辙的模样。 然而继续留在这里,免不了第二杯第三杯。 晏寒来眸光倏动,淡声开口。 “……我送她回客栈。” 温泊雪与月梵双双停下动作,显露惊讶之色。 “我不喜饮酒,留在此地并无用处。” 少年无视他们的目光:“一壶春乃是佳酿,二位好酒,不妨继续品尝。” 这样一想,的确挺有道理。 月梵暗暗思忖。 他看上去已有醉意,不会再喝太多,送摇摇回客栈之后,自己也能很快躺下歇息。 她和温泊雪尚有余力,解决这些酒酿不成问题。 [应该……没问题吧?]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1节 温泊雪悄悄传音:[晏公子为人正派,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想想他之后干的那些事,‘正派’这个词大可不必。] 月梵揉揉太阳穴:[不过要论可靠的话,还没闹掰之前,他应该靠得住。] 晏寒来是什么人。 在《天途》里感情线全无,一心搞事业夺仙骨的反派魔头,尚未背叛主角团时,可谓说一不二、言出必行。 目前来说,也是他们的伙伴。 念及此处,她只好点头:“那就多谢晏公子了。” 晏寒来闻声垂眸,看向谢星摇。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衣,面上亦泛了薄薄绯色,在瞥见晏寒来伸手的刹那,猛地往后一缩。 少年眸色稍沉,唇边勾出一丝嘲弄轻笑。 就这么讨厌他。 不等他开口,谢星摇飞快仰头,满目正经:“你不会,又要把我扛起来吧。” 晏寒来:? 他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又见她鼻子皱了皱:“第一次见面你就用扛的,我又不是大米,硌得难受死了。不能换种别的方式吗?” 晏寒来想起来了。 把谢星摇带出暗渊时,他的确是将她扛在肩头。 她定然对那件事不满已久,如今趁着酒劲,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不过……别的方式。 晏寒来思索一瞬,曾经匆匆瞥过的话本子逐一浮现。 当他再开口,语调仍是冷淡,却隐隐透出迟疑:“我不懂如何抱人。” 谢星摇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晌噗嗤一笑。 她心觉有趣,微微扬了头,自眼尾勾出一道弯弯弧度:“谁要你抱了,晏公子莫不是话本看得太多?我的意思是,背着就行。” 晏寒来:…… 他无言侧目,看一眼房中另外两人。 果然在偷笑。 觉察他的眼神,月梵乖乖压下嘴角,拍一拍温泊雪胳膊。 于是温泊雪未尽的笑意凝在脸上。 晏寒来不会抱,背人倒是十分熟练,虽然最初略有生涩,但很快掌握了窍门,三下五除二把谢星摇负于身后。 他没做停留,与月梵温泊雪道了别,旋即离开双喜楼。 下楼梯的时候,身后那人含含糊糊嘟囔了几句,晏寒来听不懂,只当是和尚念经。 行出双喜楼,一道清风迎面而来。 春夜最是柔软,夜色昏然寂静,四处浮动着浅淡的暗香。他对美景不甚在意,一边走向意水真人订下的客栈,一边默念法诀,试图清理浑身上下的酒气。 忽然谢星摇动了动。 她被冷风一吹,似是恢复了几分意识,轻声开口:“……晏寒来?我为什么在飞?” 不对。 谢星摇定神一看,恍然大悟:“哦,是你在飞!” 晏寒来:…… 他不太想和醉鬼交流沟通。 奈何他选择沉默以对,身后那人却是毫不消停,嘀嘀咕咕。 一会儿是:“晏公子,你像这样背着我飞累不累?我会不会很重呀?” 一会儿又是:“晏公子,双喜楼的味道你感觉如何?今天过得开心吗?” 最后迟迟得不到回答,干脆动一动身子:“晏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晏寒来烦死她了。 少年不耐垂眸,淡声逐一应答:“不累。双喜楼菜肴口味清淡适宜,尚可。” 谢星摇得意哼笑,小腿晃悠一下。 她身形纤瘦,背在身后不觉疲累,仿佛一个散发着热流的软团。 因着这个晃悠的动作,热流簌簌乱窜,莫名其妙地,让晏寒来呼吸一乱。 在他年纪尚小的时候,也曾把某个人背在身后。 然而那时身边充斥着太多杀戮、惊惶与血腥气,他们茫然懵懂,随时随地提心吊胆,唯恐在不知什么时候丢掉性命。 他偶尔会梦见当初的情景,每每醒来冷汗涔涔,但在此时此刻,同样的动作下,晏寒来竟隐约觉出一分安心。 长街之上灯影憧憧,月色如流水,遥遥映出静谧前路。 谢星摇乖巧而温驯,有时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也不会让人感到心烦。 ……不对。 晏寒来止住胡思乱想。 她就是很烦。 夜里的幽都灯火通明,好不容易来到客栈,晏寒来松一口气。 他向掌柜要来房门钥匙,正欲上楼,被谢星摇戳了戳肩头:“晏公子,你看左边。” 又来了。 少年循声看去,右眼一跳。 客栈一楼坐着不少品尝夜宵的食客,幽都以妖闻名,食客之中,八成带了自己的灵宠灵兽。 在他们左前方的位置,一个姑娘正抱着只雪白猫咪,许是百无聊赖,用脸颊蹭了蹭猫咪后背。 很像是谢星摇会喜欢的事情。 不出所料,她又一次晃晃小腿,嗓音里带了些许期待:“晏公子,我们去之前那家灵兽铺子吧。” 她当时意犹未尽,若不是为了观看陆尚前辈的开场白,绝不会放弃满满一屋子的毛绒绒。 醉酒之人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其实这会儿尚未到深夜,就算前往灵兽铺子,也不算太迟。 但下意识地,晏寒来冷声回绝:“太晚。” “明明刚过了晚饭时间!” 谢星摇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连带说话也轻声细语:“晏公子若是累了,我可以自己去。” “不安全。” “那我去叫上月梵和温泊雪。” 晏寒来:…… 那种心闷的感觉又来了。 说不清心烦意乱的源头,胸腔里仿佛蔓延出若有似无的涩。他头一回正视这种古怪的情绪,追根溯源,始于意水真人声称下个目的地乃是幽都的时候。 那时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谢星摇身在幽都,一定会很快活。 于是酸涩之意顺势而生。 在灵兽铺子里也是如此,他冷眼旁观,本应对她的举动漠不关心,却忍不住一次次出声,刻意去挑那些灵兽的毛病。 ……他真是疯了,连猫咪兔子都要在意。 又或许,他真正在意的,并不是猫咪兔子。 客栈之中喧嚣热闹,谢星摇见他不语,又碰了碰他肩头。 “不必去灵兽铺。” 良久,少年垂眸:“在客栈便是。” “客栈?” 她意识混沌,努力思考:“客栈里,没有灵兽用来摸摸抱抱吧。” 谢星摇蓦地压低嗓门,语露惊恐:“晏公子,你不会打算杀人夺兽吧!” 晏寒来:…… 他不知如何应答,无数言语涌上舌尖又轰然褪去,好一会儿低声道:“有。” 谢星摇一愣:“哪里有?” 晏寒来是当真不想回答。 哪怕应上一个字,都能让他烦躁到耳热。 万幸谢星摇残存了些许神智,环顾四周无果,眸光一顿,落在少年人白净的脖颈上。 晏公子,本身就是只狐狸。 ……不会吧。 方才那股晕乎乎的醉意,陡然消退少许。 谢星摇小心翼翼:“晏、晏公子?” 晏寒来没有应声。 以她对这只狐狸的了解,相当于一种默认。 若是在以往清醒的时候,谢星摇定会讲事实盘逻辑,一遍遍告诉自己: 以晏寒来的性子,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2节 更何况还是由他主动提出来,任由她随意抚摸。 但醉鬼不一样。 醉鬼随心而动,万事开心就好,根本不讲逻辑。 谢星摇一声欢呼:“谢谢晏公子,晏公子真好!” 晏寒来不留情面:“再闹,把你丢下去。” * 厢房木门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谢星摇被顺势放在地上,摇摇晃晃走向床边,端正坐好。 谢星摇双目澄亮,掩饰不住心中期待,一眨不眨盯着他瞧。 谢星摇甚至已经开始揉搓手掌,提前做好准备。 ……所以他为什么要主动说出那种话。 晏寒来关上房门,不甚情愿地步步靠近,刻意别开了视线不去看她。 灵力氤氲,少年人颀长的身形散去,只剩下一只小白狐狸。 有那——么可爱。 比起兔子,狐狸身后的尾巴十足显眼,随着动作左右摇晃,如同硕大蓬松的毛球。 比起青鸟,他体型更大,也就显而易见更加好摸;而比起那只火红色狐狸姐姐,晏寒来年纪尚轻,能被刚刚好一把抱住。 谢星摇毫无犹豫,伸手将他抱起。 之前几次得以触碰他,全因晏寒来毒咒发作。 那时的氛围太过紧张,小白狐狸又浑身疼得发抖,她时时刻刻小心翼翼,不敢逾矩。 唯有今晚截然不同。 被她抱起的刹那,狐狸并未如往常那般颤抖身体,而是晃了晃耳朵,别扭侧开脸去。 晏寒来也是第一次在毒咒发作之外,被她抱在怀中。 过去他浑身剧痛,食髓知味般承受着她的抚摸,疼痛往往占了上风。 如今夜色静谧,身体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少女掌心柔软的温度。 不知怎么,他心中更乱。 手掌罩住耳朵,谢星摇似乎格外喜爱耳朵尖端,用指腹来回捻转,看着浅白色的小尖塌下又立起,乐此不疲。 晏寒来只觉得痒。 以及她真的很麻烦。 “晏公子,”谢星摇好心询问,“我力气会不会太重?” 晏寒来不想回答。 小狐狸冷脸正色,整只耳朵被掌心裹住的一刹,尾巴不由自主摇了摇。 晏寒来给尾巴下一个定身咒,不让它继续晃悠。 指尖掠过耳朵,来到他侧脸。 因醉了酒,谢星摇的动作又轻又慢,手指勾勒出狐狸精致的面部轮廓,自上而下,划开一道无形电流。 灵狐的长相很像雪狐,毛绒耳朵,圆润双眼,还有黑豆豆一样的鼻子。她爱不释手,打算继续向下。 没想到被狐狸爪子按住了手背。 晏寒来:“脖子以下,不行。” 脖子以下不行。 谢星摇如同网恋被骗三十万,不可思议睁大双眼。 “可是——” 她虽然醉了,但没傻:“你之前没说过,只能脖子以上啊。” 让她乖乖回房的任务已经完成,晏寒来正要退开,却见眼前的姑娘皱了皱鼻子。 “晏公子。” 谢星摇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小白狐狸动作停住。 “和我讲话总是凶巴巴的,表情也凶巴巴……” 她吸了口气,嗓音极轻,悄然溢开几分撒娇般的委屈:“今天还这样骗我,连碰一下都不可以。” 无理取闹。 麻烦精。 什么叫“骗她”,什么叫“连碰一下都不可以”,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最后四个字灼得他心口一热。 晏寒来垂眼。 除她之外,他从没心甘情愿地,让任何人摸他的耳朵。 谢星摇小声嘟囔:“不像灵兽铺子里的猫猫狗狗,它们就很喜欢我。” 晏寒来:…… 好一会儿,小白狐狸沉默着伸出前爪,肉垫松软,蹭一蹭她掌心。 他被酒意冲昏头脑,定是疯了。 少年人的喉音清越微哑,仿佛不太情愿,显得别扭而生涩:“……只有这一次。” 话音方落,便被身前那人抱了个满怀。 酒气与不知名清香扑面而来,狐狸身形僵住,尾巴直直竖起。 谢星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把将雪白毛球揽入怀中,右手上抬,胡乱按揉狐狸后背。 她醉得厉害,动作毫无章法,力道时轻时重,好似一团飘忽不定的火球—— 又或是流泻不止的电流。 没有了疼痛,抚摸的触感尤为突出。 晏寒来生性敏锐,此刻被抱在怀里,双目看不清景象,一片黑暗中,只能感受到她的热度。 他忽然想问她,同铺子里的那些灵兽相比,他是不是更好。 ……分明他也不差,她的目光却从未有过停留,将白狐狸抛之脑后,看向更多小猫小狗。 这个问题幼稚至极,少年自嘲轻嗤,只觉自己愚不可及。 谢星摇迷迷糊糊玩了好一会儿,酒劲上涌,终于生出睡意。 她力道渐轻、动作渐缓,晏寒来觉出猫腻,抬眼一瞧。 已经双眼眯成两条线,止不住打哈欠了。 压下一丝古怪的失落,白狐轻盈下跃,落地化作少年人模样。 他不知应当如何照顾人,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她用了一个除尘诀。 看着谢星摇懒懒缩进被子,晏寒来灭了灯,转身离开。 忽然身后又响起熟悉的低语:“晏公子。” 他今夜莫名地有耐心,安静侧过身去。 房中烛光尽灭,唯有窗外淌进缕缕灯火与月色,好似清波荡漾,于她眼中化开。 谢星摇的一双鹿眼格外明亮,见他回头,弯出一个浅浅弧度。 她算有良心,尾音噙笑:“谢谢晏公子。” 晏寒来:“不必。” 酒劲褪去,他脑子里的冲动也一并消散殆尽。 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经足够惹人心烦,等明日谢星摇清醒过来—— 他不知如何解释。 正当思忖之时,谢星摇蓦地又道:“晏公子,其实我说了个谎。” 醉鬼的思绪异常跳跃,晏寒来凝神对上她目光:“什么?” “就是——” 谢星摇笑意更深,嗓音柔软,有些含混不清:“今天在那家灵兽铺子里,看到兔子的时候,我心里在想,好可惜,没有和小白狐狸一样的大尾巴。” 他一愣。 “之后见到青鸟,我也忍不住去想,如果它能像小白狐狸一样大就好了;还有红狐狸姐姐,好大好大,没办法被我抱在怀里。” 她眨眨眼睛:“我在铺子里说那些话,都是为了呛你——其实我最喜欢小白狐狸。” 只她几段话,压住胸腔的那些烦闷情绪,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心口似被某种柔软之物浑然包裹,坚不可摧的外壳轻轻一颤,融化开一处角落。 晏寒来抿直唇角。 出于习惯,他挪开视线,冷声回应:“谢姑娘倒是舌灿莲花,极会夸人。” “才不是假话。” 床上的人影一阵扑腾:“我知道的,晏公子是那个,那个……豆子嘴,刀腐心。” 是刀子嘴,豆腐心。 少年心中腹诽,然而这句话没来得及出口。 在他出声之前,谢星摇笑了笑。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3节 这笑声裹挟着七分醉意,几乎散在晚风里。 “在北州朔风城,晏公子悄悄给过卖画婆婆一袋灵石;绣城对上沈修文,也是晏公子为我们挡下他的全力一击。你不是坏人,只是做了事,从来不说。” 谢星摇道:“我一直知道的——小白狐狸很好,晏公子也很好。” 他心口重重一跳。 窗外忽有一声风响,吹得树梢震颤不休。 晏寒来抬眼,望见灯火流泻,映亮她澄净双瞳。 室内静极,少女小半张脸藏在被子里,乌发凌散,水蛇般蜷在她侧脸。 因醉了酒,酡红蔓延,双目惺忪,偏偏眼底又满含浅笑,慵懒之余,透出欲语还休的惑意。 晏寒来本应面不改色同她对视,目光却仿佛被火焰一灼,徒劳张口,不知说些什么。 耳边热气蔓延,他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万幸他站在阴影里,夜色沉沉,遮住陡然冒出的一对狐狸耳朵。 谢星摇太困,看不清角落里的景象,迷迷糊糊闭上双眼,向他道了声“晚安”。 而青衣少年沉默不语,左手稍抬,按一按头顶的毛茸茸。 狐耳轻颤,在愈发浓郁的滚烫气息里,挑衅般直直立起。 ……太热了。 压不回去。 第63章 谢星摇第二日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酒意褪去大半,从床上坐起身子时,头脑感到一瞬的眩晕。 记忆有点儿模糊。 说来奇怪,她喝了酒,身上本应沾染浓浓酒气,然而被子里一片清新洁净,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气息。 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在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谢星摇懒懒靠坐床头,努力回想。 他们一行人在双喜楼里喝了酒,一壶春尝起来味道不错,她猛灌两杯,之后就醉了。 再然后,月梵提出送她回客栈,她迷迷糊糊一阵子,等回过神来,便到了—— 谢星摇陡然顿住。 应该不是做梦。 她隐约记得……自己曾被晏寒来背在身后。 晏寒来不喜饮酒,以送她回客栈为借口,实则是为了让他自己提早离开双喜楼,这一点在情理之中。 谢星摇生在二十一世纪,没受过太多“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影响,虽然觉得惊讶,但还是很快接受了现实。 毕竟晏寒来总不能再把她当作麻袋扛一回。 找到客栈掌柜拿钥匙、把她送回房间,这一切也应归功于他,临走之前,晏寒来或许还附赠了一道清洁咒术,为她扫去浑身酒气。 这样一想,还挺周到。 大致回忆完毕,谢星摇捋清昨夜的来龙去脉,睡眼惺忪地打一个哈欠,翻身下床。 双足落地的一刹,识海里忽然浮起另一幅画面。 昨天夜里,回房以后,她像这样坐在床沿…… 手里抱着一团雪白。 等等。 谢星摇大脑死机。 是做梦吧。 为什么她会想起自己抱着晏寒来原形的那只小白狐狸,从耳朵一直摸到脖颈,最后还把它一整个…… 揽进了怀里?! 这段记忆太过匪夷所思,她下意识觉得面上发热,竭力稳下心神,正色思考。 一定是做梦。 以晏寒来的性子,她但凡表现出一丁点儿对白毛狐狸的兴趣,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出言讽刺。 再说他自尊心强得厉害,哪会愿意化出原形,给旁人去摸。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越是冷静分析,被遗忘的模糊记忆就越发清晰。 狐狸松软的触感仿佛仍留在掌心,她甚至想起自己无理取闹,吵着闹着要去灵兽铺子。 谢星摇:…… 不。会。吧。 沉默半晌,床边红色的人影伸手捂上侧脸,试图消除些许滚烫的热气。 想起来了。 一切全因她无情她无耻她无理取闹,借着酒劲肆意妄为,期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晏寒来百般无奈,变回一只白狐狸。 ……他怎么想的啊。 难道她以生死相逼,不给摸就发疯? 这下完蛋了。 晏寒来一定觉得她麻烦又厚脸皮。 头一回醉酒就闹出这种大乌龙,谢星摇呆坐原地,开始思考如何面对另一位当事人。 她想得认真,堪堪浮起第一个念头,便听见敲门声。 “摇摇。” 门外的月梵轻声道:“你醒了吗?” 是祸躲不过,人固有一死,早死早超生。 谢星摇下床,快步走向门边。 门外站了三个人,月梵笑眼弯弯,温泊雪朝她微微颔首。 晏寒来安静站在二人身后,神态如常,唯有见她开门时,眉头皱了皱。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于他侧脸之上,笼着一片病态绯色。 谢星摇耳后微热,心虚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昨夜是晏公子送你回来的。” 月梵不知她还记得多少事,温声解释:“你酒醒了吗?” 谢星摇点头:“嗯,已经没有不适之感了。” “那就好。” 温泊雪笑笑:“当下到了午饭时间,我们先下楼用餐,然后讨论接下来的事宜吧。” * 很不幸,很倒霉。 等谢星摇梳洗完毕,下楼之时,只剩下晏寒来身边的一把木椅。 若在这时露了怯,只会徒增不必要的尴尬。 她压下心中古怪的情绪,坐在少年身边。 晏寒来身上有股淡淡皂香,细细嗅来清爽澄净,似竹似木—— 像极了今早醒来,曾将她浑然包裹的味道。 不能继续往下想了。 谢星摇默默垂头。 她心乱如麻,并未觉察身边少年不动声色的一瞥。 晏寒来的心情不比她好。 他昨日酒意上头、行事冲动,不知怎么就应下她的请求,如今回想起来,烦闷不堪。 她最好是忘了。 但在谢星摇自房中开门的一刹,晏寒来分明见到她耳根上的薄红。 ……很烦。 “你们俩怎么不说话?” 月梵正和温泊雪兴致勃勃讨论菜单,见他们二人正襟危坐,抬眼投来一道目光:“昨天晚上,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她用了开玩笑的口吻,谢星摇与晏寒来却是异口同声:“没有。” 这样一来,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一切正常。” 谢星摇反应飞快,轻声补充:“只不过我一直吵吵闹闹,给晏公子添了点小麻烦。” 月梵露出了然之色。 “那你恐怕把他折腾得够呛。” 她说着笑笑,递来一份菜单:“今早我们遇上晏公子,发觉他染了风寒。”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乍一听见这句“折腾得够呛”,谢星摇本打算通过喝茶缓解紧张,被呛得重重一咳。 所以当她见到晏寒来,对方脸上才会那样红。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4节 修仙者不是不易受冻着凉吗?难道是因为她昨晚—— 谢星摇不敢继续往下想。 她心怀鬼胎,只能讪笑一声,身侧的晏寒来倒是面色淡淡:“无碍。” 声音果然是微微发哑的。 怎么办。 若是向他挑明,指不定会得来什么冷嘲热讽,让二人之间的关系愈发尴尬;然而若是装傻充愣,晏寒来何其聪明,定能看出她已回想起了大半。 就这样一字不提地糊弄过去,谢星摇莫名觉得,自己像个不负责任的渣女。 她思来想去纠结不已,猝不及防,听见一道熟悉嗓音:“你们也在这儿!” 谢星摇循声回头,望见易容后的昙光。 “昙光小师傅!” 温泊雪笑:“你怎么到幽都来了?” 《天途》原文里,主角团在绣城与昙光相遇,依依惜别后,并未在幽都见到他的身影。 昙光露出一个浅笑:“我来宣讲佛法。” 他说罢忿忿传音:[还不是因为《合欢宗养鱼手册》!绣城副本结束以后,它给出的下一个任务地点就是这里——来来来,快让我躲躲。] 谢星摇好奇:[躲躲?] 昙光迅速搬来一把木椅,坐在温泊雪身侧,低声开口:“实不相瞒,我遇到了个麻烦。” 月梵心有所感:“不会是……女人吧。” 昙光义正辞严:[这次的麻烦和养鱼无关!] 他传完音,抿唇轻咳一下,试图在晏寒来面前维持佛门中人应有的道骨仙风。 “诸位应当知晓,这幽都群妖丛生,而妖族向来大胆热情,民风开放。” 谢星摇认真聆听:“然后呢?” “一柱香前,我行于长街之上,不慎与一女妖迎面撞上。” 昙光道:“那女妖声称对我一见钟情,要将我带回她的老巢,我百般拒绝千般顽抗,她竟对我兴致愈浓,死死缠着我不放。” 老实人温泊雪怔怔点头:“这位女妖,倒也算是心比金坚。” “什么啊!” 昙光悲痛咬牙:“她信誓旦旦,要我去当她第一百八十三个宠侍!” 一百八十三。 [这就是……] 月梵传音入密:[养鱼者,终被鱼养?] [太厉害了。] 谢星摇由衷佩服:[这位不拿《合欢宗养鱼手册》,屈才啊。] 温泊雪大受震撼,呆呆说不出话。 [其实她看上我,有个很重要的原因。] 昙光扶额叹气:[《合欢宗养鱼手册》给每个类型的攻略对象都做了等级划分,分为上品中品下品——几天前,我在幽都遇上个小贼,一本复印件被偷走了。] 谢星摇:[然后几经辗转,不知怎么就到了她手上?] [嗯。] 昙光颇为无奈,拼命按揉太阳穴:[而在那本分类里,‘不染凡俗清冷高僧’属于上上品。] 虽然就昙光小师傅本人而言,似乎和其中哪个词都沾不上边。 但月梵还是用灵力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她一路跟着我,应该快找到这儿了。” 昙光收敛动作,弓身一缩,忽然想到什么,神色骤凛:“等她出现……温道长和晏公子务必小心。” 温泊雪:“啊?” “你,高岭之花仙道天才。” 昙光指一指他,又看一眼晏寒来:“他,桀骜阴戾妖族少年,都是上上品。” 他说罢蹙眉,竭力思忖脱身之法:“上上品,这上上品……” 话音未落,客栈门外一阵喧哗。 掌柜小厮纷纷迎门而出,谢星摇抬眼望去,听见掌柜含笑道:“您怎么来了?请进请进!” 来者应当是个大人物。 她心生好奇,眸光一动。 正午日光大盛,映在门楹好似碎金点点。 淌动的淡金色流光里,现出一袭黑裙。 沉沉威压铺开,身形高挑的女人踏入门槛。 昙光又往角落缩了缩。 黑裙女人修为极高,相貌瑰丽妖冶,仍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模样。一双桃花眼潋滟生姿,目光含笑,徐徐落在他们几人所在的桌上。 “有个问题,”月梵悄声,“这位……究竟是何许人物?” 昙光的嗓门比她更小:“幽都数一数二的大妖,雀知。” 雀知。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谢星摇细细回想。 《天途》原文里,主角团经过一场恶战,终于重创幽都城主。 奈何对手已入化神,双方修为差距太大,主角团始终无法给出致命一击,千钧一发之际,正是雀知出面,将其降伏。 如果原著无误,这应当是个队友。 而她与城主的修为,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原文只说她生性不羁,可从未提过那一百八十多个宠侍。 “谭光现小师傅。” 黑裙女人展眉一笑,红唇不点而朱,微微上扬:“许久不见。” 昙光勉强笑笑:“其实也就一盏茶不到。” 雀知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双目上挑,逐一扫过桌前众人:“这几位,可是小师傅的好友?” 她目光缱绻温柔,自带一抹蛊惑人心的姝色,飘忽几许,落在距离最近的温泊雪身上。 “若我没猜错,这位应当是个仙门道长。” [不不不好了!她果然——] 昙光心中警铃大作,赶忙传音:[温道长,还记得我刚刚制定的计划吗?] 女妖的视线毫无遮掩,温泊雪社恐发作,被她看得心慌,急急应了声“嗯”。 雀知垂眸笑笑:“不知小道长何名何姓?” 温泊雪:…… 温泊雪咬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如开门见山。” 雀知一愣:“嗯?” “对我感兴趣的女人有很多。” 温泊雪竭力挤出笑意:“你要学会在她们之中脱颖而出,拿出你的优势。” 雀知:……? 她来不及开口,便听身侧的白衣青年继续道:“其实我更喜欢小鸟依人的姑娘,但既然你如此执着,我可以给你一个得到我的机会。” 谢星摇握紧右手:[代入感太强,拳头硬了。] 月梵猛地喝下一大口凉茶:[你不是一个人。] 雀知:……? 雀知笑得勉强:“稍等,稍等。小道长,我不过来问问你的名姓,不至于牵扯这么多有的没的。” “从进门开始,你就在偷偷看我,分明是有了非分之想。” 温泊雪正色握拳,念出识海里昙光传来的最后一句台词:“别装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姑娘,莫要口是心非。” 雀知:…… 黑裙女妖面色微冷,无言垂头,手中凭空现出几张白纸。 目光流连其上,往下往下再往下,来到角落,终于停住。 【下品:普信男 他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却偏偏那么自信。 在他眼里,他魅力四射、风流倜傥,平平无奇的相貌是他的本钱,泯然众人的气质是他的珍宝,值得被世上所有女人疯狂迷恋。 看他一眼,你爱他;问他名字,你爱得不可自拔;稍作关心,你此生非他不嫁。 和你在一起,是他纡尊降贵;你若不感激涕零,是你狗肺狼心。】 雀知:…… 什么叫下头。 这就是下了大头。 觑见女妖神色,昙光暗暗松下口气。 计划成功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5节 既然雀知对“上品”情有独钟,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表现出“下品”的基本素养,让她火速失去兴趣。 现在看来,一切顺利。 黑裙女妖眼中亮色稍稍暗下,视线一动,顺势来到温泊雪身边的昙光。 要论靠谱,还是清冷佛门弟子。 虽然她和这个小和尚没说过几句话,但看他谪仙般的长相,性子应当不差。 她正要出口,听得一声低笑。 “哎呀~” 昙光捂嘴轻笑一声,翘起兰花指,轻拍温泊雪肩头:“温道长不要如此敏感嘛,雀知姐姐为人热情,说不定只是想来交个朋友~” 雀知:……? [我惊了。] 谢星摇没忍住背后涌起的鸡皮疙瘩:[这是什么零溢事件。] [太恐怖。] 月梵目露惊恐:[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午夜凶零。] 昙光:[我很不容易好吗!!!] “抱歉呀雀知姐姐。” 昙光又一次掩唇,笑得花枝乱颤:“温道长就是这么个性子啦,你多担待担待,不要生气~” 雀知:……? 她梅开二度地沉默无言,缓缓低头。 在紧挨着“普信男”的词条上,几行大字映入眼中。 【下品:姐妹男 毋庸置疑,他是你最贴心的姐妹。 兰花指是他的标配,捂嘴轻笑是他的必备。 危险来临,他叫得比你更响;逛街购物,他笑得比你更欢。时代姐妹花,非他莫属。】 她不懂,她也不明白。 这是群什么玩意儿啊? 都说人以群分,这句话果真不假。 放眼望去,桌上还剩下一个相貌颇佳的少年人。 雀知轻挑眉梢。 她身为幽都里数一数二的大妖,早就厌倦了枯燥无味的修行。 不少人族称她顽劣不堪,实则是他们古板迂腐,不懂随心而为的乐趣。 这世上有那么多有趣的好东西,何苦一味追寻长生大道。喜欢的就拿来,想要的便得到,纵心随性,岂不美哉。 至于她,偏生就爱美人。 角落里的少年五官精致,面上沁了薄薄一层粉色,衬得肤如白玉、身如青松,只是神色冷淡,必然是个不好对付的硬茬。 不过……驯服刺猬的过程,才最是有趣。 [她看过来了。] 谢星摇伸手,在桌下碰碰他胳膊:[晏公子。] 晏寒来不太想说话。 昙光给他的人物设定,是个痞里痞气的二流子。 晏寒来自尊心作祟,晏寒来拒绝表演,晏寒来一言不发。 这女妖显然是个风流之辈,她若死死纠缠,拔刀相待便是。 另一边,雀知已然开口:“这位公子是——?” 昙光:[晏公子!] 温泊雪十足紧张:[晏公子!] 谢星摇又一次戳他胳膊。 晏寒来薄唇紧抿,心烦意乱间,因风寒轻轻一咳。 他闭着嘴,身形轻颤,只能听见低低一道气音。 耳边蓦地安静。 下一刻,陡然传来昙光的惊呼:“噫~快帮帮晏公子,他又开始打奶嗝了!” 晏寒来:……? 雀知:……? 女妖恍惚低头,彻底灰暗的视线,来到手册最后一行。 这是无人问津的角落,攻略者的地狱。 【下下下品:奶嗝男 他,又软又奶的男孩子,嗓音嗡嗡、面带绯红的男孩子,不高兴时,会双眼泛出粼粼水光、委屈巴巴打奶嗝的男孩子。 你的专属小奶包,撒娇他最擅长。 注:不要靠近,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再看那青衣少年,果真双颊泛红、目露水色,喉音低哑,如同小气泡。 “好羡慕。” 昙光煽风点火:“晏公子,好奶好会,我模仿多年,总是学不到精髓,呜呜。” 温泊雪出言应和:“晏公子,奶奶的,很贴心。” 雀知:…… 雀知:他奶奶的。 第64章 方圆几丈之内,陷入一片寂静。 谢星摇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一个可悲的事实—— 自她来到修真界以后,就时常会遇上这种突如其来的集体沉默。 四面八方的食客欲言又止,绝大多数低着脑袋,目光上挑,悄悄瞟来。 万幸,好一会儿,空寂的识海里,终于响起一道传音。 昙光单手扶额,语气悲痛:[晏公子,对不起。] 温泊雪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晏公子,想想一辈子里开心的事情,今天很快、很快就会过去了。] 月梵:[……唉,都是为了生存。] 晏寒来面无表情,耳根潮红更汹。 雀知盯着他面上的绯色,沉默好一阵子。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尝试找出一丝半点的现实逻辑,来解释这群人为何如此不正常。 然而她沉思许久,也只能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们的关系,一定十分要好。 “雀知姐姐~” 昙光双手并拢撑起下巴,直至此刻仍在维持人设:“你三番四次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人家有点累了,好想回房睡觉。” 月梵咬牙:[咱们稍微正常一点儿行不行?你这已经超越了姐妹的范畴,简直就是个绿茶嗲精。] 谢星摇刚刚从“晏寒来打奶嗝”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就被他吓得战栗一下:[很有泰国风情。] 雀知很是勉强地勾了勾嘴角。 “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小仙长们很合眼缘,想来交个朋友。” 她干笑几声:“各位若是……有事在身,我就不多做打搅了。” 昙光依旧入戏,咯咯笑不停:“姐姐可是在夸我们生得好看?多谢姐姐。” 谢星摇轻咳:[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月梵:[完全沉浸其中了属于是。] 温泊雪只想竖起大拇指:[好有戏,天生的演员!] 昙光以一人之力撑起整场演出,雀知似是被他吓到,堂堂一个将近化神级别的大妖,生生后退了一步。 她对美人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亲身经历此情此景,只恨不能夺门而出,当即笑道:“那我——” 她本打算告辞的。 然而客栈之中喧哗声起,掌柜发出又一道惊呼:“您、您怎么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有失远迎,对不住大人。” 雀知蹙眉回头,谢星摇亦是撩起眼皮,循声望去。 但见掌柜点头哈腰,站在大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旋即一袭长衫跨入门槛,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孩。 谢星摇愣了愣。 进入客栈的,居然是那位修真界内首屈一指的大富商,陆尚。 他身形略有佝偻,苍苍白发被太阳映出几缕金辉,身上的灰色长衫看不出材质,但剪裁工整、纹路清晰,明显价值不菲。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6节 与之相比,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显得有些寒酸。 三男三女,一共六个小孩,绝大多数穿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粗糙衣物,有个男孩子甚至满身灰扑扑,衣服领口挂了好几个补丁。 掌柜心有疑惑:“大人,您这是——” “哦,街上遇到几个孩子,带他们来吃顿饭。” 老人朗声笑笑,瞳孔虽已浑浊不清,却不显颓丧之色:“把你们这儿最好的主菜,全都摆上来吧。” 他说着一顿,看向身侧的几个小孩:“你们有忌口的食材吗?” 有个小姑娘怯怯应声:“我……我不喜欢芹菜和苦瓜。” 她身边的男孩鼓起勇气:“我讨厌香菜。” 陆尚一笑:“那就去掉这些。” “好嘞!” 掌柜迈步向前,来到一处宽敞明亮的大桌:“您老觉得,坐在这桌如何?” 陆尚:“就这里吧。” [哇。] 温泊雪悄然道:[我还以为像陆尚前辈这号人物,吃饭只会去双喜楼呢。] [笨,谁会带着孩子去酒楼啊。] 月梵觑他一眼:[而且这家客栈是幽都里的头号招牌,如今正值摘星节,若不是意水真人为我们早早订下,等客栈爆满,我们压根进不来。] 昙光有感而发:[意水真人是谢师妹和温师兄的师父吧?看不出来,他对你们还挺好的。] 他们暗暗传音,那边六个孩子已随陆尚坐好。 一个小女孩抬头看他,语带期盼:“爷爷,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魔兽狂吼一声,那叫一个地动山摇、天崩地裂,九死一生之际,忽有一道身影咆哮而来——” 陆尚正色:“竟然是龙!” 孩子们齐声:“哇——” “如果真有龙就好了。” 问话的女孩低低轻喃,神色失落:“我哥哥不见了四天……希望龙把坏人除掉,尽早带哥哥回家。” 谢星摇离得近,听见雀知冷冷一嗤。 温泊雪压低嗓音:“陆尚前辈,对龙的传说好执着。” “但修真界里的最后一条龙,在几百年前就被斩杀了。” 昙光挠头:“我听说曾经的幽都之所以叫作‘伏龙道’,就是因为最后一条龙在这里陨落,很多人都见证了历史。” “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月梵想不通:“为何会变成如今的‘幽都’?” 昙光:…… 昙光:“因为觉得‘伏龙道’不够吉利。” 谢星摇与月梵同时发出一声讪笑。 实不相瞒,二者相较之下,还是“幽都”更像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地方。 “其实不仅仅因为不吉利。” 毫无征兆地,一旁的雀知竟淡声开了口:“龙灭族数百年,早已沦为被人遗忘的上古之兽,同我们无甚关联。” 它的存在太过久远,近乎于模糊不清。 女妖悠悠抬眸,目光掠过大堂,落在远处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雀知道:“如今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像他这种年岁已高、头脑糊涂之人,才会因为做了场信以为真的梦,从而笃信龙的传说。” 温泊雪一愣:“你的意思是,陆尚前辈口口声声说他见过龙,只是因为一场梦?” “那不然呢。” 黑衣女妖懒懒耸肩:“倘若当真有龙,修真界里千千万万的修士和百姓,怎会只有他一人见过?陆尚连‘祈寿’和‘折寿’都分不清,思绪显然退化不少,还能指望他分清梦境和现实么?” 这个问题无法反驳,谢星摇又一次看看陆尚。 说起那条从天而降的神龙,老人眼中浊气尽褪、熠熠生光。 他对这个故事寄托了太多情感,甚至不远万里赶来幽都,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幻想,未免有些令人唏嘘。 “不过话说回来。” 雀知眸光回转,看向谢星摇与月梵:“二位姑娘看起来很是正常……啊不,很是面善,不知姓甚名谁、是何处仙门的弟子?” 温泊雪:…… 你刚刚绝对说漏了嘴,潜意思是他们三个男人不正常吧。 [等等。] 月梵敏锐生出危机感:[这位大妖,她不会男女通吃吧。] 见她面露难色,雀知温声笑笑:“这位姑娘不必紧张,我虽名声不好,但绝不会对女子出手。男人作为享乐之物,随意玩玩便是,我可舍不得这样对小姑娘。” 昙光:…… 你真的好直白好诚实啊。 “我叫月梵,是凌霄山弟子。” 月梵对这段话感同身受,当即生出几分好感,逐一介绍在场众人:“从左往右,依次是谢星摇师妹、晏寒来公子与温泊雪师兄——至于谭光现小师傅,前辈应该认识。” 女妖挑眉,现出惊讶之色:“原来是你们!” 月梵一愣:“前辈听说过我们?” “绣城的那件事,近几日传得沸沸扬扬。” 雀知搬来一把木椅坐下,懒懒靠上椅背:“有一恶妖食人魂魄,只为增进己身修为,官府一筹莫展,多亏几个年轻仙长将其拿下。诸位皆是少年英才,没想到今日我竟能撞上,真是意想不到。” 她说话时眉梢一动,视线扫过昙光、晏寒来与温泊雪,欲言又止。 他们三个,也挺让人意想不到。 得知他们身份,雀知兴致更浓,轻扬唇角:“凌霄山远在中州,小仙长们来幽都做什么?” 月梵留了个心眼。 她的性子虽是大大咧咧,但绝不愚笨。 《天途》原著里,主角团察觉仙骨藏匿之地、与城主展开一场死战,到了最终决胜关头,是雀知突然出现,助他们击败反派boss。 乍一看来,这位大妖的立场定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然而经过前几次的历练,月梵明白,绝不能盲目相信原著剧情。 倘若一开始就暴露目的,指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 “凌霄山有个规矩,弟子修炼一段时日,必须下山历练。” 月梵笑笑:“中州仙门众多,下山历练的弟子也多。为了不和其他门派的道友争抢资源,长老特意安排我们来幽都看看。” 谢星摇明白她的用意,飞快应和:“还有不少师兄师姐去了南海和北州……我也想去北州看看雪。” 她们的配合找不出漏洞,雀知并未生出怀疑:“幽都也有许多有趣的地方,这几天到了摘星节,正值热闹的时候。” 她说罢一顿,眸色微沉:“不过……小仙长们既然要下山历练,现今来到幽都,可有找到降妖除魔的任务?” 当然没有。 幽都虽然处处是妖魔,奈何民风异常淳朴,莫说害人性命,连偷盗抢劫的事情都鲜少发生。 再说,他们真正的目的并非下山历练,从没留意过幽都通缉榜上的任务。 “尚未。” 谢星摇道:“我们刚来幽都不久,对这里人生地不熟——雀知前辈在此生活多年,不知听说过什么怪异之事么?” 女妖将他们打量一番,红唇翕动,迟疑开口:“你们方才……应该听见有个小女孩说,她兄长失踪了吧。” 谢星摇点头:“嗯。” 看雀知的神色,幽都里的确发生了某件异事。 这应该是个与主剧情无关的支线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但她如今的身份是名仙门弟子,在决战之前的这么多天里,比起吃喝玩乐,做些实事显然更有意义。 只不过……雀知的修为临近化神,倘若当真在意某件事,为何要来拜托他们这群小辈? “其实自许多年起,幽都就陆续有妖魔失踪,一直持续到今日。” 雀知沉声:“我暗中调查多年,发现了些许猫腻。诸位是解决了绣城之祸的功臣,我觉得足以信任,便也不瞒你们。” 她蹙了蹙眉,传音入密:[失踪之人,很可能与城主有关。] 城主。 谢星摇蓦地怔住。 ——这不是幽都的反派boss吗? 本以为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任务,没想到竟与城主这个大反派联系在了一起。 她匆匆与月梵交换一道视线,听见雀知的一声轻笑。 “很惊讶是不是?” 女妖捻起一缕碎发,满意于他们愕然的神色,低声道:“客栈人多眼杂,几位若是有兴趣,不妨去我府中一坐。” * [离谱。] 前往大妖宅邸的路上,月梵暗暗传音:[原著里压根没写过这一茬。] [那些妖魔的失踪与城主有关,其实有迹可循。] 谢星摇道:[他拥有仙骨,要想汲取更多力量,就必须献祭更多魂魄——就像沈修文那样。]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7节 [这就是你毫不犹豫答应跟她回家的原因?] 昙光思忖片刻:[逻辑确实能和原著对上。] 谢星摇点点头。 他们虽说不能百分之百信赖雀知,但在原著里,的的确确是她帮了主角团的忙。 倘若她对仙骨怀有觊觎之心,大可在解决城主之后,将主角团一并杀掉—— 但据《天途》所言,是这位大妖把温泊雪等人送进了医馆。 她觉得,姑且能相信雀知一回。 [正常情况下,仙骨不应该吸收天地灵力、慢慢发育吗。] 温泊雪苦着脸:[人心贪婪,当真没有穷尽。他们已经得到了这么好的宝贝,却还是得不到满足。] 谢星摇想到什么,神色微动:[这样想来,陆尚前辈就很让人敬佩。在修真界里,其实有夺人根骨的法子,他位高权重,却始终未曾动手。] 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命不久矣,老人平静接受了现实,来到幽都参加摘星节后,还会给街边的小孩讲故事听。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来到雀知的宅邸。 ——不对。 准确来说,是宫殿。 朱门深深,衬出古意颇浓的红砖琉璃瓦;回廊处处,白玉砌成的长道蜿蜒不绝,勾连始终。 放眼望去层楼高起,飞檐翘角之上,华美瑰丽的黄金凤凰展翅欲飞,往下则是廊腰缦回,春色融融,尽态极妍。 谢星摇发自内心地震撼很久。 谢星摇:“哇塞。” 温泊雪:“天哪。” 月梵:“真牛。” 昙光:“噫~” 未等他们进门,便有个红衣少年迎门而出,望见雀知,露出欣喜之意:“大人,您回来了!” 他说罢抬眼,逐一环视女妖身侧的陌生人:“这几位是——” “客人。” 雀知笑笑:“进去吧。” 少年立马展颜笑开:“诸位请随我来。” 他生得秀气,笑起来更是明艳至极,好似沾了朝露的海棠花。 谢星摇礼貌道:“多谢。不知这位公子是——” 雀知脱口而出:“我的第八十九个宠侍。” 记得也太清楚了吧。 谢星摇心中唯有敬佩,海王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 “大人很少带客人回家。” 红衣少年说着侧目,一双丹凤眼流盼生姿,细细看去,眼尾还有颗血红色的小痣:“看几位皆是龙凤之姿,身份定不一般。”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一道人影闪过。 “雀知大人。” 高挑俊朗的玄衣青年踱步而来,微微颔首:“许久不见。” 雀知向他问一声好。 与领路的红衣少年相比,青年的相貌更加成熟冷峻,侧脸线条流畅分明,五官凌厉如刀。 瞥见她身后几人,男子亦是挑眉:“客人?” 红衣少年笑道:“不错。好几个月没见着你,中州有趣吗?” 玄衣青年点头:“尚可。给你们带了些小玩意儿,下午自己来挑。” [很离谱。] 月梵大呼震撼:[这些鱼住在同一个鱼塘里,居然挺和谐。] 少年笑意不减,继续道:“对了,你离开幽都这段时间,好几个姑娘托我给你送去香包——香包全都通过窗户,放你书桌上了。” “嗯。” [离谱到家了。] 昙光目瞪口呆:[他们身为大妖的宠侍,居然毫不犹豫收了人家小姑娘的香包,还能当着大妖的面提起这一茬。] 再看雀知,竟是满面的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悠哉悠哉。 “怎么了?” 许是觉察出他们的注视,雀知噗嗤一笑:“觉得奇怪?” 她面色如常,语调懒散:“幽都么,不就讲究一个随心所欲。我和他们只求你情我愿,其余时候互不干涉——我寻了这么多宠侍,总不能奢望他们对我一心一意吧。” ……太厉害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大妖的风范。 雀知说罢继续前行,谢星摇乖乖跟在她身后,穿过条条长廊幽道,来到一座小楼前。 顺理成章地,吸引来了不少视线。 谢星摇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头一回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享乐窝”。 俊秀挺拔的少年青年分散在各处角落,或是清冷出尘,或是白净腼腆,又或是娇纵肆意,无一不对雀知恭恭敬敬,接连上前搭话。 妖族大胆,好几个少年人凑上来询问她和月梵的名姓,谢星摇逐一回答,得来对方的友好微笑。 晏寒来不胜其烦,大概觉得他们太过闹腾,微微蹙了眉头。 “见笑了,他们性格如此,很难管教。” 雀知打开小楼房门:“请进。” 谢星摇跨步而入,只见房中空寂昏幽,四下空空荡荡,唯有中央画着一道阵法,一颗浮影石悬在半空。 “这是我搜集而来的证据。” 雀知关上房门,指尖掐出法诀,朝着法阵一指。 灵力溢出,将阵法轰然点亮。 下一刻,半空有画面浮现。 谢星摇没再说话,凝神看去。 第一幅画面,夜色深沉,暗如泼墨。 四下悄无声息,城主府中,忽有一簇暗光闪过,稍纵即逝。 月梵皱眉:“这是……”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认出这是仙骨之气。 旋即画面一转,来到第二幅景象。 夜半街头,两人迎面走来。 一人是个魁梧青年,另一人身着漆黑斗篷,看不清相貌,只能分辨出大致身形。 二人一左一右,即将擦肩而过时,黑斗篷兀地一顿,轻轻撞上青年胳膊。 这不过是个小小插曲,青年并未在意,径直离开。 没过多久,谢星摇望见无比诡异的一幕—— 青年走出半条长街,就在一个拐角,突然消失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 昙光看得呆住:“一个大活人,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月梵蹙眉:“黑斗篷的动作很可疑,他应当做了什么手脚。” “不错。” 雀知淡声道:“你们倘若见过城主,会发现他的体态与黑斗篷有九成相似。” “如果这是城主……” 温泊雪端详空中定格的画面:“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清楚。倘若我能捋清前因后果,就不会任凭他胡作非为这么久。” 雀知摇头:“近百年来,幽都偶尔会有人莫名失踪,有小孩有老人,也有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彼此之间毫无关联。” 她一顿:“很有意思的一点是,浮影石里消失的青年男人,曾声称失踪之事与幽都一位大人物有关,他定会调查到底——据我所知,所有尝试追查这件事的人,全都不明缘由失踪了。” 谢星摇留了个心眼:“前辈是从何处得来这些影像的?” “我调查多年,矛头渐渐指向城主,却苦于没有证据。” 雀知耸肩:“于是我在城主府外潜藏了整整六十天,可惜只得来这些线索。” 城主府中的白光,大可解释为灵力涌现;至于黑斗篷,压根辨认不出身份。 就算假定黑斗篷就是城主,他究竟如何让人凭空消失,也是个大问题。 毫无关联的人们陆续失踪,而幽都城主的修为突飞猛进,基本可以断定,城主和沈修文一样,在用魂魄滋养仙骨。 谢星摇想着蹙了眉。 但是……比起沈修文的梦境杀人,他的手段显然不同。 另一边,沉默许久的晏寒来终于开口:“前辈已近化神修为,为何要将此事告诉我们这群小辈?” 雀知哼笑一声。 “虽然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但那废物杀人夺魂,绝不会有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8节 她缓声道:“穆幽手里有个很神奇的仙家法器,名曰九重琉璃塔,从第一眼见到它起,我就觉得那玩意儿的灵力汹涌到不正常……甚至随着年岁推移,越来越浓。” 谢星摇愣了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穆幽”正是城主名姓。 不愧是大妖,已经开始称呼他为“那废物”。 月梵恍然大悟:“前辈觉得,他在用魂魄滋养九重琉璃塔?” 雀知点头:“方才浮影石里的第一幅情景,城主府内散出了暗光——我当时亲身在场,暗光的气息,正是九重琉璃塔的灵力。” [破案了!] 昙光语带激动:[仙骨很可能藏在琉璃塔里头!] “穆幽对九重琉璃塔宝贝得很,从不离手,也不让旁人触碰。只不过在他闭关的时候,会把它放在城主府最西边,一处极阴之地。” 极阴之地能有效抑制仙门圣物的气息,不让别人发现。 谢星摇隐隐猜出了雀知找他们来这儿的真正用意。 “极阴之地脆弱非常,但凡有一丝半点别的气息闯入,都会引起他的注意。” 雀知颔首:“但……有种气息不同。” 谢星摇毫无迟疑:“仙门灵力。” 雀知点头轻笑:“而且是不能太强的灵力。” 极阴之地里藏匿着九重琉璃塔,而九重琉璃塔,本就是仙家法器。 他们身为仙门弟子,气息能与之巧妙相融,从而不被城主发现。 “我之所以找你们过来,是想拜托诸位前往极阴之地,探一探那九重琉璃塔的真面目。” 雀知道:“我会提前准备好隐匿符,为你们消去凡尘烟火气;至于城主府中遍布的阵法和守卫,不必担心,我自会解决。” 这就是拥有一个富婆作为后援的快乐。 四个字概括,愉悦,轻松。 在原文里,只提到了主角团击败反派魔头、顺利回收仙骨。 其实仔细想想,城主修为飞速增长,怎么可能只依靠了仙骨的力量。 在城主府的某个角落里,一定还藏匿着不少受害者。 他们是死是活、身在何处,直到原文最后,也没人知晓。 谢星摇第一个点头:“我觉得可以一试。” 不过…… 她说罢侧目:“晏公子身为妖族,岂不是无法同我们一并前往?” 女妖闻声眸光一转,瞥向沉默不语的青衣少年,懒声笑笑:“其实在你们所有人之中,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温泊雪一懵:“什么意思?” “极阴之地,想想它的名字,除了仙门灵力之外,还有什么气息?” 谢星摇一怔。 ……阴气。 只有将死之人才会沾染阴气,晏寒来怎么会有? 晏寒来抿唇无言,雀知并不多嘴,很快转移话题:“我不会让几位小仙长做亏本的买卖,这里有几张符纸,诸位还请拿好。” 温泊雪接过符纸,双目一亮:“天阶瞬移符!” 月梵立马凑上前:“天阶!” 他们都是初出茅庐的菜鸟,顶多用些中阶高阶的术法。 天阶符箓价值千金,哪怕是凌霄山长老们,也很少有机会用到。 抬眼再看雀知,之前那个一袭黑裙的女妖,已然通体散发着耀眼光辉。 姐姐,他们不太想努力了。 “天阶瞬移符,能听凭心意瞬间移动,不受阵法、空间和幻术影响,远远凌驾于它们之上。” 雀知一掷千金,语气如常:“若有危险,尽快离开。” “多谢前辈!” 温泊雪将瞬移符逐一分给大家,好奇道:“失踪之事与前辈并不相关,前辈为何要煞费苦心追查到底?” 静谧小室里,女妖又一次发出低低哼笑。 她斜倚在窗边,双手环抱、双腿交叉,乍一看去懒散闲适,然而窥其双瞳,却隐隐散开野兽般居高临下的暗光。 “失踪之人的确与我无关,但幽都同我有关。” 雀知挑眉:“那废物在这儿惹是生非……很让人不爽,对吧。” * 经过一番商议,众人决定今晚动身。 雀知看他们颇为顺眼,留几个仙家小弟子在府中吃晚饭。 月梵对她手中的评级手册很感兴趣,留在小楼和雀知一同鉴赏,昙光为了学习养鱼之法,也选择留下。 至于温泊雪,为了以防万一,正寻了处僻静角落给凌霄山写信,告诉师父倘若他们魂灯闪烁,便来幽都寻找雀知与城主穆幽。 谢星摇对养鱼没什么兴趣,心觉屋子里太闷太暗,先行出了门透气。 正要关门,居然望见近在咫尺的一袭鸦青。 她心下一动:“……晏公子?” 晏寒来:“透气。” 哦。 他靠得近,携来几缕清新皂香,几乎是下意识地,谢星摇想起今早笼罩在床头的气息。 小楼外是一座花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她莫名有些紧张,佯装出漫不经心的模样,朝着四周望了望。 与只有黑白两色的城主府相比,这座宅邸华美得有如宫殿,想来雀知的生活很是惬意。 她心不在焉,目光掠过团团簇簇的花草树木,猝不及防,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是之前领他们进门的红衣少年。 瞧见谢星摇,他也咧嘴笑了笑。 “仙长们谈完了?” 少年快步走来,凤目弯弯:“看你们的样子,应该是第一次来幽都吧。” 他语意轻快,说话时头顶一动,扑簌簌冒出一对雪白的猫咪耳朵。 呜哇。 谢星摇窒住呼吸——是兽耳控的福音! 平日里的雀知前辈,一定能随心所欲揉捏各种毛绒绒。 觑见她的神色,少年笑意更深:“姑娘对我耳朵很感兴趣?” 谢星摇从不吝惜夸奖,诚实点头:“很漂亮。” “倘若喜欢——” 头上猫耳一晃,他眯了眯眼:“姑娘想不想体验一番幽都的节庆传统?” 他说得隐晦,谢星摇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意思。 今时今日的节庆传统,可不就是结契么。 想起来了。 绣城的霓笙城主说过,妖族对气味十分敏锐,而她身上的气息,恰是他们中意的一种。 类似于猫薄荷。 至于眼前这位红衣少年,一看就是个撩拨人心的高手。 谢星摇不由暗暗惊叹: 她本以为雀知是唯一的食物链顶端,没想到偌大一个宅院卧虎藏龙,个个都是海王海后。 她没有结契的心思,尚在思考如何礼貌拒绝,毫无防备地,听见身后一道清冷少年音。 “将结契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想必公子已同不少人一并体验过‘节庆传统’,着实厉害。” 这又冷又拽的语气,这呛死人不偿命的话术。 谢星摇回头一瞧,望见晏寒来冷淡的神色。 红衣少年被他说得笑容一僵,紧随其后,园中又响起另一道陌生嗓音。 “这位仙长所言不错,短短一天功夫,你已与二十多个姑娘结了契约,累不累呀。” 一名披发青年自墙头轻盈跃下,桃花眼含笑一勾:“要说结契,还是我比较适合。” 红衣少年冷声笑笑:“你不也有十八个。” “这有什么。” 青年耸肩:“这位姑娘生得好看,气味也好闻,没有结契对象实在可惜。结契绳只能临时生效,根本算不了正式结契——就当交个朋友。” 妖族生性不羁,雀知的宠侍更是如此。 在他们眼中,已将结契绳看作了随意分发的玩具,当不得真。 谢星摇眸光一动,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晏寒来。 他在这种事上格外正经,得知昙光养鱼,甚至毫不留情出言讽刺过。 于他而言,哪怕是用结契绳临时结下契约,也定然冒昧不得,只会选择倾心之人。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身侧那人骤然出声:“谁说她没有结契对象。”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29节 谢星摇:。 谢星摇:……? [等等。] 她不理解:[谁说我有结契对象?] 晏寒来没应声。 她心中茫然,为了不让另两名妖族察觉,用灵力悄悄戳了戳他胳膊。 晏寒来还是没开口。 甚至生硬地挪开视线,故意不看她。 半晌,少年终于传音入密:[他们太烦。] 他生性孤僻,听着他们喋喋不休的说辞,确实会感到心烦。 谢星摇:…… 谢星摇:[所以呢?] 她说话时不动声色看向晏寒来,对方眼中颇有几分不耐烦的意思,长睫一颤,冷然回应: [幽都妖族最擅纠缠不休,我不介意帮你。] 不介意帮她。 什么意思。 谢星摇呆愣一瞬,反应过来话中深意。 不会吧。 她险些没忍住,下一刻就要惊呼出声:[结、结契,我们?!] 晏寒来烦躁皱眉,少焉,勾出一个揶揄轻笑:[怎么,谢姑娘看不上?] 谢星摇:[……] 谢星摇:[倒也不是。] 晏寒来神色冷戾,乍一望去好似护食凶兽,显然不是个良善之辈。 而且是只需看上一眼,就让人不敢招惹的那种。 两个妖族闻言怔住,红衣少年抢先开口:“二位莫非是——” 谢星摇:不是。 长发青年略作思忖:“但二位的气息毫无重合,不像是结了契——” 谢星摇:因为根本没有。 “我们何时结契,与二位无关。” 晏寒来一如既往坏脾气,眉眼稍扬:“这样解释,足够了么?” 谢星摇:你好凶,好像一个坏蛋啊! 两妖不愿多做纠缠,很快告辞离开。 谢星摇仍未从惊讶中缓过神来,耳边本是清净,忽听晏寒来低低出声:“谢姑娘。” 她仓促抬眸。 少年一身沉郁鸦青,立在角落里的树荫下,面上光影浮动,好似迷蒙水流。 当晏寒来伸出左手,五指修长白皙,几道交错的旧伤疤之间,是一根莹白色长绳。 结契绳。 谢星摇眉心一跳:“你怎么会有这绳子?” 摘星节盛大热闹,街头巷尾有不少妖魔在分发结契绳。 但是……以晏寒来的性子,不应该全盘无视,拒绝接受吗? 譬如她,就逐一婉拒了。 晏寒来语气平平,听不出起伏:“被人硬塞。” 他说罢抬眼,神色中无甚柔情,只能窥出嘲弄与不耐:“谢姑娘,幽都人多眼杂,倘若妖魔鬼怪纠缠而来,只会延误正事。” 虽说有理有据,只要与他结契,就能摆脱不少纠缠,不过吧…… 这只狐狸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谢星摇接过白绳一端,敛眉冷哼:“那我还得多谢晏公子,情愿做出伟大牺牲、为我排忧解难。” 她阴阳怪气,晏寒来却是低笑一声,似乎心情不错。 结契绳的质感很是神奇,毫无普通绳索的粗糙之感,似水似冰,沁着股清凌凌的凉意。 谢星摇垂头打量:“这个应该怎么用?” 她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拂过。 晏寒来微微俯了身子,食指骨节分明,触上结契绳顶端。 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带着点儿轻慢之意,指节一蜷,将绳索缚在她指尖。 谢星摇低头看着结契绳,没察觉少年轻扬的嘴角。 晏寒来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来到幽都以后,许多事情远远超出他意料—— 譬如变成狐狸被她抱进怀中。 譬如用十分笨拙的理由提出结契,心中因为这个愚蠢的说辞暗暗发笑。 譬如瞥见谢星摇抗拒的神情,心中涌起古怪的干涩,阵阵发闷。 又或是走在街头,鬼使神差收下一根结契绳。 若是以往,他不会看这绳子哪怕一眼。 结契绳被套上她指尖,晏寒来不动声色,静默无言。 心中那些酸涩肿胀的、几近窒息的感受,在这一瞬间悄然化开,尘埃落定。 “对了。” 谢星摇摸摸鼻尖:“那个,昨天夜里,多谢晏公子。你的风寒还好吧?” 晏寒来:“嗯。” 她还想问问小白狐狸的事情,又担心说出来徒增尴尬,犹豫的间隙,听晏寒来冷声道:“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决定转移话题:“我只是在想,我们应该是所有结契之人里,最没有诚意的一对了。” 晏寒来不明所以,撩起眼皮。 “你看啊,结契的理由只是为了身边能清净一点,过程也很敷衍潦草。” 她说着笑笑:“不过……反正也不是真的,没必要有诚意。” 晏寒来本是握着另一端结契绳,即将缠上自己指尖,闻言动作骤停,投来冷淡一瞥。 谢星摇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空气里沉寂一瞬,她身前的少年忽然轻嗤一下,笑出低低气音。 再眨眼,白绳蓦地腾起。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四下寂静,晏寒来依旧表现得不以为意,任由结契绳凌空而上,触及他脖颈。 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她耳后轰然涌起一缕热流。 绳索白而纤细,悠然环上身前那人的侧颈,继而从后往前,在咽喉打上死结。 于是恰好勒住他最为脆弱的喉结。 晏寒来莫不是……疯了吧。 园中树影斑驳,阴翳沉沉,与跃动的太阳光斑一并倒映于少年眼底。 他眼中噙了散漫的笑意,眼尾则是病弱中的浅淡绯色,五官被光影渐渐勾勒,倨傲、冷漠、带着野兽一样的张扬戾气。 但他脖颈之上,缠绕的白绳逶迤而下,寻其源头,正被一个小姑娘握在手心。 如同缰绳,亦或驯服的项圈。 谢星摇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跳加速。 “谢姑娘。” 契约达成,晏寒来好心情地开口。 因染了风寒,清越少年音略显低哑,裹挟出一丝浅淡笑意:“像这样,算不算有诚意?” 第65章 谢星摇脑子里一团浆糊。 谢星摇有点儿懵。 谢星摇勉强保持几分理智,开始认真推理。 已知晏寒来一向对所有人爱搭不理,和她尤其不对盘。 又知雀知的宅邸宠侍遍布,个个都是养鱼能手,经验老道且丰富,而幽都妖魔,大多懂得易容术。 合理推断,眼前站着的这人很可能并非晏寒来本狐,而是某个伪装成他模样的妖族。 瞥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晏寒来冷声笑笑:“虽然不知谢姑娘在想什么……倘若这副不大聪明的表情被旁人见到,恐怕会有损凌霄山的名头。”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0节 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讥嘲神色。 很好,他还是他,从没变过。 之所以把结契绳缚上脖子,应该只是为了唬住她,看她呆愕的表情。 ……应该。 “这个临时契约,等摘星节结束就会自动消退吧。” 谢星摇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给自己暗下一个清心诀。耳后热意褪去,她指尖一动,引得白绳随之收拢。 于是晏寒来的喉结也上下滚落,无言垂眸,向她皱了皱眉头。 谢星摇默默停下动作。 “我听说,与身体的一部分相连后,结契绳会以灵力作为载体。” 她不敢用力也不敢动,只能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只要在识海里对它做出指令,结契绳就会自行消失和出现。” 千里姻缘一线牵,绑上这条绳索之后,只要二人身在幽都,无论相隔多远,都能被紧紧相连。 晏寒来:“嗯。” “那,”谢星摇看他一眼,“我让绳子消失啰。” 晏寒来不置可否,是默认的意思。 白绳缓缓消散,直至不见踪影。 这分明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协商,谢星摇却不知怎么,诡异生出了一丝窃玉偷香的做贼心虚。 停停停,打住。 这个想法过于离谱,她不敢继续往下想,飞快把它赶出脑子。 正值这个当口,花园外响起几声窃窃私语。 向着园外探去,谢星摇见到三个青竹般的小少年。 其中一位的脑袋上,还顶着个雪白色兔子耳朵。 幽都百姓大多淳朴热情,见她抬眼,小少年们纷纷咧嘴一笑,友好地挥一挥右手。 谢星摇正要抬手打招呼,却见手上的结契绳陡然出现。 细绳莹白,通体氤氲着澄澈灵力,在翠色树荫的映衬下格外清晰,悠悠连接她的一根手指,以及晏寒来白皙的脖颈。 小少年们热情好客,还在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搭话,猝不及防望见这根绳子,皆是一怔。 再看她身侧的青衣少年,眸色淡淡,目光冷然,虽然并未表现出凶神恶煞的恶意,但着实叫人发怵。 好凶。 结契绳虽然不算正式契约,但在幽都的传统里,当众将其显露而出,无疑是一种张扬的挑衅—— 类似于野兽护食,警告同类们不要靠近。 更何况,这还是一只凶巴巴的、生人勿近的野兽。 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渐渐停下,小少年们察言观色,最终朝她礼貌笑笑,一溜烟跑开。 这根绳子,绝对不是由她召唤出来的。 谢星摇心有所感,蓦地抬头。 “试试功效。” 晏寒来语气平静,看他模样,浑然对结契绳生不出兴趣:“看起来尚可。” 一句话说完,灵力缓缓下压,结契绳随之消失不见。 谢星摇:…… 其实你就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喜欢身边吵吵闹闹,所以故意把那些小妖吓走了吧。 除了“毒舌”以外,谢星摇暗暗给他贴上一个标签:幼稚。 想了想,又补上一个:坏家伙。 “对了。” 不久前小楼里的对话历历在耳,谢星摇想起雀知的欲言又止,试探性开口:“雀知前辈说……你是前往极阴之地的最佳人选,为什么?” 晏寒来沉默片刻,唇角微勾:“谢姑娘不是不会刨根问底么?” “这不叫刨根问底。” 谢星摇不假思索:“这是出于同伴之间的关心。” 她这个回答又直又快,全然在对方的意料之外。 晏寒来罕见地愣了愣,好一会儿,却只是漫不经心告诉她:“抱歉,无可奉告。” 他总是把秘密藏在心里,不愿对任何人诉说。 谢星摇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凭她和晏寒来的交情,还远远达不到能让他无话不谈、掏心置腹的程度。 她没再追问,把话题移开:“这次去城主府,务必小心。” 晏寒来低笑一下:“这句话,还是送给谢姑娘更合适。” 她就不该指望,这只狐狸到头来能说出什么好话。 好在谢星摇早已习惯他的性子,并未针锋相对地回怼,而是语气如常,轻声开口: “若是遇上不好的事,大可告诉我和师兄师姐。” 身侧的少年抬起一双琥珀色眼眸,同她四目相对。 谢星摇笑笑:“我们这群人虽然年纪轻轻、修为不高,但同生共死这么多次,大家已把你当成了朋友。你若有请求,我们定会竭力而为。” 晏寒来静默看她许久,眸中晦暗不明,临近最后,懒散扬起唇角。 晏寒来:“谢姑娘何时学了煽情这一招,莫非是话本子里的新花样?” 谢星摇:…… 很好。 不愧是原文盖章认定的坏蛋,既然不会说话,以后就不要再说。 她正要回怼,身后传来木门打开的吱呀一响。 “摇摇!” 月梵交流完毕养鱼心得,自楼中小跑而来,望见她和晏寒来,颇为惊讶: “你们怎么还在花园?这个花园不大,我还以为你们去了别的地方散步。” 不。 其实在这个小小花园里发生过的事情,远比散步复杂许多。 谢星摇张口就来,刻意回避结契之事:“这里的建筑风格很是别致,于是我们多加逗留了一段时间。” “谢姑娘很有眼光。” 雀知得意一笑:“这个园子是我找到幽都最好的工匠,让他们精心打磨而成的。” 糊弄过去了。 松下一口气的同时,谢星摇心中更多还是犹豫。 结契的事情……应该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吧。 这不过是一根平平无奇的小绳子,等摘星节结束就会消失,毫无重要性可言。 倘若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免不了要进行一大段口干舌燥的解释,更糟糕一些,还会惹得他们胡思乱想。 谢星摇选择守住这个秘密。 只要到了摘星节结束的那一天,就能装作结契从未发生,而她和晏寒来也能顺理成章,恢复互不相干的关系。 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 毋庸置疑,雀知的生活是人间仙境。 宅邸中聘请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厨,从北州到南海,从草原到大漠,各种口味各种花样的菜式层出不穷,叫人目不暇接。 几人品尝完一席饕餮盛宴,个个心满意足。 歇息一个时辰后,便是动身的时机。 他们身上都被贴好了天阶隐匿符,身形与气息隐去九成,哪怕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也不会被普通百姓们察觉。 “真奇怪。” 前往城主府的路上,谢星摇凝神沉思:“那些消失不见的人,究竟去了哪里呢?” “可能和连喜镇的无辜百姓一样,被关押在地牢里。” 月梵道:“不过……浮影石里那个青年的凭空消失,确实无法解释。” 昙光耸肩:“总不可能进了九重琉璃塔吧,幽都城主又不是托塔天王。” 雀知挑眉:“托塔天王?” 差点忘了,在修真界里,是没有这个神话体系的。 昙光牢牢记着自己的人物设定,掩嘴一笑:“是我们家乡流传下来的故事啦。” [昙光小师傅,]月梵啧啧赞叹,[有始有终,令人敬佩。] 谢星摇:[甘拜下风。] 温泊雪:[五体投地。] 晏寒来:[……] 他们身法极快,没过多久来到城主府前的巷子里。 雀知的修为只比城主穆幽略逊一筹,心中默念法诀,掌心结阵而出。 “我跟踪穆幽时,曾在城主府暗暗布下过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1节 “城主府有不少防备外来之人的恶咒,这些阵法能让恶咒中止一柱香的功夫,时间虽然不长,但足够你们前往极阴之地。” 雀知低声:“隐匿符可确保你们不被守卫察觉,待你们拿到琉璃塔,就立刻离开。” 月梵点头:“明白。” “抱歉啊。” 不知想到什么,黑裙女妖温和笑笑,语带歉疚:“你们身为仙门弟子,行事本应光明磊落,如今跟着我,却要受这种偷偷摸摸的委屈。” 谢星摇立马摆手:“前辈言重了,我们不在意的。” 寻常的仙门弟子,的确应是霁月光风、萧萧肃肃。 但谢星摇回忆了一下他们在修真界里的所作所为,包括但不限于当众上演狗血大剧,抱着布包声称有了孩子,装穷卖惨碰瓷,还有打奶嗝。 ……这样一想,潜入城主府这件事,已经属于很有牌面的任务了。 雀知未曾进入极阴之地,不知其中景象。 九重琉璃塔乃是无上宝物,定会被各种机关层层护住,她提前做了准备,递来几张护身符与开锁解咒的法器。 为以防万一,这位富甲一方的大妖甚至准备了好几份传音符,双方随时保持联系,倘若出现意外,她便立刻赶去救援。 从头到尾无微不至,堪称保姆级全方位看护,月梵深受感动:[富婆之乐,诚不我欺。] 现下正值深夜,大多家仆都已入睡,只有少数几个家丁仍在夜间巡逻。 雀知出手阔绰,天阶隐匿符的实力远远凌驾于家丁之上,一行人没费太大功夫,就来到城主府最西边。 极阴之地声名在外,谢星摇早在二十一世纪就听过这个名头,今日头一回亲眼见到,不由心生好奇。 西边是片幽寂森冷的树林,时节虽已入晚春,当她踏入其中,还是感到了一阵钻心透骨的冷。 谢星摇打了个哆嗦。 这种冷意并非单纯的温度过低,而是如同阴冷粘腻的冰水被一股脑泼在身上,沁入四肢百骸,让人心生战栗。 一直西行,穿过密密匝匝的无数枝叶,在林中尽头,伫立着一座石制神像。 神像相貌冷峻,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女人,双目空洞,满溢诡谲之气。 而在女人伸出的双手之上,赫然捧着一座散发着莹莹白芒的琉璃小塔。 传音符中,响起雀知的低语:“怎么样,找到了吗?琉璃塔是被锁在阵法里,还是被许多咒术围在其中?你们可以大致描述一番,让我想想能不能解开。” 谢星摇:…… 谢星摇迟疑应答:“好像,什么也没有。琉璃塔周围毫无防护,被摆在树林里头。” [错不了。] 他们接触过两回仙骨,温泊雪很快辨认出熟悉的气息。 雀知还在传音符另一头,他小心翼翼传音入密:[仙骨就被藏在里面。] “但是……如果这真是琉璃塔,城主应该十分珍视才对。” 谢星摇想不通其中道理,悄声道:“对待宝贝,哪有人会这么大大咧咧摆在树林的?” “其实也不算大大咧咧。” 月梵稍作思考:“我方才一路走一路看,城主府中的确设下了许多恶咒,一旦有人擅闯,就会自行发起攻击;而且极阴之地本身就是个囚笼,若非我们是凌霄山弟子,早就被城主发现了。” 她一顿:“不过……就这样摆在林子里,是不大对劲。” 这地方太过平静,近乎于诡异的死寂。 饶是传音符另一边的雀知也品出了不对劲:“琉璃塔周围没有任何阵法咒术么?” 月梵低声回她:“嗯。” “……这就奇怪了。” 雀知沉声:“穆幽此人心性狡诈,倘若他真是无辜百姓失踪的元凶,必然在塔上设了必杀的机关——你们尽快撤开,不要碰它。” 她话音方落,晏寒来竟罕见地开了口:“不是必杀的机关。” 谢星摇一愣,听他继续道:“是一个小世界。” 灵狐一族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晏寒来身为其中的佼佼者,对灵力的感知极为敏锐。 他略做停顿,望向不远处的琉璃白塔:“小世界灵力极强,应是依附于某种强大之物,与琉璃塔相辅相成。” 他说得隐晦,身边几人瞬间明白了意思。 这“强大之物”便是仙骨,至于所谓的相辅相成—— 谢星摇整理好思绪:[琉璃塔里的小世界,应该类似于绣城里的心魔之梦。城主将失踪之人困在小世界里,日日榨取他们的神识与魂魄,为自己所用。] 这样一想,之前的疑惑就能解释得通。 之所以将九重琉璃塔毫无防备放在林中,是因为当一件物品足够危险,那么它本身,就是最坚固的囚笼。 所有妄图靠近之人,都将被困入其中。 城主分明是搁这儿在钓鱼。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靠近琉璃塔,会被吸入小世界;就这样走了,找不到证据带回去,又觉得不甘心。” 昙光拿不准主意:“我们今夜擅闯,城主府很快会察觉猫腻,今后要想再进来,恐怕难上加难。” 温泊雪低声附和:“而且……如果塔里是个小世界,失踪的人们很可能还有幸存者。时间一天天拖下去,他们生还的可能性只会更加渺茫。” 他所言不假,为了尽可能护住更多人的性命,这件事情必须速战速决。 谢星摇沉默不语,看一眼手中的天阶瞬移符。 无视幻术、空间、结界,能任意穿梭的宝物…… 谢星摇眉心一动,靠近传音符:“雀知前辈,倘若我们进入小世界,想要离开时,瞬移符还有用吗?” “当然。” 雀知语气骄傲:“天阶之物,不受任何拘束。” 月梵听明白话里的意思:“你想进去?” “小世界和心魔幻境一样,都有破解方法。” 谢星摇点头:“倘若能将它破开,便可救出受困的百姓,届时城主的阴谋也就不攻自破;就算失败了,有瞬移符在身上,也能马上离开。” 只可惜瞬移符每张只能使用一次,若能随心所欲无限传送,岂不美哉。 “我觉得这个法子可行。” 昙光轻抚下巴:“而且留了条后路,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月梵与温泊雪异口同声:“我也去。” 晏寒来:…… 晏寒来:“嗯。” “不愧是我看上的仙长。” 雀知轻声一笑,不忘叮嘱:“琉璃塔中凶险莫测,这么多年过去,从未有人逃出来。你们进入其中,务必小心。” 谢星摇应了声好。 另一边,温泊雪已做好准备,向前迈开几步。 他甚至没来得及靠近琉璃塔。 只一刹,谢星摇耳边响起一道悠远钟磬之音。 钟声浩浩,浑厚清远,继而白光乍现—— 视野陷入无尽漆黑。 * 谢星摇猛地睁眼。 眩晕感如影随形,让她忍不住扶起额头,心中默念法诀,给自己施下一道清心咒。 法诀一出,谢星摇就觉出了不对劲。 她原本的修为已是筑基高阶,只差半步便能突破金丹。 然而此时此刻,灵力微弱,更像是炼气修为。 涣散的神识终于聚拢,谢星摇又一次掐诀。 灵力袅袅,还是只剩下几缕暗淡的白光。 在绣城的心魔幻境里,她也曾丧失过修为。 小世界相当于一方独立的天地,无关之人进入其中,会受到整个空间的排斥,修为退减并不奇怪。 她晃了晃手中的传音符,符咒另一头再无声响,联系不上雀知。 万幸瞬移符还能用。 心下稍安,谢星摇抬眸,打量身边景象。 说来也巧,她分明站在九重琉璃塔内,放眼望去,景色竟像极了幽都。 长街迢迢,楼阁耸立,不同的是,真正的幽都灯火通明、处处热闹,这里却很少亮着火光,薄雾弥漫,透出沉郁之感。 而且—— 谢星摇从墙角站直身子,向着幽都中心遥遥远眺。 原本城主府所在的位置,正伫立着一座巨大高塔。 九重琉璃塔。 ……就端端正正立在城主府,还真是不怕被人看出元凶的身份。 不过换个角度思考,城主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恐怕是因为,他笃定了不会有人离开。 这地方十足压抑,四面八方的薄雾叫人窒息。 谢星摇目光轻挪,停在一处石碑上。 石碑被人下了咒法,灵力氤氲,正散发出浅浅幽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2节 在铺天盖地的暮色里,这缕光亮格外显眼。 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她上前几步,目光扫过字字句句,不由愣住。 【欢迎来到幽都。 看来你运气不太好,被吸入了穆幽的九重琉璃塔,此地并非真实幽都,而是琉璃塔内的虚影。身在此地,务必牢记两条总规则。 一:努力活下去。 二:九重琉璃塔内处处皆有对应的规则,被印刻于磐石与房屋之上,遵循规则行事,方能保全性命。 九重琉璃塔内暗藏杀机,你的修为被压制在炼气,途中将遇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邪祟。 而你的目的地,是不断往前,前往幽都中心的那座高塔。 据我们所知,高塔身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与现实世界连通的唯一桥梁,只有通过它,才能破开重重虚妄,返回现实。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勇气与希冀,愿你一路平安,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此地。 注:倘若你见到这块石碑,请为它注入些许灵力,确保幽光不灭,能被后来者一眼察觉。】 ……这什么啊。 谢星摇看得云里雾里,大致捋清石碑上的逻辑。 这里的确是城主穆幽的琉璃塔内,处处潜伏着妖魔鬼怪,至于所谓的“规则”—— 只要遵循规则,就能顺利抵达那座高塔了吗? 听起来不算太难。 她这会儿置身于幽都最外侧的城墙之下,身边并无他人。 放眼望去,像这样的石碑还有很多,谢星摇检察了其中几个,字迹与她所见的那块相同。 看来写下石碑之人很是用心,外城偌大,倘若只立一块,很难被人发觉。 她为几块石碑渡去灵力,待得幽光更浓、灵力充裕,便启程前往城中。 没走一会儿,小孩尖锐的哭嚎声刺透耳膜。 这道哭声来得突然,将她吓了一跳,谢星摇拍拍心口,遥遥望去。 但见夜雾幽幽,一个男孩浑身是血匍匐在地,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因恐惧而瑟瑟发抖。 在他小腿之上,死死缠绕着好几条黑气。 黑气自他身后的房门溢出,浓郁得凝成了实体,好似妖魔爪牙,让人心生恐惧。 “姐姐……” 觑见她身影,男孩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显露欣喜之色:“姐姐,救救我!” 他说着伸出右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谢星摇却是毫无回应,望向不远处的一块石碑。 【邪祟名:食人之屋】 【一.伪装成小孩与房屋的精怪,食人,性狡诈,筑基修为。 哭嚎的孩童乃是幻化而出的诱饵,并非真实受害之人;房屋为本体,倘若上前靠近,将被房屋吞噬、难以逃离。】 【二.切勿接近,切勿生出恻隐之心,切勿与孩童接触,切勿进入房中。】 这是与之对应的规则。 和她所见的第一块石碑相比,这些字迹稚嫩许多,并非由同一人所写。 谢星摇心中的思忖没停下。 虽说石碑上让她遵守规则…… 但她无法确定这句话的真假。 这些规则乍一看来是为保护她,但如果写下石碑的并非人族,而是与城主一伙的妖魔邪祟呢? 一旦毫不犹豫地相信,完完全全按照规则行事,反而中了它们的圈套。 不远处的男孩仍在哭嚎不休,谢星摇静静垂眼,同他四目相对,仔细观察。 他身后是幢两层高的小楼,大门敞开,看不清房中景象,唯有黑气暗涌,源源不绝倾泻而出。 觉察她的视线,黑气愈发汹涌,缠住男孩腰身。 男孩哭声更大,向她伸出右手:“姐姐……姐姐!” ——虽然黑气越来越浓,但似乎并没有要把他彻底拉进房里的意思。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黑气猛然发力,将男孩拽入房中。 ——虽然有了动作,但似乎并没有邪祟伤人时速战速决的态度,更像在等她行动。 黑气渐渐把男孩往房里拉,谢星摇岿然不动,看戏般站在一旁。 直到最后,小孩只露出一个泪痕斑斑的脑袋,堪堪停在门边,进退不得。 男孩:…… 他有些尴尬。 来这儿的人大多惊惧万分,见到他后要么仓惶逃离,要么善心大发试图营救。 像这样站在一旁默默看戏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倘若让房子把他完全吞噬,就没办法继续蛊惑眼前的年轻姑娘;但就这样一直卡在这儿吧…… 他想骂人。 脑袋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片尴尬的寂静里,谢星摇忽然上前一步。 ——机会来了! 男孩藏好眼底喜色,泪光更浓:“姐姐,我好疼,救救我!” 谢星摇:“哦。” 谢星摇在几步之外停下,如同看完一场戏剧,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不继续了吗?” 男孩:…… 男孩与身后的房屋同时发声:“滚。” 好凶。 谢星摇麻溜滚开。 这样看来,石碑上的规则并非是假。 两块石碑字迹不同,写下它们的人也就不同。 看石碑上的语气……莫非书写之人,也是和她一样误入塔中的无辜百姓? 外城多是居民区,幢幢高楼默然矗立,投下如水暗影。 谢星摇理顺逻辑,脊背发凉。 既然能发现九重琉璃塔的秘密规则,他们免不了一遍遍试错、一个个牺牲。 多年来幽都失踪的妖魔与人族,到了今时今日,不知还幸存着几个。 恰在思考的间隙,又见不远处的一缕幽光。 一块新的石碑。 这地方不知潜藏着多少邪祟,石碑居然分布得如此密集,谢星摇苦笑一下,快步上前。 【邪祟名:蛇女】 【一.徘徊于外城的邪祟,被魔气侵染、食人血肉的蛇妖。速度极快,杀伤力极强,尾巴、指甲有刀锋之效。】 【二.倘若与之相遇、被她触碰身体,将被追杀一盏茶时间。不要犹豫,撑过一盏茶,赶紧——】 她还剩下最后几个字没看完,毫无征兆地,耳边传来又一道轻笑。 心中警铃大作,谢星摇猛然回头,手中掐出法诀。 在她身后近在咫尺的地方,站着个人身蛇尾、拥有黄金色竖瞳的女人。 见她回头,蛇女咧嘴笑开,唇角一直蔓延至耳根,黄金竖瞳倏忽一动,骇人非常。 ——下一刻,不等她做出反应,突有疾风骤来! 蛇尾锋利如刀,毫无停顿地狂扫而过。 这个动作来得猝不及防,谢星摇匆匆后退,被尾巴尖掠过裙摆一角。 只不过飞速擦过,就在小腿上划破了一条血痕。 如被利刺狠狠扎入,刺骨疼痛迅速蔓延。 也正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谢星摇看清石碑上的最后几个字迹。 【赶紧跑,别犹豫!】 嘶。 手中疾行符白光乍现,谢星摇毫不迟疑,转身就跑。 这是她第二次使用疾行符,头一回用上,还是在医馆喝药的时候。 符咒溢出轻柔灵力,将她的身体悄然包裹,一时间身轻如燕,有如凌波微步。 一盏茶,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十多分钟。 身后蛇尾窸窸窣窣,无休止的声响紧紧贴在耳边,携来凛冽疾风。 这只蛇妖修为不低,硬拼必然比不过,但—— 连续狂奔十分钟,这已经超越世界长跑冠军的范畴了吧! 蛇女发出声声低笑,满满尽是快要溢出来的杀气与怨毒。 又是一道冷风袭来,掠过她后颈的皮肤。 疼痛散开,空气里荡开血腥气味。在形影相随的死亡威胁里,谢星摇感到自内心腾起的战栗。 会死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3节 必须尽快想个办法。 人族置身于九重琉璃塔中,有如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而这些邪祟置身于食物链顶端—— 等等。 食物链顶端。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谢星摇屏住呼吸,打开识海中的《一起打鬼子》界面,点出一个技能。 【极速移动】。 极速移动不比符咒,只能持续很短一段时间。但多亏了这段时间,她终于和蛇女甩开一小段距离。 人族精力有限,她的体力已经渐渐消退,邪祟却仍紧追不舍。 手中再度凝出一张符咒,谢星摇被冷风吹得大脑发懵。 她与蛇女的距离,只剩下几丈之远。 穿过一条条似曾相识的小巷,耳边的女妖嘶嚎回荡不休。 一道杀气紧随其后,堪堪划破她后颈。 然后是一丈。 视野渐渐清晰,现出谢星摇不久前路过的幢幢房屋。 一人一妖的距离只剩下短短一尺,妖气凌然,带来刺骨阴寒。 再过几个瞬息,她就无路可退。 谢星摇却勾了勾嘴角。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栋熟悉的两层小楼。 门外哭泣的男孩不见了踪迹,细细看去,小孩正懒洋洋站在房中,许是丢了猎物,露出几分烦躁之色。 听见脚步,男孩抬头。 脚步声意味着猎物,他重振旗鼓做好准备,正欲跑出房屋,却见到无比熟悉的影子。 小孩笑容僵住。 不会吧。 怎么又是你??? ……等等。 不止一道影子,在她身后,还跟着什么东西。 谢星摇与蛇女的动作皆是飞快,男孩来不及反应,便见她来到门前,身后半人半蛇的女人伸出利爪,势在必得。 然后在即将跨门而入的一刹,谢星摇手中闪过白光。 ——低阶瞬移符。 身为法修,谢星摇身上会自带许多符咒。 低阶瞬移符比不上雀知相赠的天阶之宝,只能让她移动几丈之远,但此时此刻,几丈就够了。 无论人族还是妖魔,在移动之时,都具有惯性。 因有惯性,即便在一瞬间收下力道,仍会止不住往前。 她及时用出瞬移符,后退到几步之外;而跟在她身后的蛇女,必然无法停下动作。 也就是说—— 男孩懵了。 蛇女也是一呆。 来不及停顿,女妖的身体直直闯入房中。 两个邪祟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与此同时,听见一声吱呀门响。 谢星摇微微一笑,关紧房门。 规则一:房屋是邪祟本体,绝不能进入房中。 蛇女就在门里头。 触发了吗?触发了。 规则二:只要与蛇女产生接触,就必须在她的追杀下坚持一盏茶时间。 房子是“食人之屋”的本体,而蛇女脚踩地板站在房中。 触发了吗?触发了。 野兽遇上猎物,结局必然是一边倒的绝对碾压。 然而一旦野兽遇上野兽,食物链顶端的凶物狭路相逢—— 一刹的寂静。 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场激烈对抗正式拉开序幕,尖锐嘶嚎划破夜色。 蛇女:“嘶——!” 男孩:“啊——!” 房中叮叮哐哐的巨响不绝于耳,谢星摇死死拉住门环,全神贯注计算时间。 距离她被蛇女追赶,只过去了半盏茶。 这座房子……应该能坚持半盏茶吧? 蛇女扑打门板,语意隐有癫狂,放声尖叫:“混账,可耻,放我出去!” 男孩的哭喊越来越响,这回倒是情真意切:“救我,谁来救我!” 谢星摇双拳紧握:“加油!还剩下半盏茶的时间,我相信你,你一定要稳住啊!” ——你如果中途挂掉,蛇女就得冲出来把她撕个粉碎了! 又是一连串的叮叮哐哐。 男孩哭声渐弱,似是没了力气;蛇女骂声连连,显然被这座房子折腾得不轻。 门内鸡飞狗跳,门外岁月静好。 谢星摇打一个哈欠,余光侧瞥,望见一袭鸦青。 晏寒来:…… 九重琉璃塔内杀机四伏,即便是他,也时刻心怀警惕。 没成想见到谢星摇,这姑娘竟打着哈欠靠在门边,口中不时说些什么“加油”“相信”“别放弃”。 而她身后,是两道交织不绝的哀嚎。 晏寒来不太懂。 但他好像又懂了。 “谢姑娘。” 少年沉默一瞬:“这里发生了何事?” 谢星摇:“它们打了起来,好凶好可怕。我心地善良,正在为它们加油助威,祈祷它们能活久一点。” 晏寒来:…… 与其装好心,不如先把你握着门环的右手放下来。 ——所以。 继心魔幻境之后,你打算开始新一轮的表演秀,把九重琉璃塔一并玩坏是吗。 第66章 在房中接连不休的尖叫声里,谢星摇决定与晏寒来交流一番在九重琉璃塔里的发现。 “你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外城的石碑了吧。” 好不容易摆脱蛇女追杀,不久前心惊肉跳的画面历历在目,她倚在门边卸下防备:“石碑上——” 话没说完,就被晏寒来冷声打断:“你在流血。” 一前一后的两句话完全搭不着边,话题跳跃太大,她下意识一愣。 旋即后知后觉想起来,被蛇女追杀时,妖气曾擦过她后颈。 在极度紧张与恐惧的情况下,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全被抛在脑后。 经过晏寒来这样一提醒,谢星摇才嗅见空气里十分轻微的血腥气,与此同时,后颈如被利刺一扎。 被妖气划破的地方很是尴尬,她身后没长眼睛,只能凭借疼痛判断出伤口大概的位置。 如此一来,上药就成了麻烦。 ……不过麻烦又怎样,总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体验了一把劫后余生,谢星摇心情大好,正要拿出储物袋里的药膏,却见晏寒来靠近几步。 他身量高,靠近时投来一片漆黑的影子,谢星摇甫一抬眼,就望见少年手中的白色小瓷瓶。 晏寒来:“伤口在哪里。” 这个动作—— 谢星摇不敢置信:“晏公子帮我上药?” 她神色惊异,一双黑眼珠直愣愣盯着他瞧,仿佛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大事。 晏寒来被看得不耐烦,扬唇轻嗤:“怎么,谢姑娘不愿?” 谢星摇自是摇头。 她一手按着门环,微微侧过身形,垂头露出后颈:“应该是这里。”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4节 晏寒来靠得更近。 少女的脖颈修长白皙,被划开几道纤长血口,正往外徐徐淌着血迹。 他用了个清洁的咒术,以灵力拂去干涸的血污,继而伸出沾上药膏的左手,指腹冰凉,落在后颈处。 她似乎觉得太冷,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 娇气。 晏寒来心下腹诽,手中力道却不由自主变得更轻。 说来奇怪,他这辈子习惯了肆意妄为,无论妖魔邪祟,直接斩杀就好。它们的死状越是残忍、越是血肉模糊,晏寒来越是愉悦兴奋。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这样一片纤盈雪白,他居然生出了几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这样的力道,应该不会太重。 “我方才试了一下,石碑上的规则应该是真的。” 谢星摇道:“你来这儿之后,遇见了什么邪祟吗?” 指腹蹭过她肌肤,带来一瞬的刺痛与痒。 谢星摇眼睫动了动,抿唇没出声。 “嗯。” 晏寒来淡声:“几只入了魔的花妖。” 身前的姑娘尾音稍扬:“它们对应的规则是什么?你没受伤吧?” “没。” 晏寒来一顿:“我将它们杀了。” 谢星摇:…… 不算意外的回答。 如果说她是个随心所欲的玩咖,晏寒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杀胚,两人都不愿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只不过方式迥然不同—— 一个试图找出规则中的漏洞加以利用,另一个则是干脆无视规则,管他三七二十一,把邪祟杀光就好。 这很晏寒来。 房子里的厮杀打斗愈来愈弱,连骂骂咧咧的噪音也逐渐退去,变成有气无力的哀嚎。 双方显然都伤得不轻,谢星摇估摸着时间,已到一盏茶。 她简要叙述了蛇女与食人之屋的规则,末了抬眸:“我们继续往幽都深处走?” 晏寒来:“嗯。” * 外城多是小巷楼阁,暗影逶迤,好似迷宫。 谢星摇方向感不是很好,一路上循着晏寒来的脚步。 这地方诡谲幽暗,之前她独自一人孑然摸索时,只觉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四面楚歌,好不容易遇上一个靠谱的队友,心中紧张消散许多。 “也不知师兄师姐和昙光小师傅怎么样了。” 谢星摇环顾四周:“说来也巧,幽都偌大,你我二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汇合。” 晏寒来闻言一怔,终究没开口应声。 穿过外城中狭窄蜿蜒的巷道,终于来到一条宽敞的长街。 在真正的幽都里,这儿应是夜夜笙歌、繁灯如昼。 然而到了九重琉璃塔,唯有黑影幢幢、寂静无声,四面八方见不着明灯,只能望见几缕暗光飘在窗口,像极游荡的鬼火。 比起外城,此地的邪气更浓。 谢星摇心有戒备,逐一扫视身边的排排高楼,猝不及防,瞥见一抹突兀的血红。 是个身穿红裙子、约莫十多岁的小女孩。 这里充斥着索然无味的黑与白,这时陡然现出血红颜色,让她心下一惊。 再看女孩的相貌,谢星摇右眼一跳。 她在幽都见过不少妖族,大多人面兽耳,亦或是像蛇女那样的人身兽尾,眼前的小孩却独树一帜,拥有人族身体,脸上则融合了猫咪的特征。 一条长长疤痕自她眼尾蔓延至嘴角,猫眼幽绿,于暗夜中散出淡淡莹光。 总之不像个正常人。 出于条件反射,谢星摇很快找到了石碑。 【邪祟名:红衣之女】 【徘徊于长街的猫女,声称自己迷了路,寻不到归家方向。性情狡诈、极度嗜血,痛恨谎言。】 【一.当她向你求助,请求你送她回家,切勿拒绝。 你应全程表现得温和友善,在她的指引下将女孩送回家中。一旦拒绝,红衣之女将以“冷漠”为由,将你杀害。】 【二.当她向你提问,务必如实相告,切记不要撒谎、不要撒谎、不要撒谎! 你应全程表现得诚实坦然,不让她生出怀疑。一旦说谎,红衣之女将以“虚伪”为由,将你杀害。】 不能撒谎。 看上去……好像不算太难。 毕竟她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诚实好公民。 谢星摇与晏寒来对视一眼,尚未开口,便听见不远处的稚嫩童音:“哥哥姐姐,我迷路了。” 红影蹁跹,步步向他们走来。 直到与女孩的距离足够接近,谢星摇才终于看清她的红裙—— 遍布污渍,不知是不是凝固的血污,裙摆屡有破损,散发出淡淡腥气。 女孩眨眨眼,面若无辜,透出人畜无害的委屈:“这里好空好可怕,哥哥姐姐,你们愿意送我回家吗?” 比起那噩梦般的一盏茶,护送小孩回家的任务轻松不少,在这座处处杀机的九重琉璃塔里,堪称天降福音。 谢星摇:“愿意。” 晏寒来:…… 晏寒来:“你年纪已是不小,日日夜夜生活于此,还能认不清路?” 谢星摇极快瞥他一眼。 少年沉默须臾,传音入密:[不能说谎。] 很好。 这还是很晏寒来。 他的这句话非常微妙,既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真实所想,又没有直截了当拒绝女孩的请求,不算违反规则。 女孩显然被他一噎,很快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我不太聪明,从小就笨笨的,也记不清路……哥哥姐姐,你们不会笑话我吧?” 晏寒来:“不会。这种事情,一眼就能看出来。” 红衣之女:…… “小妹妹,你家在什么地方?”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谢星摇适时开口:“如果记不清路,房子周围有哪些特征?” “我记得是在靠近外城的地方。” 女孩道:“街上有许多铺子,我家是卖胭脂水粉的。” 这些线索未免太少。 晏寒来诚实道:“以你的年纪,只能记住这些?” 女孩:…… 在此之前,她曾向不少人求助过,迫于恐惧,几乎所有人对她言听计从、战战兢兢,不敢说出哪怕一句重话。 到了今天,头一回有人让她如此不爽。 可他虽然语带讥讽,言辞之间却并无谎话,加之默认了她的求助,可谓在规则的边缘来回试探,让她无可奈何。 好气。 女孩不得已补充:“左边是食肆,右边是茶楼,街道的正对面,是一家馄饨店。” “靠近外城……” 谢星摇道:“外城紧靠着几条长街,你家很可能就在这几条街上。事不宜迟,我们逐一搜寻吧。” 晏寒来点头。 这里就是紧靠外城的长街之一,他们决定从头到尾走上一遭,看看能不能发现符合描述的楼房。 红衣女孩静默无言,暗中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又是两个新鲜的猎物。 人族与妖族皆是贪婪冷酷,她只需巧妙引导,就能让他们说出违心的谎言。到那时候,她便有了杀戮的理由。 从开始到结束,小菜一碟。 “姐姐好漂亮。” 女孩仰头,双目浑浊,噙有淡淡浅笑:“不像我,生得如此奇怪……姐姐见到我时,一定被我吓了一跳,对不对?” 她语气悲怮,眼底却有冷笑闪过。 若是常人,定会伪善地出言安慰,她已经听过无数说辞,譬如“你其实很好看”、“我没有被吓到”。 只要话一出口,下一刻,就是他们的死期。 至于那些诚实回答“的确很难看”的人—— 冷漠无情、不愿安慰一个受伤小女孩的家伙,也挺该死不是吗。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5节 “嗯……” 谢星摇不假思索:“还行吧。” 女孩笑意加深,手中邪气凝集。 等等。 她……没有说谎? 谢星摇:“人身猫脸很正常啊,至于那条疤,修真界处处是灵丹妙药,涂一涂不就消掉了。” ——她在二十一世纪观看卡通动漫时,不少角色都是这种形象,往大众一点的方向说,电视剧《西游记》里,妖怪不也长这模样么。 就很平常,很司空见惯。 红衣之女:? 谢星摇真情实感:“见到你,我还挺开心的。” ——蛇女的狞笑历历在目,比起一盏茶大逃杀,不让人说谎的猫咪妹妹就像天使一样。 之前遇见的两只邪祟过于凶残,见到【红衣之女】石碑的瞬间,她在九重琉璃塔里少有地感到了安心。 甚至想和猫咪妹妹多待一会儿。 红衣之女:? “真的?” 女孩干笑一声:“对于人族来说,我的长相不会很奇怪吗?” 谢星摇细细看她。 谢星摇:“脸上绒毛太少,不如把整个脑袋都变成猫咪,人身猫头,看上去会比较好摸。” 红衣之女:??? 不是。 你这个爱好更奇怪了吧?! 匪夷所思。 最让她无法理解的是,这些看似离谱的对话里,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谎言。 “对了。” 女孩怔忪的间隙,又听谢星摇开口:“小妹妹,你知道这地方是怎么回事吗?你们这些邪祟又是如何产生的?” 好笑。 这种事情,她能如实相告? 不等她佯装茫然地出声,谢星摇忽而又道:“唉。” 谢星摇:“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曾经的邻居张生。张生生性古板,声称生平最恨编造谎言之人——但他本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石碑上的规则写着“不能说谎”,但前提是“当红衣之女提问”。 这个细节无疑是个能够利用的漏洞,只要她抢在女孩之前主动开口,就能随心所欲编造谎言。 她没用传音入密,笃定晏寒来能明白其中用意。 果不其然,少年顺势接话:“这种人,每每想来只觉可笑。” “不错。” 谢星摇正色:“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张生自己谎话连篇,怎能觍着脸要求别人对他讲真话?” 晏寒来语气淡淡,尾音裹挟出一丝微妙笑意:“后来他名声尽毁,成了众所周知的笑柄,也算是报应。” 红衣之女:…… 你们,是在故意内涵她吧。 绝对是故意的吧。 “抱歉小妹妹,忽然说起了无关紧要的话题。” 谢星摇语气如常:“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你千万别学张生的脾性。” 她说着一笑:“好孩子都不会撒谎,对吧。” 红衣之女:…… 糟糕。 她被反主为客了。 好。气。啊。 但她还是要保持微笑:“关于幽都的事情,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生来就没有记忆,只知道自己迷了路,需要找人送我回家。” 成功了。 谢星摇抿平唇角,压下一道上扬的弧度。 遇上蛇女与食人之屋时,她利用了规则和规则之间的对抗性。 后来见到【红衣之女】的石碑,谢星摇觉得,她或许能反过来利用这些规则、制约邪祟本身。 不能冷漠无情,不能编造谎言,这二者皆是女孩痛恨的品质—— 那么对于红衣之女而言,她会不会撒谎呢? 如今看来,答案是不会。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最为痛恨的那一类人,面对提问,女孩只能如实相告。 什么叫最完美的问答工具人啊。 谢星摇十分满意:“这方小世界的主人,是不是一个化神修为的妖族男人,名为‘穆幽’?” “正是。” 女孩心有不愿,口中却是诚实:“他偶尔会到这里来,我曾远远见过他几次,贼眉鼠眼,不像什么好东西。” 谢星摇应了声嗯:“你从诞生到现在,一共见到多少外人进了幽都?” “约有几百个。” “现在还有多少人活着?” 你没完没了了是吗。 女孩勉强保持微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想来也是,幽都横亘东西南北,而她只能在这条街上徘徊,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哪会洞察全城的景象。 谢星摇按按眉心,这回干脆不做思考,直截了当地问:“你还知道哪些关于幽都的事吗?” 真就把她当成羊毛在薅,试图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是吗。 你真行。 以凶残狡诈而闻名的女孩唇角狂抽:“城中的琉璃塔是与外界交融之地,穆幽来去之间,都是通过那座塔。无数外来者妄图前往城中,但据我所知,没有一人成功离开。” 谢星摇闻言微怔,女孩抓住这个时机,抢先出声:“哥哥姐姐,应是绑了结契绳吧?” 身边二人皆是呼吸一顿。 很好。 在被榨干了利用价值后,她成功地反主为客再为主。 没料到会听见这个问题,谢星摇答得迟疑:“嗯……是的。” “真好,我听说结契绳十足珍贵,只有彼此相爱之人才会绑上。” 红衣女孩咯咯一笑:“想必你们的关系很好吧。” 她说着眨眨眼,与猫咪如出一辙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狡黠:“可是……为什么在你们身上,没有沾染对方的味道呢?” 谢星摇一愣:“味道?” 当初在绣城,她被霓笙城主的花枝轻抚而过,染上了满身的花香。 后来晏寒来嫌弃味道太浓,帮她用咒术清理得一干二净。 结契和味道有何关联,谢星摇想不明白,看一眼身边的晏寒来。 [妖族遇见心仪之人,会标记属于自身的气息。] 不知怎么,晏寒来的语气略有迟疑:[……以此向旁人昭示,此乃独享之宝。] 只一瞬,谢星摇想起那道清新干净的皂香。 晏寒来淡声开口,看向红衣女孩:“我们今日结契,没来得及准备。” “这样呀。” 女孩眯眼笑笑:“我还以为是二位起了争执,让姐姐不高兴——和他结契,姐姐应该很开心吧?” 青衣少年本是面色淡淡,闻言身形微僵。 夜色沉沉模糊视野,晏寒来默不作声,指尖轻压袖口。 谢星摇也呆了呆。 红衣之女擅长洞察人心,看出她与晏寒来的关系十分微妙,故而一门心思地提及此事,只等他们露出马脚。 但……她开心吗? 她时常讽刺晏寒来的性格过于古板,其实自己也是一样,觉得结契一事马虎不得。 来到幽都时,谢星摇从没想过会与谁结契;热情的红狐狸向她递来一根结契绳,亦是得了婉拒。 唯独晏寒来说起这事,她只觉得惊讶,并未生出一丝一毫的反感之意。 但是……应该没有特别开心吧。 她怎么会因为和晏寒来结契而感到开心。 谢星摇深谙措辞之道,答得模棱两可:“他向我提出结契,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晏寒来明白她的小心思,心中冷嗤一声,手中力道悄然松开,沉默垂下眼睫。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6节 下一刻,红衣女孩再度开口:“姐姐一定很喜欢大哥哥吧!” 心中掠过不详之感,谢星摇警惕抬眼,听她笑笑:“姐姐,你有多喜欢他?” 谢星摇:…… 当然是不喜欢。 但很不幸地。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办法坦率说出这三个字。 这里的“喜欢”,必然是指朋友之间的情谊。 错不了,一定是这样。 毕竟晏寒来作为可靠的伙伴,的确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就是——” 她承认不了“讨厌”,更没办法扬言“中意于他”,脑子里卡壳一瞬,动了动双唇。 “想象这是一个春天的夜晚,四周很安静,你百无聊赖走着走着,天上忽然下起雪。你穿着单薄的衣裳,只想赶紧躲开,但当雪花落下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冷。” 谢星摇说:“安静的春夜里,身边是雪、花瓣与风,空气清清凉凉的,你还是一个人往前走,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心情却开始变快变轻——” 她胡诌结束,轻咳一声:“大概这么喜欢吧。” 晏寒来看她一眼,似有怔忪,眼底晦暗如海,不知作何感受。 谢星摇正色传音:[胡说八道骗骗小孩子,晏公子莫要深究。] 于是少年乖乖垂眼,指尖捻过袖口,嘴角抿直,压下不可察觉的小弧。 红衣女孩:…… 红衣女孩:“听不懂。” 可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听不懂。 谢星摇面不改色:“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年纪已经够大了!” 女孩不满蹙眉,忽然想到什么:“不过……我在幽都待了许久,很少见到同行的两人。幽都这么大,二位一定互相找了很久吧?” 话题终于正常。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我在外城没过多久,就和他遇上了。” 女孩眉梢一挑:“是吗?可是据我所知,来这儿的人都会出现在相距很远的地方。” 她说话时没盯着谢星摇,眸光幽幽一转,与沉默的青衣少年四目相对。 晏寒来:…… 晏寒来别开视线:“结契绳。” 谢星摇:“什么结——” 她话到一半,蓦地闭了嘴。 结契绳能牵引结契双方,只要身处幽都,便可通过它找到彼此。 她当时被蛇女追赶得没了半条命,情急之下,哪会在意指尖缠着的小绳。 晏寒来……是特意来寻她的? 谢星摇耳后嗡然一响,抬头看他。 “所以,”红衣女孩恍然大悟,“姐姐以为的偶遇,其实是大哥哥一路都在找她?” 晏寒来:…… 身边那人的视线定定落在他脸上,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下,视线仿佛也能凝作实体,惹来缕缕热意,烫得他意乱心烦。 他不想回答。 烦死了。 少年避开她的目光,喉结上下一动:“……是。” 晏寒来传音入密:[我无法联络其他人,通过结契绳找你,是汇合的唯一途径。] 谢星摇讷讷:[我明白。] “真好!” 女孩展颜一笑,目若毒蛇,步步紧逼:“大哥哥一定很担心姐姐,对吧?” 晏寒来:“……算是。” 他眸色沉沉,看不出情绪:[毕竟你最擅惹麻烦。] 谢星摇不服气:[你不也一样!] 刹那的安静。 没人开口说话,谢星摇莫名感到一阵心慌。 倏而冷风掠过,红衣之女双目微眯,咧开嘴角。 “姐姐觉得结契很开心,那大哥哥呢?” 她问:“大哥哥,想让她染上属于你的味道吗?——记住,不要说谎哦。” 第67章 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猫女的口吻低哑而暧昧,尾音噙出一丝浅笑,意味不明。 因为前几个问题,谢星摇本就有些心神不定,毫无防备听见这句话,下意识蹙了眉。 快上钩了。 猫脸女孩唇角上扬,眼中散开迫不及待的冷笑。 与九重琉璃塔内的其它邪祟相比,她修为不高,没有强悍的灵力,也不具备力拔千钧的蛮气。 万幸,脑子还算聪明。 她擅长察言观色,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为了解,当感受到谢星摇与晏寒来身上的结契绳时,心中便有了计策。 无论怎么看,这两人都不像是卿卿我我的道侣。 但与关系平平的伙伴相比,却又多出了几分欲语还休的古怪之意。 她可看得清清楚楚,当问起那姑娘“有多喜欢”时,沉静孤僻的青衣少年悄然侧过了目光,不动声色,却又在意至极。 于是她有点儿明白这两人的关系了。 只要步步紧逼,不给他们留下退路,当问题越来越尖锐刻薄,他们定会拒绝回答,或是不由自主说出假话。 譬如现在,以这青衣少年别扭的性子,绝不会坦言说出“想要”。 ——可他当真不想吗? 长街之上冷风回旋,谢星摇置身于这片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悄悄瞟向晏寒来。 听见这个略显冒犯的问题,他表情没生出太大变化,仍是那副司空见惯的冷淡模样,唯有眸色微沉,仿佛有些烦躁。 他虽然不知怎地沉默了一刹,但毫无疑问,晏寒来的回答必然是“不想”。 ……那种事情,怎么会想嘛。 她心中暗自笑笑,目光往上,落在少年人上挑的眼尾。 晏寒来生有一双纤长凤眼,尾端向外延展,扬出一道漂亮的弧。 只可惜这双眼中时常沁着冷意,美则美矣,却总让人想起死气沉沉的阴森古潭。 几乎在电光石火之间,谢星摇望见他笑了笑。 然后晏寒来启唇:“想。” 谢星摇:。 谢星摇:??? 这什么答案。 她应该……没听错吧? 识海出现了刹那的恍惚与空白,她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晏寒来轻扬嘴角,手中凝出一缕暗光。 这只狐狸,心情很不好。 她早该意识到的——晏寒来一辈子过得肆意妄为,最是厌恶受人指使。 红衣之女仗着规则居高临下,欲图让他乖乖回答如此冒犯的问题,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天途》里,比起这些九重琉璃塔中的小邪祟,晏寒来才是当之无愧的重要反派。 “岂止是标记气息,我甚至想同她缔结正式契约,自此将她独占,让那群不识相的妖魔鬼怪自行滚蛋——” 晏寒来语气散漫,毫不掩饰话里的调笑之意,虽然噙了笑,更多却是锋芒毕露的杀机:“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么?” 很好。 谢星摇紧绷着的后背缓缓放松。 他因太过不耐烦,已经彻底放弃规则,开始信口胡诌,故意说谎激怒对方。 “你、你——” 灵力势如破竹,红衣之女被震得连连后退几步,目露狰狞:“这句话,你分明——” 她没能把话说完。 下一瞬,晏寒来凌空画出一道杀符,杀气锋利如刀,直逼猫女面门。 “喵!”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7节 女孩的矮小身形腾空而起,来到一间瓦屋的屋脊之上,野猫一般四肢着地。 她哪曾想到竟会有人疯成这样,抬手拭去侧脸的血迹:“你们都是炼气修为,而我已到筑基。你这是找死!” “是么。” 晏寒来喉音极轻,手中动作没停,接连结出几道咒法:“筑基初阶,根骨不稳,体力虚浮,擅长速战速决的刺杀战——” 他说罢轻嗤,懒声笑笑:“说是找死,其实也不过如此。” 不愧是晏寒来。 谢星摇只想为他啪啪鼓掌。 一路上与红衣之女对话时,她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更大限度地利用规则,而晏寒来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反派角色,想法与她截然不同。 他仔细观察女孩的修为与动作,心中暗暗思忖的,是如何才能压制规则、碾压规则、杀死规则。 晏寒来能出手,就代表他有十足的把握。 繁复阵法御空而行,凌厉疾风蕴藉光影。 屋脊上的猫女发出一声尖啸,邪气四溢,与灵力浑然相撞。 少年眉宇稍凝,神情却是不改。不过转瞬,又是三道法诀齐出,风驰一般狂袭而上。 一声闷响。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梁上的红影狼狈后退,被气浪震得飞出几丈之远,自口中吐出鲜血。 猫女空有一身修为,奈何在九重琉璃塔中悠哉多年,几乎没有战斗经验。 若是平日里,她还能欺负欺负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一旦遇上真正的修士,就没了还手之力。 更何况还是晏寒来这种杀胚。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看力不能敌,房檐上的血红影子飞快跃起,匆匆逃离。 谢星摇:…… 谢星摇:“这就结束了?” 晏寒来收下掌心翻涌的灵力:“谢姑娘不满意?” “怎会不满意。” 她对答如流:“晏公子惊才绝艳举世无双,手中阵法变幻莫测,令我眼花缭乱。” 晏寒来冷笑,斜斜睨她:“谢姑娘仍是巧舌如簧。” 他的眼神晦暗幽深,残留着几分战意的余烬,不知怎么,谢星摇与之相对时,忽然想起不久前的那道目光。 那时她胡诌了一段“春天的夜里”,晏寒来静静垂下双眼,在长睫罩出的阴影里,少年人的瞳仁干净澄明。 表情还有些呆。 没有露出讽刺的笑意,也没有嘲弄她胡编乱造—— 晏寒来当时在想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想下去。 “对了。” 谢星摇回过神来:“晏公子既然能胜过她,为何还要一路随行、陪她玩不能说谎的游戏?” 耳边很快传来一声轻笑:“哪是陪她。” ——嗯? 心下一动,谢星摇眨眨眼。 身侧的青衣少年神色散漫,漫不经心觑她一眼:“没玩够?” 谢星摇抿直唇角,摸摸耳垂。 谢星摇:“……还行。” * 红衣之女不会撒谎,既然她声称幽都中央的高塔便是出路,那就应该百分百属实。 谢星摇想着想着,身后涌上一阵冷意。 据女孩所说,从头到尾这么多年,没人能逃出这座塔。 那些被困在塔里的无辜百姓—— 她掐掉不好的念头。 生有猫脸的女孩狼狈逃走,她和晏寒来继续前行。 有生以来第一次,谢星摇开始悲伤于一座城池为何会如此之大。 先是途经错综复杂的外城,紧接着来到长街十里的闹市,最后还要穿过四衢八街的生活区,才能历尽艰辛抵达城主府。 再想想一路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跟九九八十一难似的。 “这里的邪气……比外城浓郁许多。” 谢星摇没放松警惕,向外探出几缕灵力:“越靠近九重琉璃塔,邪气越重,邪祟的实力也就越强。” 红衣之女靠近外城,属于中等偏下的水平。 她和晏寒来的修为都被压在炼气,面对猫女还能试着硬碰硬,等进入更深一些的地方,就必须万事小心,马虎不得。 晏寒来颔首:“嗯。” “如何与其他人取得联系,也是个问题。” 谢星摇蹙眉:“我们之间牵着条结契绳,能通过它——” 这句话不假思索出口,她蓦地一怔,想起红衣女孩曾说过的言语。 原来她之所以能见到晏寒来,并非命运使然的巧妙偶遇,而是由他刻意为之、循着结契绳步步靠近。 晏寒来始终瞒着她,没提过一字一句。 谢星摇轻咳一下:“总而言之,幽都太大,所有人的路线不同,很难遇上。” 她储物袋中有几根烟火,能当作信号使用。 然而一旦点燃,恐怕其他人还没赶到,各路邪祟就已经蜂拥而至了。 头疼。 晏寒来不甚在意:“幽都固然广袤,九重琉璃塔却只有一座——他们实力不弱,不至于死在这种地方。” 言下之意,是等所有人顺利抵达城中的琉璃塔,自然能全员汇合。 晏寒来对他们倒是很有信心。 谢星摇张了张口,正要接话,却听不远处响起一声哀嚎。 在九重琉璃塔里待久了,她时时刻刻神经紧绷,对突如其来的声响十分敏锐,此刻条件反射掐出法诀,掌心凝出几分杀意。 然而预想中的邪祟并非出现。 晏寒来沉声:“有人遇害。” ——有人。 这两个字让她眉心一跳,心中更是紧张,悄悄捏了把汗:“去看看?” 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但倘若运气好些,说不定还能救下一个无辜之人。 晏寒来:“嗯。” 那声惨叫十足陌生,不属于月梵、温泊雪与昙光之中的任何一人,大概率是某个被困在塔里的平民百姓。 谢星摇寻着声源快步赶去,遥遥望见一座立在湖心的凉亭。 凉亭破败,檐角生满青绿色苔藓,不知已有多久没经过打理,通体散出苍凉萧瑟之气。 一座石桥将凉亭与岸边相连,桥面狭窄,同样长满了不知名姓的野草—— 而在石桥紧靠着的湖畔,立着个手持长剑的青年男人。 准确来说,一个新的邪祟。 男人身量高挑,穿了身毫无修饰的漆黑长袍,因被浓浓雾气遮掩,看不清相貌。 被他握在手里的铁剑平平无奇,剑锋染血,正往下滑落一滴滴猩红液体。 只需看他一眼,谢星摇就心知不妙。 她进入九重琉璃塔,前前后后遇上了好几个邪祟,然而即便是蛇女,也远远不及这个男人的压迫感之强。 邪气浓郁,源源不绝,萦绕于他身侧的每一处角落,长剑发出阵阵嗡鸣,好似幽夜鬼哭,令人心生忌惮。 在他脚边,直挺挺躺着一只同样邪气缠身的妖魔。 在男人转身之前,晏寒来将她拉进一棵树后。 谢星摇压低嗓音:“发出哀嚎、被他杀掉的……也是个邪祟?” “嗯。” 晏寒来:“他约莫金丹修为。” 他们被死死压在炼气,与金丹之间的距离有如天堑。 那男人不似善类,绝非能够轻易招惹的对象。 谢星摇轻挪目光,不消多时,望见一块石碑。 【邪祟名:亡灵之书】 【寄生有无数亡灵的邪书,拥有心想事成之力,将心愿写于书中,可化作现实。】 【一.此书有一书灵,凶残嗜血,生性傲慢,金丹修为,憎恶贪婪之人。 书灵徘徊于凉亭附近,誓死守护亡灵之书,阻止外人靠近。经观察,书灵甚至会主动攻击其它邪祟,从而确保亡灵之书的绝对安全,一旦被他盯上,极难逃生。】 【二.并非所有祈愿都能成真,经多次试验,心愿成真需满足以下条件: 愿望必须与你自身相关;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8节 愿望必须以九重琉璃塔内的小世界作为背景,不可牵连真实世界; 愿望不可胡编乱造,必须拥有现实依据、行为逻辑、以及实现的可能性。 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若无法同时满足,愿望将作废。】 【三.认真阅读这一条! 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原来愿望成真以后,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实现愿望的人都死了,魂魄被书灵夺走,沦为书中的亡魂之一。 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请舍弃贪婪之心,永远不要打开亡灵之书。】 这是谢星摇看过最长的规则。 也是最为惨烈的一条。 第三条的字迹与前面两则大不相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细细看去,石碑一角沾染了大片血迹,猩红近黑。 她与晏寒来隐匿了身形,暂时没被书灵发现。 幽都邪祟遍布,很快响起又一声低哑的呜鸣,黑袍男人目露杀气,朝着声源而去。 极具压迫感的黑影终于消失不见,谢星摇卸下浑身气力,动了动僵硬的指尖。 晏寒来低声:“走吗?” 趁书灵尚未归来,他们本应尽快离开这里。 但谢星摇迟疑一瞬,不知想到什么,忽地开口:“有个愿望……我想去试一试。” * 黑袍男人满手鲜血回到凉亭时,恰好见到一个离去的年轻姑娘。 她似是刚写完心愿,很快消失在不远处的树林中。 他方才结束了一场恶战,与另一只邪祟斗得你死我活,懒得在乎这种小鱼小虾,并未上前追杀。 在那姑娘消失的树林旁立着块石碑,他不识字,多年来对它熟视无睹。 但今天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石碑上的血渍不知被谁擦去,碑前摆着几块小点心,如同人族对亡者的祭奠仪式。 无聊。 他对此漠不关心,萦绕全身的邪气渐渐化作实体,触碰到亡灵之书的扉页。 有陌生人的气息。 愚蠢的人族。 他们总是如此贪婪,从来无法窥见世界的真相:每一道从天而降的馈赠,都将收取无比沉重的筹码。 譬如今日,他又能收走一道甜美的魂魄。 长剑入鞘,男人好心情地勾起嘴角,轻轻翻开泛黄的古书。 谢星摇的字迹娟秀俊逸,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话,冗长的愿望占据小半张宣纸。 蠢货,贪婪至极。 邪祟都不识字,他与亡灵之书彼此绑定,能通过神识理解书中文字的意思。 男人冷然笑笑,探出一缕神识。 【许愿人:谢星摇】 他漠然扫过,感到百无聊赖。 然而没过一会儿,整具身体彻底呆住。 纸页泛黄,那姑娘的愿望如下: 【当我离开后,亡灵之书的书灵将看到这一页。 见到满满当当的文字,他心生不屑,嘲笑人族生性贪婪,但很快,他的笑容会慢慢褪去。】 这是怎么回事。 愿望尚未实现……她如何能未卜先知? 男人压下嘴角的弧度,没法再笑出来。 与此同时,他看见下一句话: 【他不再微笑,对这个愿望生出好奇。】 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男人好奇之心愈浓,迫不及待继续往下看。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愿望,看到这里,忍不住思考: 写下愿望的是什么人?这个愿望的目的何在?怎会有人写出这样的心愿?】 对啊。 怎么会有人写出这种古怪的心愿——更何况这也不像是心愿啊。 男人看得云里雾里,神识来到下一行。 【亡灵之书的书灵,将对我生出浓郁兴趣。】 开玩笑。 这种愿望怎么可能实现。 虽说他的的确确生出了兴趣,但只有不值一提的零星一点,当不了真。 不过,若是通过这本书的力量,将他已有的情绪无限放大…… 亡灵之书不可凭空捏造,却能改变已有的事物。 强烈的不安将他包裹,黑袍男人心觉不妙,飞快看向下一行。 【他对我的兴趣太浓,以至于不舍得让我死去。 九重琉璃塔危机四伏,书灵决定护送我抵达城中,直到我离开这个小世界。】 直到离开这个小世界。 呆立如木的黑衣男人,终于开始了颤抖。 被气的。 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无法从这个小世界离开。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愿望成真,他就必须一路护送谢星摇,当她离开的一刹,也是他收取性命的时候。 人都跑去另一个世界了,他去收西北风么。 不可以。 这个心愿绝不能实现,他堂堂一个金丹期邪祟,怎能沦为免费打工仔! 虽然实话实说,这个名为谢星摇的女人,的确很厉害。 她能成功找到规则之间的漏洞,卡出一个刚刚好的时间点,不仅让他成为免费劳动力,还规避了由亡灵之书带来的一切风险。 男人有些佩服。 但这个姑娘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点。 仅凭“兴趣”,远远无法让他心甘情愿保护一个人族。对于邪祟来说,唯有忠诚的敬意能令他心悦诚服。 他正欲挪开神识,猝不及防地,在相距甚远的下方角落里,居然又瞥见一行字。 他忽然不敢往下看。 但神识还是落了下去。 【书灵心想:此人居然抓到了规则之间的夹缝,避免了一切风险! 他不甘心。 但也有点佩服。】 书灵:…… 他好像懂了。 完了。 【综上所述,我的心愿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对我心生崇拜,一发不可收拾。】 【他要来找到我、保护我、成为我忠诚的工具,直到我离开这个小世界。】 直至此刻,愿望才是真的到了尽头。 许愿规则一:愿望必须与书写者自身相关。 成立。 亡灵之书亮出第一缕幽光,莹白如玉。 许愿规则二:愿望必须以九重琉璃塔内的小世界作为背景。 成立。 亡灵之书亮出第二缕幽光,碧蓝如海。 许愿规则三:愿望必须拥有现实依据、行为逻辑、以及实现的可能性。 成立,大成立,完美成立。 这个愿望脉络清晰,逻辑顺畅,每个细节都与现实遥相呼应。 包括他翻开书页,从头到尾全部的心理活动。 没错,全部。 拿书的手疯狂颤抖,黑袍男人目眦欲裂,试图捋清前因后果。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39节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他笑容褪去”、“他心生兴趣”,全是故意写下的暗示,先抑后扬,让他陷入她的逻辑里,情不自禁生出钦佩。 最后通过向亡灵之书许下心愿,让这份微小的叹服无限放大。 这张纸上所有的文字,皆是谢星摇埋下的一个个深坑。 而他一步一个脚印,无一例外,全踩了进去。 如同一只被牵着鼻子的牛。 他气得浑身发抖。 但是……由她写下的内容,当真十分新奇有趣。 不对。 他怎会生出这种念头,一定是心愿开始生效,对他产生了影响。 那女人阴险狡诈、心如毒蝎,不过一只小鱼小虾,他只恨不能杀了她。 但是……她的确思绪活络,将亡灵之书的规则利用得淋漓尽致。 不对不对! 他恨得咬牙切齿,就应该立马动身,将她杀—— 更不对了,他怎能杀掉她。 他应该立马动身,找到她、保护她、发自内心地崇拜她。 一片悲凉的沉默里,亡灵之书亮出第三缕幽光,猩红如血。 心愿正式生效。 书灵:…… 凝视着白纸黑字写下的“成为我忠诚的工具”,黑袍男人沧桑而立,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他完了。 即将沦为小鱼小虾的,竟是他自己。 第68章 湖畔无风,四下寂静。 黑袍男人沉默屹立,双目怔然,死死盯着石桌上的一页书纸。 良久,他左腿轻动,朝着树林方向迈开一步。 那是谢星摇所在的地方。 ——不,不可以。 书灵恨恨咬牙,五指用力,将手里的书页攥出道道褶皱。 他怎能屈服于区区一个人族。 他已到金丹修为,哪怕放眼于整个九重琉璃塔,都称得上实力顶尖。无数小妖小魔对他心生忌惮,连靠近他都会瑟瑟发抖、说不出话。 实力强悍的他、不可一世的他、杀伐果决的他…… 要沦为人族的工具? 做梦。 用尽全力收回脚步,黑袍青年深吸一口气,目露寒光。 脑子里天人交战,快要变成一团浆糊。 理智告诉他必须保持冷静,尽快杀了那个可恶的女人,绝不能受她支配。 但与此同时,有道声音不停对他窃窃私语:他虽看不起人族,但谢星摇与众不同,必须保住她的性命。 不幸的是,后面那道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填满整个识海,他的意识被浑然占据,摇摇欲坠。 意识到这一点,男人愤懑咬牙,手中邪气乍起,现出一条铁链。 铁链粗糙冰凉,被他毫不犹豫缠上双手,眼见双手双脚皆被缚住,书灵松下口气,唇角轻勾。 只要把自己困在这里死死锁住,他就不可能去往谢星摇身边。 ——那蛇蝎心肠、诡计多端的女人,休想从他这儿得到一分好处! * 书灵在凉亭之中饱受折磨,谢星摇这边同样不好受。 她趁书灵不备,溜进凉亭写了两大段话,之后迅速离开,摆脱了他的追击。 按她原本的打算,是和晏寒来藏身于树林中,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观察凉亭里的动静,看看心愿究竟能不能实现。 如果一切循着她预想的轨迹,他们将多出一个金丹期修为的打工仔,从头到尾贴身保护,减去不少麻烦。 就算愿望不符合条件、无法变为现实,书灵只会收取心愿成真之人的魂魄,她同样不亏。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她离开凉亭藏入树林,还没等书灵翻开亡灵之书,就觉察身后涌起的一股邪气。 ——九重琉璃塔邪祟遍布,除了亡灵之书,此地还徘徊着其它妖魔。 倘若与这只突然出现的邪祟正面对上,定会引来凉亭中书灵的警觉。 黑袍男人修为已到金丹,在愿望尚未实现之前,一旦被他发现踪迹,免不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追杀。 所以还能怎么办。 跑呗。 就算要杀了身后的邪祟,也绝不能在书灵的视线范围之内。 晏寒来本欲掐诀念咒,已然显出几分杀意,谢星摇拉住他袖口就跑,一路穿过葳蕤枝叶,与湖心亭渐行渐远。 她动作飞快,邪祟穷追不舍,好在没发出太大声响,身形掠动间,林声簌簌,好似疾风吹过枝桠。 “晏公子,”这片树林又大又密,谢星摇没找到对应的石碑,只能压低声音问他,“能判断它的修为吗?” 晏寒来应得极快:“筑基低阶。” 这也是个筑基。 谢星摇心下一动。 他们进入九重琉璃塔这么久,金丹修为的邪祟,到现在只见过一个书灵。 如果她的愿望真能实现,让书灵心甘情愿给他们打苦工…… 起码面对九成邪祟的时候,他们都能肆无忌惮横着走。 她心中生出期待,眼看已跑出了一段距离,五指掐诀,转头对上追赶在身后的邪祟。 这是一团浮在半空的黑雾,通体幽暗、邪气弥漫,看上去并无实体,好似蠕动的沼泽。 见她转身,黑雾兴奋一颤,烟气滚滚,凝成数把长刀的模样。 刀锋锐利,无一不是指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须臾,长刀迅如疾风,迎面而来! 谢星摇松开拽着晏寒来袖口的左手,掌心灵力流泻,护盾般将二人罩住。 恰在同时,她身侧的少年右臂微抬,食指于虚空一点。 晏寒来指尖所过之处,灵力聚拢、灿如晚星,不消多时勾勒出一道精妙阵法,好似七星北斗,白芒夺目。 电光石火间,杀阵凌空。 他结阵速度太快,饶是邪祟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黑雾堪堪躲过谢星摇的法诀,哪曾想到还有这等杀招,当即被穿透身体。 白芒澄净,黑雾浑浊,两相交融两相消减,再眨眼,邪祟已被撕作万千碎屑,落于尘土。 “……除掉了。” 心里的石头沉甸甸落了地,谢星摇拂去耳边碎发,抬眸遥遥一望。 他们到了树林深处,湖心亭早已消失在视野之中,远眺而去,只能见到铺天盖地的层叠绿浪。 也不知道她的愿望怎么样了。 这地方的气氛很是压抑,参天大树亭亭如盖,四面八方见不到光亮,唯有鬼火幽幽,映出盘虬卧龙、蓊郁无边的草木。 谢星摇不想多待:“我们先——” 她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簇轻响。 像是身体穿过枝叶的声音。 谢星摇没再说话,做出防备姿态。 响声越来越近,循着声源探去,是片幽深密林。 林间绿浪茫茫,夜色如墨,晕开缕缕暗潮。在悄然交融的暗青里,现出一道幽然白影—— 谢星摇一愣:“月梵师姐?” “摇摇、晏公子!” 一袭白裙的月梵面露喜色,脚下步子愈发轻快,向着二人小跑而来:“我在林子里感受到灵力波动,特意赶来看看,没想到真能遇见你们!” 林中邪气丛生,仙门灵力独树一帜,很是显眼。 月梵身为凌霄山圣女,对灵气的感知天赋异禀,自然能判断出他们所在的方向。 独自在这鬼地方折腾这么久,终于见到两张熟悉的面孔,月梵如释重负,卸下紧绷的力道。 “你们见到其他人了吗?” 白裙几乎被尘土染作浅灰,她大大咧咧拭去颊边灰尘,看向谢星摇:“一路上可曾受伤?”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0节 “我只遇上了晏公子。” 谢星摇笑笑:“我们二人同行,危机小了许多——师姐呢?” 月梵颔首:“尚可。” 维持好明面上的人设,月梵传音入密: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走两步就是一个妖魔鬼怪,恐怖片都不带这么拍的啊!] 谢星摇语有悲痛:[而且修为还被压在炼气,好难,真的好难。] 传音结束,她很快开口:“话说回来,师姐为何会出现在这片林子里?” 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刹凝固,月梵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稍凝:“说来惭愧,我正在躲避一只邪祟的追击。” 谢星摇:“何等修为?” “筑基。” 月梵蹙眉:“虽然只有筑基修为,但它异常难缠。我在九重琉璃塔里杀过两三只筑基的妖魔,唯独撞见它,没法用蛮力解决。” 谢星摇瞬间被勾起兴趣:“为什么?” “你们知道塔里的规则吧。” 月梵抬眼与她对视,拿出一颗浮影石:“这是那只邪祟的规则。我被它折腾得够呛,特意用浮影石记了下来。” 树影婆娑下,一缕清光溢开。 浮影石散出淡淡白芒,在光影聚散的画面里,谢星摇见到一块石碑。 【邪祟名:狡妖】 【外形与人族相似,性情狡诈,报复心极强。】 【一.一旦受到攻击,将对进攻之人展开报复性追杀,日日夜夜紧跟其后。追杀旷日持久,直到遭受另一人的攻击,才会改变报复对象。】 【二.狡妖不止一只。倘若杀灭其中一只,将引来更多狡妖对你展开报复,不死不休。】 谢星摇:…… 谢星摇由衷感慨:“这规则,好恶心。” 一只邪祟死皮赖脸跟在身后,时刻对你展开追杀。 偏生它来自一个报复心极强的种族,你有苦不能言,打不得更杀不得,只能一味躲藏。 晏寒来道:“若是让邪祟攻击它呢?” “我试过了。” 月梵应得飞快:“但这玩意儿很聪明,根本不会主动招惹其它妖魔鬼怪。我尝试过将它引入混战,结果狡妖躲得远远的,一门心思只盯着我。” 她说着叹气:“我被它狂追整整四条街,直到藏进这片林子,才终于消停一些——不过以它寻人的速度,估计不久就要出现了。” 在正常情况下,邪祟之间互不干涉,不会彼此相杀。 除了那位狂傲嗜杀的书灵。 念及亡灵之书,谢星摇蹙了蹙眉。 如果她的愿望成真,书灵应该会很快找来。 林子里毫无动静……是失败了吗? 她早就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并未觉得多么失落,思绪一转,回到狡妖:“月梵师姐是攻击它以后,才见到石碑吗?” “嗯。” 月梵苦笑:“是我莽撞了。当时情况特殊,我发觉它的修为只有筑基初阶,没想太多就动了手,想要杀之而后快。” “情况特殊?” 月梵一顿:“我无意间经过它老巢……见到很多人的遗物。” 谢星摇同样动作一滞。 “衣物和法器被随意丢在角落里,有不少落灰发了霉,等我透过窗户细细去看,还望见几封家书和遗书。” 月梵长睫轻颤,语调稍低:“我想把它们带走……临终之时写下的话,总不能烂在这座塔里吧。” 不知有多少人被它所害,狡妖死死守着老巢,要想进去,只有将它解决。 也难怪月梵会不假思索地动手。 “也就是说,现在的情况是——” 谢星摇思忖片刻:“狡妖不会主动招惹其他人和邪祟,而是一心寻找你的踪迹,如此一来,很难出现第二个攻击它的对象。” “嗯。” 月梵沉吟:“狡妖实在烦人,如果找不到解决之法,我就与你们分开。否则有它阴魂不散跟在身后,你们也得战战兢兢。” 哪能分开。 谢星摇闻言张口,没来得及出声,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 月梵眼角一抽:“熟悉的气息,是它来了。” [晏公子。] 趁着狡妖还没出现,谢星摇飞速传音:[有中阶隐匿符么?] 雀知赠予的天阶隐匿符早就失了功效,狡妖筑基修为,要想彻底瞒过它,需得一张中阶符箓。 晏寒来:[两张。] 他心知谢星摇的用意,手中暗光一现,法符凌空,落在月梵后背。 白裙女修传音道了声谢,闪身藏进林中。 窸窣声响越来越大,谢星摇稳下心神,恢复如常的神色。 但见身侧枝叶颤动,一只惨白大手拂开树丛,鬼火幽幽,照亮男子消瘦的脸庞。 狡妖与人族相貌相似,看上去像个平平无奇、面带病色的中年男人,一双黑眸深不见底,瞥见谢星摇,噙出几分笑意。 “公子、小姐。” 面对旁人,狡妖表现得温和有礼,丝毫瞧不出追杀时的凶神恶煞:“二位可曾见过一个白裙姑娘?” 演技真好。 月梵藏身于林间,轻扣眉心。 她几乎用遍了所有办法,狡妖仍是穷追不舍。 隐匿符的效用并不持久,她藏得了一时,等符箓失效,这只邪祟还是会追上来。 身后跟着这样一个恼人的东西,无论如何,她不能拖累同伴。 ……等摇摇回答“没见过”、把狡妖唬走后,她就向林外的两人告别吧。 中年男人话音落下,林中隐有冷风徐徐。 下一刻,月梵听见谢星摇的回应。 “见过啊。是不是雪色长裙、相貌出挑、头发有点儿乱?” 月梵:? “正是!” 狡妖喜出望外:“实不相瞒,那姑娘盗走了我的传家宝贝,是个可恶小贼。我寻她已久,可不知怎么,气息到这里就断了。” 月梵冷静整理思绪。 回答“见过”,其实是一种更好的应对手段。只要给他指出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就能让狡妖浪费不少时间。 她懂了。 她顿悟的一刹,树丛外的谢星摇发出一声低呼,不敢置信般睁大双眼:“我姐姐偷走了你的传家宝?” 月梵:? 等等。 她好像,又不太懂了。 狡妖同样愣住:“姐姐?” “莫非是为了小妹的重病。” 谢星摇面露迷茫,双拳握紧:“可她怎能……” 小妹。 月梵更懵:她俩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妹妹? 他们拢共三个人,看晏公子,也不像啊。 狡妖也是云里雾里,试着捋清她的逻辑:“那白裙姑娘是你姐姐,你们还有个重病的妹妹,急需钱财救治?” 谢星摇点头:“不错。” 她说着咬牙:“从小爹娘就告诉我们,做人要清清白白,绝不能行偷鸡摸狗之事。前辈,我替姐姐给你赔个不是。” 有戏。 她的表现毫无破绽,狡妖一喜:“竟是这样。我虽同情你们,可那宝贝是我祖传下来的珍品,被你姐姐这样一偷……你别怕,若她诚心悔过,我便不做追究。” 他一顿:“不过在那之前,我总得和她谈谈。姑娘,你姐姐究竟去了何处?” “她回家照顾小妹了。” 谢星摇目露悲怮:“我家小妹命苦,年纪轻轻就罹患天花肺痨伤寒和麻风,早些年前险些重度瘫痪半身不遂,是姐姐将我们养大,付出良多。” “那,”他对这一家子的悲惨故事不感兴趣,只想套出女人的下落,“你家在哪儿?” 谢星摇抬头看他一眼。 她瞳仁清亮,泛出几缕柔和微光,看上去温和无害,半晌,轻声回应:“靠近外城,南边的那条老街。” 这是一处熟悉的地方,晏寒来心有所感,眉梢轻扬。 在他身侧,谢星摇仍在真情实感地阐述:“我小妹只有十岁,时常在街头晃荡,穿着身红裙子。因为曾经中了妖毒,她虽是人身,相貌却与猫无异——姐姐一直守在她身边,只要找到她,你就能见到姐姐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1节 而她身前,清瘦苍白的男人眉眼舒展,勾出一个浅笑。 原来如此,真是姐妹情深。 只可惜,倘若眼前的小姑娘知晓他真实身份,明白他并非什么好人,而是要将她姐姐逼向死路的邪祟…… 到那时候,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无辜之人绝望的神色最是美味,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时的景象,由于太过兴奋,心口怦怦直跳。 “多谢。” 狡妖笑:“我定会好好劝劝你姐姐,让她迷途知返。” “嗯。” 谢星摇亦是扬唇:“小妹儿时撞过后脑勺,脑子不大聪明。她很害怕突然搭话的陌生人,前辈若是见了她,大可谈谈我家的事,让她相信你是我和姐姐的熟人。” 一段话说完,一人一邪祟安静对视,双双笑得礼貌。 情报得手,狡妖心情大好地离开了。 中年男人的身形逐渐被林海吞没,月梵掐着时间出来,掩不住好奇:“小妹是谁?那条街上真有个红裙子小女孩吗?” “嗯。” 谢星摇耐心解释:“我刚出外城的时候——” 她话音未落,林中又是一刹风起。 月梵被狡妖折磨出了绝佳的反应能力,顺势抬眼,握紧手中长剑。 她本以为是狡妖中途折返,但…… 好像不太对。 狡妖的气息阴森冷淡,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臭,虽然惹人厌恶,却不会让她心生恐惧。 然而此刻威压铺开,不过转瞬,浓郁邪气便填满林中的每一处角落。 漆黑暗影形如泼墨,沉沉压在她心口,杀气太浓,连呼吸都费力。 这是远远凌驾于狡妖之上的力量。 长剑出鞘,发出嗡然一响。 月梵迈步护在谢星摇身前,透过重重叠叠的雾,望见一抹孑然的影子。 一个黑袍男人。 杀意由他而生,来者不善,显而易见不好对付。 至于修为,应在金丹。 他们一行人全被压在炼气,遇上他,恐怕与单方面挨揍的沙包没什么两样。 夜雾森冷,黑袍男人停下脚步。 他生有一副冷峻面孔,剑眉紧蹙,手中长剑幽然生光。 须臾,男人冷声开口,杀机毕露:“找死。” 看起来脾气很不好。 这只邪祟若是突然发疯,大不了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她好歹是个仙门弟子,还能怕他不成。 忽略自己轻颤的指尖,月梵凝神看他一眼,握剑的右手更加用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冷若寒冰的脸上,痉挛似的抽了一抽。 下一刻,月梵听他再度冷声:“方才离去的邪祟有眼不识泰山,竟用邪气污了谢仙长的眼,着实可恨,它该死!” 月梵:……? 啥呀这是? 黑袍男人摆正神色:“谢仙长,需要我将它除掉么?” 月梵:……? 停停停,“谢仙长”是指摇摇没错吧?这舔狗般的发言是怎么回事?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完全听不懂啊! 与她相比,谢星摇的反应冷静许多。 似是早就料到这幅景象,面对杀气四溢的黑袍男子,她竟礼貌笑了笑:“不用,多谢。” 她说罢一顿,看向身侧的月梵:“月梵师姐,既然狡妖走了……趁这个机会,你还记得它的老巢在哪儿吗?” “记得。” 月梵满脸懵:“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不,两个……也不对,总之很多很多。” * 幽都,老街。 苍白的中年男人行于长街之上,目光冷然,逐一扫过街头巷尾。 然后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一抹血红颜色。 身穿红裙子,约莫十岁年纪,生有一张猫脸的女孩。 他找到了。 狡妖心生愉悦,步步向她靠近。 听见脚步声,女孩怯怯抬头,对上他目光:“叔叔……我迷路了。这里好黑好可怕,你能送我回家吗?” 狡妖毫不犹豫:“能。” 其实他对这个小孩一丝兴趣也没有,更不愿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但为了套话,他还是佯装热心:“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没有别的心思。” 房屋阴影下,红裙女孩眸光一动,冷如蛇蝎。 ——撒谎。 不知怎么,这小孩看他的眼神冷淡了几分。 应该是错觉。 一个十岁的孩子,总不可能看出他在说谎吧。 狡妖决定开门见山:“小妹妹,你姐姐去哪儿了?” 女孩一愣:“我姐姐?谁?” “当然是你最大的姐姐。” 狡妖笑笑:“她偷走了我的家传宝贝,此物十足珍贵,我必须寻回。” 还是撒谎。 红衣女孩冷冷低头,她根本没有姐姐。 也挺神奇。 这男人说了洋洋洒洒一大段话,从姐姐到家传宝贝,愣没一句是真的—— 这就是谢星摇的计划。 要想让狡妖停止对月梵的追杀,必须令它受到另一道攻击。 狡妖狡猾至极,会自行避开凶残的妖魔,若要引诱它上当,必然选择一只看似柔弱、不会让它心生戒备的邪祟。 蛇女凶戾,食人之屋诡谲万分,唯有徘徊在街边的红衣女孩瘦小纤盈。 红衣之女憎恶谎言,狡妖不会“主动”招惹她,却可以“被动”地向她说出谎话,从而被她袭击。 谢星摇告诉它的全是谎言,狡妖信以为真,转告给红衣女孩时,仍会被判定为说谎。 而且是越来越离谱的假话。 “我绝不会骗你。” 瞥见女孩爱搭不理的神情,狡妖正色:“千真万确!” ——谎言。 看来这女孩还是信不过他,不愿透露姐姐的去处。 狡妖细细思考,回想起谢星摇曾说过的话,让他自证身份,说些熟人才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的,她为治好你的病四处奔波,这些年来很是辛苦。” 他说着一笑:“真是个好姐姐。” ——谎言。 “不止这些,我还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中年男人露出惋惜之色:“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天花肺痨伤寒和麻风,还险些半身不遂……你脑袋也有些问题,对吧。” 谎言谎言谎言谎言—— 她从没听过这样离谱的谎言! 生有猫脸的女孩忿忿抬头,止不住浑身战栗。 “现在总该相信我认识你姐姐了吧。” 狡妖道:“她在——” 剩下的言语没来得及出口,全被他卡在喉咙。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事实。 无论是含辛茹苦的姐姐,还是身患重病的妹妹,皆是那个陌生姑娘的一面之词。 如果她说了谎呢? 可她费尽心思编造谎言的目的何在?仅仅为了让他来到这里,帮他的猎物争取时间? 幼稚的把戏。 无论相隔多远,只要猎物还在幽都,就绝对无法摆脱他的追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2节 在他思索的间隙,身前的女孩忽地开口:“叔叔,我姐姐……长什么模样?” 【规则二:当她向你提问,务必如实相告,切记不要撒谎、不要撒谎、不要撒谎!】 狡妖无甚迟疑:“你的姐姐?一个白裙子长眼睛,一个红裙子圆眼睛,都挺漂亮。” 他的确没有说谎,但也的确句句是假。 因为从头到尾,女孩根本没有姐姐。 空气里忽然安静。 莫名的慌乱自心口生出,狡妖打了个哆嗦。 再抬眼,但见猫女红衣如血,十指陡然生出如刀利爪—— 猝不及防突如其来,蓦地刺向他咽喉! 狡妖:? 狡妖:??? 与此同时,街边一座破败小楼。 谢星摇大致讲述了【红衣之女】与【亡灵之书】的特性,月梵惊叹连连,直竖大拇指:“真牛,还是你会玩!” 经过月梵的指引,他们已经抵达狡妖的老巢。 这座小楼貌不惊人,是幽都随处可见的建筑类型,直到进入楼中,谢星摇眉心一跳。 正如月梵所言,这里被随意丢弃了诸多物事,有衣物有首饰,也有不少散在角落里的发黄宣纸。 她拾起其中一张,确是某人临死之际的遗言。 谢星摇在小楼中缓缓踱步,逐一拾起封封遗书,跟在她身后的黑袍男人沉默不语,咬牙切齿。 他终究还是离开了凉亭。 他怎么会离开凉亭呢。 锁链、定身咒、结界阵法,所有法子他都试过,却没一个有用。 无论如何挣扎,他最终都会臣服于亡灵之书的力量,心中腾起阵阵渴望与崇拜,只想快些见到谢星摇。 他快疯了。 强烈的杀心翻涌不休,想杀的人就在身边,他却始终下不了手。 险恶狡诈的人族,迟早有一天,他要将她碎尸万段!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他听见谢星摇道:“对了,你有名字吗?我们不能就叫你‘亡灵之书的书灵’吧?” 是在问他。 书灵气得双目猩红,回以冷笑:“废话少说。我的名字与你何干,等你死在我手上——” 少焉,许愿强制生效,男人眼尾又是一抽。 书灵:“谢仙长,我方才怎会说出那般无理的蠢话,请你原谅!我身为书灵,一直与亡灵之书共享同一个名字。” 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是他一个堂堂金丹邪祟说出来的话吗?像话吗? 黑袍男人气得哆嗦,只恨不能缝上嘴巴。 “这样啊。” 谢星摇若有所思:“为了叫起来方便一点,不如我给你想个称呼?” “区区一个人族,有什么资格——” 书灵中途岔了口气,再张嘴,带出几分笑意:“有资格,太有资格了!无论谢仙长如何称呼我,我都会开心。” 这段话可谓狗腿至极,一旁的月梵听得倒吸凉气,后背直起鸡皮疙瘩。 原来这就是金丹邪祟的格调,她悟了。 谢星摇点头:“那我就叫你‘小亡’吧,听起来亲切。” 小亡。 月梵大受震撼。 好端端一本亡灵之书,陡然成了“小李”“小张”“小王”一类的打工仔称号—— 而且和“小王”同音真的没关系吗,真的好打工仔啊! 在愿望的强制作用下,书灵笑得憨厚:“好!‘小’字纤盈灵动,朗朗上口;‘亡’字蕴藉了厚重历史感,与我的身份彼此交映。二者结合,堪称妙绝。” 书灵:…… 俄顷,书灵笑意退去,杀气更盛:“想死?” 月梵打了个哆嗦。 听这语气,书灵绝对是不想接受吧! 这间屋子里的遗物太多太杂,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先简单整理一番,再装进各自的储物袋。 在谢星摇的安排下,书灵开始给杂物使用除尘诀。 他很气。 他遏制不住地又想杀人。 何为邪祟,邪念横生、无恶不作,无数人想要得到他的力量,用以烧杀抢掠,胡作非为。 如今当真有人将他驱使—— 书灵默默低头,看向堆积如小山的杂物。 他的头一个任务,是清洁打扫。 用凶戾残忍的邪气,清洁打扫。 他想问这合理吗? “除尘诀清理尘土还真是有效。” 谢星摇摆好一堆书册典籍,面露好奇:“有什么术法可以用来整理房间吗?” 书灵:“呵呵。” 书灵冷笑:“世上没有用不完的法术,只有生不尽的懒鬼。又不是四肢无力——” 他话锋一转:“无论谢仙长是不是四肢无力,我都愿意帮你清理。” 月梵:…… 真的好舔啊你! 谢星摇拾起的书本很快叠在一起,由于又多又杂,最好由一根绳子固定,以免在储物袋里散开。 “我想想,绳子是在——” 她尚在翻找储物袋,身侧的书灵突然开口:“谢仙长,我这儿有绳子。” 他说话时递来一根极长极细的白绳,看上去材质独特、价值不菲,正往外渗出缕缕幽光。 月梵好奇:“这是什么?” “龙绡制成的绳子。龙绡久经耐用、韧性极佳——” 说到一半,书灵笑容褪去,好不容易恢复一点儿理智:“呸!快还给我!龙绡千金难求,不可能用来捆书打杂活,不可能!” 谢星摇已经用它绑好了一捆古籍。 晏寒来整理好信纸遗书:“这些呢?” “太薄太多,也很容易散开。” 谢星摇道:“不如找个盒子装起来。” “盒子我也有!” 书灵喜滋滋凑上前,往她手中塞去一个木盒:“这是千年龙血树制成的宝贝,谢仙长尽管用。” 谢星摇道了声谢,把信纸稳稳当当放入其中。 “不、不可以!” 强制力暂时褪去,书灵目眦欲裂:“我的龙血盒,这些凡俗之物怎么配!” “怎么不配。” 谢星摇瞧他一眼:“信纸里是他们一辈子最后留下的话,千年龙血木还能再长,这些信不可能再有了,很珍贵的。” 她顿了顿,眼底暗光倏动:“小亡,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这个队伍呀?” 嘶。 莫名的熟悉感直蹿天灵盖,月梵心中警铃大作,挺直后背。 哼。 书灵一声冷嗤,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必言说,所有人都懂。 “其实我们都很看重你——你看,你是金丹修为,实力比我们强得多,就连清洁整理,效率也是最高。” 谢星摇推心置腹:“我们年纪轻、修为不高、经验也不丰富,是一个不成熟的年轻团队。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全都看在眼里,你是团队的功臣,我们究竟能不能走到城中,未来还是要靠你的。” 这、这是—— 月梵悟了。 这分明是传说中的无良老板画大饼! 谢星摇叹气:“你心性如此之高,难道心甘情愿屈居在凉亭里吗?” 听得此句,自始至终十分暴躁的书灵,终于露出了怔忪之色:“我……” 谢星摇看着他双眼:“我知道,你不甘心。这也是我欣赏你、信任你、让你加入我们的原因。” 书灵一愣:“是、是吗?” 原来她是出于欣赏之意。 她如此信任他,自己却毫不领情,是不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3节 不对。 他绝不能上了这个女人的当,这一定是谎言! “试想一下,倘若你能助我们推翻琉璃塔,届时整个小世界里的邪祟都要对你俯首称臣。” 谢星摇字字轻缓,声声入耳:“你的名字将被它们铭记,得救的无辜百姓对你感激涕零,你风光无两,所有人都会知道亡灵之书。” 画大饼,即用虚无缥缈的美好前景安抚员工,让员工打满鸡血,为理想而奋斗。 大饼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淳朴老实的邪祟被撑得有点儿懵。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饼,吃起来真香。 这样想来,她似乎……并没有对他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 谢星摇,或许没他想象中那么差。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今天的点滴积累,是为了明日的成功。同理,你称霸九重琉璃塔的道路,也不会一蹴而就。”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没有可耻的工作,只有可耻的工作态度——哪怕是眼下的清洁整理,也是为你日后铺平道路的一小步,不要看不起它,要全心全意做好它。” 谢星摇:“我知道你并非愚蠢嗜杀之辈,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也想想你该做的事,好吗?” 月梵:…… 你真的好资本家啊!!! 谢星摇塞饼结束,顺利退场。 黑袍男人独自坐于角落,身前是小山般的衣物法器,身后一缕凉风拂过,吹动他凌乱的发。 悲凉。 除了悲凉,还是悲凉。 无穷尽的悲凉之意弥散而出,压弯了这位金丹邪祟的腰。 此刻他佝偻着坐在原地,没有动静。 像一根被压榨干净的韭菜。 月梵试探性上前一步:“你……还好吧?” 半晌的沉默。 当黑袍男人昂首伸眉,久久沉寂的双眼里,燃起一簇坚毅的火光。 “今天的点滴积累,是为了明日的成功。” 书灵握拳,拧眉,手中邪气凝集,同时施展出三道除尘诀:“还有需要清理的东西吗?别客气,尽管来。” 月梵:…… 真成打工仔了。 小亡,你清醒一点啊小亡! 第69章 将小楼里凌散的法器逐一收进储物袋,谢星摇长吁一口气,敲了敲酸涩的肩胛骨。 据雀知所言,城主修为飞速增进已有几十上百年。也即是说,从遥遥百年前起,他便开始将无辜之人拉进了九重琉璃塔。 百年过去,不知有多少条性命陨落在这里。 小楼中的遗物有新有旧,被随意扔在各处角落,绝大多数布满灰尘,显出灰蒙蒙的陈旧之貌。 衣物不少染了血,法器破损处处,只需瞧上一眼,就能想象出当年的景象何其惨烈。 至于被写在纸上的遗言…… 整理好千年龙血盒中的张张纸页,谢星摇合上盖子,指尖发凉。 许多字句在仓促之下写成,九成是与家人道别。 也有的只来得及写下一两个字,紧接着戛然而止,字迹潦草凌乱,被鲜血晕出团团墨色。 九重琉璃塔内的小世界不见天日,与修真界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 他们求生无路,寻不见逃生的希望,最终悄无声息死在这种地方,无论家人亦或爱人,都不会知晓分毫。 倘若不是月梵发现了这处小楼,楼里的遗物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念及于此,谢星摇暗叹一声,将木盒小心翼翼放进储物袋。 “九重琉璃塔里遇害了这么多人,穆幽非但没被问罪,居然还能当上城主。” 月梵蹙眉:“实在讽刺。” “因为九重琉璃塔里藏着仙骨,能压去邪气吧。” 谢星摇道:“更何况他设下了一个如此隐秘的小世界,除却被困在塔里的人,不会有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说着心下一动,看一眼角落里的书灵:“小亡,幽都里遍布的那些石碑……是何人所写?” “石碑?什么石碑?” 黑袍男人本在吭哧吭哧大用除尘诀,闻声回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你说那些刻着歪歪扭扭鬼画符的石头?应该是外来的人族和妖魔写下的,毕竟我们邪祟基本都不——” 他毫无保留说了大半,愿望之力渐渐减退,理智终于占据上风,剩下的言语戛然而止,冷着脸不再开口。 月梵的好奇心被钓得老高:“都不什么?” 谢星摇轻眯双眼,若有所思。 从来到这地方、看见那些石碑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个疑惑。 邪祟凶残,常常以杀戮为乐趣。 那些石碑显然是一道道制约他们的枷锁,通过剖析规则,为无辜百姓们提供了生存下去的希望。 如果她是邪祟之一,定会毫不犹豫把石碑毁掉。 而它们之所以能保留到现在…… 谢星摇挑眉:“原来你们不识字。” 被戳穿了。 书灵耳后发热,恨恨咬牙,瞪她一眼。 “不识字?” 月梵想不通:“你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吗?如果不识字,怎么看懂书上的愿望?” “通过神识。” 男人冷声:“我与亡灵之书识海相连,只需用神识扫过书上的字句,就能明白含义。” 石碑不属于亡灵之书的一部分,面对城中四处伫立的碑文,他仍然是文盲一个。 就,不太有文化。 对于嗜杀成性的邪祟而言,一辈子只需追求修为与力量的绝对强大,它们不关心风花雪月诗词歌赋,识字与否并不重要。 没成想,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毫不起眼的小小漏洞,成为了将它们死死压制的枷锁。 “那些石碑上,莫非写了什么?” 书灵终于意识到猫腻,眼中杀意更浓:“难怪靠近亡灵之书的人越来越少。” 他已经很久未曾蛊惑到崭新的魂魄了。 “这得多谢写下石碑的前辈。” 谢星摇笑笑:“说起那些前辈……小亡,这么多年过去,你知道塔里有哪些幸存下来的人吗?” 书灵淡淡瞥她,目露不屑。 “幸存?” 黑袍男人手中掐诀,拂去一件衣物上的肮脏灰尘,眸中却是冷戾阴沉:“你也看到了,九重琉璃塔邪祟丛生,无论人族还是妖魔,只要被困在这里,就注定无路可退。” 他冷哼一声:“你们的修为顶多炼气高阶,就这实力,还妄想能杀出重围?” “我们只是被小世界压制了修为!” 谢星摇飞快反驳:“晏公子真实的修为已至金丹,比你更强,很厉害的。” 晏寒来原本神色淡淡、漫不经心,闻言侧了目,不动声色觑她一下。 “也就是说,”月梵低声,“塔里的人,极有可能全部遇害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一时间楼中沉寂,气氛有些压抑。 “不过,既然前辈们可以想出总结规则、刻上石碑的法子,说不定也能找到生路。” 好一会儿,谢星摇轻声开口:“如果现在仍有人活着,定不会让自己被邪祟发觉。幽都偌大,我们不妨再找找。” 她说着抬眸,静静望向窗外。 幽都分为外城、闹市区和内城,他们已然来到市集尽头,即将进入内城。 内城之中的邪祟……只会更多更强。 * 亡灵之书知无不言,通过它,谢星摇得知了不少关于九重琉璃塔的情报。 每个邪祟都有固定的活动范围,除非特殊情况,很少离开自己栖息的巢穴。 这个小世界已经存在了百年之久。邪祟没有记忆,不知因何而生,脑子里时时刻刻铭记着的,唯有不断杀戮。 以及遵循城主穆幽的指示,不可伤他分毫。 谢星摇表示很不理解:“九重琉璃塔是穆幽的地盘,他没给你们任何好处,你们却心甘情愿为他看家护院。小亡,你堂堂一个金丹期邪祟,不觉得憋屈吗?” 书灵听得一呆:“……啊?” 这个他真没想过。 自他诞生起,“不得违逆城主”的念头就已深深根植于心,此刻被她这样一挑明——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4节 对哦。 穆幽给过他什么,能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你被他忽悠了,小亡。” 谢星摇愤愤不平:“他将你们看作随心所欲压榨的牛,得了你们的好处,却从未想过回报,实在可恶。” 她说罢凝神:“不像我。跟着我,你总有一天能屹立在九重琉璃塔之巅,成为此地首屈一指的主宰。” 月梵:…… 结果你所谓的“回报”,也只是画大饼啊! 再看书灵,虽然仍是一如既往暴躁冷漠,比起之前,神色却多出一丝极其微妙的动摇。 类似于一种恍然大悟,一种挣脱了旧世界阴霾、奔向完美新生活的期待。 月梵:…… 不要顿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对了。” 月梵默默把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环顾一圈周围景象:“若想吸食魂魄,大可直接使用摄魂术。穆幽大费周章造出一个小世界,让无辜百姓在里面受尽折磨,目的何在?” 晏寒来沉声:“邪术。” 他对邪魔外道所知甚多,经过这样一段时间的探寻,大致明白了其中猫腻。 “邪法能汲取人心之中的负面情绪,献祭的魂魄越是痛苦,施术者得到的报酬也就越多。” 晏寒来道:“正如绣城里的魇术,先让魂魄置身于绝望之境,将其折磨得心神全无,再一举剿杀——如此一来,收益最大。” 这样未免太过恶毒。 月梵听得一阵恶心,毫不掩饰嫌恶之色。 谢星摇思索片刻,看向书灵:“你来过内城吗?” 这人一路上问这问那叽叽喳喳,几乎把他知道的消息榨了个一干二净。 书灵满心烦躁,只觉屈辱愤懑又委屈,不想搭理她。 奈何愿望强迫他开口:“来过一次。谢仙长莫要害怕,内城的邪祟最强不过金丹,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 话音方落,一旁的晏寒来发出不屑冷嗤。 被嘲笑了,可恶。 亲口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要不是为了保持风度,他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 谢星摇点头:“金丹期的邪祟数量多吗?” “金丹只有几个,这里大多是筑基高阶。” 书灵老实回答:“只不过比起外城,内城的邪祟数量更多。由于三位仙长皆被压了修为,我提议尽量不要与它们发生正面冲撞,否则动静太响,将引来更多邪祟的围攻。” 呸。 一句话说完,理智再一次占据上风,黑袍男人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就是要正面冲突!我堂堂一个金丹,难道还要怕它们不成!打,给我狠狠打!” “话说,”月梵悄声,“这位老兄,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不正常。” 谢星摇:“……可能要得益于员工激励政策?” 内城高阁林立,黯影幢幢,雾气更浓。 邪气经久不散,压在心口有如磐石,谢星摇给自己暗下一个清心诀,目光往前,望见一块石碑。 有了石碑,说明附近必有一个徘徊的邪祟。 【邪祟名:刀鬼】 【双手皆为长刀,锋利无匹、削铁如泥,生性残暴多疑,约金丹初阶修为。】 【一.经观察,手脚、牙齿、头发都可化作刀刃,一旦与之近距离接触,将被瞬杀。】 非常简短的介绍,然而不难看出,这是个彻彻底底的人形兵器—— 摒弃了花里胡哨的诸多规则,只要同他接近,就必定难逃一死。 几乎是电光石火,一道威压轰然而至。 无穷尽的杀意冷若寒霜,谢星摇心知不妙,屏息撩起眼皮,望见不远处阴影下的修长人影。 正如石碑所言,那人生有一副雌雄莫辨的脸孔,浑身上下毫无血色,不似活人,更像纸扎店里阴森的玩偶。 而理应生有手臂的地方,正直直竖着两把长刀。 一个金丹期邪祟。 书灵暗暗冷笑。 这只邪祟显然不好对付,只希望它的杀招越狠越好,如此一来,谢星摇必定无法逃脱。 等她死了,他就能重获自由。 眼见刀鬼身边邪气汇聚,凝作一把把凌空的漆黑刀锋。 书灵心下欢欣,忍不住扬起嘴角。 没错,就是这样,来,用出你必杀的绝招! 他笑得幸灾乐祸,然而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笑容会突然凝固在唇边。 ——刀锋乍起的同一时刻,黑袍男人径直跃起,直愣愣冲向谢星摇身前:“谢仙长莫怕,我来!” 书灵:…… 书灵:草!!! 但见书灵好似一个高速运动的人形雨刷,左右腾挪间,三下五除二接下道道刀光,惹得清光洒落满地。 刀鬼没料到这一行人中竟有此等高手,收敛起散漫之色。 看那黑袍男人的身手,修为已至金丹。 然而观其姿态,不过是几人之中的打手小弟。 幽都以强者为尊,唯有发自内心的恐惧与敬佩,才能让一只邪祟心甘情愿地追随。 黑袍男人的实力如此强悍,却要对那红衣姑娘毕恭毕敬…… 她是什么人? 刀鬼凝神探去,只感受到微不足道的几点灵力。 筑基……不对,炼气? 金丹期的邪祟,会对一个炼气小姑娘俯首称臣? 这毫无逻辑。 刀鬼面色愈发沉凝,一个猜想在他心中渐渐浮现: 红衣姑娘的修为远在他之上,炼气只是她的伪装,一旦他贸然上前,那就危险了。 不远处的街头,谢星摇同样提心吊胆。 [不会打起来吧?这里处处是邪祟,一旦惊扰它们,我们就得亡命天涯了。] 月梵时刻保持警惕:[不过……刀鬼为什么忽然停下进攻了?] 晏寒来:[幽都以强者为尊,书灵死死将你护住,刀鬼误以为你的实力远在它们之上,不敢轻易动手。] 一语落毕,谢星摇与月梵皆是恍然大悟—— 工具人,居然还能这么用。 书灵:…… 书灵第无数次咬牙切齿:“你们!别想!打我主意!” 不过眨眼,黑袍男人拔剑而出:“谢仙长,你是我一生中最为崇敬之人,此等邪物,我定不会让它污了你的眼睛!” ……这是何等令人狂起鸡皮疙瘩的台词,亡灵之书居然好这一口吗! 谢星摇神情淡淡:“好。” ……你这瓜皮,已经开始装作世外高人了是吧! 果不其然,刀鬼面色更沉,已有后退之势。 奏效了。 谢星摇如释重负,放松紧握的右拳。 书灵的修为略高于刀鬼,倘若正面对上,不会战败。 然而那样一来,更多邪祟蜂拥而至,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尴尬。 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狐假虎威,上演一出没什么底气的空城计,让刀鬼坚信她是个绝世高人,招惹不得。 看样子效果不错。 团队里,果然需要有一个能撑场面的优秀员工。 心里的压抑之感渐渐散去,谢星摇看着刀鬼步步后退,正要松下全部戒备,不经意地,瞟见又一道影子。 突如其来,却似曾相识的影子。 但见暗影流泻,面如死灰的女人幽幽站在长街尽头,满头长发凌乱不堪,蛇尾嘶嘶作响。 不、不会吧。 被她关进食人之屋的……蛇女?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且惊悚。 蛇女被食人之屋折磨得不轻,浑身上下血痕遍布。 同她四目相对的一刹,女人嘴角咧向耳根,因兴奋而战栗不止:“找到你了……小小一个炼气,竟敢如此对我,我要、我要杀了你!” 炼气。 偷溜中的刀鬼茫然一愣,停下动作。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5节 嗯——? 谢星摇:…… 谢星摇勉强勾出一个微笑:“炼……气?这位道友,我并非炼气修为,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谢星摇脑细胞爆炸,向着晏寒来身侧靠近一步:“我明白了,你定是遇上了我那不成器的双胞胎妹妹!她生性顽劣,我也很是头疼——” 谢星摇义正辞严,我骂我自己:“怎能对道友你这样风姿绰约实力强劲的美人出手呢?实在可恶至极!” 蛇女冷笑,并不信她:“那她人呢?” 一刹的沉默。 谢星摇很快目露悲怮:“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她被狡妖缠身,不幸死了。” 她话音方落,却听身后又一道哼笑:“是吗?” 谢星摇:…… 完。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常用骚操作,怎能不翻车。 谢星摇默默回头,看见她那死去的妹妹。 ——女孩似笑非笑立于树下,而她身后,紧紧跟着浩浩荡荡几十上百个狡妖。 场面异常震悚,更胜一胎百宝。 狡妖报复心极强,被杀得越多,追杀她的也就越多。 毫无疑问,猫女杀疯了。 也气疯了。 “好久不见。” 红衣之女愤然狞笑,一字一顿:“听说你逢人便说我死了……我亲爱的姐姐?” 第70章 大危机事件。 刀鬼、蛇妖与红衣之女有如豺狼虎豹,一时间堵死三方去路,三重威压齐齐涌来,裹挟无尽杀机。 更何况,角落里还有上百个目露凶光的狡妖。 出来混,迟早要还。 谢星摇又往晏寒来身侧靠近一点,竭力保持微笑。 方才红衣女孩说话,咬牙切齿地用了问句。 根据规则,必须用实话回答她。 “第一,我不是你亲爱的姐姐。第二,我也没有逢人就说你死了,刚刚这是头一回。” 她巧妙避开所有陷阱,说着讪笑一下:“除此之外,我只说过你身患重病,命不久矣。” 月梵还没捋清楚状况:“这、这什么情况?” 邪祟之间互不干涉,连两只同时出现的情况都十分罕见。 现如今这样混乱的景象,即便放眼于整个九重琉璃塔,恐怕也是屈指可数。 置身于邪祟的团团包围下,他们好似被群兽觊觎的羔羊。 好一会儿,怒不可遏的蛇女终于开口说话。 “将我关进那座屋子、害我遍体鳞伤、纵使我百般求救也毫不理睬……” 蛇尾重重扫过地面,发出一道刺耳嗡声,女人浑身颤抖,狠声控诉:“我杀了你,你这混蛋!” 紧随其后,面色阴沉的红裙子小孩冷声一嗤。 “和你的男人合起伙来欺负我、造谣我天花肺痨脑子不正常、居然还——” 红衣之女气得战栗:“居然还祸水东引,让我被这群鬼东西追杀,我杀了你,你这混蛋!” 她本不打算来的。 晏寒来戾气太重,给她留下了不轻的心理阴影。女孩心下发怵,奈何狡妖紧跟着她不放,快要把她逼疯。 憎恨之心过于强烈,最终战胜了恐惧。 她就算是死,也要拉着这坏女人垫背。 她话音方落,身后跟着的上百个狡妖齐齐亮出利爪,痛斥声此起彼伏。 “设计坑害我的三叔,我杀了你,你这混蛋!” “你这混蛋!” “你这混蛋!” 场面太过浩大,一旁的刀鬼哪曾见过这种景象,虽然并不清楚其中的恩怨情仇,但身为邪祟一员,它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一下队形。 “小小炼气还想佯装成绝世高手、把我耍得团团转——” 刀鬼手臂一动,刀锋震颤,映出凛厉寒光:“你这混蛋!” 你这混蛋。 多么熟悉的台词,曾无数次在他心中闪过。书灵听得心潮翻涌,暗暗握紧拳头。 有生以来头一回,他对琉璃塔里的其它邪祟,生出了家人一样的亲切感觉。 “没错。” 黑袍男人振声开口:“玩弄我、戏耍我、榨干我的价值、把我当作奴隶驱使——” 可惜,他没能说出那四个字。 只一瞬,愿力发作,书灵陡然抬眸,眼中似有繁星闪烁:“谢仙长,我还想要更多更多。” 月梵:…… 你好变态啊! 声声控诉不绝于耳,月梵看着看着,眼皮一跳。 这本应是九死一生的危急关头,但是吧…… 不知怎么,她从这些邪祟的语气里,居然听出了几分可怜与委屈。 再看谢星摇,哪还是什么羔羊般的无辜受害者,俨然一个作恶多端、事成之后拔腿就跑的人渣,今时今日遭遇的一切,全是报应。 月梵:…… 自己这边的小师妹,作恶多端又如何,只能护着呗。 摇摇欲坠的局势即将崩溃,月梵不动声色向前一步,将谢星摇护在身后。 “你们打算硬碰硬?” 书灵四下环顾,很快做出判断:“我不建议直接动手。谢仙长你看,这几只邪祟摆明了是来向你寻仇,清一色想要取你狗……啊不,性命,倘若和它们对上,很是危险。” “那应该怎么办?” 月梵悄声:“总不能再演一出狗血剧吧。” 狗血剧定然行不通。 他们前几次之所以能蒙混过关,是因吃瓜群众全是平民百姓,氛围也较为轻松。 广大人民群众对狗血故事最是喜闻乐见,只要有瓜吃,他们就能生出无穷耐心。 但邪祟不同。 这几只邪祟来势汹汹,一心只想杀之而后快,不会在意前因后果。若有谁异想天开给它们讲故事,恐怕第二句话还没出口,便已丢了性命。 至于画大饼发展员工,就更不可能了。 头疼。 一片静默间,晏寒来忽然传音:[我有一计。] 谢星摇看他一眼。 晏寒来的侧脸被夜色模糊大半,同她对视时长睫一颤,语调淡淡: [邪祟与妖魔本性相同,对于在意之物,占有欲极强,不愿旁人侵染。] 谢星摇当即明白他的意思:[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让他们打起来。] 月梵有些迟疑:[能行吗?要是他们一拥而起怎么办?] [你听过那个给猴子分香蕉的故事吗?] 谢星摇略做思忖,切断与晏寒来的传音,只和月梵说悄悄话:[三只猴子两根香蕉,在不拆分香蕉的前提下,不管饲养员怎么分,都会引来猴子的不满。] 她好心情地笑了笑,眸光倏动:[这种时候,只需要告诉它们:猴子内部将展开一场决斗,唯一的胜利者才能吃到两根香蕉——] 月梵:[这样一来,猴子就会彼此仇视、互相视作敌人,顾不得怨恨饲养员了!] [没错。] 谢星摇颔首:[把阶级矛盾成功转化为阶级内部之间的矛盾,既能转移仇恨,又能激发猴子们最大程度的活力,让它们斗得更凶更狠,一举两得。] 她传音结束,不忘看向晏寒来:“能想出如此恶毒之法,不愧是晏公子。” 月梵:…… 脑回路居然撞到一块儿去了,连邪祟都能压榨,你们两个都好资本家啊! 更为不幸的一点是,她身为一个原本还算正常的旁观者,此刻看着那几只虎视眈眈的邪祟,心中除却同情,还隐隐生出了一点儿满足。 ——类似于资本家把韭菜压榨得干干净净,完事以后悠哉悠哉享清福的那种满足。 真香。 几人商讨之际,那边的红衣女孩还在控诉:“蛇蝎心肠、歹毒至极……还有你!”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6节 她说着拧眉,瞪向晏寒来:“你不敢让她知道对不对?其实在那时候,你根本没有——” 晏寒来没留给她把话说完的时间。 青衣少年戾气陡生,杀招凌空而起,当即挡开又一道突袭,顺势攻向猫女。 女孩发出喵呜痛呼,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神色如常,朝着谢星摇递去一个眼神。 意思是准备就绪。 “想杀我?” 谢星摇在心中准备好措辞,扬唇一笑:“让我看看……一个险些被我反杀的手下败将,一个被晏公子打得落荒而逃的小孩,一个脑子空空、被三言两语骗过去的蠢货,以几位的实力,要想取我项上人头,恐怕还差得远吧。” 她说着一顿,目光移向密密麻麻的一大群狡妖。 少女语气轻蔑,尾音噙出一丝极淡的浅笑,面上亦是带了笑意,唇角轻勾,肆意又张扬:“哦,还有狡妖。” 谢星摇缓声道:“你们已经聚集了几十上百个,居然还不能干掉一个红衣女孩,干脆改个名字,叫‘小孩保姆’吧——看你们陪着她满城跑,还挺尽职尽责的。” 两段话,精准无误扫射在场所有邪祟。 话音落下,八方杀气大起。 谢星摇笑得肆无忌惮,实则紧张得厉害,手心尽是冷汗。 她战战兢兢放完狠话,压下心中忐忑,暗暗传音:[大家,准备溜了。] “你这——” 蛇女首先亮出利爪,杀气毕露:“你这混蛋!” 看来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的确非常淳朴老实。 骂声接连不绝,翻来覆去,逃不开一个“混蛋”。 蛇女身形极快,疾光骤影般跃上屋脊,蛇鳞幽黑,被鬼火衬出刀锋般的冷光。 晏寒来掐诀挡下第一道杀气,谢星摇毫不犹豫,摸出几张疾行符:“跑!” “谢仙长快走,我留在此地断后!” 书灵拔剑出鞘,望向迎面而来的数名妖魔:“不过一群杂碎,胆敢觊觎谢仙长的性命。都是废物,今日你们谁都不能得逞!” 书灵:…… 什么谢星摇什么亡灵之书什么九重琉璃塔,全部毁灭吧!!! 亡灵之书的愿力太强,他纵有百般不愿,也只能挺直立在战场中央。 眼看谢星摇等人飞快撤离,男人几欲气出一口老血—— 闹出这么大动静,待会儿定会有更多邪祟闻风赶来,就算他有金丹修为,届时独木难支,不死也得重伤。 双腿如被死死定在原地,他绝望至极,猝不及防地,手臂被人用力一拉。 “你傻不傻啊。” 谢星摇折身而返,拉着他就跑:“留在这地方,不要命了吗?” 谢星摇见他没跟上,竟在九死一生的绝境里,不顾危险跑了回来。 书灵一时愣住,又听她继续道:“小亡,打工固然重要,但要是没了性命,你还怎么为我们卖命呢?” 很好,还是他熟悉的无良老板。 方才出现的那一点小小感动,被彻底压回去了。 谢星摇在疾行符的作用下速度飞快,然而蛇女的实力她再清楚不过,不过多久,就会被追上。 万幸,受到书灵那句“都是废物”的刺激,红衣女孩与刀鬼也双双有了动作。 夜色幽暗,吞没冷寂鬼火。 邪气蔓延如水,越来越浓的雾气里,少女纤细的身影跳上一座高阁。 谢星摇不忘继续嘲讽:“就这种水平吗?本来吧,我只有一条性命,不够给你们平分,但现在看来,一条性命还算多了——毕竟谁都没法拿走,真是废物。” 她笑意更浓:“不过依我看来,就算真有谁能杀了我,应该只有刀鬼吧。金丹修为,可不是筑基能比的。” 此话一出,仇恨值拉满。 刀鬼修为已有金丹,最先逼近她所在的角落,长刀如影,斩落遍地夜色。 蛇女紧跟其后,见他动手,心下猛地一动。 ……不行。 正如谢星摇所说,她只有一条性命,不够平分。倘若刀鬼将这可恶的人族一击致命,她千辛万苦来到内城,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还有那些难言的耻辱、身上血迹斑斑的剧痛,无一不在叫嚣着报仇。 不能取走谢星摇性命,她不就成为那人口中的“废物”了么? 更何况就在刚刚,谢星摇还大放厥词,声称只有刀鬼能杀她。 金丹又如何,她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羞辱! 刀鬼杀气腾腾,长刀笔直落下。 下一刻,却见妖风乍起。 ——蛇女周身邪气凝集,竟陡然上涌,为谢星摇挡下凌厉刀光! 刀鬼:? 万万没想到队友里出了一个叛徒,刀鬼气得咬牙:“你这是做什——” 他话没说完,便有另一道邪气袭来。蛇女俨然将他看作一生之敌,趁他挥手挡下杀机,蓦地扑向谢星摇。 ……这女人! 刀鬼终于明白她的心思,怒火方起,便听谢星摇一声嗤笑:“不是吧,堂堂一个金丹,居然如此狼狈。早知道就不在你身上押宝了,好没用。” 什么叫拱火大师。 这就是拱火大师。 寥寥几语,顺利将阶级内的矛盾激化到巅峰。 刀鬼大受刺激,金丹之力浑然溢出,邪气腾涌,于身侧化出数十把长刀—— 尽数刺向蛇女后背! 蛇女察觉杀气,电光石火倏然转身,奈何有心抵挡,也还是落了个鲜血淋漓的下场。 只可惜在下一刹,刀鬼亦是神色大变。 失策了。 他将注意力全盘放在蛇女身上,杀了个酣畅淋漓,但…… 围杀谢星摇的邪祟,远远不止他们两个。 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正当他全神贯注追杀蛇女时,一道血红身影凌空跃起,直逼谢星摇身侧。 红衣之女身如魅影,速度飞快,手中利爪如锋,轰然刺向谢星摇脖颈。 再眨眼,利爪已刺透血肉。 得手了。 生有一张猫脸的女孩咧嘴笑开,因兴奋而止不住颤抖,向呆若木鸡的刀鬼与蛇女投去轻蔑一瞥:“蠢货。” 那两个傻子,硬生生中了谢星摇的奸计,居然在这种时候窝里斗。 唯有她沉得住气,默默观察了半晌局势,终于找到这么一个绝妙时机。 这场混战,她才是最后赢家。 女孩笑得癫狂而得意,几个瞬息后,却发觉一丝不妙。 谢星摇分明被她划破了脖子……然而一滴血也没流。 不会吧。 利爪破风而过,本应死去的少女同她四目相对,嘴角轻轻一扬。 然后在散开的灵力里,化作一张人形符箓。 傀儡符。 大雾弥漫,由傀儡符凝出的假人与谢星摇如出一辙,他们杀红了眼,情急之下顾不得太多。 而真正的谢星摇—— 眸光一动,猫女横眉怒目,纵观全城。 隐匿符效用褪去,真正的谢星摇已拉着书灵一路狂奔,到了这条长街的尽头。 上当了。 被戏耍的耻辱令她怒不可遏,女孩自喉间发出咕噜声响,正要上前,身后却袭来两道杀招。 差点忘了。 在用爪子刺向傀儡时,她曾无比轻蔑地说出了两个字。 ——“蠢货”。 一张傀儡符,彻底将内斗推向极致。 刀鬼与蛇女本已心如死灰,没料到峰回路转,又窥见一丝希望。 极致的压抑,极致的欣喜若狂,带来极致的癫狂。 方才的满心绝望化作无穷杀意,他们理智退尽,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谢星摇。 前提条件是,只能由自己动手,而非另外两个蠢货。 须臾之间,死斗一触即发。 汹涌邪气蓦地爆开,当谢星摇遥遥眺望远方,被威压震得脊背发凉。 “好像,”她吸一口凉风,“打起来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7节 而且因为动静太大,内城里的不少作祟倾巢而出,一并聚在了半空。 月梵由衷感慨:“很难不打起来吧。这种凶残程度……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 谢星摇:…… 谢星摇:“有点离谱。” 离谱之中,隐隐透出几分悲凉。 小说和影视剧里尤为热衷修罗场,大多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观众们口口声声说着俗套,其实看得乐不可支。 万万没想到,她今生撞见的第一次修罗场,竟是几只邪祟挣着抢着要杀她。 因为太过痛恨,甚至抢破了头。 “虽然嘴上说着离谱,”书灵面无表情觑她,“但你好像挺开心。” 谢星摇眸光清亮,扬唇笑笑:“这叫劫后余生。” 以及,邪祟们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暗无天日的九重琉璃塔,思维淳朴又直白,不懂得人间的弯弯绕绕,真的很好用。 要是在二十一世纪,她的行为或许可以概括为: 无良老板不仅狠心压榨团队员工,甚至带动对手企业疯狂内卷,最终成功拖垮对家,笑到了最后。 “不管怎么说,总算逃过一劫。” 月梵拍拍心口,抬眼远眺:“而且……我们已经来到内城深处了。” 谢星摇尚未放松警惕,低低应了声“嗯”,仰头之时,不由一愣。 内城深处,魑魅魍魉群聚之地,也是九重琉璃塔中最为危险的地方。 这种诡谲莫测的绝境,定是昏暗无光、漆黑寂静,四面八方妖魔环伺—— 但如今巍巍立在她眼前的,为什么是条灯火通明的长街? 谢星摇有点儿懵。 环视四周,但见繁灯如昼,光影婆娑,随处可见香车宝盖、舞凤翔鸾。 一时风动,吹落满地流光,似星如雨,潋滟生姿。 只不过繁华归繁华,这地方灯火辉映,却很是诡异地见不到人影,四下空旷,好似鬼街。 月梵也是一怔:“……咦?” “小亡,”谢星摇低声,“九重琉璃塔里,有这种地方吗?” 书灵摇头:“我没来过这么深的地方,不知此地底细。” 另一边的晏寒来沉声开口:“西方有石碑。” 谢星摇循声抬眸。 其它地方暮色冥冥,石碑因有灵力,通体流溢着莹莹白光,故而很是显眼,能被迅速找到。 在这条街道的映衬下,白光就有些黯然失色了。 【邪祟名:绮楼】 【横贯小半个内城的长街,街中空寂无人,唯有一阁名为‘绮楼’,内有邪祟寄居。】 【一.长街设有结界,若想继续深入、抵达城中的九重琉璃塔,需进入绮楼,向绮楼主人示好。若能讨其欢心,绮楼主人将自行打开结界。】 【二.绮楼主人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请怀有耐心,莫要将其激怒。】 【三.绮楼主人已至金丹高阶,恐为九重琉璃塔中修为最高的邪祟。切勿同她交战!】 【四.除却绮楼主人,楼中亦有诸多小妖。小妖以人魂为食,将用尽浑身解数引诱来客,还望坚守本心,切勿被其迷惑、独自与小妖进入房中。】 月梵左看右看,细细斟酌:“这就是九重琉璃塔里最危险的地方?” 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说着挠头:“怎么说呢,这就是强者的快乐?” “向绮楼主人示好……” 谢星摇冷静分析:“既然用了‘她’,绮楼主人应是女子。” 希望是个好说话的大姐姐。 “这条街空空荡荡的,很多地方连声音都听不到。” 月梵点头:“既然绮楼里生活了这么多妖魔邪祟,有声音有烟火气的,肯定就是它。” 绮楼的规则看起来不难,她生出几分期待:“事不宜迟,我们——” 月梵一顿。 谢星摇还在琢磨石碑上的规则,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停下,正要出言询问,便听月梵笑道:“快看,是温泊雪和昙光!” * 终于。 在各自分散了不知多久后,一起进入九重琉璃塔的队友们,终于风尘仆仆地汇合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昙光脸上添了好几条伤疤,衣衫处处破损,晕开几道血色:“在小世界里蹉跎的这段时间,我像过了八十年。家人,终于和你们团聚了。” “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见到。” 温泊雪手臂受了伤,正紧紧缠着一条雪白绷带,见到他们面露喜色,睁圆一双狗狗般的桃花眼:“你们受伤了吗?” “没有,多谢师兄关心。” 谢星摇瞟向他手臂:“这是怎么回事?” “我遇上个筑基高阶的邪祟,被它追杀得够呛。” 温泊雪扬唇笑笑,目色清朗:“不过后来,它被我成功反杀了。” 他脸上藏不住情绪,说起这件事时两眼放光,谢星摇很给面子:“温师兄好厉害!” 温泊雪心觉不好意思,笑意更深。 “不过,话说回来。” 月梵看一眼看他们身后,视线落在几道陌生的影子:“这几位是——” 谢星摇同样心生好奇。 温泊雪身后跟了好几个修士模样的少年,清一色苍白瘦削,仿佛许久未曾见过阳光。 昙光身边则是三个散发着黑气的邪祟,两男一女,皆是筑基修为,瞧不出恶意。 “这些是被城主困在塔里的幸存者。” 温泊雪道:“他们已在小世界里生活了一个多月。” 这群少年少女有妖有人也有魔族,领头的人族颔首敛眉,温和笑道:“这位定是谢星摇谢仙长吧。多亏温道长一路上的保护,我们才能抵达幽都内城,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温泊雪又听得不好意思:“别别别,我们这是互帮互助,只要能一起出去就好了。” “一个多月。” 想起那些在小楼里发现的陈旧遗物,谢星摇蹙眉:“几位道友,还见过其他幸存者吗?” “没有了。” 少年摇头:“虽说城中处处皆有石碑,但上面的规则……有些很难做到。被困在这里的大多是平民百姓,坚持不了多久。” 就像蛇女一样。 蛇女速度飞快,规则却是需要在她手里坚持一盏茶,饶是谢星摇这个修士都累得够呛,更不用说普通老百姓。 “我身边这三位,全是琉璃塔里的原住民。” 昙光道:“穆幽利用它们汲取魂魄,实在可恨至极。它们心怀善意,意识到这一点,决定与我们联手。” 生有三只眼睛四双手臂的少女向他们挥挥右手,热情打招呼。 [不是吧。] 谢星摇心有所感,只想大呼佩服:[这……《合欢宗养鱼手册》?] [我不养鱼的。] 昙光正色:[只不过是用了几个游戏里的小技能,尝试感化它们——我们有目标有理想,为了推翻城主的统治而努力奋斗,这叫伟大的革命友谊。] 月梵双目一亮:[好神奇!究竟是什么技能,居然连邪祟都能感化?] 昙光神识一动,在识海中投影出游戏界面。 【技能:怀中抱妹杀】 【技能简介:海王经典操作。 无论攻略对象在哭泣、在黑化、在暴走,无论你们在争执、在吵闹、在濒临分手,只要给她一个拥抱,她就能感受到你的温柔。】 【技能:台词。 “你不可怕,我相信你。”】 【技能简介:攻略反派专用句式。 此话一出,谁与争锋。你,就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技能:台词。 “错的不是你,是这个世界。”】 【技能:台词。 “别怕,我站在你这边,不会丢下你的。”】 《合欢宗养鱼手册》,万物皆可攻略。 谢星摇大受震撼,并且想到曾经看过的无数本小说。 谢星摇:[哇塞,哇哦,真牛。] [总而言之,邪祟也有自己的思维,只要用真情感化它们,它们就不会无理取闹大杀特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8节 昙光道:[我和它们相处了一段时间,都是很乖很单纯的妖魔,你们别害怕。] 月梵若有所思:[我好像有点儿明白,昙光小师傅为什么会绑定《合欢宗养鱼手册》了。] 谢星摇点头。 昙光虽然常常翻车,看上去不怎么靠谱,但不可否认,他是个老实又澄净的好人。 因为不愿玩弄感情,宁可自己受到系统惩罚,也绝不与攻略对象生出暧昧的情意;无论面对人族还是妖魔邪祟,都能一视同仁。 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这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金丹修为。” 谢星摇简单介绍身边的黑袍男人,末了温声道:“你们也打算进入绮楼吧?” “嗯。” 温泊雪点头:“等解开这里的结界……我们距离城中的九重琉璃塔就不远了。” * 绮楼的规则被翻来覆去看了不少遍,无论怎么瞧,都琢磨不出太大杀机。 越强大的妖魔越是古怪,这句话果然没错。 长街寂静,连众人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正因如此,谢星摇才能一眼找到绮楼。 原因无它,这座楼太过闹腾。 楼外是琳琅满目的七彩雕灯,扇扇木窗大敞,淌出笙歌不休。霎时间凤箫声动,夜风轻拂,朗朗笑音清脆如铃。 楼外门前,还站着好几个姿态慵懒的俊秀少年少女,皆是半人半兽,化出毛绒绒的耳朵与尾巴。 “恕我直言,”谢星摇悄悄道,“这里好像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说得隐晦,轻轻一咳:“就是,大人不会让小孩去的那种。” 再想想最后一条规则…… “我悟了。” 昙光沉声:“这就是九重琉璃塔最大的陷阱。我们在外城受尽折磨,乍一见到这种纸醉金迷的去处,定会放松戒备,被楼里的妖魔勾去魂魄——从手法上来说,叫做先抑后扬。” “规则里还说,要讨那位性情古怪的绮楼主人欢心。” 月梵任由思维发散:“不会是……” 温泊雪耳后一热:“不、不会的!” 晏寒来:…… 若不是被压了修为,他很想直接把这座楼掀翻。 “咦——” 余光瞥见黑压压的一群人,绮楼下的犬耳少年新奇挑眉:“有客人来了。” 温泊雪低声提醒:“大家都没忘记规则吧?” 谢星摇乖乖点头,对艷丽精致的少年人不为所动:“嗯。没问题的。” 犬耳少年抬头的同时,身侧一位兔耳姑娘踮起脚尖:“哇,真的!你们好呀!” 她生得娇憨,圆脸圆眼睛,颊边沁开浅淡绯色,似是心情很好,弯起一双透亮的眼睛。 随着身形一晃,兔耳悠悠颤了颤。 谢星摇:…… 谢星摇:糟糕,好可爱。 “你好。” 月梵礼貌笑笑:“今日我们前来此处,是想拜访绮楼之主。不知可否劳烦姑娘,带我们去见她一面?” “你们想见大人?” 兔耳姑娘迈步上前,面露难色:“可是大人今日心情不好,现在还在生着闷气……你们见她做什么,解开结界进入城中吗?” 见月梵迟疑,她轻声笑开:“我知道的,来这儿的人都是为了入城,一直是这样——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各位不妨进来坐一坐,等大人气消了,再去同她交涉。” 谢星摇好奇:“她为何不开心?” “谁知道呢。” 兔耳姑娘耸肩:“大人每隔几天就会发一次怒,听说是身上不舒服。” 规则上明明白白写了,要想解开结界,必须讨得绮楼主人欢心。 她如今心情不佳,只有找到缘由所在,才能让她高兴一些。 他们对绮楼主人所知甚少,谢星摇继续道:“你们都是妖族吧?绮楼之主也是妖吗?” “当然。” 兔耳又晃了晃,少女声调绵软,向她眨眨眼睛:“而且是很凶很厉害的大妖。” 月梵忍不住追问:“什么大妖?” “你们听了可别害怕,大人正是传说中的上古凶兽。” 兔耳少女压低嗓门:“食铁兽!” 食——铁兽。 这三个字来得突然,谢星摇大脑卡壳。 昙光亦是眼角一抽:[食铁兽,不会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吧。] 温泊雪愣了愣:[嗯?什么?那个是哪个?] [圆圆滚滚的,黑白相间的,听说是食肉动物但酷爱竹子的……那个。] 谢星摇:[食铁兽,是它的古称。] 在修真界里,它的确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上古凶兽。 月梵:? 温泊雪:??? 不会吧。 这也太离谱了吧! 天降国宝,这已是离谱它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了家。 不成想,更离谱的事情还在后头。 兔耳少女嗅见谢星摇的气息,下意识向着她靠近几步。 香气迎面,晏寒来不喜脂粉味,烦躁蹙眉。 他目光太冷,看得少女瑟缩一下,旋即了然笑笑:“姐姐,你的结契对象好凶。我离你这样近,他定是生气了——这样也能吃醋呀,快去哄哄他。” 温泊雪还沉浸在食铁兽带来的震惊里,闻言脱口而出:“晏公子不开心吗?怎么了?” 不对。 温泊雪原地跳起来:“什么!结契!” 九重琉璃塔,真是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昙光双目圆睁,加上光秃秃的脑袋,好似三个巨大电灯泡:“结、结契?谁和谁,谢师妹和晏公子?” 月梵脑子里叮叮哐哐,如同程序崩溃,只能从口中蹦出一个个无意义音节:“契结时候什么?会这样怎么?不知道啊我?幽都?摘星节?雀知花园?啊???” 谢星摇:…… 谢星摇耳后嗡嗡发热,不知道应该作何解释,也想不出怎样才能让脸上的热气消散些许。 她只明白一件事—— 完。蛋。了。 第71章 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她和这九重琉璃塔,命里犯冲。 身为当事人,她与晏寒来彼此心知肚明,二人之所以结契,只是为了屏退前来搭讪的幽都妖族、让身边清净一些。 谢星摇曾经细细思考过,倘若被月梵等人得知了这件事情,很可能会生出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她对结契一事避而不提,想着摘星节结束,他们一行人离开幽都,结契绳自然会失去效用。 不幸。 不幸中的大不幸。 当初看着晏寒来颈上的结契绳,她脑子里就曾划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接下来在幽都的这么多天里,应该,可能,也许,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绮楼之中舞乐声声,门外却陷入一阵令人心悸的寂静。 耳后热意久久未散,谢星摇下意识抬眼,飞快看向晏寒来。 以这只狐狸孤僻又毒舌的性子,她本以为晏寒来会毫不犹豫出言解释,顺带讽刺一两句,表明自己不会与她生出纠葛。 但很奇怪地,他并未开口。 青衣少年沉默无言,安静对上她目光。 晏寒来睫羽生得纤长,看向她时微微下垂,荡开一片深灰轮廓,琥珀色瞳孔平静无波,瞧不出平日里讥嘲冷淡的笑意。 一定是错觉。 此时此刻的晏寒来,眼中居然透出了几分类似于乖驯的情绪,似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这道眼神无波无澜,却看得她心下一动。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49节 “所以,”月梵终于找回失踪的理智,“你们两个,当真结契了?” 温泊雪速速接话:“结契绳还是……那个?” 昙光不甘落后,奔赴在吃瓜第一线:“什么时候的事情?方便透露更多吗?” “咦。” 兔耳少女眨眨眼,耳朵簌簌一抖:“原来这是个秘密吗?对不起,我是不是惹祸了?” 谢星摇:…… 头疼。 “没事。” 她在脑子里整理一番措辞,揉揉太阳穴:“我和晏公子之所以结下临时契约,是因为那天在雀知前辈的花园里,遇到了几个搭讪的宠侍。” 晏寒来眼睫倏动,不动声色垂下目光。 “我们认真讨论过,既然要调查城主、找出幽都里失踪之人的去向,最好不要太过张扬。” 谢星摇道:“幽都百姓热情奔放,若是逐一拒绝他们的结契绳,定会花去不少时间。如此一来,倒不如先和晏公子结下契约,妖族嗅到我们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多加纠缠。” 她这段话说得有理有据,温泊雪认认真真听完,迟疑接话:“也就是说……你们结契,只是为了能让身边消停一点儿?” 谢星摇点头:“嗯。” 月梵看她一眼,又抬头望向晏寒来:“晏公子,是这样吗?” 她一句话堪堪说完,谢星摇望见不远处的青衣少年撩起眼皮。 他的眼神仍是安静,和之前相比并无变化,但不知怎么,她总觉得有了某种微妙的不同。 晏寒来轻勾嘴角,笑里噙出一丝轻嘲:“嗯。” “这样啊。” 心情如同大起大落的过山车,昙光长叹一声:“我还以为……” 想来也是,晏寒来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与人结契。 纵观天途里前前后后的整个故事,他一向孤僻又桀骜,对每个女性角色都生不出亲近,要说他会结契…… 就挺匪夷所思。 两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单身青年双双无言,唯有月梵若有所思,欲言又止。 再看谢星摇身边的兔耳少女,亦是满脸兴致勃勃看好戏的神色,与月梵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咧嘴一笑。 确认过眼神,是同样察觉了猫腻的人。 “入夜风寒,几位客人不妨进楼坐坐。” 兔耳少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一把抱住谢星摇手臂:“我见到姐姐时还在纳闷,为何你身上虽有结契绳的气息,却并无结契对象留下的标记……原来是假的呀。” 如出一辙的话,红衣猫女也曾说过。 谢星摇抬手嗅嗅自己袖口,是她熟悉的浅淡花香。 月梵静默抬眼,不着痕迹望向晏寒来。 他最擅藏匿情绪,闻言冷冷垂了眼,薄唇抿出一条平直的线。 绮楼里妖物众多,见一行人踏足而入,纷纷迎上前来。 绮楼里的小妖们,是当真懂得如何引人上钩。 楼中的男男女女皆是天人之姿,除却老天爷赏饭吃的长相,恰到好处的兽形同样惹人注目。 兔子、狐狸、虎狼与猫猫狗狗露出讨喜的耳朵,鸟雀羽族生有翅膀,甚至有鲛人坐在庭院里的水塘边,尾鳍透明如薄纱,被烛火映出浅浅流光。 人间仙境,不外如是。 “姐姐喜欢?” 兔耳姑娘靠她更近:“绮楼之中妖族虽多,我的耳朵却是摸起来最舒服的——你想试试吗?” 谢星摇本想回答“好”。 毕竟按照石碑上的规则,绮楼里基本没什么危险,只要不惹怒绮楼主人,也不受到小妖蛊惑、和他们入房就好。 像这样摸一摸耳朵,不会生出祸端。 但莫名其妙地,她忽然想起晏寒来。 自他们进入绮楼,楼中的小妖们热情相迎,几乎每人身边都围了两三只小妖怪。 唯有晏寒来脾气坏性子冷,干脆在身边围出一道凌厉法诀,阻隔外人靠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的。 谢星摇迟疑一下:“……算了吧。” “好可惜。” 兔耳少女嘻嘻一笑:“姐姐是担心让他不高兴吗?” 不愧是绮楼里土生土长的妖精,这话术这助攻,真牛。 月梵在心里给她竖一个大拇指,目光往左,又看一眼晏寒来。 哦呼。 他好快好快抬了眼,连脚步都微微一僵。 月梵嘴角泛起微笑。 “嗯?” 谢星摇听懂她的意思,浑然一愣:“他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们去哪儿?” “客人们想见大人,还需静候一段时间。” 兔耳少女敛眉低笑:“我为姐姐寻了个幽静的好去处,不如随我听听琴赏赏小曲,如何?” 不怎么样。 谢星摇没忘记石碑上的规则,心知绝不能独自和她进入房中,否则好端端的合家欢,立马变成恐怖故事。 “我和师兄师姐们刚刚团聚,想同他们待在一起说说话。” 她礼貌笑笑:“姑娘可否帮我们找个大点的房间?” “劳烦再拿些吃的。” 温泊雪瞧一眼身边的几个幸存者,语意温和:“我这几位朋友长途跋涉,损耗了不少精力。” 他们要么是初出茅庐的小门派弟子,要么是修为浅薄的幽都住民,在九重琉璃塔中耗尽食物和灵力,饥肠辘辘、狼狈不堪。 与温泊雪相遇后,这位凌霄山小道长倾囊相助,将储物袋里所有的食物逐一相赠。 他们本就对此颇为感激,此刻不约而同抬了眼,眸中有亮色闪过。 “多谢温道长。” 离他最近的青年颔首道:“我们能力微薄,真不知应当如何答谢才好。” 温泊雪脸有些红。 温泊雪挠头:“实在想答谢的话,要不就……待会儿多吃点东西?” “这位道长,看上去好害羞哦。” 昙光身边的邪祟姑娘噗嗤一笑:“正道的人都这么容易脸红吗?” 所有人都拒绝了和小妖单独回房的提议,妖怪们商讨片刻,将他们安置在一处极大的雅间。 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人们经受了多日折磨,好不容易能安心坐下,纷纷显露久违的舒缓之色。 邪祟们久久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夜色里,从未见过这般奢华瑰丽之景,一时间兴致盎然,在房中上蹿下跳。 月梵无奈轻笑:“这些邪祟,有时候和小孩一样。” “毕竟它们从诞生起,就一直住在这里。” 谢星摇坐在桌边,确认茶杯无毒,喝下一口热茶:“没有家人,没有师长,也没有朋友,行事全靠本能,以及九重琉璃塔定下的规则。” 她说着忽然停下,不知想到什么,眸色微沉:“……奇怪。” 昙光扬眉:“怎么了?” “如果说邪祟诞生于九重琉璃塔,是汇集天地邪气而生。” 谢星摇放下茶杯:“那它们……怎会知道结契绳?” 结契绳乃是幽都的特色之物,与摘星节相辅相成,在来幽都之前,连谢星摇都没听过它的名字。 这显然不属于人人皆知的常识,然而当她与晏寒来见到红衣猫女,对方一眼就看出他们绑了绳子。 绮楼里的兔耳少女也是一样。 她说罢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书灵:“小亡,你知道结契绳吗?” 书灵乖乖点头。 “结契绳是什么?” 昙光身后的一名邪祟少年探过脑袋:“我没听说过。” 拥有三只眼睛的邪祟姑娘一本正经为他科普:“就是临时结契用的白绳子,笨。” “会不会是因为融入了城主的意识?” 月梵思忖道:“这里是穆幽创造的小世界,也许他的几缕神识混入了其中,从而对邪祟们生出影响。” 然而这地方并非穆幽的识海,就算他当真遗落过神识,顶多影响一两个邪祟,不可能造成如此大范围的异常。 如果说这是九重琉璃塔中的常识,有的邪祟知道,有的却又对此一无所知。 月梵的解释虽有漏洞,但就目前来说,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之法。 谢星摇想不出答案,听温泊雪道:“小世界里的石碑,都是由被困在这儿的前辈们所写的吧?” “嗯。” 谢星摇点头:“绮楼外立着块石碑,说明有人曾来过这里,距离城中那座琉璃塔不远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0节 可那人终究没能离开小世界。 幽都城中央……究竟藏着什么? 他们尚在房中讨论,猝不及防间,空气猛然一颤。 谢星摇被吓了一跳,倏地抬眸。 这道震颤来得突兀,仿佛连整座绮楼都在为之战栗,丝丝缕缕的空气好似振动的琴弦,荡开层叠余音。 月梵做出戒备姿态:“是威压。” 强烈的威压铺天盖地,谢星摇勉强深吸一口气,听见门外响起小妖们的踏踏脚步。 “威压如此之强,能有这种实力的,绮楼里应该只有一位吧。” 昙光默念佛咒,佛光溢开,化作法罩将众人护住。 温泊雪低声回应:“绮楼主人。” 亦是那位许久未曾露面的上古凶煞,食铁兽。 “她看上去,心情似乎真的不大好。” 幸存者之一的蓝衣小道士瑟缩一下:“我们要出去吗?” 月梵起身:“先去看看情况吧。” * 整座绮楼都在微微抖动。 空气震颤不休,打开房门,浓郁妖气扑面而来,让谢星摇皱了皱眉头。 好在昙光的佛法有清心凝神之效,她压下心中杂念,观察四周景象。 小妖们叽叽喳喳,聚在中央的一处雅间之外,个个瑟瑟发抖,目露惊惶。 倏而杀气更浓,将它们狠狠吓了一跳,不敢继续多嘴,纷纷低头。 “客人,你们怎么出来了!” 兔耳少女站在不远处,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门:“大人很不高兴,正在发怒。你们要不……” 她话没说完,雅间便响起一声冷笑。 “听说楼里来了几位客人。” 女子的声线慵懒微哑,似是刚睡醒一般,睡意惺忪:“许久没见生人到这儿来……我有些饿了,不如请他们进来坐坐?” 谢星摇很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昙光身形一僵。 “有些饿了,让我们进去坐坐。” 昙光准确抓住关键点,迟疑低语:“这两者之间的关联……想想有点吓人。” “虽然吃竹子的大熊猫很可爱,但不可否认,它的确是种食肉动物。” 谢星摇又觉得头疼:“这上古凶兽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 温泊雪后知后觉感到一丝危机:“如果我们没办法让她高兴,不会变成食肉动物吃的‘肉’吧。” 如同是对他们的一个回应,刹那间疾风大作。 雅间房门轰地大开,袅袅白烟溢散而出,裹挟令人头晕目眩的馨香气味。 倘若谢星摇判断无误,应该是竹子的清香。 熏香缭绕,似是拥有自己的意识,悄无声息来到他们面前。 所过之处小妖纷纷退让,空出一条通途小路。当谢星摇抬眼,一缕白烟恰好缠住她发梢。 与此同时,雅间中的女人笑意更浓:“好香的味道……都很好吃。” “谢仙长莫怕!” 书灵正色拔剑:“区区一个金丹妖物,竟敢对仙长不敬。今日我就算战死在这里,也要斩下此妖首级!” 人家本就心情不佳,你可别说了吧。 谢星摇给他舌头下了个定身咒。 书灵:无辜。 绮楼主人发出邀请,若是拒绝,只会让她怒意更甚。 谢星摇与月梵对视一眼,迈步向前。 循着白烟,雅间里的景象渐渐变得明晰。 但见雕梁绣柱,画栋飞甍,穿过翠色碧石制成的珠帘,可见一张轻纱环绕的美人榻。 榻上女人面若桃瓣,乌发凌散,形如一片逶迤的漆黑水蛇;榻上则是绮丽绯红,两相交映,透出摄人心魄的蛊。 她只着了袭单薄白衣,唇上一抹艳艳朱红,美则美矣,只可惜无甚笑意,冷如寒山。 谢星摇的第一反应是,这很不大熊猫。 几个俊秀少年立在她身侧扇风递茶,其中一个温声开口:“大人,这些就是新的客人。” “几个人族,几只妖,还有……” 女人挑眉:“邪祟。” 她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混杂的队伍。 “长得不错,”绮楼主人懒懒哼笑,“就是不知有没有趣。” 榻前一个狼尾少年讨好地笑笑,靠近她耳边:“大人,外来之人大多无趣,不值得让您费心——是我们哪里伺候得不够好吗?” 女人咬下他递来的一颗葡萄:“是么?” “当然啊。” 给她按摩的鲛人温柔小意,双手轻抬,露出指甲上的胭脂色蔻丹:“我们能为大人捶背,陪大人闲聊,供大人解闷,至于他们,只是群不通情爱的书呆子罢了。” [开始了。] 身为网络小说写手,昙光对这种套路最是熟悉,当即凛然正色,传音入密:[石碑上的规则是要讨她欢心,如果我们不能尽快引起她的兴趣……恐怕只能沦为晚餐了。] 月梵握拳咬牙:[被熊猫吃掉,听起来好没尊严。] 昙光:…… 所以重点不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啊!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站在众人最末端,怯怯悄声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上古凶兽带来的压迫太强,她身侧的蓝衣少年竭力稳下心神,让自己不至于发抖:“几位道长似是已有对策,我们先静观其变。” 他一顿:“不过……这几位凌霄山的道长,皆是我曾有耳闻的天才之辈。以他们的品性,定不会阿谀奉承、讨妖族欢心。若是走投无路,我大可主动献身,去做那食铁兽的食物。” 小姑娘面露惊诧之色,少年抿唇笑笑:“这几位道长比我厉害得多,就算没有我,你们跟着他们,也有逃出去的希望。” 他话音方落,旖旎雅间内,响起昙光的一声轻笑。 光风霁月的佛子皎如玉树,舒朗眉目间,尽是遥不可侵的萧肃之意。 当他开口,尾音却微妙上扬:“是哦,好羡慕楼里的各位哥哥,能将脂粉口脂涂得如此得心应手——我一向不懂其中奥妙,好笨。” 幸存者小姑娘:? 蓝衣小道士:? 花枝招展的鲛人:??? 等等。 虽然这段话听起来乖驯又无辜,但…… 这和尚绝对是在讽刺他们浓妆艳抹,衬托自己玉洁冰清吧? 鲛人被噎得一怔,旋即冷哼:“难怪灰头土脸,小师傅不去整理整理仪容么?” “还有手上红艳艳的蔻丹,不会沾到食物上吗?好担心。” 昙光并不理他,说罢匆忙捂嘴,露出几分愧疚之色:“哎呀,抱歉!我心直口快,其实不是故意说哥哥什么,只不过这样对楼主大人确实不太好……不会惹你们生出矛盾吧。” [我惊了。] 阵阵茶香扑面,月梵目瞪口呆:[这茶味,熏得我拳头硬了。] [昙光小师傅。] 谢星摇眼角一跳:[神奇的男人,雄竞之主,套路之王。] 蓝衣小道士:…… 他不理解,也不太懂。 他只能自我安慰,喃喃低语:“昙光小师傅,善解人意、温文尔雅,时时刻刻为人着想,不愧为佛门第一人,很温柔,很细腻。” “这样想想,的确不大好。” 绮楼之主眸光一动,挥退身侧的鲛人:“你先退下吧。” 鲛人忿忿离场,昙光凭借茶艺脱颖而出,俨然一副胜利者姿态。 下一刻,却又听她懒声道:“还有这光头,你也出去——从未见过如此腻歪之人,晦气。” 昙光:? 昙光想不通:[我不理解!]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朋友,我们很理解。] 月梵沉痛应声:[非常理解。绿茶,它不配。] “无聊。” 美人榻上的女子轻撩耳边发丝,百无聊赖打个哈欠:“还以为来了什么有趣的客人,结果仍是庸碌之徒。这偌大的幽都,莫非就没有能让我开心的物事了么?” “大人息怒。” 狼妖战战兢兢,为她理好凌乱的衣襟:“不如让我们再为您寻些邪祟。” 他动作小心翼翼,女人视线往下,觑见指甲上的一抹蔻丹。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1节 “蔻丹、脂粉、胭脂……” 昙光的言语历历在耳,绮楼之主轻啧一声,挥开他手臂:“成天扭捏作态,快把我熏死了,退开退开!” 糟糕了。 狼妖与另几个小妖面面相觑,眼中惊惶愈浓。 大人的心情一天不如一天,稍有不如意就会发怒。 昙光的一番话好似火苗,将她心中的愤懑轰然点燃—— 从一月一次,到七天一次,再到如今的两天一次。 绮楼又要遭殃了。 霎时间邪气四涌,伴随一声低吼,上古凶兽的身形倏然现出。 小妖们如履薄冰,被邪气压得连连后退,清一色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而在众妖中央的美人榻上,凶兽双目漆黑似夜,张口露出银白利齿,庞大身躯有如小山,笼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暗潮。 以上,是修真界的正常视角。 满屋寂静里,谢星摇轻轻嘶了口气。 熟悉的轮廓,熟悉的黑白两色,熟悉的胖滚滚。 在雅间中的白烟氤氲下,熊猫瞪大一双圆溜溜的豆豆眼,半圆形的耳朵悠悠一颤,肚皮奶白、眼圈漆黑。 至于张嘴发出低吼,无论怎么瞧,都像在无能狂怒地撒娇。 谢星摇:…… 谢星摇:“如果大人愿意的话,不妨让我试试。” * 谢星摇摒退了无干人等,小妖们纷纷散去,房中只留下她和绮楼主人。 根据石碑上的规则,不能跟随绮楼中的小妖单独进入房中,唯独绮楼主人是个例外。 食铁兽懒洋洋倚靠在榻边,斜眼睨她:“然后呢?” 绮楼之主觉得有些新奇。 食铁兽乃是修真界凶煞,无数人闻风丧胆,甚至不敢同她对视。 然而当她现出原形,不止谢星摇,她身侧的几个年轻人竟都没觉得惊慌失措,而是怔然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谢星摇甚至还颇为惊喜地笑出了声。 “倘若你也想说些花言巧语,不如打消这个念头。” 食铁兽翻了个身子:“我在绮楼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好话没听——” 刹那之际,她的话僵在喉咙。 食铁兽浑身一抖。 食铁兽睁圆豆豆眼:“嗯……?” 自后背开始,电流般的酥麻感簌簌蔓延,有什么东西覆在她身后,穿过细软绒毛,触碰到柔嫩的软肉。 这种感受前所未有,食铁兽扭动一下,耳朵竖成三角形似的尖。 这个初次见面的仙门弟子……竟在触碰她的真身。 不对,与其说是“触碰”,“抚摸”似乎更准确一些。 这小丫头怎么敢?食铁兽残暴凶恶,她身为绮楼之主,更是地位尊贵,怎可被—— 心中的羞恼之意没来得及宣泄而出,食铁兽哼出一道气音,又翻了翻身子。 怎么会这样。 被人族无礼触碰,她竟并不觉得排斥,反而卸了气力……还想品尝更多。 看起来很高兴。 谢星摇轻抿唇边。 听说熊猫的绒毛很是坚硬,摸起来并不舒服,但修真界不愧为修真界,因有灵气滋养,灵兽们皆是皮毛柔软。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摸上熊猫。 狐狸瘦小,只能触到薄薄一层皮肉;熊猫体型更大,丰腴富态,软嘟嘟肉乎乎,好似一个散发着热气的柔软绵团。 手感绝佳。 绮楼之主:“等等!无礼,这岂是你能……” 酥麻四溢。 ……不行。 浑身瘫软。 ……忍住。 绮楼之主声线渐低:“呜呜咕噜。” 手下的挣扎越来越弱,当食铁兽翻过身去,露出小小的团状尾巴。 与庞大身躯相比,四肢显得憨厚短胖,这会儿被刺激得晃悠几下,扬起梅花样的爪子。 好可爱。 国宝果然名不虚传。 若不是与绮楼之主并不相熟,谢星摇甚至想直接埋脸,吸一吸透着竹子清香的大毛团。 每种哺乳生物的皮肤上都分布有感觉神经末梢,在抚摸之下,将大大降低压力荷尔蒙,让被抚摸的对象心生愉悦。 这是生物学界客观存在的事实,即便高傲如食铁兽,也无法逃开。 绮楼主人之所以常年烦闷不堪,或许正是因为无人胆敢上前抚摸,原形的需求得不到满足。 在她多年撸猫撸狗锻炼出的手艺之下,食铁兽渐渐松下浑身力道,绵软躺在榻间。 若有似无的电流刺激得头发发麻,她许久未曾有过如此轻松的感受,恍若置身云端,徐徐呼出口气。 一柱香后。 雅间房门被打开,候在门外的小妖们猝然抬头。 不可思议。 那个莽撞提出与大人共处一室的仙门弟子,居然活着出来了。 曾经也有外来者向大人示好,要么被轰出雅间,要么被吞噬魂魄,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的,唯有谢星摇一个。 在此之前,他们已在猜测她的死法。 再看雅间里头—— 白衣女人身形婀娜,缓缓踱步上前,面若芙蓉双眸如星,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解除结界,需要一段时间。” 食铁兽展颜一笑:“你们先行歇息吧。” * 小妖们大受震撼。 小妖们绞尽脑汁。 竟能如此迅速地摆平绮楼之主,小妖们看向谢星摇的目光由困惑渐渐变为崇敬,齐齐上前讨教经验。 ——这是个神人啊! 书灵立在群妖之前,洋洋得意:“这就是我们谢仙长!想当初她收服我的时候……” “居然真就成功了。” 月梵惋惜握拳:“好羡慕,我也想摸摸大熊猫。” 危机解除,谢星摇终于放松全身警惕,喝下一口热茶:“我离开的时候,绮楼主人邀请我们以后再来做客。” “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并非全是极恶之徒。” 温泊雪道:“要是我们真能破除这个小世界,它们没了栖身之处,不知会何去何从。” 谢星摇揉揉太阳穴:“莫说去处,就连它们的来历,我们也不清楚。” 她说着愣住,将在场所有人扫视一圈:“晏寒来呢?” 温泊雪飞快应她:“晏公子不久前就离开了,说是绮楼太吵,要去别处散散心。” 挺像他的作风。 她喝茶时抬了眼,余光正好落在门口。 门边的兔耳少女咧嘴笑笑,身后跟着好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朝她勾一勾手指头:“姐姐,厢房里无趣极了,我们带你在楼里走走。” 昙光顿时明白言下之意:“定是来向你讨教经验了。” 小姑娘们兴致勃勃,谢星摇不好意思拒绝,被叽叽喳喳拉出房间。 “大人平日里总是凶巴巴的。” 兔耳少女皱皱鼻子:“我们不敢靠近她,唯恐惹她生气,姐姐竟能让她消下气焰,好厉害。” “只是利用了人之常情。” 谢星摇心下一转,好奇问她:“你们也是诞生在这座绮楼里,没有更多记忆吗?” “对呀。” 兔耳少女双目澄澈,泛出兔子独有的浅浅赤红:“外面全是黑漆漆的,绮楼难道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 谢星摇还想继续,袖口忽然被轻轻一拽。 她不明所以,看一眼身边的兔耳小姑娘。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2节 后者眨眨眼,朝着不远处的长廊尽头扬一扬下巴。 谢星摇循着轨迹望去,居然见到晏寒来。 他默不作声立在角落,侧脸被阴影笼罩大半,向来白皙的面庞毫无血色,薄唇紧抿,眼下浮起浅淡乌青。 细细探去,周身的气息微弱又凌乱,像极毒咒发作时的模样。 但是……不对啊。 毒咒受到神识压制,晏寒来前几回身有不适,皆是源自身受重伤、神识受创,难以压下毒咒的邪气。 然而此刻他们身在绮楼,被小妖怪们好吃好喝供着,没受到一丝半点的伤。 她心有疑惑,轻声开口:“晏公子,你怎么了?” 晏寒来定定看她一眼。 他神色如常,带有一丝不甚明显的烦躁与不耐,不知为何用了传音,音量极小:[……咒术。] 真是毒咒发作。 比起之前几回,今日的晏寒来形貌更为虚弱,身形似是一瞬轻晃,很快又竭力站好。 他情况不妙,谢星摇心知耽误不得,看向身侧的几个小姑娘:“我和他有事要谈,待会儿再去找你们,好不好?” 兔耳少女扬唇一笑,意味深长微眯双眼:“好。” 小妖们风一样离开,谢星摇快步向前,靠近尽头的青衣。 离得越近,她越能感受到晏寒来身边凌乱的气息。 仿佛受了极重的伤,灵力与妖气袅袅散开,微弱得好似晨烟。 可绮楼之中毫无异常,再看他干净整洁的衣衫,也见不到重伤后的血色。 谢星摇指尖倏动,灵力弥散,先行附上他脸庞:“毒咒为何会在这种时候发作?” 她说着环顾四周,欲图找个空荡的房间:“我们——” 话音未落,近在咫尺的少年上前一步。 他们本就离得极近,晏寒来毫无征兆地靠近,影子几乎将她牢牢压住。 他喉音哑,听不出情绪起伏:“就在这里。” ……这里? 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毕竟位于长廊之中。 晏寒来所在的角落是个小小的视觉死角,寻常的过路之人不会发觉,然而仔细一望,就能见到角落里的景象。 “这里不好吧。” 谢星摇下意识反驳:“如果被绮楼里的小妖撞见……” “谢姑娘。” 少年音低低响起,裹挟几分病重时无力的气音。 他这回没有出言讽刺,喉结上下一动,低语字字入耳,撩得耳垂丝丝发麻:“……有点难受。” 只需短短数字,谢星摇思绪一空。 这道嗓音仍是淡淡的语气,带有晏寒来一贯的漫不经心,然而尾音却微微下压,如同一个小小的弧,生出示弱般的错觉。 她很没出息地,伸出了右手。 灵力涣散,被她轻轻一碰,狐狸耳朵就像蒲公英一样扑簌冒出。 谢星摇感知他的识海,不由蹙眉。 好乱。 像是被刻意破坏过,各种气息纷纷散落融合,几个显眼的创口破开漏洞,毒咒溢出黑气,侵蚀整片识海。 她没忍住问询:“怎么回事?” 晏寒来冷声轻笑:“不劳谢姑娘费心。” 许是体力不支,他说罢身形一晃,勉强伸出右臂,扶上谢星摇身后的白墙。 似乎……伤得过头了。 青衣少年眸色微暗,掠过一缕自嘲轻笑。 识海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对此不甚在意,竭力站稳,不至于狼狈倒下。 亲手撕裂自己的识海,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回做。 全因没有经验,用了与邪祟交战时的气力,识海生生裂开创口,让毒咒猛烈得前所未有。 好在晏寒来早已习惯疼痛。 温润灵力自少女掌心徐徐淌出,他感受久违的暖意,长睫轻颤不休。 他定是疯了。 想来也是好笑,像他这样的怪人,不会说好听的话,性子乖戾又孤僻,就算想同她靠近一些,也只能用这种愚蠢至极的方式。 一种源于自虐的示弱。 眼前这姑娘若是得知真相,定会被他吓住,骂他疯子。 但身在幽都,他总会生出许许多多不应有的古怪念头。 明明他才是她的第一只狐狸,明明在过去的时候,谢星摇也会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如今他成了个可有可无的笑话,被丢弃在空寂角落,偏生又无法生出丝毫埋怨—— 因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毫无关联。 每每念及于此,心口又酸又涩,肿胀得好似压有千钧巨石。 晏寒来说不清这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却又隐隐明白了答案。 毒咒剧烈,吞噬五感。 视野之中一片黑暗,他忽然想起年纪更小的时候,被关在那间地牢里的日子。 同样是昏黑寂静,周身剧痛,身边站着影影绰绰的人,面目可憎。 而他独自蜷缩在角落,环顾四周,寻不到一个足以信赖之人。 近乎于鬼使神差地,他试探性出声:“……谢星摇?” 有人回了他一声“嗯”。 声线清泠干净,不是那些人的嗓音。 他莫名生出安心,心中嘲笑自己的愚不可及,在无休止的黑暗里,忽地窒住呼吸。 ——有某种柔软温热的东西,缓缓贴上他耳朵。 “晏公子。” 温和的手掌轻轻拂过耳尖,不带亵玩之意,小心翼翼。 像是安慰似的摸了摸小孩的头,亦如对待易碎的珍宝。 谢星摇定是觉出他心神恍惚,笨拙地一下又一下抚过耳朵:“没事的。” 疼痛如影随形,晏寒来却蓦地笑开。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撕裂感再加重些也没关系。 待在这种毫不隐蔽的地方,就算被楼里的小妖见到又如何。 这本就是他的小心思。 谢星摇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对方脊背上的颤抖。 毒咒太强、识海受损,意识会不由自主陷入混乱,她虽不知晏寒来想起了什么,却能猜出那并非多么美好的记忆。 出神的一刹,被右手轻抚着的狐耳,陡然扫过她掌心。 这个动作暧昧而微妙,好似一簇幽暗烛火,灼出心尖一热, 痒意漫开,不等她停下动作,便听晏寒来哑声道:“谢星摇?” 他很少直呼她名姓,谢星摇应了声“嗯”。 她本打算追问发生了何事,舌尖却浑然僵住,发不出声音。 在格外狭小的角落里,空气凝成静止的热意。 她被团团裹住,身侧掠过一道清风。 紧随其后,是更为滚烫的热。 ——狐尾柔软,自晏寒来身后无声探来,悄然贴近,尾端一勾。 一如谢星摇曾经递给他的那册话本。 当时她曾正色道,不妨学一学话本中的男主人公,定能讨人喜欢。 ……才不是让他学习这种事情啊。 绒毛蓬松,狐尾末端缠上她侧腰,倏而上下一动、轻扫而过,撩起直入骨髓的痒。 谢星摇说不出话。 她的脸轰地滚烫,屏住呼吸。 而在毫厘之距的角落,少年人细碎的呼吸在她耳边悠悠溢开。 “这是报酬。” 晏寒来唇角稍扬,喉音极哑,也极轻:“谢星摇,喜欢这样么?” 第72章 四下寂静无声。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3节 长廊尽头的角落幽深偏僻,鲜少有人靠近,偶尔自远处传来清悠脚步与小妖们的欢快笑音,不过片刻,便消失在其它拐角。 隔着一件单薄红裙,腰侧的热度若有似无。 这样的感觉并不清晰,谢星摇心中却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 仿佛随着狐尾的动作,血肉被悄然化开,先是侧腰,再到心口,最终热意暗涌,连带识海也一并消融,只剩下灼人的滚烫。 喜欢吗? 她不知道。 然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告诉她,自己并不讨厌这样的触碰。 脸上一定红得厉害,被晏寒来的喉音撩过耳畔,耳中亦是嗡嗡作响。 ……晏寒来,究竟清不清楚他在做什么啊。 原文里说他离群索居,常年孑然一身在修真界游荡,无父无母,更无交心好友。 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这只狐狸都置身于九死一生的魔渊与秘境。比起与人相处,他或许更清楚应该如何解决铺天盖地的邪祟妖魔。 他本就对人与人之间的分寸不甚了解,看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本之后……不会误以为这是正常操作吧。 谢星摇很快否决这个念头。 晏寒来自尊心强得要命,平日里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 他也许的确懵懵懂懂,但绝对不傻。 这样的距离与姿势,分明就暧昧过了头。 少年因身形不稳,一只手撑住她身后的白墙,形成一个狭窄逼仄的小小空间。 于是压迫感更汹更重,谢星摇平复心神仓促抬头,恰好同他四目相对。 毒咒仍在撕裂识海,鸦羽般的长睫因剧痛而不住颤抖。 晏寒来面上却无痛苦之色,眼尾飞红,双目晦暗不明,静静对上她视线,不知想起什么,倏而勾出一抹浅笑。 漫不经心,却正中靶心。 空气中的弦将断未断,因他这个意味不明的笑,顷刻间碎开。 “你……” 谢星摇觉得,她有必要说些什么,用来缓解此时此刻过于窘迫的气氛。 谢星摇侧过双眼,避开他目光:“就是……” 谢星摇耳根愈热:“毒咒……” 可恶。 比起温泊雪,她才像个报了废的机器人。 毒咒汹涌,晏寒来被折腾得面无血色,偏生心情似乎不错,用低低气音回她:“怎么?” 谢星摇不假思索:“今日的毒咒,比之前厉害得多。” 话音方落,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因着腰上勾缠着的那条尾巴,自己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于是一瞬走神,手心里的灵力消弭殆尽。 她重新凝神,掌心灵力聚集,再一次渡入少年识海。 细细想来,她与晏寒来的关系……在某些时候,确实略显古怪。 她醉酒之后,晏寒来会变作一只小狐狸,不做反抗地被她抱在怀里。 幽都妖族试图同她结契,晏寒来以“麻烦”为由,主动递给她一根结契绳。 他那样一个傲慢又孤僻的性子,本该独来独往、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 在《天途》原文里,月梵同样受到不少小妖青睐,晏寒来置若罔闻,没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 还有他们在九重琉璃塔中遇见的红衣小女孩。 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气急败坏瞪着晏寒来,声称“其实在那时候,他根本没有”—— 她没说完,就被晏寒来的杀咒毫不留情打断。 谢星摇当时就生出了好奇,奈何红衣之女的控诉戛然而止,让她得不到答案。 如今想来,红衣之女能分辨真心与谎言,她的语气那样斩钉截铁,是不是想说…… 晏寒来没有撒谎? 那他又是什么时候没有说谎。 从头到尾,红衣之女没来得及判定真假的,只有一句话。 识海轰地一热,谢星摇掐断这个天方夜谭的念头。 她心中充斥着繁杂的念头,掌心随着窜动的毒咒上下轻抚,一个不经意间,碰到狐狸的耳朵尖。 晏寒来身形一僵,气息更乱。 “抱歉抱歉。” 谢星摇陡然回神:“你还好吗?” 青衣少年垂眸,面色淡淡看她一眼。 他受了重伤,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分明是处于弱势的那一方,然而不明缘由地,渐渐显出主导者般的、令人无法拒绝的姿态。 “嗯。” 狐耳蹭着她轻轻一扫,晏寒来喉音慵然:“继续。” * 好不容易压下毒咒,谢星摇回到雅间,腿有些软。 合理推断,是被榨干。 晏寒来行在她身侧,仍是司空见惯的冷淡神态:“谢姑娘的灵力储备,倒与炼气极为相符。” 谢星摇瞪他一眼。 她出于好心帮他解咒,结果还要被讽刺灵力太少,晏寒来此人实在心如寒铁、薄情寡义—— 下一刻,却见少年抬起左手,凌空一点。 他已至金丹,虽然被九重琉璃塔压制了修为,灵力仍是澄澈汹涌,无声无息来到谢星摇掌心,水流一般汇入其中。 晏寒来居然在给她渡回灵力。 谢星摇没料想过这个动作,猝不及防,只觉手心的皮肤被羽毛一挠。 黑暗中被尾巴缠住的感觉莫名涌上心间,她条件反射移开右手,轻握成拳。 晏寒来撩起眼皮。 “有点痒。” 谢星摇压下心虚:“没关系,灵力总会慢慢恢复,不劳晏公子费心。” 对方默不作声,递来两颗回复灵力的丹丸。 嘴上冷淡又毒舌,身体做出的反应倒是人模人样。 她道谢接下,将丹药囫囵吞入腹中,敲开雅间大门。 木门吱呀打开,房中投来数道视线。 “摇摇,你回来了!” 见是她,月梵扬唇一笑,倏而瞥见她身后的晏寒来,眉梢微挑:“你们……” “碰巧遇上,就一起回来了。” 谢星摇迅速转移话题:“结界如何了?” “可巧,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 温泊雪老实笑笑:“方才绮楼主人发来传讯——结界已经解除。” * 结界解除了。 谢星摇随着众人离开雅间,行出灯火通明的绮楼,便又回到亘久不变的压抑夜色。 不过……比起最初的昏沉无边,当她抬眼望去,很快发现不同。 因有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结界,在此之前,小世界中心的九重琉璃塔被完全隔绝,只露出一道隐隐散发暗光的影子。 如今结界散去,塔身溢开澄亮清透的皎白亮芒,琉璃荡出缕缕清光,将小半片天空映照得恍如白昼。 “没错。” 温泊雪细细探去,左眼一跳:“是仙骨的气息。” “结界替你们解开了。” 绮楼之主倚靠门边,身侧跟着个眉清目秀的小侍,说话时惬意张口,咬下小侍手中的一颗葡萄。 她言罢一顿,眸光流转:“不过……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么多年过去,凡是进入那座塔的人族妖魔,最后都没回来过。” 谢星摇颔首:“多谢前辈。” 昙光好奇:“前辈,能通过结界抵达那座琉璃塔的,一共有多少人?” “少得很。除却你们,只有寥寥六七个,还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前来的。那些后生要么满身是血,要么饿得没了力气,能像你们这样的,还是头一回。” 女人咽下又一颗葡萄:“若你们能保住一条命,大可随时回我绮楼,这儿已经许久未曾见到新面孔了。不过嘛——” 她勾唇一笑:“更为理智的选择是,干脆不要去往那座邪门的塔。流觞佳肴、笙歌美人,绮楼无一不有,与其送死,不如留在这儿尽情享乐。” 听起来不错。 若是在闲暇时刻,绮楼不失为一个愉悦身心的好去处。然而被困在九重琉璃塔的不止他们几人,哪怕只在此处多待一天,都会有更多受害者出现。 “前辈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月梵道:“他日有缘,我们定会回来。”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4节 “也罢。” 她拒绝得温和有礼,绮楼之主打个哈欠:“祝你们好运。” 兔耳姑娘自她身后探出脑袋,两只耳朵左右一晃,挥挥右手:“再见!” 告别绮楼,一行人终于迈入内城深处。 这里范围不大,四处林立着雅致精美的幢幢楼阁,九重琉璃塔好似明灯,照亮每一处昏黑角落。 与想象中不同,这里没有邪祟,没有杀气,没有魑魅魍魉。 也没有熟悉的石碑。 “我想起来一件事。” 气氛诡谲而压抑,谢星摇不由压低声音:“红衣之女和小亡都曾说过,城主穆幽有时会出现在城中的这座塔里。琉璃塔立在内城,邪祟们不识字,穆幽却是认识的。” 也就是说,一旦在这里立下石碑,定会被穆幽察觉。 好几个幸存者闻言一愣,眼中浮起茫然之色。 自从进入这个危机四伏的小世界,所有人都在石碑的指引下步步前行。 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石碑,没谁能活着来到内城。 谢星摇默默蹙眉,警惕打量四周。 佯装成求救孩童的食人之屋,绝不能说谎的红衣猫女,一旦遭到攻击便会心生怨恨的狡妖,会将客人引诱至房中杀害的绮楼小妖。 这些邪祟看似善良无害,其实处处藏匿杀机,如果不是循着规则谨慎行事,她早就踩了不知道多少个坑。 凭借一身可怜兮兮的炼气修为,恐怕连外城都过不了。 石碑乍一消失,就像指路明灯突然熄灭了火光。 饶是谢星摇也有些不适应,在琉璃散出的幽光里缓步前行,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塔前。 暮色幽谧,九重琉璃塔静静伫立,通体流泻出皎月般的清波,宛如雪岭之花,高不可侵。 进入塔中的大门虚虚掩着,只露出一条细长缝隙,透过缝隙看不清其中景象,唯能窥见一线莹白亮光。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座看似圣洁无匹的高塔,竟是一切杀戮与阴谋的元凶。 “这就到了?” 月梵满眼的不可思议:“穿过结界以后,居然没有遭受任何袭击……穆幽在外城内城设下那么多邪祟,怎么可能偏偏对最重要的琉璃塔卸了防备?” 温泊雪默念法诀,向前探出灵力:“塔里很可能藏有猫腻。” 灵力穿过缝隙,直入琉璃塔中。 昙光暗暗捏了把汗,小声问他:“怎么样?” “有股很强的威压和杀气。” 温泊雪道:“穆幽定是早有防备,琉璃塔作为整个小世界的核心,要想进去,不会容易——大家当心。” 幸存者中的蓝衣小道士怯怯开口:“那……我们要推门而入吗?” 一直沉默的书灵蓦地应声:“要。” “嗯。” 月梵顺着他的意思点头:“总不能因为没了石碑,就变得畏手畏脚。我可以——” 她话没说完,便见黑袍男人上前一步:“我来。” 谢星摇抬头:“小亡?” “我已至金丹,万一塔里有什么机关,我最有可能挡下。” 书灵道:“你们皆被压制修为,还是谨慎为妙。” 靠近这座塔,他似乎变得格外积极了些。 谢星摇心觉微妙,但书灵的这段话有理有据,放眼在场所有人,他开门的危险性最低。 无人反驳,黑袍男人踱步靠近门边,伸出右手。 塔门厚重,被推开的一刹,发出轰隆闷响—— 不过转瞬,变故陡生! 门缝越来越大,塔中淌出的光晕也愈来愈浓,霸道地填满整片视野,刺得双目生痛。 谢星摇刚要掐诀念咒,身体便被一道护罩般的灵力包裹。 不适感散去,她顺势抬眸,望见晏寒来琥珀色的双眼。 “多谢。” 琉璃塔中必有埋伏,谢星摇早就做了思想准备,很快平复心境,看向身前。 白光汹涌如潮,一时间浩浩荡荡,吞没了包括九重琉璃塔在内的全部景象。 而当光影聚拢,九重琉璃塔的轮廓被无限放大。一面面高墙平地而起,好似能吞食天地的磅礴巨蛇,她置身其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再眨眼,只见高墙凌空、道路蜿蜒如犬牙差互,上一刻还平静宽敞的空间,赫然成了一座无比庞大的迷宫。 温泊雪看得目瞪口呆,怔忪着倒吸一口凉气。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还在后头。 塔中本是寂静无声,伴随迷宫铺开,四面八方纷纷响起邪祟的凄厉嘶嚎。 威压迎面,裹挟出缕缕腥风。 “一个看不到头的迷宫。” 昙光扶额:“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妖魔鬼怪……看气息,这里的邪祟不会全在金丹吧。” 这座九重琉璃塔,哪里是逃生之路。 分明是绝无生机可言的绝境啊。 “怎、怎么办?” 幸存者之一的青年瘫软在地,因强烈威压瑟瑟发抖:“我们……” 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莫说邪祟,连妖兽都很少见过。 能走到这里已是极限,他全凭着满腔求生的愿望苦苦挣扎,没料到生路成了绝路,无异于当头一棒。 不止他,昙光身边的邪祟们亦是面露惊惶。 同为邪祟,它们明白这座迷宫有多么可怕。 “九重琉璃塔的确是小世界中心,这点不会有错。” 谢星摇皱眉:“等穿过迷宫,我们就能找到虚实交接之地,回到现实。” 但太难了。 他们能穿过偌大的幽都,多亏有石碑一路引领,现如今凭借一身炼气修为,绝不可能胜过如此之多的金丹妖魔。 她心中思忖着接下来的步骤,顷刻之际,耳边忽然掠过一缕幽风。 不妙。 谢星摇屏息凝神,没等掐出法诀,便听有人扬声道:“且慢且慢,小仙长莫急!” 这分明是似曾相识的嗓音,听起来却又无比陌生。 她茫然望去,见到熟悉的一袭黑袍。 身边的书灵同样愣住。 ——迷宫入口处的第一个拐角,正站着个形貌邋遢、手抱长剑的年轻男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与他如出一辙。 青年毫无活人的气息,身形浮于半空,显然是已逝之人的魂魄,与邪祟相比,没沾上一丝邪气。 温泊雪怔怔眨眼:“这是……?” “终于又见到新人了。” 年轻男人快步上前,瞥见书灵,咧嘴笑开:“这不是亡灵之书的书灵吗?我记得他很凶很暴躁来着,几十年不见,这么乖了?” “等等等等。” 月梵搞不清楚状况:“你是……人魂?人的魂魄,怎么会与书灵长相一样?” 谢星摇心口咚咚一跳。 她一直纳闷,邪祟倘若生于九重琉璃塔,为何会清楚知道外界的传统。 如今看来,这个疑惑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里的所有邪祟——” 她一顿:“都是由已逝之人幻化而成的?” 这个事实全然超出想象,几名濒临绝望的幸存者纷纷呆住。 蓝衣小道士唇瓣轻颤:“怎么会……” “对了一半吧。” 男人倒是不甚在意,懒懒耸肩:“准确来说,是接连被邪祟吞噬。” 他语气轻松,说出的话语却叫人不寒而栗。 “只要你被邪祟杀死,就会丧失原本的记忆、住进它的身体,接替它成为新的杀人工具——当你杀掉另一个无辜之人,那人便也成了你的下家。” 男人觑一眼书灵,被后者凶巴巴一瞪:“邪祟的相貌会随灵魂而变化。无论壳子里的灵魂如何变换,邪祟总会记得两件事:一是曾经杀过的人,二是无条件遵从穆幽的命令。” “那……”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骇然掩唇:“九重琉璃塔里,岂不是无辜百姓们一直在自相残杀?” 男人不置可否,抿唇一笑。 谢星摇笑不出来。 被关进九重琉璃塔中的受害者多不胜数,其中有道侣,有好友,有同门,也有家人。 在这样的法则之下,无异于让他们亲眼看着珍视之人一个个沦为怪物,却无能为力。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5节 更为残酷的是,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将顶着珍爱之人的相貌与灵魂,对他们展开追杀。 无处可逃,注定一死。 甚至是死在家人爱人的手上,然后接替他们成为新的怪物。 这是未曾被刻上石碑的、贯穿了整座九重琉璃塔的规则。 也是最彻骨的绝望。 难怪穆幽的修为能突飞猛进。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良久的沉寂里,温泊雪迟疑开口:“不知前辈应当如何称呼?” 男人淡声:“王成阙。” 还真姓王。 昙光思索片刻,沉声道:“前辈的魂魄,为何会出现于此?” 假若一切如他所言,既然书灵拥有与他相同的长相,那他定是死于亡灵之书,魂魄被装进了书灵的壳。 “这个说来话长。” 王成阙懒散笑笑,抱紧手中长剑:“我向亡灵之书许了个愿望,说我执念太强,一缕魂魄留在了死掉的地方。” 死掉的地方。 谢星摇眸光一亮:“前辈也穿过大半个幽都,来到了九重琉璃塔。” “不错。” 男人面色如常,唇角扬了扬:“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大概五六十年?我是第一批进来的。” 据绮楼之主所言,有好几支队伍穿过了结界。 亲眼见到塔里的这般景象,谢星摇心觉不妙:“前前后后进入琉璃塔的人,有谁出去过吗?” 王成阙哈哈大笑:“小姑娘,这里处处是陷阱和邪祟,只有一条正确道路。你觉得仅凭几个小修士,在没有任何指引的情况下,能顺利找到出口么?” 也对。 与小世界里的幽都不同,九重琉璃塔时刻可能受到穆幽的监视,石碑的法子在这里行不通。 心中好不容易涌起的希望瞬间破灭,谢星摇苦恼地揉揉眉心。 身前的王成阙却是一笑:“不过,你们算是运气好。” 他道:“迷宫的机关固然繁复错杂,被好几个修士接连探去,已解开了不少。” “可是,”昙光挠头,“就算前辈们探明了道路,这里没有石碑,留不下线索……” 这句话没说完,小和尚终于意识到什么,怔怔动了动唇瓣,欲言又止。 王成阙被他表情逗得一乐:“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何要留在这种鬼地方。” 他被困在九重琉璃塔,已有几十年。 身为元婴修士,他虽然被压制了修为,灵力与作战经验却是丰富,一路上披荆斩棘,与友人们风尘仆仆来到塔中。 他们满心期待,殊不知打开大门,却遇见更为深沉的绝望。 迷宫复杂而庞大,处处布有必杀的陷阱,他们作为进入琉璃塔的第一支队伍,得不到任何前人的提示。 抱着不如一试的心思,他们开始前行。 先是一个青年坠入陷阱、被火焰吞噬身躯,紧接着一个姑娘被邪祟缠身,死不瞑目。 队伍中的人们一个个死去,绝望愈深愈沉,压得他难以喘息。 直至最后,队伍里只剩下他和另一名女修。 那时他们双双身受重伤,女修命不久矣,在濒死之际哑声开口:“想来我们之所以能穿过幽都,全因前辈们写下了石碑……我们分明已探明了一段迷宫,可惜这里是穆幽的地盘,有他在,不会让我们留下讯息。” ——当真无法留下讯息吗。 那么多无辜之人,那么多心怀求生之愿的后辈,当真要被永远困在这处囚笼吗。 王成阙快死了。 在即将闭上双眼时,他见到口袋里的亡灵之书。 没有石碑,没有文字,没有用以传承的规则。 那就由他将生命献祭给邪祟,以灵魂来承载规则。 迷宫中的路径与陷阱,他全都记得。 他会成为最好的路标。 愿望成真,他以魂魄为代价,在琉璃塔中留下了极其微小的一缕意识。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间,他陆陆续续见到几只队伍。 伤痕累累的年轻人们心怀希冀,本以为能逃离此地,见到迷宫,无一不是心生绝望。 而王成阙引领他们步步向前,一次一次,每一回都比之前走得更远。 有十多岁的姑娘看着漫无尽头的远方,临死前轻声笑笑:“在外城的时候,我一直很感激那些留下石碑的前辈……真好,现在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 有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递给他一封家书:“这是我给妻儿留下的信。倘若真有人能走出去,劳烦他们把它带给我的家人。” 距离今日最近的一次探路,他与仅剩的另一个幸存者遥遥窥见了迷宫的尽头。 可惜他身边的少年肚子被破开一个大洞,只能一动不动躺在角落,勉强向他扯出笑容。 “下一次……他们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王成阙说:“嗯。” “希望不要再有什么岔子,穆幽处心积虑设下这么多陷阱,真烦。” 少年道:“其实刚来这个小世界的时候,我还笑话过外城里的石碑——就一个接一个围着城墙,全部写了同一段话的那些,好矫情啊。” 他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些石碑上,写了什么?” 王成阙思忖许久,低声应他:“高塔是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也是唯一……唯一什么来着。” 少年咳出一口血,语气却是带了笑。 他睁着涣散的双眼,一字一顿,轻轻动了动嘴唇:“亦是与现实连通的唯一桥梁。愿你带着我们的祝福,一路平安……”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很久很久以后,王成阙终于记起石碑上的文字,却再也没办法让他亲耳听到。 在那些环绕着整座城墙的石碑上,被人认真而虔诚地写: 【据我们所知,高塔身为九重琉璃塔的投影,亦是与现实世界连通的唯一桥梁,只有通过它,才能破开重重虚妄,返回现实。 不要绝望,不要放弃勇气与希冀,愿你一路平安,带着我们的祝福离开此地。】 【注:倘若你见到这块石碑,请为它注入些许灵力,确保幽光不灭,能被后来者一眼察觉。】 不见天日的九重琉璃塔,邪祟丛生,幽寂无光,被禁锢于此的,唯有一个个弱小无力的人,以及如影随形的苦难与死亡。 然而只要有人,就永远拥有绵延不绝的希望。 “你们之前的上一支队伍,差不多走到了迷宫尽头。” 看向崭新的又一群修士,王成阙扬唇笑笑,握紧手中虚无的长剑:“我识路,随我来吧。” 第73章 经过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在王成阙的带领下,谢星摇穿过迷宫的第一个岔道。 她留了个心眼,并未全盘相信他的言语,在拐角处暗暗探去一抹灵力。 灵力澄白,悄然拂过参天高墙,引来一阵簌簌风响。 没有遭遇陷阱,也没遇上妖魔邪祟,至少就目前看来,一切风平浪静。 “穆幽偶尔会出现在这座塔里。” 王成阙并不在意她的试探,轻笑着解释:“邪祟们虽然不会伤他,但陷阱却是不认人的。为了确保他自个儿能一路通畅,特意设下了一条比较安全的路线。” 谢星摇静静听他讲话,目光往上,扫视迷宫中的景象。 层层叠叠的高墙围出一条又一条岔道,拐角之多路线之繁杂,叫人头晕目眩。 陷阱被布置在看不见的角落,从她的视野望去,能见到几只游荡着的邪祟。 金丹修为,虎视眈眈,很不好招惹。 “这条路线没有夺人性命的咒术阵法,但藏了几只凶残邪祟,你们务必小心。” 瞥见幸存者中蓝衣小道士死灰般的面色,王成阙耸肩道:“毕竟大多数邪祟对穆幽言听计从,不会伤他。” “谢仙长不要害怕。” 书灵抱紧手中长剑:“我定会时时刻刻护在仙长身边,不让仙长受伤!” “这位……” 王成阙默默觑他,神色复杂:“多年不见,脑子被撞了?” “你才脑子被撞了。” 书灵不屑,回瞪他一眼:“谢仙长身娇体贵,哪是我们能比。我对谢仙长心怀无上敬仰之意——” 他说到一半,亡灵之书的强制愿力缓缓褪去,属于自己的理智占据上风。 书灵咬牙切齿:“不要和我说话,你们这群愚蠢的人族!” 王成阙:…… 王成阙小声:“脑子真坏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 虽然记忆与性子出现了极大改变,但归根究底,书灵与王成阙同属于一人的灵魂。 谢星摇身为罪魁祸首,勉强笑笑:“我向亡灵之书许了愿望,希望书灵能随着我们一路同行,顺便帮点小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6节 “帮点小忙?” 书灵忿忿跳脚:“你当初的原话可不是这样!什么‘心生崇拜’,什么‘一发不可收拾’,什么‘成为你最忠诚的工具’,毒妇!” 王成阙若有所思看他半晌,颇为苦恼地叹一口气:“我当年心性桀骜……这孩子太笨,让你们见笑了。” 书灵的神色愈发狰狞。 “其实就算知道正确的路径,也不一定能走出迷宫。” 王成阙并不理他:“你们来之前,我还很是担心——这地方处处遍布了金丹邪祟,就算能避开致命陷阱,遇上它们同样够呛,我见过好几个年轻人,都是死在那群邪魔手上。” 他一顿,眸光斜斜瞟过,落在书灵身上:“不过如今看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这句话说得隐晦,书灵先是一愣。 然后很快明白过来意思,横眉竖目:“想让我帮你们解决塔里的邪祟?告诉你,我不是任你们随意驱使的打手,绝不可能为你们卖命!” 话音方落,便听不远处一声怒嚎声响。 半人半蛛的邪祟觉察生人气息,当即伸出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袭而来。 上一刻还满脸不情愿的书灵,毫不犹豫拔剑出鞘:“谢仙长后退,我来保护你!” 寂静空气里,传来王成阙的噗嗤一笑。 书灵:…… 啊啊啊可恶!!! 他气恼归气恼,心中纵有万般不愿,身体还是不由自主行动起来,挥开凌厉剑势。 这道剑招迅捷而凛冽,一刹间剑光如雨,织出繁杂错综的巨大白网。 细细望去,每条构成“巨网”的白线都是一道剑气,径直与半人半蛛的邪魔轰然相撞。 再眨眼,但见血肉纷飞,道道剑气爆开,将邪祟撕裂成万千碎屑。 这场战斗结束得毫无防备,当人蛛重重倒地,在场众人都没怎么反应过来。 “这……” 昙光星星眼:“好帅。” “啊……” 温泊雪张张嘴:“好厉害。” 不愧是小说和影视剧里出场频率最高的剑修,果真一剑惊天,叫人叹为观止。 一个佛修一个法修默默对视,双双叹一口气。 书灵收剑入鞘,听他们夸得高兴,得意洋洋扬了扬下巴。 王成阙觉得丢人,一声不吭别过脸去,假装不认识这个傻子。 “好强的剑意。” 月梵师从凌霄山神宫,同样是个学剑的修士。 她对剑气极为敏感,好奇挑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剑法,莫非是由前辈独创?” 原先那位真正的“月梵”是个剑道天才,有过目不忘之能,将看过的每本剑法都牢记于心。 在她十五岁那年,代表凌霄山参加宗门大比的时候,甚至只凭几眼便参透了对手的剑法,当场使出如出一辙的剑招,技惊四座。 月梵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没她那种超绝的悟性,好在记忆里的剑法还算清晰,没忘掉太多。 “不记得。” 书灵摇头:“我从诞生之日起,就会用这套剑术。” 王成阙冷哼一声。 “这是我老王家祖传的剑术,名为斩龙诀。” 半透明的青年懒懒上前,指尖莹白,抚过书灵手里紧握的长剑:“这也是我老王家祖传的宝剑——全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肖子孙。” 书灵又一次瞪他。 “斩龙诀!” 书灵对此无甚反应,月梵却是激动抬眸:“我听过这个剑式,传闻当年恶龙突袭幽都,有一剑修拔剑而起,将恶龙斩于城下……用的就是这一招。” 王成阙展颜笑开:“那是我爹。” “自幽都一战,斩龙诀便名扬天下,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 月梵笑笑:“果真不同凡响。” “过奖。看月梵小道长手里的剑,应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王成阙扬唇道:“至于小道长在剑道上的造诣,必然也不低。” 话音方落,幸存者中便有一个小少年低声接话:“正是!月梵师姐身为凌霄山神宫弟子,乃是年轻一代修士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在我们宗门里,不少剑修都听说过她。” 那是之前的“月梵”,与她无关。 月梵听得心虚,讪笑摆手。 “不过话说回来,我已死在这个鬼地方,老王家几百年的传承,到我这里就断了。” 王成阙轻抚下巴,略一挑眉:“既然月梵小道长对斩龙诀感兴趣,咱们今日有缘,不如由我将剑谱相赠于你,如何?” 月梵受宠若惊:“咦?” 下一刻,便见王成阙拍拍书灵后背:“剑谱应该在你储物袋,拿出来。” 书灵又又又愤怒跳脚:“我是你忠心耿耿的仆人吗?不要试图命令我,愚蠢的人族!” 然后拿出储物袋,手中现出一本泛黄的古册。 他们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书灵衣衫整洁、一丝不苟;王成阙在九重琉璃塔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仅身上染了灰尘,面上亦是胡子扎拉,瞧上去颇有几分颓废邋遢。 如今面对面说话,像极一对脾性不合的双胞胎,云淡风轻的哥哥带着他无能狂怒的暴躁傻弟弟,在塔里讲双人相声。 “多谢前辈!” 王成阙已然身死,将剑谱交给她,是传承剑术的唯一方法。 月梵并非矫情之人,小心翼翼将它接下,翻开第一页:“我记得斩龙诀招招繁复,唯独最后一式返璞归真,能以最简单的剑式,爆发最强的力量——当年老前辈屠灭恶龙,就是用了第十式。” “第十式看似简单,实则最难。” 王成阙耐心道:“前九招追求剑术的极致,唯有它,追求‘剑心’的极致。只有领悟剑心与剑意,方可施展出这最后一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这一招……不学也罢。第十式太凶太戾,虽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修为,但造成的负荷不可估量。譬如我爹,就七窍流血、筋骨尽碎,在床上躺了小半年才好。” 月梵乖乖点头,径直翻到最后几页,细细观摩传闻中的第十式剑法。 奈何左看右看瞧不出什么特别,只能暂时作罢,将剑谱收入储物袋中。 很苦恼。 若是只需速度快、出剑狠,她多多练习一段时间,凭借这具身体的天赋,应该能很快学会。 但剑心不同。 剑心源于悟性,也源于对剑法与剑意的参透。 从前那个“月梵”自幼受到剑术熏陶,或许还能试着领会一下,至于她吧—— 一条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而来的咸鱼,在此之前,连剑都没碰过。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任重而道远。 “对了。” 昙光想到什么,忽然开口:“如果这里的邪祟全是无辜百姓,我能不能用佛法将它们超度?” 谢星摇心下一动。 邪祟们被困在这个小小世界,等他们一行人离开九重琉璃塔、小世界随之坍塌,邪祟无处可去,很可能会就此消亡。 唯一能解救它们的办法,是超度。 只要祛除戾气,斩断它们与九重琉璃塔之间的关系,哪怕没了寄居的小世界,邪祟们也能前往极乐世界,转世投胎。 “理论可行。” 王成阙道:“我曾经也见过一个和尚,生了和你一样的念头。只不过以他炼气的修为,法诀还没念到一半,就险些被邪祟一口吞下了。” 这个前车之鉴实在不怎么好,昙光倒吸一口冷气,苦恼挠头:“但这样一来……它们不就永远得不到解脱了吗。” 明明那些都是为他们写下了石碑的人,事到如今,他们却不能回报什么。 一切的难题源于修为不足,一时间没人说话,随着王成阙步步往前。 穿过一块足足有三人之高的巨兽骨架,路过一片生满骨头的藤蔓,迷宫之中处处暗藏杀机,万幸王成阙对此心知肚明,领着他们避开一个又一个杀机。 向前不知道走了多久,最终来到一条漫长走廊。 期间不断有邪祟上前袭击,全被书灵逐一挡下,就连王成阙也情不自禁感慨:“工具书,真好用啊。” 书灵:“闭嘴!” “这条长廊,就是通往迷宫尽头的路吗?” 温泊雪向内探去,望见一道琉璃门。 大门微敞,露出一条细微缝隙,与迷宫中昏暗阴冷的气息截然不同—— 在琉璃门中,正莹莹散出温润的白光。 很像陷阱。 “我们上一次,就是停在了这里。” 王成阙道:“和我一起的小子受伤太重,没法继续往前。” 昙光身边的一个邪祟心生犹豫:“那我们怎么办,就这样进去吗?如果尽头是另一个更大的杀境呢?” “能试一试傀儡符么?” 要是再使唤书灵,怎么想怎么缺德。 谢星摇破天荒生出几分资本家的愧疚,沉思着拧眉:“让傀儡开门,去探探虚实。”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7节 “傀儡符若是有用,我们就不会狼狈至此了。” 王成阙摇头:“迷宫里威压太重,傀儡刚刚现身,就会被立马碾碎。” 沉默须臾,幸存者中的蓝衣小道士怯怯开口:“那个……如果诸位不嫌弃,我可以第一个进去看看。” 他挠挠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如果我没命了,你们就多加小心;要是我还能活着,其他人便跟着进来。” 月梵却是笑笑:“我去吧。” 她语气轻缓,拔剑出鞘,长剑白光流泻,蕴藉浩然灵力:“那么多前辈为我们探了路,轮到我们,可不能当缩头乌龟——我修为不低,反应也快,不必担心。” 谢星摇与她对视一眼,得来一个笃定温和的笑。 [没事的,就算真有埋伏,我还有‘天使的守护’。] 月梵暗暗传音:[等我的好消息。] 她说得轻松,谢星摇却心知并不容易。 【天使的守护】作为月梵专属的游戏技能,虽能为她挡下致命一击,但时效极短,只能持续短短一刹。 门内不知是何景象,她能自发前往,定是怀了决心。 月梵没多逗留,很快转身上前。 长廊幽深,在极致的死寂下,连脚步声也清晰可辨。 她快步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不消多时,便抵达琉璃门边。 谢星摇见到月梵伸手。 大门沉重,被纤细的女修缓缓推开。 这次再无刺眼的白光,也没有铺天盖地的眩晕之感,随着视野渐渐开阔,谢星摇屏息一愣。 迷宫的尽头,是一间白玉砌成的小室。 室内空旷,没有多余装饰,唯有中央摆放着一桌一椅。 白玉桌上,一根散发着莹光的白骨悬于半空;而旁侧坐着的—— 谢星摇蹙眉掐诀,做出戒备姿态。 桌边坐着的男人五官深邃、双目细长,鹰钩鼻丰腴唇,身穿一袭华贵锦衣,面目不善。 昙光身后的邪祟少女瑟瑟发抖:“城主!” “不过是穆幽的一缕神识。” 王成阙冷哼:“看来他还真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非但在外设下重重陷阱,还留下自己神识的一部分,当作最后一道关卡。” “……不错。” 晏寒来探出他实力,低声道:“听闻穆幽已至化神,此人只有元婴初阶修为。” 只有元婴修为。 谢星摇暗叹口气,凝神聚在自己识海。 就算他们一行人能恢复原本的修为,和他打起来也是够呛,更何况今时今日还被压制在炼气。 炼气与元婴,中间相差了整整三个大阶,无异于十万八千里。 这是穆幽设下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不可能通过的一条死路。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元婴对上炼气,如同捏碎一只蚂蚁。 “厉害。” 他们没再说话,反倒是桌边的男人先行开口:“一百多年,你们是第一群来到这儿的。” “混账!” 幸存者中的小姑娘气得发抖:“你视人命如草芥,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你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穆幽哈哈大笑,并未显出恼意:“我?今日死无葬身之地的是我还是你们,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鬼,难道生不出自知之明么?” 他笑得猖狂,慢悠悠站起身来,手指凌空一指。 灵力锋利如刀,直指少女心口。 谢星摇反应飞快,赶忙掐诀将她护住,小姑娘被击出满口鲜血,万幸保住了性命。 差距太大了。 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穆幽便有置人于死地的恐怖实力。面对如此强烈的威压,他们处在绝对的弱势地位。 “下一个是谁?” 穆幽懒洋洋勾出一抹轻笑,目光流转,落在蓝衣小道士身上:“你和那姑娘站得最近……就你吧。” 这次他没来得及抬手。 ——话音未落,温泊雪与月梵便齐齐上前,一人掐诀一人拔剑,谢星摇手中现出一把漆黑步枪,在同一时刻瞄准中央的男人。 穆幽冷冷一笑。 这是由他缔造的小世界,在九重琉璃塔里,他是绝对的主宰。 长袖凌空,惹来一瞬凛冽寒风。 元婴级别的威压沉重如山,瞬间挥退两道靠近的人影,小室震颤,发出野兽咆哮般的轰隆声响。 温泊雪的阵法被浑然击破,月梵剑光未出,便被击得后退数步,喉间一甜。 枪械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火器,没了灵力附着,同样难以击破他的防御。 温泊雪拭去嘴角血迹,努力深呼吸。 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神识与识海相连,真正的穆幽身在九重琉璃塔之外,一定察觉到了不对劲。 元婴级别的对手已经让他们如此狼狈,倘若已至化神的本尊赶来…… 他们会在瞬息之间化为灰烬。 但他想不出办法。 “可怜。” 穆幽心情大好,转了转脑袋:“很绝望是不是?没想到我的九重琉璃塔还能吞食到如此澄净的魂魄,真走运。” 他说着狞笑一声,手中灵力凝集,直直击中月梵:“我最痛恨你们这群自命不凡的天之骄子,只不过有一身过人的天赋和根骨,就能一辈子顺遂无忧,高居所有人之上……凭什么!” 他生来资质愚钝,成不了气候。每每望着风光无限的仙门弟子,都打从心底里感到厌恶。 他要往上爬,他要不择手段、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 蓝衣小道士浑身颤抖,顶着恐惧哑声道:“那也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 穆幽看他一眼,拂来一道杀咒。 晏寒来掐诀为他挡下。 穆幽笑:“滥杀无辜又如何。” 曾经的他宛如蝼蚁,而当置身于九重琉璃塔,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修士,反倒成了被他肆意屠戮的对象。 他无比热衷于滥杀无辜。 “我站在九重琉璃塔,有时能望见城中的景象。想想他们临死前的画面,还真是让我回味无穷。” 穆幽凝出又一道杀咒,随手挥去,被书灵竭力挡下。 “……嗯?” 男人困惑眯眼,很快笑了笑:“真有趣,你们居然还招揽了几只邪祟?几个筑基一个金丹,以为这样就能胜过我?” 书灵咬牙,方才被他击中的右手生生作痛。 自从见到穆幽,他脑子里忽然涌起许许多多模糊的记忆。 他分不清是真是假,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念头:他到底是谁? 即便拥有王成阙的魂魄,他的本体仍是书灵,理应对城主怀有绝对的忠心。 但真是这样吗? 当时他靠近城中的这座九重琉璃塔,之所以迫不及待想要进来…… 是不是因为记起了什么? “对了,邪祟全是由人变成的,对吧。” 穆幽悠悠踱步,尾音噙笑:“真是惨烈。亲眼看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变成怪物,还要遭到他们的追杀——我记得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为了保护姐姐,被邪祟一刀毙命,她姐姐当时的表情无比精彩,值得好好回味。” 一个男孩误入了食人的房子,心知再也无法离开,主动锁上进屋的大门,听着父母祈求开门的哭嚎,独自与怪物融为一体。 一个少女遇上杀人不眨眼的蛇妖,为了拖过一盏茶,将蛇妖引向偏僻岔道,与好友们分道扬镳。 面对绝不能说谎的怪物,穿红裙子的小孩被问起姐姐去了哪里。 她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想着姐姐离去的北方,一遍遍告诉邪祟,她生病走不动路,姐姐去了西方寻找食物。 他看着一幕幕景象,只觉有趣又好玩。 变态。 月梵心里暗骂一声,握紧手里的剑。 她接连受到重创,浑身上下几乎没了力气,识海阵阵生疼,偏生无计可施。 他们一行人手中都有天阶瞬移符,若是当即使用,的确能顺利离开。 但如此一来,留在这里的几个小修士和小邪祟,必然只剩下死路一条。 更何况……明明已经走到了这里,两手空空地出去,真的很不甘心。 她这一辈子,总有很多不甘心。 家里的父母重男轻女,将她看作可有可无的附庸品,全心全意对待之后出生的弟弟。 她拼命讨好,没日没夜地努力,然而一张满分试卷,永远比不过“男孩”两个字。 后来长大一些,她渐渐变得叛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8节 说是叛逆,其实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反抗,以为这样就能吸引爸妈更多的目光—— 然而他们只是短暂地愤怒了一下,很快熟视无睹,把重心全放在弟弟身上。 她不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她不甘心,却也清楚明白,自己的确不够好。 她从不是那个剑心卓绝的“月梵”,而是平平无奇的秦月凡。 如今就算拥有了那个人的身体,也还是把事情做得一团糟。 杀气四溢,压得人喘不过气。 蔓延的血腥气里,月梵瞥见身侧一道黑影。 是书灵。 ……不对。 书灵不会像他这般露出懒散的笑意,但要说是王成阙的魂魄,身体却又毫不透明。 她心中明了几分:“你……” “我们本就是同一人,当他想起曾经的记忆,便自然而然合为一体了。” 王成阙笑笑,声音很低:“怎么说呢,从他的记忆来看,谢星摇小道长,玩弄规则还真有一手。” 他说着顿住,忽然道:“……还想看看斩龙诀么?” 月梵一愣,怔然抬眸。 身前的黑袍青年却只是勾了下嘴角:“这具邪祟的身体,修为已至金丹。” 她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但绝对不行。 王成阙的魂魄被困于琉璃塔内蹉跎多年,本就极为脆弱,倘若强行使出斩龙诀第十式,在穆幽的反击之下,定会魂飞魄散。 她想说话,喉间却涌起腥甜,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王成阙执剑起身。 剑尖淌下缕缕暗光,灵力氤氲似雾,映亮青年瘦削的腕骨。 “看好了。” 他说:“这一式——” 须臾之间,长剑嗡然乍响,声如龙吟虎啸,破开汹涌邪潮。 不过眨眼,剑气凌空,已然贴近穆幽侧颈! 斩龙诀,第三式。 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几乎已是半步元婴。 穆幽没料到变故突生,蹙眉后退几步,掌心凝出团团邪气,本欲还击,却不想对方剑招越来越快,浑然不留给他喘息的时机。 斩龙诀,第七式。 剑锋一转,急如春雨,劈头盖脸迎面袭来。 穆幽能感受到身前剑修飞速流逝的体力,想必此人支撑不了太久;王成阙却面色不改,右眼淌下一缕鲜血时,甚至扬唇一笑。 最后是…… 长剑乍起,穆幽亦是凝神,默念一击必杀的恶咒。 王成阙浅浅吸一口气。 他将修为强行拔高,已成了强弩之末,这一招用罢,当穆幽的杀咒将他击中,就到了魂飞魄散的时候。 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就当是他这座石碑,最后领的一次路。 剑气浩荡,裹挟着鲜血的灵力徐徐上涌,凝作腾龙之势。 视野越来越模糊,王成阙咬牙,挥出最后一剑。 刹那间,身侧忽地袭来一道肃杀冷风。 不是穆幽阴冷的邪气,亦非他穷途末路的剑气,风声簌簌,携来一抹熟悉的侧影—— 他猝然侧目。 是月梵。 她的侧脸被血污模糊,她的双目被血丝吞没,她浑身上下皆是伤痕处处,在她手中,却始终牢牢握着一把剑。 月梵她不甘心。 妈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争强好胜有什么用?不如找个靠谱的男朋友,早点生个小孩。 爸爸说:算了……我们本来就对你没什么期望,学学你弟弟不好么? 弟弟好奇看着她:姐姐,你生活费这么少啊,我的零用钱比你多了好多!姐姐,爸爸妈妈怎么总是只带我出去旅游? 她总是这么没用,不被人欣赏,不被人喜欢。 在绣城那个无比逼真的心魔里,女孩一遍遍试着赔笑讨好,只得来声声冷嘲热讽,以及道道毫不在意、看垃圾一样的目光。 她真的好不甘心。 剑气滚烫,灼得她眼底发热。 水珠从眼眶溢出,很快被倏然蒸发,在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里,月梵哑声告诉他:“别看不起我。我才……没那么一无是处。” 这里的一切,皆是前人的足迹。 她亦步亦趋,循着他们留下的石碑步步前行,但月梵想,她总应该做什么。 她才不是等人施舍恩惠的可怜虫。弟弟能做的、王成阙能做的、甚至之前那个“月梵”能做的,她都能做到。 不久前看过的剑谱历历在目,月梵屏息咬牙。 她都能做到。 被压制的修为突破重重枷锁,识海中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炼气,筑基初阶,筑基中阶,筑基巅峰。 ——金丹大成。 剑意似风,剑心如焰。 她的剑破开浩荡邪潮,剑锋所过之处,巨龙当空,狂啸仰首—— 斩龙诀,第十式! 一前一后两道剑气重合,琉璃小室震颤不止。伴随轰隆巨响,九重琉璃塔竟颓然倾倒,裂开一道巨大豁口。 不可能。 双重剑气令他无处可躲,穆幽见状骇然一颤,望向支离破碎的塔身。 九重琉璃塔……破了? 不可能。 他们只不过是群与蝼蚁无异的愣头青,而这座塔是他毕生的心血,一旦破灭…… 绝对不行。 九重琉璃塔一旦破开,他非但会元气大伤,在塔里做过的事情,也将一并暴露。 那样他就完了! 小世界已然开始崩塌,月梵忍下四肢百骸的剧痛,竭力扬声:“昙光、摇摇!” 伴随九重琉璃塔的投影分崩离析,修为逐渐回归身体。 昙光明白她的用意,阖目垂睫,手中划出金光法阵,沉声念动往生咒。 晏寒来与温泊雪闻声结阵,催动小和尚口中的往生咒法。 在阵法加持下,金光愈浓,自小室的裂口轰然淌开,涌向昏暗天边。 至于谢星摇。 古怪的漆黑器具再一次对准穆幽头顶,灵力聚拢,杀气沉凝。 她的准头,一向很好。 * 夜深,幽都城。 年事已高的修真界首富静静坐在房中,于他身侧,是十岁的小孙子。 “爷爷爷爷,那条龙救了您,然后呢?” 小孩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满怀憧憬:“我来幽都以后,从没见过龙……它也会保护我吗?” 陆尚温和笑笑,摸摸他脑袋:“会的。” 会吗? 其实他已经渐渐开始不确定。 之所以前来幽都,只因他自觉时日无多,头脑越发糊涂,记不清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过得浑浑噩噩。 百年前便是在这里,他猝不及防撞上奇迹、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那条龙自此销声匿迹,无缘再见。 陆尚想再见见它,了却残生最后一个夙愿,否则连他也要不禁怀疑,当日所见,究竟是不是一场幻梦。 他话没说完,蓦地怔住。 今夜月明星稀,天边寂静非常。 毫无征兆地,自城主府上空,涌现出一片金光。 一片似曾相识的金光。 流光汇聚,逐渐凝出熟悉的影子,老人双目酸涩,十指轻颤不休。 被遗忘的记忆重新聚拢,他终于想起遥远的百年以前,当自己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途经幽都、被凶兽袭击时,的确见过一条撼人心魄的长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59节 然而在剑气凝成的长龙身后,是个手持长剑的青年。 凶兽残暴,将青年的一条胳膊撕咬得鲜血淋漓。 对方却毫不在意,目光懒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出一抹浅笑:“没事吧?” 青年告诉他,那一式,名为斩龙诀。 摘星节当夜的幽都,佛光四起,渡化苦厄。 一剑横空星斗寒,金光漫流间,自城主府上空腾起巍然长龙,盘旋于空久久不散,剑气如潮似海。 濒临崩溃的九重琉璃塔内,邪气退散,佛光暗涌,灵魂丢失的记忆重回识海之中。 往生咒法蔓延至小世界的每处角落,超度历经苦难的亡魂。 蜷缩在房间角落的男孩无声啜泣,四下寂静间,听得房门被人轻轻打开。 他尚未来得及抬眸,便被女人拥入怀中。 孑然一身的红裙女孩茫然四顾,望见远处一道静立的人影,怯怯上前:“姐姐……?” 更大一些的姑娘紧紧将她抱住,泣不成声。 栖息暗处的蛇女茫然睁开双眸,冷戾暴躁的刀鬼缓缓停下脚步,绮楼灯火如昼,小妖们推开木窗,遥遥望向金光流溢的夜空。 九重琉璃塔外,城主府中喧哗大作,闭关多日的城主终于现身而出。 奈何堪堪步入庭中,穆幽便被不由分说拦住去路。 “穆幽城主,看上去很是着急。” 雀知扬唇一笑,于她身后,是数十个怒目而视的幽都百姓:“有什么想要狡辩的话,不如留到官府去说。” 而在高高耸立的阁楼里,老人默不作声看着远空龙影,想起那个逝去的英雄旧梦。 金光流泻,映出他眼底柔和水色。 他早该想到的。 那种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那种心有凌云志的桀骜不羁,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气魄。 那从来不是什么侥幸的奇迹,而是一条由人斩开的生途。 正似今夜所见,如出一辙。 身边的小孙子双目晶亮,在一声悠长龙吟中,无比激动拉拉他袖口:“爷爷。” 男孩说:“真的是龙——!” 第74章 当九重琉璃塔土崩瓦解,这个由穆幽一手构建的小世界,也终于烟消云散。 月梵与王成阙的斩龙诀来势汹汹,穆幽留下的神识已近穷途末路,不过须臾,谢星摇的子弹正中他额头。 时至此刻,尘埃落定。 与他们同行的幸存者们反应极快,眼见月梵王成阙双双受了重伤、即将脱力晕倒,不约而同跨步上前,将二人分别接下。 当谢星摇再抬眸,身边的一切景物都逐渐开始消融。 琉璃塔被剑气碾碎,塔顶好似融开的水墨,由实体一点点化作袅袅青烟,飘散在寂然无声的夜空。 远处的街道模糊成一团团黑影,与天边耀眼的佛光遥遥交映,房屋、树木、长街皆作烟尘散去,她置身于其中,不由生出一阵恍惚。 再回过神来,整个小世界都已消失不见,身边阴森幽寒,赫然是城主府中的那片极阴之地。 出乎意料地,这里居然聚集了不少人。 他们最初来到这片树林时,只能见到萧瑟森冷的一簇簇枯木,哪像现在这样,视野之中尽是人影攒动,几乎把道路围堵得水泄不通。 乍一见到这些层层叠叠的影子,谢星摇被吓了一跳。 ……不会是他们擅闯城主府,马上要被家丁们兴师问罪吧。 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下一刻,她在人群里发现一道熟悉的影子。 雀知双目含笑,步伐轻捷向他们走来,觉出几个年轻人怔忪的神色,朱唇轻扬:“怎么,进去这么一段时间,不认得我了?” “没有没有。” 谢星摇来不及询问城主府里的情况,首先想到血迹斑斑的月梵,匆忙回过头去,寻找其他人的身影:“雀知前辈,月梵师姐受了很重的伤,您能寻些医修过来吗?” 她扭头的一瞬间,错愕眨了眨眼。 除了她、月梵、温泊雪、昙光和晏寒来,其他被困在九重琉璃塔中的无辜百姓,也全都出现在了林中。 这是谢星摇意料之中的景象,但是……为什么蓝衣小道士扶着的那个黑袍男人,居然没有消失? 据她所知,在众人恢复修为的短暂间隙里,昙光念出了用以超度亡魂的往生咒。 小世界面积宽广,只有他的一人之力定然不够,好在晏寒来与温泊雪结下阵法,将往生咒的威力与范围提升了数倍。 九重琉璃塔中的所有邪祟,理应回想起自己原本的记忆,放下执念,前往鬼界。 然而—— 谢星摇一愣:“小亡……王成阙前辈?” 蓝衣小道士也有点懵:“前辈没被超度吗?” 他们心有疑惑,奈何王成阙七窍流血,早已失去意识,无法回答。 雀知循着她目光探去:“那姑娘……是月梵小仙长?她怎么了?” “说来话长。” 谢星摇放心不下他们的伤势,匆匆接话:“雀知前辈,医修——” 她话没说完,便见几个风度翩翩、温润儒雅的青年男女快步走来。 “像这种事情,我早就安排好了。” 雀知笑笑:“这几位个个都是元婴级别的医修,放心。” 温泊雪哑声:“还有城主——” “这个你们就更不用担心。” 雀知道:“证据确凿,他完了。” * 一行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被安置在雀知的宅邸治疗。 月梵与王成阙伤得最重,筋骨碎裂、识海受创,至今仍未醒来,雀知请来数位医修,连夜为二人疗伤。 万幸大家都性命无忧。 谢星摇细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每场历练结束,他们都得全员住进医馆,在宽敞的大病房里吃糖唠嗑。 就很惨。 经过雀知的大段解释,她总算理清了如今的情况。 昨夜城主府上空突有剑气化龙,引来无数百姓的好奇围观。旋即小世界破灭,逝去之人的魂魄挣脱而出,在佛光超度下渐渐升空。 不少人认出来,这些被超度的亡魂,皆是无故失踪的百姓。 无需言语,真相昭然若揭。 雀知长舒一口气:“多亏你们,那些魂魄才能得以解脱。” 谢星摇喝下一口苦药,忙不迭往嘴里塞进几颗糖。 在九重琉璃塔的小世界里,他们的修为全被压制在炼气,后来遇上穆幽的神识,被他伤得不轻。 她得了晏寒来的保护,算是情况最好的一个,闻言眨眨眼:“前辈,穆幽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等着审判呗。” 听见这个名字,雀知目露不悦:“官府正在连夜审讯,我来看看你们,随即也会前去。明日就是摘星节的最后一天,等我们审讯结束,将在城主府对他进行公开判决。” 昙光疼得龇牙咧嘴,好奇扭头:“判决?” “幽都是妖魔的地盘,你们知道吧。” 雀知斜斜倚上椅背,眼中虽是含了浅笑,却透出几分冷冽杀机:“人族都说妖魔生性凶残狡诈……这可不是假话。” 气温骤降,温泊雪瑟瑟拢了拢被子。 “幽都严令禁止作奸犯科,定下了极为严苛的刑责。曾有邪修夺取魂魄、增进修为,被发现以后,在审讯堂里——” 她说着顿住,倏然换回一张温和笑脸:“你们还在喝药,我就不说了。穆幽的下场只可能比他惨烈数倍,等到明天,你们自会知晓。” 谢星摇看她一眼:“雀知前辈,也受了伤?” “嗯?你说这个?” 雀知轻抚额头一块血痕,满不在意:“昨晚穆幽被围堵在城主府,得知事情暴露,差点就发了疯——我和他打了一架。” 想来穆幽也不可能束手就擒。 “对了!” 温泊雪道:“前辈,那名身受重伤的剑修曾是九重琉璃塔中的邪祟,按理来说,他应该已被昙光小师傅的往生咒超度,为何如今并未消散?” 雀知挑眉:“你说他啊。” 在此之前,她听谢星摇说起过王成阙的情况,略作思忖,轻声开口:“往生咒能引领迷茫的幽魂前往鬼界,他之所以能留下,或许是有了留下来的决意与理由。” 雀知拂去耳边一缕碎发:“修真界除了人修妖修魔修,不还有鬼修么?由于魂魄易散,这种修士数量极少、平日里难以见得,据说是要用坚固的道心支撑起神识,确保魂魄不灭。” 如今看来,王成阙前辈已突破了这一关—— 他强行使出斩龙诀第十式,本应魂飞魄散,但一来有月梵分担威压与杀气,二来道心坚稳,在千钧一发之际巩固了三魂七魄。 温泊雪点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比起关心他们,倒不如想想你们自己。” 雀知看他呆呆傻傻的模样,噗嗤笑出声:“穆幽这件事儿已是全城皆知,你们出了名,不知有多少人想来拜见一番。”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0节 温泊雪社恐发作,把被子拢得更紧:“……啊?能不能说我还没醒?” 雀知哈哈大笑:“放心,我已将他们拦在府外了。” “所以雀知前辈才会带我们来府中养伤,而非医馆。” 谢星摇恍然大悟:“前辈费心了。” “今日能躲躲,明天公开判决穆幽,你们总不可能不去。” 雀知挑眉:“恰逢摘星节最后一天,给你们递灯的小妖定然多不胜数。小仙长们,提前做好准备啰。” 昙光讪笑一声:“我乃出家之人,这种事情不妥吧。” 身边两个小伙伴纷纷觑他一眼。 谢星摇啧啧:[出家之人,此事不妥。] 温泊雪摇头:[合欢宗,养鱼手册。] “递灯并非只限于表达爱意,也可以是敬重与崇拜。” 雀知意味不明笑了笑:“不过……记得只能选择一盏。若是多于一盏,会被认作四处留情;若是一盏也不接,小妖们会难过的。” 这也太难了。 温泊雪郑重决定,明天靠易容术过活。 “对了。” 不知想到什么,雀知从怀里掏出储物袋:“我府中的几个宠侍很中意你们,托我送了点儿小礼物——我拗不过他们,只好带来了。” 她说着抬手,储物袋白光一现。 首先出现在女修手中的,是一袋用锦囊包好的甜糖。 雀知:“这是幽都特产的愿糖,能根据心中的喜好变换口味。” 谢星摇头一回见到如此神奇的糖果,很捧场地睁大双眼:“呜哇!” 紧随其后,是一条细长的淡金色绳索。 雀知:“这是缚仙绳,能……嗯?怎么是被他们改良后的款式?” 雀知面色如常,将缚仙绳收回储物袋:“这绳子,恐怕小仙长们用不上。” 昙光眼角一抽:[当众开车,幽都玩得这么野吗?车轱辘从我脸上压过去了。] 谢星摇这回没说话。 莫名其妙地,她想起晏寒来脖子上的那根结契绳。 再眨眼,雀知已经拿出另一个小瓶。 “我看看,这是……” 雀知扬唇:“化妖丹。” 谢星摇好奇:“前辈,它有什么用处?” “这也是幽都独创的小玩意。” 黑裙女妖看她一眼,笑意渐深:“幽都乃是妖魔群聚之地,你们在街上也见识到了,有不少半人半兽的形貌。这化妖丹呢,能让人族在一天时间之内,拥有随意变化兽形的能力。” 昙光探过脑袋:“什么兽形都能变?” “自然不是。” 雀知摇头:“根据识海中的气息,化妖丹会为你选择一种——需要注意的是,此物虽然名为化妖丹,却并不能让人族拥有妖力,只不过类似于化形术罢了。” 见几人面露新奇,她莞尔道:“小仙长们,要不试试?” 昙光深吸一口气:“不会变成什么史前巨兽吧。” 温泊雪小心翼翼:“要是变成兽形,伤口不会迸裂吧。”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小和尚看一看自己身上白花花的绷带,收回了跃跃欲试的右手。 “小师傅大可等伤口痊愈,再试也不迟。” 雀知手腕一动,朝着谢星摇的方向靠近:“谢小道长要不要试试?” 论受伤程度,谢星摇在一行人之中最轻。 她本就对化妖丹十足感兴趣,闻言点点头,道谢接下其中一颗。 丹丸不大,散发着淡淡水果清香,谢星摇就着一杯热水,很快将它服下。 半晌,谢星摇茫然抬头。 好像……没什么变化。 谢星摇挠头。 谢星摇摸摸鼻尖:“前辈——” 下一刻,谢星摇整个跌落在枕头中。 耳边响起温泊雪的低呼:“哇塞!” 昙光紧随其后:“真牛!” 谢星摇差点以为她真成了一头牛。 万幸,抬起爪子的时候,入眼是团粉白色的肉垫。 雀知心情愉悦,伸手摸摸她脸颊:“好可爱!” 她右手抚过细软绒毛,左手凌空一指,凝出一面水镜。 谢星摇猝然仰头,眨眨双眼。 水镜澄澈,倒映出厢房之中的景象,而在她正对面的倒影上,是只愣愣的白猫。 应该是……布偶猫。 猫咪体型圆润,如同一个软绵绵的大白团,尾巴亦是又粗又长,绒毛厚重,裹满全身。 谢星摇动一动眼珠,水镜里的布偶猫也眸光倏动,黑黑圆圆的眼球轻盈一晃。 看起来。 好呆,好大。 ——但是,好可爱。 雀知摸摸她下巴:“小仙长感觉如何?” 谢星摇下意识眯起双眼。 保持人族身体的时候,被抚摸下巴并不会有多么明显的感觉,可一旦变成兽形,这种触感被放大了好几倍。 女子修长的食指轻轻勾起几缕绒毛,力道不重,却生出连绵不绝的痒。 有点难受,却也不自觉地享受其中。 很奇怪地,她又突然想起晏寒来。 难怪被她触碰的时候,那只狐狸会表现得十足古怪,当时的晏寒来……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她被摸得耳朵一竖,皱着脸晃晃爪子,雀知朗声笑开,松开右手:“化为兽形之后,会拥有兽类的习性与能力——小仙长不妨试着走一走,或许会有奇妙的体验。” 谢星摇点点头。 变成猫咪的体验,不得不说,很神奇。 因为变成小小一团,视野迅速缩小,必须抬头才能看清旁人的脸。 绒毛像是一件柔软的外衣,让她不会觉得丝毫寒冷,身体则是轻盈许多,自行习惯了四肢着地的行走方式。 这是化妖丹给予的“同化”。 猫咪拥有远超人族的跳跃能力,只需稍一用力,谢星摇便跃上了旁侧的药柜。 昙光竖起大拇指:“我愿称之为十级弹跳力。” 温泊雪啪啪鼓掌:“轻功水上飘!” “既然化了兽形,不妨去四处逛一逛——这间厢房没什么有趣的。” 布偶猫的模样灵动乖巧,雀知心生喜爱,抬眸轻笑:“我带你去园中瞧瞧,小仙长意下如何?” 当然好啊! 谢星摇正要开口,却听角落里一道沙哑少年音:“雀知前辈不是说过,要去官府审讯穆幽么?” 她仓促抬眼,望见晏寒来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也受了不轻的伤,如今正靠坐在厢房角落,瞥见猫咪投来的眼神,懒洋洋直起身:“审讯重犯,此事应当耽误不得。” 雀知眯眼瞧他。 “对哦。” 谢星摇也想起这一茬:“前辈莫要因为我误了正事,我在贵府待过一段时间,自己也能——” 晏寒来:“房中太闷,我打算外出透风。” ……嗯? 她心下一动,尾巴摇了摇,听见雀知哼笑一声:“晏公子的意思是,你‘正巧’有空,‘正巧’撞上谢小仙长外出,于是‘正巧’能随她出门?” 这句话里明显带了揶揄,若是一般人,定会心生尴尬。 但晏寒来不是一般人。 少年面色不改,直直对上她目光:“正是。唯一不巧的是,很可惜雀知前辈不能一并前往。” 怼回去了。 这人实在不讨人喜欢,雀知皮笑肉不笑。 不等她应声,晏寒来便已顺势下床,一袭青衣如竹,修长挺拔。 他踱步行至门前,末了漫不经心撩起眼皮,望向药柜上的白团:“走么?”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1节 * 谢星摇终究还是跟在他身后。 猫咪爪子上并无绒毛,走起路来像是光着脚。她不大习惯,干脆跳到干净一点的围墙上。 自她变成布偶猫,晏寒来自始至终没做出任何反应,一起出了厢房,也没怎么注意她。 倒真像是顺路来透气。 谢星摇心下一松。 晏寒来提出一起散步时,她原本生出了几分忌惮和迟疑—— 想当初他化作原形,变成一只白白软软的狐狸,自己三番四次打他主意,想要摸一摸毛绒绒。 以他的性子,必定记恨于心,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报复回来。 此时此刻,无疑是报复的最佳时机。 谢星摇悄悄看他一眼。 青衣少年行于围墙之下,侧脸被阴影笼罩大半,勾勒出鼻梁高挺的轮廓。 她的动作不动声色,晏寒来却蓦地抬眸:“谢姑娘若是连走路也要分心,从围墙落下来,莫要哭鼻子。” 很好,他还是他。 对方过于无动于衷,与她的预想大相径庭。 谢星摇走着走着,不由皱皱眉头。 虽说小狐狸很可爱……但布偶猫也不差吧。 他的态度居然比她人形时候更加冷淡。 她的兽形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明明绒毛很多,样子也很可爱—— 谢星摇没来得及想完。 她走在足足有两人高的围墙上,一时出神,没留意脚下一块破损的瓦片。 瓦片从正中折断,露出锋利一角。她若仍是人族形态,大可毫不在意地踏过,然而猫咪足下柔软,被猝不及防一划,立马生出尖锐疼痛。 谢星摇向后一跃。 她动作飞快,竭力咽下喉咙里的一声喵呜低鸣,本以为会顺势落地,鼻尖却袭来清凌凌的皂香。 然后身子被轻轻一抱。 ——晏寒来分明没有一丁点儿的注意力在她身上,在猫咪落地之前,却是极快伸了手。 谢星摇摇了摇尾巴。 直到被人用双手抱住,她好像有些明白……晏寒来为什么一直不碰她了。 虽然变成了猫咪的模样,但触觉与之前并无太大不同,感官甚至敏锐了许多。 他此刻用双手捧着布偶猫的身子,在谢星摇的感知里,就像被突然抱住了腰。 被晏寒来抱住腰。 少年掌心冰凉,轻轻笼上侧身时,携来沁入骨髓的寒意。偏生又极为柔软,隔着薄薄一层绒毛,手上的茧子仿佛能贴上她皮肤。 近乎于下意识地,指腹在绒毛上缓缓一动。 谢星摇:…… 谢星摇觉得,她耳朵有些热。 晏寒来身为灵狐,对这种感觉定然心知肚明,破天荒露出一丝无措的茫然,长睫轻颤,将她放在身侧的花坛。 他太高,谢星摇看不清晏寒来神色,隐隐约约,望见他耳根上的一缕薄红。 不知是被阳光直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不过…… 被她抚摸绒毛的时候,晏寒来也是这种感觉吗? “谢姑娘。” 少年很快开口,语气淡淡:“伤到了?” 谢星摇回过神。 前爪被锋利瓦片刺破,好在没流血,只在肉垫破开一条裂口。 她还没说话,就见晏寒来无言蹲下,手中现出一个瓷白色小瓶:“过来。” 雪白的毛团抬头看他,双眼漆黑浑圆,乖乖伸出前爪。 他的食指修长白皙,沾上药膏,小心落下。 猫咪的肉垫是漂亮粉色,周边生有细密绒毛,精致又乖巧,像是一触就破。 晏寒来习惯了在伤口粗暴上药,有时剧痛难忍,反而能让他体会到活着的实感—— 但现在不能。 他本以为自己会不耐烦,但出乎意料地,少年格外有耐心。 指尖冰凉,药膏亦是清爽。 谢星摇虽然做了心理准备,但猫咪肉垫敏锐非常,若有似无的轻痒好似电流,灼得她缩了缩爪子。 晏寒来一顿:“疼?” 谢星摇摇头。 这个伤口并不严重,很快被上完了药。晏寒来本欲起身,听她忽地开口:“晏公子,能帮我化出一面水镜吗?” 他没应声,手中掐诀,凝出镜子。 谢星摇上前一步。 真奇怪,这世界上居然有人会对毛绒绒冷面相待。 不过想来也是,当初他们一并前往灵兽铺子的时候,晏寒来同样面无表情。 真有那么平平无奇、让人提不起兴趣吗? 水镜里的毛团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当她眨眼,布偶猫也随着动一动眼珠,好似两颗羞怯的黑珍珠。 猫猫眨眼。 可爱度一百分。 谢星摇来修真界以后,从没见过布偶猫这个品种,乍一见到水镜里的景象,被扑哧正中靶心。 明明就很可爱。 晏寒来不喜欢,是晏寒来不懂毛绒绒的乐趣。 她心里觉得高兴,猫咪也就生出娇憨喜色,圆滚滚的身子簌簌一颤,尾巴翘起老高。 猫猫甩尾巴。 谢星摇一颗心都快软下来,出于猫咪的习性,耳朵悠悠一晃,很快尝试着抬起前爪,并拢肉垫。 巨可爱,超可爱,无敌可爱。 镜子里的猫咪,朝她比了个粉白色的爱心。 猫猫比心杀伤力十足,谢星摇只觉心口悠悠化开,尾巴摇得更加欢快,抬眸一瞥,望见水镜里的另一道影子。 晏寒来双手环抱站在身后,眼中尽是讥嘲之色,唇角轻勾,带出一抹浅笑。 很冷漠,很不怀好意。 谢星摇当即转身:“你是不是在偷笑!” “嗯。” 晏寒来说着一顿:“准确来说,谢姑娘,这是光明正大的嘲笑。” 可恶。 她忿忿反驳:“白猫明明就很可爱!之前你变成狐狸的时候,不也摇过尾巴晃过耳朵,干嘛笑话我——” 不对。 谢星摇瞬间闭嘴。 这种时候提起晏寒来的原形,无异于自寻死路。 果不其然,少年缓声一笑:“我变成狐狸,然后呢?” 完蛋。 他靠近了一步。 谢星摇:“晏公子的原形贵气逼人,好似雪岭之花,让我爱不释手……不对,心生崇敬!” 他伸出左手。 谢星摇:“等——!” 然后就被捏住耳朵。 布偶猫双目浑圆,被陡然一碰,两只眼睛晶晶亮亮,如同两颗黑豆豆。 耳朵上的绒毛倏然炸开,她徒劳晃了晃爪子。 晏寒来抿下唇边的笑弧。 眼前毕竟是个小姑娘,他心知逾越不得,指尖本是落在猫咪后背,最终转而往上,只碰一碰她的耳朵尖尖。 他不知怎么就笑开:“谢姑娘当初不是玩得很开心么?” 酥麻溢开,毛团微微蜷缩,声线低不可闻:“……错了。” “什么?” 古怪的感受席卷四肢百骸,谢星摇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拿爪子胡乱拍他掌心:“错了错了,你别……嘶喵!” 糟。糕。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2节 喵出来了。 没救了。 谢星摇面上滚烫,尾巴一蔫,只觉颜面尽失,人生一片灰暗。 她低着头,没见到少年眼尾晕开的小弧。 手中白团蓬松柔软,耳尖泛起桃花色的浅红,虽然试图用爪子拍他,奈何力气太小,只露出两片晃动的粉白肉垫。 温热的触感在指尖溢开,不明缘由地,晏寒来舍不得把手挪开。 他极少这样有耐心,这样小心翼翼。 半晌,青衣少年笑出一道低低气音,喉音散漫,指腹抚过她通红的耳尖:“勉强算是可爱。” 第75章 谢星摇决定了。 等晏寒来化作原形的时候,她一定一定要把这只狐狸摸秃。 不摸秃誓不罢休! 仗着身高与体型的优势,他将猫咪耳朵慢悠悠摸了个遍。 谢星摇心中气恼,奈何只能徒劳挥动爪子,动作之笨拙,连自己看了都觉得是在卖萌。 就很气。 谢星摇恨恨咬牙,无能狂怒。 好在晏寒来的动作并未持续太久。 少年人的手指修长冰凉,被她耳朵染上淡淡热意,移开的一刹,酥麻感随之消散。 虽然不愿承认,但当抚摸戛然而止的时候…… 谢星摇没出声,耳朵动了动。 在她心底,涌上了一丝不应有的茫然与失落。 谢星摇将这种感觉,归结为兽类的本能。 之后他们又在府中闲逛许久,猫咪的身体轻盈灵动,能轻而易举跃上房檐与围墙,比起人族,视野范围开阔不少。 临近傍晚,传来了月梵与王成阙苏醒的消息。 “疼疼疼疼死我了!” 谢星摇闻讯而来,还没进门,便听见厢房中哀嚎的女音:“大夫,这里的伤口——嘶!” 然后是温泊雪的声音:“月梵师妹冷静!” 昙光忧心忡忡:“要不……我先把你打晕?只要失去意识,就不觉得疼了。” 不愧是他,馊主意之王。 晏寒来敲门而入,谢星摇紧紧跟在他身后,甫一入门,就有浓郁药香扑面而来。 “晏公子。” 月梵正在被大夫处理额头上的血痕,眸光一动,落在地上的白色猫咪。 月梵僵直片刻。 月梵双目晶亮:“居然是!布!偶!猫!太可爱了太可爱了,摇摇快来让我抱抱!” 昙光与温泊雪向她告知过化妖丹之事,月梵堪堪一动,大夫冷声轻咳:“月梵仙长,你手上有伤。” 她伤得最重,手臂血痕淋漓,一旦动弹,就会撕裂伤口。 月梵悻悻停下,谢星摇给自己下了个除尘诀,灵活跳上床边,用脑袋蹭蹭她指尖。 棉花一样的触感,温暖又松软,手指软乎乎陷进去,能触碰到猫咪单薄的软肉。 摇摇,真好。 毛绒绒带来的治愈感无与伦比,月梵止不住嘴角的笑意,手指轻动,挠挠她下巴。 布偶猫开始摇晃大尾巴。 “对了。” 温泊雪缓声道:“王成阙前辈,你怎么样了?” 他此话一出,谢星摇顺势抬头,这才发现房中除了他们几个,还笔直立着一人的影子。 青年剑修身形挺拔,静静站在厢房角落。这里是月梵单独居住的房屋,他如今前来,说明已能下地行走。 “挺好,多谢关心。” 王成阙颔首一笑:“多亏有诸位相助,才破了九重琉璃塔的结界,顺带让我不至于魂飞魄散——月梵道友心性绝佳,不愧为凌霄山神宫亲传弟子。” 他顿了顿:“只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居然会成为鬼修。” “鬼修极难修成,前辈已迈过了最大的难关,之后便可汲取天地灵气,化作己身修为。” 昙光道:“而且凭借前辈的实力,应该有了实体吧。” 王成阙咧嘴:“你还别说,正是因为有了肉身,我才被伤口折腾得这么惨。鬼魂多好,一团看得见摸不着的气,哪需要受这种罪。” “当时前辈使出斩龙诀第十式,月梵师姐也拔剑上前的时候,我着实被吓了一跳。” 谢星摇低低接话:“九死一生,好危险。” 停顿须臾,雪白毛团主动蹭上月梵掌心:“不过师姐最棒最帅气最厉害!” 月梵抚摸着猫猫后背,闻言展颜笑开:“就你嘴甜。” “明日就是摘星节最后一天。” 温泊雪温和扬唇,静静看她们一眼,轻声道:“穆幽的判决,也要到了。” * 第二日的判决,定在城主府的练武场中。 练武场呈一个巨大正圆形状,周围则是宽敞的看台。穆幽被五花大绑,狼狈跪在练武场中央,身侧站了几个位高权重的掌权者,以及打着哈欠的雀知。 谢星摇等人早早到场,在雀知的安排下,坐在第一排看台。 温泊雪社恐发作,本想在脸上疯狂叠加易容术,奈何幽都官府盛情难却,只好用了原本的面貌。 月梵身受重伤,但抵不过吃瓜群众的狂热本性,这会儿饶有兴致坐在轮椅上,打量不远处的景象。 不难看出,穆幽很不好受。 他们虽然只见过他的一缕神识,但九重琉璃塔中的男人华服锦衣、居高临下,通体散发着上位者的傲慢与威压,杀气铺开,令人不敢靠近。 如今的穆幽颓然跪倒在地,虽然穿了件崭新的单薄白衣,衣物毫无损毁,却被血迹晕染大半,变为刺目猩红。脖子、手腕与侧脸未被衣物遮挡,抬目看去,处处是鞭打与烫伤的痕迹。 双目涣散、身形消瘦,眼下浮起浓浓乌青,显然被折磨得不轻。 谢星摇看了半晌,对此只想表示,大快人心。 昙光真情实意:“有点惨,建议下手更狠。” 温泊雪只觉后背发凉:“不愧是幽都。雀知前辈诚不我欺,手段果然厉害。” “是他害人在先,比起无辜丧命的受害者,这些伤不算什么。” 月梵动不了脖颈,眼珠子轱辘一转:“幽都的老百姓,是不是来了许多?” 谢星摇向身后看一眼。 看台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只能见到如潮人影——当看客到齐、一切准备就绪,也便到了好戏开场的时候。 不消多时,场中一名锦袍男人冷声开口:“诸位请静。” 他音量不大,却因修为极高、裹挟了沉郁威压,让嗓音迅速传入在场每一人的耳朵。 看台随之静下。 “百年来,幽都城中与郊外偶有修士失踪,官府搜查多年,始终寻不见猫腻。时至今日,罪魁祸首终于伏法。” 锦袍男人面色淡淡,喉音低哑,威压如山:“真凶即是幽都上任城主,穆幽。” 虽然早有耳闻,但真真切切听见这句话,不少百姓还是惊呼出声。 “真是他杀了我妹妹?” 台下不知是谁狠声开口:“混账,她才十岁不到!” 然后是更多嗓音。 “还有我爹!” “哥哥只是想给我买一份生辰礼物……雀知大人,杀了穆幽!” “穆幽作恶多年,对所行之事供认不讳。” 锦袍男人说罢扬眉,终于露出一丝破天荒的笑意:“今日……不妨由他来向诸位亲自说道说道。” 他说完不再开口,倒是身旁站着的年轻男子上前几步,剑眉星目,看样子是个捕快。 “官府。” 谢星摇由衷感慨:“永远善后,永远来迟一步。” “穆幽。” 年轻男子沉声:“你可知罪。” 被五花大绑的人形动了动。 “……罪,什么罪。” 穆幽抬头,双目猩红狰狞:“城主府中出现升天的亡魂,就一定是我干的?你们这是污蔑、是——”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青白电光凌空而起,纷乱如蛇,瞬间吞噬他的整具身体,激起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3节 “劝你莫要狡辩。” 一旁的雀知懒声笑笑:“我与其他几个化神期的道友在这儿设下了问心阵法,倘若说出违心的话……那滋味不会好受。” 问心阵法。 疼痛蔓延,穆幽用力咬牙。 他好恨。 若是以往,他本应高高在上、蔑视幽都众生,怎会如今日这般狼狈,不仅伤痕累累,还要被五花大绑困在练武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尽羞辱。 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战战兢兢过了百年,处心积虑不让旁人发现,好不容易到了化神修为,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他怎么会功亏一篑! “你这毒妇!” 穆幽被疼得五官扭曲,颤抖着怒目而视:“对,是我又怎样!修真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修为更高、实力更强,他们败在我手上,是他们没用!” 台下有人带着哭腔,飞快掐出一道杀诀:“你这混蛋!” 无人阻拦,杀诀直入穆幽心口。 他已有化神修为,不会被这种程度的咒术置于死地,但昨夜刑罚太重,在满身伤痕、识海受损的情况下,还是当场吐出一口鲜血。 “这就是你对十岁小孩下手的理由?” 雀知冷笑:“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在给你的自私无能找借口。我们是妖而非兽,不正是多了一分明辨是非的神智么——更何况,连兽类都不会残害同族。” 穆幽不语,森冷同她对视。 “你为了增进修为,将无数百姓关进琉璃塔中,以他们的魂魄为养分,换取实力突破。” 官府出身的年轻男人毫不掩饰嫌恶之色:“是这样没错吧?” 穆幽仍是不说话。 年轻男人蹙眉抿唇,片刻又道:“做出这种事,你为何还能如此坦然?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族妖魔,莫非一条条性命,还比不上你的修为重要么?” 场中的人影静默一瞬,旋即发出冷笑。 “修为……难道我的修为不重要?你们根本就不懂。” 穆幽惨笑抬眼:“你们能爬到今天的位子,哪个不是天赋异禀、出身高贵?我呢,没什么天赋,只能埋头苦修,这根本不公平!我想往上爬有什么错!” 年轻男人看他许久,好一会儿,望向雀知。 “不是这样的。” 年轻的捕快说:“从我小的时候起,娘亲就告诉我,城中的雀知前辈虽然根骨不佳,却百年如一日地勤学苦修,正因有了数百年的积累,才能成为今日的大妖。” 他一顿,神色微沉:“什么不公平,只是你让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即便是身怀天赋之人,也离不开日日修炼,至于夺取他人魂魄的方式,根本就是一种卑劣的捷径——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胆小怯懦、贪得无厌的鼠辈罢了。” 雀知哼笑:“准确来说,是废物。” 他才不是废物! 他分明是化神期的大能,是幽都城主,也是百年来屡屡进阶的天才! 穆幽嘶吼起身,身上绑缚的绳索瞬间收紧。 与此同时,问心阵法白芒四溢,疾光锋利如刀,不等他有所动作,便有冷电乍现,聚作一个巨大囚笼。 “穆幽残害百姓,心无悔改之意,经过一夜商议,幽都城将对其处以刑责。” 年轻捕快后退一步,正色开口:“斩断手筋脚筋,剔去根骨,从今再无修道之能;随后押入幽都水牢,施以恶诅之术。” 谢星摇一愣:“恶诅之术?” “一种诅咒。” 晏寒来低声解释:“辅以幻觉幻术,让人置身于绝望恐惧之中,不得解脱。” 穆幽将无辜百姓困在九重琉璃塔,以绝望的情绪滋养仙骨。 既然他对痛苦至极的绝境如此热衷,那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他也尝一尝这种滋味。 温泊雪恍然大悟:“不愧是幽都。我记得雀知前辈说过,这里的刑责很重。” “不止如此。” 台中的雀知扬唇笑笑:“大家知道,我们幽都最记恨滥杀同族之人,今日来了这么多看客……想必其中不少,都对他深恶痛绝。” 还有? 温泊雪一怔。 “我们愿意给大家一个机会。” 女妖裙裾蹁跹,笑意虽美,却令人不寒而栗:“觉得惩罚不够的、对他心怀恨意的、想要为家人好友报仇的,尽管上来便是。” 穆幽猛地抬头。 至此,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 恶诅之术,无异于永生的折磨。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现在—— 凭他的修为,定不会死在这群百姓手中。 但也恰恰因为不会死去,他们的报复将会愈发持久、愈发肆无忌惮。 绝对不可以。 ……他会被折磨到半死的! 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想要逃离,然而堪堪一动,阵法宛若牢笼,将他死死缚住。 与此同时,已有一人缓缓上前。 恐惧,骇然,惊惶。 此生以来,穆幽头一回感受到如此真切而厚重的绝望。 但他无处可逃。 * 幽都的妖魔纷纷走上比武台,逐渐遮挡中央的视野。 事已至此,一切尘埃落定,穆幽注定无法逃脱刑责,而琉璃塔中的亡魂们,也在超度下有了归宿。 谢星摇疲惫至极,拍拍胸口:“终于结束了。” 温泊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单纯不做作的惩罚,真诚为之叹服:“不愧是幽都,厉害。” 昙光听着不远处的声声惨叫,默默打个哆嗦:“阿弥陀佛,做个好人。” “大快人心,罪有应得。” 月梵啧啧:“只可惜塔里的受害者全去了往生之地,不然一人踩他一脚,场面更好看。” 她话音方落,忽听身后一道陌生嗓音:“请问……您是月梵仙长吗?” 从没听过的声音。 月梵回头,望见一双怯怯的眼睛。 “我听说了九重琉璃塔里的事情,很敬佩月梵仙长。” 来者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话时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耳垂:“这是我亲手做的灯,仙长能收下吗?”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抬起双手。 灯盏圆润,散出澄黄光晕,被她轻轻捧在手中,好似一轮明月。 月梵:…… 月梵只觉脸热,稀里糊涂点头,抬手将灯盏接下。 于是撕裂伤口,让她情不自禁咧了咧嘴。 “月梵仙长已经收下灯了吗?” 她身后的几个少年少女快步走来,望见月梵手中灯盏,皆是一呆。 月梵这才恍惚想起,按照幽都的规定,每人只能收下一盏。 送灯的小姑娘看看她,又望望突然出现的其他几个妖族,于是觉得紧张,耳根泛红。 下一刻,听见一声轻笑。 “嗯。” 月梵点头,忍痛抱紧手中灯盏:“我已经有自己的灯啦,多谢你们。” 小姑娘眨眨眼,怯怯含了笑,惊喜看她一眼。 “我是来给昙光小师傅送灯的。” 一名少女轻声笑笑,递来一个花型灯盏:“我看到天上的佛光了!多亏有昙光小师傅,才让幽都的亡灵得以往生。” 她身侧的少年举起右手:“我也是我也是!小师傅看我!” 温泊雪这边也是一样。 一个接一个的灯盏被递向眼前,偏偏还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他一个头两个大,没有经纪人陪在身边,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早知如此,他就顶着十层易容术再出门了! “咦。” 人群中,有个小少年环顾四周:“谢星摇仙长呢?” 不远处的少女立刻接话:“晏公子和王前辈也不见了。” “好像是王前辈先行离开,谢仙长不久跟在他身后。” 另一人道:“最后晏公子也走了。” 这是他未曾设想过的对话,温泊雪茫然回头。 在他身侧,本应乖乖坐在原地的三道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了踪迹。 温泊雪:……?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4节 * 终于趁乱出来了。 为了庆祝摘星节,远处正在燃放漫天烟火,这会儿已入夜晚,明月当空,烟火如雨,一时间好似白昼。 谢星摇久违地吸一口新鲜空气,放轻脚步深呼吸。 她心知看台上定会乱成一锅粥,眼见王成阙偷偷溜走,在月梵被好几个小妖围住的时候,也不动声色离开了练武场。 本来还想叫上昙光和温泊雪,但已有小妖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去,她只能先行离开。 绝大多数幽都百姓仍留在练武场看热闹,要么围攻穆幽,要么互送灯盏,练武场之外,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谢星摇最怕在生活中做选择题,倘若要她选择唯一的灯盏,她定会犹犹豫豫磨蹭许久,想着不能伤害任何一个小妖的自尊心。 毕竟生活里的选择,没有标准答案。 折腾这么多天,终于又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自从九重琉璃塔碎裂、穆幽被押入官府,他们一行人成功回收了塔里的仙骨,只等过几天离开幽都,送往凌霄山。 但是……幽都过后的罗刹深海副本,就到了晏寒来夺取仙骨、屠戮仙门的剧情。 因着这个念头,谢星摇的心情轻松不起来。 她曾经只当他生性顽劣,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发觉晏寒来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他足够清醒,之所以做出那种事,必然有其原因。 至于缘由,或许和心魔里的那座地牢—— 她只思忖了片刻,便听身侧有人笑道:“谢星摇仙长?” 糟糕。 谢星摇匆匆扭头。 身边是两个生有犬耳的小妖,与她对上视线,纷纷露出惊喜之色。 “我们方才还在练武场寻找仙长,一直没能见到,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左侧的少年眨眨眼,举起手中一盏明灯:“这是我摘来的灯,仙长喜欢吗?” “哥哥的灯一点儿也不好看。” 右边的女孩皱皱鼻子:“我的灯是一只小兔子,可爱多了,而且位置也比他高。” 谢星摇好奇:“位置比她高?什么意思?” “姐姐是第一次来幽都吧。” 女孩干脆收回“仙长”的称呼,朝她靠近一些:“摘星节送人的灯分为两种,一种是亲手制作,能表现心意;还有另一种——” 她说着抬头,指了指远处的天空:“看见那些灯了吗?” 幽都高楼耸立,不少灯盏挂在楼顶,更有甚者高高浮于半空,晃眼望去,当真像是银河流泻、繁星点点。 “另一种,就是挂在楼上天上的那些。” 女孩道:“幽都半空被雀知大人设下了重重威压,寻常人很难凌空而起,要想摘到天上的灯盏,更是难上加难。灯盏越高就越贵重,造型也更精致,比如最上面——” 说到这里,她怔然一愣。 “哇。” 少年亦是睁大双眼:“最高的那盏灯不见了。” “……我在判决之前,分明还见过它来着。” 女孩挠挠头:“那是盏莲花形状的宝灯,据说是用七宝琉璃做成的。不过姐姐,我的灯也不差,兔子灯不常见的。” 少年不服气:“我就比你低了一点点,要不是当时吹风,扰乱我的气息,我还能去更高的地方。” 他俩你来我往地斗嘴,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谢星摇本欲告辞,却又听见几道踏踏脚步。 完蛋。 “谢仙长!” 一个熊耳少女小跑而来,兴奋扬唇:“我听说了你们在九重琉璃塔里的故事……这是我摘的灯!” 然后又是好几个小妖和好几盏灯。 很不合时宜地,谢星摇想起雀知不久前的嘱托。 比起关心穆幽的下场,倒不如先想想他们自己的处境。解决九重琉璃塔一事,他们定会成为全城的焦点。 留在练武场的几人早早沦陷,天道好轮回,此时此刻,终于轮到她。 头疼。 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只有全盘拒绝,至于理由—— 对摘星节没兴趣? 不行。 自己身为人族,不想参加妖族的节日? 更不行。 要不就叛逆一回,把所有灯盏全都收下? 这就更离谱了,幽都明明白白有过规定,每人只能收下一盏灯。 ……等等。 谢星摇眼睫倏动。 每人只能收下一盏灯。 只要她声称自己已经有了灯盏,不就可以名正言顺拒绝了吗。 至于那个送灯的对象—— 谢星摇默默动了动指头,隐约之间,能感受到一根无形的绳索。 她和晏寒来临时结契,本就是为了解决今时今日的这种情况。 “不好意思。” 谢星摇思忖半晌,整理好思绪,颔首笑笑:“你们的灯都很好看,但我已经有结契对象,以及他送给我的灯盏了。” 几个小妖皆是一愣。 “仙长身上……的确有结契的气息。” 一个少年迟疑道:“但只是临时结契呀。” “临时结契也是结契,我们早已互通心意。” 谢星摇毫无犹豫:“他比较害羞,不想结契太快,让师兄师姐发现。” “是、是姐姐身边的那位晏公子吗?” 另一个姑娘皱了皱眉头:“他好凶。” “他只是表面看起来凶巴巴,其实心地很好的!” 一个谎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谢星摇眼皮一跳,脱口而出:“我正是因为他的这份真心,才格外喜欢他。” 她身边的女孩环顾四周:“可摘星节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为什么没有陪在谢仙长身边?还有那盏灯……晏公子送给谢仙长的,是什么样的灯呀?” “他临时有事。” 谢星摇努力保持面上微笑:“所以你们还是先行离开吧。我的结契对象很爱吃醋,要是见到这么多人,说不定会不高兴。” 谢星摇脑子里嗡嗡作响:“至于他送我的灯,是——” 桃花梨子狐狸大圆球,点兵点将。 很好,大圆球。 谢星摇斩钉截铁:“是——” “是莲花。” 毫无征兆的少年音。 谢星摇身子一僵。 熟悉的皂香越来越近,晏寒来声调冷淡:“她所言不假,我不喜见到太多人围着她。” 谢星摇:…… 他他他究竟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连这句话都听见了啊! 晏寒来觑她一眼,递来一个莲花形状的灯。 灯盏玲珑,花瓣薄如蝉翼,虽然拥有琉璃般澄澈晶莹的色泽,摸起来却是冰凉柔软,正散出淡淡微光,好似明月生晕。 他漫不经心地传音入密:[随手摘的。] 谢星摇:…… 谢星摇:[哦。] 这只狐妖来者不善,更何况还拿了一盏格外精致的灯,几个少年少女面面相觑,很快告辞离开。 谢星摇别开视线不去看他,紧紧抱住怀里的灯盏,盯着自己足尖瞧。 于是从晏寒来的视角,只能见到一个鹌鹑般低着的脑袋。 他极轻笑了下:“我很害羞?” ……可恶。 谢星摇抿唇不语。 谢星摇眉心怦怦跳。 谢星摇尝试着开口,一本正经,没什么底气:“晏公子你懂的,形势所迫,只能胡编乱造。”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5节 “嗯。” 他笑意更冷:“互通心意、一份真心、格外喜欢,谢姑娘胡编乱造的本事,一向极佳。” 好像……听他语气,有点儿不高兴。 她匆匆抬眼,与晏寒来飞快对视,却见他眸色深深,倏地弯了眉眼。 然后抬起左手,抚起她耳边一缕碎发。 这个动作毫无征兆,谢星摇来不及发问,对方已抢先传音:[他们在看。] 这个“他们”,应该是指方才离去的少年少女。 谢星摇不动声色地侧目,在远处一个拐角,果然见到几只小妖探头探脑的影子。 [既是做戏,不如演一出全套。] 晏寒来靠近一步,缓声道:[你说是不是?] 他们本就隔得近,晏寒来这样一上前,距离蓦地只剩下咫尺之遥。 少年颀长的身影将她牢牢罩住,谢星摇对上他双眼,心口重重一跳。 远处的烟火仍在继续,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连着一双凤眼也格外清晰,倒映出属于她的影子。 冰凉指尖撩着发丝,轻轻擦过耳廓。 谢星摇被冻得屏住呼吸。 晏寒来因她的动作懒声轻笑:“谢姑娘要想把戏做好,如今收了我的灯,便不应再与旁人生出瓜葛,接下他们的灯盏,是不是?” 谢星摇没说话。 他的尾音微微下压,带了蛊人心魄的哑。空气里的夜色仿佛变得浓稠又暧昧,明明是晚春之夜,却生出阵阵滚烫的暖热,熏得她心生恍惚。 她知道这是在做戏,但是…… 谢星摇并不排斥这样的距离。 想到这些言语皆非事实,心口甚至变得空空落落,渐渐溢开抓心挠肺的痒。 如同在祈求更多。 她终于意识到什么。 将他的原形抱在怀中抚摸的时候,被他用尾巴缠住侧腰的时候,见他停下摸她耳朵的时候。 《天途》里心狠手辣的反派也好,古怪孤僻又毒舌的少年也罢,都是晏寒来。 而她想和晏寒来更靠近一些。 一簇烟花自远空绽开,纷纷如雨下,她抱紧怀里的莲花灯,张了张口。 她声音小,被砰砰烟火全然笼罩,晏寒来看着她,唯独见到微微开合的双唇。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一向不是多么纯粹的性子,见到谢星摇以后,似乎变得尤其别扭,许许多多的话,只能以玩笑的方式来说。 于是真心成了假意,即便是潜藏在心底、小心翼翼才能说出的言语,也成了一笑而过的闹剧。 真真假假,连他自己都看不透。 又是一瞬花火。 繁灯如昼,照亮他身前少女黝黑的双瞳。谢星摇静静看着他,忽然扬唇一笑。 须臾间,晏寒来停下呼吸。 两人之间的结契绳陡然浮现,一边连着他脖颈,另一头,则是谢星摇纤细的食指。 如同一根无形的弦死死绷住,悬在他心口,倏地狠狠一颤,惹得心口震动。 ——她抬起右手,拉了拉指上的绳索。 于是力道向下,迫使他喉结一动,仓促低头。 真与假的界限渐渐模糊。 彼此之间的距离更近也更暗昧,满目昏暗夜色里,唯有谢星摇的一双眼睛格外清亮,好似突然靠近的星星。 她踮起脚尖,气息温热,擦过他耳垂。 烟火的声响接连不断,晏寒来听清她的回应。 谢星摇说:“好,只要你的。” 第76章 当清晨第一缕日辉划破东山,群灯黯去,幽都的摘星节便也到了尽头。 仙骨回收,危机解除,已是回凌霄山复命的时候。 “万万没想到,你们昨晚居然偷溜了。” 昙光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颓然打个哈欠:“幽都城里的妖魔接二连三赶来送灯,我们一直在练武场待到了半夜……困死我了。” 谢星摇笑:“我离开练武场后,也遇上好几个小妖。对了,你们收下他们的灯了吗?” 月梵点头,从储物袋拿出一个浑圆的小灯:“这是一个小女孩亲手做的,很可爱。至于他们两个——” 温泊雪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最后实在应付不过来,干脆假装旧伤复发,让昙光小师傅送去医馆了。” “看不出来。” 昙光压低嗓门:“以温道友曾经的职业,我还以为他很会处理这种情况。” 虽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糊咖,但不可否认的是,凭借一张毫无瑕疵的俊脸,二十一世纪的温泊雪拥有不少粉丝。 温泊雪讪讪扯了扯嘴角:“工作团队会帮忙解决,比如准备讲稿之类的。我本人很不会说话,如果提前不做准备,只能变成木头人。” “那谢师妹和晏公子呢?” 昙光心有好奇:“谢师妹说自己遇上了好几个小妖,你有收下谁送的灯盏吗?” 这个问题一出,周边的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谢星摇抿了抿唇。 昨夜她收下了晏寒来的莲花灯,最后那个拉绳子的动作太过亲昵,将远处几个少年少女惊得滋哇乱叫、不停跺脚,没过多久,就全部跑开不见。 ……当她凑近晏寒来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开口时,一刹烟火漫天,少年的耳朵分明被染上了绯红。 之后两人拉开距离,一切恢复如常,却又变得全然不再相同。 总而言之,为了遵循礼尚往来的优良传统,谢星摇也给晏寒来摘了一盏非常可爱的胖狐狸灯。 他的表情可谓十分嫌弃。 “我和晏公子为求清净,互相送了灯。” 谢星摇道:“后来我们捧着灯行往街边,前来搭话的妖魔果然少了许多。” 温泊雪悟了:“原来如此,还能这么玩!” “我们都只是开胃小菜。” 月梵坐在轮椅上,眯眼沉声:“我听说昨天晚上,那位陆尚前辈也给人送了灯,送灯的对象正是——” 她的低语戛然而止,目光悠悠一转,落在不远处的一袭黑袍。 谢星摇睁圆双眼:“王、王成阙前辈?” “幽都的灯,不也有表达尊敬感激的意思吗。” 王成阙被他们盯得有些拘谨,胡乱摆一摆手:“他说一百年前,我曾在幽都救过他的性命。” “王前辈救过他?但我记得,他声称自己是被一条龙……” 昙光恍然大悟:“斩龙诀!”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月梵比出一个大拇指:“斩龙诀能化剑气为龙形,而陆尚前辈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都不能记清。他虽然忘记了当日种种,却始终记得那条突然出现的巨龙。一来二去,才会认为自己在一百年前的幽都见过真龙。” 那夜城主府上龙气凝集,许是触发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们就要回凌霄山了。” 温泊雪道:“王成阙前辈和昙光小师傅,之后打算如何?” “我本来就是个散修,只需一人一剑,浪迹天涯便是。” 王成阙扬唇,目光潇洒恣意:“被困在九重琉璃塔这么多年,不晓得修真界有了哪些变化。况且我还得了这具崭新的身体,魂魄逍遥,没什么拘束。” 昙光:“我打算回万佛寺看看,之后再继续历练。”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这几日的历练惊心动魄,直到此刻,心口重压才终于松开。 谢星摇缓缓出一口气,轻声道:“祝二位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王成阙笑,握紧手中漆黑的长剑:“期待与诸位仙长的下一次相遇。” * 月梵身受重伤,不宜长途奔波。为等她痊愈,几人在幽都多加逗留了几天。 待她伤势好上大半,回到凌霄山时,时值阳光灿烂的正午。 小阳峰经过师父和大师兄的翻新修整,比以往看上去漂亮许多。远眺而去,但见冷梅飘香,风烟俱净,伴有天边闲适惬意的云卷云舒。 和往常一样,意水真人接到温泊雪发来的传讯符,特意早早起床,来到山巅静候几个小徒弟归来。 比起轰轰烈烈地迎接,这个举动更有家一样的烟火味。 谢星摇快步走向他身边:“师父!” “回来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6节 意水真人摸她脑袋,温和笑笑:“这次的幽都之行感觉如何?你们今日回来,应该恰好结束摘星节。” 他说罢一愣,看向轮椅上的月梵:“月梵这是——” “出了点小意外,不碍事。” 月梵速速接话:“意水长老不必担心。” “筋脉受损、灵力薄弱……看来你们经历了一番苦战。” 意水真人道:“我这里还有不少高阶天阶的丹药,大可赠你一些。这几日你好好在凌霄山养伤,莫要有大动作,否则撕裂伤口,得不偿失” 月梵点头:“多谢长老。” “幽都挺好的。” 温泊雪摸摸鼻尖,想起昨晚的记忆,不由露出复杂的神色:“幽都的百姓都很热情,只不过有点儿太热情了,我们差点招架不过来。” “幽都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漂亮的灯。” 谢星摇说话时掌心一动,伴随灵力浮起,现出两份做工精良的灯盏:“这是我们带给师父师兄的小礼物,听说这些灯能传递祈愿、带来好运气——酒葫芦形状的给师父,师兄是左边那盏饺子灯。” 意水真人哈哈大笑:“好好好,多谢多谢。说起你们大师兄,他的饭菜应当做好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今日的小阳峰饭堂,被安排在晏寒来住处旁边的梅林。 此地梅树林立,因被意水真人设下阵法,一年四季都有梅花盛开。行于其间,冷梅清香萦绕周身,淡白花雨簌簌而落,如烟如霞,如坠梦里。 林中有一凉亭,遥遥望去,韩啸行已笔直立在亭中。 谢星摇挥手致意:“大师兄。” 还没迈进凉亭,便有浓香迎面。 她抬眼望去,眼睫一动。 亭中是一圆形石桌,桌上摆有数个热气腾腾的瓷盘,无一不是色香味俱全的中式家常菜。 中央的汤锅咕噜噜冒着热气,隐约可见翻滚着的排骨与藕块,不费丝毫气力,就能勾起心中馋意。 “今日做了些适合大家一起吃的家常菜。” 韩啸行抱紧手中长刀,棱角分明的冷寂面庞微微一敛,露出慈爱浅笑:“坐吧。” “哇——” 月梵双眼发亮:“叉烧肉、炖牛腩!” “昙光小师傅说过,很想尝一尝大师兄做的饭菜。” 温泊雪吸了吸气,因着香气诱人,情不自禁扬起嘴角:“若是以后有机会再见面,一定要邀请他前来做客。” 意水真人咧嘴一笑,拿起筷子:“开始吧!” 他性子悠哉,随手夹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蜜汁叉烧肉,放入口中慢悠悠咀嚼。 不过转瞬,白胡子老头眸光一亮。 蜜汁叉烧肉属于粤菜,讲究鲜嫩清淡,技艺精细。 嫩五花经过烤制,表皮呈现出红褐色泽,蜜汁酱将肉块浑然包裹,可见鲜亮油光。 入口之时甘甜溢开,酱汁早已沁入肉里,一口咬下,只觉软糯流汁。肉质肥瘦均匀恰到好处,瘦肉细嫩,配以少量微肥,绵密口感辅以清淡回甘,既不会太甜,也不会过于肥腻。 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州人士,意水真人习惯了咸辣口味,陡然品尝这种甜口的菜式,竟未生出丝毫不适应,反而颇觉喜爱,甚至又夹起一块,和米饭一并吞下。 “这里还有锅包肉,和叉烧肉一样,都是甜口的肉类。” 韩啸行耐心介绍:“只不过比起后者,锅包肉更酸,外皮也更脆。” 看多了花里胡哨的饕餮盛宴,中华家常菜才是永远的神。 月梵满心期待,舀来一勺萝卜炖牛腩。 这种菜搭配米饭最是美味,萝卜牛腩皆是大块又软烂,被去除了辛辣的口感,只留下烧牛肉的汤汁精华。 浓汤顺着纹理渗进肉里,与米饭一起塞进口中,汤汁四溢,肉香与萝卜的清香交织勾缠,饭粒亦是绵软多汁,悄然撩动舌尖味蕾,让人迫不及待想要再来一口。 “怎么会这么好吃。” 月梵用力握拳:“这真的只是家常菜吗?过去活着的那么多年,我究竟都在吃些什么?这里一定是段全新的人生,对吧?” 月梵说罢一顿,顺手给晏寒来舀去一勺:“晏公子,你尝尝这个。” 碗里突然多出一份菜的晏寒来:……? 温泊雪小心翼翼,夹了些自己面前的宫保鸡丁。 宫保鸡丁乃是川菜之一,韩啸行特意做了酸甜口味。与牛腩一样,这也是种远近闻名的下饭菜。 鸡肉选用了鸡腿部分,饱满鲜嫩,劲而不柴。花生经过炒制,过油的火候恰到好处,脆而不焦。 无论鸡块、花生亦或葱段,每一粒都包裹着粘稠酱汁,晶晶亮亮,惹人食欲大增。与米饭入口之时,先觉一缕极浅的麻意,旋即甜香上涌,辣味内敛,酱汁流淌间,回味一丝微酸微麻。 完美。 一百分。 “怎么会这么好吃。” 温泊雪双目微沉:“有了它,我能吃五碗饭。” 他说罢同样顿了顿,拿汤勺给晏寒来送去一些:“晏公子,这个也很好吃。” 碗里突然多出两份菜的晏寒来:……? 在他身边,谢星摇心满意足喝下一口排骨藕汤,幸福眯眼。 春天微冷,一碗热汤最是应景。 韩啸行的排骨藕汤煨了许久,粉糯糯的藕块是沙沙软软的口感,一口入肚,又烫又香,鲜嫩清甜,整个身体都随之活络,变得暖乎乎热腾腾。 好幸福。 “怎么会这么好吃。” 谢星摇抿去唇边汤汁,意犹未尽:“大师兄,小阳峰有你,真好。” 一句话说完,她往晏寒来碗中夹去一块排骨。 碗里突然多出一座小山的晏寒来:……? “今日的菜式,都是清淡口味。” 意水真人颇有兴致,略微抬眼:“我记得之前几次,啸行更偏爱辣口的食材。” 韩啸行笑笑:“前几回晏公子吃得不多,今日特意为他做一桌菜,尝尝偏甜的菜式——晏公子可还喜欢?” 坐在一旁的青衣少年下意识愣住,很快点头:“极佳。多谢韩道长。” “晏公子不必如此拘谨。” 意水真人眉眼弯弯:“你与他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回,早已成了生死之交,置身于小阳峰,大可将我们看作好友家人,尽管放松一些。” 不知想到什么,他咧嘴一笑:“若是不好意思,咱们找个时间去喝喝酒。酒这玩意儿,最能让人敞开心扉肆无忌惮。” 听见一个“酒”字,谢星摇停下喝汤的动作,眼皮重重一跳。 ……她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喝太多酒了。 [晏公子,应该有那么点儿归属感了吧?] 暗暗思忖的间隙,不远处的温泊雪传音入密:[如果还不行的话……我们马上就要去南边的罗刹深海了。] 他话音方出,在场几个穿越者皆是一默。 [不知道。] 月梵扶额:[话本子也送了,饭也吃了,就像意水长老说的那样,我们和他同生共死这么多回,他应该不会毫无感情吧。] 然而在原文里,晏寒来还是夺走了南海的那块仙骨,试图与之融合,屠灭南海仙宗。 他一直表现得毫无异样,哪怕是夺取仙骨的前一夜—— 他们即便看过原文,仍然无法揣测晏寒来的心中所想。 [大不了,就在找到仙骨以后对他严加防范。] 韩啸行蹙眉:[你们只要不留给他接触仙骨的机会,尽快将它带回凌霄山,晏公子就算有心,也寻不到法子拿走它。] [说不定剧情已经在悄悄改变,晏公子不会想要仙骨了。] 温泊雪轻声道:[我们经历了好几个副本,不都是这样吗?原本已经定好的某件事,因为有了我们这几个变数的出现,结局和原文里完全不同……晏公子和我们相处这么久,或许也有了变化。] 他说着又有些泄气:[但……还是时刻防着他吧。] 刚来修真界时,他们都将晏寒来看作罪大恶极的反派角色,不打算对他付诸丝毫真情; 然而事到如今,等剧情当真来到了他夺取仙骨、叛出主角团的前夕,每个人都心生犹豫。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原著中用三言两语勾勒而出的纸片,一句信口拈来的“反派角色”,于晏寒来而言太过苍白。 他们拿不准主意。 谢星摇没说话,不动声色撩起眼皮,默默看他一眼。 苍白瘦削的少年,浑身是不堪入目的旧伤疤,相貌精致,性子孤僻又恶劣。 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她想帮他。 这是属于她的小小私心。 “饭后还有些小甜点,你们回来太快,我没来得及准备。” 韩啸行轻叹口气,倏而起身:“你们先吃着,待我去厨房准备。” 他话音方落,忽听月梵陡然出声:“师兄等等!” 月梵轻咳一下:“既然今日这顿饭是为晏公子做的,为了感谢晏公子一路同行,我们也来做些吃的吧。” * 以下是月梵的逻辑。 “大家庭融入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被人在意和关心的满足。” 立于烟熏阵阵的厨房里,月梵沉思半晌,正色出声:“倘若只有韩师兄一人出力,就是一顿普普通通的宗门聚餐;如果大家一起捣鼓,特意为他做出几份点心,晏公子一定会觉得自己受了重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7节 “话是这样没错。” 谢星摇拭去手上一缕黑灰:“但是……我们做出来的成品,真能让他生出归属感吗。” 半个时辰前,她、月梵与韩啸行相伴来了厨房,一起准备饭后点心;温泊雪则是留在凉亭,陪着晏寒来与意水真人活跃气氛。 只能说,理想很美好。 在厨房的三人里,除了韩啸行,另外两人全是对厨艺一窍不通的菜鸡。 按照月梵的计划,韩啸行通过《疯狂厨房》准备食材和配料,一切调配好后,再由她们两人负责下锅,难度不大。 话虽如此,但一番折腾下来,厨房里还是生出了徐徐黑烟。 很恐怖的黑烟,像在拍一部灾难片。 谢星摇不太敢掀开锅盖。 “我想想,谢师妹做的是——” 韩啸行揉揉太阳穴,揭起木质圆盖:“鲫鱼汤。” 很好。 浆糊般的汤汁,不断翻滚的鲫鱼,一对死命圆瞪的眼睛,几乎烂成碎泥的身体。 月梵:…… 月梵:“这个鱼,看上去有那么一丝痛苦。” 韩啸行:…… 韩啸行:“我觉得,鱼眼里透出了诡异的光——你是不是没去鳞,然后煮了太久?” 谢星摇试着舀起一碗,心如死灰。 谢星摇:“对不起,鱼。” 是她的错,这条鱼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和鱼生,她却让它死得如此狂放,如此不甘心。 天牢里,恐怕都不给囚犯吃这种菜了。 第一道菜以惨败告终,三人转移阵地,来到角落里的烤箱前。 没错。 多亏韩啸行的《疯狂厨房》,修真界迎来了第一款货真价实的烤箱。 打开烤箱,瞬间有烟熏味扑面而来。凝神看去,中央摆着个黑漆漆的不明物体。 韩啸行艰难出声:“这是月梵师妹的……蛋挞。你是不是记错了烤制的时间?” 月梵单手扶额:“我没想到它会变成……碳挞。” 厨房黑烟缭绕,唯一幸存的饭后小食,是韩啸行全程制作的抹茶慕斯。 一片惨淡沉寂里,门外响起踏踏脚步。 “怎么回事?我听说厨房着火了!” 意水真人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几个凌霄山内门弟子:“你们没事吧?” 韩啸行迅速收回烤箱:“着火?” “咦,没有吗?” 一个内门弟子茫然上前,略有困惑地打量四周:“对不住,韩师兄。我们一行人御剑飞行,望见此地黑烟滚滚,误以为走了水。” 他说罢眨眨眼,看向谢星摇手里的鱼汤:“这是……” 内门弟子不太理解。 内门弟子恍然大悟:“哦!小阳峰是新养了只灵兽吗?” 他略有迟疑,很快同情开口:“不过师兄师姐,还是给灵兽做点好的吧,它们虽然不挑,但也不能太那啥,是吧。” “新养的灵兽”晏寒来:…… 谢星摇:…… 很好。 她的鱼汤,顺利从狗粮沦为狗看了都抵死不从。 谢星摇沉默无言,缓缓垂头,望向自己手里的瓷碗。 透过鱼眼里那道诡异的光,她没瞧出什么归属感和在意关心,反而隐隐辨认出两个字,如同对晏寒来撕心裂肺的呐喊—— “快逃!” 第77章 计划大失败。 本想让晏寒来感受宗门一家亲的和谐氛围,没料到出师不利,以谢星摇手中的这碗鱼汤来看,比起食物,更像一种毒杀暗器。 天地可鉴,她真的没打算在这里对晏寒来下手。 几个内门弟子眼见小阳峰平安无事,心知自己一时情急闹了乌龙,很快告辞离开。 满屋寂静里,意水真人最先打破沉默:“这个,嗯,摇摇毕竟没有经验,第一次能有这种水平的发挥,已经很不错了。” 师父。 您真好。 谢星摇默默倒掉碗里的鱼汤。 门边的意水真人见状笑笑,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其实你们今日回来,不止我和啸行做了准备。” 他说得隐晦,谢星摇却瞬间明白了意思,顷刻抬眼:“惜霜小姐?” 意水真人点头:“不错。” 他们在绣城寻找仙骨时,曾结识了以竹子为原形的沈惜霜。 沈惜霜天赋异禀、根骨澄净,是个求仙问道的好苗子,一来二去,在一行人的引荐下拜入凌霄山,成了长老的亲传弟子。 自他们前往幽都,已有段时间没见过她了。 月梵好奇:“惜霜小姐拜在了哪位长老门下?” 门边的白胡子老头咧嘴一笑:“这个嘛,你们不妨自己问问她。” 他说话时微微侧了身子,人影散去,和煦阳光鱼贯而入。 春意融融中,拂过一抹碧色的裙摆。 与他们熟识的绿衣姑娘足步轻缓,迈入房门时,惹来一阵细微清风。 比起初见的苍白消瘦,她面上的气色已然好上许多,双颊映出落霞般的薄薄粉色,恍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 月梵扬眉:“惜霜小姐!” 这四个字出口,月梵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不对……拜入师门以后,你应该有了新的名字吧?” “见过诸位道长。” 她轻轻点头:“我如今师从流羌长老,随她修习术法。师尊为我取了新的名号,名作‘流霜’。” 流羌长老。 凌霄山赫赫有名的咒术天才,听说是个极少与人接触的冰山美人,虽然性子乖僻古怪,修为却是修真界一流。 据谢星摇所知,这位长老同样是个妖修,在妖力与灵力的控制上,定能给弟子很大启发。 她顿了顿,目露担忧:“月梵道长的伤势如何了?” 月梵瞥一眼自己可怜兮兮的轮椅:“无碍。不过是筋脉出了问题,腿脚偶尔使不上力气,在凌霄山修养几日就好。” 谢星摇沉吟片刻:“现在的名字,还是保留了‘霜’字吗?” “这是我的意思。” 流霜笑笑:“绣城之中的记忆,于我而言虽然算不上美好,却是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段时光。无论是我曾经的主人,沈府里稚嫩的花花草草,还是与各位相遇的机缘……我都想好好记住,莫要忘了来路。” 能坦然接受那段日子,说明她已经想通。 月梵打从心底里为她高兴,倏而眸光一动,继续问询:“说起沈府中的那些花草精怪,它们怎么样了?” “都很好。” 流霜道:“我给它们都准备了传讯符,能随时与我通信。精怪生性潇洒,已经有不少孩子三三两两地结伴,在修真界里闯荡了。” “那你呢?” 谢星摇眨眨眼:“在凌霄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流羌长老会不会很严格?” “师尊极少收徒,我一共有两个师兄师姐,他们都是好人,一直很照顾我。” 想到这里,流霜扬了扬嘴角:“师尊也很温柔,看上去有些冷淡,其实不过是不善言辞罢了。” 听上去很靠谱,非常靠谱,至少比他们小阳峰靠谱。 谢星摇渐渐放下心。 不过……仔细想想,放眼整个凌霄山,恐怕找不到比小阳峰更离谱的师门了。 “我今日来小阳峰,给诸位道长准备了小礼物,还望不要嫌弃。” 她说着指尖倏动,白光一闪而过,手中出现几个被提着的木质食盒,逐一递给厨房中的几人。 意水真人第一个接过食盒,见她靠近温泊雪,懒声笑笑:“还叫他们道长?” 正往外递出的食盒轻轻一颤,绿衣姑娘不甚熟稔地张口,迟疑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出声:“这个,送给温师兄。” 温泊雪双手接过,有些拘谨:“多谢。” 食盒很快来到每个人手里,谢星摇迫不及待地打开,被浓郁香气和腾腾热气熏得一瞬恍惚。 月梵亦是惊奇:“好香,这是什么?” “是绣城特产,以朝露、青草、野花与大米为食材,做出的一种团子。”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8节 流霜道:“这种团子能清除体内脏污之气,使暗香萦身,很受绣城精怪喜爱。” 闻起来就非常好吃。 身为资深食客,韩啸行眉眼微舒,右手上抬,亮出方才做好的抹茶慕斯:“多谢师妹。这是我们小阳峰的点心,你不妨试上一试。” 修真界里可没有这种点心。 竹子喜清淡,甫一见它,便被抹茶清香擒住了兴致。 流霜道谢接下,用小木勺轻轻一挖。 慕斯绵软,入口即化,抹茶清甜微苦,完美中和了牛奶的浓香,茶香奶香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彼此交融间,仿佛能将味蕾融化。 她一辈子苦了这么久,回想起来,几乎从未收到别人赠送的香甜点心。 甜意入口入心,仿佛能把血肉化开。 谢星摇心怀期待:“怎么样?” “嗯。” 她不假思索:“……喜欢。” “喜欢就好。” 月梵莞尔:“韩师兄正在钻研厨艺,做饭做菜很有一手,你今后若有空闲,尽管来小阳峰胡吃海喝。” “你啊,先别想什么胡吃海喝了。” 意水真人轻揉眉心,对这群不让人省心的小孩无可奈何:“快来我这儿拿疗伤的丹药——天阶宝贝,过时不候。” 天阶宝贝。 意料之外的大丰收。 月梵险些当场表演一个医学奇迹,从轮椅上径直跳起:“多谢意水长老!” * 关于最后一块仙骨的下落,神宫用了不少时间勘测。 其中缘由,谢星摇心知肚明—— 最后一块仙骨藏匿于南海深处,被汪洋大海遮掩了气息,要想推演出具体位置,难度极高。 不过这样也好,月梵有伤在身,恰巧能在这段闲暇时日里休养生息;至于其他人,大可勤修苦练,提升修为。 毕竟集齐仙骨以后,还要对上一个神秘的最终大反派。 念及此处,谢星摇独自坐在院子里,细细回忆了一遍《天途》接下来的所有剧情。 主角团得到神宫情报,前往南方的罗刹深海。利用避水珠深入海底后,发现了一处无人踏足的深海小世界。 小世界中与陆地无异,生活有无数奇形异状的魔兽,一行人四下搜寻,终于在一个隐蔽山洞寻得了仙骨踪迹。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副本,仙骨来得轻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上岸之后,晏寒来便在众人的茶水中下了药。 那时仙骨的力量已全部觉醒,晏寒来将其生生纳入体内,令仙骨与血肉强行融合。 于是他的身体成了全新的容器,修为一日千里,自金丹高阶一跃成为化神期。 然后杀入南海仙宗,将上百名弟子长老尽数屠戮。 书里只说他实力突飞猛进,但以绣城的例子来看…… 成为仙骨容器的晏寒来,身体定被拖垮成了强弩之末。 他是在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一次血洗南海仙宗的机会。 这绝非是纯粹的“恶”所能解释。 说回原文,晏寒来夺取仙骨,温泊雪等人紧跟其后,在南海仙宗中,同他展开死斗。 结局无需多言,晏寒来的身体已被仙骨蚕食七成,穷途末路中,陨落于仙宗殿前。 直至死去,他都未曾说过一句忏悔之言。 ……总之,晏寒来死后,仙骨被带回了凌霄山。因被他强行融合过,这块仙骨有了明显的缺漏,残缺不全。 再后来,就是一股千年恶念觊觎仙骨,欲图闯入凌霄山将其夺走。主角团与它缠斗许久,在九死一生的境况之下,历经险阻终得胜利。 至此全文完结,圆满撒花。 如今想来,《天途》分明是一本烂尾文。 离开南海、回归宗门后的剧情模糊不清,连最终大反派也出现得不明不白,像是作者实在写不下去,拿了个“千年恶念”来凑数。 更离谱的是,凌霄山有那么多元婴化神的前辈长老,就算真有邪祟来袭,也轮不到他们几个小弟子扛起大局。 想不通。 谢星摇长长长叹一口气,望向识海中的任务面板。 【当前任务:前往罗刹深海】 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系统。 来到修真界这么久,谢星摇始终猜不透它存在的意义。 既然猜不透,她决定暂时放弃,静观其变。 至于现在。 目光往下,谢星摇看一眼桌上的古籍。 这是小阳峰的天阶秘术,名曰【断心诀】,相传能杀人于无形,直接摧毁敌人识海。 在原文里,温泊雪不敌千年恶念、节节败退,正因领悟了此术的精髓,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扭转乾坤,给了邪祟致命一击。 断心诀复杂难懂,晦涩至极,即便是那位真正的修道天才“温泊雪”,前前后后也用了十年时间,才窥见它的一点皮毛。 几个穿越者聚在一起商议过,倘若温泊雪无法将它参透,他们都得败在最后的大决战。不如从现在起,大家都开始琢磨这本古籍。 如此一来,等他们对上那道千年恶念,无论是谁,只要领悟了断心诀,都能给予它致命一击。 话虽如此,但是吧—— 谢星摇指尖凝聚灵力,依葫芦画瓢地凌空掐诀。 她动作绝对没出错,然而不知怎么,每到一半,灵力都会全然消散。 这件事听起来简单,可断心诀对于他们而言,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学会的术法。以她现在的心性,恐怕连门槛都没摸到。 要是修道能和高考一样就好了。 只需要记住一成不变的公式与技法,以此为基础,就能解开各种类型的习题。奈何修真界讲求一个“悟”字,越是高阶的术法,越要心领神会。 这已经是她第无数次尝试断心诀了。 又一缕白芒黯下,谢星摇敲敲太阳穴,颓然趴在桌面。 她正琢磨着这道秘法,猝不及防,瞥见一人的影子。 这人来得突然,没发出一丁点儿脚步声响,见她抬眼,挑眉一笑。 意水真人手里拿着个酒葫芦,觑一眼她身前的古籍:“怎么,在修炼?” 谢星摇:“嗯。” 她一顿,右手撑起下巴,尾音不自觉拉长:“师父,断心诀好难啊。” 小姑娘嗓音清泠,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最能讨长辈欢心。意水真人轻抚胡须,上前一步:“怎么想到研究这个?” “我无意间看到,觉得很有趣。” 谢星摇叹气:“但是每次还不到一半,灵力就中断了。” “断心诀乃是天阶秘法,倘若能被轻易学会,岂不是大失颜面。” 白胡子小老头咧嘴笑笑,眼尾弯出细细皱纹:“就连我,也尚未将它完全参透。” 谢星摇双眼睁大。 居然有这么难! “不过……此术的确挺有意思,我曾经钻研过一段时日。” 见她惊讶的神色,意水真人笑意更深:“断心诀既然能重创他人识海,与之对应地,身为施术者,你首先要与自己的识海相通——这样,你先凝神阖眼,感受灵力。” 意水真人虽然看上去吊儿郎当,但好歹是凌霄山中首屈一指的长老。 谢星摇毫无迟疑,循着他的意思闭上眼睛。 在此之前,她只知灵力能为人所用,像这样全神贯注地感受,还是头一回。 修士五感过人,即便闭了眼,仍能感知到身边涌动的气息。灵力无处不在,如丝如缕,好似一张看不见摸不着的巨网,随她的呼吸缓缓律动。 “顺着灵力,途经通体血脉,找到它的源头。” 意水真人喉音温润,音量被压得很低,轻轻摩挲耳畔,有种令人安心的舒适:“用灵力触碰你的识海。” 视野昏黑,好似暗流。 周身的一切感觉都渐渐淡去,听觉嗅觉与触觉一并退居幕后,灵力仿佛有了实体,填充着空气里的每一处角落。 而灵力源头,是她的识海。 广袤无边的识海。 被灵力触碰的一刹,识海荡开涟漪般的清波,波纹永无止境地扩散,似流非流。 在其之上,浩瀚威压有如苍穹,她的神识置身于其中,好似渺渺星河中微不足道的一抹余灰。 旋即清波一晃,谢星摇兀地睁眼。 眼前是意水真人清黑的双眸:“我方才用灵力引导了你的神识——感觉如何?” 她不知应当如何形容,只能讷讷点头:“多谢师父。” “断心诀随心随性,有时或许不必刻意苦修,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自然会应心而现。” 白胡子老头颔首一笑,打开手里的酒葫芦:“你天资出众,有朝一日,定能自行感悟它的真谛。” 酒香四溢,谢星摇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指尖灵力氤氲,凝出一抹白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69节 可惜还是没能成功。 “师父。” 眼见意水真人猛地饮下一大口酒,她心生好奇,合上古籍:“您为何这么喜欢喝酒?我在绣城尝过几口,是苦的。” 意水斜过目光。 “这酒呢,有人说及时行乐,有人说借酒浇愁,我觉得吧,人生在世,就图一个痛快。” 小老头咧嘴笑笑:“烦心之事皆由它忘掉,恍然如梦,自在快活,逍遥似神仙,岂不美哉。” 不等谢星摇开口,他忽地敛眉:“你极少饮酒,还应多加防备。若是喝醉了,当心闹出乌龙。” 这是从哪里来的预言家。 想起绣城当夜的记忆,毛绒狐狸的触感仿佛依旧残留在手心。 心下一乱,谢星摇欲言又止,终究只是乖乖点头:“我明白,多谢师父。” * 断心诀晦涩难懂,绝非一日之功。 谢星摇练习数日,始终没能突破,其他人亦是焦头烂额,想不通那些复杂咒术背后的深意。 一来二去,神宫推算出仙骨的位置,他们到了前往南海的时机。 “这是最后一块仙骨了。” 前来送行的意水真人如释重负,压下被风扬起的白胡须:“当初交给你们这项任务,其实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修真界危机四伏,你们能从中闯出一条生路,不愧是被我看中的徒弟。” “罗刹深海诡谲莫测,你们务必小心。” 韩啸行正色:“若有任何困难,尽管传讯回小阳峰,我和师父时刻待命。” 谢星摇这几天被他投喂得心满意足,临近分别,不禁想起大师兄做的意面咖喱椰子鸡牛肉火锅。 就很有一种依依惜别的悲伤之情。 谢星摇:“师父师兄放心,我们一定尽早回来。” 谢星摇满心期待:“下次我们吃什么?” 意水真人用灵力敲她脑袋:“走吧你!” 今日的飞天跑车,驶向遥远的南海。 南海与中州相距甚远,月梵马力全开,抵达目的地时,已到了傍晚。 谢星摇与温泊雪趴在车窗前,望见下方景象,同时发出一声低呼。 南海地理位置优越,处处遍布江河湖海,水运极为便利。理所当然地,百姓多以经商为主,家境富裕。 垂眸远眺,浩瀚的罗刹深海一望无边,好似一块自天边摘下的深蓝色幕布。 残日被吞噬大半,幽幽悬于海天相接之处,将蔚蓝海水染作深红与暗紫。种种斑斓瑰丽的色彩勾缠交织,于水中悄然晕开,仅仅看上一眼,便令人心生畏惧,不知在大海深处藏匿着何种怪物。 静谧,磅礴,且恐怖。 一想到他们还要深入海底,温泊雪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单听“罗刹深海”这个名字,就叫人毛骨悚然。 深海旁侧,是一片富饶的巍巍城池。 月梵道:“神宫有言,最后一块仙骨在罗刹深海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先寻个客栈好好歇息,等明日做好下海的准备,再入海也不迟。” 经过半日奔波,几人皆是疲惫不堪,当即应下这个提议,让跑车停在了城边。 甫一下车,清凉海风迎面而来。 “哇。” 月梵深吸一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海。” 谢星摇生在南方,旅行时曾在海边住过几日,并未生出惊奇之心。 不过修真界的大海别有一番特色,视野之中霞光氤氲,蒸腾的灵气好似云蒸雾绕。海浪声声,自天边飞过几只她从未见过的鸟雀灵兽。 至于身后的南海城,就更是人声鼎沸。 毕竟按二十一世纪的标准,这地方类似于江浙沪包邮区。 绣城秀美,幽都奇诡,到了南海,那便是独独一个字: 富。 参天高阁巍然耸立,于长街两旁依次铺开。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吆喝声此起彼伏,抬眼一瞧,处处是浮雕玉砌、飞檐琉璃。 月梵由衷感慨:“花花世界迷人眼,有钱。” 谢星摇:“哇塞。” 温泊雪:“真牛。” 晏寒来沉默瞥他们一眼,抿唇没出声。 “晏公子。” 温泊雪觉察他的视线,现出一个老实人的友好微笑:“你来过海边吗?” 晏寒来:“嗯。” 他兴致缺缺,显然对这地方没什么兴趣。 温泊雪不甚在意他的冷淡,继续道:“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先找个客栈歇下吧。海边有不少特色美食,等安顿下来,不妨来城中逛逛。” 南海繁盛热闹,五步之内能见到三家客栈。 谢星摇留了个心眼,细细观察每间客栈的名字,兜兜转转好一阵子,终于眼前一亮:“就这家吧——云浮雾海,听起来舒服。” 月梵立马应下:“好。” 他们心知肚明,这是《天途》里主角团入住的客栈。 之所以选择此地,是因为—— 还没踏进客栈大门,便听楼中传来一声怒喝:“你是何人,竟敢阻拦我们除魔!”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 赶上了,万幸没迟。 原文里的主角团来到客栈,正好遇上一场争执。 几个南海仙宗的小弟子外出历练,恰好撞见邪魔伤人。邪魔仓惶逃窜,他们紧追其后,来到城中,不分青红皂白抓住了一个过路的小魔。 理由是气息相近。 怒喝方落,响起另一道清冷男音:“阁下声称他是邪魔,我却察觉不出丝毫邪气。这样看来,恐怕问题不在这小魔,而是修为不精、自视甚高的阁下自己。” 来了。 谢星摇心下倏动,与月梵对视一眼。 在客栈里,主角团结识了一名神秘的玄衣青年,青年来历不明、实力高深莫测,直到副本结束,才显露出真实身份—— 鼎鼎大名的魔域魔尊,楼厌。 谢星摇整理好思绪,向客栈中探去。 玄衣男子孑然而立,鬓若刀裁、剑眉星目,眉宇间冷戾尽显,举止虽是漫不经心,却杂糅出几分矜贵的冷意,锋利如刀。 他身后站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少年,面上魔纹尽显,透出血一样的暗红。 与他相对的另一边,几个仙宗弟子咬牙切齿,虽想上前,奈何魔尊的威压沉重如山,令他们不敢动弹分毫。 ……南海仙宗,正是后来被晏寒来屠杀的宗门。 楼厌冷嗤:“废物。” [好、好帅。] 温泊雪双目晶亮,俨然见到心中偶像:[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尊……我看原著小说的时候,就很崇拜他。] 月梵轻抚下巴:[的确是个优质男人。没两把刷子怎么当魔尊,够酷。] 谢星摇看着几人身上南海仙宗的弟子门服,想起晏寒来,蹙眉没说话。 “道友冷静。” 客栈中剑拔弩张,温泊雪回想原文里的台词,朗声上前:“这只小魔年纪不大,看上去并非十恶不赦之徒,况且我在他身上,并未发觉邪气。” “魔族是什么德行,你还不清楚么?” 为首的小弟子一声冷哼:“虚伪奸诈、为非作歹,他既然出现在我们的追踪之地,又有与那邪魔相似的气息,就应当被我们捉拿问审。” “我怎么感觉,”月梵低声,“南海仙宗,对妖魔的态度不怎么好。” 这回竟是晏寒来主动出声:“当年仙魔大战,南海是最终的战场,伤亡尤为惨烈。在南海之内,不少人族仍对妖魔怀有记恨之心。” 他话音方落,便听客栈中一道陌生男音:“如此说来,岂不是毫无证据。” 不是错觉。 声音响起的瞬间,晏寒来呼吸一窒。 南海一行看似轻易,实则处处浪潮暗涌。谢星摇下意识捏紧袖口,循声望去。 二楼雅间中,缓缓走出一个白衣青年。 青年面若白瓷,一双桃花眼自带弯弯笑弧,唇边亦是噙了浅笑,眸色沉沉,拂下一阵威压。 领头的小弟子一愣:“扶玉长老!” “我与好友在此小聚,不成想,居然遇上这种事。” 青年眸光倏动,将楼下环视一番:“游和,我知你对妖魔心怀恨意,但莫要因此颠倒黑白,徇私枉法。依我看来,他的确不似邪魔,是你们认错了。” 这位被称作“扶玉”的长老,在原文里,只出现过这样一次。 看修为,应该接近化神。 谢星摇留心观察晏寒来的神色,少年默然不语,面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唯有一双瞳仁幽深,静静凝在扶玉所在的角落。 他们应是旧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0节 看晏寒来的反应……莫非扶玉就是将他关在地牢里的罪魁祸首? 她心知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机,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宗门长老出面,一群小弟子自是没辙,只能狼狈撤去。 闹剧就此宣告结束,如此一来,温泊雪便和他搭上了话。 玄衣男人颔首一笑:“多谢道友相助。” “我并未出力,无需言谢。” 温泊雪看向识海里的台词本:“道友可是孤身一人?客栈中座无虚席,只有这里有几张空椅,倘若道友不嫌弃,可否能与我们搭个伙?” 楼厌:“可。” [呜呼。] 月梵准确下定义:[俊美酷哥,不错呀。] “我名为温泊雪,师从凌霄山。这几位分别是谢星摇师妹、月梵师妹、以及与我们同行的晏寒来公子。” “楼厌。” 他淡淡撩起眼皮:“无门无派,散修。” 温泊雪捂住心口:[不愧是我偶像,连说话都这么有格调!] 谢星摇:[或许……人家只是单纯话少?] 南海仙宗的弟子纷纷离去,扶玉长老再度入房,楼厌身后的小少年怯怯拍了拍胸口,尾音颤抖:“多谢前辈。” “无碍。” 楼厌淡淡觑他,右手一动:“你额头受了伤,我给你一瓶伤药。” 温泊雪:[不愧是我偶像,好有爱心!] 月梵:[哦呼,这就是传说中的面冷心热吗?] 谢星摇:[毕竟是统领一方的魔尊,我听说他风评极佳,而且——] 等等。 谢星摇耳边嗡然一响。 谁能告诉她,魔尊手里那个装药瓶的袋子…… 为什么全是lv的标识??? 莫非—— 小少年接过他递来的药瓶,千恩万谢后转身离开。 许是被她盯得不自在,楼厌看了看手中的淡棕色口袋,满不在乎道:“见笑了,这是个普普通通的蛇皮袋。” 普普通通的蛇皮袋。 lv在哭。 月梵:…… 月梵:[不会吧。] 温泊雪一时间接受不了:[这、这应该真的只是普普通通蛇皮袋,恰好和那个谁撞款式了吧。] 谢星摇默然不语,目光往下,落在他手腕。 好家伙。 尊贵奢华,金属质感,冷硬精致,一款劳力士手表。 难道—— 楼厌颔首:“见笑了,这是普普通通的铁环,戴着玩。” 普普通通的铁环。 劳力士大哭特哭。 虽然已经习惯了在修真界里遇见穿越者,但此时此刻这种反差感…… 仅凭这位高冷酷拽的魔尊一人,就能演完整场纸醉金迷《小时代》。 很离谱。 温泊雪双目圆睁:[???] 察觉他们表情的异样,楼厌沉声开口:“诸位道长,怎么了。” 月梵勉强勾出一个笑:“我们只是觉得……楼厌道友身上的着装,很有品味。” “过奖。” 青年礼貌回应:“道长们的衣着同样出众。” 谢星摇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云纱红裙。 和全球高奢相比,它显得那么普普通通,那么平平无奇。 谢星摇:…… 谢星摇沉默片刻,缓声开口:“多谢。这是我一个名叫端木的朋友,带我去美特斯邦威买来的。” * “离谱。” 温泊雪早早订下厢房,声称大家先行歇息。等晏寒来回了房间,立马与其他人齐聚房中。 烛火摇曳,厢房静谧,几个穿越者面面相觑。 良久,楼厌轻启薄唇,说出以上两个字。 谢星摇点头:“是挺离谱的。” [很好,不愧是继承了酷哥意志的人。] 月梵继续分析:[面对如此离谱的状况,居然只说了短短两个字,佩服佩服,我当初可是差点惊掉下巴。] 温泊雪:[对哦……他能继承魔尊身份,一定是冷酷又稳重的性格。好厉害。] “总而言之,我们一路搜寻仙骨,现在是最后一个小副本了。” 谢星摇扶额:“每个人都绑定了不同的游戏系统,我是《一起打鬼子》,配备有战斗系统,能使用枪作为武器。” “我是《卡卡跑丁车》。” 月梵道:“就是漂移加速。” 温泊雪挠头:“我的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能变成橡皮泥小人,用来攀爬跳跃。” 他说罢抬眸:“你呢?” 楼厌:…… 玄衣青年静默一瞬,冷硬的五官无甚表情,身前金光乍现。 温泊雪与月梵猛吸一口气。 但见灯火昏黄,于他身前赫然现出一双龙凤的身影,气势磅礴,满溢流光,令人心生畏惧。 这位可是魔尊的继承人。 以他沉默寡言、桀骜强硬的性格,玩的游戏必然很是拉风,不能用寻常心思揣测。 “我、我知道了!” 温泊雪握拳:“这难道是前段时间非常流行的《口袋妖精》,能捕获各种神奇生物,让它们为你所用!” 楼厌又是静默一瞬,摇摇头。 下一刻,身侧出现一套蕴藉蓝光的外衣,单薄酷炫,呈现出颇具未来感的镭射材质。 “我明白了!” 月梵恍然大悟:“这一定是传说中的《赛博朋克2022》,未来科技,所向披靡!” 楼厌又又又是静默一瞬,迟疑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这一次,一把步枪被他握在手中。 “花里胡哨的特效,花里胡哨的时装,花里胡哨的枪。” 谢星摇悟了:“《不和平精英》!” 楼厌:…… 冷戾高挑的男人,终于沉声开口:“你们,可以点开物品简介。” 物品简介。 谢星摇侧目望去,月梵已经点开了最先出现的龙与凤。 【前景:龙腾凤舞】 【简介:新年648福袋专享,优雅满分。龙凤呈祥,云端特供,祝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财源滚滚来!】 月梵:……? 再看下一个,科技感十足的未来战甲。 【上装:赛博幻影】 【简介:月卡专享,性感满分。电子数据,赛博虚影,迷雾重重之中,你是幽夜玫瑰,也是研究所最后的希望。】 温泊雪:……? 最后是他手中那把锃亮的枪。 谢星摇试着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玩具枪。 【手持物:烽火佳人】 【简介:设计工坊专享,帅气满分。战火硝烟,怎能止步不前,用你的搭配之力征服敌人,占据搭配巅峰吧!】 谢星摇:……?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1节 莫非。 难道。 “我绑定的游戏。” 楼厌垂眸,冷硬的侧脸线条在烛光下渐渐模糊:“是《奇迹冷冷》。” 《奇迹冷冷》。 青春期少女最爱,以精美的服装设计风靡全国,中式古典西幻欧风应有尽有,完美满足少女心。 离谱。 这很不科学。 ——堂堂魔尊绑定的,为什么会是美少女换装游戏啊! 第78章 “我觉得。” 沉寂厢房内,不苟言笑的魔尊沉声开口:“我可以解释。” “不,不需要解释。” 月梵目光坚定:“美少女换装游戏有什么错?我们都懂,都明白。” 偶像破灭只在一瞬之间,温泊雪用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事实,老实点头,认真安慰:“是这样。” 楼厌:…… 楼厌:“我穿越之前,是在陪家里的小孩玩这款游戏。” 破灭的形象顷刻聚拢。 “小孩?” 温泊雪一愣:“你已经当爸爸了?” “是亲戚家的孩子。” 楼厌轻揉太阳穴:“她家出了点事,七岁大的小孩被踢皮球一样没地方去,我就暂时收养了。” 原来是这样。 月梵传音入密:[所以……这位魔尊,的的确确是个酷哥?] 谢星摇若有所思:[还是个心地很好的酷哥。] 她说罢开口,看向身侧的玄衣男人:“然后你穿越而来,附在了魔尊身上?” “不错。” 楼厌道:“我在路上遇见车祸,醒来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到了魔域——这里是《天途》的世界,对吧。” 温泊雪忙不迭点头:“嗯嗯。” 月梵好奇:“魔尊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们几个穿成凌霄山弟子,日日夜夜修炼仙法、提升修为,为了寻找仙骨,还得在修真界四处奔波——你在魔域里,日子应该非常惬意吧。” 她一段话说完,身旁的玄衣男人显而易见皱了皱眉。 “魔域,很懈怠。” 楼厌面色淡淡:“一个好的良性企业,需要有不断拼搏奋斗的企业文化。曾经的魔尊固然值得敬佩,然而在其领导之下,魔域百姓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对此,我进行了些许政策改良。” 嘶,拼搏奋斗的企业文化。 这段说辞似曾相识,想起不久前的某段记忆,月梵心口一颤,小心翼翼接话:“政策改良?” 楼厌颔首:“一些激励他们的小手段,类似于公司制度,有利无害。你们若是有兴趣,罗刹深海副本之后,大可随我去魔域玩一玩。” ……听起来就好恐怖! 虽然尚不清楚这位新上任的魔尊究竟做了什么,但毋庸置疑,在二十一世纪的企业文化之下,无辜的魔域百姓们受到了一次全新的洗礼。 谢星摇安静听完,在心中默默为他们摆上一柱香。 但此时此刻,遥远的魔域已经不值得她更多的注意力了。 近在咫尺的赛博外套散着幽幽蓝光,谢星摇深吸口气,双目不自觉发亮:“所以,我们拥有了一款真实的换装游戏。” 月梵难掩语气激动:“而且是服设丰富、衣柜无穷大的换装界一霸。” 温泊雪呆呆接话:“那我们岂不是——” 话音未落,三道满怀期待的视线一并盯上楼厌。 修真界的服装款式美则美矣,可惜仅仅局限在古典的中式审美上,种类较为固定单一,不像二十一世纪那样百花齐放。 自从穿越来此,谢星摇已经快要忘记曾经熟悉的风格了。 今时今日摆在他们面前的,可是《奇迹冷冷》—— 价值648人民币的顶级福袋说买就买,这还是一个氪金大佬的《奇迹冷冷》。 只要有眼前这个系统在手,莫说古今中外,就连未来风格的机械战甲都唾手可得,要说不心动,那必然是假的。 楼厌默默抬头,与三人对上目光。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像只被狼群虎视眈眈的羔羊。 楼厌:“……要不,你们来试试?” * 《奇迹冷冷》的系统非常人性化。 只需要点击衣柜里的服装,就能顺势将它穿上。 在穿衣这一点上,游戏给了两个选择:一是一键换装,能让玩家瞬间穿上整套新衣裳;二是衣物化为实体,出现在玩家手中,由玩家自己慢慢穿好。 “我很少玩这个游戏,只偶尔尝试过几回。” 楼厌道:“游戏里的衣物品质极高,化形成真后,布料也不错——比如这套。” 他说罢指尖一动,不过转瞬之间,立马换了套截然不同的着装。 黑袍厚重,袖口绣有丝丝金纹,外搭纯黑大氅,沉稳之余,透出几分隐而不显的尊贵。 再看材质,云锦柔软,鲛丝隐隐生光,皆是不俗之物。 温泊雪看得连连称奇,狗狗般睁圆双眼:“好神奇!我的《人们一败涂地》虽然也可以换装,但全是黄金矿工马里奥葫芦娃一类的衣裳。” 楼厌面色淡淡,点开游戏界面里的另一款套装:“这套也不错。” 一句话堪堪说完,黑袍变为一袭白衣,待他阴戾之气褪去,赫然成了个俊美无双的翩翩公子。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玩这个游戏。] 月梵眯眼,视线渐渐犀利:[但我怎么觉得……魔尊很是乐在其中?] [同感。] 谢星摇:[而且看他的搭配,无论鞋子外袍里衣还是发冠,分明全是同一种色系……绝对精心搭配过,游戏里的得分还不低。] 两人传音入密的间隙,冷肃的男人又换上一套月白长衫。 毋庸置疑,看这状态,分明已经玩上了瘾。 他好爱它。 “我把游戏通过神识共享给你们。” 穿上一件满意的新衣,楼厌心满意足:“若有喜欢的衣物,尽管告诉我便是。” 魔尊行动力极强,不消多时,谢星摇就在识海中见到《奇迹冷冷》的游戏界面。 很杂,很花里胡哨。 但她好喜欢! 一旁的楼厌耐心介绍:“每件衣服都有风格和时代的标签。点开衣柜界面,能利用标签进行筛选。” 谢星摇神识一动,点开衣橱。 再看标签栏,赫然有洋洋洒洒几十种,包括【中式古典】、【现代校园】、【未来科技】、【欧风宫廷】、【童话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随手点开一个标签,几十上百款新衣逐一陈列,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月梵:“是。” 谢星摇:“天。” 温泊雪:“堂。” 视觉冲击力太大,原谅他们词汇过于贫乏。 游戏界面一出,几人纷纷把注意力放在《奇迹冷冷》上,无人出声,厢房中安静半晌。 谢星摇第一个开口,用神识点了点识海里的一处角落:“我能试试这个吗?” 楼厌点头。 下一刻,白光乍现,月梵与温泊雪好奇抬眸。 身前的少女生得精致,鹿眼澄亮,鼻尖小巧,莹白如玉的侧脸隐隐浮起浅淡绯色,与他们对视时,扇子似的长睫扑簌簌一颤。 在她身上,是套粉白开衫毛衣,搭配衬衫百褶裙。 就连原本如瀑般的黑发,也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辫。 “好看!” 月梵毫不掩饰眼中喜爱:“摇摇穿越之前,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谢星摇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头。 开衫毛衣是兔毛材质,摸起来暖和绵软,她用掌心捏了捏,舒适感与满足感一齐涌上心尖。 再晃晃脑袋,绸缎一样的长发不见踪影,马尾扫过后颈,惹来细微的痒。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人怀念。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2节 身边的月梵展颜笑笑:“我试试这个吧。” 她选中了一件颇具科技感的未来套装,当数据载入完毕,长发瞬间缩短。 幽蓝镭射夹克,漆黑兜帽,宽大长裤上,嵌满泛着金属色泽的铁制链条。 后背上,还携了把未出鞘的光剑。 超酷。 未来风格的发型非常简练,长度不到脖颈。 头上的重量倏然减轻,月梵不大习惯,晃一晃脖子,将身后的光剑拔离出鞘。 幽光四溢,迷幻感十足。 “我尝试过,《奇迹冷冷》里的服装道具只能装饰用。” 楼厌道:“无论光剑还是枪,虽然看上去很有范,其实压根用不了,只能充充门面。” 想起那把轻飘飘如塑料泡沫的枪,谢星摇应了声“嗯”。 毕竟人家只是一款本本分分的换装游戏,要想让它冲锋陷阵大杀特杀,的确强人所难。 “但是也很酷!” 指尖抚上光剑剑锋,月梵由衷感慨:“如果我有这款游戏,每天起码换十件衣服。” 她一顿,看向温泊雪:“你呢?不想试试吗?” 谢星摇猜出他心思,拍拍温泊雪肩头:“不用觉得害羞,我们连你橡皮泥小人的样子都见过,家人之间,不必见外。” 也是哦。 温泊雪摸摸鼻尖:“那……就这个吧,多谢。” 作为一款女性向换装游戏,令人欣慰的是,《奇迹冷冷》里也有不少男装。 再眨眼,温泊雪已穿上一件圣诞树玩偶服。 玩偶服以棉绒制成,遮住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桃花眼。树上挂满彩灯、姜饼人与松子,许是觉得太重,温泊雪笨拙晃动一下身子。 “传说中的圣诞树。” 月梵哑然失笑:“不愧是你,好清纯不做作。” “怎么说呢。” 谢星摇无奈扬唇:“很有温师兄的个人风格。” 换装游戏常年稳居游戏榜单前五名,完美满足了收集癖与外观党的双重需要。 游戏尚且如此富有吸引力,当它能为现实所用,吸引力更是爆棚。 若说修真界的华美长裙有如珍馐肴馔,那《奇迹冷冷》中各具特色的服装,就是一场当之无愧的饕餮盛宴。 在后来的半个时辰里,谢星摇分别尝试了宫廷风洋装、中世纪绅士礼服、未来机甲与民国风旗袍,兜兜转转,最终停在唐风齐胸襦裙上。 襦裙轻盈,接胸而拦,露出脖颈上的一片雪白凝脂,裙裾翩跹,衬得身形纤细高挑; 飞仙髻上别了一线雪白丝绒,三千青丝漆黑如墨,兔子耳朵般悠悠晃动。 月梵兴奋捏她脸蛋:“好可爱好可爱!” 他们三个叽叽喳喳讨论游戏里的服装搭配,至于楼厌,身为拥有高冷人设的魔尊,借用了谢星摇的《一起打鬼子》界面细细端详。 游戏界面虽能共享,却只有游戏主人能将其操控。 他几次开口,向谢星摇借来□□、军用防弹衣与一把火箭筒,满目羡艳地一遍遍抚摸。 这模样着实有点儿可怜兮兮,让人想起地里没人疼没人爱的小白菜。 谢星摇试探性开口:“要不……这俩送你?我这儿还有些狙和军用刀,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楼厌飞快抬头,薄唇微动,冷寂双眼里,尽是受宠若惊后的不敢置信。 ……真的好可怜啊! 月梵接着她的余音补充:“我再给你几辆车吧,想要劳斯莱斯还是布加迪?” 楼厌抖了抖眉头,唇角轻抽,欲言又止。 像只好不容易有了归宿的流浪狗。 ……这也太可怜了你快答应吧! 温泊雪看看身边三个老乡,茫然眨眼。 温泊雪挠头:“嗯,我有几件葫芦娃的套装,可以送给你穿。” 楼厌:…… 楼厌沉默一刹,原本复杂的表情渐渐褪去,望向温泊雪的眼神里,满满尽是同情。 于是轮到温泊雪抖了抖眉头,唇角轻抽,欲言又止。 温泊雪悲伤捂脸。 “这里面的衣裳,你们随意拿取便是。” 同为难兄难弟,楼厌拍拍他肩头:“女装于我无用,至于男款,我殿中有很多。” “说到男装,”谢星摇心下一动,“楼道友,我能拿几件吗?” 月梵当即明白她的用意:“送给晏公子?” “嗯。” 谢星摇笑笑:“他总穿深色的衣裳,今天是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让晏寒来换换风格。” 她说罢顿了顿,做贼心虚轻咳一声:“毕竟……我们不是要同他拉近关系吗。” “嗯嗯,‘我们’。” 月梵双目微眯,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晏公子穿得老成,的确可以试试浅色的衣物。” 楼厌挑眉:“晏寒来?” 倘若他没记错,晏寒来乃是这个副本的最终反派,非但盗取了仙骨,还将屠戮南海仙宗,万人唾骂。 同为穿越者,谢星摇等人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 “晏公子与我们一路同行,虽然原文……” 温泊雪挠头:“但就我们看来,他并非丧心病狂十恶不赦之人,之所以做出那种行经,很可能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理由。” 他说罢垂眸,似是想到什么,迟疑动了动嘴唇:“而且……在原文里,他哪怕拿了仙骨、堕身成魔,自始至终从没主动伤害过‘温泊雪’他们。” “但无论如何,他的确背叛过主角团。” 楼厌思忖片刻,淡声道:“《天途》里,主角团一行人同样待他不薄,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岂止是“不尽如人意”。 分明是阴沟翻车,农夫与蛇。 “进入罗刹深海后,我们将时刻注意他的行踪,只要做好万全准备,就不会出岔子。” 谢星摇正色:“在此之前……与他多多接触,说不定能知晓晏寒来夺取仙骨的缘由,从而阻止那场劫难。” 这个话题略有沉重,一时半晌无话。 楼厌轻叹口气:“也罢。我与他并不相识,没有随意评判的权利,你们多加小心——在罗刹深海中,我会替你们盯着他。” 月梵松下后背紧绷的力道:“多谢。” 温泊雪:“那……我们来给晏公子挑些新衣服吧。” * 戌时过了一半,谢星摇离开厢房。 由大家选出的衣裳被她装进储物袋,按照原本的计划,本应是她、月梵与温泊雪一同去敲开晏寒来的房门。 但临近出门,月梵忽然开口:“要不,送衣服的任务交给摇摇,我们三个商量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觑见谢星摇怔忪的神色,她很快又道:“楼厌道友所言不假,罗刹深海一行危机四伏,我们必须万般小心。在场谁都不希望晏公子堕为邪魔,对吧。” 虽然这个理由来得突兀…… 但谢星摇还是立马应下,独自出了门。 晚春的夜晚静谧幽寂,客栈走廊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循着记忆,谢星摇来到晏寒来门前。 他一向很晚入睡,但不知怎么,此刻房中居然没有亮灯。 奇怪。 谢星摇试着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戌时中段,相当于二十一世纪的八点钟。 晏寒来是个夜猫子,这种刚过晚饭的时间点,无疑不在他的睡眠期。 房中毫无响应,那就大概率去了房外。 这家客栈面积颇大,谢星摇顺着长廊一路下行,直至来到一楼的大堂,也没见到晏寒来身影。 “掌柜。” 大堂喧闹,坐着不少品尝宵夜的悠闲食客。 她穿过道道人影,靠近门边的柜台:“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青衣服的少年修士?身量很高,相貌上佳,性子冷冷淡淡,不爱说话。” 掌柜抬头,思量片刻,显出恍然之色:“我记得他,之前来这儿买了几瓶酒,出手阔气得很——” 他一拍脑袋:“他心情不好,许是嫌这儿太吵,后来出门了。” ……出门? 谢星摇蹙眉:“多谢。” 看晏寒来今日的表现,很可能不是头一回来到南海。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3节 此地于他而言尤为特殊,如今不明不白没了踪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情。 但原著里……前往罗刹深海之前,他应该一直循规蹈矩才对啊。 心口无端发慌,谢星摇掌心凝出灵力,化作一张传讯符。 无需用笔,灵力落于符箓,自行写下娟秀小字: 【你在哪?】 修真界里的传讯符,在一定距离范围之内,类似于二十一世纪的网络通信。 她与晏寒来交换过传讯符,默念法诀,符纸便能出现在他身边。 好一阵子没有回音。 谢星摇心中急切,没做多想出了客栈,然而长街之上人来人往,哪能见到熟悉的影子。 掌柜说,晏寒来买了酒。 他酒量不佳,若要饮酒,定会挑个没人的僻静地方,而南海城中处处喧哗热闹—— 心有所感,谢星摇抬头。 今夜月明星稀,置身于城中,仿佛能听见海浪拍岸的哗哗声响。 月影如水,无声下泻,客栈灯火通明,最高处的房檐高高翘起,好似飞鸟展翅,撩落一片单薄月色。 而在漆黑屋檐上,隐约掠过一袭青衣。 心跳平缓了些许,她松开紧握的双手。 于修士而言,飞檐走壁并非难事。谢星摇足下轻掠,来到屋顶。 她很少登上房檐,落地时尽量轻手轻脚,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由于不甚熟练,身形晃了晃。 余光瞥见突如其来的裙摆,晏寒来撩起眼皮。 谢星摇嗅见浓郁酒气。 再看他身侧,胡乱散落着几张传讯符,符纸上字迹凌乱,细细辨认,清一色写了“抬头”。 应是觉得字迹潦草,晏寒来写了一遍又一遍。 见他安然无恙,谢星摇上前一步:“还好吗?” 青衣少年茫然与她对视,末了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符箓。 他原本打算聚精会神再写一张。 晏寒来长睫一颤:“我……还没传给你。” 看样子是喝糊涂了。 谢星摇接过传讯符,缓声笑笑:“所以是我自己找到你的。”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他的哪个点,晏寒来怔忪须臾,破天荒笑了一下。 不是平日里阴沉乖僻、带有讽刺意味的冷笑,当他轻扬唇角,眼中亦有笑意淌开,干净又澄亮。 像是真的很开心。 谢星摇被他笑得耳后发热。 “我们……给你挑了些新衣服。” 她摸摸耳垂,果然触到一股热意:“你喝了多少?” 万幸夜色幽深,晏寒来又饮了酒,觉察不出她的紧张。 谢星摇开口时微微垂眼,目光掠过片片黑瓦,落在晏寒来身侧。 他懒懒坐在檐角,身边散落了五六个瓷瓶—— 难怪神智恍惚至此,在谢星摇的认知里,修真界的酒酿度数极高,只需几口,就能把一个普通人放倒。 原文里,从未提起晏寒来喝酒的桥段。 抵达南海后,主角团曾在夜里找他商量入海的对策,那时晏寒来好端端待在房中,一如既往漫不经心。 眼前的情景之所以与原著大相径庭,应是晏寒来遇上穿越而来的他们,导致剧情发生了改变。 今夜的破例饮酒,定与不久后的那场背叛密切相关。 不难猜出,他在挣扎犹豫。 ……晏寒来分明自制力极强,这么多年来滴酒未沾。 谢星摇兀地感到心闷。 她沉默着靠近,坐在他身边:“晏公子为何饮酒?” 少年不语,递给她一个瓷瓶。 顿了顿,晏寒来又收回左手:“不好喝,很辣。” 谢星摇半张脸埋进手臂,侧头看他:“那你还喝这么多。” 海风悠悠,轻盈灵动,却扰得她心烦意乱。 系统死死缚住识海,让他们无法透露丝毫与原著相关的细节。 谢星摇欲言又止,想问的话噎在喉咙,只能轻声开口:“不开心吗?” 晏寒来静静对上她视线,蓦地一笑:“谢姑娘何出此言。借酒行乐,不是人生一大趣事么。” 喝醉了都不忘嘴硬。 最后一瓶酒灌入喉中,晏寒来轻晃瓷瓶,露出失望之色。 再拂手,屋檐上的酒瓶尽数消失不见,化作齑粉随风远去。 他意识模糊,好在明白谢星摇正在等他,无论如何,不应耽误她的时间。 青衣倏起,见她一愣,晏寒来懒懒扬唇:“谢姑娘不是打算送我东西?储物袋不在身上,不如回房放下。” 他似乎清醒了一点儿。 谢星摇随之起身:“是我们挑选的衣物。晏公子平日里常穿青衣,大可试试别的颜色——” 她话没说完,便见身前的人影陡然一晃。 晏寒来酒量糟糕,今夜独自饮下这么多陈酿,已是神志不清。 谢星摇下意识伸手去扶,抓住他手臂的瞬息,视野中出现一抹雪白。 方才还比她高出许多的少年,成了只雪白狐狸。 小小一只,蜷缩成一团,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手里。 眼见狐狸将要下落,谢星摇反应飞快,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出于条件反射,晏寒来伸出爪子,推了推她手臂。 灵狐喝醉之后,居然会现出原形。 这样也好,省了她搀扶一个高挑同龄人的麻烦。谢星摇调整好姿势,右手轻轻环住狐狸后背。 自从在幽都服下化妖丹,面对晏寒来的原形,她再也无法坦率地抚摸。 毕竟于他而言……这个看似寻常的动作,是当真被人拂过了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春夜微冷,海风瑟瑟,他醉了酒,继续留在这里很可能着凉。 谢星摇不假思索,抱着狐狸跃下屋檐。 不是错觉,晏寒来用脑袋蹭了蹭她手肘,尾巴轻轻一扫,裹住手背。 温温热热,像团滚烫的棉花糖。 匆匆穿过客栈大堂,来到晏寒来的厢房。 谢星摇没有钥匙,只能抬起食指,戳一戳狐狸爪子。 他本是半阖了眼,在戳弄下散漫抬眸,旋即灵力一动,在爪子里化出一把钥匙。 尾巴还慢悠悠晃了晃。 好乖。 和她醉酒后闹腾的性子完全不一样,晏寒来安安静静,甚至没有过多动弹,看上去安静又乖巧,白绒绒软糯糯的一个毛团,让人很难不心生喜爱。 房门打开,谢星摇用灵力点燃烛火,径直走向床边。 她的本意很简单:放下狐狸,拉好被子,留下衣物,转身离开,一气呵成。 然而行至床前,动作却突然停下。 怀里半梦半醒的狐狸,用爪子攥住了她袖口。 属于晏寒来的少年音慵懒沙哑,低不可闻:“你要走了?” 现在不走,难道还要留下。 谢星摇轻笑:“晏公子不希望我走?” 没有回应。 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掀开床褥一角。 紧随其后,便是将小白狐狸放进被子。 谢星摇微微俯身,垂下双手。 旋即呼吸窒住。 ——在她即将松手的前一瞬,怀中毛绒绒的白团,顷刻间没了影踪。 少年人的身形突然占据全部视野,而她保持着拥抱的动作。 皂香萦满鼻尖,谢星摇见到一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凤眸。 晏寒来似乎笑了一下。 他身量高,无法被一个小姑娘轻易抱起,顺势跌在床铺之上,左手仍然紧紧攥着谢星摇袖口。 于是理所当然,谢星摇身子往前一倾。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4节 正好压在他身上。 虽然都是晏寒来,但抱着小狐狸和抱住少年人劲瘦的腰身,两种感觉天差地别。 隔着一层单薄青衣,掌心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侧腰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谢星摇心跳加速,欲要起身离开。 袖口却被他死死拽住。 晏寒来醉了酒,力道其实不大。 鬼使神差地,她却下意识顺应了这个动作,没有再挣扎,而是用双手撑住床铺,虚虚压在晏寒来身前。 隔得近了,眼前人的眉眼清晰可辨。 他因醉了酒,双目如同笼上一层朦胧薄雾,水意盈盈间,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谢星摇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 俄顷,晏寒来低低出声:“……谢星摇?” 明知故问。 谢星摇咬住下唇。 他狼狈跌在床头,束起的黑发略显凌散,丝丝缕缕溢散于枕边,好似幽深水雾。 晏寒来静静看她,兀地开口:“你这般厌烦我,何苦与我接近,自寻麻烦。” 他嗓音虽轻,语气却是笃定,说话时唇角轻勾,眼底看不出情绪。 谢星摇同他对视:“晏公子何出此言。” 晏寒来沉默瞬息,语气里带了醉意,居然认真回她:“我说话总是很难听。” 谢星摇有时候是真的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晏寒来不开心。 那双死寂的眼睛晦暗不明,仿佛连他都深深厌倦了自己,把这份不讨人喜欢看作理所当然。 这是一种名为自我厌弃的情绪。 “唔。” 她语气不变:“晏公子口才过人,当初帮我怼江承宇,很是大快人心。” 晏寒来定定看她。 他忽地又道:“我出身不明,灵力脏污。” 谢星摇想起当初在朔风城的时候。 晏寒来平时不会轻易出手,朔风城的地下室里,谢星摇见过他全开的灵力。 混杂了古怪的魔气妖气与死气,浑浊如泥沼,惹人心生畏惧。 这种灵力绝非天生所得,不知经历过什么,才会让灵力变得如此诡谲晦暗。 她蹙了蹙眉,为少年拂去眼前一缕碎发:“你比我们都厉害。” 晏寒来抿唇。 好一会儿,他再次张口:“狐狸,你不愿意摸。” 谢星摇愣住。 他不会……在说今晚吧。 而且这种话题,未免逾越过了暧昧的界限。 她思忖一瞬:“我是不愿乘人之危。” 晏寒来极轻地哼笑:“你早就有过乘人之危。”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谢星摇选择默认。 当下这样的动作太过贴近,倘若明日晏寒来酒醒记起,只会徒增尴尬。 她手臂用力,稍稍撑起身子,猝不及防,却被握住手腕。 腕上的拇指用力下压,指腹生了薄茧,勾勒出她腕骨的轮廓。 晏寒来看着她,呼吸清浅,在空气里晕开淡淡的热。 他忽然说:“你别讨厌我。” 只一句话,谢星摇停下思绪与动作。 拇指微热,自手腕划向手指,在她食指上轻轻一勾。 恰是缠绕了结契绳的地方。 摘星节过去,结契绳自会失去绑定的效力,变成一根普通的灵力绳索。 但它并未消失。 离开幽都,她与晏寒来心知肚明,却都没说出口。 指腹摩挲她食指,虽是极其微小的动作,袭上心头,撩动四肢百骸中暗涌的电流。 一时没人出声,沉默蔓延,裹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因晏寒来心有所念,二人间的绳索再度现出,丧失了曾经的幽蓝微芒,暗淡无光。 食指被他小心翼翼握住,在满室酒香里,挪向晏寒来脖颈。 越来越近。 直至触及他颈上的喉结。 感受到凸起弧度,谢星摇被耳后的热意灼得发懵。 喉结因她的触碰上下滑落,似是心生愉悦,少年长睫倏动,头顶生出一对雪白色狐狸耳朵。 他动作没停,掌心蕴藉灵力。 当谢星摇食指的绳索与颈上的细绳彼此相贴,灵力涌入结契绳,再一次淌开幽蓝微光。 谢星摇指尖轻颤,连带心口也在发抖—— 她如同中了蛊,理智摇摇欲坠。 晏寒来却是笑意更浓。 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在他的牵引下,少女纤细的食指缓缓勾住颈上细绳。 喉结被一瞬擦过,颤出微妙弧度。 晏寒来说:“要是连你也讨厌我……” 来到南海,曾经下定决心践行的计划近在眼前,他却生了踌躇,不知应当如何去做。 倘若见到她厌恶的神色,他一定会难过。 可他不得不做。 食指勾上绳索。 躺在床头的少年被她压住,完完全全是副乖驯姿态。 酒意染出酡红,自眼尾漫上喉结,晏寒来默然抬眸,乌发如墨,眉眼鲜焕,尽是醉意的余烬。 谢星摇心跳如鼓。 即便处于主导者的位置,她仍然像只被死死擒住、动弹不得的猎物。 一个近乎于荒诞的念头陡然涌现。 变成狐狸哄她,主动提出结契,还有现如今暧昧不清的言语。 或许晏寒来—— “结契绳。” 春夜寂静,她听见晏寒来说:“在厌烦我之前不要解开,好不好。” 第79章 指尖的触感柔软滚烫。 烛影婆娑,一缕火星落在他眼底,浸开涟漪般的光晕。 谢星摇不自觉放缓呼吸。 晏寒来生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此刻在烛光映照下,好似月夜清波粼粼的深潭。 幽寂深远,藏匿着滔天漩涡,只需对视一眼,便能将她卷入其中。 醉酒虽会麻痹神智、扰乱思绪,但毋庸置疑的是,以晏寒来的性子,即便意识模糊,也不会向旁人说出违心之语。 更何况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看着她眼睛,明明白白说出了“谢星摇”。 晏寒来知道她是谁。 心口如被羽毛轻轻拂过,生出微妙的痒。 谢星摇动了动食指,细绳随之一勾,迫使床上那人微微仰头。 晏寒来轻轻笑了一下,气音低沉,在寂静的空气里被无限度放大。 也许是受到满室酒香的影响,又或许是被他的轻笑撩乱了理智,她忽地鼓起勇气,用食指抚过喉结。 骨骼坚硬,皮肤却是柔软,很奇妙的感觉。 谢星摇想,此时此刻的晏寒来喝醉了酒,无论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都不能当真。 她本不应该乘人之危。 然而沉默片刻,她还是握住了结契绳。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5节 灵狐耳朵悠悠一晃,绒毛雪白,映出漆黑的凌乱长发。 这是心感愉悦的表现。 “……好啊。” 谢星摇低声应他:“一言为定。” * 晏寒来是被几声清脆鸟鸣吵醒的。 头痛欲裂,睡眼惺忪。 不适之感席卷全身,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昨夜醉了酒。 少年眸色沉沉,自床褥间坐起。 关于昨晚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客栈房檐。 他不喜人声喧哗,心中烦闷不堪,买酒后便出了客栈,独自登上高高耸起的屋脊。 在那之后……他自行回了厢房么? 记不太清。 模糊的记忆混沌如潮,每当他试图想起,都扯出缕缕阵痛。 少年抬手轻揉太阳穴,眸光一动。 喝了那么多酒,理应浑身酒气。 然而床铺之上清新整洁,像是被人用过清洁术法,细细嗅去,还有股似曾相识的淡香。 身为灵狐,他的嗅觉一向敏锐。 晏寒来动作顿住。 他当时醉得神志不清,一心只想沉沉睡去,定不会为自己施加术法,至于这道香气—— 他蓦地耳根发热。 支离破碎的片段渐渐拼凑,晏寒来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木桌。 原本空无一物的桌面上,端正摆放着几件被精心折叠过的衣物。 想起来了。 昨夜在昏黑的屋脊上,有人一步步靠近,声称给他挑选了些许新衣。 然后……她随他回了房中。 耳后热气愈浓,晏寒来无言抿唇,收回目光。 还有二人之间的结契绳。 ……说出那种话,他真是疯了。 回忆逐渐变得清晰。 烛火幽暗,春夜冷风,由他指腹摩挲过的柔软触感,甚至是浅浅交融的呼吸,尽数历历在目,让他识海空白,无法思忖更多。 有生以来第一次,晏寒来因热意太汹,微微蜷了身子。 正值沉默间,厢房外响起咚咚敲门音。 他猜出门外是谁,孩子气地不想动弹,迟疑一刹,还是下了床。 房门打开,果然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晏公子,已经正午了,我们打算找个地方吃午饭。” 温泊雪一袭白衣,浩然出尘,展颜轻笑时,很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意:“你还在休息吗?要不要一起去?” 除他以外,门边没有别人。 莫名其妙地,晏寒来心下一空。 头脑中的刺痛仍未散去,他心绪如麻,下意识想要拒绝。 但他向来醒得很早,绝不会拖延赖床,倘若今日连午饭也不去,未免显得太过心虚。 ……虽然他的确心虚,且心烦意乱。 鬼使神差,晏寒来应了他一声“嗯”。 “那就好!听说你昨夜喝了酒,我这里有几颗凝神丹,能让酒意迅速褪去、缓解头痛。” 温泊雪递来一个小瓷瓶:“我们在楼下等你。” 晏寒来:“多谢。” 温泊雪告辞离去,房门再度关上,他握紧手中瓷瓶,感受到阵阵透骨冰凉。 这一切都古怪至极。 准确来说,只要见到谢星摇,他就会变得很不对劲。 主动与她结下临时契约,战斗时总会情不自禁寻找她的身影,见到她抚摸灵兽,心里会生出烦闷的压抑。 他不是一窍不通的傻子,对于其中缘由,晏寒来心知肚明。 然而这是他不应有、也不配有的情绪。 心潮暗涌,被他狠狠压下。 晏寒来默不作声举起瓷瓶,目光落在指腹上的一条旧伤疤,自嘲轻笑。 能与凌霄山一行人相遇,是他此生难求的好运。那是一群和他截然不同的仙家弟子,从未经历过困苦灾祸,心怀苍生大义,自在逍遥。 晏寒来有时会好奇地想,他来路不明,性子又古怪孤僻,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带给他们一丝一毫的好处。 既然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为何能得来他们的在意与关照。 不过……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心下愈发抑塞,晏寒来指尖一动。 灵力锋利,毫不犹豫划破手腕,疼痛漫开,冲淡几分心里的烦躁。 罗刹深海过后,他们不知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 厌恶也好失望也罢,到那时候,都与他无关。 毕竟他大概率活不长。 少年人的左手修长白皙,轻轻一拧,打开瓷瓶。 晏寒来服下两颗丹药,调理好周身灵力,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默然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 他抚摸的动作小心翼翼,半晌后,又在臂上划出一道深长血痕。 * 正午的客栈很是热闹。 谢星摇站在门边,抬眼就能见到车水马龙的长街。她昨晚翻来覆去许久没睡着,今早醒来,顶了两个浅浅的黑眼圈。 昨天夜里的事情,不知晏寒来记得多少。 这个想法好似猫爪,挠得她心口一颤,不过思来想去…… 以晏寒来那种死鸭子嘴硬的性子,就算记得,也不会主动提起。 ——那她要主动提起吗? “对了。” 月梵打了个哈欠,瞥向身侧的楼厌:“魔域那么大,你身为魔尊,应该有不少需要处理的事务吧?为什么忽然来到南海,还隐藏了身份?” 他虽然没改名换姓,却把修为死死压在了金丹期。 如此一来,旁人就算与他结识,也只会认为这是个与魔尊同名同姓的普通魔族。 毕竟魔尊地位何其之高,怎会纡尊降贵来到南海市井,佯装成一个金丹修为的老百姓。 “因为一件怪事。” 楼厌道:“魔尊身边有左右两个护法,修为都在元婴,趋近于半步化神。几天之前,左护法来南海处理妖乱,不知怎么,突然失踪了。” 谢星摇:“悄无声息?” “没错。” 楼厌点头:“我们找不到他的行踪,传讯符用过,搜魂术试过,全都毫无回应。” 这就奇怪了。 半步化神的修为,能一式开山。 这位左护法就算出了意外、遇上什么妖魔邪祟,以他的实力,在缠斗时定会惹出阵阵灵力震荡,不至于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种情况……” 温泊雪若有所思:“会不会和幽都的九重琉璃塔一样,他也坠入了一个小世界?” 谢星摇心下一动:“看原文的描述,仙骨就藏在深海的小世界里——所以在罗刹海中,确实存在一处独立空间。”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楼厌蹙眉:“小世界等同于一片全新的天地,能压制修为、阻隔与外界的联系,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他消失的怪事。” 他说着耸肩:“依我看来,最好的办法是调动一支暗卫,把南海可疑的地方全部盘查一遍。但之前那位‘楼厌’觉得其中有个大阴谋,不想打草惊蛇。” 温泊雪明白了:“所以你就隐瞒身份,一个人到了这儿。” 月梵斜斜靠在门边,好奇侧目:“现在找到线索了吗?” “南海有不少魔族的线人。” 楼厌颔首,语气多出几分笃定:“根据得来的情报,他在消失前,御剑去了海上。” 原文白纸黑字写过,在罗刹海深处,有个不为人知的小世界。 这样就能对上了。 不过……在《天途》里,主角团入海搜寻仙骨时,魔尊楼厌也去过那个小世界。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6节 如果左护法在那儿,应该能被楼厌发现才对,原文却从没提过这一茬—— 那片小世界堪比一处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自始至终,主角团都没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是他们猜错了吗? 谢星摇抿唇,长睫遮下一片暗色。 还有晏寒来。 如果真像之前那位魔尊所想,罗刹海里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晏寒来的遭遇……会不会与它有关?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忘记,小少年被锁在阴暗地牢里,鲜血淋漓的场景。 脑子里一团浆糊,身边的温泊雪蓦地出声:“晏公子,这里!” 谢星摇顺势抬头。 晏寒来仍是穿了件深绿近黑的衣裳,从头到尾无甚修饰,发带漆黑,是街边随处可见的便宜款式。 偏偏他生得宽肩窄腰、相貌俊美,哪怕身穿平平无奇的衣物,也能被在人群里一眼辨出。 视线短暂相交,晏寒来面无表情,挪开目光。 很好,果然是这种态度。 请叫她预言家。 “我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去南海城中最有名的望海楼。” 温泊雪迎上前去,笑意朗然:“楼厌道友也会与我们一路同行,晏公子不介意吧?” 晏寒来撩起眼。 今日的楼厌身着一袭墨色长袍,上好丝绸绣有云竹镶边,金线纤盈,平添几分冷峻贵气。 楼厌特意隐藏了修为,常人难以察觉。他探得清清楚楚,这是一只化神级别的魔。 好在不见邪气,并非害人性命的邪祟。 晏寒来:“嗯。” 他喉音轻,出声时余光倏动,瞥见不远处的红裙。 用余光搜寻那道身影,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的习惯。 在与她四目相对之前,晏寒来垂眸。 “那就走吧。” 温泊雪笑笑:“南海这边盛产海鲜,正好能尝尝。” 他与月梵最先出门,楼厌紧随其后。 谢星摇像是故意停了动作,待晏寒来迈步,才随他一并前行。 月梵瞟他俩一眼,领着温泊雪楼厌加快速度。 “……谢姑娘。” 虽不知这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晏寒来清楚,不应让谢星摇生出更多心思。 昨夜酒后的所作所为皆是失态,他理应压好心里见不得光的念头,倘若无端耽误她,那才是可恨。 谢星摇语气如常:“什么?” 晏寒来面若冷霜,对上她目光:“昨夜之事,是我逾矩,抱歉。” 他居然主动说了出来。 谢星摇一怔。 晏寒来自尊心极强,酒后稀里糊涂说出那种话,于他而言无疑十足羞耻。 她本以为这只狐狸会只字不提,没成想,晏寒来抢先捅破了这张纸。 这样一来,她反倒有些拘谨了。 不等她有所回应,晏寒来又道:“酒后神志不清,我亦不知谢姑娘身份,之所以……” 他一顿,似是生出些许赧然:“之所以那般行事,全因意识含混,一时失态,还望谢姑娘莫要多想。” 他说得足够言简意赅,身旁的谢星摇眨了眨眼。 晏寒来别开视线,听她顷刻开口:“可你明明叫过我‘谢星摇’,怎会不知道身份。” 晏寒来沉默瞥她,好一会儿,冷然轻笑。 “不过是源于本能。” 他面色淡淡,口中说着自轻自厌的话,薄唇却是微勾:“灵狐不正是如此么?一旦有了兴致,只图一时欢愉就好,绝不关心对方的身份。昨夜就算不是你,我也会那般行事。” 谢星摇一愣,定定看他。 她的目光澄澈清亮,干净得不含杂质,晏寒来被看得心口发涩,狼狈垂眸。 这段话糟糕透顶,连他也觉得恶心。 蔓延开的沉默惹人心烦,猝不及防,晏寒来听见她的声音。 “你别……” 谢星摇迟疑一刹,捏紧袖口:“你别这样说自己。” 她从来不会去设想,晏寒来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一向沉默寡言,却藏不住骨子里的傲。这些话说得越狠,越表明是他有意而为之。 谢星摇不傻,只用了短短几个瞬息,就明白晏寒来想和她撇清关系。 在盗取神骨、屠戮仙门之前,和她撇清关系。 笨死了。 她的回应远远出乎意料,青衣少年闻言一呆,正要开口,被她倏然打断。 “晏公子喝醉酒后,曾问过我一些问题。” 谢星摇说:“我觉得……晏公子虽然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其实心地很好,在朔风城的时候,我见过你给那位卖画的老婆婆赠予灵石。” 心口重重跳了跳。 晏寒来心乱如麻。 “而且晏公子修为也很厉害啊,不管灵力如何,只要能保护人就好。” 她摸摸耳朵,嗓音低而轻:“至于灵狐,当初在连喜镇我就告诉过你,因为心爱之人分化性别,并非是懦弱无能、依附于他人的表现,而是随心而为,不受许许多多桎梏——很浪漫的。” 晏寒来张了张口,终究没出声。 他本已做好了被她厌弃的准备,很难阐述,此时究竟是什么感受。 ——像是寒冬之后,遇上拂面而来的第一缕春风。 它既不磅礴,也不浑厚,轻轻柔柔安安静静,落入心中皲裂的丑陋裂口,填满空寂角落。 想抓,却又抓不住。 谢星摇轻轻说:“所以,晏公子很好,不会让人讨厌。” 她踢飞脚边一颗小石子,嗓音一顿:“我就不讨厌。” ……奇怪的人。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总能轻而易举哄他开心。 他准备了那么多带刺的话,只要谢星摇一开口,就尽数化作轻轻软软的棉花。 “然后就是——” 谢星摇抬头看他:“晏公子若是有什么心事,大可告诉我们。我不是说过吗?虽然大家修为不高,但无论如何,一定会竭力帮你的。” 她说话时打量着身旁少年的神色,见他沉默不语,抬手在晏寒来眼前晃一晃:“听见了吗?” 晏寒来:…… 压在心口的重量在这一瞬间全然消散,他无可奈何,低声笑笑:“好。” * 南海的特色美食,毫无疑问必是海鲜。 谢星摇心满意足品尝着海鲜粥与大闸蟹,坐在大堂里,能听见不少食客之间的谈话。 “听说前段时间西边大闹妖灾,又是南海仙宗出了手,剿杀好几个元婴期的邪魔。” 隔壁桌的青年饮下一口热茶:“看他们弟子的威风样……唉,我什么时候才能被纳入门下?” “大名鼎鼎的南海仙宗,哪是这么容易进的。” 他身旁的中年男子摇头大笑:“他们只收天赋异禀的弟子,像你我这种普通人,怕是没指望啰。” “南海仙宗。” 谢星摇对它很是在意,轻声开口:“是个很厉害的宗门吗?” “当然。” 月梵单手撑起下巴,懒懒喝一口粥:“我听说这个宗门要求很高,要想成为亲传弟子,甚至比凌霄山还难。” 她说罢眉梢轻挑:“不过吧,只要成为亲传弟子,就能修习南海仙宗的独门心法,据说有一日千里之效,非常厉害。” “南海多是商户,大的宗门只有这一处。” 楼厌接过话茬:“不过实话实说,南海仙宗的确做了不少好事,罗刹海一带妖邪频出,现今能风平浪静,属它功劳最大。” 听起来挺好。 那晏寒来不惜自毁前路,也要攻上仙门的理由是什么? 谢星摇不动声色,看一眼晏寒来。 他最是擅长掩藏情绪,听着他们一群人叽叽喳喳,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在罗刹海之下,已知的是一座浮风城。” 温泊雪拿出一份地图,指向中央:“浮风城建于水下,却用了阵法与海水隔开,整体和地面上的城池没什么差别,能走路,也能正常呼吸。”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7节 “好神奇。” 谢星摇凑近一些:“我听说,浮风城里住着许多鲛人。” “嗯。” 温泊雪颔首笑笑:“鲛人有两种形态,能自由切换。浮风城里没有海水,所以生活着用双腿行走的鲛人——至于长尾巴的,住在更深一些的海底。” 月梵面露期待:“我从没见过鲛人,今日想必能大开眼界。” “鲛人久居海底,是比较排外的种族,天生不待见人与魔。” 楼厌道:“为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我这里准备了几瓶鲛丹,只要服下一颗,就能伪装出鲛人的妖气。” 这是个好东西。 谢星摇眼前一亮。 她记得在原著里,主角团没做什么准备直接去了浮风城,被鲛人们看作不速之客,刻意针对了很久。 鲛人常年排外,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很少会有人族进入浮风城。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最后一环。 谢星摇喝完剩下的海鲜粥,暗暗掐算好时间。 再抬眼,人声鼎沸的大堂中,赫然出现一个圆润光头。 身旁的温泊雪咧嘴一笑:“昙光小师傅!” * 昙光之所以出现在此地,是为宣讲佛法。 准确来说,是原文里的那位小师傅一时兴起来到南海,他遵循剧情,不得不赶到这儿来。 一行人早在昨夜就向楼厌介绍过他,得知魔尊竟是老乡,昙光被吓了一跳。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其实绑定《合欢宗养鱼手册》的和尚也很少见。] 谢星摇传音入密:[顺便一提,《奇迹冷冷》真的很好玩,改日咱们一起试试。] [可恶。] 昙光悲伤握拳:[同样是帮家里的妹妹玩游戏,为什么他能得到一个大衣柜,我却是天打五雷轰的《合欢宗养鱼手册》,造孽啊。] 楼厌不忘酷哥人设,思忖片刻,拍拍他肩头。 楼厌:[喜欢什么,随便挑。] “你们要去浮风城?” 昙光整理好悲伤情绪,念出与原文中如出一辙的台词:“可巧,我也打算入海看看,试试能否让鲛人接受佛法。” 月梵:[好勇。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性,是被鲛人直接丢进海里。] 温泊雪默了一下:[在原文里,他的确被扔出去了。虽然没详细描写,但应该挺惨。] 鲛人,恐怖如斯。 总而言之,楼厌为每个人分发好鲛丹,为了以防万一,再备上能在水中呼吸的避水珠,一套装备齐全,便能前往罗刹深海。 修真界奇诡莫测,各种咒术阵法层出不穷。为便利通行,在罗刹海边,设有一处能直接前往浮风城的传送阵。 只不过由于鲛人不善,几乎无人前往就是了。 “进入这个阵法,我们会被随机传送到浮风城的各个角落。” 楼厌道:“到时候传讯符联络。” 话音方落,传送阵启。 纷繁复杂的纹路逐一亮起,白光流泻,起初只是条条纤细长纹,旋即愈发刺眼、愈发汹涌。 当视野被白光占据,谢星摇皱了皱眉。 下一刻,眼前所见全然变了景象。 广袤无垠的蔚蓝大海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一座巍巍宫殿。 ……等等。 好像,还有许许多多人。 或是说,鲛人。 谢星摇眼皮一跳,侧过视线。 天穹消逝,将整座城池笼罩着的,是被牢牢隔开的浑浊海水。从她的视角望去,海底幽深,见不到一丝阳光。 宫殿上方悬挂着一个浑圆球体,如太阳一般散出盈盈亮光,光晕遍布浮风城,恰似白昼。 而在她身前,立着一大群目瞪口呆的鲛人。 生有双腿的鲛人,看上去与人族百姓没什么不同。 ……再等等。 又好像,鲛人不止在看她。 紧张的情绪消减一些,循着他们的视线,谢星摇抬眸。 很好。 她再度呼吸停滞。 宫殿前方摆了个硕大圆台,四周围满幽幽火炬,左右两侧,堆放着小山一样的灵果。 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一场祭祀。 身着白裙的女人仰面而立,被火光映出绝世姿容,而在她身前、祭坛中央—— 赫然是谢星摇,以及同样愣住的昙光。 一左一右,两道目光匆匆交错。 [这这这。] 场上气氛显然不对劲,被传送至此的昙光瑟瑟一抖:[这什么情况?不会是祭祀吧?] 他传音方落,便听白裙女子一声惊呼:“祭祀、祭祀成功了!” 昙光:。 糟糕。 差点忘了……他这张破嘴必定翻车啊! [救救救命,怎么被刚好传送到祭坛上了。] 台下鲛人众多,昙光不敢动弹:[这什么祭祀?不会是把人丢进海里喂鱼吧!] “罗刹海深不可测,多年来吞噬我们不少同族。几百次……几百次的祭祀祈福,全都失败了。” 白裙女子欣慰一笑:“今日海神开恩,终于为我们送来两位潜入深海、征战未知邪祟的天选之子。” 昙光:。 所以还真是丢进海里喂鱼,啊不,喂邪祟啊! 鲛人生于罗刹海,连他们都要称为“未知深海”,可想而知会是个什么鬼地方。 ……救命,他只是一个想来宣讲佛法的普通小和尚而已! 立在他身边的谢星摇轻揉眉心:[这开过光的嘴……要不你先别说话了?] 昙光:[呜呜嗯。] “二位神使。” 白裙女子上前一步,双手交叉于胸前,微微俯身:“我乃浮风城大祭司,不知神使如何称呼?” 昙光求生欲极强:“我不是什么神使,我——” 他顿了顿,想起服下的那颗鲛丹,话锋一转:“我们只是浮风城中的鲛人,今早去了人族领地,刚用传送阵法回来。” 海底这么多鲛人,她总不可能认出他们是冒牌货吧。 “神使真会说笑。” 女子笑笑:“浮风城中的鲛人,我无一例外全都认得。” 昙光:。 所以他的乌鸦嘴升级成乌鸦脑,连想都不能想了是吗??? 被接连啪啪打脸,昙光身心俱疲,传音入密:[要不直接坦白,咱俩是人族?] [估计够呛。] 谢星摇一个头两个大:[这场祭祀规模不小,应该很重要。鲛人本来就不待见人族,我俩突然出现砸了他们的场子,而且还利用鲛丹伪装出妖气——] 一是被砸场子的暴怒,二是被欺骗后的羞恼。 两相叠加,他们直接就得被丢进深海里喂邪祟。 ……原著里的主角团可没这么惨啊! 昙光在祭坛上强颜欢笑,谢星摇暗暗催动灵力,拿出口袋里的传讯符。 然后右眼皮一跳。 大糟糕事件。 他们所处的地方像是鲛人宫殿,而在这种重要场所,往往设有屏蔽传讯符的阵法。 传讯符被禁用,她联系不上其他人。 “传说神使一男一女,皆是气质卓绝、法力高强,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白裙大祭司温和扬唇:“罗刹深海十死无生,二位能不顾生死降临于此,实乃浮风城的荣幸。” 谢星摇:…… 昙光:…… 什么十死无生、不顾生死,这绝对是去送死吧!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8节 昙光尝试搭话:“那个……” “不知二位可否需要什么法器?” 大祭司自顾自开口:“浮风城虽然不似南海城那般繁盛,但也有不少珍藏的高阶法器。” 谢星摇试探性上前:“我们真不是海神使者。” “二位身为鲛人,却从未在浮风城露面。” 大祭司缓声一笑:“若说是那群活在海里的同族,看二位皮肤,也不似常年浸泡海水——如果不是神使,你们从何而来呢?” 无法解释。 完全无法沟通。 眼下的情况,硬闯必然行不通。 大祭司的修为应在元婴,更何况台下还有不少鲛人百姓,一旦争斗起来,他们两人只有挨揍的份。 [昙光小师傅,你通过《合欢宗养鱼手册》的游戏面板,能看见她的好感度吗?] 谢星摇传音入密:[她看上去有些自说自话。如果能试着提高这位大祭司的好感度,说不定能让她耐心听我们解释。] 不止是让她生出耐心,只要有了《合欢宗养鱼手册》,大祭司的好感度蹭蹭往上涨,到时候他俩装装可怜,说不定就能将她打动,从而放两人离开。 昙光后知后觉,用力点头。 不知怎么,他瞳孔狠狠震动了一下。 谢星摇心觉不妙:[怎么了?] [这个……] 昙光努力斟酌用词,最终选择放弃:[你自己看吧。] 他传来神识,共享游戏界面。 人物框上印着大祭司的脸,再往下,则是人物对应的好感度。 看清数值,谢星摇一怔。 这什么情况。 谢星摇:[八、八十五?!] [好感度上限是一百。] 昙光欲哭无泪:[八十五,是矢志不渝的程度。] 难怪大祭司一直自说自话,不怎么搭理他们。 ——这居然,是个无比狂热的死忠粉。 再看祭坛下的鲛人百姓,个个好感度都在五十以上。 [我悟了。] 谢星摇心情复杂:[据大祭司所说,他们的祭祀失败了几百次,今天终于成功一回……] 是挺应该欣喜若狂,把他俩看作宝贝的。 [那我们怎么办?传讯符用不了,还要被这群鲛人送去深海。] 昙光倒吸一口冷气:[大祭司的好感度高到离谱,一般到这个阶段,她看我们自带圣光滤镜,百分百笃定我们就是海神使者——等等。] 等等等等。 昙光轻拍脑门:[好感度太高,让她加了层滤镜……要想好好沟通,把好感降低不就行了吗!] 降低好感,攻略翻车,这个他最擅长了! 这是个不错的法子,谢星摇表示赞同:[而且只要表现糟糕,与他们心目中的神明使者相差甚远,鲛人就不会觉得我们是神使了。] [放心,这个我熟。] 昙光暗暗比出一个大拇指:[这一次,肯定翻车。] “二位神使。” 大祭司礼貌一笑:“为何一直不说话?” 来了。 展现演技的时候到了。 昙光嘴角一勾,冷冷与她对视:“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白衣女子笑意消退几分:“……什么?” “说了我们不是神使,怎么,身为堂堂大祭司,难道听不懂话?” 昙光居高临下:“要我重复一遍吗?” 大祭司:“什、什么?” 很好,很成功。 作为一个网络小说家,除了主角人设,各路反派的设定和台词同样需要信手拈来。 这一招张扬跋扈,就是很典型的反派作风,此话一出,好感度必然哗哗直降。 果不其然,大祭司的好感度进度条颤了一颤。 昙光趁热打铁:“只会说这一句话、这两个字?看来我与你无法沟通,不如把你上头的人叫出来,让我和她聊聊?” 完美! 先表现出对她的蔑视,再把她顶头上司拉出来遛一遛,十足一个目中无人的恶棍形象。 等大祭司的好感度降下去,再看他糟糕透顶的言行举止,无需更多解释,自然会相信他们并非所谓的“天选之子”。 白衣女子冷然一笑:“神使,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成了。 昙光得意扬起下巴:“就是这个意思。” 下一刻,好感度进度条猛然一动。 [成功了!] 昙光忍下唇边笑意:[接下来只需要——] 稍等。 他的笑容僵在嘴角。 好感度降低……进度条不应该向左滑吗? 仿佛是为了回应这份困惑,清亮系统音随之响起。 【叮咚!大祭司好感度加五。】 【叮咚!鲛人声望加八。】 昙光:? 谢星摇:??? 好感度来得猝不及防,不过片刻,身后响起似曾相识的女音:“不愧是神使,竟能看穿我的傀儡术。” 是鲛人大祭司的声音。 然而站在他们身前的“大祭司”双唇紧闭,并未开口。 不会吧。 心中隐隐有了解释,谢星摇循声回头。 在他们身后,果然站着个与“大祭司”一模一样的白裙女人。 “请原谅我的试探。” 白裙女人缓步上前,右手一动,收回傀儡:“祭祀从未成功,我们也不知究竟会召唤来什么,倘若有人冒充,那可就糟了。” ……谁会冒充这玩意儿,自愿去海里喂邪祟啊! 真正的祭司颔首轻笑:“传说中的神使,果然非同凡响。能看出傀儡之上另有其人,一语中的,厉害。” 台下百姓喜笑颜开。 “不愧是你们!”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辨认得也太快了!我左看右看,总觉得真人和傀儡没什么两样。” “我看二位像是金丹水平,原本还有些担心。如今想来,是我多虑了——能认出傀儡,神使定然隐藏了真实修为。” 谢星摇:…… 谢星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生如戏。] 昙光:…… 昙光:[别着急。相信我,车没到站,我还能翻。] “你来又怎么样。” 昙光咬牙:“什么大祭司,小爷我不稀罕。算了算了,虽然我们不是神使,但既然你们苦苦相求,我们就来当着玩玩儿——既然是海神的使者,总该吃好喝好。” 苍天,让他翻个车吧! 大祭司点头:“正是。” “每人十只鲍鱼、十只龙虾、二十只大闸蟹,顺带配上几瓶小酒,没问题吧。” 昙光迅速组织台词:“还有什么夜明珠翡翠玛瑙,好吃的好玩的,通通摆上来。” 很好。 不止大祭司,连台下鲛人的神情都变了。 “龙虾个头得大,我想想,大概这样。” 昙光尽可能夸张地比出一个手势:“除了吃的,不如……再请几位鲛人姑娘来弹弹琴、助助兴?” 大祭司目光一凛。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79节 这下总得狂掉好感度了吧。 昙光瞥一眼游戏界面。 好逸恶劳、贪心至极,最后一句“助兴的姑娘”,将恶人指数推向巅峰。 反派模板了属于是,他不炮灰谁炮灰。 “鲍鱼、龙虾、大闸蟹?” 祭坛之下,一个中年鲛人双手掩唇:“神使……竟如此体恤我们?” 昙光:……? “古籍里说,神使食龙肉、饮百花酿,二位真是……唉!” 另一名青年握紧双拳:“二位下定决心,要冒着生命危险为我们除去邪祟,开口讨要的,却是鱼虾那种不值一提的便宜货,这就是侠之大者吗?” “太感动了。过去翻阅古籍,我还以为神使皆是贪婪之辈,是我过于狭隘。” 一个鲛人姑娘双手合十:“海神保佑,希望二位能平安归来。” 谢星摇:……? 明白了。 在岸上,龙虾大闸蟹的确是高端食材,但在海里,类似于陆地上随处可见的野草。 再者,他们低估了神使纸醉金迷的程度。 两相衬托,他们的要求是那样朴实无华,且枯燥。 【叮咚!大祭司好感度加五。】 【叮咚!鲛人声望加十五。】 别加了。 再加,就到一百好感度的“生死相随”了。 “看不出来,神使竟还喜爱乐曲。” 大祭司笑意更深:“实不相瞒,我也是古琴爱好者。如今人心不古,很少能遇上真正的知音——深海一行,就辛苦二位了。” 【叮咚!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绝了。 他只是想翻个车,不想变成心怀大义、实力超群、谦虚谨慎、体恤民众的大好人。 “不辛苦。” 眼睁睁看着好感度不断飞涨,昙光竭力扯出一抹微笑:“命苦。” 第80章 很离谱,很意想不到。 餐宴备好,谢星摇面无表情坐在桌前,看一眼近在咫尺的大闸蟹。 许是觉得昙光提出的要求过于寒碜,鲛人们十分贴心地加大了份量,改为每人二十只大闸蟹、三十只大龙虾,外加满桌子她从未见过的深海珍馐。 不得不说,这是她见过最为奢华的餐厅。 能亮瞎眼的金银珠宝镶嵌桌前,不要钱似的铺成一片。四下白墙环护,玉石相衬,配以雕空玲珑木,价值连城的天罗纱摇缀门边。 再看饭桌,俨然是用无数夜明珠打造而成。 想想昙光放狠话时说的那句“把夜明珠摆上来”,连谢星摇也不合时宜生出了错觉,觉得他要求好低。 万恶的资本主义,对两颗朴实无华的心造成了沉重打击。 “怎么会这样。” 昙光双目无神,尝试理解前因后果:“这和我预想里的完全不一样。” 谢星摇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想要翻车却翻不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翻车。 昙光小师傅,不愧是你。 “二位为何不动筷子?” 另一边,鲛人大祭司坐于桌尾,温和扬唇:“莫非觉得不合胃口?我可以让厨子重新做些。” “没有没有。” 昙光立马摆手:“多谢款待,我们只是不饿。” “那我就放心了。” 大祭司道:“神使降临浮风城,是我们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机遇——只要二位愿意出力,深海中的邪祟定会束手就擒。” 从见面起,她就一直在说所谓的“深海邪祟”。 谢星摇细细回忆一下原文片段,主角团一行来到南海时,并未听说有什么棘手的妖魔。 “敢问大祭司。” 她收敛好神色,礼貌开口:“您所说的‘邪祟’,究竟是何物?” “是几年前突然出现的怪像,有传言说,是海魔发了怒。” 大祭司道:“鲛人虽然世代生活在罗刹海,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南海中一个普通的部落。罗刹海深不可测,即便是我们,也不敢深入海底。” 这是实话。 深海之下,永远藏匿着数之不尽的未知恐惧。 不说凶残嗜血的各种凶兽,仅仅是昏暗无光、压抑窒息的环境,就能让人心生退却之意。 谢星摇这样想着,稍稍抬了眼,看向不远处的大祭司。 浮风城里的鲛人以双腿行走,隐藏鱼尾之后,与普通人族相差不大。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肤色。 海底常年不见天日,没有了阳光照射,每个鲛人皆是肤白如雪,乍一看去,好似冰瓷。 等他们化出原形,粼粼鱼尾映衬出通体莹白,周身水光荡漾,一定非常好看。 “几年前的某个夜里,深海中突然响起一道悠长呜鸣。” 大祭司继续道:“罗刹海异兽众多,我们当时并未在意,但不久之后,一个外出入海的鲛人就失踪了。” 又是失踪。 想起楼厌所说的左护法,谢星摇与昙光交换一道视线。 昙光摸一摸秃脑门:“会不会是遇到海里的凶兽了?” “实不相瞒,我们心知罗刹海凶险万分,一旦离开浮风城,很可能遭逢危机。” 大祭司垂目:“所以鲛人身上,都会携带一个香囊,囊中装有追踪符箓,倘若发生意外,能让家人前去收尸。” 谢星摇猜出接下来的剧情:“那名鲛人失踪以后,你们没找到他。” “不错。” 桌尾的白裙女人蹙起眉头:“在那之后,好几个鲛人亦是如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师父尝试着开坛做法,在罗刹海深处,感受到一股凶戾至极的邪气。” 昙光:“邪气?” “是极恶邪祟的气息。” 想起不甚愉悦的记忆,大祭司目露忧色:“铺天盖地、凶悍无匹,说来惭愧,我当时心生退却之意,被吓了一跳。” “因邪气感到畏惧,是每个人都有的本能,大祭司不必自责。” 谢星摇缓声道:“所以……在那之后,你们就开始了海神祭祀?” 因她的安慰,女人神色微舒。 “期间也曾入过深海,试图一探究竟。” 大祭司声调渐轻:“我师父……便是由此失踪不见的。她修为已近化神,所有人都觉得不会出岔子,结果——” 她说不下去,抿了抿唇。 所以他们眼前这位大祭司,看上去才会如此稚嫩直率。 她师父陡然消失踪影,而浮风城里的鲛人急需一名领袖,顺水推船,她就成了新一任祭司。 谢星摇有些明白,她对所谓“神使”热情至极的原因了。 [追踪不到气息、突然不见行迹,听上去,很像是坠入了小世界。] 昙光暗暗传音:[就是藏匿仙骨的那个小世界。] 在《天途》里,主角团几乎把浮风城翻找了个遍,仍然没能发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铤而走险,决定去更深一些的海底。 行至一半,被卷入了一个遍布森林的小世界里。 [但是……我记得那个小世界普普通通,没什么危险啊。] 谢星摇想不通:[主角团从头到尾,只遇上几只金丹级别的魔兽。以他们的修为都能平安离开,化神大能却在里面遭了劫难么?] 这显然不合逻辑。 “今日海神显灵,派来两位神祇使者,是我们浮风城的荣幸。” 大祭司整理好情绪,重新勾出微笑:“神使想听曲子,恰好我昨日刚买了一张古琴,二位若不嫌弃,大可就着我的琴音用餐。” 大祭司相当于一城领袖,能让她亲自抚琴,已是无上殊荣。 谢星摇不愿拂了她的面子,轻轻点头:“多谢。” 白衣女人俯身一笑,再抬手,身前现出一张蕉叶之形的长琴。 大祭司凝神,落指。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0节 第一道乐音骤然溢开,谢星摇后背一凉。 [这是……] 昙光打了个哆嗦:[指甲挠过黑板的声音!] 旋即琴声轻转,似是渐渐熟悉了手感,从“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刺背”进化成“勉强能听”。 弹得起劲,大祭司不忘与听众互动,朝他们扬唇一笑。 [我以前看玄幻小说,都说鲛人柔美娇弱、惹人心疼。] 谢星摇手腕颤抖,喝下一口茶:[没想到来了修真界,这里的鲛人不仅作风豪爽,还能把人丢进海里喂鱼。] 甚至还把夜明珠当饭桌,很让人意想不到。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昙光小小声:“还没跟其他人汇合,就我们两个,不会真要直接入海吧。” 谢星摇:…… 谢星摇:“大祭司的好感度,当真没救了吗?” 昙光眼角一抽:“还差最后一点,好感就拉满了。” 苍天可鉴。 他来修真界这么久,遇上这么多个攻略对象,在经历了无数次翻车以后,鲛人大祭司是好感度提升最快、目前数值最高的。 什么事儿啊这是。 昙光为曾经那个努力刷好感的自己默默流眼泪。 窃窃私语间,桌尾的大祭司停下弹奏。 “二位,”她有些拘谨,也有些期待,“觉得这曲子如何?” 两个无辜的倒霉蛋对视一眼。 [要不,]昙光迟疑道,[再试着降一降好感?] 谢星摇:[……行。] 鲛人大祭司对他们的九十几点好感度,尽数来源于“神使”这个身份。 一旦得知这是两个人族,如今的她爱有多强烈,到时候的恨意就有多恐怖。 昙光只能尝试着让她先行恢复正常,降低好感度以后,去除偶像滤镜。 “抱歉,方才那是曲子?” 昙光轻敲桌面,任由夜明珠淌出如水柔光:“我还以为大祭司在调音——前前后后怎么听怎么不成调,还是多练练吧。” 大祭司深受打击,身形一晃。 好像成功了。 久违的翻车之感让他浑身舒畅,昙光瞥向识海里摇摇欲坠的好感度,终于窥见一丝胜利希望。 昙光乘胜追击:“这种水平的演奏,说实话,很是有损大祭司的水准。” 大祭司一瞬哽咽:“别、别说了。” 不好。 他开口时尽量用了委婉的说辞,并不算毒辣伤人,但听她语有哭腔……不会是被他批判哭了吧。 只有混账才会无缘无故惹哭一个姑娘,昙光暗骂自己一声,正要安慰,却听识海里的游戏系统清脆一响。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加二。】 【叮咚!鲛人大祭司好感度已有九十九,玩家再接再厉,即将达成“生死相随”成就!】 昙光:? 昙光:??? “请不要再说了。” 大祭司拭去眼底水光:“神使这番说辞,与我师父一模一样。” 谢星摇:…… 绝了。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毫无乐音天赋。” 大祭司目色哀哀:“浮风城的鲛人们敬我怕我,从来只会一个劲地讨好我,说些什么‘天籁之音’‘绕梁三日’的客套话……唯有师父会告诉我,这些曲子并不成调,还得多练练。” 她顿了顿,凝视长桌另一头的小和尚:“不愧是神使,恪守本性、赤子之心,这才是神祇使者应有的品性。将这次入海的任务交给你们,我放心。” 昙光:…… 很好,他放弃挣扎。 昙光心如死灰:[不愧是修真界。修真界的套路,凡人永远猜不透。] [别慌。] 谢星摇按一按太阳穴:[我这儿还有办法。] 她说罢抬头:“祭司,我有一事相求。” 女人心情正好,温声应她:“神使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我们前往浮风城时,身边跟随有几名同伴。” 谢星摇道:“奈何来得匆忙,分散在了城中各个角落。” 大祭司一怔:“古籍里不是说,神使之间本是一体,可用意念彼此连通吗?” 居然还有这一茬。 眼看翻车已成了现在进行时,昙光瑟瑟一抖,惴惴不安看向谢星摇。 他们与其他人相距太远,用不了传音入密,至于传讯符,则被宫殿屏蔽得一干二净。 虽说也能试着放烟花…… 但一来烟火常见,其他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会联想到他和谢星摇;二来身为神使,不应该随身携带这种人族的杂物。 出乎意料的是,谢星摇面色未改,表情依旧风平浪静。 “那是许久之前的记载了吧。” 谢星摇掌心倏动,唇边挂出一抹浅笑:“现在,我们用这个。” 顺着她的动作,昙光好奇垂头。 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掌心,小和尚欲言又止,嘴角轻抽。 好家伙。 被她捧在手里的,是一盏巨大led投光灯。 * led投光灯,亮度足,光照强,辐射广,只要点亮,就能成为方圆几里之内最靓的仔,吸引广泛注意力。 据谢星摇所言,这还是个太阳能的,不需要插电。 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的鲛人一族,哪曾见过如此古怪的玩意儿,三言两语就被谢星摇忽悠得服服帖帖,再无疑惑。 “这就是来自神界的宝物?” 祭司大为震撼:“毫无灵力,亦无火星,却能生出比法器更强的光……这是如何做到的!” 谢星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海神之力,绝非你我二人能够揣测。莫问缘由,心怀敬畏,感受它的神奇就好。” 大祭司立马缄口不言,开始用心摩拜。 大概率被忽悠瘸了。 他们立在宫殿顶端,三盏投光灯被依次打开,强光乍现,将琉璃瓦染作一片五彩斑斓。 “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趁着大祭司还在端详投光灯,昙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开口:“我们还真成神使了?” “而且是法力高强、神秘莫测、正直善良的那种。” 谢星摇点头:“问题不大。只要和其他人一起进入深海,我们就能顺利脱身。” 离开浮风城之后,他们将不再受到鲛人一族的桎梏。 “不过话说回来,大祭司口中的那只深海邪祟,想想确实挺奇怪。” 昙光轻抚下巴:“原文里,主角团在深海大搜特搜,一直没遇上什么事儿。到头来最大的反派不是凶兽邪祟,而是跟在他们身边的晏寒来。” 他一顿:“对了,晏寒来的事儿,你们打算怎么办?” 谢星摇有些头疼:“还能怎么办。” 系统横在识海里,让他们无法说出与原文相关的情节,更不可能质问晏寒来,为何打算夺取仙骨。 如今唯一的法子,只有看紧他了。 “和晏寒来相处这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本性不坏。” 昙光皱眉:“要不等拿到仙骨,我们就把他打晕,直接带回凌霄山。到时候仙骨归位,被凌霄山严加看守,他肯定动不了心思。” 谢星摇无奈笑笑:“小师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不要这么暴力。” 她话音方落,忽听天边传来一道凌厉疾风。 紧随其后,是月梵清亮的嗓音:“摇摇、昙光小师傅!” 以及几个鲛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大祭司,有人擅闯鲛宫!” * led灯的威力果然不同凡响,不到半盏茶功夫,分散的众人就全员集合。 大祭司自觉退开,留给他们商讨的空间。 为防止暴露身份,谢星摇抢先传音入密,讲述了被误认为神使的大致经过。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1节 “除却你们两个,其他人都用传讯符联系上了。” 月梵如释重负,轻拍心口:“迟迟找不到人,我们还以为你俩出了事……还好还好。”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谢星摇笑笑:“是谁发现灯光的?速度好快。” “说来惭愧,是晏公子。” 温泊雪挠头:“我们当时都很着急,在浮风城的街道上四处搜寻,晏公子突然出声,让我们看向这处最高的宫殿。” 他停顿一下,眼中生出几分敬佩:“他真的很厉害。看见灯光以后,立马察觉它没有灵气,然后想到你——你之前用的那些道具,都是不需要灵力运转的。” 所以见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奇异光芒,他会下意识想到谢星摇。 谢星摇怔了怔。 这是个独属于穿越者之间的暗号,她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第一个察觉猫腻的,竟会是晏寒来。 她目光一动,恰好对上青衣少年冷寂的双眼。 晏寒来沉默不语,挪开视线。 “看到灯光,大家都以为你们遇到危险,不得已用这种法子求救。” 温泊雪想到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们匆匆赶来,打伤了好几个守卫。” 月梵乖乖低头,认真反思:“我的伤药已经全给他们了。” 楼厌颔首:“人没事就好。” “多谢各位。” 谢星摇长出一口气:“总而言之,鲛人大祭司希望我们进入深海,搜寻邪祟的踪迹;而我们的目的也是在深海中寻找仙骨下落。这两件事互不冲突,等准备就绪,就能入海了。” 月梵悄声:“那我们要帮鲛人对付那只邪祟吗?” “能帮就帮吧。” 谢星摇想了想:“不过估计够呛。如果真有邪祟,它能吞噬化神修为的前任祭司,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就算我们撞见,也奈何不了它——不如谨慎行事,性命最重要。” “祭司口中的邪祟,极可能与左护法的失踪有关。” 楼厌接话:“你们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会解决。” 不愧是魔尊。 修为高,说话就是有底气。 “我们在浮风城搜寻这么久,始终没能找到仙骨的气息。” 温泊雪思忖片刻,见时机成熟,念出原书台词:“仙骨定然落入了深海之中,事不宜迟,我们尽快出发。” “罗刹深海杀机莫测,各位务必小心。” 月梵很是配合,接下他的台词:“我们有避水珠,能在水里自由呼吸,入海以后,问题应该不大。” 她说罢仰首,立于鲛宫之上环顾四周:“不过……这四面八方全是阵法,我们应该怎样出去?” 沉默须臾。 晏寒来微微抬头,穿过金光四溢的人造太阳,望向远处呈球形拱起的阵顶。 晏寒来:“顶上。” * 浮风城与深海连接的通道,是高高在上、宛如天穹的阵法顶端。 要想出城,先得飞上半空。 “神使们要出发了吗?” 大祭司喜出望外,欣喜之余,隐隐透出担忧之色:“不在浮风城里多留一阵子?大闸蟹夜明珠和翡翠玛瑙,要不要拿上一些?还有宫殿里珍藏的高阶法器,诸位尽管拿。” 她总觉得诚意不够,末了正色补充:“要不,在浮风城里办一场祈福仪式?” 什么叫细致入微,关照有加。 九十九好感度,恐怖如斯。 谢星摇笑笑:“不必,多谢大祭司。” 无功不受禄,他们不一定真能解决那只邪祟,哪好意思留在浮风城里坑蒙拐骗。 “无论能不能降伏邪祟,浮风城百姓都诚心期待神使们的归来。” 大祭司闻言舒眉,俯身行礼,双手交叉胸前:“愿海神保佑。” 昙光回以一笑:“有缘再会。” [现在问题来了。] 月梵极目远眺,在人造太阳的强光下眯起眼:[我们怎么上去?我是剑修,御剑就好,你们呢?] 昙光默念法诀,身前现出一本凌空浮起的经书:“御器。” 楼厌:“我用魔气。” 温泊雪:…… 温泊雪掌心上翻,凝出一张符纸:“或许,可以试试鹤符?” 鹤符。 将灵力凝结成一只巨大纸鹤,施术者可坐于纸鹤之上,御空而行。 修真界术法众多,飞行的法诀亦是五花八门。 剑修御剑飞行,魔修可借由魔气腾空,至于法修,要么驾驭法器,要么利用符箓——其中的鹤符,就是凌霄山弟子常用的符术。 谢星摇右手掐诀,白光氤氲,身前现出足有一人大的纸鹤。 穿越来修真界之后,并没有太多需要凌空飞行的时机。 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以飞舟或者月梵的跑车出行。 至于鹤符,谢星摇在平日里的修炼中尝试过几次,虽然称不上熟练,好在掌握了窍门。 这样一来,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她稍稍侧目,看向晏寒来。 少年淡淡瞟她,左手倏动。 不需要符咒,也不用法器,只需默念一道剑诀,就有一把以灵力凝成的长剑横在他身前。 凭他和楼厌的修为,凌空飞行,的确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谢星摇默不作声,看着他的动作。 从认识到现在,晏寒来的惯用手一直是左边。 像她,连用左手写字都难。 另一边,月梵化出长剑:“既然决定好了,那就出发吧。” 飞行的感觉总是很奇妙。 尤其是像如今这样,仅仅坐着一张单薄纸片,身边没有其它防护。纸鹤腾空的一刹,疾风狂涌,让谢星摇有了瞬间的恍惚。 随之而来,是强烈的失重感。 脚下的琉璃瓦距离渐渐拉远,她见到瓦片,屋脊,整座大殿,最后是气势磅礴的华美鲛宫。 眼前所见恍如画卷,唯一真实的,是耳边呼呼作响的风。 即便到了今天,来到如此之高的半空,谢星摇还是生出了几分紧张—— 毕竟跑车和飞舟都能将她牢牢护住,纸鹤却是单薄不堪。 紧张之余,谢星摇觑见不远处的一袭青衣。 晏寒来始终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察觉这道毫不掩饰的视线,少年眉梢轻挑,身形轻捷一掠,来到她身前。 像是一道悄无声息的挑衅。 幼稚。 谢星摇心中腹诽,对他的行为表示不屑,手中暗暗发力,给纸鹤下了一道疾行咒。 于是纸鹤飞速前行,将晏寒来远远超过。 再眨眼,青衣又一次来到她身侧。 晏寒来极轻笑了笑:“谢姑娘,童心未泯。” 分明是在阴阳怪气笑话她幼稚。 谢星摇仰头瞪他。 这一次,她没说出反讽的话。 青衣少年懒散立于剑诀之上,黑发被冷风扬起,几缕碎发中,露出苍白耳垂与一个猩红耳坠。 他一如既往唇角轻扬,勾出浅浅的微妙小弧,双眼里,却是谢星摇从未见过的少年意气。 那些阴沉乖戾、不讨人喜欢的坏脾气在此刻烟消云散,纤长双眼映出暖热金光,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挑衅与得意,似是琥珀,更像跃动的火。 如同她曾经见过的所有少年人,普普通通,又满蕴桀骜张扬的蓬勃意气。 没过太久,许是被她盯得心慌,晏寒来收敛起笑意:“怎么?” “没什么。” 谢星摇顿了顿,喉音清脆如铃:“就是忽然觉得,晏公子有时候,还挺好看的。” 恶作剧成功。 不出所料,他足下的剑诀微微一颤。 她与晏寒来相互较劲,你来我往间,到了浮风城尽头。 一道玻璃般的球形屏障笼罩四野,因是透明,能透过它见到深海中的景象。 黑漆漆,阴森森,不知潜伏有多少邪祟巨兽,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2节 让人很不情愿踏足而入。 “就是这儿了。” 月梵深吸一口气:“走吧。” * 进入深海的瞬间,谢星摇下意识屏住呼吸。 想起避水珠,她尝试着吸了吸气。 熟悉的空气涌入鼻腔,凝神看去,在她周身环绕了一片莹白淡光,如同结界,将整具身体笼罩其中,确保衣衫不湿。 想必这就是能够自由呼吸的关键。 在《天途》里,提过主角团前往了东方,渐渐深入海底后,被卷入一阵风暴。 再回过神来,众人已分散出现在小世界的各个角落。 温泊雪牢记原文剧情,向东边游去。 因有灵力护体,即便置身于水中,也能行动自如。 谢星摇学过游泳,前行的间隙,不忘四下观望。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颗发光的夜明珠,白光溢散,是深海唯一的光源。 四面八方尽是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无边无际,压抑得让人心口发闷。 未知,永远是最大的恐惧。 她心口咚咚直跳,默默收回视线。 [大家小心。] 温泊雪传音入密:[海底生有凶兽,莫要被它们伤到。] 昙光打了个哆嗦,自掌心散出明黄色佛光:[这地方好阴森。] 佛光柔暖,自有平心静气之效,多亏有他,深海阴冷的气氛减轻了不少。 谢星摇悄悄传音:[晏寒来夜里看不清东西,小师傅能不能把佛光往他那边多挪一点儿?] 小和尚点点头。 海洋幽谧,身边除却黑暗还是黑暗。 谢星摇稳下心神缓缓前行,感受着海水淌动的冰凉触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窒住呼吸。 ……不对劲。 这是原文里从未提起的剧情。 ——他们按部就班朝着东边行进,一股邪气毫无征兆迎面而来。 邪气磅礴,压抑似潮,沉重如山,仿佛以整个罗刹深海为载体,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浑然吞噬。 正如大祭司所说的“未知邪祟”。 [这……] 如此悚然的感受全然超出想象,月梵停下动作:[这是什么?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东西?] 他们明明做了和原文主角团一模一样的事……不应该生出意外吧?! [当心。] 楼厌修为最高,话音未落,身侧已有魔气腾涌:[有杀气。] 他几个字堪堪说完。 下一刻,海水聚作汹涌漩涡,好似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朝着众人狂袭而来! 救命救命救命。 ……这是要把他们拽入死地的架势啊! 温泊雪仓惶咬牙,脊背生出阵阵寒意。 他本以为自己会呆愣当场。 然而近乎于下意识地,白衣青年右手掐诀,左手掏出数张符箓,心下默念咒法,将身边几个好友牢牢护住。 与此同时,楼厌抬手。 魔气冲天,与风暴轰然相撞,将漩涡逼得连连后退,浪潮聚散不定,像极魔鬼狰狞的爪牙。 [不对。] 谢星摇心下一动,略过晏寒来:[不是突然出现的意外……这就是那个小世界。] 深海,风暴,能将人吞噬的漩涡。 一切都与原文中毫无差异,除了这股铺天盖地的邪气。 以及滔天杀意。 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她来不及多想。 小世界的吞噬之力无视修为,即便是魔尊楼厌,也会被它卷入其中。 身边的浪潮愈来愈汹,令人无法逃脱。 水花形如条条巨蟒,径直袭上胸口—— 谢星摇正欲掐诀,却见眼前一抹寒光。 晏寒来闪身至她身前,灵力浑浊,斩断重重海浪。 这是他真实的气息,满带戾气与死气。 然而一人之能,终究无法抵过整个小世界的力量。 不过转瞬,漆黑潮水宛若腾龙,巨浪滔天,将所有人裹挟其中。 《天途》里写,“在意识消散之前,所有人都感到了撕裂般的剧痛”。 谢星摇却没有。 在浪潮来临的同一时刻,有人将她用力抱住。 浩荡灵力形成一面牢不可破的网,自她头顶蔓延至足边—— 这几乎是晏寒来全部的灵力。 他没开口说哪怕一个字,唯独胸腔重重一跳,无比清晰地响彻耳边。 被小世界吞噬之前,一个念头忽然袭上谢星摇心口。 他们身为穿越者,都知道这是一处小世界。 晏寒来却是不懂。 在他眼里,此处风暴吞天、九死一生,俨然是出死局。 而当死局开始的时候…… 晏寒来的下意识反应,是用全部灵力将她护住。 邪气如刀如刃,唯独谢星摇从头到尾,没受一丝伤痕。 黑潮如猛兽。 世界一片漆黑。 * ——不对。 被一阵冷风拂过侧脸,谢星摇蓦地睁眼。 然后怔然呆住。 她的意识停留在深海之中,被阳光刺得头晕目眩,撩起眼皮,心觉不对。 若是如原文所言,他们被卷入小世界,应该会见到逶迤绵延的茫茫林海,四野皆是翠色,郁郁葱葱。 然而当她抬眼,居然望见粉白如霞的桃花林。 她曾经见过这片桃林。 那是置身于连喜镇,白妙言心魔发作时的傍晚。 ……在晏寒来的心魔里。 被巨浪吞噬之前,晏寒来曾渡给她灵力。 灵力相通,识海相连,待两人都失去意识,在交错混杂的气息里,谢星摇的神识很可能进入了他的识海。 当初见到这片桃林,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晏寒来掐断了幻境。 在他的心魔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又是一道冷风过,惹得桃枝轻颤,花雨纷纷。 谢星摇攥住袖口,在填满胸腔的不安里,轻轻踏出第一步。 恰在同时,耳边传来一道剑锋破风的响音。 她心有所感,循声回头。 静谧桃林中,身形瘦削的男孩执剑而立,挺拔如竹,轻盈似鹤。 他年纪虽轻,不到十岁,使出的剑式却是凌厉潇洒,剑锋所指之处疾风回旋,片片花瓣自中心斩落,碎作颓然两半。 似是觉察了脚步,男孩停下动作,提剑抬头。 一时间四目相对。 谢星摇不知如何开口。 日光微醺,晕染于一双琥珀色眼底,沁出浅浅笑意,好似蜂蜜融化,溢开清甜糖浆。 那是不谙世事的稚气,以及势如破竹的锐气。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3节 如同一把寒芒乍现、锋利无匹的刀。 谢星摇从来不知道,晏寒来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正如她不会想到,晏寒来在幼年时候,是个修习剑法的剑修。 用右手拿剑的剑修。 第81章 谢星摇说不出话。 置身于晏寒来的识海之中,身边一切都格外真实。 清风拂过桃花林,幽香如丝如缕,无论触觉、嗅觉亦或听觉,皆是无比清晰。 包括立于她身前的男孩。 他穿了件绣有金边细纹的青衣,身形瘦削却有力,好似盎然生长的翠竹。手中长剑凌然生辉,剑光聚在指尖。 与她对视的一刹,小孩弯了弯眼。 “你是谁?” 男孩喉音稚嫩,开口时撩起小扇子似的长睫,显出几分懵懂的好奇:“是从外边面来的客人吗?” “我——” 谢星摇迟疑一下,在心中迅速组织好措辞:“这是什么地方?我御空飞行一时不慎,稀里糊涂落到了这里。” 对方睁圆双眼,琥珀色瞳孔倏然一动,像是阳光下的玻璃珠。 “姐姐迷路了?” 他收剑入鞘,语气温和而礼貌:“这里是离川的灵狐部落。你从天上摔下来,有没有受伤?我娘亲懂些医术,如果身有不适,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娘亲。 谢星摇一愣。 这个词语,似乎与晏寒来搭不着边。 无论在原文里还是现实中,他始终独来独往,身边无亲无故—— 没人会关心一个反派角色的家乡与生父生母,关于这些事情,晏寒来亦是从未提及。 他总是把过去的经历深深埋在心里,不与任何人说。 “我没事。” 神智尚未清晰,谢星摇一阵恍惚,竭力稳下心神:“你是……” 男孩展颜一笑,双目晶亮:“我叫晏寒来。” 他顿了顿,拂去肩头几片凌乱的桃花:“姐姐既然来了,就是我们离川的客人,村子在不远处,要去坐一坐吗?” 这里是晏寒来的心魔。 心魔之中,将投映出他一生最为困顿苦厄的经历。 当初在绣城的幻境里,谢星摇就曾匆匆见过一次他的梦魇,然而当时的晏寒来已然身陷囹圄,让她猜不透前因后果。 眼前所见的景象,无疑是比那座地牢更早一些的时间线。 要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要紧紧跟在他身边。 “嗯,多谢。” 看一眼他手中的长剑,谢星摇轻声开口:“你……学剑?” 晏寒来笑笑,心觉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姐姐看到我练剑了?剑术生疏,见笑。” 只因这一句话,她就蓦地心口发闷。 谢星摇徒劳张口,没发出声音,思忖好一会儿,才淡声问他:“你很喜欢剑术?” “嗯!” 男孩握紧手中长剑,低头看了看它,掩不住眸中跃动的亮芒:“不过我还用得不熟练……姐姐是哪种修士?” 谢星摇:“法修。” 她说罢抿唇,片刻又道:“你对术法没兴趣么?” “咒术啊——” 晏寒来将长剑别上腰侧,咧嘴笑笑:“咒法符阵也很有趣,但要记的东西太多,太复杂了。比起它,我更喜欢用剑。” 他说罢眨眨眼:“姐姐能把各路术法用好,一定很厉害。” 今后的晏寒来,绝不会像这样夸她。 谢星摇默不作声,安静看他身形微动,带着脑后束起的黑发一并轻轻摇,几片桃花落下,被男孩白皙的食指瞬间拂去。 她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一道女音:“小寒,晚饭做好了。” 晏寒来满心期待地抬头:“娘亲!” 谢星摇转身。 桃林中不知何时站着个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上下的年纪,身着一袭做工精致的绛红长裙,相貌与晏寒来四成相似,凤目纤长,柔美端庄。 这位就是晏寒来的娘亲。 “怎么又一个人在这儿练剑?” 女人缓步上前,摸摸他脑袋:“你从早到晚,已经练了整整六个时辰吧?这哪能行,快随我回家好好休息。” 她一顿,柔声补充:“你爹不是说过了吗?凭你在剑术上的天赋,修炼能比旁人快得多——既然如此,就不必急于一时,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娘亲您明明说过,练剑要勤奋刻苦,不能偷懒。。” 大人的心思实在难懂,晏寒来眸光一动:“对了娘亲,这个姐姐御空来到离川,不认识这儿的方向,有些迷路了。” 顺着他的目光,女人抬眸。 让谢星摇心生困惑的是,对方的视线未曾落在她身上,而是穿过空气,远远望向更远的桃林。 “姐姐?” 女人蹙眉:“哪里有姐姐?” 像是看不见她似的。 男孩一时怔忪:“不是……就在娘亲身边吗?” 明白了。 谢星摇飞快整理思绪。 这里是晏寒来的识海,与她的神识彼此连通。 说到底,识海里储藏的全是过往记忆,“谢星摇”在这段记忆里本不应该存在,理所当然地,其他人也就看不见她。 谢星摇尝试着戳了戳女人手臂。 果不其然,她的手指好似空气,径直穿过对方身体。 一旁的男孩露出惊讶之色。 “嗯……” 谢星摇沉默一瞬,开始思考伪装成丧命女鬼的可能性。 但那样一来,说不定会吓到小孩。 谢星摇决定摊牌:“好吧我其实是你几年后的朋友,特意回来看看你小时候。” 晏寒来眼中讶然未消,又涌上几分狐疑。 “真的!” 她一本正经:“我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情,比如——” 这句话半途卡住。 几年后的晏寒来,与眼前青涩懵懂的小孩截然不同。 哪怕时空重叠,让两人面对面相见,男孩或许都没办法辨认,那个乖僻懒散的青衣少年竟会是自己。 谢星摇停顿稍许:“比如你不喜吃辣,爱好甜糖……而且很喜欢穿暗青色的衣服!” 晏寒来仍是蹙眉看她,满脸不信任。 “怎么了?” 女人面露忧色,抬手在他眼前一晃:“莫不是练剑太久,生了幻觉?” 因他狐疑的注视,谢星摇心口骤然紧绷。 不过仔细想想,无论晏寒来有没有对她心生怀疑,都不会影响大局—— 毕竟她只是一缕外人看不见摸不着的神识,在这段记忆里,没人奈何得了她。 “……没有,娘亲不必担心。” 沉寂片刻,晏寒来终于应声:“或许是有些累了。” “既然累了,就快随我回家。” 女人叹一口气,拢好他耳边碎发:“今日娘亲做了你最喜欢的甜冰糕。” 果然从小就爱吃甜的。 谢星摇同他对视一眼,挑了挑眉。 小孩抿起薄唇。 女人领着晏寒来走出桃林,谢星摇紧随其后,抬目张望。 离川的灵狐部落,俨然一片世外桃源。 桃林之中繁花如雨,落英缤纷。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4节 桃林之外,秀水青山映入眼前,近处屋舍俨然、雕窗高阁星罗棋布;远处杳霭流玉,白雾蒙蒙,山色水色遥遥相应,好似一幅晕染的泼墨画卷,沁开团团青绿。 空气清新,裹挟着淡淡花香与草木清香,细细嗅去,还带了点儿清凉水汽。 晏寒来的家,坐落在一处山脚。 房屋主人显然是个高雅之辈,楼阁清丽秀美,颇有诗意。 中央庭院草木葱茏、怪石嶙峋,两侧可见雕甍绣槛。时值傍晚,落日余晖淡淡,静谧如流水,藤萝翠竹点缀其间,相映成趣。 行至屋中,菜香四溢,谢星摇望见一个相貌俊美的白衣男人。 晏寒来快步上前:“爹!” “小寒。” 白衣男人笑意温润:“今日练得如何了?” 他诚实回答:“已经快要突破第三式。” “好、好!小小年纪就能领悟至此,不愧是我儿子。” 男人朗声大笑:“哪怕是出类拔萃的仙门弟子,也得用上个四五年,你倒好,两年时间就将它参透了大半——待你长大,定能在修真界好好威风一把。” 晏寒来容易害羞,被夸得微微脸红。 “父子两个都是剑痴。” 女人无奈:“小寒,今日的诗词背好了吗?” 晏寒来露出苦闷的神色:“快背完了。” 男人一笑,凑近他讲悄悄话:“你娘亲就喜欢那些文人墨客的风花雪月,你努努力,好好表现,不然咱俩没饭吃啦。” 女人抬手轻敲他脑门。 直到这里,一切风平浪静。 然而愈是平静祥和,谢星摇心中的不安,也就越发汹涌。 与他们相遇时……晏寒来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的。 一顿晚饭很快结束,男孩帮着爹娘收拾好了碗筷与餐桌,没过多久,便回到房中背诗练字。 谢星摇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甜食?” 晏寒来心里憋了不少话要说,甫一进屋,就匆忙关上房门。 他说着一顿:“姐姐,你不会……是信口胡诌的吧。” 他用了略显困惑的语气。 这说明已经半信半疑。 “才不是信口胡诌。”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你不能吃辣,凡是口味重一点的食物,吃了会咳嗽——还有,你性子有些害羞,被人夸奖会脸红,对不对?” 的确是这样。 男孩将信将疑:“那……姐姐真是从几年后来的?” 他抿唇蹙眉,忽然低声道:“可是,我不喜欢穿青色的衣服。” 谢星摇愣住。 “我平日里,总是穿白色。” 晏寒来看她一眼:“今天这件青黑,是为了练剑不弄脏。” 可几年后的晏寒来,分明最喜青衣。 “说不定是长大后兴趣变了。” 谢星摇俯身,对上他双眼:“人的兴致,总是很容易改变。倘若你还是不信,不妨这般想想——” 她勾了勾嘴角:“我没有实体,除了你,谁都无法看到,正是我们彼此连通的证明。再者,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灵狐小孩,我处心积虑哄骗你,能得到什么?” 孩童心中没有太多弯弯绕绕,晏寒来认真听她说完,眼中的防备消退不少。 “如果真是这样。” 他眼睫动了动,好奇瞧她:“姐姐,几年后的我,是什么模样?” 一语罢,晏寒来露出恍然之色:“你是我以后的朋友,那我们年纪应该相差不大——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得直白,一时之间,谢星摇不知如何回应。 说老实话,她并不清楚……眼前这个直率蓬勃、满心憧憬的孩子,会怎样去想她所认识的“晏寒来”。 在《天途》里,他甚至被描绘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反派角色。 思忖一刹,谢星摇轻声开口:“你觉得几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身前的小孩呆了呆。。 “嗯……如果是我想的话,应该可以把《溯明剑法》练到第五重吧,最好还能交上几个知心的好友,一起降妖除魔。” 他心觉不好意思,害羞摸了下耳朵:“如果没能练到第五重,你不要笑话我。我会再努力的。” 他喉音清浅,尾音带了羞赧的笑。 谢星摇静静地听,喉中一哽,双眼莫名发涩。 ……什么溯明剑法啊。 晏寒来连剑都没再拿过。 “姐姐?” 得不到她的回应,男孩抬眼:“怎么了?” 谢星摇张了张口,却没来得及说话。 ——卧房宁寂,窗外只有声声虫鸣,猝不及防,陡然响起刺耳尖叫。 出事了。 心口一颤,谢星摇习惯性掐诀。 然而手中空空如也,没得到任何响应。 差点忘了,她以神识的形态滞留于此,连一具能被旁人看见的身体都没有,哪里还能掐诀念咒。 可是…… 脑海中的思绪纷乱如麻,谢星摇看向身侧的青衣小孩。 她身无实体,对任何变故都无能为力,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晏寒来再遭逢一遍苦难,什么也做不了么。 这声突如其来的尖叫凄厉至极,晏寒来心有所感,推门而出。 房门被打开的刹那,接连响起更多哀嚎。 “这是——” 晏寒来神色微愕,求助似的望向她。 “当心。” 谢星摇给不出肯定的答复,神识散开,探向远处。 她感受到蔓延开的血腥气。 哭声、咒骂声、求饶声充斥耳边,仅凭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能想象出那些残酷而惨烈的画面。不断有妖力灵力爆开,满含杀气,不留生路。 等等。 妖力……和灵力? 妖力定是灵狐一族所出,而那灵力澄净浩然,丝毫不带邪魔之气,比起为非作歹的邪祟凶兽…… 更像修道的人族。 这个村子看上去与世无争,怎会引来修士大加屠戮? 疑问刚刚浮上心头,院落大门被人打开。 是晏寒来娘亲。 比起不久前端庄温雅的模样,此刻的她狼狈许多。 云鬓散乱、衣衫破损处处,颊边染了不知是谁的血,在夜里荡开一抹殷红。 在她身边,跟着另一个哭哭啼啼的男孩。 晏寒来仓促开口:“娘亲——” “小寒。” 女人将他打断,把哭哭啼啼的男孩推向他身边:“村子里出事了,是仙宗的人。” 仙宗。 谢星摇心头如被重重一敲。 ……南海仙宗? “有几只灵狐在城中作乱伤人,仙宗追来离川,非说整个村子都与那些灵狐同流合污。” 女人语气匆匆,狠狠咬牙:“他们声称要清理门户。你爹和顾叔正在竭力将他们拦下,你趁此机会,赶快带着小顾从后山走。” “凭什么说我们同流合污!” 晏寒来蹙眉:“我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爹爹是不是和他们打起来了?” 他说着便要往门外冲,被女人一把拉住。 “小寒,你听我说。” 她眼眶已是通红:“你爹他……我们能争取到的时间不多,就当是为了爹娘,你也要活下去。” 男孩浑身颤抖,渐渐停下挣扎。 “他们设下阵法,村子里用不了瞬移符。”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5节 女人拭去眼角泪珠,凝视他双眸:“你们从后山离开,顺着小道一直走。你常去后山玩,知道路径对不对?一直走,不要停下,也不要回头,等出了离川,再找个地方好好休养生息。” 她拿出一个储物袋,塞进晏寒来怀中:“这里面有些银钱。你——” 话没说完,便听身后一阵闷响。 血腥气愈发浓郁,伴随有沉甸甸的威压铺天盖地。 饶是谢星摇,也生出骇然之意。 既然仙宗进了院子,那晏寒来的父亲…… 女人用力推他一把:“快走!莫非要让你爹的牺牲苦苦白费么!” 这根本是穷途末路。 在令人心悸的杀气里,不到十岁的男孩咽下喉中哽咽,拉住身边另一个孩子的手。 晏寒来最后看她一眼。 女人苍白向他笑笑。 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他转身奔向后山。 哀嚎遍野,杀意如潮。 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谢星摇竭力保持心中理智,随晏寒来上山之前,回头望向身后的院落。 女人手中掐出法诀,孑然迎风而立。 在门后,缓缓行来三个高挑人影。 手持长剑,玉冠束发,身穿水蓝色弟子服。 是她见过的弟子服。 南海仙宗。 “离川与你们无冤无仇。” 狐妖化形,罡风乍起:“为何赶尽杀绝?” “要怪,只能怪那几只惹是生非的狐狸。他们食人肉饮人血,害了不少无辜百姓。” 为首的少年咧嘴一笑:“不对……从今以后,你们也是共犯了。” * 阴翳,虫鸣,冷风。 视野被水雾模糊,晏寒来咬牙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身形如风,脚步没停。 他要活下去。 带着邻居家的弟弟,也带着爹娘的遗志活下去。 身边的小顾瑟瑟发抖,腿上受了伤,几乎是全程被他拖着走。晏寒来胡乱抹掉眼泪,将小顾背在身后。 其实两个男孩年纪相差不大,身量也差不多。 谢星摇跟在他身边,思绪如潮。 为了追捕几只恶妖,便将整个村落屠戮殆尽,这分明是多此一举。 南海仙宗如此大费周章,背后定有原因。 恍惚间,她想起曾在望海楼听到的某段对话。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这样一来,整个南海仙宗……岂不是与邪修没什么两样了么? 但事已至此,只剩下这个解释得通的缘由。 小顾脚上受了伤,晏寒来不得不背着他往前走。 耳边风声如泣如诉,细细听去,还有几道越来越近的脚步。 有人追过来了。 谢星摇心下紧张,攥紧袖口。 南海仙宗这般行事,不可能留下一个活口。小顾受了伤,必定和他们见过,没找到他,南海仙宗不会罢休。 她想帮,却无能为力。 在这段已成事实的记忆里,她只是个看客。 两个孩子的速度,哪能比得上久经修炼的仙门弟子。 身后脚步逐渐变得清晰,一声一声,仿佛踏在心里。 树影婆娑,夜色暗涌,好似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诡谲幽异,惹人心慌。 “你放我下来。” 小顾浑身战栗,脸颊已被泪水打湿:“他们见过我,一定是在找我。只要我能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就能逃出去。” 晏寒来咬紧牙,没说话。 谢星摇见到他轻颤着的双腿,想必已经体力不支。 “求求你,放我下去吧。” 背上的小顾泣不成声:“你离开这里,把他们干的坏事告诉整个修真界……不然我们都得死。” 晏寒来还是没出声。 在他们身后,几道灵力幽幽探来,有如蛰伏的巨兽,只等给猎物致命一击。 蓦地,青衣男孩哑声开口:“别出声。” 不止小顾,谢星摇亦是一顿。 顷刻之际,她猜出晏寒来的念头。 他与小顾,穿着相似的墨绿衣物。 “晏寒来!” 她心口怦怦跳个不停,脱口而出:“你——” 另一边,晏寒来已将小顾藏进一簇半人高的草丛。 剑诀骤起,在他腿上划破一道与小顾一模一样的血痕。 晏寒来眉峰沉沉,向左侧奋力跑去。 他之前一直隐匿了行踪,尽量不发出声音,这会儿突然开始跑动,顿时引得树叶哗哗作响。 响音不大,却已足够。 修士耳力敏锐,有小弟子惊喜道:“找到了!” 下一刻,数道剑光袭来。 晏寒来握紧长剑,反手一挥。 他年纪尚小,竟逼退了好几道凌厉剑光。 奈何这场突袭来势汹汹,灵力翻涌,瞬间刺透他手臂与小腿。 “打中了。” 一个青年笑道:“真能跑,差点就让他出了山。” “害我们被扶玉长老狠狠训了一顿,真烦。” 另一名少年擦去额角薄汗,懒洋洋打个哈欠:“跑啊,怎么不继续了?” 手脚被贯穿的剧痛渗入全身血脉,晏寒来咬着牙不出声,手腕颤抖,握住长剑。 紧随其后,剑气陡生。 他的攻击毫无征兆,剑锋上扬,于电光石火间溢开凛冽杀气。 速度之快、杀意之狠,险些让少年弟子来不及躲闪,只能匆忙后退,胸口鲜血淋漓。 一旁的青年仓促出手,剑诀锋利,在晏寒来右手留下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 谢星摇想挡,伸出手去,剑诀却自她身体穿过。 “嘶——” 少年愠怒蹙眉,被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你这臭小子!” 他说着抬脚,毫不留情踢中男孩心口。 长剑应声而落,晏寒来吐出鲜血,狼狈倒在树下。 帮不了。 谢星摇试图拽过少年领口,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气得浑身发抖。 “以为只有你会用剑?” 少年踹在他后背:“你能得意多久?血统低贱的小妖,迟早被我们炼丹!” 他气急败坏,又一次抬了脚,忽然听得身后一声清越男音:“行事如此冲动,将来如何静心渡过天劫?” 似曾相识的声音。 谢星摇紧握双手,深呼吸。 身侧的少年弟子忙不迭露出恭维之色:“扶玉长老!” 夜色中,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踱步而来,轻笑颔首:“嗯。” “这只狐狸不听话,还想伤我。” 少年弟子躬身:“我给他一点儿教训。” 扶玉垂眼,挑了挑眉。 “别打死了。” 他语气淡淡,侧脸被月华浸湿,俊美无俦,道骨仙风:“这只小狐狸天赋极佳,待他成年,妖丹大有用处。” 果然是这样。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6节 在望海楼吃海鲜时,他们谈天说地,曾说起过南海仙宗。 凡是亲传弟子,个个进步飞快、一日千里,相传是用了南海仙宗的独门心法。 哪里有什么神秘莫测的独门心法,分明是夺取了妖魔的内丹。 “不过长老。” 青年弟子皱了皱眉:“这个村落共有二十几只灵狐,算是个不小的部族。我们一夜将他们灭尽,不会招致修真界的非议吧?” “能有什么非议。” 扶玉笑:“他们死了,一切由我们解释。有几只灵狐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是事实,明日只需放出消息,声称他们逃入离川,整个村子的灵狐拼死包庇——” 他一顿:“要么,就说整个村子皆是恶妖,我们追踪而来,为民除害。” 因为有了之前那几只堕魔害人的灵狐,在百姓心中,会对妖狐生出强烈恐惧。 这种印象一旦深深扎根心底,无论南海仙宗如何胡编乱造,都不会惹来怀疑。 而整个南海仙宗…… 会成为剿灭恶妖的英雄。 既能得到妖丹,又能树立伟大形象,可谓一举两得。 这么多年,这么多次除妖,除了离川,不知还有多少惨遭屠戮的地方。 “不过,”扶玉眸光一转“这只小狐狸的根骨,还真是出人意料。” 少年弟子不屑:“很好?” “是绝佳。” 扶玉俯身,打量男孩苍白如纸的侧脸:“相貌不错,原形也挺好,这样一看,炼化成妖丹还真有点儿浪费。” 他说着笑笑:“不如……驯化成契约兽如何。” 青年弟子跟不上他的思路:“可他不是妖吗?” “是妖又怎样。只要能化作兽形,不就与灵兽如出一辙么,只要我不挑明,旁人哪能看出他是兽是妖。” 扶玉神情淡淡,现出一丝期待:“这么多年来,我驯服过深渊巨蛇,也遇上过雪山之巅的鸟,能想到的灵兽全都看了个遍——至于灵狐,还是头一次养。” 变态。 恶心。 谢星摇心口堵得几乎窒息,用虚无的拳头狠狠砸他一拳。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怎么样,小狐狸。” 扶玉双目弯弯,蹲在他身前:“只要跟着我,你就能吃好喝好,不必忧心生路。要不然,你就得被关进地牢,在成年那天被人取出妖丹了。” 奄奄一息的男孩竭力睁眼,在满腔血气中与他对视。 半晌,晏寒来轻轻动了动嘴唇。 “嗯?” 扶玉心情不错,慢言细语,朝他靠近一些:“什么?” 一瞬间的沉寂。 再眨眼,晏寒来骤然发力,右手灵力凝集,一拳挥上他侧脸。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动作,用尽了男孩所有气力。 扶玉心中松懈、毫无防备,抬手格挡的一刹,被杀气划开淡淡血痕。 很小,很浅。 却让他很生气。 “有意思。” 扶玉悠悠起身,撩起眼皮:“我听你们之前说,这是个用剑的?” 少年弟子不敢怠慢:“是。” “哦。” 他面色不变,慵懒晃了晃脖颈。 紧随其后,一道灵力在男孩手腕爆开。 剧痛刺骨,晏寒来终于无法忍耐,脊背弓起,痛呼出声。 “先将他带回去吧,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小孩。” 扶玉不再看他:“小孩记得挑一挑,那些根骨实在差劲的,直接杀了就好。南海仙宗不养闲人,地牢里也一样。” 妖丹会在成年之时成熟,他们舍不得这些唾手可得的修为,便将孩子关押在地牢中。 至于成年的灵狐,全都殒命今晚。 而明日一早,修真界中广为传颂的,只会是南海仙宗又立奇功,剿灭了整整一个村子的恶妖。 南海仙宗乘坐飞舟而来,两名弟子将地上的小孩架起。 心口和四肢皆是剧痛难忍,右手仿佛随时都会断掉,晏寒来的意识摇摇欲坠,小半张脸被鲜血浸透。 夜风冷寂,他强撑起最后一丝意识,咽下口中血气。 半人高的杂草里,瑟瑟发抖的另一个男孩双手掩唇,努力不哭出声音,泪水汹汹,打湿整张面颊。 他看见了。 被粗鲁架起的刹那,晏寒来长睫轻颤,目光不动声色,望向他所在的草丛。 这不应是晏寒来的命运。 受尽羞辱,遍体鳞伤,被必死的绝望吞噬——承受这一切的,原本是他。 然而月华流漫,照亮那张遍布血污的脸,晏寒来右手战栗,动了动嘴唇。 他说:走。 * 晏寒来被关进飞舟的暗舱。 暗舱狭窄,昏暗无光,只从门底的缝隙里透出一丝亮色。 这里原本充斥着陈腐的空气,他被丢进来后,立马散开血气。 谢星摇静静陪在他身边。 现在的晏寒来不到十岁。 失去父母,被人百般凌虐,关入这间暗不见天日的小室,一切发生在一夜之间。 还有他的右手—— 她满心愤懑,却又无能为力,直到此刻,甚至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他。 在这种情境下,所有言语都格外苍白。 晏寒来蜷缩在角落,悄无声息,连呼吸都低不可闻。 因为是一缕神识的缘故,虽然暗舱中伸手不见五指,谢星摇凝神去看,还是能望见他身体的轮廓。 晏寒来也知道,她就在这里。 室内安静须臾,谢星摇默不作声,靠近他身边。 小孩紧紧缩成一团,双眼涌满大颗大颗的泪珠,单薄又脆弱。 她看得心中闷闷生疼。 “……晏寒来。” 谢星摇生涩开口,斟酌许久措辞,终究只哑声道:“我在这儿。” 身边的小团动了动。 束发的发带不知何时散开,凌乱乌发遮掩他的小半张脸。 在丝丝缕缕的暗潮里,晏寒来抬起双眼。 谢星摇一向伶牙俐齿,此刻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犹豫着伸出手掌,轻轻握住小孩尚且完好的左手。 暗舱阴冷,被她的热气裹住,晏寒来吸了吸气。 “姐姐。” 他忽然说:“所以你才一直不肯告诉我,几年后的我是什么模样。” 谢星摇没应声。 “我是不是……没有变成很好的人。” 他眼中噙着泪,说话时鼻音浓郁,尾音低不可闻:“右手变成这样,什么事都做不了,一个没用的废物……你不告诉我,是不愿让我伤心,对不对?” 什么溯明剑法什么降妖除魔,根本是他痴心妄想。 听他说出那些天真至极的话,她心中一定觉得同情又可怜,不过是个连剑都拿不了的废人,还妄想着—— 思绪到此中断。 恍惚一刹,晏寒来被人抱住。 谢星摇说:“不是的。” 她动作很轻,只小心翼翼抱住男孩的脑袋,没用任何力气。 晏寒来身形僵住。 “几年后的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 她在哭。 哽咽声渐渐加重,最终化作掩饰不住的哭腔。 有眼泪落在他侧颈,潮湿滚烫。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7节 “从雪山到南海,我们一起走过很多很多地方,也除灭过许许多多邪魔。” 谢星摇说:“你有些独来独往,说话总是不好听,但我们知道你很好,所有人都喜欢你,把你当朋友。” 她顿了顿,声线更轻:“你才不是废物……我们都想帮你。” 送话本,做点心,这些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千方百计想要留住晏寒来的证明。 可惜他们不能说,晏寒来也不知道。 见到他这副模样,谢星摇更是难受。 她哭得愈凶,心中茫然又慌乱,情绪被黑暗无限放大,侵蚀感官。 隐隐约约地,有只手笨拙上抬,试探性拍了拍她后背。 是晏寒来。 鼻尖充斥着属于他的血腥气,暗舱里死气沉沉。 男孩的嗓音喑哑而稚嫩,因为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低如耳语:“别哭。” 遍体鳞伤的是他,即将被炼化妖丹的是他,置身于绝望之中的也是他。 在这种境况下,晏寒来居然想着反过来安慰她。 “我能认识你这个朋友,就表明我能熬过去,有朝一日离开这里。” 他从小到大都不擅长安慰人,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在心中组合了好几十遍:“对不对?” 谢星摇没应声,心口如被猛地攥紧,想抱紧他,又不敢用力。 “我都能熬过去……” 晏寒来轻拍她后背,哭腔不再,只剩下细弱鼻音:“你也别难过,别哭。” 第82章 飞舟降落在南海仙宗后山。 此刻已入深夜,后山无人。 飞舟贴了隐匿符箓,并未发出声响,在浓浓夜色里,很难引起注意。 未成年的灵狐小孩们,被逐一带进地牢。 于是眼前所见的景象渐渐熟悉。 这并不是多么光彩的行径,南海仙宗不愿声张,特意选取了一处隐蔽的角落。 地牢位于后山深处,被重重阵法掩映其中,旁人几乎不可能找到。 穿过茂密树丛,扶玉飞快解阵,地牢入口的结界被打开。 谢星摇抬头望去,正是与晏寒来心魔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长廊幽深,两侧是一间间排开的牢房,因常年不见阳光,唯有烛火昏黄,照亮整个逼仄空间。 墙壁潮湿,生有片片青苔,陈腐的灰尘夹杂着血腥气味,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皱眉。 只不过心魔中的地牢空空荡荡,真实发生过的记忆里,每间囚笼都关着一道身影。 放眼望去,囚犯们无一不是瘦骨嶙峋、血痕处处,只需一眼,便能感受到无穷尽的绝望与苦痛。 想起心魔幻境里的晏寒来,谢星摇死死咬住下唇。 “这几个小孩,随便找些空房扔进去吧。” 扶玉笑意清浅,在脚下设出三道除尘诀,确保衣衫不被弄脏。 他说罢扬唇,似是想到什么,心情颇好地眯了眯眼。 眼神像是让人恶心的森冷毒蛇。 谢星摇看见他微微侧目,望向晏寒来所在的方向。 即便是她,心中也不由生出冷意。 “至于这只狐狸,送到尽头那间吧。” 男人语调轻缓:“他还是不肯讨饶?” “许是哑巴了。我把他带出暗舱时,还差点儿被这小子咬了一口。” 少年弟子恭敬道:“扶玉长老,他如此不听话,何不换一只灵狐来养?我看有好几个小孩被吓得连连求饶,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选个对您服服帖帖的。” “服服帖帖有什么意思?” 扶玉摇头笑笑:“这驯养,关键就在一个‘驯’字。不服管教的才有意思,我难道还缺那一两只乖巧的狐狸?” 他说罢垂眼,瞥向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小孩:“而且……他的根骨,实在很有意思。” 折断他的自尊与锐气,让未来的天之骄子对他俯首称臣,那种感觉…… 扶玉眉眼微舒,只觉神清气爽。 变态。 谢星摇直犯恶心。 尽头处的牢房,是她在心魔里见过的那间。 少年弟子对妖族毫无怜悯,将晏寒来随手扔在角落。小小的身体撞上冰冷墙面,男孩蜷缩着一颤。 “温柔点。” 扶玉跟在他身后:“倘若这只小狐狸以后真要跟着我,磕着碰着摔坏了,那就糟糕。” 他开口时噙了笑,仿佛地牢里的小孩不过是一件器具,不值得分毫同情。 少年弟子赶忙道:“是,长老。” “不过……地牢里的环境,实在不怎么好。” 扶玉仰首,看向墙壁上阴冷的青苔:“会把衣物弄脏。” 他弯弯眉眼,看向沉默无言的晏寒来,口吻仍是温和:“小孩,我能为了你亲自来到地牢,有没有生出几分感动?” 这句话无耻之极,连门边的少年弟子都抽了抽眼角。 “你来的时候,应该见过了。” 没得到晏寒来的回应,扶玉不紧不慢:“这间地牢乃是南海仙宗的绝密之地,被关进这地方,未来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想想来时见到的那些妖魔,个个血肉模糊,不觉得可怜吗?” 他上前几步,灵力澄净润白,扫去前路灰尘。 “你只需认我为主,同我结下生死之契,就能重见天日。” 晏寒来气力散尽,再没办法扬手突袭,只能动一动眼睫,抬起视线。 然而他没看扶玉。 谢星摇喉中一酸。 小孩奄奄一息躺在地牢角落,身影被黑暗吞噬殆尽,唯独一双眼睛干净澄亮。 仿佛是想要找到几分慰籍与倚靠,晏寒来很轻很轻地看了看她。 “是不是我折断你的右手,让你不开心了?” 扶玉没在意他的动作,自顾自道:“没事。南海仙宗有取之不竭的天灵地宝,区区一只右手,准能帮你治好——倘若拖得太久,伤口恶化,那才是真的没救。” 男人笑笑,伸手握住晏寒来手腕。 拇指恰好压上血肉模糊的伤。 “这一切,全要看你决定。” 扶玉说:“你可是剑修啊,断了右手,以后该如何拿剑?莫说拿剑,待在这处地牢,到死连太阳都见不到。看看这些伤,我都心疼——小狐狸,你只要点点头,叫一声‘主人’,我便带你上药。” 地牢幽冷寂静,随他说完,陷入一片沉默。 片刻,晏寒来动了动苍白薄唇。 他浑身上下都在疼,即便竭力开口,尾音还是低不可闻:“畜牲。” 扶玉挑眉。 “你们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定会被天道惩处,死无葬身之地。” 晏寒来咽下哭腔,双目猩红:“来日……我要杀了你们。” 他从小研读诗词歌赋,哪怕怒极,也只能骂出一句“畜牲”。 扶玉哈哈大笑,拇指发力,摁住他伤口。 男孩哑声痛呼。 “我等你来杀。” 用清洁咒术洗去手指上的血污,扶玉起身:“不过在那之前……你可别在地牢里被弄死了。” 扶玉暂时没了兴致,懒洋洋转身离去。 少年弟子恭恭敬敬紧随其后,临走之前,不忘关上地牢大门。 于是烛光褪去,暗潮袭涌。 木门是栅栏式结构,几块木板之间空出短短的间隔,光线透过缝隙而来,晕染几缕亮色。 但也仅仅是几缕而已。 微光若有似无,地牢里更多还是压抑的昏黑。 谢星摇立在黑暗中,忽然毫无来由地想,等他成年之后,南海仙宗才会剥去妖丹。 她眼前的晏寒来,只有不到十岁的年纪。 这间牢房阴冷窒息,仅仅几天就能让人发疯,晏寒来忍受着剧痛与折磨,在这里生活了不知多久。 莫说晏寒来…… 就连她,也生出了想将这群混账扒皮去骨的念头。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8节 现在来不及去想太多。 晏寒来突逢变故,作为唯一陪在他身边的人,谢星摇理应安慰他。 她整理好纷乱的心绪,倏而转身。 正欲开口,却见视野之中猛地一颤,光晕渐渐模糊,景象变幻。 一刹间,眼前成了另一幅画面。 谢星摇有些恍神,很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记忆也不可能巨细无遗。 她身处晏寒来的识海里,能被感知到的记忆,定是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经历。 所以期间更多的日子,被选择性跳过了。 和之前相比,这间地牢里血腥气更浓。 与之对应地,晏寒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 要想成功驯养,利诱不成,下一步,便是威逼。 以及愈来愈重的折磨。 同心魔里一样,男孩双手被铁链贯穿,手腕沁开凝固的血污,浑身上下鞭痕处处,细细探去,还有棍棒击打和烧伤的痕迹。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只怯怯的猫。 心口阵阵绞痛,谢星摇屏住呼吸。 她上前一步,动作很轻,蹲下时不敢发出声音。 但晏寒来还是心有所感,睁开双眼。 地牢里,他独自一人不知过了多久。 对上她的目光,男孩长睫轻颤,似是觉得讶然,微微睁大眼睛。 仿佛一潭压抑至极的死水,忽然清凌凌淌动了一下。 “……姐姐?” 他喉音低,喑哑得难以分辨,说着轻轻一咳,眨了眨眼睛:“你是……真的吗?” 太久没见到她,像在做梦。 谢星摇不知如何回应,点头伸出右手,为他拂去眼前的一丝碎发。 比起来到地牢里的第一夜,晏寒来安静了许多。 被她看得羞怯,男孩稍稍垂头:“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他话音方落,地牢大门被人推开。 在刺耳的吱呀声响里,谢星摇匆匆回头。 这次来的仍是扶玉。 在他身边,还跟着个不苟言笑的玄衣男人。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好苗子?” 男人面貌俊朗,不怒自威,开口时威压沉沉,辅有浩然剑气:“是不错。” “是吧?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之高的天赋。” 扶玉笑意不改:“只可惜这孩子不听话,瞧瞧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始终不愿意服软。” 玄衣男人垂眸看他:“你屠他满门,不服软,是硬气。” “我本打算将他驯化成灵兽,看上去,已快失败了。” 扶玉叹气:“掌门师兄,你说待他被炼出妖丹,咱们怎么分?这么好的宝贝,倘若分给弟子,未免浪费。” 这竟是南海仙宗的掌门。 谢星摇护在晏寒来身前,眸色渐沉。 据传闻所说,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们,都会得到一份神秘的“独门心法”。 也就是说,宗门里的每一位长老……都知道他们残害妖魔、剥取内丹之事。 掌门知情,属于意料之中。 全是人渣。 “不如你我二人分而食之。” 掌门面色淡淡:“我囿于此境已久,多服几颗妖丹,说不定能冲破桎梏,直达化神中阶。” 扶玉拱手俯身:“那我就在这里,提前恭喜掌门师兄了。” 他说罢挑眉,嘴角一勾:“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他。” 掌门冷冷觑他:“还没放弃你那驯养的计策?” “毕竟有趣。” 扶玉哈哈笑:“和他一起被抓来的那群小孩,个个见了我都要发抖,求我放他们出去——这只小狐狸被驯得最狠,居然一直没求饶,我很久没遇上这么有趣的妖了。” 掌门淡声:“别伤了妖丹。” “自然不会。” 扶玉眉眼弯弯,穿过谢星摇的身形,缓步上前。 隐隐约约地,她就猜出扶玉的用意。 胸口怦怦直跳,谢星摇握紧双拳,猛然回头。 在扶玉指尖,果然凝出一丝血红光线。 红光灼目,随他的动作越来越多,好似蜘蛛结网,不消多时,形成一道繁复阵法。 扶玉笑意更深,手中用力,将阵法压入男孩识海。 是一直折磨着晏寒来的那道恶咒。 谢星摇头脑空白,嗡嗡作响。 她不敢继续往下看。 “这是我从北方学来的邪法。” 扶玉起身,饶有兴致看着地上的小孩:“听说能让人浑身剧痛、冷热交加,一半如坠地狱烈火,一半冰寒刺骨。” 他眯眯眼:“除非有旁人愿意为他渡入灵力,将恶咒压下,方可让它暂时平息。” 他说话的间隙,男孩已开始颤抖。 谢星摇四肢发冷,想挪开视线,却又无法动弹分毫。 她从未想过,晏寒来识海中的恶咒,竟是在这样的情境里被种下。 今后每当恶咒发作……都能让他想起置身于地牢的时候。 从未体会过的剧痛,在周身迅速蔓延。 晏寒来脊背紧绷,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溢开血气。 掌门默不作声,扶玉笑意温和:“很难受?” 他道:“跪下来求我,我为你解咒。” 烛光摇曳一瞬。 墙面冰冷,倒映下重叠暗影,光影明灭中,角落里的男孩蓦地抬头。 曾经琥珀色的瞳孔,已被血色全然浸透。 那是一双像极野兽的眼睛。 狠戾,暴虐,杀意如刃,锋芒毕露。 凶性十足,唯独见不到一丝一毫的妥协与屈服。 陡然对视,扶玉竟骇然一怔。 再眨眼,晏寒来已死死咬住自己手臂。 他用了浑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齿间腥意散开,生生咬下一块血肉。 剧痛让他清醒,也让他不至于求饶乞怜。 这是扶玉未曾料到的画面,白衣男人怔忪片刻,笑得更欢。 “师兄,你看。” 他欣喜若狂:“我就说,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小孩。” 掌门不置可否。 谢星摇难受得眼眶发烫,倏忽又落下泪来。 恶咒的持续时间不算太短,眼见晏寒来一声不吭,扶玉与掌门双双离去,关上木门。 在幼年时期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是像现在这样,孑然一身苦苦熬过恶咒。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没有活下去的希望,甚至不知道,在死亡之前,自己还有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那么那么久。 谢星摇身无灵力,只能轻轻将他抱住。 晏寒来在颤抖。 急促的呼吸凌乱不堪,谢星摇听他哑声开口:“姐姐。” 晏寒来说:“你别……看我。” 他已是穷途末路,狼狈至极。 只有这样,才能留下最后几分属于自己的小小尊严与骄傲。 谢星摇难受得说不出话。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89节 夜潮暗涌间,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怀里的小孩不见了踪迹,再抬头,恰好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声音。 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弟子。 “烦死了,什么事儿啊这是。” 少年走进牢房,面露烦躁:“那群人这么能折腾,怎么不在他们自己的宗门里翻上翻下?跑来南海仙宗四处晃悠,还乱解阵法。” 他身侧的少女耸肩:“没办法,这几日正值新弟子入门选拔,宗门里鱼龙混杂,还有不少其它门派的弟子长老前来做客。” 她一顿:“不过那群人真是讨厌,怎么突然跑来后山,还发现了隐匿阵法……总而言之,在暴露之前,还是尽快把他们带走吧。” “听说这次的关押地点,是罗刹海里的一个小世界。” 少年道:“小世界的话……我们岂不是不用畏手畏脚,能多抓些妖魔进去了!” 谢星摇努力理解他们的对话。 南海仙宗进行新弟子考核,有外来之人来到后山,发现了阵法。 那些阵法复杂莫测,既然南海仙宗的恶行没被捅出来,就说明那人没把阵法解开。 但无论如何,“后山有个严加看守的秘密地点”,这件事已不再是个秘密。 为了以防万一,这地方不能留人。 此时此刻,是晏寒来终于能离开地牢的时机。 谢星摇心下一动,飞快回头。 在地牢里,晏寒来应当度过了两三年。 男孩身形更高一些,渐渐拥有了少年时期的面部轮廓,与她对视的瞬间—— 谢星摇一愣。 似是没有见到她,晏寒来的目光直直穿过虚影,落在两个小弟子身上。 她试探性叫了声:“晏寒来?” 没有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谢星摇下意识抬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近半透明。 她的神识,已经快要离开晏寒来的识海了。 明白这一点时,两个弟子将灵狐小孩拉出地牢。 这或许是几年来,他第一次离开那个小房间。 男孩眸色沉沉,晦暗不明。 凝神看去,能觑见几分蛰伏的杀意。 他始终未曾妥协。 行出长廊,天边一轮明月当空,散出柔和似水的团团光晕。 那光芒并不强烈,当晏寒来遥遥见到它,却好似强光照射一般,茫然眯起双眼。 他感受到陌生的夜,花草树木,虫鸣声声,以及流动的风。 谢星摇猜不出他心中感受,只见到男孩抿了抿唇,神色有片刻的恍惚。 那是久违的懵懂与脆弱。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他无处可逃。 晏寒来没做挣扎,被押上飞舟。 这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飞舟很快凌空。 两个弟子押送他步步前行,去往暗舱。 谢星摇能看出来,他们没生出戒备。 想来也是,飞舟里全是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修为远在晏寒来之上,更何况如今上了半空,他就算想逃,也无处可去。 晏寒来也知道他们这样想。 男孩静默无言,眼底隐有冷光闪烁。 “听扶玉长老说,只要能好好利用那个小世界,我们就不愁内丹了。” 少年目露期待:“我儿时有个伙伴拜入了剑宗,几天前与我切磋,三下五除二就被我打趴下了——师姐你说,要是能有更多内丹,我们不就能成为修真界第一大宗门!” “不错。” 少女笑笑:“这群邪魔外道死不足惜,能助我们提升修为,也算立了功。我家里的兄弟姐妹见我修行飞速,全都羡慕得不得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不经意间,来到一扇窗前。 木窗雕花,右侧半掩,微风吹拂而来,谢星摇眼皮一跳。 正如她所料。 经过木窗的一刹,晏寒来身形倏动。 他一直表现得颓废安静,好似早已认命,死气沉沉。 两个弟子心无防备,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少年伸手去抓,却已来不及。 谢星摇窒住呼吸。 疾风骤起,男孩如同蛰伏已久的兽,咬牙挣脱二人手掌。 他用尽了浑身气力,毫无犹豫,一把撞开木窗, “喂!” 少年悚然惊呼:“不要命了!你——”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但见衣袂翻飞,晏寒来纵身跃下。 谢星摇知道他想说什么。 晏寒来虽修过几年剑术,然而现如今右手被废、经脉处处受损,已成了半个废人,连行走都难,更不用提御剑飞行。 从飞舟跳下去,有九成九的概率,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谢星摇知道,晏寒来活了下来。 身受重创,伤痕累累,即便能在千钧一发的情况下催动灵力护体,以他的身体,也将奄奄一息。 他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 她实在无法想象,在陌生的地方拖着残损的身体,日夜深受伤病折磨,晏寒来究竟如何能一天天长大、一日日活下去。 狂风拂动眼帘,眼前画面又是一变。 这一次,谢星摇终于没闻到血腥味。 这是一间狭窄逼仄的暗房,风格诡谲、装潢古怪,墙上尽是大红大绿的泼墨,一帘帷幔落下,鲜红如血。 晏寒来坐在木椅上,身前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 他应该有了十四五岁,五官渐趋凌厉深邃,能称得上青涩少年。 时至此刻,少年眼中再无清亮笑意。 “也罢,看你诚心拜访了整整一年,我便将奇门秘术传授于你。” 女人摸着盘旋在脖子上的巨蟒,慢悠悠打个哈欠:“不过你可得想好了,我这是邪法,需以人族血肉为祭品——练完以后你就是邪修,要被名门正派追杀的。” 晏寒来面无表情:“多谢。” “哼。” 女人瞪他一眼:“不解风情。” 一旁的谢星摇呆住。 晏寒来……修过邪法? 他侥幸存活,奈何手上毫无证据,仅凭一人之力,定不可能让修真界相信南海仙宗的恶行。 离开飞舟后,他心心念念的,必然只剩下复仇。 然而复仇谈何容易。 晏寒来年纪尚小,身边又无师门好友,不过是个独来独往的散修。 而南海仙宗的长老们尽是化神元婴,要想扳倒他们,无异于蚍蜉撼树。 要想快速提升修为,邪法是最快的途经。 可是—— 她茫然无措,看向少年人阴沉的眸。 晏寒来……怎么会害人呢。 “对了,你的右手。” 女人挑眉:“你不是一直在治它?一年过去,应该勉强能用了吧。” 晏寒来:“嗯。” “你这态度,怎么跟我那不成器的曾孙子似的,让人火大。” 女人不耐,驱走颈上巨蟒:“罢了罢了,你过来。” 心法相授,晏寒来领悟极快。 再一晃神,他已站在街边。 这条街巷残破老旧,尽头处是一棵参天大树。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夜色深深,少年没撑伞。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0节 在树下,站着个避雨的小男孩。 晏寒来向他走去。 突然出现的大哥哥浑身湿漉漉,看上去面色阴沉,有点凶。 男孩低头不敢看他,沉默间,听见晏寒来低声开口:“怎么不回家。” “我,我迷路了。” 男孩摸摸耳朵:“我和爹娘两天前才搬到这里,这儿全是巷子,我认不清路。” 他低着头,看不见晏寒来手中凝出的妖气。 四下无人,夜色能遮掩一切罪恶。 这是最好的时机。 谢星摇徒劳张口,心头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难以呼吸。 她垂下视线。 然而好一阵子过去,男孩的哀嚎并未响起。 惹人心慌的死寂里,晏寒来沉默良久,终是问他:“你家附近是什么地方?” “就是,”男孩怯怯抬头,“旁边有一家杂货铺子,叫‘锦绣’。” 他带着男孩回了家。 离开树下时,还用灵力帮小孩遮住瓢泼大雨。 “多谢,多谢公子。” 见到自家顽皮的儿子,身穿长裙的女人连连道谢:“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让我和他爹担心坏了。” 门边的男人长出一口气:“公子要不要进来坐坐?孩子他娘准备了一桌饭菜,正是热乎。” 晏寒来摇头:“不必,多谢。” 他性子冷淡,很快转身离开,一家三口进入屋中,关上大门。 透过木窗,能听见他们此起彼伏的谈话声。 男孩打了个喷嚏,惊喜笑开:“哇,烤鸡!娘亲,我一直想吃这个!” “烤鸡烤鸡,成天只知道惦记烤鸡。” 女人无可奈何:“先回房换身衣服,小落汤鸡。” “今后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我们都很担心。” 男人道:“快快快,不换好衣裳,你娘亲不让我们吃饭了。” 谢星摇沉默着抬眸。 早就道了别的晏寒来,其实并未离去。 他没撑伞,站在长街拐角,静静看着从木窗里飘出的白气。 大雨倾盆,远处则是笑声朗朗。 晏寒来没出声,也没动,只是静静看了许久许久。 像在远眺一段遥远的记忆。 再眨眼,少年已回到之前的暗房中。 “啊?” 女人斜眼睨他:“你没动手?” 晏寒来面色不改,语气淡淡:“你说过,若想完成邪术,需以活人血肉祭祀。” 女人不懂他什么意思:“然后呢?” 他忽地撩起眼皮:“我的也行。” “你的——” 她彻底呆住:“你疯了吧!” “若以这具身体作为邪术载体,吞噬邪祟之力,尽数献祭。” 晏寒来道:“也能行。” “这是找死!” 女人想不通:“你图什么啊?把自己作为载体来养蛊……你要抛弃什么?千万别忘了,越强的力量,代价也越大,你要想增进修为,必须献出最为珍视的东西。” 她皱了皱眉:“你不会……” 须臾,晏寒来终于露出第一抹笑。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 少年人的右手修长漂亮,微微握紧时,骨节向外凸出。 他轻扬一下嘴角:“法修也不错。” 只一刹那,谢星摇明白了一切。 他日渐损毁的目力,从来不会握住重物、甚至不曾提笔的右手,还有身体中莫名其妙的邪气与死气。 在好不容易见到一丝希望后,是晏寒来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女人拧眉瞧他,欲言又止,半晌吐出一句:“疯子。” 献祭的过程很是漫长。 或许时间其实很短,只不过在谢星摇看来,每个瞬息都被无限拉长。 首先是眼睛。 晏寒来抬手,将妖气打入其中。 撕裂的疼痛来势汹汹,谢星摇看见他弓起身子,眼中有血渗出。 然后是作为邪气容器的五脏六腑。 她浑身战栗,闭上眼睛。 最终来到右手。 以珍视之物,换取更多力量。 毫无迟疑,晏寒来亲手将它扭断。 邪气四涌,丝丝缕缕沁入他体肤,少年咬牙不发出声音。 但他终究还是落下泪来,水珠混着血液,打湿苍白脸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条无法回头的死路。 他的身体将日渐颓败,只要邪术不停,就将有一日遭到反噬,暴毙死去。 他的气息将混入浑浊邪气,永不可能与正道为伍,肮脏得令人恶心。 还有他的右手。 无法用力,更不可能握剑—— 他再也不会成为幼年时满心憧憬的那种人。 曾经的他,明明也有过期待。 冷汗浸湿额头,晏寒来低笑出声。 如今的他,哪里还配抱有期待。 邪气翻涌,少年跪立于地。 他本不应该看见谢星摇的。 许是神识与识海有了最后一瞬短暂的相遇,当晏寒来颓然抬头,恰好对上她眼睛。 他不知眼前所见是梦境还是幻象,视野被血水模糊,轻轻眨了眨眼。 “姐姐。” 晏寒来低声说:“……好疼。” 他逞强了一辈子,这种话,只能对着梦境说。 完整的画面倏然消散。 神识震颤,眼前所见好似碎开的镜面,每一面上都倒映出不同的景象。 与晏寒来有关的景象。 身受重伤的男孩浑身是血,独自行走在陌生的小巷,见到他的人纷纷惊惧退让,有好心之士上前询问,被他颤抖着躲开。 满目冷意的少年立于桃林,自林中行至村落。离川寂寥无人,只剩下一排排颓圮破旧的房屋。 他手中掐出法诀,在每一处角落搜寻血迹与怨气,将它们凝成一颗血珠——被晏寒来挂在耳边的那颗血珠。 还有谢星摇无比眼熟的暗渊。 他于深夜抵达暗渊,屠灭一只只食人邪祟,将邪气一丝一缕,尽数纳入体内。 也正是在不久后,意外听得一声枪响。 晏寒来是当真想救她。 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没有丝毫阴谋诡计。 神识剧烈颤抖,已经到了离开的时候。 意识如同一艘小舟,在水流中渐行渐远,谢星摇慌乱抬手,拭去眼底泪珠。 然后在突如其来的寒气里,浑身一颤。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谢星摇轰然坐起身。 身体恢复了实打实的触感,不再是可怜兮兮的半透明,起身之时,脑子里传来一阵闷痛。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1节 她醒过来了。 眼眶被泪水填满,仍在不停掉着水珠,她笨拙擦去,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处山洞。 她浑身上下没受什么伤,身上盖了张毛绒毯子,至于身下,也放着床棉被。 山洞不大,在她对面,晏寒来靠坐在角落。 与谢星摇相比,他的模样狼狈许多—— 脸上身上皆被风暴割开,渗出缕缕血痕,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 似是做了噩梦,少年蹙起眉头。 把毯子和棉被全给她以后,他只有一身单薄青衣。 谢星摇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晏寒来曾亲口告诉她,自己并不喜欢青黑衣裳。 后来日日穿着青色…… 或许是因为,在离川被屠的那天,他穿了件墨绿单衣。 雨声喧哗,谢星摇试着站起身子,一步步靠近那个角落。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缓缓蹲下,安静凝视少年的五官与轮廓。 剑眉漆黑,微微皱起,长睫笼罩下一片阴影,鼻梁高挺,薄唇紧抿,耳边是无声晃动的血红珠坠。 她小心翼翼伸手,碰了碰他脸颊。 好凉。 在方才那场梦境里,她所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么多年过去,他不知经历过多少蹉跎苦难。 不知怎么,在这一瞬间,谢星摇忽然想起许许多多的晏寒来。 几年前手持长剑,满眼尽是少年意气的晏寒来。 在暗舱里悄悄啜泣,绝望至极,却仍小心翼翼安慰她的晏寒来。 独自行走于雨夜里,以双目与右手为祭品,咬牙落下眼泪的晏寒来。 几年后盗取仙骨,堕入魔道,只身一人屠戮南海仙宗,被挫骨扬灰的晏寒来。 以及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在她眼前,触手可及的晏寒来。 他的气息浑浊不堪,双手却从未沾染污秽。 竟会有人将自己的身体献祭邪术,在修真界古往今来这么多年里,或许是头一遭。 一个固执的笨蛋。 山洞外昏幽沉寂,细雨连绵,一线西风里,少年长睫微动,陡然睁眼。 于是谢星摇对上他琥珀色的双瞳。 晏寒来皱了皱眉。 他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刺猬模样,看一眼身前少女探出的食指,耳后发热,下意识侧开脸:“……做什么。” 他说罢一顿,目光掠过谢星摇通红的眼眶,迟疑出声:“你哭了?” 紧接着又是一停:“这里应是一处小世界,不会有事。” 修修补补,无比笨拙的安慰。 ……对了。 还有那个弓身跪坐在墙角,双目通红看着她,哑声说“疼”的晏寒来。 那时的谢星摇,甚至来不及抱一抱他。 “我没事。” 指腹擦过他侧脸,拭去一丝猩红血渍,谢星摇压下暗涌的思绪。 “晏公子受了好重的伤。” 她对上那双略有局促的双目,指腹一旋,轻轻眨眼:“我来给你擦药,好不好。” 第83章 同一时刻,山中。 今日的小世界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满山枝叶被雨水浸湿,透出蓬勃新绿。 抬眼望去,天边虽无太阳,却自有暗光笼罩。柔光层层晕染,让整个小世界的天色昏昏蒙蒙,暗淡如傍晚。 虽然称不上明亮,但总要好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第无数次发出传讯符却无人回应,月梵焦头烂额,快要把满头长发挠成鸟窝。 “谢师妹还没回答?” 温泊雪愁眉苦脸,晃一晃手里的传讯符:“我给晏公子发去的消息,也没有得到回应。” 传讯符时常会受到距离与结界的限制,他们被拉进这个小世界,灵力受限,已经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 这一点温泊雪心知肚明,可晏公子和谢师妹,他们分明也在小世界里。 只要同在一处、相距不远,理应能收到消息才对。 ——譬如他们几个,就是利用传讯符汇合的。 被吸入小世界后,会有一段时间神志恍惚,昏昏入睡。 楼厌最先清醒过来,一边给伤口上药,一边给每个人发去了讯息。没过多久,一行人就在山巅之上顺利会师。 除了谢星摇与晏寒来。 “说不定他们还没醒来。” 昙光皱着眉:“我记得原文里提过,这个小世界里全是一些筑基金丹的妖兽……想来还是很有危险,要不咱们沿着这座山,一路找找他们?” 月梵叹一口气:“说起原文,《天途》里不是讲过,这就是个普普通通、自然形成的小世界吗?好家伙,入口处的那股子邪气,差点把我人吓傻了。” 她知道《天途》不靠谱,但万万没想到,眼下的剧情如脱缰野马,居然能不靠谱成这样。 “这的确是个问题。” 温泊雪点头:“邪气这么浓,恰好和大祭司所说的‘深海邪祟’对上了。也就是说——” 他看一眼楼厌:“那些失踪的鲛人,包括魔域左护法,很可能都在这儿。” 可放眼看去,这个小世界似乎并无危机。 与原文里如出一辙的群山环绕、竹木葱茏,耳边偶尔会传来声声兽鸣,皆是不到金丹期的魔兽。 除了一点。 温泊雪沉默着抬手,掌心灵力汇聚,光芒比平日里暗淡许多。 被滔天邪气撕扯得遍体鳞伤之后,他们的修为,都被压制在了筑基初阶。 这也是《天途》里提及过的内容,小世界独立于一方,会将外来之人的修为压下大半。 原文里的主角团一路搜寻仙骨,一路有惊无险打怪前行,最终找到仙骨,顺利离开了此地。 那些鲛人和魔域左护法,为什么会出不去呢? “没找到他们两个,还是先暂缓寻找仙骨吧。” 月梵轻揉太阳穴:“让我看看,这地方……” 她一句话没说完,身后陡然响起枝叶窸窣的声音。 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树林。 小世界里蛰伏了众多妖兽,他们如今只有筑基,绝不能掉以轻心。 月梵凝神回头,做好防备姿态。 天上下着蒙蒙雨,雨声混杂踏踏脚步声,林叶哗啦作响,一簇灌木被扒开。 映入眼中的,赫然是张清秀人脸。 是人族。 一行人愣了愣。 来人将他们打量一番,走出深深丛林。 在他身后,居然还跟着好几个年轻的少年少女,尽数身穿水蓝色长衣。 昙光一眼认出这是谁家的门服:“南海仙宗!” 在这种鬼地方遇上仙门弟子,本应是件令人欢喜的事,但不知怎么…… 这群南海仙宗的修士,似乎来者不善。 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楼厌手中魔气暗结。 “诸位道友。” 温泊雪尝试进行沟通:“我们一行人本打算来罗刹深海探险,没想到中途被一阵风暴卷入漩涡,醒来就到这儿了——你们也是误入此地吗?” 一时间,没人回答。 为首的青年男子细细凝视他面庞,神色淡淡,半晌冷声开口:“是鲛族。” “又是鲛人。” 他身侧的姑娘满面不耐烦:“自从深海邪祟的流言传开,他们不是不敢入海了么?真麻烦。” 什么鲛人。 温泊雪先是一怔,很快明白其中的逻辑。 为了不被浮风城敌视,在入海之前,他们服下过楼厌带来的鲛丹。 连鲛人都深受蒙蔽、误以为他们是同族,更不用说人族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2节 [……等等。] 月梵心下一动:[我们进入深海以后,几乎所有行动都和原文相符,只有这一点除外。] 鲛丹。 原文里的主角团没有提前准备这个宝物,遭到了鲛人们的一致排斥,这次楼厌未雨绸缪,在来南海之前,就拿上了鲛丹。 [我们之所以会被邪气攻击……] 她整理好混乱的思潮,做出一个大胆假设:[不会是因为,小世界以为我们是妖吧。] 想得再深一些,《天途》里的主角团闹出了那么大动静,不可能不被这群南海仙宗的弟子发现。 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未曾出面。 月梵生出一阵不大好的预感。 楼厌心思细腻,亦是沉下面色。 另一边,为首的青年弟子勾唇笑笑。 “怎么突然露出这种表情。” 他看一眼楼厌手中魔气,将众人匆匆扫视,笑意更深:“四只鲛人,其中一个还入了魔……天赋都不错。” 那是一种被贪婪浸透的表情,叫人恶心。 青年弟子颔首:“上。” 一个字堪堪落地,林中便有疾风乍来。 预感成真,月梵心觉不妙,正欲拔剑出鞘。 奈何她来不及拔剑出鞘。 雨声喧嚣,南海仙宗的弟子们结阵而起。 直至此刻她才发现,早在不知什么时候起,南海仙宗就暗暗做好准备、布下了重重迷阵。 灵力大作,在那片幽深密林里,又现出十几道水蓝色人影。 身边的昙光倒吸一口冷气,楼厌轻啧一声。 他们只有筑基初阶,面对浩浩荡荡十几人的阵法,毫无抵抗之力。 更何况,身上还有被邪气撕裂的重伤。 在丧失神智前,月梵识海里只剩下一个无比硕大的字。 ——草。 * 很倒霉,很不幸。 当月梵恍惚睁开双眼,四肢百骸皆是不适,因后脑勺上的阵痛咧了咧嘴。 剧情又被他们玩飞了。 迷阵的效力仍未散去,她竭力睁眼,视线有些模糊。 抬头张望,这里应是一处囚牢。 阳光照射不到这种地方,唯一光源是墙上的烛火。他们被栅栏式的块块木板困在角落,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向外看,除了这里,还有一字排开的众多牢房。 几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少女缓缓踱步,似是巡逻。 牢房里关押着的人…… 觑见一片血肉模糊,月梵心惊肉跳。 “醒了。” 楼厌淡声道:“储物袋已被他们搜走,而且,我们的修为趋近于无。” 他一顿:“越是小世界深处,对外人的压制就越强,看修为,我们被关在小世界中心。” 很好,不愧是酷哥。 就算遭遇了如此诡异的突发状况,仍能面不改色语气如常。 “嘶——” 那边的昙光也苏醒过来,摸了摸剧痛的后脑勺:“那我们岂不是逃不出去了?那群人真是南海仙宗的弟子吗?他们怎么想的?” 这三个问题,目前没人能回答。 月梵轻敲眉心,静心思忖。 魔域左护法是魔,失踪的鲛人是妖。 他们被抓来这儿,也是因为被误以为成了妖。 与原文之间的剧情差异,隐隐有了一个解释。 “咦。” 温泊雪坐起身子,轻声开口:“小弟弟小妹妹,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顺着他目光,月梵见到角落里的两道人影。 他们瑟缩在阴影里,险些被黑暗吞没,加之穿着暗色单衣,她醒来后只顾着向外张望,一时半会儿没有发现。 这是两个十四岁左右的小孩,一男一女,脸色苍白,面上满是灰尘杂草,不知在地牢里生活了多久。 温泊雪问得温言细语,说罢笑笑,右手摸向腰包。 他本欲从储物袋中掏出几颗糖,动作到一半,才想起储物袋被收走了。 月梵思绪一转:“小弟弟小妹妹,你们也是妖族吗?” 她一语中的,墙角下的女孩轻轻点头。 “这里……” 女孩向后缩了缩身子,怯怯道:“这里是他们的炼丹场。” 昙光一呆:“炼丹?什么丹?” 联想到自己此时此刻“妖魔”的身份,小和尚愕然皱眉:“不会是……妖丹吧。” 一瞬沉默,满面脏污的男孩点了点头。 “他们……杀了爹爹娘亲。” 女孩双目暗淡,许是早已哭得麻木,说出这句话时,神情无波无澜:“没成年的小孩,会被关在这里养大。” 这是哪门子的展开。 “所以当时我们在望海楼里说的,南海仙宗弟子修行神速。” 昙光咬牙:“根本不是用了什么独门心法,而是吞服妖丹?” 温泊雪自幼生长在红旗下,俨然一个根正苗红的老实好青年,一时间愣在原地。 “这样的话,小世界里的邪气就能解释得通。” 楼厌按了按眉心:“南海仙宗以这个小世界作为熔炼妖魔内丹的地方,这种事见不得人,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掩藏。” 月梵接过话茬:“罗刹深海里只有鲛人部落,只要放出消息,声称海底有食人邪祟,再用邪气把小世界团团包围……鲛人们就不会前往了。” 而且鲛人一族避世多年,就算得知深海有异,也绝不可能向陆地上的各大宗门求助。 [原文里,主角团没有服下鲛丹,身份是仙门弟子。] 她传音入密,继续分析:[一旦有仙门弟子出了意外,宗门肯定会大肆搜查,那样的话,小世界的秘密很可能暴露。] 所以南海仙宗收敛了邪气,把这里伪装得风平浪静,只等他们离开。 原文主角团一路顺畅,毫不费力拿到了仙骨,哪会想到在同一处小世界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人间炼狱。 直到最后,这里的秘密都没被人揭开。 月梵遍体生寒。 昙光点头:[现在南海仙宗以为我们是鲛人……所以毫不犹豫动手了。] 温泊雪思维发散,眼睫一颤:“你们说……晏公子做出那种事,会不会就是因为,他知道这里的秘密啊。” 没人说话。 他默默想着,心中难受。 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被深埋海底,原文里,晏寒来很可能找不到证据。 他独来独往,一个人背负起了如此沉重的秘密,仇恨无处宣泄,最终只能夺取仙骨,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南海仙宗的血债血偿。 到头来,《天途》里说他恶贯满盈、居心叵测,主角团对他恨之入骨,都以为这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 一想到原文里的剧情,全是有可能真实发生过的命运,温泊雪就更是心闷。 月梵:…… 月梵:“杀千刀的。” 她没什么文化,只能狠狠咬牙连骂几声,踹了踹脚下的杂草堆。 “这种事情,必须让修真界知道啊。” 看着两个小孩骨瘦嶙峋的身体,想起原文剧情,昙光气得眉心直跳:“……那群混蛋,我都想狠狠捅上几刀。” 然而气恼之余,又觉深深无力。 他们没了修为,被关在这间地牢,自身难保。 温泊雪:“要不,坦白我们是凌霄山弟子?” 他一句话说完,很快自我否定:“不行不行,南海仙宗肯定不会让这件事被外人知道。” 虽然不愿招惹凌霄山,但显而易见的是,比起秘密直接被捅破,南海仙宗会选择多出一分风险。 只有死人才不会多嘴。 以南海仙宗那群人的凶狠程度,温泊雪毫不怀疑,一旦他们暴露人族身份,定会小命不保。 头疼。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3节 “如今看来,只能静观其变了。” 昙光用脑袋撞一撞墙面:“……在被拿去炼丹之前,我们必须想个办法。” 月梵颓然叹气:“也不知道摇摇和晏公子怎么样了,千万要没事啊。” * 谢星摇的确没出什么事。 除了眼眶一片通红,模样与平日里没太大不同。 与她相比,晏寒来的情况要糟糕许多。 当时邪气汹涌,欲图将他们撕裂,晏寒来用尽灵力把她护住,身上被扯出道道血口。 灵力散尽,又浑身是伤,带她来到山洞安置好后,他应是困极累极,连伤口都来不及处理,就靠在角落沉沉睡去。 她的示好突如其来,晏寒来不甚习惯,侧开脸颊。 “不必。” 他语气淡淡:“我自己来就好。” 谢星摇却是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道:“我一觉醒来,发觉识海里多出不少灵力。” 红裙蹲在他身前,小姑娘眨眨眼睛:“不会是晏公子渡给我的吧?” 晏寒来抿唇不语,避开她过于直白的视线。 不知怎么,这件事被她当面戳穿,竟让他生出几分心虚般的仓惶之意。 像是一个藏在心底的庞大秘密倏然碎开,毫无保留地,被她窥见冰山一角。 更何况……识海里隐隐震荡,浮起一段段从未有过的回忆。 有人进入过他的识海。 “当时情急,谢姑娘离我最近。” 晏寒来抬眼冷嗤:“举手之劳而已,谢姑娘莫要多心。” “那也是渡了呀。” 谢星摇并不在意,双膝落地,跪坐在他身前:“晏公子救我一命,我来给你上药,算是报恩——再说,以你现在的情况,还有力气给自己疗伤吗?” 他连抬手都费力。 少年心生烦躁,试着动了动手掌,无言蹙眉。 识海里混沌的记忆,又清晰了些许。 他隐约想起谢星摇。 晏寒来身形一顿。 “我的储物袋被风暴卷走了,需要借晏公子的用用。” 谢星摇笑笑,见他没有拒绝,凭着记忆探向青衣,拿出一个深色小袋。 不愧是晏寒来,连储物袋都这么朴素单调,不解风情。 神识涌入储物袋,谢星摇手中多出两瓶伤药。 “你——” 晏寒来迟疑出声。 一个字刚刚出口,就被人轻轻捧起侧脸。 他被迫低头,对上一双漆黑鹿眼。 谢星摇用了个除尘诀,先是洗去他面上血污,旋即抬起食指,拂过一道血痕。 她漫不经心地回应:“嗯?” 洞外的雨还在接连不断地下,雨声绵密,分明不甚响亮,却声声落在心口,激起躁动如缕。 少年喉结上下滚落。 他声音很哑:“你看到了?” 谢星摇动作停下,没说话。 答案不言而喻,晏寒来轻勾嘴角:“所以来向我施舍恩惠?” 他心口压得闷然发涩。 纵观他一生的回忆,全是不堪入目、在泥潭里挣扎求生的情境,其实晏寒来并不在意过去的狼狈。 但想到看见一切的人是谢星摇,他还是会觉得不开心。 他不需要施舍,不需要同情怜悯,如果可以的话,情愿被她当作一个性情恶劣、惹人厌恶的恶妖。 如果可以就好了。 那样一来,至少他还能保留几分所剩无几的自尊心。 少女的指腹沾了药膏,冰冰凉凉,自他脸颊拂过。 谢星摇耐心勾勒伤口的轮廓,闻言抬眉:“我得了晏公子舍命相救,如今来为你擦擦伤口,怎就成了施舍恩惠?” 晏寒来皱眉:“我没想舍命相救。” 谢星摇笑出一声气音。 她神态平平,与往日里并无差异,没开口询问更多细节,也没出言安慰。 只不过手上的力道很轻,细腻柔软,仿佛在触碰某种珍视的宝物。 这个念头悄然浮起,晏寒来自嘲笑笑,将它压回心底。 离得近了,四目相对间,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 谢星摇轻声开口:“我醒来的时候,在身边见到几张传讯符,是温师兄月梵师姐他们传来的。” 晏寒来垂眼:“嗯。” “他们声称会在一处山巅集合,只不过那些讯息过去了很久,大家很可能已经离开。” 她道:“我给他们回了信,告知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让他们找个避雨的地方,在山巅静候——还没得到回音。” 晏寒来的回忆里说过,南海仙宗把一处深海小世界改造成了全新的地牢。 这里……应该就是他们的地盘。 希望其他人不要有事才好。 清理完脸上的伤口,动作向下,来到他颈间。 谢星摇抬起拇指,迫使少年抬起下巴。 她见到喉结又是一动。 像是紧张得厉害,却又不敢表露分毫。 脖子中央横着一条血口,血液凝固,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被她轻轻抚过,晏寒来呼吸更乱,喉结轻颤。 “这里不用。” 他下意识想要避开:“你——” 话音未落,晏寒来紧紧抿唇。 ——谢星摇涂完药膏,手掌挪开,朝着伤口缓缓吹了口气。 吐息氤氲,下一刻,颈上涌起浓郁绯色。 “这样会不会好些?” 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眼笑笑,口吻无辜:“听说吹一吹风,伤口会不那么疼。” 晏寒来只觉得心乱如麻。 他没应声,颈间的触感继续往下,慢悠悠停在颈窝。 谢星摇语气如常:“晏公子。” 她说:“你的衣裳应该如何解开?” 他几乎是在瞬息之际窒住呼吸。 “不必。” 心跳轰然加剧,晏寒来波澜不起的表情终于生出一道裂痕:“待我气力恢复,大可自己来。” “此地是南海仙宗的地盘,对吧。” 谢星摇看着他:“其他人不知所踪,传讯符也联络不上……在这种境地之下,我们理应尽快与师兄师姐汇合。” 她眨眨眼:“晏公子有伤在身,要想离开洞穴,必须等你恢复一些。小世界里诡谲莫测,晏公子不想快些见到其他人吗?” 她一向伶牙俐齿。 面对谢星摇,晏寒来总会哑口无言。 她所说没错,当务之急是与其他人取得联系。 他不应因为自己的一时情绪,耽误所有人的性命。 雨声依旧,嘈杂的声响透过耳边直入胸腔,晏寒来压下耳后热意,侧目看向另一边。 “……打开前襟。” 他真是疯了。 在这种地方……竟会亲口教授她,应该如何一步步褪下自己的外衣。 风中树影婆娑,山洞之中光影交错,寂静非常。 也因此,能清晰听见他低哑的喉音:“拉开腰上的系带。” 谢星摇乖乖照做。 衣物滑落的声响窸窸窣窣,一阵凉风暗淌,晏寒来放缓呼吸。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4节 青衣落下,少年人劲瘦的身体现于眼前。 谢星摇心口重重一跳。 晏寒来身上,全是交纵错杂的伤疤。 他体型瘦削却不瘦弱,因常年修行,清晰可辨流畅的肌肉线条。肤色苍白,道道暗色疤痕有如狰狞蜈蚣,其它地方,则是被邪气划破的血口。 因为没及时处理伤口,血肉糊作一团。 谢星摇目光直白,晏寒来只能不去看她。 “晏公子。” 她忍不住问:“这些伤口,如今还会疼吗?” “谢姑娘不必忧心。” 他最擅长嘴硬:“这些皆是旧伤,多年前就没了感觉。” 谢星摇用手沾着药膏,除尘诀过,指尖往下。 这是未曾被人触碰过的地方。 陌生的触感好似羽毛,勾出心口一丝轻颤,晏寒来指节用力,扣住袖口。 他早已习惯那些毫不留情的鞭打与棍棒,力道重重落在身上,咬牙就能挺过去。 然而这种感觉不同。 姑娘家的手指柔软细嫩,没用多少力气。 疼痛轻微,更多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痒,丝丝缕缕渗透在血肉,他想压,却压不住。 温柔的刀最是磨人。 指尖掠过他心口。 许是被胸腔里又快又重的震动吓了一跳,谢星摇停下动作,手指摁在胸前,抬眸对上他双眼。 晏寒来压下心中局促,沉默着冷脸,不动声色避开这道目光。 “……啊。” 不知见到什么,谢星摇很快低下脑袋:“右手这里——” 晏寒来循声垂头。 自从献祭以后,他的右手近乎成了摆设。 拿不起重物,做不好精细的动作,连触觉也一夜退化,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外物。 右臂修长,拥有好看的肌肉轮廓,除了遍布的伤疤,手腕还破开一道巨大血痕。 一块外皮没了踪影,露出猩红血肉,四周的皮肤肿起青紫色泽。 连他都觉得难看。 “进洞的时候,被蛇咬过。” 晏寒来的语气漫不经心:“我处理过,不碍事。” 当时他安顿好谢星摇,体内灵力散尽,疲乏不已。 正要入睡,被一条潜藏在藤蔓里的毒蛇咬住了手腕。 想来就觉心烦。 他分明做过简单的除毒,没想到还是成了这种模样。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晏寒来不想让她见到。 他说罢便要缩手,右臂却被握住。 废掉的右手没什么力气,挣脱不得。 “把蛇毒全都逼出来了吗?” 谢星摇看得更仔细:“里面还有乌青。” “我自己来。” 晏寒来用力收手:“你不会疗毒,别碰。” 心中愈发烦闷,散出阵阵古怪的隐痛。 他不应在谢星摇面前表现得如此狼狈。 这一切都该藏在心底,不向任何人表露分毫。 然而此刻他衣衫半褪,过往的记忆、狰狞的伤疤、还有这只令他厌恶至极的右手,全都在她眼前展露无遗。 丑陋不堪。 谢星摇却置若罔闻,用了个简易的除尘诀,食指倏动,即将靠近那团血污。 晏寒来蹙眉:“别碰,脏死了——” 他眼睫一颤。 谢星摇终究没用食指抚上血渍。 跪坐在他身前的少女手指后退,下一刻,低下了头。 唇瓣柔软,轻轻落在那处模糊的血肉,她生涩用力,吸去一团毒血。 耳后的热潮涌上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 “这样除毒最快,对吧。” 谢星摇吐出毒血,用灵力消去口中毒息,食指轻旋,按住他腕骨。 不留给晏寒来反应的时机,她又一次低头向下。 他努力维持一丝理智,心知不应让她受这种委屈,继续把手往回缩:“小伤而已,谢姑娘不必勉强。” 谢星摇没应声,倏然抬眼。 她本是垂着头,抬眼的瞬间,吮吸毒血的力道消失不见。 偏偏嘴唇还停在他手上。 细雨连绵,声声入耳,惹人心慌。 “什么勉强。” 谢星摇开口,唇瓣贴着皮肤张开又合拢,不似吸去蛇毒,更像暧昧至极的轻轻啄吻。 她眨眨眼,眸光跃动,被远处的暗光映出点点星色:“谁说我是勉强。” 心跳快得前所未有。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谢星摇低声说完,唇瓣轻软,在他右手缓缓摩挲一下。 晏寒来徒劳张口,发不出声。 被他深深厌弃的右手,那处脏污角落,被她轻柔掠过。 如同一个绵长的轻吻。 温柔得令人喉间发涩。 洞外的雨水寒意透骨,右手上漫开的气息好似暖流,丝丝上涌,熏得识海如同醉酒。 脸上很烫。 他动一动指尖,枯涸死寂的骨血,仿佛有了全新的律动。 树影斑驳,细雨缠绵,暧昧的暗潮了无边际。 谢星摇又一次吸出毒血,看着肿胀渐渐消退,食指按揉他腕骨,恰好抚过一条旧伤疤。 半晌,她低缓出声:“晏公子,右手还疼吗?” 第84章 小世界中细雨纷纷,四下潮湿阴冷,唯独深藏地底的牢笼干燥无雨。 环顾四周满目阒然,唯有墙壁上的烛火轻摇,驱散黑暗,带来几分昏黄亮光。 温泊雪深吸一口气,终于理清思绪,按下想要提刀砍人的冲动。 他们一行人被关进南海仙宗建造的地牢,储物袋不翼而飞,灵力也是所剩无几,只够传音入密。 现如今一筹莫展,只能沉默着坐在草垛中。 “虽然没有灵力,但说不定……” 昙光突然出声,用了只有他们能听见的音量:“能试着用一用系统。” 他说话时动了动神识,识海画面如水荡开,显现出熟悉的游戏界面。 小和尚展颜一笑:“果然还在。” “系统我也想过。” 月梵单手撑起下巴,眸光一旋:“不过吧……在这儿的家人们,游戏好像都不是很符合‘逃生’的要求。” 昙光思忖片刻,轻敲眉心。 他绑定的系统是《合欢宗养鱼手册》,一款刷好感度的恋爱游戏,毫无攻击性。 虽说也可以把南海仙宗的弟子作为攻略对象…… 但刷好感度的过程何其艰难,他一个阶下囚,连和他们攀谈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更何况这里的秘密一旦暴露,整个南海仙宗都得完蛋,要想让一个弟子为了他而放弃宗门—— 生活不易,昙光叹气。 起码得要九十以上的好感度。 难度太大,堪称天方夜谭。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5节 “我的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 作为乖乖老实人,温泊雪认真思考利用游戏系统逃出去的可能性:“奔跑跳跃和爬墙,在这里行不通。” 虽然能变成随心所欲活动的橡皮泥小人,但被牢房关着,他连离开这个狭小空间都做不到。 就算出去了,也没办法对付一个接一个的南海仙宗弟子。 “我的《卡卡跑丁车》更不用说了,飞车游戏,还是个华丽外观党。” 月梵眯眯眼,若有所思:“不过……开车冲出牢房,再把外面那群家伙一个个撞飞,这个办法怎么样?” 这个计划虽然离谱,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居然勉强有了一点点可行性。 温泊雪双目一亮。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指不定设下了什么机关和阵法。” 楼厌冷静摇头:“一旦车被攻击报废,我们只能束手就擒。” 他说罢一顿,抬眼之际,瞥见三道探究的视线。 楼厌:…… 楼厌:“我的游戏是《奇迹冷冷》,有刀有枪,但全是装饰品。” 最后一个老乡成功跟完队形,穿越者们纷纷欣慰扬唇。 虽然现下的情境,实在不大能让人笑出来。 放眼望去,四个人四款游戏,一款恋爱游戏,一款解谜游戏,一款飞车游戏,一款美少女换装游戏。 一个比一个尴尬,对逃跑毫无帮助。 昙光垂头叹息:“其实我经常玩的游戏,是《英雄同盟》和《不和平精英》。” 这俩随便来一个,他都能大杀特杀。 “小世界会压制所有人的修为,不止我们,南海仙宗的实力应该也被大幅削弱了。” 月梵皱眉:“如果摇摇在这里,那就好了。” 《一起打鬼子》,永远的神。 就算地牢里藏了陷阱机关又如何,几把枪在手,绝对能压得南海仙宗毫无还手之力。 要是火力不够,大不了再扛上一个火箭筒,轰隆隆一炸,这群人面兽心的家伙哪里还敢作威作福。 可惜,凡事没有如果。 这处地牢屏蔽了灵力,让他们没法使用传讯符,谢星摇要想找到这儿来,估计够呛。 然而置身于此,要说有谁能压过南海仙宗一头,左思右想,只有她了。 处境艰难,月梵暂时想不出对策,目光一动,看向不远处的两个小孩。 “小弟弟小妹妹。” 温泊雪放柔语气,尝试搭话:“你们被关在这里很久了吗?” 他突然开口,将男孩吓得浑身一抖。 女孩也缩了缩身子,犹豫一会儿,轻轻点头。 看这副模样,也不知平日里受了怎样的对待。 “你们,小心。” 女孩蓦地动了下嘴唇,声音小得像是蚊子嗡嗡:“他们……” 她想了想,轻颤一下:“成年的妖,等长老来以后,会被炼出妖丹。” 楼厌:“长老?” 他不苟言笑,在一行人中看上去最凶,女孩怯怯看他一眼,很快挪开目光。 显然是被吓到了。 “是个总是在笑的人,喜欢穿白色衣服,很可怕。” 想起某些不好的记忆,女孩目露恐惧,咬住下唇。 她身边的男孩低声补充:“他每隔一个月会来一次,下一回出现,应该就是明天。” 很委婉。 言下之意是,等到明天,他们这几个没用的大人就会被“剥去妖丹”,和美好人生说拜拜。 温泊雪颓然叹一口气:“多谢你们告诉我。” 楼厌面色淡淡,又道:“这里一共有多少妖魔、多少仙宗弟子,你们清楚个大概么?” 他的模样气质让人心生畏惧,女孩怯怯点头。 “像我们在的这种牢房,应该还有好几个。” 女孩说:“牢房里大部分是小孩,等成年以后,才会被炼成妖丹。至于外面看守的人……” 她细细想了想:“比二十个更多。” “那你觉得,”温泊雪挠头,“我们四个人,有机会逃出去吗?” 他问得没底气,女孩闻言一怔,很快摇头。 “不要想逃跑。” 她嗓音稚嫩,隐隐透出仓惶与恐惧:“逃跑的人,会被他们……” 男孩眨眨眼,小声补充:“她的两个哥哥,就是想方设法想要离开,结果被——” 他也说不下去,抿唇住了口。 温泊雪心下一寒。 在这个不被外人知晓的小世界里,南海仙宗,无异于掌控一切的主宰。 没有王法,没有公理,更没有所谓的众生平等。 对于他们而言,妖魔皆是可憎可恨的下等之物,即便随手杀了,也不会生出愧疚。 那些妄图逃跑的妖魔,一定会被他们百般折磨,以儆效尤。 看两个孩子瑟瑟发抖的模样,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温泊雪不敢细想。 牢房之中气氛压抑至极,沉默溢散,忽有冷风一动。 温泊雪讶然抬头。 楼厌一身黑衣,五官凌厉,怎么看怎么凶戾冷酷,不像个好人。 墨袍如夜,男人眉梢轻动,冷冽似刀。 当他抬手,陡然出现在两个孩子面前的—— 温泊雪一呆。 是个兔子形状的小玩具。 “给你们。” 楼厌沉声,五指修长,按下开关:“这么用。” 按钮被摁下,兔子晃晃耳朵,身体散发出莹润白光,在他掌心打了个滚。 【手持物:电光兔兔】 【简介:长长耳朵,胖嘟嘟的身体,一只人见人爱的小白兔,抱住它,可爱值百分百。】 一个二十一世纪随处可见的电子小玩具。 在暗不见天日的囚牢里,在两个绝望又孤独的孩子面前,却成了一束意想不到的亮芒。 男孩微微睁大双眼,张了张嘴巴。 楼厌把兔子塞进他手里。 楼厌:“还有。” 话音落下,一团巨大的毛绒玩具被他抱在手中。 高冷寡言的魔尊抱着粉红毛绒熊,将它送到女孩怀里。 仍然觉得不够,楼厌又从《奇迹冷冷》中取出一只绵羊玩偶,一瓶泡泡水,一个小陀螺,还有几本漫画画册。 活像在校门口摆摊卖玩具的和善大叔。 两个孩子受宠若惊,抱着玩具不知所措,听他冷声开口:“别怕。” [呜呜。] 昙光第一个沦陷:[这就是传说中的酷哥吗?哥哥好酷好帅。] 温泊雪握了握右拳:[不愧是魔尊,抱着粉色毛绒熊也能这么酷。] 月梵:…… 月梵:[可恶,泡泡水,我也想玩。] “嗯嗯,别害怕。” 温泊雪温声笑笑,在两个小孩面前蹲下:“我们会努力逃出去,带你们离开这里的。” 怀里的毛绒触感十足陌生,他们被关在地牢这么多天,所见唯有冰冷坚硬的墙壁、以及干枯陈腐的杂草堆。 女孩懵懂将它抱紧,感受到久违的柔软舒适,目光却是一点点暗淡。 这群哥哥姐姐都是好人。 可惜在这里,好人往往活不下去。 被关进地牢的妖魔多不胜数,告诉他们“别怕”“一定能逃出去”的,在之前还有几个。 无一例外,大家全被剥取了妖丹。 眼前的哥哥姐姐越好,她就越是难过。 “别想太多。”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6节 恍惚之间,有人摸了摸她脑袋。 楼厌淡声:“如何离开这里,是我们大人考虑的事情,不需要小孩操心。” “仔细想想,如果能稍微恢复一点儿灵力,联系上摇摇,就能给她发传讯符了。” 月梵重新恢复斗志,从地上站起身:“只不过……我们被迷晕带到这儿来,就算能离开地牢,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 抱着一堆玩具的男孩小声接话:“我们知道。” 他一顿:“这里是悬崖下面,在北边。要想出去,必须爬上很高很高的山崖——南海仙宗带我们来的时候,用了法器。” “法器?” 温泊雪微愕:“他们的灵力没有散尽吗?” “我听他们闲谈时说过,南海仙宗为了这个小世界,特意设计出一种丹药,能让弟子保留一些修为。” 女孩道:“看他们平日里的动作,可能是炼气或者筑基。” 她年纪不大、实力不强,感受不出确切的水平。 但毋庸置疑,这已经是非常关键的信息。 昙光温声:“明白。多谢了。” 他说完眉心一跳,蓦地回头。 地牢里处处死寂,正在他们暗暗交谈的间隙,有道脚步渐渐逼近。 是个满脸不耐烦的南海仙宗少年弟子。 “你们在这儿吵吵嚷嚷什么呢,烦死了。” 将地牢中扫视一圈,少年弟子目光停住,落在女孩怀里的毛绒玩具上。 他露出了一丝困惑的神色——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群人的储物袋早就被他们搜刮一空。 只可惜那些储物袋全被加了禁制,他们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得等扶玉长老来了小世界,才能拿到里面的东西。 想到这里,少年弟子眉梢轻轻挑起。 看这群人的穿着打扮,显然出身不低,储物袋里一定装着不少宝贝。 “这是从哪儿来的?” 他语气不善:“你们还藏着个储物袋?” 楼厌冷眼回头。 他心思细腻,早在点开《奇迹冷冷》时,就已经想好了应对南海仙宗的办法,此刻指尖倏动,握住一个突然出现的小口袋。 【手持物:夜光锦囊】 【简介:少女心爆棚的粉色锦囊,夜里会发出温暖的柔光。不知这份未曾出口的思念,是不是也能随着光晕遥遥寄给他?】 夜光材质,在修真界里无法解释。 他只需要胡诌一个借口,声称这是自己独门的法器,类似于小型储物袋,紧接着把夜光锦囊交给他们,一切就万事大吉。 楼厌上前一步,右臂微抬。 同一时间,另一道少年音自远处响起:“怎么了?” 楼厌停下动作,循声远眺。 牢房外是一条幽长走廊,烛光流淌,映出一人颀长的影子。 那同样是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年轻修士,眉目清秀,透出冷意。 “顾师兄!” 站在地牢前的少年弟子咧嘴一笑:“储物袋好像没搜完。我巡逻的时候,发现他们这儿多出了好几个小玩具。” 被称作“顾师兄”的年轻修士挑了挑眉:“哦?我来看看。” 他动作不紧不慢,穿过长廊缓步走来,自口袋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牢门。 电光石火,几人暗暗交换一道视线。 月梵:[冲不冲?] 温泊雪:[他们不是有炼气筑基的修为?] 昙光:[稳住稳住,别莽。] 楼厌:[静观其变。] “是谁给他们搜的身?” 顾姓修士语气平平,瞧一眼小孩手中的毛绒玩具:“储物袋在谁身上。” 楼厌毫无隐瞒之意:“我。” 对方满意笑笑:“那便拿来吧。” 楼厌抬手,顾姓弟子亦是一动。 长袖交接,楼厌微微蹙眉。 “真有个储物袋。” 顾姓弟子动作极快,转过身去,手中已然握了个黑色小锦囊:“还好你发现得及时,否则他们藏着这个,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门边的少年弟子颔首一笑:“师兄谬赞了,我只是尽一个本分。” “既然找到储物袋,那就走吧。” 顾姓弟子点头:“还有不少地方等着巡逻。” 他说完就走,毫无逗留之意。 另一个少年弟子恭敬跟在身后,牢门被沉沉关上,长廊中的两道水蓝色身影渐渐消失。 “……吓死我了。” 月梵拍拍心口:“还好还好,这‘顾师兄’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样子,居然没再追究。” “也多亏楼厌能想出这么一个办法。” 昙光靠在墙边,好奇探了探头:“楼厌道友,怎么了?” 自从交出“储物袋”以后,他就一直沉默着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说。 半晌,楼厌蹙眉回头。 “不是不太聪明。” 他右手上抬,掌心里,赫然握着个浅粉色夜光锦囊:“他拿出去的……是自己的储物袋。” 完全解释不通。 夜光锦囊没有灵力,并非真正的储物袋,一旦交给南海仙宗的弟子,可能会招致怀疑。 顾姓弟子用自己的储物袋将其替换,这样一来,就能单纯解释为“搜身不周”,让其他人放松对他们的戒备。 他为什么这样做? “所以……” 温泊雪挠头:“这个‘顾师兄’,在帮我们?” “不一定。” 楼厌细细端详手中锦囊,眉宇微沉:“但我猜……不久以后,他会主动找上我们。” * 另一边,林中洞穴。 给晏寒来上身擦好药膏,谢星摇收好绷带和瓷瓶。 口中吸出的蛇毒已被她用灵力消解,眼前的伤口尽数缠好了绷带,至于更下面一些的部分—— 当她无意间垂头,晏寒来立马缩了下身子。 他绝对绝对不会愿意,至于谢星摇,也觉得不好意思。 她既不是清心寡欲的柳下惠,也不是肆意妄为的女魔头,在这种情况下,难免拘谨局促。 晏寒来的储物袋里东西不多,她逐一翻找药物,拿出几个白玉瓶:“哪一瓶是用来恢复灵力的?” 少年淡声:“从左往右,第三瓶。” 他顿了一下:“……衣服。” 谢星摇这才后知后觉,涂药缠好绷带以后,她还没把晏寒来的衣物穿上。 白玉瓶被小心放下,她动作不甚熟练,在储物袋里找出一件干净的青衣,认真为他合拢衣襟。 感受到这道紧紧凝视、一本正经停在他身体上的视线,晏寒来无言抿唇。 她甚至还从白玉瓶里拿出丹药,抬手送到他嘴边。 晏寒来乖乖吃下,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又不是小孩。” 谢星摇:“嗯嗯,晏公子成熟稳重,一点儿都不别扭不孩子气。” 阴阳怪气。 被她涂抹的药膏缓缓渗入血肉,沁开薄荷一样的清爽凉意。 修真界里的灵丹妙药多不胜数,在治疗外伤一事上,效用远远好于如同金疮药。 少年沉默一刹,转移话题:“其他人,有回音了么?” 谢星摇整理好储物袋,摇头:“没有。” 虽说原文里的主角团一路顺风顺水,但自从遭遇深海里的那道邪气,她就强迫自己脱离了原文思维。 久久不回传讯符,要么是昏迷入睡,要么弄丢了符箓,要么…… 他们遇上了棘手的意外。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7节 如今晏寒来灵力透支、难以行动,丹丸药效发作,应该是一个时辰左右。 一个时辰后,待晏寒来恢复一些气力,无论月梵他们有没有发来回信,他俩都得离开山洞,主动去寻找其他人了。 这个小世界,比他们想象中凶险许多。 想到这里,谢星摇后脑勺阵阵发疼,打了个哈欠。 她白天在浮风城里用尽脑细胞,后来进入深海、遭遇风暴,神识恍恍惚惚,又进入了晏寒来的记忆。 从头到尾疲于奔波,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这会儿身体终于不堪负荷,感到了铺天盖地的疲惫。 晏寒来看出这一点,轻撩眼睫:“被子在那边。” 许是觉得谢星摇合上的衣襟松松垮垮,他开口时费力抬了手,将衣服拢紧。 察觉身前的少女直愣愣盯着他瞧,晏寒来耳后微热,面色更冷:“谢姑娘不去歇息,当心力竭。” 谢星摇不知在想些什么,迟疑眨眼,乖乖点了点头:“哦。” 于是身边那道绯红的影子渐渐远去,晏寒来听着她的脚步声,疲乏阖上双眼。 被她唇瓣贴过的右手,直至此刻,仍在悄然发热。 雨声嘈杂,他闭着眼,睡不着。 过往的记忆翻涌如潮,痛苦的屈辱的,无一例外好似针扎,深深印刻于识海。 他从未忘记仇恨,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 孑然一身的复仇。 那段日子过得狼狈不堪,跌跌撞撞,犹如一匹独狼。 方才细细回想,在识海突然多出的那段记忆里,身边却出现了另一道影子。 无比虚幻,却又无比真实。在满是血气与绝望的暗舱里,那人抱着他落下泪来,一遍遍告诉他,未来的晏寒来很好,会被所有人喜欢。 那是谢星摇。 右手又一次涌上阵阵热潮,不知怎么,热意似乎滚烫得过了头,像在被火灼烧。 晏寒来轻轻动一下指尖。 想起梦里的一切,他心中悸动,兼有酸涩的不安。 这么多年来,一心复仇变强的少年很少像这样患得患失—— 想让她看见,又不愿让她看见。 他害怕在谢星摇眼中,见到类似于“同情”“可怜”和“看不起”的神色。 安静的洞穴里落针可闻,倏忽之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迅速睁眼。 甫一抬头,见到谢星摇。 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微微张大双眼,兔子一样浑身顿住。 晏寒来:…… 晏寒来:“怎么?” “晏公子。” 她脚步轻快,小跑到他跟前停下:“今天下雨。” 晏寒来想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沉默抬眼。 谢星摇轻咳:“下雨好冷。” 晏寒来言简意赅:“被子给你了。” 那分明是冬天用的棉被。 对方立马正色:“我有被子,你着凉了怎么办。” 两个人待在山洞里,他总不可能自己抢过被子,让一个小姑娘受冻受凉。 晏寒来语气不变:“不必,我不畏寒。” 谢星摇欲言又止,摸摸鼻尖,又碰碰耳垂。 她有些犹豫,鼓起勇气开口:“可是,下雨,一个人睡,也很冷。” 与他四目相对,谢星摇欲盖弥彰挺直后背:“就是,晏公子你懂的吧,被子里被潮气浸透,刚进去就被冻出来了,待不久的。” 晏寒来努力理解她的意思。 晏寒来静默一瞬:“谢姑娘稍候片刻,我为你捂热。” 什么捂热。 那岂不就是—— 谢星摇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不不不用!不用晏公子暖床,我的意思是——” 这句话刚刚出口,她就差点咬到自己舌头,脑子里嗡然一响。 晏寒来也是微赧,长睫簌簌颤了颤。 可恶。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大胆,鼓起的勇气还没一鼓作气宣泄出来,就漏了个一干二净。 当时用“吸去毒血”的名义亲了亲晏寒来右手,就已经让她紧张到心快加速,根本不像明面上那般云淡风轻。 谢星摇压下心中紧张,努力思考接下来的措辞。 猝不及防,角落里的晏寒来张开薄唇。 “两个人?” 她陡然抬眼。 洞外的树丛轻轻一晃,在他面上映出婆娑倒影,少年眸光清润,冷凌凌的眸子一眨不眨看着她。 嘴唇是毫无血色的苍白,却又隐隐现出血一样的艳。 谢星摇又摸了下耳朵:“……嗯。” 晏寒来默然起身。 她还是紧张,试探性瞟他:“我可以把被子搬过来。” 对方像是不动声色笑了笑:“这种事情,还不必劳烦谢姑娘。” 他行走时没什么力气,整个人看上去虚弱懒散,动作倒是很快,左手掀开毛毯,猫一样进入被褥。 谢星摇跟在他身后,正要钻进被子,听晏寒来淡声道:“这里。” 他侧了个身,让出方才躺过的地方,被少年人的体温浸染后,被褥散出缕缕暖热。 晏寒来一顿:“衣服,是干净的。” ……还真成了暖床。 谢星摇点点头,心中生出一丝小小的雀跃,乖乖躺进被子。 两个人和一个人睡在被褥里,感觉截然不同。 她从棉被里醒来的时候,身边空空荡荡,恍惚中翻了好几次身,这会儿一抬眼,就能见到近在咫尺的另一道影子。 晏寒来的气息好热。 她总觉得不对,佯装镇定地开口:“晏公子,是不是染上了风寒?” 晏寒来:“并未。” 他小声争辩:“我还没到一吹冷风就着凉的地步。” 明明上上次喝酒以后,某人就发烧头痛,说话瓮声瓮气,还被雀知误以为在打奶嗝。 谢星摇暗暗腹诽,正要开口,耳后兀地一热—— 晏寒来倏然侧过身来,定定对上她双眼。 四下幽谧,在无比狭窄的空间里,二人几乎是毫厘之距。 他眼中没了平日里的懒倦,如同澄净润泽的墨玉棋子,五官深邃,被晃动的树影映出锐利轮廓。 碎发凌乱,好似墨云,因晏寒来微微一动,在颊边轻悠晃荡。 昳丽,沉静,凌厉又温柔。 他喉结上下滚落:“还冷么?” 其实已经不冷了。 灵狐少年气息滚烫,足以驱散潮湿的冷意,但鬼使神差,谢星摇还是低声道:“有点儿。” 于是耳边传来衣物摩挲的细微声响。 她屏住呼吸。 随着热意流淌,晏寒来左手贴上她后背,往怀里一压。 他身上是干净清爽的皂香,夹杂有药膏的薄荷气息。 谢星摇嗅了嗅,与此同时,感受到少年心口沉重的震动。 晏寒来:“这样呢?” “唔。” 温暖的被窝最容易让人心生困倦,谢星摇脑袋越来越沉,没头没尾地问他:“晏公子,灵狐一族会因为心爱之人分化性别,对吧?” 晏寒来:“嗯。” 她低低吸了吸气:“你看上去是男孩子喔。” “化形术而已。” 他毫无停顿地解释,如同下意识想要澄清:“灵狐一族五岁时,会让小孩自行选定男女,在真正分化前,以选定的性别过活。” 谢星摇笑了笑:“所以直到现在,晏公子都没喜欢过别人?”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8节 她越来越困,打了个哈欠:“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晏寒来沉默无言。 若是以前,他定会冷笑着告诉她,情爱乃是世间最为无用之物,他不需要,也从不渴求。 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口。 右手上的热气渐渐蔓延,悄无声息,已经到了胸膛。 纷纷雨声里,谢星摇忽然又叫他:“晏公子。” 她太累太困,声音小心翼翼,带有一丝惺忪睡意:“伤口,是不是很疼?” 少年没即刻应声。 他本该像以往那样逞强,对满身疼痛置之不理。 热意更浓,晏寒来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下巴轻轻蹭过她肩头,惹得怀中的小姑娘一颤。 他声音又轻又闷:“有点。” 被褥被撩动时,生出一丝清凉微风。 谢星摇伸手,一手抚上他脊背,左手则缓缓向上,抱住他脑袋。 她动作笨拙,将少年人的后脑勺一点点下压,掌心柔软,生涩揉了揉。 谢星摇往他怀中缩得更紧:“摸摸,抱一抱。” 好温柔。 晏寒来垂眸,掌心用力。 怀里的触感十足陌生,是他从不敢奢求的绵软温热。 他小心翼翼,鼻尖虚虚蹭过谢星摇侧颈,细嗅属于她的气息。 暗香萦绕。 心跳不止。 热意绵延,自心口弥散,涌向四肢、脖颈、识海,以及更下一些的小腹。 …… …… 好烫。 第85章 深海小世界,地牢。 地下的世界分不清白天黑夜,自始至终昏昏沉沉。 第不知多少次数绵羊失败,月梵心烦意乱,敲了敲眉心。 “不知道摇摇和晏公子怎么样了。” 她靠坐于墙角,思绪涣散,扬了扬脑袋:“小世界这么大,他们要是能遇上就好了。” “这个小世界凶险万分,不仅有潜藏在林子里的凶兽,四处还遍布了不少南海仙宗的弟子。” 温泊雪蹙眉:“希望他们不要被凶兽所伤,也千万别碰到南海仙宗的人。” 昙光亦是心情忐忑:“他们还不知道南海仙宗干的这些事儿吧?不对,晏公子应该清楚,所以后来才会大肆屠杀……但谢师妹完全不知情,如果上了南海仙宗的当,那就糟糕。” 他说着摸摸脑门:“不过……如果谢师妹真被抓来这儿,我们不就能称王称霸了?” 对哦。 温泊雪与月梵皆是一怔。 什么叫阴差阳错,什么叫未曾想过的道路。 思来想去,让南海仙宗的弟子亲手把摇摇带来地牢,这才是最快捷的办法啊! 一来省事二来省时,三来不需要他们几个瞎操心。 南海仙宗抓着人哼着歌,再眨眼,整个就被《一起打鬼子》给端了。 他们悟了。 月梵双手合十:“上天保佑,让摇摇尽快被带来这儿吧。” 温泊雪紧握右拳:“南海仙宗,加油啊!” 一旁的楼厌:……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始认真思考,这群老乡究竟靠不靠谱。 “他们应该在一起。” 楼厌道:“晏寒来不会让她靠近南海仙宗。” “在一起?” 昙光愣了愣:“为什么?” 楼厌:“当时在小世界入口,海里掀起巨大风暴的时候,我看见晏寒来把她抱住了。” 一刹那的寂静。 以及之后很久很久的寂静。 好一会儿,温泊雪怔怔低喃:“什……?” 昙光五官扭曲神色复杂:“么……?” 温泊雪:“莫非——” 昙光:“难道——” 温泊雪很认真地思考:“如果当时是我站在晏公子身边,他会救我吗?” 昙光很认真地回答:“我觉得,不会。” 两个傻子,难怪母胎单身。 月梵翘着二郎腿,晃一晃小腿:“别挣扎了,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两个傻孩子呆呆看她,如同仰望一位爱情教母。 “他们两个暗流涌动了好久,也就你俩看不出来。” 月梵叹气:“想想平日里,晏公子是不是常会瞟一两眼摇摇?” 温泊雪努力消化信息:“可是,大家都是朋友,看一看没什么大不了吧?” “笨。” 昙光悟了:“在小说里,这是男女主之间的下意识吸引力。” 月梵哼笑:“至于摇摇,她是不是对晏公子特别好?主动和他搭话、逛街时给他买糖,你们都见过吧。” 昙光又悟了:“在细微之处透露的小心思!” 温泊雪渐渐品出了点儿意思:“所以……谢师妹和晏公子说话的时候,你总是会把我们拉走。” 昙光轻抚下巴,连连点头:“这是撮合男女主角的亲友团!要素齐全,我悟了,悟得很深。” 他说罢正色,哈哈一笑:“不过现在这么危险,我们被困在牢房里,他们肯定不会卿卿我我亲亲抱抱啦。” 温泊雪老实点头,嘴角浮起一抹姨父笑:“嗯嗯!” “别悟了。” 月梵轻敲太阳穴:“当务之急,还是先想想我们的处境吧。楼厌说得没错,晏公子知道南海仙宗有猫腻,肯定不会让他们抓到摇摇——也就是说,我们很难和他们汇合。” 身为阶下囚,他们明白这座地牢是《一起打鬼子》的最佳发挥场所,另外两人却是一概不知—— 毕竟谁能想到,居然会有一处让所有人修为趋近于无的地方。 在谢星摇与晏寒来眼里,小世界中处处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一旦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定会全力避开抓捕。 “这样一来,只能靠我们自己出去了。” 温泊雪收敛起刚刚爬上嘴角的微笑,正襟危坐:“好难。” “如果实在走投无路,我就开跑车闯一闯,管他三七二十一。” 月梵轻揉眉心:“不过……楼厌不是说过吗?那什么‘顾师兄’很有古怪,说不定会主动找上我们。” 说曹操曹操到。 她话音方落,走廊里就响起一道脚步。 正是那个顾姓少年。 远处有巡逻的弟子好奇打招呼:“顾师兄,你怎么有空来这儿?” “不久前,在他们身上发现了一个遗漏的储物袋。” 顾姓少年回以一笑:“我担心他们从储物袋里拿了什么东西藏下,来检查看看。” 巡逻弟子恍然大悟:“是这样!还是顾师兄心细,我居然没想到这一茬……师兄,要我来帮忙吗?” “不必。” 少年语调温和:“你继续巡逻就好,这种小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弟子点头:“那就多谢师兄了!” 巡逻弟子的身形渐渐远去,顾姓少年拿出钥匙,打开牢门。 他动作如常,瞧不出猫腻。 此人不知是敌是友,温泊雪、月梵与昙光严阵以待,唯独楼厌看他一眼,直截了当:“你有什么目的。” 少年挑眉与他对视,扬唇一笑:“这位叔叔才是,突然问出这种话,用意何在?”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199节 以身体的确切年龄来看,魔尊足够当他的曾爷爷。 但作为一个穿越而来的二十多岁新青年,楼厌还是抽了下嘴角。 “储物袋。” 身边几个男人都不靠谱,月梵决定自力更生,主动搭话:“你调换了吧。” 少年将他们环视一番,扭头望向身后的长廊。 烛火寂静,没有外人的影子。 他转身回来,承认得大大方方:“正是。” 温泊雪不明白:“你在帮我们?” 对方笑笑,不答反问:“你们是人族,对吧。” 他目光一动,瞥向楼厌:“这是一只魔。” 被戳穿得猝不及防,一行人愕然愣住。 “不必紧张。” 少年颔首:“这件事,我并未让其他人知晓。” 不应该啊。 温泊雪低头嗅一嗅袖口,鲛丹的气息清晰可辨,并未退去,按理来说,他们不可能露馅才对。 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身上,那就只可能—— 心下一动,温泊雪倏然抬眸。 月梵在同一时间说出他的疑惑:“你怎么知道?” 她脑子里飞速运转,排除好几个离谱的解释,不大确定地开口:“你也是灵狐?” 修真界偌大,要论对生灵气息的感知力,灵狐一族绝对是数一数二。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话音方落,顾姓少年果然扬了扬眉:“也是?” 没有否认,而是下意识反问。 眼前这位,大概率真是一只灵狐。 “我是什么族类,并不重要。” 少年又回头看上一眼,确认长廊无人,压低嗓音:“重要的是,你们应该不简单。” 月梵从草堆里起身,双手环抱与他对峙:“何出此言。” “搜寻储物袋这种活计,就算对于寻常老百姓而言,也压根不是难事。这里的弟子们经过了无数次训练,不可能出差错。” 少年对上她双眼:“更何况……你们之后拿出的那个粉色发光锦囊,也根本不是储物袋。”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明明毫无灵力,却能自行生出光亮,奇诡又不可思议。 ——这群人身无灵力,却能凭空拿出如此之多的物件,很难不惹人怀疑。 楼厌面不改色,继续那套准备好的说辞:“锦囊是我独创的法器,用处和储物袋差不多,用上三次,就会失效。” 少年像是被逗乐了:“真会有人独创这种东西?效用不行时间还短,样样比不过储物袋,你图什么?编借口也编个像样点的吧。” 那边的月梵仍未卸下防备,闻言皱眉:“说了这么多,不知这位道友,特意来找我们做什么?” 少年眸光倏动,开门见山:“看你们的打扮和作风,除了这只魔,应该都是仙门弟子——我想知道你们的真实身份。” 楼厌觑他:“诈身份?” “几位是人族这件事,如今只有我知道。如果我想害你们,大可直接告诉其他的南海仙宗弟子——人族剖不出妖丹,一旦被抓进地牢,会被立刻除掉。” 少年道:“我只是想通过各位的真实身份,判断我们之间存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性。” 合作的可能性。 月梵心有所感:“你想带我们逃出去?” 对方不置可否,抿着唇没应声。 其实少年所说不错,他们一没修为二没法器,就算表露了真实身份,也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好处。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毋庸置疑,少年在帮他们。 “我名为温泊雪,和身边这位月梵师妹都是凌霄山弟子。” 温泊雪考虑再三,正色开口:“这是昙光小师傅,来自万佛寺。穿黑衣服的……” 他一顿:“是一名散修,名叫楼厌。” 听见“凌霄山”与“万佛寺”,少年神色一动。 “原来是你们。” 他神情不变,唯独眼里现出一缕亮意,轻扬了嘴角:“我听说过几位的事迹,幽都里那件骇人听闻的大事,就是由你们解决的。” 他的态度似乎好了一丢丢。 想来也是。 在此之前,少年并不清楚他们是善是恶,倘若帮了不靠谱的人,不仅计划泡汤,还可能被泄露自己的叛徒身份,遭到南海仙宗灭口。 月梵挑眉:“这是可以合作的意思?” 她一顿,语气微沉:“既然介绍了我们,不妨来说说你——身为一个南海仙宗弟子,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看不惯南海仙宗的做派,想要惩恶扬善啰。” 少年道:“这地方是他们的屠宰场,妖魔全成了猎物。我也是妖,心里不爽。” 他说着笑笑:“为表诚意,几位有什么想问的么?我会竭力解答。” 温泊雪老实举起右手:“你叫什么名字?” “顾月生。” 少年动了动嘴角:“温道长,不妨问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明明这个问题就很有意义嘛。 温泊雪只好再次开口:“南海仙宗这么大,里面的弟子都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 顾月生道:“南海仙宗弟子众多,其中不乏良善之辈——只不过知道妖丹一事的,尽是些贪婪之徒。” 他斟酌一下语句:“长老们会对弟子进行暗中考核,让他们置身于幻境之中,面临一项选择。面对一只濒死的妖,一是取走妖丹、助长自身修为,二是送去医治,错过一步千里的机会。” 月梵恍然:“只有选择第一条路的人,才会被那群渣滓看中。” 如此一来,便成功筛选出了一丘之貉。 “被选中成为亲传弟子后,长老会在识海里设下禁制。” 顾月生满不在乎地耸肩:“包括我在内,所有弟子都不能在小世界之外提起妖丹的事情。” 昙光点点头:“所以你才要和我们合作。” 顾月生虽然知道真相,但碍于禁制,一旦离开这个小世界,就只能缄口不言。 要想捅破南海仙宗的秘密,他需要旁人的协助。 “你被选中来到小世界,这就说明,你在幻境里取走了妖丹。” 角落里,楼厌陡然出声:“既然当时主动选择这条路,为何如今突然反悔,难不成幡然醒悟了?” 他们彼此之间不明底细,一言一语皆是遮掩试探,此话一出,牢房中瞬间沉寂下来。 顾月生凝视他半晌,似是无可奈何:“……因为在我小时候,家乡被南海仙宗屠过一回。” 楼厌愣住。 “我出生于离川的灵狐部落,亲人朋友,全死在他们手里。” 顾月生道:“我拜入南海仙宗,一步步成为内门弟子,后来猜出他们的套路,顺应了幻境的走向。” 楼厌:…… 沉默寡言的魔尊抿了抿唇:“抱歉。” “等等,灵狐,血海深仇——” 昙光脑瓜子机灵,声调拔高:“晏公子不也是这样吗?你们两个不会认识吧?” 顾月生一呆:“晏公子?” 他原本表现得漫不经心,此刻忽地挺直身形:“……晏寒来?” 居然对上了! 温泊雪惊喜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他刚想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奈何还没勾起,唇边就被狠狠压下,换上茫然的神色—— 眼前那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眼泪像是荷包蛋,不停打转转。 这……怎么哭了? “对不起,我从小就很爱——” 顾月生又吸了口气,抬手拭去眼底水珠:“很爱掉眼泪。” 昙光小心翼翼:“所以,你的确认识晏公子。” 顾月生点头,泪眼汪汪:“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我还以为……” 他继续擦眼泪:“你们是晏哥哥的朋友,之前多有得罪,抱歉。” 似乎和晏寒来关系很好的样子。 而且,出乎意料地,是个哭包。 “晏公子很好,修为已入金丹,应该半步元婴了。” 温泊雪挠头:“他和我们一路同行,帮过我们许多。”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0节 “真的?” 顾月生眨眼:“当年南海仙宗屠杀离川,是晏哥哥以自己作为诱饵,被南海仙宗抓去,让我逃了出去。” 亲人惨死,无家可归,他无数次打算自寻死路,想起爹娘、晏叔晏婶和晏寒来,都会咬紧牙关继续活。 他的命,是用所有同族的牺牲换来的。 少年拭去眼泪,好奇又道:“他的剑谱,修到第几重了?” “剑谱?” 昙光:“什么剑谱?晏公子不是法修——”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闭了口。 有个念头涌上心尖,饶是昙光,也脑子里嗡嗡一响。 ……不会吧。 在修真界里,如非意外,不会有人中途放弃修行的道法。 再联想晏寒来曾经落在南海仙宗手里—— 顾月生沉默须臾,眼泪又往下落。 好在他很快胡乱擦掉眼泪:“时间紧迫,巡逻的弟子就快来了。这座地牢戒备森严、形如迷宫,你们要想离开,可谓难如登天。” 顾月生道:“我能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他说着抬手,飞快递来一张手绘地图:“这是地牢里的路线图,看完以后记下来,明天还给我。” 温泊雪小心接过,听他继续道:“明日扶玉会来,我和另一个弟子将押送你们前往炼丹房。在此期间,你们一定要发起突袭,我会故意放水——只需打倒另一个弟子,就能趁机逃走。”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逃跑失败,顾月生也只会得到一些“看管不利”的惩罚,问题不大。 顾月生神色稍凝:“离开地牢后,千万别松懈——这地方位于深渊之下,要想离开,必须徒手爬上万仞悬崖。你们能做到吗?” 这才是最难的一点。 悬崖陡峭,处处危机,对于修为全无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挑战。 顾月生微微蹙了眉,身前另外几人,却是不约而同眸光一亮。 温泊雪挠挠头。 好像…… 他的《人们一败涂地》,终于能发挥作用了? “放心。” 月梵拍胸口保证:“我温师兄是练过的,徒手攀爬不成问题。” “务必小心。” 顾月生叹一口气:“在此之前,已经有两个人失败了。” 两个人? 昙光明白了:“除了我们,你还试过帮别人逃走?” “可惜一个也没成功。” 少年垂下眼:“被压制修为以后,不说爬上那道万丈悬崖,他们连避开巡逻的修士都做不到。” 他加重语气:“这一点也要当心。除了负责押送的弟子,地牢里还有不少人负责巡逻,你们能避则避,别惹出乱子。” 温泊雪用力点头。 他来不及说话,忽然听见牢房外一道暴怒男音:“你们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天谴!” 楼厌飞快撩起眼皮。 那人继续叫喊:“仁义礼智信,你们占了哪一项?连我们魔尊都说要讲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你们要丧心病狂至此吗!呜呼哀哉!” 下一刻,有小弟子不耐烦道:“还想挨鞭子是不是?闭嘴!”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楼厌:…… 楼厌:“这是——” “是魔域的人,一天到晚吵个没完。” 顾月生扶额:“他修为很高,像这种修为的,不会被南海仙宗直接拿去炼丹。” 温泊雪:“为什么?” “他们的妖丹蕴含了太多灵力,一时不慎,很可能导致爆体而亡。” 顾月生退开一步,做出搜身完毕的姿态:“而且一旦吃下去,修为起码增进一个大阶,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很不合逻辑。” 他说着看一眼走廊,与路过的一个小弟子相视一笑:“所以,南海仙宗决定温水煮青蛙,一天天汲取他们的修为。” 这也太恶心了。 不止温泊雪,所有人后背都生出一阵恶寒。 月梵心下一动:“那浮风城失踪不见的大祭司,应该也在这里啰。” 她话音方落,便听远处响起冷然女音:“成天鬼哭狼嚎,实在不成体统。” “鬼哭狼嚎”的男人更气。 “你这是妥协!还有一点儿鲛人大祭司的威严吗!我们魔尊说了,不畏强权不畏欺凌,只要我们广大群众团结起来,就能推翻南海仙宗的统治!” 女人冷哼。 顾月生由衷感慨:“那位魔尊真是个神奇人物,自己怪怪的,连带手下也成了这副德行,成天胡言乱语。” 楼厌:…… “我不宜逗留太久,得先行离开。” 灵狐少年眸光一动:“明日……看你们的了。” “放心。” 月梵笑笑:“对了,能给我们一张传讯符吗?” * 小世界里的雨还是没停。 谢星摇能听见雨声的淅淅沥沥,睁开双眼,见到的却是另一幅情景。 她又在做梦。 梦到的……居然是那位禅华剑尊。 每每取得一块仙骨,她都能感受到一段来自仙骨的记忆。 之前几次的梦,都发生在取得仙骨的一两天以后。这次应该是对应了幽都的那块,不知怎么,居然延迟了这么久。 眼前所见,也要模糊许多。 梦里的禅华剑尊,已然长成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人—— 只可惜处境似乎不大好。 他身受重伤,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小床上,与上一场梦境中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去甚远。 床边立着的人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师父。 “事到如今,你将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青年咬牙,呛出一口血:“我不是说过了么?从今以后,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不再有师徒情分。” 老道凝视他许久,语气极淡:“你何苦如此。” “何苦?” 青年冷笑:“这是我心甘情愿。以我的资质,多少仙门大宗求贤若渴,挣着抢着要收我为徒——我不愿留在这道观,有错吗?” 老道不语,端来一碗汤药。 “我不要!” 一手掀翻瓷碗,深棕色汤药洒落一地,青年忍痛起身,额头青筋暴起:“你别缠着我!从小到大就对我百般约束,如今我倦了厌了,你还要将我困在这里么!这么多年修为毫无突破,跟着你,我能得到什么?” 烛光骤晃,血气蔓延。 一旁的谢星摇蹙起眉头。 如果她没记错,禅华剑尊自幼年时候起,就一直跟着这位老道。 莫非他为了跻身大宗门,竟不惜与师父决裂?还有这满身的伤痕…… 万众敬仰的禅华剑尊,难道是个利欲熏心、不顾恩情之辈? 这也太、太崩人设了吧。 只可惜来不及细想。 这次的梦境恍惚又暗淡,如同一场摇摇欲坠的看电影。 眼前一幕匆匆掠去,当谢星摇再眨眼,感到一股柔暖热气。 是晏寒来身上的热。 此时此刻,她正躺在晏寒来怀里。 识海如被猛地一戳,那点儿惺忪睡意全都消失不见。 谢星摇想动又不敢动,只能悄悄调整呼吸。 少年人的手臂修长有力,紧紧环住她后背,察觉她的动作,心口用力一跳。 晏寒来醒着。 之所以一直没动,或许是为了不打扰她。 有生以来头一回与同龄少年相拥而眠,说不紧张,定是假话。 谢星摇压下心中躁动,以及更多不可言说的念头,佯装镇定开口:“晏公子。”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1节 他身上太热了,体温显而易见不正常。 谢星摇:“你是不是不舒服?储物袋里有没有治疗风寒的药,我去拿一些。” 晏寒来闷声:“不必,我吃过。” 他似是匆忙,又像心慌,飞快松开压在她背上的左手,自被褥间跪坐起身。 迟疑一瞬,又道:“许是恶咒发作。” 听见恶咒,谢星摇神色稍沉。 她见过晏寒来的记忆,清楚明白当年的男孩是在何种屈辱的环境之下,被扶玉种下了恶咒。 于他而言,每每恶咒发作,都是一次难言的折磨。 被褥微微一动,少女静默坐起身子。 因着方才的入眠,她眸底尚有几分绵柔倦色,乌发凌散如云,蜷曲着覆在颊边。 谢星摇屈着膝盖,上前靠近他,隐隐露出莹白脚踝。 她伸出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要来吗?” 根本让人无从拒绝。 其实这并非恶咒,晏寒来心知肚明。 但他有办法让它成为恶咒发作。 谢星摇入睡的这段时间,他从未阖过眼。 经过短暂调养,灵力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晏寒来不甚在意,暗暗将其驱动。 杀气凌厉,毫无怜惜划破他识海,剧痛蔓延中,恶咒翻涌。 他觉得自己狡诈又恶心。 然而心中唾弃之余,又无法停下动作。 床褥被摩挲而过,少年缓缓向前,靠近那双纤细手臂。 谢星摇小心翼翼,将他抱住。 晏寒来身上有伤,她不敢用力,只能轻轻环上脖颈与后脑勺。 还是好烫。 之前几次恶咒发作的时候……晏寒来体温没有这么高吧。 谢星摇忍不住担心:“会不会不止风寒这么简单?” 怀里的人难受得神志恍惚,没有回答。 晏寒来咬紧牙关。 难以启齿的热气,已经向着小腹往下。 隐隐约约,他甚至能感受到骨骼的摩擦与碰撞,四肢百骸皆是疼痛,伴随火焰灼烧后的闷热。 气息涣散之间,少年冒出一对雪白狐狸耳朵。 然后是硕大蓬松的尾巴。 很难受。 却也生出难言的期待。 痛楚将他吞没,谢星摇的灵力冰凉澄净,好似汇入荒漠的涓涓细流,沁出丝丝凉意,让他久违感受到活着的实感。 她动作拘谨,从头顶摸到耳朵尖。 恍惚里,晏寒来听见她的声音:“晏公子,如果疼得厉害,我给你讲故事吧,说不定能分散注意力。” 谢星摇思忖片刻,不甚熟练地开口:“很久很久以前,在原始森林里,有一只独来独往的狐狸。它看上去冷漠又凶巴巴,很不敢接近。” 晏寒来长睫倏动。 他如被业火灼烧,渴求寻到一缕清凉,鼻尖划过她衣襟,来到冰凉侧颈。 谢星摇轻轻一颤。 少年闷声应她:“嗯。” “但住在它隔壁的兔子却不怕它,狐狸很好奇,问兔子原因。” 因他垂头一蹭,谢星摇尾音抖了抖:“兔子回答,自己最初也很害怕狐狸,觉得它又冷又凶,想要远远避开,但相处久了才发现,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晏寒来像是笑了下:“嗯。” “狐狸嘴硬心软,其实是只好狐狸——会安慰,会关心,也会保护其它动物。” 她摸了摸少年的耳朵尖:“说不定连狐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这次晏寒来没应声。 他心口倏地一跳。 有某种潜藏在心底的坚硬之物,仿佛在渐渐消融。 “兔子想对狐狸说,其实你已经很好很值得喜欢啦。不管有什么事,不要咬牙自己扛。” 她一顿,嗓音更低:“我也想保护你一次。” 不知是在说故事,还是在说什么别的东西。 生涩稚嫩,却温柔至极。 他心动得难以自持,根本抑制不住。 恶咒撕裂识海,体内的热意似乎能将他融化,晏寒来却愉悦扬起唇边。 谢星摇的掌心停留在他耳尖,极致的痛楚,极致的欢愉。 带来无上的极乐。 灵狐一族自出生以来本无性别,直至死心塌地爱上第一个人,才会为其分化男女。 他曾经觉得荒谬至极,如今却甘之如饴,迫不及待想要留下这道烙印。 永恒的、不会消逝的烙印。 他的爱与欲如同深埋地底的岩浆,明面上不显分毫,实则早已愈烧愈重。倘若掀开那层云淡风轻的伪装,谢星摇定会惊讶于它的汹涌滚烫。 晏寒来在颤抖。 谢星摇迟疑着抬头,无端心跳加速。 少年俊秀的面庞近在咫尺,双目绯红,薄唇轻勾。 如同春夜海棠,晓月霜雪,长睫倏忽一颤,撩得心口发麻。 像噬魂夺魄的恶鬼,也似脆弱柔和的羔羊。 晏寒来静静同她对视,半晌,抬手捂住她双眼。 触手可及,是他此生唯一的爱念。 灼灼气息更汹更浓,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 他正变得和之前不再一样。 火焰凝出实体,从虚无缥缈,渐渐到能被他清醒感知,酸涩微胀,再难消退。 少年茫然懵懂,下意识渴求她的贴近与抚摸。 “晏公子。” 这不对劲。 谢星摇被他吓了一跳,言语中生出几分怯意:“你如果不喜欢这样……我还是找些药来吧。” 双眼被猝不及防蒙住,她视野中一片漆黑,清晰感知到周身暗涌的热流。 呼吸交融,晏寒来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低声开口:“谢姑娘讨厌这样?” 当然没有。 谢星摇迅速摇头,听见一声笑出的气音。 她紧张得头脑空白,停下所有动作。 左手仍然紧紧贴着她双眼,晏寒来俯身向下,如之前一样,鼻尖蹭过颈窝。 然后用毛绒绒的狐狸耳朵,毫无克制地压上她掌心。 “继续摸。” 脸上热得像在发烧。 被蒙住双眼,谢星摇见不到他身体的异变,也看不清对方眼中的旖旎之色。 声声心跳里,只能感受到晏寒来靠近她耳朵,薄唇若有似无擦过耳垂。 暗夜幽谧,愈发沉重的呼吸四下溢淌。 春夜,细雨,凉风。 少年此生的头一回心动。 他的呼吸凌散又炽热,在耳边轰然炸开:“……喜欢。” ——喜欢谢星摇。 好喜欢。 第86章 喜欢。 ——他喜欢什么?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2节 炙热的吐息缭绕耳边,谢星摇轻吸口气,脑子里一团乱麻,热得发懵。 她能察觉出异样的古怪。 无论是晏寒来的动作还是言语,清一色暧昧至极。 床褥被铺在山洞角落,她睡于里侧,这会儿后背贴上冰冷石壁,双手则将少年轻轻抱住,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动弹不得。 过于滚烫的气息仿佛能将雨夜消融。 双目中的视野消失之后,晏寒来的每次呼吸、每个吐字、甚至于每一回颤抖,都能被她清楚感知。 谢星摇觉得……即便是那些轻微的颤抖,也蕴藏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欲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裹挟其中。 不像发烧,不似恶咒发作。 一个天马行空的猜想陡然浮于心头,她屏住呼吸,心觉荒谬。 来不及细想,怀里的晏寒来轻轻一动。 他被恶咒缠身,识海剧痛不已,分化又带来无穷无尽的绵延滚烫,灼痛阵阵。 静默间,少年感受着那道渐生渐汹的异状,默念一道清心诀:“谢姑娘?” 谢星摇猛地回神。 方才这一分心,她忘记了手上抚摸的动作。 倘若在这种时候开口说话,总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她摇摇头,掌心灵力汇聚,又一次摸上狐狸生满绒毛的雪白耳朵。 被恶咒贯穿全身,此时此刻,他本应十足难受。 然而当她重新开始抚摸,耳边阒然,热意弥散,陡然响起晏寒来的轻笑。 * 深海小世界,地牢。 温泊雪被冷得打了个哆嗦。 这地方分不清白天黑夜,更弄不清楚此时此刻的时间。 他们和顾月生达成了合作,由后者提供地牢路线图,从而为他们搏得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 灵狐少年所言不假,为了防止有妖魔越狱,这座地牢被建造得十足复杂,条条长廊蜿蜒盘旋,好似迷宫。 不止如此,四面八方还设下了不少机关阵法,若是擅闯,定会死相惨烈。 万幸他们没有一时冲动,开着跑车冲出去。 温泊雪拢了拢衣襟,朝着掌心哈出一口热气。 万一他们逃脱失败,被抓捕时身上揣着张路线图,南海仙宗见到后,定会明白弟子之中生出了内奸。 为了确保顾月生不被怀疑,合作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将路线图牢牢记下,然后交还给顾月生。 “折磨。” 月梵神色复杂,双目失去高光:“我在上学时候就讨厌背书,没想到来了修真界,居然还要记这种东西。” “谁又不是呢。” 昙光叹气:“修这么复杂,南海仙宗的弟子不会觉得麻烦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厉害。” 不过这也能够看出,南海仙宗在想方设法阻止妖魔逃出去。 地牢里见不得光的丑事一旦被爆出,他们就完了。 撇开别的不谈,他现在迫不及待,只想看到这个恶臭宗门被挫骨扬灰。 昙光拍拍脑门,看一眼温泊雪。 作为一群老乡中最老实的老实人,温泊雪不懂得任何记忆技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背,使劲背,死记硬背。 这傻孩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 认真端详眼前的地牢路线图,昙光开始记忆。 没想到堪堪记到一半,身边就响起一道淡漠男音。 楼厌:“记下了。” 月梵蓦地抬眸。 温泊雪怔怔仰头。 昙光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 楼厌嗯了一声:“这具身体有化神修为,记东西很快。” 他顿了顿:“而且《奇迹冷冷》有照相功能,我已经拍下来了。” 对哦。 月梵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没想到,作为一款美少女换装游戏,《奇迹冷冷》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拍照留念,堪比自由活动的人形摄像机。 这这这,这算不算是一种意外之喜? “记住地图,接下来就得想想,应该怎样避开巡逻的弟子了。” 月梵道:“他们分散在地牢里的各个角落,只要被发现,我们就铁定没辙。” 她说着轻抚下巴:“不过……只要能通过一关,抵达地牢外的悬崖峭壁,我们联系上摇摇的几率就大大提高了。” 昙光点头,轻拍温泊雪肩头:“加油。” 在《人们一败涂地》里,橡皮泥小人能无视高度与倾斜度,肆意攀爬。 在以往,这个设定自始至终派不上用场,今时今日,终于能发挥一点作用。 绝壁陡峭,乃是防止妖魔逃脱的最后一道关卡,也是最难于登天的一道关卡。 在身无灵力的情况下,常人几乎不可能登顶。 等温泊雪毫不费力爬上去,南海仙宗的弟子们见到了,定要惊掉下巴。 他们正看着地图,绝不能被巡逻弟子发现,只敢待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一时间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隐有微风拂过。 可这座不见天日的地下牢狱,它并不通风。 月梵抬眼,听见一道似曾相识的男声。 是那位魔域左护法。 “扶玉!” 男人咬牙切齿,应是向前迈了几步,有叮铃哐啷的铁链声传来耳边。 想来是被铁链子牢牢缚住了。 “你这卑鄙小人,丧心病狂!” 左护法义正辞严,嗓门愈大:“身为名门正派,却是个道貌岸然、利欲熏心之辈,可耻可恨,想想你爹娘祖宗,他们定在为你蒙羞!” 月梵不动声色,看看楼厌。 怎么说呢。 这位魔域左护法……怎么连骂起人来都文绉绉的,像在成语接龙。 这个念头匆匆掠过,长廊里响起笑音。 “看来这位道友余力充裕,还能活蹦乱跳。” 扶玉笑意不止:“不如加大一些今日的鞭刑……期待再见面,道友仍能如此趾高气昂。” 他用了“道友”一词。 左护法看上去又呆又耿直,不过照目前看来,南海仙宗应该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温泊雪眼皮一跳:“鞭、鞭刑?还是今日份的?” 左护法被关在这儿这么多天,不会每天都在受折磨吧。 他目光悄然,掠过身边的楼厌。 果不其然,后者双眸沉沉,生出几分暴怒的冷意。 “鞭刑?堂堂南海仙宗扶玉长老,居然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 左护法嘲弄冷笑:“你也只能在这儿逞逞威风,等离开小世界,准被我打趴下。” 他毫不掩饰言语里的鄙夷,不消多时,走廊里传来某种东西倒地巨响。 紧随其后,是男人痛极的闷哼。 应当是被扶玉的灵力击中了。 “道友迟早会明白,究竟是谁在逞威风。” 扶玉喉音清冷,如冰如泉,开口却让人不寒而栗:“还有不少时间,我们不介意慢慢陪你玩。” 显而易见,这是个大变态。 他说得云淡风轻,很快惹来另一声属于女人的嗤笑。 “大祭司不开心?” 扶玉听出嗤笑的源头,体贴问询:“怎么了?” 分明是明知故问。 “没怎么。” 鲛人大祭司在另一边牢房开口:“不过是入眠时忽然听见一声犬吠。那犬吠不明出处,吵嚷得很,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不恼,笑意依旧:“原来如此。不听话的狗,确实需要好好管教。” “这就是……扶玉长老。”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3节 昙光悄声:“左护法没事吧?” 他们五感过人,都闻到了从走廊里飘来的血腥气,想必扶玉下手不轻。 楼厌蹙眉。 扶玉并未多加停留,在好几个弟子的陪同下缓步向前。 他一路走,一路有被关押着的妖魔奋力挣扎,将双手探出牢房,试图触及他衣摆。 幽寂走廊里,响起声声有气无力的哀呼与怒喝。 “求求长老,放过我和我弟弟吧!他才七岁啊!” “衣冠禽兽,害我同族,我杀了你!” “人面兽心,将我们残害至此,你们迟早要遭报应的!” 扶玉步步前行,来到他们所在的牢房之外。 他并未多加在意这几个新来的修士,目光紧紧落在妖魔们伸出的手上,不愿被它们碰到。 “脏死了。” 扶玉不悦皱眉:“每次来这儿,衣服都要被弄脏。这群妖魔烦得厉害,要我说,不如将他们双手剁掉——反正我们只要妖丹。” 这竟是堂堂一个仙门长老说出的话。 温泊雪凝神去听,只觉荒谬又骇然,后背涌起一阵恶寒。 “混账,恶棍,杀千刀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抓起脚边杂草,奋力向他砸去:“你们这群人不得好死!下地狱去吧!” 扶玉只需一瞥,便有灵力溢散,将杂草碎作齑粉。 因为服用了特制丹丸,和地牢里的其他弟子一样,他的修为在炼气巅峰。 “不得好死?” 他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右手上抬,凌空一指:“不如仔细看看,不得好死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望见姑娘因恐惧而涌出的眼泪,扶玉哈哈大笑,收回右臂:“吓唬吓唬你,怎么不继续骂骂咧咧了?” 不等对方拭去眼泪,男人又一次抬手,杀气直逼她心口。 剧痛撕心裂肺,姑娘发出一声哀嚎,重重倒地。 扶玉却是兴致大好,仍然沉浸在她错愕的神情之中:“废物。” 他用了个除尘诀,清去衣摆尘土:“还有你们说的什么‘报应’……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确得了报应。” 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浑然一个疯子。 “知道是什么报应吗?” 说到这里,扶玉朗声笑笑:“修为飞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南海仙宗日益强盛,成了这里首屈一指的大宗——怎么样,如你们所愿,高兴满意了吗?” 两侧的牢房里,叫嚷声更加刺耳。 扶玉不喜地牢,很快领着一众弟子径直离去。 月梵沉默着没说话,遥遥眺望他远去的背影。 乍一看去,白衣修士霁月光风、川渟岳峙,状如遗世谪仙,清贵尽显。 他相貌出众,周身萦绕着淡淡灵力,前行之际白光轻淌,破开重叠烛光。 然而在他身侧,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炼狱。 骨瘦如柴的妖魔们徒劳伸手,在毫无希冀的黑暗里,唯独剩下阴冷悲怮。 扶玉面带微笑,目不斜视,一步步离开。 等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昙光深吸一口气,终于能由衷感慨:“这什么变态啊。” 温泊雪皱着眉:“恶心。” 月梵放心不下,抬眼望向对面的地牢。 被扶玉打中的女孩蜷缩在地,她看不清具体情况,只能试探性出声:“姑娘,你怎么样?” 地上的影子微微一动。 万幸还活着。 “南海仙宗里的人,不会都是那种样子吧。” 想起扶玉,月梵心有余悸:“简直比邪修还邪修。” “不管怎样,扶玉去了更深处,不会顾及地牢里的事情。现在是我们逃出去的最佳时机,只等顾月生了。” 昙光往外一张望,挑起眉梢:“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们小声交谈的同一时刻,顾月生和另一个南海仙宗弟子来到牢门前。 昙光与他对视一眼,彼此间心照不宣。 “扶玉长老即将亲自炼丹。” 顾月生道:“请各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么炼丹。” 昙光配合他演戏:“难道他要炼化我们的妖丹?!” 温泊雪顺势接话:“怎么会……二位仙长,可否为我们在长老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还不想死。” “少废话。” 顾月生身侧的少年弟子很是不耐烦:“赶快随我们来,别耍花招——我们体内尚有灵力,一旦硬碰硬,你们没有好果子吃。” 好凶。 温泊雪没再出声,循着他的意思走出角落。 正要踏出牢门,身后有人匆匆道了声:“哥哥姐姐,你们——” 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两个小孩通红的双眼。 女孩瑟瑟发抖,眼中充满绝望、愤怒与恐惧;男孩站在她身边,凝视他们一行人的脸,欲言又止。 温泊雪轻轻上前,靠近他们身边。 “别怕。” 他语气温和,桃花眼蕴藉流光,说话时蹲在两个小孩跟前,摸摸他们脑袋,压低声音:“我们不会有事。等找到机会,就带你们离开,去外面。” 男孩怯怯看他,咬紧下唇。 不知怎么,温泊雪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近在咫尺的这个小男孩,像极童年时候的他自己。 弱小,懵懂,迷茫,胆怯,什么事都做不到。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他渐渐长大成人,本质却并无变化,胆子不大,迷迷糊糊,无论拍戏还是做人,都做不好。 然而今时今日,当他面对这样的孩子,居然成了安慰他、给予他希望的那一方。 这是温泊雪从未想过的局面—— 从小到大不被别人看重的他,也能对一个孩子说出“别怕”。 不是无可奈何的安慰,而是胸有成竹的承诺。 他能救,也想救他们。 “你们还要嘟嘟囔囔多久?” 少年弟子又一次不耐烦起来:“快过来,跟我们走。” 温泊雪起身,点头。 长廊幽静,顾月生领着他们出了牢房,关上牢门后,便要前往炼丹室。 临行前,灵狐少年动作一顿,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膏,右手轻扬,将它扔进对面的牢房里。 正是那个受了伤的小姑娘身旁。 “这是上好的伤药啊。” 少年弟子一愣:“顾师兄,你就这样给她了?” “扶玉长老出手这么重,不给伤药,她死掉怎么办。” 顾月生面色淡淡:“在她体内,还有一颗正在孕育的妖丹。” 少年弟子恍然大悟,没再多言。 地牢很大,跟着顾月生穿过几个拐角,身边渐渐安静。 见不到巡逻的弟子,也没了关押妖魔的牢房,只剩下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 寂然无声,顾月生轻咳一下。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暗号,代表逃脱开始。 月梵与楼厌最先动手,一人扼住顾月生脖颈,另一人挥拳而出,直击少年弟子侧脸。 顾月生十分配合,佯装出措手不及的狼狈模样,被重重一扭脖子,“昏倒”在地。 他和少年弟子都是炼气巅峰,押送四个灵力全无的阶下囚,其实问题不大。 然而顾月生倒下,二对四成了无比艰难的一对四,前后左右都是杀机,少年生出几分慌乱,念咒掐诀。 昙光哪能给他机会,立马挥拳。 还没出拳,就见少年弟子身形一晃,闭上双眼向下倒去。 在他头顶,隐约现出一道残影。 【道具:眩晕弹】 【简介:让对手陷入三秒钟晕眩,趁此机会,驾着你的飞车一路领先吧!】 这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4节 温泊雪眼前一亮:“《卡卡跑丁车》!” “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还能派上用场。” 月梵俯身,又给少年弟子补了几下,确保他不会中途醒来。 “别磨蹭,快走。” 顾月生从温泊雪手里接过路线图,指了指自己后颈:“不能让他们起疑,我必须受伤晕过去。” 一旁的楼厌毫不犹豫,给他一个手刀。 接下来—— 另外三人一齐抬头,看向冷漠寡言的魔尊。 是时候让《奇迹冷冷》发挥功效了。 * 多亏拍了照,楼厌成功复刻出一张无比清晰的地牢路线图,只要跟着地图走,就不会遇上夺人性命的陷阱。 万万没想到,换装游戏还能这么用。 错综复杂的长廊有如蛛网,几人速速穿行。 但很快,月梵就发觉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正如顾月生所说那样,在地牢里巡逻的南海仙宗弟子们,是个巨大隐患。 他们都保留了炼气的修为,走起路来悄无声息,很难察觉—— 至少在月梵看来,巡逻中的弟子们好似鬼魅,压根摸不着方向。 又是一道人影从不远处走过,月梵后退一步,皱眉藏在拐角。 “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岔子。” 她压低声音:“我们身上没了灵力,连他们是在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须臾的沉默。 昙光忽然道:“或许……可以试试《合欢宗养鱼手册》?” 他铺开识海,共享游戏界面,来到主页。 “在《养鱼手册》的主页里,攻略对象都有个头像框,只要点开,就能查看好感度。” 昙光低声:“除此之外我还发现,当攻略对象出现在身边,她的头像框会发光。” 月梵倏地抬眸。 “也就是说——” 温泊雪欢喜笑笑:“《合欢宗养鱼手册》,可以用来侦查他们的距离。” 正是如此。 神识凝于游戏界面,昙光深吸一口气。 好感度头像一片漆黑,说明没人靠近,他点点头,向楼厌传达安全的信号。 灯火昏幽,四人一路前行,当好感度界面亮起白光,昙光拉住楼厌袖口,提前做好隐藏,进入长廊两侧的空房间中。 于是四人与一个接一个的南海仙宗弟子正好错开,一点点离开地牢深处,窥见一丝天光。 太久没见到外边的景象,温泊雪下意识愣住:“我们这是……出来了?” “自信点。” 月梵:“用陈述句,我们出来了。” 像做梦一样。 他们居然真就成功了。 在地牢里的经历恍如隔世,月梵只想啪啪鼓掌。 她原本只想一个劲向前莽,完全没料到还有这种解法—— 利用美少女换装游戏拍照留下线索,利用恋爱游戏侦查行踪,硬生生把两款休闲小游戏,玩成了一出惊心动魄谍战剧。 对了,还有她自己的《卡卡跑丁车》。 原本赛车用的技能,被她拿去砸人了。 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管他三七二十一,莽就对了。 思忖的间隙,右腿迈出一步,月梵见到久违的亮光。 地牢出口是处洞穴,估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了凌晨。 小世界里虽无太阳,但自有白光萦绕,淡淡亮色好似墨染宣纸,一点点浸透。 而在洞穴之前,赫然是座陡峭骇人的悬崖。 不久前下过雨,崖壁潮湿,被雨水完全浸透,映出碧绿苔藓。 温泊雪早就做好了准备,轻轻握住右拳。 他们一行人中,只有他能出去了。 “那……” 温泊雪道:“我开始了。” 月梵点头:“注意安全。” 《人们一败涂地》被点开,橡皮泥小人努力稳住身形,伸出右手。 这是温泊雪第一次攀岩。 全身上下的力气仅仅凭借双手来支撑,他动作笨拙,却毫无停顿。 在地牢中渐趋麻木的感官重新变得清晰,掌心贴上冰冷石壁,凉意透骨,让他觉得自己终于又活了过来。 橡皮人严格遵循游戏设定,对物体拥有天然的粘性,绝不会中途掉落。 身体渐渐升高,渐渐悬于半空,温泊雪屏住呼吸,按耐住心里的恐惧。 他忽然想起很多东西。 昏暗的牢房,被肆意欺凌羞辱的妖魔,扶玉嘴角冰凉的笑。 还有顾月生说过的,晏寒来曾被南海仙宗抓住,而他小时候,是个剑修。 他气愤,苦闷,又觉得难受。 他们明明是朋友,对于朋友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却是一概不知。 倘若他们不来……晏公子的命运会和原著一模一样,死于好友之手,背负万千骂名,死无葬身之地。 温泊雪想改变那样的结局。 越往上爬,灵力就越浓。 修为从无到有,他加快攀爬的速度。 南海仙宗处心积虑设下这处天堑,万万不会想到,会在有朝一日成为他逃亡的踏板。 橡皮泥人步步向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能停下动作。 他出来了。 往下探去,只能望见一片云雾缭绕,暗流汹涌,遮挡住悬崖之下的罪恶。 事不宜迟,当务之急,是告诉谢星摇这里的位置。 只要她能来,不愁不能把地牢一锅端。 久违的灵力凝结掌心,传讯符浮空而现,温泊雪来不及多想,飞快写下文字。 【我们被关在北方陡崖,南海仙宗的地牢——】 想说的话太多,他只能挑选其中最有意义的内容,然而喉头一动,温泊雪突然停止动作。 ……有陌生的气息。 杀气阴冷,似毒蛇涌上他后背。 心跳不止,声声击在心口,温泊雪似乎明白了什么,迅速转身。 不出所料,身后站着一袭白衣。 “听说有人在地牢里惹是生非,我特意来看看。” 扶玉笑得温和礼貌:“说来也巧,刚到这儿,就见到这位道友了。” 温泊雪紧张到屏住呼吸,听他忽地沉了语气:“不过……你们怎么出来的?” 一语落毕,杀意陡生。 这里是南海仙宗最深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可能活着离开。 杀气铺天盖地,直击胸口。 温泊雪想要抬手抵挡。 掌心拦住杀诀的一刹,巨大气浪好似爆破,温泊雪踉跄几步,被推得后退连连。 旋即脚下一空。 他赢不了扶玉。 修为之间的差距遥不可破,离开地牢、置身于悬崖上,扶玉已恢复了几分力量。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如此高的距离,就算是橡皮泥,摔下去也会粉身碎骨。 温泊雪却笑了笑。 修为飞速消散,在即将归零的最后一刻,那张被紧紧握在手中的传讯符,在白光里没了影子。 他赢不了扶玉,但他们有办法能赢他。 风声飒飒,死亡如影随形。 身体急速下坠,眼前所见的一切皆如走马观花。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5节 温泊雪深吸一口气,即将落地之时,在凉意刺骨的冷风里默念: 三,二,一。 几乎是在一瞬间。 柔暖白光倏然上涌,将他包裹其中,光芒两翼张开,细细看去,竟是一双巨大的鸟翼—— 【技能:天使的守护。】 来自月梵的《卡卡跑丁车》。 * 来到月梵在传讯符里提过的山巅,谢星摇叹了口气。 她没猜错,过了这么久,大家果然没在原地转圈圈。 晏寒来的状况古怪至极,等他浑身上下的滚烫降下一些,二人启程离开山洞,来到这儿,只见到空空荡荡的密林。 晏寒来环顾四周,淡声道:“还是没回传讯符?” 谢星摇蹙眉:“嗯。” 这里是南海仙宗的地盘,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凡是误闯小世界的修士,一定都会被他们解决。 传讯符久久没有回音,莫非—— 踢飞脚边的一颗石子,谢星摇思绪繁杂。 小世界里尽是林海翻涌,要想找到南海仙宗的老巢,无异于大海捞针。 至于束手就擒,主动暴露位置、让南海仙宗亲自把她押送到其他人身边…… 虽然有一定可行性,但南海仙宗的弟子数量众多,毫无疑问,个个都实力不弱。 她万一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地进去,很可能出不来。 晏寒来猜出她的所思所想:“别冲动。” 比起之前,他面上的红潮渐渐褪去,身体也不再那么热。 好像……不知怎么,五官轮廓更加硬朗了些。 错觉吧。 此刻正值凌晨,微光暗生,照亮少年面上凌厉的线条,乍一看去,难免恍惚。 谢星摇略过这个话题,心中继续思忖。 他们找不到南海仙宗的据点,冒昧行事,只会惹来灾祸。 要想确保万无一失…… 她心下一动。 《天途》里提到过,仙骨也藏在这个小世界,就在西边的一座陡崖之下。 小世界会压制修士的力量,却无法影响仙骨。 只要拿到仙骨,得其浸润,她就能拥有一定程度的修为提升。 毋庸置疑,这会是最为可靠的保障。 她和晏寒来所在的山巅,就是小世界西边。 “我们尚且不知南海仙宗的藏身之地,不妨四处找找,或许能找到线索。” 谢星摇:“这边是西……继续往西走走,怎么样?” 晏寒来自是答应。 陡崖高耸陡峭,在原文里有过详细的环境描写,她有心寻找,很快感应到一股澄净灵力。 晏寒来身为灵狐,只会比她察觉得更早。 谢星摇抬头:“晏公子。” 无需更多言语,他即刻明白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仙骨。” 少年身形挺拔如竹,循着气息走去,抬手拨开两边杂草。 陡崖投下一片漆黑影子,四下昏暗,衬得那道莹白愈发纯净夺目。 果然。 此地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仙骨静静躺在一个逼仄的地下小洞,始终未被发现。 晏寒来俯身将它拾起,用除尘诀擦拭干净,微微抬了眼,递给谢星摇。 “多谢。” 她松了口气,欢喜接下:“没想到能在这儿找到仙骨……晏公子,有了它,我们或许能潜入南海仙宗的据点试试。” 当下形势紧迫,必须尽快找到失踪的其他人。 谢星摇没有犹豫:“我会尽量闹出大一点的动静,故意引来南海仙宗。晏公子身有不适,不妨藏在暗处静静等候,若是连我也出了意外,那——” 晏寒来将她打断:“我来。” 以他对南海仙宗的了解,在这个小世界里,起码有数十个弟子看守。 要是再来一名长老,就算谢星摇身怀仙骨,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她本不应牵扯进这件事。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身边白光一现。 有人发来了传讯符。 谢星摇眸光骤亮,飞快将它打开,看清上面的字迹,不由面色微沉,递给晏寒来。 【我们被关在北方悬崖下,南海仙宗的地牢】 “是温师兄的笔迹。” 她抬眸:“晏公子要一起去吗?” 晏寒来只是静静看她。 片刻,少年开口:“南海仙宗的地牢,理应派有众多弟子看守。他们接连被关入其中,谢姑娘前去,不是送死么?” “可是——” 谢星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闻言一怔:“不去的话,莫非要眼睁睁看着他们等死?” 晏寒来没即刻应她。 仙骨散出温润白芒,将一双琥珀色瞳孔衬得沉静纯澈。 晏寒来定定看她好一会儿,忽地笑了笑:“还有一个办法。” 他笑意柔和,微微张开苍白薄唇。 可惜谢星摇没能得到答案。 ——电光石火,晏寒来倏然抬手,劈向她脖子。 眼前的人影向前倒下,少年小心翼翼,将她拥入怀中。 谢星摇抱了他这么多次,由他主动的时候,似乎少之又少。 少女身形纤细,单薄得叫人不敢用力。晏寒来垂下头,轻嗅她颈间的浅香。 这是他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复仇。 更何况,在南海仙宗地牢里岌岌可危的,是他此生仅有的友人。 丑恶污秽之事,由他去做就好。 至于谢星摇,像她这样的人,就该一辈子逍遥快活,不被世间泥沼染上脏污。 此去一行,十死无生。 握住她手中的仙骨,晏寒来左手用力,让她靠坐于石壁一角。 少年默不作声,细细看她许久,好一阵子,试探性伸出右手。 他的手上伤疤遍布,轻轻抚过那张细嫩面庞,逐一描摹她五官轮廓,被衬得狼狈又好笑。 长睫倏动,晏寒来向她靠近一些。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动的姑娘,因为她,他完成了一生仅有的分化。 只可惜,或许在谢星摇眼中,他不过是个不讨喜的怪人。 这辈子压抑得久了,连坦率待人都很难做到。 起初他心知自己异类的身份,不愿与这群仙门弟子生出瓜葛,行事孤僻,冷冷淡淡。 后来对谢星摇生出更多念头,每每想要靠近,都会想起终将来临的复仇—— 既然没有未来,没有希冀,凭借这样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又有什么理由去靠近。 要是能被她摸一摸,那便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 晨光熹微,晏寒来垂头向她靠近。 他眉眼压得低,眼中晦暗不明。 吐息氤氲,热意勾缠。 薄唇距离她只剩下毫厘之距,少年停下动作。 在离开之前,他只是用鼻尖轻轻蹭过她侧脸,目光乖驯,也有些委屈。 * 谢星摇醒来的时间,比晏寒来料想中早了很多。 她揉了揉后颈。 ——早在见到那张传讯符时,她就隐隐猜到晏寒来的想法。 以他的性子,大概率会独自一人解决南海仙宗,不让她牵扯其中。 所以当他抬手劈向后颈,谢星摇飞快用出一个护身法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6节 那道传讯符来得毫无征兆,让她来不及准备。再醒来,晏寒来的身影消失不见,仙骨同样没了影踪。 恰好与原著里的情节重合。 北边的悬崖。 没做多想,谢星摇加快脚步。 无论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晏寒来用身体溶解仙骨前,她必须阻止一切。 今日寒风萧瑟,不似春日,更像隆冬。 悬崖足有万丈之高,抵达目的地时,谢星摇垂头俯视,微微蹙了眉。 很奇怪。 小世界中本就灵力稀薄,自她所在的高度渐渐往下,灵力居然还能越来越少。 想必在最下方,是一处灵力趋近于无的荒芜之地。 如果是灵力趋近于无…… 谢星摇神识一动,看向游戏界面里的武器库。 一旦去往下面,这些器具,说不定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在这种灵力越来越弱的地方,使用法器只会中途摔落。 她打开《一起打鬼子》的游戏界面,从中找到一顶降落伞。 降落伞如蘑菇撑开,带着她缓缓向下,空气静谧,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星摇闻见一股血腥味。 悬崖下,是一个山洞形状的漆黑大口。 她顾不得里面藏了什么,快步走入其中。 长廊绵延,好似迷宫,此时此刻,谢星摇却拥有了崭新的路标。 ——不远处,一个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俯身而卧,身下鲜血淋漓,已然没了气息。 顺着血渍的方向,是左边那条分岔路。 谢星摇继续往前。 幽深长廊里,俨然成了人间炼狱。 南海仙宗的弟子们死伤处处,血渍凝集,蜿蜒不绝,聚成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鲜红细流。 而在细流尽头,少年的一袭青衣被染作血红,孑然立于廊中,如出鞘利剑。 晏寒来背对着她,身前是两个瑟瑟发抖的南海仙宗弟子。 “求、求求你饶了我吧!” 青年止不住恐惧,向他用力磕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那些妖魔都不是我杀的,是扶玉,扶玉长老!” 他身边的少年泣不成声:“怪物……你杀了我们又有什么用!邪门歪道,所以才要剥你们妖丹!” 谢星摇敏锐觉出不对。 仙骨灵力澄净,不应生出黑气,然而晏寒来浑身上下皆是黑烟—— 像是魔气和邪气。 他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失。 ……仙骨呢? 望见她,哭泣着的弟子目光一动。 晏寒来心有所感,随之回头。 四目相对,他停下动作,谢星摇亦是一怔。 少年瞳孔已是猩红,暴戾恣睢,冷寂淡漠,如同暗夜中屠杀猎物的野兽,杀意渐浓。 面对弟子的哭嚎,当他侧目而来,眼中毫无同情之色,唯有戏谑,幽冷,以及嗜杀的快意。 漆黑蜿蜒的细纹自他侧脸生长,像极阴冷水蛇,与苍白皮肤格格不入,狰狞万分。 是邪术的印记。 以他不断流逝的生命力来看……像是以燃烧性命为代价,换取了超乎小世界规则的力量。 晏寒来眼中看不出情绪,理智被邪术吞噬大半,忽而上前几步,向她靠近。 他行经之处,血气与邪气勾缠缭绕,生出缕缕黑烟。 谢星摇看见他左手一动,掌心张开,躺着一块毫无损伤的骨头。 晏寒来说:“是你的。” 他连说话都困难,喉音低哑,谢星摇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一行人受命离开凌霄山,在修真界中搜寻完整的仙骨。确保仙骨完好无损,是她的任务。 晏寒来拿走仙骨,想必有过犹豫,在最终抉择之际,宁愿燃烧性命,将其献祭邪法,也不愿窃取仙骨之力。 这是她的东西,他也想好好保护。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少年静静看她,半晌垂眸,用干净的右手捂住她双眼。 他的这副模样糟糕透顶,见到她时,心中生出慌乱与茫然。 一是源于这具丑陋的躯体,二是肆意屠杀仙门弟子,毫无慈悲。 已经到了快要离别的关头,晏寒来害怕亲眼见到自己被讨厌。 “……别看。” 理智几乎被嗜杀的邪念蚕食殆尽,他忍受着剧痛,尾音颤抖:“我带他们回来。” 他言罢收回右手,望向不远处瑟缩着的两个弟子。 只一刹,邪气爆开,疾风凌厉,割开二人四肢与侧脸。 在两个弟子的哭声里,晏寒来手中结出阵法,迈步上前。 还没抬手,却被人轻轻拉住袖口。 谢星摇道:“晏寒来。” 于是他回头。 四目相对,谢星摇蓦地踮脚,伸出双手。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晏寒来先是一愣,很快挣扎。 对于任何修士而言,邪气都是肮脏的、不可触碰之物。 谢星摇说:“停下。” 邪气如潮,自衣物摩挲相贴之处渐渐滋生,悄然将她萦绕。 她的食指纤长白皙,轻轻划过一道道漆黑邪纹。 晏寒来身形战栗,在无比贴近的抚摸下,气息纷乱如麻。 谢星摇让他停下,定是厌恶了这副诡谲丑恶的面孔,以及杀人不眨眼的暴虐行径。 可他无法停下。 南海仙宗同他有着血海深仇,哪怕堕为邪魔恶鬼,也绝不可能遗忘复仇。 她身为仙门弟子,对人族存有与生俱来的亲近,不忍见他恣意屠戮。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两相殊途之人。 “晏公子曾经说过,为答谢抑制恶咒的恩情,会答应我一个力所能及的请求。” 长廊中血雾弥漫,谢星摇捧起他侧脸,对上困兽一般的猩红双眼:“停下来。我的请求是,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 她说:“见到晏公子难受,我会伤心。” 这是与他预想中完全不同的回答,晏寒来身形微僵。 心口如被柔柔捏住,酥痒灼人,让他窒住呼吸。 邪潮翻涌,腥气四溢。 被邪气缠身的少年人血衣湿濡,垂落的乌发凌散如云,几点血渍沁在侧脸,双目则是血丝猩红,杀意毕露。 他形如修罗恶鬼,唯独心甘情愿为她低眉。 “至于这里——” 谢星摇不动声色,目光望向他身后。 青年弟子目眦欲裂,拔剑出鞘。 她眨眨眼,右手倏动,现出一把漆黑器具。 一声枪响。 硝烟缭绕,白气滚烫,青年弟子双目圆瞪,沉沉倒地。 晏寒来怔忪顿住。 谢星摇摸摸他脑袋,在满室血雾与肃杀里,语气依旧柔和:“我来。” 第87章 廊间阒寂,毫无预兆的砰声有如雷鸣。 子弹穿过心口,不偏不倚,在青年胸前绽开一朵猩红血花。 眼睁睁看着他颓然倒地,少年弟子惊惶不已,爆发出一声刺耳尖叫。 晏寒来怔然抬眸。 他背对着那两个弟子,看不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毋庸置疑,谢星摇对他们出了手。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7节 她怎能对他们出手。 南海仙宗乃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宗门,如此一来,谢星摇便是站在了它的对立面。 整个南海仙宗都将以她为敌,至于修真界里的诸多修士,则会把她视作邪门歪道,认为她与妖邪为伍,残害同胞。 被她的掌心抚过发间,晏寒来感受到令人沉溺的温暖热度。 他记得这双手。 手指纤长,白皙如羊脂膏玉,看上去没什么力气,纤盈灵巧,没留下一丝旧伤。 这样的手,本应用来念书识字、握笔拈花,如今却因为他,不得已沾染了血污。 晏寒来舍不得。 “你、你……” 少年弟子不停颤抖,脸颊被泪水打湿,模糊五官。 他缩在角落,几乎成了个不起眼的圆团,说话时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你们这群妖魔邪祟……滥杀无辜,迟早要遭报应!” 滥杀无辜。 谢星摇被他逗乐了:“无辜?” 她左手抚在晏寒来头顶,右手垂于他身后,握着把黑黝黝的枪。 ak略显沉重,将少女细嫩的手背衬出纯净雪色。那双手纤嫩柔软、十足漂亮,谁都不会想到,就在刚刚,谢星摇用它除掉了一人的性命。 他们一行人身怀鲛丹,掩去人族的气息,变得与鲛人无异。 眼前这个少年弟子,显然她当作了鲛人。 在他眼里,妖魔邪祟就该像眼前这般狼狈为奸。 思及此处,神识散开,拂去识海中的鲛人之气。 妖气褪尽,唯独剩下仙门弟子的澄净灵力,彰显出她的真正身份。 少年愕然睁大双眼,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是……为什么?他可是妖,你为了一只妖,竟敢残杀同族?!” 谢星摇并不理他:“说起‘无辜’,南海仙宗这么多年来屠戮无数妖魔,将幼年孩童困于囚牢之中……做出这种行径,难道就能心安理得么?” “这不一样!” 少年弟子咬牙:“我们斩妖除魔,是为替天行道。关在地牢里的妖魔,全是作恶多端的邪祟,他们、他们怎配与我们相提并论!” 比起只知杀戮的晏寒来,她浑身上下尚未沾染血渍,或许能够交流沟通。 他被晏寒来吓得手脚瘫软,有气无力坐在角落,此时此刻,迫不及待想要向她辩解,从而谋求一条生路。 “譬如你身边那只妖,他声称来自离川……离川是什么地方!几年前恶妖频出,将不少百姓残害至死,多亏有我南海仙宗出面,才终于平定了妖乱。” 少年弟子道:“我当年就去过那里,满地皆是凶残妖邪,不杀了他们,如何让百姓安心!” 说得倒挺冠冕堂皇。 只可惜,谢星摇亲眼见过那段真实的记忆。 少年弟子不敢多言,凝神去看她的神色。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灵力亦是澄澈无瑕,想必出身于正统仙门。 像这样的年轻修士,最容易被说服。 “你我同为人族,又都是仙家弟子,何苦要和一只邪气缠身的恶妖站在一边?” 他来不及斟酌,脱口而出:“这座地牢里处处都是南海仙宗的弟子,今日情况特殊,甚至有扶玉长老亲临于此。你一人之力,修为又被压到最低,怎么可能斗得过我们?若能弃暗投明,待会儿他们围攻而来,我定会为你美言几句,让你活下来。” 听见“扶玉”二字,谢星摇神情微动。 似乎有用。 见她停下动作,少年弟子语速更快:“你看这狐妖,杀人手段暴戾凶残,定然犯下过不少恶行。还有他身上那股邪气,唯有卑贱的邪修才会沾染,和他待在一起,你也会受到侵蚀——” 晏寒来垂眼,呼吸渐轻。 这段话没能说完。 又是一道砰响,少年弟子面目狰狞,哀嚎出声。 ——他说了逾矩的话,谢星摇只想让他尽快闭嘴。 “问你几个问题。” 子弹穿过他右手,谢星摇语气淡淡,对撕心裂肺的痛呼漠不关心:“昨天傍晚,你们有没有抓来三男一女?” “有、有!” 他哪敢隐瞒,纵使心中骂了她千遍万遍,嘴里仍要知无不言:“四个鲛人,如今正被关在牢房。” 既然还被关在牢房里,就说明南海仙宗尚未动手,要想救下他们,应该还来得及。 谢星摇:“扶玉在哪儿?” 少年弟子立马应道:“炼丹房!那几个鲛妖由扶玉长老负责,不久之后,就会炼出他们的妖丹。” “这里有没有地图?” 他就算不给,大概率也会被她搜身。 少年弟子忙不迭点头:“在……在外袍左边的口袋里。” “告诉我地牢里的情况。” 谢星摇心知耽误不得,语速更快:“关押有多少妖魔,派遣有多少弟子镇守,以及,你在这儿待了多久,吞食过多少妖丹。” “好好好,我全都告诉你,你别、别伤我!” 少年弟子道:“地牢里有几十只妖魔,弟子也有数十个,因为服用过灵丹,修为在炼气到筑基。” 他说着一顿,时刻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我从这里建成起,就已经是南海仙宗的亲传弟子,至于妖丹——” 少年正色,擦了擦眼底水珠:“你相信我,我们炼化的都是极恶之妖,把妖丹剥离,是为守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谢星摇看着他,觉得好笑。 口口声声编造着“极恶之妖”的谎言,在她见到的记忆里,被南海仙宗关押着的,分明是许许多多涉世未深的小孩。 他不会当真以为,这种拙劣的假话能骗人吧。 “哦。” 谢星摇不置可否,忽地又问:“当年离川被屠,你也在场?” 少年弟子本想直接应下。 但下意识地,他觉得不对。 那同为人族的姑娘站在火光之中,双眼一眨不眨,紧紧凝视他的动作,双目微亮,映出业火般的猩红。 安静,幽谧,却也令人胆战心惊。 那是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逐渐滋生,成长为铺天盖地的杀意。 “你……” 他又缩了缩身子,恐惧感强烈得前所未有:“你不能对我下手!杀了我,南海仙宗定要找你算账……这里有几十个弟子,你活不成的!” 话音方落,一声枪响。 谢星摇枪法极准,正好射穿他小腹。 这个位置并不致命,少年弟子疼得凄声哭嚎,下一刻,又是一枪。 “我、我错了,离川……离川里的狐族从未作恶,说他们尽是邪祟,是我们利欲熏心之下撒的谎。” 他走投无路,只能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被逼无奈,这是宗门长老的指示,我一个普通弟子,哪能——” 谢星摇语气很轻:“第一句话,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 他涕泗横流:“离川狐族从未作恶,我们利欲熏心,害了他们。” 最后一道枪响,瞄准他脑门。 让人心烦意乱的哭声终于停下,谢星摇抿唇,指腹缓缓擦过枪身。 真实的枪杀,与游戏中的感受大不相同。 她挪开视线,不去看那滩骇人的鲜血,伴随着呼吸,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出乎意料的是,她既不害怕,也没生出内疚。 看着两个弟子沉沉倒地,心中更多的,唯独剩下酣畅淋漓。 然而还不够。 方才闹出的声响不小,长廊里,隐约传来一道道脚步。 她不甚在意,抬眼看向晏寒来。 “你看,这样一来,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因身形相贴,属于他的邪气渐渐蔓延,将她裹挟其中。 当谢星摇抬头,双目明亮而温柔,瞧不出一丝一毫疯狂的杀意,胸口之上,却是被他衣襟染上的血污。 “复仇并非多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谢星摇说:“多年前的离川,灵狐才是受害者。那群人族本就该死,你心生恨意,想要屠灭南海仙宗,我定会站在你这一边,助你报仇。” 她摸一摸狰狞可怖的斜纹:“不止我,月梵师姐、温师兄、昙光小师傅、甚至于楼厌,大家都愿意帮你——所以,不要把所有重担扛在自己肩上,相信我们一次吧。” 邪气四涌,晏寒来在满目暗潮中,见到她眼底的火光。 唯一的星火,唯一的亮色。 像一场濒死之际的柔软旧梦,让他心甘情愿溺毙其中。 远处脚步渐近,少年听见声声沉重的心跳。 他在复仇的恨与欲中一天天长大,早就成了行尸走肉,直至此刻才陡然发觉,原来自己还活着。 他也有渴求的希望。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8节 邪气本是汹涌,转眼间,好似渐渐消退的火。 晏寒来低头,小心蹭一蹭她侧脸,喉结一动:“……嗯。” 谢星摇笑了下。 同一时刻,长廊中人影渐显。 五名弟子听闻喧嚣声响,匆匆赶来此处,见到地上的两具尸体,纷纷愕然。 谢星摇后退一步,松开晏寒来,对上他们的目光。 “是郑师兄和西门师弟!” 为首的青年横眉竖目,怒不可遏:“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好奇开口:“在南海仙宗这么多年……你们服下过多少妖丹?” * 与此同时,地牢深处。 温泊雪、月梵、昙光与楼厌穿行于迷宫之中,精疲力尽。 他们运气差劲,好不容易送温泊雪爬上了悬崖,居然好巧不巧,遇上扶玉。 万幸,当温泊雪被灵力推开、即将坠落崖底,月梵迅速打开游戏面板,使用了一个【天使的守护】。 扶玉远在悬崖之上,他们无处可逃,只能朝着地牢里飞奔。 “天使的守护——” 温泊雪跑得气喘吁吁,心中震颤不已,还没从紧张的气氛里缓过神:“永远的神!” “我这是消耗道具,一个用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抽到。” 月梵:“你你你千万稳住,别放飞自我啊!” 道具赛就是这一点不好,仓库里全是一次性用品,一旦用光,只能望洋兴叹。 遇见扶玉后,他们匆匆忙忙跑进地牢,期间撞上了好几个南海仙宗的弟子。 三个队友分别绑定解谜游戏、换装游戏与恋爱游戏,唯独她的赛车游戏能发挥点儿用处,一个接一个,接连用光了【雷电】、【水弹】和【云雾】。 连【香蕉皮】那种只能让人滑倒的东西,都被一股脑扔了出去。 “把传讯符送到了就好。” 昙光紧紧盯着识海里的游戏面板,通过头像框判断敌人的数量:“再坚持一盏茶的时间,他们两个应该就能赶来。” 他说着一顿,语调稍扬:“……不好。” 月梵:“怎么了?” 楼厌明白话里的意思,沉声应她:“扶玉来了。” 一句话,仙侠剧变成恐怖片。 不久前还在牢房里的时候,扶玉的所作作为就已经把他们恶心得够呛。 念及他凉水一样瘆人的笑,月梵与温泊雪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他们四人身无灵力,扶玉却有将近筑基的修为,要想追上他们,的确不难。 长廊昏暗,空气本应凝固不前,此时此刻,忽然淌过一丝凉风。 身后追赶着他们的人,正在一步步靠近。 威压沉重如山,恐惧感亦是如山。 温泊雪蓦地开口:“我可以引开他。” “你不要命了!” 月梵将他打断:“温泊雪同志,我们这里不信奉个人英雄主义,讲究团队精神——千万别逞强称能,别想什么自我牺牲。” “不是逞强。” 温泊雪神识一动,展开由楼厌共享的地图:“你看,在地牢西南角,有一处非常陡峭的石坑。” 楼厌颔首:“嗯。” 地牢的前身是个地下洞穴,除了被南海仙宗人为建造的牢房,在地下,还分布有许多千奇百怪的自然景观。 石坑距离他们不远, “如果我能跑去那里,就可以用《人们一败涂地》一直和他周旋。” 温泊雪道:“他虽然有筑基的修为,但论攀爬,肯定不会比我更强。那里是我的主场,你们不会攀岩,去了反而危险。” 昙光:“可是——” 他没说完,侧目之时,见到温泊雪清亮的双眼。 比起和他初次相见时那个内向胆怯的青年,如今站在身旁的温泊雪,气质厚重而可靠。 最为明显的,是他眼中多出了一种类似于“自信”的情绪,宛如悠然明灯,照亮漆黑瞳仁。 饶是昙光,也被这道亮色撼动稍许。 “没问题的。” 温泊雪说:“相信我吧。” 昙光当然愿意相信他。 “好。” 小和尚深吸一口气,看向不远处的两条岔道:“一盏茶后见。” 温泊雪笑笑:“一盏茶后见。” 为了吸引扶玉的注意力,另外三人先从右边离开。 等见到扶玉,置身于他的视野中时,温泊雪再从左侧逃跑。 身边是漫无尽头的回廊,奔跑前行时,鼻腔里涌入冷刀一样的风。 穿过右侧通道,月梵咬紧牙关:“他不会中途被抓到吧?这里除了扶玉,还有那么多巡逻的弟子……” 穿越以来头一回,她懊恼于识海里的那款《卡卡跑丁车》。 如果换作另一款战斗游戏,如果道具不再是一次性,如果能更有用一些,他们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说起巡逻弟子。” 楼厌环顾四周:“你们觉不觉得,这里的弟子少了很多。” 此话不假。 之前他们从地牢离开时,时时刻刻保持谨慎,避开了十几个路过的南海仙宗弟子。 现在跑了这么久,居然只在刚进来的时候见过几个。 “会不会是……” 昙光心口重重一跳:“谢师妹和晏公子来了!” 思来想去,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只有发生难以控制的危机,弟子们才会纷纷离开驻守之地。 对应温泊雪送出去的那张传讯符…… 月梵一喜:“那我们赶快去找他们汇合,然后解决扶玉!” 她堪堪说完,猝不及防,耳边传来一声哀鸣。 是小孩子撕心裂肺哭喊求救的声音。 三人匆匆对视,循着声音源头走去。 穿过长廊,居然到了之前关押着他们的地牢。 与曾经死气沉沉的气氛大相径庭,牢房里弥漫着一声声低弱的啜泣。 两名弟子打开一间牢门,手中紧握小刀,正要刺向一个妖族小男孩。 握刀的青年目眦欲裂:“别哭!哭得老子心烦。” 他身边的少女略有踌躇:“赵师兄,我们这样私自剖丹……会被扶玉长老严惩吧。” “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青年道:“洞口的那只邪妖已经杀疯了……我们如果不多服下几颗妖丹,怎能从他手里活下去!” 莫说那些赶去洞口支援的弟子,就连扶玉长老遇上那邪妖,恐怕也是够呛。 这个天大的好处不赚白不赚,要是扶玉长老也丢了性命,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们的责任。 这样一想,他居然还有些期待。 其实小孩的妖丹尚未成熟,但以目前的情况,他们找不到更好的目标—— 牢里的那只魔和那个鲛人才是首选,奈何他们没有对应的牢门钥匙,压根进不去。 “别……别伤哥哥。” 一个女孩抽抽噎噎扑上前来:“我也有,我也有妖丹。” 青年一脚将她踹开:“急什么,迟早轮到你。”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扬起手中小刀,即将刺下。 眨眼间,忽有冷风乍来。 月梵的【□□】正中他眼前,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凌厉的杀诀。 白光如箭,须臾一瞬,杀诀刺破他脑袋。 少女弟子发出一声尖叫:“啊——!” 又是一道法诀,正中她后颈。 少女昏昏倒地,月梵却是扬唇笑笑:“顾月生!”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09节 长廊另一边,灵狐少年向她遥遥点头。 他被楼厌劈过脖子,自那以后陷入昏迷,被送进药房里。 醒来的时候,地牢已是一团乱糟。 听说有妖闯了进来,满身邪气,势不可挡。 他从床上坐起,瞬间想到被关押着的无辜小妖。 还好没来迟。 “我们的同伴应该到了。” 昙光道:“温泊雪为吸引扶玉注意力,独自去了西南方向,我们打算尽快和他们汇合。” 顾月生两眼一亮,杀气尽散:“晏哥哥?” 他多年未曾见过晏寒来,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期待,正要追问,被另一道男音打断。 声音源于角落里的牢房。 浑厚冷戾的嗓音陡然响起:“魔尊……魔尊是您!您来啦!” 隔壁的鲛人大祭司一声冷哼:“风度全无,成何体统。” 顾月生:“二位别吵别吵,如今——” 顾月生:“等等。” 魔——尊——? 已知被关在牢房里的,只有几个骨瘦如柴、可怜兮兮的小孩。 放眼望去,能被称为“魔尊”的只有…… 灵狐少年愣愣回头。 楼厌岿然不动,月梵与昙光不愧为修真界好队友,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黑衣青年面色沉沉,眸光冷淡,与他四目相对。 魔尊。 顾月生大惊失色:“你就是那个特别有病、行为古怪、举止异常、成天说些什么‘富强文明民主和谐’的魔尊?” 楼厌:…… 他觉得,重点应该是最后两个字,而非这小子所关注的那一大段话。 他不太想回答“是”。 “魔尊,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 左护法凑近牢门,透过缝隙看他,铁链响个不停:“我被关押这么一段日子,没办法批阅魔域奏折……等我回去,一定三天之内看完!” 月梵看他一眼,目露惊恐。 救命救命,这哪里是什么魔域,分明是内卷之王的社畜地狱! “地牢里出事了,对吧。” 比起愣头青似的魔域左护法,鲛人大祭司显得冷静许多:“既然有个小弟子站在我们这边,不妨打开牢门,让我们一起逃出去。” 这次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南海仙宗定会彻查到底。 不成功便成仁,顾月生拿出牢房钥匙,蹙了蹙眉:“我这里只有三把钥匙——南海仙宗行事谨慎,给每个弟子划分了看守的区域,不可逾越。” 他一顿:“每间牢房都坚不可破,尤其是关押有高修为妖魔的那几间。牢门以千年孤木制成,坚硬无比,即便手持刀剑,也很难毁坏。” 在所有人修为被压制的环境里,要想破坏千年孤木,远远达不到所需要的强烈冲击力。 嗯……强烈冲击力。 看着不远处紧锁的牢门,月梵轻轻揉了揉眉心,眯起双眼。 “我觉得,”她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 另一边,西南石洞。 温泊雪逃亡至此,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后的扶玉如影随形。 温泊雪生性老实,几乎没怎么骂过人,今天实在忍不下去,觉得这人是真的变态。 凭借半步筑基的修为,扶玉要想追上他,其实并不难。 然而对方自始至终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让他既能听见踏踏脚步,又不至于追得太紧,让温泊雪生出一丝希望。 如同猫抓老鼠,好整以暇欣赏他狼狈的模样,恶劣又恶心。 这里的石洞幽暗深邃,下方是个看不见底的深坑,温泊雪心中发怵,启动《人们一败涂地》。 扶玉追上来时,他正爬上一处陡峭石壁。 “原来是这样。” 扶玉笑意懒散,带了几分探究地盯着他瞧:“我还纳闷你为何能爬上外面的悬崖……原来是故意引我来这儿啊。” 他没有飞檐走壁的能力,只能站在一处平坦空地,似是觉得新奇,笑意更深:“真有趣,没了灵力,怎能毫不费力攀上那种地方?” 温泊雪谨慎和他保持着距离,一言不发。 “不要这么冷漠。” 扶玉扬唇:“不过……你不会当真以为,悬在那种地方,我就动不了你吧。” 他的笑容冰凉如水,语气悠哉,抬起右手食指。 轻轻一弹,指尖生出冷光。 寒芒如锋,化作锐利杀气—— 再眨眼,已尽数朝着温泊雪攻去! 大事不妙。 温泊雪匆忙侧身,右手按住一块凸出的石块,让整具身体用力旋转,以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避开锋芒。 谢天谢地,他曾经无数次抱怨橡皮泥小人柔若无骨、姿势古怪,到了现在,只想感激涕零。 扶玉哈哈大笑:“这是什么?鲛人一族真能做出这种动作吗?” 他俨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说罢又一次抬手。 这次杀气更汹,温泊雪竭力避开其中大半,被一缕寒光划破右手。 刺痛袭来,手上的力道蓦地减轻,让整具身体随之一颤。 还不能放弃。 一定要冷静。 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他迅速扫视身边的景象,右手一晃,跳向一块悬在半空的石头。 如此一来,双脚便有了着落。 扶玉饶有兴致,笑眯眯看着他。 旋即右手一挥。 杀气密密麻麻,划破双手双脚,温泊雪咬紧牙关用力一跳,来到一块巨石后方。 “你算聪明,在这处石洞里,我的确不容易动手。” 扶玉道:“不过那并不代表,我动不了手。” 他一顿,突兀地笑了笑:“好久没见到如此有趣的身法……要不你上来,我不伤你,只要今后能为我表演些杂耍把式就行,你意下如何?” 听他的语气,根本没把妖魔当作平等的生灵来看。 在扶玉眼里,此时此刻面对着的,不过是个能供他取乐的低劣物件。 温泊雪咬紧牙关,心里暗骂一声变态。 “我数三二一,如果愿意,就从石头后面出来。” 扶玉道:“否则的话……让那块石头变成你的墓碑,这样也不错,对不对?” 石洞幽寂,一时间听不见声音。 正因如此,他的嗓音格外清晰:“三。” 必须找到一个新的落脚点。 温泊雪忍下疼痛,撩起眼皮。 左边很远的那块石头……或许能爬上去。 扶玉悠哉道:“二。” 生死就看这一瞬间。 温泊雪凝神等待他的突袭,左手做好攀岩准备。 “不出来吗?” 扶玉一笑:“那就——” 冷风飒飒作响。 男人的笑音渐渐拔高:“一!” 转瞬之际,杀气如雨纷纷而来,温泊雪一刹起身,跃向左侧石块。 对于常人而言,这无疑是个不可能的动作。 距离太远,当他的掌心触到石块一角,手上血痕迸裂,身形轻颤。 同一时间,身后的巨石轰然碎裂,发出震耳闷响。 ……不对。 温泊雪双手用力,固定住身体,心口一晃。 除了石块破碎,还有另一道声音。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0节 那是—— 没留给他思考的时间,自石洞之外,再一次响起破空而来的尖啸。 是枪! 千钧一发之际,重获生途的喜悦直冲脑门,温泊雪如释重负。 石洞入口的空地上,扶玉猝然转身。 突如其来的风声势如破竹,风中毫无灵力,他本以为是某种飞刀暗器,下意识凝出灵力,抬手去挡。 却不成想,那道杀意竟破开灵力,攻向他手臂。 若不是他真正的修为已近化神,身体坚硬如石壁,定会被它所伤。 扶玉收敛笑意,恼怒回头。 空洞单调的长廊里,立着一男一女。 少年身穿血衣,眉宇间尽是杀意的余烬,眸色冷冽,沉默不语。 在他身旁的姑娘年纪轻轻,手中拿着个他从未见过的漆黑器具。 这是两个外来之人。 来者不善。 目光掠过少年,扶玉恍然一笑:“是你。” 他记起来了。 在几年前,地牢里关押过一只小狐狸。 明明年纪很小,性子却倔得很,无论如何鞭打折磨,都只会在痛极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哼,绝不求饶。 回想这么多年,扶玉见过不少妖魔鬼怪,身中恶咒却能咬牙不出声的…… 好像只有他。 只可惜他逃走了。 “多年不见,甚是想念。” 扶玉扫一眼谢星摇:“让我猜猜,你莫不是想要报仇?就凭你,还有个小姑娘?” 他说着挑眉,似是想到什么,轻笑一下:“她见过你身上的伤吗?还有那道恶咒……你当年百般拒绝,到了现在,不会求着让她帮你解咒吧。” 他本以为对方会暴怒的。 晏寒来眸色微冷,嘴角轻扬:“多年不见,扶玉长老仍旧如此让人恶心,威风不减当年。” 扶玉眼角一抽。 以晏寒来的性子,选择复仇一路,扶玉并不意外。 毕竟当年恶咒发作,男孩为了不摇尾乞怜,甚至生生咬下过自己的血肉。 但不得不说,他太过心急了。 在场三人之中,唯独扶玉的修为在筑基初阶,晏寒来和那姑娘用不出灵力,和寻常百姓没什么不同。 凭他们的实力,如何能穿透他的屏障。 ——像方才那道突袭,虽然来势汹汹,却没能破开他的皮肉。 无论在地牢里还是地牢外,对付他们,扶玉都有十成的把握。 “如果只有这么点儿水平,我劝你们还是乖乖束手就擒。” 拾起那颗掉在地上的子弹,扶玉摩挲半晌:“别搞不清楚状况。你应该清楚,我有的是手段,能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那句话,是在对着晏寒来说。 他还在细细端详那颗古怪的小物,蓦地又感到一阵冷风。 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气息。 无聊。 扶玉心生乏味,这次连眼皮都没抬,不耐挥手。 子弹仍旧穿透灵力,来到他手背—— 不过须臾,钻心刺骨的剧痛轰然蔓延! 扶玉陡然抬眸。 目光所及之处,他的右手被彻底贯穿,掌心破开一个圆形豁口,狰狞可怖。 淋漓鲜血顺着豁口狂涌而出,剧痛难忍,激得他发出一声低嚎。 ……这不可能。 不过是毫无灵力的凡俗之物,不过是两个根本无需忌惮的小辈,怎会穿透他身体—— 五官因疼痛而扭曲,扶玉看向他们。 谢星摇手中的漆黑器具古怪非常,枪口幽冷,正对他胸膛。 至于晏寒来。 少年静静立在她身后,身形颀长,影子将她浑然吞没。他没有多余动作,抬起右手,指尖覆上她手背。 肌肤相接之处,隐有邪气缭绕氤氲。 晏寒来为提升修为,以自身躯体为媒介,成为了邪术祭品。 在他彻底沦为容器的右手中,藏匿着幽然邪气。 子弹乃是凡俗之物,自然无法穿透化神修士的身体,可一旦被邪气笼罩,效用就大不相同。 他苦苦追寻而来的力量,终究成了刺向扶玉的最后一把锋利刃刀。 “不清楚状况的,似乎是扶玉长老。” 谢星摇笑笑:“不对。不过一团渣滓罢了,称呼你为长老,实在有辱这个名号。” 宵小之辈,怎敢造次! 扶玉咬牙欲要掐诀,谢星摇当然不会留给他时间。 又是一声砰响,正好穿透男人右腿。 右腿如被生生撕裂,扶玉下意识不愿跪倒在地,剧痛难耐,迫使他瘫坐而下。 ……不对。 怎么可能。 这种法器他见所未见,竟能在毫无灵力的状态下,迸发出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 这根本解释不通。 尚且完好的左手迅速掐诀,灵力如风,飞速前袭。 然而这不过是筑基之力。 附着了邪气的子弹,比它快得多,狠得多,也残忍得多。 两股力道于半空相撞,灵力颓然裂开,火光势如破竹,攻向他左手。 双手与右腿皆被穿透,扶玉终于笑不出口,狼狈靠坐在石穴入口,痛呼出声。 这个小世界森冷压抑,在世界规则的压制中,即便是化神期的大能,也将屈服于他脚下。 他是这里的主宰,至高无上的领袖,享受着无数崇拜与恐惧的目光—— 扶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世界规则会成为他死局的源头。 只不过是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孩而已。 如果这里不是灵力全无的地牢,以他的修为…… 以他的修为,怎会被他们这般羞辱折磨。 他惶恐不安,恍惚间,听见一声传音入密。 [我记得,扶玉长老是个法修,对吧。] 谢星摇静静看着她,面上不露分毫:[双手毁掉,今后应当如何画符掐诀?实在令人苦恼。] 他没立马明白她的意思。 好一会儿,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扶玉终于记起,当初他扭断晏寒来右手,说的就是“听说他是个剑修”。 “你这……” 他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只觉怒不可遏,想要起身,却被剧痛折磨得浑身颤抖。 [莫非是我伤你双手,让扶玉长老生气了?] 还是和当年如出一辙的话。 谢星摇毫无慈悲地看他,话锋一转:[生气才好,我就想见你这副模样。] 扶玉气得发懵。 [身为仙门长老,如此狼狈,未免过于可怜了。] 谢星摇眨眨眼:[浑身上下都是血,这么脏,弄脏我衣服就不好了。让我想想……还有那道恶咒。] 她说罢抬头,这回开了口,语气无辜:“不如再补一枪,扶玉修为已近化神,这种伤势,恐怕奈何不了他。” 晏寒来从不会拒绝她。 于是子弹穿透小腹,疼痛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苦痛。 青年喉音沙哑,精疲力尽,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惨叫,说不出话。 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 在地牢里,分明还有被他设下的诸多陷阱,以及时刻巡逻着的数十个弟子—— ……对啊。 他们去哪儿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1节 石壁之上,烛火悠悠一晃。 自长廊尽头,传来纷然脚步。 有人惊喜叫了声:“摇摇!晏公子!” 听见熟悉的嗓音,谢星摇迅速回头。 另一边,扶玉身形震颤,骇然睁大双眼。 身影纷乱,一并向这里靠近,无一例外,尽是被关在牢房里的妖魔。 他们怎么会离开?钥匙被弟子们分开保管,不可能出岔子……难道是那群贪得无厌的废物叛变了南海仙宗? 这个念头被很快掐断。 ——妖魔步步走来,在他们身后,一个个血肉模糊布满枪伤、被绳索紧紧缚住的,全是身着水蓝色袍服的仙宗弟子。 见到他,弟子们奄奄一息的脸上愈发绝望。 毫无怜惜,弟子们被推向角落,同他跌坐在一起, “月梵师姐!” 谢星摇收下手中器具:“这些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妖魔吗?” “嗯。” 月梵竖起一个大拇指:“我开着跑车,把牢门全撞毁了。” 够莽,不愧是你。 “温泊雪他没事吧!” 昙光探出脑袋,见到谢星摇与晏寒来,只觉如隔三秋。 另一头,橡皮泥小人荡出山洞,靠坐在墙角,长出一口气。 “这些弟子被子弹击中,大家路过的时候,见他们还有气,就干脆带来这儿了。” 月梵给温泊雪递去一瓶伤药:“你们还好吗?” 谢星摇:“嗯。” 她将在场的妖魔环顾一圈,无一不是面色苍白、遍体鳞伤。 唯独一人不同。 身穿水蓝色弟子服的少年呆立当场,嘴唇紧抿,泪眼汪汪,眼泪如同两个晃来晃去的荷包蛋。 有点眼熟。 身旁的晏寒来蹙眉开口:“月生?” “呜呜呜呜是我晏哥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怎么会这样啊。你身上的邪气是怎么回事?受伤是不是很疼——” 少年一边掉眼泪一边上前,等看清晏寒来模样,怔然愣住。 “哥。” 他呆呆眨眼,目光不自觉往下:“你什么时候——” 晏寒来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 “晏公子晏公子,你怎么样!” 老实孩子温泊雪顾不上四肢疼痛,小跑到他身前,想起晏寒来的右手,差点也眼眶一涩:“我这里有伤药,给你用。” “这是我给你的,休想借花献佛!” 月梵敲他脑袋,掏出一个雪白瓷瓶:“刚刚路过这里的药房,我特意给晏公子拿了些药。” 昙光探出大光头:“我选的!特别认真!” “那个……” 妖魔之中,一个少女怯怯举手:“这群人杀了我的姐姐和兄长……今后,他们会怎样?” “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会被修真界所知。” 谢星摇道:“他们会被关入永不见天日的牢狱,时刻饱受心魔折磨——” 她说着一顿。 廊间幽谧,昏黄火光照亮她侧脸,谢星摇笑了笑。 “不过,那是‘今后’的事情了。” 她说:“至于‘现在’,这里只有我们——无论发生什么,任何人都没办法插手。” 这段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止弟子们,连扶玉都骇然一颤。 沉默的妖魔们纷纷抬头,望向她的目光里,有迫不及待,也有难以言说的感激。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 有弟子哭着开口:“你们这群混账,妖魔邪祟,迟早遭到报应!” 方才举手的少女轻声笑笑:“当初,姐姐也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她道:“你们觉得……是谁的报应先到?” [看来形势不妙哦。] 谢星摇传音入密,语气悠哉:[扶玉长老,倘若你能跪下来求求他们,或许可以免除一些疼痛。] 这是他对晏寒来种下恶咒时,面带微笑说过的话。 扶玉狠狠咬牙。 她在报复。 为了不让晏寒来想起那些残酷的记忆,特意用了传音入密。 隐秘温柔,又残忍至极。 他心知肚明,无论下跪还是求饶,都不可能阻止即将发生的那件事。 化神级别的修士,身体比常人强硬数倍,仅凭这群小妖,不可能置他于死地。 然而很多时候,活着并非是一种幸运。 无穷尽的生命,恰恰也是无止境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完了。 第一只小妖伸出利爪,冷光四溢,划开一抹狰狞血色。 烛火昏黄,在声声求饶与哭喊里,打湿每一个妖魔毫无血色的苍白面颊。 在他们之中,有的被折磨得体无完肤,有的失去了家人好友,有的日日夜夜痛哭哀嚎,诅咒南海仙宗不得好死。 麻木的双眼渐渐复苏,里面有仇恨,有憎恶,有悲伤,也有浓郁到化不开的杀意。 这不再仅仅是晏寒来一个人的复仇。 妖气森冷,杀意蔓延。 在这片无主之地,当野兽与猎物彻底调换了位置—— 源于因果轮回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第88章 在没有灵力的幽深地底,一切暗流都不会为人所知。 无法反抗,送不出求救的传讯符,人影憧憧间,扶玉与众多南海仙宗弟子被团团围住,如被浪潮吞没,再不见身形。 哀嚎,哭喊,求饶声渐渐模糊,即便声嘶力竭,也得不到一丝回应。 正如在此之前,他们对牢中所有妖魔做过的那样。 谢星摇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幕,想起在晏寒来识海里见过的记忆,如释重负之余,心中生出更多的酸涩。 因果循环,善恶有报。 如今扶玉终于得到了惩处,然而这么多年来,晏寒来经历过的苦痛绝不可能一笔带过。 她心有所念,看一眼身旁的少年。 和她一样,晏寒来同样静默无言。 他一向神色冷淡,这会儿也不例外,双目深邃如古井,瞧不出思绪。 觉察她的视线,晏寒来侧目。 他用生命力献祭邪法,虽然被谢星摇中途止住,但还是不可避免造成了识海中的损伤。 强撑着与她一路同行,从地牢入口来到这里,晏寒来想必已是强弩之末。 “晏公子。” 谢星摇下意识出声:“你——” 话到嘴边,又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到了这种时候,任何形式的安慰都显得格外苍白。 出乎意料地,晏寒来向她笑了笑。 这道笑意并不明显,不过是唇边勾起的一抹轻微弧度,长睫垂下,笼罩出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晏寒来道:“这幅景象,谢姑娘还是少看为好——入夜以后,莫要做噩梦。” 仍然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丝毫没有提及南海仙宗,甚至于,反倒成了晏寒来在安抚她。 他总是这样。 月梵和昙光在药房大肆搜刮,拿来了不少属于南海仙宗的丹药,眼看晏寒来面色苍白,给他一股脑塞来不少瓶瓶罐罐。 “晏——” 顾月生一顿,用力擦去眼角泪珠,轻轻咳了下:“哥,这个小世界位于深海,要想离开,得费不少功夫。你受了伤,不如先去药房歇息,顺便擦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2节 不止晏寒来,温泊雪等人同样精疲力尽,各有损伤,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需要修养的、曾被关在地牢中折磨的妖魔。 要想让他们穿过大海汪洋,回到浮风城或南海城疗伤,无异于强人所难。 “我的恢复能力最快,先由我离开小世界,去往上面吧。” 楼厌颔首:“南海仙宗的所作作为,必须被修真界知道。我会传讯给各大宗门,逐一告知这件事——而且小世界里没什么医修,需要请来几位。” 他是化神修为,只要出了小世界、摆脱禁锢,就能在修真界里横着走。 更何况,以“魔尊”的身份,比起另外几个初出茅庐的仙门弟子,也能更快让各大宗门信服。 魔域左护法立马接话:“我也去!” 这是个五大三粗、眉目冷峻的男人,身形魁梧如小山,单薄衣物处处破损,随处可见鞭痕血痕。 楼厌摇头:“你在这里养伤。” “哦。” 男人挠头:“那魔尊,要不你顺道回魔域一趟,帮我带点儿公文和奏折子?要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我闷得慌。” 月梵嘴角一抽。 很好。 因为可怕的社畜光环,冷峻壮汉一朝陨落,让她想起呆呆憨憨的大熊。 魔域的修士,真的好有奋斗心。 “你就行行好,应了他这个心愿吧。” 一旁的女人懒声道:“知道他在牢里怎么骂南海仙宗那群渣滓的吗?什么‘放我出去,我要当差’,‘公文积攒太多,定会生出大乱子’,疯疯癫癫,我在他对面日日夜夜听,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这是个相貌极美的年轻女子,肤如凝脂,霞姿月韵,虽然生了张明艳瑰丽的脸,目光却是淡淡,平添几分冷艳之色。 说起左护法在牢里的碎碎念,还生出了点儿嫌弃。 顶着一身接近化神的修为,因为被南海仙宗榨取了不少力量,她和左护法皆是面无血色,面颊微凹。 “怎能说是疯疯癫癫。” 左护法正色:“批阅公文的事情,能叫疯癫吗?我和魔尊一样,都是为了魔域和平,提高魔域百姓幸福指数。” 幸福指数都出来了,想必是被楼厌忽悠得够狠。 月梵暗暗颤抖一下,总觉得不久之后,会从他嘴里跑出来一句“为人民服务”。 “——这就叫做,为人民服务!” 左护法说着停下,话锋一转:“不似某些人,口口声声说什么‘被关进大牢,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待在这地方有吃有喝有住处’。” 女人:“呵。” 她的嗓音极其悦耳,哪怕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音节,说起话来也像唱歌,引得月梵又看她几眼。 不过,既然是修为极高的妖魔,还拥有与鲛人如出一辙的优美声线…… 月梵心下一动:“这位前辈,难道就是浮风城的上一任大祭司?” “正是。” 女人挑眉:“你认识我?” “我们经过浮风城,得了前辈弟子的委托。” 月梵道:“她说前辈失踪很久,误以为我们是从天而降的神使,恳求我们深入海底一探究竟。” 昙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是一场乌龙——我们并非神使,只是被法阵刚好送到了祭坛上。那位祭司做过几十上百次的法,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后来阴差阳错见到我们,一时激动,把我们当作海神使者。” “是吗。” 女人垂眸笑笑,唇边扬起小小的弧:“那孩子一向很倔,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么久了,居然还没忘记这件事情。” “不久之后,前辈就能和她相聚了。” 谢星摇道:“大家都受了伤,不如先去药房吧。” * 扶玉与南海仙宗的弟子,仍在承受着妖魔们的复仇。 昙光没受什么伤,决定先行留在这里,以防妖魔暴乱,生出岔子。 谢星摇即将前往药房,临走前,上前看了他们几眼。 弟子们被绳索牢牢缚住,已然血肉模糊,在妖魔之间拼命挣扎,或哭或骂。 扶玉一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哪曾受过这般折辱,不久前破口大骂,目眦欲裂。 此时此刻,骂声消停,只剩下声声绝望哀嚎—— 身为始作俑者之一,他是所有妖魔最为憎恶的对象,如今脸上身上被条条刺破,现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有血肉被撕裂挖出,手脚则被折断,软绵绵耷拉在身旁。 像滩烂泥。 这些折磨,只是报应的开始。 一旦南海仙宗的所作所为被楼厌传出去,宗门将再无立足之地,成为整个修真界的众矢之的。 按照修真界的律法,所有参与此事之人都会被剔除根骨,关入暗无天日的地牢,再无求仙问道的可能性。 这群人不惜舍弃良知,千方百计也要追求更多的力量,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不偿失。 不止扶玉…… 谢星摇蹙眉,回想起在晏寒来记忆里见过的画面。 有个不苟言笑的高个男人,也进过地牢。 扶玉叫他“掌门师兄”。 正在思忖之时,扶玉睁大血丝遍布的双眼,恰好对上她视线。 “你……” 他喉音沙哑,几乎听不出清晰的字句,眼中有绝望痛苦,也有癫狂。 “你救救我,我有无数天材地宝,全给你,都给你——” 话音未落,青年身形一僵,又一次被铺天盖地的杀意吞没。 “请各位随我来吧。” 顾月生记得地牢里的路线图:“我带你们去药房。晏——” 灵狐少年迟疑着挠头:“哥,我来扶你吧。” “怎么忽然叫哥了。” 月梵瞧他一眼,轻笑调侃道:“之前没见到晏公子时,‘晏哥哥’不是很顺口吗?” 顾月生笑笑。 灵狐之间能感应分化的情况,他一眼就看出来,比起小时候,晏寒来有了变化。 尚未分化时,彼此皆是懵懂无间,“晏哥哥”这种亲近的称呼能随意去叫,分化之后,称呼就要变得更加得体正式。 他默不作声,悄悄看向晏寒来。 方才他想要脱口而出,被对方抬手捂住嘴巴,也就是说,关于分化一事,晏寒来不想让在场这些人知道。 ……为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 心有所感,顾月生挪动目光,飞快扫过月梵与谢星摇,眯起双眼。 再眨眼,就望见晏寒来幽冷的眸子。 [你——] 他斟酌一会儿用词,明面上不露分毫,识海里蹦哒个不停:[你什么时候分化的?为了哪个女孩子?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吗?不让我说,是不是不想让她知道?] 还是和以前一样叽叽喳喳。 晏寒来只觉头疼,没立即说话,又听他道:[不会吧,你真不打算让她知道?你为了她,可是从此成了男——] 晏寒来垂眼,用神识轻轻敲一敲顾月生脑袋,示意他不要继续。 “顾道友也是灵狐吧。” 一旁的月梵八卦心起,一边前行,一边小心提问:“有喜欢的姑娘吗?” “还没遇到。” 顾月生迅速回神:“说不定不是姑娘——我不过是用了男子的身体,本身究竟是男是女,并未确定。” “我听说,灵狐会为了所爱之人分化男女。” 温泊雪也有些好奇:“分化之后,还能反悔改变吗?” 顾月生摇头。 “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对我们非常重要。” 他道:“虽然还能喜欢上别人,但本身是男是女,分化后就不能变改,等同于奠定了此后一生的基调——” 少年加重语气,似是在说给谁听:“所以,很重要。” “就算后来不能在一起,每每见到自己的身体,都会想起对方。” 作为一名称职称责的言情小说爱好者,月梵若有所思,已在脑子里脑补出了好几场虐恋情深:“够刺激。” 她说着侧目,看向一旁的晏寒来,神色正经:“晏公子今后一定要挑个好人喜欢,不要被辜负。” 青衣少年长睫一动。 谢星摇同样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思维忍不住发散。 晏寒来……应该不会变成晏小姐吧。 噫。 药房位于地下东北侧,等顾月生推开房门,立马闻见一股浓郁药香。 “药房往里,是很多个独立的小厢房。” 顾月生道:“你们大可随意住下,如果不够,走廊外还有不少房间。药柜在那边,无论需要什么药物,来向我讨要便是——至于医修,魔尊已经出去找了。”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3节 鲛人祭司眉梢一挑:“我对医术略有钻研,受了重伤的人,不如先来找我。” 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妖族姑娘怯怯举手:“我从小跟着爹娘学习医术,应该也能帮到点儿忙。” 魔域左护法紧随其后:“我也略懂。” 月梵一愣:“左护法居然还会医术?” “身为合格的魔域人,必须精通格斗、行医和诗词歌赋,如此一来,才不会在任何时候掉链子。” 男人乖乖点头:“只可惜我生性愚笨,只学了皮毛。” ……你们魔域真的好卷啊! 妖魔们个个带了鞭伤和虐待过的痕迹,由几个懂得医术的人先行擦药。 穿越者中,温泊雪为了引开扶玉,手脚四肢尽是血痕淋漓,当之无愧成为受伤最重的一个。 谢星摇一路奔波,精疲力尽,只需好好休息就行;月梵尚有余力,主动领下了送药的任务。 至于晏寒来,邪法消耗太多生命力,此时此刻神识涣散,必须尽可能多地服用丹药,补充灵力、稳固神魂。 万幸没有性命之忧。 所有人各司其职,很快开始忙活。 晏寒来喜静,特意选了最里侧的小室。 进屋关上房门,少年眸色淡淡,向身下看去。 这里是南海仙宗建造的病房,因为基本不会有弟子在地牢受伤,所以建得十分简单,纵观整间小室,唯有一桌一床。 于他而言,已是足够。 身上是被谢星摇在山洞里缠好的绷带,因为不久前施了邪法,不止身体,识海中亦是传来阵阵隐痛。 晏寒来一动不动半晌,终是迟疑着伸手,拉开衣襟。 衣领簌簌敞开,他安静垂头,指骨分明,动作继续向下。 自分化后,他未曾来得及看一眼如今的身体。 这种感觉熟悉又古怪,好似隐隐发烫的烙印。 晏寒来目光往下,穿过胸膛与腹上的肌肉轮廓,薄唇抿直。 毫无征兆地,他忽然想起谢星摇送来的那些话本子。 ……不对。 耳后微热,少年把更多奇怪的念头用力按下。 他沉默着没有动作,一点点适应身体生出的异样,猝不及防,听见敲门声。 不动声色拢上衣襟,晏寒来很快开门。 门外是谢星摇。 “晏公子。” 她一如既往双目含笑:“我能进来吗?” 晏寒来:“嗯。” 他顿了顿:“谢姑娘所为何事。” 谢星摇弯眼笑笑,风一样窜进厢房,指一指床铺:“晏公子受了伤,不妨坐下。” 奇怪的人。 晏寒来顺着她的话,乖乖坐上床边。 “今日之事,多谢。” 他虽然性子别扭,但心知这是一桩恩情,在应该道谢的时候,绝不会闭口不提。 “晏公子助我找到仙骨,同样帮了我的忙。” 谢星摇靠近一些,唇角轻扬:“礼尚往来,不必在意。” 她来得突然,晏寒来不清楚其中用意,默不作声看她的动作。 就算猜不出用意,只是这样和她待在一起,也能让他感到安心。 谢星摇足步轻盈,倏而坐在他身边,伸出一只手:“碰一碰,可以吗?” 他没有拒绝。 少女的左手白皙柔软,先是用指尖轻轻触上他心口,旋即整只手掌慢慢按下。 只一刹,晏寒来明白她的意图。 他想后退挣脱,却已有神识潺潺而来,涌入他心口。 ——谢星摇知他命力衰微、死气缠身,渡来属于自己的澄净气息,试图驱散一些死气。 要想加速他的痊愈,这的确是最为有效的法子,然而与之对应地,谢星摇将出现一段时间的神识衰弱、体虚无力。 心脏和识海都是重要的位置,一旦传输开始,只要她不念出法诀,就不能中途停下。 晏寒来蹙眉:“谢姑娘,不必如此。” 他的心跳好像快了一点儿。 谢星摇眨眼:“当初进入这个小世界,当我们遇上风暴,晏公子不也像这样护住了我?” “这不一样。” 晏寒来:“那时形势危急,如今我能自行愈合——” 他说得不假思索,话到一半,忽然停下。 既然没有反驳,那便是承认了在风暴来临、九死一生时,他下意识想要护住谢星摇。 晏寒来不再言语。 心口被她紧紧贴住,每一声心跳都能被清晰感知。 他心觉烦闷,想要给自己下一个清心诀,却又因灵力全无,束手无策。 澄澈的神识缓缓淌入,滋润在心口,漫开清明气息。 千疮百孔的五脏六腑,仿佛浸泡在柔暖温水之中,水意绵绵,沁入残缺不堪的缺口。 晏寒来撩起眼皮。 谢星摇低着头没看他,从他的视角望去,只能见到扇子似的眼睫、以及小巧莹白的鼻尖。 以往很多时候,晏寒来都曾像这样看过她。 那时在他心里,总是充斥着更多纷繁复杂的情绪—— 自嘲自厌,烦闷不安,拖着一副破破烂烂的身体,为了复仇,前路毫无光明。 小时候好不容易能逃离南海仙宗,他无数次向仙门求援,却只得来质疑与无视。 南海仙宗赫赫有名,而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晏寒来手无证据,在一日日孑然的流浪里,渐渐明白一个事实: 要想复仇,只能通过自己的双手。 然而复仇谈何容易,他动用邪术,气息变得古怪又浑浊,后来救下谢星摇,得知她是凌霄山弟子,师门正欲寻找仙骨。 凌霄山一行人,是他逃离南海仙宗后,遇上的唯一一群朋友。 但晏寒来还是动了不应有的念头,若能将仙骨与他融合,说不定就能迅速提升修为,屠戮南海仙宗。 那是一条必死的歧途,甚至于,连为数不多的好友,他也要尽数背叛。 可恨又可笑。 ——但无论如何,在最初时,这是晏寒来为自己选择的路。 他活不长,来日还将成为让他们深恶痛绝的恶徒,对于曾经的他来说,是必然发生的事实。 所以面对谢星摇,他总是不会将情绪表露太多。 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不该将她一并拉入泥潭。 然而今时今日,在这间狭窄逼仄的小室里,一切都与那个未来截然不同。 不带仇恨与自嘲,晏寒来终于能头一回认真注视她的模样。 “我方才来这儿的时候,遇见月生了。” 许是觉得室内安静,谢星摇轻声开口:“他和我说起你们灵狐分化的事情。” 她知道晏寒来的情况,想着来为他渡入一些神识,出门时,恰好撞见月梵和顾月生。 然后被莫名其妙科普了很多小知识。 晏寒来:“他说了什么?” “嗯……说起灵狐分化的时候。” 谢星摇认真回忆:“会不自觉发热,骨头还会生长。” 要说发热,晏寒来在她面前出现过两回。 一是醉酒后的那次风寒,二是山洞里的恶咒发作。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恶咒发作并不会引起发热,那次是个例外。 晏寒来似是笑了下:“还有么?” “还有灵狐的第一次分化。” 谢星摇眨眨眼:“其实和来这儿的时候,他所说的内容差不多——因为第一次分化非常重要,所以只有喜欢得死心塌地,认定那个人不放开,才能引发分化。” 她生出好奇,看一眼晏寒来:“如果灵狐遇见了第一个最最喜欢的人,可那人并不中意它,那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 晏寒来没立即应声,无言抬眼,对上她视线。 不明缘由地,谢星摇觉得,这一眼微妙至极。 少年眼中的琥珀色渐渐沉淀,溢开丝丝缕缕的晦暗如潮,如同漩涡,倏然将她攫住。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4节 “能怎么办。” 他扬了扬嘴角,语气云淡风轻:“不过是觉得难过。倘若当真钟情,不会无理取闹,让她心生勉强。” 也对哦。 毕竟不是每个灵狐都像江承宇,得不到的,硬抢也要夺来。 只不过,倘若被一个死心塌地喜欢的人拒绝,那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谢星摇胡思乱想,耳边一片恒长的沉默里,晏寒来忽然出声:“月生就说了这么多?” 谢星摇点头:“嗯。我急着来找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蓦地住嘴。 “若想完成分化,条件极为苛刻。” 晏寒来道:“一瞬心动,一段好感,都无法引出分化。灵狐皆知此事马虎不得,分化的对象,往往是与自己情投意合的道侣或爱人。” 谢星摇点头。 分化一生只有一次,如果随随便便给一个人,岂不是亏大。思来想去,还是道侣最靠谱。 她心下一动:“不过,也会有灵狐为了道侣之外关系的人分化吧?” 晏寒来笑了笑:“那便是不计后果,就算得不到回应,也心甘情愿为那人留下一辈子的印记。” “这样的狐狸一定很少。” 谢星摇正色:“晏公子,你以后千万别这样傻,要是得不到回应,那就糟糕了。” 晏寒来没说话。 她想到什么,忽地弯起眉眼:“对了,既然你还没选择男女,今后会不会变成一个女孩?听月生说,他无聊时会变男变女,模样随意变换,很有意思。” “不会。” 室内沉寂须臾,晏寒来轻声应她:“我是男子。” “那只是你小时候暂时选定的身份啊。” 谢星摇:“我是说以后,遇上真正喜欢的那个人——” 她语意轻快,说着抬眼。 然后不知怎么怔然愣住。 小室幽暗,唯有门边燃着一簇烛火。 静谧的暗色淌动如水,将眼前所见的一切浑然吞没,晏寒来一言不发看着她,眸底映出火光。 这是无比认真的神色,他没开玩笑。 但是—— 掌心贴在晏寒来心口,她莫名被震得有些发麻。 “晏公子在山洞里不是说……” 谢星摇想要往后缩一缩:“你尚未分化吗?” 晏寒来喉音极轻:“我从未骗你。” 当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掌心的心跳愈来愈重,每一次跳动,都能透过手臂蔓延到四肢百骸。 谢星摇听出他的话中之意,感受到耳后生出的热意。 她只见过晏寒来的两次发热,其中一次,是在那晚的山洞。 发热来得毫无缘由,他呼吸沉重,蒙住了她的眼睛。 当夜同他在一起的,只有她一个。 什么“不计后果,心甘情愿留下一辈子的印记”。 什么“即便被拒绝,也只会暗暗难过伤心,不愿见她勉强”。 在此之前,晏寒来几乎从未向她提起这方面的话题,细细想来,有江承宇的例子摆在前头,这分明不是泛指每一只灵狐。 这是晏寒来,在对她说。 只对她说。 神识缓缓渡入他胸口,隔着一层单薄衣物,谢星摇能感知到他的骨骼与血肉。 成熟健硕、清瘦颀长的,男人的身体。 肋骨延展,被紧实有力的肌肉浑然包裹,心脏跳动的一刹,惹来滚烫热度。 心跳加速,又沉又重,热气上涌,她仓促又慌张。 想后退,又后退不得。 “晏公子,”谢星摇飞快瞧他一眼,压下心中思绪:“是什么时候……为谁分化成了男子?” 晏寒来扬了下嘴角,眼中并无笑意。 烛火之下,少年鲜焕的眉眼如被刚刚濯洗,浓烈得令人屏息,琥珀色瞳仁暗光氤氲,倒映出她的影子。 空气里,看不见的弦将断未断,横在她心尖,蓦地颤了颤。 隔着衣衫与胸腔,紧紧贴住掌心的心脏定定一跳。 身边那人的影子忽而覆下,将她笼罩其中,如同一道猝不及防的进攻,侵略性十足,让谢星摇身形僵住。 当晏寒来开口,喉结倏动,似是低语,又像自嘲的轻声喟叹:“我还能死心塌地,倾慕于哪个姑娘。” 第89章 谢星摇怔怔对上他双眼。 视线所及之处,是晏寒来锋芒毕露的眉眼,眉骨微突,眼窝深邃,被烛光裁剪出锐利的轮廓,如同蕴藉冷光的剑。 虽说初次相遇时,晏寒来尚未实现分化,但他的身形相貌皆是少年男性模样,因而在谢星摇眼里,一直把他当作男子看待。 关于这一点,她自始至终没有生过怀疑。 ——但从未有过哪一个时刻,她曾像现在这样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是个男人。 进攻性、侵略性十足,散出无比滚烫的灼热气息,几乎将她吞没。 他还能死心塌地倾慕于哪个姑娘。 这句话的意思是…… 一时间没人开口说话,四下岑寂无声。 晏寒来的言下之意太过明显,谢星摇还在怔忪着不知如何回应,忽然听见一道微弱响音。 是床褥和衣物摩挲而过的声音。 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外界的任何响动仿佛都被无限放大。 乍一察觉这个突如其来的响动,谢星摇食指一颤,用力按住他心口。 晏寒来稍微靠近了些。 他在等一个回答。 他这辈子肆意妄为惯了,由于从小到大独来独往,很少会去在意旁人的脸色。 细细回想起来,无论是独自一人对上暗渊里的千百邪祟,还是当年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南海仙宗,甚至于时隔许久终于见到扶玉时,晏寒来都未曾生出过像这样的紧张。 紧张到空气里的每一丝震颤,都能不偏不倚压上心头,期待她的回应,却又担心她做出回应。 晏寒来并不喜欢这样的感受。 谢星摇的手掌仍然按在他胸前,此刻一言不发垂了眼,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她没有即刻答应,许是生了犹豫。 在分化的那个夜里,晏寒来感受着她的触碰与抚摸,心中暗暗浮起过一个念头: 倘若谢星摇知晓了分化之事,会用怎样的情态对他。 也许是茫然困惑,不知应当如何回应;也许是无可奈何,礼貌说一声“对不起”。 又或许,她会开心露出笑意,顺理成章接纳下这份心思。 其实晏寒来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比起最后一种可能性,他思考更多的,是前两种回应。 灵狐对此生倾慕的第一人尤为看重,因而在过往的许许多多故事里,遭到拒绝以后,灵狐都会羞恼不堪,用尽千方百计,让那人留在自己身边。 有的将对方折断双手双脚,囚禁于一方密室,日日夜夜见不到他人,只能与自己朝夕相处;有的修习邪术,让对方丧失记忆、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唯有与之相伴。 当初在连喜镇遇见的江承宇,便是对白妙言下了媚术,用真情假意将她留在身边,成为他身边的一朵菟丝花。 世人皆知灵狐情深,却不知这份矢志不渝的真心之下,隐藏着何种汹涌的狂流,温柔蚀骨,能把人连皮带骨地吞没。 可那时的晏寒来想了很久,就算谢星摇对他冷眼相待、不屑一顾,思来想去,他也做不出多么逾矩的举动。 在所有故事里,被强行留在灵狐身边的“恋人”都不曾心生欢喜。 自他幼年时起,爹娘就教导过君子端方,渊清玉絜,取之有道,不应犯下卑劣之行。 虽然如今的他满手血污,与“谦谦君子”沾不着边,但若是违了她的心意,将谢星摇强行留在身边,见她不高兴,晏寒来也不会开心。 灵狐生来便享受他人的抚摸,晏寒来贪恋她的拥抱,也心甘情愿被她触碰,然而比起身体上的欢愉,他更想让倾慕的小姑娘感到满足。 所以被拒绝以后,他只会独自觉得难过。 室内安静得过了头,连空气都凝滞不动,悄无声息。 晏寒来精通诗词歌赋,在道法之上的天赋亦是一流,唯独面对眼前这种事,生涩得不明白如何开口。 他脑子一抽:“……你听懂了吗?” 废话。 少年蹙起眉头。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5节 他的这句话将寂静打破,不过转瞬,谢星摇指尖一动。 她点了点头:“嗯。” 按在他心口的手掌,探寻般轻轻下压。 呼吸、动作与心跳,所有情绪皆被她攫住,谢星摇忽地抬头。 她的面上本是细润如脂,乍一看去宛如白瓷,这会儿浸开缕缕绯色,夭桃秾李,好似暖色细釉。 她眨眨眼,漆黑长睫簌簌动了动,薄唇不点而朱,勾出一道钩子般的弧。 “抱歉,因为你说得太认真……我也想好好回应。” 心口上的手掌指骨微蜷,在少年衣襟上留下几道褶皱。 谢星摇吸了吸气。 “最初见到晏公子的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奇怪,冷冷淡淡的,跟我们不是很合得来。” 她说:“后来经过一天天相处,忽然发现你一点儿也不坏。” “喜欢吃甜食、但别扭着不说的晏公子很可爱,在危机时刻护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用身体为我们挡下致命一击的晏公子很可靠,一心复仇的晏公子很了不起,也很厉害。” 晏寒来一言不发,沉默看着她。 不知怎么,心底那些烦闷不安、又酸又涩的情绪,全因她的三言两语渐渐消散,唯独剩下心跳愈快,冲撞胸膛。 一刹那的沉寂。 谢星摇很快再度开口。 “晏公子能为我分化为男子,我很开心。” 她说着笑笑,抬眸对上他双眼,语气认真而笃定:“我知道,灵狐在意的第一个人很是重要……” 心觉不好意思,谢星摇抿了抿唇:“我现在很喜欢你,以后也会一直一直喜欢你,不让你难过的。” 前所未有地,与她紧紧相贴的衣襟之下,胸腔里重重一颤。 这道震颤来得猝不及防,心脏的跳动随之加剧,变得沉重鲜活。 她掌心贴着少年人紧实的胸膛,这本就是个暧昧至极的姿势,恍惚间,晏寒来又靠近了些。 不能再继续了。 亲口说出这种话,连谢星摇也觉得脸红耳热,匆匆念出一个法诀,停下神识的输送。 正要缩手,腕骨却被人轻轻握住。 “喜欢的话。” 晏寒来垂眸看她,长睫倏动,投下一片破碎阴影。 他喉音沙哑,是重伤未愈的低沉虚弱,薄唇则是苍白滚烫,随着一个低头的动作,落在她指尖:“可以这样吧。” 他问得无辜,寥寥几语,让谢星摇浑身轰地一热。 但不得不说,她并不讨厌这样的触碰。 甚至隐隐期待更多。 谢星摇低声应他:“……嗯。” 于是少年苍白的唇,又一次压上她指尖。 离得近了,晏寒来的吐息萦绕而下,与唇瓣上的温度如出一辙,皆是炽热。 薄唇与呼吸缓缓摩挲,自指尖游移到掌心,酥酥麻麻,勾得她一阵轻颤。 翻看谢星摇带来的那些话本时,晏寒来总是不太理解,为何男女主角往往执着于唇与唇之间的触碰。 身为灵狐,他对抚摸了解得更多。 直至此刻,少年才恍然明白,这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冲动。 心底的岩浆冲破禁锢,以汹涌浩荡之势席卷全身,他被灼烧得无所适从,只想用身体最柔软也最暧昧的一处角落,贴上她皮肤。 薄唇温软,在她掌心流连而过,勾勒出一道道模糊又暧昧的轮廓。 若有似无的轻痒如丝如缕,从手心一直沁入心尖,谢星摇紧张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脸上发热,火焰般的灼烧感始终没停。 好一会儿,晏寒来倏地抬眸。 孤僻古怪、不合群地活了这么多年,他的性子一天天变得别扭,即便觉得心下欢愉,也很少坦率地表达出欢喜。 此时此刻,他嘴角却是噙了浅笑,笑意蔓延,沁入琥珀色瞳间。 在暖热火光的映照下,缓缓透出昏暗光晕,并不明晰,好似蛰伏待发的兽,又像能将人瞬间吞没的暗涌。 那股无法言喻的侵略性,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晏寒来俯身而下,双目幽寂,对上她目光。 他喉结一动,指腹上抬,擦过少女朱红色的唇珠:“这里,也可以吧。” 似曾相识的语气与话术。 谢星摇先是一懵,很快想起来,这是她曾对晏寒来说过的话。 ——当初他恶咒发作,变成雪白小狐狸的模样,谢星摇将狐狸抱在怀中,想碰又不敢碰,每一次做出动作时,都会问上一句,“晏公子,这里可以吗”。 指腹上带了条伤疤,蹭过唇珠,让她屏住呼吸。 谢星摇想,身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好青年,她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言情小说,要说理论知识,一定比晏寒来丰富得多。 她本应该大胆一些的。 然而小室狭窄,在昏昏火光里幽谧得过了头。晏寒来双目沉沉,有如蛊毒,在极致的暧昧下,她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但紧张之余,她还是点了点头。 少年眼中笑意更浓,拇指缓缓一擦,描摹出她下唇的轮廓。 紧随其后,漆黑的影子将她笼罩其中。 和手指的触感完全不同。 唇瓣是极致的绵软,比指腹更热也更柔,晏寒来毫无经验,不懂其中技巧,在她唇上轻微蹭过。 似是食髓知味,又往下压了压。 下压的瞬息,引出一道连绵电流,酥痒直入心头。 晏寒来眉峰微沉,稍稍抬头,近乎于贴着她的双唇开口:“再用力一些呢?” ……让人无法回答。 谢星摇被热意烧得发懵,下意识握了握拳,小声发出抗议:“这是……我对你说过的话,你不能趁机报复。” 晏寒来一怔,等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弯眼笑开。 妖族生性恣意,灵狐更是随性妄为。他的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动作生涩笨拙,极力制住心中将出的野兽,不愿让她羞恼分毫。 这是让他心甘情愿搭上一生的人。 就在方才,她说将会钟情于他,不让他难过。 他很开心。 少年呼吸沉缓,气息萦散于她鼻尖。 当谢星摇抬眼,望见凤眼上扬的弧度,以及眼尾之下,一片连绵的桃花色薄粉。 “没有报复。” 他说。 薄唇复而下压,含住她唇瓣,比之前力道大了一些,沁开汹涌暗流。 晏寒来语意含笑,微微发哑:“只是好喜欢你。” 第90章 第一次亲吻的感觉很微妙也很懵。 准确来说,从晏寒来坦白分化,再到被他吻上指尖,谢星摇一直都处于大脑卡壳的状态,在热意灼烧之下无所适从。 但是……出于本能地,她也想要回应他。 少年漆黑的影子将她牢牢盖住,窒息感铺天盖地。 谢星摇尝试着用鼻子吸了吸气,当晏寒来低头的一刹,生涩对他进行回应。 唇与唇彼此摩挲,软肉的触感隐秘而热切,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分开的时候,谢星摇有些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偏生晏寒来只和她隔了毫厘之距,在鼻尖几乎相碰的距离里,一旦挪开视线,就更显得欲盖弥彰。 “那个。” 谢星摇决定说些什么,用来打破令人心慌的寂静:“你的伤口,好点儿了吗?” 晏寒来:“嗯。” 他眼底笑意未散,凤眼弯起好看的弧,一眨不眨盯着她瞧,像是觉得意犹未尽,又用鼻尖蹭了蹭谢星摇侧脸。 不愧是狐狸。 “等楼厌找来大夫……” 她被蹭得生出酥痒,话说到一半,中途顿了顿:“你一定要好好吃药。” 心里虽然觉得紧张,但她还是伸出双手,环上晏寒来后颈。 面对喜欢的人,总想要和他亲近更多—— 对于相触相贴的渴求绵延无尽,好似一处深不见底的黑渊,贪婪至极,没有穷尽的时候。方才的亲吻将它填补了一些,却无异于饮鸩止渴,只能激起心中汹涌的欲望。 就像她被狐狸的本能传染了一样。 少年人的动作温柔细致,与他一贯表现出的冷冽与桀骜全然不同。谢星摇抿唇笑笑,揉了揉他颈上的皮肤。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6节 她今日经过了数次奔波,本就有些疲惫困乏,如今将一部分神识渡给晏寒来,就更是精疲力尽。 晏寒来感受到这份疲累,微微退开些许,低声开口:“要睡吗?” 谢星摇点点头。 意识到什么,又迅速睁圆双眼:“我……我去自己房间就好。” 晏寒来的状况同样不好,身上有大大小小纵横交错的血痕。 厢房里的床褥本就不大,只够一人躺下。她要是留在这里,要么会让他没地方歇息,要么两人共枕而卧,很有可能碰到他的伤口。 ……虽然她的确很想再试一试,和晏寒来睡在一起的感受。 但之后时间还长,不至于纠结这一时半会儿。今时今日,晏寒来的伤势最重要。 晏寒来看一眼狭窄的床铺,很快明白她的意思,长睫轻颤,应了声好。 “还有你的伤,应该是时候换药和换绷带了吧。” 谢星摇摸摸耳朵,用指尖散去残存的热气:“要不然,还是我来?” * 涂好药膏,谢星摇道了别,关上最里侧小室的房门。 见到晏寒来伤势的瞬间,所有旖旎之意都消散一空,那时她看着一条条狰狞血口,暗暗咬了牙。 哪怕是其中的任意一道,一旦落在她身上,必然会引来声声痛呼。她实在无法想象,晏寒来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沉默着一言不发。 比起上次置身于幽暗山洞,今天的光线更加明朗清亮。当她低头,能清晰见到腰身健硕的轮廓,以及每一条在多年前留下的旧伤疤。 皮肉变成暗淡浅褐色,盘踞在小腹、胸口和手臂,有的像纤长蜈蚣,有的则是一块块晕开的墨团。 被她注视的一刹,晏寒来微微蹙了眉,想要后退避开,又极快止住动作。 关上房门时,在怦怦心跳里,谢星摇想,他一定很不喜欢自己现今的身体。 早在连喜镇,晏寒来就曾用划破手臂的法子抑制恶咒,之后一路走来,谢星摇更是见过他以身献祭邪术,从头到尾,压根没想过爱惜。 这让她心里闷闷地难过—— 无论这具身体变成什么模样,都不是晏寒来的错。 悄悄在意了晏寒来这么久,今天好不容易得到他的回应,她自是开心得像在做梦,然而一想到这件事,胸口就像堵了块石头。 谢星摇想要拉他一把。 晏寒来的厢房在最里侧,地处偏僻,门外的走廊很少能见到人影。 待她迈步打算回房,猝不及防,整个人动作顿住。 廊间本是空无一人,须臾之间,从拐角行来两道影子。 是月梵和顾月生。 月梵看一看谢星摇,又望一眼她身后的厢房。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晏公子的住处。 她悟了,悟得很深。 “今天天气不错哇,居然能在这里碰到。” 月梵弯眼笑笑:“摇摇不去休息吗?” 谢星摇:…… 你这个转移话题真的好生硬好明显啊! “难怪我们方才去找你,房中没人应答。” 顾月生恍然大悟,说着挠挠头:“……今天,天气是挺不错的,好巧。” 谢星摇:…… 你这个没话找话也很显而易见吧! 眉心一跳,谢星摇叹了口气:“你们不是在帮忙上药和送药吗?为什么来这儿了?” “重大消息,必须向你们汇报!” 月梵终于想起还有正事,眸光一亮:“楼厌不是去通知各大宗门、把南海仙宗那些龌龊事全部捅破了吗?剑宗离这儿最近,掌门人已经到了!” * 这的确是件大事。 谢星摇睡意全无,和月梵顾月生一起敲门叫出了晏寒来,来到药房中央,遥遥就望见一个身负长剑的男人。 男人的相貌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眉宇冷沉,流畅的侧脸轮廓凌厉如刀,身后那把长剑其貌不扬,被白色布条粗略包裹。 他生得并不出众,顶多称得上一句端正,然而仅仅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地,便有凛冽剑气呼啸而来,让人不敢轻视。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多个神色沉凝的白衣弟子。 “那就是剑宗掌门,季修尘。” 月梵悄声道:“剑宗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性子还莽,他刚来这儿,见到那些伤痕累累的小孩,差点就拔剑朝着扶玉刺过去了。” 谢星摇点点头:“后面那些,是剑宗弟子?” “剑宗莽得一脉相承。” 顾月生小声接话:“看见药房左边的那面墙了么?被那群人砍得面目全非。” 谢星摇循声探去,果然有一面墙颓圮潦倒,布满剑痕。 剑修穷且莽,果然不假。 小世界里用不了灵力,但剑宗掌门好歹是个化神修士,耳力远超常人,听见他们的嘀嘀咕咕,淡淡侧目。 谢星摇赶忙正色:“季前辈。” 季修尘颔首。 他没来得及说话,门外忽而涌来一道清风。 紧随其后,一抹玄色裙摆拂入门槛。 入门的是个冷艳女子,手持长剑,眸色沉沉,凝脂般的肌肤白皙如玉,却毫不显得柔和脆弱—— 被一双桃花眼冷冷瞥过,叫人想起高岭之雪,破风之刀。 谢星摇默不作声,飞快搜寻脑海里的记忆。 玄古派掌门,李拂音。 这位也是个剑修,和季修尘争了不知多少年的修真界第一剑,听说是一双实打实的死对头。 季修尘瞧她一眼:“李道友,何日约战。” 在这两人的交流里,“何日约战”相当于“你好”。 李拂音:“这处小世界可将修为压下,人人皆是灵力全无,不如以此为前提,不久后比上一比。” 一旁的几个剑宗弟子纷纷松了口气。 剑修最最出名的特点是什么。 穷啊。 买剑买锻造买熔炼器材,一年到头能把小金库榨空。 偏偏剑修清一色性子莽,一言不合就容易开打,不知收敛随心所欲,这么多年来,被他们掌门破坏的山水楼院多不胜数。 真的赔不起。 后来季修尘与李拂音约战,后者见他穷可怜,特意揽下了好几次的场地维修费用。 身为一个只知变强的莽夫,他们掌门心安理得吃起软饭—— 但他们要脸。 这处小世界放眼望去荒无人烟,更不会有什么需要赔偿的楼宇建筑。 再说,一旦修为被压,变得与寻常百姓如出一辙,他俩想要劈山劈楼都做不成。 很好,很让人安心。 “约战之事先放一放。” 李拂音侧身倏动,抬眼望向门外的长廊:“我们带来了陆鸣。” 陆鸣是南海仙宗掌门的名字。 谢星摇心口一跳,不动声色看向晏寒来。 他神情淡淡,听见这个名字时动了动眼睫。 李拂音用了“我们”。 她两句话说完,廊间人影拂动,又行来几人。 左侧的女人生了张人畜无害的圆脸,杏眼漆黑,乍一看去纯良温和,与季修尘和李拂音相比,瞧不出半点杀意。 然而究其身份,正是药王谷现任谷主—— 一个以制毒闻名于修真界,能在无声无息、谈笑风生间杀人于无形的天才医修。 右侧的男子是四十多岁模样,长须飘飘,气质儒雅温润,乃是琴惊天下的乐修顾雪衣。 上一回这么多大能齐聚一堂,还是几年前的仙门大比。 至于他们中间,站着个沉默的青年。 谢星摇一眼就认出他的脸。 在晏寒来的记忆里,当扶玉对男孩设下毒咒,这个男人面无表情站在一边,像在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即将报废的物件。 南海仙宗掌门人,陆鸣。 她一时没忍住,差点握拳上前。 陆鸣平日里不苟言笑,在晏寒来的回忆里,谢星摇习惯了他居高临下的模样。 此刻看去,虽然面上鼻青脸肿,但男人神情不改,居然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7节 “南海仙宗被爆出这么大的丑闻,他作为掌门,责任最大。” 谢星摇低声:“陆鸣一定会极力否认,表明自己对这件事一概不知情。” 从晏寒来的回忆可以看出,地牢一直由扶玉看管。 陆鸣地位太高,行踪万人瞩目,因此很少到这儿来。见过他的小妖恐怕屈指可数,一来没有人证,二来…… 想到这里,她皱了皱眉。 二来,南海仙宗在炼丹时去除了妖气,将妖丹化为纯粹的灵力,就算检查他的识海,也很难发现妖丹的残留气息。 只要陆鸣死不认账,没有口供,他们很难找到定罪的线索。 果不其然,男人淡色抬目,将室内环顾一圈:“这就是你们说的药房?” 无辜又陌生的语气,仿佛从未来过这里,听不出丝毫愧疚与慌张。 这是只老狐狸。 “他声称对此毫不知情,一切都是扶玉的主意。” 顾雪衣道:“我们二人同他友好切磋一番,陆掌门始终未曾改口。” 谢星摇看向陆鸣脸上的道道血口。 很好,很友好切磋。 他身侧的杏眼女人道:“药王谷带了二十多个弟子过来,伤患在哪儿?” “在里面!” 月梵飞快应声:“药王谷的道友们现在何处?我来为他们领路。” 顾月生先是一顿,似是想到什么,迅速接话:“我也来。” 他们两人没做停留,很快离开药房,剩下几位仙门大能彼此对峙。 陆鸣立在风口浪尖,面色不改:“我自幼便天赋出众,若想提升修为,无需犯下此等恶行。诸位道友,还望心明眼亮,莫要让好人心寒。” “我服了。” 月梵压低声线,凑近谢星摇耳边:“南海仙宗真是出烂人。他和扶玉一个厚脸皮,一个不要脸,不愧是对好兄弟。” 化神期修士个个听觉敏锐,将这段话尽收耳底,陆鸣神色微僵,冷冷觑她一眼。 月梵心有底气,对上他视线。 “某些人做了丑事,只敢拿小弟子撒气?” 李拂音斜斜倚在墙角,见状冷笑:“不如同我打上一场。” 季修尘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一本正色:“那也得等到和我比完——你先答应我的。” 笨蛋队友。 李拂音恨铁不成钢,转眼瞪他。 “前辈们别急。” 一旁的谢星摇蓦地笑笑:“其实陆鸣掌门是剥取妖丹的始作俑者,这件事,是我们从扶玉长老口中听来的。” 陆鸣眼神一动。 “扶玉此人心机极深,以我对他的了解,出卖好友、拉着同门一起陪葬,的确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谢星摇道:“陆鸣掌门所说不错,最好不要因为扶玉的一面之词,就诬陷了好人。” 她是地牢中一切事件的亲身经历者,这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门边几人闻言皆是敛下眉目,不再言语。 “正是。” 陆鸣正色应声:“早在多年前,我便觉察了扶玉心术不正,只可惜没找到证据,未能及时制止。” 谢星摇:“心术不正?” “当年南海仙宗入门考核,需要弟子们登上一座凌天雪峰。” 陆鸣道:“我是最早抵达山巅的,后来只剩下一个名额,我亲眼所见,扶玉催动法诀,将他之前的弟子推下了山崖。” 他说罢拧眉:“后来他百般哀求于我,恳请我不要告诉师尊,还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今后定会改邪归正——我念及他出身低微,能进入南海仙宗实属不易,心一软,便答应了。” 顾雪衣目色渐冷:“早在多年前,他便是此等丧心病狂之徒了么。” 陆鸣颔首:“道友们不妨细细思忖,扶玉天赋不高,必须通过这种法子增进修为;我是一门之首,怎会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做出此等恶行。” “陆鸣前辈。” 谢星摇乖驯点头,显然被他说服大半:“你是南海仙宗掌门,扶玉做了这种事,应该由你定他的罪吧?前辈打算如何处置?” 男人沉默半晌。 “直接杀了他,定会引来群情激愤。” 陆鸣道:“不如先行将他废去双手双脚,斩断目力,剖开筋骨,让他一辈子待在南海地牢,日日受海水侵蚀、蛇虫啃食、心魔蚕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可好?” 他将谢星摇看作同伴,语罢撩起眼皮,对上她双眼。 “我只是一个小小弟子,怎敢妄论。” 谢星摇唇角轻扬:“陆鸣前辈身为南海仙宗掌门,才是统领一方、与各位前辈平起平坐之人。” 她说着笑笑,目光掠过陆鸣,定在药房门口的方向。 “啊。” 谢星摇:“好像来了别的客人。” 楼厌传出消息时,在场的几位大能都在南方。 魔尊常年置身于魔域,极少插手其它领域的纷争,陡然一放话,立马掀起轩然大波。 最为重要的,是楼厌手里,拿了块记录有小世界上上下下全部景象的、十分古怪浮影石。 浮影石记下的画面里,扶玉被伤痕累累的妖魔们团团围住,其他弟子更是痛哭流涕,亲口将宗门的所作所为尽数倾吐。 他们毫无犹豫,飞速赶来,至于更远一些的仙道大能,应该也在来的路上。 陆鸣循声回头。 原本云淡风轻的脸上,笑意一愣。 ——门边静谧得骇人,正默默立着两道影子。 声称“去为药王谷弟子引路”的顾月生,和颓然狼狈、血肉模糊、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相貌的扶玉。 遭到妖魔的报复,他连站立都做不到,正被顾月生提着手臂扶住。 顾雪衣:哦豁。 李拂音:哦豁。 谢星摇:哦豁。 无需更多言语,所有人都在瞬间明白一个事实。 好戏开场了。 “废去双手双脚,一辈子困在南海地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扶玉呵呵冷笑:“好,挺好。” 他神色阴冷,双目充血,噙满偏执暴虐的寒光—— 一双属于疯子的眼睛。 喉咙剧痛,嗓音如被锯子碾过,再不复最初的温润清透,喑哑得叫人脊背发麻。 陆鸣显然顿了一下。 但他很快回神,捋清思绪:“师弟,何苦如此。” 男人露出黯然之色:“你虽然天赋不高,但至少得到了拜入南海仙宗的机会,比世上绝大多数人更加幸运——为何要误入歧途,残害无辜?” 扶玉目色瘆人,张嘴的一刹,嘴角沁开丝丝血迹:“我为何误入歧途?杀妖取丹的事,不正是师兄告诉我的?” 啧啧。 李拂音换了个姿势靠在门边,方便看戏。 “事已至此,你还要诬陷我?” 陆鸣无奈喟叹:“这么多年,我一直待你不薄。” 精彩啊。 顾雪衣与季修尘对视一眼,遗憾没能带点儿瓜子。 陆鸣愈说愈气,紧握双拳:“你真令我失望、令师门蒙羞!” 扶玉嘴角一扬。 “我令师门蒙羞?是,说的是,从今以后,我被关进地牢、永无重见天日的时候,至于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南海魁首,对吧?” 他笑得沙哑,双目血红更重,嗬嗬呼着气,好似破损风箱。 药房中安静刹那。 不过转眼,扶玉双目圆瞪,不复方才的冷冷笑意,面上杀气尽显,有如地狱恶鬼。 他倏地转头,看向在场众人:“在我南海仙宗的房中,转动书柜旁的花瓶,进入密室,能找到他主使这一切的所有证据!” 什么叫兄弟情深。 谢星摇险些当场笑出声。 一段话,将这场相亲相爱的戏码推向最高峰。 陆鸣嘴角一抽:“你、你说什么?” “师兄,这么多年的相处,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 扶玉咯咯笑:“就是为了警惕有这么一天,我被你像废物一样毫不犹豫丢掉……每次你我一同进入地牢、你向我提出改良炼丹手段,我都用浮影石好好记着,日日夜夜翻看。” 药王谷谷主啧啧叹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点心,分给身边的李拂音。 陆鸣说不出话。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8节 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怎样的话。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决定挣扎一下:“你莫要信口雌黄,这分明是莫须有的罪名!” “是不是信口雌黄,去密室里找找不就知道了。” 扶玉笑得更欢:“想一个人全身而退,留我背负骂名?没门!” 一旁的顾雪衣已经噗嗤笑出声。 恶人还需恶人来治。 陆鸣固然心机深重,行事滴水不够,但架不住,他好兄弟是个睚眦必报、心机更狠更凶的恶棍。 扶玉这人,不愧是他们公认的变态。 谢星摇抿唇,与顾月生交换一道视线。 当时月梵提出给药王谷弟子引路,就是谢星摇给他暗暗传音入密,让他带来扶玉。 扶玉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在谢星摇的引导之下,亲耳听见陆鸣说出那些话,绝对得发疯。 事是一起干的,陆鸣高枕无忧,他倒成了人人唾弃的阶下囚,这能忍? 显然不能。 事实证明,他发起疯来,的确精彩得很。 “对不住了,陆鸣道友。” 李拂音吃完小点心,拍拍双手:“我会派弟子前往南海仙宗一探究竟,在此之前,还请你配合我们。” 在此之后,他恐怕就得和扶玉那疯子一起上断头台了。 这绝不可能! 陆鸣咬牙切齿,掌心凝出灵力。 凡是来过地牢的南海仙宗之人,都曾服下一颗丹药,确保灵力维持在筑基左右。 此刻他放手一搏,显然已不打算隐瞒。 灵力裹挟着浩荡杀气,在男人手中浑然一颤。 紧随其后,轰然攻向四面八方! 他的反扑来得毫无征兆,谢星摇正要抬手去挡,又瞥见一瞬白光。 白光自门外涌来,轻而易举挡下陆鸣的突袭,待光晕散去,徐徐行来的,赫然是道似曾相识的身影。 “我徒弟在这儿。” 意水真人咧嘴一笑:“这几位掌门人你随便打,伤了她可就不好了。” 谢星摇:“师父!” “摇摇有没有受伤?” 小老头瞥见她,一改方才的凌然张狂之貌,小跑进屋:“来来来,这是师父准备的天阶药丸,你和小晏分着吃——泊雪和月梵呢?” 话音方落,便听温泊雪笑道:“师父,您来了!” 循声看去,温泊雪自廊中走来,在他身后,是面色不虞的魔域左护法。 以及神色更冷的鲛人大祭司。 魔族,仙门,妖族。 三大势力,全被他们得罪了个遍。 “不对,不对……” 陆鸣茫然:“你怎么可能,你的修为……” “提前做好准备,这个道理都不懂?” 意水真人给温泊雪塞去一堆瓶瓶罐罐:“只能你们南海仙宗服用丹药,我就不能去向凌霄山的丹修讨要了?” “呜呼哀哉。” 左护法狠声:“人面兽心、道貌岸然,就该死无葬身之地,永生永世受业火煎熬。” 鲛人大祭司瞥他一眼。 传闻鲛人清冷出尘,这种诅咒一类的用语,在她听来定是险恶至极。 左护法闭嘴不再说话。 下一刻,冷艳秀美的女人眸光一动,薄唇轻启,面如冷月寒霜: “什么破烂玩意儿敢这么对老娘?老娘给你头拧下来当球踢再塞进ooo让你oooo,oo玩意儿o东西,不把你骨灰扬得大雪纷飞过路行人纷纷叫好老娘从此退隐山林,娘的。” 某些用语过于直白粗鄙,谢星摇选择性略过。 左护法大受震撼,呆呆看她,说不出一句话。 善良纯朴的魔族,面对生性清冷的鲛人,受到了心灵上的冲击。 “你、你们——” 他完了。 今时今日,是真真正正的走投无路。 陆鸣浑身颤抖,掌心再度现出杀气。 然而环顾四周,魔族、妖族、人族无一能招惹,他茫然而立,听见一声嗬嗬怪笑。 ——扶玉见他小丑一般呆愣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眼中躺下猩红血泪。 下一个转瞬,陆鸣青筋暴起,灵力乍现,猛然锤向他小腹。 扶玉应声倒地,继续怪笑不停。 实在精彩。 再想想扶玉曾经一口一个“掌门师兄”,年度最佳亲情片段,非它莫属。 谢星摇静默无言,拿好手里的器具,认真记录下一切影像。 小世界里用不了浮影石,但她和楼厌身为穿越者,一款《一起打鬼子》一款《奇迹冷冷》,物品栏里,摄像机怎么可能少。 得亏楼厌聪明,早在带着妖魔们去见扶玉时,就已经准备好了录像设备。 倘若没有那些影像,他不可能这么快便取得几位仙门大能的信任。 温泊雪看得脊背发凉,瑟瑟抖了一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兄友弟恭?” “这则影像一旦传出去,这两人岂不得轰动整个修真界,断层出道。” 月梵安顿好药王谷弟子,这会儿迟迟赶来,见状啧啧摇头:“谁爽了,我爽了。” 谢星摇:“暂时爽了,通体舒畅。” 第91章 无论如何。 感谢陆鸣与扶玉这对好兄弟,一场相亲相爱的兄友弟恭上演完毕,药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大戏落幕之时,扶玉已是口吐血沫,止不住浑身震颤,嗬嗬怪笑不停;他的掌门师兄精疲力尽,自知走投无路,瘫坐在地。 “看这种情况,究竟谁是谁非,不必多说了吧。” 李拂音嗤笑道:“二位不愧师出同门,契合得很。” 季修尘诚实接话:“歪瓜配烂枣,可惜难吃。” “要我说,陆掌门提出的那个建议挺不错。” 药王谷谷主展颜一笑,生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期许:“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挖掉眼睛舌头和耳朵,被毒虫一天天啃噬身体,没有穷尽的时候。” 不知想到什么,她笑意更深:“我这里还有许多最新研制出的毒药和蛊毒!之前一直是用小白鼠试药……以这两位的所作所为,罪责如此之深,仙门同盟说不定会把他们交给我。” 药王谷乃是名门正派,通常而言,绝不会随意使用修士试药。 被送去药王谷的,皆是罪孽深重之辈,一旦入了谷,便要时时刻刻受到毒与蛊的折磨,穿心刺骨,连寻死都做不到。 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不如死。 ——这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陆鸣浑身战栗,恨恨咬了牙。 药王谷本是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地方,唯独这女人独树一帜,致力于蛊毒研究。 她的蛊能杀人也能救人,其中最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是她折磨人的手段。 “谷主慎言。” 意水真人摸一摸白胡须,眼珠子一转:“什么挖眼睛割舌头,这里还有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别吓着他们。” 突然被定义为“涉世未深的小孩”,谢星摇与月梵默默对视。 “还有你……顾月生!” 陆鸣咽下一口老血,奋力撑起半边身子,双目猩红,狠狠瞪向不远处。 这一回,疯疯癫癫的扶玉代替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叛徒!当初你无处可去,是我看你根骨不错,让你进了南海仙宗……你居然恩将仇报!” 被大骂一通,顾月生少有地没掉眼泪。 灵狐少年一语不发,缓缓踱步至扶玉身前,好一会儿,低笑出声。 “恶心。” 顾月生垂眸看他:“说得冠冕堂皇……扶玉长老为何不去想想,我为何会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他和晏寒来,本应拥有和谐美满的家庭,以及一段更好的人生。 离川被破,父母双亡,曾经的家被付之一炬,甚至于整个离川的灵狐全被造谣诬陷,成了世人口中杀人不眨眼的恶妖。 曾经的他脆弱又胆小,遇上麻烦总爱哭哭啼啼,任何事情都要隔壁家的晏哥哥照顾。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19节 直到那天夜里,远远看着满目的血光与火光,顾月生终于明白,他什么也没有了。 总爱笑吟吟将他抱住的娘亲,沉默寡言却对他无微不至的父亲,童年,家园,玩伴,可以撒娇哭闹的权利,一切都一去不复返。 那时他还不到十岁,却仿佛完成了前半生的整段蜕变。 南海仙宗身为名门正派,在罗刹深海一带风评极佳。他虽然逃出了离川,奈何手上全无证据,无论如何控诉求援,都无人愿意相信。 拜入南海仙宗,是他强忍恶心下的一步险棋,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难受想吐。 还有晏寒来。 被折断右手,被献祭邪术,被关在地牢中折磨数年之久,即便今时今日的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毋庸置疑,这一切的苦难,他们原本无需经历。 “什么愧疚什么后悔,我一丝一毫也没有。” 顾月生笑得冷淡:“见你们痛不欲生、饱受折磨,我高兴还来不及——只希望二位过得越惨越好。” 他说罢右手倏动,手中寒光一现。 小刀锋利,直直刺入扶玉小腹。 半步化神的修为让扶玉不至于死去,剧痛撕裂全身,男人青筋乍起,嘶嚎出声。 “当年你们对离川做过的事情,我早就想逐一报复在二位身上了。” 想起南海仙宗即将受到的惩处,灵狐少年弯眼笑出声:“自求多福吧。” 他说罢起身,小刀被血迹染透,映出狰狞猩红。 觉得晦气肮脏,顾月生将它丢进角落里的药渣里。 温泊雪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扶玉的痛呼萦绕耳边,陆鸣循声看去,只觉头皮发麻。 昨日还光风霁月的一个俊朗青年,如今鲜血淋漓,满面血污,眼底被撕裂,鼻梁被打破,快要辨不出曾经的模样。 药房外的长廊里,已有不少妖魔闻讯而来,幽幽站在门边。 他们沉默无言,浑身冷肃,好似夺魂的幽灵,让陆鸣绝望至极。 他一向懂得见风使舵。 “对、对不起。” 狼狈的男人暗暗咬牙,在众目睽睽中双膝跪下:“是我不该鬼迷心窍,做出这种人神共愤的恶行。” 扶玉冷眼旁观,笑得合不拢嘴。 他比这位掌门师兄能忍,心里明白难逃一劫,始终没松口下跪。 这人好歹算个一门之长,怎能如此废物,与他共事,连扶玉都觉得丢人。 “我也是受了扶玉蛊惑,被一时的好处蒙蔽双眼,若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给受害过的妖族魔族赔罪。” 额头渗出鲜血,陆鸣越发用力:“离川的灵狐从未害人,是我们利欲熏心,散出的假消息;南海之北的比翼鸟部落也并非食人恶妖,都是我们……是我们的错。” 手中的摄像机诚实记录下房里的一切,谢星摇听着他额头落地的咚咚闷响,看向晏寒来。 时隔多年,受了这么多委屈,他终于能得到幕后黑手的一声道歉。 它来得太迟,也太可笑。 她没出声,空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握住晏寒来指尖。 “这些话,不如等仙门大审再说。那日将有无数百姓前来观看,这些话,要讲给他们听。” 修士最鄙视见风使舵、卑躬屈膝之辈,李拂音皱了皱眉,毫不掩饰眼中嫌恶:“至于现在……将他交给门外的妖魔们处置,如何?” 药王谷谷主眼前一亮:“等他们处置完了,我能悄悄去试一两种新药吗?” 顾雪衣无可奈何:“别把人折腾没了。” “诸位道友,冷静。” 季修尘:“在那之前,我们需对这二人进行问询,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南海仙宗残害过多少无辜妖魔。” 麻烦死了。 见他一本正经拿出几册纸笔,药王谷谷主长叹一口气。 成为一门之主就是事多,名门正派,一切都得按部就班。 她就不一样了,不问来龙去脉先把人折磨一遍,等那人撑不下去,自然知无不言。 不过……等审问结束,她和门外那些妖魔照样能如愿以偿。 “也行。” 懒洋洋打个哈欠,谷主扬唇一笑:“若能全盘相告,定可免除不少刑罚。” 她擅长欺瞒蒙骗,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引得陆鸣浑身一震。 陆鸣究竟在怎样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她对此并不关心,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思绪浮于心底—— 让她想想,应该在这两人身上,去试试哪种药呢? * 包括意水真人在内,几位仙门巨擘带着陆鸣扶玉分别去了两间小室。 意水真人对几个小徒弟担心得不得了,临走前看一看温泊雪身上的伤,又望一望晏寒来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变戏法似的右手一动,又拿出不少灵丹妙药。 月梵看得目瞪口呆:“意水长老,您这是……把全部身家都掏出来了?” 谢星摇摸摸鼻尖:“师父,您莫不是抢了凌霄山的丹药库吧。” “胡说。” 意水真人弹她脑门:“凌霄山的长老们听闻此事,都很担心你们,特意送来不少宝贝。他们坐着飞舟随后就到,我独自赶路,才比他们快些。” 他说着一顿,语气正经:“你们别怕,凌霄山乃是中州大宗,南海仙宗对你们、对小晏做出这种事,长老们定会一齐出力,给你们讨回公道。” 谢星摇在一旁乖乖地听,扬了扬嘴角。 他们的师父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比谁都靠谱,也比谁都更加关心他们的安危。 凌霄山与罗刹深海隔了一段距离,他能这么快赶来,一定费了不少功夫。 温泊雪亦是笑笑:“多谢师父。对了,大师兄也会来吗?” “那小子,本来也想跟我一道。” 小老头一吹胡须:“你们师父我是什么人呐,准得把他甩出个十万八千里,他拗不过,被我塞进飞舟了。” 他说得正欢,门外的药王谷谷主探进脑袋:“意水道友——” 于是意水真人依依不舍挥手道别,跟着他们进了小室,走时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记得好好休息养伤。 “有个靠谱的师父真好。” 月梵叹气:“凌霄山的神宫跟天上似的,里面全是清心寡欲的神仙。我师父日日夜夜待在房里占星算卦,这一个月以来,几乎没怎么和我见过。” “毕竟神宫职责特殊——不过没事的,你和我们一路同行,师父对你一直很上心。” 温泊雪笑笑,从手中的瓶瓶罐罐中翻找出一个:“你看,这是师父准备的。” 这是个精致小巧的玉瓶,瓶身上贴着小小的标签。 软玉膏。 一种剑修常用的药膏,不但能治疗伤口,还可以有效抚平练剑握剑生出的老茧。 而在一行人中,只有月梵是剑修。 “呜呜。” 月梵满心欢喜地接过:“意水长老,是天使。” “这些大多是天阶药膏,我们用不完吧。” 谢星摇掂起一个瓷瓶,好奇打量:“被关押在地牢里的那些妖魔,他们的伤药够用吗?” “绝对够用。” 月梵道:“药王谷来了二十多个弟子,好家伙,每个人都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跟草药成精似的。” 除了那位以下毒下蛊闻名于世的谷主,药王谷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温润如玉、悬壶济世的形象。 手里的药瓶都是师父的心意,谢星摇点点头,将它们逐一分发,剩下的小心翼翼放回口袋。 到了这时候,前辈们都去往小室展开审问,妖魔们在房中接受医修们的精心治疗。 药房里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等谢星摇再抬头,只剩下他们几个。 “韩啸行师兄和凌霄山更多的长老,应该还要几个时辰才到。” 月梵看向温泊雪,扫过他脸上的一道血痕:“大家忙活了这么久,不如该休息的休息,该疗伤的疗伤,耐心等他们来吧。” 温泊雪老实点头。 他身为仙门弟子,虽然受了伤,但一直在安抚几个瑟瑟发抖的小妖,没来得及擦药。 现在渐渐尘埃落定,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歇息。 “还有你们俩。” 瞧一眼谢星摇,月梵捏捏她脸颊:“脸色怎么这么差劲?快回房睡觉。” 谢星摇乖乖眨眼:“知道了,师姐。” * 等谢星摇关上房门,晏寒来回了房间。 药王谷是出了名的尽职尽责,他没提要求,一个青年弟子主动敲响房门。 然后在细细把脉后,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道友,你的识海怎会受到如此重创?” 晏寒来淡声应他:“受了伤。” 这是句可有可无的废话,青年弟子若有所思,探了探他的神识。 “神识倒是充盈……还好还好,要不是它们撑着,你的情况估计够呛。”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0节 谢星摇给他渡来过不少神识。 晏寒来垂眼:“嗯。” “依我看呢,你身上的皮外伤无须担心,擦擦药就能好。” 青年弟子在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翻找一会儿,低着头道:“关键是识海状况太糟,破破烂烂不说,还被死气占了大半,千钧一发没死都算奇迹——这可得调养个一年半载,最近一段时间,千万别再受伤了。” 晏寒来面色不改:“嗯。” “还有你的五脏六腑。” 神识悠悠探入,青年蹙起眉头:“这是……你不会透支性命,进行过什么献祭吧?” “中途停了。” “停了才好,要不然,我恐怕没法子和你面对面坐在这儿。” 青年拭去额头冷汗:“邪术让你的五脏六腑有了些许衰竭,好在并不严重,细细调养的话,能养回来。记得别吃辛辣之物,平日里多加休息。” 晏寒来:“嗯,多谢。” “不必言谢。” 药王谷弟子摇摇头:“你也真是厉害,身体变成这样,理应很难受才对——从进屋到现在,居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青年给他换好药膏和纱布,又盯着他喝下一碗又苦又烫的药汤,终于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多亏这碗药,困意上涌,口中苦味不散。 晏寒来只想用上几道除尘诀,奈何在这个小世界里,他们的灵力趋近于零。 百般不适之下,只能睡觉。 ……但睡不着。 厢房静谧,少年仰躺于床褥之间,一言不发望着天花板。 唇上除了中药的苦,隐隐约约,还残存有一道柔软至极的触感。 谢星摇那样直白地回应了他。 一切都理所当然顺理成章,顺利得不可思议,让他心生错愕,像在做梦。 意水真人带来的天阶伤药见效极快,不消多时,就能感受到皮肉渐渐聚拢复原。 有了这样的宝贝,不过一个时辰,他的伤口便可好上不少。 想睡却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或是更多,耳边响起一道敲门声。 当晏寒来起床开门时,血口两侧的皮肉已然愈合相贴。 房门被吱呀打开,门外的少女抬起鹿眼,扬唇笑笑。 谢星摇:“你在睡觉吗?” 晏寒来摇头。 她笑意更深,似是有些期待:“我能进来一下吗?” 谢星摇动作轻快,得了他的应允,风一样走进厢房,顺手关好房门:“师父给的药膏,你应该用过了吧。” “嗯。” 晏寒来道:“天阶灵药效用极佳,伤口已愈合许多。” 他一顿:“你无须担心。” 从小到大呛人的讽刺说了那么多,现如今忽然改口,他不大习惯,抿了抿唇。 谢星摇发现这个小动作,噗嗤笑出声。 “我是来给你送小礼物的。” 她掐着时间,耐心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想着晏寒来的身体已能自由行动,才迟迟前来敲门。 听见“礼物”,少年撩起眼皮,眸底生出茫然之色。 “楼厌一个时辰前回来了。” 谢星摇笑笑:“他离开前,我托他在外面买了些东西。” 其实是她在《奇迹冷冷》里千挑万选,用了半个时辰才选出来的。 这是他们穿越者的秘密,谢星摇无法明说,只能用外出采买的借口搪塞过去。 她语气轻缓,言罢抬起右手,手里的储物袋白光乍现。 晏寒来垂眸。 那是一件张扬尽显、暗红近黑的玄色锦衣。 锦衣精致秀美,领口与袖口清一色绣有云烟金纹,腰上的位置悬坠一块翡翠白玉,华贵英挺。 谢星摇咧嘴笑笑,露出两颗白亮亮的小虎牙:“第一件礼物。” 在此之前,他们给晏寒来送过一次衣物,在那些衣袍里,大多是沉沉青黑。 ——那时晏寒来总是穿着青衣,他们不明情况,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喜欢这种颜色。 后来进入他的识海,谢星摇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晏寒来并不喜欢墨青。 之所以日日身穿青衫,是因为离川被南海仙宗屠灭的那天,他穿了一袭墨绿色外衣。 每每见到青衣,他都能想起难以磨灭的血海深仇,想起当年离川的惨状与爹娘的牺牲。 这是一种近乎于自虐的行径,久而久之,成为了他的习惯。 谢星摇清楚,当年离川中的一切绝不会被他轻易忘却,更不能用“都过去了”这种话一笔带过。 但无论如何,晏寒来是时候从这种窒息般的自虐中走出来。 玄衣被她轻轻捧在手中,谢星摇有些紧张:“你想试一试吗?” 少年静默片刻,低低地,终于应她一声“嗯”。 玄衣被他接过,谢星摇乖乖转身。 小室安静,衣物褪下与摩挲的声响格外清晰。 烛火轻摇,她无意间抬眼,瞥见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谢星摇怔怔看了几个瞬息,又飞快低下脑袋。 好一会儿,身后的晏寒来低声开口:“好了。” 她闻声回头,眼睫簌簌一颤。 晏寒来的长相偏于明丽凌厉,比起秀气的竹子,更像一把锋利的刀。 墨绿往往会显得沉稳老成,玄色则是深红近黑,暗红如锋,透出势如破竹的锐利之气,张扬,也不缺矜娇贵气。 非常衬他。 暗红衣襟与白皙脖颈紧紧相贴,鲜焕的眉眼被衬得尤为夺目,长发高高束起,几缕散落在耳边,更添少年气。 乍一看去,当真像只蛊人心魄的狐狸。 晏寒来多年未曾穿过这种衣物,被她一眨不眨盯着瞧,别扭挪开视线。 “好看!” 谢星摇毫不吝惜赞美,眉眼弯弯:“晏公子很适合这种颜色。” 又开始花言巧语。 晏寒来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听她继续道:“晏公子生得好看,就该穿些张扬华贵的衣裳,比如这件,就将你衬得——” 谢星摇一笑:“将你衬得好看程度蹭蹭蹭往上涨。虽然晏公子的相貌,本来就挺讨人喜欢的。” 不带一丝一毫的扭捏,几个直球咚咚袭来,砸得晏寒来愣了下。 偏偏始作俑者笑意更深,觉察出他的怔忪,露出耀武扬威的得意神色。 “然后是第二件礼物!” 谢星摇轻咳:“这个可能有点儿奇怪,是楼厌带来的西域特色服饰——我觉得有趣,就要来了。” 既然解释不通,那就让西域背锅。 储物袋又是一亮,这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套只有黑白两色的古怪衣裳。 晏寒来挑眉:“西域特色?” 谢星摇:“西域特色。” 其实她也不算说谎话。 如果有二十一世纪来的老乡在场,一定会立马认出,这是一套西装。 价值不菲、做工精良、能一丝不苟勾勒出身形的那种西装。 晏寒来拿起搭在最上面的纯黑色外套。 奇怪的衣服。 不止它,谢星摇手里的那件白色里衣同样奇特。 “如果没兴趣,这个可以不穿。” 谢星摇摸摸鼻尖:“毕竟是买来玩的东西,西域风格与我们不同,当作纪念品也行。” 晏寒来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懒声笑笑:“想看?” 被看穿了,可恶。 谢星摇:…… 谢星摇:“有点。”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衣裳,少年拿起白色里衣,细细端详。 “这是穿在里面的衣服,只需要双手伸进袖口,再扣好扣子就行。” 谢星摇迟疑:“你……可以吗?” 晏寒来:“嗯。”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1节 他心绪活络,很快明白这套衣物的穿法。谢星摇老老实实背过身去,晏寒来褪下身上的玄衣,逐一穿好新的衣裤。 西域中的衣裳很是古怪,扣子是他闻所未闻的款式,好在不难,很容易就能扣上。 穿好最后的外衣,少年长睫倏动—— 旋即抬手,一颗颗将纽扣解开。 谢星摇耐心等他穿好,听身后那人淡声开口:“扣子,怎么扣?” “和盘扣差不多。” 她一顿:“要不,我来?” 晏寒来:“嗯。” 他站在床边,谢星摇回过头时,恰好望见一双懒散的凤眼。 西服笔挺,内里的衬衣更是轮廓分明,紧紧贴着少年人紧实的胸口与小腹,蕴藉出蓄势待发的、野兽般的力道。 她迈步上前,伸出双手。 衬衣微敞,内里半隐半现,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比起衣衫尽褪,多出几分引而不发的暧昧。 因为身高的缘故,她看不见晏寒来因好心情而微微上扬的嘴角。 谢星摇从最上开始,自锁骨移向小腹,好不容易扣完,后退一步。 看清对方的模样,她又是轻轻一咳。 嗯…… ——是!美!颜!暴!击! 身为修士,晏寒来高挑瘦削,手臂、胸口与小腹尽数生了紧致的肌肉,既不会显得体弱无力,也没有过于健硕,堪比一个完美的衣架子,把整套衣裳撑得恰到好处。 西服最是挑人,要能穿好,也最是惑人。 颜色是单调的纯黑纯白,冷肃之余,平添雪岭之花一般的禁欲感;偏生裁剪得体,侧腰微收,长裤衬出修长双腿,笔挺干练。 腰细腿长,一览无余。 对了。 还有最后一步。 谢星摇迅速收回思绪,拿起桌上的领带。 晏寒来比她高出不少,要想系上领带,必须一个俯身、一个仰头。 看出她的用意,少年后退一步,坐上床边。 于是需要俯身的那个就成了谢星摇。 晏寒来喉结一动,为了方便她的动作,微微仰头。 他语气淡淡:“西域那边,都这样穿?” “应该不是吧。” 谢星摇:“不过……据楼厌所说,西域的某些部族不喜长衣长裙,为了行动便捷,会像这样只穿衣裤。” 她系得很快,末了抬眸,看向晏寒来。 宛如一把被水濯洗过的冷冽长剑。 他五官深邃,嘴角噙了淡淡浅笑,双手戴着手套,撑在身后的床褥之间,这会儿乖乖仰头,配合她的动作。 穿上这套衣物,宽肩窄腰愈发明显,双腿则是因为太长,不愿规规矩矩地蜷缩着不动,懒洋洋向外伸直。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桀骜不羁的少年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勃然将出的张力,好似一把拉到极致的弓,尽数蕴藏在他眼底。 晏寒来无声笑笑:“是这样?” 谢星摇点头,又听他道:“……能要一些奖励么?” 她瞬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谢星摇笔直立着,晏寒来则是坐在床边,如此一来,要想触碰到他,必须俯身垂头。 见她有所动作,少年眼尾稍弯,屈起双腿,一把拉过她手腕。 他的力道不重,胜在毫无征兆。 谢星摇先是一懵,等回过神来,已经跨坐在他腿上。 这是个过于暧昧的动作。 更何况,晏寒来还似笑非笑看着她,眼中生出纯粹的、有点儿怯怯的希冀。 明明他才是主动提出想要奖励的那一方。 在这种事情上,晏寒来总是出于本能地想要贴近,又出于理智地小心翼翼。 她心口忽地就软下来。 坐在他腿上,只需身体稍稍前倾,就能触碰到柔软的唇。 晏寒来屏住呼吸。 谢星摇对此经验甚少,亲身实践起来,只能记起曾经看过的一本本小说。 然而在彼此相贴的刹那,文字一股脑融化成墨团,她努力想要看清,却只能望见模模糊糊的一片。 一切全凭本能。 她的动作温柔得过分。 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唇瓣裹住他苍白的软肉,摩挲而过之际,试探性轻轻下压。 晏寒来想要回应,蓦地脊背僵住。 ——原本只是唇与唇的相触,猝不及防,有湿濡柔软的触感拂过他上唇。 只一刹,心口如被紧紧攥住,酥麻丝丝缕缕,生出绵延无尽的痒。 和止不住的欲。 头顶上,一对毛绒绒的雪白忽而倏然冒出,耳尖轻颤,绒毛微晃。 谢星摇心跳怦怦,轻轻喘息着抬头。 她有些恍惚:“像这样……也没关系。” 晏寒来太克制了。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没什么能够奢求,因而也习惯了与身边的一切保持距离。如今向她表露心迹,他定是茫然无措,不知应该用怎样的方寸相处。 谢星摇心中难受,想亲近他,也想告诉他,无论如何都没关系。 “还有第三件礼物。” 她说。 这一次,从储物袋中陡然出现的,是一片纯白—— 一件绣有金边竹纹的雪白锦衣。 谢星摇:“在识海里,你说你爱穿白色。” 她一直都记得,也一直都明白。 晏寒来本应更骄纵肆意,也更鲜衣怒马。 在他本应拥有的人生里,少年意气从未被蹉跎磨灭,他会像儿时憧憬的那样,白衣仗剑,自由潇洒。 谢星摇喉间微涩,双手环住他脖颈,将面颊埋进少年颈窝。 “识海里的晏寒来很好。” 她轻声开口:“但是……我更喜欢现在这个。” 吐息暖热,缱绻颈间,晏寒来长睫一颤。 “为了救下小顾,不惜牺牲自己的是你;被关在地牢,从不求饶的是你;为了复仇修习邪术,献祭自己的也是你。” 想起那些记忆,谢星摇眼眶发酸,蹭蹭他颈窝:“那些都是你,都很好。” 比起识海中那个天真懵懂、不谙世事的小孩,经历了这一切的,才是她认识的晏寒来。 可对于今时今日的自己,晏寒来从来都不喜欢。 自虐自厌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她说着抬头,眼睫乌黑如小扇,轻轻抖动。 “现在的晏寒来,每一处我都喜欢。” 谢星摇戳戳他侧脸,不好意思地笑笑:“穿红衣的晏公子很好看,想要奖励的晏公子很可爱,晏公子的相貌,性格,经常别别扭扭的小性子,还有——” 她顿了顿:“还有身上的疤,我全都不讨厌。” 晏寒来静静对上她双眼。 因为方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谢星摇唇瓣沁出淡淡水光,颊边晕开缕缕潮红,眼里像涨潮的湖,也似融化的蜜。 那些钻心刺骨的痛楚与仇恨,他从未忘却。 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 献祭邪术的那天,看着自己残缺丑陋的身体,晏寒来想,或许这一辈子,他只能当一个令人厌烦的怪物。 谢星摇说:“第一件礼物,希望晏寒来能随心肆意,无拘无束。” 这是那件张扬的玄衣。 “第二件礼物,希望晏寒来能逍遥自在,去往很多很多地方,遇见很多很多人。” 这是那件藏了她小小私心的西域服饰。 室内静谧一刹,谢星摇又一次环上他后颈。 “第三件礼物,希望晏寒来不再生活在仇恨的阴影之中,无拘无束,永远自由快乐。” 真诚而温柔,他心动不已,抑制不住。 想亲近,想用力,也想将她独占。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2节 方才亲吻的时候,左手覆上了她的后脑勺。 右手上的手套实在碍事,晏寒来默不作声,垂下头去,张嘴咬住指尖的位置。 少年薄唇微红,扯开手套时轻抬眉眼,同她四目相对。 凤眼澄净潋滟,好似小钩。 当他抬手,拇指顺着少女眼尾向下,描摹出她侧脸的轮廓,力道稳而轻,最终落在唇角。 那是喷薄欲出的、野兽一样的侵略性。 肆无忌惮,明目张胆。 晏寒来弯眼扬唇:“过来。” 在这种动作里,只需左手下压,他便触上谢星摇唇瓣。 比起之前,这次的气力更重更沉,也更灼热混乱。 她后脑勺上的那只左手缓缓下行,来到纤细白皙的后颈,指腹回勾摩挲,激起丝丝热气。 攻势太凶,谢星摇急急吸一口气,很快又屏住呼吸。 双唇被不由分说撬开,滚烫的热意涌入唇齿之中。 晏寒来新奇而迫切,小心含住细嫩皮肉,许是食髓知味,嘴角轻勾,眼尾弯出浅浅笑弧。 这是只真真正正的狐狸。 耳边的一切声响都渐渐沉寂,谢星摇听不见更多,唯有湿润水声连绵不绝,震耳欲聋。 舌尖相触,她脑子里轰地炸开,面颊滚烫。 奇怪的感觉在乱窜,骨缝里尽是战栗。 唇与唇短暂分开,少年眉眼弯弯扯下领带,解开第一颗扣子。 视线所及之处,是上下滚落的喉结,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凌散衣领下,一道浅淡旧伤疤。 禁欲冷肃的气质渐渐褪开,唯独剩下铺天盖地的占有欲,晏寒来轻笑着问她:“方才那样……也喜欢吗?” 谢星摇轻轻喘气,压下心中羞怯,认真点头。 再眨眼,清新皂香再度迎面而来,晏寒来用鼻尖蹭她一下,低头含住唇瓣。 在更为汹涌的暗潮袭来之前,他低声开口,喉音喑哑不清。 似是诱哄,又像撒娇:“那再深一些,好不好?” 第92章 谢星摇被吻得晕晕乎乎。 晏寒来一向聪慧,无论诗词还是术法,一点就透。 在这种事情上,似乎同样如此。 起先只是生涩的触碰,后来得了窍门,在不断漫开的酥痒中,少年试着探向更深一些的地方。 于是酥痒更浓,扩散至四肢与识海,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在热意里轰然融化。 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体验,有很长一段时间,谢星摇脑海中空空荡荡,血液沸腾,不停叫嚣着渴望。 吻罢分开,她清晰见到晏寒来眼底噙着的笑。 这样的笑意实在惑人,眼尾好似小钩,懒洋洋戳在心口上。 谢星摇抿了抿唇,舌尖舔舐而过,一片柔软的滚烫。 她被看得脸热,暗暗调整好呼吸,佯装镇定抬眼瞧他:“怎么了?” 晏寒来眼睫一动,倏忽之间,扬唇笑开。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狐狸耳朵悠悠晃了晃。 “……喜欢。” 他停了会儿,指腹轻轻摩挲她后颈,因为气息不稳,尾音又轻又乱,带了点细微轻喘:“下一次,应该尝试什么?” 什么下一次。 谢星摇怔了怔。 自从彼此表露心迹后,第一次,他们尝试了浅尝辄止的亲吻。 这是第二次,亲吻被加重加深,晏寒来头一回体会到何为“深吻”。 他乐在其中,且仍未满足。 这句话问得认真且懵懂,像极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但是吧…… 晏寒来或许不懂,她却是明明白白,关于男男女女间的相处,深吻之后,还能剩下什么。 “这种事情——” 谢星摇耳尖如被微微一灼:“需要循序渐进。” 晏寒来略显困惑,双目潋滟却干净:“我们不算循序渐进?” 他对这些事情毫不了解,直到遇上谢星摇,才渐渐有了全新的体会。 这两次于他而言,每次都是一种意外之喜,在从未奢求过的触碰之下,少年生出愉悦与满足。 他想要更多,却又因太过生涩,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谢星摇想着想着,不由轻笑:“所以,你想尝试什么?” 晏寒来答不上来。 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方才经历的一切有如梦境,谢星摇心情大好,捏了捏眼前少年的双颊。 好瘦。 不过摸起来很舒服,柔软单薄,泛着团团微热。 她的嘴唇显而易见变得红肿,晏寒来抬手,递来一瓶疗伤的药膏。 ……在某些方面,他还真是出乎意料地单纯又乖驯。 谢星摇当然没用。 这道印记很快就能一点点消退,没过多久,房外响起咚咚敲门声。 屋子里的晏寒来还穿着件散乱西装,她颇有种金屋藏娇的负罪感,只把门打开一条小小缝隙。 非常故意,非常欲盖弥彰。 门外是月梵。 见到谢星摇,她双眼一亮,露出一副“你果然在这儿”的神色,旋即咳了咳,收敛嘴角疯狂涌起的笑。 “我刚去你房间,敲门没人响应——然后就试探性想着,要不来晏公子这儿试试。” 月梵道:“对了,晏公子呢?” 要是让旁人见到晏寒来如今的模样,谢星摇觉得,她一定会脸热至死。 月梵身为一个言情话本忠实爱好者,一旦开了门,哪会猜不出这儿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抿唇笑笑,还没想好借口,就听对方开口:“我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居然比她本人更快地转移了话题。 谢星摇仓促抬眸,对上月梵黑亮亮的眼睛。 这是正道的光。 月梵扬唇一笑:“你们大师兄来了。” * 晏寒来还要留在房中更换衣物,谢星摇先行一步,跟着月梵来到药房。 甫一张望,果然见到无比熟悉的身影。 谢星摇喜道:“大师兄!” 韩啸行闻声扭头,微微颔首:“谢师妹。” “我在和大师兄讨论晚饭的事儿。” 温泊雪也转过身来:“这里的小妖怪被关在地牢这么久,吃了好几年馒头冷饭。” 无论是妖还是魔,地牢里的,绝大多数是未成年的孩子。 小孩神魂不稳,最容易受到惊讶。要想让他们得到久违的安抚与慰籍,一顿热腾腾的美味佳肴,绝对是首屈一指的破冰之选。 “尽量清淡些吧。” 谢星摇心生期待:“别忘了多准备小甜点!” 她话音方落,忽见不远处的廊间走来另一道人影。 随之而来,是昙光精疲力尽的喃喃自语:“累死了累死了,总算结束了——噫!” 被药房里的数道影子吓了一跳,小和尚一愣:“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当时愤怒的妖魔们群攻而起,肆无忌惮对扶玉展开报复,他唯恐再出什么意外,主动提出留下来把控局势。 之后顾月生赶来,将扶玉带走,是昙光带着妖魔们回了房,用仙门灵药疗伤。 时至此刻,终于结束了。 韩啸行还是头一回见他,眸光一转,细细打量那颗锃光瓦亮的大脑门。 昙光恍然大悟:“既然是你们几个待在这儿……这一位,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韩啸行师兄吧!” 韩啸行礼貌扬唇。 他生得冷,脸上很少出现大喜大悲的表情,除了偶尔会露出男妈妈般的慈爱微笑,在绝大多数时候,可谓把原著里的人物设定贯彻到底。 韩啸行:“昙光小师傅。”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3节 两个老乡终于见面,就差来上两三杯小酒,今夜互诉衷肠。 下一刻,药房之外,又探进一张脸。 “……嗯?” 楼厌:“这儿怎么这么多人?” * 厢房寂静,烛火摇曳,映出一道道伫立的人影。 温泊雪沉默半晌,握紧双拳:“离谱。” 谢星摇站在他身边,思忖一会儿,摇摇脑袋:“不可思议。” “虽然早就有过心理准备,但当所有人凑到一起……” 月梵:“我惊了。” 兜兜转转这么多天,六名穿越者终于全员到齐,汇聚一堂。 药房谁都能进,格外不安全。为避人耳目,一行人寻了个寂静小室,纷纷陷入沉思。 “这就是命吧。” 昙光忿忿不平:“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安排的这次穿越?大家都是老乡,分别成了剑修、法修和魔尊——能不能别让我顶着个光头当和尚?人与人之间,多点信任和理解不好吗!” 韩啸行:…… 韩啸行顶着张凶神恶煞的冷冽壮汉脸,眉目微舒,温声安慰:“和尚也挺好的。” 至于哪儿好,他不大能想出来。 “要不。” 楼厌道:“我们先来一下自我介绍?” 他和韩啸行第一次见面,昙光与这位大师兄也并不相熟,谢星摇闻声点头:“说说吧,大家如今的身份,还有绑定的游戏。” “我,韩啸行,凌霄山意水真人门下大师兄。” 韩啸行神识一动,打开识海里的游戏界面:“绑定的游戏是《疯狂厨房》,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小菜。” 不过片刻,男人手中握住一个抹茶冰淇淋。 韩啸行很是大方,接连又拿出好几种小点心,递给在场所有人。 “《疯狂厨房》。” 月梵用力咬一口红丝绒慕斯:“永远的神!” 楼厌紧随其后,也默默打开游戏界面:“我,魔尊,绑定了《奇迹冷冷》,能用来换衣服。” 男人眉目幽冷,开口时神色微动。 一身玄衣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件价值不菲、剪裁得体的西服。 这系统,好像比他的还不靠谱。 韩啸行与他对视一眼,两两相望,两个不是很有用的男人,生出惺惺相惜。 “到我了吗!” 月梵按耐不住激动,举起右手:“我是凌霄山神宫弟子,至于游戏——” 月梵嘿嘿一笑:“《卡卡跑丁车》,赛车游戏,除了漂移加速,还有点儿扔香蕉皮、扔雷和扔防护罩之类的技能。” 她说着顿了顿,一拍大腿:“家人们,等日后有时间,我开凯迪拉克带大家出去兜风!” “咱们有六个人,如果再加上晏公子——” 昙光:“不会超载吗?” “修真界又没有交通警察。” 月梵思忖一下:“更何况,我还可以开公交啊。” 在她的车库里,的确有公车和大巴。 飞天公交车,想想就刺激。 “昙光,和尚,佛修。” 昙光悲伤摇头:“我只是帮妹妹点了个《合欢宗养鱼手册》的选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同为没什么大用的男人,楼厌对这种痛苦感同身受,拍拍他肩头。 昙光抬头,看一眼身边的谢星摇:“到你了。” “《一起打鬼子》。” 谢星摇:“战斗游戏,有不少主动被动技能和一个武器库,里面是各种类型的刀与枪。” 其他所有人自我介绍完毕,终于轮到角落里的温泊雪。 白衣青年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 “我叫温泊雪,是凌霄山意水真人的弟子,法修。” 温泊雪挠头:“游戏是……《人们一败涂地》,解谜类型。” “也就是说——” 昙光一锤定音:“我们六个人,只有两人的游戏系统能用来战斗。” 除了谢星摇和月梵,其他几个囊括了美食恋爱换装和沙雕神经病,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没用的男人们默默静下,抱团取暖。 “多好,衣食住行咱们占了三样。” 月梵轻快一拍掌:“今天好不容易老乡集齐,不如吃顿大餐吧!” * 罗刹深海小世界,地牢长廊尽头。 在以往更多时候,妖魔们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长廊里只有弟子巡逻。 今日的景象却是大不相同—— 药王谷弟子逐一给妖魔们上了药,小室里逼仄沉闷,不少小妖怪心生惧意,于是结伴出来透气。 长廊中略显昏暗,烛火好似魍魉掠动的浮影,一下又一下舔舐墙壁。 几个药王谷的姑娘坐在孩子们身边,声线温和,说些有趣温馨的话本故事。 忽地,其中一个少女循声仰头:“昙光小师傅!” 昙光走在一行人最前,抿唇颔首,向她笑了笑。 他脑子里残存着原主的记忆,在旁人面前,会尽可能表现得温文尔雅,佛性毕露。 在他身后,是魔尊楼厌和凌霄山一行人。 小妖们被折磨久了,对脚步声生出天然的恐惧,下意识瑟缩一下。 他们都曾见过这几个凌霄山弟子,心知多亏有了他们,南海仙宗才能得以伏诛。 迟疑片刻,一个女孩怯怯出声:“谢谢……谢谢哥哥姐姐。” 药王谷少女弟子微微一笑:“他们受了太多惊吓,直到不久前还在做噩梦,还望师兄师姐们见谅。” 温泊雪摇头:“无碍。” 再转眼,韩啸行已然上前一步。 这是一尊出了名的凶神,身形健硕魁梧、眉目冷戾沉寂,身后背着一把长刀,叫人心生畏惧。 几个药王谷小弟子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听说这位师兄醉心修炼,一辈子除了打打杀杀,就是在前往打打杀杀的路上。 来者不善……他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侧目看去,不少小孩被吓了一跳,在男人凶煞阴冷的气质下,悄悄蜷缩起身形。 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还是委婉阻止一下比较好吧? 为首的少女动了动嘴唇,心中忐忑。 正要开口,却见韩啸行倏地一动,生满老茧的右手上,陡然拿出一个—— 少女一呆。 一个……粉红色的点心? 还是兔子形状的。 “奶油蛋糕。” 韩啸行垂眸,将它递给怯怯的小女孩:“尝一尝。” 完完全全出乎意料的发展,药王谷小弟子们又一次面面相觑,停下动作。 小女孩也没料到他的这个举动,愣愣接过蛋糕,道了声谢。 “这是西域的配方,比起常见的糕点,会更加柔软香甜。” 韩啸行耐心解释,仍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语气却是柔和:“这一份,是草莓牛奶味道。” 在这么久这么久的鞭打折磨里,几乎没人愿意这样对她说话。 小孩仓惶眨眨眼,生涩拿起瓷盘旁边的小勺。 蛋糕入口的一刹,奶油入口即化,仿佛有甜丝丝暖洋洋的温度柔柔散开。 草莓清新,牛乳浓甜,两相交融,甜意沁入五脏六腑,最终融化在心口上。 好温柔。 韩啸行低声问她:“怎么样?” 喉咙里隐隐生涩,小孩轻轻点头:“谢谢哥哥。” 奶油蛋糕卖相极佳,正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浓郁奶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4节 这种气息对小孩来说最是无法抗拒,其他几个孩子心生期待,却又因太过拘谨和胆小,不敢说出一句话。 “还有很多。” 韩啸行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期许,双手又是一动。 小孩们纷纷屏息,睁大双眼—— 但见烛光幽暗,青年变戏法似的抬起双臂,掌心布满练刀后的伤疤老茧,在其之上,则是一盘盘憨态可掬的动物蛋糕。 有胖乎乎的食铁兽,有圆滚滚的猫,也有展翅欲飞的青鸟,不一而足,瞬间吸引他们的全部注意。 韩啸行低头,将蛋糕逐一分发。 火光映出他凛冽的眉眼,有冷冽,也有说不清道不明、静静化开的柔暖光晕。 药王谷小弟子们看得有些懵。 又一道人影靠近,这次是楼厌。 ……等等。 [救、救救救命啊!] 一个小弟子传音入密:[魔尊!这是魔尊!他要做什么?!] 相传这位魔尊雷厉风行,信奉雷霆手段,而且杀伐果决,是不少魔族心中的梦魇。 虽然不像坏人……但也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 [我听说,魔尊最是厌恶弱小无能的妖魔。] 另一个小弟子沉下脸色:[他他他不会——] 剑拔弩张,风雨欲来。 当楼厌身形微动,彻底打破此时此刻和谐的假象。 小弟子们凝神屏息,正要将几个小孩护在身后,毫无征兆地,又瞥见一抹粉色。 药王谷弟子:…… 爹爹,娘亲,他们做了个梦。 那个凶巴巴的魔尊,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条好粉好嫩的裙子哦。 见到这抹浅粉的刹那,好几个小女孩眨了眨眼。 “裙子。” 楼厌一顿,手臂轻晃。 于是他手中的长裙,从一条变成很多很多条。 小孩们:“哇——!” [有个疑问。] 月梵轻抚下巴,传音入密:[无论是裙子还是点心,都有无数种颜色可供选择,为什么他俩不约而同,全都选了粉色?] [可能表达了心底的渴望。] 谢星摇:[酷哥爱粉色,这不是公认的事实吗。] 等女孩分完了小裙子,楼厌又搜刮出不少男装,递给几个沉默不语的男孩。 其实药王谷的弟子们带来了不少衣物,但大多是门派弟子服,只能确保舒适合身。 要论惊艳程度,绝对比不上《奇迹冷冷》—— 毕竟游戏里的每一款服饰,无一例外都经过了设计师的百般揣摩,件件精致样样出彩,观赏性极佳。 没人不喜欢香甜松软的点心和漂漂亮亮的新衣裳,若说哄孩子,毫无疑问是楼厌与韩啸行的主场。 这些礼物新奇又惊喜,怯生生的孩子们终于能松下一些防备,吃下第一口甜点时,眼底仿佛融开亮莹莹的星点。 饶是楼厌,也不动声色扬起唇角,眼尾浮起一丝浅笑。 [看来奏效了。] 温泊雪长出一口气:[我来之前还担心,他们会不习惯和孩子们相处。] [楼厌家里不是收养了个小孩吗?要说哄孩子,应该比较有经验吧。至于大师兄,本来就是温温柔柔爱操心的性子。] 谢星摇说着眸光一动,看向他身后:[有人来了。] 温泊雪回头,不由扬起眉梢。 居然是他们被关在地牢时遇上的那两个孩子。 女孩展颜一笑:“哥哥姐姐。” 男孩的胆子比她小些,低头摸摸鼻尖。 “你们怎么来了。” 月梵笑笑,迈步上前:“我记得你们受了伤,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吗?” 女孩摇头,顿了顿,看向她双眼:“谢谢姐姐把我们救出来。” 当时他们被困在地牢里,是月梵哐哧哐哧开着跑车,一个接一个把牢门撞开的。 月梵摸摸她脑袋,察觉到一旁的男孩欲言又止,于是垂头瞧他:“怎么了?” “我们听说……” 小孩眨眨眼,伸出右手。 他的双手饱受折磨,布满了长短不一的伤疤,被小心翼翼握在手中的,是个很小的布偶娃娃。 “我们听说,温道长为了救我们,独自引开扶玉,受了伤。” 男孩抬手,双眼如同纯粹的黑曜石:“这是我们做的,在我们部落,娃娃能驱邪防灾,保佑道长快快好起来。” 温泊雪没想到能听见自己的名字,怔忪一愣。 “谢谢温道长。” 小小的身影向他靠近,双目眨了眨,胆怯又认真:“……不止我们,其他妖魔也都很感激你。” 比起天灵地宝,这个心意显得青涩又稚嫩,温泊雪轻轻接过,心口却软下来。 “对了。” 女孩想到什么:“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给人带路。” 月梵:“什么人?” 不需要回答。 下一瞬,她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长廊幽暗,不知不觉间,竟蔓延出阵阵魔气——唯有群魔集聚,才会生出如此压抑的气息。 而且,还是修为不低的魔。 魔族来了。 “魔尊!” 左护法的笑音传来,让几个药王谷小弟子又是一惊。 [左护法!魔尊!看这阵势,右护法估计也得来!] 最左的少女身子抖了抖:[我我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魔修。] [我好像……已经感受到魔气了。] 她身侧的姑娘拢好衣襟:[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楼厌的想法同她如出一辙:“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大家听说这里有不少受苦的孩子,那能忍吗!立马就风风火火赶来了!” 一名彪形大汉上前一步:“我左思右想,带了几本魔域大火的话本子,给小孩解解闷。” [魔域大火的话本子!] 最右的少女面色一变:[不会有什么血腥暴力的情节吧?] 她身侧的姑娘耳朵发热:[魔域畅销的,难道不是那种、那种……吗?] 月梵也有点儿迟疑:“打扰一下,请问是些什么话本子?” 儿童不宜的东西,可不兴往这儿搬呐。 彪形大汉哼哼一笑。 须臾,他身边贼眉鼠眼的小个子嘴角轻扬,手中书册浮现:“《小猫日记》!” 彪形大汉:“《安徒童话》!” 角落里,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阴鸷老头桀桀怪笑:“诶嘿——《核心价值观,24个好人好事典型案例》。” 月梵:…… 谢星摇:…… 差点忘了。 楼厌不仅是个新时代好青年,家里还有个爱看儿童文学的小孩。 小个子神秘兮兮:“不止如此,我们还带来了近日风靡赌场的全新游戏。” “赌场?” 药王谷小弟子终于忍不下去:“这里可都是孩子!” 温泊雪连连摆手:“对啊,还是别了吧——你们赌场里,都玩些什么游戏?” 小个子哼哼一笑。 片刻,他身侧的彪形大汉双目微眯:“五子棋。” 小个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大圆盘:“飞行棋。” 老头笑得更欢:“诶嘿——跳跳棋!”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5节 温泊雪:…… 谢星摇:…… 你们魔域,指不定有什么毛病。 “这个,玩一玩,好像,也没什么。” 昙光努力接受这个诡异的世界观:“魔域的赌场,还真是新风尚哈。” 他一句话堪堪说完,便听不远处一道娇媚女音:“魔尊,好想你呀。” [这是——] 最左的药王谷小弟子凛然正色:[魔域右护法!] 魔域右护法,修真界中赫赫有名的女魔头,听说养了成百上千个面首,风流恣睢,无恶不作。 那嗓音柔媚如水,随它而来的窈窕身影亦是亭亭。 右护法穿了身夺目红衣,桃花眼沁开艷丽绯色,唇角一勾,右手攀上楼厌后颈。 这、这也太—— 涉世未深的药王谷小弟子脸颊滚烫,蒙住身边小孩的眼睛。 “魔尊离开这么几日,我可是无聊得紧。” 右护法笑得轻挑,身形倏动,裙侧岔开一条缝隙,露出修长白皙的小腿:“魔尊打算如何补偿?” 楼厌早已习惯她的性子:“补偿?” “对呀。” 右护法轻抚他脊骨:“魔尊千万不要怜惜……人一旦寂寞久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刹的沉默。 “既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半晌,楼厌冷冷眼眸:“左护法堆积的公务,就全盘交给你吧。事一多,就不寂寞了。” 谢星摇:……? 不是,这是正确回应人家女孩子的措辞吗?超级没有情调啊! 右护法亦是呆住。 旋即双眼发亮,兴奋得原地跳起来:“好嘞!保证圆满,不,超额完成任务!魔尊,不如再把你的奏折也分我几册?没有工作,日子太太太无聊啦。” 温泊雪:……? 所以打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个意思是吗?这是哪门子的社畜地狱、卷王之王啊! 月梵大受震撼:“我不理解,我惊了。” “原来这就是魔域。” 昙光钦佩万分:“真的好卷好励志好新风尚啊!” 第93章 数日后,对南海仙宗的公审始于罗刹深海边。 时值烈日炎炎,在众目睽睽之下,陆鸣、扶玉与知情弟子们吐露了多年以来的恶行。 原来南海仙宗大肆屠戮无辜妖魔,夺取妖丹,只为增进己身修为。 原来被南海仙宗剿灭的“恶妖”里,离川狐族、雪岭花妖、比翼鸟、鬼哭藤,皆是惨遭屠戮的受害者。 原来赫赫有名的南海第一大宗门,竟全是道貌岸然恶贯满盈之辈。 一时间群情激愤,人人义愤填膺。 诸多仙道巨擘商议良久,做出最终判决。 包括陆鸣扶玉在内,知情的长老、弟子们尽数被剔去灵根,此生不得入仙道。 弟子们被种下心魔咒,关押至南海地牢;至于身为始作俑者的掌门与各位长老,种下心魔咒后,将被送去药王谷中,以供试药。 无论哪种刑罚,皆是狠辣至极。 被剔去灵根,修士变得与常人无异,置身于暗无天日的地牢、日日受到鞭打折磨,必然苦痛难言;药王谷中的药人更不用说,长年累月下来,可谓生不如死。 一切尘埃落定,被关押在地牢里的妖魔们得了楼厌的照拂,能在魔域先行住下。 凶神恶煞的魔族们个个喜笑颜开,争相教他们玩飞行棋。 事毕之后,谢星摇一行人来到了离川。 多年过去,离川中桃林依旧。 桃枝带露,春倚微风,青粉相映如烟如霞,只叹物是人非。 令谢星摇颇有些意外的是,离川废弃多年,本应荒烟蔓草,然而放眼望去,居然和当年没什么不同。 楼房规整,亭亭相依,村子入口的杂草被人精心清理过,只冒出一片浅浅的淡青。 谢星摇心有所感,看一眼身边的晏寒来。 少年不置可否,微微抿了唇,算是默认。 他一直没忘。 仇恨是,家也是。 多年来始终如一地清扫故园,确保它与过去相仿,这种近乎于偏执的事,恐怕也只有晏寒来做得出来。 “自从拜入南海仙宗,我就很久没回来过了。” 顾月生遥遥眺望远处桃林,一向乐天派的笑意褪去,只余喟叹:“离川,还真是没变。” 意水真人提着两瓶酒:“这酒,应该洒去哪儿?” 晏寒来静默一瞬:“随我来。” 当年南海仙宗屠尽离川,为了不被后来人察觉猫腻,将所有灵狐的尸首挖坑掩埋。 当晏寒来逃离地牢,终于回到离川的那天,循着死气与怨气,找到了那个偏僻深坑。 谢星摇暗暗想,那时的他,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小少年。 深坑里只剩下森森白骨,瘦弱的少年将它们逐一搬出,凭借衣着与身形,一个个判断它们生前的身份。 然后认认真真立下墓碑,让逝去的同族们重获归宿。 那幅画面死气萦绕,幽异诡谲,却令她心中难受得发闷。 墓地位于桃林旁。 一块块墓碑沉默而立,有桃花如雨落下,柔柔拂过冰冷石块。 墓碑上的字迹隽秀有力,矫若惊龙,但当年的晏寒来,应该并不习惯用左手写字才对。 瞥见她困惑的神色,晏寒来低声:“这是后来换上的。” 他笑了笑,语气里隐有自嘲:“最初立碑时,我用不了右手,左手又生疏至极,写下的字迹不堪入目。后来慢慢习惯,便重立了一碑。” 月梵与温泊雪买来了祭奠用的小物,韩啸行和意水真人抱着酒坛,洒过墓前。 顾月生帮昙光布置好法坛,小和尚双目轻阖,念起往生咒法。 咒声沉沉,于他身边凝出金光。 金光浮空而起,如丝如缕,萦绕在寂然墓地。 谢星摇安静注视着半空中的金线,不动声色,小心翼翼握住晏寒来右手。 少年身形微僵,垂头侧目时,听见她温声开口:“晏公子,能和我说说你的爹娘和同族吗?” 眸色倏动,好一会儿,晏寒来应她:“嗯。” “我爹是个剑修,平日里总是在笑。” 他眼中晦暗不明,勾了勾嘴角:“他有些吊儿郎当,时常同我娘开玩笑,出太阳的时候,最爱带我变成狐狸的模样,登上桃枝睡觉。” 谢星摇眨眨眼,揉了揉他指骨:“那一定很舒服。” “嗯。” 晏寒来垂眸:“我娘中意诗词歌赋,也做得一手好菜。后院有个她的酒窖,每到晚春,她都要拿出一坛桃花酿——唯独不让我喝。” 谢星摇:“毕竟你酒量很差劲嘛。” 少年极淡笑笑,反握她手掌。 这些话,在他心里压了不知多少年。 离川覆灭后,儿时的记忆仿佛成为大梦一场。无人倾吐,无人诉说,每当他回想起来,都会生出迟疑,不知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往事,还是一段遥远旧梦。 今日以后,谢星摇会和他一起记得。 顺着林边的小径一路前行,终于来到晏寒来爹娘的墓碑前。 谢星摇从师父那里要来两瓶桃花酿,小心蹲下。 酒酿倾洒而下,桃香酒香四溢,她轻轻吸了口气,左手拂过石碑。 冰冰凉凉,坚固又冷硬。 “伯父伯母,二位已经前往转世了吗?” 谢星摇声音很轻,生涩开口:“这是我师父自酿的桃花酒,味道应该不错。南海仙宗的恶行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离川得以沉冤昭雪了。” 她一顿:“还有晏公子——” 微风拂过桃林,惹来簌簌轻响。 “晏公子很好,不止我,大家都很喜欢。” 谢星摇笑了笑,声线更低,不让身后那人听到:“不过悄悄说,我是最最喜欢他的那一个。伯父伯母,我会好好照顾他,不要担心。” 生者的低语散在风中,逝者的执念化作缕缕金丝。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6节 不远处,昙光身边的金光愈发浓郁,宛如水光潋滟,波涛轻漾,流连于每一处石碑。 天边云卷云舒,晕开几抹浅粉色的落霞,飞鸟自云中掠过,静谧安详。 顾月生仰头,望一眼渐渐飘远的金线,眼底倒映出澄明亮光:“今后每年新春,我们一并来此扫墓吧。” 这句话,是他在对着晏寒来说。 不知想到什么,顾月生倏而抬眼,扭头看向晏寒来。 金线柔和,其中几缕逶迤萦绕,聚上少年耳边血红色的挂坠。 当初逃离地牢、时隔多年回到离川,晏寒来将族人的怨气与血气逐一聚拢,凝成这颗血色珠坠。 如同永不磨灭、如影随形的自我折磨。 “你看,它们也不喜欢这个坠子。” 顾月生抬手,抚过一缕由执念化成的金线,金线一晃,在耳坠上颤了颤。 他说:“放下吧。” * 临近傍晚,凌霄山的飞舟迟迟到来。 昙光打算在周围的妖族部落逛一逛,看看能不能遇上几个未被超度的亡灵;顾月生性子无拘无束,离开南海仙宗以后,想试试浪迹天涯、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两人正好可以一路同行,于是依依不舍与其他人道了别,商量着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 “多谢各位。” 飞舟将起,顾月生笑着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你和昙光小师傅也多多保重。” 月梵从窗口探出脑袋:“对了,祝你早日遇上喜欢的人,完成分化。” 顾月生蹙眉:“才不要。变来变去才有意思,一旦分化,就不好玩了。” 他说罢眨眨眼,笑意更深。 下一刻,伴随灵力四涌,清秀俊朗的少年郎摇身一变。 双目清亮,脸颊瓷白,小巧的鼻尖下,是狡黠勾起的嘴角。 当顾月生开口,已然成了清脆如铃的少女声线:“再见啦!” 亲眼目睹一场大变活人,昙光被吓得原地一跳:“呜哇!” 飞舟渐渐远去,地面上的景象模糊成一幅斑驳油画。 月梵收回目光,听身边的温泊雪后知后觉发出惊叹:“对哦!差点忘了,在尚未分化之前,灵狐可以随意更改性别。” 他性子老实,说话时眼神一动,掠过晏寒来。 四目相对,温泊雪正色板脸:“我绝对没有好奇晏公子的意思。” 月梵:…… 你这样真的好掩耳盗铃啊!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晏公子如今的身份,她也很是在意。 都说灵狐只会为了心爱之人定下男女,倘若他连分化都做不到,月梵才不要把摇摇交给他。 可恶,好心痒好抓心挠肺好想知道。 “对了,师父。” 谢星摇佯装漫不经心,飞快转移话题:“晏公子身上的邪法和恶咒,有办法解开吗?” “放心。” 意水真人懒洋洋坐在木椅上,眉眼稍弯:“只要他今后不再动用邪术,日日修习灵力,再服些凝神驱邪的丹药,邪气就能慢慢从身体里褪下;至于那些已经造成的损伤,虽然不可逆,但好好调养,总会痊愈。” 他仰头喝了口酒:“还有那道恶咒……恶咒是扶玉找来的,听说十分罕见、至今没有文字记载。凌霄山的几个医修对它很是上心,已经按照扶玉所指的方向,前去寻找解咒之法了。” 谢星摇松下一口气:“多谢师父。” 她原本还想问一问,关于晏寒来的右手。 然而对南海仙宗的审判结束后,药王谷谷主曾为他看过伤,得出的结论是,几乎不可能恢复。 以右手献祭邪法,筋骨血肉都将成为空壳。 想问的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咽下。 意水真人并非医修,对此定然无能为力,她不想让晏寒来又一次失望。 “这就谢我了?” 小老头轻捻胡须,咧嘴笑笑:“不久后,指不定你会更开心。” 谢星摇一愣,听温泊雪道:“师父,什么更开心?” “惊喜怎么能提前透露。” 意水真人神秘兮兮,又饮了口酒:“你们师父我神通广大,厉害着呢。” 方才他们一直在讨论晏寒来的伤况,要说“惊喜”,顺理成章,应该也与晏寒来有关。 谢星摇眉心跳了跳。 不会吧。 难不成是—— 瞥见她晶亮的鹿眼,意水真人哼笑一声,挑了下眉。 师师师父。 ——万岁! “乏了乏了,被南海仙宗这么一折腾,我身子骨都快散了。” 小老头懒散打个哈欠,悠悠摆手:“我去楼上喝酒。啸行,你储物袋里还有没有那什么抹茶布丁?给为师当个下酒菜。” 韩啸行点头:“还有草莓千层和奶油泡芙。” 意水真人一乐,长须被吹得老高:“走走走,咱俩不醉不归!” 没正形的师父和比他正经许多的大师兄一并上了楼。 温泊雪修为不比晏寒来,伤口比他恢复得慢些,这会儿浑身酸痛,揉了揉困乏的双眼:“我也回房休息。” 一来二去,飞舟正厅里只剩下三个人, 月梵:…… 她要是继续留在这儿,她还是个人吗。 “你们先聊着。” 当电灯泡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月梵指一指楼道:“我也去睡了,晚安。” 谢星摇还在思考意水真人神神秘秘说的那番话,闻言点头,朝她挥挥手。 月梵溜得风风火火,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然而要论时间,其实才到傍晚。 残阳透过云层,从窗外送来几抹霞光。 如今并不是休憩入眠的时候,晏寒来撩起眼皮,看向身边:“困了么?” “没。” 谢星摇立马接话:“你呢?” 他摇摇头。 转瞬间,身旁的红衣姑娘弯眼笑了下:“正巧。” 谢星摇说:“晏公子,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呀?” * 飞舟厢房。 夜色渐深,除了窗外透来的绯色霞影,厢房里还点燃了一根蜡烛,火光绵绵,似水轻泻。 晏寒来:…… 此时此刻,晏寒来不是很想说话。 被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少年别扭移开视线,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谢星摇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见他侧过脑袋,发出一声轻笑。 “晏公子晏公子。” 她伸出右手,食指白润,戳了戳狐狸耳朵:“你好可爱。” 板着脸的小狐狸一本正经,神色淡淡,耳朵倒是诚实,被她轻抚而过,开开心心晃了一下。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晏寒来的灵狐原形了。 之前和他不大相熟,只能在解咒的时候摸上一摸,动作拘谨又局促,一丝一毫都不敢放肆。 至于现在,似乎,好像,也许,她成了在这世上,唯一能名正言顺抚摸这只狐狸的人。 不久前在飞舟正堂里,谢星摇试探性开口,向他提起想要看一看小狐狸。 晏寒来霎时顿住,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晏公子。” 狐狸的表情正经又拘束,极力克制着耳朵上的晃动。 他越是别扭,谢星摇就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捏了捏狐狸脸颊:“像这样摸,你喜欢吗?” 被她的指腹蹭过侧脸,晏寒来习惯性眯了眯眼,轻晃尾巴。 他脸皮薄,自尊心强,下意识不想回答,却又不愿扫了谢星摇的兴致,只得避开她的视线,低声应上一句:“……勉强。” 谢星摇嘴角微笑泛滥,止不住心下冲动,一把将狐狸抱起来。 被她整个抱进怀中,晏寒来瞬间不再动弹。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7节 雪白的毛团又轻又软,散发出柔和热量,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揉捏;硕大的尾巴搭在她手背,如同一团蓬松绵球,热乎乎的。 晏寒来静静垂眼,被她整个罩住耳朵。 狐狸耳朵如同两个小小的三角,是妖族全身上下最为敏锐的角落之一,被她轻轻捏住,会让晏寒来脊背轻颤。 这种亲昵的抚摸,带来前所未有的舒适。 她细致而温柔,唯恐生出轻慢之意。晏寒来眸色沉沉,面上不显分毫,尾巴每每想要摇晃,都被他死死压下冲动。 在九死一生的悬崖上行走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把自己紧绷成一把生人勿近的刀,许久未曾毫无防备、心甘情愿地趴伏于某人怀中。 出于本能地,白狐狸朝她靠近一些,用额头蹭蹭她手臂。 太—可—爱—了。 谢星摇一颗心都快化开,右手往下。 手掌先是摸了摸耳朵,依次划过脑袋、侧脸与下巴,落在前爪上。 灵狐的爪子形状像是梅花,肉垫浅粉,被她轻轻按了按。 最后是后背。 谢星摇没用多大力气,右手贴着一层薄薄的皮肉,绒毛之下,狐狸的身体软得像水。 手心仿佛陷入了温热的泥潭,心甘情愿步步沦陷,沉溺其中。 她心生欢喜,明白晏寒来还在极力克制,一时生出几分恶作剧的小心思,五指收拢,在他身侧挠了挠。 又痒又麻,猝不及防的电流轰然蔓延,狐狸蓦地屏住呼吸,爪子轻晃。 晏寒来抬头,眼里生出小小的抗议。 谢星摇对上他视线,眼角弯出轻盈的弧:“晏公子怕痒?” 说话间,指尖又戳一戳柔软的肚皮。 狐狸耳朵兀地竖起来。 晏寒来低声:“……你别。” 除了幼年时期被爹娘触碰过,无人得以抚摸他的原形。 曾经被困于地牢,扶玉等人虽也见过这副模样,却往往嗤笑他的脆弱无力,带来暴虐的鞭打和拳打脚踢。 谢星摇的动作太温柔,止不住的痒意自身侧悄然生长,直直沁入心口上。 晏寒来不甚适应,恍惚间,尾巴不受控制地摇了摇。 “晏公子真好。” 谢星摇坐上床沿,嗓音轻快含笑:“不管是什么模样,我都喜欢。” 她心直口快,一旦表露了心迹,就不会掩饰所思所想。 这些话来得直白,如同沁人心脾的蜜糖。晏寒来没来得及回应,就见她低下脑袋,鼻尖凑近狐狸后颈,用力一吸。 绒毛软绵绵的,带着清新皂香。 倏忽一瞬,不止耳朵,狐狸的尾巴同样炸了毛,直愣愣竖起来。 晏寒来侧过头去。 别扭的人害羞起来,欲盖弥彰的样子最是可爱。 谢星摇抬头,拇指抚过狐狸肉垫:“还有哪里想被摸一摸吗?” 得寸进尺,无法无天。 偏生晏寒来只能受着。 窗外的落日不知何时暗下,晚星稀疏,环绕着遥远的寥寥一轮月亮。 有风穿过窗棂,悄无声息淌进房间,谢星摇耐心等待他的回应,感受到怀里的白狐狸动了一下。 她好奇开口:“怎么——” 只两个字堪堪出声,其余的话尽数堵在喉咙。 ——视野中倏地一晃,方才还轻颤着蜷在她怀中的小狐狸消失不见,随之而来,是一道将她浑然笼罩、沉甸甸的人影。 晏寒来的身形比狐狸高大许多,毫无征兆地出现,将她向下一压。 谢星摇被吓了一跳,好在反应迅速,用双手狼狈撑住身子,这才不至于仰躺在床上。 总感觉……不太妙。 沉默的少年同她唯有咫尺之距,因背对着烛光,只能瞧见眼底阴晦的暗色。 他瘦而高,穿着那件谢星摇相赠的白衣,双臂紧实有力,稳稳撑在她身侧的被褥之间,脊背弓起,似将发的箭。 半晌,晏寒来唇角轻勾。 他好像,知道这次应该尝试什么了。 谢星摇下意识往后一缩:“是、是经过晏公子同意,我才上手去摸的。” 虽然她坏心眼地挠了两下—— 谢星摇:“所以你不能报复!” 晏寒来:“嗯。” 他形貌昳丽,耳垂上的红坠被取下,泛开莹白雪色,薄唇则是绯红,靠近时好似一幅泼墨画卷,浓烈得令人屏息。 光影交错,五官轮廓凌厉利落,分明是桀骜灼目的长相,双眼之中,满满却是清凌的笑。 她还想说些什么,被晏寒来轻轻拂过后脑勺。 谢星摇呼吸微滞。 少年的手掌流连于发间,顺势往下,来到后颈。 心跳不明所以地加快,谢星摇动了动身子,在满室寂静里,听见衣物与床褥摩擦的声音。 糟糕透顶。 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那么胡来了。 对于灵狐而言,渴望身体与身体的触碰,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晏寒来的神色新奇且认真,五指修长,在她纤细的脖颈轻抚而下。 脖子上沁出淡淡薄粉,他的手指则是白皙如玉质,指节分明,好似挺拔翠竹。 这种触感十足微妙,谢星摇被激得发颤。 她很没出息地立马投降:“错了。” 晏寒来抬眼,似是茫然:“什么?” “不应该得寸进尺,不应该欺负狐狸。” 谢星摇:“……都是因为狐狸太可爱,我一时忍不住。” 顷刻,耳边响起晏寒来的一声轻笑。 他说:“我也是。” 想要靠近和触碰,欲意汹涌得止不住。 手掌自后颈往下,顺着脊骨划落。 薄薄皮肉包裹着纤细的骨,指腹所过之处,衣物荡出丝丝褶皱,泛出酥痒如麻。 谢星摇手上没了气力,狼狈倒在床榻。晏寒来俯身,发丝微蜷,略显凌乱地散在颊边。 他笑了下:“像这样,你喜欢吗?” 不愧是原文里盖章认定的天才,学东西飞快。 因果循环,风水轮流转。 这句话与她之前摸狐狸时的问句如出一辙,谢星摇脑子里嗡嗡发热,被他看得心慌,决定抿唇不答。 晏寒来眨眨眼。 狐狸俯身而下,带着几分探寻的味道,鼻尖蹭过她侧脸。 与此同时,掌心复而一转,轻轻握住侧腰。 谢星摇脸上轰地发烫,忍不住轻轻战栗。 被撩拨得心慌意乱,她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就不该嘚嘚瑟瑟,去招惹一只狐狸。 腰间的触感最是敏锐,晏寒来力道很轻,掌心与指尖缓缓下压,按住无骨的软肉。 这个动作不带丝毫亵玩之意,温驯又纯粹,似是极为喜爱,又用指腹揉了揉。 柔软得出乎意料,像水或云。 晏寒来快要克制不住冲动,想将她抱在怀中。 灯火暗淡,乌云蔽月,耳边只剩下浅浅呼吸,暧昧如潮,令人窒息。 谢星摇瑟缩一下:“……痒。” 少年止住动作。 他弓着身子,如同一只蛰伏待发的兽,长睫轻颤,在眼底倒映出昏黑阴影:“你不喜欢?” 狐狸最喜与人触碰,他以为谢星摇也会中意。 晏寒来本想让她开心。 这副模样秾丽却无辜,欲意的余灰未灭,浸出月色般柔和澄净的暗光,两相交叠,叫人挪不开眼。 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星摇:…… 谢星摇伸手捂脸,试图散去一些滚烫热气,应得低不可闻:“喜欢。” 于是身前的少年弯了弯眉眼,又一次蹭蹭她侧脸,出于愉悦,头顶冒出毛绒绒的耳朵。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8节 她被蹭得迷迷糊糊,猝不及防,被晏寒来握住左手手腕。 原本覆在脸上的左手,在他的牵引中缓缓向下。 谢星摇屏住呼吸,热意怦然炸开—— 掠过少年消瘦的脊背与尾骨,恰好来到腰下,指尖所及,是一团暖热的绒毛。 时至此刻,晏寒来终于回答了她不久前的问题。 狐尾蓬松,比狐狸形态更软,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气息,尾端下勾,缠上她指尖。 ……救命。 “想被摸这里。” 他低声开口,薄唇亲昵擦过谢星摇耳垂,本能地噙住:“你可以更用力一些。” 第94章 谢星摇最终还是摸上了狐狸尾巴。 化作人身后,狐尾温软绵柔,蓬松了数倍不止,她掌心合拢,仿佛陷入云朵之中。 轻轻按揉一下,晏寒来脊背微弓,气息骤乱,尾巴尖将她手掌裹得更紧。 有点儿痒。 一时房中阒然,只余下少年凌乱的呼吸。晏寒来心悦于她的抚摸,用鼻尖蹭了蹭谢星摇耳垂。 本来只打算开开心心摸一摸狐狸,万万没想到竟会变成现在这幅景象,原有的主动权丧失得一干二净,谢星摇一败涂地。 面对晏寒来,她似乎只能举起双手投降。 他们彼此表露心迹还没过去太久,在这种时候,倘若想要更加亲昵,难免显得逾矩—— 总而言之,被心满意足摸了好一会儿尾巴后,晏寒来缓缓起身,收起狐狸耳朵和尾巴。 天色渐晚,已是休憩入睡的时候。临别前,谢星摇又被迷迷糊糊亲了亲。 万幸,当飞舟在深夜抵达凌霄山,她唇上的红肿已然消散殆尽,瞧不出猫腻。 “呼——” 月梵用力深呼吸,感受凌霄山里清爽的夜风与空气:“终于回来了!” 温泊雪打个哈欠:“好困,我得回去继续睡。” “顺便把你们大师兄带回房。” 意水真人从飞舟里出来,双颊泛起微微酡红,咧嘴一笑:“他喝酒太多,已经有点儿晕乎了。” 在他身边,是双目惺忪的韩啸行。 谢星摇心下一动:“师父您不回房歇息吗?” “从罗刹深海得来的仙骨,还需和之前那几块拼凑成形,然后送往神宫。” 意水真人道:“神宫那边催得很紧。” 说到这里,他忽而弯了眼:“恭喜你们,经此一役,终于集齐全部仙骨了。” 对哦。 谢星摇一个激灵。 在原著里,罗刹深海中的仙骨是最后一块。 晏寒来身死以后,仙骨失而复得,圆满交差。 然而此时此刻,心觉如释重负之余,她也不禁生出几分忐忑。 《天途》中,集齐仙骨后,主角团遭遇了一道来历不明的恶念集聚体,恶念觊觎仙骨多日,欲图将其据为己有,顺理成章地,双方展开了一场决战。 用简明易懂的话来说,就是最终boss战。 那团恶念来得不明不白,实力却是强大得出乎意料。主角团重伤大半,多亏温泊雪领悟了天阶术法断心诀,才将它一举击毙。 可想而知,万分凶险,九死一生。 月梵与温泊雪同样心生顾虑,默默与她对视一眼,就连韩啸行也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月梵传音入密:[那道恶念,是什么时候出现来着?] 温泊雪:[好像是……七天后。你们参透断心诀了吗?] [天阶术法,名不虚传。] 韩啸行趔趄一下,被身边的晏寒来稳稳扶住:[看不太懂。] 谢星摇也是摇头。 《断心诀》一共分为三式,第一式就足以让她焦头烂额,全书晦涩难懂,极度意识流。 她只能勉强掌握在外的“形”,完全参不透其中的“神”,练来练去,连最后一式的边都没摸到。 恶念没有实体,要想除灭,不能动用寻常手段。 在原著里,温泊雪正是参悟了这最后一式,才得以击溃恶念的神识,在绝境中反败为胜。 ……他们可没有那种天才的主角光环。 辛辛苦苦这么久,要是在最后一段剧情翻车,那也太憋屈了。 [还有七天时间。] 月梵叹口气:[今天都累了,不如明天早上大家聚聚,商量商量接下来的剧情,怎么样?] * 这件事耽误不得,谢星摇自是应下。 约定见面的地点是小阳峰山巅,第二日旭日初升,四人便已到齐。 温泊雪倚在一棵树下:“到了最后一段剧情,大家的任务面板应该都变了吧?” 谢星摇点头。 识海中,原本一个接一个弹跳而出的剧情任务终于安分下来,神识聚拢,凝成一段工整大字。 【最终任务:静候变动,击败恶念。】 “你们说——” 韩啸行凝神片刻:“这些任务,究竟是谁让我们去做的?” “根据我看过的穿越小说,幕后主使者很可能是天道。” 月梵道:“你们想想,收集神骨不是坏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保障了修真界的安全。如果是什么邪魔外道,至于费这么大功夫,让我们去惩奸除恶吗?” 谢星摇皱眉:“但原文里的剧情,有不少纰漏。” 天道全知全能,倘若真是它在幕后操纵一切,《天途》会与现实相去甚远么? “而且原文里从没讲过,我的这个角色能感应仙骨的记忆。” 她想着揉了揉眉心,思绪如麻,试图理清梦里的情节:“禅华剑尊师从一个小道观中的老人,在仙门试炼崭露头角,得到了大宗门的赏识。上一场梦——” 谢星摇一顿:“上一场梦,他打算和师父决裂,声称小道观不能带给他任何好处,想去仙门大宗闯荡。” 韩啸行眼角一抽:“然后他就来凌霄山了?” 月梵:“这个禅华剑尊,人不太行啊。” 温泊雪思忖好一会儿,迟疑开口:“我听说,只有至纯至善、极度纯粹的识海,才能催生出无瑕的仙骨,禅华剑尊这样……仙骨不会被污染吗?” 这是从未听闻过的说法,韩啸行抬眼:“污染?” “我查过记载有仙骨的古籍。” 温泊雪道:“仙骨千百年难得一遇,身怀仙骨之人,定能得道升仙。只不过,它对宿主的要求十分苛刻,一旦生出邪念,仙骨就会被污染——要么堕身成魔,要么一点点失去效用,变得和平常人的筋骨一样。” 然而禅华剑尊是凌霄山赫赫有名的天才剑修,既没堕魔,也没泯然众人。 月梵思忖:“也许这种择木而栖的事情,算不上什么邪念?” 推理好难。 他们只得到了零星的线索,对于幕后黑手一无所知。 谢星摇想了想,又道:“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仙骨的感知似乎在减弱——第一次接触到仙骨时,很快就做了梦,后来间隔越来越大,梦也越来越模糊。” 他们在罗刹深海待了这么多天,关于最后一块仙骨的记忆,她始终没有梦见。 按照这个趋势,就算还能梦到,那也得在数天以后。 不明缘由地,谢星摇很想看看最后一场梦。 正在交谈间,不远处的林间簌簌一响。 谢星摇循声看去,望见熟悉的满头白发。 “……哦?” 意水真人从树林中走来,瞥见他们,霎时笑开:“可算找到你们了。” 谢星摇迅速收敛神色:“师父,怎么了?” “这不是终于集齐仙骨了吗。” 小老头嘿嘿一笑:“之前都是啸行下厨,今天我给你们做了顿饭,庆祝庆祝。” * 意水真人这回选择的用餐地点,是小阳峰山腰。 山腰处处青枝翠蔓,杳霭流玉,云浮雾起,颇有仙家的空茫之感。 他们赶到时,晏寒来已在石桌旁落了座。 “晏公子。” 谢星摇欢快打声招呼,目光一转:“哇!”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29节 身前赫然是桌腾腾冒着热气的火锅,鲜红饱满的肉片盛在盘子里逐一排开,白烟袅袅,浓香迎面。 韩啸行最有经验,一语中的:“牛肉火锅。” “不错。” 意水真人招呼大家坐下:“你们外出游历的这么多天,我跟着啸行吃了不少,也学了不少。此乃为师最中意的一样,以牛肉下锅,醇香不辣,很是美味。” 谢星摇迫不及待坐下。 这是二十一世纪潮汕一带的吃法,以牛骨熬汤,熬煮数个时辰,等牛骨的香气完全浸入汤汁,便拿来用作火锅锅底。 用餐时,牛肉只需下锅数秒钟,就能顺势捞起。如此一来,肉质又鲜又嫩,满浸浓汁,将醇香提炼到极致。 “对了。” 意水真人轻抚长须:“你们在外历练如此之久,可有什么收获?功法课业都没忘吧?” 听见“功法课业”,一旁的温泊雪皱了皱眉。 果然。 无论一个老师有多么和蔼可亲、多么平易近人,只要他还是个老师,就会不可避免地提起这种话题。 “月梵师姐和温师兄都已入金丹,我也快了。” 谢星摇诚实应答:“说起功法课业,师父,断心诀第二式,我还是想不太懂。” 月梵飞快抬头,眼底微光一现。 很好,借由这个话题,在意水真人口中尽可能多地汲取经验,对他们的boss战大有裨益。 “断心诀?你还在琢磨这个?” 天阶术法,对于几个金丹弟子而言,未免略显遥远。 听他的语气,谢星摇本以为师父会劝她放弃,没成想小老头扬了扬眉,笑意更深。 “好,有志向,不愧是我意水的徒弟!” 意水真人道:“上次你来问我,还在起手式打转,这么快就领悟到了第二式,不错不错——不过第一式只是入门,往后会越来越难,做好心理准备。” 谢星摇点头。 “来。” 意水轻扬下巴:“第二式,你比划比划。” 断心诀第二式,名为【壶中日月】。 谢星摇从小就是认真笃行的性子,尤其在学业一事上。 她将这个招式的动作牢记于心,感受筋脉中灵力的淌动,气息如水赴壑,聚在掌中。 可惜临近一半,灵力还是散了。 “壶中日月,袖里乾坤。” 意水真人笑笑:“断心诀第二式,讲求一个‘无为却有为’,随心而动,因时而变,拘泥于一招一式,反而让气息得了桎梏。” 温泊雪好奇:“不拘泥于一招一式,应该如何出招?” “这就只能靠自己领悟了。” 意水哈哈大笑:“断心诀,重中之重在于‘心’字,尤其是第三式【断影横江】,不看天赋不看修为,只看一瞬之间的决意。不瞒你们说,饶是为师,也没完全参透。” 温泊雪摸摸鼻尖。 原文里只说“温泊雪”使出了断心诀,然而究竟如何参透,没用一字一句来描述。 连意水真人都无法顿悟,对于他们来说,无疑难于登天。 谢星摇也颇为苦恼,夹了块肉。 比起传统的辣锅,牛骨高汤保留了牛肉的原香,肉片吸满汤汁,嫩滑可口。 她嘴里的这块是牛里脊肉,亦称“吊龙”,在锅里稍微涮一下就能吃,肥瘦相加,醇香迎面,越咀嚼越浓郁。 再蘸上沙茶酱、葱蒜香菜调制而成的蘸酱,丰富的口感随着肉香溢开,让人心生满足。 美食果然是治愈人心的头等利器,吃下一口肉,原本繁杂的心绪平稳了不少。 意水真人满怀期待看她一眼:“怎么样?” “好吃!” 谢星摇毫不吝惜赞美,竖起大拇指:“师父厉害!” 白胡子小老头笑得合不拢嘴。 “师父师父。” 她想到什么,蓦地又道:“我们收集了这么久的仙骨……那位禅华剑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禅华?” 意水真人眼珠子一转:“他逝于五百年前的仙魔大战,关于此人,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他夹起一颗牛筋丸,悠悠回想:“我想想……这位是个根骨超绝的天才剑修,听说相貌端正、品性亦是极佳,拜入凌霄山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不好的传闻。在那个年代提起禅华剑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韩啸行道:“师父可曾听说过他的出身?” “这我就不知道了。” 意水摇头:“他十八岁拜入凌霄山,在那之前,履历毫无记载——毕竟十八岁以前,人家不是咱们凌霄山的弟子。” 在修真界里,十八岁入门,算得上很晚。 谢星摇暗暗回想,在梦里与白发老者争执不休、声称要离开师门的那人…… 看神态和语气,年纪应该也不大。 “后来仙魔大战爆发,为与魔族决一死战,禅华剑尊不幸陨落。” 意水真人低叹一声,显出几分遗憾之色:“天资卓绝、光风霁月,倘若不是大战,他定能飞升仙班。” 仙魔大战。 温泊雪心下倏动:“师父说过,那场大战是由一个魔族挑起的,那魔族名叫……‘楼渊’?” 月梵挑眉:“和楼厌一个姓氏。” “‘楼’是魔族的大姓,通常来说,只要有了这个姓氏,九成是魔修。” 意水真人道:“楼渊是个天生魔种,性情暴虐、凶残无度,传说一生中最是痛恨人族,在魔族招兵买马十几年,最终挑起大战。” 一旁的晏寒来沉默片刻,低声接话:“我听闻过这个故事。” 少年脊背挺直,安静倚靠于木椅之上:“楼渊少时便犯下大忌,残害仙门弟子、屠戮仙宗长老,各大仙门对他追杀多年,却迟迟未能得手。” “能成为一方霸主,必然有那么一两把刷子。” 意水真人笑笑:“楼渊性子古怪喜怒无常,据说就连最为亲近的下属,都猜不透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瞥见温泊雪露出警惕之色,小老头扬起嘴角:“无论是禅华剑尊还是楼渊,距离我们都已过去五百多年。斯人已逝,哪怕再可怖再厉害,也奈何不了我们分毫。” 对哦。 温泊雪卸下防备,老实点头。 意水真人笑意更深。 桌上的火锅还在咕噜噜冒泡泡,谢星摇咽下一口肉,尝试捋顺逻辑。 完全顺不下去。 他们既然寻的是仙骨,就必然属于禅华剑尊。 透过仙骨里的记忆,每一场梦,都给了一个关键信息。就目前来看,越往后,记忆就越隐秘重要。 最后一块仙骨中……藏得最深的那段记忆,究竟是什么? [说个不靠谱的思路。] 月梵传音入密:[根据我多年看小说的经验,摇摇不会是禅华剑尊的转世吧。] 温泊雪颔首:[遇事不决,转世来解。我悟了。] [悟什么呀。] 月梵噗嗤一笑:[这个猜想找不到证据,我随口说说罢了。] “师父,还有一个问题。” 一旁的韩啸行沉声开口:“我近日看了一册话本,故事里的主人公有回溯时空、自由穿行于三千世界的能力。不知在修真界中,是否真有穿梭时间的术法?” 吃下一口鲜嫩肉片,意水真人看他一眼。 “啸行竟会对这种事儿感兴趣。我想想,时空穿梭……” 意水眸光轻旋,吹了下胡须:“要能回溯时间,修为起码得是化神之上的大乘期;至于穿梭三千世界,就更是得道成仙才能做到的事情。我尚未达到那个层次,极少钻研,了解不多。” 他想了想,迟疑道:“修真界中的确存在此类术法,无论仙门典藏还是魔域古册,应该都有记载。只不过,有没有和能不能练成,就是两回事了。” 所以说……让他们来到修真界的幕后势力,莫非已经得道成仙了? 谢星摇心下疑惑,顺势开口:“修真界里,能修成这种术法的人多吗?” “当然不多,屈指可数。” 意水耸肩:“这种极难的术法,就连各大宗门的首席长老都很难用出来,而且时间回溯,相当于逆天改命。” 谢星摇点点头。 “有天道在上,不会允许任何人篡改命运,倘若有谁动了心思,术法尚未起始,就得被天道斩断。” 小老头哼笑:“所以别想着整天回溯回溯,有那个功夫,不如脚踏实地,努力把修为提上去。” 被教育了。 挑起话题的韩啸行心觉不好意思,低下脑袋。 谢星摇却是眉心一跳,神识飞快向上,看一眼识海中的任务面板。 【最终任务:静候变动,击败恶念。】 天道会阻止所有人逆天改命,如果给所有穿越者设下系统,让他们按部就班依照原著剧情来行动……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0节 如此一来,即便是天道,会不会也被蒙蔽过去,误以为时间回溯并未发生? 这个念头堪堪浮起,便如一个引子,牵引出更多思绪。 谢星摇心跳不由加速。 曾经讨论剧情时,他们中就有人说过,原著许多内容含糊不清,写得仓促又简略。 更何况,《天途》还省略了许许多多重要的细节,如今想来,这本书唯一着重强调的点,只有主角团获取仙骨的过程。 仙骨的藏匿之地、一路上将会遇上的妖魔邪祟、甚至于如何才能将它们打败,一切都被记录得巨细无遗。 除此之外,其它的剧情全如流水账。 显而易见,系统想要引导他们顺利拿到仙骨,也只想让他们拿到仙骨。 这个想法看起来天马行空,但倘若当真有个人主使了一切,企图利用他们瞒过天道呢? 等他们击败恶念,走完原著剧情……又会发生什么? 谢星摇想不出来。 “好了好了,你们好不容易完成任务,今天是个好日子,就别讨论课业修行了。” 意水真人咧嘴笑笑,长袖轻拂,石桌上传来咚然一声轻响。 “这是我珍藏多年的名酒,名曰‘万古愁’,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韩啸行叹气:“师父,昨天您也这么说。” “人生在世,及时行乐,日日行乐嘛。” 意水真人摇头:“啸行你就是太正经古板,来来来,今日兴致正好,我们一并消了这万古愁!” 他兴高采烈,笑声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谢星摇默不作声,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被渐渐加满。 自从穿越而来,他们便一直游走于生死之间,每天过得心惊胆战,唯恐丧命于妖魔手中。 来到今时今日,终于历经险阻集齐仙骨,心里一块巨大的石头沉沉落地。 距离恶念出现,在最终的大战来临之前,还剩下七天。 谢星摇深吸一口气,山风和畅,裹挟草木香气。 疲于奔命这样久,不如趁着这段短暂的间隙,小小休息一下吧。 等这餐饭结束,他们或许就要慢慢揭开真相了。 “晏公子。” 想起晏寒来的伤,她侧目望了望:“你身体不好,能喝酒吗?” “已经认识这么久,还叫晏公子谢姑娘呀。” 月梵眯眼笑笑:“不如学学我,叫一叫‘摇摇’。” 谢星摇猛然抬眼,晏寒来长睫倏动,无言抿唇。 “差点忘了!师父师父,这是我们在南海给您买来的礼物。” 温泊雪想到什么,忽而抬手:“这是南海特产的传音海螺和疾风袋,都很有意思。” 他说罢又动了动,从储物袋中拿出另外一份:“这是送给大师兄的。” “你们之前买的月光雪莲、传奇话本和各式各样的花灯,还在我书桌上摆着。” 意水真人笑:“要是再来,就摆不下啰。” “师父试试疾风袋吧。” 谢星摇上前凑热闹:“这是南海很有名的小法器,您扯动绳子,口袋敞开的方向,能生出狂风。” 意水真人捣鼓一阵,找到袋口的长绳。 温泊雪:“不过一定要注意,绳子有凝聚灵力的效用,扯开越多,风力越——” 他没来得及说完,便见小老头好奇低下脑袋,顺手一拉。 绳索整个落下,堪比飓风级别的狂风瞬时涌来,逐一掠过意水真人的头发胡须、在场所有人茫然错愕的脸,以及不远处密密匝匝的树林。 一时间群鸟惊飞,虫兽四起,一只受惊的兔子跑迷了路,在原地转圈圈。 意水真人愣愣呆坐原地,顶着上翘的额发与胡须,合上手中风袋。 “怎么样师父。” 谢星摇心虚摸摸鼻尖:“还……不错吧。” “早就劝过你们,给意水长老买些正经礼物,别总挑玩具。” 月梵轻笑,为自家小师妹赶走一只碗边的小鸟:“这下倒好,一顿饭没吃完,桌上成了疯狂动物城,叽叽喳喳吱吱吱的。” 谢星摇耍赖皮:“疯狂动物城多好哇。就算不开风袋,我们这儿也有一只狐狸。” 她说着侧过头去,戳戳晏寒来手臂:“晏公子,狐狸的叫声是什么样?不是叽叽喳喳吱吱吱……应该是嘤嘤嘤?” 晏寒来喝了几口酒,这会儿有些晕乎乎,闻声垂眸。 “别闹。” 他穿了件白衣,长衣似玉,衬出眼底几分绯红,开口时喉音微哑,近乎于下意识的低喃:“……摇摇。” 晏寒来顿住。 哦豁。 月梵压下迅速上翘的嘴角,暗暗挑眉。 他没“嘤嘤”,他“摇摇”了。 谢星摇怔住,轻轻一咳,止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用右手撑起腮帮。 时值暮春,夏日的葱茏绿意蓬勃如海浪。 方才匆乱的疾风渐渐褪去,慌张奔走的动物重回巢穴,簌簌枝叶声里,能听见阵阵鸟啼与虫鸣。 远处是云卷云舒,浮光漫天,仙门的磅礴灵力绵延千里,林籁泉韵轻拂耳边。 近处是白烟滚滚,火锅里冒出咕噜噜的热气,浓香四溢,伴随少年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笑音。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希望能让时间永远停在这里。 “玩具好啊,玩具我喜欢。” 意水真人皱纹舒展,眼尾弯出小小的弧:“无论摇摇还是泊雪,都只是六岁零一百多个月的小孩嘛,想要什么想买什么,顺着他们的意思便是。” 温泊雪由衷感慨:“师父真好。” 谢星摇举双手赞成:“师父万岁!” 第95章 吃饱喝足,谢星摇伸了个懒腰。 林中的喧嚣早已消停,火锅里热腾腾的袅袅白烟散去,只余无尽酒香。 意水真人兴致颇高,陆陆续续喝了不知多少杯酒,这会儿酒意上头,双目微阖,懒洋洋靠在木椅上。 晏寒来酒量浅,虽然喝得不多,却也有了微醺之意,自从叫出那一声“摇摇”,便没再怎么开口。 远处传来清脆鸟鸣,谢星摇眸光一动,看向桌前的另外几人。 不久前意水真人提及“天道”,她思忖半晌,觉得幕后主使者很可能使用过时间回溯的法子。 之所以在他们识海中安插任务系统、引导他们步步前行,是为蒙蔽天道,假装一切与原本的剧情一样。 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天途》的存在—— 从头到尾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那人早就亲身经历过一遍,《天途》于他(她)而言,等同于一本回忆录。 她把这个猜想用传音告诉了其他人,大家一致决定,等用餐结束,再好好商讨一番。 “师父又醉了。” 整理好桌面上的火锅与碗碟,韩啸行侧目望上一眼:“我先送他回房。” 不停打哈欠的小老头皱起眉头:“为师没醉,为师还能喝。” 韩啸行叹一口气,顶着张冷峻凶戾的脸,目光却是柔和。 在谢星摇一行人外出游历时,他一直陪着意水真人待在凌霄山。 师父最爱饮酒,往往会喝得不省人事,每当醉醺醺的时候,都是由他这个大弟子照顾,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愈发亲近。 温泊雪顺势接话,好心举手:“我送晏公子吧。” 吃火锅的地方位于小阳峰山腰,距离众人的居所,尚有一段盘旋山路。 谢星摇点头,在石桌上用了道除尘诀:“我也一起。” 她话音方落,听见天边一瞬风声,以及一道清亮活泼的男音:“咦,是小阳峰的师弟师妹!” 循声看去,一男一女两名剑修御剑凌空,灵力四涌,引得剑气氤氲、白雾蒸腾。 是凌霄山的剑修弟子。 左边的青年探了探头,露出惊喜之色:“还有意水长老!” 右侧的女子颔首道:“见过意水长老。” 意水真人懒懒抬眼,抬手一笑。 “秦师兄、卢师姐。” 温泊雪记起二人身份,礼貌扬唇:“师父有些醉了,还望见谅。” “意水长老醉心于珍奇佳酿,喝醉酒是常态,我们都知道。” 左侧的秦师兄是个外向性子,朗声笑笑:“半月前我同长老遇见,他还邀我一道品酒呢。” 他说罢一顿,瞥见韩啸行面上的浅淡绯色,挑了下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1节 “记得曾经的韩师弟滴酒不沾,说是酒醉人心,容易叫人心生懈怠——看来意水长老的酒着实不错,竟能让韩师弟醉心于此,改日有时间,我定要来尝尝。” 他身旁的卢师姐面色淡淡:“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接下来要去山下历练。” 秦师兄:“所以是‘改日有时间’!” “师父成天拉着我饮酒,我见他一人着实无趣,便顺了他的意思,小酌几杯。” 韩啸行答得滴水不漏:“这些酒的确极佳,我等师兄一道来品。” 秦师兄生出期待,大狗一样用力点头,似是想到什么,眸子动了动。 “对了,还有温师弟、谢师妹和月梵师妹,听说你们在山下历练,干过不少大事——什么绣城恶妖、南海仙宗,全是你们解决的,厉害!” 温泊雪不习惯被人当面夸奖,下意识应他:“师兄谬赞。” “要我说,还是得多下山转转。” 秦师兄眯眼一笑,拿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女人:“温师弟和月梵师妹历练归来,比过去多了不少人间的烟火气。希望我搭档能学学你们,别再老绷着脸,多笑笑就好了。” 卢师姐冷冷觑他。 “时候不早,我们得下山了。” 她视线如刀,年轻的剑修立马转移话题:“后日有缘再聚。” 韩啸行收好师父怀里的酒坛:“再会。” * 这个小插曲匆匆过去,两名剑修弟子很快御剑离开。 将意水真人与晏寒来送回房中,几个穿越者再度集合。 “摇摇的猜测,我觉得很有道理。” 月梵开门见山:“系统给出的任务,很明显在把我们往原著的方向去引——顺着这个方向去想,《天途》这本书究竟是个什么存在?” 她顿了顿,斟酌一下措辞:“我师从神宫,神宫负责推演占星,类似于占卜。但据我所知,哪怕是最顶级的占星术士,也不可能把剧情推算得这么详细。” 由此,基本可以排除《天途》在预知未来的这个猜想。 “既然不是预知……” 韩啸行蹙眉:“就只有谢师妹所说的那种可能性了。”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 谢星摇沉思片刻,轻咬下唇:“系统给出的任务里,所有重要的矛头,全都指向仙骨。” 月梵乖巧应她:“嗯。” “如果真有幕后主使,仙骨对那人而言,一定非常重要。或是说,只有集齐仙骨,才能达成他(她)的目的。” 她眼皮跳了跳,继续道:“而与仙骨渊源最深的——” 温泊雪好不容易抢答一回:“禅华剑尊?” 谢星摇:“师父说过,要想回溯时间、穿梭三千世界,所需的修为非常之高,纵观整个修真界,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大能。” 而禅华剑尊符合一切条件。 近乎于大乘的修为,与仙骨渊源颇深,看不见摸不着,能在幕后掌控全局。 “有没有一种可能,随着仙骨力量复苏,禅华剑尊的一部分神识残留其中,也跟着醒来了。” 谢星摇低眉:“正因为他的神识苏醒,我才能感应到他的记忆。” 之前乱成一团的线,总算有了慢慢解开的趋势。 听她说完,不少纷乱的思潮如同云开见月明,温泊雪愣愣眨眼,低叹一声:“对哦!” “但我们没法解释,禅华剑尊这样做的原因。” 谢星摇轻揉眉心:“如果能见到最后一块仙骨的记忆……说不定能找到更多来龙去脉。” “你不是说过,感知记忆的频率越来越低吗?” 温泊雪挠头:“我们还剩七天。七天之内,不知究竟能不能梦到。” 他语气失落,想不出应该用什么主意,说罢抬起双眼,猝不及防,撞见三双若有所思的黑眸。 “七天,的确很悬。” 韩啸行沉声:“如果能在今天之内,就再好不过。” “嗯……” 谢星摇点头:“所有仙骨,都被师父整理好了吧。” “据我所知,还没送去神宫。” 月梵扬唇,眼底有迫不及待的微光暗动:“家人们,这还不上?” * 离谱。 随着韩啸行咔擦一声打开房门,温泊雪老老实实跟在一行人最后,四下环顾。 仙骨被存放于小阳峰山巅。 山巅乃是灵力凝聚之地,滋养仙骨最为适合。此楼名为“揽山阁”,放置有为数众多的奇珍异宝,仙骨便是其中之一。 意水真人对此地十分看重,在楼外设下了重重结界与阵法,防止外贼入侵。 他门下的弟子们,自然不算“外贼”。 韩啸行受命看守这栋小楼,不仅拥有随意进出的钥匙,还习过解除阵法的秘术,一番操作下来,不消多时,便带着几人顺利入了揽山阁。 “意水长老还真是不把你们当外人。” 月梵低声:“呜哇!那是传说中的定霄剑吗!还有角落里的那个……神龙骨架!这是真实存在的画面吗,我居然见到了大佬的小金库!” “师父多年来降妖除魔,积攒了不少宝贝。” 韩啸行道:“大部分他都用不了,拿去拍卖又嫌麻烦,干脆全放这儿了。” 楼中大大小小的宝物琳琅满目,法器、丹药、符箓与魔兽遗骨不一而足。 谢星摇看得目不暇接,由衷感慨:“师父,了不起。” 揽山阁不大,步步前行,很快能望见尽头处的仙骨。 还没上前,谢星摇便感受到一阵汹涌的无形洪流。 破碎的仙骨被拼凑成形,与之对应地,散乱的灵力也因此聚拢。 灵力如潮,澄净透彻,尚未沾染一丝一毫来自凡尘的脏污杂质,袭来的一刹,引得心口震颤不休。 这是仙骨的力量。 时隔五百多年,仅凭几块散落的骨骼,就能生出如此磅礴浩瀚的力量。谢星摇情不自禁地想,不知五百年前,真正的禅华剑尊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总算明白,那些妖魔为什么对仙骨情有独钟了。” 身体浸在空气中涌动的洪流里,月梵挑眉:“只要得到它,估计比吃了唐僧肉还灵。” 韩啸行看一眼谢星摇:“去吧。” 谢星摇点头。 这是他们商议出的计策。 既然不知何时才能被动地感知仙骨记忆,那就由谢星摇主动探入神识,一窥究竟。 几块莹润的骨骼静静躺在圆台之上,与寻常所见的惨白人骨不同,仙骨宛如玉质,不染尘埃。 步步靠近,仿佛有股无形无影的漩涡渐生渐长,欲图将她卷入其中。 奇怪的感觉。 识海里的某些气息……在蠢蠢欲动。 神识倏动,她屏息抬手。 旋即见到一抹白光。 * 还是梦。 谢星摇睁眼,嗅见突如其来的血腥味。 视野中的场景应是深夜,密林幽深,古木参天,四处可见密密匝匝的树木枝叶。 树影斑驳,有月光从缝隙中悄然落下,乍一看去静谧祥和,当她低头,却见到一幅地狱般残酷血腥的景象。 谢星摇心觉不妙,皱了皱眉。 是血。 深林中央是块小小的空地,月光流泻,浸湿满地猩红。 血痕遍地,不规则地倾洒在每一处角落,树叶亦被染作鲜红,粘稠血渍垂叶而落,枝桠沉沉欲坠。 虽然只是神识入梦,在这种腥臭的环境下,她还是习惯性捂住了口鼻。 一人的尸体——或是说,残肢,正四分五裂散在林中,而置身于血泊正中的,是个黑衣青年。 谢星摇一眼就辨认出来,这位正是梦境的主人公。 青年似是意识恍惚,原地趔趄一瞬,勉强站稳身子。 涣散的目光逐渐聚拢,在他抬头的刹那,被月光照亮满面血污,以及手中紧握的长剑。 浸满血渍的长剑。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就算没亲眼目睹前因后果,也能猜出个大概。 血气经久不散,青年茫然四顾,猝不及防,听见一声尖叫:“啊——!” 谢星摇迅速扭头。 来人是个身穿凌霄山弟子服的姑娘,见状面无血色后退一步,颤声道:“找、找到了!他们在这里!” 不久后,林中响起仓促的踏踏脚步。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2节 “这是——” 最先赶来的是位白发剑修,看身形与气质,应是某个门派中的长老:“这、这是怎么回事!” 紧随其后的劲装女子眉目骤冷:“那是……齐长乐?” “正是。” 一个和尚双手合十:“看来已经……阿弥陀佛。” 闻讯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谢星摇细细打量过去,其中大多是仙门弟子,站在人群之前的,则是几位来自各大门派的长老。 “怎么了?” 一袭浅蓝长衫匆匆而至,待看清林中景象,青年愕然蹙眉。 谢星摇也怔了怔。 她记得……在第二场仙骨的梦境里,这名长老见到禅华剑尊斩杀恶兽,露出了十分赞许的神色。 这是个老熟人。 “齐长乐死了。” 最先赶到的白发剑修沉声道:“被他——” 黑压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接下话茬:“虽说齐长乐今早和他起过冲突,但这也太过分了吧。” 另一人小声嘟囔:“有仙骨了不起啊。” 发现尸体的姑娘瑟瑟发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恶心。 蓝衣青年冷冷觑他们一眼,不顾旁人劝阻,径直走向血泊。 与此同时,满身血污的黑衣剑修茫然眨眼,对上他目光。 禅华喉头一动:“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语气恍惚:“不是我杀的……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 蓝衣青年目露哀色:“你的仙骨已渐被污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制下,人人皆会丧失理智。” 禅华沉默不答。 “这几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齐长乐为独享秘宝,在秘境中恶意使诈,让不少仙家弟子身受重伤,你看不过去,多次与他发生争执。” 蓝衣青年蹙眉:“他违背规则,重伤无辜之人,自然会受到我们的惩处,你为何要想不开?如此一来——” 他说不下去,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如此一来,即便是我,也很难护住你了。” 温泊雪说过,当仙骨之主心生邪念,仙骨会被污染,要么丧失功效,要么引人堕魔。 看眼前的情境,莫非禅华剑尊曾被心魔蒙蔽,害了仙家弟子? “我不记得。” 禅华咬牙:“我……并未生出心魔,也未曾害他。” 他说着气息大乱,手中长剑嗡鸣不休。 蓝衣青年不忍见他如此,抬手抚上他额头,掌心灵力涌现。 “静一静吧。” 青年温和垂眼:“身怀仙骨之人,极易成仙,却也极易堕魔。是仙是魔皆在一念之间,莫要走上邪路。” 他语意柔和,更胜清泠月色:“因有仙骨,人人吹捧你、羡艳你,我知你自视甚高,但无论如何,万万不要丢失本心。犹记当初与你第一次相遇,你修为不高,却有一颗赤子之心——还记得吗?” 谢星摇安静地听。 从第一场梦到现在,禅华剑尊的性子确实发生了不少变化。 最初的他纯然无邪,即便身处在破旧的小道观,也会一本正经告诉白发苍苍的师父,不愿拜入仙门大宗,只想留在老人身边。 后来他日渐长大,不但对从前的道观心生嫌恶,以目前的情境来看,甚至被心魔所惑,做出残害仙门弟子的恶行。 时至今日,距离心魔缠身,恐怕不远了。 蓝衣青年的尾音淡淡落下,谢星摇再眨眼,所见景象陡然一变。 这次是白天,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皱了眉。 耳边传来一声欢呼:“打赢了!” 这是属于年轻女子的声线,朝气蓬勃,十足欢喜:“好厉害,他们可是相差了整整一个大阶!不愧是我下赌注支持的人!” 居然是那夜提着灯笼,撞见一滩血泊的姑娘。 她的情绪……恢复得这么快吗? 另一道男音应她:“毕竟是身怀仙骨的天才啊!听说他一生从未尝过败绩,无论遇上魔兽还是修士,总能占据上风——不久前还剿灭了几只将近元婴的恶妖,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谢星摇抬手遮去一部分阳光,撩起眼皮。 看样子,这里是座擂台。 台下人声鼎沸,台上则是两道对峙的影子。 左侧的白衣弟子轻笑摇头:“技不如人,是我败了。” 右边是她熟悉的脸孔。 比起不久前树林里那副颓丧不堪、濒临崩溃的模样,禅华的状态显然恢复不少。 他生有一副精致眉眼,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此刻扬唇笑笑,最是意气风发。 那夜的一切仿佛都没留下痕迹,心魔、血气与茫然的神色,尽数消失不见。 这是表明……他已经从心魔里走出来了吗? 仙骨里的记忆总是很短,好似块块小碎片。 还没等谢星摇多做思考,眼前又是一变。 这回她站在一扇门外。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门紧闭,只能听见一道疲倦男音:“如今楼渊挑起战火,修真界已有多方遭难。那是个无恶不作的魔种,天生魔体,若说当今有谁能与他抗衡,思来想去,只有禅华剑尊您了。” “修真界生灵涂炭,除灭邪魔,吾辈义不容辞。” 比起少年时期,禅华剑尊的喉音成熟许多,被雨声模糊大半:“我已有决意,后日吞龙谷一战,定要了结此事。” 他轻声喟叹:“哪怕与他同归于尽。” “这、这万万不可!” 男人大骇:“剑尊身怀仙骨,是注定位列仙班的大能,怎能、怎能——” 禅华笑了笑。 “我少年时候,恃才放旷、目中无人,走了不少歪路。后来想想,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差别,身怀仙骨,莫非就高人一等,能眼睁睁看着万千百姓无辜殒命么。” 他道:“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谢星摇微微怔住。 禅华沉默须臾,又道:“只不过……待我身死,只愿这副仙骨能被仙门寻到,切莫落入邪魔手中。” 男人尾音轻颤:“……剑尊。” 身后雨声愈大,蝉鸣被雨点打碎,沦为喑哑的背景。 屋中响起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距离门边越来越近。毫无征兆地,谢星摇听见吱呀一响。 可惜再眨眼,视野陷入一片昏黑。 还没见到禅华剑尊,梦就醒了。 凌霄山里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谢星摇猛然抬头。 “怎么样?” 月梵好奇上前,轻拍她后背顺气:“感觉还好吗?” 谢星摇:“嗯。” 梦里见到的场景不多,她轻轻靠上一根木柱,向在场几人描述了梦中所见的景象。 “所以。” 温泊雪听罢呆呆眨眼:“这是个改邪归正……不对,战胜心魔的故事?” “总结一下,就是禅华剑尊因为天生仙骨,有那么一段时间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仅叛出最初的宗门,还生了心魔。” 月梵思忖道:“后来得到一位长老的点化,这才消去心魔,成了心怀苍生的大能——是这样没错吧?这和我们的系统有什么关系?” “牺牲前,禅华剑尊唯一的心愿是‘保证仙骨不落入邪魔之手’。” 韩啸行道:“我们之前推测过,伴随仙骨的力量一天天苏醒,他残留在仙骨中的神识很可能也醒了过来,会不会是——” 他细细组织措辞,沉默一瞬:“会不会是因为,在之前的故事线里,《天途》主角团生出了纰漏,没能护住仙骨。” 温泊雪恍然大悟:“那道恶念!” 关于这场最终决战,《天途》里的描写少之又少,只简略提到主角团个个危在旦夕,九死一生。 恶念究竟是什么、它从何而来,温泊雪又是如何领悟了断心诀,一切都是未知。 “因为上次失败了,所以禅华剑尊的神识才会回溯时间;至于系统任务,是为了让我们一路搜寻、确保仙骨不落到妖邪手上。” 月梵想了想:“这样倒也说得通。不过……为什么会是我们呢?” 三千世界三千位面,每个空间里,都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 和原著里那几位光风霁月的少年天才相比,他们似乎平凡过了头。 “也许是魂魄一类的原因?就算是修真界里的夺舍,也要讲究生辰八字和气息相合,可能我们的魂魄,恰好符合这几具身体。” 温泊雪说罢挠头,有些紧张:“禅华剑尊千辛万苦才把我们召唤到这儿,要是七天后恶念降临,我们还是打不过,那怎么办?” 这也太丢脸,太叫人家失望了吧。 一套关于前因后果的推论终于成形,虽然仍有疑点解释不清,但好歹能够圆上逻辑,不至于让人云里雾里。 几人皆是心有所想,一时楼中寂静,好一会儿,谢星摇轻轻开口:“不会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3节 韩啸行低叹口气:“你也觉得不对劲?” “啊?” 老实人温泊雪一愣:“哪里不对劲?” 很多地方都不对。 这个关于禅华剑尊自我救赎的故事,乍一听来确实没太大问题,然而细细想来,总觉得藏着猫腻。 如同平静外表之下,不易察觉的冷刺。 ——譬如在第三场梦中,禅华身受重伤,躺在小道观的卧房里,白发道长默默为他疗伤。 以他的修为,除非遇上元婴化神的对手,被毫无还手之力地碾压,才有可能被伤成那般模样。 但在最后一场梦里,擂台比试时,有人说过他从未败落。 更为奇怪的一点是,当时的禅华分明已奄奄一息,看白发道长的手法,却并非医修。 白发道长待他一向极好,形势危急,为何不将徒弟送去医馆治疗,而是选在一处偏僻昏暗的小房间? 仿佛是在躲避什么,刻意不让旁人发现行踪。 ——譬如残害仙门弟子乃是大忌,通常情况下,会被剥夺根骨、永不入仙门。 只是因为拥有仙骨,禅华就能逃脱制裁,假装无事发生么? ——譬如禅华与人擂台比武,台上有个姑娘在欢呼雀跃,谢星摇凝神看去,竟是之前撞见他杀害弟子的那位。 见到那么血腥残忍的画面,心知他做过何等残酷之事,居然还能欢欢喜喜地庆贺…… 见到血泊的时候,她可是被吓得快要哭出来。 ——譬如按照他们方才的推理,正因有了那位长老的教诲,禅华剑尊才能走出心魔。 既然有如此深恩,为何禅华没有拜他为师,而是入了凌霄山? ——又譬如,最后一场梦里,时值仙魔大战,禅华剑尊在雨中道出那一段话。 与之前不同,这一次,自始至终,她都未曾见到禅华剑尊的模样,只听见比之前成熟许多的嗓音。 而这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亲口说出了“禅华”这个名字。 “有个问题。” 谢星摇道:“从头到尾,我听见‘禅华’这个名字,总共只有一次。但那次非常巧合地,我没能看清他的脸。” 温泊雪有点儿懂了:“你的意思是——” “师父说过,禅华剑尊一辈子从未有过不好的传闻。” 谢星摇轻揉眉心:“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残害仙门弟子,绝对算得上污点之一吧?当时有不少门派在旁围观,想压都压不下来。” “所以。” 她抿唇蹙眉,迟疑开口:“我在想……梦里见到的那个,真是所谓的‘禅华剑尊’吗?” “如果不是禅华剑尊,”温泊雪怔了怔,“其他人的记忆,怎么会附着在他的仙骨——” 他话没说完,心口突然重重一跳。 意水真人和梦里的人都说过,除了禅华拥有仙骨,当年还有另一位大能,体质极为特殊。 掀起仙魔大战的楼渊,就是天生魔体。 他的根骨,同样蕴藏有无穷力量。 如果记忆并不属于禅华,那他们收集的“仙骨”究竟是—— 四下寂静。 突如其来的沉默里,没人再说话。 谢星摇侧目看向仙骨,心绪如麻。 在之前几场梦里,她见到的仙骨记忆从来只有一小段,唯独这次不同,拥有了清晰的故事脉络。 太顺利,太完整,恰好能给他们提供一个解谜的思路。 就像是有什么人安排好了一切,只等她来窥视。 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叙述性诡计]—— 利用结构和语言技巧,将时空、对象与身份刻意混淆,时间交错,身份重叠,原本的故事被套上一层虚伪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假象,从而模糊事实,误导观众。 而作为观众,对于她来说,这种假象同样能自成逻辑,成为一个合理的故事。 已知在梦境主人成年以后,梦里的情节主要有以下几个部分。 身受重伤、与师父决裂;心魔发作残害同门;擂台胜利。 根据那个凌霄山女弟子的反应,“擂台比武获胜”,很可能发生在“残害仙门弟子”之前。 更何况,残害仙门弟子之人,理应不被允许参加擂台。 这些记忆都真实存在,唯一的猫腻,是它们被调换了顺序。 不妨将记忆拆分重组,倒过来思考。 擂台胜利;心魔发作残害同门;身受重伤、与师父决裂。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梦境主人为何会身受重伤,又为何会被师父藏在屋子里悄悄上药,也就有了解释。 犯下嗜杀的恶行,仙门大宗定会对他施以处罚。 无论期间发生过什么,他最终被白发老道藏了起来,不让仙门发现。 剥开和善圆满的外壳,真实而残酷的血肉渐渐显露,让她心下生寒。 这哪是什么一心向善的救赎童话,分明是主人公步步走向堕落,被正道所弃、被心魔吞噬的悲剧。 而这个主人公,必然不会是一生道骨仙风的禅华剑尊。 “但是,我们打从一开始——” 温泊雪脑子终于转了过来,却更加手足无措:“最开始出发的时候,师父不就告诉过我们,这是仙骨吗?” 之后谢星摇提起自己的梦境,也是意水真人云淡风轻地指出,仙骨属于禅华剑尊。 既然如此,它、它怎么会是大魔头楼渊的遗骨? 韩啸行沉思许久,缓声接话:“谢师妹的推测很有道理,但有一点解释不通。” 月梵明白他的意思,皱起眉梢:“如果这是魔族的魔骨,我们不可能察觉不出魔气,而且——” 她愈发想不通:“在梦里,旁人也的确说过他天生仙骨,非常宝贵。” 谢星摇点头:“从记忆里来看,楼渊天生仙骨,后来不知怎么渐渐入魔,走了邪道。” 还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死不休的邪道。 温泊雪一呆:“但是这份仙骨,并没被污染啊。” 这是一个想不通的疑点。 不过……这并非她如今最应在意的地方。 指尖冰凉发颤,谢星摇斜斜倚靠在木柱上,下意识攥紧右手。 她有些不敢继续往下想。 除了仙骨的记忆,还有许多事情解释不通。 为什么他们会被误导,坚定认为这是禅华剑尊的仙骨。 为什么所有穿越者中,只有她能窥见仙骨的记忆。 以及为什么…… 谢星摇止住脊背颤抖,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他们性情大变,就连不甚熟识的凌霄山弟子都能察觉,声称月梵和温泊雪“多了人间烟火气”,而那个人,却一直熟视无睹。 所有解释不通的疑惑,全都与那个人有关。 时至此刻,谢星摇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与仙骨生出感应。 在很久很久之前,刚刚来到修真界时,她就通过原主的记忆了解到一件事。 曾经的意水真人并非满头白发、形如老者,之所以急剧衰老,是因为原主不慎身受重伤,为了救回她一条性命,意水真人剖出一半心脉,生生渡给了她。 心脉相通,神识相连,梦境相交。 既然这是楼渊的仙骨,而她通过师父的心脉,见到了楼渊的梦。 其中寓意,昭然若揭。 “原文里,不是有道恶念吗?大概率就是楼渊复苏的神识。” 谢星摇半阖眼睫,竭力出声:“他被主角团察觉,险些在温泊雪的断心诀下灰飞烟灭,为了逃过一劫,启用时间回溯之法,而之所以选择我们——” 这也是能够推翻之前那个猜测的重要一点。 如果系统只是为了保护仙骨,根本没必要找上他们。 比起《天途》里的主角团,他们渺小,怯懦,对仙术一窍不通。 “我们是主角团拙劣的替代品,他认定我们不可能发现真相,也不可能赢。” 谢星摇道:“天道只关心已经发生的因果,所以对他的监管,应该会中止于《天途》结束的那个时间点。一旦挺到那时候,他就能逃离天道桎梏,自此无拘无束。” 她说罢一顿,不动声色地抬眸。 揽山阁幽静无声,烛火摇曳,在阒然黑暗里,隐约现出一道身形。 一道或许从很久以前,就静静窥视在那里的身形。 谢星摇笑笑:“是这样吧?师父。” 第96章 喉音冷凌,沉沉落地。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4节 谢星摇抬眼,心口的怦响愈发剧烈,指尖冰凉,攥紧衣袖。 在意识到师父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之后,她特意留了个心眼,让神识溢开,悄悄感受揽山阁的每一处角落。 以意水真人的修为,定然觉察了她的小动作,却一直没现身戳穿。 瘦削的人影自阴影踱步而出,白发白须,一袭白袍。 意水真人静静与她对视,倏而一笑:“算是。” 他承认得毫无犹豫,温泊雪闻言愣住:“那、那你是——” 温泊雪说不出那个名字,迟疑一瞬,听身旁的韩啸行冷声道:“楼渊?” 这个反转实在出人意料,月梵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怔怔眨了下眼,看向韩啸行。 穿越来修真界这么久,他是陪在“意水真人”身边最久的那个。当几个师弟师妹远在东南西北四处历练,偌大的小阳峰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彼此做伴。 要说谁和“意水真人”关系最好,毫无疑问,定然是他。 此时此刻,谢星摇面色沉凝,温泊雪满目尽是慌乱与不敢置信,韩啸行则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双眼漆黑如墨,看不出情绪。 至于“意水真人”—— 月梵脑子里嗡嗡作响,顺势抬头。 白发苍苍的老者笑意依旧,嘴角弯出一道浅淡小弧,看神色,不似与他们站在对立面的冷血大魔头,更像平日里那个优哉游哉,拿着酒葫芦乱逛的小老头。 许久没被人叫出“楼渊”这个名字,老头咧嘴笑笑,语气仍是云淡风轻:“不错。” “你、你——” 温泊雪喜怒常行于色,爱与憎恶全都直白又诚实,下意识握紧双拳:“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楼渊似笑非笑,微眯双眼,对上他无措的视线。 谢星摇:“数百年前,你身怀仙骨却堕入魔道,挑起仙魔大战,引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后来在决战中与禅华剑尊同归于尽,是么?” 楼渊笑意渐深:“是。” 她吸了口气,继续道:“你虽身死,但仙骨散落在修真界各处,日日夜夜汲取天地灵力,一天天复苏……与此同时,你的神识也苏醒过来。” “嗯。” 楼渊毫无被戳穿的气急败坏,含笑听她慢慢分析,末了颔首,语意轻悠:“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看来我眼光不错——那后来呢?” 楼内幽寂,烛光被冷风簌簌一吹。 谢星摇暗中掐诀,做好防备的姿态,识海中也调出游戏面板,时刻准备拔枪。 “后来凌霄山神宫感应出仙骨的气息,派出弟子寻找。你伺机等待,伪装成意水真人的身份,待他们取回仙骨,打算一举夺走。” 谢星摇:“没成想,被他们发现了。” 她思忖一刹:“你实力强劲,他们远远不敌,千钧一发之际,温泊雪悟出了断心诀。你心知不敌,回溯时空。” “可是——” 月梵脑子没转过这个弯:“《天途》里不是写过,温泊雪在生死关头领悟天阶术法,击败了觊觎仙骨的恶念么?” 谢星摇无声笑笑:“别忘了,《天途》这整本书的内容,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是楼渊为了一步步引导我们走向原著剧情,自己写出来的——他总不能老老实实写,‘恶念见势不妙,用出了时空回溯之法’吧。” 《天途》里,“恶念”和“温泊雪将其击败”的剧情,都是楼渊用的障眼法。 他不能暴露身份,于是笼统写出了一道来历不明的恶念,用来代替自己;要隐瞒时间回溯,就编造一个主角团大获全胜的大团圆结局。 断心诀应该的的确确被温泊雪悟了出来,否则楼渊不会放弃已有的一切,选择再来一次。 “回溯时空后,你忌惮于真正的温泊雪一行人,不敢让他们继续调查,思来想去,选中了我们。” 谢星摇道:“我们初来乍到,性子与原主相去甚远,倘若任由我们胡来,一定会引起天道的警觉。因此,你写出《天途》,在我们识海里安插一个系统,通过发布任务的方式,让我们不得不按照原有的剧情去走。”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穿越者大多是小阳峰的弟子。 在回溯之前,正是这些人发现了仙骨的猫腻,识破他的计策。 重来一遍,楼渊选择让他们全部消失,壳子里换上全新的魂魄。 平凡的、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魂魄。 说到底,他们只是他的工具而已。 楼渊耐心听她说完:“嗯。” 他心情似乎不错:“可惜,居然被你发现了。” 他没想被人发现的。 楼渊撩起眼皮:“如果不把此事戳穿,我们相安无事度过今天,绕过天道那蠢货——” 他话没说完,便听耳边响起轰然雷鸣。 可偏偏揽山阁外,竟是一派风平浪静。 楼渊耸肩,笑得无可奈何:“你看,真相一旦被戳穿,天道就来了。” “今天?” 温泊雪:“《天途》里明明——” 他意识到什么,很快住口。 《天途》中写,恶念被察觉踪迹、因果迎来终局,是在几天以后。 但既然整本书都是楼渊所写,在最后这段剧情里,一定藏了不少陷阱。 听楼渊方才所说的那句话,他和主角团的决战应该就在今天—— 之所以写成“集齐仙骨的七天后”,是为了让他们在这几天放松警惕,全力准备到时候的决战。 全是坑。 随着真相渐渐显露,耳边的雷鸣越来越响,细细听去,原来并非雷声,而是源自识海的巨大轰鸣。 轰鸣排山倒海,震得头脑发懵,温泊雪越想越心烦意乱,匆匆开口:“你究竟是不是我们师父?” 楼渊哈哈大笑,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你觉得?我会是你们师父么?” 他说着一顿,慢条斯理抬起右手,瞥向手背纵横的皱纹:“还是我从前那具身体好,至少年轻——意水真人也真是傻,居然心甘情愿舍弃一半心脉,只为给徒弟延续性命,如今变成这副老头模样,难看。” 他既然这样说,那就必然不是意水真人。 ——起码不是那个为了谢星摇的性命安危,不惜自损身体的那个意水真人。 韩啸行沉声:“你何时夺舍了他。” “我本就是一缕神识,夺舍这种事,于我而言简单得很。” 楼渊并未正面应答,唇角轻勾:“就连你们这些将死之人,不也要感谢我,给了你们新的身体么?” 所有穿越者,都在二十一世纪遭到了性命之忧。 谢星摇眉心微沉:“这些身体原本的主人呢?” 楼渊没有回答。 “已经死了的人,不重要。” 他笑笑:“比起他们,不妨担心担心你们自己。” 识海里的轰鸣一阵接着一阵,月梵皱眉:“既然天道已经看穿你的诡计,需要担心自己的人,是你才对吧。” 楼渊笑出了声。 从现身起,他就一直轻轻勾着嘴角,唯独这次笑得格外大声,轻蔑而张扬。 “我早就说了,天道只是不值一提的蠢货。” 他笑着道:“只要过了今日,上一轮回溯的因果便全然消弭,届时我夺得仙骨、恢复力量,它远在天边,能奈我何?” 楼渊稍顿,眸光晦暗,逐一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至于你们……能在今日之内杀了我么?” 韩啸行眉心一跳:“待你恢复力量——” 在他们听过的所有故事里,五百年前的魔族首领楼渊,都是个无恶不作、性喜杀戮的魔头。 出于对人族的蔑视与憎恶,他招兵买马多年,最终凭借一己之力掀起仙魔大战,致使修真界民不聊生,满路尸骨。 一旦他脱离天道桎梏,将仙骨的力量为己所用,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不愧是啸行,一并饮酒作乐这么多回,还是你最了解我。” 楼渊弯起眉眼:“倘若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获得一个新身份,回溯前的那几个年轻人,何苦舍命杀我。” 今时今日,虽说人、妖、魔三道共存,名义上一派和平,但无论妖还是魔,都有妄图掀起血雨腥风、占领整个修真界的异类邪修。 嗜杀的欲望一直蠢蠢欲动。 五百年前他能挑起大战,五百年后,毫无疑问,楼渊同样拥有这个实力。 真相逐一被揭露,天道震颤,笼罩小阳峰顶端的揽山阁。 雷电般的白光渐渐铺开,从阁楼角落开始,无声朝着四面八方蔓延。 “圣域。” 月梵师从神宫,对此有所耳闻:“倘若有人忤逆天道,强行篡改因果,天道将降下制裁,生出一片莹白色的禁域——这是天道在帮我们。” 谢星摇:“帮我们?” “天道不会直接插手世间因果,只能借由我们,把楼渊除掉。” 月梵道:“圣域是它的一种制裁手段,一旦展开,置身其中的人会以神识形态相遇。楼渊没有钢筋铁骨,修为亦会被强行压下三个大阶,由此一来,给我们创造一个赢他的机会。” “你们看,即便知晓我忤逆天道,它也只能使出这种手段。” 楼渊耳力过人,听见他们的低语,如往常一般懒散笑开:“不过……就算被压下大半修为,我仍有金丹水平,加上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与身法,你们如何赢得了我。” 他眸光一动:“我们好歹当了这么多天的假师徒,不如握手言和,我不伤各位,各位也莫要执着于回溯之事。” 楼渊道:“一旦过了今日,我非但能让你们继续留在修真界,倘若你们愿意,甚至能被我送回原来的世界,何乐而不为。” 谢星摇一怔。 ……对了。 她险些忘了,楼渊身为一切的始作俑者,拥有时空回溯的力量,他们所有人,都是被他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5节 既然能带来,就理所当然地,也能送他们回家。 圣域铺开,揽山阁被白光吞噬大半,只剩下最后几个部分。 楼渊瞥见她表情,咧开上扬的嘴角:“心动了?” 谢星摇却是摇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 识海嗡鸣不绝,她快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们找到的仙骨,上面没有魔气。” 楼渊不置可否。 “仙骨脆弱,一旦被污染,定会沾染魔气和邪气。” 她迟疑开口:“如果这些仙骨属于你,而它们的模样又是莹白润洁……五百年前,楼渊的堕魔又是怎么回事?” 堕入魔道、残害百姓、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会拥有如此干净的骨头吗? 又或是说—— 谢星摇:“记忆里只有闪回的片段,当时你拿着剑站在血泊里……但当年那个弟子,真是被你所杀的吗?” 至此,五百年前的因果终于渐渐汇集。 谢星摇话音落下的瞬间,满屋白光陡然散开,好似天河决堤,吞没眼前所见的全部视野。 关于这两个问题,楼渊没有回答她。 不过这并不重要了。 楼渊夺舍于意水真人识海,而谢星摇共用了他的心脉,如此一来,便享有了他一部分的心识。 天道插手,圣域汹汹而来,每个人以神识的姿态被卷入其中—— 心识混淆重叠,出现在两个人的身上,类似于游戏里的bug。 脑海嗡地一响,谢星摇深吸口气,在强光直射下闭上眼睛。 估摸好时间,等强光消退,她睁开双眼。 旋即愣住。 * 法修握笔,剑修执剑,两者的手上虽然都会生出老茧,位置却截然不同。 更何况,她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很是爱美,用了不少药膏,确保肤如凝脂,不带丝毫伤痕老茧。 此时此刻,当她低头,却见到一双修长有力、生有剑茧的手。 以及一身少年人干净利落的白袍,和脚下的漆黑短靴。 ……男孩子? 如果没猜错的话,在天道影响下,她成功进入了楼渊的记忆里,得以窥见前因后果。 和之前梦境不尽相同的是,因为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属于楼渊的心识,在回忆中,自己成为了他。 楼渊在奔跑。 身边是一片片葱茏树林,苍翠欲滴,谢星摇很快认出,这里是她第一次入梦所见的山林。 山林之上的小道观静静屹立,在清风松涛中显得格外沉默,少年步伐矫健,还没进入道观,便望见一道孑然而立的影子。 是那位满头白发的老道士。 他独自一人候在道观前,不知等了多久。 “师父。” 楼渊一向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在梦里大多数时候,往往不苟言笑。 唯独面对这位陪伴自己长大的师父,时常露出几分笑意:“我回来了。” 因为跑得太快太久,他说话时微微喘了气。 老道无奈笑笑,抬起右手,为楼渊摘下头顶一片树叶:“怎地如此匆忙,像只小猴。” “着急回来见您——您也是,早春风寒,就别在山里等我了,当心着凉。” 少年扬唇:“师父,今天吃什么?” “成天到晚尽想着吃。” 老道士轻轻敲他脑袋:“做了几样你喜欢的家常菜,还有一锅牛骨汤。” 谢星摇能感受到,楼渊很高兴地笑开。 由于共用同一个身体,他心觉喜悦,谢星摇也会觉得愉快。 少年时期的楼渊,和他师父感情很好。 这让她不由疑惑,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为何会变成往后那样? 老道士引他入院,院落中央摆放着石凳石桌,菜香迎面而来,伴随腾腾热气。 “近日参加宗门历练,感觉如何?” 老道坐下,为他盛好一碗汤:“我听说你得了头名……只可惜师父年老体弱,去不了南海那么远的地方。” “挺好。” 楼渊低头扒饭:“见到很多仙门大宗,剑宗的弟子服很好看,凌霄山个个仙风道骨,还有百音楼,居然有几个弟子用了唢呐和二胡的组合技,在秘境里可谓大显身手,吓跑了半山的妖兽。” 口中的饭菜是家常味道,很好吃。 纵观楼渊的每一段记忆,谢星摇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多话。 面对其他长老弟子,楼渊从来都是含蓄内敛,连笑容都很少。 老道眼尾噙笑,认真听他讲述,忽地见楼渊眨了眨眼,伸出右手。 生了剑茧的右手上,拿着个精巧礼盒。 “这是我从南海买来的礼物。” 楼渊道:“小玩意儿,给师父当个纪念。” “哪能让你破费。” 老道摸他脑袋:“你初出茅庐,灵石本就不多,不应在这种事上浪费钱财。” 楼渊:“这是师父的事!师父的事,永远不是浪费。” 老道看他片刻,无声笑开,眼尾皱纹舒展,勾出欢喜愉悦的弧。 “对了,我在猎杀魔兽时,遇上一位蓝衣服的长老,似乎叫……西臣。” 不消多时,楼渊已经吃完第一碗饭,趁着加饭的间隙开口:“他说我天赋异禀,身体里有那什么,仙骨。” 老道一怔:“仙骨?” “就是话本子里主人公经常有的那个!” 少年重新坐好:“他说仙骨会随着宿主渐渐成长,在我小时候,很难察觉出仙骨的气息,如今渐趋成熟,已经隐隐生出一点儿与众不同的灵力了。” “仙骨……” 老道接下礼物,垂眼沉喃,好一会儿,蓦地开口:“有了仙骨,仙门定会争抢着收你为徒。” “我一个也没答应。” 楼渊看他:“我小时候不就说过了吗?这辈子跟着师父就挺好,仙门大宗,我反而待不习惯。” 老人在冷风中轻咳一声,摇头:“这怎么能行?楼渊,我的天赋仅此而已,一辈子过去,修为还是止步不前,跟着我,只会让你白白丧失机会。” 他说着心生怅然,长须被风扬起,又被他抬手压下:“你看,我如今年事已高,连去南海看你秘境试炼都做不到。” 少年不服气:“那我就努力修炼,挣很多钱,给师父买下灵丹妙药,锻体凝神。” 一根筋,根本讲不通。 老人无可奈何:“你日后就会懂的。” 倏忽间,画面一转。 这次的场景不再局限于小小道观,放眼望去,一派富丽堂皇。 谢星摇心口跳了跳。 近处是亭台楼阁,向更远一些的方向探去,赫然是一片深绿丛林。 密密匝匝的枝叶好似浪潮,彼此间没留下丝毫空隙,莫名让她想起不久前的梦里,楼渊被发现杀害仙门弟子的地方。 那里同样是一片近乎于密不透风,令人窒息的深林。 此时此刻,楼渊正独自坐在院中读书。 “齐长乐犯下这种事情,定会被长老们狠狠处罚。” 不远处,几个小弟子兴致勃勃讨论八卦:“听说他原本只想做个不大不小的陷阱,没想到出了岔子,导致十几个弟子身受重伤。” 另一人压低声音:“不过齐长乐他家很有势力,保不准会被怎样处理。昨天不还有人和他吵了一架?结果齐长乐怎么回,他家有钱有势,见到那些受伤的弟子,一个个赔钱过去就好了。” “多嘚瑟啊。” 角落里的人啧啧摇头:“他不是还仗着家里有钱跟班多,经常欺负门派里的小弟子吗?” 楼渊认真看书,喝了口桌上的凉茶,没搭理他们。 他看书一向全神贯注,从白天看到傍晚,当天色终于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懒懒揉了揉眼。 谢星摇感受着他的情绪与动作,在心中暗暗皱眉。 对于那位齐长乐,楼渊心中确实瞧不起,对于他残害弟子的事,更是生出了愤怒。 但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生魔障,想要拔剑杀了他的样子。 他能如此专心致志地念书,从头到尾心无旁骛,更不似心魔缠身。 好困。 困意来得突如其来,一瞬间占据全部思绪,谢星摇感受到自己皱了皱眉。 这里距离卧房尚有一段距离,天色还没到深夜,不如在石桌旁休息一会儿。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6节 楼渊是这么想的。 当他伏在桌上闭起双眼,谢星摇的视野之中,同样陷入黑暗。 好奇怪。 她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果他们搜集的仙骨当真属于楼渊,怎么可能通体邪气全无。 还有……齐长乐的尸体被发现以后,那名蓝衣长老的态度同样古怪。 没问来由,也没问青红皂白,直截了当就定下结论,声称楼渊心魔缠身,杀了人。 就算楼渊当真拿着剑,倘若是弟子间生出内讧,齐长乐率先动手呢? 关于齐长乐的死,明明有无数种解释的理由,蓝衣长老看似温和大度,实则拆去了楼渊的所有退路—— 那些话一出口,所有人都会下意识认为,他的仙骨遭到了污染。 如今楼渊陷入沉眠,她的思绪如同在无边无涯的黑暗海底缓缓漂浮,忽然之间,楼渊睁开双眼。 谢星摇和他同时愣住。 血腥味。 ……还有无比熟悉的血泊。 如被敲了当头一棒,谢星摇猛地抬眸。 楼渊一觉醒来,已是侧躺在林中,身边是齐长乐散开的肢体,和不断涌动的血流。 上次她只觉得惊讶,这回身临其境,心中更多的,是无穷尽的困惑与慌张。 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楼渊不是在石桌旁读书吗? 长剑冰冷,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少年茫然起身,听见林中簌簌一响。 紧随其后,是谢星摇似曾相识的尖叫。 脑袋很痛。 神识如被搅拌成浆糊,想不清楚来龙去脉,楼渊按住后脑勺,恍惚抬眼,见到越来越多的人。 以及一道向他走来的蓝衣。 “我不知道。” 与记忆碎片中如出一辙,楼渊道:“不是我杀的……我不记得。” “你当然不会记得。” 蓝衣青年看着他,目光悲悯:“你的仙骨已渐被污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制下,人人皆会丧失理智。” ……才不是这样。 这分明是空口无凭。 就算知道日后的楼渊作恶多端,谢星摇还是忍不住反驳:你从未见过来龙去脉,为何能如此笃定,把原因全盘归于心魔? 就连第一次见到这段记忆的她,都受了这番话的蛊惑。 蓝衣青年道:“即便是我,也很难护住你。” 蓝衣青年又说:“静一静吧。怀仙骨之人,极易成仙,却也极易堕魔。” 他很冷静。 谢星摇也很冷静。 天道不会欺骗她,在楼渊真正的记忆里,的确是一觉醒来,便被扣下了残害仙门弟子的恶名。 他对此毫无印象,茫然得不知如何应答。 而他身前的青年说得头头是道,一步一步,将所有人的思绪引向一处极端。 被误导的人,包括楼渊自己。 谢星摇已经能感受到,从他心中生出的自我怀疑。 可是……他的仙骨,其实并未被污染过。 刹那间,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在她心中浮起。 不等细想,画面又是一变。 是熟悉的小道观。 浑身上下皆是剧痛,心识共享,谢星摇连带着他的痛苦也一并分担。 救命救命救命。 四肢百骸像要生生散架,剧痛难忍,宛如烈火焚烧,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一时间疼得发懵,用力咬紧牙关。 “你放我……放我走。” 楼渊躺在床褥之中,哑声开口:“我不要留在这里。” 床前是慈眉善目的老道士,比起之前,他的模样愈发沧桑衰老,想必不久之后,便要驾鹤仙去。 “他们都在追杀你。” 老道垂目:“齐长乐一条命,药王谷三个弟子的性命,还有一个无辜百姓……出了道观,很危险。” 这是楼渊提出,要与师父分道扬镳的场景。 联想起前因后果,谢星摇后背一凉。 “我不要……不要留在这里!” 楼渊奄奄一息,双目猩红滚烫,沉默片刻,终是狠声道:“你能给我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以我这样的资质,同你的师徒缘分早该尽了!” 老道静静看他,一言不发。 楼渊咬牙:“等我离开这里,仙门大宗自有愿意留我的地方——那几条人命通通与我无关,待我向他们解释清楚,一切、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说得凶狠,谢星摇却能明明白白感受到,青年心中涌起的无尽苦痛。 比身体上的剧痛更为撕心裂肺,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咙,奈何不能表露分毫,只能强迫自己咽下。 齐长乐,药王谷三名弟子,一个无辜百姓。 听他们的对话,这些全是楼渊背负的命债——他自己却并不承认。 谢星摇知道,他没有撒谎。 一块块记忆碎片终于悄然串联,由她所做出的上一段推理,再度被推翻。 “你向他们解释过,却被伤成这副模样。” 老道为他拭去额角冷汗:“有人在陷害于你……是不是?” 楼渊浑身颤抖,咬牙不言。 原来是这样。 关于蓝衣青年的说辞,莫名其妙死去的仙门弟子,以及这段突如其来的“背叛”,这三块拼图的顺序,同样存在纰漏。 楼渊想保护他。 几条人命被强加在他头上,仙门嫉恶如仇,已对他展开捕杀。 老道私自将他藏匿,一旦被发现,也会被定为罪人。 即便做一回恶人,即便伤痕累累离开道观,楼渊也不想害了他。 他绝望至极,找不到人倾吐心绪,苦痛铺天盖地。 他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沉默中,门外响起突如其来的脚步。 这是一间小型密室,老道看他一眼,用所剩不多的灵力施下一道定身咒。 楼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他步步离去,关上密室伪装出的门墙。 墙壁密不透风,隐隐约约,谢星摇听见不甚清晰、断断续续的对话。 是蓝衣青年的声音:“他就在这里,是不是?” …… “我已让他从后山密道离开。” 老道士:“你设下这些局,莫不是为了仙骨?” …… “没办法,他太惹眼。整个修真界都知道,你这儿出了个身怀仙骨的天才,我直接动手,太明目张胆。” 蓝衣青年笑了笑:“但他堕身成魔,届时再由我拿走仙骨,性质就大不一样了,是不是?仙门长老恩怨分明,斩杀入魔弟子,事成之后带走仙骨——那便是我应得的奖励。” …… 争执声。 什么东西落下桌子的声音。 一声砰响。 楼渊想动,偏生老道士的咒法还在,让他只能徒劳地、一点点地挪动身体,眼泪夺眶而出,发不出声音。 识海中的谢星摇阖上双眼。 她能感受到,身体中的定身咒在渐渐消失。 那是施术者慢慢死去,灵力消散的证明。 绝望得叫人喘不过气。 楼渊跌下床褥,视野被泪水模糊,凭借直觉向前爬去。 最终密室被打开,静谧的小小道观里,静静躺着一道人影。 就像在之前很多日子里,师父笑着看向他时那样安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7节 楼渊向前。 身体里的咒法还剩下一点,说明老道士并未完全死去。 听见声音,老人扭头。 白发白须尽数沾染鲜血,他极力扯出一个浅笑。 楼渊想说什么,他却摇了摇头。 今夜的山中祥和宁静,老道士躺在血泊里,轻颤着伸出手,点了点青年额头。 他说:“走吧。” 身体里的咒术,在这一瞬间尽数散去。 一切都安静了。 耳边是楼渊喑哑的哭声,谢星摇感受着他眼中涌出的泪水,忽然想起很多很多。 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的师父。 会给徒弟精心做上一顿热腾腾佳肴的师父。 得到小礼物,喜笑颜开的师父。 会在每一次他出远门后,静静站在山头等他归来的师父。 以及见到徒弟遥遥归来,笑着说“像个小猴子”的师父。 ——这是楼渊记忆里的老道士,也是谢星摇所熟悉的“意水真人”。 楼渊让自己成为了他。 耳边的哭声喑哑不绝,恍惚间,谢星摇还想起自己头一回来到凌霄山的时候。 那天早春艳阳高照,山中有熏风拂过,她从月梵的飞车跳下,开开心心叫了一声“师父”。 那时候,意水真人的壳子里,应该就已经是楼渊了。 或许,有个很小很小的可能性,看着他们,楼渊想起曾经的自己。 还有那个白发白须的老人。 于是手里的酒葫芦悠然一晃,小老头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这是……被野猴附身过?” 第97章 楼渊将老道士葬在山中。 时值深秋,四野萧瑟,他身受重伤,每动一下,都会生出无休无止的剧痛。 夜风冰冷刺骨。 灵力全无,疼痛难忍,谢星摇看着他一点点填上土坑,不知不觉,指缝中早已鲜血淋漓。 她附着在楼渊的识海中,快要被疼得麻木,冷风瑟瑟,忽然打了个寒颤。 不太对劲。 楼渊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 铺天盖地的剧痛已经让她阵阵失神,热意滚烫,突如其来,无异于雪上加霜。 谢星摇咬了咬牙。 热气从识海滋生,一直往下蔓延生长,渐渐汇入五脏六腑。 血液仿佛在疯狂翻涌,好似烧开的沸水,将楼渊灼得苦不堪言。 当他抬起双手,谢星摇不由一怔。 青年的双手沾满鲜血和泥土,肤色苍白,此时此刻,竟莫名泛起诡异的红。 那猩红似是源自骨血之中,在皮肤上幽幽浸染,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骇人。 谢星摇眼睁睁看着这幅诡谲怪异的景象,只觉身体里的不适感逐渐加重,由热气变为滚烫。 恍然的一刹,她终于看清了。 并非是由血液透出的猩红,那色泽沉郁凝重,散发出缕缕莹光—— 分明是从骨头里生出来的。 仙骨千百年难得一遇,本身澄明润白,不染俗尘。 倘若身怀仙骨之人心生邪念,有害人利己的念头,仙骨便会遭到污染,被浸出灰黑颜色。 然而楼渊不是这样。 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并非出于邪念。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青年跪倒在新立的坟前,血泪淌落,弓起的脊背止不住颤抖。 他只是恨。 凭什么仅靠那人的三言两语,就能定下他一生的命运;凭什么这世上污浊不堪,那群所谓的名门正道道貌岸然,却能享受无尽风光。 凭什么他的师父一生行善,却要因为他,落得如此下场。 他想毁掉那些自以为是的仙门大宗,更想杀光这些丑恶不堪的人。 那是彻骨的痛苦与愤怒。 恨意狂涌,侵蚀血与骨。青年紧握双拳,喉头倏动,发出野兽一样的低泣。 在他识海中,魔气渐生,吞噬无边神识;而那块原本莹白的仙骨,同样有了异动。 强烈的滔天恨意,是世上最为强烈的情绪之一,远远胜过一时兴起的邪念。 他恨那个名为“西臣”的长老,也恨天道不公,将他们如蝼蚁一般耍弄。 仙骨发出低不可闻的阵阵嗡鸣,如被沁上血光,由洁净无瑕的白,变为狰狞可怖的红。 猩红徐徐下渗,浸入仙骨深处,不消多时,外层的骨骼再度恢复纯白。 谢星摇总算明白了。 所以他们一行人搜集仙骨时,才感知不到仙骨上的邪气,即便是凌霄山神宫,也误以为它干干净净,未染污浊。 无尽的恨意从未消散,比邪气更狠也更凶戾,始终潜藏在纯白的外壳之下,伺机而动。 不知过去多久,呜咽渐渐停下,骨头里的滚烫气息也悄然褪去。 楼渊抬眼,久久凝视着身前的坟墓,眸中魔气暗涌。 自今夜以后,身为天之骄子、风光无限的楼渊的故事,悄无声息到了结束的时候。 取而代之,在几年后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界领袖,他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在此之后,谢星摇还看见很多很多。 蓝衣青年将老道士的死推向楼渊身上,身怀仙骨的天才堕入邪道,不仅残害仙门弟子,竟连将自己养育长大的师父都不放过。 仙骨实力强劲,绝不能让它落入恶人之手,修真界连夜发布通缉令,楼渊无处可去,只能逃亡魔域。 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有一身过人的本领,隐姓埋名在魔域住下,收养孤儿、培养下属,一日日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魔族性情散漫,他日日夜夜不忘修炼,是个引人注目的异类。 属下们好奇问他缘由,楼渊思忖片刻,低声笑笑:“懈怠度日,莫非等着被那些人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么?” 弱小是罪,那样的滋味,他早就受过。 当年的魔族不似今日,能与人族和睦共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魔域与仙道相看两厌,只等一场大战爆发。 群魔见他如此,一改往日习性,纷纷学着勤修苦练。 一晃多年过去,楼渊一声令下,仙魔大战爆发。 记忆变幻,岁月流转,谢星摇见到他坐在书房里,听右护法说起近日风头正盛的仙门弟子,禅华。 禅华同样生有一副仙骨,性情稳重随和,心怀天下苍生,被不少人族视为天道派来的救星。 有传言说,唯有禅华剑尊,方能打败魔域领袖。 “听说他天赋极高,早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已领悟出了高阶剑法。” 右护法啧啧摇头:“不过魔尊放心,一个毛头小子罢了,修为远远比不上您,不过是人族的自吹自擂。” 这是实话。 禅华的年纪比他小些,论实力,同他有段距离。 倘若当真面对面打起来,楼渊有信心能赢他。 谈话间,画面一转。 这次是腥气冲天,鲜血四溅,楼渊神情淡淡,来到深山中的坟前。 较之最初,老道的坟冢被修缮许多,石碑沉沉而立,两侧则是高耸入云的青松。 在楼渊身边,还有个瑟瑟发抖的男人。 正是那蓝衣青年。 他不复当初的高高在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四肢已被毫不留情地折断,好似干枯枝桠,颓然垂在身体两侧。 不等楼渊开口,青年强忍剧痛趴在地面,不住磕头:“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的错,我一时鬼迷心窍,我给你们道歉!” 他说得声嘶力竭,楼渊并不打断,一言不发站在坟前,看他不停磕头,脸上被鲜血浸透。 过了半个时辰或是更久,楼渊食指微动。 杀气如风,割下青年一块皮肉,在声声哭嚎里,楼渊淡声开口:“右护法,将他带回魔域——你不是打算喂毒虫么?赏给你,别让人轻易死了。” 右护法笑得开心:“是。” 谢星摇看得心口咚咚直跳,忽而视野一变,来到一间厢房。 “魔尊,这就是我今早在门外探听,记下的浮影石。可惜了,如果不是禅华突然开门,我还能得到更多情报。” 一个魔修立在桌前,手中的浮影石泛起白光。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8节 影像浮涌,正是谢星摇感知最后一块仙骨时,见到的那段有关“禅华剑尊”的记忆。 所以那虽是楼渊的仙骨,却含有禅华剑尊与人密谈时的情景。 魔修顿了顿,又道:“魔尊,禅华说了,不惜与您同归于尽——决战的那天,当真没关系吗?我可以带人去伏击他。” “没关系。” 楼渊笑笑:“他想同我决一死战,那便决一死战,许久没遇上称心的对手,玩一玩也无妨。” 无论经验还是修为,他都比禅华更强。 楼渊相信自己不会输,也不屑于使用那些阴狠的手段。 不久后,便是最终一战。 事实证明,他似乎低估了那个年轻人的决心。 禅华以自身血肉为载体,以余下的所有灵力为筹码,挥出一式天阶剑法。 地动天摇,无人可挡。 在生死攸关的最后一刻,楼渊并无退却,而是面色沉凝全力挥剑,以凌然凛冽的剑意,护下一缕神识。 万幸,他的仙骨并未毁掉。 五百年后,受天地灵气滋养多时,仙骨渐渐苏醒。 与之一并醒来的,还有当年魔尊楼渊遗落的意识。 凌霄山感应到仙骨气息,唯恐仙骨落入邪魔之手,于是派出几个小弟子四处搜寻。 只可惜他们不会知晓,在看似纯白的仙骨下,虽无邪气,却藏匿着滔天恨意。 仙骨一块块被集齐,楼渊的力量也一日日恢复。 他做好了打算,待脱离仙骨的桎梏,便重新召集心有不甘的妖魔,再次展开复仇。 不成想,中途却生变故。 凌霄山的几个弟子没发现不对劲,与他们一路同行的昙光和尚,却在仙骨集齐的那天觉出猫腻。 天生佛相之人,对任何气息都十分敏感。 他的身份被戳穿,随后便是一场恶战。 虽然力量并未完全恢复,但以他的实力,对付一群小弟子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温泊雪在濒死的一刹,领悟了断心诀的话。 断心诀势如破竹,一旦被击中,识海将被直接攻破,偏生他的神识脆弱不堪,根本经不起损伤。 千钧一发,楼渊发动了回溯时空的术法。 重来一次,他有自己的对策。 要想不引起天道的注意,寻找仙骨的前因后果必须与上次相差不大,若要扭转结局,乍一看来难于登天,但…… 就算情节相同,只要人不一样,那就好办了。 为避免仙骨的真相被识破,昙光绝不能留下。 领悟了断心诀的温泊雪也是,还有那几个拼死想要阻止他的凌霄山弟子。 还有楼厌。 身为当今魔尊,楼厌多年贯彻与人族交好的政策,人魔之所以能像今日这般和平共处,楼厌功不可没。 楼渊不明白,人族虚伪奸诈,为何要委屈了千千万万的魔族百姓,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天地之下。 世间有三千位面,每个位面里,都有与他们对应的转世魂魄。 既然是转世魂魄,只要召唤而来,便可毫不费力进入原主的身体。 至于身体里原有的魂魄,早在回溯成功的当日,楼渊就已将它们强行抽离,逐一禁锢。 毕竟凌霄山设有每个弟子的魂灯,这些魂魄一旦消散,魂灯就会灭掉,引起凌霄山怀疑。 一切进行得妥妥当当,唯独期间出了点小问题—— 在穿越者的识海中植入任务面板时,楼渊见到名为“游戏系统”的东西。 这些系统各不相同,应该是两个位面突然融合,来不及剥离,于是和他们一起,被稀里糊涂带来了这里。 奈何修真界没有“游戏系统”的载体,一来二去,只能出现在每个人的识海。 楼渊本想将其抹去,但转念一想,这几位外来的客人对仙术一窍不通,要想在修真界活下去,“游戏系统”或许是个不错的助力。 于是一张密集的网渐渐成形。 先用任务的形式引导他们搜集仙骨,等集齐后,就能静静等待实力恢复,冲破天道的监管。 穿越者们对《天途》深信不疑,大概率发现不了他的存在,就算发现了,凭那几个小辈的三脚猫功夫,也不可能胜过他。 不对,还有一个问题。 整个师门的弟子全被更换芯子,意水真人作为他们的师父,不可能察觉不到。 那就由他来充当这位意水真人好了。 真正的意水真人魂魄,被他封锁在随身携带的法器里。 无论如何,楼渊不会失败。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短短一段时间里经历两次巨大反转,谢星摇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知道那个名为“西臣”的蓝衣长老罪大恶极,也知道楼渊的一生艰难坎坷,只不过…… 无论受过多少诽谤与苦难,不可否认的是,他都曾挑起过仙魔大战,引得大半个修真界生灵涂炭。 或许,他还会杀了他们。 谢星摇明白,等这些回忆结束,她和楼渊注定站在两方对立面,不死不休。 但出于下意识地,她还是为他感到有些难过。 前前后后的因与果逐一呈现,时至此刻,终于到了尽头。 视野中的景象缓缓消散,谢星摇又一次听见天道的嗡鸣,再眨眼,见到空无一物的一片纯白。 这里,应该就是月梵提到过的“天道圣域”。 四下空空荡荡,唯独剩下无边无际的冷白色虚空。 谢星摇抬头张望,听见有人叫她:“摇摇!” 是月梵。 循声望去,月梵、温泊雪和韩啸行也被拽入这片虚空里,在他们身边,还跟随着昙光与楼厌。 同为穿越者,昙光楼渊和他们一样扰乱了因果,理所当然会被天道带进来。 “你去哪儿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温泊雪快步上前,见到她的模样,不由一怔:“你……你怎么哭了?” 谢星摇愣住,抬手擦了擦眼睛。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眼中酸涩肿胀,想必已是通红—— 当时见到回忆里的景象,连谢星摇自己也不大清楚,究竟是楼渊在哭,还是她在掉眼泪。 楼渊的神识应该也在圣域里,十分危险。事不宜迟,趁着还没遇上他,谢星摇将所见所闻全盘托出。 温泊雪听得目瞪口呆:“所以……楼渊之所以堕魔,是因为受了仙门中人的陷害?” “那——” 月梵欲言又止,只说出一个字,就沉默着闭了口。 韩啸行从头到尾没有言语,若在往常,以他的性子,定会温温柔柔安慰他们。 但今天不行。 意水真人的真实身份被揭露,他的悲伤难过不亚于在场所有人,甚至可能最浓最重,情绪尽数内敛在心中,宛如巨石,让他讲不出更多。 “但以现在的情况,”昙光迟疑道,“我们还是要和他打起来,是吗?” 进入天道圣域后,月梵向他和楼厌告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意水真人竟是那位恶名昭著的魔界首领,着实让昙光吃了一惊。 连他这个外人都心生纠结,更不用说和他朝夕相处的几名凌霄山弟子。 楼厌思忖良久,脑子里闪过许许多多安慰的话,到头来只是拍了拍韩啸行肩头。 谢星摇艰难应声:“……嗯。” 在楼渊的记忆里,她见过仙魔大战时的场面。 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人人过得水深火热,每一次战争中,都能望见数不尽的尸骨。 这是无可饶恕的罪孽,无论遭受过怎样的苦难蹉跎,都无法将其掩盖。 “对了。” 好一会儿,昙光小心翼翼出声:“我们在圣域里,见到了别的东西。” 谢星摇怔了怔:“什么?” * 跟着昙光等人一直往前,穿过没有尽头的缕缕白雾,谢星摇远远见到一把长剑。 一把用力刺向地面深处,剑身生出冷然裂痕的剑。 “这是禅华剑尊的剑。” 楼厌解释:“当我们触碰它时,感知到了残存在它上面的记忆。” 向着长剑的右侧望去,还有另一把断裂的剑,一把残缺不全的刀,几张染血的符纸,和几个看不出原有模样、大半碎成齑粉的法器。 “这些是——” 昙光一顿:“是上一次回溯中,温泊雪他们的遗物。” 天道圣域串联因果,在这个没有时间空间的领域里,只要与因果有染,就会被召唤而来。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39节 “温泊雪”等人舍身与楼渊决一死战,是后者忤逆天道、强行回溯时空的因。 而禅华剑尊斩杀楼渊,则是一切的起源。 谢星摇缓步往前,目光落下。 那把断裂的剑,是“月梵”的武器。 长剑染血,剑身断裂,有微弱的白光无声溢开,伴随着零碎的因果记忆。 《天途》里写,月梵是个心高气傲的恶毒女配,满心倾慕于温泊雪,爱而不得,日渐黑化,开始暗地给他使绊子,只想见到他从云端跌落的模样。 她固然生性矜娇、娇生惯养,有那么那么多的小毛病,当楼渊现出真身时,在铺天盖地的威压里,却还是毅然决然拔出了剑。 直到被贯穿心口,都未曾求饶。 那把刀的主人,不用多说,必然是“韩啸行”。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修炼狂魔,在原文里,没有使用过多语言描述。 一个沉默寡言、刀法双修的天才,看上去拒人于千里之外,然而当众人身受重伤时,是他拖着残损的身体咬牙上前,挡下了楼渊的致命一击。 长刀支撑起他的身体,他始终未曾躺下。 如同一座巍巍不倒的山。 那张符纸,应该属于“温泊雪”。 《天途》所言不虚,他性情温吞,不擅与人交往,平日里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实则有点儿呆,面对姑娘们的示好,不知如何回应。 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主人公设定,当穿越者们谈起《天途》时,总会提上一句他的优柔寡断,笑他是个隐形后宫王。 决战的那天,心脉尽毁、七窍流血,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刹那,似乎是温泊雪这一生中,最有决意的时候。 看着同伴们的尸体与鲜血,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使出了断心诀。 还有“谢星摇”的法器。 这是个柔弱娇气的小姑娘,受了伤会撒娇喊疼,要是想让她喝下苦药,比登天还难。 她实力不强,有点儿恋爱上头,满心满眼都是俊朗无双的温泊雪师兄,奈何得不到回应,只能委屈巴巴黯然神伤。 可她从不是谁的附庸,韩啸行以身体护住他们的性命,月梵失去意识躺倒在地,浓浓杀气里,少女哭着举起手中法器。 她能感受到有鲜血从四肢淌下,也知道自己成了强弩之末,但她未曾退却,咬牙以命相博。 在这世上,哪有所谓的“主角光环”,哪有那样多的天生英雄。 剥开光鲜亮丽的外壳,真正的故事里,所有人都只是苦苦挣扎的小人物。 然而他们也都曾意气风发,不屈于命运。 什么情爱纠葛,什么寻欢作乐,撇开不那么重要的一切,这才是他们的道。 舍身赴死没有白费,正因有了他们,楼渊才不得不放弃灭世之举,转而回溯时空。 谢星摇静默低头,眸光一动。 最后,是禅华剑尊的那把剑。 从出生起,禅华就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他与楼渊有着相似的出身,经历却截然不同—— 爹娘疼爱,师门和睦,年纪轻轻便扬名于世,日日游历四海,降妖除魔。 他见识过世间丑恶,也窥见过人心无常,但万幸,在他身边总是善意居多。 后来仙魔大战陡然爆发,九州之内,处处硝烟战火。 跟随凌霄山的众多修士,禅华来到生灵涂炭的南方。 尸横遍野,路可见骨。 他心惊肉跳,茫然无措,一路前行,见到许许多多从未敢去想象的画面。 有数不尽的乞丐在街边乞讨,有的断了手臂,有的没了眼睛,有的脸颊被魔气蚕食,变成一副坑坑洼洼的恐怖相貌。 当凌霄山的修士将他们逐一救治,询问之下才知道,这些都曾是本本分分生活的人族百姓。 他们是商贩,是僧侣,是农民,是在学堂里教书育人的夫子,直到一日邪魔入侵,将原有的平静生活摧毁殆尽。 他们流着泪告诉他,倘若还有别的路可走,怎会自甘堕落,沦为毫无尊严的乞丐。 有饥饿不堪的母亲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血肉,喂给自己瘦骨嶙峋的女儿。 有贫穷的爹娘将小孩亲手交到人贩子手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直到收到一袋灵石,才露出欣喜若狂的笑意。 有卖身求生存的女人,有自相残杀的兄弟,也有横行霸道的山间匪盗,趁着乱世为非作歹。 这一切,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的剑修心生迷惘困惑,当天傍晚的时候,师父带着他登上城中一座小楼。 暮色四合,平野苍茫,他低头望去,见到一间破损的房屋。 房中的一家四口喝着白粥,白烟袅袅,热意腾腾。 母亲点燃烛火,轻抚女儿皱起的眉头,父亲温和笑着,给孩子们说起和平年间,自己在修真界各地的所见所闻。 家徒四壁,硝烟滚滚,男孩听着父亲的故事入了迷,眼中亮起莹然微光;女孩满眼好奇,不时随着故事情节笑眼弯弯,偶尔抬起右手,拂过身边的一盆小白花。 师父说:“你看。” 傍晚霞光满天,云卷云舒,罗刹海千百年如一日地翻腾暗涌,粼粼波光倒映出万家灯火。 清风乍起,白花倏然一颤,未经污浊的色泽纯白似雪,安静又柔和。 “这个修真界,或许藏污纳垢,或许并不圆满,但你看——” 师父抬头,似是轻笑一下:“与此同时,它也是如此美丽。” 当天夜里,禅华告诉凌霄山中的各位同僚,自己愿与楼渊决一死战。 因果循环,在这片由天道降下的圣域里,无数段错综复杂的命运彼此交织。 有年迈的老道士至死心怀善念,为保护唯一的弟子,倒在血泊中。 有年少的仙门弟子以身卫道,剑毁刀亡,徒留血腥气。 也有天生仙骨的剑修在雨中抬眼,远远眺望偌大无垠的修真界,缓声告诉身边的好友:“纵我身死,天下尚有千千万修士。此生仙途有涯,吾道不孤不绝。” ——他的性命将于不久后消亡,他们的道,却不会有断绝的时候。 这是属于正道的风骨,纵横于古往今来的九州大地,从未消散。 在此之前,谢星摇心里一直有个疑惑。 楼渊与禅华剑尊都天生仙骨,既然他们同归于尽,为何只剩下楼渊的遗骨。 神宫推算出的这么多仙骨中,居然没有一块属于禅华。 今时今日,遥望断剑里留下的记忆,谢星摇终于明白了缘由。 论修为,禅华不及楼渊。 他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用出那道天阶剑法时,饶是楼渊,也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你疯了。” 楼渊蹙眉:“这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数,一旦用出,或许我会身受重伤,而你定将尸骨无存。” 春风扬起他的长袍,猎猎长袖因风而振,剑修朗声一笑。 他的剑势一往无前,他的眉目凛冽如星。 早在五百年前的那场大战里,禅华剑尊的仙骨,就没有在世间留下一分一毫。 归根结底,他也只是个平凡普通的渺小人族。 那颗跃动在胸膛里的心很小很小,当他抬头,瞳仁漆黑,里面却盛着浩瀚无边的整个天下。 使出那道同归于尽的天阶剑法时,青年在滔天剑气里大笑道:“尸骨无存又如何。” 剑光横绝千万里,他说:“山河皆我埋骨地,何须锦衣裹尸还!” 第98章 这片纯白色的领域十分安静。 四下无声亦无风,白雾绵延,若有似无。 谢星摇看着地面上碎落的刀剑与法器,听见温泊雪的声音:“我们必须杀了他……对吧。” 关于这件事,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意水真人”陪伴他们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时光,无论曾经的他表现得多么和蔼亲近,毋庸置疑的是,这一切,不过是楼渊戴上的一张假面具。 他们几个从异世而来的外客,皆是被他利用操纵的傀儡。 倘若不能阻止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届时楼渊挣脱天道的束缚,定会让修真界再一次陷入生灵涂炭。 无论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还是被真正的“温泊雪”等人舍命护住的一份希望,他们都必须与楼渊站在对立面,不死不休。 几个时辰前的师父还在同他们嘻笑打闹,真相过于残酷,也过于猝不及防,好一阵子,没人开口说话。 “我们不能和他好好谈谈吗?” 温泊雪垂头:“说不定只要劝一劝他,他就能放弃灭世的计划——我们和他相处这么久,他不像是个偏执愚昧的人。” “我当然也想这样。” 月梵眸色深深:“但楼渊的执念持续了五百多年,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她一顿:“就算他放弃挑起战乱,莫非从今以后,之前发生的一切全要一笔勾销?仙魔大战里无辜死掉的平民百姓怎么办,牺牲的修士怎么办,还有……上一任主角团,他们又怎么办?” 韩啸行沉默不语,并未反驳。 半晌,楼厌沉声:“还有一个问题。” 他道:“楼渊很强——就算在天道圣域里,也很难打败。” 没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0节 谢星摇握了握指尖,垂眼抿唇。 以他们几人的修为,要想打败楼渊,绝不会简单。 天道不会过多插手凡俗之事,圣域虽能压制楼渊的修为,却无法克制太多,半步大乘、化神、元婴三个大阶降下来,楼渊的修为约在元婴初阶。 然而论实力,定不逊于化神修士—— 身为五百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界首领,不管是战斗经验、身法术法、还是随机应变的下意识反应,无一例外,全都远远胜过他们所有人。 回溯前的“温泊雪”等人在修真界里土生土长,自幼便学习仙门咒术,皆是远近闻名的少年英才。 连他们都比不过楼渊,一个接一个落败下来,更何况是几名穿越者。 想着,谢星摇眉心跳了跳。 当时在揽山阁里,楼渊曾亲口对他们说过,只要助他摆脱天道的束缚,一行人就能得到活下去的保障,甚至于,有办法回到原本的二十一世纪。 这是楼渊破天荒的网开一面。 如果选择与他决一死战,九成概率会输得惨烈,然后神识寂灭,死得不明不白。 如果选择站在他这一边,和他平安无事度过这段时间,等天道的时限散去,他们就能得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到时候,哪怕处处充斥着战火硝烟,他们也能撒手不管,彻底离开修真界,回到拥有空调电脑电视机的二十一世纪。 两种选择,两个极端。 究竟哪一种更安枕无忧,无需多言。 沉默蔓延,好一阵子,昙光突然道:“话说回来……一直都在讨论穿越以后的身份和游戏系统,大家在穿越前,都是做什么的啊?” 他很快补充:“我是个网络写手,完全不火的那种,没什么天赋。写了好几年,全是套路文和口水话,一直看不到起色。” 最初写下第一篇作品时,他也曾心怀期待,梦想有朝一日能广为人知,成为人们口中的“作家”。 然而现实是,几年过去,他的作品被淹没在浩瀚无垠的电子数据里,梦想渐渐消退,住在狭窄的出租屋中,只能写出一些毫无营养的字句。 昙光笑了笑:“本来挺不甘心的,但……后来好像不得不接受,我就是普通人这个事实了。” “我是个演员。” 温泊雪道:“名气不大,如果你上网搜一搜我的名字,十个有六个在骂——我真的数过。” 他声量渐低:“我没什么伟大的理想,最开始进娱乐圈拍戏,就是想混口饭吃。从小到大我都不是很聪明,以前学习差劲,后来演技糟糕,到现在,已经习惯别人骂我了。” 起初在论坛里见到自己的名字,他紧张又忐忑,每道视线都小心翼翼。 有人说他演戏像机器人,有人说他就是块木头,也有人抨击他的长相,做出一些让人不开心的表情包。 期待被渐渐磨灭,直到后来,在论坛上见到自己名字、听旁人提到自己时,温泊雪会下意识地想: 这个人会怎样骂他? “我就是个在酒吧里唱歌的。” 月梵挠头:“我挺不爱读书,性格也比较怪。” 说老实话,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发自内心觉得,原主“月梵”的这具身体给她用,属于浪费。 天才,备受宠爱的神宫继承人,凌霄山里众多弟子羡艳的师姐,还精通各种琴棋书画,属于学霸中的学霸。 来到修真界的第一天,月梵呆呆回想这些头衔,情不自禁地想,真厉害啊。 在这些头衔里,没有一个属于曾经的她。 说来可笑,顶着这具身体,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月梵”,她居然生出了难以启齿的自卑。 “月梵”太好,就算生有一模一样的脸,用着同一个外壳,秦月凡远远比不上她。 “我是个大学生。” 谢星摇笑笑:“怎么说呢,就是循规蹈矩、被爸妈管得很严的那种。” 韩啸行听她说完,温声道:“我是个甜点师。家里的长辈大多是律师和大学老师,都觉得我的爱好不靠谱……你们能喜欢我做的菜,挺让我开心的。” 得知他定下这个职业的那天,爸妈发了很大的脾气。 在他们眼里,只有西装革履才算是有出息,至于待在厨房里做点心,根本上不得台面。 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也有人笑他游手好闲,不想认真读书,就随便挑了个工作。 韩啸行不明白,美食能让他开心,也能让食客高兴,怎么就上不了台面。 最后轮到楼厌。 “我在创业。” 他答得诚实:“不是你们想象中挥金如土的总裁大款,就是普普通通的创业者,每天加班,不太成功,也不算太坏。” 最初的时候,他总觉得只要努力,终有一日将会飞黄腾达。 然而世上的一切,只有“努力”远远不够。 这件事全然不似旁人想象中那样风光无限,他没日没夜做规划拉投资,直到满腔热情被现实的蹉跎消磨殆尽—— 尽管如此,楼厌还是想要努力。 如果连努力都不剩下,那他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来到修真界这么久,或许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自我介绍。 谢星摇安安静静地听,垂下眼睫。 时空回溯的术法需要极其强悍的灵力,当时楼渊的神识尚未完全恢复,以他的力量,大概只能把时间回溯到一行人寻找仙骨的时候。 调换主角团壳子里的魂魄,这是他为了计划顺利进行,做出的最后一道保障。 ——这些被替换而来的外来者,在他看来,是那样渺小、怯懦且一事无成。 对于这样的他们而言,即便发现了楼渊的真实身份,也绝不可能胜过他。 “这样想来,楼渊选中我们还真是……” 昙光自嘲一笑:“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哈哈。” 他顿了顿,笑意褪去,眼神里看不出情绪:“我打算去试试。” 谢星摇抬眼看他。 “从上小学的时候起,我就特喜欢看小说,想在以后当个作家,结果身边的人全都说我异想天开——想写东西怎么了,我没日没夜琢磨出来的东西,就算收益不多,也还是有读者说很好看很喜欢。” 昙光道:“谁说我不行,就把我的稿子拍到他脸上,高高在上,看不起谁呢。” 幼稚的、小孩一样赌气的话。 楼厌听罢却是一笑:“嗯。” “我还记得昙光小师傅的叠buff鸿篇巨制。” 谢星摇也笑起来:“很厉害。” 他们一路走来,经历了这么多阴谋诡计、九死一生,他们的表现比《天途》里的主角团更差吗? 谢星摇不觉得。 昙光说得对,看不起谁呢。 楼渊越是看不起他们,越是觉得他们无能,他们偏偏就要当面将他打倒。 “我也很喜欢我做的饭菜。” 韩啸行颔首:“如果这次能出去,我给你们做顿大餐。” 谢星摇双眼一亮:“多大?” “嗯……包含世界各地那么大?” “我觉得我也挺厉害的。” 他们的情绪仿佛能传染,月梵扬了扬唇,望向远处的一片纯白:“悄悄告诉你们,在酒吧里,我是最受欢迎的主唱兼吉他手。” 她说着停了停,嗓音压低,笑得狡黠:“还有,追我的人也是最多的。” 谢星摇:“哇——” 温泊雪睁着一双狗狗似的眼,飞快举起右手:“我我我,还有我!” 他说得兴奋,一句话说完,又不知如何往下接,稍稍思忖片刻,摸了摸鼻尖:“那个,我觉得,不管以前还是现在,我都过得很开心,挺好的。” 笨又怎么了,好多聪明人都没他开心。 “既然这样,不如来讨论讨论,待会儿应该怎么做吧。” 谢星摇笑笑:“这里是天道设下的领域,让我看看……” 识海中徐徐动了动,熟悉的界面浮现眼底,她眉梢一挑:“游戏系统,是能用的。” “在所有人中,楼厌修为最高。” 昙光点头:“楼渊的实力应该在化神,除了楼厌,其他人遇上他,估计只有送死的份。” “这天道不太靠谱啊。” 月梵皱眉:“不是都说善恶有报,因果循环吗?它怎么像个不管事的,之前我们遇上的那些事也是,绣城的沈府,离川的狐族,罗刹海的南海仙宗……” 她话一出口,识海里就嗡然作响,传来刺痛。 温泊雪朝她摇摇头:“不可议论天道。” “既然修为的差距摆在这里,我们只能利用所有人的游戏,一起打配合。” 谢星摇道:“只是……就算给楼渊布下枪林弹雨,他有化神的实力,应付子弹不成问题。” 月梵:“不能在子弹上附加灵力吗?” “除楼厌以外,我们只有金丹,就算附上金丹期的力量,对他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谢星摇目光流转:“只能让楼厌当我们的主攻手了……不过这样一来,他一定会把你看作头号目标。” 黑衣青年颔首:“没问题。” 他应得很快,倏忽间,耳边传来簌簌风响。 在这种地方,本不可能起风的。 心口如被重重一敲,谢星摇凝神抬头。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1节 伴随冷风而来的,还有一股沉重威压。 以及穿过层层白雾,越来越近的人影。 来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小老头模样,青年身形颀长,五官深邃俊美,不似记忆里那般冷冽阴沉,向他们走来时,嘴角带了一丝浅笑。 意水真人的外壳终于被褪下,如今站在他们眼前的,是五百年前纵横九州的魔尊楼渊。 黑眸稍凝,楼渊笑了笑:“什么没问题?” 他们方才的对话,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谢星摇严阵以待,见他弯起眉眼。 在过去,魔尊从不会这样笑。 “看你们的架势,是要和我打上一场?” 楼渊道:“我已经愿意放你们一条生路,何苦执迷不悟?凭你们,不可能胜过我。” 他说着右手轻抬,灵力袭来,击中温泊雪手臂。 ——就在上一瞬息,温泊雪身形微动,试图拿出法器。 “你们在此界游历如此之久,难道不觉得恶心?” 楼渊开口:“绣城中的竹妖被恶妖所害,若非你们,到死都要背负一个滥杀无辜的名头;南海仙宗作恶多年,始终无人所知;还有幽都,一个食人魂魄的混账,竟能坐上城主的位子,可悲可笑。” 他轻笑一下,声调微冷:“天道不公,天理不存,无论仙门大宗,还是邪魔外道,全都烂透了,不是么。” “那禅华剑尊呢?” 谢星摇看着他:“你口口声声说正道不存,结果却因禅华剑尊以身殉剑,不得不死在他的剑下,这难道不是一出讽刺?” 楼渊没应声。 “你被陷害,被污蔑,想要复仇属于情理之中,但为何加害那么多无辜百姓?” 她喉音清泠,直勾勾对上他眼睛:“你恨仙门里的蛀虫暴虐无度,害了你和你师父——但对于那些家破人亡的男女老少而言,你的所作所为,和仙门蛀虫有什么差别?” 说到底,还是为了一己私欲。 “不必多言。” 楼渊还是笑:“时候不早了。” 他话音方落,周身魔气凝集。 杀气搅动浑浊疾风,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如飞瀑落崖,势不可挡。 韩啸行手疾眼快,挥刀将其挡下,抬头时,恰好对上楼渊的眼睛。 那曾是他师父的双眼,如今看着他皮开肉绽,浅浅露出笑意。 森冷刺骨。 第一道突袭用了楼渊的八成气力,在巨大魔气的碾压下,韩啸行筋脉条条碎裂,蹙眉咬牙。 “好刀法。” 楼渊道:“这是我让你练习的——” 他话音未落,便见冷光袭来。 偷袭的小把戏。 楼渊沉眸,掌心灵力凝结,化出一把长剑。 剑锋凌厉,挥出剑气如涛,下一刻,男人新奇挑眉。 冷光来的方向,并没有人。 这是个障眼法。 【道具:闪光弹】 【简介:飞车赛道常用障碍物,让它突然出现在对手身前,让他们迷失方向吧!】 身侧杀气乍现,他却只扬了唇角。 太慢了。 以他的修为,哪怕被短暂的障眼法吸引注意力,回过头时,同样能捕捉到他们的行动轨迹。 剑锋一转,挑出一道凛冽剑意,破风之声震耳欲聋。 温泊雪皱紧眉头,手中继续掐出法诀。 剑意即将擦过身体,他顺势仰身,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扭曲姿势,险险避开杀机。 启动:《人们一败涂地》。 身体避开剑意,手上的动作没停。 复杂的法诀于他十指翻复变幻,最终凝出金光万顷。 金光如雨,纷然落下,临近楼渊身侧,蓦地化作锐利刃刀。 许是觉得新奇,楼渊挑起眉头,长剑轻旋,挑出第一道剑势。 化神期的力量浩荡无匹,顷刻便击溃这片密密麻麻的金色巨网。温泊雪难以抵抗,狼狈吐出一口鲜血,被剑气击出数丈之远。 未等楼渊收剑,身后又袭来杀意。 与温泊雪的气势不同,这股杀意强悍至极、势如破竹,楼渊心下了然,侧目望去。 如他所料,是一颗被魔气包裹的子弹。 子弹本就凶戾,此刻裹挟了现任魔尊的魔气,宛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滔天巨兽。 若是平常人,定会忌惮得瑟瑟发抖,楼渊却抬起空出的左手。 他的速度在电光石火之间,子弹灼热滚烫,击中左手手心。 ——他早就想尝尝被这玩意儿打中的感觉了。 出乎意料地,很疼。 火烧般的滚烫之意迅速扩散到皮肤深处,将他左手灼出一个圆形小洞,即便用了魔气护住,还是淌下鲜血。 好在不深。 原来这就是子弹。 左手放下,楼渊不去理会新增的伤口,长剑抬起,指向枪声传来的方向。 楼厌同样是个化神修士,修为虽不及他,却并非遇事瑟瑟发抖的草包。 眼疾手快接下一剑,楼厌胸口被划出一条血痕。 这样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谢星摇迅速翻找识海里的游戏界面,微微蹙眉。 今时今日的楼渊并无实体,他们所见到的,只是一缕神识。 一缕十分强劲、已到化神的神识—— 和《天途》里所说一样,只有彻底摧毁神识,才能击败楼渊。 他们的法器与武器固然能限制他一时,然而归根究底,动不了本根。 一旦今天过去,由天道监管的时空错位终于结束,楼渊只要还活着,就会重返修真界,摆脱禁锢。 要想杀了他…… 一刹间,谢星摇想起《天途》里的剧情。 在她听说的故事版本里,温泊雪于生死之际参透了断心诀,给予楼渊致命一击。 然而如今想来,整本书都是由楼渊编造出的谎言。 如果他当真忌惮断心诀,怎么会故意写在书中,让他们去学呢? 根本就是一出骗局。 更何况,要想练成天阶术法,可谓难于登天。他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没办法用出断心诀。 她颇为苦恼地咬住下唇,抬眼望去,昙光为保护他们受到重创,挡下一道高阶剑法,狼狈跌落。 金光佛法碎裂满地。 楼渊每回出手都蕴藏杀机,毫不留情。 ……他从未因为“意水真人”的记忆,对他们怜悯分毫。 [楼厌。] 手中掐诀,谢星摇传音入密:[我用游戏系统和法咒配合你,再用枪。] [你——] 楼厌皱眉。 她若强行上前,定然九死一生,然而此时此刻,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 以他的修为汇入子弹,是他们能重创楼渊的唯一手段。 更何况,身为对手的头号攻击目标,楼厌不仅要应对接二连三的杀气,还要分心保护他们这些同伴,时至此刻,已身受重伤,无法近身缠斗。 与温泊雪月梵交换一道视线,谢星摇深吸一口气。 【技能:潜行】 温泊雪被之前的剑气震出内伤,胡乱拭去嘴角血迹,双手结出阵法。 蓝光如丝如缕,渐渐凝成海浪一般汹涌磅礴的势,随他神识乍起,扑向楼渊。 温泊雪平日里温驯乖顺,甚至有些胆小,楼渊清楚他的真实性格,诧异扬眉。 与此同时,身后袭来浩荡剑气。 两面夹击,楼渊无声冷笑,眼中沁出寒意,再度起势。 在天道的压制下,他无法像过去那般肆意妄为。 长剑先是斩碎幽蓝灵潮,破开温泊雪胸口;身后的剑气无暇顾及,贯穿他脊背,险些刺入心脏。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2节 千钧一发,楼渊迅速避退,侧身而过,剑气回旋。 两股剑意猛然相撞,空气震荡如雷鸣。 月梵重重摔落在地,咳出满口腥血。 “还有吗?” 楼渊淡声:“你们——” 几个字堪堪出口,男人眉心一凛。 ……不对。 他身后还有人。 猝不及防的杀气毫无征兆,楼渊猝然回头。 在身后,是一袭似曾相识的红衣。 【技能:潜行】 【状态解除】 谢星摇扬唇,举起右手。 黑洞洞的枪口好似深渊,转瞬间,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迸裂出花束般的火光。 后背的剑伤剧痛难忍,让他的动作有了刹那迟缓。 楼渊莫名笑了笑,以魔气聚作屏障,挡下第一颗子弹。 旋即抬手,任由长袖振振作响,朝她挥出一道剑气。 从起手的那一刻起,谢星摇就明白,她躲不开。 楼厌就在后面的不远处,即将扣动扳机。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然而不知怎么,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古怪。 比如楼渊方才的轻笑。 比如他的动作轨迹——就算不把魔气作为屏障,直接以剑气将她和子弹一并逼退,对他来说,定然轻而易举。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于是中间出现一段极小极小的空隙。 十分微妙的空隙。 像是在等待什么,也好奇着什么。 长剑起势,没给她留下一丝退路,谢星摇忽然想起《天途》里的断心诀。 断心诀,天阶术法,可斩灭神识,跨越修为。 《天途》虽然是他所写,但不可否认……思来想去,能将他置于死地的,唯有断心诀。 楼渊明明可以将这个信息隐瞒下来才对。 因为晦涩难懂,断心诀并不广泛为人所知,他不提,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个术法。 思绪回潮,曾经无数次的练习涌上心间。 谢星摇隐隐约约地,好像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但她却又更不明白了。 长剑袭来,她没有后退,而是凝神屏息,侧身避开。 【技能:闪避】 即便用了闪避,剑气铺开,还是在她身上撕裂道道血痕。 谢星摇强忍疼痛,对上他的眼睛。 这是最后的机会。 那双黑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同样静静与她对视,下一刻,剑气又起。 断心诀,第二式。 壶中日月。 这是意水真人手把手教给她的术法。 灵力回旋,恰如平地起惊风,见星月流转,再见朝阳破空,流泻千里。 日月尽在此中,我心悠悠。 远处的楼厌看出她意图,陡然停下动作。 楼渊亦是聚力。 他没用错杂繁复的剑招,剑身之上缠绕出玄奥诡谲的术法,寒芒起幽朔,形如鬼魅,杀气渐浓。 莫名地,谢星摇觉得,他们都在赌。 他们也都想要一个未可知的结果。 耳边皆是苍茫萧静,天地归于平寂。 谢星摇看着他的双眼,在生死之间,蓦地笑了笑。 心中的重压倏然烟消云散,雾里看花中,她明白了那些隐而未发的期许。 断心诀,第三式。 断影横江。 日月流转,俄顷散开,弦月清光流影,朝日映水流波,只余残光大开大合,却也静谧无声。 两势同起,他动了杀心,没有留情。 谢星摇也没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豪赌,剑光穿破光幕,斩落飞溅的流光。 猩红鲜血缓缓晕开,如同浸染于宣纸之上的泼墨。 谢星摇低头。 长剑堪堪刺入她皮肤,便浑然卸下力道,没有继续刺入的气力。 心口的血渍浸湿衣物,并不多。 与之相对的,是从楼渊口中涌出的大量鲜血。 风起风落,日月消弭,断心诀深深印入他识海,引出地裂山崩。 这一刻,不需要任何言语。 高大的男人垂眼看着她,嘴角猩红,扬起微微笑意—— 这让谢星摇忍不住又一次想,五百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魔尊,从未这样笑过。 温和恣意,如水如波。 这是她所熟悉的,意水真人的神情。 每当她的断心诀有所领悟时,意水都会拍拍她脑袋,展露如出一辙的笑意。 如今她终于学会了全部,他便也这样笑起来。 空气里静默一刹,不远处的天边,骤然凝出苍茫乌云。 雷声轰鸣,谢星摇明白,那是天道。 楼渊死于她手上,天道不必担心因果紊乱,而扰乱天道秩序之人,理应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乌云渐进,即将吞噬他们所在的角落。威压强悍无匹,让浑身上下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逃离。 其他几人身受重伤,神识无法承受此等巨力,失去意识昏昏倒地。 谢星摇却只是看着身前那人的眼睛。 她总是这样。 聪明得过了头,偶尔会让人觉得难办。 楼渊轻哂,双目微阖。 与穿越者们不同,他自发进入了意水真人的身体,得到了属于他的全部记忆。 楼渊其实很不明白,居然会有人这样傻,将自己的一半心脉渡给弟子,无异于舍弃大半修为。 因为拥有所有的记忆,对于他来说,扮演意水真人轻而易举。 他一天天模仿那人说话和微笑的表情,也喝起从前绝不会沾染的酒。小阳峰又破又旧,弟子们吵吵闹闹,他觉得心烦,只想尽早结束这一切。 …… 因为他是楼渊,而非意水。 只是有时候,在很少很少的有时候,看着那几个年轻人嘻笑打闹的模样,楼渊会情不自禁地想,当年的师父,是不是也像这般静静看过他。 那他们,又会不会像他看待师父那样,将他当作重要之人呢。 意水的记忆时时浮现于识海,莫名其妙地,他有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楼渊还是意水。 也才会在某天,眺望着漫天云卷云舒时,忽然情不自禁地想:希望能让时间永远停在那里。 可时间哪能停下。 鬼使神差,他开始教授谢星摇断心诀——那个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的咒法。 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当一个“师父”,又或许,他觉得有些累,想要结束这一切。 住在意水真人的壳子里,他偶尔会暗暗去想,当初自己所做的一切,当真是对的吗。 楼渊神色淡淡,半晌,似是无可奈何,轻轻抬起手来。 男人掌心通红,唯独伸出的食指干干净净,不偏不倚,落在她额头。 他看着谢星摇,眸色昏黑,仿佛在遥望另一段更为遥远的时光,另一道同样孤零零的影子。 楼渊笑了笑:“走吧。” 她理应离开。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3节 接下来将是天道的主场,她身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不应当插手此事。 人类总是渺小无力。 血气萦绕鼻尖,身体在天道的威压下止不住轻轻战栗,谢星摇咬紧牙关。 忽地,她沉声开口,抬眼看向天边黑蒙蒙的流云:“你就这样轻飘飘地打算离开,是吗?” 楼渊作恶多端,挑起仙魔大战,无论如何,他都该死。 谢星摇不会祈愿他能复活,也不觉得他能得到世人原谅,她只是——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 楼渊最初的命运与禅华何其相似,倘若不是中途生出变故,他同样能肆意徜徉于修真界,成为万人敬仰的仙门至尊。 他那位白发苍苍的师父也会为他而骄傲,而非心有不甘地死在小道观里,无力又绝望。 此时此刻,天道就在她眼前。 然而在此之前,偌大的修真界里,谢星摇仿佛从未感知过它的存在。 它太遥远,也太虚无缥缈。 绣城之中,沈惜霜为了守护花花草草的幼灵,不得不受制于恶妖,在原有命运里,将声名狼藉,死于主角团之手。 罗刹深海里,受苦受难的妖魔们无人知晓,剥取妖丹的“仙门大宗”风光得意,在原有命运里,直到被屠灭,南海仙宗始终被认为高风亮节。 还有晏寒来。 他那么好,即便受尽苦难,仍然心存良善,会在暗渊救下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避开所有人,悄悄递给穷苦的婆婆一袋灵石。 在原有命运里,他将背负着血海深仇死去,被好不容易结识的好友亲手斩杀,直到闭上双眼的一刻,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应是这样的。 绝对不应该是这样。 远处的雷云翻涌如潮,威压四溢,让她颤抖不止,几乎无法站立。 但谢星摇还是紧紧凝视着它,任由泪水模糊双眼,用微哑的嗓音扬声道:“一个世界的‘道’,为何会是这种模样?” 无上的力量远在天边,身边的伙伴们重伤昏迷。 她孑然与之对峙,茫然又无措,只有眼泪止不住下落,什么也看不清。 天道得了冒犯,威压更沉。 四下寂静,毫无征兆地,忽然响起沉郁少年音。 “不错。” 心口重重一跳,有如鼓擂。 谢星摇猝然回头。 白雾朦胧,有道瘦高的影子步步行来,望见她,少年眸色微沉。 “我亦闻天道昭昭,却不想此生所见,皆是不平之事。” 威压如山,晏寒来毫无犹豫向她靠近,所过之处灵力四溢,摒退过于沉重的压抑气息。 楼渊身死的一刹,这场因果也就到了尽头,天道圣域将一点点解除。 自从发现他们不见踪影,之后又察觉揽山阁中的异样,晏寒来就一直留于门外,寻找入楼的办法。 他被穿越者们更改过命运,本就参与了因果的一部分,当圣域缓缓消散,终于能进入揽山阁,顺理成章来到此处。 但他终究不是因果的全部参与者,圣域生出排斥,几欲撕裂识海。 晏寒来面色不改,来到她身边。 于是在这场与浩瀚无边的庞然神祇的对峙里,渺小的个体,从一个变成两个。 ——他并不知晓前因后果,只是出于本能,毫无迟疑也心甘情愿地站在她身边。 哪怕在她对立面,是磅礴浩渺的所谓天道。 茫然无依的情绪沉沉落地,仿佛终于有了将它们温柔包裹的归宿。 谢星摇拉住他袖口,眼泪掉得更汹。 “我见过无数良善者背负恶名,是为可悲。” 少年眸色沉沉,以灵力笼罩她的伤口,目光冷冽似冰:“险恶者被万民赞颂丰功伟绩,是为可耻。” 威压铺天盖地,晏寒来将她护在身后,一人挡下凛冽杀气,不去理会识海中的阵阵绞痛,似是安慰,轻轻握住她指尖。 就像在说,别怕。 “至于身居高位者,理应体恤万民、恪尽职守,却形同虚设,高高在上——” 他冷声道:“是为可笑。” 少年人手指冰凉,谢星摇紧紧将它回握,深吸口气。 远处是能吞噬一切的浓云,他们渺小得近乎于尘埃蜉蝣。 当她抬头,双目却是明亮如星,不见畏惧之色。 “来到修真界,无数人曾经告诉我,善恶有报,天道轮回——然而我今日所见,却是天道高高在上,什么报应,什么因果,什么受苦受难的百姓,全是在它眼里毫不关心的东西,它唯一在意的,唯有维持规则、维护规则,只要规则不倒,就万事大吉。” 谢星摇道:“这就是万民敬仰的所谓天道吗?” 第99章 浓云聚散,轰响如雷鸣。 四面八方皆是海潮一样的沉沉强压,在天道之下,万物生灵渺小不堪。 这是无人能挡的浩荡威压,晏寒来无言蹙眉,以全部灵力将她护住,喉间腥甜,咽下一口血气。 谢星摇却上前一步,站在与他并肩的位置,分担过于沉重的气息。 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天道,未知的恐惧将她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在不久之前,她尚且只是个没什么伟大愿望的普通人,一辈子经历过最大的苦恼,是无法忍受父母惊人的控制欲。 平凡至极,庸庸碌碌,绝不会去思考遥不可及的天道法则。 谢星摇当然会害怕。 恐惧感源源不绝,将心口压得摇摇欲坠,她必须竭力稳住身形,才不至于双腿发软。 这是源自本能的战栗。 然而除却本能,身为人,她拥有属于自己的理智—— 如同一根孑然伫立的骨,支撑起将近溃散的决意。 她不想妥协,也不愿妥协。 天道静默无言,谢星摇再度开口:“我游历过修真界的东西南北,每到一处地方,提及天理,百姓无一不是敬畏天道,相信万事万物遵循因果规律——不知这所谓‘因果规律’,当真存在么?” 似是对她的回应,远处浓云翻涌,缓缓溢开波浪般的弧。 与此同时,有声音自识海响起。 ——不对。 那不应被称为“声音”,而是一道突如其来的神念,非男非女,似真似幻,自它出现的刹那,谢星摇识海中生出无尽清明。 那神念道:[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天道有常。世间千年万年,自有因果。] 赌对了。 身体在强烈的威压之下僵硬不堪,谢星摇眉心一跳,嘴角无声轻扬。 修真界里的天道,和她曾经生活过的二十一世纪中的“天理”不同。 “天理”生于天地,源于自然,是世间万物得以运转的总体规则,十分笼统,并不存在一个确切的形象。 但“天道”不同。 修真界灵力凝集,万物有灵,哪怕是看似虚无缥缈的天道,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缕意念。 也就是说……她能与之沟通。 天道至高无上,哪怕是飞升成仙的得道高人,也奈何不了它分毫。 在真实的修真界里,根本不可能如小说那样,以脆弱的人身仙身与之对抗,斩灭天道,重塑法则。 毕竟在天道身后,是强悍无匹的整个修真界。 万幸,它能与生灵对话。 想来也是,天道无所不能。 “日升月落,春夏秋冬,那是自然的规律。” 谢星摇道:“关于人、妖和魔的呢?” 她说得笃定而认真,开口时极目远眺,望向乌云尽头。 “你说‘天道有常’,如果我没理解错,应该是指一切都要遵循秩序,天道自有其规律。然而今时今日,修真界里的秩序规则,究竟是什么?” 她停顿稍许:“是可以肆无忌惮屠戮妖魔?是只要不被发现,就能理所当然地欺辱弱者?还是所有人都能为了变强而不择手段?” 天道沉默。 “你答不出来,因为你从未有过制约。” 喉咙里鲜血翻涌,谢星摇咽下一口腥气:“口口声声说天道有常,但在这个修真界里,分明连一条合理的秩序都没定下——这要万事万物如何去遵守?” 仍然没有回音。 她正要继续,意料之外地,竟见天边浓云一动。 云雾凝结,徐徐下涌,再眨眼,竟聚作一人模糊不清的身形。 那人影非男非女,看不见五官,也没有固定的形体,随着流云涌动,身形时高时低,聚散如水。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它出现以后,浑身上下的威压减轻了些许。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4节 谢星摇抬眼看它,最后道:“天道之所以成为天道,是因人人皆能在它之下,其所当行,止所当止。可纵观此界,何为‘当行’,何为‘当止’,从未有过明晰的界限。” 天道的“无为”绝非“不为”,一旦毫无作为,那便形同虚设。 倘若像现在这样,不制定任何约束,放任修士们弱肉强食,恐怕再过不久,修真界将满纳污垢,生灵涂炭。 远处的人影飘摇晃荡,静了须臾,蓦地出声:“界限?” 声音仍是自识海响起,如暮鼓晨钟,清幽空灵,回响连绵。 “我觉得。” 谢星摇:“或许,我们可以试着谈谈。” * 月梵:…… 月梵清清嗓子,尝试斟酌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久久想不出措辞,目光微动,看向谢星摇。 很离谱。 被楼渊打伤后,她恍惚间感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威压,识海不堪重负,昏了过去。 再醒来,谢星摇指着身边的不明物体告诉她,那是天道的化身。 晏寒来也莫名其妙进入天道圣域,听谢星摇说完他们昏倒后的来龙去脉,她只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一万段剧情。 声音被最大限度压低,月梵凑到她耳边:“这就是天道?飘来飘去,怎么跟森林冰火人似的?” “啊!” 温泊雪本来紧张得一动不动,闻言恍然大悟,一瞬出神:“真的好像!” 韩啸行身为大师兄,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一声:“你们有没有思考过一种可能性,面对天道,不管你们用多小的音量,讲话都能被它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看它飘飘忽忽的身体,的确很像森林冰火人。 尤其是头顶不断晃荡的那团光晕。 这个想法刚刚浮上心头,便听谢星摇身旁的人影淡声道:“心中所想,亦能知悉。” 哦。 韩啸行选择假装听不懂它的意思。 “所以,”昙光道,“我们醒来后聚在这里,是为了给所有事情商讨出一个结果?” 他说着顿住:“对了,不是不能妄议天道吗?” “禁止谈论天道,很可能是圣域里的规矩。” 谢星摇道:“天道本身无悲无喜,不会因为被人批判几句,就随意降下惩罚。” 她看一眼身边的模糊人影,语气中多出几分不自信:“应该,是这样的。” 都说大道无情,其实并非无情无义,而是无私心,无妄念。 这个世界的天道从头到尾不怎么管事,论业绩铁定不合格,但不可否认的是,或许正因如此,在它身上才感觉不到私心。 就像空气,无处不在,不会因为旁人的评价生出半分情绪。 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仅仅用上几段言语,就让天道派出化身,和他们一并聚在这里。 它冷酷,理智,且清醒。 ……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是当真想过,自己会不会被恼羞成怒的天道撕成碎片。 “是要谈论修真界的因果,对吧。” 温泊雪小心看它:“我觉得,不太合理。” 见人影没反应,他壮起胆子继续道:“所有人都相信善恶有报,我不是说好人一定有好报……但南海仙宗的修士吞服妖丹,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渡劫升级,很不合理。” “确实。” 昙光道:“我以前看过的话本里,都说修士进阶时,需要经历雷劫。雷劫一是为了锻体,二是为了炼心,如果心性不纯,会被雷劈。” 小和尚挠挠头,皱了皱眉:“南海仙宗那些人,修为进阶全靠妖丹,心性就更不用说了,可谓恶心至极。无论锻体还是炼心,他们全不达标,结果进阶得毫无压力。” 莹白色的模糊人影晃动一下:“锻体炼心?” “对啊!” 小说是他的老本行,一说起这个,昙光彻底来了劲。 “还有心魔,他们坏事做尽,居然没有心魔惩罚吗?” 昙光声调稍扬:“心魔是每个人心里的阴暗面,做了那么多恶心的事,心魔理应被无限放大——在进阶的时候,一道邪念化一魔,如果挺不过这一关,有什么资格飞升得道。” 不愧是网文写手,这也太如数家珍了。 谢星摇默默瞧一眼天道化身,在滔滔不绝的昙光衬托下,它显得茫然又困惑。 如果天道拥有情绪和表情,此时此刻,它的眼睛里应该写着: 要不,这天道给你来当? 比起天道的一己之力,二十一世纪网络文学的创造力,还真是无穷无尽。 “如果飞升对心境没有要求,那修真界岂不成了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人人互相残杀,只要能提升修为就好。” 昙光说得有些累,想着想着心生好奇:“这么多年里,你——您就没觉得,修真界有哪里不对劲?” 人影静默片刻。 “我已多年未曾踏足人界。” 它道:“上回至此,是我协助人族制定律法。” 律法。 谢星摇总算有点儿明白了。 “作为天道,应该了解修真界的局势吧?” 她揉了下眉心:“北有秘教,中有各大仙宗,西边妖魔割据,东部南部稍微好些,但也渐渐生出不少崛起的新势力。往大了说,东南西北谁都不服谁,往小了说,即便是在一个区域,修士之间的派系争端同样不少。” 天道上一次来到人界,应该是人族兴盛之初。 那时的人们刚刚拥有生产力,普遍修为低下,要说的话,应该和唐宋时代差不多。 有统一的国家和国家机关,在由上而下的权力领导之下,律法才能得以施行。 但现在哪能行得通。 一来集权几近溃散,二来修士们神通广大,杀人取命轻而易举,就算犯了法,也很难被发现。 楼厌恨铁不成钢:“因时而变,顺势而变。身为天道,怎能一味留在几千年前?若是作为创业案例,开局天胡中道崩殂,企业得被你赔空——” 昙光立马安抚:“楼兄,楼兄!冷静,咱们可以更冷静。” “说了这么多,不知天道可否给我们透露些消息?” 谢星摇抬眼:“比如我们几个异世魂魄应该何去何从,这件事应当怎样解决,被楼渊禁锢的魂魄怎么办,还有……” 她顿了顿,看向另一边的韩啸行。 青年对上她目光,轻声开口:“楼渊真要魂飞魄散?” “被他禁锢的魂魄,无法再回躯体之中。” 纯白人影道:“楼渊将魂魄强行剥离,藏于自身识海。如此一来,那几人魂魄离体,日日夜夜遭受魔气蚕食,现已十分脆弱——倘若强行回归原本躯体,无法支撑过于厚重的识海。” “那他们怎么办?” 月梵皱眉:“而且……楼渊说过,我们是他们在三千位面里的转世,一模一样的两道魂魄,不能出现在同一个世界里吧。” 昙光灵光一现:“或许——” 他两个字堪堪从嘴里蹦出来,便听白影道:“不错。你们原本的身体中魂魄空缺,加之识海狭小,最适合让他们寄宿其中。” 二十一世纪没有修仙,也就没有过于广袤无垠的识海。 就算是伤痕累累、无比脆弱的魂魄,同样能将它驾驭。 谢星摇暗暗思忖。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理由。 他们一行人住进了主角团的识海里,很难回去二十一世纪;而主角团神识重创,在修真界中逗留不得。 只需要两两交换,就能顺理成章填补这个空隙,对于天道而言,是件顺水推舟的好事。 “至于意水,或许能救。” 白影道:“他修为最高,神识算不得凌散,好好聚拢,说不定还会醒来。” 在场几人皆是神色一动。 “真的吗!” 月梵惊喜笑笑,很快想到什么,试探性发问:“那……楼渊呢?” 白影:“忤逆欺瞒天道,自当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一刹静默。 韩啸行沉声将它打破:“一定要这样么。” 他音调平稳,双目漆黑,乍一看去无波无澜,细细一探,才能觉察出不卑不亢的决意。 “他前半生所经历的一切,除了那老道士,尽是四面楚歌、处处凶险。” 韩啸行道:“更何况,剥取仙骨换取自身修为,如此荒唐可笑的修炼方式竟能成功,并不断发扬壮大……归根究底,与尚未成熟的天道法则脱不了干系。” “对啊对啊!” 温泊雪点头:“他一辈子经历过那么多事情,大多是背叛和逃亡,后来入魔,乃是走投无路。” 人影毫不犹豫:“他不可能活。” “我们没想让他活下来。” 谢星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楼渊虽然早年受苦,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暴虐无度、害死了无数百姓。但——” 她一顿:“但论及初心,当年活在小道观里的他,心中并无恶念。我既已置他于死地,就不会奢求谁能让他死而复生,我只是觉得,魂飞魄散的惩罚太重。”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5节 “不错。” 月梵接话:“他的仙骨色泽纯净,并无邪念。只要投胎转世,忘记前生的一切,定能重新开始。” 昙光和楼厌同时点头。 如果可以,他们都想给那人一个机会。 一个重新来过、好好活着、能见识到世上光明那一面的机会。 今生今世的仇恨血债,在他死亡的瞬间落下帷幕,等楼渊投胎转世,便是全新的、截然不同的另一段人生了。 白影没说话。 亘久的寂静里,谢星摇轻叹口气:“要不是当年天理不存,他怎会——” 月梵:“唉,时也命也。” 温泊雪:“唉唉,这究竟是谁的错呢。” 白影:…… 它觉得,它掉进了某种可恶的套路。 好一阵子,天道化身终于开口:“可。” 再出声,人影看向不远处的昙光:“心魔劫究竟是何种物事,可否与我说道说道。” 天呐。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我是天道它老师》,太太太有排面了。 等他回去,要吹上八百年,再写上八百册连载话本子。 昙光:“好嘞!我这儿还有火劫情劫,要不要一起听听?保证够用!” * 深夜时分,揽山阁里的异动渐渐消弭。 天道圣域褪去,当谢星摇睁开双眼,见到摇曳着的柔暖火光。 在此之前,他们所有人失去意识倒在地上,这会儿陆续醒来,轻轻按揉疼痛的后脑勺。 方才在圣域里,天道将被楼渊禁锢的魂魄们送往了另一个位面。 在极为短暂的空隙里,谢星摇与他们有过一刹那的视线相交。 他们寄居于楼渊识海,知晓这一切的前因后果,见到她,露出温和豁然的笑意。 所有人都没有开口,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完成了此生的第一次会面与最后一次别离。 至于楼渊,在昙光的往生咒中得以超度。 遭受过天道惩处的魂魄脆弱不堪,从头到尾紧闭双眼,透明得快要消失不见。 直到温暖柔和的金光将他包裹,在无比澄明的佛门气息里,楼渊似乎动了动眼睛。 离别之时最是安静。 缭绕的白雾泛出缕缕淡金,四下无风,甚至听不见呼吸。 他们一言不发,又在沉默里彼此知晓一切。青年的身形渐渐消散,直到最后,迟迟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谢星摇朝他笑了笑。 金影淌动如水,万事万物静默如谜。 当眼前的那道身影彻底消失无踪,他们之间本不应生出的因果,也就悄然落下了帷幕。 ——又或许,在几年,几十年,或是几百年以后,这段因果,会有重新被续上的那天。 一切终于了结,天道离开,几人被送出圣域。 临别前,天道许下承诺,今后将不时来下界看看。 想必不久后,随着心魔与问心雷劫大显神威,修真界里的不少恶徒将会争相露出马脚,迎来一次浩浩荡荡的大洗牌。 ……还有意水真人。 谢星摇从地上起身,忍下后脑勺的剧痛,转过头去。 和他们一样,意水真人同样陷入昏迷。 那是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内里却是不同的人。 “天道说,他醒来之后,会带有楼渊与我们相处时的记忆。” 温泊雪有些怅然若失:“我——” 他不知道应当怎样说下去,迟疑闭了嘴。 韩啸行将意水扶起:“他神识受损,今夜应该醒不过来。我送他回房,你们也好好休息。” 他们一行人在圣域里受了伤,万幸,圣域之中皆乃神识,后来得了天道庇护,伤势恢复不少。 然而即便如此,谢星摇还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嗯。” 月梵看一眼窗外,夜色已深,夜幕幽幽:“时候不早了。发生这么多事……大家回房静一静吧。” 晏寒来一直守在她身边,没怎么说话,此刻低声开口:“我送你回去?” 谢星摇:“……嗯。” 楼渊死后,识海里的任务系统消失不见。 游戏是两个世界交叠时出现的意外,与楼渊无关,即便没有了任务系统,仍然存在于她的识海里头。 时至此刻,终于能告诉晏寒来事情的来龙去脉。 他们从山巅而下,走在僻静无人的山中小道。 谢星摇思绪如麻,轻言细语地说,晏寒来沉默无言,认认真真地听。 后来回到她的小院,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谢星摇终于说清了大概。 她如释重负:“就是这样了。我们并非身体原本的主人,都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魂魄,所以我们有时会特意避开你——不是想要刻意疏远,而是不得不聚在一起,谈论我们的任务。” 晏寒来:“嗯” 听见这样天马行空的故事,谢星摇本以为能在他眼里见到几分惊讶的情绪。 然而抬眼看去,对方眸底无波无澜,毫无讶然之色,反而多出一些晦涩的暗色。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寒来何其敏锐,一定早就察觉了猫腻。 比如他们与传闻中截然不同的性格,最初掐诀念咒生疏的动作,以及平日里古怪的、与修真界格格不入的言语。 他不傻,他只是从未点明。 谢星摇轻声笑笑:“真不给面子。你就不觉得吃惊?” 晏寒来安静对上她双眼,扯了下嘴角。 他说:“我不在乎。” 不等谢星摇好奇追问,又见他开口。 山野阒然,夜风拂动,带来悦耳少年音。 晏寒来低声道:“我遇上的,从来都是你。” 她初初来到修真界时,亦是与晏寒来的第一次相遇。 他从不在意她的身份,仙门弟子也好,山中精怪也罢,自始至终,在他眼底只有一个谢星摇。 谢星摇笑了下。 深夜将至,本应到了分别的时候。 沉默须臾,晏寒来忽然开口:“……闭眼。” 谢星摇:“嗯?” 他似是难以启齿,不动声色别开视线,生硬重复一遍:“闭上眼睛,别看。” 噢。 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谢星摇还是下意识乖乖照做。双目合上,视野只剩下一片漆黑。 耳边拂过簌簌风响,半晌,晏寒来轻声道:“好了。” 于是她睁开双眼。 谢星摇一怔。 少年人颀长的身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他身子小,正稳稳当当站在石桌上,身后尾巴竖起,如同蓬松的毛球。 见她睁眼,晏寒来侧过脸去,耳朵一颤。 他定是觉得不好意思,耳尖浮起一抹薄红—— 旋即当着她的面,摇了摇尾巴。 硕大的毛团好似随风摇摆的蒲公英,与此同时,狐狸伸出爪子,在脸上蹭了蹭。 像是一种极度笨拙的卖萌。 谢星摇顷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狐狸动作轻盈,转眼间飞快跃起,足尖轻点,降落在她肩头。 晏寒来垂头,用耳朵拂过她侧脸。 他在安慰她。 “你若是难受,”少年音清冷微哑,在她耳边响起,“就哭出来。” 与多日亲近的师父以这种方式分别,她始终佯装成平静接受的模样。 然而遇上这种事,有谁能真正地平静接受。 更何况,还是由她亲手使出了断心诀,用师父曾经耐心教授给她的术法,结束了这一段因果。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6节 说到底,谢星摇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毛绒绒的耳朵柔柔透着热气,狐狸动作温柔,柔暖得如同梦境。 置身于一个浑然陌生的世界,发生这种事情,她只能习惯性地把情绪往心里咽,不向旁人表露分毫。 已经很久没人对她说,哭出来就好。 眼眶发酸发涩,谢星摇伸手,将狐狸抱在怀中。 晏寒来晃了晃耳朵。 曾经与意水真人度过的点点滴滴萦绕不休,她觉得茫然又难过,堵在心中的压抑终于宣泄而出,化作滚烫水珠涌向眼眶。 下一刻,鼻尖涌来熟悉皂香。 晏寒来恢复为人身的模样,小心翼翼揽她入怀。 少年人体息温热,将她笼罩其中。 谢星摇只觉委屈,迫不及待想要倾诉,胡乱开口,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我们今天中午还在一起……他还教给我断心诀……” 晏寒来静静地听,生涩抬手,轻抚她后背。 动作简单,却令人安心。 不知过去多久,谢星摇啜泣着说得喉音发哑,眼泪流尽,只余下轻微抽泣。 晏寒来没出声,看她疲累低着脑袋,身形纤细,在抽泣下微微颤抖。 “谢谢。” 好一会儿,谢星摇退开些许:“……我好多了。” 她双目通红,说罢抿了唇,低头拭去眼角泪珠:“我只是……好像从来没人这样对过我。” 晏寒来一怔。 “这个世界的谢星摇有很多人喜欢,可我不是的。” 她声音很轻,竭力笑了笑:“爹娘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有时候在他们面前难过掉眼泪,会被训斥为什么只会哭。” 从那以后,她就学会强忍着不去掉眼泪。 没有亲密的伙伴,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她总是孤零零的。 谢星摇轻轻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睛:“谢谢你。” 少年同她四目相对,忽而长睫轻颤。 再眨眼,一根莹白细绳悄然浮现,驱散深夜暗色。 是结契绳。 猝不及防,谢星摇听他道:“我从未将它看作临时结契。” 她心口蓦地跳了跳。 “从那日递给你结契绳,我心中所想所念,便是缔结契约。” 晏寒来说:“谢姑娘可知,于妖族而言,结契的意义?” 谢星摇眨眨眼:“是……彼此之间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暗夜里,琥珀色的凤眼柔和散开微光,平日里冷冽的气焰消散殆尽。 少年沉默着低头,脸颊埋进她脖颈,开口时热气氤氲,生出丝丝缕缕的麻。 “结契代表,无论你是何人,无论发生何事——” 晏寒来说:“我只属于你。” 他习惯了出言讽刺,一向不擅安慰人。 这是他最为直白的倾诉,笃定得毋庸置疑。 心跳又是极重地一颤,谢星摇再度感到眼眶上的热潮。 在她眼前的是晏寒来。 性情别扭,却会在她伤心难过时,变成小狐狸摇尾巴。 自尊心强得厉害,却为她俯首,声称自己只属于她。 他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她是什么人,他一直都在。 这是最为极致的安慰。 夜风轻抚而过,谢星摇听见他的呼吸。 仿佛能将她轻而易举地化开,历经苦难,却温柔至极。 让人心甘情愿为之沉迷。 伸手环住少年后颈,谢星摇小心翼翼,亲亲他微红的耳朵:“好喜欢你。” 第100章 意水真人苏醒于第三日。 时值晚春,醺然微风拂过窗棂,当白胡子小老头睁开眼,床边的温泊雪太过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 然后在即将摔倒之前,被身边的韩啸行牢牢扶住。 接到大师兄发来的传讯符时,谢星摇正和晏寒来在厨房里为师父煎药,看清符箓上的字迹,一并赶了过来。 甫一推门,便望见一道熟悉的雪白色人影。 意水真人循声回望,见是她,扬了扬嘴角:“摇摇。” 谢星摇下意识应声:“师父。” 两个字脱口而出,却又不知应当如何继续。 之前那个与他们谈笑风生的“意水真人”,其实是楼渊套用了眼前之人的外壳。 真正的意水真人从未见过他们,早在穿越者们来到凌霄山前,就被楼渊占据了意识。 据天道所言,楼渊之所以能轻而易举侵占他识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意水真人受损的心脉。 他对弟子们的付出皆是发自内心,可扪心自问,谢星摇明白,自己并非那个同他朝夕相处过的人。 她心觉紧张,也有些拘束,唯恐意水真人对他们生出排斥与隔阂。 察觉她的情绪,白发白须的道人眼尾微舒:“过来。” 谢星摇乖乖照做,行至床边,听他道:“之前待在楼渊设下的禁锢里,我只能模模糊糊见到你们的模样,今时今日,终于能看清了。” 谢星摇一怔:“被楼渊困住的时候,您能看见我们?” “毕竟他是在我的身体里。” 意水笑意更深,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愈发柔和:“不止能看见你们……楼渊指导你运转灵力时,我还在一旁告诉过他,应当如何去做一个老师。” 床边的温泊雪愣了愣:“啊?” “他强行回溯时空,识海早就受了损伤。” 小老头缓声道:“我好歹已入化神,楼渊没法子将我完全镇压,所以不少时候,我不仅能见到外界发生的一切,还能冒出一点儿神识,和他说说话。” 他说罢笑笑,摇了摇头:“他听多了,还挺烦我的。” 最初被楼渊困住时,意水真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占据身体,哪怕平日里的性子如同闲云野鹤,在那段时间,他还是生出了不绝的愤懑之意,整日气急败坏、胡乱跳脚。 几天后,意水真人选择接受现状,慢悠悠探出一缕神识,在楼渊耳边阴阳怪气,或是叽叽喳喳。 既然打不过,那就烦死他,楼渊不仁在前,休要怪他不义。 他和小弟子们一起吃火锅时,意水小嘴叭叭:“吃,大口吃!那边的肉好像不错,又多又嫩,哇,要不再喝口汤?对了,我尝不到味道,你要不形容一下,让我解解馋?” 他教授谢星摇法诀时,意水若有所思:“温柔点,别凶——这个摇摇好聪明啊,领悟能力一绝,学东西总是很快。你身为师父,千万别掉链子,被人家比下去。” 他收下各式各样的小礼物时,意水兴致勃勃:“这是风袋啊!打个商量,今晚回房之后,吹一吹泡泡水怎么样。” 饶是楼渊也忍不住回他:[堂堂仙门长老,怎会如此聒噪?] 意水很得意:“我还可以再聒噪一点儿。” 他就是这般随心随性的性子,既然事成定局,自己已被困于其中,与其苦大仇深,不如看开一些—— 再说了,没到结局,谁胜谁败,还不一定。 看见对方想干掉他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很爽,很开心。 念及此处,床榻上的意水真人目光一动。 直到这一切当真来到结局,看着天道圣域里的楼渊,破天荒地,他很久没再说话。 他尚且如此,小阳峰的几个孩子一定更不好受。 房间里静默片刻,白胡子小老头再度开口。 “你们来修真界后的所作所为,我和他都看在眼里。” 意水真人道:“无论是哪个师父,都为你们感到骄傲。” 他语意温和,眸中则是日光一样柔暖的笑意,谢星摇看得怔住。 老实人温泊雪心里藏不住话,深吸口气:“师父——” 意水真人习惯了他的性子,无可奈何地笑笑:“嗯。” 对了。 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白发老道顺势抬头,视线所及之处,少年人眉目俊朗,脊背挺拔如竹。 意水真人颔首:“多谢晏公子一路相随——” 他说着视线往下,看清晏寒来手里的东西,不仅笑容瞬间凝固,声音也一股脑卡在喉咙。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7节 在晏寒来手中,赫然端着一碗正腾腾冒着热气的漆黑汤药。 意水真人瑟缩一下。 “意水长老神识受损严重,大夫特意嘱咐过,还需多喝些滋补灵药。” 晏寒来上前几步,所过之处药味弥漫,身边几人纷纷后退。 他说罢伸手,递出手中黑漆漆的不明液体。 意水真人看着它,沉默低头。 ——救命啊,他最讨厌喝药了! *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一晃眼,过去了七天。 意水真人七天如一日,愁眉苦脸喝完凌霄山医修们准备的灵药,识海终于慢慢恢复,从面无血色浑身无力,到了能够下地走路。 “这都是他们的阴谋。” 念及一碗碗漆黑汤汁,意水真人咬牙切齿:“凌霄山那群医修都不靠谱,见我受伤,定要拿来最苦的药——一群黑心肠!” 每当他发牢骚,韩啸行都会沉声安慰:“师父,苦尽甘来。待您恢复,我做些家乡的特色菜给您尝。” 于是意水真人继续苦着脸喝药。 好不容易挺到第七天,终于等来了韩啸行的大餐。 今日的聚餐位于小阳峰山脚。 山脚绿意如涛,四面八方尽是盎然生机,一条小径蜿蜒如蛇,勾连起幽深密林。 小径旁,是一张浑圆的石桌。 大师兄声称要给他们一个惊喜,独自在厨房里忙活很久。见到石桌上的景象,谢星摇、温泊雪与月梵眼底骤亮。 桌上尽是修真界中闻所未闻的食物,每一种都十足精致,色泽鲜亮、浓香扑鼻,细细看去,居然是二十一世纪里,世界各地的特色菜。 温泊雪恍然大悟:“对哦!当时在天道圣域里,大师兄说过,如果我们能活着出来,就做一顿世界级别的大餐。” “汉堡、乌冬面、炸鸡。” 谢星摇一时恍惚,大为感动:“万万没想到,我能在修真界里见到这些东西。” 反差太大,有种突破了次元壁的错觉。 月梵迫不及待:“这些菜师父和晏公子都没尝过吧?全是我们家乡的特色——而且是世界各地,不同国家里的特色。” 灵狐嗅觉敏锐,晏寒来紧紧盯着桌上酸甜咸辣混杂的菜肴,露出略显复杂的神色。 下一刻,温泊雪扬声道:“昙光小师傅、楼厌,这里!” “小阳峰也太大太漂亮了吧!” 昙光的光头和双眼一并发亮,望见石桌上的珍馐大餐,快步上前:“听你们之前提起这儿,我还以为跟深山老林似的——哇,咖喱饭!” 他和楼厌还是第一次正式品尝韩啸行做的饭菜,还没落座,就露出无比感动的神色:“这全是老家的味道啊。” “对了。” 楼厌亦是勾了嘴角,忽然开口道:“有人发现了五百年前的一颗浮影石,你们听说了吗?” 谢星摇点头。 就在今早,几个寻宝的修士在山中勘探黄金,金子没捞到,反而找到一颗浮影石。 用灵力催动石头一瞧,几人皆是大骇—— 在那上面,居然记录了五百年前的几名仙门长老为了谋取仙骨,密谋陷害楼渊的一次谈话。 经过调查,浮影石的主人是个仙门小弟子,一日无意间路过房外,得知了他们的诡计。 不幸的是,仙门长老的听觉何其敏锐,小弟子很快暴露行踪,还没来得及离开,便被他们一击毙命。 死去之前,他将浮影石藏进了自己口袋,没被长老们发现。 仅仅一个早上的功夫,浮影石便在修真界中掀起轩然大波。没过多久,在山中发现了小弟子的尸骸。 “那几个密谋的仙门长老,全被楼渊杀了。” 月梵轻叹口气:“现在修真界里众说纷纭,乱成一锅粥。” 有人大为震惊,声称天道何存,竟让几个狼心狗肺之徒被当作壮烈牺牲的英雄,被纪念五百多年。 有人颇为感慨,当年的楼渊竟是被名门正派一步步逼入魔道,名声被毁、遭到无缘无故的追杀、连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都没了性命,无论是谁遇上这些事,恐怕都得发疯。 也有人认为楼渊虽然可怜可悲,但己身的不幸,绝不能成为屠戮人族的理由。 “不管怎样,真相终于能大白于天下。” 心里的一颗石头沉沉落地,温泊雪道:“我听说,仙门同盟已经对此展开调查,打算彻查五百年前的前因后果——至于那几个长老在门派里的牌位,也被移除了。” 谢星摇点头,看一眼不远处的昙光。 小和尚五官精致,肤白如玉,在往常挑不出丝毫瑕疵,然而此时此刻,双眼下却是一片乌黑。 感受到她的视线,昙光轻扯嘴角,笑得有气无力。 纠正五百年前的因果,是他们当时向天道提出的请求。 交换的筹码是,昙光自愿与它进行一对一的沟通交流,大谈特谈(其实是小说里的)仙侠世界设定,为后日的天道法则提供灵感。 很让人意想不到。 听说昙光离开天道圣域后,一交流,就是整整七天。 此刻再看昙光,哪里还有当初意气风发的势头,活像一条眼睛里散发着诡异幽光的死鱼。 很符合那句,“不辛苦,命苦”。 “希望从今以后,天道能多多少少发挥点儿作用。” 昙光道:“它甚至已经开始问起马克思主义和量子力学了——这还能处吗?” 他话音方落,又听远处一道清亮少年音:“我们来啦!” 正是顾月生与流霜。 “流霜姐姐带我在凌霄山逛了逛。” 狐族少年凑上前来,变戏法似的双手一动,给昙光塞去两朵小花。 自从罗刹深海一别,他们二人一直一路同行,顾月生是为历练,昙光是为宣讲佛法、超度亡灵。 看样子,似乎还挺合得来。 “流霜姐姐你看。” 顾月生一乐:“捧花食铁兽。” 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昙光:…… 一旁的流霜笑个不停,谢星摇遥遥看她,松了口气。 当她在绣城还是“沈惜霜”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笑过。 韩啸行道:“时候不早,既然人到齐了,就来吃饭吧。” * 谢星摇满心期待,坐上晏寒来身边的石凳。 落座之前,她偷偷摸摸讲悄悄话:“这么多菜,我来给你挑一样最好吃的,咱们赢在起跑线上,来个开门红。” 然而定睛看去,好像,似乎,都好好吃。 晏寒来看她犹豫的神色,唇边懒散一勾,指了指最近的菜式:“这是什么?” 谢星摇:“是芒果糯米饭!” 她说着笑笑:“它的原料有糯米和芒果,上面白白那层是淋上去的椰汁,你尝一尝,肯定会喜欢。” 晏寒来闻言颔首,轻挑眉梢:“你也喜欢?” 谢星摇毫不犹豫:“当然啰。” 糯米饭被韩啸行提前分成几份,少年小心夹起其中一块,却并未放入自己口中。 晏寒来眸光一动,腕骨被漆黑的长筷衬出苍白色泽,随着视线缓缓转过来。 他笑了下,语气慵然:“开门红,你是第一个。” 谢星摇没压住上扬的嘴角,啊呜一口咬下。 芒果糯米饭清爽不腻,每粒糯米都浸透了椰汁的香气,吃起来糯糯叽叽,与芒果融合得恰到好处,真正意义上地口齿留香。 幸福感十足。 她很快咽下,见晏寒来又夹起一份,送入口中。 不过顷刻,少年人长睫轻动,投下簌簌颤动的影子,半晌,抿了下唇。 他果然很喜欢。 如果这会儿化作原形,狐狸耳朵一定会愉悦乱晃。 噫。 坐在他俩旁边的月梵和温泊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挪开一段距离。 “咖喱牛肉,乃是一绝。” 昙光已经吃完第三碗饭,风卷残云的程度,令人瞠目结舌:“配饭我还能吃十碗!” 想起某些不好的记忆,顾月生握紧双拳:“和他结伴而行的第一天,我心情不错,提出请客吃饭,他——” 佛修皆是清冷出尘,不染凡俗,这人倒好,吃起饭来好似小牛拱地。 昙光不服气,给他碗里夹上一块。 顾月生无可奈何地吃,下一刻,双目溢开亮光:“我!十五碗!” 像是做梦一样。 ——怎么会有这么浓郁下饭的菜啊!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8节 “大师兄,永远的神。” 月梵心满意足,指一指身前的牛排:“流霜师妹,你尝尝这个。” 牛排采用了西式做法,看上去只有五分熟。肉质在此刻最是鲜嫩,切口透出玫瑰一样的浅绯色,懵懵懂懂的小师妹乖巧点头,将一小块放入口中。 外层微酥,内里则是鲜嫩多汁,肥厚肉质沁开滚烫汁水,绵密口感中带了牛肉的劲道,浓香四溢。 小姑娘飞快眨了眨眼睛。 “不赖吧。” 月梵心知她前半生境遇艰难,受了不少委屈折磨,这会儿温声笑笑,继续耐心介绍:“还有那个!奶油蘑菇汤,你绝对没体验过的全新美味,甜咸口,浓稠又丝滑。” 流霜弯起眉眼:“多谢师姐。” “嗯?这是何种菜式?我之前从未见过。” 意水真人探头,意识到什么,低声笑笑:“不对……这桌上的所有菜肴,我皆是见所未见。” 楼厌:“鹅肝寿司” 他正面带微笑吃下一块白桃慕斯,瞥见意水真人的视线,收敛好笑意:“前辈不妨试试,这道菜口味清淡,老少皆宜。” 意水真人笑眯眯:“其实论年龄,魔尊是我的爷爷辈。” ——他只不过是长相比较成熟而已! 寿司上的鹅肝大块肥厚,酱汁深深浸入其中,由于太过柔软,吃起来居然是入口即化的口感。 意水真人扬起唇角。 被楼渊禁锢的时候,他虽然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但时常神志恍惚,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能静候对方大快朵颐。 好香。 美食融入淡淡烟火气息,同时也带来温暖热气,将五脏六腑全然包裹。 这让人清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对了。” 良久,意水真人再度开口:“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晏寒来困惑抬眼,听见身边的谢星摇噗嗤一笑。 话音方落,便听温泊雪沉声道:“今天,我们大家之所以欢聚在这里。” 月梵清了清嗓子:“是为与我们生死之交的好朋友晏公子,庆祝他的生辰。” 左手动作顿住,少年一愣,下意识看向谢星摇。 小姑娘鹿眼弯起,笑出两颗洁白的虎牙:“我发自内心地祝愿他,从此以后,一定会发光发热。” 昙光带头鼓掌:“好!” 他们似是早有预谋,晏寒来不习惯这种氛围,不久前的慵懒散漫尽数消散,欲言又止。 心有所感,他瞧一眼顾月生。 灵狐少年嘿嘿一笑,躲向昙光身后。 “这是晏公子与我们度过的第一个生辰。” 意水真人笑:“摇摇他们想给你惊喜,大家便一直没说。” 晏寒来:“多谢。” 谢星摇敏锐望见他耳根上的一缕薄红。 “这是有人托我送你的礼物。” 白胡子小老头掌心灵力聚拢,现出一个锦囊。 受他灵力所托,锦囊凌空而起,来到晏寒来手中。 谢星摇心生好奇,凑近瞧了瞧。 打开锦囊,里面只有一张纸条。 见到纸条上的字迹,她屏住呼吸,心口如鼓擂。 是一份药方。 外敷与内服,每一项都认认真真排列开来,仔细看去,全是修真界里难得一见的珍奇异宝。 像这种难于登天的药方…… 她飞快抬头。 “是治疗右手的方子。” 意水真人对上她目光:“至于那人——” 他点到即止,扬起嘴角:“从凑齐药方到收集药材,他忙活了不少时间——虽然其中不少都是从我的小金库里搬的,药已经快做好了,大概还有半个月时间。” 那天大家一起吃火锅时,楼渊曾说过,准备了一个惊喜。 “然后呢,是我准备的礼物。” 意水真人又是一动,手中握出一把长剑。 月梵身为剑修,一眼就认出它的名字:“定霄剑!” “和那药方子,正好能搭个全套。” 小老头颔首:“晏公子过去是个剑修,对吧?” 晏寒来:“嗯。” 被不少道目光齐齐注视,其实他早已习惯。 只不过在南海仙宗的地牢里,那些人的眼中尽是漠视;后来长大一些独自流浪,遇上聚众挑衅的邪修,他们面上,则是无穷杀意。 在那时候,他只需要沉下脸来,以同样冷冽的嗤笑做出回应,说些带刺的话—— 但现在不同。 这种情况下,显然不能面露嘲讽。 “还有我!” 顾月生:“这是我和昙光凑钱买的云鲛衣,高阶护身法器。” 他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本来想单独买给你的,结果灵石不够。” 说完又小声补充一句:“昙光也不够。” “我、温师兄和韩师兄也是合买的。” 月梵拿出一个小盒:“天阶宝贝,能净化识海、清除邪气的乾坤百转丹,黑市万金难求。” “天阶!” 昙光:“从黑市买来这玩意儿,你们的钱袋——” 月梵痛心点头。 温泊雪挠头笑:“甚至已经开始负债了。” 韩啸行:“放心,我做饭去赚。” ……所以到底破产到了什么地步啊你们! 流霜送上了亲自制成的百花清露,楼厌不愧为一方霸主,大手一挥,送上满满一堆锻剑炼剑的珍稀宝贝。 “是能快速增进修为的百花清露!” 月梵星星眼:“听说这个很难制成,辛苦了。” “楼厌兄。” 昙光握拳:“真是从头到尾上上下下,全都写着‘可恶的资本家’。” 这顿饭吃得热热闹闹鸡飞狗跳,到最后,韩啸行甚至摆出了一个生日蛋糕。 他们在下午相聚,临近分别,已经到了晚上。 谢星摇觉得,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意水真人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酒酿,让所有人在最后品尝。 酒酿香醇,居然带了涤荡识海、清除浊气的功效,萦绕在舌尖的不似酒气,更像是缕缕香甜灵力。 这种酒并不醉人,晏寒来将得来的礼物放进储物袋,担心她微醺犯迷糊,提出送她回房。 谢星摇自然应下。 暮春的夜晚格外喧嚣,蛰伏了整个冬天的虫鸣鸟啼纷纷涌现。晚风不休,吹过山中密密匝匝的枝叶,绿浪滚滚,地上亦是黑潮翻涌。 她心情很好,一路上足步轻快,双手负在身后,走着走着转过脑袋:“感觉怎么样?” 晏寒来循声看去,听她继续道:“开心吗?” 他少有地放纵了一回情绪,无言笑笑,喉头轻动:“嗯。” “我也——好开心。” 身旁绯红色的人影悠然一晃,再转眼,谢星摇朝他靠近些许:“你不好奇我准备的礼物吗?” 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虫鸣,不知是蝉声,还是破碎的蟋蟀声响。 晏寒来看着她的笑,只觉心中安静下来:“是什么?” 谢星摇神秘扬唇,双手上抬。 一瞬影动,晏寒来看清那是什么。 一本古老的书册,封页以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写着: 《溯明剑法》。 是当初在他记忆里,离川被屠前,谢星摇见他练习的最后那式剑法。 ……可他分明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就算除去邪气、修好右手,要想练成这式剑法,也不知还要多少时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握剑。 晏寒来不愿让她失望。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49节 “送你的第一个礼物。” 月光落在她眼底,荡出柔柔清晕,谢星摇抬头看着他琥珀色的双眼,忽然伸出双手,握住他手腕。 她笑了笑,双手回拉,于是也牵引着晏寒来的掌心一直往前。 来到她腰间。 “第二个礼物——” 少女的侧腰柔软纤细,向内里凹陷出流畅弧度。 布料只有薄薄一层,隔着它,晏寒来能感受到一股温热。 他像被火灼了灼。 谢星摇心跳如鼓。 四下仿佛变得极静,唯独剩下绵长的呼吸,她拉着晏寒来的双手渐渐向后,直到揽住她腰身。 旋即她松手,环上他后颈:“是这个。” ——在少年触手可及、咫尺之距的地方,是她自己。 “生辰快乐。” 谢星摇说:“祝晏寒来一生顺遂,尽早将《溯明剑法》练到第五重,同知心好友一并行侠仗义,降妖除魔。” 似曾相识的话语。 晏寒来静静地听,喉间微涩。 这也是他在离川的记忆中曾说过的话。 一夜跌入深不见底的泥潭,这个心愿早已离他太远太远,连晏寒来自己都快要忘掉,谢星摇却将它小心藏好,一直记在心底。 在许多年后的今天,她亲手拾起了他当年的理想,清理好污秽脏浊,小心翼翼捧到他眼前。 “在那之前和之后,我都会在你身边。” 少女双颊隐有酡红,双目却是晶亮,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倏然一笑:“因为,我也是属于你的。” 他的心蓦地软下来。 心潮汹涌,吞噬意念,晏寒来将她抱得更紧。 在这世上,不会有谁比谢星摇更让他喜欢。 涌动的情与欲翻涌如海浪,少年不知何时探出一双狐耳。 心中的悸动抑制不住,晏寒来贴上她双唇。 唇瓣相贴,摩挲间似有轻颤,他喉结上下滚落,忽地生涩出声:“摇摇。” 谢星摇一怔,很快轻笑回应:“嗯。” “摇摇。” 他将每个字都说得珍重,如同在轻轻触碰无上至宝,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开。 一息风过,谢星摇听见他说: “将来嫁给我,好不好?” 第101章 正文完结 盛夏,中州。 五年一度的仙门大会拉开序幕,这一次,举办地点被安排在中州剑宗。 乘坐着飞舟一路来到剑宗,舟船稳稳当当落地,谢星摇足步轻快,跳下台阶。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剑宗啊。” 月梵跟在她身后:“好气派。” 倘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凌霄山是“仙”,而剑宗毋庸置疑,定是“凛”。 山门两侧伫立着两把高耸入云的玉质巨剑,巍然肃杀,可见剑气萦绕其上,高不可攀。 朝山门往里望去,三千长阶直入霄汉,巍峨群山隐于云间,灵波流转,浮光漫天。 凛冽之气回转不绝,在此等气势下,无人不会心生敬畏。 “不是说剑修都挺穷的吗?” 温泊雪从飞舟里探出脑袋:“这样一看,很气派啊。” “毕竟是名扬四海的大宗门,怎么可能穷困潦倒。” 韩啸行环顾四周,话锋一转:“更何况,剑修只需锻剑炼剑,不用大肆采买符纸朱砂和法器,也不必担心法器灵力耗尽,焦头烂额。” 温泊雪:…… 可恶,这样一想,他们法修更惨了。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这么一段日子,我算是明白了——不管剑修还是法修,都不如大厨赚钱。” 月梵叹气:“人类的毕生追求,果然是美食。” 他们当初为了给晏寒来挑选礼物,在黑市蹲守了整整三天,最后撞见大运,找到一个天阶的宝贝。 天阶之物可遇不可求,功效堪称一流,与之对应地,价钱也是一流。 费尽千辛万苦将它买下,一来二去,三人的小金库全被榨干。 于是韩啸行很认真地开始思考,应该怎样用空空的钱袋度过下一个月。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如送外卖。 楼渊死后,只有任务面板消失不见,游戏系统还好端端留在识海里。 他是甜点师出身,对经营理念有一定了解,后来又用传讯符请教了楼厌,一来二去,成功开创出修真界里的第一家外卖服务。 用火符保持菜肴温度,外卖员则是开着劳斯莱斯飞来飞去的月梵、谢星摇和温泊雪,如果距离不算太远,还能利用瞬移符咒,将餐盒直接送往目的地。 至于意水真人,非常尽职尽责地成为了第一任代言人。随着口碑渐渐发酵,各类珍馐盛宴被陆续送往修真界各地,掀起了一阵外卖风潮。 事实证明,什么打怪升级,什么秘境寻宝,要论来钱,统统不如送外卖。 由《疯狂厨房》做出的菜品口感一流,其中包含古今中外无数美食,叫人眼花缭乱。 不仅中式菜品色香味俱全,修真界里的人们哪曾见过炸鸡寿司意大利面,一时间订单纷至沓来,小阳峰赚了个盆满钵满。 思及此,月梵由衷感慨:“搞钱,果然是全天下最能让人高兴的事。” “我还有个想法。” 谢星摇道:“开飞车送餐的话,如果目的地太远,会消耗不少时间——不如在修真界各地设下菜鸟驿站,跟送快递一样,每个驿站之间使用瞬移符就好了。” 瞬移符的速度绝对比御剑飞车更快,只要驿站能一个个传下去,就能保证送餐又快又省力。 二十一世纪人民的智慧,果然无穷无尽。 月梵竖起大拇指:“真牛!” “你们倒是想得挺远。” 韩啸行无奈笑笑:“对了,晏公子还要多久出关?” 谢星摇抬眼:“大概半个月。” 在晏寒来的生辰当日,意水真人将楼渊准备的惊喜相赠于他。 他的右手曾被折断,又遭受了邪气侵染,治疗步骤十分复杂,即便楼渊早早集齐所需的天灵地宝,仍要花上不少功夫。 万幸,经过这两个月以来的诊治与调养,虽然过程繁琐,但总归没出什么岔子。 谢星摇一直陪着他疗伤,直到半月前,晏寒来独自前往净心室,祛除右手中残存的最后几缕邪气。 既要“净心”,她自然不能随他一起。 “待他出关,右手就能活动自如。” 意水真人行出飞舟,在阳光下眯了眼:“听说晏公子小小年纪就能勘破《溯明剑法》前几式,加上他惊人的天赋和修为……我卧房已快被传讯符给埋了,全是想将他收为弟子的。” “晏公子之后,应该会剑术法术双修吧。” 温泊雪:“师父,修真界里有这样的前辈吗?” “凌霄山里就有几个。” 小老头打个哈欠:“剑法双行的,基本全是怪物——成天到晚累死累活,要我说,还是咱们小阳峰好,吃吃喝喝,乐得自在。” 韩啸行义正辞严:“师父,我与师弟师妹皆在努力修行,吃吃喝喝乐得自在的,只有您。” 被大弟子毫不留情戳穿,意水真人摆手笑笑,假装四处看风景。 恰在此刻,不远处传来昙光的笑声:“你们来了!” 小和尚说着快步上前,轻咳一下:“见过意水长老。数日不见,甚是想念。” 不怪他说话文绉绉,实在是因为剑宗人多眼杂。 之前那位“昙光”活得像尊佛像,谈吐间自带柔光,出口成章—— 无论如何,他始终记得穿越的第一要义,人设绝不能崩。 顾月生也被他带来剑宗玩,兴高采烈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他自小就是纯粹直白的性子,开心就笑,难过就哭,在南海仙宗卧底的日子里,不得已日日夜夜压抑本性,如今终于从囚笼里解放,快活得像只小鸟。 温泊雪同他们打了招呼,下意识四处张望,好一会儿,穿过人潮,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等他开口,便听身边的谢星摇笑道:“流霜!” 听出她的声音,远处的绿衣姑娘回眸一笑。 “咦,她身边是——” 月梵愣了愣:“白小姐?!” 流霜身边的白裙女子闻声回头,心觉惊喜,轻挑眉梢。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50节 自从江承宇伏诛,离开连喜镇后,他们再没见过白妙言。 比起几个月前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如今的她显然恢复许多。 苍白消瘦的脸颊已然浮起淡淡血色,眼中愁苦消散,只余下温柔却浩瀚的无尽清波,手中长刀凌然孤峭,如有千钧之力。 再看她周身的灵力,凌厉如锋、含蓄内敛,与诛邪刀的气势紧密相融,想来修为大有长进。 “谢道长、温道长、月梵道长。” 她居然记得他们的名字,眼中生出笑意:“你们也来参加仙门大会?” 月梵:“白小姐也拜入了仙门吗?” “并未。” 白妙言摇头:“我仍是散修,大比之中,有为散修专程设下的擂台。” 她说罢笑笑:“我本不打算前来,奈何父亲对仙门大会很是热衷——” 一句话堪堪说完,似曾相识的男音便自虚空传来:“是凌霄山的诸位仙长么?” 诛邪长刀灵力蕴藉,徐徐散开莹亮白气,刀光氤氲,凝作高大魁梧的男人身形。 见是他们,白老爷笑了笑:“久违。” 出现了—— 是那位自己明明已经成了很不唯物主义的剑灵,却对唯物主义非常感兴趣的白老爷! 谢星摇莫名觉得,同为求知欲超强的学霸级别角色,他说不定会和天道很有话聊。 谢星摇向他道了声好:“二位认识流霜吗?” “我们也是刚刚遇上。” 白妙言道:“剑宗广袤无边,我不识路,便向流霜姑娘问一问。” 她身侧的绿衣姑娘扬起嘴角:“结果我也不认识路,正要问问同门的师兄师姐,就见到你们了。” 对哦。 温泊雪后知后觉,她拜入凌霄山、成为长老的亲传弟子,理应也有一群同门。 如同是对这个念头的回应,再眨眼,山道中已然行来几名年轻修士。 “小师妹小师妹,快随我们去后山,那里有个抓鱼圣地!” 为首的蓝裙女子笑声豪迈,撸起袖子向前赶来,目光一动,望见自家师妹身边的其他几人。 “意水长老。” 女子爽朗扬唇,再扭头,双眼骤亮:“这位定是温泊雪师弟,流霜常常向我们提起你。” 她身边的绿衣姑娘飞快眨眼,欲言又止说不出话,只能侧过视线,朝着温泊雪这边慌张摇头。 蓝裙女子看不见她的神色,继续道:“诸位克服万难寻回仙骨,我久闻大名,不知温师弟可有时间切磋切磋?” “师姐,温师兄不喜打斗……你不是常常向韩啸行师兄发挑战书吗?” 流霜拉她袖口,说罢回头:“我师姐醉心决斗,还望见谅。” 蓝裙女子挠头:“韩啸行我打不过啊,这人抡起一把大刀就冲,跟大转轮似的,很吓人。” 她略感失望:“温师弟不打吗?” 温泊雪当然不会打。 谢星摇了解他的性子——准确来说,他们这些穿越者都是如此,对打斗没太大兴趣,面对挑战书,能避则避,绝不应战。 没成想,下一刻就听见温泊雪的嗓音:“比一比,也行。” 谢星摇迅速抬头:? 月梵瞳孔地震:??? [我幻听了?这里是梦吗?] 谢星摇传音入密:[温师兄居然应战了?] [集齐仙骨以后,他每天起码收到一百多封挑战书,全给拒了。] 月梵摇头:[家人们,想想前因后果,我悟了,你们呢。] 韩啸行:[唉。] 昙光:[啧啧。] 意水真人:[嘿嘿嘿。] [不是,我就试着比一比,没想在谁面前逞威风。] 温泊雪的抗议淹没在七嘴八舌里:[你们这是污蔑,是诽谤!] “抱歉,我们大师姐就这性子,请见谅。” 女子身后的青年道:“整个凌霄山的修士,她全想打一打——尤其诸位近日以来风头大盛,她盼了很久。” “说起这个。” 意水真人轻抚长须:“待会儿你们进了剑宗,恐怕还得收到不少挑战书。” 这是实话。 无论是勘破幽都中的九重琉璃塔,还是后来揭露南海仙宗的恶行,都让他们在修真界里闯出了名号。 像每天都会收到的那些挑战书,就是一项铁证。 眼见温泊雪与月梵社恐发作,双双动作僵住,意水真人笑意更深。 “而且据我所知,幽都大妖、北地须弥教、绣城城主都会前来。除了擂台比试,仙门大会还将表彰五年来屡有成就的小弟子——做好准备吧。” 原本只想按照《天途》走走剧情,结果走着走着,稀里糊涂成了修真界优秀好青年。 想到仙门大会上黑压压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视线,温泊雪面如死灰,月梵捂住心口。 与此同时,身边的谢星摇扬唇笑开:“云襄!” 曾经的须弥教大祭司死在大战之中,为了不扰乱历史,云襄易容成另一副模样,隐姓埋名, 时值万众瞩目的仙门大会,谢星摇特意发了请柬,邀请她前来中州做客。 多日未见,北地少女的性子直白又热烈,一把将身前的红裙姑娘抱住。 “等仙门大会结束,我带你去凌霄山看看。” 谢星摇笑:“凌霄山的景色不比这儿差。” “凌霄山?你们什么时候回凌霄山?” 一道影子自半空掠过,无比张扬落在谢星摇身边。 美艳华贵的女人眉眼弯弯,自有一番风流韵致:“幽都的风景也不错,不去看看么?” 正是雀知。 她话音方落,便听有人一声轻笑:“绣城景致无边,时值盛夏,不妨去避暑乘凉。” ——花影浮空,绣城城主长袖微振,翻飞如蝶。 她与雀知似是旧识,四目相对,双双露出杀气腾腾的笑。 他们这边十足热闹,不时有强悍无匹的灵力陡然涌现,引来不少仙门弟子驻足旁观。 有人低呼:“是幽都大妖和绣城城主!” 看上去……似乎与凌霄山小阳峰的弟子们很熟? “浮风城也不错。” 一刹水光潋滟,很快水雾消散,现出女人婀娜纤盈的形体。 鲛人大祭司目色温柔:“仙长们在罗刹深海舍命相救,我还没来得及报答。若有闲暇时间,不妨去南海坐坐,我们鲛族定会好生招待。” “这是……鲛人?” 有弟子挠头:“鲛人不是深居海底,从不与外接触吗?” 而且她的衣裳,似乎有些—— 来不及深思,又听一道冷肃男音:“这是我们魔域的客人。” 是魔修! 几个弟子纷纷噤声。 但见山路尽头云烟缭绕,男人高大的身形破开重重雾色,神色冷峻,叫人怯怯不敢靠近。 有点吓人。 其中一个弟子心生同情,瞟向鲛人大祭司。她一个柔弱女子,竟要受到这种凶神恶煞的诘难,也不知会如何应对。 左护法看一眼她岔开的长裙,裙裾飘飘,露出小半大腿。 左护法挪开视线,微微蹙眉。 鲛人生有鱼尾,需要保持双腿不受束缚、随心自由,因此女子的长裙,往往会从大腿岔开。 大祭司冷笑:“魔域的客人……这就是堂堂魔域左护法?真是好大的官威,我这样一个外乡来客,被官威死死压着,恐怕求路无门了。” 左护法下意识瞪她:“我何时——” 望见她若隐若现的大腿,男人又一次别过脸去:“请自重。” 大祭司笑得更冷:“怎么。自知理亏,说不出话了?” “我没说不出话!” 左护法:“你分明是血口喷人,无理取闹!” 大祭司:“呵。” 左护法无能狂怒,原地跳脚,奈何气急败坏,却始终不敢正眼看她。 围观弟子:…… 就,好像,和他们想象中的剧情不太一样。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51节 这魔族也太逊了吧! “不过,左护法旁边的那个——” 有人悄声道:“想必就是魔尊吧?” 魔尊楼厌面色冷沉,沉默不语,通体散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谢星摇好奇:“怎么不见右护法?” 该不会……还在朝五晚九地工作工作工作吧。 楼厌静默片刻,痛心沉声:“右护法,积劳成疾病倒了。” 谢星摇:…… 只能说,不愧是你们。 楼厌正色:“我想了三天三夜,觉得应该在魔域里安排双休。” 万恶的资本家居然良心发现,实乃修真界第九大奇迹。 昙光拍拍他肩头:“这些福利都不靠谱,建议带领魔域走向社会主义道路。” 这群人,和魔尊的关系……似乎也不错? 围观弟子们看不太懂,但他们大受震撼。 眼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被一道道目光盯着,温泊雪如同置身于风暴中央,浑身不自在:“好多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意水真人咧嘴一笑:“找个清净的去处,溜呗。” * 剑宗之中千峰万仞,在仙门大会开始前,一行人寻了个偏僻的山头稍作休憩。 雀知、绣城城主与鲛人大祭司都前往了剑宗大殿,流霜则带着白妙言去比武场瞎转悠,余下留在他们身边的,只剩下顾月生与云襄。 在飞舟上半日奔波,谢星摇有些恍神,懒洋洋躺在一棵树下,吸了口新鲜空气。 这座小山翠绿秀美,上有古木参天,云烟浩渺。 夏日暑气浓浓,片片青绿好似化开的颜料,不远处泉水叮咚,鸟雀鸣啼之声不绝于耳。 一道清心诀落下,热意消散,她迎着太阳眯了眯眼,望见和煦光晕团团散开,温暖又柔软。 舒适得像在做梦一样。 月梵心情极好,伸了个懒腰:“终于清净了——这里好漂亮。” 韩啸行点头,给每人递去一个雪糕:“抹茶味、牛奶味、草莓味、榴莲味,喜欢哪种口味?” 昙光露出惊恐的神色:“好像有种奇怪的口味混进去了!” 云襄好奇:“这是何物?” “雪糕,我们家乡的特色食物。” 谢星摇笑道:“北地不是很喜欢吃冰吗?雪糕和那些冰冰凉凉的小点心差不多,很适合在夏天品尝。” “关于魔域的福利改造。” 楼厌轻揉眉心,手里握着纸和笔:“除了双休,年终奖和小长假也不能丢。” “最好还能有加班补贴。” 谢星摇补充:“不止工作制度,社会补贴也可以改一改——像是低保之类的,起码要保障底层魔族的生活水平嘛。” 楼厌大受启发,开始奋笔疾书。 温泊雪咬下一口雪糕:“修真界里的魔域,不会真走上社会主义道路吧。” 月梵语重心长:“目前尚未到达初级阶段,还望同志们继续努力。” 虽说这不是坏事,但想想日后的社会主义新魔域…… 果然还是有点大病吧!完全破开次元壁了啊! “对了。” 昙光倏地一动:“还记得我给你们看过的那些大纲吗?经过百日打磨,终于有一本面世了。” 谢星摇来了兴趣:“书名是什么?” 小和尚神秘笑笑,从储物袋拿出一本厚重书册。 “这是——” 月梵大惊:“最近火遍修真界的《被师门背叛后我驯服了天道》!” 正在喝茶的韩啸行险些喷出一口水, 温泊雪亦是目瞪口呆。 “火遍修真界?” 意水真人:“小师傅厉害!” ……师父您的关注重点完全错了吧!这人可是在对天道不敬啊! “过奖。” 昙光道:“如今的修真界,思维太过保守。纵观所有话本子,主角的恋爱对象要么是温柔师兄,要么是撒娇师弟,要么是邪魅妖王,要么是冷酷魔尊——” 真正的魔尊正在努力构想社会主义,俨然一个淳朴老实的人民公仆,闻言抬了眼,欲言又止。 被他盯着的小和尚继续道:“所以,应该来点儿新鲜的。” 温泊雪:“和天道谈恋爱,是挺新鲜。” 昙光竖起大拇指:“这本书只是系列第一册,之后还有《渣了天道后我跑了》《缠绵危情:天才宝贝天道爹》和逆袭爽文《我给天道当老师》《斩天之路》。” 温泊雪:…… 天道不仅被迫谈恋爱、被迫当学生,最后居然还要被斩碎,工具人属性也太明显了吧!怎么会生出这么有病的脑洞啊! 韩啸行眼角一抽。 也不知道真正的天道听闻这件事,究竟会作何感想。 谢星摇被勾起兴趣:“我也有个想法。” 她说着坐起身:“修真界的娱乐活动太少了,不说电脑游戏机,电视总得有一个吧。” 云襄听不大懂:“电视?” 谢星摇笑笑:“是我家乡那边的一种法器,能投映被录好的影像。” 云襄了然:“和浮影石差不多?” “没错。” 谢星摇点头,掌心一转,出现一颗圆润晶亮的石头:“你们觉不觉得,浮影石,完全可以代替电视机。” 温泊雪跟不上她的脑回路:“啊?” “归根结底,浮影石和摄像机一样,都能记录下一段画面。” 谢星摇:“只要写好剧本、找几个演员,让他们按照剧情内容去演——这不就是一出电影了吗。” “对哦。” 月梵恍然大悟:“而且浮影石可以复制。只要录下电影,再复制成百上千颗,就能卖给不同的人了。” 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这些人,相当于付费走进电影院的观众。 “什么叫‘修真界从未见过的全新版本’啊。” 昙光啧啧称奇:“大火,不,一定能爆火!” 温泊雪佩服得五体投地。 更加有病的思路,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出来的。 ——但不得不承认,他也好想看哦。 “话说回来……你们听说了没?近日心魔劫渐渐出现,曾经作恶多端的人,不少都被心魔缠身,苦不堪言。” 几个小弟子吵吵嚷嚷,意水真人听得笑眼弯弯,仰头饮下一口酒:“多亏有你们提出的法子,从今以后,无需担忧此界因果。” 昙光吃下最后一口雪糕:“事了拂衣去——” 月梵点头:“深藏身与名。” 谢星摇心情大好,捧场鼓掌:“好!” 她说着低头,掌心突然现出白光莹莹,凝神看去,是张崭新的传讯符。 谢星摇一眼认出晏寒来的字迹,游云惊龙般写着: 【剑宗景致如何?】 月梵挑眉:“晏公子?” 谢星摇点点头,洋洋洒洒写上一大段话,从剑宗风景说到今日见到的故人,临近结尾补上一句: 【好想你哦,什么时候能出关?】 传讯符送出,瞬间就收到回信。 【嗯。】 再眨眼,又多出另一张:【我也想你。】 以晏寒来那种傲娇至极的性子,写下最后那四个字时,表情一定认真又别扭。 她看着这句话噗嗤笑出声,俄顷之间,察觉到一缕清风。 谢星摇抬头。 清风徐来,搅乱天边翻滚的流云。 云朵被裹挟其中,竟如气流回旋,随着白雾盘旋而来,缓缓朝她靠拢。 云与雾交织缠绕,一点点勾勒出逐渐明晰的身形,猝不及防,滚落她手中—— 竟是一只巴掌大的小小狐狸。 修真界为何如此有病 第252节 云烟氤氲,被灵力映出朦胧薄光,狐狸在她掌心打了个滚,忽地竖起尾巴,指一指谢星摇身后。 仿佛在说,“回头”。 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止不住,谢星摇轻快转身。 在身后不远处,少年同样立在树荫下。 光影斑驳,照亮他一双琥珀色凤眼,在他骨节分明的右手中,正握着把锋利长剑。 剑意冷冽,剑气势如破竹,剑光逶迤纵横,满带张扬恣意、随心所欲的少年意气。 与她四目相对,晏寒来勾了勾唇。 不等开口,就被迎面而来的红裙一把抱住。 他没多言,收敛剑气,轻轻将她回抱。 用那只握着剑的右手。 “居然用溯明剑法削云雾玩偶。” 意水真人由衷开口:“晏公子还真是……颇有情调。” 溯明剑法,以迅疾变幻、极难掌握而闻名于世,无数剑修勤学苦练,只求能将它修成,瞬杀敌手。 怎么说呢……晏寒来的狐狸,削得还挺像。 普天之下,用晦涩凶戾的剑法逗小姑娘开心,他应该是头一个干出这种事的人。 晏寒来礼貌颔首,轻声笑笑:“意水长老谬赞。” 谢星摇仰起脑袋:“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多谢在场某位,将此地的位置如实相告。” 他说罢撩起眼,甫一抬眸,所有人就齐刷刷低头。 很像一帮狐朋狗友。 晏寒来似笑非笑,懒懒挑眉。 “唉,不知为何,原本还清清甜甜的雪糕,到现在已经索然无味。” 月梵叹气:“汪汪。” “人类的悲喜总是互不相通。” 温泊雪握拳:“汪汪。” “晏公子提前出关,这是好事啊。” 意水真人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学小狗叫,但心觉有趣,还是跟着开口:“汪汪!” 韩啸行扶额,给自家师父嘴里塞去一块甜糕。 周身凛冽的剑气消弭无踪,晏寒来茫然垂眸:“……汪汪?” 他低头的瞬息,有清风裹挟皂香而来,混杂着树叶泥土的芬芳气息,清甜凉爽。 林中鸟鸣啾啾,清风揉开薄雾。 晨光熹微,映出每个人眼角眉梢的笑意,不那么道骨仙风,满满尽是凡俗烟火气。 那是一种让人心生喜爱与眷恋的生机。 谢星摇抿唇笑笑,伸手戳一戳他肩头:“笨,你就不要学他们汪汪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