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起居郎》 我乃起居郎 第1节 我乃起居郎 作者:山中君 一句话简介:女扮男装起居郎 第1章 入职 天上刚下过一阵微雨,青石路面还有驳斑的雨痕。 今天是吏部司办理入职的日子。 袁子明一来到吏部司官署,就看到了叶汝成。 叶汝成站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被柱子挡住了半边身子,但袁子明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穿一件淡赫色的衣袍,从头到尾没有什么纹样,素净得跟宫中执役的下人相差不大。 但他就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便像是有一道月光垂注,鲜明地将他与其它人区分开来,让人眼前一亮。 “汝成,汝成。” 隔着老远袁子明就向他挥手,然后一溜烟跑到他面前。 叶汝成微微眯了眯眼,像是一时没认出袁子明似的。 袁子明对此毫不在意,叶汝成醉心诗词,时常魂游天外,他早就习惯了,此时拉着叶汝成絮叨:“哎呀还好还好,可担心死我了,真怕你不来了。从六品的起居郎啊,随侍于天子之侧,日日沐浴龙泽,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呢……” 叶汝成点点头:“确实,你说得对。” 袁子明猛地打住了,狐疑地看着叶汝成:“你说什么?” 叶汝成脸上神情一动:“我说什么了?” “你说我说得对!”袁子明惊诧,“叶汝成,我认识你十年了,你从来没说过我说得对!” 叶汝成:“……” 叶汝成:“是这样,我昨日和父亲大吵一架,在书房内独坐到天明,反省自己这些年来离经叛道,实在是上愧对父母,下无颜见朋友,从此幡然醒悟,决定好好做人。” 袁子明震惊地发现今天叶汝成有点不一样。 似乎是眉眼更柔和一些,似乎眸子里蕴着春光般的笑意,更重要的是,今天叶汝成的每一句话他居然都听懂了。 他顿时感动莫名:“阿成,我娘说这叫观音点化,你回去可要记得好好去庙里拜一拜。” 叶汝成郑重点头:“一定。” 有书吏走到官署门口,问:“明经科第六名叶汝成何在?” “在这儿在这儿!”叶汝成举起手,踩着轻快的脚步进去了。 真正的叶汝成很少这么走路,嘴角也很少像现在这样,不笑时都微微翘着,自带三分笑意。 因为她是叶汝真,叶汝成的双胞胎妹妹。 都说双生子互妨,在一起容易夭折,外祖母还因着这一点把她抱去蜀中抚养,但叶汝真从前是不相信的。 可现在她点信了。 叶汝真今年十九岁,已是适婚之龄,外祖母送她回京相看人家。 但刚进家门,就差点儿被父亲用茶碗砸破头,刚躲过,又差点儿被母亲扇过一个耳括子。 全都因为她为了路上方便穿了男装,便被当成了叶汝成。 叶家世代经商,全家老小都钻进了钱眼里,偏偏生出一个叶汝成,居然钻进了书本里,从小就聪慧过人,手不释卷。 父亲叶世泽先上三炷香感谢祖先保佑,然后花费无数钱财心力,为叶汝成延请名师,满心盼望叶汝成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结果叶汝成爱读的没有一本正经书,全是些吟风弄月的才子佳人戏码,还爱填词度曲,整日在乐坊厮混。 叶世泽当初的希望有多大,而今的失望就有多大,每次看见叶汝成就要吐血三升。 但忽然有一天,叶汝成像是被神仙点化,表示愿意去参加科考,若是考取功名,希望父亲能答应他一个条件。 叶世泽又惊又喜。一个条件算什么?一百个都成! 他当场道:“只要你中了,你要什么都行!” 叶汝成当真洗心革面,跑到袁家家塾,埋头苦读。 今年春闺放榜,叶汝成考中明经科,正正经经,功名傍身。 叶世泽欢天喜地,砸下血本,替叶汝成寻了个起居郎的差事,官居六品,比知县还大上一级。 叶世泽一切都想好了——叶汝成有了官身,结亲的自然也是官家小姐,从此叶家就摆脱了商人身份,一跃成为书香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叶汝成提出了他的条件——他要娶青云阁的女伎如月为妻。 注:是三媒六聘迎作妻房,不是一顶小轿抬作妾室。 天上的馅饼顿时变作天上的霹雳,把叶世泽所有的美好想象都劈了个稀烂。 官员狎伎都要受弹劾,叶汝成干脆把女伎娶回家,这岂不是自断前程自寻死路?! 叶世泽绝不允许! 父子俩平时虽然性情与喜好皆迥异,但在认死理这条上,端然一看便是一家人。叶汝成放话:“我是为娶如月才考的明经,既然你们不肯让她进门,那便当我没考过吧。” 叶汝成说到做到,自那之后,再没回过家门。 叶世泽与谢芸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答应,儿子的前程要泡汤,可答应,前程一样要泡汤! 叶汝真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家的。 她多年没有见哥哥,也不知道哥哥生得什么样,但爹娘都能认错,显然大部分都分辨不出来。 那么假扮成哥哥来吏部先录个名,把差事先应下,然后花点钱找上司通融通融,告个病假,这样就有时间再去劝叶汝成,总能争取几分喘息之机。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时的叶汝真这般想。 ——后来的叶汝真只想捶死当时的自己。 此时此刻,叶汝真拿出坊籍户帖证明自身,然后提笔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这签名昨天练了一晚上,多少能有几分相似。 而且叶世泽说了,他走的便是吏部员外郎刘理的路子,此时刘理就坐在案后。 别说没人会查笔迹,就算是查,只说心情激动一时手抖,又有什么问题? 因此叶汝真龙飞凤舞地签完字,刘理道:“恭喜叶大人。” 今日除了录名,还领到了官服官帽、官印以及出入皇城的令牌,皆盛在锦盒之中。 叶汝真抱起锦盒,躬身行礼:“多谢刘大人。” 转身刚走到门口,迎面就有一人匆匆跑来。 叶汝真闪得虽然快,手里的锦盒却没抱稳,被撞翻在地上,里面的衣袍官帽洒出来。 刘理立即道:“齐公公,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来的人身穿蓝袍,是位年轻的内侍,一路跑来气还没有喘匀,便急急道:“快……快查一查还有没有没上值的起居郎。” 刘理立即去翻名册,一面问:“今儿不是张大人和李大人上值吗?” 齐公公:“没有张大人和李大人啦,那两位触怒圣驾,已经被削职罢免了!” 刘理吃了一惊:“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了?” 齐公公心有戚戚焉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八个了。” 刘理火速翻完了册子。 册子上起居郎一栏,每个名字后面都画了一个叉。 从去年冬天开始,每一个随驾的起居郎都没能干过十天。 刘理把目光对准了在地上收拾东西的叶汝真。 叶汝真:“!” “恭喜叶大人!”刘理露出大大的笑容,“今日便可以上值面见天颜了!” 叶汝真:“……” 你觉得你把嘴角笑到耳根上我就会相信这真是恭喜吗? * 起居郎,从六品,隶属起居院,侍从皇帝,记录皇帝言行,兼修起居注。 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 多是王公子弟踏入仕途的第一站,先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后面再委派别的差事,可以称得上是一架接近皇帝的青云梯。 叶汝真已经换上了官袍官帽,成为一枚新鲜出炉的起居郎,跟着齐公公往宫城去。 三省六部及其属下各官署,皆在皇城。 穿过皇城,以隆正殿为界,便是宫城。 那是天子的居所。 叶汝真忐忑地向齐公公打听前面的张大人和李大人是怎么被罢官的。 齐公公名叫齐昌,虽只是个传话跑腿的,但好歹在御前伺候,自持有点身份,原本是不愿意搭理的。 但叶汝真给的太多了。 叶汝真递过来的是一只小荷包,荷包看着不起眼,接过来的时候齐昌手上一沉,立即分辨出来,这不是银子,是金子。 “陛下要看起居注,张大人便将起居注交给陛下过目,陛下认为张大人渎职,所以免了张大人的官。” 叶汝真默默记下,哦,原来起居注是不让皇帝看的。 “那李大人呢?” “李大人是因为据理力争不让陛下看起居注,被陛下以违命之罪当廷罢黜。” 我乃起居郎 第2节 叶汝真:“……” 叶汝真:“那到底该给看还不给看啊?” 此时此刻叶汝真还不知道,她问出了一个困扰起居院多年的难题。 阶前有几名官员正在交谈,远远看见齐昌领着一名穿六品青绿袍的年轻官员向御书房走去,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这一个,不知又能撑几天。”一人道。 “说来也是奇怪,陛下样样都好,怎么偏偏待起居郎如此严苛?” “会不会是因为姜大人……” 有人提醒:“圣心难测,诸君慎言啊。” * 御书房靠近御花园东北角,皇帝在退朝之后,会和朝臣在此议事,算是小朝会。 叶汝真跟着齐昌悄悄进门的时候,只见门内一片朱紫之色。 正一品服紫,正二品服朱,能参加小朝会的基本都是重臣,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随便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 此时却是低眉顺目,听御座上的人问话。 起居郎的位置与内侍接近,处于能随传随到但又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到。 在御座之侧,大佬们站位之旁,有一个角落,有案有几,有笔有墨。 齐昌把叶汝真领到这个位置。 从她这个角度可以从侧面看见御座。 皇帝……相当年轻。 百姓心目中的皇帝总是接近于戏台上的形象,头戴皇冠,面挂长须,但叶汝真眼前的皇帝最多不超过二十岁,不见全貌,只见侧面一道线条极为流畅。 从额头到眉峰,到鼻梁,到唇珠,再到下颔,如山峦般起伏。 下颔线极其锋利,像是感觉到了叶汝真的视线,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带任何情绪,眸子冷得像是峰顶积攒了千年的雪,仿佛是仙人从云端看向地上的凡尘。 叶汝真立即缩起了脖子,低头奋笔疾书。 半日,事情终于议完了,大臣们正要散去。 皇帝忽然开口:“座下起居郎何人?” 叶汝真连忙离席,行礼:“臣叶汝成叩见陛下。”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叶卿甚是年轻。” 这一笑像是化开了千年积雪,使人有春花初绽之感,叶汝真道:“陛下您也一样。” 天地良心,她这句话真心实意,顺口而出,全没料到,整个御书房内一片死寂,正准备离开的大佬们像是全被施了定身法,顿住了。 “叶卿甚有胆识。”皇帝的手指点了点桌案,他的手指修长,大朝服上的刺绣浓墨重彩,更显得肤色近于苍白的程度,“起居注记得如何?呈上来看看。” 第2章 明经 叶汝真从小生长在蜀中,天高皇帝远,所见过最大的官儿也不过是四品知府。 许多官员蝇营狗苟,一生也爬不到七品位置。 知道父亲给哥哥砸出来的官职竟是六品的时候,她还惊了一下,以为京城不愧是京城,当官居然都是六品起。 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一砸就能砸出个起居郎,是因为这个职位太费人了。 “干起居郎容易丢官”这事,那些官家子弟一定知道,所以没有人走这架青云梯,倒是叶家这种商贾之流,消息不灵通,以为天上真能掉馅饼,还不偏不倚正好掉进自己怀里。 在一片寂静声中,叶汝真把手中的起居注呈了上去。 大太监康福接过,捧到皇帝面前。 所有人都看到,皇帝的目光明显顿了一下。 先帝早逝,风承熙三岁便登上了帝位,虽说这两年才亲政,但多年身居帝位,早已练出了泰山崩于侧而面不改色的涵养功夫,脸上的神情极少有变化。 而今明显是被惊了一下。 起居注上,字迹歪东倒西横七竖八云山雾罩似醉后狂草,鬼都不认得。 风承熙:“……” 风承熙将起居注展开,面对叶汝真:“以叶卿这手字,是如何考中进士的?” 叶汝真答:“臣考的是明经。” 明经科与进士科虽然同属科举,但前者要比后者简单不少,主要考的是帖经和墨义,只要熟读经书便可。 所以叶汝成才能在短时间有所成。 风承熙:“我朝的明经科,这么好考了么?” 叶汝真诚恳道:“陛下,臣的书法虽说不上多好,但写成这样,是臣故意的。” “哦。”风承熙把起居注搁下,“看来是有意渎职,存心犯上……” 叶汝真不等这罪名坐实,连忙抢上一步:“陛下,臣听说国史善恶必书,从未有帝王躬自观史,若给陛下看了起居注,岂不是坏了陛下明君之名?若是不给陛下看,抗命逆上,也坏了臣下侍君之道。因此臣只能出此下策,触颜犯上,死罪死罪。” 说着磕头。 她进来的时候就想明白了,给看,罢官,不给看,还是罢官,那两条都是死路。 这一条虽说有点胡搅蛮缠,但到底是别开生面的第三条路。 头顶上一片寂静,大佬们也早已离开,御书房里除了康福和齐昌,便只剩皇帝和叶汝真。 叶汝真的脑门抵在地上,心砰砰直跳。 上面良久才有声音传来:“抬起头来。” 叶汝真抬起头。 心里面有点犯嘀咕。 要么黜,要么留,左右不过是二选一,没想到皇帝竟然也搞出了第三条路。 叶汝真说抬头便是实实在在地抬头,视线也实实在在地迎上了风承熙的。 风承熙的容颜极盛,朝服冠冕更是增添了他的威仪。 雨后放晴,春天的阳光从窗子里斜斜照进来,他袍袖上的金线绣成的龙鳞微微发光。 “叶卿年岁几何?”风承熙忽然问。 “十九。” “家中做何营生?” “家父行商,做些布匹买卖。” “祖上可有荫职?” “无。” 叶汝真越答越摸不准皇帝是什么意思。 幸好这时齐昌来禀:“陛下,姜大人来了。” 风承熙命宣,同时手指一点案上的起居注。 当康福把起居注交到手里的时候,叶汝真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看来这官位是保住了。 一人踏进书房。 他没有穿官服,一身衣衫甚是简素,和叶汝真今天为了不引人注目而特意穿的旧衣有得一拼。 他撩起衣摆便要下跪行礼。 可能是他生得俊雅的缘故,只是简简单单的礼节,做来也比旁人赏心悦目。 齐昌悄悄提点叶汝真:“这是姜凤声姜大人。” 叶汝真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他就是姜家家主,姜凤声。 姜家是大央除皇室外最大的门阀世家,民间甚至有种传言,说开国之际,是姜家不愿生灵再遭战火,所以把皇位拱手让给了风家,这才有了风央百年天下。 而为了感念姜家的功勋,太/祖皇帝留有遗旨,每一代风家的皇帝必迎姜家长女为后,以此与姜家共享天下。 现今太后便是姜家女,在先帝去世风承熙年幼的漫长岁月里,是太后垂帘,姜家辅政,才有如今的太平天下。 姜凤声和风承熙年岁差不多大,但前家主去世之后便独力挑起了大梁,身任中书令,夙兴夜昧,披肝沥胆,为民谋福,世人称其“识量清举,神彩凝映,德宣内外,声溢庙堂”,誉满朝野。 便是在蜀中,叶汝真也听过姜凤声的大名。 “表兄劳苦功高,这礼就免了吧。”风承熙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懒洋洋的味道,“太/祖特许,姜家家主入朝不趋,面君不拜,表哥何苦还行这些虚礼?还是学学舅舅吧,舅舅从来不拘泥于这些小节。” “先父是长辈,以舅甥之谊盖过君臣之礼,已属不当,臣只是痴长陛下两岁,若还是不趋不拜,岂非失仪?君臣有序,乃是大义,非是小节。” 姜凤声声音温和,气度儒雅,侃侃而谈。 相形之下,风承熙的脾气显得没那么好了,他往御座上一靠:“随你的便。” 姜凤声进来回禀的是伽南使团的事。 每年大朝会,各属国都会派使团前来朝见,但此时距离大朝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后,伽南使团还没有启程回国的意思。 因为他们想为少君求娶一位大央公主。 先帝去得早,统共只留下一子二女。 其中福安公主已经出降,云安公主和风承熙一般大,尚在宫中。 伽南使团想求的便是这位云安公主。 这位云安公主出生时母亲便难产而亡,长成后性子也颇为孤僻,并不讨太后和皇帝的欢心,满朝上下都以为此事不过就差一份圣旨,可没想到风承熙却迟迟不同意。 之前大佬们集中议事的时候便提到了这一件,被风承熙驳回了。 我乃起居郎 第3节 伽南使团对此颇有不满,姜凤声去安抚了使团,此时刚从鸿胪寺回来。 姜凤声劝谏皇帝,以公主和亲,乃是大央安抚属国最常用的手段,他举出了好几位公主的实例,称得上是苦口婆心。 然而风承熙却是油盐不进,任姜凤声怎么说,就是不松这个口,最后翻了个白眼,打了个哈欠:“朕累了,想歇息,此事改日再议。” 姜凤声只得无奈退下。 叶汝真在起居注上写:“天庆二年三月十七,中书令姜凤声进言,上拒之。” 若是前面的张大人或者李大人瞧见,会气得跳脚,指责她写得是什么玩意儿。 但作为一个混完今天就回家告病假的人,叶汝真才不在乎写得是什么玩意儿——反正字写成这款,天晓得她在写什么。 姜凤声已经走到了门边,忽然回头看了叶汝真一眼,向风承熙道:“陛下今日又换了起居郎?” 风承熙懒洋洋地靠在御座上,似笑非笑:“怎么?朕想换个起居郎,也要中书令大人准许?” 姜凤声:“不敢。只是起居郎乃近身侍君之职,还是须得文笔弥艰者当之,这位大人似乎不是进士出身。” 正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叶汝真过于年轻,若真是进士出身,琼林宴上姜凤声定然有印象。 风承熙坐直来,眼角眉梢带着一丝笑意:“表兄,你不觉得这位叶卿眉目如画,生得十分俊俏吗?” 姜凤声皱了皱眉:“……” 风承熙像是看不到他脸上的忍耐之色,反而颇有兴致地接着道:“那些糟老头子朕实在是看厌了,换一个赏心悦目的,上朝都能精神些,你说是不是?” 姜凤声看上去十分无奈,无法置评:“……臣告退。” 被两人谈论的叶汝真:“……” 她以为能留下来是因为她的机智,没想到是因为脸。 * 皇帝回宫用膳兼午休,叶汝真终于能歇一歇。 齐昌告诉叶汝真,皇帝少说会歇上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她也可以歇一歇。 齐昌之所以这么上心,已经不单是因为那只荷包。 更因为叶汝真是皇帝亲口夸过的人。 “陛下眼高于顶,从来没有夸过什么人,哪怕是姜大人生得这般玉容天姿,陛下有时候还要提醒他多涂点面脂。” 齐昌看着叶汝真,这般近距离细瞧,都找不出半点瑕疵,真可谓是肤如凝脂,看来是着实对陛下的眼缘。 再者齐昌确实是佩服叶汝真:“叶大人,我真没见过比您更大胆的人。” 在齐昌眼里,叶汝真方才最少可以被拖下去两次了。 一次是胆敢直视圣颜。 视线对准视线,不偏不移的那种。 臣子敢这么干,一般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打算死谏,二是打算谋反。 还有一次是胆敢打断皇帝的话头。 当时齐昌的心跳都快停了。 在御书房当差这么久,齐昌还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 结果叶汝真还能安然无恙。 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这位叶大人是个贵人啊。 齐昌决定抱紧这条新大腿。 叶汝真此时正在吃饭。 官员们在宫城里有值房,不管白天黑夜都有人当值,饭食由御膳房送来。 叶汝真原本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尝一尝御膳房的滋味,听得这一出,整个人僵了僵,迟疑地问:“那……万一有人冒名顶替在御前奏对呢?” “那还用说?”齐昌拿手脖颈间一切,“杀头都是轻的。” 叶汝真:“……” 御膳房的饭菜顿时不香了。 * 伽南国民风彪悍,国力日益强盛,若是此次求亲不成,只怕会影响两国交好,大臣们都有些担忧。 中书省官署内,姜凤声表示回头便去和太后商量商量,定会将此事定下来。 大臣们安心多了:“有姜大人,实乃我大央之福。” 众人散去之后,姜凤声命人去吏部取新任起居郎的籍册。 吏部司的刘理前来覆命:“叶大人的籍册刚刚被康公公取走了。不过他是今天才办的入职,大致详情下官都还记得。” 说着一一将籍贯生平背景等报上来。 姜凤声点点头:“天子近臣,选人更要慎重,务求人品才学德行俱佳才是。但愿这位叶大人不要让人失望。” 宫城内,明德殿。 籍册摊在书案上,春日的阳光洒在上面,一个人的生平来历一览无余。 “叶汝成……” 风承熙缓缓摩挲着腰间的蟠龙玉佩,眼前浮现出新任起居郎的视线。 那道视线笔直、清晰、坦荡,像是一束从春阳下裁出来的光,还没来得及被这里的深重阴暗污染,毫无阻挡地撞进他的眼睛里。 第3章 香味 叶汝真下了值就直奔宫门。 叶家的马车一直在宫门外等着,车夫宋伯远远就瞧见了她,回头朝车里不知说了什么,车帘掀开。 车内的人探出身来,竟是父亲母亲和外祖母都来了。 叶汝真在宫里提心吊胆的时候,长辈们也在家里提心吊胆。 原以为入个职最多半天功夫,哪知中午了叶汝真还没回家。 外祖母白氏第一个急得不行,此时叶汝真全须全尾地出来,外祖母一把就搂在了怀里,一叠声问有没有受委屈,中午可有吃饱饭。 “没有没有,我好得很。”叶汝真笑眯眯道,“御膳房的饭菜不错,八宝鸭子特别好吃。” 母亲谢芸娘道:“这菜咱们家厨子老严也会做,晚上就做给你吃。” 叶世泽道:“老严的胭脂鹅脯最好,定要让真真尝尝。” 说着叹道:“这次若不是真真,可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保住了差事,咱们家也有脸面,到时真真说亲,就能往高处寻了。” 白氏冷哼一声:“若不是冲着这一点,你以为我会让真真冒这个险?一个姑娘家扮成男人入宫,万一被人发现了,那可怎么得了?什么高门大户咱们不稀罕,只要为人忠厚老实肯入赘,那便良配。” 白氏年纪轻轻便守寡,一手带大女儿,指望招个能入赘的女婿支应门庭。偏偏谢芸娘看上的叶世泽是家中独苗,入赘之事便成了梦幻泡影,白氏一直引以为恨。 叶氏夫妇互相看了一眼,张嘴欲言。 白氏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风韵犹存,手上灿灿然戴了两三只戒指,一抬手止住两人的话头,“汝成那孩子娶什么样的亲,你们说了算。真真是我一手带大的,她嫁什么样的人,须得我说了算。” 白氏一生要强,开着一家铺子,名曰“白记”,专卖胭脂水粉香膏特物,在蜀中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号,这次来京城也打算开一家,很有一笔家底,待人承继。 “可是,娘,您想想看,但凡好手好脚有家业有底气,谁肯入赘呀……”谢芸娘小心翼翼地开口,还未说完,白氏便冷然道:“呵,当初你便是这样想的,所以才偷拿户帖去换了婚书??” 叶世泽连忙打圆场,但白氏是有名的炮仗性子,火气上来了天王老子也捂不住,当场就劈里啪啦把夫妻俩一顿痛骂,直到看见叶汝真靠在车壁上,睡得正香。 白氏立即住了口,只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才罢。 叶汝真悄悄掀起眼帘,打量一下三位长辈。 三人分坐两边,壁垒分明。 明天就去找铺子。 把外祖母跟爹娘搁在一块儿,家里天天都得炸炮仗。 * 第二天一早,叶汝真就让人把告假的书信送去吏部司。 然后便乘上马车,和外祖母一起去街上逛逛,挑选铺面,顺便探一探京城胭脂水粉的行情。 白氏向来是打扮得雍容华贵,端然便是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无论逛到哪一家,都是头等受欢迎的贵客。 等马车里大大小小的盒子堆了有小半车,时辰也近晌午了,叶汝真正打算寻一家有名的酒楼吃午饭。 此时就见叶家的小厮一路急跑过来:“老太太,姑娘,不好了,官府来人了!” 叶汝真和白氏都吃了一惊。 白氏:“怎么回事?说清楚!” 小厮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叶汝真问了几遍才明白,不是来拿人的,是吏部和宫里都有人来探望她。 来的人是刘理和齐昌。 叶汝真很想说才当了一日同僚,大可不必如此热情。 但两人迎上来时,脸上满是关切,嘘寒问暖,看起来大家至少共事了三五年。 叶汝真来时已经换好了男装,用马车上现成的脂粉把自己的脸色涂得白中泛青,再把右臂挂在胸前——她告假的理由是下值时马车车轮脱榫,她的右臂摔伤,提不得笔,写不了字,自然就不能入朝当值。 她颤巍巍地虚弱道:“多谢二位惦念,我方才从医馆回来,大夫说只要将静养数月便好。” 刘理道:“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确实是得好好养——” 齐昌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宫中差事甚是清闲,一定不会耽误叶大人养伤的。”刘理的话头拐了个大大的弯,诚恳地道,“请叶大人随我们进宫吧!” 叶汝真:“……” 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我乃起居郎 第4节 叶汝真也不说话,捂住右臂,“嘶”了一声,满面痛苦之色。 齐昌:“叶大人,其实是陛下点名要大人你入宫随侍,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不过大人请放心,我们可以为大人安排一名校书郎,大人口授便可。” 校书郎和起居郎同阶,一般不会乐意给起居郎打下手,但有皇帝的吩咐除外。 被派来的校书郎居然是袁子明。 袁子明瞧见叶汝真,顿时一脸的喜出望外,若不是因为正在伴驾,说不定会摇着尾巴奔上来。 不知为何,叶汝真总觉得哥哥这位好朋友很像一头白白的大狗。 白乎乎软绵绵毛茸茸的。 这里是兴庆宫,皇帝正在召见伽南使团。 伽南人披风纹身,耳上戴着宝石耳环,臂上环着金臂钏,腰间系着璎珞带,看上去通体宝光耀眼。 大央的男子很少戴这么多饰物,叶汝真倒是瞧了个新鲜,不住打量。 起居郎所在的位置在螭阶之侧,并不起眼,但伽南人颇为敏锐,其中一人迅速朝这边扫了一眼。 那人同旁人穿着一样的服色,但肤色比旁人要黑一些,呈一种蜜一般的铜色,皮肤上有缎子般的光,与珠宝的光芒交相辉映,很是夺目。 叶汝真跟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白记开门做生意,她自小就很会招呼客人,两人视线一对上,叶汝真习惯性就送上一个能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 御座上的风承熙忽然偏过头来,视线落在叶汝真身上。 叶汝真:“!!!” 完蛋,她忘了这会儿可不是做生意,这是做官! “叶卿认识这位使者吗?”风承熙慢悠悠地问。 叶汝真忙说不认识。 风承熙又问那位使者是否认识叶汝真。 使者也答不认识。 风承熙微笑:“看来二位真是前世有缘,一见如故。” 伽南人信奉龙神,相信前世今生,转世轮回,使官替少君求娶云安公主,用的便是“龙神谕示,前世姻缘”的名义,又再三称赞云安公主花容月貌,天下无双。 风承熙用下巴点了点叶汝真:“叶卿站上前来。” 叶汝真不明所以,只得照办,站到了大殿上。 风承熙:“上前两步。” 这两步上前,就站到了伽南使者们面前。 风承熙:“转两圈。” 昨日风承熙回了后宫就再没来前朝,后宫的起居注自有内侍省的人负责,叶汝真便闲了一下午,听齐昌说了不少宫里的规矩。 其中被再三强调的一条,就是“陛下让咱干什么,咱最好就去干什么。” 不要试图去理解。 咱理解不了。 咱只是个凡人。 叶汝真此刻充分领略到真龙天子超凡出尘的意志,乖乖照做。 “诸位觉得叶卿相貌如何?”风承熙问。 伽南国诸人显然也只是凡夫俗子,难测圣心,只能在口头上进行一番夸赞,说些诸如“貌比潘安”、“风采照人”之类的话。 这话倒也并非虚言。 叶汝真脸色虽然有点苍白,但这点苍白都像是点缀,整个人宛如一枚通透的白玉,被裹在青绿色的六品官袍之中。 青金色腰带勒出纤瘦的腰身,望过去就像一株春天里刚刚抽出枝条的绿树,挺拔、疏朗又清雅。 风承熙又问:“诸位在伽南国见过生得如此俊俏的男子吗?” 叶汝真:“……” 咳,她知道自己生得还不错,但好像……没有不错到这份上吧? 伽南国中常年都是炎夏,国人肤色偏暗,英挺俊美者不乏,像叶汝真这般细皮嫩肉者当然少见,因此也都称没有。 “我朝却有。”风承熙道,“比如这位叶大人,比如朕,再比如你们很熟的、朕的那位表兄。”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使者们自然大赞皇帝陛玉容天姿,是他们生平仅见。 风承熙和颜悦色道:“大央水土养人,男子尚且如此,女子更不待言。诸位只在宫宴上见过云安一面,便觉得云安是个美人。孰不知我大央地灵人杰,美人数不胜数。三日之后便是谷雨,御花园中牡丹盛开,宗室诸亲皆会受邀前来赏花,到时诸位不妨来坐一坐,便知道朕所言不虚,诸位可以为贵国少君挑选最美丽的女子为妻。” 这是使者们的请求再一次被驳回了。 叶汝真觉得很奇怪,无论是前世有缘还是花容月貌都只是借口,伽南人指定要云安公主的原因只有一个——那是风氏皇族中唯一的公主。 旁的皇亲贵女,就算可以被封作公主出嫁,假的就是假的,伽南人才不会被糊弄。 “龙神旨意,绝无更改。” 方才那名看向叶汝真的使者忽然道。 声音不大,但坚定不移。 使官连忙喝斥:“阿偌不得无礼。”又向风承熙赔罪。 风承熙慢慢地靠向御座,声音也不大,一字一顿:“在大央,真龙只有一位,那便是朕。” 这一瞬间,叶汝真忽然觉得“真龙天子”四字可能并非传说,冰冷锋利的气息从御座上透出,仿佛能化成有形,将大殿冰封。 在旁侍立的康福率先跪下:“陛下息怒。” 殿中的侍卫与宫人跟着跪下,叶汝真和袁子明也忙跪下。 最后,伽南使团也跪下了。 伽南使团的使官显然是个十分油滑的人物,即便是到了如此境地,也能三言两语打好圆场,最后再恭祝吾皇万岁,恭敬退下。 叶汝真觉得起居郎之职无甚难度,不用她口述,袁子明就已经记录在册,字还比她好看得多。 风承熙起身。 这是要起驾回后宫的意思。 叶汝真和袁子明躬身行礼,恭送圣驾。 风承熙经过叶汝真面前的时候,那截杏黄色龙袍的衣摆忽然在叶汝真的视野里顿住了。 不单停下来,还往叶汝真这边走了两步,堪堪停在叶汝真面前,微微俯近,吸了吸鼻子。 叶汝真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颗心提了起来。 风承熙的声音从头顶飘落下来:“叶卿,你受了伤,身上怎么没有药味,反而有股香味?” 第4章 贴补 宫殿深长,即使是白天,阳光也无法完全照亮,两侧依然点了七宝树灯。 灯光照在风承熙的脸上。 他单手负在身后,是微微俯身的姿势,单眼皮薄而亮,眸子里像是含着一丝笑意,再次轻嗅了一下:“……好像还是女子的脂粉味。” 叶汝真内心慌得一匹,当即跪下:“臣死罪。臣去医馆之后,顺路去了一趟青云阁。” “……青云阁?”风承熙,“那是什么地方?” “……”叶汝真,“是一处乐坊。” 袁子明闻言大惊,悄悄在风承熙看不到的地方扯叶汝真衣袖,让她口上好歹有些遮拦。 朝臣狎伎虽不是什么大错处,但若是陛下认真起来,也是可以用“官声不正”掳去官职的。 殊不知叶汝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非要点名让她上值,但显然她已经入了皇帝的眼,不可能在宫里默默无闻,女扮男装的事早晚要给人揭穿。 跟欺君之罪比起来,被黜官完全就是无关痛痒。 果然风承熙背起了手,上下打量她,神色不豫:“受了伤还不忘寻花问柳,叶卿真是好雅兴。” 叶汝真继续放厥词:“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臣觉得人生苦短,应该及时行乐。臣虽受了点伤,但并不妨碍同姑娘们饮酒作乐。” “哦?”风承熙伸出手,勾了勾叶汝真吊着手臂的布带。 叶汝真立马呲牙咧嘴做出疼痛状。 风承熙似笑非笑:“就这还不妨碍?叶卿真真骁勇。” 袁子明不想看好友作死,把二十年的胆子都拿了出来,颤声道:“禀、禀陛下,叶大人才华横溢,去乐坊只是填词度曲,饮酒不过为了助兴,从未有过荒唐之举。” “从未有过?”风承熙凑近叶汝真一点,叶汝真只觉得他的温热吐息拂过耳尖,“这么说,叶卿还是童子之身?” “陛下尚未纳后宫,想来也是吧?” 这话是想也没想便说出了口,说完叶汝真就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风承熙脸上的表情果然僵住了。 殿中一片寂静,气氛十分尴尬。 袁子明看看叶汝真,再看看皇帝,慌得一头是汗,心一横:“臣、臣也是的。” * “伴君如伴虎啊……” 叶汝真走出大殿,远远望向风承熙离开的方向。 春日里的皇宫花开如锦,属于帝王的黄盖伞宛如一朵硕大的迎春花,飘然远去。 “陛下性子算好的啦。”袁子明劫后余生,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你看,你说去乐坊,陛下都没罚你。” 叶汝真叹息:“我是劝自己要记住,伴君如伴虎,以后说话可不能再这么不过脑子。” 我乃起居郎 第5节 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牢记这位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一句话就可以要了她小命的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会忘记这一点。 大概是他昨日在姜凤声面前那带一点惫懒又带一点倨傲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孩子气,就像世间任何一个头角峥嵘的少年。 “那现在咱们怎么去鸿胪寺?”袁子明问,“现在出宫算不算旷值?” 叶汝真:“什么旷值?咱们这是奉旨出宫办差。” 风承熙确实没有处罚叶汝真,但交给叶汝真一个差事,还让袁子明从旁协理。 “给你三天时间,去探一探那个伽南人的底。”风承熙的原话是这样交待的。 叶汝真摸不着头脑:“哪个伽南人?” 方才在殿上的伽南人可有十几个。 “就是让叶卿瞧得目不转睛的那一个。”风承熙道,“眼光倒是不差,那一堆南蛮里,也就那一个稍微能看。” 叶汝真:“……” 风承熙说完就走了,既没说查什么,也没说怎么查,更没说为什么查。 留下叶汝真在原地一头雾水,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分明是个起居郎,为什么要干大理寺的差事? “听说在宫里办差都这样,越上面的人说话越少,下面的人办差全靠一个‘猜’字,所以当官第一要务就是要学会揣摩上意。” 袁子明一脸骄傲,“阿成,陛下这是对你委以重任啊,好好办差,说不定就能升官发财!” 叶汝真打了个哆嗦。 升官发财? 不不不。 “你一身才华本来就不该只在乐坊消磨,是时候大显身手了!”袁子明干劲满满,“走吧!” 叶汝真:“今天不行。” 袁子明:“???” 叶汝真皱眉:“手疼。” 袁子明立刻扶住她下台阶:“那你小心一点,马车一定要定期检查,要不我把我的马车先借给你……” * 姜家,书房。 “第一天出宫就回了家,第二天根本没出门,第三天去了鸿胪寺但只待了半个时辰,而且根本没有见伽南人?” 姜凤声把信看完,搁在烛火上烧了,“这位叶大人,是打定主意玩忽职守了。” “到底是明经出身,黄口孺子,难当大任。” 说话的是姜凤声的幕僚,唐远之,“起居郎位阶虽然不高,但近身伴驾,说不定便能左右帝心,陛下年轻,身边该多添些稳重老成之人才是。” “先等一等吧。”姜凤声道,“不急于这一时。” 姜凤声望向窗外,隔着水面,晚风送来悠扬琴声。 唐远之赞道:“大小姐着实勤勉,这么晚了还在练琴。” 姜凤声慢慢道:“姜家的子女,自然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 这日散朝后回到御书房,风承熙没有召见朝臣,摒退了左右,问叶汝真:“查得怎么样了?” 叶汝真从怀里掏出一份信笺递上御案。 上面一一列明那个伽南人阿偌的身高尺寸、衣食习惯,包括背上有一幅展翅雄鹰的纹身。 风承熙:“就这些?” 叶汝真:“十两金子,只能买到这些。” “……”风承熙,“你买的?” “自然,能花钱的为什么还要出力呢?臣毕竟有伤在身。” 叶汝真说着小心翼翼地捧了一下自己的右臂。 “那何不多花一点,便能买到他在京中与谁人碰过面,在宫中是否有熟人。” 叶汝真假装没有听出这话背后透出来的意思,诚恳地道:“陛下,臣的金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起居郎一个月俸银二十两,禄米三十石,臣跑这一趟差,一年的俸禄都不够填的。” 风承熙:“叶卿这是问朕要钱的意思?” 叶汝真:“不敢。不过若是陛下体恤,能容臣去户部核销一下——” 话还没说完,就见风承熙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叶汝真的身形已经和一般男子差不多高了,风承熙却还是比她高出一截,身段修长,玄底朝服上五爪金龙煊煊赫赫,压迫力惊人。 叶汝真一阵紧张。 来了来了,她终于激怒到他了,她可以被免职滚蛋了。 风承熙双手握住她的肩,脸上的神情比她方才还要诚恳。 “爱卿啊,非是朕不肯体恤,实在是国库空虚,钱都流进姜家的私库里去了。宫中也实在艰难得很,爱卿既然如此阔绰,不如贴补贴补朕吧。” 叶汝真:“……………………………………” 第5章 花筵 蜀中天高皇帝远,叶汝真对风承熙一无所知,这几日才着意打听出一二。 风承熙登基得早,才当了三年太子便当了皇帝,太师教太子可以请戒尺,大臣教天子可不敢动龙身一根寒毛。 据说风承熙少时性情十分顽劣,闹起来无法无天,谁也管束不住,一年里不知要换多少位帝师,什么荒唐事都干过。 一言蔽之,很有当暴君的天分。 后来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像以前浑身长了刺似的到处扎人,开始好学上进,认真读书。 风氏皇族的宗亲们激动得连夜去太庙祭告。 只是他们祭得太早了,风承熙认真归认真,读了半天一篇《尚书》背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贻笑大方。 宗亲们绝望了。 孩子从前不上进,还可以说是不懂事没开窍,本质还是块璞玉。 现在上进了努力了,才发现原来真的是一块顽石。 更何况还有一个姜凤声一直陪着皇帝读书,虽然只大两岁,但天姿聪颖,勤奋好学,生生把风承熙比成了一个陪衬。 风承熙自己大约也被自己是个庸才的事实打击到了,从那以后圣贤书本被扔得远远的,整夜和宫人斗蛐蛐,上朝就坐在御座上打瞌睡。 又一言以蔽之,俨然便是昏君了。 再是几年过去,太后哭诉了好几回,风承熙终于稍稍有了点正形,至少不会公然在御座上打瞌睡了,御书房的小朝会隔三岔五也会召开,慢慢地开始参与政务,有了点亲政的样子。 这一点进步得来不易,满朝上下都十分珍惜,深觉浪子回头金不换,陛下哪哪都很好。 只除了最近看不惯身边的起居郎。 叶汝真这才知道自己差不多是一入职就遇见了陛下最好的模样。 然而现在—— “银子都流入姜家了,陛下去问姜家要不就好了?” 叶汝真想起风承熙的荒唐事迹,小心翼翼的后退一步,把自己的肩膀从他手底下拯救出来,“臣家中做的是小本生意,为了给陛下办差,臣这是把老婆本都掏出来了。” 要到挺久以后,叶汝真才知道自己不小心又放出了怎样的厥词。 有些事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会提。 风承熙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来个有钱的,却是个铁公鸡。唉,朕这个皇帝,当得着实没什么意思。” 叶汝真想起了打听到的那个传言。 传言说,当初太/祖开国之时,皇位本就是姜家的,太/祖请高人作法,将帝星借去一百五十年。 而今开国已一百余年,离帝星归位之期,近了。 上天仿佛是专门派姜凤声来衬托风氏帝星黯淡,在风承熙的每一个生命阶段,姜凤声都像一颗熠熠生辉的星辰,照出风承熙的荒唐与无能。 天下人知道姜凤声的多,知道风承熙的反而少。 风承熙半垂的眼睫纤长如柳叶,窗外的春光照出他挺拔如山仞的鼻梁,叶汝真刹那间居然有一丝同情。 当你身边有一个无论什么都比你出色的人,你做任何事情好像都没有意义。 叶汝真:“陛下……” 风承熙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臣其实还查到一个消息,只是不知道确不确实,所以没敢写上面。” “说。” “那个阿偌,经常出城,听说是去护国寺拜佛。但每次都是一个人去,没有人跟着,鸿胪寺的人也是猜测。” “护国寺……” 风承熙沉吟,叶汝真低垂的视线只看见他的食指轻轻叩着自己的手背。 “之前不敢写,这会儿怎么想到说了?” 自然是不敢表现得有用,怕不好走人。 叶汝真心里咕哝,面上还是恳切道:“此事尚未查实,臣怕空口一猜,有欺君之嫌。但又怕关系重大,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回禀陛下的好。” 就在这时,齐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花筵快开席了。” 三日之期已到,今日谷雨花会。 谷雨时节,牡丹盛开,御花园中的牡丹开得遍地嫣然,姚黄魏紫,各领风骚。 我乃起居郎 第6节 只是今日牡丹也要羞煞,园中的贵女们或清雅,或娇艳,或明丽,或雍容,比花儿们还要争奇斗艳。 花筵是太后办的,请的又主要是贵女们,按说起居郎不必在场。 但皇帝张口请了外国使团,事涉邦交,须载入史册,叶汝真便不能不来当差。 阿偌去护国寺的事,她之所以开始不想说,一是只想玩忽职守,二是觉得这里面水太深,她知道得越多,到时恐怕就越脱不了身。 但就在风承熙叹气的那一瞬,她猜想自己大概是为色所迷,竟然还是说了出来。 此时冷静下来,才悔青了肠子——才说要牢记伴君如伴虎,她竟然同情起这头大老虎来了,真是不要命了。 而且瞧这宴席的声势排面,每一道菜皆以牡丹为题,一盘盘不像是吃的,倒像是可以放在案上供起来当传家宝。 国库看起来一点都不空虚的样子。 太后不到四十岁的年纪,肌肤仍然白皙如好女,昔日的美貌依然流连于脸上,不舍离去。 应付起使团来也是得心应手,既有东主之风范,又有女性长辈的宽柔,一顿国宴吃出了家宴的温馨热闹。 贵女们的席面设在花园另一座殿阁,春风送暖兼送来隐约的笑谈声。 一时席散,大家离席赏花。 使官落后半步,跟在风承熙身后,嘴里奉承得天花乱坠。 叶汝真寻思这些马屁着实没什么好记的,一转眼就见袁子明抱着起居注挥笔疾书。 也罢。反正交到史馆,修史的人自会删减。 贵女们也散席了,像蝴蝶般散落在花间。 “叶卿。” 风承熙忽然唤。 叶汝真赶紧上前。 风承熙指着身前一株魏紫:“叶卿高才,朕有一首腹稿,想与叶卿参详参详。” “……”叶汝真心想,还不如讨论一下国库空虚呢。 这个时候要怎么办才好?假装站不稳摔一跤碰着伤臂,然后嗷嗷惨叫着退场?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左脚绊右脚,风承熙忽然凑近,低声道:“看见姜凤书了吗?” 叶汝真:“……谁?” “姜家嫡女。” 叶当真:“……哪个?” “穿绿衣裳的那个,别张望。” 叶汝真装出思索诗句的模样,视线在园中扫荡了一圈:“生得最好看的那个?” 风承熙“嗯”了一声,“寻个法子,让阿若看见她。” 叶汝真震惊了。 风家皇帝都要娶姜家嫡女为后,这位姜凤书便是这一代姜家皇后。 所以风承熙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姐妹,不惜让出自己的老婆?? 风承熙瞧着她两眼圆睁,嘴角一勾:“怎么?叶卿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叶汝真心道:那可不,必须办不好。 姜凤书没有出来赏花,坐在亭子里和另一名贵女说话。 据说姜家人为了生出更为美貌的女儿,娶妻第一要务便是娶美人。 一代又一代,美中生美,每一代的姜家嫡女都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她在姹紫嫣红的时节穿一身绿衣,似乎有甘当绿叶的意思。 可惜老天爷并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满园牡丹也不及她一抬眼的眸光绝色。 “姑娘有礼。”叶汝真上前,向着和姜凤书坐在一处聊天的贵女道,“陛下有请。” 贵女脸上难掩惊喜之色:“有劳大人带路。” 叶汝真便施施然带着她穿过花海,七拐八拐经过使团的位置,觑准位置,“无意中”往阿偌身上一栽。 阿偌身形好像侧了侧,几名使官同时动了。 一切快得叶汝真来不及反应,倒下去的时候完全没有挨着阿偌的边,只瞧见阿偌眼睛中似有锋利的光芒一闪。 周遭顿时乱作一团,问的问,扶的扶。 叶汝真被一双手扶了起来,一把温和的嗓音问:“叶大人可有伤着哪里?有没有碰到伤口?” 居然是姜凤声。 姜凤声身上穿着官袍,正一品紫衣,通肩与襟前绣团花云纹白鹤,整个人清雅无俦。 身边还跟着宫人,应是太后派去请来赏花的。 “无……无碍……”叶汝真捂住手臂,吃力道,“歇……歇一歇便好……” 太后和风承熙皆过来了。 风承熙脸色不大好看:“怎么办差的?” 叶汝真还没回话,姜凤声道:“陛下赏识叶大人,是叶大人的福分。但陛下能否看在叶大人受伤的份上,先给叶大人几日病假,待叶大人伤愈之后再来侍驾,如何?” 风承熙笑:“表哥都发话了,朕还能如何?” 姜凤声道:“臣替叶大人谢过陛下。” “朕赏叶卿的假,表哥谢什么?”风承熙脸上一直挂着那丝凉幽幽的笑,明媚的春日都暖不了它。 姜凤声像是已经习惯了,并不多言,扶着叶汝真:“叶大人忍一忍,值房离这里不远,太医一会儿便到了。” 叶汝真悚然一惊。 太医什么的,大可不必。 一只手伸了过来,慢慢地把姜凤声的手拉开,把叶汝真拉了过去。 用的力气不小,叶汝真几乎是撞在了风承熙身上,鼻尖涌入一股特殊的芬芳气息,那是天子御用的龙涎香气。 “表哥都说了,朕十分赏识叶卿,怎么能让叶卿大老远走去值房?” 风承熙淡淡道,“礼贤下士谁不会呢?来人,去把太医院现今当值的全给朕叫来,今日不把叶卿的伤治好了,一个也不许走。” 叶汝真:“!!” 第6章 遮掩 叶汝真不知道把脉把不把得出男女之分,但这手臂上的伤,太医一看就得露馅。 她原本想着,办砸了差事,风承熙定然会生气,但她主动负点伤,责罚也不会太重。 比如就罢个官什么的。 万没想到会陷入这种境地。 世人皆知风承熙和姜凤声不对付,她此时就夹在了两人中间。 姜凤声的目光还算镇定宁和,风承熙的眼神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像刀刃一样闪着寒光。 叶汝真暗暗叫苦,猜他大概是想直接拿刀刃劈了姜凤声。 就在她急得似热锅蚂蚁的时候,一道悦耳的声音响起:“陛下,这位大人脸色着实不好,太医一时未来,臣女略通歧黄之术,请陛下容臣女为这位大人察看伤口。” 说话的是姜凤书。 所有的人都很意外,包括姜凤声。 姜凤书博览群书,涉猎甚广。 但她是未出阁的贵女,而叶汝真是外臣,此举并不合宜。 可能是叶汝真惊惧交加,脸色过于难看,让姜凤书不忍心,所以才出手。 姜凤书的手探上脉门,叶汝真慌张:“我、我其实没什么大碍,方才并未碰着伤处……” 姜凤书当真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叶汝真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撸起了叶汝真的衣袖。 叶汝真的心都差点儿从胸口里飞出来。 手臂上假模假样地包了一圈细纱布,只要一拆开,欺君的罪名就逃不掉了。 “骨骼未损,伤口未裂,脉息也尚算平稳。”姜凤书替叶汝真将袖子拉好,声音沉静平和,“依臣女之见,这位大人只是有些受惊,歇一歇便好,用不着惊动太医。” 据说姜家嫡女生来便有母仪天下之相,叶汝真原不相信这些,此时却不由得信了。 您就是贤后,就是国母! 风承熙笑着向太后道:“母后,您说舅舅怎么这么会调/教人?表哥誉满天下也就罢了,连表妹都如此聪慧,真可谓是才貌双全。” “凤书是一时情急,幸好叶大人无事。”太后说着便命人重新添酒赏花,这是要把事情抹过去,风承熙却道:“慢着。” 叶汝真比谁都巴不得这事早点过去。 姜凤书也扶着侍女的手准备回亭中。 “医者仁心,懂医术的人不少,有仁心的却不多。表妹不顾小节也要救人,朕心中十分敬佩。”风承熙道,“方才叶卿撞上了阿偌使者,就请表妹替使者看一看。” 姜凤声:“陛下……” 风承熙根本没理会他:“阿偌使者远来是客,咱们不能只顾给自己人诊治是不是?” 阿偌道:“多谢陛下,在下无事,叶大人没有撞到在下。” 风承熙微微一笑:“使者不必拘礼,看一看朕放心些。” 叶汝真知道,她没有完成的事情,风承熙自己来促成了。 姜凤书才给叶汝真看过,也不能到阿偌这里就不看了。 阿偌推辞不过,伸出手。 我乃起居郎 第7节 姜凤书微一侧身,侍女先把丝帕盖在阿偌手腕,然后才由姜凤书把脉。 叶汝真心想自己方才可没这待遇,看来姜凤书果然是情急之下出手的,她人生得美,地位又尊贵,没想到心地还如此善良。 她悄悄看了风承熙一眼——这么好的皇后,真舍得让给别人? 风承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视线敏锐,扫了叶汝真一眼。 叶汝真立即低眉垂眼。 这事往大了说是邦交,往小了说是旁人的私情,全跟她没关系。 阿偌自然是无事,太后再次含笑让大家继续赏花。 太医们在此时姗姗来迟,听闻已经无事,便打算回去。 风承熙道:“来都来了,给叶卿瞧瞧吧。叶卿带伤办差,辛苦得很。” 叶汝真:“!” 竟然还是逃不过。 好在园中有诸多女眷,总不能让她当人解衣验伤,再好说歹说,只留了一名太医。 小内侍领着太医和叶汝真进了附近一间偏殿。 趁着太医开医箱的功夫,叶汝真摸了摸袖子里的荷包。 只是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听小内侍在外磕头:“陛下。” 叶汝真手一抖,荷包掉进桌子底下。 风承熙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杏黄团龙缎袍,门外春日辉煌,在缎子上激起波光,像是穿了一池春水在身上。 “陆太医先请在外稍候。” 陆太医第一次听到皇帝如此和颜悦色跟他说话,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愣才提着医箱去外面。 康福在外面关上门。 偏殿内一时就剩叶汝真和风承熙两人。 叶汝真先下手为强,“扑通”一声跪下:“臣死罪!臣有眼无珠认错了人,竟不知那一位才是姜家姑娘……” “朕也好奇,叶卿是瞎吗?明明说了是绿衣裳,你还能认成旁人。” 叶汝真:“臣见那位姑娘的衫子也有点淡绿色,而且臣觉得那位姑娘好像更好看些……” 风承熙翻了个白眼:“还真是上瞎。” 叶汝真:“臣死罪,臣无能,臣无颜见陛下,愿辞官回家。” 风承熙没说话了,殿内静得很,过了一会儿,风承熙道:“你很想辞官?” “臣明经中举,只能当当小吏,近身随驾,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今日是认错了人,下次还不知要犯什么错,万一哪一天闯下大祸,到时才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些全是真心话,字字出自肺腑,无比恳切。 风承熙一掀衣摆,在椅上坐下,下巴点了点桌面:“倒茶。” 叶汝真不知这是哪一出,但还是恭敬起身,为他斟了一杯茶。 “再斟一杯。” 叶汝真越发不解,只好斟了。 风承熙端起一杯,道:“你也喝吧。” 叶汝真之前紧张得汗出如浆,确实是口渴得不行,一口气喝了。 这茶杯精致小巧,一杯也就一口,她看向茶壶,但不敢妄动。 “喝吧,这儿没旁人,你自己别写进起居注就好。”风承熙的声音闲闲的。 叶汝真一气喝了三杯才算解了渴。 殿内静悄悄,窗外春光明媚,御花园中的谈笑声隐隐传来,益发显出这份静谧。 静得好像她只是来喝茶一般。 “那个阿偌,不是普通使者,应该是伽南王子。” “……”叶汝真很庆幸她已经喝完了茶,不然很可能会喷出来。 不过回忆起之前使者们对他的防护,再加上他开口时的气势,这个答案似乎也并不意外。 布袋装不住锥子,狼也装不成羊。 “伽南人有个习俗,男子十三岁便算成年,成年礼这一天所猎得的猎物会作为纹身,永远留在自己身上。伽南王子阿路偌傩的纹身,正是雄鹰。” 叶汝真心想:这名字可真难记。 又想,难怪让她去查阿偌,看来风承熙早就起疑了。 “他是王子,为什么要扮成使者?” 风承熙微微一笑,他不笑的时候容貌甚是冷冽,像初春枝上积着的一层薄雪,但一笑起来,便是雪落生花,异常耀眼。 他道:“你猜。” “……”叶汝真,“臣愚钝,猜不到。” 伽南国一直是大央的属国,两国交好,如果由王子亲自出使,那正表现出伽南国的诚意,为什么要藏头露尾呢? “伽南王膝下只有一位王子,只要没发失心疯,是绝不会让这唯一的宝贝儿子进入平京的。”风承熙道,“唯一一个可能,就是平京有什么事情非常重要,重要到,他不得不让唯一的儿子冒险。” 叶汝真眨眨眼,脑筋转得飞起,奈何心中空空,实在转不出名堂。 风承熙瞧了她一眼,像是原谅了她的愚蠢:“比如和姜家订个盟约什么的。” 叶汝真:“!!!!”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毕竟万一姜凤声跟我打起来,伽南很有可能趁虚而入,到时候他们会帮哪一边可说不准。” 风承熙的声音风淡云轻的,好像在讨论天气,“所以朕想试试看,他们商量到哪一步了。” 叶汝真终于明白风承熙为什么要把姜凤书往阿偌面前送。 伽南国如果真的站在姜凤声这一边,娶姜凤书才是最好的选择——姜家事成,姜凤书才是真正的公主,云安公主只不过是阶下囚。 更何况姜凤书的美貌,无人能出其右。 接下来就看伽南国的选择了。 叶汝真如坐针毡。 她知道皇帝身边水很深,所以想及早抽身。 可没想到,她一只脚竟然早就蹚进了浑水里。 “叶卿,你看,朕这个借来的帝星,着实是没意思得紧啊。” 风承熙叹息,低头看着叶汝真,眸子里竟是透出一丝小鹿般的哀怜,“你不会像那些官员一样,看朕的帝位岌岌可危,就弃朕而去吧?” 叶汝真:“臣不敢,臣只是——” 风承熙自动忽略后面半句,微笑道:“朕与叶卿一见如故,就知道叶卿定不会负朕所托。” 叶汝真:“其实臣——” 风承熙忽然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捡起一只荷包,掂了掂,拉开来。 叶汝真:“……” “啧,随身戴着金子,这般宽绰,唯有叶卿了。”风承熙道,“是你的吧?” 叶汝真:“……” 伸出手:“……是。” 风承熙却没还,荷包送到鼻前轻嗅一下:“叶卿,又去青云阁了?” 叶汝真:“………………是。” 风承熙拎着那荷包,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很像是要私吞的模样,叶汝真硬起头皮道:“请陛下赐还。” “这么贵重的荷包怎么会掉地上?叶卿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不会吧?他不会真的想私吞吧? 堂堂九五之尊啊! 叶汝真心中震惊,口里道:“臣手臂一时疼痛难忍,不小心掉落的。” “是么?”风承熙的视线闲闲扫向她,“难道不是想收买太医为你遮掩?” 第7章 选谁 叶汝真只觉得刹那间窗外的鸟语花香美人笑统统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自己的心跳声鼓动如雷。 砰,砰,砰。 她舔了舔唇,发现喉咙干渴像是要冒火,好容易才挤出一点声音:“陛、陛下……” 底下呢? 能说什么? 欺君之罪,要怎么求才能逃得过? 风承熙伸出手指,勾住叶汝真吊着手臂的布带,略略用了点力,叶汝真被扯到面前来。 叶汝真一动不敢动,脸色煞白,这个距离近到大不敬,她不敢抬眼,只瞧见风承熙的薄唇微微勾起:“瞧瞧,手臂真摔伤了哪有这样的?你装得也忒不像了。” 叶汝真呆住。 …………嗯???? “怎么着也该皱眉呼号两下吧?”风承熙扯动着那根布带,连带晃动着叶汝真的手臂,“叶卿,在假伤这件事上,你还有得学啊。” 叶汝真痛痛快快地跪下:“臣贪生怕死,听说每一任起居郎都干不长久,生怕以臣之无能早晚会触怒陛下,所以才假装受伤,想告病假。陛下,臣死罪,死罪!” 我乃起居郎 第8节 “唉,连人都能认错,叶卿之能,着实让朕忧心。” 风承熙说着,矮身蹲了下来,托起叶汝真的下巴,“但叶卿这张脸,委实是合朕的眼缘,估且就将就着用吧。” “……”叶汝真真心实意地道,“您是天下之主,大可以不用如此将就的。” 风承熙叹息:“你不懂,能力不足,多多历练就好了,脸生得难看,那可真是没法子。” 风承熙说着站起了身,荷包扔给叶汝真。 叶汝真双手接住。 “又露馅了不是?右臂都伤了还能两只手接荷包?”风承熙道,“朕传授你一个装病的秘诀——想骗别人,首先要骗过自己。你自己要先相信手臂受了伤,才能处处做出手臂受伤之后应有的反应,这样别人才会相信。” “陛下……也会装病吗?” “那是自然。”风承熙颇有一丝得意,“朕五岁的时候就用这招逃课了,屡试不爽。” 叶汝真:“……” 果然传言非虚,自小就有当昏君的天分。 * 姜凤声与姜凤书立在一株花树下,风吹落片片花瓣,落在姜凤书肩上。 姜凤声为妹妹拂去花瓣,眉眼带笑,两人都是仪容出众,风姿胜画。 姜凤声:“你方才犯什么糊涂?那可是外臣,你是未来皇后,一举一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这不是为了兄长吗?”姜凤书道,“我看兄长对那位起居郎甚是关切,以为兄长有心招揽。” “招不招揽,怎么招揽,都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姜凤声温和道,“和前朝比起来,后宫同样凶险,你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有无数人挖好陷阱等着你。凤书,陛下已经三番四次推迟婚期了,你年纪不小,莫要给陛下捉住拖延的把柄,耽误了青春。” 姜凤书略低了一回头:“是,兄长教训的是,是我鲁莽了。” 说话间,太后身边的宫人来请两人。 两人来到亭中,太后拉着姜凤书的手,笑道:“书儿好几日不曾入宫来看哀家了,听说日日在家中练新曲呢?今儿哀家有没有这个耳福听上一听?” * 叶汝真跟在风承熙身后,走出偏殿。 风承熙命殿外的太医退下,因为他已经亲眼看过,叶郎君伤口无事。 御花园中琴声阵阵,是贵女们开始为太后献艺。 “臣女见过陛下。” 一名贵女从一树海棠花后转出来,行礼。 正是被叶汝真“错认”那一个。 风承熙颔首:“郡主怎么不去赏乐?” 这位贵女虽是郡主,却并非宗室。 大央除了姜家之外,还有一位异姓王,便是古氏一族。 这位正是古家的郡主,古嘉仪。 “陛下传唤,臣女不敢擅离,故在此候命。” 古嘉仪的眼睫微颤,声音也微颤。 和姜凤书不可方物的美不同,古嘉仪的美纤薄柔婉,恰似她身旁这株海棠花,既娇且媚,还柔弱无依,惹人怜爱。 叶汝真忽然明白过来,太后名义上是请贵女们赏花,但实际上,贵女们和这满园的花朵一样,是被赏的。 按照惯例,立后之时,最少会册封两位妃子。 后位是定下来了,妃位还得精挑细选。 风承熙:“朕听闻郡主雅擅琵琶,所以命人相请。” 古嘉仪的双颊比海棠花还红:“臣女这就去准备。” 叶汝真听说京城世家的贵女,从小走路都有专人教导,而今看这位郡离去的背影婷婷袅袅,走起路来果然与俗人不同,似起舞一般赏心悦目。 “原来叶卿喜欢这样的,难怪说她最好看。” 叶汝真连忙收回视线,还未回话,风承熙已道:“好好干,来日扳倒姜家,叶卿当属首功,将来衣紫着朱,不在话下。朕若侥幸还活着,便为你和郡主赐婚。” 叶汝真:“……” 这话光是用听的,就觉得刀光剑影十分凶险。 风承熙入席之时,姜凤声正与伽南使团相谈甚欢,姜凤书则刚好一曲奏罢。 古嘉仪抱上琵琶。 紧接着贵女们或献诗,或献画,或献曲,各有才艺。 风承熙视线转了一圈,问:“公主怎么没来?” 席上热闹有了短暂的停滞。 谁都知道太后不喜欢云安公主,除非是像朝典这种正经日子,否则云安公主根本没有资格出现。 “云安喜静,又长年持斋,席上有酒肉,她不习惯,所以就没来。”太后款款笑道,这是说给伽国使团听的。 “今日难得,去请公主。”风承熙吩咐。 太后有些不悦,但脸上丝毫没显露。 云安公主的生母谢贤妃十分受宠,和太后同一天生产,先帝一直守在谢贤妃的宫殿。 当时的姜家家主是太后的兄长,再三恳请,先帝才驾临皇后的坤良宫,待不到片刻,就听说谢贤妃产后血崩,先帝起身便走。 隔着房门,疼得撕心裂肺的太后听到兄长阻拦先帝的声音,最后是一声巨响,先帝摔门而去。 太后攥紧锦绳,在怨恨与不甘中声嘶力竭。 到底赢的是她。谢贤妃当晚便死了,三年后先帝也过世了,整个皇宫都是她的。 只有云安,像是锦衣上的一块污痕,一看见就让太后想起昔年的痛楚与失败。 但今天没法子。 一来是皇帝开了口,二来伽南使者在,太后是很愿意促成这桩婚事的,便命身边的大宫女去接云安,让云安好生打扮一番。 云安公主一过来,叶汝真就大致明白了风承熙在打什么主意。 云安公主打扮得十分华丽,这原也合乎她公主的身份,但她本人显然很少这样穿戴,一路走来,步伐有点僵硬。 为衬这身华服珠翠,她的妆容较为浓重。 她和风承熙不愧是姐弟,是有两三分相像的,大约都像先帝,尤其是鼻梁,皆是又高又挺,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这样的五官,脂粉不施,更显出清贵之气,像眼下这样浓妆艳抹,反而显得俗艳。 风承熙还有意让她坐在了姜凤书身边。 对比有些惨烈。 太后也发现了这一点,让人带下去重新梳妆也来不及了,只狠狠瞪了那大宫女一眼。 阿偌忽然开口道:“殿下的脸怎么了?” 所有人都向云安公主望过去。 云安公主脸上的脂粉厚,却依然盖不住底下一粒粒微红的小点。 一眼望过去看不到,细瞧却是十分明显。 “没什么……”云安公主有些局促,“许是胭脂放久了,诸位请恕我失仪之罪,我、我这就去补妆。” “站住。”风承熙声音里不见喜怒,“芳琼殿的一盒胭脂,用多久了?” 宫人跪下答话:“公主素日不喜用胭脂……” 一语未了,一只杯盏在宫人面前砸得四分五裂,风承熙的声音依旧平静,“朕问你,多久了?” 宫人全身颤抖。 忽然有一个嬷嬷跪下,哭道:“陛下,公主的妆奁三年没有添过了,便是日常吃穿皆有克扣,炭米从未足数过,连冬衣穿的都是旧的,每到冬天都是煎熬——” “嬷嬷!” “大胆!” 云安公主的声音和太后的撞在一处,一个焦急恐慌,一个勃然大怒。 “给我把她拖去掖庭司!”太后厉声,“好好审一审,她是受谁人指使,要在国使面前抹黑宫廷,伤我大央颜面!” “母后息怒!我是大央唯一的公主,母后与陛下待我都极好,锦衣玉食样样不缺,哪里能像她说的那样。” 云安公主惶急地跪下,“苏嬷嬷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时常把自己小时候受过的苦楚说成是别人的。母后请饶过她这一次,我定将她带回去好好管教,再不让她出来。” “公主,没有用的!你护着他们的颜面,他们可不会管你死活!奴婢今日就算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让人知道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这对母子是怎么待你的!他们从不正眼瞧你,现在还要把你嫁去蛮荒之地和亲……我苦命的公主,先帝和娘娘若是在,哪里会舍得让你受这样的苦楚——” 苏嬷嬷的嘴被堵上了,羽林卫拖着她离开。 云安公主抓着太后的裙摆不停叩头,泪水冲花了脸上的浓妆。 袁子明提着笔,呆呆抬肘撞了撞叶汝真:“……这可怎么记?” 叶汝真一样是目瞪口呆,上一刻还花团锦簇歌舞升平的,怎么转眼就成了这样? 阿偌忽然离席而起:“陛下,您说过,今日花筵上,我们可以为少君挑选最美丽的女子为妻,这话还当真吗?” 风承熙似笑非笑:“君无戏言。” 叶汝真一口气提了起来。 他要选谁? 第8章 做掉 “公主是龙神为少君选中的妻子,也是伽南未来的女主人,在我们心中,公主便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阿偌一字一字清晰地道,“伽南国少君求娶大央云安公主为妻,请陛下成全。” 我乃起居郎 第9节 风承熙看着他良久,慢慢问云安公主:“皇姐以为如何?” 云安公主声音微颤:“全凭陛下主张。” “这是皇姐的终身大事。”风承熙道,“伽南距离京城,路途遥远,皇姐若是嫁过去,便是去国离乡……” 风承熙说到这里顿住了。 叶汝真怀疑他想到了,以云安公主在宫中的境遇,这种国和乡,去远一点似乎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损失。 “女子远嫁,皆是如此。”太后含笑把云安扶起来,“莫要担心,伽南国每年都会来朝贡,若是想念京城,随使团一道回来,也十分便宜。” 姜凤声道:“史上为国和亲者的公主众多,个个皆成美谈,而今公主又成就一桩,到时两国和睦,天下太平,大央与伽南的百姓皆会感念公主的恩德。 “母后,表哥,朕问的是皇姐。”风承熙道,“嫁与不嫁,全凭皇姐一句话。” 叶汝真发现了,风承熙脸上越是没什么表情,心情显然就越是糟糕。 这会儿他每一个字里好像都带着一股凉丝丝的气息,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云安公主脸上犹带着泪痕,低低地一咬牙,“……嫁。” 尘埃落定。 席上一片恭贺之声。 风承熙静了片刻,下旨赐婚。 翰林院待诏赶来拟旨。 叶汝真低声:“天庆二年三月廿一日,伽南使团为少君阿路偌傩求娶云安公主,上允。” 袁子明挥笔记下,悄悄问道:“这是大好事啊,既笼络了伽南国,又除去了眼中钉,陛下怎么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席上人人都是语笑晏晏,风承熙却是静静地坐在上位,眼神空洞,盯着席上插着的一朵牡丹出神,像是突然发起呆来。 他这模样估计众人都习惯了,并没有人觉得讶异。 太后暗暗提醒了他一下,他也只是在圈椅内换了个姿势,继续托着腮发呆。 叶汝真低低问:“眼中钉是怎么回事?” “我听人说,云安公主的母亲谢贤妃在世的时候是太后的死对头,离世之后,她留下的宫人还试图离间太后和陛下,说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为这事宫里处置了一大批老人,那个苏嬷嬷估计是漏网之鱼,这不,还故意当着外人让太后和陛下没脸呢。” 风承熙意兴阑珊,花筵很快结束。 叶汝真以为他会直接回寝殿,没想到风承熙的方向是御书房。 叶汝真和袁子明赶紧跟上长长的仪仗。 春日暖风微薰,齐昌也以为皇帝不会过来,抱着拂尘靠在桌上打瞌睡,听到动静赶紧站直了,险些撞翻桌上的砚台。 一番手忙脚乱虽是保住了砚台,里面的墨却翻了一身。 齐昌浑身颤抖:“奴、奴才该死、该死……” “要死死远点儿。”风承熙皱着眉头,“都给朕滚出去。” 叶汝真才要踏进门槛,闻言利落地后退。 “你,留下。” 风承熙下巴一点叶汝真。 袁子明把起居注交到叶汝真手里,用眼神传递“好好保重”的意思。 傻子都看得出来风承熙心情相当糟糕。 人都被赶去了外头,室内悄然。 叶汝真这么僵立着十分尴尬,干脆掏出帕子,擦溅在地上的墨迹。 风承熙靠在御座上,一动不动。 御座是紫檀镶云石,坚硬,沉实,宽大。 哪怕铺着杏黄锦垫,风承熙坐在上面还是显得空空荡荡,腰身薄削劲瘦。 他忽然摘下发冠,往地上一扔。 帝王的冠带,虽不是大朝仪所用,亦是精工细制,极为辉煌华美,上头镶的白玉崩出来,滚到叶汝真跟前。 叶汝真吃了一惊,抬头。 风承熙长发披散,踢了鞋子,窝在御座上。 他个子虽高,腿长占了大半,这么一缩,看起来小小一团。 这样子的他实在不像是一国之君,倒像是个躲起来生闷气的少年。 叶汝真实不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默默地把发冠捡起来,试图劝解:“陛下,其实,伽南王子坚持娶公主,也是好事吧?” 风承熙没有动,掀起眼皮,视线落在叶汝真身上。 他可能不知道,他这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视线非常冰冷,像一把刚出鞘的兵刃,不见血不归鞘的那种。 叶汝真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不就说明,伽南人其实并没有完全站到姜家那边?” “你有姐妹吗?”风承熙忽然问。 叶汝真一愣:“……有。” “若她要嫁去伽南国,你高兴吗?” 伽南国离大央极为遥远,而且国内男尊女卑,远胜大央。 女子对于男子来说与货物无异,父亲死后儿子可以继承所有的庶母,在大央人来看无纲无常,简直形同禽兽。 “嗯……我可能不会高兴……可如果是她自己愿意……” 叶汝真说不下去了。 云安公主答应嫁,有两种可能。 一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嫁。 二是宁愿嫁去伽南,也不愿再留在宫中。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够惨的。 风承熙忽然坐正来,低低道:“朕要把阿路偌傩做掉。” “!!!!”叶汝真,“陛下还请三思!” 那可是伽南王唯一的儿子,真死在大央,保不齐两国就要打起来了! “嗯,你说得对,”风承熙沉吟,“确实要三思而行,仔细部署,不能让伽南国抓住把柄。” 说着抬头,目光锐利,“爱卿,此事就交给你了。” 叶汝真:“????!!!!” 第9章 圣命 郑硕身形高大,体格魁梧,往房门前一杵,连只猫都钻不进去,因此人称为“郑门神”。 这是风承熙派给叶汝真的羽林卫郎将。 包括手下一队羽林卫,五十人。 郎将是正五品,比起居郎的从六品高出三阶,羽林卫也多半是由贵胄子弟担任,每一个人的家世拎出来都能压扁叶家。 但此时所有人都向叶汝真抱拳行礼:“末将等听候大人差谴!” 声音浑厚,气势惊人,叶汝真隐约觉得面前掀起一阵看不见的气浪。 之所以如此恭敬,乃是因叶汝真手里握着一枚令牌。 玉璧为底,上嵌金字。乃是风承熙亲发的御令,意谓“御前直旨,奉行无忌”。 五十一双眼睛看着叶汝真,等她下令。 叶汝真:“要不……大家先回家该吃吃,该喝喝,明天一早再来汇合?” 众人:“……” 郑硕不知为何露出了一脸坚毅神情:“是!末将从命!” 叶汝真:“……” 只是让你们早点下值回家而已,怎么跟让你们英勇就义似的? 此时此刻叶汝真只想回家。 家里有高床软枕,父母像是想把十九年来的空缺补足,不论是什么都要翻出家里最好的给她。一回来就有一碗燕窝送到手上,吃完了又摆上一桌子果盒点心,口里还一叠声命人去厨房催晚饭。 叶汝真很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不知道怎么养女儿,完全是照着养猪的法子来。 但她喜欢这些。 喜欢母亲随时塞到她手里的吃食,喜欢父亲献宝一般展开一匹匹缎子或是一盒盒首饰问她喜欢哪一个。 甚至还喜欢听外祖母一面磕着瓜子一面挑刺说这个质地不好那个成色不佳。 天色还没有彻底暗下来,世界被一层灰紫色的雾霭包裹,屋内的灯火温柔可亲。 叶汝真歪在榻上,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什么烦恼都飘远了。 但也只有那么一个瞬间。 转念想到自己身上背着的差事,叶汝真就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白氏立即发现了:“真真,是不是在宫里遇上了什么烦心事?有人欺负你了?” 叶世泽和谢芸娘也停了下来,有些紧张地看着叶汝真。 自从上次叶汝真装伤也被带去宫里当值,夫妇俩就十分不安,他们原本只打算让叶汝真去录个名然后就告假,可从那天起事情就已经不受他们的控制。 “没事,就有点累了。”叶汝真转而问,“找到哥哥了吗?” 叶汝成的离家出走十分彻底,竟是走得连人影都不见。叶家的人找遍了各处乐坊,居然都没有见过叶汝成。 还有那个女伎如月,也像是消失了一般,青云阁里都说没有这个人。 我乃起居郎 第10节 夫妇俩已经拼凑出事情的真相——那个不孝子肯定是带着如月私奔了! 若是放在以前,这个时候还可以请官府帮忙找人,可现在“叶汝成”好端端在皇帝跟前当官,又怎么跟官府开这个口? 白氏:“戏文里不是说了吗?不想当官了,可以挂印归田。真真,管他准不准,明日咱们把官印送回吏部司,难不成还有强扭着人当官的吗?” 叶汝真心想,以风承熙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说不定真能。 她既领了外差,便不用天不亮起身上朝,第二天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出门。 郑硕带着羽林卫们在西华们等她。 叶汝真粗略瞄了一眼:“人好像少了一点?” 郑硕脸上有几分尴尬:“有五人告病,三人家中有事,三人临时被指派了别的差事。” 这是一下子少了十一个。 这十一个人显然家世更硬,更有门路,皇帝的旨意,也能想法子开溜。 紧跟着来了十几个的汉子,齐齐向郑硕见礼:“少爷!” 汉子们皆穿着短打,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以及古铜色的肌肤,但是无一例外地,身体皆有一点残缺。 郑硕向叶汝真道:“末将来这里才发现有人缺席,便从家中调了一些人手补足。大人别看他们这样,他们皆是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战士,因伤退伍,末将便把他们留下了,冲锋陷阵之际,他们一定能护住大人周全。” 郑硕祖上三代皆是武职,功勋卓著,世袭威远侯。 郑硕本人十三岁便从军,是随其父回京述职之际,被风承熙看上了他铁塔般的英姿,所以留在了宫中宿卫。 这成为风承熙昏庸的又一力证。 堂堂保家卫国的悍将,被留在宫中当看门狗。 ——传言是这么说的。 叶汝真见他们身伤上虽有伤残,但每个人都是肌肉结实,步伐稳健,身上都有一股久经沙场历练出来的沉沉杀气,而旁边这群羽林卫全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一个个站没站样,十分惫懒,对比十分鲜明。 个别人还冲郑硕喊话:“老郑,这帮子老弱病残亏你好意思带出来,这么些人破衣烂衫的,跟在我们堆里,那不是丢我们的脸吗?” 威远侯常年镇守北疆,郑硕非是京圈中人,嘴又拙,被他们挤兑惯了,虽不悦,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一脸沉闷的怒意,只怕叶汝真也这样想,开口道:“叶大人,他们真的……” 叶汝真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这话说得确实有道理。” 方才那人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羽林卫中爆发出一阵笑声。 “既然当的是羽林卫的差事,那自然要有羽林卫的行头。”叶汝真道,“劳烦各位,去给诸位壮士取一副铠甲来。” 羽林卫是天下第一卫——第一费钱——铠甲皆是精钢所制的明光铠,刀枪不入。 那人张口就想反驳,叶汝真掏出御赐令牌,吹了口气,对着春天明媚的阳光,拿袖子细细擦拭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那人闭上嘴巴,带着人去换上铠甲。 郑硕看向叶汝真的眼神多了一重光芒:“整队完毕,请叶大人示下!” 杀人的事情,叶汝真是不打算做的。 但皇帝陛下交代的差事,她也不能不走个过场。 当下便道:“去鸿胪寺。” 郑硕是知道风承熙御令的,微微一愣,低声道:“大人这是想来硬的?这……我们是不是该乔装打扮一翻?” 不然羽林卫公然冲进鸿胪寺砍人,着实有些惊世骇俗。 叶汝真:“下官自有安排。” 她的语气因为无聊而显得异常从容,这是郑家历代所推崇的、临危不乱的大将之风,郑硕肃然起敬:“是。大人能得陛下如此信任,实为末将所见第一人。” 叶汝真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让风承熙随随便便就委以重任,难道真是靠脸? 唯一的解释是——果然是昏君啊。 贵胄子弟若是不爱读书的,加冠之后第一份官职,多伴是羽林卫,然后以此为跳板,开始借助家族之力,在朝中谋取官职。 所以羽林卫基本是集齐了京城所有贵胄中的纨绔子弟,是百姓眼中的混世魔王,所经之处,百姓都要关门窗那种。 叶汝真就领着这么一群人招摇过市地来到鸿胪寺。 阿偌不在鸿胪寺。 这是当然的。 据叶汝真那日买到的消息,阿偌每隔三天就要去一次护国寺,今天刚好是他去护国寺的日子。 因为出发得晚,行进得又慢,此时已经是午饭时候,鸿胪寺少卿殷勤地留饭,叶汝真便带着人老实不客气地吃了一顿。 鸿胪寺是招待外国使臣的地方,饭食酒水都不错,羽林卫中有些人并不想当这趟差,又没胆子违抗圣命,于是在这里找到了绝佳的出路,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劫,哪知道正中叶汝真下怀。 叶汝真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午觉,等他们酒醒。 再出门的时候,已经将近酉时,到达护国寺时,天都黑了。 阿偌自然是早就回鸿胪寺了,如此便可以完美地错过——非是臣不杀,实在是没碰上人啊。 就这么愉快地想着的时候,叶汝真瞧见不远处,一名和尚提着灯笼,引着一人走向佛堂。 灯笼的光芒照出一团晕黄,映出阿偌英挺的侧脸。 叶汝真:“……!” 郑硕在她身后,刀刃出鞘半分,沉声问:“大人,杀不杀?” 第10章 护驾 叶汝真有点头疼。 菜市口杀鱼吗?说杀就杀? 但面上还得要做思索状:“杀自然是要杀,但我们这么冲过去,未免太过明目张胆了,明天一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羽林卫做掉了伽南使者……” “这好办。”一名老兵开口,他约有四十来岁年纪,眼罩挡住了左边眼睛。 “我们十几个兄弟扮作山匪,把他杀了之后,大人与将军再冲进来,赶跑了山匪,保护了僧众,如若有必要,兄弟们也可以留下几条性命,取信于人。” 这主意出得稳、准、狠。 且没什么表情,说到留下几条人命,就跟留下几条裤子似的。 叶汝真面上克制着没什么反应,心里面已经在翻江倒海了。 她来京城是准备说人家的,万没想到会跟着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来干这种勾当。 好在郑硕不同意他的意见。 主要是不同意留下性命。 那人姓李名吉,是追随郑家多年的亲兵,有心想助小主人在御前立下一功,两人低声争执起来。 说话间,阿偌已经进了佛堂。 住持正从佛堂里出来。 两人擦肩而过,彼此皆双手合什,互相见了一礼。 知客僧把叶汝真等人请进来,便去请住持。 住持胡须雪白,气色却甚好,面色红润,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大约是在国家寺院中迎来送往多了,见惯了大场面,骤然见到这么多羽林卫,也并未惊慌。 叶汝真称陛下近来睡不安稳,想点一盏安神灯,求佛祖庇佑。 住持请叶汝真上偏殿。 叶汝真亮出令牌:“大师,陛下的安神灯,不该点在正殿吗?” 令牌过处,如皇帝亲临,但住持居然不买账,徐徐道:“佛光普照,正殿与偏殿并无分别。大人若执意用正殿,就等云安公主做完法事吧。” 云安公主在正殿?? 叶汝真的眸子顿时一闪:“方才怎么有人进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住持打出一句禅机。 知客僧忙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人既为陛下点灯而来,请随贫僧往这边……” 叶汝真给郑硕做了个手势。 郑硕带人一涌而上,瞬间制服了住持与知客僧。 这一下变生肘腋,不仅住持与知客僧震惊,连羽林卫们都惊呆了。 幸好郑硕带来的人手脚利落,不单制住了两人,还塞住了两人的嘴,一点声音没发出,把两人拖去了偏殿。 叶汝真绕到佛堂后门,命郑硕把人散开,远远围住大殿,不让任何人进来。 然后悄然推门而入。 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如果能打听到阿偌和云安公主之间发生了什么,就算没有做掉阿偌,回去也勉强可以交差了。 正殿供着大佛,背后是观音渡海浮雕,后门正对着一张供案,上面点着香烛,供着时花鲜果。 叶汝真掀起明黄桌布就钻进去。 进去就差点儿被绊了一跤。 供桌底下有人! 绊住她的是一条长腿,再下一瞬,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险些脱口的一声惊呼堵了回去。 就在叶汝真后悔没带郑硕一起进来的时候,在周遭弥漫着的檀香味里,嗅到了一丝熟悉的龙涎香气。 些许烛光从桌帘的缝隙里透进来,供案底下是一个昏暗朦胧的小世界,金质的发冠有细微的光泽闪烁,眼底也有一片清亮的水泽。 竟然是风承熙。 叶汝真完全懵了:“陛下你怎么来了……” 风承熙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她噤声,然后松开手。 我乃起居郎 第11节 供桌不大,挤两人有些困难,叶汝真赶紧表示她可以退下,却被风承熙拉住了衣袖。 风承熙指了指前堂方向,示意叶汝真静听。 供案底下空间太小,两人强塞在里面,不得不离得极近,叶汝真只觉得脸颊旁一阵阵温热,都是风承熙的鼻息。 这是被御史发现,会用“犯上”罪名弹劾的距离。 御书房长年薰着龙涎香,风承熙的衣裳与发间仿佛都被这种香味浸透了,清冷肃穆的香气驱逐了檀香,叶汝真觉得那香气仿佛是有形的,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叶汝真虽说因为帮外祖母打理生意的缘故,比一般女子见多识广一些,却也从来没有同任何一个男子这样贴近过,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叶卿害怕吗?” 风承熙忽然在她耳边道,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一字字送进她的耳朵里。 叶汝真坚定地摇头,然后手指指了指前堂。 ——偷听呢,聊什么天啊陛下。 这间正殿建得巍峨恢宏,高大开阔,即使只隔着一道佛像,声音都模模糊糊,听上去十分遥远。 “……殿下真的不记得了吗?” 阿偌的声音传来,“当时就在这里,我躲在后面的供案下睡着了,他们说我偷了供品,是你站出来指认那个和尚,我才逃过一劫。你当时就站在那儿,自己明明也吓得声音发抖,旁人还在吓唬你,你的脸都白了,可一步也没有退后……我一直记得……” 叶汝真有点激动。 阿偌和云安公主竟是旧识。 所以他频繁来护国寺就是为了遇见云安公主? 云安公主长年持斋向佛,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上香。 云安公主没有说话,良久,道:“我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也许事情太过久远,我确实是记不起来了。” “不可能的,我都记得,我们约好了的——”阿偌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急迫,“你当时一个人偷偷溜进来,求天上的母妃保佑你,派人接你离开那个皇宫——” “大人!”云安公主打断他的话,“我是大央的公主,大央的皇宫是我的家。我答应嫁往伽南,是为了两国安定,请大人勿做他想。” “还有,若两国联姻事成,我便是贵国的少君夫人,请大人自重!” “我就是伽南少君,我就是阿路偌傩!”阿偌的声音激越,“绵绵,我当初说过的,我会替你母妃实现你的心愿,带你离开皇那个宫,现在我来了,我来娶你,带你回伽南!” “啪啦”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打碎了,云安公主像是哭了。 接下来两人应是靠得极近,声音都低了下来,只传来破碎的抽泣声,以及阿偌低沉的安慰声,声音十分柔和。 叶汝真伸长了耳朵,还想听得真切一些。 奈何脑袋贴上板壁了,只能收获零星的只言片语,两人在向佛祖许愿,希望婚期能定得近一些,离开京城便是新生。 如此看来,云安公主也并非不记得,只是起初不知阿偌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故作不知。 如今青梅竹马能相认,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再没多久,两人便离开了,大殿一片悄然。 “陛下,他们好像走了。”叶汝真小声提醒。 风承熙腿长,要曲起来才能藏在案下,抵住了叶汝真的出路。 风承熙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在出神,没出声。 叶汝真只好继续缩作一团,努力告诉自己,她现在是男人,是男人,离得近些,怕什么?反正大家都是男人。 “原来当初那个小孩就是阿路偌傩……”风承熙忽然低声道,“他还真是喜欢往大央跑。” 叶汝真:“陛下以前也见过他?” “岂止见过?朕当时便在场。” 那年他九岁。 大朝典之后,太后带着他来护国寺上香,随行的有王公大臣,各国使者,内外命妇。 朝典当日,有人从黄河里打捞出一块玉璧,以为祥瑞,敬献给太后,太后转奉在佛祖案前。 这事到这里原本该告一段落,但大家离寺之际,伽南使官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急得四处寻找。 找到这座大殿的时候,忽然发现那块玉璧不见了。 此事非同小可,当时的住持立即命人四下寻找,结果玉璧没找到,倒是在供桌底下找到了一个和风承熙差不多大的小孩。 那住持铁青了面孔,押着孩子过来回话:“娘娘,陛下,众人离开之后,只有这孩子在,娘娘可以派人去伽南国的禅房里搜一搜,玉璧说不定就在他们房中。 小孩不停挣扎:“不是我!你冤枉我!你这个光头是不长毛的大坏蛋!” 太后大怒。敢动供到佛前的祥瑞圣物,按律当斩。 小孩不带怕的,连太后一起骂。 就在那个时候,云安站了出来,指着住持道:“是他让人拿了玉璧。我看见两个和尚把玉璧装在盒子里,说住持要好好鉴赏一番。” 住持极力辩解,大骂云安,说谢贤妃是妖妃,女儿也身带妖气,将来要祸国殃民,恳请太后及早为国除害。 云安从小就没了母亲,一直被人称为“妖妃的女儿”,听见这话吓得浑身乱颤,却依然没有改口。 当时的姜家家主派人在伽南国的禅房外截住了一名鬼鬼祟祟的和尚,怀里正抱着那块玉璧,准备栽赃嫁祸。 后来还在住持房中搜出了许多天家之物,宫里供佛的宝贝,十有八九进了那住持的口袋。 “公主……很是勇敢啊。”叶汝真喃喃道。 花筵上的云安公主好像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没想到幼时的云安公主,竟有胆子仗义执言。 “也许,并非单是因为勇敢。”风承熙低声道,“有可能是她被人陷害了太多次,所以看不得别人被陷害。” 叶汝真听说太后视云安公主为眼中钉,想来公主在宫中的生活并不如意,所以小小年纪,便许愿想逃离。 佛祖听到了她的愿望。 “伽南王子既然是真心求娶,是不是不用杀了?”叶汝真期盼地问。 风承熙抬起眼,“怎么?叶卿是不敢杀,还是舍不得杀?” “到底是王子,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引起两国交战,就不好了。” 风承熙看着叶汝真,眸子里似有一点欣赏之意,他微微笑了一笑,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兵刃相交的厮杀之声。 风承熙的眼神在刹那间变了,原本带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下一眼便像是利刃出鞘,锋芒四射,单凭眼神仿佛就能割伤人。 叶汝真这会儿顾不得君臣之仪了,推开拦路的长腿,钻出来,扑到门前。 透过一丝门缝,羽林卫正在和一群人乱战,那些人衣衫褴缕,不知是什么来路。 “陛下,好像是山匪。” 叶汝真上京路上遇到过类似的,一般是拦路劫财,劫也不算劫很多,有种武力讨饭的感觉,很少会这么真刀真枪地干仗。 “陛下放心,臣带了不少人,一定会保护陛下的。” “叶卿,此地是京城,哪里来的山匪?” 风承熙站在她的身后,“护国寺从开国到现在一百多年了,从没遭过匪,你一来,匪徒便来了。他们明显是冲你来的。没人知道朕在这里,你离朕远一点,便算是护驾了。” 说着,他对叶汝真一笑,眉宇轻扬,凤眼斜飞:“叶卿保重。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朕回头重重有赏,定让你升官发财抱得美人归。” 话音落地,叶汝真只觉得后背一沉,整个人踉跄一步,被推出了门外。 门悄无声息地在叶汝真身后关上。 “在那儿!”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山匪挥着刀向叶汝真冲过来。 第11章 有福 叶汝真抱头鼠蹿。 养尊处优的羽林卫根本不是山匪对手,三五下就被踹翻在地。 好在郑硕带过来的十几个亲兵倒是训练有素,有些人哪怕断了一臂,也能刀刀见血,放倒了好几名山匪。 但山匪到底人多势众,叶汝真和郑硕等人被越困越紧。 叶汝真声音发颤:“郑、郑将军你知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不知道。” 郑硕抹了一把脸,他一直守护在叶汝真身前,脸上半是血水半是汗水,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陛下有令,无论出了何事,务必要先护得大人周全。大人放心,除非我郑家的死到最后一个,否则大人绝不会有一丝损伤。” 叶汝真:“……” 郑将军,你大好一条汉子,奈何耳朵不行,一定是听错了。 包围圈一点点收缩,郑硕等人左支右绌。 一把刀映着月色,闪着寒光,一刀向叶汝真斩下。 叶汝真此时才知道,原来到了极度危急之时,人一声也喊不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接近,来不及闪躲。 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双生子互妨,果然是真的! 她当初要是没替叶汝成去吏部录名,就不会有今天! 就在这时,一支箭矢划破空气,扎入一名山匪的背心。 山匪仆倒在地,背上的箭羽漆黑之中带着一丝金色。 “是姜家府兵!”不知是谁高喊一声,“走!” 下一刻,叶汝真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退得那么快。 和羽林令的明光铠不同,姜家府兵黑衣黑甲,头盔中间一道金线,来了不知多少人,却只听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府兵们从中散开,让出一条道路,一人走了出来。 那人轻袍缓带,衣装素雅,发带在春风中微微飘起,如蝴蝶长长的翼角。 我乃起居郎 第12节 “我来迟了。”姜凤声道,“诸位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伤着?” 他向叶汝真伸出手,眸子一片温润,“叶大人,可有受伤?” 叶汝真方才腿软,已是半趴在地上。 此时惊魂犹未全定,扶住姜凤声的手,颤巍巍爬起来:“多谢姜大人救命之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送舍妹去别院,听说这一带有山匪流蹿,便带着人四处查看,没想到他们竟敢在这里行凶。” 姜凤声说着,四下里看了看,“了然大师呢?寺中亦有武僧,为何都不在?” 了然大师便是住持,叶汝真道:“被捆在偏殿。” 姜凤声怔了一下,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叶汝真感觉出了不妙:“……就……下官暂时请他待在偏殿。” 姜凤声顿了好一会儿,道:“叶大人。” 叶汝真:“在。” “护国寺是皇家寺院,历代住持,亦多是皇室中人。”姜凤声道,“了然大师出家之前,受封恒王,便是陛下来这里,也要唤一声皇祖叔的。” 叶汝真:“………………” 她突然明白了郑硕带着人出手之时,羽林卫们那震惊的表情。 原来他们震惊的并非郑硕等人动作快,而是震惊有人敢这么找死。 * 叶汝真被押着跪到偏殿门前。 和她一起跪着的还有郑硕等人。 姜凤声在敲门之前,看了叶汝真一眼,然后抬手沾了点灰尘,抹到叶汝真脸上。 “得罪了,叶大人。”他道,“你需得惨一点,大师的气才能消一点,是不是?” 叶汝真连连点头,自觉往郑硕衣袖上蹭了点血,再把头发打乱一点,看上去像是刚从山匪窝里爬出来。 姜凤声叩门求见。 偏殿门打开,了然大师背对着殿门,盘膝坐在佛前。 殿中侍立着两列和尚,每一个皆是精壮之辈,乃是寺中武僧。 叶汝真后悔不已。 定然是因为她绑了了然,所以武僧们没有出手相助。 她上值之后简单地学习过一下。 她是从六品,而亲王是超品,中间隔得品阶越多,犯上的罪名便越大。 轻则受刑,重则流放。 叶汝真磕头认错,并替郑硕求情,令是她下的,罚自然也该由她来挨。 郑硕感动:“大人……” 姜凤声也在旁美言了几句。 了然回头,看着叶汝真:“伸出手来。” 叶汝真不解何意,但还是依言伸出双手。 了然道:“施主,你与佛有缘。” 叶汝真不知他是从何看出这一点,但听他声音不带怒意,情形似乎不坏,便顺着他的话道:“下官家中信佛,自小便常常拜菩萨。” “山匪群攻都没能伤到你,可见是佛祖庇佑。老衲侍奉佛祖,自然不为会难佛缘深厚之人。” 了然双手合什,“施主日后休沐之时,来把佛堂扫一扫,便当是回报佛祖庇佑之恩吧。” 叶汝真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也许还是姜凤声的面子大,是因为他开口,了然大师才放她一马吧? 离开偏殿之后,忍不住问姜凤声:“姜大人,下官只要扫扫佛堂便好了?” 姜凤声微笑:“了然大师出家前性子急躁,出家后倒像是换了一个人,果然佛法深厚,渡人无边。” 姜家的府兵分成两半,一半去追查山匪的下落,一半留下来清理战场,护卫寺院。 院中有僧人懂医术,替郑硕等人检查伤势,好在山匪到底是乌合之众,众人身上虽都挂了点彩,却没有伤及性命。 第二天一大早,叶汝真准备回京。 马车不远处是姜凤声的车队,兵部已经派人过来接手剿匪的事,姜凤声正在同兵部的官员交接此事。 官员一径点头,行礼离去。 叶汝真走过去,手臂还兜在胸前,深深躬身一礼:“昨夜匆忙,还未谢过大人救命之恩。” “叶大人言重了,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姜凤声托住她,“叶大人聪明机敏,深受圣宠,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有朝一日,大人身作大央的栋梁,莫要忘记为天下百姓请命,昨夜那一箭,我便算是射得值了。” 叶汝真都不知道昨天救她的那一箭是姜凤声射的,感激之余,又添几分敬佩,“姜大人好箭法,真是文武双全。” 姜凤声摇头笑道:“骑射非我所好,只不过是小时候被父亲逼着不得不学,而今偶尔一用,叶兄见笑了。” 早在蜀中之时,叶汝真便听过姜凤声无数美誉,当时还会想,世上当真有如此完美的人吗?此时望着姜凤声温雅谦和的笑容,才知道传言不虚。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便是如此了吧? * 回到京城,叶汝真拒绝了郑硕入宫覆旨的提议,并让大家先回家休养。 此事是由她全权负责,大家乖乖听话,郑硕还道:“像叶大人这样不畏上且能体下的人,当真是越来越少了。” 叶汝真笑笑。 其实她只是单纯地不想入宫干活。 但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她在家里歇到第二天,齐昌上门了。 叶汝真不得不去当值。 御书房中悄然无声,案上堆着高高的奏折,风承熙拿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大大的圈,扔到一边。 叶汝真不知道他昨天是什么时候去护国寺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刻心中只有四个字——圣心难测。 风承熙见到叶汝真进来,挥了挥手:“都下去。” 内侍们一时走了个干干净净,风承熙搁下笔,抬头打量叶汝真,忽然一笑:“叶卿是个有福之人啊。” 叶汝真没说话。 风承熙心情像是甚好,接着道:“山匪来袭,有朕的表哥搭救,绑了朕的皇祖叔,有佛祖庇佑。叶卿,你一直留在朕的身边可好?将这福气分点给朕。朕从小倒霉到大,从来不知道有福是个什么滋味。” 春日的阳光在门口照出一片光明,叶汝真就站在这片光明里,青绿色的官袍宛如初春时节刚刚生发出来的柳枝嫩芽,迎着春光微微发亮。 而风承熙坐在日光照不到的深处,一明一暗,仿若两个世界。 她垂着眼睛,没有看向风承熙,一字一下平平板板道:“陛下是臣的君主,臣连命都是陛下的,何况这点福气?” 风承熙没有说话,叶汝真听到了椅子的声响,然后就见风承熙踏入了阳光的照耀之中,衣袍上的金线刺绣折射出炫目的光泽,几乎能刺痛叶汝真的眼睛。 风承熙双手负在身后,忽然一弯腰,低头凑到叶汝真面前:“叶卿这是生气了?” “臣不敢。”叶汝真后退一步,“臣愚钝,昨日还在为杀人之事烦恼,却不知陛下要的根本不是伽南王子的性命,而是要我大张旗鼓引人注目。我明修栈道,陛下才好暗渡陈仓。” 头顶静了良久,方才有一声轻笑:“看来爱卿不单福气好,脑子也好得很。” 第12章 心腹 在护国寺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叶汝真是在回京城的路上,才把脑子里的东西理清楚。 哪儿来的那么多眼缘?单凭一张脸,就能让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这重任还是刺杀属国少君? 还让一个从六品文官领着正五品武将去办差? 她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风承熙是个昏君,可昏君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护国寺? “陛下根本就没打算杀伽南王子,去护国寺,大约也是去找伽南王子密谈吧?” 估计阿偌都不知道,皇帝前脚找他商谈,后脚就守在了大殿后。 “陛下就不怕臣当真把伽南王子杀了?” “阿路偌傩十三岁时就可以独自猎杀海冬青,羽林卫的那群酒囊饭袋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叶汝真抬起眼睛后视线笔直地望进风承熙眼中,这对于风承熙来说是个略有些新奇的体验,他看上去心情很不坏,嘴角带着浅浅笑意,“叶卿,你知道如果是以前那些起居郎接到这种旨意,会怎么做吗?” 叶汝真:“臣愚钝至极,不知。” 风承熙像是听不出她语气里的冷意,和颜悦色地道:“朕试过很多次了,有的人会犯颜直谏,告诉朕昏君才这么干;有的人出了宫就去中书省找姜凤声;有的人真的就去杀人,不管那个人该不该杀。 只有你,虽然勉强,却并未指着朕的鼻子大骂,哪怕姜凤声救了你的命,你也没把朕供出去,最重要的是,你没打算杀阿路偌傩。” 可能是因为长年生活在深宫之中,风承熙的肤色极白,是让女子都暗羡的程度,眸子却是漆黑光润,平素里不带一丝表情地盯着臣子们看,能把臣子们盯得心里直发毛。 但此时他的眸子深处隐隐有两点温润的光,这让他看起来像是积雪消融的大地,露出了被掩盖的温暖绿意。 “叶卿,朕见过各式各样的臣子,有人才高八斗,有人长于谋略,有人忠心耿耿,有人八面玲珑,但唯有一种最是难得,那便身怀一颗仁心。” 风承熙道,“让你去杀阿路偌傩,是利用,也是试探。叶卿,你通过了考验,从此刻起,便是朕的心腹之臣,你可愿意追随在朕的左右,与朕一道去开创大央的太平盛世?” 叶汝真:“臣不愿意。” 风承熙温润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像是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臣家中是做买卖的,长辈任用掌柜,都有一条规矩,那便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叶汝真看着风承熙,神情坦荡,声音也是,“臣前天晚上想保护陛下的时候,是真心诚意的。但恕臣直言,陛下配不上臣的真心诚意。 叶汝真说着,在风承熙面前跪了下来,规规整整行了个叩首大礼。 “臣考的是明经,只愿当一员小吏,做些案牍功夫,从未想过踏入朝堂,搅动风云,臣当不了陛下的心腹,臣恳请陛下准臣辞去官位,就此还家。” 我乃起居郎 第13节 御书房的地面铺的是水磨地砖,光滑如镜,冷硬如冰。 叶汝真的脑门叩在上头,凉意从脑门直蹿后背。 她在赌。 赌赢了,她就能离开这云谲波诡的宫城。 赌输了,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 但不赌的话,小命也不在自己手里,天知道风承熙下一道旨意是让她去干什么。 这个姿势让脑袋充血,两耳嗡翁直响,心跳声大得仿佛能充满整座御书房。 头顶久久没有动静。 等得越久,叶汝真的心跳声就越大,简直要振破自己的胸膛。 毫无疑问这是逆颜犯上。 她所赌的就是风承熙并非传言中的昏君,也许能放她一条生路。 但她忘了,他不是昏君,并不等于他可以任她冒犯帝王的威信。 恐惧在此时涌上了心头,叶汝真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龙涎香气忽然袭近,地上金线刺绣的龙袍一展,风承熙竟是在地上十分随意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抬头。” 叶汝真不敢。 从入宫起就攒着的那点勇气已经快要耗光了,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思考,现在跪地哭诉刚才都是一时糊涂他会不会相信…… 风承熙忽然伸出手,托起了她的下巴。 叶汝真僵住,随着他手上的力道,抬起头。 风承熙端详着她的脸,看到她额头有细密的汗珠,鬓角都湿了。 “叶卿在护国寺吓着了吧?”风承熙收回手,叹了口气,“商贾之子,却肯读书,一定会是被家里人如珠如玉一般捧在手心里,别说杀人了,连杀鸡都没见过吧?” 叶汝真一时不敢接话。 “朕就不一样了。朕在这皇宫里,看杀人比看杀鸡还多。”风承熙说着,忽然道,“你看过杀鸡吗?剪子往鸡脖子上‘咔嚓’一下,戳出一个洞来,把鸡血放净了,鸡便死得透透的了。” 叶汝真:“……” 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会听到皇帝聊杀鸡。 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下。 “人不一样,人很难死透的,血也多,没那么快放干净,也没有人会专门拿个碗接着,那血会汩汩涌出来,四处乱流,弄得到处都是,脏得很。” 风承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调也是一贯的懒散,“喏,你看你跪着的这块砖缝里就有,怎么样也洗不干净的,全渗到地底下去了。” 叶汝真被他说得一阵悚然,下意识跪直了,努力少占点地方。 风承熙一笑。 他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冒着寒气,一笑又瞬间便是春暖花开。 “怕成这样,当真是吓着了。” 叶汝真舔了舔唇,干巴巴地开口:“臣——” 风承熙抬手,止住她的话头:“朕准你三天假,回去好好歇歇。辞官的事就别提了,朕从来没这么笼络过人,你不能这么不给朕面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叶汝真,视线落在偏一点的地方,叶汝真莫名感觉他似是有一两分不自在的样子。 但应当是错觉,她现在整个人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软,也不敢再硬刚,“……臣遵旨。” 起身的时候还趄趔了一下,险些摔倒。 她听到风承熙一声轻笑。 “叶卿用的是什么面脂?” 叶汝真回头,就见风承熙依旧懒散地坐在地上,宽大袍袖铺了一地,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下,金线刺绣亮到耀目。 他一手托腮,一手指尖彼此微微摩娑了一下,脸带笑意:“肌肤触手生温,软滑如玉。倒比宫中的还要强些。” 第13章 郗兄 叶汝真前脚刚回家,宫里的赏赐后脚就到了。 叶家第一次接圣旨,一团慌忙,在传旨太监的指点下才知道把香案搬出来。 圣旨上说叶汝真上体圣心,忠于职守,赐下宝墨一副,古砚一方。 赏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满朝都没见过三天两头不当值,皇帝还赏的。 各家大臣的礼物流水般接蹱而来。 叶汝真起初还应酬了几回,后面一看压根儿没有停下来的功夫,干脆称病,全交给父亲打点。 叶世泽这一辈子都没有同这么多官宦人家打过交道,忙得脚不沾地,对着堆了整间库房的礼物,心情复杂。 上天若是帮他把女儿和儿子掉个个儿多好! 这些若是叶汝成挣来的,那便是光耀门楣,可叶汝真挣来的,那却是收得越多,隐患越大。 叶汝真若是当个默默无闻的起居郎,还能混些时日,而今成了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那便是千百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了。 这两天叶汝真把自己关在书房写辞呈。 白氏从丫环手里接过一盘樱桃,拈了一颗送到叶汝真唇边。 叶汝真看也没看,张嘴吃了。 白氏问:“味道怎么样?” “唔,挺甜,不过比蜀中的还是差了些。” 白氏:“我吃着也是,只觉得甜,不如家里的,甜里带着一点酸,才不腻。”说着微微叹息,“家里的樱桃早该熟了,怕是要给鸟吃完了。” 叶汝真抬起了头。 樱桃搁在书案上,每一颗都大而饱满,殷红光润。 蜀中的樱桃没这么大,且是黄中带红,像玛瑙一般。 这个时节的蜀中正是春深,夜夜春雨如丝,天一亮就雨散云收天放晴。清晨的庭院上,花瓣与叶片上皆凝着细密的水珠,枝上的樱桃被雨水洗过,一颗颗如同宝石。 每年这个时候,叶汝真都会摘下最早成熟的一盘果子,给白氏送去。 “外祖母,我们回蜀中吧。”叶汝真忽然道。 说完立马挨了一记白眼:“回蜀中做什么?我死了,蜀中就你一个人了,不像京城,你爹娘兄弟都在这里……” 说到“兄弟”,白氏便恼恨,“虽说是个不正经的兄弟,好歹是个兄弟,将来有什么事也能彼此帮扶。再说京城大,人多,买卖也好做,也好给你多攒些家底,女人,没什么都不能没钱……” 叶汝真在白氏的絮叨里重新撑着脑袋发愁。 辞呈她已经改了好几份,却不知道怎样写才能让风承熙放人。 她以前从没有和皇帝打过交道,但总觉得皇帝不该是这样。 说他喜怒无常吧,有时候脾气还挺好,她那么犯颜直上,他也不恼。 但若是就此认为他是个仁君,那可就大错特错,回头就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 “真真,你想回蜀中,是不是在宫里遇上了什么大麻烦?”白氏猛地停下来。 白氏虽是要强,但到底有点年纪了,叶汝真一般都报喜不报忧,这次却是有点瞒不下去了,笑了笑,“麻烦不算大,我就是在想,万一辞呈递上去不管用,是不是先回蜀中,过两年再来京城。” “两年……”白氏迟疑,“两年后,你就二十一了……” 姑娘家,挑到十九,已经算是晚了,再拖两年,就轮到旁人来挑了。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未见得人家会死抓着不放哈哈哈……” 话没说完,丫环进来禀告:“袁家七少爷来拜。” 这位七少爷是袁子明。 袁子明是叶府的常客,以往都不需要通报,直接往里请的。 而今情况特殊,叶世泽会把他拦在大厅招呼,以便给叶汝真更衣换装的时间。 叶汝真一面走到屏风后更衣,一面思索今天不是旬休的日子啊……衣带刚解开,就听见门外传来说话声。 叶汝真手里的衣袍险些跌地上,不是该在大厅吗?怎么直接过来了? 还好白氏在,闲闲地把人堵在了门外。 叶汝真迅速换好了衣裳,再穿上厚底的靴子,叶汝成比她略高一些,得用靴底来补足。 叶汝成的眉毛也要浓重一些,是英挺的剑眉,平时出门之前叶汝真都得把眉毛描粗些,书房没有妆奁,这项是来不及了。 不过无妨,袁子明心大如斗,未必看得出来。 叶汝真一整衣襟,走出屏风。 但是万万没想到,袁子明不是一个人来的。 一人站在袁子明身边,穿一身宽袍大袖的春衫,通体梨花白,以同色丝线绣有暗纹,远看素净雅致,近看花纹隐隐闪现,才觉出奢华。 白氏挡在门口,闲闲同他聊天,问他姓什名谁,多大年纪,家中人口,等等。 他一一答道:“晚辈郗明德,现今二十,无父无母,飘零京师,只存一身。” 白氏听完,眼睛刷一下亮了。 比手指上的鸽子血戒指还要亮。 “袁兄,郗……郗兄!”叶汝真抢上前一步,挡在白氏身前,“二位里面请!” 白氏不甚情愿地走了,走的时候目光还依依不舍。 叶汝真关上书房门,转身就要跪下。 风承熙负起手,优哉游哉地打量书房,“拦着。” 袁子明立即架住了叶汝真,一脸可怜兮兮地——是陛下逼我带他来的。 我乃起居郎 第14节 “朕……不,在下,”风承熙展开折扇,微笑,阳光从窗外映照到他的脸上,他脸上的容光能压倒窗外的春光,“在下是秘书省校书郎郗明德,怎敢当叶兄如此大礼?” 叶汝真:“……………………” “陛下怎么会这来里?”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下两日不见叶兄,算来已隔了六秋,甚是想念,同时也十分担心,万一叶兄去志坚定,一心想辞官跑路怎么办。”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风承熙像是把书房当成自家的一般,拿起了书案上的奏章。 叶汝真:“!!!” 她下意识去抢,风承熙的手高高举起,两人身高相差不算大,但就那么一点相差,她就非得踮起脚才能得着。 就在她的手刚碰到奏章的时候,风承熙不动了。 他脸上原带着一丝散漫的笑意,此时笑意慢慢消失,他看着她,眉头微微皱起来,“叶卿你的脸……” 叶汝真惊恐地想起,她今天没有画眉毛。 今天的她纯然是本来面目! 第14章 要事 叶汝真猛然退开。 手腕却被风承熙一把捉住,风承熙好整以暇地打量,越瞧越新鲜:“叶卿,今日的脸和往日不大一样啊……这眉毛又细又长,倒是有几分像女子的远山眉。” “臣死罪!臣昨日和妹妹玩投壶,臣输了,妹妹学画眉,便拿臣来试刀,将臣的眉毛修成了这般模样……” 叶汝真往地上一跪,“陛下料事如神,臣才疏学浅,生性不喜拘束,无颜伴君左右,所以这份奏章,确实是辞呈。臣万没想到陛下会驾临寒舍,如此面君,实属失仪,死罪,死罪。” 风承熙闲闲道:“你妹妹?多大?何不让朕见见?” 这句话里的昏君调调如此浓郁,下一步很适合上演一些强抢民女的戏码,让叶汝真心惊胆战。 “舍妹与臣是双生子,她自小在蜀中长大,被家中长辈宠得不成样子,不知事体,且胆子小,恐在君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还好风承熙倒也没有在这上头纠缠,松开她的手,看起了奏章,口里道:“还有本事说人家,连朕手里的奏章都敢抢,你又知道多少事体?” “……”叶汝真自己也很后悔,也许是在自己的地盘比较放松,也许是便装的风承熙看上去没有着龙袍时那种威压,总之她想也没想就放肆了,“……臣死罪。” 风承熙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既是辞呈,早晚要送到朕面前,你抢什么抢?” 叶汝真声音低了点:“……臣怕写得不好,惹陛下不悦。”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风承熙将奏章往她怀里一扔,“满纸废话,不知所云。驳回。” 叶汝真:“…………” 风承熙像是第一回 出宫似的,好像看什么都挺新鲜,拿起桌上的青玉镇纸瞧了瞧,摇了摇头:“如此俗物,怎配叶卿?” 搁下镇纸,又去打量砚台,抬手之后,却拐了个弯,拿起了砚台旁边的一叠宣纸。 “!!!!!” 叶汝真手指一紧,差点儿从地上抠下一块地砖。 她小时候在族学私塾里混过几年,年年都是垫底,字写得毫无章法。 为着写辞呈,她把叶汝成的笔墨全翻了出来,临摹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不得法,字还是写得四仰八叉。 最后还是白氏看不下去,出手替她抄录了一遍。 此时被风承熙拿起来的,正是她练字时留下来的罪证。 叶汝真努力稳住心神:“这……这是舍妹练的字,不成样子,让陛下见笑了。” 风承熙闻言笑了一下。 笑得无声,却意外地温柔。 “起来吧,都说了我今日是郗明德。”他的声音都轻快得很,“你在家里教令妹写字,在宫里却学起令妹的字,兄妹二人教学相长,倒是有趣得很。” 叶汝真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说的是入职第一天她胡乱写起居注的事,那一番鬼都不认识的狂草确实是她的墨宝风格,“臣当时也是无计可施,还望陛下恕罪。” 叶汝成的书房陈设简单,墙上没有字画,架子上也没有古董珍玩,唯有花架上养着一盆兰花,已过了花期,兰叶疏朗,意态出尘。 风承熙在书架前转了转,抽出一本翻了翻,“叶兄,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连本《中庸》都没有?平日读的都是些什么?” 他翻到封页,“……云间郎,《月娘拂云记》……什么东西?” 叶汝成确实是一等一的不务正业,考完明经,四书五经就全扔了。 至于这《月娘拂云记》,一听名字就知道,是市井坊间人常看的话本子。 书架上有医书、游记、琴谱、农书,但最多的,还是这一类书。 叶汝真十分乐意向风承熙展示出自己的不学无术,热情地道:“这可是好书啊!陛下要不要带回宫——” 话没说完,就感到袁子明在后面猛扯她的衣袖,再回头,见袁子明的脸都青了。 叶汝真不解何意,风承熙已经抬头看她一眼,然后把书一合:“甚好。” 这时叶世泽过来,说厅上已经摆饭了,请二位客人过去用饭。 也不知是不是从白氏那儿听了什么,叶世泽待风承熙十分热情,尽力攀谈。 叶汝真落后一步,正要低声问袁子明刚才为什么拉她,袁子明已是压着嗓子急急开口了:“阿成你疯了?万一陛下知道那书是你写的怎么办?这事你连家里都不让知道,怎么能往陛下跟前凑?要敬上也不是这么个敬法……” 叶汝真:“!!!!” 万万没有想到,她好哥哥不单会吟诗作赋填词度曲,还会写话本子。 “这不是陛下来得突然,把我吓得有点慌。”叶汝真,“陛下怎么会到我这儿来?” 袁子明同样也很慌。 今日上朝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他立于螭首之畔,风承熙不时就朝他过来。 望得袁子明胆战心惊,怀疑自己即将蹈上前面几任起居郎的覆辙。 散朝后,风承熙开口把袁子明叫到御前时,袁子明已经连被罢官后回家怎么哭给太爷爷看都想好了。 结果风承熙问:“袁卿和叶卿很熟,对么?叶卿的事,袁卿想必知道得很清楚吧?” 叶汝真听得心头一紧,“你都说什么了?” 袁子明:“你还不放心我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自然清楚得很。放心吧,云间郎的事我一个字没说,如月姑娘更是提也没提,就说些你平时爱做什么,爱吃什么之类的,讲了几件你小时候气跑夫子的事,陛下听得挺开心的,可能是因为听得太开心了,所以就想来瞧瞧你?” 叶汝真:“……” 这叫什么开心? 这是对她起疑心了吧?都开始从别人嘴里打探她了! 不走是不成了……再留下来指定露馅。 “二位在聊什么呢?” 风承熙在前头站住脚,春日的阳光明媚极了,照在他的衣衫上白得发光,他整个人都像是笼在一团光晕里,折扇轻笑,嘴角似笑非笑,“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有什么话是我这外人听不得的?” 叶汝真赶紧和袁子明上前几步,簇拥着这位外人进了花厅。 席面十分丰盛,可以和叶汝真到家第一顿接风宴媲美,再听屏风后微微传出钗环轻轻碰撞的声响,就知道外祖母和母亲都在后面。 这架势,让叶汝真有点慌。 果然,三言两语的客套之后,叶世泽就直奔主题,开始打听风承熙是何方人士,家人因何不在,平时都爱做些什么。 叶汝真几次添酒挟菜,都拦不住叶世泽的话头,叶世泽还是期待地问起父母在时可曾订下亲事。 风承熙点头:“是。” 叶世泽终于安静了。 叶汝真的心肝终于能放回肚子里。 万幸,万幸,风承熙把在世的太后都能抹成父母双亡,倒是认下了姜凤书这门亲事。 饭毕,四人坐着喝茶。 这回不是叶世泽巴着问话了,倒是风承熙问叶世泽生意行情如何。 起先叶世泽只是说些场面话,但风承熙问得详细关切,叶世泽倒生出几分感慨,这种话题原该和儿子聊,可惜他那个儿子从未关心过铺子里的事。 叶汝真捧着茶盏,听着风承熙问关心棉布多少钱一匹,丝绸又是什么价,每年卖出去的布有多少,价钱有没有上涨,倒是比在朝堂上问那些国家大事还来得上心。 风承熙上朝的风格是十分多变的。 心情好的时候,基本大臣奏什么准什么。 心情不好的时候,好端端一本奏章也能挑出一堆刺。 但此时却是不单问得细致,声音还十分平缓温和,和一位布商聊天,态度竟是比和满朝文武好得多。 等到两人聊完,茶都添了两三回了。 风承熙终于起身告辞。 叶世泽还要客气挽留,叶汝真忙道:“父亲,郗兄还有要事在身,莫要耽误了。” 叶世泽这才打住。 * 马车就停在门口。 赶车的是郑硕,等在车边的是康福。 叶汝真:“……” 照规矩,下人不上厅堂,都是管家让过去吃饭的。 所以,她们家把正五品郎将和正三品总管太监塞下人房里吃了顿饭? 康福服侍风承熙上了马车,拿引枕让风承熙靠得更舒服些,低声道:“陛下此次委实是轻率,好歹让老奴跟在身边,至少能为陛下试菜……” “安心,小太子没生出来,姜家哪里会放过我这么好的傀儡?” 风承熙说着,忽然掀起车帘。 袁子明已经翻身上马随行,叶汝真站在阶下,向他行礼。 我乃起居郎 第15节 风承熙:“叶兄,上车。” 康福闻言一怔。 御驾之上,岂容得了旁人?这是天大的逾矩。 叶汝真倒是没有想到这点,只是单纯想离远一点:“臣……我还在告假。” “知道。”风承熙微微一笑,中午喝了几盏酒,酒气有几分上脸,他苍白的脸上多了些红润,眼睛里也像是带着点水汽,“我今日出门确有要事,还有个地方需要叶兄带路。” 叶汝真下意识后退,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可否改日?我这番形容,着实不便出门。” 风承熙歪了歪头:“你这是在和朕讨价还价?” “朕”字都出来了,叶汝真还能说什么? 只能乖乖上车。 马车宽大舒适,坐两人也宽敞得很。但叶汝真十分局促,努力想减少自己所占的位置,恨不能把自己贴进墙缝里,再加上低着头,颇有几分可怜。 风承熙忽然道:“康福,把你的眉黛拿来。” 唐福一惊,看了叶汝真一眼,有点犹豫,但还是掏出一只螺钿小盒子。 螺钿小盒子精致小巧,里面分作两格,一格盛面脂,一格盛眉黛,上面还嵌了一块小小的菱花镜。 大央贵人崇尚精雅之美,男子敷粉者不在少数,宫里每逢腊八节,还会赐大臣面脂等物,内侍里面用脂粉的更不在少数。 但叶汝真还是没想到,康福居然会画眉。 康福,御前总管大太监,入宫四十年,侍奉过三代帝王。 他常年静静地侍立在皇帝身后,脸上永远带着几分严肃的神情,法令纹深得如刀刻一般,莫说小内侍,新进的臣子被他看一眼都忍不住心生寒意。 叶汝真努力做出十分平淡的表情,但手不如脸镇定,抖了几抖,眉毛险些画歪了。 风承熙手支在小案上,托着脸,看着她:“叶卿该好好练练手,将来为夫人画眉,才不至于失手。” 叶汝真干笑。 “叶卿,你家中是不是催着给你定亲?” “呃……有时确实会催上一催。” “是催得紧吧?”风承熙道,“瞧令尊今日,若朕是个姑娘,他大约要当场把朕定给你。” 叶汝真:“……” 嗯……算是猜对了一半。 叶汝真恭敬地替父亲赔了不是,然后问:“不知陛下想去哪里?” 风承熙带笑的嘴唇吐出三个字:“青云阁。” 叶汝真僵住。 “怎么?叶卿不是青云阁的常客吗?”风承熙道,“都说‘花中魁首,直上青云’,能让叶卿时常留连之处,朕也很想见识一下。” 叶汝成何止是青云阁的常客,青云阁简直就是叶汝成的第二个家,上到阁主,下到扫地婆子,只怕都认得他。 瞒袁子明一个呆瓜容易,瞒一整座乐坊那是做梦! 叶汝真有几分哆嗦:“陛、陛下,您这回又是打算办什么事,要臣打这个幌子?” 第15章 乐坊 青云阁是北里最好的乐坊,欢楼高结,精致灯笼垂下华美的丝绦,随着香风一起飘荡。 “叶郎君啊,你可算还记得回来——” 彩袖与披帛像蝴蝶般飞来,几乎要将叶汝真淹没。 好容易坐定之后,风承熙颇有点嫌弃地拂了拂袖子上的胭脂印子,衣裳是白的,印子是红的,分外明显。 “我曾听闻有官员花费千金也没能见上女伎一面,原来其实都这么不矜持的吗?” 皇帝陛下平生从不知委宛为何物,这番话当着女伎们的面问叶汝真。 女伎们原看他生得好,气度不凡,才特别热情,闻言,一名女伎当即道:“郎君今日若不是同叶郎来的,此时还在楼下喝花茶呢,想见姐妹们,少说也要在第三回 。姐妹们,看来这位郎君性子冷,不喜人近身,咱们莫要讨人家嫌。” 女伎们齐齐起身,坐到叶汝真身边,连袁子明都连带享福,身边多了三四名女伎簇拥环绕。 袁子明虽是跟着叶汝成来过几回,但依旧面嫩,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诸位慎言,这位郗兄身份尊贵——” 话没说完,就被一名女伎塞了枚果子到嘴里。 女伎们以往最喜欢逗他玩。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在这里却不稀罕,咱们这里呀,只论才情。”女伎坐在叶汝真身边,一面斟酒,一面道,“叶郎什么时候学会攀附权贵了?” 乐坊女伎乃是脂粉生意的一大主顾,叶汝真在蜀中的时候没少同女伎们打交道,此时倒也熟门熟路,并没有不自在。 麻烦的是,她们一口一个“叶郎”,叫得比夫君还亲,而她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诸位姐姐……” 她才开了一个头,女伎们齐齐掩嘴笑,“一阵子不见,叶郎的嘴怎么这么甜了?” 叶汝真心道不好。 叶汝成对谁都冷淡得很,哪怕是在父母面前也没个好脸色,但唯独对她这个妹妹十分温和小心,哪怕京城和蜀中相距遥远,叶汝成还是会经常去看望叶汝真。 “身份尊贵的人多了去了,叶某难道都引为朋友?若非志趣相近,才情相得,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来了,叶某也未见得放在眼里。” 叶汝真声音放淡一点,“只是这位郗兄性子冷淡,心直口快,不妥之处,还望诸位姐姐看在我的面上,原宥则个。” 女伎们转嗔为喜,“还说人家冷淡,谁冷淡得过叶郎你呀,好几年了,才得了一声‘姐姐’,我们哪敢不听?” 说着,纷纷坐回了风承熙身边,照常侍奉。 风承熙也终于学到了宫外到底与宫内不同,除了与她们保持一点距离以免再沾上胭脂之外,再也没有口出恶言了。 然后凑近叶汝真一点,低声:“叶兄还有两副面孔呢?平时可不是这个模样。” 身边女伎环绕,这一下离得极近,几乎快要咬上耳朵。 叶汝真只觉得他每一个字的热汽都触到了耳尖上,一片温热。 她强行忽略,低声答道:“都是演戏。女伎们就吃这一套,高冷大才子什么的。” 风承熙点点头:“我也会演戏。” 叶汝真心道:看得出来。 她低声问:“陛下说的要事,什么时候开始办?” 风承熙:“不急,还早。” 叶汝真能不急吗?女伎们一个比一个亲热,一叠声要她给她们写新词,度新曲,有人还抱出琴,让她指点。 好在这些天临叶汝成的字,找的就是叶汝成的诗本子,里面有不少残章闲篇。 叶汝真估且掏出几首应付过去。 琴嘛,点评起来也可以说得玄之又玄。 但当女伎们要她度曲的时候,她是真的不行了。 幸好她早有准备,入席之后就一杯接一杯,像不是要钱地往肚子灌,此时眉眼皆泛着春色,口齿不清:“度……度……度就度……拿……拿来……” 拿着词,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但因为是喝醉嘛,女伎也只是笑着让她喝些醒酒汤。 一只手取过方才女伎记下的新词,端详片刻,然后拈起一支象箸,轻轻敲在琉璃杯上。 “看人间,谁得似,谪仙闲……” 席上众人都向风承熙看去,包括脑袋已经埋在桌上的叶汝真。 女伎们虽是照常服侍,但帝王之气如同有形,风承熙不笑的时候眉眼过于冷冽,像刀口上的薄刃,女伎们只觉得靠近都生寒,不由自主离他远一些。 此时他独占一席,脸上也带了点酒意,襟口微敞,露出一线皎白的里衣领子,牙箸轻响,词曲自唇齿间流泄而出:“……生涯不问,留情多在酒杯间……” 袁子明端着酒杯忘了喝,完没想到皇帝也会度曲,难怪会对叶汝成如此宠幸,原来真的是志趣相投。 女伎们当然更是又惊又喜,纷纷坐直了细听,有人连忙录曲,有人斟酒给他润喉,有擅曲者抱了琵琶,和着风承熙的歌声伴奏。 风承熙就在女伎手里仰首喝下一盏酒,新曲谱罢,伸手取过女伎的琵琶。 “孤向这庙里抬头觑望,问何如西宫南苑,金屋辉光?空则见颤巍巍神幔高张,泥塑的宫娥两两,帛装的阿监双双。” 这是戏文《长生殿》里的唱词,唱的是帝王心曲,他信手拈来,词正腔圆,曲调缠绵,琵琶声声圆润,竟是曲工双全。 叶汝真人趴在桌上,半边衣袖盖着脸,着实惊讶。 她打听出来的传言里,说风承熙年少荒唐,其中一项就是风承熙一整年没有上朝,甚至连自己的寝殿也不回,整日就在太乐署,和那些个梨园弟子厮混。 太后为此要把所有乐工伶人全赶出宫去,风承熙就抱着琵琶跟乐工们一道出了宫门,最后还是被当时的姜家家主拦路请了回来。 这一幕就发生在朱雀门外,官员百姓皆在,亲眼目睹者无数,一度传为奇谈,至今仍是一打听就知道。 叶汝真以为传言多少会有几分夸张,比如一个皇帝怎么可能去当伶人? 没想到竟是真的,就这声腔,这琵琶,没有十来年的浸淫,绝无这份功底。 更绝的是他唱的时候声带悲怆,眼含绝望,恍然便是戏文中那个走投无路的末路君王。 女伎们如获至宝,叶汝真身边顿时空了一大片,全转在了风承熙身边。 风承熙问:“你们喜欢才子,在下可算得上才子吗?” 女伎们纷纷道:“郗郎君之才,可与叶郎君并称双璧。” 风承熙看了一眼趴在桌上醉熏熏的叶汝真,叶汝真立即把自己埋得深一些,假作迷糊地哼唧两声。 然后就听风承熙问道:“那么在下可有资格见一见花魁如月?” 叶汝真:“!!!!!” * 青云阁的后院是女伎们的居所。 我乃起居郎 第16节 虽不如前院灯火辉煌,亦是布置得十分精雅,比起贵女的闺房不遑多让。 前院歌声与乐声到此听来十分遥远,落在风声,若隐若现。 房中飘出零落的琴声,并不成曲,一只纤纤素手拔弄琴弦,姿态随意。 “众器之中,琴德最优,能禁止于邪,以正人心。”姜凤声皱眉,“你来这种地方能练什么琴?” 姜凤书衣着发饰皆十分素净,指尖拂过琴弦,淡淡道:“兄长是自欺还是欺我?琴于姜家嫡女而言,只不过是媚上邀宠的工具。我连女伎服侍男人的本事都要学,在这里学琴,不是为了更好地讨得陛下欢心吗?” 姜凤书:“妹妹这是在怨我?” “怎么会?”姜凤书浅浅笑了,“我这四时供养,一身血肉,皆是姜家给的。身为姜家嫡女,无论为姜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阿月儿,你生来就要当大央皇后的,那是多少女人想都不想的尊位,而你,只是因为生在姜家就能做到了。” 姜凤声放软了一点声音,“市井百姓都知道的俗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的辛苦,哥哥比谁都清楚,但正因此,你的尊贵也不可限量,一切都是值得的,莫要胡思乱想了。” “我是在家中待得有些烦闷,所以想来这里坐一坐。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觉得很自在。” 姜凤书望着姜凤声,眼睛里露出一丝哀婉,“这是我仅有一点自由,入官之后,我就连这一点都没有了,哥哥连这点都不肯成全吗?” 姜凤声脸上有片刻的迟疑,然而转即便恢复如常:“不行。陛下此时就在青云阁前院,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你不能留在此地。” 姜凤书:“他自来荒唐,来乐坊还能为什么?青云阁美人无数,自有人服侍他。倒是兄长最好快点离开,若是被他知道兄长盯着他的行踪,只怕又要发好大一顿火气。” 门上忽然被急急拍了一下,唐远之的声音传进来:“家主大人,陛下带着人往后院来了。傅妈妈正在应付。” “听见了?陛下的性子你是清楚的,一个傅氏不可能拦得住他。”姜凤声道,“他只怕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万一看到你一个女儿家身在乐坊,立后之事便要出大变故了……快跟我走!” 姜凤书也知道利害,抱起琴,跟随姜凤声快步走出房门。 * 叶汝真整个完全是懵的。 她也不知道风承熙是从哪里知道了如月,女伎们都说如月早已离开了青云阁,风承熙却是微微一笑,搁下琵琶径直闯向后院。 青云阁这么大的乐坊,养了不少护院。可没有人拦得住他,郑硕在前面为他开路。 叶汝真酒都吓醒了:“陛——郗、郗兄,如月真的不在青云阁了,郗兄就算去了后院也见不着她。” “是吗?朕不信。”风承熙嘴角带着笑,脚下不停,“朕要亲自去瞧一瞧。” 傅妈妈满面堆笑地迎上来,企图拦下风承熙,奈何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郑硕推到一边。 “叶郎君啊这是怎么回事?” 傅妈妈还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又惊,又怒,“这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敢在青云阁撒野,明儿京城就没有你这一号人物了!” 叶汝真好想捂住她的嘴。 风承熙闻言一笑,回过头来,向着傅妈妈,声音很是悦耳,就和片刻之前唱曲时一样好听:“知道,青云阁的靠山是姜家嘛,明日让姜凤声来找我,我来招待他。” 他明明是带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傅妈妈阅人无数,此时却被震得呆在当地,一时不敢动弹。 此时已经进了后院,前方有人影一晃而过。 “召人。”风承熙吩咐。 郑硕以手为哨,发出一道尖利哨音,围墙外响起铁爪抓壁的声响,紧接着铠甲声动,一道道人影翻墙落地。 “外面都守好了,一个也不要放出去。”风承熙道,“今夜所有在青云阁的女子,全带到这里来。” 叶汝真呆立当地,半醉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起来。 这就是风承熙的要事。 第16章 有病 青云阁作为京城最著名的乐坊,后院也有不少客人。 正值你侬我侬情意绵长之际,房门轰然洞开,哪怕泥性人也会有三分火气。 但定睛一看,踹门的是羽林卫,大部分都悚然一惊。 只有个别位高权重者,既惊且怒之下,还敢于踹上羽林卫一脚,奔出来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前来搞事。 然后就看到了坐在花园凉亭中的风承熙。 “扑通”一下,那大臣跪下了,“陛——” 底下的话被羽林卫捂住了。 风承熙倒来了兴致,踱到他面前:“这不是林侍郎吗?令兄林敬当年教朕《尚书》时,可是严苛得很啊,怎么没想过好好教一教你?” 林侍郎身抖如筛糠。 大央官员狎伎以渎职论,平时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站对了位,谁也不当一回事。但被皇帝亲自捉住又是另当别论。 风承熙:“叶卿,你说该怎么处置?” 叶汝真脑子里乱得跟猫儿爬过的线架似的,哪里知道怎么处置? 而且她自己又惊又慌,方才急急灌下去的酒被春夜的凉风一激,胃里一直在翻涌,此时再也忍不住,扑到一边吐了个干净。 风承熙道:“瞧瞧,林侍郎和令兄一样道貌岸然,却行此龌龊之事,把叶卿都恶心吐了。” 吐得乱七八糟的叶汝真:“……”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胡说。 林侍郎的兄长林敬是饱学之士,当时负责教导风承熙,实在奈何不了顽劣的风承熙,最后提前告老致仕,回故乡养老去了。 朝臣们说起这事,还为朝廷惋惜,看在林敬的面上,对留下来的林侍郎多有几分照拂。 但顽劣学生本人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风承熙十分愉快地罢了林侍郎的官,还和和气气地道:“听说令尊早逝,你是令兄一手带大的,如今令兄年纪大了,你也该早点回去孝敬才是。朕赐你程仪,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林侍郎没来得辩驳一句,便被拖了下去。 叶汝真当差的那些时日里,林侍郎是朝班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从来没有上过奏章,出班说话一般只有三个字:“臣附议。” 附得多半是姜凤声。 此时她约摸明白了,见如月什么的不过是个由头,风承熙来青云阁要挖的大概是什么要紧人物。 眼看罢了一个从三品侍郎,风承熙都没有收手的意思,这个人物显然了不得。 “陛、陛下……”叶汝真虚弱地开口,准备远离这是非之地。 才开了个头,风承熙扔了一块帕子过来,“擦擦汗吧。” 四个字简简单单,既不似之前闯后院的杀气腾腾,也不似方才罢官时不怀好意的奚落。 叶汝真莫名有种感觉——这四个字里,才是帝王冷厉华衣之下,真正的风承熙。 转即便觉得自己多想了。 风承熙大约是从小学戏学得好,简直有一千张面孔,轻佻洒脱天真冷漠狠辣无情,他一个人就能全演完,哪里来的真正的他?明明个个都是他。 “谢陛下。”叶汝真恭恭敬敬把帕子奉还,“谢陛下关怀,臣自己有……”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嫌朕?” ……这怎么敢? 叶汝真谢恩。 虽是帕子,到底是御赐之物,叶汝真用得小心翼翼。 她的额角确实是一片汗,一半是因为吐的,一半是因为吓的。 鬓角有细碎的头发贴着肌肤,被汗湿之后发愈黑,脸愈白。 风承熙看着她,忽然道:“叶卿与令妹既是双生,想必容貌十分相像吧?” “!!!” 叶汝真擦汗的手顿住,声音有几分干瘪:“确实是……颇为相像的。” 风承熙转过头去望着后院的点点灯火,羽林卫正在大肆搜索,不时有种种响动传来,乐坊里的人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羽林卫押在花园外的走廊上,暗暗抽泣。 “叶卿相貌上佳,令妹自然也是一位美人,不知叶卿可愿将妹妹送入宫中,长伴朕左右?” 叶汝真不知他是从哪一个角度突然起了昏君之思,当场便跪下:“臣死罪,此事万万不可。臣妹长于乡野,脑子既笨,胆子又小,真进宫当妃嫔,轻则给陛下添堵,重则弄丢自己的性命——” 风承熙语调威严:“叶汝成,你可知你这是抗旨?” “哪怕是陛下要臣的命,臣也不能奉旨!陛下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美人,但臣只有一个妹妹!” 叶汝真算是豁出去了,等着风承熙大发雷霆。 结果半天没有等到。 叶汝真大起胆子抬起头,悄悄偷看。 “起来吧。” 灯笼的光芒映在风承熙脸上,上面没有怒气,倒有几分落寞。 “你待你妹妹倒真是好,别人都巴不得把妹妹送到朕身边来,你却是不要命也要保着她。” “她到底是臣在世上唯一的姐妹……臣不待她好,待谁好?” 叶汝真其实有点心虚。 主要是她实在变不出一个妹妹来,这旨是非抗不可。 “世上唯一的姐妹……”风承熙轻声道,“朕也有,但朕从来不曾善待过她一日。” 叶汝真打量他的神色,似是愿意收回成命了,忙道:“陛下已经和伽南王子密谈过,却仍要躲在供案底下偷听他和公主见面,显然是想听一听他坚持娶公主到底是出于何种居心,这种做兄弟的心情,臣很能体会……” “叶卿,你体会错了。”风承熙道,“这种时候,你应该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本就不会囿于尘情俗世,岂能以凡夫俗子之情度之?” 叶汝真瞧他脸上虽是带着笑意,却实在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再一次生出“伴君真难啊”之感。 郑硕过来,附耳向风承熙回禀几句。 风承熙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道:“叶卿,想不想去看个热闹?” 我乃起居郎 第17节 后院每间厢房的客人与女伎都被请了出来,只有一间例外。 因为里面的人是姜凤声。 姜凤声外袍敞开,里衣也半松,露出一线胸膛,头发披散。 虽是衣衫不整,但神情端然,依然如往常一般矜贵优雅。 “偶贪一夕之欢,竟给陛下撞了个正着,实在是惭愧。” 在他的身后,绡帘低垂,隐约可见一名女子躺在床上,身形起伏柔美。 风承熙:“朕听说近来官员狎伎之风甚重,所以特地来瞧瞧,刚刚抓了一位侍郎,朕已经处置了。万没想到竟遇到了表哥,表哥,你是中书令,说说看朕该怎么处置你?” “此事确实是臣错了。狎伎当罚俸一年,在君前失仪,当官降一阶。臣身为百官之长,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愿自请辞去中书令之职。” 他说得甚是恳切,风承熙却像是没听见,径自走向床榻。 姜凤声拦在风承熙面前:“陛下,这姑娘生性羞怯,且此时不便见人。” 风承熙看着他微微一笑:“表哥,你还不知道朕吗?你越是拦着,朕便越是要看一看。” 他说着甩开姜凤声,上前一步,掀开了轻薄的绡帐。 这一下力道极大,绡帘轻飘,帘后的美人乌发如瀑,身上仅裹了一床毯子,露出光滑圆润的香肩。 风承熙捏住美人的下巴,迫使美人抬起头。 美人有一张楚楚可怜的面孔,但不是姜凤书。 叶汝真只见风承熙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铁青。 “人呢?!” 风承熙抓住姜凤声的衣领,“人在哪里?!” 姜凤声有些无奈:“臣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人。臣一直和如娘在一起,不知道陛下要找的是什么人。” “你知道朕找的是谁!你知道!”风承熙漂亮的面孔扭曲,怒火像是要从眼中似要喷薄而出,“姜凤声!朕是皇帝!朕是天子!没有人能耍弄朕,没有人!” 叶汝真从未见他如此暴怒的模样,一时惊住。 姜凤声的衣襟被扯得凌乱,望向门边的康福:“康公公,陛下近日可有服药?” 康福回道:“太医院开出来的药,日日都由老奴亲自伺候陛下服用。” “那陛下怎么还会如此失态?”姜凤声道,“叶大人,快快将陛下拉开,陛下怕是又犯病了。” 叶汝真不知所措。 她打听到的传言里,可没听说风承熙有什么病。 但眼下的风承熙明显不正常,脸色发青,眼底却泛红,咬牙切齿,像是恨不能从姜凤声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朕没病!朕没病!都是姜凤声害朕!都是姜凤声害朕!他一直在害朕!你们都看不到!是他害朕!” 康福和郑硕上前试图把风承熙拉开。 风承熙一面狂骂,一面挣扎,叶汝真只得上去帮忙。 “哧啦”一声响,三人合力,总算把风承熙和姜凤声分开,风承熙手上还抓下了姜凤声的一片衣襟。 “陛下,你的病臣等一直瞒得好好的,生怕传到宫外,动荡民心,您怎么还自己跑出来闹事呢?” 姜凤声脸上满是怜惜,“唉,送陛下回宫吧,以后别再由着陛下私自出宫了。” 风承熙兀自大喊:“姜凤声!你这个伪君子!终有一天朕定要杀了你!” * “陛下……到底是什么病?” 叶汝真把风承熙扶上马车,风承熙看着单薄,架不住骨架结实,沉得很,叶汝真累得喘吁吁,问。 康福没有答话,放下车帘。 车内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也不知道风承熙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她记得案上有灯笼,应该也有打火石,俯身去摸。 “别点灯。”风承熙忽然道。 声音虽轻,却是每个字都清楚得很,“姜家的人在后面跟着我们,灯一亮便瞧得见车内的影子。” “……” 叶汝真一时有点怀疑,到底是她今晚喝多了酒,还是脑子本来就不够用? “给朕倒杯水。”风承熙道,“朕嗓子都快喊劈了。” 叶汝真:“………………” 第17章 招揽 叶汝真摸索着倒了杯茶水。 马车内乌漆抹黑的,她连风承熙手在哪儿都看不到,京城夜里没有宵禁,街边铺子都挑着灯笼,发出一团团晕黄的光。 叶汝真想把窗子上的帘子挑开半分,借点光。 “别。” 叶汝真的手才伸到一半,风承熙便出声了,他在黑暗中的眼力倒是明显比她好,准确无误地接住了杯子。 两人的手指有短暂的碰触。 叶汝真只觉得他的手指冷得很,像是寒冬腊月里冻出来的。 “陛下……”叶汝真看着风承熙在黑暗中一团模糊的轮廓,“……您还好吗?” “不好,累得很。”风承熙把杯子搁回案上,发出“嗒”地一下轻响,“知道朕今天是去逮谁吗?” “……”叶汝真不敢知道。 “姜家嫡女姜凤书。”风承熙道,“若是被朕在乐坊里逮着,她便当不了朕的皇后了。” 说着叹了口气,“可惜啊,北里所有的乐坊,明里暗里基本都是姜家的产业,随便哪个密室暗道一躲,朕便只能扑空。” 叶汝真忍不住问道:“那您还去?” “朕那表哥就喜欢看这一出,好歹表兄弟一场,他既喜欢,朕自然要给他。” 天下姓风,但如今的朝堂姓姜。 即使是皇帝的圣旨,中书省亦有权驳回,称之为“封还”。 即便今天姜凤声自罚降阶,不再担任中书令,新的中书令必然照旧以他马首是瞻,一切并无两样。 这一切皆源于先帝去得太早。 当时风承熙只有三岁,由太后抱着才能上朝。 前代姜家家主将朝堂上保皇一派清洗殆尽,等到风承熙亲政之时,整个朝堂已经全是姜家派系。 “天下是朕的天下,臣子却不再是朕的臣子。” 风承熙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点低沉,“朕前后黜退了十几个起居郎,才盼来了一个你。叶卿,你愿意做朕的臣子吗?” 叶汝真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绷紧了背脊。 这是正式的招揽。 没有哪个皇帝甘愿受制于他人之手,风承熙早晚要对姜凤声发难。 两军正在对垒,处处是看不见烽烟的战场,胜则衣紫服朱,败则身死灯灭。 叶汝真就像一个误入战场的路人——您们要打就打,我只是路过,马上就走,绝不耽误各位,只想赶快走人。 可也许是风承熙声音里那丝低哑,像风穿过箜篌似的,在她心上拂出一点呜咽的声响。 倒是让她有几分不忍心在此时再提辞官。 但这么沉默也不对,黑暗中的安静极其漫长,马车正在闹市,进行得十分缓慢,叶汝真觉得这短短片刻简直度时如年。 她嗓子有点发干,舔了舔嘴唇:“陛下……” “唔,是漉梨浆。”风承熙吸了吸鼻子,忽然道,“叶卿,去买一盏。” 叶汝真如蒙大赦,连忙下车。 街边正有一家香汤铺子。 漉梨浆、卤梅水、木瓜汗、荔枝浆、杏仁膏、橘红膏……应有尽有。 一只只瓷瓶陈列在铺子里,拿两寸来长的洒金红笺贴着名字。 漉梨浆乃是用梨子捣成汁,滤出渣,加糖文火慢熬,边搅边熬成胶,用时兑水加冰,现做现加。 铺子老板是位大娘,身形圆胖,手脚却十分利落,一面调制漉梨浆,一面笑道:“郎君身上有些酒气,可要再来一盏卤梅水?解酒是极好的。” 叶汝真可没胆子和皇帝陛下共饮,一面说不,一面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之前给自己灌醉的时候半喝半洒,衣裳上确实沾了不少。 “再加些蜜。” 耳边忽然响起风承熙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下了马车,在灯笼的映照下,脸上之前的苍白已经褪去了,整个人明净如同一捧新雪,就站在叶汝真身后半步的距离,吩咐大娘:“再来一盏卤梅水。” 大娘呵呵笑:“好叫郎君得知,不是不舍得这点蜜,实是这梨子本来就甜,五斤梨加一斤糖熬成浆,已是甜上加甜,再加蜜只怕要腻了。” 叶汝真心说您别废话,这位祖宗若是听得见别人的话,也就不姓风了。 果然,风承熙道:“无妨,我喜欢。” 还认真向叶汝真建议:“卤梅水得多多加糖加蜜,否则会酸死。” “……”叶汝真道,“这家铺子甚是有名,口味清甜不腻,郗兄该尝一尝原味……” 她的话没有说完,耳朵忽然从喧闹的街市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快……快!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叶汝真猛然回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个人急急忙忙朝着叶汝真的来路奔去。 我乃起居郎 第18节 赫然是叶汝成和他的小厮! 两个人都是行色匆匆,眼看就要经过这家铺子。 叶汝真:“!!!!!!!!” “怎么了?”风承熙问。 那一刹时间仿佛被凝固,整条街市的流动都缓下来,叶汝真一把抓住风承熙的肩头,把风承熙正要转过去的身子扳正来。 “陛下,臣想好了。”叶汝真心跳如雷,语速极快,声音极低,“陛下方才说的事,臣愿意。” 风承熙微微挑起半边眉毛,“怎么突然就愿意了?” “因为陛下喜欢吃甜的。”叶汝真的目光坚定、笃定、肯定,让自己看上去十分可信,“但凡喜欢吃甜的,心肠一定都不坏。陛下是个好人,臣愿意追随陛下左右。” 铺子里点着灯,门口挂着灯笼,空气里浮动着甘甜如蜜的香气。 整个香汤铺子仿佛是一个小小世界,亮融融,香喷喷,甜丝丝。 这个小世界像是全部倒映在叶汝真的眼睛里,她的眸子黑而圆,还闪闪发亮,像一枚被裹在香甜果肉里的桂圆核。 风承熙看着她良久才回过神,“感卿高义,无以为报。” 他取过大娘调好的那盏卤梅水,放到叶汝真手里,再把自己的漉梨浆和她轻轻一碰。 淡青瓷盏里,一盏是如玉般的梨花白,一盏是如胭脂般的梅子红,各自浮着几片碎冰。 冰击瓷盏,声若鸣玉。 “从此之后,福祸与共,定不相负。” 第18章 如月 马车在叶宅门前把叶汝真放下。 叶汝真躬身行礼,目送马车离开。 待马车拐过了街角,她转身就往家里冲,找到叶世泽,让他赶紧派人去青云阁,一准能把叶汝成绑回来。 叶世泽搁下手里的账本,亲自带着人去了一趟。 小半个时辰后,捆得严严实实的叶汝成被叶世泽一脚踹进了屋子。 “逆子!”叶世泽高高地扬起巴掌,“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叶汝真连忙抱住叶世泽的胳膊:“父亲先别着急,跟哥哥好好说说。” “真真别傻了,跟他说不通的。” 叶汝成清秀的面容和叶汝真一般无二,但眼角眉梢皆笼着一层孤傲清寒之气,“若同他讲得通道理,我怎么会……”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在叶汝真身上顿住了。 叶汝真袍服没有换,眉毛也没有擦,就是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与他对视,除了衣饰不同,两人宛如在照镜子。 “你们……”叶汝成的眼神渐渐变得惊怒,“为了保住那份官职,你们竟让真真假扮我!” 叶世泽怒道:“你若能挑起这份担子,何用你妹妹去冒险?” “你也知道是冒险!”叶汝成本是跪在地上的,起身道,“我说过一百遍,你们不让如月进门,我便不会去当那劳什子官。丢官便丢官,这官位是我考来的,丢也是我丢的,都是我自己的事!” “你、你这孽畜——”叶世泽再一次挥起了巴掌,谢芸娘夹在中间含着泪两边劝。 “……”叶汝真总算知道了这两父子为什么会闹到这步田地。 再这么闹下去到天亮都聊不上正事。 叶汝真让母亲把父亲劝回房歇息,然后替叶汝成松了绑,问道:“哥,你跟如月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月是青云阁的生伎……” 所谓“生伎”,是指尚在学艺、还未开始见客的女伎。 越是有名的乐坊,对女伎的教导越是费心,不单要修饰美貌,练习歌舞,更要修习琴棋书画,才能与贵客互相唱酬,引为佳话。 傅妈妈请叶汝成给如月教琴。 “我见她的第一眼,便觉得我这辈子不可能再遇见比她更动心的人了。如月说她不会给人作妾,要娶便要娶作正妻。” 这是相当为难的条件。即便没有正式见客,女伎也是女伎,身份入在贱籍,清白人家绝不会迎娶这样的媳妇。 叶汝成自然也知道这是千难万难,家中绝不会同意。但他抓住了父亲一心望子成龙的热切心愿,想用功名换父亲答应此事。 后面的事情叶汝真都知道了,父子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父亲四处找不到你们,还以为你们私奔了。”叶汝真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我告诉你,你莫要告诉父亲。” 叶汝成把自己安置的房舍位置说给叶汝真听,那是他为如月购置的新宅,他是一心一意,即便脱离宗族,也要娶如月。 叶汝真回忆起从前叶汝成去蜀中探望她的样子。 连白氏都说双生子不宜常见面,会犯冲,但叶汝成从来不以为意,千里迢迢,也要去看妹妹。 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若是认定了什么,从来不会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 “只是,我也不知道如月在哪里……”叶汝成的声音有点低,眉间有一丝落寞,“她留下一封书信,告诉我若真的愿意等她,就寻一处安静所在,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再见任何人,对外人而言,就当是我俩一起私奔离开了京城。 她说,若是我们真有缘分,三年之内,她会来找我。” 叶汝成如她所言,买好了宅子,闭门著书,不见外人。 他原本就不喜应酬,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长久没有如月消息,傅妈妈只说如月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如月去了哪里。 他临走之前,托了一位女伎,一有如月的消息,就拜托她送信出来。 这次有人大张旗鼓要见如月,他收到消息便直奔青云阁。 “她们说我之前才去过,我心里还觉得诧异,心想就算世间有相像的,也没有顶替我姓名的。可哪里知道,他们竟让你女扮男装,这可是欺君之罪,他们不要命了吗?!” 叶汝成声音急迫,“真真,你立刻写辞呈,明日便辞官!不,我来替你写!” 叶汝真叹了口气:“辞不了了。” 简单地把这些日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方才叶汝真听叶汝成说话,数度瞠目结舌,现在轮到叶汝成了。 叶汝成越听,神情便越凝重。 待到叶汝真说出她当时生怕风承熙看到路过的叶汝成,口不择言当场表了忠心时,叶汝成急道:“不可,万万不可!你才来京城,不知道姜家的势力有多大,人人都说真正的帝星将要归位,接下来要轮到姜家坐江山。” 叶汝真:“哥你也信这种传言?” “这不是传言,这只不过是事实换了一种说法。今上资质平平,常有昏聩之举,而姜凤声天纵英才,是众望所归。即便我只是个身在局外的老百姓,也看得出来风家气数将尽,跟着今上一定没有好下场。” 叶汝成沉声道:“而今也没别的法子,唯有先投靠姜家,姜家那边人才济济,并不缺咱们一个,到时辞官引退比较容易。不像今上这边,满朝文武只有你一个小小起居郎站在他身边,他自然不肯放你走。” 叶汝真迟疑:“这也不是我想投就投吧……” “姜凤声不是在护国寺救过你吗?为报救命之恩,投身门下,合情合理。姜凤声一向礼贤下士,不会拒绝。” 叶汝成说着,轻轻拍了拍叶汝真的肩,“真真,此事原不该由你操心,明日我便入宫,你好好待在家里,再也不用为此担惊受怕了。” * 同一时间,皇宫,明德殿。 风承熙一踏进殿内,腿便一软,撑住了桌子才站稳。 康福忙扶他到床上。 “陛下,病发之后身体原就不适,您还强撑着下车,还喝了那么甜的香汤,身上的苦痛老奴又替不得,唉……” “你嫌朕不够吵吗?” 风承熙的脸色不是太好看,整个人有种耗空了力气的空荡感,那些深植于骨骼中的疼痛倒不那么明显了。 只有两耳还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亿万只飞蛾围着他扑扇翅膀。 康福不敢再说什么,片刻后端上药来。 药汁漆黑浓稠,散发着腥苦气味。 风承熙靠在床头,喝了一口,脸上有几分怅然:“康福,漉梨浆真甜啊。” “陛下忘了大师的交待吗?要净心、净神、净欲、净口,一切甘辛肥沃之物,皆不能食。” 风承熙淡淡道:“食了也没见朕原地驾崩。” 康福跪下:“陛下……” 风承熙抬了抬手,止住他底下的话头,漱了口,重新靠回枕上。 “朕不是小时候了,这点子难受算得了什么?别说喝盏漉梨浆了,便是拿蜂蜜抖白糖,朕吃了也没事。” 那漉梨浆……真甜啊。 甜的香气浮动在空中,无处不在。 风承熙躺在枕上,仰望着杏黄帐顶,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今夜虽然没有抓住姜家的把柄,还发了病,但喝到了很甜的漉梨浆。 还收获了一位臣子的效忠。 旁人的效忠天天都挂在嘴边上,但那个人不是,那个人的效忠可是他好不容易捣腾到手的。 “今晚可称得上是良宵了,是吧。” 风承熙轻声道。 巨大的宫殿空旷,仿佛能荡出回音。 只有帐顶上绣着的五爪蟠龙,盘踞在云蒸霞蔚之中,无声地俯视着他。 第19章 入宫 我乃起居郎 第19节 白氏新选的铺子在崇德坊。 “这一带有银楼、布庄,还有胡人卖香料的铺子,来往的女子多,上门的生意是不愁的。” 白氏道,“只有一样,那些贵人家的夫人小姐没有自己逛街的道理,底下人出来采卖,多是往去熟了的铺子,咱们若是一直只做零碎的路边买卖,所得有限不说,这招牌还很难打出来。” 白氏说完,发现身边人半天没有接话,“真真,困了?” 叶汝真顶着眼底两片青黑回过神:“没有没有。” 今天一早,叶汝成入值去了。 为了保证外人看不出叶郎君的名头底下已经换了人,叶汝真在书房里提点了叶汝成半夜,一来是说明宫中各色人等,二来是让叶汝成学会笑。 第一条容易,第二条着实为难。 虽然顶着一模一样的脸,但叶汝成脸上完全写着“我看汝曹皆蠢货”的几个字。 就算是笑,那也是冷笑。 “你就把旁人的脸想象成如月行不行?”叶汝真哈欠连连,困得不行,“难道如月在你面前,你也是这般皮笑肉不笑?” 话音刚落,就见叶汝成勾起了嘴角,笑得眉眼生春,春风拂面。 叶汝真:“……” 这是有多喜欢啊。 叶汝成终于肯去当值,叶世泽冷着脸看着儿子出门后,迅速去祖宗面前上了三炷香。 谢芸娘也满面喜色:“阿成如今是正经官身,结交的自然也是官儿,到时候看到年纪家世合适的,便可以说给真真,真真的婚事不用愁了。” 叶汝真没敢告诉他们叶汝成是奔着辞官去的。 这会儿白氏拿手指戳了叶汝真额角一下:“还说没有,跟你说话都听不见。罢了,订做的柜子还没来,货也铺不开,我去牙婆那儿瞧瞧有没有利落点的人手,你去后头歇歇吧。” 这间铺子前店后院,中间一处小小天井,后面几间厢房,其中一间是专门收拾出来给祖孙俩的。 叶汝真昨晚最多睡了两个时辰,确实是困的不行。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睡着了。 她梦见今日去上朝的是她自己。 她看到自己在勤政殿,在御书房,记着起居注。 耳边有声音,隔得很远似的,听不清,但她知道说话的人是风承熙。 风承熙就在御座上,离她不过几尺的距离,但脸却像是笼罩在一层雾气里,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然后她看到自己下值了,乘着马车直奔姜家。 她看到她向姜凤声投诚,一字一言恳切效忠。 她说:“陛下是个好人,臣愿意追随陛下左右。” 姜凤声扶起她,神情温和,声音也温和,她看见他的唇在眼前一张一合。 他说的是:“从此之后,福祸与共,定不相负。” 叶汝真在梦里遍体生寒,脊椎发麻,眼睁睁看着姜凤声的脸一点一点变化,换成了风承熙。 风承熙的脸色极度苍白,眼角微微发红,他问:“叶卿,连你也要弃朕而去吗?” “!!!!” 叶汝真猛地坐了起来。 白氏正在从椿箱里往外取点心碟子,被她这动静吓了一跳,“怎么?做噩梦了?” 叶汝真点点头,起来喝了口茶水,定定神:“外祖母,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白氏拿帕子托了一块杏仁糕给叶汝真,“看你睡得沉,便不忍叫醒你,你先吃些垫垫,一会儿回家正好吃晚饭。” 酉时是官员下值的时候。 这时候,按照计划,叶汝成应是直奔姜家,准备求见姜凤声。 叶汝真猛然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外祖母,我有事先走一步!” 白氏一愣:“什么事?去哪儿?哎,干什么去?” 叶汝真已经跑得没影了。 * 姜家的府第应是京城最大的一所房宅,连绵的院墙,一眼望去,看不到头。 “快些,再快些。”叶汝真催促车夫。 可还是晚了,她尚未到门前,就已经看到了叶汝成的马车往这边驶来。 “哥哥!” 叶汝成掀起车帘,一愣:“真真你怎么来了?” 叶汝真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往下跌,跌得无缘无故,毫无来由。她强行忽略这点奇怪的感受,“就想看看你今日怎么样,姜大人……怎么说?” 叶汝成摇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拜帖:“我连门都没能进,帖子才递进去就被退回来了,说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叶汝真刹那间心花怒放:“好好好,没见着就好。” 叶汝成:“……” 两兄妹共乘一车,马车往叶家赶。 暮鼓声响,一道接一道催促离城的人加快脚步,天色渐暗,城门快要关闭了。 叶汝成命马车慢行,不要冲撞了急急赶路的路人。 忽地,一个小乞丐拦在马车前,问:“是清平巷叶家郎君吗?” 叶汝成说是。 小乞丐递了一封信过来:“有人给你的。” 信封上空无一字,叶汝成把信掏出来,才一展开,脸色便变了,下车就要去找那小乞丐。 然而小乞丐比泥鳅还滑溜,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三两下便不见了人影。 信是如月写来的。 她在信上指责叶汝成失信,说他不该去姜家,不该让别人看见。 “她竟然知道,她就在京城,就在姜家附近!” 叶汝真忽然有个猜想。 已知姜凤书会去青云阁,而如月又这么快就知道了叶汝成去姜家的事—— “哥,如月是花名吧?她会不会就是姜凤书?” 叶汝成翻来覆去地看信,似是要把每个字都看刻下来吞进肚子里,闻言诧异抬头。 “真真,你莫不是傻了?姜凤书是姜家嫡女,大央未来的皇后,她怎会去青云阁当女伎?再说,如月让我等她三年,她若真是姜凤书,三年后她早就是皇后,说不定连太子都有了,让我等什么?这话可不能再胡说了。” “……”叶汝真想想也是,皇后当女伎,这话真传到姜家耳朵里,她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得知如月在京城,叶汝成却没能高兴起来。 因为如月在信中说叶汝成既然失信,做不到之前的约定,三年之约便就此作废,两人从此各不相干。 叶汝成脸上有明显的痛楚之色。 叶汝真道:“唉,哥你别愁了,我去给你当差吧,反正这些天我当得也挺好的。” 这话一出口,一整天的不对劲都找到了出处,胸口的烦闷低落一扫而空,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莫要胡说。”叶汝成道,“为着我,你自小就远离了父母,而今你好容易回来了,难道又要为着我入宫犯险?我明日散朝便去找姜大人说明——” “别找他!”叶汝真道,“我自有法子辞官,但不是投靠姜家。哥你直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不出半个月,就能让陛下把她扫地出门。 * 叶汝真前两天还觉得上值如上刑,但翌日却觉得春风正暖,天清地朗,心情十分不坏,甚至还有点小期待。 期待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刚进宫门,便遇见袁子明。 袁子明凑近她问道:“东西带来了没有?” “什么东西?” “昨日托你带的胭脂水粉啊。”袁子明道,“你不会忘了吧?” 叶汝真:“……” 叶汝成显然是忘了,昨日回去路上把宫里的事交代得清清楚楚,独独没有留半句话的功夫给袁子明。 叶汝真默默在心里替哥哥说了声对不起。 原来那日花筵之上,被罚出去的大宫女是太后身边的司妆女史。 初入宫的叶汝真见识短浅,看见男的便统称为“太监”,看见女的便统称之为“宫女”,却不知那位是正经女官,正八品。 这个缺一空出来,六局二十四司之中,顿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抢破头。 袁子明有一世交的女儿,姓赵名晚晴,便是其中之一。 袁子明之前听说叶汝成的外祖母开的是胭脂铺子,便求叶汝成回家带些最时新最上等的胭脂水粉来,准备送给赵晚晴。 说话间已经进了大殿。 此时文武分班而立,风承熙身具冠冕,升座。 刚坐下,他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在官员奏事声里,展开看了起来。 官员们面面相觑,停了下来。 叶汝真就在螭首之下,距离御座最近,看得分明。 书封上是挺拔的几个大字——《月娘拂云记》。 叶汝真:“……” 我乃起居郎 第20节 第20章 闲书 虽说满朝文武都对皇帝不抱什么希望,但今日是初一,大朝会,有那么几个实权已被架空的保皇派耆老在。 他们实在看不下去,站出来进言,指责皇帝在朝堂上看闲书,实在对不起风家的列祖列宗。 然后也有姜家一派的官员出来劝解,说陛下前日身体抱恙,这两日还坚持上朝,已是不易,看看闲书提提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叶汝真听叶汝成说了,风承熙昨日没有上早朝,直到午后才在御书房露了一下面。 椅子都没坐热,太后便派人劝他回宫歇息。 算起来和叶汝成顶多只是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显然没机会瞧出什么端倪。 叶汝真暗暗庆幸。 朝堂上的吵执越来越激烈,耆老们指责姜氏一派包藏祸心,故意纵溺君王。 姜氏一派则指责耆老们倚老卖老,君前不敬。 “啪”,一只茶盏砸在大殿上,碎屑四溅。 大殿立即安静下来。 风承熙开口:“各位可知道,今年的棉布多少钱一匹?” 众官员都一怔,半晌,一名户部官员出列答道:“回陛下,寻常棉布,约在八钱到一两银子一匹。” “错了。”风承熙道,“你那是朝廷收布的旧价吧?而今京城街面上,一匹质量中等的棉布,要一两二钱银子。” 官员面面相觑。 风承熙又问:“各位可知蜀锦多少银子一匹?” 有官员答道:“蜀锦贵重,一匹少说得近百两银子。” 风承熙微微一笑:“朕给你二百两,你去街上给朕买两匹来。若能买到,朕许你官升三阶。” 那人当场呆住。 “蜀锦已经是有市无价,因为今年从开春起,就没有新的蜀锦运抵京城,各家铺子里卖的,皆是旧年的存货。” 风承熙道,“各位是不是很好奇,朕常居深宫,是怎么知道坊间行情的?靠的就是这些闲书!在各位眼里,这些书是上不了台面的闲书,但在朕眼里,这些书里写的处处皆是民生,写书的人多出于市井,写的也多是市井间事,多看看这些书,可比坐在这里听各位大人废话要强得多。” 原本吵作一团的官员齐齐跪下来,个别耆老甚至眼含热泪:“陛下圣明!” 叶汝真:“……” 别的书是不是会写市井物价,叶汝真不敢说。 但以叶汝成的禀性,绝不会知道一匹布多少钱,更不会写进书里。 风承熙说的这些根本就是那日跟叶世泽聊天得来的! 眼见众臣被糊弄住了,风承熙便闲闲地点了姜凤声的名:“表哥,今年为何没有蜀锦,是不是该去查一查?朕的后宫是无人,各们大人的妻女难道都不用蜀锦?等到旧年的货卖光,京城里的娘子们可都穿不了光鲜衣裳了。” 姜凤声恭声称是,领旨。 这事便算是揭过去,风承熙又看起了闲书。 这回,没有人再进谏了。 等到散朝,风承熙也看到了最后一页,把书往叶汝真怀里一抛:“明日给朕把下一本送来。” 叶汝真:“臣遵旨。” 风承熙本已负手走在前面,此时却回头看了看她:“今日心情挺好?” 叶汝真:“?” “昨日叶卿愁眉搭脸的,看都不敢看朕,却瞧了姜凤声好几次,怎么,是想弃暗投明吗?” 叶汝真呛得咳起来。 风承熙好心地替她拍拍背,顺顺气,声音甚是柔和:“这是被朕说中了?心虚?” “没有没有没有。”叶汝真义正辞严,“臣绝不会投奔姜大人的。” 风承熙灿然一笑:“那怎么好意思?表哥那边可是人多势众,康庄大道。” 叶汝真:“可陛下才是正统,臣只愿效忠陛下。” 风承熙慢慢收了笑容,看着叶汝真。 叶汝真有点心虚,目光垂下来,发现他的衣袖上沾了一片落花。 两人走在游廊中,两旁植着重瓣樱花,春光已进入最烂漫的时候,每一阵风里都会卷起片片轻薄的花瓣,四处飞舞。 叶汝真下意识想替他揭下来,又想起臣子不能随便碰触皇帝,才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风承熙一低头也看见了,轻轻抖了抖衣袖,花瓣随风飘落。 他问道:“那你昨日因何心事重重?” 袁子明和康福等人皆远远地停在后面,此处只有他们两人,他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叶汝真在此刻确定了,她回来是对的。 天意从来高难问,但她却总是莫名觉得,风承熙在帝王的冠服之下,也不过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有喜有怒,有哀有乐。 如果她真的头一天答应效忠,第二天就投身姜家,他应该会很难过吧? “臣……不是已经决定追随陛下么,就在想,怎么样才可以为陛下把大权从姜家那边夺回来……” 风承熙“扑哧”一下笑了,起先只是低笑,尔后哈哈大笑,“叶卿你……哎,多谢费心了。” 叶汝真:“……” 是她多心了吗? 怎么觉着有点像嘲弄呢? 风承熙今日没有传唤大臣,案上堆着的奏折明显比以往高出一截。 叶汝真小心地问:“陛下昨日当真是抱恙吗?” “自然是假的。”风承熙看奏折一目十行,头也没抬,“朕既是装病,自然要装得像一些。哪有前一晚发病,第二日就生龙活虎上朝的?” 叶汝真这才放心点点头。 风承熙忽然拿起一本奏折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奏折上说的是那日山匪闯入护国寺的事。 这些匪徒自北疆流蹿而来,初来京城,不知道护国寺是皇家寺庙,只见寺庙气派,便想打劫一场。 兵部已将匪徒剿灭干净,并让城外北大营每天派出一支人马,早晚在寺外各巡查一次,以确保再也不会发生类似事件。 叶汝真看完,双手奉还,赞一声:“兵部的周尚书可真是雷厉风行。” 风承熙拿起奏折,在叶汝真官帽上轻轻敲了一下:“叶卿的脑子哪里去了?我朝官员,只要在四品以上,办事何曾这么利落过?这是假的。” “这还能有假??!” 风承熙:“不单奏折是假的,连山匪都是假的。” 叶汝真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风承熙好整以暇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怎么会这么巧?你前脚到护国寺,山匪后脚就来了?你眼看就要丧命,朕那好表哥便从天而降?” 叶汝真完全愣住了:“那要不是巧合,难道他是专门派人假扮山匪,然后自己又大张旗鼓救臣?他图什么啊?” “图你啊。”风承熙道,“你是朕选中的人,他一定会千万百计把你从朕这里夺走,就像他这么多年一直做的那样,朕越是喜欢的东西,他就越是要抢。” 叶汝真真佩服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竟是带笑的,笑容里没有一丝不悦。 “所以叶卿,你须得做好准备,有一就有二,姜大人有心拉拢,你可别不识抬举。” 叶汝真正气凛然答:“臣一心效忠陛下……” “效忠可不能只挂在嘴上啊叶卿。”风承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她面前,“这宫里到处都是姜家的眼线,朕却不知道姜家在做什么。你正好借机与姜凤声多多亲近,有什么要紧事,可别忘了回来告诉朕。” “……”叶汝真明白了。 这是要让她做探子。 太后的宫人此时过来,请风承熙去用午膳:“太后娘娘说,今日古郡主入宫,做了一道绝精雅的好菜,太后请陛下一同品尝。” 风承熙道:“朕政务繁忙,今日不回后宫,请母后好好用膳吧。” 宫人依令而去。 康福便命人将御膳传来。 叶汝真当差这许久,还没有碰到过皇帝在御书房用膳的情况。 跟吧,自己饿得难受,且吃饭而已,似乎也没什么要记入起居注的。 但不跟吧,皇帝不发话,她也不好就此走开去吃饭。 正纠结间,只听风承熙吩咐道:“再上一副碗筷。赐座。——不必谢恩。” 最后一句是抬头向叶汝真说的,眉眼带着一丝笑意。 叶汝真在宫里混了这些日子,已经知道与君王共席是极大的恩宠,更兼第一次观摩到皇帝进膳之时,还有专人先行试菜,这让她想起前天风承熙连个人也不带,就在她家里吃了一顿饭,当时只觉得很寻常,此时才知道那已经是很大的信任。 一时有点诚惶诚恐,甚至开始有点内疚。 风承熙是真心招揽,她却是面上敷衍,只想走人。 “又不是没有一起吃过,这么拘谨做什么?”风承熙道,“随便对付对付吧,这些菜还不如你家的好吃呢,那日那道菜叫什么?胭脂鹅脯?味道很是不坏,朕至今回味。” 宫里的菜都有定式,很少翻出什么新花样,皇帝御膳按例要一百零八道,每天的菜式基本相差不大。 多是做出来呈样的,怎么端上来怎么端回去,真正动筷子的不过面前几道而已。 甚至在叶汝真想把筷子伸远一点的时候,风承熙道:“那个别吃,少说也放了三天了。” 叶汝真:“……” 我乃起居郎 第21节 风承熙笑道:“不必可怜朕,皇帝都这样,那些吉祥菜式就是拿出来摆个样子的。” 齐昌进来回禀:“古郡主求见。” 风承熙:“宣。” 古嘉仪进得门来,轻轻盈盈地行了礼,唇上一点胭脂饱满如樱桃,手里提着一只椿箱。 “臣女做了一道玉汤金芽进献太后,太后吃着觉得尚可入口,特命臣女送来给陛下尝尝。” 古嘉仪从椿箱中端出一只三足青瓷扁口钵,放到风承熙面前。 钵内汤色纯净如水,一颗白菜浸在汤中,片片舒展,如花朵般盛开,甚是悦目。 这道菜式看着简单,其实光是汤便要花费十几道工序。 先用母鸡母鸭猪骨干贝海参等炖上两三个时辰出汤,再将鸡肉剁成细烂肉茸,倒入鲜汤搅成浆,反复数次,将汤中浊质全数吸净,汤才能呈现出如水一般的清透之状,香味极浓郁而口感极甘冽。 风承熙:“郡主有心了。” 古嘉仪羞涩道:“此菜能入陛下之口,是臣女的……” 她话未说完,整个人忽然晕了晕,身子一软,向风承熙倒去。 叶汝真暗道一声厉害。 贵女就是贵女,这时机方位拿捏得十分巧妙,这一倒稳稳地就要跌入风承熙怀中。 既然都搂抱过了,入宫自然指日可待。 叶汝真还没有感叹完,恍惚间好像瞧见风承熙推了古嘉仪一把。 下一瞬,姑娘家身上的香气扑鼻而来。 叶汝真怀里一沉,把晕倒的郡主抱了个满怀。 叶汝真:“!!!!” 第21章 拒婚 古嘉仪刹那间睁了眼。 叶汝真和她四目两对,眼睛都睁得滚圆。 还是古嘉仪反应快,一拧身便起来,向风承熙跪下:“臣女一时疲惫,短暂晕眩,竟在君前失仪,还请陛下降罪。” 跟着叩首在地,久久不敢抬头,只有发间的步摇轻颤。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太后暗示她人生有些东西需要自己大胆争取,她明知这是为了给姜凤书铺路也愿意冒险一试。 风承熙表现得很是温和,告诉她累了便回去歇息,还让康福派人送古嘉仪出宫。 陛下身边的大太监亲自送客,在不远处柱子后头一直观望的小太监一溜烟跑回太后寝殿。 “看来是成了。”太后满意道,“嘉仪是古家的郡主,没有受了轻薄不给交代的道理。封妃须得先封后,司天监选好的吉日可以用上了。” 姜凤书替太后布菜,神情平静:“是。” 太后吩咐宫人:“把哀家那对玉镯送去古家,就说哀家的话,郡主受累了,她进的菜哀家甚是满意,盼她早日入宫,让哀家享享口福。” 御书房中,叶汝真浑身僵硬。 因为风承熙微笑着道:“叶卿,欢喜吗?” 叶汝真:“……” 欢喜什么??? “朕之前说过会让你加官进爵,抱得美人归,如今加官进爵暂且没有,美人你这不就抱上了?恭喜恭喜,朕这就下旨赐婚,你回去准备一下喜事吧。” 叶汝真差点儿没跳起来:“陛下万万不可!” 风承熙有点意外:“你不是喜欢郡主么?当初便说人家是最好看的,方才人家进来,又盯得移不开眼睛。” 叶汝真心说,天地良心,我那是看她的胭脂是什么颜色! 她先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自己快要被吓得蹦出来小心肝,然后道:“陛下,您若真是将郡主许配给臣,郡主会恨臣一辈子。” “她喜不喜欢你有什么妨碍?你喜欢她就不行了?” “不是的。臣觉得,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是希望那个人每天都过得高高兴兴的。”叶汝真道,“若是臣一回家便看见郡主痛恨臣,臣大约连家都不想回了。” 风承熙看着叶汝真,沉吟,“你与她有了亲密之举,朕赐婚乃是名正言顺,你当真不要?” 叶汝真起身离席,恭敬行礼:“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让天下再多一对怨偶。” 风承熙良久不语,眸子里黑浸浸地,仿佛黑曜石浸在冰水中,声音也带上了一点寒意:“若是朕告诉你,朕并非单纯想成人之美,而是想要叶卿你娶走古嘉仪,替朕分忧呢?古家与姜家沆瀣一气,古嘉仪入宫之后,必然会成为姜凤书的帮手。” “臣……做不到。”叶汝真跪下来,低声道,“臣真的不能这么把郡主娶回家。” 替叶汝成当官还倒罢了,替叶汝成娶个女人回家,那可万万不行。 风承熙猛地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桌面上的碗筷。 侍候进膳的宫人跪了一地。 不用抬头,叶汝真也知道风承熙这是恼了,他大步来回走动,叶汝真垂着脑袋,视线里只见他的衣摆急剧晃动。 “好,好,好,”风承熙咬牙切齿,“你便是这般效忠于朕的!” 若换作从前,叶汝真大约已经吓得像之前的古嘉仪一样俯地颤抖,但这会儿不知是从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内心竟不觉得很怕。 她道:“陛下,正所谓天地君亲师,臣为君王效命,但君王之前,尚有天地。臣不能对不起天地,强行毁去一位姑娘的一生……” “叶汝成,你还有理了!”风承熙怒极而笑,一把扼住了叶汝真的咽喉,“违旨抗命,你不要命了!” 叶汝真骤然间呼吸困难,被迫抬起了头,吃惊地发现,风承熙脸色发白,眼角却有一丝极淡的红晕,隐约有点像前日“发病”的样子。 “陛下你……”风承熙手上的力气不小,叶汝真说话很吃力,“你……怎么了?” 风承熙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收回了手,迅速背过身:“退下!” “陛下……” “朕命你退下!”风承熙声音冷厉。 身后传来衣履窸窣之声。 风承熙暗暗地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还未吐完,一盏茶水送到他的面前。 捧茶的手洁白细腻,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再往上是叶汝真关切的眼神。 风承熙:“……” 他以为他捡着了一个不随逐流的,没想到这人是谁的话都不打算听,包括他的。 “叶汝成……”风承熙有点无力,“你知不知道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 “臣知道,但陛下您先喝杯水,您的脸色好像不大对。” 叶汝真好脾气地开解他,“臣以前有个朋友,不能生气,一生气就能把自己气撅过去。其实别人做得不好是别人的事,您别往心里去,毕竟龙体是您自个儿的,气坏了是自己遭罪。” “……”风承熙木然一阵,“那你知道这个‘别人’是你自己吗?” “是是是,臣愚笨,臣该死,死罪死罪,陛下怎么罚臣都行。”叶汝真把茶盏往前递了递,“陛下请喝茶。” 风承熙忍无可忍,一手接了茶盏,一手拂袖:“滚,朕不想再看见你。” 叶汝真眼睛一亮:“当真?!” 风承熙着着实实被她惊着了,眼睛都睁圆了。 “臣领旨,臣告退!” 叶汝真脚不沾地,立即溜了。 * 古王爷眉头深锁,来回走动。 古嘉仪坐在一旁拭泪,古王妃训道:“这点子事情都办不好,丢人丢到了宫里去,太后还不知道,还赐了东西给你,唉哟,这可怎么是好?” 古嘉仪泪流满面:“若是真要我嫁给那个六品起居郎,女儿便自行了断。” “你一死了之倒是干净,我们王府的名声怎么办?都让你丢尽了!” “够了,别吵了!”古王爷烦闷道,“此时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若是要下旨,早就到咱们家了。” 门帘一动,下人一路快跑进来跪下:“禀王爷、王妃,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陛下自午后回宫,便没有再回御书房,也没有传翰林院待诏。” 古王爷长舒一口气。 至少今日不会有赐婚圣旨了。 紧跟着第二拔探讯的下人回来,“当时御书房关着门,外面的人瞧不见里头的情形,后来奴才买通一位奉膳太监,据说是那位叶大人拒的婚,叶大人说他虽心悦郡主,但只盼郡主每天高高兴兴的,不愿毁了郡主一生。” 古嘉仪拭泪的手顿住,“……他敢抗旨?” “是,据说当时陛下大怒,险些将他掐死。” 皇帝发怒是什么模样,古王爷可是再清楚不过,“此人竟敢抗命,看来是打算投奔姜家了吧?不论如何,本王敬他这份胆色。速速命人备上一份厚礼,拿本王的帖子,就说本王仰慕叶大人高才,欲邀他过府一叙。” 帖子和礼物很快送到了叶家,但是没能第一时间被送到叶汝真面前,因为叶汝真在拆姜凤声的帖子。 书案上还有厚厚一叠,全都是仰慕她的才华,邀她去品茶、吃酒、赏画、赋诗的。 忽然之间,叶汝真成了京城第一大才子,满京城的人都盼着能见她一面。 叶汝真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意思,也根本不想应酬这些人,寻了个借口说要陪外祖母去拜佛,第二天一早便躲去了护国寺。 白氏确实是笃信佛理,听和尚讲轮回因果,善恶有报,听得甚是认真。 叶汝真听得直打哈欠,未免当场睡着,便出来透透气。 春光正好,禅房外一株高大的香樟树浓密茂盛,开着细碎的淡青色小花簇,在地上落了厚厚一层。 忽地,一名高大的武僧走来,手里拿着一只竹枝编的大扫把。 我乃起居郎 第22节 叶汝真以为自己挡了他扫地,忙让开。 武僧却把扫把朝她一递:“叶施主,请。” 叶汝真:“……”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上次欠下的债。 当时应下的时候,她是感恩戴德,觉得扫个地就能把“绑陛下的皇祖叔”这事揭过去,简直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此时才发现这是一桩苦差事。 因为护国寺太大了。 她扫得半天才扫完两进院子,停下来扶着扫把喘息,就听身后有人轻笑道:“叶兄的胳膊这是好了?” 叶汝真转身,就见姜凤声一身简素衣袍,立于寺庙的黄墙之下,大有出尘之态。 叶汝真连忙厮见,苦笑道:“才摘了布带,勉强吧,主要靠左手用力便成。” “已经扫了这么多,叶兄歇歇吧。” 姜凤声引着叶汝真走向一旁的廊下,那儿有两只蒲团,一方矮几,小沙弥为两人斟好茶,退下。 叶汝真为不能赴约赔罪,没想到姜凤声居然会亲自来寻她,她回帖子的时候只说拜佛,可没说去哪里拜佛。 姜凤声笑道:“我是陪陛下来的。” 叶汝真的茶杯顿住:“……陛下来了?” “陛下患有心疾,遇怒容易失控。” 姜凤声道,“这原是宫中绝密,但那日陛下在青云阁发作之时,叶兄也在场,我便不瞒着叶兄了。了然大师颇擅医术,更兼佛法精深,能助陛下养气宁神,修养病体,所以陛下不时便会过来一趟。” 姜凤声说到此处顿了顿,问道:“听说昨日在御书房,陛下又发怒了?可有伤着叶兄?” 叶汝真忙道:“没有,陛下及时控制住了。只是,确实是吓了我一跳,陛下这病是怎么回事?” 姜凤声叹息:“此事说来也是离奇,叶兄可听过帝星的传言?” 叶汝真立马想到那个帝星即将回归姜家的说法。 “我比陛下年长三岁,陛下启蒙之后,太后命我入宫伴读。唉,陛下年纪小,又是先帝独子,性子自然有些娇纵,他有一日召集大臣,说他会背整本《尚书》,他就是最最聪明的帝星。 其实《尚书》艰涩古奥,陛下才不过七岁,自然是背得七零八落,颠三倒四,我悄悄提醒几次,他突然发怒,脸色惨白,眼角发红,扑到我身上来厮打,甚至……” 姜凤声撸起衣袖:“……咬下我一块肉来。” 他手腕上有道疤痕,按说距现在已经有十几年,但疤痕依旧是突起一块,甚为鲜明,可见当时的伤口有多深。 叶汝真定定地看着那块疤,难以置信。 “那便是陛下第一次发病。我这才知道民间有关帝星的传言竟然已经传进了宫里,引得陛下那般大怒。宫中御医、民间良医不知看了多少,皆是束手无策。从那以后陛下便处处视我如眼中钉。这么多年了,我其实比谁都盼着陛下能够早日长大成人,接掌朝政,如此我也能歇上一歇。” 叶汝真点点头:“姜大人为国为民,天下皆知。” 姜凤声摇头:“叶兄你深得圣宠,哪怕抗旨拒婚也能全身而退,哪里知道一面要为民办事,一面还要担负君主猜忌的滋味?” 说着,他端起茶杯,浅抿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话我以前从未对人说过,也许是因叶兄此时已是闲云野鹤,我心生羡慕,便不觉开了口。若是叶兄有朝一日重回陛下身边,可千万莫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全都忘了吧。” 叶汝真心说你可莫要咒我,好不容易才出宫,我可不要再回去。 两人再闲谈了片刻,小沙弥来请姜凤声。 姜凤声离开之后,叶汝真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拿起扫把再战。 正值香樟的落花时节,青石地面的缝隙里满是落花,一截淡青色衣摆垂在落花之上,颜色出奇相近,几乎融为一体。 叶汝真杵着扫把抬头,就见风承熙双手负在身后,下巴微抬,下颔线漂亮凌厉,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声音凉凉的: “和姜凤声聊得可还开心啊,叶大人?” 第22章 佛缘 叶汝真不知道他来多久了,方才那位把姜凤声请走的小沙弥也许就是他派来的。 她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听见白氏的声音远远传来:“……难得他愿意为佛家扫尘,也算是替自己修身积德,愿佛主保佑……” 叶汝真:“!!!” 她扔下扫把就把风承熙拽进了旁边的禅房。 门刚关上,白氏就和知客僧走进了院中。 叶汝真刚松一口气,就见风承熙一脸震惊,衣领都歪了——方才被她扯的。 这衣衫不整的,方才那股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荡然无存。 “臣死罪,死罪。”叶汝真双手合什求饶,声音压得极低,“您身上穿的虽是常服,到底还是绣着龙纹,臣的外祖母瞧见了,不就知道您是皇帝了吗?” 风承熙单手把歪掉的衣领扯正来,冷冷道:“知道了又怎样?朕怕她不成?” “不是不是,那郗兄不就被戳穿了吗?” “姜凤声不是都把当年的事讲给你听了么?”风承熙冷笑,“怎么?你还敢让郗明德去你家吃饭?不怕他喝你血,吃你的肉?” 叶汝真看着他,忽然笑了。 这间禅房应是久无人住了,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墙角也结着蜘蛛网,叶汝真扫了半天地,额角挂着汗,头发也不怎么齐整,发间还落了好几星樟树细碎的花朵。 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画面。 然而时间仿佛这一刻停顿了,寺庙的钟声变得格外遥远,只有风还在吹拂,带着弥天盖地的香樟花清香。 “陛下,您不怕,为什么声音也这么小?” 叶汝真眼角眉梢的笑意很像春日雨后的阳光,这阳光还照在尚挂着水珠的花瓣上,清透、明净、光亮、晶莹。 “……” 风承熙一时说不出话来。 禅房内,叶汝真低声道:“陛下,姜大人口中的您是姜大人看到的,臣眼中的您是臣看到的。您在青云阁发怒,回来路上还能和臣一起喝香汤,您昨日在御书房发怒,臣现在还好端端站着。” 外面白氏“咦”了一声:“扫把在这儿,人呢?” 知客僧道:“这廊下有茶水,大约是今日圣驾降临,有同僚来寻叶施主了。” 叶汝真知道白氏定然是听说皇帝来了,所以准备寻她回家。 毕竟她昨天被逐出宫,全家人才额首欢庆过。 事到如今,官位不官位的叶家已经没人敢在乎了,只要小命保住就行。 风承熙不知是怔住了还是怎样,直直地看着她,一个字没说。 直视君王乃是犯上,叶汝真收回视线,深深一揖到底:“若郗兄繁忙之余,还愿意来我家中做客,我定然还以郗兄最喜欢的胭脂鹅脯款待。” 说完,她直起身,轻声道:“劳烦郗兄在此稍候,我先行一步。” 她的手还没碰上门,忽然被风承熙一把拉住。 风承熙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被灰尘刺激许久的鼻尖一动,一个喷嚏就要喷薄而出。 叶汝真大惊,扑上去想要捂住他的嘴。 人已扑到,猛然想起这可是皇帝,手生生刹住。 “阿嚏!” 已经快走到院门口的白氏和知客僧停下脚步。 “阿成?”白氏折回来,叩了叩门,“是你吗?” 叶汝真背贴在墙板上,急急环顾,这间禅房清冷已久,连个衣橱都没有——不对,就算有,也不能让皇帝陛下钻进去。 她这里正着急,忽见风承熙开始解衣带。 叶汝真:“!!!” 白氏就在门外,她一点声气也不敢露,只能急急捂住眼睛,背转身去。 这身还未完全转过去,手臂就被风承熙握住。 他的身形看上去高挑削瘦,手劲却意外的大,叶汝真觉得自己就像只小鸡似的,一下就被他扯到了身后。 然后他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朝外道:“晚辈见过老夫人。” 白氏好生意外:“郗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瞧见我家阿成没有?” “晚辈今日是随驾前来,听说叶兄也在,所以过来寻他喝茶说话,一时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衣裳上,为免君前失仪,所以只能躲在此处,等叶兄替晚辈寻衣裳过来。” 风承熙已经宽了外袍,门缝开得小,隐约露出一点里衣的样子。 白氏自然不好多看,忙道:“那一时阿成来了,劳烦郗公子跟她说一声,我在前面的斋舍等她。” 风承熙自然答应。 知客僧自然是见过风承熙的,但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风承熙演戏,浑浑噩噩地同白氏离开了。 叶汝真松了一口气,确认两人走远了,开门便要出去。 “慢着。” 风承熙披上了外袍,唤住了她却没有再接着往下说,手拈着衣带,也没有系,只捏在手指间把玩着。 叶汝真:“?” 风承熙眼睛垂了垂,好半晌才道:“你的那里……还疼么?” 叶汝真:“哪里?” “……脖子。” 叶汝真的衣领高高的,妥妥当当地把脖颈裹得严实,看不出有没有瘀伤。风承熙声音有点含糊,“朕那时在气头上,下手可能不知轻重……” 叶汝真听了半日,才明白过来,这是……陛下在赔不是? “没有没有。臣若是受了伤,今日还敢站在陛下面前吗?听了姜大人的话就吓跑了。” 昨日她确实感觉到风承熙怒气冲天,但掐在颈上的力道几乎是一触即收,他那么生气也没有伤害到他人。 叶汝真想到这点,心就变得好生柔软,特意把衣领拉开了一点:“瞧,臣好得很。” 我乃起居郎 第23节 她顶多只拉开了半分,且下一瞬就重新合上了。 春光如水,映着那一截脖项,细腻白皙,宛如用最好的暖玉雕成。 风承熙突然有种感觉——命运像是在这一瞬间向他打开了一只匣子,虽然只有惊鸿般一眼,但匣内的珠光已经映亮了人的心魂。 他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像极了心疾要发作时的前兆。 他捂住胸口,转身快步离开,步子迈得又急又快。 留叶汝真站在原地,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一头雾水。 ……她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吧? 难不成他要看见她被伤着了,才能龙颜大悦? 罢了,天意从来高难问,叶汝真甩甩袖子,拍拍自己方才在里间墙上沾上的灰尘,赶紧去斋舍找外祖母。 知客僧见识到皇帝对白氏的恭敬,再三挽留,希望两位留下吃顿斋饭。 白氏哪里肯留?已经命人套好了马车。 叶汝真先扶白氏上车,自己正要上车之时,知客僧从庙内追了出来:“二位施主留步,方丈大师有请!” * 静室中,檀香缭绕。 武僧捧出金盘,上面垫着殷红缎子,缎子上搁着一只银盏,以及一把嵌满宝石的小刀。 换作平时,白氏一百个愿意聆听高僧教诲,但今日却是片刻都不想留,看见刀子都拿出来了,更是按耐不住惊慌之色:“大、大师……这是要做什么?” 了然大师道:“施主勿惊。敝寺不日将有一场水陆道场,专为超度水陆众鬼所设,需佛缘极佳之人一名,献真血一滴,净冤洗孽,功德无量。” 白氏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只要一滴便可?” 了然点头:“一滴便可。” 小刀划破指尖,口子极小,跟被花刺扎破了似的,一颗血珠滴入银盏中。 了然大师高宣一声佛号,为叶汝真包扎好。 出来的时候,白氏喜滋滋道:“我早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原来竟是真的有佛缘。有佛祖保佑,你一定能事事顺心,肯定不用再回宫去了。” “……” 叶汝真其实不怎么信神佛之说,但这一次两次的,倒让她吃不准了,难道佛缘什么的,是真有其事? * 静室内,侍奉的僧人退下,关上门。 风承熙从屏风后走出来。 了然大师把银盏递给他。 风承熙把银盏凑近,深深嗅了嗅。 了然大师问:“可有什么感觉?” 风承熙摇头。 了然大师往银盏中注入清水,血珠化开,风承熙仰头饮下。 他静静地等待,等待血肉沸腾的感觉,等待难以自控的疯狂。 但是一炷香时间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的血没有异常,并不能像姜凤声的血那样,让陛下发狂。”了然大师皱眉,“老衲想,当年陛下应是急怒之时才咬他,并不是咬他之后才急怒。” “不……”风承熙的声音极低,极平静,“朕记得,朕是咬了他之后,才失去神志,在咬上去之前,朕只是愤恨,咬上去之后,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了然大师沉吟一阵,问道:“之前陛下面对叶施主,当真和面对姜凤声发病时一样吗?” 风承熙有短暂的迷惘。 一样的,因为在那间禅房中的感觉就和每一次发病之时一样,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浑身发烫。” 但又不全然一样。 发病时他会怒,会恨,一颗心像是要在胸膛里爆开来。 但之前…… 他只觉得像是有一只小手伸进了他的胸膛,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地掐了一下。 “一滴血会不会太少?”了然大师问,“陛下为何只要一滴?” “一滴便够了。其实朕嗅一嗅血气大致便知道了。” 旁人的血多滴几滴无妨,但是那位叶卿…… 风承熙想起在屏风的缝隙里看见银刀划下去之时,叶汝真别过脸闭上眼睛的模样。 ……很怕疼啊。 * 白氏沉浸在叶汝真身带佛缘的喜悦里,一路回忆叶汝真小时候发生的细小事件,好像桩桩件件都表明叶汝真身受佛祖庇佑。 ——比如家里的厨子每次都能买到最新鲜的鱼,因为那是叶汝真爱吃的。 叶汝真靠在窗子上发呆。 风承熙临去之前那有点仓惶的模样,有点奇怪。 忽地,后方传来急速的马蹄声,紧接着越过马车,在前头将马车逼停,紧跟着有人道:“起郎居叶汝成接旨!” 叶汝真吓了一跳,连忙下车,跪地接旨。 来宣旨的是一名小内侍,带来的也并非圣旨,而是口谕。 小内侍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陛下口谕:叶卿明早上朝之时,莫忘了替朕带书。钦此。” 叶汝真:“!!!” 谁上朝? 上什么朝?! 第23章 辞吗 叶汝真在宫门口遇见了袁子明。 “喏,”叶汝真递过去一只锦匣,“我们店里最好的货色都在这里了。” 袁子明连忙道谢,只是等宫门开放的时候,才猛然想起:“不对,我从今日起便不再去御书房当差了,齐公公说你的手已经好了,我还回秘书省校书。” 锦匣就这么又回到了叶汝真手中。 叶汝真便托一位小内侍给赵晚晴送去,递过去一点银子当辛苦费。 结果小内侍怎么都不肯收:“能为叶大人效劳是小人三生求来的福分,叶大人可莫要折煞小人。” 紧接着各省大臣鱼贯而入,每一个都对叶汝真含笑拱手,热情招呼。 “阿成,你红了。”分道之前,袁子明小声道,“我听人说,抗旨不遵还能这么快官复原位的,你是头一个,说句鸿福齐天也不为过。” 说着还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叶汝真:“……” 这福气谁要谁拿去吧。 螭首之侧就剩她一人,她翻开起居注,胡乱当起差来。 下朝之后,到了御书房,风承熙把手一伸。 叶汝真从袖掖里掏出书本递过去。 风承熙翻开来,忽然把书凑到鼻前,眼望着叶汝真:“今日这脂粉香气分外浓郁,叶卿不会是从青云阁过来的吧?” “实不相瞒,臣这辈子都不敢再踏进青云阁了。”叶汝真道,“这是给朋友带了盒胭脂水粉,所以沾染上了香气。” 风承熙:“哪个朋友?” 他这问得看似十分随意,但叶汝真注意到他握书的手紧了紧。 叶汝真猛然想起赵晚晴虽有官位,但说起来也是后宫的女眷,若是入了皇帝青目,是可以承宠的。 外臣与内眷私相授受,罪名可不轻。 叶汝真立即指了一个莫须有的朋友,说他就住朱雀大街上,她上朝路上顺路带的。 风承熙这才闲闲地坐下,翻起书来。 叶汝真瞧他看得甚是投入,也不好打扰。 她在来时路上就打好了一肚子的腹稿,准备好好进言一番,此时却找不到机会,只能对着窗外发呆。 窗外花香阵阵,鸟鸣幽幽,御花园中春光明媚,景色宜人。 风承熙从书页中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吩咐康福:“摆驾御花园。” 御花园的滴水亭中布设好了书案、茵席与茶水,御前侍奉的人皆有巧思,还现折了一枝海棠供在一只青瓷瓶中。 风承熙摘了朝冠,换了常服,宽袍缓袖,发上只簪了一支玉簪,微风吹动他的发丝与袍角,整个人神清骨秀,望之不似凡人,有天人之姿。 叶汝真趁着他再展开书之前,抢先一步跪在席上:“陛下,臣有事启奏。” 风承熙以手支颐,笑道:“好啊,奏折呢?” “……”叶汝真,“就几句话,臣便没有写奏折。” “大臣言事,岂能没有奏折?”风承熙道,“来人,给叶大人备笔墨,让他现写一个。” 他的眼角带着一丝笑意,如此时的春风般和煦,显然是逗她玩的。 叶汝真直挺挺道:“陛下,臣想辞官。” 风承熙的笑意一下子顿住了:“辞官?” 我乃起居郎 第24节 声音里蕴着低低的不悦,他起身走到叶汝真身前,盯着她的眼睛,“叶汝成,人要知道好歹,朕如此待你,你竟然还想辞官?” “陛下待臣极好,臣感激涕零,但臣实在当不了这个官儿,宫里的事臣样样都看不明白,且性子又固执,不肯为陛下分忧,臣自知才学浅薄,就算留在陛下身边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还会给陛下惹麻烦,不如——” “谁说你没什么用?”风承熙打断她,语气坚定,“你自有大用。” 叶汝真愕然半晌,坚毅道:“陛下,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娶郡主的。” 风承熙:“……” “不止郡主,臣也不会娶任何达官贵人之女。” 叶汝真道,“世上的女子不管是什么出身,心里都盼望着能与喜欢的人白头偕老,你们……我们男人争权夺势,为何要把女子牵扯进来?” 风熙熙觉得这话天真。 女子生于世家,自小所受的娇养与供奉,哪一样不是男人争权夺势而来的?既然身在局中,早就逃不出去了,还用旁人牵扯? 但四下里花团锦簇,叶汝真一身青绿官袍,官帽落在饱满的额头上,双眉飞扬,眼睛圆润,目光皎洁明亮,一脸大义凛然,小嘴叭叭不停。 那唇色是一种非常柔和的淡红色,与之相比,海棠过于浓丽,桃花过于俗艳,杏花过于寡淡,世间竟寻不出哪一种花色与之相似。 牙齿也生得甚是齐整,一颗一颗白而小巧,说话之间甚至还隐约可见柔润的一截软红舌尖…… 叶汝真越说声音越低,因为发觉风承熙起先脸上还有一丝嘲讽的冷意,但渐渐便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看,脸上像是放空了一般没什么表情,看上去非常不对劲。 近来总是怠工的敬畏之心骤然上身,叶汝真觉得不妙。 就见风承熙猛地抓起了手边的茶盏。 叶汝真一把抱住脑袋,缩在一旁。 茶盏并没有砸向她,风承熙一口气灌完了一盏茶,搁回去案上。 风承熙虽说偶有昏君之举,但举手投足,皆是处处优雅至极,叶汝真还从没见过他这般牛饮的时刻,仿佛要用这茶水去浇熄胸中的怒火。 风承熙看着她,慢慢地问她:“说完了?” 叶汝真舌头有点打结:“完……完了。” ……真完了。 这脾气发作起来那还了得? “知道了,不娶便不娶。” “……”叶汝真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答应你,不逼你娶妻。可以了吗?” 风承熙的怒气看上去已经平息,一副有商有量的样子,让叶汝真有几分懵,“臣……才疏学浅,胸无大志,恐不足于辅佐君王成就大事……” 风承熙:“本就没指望你。” ……嗯? 叶汝真抬头。 “咳,朕的意思是……朕本就没想过让你一人担大事,大事朕自会去做,你乖乖当你的起居郎就行。” 叶汝真:“可臣……臣那明经也是勉强考来的,字也写得一般,陛下之前见到的,都是臣花了大功夫慢慢写的,起居郎一职却容不得臣慢慢来……” “你爱怎么写怎么写。”风承熙手一挥,“反正朕又不看。” 叶汝真:“……万一臣给陛下惹麻烦……” 风承熙:“朕担着。” 叶汝真:“……是不是臣不论做什么都行?” “差不多吧。”风承熙道。 “陛下待臣如此恩宠——” “废话少说。”风承熙直接道,“就问你,还辞吗?” 叶汝真:“…………” 叶汝真:“敢问陛下,臣这般一无是处,陛下留下臣,能有什么用?” 风承熙笑出了声:“叶卿,你的用处可大了,比满朝文武加起来都有用。” 叶汝真实不知自己竟有这份能耐。 风里吹来清脆的谈笑声。 凉亭不远处有一片蔷薇架,满架密密重重的枝叶与花苞,挡住了这边的视线,那边也不知帝驾在此,大约是几个宫女正聊得开心。 风里飘来几句,落进叶汝真耳朵里—— “白记胭脂铺?倒是没有听过。” “是新开的吧?” “这可是叶大人送来的,叶大人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太后又极疼陛下,用这个准没错。” “但这粉怎么是这样的?和宫里常用的不一样……” “这胭脂也很奇怪呢,竟不是一张一张的……” “这能用吗?” 叶汝真可听不得这话,要不是风承熙在这里,她当场就要过去分说个明白。 康福自然也听到了,正要带人去驱赶。 风承熙止住他,然后道:“那边叽叽喳喳的在说什么?叶卿,替朕去看看。” 叶汝真巴不得这一声,中气十足地应了个“是”,绕过蔷薇架,就看见架下石凳上坐着三四个宫女,其中一人服色稍有不同,手里正捧着她早上送出去的锦匣。 那应该便是赵晚晴。 赵晚晴同宫女们皆躬身行礼:“见过叶大人。” 叶汝真这才理解到袁子明说她红了的意思,不单外朝的大人们一个个把她当回事,连后宫的姑娘们都认得她了。 她招了招手,把姑娘引到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打开锦匣,一样一样告诉她们用法。 凉亭中,风承熙原是侧耳细听,听得声音渐远,便起身走向蔷薇架,只听叶汝真的声音道: “这一排是玉簪花粉棒,由深到浅,十根十色,不像平常的铅粉那般凝涩,也不像米粉那般容易晕妆。里面兑了珍珠云母粉,上妆之后,无论在灯下还是在日头底下,脸上每一寸肌肤都能白得发光,你们瞧。” 宫女们的惊叹声传过来。 “大家常用的绵纸胭脂颜色薄,不鲜润,这是拿上好的胭脂淘澄净了蒸出来的,加了润脂,只要拿簪子挑上一丁点儿,就够拍脸了,又妥贴,又匀净。看。” 宫女们再次称赞不已。 风承熙掀开一根蔷薇的枝条,从叶片与花苞的间隙里,看见叶汝真站在一株海棠树下,春风仿佛也喜欢她,不时吹动她的衣袖和袍角,花落阵阵,拂过她的面颊。 半日,叶汝真终于讲解完了,把锦匣交还,回身往这边来。 风承熙缩回手。 叶汝真讲得口干舌噪,康福给叶汝真斟了一杯茶。 叶汝真谢过,抬眼见风承熙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似是看书看得入神,没有挪动过。 “叶卿遇上熟人了么?”风承熙的声音从书后面传来,“一去这么久?” “臣无能,臣走到前头的时候绕错了路,弯了好一会儿才找着人。”叶汝真诚恳地道,“有劳陛下久候,臣死罪。” 风承熙在书背后抬起了眼,视线落在叶汝真身上。 ……小骗子。 第24章 能忍 “陛下的手怎么了?”叶汝真眼尖, 瞥见风承熙手背上有一道细细的伤痕。 “哦,被蔷薇的刺划伤的。”风承熙道,“不知叶卿那掺了珍珠与云母的玉簪花粉棒,能不能盖住这小小伤口?” 叶汝真瞬间僵住:“……” 一国之君, 竟然听壁角??? “那位朋友住的不是朱雀大街, 是朕的后宫吧?” 叶汝真瞧他有几分咬牙切齿, 忽然心念一动,道:“陛下, 臣除了无知浅薄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毛病。” 风承熙凉凉道:“叶卿的毛病确实不少。” 叶汝真正色道, “臣时常混迹青楼乐坊, 填词度曲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因为臣好色。” “……”风承熙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往外挤, “看出来了。” “所以, 陛下放为臣这样的人在身边, 着实不妥当。”叶汝真继续诚恳道,“宫中美人众多, 臣万一情难自抑,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来,陛下难道也能忍吗?” 康福在宫里当差四十年, 就没见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忍不住喝斥道:“大胆!” 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风承熙抬起手,摸了一把脸,止住康福的话头,向叶汝真道:“朕能。” 康福:“……” 叶汝真:“…………” “自古女色容易误国,朕自小便想成为一位明君, 自然要远离女色。”风承熙道,“叶卿看上谁,直接跟朕说一声便是。” 他还问道,“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方才那几个人里头,哪一个是她?” 叶汝真不相信世上真有男人忍得了这事儿,难不成他是为了套出赵晚晴的名字好处置人? 叶汝真当即表示自己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对哪个官女动了心。 风承熙点点头:“那等叶卿真正动心之时,再来告诉朕不迟。” 说着微微一笑:“园子里东南角上假山背后种着几株魏紫,有劳叶卿为朕取两枝来。” 叶汝真恍恍惚惚地去折花。 一路都在思索自己何德何能,竟让天下之主如此委曲求全。 叶汝真一离开,风承熙整个人就摊在了茵陈上,手压着自己额角。 我乃起居郎 第25节 头疼。 康福连忙扶着他,焦急:“陛下您觉着如何?可要取药来?” “不要。” 康福听他声音稳定,稍稍放了点心:“这位叶大人过于胆大妄为肆无忌惮了,您真要把他留在身边,可得好好打磨一番才行,不然可莫要被他气坏了身子。” “胆大妄为肆无忌惮……说得可真不错。”风承熙望着凉亭,喃喃道,“再这么下去,都不用姜凤声动手,朕直接就能被气上天。” 但他虽然气得要死,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发作。 “也许皇祖叔说得对,朕心疾治愈的关键,就在她身上。” * 牡丹已经开到了最繁盛的时候,再过些时日便要凋谢,每一株都不要命似地开放,开得如火如荼。 魏紫乃是牡丹名品,花朵硕大丰美,高贵不凡。 花丛中有人手持竹剪,宫女捧着银盘,里面已经搁着好几支牡丹。 “姜姑娘。”叶汝真连忙见礼。 姜凤书一个月里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住在宫里陪太后,后宫都知道她是未来皇后,阖宫敬服。 虽未行封后之礼,但已然有皇后的威仪了,单是来折个花,便有长长的两队宫人在旁边等候。 “叶大人来折花吗?”姜凤书从银盘中取过三枝,“太后和陛下都喜欢魏紫,叶大人既然来了,便替我将这几枝转呈给陛下吧。” 叶汝真懂了,这是太后知道风承熙在御花园看书,所以特意让姜凤书过来的。 “姑娘折的花,臣不敢掠美,臣这就陪姑娘去将此花献上。” “不必了。”姜凤书美丽的面孔上好像总带着一丝对世间万物皆不带一丝兴趣的倦意,“我有些累了,花已折好,有劳大人送一趟吧。” 姜凤书扶着宫人的手走出两步,忽然回头,道:“叶大人,你可知什么样的花最容易被折?” 叶汝真:“……好看的?” “不尽然。有些花极美,但开在叶底,人们瞧不见,也就能在枝头安然开过整个花期。最容易被人折走的,是那些不单长得好看,还开在显眼处的花。” 姜凤书道,“木秀于林,花耀于枝,过于醒目,便很容易招来无妄之灾。叶大人觉得呢?” 她说完,回过头,亭亭移步而去。 留叶汝真抱着花站在原地,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不是很懂。 她回到凉亭,算了算时辰,差不多该到午饭时候了。 果然,等她把花插好,康福便低声提醒风承熙回去用午膳。 叶汝真立即起身恭送。 风承熙从她的身边经过,一句话从头顶飘落:“叶卿也来吧。” * 风承熙的寝殿是明德殿,高大恢宏,阔朗明轩。 朝中有资格踏入此地的,不超过十个人,叶汝真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陛下,这里已经是后宫,会由内侍省的人记录内起居注,实在用不着臣跟来……” “朕既未立后也未纳妃,后宫空空如也,你怎么来不得?”风承熙道,“再说内侍省的人大多都是入宫之后才读了点书,内起居注整日不过是记朕何时吃饭何时睡觉,哪比得上叶卿的水准?” 叶汝真:“……” 内侍们已经在传膳,熟悉的菜式一样一样流水般端上来。 叶汝真对“陪皇帝用御膳”有点阴影。 还好这次既没有人来问安也没有人来献菜,一顿饭规规矩矩地吃完了。 她记得风承熙吃过午饭便是要午睡的,风承熙却没有要睡觉的意思,起身去了偏殿。 叶汝真跟在他身边,才踏入便惊住了。 偏殿虽比不上正殿那般高轩奢华,亦是雕梁画栋,华美慑人。 但这样一间奢华宫殿,被故纸堆淹没了。 沿墙俱是高大的书架,这还不够,地上汪洋一样流淌着书册与奏章,展开来的奏章摊得到处都是,纸质已经发黄,显然已是历时久远。 叶汝真无处落脚,弯腰想收拾一下。 康福止住她:“别动,陛下看完了自会唤我们来收拾。” 叶汝真震惊了:“这些……全都看完?” 把她关在这里,不吃不喝一辈子,她也不可能看得完。 康福神情平淡地点了点头,好像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 风承熙更是一进来就在书案前坐下。 书案上不止有书和奏折,还有一幅蜀中舆图 书里面有游记,有地志,奏折封皮上的落款都是蜀中官员,时间横跨三朝,从明帝爷那朝到先帝爷再到本朝都有。 叶汝真忍不住问道:“陛下每次回宫午睡,都是在这里看书看折子?” 风承熙看起奏折来一目十行,很快便扔开一本:“现在知道朕是如何的勤政爱民了?” “……那陛下一本话本子为何还要看那么久?” 风承熙抬起头,认真道:“因为朕想看看,叶卿那么喜欢的书,到底在讲些什么。” 叶汝真嗫嚅:“……陛下看后呢?” “看后就发现,其实还挺好看的。” 风承熙说着一笑,“宫里虽没有话本子,但有宫廷秘闻录,让康福拿给你看。” 康福不单取了书来,还带着两名小内侍搬了把圈椅来。 如果说正殿还有个别肱股之臣能进,这间偏殿显然就没有旁人能进来过,只有一案一椅,叶汝真哪怕想偷懒都没地方靠。 椅子就放在书案前,叶汝真谢恩告坐,端端正正地翻开书,不到片刻,一个哈欠就不问自来。 风承熙抬头看了她一眼。 叶汝真连忙道:“请陛下恕臣失仪之罪,臣昨晚睡得有些迟。” 而且又是午后,刚吃完饭,正是犯困之时。 风承熙没有说什么,只见视野中叶汝真书页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然后脑袋一点一点,打起了瞌睡。 风承熙:“……” 康福待要上前唤醒叶汝真,风承熙摆了摆手。 叶汝真猜得不错,这间偏殿从来没有人来过,每一次都是风承熙一个人待着,任何时候抬起眼,面前都是空空荡荡的。 但今日视野里多了个人。 叶汝真已经彻底睡着了,脑袋搁在书本上,肌肤在斜照进来的阳光下泛着玉一样的光泽,低垂的眼睫浓密如蝶翼,鼻头翘挺,微微泛红。 也不知道是梦见了什么,叶汝真嘟囊了几句。 风承熙起身俯近。 天地可鉴,他起身之时别无他意,只是想听清楚些。 但离得这样近,首先便闻到一股甜甜的脂粉香气,然后视线便落在叶汝真的唇上。 叶汝真梦里犹在咕哝,唇微微嘟起,双唇湿润、饱满、软红,像老天爷亲手制成的一颗樱桃糕,坠落人间,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细尘在阳光里轻轻飞舞,清风透窗而入,乱翻桌上书。 * 叶汝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毯子。 她裹了裹重新闭上眼睛,下一瞬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外面天色已黑,天边已经看得见星光。 康福走进来。 叶汝真舌头打结:“公公,什、什么时辰了?” “叶大人醒了?刚过戌时三刻。” “!!!!”叶汝真声音颤抖,“宫门……落钥了。” “自然早就落钥了。”康福永远板正的脸上居然带了一点笑意,看上去有了一点慈眉善目的意思,“陛下已经命人去尊府传话了,今夜留大人值宿宫中。大人请随老奴来。” 叶汝真浑浑噩噩随着康福起身,发现康福带她走向正殿,顿时彻底清醒了过来,抓住了康福的衣袖。 “康、康公公,咱们这是要去哪儿?我、我晚上宿哪儿?” 康福答:“自然是陛下寝殿。” 第25章 侍寝 起居注记皇帝言行, 哪怕是梦中之言也要记录。 但那是内侍省的活,不关起居郎的事。 叶汝真努力跟康福讲道理,但康福只有一句话:“大人,此乃圣命。” 叶汝真:“……” 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圣命? 她是不是应该拿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来一个死谏? “我乃起居郎, 绝不侍寝!” 叶汝真义正辞严道。 我乃起居郎 第26节 “什么侍寝?叶卿想到哪里去了?” 殿门被打开, 殿内七宝树灯的光芒一下子流泄而出, 披了风承熙一身。 风承熙仅着寝衣,漆黑长发披散下来, 灯光映在发尾,微微闪光。 “你我君臣同榻, 抵足而眠, 岂不是一桩佳话?” 叶汝真:不,臣不想要这佳话。 “陛下……臣……臣有择席之症,而且……而且睡相极差, 会打呼, 会磨牙,还会抢被子, 有时候还会梦游!” 叶汝真直接跪下:“求陛下收回成命,臣万万不敢冒犯陛下。” 风承熙走到叶汝真面前,将叶汝真扶起来, 微微一笑。 他的容貌本就极为出色, 此时发丝垂散,晚风轻拂,看起来像是不小心落入凡尘的谪仙。 “别怕,朕有时候也会梦游,还好梦中杀人。” “!”叶汝真惊得眸子都睁圆了。 风承熙好像特别喜欢看她这模样,大笑起来:“朕说笑的。这宫里除了朕这明德殿, 就只有太后的慈安宫有人,其它宫殿都空着,仓促间也没法儿住人,总不能让你去太监屋里睡……” 叶汝真立刻道:“臣愿意和公公们一起睡!” 风承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叶卿宁愿和太监睡,也不愿和朕睡?” “实在是臣不愿意冒犯天颜——” 叶汝真的话没有说完,风承熙直接拉了她往殿内去。 叶汝真慌得不行:“陛陛陛陛下——” “闭嘴。”风承熙大踏步把她拽进了殿内,“有没有一点眼力见?看不见朕外衣都没穿吗?夜深风寒,你身为臣子,难道就不担心君上感染风寒,一命呜呼?” “……” 倒也不至于就此呜呼吧。 叶汝真抱着手臂,紧张而戒备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朕还会吃了你不成?”风承熙一挥手,几名内侍上前,把叶汝真扶到屏风后,净面的净面,净手的净手,还准备脱下鞋袜给叶汝真洗脚。 “等、等等!”叶汝真死死抓住官靴,“我、我自己来!” 内侍不动。 风承熙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听叶大人的。” 内侍这才退下。 叶汝真梳洗毕,走出屏风。 风承熙靠在床上看《月娘拂云记》,灯火闪烁迷离,照得他很像一尊不言不动的玉像。 叶汝真看见他身边还有一床被子,一步一挪地走过去:“陛、陛下……臣想问您一件事儿。” “嗯,问。”风承熙头也没抬,抬手拿起茶盏,喝一口茶。 “您说您不近女色,”叶汝真喉咙发干,咽了口口水才能往下说,“那您……近男色吗?” “噗”,风承熙一口茶水全喷书上了。 他震惊地瞪着她:“你再说一遍?” 叶汝真抱着自己,豁出去了:“臣不知道陛下怎样,但陛下是知道臣的,臣从来不近男色,只近女色!” “是,你是好色之徒,你自己认的,朕岂会不知?” 风承熙重重搁下茶盏,一脸有泼天大火想发却发不出的模样,气了半天,冷冷道:“朕有心赏你体面,你却不识抬举——” “臣知错,臣死罪!” 叶汝真立即后退:“臣这就去外面跪着,给陛下守夜!” 风承熙一声暴喝:“你敢出去,信不信朕打断你的腿?!” 叶汝真信,顿时不敢动了。 殿内寂寂,只听见风承熙呼吸急促。 康福脸色大变,用力给叶汝真使眼色。 叶汝真委委屈屈地转过身去,“是臣错了,陛下别气了……” 她拿衣袖擦了擦溅在书上的茶水,“是臣心思龌龊想歪了,臣谢陛下恩典,臣这就上床……” 话说到这里顿住。 风承熙脸色极白,眼角发红,目光有几分凶厉。 整个人像是从天仙变罗刹。 但就在瞬眼之间,不知道是她哪句话说对了,还是哪个动作做对了,风承熙眼角奇异的红晕慢慢淡去,脸色也跟着缓过来。 康福急步过来:“要不……臣带叶大人先下去?” “朕无事。”风承熙盯着叶汝真,“朕就不信了,朕还能被这逆臣气死不成?” 叶汝真“扑通”一下跪下,还没来得及请罪,就听风承熙冷声道:“上床。” 叶汝真立即上床,钻进被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 风承熙侧头看着她。 她把被子拉上来一点,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双眼睛。 眼睛圆滚滚的,在灯下似夏日里熟透了的葡萄,紫到发黑。 像是有夏日的浩荡而清凉的长风拂过胸膛,风承熙身体里那点异样的难受彻底消失了。 “叶卿,”他开口道,“你在家睡觉也戴着帽子吗?” 叶汝真从被子伸出一只手,把官帽摘了。 康福连忙接过。 风承熙:“官服。” “……”叶汝真在被子里一团蠕动,把腰带官袍递给康福。 风承熙搁下书,却没有进被窝,反而撑在了叶汝真枕上。 叶汝真在他的笼罩之下,被压迫的感觉尤为清晰:“!!!!!” 风承熙的手抚向她的脸。 叶汝真翻身就要爬起来,然后就见风承熙的手越过她的脸,拔下了她头发的发簪。 “戴着这玩意儿睡觉,不怕硌着自己吗?” “……”叶汝真,“谢、谢陛下……” “你放心,朕既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 风承熙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但朕与你同榻,确有用意。” 叶汝真:“!” “朕有心疾,怒时容易发作,但你是朕的良药。”风承熙道,“了然大师说你身具佛缘,可以化解戾气,要朕与你多加亲近。” 他说完便回自己枕上躺下,康福放下帘帐,吹灭灯烛。 殿内陷入安静的黑暗之中,窗上慢慢透进来一片莹光,今夜的夜色应当不错。 叶汝真忍不住在心里“啊”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 叶汝真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陛下,您睡着了吗?” “睡着了。” “陛下,身具佛缘这事儿是真的吗?”叶汝真,“臣在您身边,真的能让您好受一些?” 风承熙在黑暗中“嗯”了一声,因是鼻音,听上去软软的。 叶汝真不太安份地侧过了个身,问道:“陛下,您这心疾到底是怎么回事?难受起来是怎么样?好受起来又是怎么样?” “……”风承熙,“叶卿,你不想睡吗?” 这声音听上去可没有前一声那么软了,叶汝真立即老实平躺回来,咕哝道:“臣真的是有择席之症的……” 叶汝真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相反,她跟着白氏做生意,三教六流的人都见过,地方也跑过不少。 往常出门,白氏都会命人给叶汝真的被褥枕头全带上,走到哪里铺到哪里,这才睡得着。 如今睡在这宽大的龙床上,旁边躺着一位真龙天子,叶汝真连翻身都小心翼翼的。 空气里不是自己熟悉的脂粉香,而是充满威压的龙涎香,更让叶汝真睡不踏实。 好半宿叶汝真朦朦胧胧要睡去,风承熙忽然开口:“叶汝成,你去乐坊厮混便罢了,怎么还回回带幌子出来?” 迷迷瞪瞪的叶汝真被训得云里雾里。 风承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瞧瞧你这一身的脂粉味!” 叶汝真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道:“自己睡不着别扯旁人啊……又不是我要来这睡的,我不要来,你非要我来……我不管,反正是你招我的,你自己受着吧……” 风承熙惊异地坐起,就见叶汝真朝里翻了个身,发出匀长的呼吸声,香甜地睡着了。 风承熙:“……” 他确实是睡不着。 他从记事起,身边就没有躺过人。 叶汝真身上的脂粉香气像是一缕缕烟雾,慢慢渗进空气里,像是入侵一般,掌控了床帐之内的方寸之地。 * 第二天早上,叶汝真是被人晃醒的。 “叶大人,该起了,快上朝了。” 叶汝真睁开眼就看见了康福板正的老脸,赖床的念头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立即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我乃起居郎 第27节 床上的另一半已经空了,风承熙已经洗漱完毕,正由内侍服侍着穿上朝服。 叶汝真以救火的速度套上官服与官帽,再冲进屏风后梳洗。 康福捧过一只妆奁盒子,里面有眉黛口脂。 叶汝真这时节不用口脂,但眉黛却十分有必要,她对镜给自己画完,瞧着康福的脸,忽然开始技痒,道:“康公公,您的眉形不是很适合脸形,下官斗胆,替您改一改如何?” 宫内宫外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提出这种要求,但上过龙床的叶汝真是个例外,康福竟是从善如流:“那就有劳叶大人了。” 康福的眉毛极稀疏,卸了眉黛就跟没长眉毛似的,所以才每日都用眉黛装饰。 叶汝真替他改了个眉形,镜中的人顿时精神了不少,康福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想不到叶大人竟有如此妙手。” 风承熙的声音从屏风外传过来,凉凉的:“人家可是青云阁常客叶郎君,给人画得多了,自然就熟能生巧了。” 叶汝真:“……” 康福用极低的声音道:“陛下昨日没睡好,心情不佳,大人要小心些侍候。” 叶汝真探头出去看了看。 果然,风承熙俊秀的丹凤眼之下,挂着两团明显的淡青色。 嚯,这是一晚上没睡吗? 第26章 投喂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消息飞得更快。 不到半日, 叶汝真留宿明德殿、与皇帝同榻而眠的消息,传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无论是大臣还是宫人,都对叶汝真愈发恭敬热情。 下朝之后,御书房中, 齐昌悄悄地附到叶汝真耳边:“叶大人, 您家里来人了, 就在宫门下等您。” 官眷可以使点银子进皇城,但想进宫城就必须凭腰牌。 风承熙耳朵尖得很, 明明在批折子,口里却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要偷偷背着朕说?” “……” 叶汝真可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起床气, 没睡好觉的风承熙每一句话都恨不能把人扎一下。 她据实回禀:“臣昨晚一夜未归,家人应是担心臣择席睡不惯,所以想来看看臣。” “叶卿倒是有福气, 还有人担心你睡得不好。”风承熙周身都冒着怨气。 叶汝真直奔齐昌所说的那道宫门, 远远地守门郎将便迎上来,再把白氏和叶氏夫妇从衙属宫室中请出来, 十分殷勤客气。 白氏三人从昨日收到消息都急得不行,今日一大早就想过来看看。 羽林卫向来是京城一霸,走到哪里都趾高气昂, 尤其见三人没有腰牌, 可见并非权贵人家,只想粗暴打发走。 但一听到“叶汝成”三个字,羽林卫们个个变了笑脸,郎将立即将三人让进去喝茶。 三人心放下一半,至少他们心中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 叶汝真也安抚他们,说自己无事好得很, 让他们不要担心,早些回去。 就在这时,齐昌带着人一路急急跑来,宣陛下口谕,给白氏等三人赐宴。 王公大臣的家眷入宫,领皇帝赐宴,亦是荣宠,更何况叶家是商贾之家,这辈子都没有进过皇宫,一听得赐宴,叶世泽腿都软了:“这、这这是和陛下吃饭吗?” 叶汝真心说你早就和陛下吃过饭了。 赐宴当然不等于和皇帝一起吃饭,筵席设在一处水榭,春水徐来,柳枝拂荡,在水面晃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菜式上了一道又一道,叶汝真领着家人面南谢了恩,这才坐下来。 因为旁边还有宫人,几人的话都是收着说,白氏握着叶汝真的手,不能像往常在家时那样摩娑,只能小小抚了抚,便松开。 “我们不知道宫里的规矩,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才不能回家,因此吓得狠了,想着你是咱们家教出来的,若真有什么错处,错也不在你一人,我们都该进来陪你。” 叶汝真听白了,他们是生怕她的身份被戳穿,所以要来与她共罪。 她心里恨不得趴在外祖母怀里,搂着外祖母的脖子,好好撒个娇,此时却只能一本正经地道:“外祖母放心,孙儿没事,好得很。” 叶世泽原是个八面玲珑的商人,但身在宫中,却是拘束得不行,只连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谢芸娘“呀”了一声,“差点儿忘了,我还带了菜进来。”说着便提起了椿箱。 叶汝真笑道:“带什么菜?又不是送牢饭……” 说完就见谢芸娘眼圈一红,“呸呸呸,童言无忌,莫要胡说。” 白氏道:“你母亲这个人心思向来浅,挂不住事,昨夜三更天就起来了,在厨房忙了半日,也不知做出些什么山珍海味来。” 谢芸娘厨艺其实并不好,往宫里带菜也着实没什么必要,但可以想象,不知叶汝真安危的谢芸娘是非得做点什么,心里才勉强好受些。 椿箱里端出来的是一钵虫草鸡汤,一碟山药红枣糕,一盘胭脂鹅脯。 谢芸娘讪讪道:“我原是做了八宝鸭子,不小心烧糊了,所以现让老严做了这个。” 叶汝真一怔。 她离家的时候太小了,小到对父母毫无记忆,回到京城,也没有什么正经承欢膝下的日子,口里虽然喊着父母,其实心中总归是隔了一层,做不至像对外祖母那样自然而然的亲昵。 此时心中忍不住一热,眼眶竟莫名有点发红:“娘……” 有些事情真是奇怪,没有的时候一样好好的,并不觉得缺了什么,一旦有了,反而觉得委屈起来,恨不能大哭一场。 白氏借盛汤时给叶汝真使了个眼色,叶汝真忙克制住,瞧见胭脂鹅脯,顿时想到了风承熙。 便请齐昌把这道菜给风承熙送去,“就说是臣的一点心意。” 齐昌忙去了。 这边一家子正经吃饭,吃到一半,侍奉的宫人忽然齐齐行礼,让叶家人慢用,然后退了下去。 叶世泽连忙起身还礼,还想下桌去送一送。 “哟,叶兄好口福。” 一把悦耳的嗓音从水边传来,一人身穿和叶汝真同样的六品官袍,拂开柳枝,眉眼含笑,走来。 “郗贤侄!”叶世泽大为欢喜,“郗贤侄可曾用饭?” 风承熙向几位长辈见礼,然后答道:“晚辈可比不得叶兄深得圣宠,手上的差事刚忙完,那边已经撤席了。不过不妨事,同僚应该给晚辈留了几个馒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叶家人怎么会让他去吃馒头?自然是连拉带请,让他入坐。 他春风满面的,眼下的青黑仿佛都淡了许多,同早上和上午那个怨气冲天风承熙判若两人,同叶世泽谈笑风生,还关怀到白氏与谢芸娘,一顿饭吃得甚是热闹。 吃完饭,宫人送白氏等三人出宫。 叶汝真这才有空问风承熙:“陛下您……这是唱得哪一出?” “这出戏叫投挑报李,叶卿送朕鹅脯,朕自然要招呼叶卿的家人。” 叶汝真瞧他答得声音轻快,看来一夜没睡好的怨气当真是消了,便趁机道:“陛下您瞧,臣在您身边,您也睡不好觉,反而对龙体不好。不如臣白天伴驾,晚上还是准臣回家。一来臣的家人不必再担忧,二来也不会扰了陛下清梦。” 不知是因为风承熙此时心情好,还是因为她说得的确是实情,风承熙颔首:“你今日便回去歇息吧。” 叶汝真大喜:“谢陛下!” 在宫里睡,择席不适倒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不能宽衣。 为了压平胸膛、加粗腰围,她里衣底下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棉布,连晚上都不能松泛,可太苦了些。 当晚,叶汝真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宽了衣裳,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然后舒舒服服上床就睡。 次日一早入宫,神清气爽给风承熙请安。 抬头就见风承熙脸色不大好看,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好像比昨天还要严重。 “……”叶汝真望向康福。 康福今日描的是昨日的眉形,整个人看上去似是年轻了三五岁,康福悄悄告诉叶汝真:“陛下前半夜一直转辗反侧,后半夜干脆起床看奏折了。” 叶汝真很是同情,这是两夜没合眼了。 果然风承熙今天的心情更加糟糕,每一份奏折上都能找出纰漏,但凡敢奏事的,全都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礼部目下正在筹备云安公主和亲之事,对于嫁妆的规制有点拿不准,本想请皇帝定夺,一看这架势顿时缩到了一旁。 等到下朝,才觑着机会,来问叶汝真。 叶汝真被他问了个莫名其妙,“大人,公主出嫁的事,下官如何知道?” “叶大人莫要自谦,叶大人天纵奇才,深受陛下信赖,陛下的心思,再没有人比大人更明白了。” 礼部尚书笑眯眯一顿夸,然后才道,“是这样,和亲的公主一般要请封号,嫁妆的丰减自然是随封号的高低来。但是公主……呃,是吧,礼部上下实在不是摸不准陛下的心思,办得丰厚了,恐伤国库,办得简便了,恐伤国体,因此为难,还望叶大人搭救。” 叶汝真这才听明白。 礼部是怕办得不好看了,丢了大央的面子,陛下不喜,礼部要遭殃。 又怕办得好看了,云安公主风光出嫁,陛下不喜,礼部还是要遭殃。 叶汝真心说你为难你的,干嘛拿你的为难来为难我? 正要开口推脱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在青云阁的后院中的一幕。 “世上唯一的姐妹……朕也有,但朕从来不曾善待过她一日。” 风承熙当时的声音很轻,神情像是有些叹息,又像是有些怅惘。 叶汝真道:“下官胡乱猜测,陛下只有公主这么一个姐妹,又是从此远嫁,可能永不相见,以陛下的性子,应当不愿委屈了公主。” 礼部尚书心中有了数,顿时再三言谢。 叶汝真去御书房当差。 自从用了叶汝真,风承熙很少会在御书房中留其他人侍候,连康福都只是守在门外。 风承熙正皱着眉毛批奏折,忽然一只巴掌大的纸盒子送到面前。 他抬头,就见叶汝真脸带笑意,春光仿佛融化在了眸子里。 “这是什么?” “陛下打开瞧瞧。” 我乃起居郎 第28节 风承熙倒是来了点兴致,搁下笔接过,先闻了闻,一股甜香已经透出盒外。 再打开,里面是两枚极精巧的果子,一枚是如樱花般的淡粉,一枚是如柳叶般的淡绿。 “臣眼下成了陛下的宠臣,每日里的礼物收都收不完。” 除了朝中大臣的,城中各色有名头的铺子都挑着最好的东西往叶家送,只盼叶汝真能用上一用,说一个“好”字。 “味道如何?”风承熙问。 “模样好看,但里馅太甜。”叶汝真如实道,“不过臣猜想陛下会喜欢。” 风承熙果然喜欢。 就着一盏茶吃了两枚点心,他整个的像是一条干涸的河床重新淌完了甘冽的河水。 “甚好。”风承熙声音里透着笑意,“也不枉朕这么疼叶卿了。” 叶汝真微微笑。 她想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陛下若是心情不好,投喂点吃的可能有奇效。 风承熙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酉时。 叶汝真的心情也很好,因为马上可以下值了,她笑眯眯地向风承熙告退。 哪知风承熙问:“哪儿去?” 叶汝真:“自然是回家去。” 风承熙:“朕昨日允你回家,今日可没有应允。” “……”叶汝真挣扎,“陛下,您可不能再熬夜了,再不好好睡,铁打的身板也吃不消。” “朕知道。”风承熙道,“太医说了,睡前以热水浸浴,可助安眠,叶卿不如与朕一起试试。” 叶汝真:“!!!!!!” 第27章 熬夜 叶汝真原本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比和皇帝一起睡觉更可怕的事了。 现在她知道了, 其实是有的。 那就是和皇帝一起洗澡。 叶汝真脑浆都快被榨干了,愣是没想到什么可以脱身的法子。 装病太过刻意,说于礼不合——龙床都上了还有什么合不合的? 最重要的是,只要是风承熙想的, 哪有她说“不”的份? “叶卿很热吗?”风承熙张开双臂, 一面由康福解腰带, 一面问。 叶汝真抹了抹脑门,确实是沁出了一层细汗, 她尽量笑得自然些:“臣其实很怕热,很少泡热水澡。” “你若是多泡泡, 说不定便不择席了。” 叶汝真赔笑, 拒绝了内侍的服侍,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 风承熙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叶卿不宽衣?” 叶汝真:“一会儿宽, 一会儿宽。” 风承熙身上只剩一套里衣, 率先走进了屋子。 叶汝真心急如焚地迈进门槛。 风承熙霍然转身,看着她:“叶卿, 你做什么?” 叶汝真干巴巴地:“泡、泡澡啊。” “你要跟朕同斛而浴?”风承熙微微皱了皱眉,“上下有别,叶卿在面前赤身祼/体, 于礼不合吧?” 叶汝真:“……” 叶汝真:“!!!” “是是是是是!”叶汝真一叠声道, “臣糊涂了,臣险些在君前失仪,死罪死罪!” 内侍正在前边等她,她的浴斛在隔壁。 叶汝真身轻如燕,摒退了内侍,反栓上房门, 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泡进热水中。 忽然之间,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划过,灵活得像条鱼。 方才她差点儿跟着风承熙进门的时候,风承熙的神情好像有点奇怪。 像是有点戒备,又像是……有点慌乱。 他的手还下意识抓住了衣襟,好像生怕她会跟进去非礼他。 能拉着臣子一块儿上床的人,一起泡个澡,也好意思说于礼不合? 若于礼不合是借口,那便是,他身上有什么地方不想让人看见? 会和他的心疾有关吗? 布巾上的水滴出了浴斛外,叶汝真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也并不一定就是有什么秘密,也许单纯就是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泡澡而已。 她迅速洗好,起身更衣。 屋子里竟然有一身干净的换洗衣物,尺寸完全合适,应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其实想想,风承熙这人虽然有点喜怒无常,但那是由心疾所致,为人其实不算坏,还好哄,再生气,给一枚果子,毛便捋顺了。 叶汝真把自己收拾妥当,先一步钻进被窝。 此举一来是为了避免当着风承熙的面脱外袍,毕竟总不能回回都在被子里脱衣服。 二来,直接装睡,动静越小,馅就露得越少。 果然风承熙进来时,便“咦”了一声:“看来御医说得不错,泡澡果然有效。” 康福声音低低的:“叶大人若是嫔妃,宫里的规矩可就丢光了。哪有比陛下先睡着的理儿?” 风承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他若是嫔妃,那朕以后的孩子可真不知道怎么管教才好。” 康福笑道:“叶大人的性子好,自己也有几分孩子气,将来定是一位和孩子打成一片的好父亲。” “是啊,也不知哪个有福的,能投胎做他的孩子。” 风承熙的声音听上去轻得很,似乎有一丝怅然之意。 不一时,柔软的褥子微微陷了陷,风承熙上床了。 叶汝真眼皮上的光也暗下去,康福灭了灯烛,退下去。 叶汝真暗暗松了口气,想来这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然后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到了自己枕头上,好像是风承熙的手臂。 她在黑暗中悄悄掀开一线眼帘,就见风承熙并没有就寝,正以手托着脸,像是看着她。 叶汝真:“!” 乌漆抹黑,有什么好看的? 殿内刚刚暗下来,眼睛一时还没有适应,风承熙确实什么也看不见,片刻之后,才在黑暗中看见叶汝真的模糊轮廓。 他昨天让叶汝真回家之后,并没有再打算让她留宿,毕竟要是天天睡不着觉,就算治好了心疾,人只怕要没了。 可昨晚他躺在床上,没有人在另一半的床上翻来覆去,也没有那扰人的脂粉香一直钻进他的鼻孔,殿内安静得和从前无数个夜晚没有什么分别,风承熙却睡不着了。 这份安静像冰块一样被挤压在空气中,沉得迫人。 直到这床上重新多了个叶汝真,耳边听见她细细的呼吸,鼻尖又嗅到那丝香气,那份安静才像冰块一样消融,化为暖融融的春水。 风承熙从来不知道人的习惯改起来会这么快。 “叶卿,你昨夜是不是又去青云阁了?”风承熙的声音低低地响在黑暗中,“这身脂粉香气,怎么洗都洗不掉?” 叶汝真:“!!!” 他应该是自言自语吧?她睡着了睡着了睡着了。 “别装了。”风承熙道,“你的呼吸不对,是心虚紧张了吧?” “……”叶汝真有点想哭。 换谁大晚上被人这么近盯着不紧张啊?! “臣本来是睡着了的,陛下上床的时候臣醒了。陛下接连两夜没睡了,臣不敢出声,怕惊忧陛下。” “无妨。朕睡不着的时候多着呢,小时候曾经试过三天不睡觉。” 叶汝真:“为何啊?” “小时候有人告诉太后,朕是被恶鬼附体,只要驱除恶鬼,朕便不会再发病。” 风承熙声音很轻,不带什么情绪,“驱鬼之后,朕不敢再睡,生怕一旦睡着,恶鬼又来附体,强撑了三天,最后还是没摒住,在雪地里也睡着了。” 他说着,还微微笑,“瞧,朕七岁就能熬三天,现在这么大了,才熬两天而已,算什么?” 叶汝真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若他是旁人,她有点想去摸摸他的头,或握握他的手。 但他是皇帝,她可不敢动手动脚。 “叶卿是从小便会择席吗?” 叶汝真:“嗯,打记事起就这样。不过今日还好,”她说着故意打了个哈欠,“很困呢。” 风承熙停了停,道:“哦,那便睡吧。” 声音里有明显的失望。 叶汝真看着他的侧脸,黑暗中是模糊的一片,但上朝的时候她早就看惯了,闭上眼睛都能在心里复刻出那道流畅优雅的侧脸曲线。 忽然之间,她有点明白风承熙为什么硬要让留宿了。 我乃起居郎 第29节 除了大师说的佛缘之外,他好像更想要找个人在睡前说说话。 “陛下……”叶汝真悄声问道,“您小时候爬过树吗?” 风承熙原本已经打算钻进被子,闻言复又撑起脑袋,甚有兴致地道:“爬过。有一回,朕把太后养的一只八哥的毛拔了,太后很生气,追着朕想教训,朕一溜烟便爬到了树上,作势要跳下去,太后顿时不敢再说朕了……” 叶汝真脑海中想象中太后拿着鸡毛掸子满园子揍娃的场面,忍不住乐了。 风承熙却忽然停了下来。 “陛下?”叶汝真唤了一声。 “多谢你,叶卿。”风承熙轻声道,“朕这才发现,原来朕小时候也曾经无忧无虑过。” 大概眼睛看不到的时候,人的耳朵就会分外敏感。 叶汝真明显感觉到风承熙有些落寞。 于是连忙岔开话题,也把自己小时候闹腾的糗事说了几件,风承熙很快笑了起来。 殿内光线幽暗,谈笑声却是不断。 在外间值夜的康福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望着天上的明月。 ……看来今晚又不用睡了。 * 睡得再晚,第二天还是得早起。 风承熙的朝服朝冠里里外外七八层,穿起来更费时间,起得比叶汝真还早。 风承熙忍不住向叶汝真道:“朕睡得比你晚,起得比你早,怎么混得比你还不如?” 叶汝真道:“昨晚明明是陛下先睡着的。” “朕上床的时候你就睡着了。” “后来陛下又和臣聊天来着,陛下先睡了,难道忘了?” “明明是你先睡着,朕还听见你说梦话。” 叶汝真:“……” 她很想说,陛下,那是臣困得要命了还强撑着接您的话茬呢。 想想还是算了,跟皇帝争这么点小事做什么? 而且住在宫里还是有些好处的,一来是在人前越活越像个祖宗,人人都恨不能把她供起来,二来省去了从家里到宫城的时间,清早能起得更晚些。 要是晚上能少聊些闲天就更好了。 她也不知道风承熙是哪里那么多话能聊的,好好一个昏君,睡前竟生生变成了话痨。 这一日,酉时一到,叶汝真便告诉风承熙,今夜不能侍寝了。 风承熙立即问:“为什么?” “……”叶汝真,“因为明天臣休沐。” 风承熙:“朕都没有休沐,叶卿休什么沐?朕不允。” 叶汝真叹道:“陛下,臣没日没夜地侍奉您,总该给臣一点时间,让臣回去侍奉一下家中长辈。” 风承熙对叶家的三位长辈都甚是尊敬,这个理由算是把他堵住了,风承熙道:“罢了,朕总不能拦着不让你回家中尽孝。” 叶汝真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松得早了,因为下一瞬,风承熙接着道,“那朕便去叶卿家中睡吧。” 叶汝真:“!!!!” 您知道您说的是什么话吗?! 风承熙有点感慨地道:“朕自幼也没个兄弟姐妹——好吧,姐妹是有,同没有也差不多,总之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手足相伴是个什么滋味,叶卿当真舍得这么抛下朕吗?” 叶汝真:“…………” 这番话过于乱七八糟,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反驳起。 就在这个时候,慈安宫中来人,说太后想见叶汝真。 太后对风承熙关怀备至,好几次去明德殿时都见到叶汝真,太后也知道了然大师的话,对叶汝真甚是和蔼,不时还赏些小玩意儿以示恩宠。 此时叶汝真便答应一声,抬脚就走。 风承熙却道:“朕同你去。” 他上一刻的眼神还粘粘糊糊宛如一条被主人撇下的小狗,此时却是如利刃出鞘,锋利无匹。 “不用吧?”叶汝真正想借此机脱身,回了太后的话便直接出宫回家,“太后大约又有什么好东西要赏臣,陛下忙,臣这便告退——” 叶汝真一面说一面就要撤,手臂却被风承熙一把拉住,然后才发现风承熙的神情异常冷凝。 “太后赏你东西,什么时候宣过你去慈安宫?”风承熙道,“那毕竟是后宫,而你是外臣,无缘无故,不会轻易要你过去。” 叶汝真许久没有见过风承熙这般模样了,颤声问道:“那、那会是什么事?” 风承熙冷冷一笑:“大约是有人看不惯你在朕身边这么久,在太后耳边吹了风吧。” 第28章 开心 叶汝真知道风承熙说的是姜凤声。 但姜凤声今日并没有进后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倚着美人靠神色不豫,姜凤书坐在下首,轻言细语开解她。 “姑母也别太恼,我是听哥哥随口提了一嘴, 哥哥只怕也是听……” 正说着, 宫人进来禀报, 陛下与叶大人到。 太后意外:“陛下怎么也来了?” 姜凤书道:“姑母没有听说吗?这位叶大人深得圣宠,朝夕伴驾, 片刻不离。” 太后笑道:“书儿莫要介怀,这事哀爱是清楚的, 一切都是为了陛下的身体。” 姜凤书“嗯”了一声, 低低道:“书儿知道,只是外面的人说话不好听,说陛下……动了龙阳之兴。” “这话是谁传的?找出来哀家定要打嘴。” 说话间, 叶汝真同风承熙踏进殿中。 太后见到皇帝, 便命人把才熬好的参汤端来,又问近来政务忙不忙, 休息得可好。 嘘寒问暖一大堆,方把目光望向叶汝真,问道:“礼部给云安公主的嫁妆办得不错, 听说, 是叶大人给出的主意?” 叶汝真没想到太后叫她来是为这个,正要答话。 “这个么,是朕的主意。”风承熙开口道,“叶卿就是传朕旨意。” 叶汝真愣住,然后就发现姜凤书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赶紧摆正脸色。 “陛下!”太后道,“你忘了那是谁的女儿?你忘了她的生母都做过什么事?只因为她死在了那一天, 你三岁之前的生辰连一挂爆竹都不能放——” “母后,她是谢贤妃的女儿,更是父皇的女儿。”风承熙沉声道,“公主嫁往伽南和亲,为的是两国百姓。母后平日里怎么待她,朕不好多说,但此事关系两国颜面,绝不可轻慢。” 风承熙身量高,冠冕在身,威仪极重,太后竟被压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朕还有事,先行告退了。” 风承熙说着,微一欠身,转身往外走。 叶汝真连忙跟上。 走到门口处,风承熙停下脚步。 “母后,无论如何,她也唤您一声母后,眼见她就要嫁去千里之外,今生都未必再能相见,您……待她好一些吧。” “熙儿!” 太后颤巍巍站了起来,眼眶含泪,声音凄厉,“我就知道,就算我杀了那些人,你还是把那些胡话放进了心里。母后跟你说过多少次,那都是假的!是那些奸人故意离间我们母子!” “母后莫要动怒。”风承熙道,“儿子只是望您多给公主一点关爱,免得她将来忆起故国,所思皆是冷遇,对故国不利。” 风承熙离开的脚步极快。 身后传来太后压抑的哭声。 叶汝真头皮发紧,不敢多看,更不敢多问,快步跟上。 一路出了慈安宫,过了回廊,穿过御花园,风承熙忽然站住脚。 他停得太快,叶汝真差点儿撞上他的背脊。 “还跟着朕做什么?”风承熙冷声问,“再不回家,宫里便要落钥了。” 黄昏已过,最后一丝夕阳的软红光线快要淡去,天色开始暗沉,风承熙没有回头,挺拔的身形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仿佛一道剪影。 他说完,抬脚便走。 下一步,顿住。 视线下垂,一只手抓住了他的一角袍袖。 往上,是一截青绿色衣袖,再往上,是叶汝真认认真真的眼神。 风承熙觉得她的眼睛亮极了,那缕从天边消失的霞光,仿佛是沉进了她的眸子里。 “陛下不是说想和臣一道吗?” * 叶汝真到底没敢把风承熙带回家。 毕竟她只敢告诉家里是“值宿”,没敢提“同榻”,一旦回家,风承熙抱着被子爬她的床,全家老小都得吓疯。 马车来到京城最大的酒楼,叶汝真叫了一桌子好菜,再点了两名歌伎,弹些江南小调。 然后再让小二跑一趟腿,去上回那家香汤铺子买了两盏香汤来。 一盏玫瑰卤,一盏漉梨浆。 我乃起居郎 第30节 风承熙冷凝的眼角眉梢才缓缓化开来。 叶汝真掏出块帕子,帕子里包着一只扁平的小银匙,这是康福日常试菜时所用,被她借了来。 “省省,别学康福这一套。”风承熙道,“我跟他说过多少遍,只要我一天没有生下儿子,就一天还是家里的独苗,没人敢掐了我。” 说着便端起那盏漉梨浆,还推荐给叶汝真,“这个闻着便甜,你尝尝看。” 叶汝真拒绝:“自然是甜。我让大娘放了双倍的糖,三倍的蜜,但凡是个人,指定都会被齁得不行。” 风承熙:“……你这是骂我?” “不敢不敢。”叶汝真凑近他耳边,拿手挡住,“臣是说实话,毕竟陛下不是凡人,乃是天子。” 温热气息拂到风承熙耳尖。 风承熙缓缓回头,与叶汝真的脸对了个正着。 太近。 近在咫尺,息息相闻。 菜的香,漉梨浆的香,歌伎身上香露的香……全比不上叶汝真呼吸间的气息。 甘甜,清冽,温暖。 好像一整个春天都附在这唇齿间。 叶汝真只是想拍拍马屁哄陛下开心,一看这距离不大对,赶紧往后撤。 肩膀却被风承熙按住。 风承熙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叶兄,你的妹妹,一定也和你一般好看吧?” 他的声音轻得像做梦似的,眸子也迷离似梦,这一瞬间的风承熙看起来很柔软让人很想揉捏一下的样子。 意识到自己有这个想法的叶汝真猛然回神,回到位置上干笑:“我相貌平平,舍妹亦是中人之姿,郗兄见惯了美人,舍妹哪里入得了郗兄的眼?” 一面说,一面殷勤布菜,把风承熙的碗堆了个冒顶。 她天天和风承熙一起吃饭,对风承熙的口味再清楚不过,挟的都是清淡菜色。 风承熙却觑准了她面前的一道鱼片,挟了一筷子过来,“入不入得了,你倒是带出来让人瞧上一瞧——” 他的声音到这里顿住,整张脸蓦然发红,一盏漉梨浆一饮而尽,还是不够,伸手便将叶汝真的玫瑰卤喝了。 他出手极快,叶汝真拦都来不及拦。 风承熙一整个面若桃花唇若涂朱,美艳得不行,对着那道菜一脸嫌弃:“这是人吃的吗?” “这是蜀中的水煮鱼片。”叶汝真道,“是我最爱吃的。” 风承熙还是不解:“……你为何喜欢吃这种东西?” 叶汝真:“这跟郗兄喜欢吃加糖加蜜的漉梨浆是一个道理。” “可它这么辣,你怎么受得了?” “郗兄,你把你那盏漉梨浆给别人喝,别人也未必受得了。” “你当真不觉得辣吗?”风承熙觉得不可思议,“舌头怎么受得了?还有嘴唇也——” 他的视线在叶汝真的唇上顿住了。 叶汝真刚吃了一口在他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的鱼片,朝他微微一笑,神情甚是享受,“郗兄,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就是跟旁人吃饭吃得少了,天下的菜式也尝得少,有些地方爱吃辣,有些地方爱吃臭,有些地方爱吃酸……” 风承熙发现自己听不见叶汝真在说什么,只见那小巧的两片唇瓣一张一合,嘴唇像是上了胭脂,红得灼人。 他其实不喜欢女子浓装艳抹,但此时才发现,若是哪个女子能生成叶汝真这种唇形,再抹上胭脂,那简直……能要人命。 风承熙抓起酒杯,仰着便是一饮而尽。 接连又斟了两杯,亦是一口气喝完。 心头却仍是狂跳,一如以往发作之时。 叶汝真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有些不对,挥挥手让歌伎下去,过去低声问:“陛下您怎么了?” 风承熙盯着她,眸子极黑,深处像是有火焰隐隐燃烧,声音有些低哑:“你……别离我太近……” 叶汝真连忙退后一点。 “让人取些冰水来,朕热得很。” 冰水很快取来了,叶汝真还将雅间的窗子打开,春夜的晚风带着花的香气吹来,风承熙靠在椅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很奇怪,是和发病时一样的失控。 却是和发病时截然不同的感受。 没有恐惧,没有痛恨,只觉得有点紧张,有点热切,想把什么东西狠狠抓在手里,永远永远都不想松开。 * 三元楼过去便是京城最热闹的西市,两人吃完饭后,叶汝真再陪风承熙逛了逛街。 叶汝真很快发现风承熙逛街跟旁人有点两样。 旁人逛街是看东西,风承熙逛街却是看人。 看到衣着整洁笑容满面的人,他的眼睛里也会有丝愉悦,看见衣衫褴褛苦恼怨骂的人,他便会叹口气。 尤其是看到乞丐时,他便会向叶汝真伸手。 叶汝真起初不解:“郗兄要什么?” 风承熙简明扼要:“钱。” 叶汝真在宫里会备些小金锞子金豆子赏人,此时皇帝伸手,她便连忙奉上。 下一瞬,金豆子滴溜溜滚出乞丐的破碗里。 叶汝真:“!!!!” “舍不得?”风承熙道,“小气得很,我明日还你便是。” 叶汝真连道不敢,然后在风承熙遇到第四个乞丐时,忍不住去隔壁铺子换了点散碎银子。 风承熙皱眉道:“都说西市繁华,冠绝天下,为何乞丐如此之多?” “……”叶汝真,“接下来还会更多的。” 因为乞丐们的消息比谁都灵通,很快整个西市的乞丐都知道这条街上来个了绝世冤大头。 风承熙施舍到十几个的时候,乞丐越围越多,乞求得也越来越悲切,十几双手伸到风承熙面前。 风承熙忽然抓住其中一只,将袖子往上一撸。 此人腕部漆黑脏污,袖子盖住的部分却是白白净净。 风承熙的眼神刹那间冷下来:“你是假扮的?” 那人嗷嗷哀叫:“断了断了,手断了!” 人跟着往地上一躺,缩成一团。 其余乞丐纷纷围上来,一面口里闹哄哄地讨公道,一面已经开始动手准备抢钱。 可惜他们遇上了硬茬。 风承熙:“来人!” 郑硕一直带着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此时听得一声令下,立即率众而出,打的打,押的押,乞丐们瞬间就被制服了。 “带去京兆府。”风承熙挥挥手,“让京兆府尹看看他的治下是什么光景,乞丐都能上台唱戏了!” 叶汝真道:“其实像西市这种热闹的地方,真正的乞丐根本占不了一席之地,能在这里出现的多半是地头蛇的手下。” 风承熙没好气,把手里剩下半串铜钱扔回去:“你早知道,怎么不早说?” 叶汝真小小声道:“那不是不想打扰陛下与民同乐嘛。” 风承熙怔了一下,转瞬之间,眉眼之间流光闪烁,“你这是在花钱逗我开心?” 叶汝真微微歪头,认真问:“那,你开心点了吗?” 四下里人来人往,笑语盈街,天下星辰晶莹,街边灯笼明亮。 游人如织,时光如河,天上地下的一切如虚影般轮转,世上最最温柔的光亮好像都照在两人身上。 风承熙把那半串铜钱拿了回来,塞进自己怀里,笑意化在春风里。 “唔,勉强算是吧。” 第29章 留宿 叶汝真陪着风承熙逛完街, 还带着风承熙去赌场玩了几把。 “陛下还想去哪儿?”叶汝真问。 风承熙答:“书坊。” 京城的夜市虽然热闹,书坊开门的却是不多,两人走了好几处,终于在街尾看到一家开门的。 风承熙进门便问:“《月娘拂云记》第三本可有了?” “哎哟客棺, 您是今儿第十个问的了。”老板道, “没有。天天儿的催, 但这位云间郎就像是销声匿迹了似的,第三本压根没影儿。不过您来得巧, 今天刚出了一本,比那本《月娘拂云记》还要好看, 是时下最火的!” 说着递过来一本。 封皮上三个大字——《与成书》。 风承熙随意翻了翻, 叶汝真看见前面还绣像,似是两个男子,便多嘴问了一句:“这说得是什么?” 老板挤眉弄眼:“自然是时下最新最精彩的故事。话说某朝某代, 有个皇帝不近女色, 只好男风,看上了一名少年公子, 便将他召进宫中,赏他做起居郎之职,日则伴驾, 夜则侍寝, 朝朝暮暮,形影不离……” 叶汝真越听越不对劲,眼睛越睁越圆,“啪”一声把书从风承熙手里夺过来合上,扔还给老板:“什么破书!咱们不看这个!” 拉了风承熙就走。 上了马车,风承熙道:“那本书写得确实不好, 翻了好几页,女主角都没有上场。” 叶汝真:“……” 我乃起居郎 第31节 风承熙:“用词也不及云间郎,殊无雅致,甚为粗陋。” 叶汝真很是庆幸皇帝长在深宫,不知人间险恶,连忙点头道:“所以不看也罢。” 风承熙也点点头,然后吩咐郑硕:“去给朕把这书全搬来,有多少本搬多少本。” 叶汝真:“!!!” “怕什么?不就是编排你我么?”风承熙道,“朕倒要看看他是怎么编排的。” 郑硕真把书全搬了来,在马车里堆了高高的一撂。 “唔,这一段写得不错,”风承熙指着书上读道,“那薛郎君倚在君王怀里,娇声问道:‘是郡主做的金汤玉芽味美,还是臣味美?’……” 叶汝真从头顶心红到了脚指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陛下……求求您别念了……” 风承熙抬眼瞧着她:“那一会儿回家?” 叶汝真没命点头。 当此时也,什么丧权辱国的条件都能答应。 风承熙这才合上书,闲闲道:“我那表哥手底下能人还真不少,编得出这样的故事不稀奇,难为编得这么快,手脚这么麻利,还让书坊老板逢人便推荐,银子肯定没少花。” “……”叶汝真刚才只顾着尴尬了,全没往这方面想过,“陛下是说……这是姜大人指使的?” “连郡主的金汤玉芽都知道,难道真是一个穷书生窝在屋里抠脚想出来的?” 叶汝真一想确实是。 郡主那件事,古王府是努力在封口的,宫里这头也没什么人敢提,但消息却传得这么快,还被写进了书里。 她拿起一本,想翻开看看还写了什么。 看不到两页,放弃了。 倒不是因为想睡觉,而是——太、尴、尬、了! 那位名为薛怀成的起居郎简直是比乐坊里的女伎还会撩人,第一场初遇就倒在了皇帝怀中,还“嘤咛一声”才起身。 看得叶汝真的鸡皮疙瘩能塞满整个马车。 马车到了叶宅。 夜已经深了,巷子里所有人家都熄了灯,只有叶宅门前还挂着一盏灯笼,在春夜里照出一团晕黄的光亮。 “这是你家人在等你吧?”风承熙看着灯笼,问。 叶汝真“嗯”了一声。 家里人都知道她明日休沐,自然是等着她今晚回家。 她原计划是把风承熙哄高兴了,就找个机会让风承熙回宫去,结果没想到被一本书把自己搭进来了。 白氏和叶氏夫妇果然都没睡,白氏和叶世泽都在看账本,谢芸娘则在做针线。 一见叶汝真回来,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计,一叠声命人把温着的鸡汤端上来,说叶汝真日夜在宫里当差辛苦。 叶汝真告诉他们以后这么晚了不必等,让他们早点睡,白氏道:“那怎么行?你一个……一个年轻人,若是在外头惹了是非怎么办?我们自然要看到你全须全尾的回来才安心。” 叶世泽见了风承熙便很是高兴,一口一个“世侄”,相谈甚欢,谢芸娘则吩咐下人去收拾厢房。 因为要当消夜,鸡汤里下了几只小馄饨,皮薄如纸,粉色肉馅隐约可见,再洒上碧绿葱花,香气扑鼻。 风承熙直呼好香,一口气吃了两碗。 叶汝真发现风承熙在她家胃口确实要比在宫里好得多,在宫里吃饭简直宛如吃药,随时都想撂筷子那种。 叶家人和风承熙也熟了,并不很把风承熙当外人,长辈们看着两人吃吃消夜,一边聊些闲天,白氏说谢芸娘的针脚不对,谢芸娘说叶世泽的墨水污了袖子,叶家的厅堂并不大,灯火可亲,笑意融融,又温暖,又亮堂。 叶汝真把风承熙送到厢房的时候,风承熙轻声道:“算是知道你为何总想着回家了。我家若是这样,我也愿意天天回来,哪儿也不去。” 叶汝真听出他声音里的向往之意,不由想说一句“陛下若是愿意,以后可以常来”。 然后就听风承熙下一句便道:“……叶卿快些来,朕一个人睡不着。” 叶汝真:“……” 幸好没说。 她既甩不掉这黏人的皇帝,又不敢让家人知道,只好跟风承熙约好,等家人都睡了她再过来。 等到叶汝真抱着被子悄悄推门进来时,风承熙正在灯下看那本《与成书》,还不时轻笑出声。 叶汝真忍不住问道:“他这样编排陛下,毁陛下的名声,陛下不恼火吗?” “这种事情嘛,习惯就好。”风承熙道,“朕从小被人编排到大,若是回回都恼火,头发都得烧没了。再说,朕还得多谢他,朕只喜男色不喜女色,所以才更有理由不立后。” 叶汝真刚躺进被子里,闻言心中一紧:“陛、陛下不是说不好男色吗?” “世事无绝对。”风承熙俯身过来,手撑在叶汝真脑袋两旁,居高临下,眉眼带笑,“比如遇见像叶卿这样的俊俏小郎君,朕就像那书里的昏君,着实很难把持得住。” 叶汝真:“!!!” 风承熙说完便下了床,熄灭了灯烛。 叶汝真浑身僵硬,不敢发一言。 风承熙在黑暗中耳朵灵得很,低笑道:“叶卿,你的胆子是什么做的?该小的时候不小,该大的时候不大,玩笑话都听不出来啊?气都不会喘了。” 叶汝真这才长出一口气。 真的差点儿给他吓死了。 “陛下,您是皇帝,君无戏言啊,君王的话哪里有玩笑话?臣胆子真的挺小的,以后别再这么吓臣了成吗?” 风承熙答应了。 客房的床叶汝真也是头一回睡,风承熙那边悄然无声,叶汝真不想惊动他,翻身都轻轻的。 “睡不着吗?”忽地,风承熙道,“咱们再说说话吧。” 叶汝真已经习惯他睡前的话痨了,“嗯”了一声,“陛下想聊什么?” “……你怎么不问今日在慈安宫,太后为什么会哭?” 叶汝真心说我问了你就会说吗?而且……皇帝和太后之间的事,是她一个起居郎能随便问的吗? 但风承熙既然开了口,便想他想聊,她便问道:“为什么?” 黑暗中有长久的沉默,然后风承熙的声音轻轻响起:“太后可能并非朕的亲母。” “!!!” 叶汝真惊得差点儿滚下床。 风承熙知道这事的时候,刚过完八岁生辰。 距离那一次在御书房发病,已经过去了半年多。 太后为了替他治病,遍寻天下名医,那一天,一位已经致仕的御医被召回宫中。 御医告诉风承熙一件事——当时太后与谢贤妃皆有孕在身,当时的太医院院判张起极擅妇人科,诊出太后孕女,谢贤妃孕男。 后来太后生下儿子,谢贤妃生下女儿,张起因误诊之罪被逐出宫,他本人及族中子弟,世代不得行医。 “但事实上,在姜家的安排下,谢贤妃的儿子被抱到了太后的寝殿,太后的公主则被换去了谢贤妃身边。就在父皇为他的爱妃血崩痛哭之时,他的儿子和女儿已经被人掉换。” 操办此事的稳婆已被灭口,但此事并非一人就能完成,两名经手的年老宫人虽逃过一劫,却是寝食难安,夜夜梦魇,那位致仕的御医则是张起的至交,不想见好友家中的医术到此自绝于世,所以冒着天大的风险,把事情告诉了风承熙。 这段秘辛听得叶汝真惊心动魄:“这、这是真的吗?会不会真像太后说的,是有人有心离间?毕竟太后……太后待陛下那么好……待云安公主却……” “朕那时候年幼,一听这话,便去质问太后,太后把那几人都杀了,还把听见此事的宫人全部都处置了。太后说,那些全是谎言,他们都是谢贤妃的人,故意挑拔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就是为了替谢贤妃报仇。 她待朕很好,无微不至,待云安公主却是极为厌恶,朕不该疑心的,是不是?云安若真是她的女儿,她怎么能忍心这么对她?” 叶汝真用力点头。 “叶卿,你好傻啊,你不懂宫里的人性,在宫里,越是不可能的事,就越有可能发生。”风承熙道,“她可能是为了证明我是她亲生的,所以会更加刻意地苛待云安。姜家的女儿从来都只属于姜家,她们为了姜家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孩子。 当然,也有可能,一切真如她所言,是谢贤妃的人在报复。还有一种可能,是有心人故意在朕这里种下一颗疑心,让朕疑神疑鬼,谁也不敢相信。” 叶汝真说不出话来。 她一直奇怪自己何德何能,能让风承熙信任如厮。 现在,这个谜题好像解开了。 因为她是一个无意中闯入宫中的局外人,她不是太后的人,不是谢贤妃的人,也不属于背后任何一方的势力,她只是个胸无大志的起居郎,整天都想着辞官回家。 所以她越是想辞官离开,他便越是放心她。 因为别有用心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留在他的身边。 而留在他身边的人,也很可能都别有用心。 他谁也不信,除了她。 风承熙忽然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了?” 叶汝真这才发现自己眼眶酸涨,鼻子都塞了,除了呼吸抽噎,整个人还微微发抖。 “没、没什么。”叶汝真吸了吸鼻子,“臣知道了这些,不会被陛下灭口吧?” “那可说不准。” 风承熙侧过身,黑暗中叶汝真的眼睛里泛着水光,像极了月夜里波光粼粼的湖面,他伸出手,在叶汝真眼角碰到了洇湿的泪痕。 这件事情压在他心里很多很多年了,原先怀疑的种子早就长成了虬枝疤节的歪脖子大树,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告诉别人。 但叶汝真就是有这种本事,说话也好,吃饭也好,睡觉也好,唱曲也好……他很愿意与她做任何事。 风承熙的指尖蹭去了叶汝真脸上的泪痕,声音很低很低,“可万一朕把你灭口了,谁来陪朕吃饭睡觉呢?朕连个聊天的人都找不到了。” 叶汝真的声音有一点沙哑:“那……要是不灭口的话,臣的家里,会永远给陛下留一间房,陛下无论什么时候来,臣都会让人给陛下点一盏灯笼在门外等着。” 风承熙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觉。 好像世上所有的金铁都销尽,化为一段绕指柔。 “叶卿,”风承熙道,“朕不好男色,但朕想抱抱你。” 叶汝真伸出手臂,搂住了风承熙的脖颈。 柔软的被子隔在两人身前,这个拥抱像云朵般柔软暖和。 墙角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轻鸣,风带着一种特别清甜的香气钻进窗缝,月光又温柔又安详,映在窗纸上微微莹亮,如梦一般静谧。 我乃起居郎 第32节 第30章 贺礼 清晨熹微的阳光从窗上透进来, 室内像是蒙着一层雾一般的光,洁净柔亮。 风承熙醒得早,每一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叶汝真都还在睡。 睡得像只猫似的, 蜷在被子里, 只露出半截脸在外面, 睫毛长长地覆着,肌肤如玉, 挺翘的鼻尖埋在被子底下。 谢芸娘是操持家事的一把好手,平常少有人住的厢房也洒扫得十分洁净, 被褥枕头一色全是新换的, 散发着太阳晒过的清香。 风承熙忍不住凑近一点,深深地嗅了嗅,终于在叶汝真的被子上闻到熟悉的脂粉香气。 “叶卿, ”风承熙轻声唤, “该起了。” 叶汝真动了一下,从鼻子里“嗯”出一声, 脑袋却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风承熙不觉笑了,像剥果子那样,把她的脸从被子里剥了出来 , “再不起, 你家人怕是要起了。” 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脸,这触感温软腻滑,着实太好,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想摩挲一下。 叶汝真却猛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坐正来,风承熙的手被甩得僵在一边。 “对, 起床!” 她得赶在大伙儿起床之前,赶紧回屋去。 她忙忙地往身上披衣裳,往脚上套鞋子,手忙脚乱,不小心踩着衣带,险险跌倒。 风承熙忍不住道:“你慢些。” “再晚父亲就该在院子里练五禽戏了!” 叶汝真先支起窗子看了看,幸好天色还早,院中无人。 她回身把被子枕头一卷,抱起走人。 刚出门,就听叶世泽一声中气十足的开嗓:“哎——嘿——” 一角衣摆已经进了院子。 叶汝真:“!!!” 迅速往门内一缩,“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风承熙下床:“怎么了?伯父起床了?” 叶汝真疯狂点头。 风承熙指了指门:“那你还关得这么响?” “……”叶汝真脸开始发绿。 果然,下一瞬,门就被叩响,接着叶世泽热情洋溢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风啊,想不到你起得这么早,来来来,伯父教你练练拳。” 风承熙扬声向外道:“好,伯父稍候,小侄穿好衣裳就来。” 低头看看叶汝真一脸面无人色,低声问道:“你们这儿,跟朋友同床睡觉犯法吗?” 叶汝真想,不犯法,但比犯法还可怕,比如全家人都会逼风承熙娶她,说不定还要逼风承熙入赘。 想想就觉得要疯。 “臣、臣家里特别忌讳这个,毕竟臣、臣是唯一的儿子嘛。”昨晚叶汝真便是这么告诉风承熙的,此时再强调一下,“父亲当时便不愿入赘,就是怕断后嘛。袁子明跟臣从小一块儿长大,也没有跟臣睡过。” “这么说朕是头一个?”风承熙不自觉微笑,“你也不亏,你也是朕头一个。” 叶汝真一呆,这话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风承熙大概也意识到了,低头笑了笑,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去躲起来。 ” 叶汝真抱着被子团团转,最终揭开衣箱钻了进去。 不一时下人送热水进来服侍风承熙梳洗,继而叶世泽便含笑进来,和风承熙一面聊着天,一面去院子里活动手脚。 叶汝真把衣箱撬开一条缝,开始思考自己是怎么在自己家里活成贼的。 叶世泽今天的拳才练半炷香就结束了,因为风承熙表示自己饿了。 天下自然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陪自己打拳的道理,叶世泽很快同着风承熙去厅上。 叶汝真听着两人是要走了,揭开衣箱便打算爬出来。 然后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世泽问何事,白氏的声音传来:“没什么,真真不是新得了一只猫儿么?早起发现不见了,急得不行,我让人帮着找一找。” 叶汝真:“!” 完了,只顾着这头了,忘了自己的屋子里空空荡荡,被子枕头都空了。 风承熙道:“我醒的时候到是恍惚听见几声猫叫,好像是往那边去了。” 白氏忙命下人去找。 人声渐远,叶汝真爬出衣箱,两脚刚着地,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白氏站在门外,两手抱臂,看着叶汝真,面无表情。 叶汝真:“……” 风承熙开口她就知道他好心办坏事了,因为她根本没什么猫,那只不过是白氏找她的幌子。 原本白氏是漫无目的满处找,风承熙却来了这么一出不打自招,白氏肯定不会放过这里。 叶汝真蹭过去撒娇:“外祖母……” “少来这套。”白氏板着脸,“不实说,打断你的腿!——他知道你是姑娘家了?” 叶汝真摇头。 白氏脸色一变:“他好男色?” 叶汝真还是摇头。 白氏急了:“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叶汝真也没办法了,只能道:“我和郗兄就是好朋友么,至交好友秉烛夜谈抵足而眠,那不是很正常么?我要是一再拒绝,反而很奇怪,但我又怕你们知道了担心,所以就偷偷过来,本打算偷偷回屋的……” “有什么奇怪?有人就是喜欢独处,身边有人就是睡不着,有什么不好拒绝的?!” 白氏恼道,“他不知道你是姑娘家,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怎么这么不自爱?替你那不成器的哥哥入宫当官,那是实在没法子,可为什么还要替他陪朋友?你是——” 白氏说到这里,猛然顿住:“……真真,你给外祖母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他?” 叶汝真惊了:“!!!!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他,打死也不可能!” 白氏还是狐疑:“你不喜欢他,会自己抱着被子来找他?连个推脱的法子都想不到?” 叶汝真心说那是因为我如果不抱着被子来找他,他就有本事抱着被子去找我。 到那时候,您老人家可就没有力气站在这里审我了。 “我发誓,我发誓行了吧?”叶汝真想了个最毒的,“我要是真像您说的那样喜欢他,就让我以后每笔生意都赔钱,老了变穷光——” 白氏脸色大变,直接捂上叶汝真的嘴,“呸呸呸,童言无忌!” 叶汝真瞧着差不多了,停了停,叹了口气,道:“但我这么做确实也有些原因。这位郗兄虽说官职不高,但是深得圣宠,我这不是想着多个朋友多条路,万一将来有什么事,他能帮着在陛下面前美言两句……” 这话彻底打败了白氏,白氏一把将叶汝真揽进了怀里:“孩子,这差事应付得过去便罢,应付不过去,咱们干脆回蜀中!” 叶汝真靠在白氏怀里,知道这一场是糊弄过去了。 但这么耗着确实是不个事儿,更可怕的是,她好像越来越习惯待在风承熙身边,原计划是没事给风承熙添点堵惹点烦,然后自然就会像无数前任起居郎那样被黜官。 结果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干起哄他开心的勾当来了。 这么下去可不行。 早饭后,回到书房,叶汝真便委婉地向风承熙下了逐客令,让风承熙回宫。 风承熙打量她:“你被发现了?家里人骂你了?” “没,你们都走了,我自己就回房了。”叶汝真道,“实是因为今日臣家中有事,不能侍奉陛下。” 这话倒不是假的。 胭脂铺今日正式开张,她一会儿便要和白氏去铺子里。 她满以为要打发风承熙走,须得费许多口舌,哪知刚把话说明,风承熙便点点头:“原来如此,那朕便不多打扰了。” 倒是听话得让叶汝真好生意外。 白氏为这铺子花费了诸多心血,只等叶汝真休沐这一日开店。 叶世泽前几天特意给亲戚朋友们报出喜讯,在铺子对面的酒楼摆了几桌酒席,请大家伙儿都来给店里添添人气热闹热闹。 结果开张的鞭炮放过,各家上门贺喜的人便没有断过,伙计都来不及招呼客人,单是报贺帖上的官名,舌头都快烫着了。 叶家的亲友们头一回听见这么多大官的名字念在一起,当真是如雷贯耳,忍不住艳羡道:“老叶,贵泰水当真了不得啊。” 谢芸娘因为当初有过让叶世泽入赘的打算,一直被叶氏一族的女眷们暗暗嘲笑,但今日妯娌们再也没有一个敢吱声,只敢悄悄道:“难怪当初想要老四入赘呢,原来有这么大来头。” 叶世泽和谢芸娘心情都十分复杂。 要说没有半点受用,那是假的。 可叶家早就发生过收礼收到手软的事了,他们比谁都知道今天的热闹是谁的面子。 旁人只知道羡慕这热闹,哪里知道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繁华,皆是建立在欺君之罪上。 酒席加了一桌又一桌,最后不单将整个酒楼包下来还坐不下去,还将隔壁的酒楼也包下来,最终包到第三家酒楼,客人才算坐完。 叶汝真和白氏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白氏做了几十年生意,已经知道京城的盘子已经给大店分得差不多,自己从外地初来乍到,只能先做些路人小生意,慢慢打出口碑再缓缓图之。 因此今日准备的多是小件,还准备一盒胭脂送一小盒口脂。 没想到京城报得上名头的大家全来了,点名要店里最大的套件,最贵最全的那一种。 一般店里都会摆着这样的货,名之为“镇店之宝”,一般价格高到只为标明“本店是家有格调的店”,没想过真有人买。 而今不单有人买,还是人人都买。 白氏经商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今日这场面,货根本就不够卖,人家只管搁下银子,拿了货单就走,还表示货什么的不着急,慢慢来,什么时候有货他们什么时候取。 我乃起居郎 第33节 白氏喃喃问叶汝真:“真真,你在宫里,这么红了吗?” 叶汝真知道自己确实是个红人不假,可问题是这些人怎么知道她家铺子今天开张的? 外面忽然又再度喧哗起来。 整条街都挤满了人和马车,一半是客人,一半是看热闹的百姓,每一辆马车过来,百姓们都仔细辨认着马车上的家徽,越是了不得的人家,引起来动静越大。 这一次好像比之前都大。 前一次这么大的动静是姜家的管家亲自过来,说为大小姐买胭脂。 街面被挤得水泄不通,每一辆马车进来,都要经过一番艰难的蠕动,但这一次,路面很快被清出来,人们在惊呼之后,呼啦啦跪下一大片。 首先出现在人们视野的,不是马车,而是一队数十人的羽林卫。 羽林卫大多都是绣花枕头,但架不住好看,全是贵胄出身,一个个身量挺拔,仪容修饰得宜,英姿勃发。 再后面数十人的仪仗,提着宫灯香炉等物。 然后是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肩舆,幔垂杏黄,上绣飞龙,四角飞檐漆金,垂下玲珑八宝璎珞,迎风招摇,发出仙乐般的声响。 舆后亦是金甲银枪的羽林卫,甲胄生辉,枪林如银,红缨胜火。 大街上鸦雀无声,有小孩子开口想说话,被大人一把捂住嘴。 肩舆在门口停下,缓缓落地。 康福立于肩舆下,口宣圣谕:“白氏接旨!” 白氏已经看呆了,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 肩舆里传出极低的一声咳嗽,康福即刻道:“白氏年高,免礼。” 白氏谢恩。 康福宣旨:“诏曰:闻白氏胭脂轻白红香,四样俱美,天下驰名,今大央与伽南两国结亲在即,朕特命白氏为云安公主筹办妆奁,以彰国体。” 白氏接过圣旨,双手发抖。 数十年看遍世情,她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白氏胭脂铺,从这一刻起,就不再是一家外地来的小铺子,而是为国婚添妆的皇商了。 殊荣耀盛,冠盖京城。 白氏望向叶汝真,眼眶里含着热泪。 她自然知道这份荣宠是谁挣来的。 叶汝真眼眶也有点发红。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满京城的达官贵人都知道胭脂铺今日开张了。 白氏一生要强,早年失怙,后又丧夫,娘家无靠,又受婆家欺凌,以一介妇人之身,抱着孩子,提着篓子,沿街叫卖胭脂,一步步走到今日,从来不曾向任何人低过头。 生命好像从未给过白氏馈赠,白氏有时也会自嘲命苦,但祖孙俩都没有想到,原来这是天上神明跟白氏开的一个玩笑,它将前面几十年攒下的礼物存到今日,一并给了白氏。 叶汝真走到肩舆前,恭恭敬敬跪下:“臣,谢主隆恩。” 杏黄帘幔微微挑开一线,风承熙在里面微微一笑。 他穿的是月白金彩团龙袍,月白清逸至极,绣龙却又无比耀眼,世间至淡与至浓的两种颜色撞在一处,衬得他的容颜比皎月清冽,比暖阳和煦。 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见:“在府上连吃带住的,今日贵府有买卖开张,朕总该来捧个场,这份贺礼叶卿可还——” 他说到这里顿住。 叶汝真抬头仰望他,脸白如玉,眼睛明显发红,像小兔子似的。 风承熙:“上来。” 不能。 叶汝真想。 再乱来也要有个限度。这可是御舆,万众当前,众目睽睽的,她真上去,满京城都要传疯了。 停了一下,风承熙从肩舆内伸出了手。 他的手修长洁净,春日午后的阳光最最鼎盛耀眼,洒在他的指缝间,看上去,他好像掬着一团春阳。 “……” 叶汝真定定地看着这只手。 下一瞬,握了上去。 巨大的力道传来,她被拉进御舆,刚好扑在风承熙身上。 舆外传来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声。 但叶汝真觉得听起来非常遥远。 帘幔动荡,璎珞轻晃。 风承熙被她扑得仰躺在舆内,发冠歪斜,发丝散开来,一笑:“轻点儿啊,叶卿。” 第31章 长乐 叶汝真扑在风承熙身上一脸懵。 她上来了? 她就这么上来了? 当着一整条街的人, 扑到肩舆里来了? “臣臣臣死罪,死罪!” 叶汝真忙不迭起身,后退得太快了,撞上柱子, 帘幔重重一晃。 外面又响起一片抽气式的惊呼声。 “莫慌。”风承熙撑着坐起来, 好整以暇, “你再这么折腾,《与成书》的下一本可就有得写了。” 叶汝真欲哭无泪:“臣……臣就是想上来谢陛下……” 风承熙:“好啊, 叶卿打算怎么谢?先说好,朕不好男色, 概不接受肉偿。” 叶汝真:“……” 不过被他这么插诨打科一顿, 叶汝真倒是平静了下来,跪在肩舆上认认真真再行了一礼:“臣谢陛下垂青,臣与外祖母一定会把差事办妥, 定不负陛下所托。” 风承熙来了兴致:“叶卿也会做胭脂?” “小时候常去蜀中看妹妹, 因为好玩学过,会一些。” 风承熙忽然凑近她一点, 闻了闻。 这一下来得太快,叶汝真反射性想往后退,还好手臂被风承熙一把抓住, 肩舆这才免于又一次晃动。 “叶卿, 以后多跟伯父练练拳吧。”风承熙松开之前拍了拍叶汝真的手臂,“膈膊细成这样,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 叶汝真惶恐应是。 “朕今日才知道,原来身上带脂粉味的男人,不一定是去了乐坊,也有可能是家里开胭脂铺。” 风承熙道, “这样吧,叶卿亲手做一盒胭脂给朕,便算是谢礼了。” 这个对叶汝真来说太简单了,简单得有点像欺负人:“那陛下还有别的想要的吗?” “别的啊……”风承熙想了想,“一时想不到,且先记着吧。” 叶汝真认真应下。 风承熙大多数时候见到的叶汝真都是穿官袍,一抹青绿色身影,清俊秀逸如一株春天里刚刚发出嫩芽的细柳。 今日大概是为着开张喜庆,叶汝真穿了件颜色衣裳,是梅子红的圆领通肩长袍,露出弯月般的雪白里衣领子,眉黛青,肤玉白,唇色柔红如花瓣。 不知道这样的唇,涂上胭脂会是怎么样…… 叶汝真只见风承熙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嘴角还浮现一丝做梦般的笑意,忍不住唤了一声:“……陛下?” “嗯……啊,何事?” “陛下若无他事,该起驾了。”叶汝真提醒道。 在外面越久,人家编排得就越多。 “嗯,叶卿随朕一道回吧。” “……”叶汝真,“臣这边一时走不开,而且……臣要是这么随陛下回去,那书上还不定怎么写陛下和臣呢。” 风承熙一笑:“书里的起居郎若是有叶卿这等风姿,那昏君沉迷男色,倒也不足为怪。” 这话让叶汝真心里一跳,忍不抬眼。 风承熙轻笑出声:“逗你玩的,胆子忒小了。” 叶汝真想,今天陛下的心情可真好。 肩舆起驾,叶汝真随百姓们一起跪在地上,恭送风承熙启驾回宫。 最后一个羽林卫离开人们的视线,街上像是要沸腾起来一般。 开张这一日,白氏胭脂铺里三个月的备货,全部售罄。 白氏听叶汝真说起云安公主在花筵那一日脸上起疹子的事,说道:“倒也未必全然是脂粉的原因,也许公主的肌肤原就比旁人要娇嫩一些,你瞧着觉得公主的肌肤怎么样?” 叶汝真真正见云安公主就是花筵那一次,后来在护国寺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委实答不上这个问题。 为公主备妆奁,兹事体大,叶汝真第二天早上一入宫,便向风承熙恳请让白氏入宫见公主一面,这样才好为公主专门准备合适的脂粉。 午后时分,康福出宫,带着腰牌来接白氏。 白氏入宫之后,按理是直接去见云安公主,但宫人为讨好叶汝真,悄悄把消息送到御书房。 风承熙正在召见户部和吏部的大臣。 上回说的蜀锦之事,蜀中太守的回函已经送到京城了。 太守说,因为去年春天蜀中天寒,又多雨,桑树出芽晚,蚕茧又黄又小,无论是做丝线还是做绸缎,成色皆不佳。 我乃起居郎 第34节 为免砸了蜀锦的招牌,瑞王下令新茧皆不得做锦,是以蜀锦供奉暂停了一年,只能以头一年的充用,但今年阳光好,雨水适宜,新蜀锦很快就能上市了。 瑞王一支数代前便就藩蜀中,按辈份是风承熙的皇叔。 风承熙把奏折搁下,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办得倒挺快。”然后便让臣子们退下了。 他坐在案后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内侍悄悄儿来找叶汝真,他倒看见了,问是做什么。 叶汝真告诉他,白氏入宫了。 风承熙精神一振:“走,咱们陪外祖母逛逛去。” 叶汝真:“……” 两人都是“外臣”,按例不得入内宫,便在御花园等白氏。 那片蔷薇紧密结实的花苞已经在春风中开始舒展,露出了尖头一抹嫣红,有一朵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一朵。 风承熙将那朵折了下来,剔去刺,别在叶汝真的官帽边上。 时下士人爱簪花,别有一股风流。 风承熙别好后端详一下,觉得叶汝真簪花比任何士人都好看,若是别在发髻上,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叶汝真礼尚往来,蔷薇寻不见,遂去折了一支海棠。 海棠已经将谢,花开得疏淡,好容易找着一只花朵齐开的。 风承熙微微俯首,嘴角浅浅含笑,叶汝真踮了踮脚尖,替他簪上。 两人彼此打量,相视一笑。 春风拂过,满园花叶轻拂,空气里的花香甘甜如蜜。 那头康福引着白氏走过来。 两人转身迎上,然后同时顿住。 ——云安公主竟然和白氏走在一起! 叶汝真下意识想挡住风承熙,奈何这是他们特意选的地方,四下里空旷,视野开阔,一眼就能看见白氏,或者被白氏看见。 果然白氏已经看见他俩,脸上露出了笑容。 云安公主顺着白氏的视线望过来。 叶汝真:“!!!” 幸好康福在,低声向云安公主道:“那是起居郎叶汝成与著作郎郗明德。” 云安公主:“…………” 即便是暂时稳住了公主,没有让风承熙当场露馅,但公主眼里的震惊是挡也挡不住。 尤其是看见风承熙竟跟着叶汝真一起向她行礼的时候。 公主当场慌了:“不不不不必,免免免免礼。” 白氏道:“公主的肌肤确实比旁人要娇嫩许多,一是天生娇贵,二是常居室内,难得见风。但愈是如此,肌肤越容易受损。所以老妇人便请公主天气好的时候多出来走走,多看看天色,多闻闻花香,眼前明快,心里松快,肌肤自然会越来越好。” 叶汝真听出了外祖母没有说出来的第三点意思——云安公主肌肤薄弱,与心情郁结有关。 叶汝真没忍住,看了风承熙一眼。 风承熙面色平静无波,嘴角一直挂着一丝笑意,只是已经没有之前笑得那么暖了。 云安公主忽然向叶汝真盈盈敛衽一礼:“听闻叶大人曾为云安的婚事进言,以至为太后所训,云安在此谢过叶大人。” 叶汝真原本还有些奇怪,就算外祖母八面玲珑舌灿莲花,说得动难得出门的云安公主肯出来走走,也未见得能让云安公主同她一道赏花。 原来公主是看在她的份上。 “公主言重了。”叶汝真连忙还礼,“臣哪里敢自作主张?一切全是陛下的意思。” “请大人转致陛下,云安叩谢圣恩。” 说着,云安公主跪了下来,朝着风承熙的方向,行了大礼。 风承熙没有说话,但嘴角那丝殊无暖意的笑意消失了。 叶汝真很清楚,风承熙面无表情的时候,便是心情极为复杂的时候。 叶汝真抢上一步,扶起云安公主,“陛下曾有言,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姐妹,他不待公主好,待谁好?” 她一时忘了自己是外臣,此举显然有些逾矩,云安公主微微一惊,往后缩了缩。 不过只缩了一下,云安公主便控制住了,低声道:“我能求大人一件事吗?” 叶汝真忙道:“但请公主吩咐。” 云安公主道:“云安远嫁伽南,前路未卜,后事难料,只有一件事挂心,那便是苏嬷嬷。她服侍我多年,而今年事已高,实挨不住掖庭之苦。云安想求大人,请陛下网开一面,放苏嬷嬷一条生路。只要苏嬷嬷安然,云安愿意什么也不要。” 叶汝真忍住了没转头看风承熙,只道:“臣必尽力而为。” 云安公主再度敛衽一礼:“谢大人,也谢陛下。云安只盼陛下有大人陪伴在侧,能日日长安,时时长乐。” 说罢,云安公主转身离开。 叶汝真忙递眼色给白氏,白氏自然跟上。 云安公主自幼丧母,久缺长辈关爱,一是有叶汝真的人情在前,二是白氏性情朗然,除了与自家女儿,同哪一个都聊得来,不一时便逗得公主扑哧一笑。 这里叶汝真才敢回头看风承熙。 风承熙转身就走。 若太后不待见云安公主,是因为一看到云安公主便想起自己当年的失败,风承熙看到云安公主,想起的则是自己晦暗不明的身世。 叶汝真跟着风承熙回到御书房。 风承熙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 叶汝真想了想,摸出一只小金锞子出来,放在御案上。 风承熙的眼神终于动了一下:“做什么?” “还不明显吗?”叶汝真认真道,“臣想买陛下欢心。” 风承熙坐起来,拈起金锞子掂了掂,挑起半边眉毛:“才这么点儿?朕的欢心这么便宜?” “……”叶汝真把荷包解下来,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递过去。 风承熙靠在椅背上,抱着臂,看着她:“不够。” 叶汝真无奈:“再多臣也没了。” 风承熙:“荷包也要。” 叶汝真:“……” 把荷包送过去的同时,叶汝真忍不住问道:“陛下,国库当真如此艰难了吗?” “可不是?” 风承熙把金锞子一只一只装回荷包,拉紧抽绳,拿在手里晃了晃,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进怀中。 “幸好有叶卿,朕的身家性命,全系于叶卿一人之身了,叶卿,你可千万不能抛下朕啊。” 叶汝真:“………………” 不管怎样,皇帝总算是恢复了精神,人坐直来,吩咐一声:“磨墨。” 叶汝真挽起袖子磨墨,风承熙拿起的并非奏折,而是一张洒金红纸。 君王为吉庆之事赐字,往往便是用这种纸。 风承熙提笔,沉吟良久,写下两个字。 礼部按最高的规格给云安公主请封,首要的一桩事便是要给云安公主上封号。 这份折子一直放在御书房案头,今日终于有了答覆。 ——长乐。 一夕同生,廿载共长,去国千里,余生难见。 只愿日日长安,时时长乐。 第32章 纸鸢 苏嬷嬷被从掖庭放了出来, 却没有出宫,而是自请陪公主出嫁。 伽南路远,且据说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地,宫人们皆是拼了命想把自己的名字从陪嫁单子上拿下来, 苏嬷嬷反其道而行之。 尚宫局的人拿着单子请太后定夺。 “罢了, 既是陛下准了, 还来问哀家做什么?随她去吧。” 太后倚在美人靠上,面色有几分憔悴, 姜凤书十指纤纤,轻轻替太后揉着太阳穴。 尚宫局的人躬身退下。 博山炉里燃着安神香, 烟气袅袅上升。 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民间俗话说得好,儿大不由娘啊……” 姜凤书停下手:“姑母,您有没有发现, 陛下好像是从叶大人入宫之后, 才开始对芳琼殿改观的。” 太后闻言一震,坐正来:“倒是提醒哀家了, 是该派人好好查一查他的底细,难不成又和那贱妇有关?” “我起先因是听说了那些流言,倒是去查过了。”姜凤书道, “他的身家倒是清白, 同谢氏全无瓜葛,但听说有个妹妹,兄妹俩感情极好,因是这一点影响了陛下。” 姜凤书起身斟了一杯茶给太后,“按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 因当年有小人闹过一场,陛下总是对自己的身世疑心。若是让叶大人再留在陛下身边,陛下只怕会越来越偏向芳琼殿,也就越来越容易疏远慈安宫……” 太后的脸色立刻变了,但挣扎良久,摇头道:“不成……了然大师说的,他身带佛缘,于风儿的心疾有益……” 姜凤书起身,扬袖,在太后面前行大礼:“凤书冒犯,凤书知道姑母笃信佛祖,一心盼着陛下心疾大愈。但凤书斗胆说一句,心疾者源于心,若心中满是猜疑,连至亲生母都无法相信,心中沉疴如何得愈? 陛下是太后的儿子,是凤书未来的夫君,若说这天下有谁人为陛下着想,第一人是姑母,第二人便是凤书。凤书实在不想陛下愈陷愈深,望姑母能早做决断,救陛下出苦海。” 姜凤书一口气说到这里,平息一下微微急促的呼吸,然后道,“自然,姑母心善,叶大人又有佛缘,倘若伤了叶大人的性命,姑母难免自责。不如,我们想法个法子,只要让陛下将叶大人逐出宫去便好。一来可以使姑母与陛下免生隔阂,二来也不至于损伤佛缘,姑母以为如何呢?” 烟气缭绕,太后久久沉吟。 我乃起居郎 第35节 * 春日的午后人总是容易犯困。 大臣们的声音在朝堂上嗡嗡作响,叶汝真捧着起居注昏昏欲睡。 下朝的时候,叶汝真走在风承熙身后两步的位置,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风承熙忽然停下脚步,回头低声问道:“……昨晚又去青云阁了?” “……没有。” 叶汝真单纯就是觉得朝臣们议的事太无聊了。 刚来上朝的时候,她以为朝臣们所议论的每一件事都关乎国计民生,所以记录得十分认真。 后来才渐渐明白,朝臣们之所以要激烈争执哪一个职位派哪一个人、什么样的事情该怎样处理,为的并非是选贤任能或是为民办事,而是为了确保某个职位或某件事情操控在自己手中。 姜家基本上是一家独大,保皇一党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不时也会反弹两下。 这种时候就会吵起来。 “一会儿吃完饭去明德殿给朕取本书来。”风承熙道,“朕申时要用。” 叶汝真眼睛一亮。 这会儿午时未到,到申时还有一两个时辰,这是摆明了放她的假。 “是!”叶汝真立即领命。 叶汝真其实并非真的犯困,只要离了朝堂上的嗡嗡声,她立即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御花园里散散步,吹吹风,不要太舒服。 宫里主子少,春日正好,宫女们拿了纸鸢来放,借口为主子除病气,玩得甚是开怀。 叶汝真靠在一株大槐树下,拿官帽盖了脸,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风中全是甜美的花香。 忽然,头上的树叶“哗啦啦”一声乱响,一只七彩大蝴蝶挂在枝桠上,长长的蝶翼随风摇摆。 “哎呀,被卡住了……” 宫女们围过来。 “你们的?” 这棵槐树极大,树干得一人合抱粗细,把叶汝真挡得严严实实,这一探出头来,宫女们才发现树后有人,不由连忙跪下:“奴婢们不知大人在此,惊扰大人,大人恕罪。” 叶汝真忙摆摆手让她们起来。 当中有一个,那日和赵晚晴在一处见过叶汝真,知道叶汝真和气性子好,大着胆子道:“叶大人,您比我们高,能帮我们把纸鸢取下来吗?” 叶大人瞧了瞧纸鸢的高度,心说这可不是长得高点儿就能取下来的。 但闲着也是闲着,她也很久没有爬树了,当即便褪了官靴。 风承熙和臣子们议事的时候,视线老是不由自主往叶汝真站惯的位置上飘。 从前没有这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怎么样,今天一时不见,便觉得整个御书房空下去一大块似的。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刚过未时。”康福道,“老奴方才见叶大人在御花园中睡觉,陛下案牍劳乏,不妨去御花园走走。” “今日风挺大,怎么睡在外头?”风承熙说着便起了身,走出两步,回身把一件长披风搭在手里。 御花园的风果然不小,花木扶摇,海棠最后的花瓣片片飞落。 宫女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大人小心!” “大人加油!” “到了到了!” “哎呀,大人好厉害!” 风承熙转过假山,迎面便见碧绿草地上,一株高大的槐树舒展着枝条,树冠浓密如一把张开的大伞。 一道人影在枝叶间攀爬,青绿色的官袍几乎和枝叶融为一体,袖子撸到手肘,衣摆掀起来扎在腰间,两条长腿似鹿一般轻捷,层层爬上最高处,抓住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 风承熙冷冷地回头看了康福一眼。 ——叶大人在睡觉? 康福冷汗涔涔。 这谁能料到,原本睡得正香的叶大人,转眼竟帮宫女摘起了纸鸢。 宫女们发现了风承熙,正要行礼,康福连忙摆摆手,让宫女们退下,省得陛下心烦。 叶汝真全然不知树下发生了什么,取到纸鸢之后调整一下姿势,笑嘻嘻朝树下一扬,“瞧——!!!!” 底下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一群宫女变成了风承熙。 风承熙一手负在背后,一手搭着件披风,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脸上无情无绪,不辨喜怒。 叶汝真伴驾得久了,对付起皇帝来颇有几分经验。 只见她面露惊色,脚下一滑,手险险一松,“啊呀!” 风承熙的脸色瞬间变了,两手伸出:“小心!” 叶汝真的脚及时勾住了树枝,高叫道:“陛下,臣害怕!” “害怕还往上爬,朕看你方才可没有半点害怕的样子!”风承熙的声音里满是恼意,“你抓牢了别动——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让人搬梯子来?!” 后面的话是吼康福的。 康福忙忙地去了。 叶汝真挂在树枝上放了心,但凡风承熙能骂人,说明气已经出来了。 “她们说这是给陛下放病气的纸鸢,纸鸢放得越远,陛下好得越快。臣想着那这纸鸢可不能落在宫里,得让她们再放飞了才是,所以就上来拿了。” 风承熙的声音里连恼意都不见了,只余一片柔软:“……你是为朕才爬树的?” “那是自然。” 叶汝真心说不然呢,外臣跟宫女套近乎,罪名可是说来就来。 “其实臣特别怕高,不太会爬树,方才一心只想把纸鸢拿下来,都不知道自己爬了这么高……陛下,快救臣!” “你……你等着,别看下面,手抱紧别放松,”风承熙声音有点发紧,忽然怒道,“手里还拿着那劳什子干什么?扔了它,两只手抱紧!” 叶汝真在树上微微发愣。 她只是不想让风承熙发火,以免他心疾发作,但没想到他会担心。 他满脸皆是焦急。 眼看叶汝真愣愣地不动,还以为叶汝真已经吓傻了,左右又无人,他扔了手里的披风,“叶卿,别怕,朕来了。” 叶汝真一看他的姿势,就知道他是真没爬过树。 “陛下你别上来。”叶汝真道,“您在下面接着纸鸢,臣好抱一点。” 风承熙心急如焚,只觉得叶汝真下一瞬便要从树枝上摔下来,他第一次觉得御花园里的古树太多了,太高了。 “朕叫你别管那破东西——” “接好。” 叶汝真把蝴蝶纸鸢轻轻一放,大蝴蝶乘着风,飘飘荡荡飞来,似一团光彩流离的梦境,扑在风承熙身上。 风承熙抓住纸鸢,就见叶汝真身在枝叶间,发丝微乱,面带笑容:“陛下让一让,臣突然想起怎么下树了,臣这就下来。” 康福气喘吁吁地领着人扛着梯子赶来,叶汝真已经到了树下,正坐在地上穿靴子,风承熙立在一旁,一面板着脸数落她,一面替她把卡在发间的一枚断枝拿下来。 康福:“……” 底下人问:“康公公,那这梯子?” “抬走。”康福似赶苍蝇一般挥挥手里的拂尘,然后忽又道,“去取个线轴来。” 这次取来的东西派上了用场。 大蝴蝶重新花枝招展地飞上了天空,天高极了也蓝极了,一朵朵白云静静地顺着风流淌。 纸鸢的线轴在叶汝真的手里,方才爬树已经弄得发丝散乱,官帽皱成一团,此时更是跑得额角见汗,脸上肌肤水光莹莹的,两颊粉红,面若桃花。 这着实是十足十的君前失仪,但在场没有一个人在意这个。 长风浩荡,蝴蝶振翼,线轴呼啦啦转。 “太快了太快了!”叶汝真惊呼,“我快拉不住它了!” 风承熙走近,手覆在叶汝真的手上。 叶汝真首先感觉到线轴稳定了下来,然后才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稳稳地透过她手背上的皮肤,仿佛要渗进她的骨血似的。 她感觉到那点温热直接从手背冲上脸颊。 手中猛地一紧,线轴在此时转到了尽头。 “怎么办?” 风承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朕还没放过纸鸢。” 叶汝真连忙回神,扯断了线。 蝴蝶悠悠荡荡,乘风而去,直上青云。 以前叶汝真一直当“放病气”之说是无稽之谈,可这一回,却无比盼望这是真的。 “它飞得很远了。” 叶汝真仰起头,极目远望,看着纸鸢在遥远的蓝天深处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陛下的病气再也不会回来了。” 风承熙没有答话。 叶汝真的颈子伸得长长的,像极了一柄玉如意。 一滴汗珠还沿着鬓角滑落,一直渗进衣领里。 风承熙的手下意识捂住胸膛。 心在底下急剧地跳动,状若疯狂,不可遏止。 我乃起居郎 第36节 第33章 有难 第二天宫里下了一道圣谕。 ——宫内禁止爬树。 紧接着又下了一道。 ——宫内禁随地睡觉。 叶汝真:“……” 她昨天原是想回明德殿睡午觉来着, 但宫殿深长,没有风,又还没到夏季用冰的时节,叶汝真束着胸, 缠着腰, 看似穿着春装, 其实比旁人要厚好几层,格外怕热。 大树下凉风习习, 睡起来可比殿内凉快多了。 风承熙也发现了,随着天气渐热, 叶汝真略动一动, 额间就冒汗。 一冒汗,整张脸就水莹莹的,像是一只刚剥壳的荔枝。 身上的脂粉香味也更浓郁, 活了似的往他的鼻子里钻, 龙涎香都是形同虚设。 风承熙忍不住问:“有这么热吗?” 叶汝真只能笑道:“呵呵,臣天生怕热。” 风承熙没再说什么, 明德殿却在当天换上了夏日专用的水晶帘栊和玉覃席,殿内还多了一大盆冰。 叶汝真顿时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康福则默默为风承熙加了一件衣裳。 这一日是药王菩萨诞辰。 相传太\祖开国之时,一度性命垂危, 幸得药王菩萨所救, 方转危为安,奠定千秋基业。 因此风家皇族礼敬药王菩萨,每到这一日,护国寺主持会入宫开坛设法,为皇帝及众臣讲经。 大殿里人多,还焚着宝鼎香炉, 所有人皆是正装肃穆,跪在蒲团之上。 叶汝真渐渐忍不住开始东倒西歪。 风承熙都不用抬眼看,单瞧她投在自己身边的影子,就知道她是又娇贵又懒又怕热,跪不住了。 遂随便指了一件事,放她出去。 叶汝真就像是脱了缰的马,开了笼的鸟,欢快地走了。 风承熙的瞧着她脸上那掩不住的欢喜笑意,也不自觉地笑了。 直到座上的了然大师低低咳了一声,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扭着头看着叶汝真离开。 所有的官员都很识相,虔诚地低着头,仿佛谁也没有看见这一幕。 只有姜凤声,在风承熙回头之后,轻轻抬起眼睛,看了叶汝真离开的方向一眼。 如今明德殿是整个皇宫最凉快的地方,叶汝真似飞鸟投林,只想回去。 半路上遇见了袁子明。 原来云安公主的嫁妆里还包括各种农书,袁子明和同僚奉明挑选出几批,供云安公主选择。 此时刚从芳琼殿回来。 叶汝真如今日夜都在皇宫,袁子明都没有机会见她的面,好容易遇上一次,忙将手上的差事拜托给同僚,然后把叶汝真拉到一旁,问她胭脂送给赵晚晴不曾。 叶汝真:“早八百年前就送了,怎么这时候来问我?你和赵姑娘既是世交,直接问她不是更简单?” 袁子明低着头没吭声,脸却慢慢发红了。 “……”叶汝真弯腰去看袁子明的脸色,“袁大人好颜色,不涂胭脂,脸也能这么红。” 袁子明的脸都快熟了,抱着一根柱子把脸埋在后头:“阿成你怎么回事?入宫了怎么这么不正经,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叶汝真一惊。 除了把她拘在身边不让回家外,风承熙待她几乎有求必应,事事照应,让她难免有几分飘飘然,总忘记自己是个冒牌的。 叶汝真收敛了一点,赶紧解释自己是为袁子明高兴。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再说她还要三年后才能出宫……”袁子明说着蹭过来,“阿成……你帮我个忙吧,我写了一首诗,你替我改一改……” 这可真是难为叶汝真了。 以她的水准,只能判断出这是一首情诗。 偏偏袁子明还眼巴巴地看着她,像是指望她立时三刻就给他改好。 正在叶汝真不知该怎么找借口的时候,一名内侍走来送福签。 这福签乃是头三日供在菩萨尊前,装在锦囊之中,随机分发给众人。 药王菩萨的福签,每个字签上都是一张简单易备的药方。 但叶汝真却发现自己的签上多出了三个字:忌西北。 “看来叶大人真是鸿福齐天,连药王菩萨都在佑您呢。” 内侍笑道,“小人虽没什么见识,却曾经听古王爷说过,福签皆是神佛的指引,只要照着签上说的做,定是有福报的。” ……古王爷? 古郡主的父亲? 这是要提醒她什么? 袁子明凑过来看:“忌西北……这是让你别往西北走么?西北有什么?北疆?” 叶汝真看着在蓝天下连绵不尽的宫宇。 不,不是北疆。 皇宫的西北位置,是慈安宫。 * “女儿也只是因请安时觉得慈安宫好像有些不大对劲,未见得真是要对付叶大人,父亲为什么要让人送那样的信?” 今日是上次御书房送菜之后,古嘉仪第一次入宫。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太后似乎心事重重,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留古嘉仪在宫中用膳。 姜凤书倒是一如往常,古嘉仪说三句,她最多回一句,带着永恒的矜贵傲慢。 古嘉仪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上次把事情办砸,见弃于太后了。 “你一日是待字闺中,太后便一日里用得上你。再者,姜家想吞掉风家,正要靠咱们古家的助力,单凭这一点,太后不单不会冷落你,说不定反而会对你更加热络,以免古家和姜家不睦。” 古王爷道,“但太后竟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可见是当真有要事发生。” “可何以见得这与叶大人有关?” “仪儿,你须得擦亮眼睛,多学学姜凤书。宫里除了凭空出来一个叶汝成,这么多年哪里有过什么别的变数?若是慈安宫要发生点什么,定然和叶汝成脱不了干系。 仪儿,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当初叶汝成为我们留了一线,而今我们也要为他留一线。 毕竟世事难料,不到最后一刻,谁胜谁负还很难预料呢。” * 叶汝真没有朝堂老狐狸那么灵敏的嗅觉,但好歹跟在风承熙身边这么久,见过一些场面了。 当然不会像袁子明一样单纯地以为不要去北疆就行。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几名慈安宫的太监往这边来。 “子明,如果那几个太监往这边来,你就拦住他们问路,如果他们不往这边来,你就直接回你的秘书省,不要再踏进后宫半步。” 叶汝真声音很轻,语速很快。 说完就撤。 她一跑,那几名太监果然也朝这边跑来。 袁子明向太监们迎了过来。 叶汝真一口气跑回大殿,重新跪在风承熙旁边听经。 风承熙只见她额角汗水淋淋,强自压抑着急剧的呼吸,低低的喘息声像小猫爪子似地在风承熙胸膛里来回地抓挠。 “干什么去了?” 风承熙压低声音问。 叶汝真没说话,把那张福签递过去。 风承熙的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眉眼里透出一股锋利的寒气。 叶汝真知道他明白了。 “陛下……”叶汝真挨近一点点,“要不,臣辞官回家吧……” 风承熙扫了她一眼,那点寒芒雪意把叶汝真扫了个正着:“你是觉得朕护不住你?” 叶汝真当然没胆子说“是”。 但她确实觉得这是个脱身的好机会。 于是泫然欲泣道:“臣只是不愿陛下和太后之间因臣起争执……” “闭嘴。跪好。” 众臣只见这起居郎进进出出,和陛下黏黏糊糊不知在说什么,被陛下训了一句之后终于收敛了一些,跪正来。 叶汝真自己还在寻思怎么才能让风承熙同意她辞官,一直跪着的风承熙忽然惊讶地转过脸来,一把扶住她:“叶卿,你怎么了?!” 叶汝真:“……!” “装晕。”风承熙极低的两个字落在她的耳里。 叶汝真闭上眼睛,身子就猛然一轻,落进一个怀抱里。 这个怀抱结实有力,带着温暖而熟悉的龙涎气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她的面颊,那是风承熙通天冠上的毓珠。 “叶卿,叶卿你怎么了?!”风承熙的声音听上去满是惊慌,“大师,大师快给叶卿瞧一瞧!” 我乃起居郎 第37节 叶汝真:“……” 论演戏,陛下若是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漫长的跪经被这插曲打断了,叶汝真被送回明德殿,了然大师的诊断也出来了——叶汝真感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这样,就没人能把你带到慈安宫了。”风承熙道,“这还不是你抗命,而是你担心把病气过给太后,一片忠心,天地可表。” “……”叶汝真,“那陛下呢?旁人就不怕臣把病气过给陛下?” “朕是真龙天子,岂能与凡夫俗子一概而论?”风承熙傲然说完,往床上一歪,“再说了,朕是昏君嘛,沉迷男色,为情痴狂,合理得很。” 说着,风承熙叹了口气:“不过,为了避免给慈安宫可趁之机,叶卿你休沐之日最好也不要回家了,毕竟离了皇宫,朕便是想保护你也没法子了。” 叶汝真:“……” 陛下您眼角的笑意不要那么明显,这话是不是可以显得更真诚一些? 叶汝真恍惚就有一种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错觉。 正直的臣子遭受太后迫害,为了不连累主君,宁愿辞官归去——明明是忠臣与贤主的戏份,怎么就在风承熙手里变成了昏君与弄臣呢? 她郁闷得很,拂了拂袖子,起身。 一样东西从袖中飘然落下。 风承熙拾了起来,展开一瞧,顿住。 叶当真:“!!!!” 这是袁子明那封情书。 第34章 情诗 “叶卿这是又看上了哪位美人, 时时都不忘写情诗……” 风承熙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这不是你的字迹……这是旁人写给你的?”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朕的后宫中,有人给你写情诗?……是哪个?” 叶汝真听他最后一个字像是从冰窟窿里掏出来似的, 顿时一个激灵。 后宫中人给别人写情诗要不得, 别人给后宫中人写情诗岂不同样是完蛋? “没有没有, 不是不是……” 可否认归否认,底下的话却不知道怎么编。 若照实说袁子明让她改诗, 他来了兴致看着她改,那岂不更完蛋? 风承熙低头把诗重新看了看, “唔, 这诗乃是男子口吻,确实不是后宫中人——” 他再一次顿住。 这次顿得比较久,姿势相当僵硬。 叶汝真的脑子还在嗡嗡乱转, 不知该找什么样的借口, 就见风承熙慢慢起身,诗笺在手里被捏得变形。 他的脸色极为难看, “这诗……是男子写给你的?” 叶汝真:“……” 叶汝真:“!!!” 这误会可大了。 “陛下,其实这诗是袁兄写的——” 风承熙声音森冷如铁,脸色发青, 眼角隐隐有红晕:“——袁子明写情诗给你?!” “不不不不——”叶汝真急道, “这是袁兄写的,但不是写给臣的……” “那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叶汝真感觉风承熙的气息不对了,这是快要发作的样子,她“扑通”一下跪地上,往前一扑,直接抱住风承熙大腿:“陛下!” 这么个大动作果然吸引了风承熙不少注意力, 眼角的红晕为之一顿。 “袁兄家中给他相了一门亲事,他看中了人家,写了首诗想送给人家,不知好不好,所以先叫臣看一看。” 叶汝真说得飞快,“臣与袁兄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兄弟,臣是家中独子,对男色绝无兴趣,陛下明鉴!” 风承熙紧绷的身体缓缓松驰了下来,一把托住叶汝真的手臂,把叶汝真从地上拉了起来,似要把诗还给她,但不知为何又顿住,问道:“秘书省中擅诗者不少,他为何辛苦巴巴地让你改?” “这种诗也不好给谁都看吧?”叶汝真道,“再说臣书读得虽然不好,诗词写得还算不坏,所以袁兄才拜托臣的。” 被捏得皱巴巴的诗笺终于还到了叶汝真手里,“那你打算怎么改?” “……”叶汝真心说来了。 “臣想过了,面对心爱之人,应该以诚待之。自己是什么样,就让对方看见是什么样。不然等人家嫁过来了才发现那些都是假装出来的,该有多伤心?” 叶汝真一脸的深思熟虑,“所以臣决定不做改动,明天就还给他。” 风承熙看着她,没有说话。 叶汝真还以为是自己没能糊弄过去,正待再补救补救,忽然发现他的眼神里好像透着一股哀伤。 “陛下……”她轻轻唤了一声,“您还好吗?” 方才应该算是没发作吧? 风承熙“嗯”了一声,忽然道:“不早了,去沐浴吧,看你出的这一头汗。” 叶汝真那一通狂奔,确实是汗流浃背,眼见这事算是揭过去了,顿时放下心去沐浴。 康福也给风承熙备好了热水。 风承熙靠在浴斛之中,出神。 康福进来侍候的时候,看见药汤还搁在旁边小几上一动未动。 “大师不愧是得道高僧,他说叶大人于您有益处,果然是真的。”康福道,“今日是陛下第一次克制住了心疾。” 风承熙回过神:“……是么?” 他只记得叶汝真当时往地上一跪,有一个念头忽然在宛如火烧火燎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地上的红茸毯撤了,直接这么跪,会疼。 再到叶汝真抱住他的腿,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叶汝真抱得有多用力,如果说那个念头是风中多了一丝水汽,那么那个抱大腿便像是天降甘霖,身体里无法控制的灼烧就像是刚刚冒出来的火焰遇上一场及时雨,“滋”地一声被灭得只剩一缕青烟。 “陛下有叶大人在旁相助,再按时服药,去除心疾,定然是指日可待……” 风承熙打断康福:“行了,药拿来。” 康福“哎”了一声,把药端过来。 风承熙一口喝完,靠在浴斛上。 无论喝多少次,还是苦得想吐。 “……以诚待之……” 风承熙看着氤氲的水面,他的身体浸在水中,若隐若现。 狰狞痕迹,魔魇过往,不能见人。 “叶卿啊叶卿,你可知世上有些人,若是不骗人,根本没有人愿意和他在一起……你叫他怎么以诚待之……” * 叶汝真养病的消息传开,慈安宫派人送了补品过来。 叶汝真虚弱地在枕上叩头:“谢太后赏赐,待臣病愈后,便去给太后叩头。” 来人好好嘱咐了一番话,除了让叶汝真好好养病外,竟没提一句旁的话。 叶汝真有些疑惑,难道那福签是她理解错了? 她让郑硕去把袁子明唤来,问他那天慈安宫的人找她什么事来着。 “说是姜家姑娘在制新曲,遇到疑难,听闻你深谙此道,所以请你去帮忙看看。”袁子明道,“我还正想问你呢,那可是未来的皇后,你那一身才气,若是能在她面前显露,于将来定是大大有益,你跑什么?” “……”叶汝真心说就算不是陷害,那也跑对了。 真被抓去度曲,岂不是馅全要露完。 说话间风承熙回来了。 叶汝真在明德殿养病,风承熙便改在了明德殿用膳。 袁子明赶紧告退。 “慢着。”风承熙开口唤住他,“袁卿也留下一道用膳吧。” 袁子明受宠若惊,赶紧磕了几个响头,战战兢兢地挨着半边屁股在桌边坐下。 风承熙:“袁卿啊,你喜欢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噗”,袁子明一口饭喷了出来,腿当场就软了,滑下椅子“扑通”跪下,语无伦次,“臣……臣失……失仪……陛、陛下……死罪……” 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请的到底是失仪之罪还是觊觎后宫之罪。 “袁兄莫慌,陛下是听我说起你与张家姑娘订亲的事,所以问问。”叶汝真赶忙出言提醒,又向风承熙道,“陛下,袁兄头一回受宴,难免有些紧张,还请陛下网开一面,饶过他这次。” 风承熙从鼻子里出了一声,也不知是“嗯”还是“哼,”接着问道:“张什么?” 袁子明冒了一头汗:“张……张……张翠翠。” 风承熙盯着袁子明。 袁子明脑袋已经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汗如雨下。 风承熙忽然一笑:“二位爱卿到底是好友,一般地怕热。朕只是随便问问,袁卿快起来吧。” 袁子明好容易爬起来,只听风承熙又问道:“张姑娘生辰是哪一日啊?” 袁子明椅子还没扶稳,好险又跌下去,死命挣红了脸,方挤出一句“二月初七”。 叶汝真实在看不下去了,皱着眉毛低低“啊”了一声。 本要再接着问的风承熙立即回过了头来:“怎么了?” 我乃起居郎 第38节 叶汝真苦着脸,指着桌上的一盘香酥鲫鱼:“……鱼刺,卡着了。” 宫里原本的御宴是没有这道菜色的,但自从叶汝真留宿宫中,风承熙便命御膳房进些时鲜菜式,前两天御膳房听叶汝真说了句蜀中的香酥鲫鱼好吃,便做了这道来孝敬。 当下叶汝真又是喝醋,又是吞饭,风承熙还把御医宣了过来,御医看了半天也没有看见那根莫须有的鱼刺。 风承熙一团心思都在这根鱼刺上头,袁子明好歹逃过一劫,全须全尾地离开了明德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踏进这里一步。 呜,和皇帝吃饭真的太吓人了。 在明德殿用膳之后,风承熙基本不回御书房,只在偏殿看书看奏折。 但今日他连偏殿都不去了,命康福把奏折拿到寝殿来。 叶汝真忍不住道:“陛下,只是一根小小鱼刺而已,真的不妨事的。” “莫要小看一根鱼刺,若不能及时弄出来,它陷在肉里化脓生疮,一样会危及性命。”风承熙眉头紧皱,“你嘴也忒刁了,这道菜以后不许再吃。” “哦。”叶汝真只得应着,“陛下你饿不饿?方才没见您吃多少。” “不饿。” 可是我饿。 叶汝真心说。 这话她没说出口,但肚子代她说了。 “咕唧”一下,在安静的大殿中很是清晰。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 叶汝真低头研究帘幔上的花色。 风承熙吩咐一声,不一时,内侍抬了一桌清粥小菜过来。 风承熙先看了一眼,只把切得精细的小菜放在叶汝真面前,“嚼烂些再咽。” 他说话时语气平板,眉头还微微皱着,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叶汝真却莫名地觉得心中有点暖,道:“陛下,您很像臣的外祖母。” 风承熙眉头皱得更深了:“哪里像?” “臣小时候被鱼刺卡了喉咙,外祖母就是这样照顾臣的。谢陛下。” 最后三个字明明实属平常,不知道为什么,叶汝真却觉得脸有点发烫。 风承熙的眉头这才松开一点,忽然道:“你小时候不是该在京城么?怎么是外祖母照顾你?” 叶汝真:“!” “臣……母亲很少做鱼,外祖母家倒是常做,所以臣去蜀中的时候吃得比较多。”叶汝真说着,赶紧做出一副惊喜讶然的样子,“哎?奇怪,喉咙不痛了,鱼刺好像咽下去了。” “当真?你再喝两口试试。” 叶汝真从善如流,又喝了两口粥,再度惊喜表示确实咽下去了。 风承熙微微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像是吹在了叶汝真心上,让她的心颤悠悠的。 她只是想转移风承熙的注意力,没想让他这么担心。 平时马屁可以信手拈来,这会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涩住了舌头,倒不知道说什么了,便给风承熙挟了一筷子酱菜,“陛下吃。” 风承熙微微笑,笑容几乎可以用“清丽出尘”四字来形容,他挟了一只春卷到叶汝真碗里,“叶卿吃。”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撞在一处,都忍不住一笑。 这一顿和和美美地吃完,叶汝真问风承熙为何这么关心袁子明的婚事。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你不觉得袁子明很可疑?” 叶汝真心里替袁子明咯噔了一下:“为何可疑?” “朕只不过是问个姓名生辰,他却像是被揭穿了欺君之罪,满头冷汗。”风承熙道,“那个张姑娘,只怕是诌来骗人的。” 叶汝真:“……” 叶汝真:“这……不大可能吧?袁兄平白无故的,怎么会欺君呢?陛下是知道的,袁兄最是胆小老实的……” “朕看他想欺的不是朕,而是你。”风承熙冷冷道,“胆小老实,朕可记得他陪叶卿当差的第一日,就会挡在叶卿面前生怕朕问责呢。” “………………”叶汝真努力想把风承熙歪掉的思路扳回来,“那、那是兄弟情深……” “你当他是兄弟,他却未必当你是兄弟。”风承熙咬着后牙,“那个张姑娘不过是个幌子,他那首诗就是写给你的。 “可臣是男人啊!”叶汝真啼笑皆非,“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另一个男人?!” 风承熙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忽然道:“叶卿,你不照镜子的吗?” “……”叶汝真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答,“……照啊。” “你长成这样,叫旁人怎么忍得住?” 叶汝真愣愣摸了摸自己的脸,什么叫“长成这样”?她长成哪样了? “他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见过你开始长大的样子……而这些朕都没见过!”风承熙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袁子明,朕岂能再容他!” 叶汝真脑筋已然乱成了一团麻,“等等,陛下,退一万步讲,就算袁兄对臣有什么,那个……断袖之癖不犯法吧?据臣所知,不少王公大臣都养男宠呢。” 风承熙周身弥漫的杀气僵了一僵。 确实不犯法。 但…… ……如果他喜欢的人是你…… 那还是死吧。 这话风承熙没出口,但叶汝真完全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这一刻他偏执愤怒得像个有人来抢玩具的小孩。 叶汝真试探着道:“陛下,有件事,臣想告诉你,但请您千万别生气。” 风承熙眸子一震。 他还能更生气吗? 除非……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别告诉朕,你其实也喜欢他?” “没有没有。”叶汝真一咬牙,豁出去了,“袁兄喜欢的人是赵晚晴,您后宫的宫女。” 第35章 布局 风承熙怔住了。 “他喜欢谁?” “宫女赵晚晴。” “你送胭脂那个?” 叶汝真不知他竟还记得这事, 干脆把实话都说了:“其实胭脂就是替袁兄送的。” 风承熙来回走动两步,盯着叶汝真:“你一向怜香惜玉,是不会拿一位女子的名节来扯谎的,是不是?” “自然, ”叶汝真, “我说字字属实, 如若不然,就让我——” 风承熙截住她的话头, 语气异常冷静:“——就让你家胭脂铺子开到哪里蚀本到哪里,这辈子别想再挣上一文钱。” 叶汝真:“……” 要不要这么狠? 她照着起了誓, 风承熙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他喜欢的是赵晚晴,为何要藏着掖着?” “……”叶汝真,“陛下, 赵晚晴是您后宫中的女子, 您的外臣喜欢她,您不生气吗?” 风承熙道:“喜欢朕的后宫有什么?你若是看上了, 朕一并送你如何?” “……”叶汝真,“喜欢您的后宫无妨,喜欢您的臣子倒是死罪?” “旁人无妨, 你就是不行。” 叶汝真:“为何啊?” “因为你不能断袖啊!”风承熙道, “断袖之癖,最是污浊,朕绝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叶卿你的清白!” 叶汝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他方才的反应过于激烈,那反应仿佛是有人要动他的禁脔。 原来只是单纯地讨厌断袖啊。 叶汝真忍不住咕哝:“那您还看《与成书》看得起劲……” 这都追到第二本了。 话未说完,风承熙忽然一把揽住她的肩,把她搂到身前, 借着身高的优势,逼视着她的脸,“叶卿,这么说来,你这是帮着袁子明诓骗朕了?” 叶汝真无话可说,辩无可辩。 只能可怜兮兮道:“陛下饶命。” 这眼神湿漉漉的,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猫。 让人想搂在怀里好好暖一暖。 风承熙的身体僵了一僵,然后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似的松开手。 他松得太过突然,叶汝真一时拿不准是喜是怒,悄悄歪头打量他。 “看什么看?”风承熙一脸不悦,“下次有什么事就直说,再这么故弄玄虚,小心朕将你抄家灭族。” 他转身就去偏殿,走到门口发现叶汝真没跟上,“还愣着做什么?” 他方才那句大概是随口的恐吓之语,但叶汝真却是心里一惊。 她可是弄了个老大的玄虚,若是真的被发现了…… 我乃起居郎 第39节 要命,这地方不可久留,一定要想法子脱身。 偏殿内的书册奏折已经换了一批,但蜀中舆图照样还是铺在书案上。 叶汝真曾经问过风承熙为何一直看这个。 风承熙当时答:“朕听闻蜀中乃天府之国,身虽不能至,心甚向往之,纸上看一看也是好的。” 她问这话的时候还是刚住进明德殿不久,风承熙这么说,她便这么信。 但越是了解风承熙,便越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确实时有荒唐之举,但生为帝王,心怀天下也许已经是他的本能,若单纯是向往一个地方,不会反反复复看这么久。 只是再往下叶汝真不会问了。 再底下的事,她问了也帮不上忙。 以她的本事留在风承熙身边,大抵也只能当一个逗他开心的弄臣吧? “在想什么?” 风承熙脸在书册背后,并未抬眼。 “呃……就整天待在殿内怪闷的……” 风承熙想了想:“你有养病之名,到花园去走走也无妨,让郑硕多带几个人跟着你便是。” 叶汝真原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得了意外之喜,“是,谢陛下!” 风承熙看她一眼,忽然问道:“朕若是和袁子明一起掉进河里,你救哪一个?” 叶汝真:“……” 叶汝真:“救陛下。” 风承熙脸上没有喜色,但眉目明显舒展了一点:“为何?” 叶汝真道:“袁兄胖,能在水里多扑腾一下。” “……”风承熙,“不,朕和他死得一般快,你只能救一个。” 叶汝真:“…………” 叶汝真:“救陛下。” “为何?” “因为……袁兄有赵姑娘来救。”叶汝真道,“臣救陛下。” 这话不知怎地,像是触动了风承熙体内的东风信,笑意在他脸上似春风般拂开了一层又一层。 “赵晚晴救袁子明,叶卿救朕……好,好,好得很。朕这就给他们二人赐婚。” “!!!!!” 以叶汝真凡夫俗子的头脑,实想不到她随口一句敷衍如何就让陛下生出了这种巧思。 既要赐婚,到底要问一问袁子明。 袁子明当场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砸晕。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不不不,慢慢慢慢着。” 说完才想起这么说话并非君前应对之礼,立即“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臣谢陛下隆恩!臣心中一百个愿意,但但但晚晴、不是,赵姑娘,不是,赵宫女心有远志,一心想当上女官……” 原来赵晚晴的父亲是庶出,母亲来自农户,一家子在大族中之颇受欺凌。 大央女官规制形同前朝,以官身出宫,终身都有俸禄,身家地位便截然不同。 风承熙随意道:“那便封她个官儿做做。” 叶汝真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那日赵晚晴听她讲解时,一脸认真,眸子莹亮,显然对司妆一职极感兴趣。 若是就这么把她送进内宅,倒是可惜了。 “随你。”风承熙对这件事的兴趣只到赐婚为止,且“赐婚”都是一时兴起,对于其它的全不在意。 风承熙借康福之手给了白氏一块宫牌,方便白氏入宫为云安公主备妆,也方便叶汝真不时去瞧瞧外祖母。 论司妆手艺,白氏才是真正的宗师,叶汝真把赵晚晴引荐给白氏。 白氏入宫时,赵晚晴可以从旁学艺,休沐之日,赵晚晴也常去铺子里帮忙。 一来二去,叶汝真倒是和赵晚晴渐渐熟络,遇上什么疑难,也会来问叶汝真。 赵晚晴已知赐婚之事,她的反应和袁子明如出一辙——脸红得像出锅的螃蟹。 叶汝真悄悄告诉袁子明,诗可以不必写了,安心等赵晚晴三年后出宫便成。 哪知袁子明脸红红递过来一份更加考究的诗笺:“写还是要写的……我又写了一首,阿成你替我瞧一瞧……” 叶汝真:“………………” 叶汝真改诗是不可能改诗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更何况她心里揣着疑问,也无人可以探讨,便认真问袁子明:“袁兄,你看我生得如何?” 袁子明张口便答:“好看啊。” 叶汝真:“比姜家大小姐姜凤书如何?” 袁子明一愣:“这怎么比?她是女子,你是男子。” 叶汝真想想也是:“那比陛下如何?” 袁子明吃惊:“你竟敢与陛下比容貌?阿成,你不是一向说皮囊乃身外物吗?为何这般在意起来?” 叶汝真倒也不是多在意。 她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自知之明。 好看是好看的,但如果说姜凤书那种难以抵挡的艳光、风承熙慑人心魂的容色是山珍海味,她的好看应该就像一盘家常菜。 就确实是好看,但也不会好看到了不得的地步。 可风承熙最近总是看她看到发呆的地步。 言语之间,也对她的容貌过分在意。 这让叶汝真对自己的长相生出了一丝困惑。 要么是她瞎。 要么是风承熙瞎。 袁子明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变了变,上前一步,凑近叶汝真,压低声音道:“阿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侍寝了?” 叶汝真:“……” 这话很难回答。 她确实是侍寝的,但不是袁子明指的那种侍寝。 袁子明从她脸上的豫疑看出了答案,顿时痛心疾首:“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难怪,难怪你一开口,陛下竟然愿意为我和晚晴赐婚!” 叶汝真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与成书》在坊间大肆流传,风承熙不单没有禁止,反而像是推波助澜似的,时不时就要搞出一些惹人议论的事情。 比如御驾亲临胭脂铺。 比如听经之时抱起叶汝真奔向寝殿。 这些都被写入了书中,并添加了各种入骨描写,生生编成了两段活色香香的床戏。 她不知道风承熙到底打算干什么,只能向袁子明道:“放心吧,你兄弟我守身如玉,绝对没有做对不起祖宗的事。” 袁子明神情悲壮,泪眼汪汪。:“阿成,我信你!” 叶汝真:“……” * 叶汝真因为那支福签不敢去慈安宫,赵晚晴则被风承熙冷冷地送过一记眼刀后,不再去去明德殿求学,两人便选了一间在两宫之间的撷芳阁。 反正风承熙还未立后宫,空着的宫殿大把。 这日风承熙上朝去了,叶汝真便踏着春日明媚的阳光去撷芳阁。 郑硕带着人,如常一般把守在撷芳阁外。 连日来风平浪静,宫里的鸟都没有多叫一声,叶汝真很怀疑福签之事是虚惊一场,还试图和风承熙争取休沐回家的机会,可惜被驳回。 赵晚晴向来认真,每次都到得比她早,自己对着镜子先练习。 殿门虚掩,叶汝真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门很快打开,里面赵晚晴顶着上妆上到一半的脸,欢喜道:“叶大人快请进,看看今天谁来了?” “不是小云便是小甜嘛……” 叶汝真一面说一面走进来,然后愣住。 里面的不是平日里和赵晚晴学妆的小宫女,而是姜凤书。 她的衣饰依旧是与身份毫不相衬的素淡,发饰也毫不华丽,但容光耀眼,让这处尚未布设的宫殿都华美了起来。 “赵宫女近来几次为姑母梳妆,皆得姑母赞许,我有意偷师,所以跟了来,还望叶大人莫要见怪。” 姜凤书说着,身边的宫人奉上一只锦匣,“这只翡翠胭脂盒,算是我的拜师礼,请叶大人笑纳。” 叶汝真连道不敢。 “姑娘当日在花筵上的救命之恩,下官一直谨记在心,正愁无以为报,若是姑娘不嫌弃,下官必倾囊相授。” 姜凤书微笑:“那便有劳了。” 叶汝真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并不费什么力。 不一时,有宫女来寻赵晚晴,赵晚晴暂且搁下手里的脂粉,随宫女出去。 外头晴光朗朗,镜内雪肤花颜,叶汝真为姜凤书抹上胭脂,忍不住道:“其实姑娘天生丽质,根本用不着上妆,一个不当,反被脂粉污了颜色,甚为可惜。” 姜凤书抬眼在镜中看着叶汝真:“叶大人,你这是在用言语轻薄于我么?” 我乃起居郎 第40节 叶汝真一时忘形,忽略了男女之别,连忙道:“不不不,下官绝没有这个胆子,下官……” “叶大人的胆子很大啊。”姜凤书轻声道,“我在御花园跟叶大人说过的话,叶大人都忘了吗?” “……”叶汝真愣了愣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哪一次,她是说了什么来着? “看来是真的忘了。” 姜凤书的声音如冰激碎玉,悦耳得很,只是每一个字里都透着一丝凉意,“花开得过于耀眼,引人注目,便很容易引来折枝之祸。花如此,人亦如此。叶大人,你胆大包天,对宫人动手动脚便罢,竟敢将色心动到我的身上来。” “!!!” 叶汝真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但是晚了,姜凤书带来的那位宫人已经先她一步栓上了门,挡在了门前。 叶汝真心一横,用力推开她,企图夺门而逃。 手上竟没有遇上半丝阻力,那宫人整个人往旁边栽去,一头撞在柱子上,发出一声惨叫。 叶汝真眼睁睁看着她软软地倒在地上,鲜血从她额头冒出来。 叶汝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扼住,无法发出声音。 “要叫人吗?” 姜凤书拂过自己的衣襟,将整齐的衣襟变得松散,然后拔下发簪,一头青丝如瀑般垂下,最后,春葱般的指尖抹过自己的嘴唇。 方才叶汝真亲手为她涂好的胭脂,顺着指尖逶迤溢出唇角,如同绽放出一朵慵懒的花。 “大人,大人!里面出什么事了?” 郑硕在外面拍门,他显然是听到了那声惨叫。 “不开门么?” 姜凤书神情平淡,甚至还闲闲地拂了拂头发,将一头顺滑如丝的长发弄得凌乱一些。 “陛下对你可真是上心啊,郑硕来自北疆,是唯一一个还没有归顺姜家的武将,他把最信任的狗留给了你,看来真是生怕你出半点乱子。” 这时候一开门,那岂不是人赃俱获? 叶汝真声音都在发颤:“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连忙道:“姜姑娘,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和陛下清清白白的,我绝不是什么男宠!也绝不会分走你的宠爱!真的!” “男宠?” 姜凤书像是忍俊不禁,轻笑了一下,“我从懂事起,就知道我要嫁的人将会拥有三宫六院,会去宠爱很多很多人,至于这些人是男是女,并不重要。他宠不宠你,也不重要。” “那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叶汝真道,“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你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入宫。” 姜凤书看着她,深深道,“你不单入了宫,还留在陛下身边。不单留在陛下身边,还留得如此惹眼。叶大人,你可知你已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再往前走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举家都要跟着你灰飞烟灭?” 叶汝真气笑了:“敢情你费尽心思布局害我,竟是为我着想啊?!” 姜凤书沉默片刻:“你若是这样想,也不是不可以。” 叶汝真正要说话,背抵着的门板忽然剧烈一震。 大概是郑硕见拍门无人应,开始踹门了。 “等……等等!”叶汝真向外道,“我没事,你先别进来!” 外面的动静立即停了,郑硕的声音传进来:“大人还好吗?” 不好! 叶汝真脑袋都快炸了,四下乱看。 这里除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宫人,剩下的都是风承熙的人,姜凤书有心布局,肯定还会有自己的见证人。 她必须赶在姜凤书的人到来之前开溜,给姜凤书来一个死无对证。 只要能在被逮着之前回到明德殿,她相信以风承熙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本事,一定能保住她的小命。 叶汝真立即拉开门,和外面的郑硕才望了个对眼,就“砰”地一声重新关上了。 她看见了太后的凤驾仪仗! 来得好快! “你跑不掉的。”姜凤书淡淡道,“事已至此,叶大人不如乖乖认罪吧。”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只绝精致的小酒壶,“大人可以把酒泼在身上,就说自己是酒后失德,醉中认错了人,这样罪名或许可以轻一些。” 这又是哪招?! 叶汝真目瞪口呆,完全看不懂。 “正如叶大人所言,叶大人没有得罪过我,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叶大人离宫而已。”姜凤书道,“佛家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又何必定要陷大人于死地呢?” “……” 叶汝真看看地上那名满头鲜血的宫人,心说你看看你的话自己相信吗? 不过她还是从姜凤书手中接过了酒壶,拧开瓶口闻了闻,酒味异常浓烈,显然是烈酒,这么洒上一点,旁人一闻就知道是烂醉。 内侍唱偌的尖细声音传来:“太后驾到——” 叶汝真握着酒壶,脸色一紧,问道:“姜姑娘既然并不在乎我受不受宠,看来心中也没有多喜欢陛下吧?” “喜欢……”姜凤书低低地笑了一下,“姜家的女儿,怎么会有喜欢?” “开门。”太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慢着。” 另一道声音也传来。 这声音永远都是凉丝丝的、懒洋洋的,好像永远也冒不出一句正经话似的。 但叶汝真听到这个声音,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 “陛下?”姜凤书的眸子里微微掠过一丝意外,“你跟我在这里说这么久,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叶汝真道:“嗯,都是在宫里混的,怎么能没有一点半点后招呢?” 牛是这么吹,实际原因是风承熙认为她在宫里就像一只谁都捏得死的小弱鸡,因此嘱咐过郑硕,但凡遇上半点异常,不用管叶汝真怎么说,第一时间先派人去给他报讯。 便是当初选择这间撷芳阁,也是经过了凤承熙首肯——此地离明德殿、乾正殿与御书房都不远,无论风承熙身在何处,都能在半炷香时间赶来。 “你若是在宫外,朕鞭长莫及,只怕真要让人钻了空子。但你在宫内,若有一丝委屈,朕必定赶来为你做主。” 皇帝金口玉言,他做到了。 “他果然待你很上心……” 姜凤书声音很低,听不出喜怒,但那一霎那的吃惊已经过去了,她的眼神重新变得秋水般平静。 “但是没有用的,来的人越多,你的罪名便坐得越实。叶大人,就算是为你的家人着想,听我的话吧。” “我可真是好奇啊,”叶汝真打量姜凤书,“你一面害我,一面又保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我只要你离开皇宫,并不想要你的性命。” 外面太后与风承熙已经开始争执,太后要开门,风承熙不让。 太后:“熙儿,你为何定要和母后对着干?” 风承熙:“母后,朕是一国之君,而您在违逆圣旨!” 太后:“你是皇帝,也是哀家的儿子!” 风承熙:“这话太后可要想仔细一些再说。” 太后当即大怒:“你到底要听信那些谣言到什么时候!哀家生你之时,疼了一日一夜,恨不得干脆死了,也不想受那苦楚,但当哀家看到你,便觉得一切苦楚全都值了!可哀家怎么也没有想到,十月怀胎,生死临盆,竟然抵不过一个贱妇的谣言!熙儿,你太让哀家寒心了!” “……” 叶汝真发现,这对母子吵架,最后好像总会吵往同一个方向。 姜凤书冷冷道:“叶大人,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你不愿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说着,眼圈迅速泛红,两行清泪滚落,奔向房门,颤声娇呼一声:“姑母……” 还未来得及打开门栓,忽然背心头顶皆是一凉,紧接着酒气薰天而来。 姜凤书回头:“!” 叶汝真晃了晃空掉的酒壶,微微笑:“这么好的酒,莫要浪费了。” 然后先姜凤书一步,拉开房门,扑向风承熙膝下,抱住大腿,拖长声音哭嚎: “陛下——” 第36章 清白 风承熙的视线锐利, 迅速把叶汝真上下打量一遍,确认她全须全尾没有一丝损伤,方问:“怎么回事?叶卿身体抱恙,不是该在殿中养病吗?” “臣因卧床多日, 今天精神稍好一些, 便想出来走走, 不意在此偶遇了姜姑娘,姜姑娘她……她很不对劲, 陛下快请人来给姜姑娘瞧瞧吧,臣觉得她可能是被人下药了, 竟生扑到臣身上来, 臣——” “你胡说些什么?!”太后怒道,“书儿端庄娴淑,绝不会做此等事, 你莫要血口喷人!” “姑母!” 撷芳阁内传来一声哭泣, 姜凤书扶着那宫女,摇摇晃晃走出来, “姑母快传太医,救救阿沅!” 宫女眼睛半睁,艰难道:“姑娘……快走……莫要让那人欺负……” 叶汝真:“……” ……敢情没死啊? 太后快步过去扶住姜凤书, 宫女阿沅也被扶到一旁, 太后道:“书儿,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姑母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我想去为姑母折花,走到此处有点累了,便想歇歇,不想进门发现叶大人在此。我正想回避, 他却栓上了门……还、还想灌我酒……” 姜凤书说着,眼中泪长流,“若不是阿沅,我只怕要被他玷污了去!而今只求姑母救救阿沅,书儿……去了!” 说罢,翻身便往门框上撞去。 我乃起居郎 第41节 “……” 叶汝真叹为观止,甘拜下风。 这么多人在这儿,自然容不得她真把自己撞了。 宫女内侍齐上,把姜凤书拉了回来。 姜凤书扑在太后身上,只哭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 太后把姜凤书搂在怀里,一面安慰,一面厉声喝道:“来人,给哀家把这狂徒拿下!” 宫人得令,正要上前,风承熙一把把叶汝真拉到身后,“谁敢?!” 郑硕带着羽林卫上前,呼啦拉站成一排,挡住。 太后怒道:“陛下,你这是成心要包庇这目无王法的混账?!” 风承熙没应声,忽然向叶汝真伸出手:“壶呢?” 叶汝真一愣。 风承熙低声道:“你把酒弄了人家一身,壶在哪儿?” 叶汝真道:“我泼完就扔地上了……” 风承熙:“下次记得,这种紧要物件,可不能用完乱扔。” 叶汝真立即便要去找,风承熙道:“笨,你这会儿哪里还找得着?” 两人声音虽低,但此时剑拔弩张万籁俱静,别说有人聊天了,哪怕一只苍蝇飞过,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风承熙说完,拂了拂衣袖,走向被扶在旁边的宫女阿沅。 阿沅靠在宫人身上,气息微弱,等待太医来救人。 见皇帝走近,她动了动,似挣扎着想行礼。 “别动。”风承熙弯下腰,仔仔细细打量她,凑近她闻了闻,然后直起身,回手从郑硕腰间抽出了刀。 众人大惊。 刀尖搁在阿沅脖子上。 “陛下!”姜凤书流泪道,“陛下若要拿人出气,只管冲臣女来,臣女不讨陛下喜欢,还惹怒了陛下身边的红人,臣女自知罪该万死!只求陛下放过阿沅,饶她一命!” 说着,叩头不止。 “谁要她的命啊?她的命很值钱么?” 刀尖沿着阿沅的衣襟一点一点往下,风承熙的声音闲闲的,“朕上次出宫,在街上看见一个人蒙着眼睛用刀尖给木人剥衣裳,一件又一件,剥得干干净净的。朕也想试一下。朕头一回玩,就不蒙眼了,阿沅姑娘你忍着点。” 刀锋一转,“呲啦”一声,便划开了衣带。 阿沅尖叫一声,“当啷”一声响,一只石榴大小的镏金小酒壶从阿沅身上掉了下来。 风承熙拿着刀挑起小酒壶上的流苏坠子,日光下,小酒壶上镶嵌的宝石闪闪发光。 “这酒壶是月氏进贡的吧?朕从不用这么小的酒壶,叶卿尚在病中,也没有随身带酒的道理,而这酒壶又是在姜姑娘的宫女身上发现的……姜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酒壶的确是臣女的,”姜凤书脸上带着泪痕,“却是被叶大人抢去,灌了臣女一身。他……他实不像一个病人,阿沅为了保护臣女,被他一手推倒,撞成重伤,臣女的力气全不是他的对手,幸好太后与陛下来得及时,不然臣女……臣女——” 她再也说不下去,因为风承熙的刀尖停在了她的面前。 “陛下!”太后惊呼。 风承熙充耳不闻,居高临下,眸子不带一丝情绪:“他若真有那么大的力气,何必多此一举灌你的酒?你的衣衫发丝若真是因他而乱,为什么他身上的衣带整整齐齐,连腰带都没有歪一分?还有你这胭脂……” 风承熙冷冷地笑了一下,“你的胭脂抹在了你自己的手指上,可有沾在他身上半分?姜凤书,你们姜家人全都演得一手好戏,但今日这出戏排得过于粗劣了吧?阴谋布局,构陷他人,欺君罔上,罪不可赦,就凭你这德行,也配为后?来人,给朕打入天牢!” 太后:“陛下!书儿是个姑娘家,是大央未来的皇后,她怎会糊涂到用自己的清白去构陷一名臣子?!分明是这狂徒见色起意,见事败露,才故意想灌醉书儿,好让书儿背上醉酒失仪的罪名,该下的天牢的人当是他才对!” 风承熙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只听内侍禀道:“姜大人求见。” 姜凤声所谓的“求见”向来只是一个过场,太后已急命宣。 姜凤声身穿深紫官袍,清贵非凡。 在他的身边,两名羽林卫押着一个人。 叶汝真眼皮剧烈地一跳。 ——是赵晚晴。 她故意没提赵晚晴,是不想把赵晚晴牵扯进来。 姜凤书不知出于何故,竟也没提。 但此时赵晚晴被押到太后与风承熙面前跪下,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口中塞着布团。 姜凤声先行了礼,然后道:“回太后、陛下,此事臣已查明,此事全系这名宫女从中作梗,以学司妆为名,先后将叶大人与舍妹约在此处,在脂粉中加入了催情之物,以致叶大人与舍妹皆行止失常,还好太后与陛下来得及时,尚未酿成大错,臣已将此女捉拿归案,请太后与陛下定夺。” “不——唔——” 叶汝真刚开口,便被风承熙一把捂住了嘴。 风承熙微不可见地对她摇了摇头。 叶汝真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 太后要保姜凤书,风承熙要保她,谁也不肯让步。 有罪的不能是姜凤书,也不能是她,那便只能是赵晚晴。 果然,太后颔首道:“凤声辛苦了,多谢你查明了真相。来人,将此女打入天牢,严加审问,看看到底是何人主使。” 姜凤声领命,正要押着赵晚晴离去时,叶汝真大声道:“站住!” 几乎是同时,姜凤书开口:“且慢!”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处,叶汝真在这一瞬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姜凤书之前不提赵晚晴,理由应当也与她一样。 叶汝真转脸望向风承熙。 春日的阳光明净透亮,将他长长的睫毛照得纤毫毕现,在脸上投出清晰的阴影。 风承熙看着她,眉头微皱,带着三分关切,三分担忧。 叶汝真后退一步,右手附在左手上,高抬至触额,恭恭敬敬,一躹到底。 她行礼从未如此端庄郑重过,风承熙不由有些惊异:“做什么?” “臣虽做了一回陛下的臣子,却也没有为陛下做过什么事。”叶汝真微笑道,“今日,就让臣尽一回忠吧。” 她说完,转身走向姜凤声身后的赵晚晴,先将她口中的布团拔了出来,赵晚晴“哇”一下哭出了声,叶汝真道:“别怕,没事。” 然后她站起来,向姜凤声道:“姜大人误会了,此事与赵姑娘无关,下官知道赵姑娘在这里练习司妆,也知道姜姑娘来此歇脚,所以才故意进来的。” 姜凤声道:“我知道叶兄一向怜香惜玉,但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小可,叶兄还请慎言。” 风承熙沉声道:“叶卿,过来!” 叶汝真回头道:“陛下,臣说过,臣是好色之人,而姜姑娘的美色天下无双,臣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夜夜梦里都是姜姑娘。今日是上苍垂怜,赐予良机,臣情难自抑,便上前求欢,姜姑娘似乎于臣也有意,竟未拒绝,我二人正要成就好事,太后和陛下竟来了,我二人不想被人发现,只得假作纷争指责,希望能将此事遮掩过去。” 风承熙脸色铁青:“叶汝成,你给朕住口!” 太后也气得脸色发白:“混账东西,青口白牙,竟要污书儿的清白!” 姜凤书在一旁抽抽噎噎,似是被气得说不出来话来。 “是不是污陷,臣只说一件事。”叶汝真道,“姜姑娘的心口上,有一粒细细的朱砂痣。” 此言一出,整个撷芳殿所有人寂静无声。 每一个在场的,不论是宫女、内侍还是羽林卫,都开始担心自己的脑袋。 如此秘辛,不论是真是假,所有听到的人全要做好准备被灭口。 “叶汝成!”姜凤书冲上来撕打叶汝真,“我和你拼了!” 风承熙一把把姜凤书甩开,姜凤书跌在地上,似是伤心过度,哭晕了过去,一团人忙着救治,方才被宣来的太医赶忙上前。 风承熙盯着叶汝真:“叶卿——” “臣说的是真的。” 叶汝真一撩衣摆,端端正正跪在风承熙面前,仰头望着他, “臣是真心喜欢姜姑娘,生米已经做成熟饭,臣不能负了她。臣在陛下驾前侍候多日,也没立过什么功劳,还请陛下看在臣有点微末苦劳的份上,成全臣吧。” 她的眸子漆黑光润,风承熙在里面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春风浩荡,拂过两人身前,风承熙终于明白了她方才那一礼的含义。 那是她在礼敬她的君王。 姜家自然不可能把姜凤书嫁给她,但有这个污点,风承熙便有足够的理由拒绝立姜凤书为后。 若这是一局棋,她便是以一换一,用自己带走了姜凤书。 叶汝真觉得自己换得很值。 作为回报,风承熙肯定会保下她一条小命。 当然了,她都和未来皇后干下了这种丑事,自然是不可能再留在皇宫的。 于是,她就可以愉快地功成身退了。 完美! 她约摸是个天才! 太后脸色发白,扶着昏迷的姜凤书一叠声唤,脸上有藏不住的慌乱。 当初的计划不是这样的……这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姜凤声向来完美的镇定神情也露出了一丝裂缝。 太\祖遗训上指定为后的是姜家嫡长女,姜凤书若是有了瑕疵不能为后,姜家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嫡长女? 第37章 好疼 阳光明亮, 清晰地照出叶汝真眼中的兴奋与期待。 只需要一道旨意,风承熙就可以摆脱姜家塞给他的皇后。 我乃起居郎 第42节 她则可以重获自由。 但风承熙一直没有开口。 他盯着她,目光沉沉:“……你要走?” 叶汝真仰首望着他,一面用眼神催促, 一面大声道:“臣请陛下成全!” 但风承熙没有说话, 他的眸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涌动, 晦暗不明。 叶汝真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叶大人,你是陛下最信任的臣子, 舍妹是陛下未来的妻子,朋友妻尚不可欺, 何况她是陛下的人!” 姜凤声在旁忽然开口道, “枉我还曾以为你至情至性,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万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等事, 你如何对得起陛下待你的恩义!留在陛下身边, 与陛下朝夕相伴,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隆宠, 你却弃若敝屣,你将陛下置于何地?!” “……” 叶汝真看着一脸沉痛的姜凤声,一时有点呆。 她本来还担心姜家不肯就此束手, 姜凤声权倾朝野, 指不定还有什么手段,所以没命地使眼色,想让风承熙赶紧一锤定音,把这事坐实了。 结果风承熙没锤,来锤的竟然是姜凤声? 他知道他这番话是认下了姜凤书与她不清不楚吗? “叶汝成,现当着陛下的面, 太后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方才你我皆揭过去不算,你可愿继续长伴君侧,继续侍奉在陛下左右?” 叶汝真当真有点看不懂了。 这事还能说揭过去就揭过去的? 当是揭膏药吗? “臣自知有罪,但臣对姜姑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叶汝真俯首叩头,“臣请陛下成全!” 她这头叩得实打实,地面是碧绿凿花的地砖,脑门磕得生疼。 往日里她卡了一根鱼刺,风承熙都要训叨半天,今日她磕这么重一下,风承熙竟然半日没有反应。 叶汝真暗暗抬起一点头,就见眼前狭窄的视野中,风承熙绣着海水云崖朝服衣摆好像在晃。 不,是风承熙在发抖。 有什么沿着杏黄袍角滴落在地砖上,一滴一滴,殷红。 “!!!!” 叶汝真看清了,那是血。 他宽大的袍袖低垂,血顺着袖角滴到袍角,血腥气飘散在风里。 叶汝真猛地抬起头,就见风承熙死死地盯着她,脸色惨白如纸,眼角有明显的红晕,甚至连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叶汝真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罢了,强扭的瓜不甜,强留的人无趣,让他去吧。” 姜凤声的声音依然是沉痛的,带着深厚的同情与怜惜,像极了一个疼爱弟弟的兄长,“你的身体本就不好,不要再被他气着了,你自己气得心疾发作,可没有人能替得了你。有的人平日里千依百顺,讨你欢心,但一有机会能离你而去,却是斩钉截铁,不会有片刻的心软。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你这病发作起来着实容易伤人,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呢?今日我便替叶大人求个情吧。” 姜凤声说着,一撩衣袍,跪下,“请陛下看在叶大人这段日子朝夕相伴的情份上,放他一条生路,由他去吧。” 叶汝真脑子懵了。 姜凤声在干什么,她完全看不懂。 她只知道风承熙现在极是危险。 风承熙整个人晃了晃。 叶汝真起身就扑上去,扶住他。 “滚开!” 风承熙咆哮。 “熙儿!”太后原本正围着昏迷的姜凤书转,这才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大吃一惊。 “还愣着做什么?都是死人啊!”太后骂道,“快,去请王松庭,再速速让人接了然大师入宫!药!药呢?!快拿药来!” 郑硕与康福一起带着人上前,可生怕此时反伤着风承熙,一时不敢碰。 只有叶汝真用力抱着风承熙的腰身,任风承熙怎么挣扎也不放手。 风承熙眼底一片血红,就像一条失控的怒龙。 叶汝真的力气本来就没有多大,被风承熙用力甩在了地上,膝盖碰上凿花地面,一时疼得钻心。 风承熙的朝冠也被甩了下来,就跌在她的身边,白玉毓珠摔在地上溅得到处都是。 康福刚碰上风承熙,便被风承熙狠狠摔开,风承熙身形不稳,一步一摇,走向叶汝真,声音低得吓人:“……想走是么?” 他俯下身,手掐住了叶汝真的咽喉, “哈哈,都想走是吗?害怕了是吗?怕朕要你的命是吗?!你说过效忠于朕的,你说过愿意当朕的臣子,原来都是骗朕的吗?!原来连你都要背叛朕吗?!” 巨大的力道瞬间传来,叶汝真立时难以呼吸。 耳边仿佛有谁叫了她的名字,但已经听不清了。 她抓住风承熙的手,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力挣扎。 手碰上去才觉出一片冰冷腻滑,他的手像冰一样冷,上面沾着的是他的血。 他的掌心有深深的血痕,那是他自己掐出来的。 不知从哪一刻起,也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疾,他一直在克制忍耐,直到此刻崩溃暴发。 叶汝真忽然发现人有时候当真有些可笑。 她明明命在旦夕,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他在青云阁的样子,想起了她拒婚时的样子,她以为他那样就算发作了,原来不是。 原来他的心疾发作起来是这样痛苦,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以双眼作为出口,他的眼睛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 “陛下……” 她伸出手,碰到了他的脸,她的手上也沾上了他的血迹,在他脸上留下一点血印子。 她发不出更多声音了。 这两个字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又低又飘忽又沙哑,落在风里,微弱得像是某种蛰虫轻嘶了两声。 但她知道风承熙听到了。 因为她脖颈上的力道顿住了。 但风承熙的眼中尚带着可怕的杀气,盯着她的目光依然冰冷,手在她脖颈上一紧一松,似蟒蛇在尝试要不要将猎物勒断。 但总算有新鲜空气重新进入叶汝真肺腑,她整个人被呛得剧烈地咳嗽。 这点动静显然被失去理智的风承熙视作了挣扎与反抗,他大喝一声,手重新扼紧。 叶汝真被呛出了眼泪。 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落,滴在风承熙的手上。 一滴,又一滴。 温暖。 灼热。 风承熙的手一点一点慢慢松开。 他像是有点困惑,有点不解,手背早就沾满了血,一点泪水打上去毫不起眼,可却像是具有某种无法想象的威力,让心中的暴戾无法再前进一步。 下一瞬,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他的手在退开的那一瞬复又想抓上去。 “啊!” 他抓住自己的手,连着后退了三步。 “走!”他厉声道,“朕会杀了你!会杀了你——” 他的声音到此断绝。 一切都被放慢,风吹落枝头的花瓣,阳光在绿叶上跳跃,叶汝真的脸上还沾着血,袍袖在风中飞扬,冲向他。 然后结结实实撞进他的怀抱,用力抱住他的腰。 叶汝真声音沙哑,嘶声吼道:“快来人!!” 众人都被惊呆了。 从小到大,风承熙的每一次发作都没有人敢上前,大家都是等着风承熙折腾到筋疲力尽,才敢动手。 此时郑硕先动了,正想先控制住风承熙的双臂,以免他继续伤人。 叶汝真忽然道:“别动。” 她感觉到风承熙身上那股可怕的力量消失了,仿佛附体的邪魔离他而去似的,他紧绷的身体开始慢慢放松。 “药。”叶汝真道。 康福已经捧了药来,送到风承熙唇边,眼中含泪,“陛下,喝药吧……喝完药就好了……” 风承熙眼中的血色褪了大半,但眸子依旧有些怔怔的,像是听不见。 叶汝真接过药碗,低声道:“陛下,喝药。” 风承熙的眸子动了动,低头看着药,忽然一挥手,打翻了药碗。 “熙儿!” 太后满面是泪,“你不能不吃药啊!” 风承熙看了太后一眼,眸子里没有一丝情绪。 他的眸子转为清明了,伴随清明而来的是巨大的痛苦,他捂着心口,额上冷汗滚滚沁出,“去……去护国寺……” “对,对,去护国寺!”太后急忙道,“哀家这就陪你去——” 风承熙伸出手,拦在太后面前。 他的手苍白至极,上面的血便益发红得触目惊心。 他轻声道:“太后非要看到朕死了,才甘心吗?” 我乃起居郎 第43节 太后流泪道:“熙儿,你非得这样戳母后的心吗?母后只有你一个孩子,母后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啊!” “母后明知道叶卿对朕的心疾有益,却依然纵容他人布局陷害,想把他从朕身边弄走,就这样,还说是为朕好?” 风承熙冷笑,“这样的好,朕当不起。” 说着,他顿了顿,道:“其实母后是姜家的人,要为姜家出力,份所应当。但今后能不能别拿朕扯幌子?朕命硬,死是一时死不了的,却很容易被恶心到。” * 慈安宫。 “……哀家当初就不该听你父亲的话,说什么斩草除根,以儆效尤,人是杀了,熙儿的疑心却种下了……” 太后哭得双目红肿,“早知道就该一头一尾全查清楚,人全留着,给熙儿长大了自己瞧,他定然知道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杀得太急了,反倒像是杀人灭口,哀家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太后哭了一顿,又骂:“都是谢氏那个贱妇,是她毁了哀家一辈子!活着的时候处处给哀家添堵,死了还要离间我们母子!” 姜凤声柔声安慰道:“姑母息怒。姑母且想想,若不是当初父亲快刀斩乱麻,将一干人等悉数处死,那些嘴碎的小人真活到今日,流言还不知会传到什么田地。再者陛下的疑心乃是因心疾之故,是妖邪附体作祟,难免事事往偏激了想。世上病人皆容易钻牛角尖,任是我没有一丝错处,陛下也还是不喜的。” 姜凤书在旁,在铜盆里拧了热巾子,轻轻给太后擦手。 太后止了泪,叹了口气:“你今日也是,为何要说那些话?你明知他听不得那些。” 姜凤声苦笑:“我是怕陛下当真一怒之下杀了叶大人,来日会悔之莫及,哪知反惹得陛下发作,是我的错。” 太后长叹:“罢了,今日的事都不要再提了,叶郎君敢不惧生死冲过去帮扶熙儿,还能将熙儿从发狂之中拉回来,今后他便是有天大的错处,你们也不要动他了。” 说着,拿手拍了拍姜凤书的手背:“尤其是你。你要记得你是当皇后的人,当皇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有容人之量。” 姜凤书低头应:“是,姑母。” 眼看太后倦了,兄妹俩再陪着宽慰几句,便起身告退。 太后阖着眼,在帘内似梦非梦地道:“凤声,你认真答哀家一句,当初你父亲杀人杀得那么急,当真不是为了灭口吗?” “姑母,姜家为了谋求权势,确然有时会不择手段。”姜凤声声音沉稳镇定,“但姜家谋求权势,乃是为了守护家人。您是父亲的亲妹妹,父亲有多疼您,还用侄儿说吗?父亲绝不会这般利用他的亲妹妹,姜家也不会这般坑害自己的家人。” 珠帘轻晃,太后微微叹息。 姜凤声接着道:“诸天神佛作证,陛下是您的孩子。种种传言,皆是谢氏的阴谋。倘若您都自疑,那就别怪陛下会想偏呐。侄儿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您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早晚会懂得。” “唉,但愿如你所言。” 姜凤声道:“一定会的。” 姜凤书将姜凤声送到慈安宫门口。 姜凤声看着她,问道:“阿月儿,你此次出手,当真是因为不喜叶汝成得了陛下太多宠信?” 姜凤书:“不然兄长以为呢?” “若是不喜叶汝成,为何不下点死手,反给他拖你下水的机会?他污你名节的时候,你怎么会被他气晕?” 姜凤声道,“还有,他眼看要被陛下掐死的时候,你怎么又恰好醒来,还脱口惊呼出他的名字?” 姜凤书抬起眼,对上姜凤声的眼睛。 姜凤声有一双清俊温雅的眼睛,可能是因为看过世间太多秘密,洞明像镜子似的。 姜凤书道:“若是我说,我在那日花筵之上,便对这位新任起居郎一见钟情,兄长信吗?” “……所以你才会不顾身份,出手替他诊脉?”姜凤声眼中有丝不可思议,“阿月儿,你在儿女之事上,竟如此天真?!你可知你是什么身份?” “我的身份,我从懂事起便知道了。”姜凤书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将他逐出宫去,免得留在宫中,乱我心曲。只可惜,我没做到。” “叶汝成……”姜凤声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竟能让发作的陛下清醒,难道世间竟真有佛缘这回事?” “兄长,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姜凤声轻轻笑了:“从小到大,你还是第一次求我。” “无论兄长想做什么,我都是站在兄长这一边的。只求兄长保住我一点痴心,留住叶汝成一条性命。” 姜凤声看着她:“你这点痴心,当真是令兄长意外。可莫要让这份痴心害了你。” “我知道。”姜凤书声音平静,“我发誓我会是一个贤良淑德品行无亏的皇后,但等我当了太后呢?或者……连太后也不用当了呢?有这么一点念想,我会比兄长都更盼着那一日早点来。” “阿月儿啊阿月儿,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但到底,还是个女人。”姜凤声道,“罢了,做妹妹的头一回求哥哥,哥哥能不答应吗?” “谢兄长。”姜凤书欠身一礼,“还有一件事,想请兄长答应。” 姜凤声笑:“今儿是怎么了?说吧。” “我是姜家的女儿,我可以为姜家做任何事,包括跟别人换孩子。” 姜凤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字字清晰,“若有一天,姜家需要我这么做,我定会做得很好,做得谁也瞧不出来。所以,到时还请告诉我一声,让我知道我养的是谁的孩子,我的孩子又是由谁养着。我不想拿心肝去贴仇人的孩子,却把自己的孩子当仇人。” 姜凤声看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叹道:“是不是你们女人都是这般多心?我说过了,姜家之所以要强大,正是为了保护你们,怎么会让你们受这种委屈?姑母是被陛下的心疾折腾得疑神疑鬼了,你也要学她吗?” 姜凤书慢慢地垂下了眼睛:“我正是因为看姑母这样,所以忍不住想多了。” 姜凤声道:“乖,别想这些不该想的东西,好好想想怎么讨陛下欢心吧。他既然舍不得处置叶汝成,自然也不可能处置你。” * 叶汝真坐在禅房外的石阶上,打了个喷嚏。 风承熙从上马车就不行了,人一直昏昏沉沉。 但到了禅房,却忽然睁开了眼睛,说了句什么。 他的身体已是疲惫到极点,声音低不可闻,了然大师凑近他唇边,良久方抬头,看向叶汝真:“陛下让你出去。” 叶汝真出来之后,后知后觉地想——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过河拆桥? * 当风承熙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了然大师为他诊了脉,摇头道:“陛下,你每发作一次,脉相便更为危乱,血脉已是穷弩之末,经不起再折腾了。” 风承熙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肤下面淡青色经脉清晰可见,看起来就像普通人一模一样,看不出任何不同。 “若是再发作,会如何?” 了然沉默了片刻:“此疾怪异,是我生平仅见,只能大约猜测,脉相乱到极处,便是神思狂乱,不复清明。” 风承熙垂下了眼睛。 也就是说,疯了。 他记得每一次发作的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脉中疯狂奔突,他的身体像是一个被邪魔肆虐的战场,而他想做的则是疯狂破坏一切。 身之所触,目之所及,悉数毁灭。 了然大师离开后,康福端着药进来,低声道:“叶大人还在外面,要让他进来吗?” 风承熙抬起头:“他还没走么?” “瞧陛下说的,陛下发作之时,叶大人都没走,眼见陛下好了,叶大人还会走吗?” 康福道,“叶大人可是在外面守了一夜了,方才老奴经过,还听见叶大人打喷嚏,也不知有没有着凉……” 康福入宫四十年的功底不是白费的,专拣风承熙听不得的说。 风承熙瞪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传。” 康福连忙答应,正要出去,风承熙忽然唤住他:“拿镜子来。” 寺院里讲究以水为镜,好在康福是个精致人儿,螺钿小盒子里便嵌着一枚小巧的菱花镜。 镜中人脸色惨白如死,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看上去好像一只刚刚从无间地狱爬出来的鬼魂。 风承熙的目光落在了盒子里的脂粉上。 * 康福领着叶汝真到禅房门口,便退下。 禅房窗子紧闭,光线有几分幽暗。 风承熙半靠床头,漆黑发丝披散,肌肤虽有些苍白,但隐隐透着些血色,看上去气色很不坏。 “怎么?这么盯着看,不认得朕了?” 风承熙懒洋洋道,“昨天还有胆子抢朕的未来皇后,怎么这会儿步子都迈不动了?” 叶汝真走上前去,确实有几分轻手轻脚的意思,他的手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底下还隐隐有点血,不知止住了没有。 “……疼吗?”叶汝真低声问。 “这有什么?”风承熙浑不在意,“朕这毛病隔三岔五就要发作一次,发病的时候宛如神人附体金刚不坏,完全不觉得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颈上,衣领裹得严严实实,只隐隐露出一小截,有着明显的瘀青。 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着了一样,他迅速别开了视线,口里闲闲地道,“朕这病吧,发作的时候是有点吓人,不过你也不是第一次见朕发作了,朕发完便完事了,这会儿好端端的,用不着你守在这里。你不是念着想回家吗?好些日子没回去了,你回去看看吧,太后那边不必担心,事已至此,不会再有……”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叶汝真近到了床前,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身上,眼睛直直的。 眸子里像是有水汽汇聚,原本就莹亮的眸子,此时宛如刚刚从银河中捞出来的两粒星子。 “陛下,臣也不好男色,但现在很想抱抱你,可以吗?” 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仿佛满天星辰压顶而来,星光将人整个地淹没。 风承熙记不得自己说了什么,大约是允了。 因为下一刻,叶汝真便单膝跪在了床上,轻轻拥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轻柔,像是从天上摘下一朵云朵,轻轻围拥着他。 这个拥抱很温暖,带着叶汝真的体温,那是最最让人舒服的温度,像晚春时节的最后一缕风,能把人吹酥了吹化了。 这个拥抱……很香。 是属于叶汝真的味道,幽暗的脂粉香气,像是从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让他忍不住想埋得更近些,闻得更多些。 “陛下啊……”叶汝真的声音像是带着一丝鼻音,“胭脂不是那么涂的,以后臣教你好不好?” “……” 风承熙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肩窝,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瞬,想挽回补救一下。 然而这一瞬太过短暂了,此时此刻,他什么也不想装了,什么也不想做了。 他只想把自己浸在这个拥抱里,像茶叶把自己浸在水中,完全地舒展开来,浸出一盏清润回甘的茶。 我乃起居郎 第44节 “叶卿……” 他抱着她,声音低沉而含糊。 “朕好疼啊……” 第38章 上药 “哪里疼?” 白氏身体很是硬朗, 叶汝真自己从小到大也是活蹦乱跳,大夫都没见过几回,实在没有照料病人的经验。 她不由想松开一些,免得碰到他的痛处。 哪知她稍稍后退, 风承熙却是如影随形, 还抬手按住了她的后背, 将她与自己贴得更近了一些,将脑袋在她身上埋得更深, 低声,“别动……” 他这一下力道不小, 叶汝真立在床下那条腿碰到床畔, 忍不住“嘶”了一声。 风承熙的动作顿了一下,视线立即往她右膝上落去。 他想起来了,她昨日冲上来抱住他时, 被他狠狠甩开, 重重跌在地上。 “没什么,就磕了一下……” 叶汝真还想说话, 风承熙已经松开她,掀起被子下床。 脚步有几分虚软,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先推开了窗子, 明亮的春日阳光倾泄入禅房内。 这间禅房是他的常处之地,抽屉里伤药齐全得很,风承熙从里头挑出一瓶,回身走到床前,命叶汝真坐下。 “坐下还怎么给您上药?”叶汝真忙道,“陛下坐着, 臣来吧。” 说着便去接药瓶,却接了个空。 风承熙下巴一点:“朕让你坐,你便坐。” “……”叶汝真犹犹豫豫地坐下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款式的上药法。 然后就见风承熙矮下身子,在她面前蹲下,搁下药瓶就来掀她的衣摆。 “!!!!!” 叶汝真下意识便是飞起一脚,正中风承熙胸膛。 风承熙翻倒在地,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看着叶汝真,一缕鲜血溢出嘴角。 叶汝真的腿比脑子快,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当场差点儿魂飞魄散,腿都软了。 她慌忙去扶起风承熙,“陛陛陛陛下……您您您您没事吧?” 风承熙慢慢咽了一口血,慢慢地问她:“你看朕像没事的样子么?” 叶汝真慌得不行,欲哭无泪:“臣死罪,死罪!” “罢了,谁让朕欠了你的。” 风承熙瞧着叶汝真惶急的样子,拿拇指抹去嘴角的血,“朕这会儿就是一盏美人灯,碰一碰就要坏的,要轻些,知道么?” “臣知道,臣错了,臣死罪!” 叶汝真这个错认得真心诚意,扶着风承熙在床上坐下。 她不知道这一脚到底把风承熙踹得如何了,只见风承熙坐下微微歇了口气,一只手捂着胸口,脸上那一层胭脂像是假面一样悬浮着,底下的脸色惨白一片。 叶汝真一时间真是无地自容,追悔莫及:“臣……臣这就去找大师来——” “别费劲了。”风承熙弯腰拾起药瓶,“坐下。” “陛下……” “叶卿,你已经是欺君犯上了,还想再加一条抗旨不遵?” “……” 叶汝真这会儿已经知道这药是给谁用的了,“谢陛下垂怜,臣……臣可以自己来。” 风承熙没理她:“裤子脱了。” 叶汝真:“!!!” “臣臣只是膝盖磕破了点油皮,实在不用上药……” 风承熙神情甚是平静:“你自己脱,还是朕帮你脱?” 叶汝真深知他越是平静便越是难办,一时间无计可施。 但脱裤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她一咬牙,弯腰撸起了裤管,露出膝盖,努力道:“陛下您瞧,真的就擦破点皮,哪里用得着脱裤子?” 伤势确实不如风承熙想象当中严重,但也绝没有叶汝真说得那般轻巧,一夜过去,膝盖上已经青黑一片,破皮倒在其次。 风承熙凝望半晌,将瓶中药油倒在叶汝真膝上:“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他的手一揉上去,叶汝真就“啊”地一声喊出来,抓住他的手,“这药……能不能别上了?” 这不是有点疼,是好疼啊!! “不要落下病根,就乖乖受着。” 风承熙的手尽量避开了破皮之处,虽然另一只手被裹得严实,但一只手就够稳稳地把住叶汝真的膝盖,揉开。 动作缓慢,但力道实打实毫不含糊。 叶汝真一整个人扭成麻花:“唔……轻、轻、轻点……啊……” 风承熙的手顿了一下。 声音因忍受而显得格外压抑,低哑中混着呻\吟。 听上去……好可怜。 再抬头看叶汝真眉头死死蹙在了一起,鼻梁上皱出小狐狸般的细纹,牙齿咬着下唇,连声音都被咬得破碎。 风承熙素日只知道她的牙齿一粒一粒雪白整齐,当得起“齿若编贝”四个字,但此时才注意到,她右边有颗小虎牙,尖尖的牙齿正咬在唇上,那唇柔软红润如沾着露水的花瓣,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蹂/躏? “不许咬。” 风承熙的声音低沉,眸子也有些发暗。 叶汝真可怜兮兮地哼哼了两声。 “也不许出声。” 风承熙皱眉。 叶汝真:“……” 这是报复吧? 报复她刚才踹的那一脚吧? 但风承熙发丝垂在颊边,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长长的睫毛低垂,目光专注而认真,好像给她上药是世上唯一一件要紧事。 叶汝真很难说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 有点酸酸的,又有点胀胀的,还有点暖暖的。 “陛下。”她低低唤了一声。 “嗯?” “臣觉得……应该是臣来照顾您的……” “你照顾过了。”风承熙抬眼望着她,语气很平淡很平淡,好像只是随口问出的一句,“朕以往发作之时,从来没有人敢冲过来抱着朕。叶汝成,你是不是傻?不知道害怕吗?” 叶汝真被他问住了,仔细想了一下,老实道:“当时臣慌里慌张的,也顾不上害怕。” 风吹过庭中高大的香樟树,叶片在风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一场看不见的潮汐。 屋内安静而明亮,风承熙的瞳仁深处映出一个完整清晰的叶汝真,眼睛一眨不眨。 “陛下?” 叶汝真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风承熙回神,低头接着按揉。 掌心底下一片柔润光滑,明明按的是膝盖关节,却有柔若无骨之感,好像力道再大一些,就能把她捏碎了似的。 膝盖往下,小腿光洁柔亮,一道流畅的线条收束至脚踝,细细地没入白绫袜口。 肌肤白皙无瑕,比一般女子的还要细腻。 似受神使鬼差,风承熙的掌心缓缓下移,握住了那截小腿。 最初的疼痛熬过去,后面的每一下按揉都带来一股暖暖的酸胀的感觉,叶汝真被按得好生舒服,见他的手换了地方也没当回事,还以为这亦是按揉的手法。 直到风承熙的手越来越下,抚向她的脚踝。 “!” 叶汝真悚然一惊,待要收回腿,脚踝却已经落入风承熙掌心。 风承熙的掌心灼热,被握住的那块肌肤明显感觉发烫。 “《与成书》里说,那位起居郎通体雪白,触之如温玉,想不到,叶卿也是如此……” 风承熙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叶卿,怎么会有男人生得像你这样?” “既、既然书里都这么写,肯定不止臣一人这样,像臣这样的说不定多得是……” 叶汝真僵硬地解释,正不知如何是好,风承熙忽然一声闷哼,嘴角再一次溢出鲜血。 这一次,他来不及拭去嘴角鲜血,才抬了抬手,便晕了过去。 叶汝真大惊:“陛下!” * 了然大师诊完脉后,问叶汝真发生何事。 叶汝真没敢说自己踹了风承熙,只说不小心碰到风承熙胸口,风承熙吐了血。 我乃起居郎 第45节 再后面便是替她上药。 了然大师微微皱眉:“心疾者,关乎于心。除了外力冲击之外,内里过于起伏宕荡,才是主因。陛下可有大喜或是大怒?” “……没有啊……”叶汝真道,“陛下就是……” “就是什么?” 事关病况,叶汝真心一横,道:“就是摸了摸我的……” “脚踝”两个字还未出口,床上的风承熙睁开了眼睛。 “皇祖叔……”风承熙的声音有点虚弱,“朕就是身体未愈,替叶卿按揉时多费了点力气,以至于支撑不住,” “陛下,心疾发作,血行冲突紊乱,经脉脆弱不堪,除静养之外,万事不宜。” 了然大师说着,回头看向叶汝真,“陛下心疾发作时,周身有经脉欲裂之痛,眼下刚刚缓过来,痛楚虽已大减,却依然是常人难以忍受。你深受陛下信任,当为陛下的身体着想。” 经脉欲裂之痛…… 叶汝真愣住了。 他说了他很疼,但她不知道,竟然有那么疼。 叶汝真送了然大师离开,在庭中向大师细细请教了一番,方回来。 康福正在服侍风承熙擦手脸。 叶汝真愣愣地看着风承熙。 风承熙挥了挥手,让康福退下。 康福经过叶汝真身边时,低低嘱咐道:“叶大人,有些事情,近日还是节制些为好。” 叶汝真:“……” 节制什么? 什么节制? 她做了什么需要节制? 风承熙瞧着叶汝真进来,脸上微有一丝不自在,不过语气仍然如常:“吓着你了?朕不是说过么?朕这会子就是一盏美人灯,便是你不踹那一脚,朕也是会疼的。” “可为什么?” 叶汝真忍不住问,“陛下明明那么疼,为什么还要替臣上药?” “你别听大师说得吓人,疼是疼的,但这疼,朕早已经习惯了。” 风承熙脸色依旧苍白,但笑起来甚是轻松,“朕无论做什么,终归都是要疼的,而你的膝盖只要拿药酒揉上一揉便不疼了,那自然是要先止你的疼。” “……真是如此吗?” “君无戏言啊叶卿。” 叶汝真低下头,想了想,问:“那陛下方才摸臣脚踝时,为何会吐血?” 风承熙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第39章 讨好 “是因为姜凤声吗?” 叶汝真接着问。 “……”风承熙顿了一下, 然后含糊“嗯”了一声。 “臣就知道是这样。”叶汝真的神情严肃,“昨日陛下发作之时,姜凤声很奇怪。” 她说着,一把抓住风承熙的手腕, “他的右手一直握着左手手腕, 就像陛下之前握臣的脚踝那么紧, 陛下可有看见?” 风承熙垂下眼睛,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 他手腕上那一圈肌肤完全地贴合着她的掌心,暖意一层层透进肌肤。 他又感觉到心在胸膛里跳得快了起来。 “……唔。” “臣听大师说, 陛下的心疾最容易在姜凤声面前发作, 定然是他做了什么手脚,也许是他袖中有什么机关……” 叶汝真说着,忽然发现风承熙脸色仿佛比方才更苍白了些。 “陛下, ”她紧张地看着他, 手握住了他的手,“您怎么样?” 风承熙:“!!!” 指尖与掌心与远比手腕敏感, 一颗心骤然狂跳,此时的经脉根本受不住这样的凶猛速度,风承熙的脸刹时惨白如纸。 “放……放手……” 叶汝真立即缩回手:“臣失仪, 臣死罪!” 然后仔细打量风承熙脸色, “陛下您要喝药吗?要请大师来吗?” 风承熙阖上眼睛,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叶汝真紧张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当真没说错,此时的他确然是一盏美人灯,她只怕自己呼出的气息大一些,就能把他吹灭了。 风承熙虚弱地靠在枕上, 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你之前还唤他做‘姜大人’的。” “那都是臣年轻不懂事。”叶汝真道,“他害陛下心疾发作,便不是好人。” 风承熙睁开眼睛,眼睛里满是笑意,低笑了一声。 叶汝真寻思着道:“陛下你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人手?要是能派到姜凤声身边去查一查就好了……” “朕身边得用的,不就只有叶卿你么?” “臣?”叶汝真十分惭愧,“臣是个不顶用的,文不成武不就的,顶多就是陪陛下吃吃饭睡睡觉,旁的一点用也没有。” 再说她已经明显是风承熙的人了,姜凤声怎么还可能容她在身边? 说起来风承熙着实是势单力薄,连个暗哨都安插不了,还怎么对付姜凤声? 她一脸的发愁全写得明明白白。 “叶卿,”风承熙忽然唤了一声,“过来,陪朕坐一会儿。” “?” 叶汝真心说这不正坐着么? 风承熙看了看自己身边,示意。 叶汝真这才明白,过去靠在他身边坐下。 风承熙:“坐直些。” 叶汝真只得再坐在板正些,然后便觉肩上微微一沉。 风承熙靠了过来,头搁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发丝没有束起,流水一样淌在她的肩头,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瞧见他黛青色的双眉微微舒展,斜飞入鬓,睫毛长长,鼻梁挺直。 “叶卿。” “臣在。” “以后都这么陪着朕,可好?” 叶汝真心想这可不成。 可嘴仿佛已经不听使唤,她听到自己答道:“好。” 风承熙靠在她肩上闭上了眼睛。 春天的阳光像是从溪水中清洗过一般明亮,从窗子里斜斜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 每一道衣褶和发丝好像都发着光。 * 风承熙在护国寺将养了小半个月,然后才启程回宫。 撷芳阁之事就在双方的心照不宣中被按下,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太后来到明德殿看望风承熙。 这小半个月里,太后每日都派人去国护寺问询,风承熙皆不理会,太后送去的东西也空堆在护国寺的仓库里。 太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心疼,又怕随时惹风承熙不高兴,绝口不提那日撷芳阁的事,只道:“宫里冷清了许久,哀家想趁着云安公主还未远嫁,明日办一场筵席,把宗室及命妇们都请进来热闹热闹,陛下以为如何?” 叶汝真一听就知道,太后这筵席说是为云安公主办的,实则是为了缓和母子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以太后素来对云安公主的厌恶,能做到这么给云安公主脸面的程度,全是因风承熙之前的话。 风承熙淡淡道:“太后看着办便好。” 这便是接受的意思,太后顿时欢喜起来,临走的时候向叶汝真道:“哀家听说叶大人有个妹妹?叶卿这般人才,令妹想来也是才貌双全的,叶大人可要带来让哀家瞧一瞧。” 叶汝真连忙道:“多谢太后垂爱,舍妹生于乡野,不识礼数……” 风承熙咳了一声,打断她:“叶卿的妹子定然是极好的姑娘,又已到了可以出阁的年纪,母后请的客人中不乏年轻才俊,不妨替叶姑娘留意一下。” 太后得了这话,欢喜不尽:“是,哀家定然会替叶姑娘好好瞧一门好人家,包管陛下和叶大人满意。” 离开的时候还喜气洋洋的。 叶汝真头疼:“陛下,舍妹真的野惯了,让她来宫里,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放心,就算你妹妹把慈安宫拆了,太后也会夸她人精神。” 风承熙打开奏折,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太后这是在讨好你。” 叶汝真大惊,她何德何能,当得上“讨好”二字? “因为讨好你,便是讨好朕。”风承熙看她一眼,“她讨好对了。” 让叶家的妹妹入宫,这便是要抬举叶家的意思。 “其实臣家里就是个做买卖的,抬举起来了,也帮不上陛下什么忙……”叶汝真还想挣扎,“……要不,舍妹就别来了吧?她来了指定惹祸。” 我乃起居郎 第46节 风承熙停下来,看着她:“真不想让她来?” 叶汝真用力点头。 “太后懿旨都请不动?这么大架子?” “……”叶汝真一脸为难,确实,真不来,太后的颜面可就扫地了。 而且她看得出来太后待风承熙的小心翼翼里透着一股长辈想疼孩子却疼不着的辛酸,像极了她来京城的时候,爹娘在她面前想讨好却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也许那场谣言确实是有人为谢贤妃复仇而策划的,而一对母子却要因此隔阂,好不容易有机会消弭一二,她不能坏这个事。 可她到哪里去变出个妹妹? 她就是那个妹妹! 风承熙瞧着她一脸的天人交战,有点好笑:“知道你宝贝你妹妹,朕这就给你一道旨意,无论你妹妹在席上做了什么事,朕都赦她无罪,如何?” 叶汝真:“……”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她还能说不吗? * 叶汝真回家之前,先杀去叶汝成避居的宅院,把叶汝成提溜回家。 家里除了白氏不时能在宫中见到她,叶世泽与谢芸娘皆是许久未见,此时儿女齐归,夫妻俩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叶汝真宣布的噩耗炸得五雷轰顶。 谢芸娘慌乱:“这这这可怎么办?!” 叶世泽怒目直指叶汝成:“逆子!看看你干的好事!” 叶汝成倒是没大当一回事:“这有什么?明日我和真真一道入宫便是了。因有圣旨,如月不会怪我的。” 叶世泽抬手就想打人:“都这时候了还管那个女伎!” 谢芸娘和白氏连忙拦下。 叶汝真把叶汝成拉到书房,道:“入宫是得入宫,但哥哥不能再扮成我。” 上一次是遇见风承熙身体不适,还未和叶汝成说上一句话,就觉得出叶汝成有些不同。 现在她和风承熙朝夕相对,再让真正的叶汝成去御前当差,定然会露马脚。 叶汝成一怔:“那怎么办?” 叶汝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只妆奁匣子,从里面先找出了一把小小的眉刀,“对不起了,哥哥。” 叶汝成后退:“干、干什么?” “我已经成了叶汝成,哥哥便只能当叶汝真了。”叶汝真挥着眉刀,走向叶汝成,微微一笑,“哥哥放心,我手很轻的。” “啊——” 一声惨叫从书房中传出来,惊起树上的飞鸟。 * “什么声音?” 风承熙一身六品青绿官袍,踏入叶家的庭院中,脚步一顿。 “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俩在玩弄吧……”叶世泽提着灯笼,嗓子有点发紧,“贤侄啊,要不咱们还是去厅上坐坐,圣旨不是要在厅上宣嘛,我连香案都摆好了。” 风承熙微微一笑:“伯父,这并非圣旨,而是陛下赏赐,自然要叶姑娘本人来接才合礼数。” 叶世泽擦汗:“我家那个姑娘,实是不太好见人的……” “无妨,叶兄深得圣宠,陛下爱屋及乌,定不会怪罪叶姑娘。” 说话间已近书房,窗上映上两个人影,一人坐着,一人弯腰站着,凑在一处,似是在描眉。 “阿成啊,明德来啦!”叶世泽老远就大声喊道,“快带真真出来接旨!” 窗上的人影短暂地僵了一下,然后站着的那一个迅速直起身,将房门打开一条缝,脑袋探出来。 就看到风承熙长身玉产,站在院中。 天色将雨,风有点大,卷起风承熙的袍袖衣摆,灯笼也微微摇晃,将光芒映在他的眼中。 在她出现的那一瞬,他的眸子便带着光亮,微笑起来。 这笑容仿佛让夜色中的庭院都亮了起来。 叶汝真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笑。 嘴角翘起来之后才想起这会儿可不是笑的时候。 她随手带上房门,走过来先当着叶世泽的面与风承客套两句,然后问:“什么圣旨?” “陛下念在叶兄劳苦功高,叶姑娘又是头一回入宫,便准备了几件小玩意儿,希望叶姑娘喜欢。” 风承熙说着,视线往书房里探了探。 叶汝真立即挡住他的视线,抬手来接:“多谢郗兄。” 郑硕一身寻常下人的打扮,手里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杏黄丝缎匣子。 叶汝真一看这匣子眼皮就跳了跳。 这一看就是上用之物。 郑硕正待把匣子交给她,风承熙却伸手拦下,“诶,东西是给叶姑娘的。” “舍妹……舍妹正在为明日入宫试妆,此时不便见客。” 风承熙道:“叶兄,赏赐都送到了尊府,人却不出来接迎,这轻慢怠上之罪,叶兄受得起吗?” 叶汝真:“受得起。” 风承熙:“……” 他上前一步,低声在叶汝真耳边道:“叶卿,你这可算是恃宠而骄了。” 叶汝真回望他,同样低声问:“既是陛下宠出来的,可否容臣骄这一回?” 两人离得这么近,说话间息息相闻。 风承熙清晰地嗅到她身上的气息,一时心里就像是被一万片羽片拂过,说不来的酥麻轻痒。 忍不住凑得再近一些:“朕若容了,有什么好处么?” 太近了。 叶汝真只觉得他的唇都快碰上自己的耳朵。 叶汝真抬眼就对上了旁边的叶世泽的视线。 叶世泽脸上有明显的困惑,他自然是喜欢这位郗贤侄的,但……两人未免贴得太近,并且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贴得再自然不过。 叶汝真赶紧后退一步,抱拳行礼:“郗兄若是能帮我这个忙,我便任凭郗兄差遣。” 她这话说得有几分无赖。 毕竟就算风承熙不答应,她也不敢不任他差遣。 但风承熙也许是心情不错,竟然点头道:“叶兄所请,我怎能不应?” 丝缎盒子交到了叶汝真手中。 叶汝真的手微微一沉。 但心里到底安定了,这一出总算应付过去了。 正想打开瞧一瞧,忽然一阵风来,卷起地上的花叶,扫过众人身上,扑向房门。 “吱呀”一声,书房房门洞开,露出了里面一道人影。 风承熙顺着这响动抬眼,朝门内望去。 第40章 更衣 门内一道人影, 长发披散,刚好立在灯下,照得脸上雪亮,五官反而看不真切。 风承熙忍不住上前一步。 叶汝真急忙挡在他身前。 风承熙还想瞧个清楚, 那人影已经闪身躲向屏风后。 叶汝真道:“有劳郗兄跑一趟, 天色已晚, 我就不虚留郗兄了……” 便此时天上一道狭长闪电划过,映得庭院皆白, 轰隆隆的雷声随之响起。 叶汝真:“……” 风承熙抬头:“唉,这是要变天了啊, 我家住得远……” “贤侄休要听她胡说, 贤侄专程跑这一趟,身上又有圣差,这天眼看就下雨了, 何不留下来歇一晚, 明日你们再一道入宫?” 叶世泽道,“上回你问我那蜀锦的事, 我后面又去打听了,正可以同你好好聊聊。” 风承熙微笑:“那小侄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同着叶世泽去了,离开庭院前, 还回身朝叶汝真拿手指点了点自己。 这是示意叶汝真晚上去找他。 叶汝真捧着丝缎匣子进书房。 叶汝成一脸震惊:“那是陛下!陛下怎么来了?好像还不是第一回 来?!” 叶汝真自己也想不通一个皇帝为什么放着自己的皇宫不住, 老要往一个臣子家跑。 “可能他也实在没地儿去吧。”叶汝真叹了口气,把匣子递过去,“他给的,明日你记得戴。” 叶汝成震惊于妹妹提起皇帝的语气宛如提起隔壁邻居般随意,打开匣子之后更震惊了。 因为是一整套的累丝掐金嵌红宝石首饰,从大凤簪到耳环无一不有, 灯光在宝石上流动,映在兄妹两个脸上,红光融融。 叶汝成留连乐坊,叶汝真也在宫里混了这许久,都算是见过些好东西的人,依然被这套首饰的规制震住了。 “这……是皇后戴的吧?”叶汝成拈起当中最醒目的那支四翅环羽大凤簪,“陛下准备让你戴这个?” 我乃起居郎 第47节 叶汝真更正他:“是你戴。” 叶汝成一时还没从这错乱中理顺来,“这是不是暗示?他是不是想纳你?难不成是想立你为后?” “是你,要娶也是娶你。” 不过叶汝真对这一点倒是不怎么担心,“放心吧,就算他想立你,姜家第一个不会愿意,皇后的位置可是姜凤书的。而且我已经说过了,我妹妹不会入宫的。” 叶汝成:“……” “他就是想给你撑着场面,好让那些王公贵女不敢轻视你。就算是逾制也不怕,反正是陛下准的。” 叶汝真说着教给叶汝成宫里行礼进退的礼仪。 叶汝成听她说起太后和陛下有为她许婚的意思,这倒来了点劲头:“真真,你喜欢什么样的?明日若是有看中的,就告诉我。” “我这宠臣不定哪天就辞官回家了,明日来的可都是王公子弟,这种亲事是说结就结的吗?” “也是。越是高门大户,越是规矩繁多,确实也没意思得紧。”叶汝成说着,问,“你到底想好怎么辞官了没有?” 叶汝真:“……” 没有。 原本若是顺利的话,上次撷芳阁之时她就可以快活走人了,还能顺便帮风承熙退了姜家的皇后。 两全其美的天赐良机,偏偏就赶上了风承熙心疾发作。 兄妹俩个正说着话,白氏端了两碗冰酪进来。 兄妹俩喝完了冰酪,白氏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等到叶汝真看了看水漏准备去看看风承熙时,白氏起身跟上。 叶汝真:“……” 这是被盯上了。 * 厢房内,风承熙宽了衣,头枕着手,仰躺在床上。 床顶是淡青床帐,用同色丝线绣着几朵缠枝莲花,跟宫里比起来自然是简素得很,但木床布帐,格外闲适安逸。 空气里还浮动着一股甜香,他记得窗外好像开着一种白色的花朵,不知是什么花。 “吱呀”一声,叶汝真推门进来。 里面灯火昏黄,风承熙带笑坐起来,却见叶汝真两手空空,并没有抱被子枕头。 “叶卿今日是打算与朕同床共被吗?” 叶汝真竖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瞧了瞧门外,小心翼翼关上门。 风承熙讶然:“叶卿怎么在自己家里也跟做贼似的?” 叶汝真心说这还不都是拜您所赐? “其实上回,臣的外祖母就发现臣宿在这里了,现在她就在外面院子里等着。”叶汝真老实交待,“一炷香之后,臣要是还不出去,外祖母就要进来了。” “……”风承熙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你是说朕晚上得一个人睡?” 叶汝真:“陛下,您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睡有什么不对么?再说您以前不都是一个人睡的吗?” “以前是以前。”风承熙脸上有明显的不悦,“朕特意从宫里过来,竟然还是要一个人睡?” 叶汝真有点呆:“……您是专为找臣睡觉来的?” 风承熙没好气:“不然呢?” 叶汝真:“……” 她知道送首饰随便派个宫人来就行,根本用不着风承熙自己来,所以想着风承熙应该是找她有事。 万没想到是这个事。 “陛下,您是不是有点黏人了?” 风承熙抱着被子,十分哀怨地看着叶汝真:“叶卿这是嫌朕了吗?” “……”叶汝真,“臣没有。” “咳咳”,院中传来白氏十分明显的清嗓声。 叶汝真指了指门,表示自己得走了。 “过来。”风承熙不悦,“这才半炷香吧?” 叶汝真走过去坐下,风承熙往外挪了一点,两人近了些。 烛火里轻轻爆出一个灯花,屋子里轻轻闪亮了一下,在两个人的眸子里滑过一道细细的流星。 也不知是谁先笑了,反正这么对望着,就很容易笑起来。 离得这样近,风承熙看她发上有些水汽,青绿衣衫上也有几点斜斜的墨绿点子:“雨大么?” “开始那一阵大,现在已经小了,一会儿该停了。” “那你去吧。雨天路滑,小心照应点老夫人。” 叶汝真点点头,刚起身,却没走成——宽大的袖角被风承熙拽在了手里。 风承熙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不知为何让叶汝真想起来赖在主人脚边的小狗。 叶汝真在心中默默地谢了一下罪。 “你们这屋子外头种的是什么花?”风承熙问。 风里带着水汽,花香格外明显,叶汝真答:“栀子花。” 风承熙道:“香得很,送一盆给朕。” “好。” 叶汝真答应了,但袖角还在风承熙手里,修长手指虽然只抓着一点点衣角,却是抓得稳稳的,没有要放的意思,拇指还在上头微微摩娑,像是突然对官袍的衣料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陛下,还想要什么?”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 虽然很克制了,目光里还透着一股哀怨。 ……想要你。 想要拽着这衣角,想要把脸埋进这片衣袖,想要深深呼吸,把这衣裳上的味道全部吸入肺腑。 “你这件衣服不错,送给朕。” 叶汝真讶异:“陛下要臣的衣裳做什么?” “朕就是想要,不行么?” “可陛下您觉得臣要是进来一趟,再出去就少了件衣裳,臣的外祖母会怎么想?” 风承熙抬抬下巴,点向自己搭在衣架上那件,道:“穿朕的,也是六品,一模一样。” 叶汝真倒是忘了这一茬。 她走到屏风后,解下外袍。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屏风上,竹制的屏风半疏半漏,其实挡不住什么。 也无须挡什么,脱了外袍还有里衣,都是男子,有什么可看的? 风承熙这样想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像是粘在了屏风后。 心头微微发热,口舌也有点发干,连灌了两杯茶水。 叶汝真换好外袍走出来。 风承熙那件比她的略长一些,袍袖也略大一些,但好在天晚,应该看不出来差别。 她着实是不知道风承熙换衣裳是为了什么,叮嘱道:“臣那件袍子略略被打湿了些,明早让下人先熨熨干,陛下再穿。” “嗯,知道了。”风承熙握着茶杯,应道。 叶汝真走到房门前,手碰到门栓之际,回过头来,行了一礼: “陛下,臣替舍妹谢谢您的赏赐。” 那并非单纯一套首饰,而是皇帝给出一张护身符。 明日但凡有人想拿“叶汝真是商贾之女”取笑,看一看那套首饰,都会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胆子有几斤重。 “既是谢恩,怎么不让令妹来?”风承熙道,“藏得那般严实,好像叫朕看上一眼就会掉块肉似的。” 这语气颇为不悦。 换作以前叶汝真或许会诚惶诚恐,再三解释,此时却是清楚得很,他也只是抱怨两句罢了。 于是她笑了笑,在门外带上房门,“郗兄安寝。” 房门“嗒”地一下,轻轻合在一处。 外面脚步声渐远,紧跟着说话声依稀传来,大约是白氏在问话。 再过了一会儿,说话声也听不见了,只剩淅淅的雨声,悄然打在花叶上,浸出了清甜的香气。 叶汝真一走,屋子里就静悄悄的,时光仿佛都能落地生响。 之前在明德殿里,他便是这种感受——平时已经住惯的宫殿不知为何变得空空荡荡,听到一点动静就会下意识抬眼望向叶汝真常坐的位置。 他看书或批奏折的时候,叶汝真就坐在对面,面前摆着起居注。 但那基本是装样子的,她要么会瞅着窗外桃绿柳绿发呆,要么会轻手轻脚趴在窗子上看檐下的燕子垒窝,再要么就撑着脑袋打瞌睡。 起初康福会提醒叶汝真不得在君前失仪,后来康福还没开口,就被风承熙一记眼刀制止了,然后奉命去取毯子过来。 叶汝真睡着的时候,总是很香甜的样子,眉眼舒展,脸色红润,双唇不老实,时不时便要咕哝两下,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 叶汝真能趴在桌上睡一下午,风承熙就能托着腮看一下午,墨迹晕在了龙袍上,也浑然不觉。 但今日叶汝真为着明日妹妹入宫的事,早早便下了值。 风承熙一个人坐在偏殿的书案后,无数次抬头,眼前都只有空荡荡的椅子。 再回到寝殿,更是冷冷清清,半点声响都没有。 风承熙待不下去了,命康福取官袍来更衣。 我乃起居郎 第48节 康福看了看天色,迟疑:“陛下,这天恐怕要下雨……” 风承熙倒没注意到天色,顺着康福的视线抬头一看,果见天色阴沉。 叶汝真不在,好天气都走了。 不过…… 下雨天,岂不正好是留客天? 一切皆如他所愿,只是万没想到,到了叶家,还是要孤枕独衾夜难眠。 他起身走向屏风后,叶汝真换下来的官袍就搭在架子上。 青绿色的一抹,如同初春时临水的嫩柳,单是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 他拿起衣裳,铺在枕上,躺了上去,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帘帐内,隔绝出一个小小世界。 这个世界里,呼吸间全是叶汝真的味道。 可以安稳睡觉了。 第41章 奏曲 第二日, 叶汝真把叶汝成扶上马车。 叶汝成头上戴着帷帽,上车之际,做出柔弱无力之态。 他到底是常在乐坊厮混的人,对女子的娇弱之态再熟悉不过, 虽然做来颇有点矫揉造作, 但竟有几分动人之意。 叶汝真不由对自家哥哥刮目相看, 上车后对叶汝成竖起一个大拇指。 叶汝成道:“女伎唱曲,身段也是要学的, 我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难怪了。”叶汝真道, “我说怎么很像唱戏的步子。” “……有那么明显吗?”叶汝成思量一下, “看来还是得正经一些。” 两人在昨晚已经定下了策略,叶汝成入宫之后要做的便是“多微笑,少说话, 不做事”, 反正叶郎君的妹妹出自小门小户,生平头一回入宫, 拘谨一些再正常不过了。 这般大宴,照例是男女宾客分坐,王公子弟们在集贤殿, 女眷们则在清凉殿, 两殿隔着御花园,方便宴席之后赏花赏景,吟诗做赋。 叶汝真跟着风承熙,频频侧首望向御花园,不知道叶汝成那边是个什么光景。 风承熙低声附耳问:“朕带你过去瞧瞧?” 叶汝真道:“再等等吧,臣有一件事情还没做。” “做什么?” 叶汝真告诉了, 然后拿起酒壶,悄悄道:“陛下可以往身上多洒点酒,一会儿若是心疾发作,就佯醉离席。” 席上经常上朝的臣子对两人凑作一处的景象已经是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很少入宫的则是大为罕异,想瞧又不敢多瞧。 不一时,皇帝命叶汝真代他为几位宗室斟酒。 斟过几位老宗亲,便轮到了姜凤声。 姜凤声坐得端正挺拔,身姿如临渊之松,微微欠身:“有劳叶大人。” “姜大人为国操劳,能为姜大人斟酒,是下官的福分。”叶汝真恭恭敬敬地执着壶,壶嘴酒成一线,泄向杯中,她低声道,“上回在撷芳阁中,下官实在是不得已,得罪之处,还望姜大人……” “海涵”二字还未出口,酒水已经溢出杯中。 叶汝真连忙停下,动作过大,反把酒水泼洒在姜凤声身上。 “下官死罪,下官死罪!” 叶汝真慌里慌张地拿袖子往姜凤声身上胡乱擦。 袖子蹭开了姜凤声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一根细细的红线,红线末端系着一枚小铃铛,虽晃却不响,里面像是没有珠子。 “叶大人想来是喝多了。”姜凤声声音温雅,神情也甚是和气,“些许小事,无关紧要,叶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跟着起身向众人告罪,离席更衣。 他处变不惊,仪表与谈吐皆让人如沐春风,当下便有不少人赞叹,附和者甚众。 当然也有人寻出各种角度来夸叶汝真,两边都不得罪。 叶汝真衣袖也沾了酒水,借口离席。 不一时,风承熙推说不胜酒力,扔下众人过来了。 叶汝真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 “没有珠子的铃铛……” 风承熙微微皱眉,“《北疆敬行录》空铃,无心,多以红绳系之,每年寒食以马血浸之,以祭奠先人。《晚江记》中说江南女子常以红线系银铃,表相思,但心上人若是离世,亦会摘去铃铛里的珠子,以示魂随君去,不再心动。还有……” 风承熙一口气连说了四五种,叶汝真微微睁着眼,目瞪口呆。 风承熙看书很快,看得也很多,她一直以为他是随手翻看,看完就忘。 此刻才发现看过的书好像是刻在了他脑子里,随手一翻便能找出自己想要的。 “……你觉得会是哪种?”风承熙问。 叶汝真摇头,这些她完全不知道。 “陛下,您脑子这么好使,为什么当初会背不出《尚书》?”叶汝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传言会说您资质鲁钝,他们都是瞎的吗?” “这里面的故事可精彩得很,以后慢慢说给你听。” 风承熙顿了一下,慢慢地笑了笑,眼睛里带着点凉意,说着唤来康福,低声吩咐几句,康福依令而去。 叶汝真知道他要往这红线银铃上去查了,心里头不由有些振奋。 了然大师都查不出风承熙心疾的来历,今日终于有了一条线索。 顺着这条线抽丝剥茧,风承熙的病一定会好起来。 她都不用开口,风承熙只见她两眼亮晶晶的,手还在袖子里紧紧握成了拳头,便知她心中如何雀跃。 “多谢叶大人为朕立此大功。”风承熙微笑道,“朕这就带好色的叶大人去见一见大央朝的美人如何?” 风承熙这话没有丝毫夸张。 清凉殿中,美人云集,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皇帝的到来让美人们声音更娇了。 太后坐在主位,云安公主和姜凤书分别坐在太后的左右。 叶汝成则坐在云安公主的下首,位置与坐在姜凤书下首的古嘉仪相当。 可见太后着实抬举。 有太后的看重,再加上叶汝成那一身辉煌夺目的首饰,贵女们皆人精,哪里还有一个敢拿叶汝成打趣?纷纷巴结都来不及。 另外还悄悄打量姜凤书的脸色。 一套皇后规格的首饰戴在一位六品官妹妹的身上,某种意义上,这是在打姜凤书的脸。 叶汝真进来便瞧见姜凤书神情淡淡的,脸上的胭脂仿佛都盖不住底下的苍白。 再一看叶汝成,吓一跳。 叶汝成板着一张脸,脸上毫无表情。 叶汝真在马车上交给叶汝成一把团扇,让他不知怎么应付或是懒得应付时,就拿来掩脸假笑一下。 团扇此时被叶汝成抓在手里,却没有打算拿它挡一挡的意思。 叶汝真苦于没办法提醒,风承熙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不对,视线一直落在叶汝成身上。 叶汝成今日的妆出自白氏之手,特意化的浓妆,以增添女子的柔媚,但叶汝成一脸肃杀,和这柔媚妆容毫不相符。 风承熙却像是欣赏什么绝世美人一般,目不转睛看了良久,低声向叶汝真道:“原来叶卿穿上女装 ,是这般模样啊。” 叶汝真:“……” “只是令妹的脾气果然是大,难怪你不敢让她出门。”风承熙声音里带着一丝轻笑,“朕头一回见着敢摆脸色给太后看的姑娘。” 然而太后并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 太后举办过无数筵席,时常请贵女们入宫。 每次筵席她都会专程让风承熙过来,风承熙十次里面最多来一两回,每一回都是来问个安便走。 像今次这样特意过来,还专门加席坐下的,当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太后十分欢喜,开始鼓动贵女们在皇帝面前表现表现,第一个便想推姜凤书出来弹琴。 姜凤书道:“姑母,书儿的新曲还未练熟……” “书儿的曲子已然弹得很好了,哀家每次听了都烦忧尽消呢。” 太后暗道凤书这孩子事事聪明,怎么今日偏失了往日的机敏?今日让她弹琴并非单纯为了邀宠,更是为了弭平撷芳阁之事让风承熙心中生出的恶感。 姜凤书只得领命。 宫人架上琴,姜凤书抬手,指尖拂过琴弦,琴声如水一般流泄而出。 大家都怡然赏乐,只有叶汝成,一直盯着姜凤书。 叶汝真只见那柄团扇被叶汝成捏变了形。 叶汝真使了好几次眼色,叶汝成才勉强收回视线,垂下了眼睛。 风承熙忽然“扑哧”一下笑出声。 姜凤书立时住手,欠身:“臣女献丑,让陛下见笑了。” 风承熙道:“没事,朕不是笑你。” 他是笑拼命给叶汝成使眼色的叶汝真,眉毛眼睛差点儿拧飞了。 古嘉仪道:“姜姐姐的琴艺乃是京城一绝,我实不知还有谁能比得上。” 古家与姜家走得近,古嘉仪也向来靠在姜凤书身边,叶汝真听宫里人说,太后已经内定了,姜凤书封后,古嘉仪便封贵妃,两人同时入宫。 我乃起居郎 第49节 这是古嘉仪带头给姜凤书捧场,贵女们纷纷附和。 却有人道:“这曲子我听过,姜姑娘似乎弹错了。” 叶汝真:“!” 正是她好哥哥叶汝成。 正如少年公子皆以姜凤声马首是瞻,京中贵女便是以姜凤书为人生楷模,眼看叶汝成顶着一套逾矩的首饰招摇便罢了,谁让那是陛下赏的? 可这句话一出,无疑是当面打姜凤书的脸。 便有人不能忍了,开口道:“这首乃是姜姑娘自度的新曲,叶姑娘今日是头一回入宫,以往怕也未必登过姜家大门,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可巧了。”叶汝成淡淡道,“我也自度了一曲,与此曲甚为相似。” “!!!!” 如果可以,叶汝真真想当场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他这是把她一路上的交代全忘了个精光! “真真,莫要胡来,这里可不是家里,能随意开玩笑。”叶汝真说着,一面向太后道,“太后海涵,舍妹不太懂规矩……” 话没说完,叶汝成便离席而起,走到殿中琴案前,整衣入座,琴声乍然而起,似碎玉在冰壶中迸然相撞,清越之声闯进每一个人的耳内。 若说姜凤书的琴声是山间的清泉,叶汝成的琴声便是山崖上的瀑布,飞流直下,雨溅如花,雪沫盈天。 一曲奏罢,满殿寂然。 哪怕是丝毫不通琴艺的门外汉,也知道孰高孰低。 “好!”风承熙抚掌,“朕竟不知叶姑娘有如此琴艺,来人,将先帝那把古琴春雷赠于叶姑娘!” 先帝爱琴,太后爱听琴的习惯便是从先帝处来的。 先帝曾在宣和殿建百琴堂,此琴称为第一,为诸琴之冠,可称为天地间之尤物。 叶汝真虽不懂这些,但看太后及殿上诸人震惊的表情,就知道这春雷琴大有来头,非同小可。 她正要开口婉拒,就听叶汝成道:“琴为知音而奏,若知音是一场梦幻泡影,琴再好又有什么用?请陛下收回成命,我以后再也不会弹琴了。” 他说着起身:“方才兄长说得对,我确实是在开玩笑。我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耳朵灵,听过的曲子便记得。我出身低微,皇宫与姜家与我而言就如九霄云端,门槛高如天堑,以前自然不可能听过姜姑娘奏这曲子。实是方才听了一遍,深爱此曲,所以一时技痒,忍不住献丑。还望姜姑娘莫要与我这等痴愚之人一般见识,不要计较才好。” 姜凤书的脸色有几分发白,但神情镇定,声音也很平静:“叶姑娘过谦了。叶姑娘的琴艺,我很是佩服。” 叶汝成无声地笑了一下,脸上的浓妆掩盖了他真实的表情,他望向叶汝真,“兄长,我有点累了,可以先回家吗?” 叶汝真连忙向太后和风承熙告罪,带着叶汝成退下。 远远离开了清凉殿,四下无人,叶汝真忍不住问道:“哥哥你是怎么回事?!你傻了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入宫之后尽量当根木头,能不说就不说,能不做就不做,你全忘了?!” 还有那个曲子,叶汝成确实是精通音律,但也没有到过耳不忘这种超凡入圣的神仙境界,怎么可能听了一遍就会弹,而且弹得比姜凤书还要好? “……你说得没错,”叶汝成低低地道,“我可不是傻了?天底下再找不出比我更傻的人了。” “哥……”叶汝真有了一个猜想,这猜想让她口干舌燥,忍不住舔了舔唇,“你你是不是认得姜凤书……” “叶大人留步。”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姜凤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她身边罕见地没有带任何宫人,只身一人,步伐有些匆忙地走过来,向叶汝真道,“我可否与令兄单独说几句话?” 叶汝真:“!!!!!!” “我只认识青云阁中的如月,与姜姑娘无话可说。”叶汝成冷冷道,“姜姑娘是大央未来的皇后,与我这等闲人结交,岂不是自污身份?” 叶汝真:“!!!!!!!!!!!!!!!!” 第42章 演技 姜凤书低声:“我知道, 我欠你一个解释。” 叶汝成:“不敢当。姜家嫡长女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生来就是这个天下的女主人,在乐坊偶遇一升斗小民, 来了兴致寻一寻乐子, 多稀松平常的事, 也值得一说?” 姜凤书:“我从未想过拿你取乐。” “哈哈,若这都不叫取乐, 什么叫取乐?你要三媒六聘,我便回去考功名, 和父亲谈条件, 你要定三年之约,我便另觅他处,不见外人。” 叶汝成盯着她, “我原想着, 你这是想看我的诚心,你既要看, 我便给你看,我一心想与你厮守终身,什么都可以听你的, 现在想想, 那时我一介白身,竟敢求娶姜家大小姐,真是痴人说梦,不嫁便不嫁,说什么三年之约,骗了我这么久不够, 还要再耍我三年吗?!” “我没有骗你!”姜凤书向来端庄自持,此时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一点,“我让你等三年,那是真的!” “三年?三年后姜大小姐已经成了大央的皇后,说不定怀里都抱上了大央的太子,我能着干什么?给皇后娘娘当男宠吗?!” “叶汝成!”姜凤书尖声,“你便是这么看我的?” 叶汝成正要开口,忽见姜凤书眼中凝着水汽,一声冷哼便全堵在了喉咙里。 风拂过,乐声隐隐地从殿阁中传来。 “那个……” 叶汝真在旁边慎重地开口了,“要不你们去假山那边聊?那边没人。” * 一朵白云缓缓飘过,暂时遮住了太阳,天色一片阴静,一会儿又缓缓飘开,阳光重新光耀起来。 叶汝真靠在树下,绿草绵延,风轻轻拂动她的袍袖,官帽后两根长长的蝉翼轻轻飘动。 看似无比悠闲,实则心中翻江倒海。 她想起风承熙去青云阁,就是为了堵姜凤书。 她想起那日叶汝成的拜贴被姜家拒之门外,随后在路上就收到了姜凤书的信。 她想起第一次在花筵上与姜凤书初见,姜凤书便不顾男女大防来替她诊脉。 她想起在撷芳阁中姜凤书的话: “叶大人,你可知你已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再往前走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举家都要跟着你灰飞烟灭?” 姜凤书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 所以在撷芳阁时,姜凤书与她的目的完全相同——做成一桩风流丑事,姜凤书封后的事便可以作罢,而她也可以离开皇宫! 就差那么一点点! “想什么呢?” 风承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一块地势颇高,绿草如茵缓缓现出一个坡度,叶汝真一扭头就看见风承熙从坡下往上走来。 康福端着拂尘,与仪仗皆留在坡下等着。 这是叶汝真特意选的高处,四通八达,可以为假山后的两人望风。 但问题是她方才想得过于入神,竟然不知风承熙是何时来的。 以风承熙的身量,抬眼便能望见假山后的情形。 叶汝真一骨碌就从草地上爬了起来。 她原是想拦下风承熙,不曾想盘腿坐得久了,两腿不听使唤,左脚绊到右脚上,张开双臂的动作直往前扑。 风承熙不意被她扑了个满怀。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一整个春天涌入他的怀中。 他结结实实地搂住了她,后脚微微退一步,在斜坡上站住了脚。 叶汝真心道万幸,没有把陛下扑出个好歹来。 然而下一瞬,明明已经站稳了的风承熙忽然“啊”了一声,身子向后仰了仰,重心一个不稳,抱着叶汝真跌在了地上。 叶汝真只觉得天旋地转,周身蓝天与绿草不停转换,两人竟是沿着草坡直滚了下来。 恰恰滚到草坡边缘,风承熙在下,叶汝真在上。 风承熙的发冠、叶汝真的官帽都滚落了,两个人的发丝都有些凌乱,上面还粘着一两星碎草屑。 叶汝真慌得不行。 虽说她连皇帝都踹过,但好歹是私底下,只有她和风承熙两个人。 现在当着众目睽睽把皇帝扑腾在地上滚,这是多大的犯上之罪? “陛下……”叶汝真声音抖出了哭腔,“臣死罪……” 风承熙仰躺在草地上,瞧着叶汝真趴在自己胸前,眉眼有说不出的舒展和悦,“当众轻薄于朕,叶卿你确实其罪非轻。” “陛下!” 康福带着人慌忙赶过来,待要扶起两人。 才一碰,叶汝真便呲牙咧嘴。 “等会儿,别动。” 风承熙神情紧张起来,“是不是伤着哪里了?康福,传御医。” “不、不用,”叶汝真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臣就是……腿麻了……” 风承熙轻笑了一下,挥挥手让康福带着人退开,然后把试图起身的叶汝真按回胸前:“缓一缓,缓过来再起。” 叶汝真涨红了脸,肌肤在盛烈阳光的照耀下呈现一种桃花般的粉红色,唇更是鲜红欲滴,再上等的胭脂都熬不出这等成色。 这姿势亲密得过分,风承熙的声音也低得有些异样:“叶卿,欠朕的东西什么时候给?” 叶汝真一愣:“什么东西?” 风承熙眯起眼睛:“你忘了。” “臣……臣一时转糊涂了……” 风承熙心里升起一丝不悦。 但这不悦太稀薄了,他的注意力全被眼前红润唇色夺走。 他抬起手,在她唇上揉了揉。 软滑,柔润,像是刚刚春日里绽放得最好的花瓣,揉一揉便能揉出汁水来。 我乃起居郎 第50节 原本只是想碰一下,指尖沾上去却不想停手。 叶汝真趴在他的胸前,明显感觉到他胸膛底下的心跳鼓动得厉害,他的眼神也跟平时很不一样,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汹涌,像是要把她一口吞了。 顾不得腿还酸麻,叶汝真猛地起身。 风承熙的手停在半空,失去了那份让人沉迷的触感,便也跟着坐起来,“……你说好了亲手给朕做一份胭脂的。” “……”叶汝真十分汗颜,胭脂铺开张,风承熙送了那么大一份排面,她居然把回礼都忘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她,毕竟她日夜都在宫里,连去铺子的时间都没有,哪有功夫做胭脂? “请陛下恩准臣下值后回家,臣定把胭脂做好。” 风承熙想也没想:“那便罢了。朕后妃都没有一个,胭脂做来也是无用。” 叶汝真:“……” “你妹妹和姜凤书在那边做什么?” “!!”叶汝真声音都有点抖,“陛下……您看见了?” “这地方视野好,四通八达,一览无余,朕小时候常来这里玩,最喜欢的就是这样从草坡上滚下来。” 风承熙道,“你妹妹和姜凤书什么关系?为何两人会抱在一起?她们很熟吗?” 叶汝真满头冒汗。 原来不止看见了,还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 “……叶卿?”风承熙端详她,“你慌什么?” 叶汝真心跳如雷。 刹那之间,有了一个主意。 “陛下,”她端端正正地跪下去,“您当初说过,只要是臣看上的女子,您都可以为臣赐婚,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 “自然算数。”风承熙嘴角有丝闲闲笑意,“叶卿你可当真是风流好色之徒,这是又看上谁了?” 叶汝真一字一顿:“姜凤书。” 风承熙怔了一下,“那日的事已经算是搁开手,你这是要旧事重提?宫中那么多美人,贵女也可以随你挑选,非要姜凤书,你自己也没法儿再在宫里待下去。” “臣愿意。” 风承熙看着她,脸上有深深的温柔,眼中有浅浅的笑意,“朕知道你的忠心,这点便够了。” “陛下,臣求娶姜姑娘,并非单纯为了尽忠,而是真心喜欢姜姑娘。” 叶汝真仰头望着他,“臣早说过臣向来好色,而姜姑娘的美色万中无一,臣在那日花筵上便对她一见倾心,只是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开口。 臣的妹妹知道了臣的心思,说要替臣去探一探姜姑娘的口风,所以故意在席上弹奏那支新曲,果然引起了姜姑娘的注意。 臣在这里等候消息,听陛下说她二人举止亲密,想来臣并非是一厢情愿,所以恳求陛下恩准,为臣与姜姑娘赐婚。” 风承熙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你是说,那日在撷芳阁,她的本意并非陷害你,而是想与你生米做成熟饭?” 叶汝真:“臣当时不敢相信,现在想想,恐怕真相应是如此。她若是想要陷害臣,为何要搭上自己的清誉?直接说臣想谋害她,罪名岂不更重?罪证也更好伪造,只须稍稍在身上划拉一道小口子,臣便有口难辩。” 风承熙目光深深,面沉如水。 以他的聪明,只要略为点一点,自然便能明白姜凤书当时的诸多可疑之处。 比如为何和叶汝真一样把赵晚晴排除在外。 比如为何会在关键时刻晕过去。 最最可疑的正是叶汝真所说的这一点,用自己的清白做局,风险过大,赢面又太小,实不像姜家人应有的手段。 “叶卿,你与姜凤书,当真是在花筵之上一见倾心吗?” 叶汝真听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便知他极为不悦。 叶汝真不明白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她留在他身边就是个逗乐子的弄臣罢了,但若真能娶走姜凤书,却是能为他除去心头大患。 这回没有心疾作梗,她非得把此事促成不可。 叶汝真把心一横,仰头望着风承熙,“陛下明察秋毫,花筵之时,确非臣与姜姑娘的初见。姜姑娘时不时会去青云阁,而臣是青云阁的常客,臣起初还以为她只是寻常女伎,直到花筵初见,才明白她的身份。” 风承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慢慢地笑了。 “好啊,叶卿,你连人家心口上的红痣都知道,却能在朕面前装着不认识人。” 叶汝真自己都忘了那日故意把古嘉仪错认成姜凤书的事。 此事被点出来,只得强行圆道:“陛下恕罪,臣对姜姑娘情根深种,当时实在不想让她被伽南王子看中,嫁去伽南,所以才假装不识。” “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风承熙仰天大笑,再低下头来时,眼角隐隐有了诡异的红晕,“叶卿啊叶卿,朕以为朕已经算会演戏了,没想到你的演技,尤在朕之上!” 第43章 欺君 叶汝真懵了。 她一直以为风承熙上次在撷芳阁发作, 是因为姜凤声在暗中操弄。 现在看来好像不全是,这里头似乎还有她的功劳? “陛、陛下……” 她才开了个头,眼角余光就见叶汝成和姜凤书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 走出来便罢了,两个人眼圈都是红的, 衣衫也微有凌乱, 显然抱在一起痛哭过。 风承熙纵使在惊怒之中, 依然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变化,顺着便想回头。 “陛下!” 叶汝真猛扑上去, 抱住风承熙的大腿,“臣对不起您!这都是臣的错, 您听臣好好给您解释!” 那边叶汝成和姜凤书遥遥看见了这边的情形, 只见风承熙站着,叶汝真跪着,似在回话。 臣子在君上面前跪着回话乃是常事, 叶汝成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 姜凤书却是脸色一变。 以叶汝真而今之受宠,能让她在私下还跪着回话的事情少之又少。 她拉住了叶汝成的衣袖。 叶汝真瞧见姜凤书带着叶汝成离开, 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风承熙的声音冷落在头顶:“叶卿,解释啊。” 叶汝真悄悄抬头。 根据她以往的习惯, 风承熙发作之时, 就像一个缺抱的小孩,只要抱一抱他,他多半能停下来。 但这次没有。 风承熙的眼角发红,神情却极端平静。 他俯视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叶汝真忍不住松开了他,心中发慌:“臣……臣其实也不想骗您的……陛下您一定还记得吧?臣一早就说过要辞官来着……” 她越说越紧张, 干脆道:“要不这样,臣也不敢求您赐婚了,臣对不起您,您把臣逐出宫去,削官为民,永不录用,臣绝无怨言。” 风承熙盯着她慢慢地笑了。 这笑容比方才的冷笑还让叶汝真牙颤。 “把你逐出宫去,那岂不是遂了你的意?” 风承熙慢慢地道,“你出了宫,照旧是满楼红袖招的叶郎君,还可以去青云阁和姜凤书私会,真是想想便是快活啊,对不对,叶卿?” 叶汝真根本不敢搭腔,只一味磕头。 她完全不知道风承熙恼的到底是她喜欢姜凤书,还是她隐瞒了自己喜欢姜凤书。 “怎么不说话了?” 只见风承熙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然后伸出一只手捏住了叶汝真的下巴。 叶汝真被迫抬头的时候看见他的眼中已经涌现血丝,这是发作之兆,可他的语气却比任何一次都要平稳,甚至有点悠长。 他的手指碾过她的唇,力道重得让叶汝真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也对,这张嘴,一张开便是骗人的,不说也罢。” “陛下……陛下您还好吗?康公公……” 叶汝真想转头,却被钳制得紧,无法挪动,只得大叫,“康公公,药!” 康福领着人站在风承熙身后,隔得颇远,瞧不见风承熙的脸。 每当风承熙和叶汝真在一起的时候,康福都很放心。 哪怕是陛下心疾发作得再厉害,只要叶汝真在,再大的雷霆之怒也能收住。 因此听到叶汝真这一声,康福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趋近了才发觉情形不对,陛下发作了,但发作的样式好像和以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你都一门心思想逃出宫了,还管朕喝不喝药干什么?” 和以往的狂躁不同,此时的风承熙虽是咬牙切齿地捏着叶汝真的下巴,声音却是压得低低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误国之诛,人臣之奸,莫重于欺君之罪,叶汝成,你罪犯欺君,还想着能脱身而去自在逍遥?你把朕的皇宫当什么地方了?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以前风承熙掐着叶汝真咽喉狂怒的时候,叶汝真都没有害怕。 但现在这样的风承熙,让叶汝真感觉到害怕了。 恐惧让她本能地想逃。 风承熙清晰地在她脸上看到了以前经常在别人脸上看到的神情——混合着恐惧与畏缩,仓惶与惊慌。 他松开了手。 声音森冷。 “传旨下去,起居郎叶汝成欺君罔上,罪不容赦,即日起打入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视!” 我乃起居郎 第51节 * 叶汝真以前上朝无聊的时候,会往前翻起居注,打发时间。 她看到从过年后到三月初这段时间,风承熙一共送了二十七位臣子进天牢。 其中包括两位她的前任。 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她。 天牢里不见天日,日夜都点着松油火把,空气里弥漫着松油燃烧的辛烈气味,以及一股挥之不去的霉烂味道。 虽然风承熙下令不让任何人探视,但在这座皇宫,姜家的人是永远的例外。 入狱第五天的时候,姜凤书出现了。 叶汝真扑到栅栏上,试探着唤了一声:“姜姐姐?” 姜凤书没有反对这个称呼,只是叹息般道:“你的胆子也忒大了。” “姜姐姐,我家人怎么样?陛下有没有抓他们?” “他们没事。”姜凤书道,“不单没有下狱,甚至连你下狱的消息都不知道。” 叶汝真几天来日夜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 她迟疑了一下,问:“那……陛下怎么样?” “不知道。”姜凤书道,“这几天没有上朝,明德殿中守得如铁桶一般,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不过了然大师入宫了,应当没有大碍。” 叶汝真低头。 看来是发作之后还没有恢复,尚没有力气来处置她。 “等陛下好了,会不会砍我的头?” 叶汝真忍不住问。 姜凤书打量一下她的牢房:“这屋子是康福给你安排的?” “嗯。” “那便九成不会。” 叶汝真不明白这里头有什么关联。 “你这里有被褥,身上没有锁链,甚至没有换囚衣,”姜凤书仔细打量她一下,“是不是还有热水梳洗?” 叶汝真:“是啊。这有什么不对吗?” “你没见过真正的天牢是什么样。”姜凤书道,“放心吧,康福是历经四朝的人精,他既然能这么安排,就说明你没有到绝路。” 叶汝真也觉得自己不该到绝路,她的提议明明很完美,风承熙只要点个头,所有人都能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吗? 仅仅是因为一点隐瞒,就得下天牢? 那他要是有一天知道她连名字连人都是假的,岂不是要把她千刀万剐? “姜姐姐……”明明狱卒都被打发走了,叶汝真还是忍不住压低了一点声音,“你能帮我越狱吗?” 姜凤书点头:“我正是为此而来。” 姜凤书的计划是让叶汝真装病,每日咯血那种。 咯上几日便开始装作晕死过去,狱卒按例会请狱医。 狱医已经被买通,会说叶汝真身患痨病,不单命不久矣,还容易传染他人。 罪犯到了这一步会面临两种可能,一是被提前行刑,二是被送进天牢最角落的暗室等死。 鉴于康福对叶汝真的照拂,第一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剩下的便是第二种。 暗室的看管比这里要松懈得多,方便来一出偷梁换柱,到时候一具真正因痨病而死的尸体会替代叶汝真。 此时天热,等到风承熙想起处置叶汝真之时,尸体已经埋在土里半烂,除非开棺验尸,否则谁也认不出来。 叶汝真觉得此计甚妙。 风承熙再恨她,应该也没有恨到要扒她棺木的程度。 “嫂子你最好了!我叶家祖宗一定是在天上烧了高香,我哥这辈子才能遇上你!” “莫要这样说,若不是因为他遇上了我,你们兄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境地,说起来你身陷囹圄,归根结底,还是因我之故。” 姜凤书脸上微有一些不自在,不过很快便平复了,“出宫之后,你与家人须得离开京城,三年之后再回来。” 离开京城是为了避过风头,以免露馅,但为什么是三年? 三年后就不怕了吗? 姜凤书道:“三年后事过境迁,应无大碍了。” 叶汝真觉得不大可能,“以陛下记仇的性子,恐怕三十年后他还记着这档子事。” 不过天下之大,本就不是非京城不可,回蜀中一样可以过得快快活活。 姜凤书留下了一瓶药,每日服上一小丸,便可以咳上一阵子血。 狱卒果然被叶汝真咳出来的血惊着了,立马上报给典狱。 典狱很快就把狱医请来了。 狱医被收买得很彻底,断言叶汝真的肺痨已经是病入膏肓,再不挪出去整个天牢的病人都有危险。 典狱慌了。 天牢之中,皆是重犯,哪一个都不能有闪失。 “还愣着干什么?”典狱招呼狱卒,“快送去暗室,快,拿白布盖好!” 叶汝真一面虚弱地咳着血,一面暗暗在心中佩服姜凤书。 一切就和姜凤书预料的一模一样。 她安安心心地被抬进了担架中。 从入宫开始就兢兢业业谋划的出宫之路,就这么铺展在她眼前。 就在她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回到蜀中先从哪家馆子吃起的时候,身子忽然一倾,险些被掀下担架。 然后就觉得担架一震,被放在了地上。 “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狱卒们的声音响在叶汝真的耳畔。 是幻听吧? 叶汝真想。 这里是天牢啊,风承熙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而且他现在不是应该在明德殿养病吗? “……你们抬的是什么?” 叶汝真确确实实听到的风承熙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每个字里都像是挟着寒冰。 他的脸色一定比声音更可怕,因为叶汝真听到典狱的声音在发抖:“回、回陛下,是人犯叶汝成。” “为什么要抬着他?”风承熙道,“为什么要盖着他?” 狱医马上回禀这是痨病,正要抬往暗室,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千万避开。 风承熙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把那劳什子给朕掀了。” 叶汝真的脸上一凉,知道自己已经暴露在风承熙的视线下。 她没有动。 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嘴角还挂着血丝,咯出来的血在衣襟上留下斑驳痕迹,白布上想必也蹭上了一点。 再加上天牢火把忽闪的阴间光线,足以把她照得比死人还像死人。 这下他可以放心了吧? 叶汝真在心里默默地想。 罪犯欺君的人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帝王的愤怒该得到平息了吧? 然后她就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龙涎香气里混着一丝药味,是永远浸在明德殿里的味道。 他离她很近了,他在就近观察她! 叶汝真立即屏住了呼吸,尽量让自己死得透彻一点。 “他本来就身犯重罪,又得了这不治之症,抬去暗室干什么?让他一个人等死吗?” 风承熙的声音凉凉地响起,“念在他侍奉朕一场的份上,朕赏他一个体面。” 叶汝真警觉了一下。 不不不,臣不要什么体面,臣只想安静地等死。 风承熙的声音一字一字传出她的耳朵:“把人抬去一把火烧了,干净。” 叶汝真:“!!!!” 第44章 自选 半个时辰前, 典狱派人去请狱医后,紧接着便派人去找康福。 这是康福把人送进天牢时的交代,但凡是叶汝真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就得报上来。 康福的本意是想等来叶汝真想求见陛下认错求饶的消息。 万没想到等了几日都没动静, 一有动静就是病危。 小内侍劝:“公公, 陛下正是被叶大人气病的, 现还养着呢。您要是这时候把消息送过去,再把陛下激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我乃起居郎 第52节 康福看了小内侍一眼:“陛下若是想要他死, 他在那一日就死了,懂么?” 康福进了殿内。 风承熙与了然大师盘膝相对而坐, 闭目养神, 了然大师低声诵经,助他静心。 康福上前,低声回禀:“陛下, 天牢中传来了叶大人的消息。” 风承熙眉梢微微动了动, 但没有睁眼:“他知道求饶了?” “叶大人……快死了。” 风承熙的眼睛猛然睁开,气息一急, 一口鲜血涌上喉咙,溢出嘴角。 “陛下,心疾还须心药医, 此次迟迟不愈, 也许根源就在叶施主身上。”了然大师道,“陛下去看看吧。” * 叶汝真一没想到风承熙会来得这么巧,二没想到,他会这么狠。 这是有多恨她啊? 还好狱医到底是收了好处的,开口道:“陛下,人犯只是重病, 尚有一口气在,若是活活烧死,恐怕……” “正因只剩一口气了,留着也是受罪。”风承熙的声音轻飘飘的,“长痛不如短痛,朕也是为了他好。” “……” 叶汝真发现不能再装下去了。 再装死就真要死了。 “陛……陛下……” 她极为虚弱地缓缓睁开眼,就见风承熙坐在肩舆上,肩舆就停在她的担架在身边,杏黄衣摆近得几乎能拂到她的颊边。 风承熙整个人歪在肩舆扶手上,看上去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脸色极为苍白,连唇上也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像是冰雪堆出来的。 天牢里惨淡的光线照着他,如果说她方才像是一个死人,那么风承熙便像是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鬼魂。 叶汝真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抬手便抓住风承熙的手。 他的手冰冷。 “陛下您怎么……怎么还没好?” 风承熙已经发作过好几回了,最严重的那一回就是撷芳阁那次。 可就算是那次,在护国寺养了两三天身体也基本算是缓了过来。 而今掐头去尾,她被关进来已经快半个月了,他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模样? 康福道:“叶大人你有所不知,陛下这些天……” “闭嘴。” 风承熙冷冷地道,雪一般的脸上唯有两点眸子漆黑,居高临下,不带一丝表情地看着她,“撒手。” 叶汝真松开了手。 风承熙手上的那层暖意消失了。 他本来并不觉得冷,但在她的手松开的那一瞬,天牢中的阴寒之气仿佛开始往骨缝里钻。 叶汝真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只露出一颗发髻凌乱的脑袋,肩头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声响起。 风承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意,刚想开口,忍了忍,让典狱等人都下去,然后才冷冷道:“……不是身患痨病命在旦夕吗?朕瞧你精神好得很,等朕死了,你还能再替朕号个丧。” “臣有罪,臣对不起陛下……” 叶汝真抬起头,泪流满面,“臣以为陛下气两天就没事了,臣要是死了,陛下就更解恨了。臣真的没有想到,臣把陛下气得这么狠……陛下,您实在恨臣,就直接砍臣脑袋吧,别用烧的,臣怕疼。” “……”风承熙一口气堵在胸口,又有了想吐血的冲动,“叶汝成,你这头蠢驴,朕若是想要你的命,用得着亲自来这儿一趟?” 叶汝真哭得抽抽咽咽,心里面又是后悔又是难过,没见着风承熙还好,见着了风承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一片又热又酸又胀,全化做泪水哗哗往外流,当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您……您来这里,不是为了亲手烧死臣吗?” 风承熙气得不轻:“你已经身犯欺君之罪,还变本加厉,勾结姜凤书,意欲装死越狱,烧死你算什么?朕便是把你凌迟处死,都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有脸哭!” “!” 姜凤书来的时候已经极尽隐秘,叶汝真万万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确实是欺君完了又欺君,还把风承熙气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都是臣的错,臣错了……陛下您别生气了好吗?臣就不是个东西,你把自己气成这样不值得,您……唉,您想怎么着都成,臣不逃了,要打要骂要杀要砍要烧,臣都领!” “你……” 风承熙从牙缝里挤了半天,也只挤出一句,“你确然不是个东西。”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无情无义,良心都给狗吃了。 风承熙每天在肚子里骂叶汝真的话能写成一整本书。 但见了这哭得稀里哗啦的东西,那些如大石般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恨与怨与痛,好像都被什么东西撬了起来,一阵松动之后,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天牢暗沉阴寒,坐在肩舆上晃了一路的身体每一寸都在疼痛,明明是这些天来最糟糕的境地,往日疼得最厉害的胸口却渐渐缓和下来。 “别哭了,再哭,朕当真烧了你。” 叶汝真终于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暂且不会被活活烧死了。 她哽咽着停下来,只是心情还一时难以平复,不时便要抽噎一下,拿袖子胡乱拭泪。 她的衣袖上本就沾到了血迹,嘴角也挂着血,又是泪又是血的,拭完比不拭还要惨烈一些。 风承熙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 叶汝真乖乖地靠近。 风承熙抬手。 叶汝真下意识往后闪,以为他要一耳光扇下来。 再一瞧,他是拿袖子垫住了手,手抬得也不高,明显不是打人的姿势。 风承熙极为不悦:“躲什么?” “臣……臣以为陛下要……” “要打你?”风承熙道,“难道你不该打?” “该,该。”叶汝真忙道。 风承熙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一手把她拉近一些,一手拿衣袖充当帕子,拭在她的脸上。 叶汝真:“……” 他竟然是替她擦脸。 叶汝真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只觉得眼睛一热,才止住的泪水不知怎地“刷”一下就滑了下来。 风承熙的声音里有不满:“朕就没见过你这么能哭的男人。” 话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又轻又柔,好像生怕稍稍用力,便会弄疼了她似的。 叶汝真看到他掌心里那道疤痕还泛着粉红色,心里更酸楚了。 他前一次发作才过去没多久,伤口都没好全,她竟然又把他气得发作一次,还气得比前一次还要严重。 风承熙一点点把她的脸拭净了。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风承熙也微微有点喘息,明显有点费力。 但叶汝真底下细腻匀净的肌肤露出来,如一颗剥了壳的荔枝,柔柔润润的让人很想咬上一口,让人只觉得便是累上一阵也值了。 风承熙的目光在她脸上巡梭,忽然发现:“牢中伙食想必不错,你倒比进来前还滋润了几分。” 叶汝真老实答:“天牢的伙食确实挺好的,臣本来还以为要在这里吃糠咽菜呢,没想到顿顿有荤有素,比臣想得要好多了。” 说完,道:“陛下乃是仁君,连坐牢的子民都照拂到了,臣替犯人们谢过陛下宽宏。” “朕可没有这么好的心肠,把你打入天牢,也不是让你来享福的。” 风承熙说着,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康福。 康福端着拂尘,站得笔直,只有额角隐隐滑下一滴汗。 “朕在明德殿里夜夜难寐,你在这里倒是自在快活。” 风承熙越想越不痛快,“既然在这里过得挺滋润,又有心悔过,怎么还跟姜凤书串通一气?你就算越狱而出又如何?她难道准备和你一道私奔吗?” 叶汝真只觉得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上一瞬还仔仔细细给她擦脸,下一瞬马上在每个字里带上了冰渣。 不过,这些天她在牢里也没什么事干,已经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明白了。 欺君之罪,当然是风承熙大怒的原因。 但若是单纯欺君,风承熙依然可以让她将功折罪,娶走姜凤书,照样是皆大欢喜。 为何明明可以摆脱姜家的皇后,风承熙却这么不愿意,答案唯有一个——那就是风承熙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的这样讨厌姜凤书。 也是,姜凤书国色天香,又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叶汝真倘若是男的,也会忍不住喜欢她。 想通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风承熙为何两次发作都与此事有关。 叶汝真直骂自己是傻瓜,为什么没有早点看出来? “陛下,姜姑娘来探望臣,把话跟臣挑明了。她与舍妹那日聊得投机,只因与舍妹兴趣相近,十分投缘,并非是看上了臣。她在青云阁也只是与臣聊聊诗词,并无他意,一切都是臣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叶汝真垂下眼睛,尽量显出心若死灰的模样,“姜姑娘说被打入天牢的人很少能有活着出去的,她看到舍妹的份上,不想臣年纪轻轻便断送了性命,所以愿意救臣一命,但要臣从此死心,并且远走他乡,离开京城。” “你连她心口的朱砂痣都知道,还只是自作多情?” “这个……”叶汝真老实道,“那日在撷芳阁,姜姑娘自己扯乱衣衫,臣……不小心看到的。” 风承熙冷冷道:“你倒是眼尖。” 叶汝真听这语气十分不祥,低着头不敢接茬。 头顶隐隐感觉到风承熙的目光注视她良久,像是要用视线在她脑袋上灼出两个窟窿。 然后就听风承熙慢慢地开口:“她既明说对你无意,你可有死心?” 叶汝真很想答一句“死了死了,死得透透的”,但话到嘴边,及时收住了。 我乃起居郎 第53节 死得这么快,未免太假,不合她之前表现出来的痴情模样。 “陛下,情之一字,身不由己,臣不能说喜欢就喜欢,说死心就死心。” 叶汝真低沉地道,“但臣已知是自己冒犯,从今以后,她是主,臣是仆,臣对她只有礼敬,绝无非分之想。” “她算你哪门子的主?”风承熙的声音里满是不悦。 叶汝真心说陛下还挺矛盾。 也是,一面是江山,一面是美人,难以取舍,自然纠结。 难怪总是为此犯心疾。 “是,她还没有封后,不能算臣的主子,是臣失言了。从今往后,她对臣来说就是一个可望不可及的贵人。” “错,望也不能望。”风承熙冷声道,“叶汝成,你要是敢再多看她一眼,朕便挖了你这双眼睛。” 叶汝真悚然一惊,这可够狠的。 不过,这也说明她果然猜对了,他确实是痛恨旁人觊觎姜凤书。 但是等等。 从今往后……什么往后?哪儿来的往后? 他既然不打算要她的命,接下来不是该直接把她逐出宫的吗? 难道还准备让她跟在身边?! 风承熙吩咐一声“起驾”,康福立即带着人进来。 肩舆被抬起,风承熙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还跪着干什么?” “陛、陛下,”叶汝真吃吃道,“臣有罪,臣无颜再追随陛下。” 风承熙轻轻“哼”了一声,“以叶卿的脸皮之厚,还有什么无颜有颜的?要么跟上,要么回牢房,你自己选。” 他说完,肩舆便接着往外走。 他可不打算惯着她,已经亲自来了天牢,难道还要求着她跟上不成? 只是还未走出天牢,忽听身后传来“当啷”一声。 那是铁制的栅栏合拢碰撞的声响。 风承熙难以置信地回头,就见叶汝真把自己关进了牢房内,还严谨地把自己牢门上的锁拧上了。 风承熙:“…………” 第45章 坐牢 叶汝真在天牢过起日子来。 曲狱着实讨好, 给她换到了最边上的位置。 这牢房一般是给宗亲级别的贵人使用,看上去和旁的牢房没什么不同,但周围的牢房都空着,不关其它人犯。 高处还有一扇极小的窗, 每天能有一两个时辰的阳光照进来。 康福后面来了好几回, 劝叶汝真去服个软。 风承熙来天牢这一趟, 让叶汝真想得很明白了。 以风承熙待素日待她的亲近,他应该不会杀她, 也不可能真关她一辈子。 以风承熙的心高气傲,也不可能强行将她绑回明德殿。 最大的可能, 便是把她关着关着, 等他消了气,便会索性放她回家,免得留在天牢碍眼。 于是坚定地拒绝了康福。 康福气得顿足:“我的大人啊, 您看看陛下还不够疼您吗?一听说您病重, 饶是身子虚弱成那样,还强撑着来看您, 您怎么就不能疼一疼陛下呢?” 叶汝真:“……” 这话为什么听上去有点怪怪的? 其实吧,她又不是傻子,风承熙待她好不好, 她能不知道吗? 正因为知道, 才更加不能回去。 若是回去了,猴年马月才能离开皇宫啊? 康福失望地离开了。 康福这么来了几回,典狱已经看明白了。 以往的人犯都是求着外面的人救自己出去,叶汝真却偏偏相反,是外面的人求着她出去,她都不出去。 典狱在天牢待了十来年, 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个样式的,对叶汝真愈发伺候得小心翼翼。 这天典狱过来问:“叶大人,外头有位袁大人想见您。” 叶汝真并不是能闲得住的性子,被关了这么些日子,每一天都在强撑,闻言大喜:“快,快请。” 袁子明不是一个人来的,同他一起来的还有赵晚晴。 赵晚晴已经换了宫妆,不再是宫女装束,叶汝真含笑道:“恭喜赵女史。” 赵晚晴脸红红地还礼,她能得到众人艳羡的司妆女史之位,从头到尾都多亏了叶汝真。 一是教她司妆之术,二是太后今日是让她传话,特意给她升了女史之职。 “太后说给令妹寻了一门亲事,是一位齐王的外甥,姓蒋名宗,现在弘文馆任职,听说下个月便要升去礼部了。” 叶汝真在上次的宴席上见过这位蒋宗,他二十出头年纪,生得英气勃勃,相貌不凡。 更重要的是,齐王妃出身姜家,蒋宗可谓是集两家势力于一身,无论两风姜两家怎么起纷争,只要蒋宗懂得明哲保身,都会有一份不错的前程。 不得不说这份婚事太后着实是费心了。 “阿成,你这可是替你妹妹撞了次大运了。” 袁子明很替她高兴,“蒋大人如今已是五品,再升便是四品官,礼部又是最优渥闲静的差事,这消息若是传回你家里,伯父指定要去祖宗面前上香。” 赵晚晴笑道:“太后说,若是叶大人首肯,她这便赐婚。” “不行!” 叶汝真想也没想便答。 袁子明和赵晚晴俱是一呆。 袁子明忍不住道:“阿成,你不会是在牢里关傻了吧?这么好的婚事,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不行就是不行。”叶汝真道,“你们看看蒋家,再看看我家,我家里就是一做买卖的,我现在还吃着牢饭呢,哪一点配得上蒋家?” 袁子明和赵晚晴相视一笑。 “太后都肯为你妹妹指这么好的婚事,意思还不明白?这是想搭救你啊。” 袁子明道:“断没有妹妹成婚,哥哥还蹲大牢的道理,太后既然给你妹妹赐婚,自然要放你出来。你虽然触怒了陛下,但好在太后还对你青眼有加,阿成,你莫要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赵晚晴也道:“太后说了,只要叶大人愿意,她随时可以让叶大人官复原职。” 两人十分热心,对叶汝真再三鼓励。 叶汝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此事万万不可,我们叶家配不上蒋家,也当不起太后这份好意,我更不能复职。” “为什么啊?”袁子明和赵晚晴两人完全不能理解。 叶汝真深吸一口气:“此事只能你们二人知道,千万不可外传,更不能传到太后耳中。” 两人见她神情郑重,连连点头。 “你们可知我为何触怒了陛下,被打入天牢?” 赵晚晴道:“我听人说,是因为叶大人把陛下扑在地上打滚……” “不是。”叶汝真道,“我是因为恋慕姜姑娘,被陛下知道了。” 两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赵晚晴是撷芳阁事件的亲历者,顿时便想通了:“难怪……难怪陛下当时那般生气……” 叶汝真一脸沉痛:“所以,我只有在天牢里才是最安全的。但凡有什么事蹦跶到陛下面前,这条小命很可能就保不住了。” 这个理由终于震慑住了袁子明和赵晚晴,两人再不敢提赐婚的事。 叶汝真给两人编好了覆命的借口,说算命的测出妹妹这两年命数里有大劫难,须得过了这两年才能定下婚事。 赵晚晴离开之前,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太后说,除了赐婚,叶大人还想要什么,都直管说。” 叶汝真有点纳闷。 太后待她是不是好得有点过分了? 若说之前太后讨好她,是为讨好风承熙,而今她都见弃于风承熙了,太后还讨好她干什么? * 赵晚晴回去覆命。 太后却不在慈安宫,而是去了明德殿看望风承熙。 风承熙坐在檐下一把大圈椅内,阖着眼睛,任春深时候的阳光洒在身上,天气很暖和了,他身上依旧搭着茸毯。 他有段日子没有上朝了,只命姜凤声在处理完政务之后,来明德殿向他回禀。 但姜凤声说了半日,风承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姜凤声想提醒风承熙一声,太后悄悄止住姜凤声,“陛下累了,今儿便到这里吧。” 便是这个时候,赵晚晴在内侍的引领下走来。 太后眼睛一亮:“如何?叶大人可答应了?” 那三个字入耳,风承熙一直阖着的眼睛睁开了。 赵晚晴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按照叶汝真的交代回话。 太后语气带有抱怨:“蒋宗那孩子,便是尚主都够格了,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难道还配不上?” 我乃起居郎 第54节 “人家不是说了么?是命中有劫数,过两年再议亲。” 风承熙淡淡道,“再说叶汝成现在是个牢犯,母后您是有多看不惯蒋宗,要让他娶一个牢犯的妹妹?” 太后见他开口,连忙放软了语气:“我儿,这还不是为了你的身子?大师既说他身带佛缘,就该让他随侍在你身侧。哀家原想着借赐婚,让他出来继续在你身边侍奉……” 风承熙脸上掠过一丝恼怒的红晕:“母后以为是他不肯出来吗?明明是朕嫌他出言无状,行止无礼,生性鲁莽,所以才不想让他出来!” 太后:“……那陛下还三番五次派康福去天牢……” 风承熙声音抬高了一点:“那是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太后忙劝道:“陛下,他毕竟有佛缘,可不能伤了他的性命……” 风承熙抬抬手止住太后的话头,不耐烦地道:“朕知道了,若不是因此,朕早要他人头落地。” 太后这才稍稍放下心。 风承熙掩口打了个哈欠,脸上露出倦色。 太后忙拉着姜凤声离开,再三嘱咐康福等人好生服侍。 人走了之后,风承熙冷冷问康福:“你常去天牢?” 康福跪下回道:“老奴是去过几次。” “几次?” “……六次。” 风承熙翻了个白眼:“打朕回来也不过半个月,你就去了六次,你干脆每日里去天牢里晨昏定省得了!” 康福俯身叩头,不敢答。 头顶良久没有动静,过了好一阵,风承熙声音生硬地问道:“他……怎么样?” 康福斟酌着道:“叶大人看上去颇为削瘦,神情有些憔悴。老奴劝了他几回,他说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回来面君,只愿在天牢里度过余生……” 话未说完,当胸被风承熙踹了一脚,“好你个混账东西,敢在朕面前扯谎了!” 康福苦着脸,他这不都是为了让陛下心舒服一点吗? 风承熙也知康福的用意,那一脚踹得并不算重,他靠回椅内,微微喘息,“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之前都没有憔悴,这会儿知道自己死不了,还能憔悴才有鬼了。” 康福侍奉他这么久,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这样的明显的惆怅之色,忍不住道:“陛下,叶大人再怎么样也不过是您的臣子,您想他怎么样,不过是一道旨意的功夫。只要您开口,老奴这就去天牢提人。” 风承熙有心再踹他一脚,奈何已经没了力气,只能瞪他一眼:“谁说朕想他回来?回来让他气死吗?” 康福不敢则声,心里道,您岂止是想,您都快想疯了吧。 * 叶汝真窝在牢里睡了个午觉,隐约听见栅栏声响,以为是典狱进来了。 “东西都弄来了……姜大人?” 叶汝真愣住了。 姜凤声环顾:“叶大人倒是自在,不似我等,尚在朝中蝇营狗苟,竟日奔忙。” 叶汝真不知他的来意,只能客套两句,道声惭愧。 “叶大人有好一阵没去青云阁了吧?”姜凤声问,“可有想念阁中的姑娘们?” 叶汝真越发摸不清他想干嘛,干笑着答:“下官已到了如此境地,纵然是想念,也是有心无力啊。” “前两日我见了傅妈妈,听她说起阿月儿向大人学琴的事,才知大人与阿月儿亦师亦友,交情匪浅。这样说来,我与叶大人的缘分也算是深了一层。” 叶汝真:“!!!”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多少?! “叶兄不必慌张。”姜凤声和颜悦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叶兄风流蕴藉,才名远扬,原是闲云野鹤,却肯为舍妹入朝为官,能得叶兄如此倾慕,是舍妹的福气。” “……”叶汝真,“姜大人……不怪下官吗?” “我虽是姜家家主,但也是阿月儿的哥哥。叶兄也有妹妹,自然知道当哥哥的是什么心情。阿月儿向来谨慎持重,日前却敢助叶兄假死越狱,可见用情之深。因着太/祖遗旨的缘故,阿月儿必须入宫为后,姜家亦不能抗旨。眼见有情人难成眷属,我亦替你们二人难过。” “姜大人若是愿意,不如就成全我二人。”叶汝真眼中满是期盼,“令妹用来助我越狱的法子,亦可以用来助她金蝉脱壳。到时我与她就能远离京城,长厢厮守。” 姜凤声长叹一口气:“叶兄,阿月儿是姜家长女,她有她的责任,不可一走了之。” 叶汝真很失望。 说半天有什么用? “但若是叶兄有心,一样可以陪伴在阿月儿身边。” 叶汝真立即抬头:“请姜大人指点。” “陛下与太后母子之间颇有些嫌隙,连带不喜姜家女为后,阿月儿入宫之后,定然会受尽冷遇,处境艰难。但若是叶兄肯出手相助,从旁扶持,阿月儿的日子想必会好过很多。” 叶汝真:“可下官是外臣,手怎么伸得到后宫?” 姜凤声道:“叶兄确实是外臣,却是离陛下最近的外臣,只要叶兄留在陛下身边,距离后宫不就只有咫尺之遥?” “……” 叶汝真明白了。 他这是想利用姜凤书,将她收为己用,让她成为他安插在风承熙身边的棋子。 正如他一开始费尽周折所做的那样。 “叶兄不愿意吗?” “下官……只怕力有未逮……”叶汝真迟疑道,“陛下那心疾,发作起来,真的很可怕……” 姜凤声忽然笑了:“叶兄原来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回明德殿的?” 叶汝真道:“人皆惜命,下官又怎会例外?上次险险被陛下掐死,这回又被打入天牢,伴君如伴虎,实非虚言。” “若是为了阿月儿呢?”姜凤声问,“为了叶兄心中所爱,叶兄可愿意以身犯险?” 叶汝真面上陷入沉思。 心中直想说——不愿意! 姜凤声没有逼她立刻做决定,而是让她好好想清楚。 做出决定之后,若是愿意,可以往姜家送一盏宫灯。 宫灯在宫里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之物,大臣们下值时遇到天黑,皇帝便会赏一盏宫灯,是最为润物细无声的恩宠。 叶汝真答应下来,躬身一礼。 姜凤声甚为客气,还礼告辞。 典狱这才带着人进来,每人手里都捧着些瓶瓶罐罐。 典狱万没想到除了皇帝身边的人、太后身边的人之后,连姜家都来人了,来的还是家主本人,叶汝真在典狱的地位又往高升了好几阶,差不多可以和财神爷并肩了。 “叶大人,您瞧瞧,这些东西齐不齐全?不齐全小人再去找找。” “全了,多谢。”叶汝真掏出一只小金锞子,“辛苦大人了,给兄弟们喝酒。” 典狱眉开眼笑千恩万谢。 试问谁能不爱财神爷呢? 而且他在这边收了赏钱,再去康福那边细细回禀,又能领一回赏。 消息送到明德殿的时候,风承熙就在殿内。 康福正要寻个借口出来细问,风承熙头也没抬,头顶却像是长了眼睛,淡淡道:“就在这儿说。” 典狱便如实回禀,上回袁大人和赵女史来探望过叶大人,今日姜大人来探望。 还有叶大人问他们要了好些东西,不知在做什么。 康福正要说话,那边风承熙“嗒”地一下,搁下了笔:“他是坐牢还是开店?一天天还宾客盈门起来了?” 典狱不敢抬头,只听这语气不善,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从即日起,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斩!”风承熙咬牙道,“还有,坐牢便是坐牢,他既喜欢坐,就让他把牢底坐穿,什么东西都别给他!” 典狱领命下去。 风承熙兀自气息不顺。 坐个牢还能呼朋引友,叶大人可真了不得。 还有兴致捣腾玩意儿! “陛下,”康福道,“老奴听着叶大人要的那些东西,好像是做胭脂用的。” “做胭脂?”风承熙冷哼,“朕管他做什么!坐个牢倒坐出花儿来了,朕是让他坐得太舒服了,难怪赖在里头不肯出来!” 他愈说愈怒,心头一把火狂燎,心在胸膛里不听使唤,一阵阵隐隐作痛。 他捂住胸口。 忽地,在疼痛之中,他猛然回过神来,盯着康福,“你说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的?” “胭脂,应是胭脂。” 康福眼见风承熙脸色难看,忙忙地扶着风承熙,预备去拿药。 风承熙却顿住了,原本苍白到极点的脸色慢慢地回转出一丝稀薄的红晕。 ……胭脂? 第46章 长胖 云安公主在此时求见。 风承熙命宣。 云安公主入殿, 先行了礼,然后道:“白老夫人托我寻一位名叫‘郗明德’的校书郎,我特来讨陛下示下,不知这位郗大人可有空见白夫人一面。” 以往白氏入宫, 三不五时便可以见着叶汝真, 这段日子却是许久没有见到。 我乃起居郎 第55节 宫里人虽然得了康福的吩咐, 皆闭紧了嘴,没人说叶汝真下狱的事, 但白氏一来是觉得不对劲,二来也是着实想念叶汝真, 托了人去明德殿传消息, 却一直没有回音,遂想寻着郗明德打听打听。 打听了一圈,竟然不知如何去找郗明德, 只得托到云安公主跟前。 云安公主把话带到, 准备告退。 “皇姐。”风承熙忽然唤住她,“叶汝成已经下狱, 人人皆知他已见弃于朕,皇姐为何还要亲自为白氏跑这一趟。” 云安公主似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顿了顿, 道:“我自小福薄, 不得长辈欢心,白氏为我备妆,爽直温厚,教我许多事,我不自觉拿她当了半个长辈。她思念外孙,渴盼一见, 哪怕陛下不喜,我也须得走这一趟。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风承熙沉默了良久,道:“替朕多谢白老夫人。” 云安公主有点愕然,不知道他谢白氏什么。 “谢她能照应到皇姐,让皇姐敢于跑这一趟。” 云安公主在宫里活得完全不像一个主子,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存在碍着了很多人的眼,便一直将自己缩在芳琼殿,尽量不出现在旁人现前。 她此时虽然看起来行止如仪,谈吐得当,但声音却微微发紧,身姿也有几分僵硬。 叶汝成获罪,她为白氏传话,以风承熙之喜怒无常,她其实无法预料今日踏进明德殿会有什么后果。 但她还是来了。 风承熙默默地注视着这位与自己同日所生的异母姐姐,目光有点深沉,有点复杂,“朕中午想在掬水亭宴请白老夫人,皇姐要不要一道来?” 云安公主愣住了。 是她看错了吗? 她竟然在风承熙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温柔。 * 典狱回到天牢,十分为难地表示陛下有令,他不得不没收叶汝真的家伙什,而且从今日起,任何人不得进来探视。 叶汝真的玫瑰汁子才捣到一半,愕然:“为什么?之前不好好的吗?谁去告发了?” 典狱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叶汝真很无奈。 她人在牢里,花是托狱卒采的,狱卒一个大老爷们,并不知道什么样的花算是开到八分满,一咕嘟撸了一袋子,叶汝真挑了半日才挑出些能用的。 就在典狱准备把那半钵子玫瑰花汁倒掉的时候,只听一声厉喝:“住手!” 叶汝真讶然回头。 竟是风承熙来了。 他依然坐着肩舆,但不知是身子养好了些,还是单纯怒气更重,声音听上去倒是中气十足:“给朕放下!谁让你倒的?!” 典狱抱着瓷钵一脸无辜:“……” 叶汝真暗暗在心里替典狱答:您呐。 “都放下,以后这儿的东西还照旧,叶大人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有人来探望也不必拦着。”康福告诉典狱。 典狱只听说过朝令夕改,着实没见过一道令前后脚就改的,算是长见识了。 这边风承熙看叶汝真,简单地道:“老夫人想见你。” 叶汝真一阵激动:“臣、臣可以见吗?” 风承熙很想回她一句“不然朕来此处做什么”,但目光掠过那一钵子花汁,空气里馥郁的花香像是顺着鼻孔直入五内,把心肝脾肺都染香了。 但前日之辱历历在目,风承熙的脸还是板得严严实实:“朕是冲老夫人的面子,破例一次。” 叶汝真忍了忍才忍住一声欢呼:“陛下万岁!” 正要走出牢房的时候,风承熙忽然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 叶汝真不明所以:“陛下?” 风承熙皱起了眉头:“叶汝成,你是不是长胖了?” 叶汝真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倒不觉得:“有吗?” 风承熙目光锐利,上下打量:“确实是胖了。” 叶汝真道:“臣整日在牢房里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跟猪似的,若是胖了也是在所难免……” 话没说完,就见风承熙的神情森冷,托起了她的脸:“好,好,叶汝成,你竟然还能长胖,你有没有良心?” 叶汝真:“……” 实在不懂长胖跟良心有什么关系。 她很想说“换您来关一关,说不定一样会长胖”,但话到嘴边,顿住了。 阳光斜斜地从高窗照进来,细尘在光柱里飞舞。风承熙站在光柱里,脸明显比半月前削瘦了。 不单是瘦了,脸色还泛着一丝青白,出入仍要靠肩舆,很显然,自上次发作过后,他尚未痊愈。 叶汝真低下头:“陛下说得是,臣确实是没良心。” 风承熙:“……” * 白氏已经同云安公主在掬心亭等着了。 祖孙俩个这辈子都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不见,叶汝真饶是一直提醒自己要克制要克制,见了白氏还是忍不住眼圈微微一红,拼命忍着才没掉眼泪。 曾经有一度,她以为自己要死在天牢,再也见不着外祖母了。 白氏上上下下打量叶汝真,拉着叶汝真的手不肯松,满意地道:“嗯,一阵子不见,脸上长肉了。” 风承熙听不得这话,一张脸瞬间拉了下来。 叶汝真没敢多看他,只说最近忙,胃口好,吃得就多了点。 白氏又谢风承熙帮忙传信。 风承熙对叶汝真是冷着一张脸,待白氏倒是依然如旧,含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四人落座,倒是以云安公主为尊。 云安公主不大自在,道:“今日不论身份,只论序齿。”当即推了白氏坐首席。 白氏连说当不起。 叶汝真心中默默地想:您连陛下的首席都坐过了,再压公主一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白氏数十年生长在民间,对于尊卑之分很难刻入骨髓。云安公主在她眼里是个没娘疼的可怜孩子,风承熙更可怜,全家就剩一口。 当然最最可怜的还是属她的心肝宝贝叶汝真了,怎么疼都不为过。 席上就见白氏出筷如风,一人照料三个,不时嘱咐这个,嘱咐那个。 叶汝真生怕这对天家姐弟嫌啰嗦,没曾想无论是风承熙还是云安公主,皆是挟什么吃什么,乖得服服帖帖。 只有一样不对,风承熙跟白氏说话时还好,目光一落在她身上,就肉眼可见地变得冷淡。 云安公主在旁边觉得有点奇怪,风承熙不单赐宴,还扮成郗明德来入席,显然叶汝真身上的圣宠未衰。 可若说有圣宠,怎么却连个好脸色也没有? 白氏很快发现了,问两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快,怎么生分了。 风承熙笑笑:“叶兄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如此大丈夫,我佩服还来不及,怎么会和他生分?是吧,叶兄?” 叶汝真假装没听出最后四个字里头凉丝丝的意味,向白氏道:“没事没事,就是这阵子太忙了,和郗兄一直没机会碰上面。” “叶兄贵人事忙,确实没功夫见在下。”风承熙淡淡道,“在下近来也不轻闲,同样没功夫见叶兄。” 这话越听越不对,白氏虽说不愿意两人走得太近,但多位朋友多条路,白氏还是很盼着叶汝真在宫里有人照应,便连连朝叶汝真使眼色。 “……”叶汝真挟起一粒荔枝肉,因为生怕中途就被风承熙拒绝,一路送得小心翼翼,见风承熙没拿筷子来挡,才稍稍松了口气,放进风承熙碗中。 “郗兄,”叶汝真的眼神里透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尝尝这个,这个合你的口味。” 风承熙仍是板着脸,没什么反应。 叶汝真提醒:“凉了就不好吃了。” 风承熙拿筷子的手顿了顿,筷头调转方向,从盘子里折回碗中,挟起那粒荔枝肉,送进嘴里。 风承熙的吃相甚是斯文贵气,咀嚼的动作不甚明显,叶汝真盯着他问:“好吃么?” 风承熙仍旧没看她,但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叶汝真缓缓在肚子里松了一口气,向白氏递过去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 果然,风承熙接下来虽然没有像以往那样和叶汝真说不完的话,但至少也没有再摆冷脸了。 一顿饭顺顺利利吃完,叶汝真该回天牢了。 这一趟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白氏,叶汝真舍不得放手。 “你是当官的人了,可不能像个孩子似的赖在我跟前了。” 白氏道,“以后再忙,心里要记得外祖母,时不时给家里捎个口信,让家里知道你没事,免得家里担心,知道吗?” 叶汝真本来觉得自己把天牢坐成了客栈,住着挺舒坦的,但听着白氏一长一短的叮咛,才觉出一股深深的委屈。 要是一开始没当这劳什子起居郎,她时时刻刻都可以跟在白氏身边,制胭脂水粉,做买卖挣钱,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风承熙和云安公主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对祖孙俩依依不舍。 云安公主忍不住轻声道:“生在小门小户也挺好,没有荣华富贵,一家子却可以亲亲密密,其乐融融……” 说到这里猛然顿住,生怕风承熙多心。 但风承熙好像没听见。他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目光一直落在叶汝真身上。 这视线过于专注明显,叶汝真感觉到了,不敢再多聊,和白氏匆匆别过,看着白氏和云安公主离开。 亭边一时只剩她和风承熙。 叶汝真行礼:“臣告退,臣这就回天牢。” 风承熙:“你坐牢倒是坐得很上心。” 叶汝真从他声音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思,不敢争辩,默默后退。 “哪儿去?”风承熙声音凉凉的,“天牢何时搬到了御花园那头?” 我乃起居郎 第56节 “臣……可以去那边放放风吗?”叶汝真恳求,“臣被关得久了,今日难得出来,想晒晒太阳。” “……”风承熙想起了天牢中的阴暗。 叶汝真已经摸准了他的脾性,见他没开口便知是默认,当即快活地往御花园去。 走到园中,才发现风承熙一直不紧不慢地缓缓走在后面。 叶汝真:“陛下您跟着臣,可是有什么吩咐?” “跟着你?”风承熙冷冷瞧她一眼,“朕的御花园,朕难道逛不得?” 叶汝真连忙点头:“逛得,逛得,是臣多言,臣死罪。” 她是瞧着风承熙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只怕尚未痊愈,中午陪着白氏吃了一顿饭,而今又走了这么长一段路,想必是累了。 但这话可不能乱出口了。 风承熙就像一个小时候没吃过糖的孩子,见了糖便比常人激动得多。 他没见过什么人的真心,偶然遇见一个像她这样真心待人的傻子闯入朝堂,便像是见了一大块蜜糖,抱在手里就不肯放了。 但问题是,一旦她的身份被戳穿,他此时抱着的这块糖,立马就会变成黄连。 叶汝真深思熟虑地咽下了关心的话,只盼康福能发挥以往的啰嗦,劝风承熙上舆回明德殿。 康福偏偏哑巴了似的,一个字都没说。 叶汝真:“……” 眼看就要经过前面一大丛盛开的玫瑰,此是叶汝真特意绕道的目的地。 她眼巴巴地,舍不得走,但又不敢留。 风承熙忽然道:“这花开得讨厌,康福,带几个人把花摘了。” 叶汝真连忙自告奋勇:“臣来摘。” 风承熙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便算是准了。 御花园的花朵无一不是名品,又兼精心养护,每一朵都开得丰盈盛大,是叶汝真所用过的、品相最好的玫瑰。 不一时便摘了满满一衣兜。 风承熙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歇息,只见她抱了满怀的花朵还不肯收手,继续摘了往袖子里塞。 那股子贪心劲儿,活像是过冬藏榛子的松鼠。 风承熙不由低笑了一下,意识之后,又把嘴角压下去。 康福道:“老奴去给叶大人备一只口袋吧?” “不许。”风承熙道,“朕倒要看看,她能塞多少。” 官袍的衣袖宽大,叶汝真塞满了两只衣袖,又拎着满满一衣摆,活像是身上挂了三只口袋。 她也知道这形象略有不雅,但又舍不得放下,遂踮起脚准备小跑离开。 经过凉亭时,忽然听得一阵大笑。 叶汝真愕然抬头。 她摘花摘到一半,就发现风承熙不见了,当时还以为他终于回寝殿去了。 万没想到他竟然还在,还笑得打跌,手捂着肚子,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 叶汝真强行义正辞严:“臣这就把这些花扔了,陛下眼不见心不烦,不用再看见它们了。” 一面说,一面就跑。 身上的花瓣迎着风,一面跑,一面洒落。 风承熙笑弯了腰。 康福侍奉他这样久,除了不懂事的幼时,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仿佛是把连日来的病痛都在笑声里消解了,风承熙靠在柱子上,笑得直喘。 * 叶汝真一路洒着花瓣回到牢房。 还好采得多,即使这么洒,回来仍有一大堆。 叶汝真内心充满丰收的喜悦。 这么好的玫瑰花,一定能做出最好的胭脂。 刚摘下来的玫瑰花瓣放在白瓷钵里捣烂成泥,拿洁净纱布过滤出花汁,放在红泥小炉上熬煮成浆。 然后将绵纸一张张裁作小份,在胭脂浆里浸透之后,一页页铺出来晾到半干,再一遍遍反复将花浆刷上。 从高窗里透进来的光线一点点偏斜,很快消失不见。 狱卒道:“叶大人,用饭了。” 叶汝真这才从胭脂纸中抬起头,正要起身的时候,整个人顿住。 牢房外多出来的并非只有送饭的狱卒,还有一个靠在肩舆上的风承熙,他一手托腮,手肘支在肩舆扶手上,眸子里幽幽暗暗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叶汝真眼前仿佛还有他笑得打跌的模样,原是想着他笑话便笑话吧,反正她在天牢他在明德殿,再怎么笑话也碍不了她过日子。 结果人竟然来了牢房。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是看了多久。 此时两人视线一对上,风承熙飞快低下头,手掌团成拳,抵住唇边。 但依然没挡住“扑哧”一声低笑。 叶汝真:“……” 她就当没听见那声笑,也当自己中午没在他面前出过丑,厚起脸皮正正经经行了礼:“陛下驾临,不知所为何事?” “哦,确实有点事。” 风承熙的声音恢复了往日懒洋洋的样子,“朕就是想看看,天牢的伙食到底好到了何等程度,能让人犯吃得珠圆玉润,膘肥体壮。” 第47章 不好 菜是一荤一素一汤。 荤是蒸排骨, 素是炒豇豆,汤是鲫鱼豆腐汤。 外加一大碗大米饭。 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是家常滋味,洁净新鲜, 比一般牢房强得多。 不过…… 好像也没强到这份上吧? 风承熙已经添到了第二碗饭, 并且把鲫鱼全扒搭到了碗里。 叶汝真:“……” “看什么看?不是给你留了么?”风承熙, “鲫鱼刺多,你少吃些。” 汤里留着一块完整的鱼肚子, 叶汝真却没什么心思吃,百味杂陈地扒完了一碗饭, 只盼风承熙视察完天牢伙食, 早点走。 结果吃完饭,风承熙不单没走,康福还沏上茶来了。 还给叶汝真沏了一碗, 满含喜色, 悄声道:“陛下这一顿吃得甚好,这一向都没见这么好胃口。” “……”叶汝真心说可不是?她都没吃饱。 风承熙喝完茶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起身在牢房里转悠。 牢房统共就这么点大,他却是转了有小半个时辰,最后停在那一排晾着的绵纸上, 问:“这是什么?” 叶汝真:“胭脂。” “朕从前见的胭脂都是盛在小盒里的, 这个怎么一张一张的? “这是纸胭脂,陛下说的那个是胭脂膏。 “朕喜欢胭脂膏,盛在盒子里,戴在身上方便。” “……”叶汝真没接茬。 风承熙捏起一张闻了闻,“香真是香。也不枉费叶卿采花那般辛苦。” 这句话里含着掩不住的笑意。 叶汝真脸上有点作烧。 风承熙咳了一声,收住笑容, 道:“叶卿好兴致,坐牢还有心思做胭脂。” 叶汝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风承熙骤然回身,看着叶汝真:“做来给谁呢?” 叶汝真目光有些游移:“不给谁,就做着玩儿的,打发打发时间。” 风承熙“哦”了一声,把手里那页绵纸放回去。 叶汝真以为他终于要走了,结果他往床上一靠,吩咐:“朕小憩片刻,半个时辰后唤朕。” 叶汝真急忙道:“陛下,天牢阴寒,小心着凉……” 风承熙已经合上了眼睛,根本听不进去。 康福拉拉叶汝真的衣袖,低声道:“叶大人,从您下狱开始,陛下就没有睡过一夜整觉,让陛下补补吧。” 叶汝真忍不住道:“要补觉也不能在牢里补吧?” 康福拂尘一甩,微微一笑:“陛下乐意。” 我乃起居郎 第57节 叶汝真:“……” 我不乐意! 风承熙这一觉并没有睡到半个时辰,大约睡了两炷香不到,他自个儿醒了。 是笑醒的。 叶汝真在旁边给胭脂上浆,就听到他起先是梦中发出了几声闷笑,然后人便坐了起来,抱着被子,眼望叶汝真,把自己的眼角笑出来一点水光。 “……”叶汝真明白无误地知道了他在笑什么,忍不住问道,“……有这么好笑吗?” “有。”风承熙笑得声音直抖,“朕梦见你两只袖子塞了鼓鼓囊囊两大包花瓣,袖子忽然变成了两只肉嘟嘟的翅膀,你的人则变成了……哈哈哈……哈哈哈……” 叶汝真忍不住有点好奇:“变成了什么?” “一头猪。” 风承熙说完,又扑到被子上笑去了。 叶汝真面无表情。 笑笑笑,笑死你得了。 好在风承熙终于肯走了。 走的时候回头道:“叶卿莫恼,朕梦见的那头小猪,珠圆玉润,雪白/粉嫩,是世上最最可爱的一头小猪。”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皆带着笑,眼睛里还有一丝水泽,让他的眸子看起来格外明亮。 也许是因为刚睡醒,脸色也微微有一层绯红,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 他离开之后,叶汝真深吸一口气,按下跳得有些快起来的心脏。 管他是什么猪,猪就是猪。 是猪也罢了,只要他不来便好。 没想到第二天,风承熙又来了。 这回他还带了不少东西来。 康福带着人一样一样往里搬,有几案,有桌椅,有文官四宝,有书册,有成箱的文书……还有一大卷红茸毯,铺在地上。 叶汝真惊了:“!” 眼看内侍们将她晾胭脂的桌子抬出去,她张了张嘴想阻止,到底还是忍住了。 皇帝陛下摆明想来鸠占鹊巢,她还能说什么? 风承熙忽然开口:“干什么?” 康福忙回:“陛下,屋子小,这张桌子若不搬出来,书案便放不下……” 叶汝真在旁边很想提醒他,这不是屋子,这是牢房。 “那便不要书案,”风承熙道,“这张搬回去。” 没有书案,陛下只能把两口箱子摆在面前,一口敞开充当书架,一口合上充当桌案,看到一半想批红,还得弯下腰才能够着朱笔做御批。 叶汝真:“……” 这是何苦? 叶汝真实在看不下去了,打算把自己桌上的摊子收拾出来。 风承熙抬眼瞧见:“别动,放那儿好好做,不做好不许收了。” “……”叶汝真,“陛下您还是回去吧,一国之君蹲在大牢里,成何体统?” 风承熙把手里的文书卷首朝叶汝真一展:“朕正在看三十年来的案件文书,世上还有比大牢里更适合读这些的地方吗?” “……” 叶汝真一看还真是。 他不单是看案件,看的似乎还都是蜀中一带的案件。 这让她想到了偏殿书案上长年铺着的蜀中地图。 陛下为什么老是盯着蜀中? 叶汝真很想问。 她看牢房内添出的一大堆东西里头并没有枕头与被子,想来风承熙还没丧心病狂到要在牢里过夜的程度。 所以她只要熬过白天便好。 哪知道风承熙过于勤政,夜深了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叶汝真也不敢催,万一催得人家索性留宿,那麻烦可就大了。 她在牢房里养出了午睡的习惯,下午已经被风承熙占了床,这会儿是真熬不住了,点头如鸡啄米一般瞌睡了一阵,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床上。 这一觉直到天明,睁开眼望向风承熙常坐的椅子。 很好,没人。 她松了一口气,翻个身接着睡,然后就差点儿吓得跌下了床。 风承熙的脸近在咫尺,正缓缓睁开。 以前同榻而眠的时候,都是风承熙比她醒得早,她还没见过风承熙醒来的样子,带着几分惺忪,毫不设防,看上去软嘟嘟的,让她在惊恐之余,竟然很想去捏一捏他的脸。 这个念头让她更惊恐了,连忙爬起来。 还未离床,风承熙手臂一伸,将她连人带被子揽住,声音含糊:“朕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再睡会儿……” “陛陛下您怎么睡在这里了?” 风承熙低笑了一下,声音近在叶汝真耳边,温暖气息暖融融拂在耳坠上,“朕也不知道……” “您怎么会不知道?!” “真的,朕原本没打算睡这儿的。”风承熙道,“哪有皇帝在天牢里睡觉的道理?” 叶汝真热泪盈眶。 就是啊!除非被人家造了反,否则哪个皇帝会睡天牢啊!! 风承熙昨夜是真打算走的。 康福提醒他,叶汝真已经睡着了,还旁敲侧击地说外面好像下起了小雨,问他要不要睡在这儿。 他搁下文书,瞪了康福一眼。 他做得已经够多了,这一步若还是由他来做,他堂堂九五之尊,不要面子的吗? 康福:“……是。” 风承熙来天牢是为了让叶汝真有台阶下,叶汝真知道他已经没那么生气,自然便有胆子主动请求回到明德殿。 但离开之时,忽见叶汝真被子被踢在一边。 他便俯身拎起被角,打算替叶汝真盖上。 这个动作他做得甚熟,十分顺手,但就是这一俯身,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如明德殿里无数个静谧的夜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下来的,只觉得头挨上枕头的那一瞬,上天欠了他一整月的睡意铺天盖地而来,像云朵般将他包裹住了。 时隔一个月,他又一次感觉到了睡眠真正的模样——它安稳,悄然,香甜,漆黑。 浑然无梦,一觉天明。 * 人生有些步子可能很难迈出,但如果迈出去了,好像也就不算什么事了。 风承熙当真在天牢里住了下来。 消息传到了慈安宫,太后皱眉:“这怎么可能?着实荒唐。” 姜凤书道:“我也是听到宫人在传,故不敢隐瞒,等来禀报姑母。姑母若是不信,可以前往一见。” 太后扶着姜凤书的手来到天牢。 典狱而今已经是人麻了,大央朝最尊贵的几位大人物,如今好像都把天牢当成了门子在窜。 典狱正要进去通禀,被太后制止。 太后一径入内。 牢房内悄然无声,午后的阳光从高窗里悄然洒入,光柱斜斜地横过。 牢里的两人,一人执笔往绵纸上刷胭脂,一人提笔在文书上圈了个批注。 各做各的,悄然无声。 风承熙忽然慢慢抬起手,向旁边的碟子伸过去。 叶汝真把碟子挪远一点。 风承熙:“叶卿……” 叶汝真道:“您就不该让人做这点心,眼下才好一点儿,就吃这么些甜的,万一又发作起来怎么办?要吃您就回明德殿吃,别在臣这里,臣担待不起。” 风承熙:“……在明德殿朕也不想吃。” “那在这儿您也别吃。” 风承熙摇头:“叶卿这般凶,以后哪个女子敢嫁你?” 太后站在暗处,瞧了片刻,忽然转身往回走。 姜凤书有丝讶然,连忙跟上。 离了天牢,姜凤书忍不住问:“姑母,您都瞧见了,不打算管管吗?” “确实是不像话。”太后道,“但你看见陛下的脸色了吗?可比他在寝殿的时候好多了。” 太后说着叹了口气:“威仪与规矩,都得有命在才能讲,他若是一直病病歪歪下去,便是讲一千套规矩又有什么意思?罢了,荒唐便荒唐,只要熙儿能好起来便好。” 姜凤书只得点头:“姑母说得是。” 太后:“此事不许任何人宣扬,谁人胆敢言论,一律交由掖庭处置。” 姜凤书应下。 我乃起居郎 第58节 回望天牢,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原是打算引得太后不悦,也许就会把叶汝真逐出宫去,没想到叶汝真竟真是风承熙的一味良药,风承熙身体好转的速度肉眼可见。 * 叶汝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被当作祸水清扫出宫的机会。 每日里努力少言少语少举动,假装自己是空气,非得要说话,也尽量别说什么好话。 风承熙偏偏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看案件看得累了,便撑着脑袋问她:“这纸胭脂怎么还没做好?” 叶汝真回:“这里日头通风都不好,要多晾几日。” 风承熙又问:“你什么时候做胭脂膏?” 叶汝真:“……做不了。” 风承熙眉眼一抬,眼神变得锋利起来,声音里也多了一丝威压:“为何?” 叶汝真:“……” 因为您老杵在这儿,我要做好了,哪天拿出来,您不就认出来了吗? 叶汝真原是估摸着风承熙最多关她一年半载的,但见过白氏后,这个时间在叶汝真心里降到了三月之内。 能让她见白氏、并且还以郗明德的身份一起吃了饭,显见风承熙对她的怒意已经消散了不少。 她便想着,做好胭脂,留在典狱处,等她出狱个把月之后,再交给风承熙。 她承诺的她不会忘,正如他待她的好她也不会忘。 但身家性命还是得保,东西送出去一定是在她已经离开之后。 ……也算是,两人相识一场一点温存的纪念吧。 可惜这副算盘全落了空。 当然这话不能直说,叶汝真只能借口这里阳光不足,做出来的成色不行。 风承熙眼中的杀气消失了,神情也软和下来,盯着文书看了半晌,却没有展过半页。 好一会儿,他闲闲的、仿佛随口无意间问出:“那叶卿何不换个地方?” 叶汝真立即嗅出了这话里可能隐藏的答案。 她没接话。 不敢接,也不知道怎么接。 风承熙等了半日不见回应,转头望去,就见叶汝真和衣卧在床上,安稳合目,睡着了。 风承熙无声地笑了一下。 听汝真闭着眼睛,听见了衣料摩擦的细细声响,然后嗅到了一股甜香。 甜香浓郁,就在她的鼻间。 紧跟着唇上微微一凉,有什么东西放在了她的唇间。 “抿一抿。”风承熙道,“朕想瞧瞧叶卿这胭脂到底做得怎么样。” “!” 叶汝真努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耳边传来了风承熙的低笑,“叶卿,你知不知道你装睡的时候有个很大很大的破绽?” 叶汝真竖起耳朵。 “你的呼吸不够匀称,忽长忽短的,哪里像睡熟的人?” “……”叶汝真终于知道她上次装死是怎么被识破的了。 然后就感觉风承熙隔着绵纸在她唇上按了按。 这力道不轻,叶汝真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见风承熙的眸光有些灼热,他的视线牢牢地停在她的唇上,几乎是一瞬不眨,声音低哑:“叶卿,你这胭脂做得真好……” 绵纸上的胭脂染在了叶汝真的唇上,柔润的唇浸透了艳色,饱满得像一颗在枝头红透了的樱桃,只要轻轻一咬,就能爆出满口的汁水。 风承熙口干舌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想靠近那颗樱桃,再靠近一点。 隔着半分的距离,只要轻轻一咬就能咬住的位置,他停了下来。 叶汝真的双手抵住了他的肩头,她的眼中有惊恐,声音都微微抖,“陛下……您、您不是不好男色吗?” 风承熙回神。 这才发现他离她竟然这样近了,近到感觉到她整个人好像在发抖。 “废话,吓唬你罢了。”风承熙起身,“怕了吗?还敢不敢装睡骗朕了?” 叶汝真心都快跳出来了,捂胸口喘息,“陛下,臣要是今日英年早逝,指定就是您吓死的。” 风承熙没说话,依然是居高临下瞧着她,只是莫名地,叶汝真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 他的视线别过没有一会儿,又回到叶汝真的唇上。 忽然像是忍无可忍似的,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拿衣袖把她唇上的胭脂擦了个干干净净。 力道之大,让叶汝真以为自己的嘴唇要被他擦破了皮。 “叶汝成,”风承熙低声道,“你以后若是敢涂胭脂,朕一定会砍了你。” “……”叶汝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陛下,这胭脂是您给臣涂的。” 风承熙的声音里满带杀气:“朕是闹着玩儿的,你自己涂一个试试。” 叶汝真两只手捂上自己的嘴,坚定摇头。 风承熙看着她,越看越恼火,指着她道:“叶汝成,你好好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生成这样?!” 叶汝真:“…………” 她怎样了? 风承熙说完还不解气,来回踱了两圈,身体里却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烧,烧得他坐立不安,气息不稳。 他终于意识到他没办法再在这里待下去。 “康福!”他大声喝,“启驾!” 也不等肩舆,自己一拂衣袖,走了。 叶汝真瞧着他风风火火的步伐,一头雾水之余,生出了一丝感慨。 也许这天牢真的挺养人的,风承熙来的时候还得坐肩舆,回去的时候瞧这步履生风的,上朝一个人能骂十个。 * 康福发现,一回到明德殿,风承熙的精神气就差了很多。 首先吃饭时远不如在天牢时有胃口,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亦是随便吃两口就算。 再是夜里要醒好几回,早早躺下来却是转辗难眠。 吃不好睡不好,刚在天牢里养出来的好气色,很快就掉了个干净,很快便恢复成了从前苍白的模样。 康福甚至把天牢的厨子挖了过来,风承熙也没有多吃一口。 康福忍不住想劝风承熙干脆回天牢去住,只是但凡他开口蹭到一点半点跟“天牢”或是“叶大人”有关的,风承熙立马就会冷脸。 一来二去,康福再不敢提了。 他来到天牢向叶汝真询求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到底是做了什么惹得陛下这样动怒。 叶汝真十分冤枉:“我什么也没做啊。” “您是不是又说仰慕姜姑娘之类的话了?” 叶汝真赌咒发誓:“我哪敢?不要命了吗?” 康福松了口气,不是这点就好,为着这点陛下可是发作两回了。 康福回到明德殿,风承熙忽然吩咐他去寻几个年轻内侍来,还加上一句,“要长得好看的。” 虽然这旨意从未有过,康福还是立马办妥了。 宫里最最年轻俊秀的小内侍排成一排,站在风承熙面前。 风承熙靠在椅上,冷冷吩咐:“取些纸胭脂来,给他们涂上。” 内侍们依言涂上。 个别内侍曲意奉承,还挠首弄姿,抛了个媚眼。 风承熙胸膛里一阵翻腾,连连挥手,专指着那一个,恶狠狠道:“给朕打三十大板!” 直到人走干净了,还不痛快,还觉得阵阵想作呕。 康福忙端了水来。 “朕不好男色。”风承熙抓着康福,一字一字道,“朕一点儿也不好男色,朕觉得恶心。” 但为什么,他总是想起叶汝真涂了胭脂的唇? 那颗樱桃饱满鲜亮,他在梦里都想咬上一口。 风承熙按住眉心。 头隐隐作疼。 “陛下……”康福声音低低的,在深宫浸淫四十年的脸看上去波澜不惊,只有眼中透出他熟悉的柔和,“您不好男色,但独独喜欢叶大人,是吗?” 风承熙悚然一惊,立即道:“朕没有。朕是看重叶卿,但并非出于儿女之情。” “陛下莫恼,老奴觉得,若是陛下独独喜欢叶大人,事情倒是好办。” 风承熙冷哼一声:“他是家中独子,哪里好办?” “叶大人的妹妹,生得与叶大人一模一样啊,陛下。”康福道,“您若是喜欢叶大人,却又不好男色,那么把叶姑娘纳在身边,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是啊,叶卿的妹妹,不就是女子版的叶卿吗? 我乃起居郎 第59节 若叶卿穿上裙裳,梳起头发,戴上钗环……不就是叶姑娘吗? 风承熙目光闪动,感觉到自己的心狠狠动了。 但只得转瞬,风承熙摇头,“不成,叶卿不想让妹妹入宫。” 康福道:“天下人皆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想要的,谁能说不?” “但朕答应过叶卿了。”风承熙冷然道,“君无戏言,朕不会失信于他。” 康福不想看到陛下就这么把自己的路堵死了,隔了几日,来到天牢问叶汝真的意思。 叶汝真差点把栅栏掀了:“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叶大人,令妹要是入宫,那定然是后宫独宠,风头无两啊,这可是天大的尊荣——” “再天大都没用,不可就是不可。”叶汝真心慌意乱,急切道,“是陛下派你来的?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明明答应过我的,怎么能反悔?” 康福暗叹一声,知道没戏了。 一名小内侍忽然急急奔来:“公公,不好了,陛下又发作了!” 叶汝真急问:“出什么事了?谁惹得陛下发作的?陛下现在怎么样?” “奴才不知,奴才只知道陛下发作的比哪次都厉害,眼看就要不行了……” “这可怎么得了?!”康福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急急往外走,“我那可怜的陛下,还那么年轻!”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叶汝真心里,叶汝真想也没想,一甩袍袖,跟上康福。 两人一路急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康福一入明德殿,便放声大哭,“陛下,您可万万不能有事啊陛下,叶大人已经来看您了啊——” 偏殿内,正提着朱笔批奏折的风承熙皱了皱眉头。 起初只想,康福这是疯了么?好端端地嚎什么丧? 然后就听见了后半句。 风承熙:“!!!” 他抬手便把砚台里的朱砂往胸前一洒,再咬破舌尖,逼出一点血迹溢出嘴角,然后软软地往案上一趴。 刚趴好,叶汝真便闯了进来。 第48章 回来 “陛下!” 叶汝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扶起风承熙的, “御医呢?御医怎么不在?公公,快去找御医!” 康福:“是是是。” 一面说一面就走。 叶汝真:“还有大师!” 康福已经走得远了,也不知听没听见。 风承熙个子高,身量重, 叶汝真一个人要扶他去寝殿着实吃力, 可环顾四周竟然连个内侍都没有。 “来人!”叶汝真扯着嗓子叫, “有没有人?!” 回答她的是一阵扑楞楞的展翅声,两只雀儿从檐下飞到了枝头。 “咳咳咳……”风承熙气若游丝, “别叫了,是朕让他们都走远些, 朕想静一静……” 叶汝真见他能说话, 顿时松了一口气,“陛下觉着怎么样?还好吗?” 风承熙蹙眉捂胸口:“心痛如绞。” 叶汝真才松开的眉头不觉又皱了起来。 往日风承熙发作总要有点引子,多半是被人气着, 或是有姜凤声暗中搞鬼, 怎么现在一个人好端端待着也会犯起病来? “您……您撑一会儿……” 叶汝真一手把风承熙的胳膊拉过肩膀,一手搂住风承熙的肩, 半扶半架,撑着风承熙去寝殿。 清晨刚下过一场雨,花瓣被打落在阶前, 空气里浮动着湿漉漉的水汽, 满眼皆是绿意。 叶汝真走得跌跌撞撞。 每一顿一下,叶汝真的发丝轻轻蹭到风承熙的脸,带来一阵阵酥麻。 风承熙的心好像也被什么东西蹭着,酥酥软软的。 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压住嘴角不往上翘。 然而春风浩荡,催生万物, 花禁不住要开,叶禁不住要绿,他的嘴角也禁不住要往上翘。 叶汝真踩在一朵落花上,脚下一滑,不由自主向前倾倒。 她第一反应是松开风承熙,免得病人被自己带着倒下。 然而下一瞬,一只手手臂稳稳地箍在了她的腰间,她的肩头撞在风承熙的胸膛上,两人四目相对。 天光自云层后乍现,枝头花叶间的水珠折射出晶莹璀璨的光。 “小、小心些。”风承熙收回手臂,虚弱地咳嗽起来。 叶汝真眯起眼睛,盯着他。 风承熙捂着胸口,“叶卿,朕站不住了……” 话未说完,叶汝真忽然凑近,低下头,鼻子几乎贴上风承熙的胸膛。 风承熙只觉得一颗心猛地一蹦,几乎要跃出胸膛,然后便是密集如鼓点的心跳。 跳动之剧烈,让他怀疑自己真要发作了。 “陛下身上怎么会有酒气?”叶汝真问,“陛下什么时候有了一边批奏折一边喝酒的习惯?” 风承熙:“……” 朱砂不挂笔,需要将白芨碾成粉,再兑以烈酒,方能呈用。 “朕……心中烦闷,所以喝了两杯……” 叶汝真的目光笔直,眸子黑白分明,澄彻透底,风承熙竟有点编不下去。 叶汝真慢慢地道:“陛下以前骗起臣来,可是不打磕绊的。” “朕……” 风承熙没往下说,低了一回头,拇指把嘴角那点血丝抹去,抬起头看着她。 叶汝真很难形容风承熙此时的眼神——有点倔强,又有点脆弱,有点傲气,又有点可怜。 叶汝真不觉有点心软:“陛下若想召见臣,直接派人传旨就好了。” 风承熙低声咕哝:“旨意传过去了,你会来么?” 叶汝真:“……” 这话倒是唤醒了叶汝真,她后退一步,“臣还在服刑,陛下既然无事,臣便先——” 第二步还未退出,风承熙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叶卿,别走。” 这声音里深沉压抑,底下仿佛有暗潮涌动,叶汝真一个激灵,“陛下,臣说过的,臣不好男色——” “朕也不好。” 风承熙截住她的话头,目光和云层后刚刚洒出来的日光一起落在她的脸上,只觉得她就像是一颗在雨后凝在花瓣上的水珠,又晶莹,又易逝。 “朕没有兄弟,也没有朋友,从小到大,连个聊得来的人都有,朕从前也甚是习惯,并没觉出有什么不好,直到遇见叶卿你。” 风带着湿润的草木青气,从天外扑进檐下,拂起两人的发丝衣摆,地上的落花簌簌而动,围在两人脚边打转。 风承熙的声音有点低,落在风里,好像转瞬就会被吹散似的: “朕知道你是家中独子,知道你喜欢美人,知道你来日想要成婚生子,朕没有要宠幸你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你在身边,朕过去那些没有的,就都有了。” “叶卿,你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好吗?” 叶汝真一时没有说话。 带着花香与雨汽的春风仿佛吹进了她的心里,一颗心膨起来,鼓鼓囊囊的,轻轻一戳就要爆开来。 “天牢又阴又湿,连胭脂都做不了,饭菜也不好,你回来,朕给你找了蜀中的厨子,你爱吃的都能给你做。” 风承熙打量着叶汝真的脸色,“朕还可以把明德殿的内侍全换成宫女,全挑你喜欢的。” 叶汝真:“……” 倒、倒也不必如此。 “朕升你的官儿,加你银青光禄大夫。” 叶汝真:“……” 银青光禄大夫是从三品的勋官,就算是升也不带这么升的。 风承熙咬了咬牙,似是割肉一般:“罢了,朕可以在休沐之时让你回家,免得你家人思念。” 叶汝真低着头,久久没开口。 “叶汝成,你还想怎么样?”风承熙声音里有了一丝怒气,“难不成你还想朕跪下来求你不成?!” 叶汝真不敢。 她实在没有想到风承熙能做到这一步,一颗心还在鼓荡,并且眼眶发涩,有点想哭。 “陛下,能别对臣这么好吗?”叶汝真低声道,“臣受不起。” “没什么受得起受不起,朕给你的,你只管受着便好。” 风承熙说着,忽然挪开了视线,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这一句声音既低,说得又快,叶汝真一时没听清:“什么?” 风承熙的神情不甚自在,视线别到一旁,脸上慢慢浮现可疑的红晕。 我乃起居郎 第60节 “朕说,你不在朕的身边,朕怪想念的。” 叶汝真呆呆地看着他。 风承熙脸上红得更厉害了,连耳根都开始发红,语气愈发不善,梗着脖子道:“听清了没有?还走吗?” 叶汝真慢慢地笑了。 “不走了。” 说出这三个字,心里一下子松快起来。 那些压在心头的担忧暂时被抛到了脑后,管他的,反正现在她不想走。 同样的笑容出现在风承熙脸上。 下一瞬,他伸手抱住叶汝真。 叶汝真的手顿了一下,慢慢地张开,环在他的腰上。 春风过处,树扶摇,花纷飞,风承熙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的叹息。 叶汝真眼尖,瞧见宫门外露出了康福的一截拂尘。 “咳。”叶汝真低低咳了一声,结束这个拥抱。 风承熙只觉得怀里空了一块,下一瞬,他“嘶”了一声,皱起眉头。 “……”叶汝真:“陛下不用再演了吧?” “谁演了?说了这么多话,朕舌头疼。” 说着便扯开嘴角,给叶汝真看他的舌尖,颇有点委屈地道,“是真伤着了,不是演的,那血是真的。” 叶汝真:“……” ……该夸他当真是下血本了吗? * 明德殿恢复了之前的生气。 内侍们进出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不再像前些时日,大气也敢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陛下。 对,明德殿里进出的还是内侍多,叶汝真谢绝了风承熙前两项恩赏,只保留了最后一项。 第二日便是休沐,到了下值的时辰,叶汝真开始收拾笔墨。 风承熙看了她好几回:“叶卿,朕……” “陛下答应让臣一个人回家的。” 叶汝真把“一个人”三字咬得颇重。 风承熙:“……” 后悔,就是后悔。 她刚回来的时候他觉得天好地好千好万好,说什么就应什么。 “朕没说要跟你去。”风承熙道,“朕就是想问问你休沐一般做些什么。” “陪父母吃吃饭聊聊天,陪外祖母看看铺子,一天功夫,也做不了什么。” “对,只不过一天功夫,你后天早上便回来了。” 风承熙一面说一面点头,也不知是跟叶汝真说还是自语。 叶汝真许久没回家,这回骤然出现在家人面前,把叶家一家都高兴坏了。 叶汝真也才发现,叶汝成竟也在家里,没有再去自己的小院。 “叶汝真已经在宫里露了脸,自然不能一下子就消失不见,时不时还得赴个宴应个约什么的。” 叶汝成道,“如月说了,要装便要装得滴水不漏,万一此事被人抓住把柄,欺君之罪,满门抄斩都有可能。” 叶汝真心有戚戚焉。 谢芸娘十分担心,“你们俩老这么换着也不是办法,要不索性换回来?” 叶汝真叹了口气。 若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换回来倒罢了,这会儿风承熙大约闭着眼睛,单凭鼻子就能闻出来哪个是真正的叶卿。 这次回来叶汝真才有机会好好问一问叶汝成和姜凤书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汝成一声叹息。 “去年秋天,我在青云阁中喝得有点多,去厢房歇息之时,听到了一阵琴声。” 弹琴之人像是遇到了瓶颈,一小段曲目,频频出错。 叶汝成心说这定然是新来的女伎,便隔着花枝,向屋内人出言提点了一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屋内的灯光映亮屋外的叶汝成,他看见了灯光下的人,衣衫素淡,而容光盛烈,不容逼视。 “她请我教她弹琴,我一口答应,然后,便是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叶汝真靠在哥哥身边,“那你们俩现在打算怎么办?” “打算?”叶汝成笑得有几分凄然,“真真,她是姜家长女,是未来的皇后,我与她之间哪里还能有什么打算?而今我只盼着你能早日辞官,然后你我二人换回身份,我回家中支应门庭,你好生待嫁,我会替你好好寻一门人家。” “哥哥,你变了……” 像是嶙峋的石头被磨去了棱角,连眉宇间的傲气都淡去了不少。 叶汝成自嘲地笑了笑:“从前我自诩才高,目无下尘,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是自己的家人。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而今才知我只不过是一介升斗小民,贵人眼中的玩物罢了,唯有家人是真心盼我走上正途。” 他说着,轻轻抚了抚叶汝真的头发,“从前是哥哥任性,让你受委屈了,伴君如伴虎,难为你了。” 叶世泽若是能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感动得去祖宗面前上香。 叶汝真听见,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哥,我觉得姜姑娘并不是真的拿你当玩物,她一直想帮我出宫来着。” 叶汝成:“她知道你的底细,生怕你知道她的秘密,自然想赶你出宫。” “不是的,我上次被打入天牢的时候,姜姑娘还想帮我越狱,这可不是小事——” 话说到这里叶汝真才意识到不对。 叶汝成震惊:“你被打入天牢?!” “呃就待了一两天而已,陛下就吓唬吓唬我,我一点儿罪没受,你看,还胖了!”叶汝真道,“总之,姜姑娘对你隐瞒身份,确实是不对,但她若是不隐瞒,你可能就写不了那本《月娘拂云记》了。” 《月娘拂云记》里的故事,和叶汝成与姜凤书的相识几乎一模一样。 当初风承熙看到的时候,还赞了一句“以琴识曲,以音知心,甚为雅致”。 叶汝成沉声道:“这不重要,她与我之别,犹如云泥,她是要当皇后的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不能行差踏错半步,我若再对她生出痴心妄想,只会害了她。” 叶汝真在刹那间明白了。 叶汝成对姜凤书的疏远并非怨恨,而是一种保护。 磨平叶汝成棱角的也并非残酷现实,而是可望却不可及的深沉爱慕。 “哥……”叶汝真抱住叶汝成,“你放心,我会尽快辞官的。” 叶汝成点头:“好,尽快是多快?” 叶汝真:“……” 想想风承熙差点儿跟着她出宫,就有点头疼。 她入职的时候,只听说皇帝性子很吓人,没听说会这么黏人的。 * 休沐之日不见外人,兄妹俩可以有短暂的互换,白氏拉着叶汝真去铺子里。 铺子已经扩大到五间铺面,俨然已经是街上最大的一家,车水龙马,生意十分兴旺。 白氏和叶汝真商量,将蜀中的铺子关掉两家,把铺子里的老人带到京城来,京城这边才是大头,一直缺人手。 话才说到这儿,就有熟客过来,白氏忙过去招待。 叶汝真在后院看雇工们做胭脂,只见人手不少,但并不算熟练,做出来的胭脂成色参差不齐。 顿时就明白了白氏的打算。 她原是要去账房的,此时看不过去,便拿襻膊缚住袖子,跟着一起忙碌起来,不时在雇工们马虎时出言提醒。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听得白氏的说笑声,“公主您瞧,胭脂便是这样做的……” 公主? 云安公主? 她怎么会来这儿? 叶汝真好奇地从门内探头一瞧,然后生生顿住。 来的人确实是云安公主,她一身寻常女子的打扮,丝毫没有公主的派头。 陪在她身边的是阿偌,他穿着大央的服饰,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半点没有以往的冷利倨傲。 伽南使者有半数回国准备婚事,但阿偌留了下来,并表明身份,只等大央这边筹备妥当,婚期一到,便带着公主前往伽南。 这是迎亲迎到了家门口,足见诚意,朝野上下都很满意。 不过满意归满意,大央乃礼仪之邦,云安又是公主,身上的规矩更多,断没有两人在婚前见面、还光明正大一同逛街的道理。 但这些在叶汝真看到旁边的人之后,都不算什么了。 风承熙穿一身藏青通肩云纹大袖圆领袍,外罩一层同色纱袍,手持一柄玉骨山水折扇,不紧不慢地踱进庭中。 风吹动他的袍角,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他抬眼向这边看来,视线一下子与叶汝真对上。 叶汝真:“!!!!” 第49章 如何 我乃起居郎 第61节 风承熙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 视线定定地落在叶汝真脸上、身上……挽起来的袖口上。 两截手腕藕管一般,白生生,一眼可见的雪嫩。 叶汝真手忙脚乱地去解襻膊,胡乱放下衣袖。 再抬眼发现风承熙竟然开始往这边走来。 一步, 两步……越来越近。 叶汝真悄悄往里面挨了挨, 借一名雇工高大的身躯藏住自己, 心跳如雷。 “郗公子!” 白氏注意到了风承熙的举动,开口唤。 风承熙恍若未闻, 直往里间去。 白氏连忙快步上前,笑道:“那里头是捣腾玫瑰汁子的地方, 小心溅了公子一身。” 直到白氏扯上了风承熙的衣袖, 风承熙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 他隔着几名雇工,隔着几道桌椅,望着叶汝真, 声音轻得像梦呓, :“……你是谁?” “民女、民女叶汝真。” 叶汝真学着叶汝成的样子,微微掐了点嗓子, 将声音逼得稍微尖细一些。 同时她意识“叶汝真”已经见过郗明德和风承熙,知道了风承熙的身份,当场便打算跪下。 这一招果然让风承熙立即反应了过来, 立即道:“叶姑娘不必多礼。” 白氏有点紧张:“真真啊, 你好生看着人做事,我陪郗公子他们再去后头瞧瞧。” 说着便半推半拉地,将风承熙带走了。 风承熙不时回头,视线像是绑在了叶汝真身上。 他那日在宫里见到叶汝成可不是这样的。 叶汝真心中有极其不祥的预感,随便跟雇工们编了个出去采买东西的借口,然后迅速回家, 直奔书房。 “快!快!换衣裳!你赶紧去上街!千万记得离热闹的地方远一点,离咱家的铺子也远一点!记得走后门,马车停在那儿!” 写书稿的叶汝成还来不及问个“为什么”,就被推出了门外。 叶汝真衣裳刚换好,才觉得这书房不对,满桌都是叶汝成的笔迹,正要离开的时候,只听得外面宝砚的声音响起:“郗公子这边请。” 叶汝真:“!” 她将书案上的诗笺书册统统塞进箱子里,然后从书架上抽了几本闲书胡乱铺开,再往窗下短榻上一滚,拿本书盖在脸上。 门被悄然推开。 “你家少爷今天一直在这里,没出过门?”风承熙问。 气息听上去还有一丝不稳,像是快马加鞭急急赶来的。 叶汝真心说自己还真没料错,他一旦动疑,要做什么绝对是雷厉风行,绝不会拖泥带水。 “可不?”宝砚道,“少爷一直在呢。” 说着便上前把叶汝真唤醒。 叶汝真伸了个懒腰,挥手让宝砚去倒茶,起身道:“陛下,臣好不容易休沐一回,您能不能让臣歇歇?” 风承熙两道视线像是凝在了她的脸上,像是恨不能在她脸上瞅出两只窟窿。 叶汝真问摸摸脸:“臣有什么不对吗?” “你当真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去过老夫人的铺子?” “自然没有。”叶汝真道,“臣好久没回家睡了,竟然在自己家里犯起了择席的毛病,昨晚折腾到三更天才睡,方才实在熬不住,才补了个觉,哪里有功夫去铺子里?” 又问:“铺子怎么了?” 她一脸的坦荡说服了风承熙,风承熙终于把那灼人的视线挪开,端起桌上的茶杯,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 “……”叶汝真没敢说这是叶汝成喝剩的。 风承熙搁下茶杯,一字一字道:“朕看见你妹妹了。” 叶汝真心中惊跳了一下,面上还是刻意保持住镇定:“陛下那日在宫中不是见过舍妹吗?舍妹又怎么了?莫非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 “没有。”风承熙摇头,“她很好,很好很好……” 叶汝真趁机问:“舍妹今日应该在铺子里帮忙呢,陛下这是去了铺子里?” 风承熙点点头:“皇姐眼看就要出嫁了,却还从来没有逛过京城。朕不想让她以后忆起故国,只有四面高墙的皇宫,想让她将来能记得大央是什么模样,所以带她出来逛逛。” 叶汝真:“这活儿陛下该交给臣,臣对京城可比陛下熟得多……” 风承熙瞥她一眼:“皇姐不逛乐坊,用不上你。” 这一眼瞥上,视线便又一次挪不开。 男子的发式不如女子的婉约柔媚,发间也没有簪环增添光彩,衣衫更是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如女子的襦裙那般轻薄。 但这有什么呢? 不论男女,这样一张脸皆是如春山浅卧,冰清玉粹,眉目清朗,窗外春光涌动,却不及这眸光微闪,动人心魂。 叶汝真只见他一步步向她走近,眸子里有什么东西灼热滚烫,好像能燃烧起来。 叶汝真暗暗后退,不敢声张:“陛、陛下您这是瞧什么?” “……真像。”风承熙嗓音低哑,“双生子,都这么像的吗?” “那是自然,不然怎么叫双生子?” 叶汝真还想再描绘一下他们两人如何相像法,就见风承熙抬起手,缓缓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叶汝真:“!!!” “陛、陛下!” “别动,朕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太像了,太像了……怎么能这么像?” 风承熙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痴迷,声音十分恍惚,“上一回在宫里,你妹妹上着严妆,朕还没瞧出来,今日她脂粉未施,活脱脱便是另一个你……” 叶汝真觉得他从声音到神情,都像是喝醉了。 但身上没有酒气,只带着经年累月薰出来的龙涎香气,外加一丝从铺子里带出来的脂粉香。 “叶卿,你们兄妹两个,怎么都生得这般好看?”风承熙痴痴道,“世人都说姜凤书容冠天下,但依朕看,你妹妹胜她千倍万倍。” 叶汝真背抵着板壁,已是退无可退,风承熙的脸近在咫尺,只要轻轻一低头,就能碰到她。 她心头狂跳,极力镇定:“陛下过誉了,舍妹最多算是个小家碧玉,和姜姑娘比起来差了千万里之遥,直如萤火之比皓月。” 风承熙的目光顿了顿,脸色微微冷下来:“她在你心里就这么好?你还惦记着她是么?” 叶汝真知道自己撸到虎须了,但只要能让她不再听到“你妹妹”三个字,撸一撸虎须算什么? 直接把虎须拔下来她都能干得出来! “陛下,姜姑娘国色天香,才貌双全,臣阅美人无数,却没有人能与她媲美一二。” 叶汝真黯然叹息,“臣纵使想自拔,也是有心无力,还请陛下再给臣一点时间。” 风承熙冷然:“你还想要多久?” 叶汝真凄然道:“过个一年半载,臣也许就能走出来了……” “一年半载……”风承熙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牙挤出来的,“你索性死在里头得了!” 叶汝真娴熟地跪下:“臣有负圣恩,臣死罪!” 她想着,以风承熙的大气性,接下来就该怒哼一声发火走人了。 但等了半天都没有等来一声怒哼,只等到一句: “还跪着干什么?躺在书房里你就能走出来了?跟朕走。” 叶汝真:“……” 虽然这话里有着叶汝真十分熟悉的不满,但竟然没有拂袖而去,着实不好。 * 叶汝真虽说来京城也不过几个月而已,但跟皇帝、公主以及外邦来的准驸马比起来,可以算得上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了。 只是她以为她跟过来是带路的,没想到是来当跟班的。 风承熙驾轻就熟地带云安公主和阿偌去了香汤铺子,先喝了几盏香汤。 然后去三元楼,满满地点了一桌子来自天南地北的风味菜肴。 云安公主大是钦佩:“陛下经常出宫吗?” 风承熙大大方方颔首:“不错。” 叶汝真在旁边:“……” 您敢不敢找再一家没去过的新店? 接下来只能去青云阁了吧? “多谢陛下今日能带我出来,我虽生在京城,却是到了今日,才知京城是什么模样。” 云安举起杯,敬风承熙。 风承熙却没有举杯,他有片刻的默然:“这一杯,皇姐敬叶卿吧。若不是叶卿,朕也同皇姐一样,坐困深宫,不知天下之大,世情之深。” 云安便朝向叶汝真,微微一笑:“多谢叶大人来到陛下身边,这一杯,祝叶大人从此以后,能长伴陛下左右。” 这对叶汝真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好祝愿。 但她发现云安公主微笑起来的模样真美,当初花筵初见时的瑟缩已经消失不见。 当嫡母不再为难、兄弟多有关爱、又结下一桩良缘的云安公主,就像是在积雪下已经结蕊的花朵,终于等到了冰销雪融,嫣然绽放了。 “臣也敬公主,”叶汝真目光朗澄,“愿公主将来远在伽南,念及故国,皆如今日欢喜。” 又斟了一杯,敬阿偌:“臣祝殿下与公主在伽南的每一日,亦如今日,胜似今日。” 我乃起居郎 第62节 阿偌举杯,和云安公主相视一笑,“借叶大人吉言。” 坐下来后,阿偌道:“今日在胭脂铺所见的姑娘,是叶大人的妹妹对吗?” 叶汝真还没来得及回答,风承熙先道:“正是。” 叶汝真瞧着风承熙眉梢眼角挂上了舒展的笑意,心里顿觉不好。 然后就听风承熙道:“叶卿和他的妹妹是双生子,两人相貌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着实是像到毫巅。” 阿偌笑道:“陛下既然如此信赖叶大人,何不将叶姑娘纳入后宫?一来陛下能得知心人,二来叶家从此成为皇亲国戚,岂不是两全其美?” “……” 叶汝真:美你个头! 然后就见风承熙脸上的笑容如花一般绽放,笑得比云安公主方才还要甜,眉眼皆是春色。 他转头望向叶汝真:“叶卿意下如何?” 第50章 是梦 满座皆是语笑晏晏, 叶汝真搁下酒杯,默然半晌,望向风承熙:“陛下曾经答应过臣什么?想反悔了吗?” 风承熙瞪了叶汝真一眼:“叶卿啊叶卿,换成是别的臣子, 这种时候早就跪下来谢主隆恩了。” 叶汝真紧守关隘绝不放松, 不假辞色:“臣只知道, 君无戏言,不容反悔。” 风承熙朝她后脑勺拍了一记, 咬牙:“死脑筋。” 饭后几人当然没有去乐坊,但为着让云安公主感受一下市井坊间的快乐, 叶汝真领着三人来到一座茶楼。 话说叶汝真其实也没有多少日子在街头混, 不知道各家茶楼的特色所在,只看这家人气特别足,就带着三人进来了。 进来之后才发现, 这家茶楼人气之所以足, 不是因为茶好点心好,是因为先生书说得好。 说得正是那本《与成书》。 正说到薛郎君因偶然触怒皇帝, 被打入天牢,皇帝难耐相思之苦,深夜探狱, 二人互诉衷肠, 情到浓时,化作说书先生口中一串串香艳诗词。 阿偌向云安道:“公主,对不住了。” 抬手便捂住了云安的耳朵。 云安一愣。 她难得出宫,出宫也是去佛堂,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说书,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 也只当是自己孤陋寡闻,以为民间享乐便是如此。 叶汝真直听得浑身鸡毛疙瘩乱冒,拿手肘顶了顶风承熙,低声道:“陛下,咱们换一家吧?” 风承熙没有理她,向阿偌道:“往前走就是西市,最是热闹,王子可以陪皇姐去逛一逛。” 叶汝真忙跟着起身,还未站直便被风承拉回位置上。 “他们小两口逛街,你跟去做什么?坐下。” 叶汝真:“他们还未成亲呢。陛下没看见陛下刚才发话的时候,阿偌王子笑得那个样?臣得去盯着他,以防他图谋不轨……” 刚说到这儿,嘴里便被塞了一颗剥好的榛子,底下的话全堵住了。 风承熙的指尖方才不小心碰着了她的唇,那柔润软滑的触感像是粘在了指尖上,挥之不去。 他强行压下那缕异样,道:“这会儿还没有完婚,正该让他二人多多相处。若他真是那等小人,或是皇姐发现他有旁的毛病,一切还来得及。” “难道公主不满意,陛下还能退婚不成?”叶汝真讶然,“这可是国婚,关系着天下万民啊。” “万民?她是朕的皇姐,难道就不是万民中的一个?”风承熙道,“若他当真敢对皇姐不敬,那便是伽南对大央不敬,朕难道还要忍他?” 他的声量不大,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散慢,但自有一股睥睨之威,凛然而生。 因为太熟了,叶汝真有时候总会忘记他是个皇帝,只把他当个同龄的朋友。 但总有一些时刻,风承熙身上会露出这种天子之威,叫人莫名臣服。 叶汝真剥了颗榛子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风承熙:“这算什么?” 叶汝真没敢说“谢谢您有时候总算像个皇帝”,只道:“回礼。” 风承熙一笑,一身藏青袍服,越发衬得容颜胜雪,眉飞扬,眸子如星,“要回就回全套,朕可是送到你嘴边的。” 叶汝真神使鬼差地,当真拈起了那枚榛子,往风承熙唇边送。 风承熙没事就喜欢逗逗叶汝真,叶汝真一半时候板起脸甚为正经,一半时候假装听不见置若罔闻。 像这种乖乖听话的时候,真是少之又少。 是中午喝了点酒的原因吗? 只是还没等这颗榛子到唇边,楼下说书先生高昂的声音传来:“……只见那薛郎君满面春色,含了一颗樱桃,欲往陛下唇边送……” “嗒”,榛子掉在了桌上。 叶汝真脸上通红:“陛下,咱们换一家吧。” 虽然风承熙很想留下来,但看叶汝真再听下去大约要吊死在这里了。 离开之际,风承熙看了眼桌上的榛子。 ……好可惜。 * 离开茶楼之后,两人去了趟书坊。 因为风承熙要买《与成书》新出的第四本。 叶汝真忍不住问道:“陛下,您当真不好男色吗?” 风承熙看她一眼:“朕要好男色,你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早把你吃了。” 叶汝真:“……” 风承熙买好书,开始逛起街来。 叶汝真起先没在意,后来发现他逛街的方向不对,这是离胭脂铺越来越近的意思。 他甚至还在点心摊子前停下,“令妹喜欢什么口味?” 叶汝真:不妙。 “陛下,”叶汝真正色道,“臣明日要告假。” 摊子上各式点心做得花样新巧,皆散发着一股甜香,风承熙的视线本来在各色点心上面留连,闻言立即抬头:“为什么?!” “今日原该是臣休沐,臣却侍候了陛下一日,臣要把今日的休沐补回来。” “朕去找你的时候已经快巳时了,满打满算,不过陪了朕三个时辰,开口就算一日,叶卿是奸商吗?” 叶汝真从善如流:“那就告三个时辰。” 风承熙:“……” 顿时没有挑点心的心情了。 叶汝真倒是替他挑了几颗,包好放进他手里:“陛下若是此时可以回宫,臣有时间回去再补一觉,明日便不告假了。” 风承熙:“当真?” 叶汝真:“当真。” 风承熙抱着点心上了马车,展开一瞧,全是他喜欢的口味。 风承熙掀开窗上的帘子,暮春暖得醉人的风拂面而过,叶汝真今天穿了一件宽大的对襟绢质书生袍,没有束腰,衣袖与衣摆皆在风里飘飘扬扬,束在发上的蝉翼冠轻盈欲飞。 郑硕坐在车驾前,发现叶大人已经走过街角不见人影了,陛下的车帘子还没放下来。 “陛下,可以启驾了吗?”郑硕问。 “郑硕。”风承熙忽然开口唤。 “臣在。” “你说一个人怎么能生得这么好看呢?” 风承熙的视线还落在叶汝真身影消失的街角,仿佛那里还留有叶汝真的影子,“连衣角都那么好看,还这么会挑点心。” 郑硕很想说,衣角并不是人生的,好不好看跟人没有多大关系。 而且会挑点心也不属于好看里头。 但看陛下那做梦似的神情,郑硕一个字没说。 * 叶汝真在胭脂铺里一直等到天黑,终于等到了叶汝成。 叶汝成进来时小心翼,探头探脑,生怕碰见风承熙还在。 发现白担心一场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位爷不会再出宫了吧?” “说不准。”叶汝真道,“我看他已经对你生了心思,以后你不论出门还是在家,都上个浓妆吧。” 叶汝成惊住。 半晌,沉痛道:“我很后悔,当初就不该去考明经。” 叶汝真:“我也很后悔,当初就不该替你去入职。” * 第二日,叶汝真上朝时往丹陛御座上一瞧,正对上风承熙的视线。 风承熙的脸色可没有昨天好看,不单眼神阴郁,眼睛下面还挂着两个老大的黑眼圈。 下朝后,康福悄悄道:“陛下昨晚翻来覆去,一晚上没睡,再加前天晚上,有两晚不成眠了。” 叶汝真:“这样不好,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康福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老奴的意思是,大人就歇在宫里呗,何必回家休沐?在宫里,老奴定然把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叶汝真:“……” 我乃起居郎 第63节 ……谢谢。 下朝后,叶汝真问:“昨日的点心,陛下最喜欢哪个口味?” 风承熙懒洋洋:“樱桃酥。” 叶汝真:“好,改日臣再给陛带一些。” 这句话像风一样驱散了风承熙睡眠不足带来的怨气,他很快便有说有笑了。 连康福在内的所有内侍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比他们更盼望叶汝真留在宫里,有叶汝真,风承熙直接就能从雷霆阵阵变作春风化雨。 了然大师当时说的“佛缘”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但人们越来越觉得真是这么回事。 叶汝真身上的佛缘好像天生能化解风承熙身上的戾气。 夜间两人梳洗过,照例聊了些闲天,风承熙接连两晚没有好生睡,此时听着叶汝真的声音,嗅着熟悉的香气,很快便合上了眼睛。 恍恍惚惚,他回到了昨天上午。 他带着云安出门,云安问起白氏的胭脂铺在哪里,他便领着云安去了。 胭脂铺生意不错,处处浮动着熟悉的脂粉香,他负手在后,看着阿偌有点笨拙地帮云安挑胭脂,拿起一片纸胭脂试着往云安脸上涂。 笨蛋,那是擦嘴上的。 他在心里道。 然后便忍不住微笑起来,因为想起了那个教他胭脂用法的人。 他觉得这只是一趟普通的出宫,随便逛一逛他已经逛过的地方,给云安单薄的人生里增添一点值得回忆的快乐。 然后他就看到了叶汝真。 她在一扇房门后头探出头来,头上梳着简单的双环髻,两边发髻各簪着一支莲心并蒂珠钗,系着与衣裳同色的发带,发带的末端还坠着一小粒银色的铃铛。 虽未见她走动,但动起来的时候,可以想见的,一定会泠泠作响。 她探头出来的模样,真是一头林间深处好奇的小鹿。 这让他想起了她第一次入职那一日,站在御书房里,便是用这样的眼神抬头看着他。 他习惯了抬眼望去一片俯首,却不意撞进一双澄明至极的眸子里。 几乎是立刻,他就意识到,她不是这宫里的人。 她还没有被权力与欲/望沾染,她还干净得像一朵沾着晨露的花。 时空重叠,御书房里笔直望向他的清秀官员,和在胭脂铺门后探头张望的姑娘,合二为一。 他看到那个姑娘立在御案前,离他那么近。 他以前从未想过他会喜欢上什么样的姑娘,他甚至不相信有什么“喜欢”。 但她的出现打破了一切,她就像是女娲完全照着他心里的模样捏出来的,每一厘每一毫都严丝合缝。 她站在那儿,什么也不用做,就把他的心填得满满的。 “叶卿……” 迷梦中,他含糊地唤。 她不单能填满他的心,还可以填满他的人。 在遇见她之前,他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这么大的空虚。 遇见她之后,他便知道了,这空虚只有她能填满。 “叶卿……” 他低低地唤,把人搂在怀里,皓腕如雪,被他紧紧地抓在手中。 “叶卿!” 风承熙喊了出来。 “臣在。” 叶汝真的声音响起。 风承熙缓缓睁开了眼睛。 叶汝真难得地醒得比他早,已经披了上外衣,瞧见他额角有一层细汗,低头凑近看了看:“陛下做噩梦了吗?” 梦中的脸与眼前的脸一般无二,眸子莹亮,红唇柔润。 一晌不知是真是梦,风承熙一把搂住她。 叶汝真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便仰在了枕上,两只手被风承熙抓住,按在头顶上方。 “陛下……这是干什么?”叶汝真才睡醒,有点迷糊,双手挣了挣,没挣脱。 “叶卿……”风承熙的声音喑哑到极点,朝她俯下头。 “!!!!!” 叶汝真整个人都清醒了,“陛陛陛陛下!!!!” 这一下尖声,惊得康福慌忙带着人入内,然后就见到了床上不可描述的一幕。 下一瞬,康福退得比来时还快,个别内侍甚至还滑了一跤,连滚带爬退出去,还关上了门。 叶汝真:“!!!!” 好在这一声把风承熙喊醒了。 他看看叶汝真,再看看自己,猛地收回了手。 叶汝真立即跳下床,甚至想抓起案上的花瓶,他要是还敢那样,她就给他来一下。 “对不住,”风承熙抹了一把脸,“朕大概是魇着了,把你当成了……” 当成了什么? 叶汝真望着他,他却没往下说。 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下的衣裳,整个人像是僵住了,脸色变得极其怪异。 “你出去!” 他厉声道。 第51章 求娶 叶汝真就这么被轰出了殿外, 官袍尚披得歪歪扭扭,官靴也没穿好。 她呆愣了一会儿,转身去拍门:“腰带!” 不一时青金色腰带从里面递了出来。 下一瞬,门再度关上。 叶汝真:“……” 叶汝真:“!!!” 这都是什么事儿! 这一天风承熙早朝迟到了。 叶汝真只见他发丝虽然在冠冕下梳得顺滑, 但明显还带着水汽, 一凑近便闻见着一股子澡豆的清香。 ……他竟是去洗了个澡。 叶汝真悄悄问康福:“陛下是怎么了?” 康福一脸诚恳道:“叶大人, 您与陛下正是气血方刚的时候,有些事情呢宜疏不宜堵, 憋坏了对身子不好。” 叶汝真:“……” 风承熙歪在御座上,整个人都恹恹的, 也不发呆出神了, 也不骂大臣了,就盯着叶汝真瞧。 还不是平日里那种眉眼带笑的瞧,而是沉沉地盯着她, 一脸苦大仇深。 叶汝真悚然一惊。 是不是她在哪里露出破绽? 他知道了真相? 下朝之后, 风承熙没有去御书房,而是回了明德殿。 叶汝真抱着起居注, 心中战战兢兢,面上努力镇定。 风承熙抬手将起居注抽走,然后拉过椅子:“坐。” 叶汝真哪里敢坐? “陛、陛下, 臣……” “坐。”风承熙把叶汝真按在了椅子上, 然后后退三步,躬身施了一礼。 “!!”叶汝真险些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别动。”风承熙道,“朕有话要说。” 叶汝真结巴:“陛陛下您您这这是要说什么?” 风承熙一声长叹:“叶卿,朕曾经答应过你的事,要食言了。” 叶汝真听这话风,不像是要降罪的意思, 心稍稍放回去了一点点,试探着问:“陛下说的是什么事?” “关于令妹的事。” 风承熙看着叶汝真的眼睛,神情肃然,“朕想清楚了,朕要娶真真。” “!!!!” 叶汝真这下当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她从未在风承熙脸上看到这样正经严肃的神色,他不是开玩笑,他是下定了决心来真的。 我乃起居郎 第64节 叶汝真听见自己的声音气若游丝:“陛下……您、您才不过见了她两面而已……” “你不如说只见了一面,就是前日那一面,朕对真真一见钟情。” 风承熙道,“朕以前从未想过以后要娶哪样的姑娘,见到真真之后,朕便知道,朕要娶的就是她那样的姑娘。” 若是他像往常那样懒散带笑,或是干脆带着怒气直接下旨,叶汝真都觉得有转寰的余地,都有法子让他改变主意。 可他太镇定了,一看便是深思熟虑,并非一时冲动。 “这不成……”叶汝真道,“陛下您明明答应过臣,不让真真入宫。” “叶卿,这点朕对不住你,你要什么朕都可以补偿。” 风承熙的眸子深深,声音低沉,此时的他不再像是与她把臂同游的朋友,而是至高无上的君王。 “朕知道你担心什么,一是怕朕王座未稳,真真嫁进来会守寡;二是怕后宫有主,真真嫁进来会受委屈。 朕可以对着风家的列祖列宗起誓,若不能坐稳江山,朕绝不会将真真牵扯进后宫。而等朕坐稳了江山,皇后是谁,全由朕说了算。” 他说着,走近叶汝真,“叶卿,朕以后位作聘,求娶令妹,望卿允准。” 暮春的暖风自殿外闯入,拂动他通天冠上的天河带,十二道毓珠微微动荡,他的眸子热诚而灼热。 这是天子亲口求婚。 叶汝真整个人都像是被这场浩荡的春风震动,她听到自己道:“若是陛下执意要娶臣妹,那臣便不能再当陛下的起居郎了。” 风承熙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叶卿,你这是在威胁朕?” 叶汝真猛地从恍惚中醒来。 不,这不是威胁。 这是实话。 叶汝成可以扮成叶汝真赴宴出席,但没办法扮成叶汝真嫁给风承熙。 叶汝真若是嫁给风承熙,便不可能再扮成叶汝成充当起居郎。 叶汝真顺势道:“若臣与臣妹陛下只能选一个留在身边,陛下选谁?” “朕不用选,”风承熙一字字道,“朕全都要。” 叶汝真笑了一下。 有时候她总会忘记他是个皇帝,而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唯我独尊的君王。 她深吸一口气,端端正正跪下。 “陛下垂青,臣替臣妹谢主隆恩。但臣有言在先,臣妹绝不进宫,还请陛下信守诺言,收回成命。” “你这死脑筋,朕不是说了吗?此事是等朕收拾姜家之后,若朕真收拾不了姜家,小命都未必保得住,哪里还有空肖想你妹妹?” 风承熙俯身半蹲在叶汝真身前,平视着她的脸,“难道等朕收拾完了姜家,你还不肯把妹妹嫁给朕?” 叶汝真没有回答,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 头顶上沉默了片刻,风承熙骤然起身,急急来回走动,毓珠激烈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意。 “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朕根本收拾不了姜家?是不是觉得朕这辈子都只能当姜凤声手里的傀儡?朕说的话,你是不是一个字都不信?” 叶汝真道:“陛下言而无信,又让臣如何相信?” “啪”地一声巨响,案上的花瓶在地上砸得粉碎,青金底嵌螺钿的碎瓷溅得到处都是。 “叶汝成!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抗旨不遵是什么罪?!” “知道。”叶汝真给他磕了一个头,“臣这便去天牢领罪。” 说着便起身便向外走。 “你给朕站住!”风承熙狂怒,“谁让你去天牢?!朕的天牢不是给你这逆臣睡觉做胭脂用的!” 叶汝真站住了,但没有回身。 身姿挺立得像悬崖上的一道孤松。 又一件东西被砸了出来,就砸在叶汝真的脚边。 这次是她清晨险些拿来砸他的花瓶。 没想到这只花瓶命运多舛,早上才逃过一劫,最终还是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叶汝真转身,直接跪在地上。 虽然是跪的,但眉目低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就如叶汝真一眼便瞧得出风承熙这回是铁了心,风承熙同样看得出叶汝真这神情摆明就是油盐不进死不悔改。 “你就是不信朕。” 风承熙气得脸色铁青,“你不信朕能摆平姜家,不信朕能坐稳江山,不信朕能掌控后宫,不信朕能对真真好。” 他喘了几口气,停了停,指着叶汝真的鼻子,“好,你既然什么都不信,还留在朕身边做什么?你走吧,朕身边用不着你这虚情假意的货色。” 叶汝真磕了头:“臣遵命。” 起身,转身就走。 才出门,就险些撞上一直守在外面不敢进去的康福。 康福跌足:“大人啊,当国舅爷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陛下诚心诚意的,您怎么能这样伤他的心呢?” “别说了。”叶汝真道,“进去看看陛下怎么样。” 一言提醒了康福,这回陛下可气得不轻。 叶汝真在外头等了等,里面没有传御医,反倒是传出阵阵瓷器碎裂的声响。 看来这一次风承熙不单没有心疾发作,身体还健旺得很。 她转身出宫。 殿内,风承熙怒气冲天,通天冠早被扔在了地上,珍品贡藏砸了一件又一件。 康福捡起通天冠,小心翼翼劝解。 然而任何言语都是火上浇油,风承熙怒道:“他不信朕!他跟那些人一样,没有什么不同!天天低眉顺眼三叩九拜,但肚子里全在看朕的笑话,全都巴不得朕发疯!” 康福低声道:“陛下,凭良心说,叶大人确实是不同的,他待您的忠心,日月可鉴。” “鉴什么?!”风承熙道,“他甚至不相信朕能照顾好他的妹妹!” 这话康福没法儿接,因为康福确实也觉得这是叶汝真不识抬举。 但劝还是得劝,康福嗫嚅道:“老奴方才进来时,瞧见叶大人膝盖上好像流血了……” 这微弱的一句,却让满室的天子之怒为之一顿,风承熙停了下来,皱眉:“你看真了?” “真真的。”康福连忙道,“这地上满是碎瓷,叶大人定然是跪伤了……” 话未说完,风承熙快步走到叶汝真最后所跪的地方,矮身蹲下,拈起一片碎瓷。 上面隐约沾着一抹血迹,白瓷红血,分外扎眼。 * 叶汝真一回家,白氏与谢芸娘立即发现她官袍上的血迹,忙去拿药。 叶汝真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膝竟然扎破了。 “先别忙上药。”叶汝真道,“外祖母,您回蜀中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 白氏道:“差不多了,这两天就能出门。” 叶汝真:“我和您一道去。” 白氏吓了一跳,再看看叶汝真未逢休沐便回家,身上还带着伤:“真真,是不是陛下知道了什么?这算是败露了吗?” “不算,但也没差多少。”叶汝真道,“您别管,我们明日便走。” 谢芸娘脸色苍白:“这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们一家子都要逃命吗?” 白氏瞪了她一眼:“若是要逃命,真真怎么会不叫上你们?乌鸦嘴,莫要乱说话。” 叶汝真出宫之际已经想明白了,风承熙既然赶她出宫,便是不想再看见她,她正好可以跑路。 他出于帝王之威,予取予求惯了,禀性还是有一层善意在,料不会为难叶家。 哪知到了夜间,出门赴宴的叶汝成和查账的叶世泽回来,一家人商量叶汝真离京后的事宜,康福来了。 白氏是认得康福的,连忙行礼见过,康福一一还礼,笑眯眯道:“老奴是来见叶大人的,不知叶大人的伤口可还好?这是宫里上用的膏药,叶大人或许用得上。” 说着奉上一只翡翠小药盒。 叶汝真单看这药盒便知里头的药膏金贵,心里有些打鼓。 康福是在宫里混了四十年的人精,若没有风承熙的意思,就算要示好,也不会示得如此光明正大。 “小伤而已,劳公公挂念。”叶汝真说着,问道,“陛下可还好?” “唉,陛下这回可气得不轻啊,御医已经开了药了,这会儿还粒米未进,说是没胃口。” 康福愁眉苦脸地道,“叶大人要不回宫去看看?” “……”叶汝真大约明白了,道,“陛下瞧见我只怕又要生气,我这几日还是不要去讨陛下嫌的好。” 康福也没有勉强,只旁敲侧击问叶汝真有没有什么悔过之类的表示,比如请罪折子之类的。 叶汝真只装不懂。 康福无法,最后只能道:“陛下从前爱吃府上的胭脂鹅脯,此时茶饭不思,老奴想着,若是能进上一盘,陛下也许会有些胃口。” 叶汝真听闻此言,去了厨房一趟,拎了两只大鹅出来:“鹅脯没有了。不过我家厨子说,他做的鹅脯全赖这鹅肉好。公公将这两只带回去,让御膳房炮制了,跟我家是一样的。” 那两只大鹅被掐住了脖子,翅膀犹不住扑腾,嘎嘎乱叫。 康福:“……” 叶汝真亲自把康福送到门口,下人把鹅扎在车辕上。 马车缓缓驶动。 “滴水未进、茶饭不思、气得不轻”的风承熙靠在车壁上,掀开帘子看看那两只在夜色中嘎嘎大叫的鹅:“……” 我乃起居郎 第65节 “要鹅脯,直接给两只鹅?”风承熙冷笑,“他这是嫌气朕气得不够吧?” 康福赔笑:“应是真没了,又想让陛下吃上,所以才如此。” 说着又忧愁道,“老奴瞧叶大人伤得不轻,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当朕瞎吗?”风承熙冷冷瞪了康福一眼,“他最是怕痛,吃不得一点苦,卡根鱼刺都能叫唤半天,真瘸了还能亲自送你出门?” “……”康福闭嘴。 “好,好得很。”风承熙慢慢地咬了咬牙,“朕倒要看看他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第52章 女婿 第二天一早, 叶家的马车便离开了京城。 叶汝真坐在马车内回望身后高大的城墙,想到了数月前在丝雨朦朦中踏进城门时的景象。 那时候她以为自己进京只是陪外祖母开间铺子,然后再相看几户人家,遇上顺眼合适的就定下来。 白氏见她频频回头, 问道:“真真, 咱们就这么走了, 陛下会不会派人来追拿咱们?” 叶汝真告诉她不会。 风承熙其实心高气傲,奉信强扭的瓜不甜, 再说他气性大,就算是动念传召她, 少说也等十天半个月后。 那时她早去得远了, 叶汝成又躲回了小院,他寻不见人,心思自然就慢慢凉了下来。 而且他身为帝王, 寻个靠谱的股肱之臣或许挺难, 但寻个逗闷子的弄臣还不容易?她又不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哪里值得上他费那么大劲去找? 只是道理虽想得很明白, 心里却像是一直坠着块石头。 这石头不大,但时不时便扯一下,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白氏想得比她深远些。 京城的铺子是靠皇帝的隆宠壮大的, 而今这隆宠靠不住了, 蜀中的铺子便不能撤。 皇帝既然惦记上了叶汝真,叶汝真也不好再在京城寻人家,婚事还是要着落在蜀中。 因此白氏一面南下,一面派了下人快马把自己要回蜀中的消息带回给各位故交亲友。 果然如同叶汝真所言,她们一路走得平安无事,背后并没有遇见什么追兵。 月余之后到了蜀中地界, 偏在途中遇上一场瓢泼大雨。 便是在驿站歇脚的时候,听说了云安公主大婚的消息。 祖孙两个都有些讶异。 一般贵女从订亲到完婚,婚事筹备起来至少要一年半载,云安公主这等身份,婚事竟然行得如此匆忙。 白氏因帮着公主置妆,更明白嫁妆尚未备齐,怎么就这么着急完婚了? 外头下着大雨,驿站也趁机兼做别的营生,里头所坐的并非全是有凭引的官家人,也有一些像叶汝真这般的过路客商,都在议论这件事。 有个别人灌了几杯黄汤,说的话便渐渐往下流里去:“……别是咱们的公主不检点,被搞大了肚子,皇帝为了遮丑,这才速速把她嫁了吧哈哈哈哈……” 他身边的人接话:“谁知道呢,反正皇帝自己都乌烟瘴气,荒淫无道,公主又能好得到哪里去?” 叶汝真听不下去:道:“口出污言,非议贵人,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她出门为着方便,照旧穿着男装,说话那人瞥了她一眼,只当她是个单薄书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你跳什么脚?难不成公主是你的相好?” “听说皇帝好男色,这哥儿生成这样,想必是打算去京城爬龙床吧!” “……” 叶汝真算是明白了,风承熙在民间声名不佳,一是因为姜凤声有心传播,二便是因为这些人渣以骂人为消谴,满口污言秽语,逢人便喷。 跟这种人扯再多也无用,叶汝真去找驿丞。 驿丞慢条斯理地剃牙:“醉汉说醉话,公子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叶汝真怒。 她张口就要把外面的家人唤进来,然而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角落里坐着两个人,头上避雨的斗笠都没有摘下,一直默默喝茶,此时忽然站起来。 他们两人坐在角落里不怎么显眼,一起身才显出身形的高大结实。 两人直接走到闲汉面前,两名闲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人抡起一拳,揍到捂着肚子倒下,大声呻/吟哀嚎。 两人再补上一脚,两名闲汉嚎都嚎不出来了。 “干什么干什么?”驿丞急道,“当着本官的面前行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醉汉揍醉狗,大人又何必跟我们一般见识?” 其中一人说着,扔下银子,转身就走。 跟在后面那人看了叶汝真一眼:“小兄弟,以后遇见这种狗东西不必跟他们废话,他们听不懂人话,直接揍就是了。” 叶汝真这才发现他不单戴着斗笠,脸上还蒙着防风的布罩,露出一双眼睛,眉心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多谢兄台教诲。”叶汝真痛痛快快道,“在下记得了。” “老赵,别耽误事儿。”前面那个人提醒他。 老赵朝叶汝真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两人牵过正在吃草料的草匹,正准备翻身上马的时候,雨幕中突然出现了一队府兵。 他们手持黑盾,配银枪,铠甲森严,杀气腾腾。 暴雨如注,消弥了厮杀之时的一切声响,但看得见血花绽放在雨水之中。 只不过瞬息之间,刚出门的两人便死于府兵的围杀之下。 一名府兵走进驿站,唤来驿丞:“是你报的讯?” “是是是,姜大人交代过,凡有举止可疑者,一定要禀报上去。” “做得很好。”府兵交给他一锭黄金,“这是姜大人赏你的。” 驿丞眉花眼笑,连连躬身。 府兵环顾驿站内,朗声道:“此二人是江洋大盗,逃匿于此,我等奉姜大人之令将之就地正法,诸位勿惊。” 这位“姜大人”不是指姜凤声,而是指蜀军左将军姜路。 蜀军有两位大将军,右将军萧宏年事已高,左将军姜路出自姜家嫡系,是姜凤声的堂兄,手握军中大权,令行禁止,在蜀中甚有威望,能止小儿哭啼。 众人纷纷称赞姜大人劳苦功高,为民除害。 地上躺着的那两人捂着肚子爬起来叫好。 座中还有一位监察御史,点头赞道:“久闻蜀军骁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叶汝真知道他们不是蜀军。 就在三月入京不久,她在护国寺遭遇流民,见过这样的人马。 他们是姜家的府兵。 “真真……”白氏有点担心地看着她,“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官兵抓盗贼不是好事吗?” 叶汝真摇摇头。 她只是有点看不明白这个世界。 满嘴喷粪的蛆虫在欢呼雀跃,豪义任侠的人命洒当场。 “大人且慢走!”那两名闲汉忽然指向叶汝真,“这里还有大盗的同伙,那两个人之前还跟他说过话,好好查一查,说不定他们是约在这里接头的!” 府兵转身向叶汝真走来。 白氏立即道:“官爷,我们是本本份份的买卖人,我家孙儿只不过是偶然说了一句话,与那两名盗贼素不相识。” 闲汉道:“那两人疯狗似的,见人就揍,怎么独独对你们好言好语的?你们定然是一伙的!” 白氏急道:“官爷,他们血口喷人!” “是与不是,跟我们回去走一趟便知。” 府兵说着一挥手,两名府兵走来,便要出手抓人。 但他们的手还没碰到叶汝真身上,便僵住了。 一枚令牌挡在了他们面前,玉璧为底,上嵌金字,乃是大央最高级别的令牌之一,意味着“御前直旨,奉行无忌”,大央境内,无人敢阻。 姜家府兵立即垂手后退,行礼:“请贵人恕我等冒犯之罪。” 叶汝真道:“要我恕罪容易,那两人污言辱上,你们把他们两个拉去军中,做三年苦力。” 府兵立即应命,拖了那两名闲汉就走。 闲汉们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万没想到这回事闹到了自己身上,撞天介叫屈,被府兵一记手刀敲晕,架上马背就走。 两名大盗的尸首也被扶上马。 府兵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一样东西,塞入了自己怀中。 似乎是件信函。 叶汝真想看真切些,但雨太大了,隔得又远,府兵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就和他们来时一样迅疾而突然。 “这位公子……不,这位贵人,”驿丞惶恐赔罪,“下官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贵人在此,实在是该死,该死。” 叶汝真不是足不出户的闺秀,自然知道惧上欺下乃是官场通病,什么也没说,挥挥手只想让他闪边去。 风承熙赐给她的东西不少,她全堆在叶宅的库房里,什么也没带走。 唯有这块令牌她随身携带,心想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风承熙真派人追人,有这令牌在手,她跑起来会更快些。 这当然是她想多了。 这一路上,令牌一直躺在怀里睡大觉,今儿才用来打发了几只苍蝇。 驿丞刚退下,那名监察御史又凑过来。 叶汝真正心烦想赶人,却听他问道:“敢问,尊驾可是叶汝成叶大人?” 叶汝真:“!” 我乃起居郎 第66节 “不是。”叶汝真迅速道。 但她前面的惊诧太明显了,监察御史悄悄地道:“旧年下官曾在青云阁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大人才华盖世,风采无双,叫人一见难忘。只是想着大人此时应在宫中伴驾,所以下官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了。” 监察御史官职虽然只有从七品,连列班朝拜的资格都没有,但奉旨监察,各处都去得,眼前这位身上显然有差事,奏折能直达御前,叶汝真说什么也不能认,只道:“大人确实认错人了。” “下官就算错认了大人,也不会错认这牌令牌啊。”监察御史道,“这种御令世上只得三块,便是御史中丞代天子巡狩四方,也用不上这种令牌。天下除了叶大人,谁还有这样的圣宠呢?” 跟着低声道,“大人放心,大人微服私访,不想叫人知道身份,下官崔复,与大人一样是奉了密旨行事。” 叶汝真心说就连驿丞都知道你是御史了,这还叫“不想叫人知道身份”? 不过他一提姓名,叶汝真倒想起来了。 风承熙不知为何对于蜀锦之事一直耿耿于怀,太守的折子也没叫他放下此事,命御史台派了监察御史,专门查清此事。 这位被派出来的御史,正是崔复。 只是按日子算,崔复离京得有两三个月了,人竟然还没有入蜀,速度之慢,也是叫人叹为观止。 若是换作从前,叶汝真定要替风承熙问一问情况,但此时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只道:“我说了,我不是叶汝成。” 崔复脸上一垮:“大人,旧年咱们还在青云阁把酒言欢,你还赠我新词,怎么此时相见却如此无情?” 叶汝真真不知道自家哥哥跟他还有这么一段交情,只是这会儿还顾不上头大,雨声中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 众人都抬起了头,以为是府兵去而复返,因为这一队的马匹一样雄壮,一看都是好马。 但近了就发现不是,马背上的人虽然一样身手矫健,但既没有披甲,也没有带兵器。 但若说这队人是寻常百姓,这些高头大马可不大像。 若说是商旅,又没带货物。 若说是达官贵人,那至少也该有一辆马车。 总之大伙儿便猜测起这队人马的身份来。 这崔复显然也是个好打听的,脖子伸得比谁都长。 叶汝真正庆幸有人打断了他的叙旧,忽见那队人当中的一个身形很熟悉。 其实在雨幕中,一队人都裹着斗篷,戴着兜帽,且身量都十分高大,一色儿矫健儿郎,看上去并没有太大不同。 但叶汝真就是有一种奇异的稔熟感,这感觉萦绕不去,她不自觉就把脖子伸得和崔复一样长。 一队人大踏步入内,为首的那人一叠声命驿丞:“快些上茶上热水,再把上房腾出来,让人来烘衣裳。” 说着出手宽绰,一大块银子抛给了驿丞。 驿丞下意识瞧了叶汝真一眼,见叶汝真只呆呆瞧着门口,并没有不满的意思,这才敢接过银子去张罗。 孰不知叶汝真只是单纯被雷劈了。 当中那人抬起手解斗篷。 那双手修长白皙,湿透的斗篷系带缚得紧紧的,颇费了点力气才解开。 兜帽随之摘下,被雨水打湿的脸庞露出来,皎若冰雪,眉眼含着锋利的光,脸上带着点不耐烦的神气,把斗篷扔到了一边。 像是忽然察觉到视线,一点不错地向叶汝真这边望过来。 叶汝真:“!!!!!!!” 不,不可能,一定是她花了眼。 她立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没有错。 真的是风承熙! 她看完这一眼便立即回了头,但风承熙已然注意到了,一身湿衣紧贴着身形腰线,抬脚向她这边走来。 此情此景,叶汝真现在只盼望地上能突然裂开一条大缝把自己吞进去,又或是天上降下一道霹雳,把风承熙劈晕。 天上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只可惜一道也没有劈进来。 崔复看完了热闹,又在叶汝真旁边絮絮叨叨:“……大人你不记得了吗?咱们可是一聊聊了半夜,那阙词下官还记得……” 叶汝真手遮着脸,疯狂想摆脱崔复,声音压得极低:“大人真的认错了,我说了不是就是不是,大人请回吧!” 崔复十分委屈,十分失望:“果然是人情冷暖,等闲故人心易变……” 叶汝真瞧他起身走开,正要松一口气,就听背后响起了久违的声音。 “这位大人,你确实是认错人了。” 风承熙的声音不大,只够这桌上几人听见,“这位确实不是叶汝成叶大人,他是叶大人的双生妹妹,叶汝真。” 叶汝真背影一僵,像是被鞭子抽了个正着,全身骨头在瞬间锈住,一动也动不了。 “真真,你以为你扮成你哥哥的样子,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风承熙忽然俯下身,把僵直的叶汝真抱了个满怀,“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不论是跪算盘还是跪搓衣板我都行。” 叶汝真:“………………” 也许天雷早就劈中了她的脑子吧? 为什么她莫名听到了奇怪的东西? 崔复在旁边很热诚地请教:“那请问您是叶大人什么人?” “这还看不出来吗?” 风承熙抱着叶汝真,夏日的衣裳单薄,他衣服上的湿意很快就透过衣裳传到了叶汝真身上。 叶汝真只听他的语气再自然不过—— “我是叶大人的妹夫,叶家的上门女婿,郗明德。” 第53章 扮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氏将两人唤到驿站客房中, 问。 叶汝真后背的衣裳已经被贴得半湿,身边风承熙身上则还在滴滴嗒嗒往下滴水。 ……还能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风承熙已经找到了叶汝成,而叶汝成招供了一切! 再不然就是风承熙对叶世泽威逼利诱,从叶世泽嘴里撬出了真相! 他已经知道她女扮男装了…… 所以他这是千里迢迢亲自过来逮她? 但要论罪就论罪, 为什么要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难道是猫抓耗子, 要好好折辱上一顿才一口咬死? 叶汝真脸上一片浑浑噩噩, 心中已是天崩地裂。 她不敢去看风承熙,背上仿佛还残留着风承熙那个拥抱的余温。 “晚辈方才唐突了, 还请老夫人见谅。” 风承熙朗声开口,“晚辈奉陛下密旨, 暗中潜入蜀中调查蜀锦断贡一事。陛下还有一份密旨, 命叶兄随行配合,相机行事。” 白氏闻言一惊:“陛下已经知道我们在这儿了?” 风承熙诚恳道:“若不是陛下有旨,晚辈怎么找得到叶兄?” 白氏神情虽镇定, 但望向叶汝真的眼神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丝慌乱。 叶汝真知道这可不是自己发呆的时候, 暗暗吸了一口气,安慰道:“既然是陛下旨意, 外祖母您就别管这么多了。您先歇着,我和郗兄去商议商议。” 白氏应着,然后提醒两人先把湿衣裳换了再商议, 免得着凉。 等叶汝真换好衣裳, 来到风承熙房中,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风承熙刚刚沐浴更衣过,身上只随便披了一件外袍,长发湿漉,披散在背后。 叶汝真发现他身边没带内侍,随同的皆是精壮卫士, 打打杀杀在行,服侍人就差强人意。 比如郑硕高大勇武的一条汉子,拿着布巾对付风承熙的头发,缩手缩脚的,擦了半天头发还是湿的。 风承熙新披上的外袍原是淡蓝色,被生生洇出一片深蓝来。 “看戏呢?”风承熙在镜中瞥向叶汝真,“还想看多久?还不快过来?” “……”叶汝真只得上前。 郑硕把布巾交给叶汝真,如释重负,躬身退下。 铜镜昏黄,映出一坐一站两个人的脸。 叶汝真一抬眼就迎上了风承熙在镜中灼灼的视线,忙垂下眼睛,专心致志替他擦头发。 风承熙“嘶”了一声,“你再用力一点,就能把朕薅秃了。” 叶汝真这才发现自己力气用大了,连忙跪下:“陛下恕罪!” 风承熙转过来,两手撑在膝上,“好,你倒说说,你有哪些罪?朕又该怎么恕?” “臣所犯之罪,罪无可赦。” 叶汝真沉声道,“臣叩谢陛下肯在臣外祖母面前遮掩,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陛下要怎么处置臣都成,只望陛下能放臣的外祖母回到蜀中,颐养天年。” “你还知道你罪无可赦,胆敢拒婚便罢了,竟然还敢撒手就跑,连封辞呈也不写!” 风承熙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牙痒痒的恨意,“叶汝成啊叶汝成,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真以为你逃得出朕得掌心去?” 叶汝真:“…………” 她愣愣抬起头,“陛下说臣的罪,就是这个?” “哼,你以为就这个?”风承熙恨恨地,“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是那种强娶豪夺之辈吗?用得着防朕像防贼似的,还把真真藏起来吗?竟然还弄出一个东福坊的小宅做幌子,朕的人找过去才发现屋去楼空……叶汝成,你是把那点脑子全用来防备朕了吗?朕在你心里就这么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 叶汝真此时的心情,就跟屋外的天气一样,雨散云收,一片晴朗。 敢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乃起居郎 第67节 敢情叶汝成是福至心灵,先撤离了东福坊? 上路之后的这一个多月,叶汝真无时不在忧心京城可能会发生的事。 现在才发现她上辈子一定是救人无数,积了大德,老天爷处处在帮忙,她的担忧一桩也没有发生,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安稳顺利。 “陛下是怎么查到东福坊的?”叶汝真忍不住问,“是家父说的吗?” “伯父跟朕聊天时样样来得,一问到你们俩的行踪便一个字都不提。” 风承熙声音冷冷的,回想起了自己那些个转辗反侧的夜晚,以及那些个翻遍奏折都找不到一封来自叶氏臣子请罪折的清晨。 当他终于忍耐不住,以郗明德的身份去叶家拜访,却发现兄妹俩都不见了。 叶世泽只说白氏回蜀中有事,兄妹俩陪同回去。 但风承熙彻查那一日出城的守卫,马车上与白氏同行的只有他那好叶卿一人。 并且查明出城那日就是吵架后的第二天,风承熙又被堵得气不打一处来——也就是说他,他以为叶汝真在家里反思己过,结果人家直接跑路了。 他派人查叶汝成名下的产业,发现了东福坊的小院,原以为是叶卿给妹妹安排的藏身之所,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你不单是防备着朕,还把朕当猴耍啊,叶卿。”风承熙咬牙切齿,“你说朕该怎么处置你才好?” 叶汝真听得心惊胆颤。 风承熙已经查到了东福巷的宅子,只要再往下查一步,问问周围邻居,这几个月里住在里头的人是谁,一切真相就要水落石出。 但是他没有。 他丝毫没有怀疑过她骗他,只是恼恨她提防戒备、不告而别。 他从不相信任何人,连生身之母都不敢相信。 对她却是笃信无疑,近乎盲目。 “臣错了。” 叶汝真叩首,额头抵住驿站的木质地面,大雨的水汽还留在空气里,混着木头的味道,透着一股夏日雨天独有的潮湿气息。 雨后的阳光已经斜斜照进来,晒得窗前这片地板微微发热。 这点热意像是直接从额头沁进了脑子,再由脑子直透进心肺骨骸。 她周身都在发热,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是。 “陛下,臣错了,臣有一件事,要向陛下坦白。” 风承熙气笑了:“呵,你这儿还有事瞒着朕呢?” 叶汝真抬起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直视风承熙的眼睛,十八年来的勇气以及十八年后的勇气全部化用在此时此刻。 “臣不是叶汝成,臣是叶汝真。” 风承熙脸上原本挂着冷笑,此时笑都止住了,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冷下声:“你过来。” 叶汝真膝行上前。 “再过来。” 叶汝真此时已经豁出去了,鲜血在经脉里微微沸腾,近到他的膝前才停下。 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长发还未全干,带着水汽分外漆黑,容若冰雪,眸子深深无喜无怒,一片冷然。 叶汝真有点贪婪地看着他的眉眼,恍惚地想也许这将是最后一次这样近地凝望着他,这样清晰地在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在你心里,朕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承熙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怒气,“你是不是觉得,朕就是个色迷心窍的昏君,为了女色可以丢下京城千里迢迢追到蜀中,只为得到你妹妹?” “……”叶汝真绷紧了神魂才说出那一句,一时间脑子不大够用,喃喃道,“您不是为这来的吗?” 等等,叶汝真猛然一震:“您……您真是为蜀锦来的?遇上臣,是碰巧?” 这也未免太巧了吧?!!! “哈!”风承熙怒极而笑,“朕若是早知你在这里,早就派人把你缉拿回京,还用得着亲自跑这一趟?叶汝成,你未必太高看自己,太小瞧朕!” 叶汝真舌头打结:“那那那您说什么什么上门女婿……” “朕要暗中查访,自然需要一个身份当幌子,既遇着你,便是老天爷送上门来的帮手。朕就算要娶真真,也是要在江山稳固宫中太平之后,风风光光妥妥当当迎她入宫。此时朕自己还活得风雨飘摇,怎么可能把她拉进火坑?” 他越说越怒,一把掐住叶汝真的咽喉,“你还真是能编,你是叶汝真?那叶汝成呢?他去扮成叶汝真?照你这么说,你们两兄妹可真够闲的,你扮我,我扮你,过家家吗?” 他的指尖微凉,掐在喉咙上的触感过于熟悉,让叶汝真想起了他之前心疾发作之时。 叶汝真暗暗叫苦,这地儿既没有御医也没有了然大师,他要真发作起来可怎么是好。 风承熙脸色难看至极,“这种鬼话真亏你编得出来,当朕是傻子么!当我朝科举入场规矩是摆设么?!便是你想藏一张字条进考场朕都佩服你是条好汉,更何况还是藏个女儿身?你倒是告诉朕,你是怎么躲过考场搜身的?!” 叶汝真心头狂跳,一心只担心他发作。 但还好,他脸色虽难看,语气虽凶,手上却没有施力。 “说话啊,不是要编么?你再接着编。” 风承熙语气中充满了嘲讽,“要不要朕帮你编圆了?其实是叶汝成入的考场,是叶汝成考中的明经,是叶汝成被授了官职,只不过事情就是那么奇妙,他考中了授官了,却突然想跟妹妹换个身份过活,于是就让妹妹入宫替自己当官,而自己则扮成妹妹的模样,刚好遇上个有眼无珠的昏君,对他一见钟情,却不知道他是个男人!” “……” 叶汝真着实想说一句陛下英明。 除了最后那一句有一点点的差池,其它的真的全猜中了。 怪只怪叶汝成是一朵举世无双的奇葩,一般人若是不想当官,根本不会去考,去考又考上了的,绝没有不去当官的道理。 “笃笃”,房门被人敲响,白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成啊,你和明德在里头吗?” 屋里的一跪一坐的两个人同时愣了愣,紧绷的气氛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打碎。 风承熙松开了手,叶汝真连忙起身开门。 “你们俩都弄湿了衣裳,我让人煮了点姜茶,你们记得喝。” 白氏端着托盘进来,放下两碗热汽腾腾的姜茶,“尤其是明德,一定要多喝点。” 风承熙有点僵硬地应是。 白氏寻了个借口把叶汝真拉到房门外,低声问:“密旨看了吗?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有没有为难你?我瞧明德脸色不大好看……” “没有没有,他就是可能有点着凉了。”叶汝真忙道,“我们在商量要紧事呢,万一泄密了,陛下追究起来,我们吃罪不吃。” 白氏依她,临走之前,小声道:“我就是担心你,看你进屋这么久了没动静,还以为……” 叶汝真明白了,之前姜家府兵杀人的一幕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让她对风承熙带来的这队人都产生了不祥的联想。 白氏一向要强,出门皆打扮得风光,腰杆挺得笔直,但此时独自往回走,背影却显出几分踯躅独行的苍老之态。 整日在一起的人,很难觉出小孩在长大,也很难觉出长辈在老去。 就在这一个瞬间,叶汝真发现白氏老了,都可以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她随便瞒哄过去了。 再回到房内,叶汝真关上房门的动作有些迟缓。 “发什么愣?怎么不接着编了?” 屋内的风承熙又恢复了煞神一般的脸色,“你是叶汝真,你扮成你哥哥入宫当差,然后你哥哥扮成你四处赴宴,你们全家都看着你们俩扮来扮去,还一起哄骗外人。呵,哪天尊府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一家子老老少少还可以出去开戏班,生旦净末丑,一家人就扮全了,可谓是生财有道,倒是好得很!” “…………” 叶汝真后悔了。 刚才她一定是被雷劈坏了脑子,以为他千里迢迢只为自己而来,自己再瞒着他着实说不过去。 可问题是,这是她一个人一句话的事吗? 欺君之罪,真认下来,一家子都是同谋,全家都要担干系。 “臣错了……”叶汝真嗫嚅道,“臣就是怕陛下对真真是一时新鲜,喜欢一阵又丢开了,臣就这么一个妹妹,只盼她一辈子能顺顺当当,少受些波折。”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风承熙,他那副要杀人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默然良久,“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也有姐妹,若是险象丛生,定是要先把她送去安全的地方。” 叶汝真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陛下这么着急就把云安公主嫁出去,是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您来蜀中是要干什么?” 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皇帝护不住公主,匆匆便让她远嫁他乡? “是有事,但一切还是未知之数,你也不必惊惶。” 风承熙瞧了她一眼,火气又腾地上来了,“你为妹妹打算,朕不怪你,但你不该把朕当傻子!你以为你编出这种鬼话,朕就会相信真真是男人,然后知难而退?朕素日就是太给你脸了,纵得你无法无天,胆敢信口雌黄!” “……”叶汝真,“陛下英明,是臣关心则乱,胡说八道。” 她认错认得十分诚恳,风承熙冷哼一声,用力捏住叶汝真的脸颊:“你坐在大堂内,朕一抬眼,只看你一个背影,就知道是你,还想装真真?真真娇羞可爱,嗓子细细柔柔,你装得出来吗?” 他这一下带着恼火,力气可真不小,叶汝真疼得呲牙咧嘴,拼命把自己的脸蛋从他手底下拯救出来,一面揉,一面道:“陛下就当臣是喝多了胡言乱语,别往心里去,臣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罪赔的,连个头都不磕,着实没有诚意。 但那点细腻柔滑的触感还在指间,风承熙只见她脸颊上明显多了点红印子,一双眼睛温润光亮,半歪着头打量他,那模样那神气就如同在明德殿的任何一个晨昏,好像他俩中一直没有争吵过没有分开过。 风承熙在心里不知百转千回了多少遍,万一逮着叶汝真要如何将他生吞活剥,好好教训,可只拧了这么一下,这一个多月的气好像都出尽了。 他努力板着脸,声音却怎么也板不起来,听上去软成一团水:“疼不疼?” 叶汝真用力点头:“疼。” “该。”风承熙把布巾打湿了,拧干,替她敷上那边脸颊,“让你以后还敢。” 叶汝真:“不敢了不敢了。” “别以为这次就这么算了。你抗旨在先,擅离职守在后,还意图欺君,罪大恶极,须从严处置。” 叶汝真捂着脸,僵了僵:“陛下……想怎么处置啊?” 瞧见叶汝真慌了,风承熙倒是笑了起来,笑容意味深长:“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叶汝真打开房门,就见郑硕带着随从,捧着大大小小的锦匣,躬身行礼,气壮山河地齐声道:“请小姐梳妆!” 叶汝真:“!!!” 风承熙手摇折扇,施施然越众而出,含笑道:“娘子,为夫错了,以后再不惹娘子生气了,夫人也不必再作这副打扮,为夫亲自来为娘子梳洗更衣。” 叶汝真:“!!!!” 这是哪一出?! 我乃起居郎 第68节 风承熙微微向着不远处使了个眼色。 他们这一出声势浩大,驿站中人皆被惊动,如崔复驿丞等虽不敢过来看热闹,但脖子一定都伸得老长。 叶汝真只得配合他演戏,放他进来。 “朕此番是暗中离京,朝中诸人只当朕在护国寺养病。昨日也说了,朕深入蜀中,需要一个幌子。” 叶汝真缓缓睁大了眼,“您是说……” “朕原本想扮成回乡祭祖的张家后人,户帖都造好了,但到底脸生,无人接应,一路来还是处处引人注目,这么进蜀中定然会打草惊蛇。” 风承熙说着微微一笑,“但白氏外孙女的上门女婿,这个身份就不同了。所以,从今日起,你便扮成真真,将功折罪,替朕掩人耳目,事成之后,朕定有重赏。” 叶汝真看看他,再看看锦匣中的衣裳首饰。 她原以为他要的幌子是假扮成她的妹夫,没想到,还要她……假扮成她自己??? 第54章 娘子 风承熙从房间里出来, 崔复已经等在楼梯边,问道:“怎样?尊夫人还满意吗?” 话说今日一大清早,崔复便来找风承熙,想套近乎。 风承熙随口问起崔复为何此时还未入蜀的事。 崔复顿时连吐三缸苦水:“郗兄你年轻, 不知我们上了年纪的苦处。且又在秘书省当差, 不晓得我们御史台的清寒。” 原来崔家有两只母老虎, 一是崔妻,二是崔母。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 何况还是两母?崔家整日介吵翻天,崔复被夹在中间, 两头都不敢得罪, 十分辛苦。 这次好不容易得了个外差,只盼能在外头多自在些时日,二来外差有差银贴补, 对于一名从八品小官来说, 一个月虽然只贴八两银子,也是很不错的收入了。 “那差事怎么办?”风承熙淡淡问, “陛下亲派的差事也能拖吗?” “郗兄这你就不懂了,我进御史台十年,便坐了十年的冷板凳, 能办什么大事?若真是要紧差事, 能落在我头上吗?上头只不过是派个人出来,再带个消息回去,蜀锦这事便走完一个过场了。” 崔复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毕竟对方是叶汝成的妹夫,而叶汝成是天子最宠信的近臣。 他正想找补两句,风承熙已经微笑道:“确实, 陛下连后宫都没有,其实也未必真在乎蜀锦。” 崔复听得这话,大为放心,瞅了瞅后头厢房,压低嗓门道:“我瞧着郗兄与夫人是一人一间房?这是还没哄好呢?” 风承熙“嗯”了一声。 崔复道:“我这里有一点微末经验分享给郗兄。若是非要跪,选算盘比选搓衣板好。一来算盘是圆的,搓衣板是起棱的,更疼,二来,算盘容易跪坏,搓衣板跪不坏,跪久了娘子也不心疼。” 风承熙当即有点刮目相看:“受教了。” 然后便请崔复帮忙一起挑选衣衫首饰,中途遇见同驿卒出门买菜回来的驿丞,驿丞也不愿放过向金令主人效劳的机会,毛遂自荐充当陪同,带两人在附近镇上逛了一大圈。 这么一圈兜下来,整个镇子都知道有位姓白的人家,上门姑爷特别能疼人,大清早就来替娘子买衣衫。 * 房中,叶汝真对着镜子发呆。 蜀中非但不是边疆,实则可算腹心,没有敌国来犯之险。 蜀军以忠勇闻名,蜀地也太平日久,没有内乱之忧。 那还有什么事,能让皇帝白龙鱼服亲自跑一趟? 尤其还要提前把云安公主嫁往伽南,这分明是怕事有万一,天翻地覆,连累云安。 甚至还愿意假扮一个人人瞧不上的赘婿,并且还能把戏演得这么足,让人叹为观止。 每一条都说明,他此次来蜀中办的事情非同小可。 叶汝真刚入宫那会儿,就被卷进过护国寺一役,知道权谋之争的厉害,大人物们手掌间翻云覆雨,小人物便粉身碎骨,身家性命如同儿戏。 这样的大事,她可不敢把自己卷进去。 罢了,他是为家国大事而来,遇见她只是顺手一用,她也别太多戏了,给陛下当幌子就当幌子吧,既然事成之后有重赏,那便求个辞官回乡吧。 她这么打算着,就听白氏替她簪上珠钗后,忧心忡忡地道:“打扮成这样,岂不要露馅?” 叶汝真一看也是,镜子里的人粉面桃腮的,袒领半臂露出一截脖颈,瞎子都看得出她是女的。 想了想,她换下薄绡的短襦,将胸腰都裹起来,再重新穿上领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中衣,然后穿上一件对襟外衫。 发式也重新换过,怎么老气怎么来,梳得平四八稳。 总之不求好看,但求不男不女。 装束好之后,踏着旧日的大步下楼。 女子的裙裳到底要长些,步子一大就踩着,连忙扶住旁边的扶手。 风承熙坐在底下,低笑出声。 崔复连忙拿胳膊撞撞他:“可不能笑,笑了就完了。” 然后悄悄道:“尊夫人走路,虎虎生风啊,同内子相差不远,郗兄你须得保重。” 说着,略略和叶汝真打了个招呼便起身离开。 叶汝真提着裙子,做出十分不适应的样子坐下来,低声问:“陛下可还满意?” 风承熙的眸子满满的都是止不住要溢出来的笑意,将叶汝真上看下看,稀罕得不行,还告诉她:“说了要叫夫君。” 这两个字叶汝真是万万叫不出口。 “我给你挑的那身衣裳好像不长这样吧?”风承熙看来看去,问,“我记得有件绯色的薄绡衫子,你生得白,穿那个颜色一定好看。” 叶汝真比了比自己的脖颈:“那件太露了。” 风承熙刷地一下抖开扇子,掩住了脸,但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憋着笑,“可就你这样还想假扮真真,还是去戏班学两年再来吧。” 叶汝真知道这是糊弄过去了。 按说她该松口气才是,可是看着风承熙这么好糊弄,她居然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是不是在他的心里,他的叶卿无论如何都不会骗他,所以他才没有一丝防备,没有一丝疑心? 风承熙把粥端到她面前,又将一碟子辣腐乳给她挪近一点,这一切做来都无比顺手,一面道:“娘子,外祖母呢?” 叶汝真:……陛下,过于顺口了。 白氏一夜没睡好,听风承熙说要等一等再上路,随便在屋内用了些,便重新睡回笼觉去了。 这个等一等是等郑硕他们改头换面。 话说风承熙一行人从北到南,一路并未招摇过市,只是老实赶路,然而所过之处,还是人人侧目。 风承熙终于找到了原因,他们的马太好,人太精干,衣裳又太不家常——全体一色玄衣,身披同样的斗篷,这样的装束在皇帝看来已经十分朴素,但在路人眼中还是过于威风。 于是今晨出门采买的不止风承熙,郑硕等人皆照着叶汝真带来的下人的穿着换了各色短打衣裳,出门的时候看起来就终于像是普通下人的模样,终于能泯然众人,不再惹眼了。 崔复也带着两名随从,与他们并作一路。 风承熙一路南下,皆是骑马驰骋,现在遇到了叶汝真,反而娇贵起来,嫌马背上太晒,要坐马车。 叶汝真原本是和白氏共一辆,此时不得不再置办了一辆给风承熙。 风承熙拉住她的衣袖:“娘子不陪为夫吗?” 叶汝真听见这两个称号就眼皮直跳:“我要去陪外祖母。” “天这么热,你就别过去了,让外祖母一个人凉快凉快。”风承熙道,“在这里好歹陪陪为夫,免得崔复以为我还没有复宠。” 叶汝真:“……” 复不复宠纯属借口,风承熙单纯就是爱看叶汝真穿女装。 虽说这发髻梳得跟老嬷嬷似的,但比起男子的发式还是多了几分看头,且珠钗上的流苏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晃荡,珠光映在肌肤上,一时不知是哪一个光泽更盛一些。 叶汝真刻意忽略风承熙粘在她脸上的视线,掀开竹帘看路边风景。 风承熙忽然道:“叶卿,你穿个耳洞吧。女子怎么能没有耳洞呢?这么着露馅了怎么办?” 叶汝真:“真真本来就没有耳洞。” “为何?” 风承熙只短暂地见过“叶汝真”两面,第一次不甚关心,第二次色授魂予,无暇细观,竟未注意到这一点。 “她怕疼。”叶汝真道,“您想想,生拿针在肉上戳出一个洞来,还不让它愈合,疼不疼?” 叶汝真不穿耳洞,说起来是因为白氏一个叫文鹃的丫环。 文鹃虽是丫环,但聪明能干,和叶汝真一样是白氏的左膀右臂,蜀中的铺子眼下便全由文鹃打理。 文鹃只比叶汝真大两岁,文鹃八岁穿耳洞,穿了三次,耳朵肿了一个多月,睡觉翻个身就碰到,半夜都能疼醒,给六岁的叶汝真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 待到白氏准备给叶汝真穿耳洞的时候,便遭到了叶汝真激烈的反抗。 风承熙想想也是,但瞧着叶汝真白生生的耳坠被阳光照得如玉扣一般,想象着若是红的鸽子血、绿的翡翠、白的珍珠挂在上面,该有多好看。 心里便像是有小猫爪子在轻挠,细细地痒:“真真不穿,外祖母便由着她?” “自然。”叶汝真瞧了风承熙一眼,意有所指,“毕竟我妹妹将来是招婿,该是夫婿讨好她,用不着她打扮着讨好男人。 风承熙:“…………” 这家伙不明着替妹妹拒婚了,但暗地里总要刺一刺他。 * 蜀中总共有五州十三郡,白家在首府锦州。 文鹃领着下人已经在城门口等候。 文鹃生得眉目娟秀,唇角下有一粒细细的美人痣,远远见着便挥手迎上来。 出乎叶汝真意料的,除了白家的人,迎接的队伍长长的,竟然还有官府的人。 白家做脂粉生意,同官眷们打过不少交道,却从未见这么多官老爷。 从太守,到知府,至附近郡县的县令,竟然都来了,全都在大热天里穿着严严实实的官袍,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迎上来。 叶汝真起先还以为是风承熙身份暴露了,后面才知道不是,他们是冲她“那位深受圣宠的起居郎哥哥”,以及她手中的金字御令。 我乃起居郎 第69节 太守亲自在府中设宴,锦州官员全体作陪,和他们一道而来的崔复也被尊为“天使”,坐席紧挨着太守。 崔复仿佛达到了仕途巅峰,乐得晕陶陶,问什么答什么,包括郗兄怕老婆的糗事。 女眷的酒席设在后院,太守夫人原是白记尚未攻克的贵客,因为夫人娘家在京城,看不上蜀中脂粉,一律都是派人去京城采买。 此时却是拉着白氏的手一叠声地夸赞白记的胭脂水粉怎样怎样好,把她原来用的那些贬成了不入流的破烂货。 席上的官家小姐们则纷纷围着叶汝真,向她讨教京中的穿衣打扮。 叶汝真敷衍得风雨不透,好容易才借着更衣的借口离席,问文鹃:“打听到前面如何了吗?” 文鹃道:“不外是男人们那些话,谁的官大,谁的财多,谁家的乐伎好,一个个都巴结着你的小女婿,恨不能把他捧到天上去。” “那他如何?” “还能如何?这么多大官都奉承他,是个人都得飘到天上去,且乐呵着呢。” 风承熙和大臣们多年来对彼此的态度,四个字记之曰“相看两厌”。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嫌弃,另一个则是掩饰得很好,但从未改变过嫌弃。 因此风承熙在大宴上皆没有什么好脸色。 这次太守相请,叶汝真本想寻个借口推辞的,没想到风承熙倒是一口应下来,眼下还能玩得高兴,着实让叶汝真意外。 不过还未等叶汝真回席,便见一人在随从的扶持下跌跌撞撞走来,口里嚷道:“我娘子呢……我娘子在哪儿呢……” 猛地瞧见叶汝真,他展颜一笑,扑上来整个把叶汝真抱住:“娘子,我可算找到你啦!” 喝得一身酒气,面若桃花,不是风承熙是哪个? 第55章 醉酒 叶汝真知道风承熙绝不会真把自己喝成这样, 猜他大约是装醉逃席,便配合着他愠怒道:“你这是喝了多少?” “娘子别生气,我没有喝多,我就喝了……” 风承熙把脑袋搁在叶汝真肩上, 拿手比划出小小一截, “……一点点……就一点点……” 果然知府同着崔复还有两名县令提着酒壶找过来了, 这几人倒真是喝得醉醺醺的,尤其是崔复, 嘻嘻哈哈说太守还在等呢,要拉风承熙回去。 “跟你说多少次了, 再喝成这副德性就别进我家门!” 叶汝真板着脸教训风承熙, 说着对知府等人笑了笑,“各位大人请问吧,他喝多了, 我带他回去。” 正要走时, 后院一阵喧哗,只听得太守夫人大喊:“快, 快拦住她!” 太守夫人是续弦,相较于头发花白的太守大人来说,十分年轻。随着她惊慌的语气, 一名女子跑了出来。 “天使在何处?” 女子大约三十来岁年纪, 披头散发,形容枯槁,两只手瘦得像鸡爪似的,直往前伸,“天使在何处?!” “天使在那儿啊!”风承熙迷迷瞪瞪地往崔复那儿一指。 一般天使是指天子直接派出的使者,像崔复这样衔差而出的其实算不上, 太守等人称他为“天使”,只是客气,崔复自己也不敢认领。 但这女子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一般,扑到崔复面前跪下,死死抓住崔复的衣摆。 “天使大人在上,请救救萧家,救救我侄儿,救救我爹爹!他们活不了了,有人要害他们,想要他们的命!” 前厅太守的长子傅森过来,喝斥道:“你们怎么办事的?快把少夫人扶回去!” 后院追过来的下人也到了,七手八脚把女子拉走,女子哭嚎挣扎,口里直嚷救命。 忽然间,女子的身体抽搐起来,四脚痉挛,口吐白沫。 旁边的仆妇显然早有经验,拿木棍横塞在女子的口中,按住她的手脚以防她伤人伤己。 叶汝真刹那间知道她是谁了。 她是蜀军右将军萧宏的女儿,太守的长媳,萧月。 太守傅振生与萧宏是几十年的好友,早年便结成了儿女亲家。 也许是萧宏手上的杀孽太重,萧家子孙身上都有这种怪病,好在傅家并未嫌弃,依旧将萧月娶过门,好生照料。 萧月据说膝下并无所出,也很少出来露面,叶汝真只知道她有病,却不知道她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了。 傅森向客人们赔罪,请客人们入席。 风承熙八爪鱼似地扒拉在叶汝真身上,叶汝真便以他喝多了为由,先行回家。 文鹃帮着叶汝真扶风承熙上马车。 上了马车之后,风承熙立即坐正来,唤住准备下车的文鹃:“文姐姐请留步,我有事想请教。” 白氏已经告诉了文鹃,郗明德并非姑爷,而是皇帝密使,文鹃立即上了马车,“请大人直管吩咐。” 风承熙想问的是萧月的事。 叶汝真也好奇:“我原以为傅少夫人只和怀英一样是痫症,怎么瞧着神智竟也不清楚?” 文鹃道:“这位少夫人好像是萧家的事情闹出来之后,太守府里大夫就进出得十分频繁了,想来本身就有点毛病,再被事情一激便恶化了吧?” 叶汝真皱眉:“怀英那事是真的吗?” “咳,”风承熙低咳了一声,“怀英是谁?” 右将军萧宏一生征战沙场,三个儿子悉数战死,除了留下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孙子。 这独孙便是萧怀英。 萧怀英自小生得单薄,又有痫症,手不能提枪,读了书也没法赶考,便一直闲居在家。 萧怀英的母亲宁氏倒是个厉害妇人,手底下开着蜀中最大的布庄,每年的蜀锦上贡都是从她家的选出。 既有萧宏的脸面,又因着和太守府沾亲带故,萧怀英便在织造署领了个织造提调的差事。 叶汝真离开蜀中去京城之前,就听说宁氏的蜀锦铺子好像出了点什么问题,做出来的蜀锦成色不佳,被织造署的监管太监打了回来。 不过叶汝真一直当这是流言,毕竟宁氏的蜀锦有多年的口碑,即使有一两批货不够好,拿回来重做便是了。 “少爷有所不知,萧家那少爷而今已是声名狼藉,不知传出多少腌臜事来,他们不单自家的蜀锦不好,还打压同行,欺行霸市的事就不说了,他不是一直病病歪歪么?以前人们都说萧将军杀孽重,所以子孙福薄,可原来啊,他是……” 文鹃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压低了一点声音,“……他是与诸多女伎有染,掏空了身子。” 叶汝真震惊:“这不可能!他去乐坊连酒都不喝的,看看歌舞就回了。” “所以咱们都是被他骗了,他在乐坊里规规矩矩的,回家便派人把女伎暗暗带过来,两个月前悦香楼的宛宛姑娘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家伙才知道。” 文鹃说着叹了口气,“世上的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亏得少爷在蜀中时还与他交好。想当初他母亲还想把小姐许给他,我就说呢,他们家好歹有军功在身,实打实的上等人家,若不是有什么毛病,怎么会求到咱们这种商户人家来?当初还只以为他是身子骨不大好,没想到这人是身子和心肝一起都坏掉了。 还有,少爷可能不知道,老夫人带着小姐去京城的时候,小姐特意还上门辞行,结果怎么着?人家根本连门都没开,只说一句身体不适就把人打发了。人还没走,茶就凉,可见真是天性凉薄。” 文鹃显然是对萧怀英存了一大肚子怨气,一口气发泄完了,方继续告诉两人,眼下哪怕是有太守相帮,萧家的真面目也是捂不住了,差不多是人尽皆知,都说萧怀英早晚要下狱。 萧月大约便是因着这件事才受了刺激,病情加剧。 “但说实话,太守大人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萧怀英都恶名昭著了,太守大人还按着不发落呢。” 文鹃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下车之际,道,“郗大人要查,只要把萧怀英送进大牢,然后把萧家查个底朝天,一准能查清楚。” 文鹃并非爱摆弄口舌之辈,连她都这样说,显然是罪证确凿。 可在叶汝真的印象中,萧怀英文文弱弱的,眼神却甚是清明疏朗。 虽说因为男女之分,未能深交,但白氏和宁氏是同一种人,惺惺相惜,连同后辈也时常见面,在叶汝真心里,萧怀英就像是半个兄弟。 “文鹃有一句话说得很对,知人知面不知心,世上多得是鬼蜮小人,却披着道貌岸然的君子皮。” 风承熙开口道,“你也莫要难过,为那样的人难过不值得。” 叶汝真道:“不行,我明天得去瞧一瞧。不自己亲眼看一看,总归是不能安心。” “明天要去织造署。”风承熙道,“有什么好看的?你都说了文鹃不爱摆弄是非了,她说的能有错吗?” “那不一样,就拿您来说,明明比谁都聪明。外头不也是把您传成昏庸无能之辈吗?” 叶汝真自觉这话说得很中肯,风承熙的声音却凉了下来:“他和我能一样吗?” 顿了顿,又问:“你从前跟我说过有个朋友气急了就会撅过去,说的就是他吧?” 叶汝真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只“嗯”了一声。 “他还向你们家求过亲?” “嗯。” “嗯”完才觉出风承熙的语气不大对,然后才想起这位可是觊觎着“真真”的人,当即道,“怀英是萧家独孙,不可能入赘。宁夫人原也是随口一问,外祖母把话挑明,这事便揭过去了。” 风承熙“哼”了一声:“眼光还挺好。” 然后又道:“你跟他交情很好?唤袁子明都是‘袁兄’,怎么在他这儿直接就叫‘怀英’了?” “……”叶汝真,“因为他比小我三个月。” 风承熙寻不到错处了,但心里头有股子气,怎么着都不得劲,再加上酒气渐往上涌,脑子里有点晕晕荡荡的,舌头好像也不大听使唤,“那你怎么不叫我名字?” 叶汝真心说我敢吗? 但她也看出了风承熙此时有几分歪缠,便反问道:“您也比我小吗?” 风承熙更不悦了:“我是有多老?您什么您?” 叶汝真不跟他一般计较,改口:“那你也比我小吗?” “娘子……”风承熙的脑袋从车壁上挪过来,重新往叶汝真肩上搁,“你也叫叫我的名字吧。” 叶汝真:“明德。” “不是这个。”风承熙往她这边拱了拱,口齿益发缠绵,“叫我的名字。” 帝王的名字为天下所讳,哪怕是写出来都是大不敬,何况是叫? “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敢。” 风承熙极为不满:“夫君也不叫,名字也不叫,你这娘子怎么当的?” 他的脸离叶汝真极近,吐息间带着浓重的酒气,叶汝真越听越觉得他不大对,拿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只觉得一片滚烫。 “……你不会真喝多了吧?” 风承熙显然是觉得她的手凉凉的甚是舒服,一把按住了不让松开,哼哼唧唧道:“他们的酒不对,太烈了,摆明就是想灌醉人好套话……” 我乃起居郎 第70节 叶汝真失笑了一下。 蜀中地近南疆,南疆的烈酒在蜀中甚受欢迎,宫中那些醇柔的御酒跟这些比起来确实就跟糖水似的。 叶汝真待要去拿水壶,手却被风承熙抱得紧紧的,“你松松,我给你倒杯水喝,会舒服些。” 风承熙的脸赖在她的手上,“……不要。” “郗大人,听话。” “……” “郗兄?” “……” 叶汝真低头看看他已经半闭上的眼睛,想了想。 “……风承熙?” 他抬起头,顺从地看着她,眼睛里好像有一丝欢喜,有一丝新奇。 “你是叫朕吗?” 叶汝真:“……” 连“朕”都出来了,可见是真醉了。 第56章 被咬 叶汝真好歹能腾出手来了。 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风承熙凑在她手里喝了, 然后脑袋直往叶汝真身上蹭,哼哼:“叶卿,朕难受。” 叶汝真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头,宛如安抚一只躁动的狗子:“乖, 就快到家了。到家了给你熬醒酒汤喝, 喝了就不难受了。” 狗子并不理会, 光是把她的手贴在脸上取凉已经不能满足他,他抓着她的手贴贴脸, 贴贴脖子,甚至想拉着她的手往衣襟里贴。 “!!!” 他的胸膛一片灼热, 叶汝真像是被烫着了似的, 猛地收回手。 “叶卿……”风承熙不满地咕哝,过来寻她的手,“贴一贴, 贴一贴……” 叶汝真没办法跟一个醉汉计较, 只得左躲右闪:“风承熙,别闹!” 风承熙轻笑出声, 清清脆脆地“哎”了一声,然后接着找手。 叶汝真快被他弄疯了。 马车却在这个时候猛地一顿。 叶汝真借着这一顿之势,把风承熙按在了垫子上, 问:“怎么了?” 郑硕在车辕上压低声音回答:“前面有兵卒设下路障。” “不妨事不妨事。”马车后的家丁赶上来, “这两个月江洋大盗频繁出没,所以城里入夜便戒严,每条街上都设有路障,检查过便可以放行。” 叶汝真一面骑在风承熙身上,两手压制着风承熙,一面吩咐:“姑爷醉着, 多给点银两,让他们通融一下,莫要查我们了。” 这不是什么难事,兵卒们也早靠这个捞惯了油水,掂了掂钱袋便准备放行。 就在这时,街面上传来马蹄声。 几匹快马横过街面,兵卒们立即提枪行礼:“大将军!” 郑硕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叶大人,一会儿若是下官被人认出来,请您立即驾车带陛下离开。” “!”叶汝真,“什么?” “蜀军中有两位大将军,一是左将军姜路,二是右将军萧宏。萧宏年事已高,此人定是姜路。” 叶汝真急问:“姜路认得陛下吗?” 郑硕:“姜路镇守蜀中,已经多年未回京了。” “那你怕什么?” “他旁边的人是唐远之。”郑硕道,“那是姜凤声的心腹。” 叶汝真僵住。 唐远之。 知道姜凤声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唐远之。 唐远之是姜凤声最信任的幕僚,虽然从未上殿,但绝对见过风承熙。 偏偏在此时,风承熙一个翻身,把叶汝真压在了下面,一只手就抓住了叶汝真的两只手腕,压在头顶上方,笑得十分欢畅:“叶卿,你输了!” 叶汝真:“!!!!” 输你个头! “快松开!” “朕不,”风承熙微笑,“朕赢了。”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更要命的是,随着“吁”地一声,马蹄声就在附近止住,紧跟着一个低沉浑厚的嗓音道:“这是白府的马车吧?” 叶汝真发誓,她回去就把所有灯笼上的“白”字都拆掉,一个都不剩! 当即便有家丁应是。 那声音道:“傅大人说府上有贵客,派人去军营相邀我去作陪,听说贵客正是白府的女婿,不会刚好就在车上吧?” 叶汝真一颗心已经快要蹦出心窝,风承熙这会儿像是听清了他的话,开口道:“就是——” 眼看底下就是“朕”字的口型,叶汝真双手动弹不得,情急之下,抬头就去堵风承熙的嘴。 初夏的晚风拂过竹帘,带来蜀中夏夜独有的清凉气息。 风承熙如受雷击,眸子猛地睁大,然后,便像是咬钩的鱼,追着俯下头去,想把那好吃的鱼饵一口吞下。 叶汝真完全是无计可施之下的救急之策,转瞬间只觉得双唇被他含进了嘴里。 叶汝真没有亲过别人,也没有被别人亲过,不知道亲吻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感觉应该不是这么回事。 风承熙好像不是在亲她,而是在吃她,又吸又舔又咬,每一处每一滴都不放过。 叶汝真脑子里嗡嗡响,耳边只有风承熙开始急促起来的呼吸,也许还有她自己的。 姜路应该还说了什么,但无法清楚地进入她的耳朵。 她试图甩开风承熙,可风承熙吻得越深,箍着她的那只手也越用力,叶汝真甚至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阵痛楚。 她一咬牙。 “嗷!” 风承熙捂着嘴发出一声惨叫,终于松开了她。 叶汝真迅速翻身,想重新压制住风承熙,不让他再捣乱。 可身子还未抬起来,风承熙就抓住了她的头发,抖散她的发髻,然后扯乱自己的头发。 叶汝真:“!” 耳边已经传来兵刃出鞘的声响,显然是姜路想打开马车,而郑硕带着人誓死护卫。 “快让他们停下!” 风承熙贴在她耳边低语。 这一句有点大舌头,但语气甚是冷静,让叶汝真精神一振。 看来刚才咬得那一下够狠,竟是让他清醒了过来。 “住手!”叶汝真开口,掀起车帘,“将军,真是对不住,外子喝多了——唔——” 她话未说完,便被扯回车内,只剩车帘剧烈晃动。 只是刚刚掀起来的那一下,足够外面的人看清车内两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两人在做什么。 姜路哈哈大笑:“是我唐突了,打搅了一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放行。” 从外面看来马车摇动得十分剧烈,但车内实际是叶汝真与风承熙两人各自不停推撞车壁。 听得此言,叶汝真心中一喜。 然而下一瞬,就有一把斯文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开口:“慢着。” 姜路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唐先生喜欢看活春宫?” “这位车夫,有几分眼熟。” 叶汝真一惊,唐远之说的是郑硕。 郑硕留起了胡子,他的胡子甚是浓密,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和在皇宫当郎将时大为不同。 但他的身形高大壮硕,一看就不是寻常车夫,万一唐远之眼睛毒,说不定能从身形上认出来。 唐远之道:“白家看来家底颇丰,车夫都如此了得。” 风承熙在内口齿不清地道:“怕了吧?我娘子家就是有钱,我舅兄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这些护卫都是舅兄派来保护我娘子的……” 叶汝真骂道:“你闭嘴!你这死人灌多了黄汤,就知道胡来,再多说一个字回去跪搓衣板!” 说着掀起车帘,朝姜路和唐远之赔不是:“我家这口子酒量确实是不好……” 当然话未说完又被扯了回来。 姜路嘿嘿一笑,这回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再次驶动。 直到越过路障,叶汝真一直吊在嗓眼儿里的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胸膛。 “唐远之怎么会来蜀中?他是跟着你来的吗?难道姜凤声已经知道你的行踪?” 我乃起居郎 第71节 叶汝真一叠声地问。 风承熙却没有回答。 灯笼的光从车辕上隔着竹帘透进来,在他脸上映出细密的而昏黄的光。 他盯着叶汝真,眸子深不可测。 叶汝真立即摸了摸披散的头发,她的头发乱了,胭脂也被蹭开了,唇上此时还觉得有点点灼热,大约已经肿了。 方才的荒唐事回过味来了,她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风承熙好像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背脊坐得异常挺直,浑身都透着僵硬。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风承熙示意她先说。 叶汝真极其别扭地使用着自己的喉咙:“我……我刚才实在是没法子……情急之下……那个……” 她终于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飞快道:“回去我让人给你熬醒酒汤!” 风承熙:“……” 透进车内的灯光过于昏暗斑驳,以至于把车厢变成了盛放梦境的匣子,叶汝真就是被盛在匣子里的那个梦境,披散的长发,揉散的胭脂,还有微微肿起的唇……都让人想入非非,好像那些烈酒又重新涌进他的身体里面。 他强行挪开视线,盯着竹帘良久,道:“蜀中有异,和蜀锦有关,但应不止于蜀锦。姜凤声多半是那个布局之人,他在朝中脱不了身,唐远之便代他前来。” 聊正事可比聊荒唐事压力小多了,叶汝真问:“那他们知道你在这儿吗?” “要是知道,还会这么容易就放我走?” “那他们到底想拿蜀锦干什么?”叶汝真想不明白。 敛财? 姜家之富,富可敌国。 争权? 满朝堂都是姜家的人,要争这蜀中的一亩三分地? “这正是我跑这一趟的原因所在。” 风承熙道。 * 白府位于花枝巷,前门就是一间胭脂铺,后边则是院门,前后俱可通。 两人各梳洗过,下人送了两碗醒酒汤来。 风承熙端起来,刚喝了一口,就“嘶”地一下,五官全皱了起来。 叶汝真忙道:“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我咬疼你了?” “你说呢?”风承熙捂着舌头没好气地道,“我咬你一口试试?” 两人完全是顺着嘴话赶话,说到这里一起顿住了。 宛如泥胎木雕一般对坐了一会儿,再一次同时开口:“你……”又同时顿住。 叶汝真心说这疙瘩要不解开,往后都迈不过去了。 索性豁出去,室内无人,她离席而起,跪下:“臣亵渎天颜,虽是事出有因,情急无措,但伤了陛下龙体,臣死罪!” “少来这一套。”风承熙含混地道,“快起来,别让人看见。” 叶汝真舒了一口气。 总算把这事揭过去了。 刚坐回来,就听风承熙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支吾:“是我不好,我喝多了,醉中糊涂,把你……当成了真真。” 叶汝真感觉到脸颊迅速发烫,强自镇定,开始口不择言:“无事。谁醉中还分得清人?我醉了也是一样糊涂的。此事咱们就当是各自被狗咬了一口好了,莫要放在心上。” 风承熙:“…………” 第57章 尚书 白氏给两人床中准备了两副被褥, 因为郗明德是客,所以只得让叶汝真睡窗下的美人榻。 叶汝真铺床的时候,风承熙大着舌头问:“怎么不上床?” 叶汝真正要说话,就听见院中一阵响动, 是白氏回来了。 她朝风承熙“嘘”了一声, 钻进了被窝。 不一时, 白氏就来敲门了。 名义上是看两人屋子里的灯还亮着,过来看看郗明德怎么样, 喝多了可还难受。 实际上是看这姓郗的有没有占自家宝贝外孙女的便宜。 眼看着两人一床一榻,白氏满意离去。 风承熙估摸着白氏回房安歇了, 低声道:“诶, 可以过来了。” 叶汝真发出匀长的呼吸声,甚至还微微打起了鼾。 “……”风承熙掀开被子就坐了起来。 叶汝真看起来睡得正香,其实正在暗中观察, 瞧见他的动静, 顿时头疼这家伙黏人睡觉的毛病可怎么才能改,这可不比在宫里, 外祖母整天都瞧着呢。 然而风承熙忽然又躺了回去。 叶汝真:“……” 睡得显然十分不安稳,一直翻来覆去。 叶汝真自己也睡不惯这美人榻,但怕被他发现, 一直忍着没翻腾, 等他那边消停了,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翻了个身。 然后就听风承熙的声音传来:“……睡不着?” 然后就下床走了过来。 “!!!!”叶汝真,“陛陛陛陛下……” “嘘,别乱叫。” “可可可这榻上窄,只能睡一个人。” “我知道。你睡床上去。” “可是……”叶汝真还想挣扎一下, 风承熙忽然俯下身,那架势竟然是要把她扛过去。 叶汝真立即麻溜地抱着被子起身。 风承熙扯下她的被子。 叶汝真真的惊了,以前都是分被子睡的,难道现在还要同一个被窝,这要是给外祖母看见了—— 然后就见风承熙把被子一抖,自己躺了进去,把自己裹裹严实,脸都埋进了里面。 看了看她还杵在原地,“还不去睡?” 叶汝真一脸懵,呆呆道:“陛……你睡榻啊?” “嗯,”风承熙的声音闷闷的,“那床太软了,睡得腰疼。” 叶汝真心说没有啊,夏天了,床上铺着凉席呢。 但既然能睡回自己的床,她自然一万个愿意。 人倒在床上的一瞬,舒服得就像回到了熟悉的怀抱,整个人舒展两下,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院中传来清脆的鸟鸣,以及下人的脚步声与说话声。 这是她阔别蜀中数月之后的第一个清晨,睁眼那一刻就感觉自己好像没有离开过,好像昨天,昨天的昨天,都是在这张床上醒来。 然后就看到了在美人榻上的风承熙。 他还没有醒,整个人蜷成一只虾似的,连头带尾裹在被子里,像是一包得滚圆的抄手。 他向来是习惯早起的,这么晚没醒,要么是昨夜实在睡得太晚,要么是宿醉醒不过来。 叶汝真轻手轻脚地起床,正要出去让下人们小点声,然后就发现,声音好像是风承熙被子里发出来的。 叶汝真:“……” 竟不知道他还会说梦话。 她悄悄过去,帮他把被子掀起来一点,让他脑袋露出来,省得闷着。 他嘴里嘀嘀咕咕一长串,叶汝真把耳朵贴上去,细听了半天也不明白。 文鹃带人端了热水进来,听了一会儿,悄悄笑道:“真是读书人,做梦都在背《尚书》。” 叶汝真看着被子里的风承熙,有点讶异。 若从世上选一本风承熙最讨厌的书,毫无疑问就是《尚书》。 宫中人人皆知,风承熙第一次心疾发作是在七岁,因为背错《尚书》,迁怒姜凤声,狂怒之下甚至咬下姜凤声的肉来,一举坐实暴君之名。 但没有人知道,林敬教风承熙的《尚书》本就是错的。 “他故意颠倒了词字,前后文掺杂,朕依言去背,不想出一丝差错,读了又读,背了又背,结果在众臣面前一张口,全是牛头不对马嘴,没有一句对的。” 一书之差,激发了他心中隐疾,从那之后,原本保皇一党的大臣对他彻底失望,昏君无能之名传遍朝野。 在春天正好的明德殿里,风承熙再提起这事的时候,神情已经十分平淡,甚至还能微微一笑,“厉害吧?朕记得越牢,背得越顺,就错得越离谱。” 但现在他在睡梦中,颠来倒去反复背着那一段。 叶汝真压低声音问文鹃,他背得对不对。 文鹃年值豆蔻之时,家里给她订过一门亲,未婚夫婿很是喜欢读书,还教文鹃读书识字,诵记圣人文章。 只可惜后来未婚夫一病呜呼,只留下文鹃一人。 我乃起居郎 第72节 文鹃没有再结旁的亲事,只把未婚夫的藏书全搬了过来,闲暇之时手不释卷,肚子里的墨水远胜过只知道爬树逃课的叶汝真。 文鹃细听了一会儿:“有的对,有的错……嗐,梦里背书,先生又不考的,背对背错有什么要紧?” 说着便出去了。 叶汝真心说当然要紧。 背对了,便是一场好梦。 背错了,便是一场噩梦。 风承熙眼睛紧闭,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脸上现出痛苦之色。 叶汝真赶紧推了推他,低声叫道:“陛下?” 这一下大约是叫错了,风承熙猛然抓住她的手,额头有冷汗沁出来,第一次发作的痛楚,穿过多年的时光,在梦境里撷住了他。 “风承熙,”叶汝真立即换了,“风承熙,你醒醒。” 这一声把风承熙从梦境里唤出来了。 睁开眼看到叶汝真俯身看着他,眸子温润柔亮,里头全是担忧。 风承熙张开手臂,把她抱在胸前。 抱着她的感觉,好像能填补生命里的空洞,心里一下子就变得完满踏实。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叶卿,有你在真好。” 叶汝真伏在他的胸前,隔着一层薄被还能听见他的心跳,心里也稳当了不少:“你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 不单会耍酒疯,还会做噩梦。 * 等两人梳洗好来到厅上,白氏和文鹃已经在等他们了。 文鹃把一碗红油抄手端到叶汝真面前:“这是你最爱吃的。” 叶汝真尝了一个,立刻眼睛一亮:“外祖母亲手做的?” 白氏看着她含笑:“这一路上赶的,前阵子好容易养出来的肉都掉了,如今回家了,给你好好补一补。” 又端了一碗到风承熙面前:“明德尝尝我的手艺。你是吃惯了御膳房的人,莫要嫌弃。” 叶汝真刚想说“他吃不了辣”,就见风承熙甚是恭敬地接过碗,然后勺了一只到嘴里。 叶汝真:“……” 大哥,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舌头破了? 风承熙的脸色可以说是十分精彩,以惊人的毅力将那一口咽了下去。 叶汝真立即把抄手端到自己面前来,然后给风承熙换了一碗白粥。 这一下更惨,白粥是烫的。 最后好容易吃个肉包,还发现里面有花椒。 一顿早饭吃完,风承熙差不多是受了一趟刑,上了马车都还是蔫蔫的不说话。 当然,他那饱经摧残的舌头也着实说不出话来。 叶汝真的意思是找个大夫看看,让他留在家里养一养,反正她今日是去萧家访友,算是私事。 风承熙一听“萧怀英”的名字,便支棱了起来,只是声音含混,影响了大义凛然的气势:“萧怀英可是此事的重中之重,我怎能不去?” 陛下有要事,叶汝真自然不敢再多置喙。 马车行到一半,她下车走向一处卖点心吃食的摊子。 她照旧挽着老气的发式,穿着严实的衣裳,浑不像街上旁的女子发式繁复柔婉,衣裙更是轻盈明艳。 但夏日的盛烈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世间所有的光彩仿佛都向她倾斜,她站在那里,连买东西的模样都闪闪发光。 风承熙忽然感觉不到舌头疼了,早上遭的罪也烟消云散——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看叶卿穿女装还来得开心的呢? 叶汝真拎着点心盒子上来,就见风承熙手撑脑袋,歪头对着她,眉眼都带着笑。 叶汝真:“……” 她把手里的点心盒子递过去,“这是雪络丸,又甜又清凉,你含在嘴里会舒服些。” 又叮嘱,“别多吃啊。” 雪络丸一粒粒雪白浑圆,幽香扑鼻,风承熙含了一颗在嘴里,一缕清甜霎时化开。 当真是甜到了心坎里。 * 萧家在北大街,大门紧闭。 叶汝真叩响门环,管家出来应门,只道:“少爷身体不适,概不见客。” 说着就要关门。 叶汝真忙道:“刘叔,是我啊。” 管家叹了口气:“少爷说了,谁也不见。” 大门“哐”一声,在叶汝真面前关上。 风承熙淡淡道:“架子还挺大。” 叶汝真想起自己当初来向萧怀英辞行时,管家也是这样的神情,半是惋惜,半是无奈。 马车转道去织造署。 两人自然没说查蜀锦的事,风承熙小心翼翼地扶着叶汝真,仿佛叶汝真已经身怀六甲一般,向人道:“我今日陪娘子逛街,寻思着挑几件布料给我娘子裁新衣,结果逛了一圈,一件像样的料子都没看中。听说最好的料子都在织造署,把你们这儿的好料子都拿出来瞧瞧吧。” 叶汝真听着,心道这着实是难为他的舌头了。 织造署的人赔小心道:“大人与夫人请往这边歇歇,现今京里来的御史大人正在同杨公公说话,在查蜀锦之事……” 叶汝真与风承熙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巧了不是? 不等风承熙说话,叶汝真道:“你去跟崔大人说一声,就说我们来看料子。” 果然,崔复和织造监察太监杨公公很快迎了出来。 风承熙表示不耽误两人办正事,让两人忙两人的,“离京之时,舅兄也再三交待,说陛下心系此事,若是能早日查明,陛下定然欢喜。” 崔复顿时干劲十足,催促杨公公。 “宁氏的蜀锦前两年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选上入贡。但这两年不知怎地,一年不如一年,瞧瞧这花色,这质地,还有,连光泽都差强人意。” 杨公公一面说,一面带着人抖开一匹蜀锦。 叶家做的就是布匹生意,叶汝真从小到大穿的都是最好料子,风承熙更不必说,两人一眼望过去,就发现这匹蜀锦确实花样陈俗,质地粗糙,光泽暗淡,上不了台面。 崔复对这些倒不是太在行,但看叶汝真与风承熙的脸色,便知道杨公公说得没错,“整个蜀中难道就找不出第二家能做蜀锦的?我瞧着这一匹倒是挺鲜亮的。” 崔复说的是旁边那一匹,杨公公把它取下来,同样展开。 屋内顿时亮了亮,这匹布宝光灼灼,柔亮动人,光华流动,眩目至极。 两匹布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这才是蜀锦嘛!”崔复赞道,“何不选送这一匹?” 杨公公道:“这是林家布庄的。” 崔复:“那又如何?” 杨公公面有难色:“大人总该知道,宁氏是萧大将军的儿媳,她的儿子萧怀英尚领着织造署提调一职,若是萧公子不松口,老奴也很难换人。更何况这里头还关系着太守大人的面子。大人也是官场中人,该知道这里头的难处。” 崔复皱眉:“你是说,宁氏自己做不出像样的蜀锦,宁愿让蜀中断贡,也不让旁人出头?” “不敢,老奴可不敢这么说。萧大将军当初随先帝平定南疆,战功赫赫,天下知名,乃是一等一的大英雄,咱们感念他为国为民,也不好太为难他的后人不是?” 崔复道:“这话说得不对。战功归战功,难道有战功,子孙便可以欺行霸市,乃至怠慢上贡,惹得陛下亲自动问?” 杨公公只赔笑,不敢接话。 叶汝真道:“料子倒真是好料子。我在蜀中这样久,还没听过林家布庄呢。” 杨公公道:“说起这林家,乃是织造上的后起之秀,去年年底才从江州过来。因锦州乃至蜀中的蜀锦是宁氏一家独大,林家也没做成什么生意,叶夫人不知道乃是常情。” 风承熙忽然开口道:“他家的料子能摆在宁氏之侧,显然也有几分来历。宁氏身后有萧家,这林家身后不知又有谁?” 杨公公笑道:“二位大人皆是读书人,说起林家,定有耳闻。林家的老太爷姓林名敬,当年官至太傅,乃是名动一时的帝师。” 叶汝真心中一跳:“你说谁?” “原来是林敬老大人啊。”崔复的语气充满景仰,“林老大人清标傲世,风骨无双,身居帝师之位,依然不恋权势富贵,辞官还乡,视名利权位如浮云,实乃我辈楷模。” 叶汝真忍不住望向风承熙。 风承熙原本正扮演一名俯首贴耳的赘婿,一脸讨好地贴在她的身边,此时却是垂下了眼睛,慢慢地露出了一丝几乎可以称得上艳丽的笑意。 “……原来是他啊。” 58. 五十八 求子 江州就在锦州左近, 又被称为锦州后花园,马车不消半日可达。 林敬告老还乡之后,专心闭门著书立说,闲来焚香抚琴, 修身养性, 每年州学取士时受邀坐在首席, 选拔江州英才。 年轻学子皆以文章被林敬取中为荣,连同一些清雅诗伎也投诗拜见。 女伎投诗乃是增脸面的事, 一般文人雅士皆不会拒绝,说不定还相应相酬, 成就一段佳话。 但林敬从来不假辞色, 寒门学子的文章一律悉心批改,女伎的则一律封还。 清正之气,名满江州。 “我以前好像是听说过江州有个老头特别不近女色, 名气特别大, 连瑞王都请他上门做客来着。” 叶汝真道,“没想到就是林敬。” 马车在驶往江州的路上, 时值正午,太阳热辣辣照下来,即使马车两边的竹帘都高高卷了起来, 风也没办法完全带走车内的热意。 叶汝真包裹得严实, 一面说一面把团扇打得飞快,但这点凉风杯水车薪,她整个人都沁着一层汗。 我乃起居郎 第73节 风承熙只见她的肌肤因这层汗而益发润泽,活像一块浸了水的温玉,若是去摸一摸,定然是滑不留手。 要命的是他的手好像真的想去摸一摸。 明明没有敷粉, 肌肤却比旁人敷了粉的还要润白,明明没有涂胭脂,唇却热得发红,比旁人涂了胭脂的还要诱人。 真是太像了…… 风承熙不觉又想起了在京城胭脂铺中的惊鸿一见,女孩子带着惊惶的眼神,微微张口的唇便是这样又红又润,像枝头熟得不能再熟的樱桃,含在嘴里轻轻一抿,就能吮得满口汁水。 风承熙不自觉咽了口口水,拎起水壶灌了口水,强行把视线从叶汝真脸上挪开。 “有些人总爱装出自己没有样子。阴险狡诈之人偏要装公忠体国,贪财好色之辈就要爱清正刚毅。” 风承熙道,“我以前跟太后耍脾气,躲在御书房的书箱里,宫女给他上茶,他偷偷摸宫女的手。” “……你是不是当时就跳出来了?” 叶汝真虽然没见过小时候的风承熙,但以他长大以后的性子来看,只怕当场就跳出来了。 “……”风承熙无辜地看她一眼,“我那时才多大?懂什么?人家说的,宫女都是我的人,除了我谁也不许碰,我就跳出来把他骂了一顿。” 叶汝真恍然间若有所悟。 风承熙这爱护食、自己的东西不让别人碰的毛病,原来是从小就有了。 不过只是骂几句,林敬了不起只是在心中暗暗害怕小皇帝长大后对他观感不佳,能让林敬设计陷害皇帝,背后定然是有人撑腰。 当时姜凤声也才是个十岁的孩子,大约是姜家上辈家主干的好事。 “那边有个茶寮,”风承熙道,“下去歇歇凉,顺便等一等咱们的崔大御史。” 笔直的官道在阳光下被晒得发白,道旁一株巨伞般的大榕树,树下搭着个棚叶,有茶水有树阴,看得人心头一片清凉。 叶汝真在桌上坐下,先灌了两碗茶水,然后问:“崔复当真会来吗?” “他这种官儿,我见得多了。身上的差事并没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各处巴结人脉。” 风承熙道,“蜀中的官员品阶再高,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到底还是要回京城去,只有你这位天子宠臣才是他要抱的大腿。入蜀之后能先去织造署已经算是为着官声鞠躬尽瘁了,今日必然会去你家拜访。” “知道我们来江州,他就一定会追过来?” 风承熙声音微冷:“林家的铺子本来就在他此次监察差事内,顺水推舟,又可便于同行,说不定还能卖我个人情,为我引见这位林帝师呢。” “林敬教过你,会不会认出你来?” 风承熙瞧她一眼:“我七岁他就离京了,换你认认得出来?” 叶汝真想想也是。 但看着风承熙,视线一直难以收回来。 风承熙在宫里的穿着是帝王的雍容肃穆,做郗明德时是文士的清雅出尘,此时扮作一个毫无节操攀附宠臣的赘婿,走的是精致富贵的绣花枕头路线。 一身莲青色纱袍,上绣芙蓉万字花纹,换一个人定然是穿出一身的风尘浪荡气,但他的脸生得比这身衣裳还要精致,如天公精心雕琢出来的美玉,天生一段冰雪般傲意转眸间便流泄出来,把一身衣裳压得黯然失色,老实臣服于他的美色。 风承熙:“看什么?” “呃……就是在想,你小时候生得什么样……” 男子大多是越长越糙,而他如今还能有这份美貌,不知小时候该是好看成了什么模样。 风承熙眼中忽然来了兴趣:“那你呢?你小时候长什么样?你和真真小时候站作一处,旁人是不是分不清你俩哪个是哪个?” “……” 叶汝真觉得穿女装最大的坏处,就是惹得风承熙想入非非,好像满脑子都是“真真”。 就在这时,一辆气派的官家马车驶近,尚在远处,崔复便从车内探出头来招呼:“郗兄!叶夫人!” * 江州有座余山,山上座观音庙,庙里的送子观音十分灵验,香火旺盛。 叶汝真和风承熙来江州的借口,便是拜送子观音。 崔复一听,眼睛大亮,也要去拜。 原来他两里一大一小两只母老虎之所以天天吵架,就是因为崔夫人连生了两胎,都是女儿。 崔复是家中独子,崔老夫人将香火看得极重,日夜只嫌儿媳不生男孙,崔夫人也不是个好惹的,两人碰在一处,说不了三句话,定然要为这事吵起来。 崔复满怀期望道:“若是内子能怀上一个男胎,延续我家香火,我回去便不用整日受罪了。” 叶汝真和风承熙:“……” 借口之所以是借口,就是并不打算真的去做。 但崔复比他们两个还要积极,两人没办法,只能在大热天去爬山。 上了山,崔复又忙忙地买香烛,捐香火钱,连两人那份都准备好了。 叶汝真已经热得热流浃背,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先、先歇会儿……你们、你们先去拜……” 崔复笑道:“这哪有我与郗兄一道去拜的道理?这样,我先去,二位稍稍歇儿再来。” 临去之时,还悄悄向风承熙嘱咐了一句。 叶汝真问他说什么了。 风承熙看着她笑道:“他告诉我生儿子不能单靠男人,女人的身子一定要强健,才好一举得男。要我好生照顾好你,才能为你们叶家延续香火。” 叶汝真:“……” “你说说你,一个大男人,爬个山能累成这样,像话吗?幸好你现在穿的是女装,不然可真把我们男人的脸丢尽了。” 风承熙嘴里说着,手里的扇子没有停,叶汝真闭着眼睛,贪这一点凉风,“我这不是为了扮女人扮得像些么?” 凉风忽然停了,风承熙手里的扇面照叶汝真唇上一拂,“这唇明明软的很,怎么嘴却这么硬?” 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住了。 那个吻本就荒唐,俩人都已经决定当没发生过,此时却是热辣辣地当空浮现,俩人的脸都开始发烫。 “咳咳,”风承熙清了清嗓子,“你看这天,真热。” “是啊是啊。” 叶汝真干巴巴地附和。 崔复拜了观音出来,便见两人坐在树阴下,脸却比方才晒着日头时还红,却视线完全碰不得对方,一触便迅速闪开。 崔复笑眯眯走过去:“照下官看来,以二位这如胶似漆的模样,这送子观音不拜也罢,反正儿子早晚都会送来。” * 做戏要做全套,观音自然还是拜了。 观音殿香火足,进殿求子的不少,要么是年轻妻子,要么是母亲或婆婆,夫妻两个同来的倒是不多。 还有人是来还愿的,喜气洋洋,挽着一篮子红鸡蛋,顺手塞了两个到叶汝真手中:“姑娘,多吃些,明年就是你来还愿啦。” 风承熙在旁笑容满面:“承大娘吉言。” 笑得那般欢畅,叶汝真干脆把鸡蛋都给他。 然后规规矩矩地拈着香,装模作样闭目许愿,其实心中只在感慨人世无常,她一个黄花大闺女,竟然搁这儿求子来了。 旁边的风承熙没动静,她悄悄掀开一角眼帘望过去,就见风承熙没看观音,正看着她,目光深沉温柔,一瞬不瞬。 这样的眼神叶汝真不是第一次见了。 起初还莫名心跳两下,后来便知道,这是他又透过她来看“真真”。 只是此刻大殿昏暗,烛火轻摇,空气中满是檀香气息,他的这眼神便显得比以往更加深邃。 就好像这满殿香火、四壁神佛,他全都看不见,眼睛里只装着她一个人。 “快许愿吧。”叶汝真将声音放得平静些,“小心观音菩萨不送儿子给你。” 风承熙转过头去,仰望送子观音的塑像,脸上的神情竟是难得的认真:“观音菩萨,要送就送一对龙凤胎给我吧。” 最好像叶卿和他的妹妹一样。 叶汝真:“……” 拜完菩萨,风承熙问:“你喜欢男孩女孩?” 叶汝真无所谓:“都好。” “那便也生个龙凤胎好了,一下子男孩女孩都有了。” 风承熙一面说,一面柔和地笑,“我听人说,父母一方若是龙凤胎的,生的孩子也很容易是龙凤胎。你我大约都能得偿所愿。” 叶汝真大约是脑子热晕了,“谁要跟你……” 一语未了,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改口低声道:“那陛下日后选秀,非龙凤胎出身的不要,要不了多久,定能生出大堆的龙凤胎……” 这话同样没说完,脑袋就被风承熙拿扇子敲了一记,虽不重,却让她眼前晕了晕,腿蓦地发软,向后栽去。 风承熙一把扶住她:“叶卿!” 第59章 中暑 庙里的住持略通医术, 闻讯而来瞧了瞧,道:“这是中暑了,快解开衣衫,抬到阴静通风之处。” 风承熙抬手便去解叶汝真的衣带。 叶汝真头晕目眩, 耳边嗡嗡作响, 但还有一点清明未失, 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喃喃道:“不脱衣服……不脱衣服……” “别闹, 热坏了身子不是玩的。” 风承熙只当她是头脑昏沉胡言乱来,待要掰开她的手, 却发现她抓得死紧, 指甲甚至在自己手背上掐住出深深的印子,隐隐渗出血迹。 “不脱……”叶汝真眼神已经迷离,嘴里只剩这两个字, “不脱……” 风承熙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被这个人紧紧攒在手里的,仿佛不止衣裳, 还有他的心。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打横抱起叶汝真,随住持来到一间阴凉禅室。 崔复跟在他后头, 忙前忙后一团乱。 风承熙把叶当真放在床上, 忽然问道:“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和尚名叫悟明?” 我乃起居郎 第74节 住持一怔,答是。 风承熙即命:“快让他过来!” 悟明是前两年入寺的一名和尚,大约是见识多广,知道一些救人的土方,灵验也确实是挺灵验的,若是换成寻常香客, 让他试着瞧瞧也无妨。 但住持见崔复身穿官袍为两人鞍前马后地跑,显然这对夫妻身份不一般,住持便不敢冒险,犹豫道:“此地离州府不远,快马小半个时辰可以来回,请大夫也来得及……” “我让你唤他过来。” 风承熙声音不大,但隐隐有无限威仪,慑人心魂。 住持再说不出半个“不”字,派人将司明唤过来。 悟明五十上下年纪,十分清瘦,身上穿着灰布僧袍,气质却与山野僧人迥异,更像一名文士。 他道:“只是寻常中暑,不妨事,松了衣裳,多喝些水,过会儿便好了。” 风承熙问道:“若是不松衣裳,怎么治?” 崔复急道:“这时候还讲究这些,咱们都退出去,郗兄自便就好。” 风承熙没有理会,只盯着悟明。 悟明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的神情,像是睽违多年以后,骤逢以往极相熟的事物。 叶汝真昏昏沉沉地,模糊瞧见悟明取出一方丝帕,覆在她的腕上。 宫中御医替女眷诊治,因着男女大防,都要这么拿帕子遮一遮。 ……这山野和尚竟然还知道这规矩。 只是悟明接下来的动作并非诊脉,而是握住叶汝真的手腕。 叶汝真也无法分辨这是哪门子的野路子了,知道风承熙不会脱她的衣裳,心里一宽,眼前一黑,痛快地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已经入夜,室内点着油灯,风承熙拉了张椅子守在床畔,整个人被笼罩在昏黄的灯光里。 叶汝真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身上的衣裳。 好端端,一件没少。 “觉着怎么样?”不知是不是寺庙的夜里甚为安静,风承熙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还难受么?” 叶汝真有点恍惚地摇摇头。 他能依言不脱她的衣裳,叶汝真已经很意外了,醒来被有被他盘问,叶汝真更有点觉得自己在做梦。 风承熙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转身端了药过来:“这药是清热解燥的,喝了舒服些。” 叶汝真瞧他一手端碗,一手捏匙,这架势好像是要喂她,连忙把碗接了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 风承熙瓷匙还捏在手里,药碗已经见底了。 他像是想说什么,最终不觉是没开口,取了枚蜜饯给叶汝真。 叶汝真心说这准备得也太周到了吧? 但抬手接的时候,风承熙却不让,直接挡开她的手,送到她的唇边。 “……”叶汝真张嘴,噙住蜜饯边缘,把蜜饯叼走了。 风承熙又给她倒了杯水放旁边。 “……”叶汝真有点慌。 周到得有点过头了,物极必反,他接下来不会是暴力逼供吧? 果然,叶汝真战战兢兢地喝完了水,风承熙就抬起了手。 叶汝真下意识一缩脑袋,就觉嘴角被什么东西碰了碰——风承熙拿袖子给她擦了擦嘴角。 这些日子因为要扮妇唱夫随的戏码,风承熙待她确实是极尽温柔体贴,但那都是在有人的时候演给旁人看的,像此时这种只有两个独处之时来这一套,快把叶汝弄昏了,苦笑道:“陛下,您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开口,别这样,臣害怕。” 风承熙深深地看着她,良久道:“对不住。” 叶汝真:“???” “江州之行是我的事,你本来可以好好待在家里,打着冰扇,吃着凉糕。” “我不是要给你当幌子吗?” 风承熙低声道:“若是早知道你身体这般弱,爬个山都能中暑,定会换个幌子。” 叶汝真:“……” ……所以这是嫌她这个幌子当得不够好? “罢了,事到如今,多言无益,总之以后你少跟我出门吧。”风承熙道,“睡吧,好好睡一觉,养得快一些,明日便让郑硕送你回锦州。” 叶汝真糊涂了。 若说这是责备嫌弃的意思,那他的语气未免太温和了。 可若说这是体恤,他这种眼里存不得半丝疑虑的人,怎么会放着那么大的反常不管? 风承熙说完还真的去熄了灯,自己就在椅上坐下。 叶汝真忍不住问道: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让脱衣裳?” “这有什么好问的。”风承熙道,“我也不爱在人前脱衣裳,以后我若是中暑了,你也替我拦着就是了。” 问题解决得过于轻松,叶汝真只觉难以置信,自己在黑暗中呆愣了良久,忽然坐了起来。 风承熙立即问:“怎么?” “那位大师我好像认得!” 声音与身形都十分熟悉,只是当时脑子昏沉,没瞧仔细。 “他俗家叫什么名字?” 风承熙淡淡道:“这我怎么知道?” 叶汝真讶然:“你第一次来,却知道他在这里修行,不是你的故人吗?” “不懂了吧?我在偏殿那些书和奏折不是白看的,听闻此地有一僧人,虽不行医开药,但也能救人,一问果然如此。” 不行医开药,但也能救人…… 叶汝真想起来了,“他是张家伯伯。” 这回轮到风承熙讶异,“你认得?” “我不是跟你说过,文鹃姐姐曾经许过人家吗?许的就是这位张家伯伯的儿子,只是张家哥哥十几岁上就患病离世了。” 叶汝真说着声音有些低落,“我以前……和妹妹跟着文鹃姐姐一道去过张家好几次,张家伯伯待我甚好。只是后来因为不想耽误文鹃姐姐,我们再去看他的时候,他便不再开门了,没想到竟在这里出了家……想来是妻儿都不在了,对尘世也心如死灰了吧?” 窗外虫声一片,风承熙没有开口。 “文鹃姐姐已经立志终身不嫁,要为张家伯伯养老送终,她若是知道张家伯伯出了家,心中定然会很难受……” 叶汝真说着便要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他。” 风承熙一把拉住她:“深更半夜,僧人作息有常,早就睡了。” 叶汝真想想也是,复又躺了下来,看风承熙还坐着:“你不睡吗?” “这床窄,挤着热,你睡吧。” 风承熙声音温柔舒服,宛如夜晚风过松林,着实好听。 “山上夜里挺凉的,一点都不热。” 叶汝真这话说完感觉有点奇怪,回忆了一下,从前只有风承熙黏着想上床的,从没有还要她劝上床的。 风承熙似是沉吟了良久,还是道:“不了,你好好睡。” 叶汝真:“……” 怎么觉得这样的风承熙特别不对劲呢? “诶,你还是上来吧。” “快睡你的。” 叶汝真想了想,“……风承熙,上不上来?” 这三个字像是咒语,空气像是被某种仙术改变,风承熙显然是想拒绝的,但开口却变成:“哎,来了。” 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 然而第二天等叶汝真去找张家伯伯时,悟明的禅房已是人去屋空。 住持告诉她:“悟明想精进修行,持钵远游去了。” 叶汝真有点失落:“张家伯伯……是在躲我吗?” “既然他愿被世情牵绊,你去找他,也只不过是徒生烦恼。”风承熙道,“佛家讲究缘法,若你们还有缘,来日定有相见的机会。” 叶汝真做不到这么洒脱,心里犹豫是不是该告诉文鹃。 结果文鹃中午便到了。 原来风承熙昨天就派人送信回锦州,文鹃一大早立刻赶过来。 大热天一路爬上来,亦是满头大汗,瞧见叶汝真只是脸色稍稍苍白些,没有大碍,这才放下一颗心:“阿弥托佛,昨天送信那人的脸色难看得要死,我还以为你小命保不住了,吓死了。” 风承熙便把那传话的人叫来训了一顿,吓着文鹃还好,到底年轻,扛得住,万一吓着白氏,那可就出大事了。 那人一肚子委屈。 陛下,您是不知道您当时的脸色,不出个十七八条人命,都不能难看到那种程度。 叶汝真想了想,等文鹃歇过气来,还是把张家伯伯的事情告诉了文鹃。 文鹃讶异:“怎么可能?你莫不是认错人了吧?清明的时候我还和伯父一起给阿堂烧了纸钱,那时明明还好端端的,哪里出了家?更别提出家已经两年了。” 不过说是这么说,文鹃还是进城去了张家一趟。 叶汝真去找住持打听悟明的事,住持说悟明在寺中已有两年了。 “大约真是我认错人了。”叶汝真叹气,向风承熙道,“毕竟昨天昏昏沉沉的,也没瞧清楚。” 我乃起居郎 第75节 风承熙道:“世间相像之人甚多,认错人也是常有的事,不必太放在心上。” 叶汝真很是内疚:“文鹃姐姐大约又要吃一回闭门羹。”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远。 直到两人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住持才松了一口气,向着屏风后哀求道:“我已经照你的吩咐去做了,可以放了我的弟子吗?” 屏风后走出一道修长人影,是唐远之。 第60章 郎君 文鹃至晚方回, 神情有些苍茫。 张家已经落锁,一个人都没有,门上积满灰尘。 只是她清明才见过张伯,无论如何都跟出家已经两年的悟明和尚搭不上关系。 文鹃精明能干, 做起生意来风风火火, 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此时整个人却像是纸片糊成的,风一吹就能倒下。 她轻声道:“他走了, 伯父也走了……他们都不在了,只剩我一个人……” 叶汝真和她情同姐妹, 习惯性便想去抱抱她。 只是手还未搂上去, 后衣领就被风承熙拎住,扯到了身后。 叶汝真:“……” 风承熙向文鹃道:“若是信得过,张家伯父的下落, 我会派人去探查。一旦有了消息, 即刻就告诉你。” 这句话对于文鹃来说不异死而复生,她异常感激, 想要给风承熙跪下。 风承熙拦住她,宽慰了几句,让她回房好好休息。 叶汝真后知后觉地发现, 他对她的家人好像都甚有耐心, 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 只是文鹃刚走,风承熙便回过头来,脸色不豫:“真当自己是真真啊?男女有别知不知道?是能胡乱抱的吗?” 叶汝真解释:“文鹃姐姐就跟我的亲姐姐没差别……” “那也不成。”风承熙的语气甚是不满,“谁家姐弟抱来抱去的?” 叶汝真:“……” 我又没抱你姐妹,你这么大气性干嘛? * 叶汝真只是小小的中暑,歇了两天便重新生龙活虎了。 此时江州的知府也得知了消息, 带着人赶到观音庙,请风承熙三人到府衙做客。 崔复是监察御史,走访江州府衙本就是职责所在。 但叶汝真以走亲访友为由,谢绝了知府。 其实这是风承熙的意思。 一旦住进了府衙,行事就没那么方便了。 崔复虽然爱抱大腿,但办事却是颇为神速,入住江州府衙的第二天便去查访了林家的布庄。 林家布庄的主人是林敬的弟媳莫氏。 林敬的弟弟林泰正是当初在青云阁里被风承熙当场罢免那位林侍郎。 只是这林侍郎挺倒霉,就在前两天,下雨滑了一跤,摔断了腿,而今到处请大夫,躺在床上出不了门。 叶汝真默默地看了风承熙一眼:“……” 这可真摔得有点巧了。 风承熙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端倪,让崔复接着说。 崔复自从知道陛下宠信的叶郎君关注此事,便是巨细无遗,事事都向风承熙禀报,接着一五一十把林家布庄的情形道来。 一切和杨公公说的差不多。林家布庄的料子确实不坏,崔复随莫氏去了仓库,库房里几乎每一匹都有杨公公手里那匹成色。 崔复还甚至拐弯抹角地打听到,莫氏和宁氏是表姐妹,两人织锦的手艺师出同源。 只不过宁氏背靠萧家,家大业大,所以独占鳌头,风头无两,莫氏则是性子贞静,一直只在江州做些熟客的生意。 “看来此事差不多已经查明了,只是这中间碍着萧大将军的面子,以及太守大人的人情,所以才一时无解。” 监察御史只有监察之权,并没有裁处之权,只是这折子如何写,是揭露宁氏布庄的欺行霸市,还是维持住萧宏的门面,却是两难。 这也是崔复什么都告诉风承熙的原因,这样才能从风承熙的意思里看出叶郎君的意思。 “不知郗兄觉得该当如何?” 风承熙听归听,问到关键时候,便只推说自己是陪娘子回门的,这些事都不懂。 崔复也没法子再问下去,便约着风承熙去拜访林敬。 风承熙等的便是这句话。 第二日一早,两人去了一趟林府。 叶汝真在客栈焦急等待。 虽说男大同样有十八变,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林敬人虽老,眼未花,愣是瞧出点端倪,那风承熙只怕就有杀身之险。 一直到下午,风承熙和崔复两个人醉醺醺地回来了。 叶汝真一闻见酒气就胆战心惊,风承熙上回耍酒疯的模样可是历历在目。 崔复舌头都大了,被随从扶走之前,嘟囔道:“过、过两天瑞王别院的雅集,郗、郗兄可别忘了!” 风承熙含含糊糊应了。 叶汝真扶着他进门。 “娘子……”风承熙整个人没骨头似地赖在她身上,脑袋在她颈边拱来拱去,“娘子好香啊……” 叶汝真吩咐人准备热水和醒酒汤,然后把风承熙往床上一扔。 “哎哟,”风承熙立刻委屈地叫唤起来,“娘子这么大力气,弄疼我了,快来给吹吹揉揉……” 叶汝真朝天长出一口气:“戏省着点儿演行不行?” 风承熙脸上的娇嗔不见了,拿了个枕头过来舒舒服服靠在上面:“唉,叶卿太聪明了,一点都不好玩。” 叶汝真心说你真当我傻呢,崔复还唤你郗兄呢,显然没有醉到上一回的地步,怎么到我这儿就来精准发疯了? 不过风承熙虽然眼神还清醒,脸上却是面若桃花,身上的酒味更是浓重得不行,“你喝了多少?” “还好啦,”风承熙懒洋洋道,“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在一条沟里连栽两回?酒没喝几口,大多都洒了。” 叶汝真一面开了箱子给他找衣裳,一面道:“林敬没认出你来?” “真认出了我,他和崔复都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话依然是懒洋洋的,叶汝真却听出一丝寒意,他带在身边的随从皆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屠灭毫无防备的林家易如反掌。 “你都派人打断了林泰的腿,为什么不对林敬下手?” 以郑硕的本事,寻个月黑风高之夜,把林敬大卸八块也不成问题。 “这话说得,我成什么人了?”风承熙慢慢地道,“当年承蒙他悉心教导,哪能让他一死了之?自然要好好报答恩师一番才是。” “你打算怎么报答?” 风承熙笑了,“这嘛,还要靠叶卿帮忙。” 叶汝真一愣,她连当幌子都被嫌弃了,还能派别的用场? “叶卿一路来辛苦了,朕决定好好犒劳一下,今晚就让叶卿重回温柔乡。” * 入夜之后,叶汝真换上了男装,和风承熙坐上马车。 江州不似锦州热闹,更比不上京城繁华,沿街亮的灯笼不多,偶尔才划过一道流光,透过竹帘照进车内。 每一道光亮划过,都照见风承熙眸子炯炯。 他一直在看她。 叶汝真终于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要不我还是去买一身吧?” 没有女子上乐坊的道理,她原是图省事,直接从衣箱里翻出一身就穿。 穿上才发现,风承熙的身量比她要高一些,衣裳穿在她身上也有些偏大,不合适不说,还容易踩着衣角把自己绊倒。 只是她正要脱下,却听风承熙道:“就这么穿。” 他的声音有点低沉,看着男装的叶汝真,神情异常专注,“好久没看见这样的叶卿了。” 叶汝真很想默默地回一句“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风承熙也不知是哪个筋搭错了,在屋子里不错眼地盯着她就罢了,上了马车竟然还像是瞧什么稀罕物件似的,看个没完没了。 “这身就很好。”风承熙道。“我想起最初见你的样子了,你当时穿着官袍进来,衣裳是青绿色的,腰带是青金色的,我当时便眼前一亮,心道,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小郎君。” 叶汝真不由也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风承熙的情形。 那时他高高在上,一身龙袍辉煌肃穆,容光却似冰雪一般,每根眼睫毛都带着一丝凉意。 而今人还是这个人,那点凉意却是不知全跑哪里去了,此时歪着头看着她,笑道:“这般俊俏的小郎君,一会儿去天香楼,可就成香饽饽了。” 叶汝真:“……” 人应该是越长越稳重,这位陛下相反,越长倒越轻佻了。 天香楼是江州最大的一间乐坊。 但凡是像样点的乐坊,外加有点名气的女伎,都休想第一次就见上面。 但今夜两人是个例外。 先是风承熙砸出了大把的银子包下整座乐坊,然后是叶汝真一曲新词,请动了此间的花魁蕴娘。 叶汝真:好险从哥哥那儿背的几首还没忘。 我乃起居郎 第76节 不过见花魁原比见旁的女伎更难,一阙新词就能请动,叶汝真还是觉得轻松得有点意外。 蕴娘挽着堕马髻,眉心贴着金箔花钿,身姿轻盈,眼波流转,意态撩人。 她一进来,盈盈眼波便落在了叶汝真身上。 “叶郎君,别来无恙?” 风承熙望向叶汝真,笑道:“叶兄果然是交游广阔,在江州也能遇见故人。” 说着凑近一点,展开折扇挡住,耳语道:“认识更好,务必要将她拿下。” 叶汝真一脸呆滞:“……” 哥,请问天下有你不认得的女伎吗? 蕴娘上来把酒,款款道:“当初京中一别,实不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郎君一面。这一杯,敬天意将郎君送到奴家面前。” 说着,仰首满饮。 叶汝真表面镇定地同饮了一杯,实则心中打鼓。 看来不单是认识,交情还匪浅。 这下别说买动蕴娘帮忙,自己的身份都快盖不住了。 整座乐坊的女伎都在二人身边服侍,只将叶汝真最近的位置留给了蕴娘,蕴娘竟未入席,直接半挨在叶汝真的案席旁,取过了小女侍手里的酒壶,做起斟酒的差事来。 叶汝真连忙道:“这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 蕴娘玉颜宛转,将一张桃花面搁在了叶汝真手上,水盈盈的眼睛,痴痴地望向叶汝成。 “当初在青云阁中,奴家不就是这么服侍郎君的吗?三年来,也只有在梦中,奴家才能再为郎君斟酒,今日灯下相逢,奴家只恐是自己做梦。” 蕴娘是从京城来的,在江州一向高他人一等,众女伎从未见过她这般做低服小的姿态,惊异之余,纷纷识趣,邀请风承熙去大堂看歌舞。 这是要把雅间让给蕴娘二人的意思。 叶汝真十分心慌,下意识求救一般望向风承熙。 然后才猛然想起,风承熙办事,向来是只求结果,不择手段,只会让她从了蕴娘,以保事成。 风承熙却没有看她,目光只落在蕴娘搁着的那只手上,格外深沉,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蕴娘不单是将脸搁在叶汝真手上,还一手轻劝拉住叶汝真的袖角,宛转之态,铁石人也要心动。 叶汝真将心一横,只得硬着头皮装下去,把声音放轻柔了,道:“蕴娘,快起来,这三年来一向可好?” 蕴娘正要说话,忽见女伎们皆被风承熙挥退,雅间内很快只剩下三人。 风承熙往桌上放了十张银票,每一张皆是五百两面额。 “我二人有一件事情要请姑娘帮忙。这是酬金。”风承熙向蕴娘道,“除此之外,我还可以为姑娘脱去教坊之籍,还姑娘自由之身。” “叶郎君在此,无论要奴家做什么,奴家都心甘情愿,分文不取。” 蕴娘将银票往回推了一点,只望向叶汝真,“只要……叶郎君今晚留下来。” 叶汝真为着显出熟人的亲切,脸上笑意甚浓。 实际脸都快笑僵了,内心只有一句话: ……不要啊! 第61章 作乐 “姑娘还是真是痴心。”风承熙道, “只可惜,他不是你的叶郎君,他是叶汝成的妹妹,叶汝真。” 叶汝真:“!!!” 她耳朵没坏吧? 还是他脑子坏了? 这是胡说八道些什么? 蕴娘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息悱恻到了极点:“那也没什么妨碍。” “!!!” 叶汝真觉得今晚自己的耳朵指定是出毛病了。 不过同样是留下一晚, 以叶汝真的身份留下, 与以叶汝成的身份留下可是有天壤之别, 叶汝真当即握住蕴娘的手:“既然蕴娘姐姐不嫌弃,那我也没什么妨碍。” “我有妨碍。”风承熙沉声道。 叶汝真大为讶异。 她跟蕴娘的事, 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风承熙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面沉如水。 倘若这是朝堂上, 底下所有的大臣都会低下脑袋, 没有一个敢抬头。 下一瞬,他推案而起,直接拉起叶汝真:“走, 回家。” “???”叶汝真, “事儿不办了?” 风承熙冷冷道:“换个法子,照样能办!” 叶汝真几乎能感觉到他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咬着后槽牙吐出来的。 但叶汝真站住了, 缓缓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腕:“我想留下。” 风承熙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拧起了眉头。 “你是入赘到我家来的,少在这里跟我摆夫君的款儿, 今日既然是来消谴, 自然是怎么快活怎么来。” 叶汝真一脸高高在上的样子,“外面那么多姑娘,你也去快活快活吧,今日我不拘着你了。” 风承熙怒道:“叶汝真!” 叶汝真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乖,快去,今晚怎么玩儿都行。” 语气纯然是富家夫人养小白脸的神气, 眼睛却是悄悄向风承熙眨了眨。 说完便想走。 风承熙一把抓住她的手,抓得极为用力,叶汝真都踉跄了一下。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眸子里的神情过于强烈过于复杂,一时间叶汝真都不知该怎么形容。 叶汝真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就她自己来说,两个姑娘共住一晚,能有什么事? 就风承熙的视角来说,叶汝成惯来留连花丛的,现在又遇到一痴心恋慕于他的人,共度良宵,春风一度,不也是美事一桩吗? 风承熙这是闹哪门子脾气? 难道是气不过叶汝成比他更招女伎喜欢? 不至于啊,明明一开始还让她拿下蕴娘来着。 叶汝真凑在他耳朵,极轻地说了一句:“陛下,君子成人之美啊。” 这一句声气极轻,恍如一阵烟霞,兜头笼在风承熙身上。 等风承熙回过身,叶汝真已经拉着蕴娘去了后院小楼。 那是女伎们的香闺所在。 叶、汝、成! 风承熙咬牙切齿,大步走出雅间,珠帘在他身后激荡,便要往后院去拎人。 郑硕在外面拦了他一下,低声道:“主子……叶大人也是给您办差,怎么说呢……也算是为国捐躯了吧。” 风承熙听不得这话,眉眼都变了,“笑话,什么时候寻欢作乐竟成了忠心耿耿?!你给我退下!” 郑硕后退一步,却又站住了,“主子,您想想,叶大人这么些日子扮成女子陪你周旋,也确实是十分辛苦了……” 一句话戳中了风承熙。 风承熙的怒气就如同身后晃动的珠帘,慢慢地平定了下来。 他不再炸毛了,只冷冷瞧了郑硕一眼:“是他让你拦我的?” 郑硕没敢接话。 风承熙冷哼一声:“你倒是听他的话。” 郑硕瑟缩不语。 若是换了从前在宫里,郑硕是万万不敢接这差事的。 并非人人都是叶大人,敢于在太岁头上动土。 但自从风承熙成了叶家的上门女婿,便好像一天天地起了某种说不上来的变化,具体表现就是笑得越来越多了,笑里也不再带着冷意,每一个笑容都像是蜀中夏日的阳光,又光亮又明媚。 就像叶大人一样。 风承熙脚步一转,换了方向,去了大厅,声音冰冷。 “让他们都进来,良宵难得,莫要辜负!” 整个乐坊都被包了下来,女伎们全在,水袖轻扬,歌舞升平。 温柔乡里,以郑硕为首的随从们全体背脊笔挺,坐得宛如一尊雕像,连小姐姐递过来的酒都不敢接。 风承熙大马金刀坐在主位,眼睛一直盯着前方。 随从前起先以为他在看女伎跳舞,后面才发现不是,因为他的视线一动不动,所盯着的地方是一片虚空。 酒倒是一杯又一杯往嘴里灌。 郑硕这时候就很想念叶大人。 要是叶大人在这里,一定能劝住陛下少喝点。 我乃起居郎 第77节 不对,要是叶大人在这里,陛下根本不会这么喝闷酒。 陛下若是和叶大人喝酒,那一定是猜枚赌酒无所不为,连带底下这些兄弟也能松快些喝一杯,根本不用在这里战战兢兢受罪。 “你说,他现在在干什么?”风承熙忽然问。 女伎在侧,郑硕不敢明着答,只能道:“夫人能干什么?自然是和人家聊聊衣衫首饰什么的。” 风承熙冷哼一声,杯子重重搁在桌上,酒水洒出来,溅在桌面。 随从集体全身一僵,歌舞也为之一停。 “愣着干什么?喝啊,弹啊,跳啊!” 风承熙低笑,眸子却是冷的,没有一丝笑意,“寻欢作乐嘛,谁不会呢?!” * 叶汝真第二天一早来寻风承熙,吓了一跳。 她已经听蕴娘说起昨晚风承熙聚众作乐,还以为随从都得到了一个满足的欢宵。 结果走进大厅一瞧,随从们眼下发青,但身姿依旧坐得笔挺,女伎们则是东倒西歪,有醉倒的,有累倒的,就那么和衣睡了一地。 场面着实有几分壮观。 “舍得起来了?” 风承熙坐在最中间的上座,背靠屏风。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白底绣金线牡丹通肩大袖圆领袍,腰间束着镶金蹀躞带,带钩上嵌着红宝石,衬着屏风上的大朵牡丹争艳图,活脱脱便像是屏风上的牡丹成了精,化身成人。 但经过一夜的搓揉,上好的丝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袖角也沾上了酒水,他的脸色更是白里泛青,眼眶里杂着血丝,声音极为低郁。 叶汝真走近就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先让郑硕带着人都退下,再让人传热水进来,拧了一把布巾,递给风承熙。 风承熙根本没看布巾,只道:“良宵苦短,叶大人起这么早?” 叶汝真看看周围翻倒的桌椅,滚落满地的果盘点心,再看看憔悴的风承熙:“你们就这么熬了一宿?” “那自然是比不上叶大人,走到千里之外,还有佳人痴心守望。” 风承熙拉着她的手,将她扯近一些,沉声道,“昨天晚上,她如获至宝吧?在心尖尖上放了三年人,一朝就到了自己面前,红烛相对,乐事无边,叶卿,你好快活啊。” 叶汝真有点吃不准他是不是醉了,若说醉了,他的眼神还清晰,吐字也无差,可若说没醉,怎么会说这些话? “陛下,臣是来办事的,不是来会美人的。陛下都说了臣是叶汝真,臣又怎么能是叶汝成?” “哼,”风承熙冷笑,“佳人当前,你忍得住?” “自然。” “那她呢?” 风承熙将叶汝真拉得更近些,两人已经近得息息相闻,他的目光在叶汝真脸上巡梭。 大厅帘幔低垂,阻挡了晨光,一片幽暗,风承熙的眸子在这片幽暗中明明灭灭,声音低得像是含在喉咙里。 “这么一张脸摆在她的面前,她忍得住吗?” 叶汝真昨晚去了后院,才知道叶汝成和蕴娘不算熟。 蕴娘在青云阁待过一阵子,因为得罪了一位王公,险些被赶出青云阁。 叶汝成为她谱了一支新曲,她藉此曲去王公府上献艺,算是解开了梁子。 不久之后,蕴娘便离开了京城。 “他统共跟我说过八十三句话,其中五十六句在教我那支新曲,他只对我笑过一次,就是我终于把曲子学会了的时候。” 昨天晚上,房中青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蕴娘的神情迷濛如梦幻,“所以我一见你,便知道你不是他,他可从未那样对我笑过。” 叶汝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同情有之,感慨也有之。 “我哥他就是那样,可能你们还不是太熟,熟了就好了……” “嘘,”蕴娘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点在叶汝真唇上,轻声道,“别说这些,奴家为你跳支舞好吗?就用你教的支曲子。” 蕴娘确实是把叶汝真当作叶汝成看待。 但她所求的,只是再为叶汝成跳一支舞。 她的舞姿,宛如花朵在枝头开到了最盛烈的那一刻,再往下一个呼吸间便是衰败,有股凄然至极的美。 舞到最后一刻,蕴娘衣袖飞扬,像是花朵从枝头飘落,坠入了叶汝真怀中。 一滴泪从蕴娘眼角滑落,她迎着灯光望向叶汝真:“叶郎君,今生能遇见你,真好。” 此时回想起蕴娘那滴泪,叶汝真心里还是一阵悸动。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为什么能到这个地步呢? 这点悸动落在了风承熙眼里。 风承熙的眼神刹那间变了。 如果说他方才的眼神是一只隐匿在旁的猛虎,此刻猛虎已经发出一声怒吼,脱柙而出。 叶汝真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按在了桌案上。 “叶汝成!你昨夜都干了什么?!” 风承熙眼中满是血丝,眼角有久违的红晕隐隐欲现,“你让她亲你了吗?让她碰你了吗?你让她抱你了吗?和她上床了吗?!” 第62章 饿么 叶汝真被按在桌上时, 桌上的杯盘溅了一地。 门外随从听到了碎裂声,纷纷握住了刀柄。 郑硕四平八稳坐在门前:“都别管,没咱们的事儿。” 随从们:“……” 常人可能听不出屋里的声音,但大家都是内力深厚的高手, 把风承熙的话听得明明白白。 按照陛下以前的性子, 这只怕是要出人命了。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郑硕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你们没见识, 以前比这大得多的场面,叶大人也是能化险为夷的。” 厅内, 叶汝真的背脊在桌案上撞得生疼。 风承熙的手劲还不小, 按在她的肩头,宛如泰山压顶,她挣了挣没挣动, 便拿手背试了试风承熙的额头。 是有点热, 但好像没到烫的程度,不像是喝多了。 她又捧住他的脸, 试了试脸颊。 这回可以断定,着实不是酒的问题。 风承熙只觉得她手微微凉。 可能也不是她的手凉,而是自己热。 他身心如火如沸, 血脉像是被放在火上烤, 心头剧烈地跳动,肺腑之内有无名烈焰在燃烧。 只觉她的手就像是带着观世音菩萨净瓶中的杨枝甘露,只是轻轻一碰,那种剧痛的烧灼感便为之一顿。 再到她捧住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顿了顿。 叶汝真到底见过大场面,跟当初在撷芳阁被掐着脖子时比起来, 这会儿只是被按着不能动弹,算得了什么? 叶汝真认真跟他讲道理:“陛下,漫说臣与蕴娘昨夜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臣和蕴娘真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了些什么,陛下又气什么?臣未娶,蕴娘未嫁,且此地又是乐坊,臣便是当真和蕴娘上了床,蕴娘也会为臣遮掩身份,陛下实在不必担心,更不必动怒。” 根据她的经验,风承熙还未到当真狂乱之际,应该听得进去。 奈何风承熙好像只听到了后半句,原本已经稍稍缓和下来的神情复又绷紧了,“你们昨夜真上了床?!” “……” 叶汝真原以为风承熙的不悦是以为她在蕴娘面前暴露了“假叶汝真”的身份,现在想想,重点好像是“上床”? “哎哟……”叶汝真整张脸皱起来,呻/吟一声,“底下是什么东西硌着我了,好疼。” 风承熙神情一顿,紧接着捏住了叶汝真的下颌,“你少在这儿蒙混!” “是真疼……”叶汝真可怜兮兮,眼神湿漉漉地,“臣昨晚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夜,背都僵了,真硌得难受。” 风承熙直盯着她,眼神仍然满是凶厉,呼吸也依旧急促。 但手上的力气到底松动了一点,叶汝真趁机起身,胡乱去挠自己后背,“疼疼疼疼疼,真的好疼啊……我背都快断了……” 是不是真疼,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看起来足够疼。 底下确实压着点心盘子,是一碟琥珀核桃,叶汝真背心上甚至还沾上了一块,甩来甩去也没甩下来。 风承熙板着脸,把那块琥珀核桃拿了下来,“昨晚真坐了一晚?” 假的。 坐了一晚的是蕴娘。 叶汝真本来想邀蕴娘一起睡的,但蕴娘微笑着拒绝了。 方才醒来,叶汝真才知道蕴娘一直坐在床头,敢情是把她当成叶汝成,看了一整个晚上。 叶汝真心里叹息一声,想着以后回去一定要告诉哥哥一声,没事可千万别再去乐坊了。 他自己无知无觉,这边却有人完完全全地奉上了一颗真心。 不过风承熙抬眼问这话的时候,眼角的红晕已经淡去了。 叶汝真就知道这法子可行,口里道:“可不是?臣毕竟是男人,总不能让姑娘坐一晚,同床共枕只怕更容易出事,所以只好自己坐着。” 风承熙手里捏着那只琥珀核桃,一时没有说话。 大厅帘幔低垂,昨夜的灯烛也快要燃尽,明明暗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浓重的阴影。 叶汝真的心忽然就变得好软。 他怎么越来越好骗啊? 怎么这么好骗啊? 我乃起居郎 第78节 “再捏,糖就化了。”叶汝真声音也放轻了些,提醒。 核桃上的那层糖衣果然化了,黏黏腻腻地糊在风承熙的掌心。 风承熙扔了核桃,拿帕子擦拭掌心。 帕子是干的,糖是黏的,越擦越黏糊,连帕子都黏作含含糊糊的一块。 一块从热水里拎出来的湿毛巾递到风承熙面前,毛巾后面是叶汝真明净光润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怨怼,反而软绵绵湿漉漉,目光像水一样包裹着他。 叶汝真只见他怔怔地看着自己没有动,便抓过他的手腕,帮他把掌心擦干净。 “我是不是真的疯?” 风承熙忽然问。 “嗯?” 叶汝真埋头对付那些看不见的透明黏腻,厅内光线过于昏暗,十分费眼睛,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陛下心里没数吗?” “我……”风承熙才说了一个字,便顿住,沉默良久,久到叶汝真终于擦掉那点糖,扔下布巾,他方道,“你……” 又顿住了。 “什么?” 叶汝真有点好奇地看着他。 风承熙可少有这样支支吾吾的时候。 风承熙别开了脸,神情有点僵硬:“你饿么?” “……”叶汝真,“有点。” 早饭还没吃呢,一大早就陪陛下发疯来了。 风承熙又停了停,脸依旧没有回过来,梗着脖子,“那……一会儿吃红油抄手吧……” 叶汝真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像一个怪脾气的小孩,又倔,又横,又别扭。 “风承熙。” 叶汝真轻轻唤了一声。 风承熙转头,就见叶汝真上前一步,抱了抱他。 这个拥抱很轻盈,很短暂,几乎是一触即分。 “好了,咱们去吃——” 叶汝真话还没说完,腰上忽然一紧,这个已经快要分开的拥抱重新变成完整,且结结实实,没有半点缝隙。 “……对不起。” 风承熙的声音落在耳边,低到极点。 叶汝真的手在半空顿了顿,终于环抱住他,“没事,不要紧。” 她抱着的时候还拍了拍他的背,算是把安抚作到了极致。 但当她再次想松开的时候,风承熙箍在她腰间的手却挪到了她的背脊,把她按住自己怀里,低声道:“再抱一下。” 叶汝真的声音有几分无奈:“陛下……” “就一下,”风承熙的头埋在她肩上,“别动……” 夏日的薰风微微拂动厅内的帘幔,帘幔轻轻飘动,泄进一道光柱。 细尘在光柱里轻轻飞舞。 厅外,郑硕吐出一口长气:“好了,兄弟们,可以吃早饭了。” * 乐坊皆是一几一席,有女伎坐在旁边服侍。 叶汝真的几案上是红油抄手,风承熙面前上的却是红豆杏仁粥。 风承熙有些不满地瞥过来。 叶汝真头也没抬,道:“你舌头还没好全呢,还喝了酒。” 这话里半是解释半是埋怨,风承熙还听出了一点念叨的味道,不然为何心里就有点痒痒的,浑身的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在自己的席上坐不住,端起粥在叶汝真的席案前坐下,笑眯眯地吩咐旁边的女伎:“你们下去吧,我家娘子由我来服侍便好。” 叶汝真:“……” 不发病的风承熙着实有些乖巧。 不过这次心疾虽未算真正发作,换作以前亦是一番伤筋动骨,需要卧床歇息。 这一回看上去好像生龙活虎,完全不像是个刚刚发作过的人。 “……你还好么?”叶汝真低声问。 “不好。”风承熙往她身边蹭了蹭,像是恨不能没骨头似地歪在她身上,“我在外头也是坐了一夜,浑身上下骨头疼。又喝了不少酒,舌头也疼,胃也疼,头都疼了。” 叶汝真心里话没说出来——谁教你自讨苦吃啊。 她试图往旁边挪一点,结果挪一寸,风承熙便黏上了一寸。 “二位真是恩爱。”蕴娘在旁道。 乐坊入夜才开门,女伎一般都不习惯早起,更何况蕴娘一夜未睡。 但脂粉盖住了蕴娘脸上的疲倦,她依然是天香楼里艳冠群芳的花魁。 “……”叶汝真,“……姐姐见笑了。” 三人一面吃早饭,一面商议正事。 昨天晚上,叶汝真已经跟蕴娘说了个大概。 此时风承熙再将计划和盘托出。 蕴娘道:“二位放心,便是不看叶郎君的面子,这件事奴家也会应下。” 风承熙:“哦?姑娘与林敬有旧怨?” “林敬此人是个伪君子,表面不近女色,实则是乐坊的常客。”蕴娘道,“只是他生性谨慎,从来都是令女伎暗中上门,封口费又给得丰厚,所以一直无人知晓。” 叶汝真惊了一下:“难道他也是姐姐的客人?” “哼,他也配?”蕴娘道,“奴家虽不如青云阁的姐妹们娇贵,想见一面也非易事,更何况与奴家交好的贵人也有几位,他并不敢朝奴家下手。” 蕴娘说着,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恨意,“他找的女伎,要么是新来未成名,要么是色衰已过气,总是专挑那些没名气没门路的姑娘,一把年纪,在床上还要玩出百般的花样,有一位妹妹刚挂牌不久,就被送去他的府中,第二日回来,一身是伤,再也无法接客。” 坊主去找林敬理论。 所谓理论,自然是要些索赔银子。 林敬给了银子,还替那位女伎赎了身,送去庄子上休养。 蕴娘等人当时还以为这位姐妹虽然受了些苦,到底还是得了些福份,约了个日子一起去庄子上探望。 结果到了庄上才知道,那位女伎才送过去第三天便死了。 “他们把她扔在屋子里,没有大夫,没有人照应,就那么看着她一点一点没有气息。” 蕴娘咬牙道,“女伎的命再贱,也是一条人命。若是这条命能从林敬身上讨还,二人尽管吩咐,奴家无一不应。” 风承熙听到最后,慢慢地笑了一下:“莫要急着讨命,他还不配死,不如让他活着,生不如死。” 第63章 挠我 叶汝真和风承熙离开天香楼之时, 日头已经大起来了,风中也带上了明显的暑气。 风承熙是结结实实坐了一整晚,且还坐得揪心挠肺,上了马车, 就把叶汝真的脑袋往自己肩上一揽, 自己再侧头, 脑袋抵着叶汝真头上,闭上了眼睛。 “……” 叶汝真被他这一串动作弄得僵住。 “不困么?”风承熙合着眼睛道, “到客栈还有段路,在车上可以眯一会儿。” 叶汝真拿起了车上的引枕:“这么睡不舒服, 咱们其实可以靠着这个……” 话没说完, 脑袋就被按回了风承熙的肩膀。 风承熙:“就这么睡,很舒服。” 叶汝真:“……” 叶汝真不知道这个姿势舒服在哪儿,但也没法反驳, 反正就那么几炷香/功/夫, 眯一会儿就到了,就当是闭目养神吧。 不过, 昨晚虽是睡在了床上,但因为认床,她也是折腾到三更半夜, 这会儿马车晃晃悠悠, 风承熙的肩膀结实宽厚,她靠在上面还真有点犯困。 马车从街头穿过,叫卖声与说话声搅成一片,空气中传来炸油饼的香气,一团热闹。 风承熙被吵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线微微朝下, 看着叶汝真。 叶汝真睡着了,眉眼低垂,鼻息细细。 不知是因为才从乐坊出来,还是因为离得近,风承熙只觉得她身上的香味比平时闻着还要甜一些。 又因天热,唇也分外红。 饱满如樱桃。 大约半梦半醒之际,人的意识甚为模糊,风承熙不由自主,一点一点低下头,朝那颗樱桃凑近。 “吁……”郑硕勒住缰绳,停下马车。 风承熙如梦初醒,猛然后撤,撞上车壁,发出“砰”地一声响。 叶汝真失去了依靠,一头栽在旁边的引枕上,当场醒了过来。 然后就见风承熙整个人贴在车壁上,目光惊慌,脸色红到了十分可疑的程度。 “你怎么了?”叶汝真问,“难道酒劲还没过去?” 我乃起居郎 第79节 风承熙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对,对,我昨晚确实喝多了,脑子现在还糊涂得很,以为你是真真。” 叶汝真“!!!” 立即低头检视自己,还好,衣裳没乱,头发也没散。 “我什么也没做!”风承熙举起双手,“我就是刚醒的时候酒劲上来了,看你看成真真而已。” 叶汝真眯起眼,审视他:“那你脸红什么?” 风承熙脸上烧得愈发厉害,喉咙也干渴得要命,嘀咕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想也不行吗?” “真不行。”叶汝真认真道,“臣可以为陛下卖命,但臣的妹妹不会入宫。” 每次话题一转到这上头,就是一个死局。风承熙心绪紊乱,也不想跟这个死脑筋生气,“到时候,我自会去讨真真欢心,你莫要拆散我们便是。” 叶汝真很想送他一句“不可能”,但也不想吵架,索性不理他,探身准备下车。 风承熙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把她拉回来,指了指自己的脸:“挠我一下。” 叶汝真:“????” 酒真没醒啊? “让你挠你就挠,”风承熙道,“这是圣命,朕有用处。” 叶汝真只得抬手挠了一下,风承熙脸上多了三道白印子。 风承熙取出马车上的妆奁匣子瞧了瞧:“用力些,要挠出血来。” 叶汝真忍不住凑近端详他。 她的脸突然间迫近到咫尺,眼睛睁得微圆,双唇也微微张着,是一副好奇且讶异的神情。 风承熙的视线不由自主,又落在那让他神魂颠倒的唇上。 要命的是,她的唇此时还微微张着,甚至隐隐看得见软红的舌尖。 风承熙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般,急急后退:“叶汝成!” 叶汝真被他吼得一愣。 风承熙也发现自己有点过火了,伸手挡在两人之间,“你先离我远一点。” 然后按住自己的额头,深深呼吸。 叶汝真觉得,他真很需要一碗醒酒汤。 风承熙显然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意思,调匀了呼吸之后,道:“江州就这么大,我们去了天香楼的事一定会有人知道。为确保明日之事顺利,我们不能让人疑心。” 叶汝真一愣:“疑心什么?” 风承熙发誓这辈子都不想熬夜喝酒了。 他的眼睛好像出了什么毛病,看不得叶汝真这种眼睛圆圆双唇微张的模样,他甚是粗暴地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让你挠,你就挠。你就当朕回京就直接把真真纳入后宫——” “刷”一下,他脸上多了三道血印子,火辣辣地疼。 风承熙:“…………” 叶汝真:“满意了吗?” 风承熙僵硬地看着她。 叶汝真抬起手,五指成爪:“不够再挠一下?” 不得不说,把皇帝的脸挠花,还挺刺激的。 风承熙忽然道:“叶卿,在你心里,真真远比朕重要得多,是不是?” 叶汝真:“我和真真在娘胎里便做一处了,认识陛下才不过半年。而且陛下富有四海,真真却只是个寻常姑娘,陛下觉得谁更需要臣?” 风承熙知道这是实话。 可实话是不是都这么难听?听了让人特别不舒服。 他忍不住道:“你一个读圣贤书的,不知道什么叫天地君亲师么?‘亲’排在‘君’之后,你难道不该先为君尽忠?” 叶汝真道:“臣已经在为陛下尽忠了。臣的妹妹明明还没有成亲,现在却无端多了一个上门女婿,牺牲已经够大的了。” 风承熙倒是转怒为喜了,道:“所以朕就该把真真娶了啊。” 叶汝真看着他,深思熟虑道:“臣大概明白了陛下的意思。陛下是想让臣当一回泼妇,把陛下去乐坊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因为旁人会想,真要是咱们做了什么,定然不会这般大张旗鼓,这样咱们便安全了。” 风承熙点头:“孺子可教也。” “臣没猜错就好。” 叶汝真说着,撸起了衣袖,一把把风承熙拖下了马车,抬高了声量,尖声道,“你这天杀的你吃我的用我的,还惦记着外面的女人,竟然去乐坊厮混,郗明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当着一条街的人把赘婿郗明德骂了个狗血淋头。 街上走过路过的人尽皆侧目,看热闹的人群里,妻子告诉丈夫:“这就是寻花问柳的下场,该!” 母亲教儿子:“以后可要好好学手艺,打死也不能上门入赘!” “……” 风承熙身处街心,被路人们指指点点戳脊梁骨。 他怀疑她是故意的,但是没有证据。 * 蜀中是天府之国,瑞王一支就藩在此已历三代,但凡景致绝妙之处,皆有别院。 江州的这座别院依湖而建,轩阁阔朗,凤竹声声,极为雅致。 宴客的大厅四角堆满了高高的冰鉴,下人们在冰鉴后大力摇着蒲扇,整个大厅十分清凉,叶汝真一走进来就舒服得长出一口气。 此次雅集非正式宴席,男女杂坐,闲适随意。 有人带妻子,也有人带美妾,还有人带相熟的女伎。 陪江州知府来的,便是蕴娘。 蕴娘名气不小,且素性清高,这是头一回陪人赴宴,引得许多人暗暗打量。 江州知府迎上风承熙,寒暄应酬。 蕴娘和叶汝真也彼此见礼,浅谈了几句天气之类的闲天,便只是含笑陪在男人身边,一如此时厅中任何两个初次谋面的女眷。 江州知府对风承熙脸上的伤痕嘘寒问暖。 风承熙道:“路遇野猫,偶然起性逗了逗,就这样了。” 其实抓痕已经结了一层细细的痂,要不了几日便会恢复原貌,但诸多的客人都纷纷表示该如何敷药如何调治如何忌口。 只有崔复悄悄问道:“郗兄,你莫不是做了什么,得罪了夫人吧?” 风承熙:“崔兄何出此言?” “嗐,这事儿我熟,那一看就不是猫挠的,是人挠的。”崔复语重心长道,“夫人可是叶大人的妹妹,郗兄听我这个过来人一句劝,若想余生太平,夫人喜欢的,不妨多做些,夫人不喜欢的,那定然是不能做的。” 风承熙叹了口气,开始向崔复抱怨自己只不过是去了一趟乐坊。 正说话间,人报瑞王驾到。 瑞王在蜀中的外号叫“无事王爷”,因他一心只想附庸风雅,从不理会政务,每日里就是和文人吟诗下棋,听美人抚琴唱曲,养着一班美貌家伎,闲来也会给家伎们填词作曲。 叶汝真只见他个头不高,大约是滋养得实在是好,身形生得肥圆,一身团花圆领袍裹在身上,每一道褶子都被撑开了。 走在他身边的是一位高挑的老者,头发虽已花白,腰杆却仍挺得笔直,即使是在这有莺声燕语的场合,也是一脸肃然,气度甚是高洁。 叶汝真用眼神问风承熙:“这就是林敬。” 风承熙微微点了点头。 看起来还真是位老学究,连衣饰都十分朴素。 厅上诸人纷纷向二人见礼。 向瑞王行礼时,只是出位尊卑之份,向林敬行礼时,却是一个个郑重得很。 甚至连几个正在与女伎轻声说笑的年轻人也停下来,躬身向林敬行礼。 瑞王对林敬显然十分看重,亲自携着林敬的手入席。 崔复悄悄道:“这王府里的三分风雅,有两分都是林老先生带来的。” 叶汝真做出惊讶的样子:“这么厉害呀?” 雅集之时,少得要做诗献画,叶汝真诗听不大懂,画也看不大明白,这时候就十分庆幸此时她是叶汝真而不是叶汝成,不必被推出去写诗品诗,只需要同女眷们聊时兴妆容与衣衫首饰。 并且和几位女眷约好了回头便给她们送胭脂,本色出演“兄长发达了也不忘给自己铺子挣钱的商家女”。 风承熙“不择手段攀附宠臣的软饭男”演得却不甚到位,和旁人吟诗作对时屡屡回过头来,眼神竟不是应有的谄媚讨好之色,时不时还透出几分不悦的意思。 好在他脸上的伤痕醒目,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将他的反应视作了“虽有心讨好但难掩对妻子的不满”。 瑞王的雅集一举行便连着三天,夜里客人们都住在别院客房中。 叶汝真知道晚上有事,心里有些紧张。 风承熙倒是一脸如常,外袍脱了,身上只穿中衣,问她:“今儿还没有聊累?不上床吗?” 叶汝真道:“一会儿就要起床,还上什么床?” 风承熙走到她面前,拔下她头发的发簪,“正因为有事,所以更要装得像些……” 声音到这里顿住。 叶汝真的发髻如丝缎一般散开来,发间的香气蓬然如雾,扑面而来。 “……睡觉。” 风承熙的声音忽然生硬起来,把簪子往她手里一塞,自己往被子里一钻。 叶汝真发现了,自从那日从乐坊回来,风承熙就有了一点喜怒无常在身上。 上一瞬笑嘻嘻,下一瞬冷冰冰,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过这会儿也没有功夫追究,因为只听一声尖叫划破别院的寂静。 “救命啊——” 我乃起居郎 第80节 第64章 事成 别院中的客房错落有致, 林敬所居,距离叶汝真和风承熙两人的屋子隔着一座花园。 两人并非第一时间赶到的,崔复与江州知府住得更近,两人已经进了林敬的院落。 房门在这个时候“砰”地一声被打开, 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地从里面冲了出来。 江州知府大吃一惊:“蕴娘!” 蕴娘扑到知府怀中, 颤抖的手勉力掩住自己被撕开的衣襟:“周大人, 救我!” 周知府护住美人:“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去找叶夫人买胭脂吗?” 所谓“买胭脂”,其实是帮周知府找叶汝真拉拢关系。 “奴家确实是要去找叶夫人, 但经过这里时,他说他看到了奴家的诗, 愿意指点奴家……” “诗?” 蕴娘点头, 衣衫不整,哭得梨花带雨,缩在周知府怀里不停抽咽。 “奴家久闻林老先生才名远扬, 近日新成一诗, 想请林老先生指点,昨日去林府投诗, 林老先生当时将奴家拒之门外,奴家原本不敢指望了,可方才他却唤住奴家, 奴家以为诚心感动了上天, 不想错过这次机会,谁知道……谁知道……” “这位姑娘莫要血口喷人。” 林敬面沉如水,“老夫一把年纪,向为不近女色,怎会对你做出这等事?到底是谁人派你来陷害老夫?” 听到动静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过来打圆场, 说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不如各自回去,睡足一觉,明天再说。 这种事情一旦被和了稀泥,显然就要被按下去了。 叶汝真悄悄拿手肘捅了捅风承熙,用眼神问风承熙——看来我得闹一下。 风承熙几不可见地颔首——闹大些。 叶汝真撸衣袖。 好勒。 她拿出前日当街撒泼的气势,拿头往风承熙身上一撞,撕扯着风承熙的衣襟,惊天动地的哭叫起来:“你那日去见的人是不是她?是不是?!” 风承熙很是窘迫:“娘子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 “我不怕!你自己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就为见那贱人一面,还见不上,你都不怕丢人,我还怕什么丢人?!那可是五百两啊,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你就这么扔在一个贱人身上,你这个杀千刀的败家子!” 叶汝真一面骂,一面捉住风承熙厮打,学足了家里厨娘跟丈夫打架时的悍勇。 风承熙头束白玉冠,面容如玉,容光胜雪,一身精绣连枝萱草纹的外袍给叶汝真扯得不成样子,脸涨得通红。 旁观的女眷都暗道一声可惜。 这么俊秀的夫君,竟舍得这般糟蹋。 崔复连忙劝架:“夫人息怒,息怒,并非郗兄败家,乐坊那种地方本来就是销金窟,进去了哪有不花钱的?那位姑娘又是花魁,确实不是那么容易见着的,再说这都是男人在外面的应酬嘛……” 叶汝真倏地转身,指着蕴娘,大声骂道:“这贱人算哪门子花魁?花魁会半夜溜进旁人房间自己撕破衣裳勾引人吗?!” 女伎虽然身属乐伎,但多数才情出众,因此身份虽卑却颇受文士看重,在场都是江州大大小小的官员文士,这话一听便大觉逆耳。 其余人也忍不住互相交换一下视线——一个五百两银子都见不了面的花魁,不可能会半夜送上门吧?何况对方还是个老头。 蕴娘适时地哭得泪如雨下:“奴家虽是女伎,却并不轻易见客,今日受此侮辱,奴家不想活了……大人,蕴娘别过!” 说着便向边上大树撞去。 当然被周知府拦住了。 周知府当初为见蕴娘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光是天香楼上下的打赏就赏出去几百两,更别提诗还写了好几首。 今日美人好不容易愿意陪他出门赴宴,甚至特意替与叶家拉拢拉拢,周知府正在房中做着“搭上皇帝宠臣然后飞黄腾达”的美梦,不想梦碎了一地,美人还被欺负成这样。 当下脸上便很不好看了:“林老先生为人,下官一向是敬佩的。但蕴娘并非寻常风尘女子,绝不会做出这等自取其辱之事,还望林老先生道明一切,还蕴娘一个清白。” 林敬面沉如水,“周大人,此女纯属诬蔑,如若不信,只要一审便知。” 风承熙做出疼惜的样子:“蕴娘的身子单薄,哪里经得起审讯……” 有这种想法的显然不止一个两个,原本打圆场的人都说不出话来了,若不是林敬素日德高望重,几乎就全信了蕴娘这边。 叶汝真斗胆,虚虚拧起风承熙的耳朵:“要你废什么话?!关你什么事?!” 风承熙当即告饶。 众人又忙劝架。 那边蕴娘“嘤咛”一声,又要去寻死。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最后决定去找瑞王裁决。 瑞王常住的院落名为晓畅斋。 只是瑞王却不在斋内。 只有瑞王新近最宠幸的姬妾在。 这位姬妾在别院地位显然不低,一面向众人解释有贵客驾临,王爷去迎候客人了。 一面将人迎至厅上,奉上茶水。 叶汝真有点意外。 这么晚还有客人来? 瑞王还亲自去迎了? 然后就见风承熙脸色变了。 “快赶我走。”他低声道。 叶汝真愣了一下,转即明白过来。 眼下最为炙手可热的贵客,就是风承熙这位“宠臣的妹夫”。 即便如此,瑞王也没有亲自迎接。 放眼整个蜀中,还有哪位贵客,能比风承熙更贵? 只有唐远之。 唐远之身后的姜凤声,大权在握,那才叫贵不可言。 叶汝真当场便又把风承熙痛骂了一顿:“你这眼珠子是粘在人家身上了是不是?你还跟着干什么?就这么喜欢看?给我滚回去!” “叶汝真!”风承熙怒道,“我虽是倒插门,到底是你夫君,你这商贾之女,竟然再三折辱于我,当我是吃素的吗?!” 崔复连忙半推半劝,把风承熙弄走了。 风承熙刚走不久,瑞王便回来了。 身边跟着一名身段修长的清俊文士,正是唐远之。 厅上,林敬咬定有人陷害。 蕴娘抽泣道:“奴家非但与你无怨无仇,还曾经甚是仰慕你的才华,不然今夜也不会进入你的房中,怎么会想要陷害你?” 林敬面色铁青:“是不是陷害你心知肚明。若你我真无怨无仇,那便是得了旁人的好处。” 蕴娘哀泣道:“王爷,奴家若是得了旁人的好处,就让奴家生生死死,永坠贱籍。” 这誓言发得甚重。 因为她确实没有收下风承熙给的好处。 叶汝真正一面觉得蕴娘这人当真靠谱,一面努力维持脸上的扭曲妒恨。 忽见唐远之偏过脸,朝她微微一点头。 “……”叶汝真顿了顿,然后轻轻福了福,算是见礼。 “听说叶夫人日前去也过天香楼?”瑞王开口问道,“不知可见过有人找这蕴娘?” 众人都望向叶汝真。 也难怪,一面是多年老友,一面是无关紧要的女伎,瑞王这是要借叶汝真的手来站林敬。 若是叶汝真够聪明,自然就顺着瑞王的话往下说,一举踩死这个让丈夫着迷的女伎。 但叶汝真就像传说中那种人傻钱多的暴发户,气鼓鼓道:“我家那冤大头,钱虽花了,人却没见着。有没有人找她,我怎么知道?” “王爷在上,诸位大人在上,还有这位贵客,也请为奴家做个见证。” 蕴娘拭去泪痕,抬手解开了衣衫。 夏日衣裳本就轻薄,她的衣襟已经被撕裂,露出了藕合色的小衣。 外裳如蝉蜕般委地,像花瓣打开之后露出了颤巍巍的花心,像蚌壳张开露出体内的珍珠,蕴娘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自己美丽的身体。 其上洁白如玉,只是有一道道明显的瘀青。 “奴家自知身出贱籍,人微言轻,但众人皆知,奴家近来的入幕之宾,唯有周大人。” 蕴娘含泪的眸子望向周知府,“周大人一向怜香惜玉,从未弄伤过奴家分毫。” 周知府岂止是怜香惜玉?看见这一身伤痕,周知府都快炸了。 他拾起地上的衣衫为蕴娘披上,咬牙问:“这是他弄的?” “他说他对女子皆是如此,奴家既然想讨他欢心便也要顺着他来。可是,奴家只是去谈诗,真的没有想到,他一把年纪了还会如此。” 蕴娘颤声道,“原来他在外头的名声都是假的,背地里就是一个无耻至极的伪君子!” “贱人!”林敬大怒,“从你入屋,我连碰都没有碰过你!” “难道衣裳是奴家自己撕的,伤痕是奴家自己弄的吗?”蕴娘哭道,“你若不曾动手,奴家怎么能看见你腰上那块胎记?!” 林敬脸色大变:“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指使你?!” 蕴娘扑在周知府怀里,放声痛哭,“大人,带奴家走吧,将奴家下大牢也好,斩了奴家也好,奴家死也不想再看到这个人了……” 蕴娘那位姐妹从林家被抬回天香楼时,身上便全是这样的伤痕。 腰上的胎记,也是那位姐妹说的。 我乃起居郎 第81节 那位姐妹哭着说这些的时候,并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些都会成为审判凶手的罪证。 但做过就是做过,必然留痕。 周知府沉声问道:“林老先生,一切当真如蕴娘所言吗?” “其实这也好办,”崔复不知何时回来了,开口道,只要查一查老先生身边是否有女子身上带这样的伤痕,再验一验老先生身上是否有胎记,此事便能真相大白了。” 这原本该是风承熙的活儿,看来是托付给了崔复。 叶汝真立即加码:“验就验!如若不是,便是这女伎用心险恶栽赃陷害,须得砍头!” 御史官职不大,但奏折能直呈御前。 叶汝真是商贾妇人,但兄长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此事若偏袒得太明显,势必会传到皇帝耳朵里去。 瑞王权衡一下,道:“此事便交由周大人查办。” “王爷!” 林敬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样子? “王爷救我,救救我——” 瑞王挥挥手,林敬被拖了下去,挣扎呼救的声音渐渐远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众人心里大概都有数了。 各自回房的时候,叶汝真撇了撇嘴,道:“男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连这等老学究都会干这种龌龊事。” “叶夫人。”唐远之缓缓从后面走来,“在下离京之际,叶郎君有几句话托在下带给夫人。” 他生得斯文俊秀,但叶汝真看见他就像看见了姜凤声,心中不由自主戒备,口里却含笑道:“哥哥带了什么话给我?” 唐远之上前一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量,轻声道开口。 “叶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第65章 信任 叶汝真仍是笑的:“唐先生可是眼花了么?我和哥哥虽像, 到底有男女之分呀。” 唐远之微微一笑:“大人,真正的叶汝真此时正在姜家。” 叶汝真:“!!!” “大人不必惊惶。”唐远之道,“令妹与大小姐同寝同食,同进同出, 寸步不离左右, 安然无恙。” “你……你们想干什么?” “大人如此戒备, 我家家主若是知道了,定然会伤心的。”唐远之道, “家主大人只不过托在下问大人一句话,家主大人会好好照顾叶姑娘, 大人能不能好好为他挑一盏合适的宫灯?” 叶汝真的喉咙有点发干。 这是……赤/祼/祼的威胁了。 良久, 叶汝真慢慢问道:“姜大人有何吩咐?” “姜大人知道陛下来了京城,所以特地派在下来暗中保护。叶大人要做的,就是好生侍奉陛下, 陛下想要什么, 就替陛下取来,陛下要办事什么事, 就去为陛下达成。” “……”叶汝真,“……就这样?” “自然。”唐远之道叹息道,“陛下从小便不待见家主大人, 觉得家主大人早晚要抢走他的江山与皇位。其实说句实在话, 家主大人若真想抢,还用等到现在吗?趁着陛下年纪尚小羽翼未丰之时下手岂不更好?” 叶汝真心中很是佩服唐远之,瞎话说得比真话还真。 虽然她不是很明白这里头的道道,但若是能抢,姜凤声早抢了吧? “若只是如此,那倒是好办。”叶汝真缓缓松了一口气, “实不相瞒,陛下待我着实不错,若要我做什么对不起陛下的事,我也确实下不去手。” 唐远之微微笑:“恭喜叶大人,这么些年来,叶大人是第二个如此深得陛下信任之人。” 叶汝真忍不住问:“那谁是第一个?” “正是不才在下。”唐远之道。 叶汝真:“……” 叶汝真:“!!!” 她“呵呵”了一下,“唐先生很喜欢说笑啊……” “他说得没错。” 晚风拂过,身后有清冷声音传来。 叶汝真回头,就见风承熙提着一盏灯笼,缓步走来。 凉风拂过池中盛开的荷花,带来清芬的香气,风承熙的发丝衣摆在风中微微拂起,灯笼发出一团昏黄柔亮的光,将他笼罩在里面。 “!!!” 叶汝真万万没想到风承熙会自己出现。 这不是自己来送死吗? 她才不相信姜凤声真有那么好心,派唐远之过来就是为了叮嘱她好生服侍皇帝。 “他都找上你了,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 风承熙说着,望向唐远之,淡淡道,“你还有脸来见朕。” 叶汝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风承熙的语气似乎不像对待一个姜凤声的幕僚。 ……第一个信任的人吗? 唐远之后退一步,躬身行礼:“草民其实是来见叶大人的。” “那你还是来见朕吧。”风承熙的声音很冷,“从今往后,朕不许你再接近叶卿一步。” 唐远之抬头,看了叶汝真一眼。 唐远之的眼神很像静水,好像永远都不会起任何波澜,但在这一眼里,叶汝真明显看出他的眼神极为复杂。 叶汝真的心情也挺复杂。 她原以为唐远之发现风承熙之后,下一瞬便是一顿刀光剑影,直接把风承熙了结在今夜。 结果非但没有刀光剑影,两人看起来,好像关系还不同寻常? 就这一眼,叶汝真被风承熙一把拽到了身后:“滚!” 唐远之俯首,声音恭敬,神情平静:“是。” 夜风清凉,荷香四溢,叶汝真听到风承熙有些急促的呼吸。 这是他发作的前兆。 叶汝真从后面抱住他。 这个方法永远都能起效,清凉的晚风拂过两人身边,天上的星辰明亮,一闪一闪,像有仙子在天上注视着他们。 风承熙胸膛中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像是被注满了清甜的汁液,一点一点松驰下来。 他转过身,将叶汝真揽进了怀里。 叶汝真悄悄瞄了一眼,他手上还知道提着灯笼,并没有扔开,说明还成。 凉风习习,星子无声。 “风承熙,”叶汝真小声地道,“不抱了行不行?” “不行。” “别忘了我俩刚吵过架,都骂到要拆伙了。万一被人看见……” “和好了。” 叶汝真:“……” “哎郗兄!” 崔复远远只瞧见风承熙的背影,兴兴头头地过来,“方才我见唐先生过来——” 崔复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忙后退。 退到一半,又笑眯眯道:“这才是嘛,夫妻吵架,原就是床头吵,床尾和。” 然后才走了。 “啰嗦。” 风承熙甚是不满,因为就在崔复蹿出来的时候,叶汝真一下子就闪开了。 夏日的夜晚,抱在一起应该是会热的,可他完全不觉得,只觉得身体相贴的地方都很暖。 就像把身体浸在温泉里那种暖。 两人往住处走,脚步都很缓慢。 风承熙是在回味,叶汝真是在思忖。 她斟酌着开口:“那个……像我们民间,男人和男人之间是很少拥抱的。” “你现在是女人。” 叶汝真转头瞅着他,以示不满。 “好。”风承熙从善如流,“是你先抱我的。” 那不是因为怕你发病吗? 而且后面你不是好了吗? “咳,总之我俩都不好男色,这个、这个事情还是要稍微注意一下……” 风承熙奇怪地看她一眼:“同床共枕可以,抱不可以?” 叶汝真差点儿咬着自己的舌头:“是同床,但没有共枕!” 我乃起居郎 第82节 “那今晚就共一个枕头。” 叶汝真:“!!” 风承熙回头看她僵在当地,忍不住笑了。 月色如洗,周遭的一切都像是浸在一片水光里,他的笑容也清亮如水:“得了,吓你的。” 他揽过她的肩:“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我要真这么干,真真能饶过我?”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扯去了迷濛的月色,叶汝真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她在干什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抱不抱的? 抱都抱了多少次了?! 她迅速加快脚步,把风承熙拉回房中,然后道:“真真在姜家。” 风承熙神情一凛:“难怪我没有找到她。” 然后问:“唐远之还跟你说了什么?” 叶汝真对他的语气神情太熟悉了,以至于最细微的地方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他好像,非常在意唐远之说了什么。 叶汝真心中又浮现出那丝复杂的感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挂了一下,整颗心往下坠了坠。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忽视这点莫名其妙的感觉,把唐远之的话说了一遍,问道:“姜家到底想要干什么?” 风承熙面色凝重,“姜凤声以前去过天牢找你,还让你送他一盏宫灯?” 叶汝真以为这是什么关键之处,连忙点头,原原本本将姜凤声当时的意思告诉他。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风承熙的面色更凝重了,“现在还想送宫灯吗?倒也来得及。” “……”叶汝真发现了,风承熙的脑子跟别人生得有点两样,一不留神便会歪到十万八千里外。 “我可没打算吃里扒外,干嘛要听他的?”叶汝真奇怪地道,“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咱们的行踪已经被识破了,该怎么办?” 不知是叶汝真浑然不当一回事的语气取悦到了他,还是他终于意识到现在追究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已经没有意义,他的脸色很快缓了过来,道:“这你不必担心,留下皇嗣之前,姜凤声不敢下手。再者,即使他想杀我,我自然会收到消息。” 叶汝真眼前一亮:“你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 风承熙:“他能买通我的人,我自然也能买通他的人。” 叶汝真一直很担心风承熙搞不过姜凤声来着,现在不由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帝的行踪走漏了,但姜家也并非一块铁板嘛,还是有点赢面的。 风承熙道:“你记住,唐远之此人十分危险,他无论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 “哦。”叶汝真应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和他……嗯……他以前……” 若是往常,风承熙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隐瞒。 但此时叶汝真却明显在他脸上看到了抗拒之色。 他不愿意谈起唐远之。 叶汝真立即闭上了嘴。 两人熄灯就寝,窗上蛋清一般的月光渐渐透进来。 今日来别院,不好带自家的被褥枕头,叶汝真老毛病又犯了,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摊煎饼。 “……想知道唐远之的事?”风承熙开口。 叶汝真:“没有,就是认床。” 接着道:“放心吧,陛下不想说的事,臣不会多打听的。” 风承熙慢慢地道:“唐远之就是文鹃那个病逝的未婚夫,张远堂。” “!!!!” 叶汝真当场就从床上滚了下来,她爬起来,“你、你开什么玩笑?” “还记得我出生之时,因为诊错脉相而被逐出宫外的太医院院判张起吗?”风承熙道,“那就是你的张家伯伯。” 叶汝真觉得脑浆都快成浆糊了。 原来当年张起原要被太后问斩,先帝保下张起一命,并交给张起一份密旨。 密旨另造了一套身份文牒,可以帮人改换身份,让一些远离宫廷之人有返回京城的机会。 这个机会是给唐远之的。 那个时候唐远之还很小,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计划选中。 这个计划名为“散星”。 星芒一点一点散落在各处,最终都会受忠诚与使命的指引,用天衣无缝的方式回到京城。 他们或成为朝中能吏,或进入王公大族之家,经过漫长岁月的蛰伏与孵化,终将汇聚成一团可以照亮风氏未来的火焰。 “唐远之是他们当中最出色的那一个,朕对他甚为欣赏,因为他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像朕。” 风承熙轻声道,“朕将散星名录上的人交给了他,并向他许诺,将来扫除姜家,朕做一世帝王,他便为一世卿相。” 然后,唐远之带着名录,投奔了姜凤声。 第66章 誓约 张远堂和文鹃订亲的时候只有十七岁, 是个斯文秀气的少年,会和文鹃一起带叶汝真上街,买两只糖人,文鹃一只, 叶汝真一只。 递糖人给文鹃的时候, 不小心碰见一下手指, 他的耳朵都会发红。 叶汝真实在没办法把那个容易害羞的少年同站在姜凤声身后翻云覆雨的唐远之联系起来。 “可他跟阿堂哥哥长得不一样……” 叶汝真说完就发现不对,既然身份都能改变, 换一副容貌自然也不在话下。 “现在明白了么?” 叶汝真点头。 “能睡觉了么?” “?”叶汝真,“我……我不是为这事睡不着, 我就是认床, 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认床的时候翻身不是这个动静。”风承熙道,“下次想知道什么直接问。” 叶汝真:“……” 她认真想了想,“那我还真的有件事想问。” 风承熙望着她, 月光将屋子映得朦朦胧胧, 他的面孔模糊不清,但眸子朗净。 “你……抱过他吗?” 风承熙显然愣住, 眨了眨眼。 叶汝真开始有点后悔把这话问出口了。 她今天的脑子好像有点不对劲,老是在意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风承熙之前的声音都很平静,好像那个付出过全盘信任却被人背叛的人不是他一样, 此时声音里却明显透出了一丝讶异, “我抱他干什么?” “呃是是是,我就是随口一问,睡觉,睡觉。” 叶汝真说着便扯过被子,盖过头顶。 风承熙像是回过味来似的,翻身过来扯了扯她的被子, 拉得死紧,没扯动。 他的声音透着一丝笑意:“叶卿,这么闷着可没法儿睡觉。” 叶汝真:“不是的,闷一闷睡得更好。” “……没有。” 叶汝真拉下了被子,露出两只圆黑温润的眼睛。 被这么一双眼睛望着,风承熙觉得月光像是渗进了心里,一颗心变得轻盈明亮。 “我说过,我没有兄弟,没有朋友,你便是我的兄弟,我的朋友,你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叶汝真抓着被子,心脏扑扑直跳,一直坠在心上的那点异样,忽然间全都消失了。 “你就不怕,万一哪天我也背叛了你?” “背叛我,那不是常事吗?” 风承熙笑道,“你啊,别看我待你好,我实则喜怒无常,冷血无情,等你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真面目,恐怕会跑得比唐远之还快……” “我不会的。”叶汝真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们说好的,福祝与共,定不相负。” 两人同时想起了那个许诺的夜晚。 京城的春风刚刚拉开序幕,晚风中还带着清浅的寒意,四下里是热闹的人流,空气中浮动着香汤铺子里特有的甜。 许诺的人当初只是试探,效忠的人当初只是应付。 但时间改变了这一切,那些随口说出来的言语,像是在心底里重复了很多遍,终于变成了真正的誓言。 风承熙伸出小指,示意。 “……”叶汝真,“陛下,这东西臣过了八岁就没再玩过了。” “朕没玩过。”风承熙道,“来。” 叶汝真没办法,和他拉了钩。 小指纠缠,大拇指印在一处。 “说好了,”风承熙道,“福祸与共。” 叶汝真:“定不相负。” 风承熙松开了手:“叶卿,真心许下的誓言,天上的神仙是可以听见的。将来如有违誓……” 叶汝真接口:“——就让我天打五雷轰。” 我乃起居郎 第83节 风承熙一笑:“起誓不是这么起的。毕竟五雷很难轰到人身上。你该这么说,‘若是将来有违誓约,就让风承熙将我剥皮抽筋,凌迟处死’。毕竟这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行。”叶汝真没二话,“若是我将来有违誓约,就让风承熙将我剥皮抽——” 风承熙变了变,然后叶汝真便被按进了被子里。 不知为何,他自己说没什么,但从她嘴里说出来,那些话便变得异常残忍血腥,他眼前仿佛能看得见那样的画面。 “行了,”他道,“你的忠心我已经知道了,睡吧。” “我的誓还没立完……” “逗你玩罢了。这世上,誓言立下就是为了破誓用的。” “我不是。”叶汝真道,“我是认真的。” 她的眸子永远是那样澄明清澈,即使是在模糊的夜色中亦是如此。 风承熙感觉到了欢喜,但欢喜底下,竟隐隐有一层恐惧。 好像有什么危险的东西隐隐脱出了掌控,即使是这么纯然庞大的欢喜也盖不住它。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与克制,把她的脑袋按回枕上,“睡觉。” 叶汝真觉得他的话过于简洁,有些异样。 换作平常,这时候他应该贴上来黏糊一阵才是。 “我是说真的,我说到做到。” “我知道,别说了……” 风承熙隔着被子抱住了她,脸埋进了她的肩窝里,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低声道。 你再说下去,我会当真的。 我会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人永远不会背叛我,永远不会离开我。 即使我明知那绝无可能。 * 周知府查林敬的案子查得雷厉风行,很快就从林府几名侍女身上发现了和蕴娘身上一样的伤痕。 不仅如此,还顺藤摸瓜,在林家城外的庄子上挖出了一具女尸,经查实,正是天香楼的女伎,因侍奉林敬伤重不治,死于非命。 这个案子震惊了整个江州,消息很快传到蜀中,不出意外,一个月后便会传到京城。 风承熙适时地提醒了崔复几句:“崔兄既是御史,何不直接写一道折子,不必经由蜀中,直接就可以发往京城了。” 崔复一拍大腿,可不是,这可是现成的功劳。 当下便在谴词造句之间施展些许笔法,说自己如何觉得林敬可疑,如何从旁督促查证,洋洋洒洒写了数千言,把林敬的人面兽心披露得淋漓尽致。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林敬。 当初林敬骗取过多少尊崇,而今便招来多少反噬。 江州之事已了,叶汝真想在离开之前为蕴娘脱籍赎身。 来到天香楼,才知道周知府已经为蕴娘脱去乐籍,蕴娘已是自由身。 周知府能查到那名女伎,自然便明白了蕴娘其实是以身为饵,为姐妹出头。 他原本是因为才貌而喜欢上蕴娘,如今发现了蕴娘看似柔弱,实则心有侠气,顿时越发倾慕,在爱慕之上,更添敬重。 天香楼摆满周知府送来的聘礼。 “恭喜姐姐!”叶汝真欢喜道,“你要做知府夫人啦?” 蕴娘慵懒笑道:“若是我点头,确实可以。” 叶汝真一愣:“姐姐不愿意?” 蕴娘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喜欢你兄长吗?” 叶汝真心说我还真不知道,毕竟他连话都没跟说说上多少句。 “世人皆轻视女伎为玩物,一时追捧,也不只过是当一个稀罕点的玩物罢了。” 蕴娘轻声道,“但叶郎君不同,他从不看轻任何一位女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一名以色侍人的女伎,只觉得自己是一个喜好歌舞的姑娘。” 叶汝真懂了,她这是还放不下叶汝成。 “可周知府是迎你做正妻,应该算是很敬重了吧?” “人是不会喜欢一样东西太久的,除非他永远得不到那样东西。” 蕴娘笑道,“情浓意烈之时,他愿意明媒正娶,是真的,等到情愫渐淡,他会后悔为什么没有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也是真的。周大人是个好人,那夜若不是他正面硬刚,这件事也不会这么顺利。但他虽然心有柔情,却更看重仕途,应该娶一位可以助他官运亨通的妻子,我又何必耽误人家?” 叶汝真知她已经想得明白通透,没有再多说了,将原本准备给她赎身的银票放下:“这一点心意,权当贺姐姐脱籍之喜吧。” 银票放在一只檀木小匣子里,厚厚一叠。 蕴娘正要拒绝,叶汝真道:“我的钱,便是我哥哥的钱,姐姐不妨把它当作我哥哥送的。” 蕴娘闻言一顿,俯首道:“那便替我谢过叶郎君。” 她接过匣子,指尖轻轻抚过银票,忽然道:“我要用这些银子去置一所宅子,宅子最坚牢不过,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我。” 叶汝真心里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风承熙。 她不可能一直扮成叶汝成,总有离开的一天。 她原本觉得她只要不背叛他,便不算负他,可如果她离开之后,他也像蕴娘一样念念不忘,那算不算相负? * 江州府衙大牢。 林敬身穿囚服,坐在牢房内,依然是背脊挺直,面色肃然。 风承熙走进来,打量他:“林老先生当真是临危不乱,风骨不凡,都到了这境地,还有这股精气神呢。” 林敬沉声道:“老夫是遭人陷害,等到了京城,老夫面见陛下,陛下一定会还老夫清白。” “陷害?让大家知道你做过什么事,算哪门子陷害?” 风承熙笑了,无声,但笑容格外灿烂,只是眸子没什么温度,“当年小小七岁孩童,信你敬你,把你当恩师看待,你却伙同姜家,在群臣面前做局,害他患上心疾,背上骂名,失了臣子之心,这才叫陷害,懂吗?” 林敬脸色大变,目中透出惊恐:“你……是什么人?” “晚生是郗明德啊,那日别院与老先生见过面的,老先生忘了?” “郗明德……郗明德……”林敬喃喃,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只睁大眼睛盯着风承熙,试图从这张俊美面孔上看出点什么。 “真是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了。”风承熙提醒他,“你第一次给陛下授课之时,教陛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陛下觉得很有意思,说朕的寝殿便是这个名字呢。你还夸陛下聪明,将来定是一位明君呢。” 林敬像见了鬼一样蹿了起来:“你……你……你是——” “嘘,”风承熙轻言细语地道,“别说出来,免得给旁人听见。到底是师生一场,你又一把年纪,若是你能实话实说,我便留你一条性命。” 林敬声音颤抖:“说、说什么?” “说说陛下七岁那年的事,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姜、姜家家主。” “这我自然知道,是哪一个?”风承熙问,“上一个,还是这一个?细说说,说得越详细,你便能活得越久。” “当、当初姜家的上代家主姜找到我,询问陛下的功课,我如实回禀,称陛下过目不忘,实乃神童。当时现在家主在旁边,上代家主忽然甩了他一记耳光,他跪下说,陛下也有背错的时候,只要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背错,便不再是神童……” 风承熙嘴角一直含着一丝微笑,听他说完,慢慢道:“原来是舅舅和表哥合伙啊。” 林敬叩头不止:“我知道就这些了,求陛……饶命啊!” “别怕,老先生教过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已经答应放你生路,怎会反悔?” 风承熙说着,向郑硕抬了抬下巴示意。 郑硕上前,一手捏住林敬下颔,手起刀落,一划而过。 “啊!!!!” 惨叫响彻牢房,鲜血从林敬的嘴角喷溢而出。 “我说了,会留你活命,但怎么活,自然是也是我说了算。”风承熙弯腰看着林敬,“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挖了你的眼睛,然后剁掉你的手足,然后派人慢慢养着你,你说好不好?毕竟我承蒙教导,替恩师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 林敬口中呜呜作响,那眼神又是惊惶又是愤恨又是恐惧。 “真可惜这里没有镜子,”风承熙赞叹道,“不然一定要让恩师瞧一瞧,这眼神跟我当初可是一模一样。” 郑硕再次扬起刀。 就在这个时候,狱卒的声音传来:“夫人这边走,郗大人就在最里面那间。” “有劳了。” 叶汝真的声音传来,清爽甘冽。 这三个字传进来的一刹那,仿佛带起了一阵看不见的清风,冲淡了牢房里的血腥肃杀之气。 风承熙的神情变了,只扔下一句:“先住手。” 转身便向外面迎去。 只是一个转身间,他眸子里的冰冷锋利便不由自主褪去,杀机像被春风融化的冰雪,从他脸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牢房阴暗,狱卒提着灯笼走在叶汝真旁边,灯笼的光芒映在叶汝真的裙摆上,上面的金线刺绣闪闪发光。 肌肤莹白,眸子清亮,脸上还带着笑意,远远地便冲他挥了挥手。 风承熙觉得她根本不需要灯笼。 她就是这世间最明亮最柔和的一道光,瞬间照亮这阴森地狱。 “娘——子——”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尾音拖得一波三折,能绕梁三日,“你怎么来了?” 第67章 萧府 叶汝真道:“我就是闲着无事, 顺路来瞧瞧。” 我乃起居郎 第84节 风承熙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从天香楼到这里,可不顺路哦。” “……” 实话是,在天香楼和蕴娘聊完之后,她忽然就很想见到风承熙。 明明也没什么事, 见到了也不准备做什么, 就是看着他带笑站在她的面前, 心里的褶子便好像都被熨平了。 两人在阴森的牢房里含笑相望,并没有觉出各自都有一份傻劲, 还是叶汝真先反应过来:“我……我就是听说有一家豆花好吃,你这边完事了吗?” “已经完了。”风承熙笑眯眯地答, “走吧。” 牢房深处擒着林敬的郑硕:“……” 那家的豆花果然好吃, 风承熙吃着自己的甜豆花,还尝试了一下叶汝真面前的辣豆花。 然后一气喝了两盏香汤。 风承熙在宫里的时候,康福服侍得精细, 忌口的甚多, 每天都喝药。 而今来了蜀中,这方面全然不在意了, 逮着什么吃什么,药也不怎么喝了,人却是越来越精神起来, 原本苍白的肤色都透出血色来了。 叶汝真问他准备怎么处置林敬。 “我本来已经想好了给他养老, 后面你来了,我忽然有了一个新主意。”风承熙微笑道,“明天看热闹吧。” 风承熙眼下虽然不能亮明身份,但有那块令牌在手,瑞王很痛快地卖了个面子给他,还道:“既然郗大人愿意担责, 本王又有什么话说?就看在林敬曾经教导过陛下的份上,饶他死罪,受些活罪,以警世人。” 离开江州那一日,叶汝真在马车内听到了外面突然热闹起来的喧哗声。 掀开车帘,就看到了林敬。 林敬是江州的名人,那日在别院雅集之时,他走在瑞王身边,威仪肃正,人人敬重,朝他鞠躬都生怕鞠得不合礼仪,因为那是对林老先生不敬。 但此刻,林敬须发散乱,套着木枷,被狱卒驱赶着,游街示众。 无数烂菜叶子臭鸡蛋石头子儿砸向他,人人骂他伪君子。 林敬口中嗬嗬作响,但再也说不出以往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 这便是活罪,林敬不必砍头,但每隔一日,便须从牢房里拉出来,从江州最热闹的大街穿行而过,接受整个江州百姓对他的唾弃。 他曾经从百姓这里骗取了多少尊敬,今后便要受多少反噬。 叶汝真有点感慨:“林敬不是瑞王的挚友吗?两人也算相交多年了,居然半点都没有想过保他一下。” 风承熙神情淡然:“林敬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用来附庸风雅的工具,就好比一只茶杯,日日用,可算是喜爱了吧?可若是这茶杯缺了个口子,那自然是得扔了,换个新的才是。” 叶汝真:“……哦。” 围观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乱,原来是林家所有对于女伎一事的知情者皆以同谋论罪,此时正被衙役押着流放至三千里外的崖州。 “大哥!大哥!”一名由家人搀着的男囚想扑向马车,奈何双腿不听使唤,整个人扑到在地上,“大哥救我啊大哥!” 正是曾经那位林侍郎。 他是林敬一手带大的,说是兄弟,实同父子,本身一无所长,十分平庸,一身仕途全靠兄长安排,此时只知道倒地大哭。 林敬试图冲过去,被狱卒拽住了木枷,眼睁睁看着林家众人被驱赶走了。 “啊……”林敬发出含混的长吼。 叶汝真望向风承熙:“这也是你的安排吧?亲眼让他看着他的家人流放。” “这是自然。若不能让他亲眼瞧见,那流放起来还有什么意思?”风承熙闲闲道,“欺骗我戏耍我陷害我的人,便是这个下场,” “……” 叶汝真觉得自己的后脊背有点凉嗖嗖的。 观音菩萨啊……她不会也是这个下场吧? “怎么了?”风承熙的脸色忽然一转,之前那凉薄冷诮的表情转眼被关切取代,“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太热了?” 叶汝真点点头,正要说话,前面就听一道拔尖的嗓音响彻行云:“林敬,你这个丧尽天良的老东西!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嫁到你们家来,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好苦啊!” 说话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是林敬的弟媳妻子曹氏。 叶汝真一愣:“她怎么没被流放?” “她跟林家的和离了。”风承熙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再说眼下曹氏铺子里的蜀锦正被选为贡品,若是要换一家,又要生事端,因此周知府当场便过了她的和离书。 曹氏与宁氏是表姐妹,相貌略有两分相似,只是宁氏要明艳一些,曹氏则寡淡一些。 但曹氏的利落丝毫不弱于宁氏,那头骂完林敬,跟街坊们哭诉完她在林家是如何如何受罪之后,很快便追上了崔复的马车。 崔复的马车跟着叶汝真的马车后面。 曹氏站在马车下跟崔复好一通客套,主要大意是问林家现在出事了,那蜀锦入贡的事还作不作数。 崔复告诉她自然作数。 曹氏这才放心,又将崔复好一顿奉承。 抵达锦州之时已经是下午,叶汝真在路上度过了一天内最热的两个时辰,只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蒸熟了,回到家便一叠声唤人备水沐浴。 洗好澡出来,文鹃已经从井里捞出一只西瓜,切好了端过来。 文鹃那日便回了锦州,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这两日才听得林敬的案子传开,便向叶汝真问个究竟。 叶汝真一面吃西瓜,一面把事情讲给文鹃听,自然,不便透露的身份问题都隐去了。 风承熙在旁边,一直死死地盯着她。 好容易等文鹃走开了,叶汝真忍不住道:“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绝不会提起唐远之的。” “……” 风承熙慢慢挪开视线,低头吃瓜。 叶汝真出了一身汗,又洗了个澡,渴得很,西瓜吃了一块又一块,正埋头痛吃之时,一错眼,发现风承熙又在盯着她看。 叶汝真下意识摸了摸脸,是她脸上沾上什么东西了,还是她方才说漏了什么不该说的? “将来嫁给你的那个姑娘,一定很倒霉。”风承熙忽然道。 “……”叶汝真顺口便道,“这话说的,我一定会对她好得很……” 说到这里打了个磕绊,林敬一家子的下场晃过眼前。 “她清早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自家夫君那张比自己还好看的脸,有哪个女人受得了?” 叶汝真才沐浴过,身上透着清香,头发尚未全干,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个发髻,外袍穿的也是宽大的家常衣衫,坐在庭中吃瓜,风吹过衣衫与发丝皆轻轻拂动,静好如画。 风承熙忽然觉得蜀中的夏天特别晴朗,蜀中的西瓜特别甜。 换作以前,叶汝真一定会跟他打趣回来,但现在的叶汝真已经不大敢提跟男女挨边的事儿,低头把瓜啃完,起来洗手:“你慢慢吃,我先出去一趟。” “去哪儿?” “去萧家。” 风承熙脸的笑意不见了:“你回来急冲冲地沐浴更衣,就是为了去见萧怀英,他有那么要紧吗?” “萧家正是蜀锦一事的风眼,怎么不要紧了?” “不许去。”风承熙道,“先陪我去织造署一趟。” 去织造署哪里用得上她?直接拉崔复去不就好了吗? 叶汝真瞧了瞧左右,确定无人,然后看了看他,“陛下,戏省着点儿演。这会儿没人,不用扮演为娘子吃醋的丈夫。” 她说着就走了。 风承熙拎着块瓜坐在原地,“……” 谁演了?! * 萧宅的大门依然紧闭。 但和上回不同的是,这回门前甚是热闹,一堆人围着拍门。 这些人身上穿的多是粗布衣衫,不像是萧宅的亲友,而且拍门的动作粗鲁。 “萧怀英,给老子出来!” “你自己深宅大院里养着,不愁吃不愁穿,你还管不管我们死活了?!” “你一家的蜀锦坏了便罢了,却砸了整个蜀锦同行的饭碗,你是不是人?!” “他们这是官商勾结啊!贡品成色不足,完全可以换成别家铺子,现在他有官府护着,咱们新出的蜀锦全堆在家里发烂,根本运不到京城!” “萧怀英是蜀中的罪人,快快出来谢罪!” 当中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哭着道:“萧公子您行行好,先把布庄的工钱结了吧,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再饿下去我们家就要出人命了……” 街上的路人都看不下去了:“萧家怎么这样啊?” “可怜萧老将军一世英名,怎么生出这么个孙子?” “真是造孽哦……” 大门纹丝不动,里面寂然无声。 叶汝真绕过大门,来到后院的院墙外。 此处背靠一条死巷,平时少有人来。 她让车夫在底下托着她,拿出多年爬树的功底,想翻墙进去。 但萧宅是二品大将军府,门阔墙高,正以为自己能爬上去的时候,手上忽然一个没抓牢,整个人猛然跌下来。 她生生忍住了惊呼,以免惊动他人。 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她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风承熙居高临下地瞪着她,脸上的表情已经从之前“娘子可能要去会情郎”变成了“娘子偷情被我抓个正着”。 叶汝真:“你不是要去织造署吗?” “织造署哪里有萧家紧要?”风承熙冷冷道,“不是要进去吗?” 郑硕一手一个,拎起风承熙和叶汝真的腰带,翻身落入墙内。 我乃起居郎 第85节 只是三人脚步还没落稳,十数杆的枪便对准了他们。 枪尖不像羽林卫用的那般雪亮好看,也没有挂亮眼的红缨,血槽里有一抹暗色,那大约是经年积攒的血气。 萧宅内的府兵一色着铠甲,像是早已经埋好了陷阱的猎人。 而他们三个就像是刚刚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第68章 樱桃 “杨叔, 是我!” 叶汝真认出了府兵的首领都尉杨劲,“我们就是来看看怀英。” 萧宏身为大将军,按例可以拥有一百员府兵,但萧宏常说军人服役乃是为了保家卫国, 而不是守在萧府, 因此府兵大多是随他留在军中, 平时只有二十来人常驻萧府。 这些人平日里和寻常家丁没什么分别,此时今日却是铠甲森森, 长/枪锐利。 杨劲:“少爷不见客,叶姑娘请回吧。” “这是我夫君。”叶汝真一把把风承熙拉到面前, “夫君, 这是杨叔,快叫人。” 风承熙只听得“夫君”二字,不知怎地, 骨头就了酥了酥, 端端正正一躹到底:“晚辈见过杨叔。” 叶汝真从未见他把礼行得这么周正,心里头吃了一惊。 杨劲下意识便要抬手去扶人, 然后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枪,脸色一阵不自然。 叶汝真又问道:“杨叔,你看他生得俊不俊?” 风承熙珠冠玉带, 风采照人, 对着这般口貌,杨劲实在很难说得出“不”字,点头道:“俊得很。” 他这一开口,肃杀气氛顿时消去不少,叶汝真又道:“怀英以前跟我说好的,若是寻到可心的夫君, 就要带过来给他瞧瞧。我如今寻到了,当然要带过来给他看。杨叔,你就放我们进去吧。” 杨劲看着面前女孩子明丽的面庞,想起从前,每逢白氏祖孙上门做客,少爷总是比往日显得高兴些。 杨劲撤回枪,府兵的包围圈让开:“去吧。” 白氏和宁氏虽然年纪上差着辈份,身份上也有官商之别,但性情相近,又都是早年丧夫,自己一手拉扯孩子一手做买卖,因此一向很说得来,两家时常走动。 叶汝真很熟悉萧府,经过花园的时候,发现庭中花木开得肆意,地下也长出了不少杂草。 叶汝真忍不住轻声道:“那盆罗汉树是怀英素来最喜欢的,而今都半枯了。” 风承熙望过去。 已是夕阳西下,那只盆景沿墙而立,占据园中最好的位置,被夕阳镀上了一层绯红的光,枯了的半边倒像是开出了片红花。 萧怀英的屋子在花园南面,侍女抚青是萧怀英房中的大丫环,迎出来的时候眼圈微红,像是哭过。 叶汝真低声问:“怀英又发病了吗?” “倒不是。是我想让少爷出去见一见姑娘,少爷不肯。现在杨叔能放姑娘进来,再好不过了。” 抚青说着,微微笑道,“还未恭喜姑娘觅得佳婿。” “抚青。”屋内传出声音,“我说了不见,便是不见,让他们走。” 声音并不大,微带一丝虚弱。 抚青担忧地望着叶汝真。 叶汝真安抚地拍拍抚青的肩,走了进去。 屋内一切如旧,只是花架与几案上再没有了各色盆景,药气在屋内浮动,萧怀英半靠在床上,身形削瘦,一脸病容。 “怀英。” 叶汝真轻劝唤了一声。 萧怀英望向叶汝真身后的抚青:“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是我硬要进来的,杨叔都拦不住我,何况是抚青?” 叶汝真道,“你从前说过,我成亲的时候,你有一份大礼送我,现在我已经成亲了,你的礼物呢?” 她的语气轻松,神情如常,一如从前那些过来窜门的日子。 萧怀英一向拿她没什么办法,无声叹了口气,命抚青开了箱子,捧出了一只锦匣。 锦匣不大,但很是沉重。 叶汝真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只黄澄澄的金碗,里面满满一碗玛瑙做的樱桃,足能以假乱真。 叶汝真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是这个啊。” 萧怀英淡淡道:“礼送了,你可以走了。” 叶汝真把风承熙推过来一点:“怀英,这是我夫君。” 风承熙从踏进房门起,心里便窝着一团说不出来的闷气,然而这声“夫君”一叫,风承熙那口气忽地就飘然远去。 他甚是和蔼地道:“萧家弟弟,在下姓郗名明德,你唤我一声‘姐夫’便好。” “……”叶当真赶紧道,“他是御下密使,专门来查看蜀锦之事。怀英你有什么内情直管说出来,他会替你做主的。” 萧怀英静了静:“看来真真你嫁得不错。” 风承熙揽住叶汝真的肩头:“承萧家弟弟吉言,那是自然的。” 叶汝真:“……” “没有什么内情,外头的人骂得都对。”萧怀英道,“一切都是我命中注定。这事用不着你们管。” 他的神情与声音皆十分平静,叶汝真不由问道:“是不是萧将军已经有法子了?” 萧怀英笑了一下,然后道:“是。祖父早已想好怎么做了。” 叶汝真顿时松了一口气。 想来也是,萧家只有萧怀英这么一根独苗,萧宏无论如何也会保住他。 风承熙忽然道:“娘子,你先去外面等为夫,为夫有些话要问萧家弟弟。” 叶汝真知道他是为了蜀锦一事,便带着抚青一起离开。 房内静了一会儿,萧怀英道:“郗兄既是密使,查到什么就是什么,我无话可说。” 风承熙:“你喜欢真真,是吗?” 萧怀英慢慢地道:“我若真是喜欢,就没有郗兄什么事了。” “这锦匣明明是放在箱子深处,棱角却微微起了毛边,想来是有人经常摩挲。那位侍女的眼睛很像真真,声音也有几分相似,不会单纯只是巧合吧?还有,你明明比她小,为什么一点规矩都不讲,不唤叶家姐姐,而要唤她的名字?” 当然,最重要的风承熙没有说出来——从叶汝真走进房中第一刻起,萧怀英的视线就没有落在过旁人身上。 萧怀英背脊僵硬,沉默良久,最终道:“郗兄请放心,在真真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个儿时伴她长大的兄弟,你才是陪她一生的人。” 风承熙拖了把椅子过来,在他面前坐下:“嗯,我知道,就冲你因为身体有疾终止了这门婚事,也冲你不想连累真真所以一个劲儿赶她走,姐夫我认你这个弟弟。” “……”萧怀英忍不住道,“你查过我?” “这还用查吗?你是将门之后,原该同官家小姐结亲,但因为身上有病,所以退而求其次,愿意求娶商贾之女,若真是有意做成这桩婚事,白氏能说拒就拒?” 风承熙道,“好了,现在将冤情如实禀来,我自会还你公道。” 萧怀英的目光透出一丝讶然。 方才叶汝真在时,风承熙仿佛一只花枝招展的大蝴蝶,又像一只紧紧偎在主人身边的大狗,此时叶汝真不在,风承熙身上却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那是一种久居上位的人自然而然便拥有的威压。 “你为何相信我有冤情?” “因为他相信你。”风承熙答得再自然不过,“既然他信,那我便不妨先站在你这边。” 萧怀英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低声道:“可是没有冤情。我说过了,一切都是我的命。” 风承熙:“萧怀英,人若要他救,须得先自救,懂吗?” 萧怀英轻声道:“我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如此正是顺应大道,让尘归尘,土归土,救来做什么?” 风承熙看他一眼,不再说话,起身离开。 “郗兄,”萧怀英道,“能否让我和真真再说几句话?几句便好。” * 半刻后,房门外,抚青一脸无语地看着风承熙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抚青忍不住道:“郗公子,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风承熙道,“我家娘子在里面,万一那小子做些什么,我好冲进去救人。” 抚青:“……” 声音隐约传进房内,叶汝真嘴角抽了抽。 她完全可以想象抚青的表情,抚青很可能认为她给自己招了个傻子。 屋内一片安静,萧怀英说是有话要说,但一直没有开口,只是无声地望着叶汝真,目光一如从前那般宁静温和。 “怀英?” “真真,你还记得你一次来这里,是几岁吗?” 叶汝真记不太清了:“六岁?七岁?” “是八岁啊。”萧怀英道,“老夫人和母亲在花厅里说话,让下人们带咱们去花园里玩儿,你抬手就折了祖父精心养了十年的罗汉松。” 叶汝真笑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杨叔差点儿就要拿枪捅人了。” 萧宏闲暇唯一的爱好便是侍弄盆景,萧怀英这项爱好便是跟着萧宏学的。 萧怀英脸上露出来了微微的笑容:“我当时吓得要死,但你却半点不怕,还跟我说,这世上的花本来就是开给人看的,果本来就是给人吃的,树当然也是给人玩的啦。” 叶汝真都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些了,“哈哈哈,因为在我家确实是怎么折都没事,我哪里知道自己动了萧大将军的心肝宝贝。还好萧将军宽宏大量,并没有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从那以后,我既盼着你来找我玩,又怕你来找我玩。” 叶汝真讶然:“为什么?” “因为我怕我若是当着你的面发病,你就再也不来了。” “胡说,我可没带怕的。” 我乃起居郎 第86节 “是啊。”萧怀英眸子里闪动着清澈至极的温柔,“你的胆子可真大。” * 叶汝真和风承熙离开萧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 叶汝真坐在马车上咕哝:“真小气啊,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留我吃顿晚饭。” 还不让走正门,只偷偷摸摸开了道后门给他们走。 “你说萧将军到底有什么安排?”叶汝真问道,“是不是在萧将军眼中看来,这就是小事一桩,根本没放在心上?” 风承熙没有回答,只瞥着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锦匣:“他为何送你这个?成亲送玛瑙樱桃,是蜀中习俗吗?” 叶汝真笑着告诉他:“不是,这是有一年他来我们家玩,我给他摘了一碗樱桃,他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得了我一碗樱桃,将来要送我一碗用玛瑙做的樱桃,我就说那还得是金碗才行。” 风承熙眼皮跳了一下:“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小子原来那么早就动了念头……” 叶汝真虽说是不怎么读书,到底被白氏押着在私塾里念完了《诗》,知道他想岔了——,正要解释,忽然见他脸色一变,盯着她道,“等等,樱桃是你摘的还是真真摘的?” “自、自然是我摘的,不过是真真端给他的。”叶汝真连忙找补,“都是小时候开玩笑嘛,没想到他真的说话算数,备好了金碗樱桃。” 风承熙直到下马车时还甚是不悦:“可我都没吃过你摘的樱桃。” “那不是没赶上时节嘛。” “樱桃树还在吗?” 叶汝真指给他看,“喏,那棵就是了。” 一株大树挺立在院中,绿叶满枝,晚风拂过,沙沙作响。 “要是早来两个月,上头就结满了果子,红里带黄,跟这个一模一样。” 叶汝真的声音充满了怀念,“可好吃了,我和外祖母都觉得,家里这棵樱桃比京城的好吃一百倍。” 她一面说,一面往里走,踏了台阶,才发觉风承熙没有跟上来。 风承熙站在树下,仰着望着高大的树冠,晚风吹动他身上的莲青色纱袍,上面的银线刺绣在月光下微微闪烁着水一般的光泽。 “我有点嫉妒那位弟弟了。”风承熙轻声道。 叶汝真忍不住笑了:“不就是一碗樱桃嘛,等明年这樱桃结了果,我摘一篮子给你,好不好?” 风承熙没有答话。 他嫉妒的,并非单纯是那碗樱桃。 还有叶汝真那漫长的、清澈如溪流般的少年时光。 他永远无法得见。 第69章 提亲 下人正在摆饭。 白氏和文鹃已经上桌, 见两人此时回来了,白氏忙命人去加菜。 风承熙坐下的时候,顺手把灯往叶汝真那边推了推。 叶汝真瞧着他:“?” 风承熙下巴点了点桌上的菜,有一盘鱼。 叶汝真:“……” 糟糕。这算欺君吗? 她只是无意中装了一回, 他就这么记在心上了? 该怎么告诉他, 她吃鱼其实在行得很, 长大后就再也没有被鱼刺卡过? 白氏看着两人无声来回的眉眼官司,有点发愁。 文鹃盛了一碗汤放在白氏面前, 顺便递了个眼神过来:“老夫人喝汤。” 白氏知道文鹃这是提醒她莫要失态,毕竟郗明德是皇帝跟前的宠臣, 身上又怀有密旨, 不能得罪。 她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文鹃,她理会得。 然后开口问叶汝真萧家的情形, 末了, 问道:“可看到你宁伯母了?” 刚回蜀中的时候,白氏就去过一趟萧家, 也一样是吃了闭门羹。 叶汝真从萧家离开之前,专门向萧怀英提起,想去给宁氏请个安。 但萧怀英说宁氏抱病, 大夫交待了要静养, 最好不要去打扰。 白氏听完,皱眉道:“定是叫这蜀锦给闹的。萧家那孩子也是,他母亲什么性子他不知道吗?这么关在屋子里,越养越病,让她早些出来打点铺子,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压服下去, 她的身子自然就好了。” 说着,长叹一口气:“她当初向我们家提亲,咱们回拒了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其实想想,她是个要强的人,从来不把怀英的病挂在嘴边,也未见求娶过哪户人家,咱们当时回绝得太轻率了,她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头指不定怎么难过呢。” 文鹃道:“宁夫人是女中豪杰,事情过了便过了,咱们两家后来还不是一样好好的吗?” 白氏:“若是真好好的,怎么他们家出了事,咱们连见都见不上一面?这是摆明了把咱们当外人,不想牵累啊。” 桌上三个女人聊天,风承熙原本在一旁给一块鱼肉剔刺,此时忽然抬了抬手,让厅上侍候的下人们退下。 然后恭恭敬敬开口道:“老夫人不满意萧家公子,不知晚辈可能入得了老夫人法眼?” 三个人俱是一愣。 然后白氏率先反应过来,眼中精芒顿时一闪,脸上却依然是含笑的模样:“明德你这是何意啊?” “晚辈因为身负圣命,借助真真的身份,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出无奈。” 风承熙道,“但亲戚邻里都知道真真招了晚辈做女婿,若是事成之后,晚辈便抽身离去,真真的名声尽毁,就算将来在京城成亲,也保不住有闲言闲语传到来日婆家,让真真为难。” 风承熙说着,离席而起,深深一躹到底,“所以,若是老夫人不嫌弃,待此间事了,晚辈便筹备聘礼,迎娶真真。” “郗明德你——” 叶汝真才说了四个字,便在桌子底下被白氏狠狠踩了一脚。 白氏面上依然不动地声色:“可你不是已经定亲了吗?” “晚辈回京之后,便着手退亲。只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人家门高势大,心里也未见得想要这门婚事。”风承熙道,“晚辈既然毁了真真清誉,便自然要负责到底。” “不不不不用!”叶汝真急道,“郗兄,我们都知道你的苦衷,你都定了亲的人了哪能说退就——” 一只鸡翅冷不丁堵上了叶汝真的嘴,白氏慈眉善目地向风承熙道:“明德这孩子,我当初第一眼瞧着就喜欢,难为你这么有担当,真不愧是读书明理的正人君子……” 叶汝真打断白氏,直接盯着风承熙:“先说好,我妹妹定是要招赘的,郗兄你当真愿意入赘吗?” 风承熙微微一笑:“我这不正入赘着么?” “我是说真的,真的入赘!”叶汝真道,“以后小孩子姓叶的那种!” 白氏赶紧道:“还得有一个姓白。” “这个我说了不算。”风承熙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都是真真辛苦,孩子的事真真说了算,她想让孩子姓什么,便让孩子姓什么。” 白氏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了,眼眶开始湿润。 叶汝真冷哼一声:“我妹妹的孩子,绝不会冠夫姓,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阿成,闭嘴。” 白氏缓了过来,收敛了激动的神情,亲手拉了风承熙入座,再给风承熙盛了一碗汤,双手微微颤抖,“好孩子,别理她,她就是舍不得妹妹出嫁,当哥哥的都这样,回头我说她。来,喝点汤,这汤熬了三个时辰,最是滋补了。” 风承熙谢过。 叶汝真还待再说,白氏已经一记眼刀,把叶汝真的话全堵了回去。 风承熙看叶汝真气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将碟子里剔好的鱼肉递过去:“喏 。” 叶汝真硬梆梆地推回去:“不敢当,郗兄自己用吧。” 风承熙这些日子扮演小心翼翼的上门女婿十分到位,什么打扇端饭剔骨头,样样做来相当顺手,此时复又把那碟子放到叶汝真面前。 “叶兄不必着恼,我与真真成为夫妻后,今日为叶兄做的,来日便都会为真真做。若是哪里做得不好,还请叶兄指教。” 这话又把白氏感动坏了。 叶汝真恨不能拿眼睛在风承熙脸上剜两刀。 这顿晚饭在白氏对风承熙极度的嘘寒问暖中结束。 叶汝真正要回去好好跟风承熙算一算账时,白氏把她留了下来。 “真真,你到底是哪里不愿意?”白氏问她,“外祖母是老了,但还没有瞎,你若是真讨厌他,能和他天天过得这么好?” 叶汝真只得道:“我……我只是觉得他对个男的这么好,别不是个断袖吧?” 白氏也一凛:“你不是说他不是吗?” “那是从前,这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相处得久了,才容易觉出不对来……”叶汝真道,“外祖母,您不觉得他对我太好了吗?” 这话倒是让白氏沉吟起来,风承熙对叶汝真的体贴照顾,虽说是演给旁人看的意思,但未免也演得太自然了吧? “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白氏肃然问。 叶汝真立即摇头:“没有!” “那不就结了?”文鹃笑道,“他若真有断袖之癖,又对你有非份之想,像你们这般日日朝夕相处,共处一室,他哪里能忍得住?” 白氏也松了口气。 文鹃接着道:“真真,虽说你是奉旨行事,但老夫人一直在为你的声名担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眼下整个蜀中都知道你叶汝真招过女婿了,如何再嫁旁人?你不要他,打算要谁?” 叶汝真:“……回头就说他死了吧,丈夫死了,我还不能再找个人——唉哟!” 她脑门挨了白氏手指一戳,白氏道:“你当换丈夫是换衣裳呢?一件坏了换一件?” 叶汝真低声咕哝:“反正我真的不能嫁……” 白氏:“你是不是担心他那未婚妻?放心,我看明德是个有担当的孩子,说出来的话一定会做到。” 叶汝真灵机一动:“是,他的未婚妻来头太大,我不敢跟她争。” 白氏便问是谁家的。 叶汝真道:“姜家的。” 我乃起居郎 第87节 白氏当场愣住了。 叶汝真心道这下总算行了吧,就听白氏一脸震动,“我知道明德那孩子有担当,没想当竟然这么刚猛,姜家的婚都敢退!真真,听我的,这样的男人才靠谱,不嫁就亏了。” 叶汝真:“………………” * 叶汝真回房的时候,风承熙正坐在灯下翻阅崔复此番调查的卷宗,回过头来看了看叶汝真的脸色:“外祖母认定我这个孙女婿了,是不是?” 叶汝真气不打一处来:“陛下,臣说过,臣妹绝不入宫!” “知道知道,你念叨得朕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风承熙道,“你看不出来外祖母在为这事悬心吗?” 叶汝真一愣:“你是哄她的?” “也不全是。”风承熙轻轻笑了,灯光照在他眼中,甚为明亮,“若是朕有命活着离开蜀中,回去端了姜家,那便是朕兑现诺言之日。” 叶汝真完全被他搞懵了:“你到底想怎样?” “我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啊叶卿。” 风承熙坐在椅上望向她,双目微抬,眸子漆黑光润到极点,“只要想着,我赢了这一仗便可以娶到真真,我就还可以再拼命一点。” 叶汝真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可能是因为风承熙在她面前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总让她忘记他来蜀中是有要命的大事,而不是来玩的。 能让一国之君离开京城深赴腹地,能是小事吗? “陛下,您来蜀中,到底是要干什么?” 风承熙笑了一下:“怎么?怕了?还是担心真真守寡?” 叶汝真顿时很想拿个枕头砸他,自顾自去屏风后梳洗。 风承熙的声音隔着屏风传过来:“叶卿,我不告诉你的事情,你就别问。这年头,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懂么?” 叶汝真没好气:“臣是陛下的人,陛下真出了什么事,臣还能有活路吗?” “自然有了。教你一个法子,等到我看起来必败无疑的时候,你就赶紧给姜凤声送一盏宫灯过去。” 叶汝真隔着屏风对天翻了个白眼,她才不会送呢。 “其实更好的法子,是你拎着我的人头去见他,那才足够有诚意。反正我既然事败,这颗人头留着也无益,不如送给你做个人情……” 风承熙的声音舒缓得很,就如往常聊闲天那般自在,叶汝真听着却有说不出的逆耳,扔下巾布,大步冲到风承熙面前。 她的钗环已经卸下,长发披散,鬓角发丝尚带着零星水迹,眼睛过于清亮,眸子里像是燃着一团火焰,脸上涨得有点红。 好像……是生气了。 风承熙的脑子转动得极其缓慢。 但就连生气,也这么好看…… “怎、怎么了?” 风承熙难得地磕绊了一下。 “………………” 叶汝真也不知道怎么了,要是他真的是她家赘婿就好了,她一定要痛痛快快骂他一顿。 然而他非但不是赘婿,还是当今天子。 叶汝真只得把火气咽下去,生硬地道:“睡觉!” 风承熙一面起身,一面忍不住回头看。 怎么连凶起来都这么可爱?脸颊气鼓鼓,眼睛瞪得滚圆。 “叶卿,真真生气也是这般模样,对不对?” 叶汝真一把扯过被子,翻身朝里,只当听不见。 风承熙在美人榻上躺下,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好端端地,生什么气?” 叶汝真告诉自己要忍一忍,不要跟皇帝一般见识,因为皇帝说话,从来不会考虑听的人高不高兴。 但肚子里的那把无明火越烧越旺,她忍不住道:“陛下既然觉得臣是个随时都会背主投敌的小人,何必还要留臣在身边?” 风承熙一愣:“朕何时说过你背主投敌?” “你不是让我提着你的人头去见姜凤声吗?!” 风承熙这才明白过来,哈哈一笑:“我若真要死了,留着颗脑袋干什么?送给你保住荣华富贵,也算是物尽其用。你不知道感恩戴德便罢了,竟然还生起气来,叶卿,你莫不是洗脸的时候不小心把水灌进了脑子里?” 叶汝真只是单纯想到那样的画面,便觉得呼吸不畅,一肚子都是火气。 懒得再跟他说下去,叶汝真灭了灯,把被子拉过头顶。 “叶卿,叶卿。” 风承熙唤了几声。 叶汝真故意打起呼来。 风承熙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不对。” 他这话说得郑重其事,叶汝真不由问:“怎么了?” “这被子不对。”风承熙的声音满是嫌弃,“她们洗晒过了,全是皂角的味道。” 叶汝真:“……” 很想再朝天翻个白眼。 “咱们去江州这些日子,被褥定然要重新洗晒过,不好吗?” 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散发着太阳散过的清香,你嫌弃个什么劲? “不好。”风承熙的声音斩钉截铁,“朕今晚要跟你睡。” 他说着便起了身。 叶汝真:“!!!” 叶汝真:“风承熙!” 这三个字喝住了风承熙,风承熙委委屈屈地道:“那你再睡会儿,把你的被子换给我。” “……”叶汝真无语,“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子上没有你的味道了,我睡不着。”风承熙不耐烦地道,“要不你赶快在被子里打几个滚,反正多沾上一点,我好睡。” “………………” 叶汝真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冲去,脸上烫得要烧起来。 幸亏方才灭了灯。 第70章 撞死 换完了被子, 风承熙总算安生了。 窗外风过树梢,响动比往常要大些,益发显得屋内安静。 风承熙道:“看样子像是要下雨了。” 叶汝真没吱声。 风承熙:“还气呢?” 叶汝真翻了个身,直接给他一颗后脑勺。 然后就听见身后窸窸窣窣有动静, 一回头, 风承熙抱着枕头在她床畔坐下了。 叶汝真:“!” 他也不说话, 就这边坐着看着她。 叶汝真被他搞无语了:“你打算这么坐一晚上?” “你就打算这么气一晚上?” 叶汝真:“……” 我气都是因为谁啊? 但是这话很难说得清楚。 她明白,在风承熙的世界里, 每一样东西都可以物尽所用,包括他自己的人头。 只要能达成目的, 他绝不吝惜使用自己的人头, 更不吝惜使用别人的。 她不知道是气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却没将事情告诉她,还是气他认为自己会收下他的人头, 拿去向姜凤声换取荣华富贵。 叶汝真一下子翻身坐了起来, 和风承熙面对面,黑暗中两个人的眼睛都如湖泊般微微闪着光。 “我不会。”叶汝真道, “若你真死了,我会替你寻一处风水宝地,将你全须全尾安葬, 年年清明中元, 都给你上香烧纸,一回都不落。” 窗外的风声阵阵中,雨点哗哗啦啦落下来,打在瓦上清晰作响。 水汽从窗缝里蹿进来,带着庭院湿润的泥土气息。 风承熙的心跳有点急促。 而今他已经能明确分辨得出,这种心跳加速, 绝非心疾发作。 而是面对叶汝真之时,独有的失控。 “那你可真的蠢了。”风承熙的声音低哑,“守着一座坟有什么用?我死了不过是一堆烂肉,你再怎么忠心,我都不知道了。” 叶汝真无声地冷哼了一声,别过头:“你也未见得有多聪明。” 她的发丝垂散在脸边,只瞧见一道模糊的侧脸轮廓,黑暗中看不出神情,但风承熙在脑海中补完了。 心中狂跳,难以遏止。 叶汝真只听见他的呼吸有点急促,下一瞬就被他拉进了怀中。 我乃起居郎 第88节 这一下甚是用力,叶汝真的脑袋几乎是撞上他的胸膛。 窗外风大雨大,雨水在檐下哗哗作响,仍然掩不住胸膛底下传来的心跳,宛如鼓点一般,像是要蹦出来。 风承熙抱得紧紧的。 被子上那点沾染的气息根本不够,就是要这样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让那气息完完全全充满鼻间,心里面的空虚和不适才能被抚平。 “叶卿……” 另一种更深的空虚油然而生,即使是这么把人抱在怀里也无法填补。 这种空虚焦灼唤醒了某个早已被遗忘的梦境,梦境里模糊的面容水落石出,与怀里这张重叠,并且异常清晰的,梦中人穿的是青绿色官袍。 “!!!!!” 风承熙猛然推开了叶汝真。 叶汝真先是被这个拥抱冲得手忙脚乱,还没缓过神来,又被推到了一旁,然后风承熙迅速起身,如避蛇蝎,直退到了榻旁,直接钻进了被子。 “……”一连串动作把叶汝真看懵了。 更懵的还在后面。 风承熙钻进被子不到片刻,便又无法忍受一般,揭被而起,直接推门而出。 “!”叶汝真,“你干什么?” “我去客房睡!” 风承熙扔下这句话便冲进了雨中。 叶汝真:“……” 这是发哪门子疯? 是不是晚上白氏高兴,和他喝了两杯酒? 不过无论是为什么,风承熙肯跟她分房,是再好不过。 她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脱身了。 风承熙是天子,世间一切都是他的,他早已经习惯了想要的东西唾手便可得,容不得旁人拒绝。 待他真完了此间事,回去收拾了姜凤声,她就逃不了了。 * 不知是一直习惯了风承熙在,还是思索得太投入,叶汝真半夜才睡,清晨起来顶着两只老大的黑眼圈。 隔着半边花园,侧面的客房门推开,走出来的风承熙同样的一脸倦色。 两人打了个照面,宛如在照镜子。 “……” “起来啦?二位早呀。”文鹃笑眯眯走来,丫环跟在她的身后,托盘里放着一只汤盅。 “这是老夫人吩咐的,说姑爷身负重任,十分劳累,这盅参汤给姑爷补补身子。” 风承熙谢过。 叶汝真看来看去,托盘里只有这么一盅,不由问:“那我呢?” “你呀,”文鹃掩嘴笑,“老夫人说你火气大,清早要多喝两杯白开水,清清肠胃。” 叶汝真:“…………” * 风承熙这一天也不知是怎么地,喝完那盅参汤便匆匆出门了。 叶汝真大概猜到他是去织造署,但本是说好和她一起去的,却这么说都不说一声便走了。 不去就不去,难道她还稀罕去吗? 叶汝真怒吃了一大桌的早点,把自己塞得饱饱的,和文鹃去铺子里。 这是她回来之后,头一日有空来看铺子。 “自从你们回来,生意是好得不得了,原本老夫人还在信上让我准备把这里打点打点卖了去京城,现在看看呀,咱们不如多招些人手,这里的店照旧开着,然后再带一批熟手去京城。” 文鹃跟叶汝真说起铺子里的情形,忽然一名三十许的妇人走进来,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大小的男孩。 妇人怯生生问道:“是这里招人手吗?” 文鹃说是。 妇人名叫封氏,夫家姓赵,从前没有做过胭脂,原是织娘,而今东家关了铺子,所以出来另寻门路。 叶汝真一听便知道是宁氏布庄的,二话没说便点头了。 “谢姑娘。”封氏红着脸道,“只是我还有件事……他爹原在军中当差,前些日子出远门了,家里没人给看孩子……所以我,能不能……带孩子一起来上工?我工钱可以便宜些……” “可以。”叶汝真点了头。 封氏大喜过望,十分感激,谢个不停。 叶汝真这倒不是看在宁氏的面上破例,白氏当初吃过苦,从开了铺子之后便立了规矩,只要约束得住孩子,没人看的都可以带来照管。 铺子里正是急着用人之时,封氏便去后面上工了,嘱咐孩子在院里玩。 孩子名叫虎儿,虎头虎脑的,手里抓着一杆小木枪。枪虽小,但做得像模像样,扎着威风凛凛的红缨,枪尖上还涂了一点白漆。 虎儿并不闹人,封氏做工,他便在院子里扎着马步挥舞着那杆小枪,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起初他绷着一张小脸,甚为严肃,但和大家吃了一顿午饭,便很乐意跟人解释他练的这一招叫什么名儿。 下午就敢于在铺子里转来转去,看叶汝真给客人试胭脂了。 叶汝真瞧他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得目不转睛,笑着问他:“虎儿想不想画胭脂啊?” 虎儿点点头:“我能画吗?” “自然能。” “要给钱吗?” “不给钱,姐姐白给你画。”叶汝真笑眯眯,“来,画哪儿呢?脸上,还是嘴上?” “画这里。”虎儿指着自己的眉心,“我要在这里画一个疤。” 叶汝真还没有听过这等审美:“疤?” “对,就这里,这么长,这么粗,”虎儿努力比划着,“我要有个疤,就跟爹一样。爹说了,有疤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叶汝真很是细致地给虎儿画上了,并且拿了面镜子,照虎儿的意思修改了几次。 最后完工的时候,虎儿欢喜得直蹦跶,去找封氏瞧。 叶汝真画的时候便觉得这疤好像有几分眼熟,此时画完,蓦然想起来,就在入蜀的那家驿站里,那两个被姜家府兵围杀的男人里头,其中那个跟她说过话的,眉心正是有这么一道疤痕。 且同伴喊他“老赵”。 叶汝真心里“咯噔”了一下。 便把封氏唤过来,细问虎儿父亲的身形相貌。 封氏一一说了,叶汝真暗暗心惊,还真对得上。 “赵哥是在军中当差的?” 封氏答道:“是啊,原本我在布庄,他在军中,我的工钱再加上他的饷银,衣食有余,还能请个人看孩子。现今他出了远门,没法领饷银,布庄又关了,这才没法子,辞退了人家,带着孩子上工……” 封氏说起这些便面带愁容。 她有心事,还不想在孩子面前显露出来,这大约是头一回跟人聊,说得有些停不下来。 叶汝真陪她细细聊了起来,发现老赵少年入伍,而今已经是萧宏贴身的府兵,当初封氏去宁氏的布庄,便是因着这层关系。 蜀中人都知道,萧宏治军极严,他的府兵又比一般的兵士更为军纪严明。 很难想象,一个萧宏贴身的府兵,会去做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而且算算老赵出现在驿站的时间,刚好是离家几天之后,跟封氏只交代说奉命出一趟远门,去哪里没有说,去多久更没有说。 叶汝真没告诉她驿站的事,但夫妻之间,也许有某种灵犀。 封氏眼圈微微有些发红,担忧道:“但他离家那一日,面色凝重得很,抱着虎儿亲了又亲,半日舍不得松手。他其实素日是爽利的性子,我很少见他那样,心里总觉得悬悬的,好像要出什么事……” 叶汝真想起老赵那声爽朗的“小兄弟”,还有暴揍流氓的痛快劲头,心中也开始发沉。 把铺子里的事安顿了之后,叶汝真去织造署找风承熙。 风承熙却已不在织造署,杨公公说,崔御史要去查看宁家的铺子,郗大人便陪着一道去了。 宁氏的铺子在锦州有两家,一在城南,一在城北,崔复与风承熙是往北去了。 北城有条花街,和京城的北里一样,乃是著名的烟花之地。 叶汝真还没到宁氏的铺子,就见风承熙的马车大约是看完铺子回来,被一片花枝招展,拦在了路中央。 站在马车前的却不是女伎,而一位身段纤长的少年,衣衫轻薄,面若桃花,比女子还要娇美几分。 “公子……”少年含羞带怯地开口,“可否送我一程?” 马车里传出风承熙的声音,是吩咐郑硕的。 “不用管,再不走,直接撞死。” 第71章 招我 叶汝真听这声音无情无绪, 和最初在御书房时听到一般无二。 倒是很久没有听到了。 那少年显然以为他在开玩笑,还是柔声撒娇,结果郑硕一声“驾”,马车当真直碾过去。 那少年花容失色, 扑倒在路边尘埃中才逃过一劫。 马车直接把他甩在身后, 扬长而去。 叶汝真命马车迎上去, 把风承熙的马车堵在道上,然后下了车, 走过去: 我乃起居郎 第89节 “这位公子,可否送我一程?” 她说这话是带笑的, 因为知道下一瞬, 风承熙便会掀起车帘,拖长声音送给她一声一波三折的“娘子”。 虽说挺肉麻,但也……挺好玩的。 风承熙的马车帘一动。 但只是一动, 却没有被掀开, 像是里面的人碰到了帘子又放下了手。 这不对。 叶汝真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也顾不得开玩笑, 她便要攀上车辕。 “别过来。” 风承熙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短短三个字,满是戒备。 叶汝真转头问郑硕:“你们遇上什么事了?” “一切如常。”郑硕说着, 悄悄问道, “夫人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大人生气?大人一早出门时,脸色就很不好看。” 叶汝真回忆一下风承熙早上的脸色,确实是有些发青,不过她当时单纯以为那是因为他跟她一样没睡好。 叶汝真直接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风承熙恹恹地靠在马车里,带着一脸的烦躁,见她上来, 冷冷道:“你当真是主妻做惯了,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了?” “那不是大人你演赘婿演得好嘛。”叶汝真完全无视了他的怒气,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喝,“你这是怎么了?遇上麻烦了?” 她越是自在,风承熙便越是郁卒:“找我有事?直说。” 叶汝真便把封氏和老赵的事说了。 “两名萧宏的府兵打算离开蜀中,却被姜家的人以盗贼之名围杀?” 风承熙眉头微微皱起,忽然见叶汝真喝了一杯又一杯,皱眉道,“你是特地过来喝茶的?” 叶汝真:“我热啊。” 她是真热,额角和鼻尖都沁出了一层细汗,脖颈也微微濡湿,零星的碎发粘成细细一缕,附在上面蜿蜒伸进衣领里。 风承熙整个人震了震,似是想往后避,却是避无可避,“此事我知道了,你走吧。” 叶汝真有点讶异:“你不跟我一道回吗?” 风承熙不看她,直视前方:“我还有事。” 叶汝真倒也没纠缠,下马车后见那名少年被人扶进不远处的馆阁中,向郑硕道:“不妨查一查那位小倌,他在锦州挺有名的,不会无事来拦生人的车驾。” 很快她就后悔自己多了这句嘴。 因为回到家中,白氏就喜气洋洋地告诉她:“真真,我试过了,明德定不是断袖。” “!”叶汝真,“是不是找了个小倌试的?” “你都知道了?”白氏笑容满面,“我瞧他待你实是好得有些过分了,所以还真有点疑心他万一有什么毛病。这一试便试出来了。我心里估摸着,他待你这么好,多半是见你做女孩子打扮,已经拿你当真真了……” 叶汝真:“……” 外祖母虽然把事情办得有点乱七八糟,但后面那句却很可能是歪打正着了。 风承熙虽然在她面前总是没心没肺,实则相当多疑,若是让他知道白氏试他,只怕会心生不悦。 她开始思索晚上该怎么替他顺毛。 然而一直等天黑,风承熙也没有回来。 * 崔复持着金令,胆战心惊走进蜀军大营。 “抬起头来啊,崔兄。”风承熙在旁道,“你这样,他们会觉得你不像来查案的,倒像是来刺探军情的。” 崔复想哭。 查蜀锦为什么要来军中?他只要查明白几家铺子里的事就可以了啊,为什么要来找萧宏? 难道要当面说一句“萧大将军,我们准备撤了您孙子的差事,裁了您儿媳的贡品,请问你意下如何?” 萧宏年轻时便以悍勇著称,曾任先帝的禁卫大将军,后来南疆有叛乱,萧宏随先帝御驾亲征,一杆长/枪荡平敌首,平定叛乱,且有救驾之功,被封为南疆都护,镇守南疆多年。 是在先帝驾崩之后,姜家独揽朝政,以镇压蜀中动乱为名,将萧宏调任蜀中,尔后又派出姜路来分萧宏兵权,再加上萧宏年事已高,心气渐折,蜀军大权才渐渐落入姜家手中。 “我听说,当年南疆那一战,萧大将军和叛民首领战至肉搏,是生生一口咬破叛民首领的喉咙,那人的血都被他喝干了,这才平定了南疆。” 崔复小腿都在打抖,“咱们为什么要来找这煞神啊?” 这位大将军不来找他,他就已经要去烧香拜佛了呢。 风承熙:“蜀锦之事既然已经查到了萧怀英头上,自然要给萧将军一个交代。” “那也用不着咱们交代啊。咱们才几品官?能交代出什么?到时折子写好,回京覆命,上头的裁决出来了,自有人去交代。” “这样吧,你我兵分两路,你去姜将军面前问个安,我去萧将军面前问问话。” 问安这事崔复最是擅长了,何况要讨好的还是姜家的人,立即欢天喜地地去了。 临了还把金令还给风承熙,嘱他好好保重,万一不行就把令牌掏出来。 但风承熙走进萧宏的房门前,掏出的并非金令,而是拿出一只小小的螺钿盒子。 这只盒子为他叩开了萧宏的大门。 屋内浮动着明显的药味,萧宏身上搭了一件外袍,在府兵的搀扶下起床。 风承熙行礼:“下官郗明德,见过萧将军。” 府兵退下后,萧宏双膝跪地,行了大礼:“老臣萧宏,参见陛下。” 小盒子里放着一张叠了又叠的纸。 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明显看出得是两个人的手笔,一个端庄柔和,一个潦草粗犷。 ——“忠君报国”。 那是许多年前,他在宫中宿卫先帝时,有一天先帝心血来潮,教他练字。 字迹犹存,一如从前,但光阴无情,昔日威震天下的大将军两鬓已经斑白,连起身时都需要扶着旁边的桌子。 风承熙:“萧老将军病得这样重了吗?” 萧宏:“陛下不必忧心,这都是昔年在战场上欠下的债,都是老臣该受的。” 风承熙忽然无声轻笑了一下:“你跟萧怀英真不愧是祖孙俩,这声气都是一模一样。” 萧宏:“陛下见过老臣那不中用的孙子了?” “萧宏。”风承熙冷然道,“你当真已经无用至此,眼看着你家的产业与你的独孙被逼到如此境地,依然龟缩于此,不敢出头吗?” * 风承熙回到白家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本是想直接回客房,但见叶汝真的屋子里亮着灯,两脚便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里面悄然无声,烛泪淌了一堆。 烛光下,叶汝真趴在桌上睡着了。 桌上还摆着三菜一汤,以及一壶酒,两只杯子。 两人吃饭素来是在厅上陪白氏一块儿吃的,像这样在屋子专门备酒菜,还是头一回。 一本账本掉在地上,风承熙弯腰捡起来。 叶汝真迷迷糊糊醒了:“……你回来了?吃过了没?” 声音里带着一丝鼻音,头发也睡得微乱,脸上还印上了衣服的褶印。 风承熙没有见过民间夫妻是什么样,但此时心里却狠狠地动了一下。 ——世间无数平凡夫妻,大约都是如此吧? 妻子守着一桌饭菜,等候晚归的丈夫,回来后也没有别的话,就问一声吃过了没有。 怎么就这么暖呢? “……没。” 叶汝真:“那我给你去热一下饭。” 她还未起身,便被风承熙按住了手。 只短短一瞬,风承熙飞快放开,“太晚了,随便吃两口便好。” 他难得有这么不讲究的时候,还解释了一下,“反正天热,吃凉的挺好。” 叶汝真忙给他布菜:“尝尝这个胭脂鹅脯。” 风承熙尝了一口,顿住:“……” 叶汝真一脸期待:“好吃吗?” 风承熙:“你做的?” 叶汝真点头:“嗯,学着老严的法子做的,我吃着觉得味道还成,挺像的,你觉得呢?做得还好吗? 风承熙深思了一下,“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叶汝真,“陛下,一般旁人辛辛苦苦为你做了菜,你好歹给点面子,后半句可以省起来的。” 风承熙:“我若省了,你下次是不是还会做?” 叶汝真坚定地摇头:“不会了,做饭太热了。” 风承熙倒是忘了这一点。她这么怕热的人,坐在马车里都汗流不止,竟为了他亲自下厨。 忽然之间,胭脂鹅脯也不咸了,那叫滋味绵长;也不硬了,那叫口感筋道有嚼劲;更不腥了,那叫气味独特芬芳。 叶汝真看着他挟了一块又一块,半盘子鹅脯配着一碗饭不见了。 叶汝真:“……你不尝尝别的??” 风承熙愕然:“这两个也是你做的?” “是啊。”叶汝真道,“你好歹尝一口吧。” 我乃起居郎 第90节 “……” 风承熙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直直地看着她,眸子深沉无边。 叶汝真心道:凑效。 她暗暗清了清嗓子,开始表功:“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夏天的厨房能那么热,跟蒸笼似的,我一进去,人都快蒸熟了,当厨子真是太不容易了,一定要给他们涨工钱,还有这鹅脯,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一个“力”字含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因为风承熙慢慢朝她伸出了手。 手抚上她的面颊。 叶汝真:“!!” 等等,是不是表功表得有点过头了? “叶卿,你怎么能这样?” 风承熙低声道,“我已经打算离你远些了,为何还要这样招我?” 第72章 人命 叶汝真不是很明白这话。 但因为心虚, 便自动往今天的事情上去猜了,试探着道:“……郑硕是不是……已经查到了?” 风承熙像是陷入了巨大的矛盾里,无暇他顾,喃喃反问:“查什么?” 叶汝真感觉自己将功赎罪的计划好像失败了。 他这意思, 是要她自己招认罪状? 只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 风承熙的另一只手也上来了。 他捧着她的脸, 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苦大仇深。 这表情让叶汝真怀疑他想把她的脑袋拧下来。 但他手上的力度却又甚是轻柔, 好像生怕弄疼了她。 ……不对劲。 叶汝真凑近一点,想闻闻他身上是不是有酒味, 回来之前是不是喝了酒。 但就是靠近了这么一点点, 风承熙的眼神忽地就变了,手上一紧。 叶汝真百忙中同样捧住了他的脸:“陛下!我不是真真,我是叶汝成!” 这句话像是唤回了风承熙的魂。 风承熙猛然松开她, 背过身去。 叶汝真只见他的肩头迅速起伏, 显然呼吸极为急促,不由有点担心他的心疾:“陛下你……” “你别过来, 你离我远一点儿……”风承熙喘息着道。 叶汝真:“……” 这话……和昨晚很像。 风承熙良久才回身,目光落在叶汝真身上,复杂到了极点。 他沉声道:“你和真真太像了……我有时候竟分不清楚……” 叶汝真僵硬地解释:“这、这也难免, 毕竟我俩是双生, 我又得扮成真真的样子……” 风承熙按了按太阳穴,抬手止住她往下说:“你说得对,一般朋友之间再亲密,总要有点分寸。从前在皇宫,我的话便是规矩,因此一直都习惯照自己的喜好来, 而今出来见得多了,才知道之前确实是不对。以后对外就说我这个夫君不讨你喜欢,我们分房睡。” 风承熙说着便走,走到门口,顿住:“郑硕没有去查——在蜀中唯有一个人关心我断不断袖,那便只有老夫人。” 叶汝真:“……” “那你……”叶汝真开口,“……要不要带床被子去?” 风承熙待要硬气一点说不要,想想昨晚一夜睁眼到天亮,到底还是转身,毫不客气地抱起了叶汝真的被子。 “我要办事,总得睡好觉。”风承熙解释。 叶汝真点头:“确实。” “每个人睡觉都会有点怪癖,这跟断不断袖无关。” 叶汝真:“自然。比如我就认床。” 风承熙点点头,抱着被子离开。 直到对面的客房门关上,叶汝真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感谢上苍,这是哪位神仙点化了他! * 这一夜两个人显然睡得都挺好,早晨起来至少都没有黑眼圈了。 白氏放下了心中大石,对风承熙那叫一个呵护备至,早饭一桌子的甜食。 叶汝真:“外祖母,抄手呢?” 白氏:“抄手辣,明德不吃的。” 叶汝真:“……”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吃的? 风承熙道:“我近来能吃些辣了,老夫人做的红油抄手天下无双,甚是好吃。” 白氏笑容满面:“好好好,明日便给你做。” 叶汝真:“……” 吃完饭后,白氏与文鹃先去了铺子里。 风承熙向叶汝真道:“你写封信给蕴娘,托她转告周知府,查一查曹氏的铺子。” 叶汝真:“不是查过了吗?还要查?” “崔复只是查了曹氏铺子的仓库,但我要曹氏铺子这三年来所出的蜀锦。”风承熙道,“我昨日去见了萧宏,据他所说,宁氏的蜀锦和曹氏的蜀锦被人掉了包,宁氏仓库里的全是曹氏的货,而曹氏仓库的则是宁氏的。” “我就知道是这样!怀英和宁夫人都不会做那种事!”叶汝真精神一振,“所以这事都是林敬干的对不对?” “单是一个林敬,恐怕没有这么大本事。” “那便是林敬借着瑞王的名义干的!” 风承熙没有说话。 “此事盘根错节,老臣已无力厘清,只知道他们最终的目标应是老臣手中的兵权。” 昔年悍将已是风烛残年,两鬓苍苍,“老臣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萧家与老臣切割开来。萧家的东西,他们要拿便拿去,但蜀中的兵权乃是老臣为陛下所守,除了陛下,谁也不能拿走。” “您应该在姜路发现您的身份前及早回京,老臣会为陛下死守蜀中,直到陛下从姜家手中夺回大权那一天。” 从姜家手中夺回大权的那一天…… “朕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时候。”风承熙道,“现在来都来了,自然是把这事办妥了再走。” 萧宏沉默片刻,道:“陛下既然主意已定,老臣不敢再谏了。只是有一句话送给陛下。” 风承熙:“老将军请讲。” “蜀中早已不是从前的蜀中了,在这个地方,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风承熙一笑:“这个‘任何人’,包括老将军吗?” 萧宏抬头,目光深深:“包括老臣。” 风承熙当时的笑容更深了。 因为他知道,萧宏错了。 就算整个天下都找不到一个可以相信的人,蜀中却依然有一个。 那个人此时便站在他的面前。 虽然这人对权谋之道不异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但他放心把任何事交给她去办。 并且知道,她永远不会背叛。 这份信任与欣赏,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他不想因为旁的任何事将之破坏。 “将信送得隐蔽些。”风承熙开口道,“据萧宏说,所有送出蜀中的信件姜家的人都会检查,我怀疑送出锦州的也不例外。” 叶汝真当即明白了:“难道老赵他们之所以被杀,就是因为他们不想萧大将军把消息送出去?” “他们可是煞费苦心。消息出蜀中查一轮,入京城再查一轮,最后进皇宫更是盘查严密。我只能看到姜家人想让我看到的消息。” 叶汝真是真心佩服:“你到底是怎么觉出蜀锦这事不对的?” 难道只是跟一个布商闲聊了几句? “风起于青萍之末,最细微的东西里往往蕴藏着最庞大的秘密。”风承熙道,“我原本也只是疑心,但把蜀中这几年的奏折与案件看完之后,就发现军中将官的更迭、朝廷官员的任命皆比过去先帝在时频繁了许多,很明显,有人把手伸进了蜀中,将有图谋。” 姜凤声已经把控了中枢,但北疆有郑家,南疆有刘家,蜀中有萧宏,姜家若真要篡位,这三处必定要前来勤王。 其中北疆最远,南疆可以用伽南牵制,蜀中离京城最近,萧宏是先帝死忠,又是悍勇闻名,是姜凤声最大的忌惮。 若要动手,必定要先除萧宏。 而风家若想保住自己的江山,则必定先保住萧宏。 要保萧宏,便要先保住萧家。 * 叶汝真派人给蕴娘送了一盒胭脂。 送胭脂的下人回来后,果然说起在出城的时候便遇到了盘查,打开发现是胭脂便放行了。 叶汝真这才回想起来,她和白氏当初离开蜀中去京城的时候,也一样在城门口接受了盘查。 当时的理由是王府中有要紧的物件失窃,所以出城的人一概都要接受检查。 因为那时所有人都查,叶汝真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此时回想起来,她和白氏出城之前去了一趟萧家,虽然是吃了闭门羹,却依然被人盯上了。 我乃起居郎 第91节 寒意隔了几个月才爬上叶汝真的脊背。 她给蕴娘的信纸折叠成了极小一片,外边染成红色,和纸胭脂一起放在盒中,若不是一张一张拿起来瞧,自然发现不了。 下人也并不知道有信,只转达了叶汝真的话:“纸胭脂要从最底下用起,因为最底下的最饱满。” 以蕴娘的聪明,自然能明白这是让她翻到最底下的意思。 三天后,蕴娘派人送来了一套自己亲手绣的衣裳,衣裳的内衬里缝着一块丝帕。 丝帕上字迹宛然,写明周知府带人去查了曹氏的仓库,在最底下发现了一批成色一般的蜀锦,再找到数家曹氏铺子的老顾客,确认那才是曹氏之前一直在卖的成色。 周知府上报要整理成文书,会比蕴娘的消息慢一些,按风承熙推断,以周知府的能力,应该也要两三天。 于是过了两天便让崔复去织造府和太守府打听消息。 崔复出门一趟,空手而回——无论是太守府还是织造署,都是风平浪静,什么消息都没有收到。 反而是江州那边传来消息,说江州知府周栩贪墨修堤的银两,罪证确凿,被打入大牢。 这消息是叶汝真在铺子里听人说的。 她赶紧回家告诉风承熙,走到房门前却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风承熙对吏治颇为上心,无论是在锦州还是在江州,抑或是一路南下,皆会留心各地官员的政风官声。 他曾说官员便是皇帝的耳目与手足,官员的一举一动,皆代表着皇帝。因为百姓看不见皇帝,只看得见皇帝委派的官员。 在江州之时,他就对周知府评价颇高,认为周知府有胆有识,是个能吏。 现在一心办实事的周知府反被下狱,显然是有人在包庇曹氏,陷害萧家。 且一州知府,乃是堂堂四品,说获罪便获罪,说下狱便下狱,出手的人定然是身居高位,权势不小。 风承熙知道了,定然会相当失望。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风承熙走出来,一脸凝重。 见到叶汝真,他向身后的郑硕点了点头:“先去备车。” 郑硕依令离开。 叶汝真只见他脸上隐隐发青,与以前在御座上看着满朝的姜家势力一般无二。 “你……已经知道了?” “嗯。”风承熙冷冷道,“蜀中有这本事的能有几个?瑞王,姜路,抑或是傅振生?” “傅太守?”叶汝真一愣,“怎么着也不会是傅太守吧?他和萧将军不仅是多年好友,还是亲家呢。” “那可说不准。”风承熙道,“瞧瞧我的好表哥就知道了?日日夜夜为我尽心尽力,天下谁不称颂?” 两人边聊边往外走,郑硕已经备好马车在门口等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人从街头走过,所有人额系白布,身披麻衣,最前面的人担着一具棺木,棺木旁,一对孤儿寡母扶棺痛哭。 漆黑棺木上贴着一副惨白的对联,血淋淋各书着四个大字。 ——欺君罔上。 ——草菅人命。 “萧怀英逼死雇工,天理难容!” 人群里暴发出整齐划一的喊声,伴着死者家人的哭声,越发凄厉。 “一命抵一命,处死萧怀英!” 第73章 告官 “这是怎么回事?”叶汝真震惊, “怀英连门都不出,怎么可能害死人?” 风承熙瞧她要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她,命郑硕去打听详情。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人们议论纷纷, 郑硕很快便带回了消息。 死者名叫王阿福, 是宁氏铺子里的织工。 织工多为女子,这王阿福却比一般女子还要手巧些, 是宁氏铺子里最好的织工之一。 自从宁氏铺子关了门,曹氏便派人来锦州招织工, 意欲将宁氏的人全盘接收。 但一部分人觉得江州太远, 不愿离开家人,另一部分则一心想等着宁氏重开铺子,所以最终只有一小部分人跟去了江州。 这王阿福便是等着宁氏重开铺子的一员。 王阿福吃的是精致活计的饭, 家里挑水砍柴等差事皆干不大来, 妻子刘氏任劳任怨,一面照顾三岁的儿子, 一面照顾闲在家里的王阿福,十分辛苦。 家里总没办法靠一个女人撑下来,王阿福便同其他工友去萧家讨工钱。 结果工钱没讨到, 反被萧家的府兵打了顿, 勉强回到家里,没两天便一命呜呼了。 叶汝真算了算日子,王阿福挨打就是她和风承熙去萧家那一日。 “萧将军军令如山,杨叔他们根本就没有出门,怎么可能打人?”叶汝真急道,“这里头定然有什么误会。” “莫急。”风承熙道, “跟上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队伍逶迤过长街,尾随的百姓越来越多。 青天白日,没有活计能出来的,多半都是些闲汉或是大爷大妈,一面跟着看热闹,一面嚼起萧家与宁氏的舌根。 “那宁氏生的就是一脸刻薄相,难怪克夫。” “还克子呐,听说萧家那根独苗是个病秧子。” “咦,我就说嘛,祖父是将军,怎么孙子不从军,反倒织起布来了?” “织布也罢了,娘母子两个一起赚黑心钱,不让旁人做生意,定要借着裙带关系把自己家布匹当贡品,偏偏品相不好给官府打回来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当真是不要脸。” “不要脸也没什么,这下可是闹出人命了,啧啧,了不得。” 叶汝真实在听不下去,待要开口,风承熙扯了扯她的衣袖。 “现在不是出头的时候。”风承熙低声道。 两人就在人流中,离得极近,郑硕带着随从散开来隐隐呈包围之势,把两人护在里面。 自从那日分房之后,两人之间便有意无意地保持着距离,这段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靠这么近。 他的气息拂过叶汝真的耳尖,叶汝真扭头望向他,看着他眸子深沉,神情冷静,不由也跟着慢慢镇定下来。 确实,现在出头,顶多是跟这些碎嘴的家伙们吵一架,没有意义。 队伍在萧府门前停下。 棺木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刘氏扑到棺木上,厉声痛嚎:“孩子他爹,你睁开眼睛瞧瞧,害死你的人就在里面,你在天有灵,一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不得好死!” 她身后的人们跟着大喊:“血债血偿!杀人凶手,不得好死!” 孩子小,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被这架势吓的,偎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 一时间,哭声凄惨,喊声动天。 萧府大门紧闭,没有一丝反应。 原本只是观望的路人也开始指指点点了: “已经躲了好几个月了,怎么出了人命还躲在里面?” “哎呀,现在这么多人,他们当然不开门。回头等咱们落单了,会不会也跟王阿福一样挨打呀?” 叶汝真也着急,萧怀英也好,杨劲也好,萧家好歹派个人出面说句话,这么关起门来,人虽然闹不到里面,脏水可是泼了一盆又一盆。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一帮怀英?”叶汝真看着越来越多的百姓,焦急问风承熙,“再这样下去整个锦州城的人都要来了。” “萧怀英不开门,便没有人闯得进去,何况还有杨劲他们保护,萧怀英暂且应当无事。” 风承熙低声道,“他们已经摆出这么大阵仗,显然不是为了在萧家吃一份闭门羹,且看看他们下一步打算。” 果然刘氏哭得嗓子都哑了,萧府大门还是纹丝不动。 “走,去告官!”队伍中有人道,“萧家人冷血无情,不拿人命当回事,咱们去找太守大人主持公道!” 叶汝真一听这话倒是稍稍放了点心。 有傅太守在,事情定然能收得住。 百姓们一路跟着来到了太守府门外。 傅太守大约已经收到消息,没等刘氏去敲鸣冤鼓,便已经出来道:“诸位,此事本府自会处理,大家不妨先行散去,本府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有人道:“我们不需要大人的交待,死者遗下的孤儿寡母才需要!就看大人能不能把杀人凶手拘来,好让死者瞑目!” 叶汝真已是第二次听到这声音,前面一次是提议告官之时。 不由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那是个高大的壮汉,只穿一件短打,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肌肉。 刘氏跪地喊冤,递上状纸。 百姓也纷纷帮腔。 数月以来,关于萧家的种种恶言在此刻达至鼎沸,每个人都指责萧怀英心狠手辣,杀人害命毫不在意,罪不容诛。 傅太守一直是老好人的模样,待民众慈善有余,威严不足,平时可以说他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此时却是被沸腾的民意逼得手足无措。 风承熙递了个眼色,一名随从开口道:“既然要审案子,何不先开棺验一验尸,看看原告所言是否如实?” 这是给傅太守提个醒,万一王阿福并非是被殴打而死,便算是诬告。 傅太守自然醒悟过来,命人将棺木抬进去验尸。 刘氏跪地不起,求傅太守就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验。 百姓们纷纷支持,有人低声道:“有道是官官相护,姓傅的和姓萧的是儿女亲家,真抬进去,谁知道会验出个什么名堂。” 傅太守无法,只能命仵作当众验尸。 我乃起居郎 第92节 便是不用仵作,大家也看得出来,死者身上有极其明显的青紫瘀伤,一看就是被狠狠揍过。 有大娘认得王阿福,不由流泪道:“阿福这孩子从小就体格不好,做不得重活,但心地最良善了,看见兔子受伤了都要去包扎……老天到底长不长眼睛,这么好的人,怎么死得这么惨啊……” 刘氏呜呜咽咽,哭得益发狠了。 人们也骂得更狠了。 此时锦州城只怕是万人空巷,百姓都堵在这里了。 眼看民怨沸腾,傅太守只得发了签令,命捕快去萧家拿人。 萧家离太守府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整条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萧家紧闭了数月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萧怀英随捕快走了出来。 他像是很久都没有见过阳光,一出门,就拿手挡了挡过于强烈的太阳。 明明才几天不见,叶汝真就觉得他好像又瘦了一点,宽袍大袖下的身板薄得像张纸似的,风大些就能吹走。 忽地,一样东西砸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因这力道而后退了一步,脸上滑下黄白不分的粘稠蛋液,腥臭之气隔着一丈远的叶汝真都能闻见。 “萧怀英你这个畜生!” 扔臭鸡蛋的人尖声骂道。 萧怀英下意识抬起了袖子,但静了静,没有擦拭,继续跟着捕快向前走。 叶汝真脸色发白,喃喃道:“他这个人,最爱干净了。我小时候往他身上扔了一只蚯蚓,他气得有一个月没理我。” 这条街不长,但扔东西的人却不少,烂菜叶子、脏水、甚至是树枝和石头,都往萧怀英身上招呼。 萧怀英一身淡白的对襟外袍很快不成样子,有石头擦过额角,鲜血缓缓滴落到衣襟上,十分触目。 和这些东西一起掷向他的是极尽恶毒的咒骂声。 萧怀英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哪怕被砸得身形微微摇晃,也没有停下脚步。 叶汝真的眼眶发红,抓住风承熙:“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风承熙的声音很淡很淡:“我不能救。” “为什么?!”叶汝真道,“你明明知道他是被人陷害的!” “萧宏已经做出选择了。”风承熙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有得必有失,跟蜀中兵权比起来,一个人的性命,并不重要。” 叶汝真僵住了。 天子高高在上,天下是他的棋盘,人命是他的棋子。 她慢慢松开风承熙。 风承熙神情一变,抓住了她:“叶汝成,你不可冲动。” “哥哥,是你害死了我爹爹!” 尖细稚嫩的童声,带着浓浓的哭腔,王阿福的儿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萧怀英,“哥哥是坏人!” 幼童的力气能有多大? 这一声指责比起前面的诅咒毒骂,更是堪称幼稚。 可扛住了一路打骂的萧怀英忽然塌了背脊,整个人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围观的百姓惊恐者有之,惊奇者有之。 “快看快看,他发病了!” “原来人家说他有怪病是真的!” “天呐,真恶心!” “老天有眼,这就是报应呐!” “少爷!”抚青奔过来,扑在萧怀英身边,流着泪将布巾往萧怀英嘴里塞。 萧怀英牙关咬得死紧,浑身抽搐,双眼死死往上翻,嘴角吐出白沫。 “怀英!” 叶汝真往前冲,却无法挣脱风承熙的禁锢。 风承熙低声咬牙道:“叶汝成,你若敢在此时出头,朕便——” 还没等他底下的话说完,叶汝真反口一下,咬在风承熙的肩上。 这一口咬得可狠了,风承熙“啊”地一声痛呼,松开了手。 叶汝真立即脱身,拼命推开前面的人,扑到萧怀英面前,和抚青合力将布巾塞进萧怀英嘴里。 “走……” 萧怀英挤出破碎的声音,“都……走……” 骄傲的萧家小少爷,生平最恐惧的事,便是被人看见自己发病的模样。 而今,他最不愿示人的一面,被全锦州城的人目睹。 “怀英别怕。”叶汝真对着他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然后解下了自己的外袍。 夏天的纱袍质地轻薄,十分宽大,足够盖住萧怀英。 只是纱衣半透,外人依旧看得清萧怀英手脚抽搐的模样。 叶汝真正要再脱,一件藏青色外袍从天而降,覆在萧怀英身上。 叶汝真抬头,就看见风承熙身上只剩里衣,颜色皎白如月。 但他气势丝毫无损,里衣仿佛也穿出了龙袍的架势,煌煌然让人难以直视。 盛夏的阳光照在他高高举起的右手上,金令发出耀眼的光。 “本官奉陛下御旨,代天巡狩蜀中,彻查蜀锦一案,蜀中诸官万民,悉皆听令!” 第74章 私奔 大牢内。 抚青扶着萧怀英, 小心地喂他喝药。 叶汝真守在旁边,接过空药碗,递上水杯。 萧怀英喘息了片刻,开口:“你何苦要蹚这趟浑水?” “蹚都蹚了说这个?”叶汝真道, “王阿福的死我夫君定会查清楚, 你安心在这里等消息。” 萧怀英慢慢地笑了一下, 笑容很虚弱:“你对你那夫君,倒是有信心得很。” “那是自然。”叶汝真道, “他虽然说话能气死人,但办事还是十分靠谱, 信他准没错。” “……我说话怎么就气死人了?” 风承熙负手走了过来。 叶汝真立即便道:“没有没有, 夫君说话和颜悦色,让人如沐春风。” 风承熙原是板着脸的,听了这话, 不知怎地果然就和颜悦色了起来, 想板都有些板不住,干脆直接说正事。 太守已经受了刘氏的状纸, 萧怀英暂且住在牢房内,待查明王阿福的死因后再行论处。 天热,尸体即使置于冰窖也放不了多久, 此事须速战速决。 萧怀英静静道:“你既然已经去见过我祖父, 为何还要救我?” 风承熙只问他:“你想不想活?” 萧怀英一时怔住。 “你想。越是活得艰难的人,越知道活着多么可贵,也就越想多活些时候。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风承熙道,“想活的话,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风承熙的声音里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空茫, 叶汝真留意到了。 来蜀中之后风承熙的心疾再没有犯过,以至于让叶汝真差点忘记了,他也是一个病人。 萧怀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一切是从去年十月开始的。 正是每年的蜀锦入贡之时。 宁氏已经选出了成色最好的一批蜀锦交到织造署,算是完了今年的差事,回铺子后还给大家发了赏钱。 萧怀英那一日是和宁氏一起去铺子的,他记得很清楚,王阿福因为手艺好,赏钱比旁人要多些,刘氏带着孩子来寻王阿福,宁氏和萧怀英还逗着孩子玩了一会儿。 宁氏还给了孩子一个小银锞子。 一个月后,宁氏和萧怀英被请到了织造署,杨公公告诉他们,他们交上来的蜀锦成色不足,此次贡品作废。 宁氏当场便道:“公公莫不是开玩笑?若论蜀锦,我家的不行,这天下便没有第二家行了。” 杨公公拿出礼部的批文,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品质粗劣,不足奉上”,这倒罢了,还以“粗制滥造,敷衍不敬”的罪名,关了宁氏的铺子。 宁氏自然不服,先是去找了萧宏,萧宏让她就此关了铺子,安心在家。 宁氏是要强的人,忍不下这口气,当下又去找傅太守。 傅太守答应通融,将此事暂且按下,给宁氏一点时间写信去京中托人。 宁氏生意做得大,在京中也有一点人情,可写了好几封信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音讯。 这时宁氏又费尽心血,搜罗出仅有存货,另呈了一批贡品送到织造署。 这一次依然作废。 再然后纸包不住火,满城人都知道了消息,各家织锦布庄各各心生怨言,并且都寻到门路往织造署送蜀锦,这其中曹氏的铺子异军突起。 宁氏自己的铺子进不去,送出去的蜀锦也拿不回来,但看到曹氏的蜀锦时当即吐出一大口鲜血——哪怕是烧成灰了,宁氏也认得那是自己的蜀锦。 我乃起居郎 第93节 只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 宁氏从此一病不起。 萧怀英求到萧宏面前,萧宏只跟他说了一句话:“英儿,你是我萧家的人,为国捐躯,原是我萧家子弟的荣耀。” 萧府从此成为萧怀英的牢笼,他就像一头被选中的白羊,只等祭礼到来,便要被杀生祭天。 “没有祖父,便不会有我。祖父要我死,我便不能不死。”萧怀英的脸上有淡淡的凄伤,“我死了,民怨平息,一切便到此为止。” 叶汝真终于弄懂了这件事情里头的来龙去脉,也深知这一切就是为了逼死萧怀英。 蜀锦是由头,让萧怀英声名堕地。 王阿福是杀招,让萧怀英以命抵命。 萧怀英是萧宏独孙,姜家要借此逼萧宏出手。 萧宏一旦出手,即刻便会被人弹劾,姜家就可以顺理成章拿走萧宏手中的兵权。 “他们就不怕逼反了萧将军?!” “反了正好。”风承熙道,“他们就可以出兵镇压叛军,更加名正言顺。” 萧怀英神情里有丝嘲讽:“而皇帝高高在上,什么都不知道,任凭旁人抹杀他的忠臣,说不定还要褒奖姜家平叛有功。” 叶汝真:“……” 风承熙眉眼一冷。 叶汝真连忙道:“那个,陛下若真被蒙蔽,又怎么会派我夫君来调查此事?” ……三声了。 风承熙眼角眉梢的寒意如被春风拂过,转瞬消融。 明知是假的,怎么“夫君”二字,还是这么好听? 萧怀英自知方才那句失言,顿了顿,道:“你已经知道我祖父的打算了,为何还要救我?” 用他一个人换一座城,对兵家来说,值。 对天家来说,更值。 “因为你运气好。”风承熙道,“有个傻子非要冲出来救你。” 叶汝真:“……” 萧怀英望向她,眼神柔和至极。 叶汝真朝他握了握拳头,认真道:“我说过的,我比你大,我会保护你。怀英,命是自己的,活路要自己挣,我夫君一定能替你洗清冤屈。” 风承熙觉得这样真的不行。 他的骨头里好像都有细碎的泡泡往外冒。 他用力地板起脸,向萧怀英问起萧宏的病情。 何时病的,吃什么药,平时有什么习惯。 萧怀英仔细答了。 离开大牢后,叶汝真问风承熙:“你问这么多,难道是怀疑萧将军装病?” “怎么?我就不能是关心老臣?” 叶汝真:“着实不像。” “我觉得萧宏说的,未必尽是实话。”风承熙道,“他有事情瞒着我。” 叶汝真一惊:“可他不是先帝的死忠吗?” “忠于先帝,未必就忠于我。”天空湛蓝,阳光雪亮,风承熙微微眯起眼,“更何况人心易变,忠心亦然。” 他的声音与神情都很平淡,叶汝真却觉得心里有点细细的疼。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风承熙没看她,但就像是侧面长了眼睛似的,“早就跟你说过,皇帝不好当,我过得真的挺惨。” 叶汝真正要说话,忽见傅太守走来。 傅太守告诉二人:“外头百姓还未散去,二位今日就在此住下吧?这里好歹有捕快和衙役保护。” 外面隐隐还听得到人声,叶汝真仔细听了一下,喊的似乎是“血债血偿,以命低命”。 果然是要萧怀英死。 “如此,就劳烦傅大人了。”风承熙道,“听说江州知府周栩犯了事,不知我是否可以看一下卷宗?” 傅太守虽然很意外风承熙忽然说起这个,但天子密使要看,他自然是连连答应。 傅太守先派下人送叶汝真去后院客房。 太守夫人过来招呼款待,比之前还要热情三分。 之前叶汝真是仗着宠臣妹妹的身份,现在没想到还多了个密使夫人的身份。 人们都只当风承熙是个吃软饭的,表面虽客气,内心都有些瞧不上,看着叶汝真对他呼来喝去的,皆暗暗嘲笑。 此时太守夫人三句话不离风承熙,拐弯抹角打听他的喜好。 叶汝真不复之前的霸道强势,反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拉着太守夫人的手诉苦:“我竟然不知道他得了陛下的密旨,平时还将他当下人似的使唤来使唤去,我的天,哥哥在京过训过我几回,让我不可轻慢,我竟没领悟哥哥的意思……这下可怎么好?夫人,你说他不会休了我吧?” 她这一脸愁得惶惶不可终日,太守夫人半点东西也没打听出来,倒是陪着安慰了她半日。 入夜之后,风承熙才回房。 外面的百姓竟然还未全散,有一百来号人在太守府外静坐。 叶汝真想到那些队伍中的那些闲汉,若说没人指使,他们哪里敢这么跟官府对着干? 但百姓分辨不出真假,有不少人当真是为王阿福打抱不平。 风承熙进来时揉了揉眉心,看上去有几分疲惫。 叶汝真送上茶水,水温与浓淡皆是他素日喝惯的,恰到好处。 然后再往他身后站定,开始伸手替他捏肩。 手才碰上去,就感觉到风承熙的肩膀绷紧了。 “别捏,别碰。”风承熙连声音都是紧的。 “……”叶汝真有点愕然。 前一阵子,他可是没事也要装出有事的样子,好支使她端茶倒水挟菜梳头,没少使唤她。 “我不累……”风承熙说着,总归还是没绷住,“你不觉得你这样太像……” 顿住。 “太像什么?” 风承熙皱眉,十分烦躁:“太像一名贤妻良母。” 叶汝真:“………………” 这不是您老人家一直让我学着点嘛?! 风承熙心中的矛盾,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一半神魂觉得无限熨帖,恨不能赖在她身边哼唧两声,让她揉揉捏捏。 另一半神魂却是连毛都要炸起来了。 醒醒!你喜欢的是真真,不是她哥! 她哥是男的!男的! 叶汝真想了想,道:“我知道你为难,要不,你把郑硕借给我,我去劫狱,到时候就说我带着萧怀英私奔了。” 风承熙当即冷笑出声:“你还真是不怕败坏你妹妹的名声。” 叶汝真心说我还真不怕。 “我想来想去,这是唯一的办法。这样一来,傅太守不用交人,萧将军不用出手,怀英也不用死。” 她说着补充道:“而且吧,宠臣的妹妹抛弃身为密使的上门女婿,和昔日青梅竹马的旧情人跑了,老百姓最喜欢这种事了。我敢打赌,不消一个时辰,整个锦州的人都会忘记王阿福的事,只会议论我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冲出去抱着怀英……” 她的话没有说完,风承熙忽然起身,逼近。 他周身杀气腾腾,叶汝真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后抵到了桌子。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晦暗不明。 屋外隐隐传来人声,是丫环在提醒:“夫人,慢点!” 太守夫人声音传来:“还慢,快走,快走,明儿再来。” 这声音里似乎透着一丝莫名的尴尬。 叶汝真僵了僵,低声道:“她不会听见什么了吧?” 应该不会,身在别人的地盘,他们俩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风承熙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窗户。 叶汝真第一眼还没看出来,再一看,猛然就明白了。 “……” 烛火就在她身后的桌子上,两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到窗纸上。 两条身影离得近,几乎是重叠在了一起。 看上去很像在做一些不可言说之事。 第75章 劫狱 “她来干什么?”风承熙问。 “之前我问她有没有药, 原以为她随便派个人送就是了,没想到她自己亲自来了……” “药?” 我乃起居郎 第94节 “……”叶汝真拿手指悄悄指了指他的肩头,“那个……我那会儿挺用力的……挺疼的吧?” 风承熙冷冷地:“难为你还有点良心。” 声音虽冷,那股子碜人的杀气却淡了, 他问道:“若是让你重新选一次, 你还会拒绝萧家的提亲吗?” “这有什么选不选的, 肯定……” 叶汝真说到这里猛然感觉到不对。 看他的神情,不像是知道了她冒名欺君, 但听这话,又分明把她当作真正的叶汝真。 她只好干巴巴地往下接:“肯、肯定得真真自己说了算, 我这个当哥哥的又不能替她成亲……” “若是你呢?”风承熙逼近一点, “若你是女子,你是不是真的会同萧怀英私奔?” 叶汝真觉得他声气不大对,更心虚了:“可我、我不是女子啊……” 这句话像是锐利的刀锋往风承熙心头拉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开始没觉出痛, 只觉得烦躁, 甚至有点恨。 为什么不是女子呢? 明明眉眼比女子还漂亮,肌肤比女子还要细腻,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个女子?! “你若是个女子,一定会跟萧怀英私奔。”风承熙咬着后槽牙, 低低道, “你推开我的时候可是义无反顾,那一口咬得可真疼……”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心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怒。 但叶汝真闻言便伸手扒他的衣领。 这个动作瞬间打断了风承熙的思绪,风承熙护着衣襟往后一退:“干什么?” “让我看看。”叶汝真道。 她进一步,风承熙便退一步,一直退到背抵上墙壁, 手一直紧紧握着衣领,脸上有难得一见的惊慌之色。 ……怎么看怎么像被人非礼的小娘子。 叶汝真赶紧打消这大不敬的想象,“我那时确实是没轻没重,你让我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不必看!”风承熙将自己身为君上的威严捡起来了点,喝道,“退下!” 叶汝真老实后退了一点。 风承熙这才安生一点,理了理衣襟,将自己素日的气势找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有点正形?” “……”叶汝真,“……我就是想——” “想也不用想!”风承熙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恶狠狠的味道,“咬的时候想也不想,现在想什么想?晚了!” 叶汝真:“……” 她到底是碰到了他什么痛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炸起毛来? 风承熙自个儿生了一回气,忽然又扯到旁的头上了,道:“难怪当初看我发作时,你不害怕,原来是在他这儿练出来了。这样说起来,我倒是沾了他的福气。” 叶汝真感觉到了阴阳怪气的味道。 “不是的。”叶汝真道,“你跟怀英不一样。如果你和怀英一起发病,而我只能救一个人,那我会救你。” 这话像是某种仙家的咒语,风承熙炸起来的毛通通顺了下去,只有嘴上还是冷冷的:“那是自然。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和我相提并论?” 叶汝真心说您也知道啊! 但脸上还是满面诚恳:“是的,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重要的人。” 风承熙没说话了。 烛火微微晃动,像是有昏黄的水波在屋内轻轻涌动。 他周身的气息都消停下来。 若是人的神魂有形状,风承熙的神魂此时一定是从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狼狗变成了一只温暖无害的哈巴儿。 叶汝真心里面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点酸,有点热,有点胀,还有点疼。 风承熙是个皇帝,永远高高在上俯视苍生。 风承熙也是个小孩,那个小孩被永远地留在了七岁那年的御书房,只有在她的面前,才偶尔会出现。 现在,风承熙在叶汝真的眼里,就是那个小孩,想被人喜欢,想让人引以为傲,想成为别人最重要的人。 她轻轻上前,张开双臂。 很想抱一抱这个小孩。 这个拥抱轻盈如雪花,风承熙闭上眼睛,任自己被淹没。 但是下一瞬,他忽然睁开眼睛,推开了叶汝真。 这是叶汝真在拥抱的时候第一次被推开,以往他可是跟膏药似的是揭都揭不下来。 “你、你方才说的那个不行。”风承熙神情有些僵硬,“姜路等的就是萧宏出手,一旦劫狱,立马就会落入姜路手中。你看看锦州各处的路障布防,为的就是对付萧宏,你就算把萧怀英劫出来,也没办法带他离开锦州。” 话虽然转得有点生硬,但既是说起正事,叶汝真也不再多追究他的异样了,皱眉道:“那怎么办?” “不急。” 叶汝真:“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能不急?!” “你急,对方也急,对方急了,才会露马脚。” 话刚说完,外头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把太守府照得亮如白昼,捕快们高喊“抓刺客”。 叶汝真唤了一名捕快过来,一问才知,有人做了她想做而没有做的事。 “有人劫狱了!”叶汝真急问,“一定是萧将军吧?他明面上不能动手,暗中可以派人来。” “不会是萧宏。”风承熙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姜家的人假扮成萧家的人劫狱,嫁祸给萧宏;另一种是萧家真的来了人劫狱,最有可能的便是杨劲。他对萧宏忠心耿耿,又将萧怀英视同自己的孩子。” 整个太守府兵慌马乱,唯一可以确定的消息是,劫狱失败了,萧怀英被转移到了瑞王府,接受更为严密的看管。 瑞王在蜀中向来只管一件事,那就是收赋税。 除了赋税之外,其它一切皆是高高挂起。 “连瑞王都是姜家一伙吗?”叶汝真难以置信,“他是风家的人啊!” 风承熙笑了一下:“你知道风氏皇族,死在哪个姓氏手里最多吗?” “姜家?” “不,是风家。姓风的弄死的姓风的,可比姓姜的弄死的多得多。” * 这一夜太守府里灯火通明。 傅太守加派了许多人手在两人的房外保护。 次日一早,瑞王府的人将傅太守传了过去。 郑硕拎着一只椿箱过来,被守在门外的捕快拦下:“打开看看。” 郑硕打开椿箱,里面是两碗抄手,一碗辣,一碗不辣。 “我们家老夫人心疼小姐和姑爷,亲手做的。” 捕快这才放行。 叶汝真向风承熙嘀咕道:“这到底是保护我们,还是监管我们?” 她凑得太近了,气息拂过风承熙脸颊,风承熙的手微微发紧,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一点。 太守府的早点十分丰盛,但再丰盛也比不过白氏亲手做的抄手。 叶汝真刚勺起一只送到嘴里,就听郑硕低声回禀:“杨劲他们已经救出来了。” 叶汝真:“!” 她歪头看向风承熙,风承熙脸上丝毫不见惊讶,显然早就知道。 昨夜杨劲带着人潜入太守府准备劫狱,遇上了另一拨黑衣人。 那是姜家的府兵。 姜路做了两手准备,若是萧家的人来,便直接擒住萧家的人。 若是萧家的人不来,那他们便是萧家的人。 总之无论如何,这个狱定是萧家劫的。 一方是萧家的府兵,一方是姜家的府兵,双方皆是刀头舐血的死士,一对上便陷入了死战。 姜家人数多出一倍,杨劲等人渐渐不支。 这个时候第三拨黑衣人出现了。 那就是郑硕的人。 叶汝真想象一下,昨晚黑灯瞎火,又都是黑衣蒙面,他们居然能分得清哪边是哪边,真的是厉害。 她忍不住问风承熙:“你早就猜到杨叔会来劫狱?” “我只是觉得,若是我,已经把萧怀英抓来了,定然要物尽其用,尽可能给萧家多安几个罪名。” 风承熙说着,问她,“你可知杨劲为何不遵军令,半夜来劫狱?” 叶汝真摇头。 她想不通,杨劲向来把萧宏的话当圣旨,昨天萧怀英当街受辱,杨劲都能忍得住没出萧府,为何晚上就改变了主意? “有人给他送了信,告诉他萧怀英明天一早就要被问斩。”风承熙道,“而这个人,就是傅振生傅太守。” “!!!” 叶汝真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会是傅振生。 傅振生不单和萧宏是多年的朋友,更是儿女亲家,整个蜀中的老百姓都知道傅萧两家是一条藤上的。 “可傅大人一直在帮萧家不是吗?蜀锦的事,最开始也是傅大人帮着宁夫人压下来的……” 叶汝真说到这里顿住了。 压下来,也有一种可能,就是让宁氏投入更多,萧家陷得更深。 我乃起居郎 第95节 叶汝真忽然想到她刚回到蜀中那天,傅家的少夫人萧月哭着求救的模样。 傅家都说萧月疯了,可实情是,萧月知道了夫家陷害娘家的真相,所以被逼疯了。 叶汝真心中一阵恶寒。 风承熙看着她脸色一阵惨白,忽然有点后悔。 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司空见惯,对于她来说,却是一记晴天霹雳。 他这清白天真的小起居郎,当真不是这里头的人。 就在这时,傅振生匆匆赶来,来不及寒暄,便道:“郗大人,这可如何是好?王府那边传来消息,王爷要亲审萧怀英,今日便要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风承熙很客气地问:“以傅大人之见,该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办?此事已经到了王爷手里,已经没有我说话的份了。” 傅振生道,“现在非得把我那个死脑筋的萧兄请出来不可!唉,我之前不知跟他说过多少回,他都只回我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怀英命都快没了,哪里还有什么福!郗大人,我是说不动他了,能否请你写封书信,就以金令之命,让他离营入城一趟,亲自去向王爷求情。他镇守蜀中多年,威名赫赫,王爷不能不卖他一点面子,怀英这孩子或许还能留得一线生机。” 他脸上的神情焦灼而忧心,怎么看怎么都是为萧家的事操碎了心。 “好说。”风承熙爽快地铺开笔墨,写好信,交给傅振生。 傅振生接过信,恭恭敬敬谢过,离开之际,一拍脑门:“瞧我,急得忘了正事,王爷今日主审此案,请郗大人陪审。” 风承熙是亮明身份的天子直使,遇上地方上的大案,确实有陪审的资格。 风承熙点头应下,转头便吩咐郑硕:“送夫人回家,免得老夫人担心。” “这倒不用。”傅振生笑道,“王爷说了,夫人昨日也在场,亦是证人之一,还得请夫人与大人一同走一趟。” 第76章 多甜 马车向着瑞王府飞驰。 傅振生的话合情合理, 丝毫找不出错处,放在从前叶汝真根本不会多想。 但如今已经知道这只老狐狸的真面目,这话里头肯定有什么圈套。 “他想干什么?”叶汝真问,“是不是想把我们骗过去, 和瑞王一起对付我们?” 风承熙看着她, 目光异常深沉, 没有说话。 叶汝真还待再问的时候,他忽然拿起角落里的薄毯, 裹在叶汝真身上。 叶汝真:“??!” 这烈日当空,马车里热得像个蒸笼, 她已经不停在往外冒汗了。 毯子再一上身, 外加风承熙隔着毯子的拥抱,两个人的体温叠加,叶汝真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蒸笼里的螃蟹, 马上就要全熟了。 “别动。”风承熙的手臂隔着毯子箍在她的身上, 道,“前面就到花枝巷了, 巷口那家药铺每天都有坐堂大夫,快到的时候你就装中暑晕倒。” “……你这是让我逃?”叶汝真,“那你呢?单刀赴会么?可若是你那边真有什么事, 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回家就去找文鹃, 只要文鹃在,唐远之就不会让姜家的人动你。” 风承熙道,“他可以背叛一切,但从未放下过当初那位小未婚妻。” 他的声音甚是轻松,听上去像是交待一件极寻常的小事。 视线也是落在车帘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 知了声声从路边传来, 叫得人心里一声比一声发紧。 到了巷口,风承熙命郑硕停车。 傅振生立即也跟着停车,扬声问道:“郗大人,怎么了?” 风承熙沉声道:“内子身体不适——” “天儿实在太热了,”叶汝真从车窗内探出头,“这家药铺熬的金银花茶最是解暑了,让大家伙儿都喝一杯,我请客。” 傅振生微笑,“哪里有让夫人破费的道理?” 当即便命随从去买茶。 金银花茶入口微苦,但饮后回甘,一杯下肚,叶汝真总算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风承熙皱着眉毛看着她:“你想干什么?为何不装?” “你说呢?” 叶汝真一头都是被捂出来的汗水,眼睛与肤肌皆是湿漉漉的,一面拿帕子擦汗,一面道,“福祸与共,定不相负。有人跟我拉过钩的,不记得了?” 风承熙整个人没有动。 但心神像是被谁大力撼动,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满溢出来。 忽地,他抓住了叶汝真的手。 这一下抓得极其有用力,叶汝真手里的帕子一松,飘落在膝上。 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叶卿……” 叶汝真看过他这种眼神。 从她换上女装起,他这样看她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以前她总以为这是他在透过她的模样看他心里的那个“真真”,可这会儿他叫的是“叶卿”。 “风承熙,”叶汝真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发紧,“我问你一件事……” “嗒”地一下,郑硕从车帘底下递了一样东西进来,道,“主子,萧老将军给的烟花讯号就在这里,要不要现在燃放,召集蜀军?” 叶汝真激灵一下,清醒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满脑子想什么呢? 风承熙也像是如梦初醒,松开了手。 马车里有片时异样的安静。 那个烟花只有手粗头粗细,风承熙拿在手里默默不语,只问叶汝真:“什么事?” “不要紧,没什么。”叶汝真正色道,“我觉得郑硕说得对,瑞王府说不定已经成了龙潭虎穴,不如召来大军,来一场硬战。” 风承熙掀起了车帘,“……你看。” 外面晴空朗朗,阳光晒得大地一片泛白,不知是天太热,还是人们都去瑞王府看热闹,街上的人明显比往常少一些。 这便是花枝巷,白记胭脂铺就在前面。 两名客人走进铺子里,文鹃笑着迎上,正打开一盒胭脂给两人看。 这是叶汝真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看到那株凌霄花了吗?”风承熙道,“前些天,我要是回来得早些,就会在那儿停一停。” 那株凌霄花开在铺子的斜对面,往里是一条更小的巷子。 凌霄树枝干虬结,花繁枝茂,像是用花朵搭成了一片屋脊。 叶汝真平时在铺子里忙碌,对周遭一切已是熟视无睹,他提起来她才注意到那凌霄花开得真繁盛,足以遮挡身形。 叶汝真讶然:“你站那儿干嘛?” “不干嘛。就看你帮人选胭脂,包胭脂,笑吟吟的,进去的人都愿意买一盒。” 风承熙道,“我以前以为胭脂是年轻女子用的,再不然也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但原来不是。有些小姑娘十一二岁,便攥着荷包来买了,我猜那点银子她一定悄悄攒了好久,她挑来挑去挑了半天,你都耐着性子陪着她,我想叶卿真是怜香惜玉,待小孩也这么好。 后来我还看到有些妇人年岁有些大,头发都有些花白了,也会来买胭脂。我原以为她是给家中晚辈买的,看到你一盒一盒给她试颜色,才晓得她是为自己买的。” “……” 这些日子风承熙早出晚归的,几乎是天一亮就出门,天黑后才回家,回家也是回他自己的客房,叶汝真便放心地扑在铺子里,全没想到他居然就站在几丈开外的凌霄花后。 “……女人总是需要胭脂的,不管是多大的女人,除非有一天,她不拿自己当女人了。” 叶汝真其实还是有点疑惑,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他为什么突然要跟她聊起闲天来。 “如此甚好。”他道,“愿天下的女子皆如此间,不论年岁大小,都能有空给自己慢慢挑一盒胭脂。”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竟是意外地温和,温和得近乎于温柔。 叶汝真忽然间明白了。 他不会点燃这枚烟花。 蜀军并非掌控在萧宏一人之手,一旦召唤萧宏救驾,势必会与另一半被姜路掌控的蜀军打起来。 而安逸闲适的锦州城瞬间变作战场,很快就会沦为人间地狱。 但不召唤蜀军,便是要以一己之力面对刀山火海,强行扭转乾坤。 这是一场豪赌。 以君王的性命,赌百姓的平安。 风承熙看到了她神情的震动,知道她已经明白他的打算,正要开口时,叶汝真忽然开口:“郑硕,停车!” 马车紧停而下,叶汝真抱着蓬松的裙摆跃下马车,往后面跑去,直奔胭脂铺。 动作一气呵成,跑得又急又快。 ——呵,甚好。 他的叶卿,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风承熙目光微微一顿,神情恢复了一惯的清冷,吩咐:“走。” 郑硕一愣:“不等夫人吗?” “知道走,是他的福气。”风承熙淡淡道,“不必等了。” 然而马车才起步,傅振生的马车便追上来,“郗大人,尊夫人这又是要做什么呀?毕竟王爷还等着咱们呢。” “管她呢。”风承熙淡淡道,“女人就是事多,咱们以正事为要,先行一步吧。” * 胭脂铺内,客人是一对母女,已经挑好了东西正准备结账。 我乃起居郎 第96节 叶汝真直撞进来,打开深处的小抽屉,拿了一样东西。 文鹃一面收钱送客,一面问叶汝真:“哪里去?” 叶汝真已经走到了门口,听见这一声,回过头来。 文鹃面容清秀,笑容亲切,一路从小伴着她长大,时常在叶汝真惹祸时帮腔,淘气时管束。 “文鹃姐姐,”叶汝真回身扑在她身上,紧紧地抱了抱她,“我今天不一定会回来,替我好好照顾外祖母,好吗?” “你昨儿的事确实是闹得挺大,还好姑爷替你撑住了。”文鹃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叶汝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向她笑了笑:“姐,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阿堂哥哥没有死,还准备来娶你。” 文鹃叹息一声,“你也知道是梦。” “姐,有些梦是会成真的。” 叶汝真最后留下这一句,转身离开。 她很恨唐远之背叛风承熙。 但若是唐远之真能待文鹃好,那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 傅振生正在车外同风承熙啰嗦个不停,大意是叶汝真乃是重要人证,不得缺席。 声音混在知了声中,声声催人烦躁,风承熙喝了一声:“闭嘴。” 傅振生愣住。 他已是蜀中太守,被人这般喝斥的机会不多。 尤其对方还如此年轻。 但在这一瞬间,他的脊背生凉,风承熙那两个字带给他的威压比瑞王的还要沉重。 风承熙自知失口,弥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先行一步,随后再让人来接她便是——” 他说到这里顿住。 烈日炎炎,阳光泛白,大地一片明显显耀眼的光,叶汝真冲出铺子,向这边跑来。 夏衫轻薄,裙摆轻盈蓬松如花瓣。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 而他的心像是变成了巨大的鼓面,她踏一脚,它便颤一下。 咚,咚,咚。 “哎呀,夫人来了,不用等了。”傅振生松下一口气,退到一旁,让叶汝真上车。 叶汝真向傅振生晃了晃手里的小盒子,笑道:“东西忘带了,正好路过,就回家拿一盒,没耽误事儿吧?” “哪里哪里。”傅振生满生笑容地客套一阵,回自己马车去了。 这边叶汝真扶着车门,正要踏上车辕,风承熙的手伸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这一下用力甚猛,叶汝真身不由己,被拉得跌入车内,扑倒在风承熙身上。 车内原本就热,这一下凑得如此之近,更热。 叶汝真连忙撑着要起身,风承熙却捉住了她的手臂:“明明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就是去拿个胭脂。”叶汝真把一只小小的螺钿描金小圆盒子塞到他手里,“喏,前些日子做好了,只是一直没机会给你。” 那是一小盒胭脂,打开来,色泽嫣红如醉,透出一股扑鼻的甜香。 风承熙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重重地,他握着胭脂,松开了叶汝真。 叶汝真这才坐直身体,一顿急奔,她这会儿说话间还带着点喘,鼻尖与额头皆泼出了一层细汗,额发与额角微湿,发丝贴在肌肤上,像藤蔓一般。 “是专为我做的么?”风承熙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低哑,“我要的可跟旁人的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叶汝真拿起团扇,给自己一顿猛扇,“这是专门给你做的,特地加了蜂蜜,甜的。” 扇子的风并没有带走多少热气,风承熙只见她的面颊依然是深深的桃花粉,双唇饱满,红如樱桃。风承熙喃喃道:“……你试过吗?有多甜?” “你尝一口就知道了,差不多跟漉梨浆一样甜。” 第77章 君臣 风承熙捏着那盒胭脂, 没有说话,只盯着叶汝真。 叶汝真感觉他的视线好像只落在她的唇上,下意识捂上了嘴。 风承熙慢慢道:“叶卿,此去生死难料, 你知道吧?” 叶汝真点点头。 “这盒胭脂在我手里可能永远都派不上用场, 你知道吧?” 叶汝真:“陛下, 希望这盒胭脂成为你心中的念想,你要记得这盒胭脂还没送出去, 无论如何,也要在这场险局里脱身。” “行。”风承熙不兜弯子了, “那你先替我试一试颜色。” 叶汝真:“……” “你们店里的客人买胭脂, 不都得试个色?” 叶汝真:“……” “若我当真驾崩于瑞王府,这便是我最后一个愿望,叶卿你当真忍心拒绝吗?” “……”叶汝真, “……不是,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情?” “为什么没有?”风承熙道, “我早就说过了,我这皇帝当得也没什么意思,一生之中仅有的快活, 还是认识了你之后。现在我就想看看你给我做的胭脂上嘴后是个什么颜色, 就这么点小小心愿,叶卿你都不肯吗?” 他的语气仍是轻飘飘的,话听着惨,神情却像是开玩笑。 叶汝真宁愿他神情沉痛一点,这样子反而狠不下心,只得伸手去接胭脂。 风承熙笑了。 外面明烈的阳光透过竹帘, 在他脸上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这个笑容像是夏日林间的清溪泉,看得人心头无限柔软,无限清凉。 好像是孩子才能有的明净笑容。 只是风承熙却没递给她胭脂,自己开了盖子,拿无名指指腹在上面揉了揉:“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为什么你们给客人试颜色,都是用这根手指?” 叶汝真心说你看得还真仔细。 “因为无名指力道最柔软,上色不会过重。” 风承熙手指白皙,沾着嫣红胭脂,煞是好看, 他拿手托住了叶汝真的下巴,端详得过久了,却迟迟没有动手。 叶汝真不得不提醒他:“再不涂,就要到了。” “叶卿,下辈子投胎当个小娘子,好不好?” 风承熙的眼神有几分痴怔,有几分灼热。 叶汝真脸上倏地发烫。 这天果然是太热了,热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胭脂揉上叶汝真的唇,一抹艳色在唇上化开。 风承熙在刹那间领悟了涂胭脂为什么要用无名指的秘密——无名指的指尖如此敏感,唇的柔软与湿润悉数透过指尖传入脑海。 就像蝶须扫过带露的花瓣。 风承熙的脸太近了,叶汝真有点不敢看,垂了眼睛。 明显感觉到他的手有轻微的颤抖。 再一抬眼,他的呼吸都比方才急促了,眸子浓黑深邃,有什么东西在里头翻涌不休。 “叶卿……” 这一声低低地唤出来,几乎是荡气回肠,叶汝真蓦地里觉得腿软。 风承熙的指尖摩挲着叶汝真的唇,双唇涂满了胭脂,便像是一颗已经熟透的樱桃已经洗好了送到他面前。 他眼中的垂涎像是饿极了的人看见了山珍海味,但又像是知道这一桌佳肴并非为他而设,苦苦忍耐。 叶汝真抓着他的衣襟,心跳又急又快,震得两耳嗡嗡直响。 她知道他在看谁。 他在看他心心念念的真真。 罢了。 生死难料,活不活得过还两说。 她的手微微紧了紧,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凑上前去,唇重重地在风承熙唇上印了印,似盖了戳一般,再坚毅地收回。 “想亲就亲吧,”叶汝真道,“都这时候了,我就当一回——” 底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风承熙骤然俯下头,眼前斑驳的阳光已经被他挡住。 吻来得密实而深长。 叶汝真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枚果子,被他咬破了皮,吞下了肉,吮完了汁,连果核都不放过,含在唇齿间反复吮吸厮磨。 脑子好像都飞了,懵懵然成了一具空壳。 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亲人要这么亲? 连这个念头都稀薄得很,她完全喘不过气来,连马车停下了都没有意识到。 “郗大人,夫人,咱们到了。” 傅振生的声音传来。 我乃起居郎 第97节 叶汝真猛然推开了风承熙,大口喘息。 风承熙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眼神更是滚烫发亮。 叶汝真后知后觉,才发现这事干得有多荒唐,捂住了脸。 “我今日才知,当昏君这么痛快。”风承熙低低道,“从很早之前开始,人们就骂我是昏君,能有今日,也不枉担了这么久的虚名。” “别、别说了……”叶汝真捂脸道,“快下去吧。” 她已经一刻也待不下去,说着便往外钻。 出来后只见傅振生的眼神微微一顿,立刻觉出不妙,一定是胭脂被蹭开了。 叶汝真的脸暴红,慌不迭背过身去,拿帕子擦拭。 风承熙慢悠悠下车来,牵起叶汝真的手,向瑞王府大门走去。 周围的百姓围了一大圈,是靠着王府侍卫沿街持刀而立,才空出一道路来。 但看见叶汝真下车,便有人指指点点。 风里隐约飘来一两句: “就是她,昨天就是她护着萧怀英。” “她跟萧家一伙的……” “……” 王府长史前来迎接。 就在傅振生同长史寒暄之际,风承熙低声道:“你说错了。” 叶汝真眼看这群情激愤的场面,顿时把那一点儿女小情小绪抛到了一边,闻言心中一凛,不知他发现了什么要事,问道:“什么错了?” “不是跟漉梨浆一样甜,”风承熙一字一顿,“是比漉梨浆还要甜。” 叶汝真:“………………” 这样的……真的不是昏君吗? 今天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 瑞王府的正堂中,蜀中几乎所有有头脸的官员都来了。 姜路与唐远之就坐在瑞王身边。 叶汝真看见唐远之,眼皮就忍不住跳了一下。 唐远之敢把风承熙的真实身份告诉瑞王吗? 如果告诉了,瑞王是站在姜家那一边对风承熙赶尽杀绝,还是遵从圣命,还萧怀英一个清白? 崔复也在场,对着风承熙笑容满面。 若不是这么多大人物在场,场面又颇为肃重,他定要迎上来跟风承熙好好亲热地招呼一番。 这大腿果然没抱错! 萧怀英被带上来。 他已经被换上囚衣,身上戴着木枷,脚上拴着锁链。 本就是病弱之身,光是带着一身枷具走到大堂上,就已经快要耗空他所有力气。 叶汝真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不由有些担忧。 但萧怀英看着虚弱,目光却比昨天要坚定许多,王府长史问一条,他驳一条,从蜀锦被换说到府兵从未出门,字字清晰有力。 “如今说来,你是不承认王阿福是被你的人所杀?” “草民足不出户,与王阿福非但无怨,素日还有旧,为何要杀他?” 长史道:“难道不是因为王阿福率众在萧府门前讨要工钱,让你怀恨在心吗?” 萧怀英道:“我家的布庄里,从未欠过任何织工一文工钱。” 长史点头,命传证人。 一时,上来几名妇人。 长史问:“你可认得这几位?” 萧怀英眯起眼睛细瞧了一会儿,点点头:“眼熟,应该是在铺子里见过。” “这几位都是你家铺子里记录在册的织工。”长史说着,问她们,“你们当中有谁被欠了工钱,今日说出来,王爷定会替你们做主。” 几名妇人齐齐跪下,有的说自己被欠了三个月工钱,有的说自己被欠了大半年工钱,有的说自己去年的工钱还未拿到手。 萧怀英脸色发白:“你们若当真是我家的织工,怎能如此信口雌黄?” 几名妇人垂头不语。 叶汝真凑近风承熙耳边,说了几句。 风承熙起身道:“王爷,下官知道还有一位证人,不知可否略等一等,请那位证人过来?” 瑞王和颜悦色道:“尊使所请,岂敢不从?来人,去传。” 风承熙派出随从带路,片时,封氏被带了过来。 叶汝真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本还有些担心封氏不敢过来。 封氏跪下,回禀道:“小妇人在东家做工已经有八年了,年年的工钱都是按月发足了的,生意忙时还另有赏钱。便是之前东家封铺,也给每人多发了两个月的工钱,让我们另寻门路。” 说着问那几人:“你们同我一道去账房领的银子,你,还有你,当日还约一道去裁衣裳,都忘了吗?” 那两人神情有些慌张:“这……你怕是记错了,没有的事。” 其余人也道:“是呀,定是你记错了,没有你领了我们却没领的道理。难不成,你是额外拿了钱,要替他们说话吗?” 封氏并非善言之人,闻言气得怔住:“说话要凭良心,哪个额外拿了钱,哪个受天打五雷轰!” 妇人们眼看着就要在大堂上吵起来。 风承熙道:“这好办,既然裁了衣裳,那把成衣铺子的老板叫来认一认便知。再去家家搜搜看,谁家有说不清来处的银子,有突然多出来的东西,谁便是额外拿了钱。” 妇人们顿时又有些慌了,皆不敢说话。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阵阵喧哗,紧跟着像是无数人在大喊: “血债血偿,以命抵命!” “处死萧怀英!” 瑞王皱了皱眉:“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 侍卫进来回道:“天气太热,王阿福的尸首受不住,已经开始发烂了。” 瑞王问怒道:“昨日验完尸不是该封棺吗?怎么烂不烂的,他们都知道了?” 侍卫道:“那王刘氏自己开了棺……” 验尸之后,哪怕仵作手艺再好,尸身也会受损。 再加上天气火热,开棺之后呈现在百姓面前的是副什么景象,定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这么久时间以来,锦州人对萧家和萧怀英的怨气就像是锅里的油,越烧越热,此时一瓢冷水下去,终于炸开了锅。 忽然外面经过的丫环一声尖叫。 瑞王已经很是烦乱,闻声一声怒喝:“吵什么吵?又怎么了?!” 下人急忙回禀:“外、外头那些百姓往院子里扔石头,砸着了丫环。” 瑞王大怒:“这帮刁民!当真是要造反吗?!姜将军,劳动你大驾,把带头的抓几个,以儆效尤!” 姜路却坐着没动,只是道:“王爷,这却有些难办啊。末将手底下那些人各自都要守着紧要的街口路面,缉拿大盗,着实是很难抽出人手来。” 唐远之也道:“这些百姓虽然鲁莽,到底是因为王阿福死得太怨太惨,百姓们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所以激愤至此。不如早些审出真相,处置真凶,想来民怨自然便会平息。王爷以为如何呢?” 叶汝真听明白了,姜家这是很明显要萧怀英死。 风承熙道:“案情尚有疑窦,若是草率定罪,恐有冤情啊。” 风承熙代表着天子旨意,瑞王明显有些犯难。 叶汝真道:“天气炎热,王爷的贵体只怕有些受不住。不如先命人去查查这些人是否撒谎,这边暂且把犯人带下去押着,等查出点名堂出来再审,如何?” 这梯子搬得恰到好处,立刻得到了瑞王的允准。 堂上的审查暂时中止,萧怀英被押着离开时,视线与叶汝真匆匆交错,几不可见地向叶汝真点了点头。 叶汝真和风承熙被引到花园处的一间厢房休息。 瑞王府比江州的别院更为奢华精美,每间待客的屋子里都设着三四只冰盆,入室便清凉怡人。 风承熙让下人带话给瑞王,约瑞王私下一会。 叶汝真深深吸了一口长气,知道能不能说动瑞王,就在此一举了。 “怕吗?”风承熙忽然问。 “不怕。” 叶汝真没有撒谎,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内里是瑞王的府兵,外面是姜路的兵士,中间还夹着恨不得让她给萧怀英一起陪葬的百姓,明明是如临深渊,一步踏错就要粉身碎骨,她却真的一点害怕都没有。 “你堂堂一国之君都敢赌,我又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我的命还能比你的命更值钱?” “叶卿啊,”风承熙看着她半晌,有点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你明明生着一张当佞臣的脸,怎么却有一副忠臣的气概?” 叶汝真不服气:“我怎么就生了佞臣的脸了?” “好看啊。”风承熙再自然不过地道,“自古佞臣不生得好看,昏君哪能言听计从?” 叶汝真:“………………”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种被调戏到了的错觉…… 说话间,忽然听见脚步声。 这脚步声匆忙而凌乱,不像是府中的下人。 两人都是神情一凛,互相交换一个眼神。 我乃起居郎 第98节 下一瞬,房门突然被推开,崔复闯了进来,然后又返身朝外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外头无人,才关上门。 “崔兄?”风承熙瞧着他道,“这是从哪里做了贼来?要我帮你销赃吗?” 崔复显然跑得急,一行喘气,一行冒汗,但也顾不得擦,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风承熙:“你……您……是陛下吗?” 这话问得突然,风承熙虽是不动声色,叶汝真的脸色却变了。 崔复是官场上打混的人精,一瞧就明白了,他喃喃道:“竟然真的是……” 当即便跪了下来:“臣崔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得了得了,”风承熙打断他,“你从哪儿知道的?” “陛下,臣方才听那位唐先生和王爷密谋,说穿了陛下的身份。那唐先生……不,那姓唐的逆贼竟然说宫里没有人知道陛下来了蜀中,不管瑞王做什么,京中都无人知晓,这、这不是明摆着在唆使王爷弑君犯上吗?!” 崔复神情焦急,“趁着他们还没发现,陛下您快走吧!” 风承熙看着他:“崔复,你不是一心想抱姜家大腿升官发财吗?今日你给朕通风报信,在姜家那边可落不了好啊。” 崔复愣了一下,道:“陛下,我崔复其实没什么能耐,这辈子做个八品御史也差不多就到头了,再抱大腿,也只是想多得几项外差,能捞点油水花花。臣是读圣人书出来为官的,十载寒窗苦读,不能忘了圣人教训,谁是天下正主,臣认得很清楚。要臣帮着那群逆贼弑君,臣万万做不到。” 叶汝真跟着崔复走了一路,对此人的印象一直只有贪小便宜、怕老婆、爱拍马屁,此时却不由对他改观,只觉得他那中年发福的身躯都高大了不少。 风承熙显然也有些意外,失笑了一下:“怎么回事?一日之内,朕竟然得了两个忠臣。” “陛下,忠于您的臣子多着呢!”崔复道,“您赶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风承熙没有说话,但视线却“刷”地一下,望向叶汝真。 这一下眼神极其明亮锐利。 叶汝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神通,立时领悟了他的意思。 ——走,怎么走?风承熙身边的随从就这些个,还不如王府的府兵多,更别提外面姜路的人已经把整个锦州守得水泄不通。 就算暂时趁他们不备,走出了王府,也走不出锦州城。 叶汝真忽然想起了当初她奉命去刺杀阿偌之时,姜凤声安排的流匪冲进护国寺,风承熙一手把她推出后殿的情形。 他当时笑得眉角轻扬,凤眼斜飞。 “陛下,臣可以扮成您的样子,替您引开追兵,然后您就可以直接去蜀军大营找萧将军。” 到时候,无论是去京城,还是杀回锦州,都有人护驾了。 风承熙深深地看着她:“叶卿,你当真愿意为朕这么做。” “臣心甘情愿。” 叶汝真胸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蓬勃浩荡,非关私情,而是大义。 “臣读的圣贤书肯定没有崔大人多,但臣知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我想要替锦州百姓保护好这样的皇帝。 她甚至有一种宿命感。 也许上天让她替兄长入职,就是为了这一天。 “好。”风承熙道,“崔复,你去门外守着。” 崔复还未从“叶夫人”变成“叶大人”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愣了愣才急忙退下,在外面带上房门。 叶汝真当即走到屏风后,只是才解开衣带,风承熙便走了进来。 叶汝真:“!” 两人虽然同居一室这么久,基本的礼仪还是有的,彼此绝不会在彼此换衣裳的时候走到屏风后。 “我帮你。”风承熙道。 “不不不不不用。”叶汝真忙道。 “朕要帮你。” 同样的意思,但语气已经不同了,叶汝真僵硬地放下手。 好在只是换外面的衣裳,里衣都差不多。 夏日的纱衣轻薄极了,像蚕蜕似的,一层又一层。 风承熙动作轻柔,像剥莲花似的,取下一瓣又一瓣。 然后解下自己的衣裳,小心仔细地为她穿上,系上腰带。 然后一样一样拔下她的发簪,将披散下来的长发挽成男子的发髻。 他的手稳定至极,停下来的时候,叶汝真已经恢复了久违的男装,重新成为那个在初春时节闯入他视线的起居郎。 身段似新发之嫩柳,气度如拂云之清风。 “叶卿,你后不后悔?” “君子死知己,臣子理应为君王效忠,朋友本就该为朋友赴汤蹈火。” 叶汝真望着他的眼睛,在这一刻心中涌现了难言的酸楚,从此刻起,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臣只望陛下坐稳江山之后,一定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风承熙:“什么话?” “让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能有闲心有闲钱,给自己挑一盒喜欢的胭脂。” 叶汝真的声音很轻,“陛下,要一直这样对子民心软啊。” 风承熙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用目光剖开她整个人,直接看到她的心里。 他伸了伸手,像是要把她揽进怀中,又生生顿住。 叶汝真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一道力量,像是要把她推进他的怀里。 她很想抱一抱他,很用力地那种。 很想告诉他,他真的是个傻子,被她骗得团团转。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和他俩俩相望,目光明亮,隐含泪光。 天地如棋局,帝王是执棋之手,她是那个甘心情愿的棋子。 “叶卿啊……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样的人?”风承熙低声道,“方才在马车上,是我唐突冒犯了,我不该将一个磊落君子,当作……” “是我先亲的。”叶汝真眨了眨眼睛,轻松地笑了笑,“无所谓唐不唐突了,咱们就算扯平了。” 叶汝真说着,后退一步,以一种最端正最恭敬的姿态,深施一礼:“陛下,臣,就此别过。” 风承熙以几乎同样的郑重,向她还了一礼:“叶卿,我从前不觉得活着有什么滋味,直到遇见了你。若有来世,你能不能早些来找我?” 叶汝真道:“行,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陛下是盛世明君,我们再做一场君臣。” 她说完转身,打开房门。 门外,阳光绚烂至极,日神羲和仿佛将一整个夏天的日光都不管不顾地倾倒于此刻,天地耀眼发白。 风承熙看着她的背影,她像是要走向那一团永恒的白光中。 ……不,叶卿,若有来世,我不想和你再做君臣了。 第78章 救驾 室内寂寂。 这种感觉风承熙十分熟悉。 每当叶汝真从他的身边离开, 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一切瞬间会静下来,阳光不再闪烁,花木不再芬芳,空气都不再清润, 每吸一口便觉得堵得慌。 他拿起叶汝真的纱衣。 衣料柔软极了, 捧在手里便像是捧着一把轻盈的花瓣, 透出熟悉的脂粉香气。 崔复小心翼翼地进来,就见风承熙手里握着一捧绢纱夏衣, 像是拿来擦鼻子。 “陛下,该您更衣了。”崔复道, “叶夫、叶大人引开了府兵, 您赶紧换上衣裳,咱们从后门出去,包管神不知鬼不觉的……” 风承熙像是从一场迷梦里醒来似的, 脸上柔软怅惘的神情瞬间不见了, 直接打断崔复的话头:“把你的官袍脱下来。” “?!” 崔复不解,也没敢反抗, 一面解衣裳,一面试探着道,“陛下, 臣还长着胡子呢, 怕是不能扮作叶大人,再说您还是扮作女子,方不容易引人注目……” “闭嘴。” 崔复怪怪闭嘴了,只得伸手去拿叶汝真的衣裳。 手还没碰到,便重重被风承熙拍开,风承熙眉头拧起:“干什么?” 崔复:“……不是要臣换上吗?” 风承熙声音森冷:“不许动, 不许碰,碰一指头,朕要你的脑袋。” 片刻后,风承熙装束齐整,只穿里衣的人换成了崔复。 “去给瑞王传句话,朕在这里等他等得有些烦了。” * 瑞王来时端着好大的架子:“郗大人何事,非要本王来这一趟?” 风承熙看着他一笑:“皇叔已经派人来试出朕的身份了,怎么还装不知道?” 瑞王讶然:“郗大人何出此言?” “皇叔原来是这么不谨慎吗?和唐远之密谈,都能刚好被崔复听见。” 风承熙道,“如果不是皇叔有心投石问路,崔复怎么可能听得到?即便听到了,若不是皇叔首肯,又怎么到得了朕这里来?” “本王着实听不懂郗大人在说什么。”瑞王说着便往外走。 “真不懂,皇叔为何要纡尊降贵来见一个七品校书郎?” 风承熙道。 “朕知道皇叔怕什么。”风承熙走到他身边,语气温和,神情甚是诚恳,“这些年来,皇叔虽然不理政务,但赋税一事却是时时上心,蜀中税赋三成属藩王,七成属朝廷,但在皇叔这么多年的精心运作下,已经是六分属藩王,四分属朝廷,姜家攥住了皇叔这个把柄,让皇叔不得不乖乖听话,对不对?” 我乃起居郎 第99节 瑞王猛然转身,脸上有惊异:“你——” 他毕生的精力都用在这上头,账目做得天衣无缝,本该无人知晓。姜家是在王府中安插了眼线,一位替他管账的幕僚正是姜凤声安排的人。 可风承熙整日坐困深宫,早已被姜凤声架空,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 “皇叔,孙子说得好,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世间万物皆有规律,你的账面做得再平,却没法儿改蜀中各处的地志及狱案,再加上历年来蜀中各州县的述职奏章,对照起来一看,蜀中有多大地方,有多少人口,有多少产业,该有多少税赋,朕心知肚明。” 八品御史袍服是墨蓝色,这样的官袍在瑞王眼中宛如一只蚂蚁,抬脚便能碾死。 但此时官袍穿在风承熙身上,却仿佛自带一种肃杀之气,瑞王像是感觉到了冰冷的刀锋贴上脖颈的感觉,他肥大的身躯难以抑制地有些发颤。 “你……你来蜀中,是冲我来的?” “朕千里迢迢,单枪匹马,冲进你府中,就为收你的税?” 风承熙道,“皇叔,你太小看朕了,朕走这一趟,是为了萧家。蜀中有萧宏,蜀军才是风家的蜀军,若萧宏当真被逼反,姜凤声一旦在京中弑君夺位,南疆北疆的大军短期内无法驰援,蜀中是我风氏唯一的指望。” 风承熙说着,顿了顿,沉痛道:“若萧宏当真被姜家拿下,若朕当真死在这里,江山易主改姓姜,皇叔觉得,蜀中还能姓风吗?” 瑞王目光闪动,显然正在挣扎。 风承熙再进一步:“和风氏整个江山比起来,皇叔要去的那几分赋税算得了什么?若是今次皇叔助朕保住了萧宏,皇叔昔日所作所为,朕一概既往不咎,皇叔膝下的几位堂兄弟,朕亦不会薄待,待朕回京之后,每人皆赐一块封地。” 瑞王数代人的锦衣玉食皆来自于封地,瑞王有十二个儿子,每人再得一块,哪怕只有一州之地,也够再得一个蜀中了! 瑞王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强自镇定:“陛下可愿立下圣旨?” 风承熙微微一笑:“皇叔可愿磨墨?” 片刻后,瑞王满面含笑从后院出来,重新升堂审案。 一队府兵从王府出发,直奔江州。 傅振生问道:“罪证确凿,王爷为何还要派人去江州取证?” 瑞王道:“傅大人有所不知,此案里头恐怕另有隐情。据本王所知,那曹氏铺子里的蜀锦来路不正,周栩下狱也另有冤情。” 傅振生惊疑不定,望向唐远之。 瑞王此前一心捞钱,得了姜家的警告,对萧家之事不闻不问,个中详情了解得并不多,但从傅振生这么一望,瑞王心里就明白了,这个看似和萧家站在一起的傅振生原来也是姜家的人。 回头就换掉你。瑞王心里道。 唐远之道:“既然王爷要重新取证,那晚生安静等待结果便是,这厢先行告辞。” 唐远之一起身,姜路紧随其后,经过瑞王身边时,还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接二连三,不少官员都告辞,堂上的人走了大半。 还剩下的人里头,大部分人一头雾水,只有极少的几人神情颇为镇定。 风承熙让那几人留了下来,让其余人回去。 然后转头向瑞王道:“府中总共有多少府兵?需得抓紧时间集结,守好各处大门。” 瑞王不明所以。 “最多再过一炷香,姜路的人便会开始进攻王府,理由便是王爷昏庸无能,官官相护,包庇萧怀英……” 风承熙的话音刚落,外面百姓的吼声立时比之前大了数倍传进来:“瑞王昏庸,官官相护,勾结萧家,草菅人命!” “昏官!” “奸王!” “不拿百姓当人!” “可杀!” “!!!”瑞王当场掉了眼珠子。 “这么快?看来姜家在人堆里安排下的打手不少啊。”风承熙似是自言自语,末了,很是善意地提醒,“王爷还不去集结府兵?” 瑞王胖大的身躯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敏捷过,等到他气喘吁吁把人手调配完毕,再回到风承熙面前,风承熙居然在悠闲地喝茶。 瑞王:“你、你都知道?!” 风承熙:“没有,朕也是猜的。” 而院外的百姓已经抄起了家伙开始砸门,混乱的喧闹中,街面的马蹄声如雷般传来,那是姜家布设在锦州各街口的士兵来了。 瑞王已经快要背过气去了,“那那那现在怎么办?” “等。” “等什么?” 风承熙又品了一口茶,意态闲适,“等人来救驾。” 瑞王心中一喜:“陛下早有安排?” “没有。”风承熙道,“不过朕是天子嘛,自有天助,危急时刻,总该有人来救驾的。” “……” 瑞王后悔了,传言完全没错,风承熙就是个昏君。 他竟然信了一个昏君的蛊惑去跟姜家作对。 “想把朕交出去?”风承熙明明眼也没抬,却像是知道瑞王在想什么,“皇叔,晚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皇帝都杀了,区区一个王爷还算什么?将来论功行赏,蜀中就是姜路的,他怎么会留着你?” 瑞王僵住了。 若风承熙死在蜀中,姜凤声自然会接过风家江山,姜路也毫无疑问会成为新的瑞王。 “和朕一起等吧。” 风承熙给瑞王斟了一杯茶,嘴角含笑,“朕以前挺倒霉,但从今年开始,运气一直都还不坏。要不要赌上一把,看看朕等的人会不会来?” * 叶汝真一路回到铺子里,没有人阻拦,更没有人追杀。 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离开王府,但一路上的轻松让她最后跟风承熙的诀别显得有些可笑。 文鹃正在铺子里理货,雇工们在后院做胭脂,跟她之前来拿胭脂之时没有什么分别,和瑞王府那番危机四伏暗潮汹涌的景象仿佛两个世界。 风承熙把随从分了一半给她,跟着她一起进门,她又换了男装,文鹃见了,讶异道:“这是做什么?” 叶汝真想起了风承熙的话——回家就去找文鹃,只要文鹃在,唐远之就不会让姜家的人动你。 叶汝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文鹃的,或是根本没答? 她的心头哔哔跳,感觉犯了个大错。 很快,街上传来瑞王包庇萧家被百姓围攻的消息。 叶汝真想去看个究竟,被文鹃拉住了:“我的祖宗,幸好你回来了,若是你此时还在那儿,老夫人岂不得担心死?” 这话像是一个炸雷响在叶汝真心上。 等到士兵纵马从铺子前面的长街直奔瑞王府时,叶汝真道:“姐,放开我,我要去。” 文鹃:“我不许你犯这个傻!” “若是阿堂哥哥此时在王府,你去不去?” 文鹃愣住:“你……对他?” 那句话本是叶汝真脱口而出的,此时也没多想,直接张口就来:“对,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同生共死。” 文鹃怔怔地松开了手。 叶汝真松了一口气,抬脚就要走,忽又返身,把铺子里的银匣抱在怀里,翻身上马,带着人直奔瑞王府。 瑞王府外已是一团乱。 百姓之所以群情愤涌,就是因为当中有姜家安排的人不停煽风点火,此时百姓有动手的,有慌乱跑路的,也有胆大的远远围观。 总之街面上是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泼不进。 叶汝真绕到后门。 后门人稍微少一些,进攻的人当中,多大半是百姓,只有几十名士兵。 两边就以院墙为战壕,陷入了混战。 叶汝真问身边的随从:“若是我们暂时把场面搞乱,你们能不能带我趁乱混进去?” 这事不容易,一方面是逃脱外面的人,一方面里面的人还会把他们当敌人对付。 但随从颇为轻松地点头:“里面有我们的人,打声招呼便好。就是外面难办。” 王府的院墙高得很,士兵架起云梯才能进攻,叶汝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分辨出里面是不是有自己人的。 不过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她抱着匣子冲进人群,大喊一声:“哎呀,别抢啊!那是我捡来的!” 匣子里都是散碎银子,白花花洒了一地。 人群短暂地停滞了一下,然后一窝蜂地开始捡钱。 一旦开始捡,便免不了磕磕碰碰,挨挨挤挤,好几个人你推我攘,动起手来,还妨碍到旁边的士兵,场面一团混乱。 随从一手拎起叶汝真,抢过一架云梯,砍翻梯子上的人,翻入墙内,再推倒云梯,外面压倒一片,惨声连连。 里面果然有风承熙留下的随从,叶汝真一把抓住:“快带我去见他!” 王府厅门紧闭,叶汝真已经顾不得礼仪,一脚踹开。 跪在地上喃喃念经的瑞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看清是叶汝真后大喜过望:“陛下,咱们等的人来了!” 一直淡定的风承熙却变了脸色:“你怎么来了?” 叶汝真直接冲到他面前,迅速将他打量一遍,见他没有穿她的衣裳,而是穿着崔复的官袍,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的目光过于锐利,风承熙竟然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心虚,茶杯都不在自在地放下了。 “陛下,臣愚钝,不能承受陛下的好心。”叶汝真盯着他道,“臣是个无用之人,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这几名随从不该浪费在臣的身边,臣特地过来将他们送还。” 瑞王在旁边听明白了,敢情这位不是救星,当即便道:“随从又不是物件,你直接让他们回来便是了,哪里还用你送——” “你闭嘴!” 风承熙和叶汝真几乎是同时开口。 瑞王:“……” 我乃起居郎 第100节 唉,只得重新坐下,接着念经。 风承熙也从错愕震惊中缓过来了,咬牙道:“你确实是愚钝,非但愚钝,还不知好歹。” 叶汝真语气没比他好到哪里去,梗着脖子道:“臣说过,陛下要是有事,臣是要给陛来收尸的。臣和陛下不一样,臣说过的话绝不唬人,定然算话。” “你还想替朕收尸?分明是来给朕陪葬!” “陪葬就陪葬,一起死的,下辈子一起投胎离得也近些!陛下不是要臣早点去找陛下吗?咱们投个一母同胞龙凤胎如何?够早了吧?!” 风承熙脸色十分难看:“谁要跟你做龙凤胎?” “……”在一旁悄悄观战的瑞王终于忍不住插嘴,“二位,这架能不能出去再吵?外头的暴民和姜家的府兵眼看就要打进来了!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找救兵吧?” 风承熙用力按了按额角,神情有明显的浮躁,和之前镇定从容判若两人。 瑞王脸色也跟着有点发白:“陛下,您不会真的只是在赌运气吧?” 风承熙确实是在赌。 但叶汝真来了,一切便不同了。 “现在是不是可以燃放那支烟花?”叶汝真道,“我看街面上的士兵都撤了,若是萧将军此时入城,战场只会在王府这一块,不会伤及全城百姓。” “我赌的便是萧宏会来救驾。”风承熙道,“若他确然忠心,此时已经在入城的路上。若他确有异心,放了烟花也不会来。” 单凭王府内那些府兵绝对抵挡不了多久,尤其是大门外人多势众,里面的人眼看就挡不住了。 瑞王惨声道:“那咱们现在只有等死了?” 风承熙看着叶汝真,目光灼然,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 叶汝真以同样坚定的眼神回望,她丝毫不后悔回来。 “罢了。”风承熙咬了咬牙,几乎是恶狠狠道,“反正是赌,那就再赌一把。” 半炷香之后,风承熙和叶汝真来到了后门。 王府一共有四道门,除了大门与后门,左右各有一道侧门。 后门出去便是一条小巷,地势最为狭窄,无法容纳太多人,所以围攻的人数也最少。 其余三处只留下一部分府兵断后,其余人全集中在后门,郑硕与手下人先行开道,开门杀出了一条生路。 叶汝真留了两名随从牵着马匹在不远处的巷口接应。 只要出了这条巷子,快马朝南飞奔,如无意外,定能遇上从城南大营进来救驾的萧宏。 冲出后门之前,风承熙和叶汝真彼此深深望了一眼。 要活着! 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但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叶汝真拼了命地跑起来,耳旁呼呼风响,夹杂着兵刃的撞击声、双方的喊杀声。 她回了一下头,看见有姜路稳稳地站在院墙上,手里一张长弓拉成一道让人胆战心惊的弧度,箭尖上的寒光在烈日下能刺痛人的眼睛。 箭尖对准的是风承熙的后背。 “小心!” 叶汝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飞了起来,腾空将风承熙扑倒在地。 “笃”,一支长箭擦过风承熙头上的官帽,钉入地面,箭尾犹不住颤抖。 风承熙的官帽落地,头发披散下来。 叶汝真扑在他的胸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好,还好,若是再慢上一点,这支箭就会把他射个对穿。 然而风承熙的眼睛在下一瞬睁到了极大。 叶汝真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一支长箭的迫近。 这一次,箭尖对准的是她的背脊。 来势太快了,甚至不容她最后对他说点什么,她只是来得及叫他一声名字:“风承熙……” 刹那间天翻地覆,风承熙翻身而起,把她压在身下。 “扑”地一声,利刃入肉的可怕声响从风承熙背后传来,鲜血从风承熙嘴角溢出,滴落到叶汝真脸上。 叶汝真毫发无伤,但神魂好像被生生射穿,她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风承熙嘴唇歙动,挤出一点声音:“叶卿……” “不要……不要……” 叶汝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每个字都带着破碎的哭腔,但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徒劳地伸手去抹风承熙嘴角的血迹,手仿佛是别人的,完全不听使唤,抖得厉害,怎么也抹不干净,抹完了又涌出来。 作为替身离开王府的时候她没有害怕,撒着银子冲进王府的时候她也没有害怕,可这个时候她真的害怕了,恐惧像是细密的虫子爬遍全身,啃食她的血肉与骨头。 “找……唐远之……救……” 这几个字挤干了风承熙最后一点力气。 一切到此为止,风承熙的头重重地垂了下来,俯在叶汝真肩上。 一切的嘈杂与喧嚣好像在刹那间远去了,整个世间只剩下他的头挨在她的肩上的重量,如此清晰,宛如他们之前每一次的拥抱。 只是这一次,他的手再没有箍着她的腰了。 “风承熙!” 她听见自己叫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是野兽的临死之际的哀嚎。 围墙上,姜路嘴角勾出一丝残酷的冷笑,第三支箭脱弦而出。 上一支射得有点偏了,这一支,一定可以贯穿他的心脏。 叶汝真看到了那支箭,宛如毒蛇出洞,箭尖似獠牙在闪光。 也看到了向这边跑来的郑硕,他一边摆脱追兵,一边朝她大喊着什么。 但叶汝真听不见,全世界的声响似乎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消弭了。 她只觉得嗓子像是被烙铁烫过,单是呼吸便疼得灼人。 她抱着风承熙坐起来,抬头看到了天空。 天空很蓝很蓝,一丝云也没有,像一片倒扣过来的大海。 忽然就想到了明德殿里那些个睡前闲聊的辰光,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着话,叶汝真说起自己和外祖母去南方时第一次看到大海的情形,风承熙道:“朕还未见过海是什么样子。” 声音里的羡慕十分明显。 她当时接口道:“陛下想看,以后臣陪陛下去看就是了。” 她当时是顺嘴说说,其实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以后。 此时此刻,望着蓝汪汪的天空,叶汝真眼睛似被强光刺痛,泪流不止。 她轻声道,“风承熙,你看看,大海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又蓝,又大,无边无际……” 箭尖迫近,眼看就要穿透她的身体。 “啪”地一声,另一支箭横空出世,将长箭劈作两半,跌落在地。 奔腾如雷的铁蹄踏过街面,蜀军旌旗猎猎,压顶而来。 最前面一人须发苍苍,声若洪钟,半点不见老病的模样。 “臣萧宏,前来救驾!” 第79章 馒头 萧宏执掌蜀军十余年, 蜀军校尉以上的将官尽皆是萧宏亲手带出来的兵,即便后来有姜路分权,萧宏养病,多年积威之下, 一见萧宏露面, 顿时无心作战。 姜路带着姜家府兵负隅顽抗一阵, 最终不敌被俘。 这场动乱开始得突然,结束得迅速, 不少锦州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便已经归于宁静。 白氏当时正在午睡, 后来才从文鹃口中知道了一个大概, 脸色煞白,当即往瑞王府来。 随从引着她去瑞王的主院。 一进院落,就见叶汝真双手抱着膝盖, 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缩成小小一只。 “真真!” 白氏一把抱住了她。 叶汝真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耳边嗡嗡作响, 直到这一声才算是被唤回了魂,靠在白氏怀里,“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呜呜我还以为他死了……” 整个锦州的大夫都在这里了, 风承熙被抬进去的时候, 忽然抓住了她的手:“你别在这里,先出去……” 这话简直是特意还魂来说的,说完就又晕了过去。 此时叶汝真完全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形,白氏和文鹃低声安慰她,说风承熙定然是担心她见血害怕,所以才不让她瞧见。 但叶汝真明白得很, 他那个时候的目光绝非温柔,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很像是在防备着她。 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萧宏出来道:“叶大人,陛下要见你。” 叶汝真一怔,即刻进去。 风承熙并没有醒,背上的衣裳被剪开,那支长箭已经剪去了箭簇,露出一截箭杆,扎在鲜血淋漓的后背上,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叶汝真惊怒:“为什么还不拔箭?!” 萧宏道:“陛下的肌肉绷得太紧,这样拔箭,伤害极大。” 风承熙的身体削瘦却不单薄,肩头与腰背皆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形状清晰地贲起。 他已经失去意识,但双唇微微歙动,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 叶汝真将耳朵凑上去,只听他说的是:“叶卿……叶卿……” 深长,缓慢,像是坠入深深黑暗之中,不停发出的呼救。 叶汝真眼睛刹那间滚烫,握住风承熙的手。 我乃起居郎 第101节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冰冷而粘腻,她将他的手握在两手的手心,想让它暖和起来。 这自然是徒劳,大量的失血让风承熙的唇上没有半点血色。 但他的身体却慢慢放松下来,仿佛在昏迷中也知道自己抓住了想要的东西,感受到安全的气息。 大夫抓住箭杆,猛力拔出。 “啊!” 风承熙发出一声惨叫,猛地睁开眼睛,身体颤抖后仰,原本俯在床上的胸膛展露在叶汝真面前。 “……”叶汝真完全地怔住。 血迹顺着肩颈往下淌,划过胸膛。 胸膛上疤痕狰狞,大的叠着小的,直的叠着弯的,细长的叠着微圆的……仿佛有人将疤痕当作笔墨,将他的胸膛当作绢布,画出了一幅山水。 叶汝真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宽过里衣,也终于明白了他之前为什么要让她出去。 这一下仿佛抽去了风承熙所有的神魂,他看到了叶汝真的视线,脸上浮现出极大的恐惧,但身体不容他多做一丝反应,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五天后。 眼前光线有些晦暗,像是快要入夜时分,窗子吱呀一响,他微微侧头,看见叶汝真在关窗。 瑞王一支在蜀中经营数代,王府建得异常富丽堂皇,槛窗一连十扇,差不多已经逼近宫里的规制,每一扇都是精雕细刻,嵌着琉璃。 叶汝真一扇一扇关过去,窗外的大风吹起她的衣袖。 她头上只绾着一只青玉簪子,身穿一件竹青色薄绡大袖外衫,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将她的两只袖子灌得满满的,像肥鸽的翅膀。 风承熙不自觉便笑了一下。 只轻轻一下,便扯得背后一阵痛。 叶汝真听见了,猛地回头,见他趴在枕上紧皱着一张脸,连忙过来:“怎么样怎么样?很疼是不是?你等一下我去叫大夫——” 她说着便要走,手腕却被风承熙一把攥住。 可想而知,这个动作让风承熙的脸皱得更厉害了。 “我不走,我不走。” 叶汝真明白了他的意思,挨在床边坐下,外头闪过一道雪亮的光,空气中积蓄的的水汽达至顶点,天色如墨,暴雨倾盆而下。 最后一扇窗没有关上,雨点啪啪打进来,带着草木特有的清气。 闪电的光映出风承熙脸上近乎固执的神情,他仰头看着她,声音因为好几天没说过话而有些沙哑:“……你都看到了?” 叶汝真:“………………” 这句话是一直在他脑子里存了五天吗? 她本来还想去把窗子关上,这会儿在床边踏脚上坐下,趴在床畔,视线与他齐平,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嗯。” 她的眸子过于柔亮,平静,温和,像是在暴风雨下依然稳稳屹立的大树。 风承熙的眸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怕吗?” “为什么总觉得我会害怕?我又不是纸糊的。”叶汝真轻声道,“我知道,一定是因为心疾,对不对?” 风承熙看着她半晌,慢慢道:“对,是因为心疾。母后请来了和尚、道士、法师、巫姑,只要是会驱邪的都找来了。他们的师承来路不一样,但法子都一样,那就是说我身上被邪物弄脏了,所以才发病。只要让邪物足够痛苦,痛苦到无法再在我的身体里待下去,自己离开,我的病就能好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虚弱,也许神智也是如此。这些事情早就掩埋在时光深处,只会偶尔在噩梦里重温,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亲口把这些告诉别人。 叶汝真的心像是被锋利的爪尖掐住了,生疼,她想到了他心窝处那重叠的驳斑疤痕,声音颤抖:“他们……怎么敢?!” “他们确实不大敢,只敢在我身上用香烛烫,用鞭子抽,难得用了刀,也只敢轻轻拉几下,戳都不敢戳深。” 风承熙的声音很轻,“我觉得他们太没用了,所以打算自己动手。他们说我心里有邪物,我就想看看那东西到底有多邪,我用刀划开了胸膛,我要把它掏出来看看……只要把它掏出来,我就不脏了……” 一道闪电在窗外炸裂,雪亮的光映在风承熙的脸上,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手上还残留着儿时的鲜血。 不存在的血光仿佛映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眼角微微发红。 叶汝真猛然意识到这是一场延后五天的发作,早在五天前他发现她看见他一直隐藏的伤疤时,他就已经失常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喊一声:“风承熙!” 风承熙的眼睛僵硬地转向她。 “那不是邪物,你也不脏,你是最好的皇帝,你宁愿拿自己的命冒险,也不愿伤害自己的子民,你很好,你很好很好!” 叶汝真紧紧抓着他的手,“一切都是姜凤声的阴谋,是他在害你!只要扳倒姜凤声,就能治好你的病!” “姜凤声……”风承熙看着叶汝真,声音轻得像梦呓,“不是……” “不是什么?” “是你……” 叶汝真还想再听得清楚些,风承熙忽然抬手把她按在床上,他像是完全忘记了伤势,动作凶狠,力道巨大,紧跟着低头重重吻住她。 这个吻十分粗暴,不像是吻,倒像是啃咬。 像是饿了三天的野兽捕获了鲜美的猎物,只想嚼烂咬碎把她往肚子里咽。 叶汝真在短暂的慌乱后按住了他的肩,然后双手慢慢抱住他的头颈,在他疾风骤雨般的亲吻中,春风化雨般,轻轻吮了吮他的唇角。 这个吻的性质在这里改变了,风承熙渐渐地不再像方才那样疯狂地攻城掠地,动作缓和下来,手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顺着叶汝真的腰线往上抚。 叶汝真猛地睁开了眼睛:“!” 大夫说风承熙少说还要再过三天才能醒过来,天又热,她束胸便束得敷衍些,没那么严实,衣袍宽大,外头看不出来,但这么摸的话—— 风承熙停了下来,手里拢了拢,声音里透着一丝疑惑,“这是……” 叶汝真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直扑门外:“快来人!快传大夫!陛下醒了!!” 待大夫们进来的时候,风承熙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伤口崩裂了。 大夫们纷纷问方才是发生了什么事。 叶汝真发现自己的脸皮还是太薄了,还没说话,脸先发烫了。 “是朕一时不查,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来。” 风承熙的声音波澜不惊。 大夫们暗暗好奇,他是如何在重伤昏迷五天后还有力气把自己摔下床的。 叶汝真也很好奇他方才是哪里来的力气,难道他的心疾发作时换了个样式,不掐人脖子改亲人了? 大夫们换好药退下,侍女送上汤药,正要用银匙喂的时候,风承熙接过来一口喝完,将药碗一搁:“退下。” 屋外的雨声小多了,雨点打在芭蕉树上,啪啪作响。 风承熙盯着叶汝真,嘴里吐出一个字:“脱。” 叶汝真:“脱什么?” “衣服,脱了。” 叶汝真为难:“这……为何啊?” “你不脱,是要等我亲自动手吗?” “不,不必劳烦。”叶汝真说着便解开了腰带,脱下了外袍。 风承熙的瞳孔猛然收缩——只穿里衣的叶汝真胸前明显隆起,和以往大不相同。 叶汝真低头解衣带,还未解开,忽地,一样东西从上衣里掉落在地上,一路滚到风承熙面前。 是半个白生生的馒头。 风承熙死死地盯着那个馒头,然后慢慢抬头望向叶汝真。 ……胸已经瘪下去半边。 “……”风承熙咬牙道,“……你这是干什么?” “眼下情形有点复杂,瑞王萧宏还有崔复都知道我是叶大人,但其它人依然当我是叶夫人,为免人们惊世骇俗,我暂且还是扮成真真。” 叶汝真说着,过来捡起馒头往衣裳里一塞,还调整了一下位置,“我是看王府里的侍女一个个体态妖娆,显得我有点平,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生性有点要强,所以……” 风承熙看上去像是要吐血,捂住了额头:“……” 在这上头要什么强! “陛下,”叶汝真问,“还要接着脱吗?” “穿上。”风承熙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把那玩意儿扔了,再弄这些朕砍了你。” “哎。”叶汝真立刻掏出馒头,披上外衣,心中舒了一口气,还好她机灵,趁唤人的时候顺便拿了一颗馒头一分为二,蒙混过关。 “陛下先吃点东西吧,王府的厨子手艺不输御膳房,这粥熬得很是不坏,馒头也蒸得精致,又松又软……” 风承熙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一顿饭下来碰也没碰馒头。 侍女进来收拾残羹,服侍风承熙洗漱。 药里头有助眠安神的效用,风承熙重伤初愈,精神支撑不住,脸上露出了倦色,“你回去睡吧,不用在我这里了,看看你那眼睛,这几天都没睡好觉吧。” 叶汝真却没有走:“陛下先睡,睡着了我再走。” 见风承熙合了一会儿眼睛,复又睁开。 叶汝真正在灭灯,屋子大,四角各点着一座七宝树灯,但是一盏一盏去熄灭,便要费不少功夫。 风带着雨水的湿润气息涌进屋内,每一盏灯火都在摇曳,将叶汝真的影子映在墙上,微微晃动,高大如神佛。 风承熙静静地想,她好像确实是他的神佛,只要有她在,空气好像都变得安宁柔软,温情无限。 “叶卿。”他低低开口。 叶汝真手上没有停,应了一声。 “我那会儿……” “我知道。”叶汝真接口,“心疾发作,难以自控,你也不想那样的。” 风承熙垂下了眼睛。 ……不,我想的。 很想很想。 我乃起居郎 第102节 想得汹涌澎湃,对你的渴望压过了对姜凤声的恨,也压过了心疾的痛苦。 七宝树灯最后只留了一盏,一团微黄的光晕盛开在屋角。 叶汝真替他掖了掖被角,准备离开。 “叶卿,”风承熙低声开口,“能抱我一下吗?就跟以前那样。” “不行。”叶汝真,“等你伤好再抱吧。” “我现在就要。” 他的声音固执,目光异常坚定。 叶汝真想了想,抓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用力握了握:“先抱抱手吧,等你的伤口养好了,我再好好抱抱你。算是……” 算是谢你最后替我挡住那一箭…… 但这句话她说不出来。 如果说这一句话,她的眼圈一定会红,说不定还会哭出来,那可就有点丢脸了。 这一刻她只想微笑着,用最平常最安定的神情面对他,让他放松,平静,安心养伤。 风承熙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抽出手,揽过她的头颈,贴在自己枕上。 叶汝真:“!” 芭蕉树上雨声频频,天地浑沌一片,屋子里却是安静极了,静得叶汝真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两人之间尚隔着一点位置,和从前亲密到无间的拥抱比起来,到底还是保持了距离。 风承熙闭上了眼睛。 是不同的。 以前他抱着她,只是一个单纯的拥抱,觉得温暖而安慰。 现在他抱着她,总有一股贪婪蠢蠢欲动,想要更多。 不能……不能再靠近了…… 他待要收回手,叶汝真却动了。 她凑近一点,头小心翼翼地搁到他的肩上,并不敢放实,但这耳鬓厮磨的感觉太好了,她真想像以前那样紧紧抱住他。 风承熙倒吸了一口冷气。 叶汝真立即松开手:“我是不是碰到你伤口了?” 风承熙没有说话,只是呼吸有点急促:“你起来。” 叶汝真马上坐正,揭开他身上的薄被。 被子底下露出风承熙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背脊,还好还好,上面没有渗出血迹。 叶汝真稍稍松了一口气,重新替他把被子盖好,指尖无意中碰上风承熙露在纱布外面的肌肤,就感觉到风承熙的身体猛然一阵紧绷。 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眉头深深锁在一起,仿佛遭受着巨大的痛楚。 叶汝真顿时有点手足无措,怎么回事?她好像略略动一下就会弄伤他。 “你赶紧回去。”风承熙咬牙道,“再留在这里,是想把我折磨死吗?” “对、对不起。” 叶汝真很是愧疚地离开了。 空旷与寂静一下子压了过来,风承熙趴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是,要命。 第80章 遵旨 叶汝真一回到家, 白氏就坐在院子里。 看模样像是在乘凉,但板着一张脸,明显就是在等她。 叶汝真:“……” 白氏自从知道风承熙是皇帝,风承熙直接就从“有担当的刚猛好孩子”, 变成了“宫里那么多女人只服侍他一个”, 时刻担心风承熙把她的宝贝外孙女拐去后宫。 白氏问:“你晓得回来了?辞呈递了没有?” 叶汝真:“人今天刚醒, 我就辞官,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他落难时你不离不弃, 他风光时你悄然引退,这叫什么?这叫高风亮节。” 白氏说着, 戒备地看着她, “你之前明明是说打死不同意这桩婚事的,现在不会改主意了吧?” “没有没有,外祖母的话我可一直记在心里呢, 我是要招赘的, 皇帝怎么可能给我当上门女婿?” 叶汝真一面扶起白氏,一面接过扇子替白氏打扇, “别老待在外面了,蚊子多得要死,进去我给您揉揉腿。” 白氏:“就你这两眼乌青的, 还有力气给我揉腿?还不快早些睡你的去, 明明认床,还非要留在那边睡,自讨苦吃……” 叶汝真:“我侍奉陛下一场,那不得有始有终?现在他醒了,待他养好,我便辞官。” 白氏欣慰地点头。 * 这几天来, 叶汝真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阳光大亮。 她口头是应下递辞呈,但风承熙一日未醒,她哪里定得下来心?便一直没写。 此时看看天色,应是风承熙服完第一帖药再度睡去的时候,便铺开笔墨,开始写辞呈。 她对自己要求不高,并没有打算写锦绣文章,只说外祖母年迈,她需要留在身边照顾,无法再进京为官。 其实辞呈只不过是个过场,难只难在怎么跟风承熙开口。 再等等吧。 叶汝真将辞呈收进抽屉里,心里想。 等到蜀中之事全面了结,等到风承熙伤势大愈,等到他行将离京,再提不迟。 在那之前…… 她还是他最信任的起居郎叶汝成,自然要好好侍奉,不能稍离。 * 风承熙自舒醒后,头几日大多时候都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 过了七八日,大夫依着伤口愈合的情况减了助眠安神的药物,清醒的时间才多起来。 早在几日,风承熙就已经下令,将蜀中自太守以下、县令以上的所有官员,全部彻查,但凡在萧怀英一案中有助纣为虐者,一律革职查办。 这可忙坏了瑞王。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平王爷,早不知“忙碌”二字怎么写,几日不见,整个瘦了十几斤,竟隐隐显出些腰身来了。 江州知府周栩被破格提拔,暂代太守一职,辅佐瑞王处理政务。 萧宏则在军中袚除姜家一系人员,亦是好一顿换血。 当日萧宏冲进瑞王府之时,唐远之已经不知去向,仅活捉了姜路。 姜路在与萧宏对战之时失去了一整条右臂,被带上来时,整个人干瘪憔悴,不复昔日威风模样,但两只眼睛闪着异样的光,死盯着风承熙:“你怎么还没有死?!” “蠢才,天子自有天神庇护,哪能死在你这种蠢货手里?” 风承熙斜斜地歪在坐榻上,面孔雪白,没有一丝血色,炎热天气里依旧裹着一张织锦毯子。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虚弱,但与虚弱的肉身完全相反,他的目光和声音无一不已经恢复到常态,睥睨万物,天生倨傲。 “你应该感谢朕还活着,不然,等你回京城邀功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朕的好表哥御下有什么手段,你清楚得很吧?他可不会让你那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唐远之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小傀儡还没生出来,大傀儡怎么能弄死呢?” 姜路顿了一下。 他隐约记得唐远之似乎提过,但提得甚是隐晦。在得知郗明德竟是皇帝的那一刻,姜路就已经准备杀之而后快,然后就可以去向姜凤声邀功。 风承熙已经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答案,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 他靠在榻上,陷入了沉思:“还真是有一个有勇无谋的蠢货,姜凤声竟然指望靠这样一个蠢货控制蜀中?” “可能是他打仗厉害?”叶汝真道,“毕竟要对付萧老将军这种名将,一般人不行。也许姜凤声也知道他脑子不甚灵光,所以还派了唐远之来。” 风承熙按了按额角,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然后他僵住了。 叶汝真的指腹贴在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揉,宽大衣袖拂过他的耳尖,微微摩娑,衣袖间皆是她身上的香气。 她的手像是有仙术,那些让大脑紧绷的问题全数在她的指下化为了青烟,脑袋里一时间空空如也,只剩下温泉般的放松,好想往她的手上蹭一蹭。 “好些了么?” 叶汝真问,声音太近,太动听。 “……不好。” 风承熙用尽了全身力气,阻止自己继续享受下去,他坐下来,脑袋从她的指尖下离开,板起了脸,“你可以走了,这边没你什么事。” “……” 叶汝真明显感觉到,自从他受伤醒来,待她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 “陛下,”她忍不住问,“臣这算是失宠了吗?” 风承熙猛然一震,厉声道:“失什么宠?宠什么宠?我是君,你是臣,君臣相得而已,哪来的宠?!叶卿,你莫要自贬身价,须得慎言!” 叶汝真:“……” ……这反应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叶汝真默不做声地退下了,刚出门,就遇到了大夫送药过来。 风把叶汝真的声音吹了一两句进来:“……大夫,这箭伤有没有可能伤到脑子?” 我乃起居郎 第103节 风承熙在榻上抱头。 他也好想问,是不是真的伤到了脑子。 叶卿是个男人,为什么会让他魂牵梦萦,生死以之? 他总是梦见叶汝真扑倒他的那一刻,他看着姜路的箭射来,在梦里却无法动弹,什么也做不了。 满身大汗地醒来后,发现那只是一场梦,他已经替她挡住了那支箭,那道深深的伤口是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在她身上。 于是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松完又立马惊恐住了。 那只是一个臣子! 风承熙在心中对自己大喊,你怎么能为一个臣子去死?! 还死得那么……那么心甘情愿…… 风承熙绝望倒在引枕上,这个动作震得伤口一阵剧痛,但完全抵不过心里的绝望。 脑子真是伤了…… “陛下,奴婢服侍您用药。” 瑞王大概是按给自己选妾的标准来选侍女的,王府的侍女个个身段妖娆,姿色不俗,且还都颇有野心。 这位侍女穿着坦领半袖,薄绡衣料下肌肤若隐若现,即便之前被风承熙无视过多次,依然还是孜孜不倦地拿起银匙开始喂药。 但这一次,风承熙收住了去拿药碗的手,任由银匙喂到了自己唇边。 侍女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与激动,再凑近一点。 叶汝真正在外面檐下和大夫说话,无意中朝窗内瞥了一眼。 那侍女已经近到了一个风承熙素日会让人滚蛋的距离,还越来越近,她的丰盈甚至已经搁在了风承熙的手臂上。 “!!!” 叶汝真转身就要进去。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她拽到一旁。 是瑞王。 “我的叶大人,你可不能犯糊涂啊,陛下待你确实是好,但只有女人才能为陛下留下子嗣,你这么闯进去,触了霉头,陛下恼羞成怒,你岂不是要失宠?” 叶汝真心说已经失宠了。 瑞王苦口婆心地劝道:“听本王一句劝,陛下是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那都是应该的。叶大人你看看啊,陛下连箭都愿意替你挡,可见是真心疼你,你若是识大体,陛下能疼你一辈子,若是要学女子那等小气做派,那将来如何,可就说不准了……” 叶汝真忍不住打断他:“王爷,那名侍女即使是在您府上,颜色也十分出挑,想必王爷很是喜爱吧?” 瑞王道:“那是自然的。服侍陛下,自然要选最好的。” “既然喜欢,就赶紧让她出来,莫要伤了——” 叶汝真的话没说完,屋内就传来“啪”地一声,紧跟着是妖娆侍女的啼哭。 瑞王脸色一变赶紧进去。 叶汝真却是早就料到了,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跟进去。 屋内,药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汤药汁子流了一地,那名侍女跪在地上吓得浑身颤抖,抽抽噎噎直哭。 药汁有不少洒在风承熙身上,叶汝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掏出帕子就准备给风承熙擦干净。 风承熙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叶汝真的手停在半空,微顿。 瑞王已经将侍女劈头盖脸训了一顿,骂她笨手笨脚不好生服侍,然后向风承熙请罪:“都是臣府上的人蠢笨,惹得陛下不悦。臣定要好好罚她。来人,将她带下去关着,不许给饭食……” “不许给饭食?”风承熙冷笑,“皇叔真是宽宏大量,开罪于朕,饿几顿就算了?” 瑞王顿时不敢再作主张,请示:“那依陛下的意思?” “此人图谋不轨,有心惑上,按律当斩。”风承熙声音冷得很,“拉出去砍了。” 侍女吓得尖叫一声,哭得更凶了,一个劲磕头求饶。 叶汝真悄悄拉了拉风承熙的衣袖,低声道:“陛下,求你放过她这一回吧,实在不喜欢,赶她出去就是了。” 风承熙瞪她一眼:“不是让你走了吗?” “陛下答应我这一回,我就走。” 叶汝真的眸子漆黑圆亮,风承熙简直看不得,看一眼心肝就发颤。 他用力别过脸,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瑞王连忙抓紧机会,让侍女谢恩,然后忙不迭带着侍女走了,走之前还暗暗给叶汝真比了个拇指,以示记下叶汝真这份人情。 屋内只剩了两人,风承熙咬牙道:“你捣什么乱?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她?” “我知道陛下觉得她是瑞王的人,她有意接近你,如果真入了你的后宫,便会成为瑞王的耳目,万一有了子嗣,将来肯定会与瑞王勾结,会生出许多后患。” 叶汝真道,“但是陛下,她只是个侍女,做什么和不做什么,自己并不能说了算。而且陛下不愿意收她,像往常一样不容她近身不就好了么?为什么要非得杀了她?蜀中百姓刚刚才知道您白龙鱼服至此,万一被有心人传出个草菅人命的名声未免太吃亏了。” 风承熙皱眉。 她说得字字在理,但正因为太在理了,反而让他心中烦躁。 “你方才在外面都看到了吧?”风承熙目光灼灼看着她,“她在打我的主意,你还替她求情?” “她好歹是我家铺子里的客人,出手挺大方,买过不少胭脂水粉呢。” 叶汝真说着,语气里不自觉就有了一丝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嘲讽,“而且,我确实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故意让她挨近的,那手感很不坏吧?比馒头强多了吧?”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中了风承熙的痛处,风承熙猛地站了起来:“叶、汝、成!” 叶汝真只见他的脸色刹那间发白,便知道这一下肯定牵动了伤口,立即道:“我错了,我有罪,你先坐下好不好?我看看你的伤口……” “不必!”风承熙恶狠狠道,“我只希望这辈子都没有认识过你,你给我走,再不必踏进这里一步!” 叶汝真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是谁说这辈子都过得没滋没味,直到认识了我?” 风承熙顿了一下,冷笑:“那不过是笼络人心,随便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 叶汝真直接道:“那这箭也是笼络人心,随便挨挨而已吗?” 这句话狠狠刺中了风承熙,他的脸色更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 叶汝真后悔了,他是为了救她才伤得这么重,她为什么还要跟他较这个真? 她想去扶他,却被他甩开了手,甩得异常用力,毫无疑问扯开了伤口,叶汝真在药味之中闻到了血腥味。 “递辞呈吧,叶卿。” 风承熙的声音冰冷,“你一早就想辞官,朕今日便成全你。” 叶汝真愣住了,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跟她说过话,带着明显的厌烦和疲倦,说这话的时候他甚至看也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个大麻烦,而他已经受够了。 看着这样的风承熙,叶汝真忽然想通了一件事。 她一直奇怪他自受伤之后便总是在疏远她,大概是因为,若不是她,他不会受这个伤。 他险些因她而死,这是不容抹杀的事实。 长长的沉默之后,叶汝真跪了下来:“臣,遵旨。” 第81章 寿辰 抽屉里的辞呈能这么快送出去, 叶汝真也是没想到。 白氏原本替风承熙四处收集了一些民间秘方跌打酒,如今也不敢做这个人情了,便托宁氏送去瑞王府。 然后立即带着叶汝真和文鹃去了一趟城隍庙,烧香还愿。 “日子总算太平了。”白氏感叹道, “早知道一早就不该去京城。” 叶汝真心里有点懒懒的提不起劲来, 但不愿扫白氏的兴, 便点头附和。 三人开始商量,是否要关停京城的铺子。 如今既是要斩断与风承熙的一切关联, 京城短期内显然是回不去了,铺子当时是让叶世泽夫妻俩暂时打理, 他们原有自己的生意在身, 只怕忙不过来。 但京城的铺子生意有多好,白氏是再清楚不过,一间京城的, 抵得上三间蜀中的都不止。 因此颇有些犹豫。 最后文鹃道:“老夫人和真真不方便去, 我去便好。有钱不挣王八蛋,能挣多少算多少。若说是叶郎君失宠了铺子便开不下去, 那我便规整规整把铺子清了回来。” 文鹃精明能干,白氏再是放心不过。 文鹃收拾了两日便动身北上了。 蜀锦一案已经审理明白,宁氏的铺子重开。宁氏感念封氏仗义执言, 出五倍工钱请封氏复工。 封氏如今已经知道老赵命丧姜家之手, 哭了一阵,领了军中的抚恤,带着虎儿,辞别叶汝真,去布庄上工了。 铺子后头没有了整天练枪的虎儿,一下子便冷清了许多。 夏天里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虽然正午的知了依然叫个不停,清晨和傍晚的风却明显有了一丝凉意。 辞呈一递,官场上的关系仿佛被一刀斩断,再也没有云谲波诡的纷争谋算,生活确实是回到了原有的模样。 只有崔复不时会过来看看,每次都是说为夫人买些胭脂带回去,但每次都拐弯抹角打听叶汝真怎么就触怒了陛下。 叶汝真不胜其烦:“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就是给侍女求了个情,就这样了。” “所以陛下是不喜欢别人求情?”崔复暗暗记下,但又觉得不对,“那日我可是瞧得清清楚楚,陛下连为你挡箭都肯,怎么求个情反倒不行了?” 他这么一问,叶汝真肚子就像是被戳了个洞,里面的怨气全消了。 只冲生死关头他扑上来的那一下,她便没有什么好恼火的。 “其实是此间事了,我已没有用武之地,且外祖母年事已高,不准备再去京城,所以,是我自己辞的官。” 叶汝真正色道,“崔兄如今已经抱上了当世最粗的一条大腿,陛下明察秋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崔兄只要踏实办差,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崔复笑得见牙不见眼,十分开怀:“哪里哪里,承叶兄吉言。” 我乃起居郎 第104节 说完才想到自己官场得意,叶汝真可是失意得很,立即收了笑,又多买了几盒胭脂。 离开的时候叶汝真唤住了他,“崔兄留步。” 崔复忙回身:“何事?” 叶汝真想问问他风承熙的伤势恢复得如何。 但再一想,风承熙惯来会装,就算是伤重得起不了身,也能在臣子们面前演出天神庇佑无坚不摧的模样来。 最终一笑:“你挑的那几盒胭脂太粉艳,恐怕嫂夫人用着不合适,换这几盒吧。” 崔复是顺路过来的,买完胭脂便赶去瑞王府复旨。 崔复入仕已经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御史台喝茶。 就在这一趟外差里,虚掷的十几年仿佛都被还了回来,周栩忙得不可开交,查案正是御史的专长,刑狱审问之事几乎全交给了崔复。 这次崔复特来向风承熙禀明蜀中案件的调查进度。 风承熙穿一身竹青色绢袍,色泽清雅,整个人靠着引枕,斜倚在榻上,如画中绘出的一株青竹,扑面而来一股山林逸气。 但只要一看他的脸,那眸子里浓墨重彩,皆是威压,逸气全给压得死死的,崔 复跪着面前,屏着气息回话,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他听着听着,忽然吸了吸鼻子,皱了一下眉头。 风承熙不是好侍候的主子,因为他那漂亮的眉眼总是带着一丝冷冽的傲慢,好像永远都对你不满,揪住错处的时候也丝毫不留情面。 崔复的舌头不由开始打结,益发战战兢兢,既不敢停,也不敢问。 风承熙开口道:“……你哪来这一身的脂粉味?” 崔复连忙将胭脂掏出来,以证明自己真的是一心办差,没有去乐坊厮混,“方才路过白记胭脂铺,就给贱内买了一些……” 风承熙冷冷道:“崔卿还有空去买胭脂,显然是不够忙啊。” 崔复立即嗅出了这是风承熙要训人的前兆,立即五体投体,跪稳地乖乖挨骂。 但头顶一直寂寂,他悄悄抬起一只眼,就见风承熙盯着案上那些胭脂,目光直直地一动不动,好像在发呆。 崔复:“……” 风承熙恢复身份之后,简直是把出鞘的雪亮刀锋,但凡被他看一眼,崔复都会觉得身上被拉出了一道口子,跟崔复认识的那个“郗兄”完全是两具人。 崔复完全不知道自己从前是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于跟“郗兄”勾肩搭背还传授跪算盘秘籍。 但就在这么一刻,坐在眼前的好像不再是皇帝,而是从前那个郗兄。 只是瞬息之间,风承熙垂下了眼睛:“接着说,杀王阿福的真凶是谁?” 崔复立即回神,接着回禀案情:“真凶乃是刘氏的奸夫齐大民。齐大民是姜路手下一名校尉,刘氏与齐大民早有私情,被王阿福撞破,齐大民当场将王阿福殴打至死。齐大民一直在替姜路散播萧家的谣言,便炮制了那一日的抬棺告状,误导民意,倒逼官府。现在两人都已招供。” 除此事之外,崔复又一一将手中的案情回明。 回完之后,风承熙给了旨意,崔复却一时没有离开。 风承熙看他一眼。 崔复小小地指了指案上的胭脂。 “差事没办完,还惦记着这些。”风承熙寒声道,“朕今日便将这些胭脂没入官中,以警示诸卿为民办差,专心实务。” 崔复:“……” 胭脂也能充公??? 崔复脸上的惊诧太明显了,风承熙不悦:“还不走?” 崔复走后,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阳光透过槛窗照进来,已不像前段时日那般热气逼人,反而像是水洗过似的,盈盈清亮。 天气凉了,怕热的人便没那么难捱了吧? 风承熙慢慢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胭脂盒。 白记胭脂铺用的都是螺钿红漆小盒子,底部印着“白记”二字,盒子皆是一般大小,只有盒面上的螺钿花纹不同,可以用来辨别颜色。 案上的胭脂都打开了。一盒盒都是红色,却红得各有不同,真叫人诧异,世间的红居然有这么多种吗? 但只有他手里那盒是最最纯正的大红色,红得大气磅礴,像是千万朵玫瑰全部揉挤在一起,只为取那一滴红。 时光一路回溯,从胭脂铺里陈设有致的各色胭脂,到天牢桌案上尚在阴干的棉纸胭脂,再到御花园里,被采得装了满袖满怀的玫瑰花瓣……最终定格成那个偷花贼的身影,是让他当时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小飞猪。 明明都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怎么全记得这么清楚? 每一个画面,都像是谁拿着刀子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一经呼唤,便纷沓而至,连带当时的阳光雨露都无比清晰。 “嗒”地一声,那一小盒胭脂被扔在桌上,在一堆螺钿盒子堆里滚了滚,转眼便和同伴们浑然一体。 “郑硕。” 风承熙吩咐,“把这些都拿出去……” 他说到这里久久停顿,一个“扔”字卡在喉咙里,像是生了根,愣是吐不出来。 见郑硕一直在边上等他下文,他大怒:“叫你拿出去就拿出去,聋了吗?!” 郑砚撩起衣摆,像收瓜子皮似的,将胭脂盒子们扫进去兜着,那架势一看便是要找个地方一扔了之。 风承熙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才忍住了唤回他的冲动。 扔了好。 原就是要扔的。 眼不见,心不烦。 扔得越远越好。 * 叶汝真从铺子里回来,发现宁氏正坐着和白氏说话。 萧怀英在院子里替白氏修剪那几盆早就被养得四仰八叉的盆栽,见她进来,停了手,含笑问:“忙完了?” 宁氏是来送请帖的。 两天后是萧宏的寿辰。 萧宏长年在军中,平时的散生日也很少回来,但今年是六十甲子一整岁,是个大生日。 又逢萧家出有这样的事,怎么着都该好好热闹一番,去一去霉气。 因此这些日子萧家广送拜帖,白氏这里又比旁人不同,宁氏自然是要亲自来的。 叶汝真过来请安,宁氏拉着叶汝真的手,不住向白氏夸道:“真真生得是越来越好看了,更难得的是这一身的胆魄,比我年轻的时候还来得,是真真当街护住怀英,陛下才彻查此案,真真实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有福气。” 白氏道:“你还不知道她吗?怀英就跟她的亲弟弟似的,当姐姐的能让人把弟弟欺负了去?自然得护着,都是应该的。” 这话自然就没再说下去了,一时摆饭,饭毕白氏与宁氏仍有聊不完的天,叶汝真陪萧怀英在院中走走。 萧怀英低声问道:“真真,郗明德既是假的,那你的婚事……” “哦,自然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为了查清此案?” 叶汝真点头:“对。” “那为何祖父又称你为叶大人?” 不把话全说清楚,萧怀英是闹不明白了。叶汝真道:“我现在跟你说的可是秘密,你谁也不能告诉。” 萧怀英忽然笑了:“这话好生熟悉,小时候我们便常说。但凡是你交待的,我哪次告诉过别人?” 叶汝真:“不是不信你,是这事真的不得了。” 果然,听完全程,萧怀英呆滞了半晌,“那你现在到底是叶汝成,还是叶汝真?” 叶汝真抬手摘了片樱桃树的叶子,百无聊赖揉成团:“在少数人眼里,我是扮成叶汝真的叶汝成,在多数人眼里,我就是叶汝真。” “真真,你既然一直盼着辞官,现在真的辞了,等陛下走后,你便能彻底做回自己,再不用扮成别人,你不高兴吗?” 叶汝真一愣:“我哪有不高兴?我自然是高兴的啊。” 萧怀英叹了口气:“那你一定是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叶汝真当晚回房就仔细照了照镜子。 瞧着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感觉目光好像有点呆滞,再笑一笑,脸上也好像有点僵硬。 定是因为这阵子文鹃不在,虎儿也不在,家里铺子里都冷清了的缘故。 她往床上一躺,开始回忆自己去京城之前,在蜀中的每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想了半天,竟然回忆不起来哪件事有印象。 倒是京城的桩桩件件清晰如昨,甚至有点想念御膳房做的鱼汤,还有明德殿里如水一般无所不在的龙涎香气。 她猛地拿被子盖住头。 睡觉! * 白氏挣钱的一大快乐,就是买首饰。 白氏的首饰多到需要专门拿出一间屋子来放,金丝楠木打造的首饰盒有上百只,每一只上头都有十几只小抽屉,每一只抽屉上都是黄金把手。 “便是将来生意做不下去了,有这一间屋子,我也能吃香喝辣到死了。”白氏常常这么说,最后往往还要再加上一句,“这些将来可都是你的。” 可能这话说多了,在叶汝真眼里,这些首饰便已经无所谓好不好看,只剩下值不值钱,等同于银子。 除去小时候爱和文鹃偷偷躲在这里把首饰戴着玩,长大后的叶汝真对打扮上不甚上心,唯爱赚钱。 这日却被白氏推进来,专把贵重的往她身上比。 不单如此,还搬出两大箱衣裳,每一件都是新做的。 “……不就是去贺个寿吗?至于这样吗?” 叶汝真说着,蓦地警觉起来,“……不会是偷偷给我安排了相亲吧?” “连皇帝都想求娶你,你去相亲,还用得着这么打扮?”白氏道,“你今天只管漂漂亮亮的,旁的一概不用管。” 等到出门的时候,叶汝真自我感觉好像被打扮成了一座七宝树灯。 浑身珠光宝气,一条街外就能闪瞎别人的眼。 和旁边的白氏一般无二。 我乃起居郎 第105节 两尊明晃晃的七宝树灯驾临萧宅,宁氏亲自接出来,引至席上。 和叶汝真刚回蜀中相比,席上的女眷换了一大半。 首席坐的是瑞王妃,其次便是宁氏的舅母。宁氏自幼在外祖母家长大,舅母等同于亲母。 再来便是白氏。 叶汝真居然在席间见到了蕴娘。 原来周栩临危受命,依然将蜀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连瑞王都赞不绝口,人们都说,只待陛下开口,周栩便是新任太守。 周栩妻子早亡,唯一的红颜知己蕴娘便成了座上宾。 此时尚未开席,叶汝真和蕴娘坐到一处说话。 蕴娘道:“若是别家还罢了,但萧老将军镇守蜀中,是当世豪杰,宁夫人又是个受人陷害的巾帼英雄,亲自派人送的请帖,我实在不敢推辞,所以才走这一趟。” 叶汝真道:“来了好,顺便去我家住两天……” 不远处有人道:“这锦州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什么人都能来将军府,沿街做买卖的,以色侍人的,竟然都有,啧啧,真是世风日下。” 蕴娘的脸色微微一白。 叶汝真转过头去,就见廊柱后头,几名妇人并姑娘坐在一处,各自拿着纨扇闲聊。 说话那人叶汝真认得,是蜀中漕运使的夫人谢氏。 叶汝真的外祖父姓谢,这位谢氏便是外祖族中的一位姨母。 谢姨母有个女儿,名叫婉芸,和叶汝真同年。 虽是同年,但婉芸是官家小姐,叶汝真是商户姑娘,除了这点稀薄的沾亲带故,本没有什么交集。 但莫名其妙地,婉芸处处总要和叶汝真比,小时候比针线女红,长大了比穿衣打扮,亲事人家。 不过最后一项两个人都挺失败。 叶汝真一直未结亲,是因为要招赘婿,所以要东挑西拣。 婉芸也要东挑西拣,是因为漕运使的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看得上的人家多半看不上她,看得上她的,她又多半看不上人家。 此时婉芸坐在谢姨母身边,看着叶汝真那满头的钗环,纤纤玉指捏着扇子,扇面都拧歪了。 叶汝真本来觉得脑袋上顶这么多金钗实是累人,但此时却觉得也没算白带,至少能气得婉芸少吃一碗饭。 她抬手抚过当中最大、镶嵌宝石最多的那一支,眼看着婉芸脸色更难看了。 谢姨母见叶汝真回望,像是才瞧见她似的:“哟,那不是真真吗?” 叶汝真微微一笑,牵起蕴娘,起身道:“走,姐姐,我们玩玩去。” 蕴娘:“还是算了吧,我早已经习惯了。” “以后你收到的帖子多得是,再遇着这样的事,难道都算了?” 叶汝真说着,同蕴娘走过去,礼貌周全地问了安,然后向谢姨母道:“姨母有所不知,蕴娘姐姐早已脱籍,而今是自由之身。其实姨母消息慢,不知道也罢了,但说话最好小声点,毕竟蕴娘姐姐可是宁夫人的客人,坐席比姨母还靠前呢。” 当初叶汝真锦衣还乡,谢姨母曾经去白家巴结过来着,不过在白氏那里碰了一堆软钉子,没讨到好。 此时却像是换了个人,一反之前的讨好,笑眯眯道:“说得是,一个女伎脱不脱籍的,我原不关心,所以消息慢了。不过真真你可是我们谢家的骨肉,你的事姨母可是上着心呢。就说你那上门的小女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人家说,那位郗公子就是陛下,可是真的?看来我们谢家可是要出贵人喽,真真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要入宫当娘娘呀。” “是呀,还未恭喜真真呢。”婉芸也道,“只是为何陛下住在瑞王府,真真你却依旧在铺子里卖胭脂?怎么不去瑞王府服侍呢?” “嘘,小点声,这话不好让人听见。”谢姨母说着,拉起叶汝真的手,一脸担忧地道,“不过真真,姨母得给你提个醒儿,便是像你姨父那样的身份,我还不能随意抛头露面呢,你都是陛下的人了,怎么还照旧做生意?难道陛下都不管你了?” 母女俩一番你来我往,周遭的人纷纷侧目,都在打量叶汝真,只没有人说话。 “……” 叶汝真大概明白白氏为什么突然要让她盛装打扮出门了。 这样的传言肯定不止一两个人在说,只不过因为这些天过得稀里糊涂的,全没在意。 她们都以为她已被皇帝弃若敝屣,都等着看她以泪洗面的笑话。 “多谢姨母和婉姐姐关心。”叶汝真大大方方道,“陛下鱼龙白服,需要借一个身份入蜀,正值 我要回蜀中,哥哥便让我助陛下一臂之力。我与陛下清清白白,事情一了,陛下忙陛下的大事,我则卖我的胭脂,再自然不过了。” 谢姨母吃惊地掩住嘴:“这……这么些日子,你们朝夕相处,同息同眠的,这这女儿家的名声如此要紧,怎能这般糟践啊!” “女儿家的名声固然是要紧,但比起处置叛军,比起审明冤狱,比起整个蜀中的国泰民安,我一个人的名声算得了什么?” 叶汝真华服珠钗,精心修饰的妆容明丽照人,声音朗朗,不卑不亢,是同谢姨母说话,也是说给满座的女眷们听。 “我是蜀中人,只要能保蜀中太平,让诸位能安居乐业,在此欢聚一堂,别说只是区区名声,便是要我的性命,我也绝无怨言。” 槛窗外,风承熙站在不远处,萧宏陪在他的身后。 厅内门窗洞开,外头明亮的太阳照入,映在叶汝真身上, 锦衣上的光泽、金线刺绣的闪光、发钗上的金光、簪子上的珠光……再加上左上四角犹嫌不够亮,还燃着的七宝树灯,光芒交辉,映照得她整个人光华流转,醒目夺魂。 然而比这一切光芒都要耀眼的,是她的脸。 风承熙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打扮,玲珑累累,光华灿灿,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团自带的光晕里,让人目不暇接。 “陛下。” 萧宏出声提醒。 作为寿星翁,开席之前,他理应来致个谢。 而风承熙亲临,乃是给萧宏做面子,是天大的恩宠。 “等一下……” 这三个字是纯然地无意识,风承熙自己都不知道要等什么。 他的视野和脑海全被叶汝真占满了。 她如此耀眼,如此蛮横,完全不给他一丝抗拒的机会。 有多久没见了? 视线如同干渴多日的大地终于等到了一场意外的春雨,他除了贪婪地打量她,脑子里完全容不下别的东西。 厅内的叶汝真视线缓缓扫过众人,满堂寂寂,原本用异样眼神看她的人,有人低下了头,有人眼露震撼,有人面生钦佩。 很好。 从前那段日日在旁观摩朝中大佬们表演的时间没有白费,要唬住一群女眷,还是易如反掌。 “说得好!”宁氏走过来,道,“诸位应该都听说了,那日小儿怀英蒙冤抱屈,被逼得当街发病,是真真护住我儿一命,引得陛下彻查。陛下与叛军对峙之时,也是真真冲上前去,要为陛下挡箭。似真真这般的忠勇信义,便是男子当中也是少见,若是能生得一副男儿身,早就建功立业去了。” 宁氏说着,握住叶汝真的手:“不过,生作女儿身,却是便宜了我。今日就请诸位替我做个见证,我愿收真真为义女,从此以后,叶汝真便是宁如玉的女儿,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叶汝真没想到这出,忍不住看看宁氏,再看看白氏。 宁氏与白氏皆冲她点头微笑,看来两人是早就说定了。 萧宏如今稳稳重掌蜀军,蜀中一带,除去瑞王府,再没有人比萧家更尊贵,宁氏这个干女儿一认,叶汝真立即跻身贵女之列,且还是蜀中最拔尖的那一拔。 “呲啦”,婉芸手里的扇子撕烂了。 谢姨母脸色变得快,一面挡住女儿的失态,一面脸上重新堆上笑容:“这可是大喜事啊,恭喜宁夫人……” 宁氏无视她,直接吩咐:“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一名仆妇弯腰捧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盖着红绸,以图喜气,可见宁氏这个干女儿认得甚是郑重。 宁氏伸手揭向红绸,口里道:“这项圈是当年我外祖母留给我的——” 厅外的风承熙忽然目光一振:“不对!” 厅内,红绸尚未完全揭起,叶汝真只觉得寒光一闪。 那根本不是什么项圈,而是一把匕首。 仆妇抓着匕首刺过来,“贱人,我要杀了你!” “小心!” 叶汝真一把推开宁氏。 匕首直划过叶汝真的肩膀,叶汝真一阵剧痛,踉跄后退,直撞进一个人怀里。 这怀抱异常熟悉,抬头就看见风承熙锐利的下颔线,以及紧咬的牙关。 “拿下!”风承熙死死盯着那仆妇,厉声道,“别弄死她,给朕留着她一条命,朕要她生不如死!” 第82章 生气 郑硕不费吹灰之力就制住了仆妇。 仆妇竟然是曹氏。 她冲着宁氏歇斯底里地诅骂:“贱人!贱人!你抢了我的亲事还不够, 还要毁了我一辈子!我已经家破人亡,而你还在这里大摆宴席!宁如玉,你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莲儿, 你在发什么疯!” 宁氏的舅母流泪道, “玉儿是看在我的份上,四处托人才把你放了出来, 若是没有你表姐,你现在还在牢里!我早跟你说过, 人各有命, 若不是你要跟着人陷害你表姐,你哪里会家破人亡?” “娘,为什么你总是帮着她说话?!”曹氏尖声道, “若是没有她, 萧扬娶的人就是我,他捡到的风筝明明就是我的!是宁如玉这个贱人不要脸勾搭了他, 趁我病着时跟他定了亲!是她毁了我一辈子!” 萧扬是萧怀英的父亲,是蜀中从前的少年英雄,也是蜀中少女们的梦中情人, 他的相貌极为俊美, 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 很多年后,包括白氏在内的不少老人,听说哪家儿郎生得好,看过之后,都会淡淡说一句:“不及萧扬。” 萧扬和宁如玉的相遇也是蜀中流传多年的美谈。 少年将军征争归来,一只风筝飘落在他的马上, 他拾在手里,就看见一个姑娘奔过来,鼓起勇气问他讨还。 月老的红线大概就是那根风筝线,萧扬对宁如玉一见钟情,尔后萧宏便上门提亲。 谁也没听说过这里头有曹氏什么事。 “若说此事,老夫再清楚不过。” 萧宏踏进厅内,沉声道,“那风筝是谁的不重要,吾儿看中的是问他要风筝的人,要老夫去求娶的也确凿是宁氏,与旁人无涉。” 曹氏呆滞了片刻,紧接着又大喊起来:“你说谎,你骗人!木已成舟,她已经是你们家的人,你自然向着她!可萧家的儿媳本该是我,本该是我——” 我乃起居郎 第106节 “是你的鬼啊!”叶汝真打断她,“风筝是你的,他娶的就要是你,那风筝还是人卖风筝的人做的,他是不是要一起娶了?一把年纪了还在自作多情自欺欺人,从头到尾人家都是两情相悦,从来都没有你什么事!” 说到最后太过激动,扯到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风承熙一使眼色,郑硕将曹氏带下去,曹氏一路还在嘶喊:“我没有!都是她的错!是她抢走了我的一切,都是她,都是——” 声音戛然而止,大约郑硕也忍无可忍,把她敲晕了。 风承熙一伸手,换了个姿势,像是要把叶汝真拦腰抱起来。 叶汝真立刻阻止了他:“谢陛下,我就是一点皮外伤,疼是疼,但不至于走不动路。” 她说着站起身。 风承熙没有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肩头,眼角有点泛红。 叶汝真今天穿的是一件粉底金线连枝蔷薇外袍,明媚妍然,贵气天成,但特别显血色,鲜血顺着袖子一点点往下滴,触目惊心。 叶汝真知道伤口不算深,跟风承熙所受的箭伤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此时距离王府动乱过去才不过一个来月,平常人多半还躺在床上起不来,风承熙能站在这里已经是一如既往的逞强,真给他抱起来,伤口指定裂开。 但陛下的面子要给,陛下的心疾也要照顾,叶汝真低声道:“你扶我,扶我一下便好。” 风承熙太久没有听到她这样低声的嘱咐了,声音像一阵从柔软樱花上拂过来的风,擦过他的耳朵。 心中的狂暴与怒气就在这样的风中停歇,他避开她的伤口,在厅上所有人的注视下,暴怒的君王转眼如一位温柔的丈夫,扶着叶汝真离开。 萧怀英身体不好,萧府常年有大夫随侍。 此时大夫已经过来了。 他是一位从军中退役的老军医,见惯断胳膊断腿的血腥场面,叶汝真这种伤势在他眼里跟被树枝划了一下差不了多少,拧开罐子便准备往上洒药粉。 风承熙抓住了他的手臂:“这是什么?” “止血的药粉。” “疼不疼?” 老军医愣了一下:“疼是免不了的。” “叶姑娘怕疼,”风承熙盯着他,“要么你换掉药,要么朕换掉你。” 老军哆嗦一下,换了一罐药膏:“这个没那么疼,但好得没那么快。” 没有两全其美之计,让风承熙很是恼火,但这会儿也没时间讲究了。 老军医准备扯开衣服上的口子好上药。 风承熙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他这个动作,再一次挡住他,向叶汝真道:“小心别乱动。”然后准备自己动手。 叶汝真在他说完别动的当口就动了,动得还无比迅速:“陛下,您出去好吗?区区小伤,随便上一下药就可以了,陛下还有大事要忙……” 风承熙根本不理会,她避开了肩头,他直接去扯她的衣襟。 “风承熙!” 手还未碰上,叶汝真整个人便缩进了椅子,这一次动作大得扯动了肩上的伤口,脸都疼得皱起来了,脸上全是戒备与惊慌,声音尖利,脸色发白,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她知道自己过于失态了,这很可疑,但是她控制不住,她已经走到了悬崖边,再进一步就是真相大白,粉身碎骨。 “陛、陛下,每个人都有一个不想让别人看见的东西,陛下如此,我也是如此,还请……还请陛下成全……” 风承熙的眉头皱得死紧,她的抗拒让他满心都是不悦:“朕不是都给你看光了吗?你又有什么是朕看不得的?!快过来,伤口再浅,血一样是流,你还要不要止血了?”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压抑着的怒气,说着又要动手。 叶汝真真心慌了,拼命给风承熙使眼色,表示军医在场。 蜀中只有极少的几人知道“叶汝成”的身份,对外她依然是叶汝真,她道:“陛下,男女授受不亲,您、您……” 她的话没能说下去。 风承熙看着她粉衣的血迹,明显就是听不进话的状态,但不知哪一根神经搭错,他的眼睛忽然睁大。 眼神也随之变了。 从恼怒变作困惑,从困惑变作诧异,再从诧异变作呆愣。 呆愣之后透出一丝惊喜。 很像眼看着从天上掉下馅饼,并且被馅饼砸傻了的样子。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呻/吟:“叶卿,你……” “陛下,”老军医在旁边提醒,“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让草民为叶姑娘止血吧?” 风承熙像是身在迷梦,听不见。 叶汝真一脸哀求地看着他:“陛下,求您了,你先出去行吗?” 风承熙这才如梦初醒。 “好,好。”他一面说,一面往后退,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抓住门框稳住自己,忽然看了叶汝真一眼,似是觉得自己丢脸似的,迅速在外面关上了房门。 叶汝真愣愣地:“……” 是她眼花了吗? 他好像……脸红了? 老军医姓聂,叶汝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替叶汝真治过不少头疼脑热。 此时包扎好了伤口,叶汝真拉上衣服,道:“聂爷爷,求您件事儿。万一有人问起来,您一定要说我是男的。” 老军医一面收拾医箱,一面道:“你瞧瞧方才陛下那个眼神,只怕你是男的他也不会放过。” 这点叶汝真倒是不怎么担心。 毕竟风承熙不好男色。 白氏和宁氏过来了,叶汝真听到了她们向风承熙请安的声音,才发现他居然一直等在外面。 “老夫人请起。”风承熙的声音传来,“朕无意欺瞒老夫人,不敬之处,还望老夫人海涵。” “……”叶汝真不记得风承熙在自己的身份下对谁这般客气过。 宁氏给叶汝真带来了更换的衣物,当叶汝真收拾妥当出门,风承熙还在门外。 门外是片小小的天井,高大的银杏树将阳光筛成斑斑点点。 风承熙就站在树下,微扬着脸,嘴角翘起,起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 笑意就好像上天已经把世上最最美好最最重要的恩物赐给了他。 叶汝真走过去。 “陛下……” 她才开口,风承熙便低下头,迎上她的视线,嘴角的笑容瞬间加深,这个笑容比此时的阳光还要明媚灿烂。 “疼吗?”他问,声音温柔得不行。 叶汝真摇头:“谢陛下关心,不疼。” “骗谁呢?又不上什么灵丹妙药,哪能说不疼就不疼?”风承熙道,“你就在这里养伤吧,记得让家人把被褥枕头送过来。我先回王府,待事情办完,再来找你。” “……”叶汝真,“陛下找我做什么?我已经遵旨递上辞呈了。” “哦,那个,”风承熙道,“那份辞呈写得过于粗糙,朕正要打回去让你重写。” 叶汝真:“……” 时隔一个多月,才打回来吗? “若是写得好,朕便准你辞官。若是写得不好……”那丝笑意简直是焊在了风承熙脸上,他稍稍凑近,声音放低一点,“那你便回来接着当差。” 叶汝真震惊地看着他:“陛下,君无戏言,是您让我辞官的。” 风承熙顿住了,负手想了一下,告诉她:“叶卿,你要知道,皇帝也是人,人怎能没有戏言?” “……”叶汝真,“……这是不是有点无赖了?” “你说朕无赖?” “……不敢。” 风承熙又近了一点,身形挡住了白氏和宁氏的视线,他的眼神奇怪极了,像是极欢喜,又像是极压抑,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朕看你是敢得很……” “陛下是不是又无聊了?” 叶汝真忽然问,“就像从前我刚入宫当差时那样?又或是蜀中形势有了变化,陛下有什么差事想交给我去办?” 风承熙:“……” “其实陛下不必如此费心。” 叶汝真道,“玩物和工具就是拿来玩和用的,用不着来哄。我就算不是陛下的臣子,也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有什么吩咐,我一样会照办。” 风承熙真的怔住了,叶汝真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淡,明明刚才还聊得好好的。 “我从来没有拿你当玩物,也没有拿你当工具……” 叶汝真笑了一下:“从来没有?” “……”风承熙顿了一下,“好吧,最开始有,但自从那次在护国寺你不愿杀阿偌,你便是我想要留在身边的人……” “是啊,我通过了陛下的考验,得以留在陛下身边,直到蜀中的事办妥,陛下再也用不上我,便将我一脚踢开,连同我送陛下的东西,也是用完就扔,弃若敝屣。” 叶汝真的声音清冷得很,没什么情绪,音量也不大,只够两人听见。 “陛下若是不玩这些花样,大家还能留些颜面,不必撕破脸。而今草民把话说白了,还望陛下想要什么就请直说。若是只为找乐子,请恕草民不能奉陪。” 叶汝真说完,低头施了一礼,缓缓走到白氏与宁氏身边,一起离开。 白氏回头望,只见风承熙站在原地,像是僵成了一具雕像。 “你跟他说什么了?”白氏悄声问。 叶汝真:“说了点大实话。” 老虎不发威,真当人是病猫吗?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她是什么人? 我乃起居郎 第107节 她身上带着伤,走不快,但风承熙既没有唤住她,也没有追上来,想必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应该不会再来找她了。 * 郑硕就守在天井外,见叶汝真都离开好久了,风承熙依旧没有出来,便走进来。 然后就见风承熙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陛下,”郑硕开口,“外头的寿宴还等着您去开席呢。” 风承熙抬起头,目光落在郑硕身上,忽然问道:“那些胭脂你拿哪儿去了?” 郑硕愣了愣才想起这回事来,回道:“臣送去胭脂铺给叶大人了。” 风承熙:“!!” 郑硕一瞧风承熙变了脸色,立即跪下:“臣、臣心里想着那些东西扔了也可惜,既是叶大人铺子里出来的,不如便还给叶大人。” 风承熙喃喃:“郑硕,你害死朕了……” 郑硕一听,连忙叩头不止:“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风承熙无力地向外走去。 就算让你死一万次又有什么用? 你能让那盒胭脂回来吗? * 寿宴上很是热闹。 风承熙自然没有坐到终席,略赏了点脸面就离席了。 众人皆跪地恭送。 风承熙已经上了马车,看到人群中的萧怀英,忽然道:“朕有一事,想请教萧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都当这是皇帝给萧家的另一重恩宠,连忙送萧怀英上去。 马车缓缓驶动,风承熙却久久未曾开口,只是频繁地转动着指尖,那动作仿佛是习惯了把玩某个小物件。 “不知陛下想问何事?” 风承熙沉吟良久才开口:“你和真真自小一块儿长大,可有做过什么惹她生气的事?” 萧怀英:“真真性子向来大方,很少生气。” 风承熙皱起眉头,十分不满:“一件也没有?” 萧怀英认真思索了一下:“有一回,草民不小心打翻了真真做的樱桃糕……” 风承熙慢慢地道:“你还吃过真真做的樱桃糕?” “……”萧怀英,“那是真真做给白老夫人的。” 风承熙若无其事:“然后呢?你是怎么哄好她的?” “草民自己做了一份樱桃糕补上。” ……就这么简单? “对了,”下车之际,萧怀英道,“真真若是在生气,最好不要在气头上去找她,一定要等她的气先消了一些再说,不然她定会越发生气。” 抚青在马车下扶住萧怀英。 眼看着风承熙的马车驶入瑞王府,抚青道:“少爷,骗皇帝,是不是叫欺君呀?” 萧怀英笑了笑:“谁让他惹真真生气?” 第83章 错了 叶汝真留在了萧家养伤, 卧房就在宁氏的屋子隔壁。 宁氏是知道叶汝真认床的,早早命人将白氏送来的被褥铺好。 送被褥的下人告诉叶汝真一件事:“铺子被封了。” 叶汝真吓了一跳。 下人连忙道:“陛下封的。陛下只留了两个熟工陪他在里头。” 叶汝真:“……陪他在里头??” “陛下也在铺子里,我来的时候还没出来呢。” 叶汝真:“……” 今天的风承熙很不对劲。 他这是要干什么? 难道是对她起了疑心,要审她铺子里的人? 叶汝真坐不住了, 打算回去一趟。 宁氏不许她带伤颠簸, 派了贴身的嬷嬷带着两名府兵去查探消息。 嬷嬷才出门, 下人便报有客来拜。 拜的却不是宁氏,而是叶汝真。 来的是谢家的人。 叶汝真的外祖父去得早, 房产田亩皆被族中占去,白氏是凭着自己的一双手带大了叶汝真的母亲, 挣下了一份产业。 后来谢氏有心示好, 这回叶汝真衣锦还乡,谢氏更是想攀上这门亲,都被白氏挡了回去。 谢氏攀亲不成, 因而出恨, 怨结得更深了,这才有谢姨母冷嘲热讽之事。 这回来的是谢姨母的母亲姚氏, 按辈份是白氏的嫂嫂。 姚氏一见面便扑上来想要抓住叶汝真的手,宁氏从中一挡:“姚夫人小心了,真真身上还有伤。” 姚氏忙收了手, 但哭得老泪纵横:“真真啊, 你救救你姨母和芸姐姐吧!她们的性命现在可全捏在你的手上啊!她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只因你是自家人,所以多替你着想了一点,话虽不好听,一心却是为你好啊!如今她们却下入大牢……你芸姐姐还没嫁人呢,怎么能背上一个坐牢的名声啊!” 叶汝真不明所以, 宁氏低声在她耳边道:“曹氏行凶,陛下说府内定有同谋内应,将那对母女也投入了牢中。” 叶汝真:“……” 就算有同谋怎么也同不到谢姨母两人身上,何况别人都不问,只关押这两人,针对性未免也太强了些。 “是是是,大家都是一家人,姨母和芸姐姐对我自然没有坏心,我心里清楚得很。” 叶汝真道,“我也劝老夫人一句,陛下明察秋毫,她二人若没有嫌疑,自然很快就放出来了。老夫人到我这里哭上一通,岂不是在说陛下冤枉好人?这传出去可对谢家不好吧?” 说罢还贴心提醒:“我年轻,不懂事,也不好乱说话,老夫人不如去探探姨父的意思,姨父是官场中人,自然知道轻重,老夫人莫忧心,看姨父的意思就好了。” 官员们对各种风向最是敏感,那位漕运使大人显然是不敢出头。 谢姨母好大喜功拜高踩低的性子完全是随了姚氏,姚氏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事便是有个官大人做女婿,平日里一直将这位女婿挂在嘴上,捧到天上,而今被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要扑上去再大哭一顿,叶汝真已经捂着伤口跟宁氏撒娇喊疼。 宁氏忙让人服侍叶汝真早些歇息,然后把姚氏拉走了。 派出去的嬷嬷很快来覆命:“铺子里的东西样样完好无损,只是那两名熟工都得了封口令,不得将今日的事外泄,所以她们都不敢开口。不过老奴瞧她们的神情自在得很,还捂着嘴偷笑,想必不是什么坏事。” 这可让叶汝真更看不懂了。 风承熙到底想干什么? 他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像是闲得无聊的模样,但每一个举动背后皆有深意,只是这深意她往往参不透。 风承熙白天那个笑容仿佛还在她的眼前,看上去他像是有了什么极为重大的发现,如获至宝一般。 * 晚上宁氏过来,告诉叶汝真,曹氏的同谋已经查清楚,是宁氏舅母身边的老嬷嬷。 老嬷嬷也不知道曹氏竟敢行凶,曹氏求她的时候,是说想进来给宁氏赔个礼,求宁氏放过。 一切查明之后,曹氏两罪并罚,被放去流放之地和林家人团圆去了。 但谢姨母和婉仪依然在牢中,既没有提审也没有交代,就那么被晾在牢中。 “看来她们嘴里那些不干不净的话,陛下是听见了。这是在替你出气呢。” 宁氏道,“你如今是我的干女儿,又有陛下替你撑腰,以后这整个蜀中,谁也不能给你气受。要是再遇上像她们娘俩那样的长舌妇,尽管大耳光抽过去,打死算我的。” 叶汝真笑了:“谢夫人。” “乱叫什么?”宁氏佯怒。 “是,娘。” 叶汝真这一声叫得很顺口。 早在很早的时候,她时常往萧家跑的原因,就是萧怀英有娘。 以前一些小孩老取笑她,说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叶汝真大声说自己有娘,并用石子儿把他们一个个砸得哭爹喊娘。 但心里还是会难过,她的娘在很远很远的京城,她看不到。 每次想娘的时候,她就会来萧家,一面跟萧怀英玩儿,一面挨着宁氏。 宁氏会抚摸她的头顶,递一块点心给她,或是帮她把弄乱的头发梳好。 叶汝真问:“夫人,我可以叫你娘吗?” 宁氏笑:“好呀,给我做媳妇,我就是你娘了。” 叶汝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宁氏大笑起来,萧怀虽小叶汝真几个月,懂的事情却一直比叶汝真多,率先羞红了脸,返身跑出去。 少年时光一去不回,那种依偎在宁氏身边时的温馨感觉却一直没变。 “哎,”宁氏应了一声,笑容里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像小时候那样抚着叶汝真的头发,轻轻将她搂在怀里,“虽做不成媳妇,却可以做女儿,这一声娘啊,到底还是要叫的。” 叶汝真挨在宁氏身边,只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乃起居郎 第108节 今日操持宴席,宁氏很是辛苦了,叶汝真没有拉着宁氏坐太久,便催宁氏去歇息。 宁氏确实也累了,嘱咐叶汝真早些睡,然后吩咐下人好生伺候。 叶汝真不习惯身边太多人服侍,只留了一个婆子在外间上夜,其余便都让她们自去睡了。 窗子上清亮的月光一点点西移,叶汝真一直没能睡着。 忽然就听到一声极低的声响,细细的“吱呀”一下,是房门被推开了。 叶汝真起先只当是外间伺候的婆子起夜,然而紧接着,珠帘晃动,珍珠彼此撞击出清越之声,有人进来了。 “!” 萧家有府兵守卫,宵小之徒绝迹,能进来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叶汝真左右看看都没有发现能防身之物,只能悄悄搬起瓷枕。 她才动,那人便低声道:“那玩意儿沉得很,你也不怕扯着伤口。” 竟然是风承熙。 叶汝真这才觉出肩头伤口被扯动了,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风承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她。 凉风如水,月光清幽,隐约照出人的眉眼,真的是风承熙。 叶汝真讶异:“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 “没遇上杨叔?” “他拦得住郗明德,难道还拦得住风承熙?” “……”叶汝真,“……所以陛下摆着皇帝的谱半夜翻墙进来所为何事?” 她说着看了一眼外间,“还有外面那位嬷嬷怎么样了?” “只是暂时晕过去而已,郑硕很有分寸的。” 叶汝真无声地叹了口气。 让威远侯家的小侯爷、羽林卫郎将来对付一个老婆子,会不会太过于大材小用了一点? 风承熙对前一个问题避而不答,让她更觉得来者不善。 他的眸子在月光的映照下深深如湖泊,好像要搞一个大事情。 这让叶汝真有点紧张,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余生最大的目标就是辞官归隐过上如从前般平静的生活,她有一种预感,风承熙要搞的事情绝对会把她的平静打破。 这个动作不知怎么刺激到了风承熙,他整个人离她更近了一些,呼吸间都能嗅到彼此的气息。 “真真……” 他的声音含混,带着一丝压抑的灼热。 “我不是真真!”叶汝真几乎是反射般否认。 “真真?”门上忽然传来叩门声,宁氏的声音传来,“你在跟谁说话?还没睡吗?” 叶汝真:“!” 风承熙:“!” “还、还没有,我……在跟自己嘀咕呢……” 叶汝真有点结巴地开口,一面拼命用眼神示意风承熙赶紧躲起来。 “吱呀”一声,宁氏直接推开了门,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晕黄的光芒在室内团团转了转,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守夜的婆子睡得太死,唤都唤不醒。 叶汝真忙道:“让她睡吧,年纪大的人本来就渴睡。” “她素日最是警醒,所以才让她给你守夜的。”宁氏声音里颇有一丝不满,不觉有一丝歉意,道,“……你自己跟自己嘀咕什么?还是认床吗?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睡?” “不用!” 叶汝真答得飞快。 太快了,便很容易让人起疑。 但叶汝真没办法。 宁氏进来的太快,风承熙根本来不及找地方,一翻身就掀起帘帐子上了床,此时就躲在被子里。 要命的是,她感觉到他在一点点向她靠近。 灯笼搁在门口的花架上,光晕散落到这边已经很是微弱,叶汝真只掀了小半边帘帐,宁氏应该很难发现。 但宁氏只要一掀开另外半边帘帐,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叶汝真非常后悔。 风承熙是皇帝,皇帝要干什么,她能管得了吗? 宁氏即使看到了又如何?难道还能把风承熙轰出去? 她到底有什么好瞒的?心虚什么啊! “寿宴要连着摆三日呢,娘还是早点回房睡吧,我就是——” 叶汝真说到这里猛然顿住。 被子里,风承熙贴上了她的背脊。 滚烫的热意从他的胸膛传来,像是在被子点了一团火。 “就、就是晚上吃得有点多……”叶汝真的额头在冒汗,说得有点艰难,脸上还要尽力维持平静,“积了点食,一时睡不着,一会儿就好了。” 说着还打了个哈欠,像是不小心碰到帘帐,帘帐又滑下来两分。 宁氏摸了摸她的额头,“年轻人就是怕热,这绸帐子换得早了,该用薄绡的。热就挂起来,别闷着自己。” 说着便要掀帐帘。 叶汝真一把抓住她的手:“别,有……蚊子。” 宁氏点点头,便转身往香炉里添了一把香料, 叶汝真已经快疯了。 被子底下,风承熙不单贴紧了她,还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两个人完全地贴合在一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风承熙白天来了那么一出,她总觉得有些胆战心惊,重新将自己包裹了起来,连腰带胸缚得紧紧的。 可饶是如此,他身上的热力还是透过数层布带,直接融化在她的肌肤上。 宁氏添完香,终于拿起灯笼准备走了。 只是走到门口忽然站住:“这是什么?” 门口花架上搁着一只锦盒,屋子里本来没有,应是风承熙进来时搁在那儿的。 叶汝真也是此刻才注意到,忙道:“外祖母连被子一起送来的,大约是我常用的胭脂水粉。” 宁氏点头,说了句“小姑娘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才离开,关上房门。 叶汝真全身僵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直到听到隔壁的房门关上,才猛地掀开了被子。 风承熙就伏在被子里对,鬓角一片湿亮。 他的汗流得比她还多,身体也比她还要僵硬。 开始只是想逗弄一下她,但被子里空气密闭,呼吸间全是她身上的香气,似无形的火苗骤然被点燃。 被逗弄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他像是一只馋猫,守着一只鲜活弹跳的鱼。 有些念头汹涌澎湃,和心疾发作时一般无二。 唯一的不同,是心疾发作时伴着巨大的痛苦,此时伴着的却是巨大的欲念。 “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汝真声音压得极低,但声音里的怒气却一点儿也不少。 想要你。 想得发狂。 风承熙听到自己的心砰砰作响,仿佛要跳出胸膛。 然后,鼻子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淌下来。 叶汝真:“……” 月色清亮,足够看清模糊轮廓。 她摸到帕子,默默地递过去。 风承熙默默接过,捂住鼻子。 陛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屋子里安静得不像话。 “陛下火气这么大,要是不放心瑞王府的女人,可以去乐坊——” 叶汝真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话没说完,风承熙就抬起了头,“你要我去找别的女人?” “陛下不是为这个来的吗?”叶汝真淡淡道,“只是陛下找错人了,我是男人,满足不了陛下。” 皇帝嘛,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还可以随心所欲地和任何女人上床。 这就是皇帝的权力,也是皇帝的女人皆须接受的现实。 叶汝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当口想起这个,但心里却恼火得想揍人。 不管他到底想干什么,她都不会奉陪了。 风承熙被这么冷冷地训了一句,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整个人气焰都弱了下去。 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叶汝真。 我乃起居郎 第109节 叶汝真看也没看,也不打算接。 风承熙拉起她的手,把东西塞进她的掌心。 两个人的手都很热,这一下碰触简直像是焰火蓬成一处,两个人的手臂都觉得酥麻了一下。 风承熙用了点力气才能逼自己放开她的手,开始有点后悔晚上来找她。 月光盈盈,昏暗不明,整间屋子像是被一层轻纱裹住,眼前一切都看不分明,嗅觉与触觉便分外敏锐。 空气中浮动的香气,相拥时身体的柔软……都让他心跳加速,鼻子发热。 “她们说要再晾半个月才算做成,但半个月太久了,我等不及。”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得极轻,像是耳语,“我调的一样是正红色,一样加了蜂蜜,我尝过了,也很甜的。” 躺在叶汝真掌心的是一只小小的胭脂盒子,不用打开,叶汝真都闻得见浓郁的玫瑰香气。 她这才知道他把铺子封起来干什么了。 “对不起,”风承熙看着她,声音轻极了,“我把你给我的那盒胭脂弄没了,现在做一盒还给你,你能原谅我吗?” 叶汝真好像感觉得到心在胸膛里瘫软的动静。 它原本是很强硬的,像是一个穿好的铠甲准备面对一切敌人的战士。 可对方阵营里冲过来的却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绕在脚边不停摇尾巴,还摊开了肚皮邀请她摸。 “……” 叶汝真逼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漠一些,“陛下,一盒胭脂而已,实不值得如此费心。” 风承熙在月光下仔细打量她,月光映着他的眸子,像湖泊水面折射出点点星光,看上去温柔到了极点,无害到了极点:“你还是不肯消气啊?” “不敢。” 叶汝真道,“一盒胭脂罢了,原本只是个玩意儿。喜欢就留着玩玩,不喜欢自然可以扔开。陛下若是为此而来的,我只能说多谢陛下费心。以后陛下还想要胭脂,本店一样会悉心调制,包管陛下满意。” 她声音很是冷淡,但因为压得极轻,冷意便大打折扣,听上去倒有几分赌气的意思。 “陛下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启驾吗?这么晚了,我实在是困得很。” 风承熙半晌没言语,起身下床,向门口走去。 叶汝真一直绷着一口气缓缓松下来。 只是还没松完,就见风承熙打开了门口花架上那只锦盒,拿出一样方形的物件。 月色朦胧,瞧不清到底是什么,但听得“哗啦”一下响。 好像是……算盘? 风承熙拿着它,往床前一放,然后往上一跪。 毫不迟疑,动作流畅,像是已经练过数遍。 “我真的错了。” 风承熙的声音可怜兮兮,“只要你肯消气,让我跪多久都行……” 第84章 温泉 叶汝真觉得风承熙疯了。 那一晚起, 他每晚都来翻墙。 杨劲应该是在第二天就向宁氏回禀了这件事,宁氏再也没有因为叶汝真房中的声音而来敲过门,还让守夜的嬷嬷放了假。 有时候叶汝真假装早睡,他也没打扰她, 安静得像是消失了。 叶汝真悄悄一睁眼, 就发现他坐在窗下, 视线一直落在帘帐内。 “你看什么?”叶汝真问,以夜晚的光线, 隔着一层帘帐他什么也看不到。 “看你。”风承熙的声音和晚上一样轻柔,“你装睡不行啊, 呼吸还是不对。” 叶汝真:“……” 翻个身接着装。 装着装着便睡着了, 醒来天色大明,溪水一样明亮的光线淌进室内,屋子里毫无风承熙的影踪,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有时候叶汝真是确实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抬起头,看见风承熙坐在窗下看文书, 案上搁着一颗滚圆的珠子,发出梦幻般的淡碧色光芒。 这东西她在宫里的贡品当中看过,传说中的夜明珠。 “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汝真终于忍不住问。 风承熙起身走过来, 夜明珠的光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碧莹莹的光圈。 他在脚踏上坐下, 望着坐在床上的叶汝真,是一个仰视的视角。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连指尖都镀着光。 “想要你啊,真真。” “我原以为我不能要。我可能是上辈子造了大孽,这辈子不受老天待见,想要的从来没得到过, 不想要的倒是一来就一大堆。” “可是它让我遇见了你。”风承熙的声音温柔极了,“那之前那些亏待我的,我都不跟它计较了。” 叶汝真常常觉得自己看不懂风承熙。 不止她一个人,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真能体察上意。 他有时候比小狗还要乖巧,有时候又比刀锋都要无情。 他有时候脆弱得让她想把他抱在怀里保护他,有时候又强大得让她觉得害怕,想离他远一点。 现在这刻就是所有碎片的风承熙揉和在一起,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有些飘忽,有些悲伤,汇在一起变成一种致命的温柔。 他把自己的脸枕在了她的手上,“……真真,你能别生我的气了吗?” 这一刻应该是真正的风承熙向她完全地坦露了自己。 叶汝真彻底呆住了。 “我……我……我是男人……” 风承熙的脸埋在她的手心里,低低地笑了一下,肩头微微震动。 叶汝真有点心虚。 她问过老军医,没有人找他询问过什么,应该是没有怀疑吧? “我听说蜀中不远有处螺髻山,山上有好温泉。” 风承熙道,“眼下蜀中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我们也该准备回京了。你若是不生我的气了,回京之前我们一起去泡泡温泉如何?” 叶汝真这一夜都没睡着。 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他发现了吗发现了吗发现了吗? 真发现了还会这样温情脉脉吗? 不是该把她全家流放吗? 就像对林敬一家那样。 他说他想要她…… 叶汝真的头脑昏沉,脸止不住发烫,把自己深深埋进被子里。 两日后,叶汝真肩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回到了白宅。 白氏在饭桌上说起谢姨母和婉芸的事。。 两人已经被放回,但那位漕运使大人因为“治家不严”的罪名丢掉了官职,他这些年在这个位置上捞了不少油水,也欺压了不少人,百姓们都很乐意看着他们一家子倒霉。 叶汝真恍惚地往嘴里塞饭,每次最多只挑到两粒米。 “怎么了?”白氏问,“伤口难受?” 叶汝真摇摇头,停了一下,“外祖母,陛下要是让我入宫当他的嫔妃,那该怎么办?” “那怎么行?!跟那么多女人一起侍奉一个男人,哪里比得上招一个进门来侍奉你——” 白氏说着僵住,“他知道你扮成阿成骗他的事了?” 叶汝真:“怕是知道了……” 祖孙俩相望无言,如果风承熙真的知道了还不追究,只能说是对叶汝真势在必得,她们根本不会有反抗的余地。 “哐”地一声,厅门打开,有人大步闯了进来。 外面下着小雨,这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把祖孙俩吓了一跳。 “是我。”来人摘下斗笠,祖孙俩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竟然是叶汝成。 叶汝真急急看了看他的身后:“你不是跟姜凤书在一起吗?难道姜家的人来蜀中了?” “凤书说要去西山别院静养,带着我离开了姜家,我是一个人悄悄来的,谁也没有惊动。” 叶汝成关上厅门,“真真,我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可知道凤书为何要跟我定三年之约?” 叶汝真摇头。 这三年之约确实莫名其妙,她记得叶汝成当时还以为姜凤书是耍弄自己。 “因为三年之内,姜家必取风氏天下,风承熙必死无疑。” “啪”,桌上的烛台不知怎地倒了下来,在寂静中犹为突兀。 叶汝真下意识捡起它,没有意识到滚烫的烛泪滴到了手心。 “……这不可能……”她喃喃道,“就算姜凤声真的想谋反,也不可能狂妄到定出这么清楚的时间……” 若这个去年做下的约定是真的,剩下的时间便只剩两年多一点。 “就算姜凤声是这么计划的,一切也未必如他的意,他没有得到蜀军,这一步棋陛下已经赢了!什么三年必死无疑,根本是痴人说梦!” 我乃起居郎 第110节 “凤书的判断从来没有错过。”叶汝成道,“这个消息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敢写信,只能亲自来告诉你。真真,大央早就姓姜了,所差的只是风承熙一条命而已,你万万不可随他回京,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留在蜀中。” 叶汝真眉头紧皱,转身就要往外走:“我得把这事告诉他。” 叶汝成一把拦住她,“你以为他不知道吗?风姜两家之争已经是死局,他不是姜凤声的对手!” “他是!” 叶汝真声音大极了,像是要向世上所有人宣告一般,“他才是天下之主,他会收拾姜凤声的!” 叶汝成长这么大还没被妹妹这么吼过,愣了愣。 “阿成,我觉得真真说得对。”白氏开口道,“你不知道这段时日陛下在蜀中都做了什么,我虽然不懂这些家国大事,但好歹看得出来,他拔掉了姜家的人,百姓却还能照常过日子,我的铺子一天都没有关过门。咱们陛下不是任人宰割之辈。” 叶汝成摇头:“外祖母,您根本不知道姜家的势力有多大……” “自然了,不管是谁更厉害,这种事情其实都没咱们说话的份。” 白氏摸了摸叶汝真的头,“若是陛下输了,跟着他是送死,若是陛下赢了,你就要入宫,你愿意吗?” 叶汝真怔忡了片刻。 她在宫里待过,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即使贵为皇帝,都可能分不清谁是自己的生身之母。 风承熙说过真真入宫之时,他只娶一人,但叶汝真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她在生意场上见识过人情冷暖,也在朝堂之上见识过勾心斗角,朝堂与后宫的关系从来都是千丝万缕,纵使皇帝也是身不由己,并不能事事如意。 叶汝真很小的时候就展露出过分的经商天赋,白氏笑着说她天生就是来打算盘的。 任何事情是有得有失,端看想得到的东西你想不想要,失去的东西你受不受得了。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输给姜家,”在雨声中,叶汝真理清了思绪,“但我也不愿意入宫。” * 螺髻山距离锦州不过数十里,午后出发,抵达温泉山庄时天色还早得很。 自然,这里也有瑞王的别院。 别院的下人早就收到消息,准备了丰盛的筵席,但叶汝真说有点累,想先歇一歇,回头再吃。 瑞王看向风承熙。 “让她好好休息,回头把饭菜送到她房里。”风承熙道,“记得辣子多放些。” 下人依言而去。 “陛下对叶大人可真是无微不至啊……” 风承熙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低笑:“她可不是什么叶大人。” “是是是,她是叶姑娘,叶姑娘。” 瑞王深深觉得自己还不够变态,比如他虽然也会宠爱一些娈童,但绝不会让娈童扮成女人,且用宠女人的方式去宠。 风承熙从头到尾眼角都含着一丝笑意,这个在处理政务时让臣子们如临大敌的年轻君王此刻活像一缕轻盈春风,随时都准备出去吹开山花。 有点……荡漾。 风承熙对温泉像是有极大的兴趣,吃完饭便去看。 瑞王告诉他饭后最好歇一下,直接泡胃会不舒服。 风承熙和颜悦色:“皇叔是觉得朕傻吗?” 瑞王:“……” 平时不觉得,这会儿觉得是有点的。 屋子直接建在池水之上,灯光昏黄,池水微微发白,像牛乳一般,上面飘浮着鲜艳的花瓣,四角燃着甜馥的香,是胭脂里头最常用到的玫瑰香。 “皇叔有心了,准备得甚是妥当。” 这是瑞王从风承熙这儿听到的第一句夸奖,陛下每一根发丝都透着满意。 瑞王是欢场老手,瞧着他这喜悦中混合着雀跃,期待中混合着一丝紧张,忽然间福至心灵,一时嘴快:“陛下,您该不会还是第一次吧?” “……”风承熙,“……皇叔你可以退下了。” 瑞王自知失言,赶紧开溜。 那种压抑不住的欣喜就像是春天里想要破土的种子,只在风承熙心口略微顿了顿,又继续接着抽枝发芽往外冒了。 叶卿是女子。 必然是女子。 虽然她丝毫没有女子的扭捏,也远比一般女子有胆识,让他无法将她同“女子”二字联系上,但她那日死死护着衣襟的眼神,脆弱、惊慌又无助……若不是女子,为何如此? 还有,她的衣领一直高高地遮着脖颈,哪怕天再热也没有露出来喉结,若不是女子,何必如此? 他想到了她在驿站那一日,那分明是她在向他和盘托出,而他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觉得她无论如何也过不了科场验身那一关,竟没当一回事。 至于到底是她逃过了科场验身,还是叶汝成当真考取了却不愿入仕……那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的叶卿是个女子。 是个女子啊。 风承熙在无人的池边,自由自在地笑了起来。 他很想很想现在就泡下去,但他忍住了。 就像一个孩子为了后面能吃到更多的糖果,忍住了面前这一颗的诱惑。 他等了又等,衔命而出的下人来了几回,终于确定叶汝真已经吃好了饭,并且歇了足够的时间。 “请她过来。” 风承熙解开了外袍,将自己浸入池中。 叶汝真进来了。 她的身姿一如既往地挺拔,步子也一如既往地利落,就是这种和柔美丝毫不沾边的仪表糊弄住了他,但也正是这种如疏柳般的气质让他沉迷。 “叶卿,”风承熙笑,“池水甚是舒服啊,还不快下来?” 叶汝真没说话,开始解衣服。 动作十分自如,就跟上一回在瑞王府用馒头糊弄他时一样。 不知道是温泉热,还是心热,风承熙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烫。 他得教训她一下。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欺君也不是这么欺的,居然拿馒头…… 叶汝真只穿了里衣,浸入池中。 水面氤氲,雾气微腾,迷离似仙境。 “真真……”风承熙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得厉害,“哪有穿着衣服泡温泉的?” “陛下不也穿着吗?”可能是因为紧张,叶汝真的声音比平时要低沉些。 风承熙泡温泉不习惯脱里衣,但在她面前却是无妨。 他的声音哑得很:“我脱了,你也脱吗?” 叶汝真:“陛下不嫌我失仪,我自然奉命。” 风承熙几乎要佩服她了,都这时候了声音还这么镇定。 风承熙在水面脱掉了上衣,露出满是疤痕的身躯。 这原是他最不愿意示人的秘密,但在她面前他可以自在坦露。 他甚至挑起眉毛,把里衣拿在手里晃了晃,才扔到池边。 这动作充满示威的意味——看你还怎么装! 叶汝真低下头。 手解开了衣带。 风承熙有点讶异。 他没想真把她怎么样,只是想吓唬吓唬她——谁让她把他骗那么惨? 但他也没办法叫停,急促的呼吸外加温泉的热汽,让他的脑子有点发晕。 雪白的衣领敞开,露出一线光洁而平坦的胸膛,然后离开肩头,露出被主人经心掩藏的脖颈,喉结清晰可见,肩头的还有一道肉粉色的新疤。 池水依旧温暖,但风承熙却像是已经结成冰,一动也不能动,视线僵硬地凝固在对面的人身上。 这毫无疑问是男人的身体,跟女子没有半文钱关系。 “陛下,裤子要脱吗?” 水汽氤氲中,对面的人问。 第85章 回宫 叶汝成当天晚上便回了锦州。 他进门便道:“万幸, 他真的不好男色。” 叶汝真在屋内待了一整天,一颗心始终悬在喉咙口,此时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软软地坐在椅子上, 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掏空的口袋。 “他……怎么样?” “他很生气。”叶汝成道, “他让我滚。” 叶汝真仿佛可以看见风承熙的样子。 那应该不是生气。 是愤怒。 那愤怒不是对叶汝成的, 也不是对他自己的,更像是对老天爷的。 她想到那天晚上他枕在她手心里说话的样子, 像一只在温暖日光下摊开肚皮的小狗。 “我得走了。”叶汝成轻轻抚了抚叶汝真的头发,“真真, 照顾好自己。我们只是寻常百姓, 没那个能耐左右天下大局。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乃起居郎 第111节 叶汝真点点头,觉得脑袋有点沉, 是的, 她只想好好活着, 如果有一天生下小孩子,可以笃定地疼爱他, 没有人会换走他。 而风承熙……大事未成,他不会有时间跟她花前月下,大事若成, 他自会和无数的贵女花前月下。 叶汝成离开时和到来时一样匆忙。 姜凤书还在西山别院等他。 万一发现他不在, 很可能会引起姜凤声的怀疑。 他走的时候没有带上门,风从外面吹来,带着明显的凉意,叶汝真打了个寒颤,当时就发起烧来。 叶汝真自小活蹦乱跳,很少头疼脑热, 这一次却是来势汹汹,整个人烧得稀里糊涂,昏昏沉沉,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等她清醒的时候,看见庭中樱桃树上一片泛黄的叶子风里打个旋儿飘落,天是真的开始凉了。 白氏在和老军医说话:“街上这会儿人多,喝点酒再走吧……” 叶汝真这才发现外面的声音确实热闹,有鞭炮声,烟花声,还有欢呼声。 老军医率先注意到叶汝真醒来,诊了一回脉,确认烧退了。 白氏命人招待老军医,然后拿了个引枕让叶汝真靠着:“可好些了?还头晕吗?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叶汝真一点胃口也没有,但生病了就是要好好吃东西,不吃更没胃口,且白氏一定要念叨。 “白粥,要点辣豆腐乳。” 结果白氏转而念叨生病了就不该吃辣的。 除外街面上传来的喧哗声,院子里也挺闹腾。 厨房里的张妈坐在墙根下,几个小丫头在她面前排着队。 叶汝真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在给孩子们穿耳洞。 白府有个传统,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小女孩,长大了在铺子里做工也好,在宅子里做事也好,另谋生路也好,总之都会养到他们自食其力。 为什么没有小男孩? 小男孩一般不会被扔。 张妈负责喂饱她们,让她们乖乖的别挽捣乱。 外头太热闹,小女孩子都想出去瞧一瞧,张妈一个人看不住那么多个,干脆把她们抓过来穿耳洞。 这件事女孩们期待已久,但真要扎了,被扎的人哭得鬼哭狼嚎,旁边等着的人看得胆战心惊。 下一个轮到时开始鬼哭狼嚎,没命挣扎。 叶汝真轻笑了一下。 好像看到了当初的文鹃姐姐和自己。 “算了,放过她吧,给我扎。” 张妈笑了:“姑娘当初可是叫唤得比她还厉害呐。” 当时的情形叶汝真至今记忆犹深,但此时在张妈面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仰脸看着在风中扶摇的枝叶,听着街面上传来的喧哗,以及小女孩哇哇的哭声,对于针尖的恐惧忽然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一片很安静很温柔的滋味,云一样浮在心里。 ——叶卿,你穿个耳洞吧。 风承熙的声音穿过炎夏抵达初秋,他盯着她的耳朵,眼神就像小孩子见到从未尝过的糖果。 叶汝真闭上眼睛。 耳坠上一下尖锐的刺痛。 非常短暂,但她的脸肯定抖了一下,或是有点别的什么神情,因为方才那个小丫头哭得更厉害了,像是被针扎的不是叶汝真,而是她。 张妈剪断红线,替她在耳坠上打了个结,然后捏了捏她右边的耳坠,准备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从外面被踹开了。 叶汝真从小板凳上回过头,看见郑硕退到一旁,风承熙大步走近,身上玄底金绣的龙袍在阳光下异常耀眼。 ——是龙袍啊。 叶汝真想起第一天入值,走进御书房,抬起头,在书案后看到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头戴冕冠,身披龙袍,腰束玉带,容若冰雪,不可逼视。 风承熙的步子大极了,几乎是转眼便到了她的面前,死死盯着她。 高烧初退,叶汝真的脑子有点晕。 她恍惚地想,他不会是实在气不过,临走之前还来取她小命吧? 大门重新关上,将街上的视线隔绝在外。 风承煕的视线上下巡梭,像是要把她全身都扫个遍,“朕听说,你生病了?” 叶汝真忍不住看了那个哭得最厉害的小女孩一眼,她现在已经忘记了哭,一脸好奇地看着风承熙。 她认得这是小姐的姑爷,但以前的姑爷头上是没有那样的帽子的,而且大家也不会朝姑爷跪下。 叶汝真:“……” 该不会是,他之前就听说她生病,此时正好路过,听见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以为她不行了吧? “谢陛下关怀,只是前几日感染了风寒,如今已经——” 底下的话全没说出来,风承熙托起了叶汝真的下巴,叶汝真被迫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色和初见时一样苍白,但是漆黑的眼睛里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他的手慢慢抬起,叶汝真以为他要掐自己脖子。 但是没有,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耳朵,像是想碰,又不敢碰。 “为什么要穿耳洞?” 他低声问。 叶汝真:“……” 是啊,为什么要穿耳洞? 叶汝真也好想问自己。 她也不知道啊。 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坐过来了,就是觉得有个耳洞好像也不坏。 风承熙的眼神太可怕,再不答话好像要发疯了。 叶汝真只得硬扯:“我……我就是想试一试……听说穿个耳洞可以去去霉气,我的运气一向不怎么好……” “别说了!” 风承熙的声音嘶哑,眼眶发红,神情明明凶狠至极,叶汝真却觉得他下一瞬好像会哭出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叶汝真很担心他的心疾会发作。 然后她被推开了,风承熙在小凳上坐下,指了指自己的右耳,“这边,给我穿一个。” 叶汝真:“……” 张妈:“……” 院子里的人:“……” 小女孩们叽叽喳喳议论。 “姑爷也穿耳洞吗?” “他好像不是姑爷了吧?” “小姐不是把他休掉了吗?” “是啊小姐不是不要他了吗?都不让他来我们家住了。” 叶汝真脸色僵硬,把这群小倒霉蛋赶回屋子里去。 张妈已经手起针落,风承熙耳坠上多了一道打结的红线,还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 这血珠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显得犹为凄艳。 他起身望着叶汝真,两人耳坠上各自带着一滴血,像是在照镜子。 “真的会疼啊。”他轻声道。 叶汝真觉得自己穿耳洞已经够莫名其妙了,他穿简直是脑子有毛病。 但鉴于风承熙有毛病的事情也不止一件两件了,且叶汝真是已经从他的世界里滚出来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若是现在把丝线扯掉,这个小伤口可以很快愈合的。” 这样就不会留下耳洞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疼,我们都疼过,这样我就不欠你的了。” 他的声音与神情都太悲凉了,叶汝真忍不住道:“陛下从来都不欠我什么。我要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 “不是我让你穿耳洞,你会穿这个耳洞吗?” 叶汝真微微顿住,但也只是顿了一下下,顺口就答:“会。” 风承熙再一次盯住她,像是要用眼神把她拧碎。 叶汝真跪下,行叩拜大礼,俯首在地:“草民恭送陛下,愿陛下壮志得酬,江山永固。” 头顶久久没有声音,视野里只有满地落叶,以及垂在落叶上的一截衣摆。 上绣海水云崖纹样,辉煌夺目。 风承熙转身往外走,衣摆轻轻一动,从她的视野里消失。 叶汝真没有抬头。 头脑有点昏沉,心上像是坠着巨大的铁块,梗在胸膛,又冷又硬。 她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受,明明早就权衡过,这就是她的选择。 下一瞬有脚步声来到她身边,她整个人腾空而起,两名随从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来。 叶汝真完全来不及反应,门外尚是百姓的欢呼,她就那么被扔进了皇帝的马车当中。 车帘放下,马车驶动,车厢内精雅奢华,完全是帝王仪制,风承熙安坐其上,面无表情。 “陛下!”叶汝真好半晌才回过神,“这是要干什么?!” 我乃起居郎 第112节 风承熙没有看她,直视前方,仿佛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我们说过的,福祸与共,定不相负。” “!”叶汝真,“你不是都让我滚了吗?” “是啊,我真想让你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风承熙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只看一眼,眸子里便有浓烈的痛苦之色,“为什么我就是脱不开你?为什么你无处不在?” 叶汝真:“……” 讲讲道理行不行?我老老实实在家,是你冲进来的! 但风承熙的神情不大对,叶汝真没办法跟他据理力争,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一切不是该了结了吗?为什么又乱成这样了? 事情重新变成一团糟,但奇怪地,方才梗在胸膛里的大铁块消失了,她的心重新热气腾腾地跳动,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火。 她不知道风承熙带上她是干嘛的。 虽然同处一辆马车,但他很少理她,沿路一直有文书雪片般飞来,他低头处理公文,她百无聊赖发呆。 叶汝真严重怀疑他可能是觉得马车上少一件摆设,所以把她拿过来充用。 每逢在驿站休息时,两人会在一处吃饭。 从前吃饭的时候,风承熙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却好像是学会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圣人言,饭桌上一片寂静。 郑硕从车队里离开过两天时间,再次出现的时候带来了叶汝真常用的被褥与枕头,还有白氏的信。 风承熙一定给了白氏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白氏信里面竟然没有焦急担忧,只叮嘱叶汝真路上小心,等她把铺子打点好也会来京城。 萧宏随队护送,一直送到了蜀中边界。 临别之时,君臣二人把酒赠别。 风承熙道:“有件事,朕一直没有问老将军。” 萧宏:“陛下尽管吩咐,老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若是朕那日在瑞王府没有出手,老将军还要装病多久?” “老臣会一直病着,直到病死。” “那样的话,即便姜凤声叛乱,老将军也不会带兵勤王了?” “陛下还记得先帝教臣练的那四个字吗?”萧宏道,“先帝告诉老臣,忠君报国,不是先忠君,然后报国,而是忠君乃是为了报国。” 老将军须发花白,但整个人宛如千锤百炼的钢枪,腰杆笔直,目光炯炯,“若陛下没有手段破蜀中这场乱局,老臣即便前去勤王,也不过是空将十万蜀中男儿葬送在京城而已。蜀军是大央的蜀军,有本事稳住大央的人,才是蜀军的主人。” “那朕现在算是蜀军的主人了吗?” 萧宏单膝跪地。 在他的身后,所有护送的兵士齐刷刷跪了一地,秋日长风之中,只闻整齐一片的铠甲摩擦之声。 萧宏沉声道:“老臣誓死效忠陛下!” “蜀军誓死效忠陛下!” 将士们齐声高喊。 “好。”风承熙扶起萧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老将军回去做好部署,来日朕在京中与老将军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叶汝真坐在马车上,只见所有人皆臣服在地,日光映在风承熙脸上,光华耀眼,难以直视。 * 叶汝成说的那个三年之约言犹在耳,叶汝真一直想找机会告诉风承熙。 但是因为牵涉到叶汝成和姜凤书,又不敢多说。 而且风承熙对她爱搭不理的,一天到晚只是阴沉沉看着她,害她不知怎么开口。 这日距离京城也就两三天的功夫了,在驿站吃饭的时候,叶汝真搜肠刮肚,却不知道怎么打开话匣子。 而眼看风承熙已经吃完,搁下筷子准备起身。 “等等!”叶汝真一把按住他的手。 风承熙整个人震动了一下,然后就像是被烫着了,迅速抽回手,背到了身后。 这态度让叶汝真心里在有点凉——这嫌弃,也太明显了吧? “何事?”风承熙冷冷问。 “呃……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叶汝真生硬地道,“姜凤声来大牢探视那一日,曾经跟我说过,让我等上个三年两载,说不定便能与姜姑娘再续前缘……” 这话一出口,风承熙一直冷冰的神情仿佛面具般破裂,“你还想着她?!” “没有没有没有,”叶汝真急忙道,“我只是突然觉得这话里头很有古怪,姜姑娘是要当皇后的,如何与我再续前缘?难道,这两三年间,她会因为什么事情不当皇后了?” 风承熙冷笑了一下:“那倒是巧了,用不着三年两载,她根本就当不成皇后。” “我觉得姜凤声他可能就打算这两年动手——” “叶卿,”风承熙打断了她的话头,“朕带你回京,不是让你管这些的。” 叶汝真一愣:“那是让我管什么?” 她还以为自己就是个讨人嫌的摆设,敢情还有用途? 风承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原本没有想过带她回京。 是在离开白府的那一刹那,他被巨大的痛苦和悲怆击中。 他没有办法把她扔在那里然后离开,她好像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看不见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华服之下残缺不全,血肉模糊。 现在这样把她放在面前,是痛苦。 但看不到她,更痛苦。 听见哭声是意外,闯进白府是意外,带走她更是意外。 一连串的意外,连起来就是天意。 他原以为她是老天爷给他的一颗糖,却没有想到,她是老天爷给他的一颗毒药。 偏偏那样清甜,让人甘之如饴。 他的目光沉沉,“老老实实地当你的起居郎便好。” * 回宫之日,太后设宴为风承熙接风洗尘。 皇帝离宫数月,消息灵通的都知道了蜀中之事,当然也有消息不灵通的,真以为皇帝一直在护国寺修养。 太后自然是消息灵通的那一类,为褒奖叶郎君一路随行的辛苦,降旨特请叶郎君的妹妹赴宴。 男装的叶汝真和女装的叶汝成在宫中见面了。 叶汝成:“不是告诉你不要回宫吗?” 叶汝真:“我也不想的……” 时值黄昏,殿内笙歌阵阵,灯火辉煌,兄妹俩借着树木的掩蔽,在御花园交换了一下这段时日宫中与路上的情形。 叶汝真让叶汝成跟姜凤书打听打听姜凤声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叶汝成:“你难道想给风家陪葬?” “谁给谁陪葬还说不准,不过哥哥你最好从姜家搬回来,不然姜家万一出什么事,只怕会牵连到你。” 叶汝真说完这句话感觉有点不对劲。 叶汝成也意识到了。 兄妹俩好一阵发愣。 “……不是吧?我们是一家人啊,站成两边了?”叶汝真喃喃问。 “别胡话,这里头水深得很,根本不容我们站边。” 叶汝成道,“你根本就不应该再回到这里。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为你是女子所以心悦于你,而今知道你是男子了,然后还在打你的主意?” “没这回事。” 最初的时候叶汝真确实有这样想过,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风承熙一路来的冷漠打破了。 “倒是哥哥你要小心,他在蜀中的时候惦记了你一路,我真怕他收拾完姜家就要纳你入后宫。” “……”叶汝成一阵恶寒,正要开口的时候变了脸色,换了嗓音,“我不管,这么久没见,哥哥都不给我带点礼物,我要生气了。” 叶汝真立即领会,哄小孩一般摸摸叶汝成的头:“是哥哥错了,哥哥回头补给你。” “嗯咳。”旁边有人清了清嗓子,是康福。 兄妹俩这才像是恍然察觉有人似地回身,就见不远处,康福提着灯笼,风承熙站在灯笼晕黄的光团里,长身玉立,凝立如一道剪影。 兄妹俩连忙行礼。 起身之时,叶汝真立即一脚踩上叶汝成的鞋尖,压低声音,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快走。” 这时候让风承熙看到叶汝成,简直是送羊入虎口。 叶汝成自然知道厉害,找了个借口退下。 叶汝真生怕风承熙阻拦,急忙开口问:“陛下这是要去殿中吗?” 风承熙没说话。 天色并未全黑,天边尚余着一缕淡青色的云霞,晕黄的灯笼光芒映上他的眉眼,让他看起来很像一尊漆金的佛像。 他的眼神让叶汝真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的视线没有去追逐让他心心念念的“真真”,反而一直落在她的身上,面沉如水,有点吓人。 他一步步向叶汝真走来。 就像战场上的兵士走向他的敌人,身上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杀气。 叶汝真不由自主后退,不知碰到了什么,身后假山里忽然“嘎”地一声,紧跟着一阵扑啦啦作响,有样白生生的东西从里面冲了出来。 “来人啊!”康福扯起嗓子尖叫,“快来护驾!” 羽林卫迅速冲过来,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十分紧张。 我乃起居郎 第113节 而那样东西已经冲到叶汝真跟前。 “小心!” 风承熙扑上来。 身后是松软草地,还积着一层蓬松的落叶,散发着秋日草木特有的干燥芬芳,叶汝真被风承熙扑倒在地上,两人跌作一团,息息相闻。 风承熙只觉得她的呼吸里仿佛溅着火星子,而他就是一团干柴,一点就着。 明知道不可以,明知道不应该,身体却是一意孤行,难以自控。 “嘎嘎嘎!” 愤怒的叫声打破两人之间异样的气氛,一只大鹅被叶汝真捏住了颈子,但犹不甘雌伏,正叫个不停,大概在疯狂骂人。 风承熙立即起身。 叶汝真也翻身坐起,和这大鹅看了个对眼。 大鹅坚贞不屈,嘎嘎叫唤。 御花园里养了梅花鹿,也养了仙鹤和孔雀,从来没见过养大鹅的。 “这是大人离京之时送给陛下的那对啊。” 康福道,“那位夫人正在假山里头孵蛋,这位郎将骁勇得很,从不让人靠近的。方才老奴正想提醒大人,莫要在这一带逗留,它啄起人来可疼得很。” “……郎将?” 叶汝真还记得这两只是她随手从厨房里抓出来代替胭脂鹅脯的,不是早应该被御膳房炖了吗? “陛下没舍得吃,封它作郎将,命它守卫御花园——” “康福!”风承熙一声断喝,“谁舍不得吃?朕明日便把它炖了!” 郎将大人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句,顿时向风承熙怒目而视,发出洪亮的一声抗议。 “嘎!” 第86章 耳环 风承熙入席后一直沉着脸喝酒。 以前风承熙在这种筵席之上虽说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但多半也就是一脸淡漠地神游天外而已,这般面沉如水的模样还是头一回。 像以前一样,叶汝真的坐席就安排在风承熙最近的位置。 这是恩宠,是殊荣, 但现在好像是麻烦。 各宗亲贵胄都在, 姜凤声清雅, 古王爷雍容。这里歌舞升平,语笑晏晏, 人们不时向叶汝真敬酒。 康福很贴心地将叶汝真席上的酒换成了清甜的果子酒,只带一点酒香, 完全不醉人。 但每次她和别人对饮, 都能感觉到风承熙的视线冷冷地停在她脸上,像刀锋似的。 姜凤声忽然笑着向风承熙道:“陛下休养了这么多时日,龙体可还好?” 风承熙的视线挪到姜凤声身上:“好得不得了。” “那臣等就放心了。”姜凤声道, “陛下离宫日久, 御书房里积下的政务越来越多,只等陛下回来处置。” “这不是有表哥吗?”风承熙慢慢地笑了, “有表哥在,大央有没有朕这个皇帝,有什么要紧?” 姜凤声立刻离席请罪。 这样的戏码总是在众人面前上演, 风承熙微微笑了一下, 头一回离开御座,亲手扶起姜凤声。 “表哥莫要如此。”风承熙一脸温和,和姜凤声一惯表现出来的不相上下,“朕是真心话,朕不在的时候,多亏了表哥。有表哥在, 是社稷之幸,亦是朕之幸。” 姜凤声当即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叶汝真回想了去蜀中的路上,风承熙跟她说的话。 当时他已经把自己打扮成叶家的上门女婿,但还没有抵达锦州。 他们经过一处乡间时,路边搭着戏台唱戏。 戏服粗糙,油彩浑沌,且戏子不多,上一个被打死的家丁带血的衣服都没换下来,就继续去下一出戏里当士兵。 但农人们都看得津津有味。 风承熙看着那戏台,问叶汝真:“你知道谁是这天下最好的戏子吗?” 叶汝真:“应该是陛下吧?” “不,是姜凤声。”风承熙道,“他演得可好了,有时候可能把自己都演得当真了。” 此时此刻姜凤声眼中的激动与感激简直能化为有形,感动在座所有人,他的眼圈发红,声音颤抖:“臣以终身侍奉陛下为荣,只要陛下用得上,臣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叶汝真瞧着,觉得风承熙的演技确实略逊一筹。 因为风承熙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眸子里却是冷的。 这时候太后派了姜凤书过来。 因为叶汝成“醉后不适提前离席”,太后原要赏的东西还来不及给,便派姜凤书请叶汝真转致。 这完全就是在给叶汝真体面。不单要送她“妹妹”东西,还当着满朝贵胄的面前送,派来的人还是未来的皇后。 叶汝真立即跪下奉懿旨,谢恩。 满座宾客都向她道贺,匣子里的东西光华璀璨,那是全副的黄金嵌红宝石首饰,比之前风承熙送的那套还要富丽奢华。 “这是姑母大婚之日戴过的,是姑母的嫁妆。”姜凤声微笑,“看来姑母对令妹真是喜欢得很啊。” 人们纷纷开始夸叶郎君兄妹俩当真是人中龙凤,尤其叶姑娘贤淑聪慧,仪容出众,世间除了皇帝,只怕没有男子配得上。 姜凤声离得近,用只有叶汝真听得到的声量,轻轻地道:“令妹与舍妹交情甚好,若是能效仿娥皇女英故事,也是一桩美谈。” 叶汝真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没有任何赏赐是白领的。 大概是风承熙在蜀中把上门女婿扮演得太过高调,消息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觉得风承熙对当叶家的女婿应该颇有兴趣,竟想把旧事重提。 且又让诸位大臣开口,风承熙总不好当场驳大家的面子。 叶汝真觉得太后多虑了。 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完全是风承熙想打瞌睡,太后就递过来一个枕头。 他不单不会驳回,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直接将他一心惦记的真真纳入后宫。 叶汝真捧着首饰像捧着个烫手山芋。 怎么办? 拼死抗命吗? 她现在可是眼见地失了宠,真抗命搞不好要把自己的命抗进去。 在她还没有得出主意之前,风承熙忽然推开席案起身。 他的动作很大,宽大的衣袖拂倒了酒壶,在地上“啪”地一下摔得粉碎。 然后他大步离席,所有人都低头避让,叶汝真也不例外。 风承熙正经过她的身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拖了出去。 风承熙的步子大得很,转眼将殿中惊愕的众人抛在身后,走入夜色之中,一路疾行,直到叶汝真一个不防被绊了一下,手里的锦盒一直没盒上,里头的首饰洒了出来。 叶汝真忙停下来捡。 风承熙却扯着她的手没有放松,冷冷道:“这么想要这东西戴在你妹妹身上的吗?当真想把她送入宫中嫁给朕?” 叶汝真立刻抬头:“……陛下不想娶?” 风承熙缓缓蹲下身,屋檐下的宫灯在晚风中微微晃动,灯光也晃晃悠悠,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你想朕娶吗?” 叶汝真立刻摇头。 这动作像是安抚到了风承熙,他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点,不再那么利了,“为什么不想?” “……”叶汝真心说不是早就说过吗?“我怕她入宫活不过三个月。” “若是活得过呢?若是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她,她能过得很幸福呢?”风承熙的声音低得很,“你想吗?” 叶汝真摇头。 这个“若是”甚至等于不可能吧。 风承熙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都柔和了一些:“那我娶别人,你愿意吗?” 叶汝真觉得心好像在胸膛里抽紧了一下,非常莫名的。 “陛下本来就要娶皇后的,臣愿不愿意,有什么关系?” 风承熙久久地盯着她,眸子仿佛是一片深沉海,最底下熔浆四溅:“只要你说不愿意,朕便不娶。” 叶汝真被这样的眼神盯得一片心慌,低头捡散落的首饰。 风承熙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叶卿,回答。” “这、这叫臣怎么答?”叶汝真慌得很,“臣只希望陛下不愿意娶的人可以不用娶。” “那若是朕愿意娶呢?” 这问题简直越问越无稽,叶汝真差点儿就想说“娶啊”,还好忍住了。 真真岂不就是他愿意娶的人?他不会在这里等她吧? “臣还是希望陛下以国事为重。”叶汝真一脸严肃,“娶亲这事嘛,等大局稳固之后再提不迟。” 这个回答应该不坏,因为风承熙松开了钳制的手,声音也轻了许多:“……所以你是不想我娶的……” 从蜀中回来后的风承熙特别特别不对劲,给叶汝真一种“他随时会疯掉”的错觉。 这话他像是自言自语,没要叶汝真答。 叶汝真也没敢答,低头继续捡首饰。 首饰太齐全了,簪、钗、项链、戒指、手镯、耳环……散落四处。 一只耳环滚落在风承熙脚边。 我乃起居郎 第114节 叶汝真正要去捡,风承熙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黄金累丝缠枝,配以珍珠,镶出一颗浑圆的宝石,被捏在他苍白的手指间,在灯光下似血一般流光溢彩。 “真真没有耳洞的。”风承熙道。 “这一套首饰太过隆重,拿回去也是放在家里供着,反正也没——” 叶汝真的声音到这里顿住,因为风承熙捏住了她的耳朵。 “——但你有。” 京城的秋夜已经有明显的寒意,她的耳尖是凉的,但风承熙的手异常滚烫。 “陛、陛下……” “别动。” 风承熙专心致志地试图把耳环穿进她的耳洞,耳坠已经那么小巧了,耳洞更是只有浅浅的一小粒,像是白玉上落了一粒白芝麻,很难辨认,“我不想扎着你。” 叶汝真全身的血液都向耳尖涌去。 风承熙忽然低笑了一下。 这是离开蜀中后,叶汝真第一次听到他真正的笑声。他对臣子们笑的时候经常是无声的,但他的笑声其实很好听,有一种少年人的清冽。 “怎么这么红啊?”他捏了捏叶汝真的耳坠。 叶汝真感觉到脸也和耳朵一样发烫,肯定也红了。 风承熙把另一只放进她的手心,“来,给我戴上。” 太近了,风承熙一定喝了不少酒,叶汝真闻得见酒气,是宫中常用的御酒,自带一股甘醇的酒香。 可他在蜀中走了一趟,经受过了南疆酒的熏陶,御酒应该醉不了他吧? 风承熙的眼神介于清明和狂乱之间,见她呆呆不动,还催促她:“快啊,我都给你戴了。” 叶汝真颤巍巍地给他戴上。 她委实没有戴耳环的经验,手也明显不如风承熙稳,试了好几次都戴不进去,最后竟戳出一点血来。 叶汝真手一顿。 风承熙却像是没有感觉,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好好戴。” “……”叶汝真觉得他应该是喝醉了。 等到耳环戴好,叶汝真在秋风里出了一身汗。 风承熙一直盯着她。 那眼神叶汝真无法形容,感觉像是一头濒死的雄狮盯住了猎物,即便无比渴望将猎物拆吃入腹,却又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不能动弹。 他起手,碰了碰叶汝真的耳环。 耳环晃晃悠悠,红宝石异常耀眼,耳坠红如玛瑙,被灯光映得半透明。 叶汝真听到了风承熙一下深长的喘息,蓦然觉得危险,想逃已经晚了,风承熙扣住了她的肩膀,她被抵在檐下的廊柱上。 下一秒,风承熙低下头。 叶汝真睁大了眼睛。 他没有吻她的唇,而是噙住了她的耳朵,连同耳环一起。 耳环上的黄金和宝石是冰凉的,他的嘴唇和舌头是温热的。 他整个人欺压上来,好像要将她挤进柱子里。他身上的酒气和龙涎香气混在一起兜头将叶汝真罩住。 叶汝真只觉得空气变得绵密,一时间无法呼吸,喉咙里只逸出一声破碎的惊呼,听着更像是呻/吟。 “叶卿……叶卿……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风承熙的声音含糊,隐隐透着一丝悲怆,但唇上的力道更重了,叶汝真的耳朵上一下刺痛——他竟然咬了她! “陛下!” 叶汝真猛地推开他。 风更大了些,衣袂纷飞,灯光晃动,风承熙唇上沾了一点血迹。 他用手指将那点血抹下来,看了一眼,然后送进嘴里,舔干净。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流血,对不对?” 他的气息未定,眼神亮得惊人,“我这么难受,你也不能太好过,这样才公平,是吧?” 叶汝真急剧喘息。 这人……疯了…… 只是她还来不及开口,忽然见到长廊尽头亮着好几团亮光。 那是宫人们手里的灯笼。 太后站在宫人们前面,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她保养得宜的面孔上全是震惊,像是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第87章 落水 “熙儿, 你……”太后看上去像是要晕过去,“这便是你不愿纳后宫的原因?” 风承熙直起身,手搂着叶汝真的腰,将她揽进了怀里, 神情懒洋洋的, “是啊, 好叫母后得知朕已心有所属,对后宫毫无兴趣。” 母子俩隔着两丈来远的距离, 整个走廊像是有看不见的惊滔骇浪。 叶汝真觉得自己就是在浪尖上颠簸的小舟,随时都可能被打得粉碎。 太后气得打颤:“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是啊, 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呢?” 风承熙似笑非笑, “我也没想到,我能干出这样的糊涂事……大概这就是昏君吧?” 太后直接被气走了。 叶汝真忽然有个猜想,“陛下,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后过来了?” 是不是故意演给太后看? 风承熙看着她。 她还在他的怀里。 两人之前亲密惯了, 这么被搂着她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一低头, 便可以亲到她。 眼神里没有一丝戒备,不知道他随时可以将她的人生改写,让她成为他的玩物。 “不知道。”风承熙道, “就是想亲亲你。” 叶汝真一惊, 立即后退一步,“你……喝多了吗?” “不,我很清醒。”怀里没了人,风里的寒意直接透进四肢,风承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走吧, 回明德殿。” 叶汝真整个人惊疑不定,没有动。 风承熙已经往前走了,风吹起他的衣袖与袍角,宫灯微晃,前路明灭不定。 “你最好跟上,以免朕的好母后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 叶汝真犹豫一下,还是跟上了。 明德殿一切如旧,她心思重重地跟着风承熙踏入寝殿,风承熙却站住了,转过身看着他:“你住偏殿。” 叶汝真脑子太乱,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他。 风承熙脸上闪过一丝强忍之色,每次她这么睁着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他就很想把她用力按在怀里使劲揉一揉,就像揉一只猫。 巨大的冲动自心上升起,被强行压制在喉头,声音因此显得十分低哑:“或者你还想跟朕一起睡?” 叶汝真猛然回神:“陛下安寝,臣这般告退!” 这座偏殿原是风承熙的小憩之处,现在是特意收拾出来了,床上铺的是叶汝真从前惯用的被褥。 叶汝真在床畔坐下,心里乱糟糟的,模模糊糊地想,他喜欢用她盖过的被子,现在不用了,睡得着吗? 待发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她被自己吓到了。 她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想认真搞清楚一件事——风承熙是认真的还是有意误导旁人? 明言自己好男色,以此拖延立后,确实是风承熙干得出来的事。 但既然是要她配合演戏,为什么还瞒着她? * 叶汝真的脑子疯狂转了一夜,第二天两只眼睛底下发青,脑子里还是一团乱。 风承熙没比她好到哪里去,苍白的脸色配上发青的眼圈,越看越有昏君派头。 叶汝真上前行礼,他看也没看一眼,目不斜视,去上朝。 叶汝真顿时觉得自己一夜白纠结了——人家分明依旧没有多待见她,昨天很可能就是单纯地喝多了,外加故意想气一气太后。 重新回到朝堂的日子依然如旧,满朝大臣不知有没有收到蜀中的消息,但姜凤声没有提,风承熙也没有提,那么大一件事就像是没发生过似的。 一切出奇的平静,连平日里一点小分歧都不见了。 叶汝真隐隐觉得这平静中有波涛暗涌,山雨欲来。 她兢兢业业当起居郎,平时不离风承熙左右,一方面是职责所在,一方面确实是有点担心太后爱子心切,要把她当作祸水除掉。 太后当晚回去便称病了,好几日没有露脸。 入宫探病的女眷不少。 寒风已至,天色阴沉,大鹅在池上游来游去。 风承熙立于桥上,叶汝真随侍在后,康福领着人远远地候着。 深秋的阳光清浅如水,两人都在看大鹅埋头捉鱼,衔住一条便往假山处狂奔。 我乃起居郎 第115节 “倒是个好丈夫。”风承熙道。 “它们有几只蛋啊?”叶汝真问。 “八只。”风承熙答。 说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这是这些天里两人最自然的一段对话。 忽然,前方柳树下传来“扑通”一声响,紧跟着有人在水中挣扎:“救命啊……” “有人落水了!” 叶汝真说着就要往栏杆上爬。 风承熙一把扯住她:“那是古嘉仪。” 叶汝真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古嘉仪怎么了?古嘉仪不能救吗? “她是郡主,不该独自一人,更不该这么巧就在此处落水。”风承熙道,“这显然是有人安排,就等你去救。” 叶汝真顿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一旦她跳下去救了古嘉仪,便算是肌肤之亲,就得对人家负责。 这确实是桩大麻烦,但古嘉仪显然是不会水,水面的动静越来越小,人已经在往下沉。 而身边的人又隔得太远,一时赶不过来。 叶汝真一咬牙,还是要往下跳。 风承熙没有放手,脸上已经有了怒意:“你救了她,就必须得娶她!” “那不然呢?看着她死吗?”风承熙的力气大极了,她的手臂被他紧紧抓在手里,挣脱不得,叶汝真心急如焚,“天大地大人命最大,你放开我。” 风承熙死死盯着她,“你非救不可吗?” 叶汝真都快急哭了:“你再不松手就来不及了!” “好。” 风承熙面色冷下来,松开手。 叶汝真正要往上翻,身边的人却比她更快,“扑通”一下急跃入水。 叶汝真愣住了,然后才发现风承熙水性一般,自己扑腾自救尚可,真要救人却有悬。 叶汝真想也没想便跳了下去。 “别过来!”风承熙回头喊,声色俱厉,杀气四溢。 他潜入水中抓住了古嘉仪,要把她带往岸边。 叶汝真再一次想出手相助,风承熙一面喘息一面边道:“你要敢过来,朕就把她按水里,看看她还能不能活。” 等到康福带着人终于往这边赶来时,古嘉仪已经被风承熙拖上了岸。 原本无影无踪的宫人和侍女像是这才发现古嘉仪落水,纷纷涌上来,中间还适时地夹着一名太医。 太医紧急施救,昏迷不醒的古嘉仪吐出几口清水,呛咳起来,总算是从鬼门关捞回来了,被宫人们扶回去。 风承熙和叶汝真一直站在古嘉仪旁边,全身湿透往下滴着水,被风一吹,叶汝真立即打了个寒颤。 康福带着人终于赶了过来,给两人都披上毯子。 康福一直觉得叶汝真可能又做了什么事惹风承熙生气,因此一直制造一些让叶汝真可以把风承熙哄得回心转意的机会,比如总是带着随从落得老远,以便二人独处。 但经此一事,康福再也不敢这么冒险了,他跪地请罪。 叶汝真也跪下来:“错全是在臣一人之身,是臣失职,让陛下以身犯险。” “叶大人心地纯良,一心救人,何罪之有?” 风承熙站在寒风里,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声音也冷得瘆人,“现在人救上来了,叶大人满意了吗?” 水边风嗖嗖的,叶汝真哪怕裹着毯子也觉得全身发冷,她像是没听清风承熙这句话,仰头看着他。 正值午后,日尖微斜,垂在风承熙身后。 风承熙逆着光,龙袍上的金线一片暗淡。 “陛下……是不是要娶郡主?” 风承熙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你说呢?” 叶汝真当时虽然是急着救人,但心里明白,风承熙一旦和姜凤声撕破脸,朝中必定大乱,古家与姜家向来亲厚,古王爷定然是站在姜凤声那边,待到大局定下之后,这桩婚事成不成还是两说。 但风承熙救了古嘉仪,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皇帝尚未大婚,断不会先纳妃子,一旦答应娶古嘉仪,与姜凤书的婚事便势在必行,不能再拖。 这桩婚事太后与姜家都盼了许久,一切都是现成的,立刻就会提上议程。 一旦姜凤书成为皇后,姜家就更难对付。 她还有一点私心,不想让哥哥和喜欢的人分开。 “要不还是让臣娶吧。” 叶汝真道,“方才臣与陛下皆在水中,就说是臣救的——” 风承熙:“是你的婚事要紧,还是朕的婚事要紧?你以为太后是傻的?” “……”叶汝真忍不住道,“陛下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跳下去?” 风承熙走近一点,脸色依旧冷漠,但眸子亮到灼人,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喉头,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朕宁愿自己娶,也不愿你娶。” 就是这么愚蠢、糊涂又疯狂。 * 这场救人,两个人都感染了风寒。 太后问风承熙,是不是可以让叶汝真回家养病,一来二人不必在一起互相过病气,二来有家人照顾,病人也会安心些。 风承熙同意了。 太后亲自送叶汝真出宫。 叶汝真头重脚轻,努力想要推辞:“臣身上有病气,不敢劳烦太后……” 太后道:“放心,陛下既然都准备大婚了,哀家这时候若是难为你,岂不是自找麻烦?再者,人啊,死了的便成了最好的,活人永远都争不过,哀家才不会成全你。” 叶汝真:“……” 那还真是感激您不杀之恩。 太后的目光落在叶汝真身上,叶汝真面孔苍白,但眸子依然黑得漂亮,像一对浸冷水里的黑棋子似的,病中有一股我见犹怜的气质,犹胜女子。 “哀家早该想到的……”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从来没有把谁这样留在身边,寸步不离。凤书也早提醒过哀家,哀家却只当是她听了旁人的闲话。” 叶汝真已是宫中与民间皆公认的天子“宠”臣,对此毫无辩驳的余地。 太后将叶汝真送到宫门口,道:“你父亲的布庄生意好得很啊,还有你外祖母的脂粉铺子,听说又开了一家新店?” 她突然说起这些,叶汝真一时不解。 太后慢慢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样让你父亲和外祖母的生意一直做下去吧?” 短暂地怔住之后,叶汝真道:“臣知道了。臣会在家中好好养伤的。” “很好。”太后道,“天底下再没有比身子更要紧的了,你且好好修养,待大婚过后再入宫当差吧。” 叶汝真缓缓俯首,只觉得脑袋有千斤重。 “是。” * 叶世泽和谢芸娘早得了消息,早早在家门口等着。 太后宫中的太监总管亲自将叶汝真送到家门口,叶世泽热情招呼他,看上去甚是熟络。 谢芸娘悄悄告诉叶汝真:“陛下要大婚了,宫里各样东西都要采买,昨日周总管特意到咱们家定了一大笔绸缎呢。” 那边周总管和叶世泽寒暄毕,向叶汝真告辞,临行之前,含笑道:“太后说了,叶大人言而有信,是位君子,尊府的生意定然会一直兴隆的。” 这是威胁。 叶汝真低声道:“请公公上覆太后,太后吩咐,微臣定当从命。” 风寒并不是什么大毛病,谢芸娘又照应得格外精心,夜里都要守在旁边。 叶汝真半夜醒来,忍不住道:“娘去睡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不说还好,一听这话,谢芸娘声音都有些哽咽:“想来你从前病着,也是这般,只是我这个当娘的,竟然没有看顾过你一次。真真,娘欠你太多了。” “娘别这么说,我身体好着呢,一年到头也难得病一回。” 这话说得有点心虚,毕竟这几个月里,已经是她第二回 生病了。 这一次病势还格外缠绵一些,头脑里昏昏沉沉,好几日后才清醒一些。 满城都在说大婚的事。 有不少人想沾大婚的喜气,婚事都安排在下个月,整个京城皆是忙得不可开交,叶世泽出入都是春风满面的。 叶汝真让人给叶汝成送了封信,叶汝成回信只有一句话:甚安,勿念。 叶汝真拿着信倒是几分佩服,姜凤书都要嫁人了,他还安什么? ——难道姜家会在大婚前动手? 这个念头一动,叶汝真立即坐不住了。 她要入宫告诉风承熙。 可才穿妥衣裳,谢芸娘便端着药进来:“要出门?先把药喝了。” 一面又翻出一件灰鼠斗篷,“外面冷,记得穿上。” 叶汝真满腔冲动都顿住了。 她不能入宫。 即便入了宫,她又该怎么告诉风承熙呢? 我乃起居郎 第116节 就在这个时候,下人来禀,有客求见。 * 叶汝真还没走到厅上,就听见了叶世泽的洪亮的声音,“明德啊,这次的蜀锦可是成色一流,价钱还比上半年降了一些,正赶上如今办喜事——” 叶汝真听见后面一句就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这绝不是风承熙爱听的话。 她连忙进去打断了叶世泽,三言两语,催叶世泽去铺子里。 叶世泽本就忙得脚不沾地,出门前遇见风承熙才特意回来坐了坐,此时便起身让风承熙留下来吃晚饭,他去去就回。 风承熙含笑应下。 叶汝真怔了一下,很久没看到风承熙这样的笑容了。 这样微笑着的风承熙,一如春天第一次来叶家做客之时。 当时他坐的也是这个位置,春衫轻薄,眉眼带笑。 而今天色阴沉,下了一层细小的雪沫子,风承熙身上穿一件大毛外袍,袖口与领口的锋毛上积着的雪粒子还未融化,一粒粒晶莹如细小的珍珠。 他瘦了一些,原就锋利的下颔线益发冷冽。 叶汝真只看到这么多了,视野仿佛受到了巨大冲击似的,有些承受不住。 她垂下了眼睛:“陛下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风承熙的声音很是温和,从蜀中回来后的冷漠像是被人一刀全剪掉了似的,他看着她微笑,“叶卿,许久不见,你身体可大好了?” 第88章 喜欢 叶汝真有点怀疑自己在做梦。 难道是她太想见到他, 以至于产生了幻觉? “看什么?呆了?”风承熙一声轻笑,“今儿我确实是要留下来吃饭的,让老严准备胭脂鹅脯,很久没吃了。” 叶汝真深吸一口气:“陛下, 眼看大婚在即, 姜家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静?姜凤声会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嘘。”风承熙竖起一根手指, 接着微笑,“去你书房坐坐?” 叶汝真彻底懵了。 风承熙已经起身往书房走, 她只能跟上,中途试图找机会再开口, 风承熙又一次打断了她, 指着门口花架的位置:“我记得第一回 来的时候,这里放着的是一盆兰花。” 而现在是一盆腊梅。 腊梅还未开花,结着一粒粒小小的黄色花苞。 风承熙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来了兴致, “哟,出新的了。” 叶汝真一看呆住了, 赫然是《月娘拂云记》第三本。 “……” 她哥在姜家这段日子还真没闲着。 谢芸娘派人送来了茶水点心,风承熙十分安逸地看起书来,叶汝真在旁边坐立难安。 也许是因为在自己家子胆子比较肥, 又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风承熙和从前太像了, 她忍不住过去抽掉了他手里的书:“你不想让我提姜家的事,是已经有了对策吗?” 风承熙坐在椅上,叶汝真手撑在扶手上,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姿势,脸就在风承熙面前。 风承熙的眸子贴着上目线,睫毛长长, 眸子漆黑,异常深邃。 “……还是瘦了。” 他道。 叶汝真:“……?” 风承熙收回了视线,向她伸出手,摊开掌心。 叶汝真只得把书放回他手里,但还不想松手:“你已经有办法对付姜凤声了,对吗?” “我早说过了,这些不是你该管的。”风承熙把书抽了回来,“再给我倒杯茶,你们家的点心怪好吃的。” 晚饭之前叶世泽赶回来了,席间和风承熙交杯换盏,大聊特聊。 叶汝真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风承熙眉眼间皆带着笑意的样子,热汽从暖锅里腾起来,在灯光下映出一片烟火气。 他一面和叶世泽聊天,一面剥了一碟子鱼肉,顺手就给叶汝真递过来。 叶汝真也是习惯了,看也没看,顺手就接过来。 直到发现谢芸娘愣住,叶汝真才反应过来,“娘,有没有醋?郗兄吃鱼喜欢醮醋,就跟吃螃蟹似的。” 谢芸娘忙唤人取醋来。 叶汝真伶起醋壶往里倒,一不小心倒多了点。 谢芸娘:“明德这么能吃醋啊?” “嗯。”风承熙笑着答,“特别能吃。” 他当真将那碟子鱼肉吃完了,叶汝真都替他觉得酸。 饭后街上面隐约传来小孩子放炮仗的声音。 从宫里开始筹备大婚起,京城的婚礼就没断过,小巷里的孩子成天跟在迎亲的队伍后头捡爆仗来玩。 风承熙道:“叶兄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叶汝真精神一振,他是抱有目的而来的。 “去哪儿?” 小半个时辰后,坐在青云阁雅间的叶汝真开始发呆。 傅妈妈已经认出了风承熙,两股战战不住腿软。 风承熙让她寻几个新来的。 新来的女伎既不认识风承熙,也不认识叶汝真,看傅妈妈交代时万千郑重,只当是来头不小的贵介公子。 风承熙会弹琵琶,会唱曲,酒喝了不少,衣襟半散,耳尖微红,面若桃红,俊美得不可思议。 女伎们显然已经有些难以自持,又或者经验尚浅,分不清哪些碰得哪些碰不得,其中一个斟酒的时候手一歪,酒水洒在风承熙前襟上。 “公子恕罪。”女伎娇怯怯赔罪,“都怪奴家……” 风承熙一把捉住她拿着绢子拭向自己胸口的手,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下去。” 他发起火来的样子朝臣都能吓得半死,女伎们更是腿软,退下时一个个花容失色。 叶汝真倒是松了口气。 好,这下终于可以开始干正事了吧? 她等着风承熙示下。 风承熙也在看她。 两人就这么在对望,雅间的灯盏上罩着一盏绯红轻纱蒙制的灯罩,灯光带着一丝晕红,像一个迷离梦境。 “还看?”风承熙道,“我衣裳都湿了,不知道过来帮忙擦一擦?” 叶汝真在身上摸了一圈,帕子没摸到,一样东西却从袖子里滚出来。 叶汝真连忙去捞,风承熙却先她一步,按住了那只滴溜溜转的螺钿小盒子。 这小东西他把玩得久了,哪怕白记胭脂铺里有千万个和它一样的同伴,他也一眼就认得出来。 “……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风承熙看着她,低低问。 “我……我原打算去铺子里的……”叶汝真道,“文鹃正打算出些新样式,我本来想带过去给她看看。” “不许。”风承熙道,“说了是特地为我做的,谁也不许用这一款。” “……哦。” 叶汝真很庆幸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一直戴着这盒胭脂,她也不用它,就是习惯了把它放在手边,一旦摸不到,便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她又摸了一圈,确认是没带帕子,毕竟以为他是出来干大事的,谁还顾得上这个。 她估且拿自己的衣袖给他擦。 那女伎显然要的不是擦衣裳这么简单,大约一整杯酒都洒上去了,风承熙胸口这一块应该湿了个透彻。 她擦得甚是认真,眸子专注而明亮,肌肤光滑柔润,完全没注意到风承熙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只顾着道:“让傅妈妈准备衣裳,换一身——” 话没说完,风承熙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愕然抬头,就见风承熙的眸子闪动着异常凶猛的光,下一瞬整个便被按在席上,手扣头顶,无法动弹。 叶汝真:“!!!” 风承熙一手扣住她两只手,一手开了胭脂盒,指尖沾出一抹,抹在叶汝真唇上。 指尖下柔软的触感让他的眼神益发吓人。 “风……风承熙……” 叶汝真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底下的话全被风承熙一口吞了去。 浓郁的玫瑰甜香化开在两人唇间。 两个人都喝了酒,风承熙喝得更多些,酒味也更重些。 是青云阁自家酿的桃子酒,醇香里带着一股清甜。 咬着彼此的唇舌,就像是含着一块浸在玫瑰卤子里的熟软桃肉。 叶汝真的脑子嗡嗡作响,乐坊里的丝竹声尽皆远去,她觉得他的唇好甜,忍不住舔了一下,又吮了一下。 我乃起居郎 第117节 这些完全没有经过脑子,脑子已经是空白一片,只知道她很久没有见他,而他又离她这样近。 恍惚间她觉得风承熙也是这样,做出这样的举动完全是无意识之举,就好比一个人又累又渴,而一枚鲜甜多汁的桃子就送到了嘴边。 除了一口咬下去,脑子还能想什么? 但她这个动作捅了马蜂窝,风承熙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沉的低吟,唇上的力道顿时变大,像是真把她当成了一枚桃子,要连果肉带果核,一口把她吞进肚子里。 叶汝真的手挣了挣,想抽出来。 不是想挣扎,而是……想抱抱他,想摸摸他。 这些天不见,手指仿佛感到某种饥饿,想碰触到他才能缓解。 可是风承熙不让,他手上施了点力道,将她强行扣住,寸步不让。 “风承熙……” 叶汝真想说话,连声音也被吞了。 这个吻漫长而剧烈,松开的时候叶汝真以为自己要就此背过气去,脑海里是无限的空白。 她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就见风承熙已经松开了她的手,他的衣襟和发丝有些散乱,神情因为克制显得十分僵硬:“我……我没想这样……” 这解释显然太无力了,他自己都说不下去,猛地起身,“起吧。” 走? 走哪儿去? 叶汝真的脑子还有点晕晕荡荡的,一半因为他,一半因为自己。 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也不是她第一次觉得亲吻这种事情好像挺舒服。 却是她第一次好想抱着他亲回去。 她为这一点悚然不已。 * 马车驶过大街,在一处香汤铺子前停下。 空气里浮动着熟悉的甜香,正是从前喝过的那家。 “漉梨浆?”叶汝真问风承熙。 风承熙点点头:“你喝玫瑰卤。” 端着两盏似曾相似的香汤,叶汝真隐约有些明白了,“这些就是你今夜要做的事?” 将他第一天到她家里之后的事情,都做一遍? 风承熙将她的碗底一托:“喝你的。” 叶汝真差点儿呛着,艳红的玫瑰卤汁滴在唇角。 方才在他在雅间吻得狠了,此时她的唇还微微有些红肿,此时沾着甜汁子,宛如浆果熟透了自己爆出汁。 风承熙感觉到身体发热,薄汗沁出,大庭广众,难以自控。 唯有一口将碗里的漉梨浆喝完。 天冷时候的香汤都是热的,这一碗下去非但没有降温,反而更为灼人。 连叶汝真都注意他额角的汗意了。 “热吗?”她舔了舔唇上了汁子,问。 风承熙重重地喘了口气,眸子里似有火欲燎原。 这眼神让她猛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出汗,紧跟着她也觉得今天的寒风不够冷,铺子里有点热。 “阿成!” 就在这个时候,街上迎面一辆马车在店门口停下,袁子明从车上下来,兴高采烈地挥手,“太巧了能在这里碰见你,走,陪我去挑吉服好吗——啊!” 他这才看清旁边的人是风承熙,当场就叫了出来。 “是郗兄。”叶汝真眼见他下意识想跪下,一把把他提溜起来。 “挑什么吉服?”风承熙问。 “是、是这样,太后因为陛下大喜,愿意提前放出一批宫人出宫与父母自便,晚晴也在其中,我们便想着沾一沾陛下的喜气,那个……那个……把婚事办了……” 袁子明声音越说越低,因为发现风承熙的脸色越来越冷。 他急中生智,生疏地拍起了马屁,掏出帕子呈上去,“郗兄,你热不热?要不要擦擦汗?” 风承熙脸色更冷了:“不热。” 袁子明努力献殷勤:“你看你都出汗了……” “我说了不热!”风承熙蓦然吼道。 袁子明一下子萎了,缩到叶汝真身后,叶汝真安慰他:“我和郗兄还有事,不能陪你去挑吉服了……” “不,”风承熙道,“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吉服是重中之重,袁兄找我们帮忙,我们再怎么忙也是要去帮一帮的。” 袁子明:“……” 真的……大可不必啊…… * 最近的婚事一起接一起,裁缝铺中分外忙碌。 铺子里的掌柜已经摆出好几套成衣供袁子明挑选。 袁子明战战兢兢地,只想随便拿起一件便走。 叶汝真为他和赵晚晴高兴,认认真真地给他挑了一身,让他去试试。 她原以为风承熙是百无聊赖来看热闹,没想到风承熙竟也在认认真真看,还让老板把所有的货都拿出来。 掌柜犹豫了一下,风承熙朝叶汝真一抬下巴。 叶汝真掏出荷包,摸出一锭金子:“只是看一看,绝不会抢人家已经定好的。对吧?” 最后两个字是问风承熙的。 风承熙“嗯”了一声。 掌柜立即笑容满面地展示出更多的吉服。 风承熙问:“你觉得哪件好?” 叶汝真道:“袁兄家里虽然有钱,但本人不爱铺张,服色也较为简素,这个刺绣金线太多了,不好,这个纹样太花了,不好……” “谁管他了?”风承熙道,“我是问你,你喜欢哪件?” “我?”叶汝真一呆,这里的吉服可都是男款,她这辈子都用不着挑这个,“呃……这个吧。” 她随手指了一件。 风承熙指向另一外件:“那个呢?” 叶汝真:“也挺好。” 风承熙又问了两件,叶汝真很是好奇他居然这么有耐心在这里挑选,一面全都点头。 风承熙命掌柜将四件都拿起来,然后向叶汝真道:“去试试。” “……我?”叶汝真一呆,“我试这个做什么?成亲的又不是我。” “去试试。”风承熙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叶汝真只得过去试。 这家铺子不小,待客雅室不止一处,掌柜知道这二位是贵客,亲自抱着衣裳来伺候。 风承熙从他手上接过吉服,让他退下,然后关上门。 叶汝真随便抓起一身,走进屏风后换上。 这一身是大红绸子上绣五彩麒麟,麒麟绣得活灵活现,眼睛缀着墨玉,须子是以金线扭成。 腰带亦是相当繁复,叶汝真折腾了半天才弄好。 风承熙本是立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街景,京城不禁夜,被称作不夜城,满城灯火俱明,像是天神倾倒了满天星。 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视线在刹那间顿住。 屋中放着高大的铜镜,铜面磨得光滑发亮,映出叶汝真一身宝光灼灼的吉服,缎面子上的红色仿佛染到了叶汝真脸上,叶汝真觉得脸有点发烫。 不是因为这身衣裳,而是因为风承熙的视线。 风承熙看她的样子,仿佛是要拿刀子把她刻进脑子里。 叶汝真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试好了。” 风承熙走向她,视线仿佛凝固在她身上,又像是生怕一眨眼她就会飞了。 这样的视线太灼热,叶汝真完全没办法迎上,下意识想躲起来,“我……我再去试那件……” “不必了。”风承熙低声道,“别动,别脱,就这么穿着。” 他的声音异常紧绷,像一根弦绷到了极致。 叶汝真乖乖站着,一动不敢动。 她毫不怀疑,这时候她无论干点什么,风承熙可能都会发疯。 他这个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 仿佛看到一样绝世奇珍,想捧在手心里细细呵护,又想将它打碎揉烂彻底毁灭。 “原来……你成亲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叶汝真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看他的架势像是能这么看着她,看足一个晚上。 还好,在她紧张得快要冒汗的时候,风承熙走到一旁,拿起另一身吉服。 叶汝真以为他是给她拿的,结果他自己走进了屏风后。 再出来时,一身大红吉服,圆通肩大袖,料子是柔软的萱草花纹,蹀躞带上镶上白玉斑扣。 通体皆是一股富贵风流的意态,益发衬得人面如玉,容颜皎洁。 我乃起居郎 第118节 一个念头刹那间从叶汝直心头冒了出来。 ——姜凤书真是好福气。 还有古嘉仪。 还有未来所有的后宫女眷。 在这一个瞬间她竟然开始狠狠羡慕,明明那都是她深思熟虑过后决定放弃的。 风承熙走向她,目光深沉无边,像是欢喜与哀伤混合在一起,最后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辛酸,隐约带着一丝狂乱。 他扶着叶汝真的肩,将她推到镜子前。 铜镜模糊了细节,里面的两个人并肩而立,宛如一对新婚璧人。 “宫里的吉服都做好了,我很想烧了它,它就是世上最恶心的衣裳,穿上它我便得像以往那些风家皇帝一样,听任姜家摆弄。” 风承熙的声音低低的,就在叶汝真耳边,“可如果是跟你一起穿,我便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看的衣裳,穿上它的人,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叶卿,这世上将来到底是哪个人有这种福气,可以和你同穿吉服,白头到老?” “她会是谁?多大?生得怎么样?叶卿,我真的……好想杀她啊……” 叶汝真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她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心事,也终于明白了风承熙的诸般疯狂是为了什么。 “风承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你……你是喜欢我吗?” “是啊,我喜欢你。我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你?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好笑吧?” 风承熙轻轻抚着她的脸,看着镜子里的她,目光是疯狂而凄怆的。 是她在箭矢来临之时,想挡在他前面的时候吗? 是她在他心疾发作的时候冲上来抱住他的时候吗? 是在春天的夜晚里,他们隔着被子相拥的时候吗? 是在宫外的马车上,许诺定不相负的时候吗? 还是在那个初春的午后,他打发走又一个姜家派来的走狗,然后看着她穿着一身青绿色官服,身披一身清浅的春日阳光,走向御书房的时候? 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越来越离不开这个人,喜欢看着她笑,喜欢满足她所有心愿,她想要的东西,他愿意不计一切代价捧到她面前。 喜欢和她一起在夜里闲聊,喜欢闻着她留在被子上的味道入睡,喜欢挨着她坐着,喜欢入睡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她,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她。 “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真真,其实只不过是因为,她长着和你一模一样的脸,而她是个女子,我可以放心地喜欢。” 风承熙道,“可这没有用,即便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她也不是你。即便你不是女子,我也还是喜欢你,哈哈,”他低低笑了一下,“真是无药可救,是不是?” 叶汝真觉得自己的神魂都被抽空了,言语一时散落天外,找不到一句话,只是无意识地张了张嘴:“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说一遍了。”风承熙极轻极快地打断了她,“放心,发疯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会放过你,让你去过你想要的人生。你会遇上喜欢的姑娘,然后为她穿上这身衣裳,生几个可爱的小孩,最好个个都像你……那一定是很好的人生……” 叶汝真:“我不是……” “我让你不必说!”风承熙蓦然喝道,他的气息不稳,“害怕我吗?还是想骂我无耻?省省吧,我喜欢你从来就是我自己的事,你以后娶妻生子快活一世,大可以把我丢在脑后!” 他掏出一封信函,丢在叶汝真怀里:“这封信回去再看,你可以走了。” 叶汝真拿着信,没有动。 风承熙动了,他转身就走。 “风承熙!” 风承熙脚步不停,已经走到了门边,正要拉开门。 手刚碰到门栓,后面的人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他的后背,从身后抱住了他。 风承熙如受重击,全身紧绷。 “别害怕,我不想骂你,”叶汝真的声音在背后低低地传来,“我只想说,其实我……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风承熙慢慢地转身,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叶汝真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上了,脸烫得惊人,心跳也快得惊人,“我说,我也喜欢你——” 她只能说到这里了。 底下的全说不下去了。 风承熙劈头盖脸吻下来的架势像是要直接把她滋溜一口全吞进肚子里,渣都不给剩一撮。 “我……等等……我还有……还有话要说……” “别说,别说,” 风承熙抱着她,从来没有抱得这么紧过,只恨为什么要生作是两个人,这人本该和他生在一处才对,他们最好是血脉可以在彼此身上流转,完全化为一人。 “等我回来再告诉我。”承熙急剧喘息,近乎癫狂,“我知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哪怕是身在地狱,也会爬回来找你。” 叶汝真给他亲得整个人软成了一朵棉花糖,拼了命才抓住一点理智,“……你要去哪儿?” 风承熙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自然是要去办大事。” “什么大事——” 叶汝真还没说完,就看到袁子明拎着衣摆站在门外,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眼看就要掉下来。 不怪袁子明,门是方才风承熙拉开的。 这场面不大好看,叶汝真觉得自己应该害羞无措一下,可是没有,她心里亮亮堂堂的,好像什么情绪都能像清亮溪水一样从头心淌过。 风承熙感觉到叶汝真的视线,正要回头。 叶汝真手捧住风承熙的脸,向外面的袁子明笑了笑:“袁兄,这一身不错,不过能不能先把门关上?” 第89章 心疾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叶汝真起了个绝早,正对着镜子挑衣裳。 谢芸娘进来,看见衣裳堆得半床都是:“昨晚回来不是说要去护国寺烧香吗?怎么衣裳还没换好?” 再一看,挑的都是女装, 更吃了一惊:“你哥哥现在还在姜家, 你这么穿回女装, 不怕京城一时有两个叶汝真?” “不怕。”叶汝真对着镜子道,“我就是随便试一试罢了。” 叶家本就是做布匹生意, 给叶汝真准备的衣裳是一箱又一箱,什么时新料子都不错过。 叶汝真好些都是头一次上身, 试了一件又一件, 问谢芸娘:“娘,我穿哪件好看?” 叶汝真性子不像一般女儿家那样爱娇爱粘人,入京之后就入了宫, 成天扮成个男子, 谢芸娘都感觉自己养了两个儿子。 此时谢芸娘方找回一点养女儿的快乐,十分细致地给女儿配衣裳, 又挑首饰。 看着女儿在镜前照了又照,一脸雀跃与喜悦,谢芸娘福至心灵, 笑眯眯问道:“真真, 你去护国寺,当真是上香吗?” 叶汝真的脸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抱住谢芸娘,脸埋在谢芸娘肩上。 当然不是为了上香。 昨日风承熙给她的那封信,上面写着让她去护国寺找了然大师。 此时想想, 让她去护国寺干嘛还要专门写在信中,直接说一声不就是了? 且信上没头没尾的,也没说让她哪天去。 风承熙有点奇奇怪怪啊。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哪天不奇怪呢?连带她自己也…… 叶汝真没敢再往下想,她自己都不知道昨晚上是哪里来的勇气。 不过她很庆幸,昨晚没把真相说出来。 她要好好打扮,用最美的样子告诉他,她就是叶汝真。 光是想象这一刻,她就又激动,又快乐。 谢芸娘表示要同去。 “娘放心吧,我约了哥哥一起去。” 谢芸娘果然放心了些,又打听:“让我们真真这么开心的人是谁啊?” 叶汝真发现她现在不能听到有人提风承熙。 风承熙就像是在她心里吹了一个巨大的泡泡,谁提到他,他就会在她的心里无限胀大,好像要将泡泡撑破。 她红着脸应付完谢芸娘,把谢芸娘推到房外,将试好的衣裳首饰整整齐齐收拾进包袱里。 然后换上男装出门。 宝砚一清早跑了两处地方送信,一处是姜家,一处是皇宫。 叶家的马车驶到姜家的时候,叶汝成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他尚不知道叶汝真要做什么,只以为自己单纯是陪妹妹去上香的。 然而到了护国寺,叶汝真直接先寻了间禅房,等小沙弥退下后,关上房门,对哥哥道:“来,把衣裳换了。” 叶汝成:“!” 片刻后,兄妹俩从禅房走出来,妹妹面带笑容,哥哥神似梦游,脑子似被铁锤砸过。 “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愿意入宫了?”叶汝成低声问,“你要嫁给陛下?” 叶汝真:“应该吧。” 叶汝成快急死了:“这叫什么应该?你当真想好了?” 叶汝真没想好,准确地说,叶汝真不愿意想。 她只知道她喜欢风承熙,风承熙也喜欢她,她很愿意跟他在一起。 至于入不入宫,当不当妃子,是不是要和很多女人共事一夫……暂且被她抛到了脑后。 人们总说色令智昏,叶汝真深深地觉得,确实如此。 她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想这些正事儿,正想着风承熙下朝之后收到她的信,赶来护国寺,看见她变成了女人,会怎么样。 我乃起居郎 第119节 她的脑子全被这件事情占满了。 了然大师的静室在护国寺最高处,四下悄然,室内清雅,不染尘埃。 只有供案上搁着一盏宫灯,精致华美,与此地殊不相衬,倒是点明了一点此间主人的昔日身份。 那封信上只有一句话——护国寺,寻大师。 底下落着一方小印。 叶汝真在明德殿待了那么久,知道那是风承熙的私印,很少动用,应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此时了然大师久久地看着书信,仿佛要将这六个字看出花来,然后将信纸搁到香炉里。 火舌瞬间蹿起,将信纸舔食待尽。 叶汝真悄悄在桌子底下戳了戳叶汝成,叶汝成问道:“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 了然道:“二位既然来了,就陪老衲喝杯茶吧。” 这话答非所问,叶汝真不知里头是否有什么禅机,望向叶汝成,叶汝成微微摇头,他也不明白这机锋。 了然大师的茶颇有一股清苦味道,喝完之后,舌底泛出一股淡淡的回甘。 叶汝成对这茶以及茶中的意境赞不绝口,和了然大师居然聊了起来,从茶道说到佛法,渐入佳境。 叶汝真毫无慧根,捧着一杯苦茶喝得完全不得劲,不时便望向窗外。 天冷时节,了然大师的窗子也没有关,居高临下,望出去可见一大片湛蓝高空,以及远处在高空底下绵延的房屋。 那是京城方向。 她满心都在想风承熙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已经下朝了。 是往这边来了吗? 快到了吗? 了然大师放下茶杯,望向窗外,脸上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肃穆与寂静。 叶汝真忽然意识到,了然大师也和她一样在等待着什么。 所不同的是,他等的东西好像更加宏大,也更加沉重。 她的心莫名跳了一下,重重往下坠。 ——“我知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哪怕是身在地狱,也会爬回来找你。” 叶汝真猛地开口:“大师,我和兄长还有事,若是陛下没有什么吩咐,我和兄长就先行告辞了。” 了然道:“不急,先等等。” “不能等了。”叶汝真心头狂跳,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蜀中老家有事,我们着急离开京城。” 说着脚尖在底下碰了碰叶汝成。 了然望向叶汝成。 叶汝成早就习惯替妹妹圆谎了,十分自然地接口道:“正是,在下与大师相谈甚欢,竟忘了还要紧事。” 说着便起身摆出要告辞的架势。 了然沉吟一下:“二位稍候。” 他起身,取出一只小锦匣,递给叶汝成,“陛下原本要老衲等到今日黄昏,既然二位要离京,老衲也不便耽搁。” 叶汝成打开锦匣。 叶汝真迫不及待凑过去。 里面是厚厚一叠纸,房契、地契、商铺……无一不有,一半在北疆,一半在南疆。 任何人拥有这些,无论天南地北,都能很舒服地度过一辈子。 叶汝真脸色开始发白。 叶汝成注意到了,急忙问:“陛下还说了什么?” 了然提起那盏宫灯,交给叶汝成:“陛下说,这宫灯原是一对,其中一盏已经送人了,这一盏,便送给叶大人,照亮前程。” 叶汝真死死盯着宫灯:“他打算今天动手,对不对?” 这只是宫中的寻常样式,各殿檐下挂得到处都是,根本没有什么一对不一对之说。 另一盏他替她送给了姜凤声。 了然略有些诧异了看了叶汝真一眼,似在奇怪为何这句话不是出自叶汝成之口。 “叶大人,陛下做这些,只是有备无患,若是事情顺利……” 叶汝真转身便走。 ——风承熙昨天去叶家,去青云阁,去香汤铺,有意重复了从前的路线,并非偶然,也并非无聊。 ——他是去向她道别! 叶汝成立即跟上。 他还未走出房门,两名武僧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陛下既然让叶大人来此,便是不希望叶大人参于此事。”了然道,“老衲曾经劝过陛下,要成事,可留叶大人在身边。但是陛下已经有了决断,无论如何都不让叶大人入宫。” “大师你拦错人了!”叶汝成急着向外道,“真真你给我回来!你听哥的话,这时候入宫就是找死!” “哥你说什么?谁要入宫?” 叶汝真在庭中回头,一脸无辜,“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外祖母让咱们带的东西忘在家里了,得赶紧回去拿。” “……” 若说叶汝成什么时候后悔过自己考中明经却没去入职,那一定是此刻。 他拼命想闯出去,奈何武僧人高马大,一身武艺,他全不是对手,只能冲了然喊,“大师,你拦错人了,她才是叶汝成!” 了然大师端然不动:“叶大人,老衲虽然一把年纪,老眼尚未昏花,还分得清男女。” 叶汝成绝望嘶吼:“我真不是啊!” * 叶汝真离开护国寺,直奔皇宫。 到了宫门前被拦下,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女装。 叶汝成可以出入宫廷,叶汝真只是寻常民女,非召不得入内。 叶汝真没法,只得托人送口信,原想找康福,一想不行,了然大师既然能奉圣命拦人,康福自然更不用说。 她便托人去找齐昌。 齐昌一看是叶郎君的妹妹竟求到自己面前,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十分愿意去通禀。 叶汝真把一整只荷包递给他:“不要告诉任何人,把你的衣裳和御书房的牌子给我。” 齐昌捧着沉甸甸的荷包满心窃喜,只是还有一丝理知尚存,疑惑道:“叶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叶汝真冲他嫣然一笑:“……陛下眼看就要大婚了,若是想入宫,现在是我最后的机会,公公你说我要做什么?” 齐昌顿时放了心——既然是为邀宠,那他若是能成全,岂不是有功之臣。 片刻之后,叶汝真一身太监装束,捧着一卷文书,低头向勤政殿走去。 今天是初一,乃是大朝会。 平时不怎么上朝的宗亲国戚等人,以及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无论有没有奏章,今天都要列班上朝。 她一路快马加鞭赶来,此时已经接近平时下朝的时间,但殿内看上去仍是人头济济,尚未散去。 叶汝真捧着文书从旁边进去。 在门口的羽林卫正是当初入蜀中的随从之一,叶汝真怕他认出来,特意躬身低头。 羽林卫只瞥了一眼她腰间的牌子,便放她入内。 叶汝真松了一口气,进去便贴着墙根站定,第一眼就望向高高的御座。 隔着无数的人头,隔着遥远的距离,御座上的风承熙就像是坐在云端上那么遥远。 玄底刺金龙衮服肃穆威严,冕冠上垂下的十二毓玉珠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他线条流畅的下颔,以及颜色偏淡的双唇。 叶汝真昨天便发现了,那场风寒带给他的影响似乎远大于带给她的,他明显瘦了,气色也不如从前。 但他至少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一路飞奔之时,叶汝真的脑海里已经有了无数种可怕的想象,还好,没有一种成真。 他依然如往常任何一个朝会时那样坐着,为着省力似的,斜靠在扶手上,一脸面无表情。 殿内一切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此时朝中日常政务基本奏对完毕,如果没什么事,接下来就该散朝了。 叶汝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风承熙也许并不是选在今天动手。 就在这时,崔复出列。 崔复从蜀中回来后,官升两级,如今已是六品谏议御史。御史一职较为特殊,能风闻奏事,直抵御前,不受品衔所限。 他递上奏折,弹劾原蜀军右将军姜路拥兵自重、构陷忠良、意图谋反等等罪行,罪证确凿。 叶汝真心道:来了。 蜀中之事虽然尚未在明面上提出来,但朝中人自然消息灵通,都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 听完崔复的慷慨陈辞,兵部的人率先站了出来,指责姜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刑部的人再站出来,表示姜路罪大恶极,理应凌迟处死。 叶汝真知道这些都是姜家的人,看来姜家是准备将姜路切割出去,弃车保帅。 风承熙神情淡然地望向下方的姜凤声,声音清冷得很,“此事姜相如何看?” 姜凤声脸上有沉痛之色:“臣有罪。于公,臣未能监察地方,于私,臣未能约束族人,臣请陛下降罪。” “哦,姜相仅是失察吗?”风承熙说着,抬了抬手,郑硕押着几人进殿来。 这几人皆是身穿囚服,一是姜路,二是傅振生,另外还有蜀中数名官员。 我乃起居郎 第120节 叶汝真站在远远地,隔着人群,悄悄打量姜凤声。 姜凤声的脸色丝毫未动,一如既往地平静。 康福呈上卷宗,风承熙取了一份展开看了看:“这是蜀中这些年来的税目,据说蜀中每年的赋税送到京中之时,会有半数先入姜家,剩余半数,才会被送进国库,不知姜相做何解释?” 姜凤声镇定道:“臣对天发誓,绝无此事。” “若是发誓有用,朕也用不着刑部,直接让司天监来治国便好了。” 风承熙轻笑了一下,将所有卷宗扔在了姜凤声面前,“数字不做作假,一出一入,一笔一画,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除了账目,卷宗上还有这些犯人的证词,一个个都有鲜红的画押。 卷宗直接砸上姜凤声,姜凤声头偏了偏,官帽被砸落在地,发丝散乱,颇有几分狼狈,但气度仍是未改,他抓起文书迅速浏览一遍,沉声道:“回陛下,此乃有人构陷臣,臣一心为国,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天下对不起百姓之事。恳请陛下彻查!” 姜家一派皆在朝堂上跪下:“恳请陛下彻查!” 这一跪,朝堂上能站着的人就不多了,除去皇室宗亲,便是一些平时不大上朝的闲散官员,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僵着不敢动弹。 “冤枉你?”风承熙起身,忽然摘下了冕冠,松开了龙袍,背对着百官。 叶汝真心中一紧。 他背脊上的伤痕尚泛着新鲜的肉粉色,有碗口大。 “诸位爱卿,知道这是什么吗?”风承熙掩上衣裳,回过身来,“这是朕在蜀中时,姜路在朕身上留下的。逆臣姜路口口声声说朕该死,要为姜相夺取这天下,姜相又如何看?” 风承熙从蜀中回来后,此事瞒得风雨不透,犯人都是秘密关押,此时放出来的,除了各人的证供,还有诸多证据,直指姜凤声。 各项卷宗物证呈上朝堂,铁证如山,不容姜凤声狡辩。 皇室宗亲们原本早已经不再对风承熙抱有什么希望,更不敢妄想扳倒姜凤声,此时却是天地逆转,竟然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当下个个激动,纷纷指责姜凤声。 姜凤声跪在地上,发丝垂下,听着众人的辱骂声,脸上露出凄然之色。 “住口!”姜路忽然大喊,“一切皆是我一人所为,与姜相无涉,有种就冲我一个人来!” 他说完,猛地向旁边的柱子撞去,顿时撞得脑浆迸裂,倒地而亡。 殿内一阵纷乱。 叶汝真忍不住后退一步。 之前在蜀中时,风承熙就讶异于姜凤声为何在蜀中那么重要的地方,只放姜路这么一个有勇无谋之辈,现在答案出来了。 因为姜路对姜凤声死心塌地,为了保护姜凤声,宁愿去死。 “阿路!” 姜凤声眼中痛极,抱着姜路的尸首,潸然泪下,“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这天下是陛下的,你的命也是,你身为臣子,犯下大错,自该由陛下裁处,怎能自行了断?姜家没有你这样的族人,即便你我自小一处长大,我也不能认你入姜家祖坟了。” “……” 叶汝真好想冲上去扇姜凤声几个耳光。 让你演! 但风承熙说得没错,这世上最会演戏的人,果然是姜凤声。 殿中人不知他的真面目,看他如此悲伤还能做到大义灭亲,纷纷动容。 但是不要紧,这是朝堂,不是戏台,就算他再怎么演,证据确凿,这次他一定逃不掉! 风承熙走下玉阶,停在姜凤声面前:“表哥,哭完了吗?” 姜凤声放下姜路,以衣袖拭去泪痕,跪在风承熙面前,深深磕了个头:“陛下,臣自知这些年为了大央为了百姓得罪了不少人,也许连陛下都不愿再看到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的命,亦是陛下的。陛下觉得臣有罪,那臣的命,陛下便来取吧。” 殿中纷乱一片,有指责姜凤声的,也有为姜凤声求情的。 在这纷乱声中,风承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一下突如其来,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伸进他的胸膛,握住了他的心脏。 然后心脏便在这只手的掌控中,越跳越快,熟悉的痛楚由胸膛扩散至全身,头痛欲裂,耳边嗡嗡直响。 是心疾。 风承熙深深呼吸,握紧了袖中的螺钿小盒子。 它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了,硬实如一块圆润温玉,硌在他的掌心。 这是他特意问叶汝真要来的,是他收到的第一件礼物,它完全贴合他的心意,芬芳甘甜。 这是她做的。 握着她,便像是感觉到她在他的身边。 风承熙闭了闭眼睛,在空气中虚构出一个假想的叶汝真,像从前发作时那样用力地抱住自己。 他不会疯,不能疯。 他再睁开眼,眼尾那点红晕被强压了下去,他喝道:“来人——” 就在这时,他看见姜凤声的嘴角在颊边发丝的掩映下,往上勾了勾。 那是一个极为隐晦,又极为恶毒的笑容。 一如七岁那年看着他当场发作的那一刻。 姜凤声的右手覆在了左手手腕上的红绳,指尖发白,狠狠用力,握紧。 这一下仿佛是直接握在了风承熙的心脏上,整个人如受雷击。 “啊!” 风承熙听到自己发出一声惨叫,宛如野兽濒死的怒吼,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剧痛,他的双膝一软,倒在了地上。 “陛下!” 无数个声音发出惊呼,他的耳边嗡嗡作响,觉得好像听到了叶汝真的声音。 叶卿…… 意识在剧痛下变得浑沌模糊,就像有人拿刀子直接凿进他的脑子里,将脑浆搅成了一锅稀粥。 人群外,叶汝真想冲进去。 但刚抬脚,便有人抓住了她的肩,顺势捂住了她的嘴。 竟然就是刚才放她进来的羽林卫。 “叶大人恕罪。”那名羽林卫道,“陛下早有吩咐,万一大人混入宫中,也绝不能让大人暴露行迹。” 叶汝真拼命想挣扎,所有力气都使了出来,在这样的高手面前却像是个三岁小孩子,羽林卫纹丝不动,将她拖回原来无人在意的角落。 泪水从叶汝真的眼角滚下来。 她从来没有听风承熙那样叫过,他一定很痛,很痛很痛。 “快叫御医!快!” 人们一叠声吩咐。 声音嘈杂一片,像一团纷乱的噩梦。 让人癫狂的痛楚像潮水般向风承熙涌来,他眼前影影绰绰,理智行将离体而去,他苦苦想抓住最后一缕清醒。 “都让开!莫挤着陛下!……陛下您怎么了?陛下您可不能有事啊!” 风承熙听到姜凤声的声音,脸上满是虚伪的关切与忧心,恶心到了极点。 更恶心的是姜凤声还抱着他,就用方才抱过姜路的手,衣袖上面甚至还沾上了姜路的血与脑浆。 姜凤声低垂着头,披散的发丝挡住了脸上大部分表情,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音量,低低道,“我的好表弟,你是不是很意外?你埋在姜家的暗桩明明已经将我那根铃铛红绳偷换了,为什么我还是有办法让你发作?” 风承熙的嘴角溢出鲜血。 “因为那根红绳本来就只是个幌子,逗你玩玩罢了。” 姜凤声轻轻微笑,“只要母蛊在我身上,只要我离你够近,我随时都能让你发作,想怎么发作就怎么发作,想什么时候发,就什么时候发,你疯不疯,死不死,全在我一念之间。你发作的次数,表哥可替你记得清清楚楚呢,再来这么一次,你的脑子就彻底废了。” “去蜀中赢得了萧宏手下的蜀军,你是不是很高兴啊?我这个当表哥的,真希望你能多高兴几天。这样,当你彻底绝望的时候,就会更加痛苦。 对,你做什么都毫无意义。因为早在噬心蛊种下的那一刻,你的命运早就注定了。” 姜凤声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喃喃安慰着风承熙,但每个字里都像是夹着一片雪亮的钢刃,一点一点刮过风承熙的骨头。 “乖乖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吧,我会为你安排一场盛大的婚礼,会给你安排很多的女人,会让风家的小皇帝尽早诞生,然后,你就可以安心去死了。” “别担心,我会好好替你看着这万里山河的,还有那个你心心念念放不下的起居郎,表哥也一并会为你好好照顾。” 姜凤声低下头,凑在风承熙的耳边。 “好了,表弟,来犯最后一场心疾吧。发作得可要疯狂些,那样才好看。” 第90章 大婚 “朕要……” 风承熙最后的意识全部化成了杀意, 双手扼住了姜凤声喉咙,“——杀了你!” 他头上的冕冠落地,十二毓玉珠四散崩裂。 他的眼眶变成了血红色。 大殿中人人惊慌,有人忙着给御医让道, 有人上前去救姜凤声。 “都我死!全都给我死!” 风承熙发丝散乱, 目露血光, 已经是全是疯狂之色。 人们已经把姜凤声从他手里救了出来,他转而去卡住姜路的脖颈, 姜路身上的血沾到他的手上、脸上。 明明是在杀人,他却像是承受着酷刑般的痛苦, 他闭了闭眼睛, 两道鲜红的血泪沿着面颊滴落。 他身上的痛苦像是完全地传递到叶汝真身上,叶汝真的心痛得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撕裂她的胸膛。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那名羽林卫,向风承熙冲去。 眼前人头攒动, 像是人海茫茫。 她不顾一切往前冲, 眼中只有风承熙流着血泪的模样。 忽地,后颈一阵剧痛, 眼帘不受控制地合上。 我乃起居郎 第121节 最后的视野里,风承熙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仰天大笑,仿佛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 叶汝真在梦中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人们脸上或是奚落, 或是幸灾乐祸, 看着那人。 那人飞扬舞蹈,整个人如火焰般耀眼。 再一细看,那人身上确实带着火焰,整个人都被火焰吞没。 瑰丽火光中,那人扬起脸。 ——是风承熙! 叶汝真猛地坐了起来,一口甜腥冲口而出, 洒在被面上,像开出一朵血红色的花。 “叶大人要保重自个儿啊。就算是吐出血来,也救不了陛下。” 叶汝真抬头,看到了康福。 康福没有穿太监的袍服,他穿着家常衣衫,没有描眉也没有搽粉,像一个寻常老人。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陛下怎么样了?!” “这里是老奴在宫外置的一所小宅子,大人要是在宫里被发现只怕不好,所以老奴便斗胆让人将大人安置在这里。” 此时已经是勤政殿之事过去之后的第二天。 后来人们称那一天为“勤政殿之乱”。 叶汝真后来看到了起居注上的记录,说风承熙伪造罪证,意欲除去姜凤声,适逢此时,天将神罚,风承熙心疾发作,狂乱暴戾,神志昏聩,人心尽失。 叶汝真终于明白风承熙当初为什么将起居郎赶走了一个又一个。 因为那些人根本不是大央朝的起居郎,而是姜凤声请来写话本子的。 他们将姜凤声写成功高震主为君王所忌的忠臣,哪怕君王要他的命,他也愿意双手奉上。 他的声名顿时更上一层楼。 而风承熙则被坐实了是昏君,此刻正在深宫中,据说姜凤声率百官在太庙前为皇帝祈福,愿以十年寿命,换陛下平安醒来。 风承熙身边的人被以服侍不力为由,全部逐出了宫外。 这还算是姜凤声大发慈悲,按照规矩,主子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伺候的人一个也保不住。 姜家府兵已经全面接管皇宫,多亏叶汝真穿的是太监服色,府兵只把她当作一个吓晕了的小太监,康福才顺利把她带出来。 “叶大人,陛下昨日没让你回宫,你应该明白陛下的意思吧?”康福深深道,“还请大人保重,莫要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 康福的宅子离叶府不远,叶汝真回到家却觉得像跋涉了千里那么疲惫。 她坐在门口等叶汝成。 输赢已见分晓,尘埃落定,了然大师该把他放回来了。 然后这一等就是等到入夜。 叶汝成天黑才回,而且,是姜家的马车送他回来的。 叶汝真枯坐了一日,看着车辕灯笼上那个“姜”字,才像是被扎了一刀,猛然站起来。 坐得太久,双腿僵硬,这一下非但没有站起来,反而向前扑去。 叶汝成一把扶住她:“小心!” “二位当真是兄妹情深。”马车的帘子掀开一角,露出姜凤声的脸,他和颜悦色地道,“叶姑娘要不要随我回府?阿月儿还盼着你去陪她。” 叶汝真紧紧抓着叶汝成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脸色也煞白。 叶汝成将她圈在怀里,挡住了马车上姜凤声的视线,笑道:“外祖母前些时日来信催我们去一趟蜀中,承蒙大人青目,留下官在身边听用,只能让舍妹一人回去,这两日便要启程了。” 姜凤声微笑:“阿月儿大婚在即,叶姑娘是她的知心好友,难道不准备送阿月儿出嫁吗?” 帝后大婚,往往要准备个两三年,叶汝成说叶汝真速去速回,定来得及。 姜凤声道:“叶兄此言差矣,陛下现在龙体欠安,急需将婚期提前,为陛下冲喜。” 大婚提前到下个月初三。 也就是说,只剩半个月的时间。 姜凤声离开之后,叶汝真立即道:“哥,他是不是带你入宫了?你是不是见到了陛下?” 叶汝成点头。 昨天傍晚,了然大师一直守在窗前,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但显然什么也没等到,神色寂然地放叶汝成离开。 叶汝成刚入京城,姜凤声的人便找到了他,带他入宫。 他和姜凤声一起为风承熙守夜,两人几乎都是通宵没睡,今日一早,又去太庙祈福。 叶汝真声音干涩:“陛下现在到底怎么样?” 叶汝成沉默半晌:“真真,从今往后你便只是叶汝真,不再是叶汝成。宫中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了,等到大婚结束,你便回蜀中吧。” 叶汝真抓住他的衣襟:“告诉我,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叶汝成:“……他已经疯了,谁也认不出来,什么都不记得,醒来便要杀人,御医只好不停给他喂安神的药物,让他睡着。” 他有一件事情没有说。 姜凤声指明要他去守夜,一是因为想试探他的反应,二是因为,风承熙只有对他的脸有反应。 他入宫时风承熙正在发疯,看见他的脸后,风承熙整个人顿了一下,眼神有点迷惘。 被他掐着脖子的宫女这才逃过一劫。 但他这迷惘来得很短暂,很快就会重新变得疯狂,直到被灌下药物,陷入沉睡,然后等到第二次醒来。 “看来叶兄真是深得圣心啊。”姜凤声道,“看来上天还是仁慈的,陛下疯了倒好,不然,要是亲眼看见叶兄站在我这边,只怕不疯也要生生气疯。” 叶汝成看着陷入昏睡的风承熙,只问了一个问题:“他已经这样了,大人还要将妹妹嫁给他吗?” 姜凤声没有在叶汝成眼中看到一丝震动或痛心,姜凤声很满意:“叶兄只关心这个?” “不然我还要关心什么?” “好,叶兄不愧是个多情种子。”姜凤声道,“嫁是自然要嫁,这场大婚,势在必行。陛下已经疯了,大央需要一位储君,越快越好。” 叶汝成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姜大人,她是你的亲妹妹,你真要让她嫁给一个随时能要人命的疯子?” 姜凤声叹息:“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责任,我也无可奈何。不过你放心,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绝不会让人伤着她。” 说着,姜凤声拍了拍他的肩,“你替我好好照看陛下,我答应过你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叶汝成其实不知道姜凤声答应过什么。 同样不知道的还有为什么姜凤声一脸把他当自己的人模样。 因此叶汝成也有一肚子疑惑,在叶汝真问完话之后,他也仔仔细细问了个明白。 叶汝真道:“哥,明天你回姜家陪姜姑娘吧,我入宫当值。” “不可。”叶汝成道,“姜凤声城府甚深,我今天能取得他的信任,就在于我对陛下并无怜惜之意,但他并不会就此彻底放心。你一旦见到陛下,定会被他发现破绽。” 叶汝真:“我要见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一种空洞的执拗。 叶汝成很清楚自家妹妹的性子,她对很多事情都不怎么在乎,可一旦在乎了,那便是认死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讲再多道理都没用。 因为他自己也一样。 *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叶世泽和谢芸娘觉得家里这一对儿女都不大对劲。 首先是两人终于换了回来,叶汝成换上官袍,每日入宫当他的起居郎,叶汝真则穿上女装,乖乖做回女儿家。 只是叶汝成每天都心事重重,叶汝真则时常早出晚归。 谢芸娘还停留在女儿上次雀跃着去护国寺赴约的状态里,十分疑心叶汝真是去和什么人私会。 叶汝真忙着找人。 以康福为首的明德殿内侍统统被赶出了皇宫,以郑硕为首的羽林卫则被姜家府兵替代。 这些人全都身手不凡,姜凤声的命令是让他们各寻出路。 但叶汝真毫不怀疑,一旦他们分散,姜凤声一定会派人将他们逐一抹杀,在世人眼中只知道这些人离开了京城,绝不会想到是姜凤声动的手。 叶汝真这几日就在联络这些随从,一方面让他们各自营造出城的假相,一方面安排在布庄的商队里悄然返回京城。 正值文鹃将京城的铺子做得风生水起,又要开新店,叶汝真便干脆连铺子带宅子置下一处产业,随从们则成了新请来的雇工。 叶汝真一面忙着这件事,一面还去铺子里帮忙,整日脚不沾地。 她必须让自己忙起来,最好忙到飞起,这样才能尽量避免去想风承熙。 这日天色阴沉,看上去马上就要下雪,街上的行人不多,叶汝真在后院整理货物,忽然听得文鹃在前面跟人说话。 文鹃向来是能言善道,嘴皮子爽利,但这一次声音里却多了一点和平时不一样的味道。 叶汝真从后面望了一眼。 “!” 和她说话的人手里打着一柄油纸伞,青衣素袍,一脸清隽,竟是唐远之。 叶汝真第一反应便是唐远之发现了这个地方,找到了那些随从。 然而唐远之买了一盒胭脂便走了,并没有多作停留。 叶汝真心惊肉跳,问文鹃:“那人你认得?” 文鹃点头:“嗯,他也是蜀中人,要赶明年的春闱,不想路上遇到了打劫的,盘缠被抢去了不说,还受了一身伤,我看在同乡的份上捎了他一程。” 叶汝真:“……” 看来,虽然当初在蜀中时萧宏没能找到唐远之,也给唐远之吃了不少苦头。 而且,唐远之什么也没说? 我乃起居郎 第122节 “那你……觉得他人怎么样?”叶汝真试探着问。 文鹃瞧了她一眼:“想什么呢?同路罢了。” 跟着道,“我的丈夫只有阿堂,阿堂不在了,其它男人再怎么样,跟我也没有半点关系。” 叶汝真原本是想问问文鹃的反应,因为但凡唐远之打听过什么,文鹃必然会有所察觉。 但听到这一句,叶汝真怔住了。 文鹃不是第一回 说这样的话。 当初只是订婚,并未成亲,文鹃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在蜀中的时候便有不少人想求娶。 但文鹃一律没有答应,甚至还梳起妇人的发髻。明明是卖胭脂,唇上却没有涂过,衣裳也一律是素色,发簪都挑没有流苏的。 全然是寡妇的打扮。 叶汝真看看清点脂粉的文鹃,视线向外望去。 外面的雪花落了下来,唐远之撑伞的身影已经在街头远成小小一个黑点。 他是姜凤声的第一心腹,姜凤声眼下已经可以算是皇宫的主人,他的身份也随之水涨船高,是京中贵胄竞相巴结的对象,实在不该冒风顶雪出门,亲自来买一盒胭脂。 他不是来买胭脂的,他是来看文鹃的。 叶汝真看着一无所知的文鹃,心里忽然变得酸酸软软的。 文鹃姐姐,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就是你的阿堂。 他没有死,他就在你的面前。 文鹃一抬头,注意到叶汝真的眼神不大对,一愣:“怎么了?” “没什么。”叶汝真低下头,提笔记账,“心里算账呢。” 柔软的羊毫笔在纸面滑过,记下的却不是帐目,而是她所知道的、关于唐远之的一切。 写好之后,她将纸折好,放进匣子里,压了一盒胭脂,然后合上匣子,放进柜子里。 她告诉文鹃,这是一位贵客订的东西,约好三日后来取,若是三日后不来,就让文鹃送上门去。 文鹃办事向来仔细,送出去之前,一定会打开查看。 这事情太寻常,文鹃想也没想便应下了,问明地方后,顺口问了叶汝真一句:“你这两日是不再过来了吗?” “不来了,”叶汝真看着她道,“有事呢。” 她的语气轻松得很,文鹃全没瞧出不对。 明天是风承熙大婚的日子。 她已经接到了帖子,明天便可以入宫。 入宫之后,她要做的,可不只是观礼而已。 计划已经在胸中成形,惊险如过一块腐朽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如果真的回不来,匣子里的纸条会告诉文鹃真相。 她不想文鹃一世被蒙在鼓里,将青春与人生为另外一个人陪葬。 她相信文鹃,自有主意。 * 第二天入宫的时候,叶汝真的车夫、家丁全是随从们扮成,还选了两名个子稍微瘦小些的扮成嬷嬷。 两位“嬷嬷”照了照镜子,互相看了一眼彼此脸上明显的腮红:“……” 其中一人开口道:“叶大人,要假扮成妇人,可以去找康公公。” 叶汝真万万没想到,连眉黛都画不好的康福,竟然是位易容高手。 两位“嬷嬷”在康福的手底下,褪去了俗艳如媒婆的妆容,变得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一副回家就能抱起孙子的模样。 叶汝真震惊。 她低声问康福:“公公可听说过‘散星’二字?” 康福道:“承蒙先帝看得起,老奴也是其中一人。” 叶汝真猜想过,散星计划中,为掩盖身份,常常需要改换容貌,自然便得有个易容高手,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高手竟然就是康福。 “……”叶汝真,“公公以前不会画眉黛,是装的吧?” 康福微微笑:“叶大人恕罪,在宫里过活就是要这样,你越是擅长什么,就越是要装着不会。” 叶汝真:“那你能不能扮成丫环?这样就可以和我一起入宫。” 康福:“……” 这委实有点难为他脸上的皱纹了。 最后叶汝真带入宫的嬷嬷又添了一位。 皇宫里处处张灯结彩,每一处都透着灯火辉煌的喜气,隆冬时节无花无叶,便以通草扎出各式花朵,再点缀绢灯,整座宫城明彩闪烁,不似人间。 人人都知叶郎君十分了得,陛下失势后,很快就得到了姜凤声的青睐,叶汝真“宠臣之妹”的身份不倒,走到哪里依旧是一片奉承之声。 康嬷嬷扶着叶汝真在席间坐下。 太后最后才入席。 叶汝真见太后脸上虽敷着厚厚的脂粉,依然盖不住底下的憔悴,可见这些日子着实不好过。 但当朝太后,风度依然在,哪怕心中极为忧心,对场面的把控依然分毫不差,叶汝真上前见礼时,太后拉着她的手:“叶姑娘怎么也瘦了这么多?你兄长这些日子照顾陛下,十分经心,劳苦功高,待到陛下痊愈,哀家定当重重有赏。” 说着便褪下腕上的玉镯,替叶汝真戴上。 到了眼下这种时候,对太后来说,断不断袖的,显然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入宫前,康福告诉过叶汝真,按规矩,帝后须得来给太后行礼。 风承熙眼下病重,多半是由风氏皇族中的族弟代行此礼。 叶汝真算准时间,在帝后进来之前先借口更衣离席。 她刚离开殿中,身后更是钟鼓齐鸣,便是帝后的迎候之乐。在这个时候,整座皇宫的视线都落在这对新人身上。 叶汝真一行人对皇宫皆是熟得不能再熟,深知哪里有巡逻,哪里能藏人,一路顺风顺水避开了府兵,直奔明德殿。 重头戏在喜宴上,明德殿只留有两名府兵守门,迅速被两名随从解决,拖到暗处。 叶汝真推开殿门。 她熟悉这间寝殿如同熟悉自己的卧房,但此时却觉得十分陌生,里面红烛辉煌,每一件器物都换过,散发着一团喜气。 龙床上悬着大红喜帐,垂着珠帘,风承熙仰卧在枕上,静悄悄一动不动,好像睡得特别熟。 喜被喜枕喜帐,如一片血色的海洋将他淹没,他的脸苍白极了。 单只是一眼,叶汝真的眼眶就酸胀起来。 她拼命将这股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 康福扮的是位胖嬷嬷,肚子似是怀胎有七八个月了,此时康福从肚子里抽出一套女装。 这身衣裳和叶汝真的一模一样。 一会儿风承熙便是“醉酒的叶家姑娘”,坐着她的马车大摇大摆离开皇宫。 而叶汝真则同方才那两个被打晕的府兵一起昏迷,被人们找到时才如梦初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几人一起动手,拆发冠、梳发髻、脱衣、更衣,分工有序,动作迅速。 叶汝真负责挽发,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风承熙脸上,忽然发现他的脖颈有伤痕。 她的脸色一变,掳起风承熙的衣袖——手臂上也有。 甚至以指为梳的时候碰到鬓角觉得不大对劲,扒开发丝一看,底下显然是用力磕碰过,有明显的瘀肿。 叶汝真咬牙:“姜凤声!我早晚要杀了他!” 康福道:“……这应是陛下自己弄伤的。在遇见大人你之前,陛下每一次发作,都会弄伤自己。” 就在这时,姜凤声的声音隐约传来,由远及近:“……难道你们就不会想个法子,让他身体清醒,神志依然昏睡?!” 叶汝真:“!!!” 御医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很近了,胆战心惊地:“若要身体有反应,安神的药物便不能用;不用安神药物,陛下醒来便要发狂,这……这实在是难以两全其美。” 叶汝真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听脚步声姜凤声并没有带府兵。 她打了个手势,两名随从迅速闪到房门后,只等姜凤声一进门,便立刻制住他。 直接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叶汝真第一次感觉到心中有沸腾的杀意,异常冰冷。 但姜凤声的手明明已经推到了门上,却忽然顿住了。 “人呢?”一扇之隔,姜凤声的声音清晰如在耳边。 “也许是喝喜酒去了?”御医答。 叶汝真悚然一惊,姜凤声太过谨慎了。她急忙挥手,让随从即刻从窗户离开。 随从用口形问:“——大人呢?” 以他们的本事可以来去无踪,但若是带上她和康福这种不懂武功的人,那便是一个也跑不掉。 他们未必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蜀中一行相处数月,这几日又被叶汝真藏在宅子里,这些随从不知不觉间没有了往日的冷酷,竟有些不忍起来。 叶汝真没跟他们废话,直接命他们离开。 窗子刚刚从外面关上,姜凤声的命令便一字不落地传进来。 “来人,立即包围明德殿!有任何人出入,一律杀无赦!” 叶汝真在殿内捏着嗓子,尖叫一声:“救命啊,我知道错了,姜大人别杀我!” 我乃起居郎 第123节 第91章 洞房 殿门洞开, 府兵全副甲胄执刃而入,姜凤声在府兵严密的护卫下走进来。 叶汝真脸色发白,眼中有掩不住的惊慌,眼圈发红:“姜大人, 我……再也不敢了, 您饶了我这一回吧, 我只是一时糊涂……” 姜凤声看了看床上已经被打扮成女子的风承熙,再看看叶汝真, 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回事?” “姜大人,您知道姜姐姐其实不想嫁给陛下吗?姜姐姐喜欢的是我哥哥, 我哥哥也喜欢姜姐姐, 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我不忍心看着他们被拆散……” 据叶汝成所说,他住在姜家时, 也是长日随着姜凤书待在闺房内, 姜凤书有意地隔绝了姜凤声见到他的机会,姜凤声应该没怎么和他打过交道, 叶汝真言辞恳切,无辜垂泪,“我听哥哥说, 陛下昏迷不醒……就想把陛下藏起来……这样, 姜姐姐就不用和陛下圆房了……” “哦?”姜凤声问,“特意扮作姑娘的样子,姑娘还真是有备而来。不知姑娘准备将陛下藏到哪里去?” “我看后宫里好多殿阁都空着,就想随便找一处无人的殿阁藏起来。陛下扮成我的样子,我则扮成陛下的样子留在这里等姜姐姐,姜姐姐那么聪明, 定有办法送我出宫的。” “叶姑娘倒是想得周到。”姜凤声忽然拔出府兵的刀,架在叶汝真的脖了上,“那外头的府兵又是怎么回事?叶姑娘是怎么进来的?” 叶汝真吓得花容失色:“什么府兵?我什么也没看见呀,我进来的时候外头一个人都没有,不信你问我嬷嬷!” 康福比叶汝真还能演,已经浑身抖得筛糠似的,跪地磕头:“求大人看在我们家少爷的份上饶过小姐这一回吧!老婆子下回一定好好劝住小姐,不再让她胡来了!说一千道一万,她都是为了姜姑娘才这么做的呀!” 姜凤声立即变了脸色。 叶汝真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不是她动的手,那就说明宫里还有第二批准备动手的人。 为了去搜查这莫须有的第二批人,姜凤声立即将府兵派了出去。 但遗憾的是即便是这样,姜凤声依然留了人守住明德殿,而且叶汝真发现他身边最少跟着三五名贴身的府兵,寸步不离。 据康福说,姜家家主身边还会跟着无处不在的暗卫。 这让叶汝真感到绝望。 想直接杀死姜凤声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事立刻分散了姜凤声的注意力,又或者当真把叶汝真当成一个幼稚无脑的闺中弱质,不值得再浪费他的时间,他没有再审问下去,只是道:“叶姑娘一片真心为舍妹,我岂有不知?但此事罪同犯上,非同小可,姜姑娘以后切莫再犯了。” 叶汝真含泪应下,带着康福往外去,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视线,不往床上的风承熙身上飘。 “叶姑娘。” 走到门边时,姜凤声唤住她。 叶汝真回头。 姜凤声看着她,眸子凉凉的,半晌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今天人多,路上定然拥挤,我一会儿和太后打声招呼,叶姑娘就留宿在慈安殿吧。” 叶汝真心中一惊。 他是起疑了,还是另有所图? 把她留在宫中,等于是把她捏在手心。 但她不能拒绝,她乖顺地答应,“谢大人。” * 叶汝真以为留宿慈安殿,是太后随便指一间偏殿给她住。 没想到太后竟拉她一起睡在主殿。 康福吓了一跳。 在康福心里叶汝真是实打实的男人,只不过暂且扮成妹妹的样子以便营救风承熙,如今和太后躺在一张床上,这成何体统?传出去岂不要命?! 叶汝真:“……那不如你去帮我说说,就说我不爱跟太后睡一块儿?” 康福:“……” 姜凤声生性多疑,叶汝真身上嫌疑能不能全洗清,就看她是不是够听话。 太后像是要将前些日子待叶郎君的冷漠全部弥补给叶汝真,垂泪道:“是哀家糊涂,大师都说了,你哥哥身具佛缘,让陛下同他多亲近。哀家却是鬼迷心窍,竟把他赶回家,陛下便出了大事……” 太后卸了妆,脸色蜡黄,甚是憔悴。 叶汝真不知道当年换孩子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但太后对风承熙的一片疼爱之心,是真的。 她安慰道:“陛下洪福齐天,一定能扛过这一劫。” 这是对太后说,也是对她自己说。 一定可以。 太后叹息道:“只盼冲喜能够有用……” 叶汝真又安慰了一番,从宫人手里接过热手巾,替太后净了手脸。 太后这才睡下。 叶汝真根本睡不着。 风承熙苍白的脸一直浮在她的眼前。 在今夜见到他之前,她一直不敢相信叶汝成告诉她的那些是真的。 姜凤声确实很可怕,但他是风承熙。 他一定有办法。 就算是输,也不会这般一败涂地。 可他真的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唤都唤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殿内当差的宫人开了门,趋近唤醒太后:“姜大人有急事来请太后。” 太后命唤他进来。 殿中的灯点上,姜凤声隔着屏风回话:“禀姑母,陛下一醒来,还是不容人近身,无论是凤书还是古贵妃都被他所伤,今夜无法洞房。” “唉,早知道就不该这么急,应该等他略养好些再成亲的。”太后急道,“那现在可怎么办?有没有喂他吃药?可睡下了?” 姜凤声道:“姑母莫忘了,司天监算了又算,今晚是大吉之日,若是能在今晚合卺,陛下的病就又多了一半的指望。” 太后一脸惶急:“那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姜凤声静了静:“有一个人,可以暂时接近陛下。” “你说叶郎君?”太后迟疑了,“可叶郎君是男子啊,男子也能行吗?” “……”姜凤声,“男子又无法诞下子嗣,自然不行。但此时慈安殿上,不是有一人和叶郎君生得一模一样,又正是女子之身?” 叶汝真:“!!!!!” 她此时才明白姜凤声留她在宫中,原来还有这个打算。 她的心头已经开始狂跳,脸上却还要保持半夜醒来的迷茫以及听到消息的愕然,怔怔地迎上太后的视线。 太后喃喃道:“是啊,真的是一模一样……” 叶汝真颤声:“太、太后娘娘……” “真真。”太后握住她的手,“哀家求你了,你去试一试,若是能服侍陛下,哀家立马给你妃位。” 叶汝真知道这个时候一定要稳住,她惊慌道:“娘娘,民女还没有想要嫁人,更没有想f过嫁入宫中——” “叶姑娘,此事关系我大央国祚,你是大央子民,理应为大央效命。” 姜凤声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此乃国事,不容推辞。——来人,服侍叶姑娘梳洗。” 叶汝真假意挣扎,眼中含泪,无可奈何地开始梳洗。 宫人为她梳妆的时候,姜凤声吩咐道:“为叶姑娘做男子打扮。” 太后握着叶汝真的手:“好孩子,委屈你了,哀家定会好好谢你。” 叶汝真不再说话,低头垂泪。 实际上只恨宫人的手脚太慢,为什么挽个男子发髻竟然要这样久? 等到宫人终于收拾停当,她已是心急如焚,面上却还要做出挣扎为难之色,哀求姜凤声:“姜大人,我能见一见哥哥吗?” “叶兄就在明德殿。”姜凤声温和道,“叶姑娘是仗义之人,之前为救凤书都敢以身犯险,此时不是正好遂了姑娘的意?只要姑娘能服侍陛下,凤书便暂且不用洞房了。” 叶汝真以袖掩面,后悔得哭起来。 其实脸上并没有一滴眼泪。 姜凤声连妹妹的幸福都可以拿来利用,自然也不会在乎叶汝真的哭声,微笑道:“听闻民间有哭嫁之风,叶姑娘哭得当真甚是动听。” 肩辇外宫灯灼灼,一色用的都喜庆仪仗,整个皇宫似一片红色的海洋,树上的绢灯与通草花还没有摘下,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叶汝真忽然有种感觉——她好像真的是今晚的新娘,要被送到新郎面前。 * 明德殿里灯火通明,加强了守卫,前后左右每一道暗处都有府兵。 刚踏进宫门便听到了殿内杂乱的声音。 风承熙好静,宫人要入明德殿伺候,第一条便是走路要比猫还轻,不得发出一丝儿响动。 昔日的明德殿,坐在殿内,连殿外花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但此时十几名宫人并御医皆是围着一人团团转,不住呼喝,夹杂着哀求:“陛下,求您了,快喝药吧……” 被他们围在当中的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嗬嗬作响,手里挥舞着一支白玉镇纸,充作武器,不容人近身。 “死!死!都给朕死!” 红融融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的下巴尖削,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宫人重新给他换上了吉服,叶汝真讶异地发现竟是那日他和她一起试的那一套,衣袖宽大,腰带嵌玉,衬得他依然俊美,只是再也没有那时的风流意态。 衣服太红了,灯光也是红色的,像是整个人身上都覆了一层浓稠的血,只有面孔极白,眼眸极黑,诡异而阴森。 看着这样的风承熙,叶汝真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的表情,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口堵得没办法呼吸。 但这神情落在旁人眼中,都觉得她被吓呆了。 “去。”姜凤声在叶汝真身边低声道,“去抱住陛下,他就会安静下来。” 叶汝真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乃起居郎 第124节 她的耳里嗡嗡直响,周遭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只有风承熙一个人是清晰的。 不用姜凤声说,她已经打算那么做。 但没等她走近,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个人拦住了她:“真真,别过来,他疯了,会咬人!” 叶汝真的视线晃动了一下,才看清是叶汝成。 叶汝成额头一片细汗,衣袖高高卷起,露出胳膊上一道明显的伤口,是一圈鲜红淋漓的牙印。 “哥哥……” 叶汝真尚未完全回神,险些开口让叶汝成放心,还好两名府兵瞬间过来将叶汝成拉开。 “姜大人,为何要将我妹妹牵扯进来?!”叶汝成挣扎,臂上的伤口伤流得更多了。 “当然是为了大央。” 姜凤书温言道,“这里的事就交给令妹吧,我还有事要拜托叶兄。凤书今日着实受了些惊吓,我这里走不开,能否请叶兄代我去看望一番?” 别说叶汝成,连叶汝真都听得呆住了:“……” 这里全是姜凤声的人,显然他没有丝毫遮掩的打算,向叶汝成微笑道:“大央需要皇嗣,只要有孩子诞生于这个后宫之中,大央才有光明的未来。” ——至于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并不重要。 生在风氏的皇宫里,便自然是风氏的孩子,未来的风氏帝王。 他说完挥了挥手,叶汝成被强行带了下去。 紧接着御医和宫人也听命离开。 叶汝真惊慌地想跟着一起离开,被府兵推进殿内,然后门在外面关上。 “叶姑娘,祝你好运。” 在门关上的最后一瞬,姜凤声朝她微笑。 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软红的灯笼光芒下,只剩叶汝真和风承熙。 风承熙像是活在独自的世界里,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方才攻击的人都已经走了,依然挥舞着手里的白玉镇纸,同虚无的世界战斗。 叶汝真慢慢走向风承熙。 她走了风承熙的视线里,风承熙愣了一下。 “叶卿……” 他的嘴里含混地吐出这两个字。 “……是我。” 叶汝真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一如从前每个拥抱那样,像两株藤蔓并生在一起,“……我来了。” 第92章 记得 拥抱只持续了短暂的片刻, 风承熙的身体开始发抖。 像是痛苦和神志在博弈,躯壳变成了战争。 “风承熙……” 叶汝真只来得及唤他一声名字,风承熙已经抬起了头,眼角全是疯狂的晕红色, 脸上已经没有半点迷茫, 眸子浑沌漆黑。 他一口咬在叶汝真右肩上。 叶汝成说得没错, 他能认出她的脸,但时间很短。 叶汝真死死忍住了已经冲到喉头的惨叫, 压抑成急剧的呼吸。 她没有松开他,左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脊, 一下又一下。 吉服的料子如水一样软滑, 他的肩胛骨如蝶翼般在衣裳底下伶仃突起。 “没事了风承熙……” 两人依旧是相拥的姿势,像交颈的鸳鸯。 风承熙可能已经听不懂人话了,他发出粗重的喘息, 越咬越用力, 像是身体里有巨大的愤怒和痛苦催促着他撕碎一切。 叶汝真知道这伤口一定比叶汝成臂上的好不了多少,身体的反应最真实, 她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就流了下来,分不清是身体上的疼还是心里头的。 但她依然没有松手,贴在他的耳边, 轻声道:“没事了, 风承熙……别怕,我来陪你了……” 这安抚渐渐起到了作用,被抱着的风承熙像是小孩子撒完了脾气,咬合的力道一点点放轻,最后他放过了她的肩头,抬起头来。 他的眼角仍带着可怕的红晕, 但眸子里闪动着一丝做梦似的迷惘。 他看看她,又看看被他咬出来的伤口。 血从叶汝真的衣料底下渗出来,那一块的淡青色变成了绯红色。 风承熙歪歪头看看她,抬起手,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脸。 泪水沾上了他的手指,他像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东西,盯着看了半晌,慢慢放进嘴里。 然后他皱起了眉头。 像是很不喜欢这个味道。 叶汝真再一次扑上去抱住他,又是哭,又是笑,顾忌到姜凤声一定在外面听着动静,声音压得死死的,胸口都快爆开来。 风承熙像是被这个拥抱打了个措手不及,僵了片刻,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 叶汝真感觉到他在舔她的伤口。 隔着衣料呢,舔不着什么,风承熙舔着舔着似乎也发现不对劲,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有点烦躁起来。 “别动。”叶汝真轻轻抚上他的脸,“是不是很痛,很难受?” 风承熙的眼中一片茫然。 ……他听不懂。 神志在一次又一次的发作中被摧毁,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懵懂的小兽。 但他至少没有再发狂伤人,也没有伤害自己,叶汝真逼自己不要去哀伤,起身端起案上的药,“喝了它,然后睡一觉,好吗?” 风承熙闻到药味,明显抗拒。 “乖,喝了它你就没那么难受了。” 风承熙还是不愿意。 叶汝真听叶汝成说过,这药是安神用的,服下只是让人陷入昏睡,并不会有什么坏处。 此时的风承熙醒着反而是一种折磨。 叶汝真自己喝了一大口药,然后捧起风承熙的脸,吻上去。 药好苦。 但风承熙的唇还是那么软,让她想到那个在裁缝铺子里混着玫瑰与桃子香气的吻。 风承熙肯咽了。 一口喂完,他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看着药虽然还很厌恶,却并不抗拒她的再一次靠近。 喂到第三口的时候,他下意识不想让她离开,在她唇上吮着,“波”地一声,叶汝真才抽身。 碗里还剩最后一点药,风承熙脸上隐约露出了一丝期待的表情。 叶汝真:“……” 怎么人都傻了,这个还记得? 门在此时被推开,姜凤声袖手站在门外:“叶姑娘,洞房花烛夜,你不该让他就这么昏睡过去。” 风承熙一看见他倒作势要扑上去,口中发出低吼。 叶汝真一口含住药汁,当着姜凤声的面给风承熙喂了下去。 药效渐渐开始发挥作用,风承熙的眼睛渐渐合上,乖乖睡着了。 “我害怕……”叶汝真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脸上的泪痕没有干,泪水再一次涌出来,“我太害怕了。” 她给他看自己肩上的伤口,“他是个疯子,他想吃我的肉……” “叶姑娘辛苦了,我一会儿就让御医来给你包扎。”姜凤声温和地道,“但你不该擅自让他睡着,你必须尽快为他生下孩子。” “等一等好吗?”叶汝真颤声道,“等他不再咬人……我会慢慢训练他的……” “说起来,叶姑娘还真是有点本事。”姜凤声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踱着步,看着昏睡中的风承熙,“竟然能让他乖乖喝药。” “我以前养过一条狼狗,就是这样的,疯起来会咬人,但一定会对它有耐心,慢慢调/教,他就会变得很听话。” 姜凤声停下了脚步,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叶姑娘你当真是个妙人!是啊,我们的陛下现在就像一条狗,别人要怎么调/教,就怎么调/教!” 叶汝真捂着伤口没有接话,心中有强烈的反胃。 他恨风承熙。 不是单纯地谋逆犯上,他对风承熙好像有非常深沉的恨意,越是侮辱风承熙,他就是越是开心。 “是啊,我何必太心急?皇嗣的事,还有令兄帮忙呢。” 姜凤声微笑,“那件事情对你来说很难,但对于令兄来说,应该是求之不得。” * 坤良宫红烛高烧,喜气融融。 但进出的宫人脸上皆带着凝重之色。 大婚当天,皇后被陛下打伤了脸。 姜凤书的额角被镇纸的边角擦过,肌肤血嫩,顿时血流不止。 御医忙作一团,伤口不深,治愈不难,难的是不能留下半点疤痕。 叶汝成被府兵带来的时候,御医刚刚包扎完毕。 我乃起居郎 第125节 姜凤书在铜镜里看到了,挥挥手,让人都退下。 府兵们在外面把门关上。 叶汝成愤怒地拍门:“开门!” “他们不会开的。”姜凤书缓缓对着镜子,拔下发钗,“兄长想拉拢真真,一是想让风承熙再尝尝背叛的滋味,二便是为了今日。” 叶汝成:“……你知道他要我做什么?” 姜凤书朝镜子里的人微微勾了勾嘴角:“不就是想让我们上床吗?” “他休想!”叶汝成感到了深深的屈辱,“他当我们是什么?配牲口吗?” “对呀。”姜凤书轻声道,声音甚至可以称作是轻盈的,“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一头可以下崽的牲口。” “……” 叶汝成很熟悉她这副表情。 越是痛苦的事,她说起来的神情会越轻松。 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看着她被包扎起来的额角:“很疼是不是?” “嗯,但这一下不挨,这会儿我还得在明德殿里耗着呢。”姜凤书道,“我知道你担心真真,但是没用的,整座皇宫都在他的手心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对不起……” “何须抱歉?本来就是我把你们兄妹拖下这趟浑水,如果我当初没有去青云阁,这一切都跟你们没有关系。” 叶汝成:“我不是说这个。” 我是说无法减轻你的痛苦,无法拯救我的妹妹,我自命清高,结果在强权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出口,但姜凤书毫无障碍地看懂了。 她永远记得那个月夜他掀帘而入,素衣乌发,笑容清浅。 那是个像云一样高远又骄傲的郎君,只因为认识了她,才会有现在这样沉痛的神情。 她起身,缓缓捧起他的脸。 她的目光异常明亮,又坚定。 叶汝成隐约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姜凤书微微踮起脚尖,吻住他。 她去青云阁要学的可不止是琴,为了入宫后的承欢夺宠,她什么都要学。 包括这种事。 叶汝成的理智岌岌可危,捉住她的肩头,将两人之间危险的距离拉开一点,“阿月儿你在做什么?!” “早在青云阁那次,我就想这么做,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要以完璧之身入宫。” 姜凤书深深地望着叶汝成,“现在想想最傻,他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陛下的发疯早就在他的谋划之中,我嫁进来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后宫出生的孩子名正言顺地收在我的膝下。 “给我一个孩子吧叶汝成。 如果我一定要在宫中有一个孩子,我希望是你的。” 红烛轻摇,姜凤书的脸瑰丽如梦。 叶汝成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 “不行……”叶汝成道,“这么做,就是遂了姜凤声的意!” “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这一生都得遂他的意,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手心,连陛下都不例外……” 姜凤书的脸上有泪水划落,哀艳凄绝。 “你不知道他对陛下做过什么,换成旁人早就疯了,我一直希望陛下能撑住,甚至希望姜家能有报应……但现在你看到了,邪不胜正就是一个笑话,陛下彻底疯了,这个世间已经无可救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 叶汝成一把抱住了她,深深吻上去。 姜凤书搂住他的脖颈,两人吻得近乎凶狠,像是要靠吞噬对方才能抵御这无尽的恶意与空虚。 烛火爆了又爆,烛泪淌下厚厚的一摊。 这是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 窗外天色大亮。 窗上贴着大红喜字,将透进来的阳光滤成红色。 叶汝真醒了。 对明德殿的这张床她再熟悉不过,后半夜的睡眠简直香甜如婴儿。 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风承熙就睡在她身边。 风承熙还没醒,长长的睫毛垂着,呼吸平稳匀长。 叶汝真撑着头看着他。 四下里悄然无声,真像是从前明德殿里的清晨,中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里是一片小小的桃源。 忽然风承熙眉头皱了起来,额角也沁出细汗。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呼救,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有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这是做噩梦了。 叶汝真轻声唤着他:“风承熙,风承熙,醒醒。” 风承熙刹那间睁开了眼睛,眼中全是锋利的杀气,以及疯狂的混乱。 叶汝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扼住了咽喉,摁在了床上。 叶汝真发不出一丝声音。 殿中一个人也没有。 姜凤声显然并不在乎她是死是活,活着是她的运气,死了坊间的传言又要添上新的一笔——皇帝发疯,大婚之夜杀死了侍寝之人,还是昔日宠臣的妹妹。 眼泪从叶汝真的眼角滑下来,不是后悔也不是害怕,单纯是生理性的。 从昨夜看见他发疯她就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你不能杀我啊…… 你会后悔的…… 风承熙看到了她的眼神,这眼神无比温暖,无比悲哀。 狂乱纷杂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了,他抓不住,但手上的力道为之一顿,停了下来。 就在叶汝真一口气行将耗尽之时,风承熙松开了手。 她呛得剧烈咳嗽,眼泪流得更多了。 风承熙在旁边看着她,迷惘而安静。 外面大约是听到了咳嗽声,终于有人冲进来,是康福,他以嬷嬷的身份留了下来。 风承熙一看到外人,脸色立即变了,眼中再一次充满杀意。 “你……快出去……”叶汝真一面伸手拦在风承熙面前,一面向康福道。 她原先还担心自己担不住,示意康福赶紧快跑,但风承熙并没有扑向康福,他乖乖地停了下来。 他的视线再一次回到叶汝真脸上,忽然捧起叶汝真的脸,嘬了一口。 这一口嘬到的全是泪水,又苦又涩,风承熙脸都皱了起来,但顿了顿,又继续嘬另一边脸颊。 一番辛劳之后,她脸上终于没有他不想看到的东西了。 嘬完之后,他指了指桌上。 那儿是昨晚喝空的药碗。 叶汝真呆住:“…………” * 太后过来的时候,叶汝真和风承熙正在吃早饭。 在叶汝真的再三哄诱下,风承熙不情不愿地往嘴里塞一只糯米糕。 太后当场眼圈就红了。 这些日子,让风承熙吃饭比吃药还难,他拒绝一切靠近他的人,也拒绝一切送到他嘴边的东西。 叶汝真起身要行礼。 太后连忙示决她免礼。 风承熙发现了太后,立即勃然作色。 叶汝真已经发现了,他像兽类一样有领地意识,只要有人接近他一丈之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有叶汝真一个人例外。 当他对着旁人发怒的时候,甚至会一把把叶汝真拽到怀里,显然是把她当成了他的所属物。 太后含泪退后,眼巴巴看着风承熙吃完早饭,才欣慰地离开。 很快,慈安殿传来册封叶汝真为淑妃的懿旨。 “据说太后娘娘原本是要封贵妃的,但姜大人说姑娘的身份毕竟要低古贵妃一阶,不如等怀上皇嗣之后再升贵妃。” 风承熙不让人靠近,康福只得在门外回禀,外头还有严密把守的姜家府兵,一句要紧句也说不得。 康福忠诚地饰演一位没见过世面的嬷嬷,“太后娘娘给姑娘指了丽正殿,寝殿的宫人内侍全都配齐了,啊哟,里头可了不得了,比咱们家里还好呐……真没想到姑娘还有这运道,以后咱们家就是皇亲国戚了……” “以后可不能再称‘姑娘’了。” 姜凤声走来,微笑道,“要称淑妃娘娘。” “杀了你!” 风承熙对姜凤声的反应比对任何人都大,姜凤声都不用踏入一丈内,光是露个脸,就能激起风承熙最大的恨意。 姜凤声对此好像十分满意,他在府兵的保护下欣赏着风承熙的疯狂之态,待看够了,才望向叶汝真。 “臣特来给娘娘道喜,愿娘娘早日怀上龙种,到时的富贵荣华,整个叶家都享用不尽。” 我乃起居郎 第126节 叶汝真强忍住一巴掌抽过去的冲动,可怜兮兮地露出脖颈上的伤痕:“姜大人,求求你放我走吧,这样的日我没法过了,清早险些就让陛下给掐死了……” 这个要求姜凤声当然不可能会答应。 她又委委屈屈地提出另一个要求:“那大人能让我见见哥哥吗?我好害怕。” 这次姜凤声没有拒绝。 麻烦来自风承熙,叶汝真刚抬脚,风承熙便把她一把抓住,圈在怀里,用力之大触痛了叶汝真的伤口,叶汝真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风承熙立即低下头看着她。 叶汝真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衣裳也换过了,但他还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昨天咬过的位置,在衣服上舔了舔。 隔着衣服和纱布,叶汝真原本不该有任何感觉。 可此时却觉得他这一口舔到了她心头上,心都被舔软了。 ——他已经糊涂成这样,还记得她的伤口。 同时还明白他的另一个领域距离。 ——她不能离开她一尺之外。 * 叶汝成很快来了。 风承熙在见到叶汝成的那一刻怔了一下。 叶汝真知道他那混乱的大脑大概一时接受不了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但风承熙只顿了一瞬间,接着便垂下了眼睛,继续靠在叶汝真的身上,拿毛笔在纸上胡乱涂抹。 他放任叶汝成离自己一丈之内,已经算是优待了。 叶汝成松了一大口气,低声问:“他认出你了?” 叶汝真鼻子一酸,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勤政殿的那场发作像是彻底毁坏了他的脑子,他整个人退化到幼儿的状态,甚至连话都说不利落。 风承熙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抬起头看着她,眸子黑溜溜乌浸浸的。 “我没事。”叶汝真吸了吸鼻子,对他笑了笑,“玩儿你的吧。” 风承熙歪着头,手在叶汝真脸上摸了摸,没摸到什么东西,这才松开她,继续拿起笔。 叶汝真问起叶汝成昨晚的情形,“你和她……有没有……” “有。”叶汝成干脆利落地回答。 叶汝真的眼神有点复杂:“……” ……所以大央皇后成了她嫂嫂? ……或者说她哥成了大央皇后的男宠? 叶汝成很想敲妹妹一记爆栗子,好歹忍住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治好陛下,”叶汝真没有丝毫停顿,“杀了姜凤声。” 叶汝成微微吸了一口冷气:“你可知这两个皆是不可能完成的愿望?” “总要试试看。”叶汝真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不能坐以待毙。” 叶汝成看着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妹妹不再是那个闯了祸要他善后的跳脱少女,她眼中的坚定简直是掷地有声。 “好。”叶汝成沉声道,“我和你一起。” 叶汝真微微诧异,她以为他像以往那样劝阻她。 “没有人能将他人的人生当作棋子。”叶汝成道,“不试上一试,怎么能甘心一世受控于人?” “好!”兄妹俩皆有些激动,两人自幼便有默契,抬手击掌,相视一笑。 风承熙一把抓过叶汝真的手,两只手紧紧捂住,戒备地看着叶汝成。 叶汝成臂上的伤还生疼,连忙离远一些:“好好好,你的,你的。” 风承熙这才满意了一些。 叶汝真问起朝中的情形,叶汝成告诉她,现在人人都知道风承熙已疯,且没有留下子嗣,现在朝中皆说这是天意要断绝风家的龙脉,按照那个在京城流转的传说,帝位将要回到姜家手中。 叶汝真毫不怀疑,消息扩散得这么快,绝对是姜凤声有意为之。 她皱眉问:“姜凤声到底想做什么?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完全可以取而代之,根本不需要什么皇嗣。” “因为他想做完人。”叶汝成道,“他若是此时取而代之,就算是说得再好听,也是篡位,他改得了起居郎的笔,堵不住天下人的嘴。南疆与北疆还有蜀中的军队会以勤王之名讨伐他。” 但有了皇嗣,他就可以将风承熙抹去,以摄政王的身份掌管天下,花上几年功/夫拔除反对他的人,直到朝野一心,全在他的掌控之下。 然后再接受新皇的禅让,上演几番推辞不受的戏码,然后名正言顺成为天下新主,青史留名,流芳百世。 叶汝真听完冷笑。 真要感谢他的虚伪。 好歹给他们留了一点时间。 “所以哥哥你们要小心,”叶汝真道,“千万不要怀上孩子。” 叶汝成脸上不自在地红了红:“你……你们也要小心。” 叶汝真心说风承熙现在心智就是个孩子,这事儿压根儿不用担心。 直到叶汝成离开后她才回过味来——她哥脸红什么?!不会昨晚就有可能怀上孩子吧?! 有什么东西飘落到她脚下,是风承熙随意涂抹的画。 叶汝真捡起来,忽然发现上面的每一道线条都是颤巍巍的,起伏不平。 风承熙还在涂,握笔的指尖微微颤抖,笔迹涂出来似锯齿一般。 “……风承熙?”叶汝真一颗心悬了起来,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 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发颤,“你是不是很疼?” 风承熙歪着头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叶汝真无限心酸,起身要去要命人送药来。 风承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带。 叶汝真重心一个不稳,跌在他的膝上,连忙搂住他,稳住自己。 然后才发现两人的脸近到了危险的程度。 风承熙的眼睛低垂,眼睫长长一片,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喉结滑动了一下,像是咽了一口口水。 叶汝真眼睛亮了一下,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 这里是风承熙收纳一些小玩意儿的地方,一盒眼熟的胭脂就放在里头。 叶汝真取出来,他的视线立即落在胭脂上,眼神里透出一丝困惑。 “还记得这个吗?”叶汝真把盒送到他的面前。 风承熙伸手接了过去,打开了盒子,胭脂浓郁的玫瑰甜香散弥开来。 叶汝真一阵激动,他记得! 他甚至还用指尖抹出一些,看着指尖那抹红出神。 叶汝真不敢打扰他,一心等他自己想起来。 他看看胭脂,再看看叶汝真,忽然抬手将指尖那抹胭脂涂到叶汝真唇上。 叶汝真快要哭了。 他记得,他真记得! “你——” 叶汝真才要开口,后脑勺便被风承熙扣住。 然后,一个泛着玫瑰香气的吻在唇齿间化开,带着蜜一般的清甜滋味。 风承熙的唇舌便是生平头一回采食花露的蝴蝶,轻轻地碰一碰,吮一口,尝出滋味了,便埋头深入,沉醉不醒。 叶汝真被吻得晕头转向,快喘不过气了,才想起推开他,喘息着想问正事:“你记得是不是?是不是都想起来了?有没有——” 风承熙不满地捏住她的下巴,再一次吻下去。 他的眸子漆黑,眼神依旧一片懵懂,还透着一点好奇,一点急躁。 “…………” 叶汝真算是看明白了。 感情他就记得这个! 第93章 淑妃 太后虽然铆足了劲待叶汝真好, 将最上等的东西全往叶淑妃的丽正殿塞,但叶淑妃本人一步也没有踏进过丽正殿。 净耗在明德殿里了。 受册封的第二日,叶世泽和谢芸娘入宫。 女儿只是入宫吃个酒席,结果就成了宫里的娘娘——这种事情叶氏夫妇二人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在做梦。 之前夫妇俩上一回入宫, 仅止步于御花园。 这一回踏进明德殿, 两人都有些紧张, 彼此搀扶着给对方打气。 叶汝真刚把风承熙哄好,风承熙总算没有对着两人吼。 “明德也在呐。”叶世泽看见熟人, 终于不那么紧张了,开始跟风承熙打招呼。 谢芸娘觉出不对:“真真, 郗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乃起居郎 第127节 又问, “不是让我们来面圣吗?陛下在哪里?” “……”叶汝真,“你们行个礼吧,这就是陛下。” 叶世泽和谢芸娘僵住了:“…………!!!!!” 片刻后, 谢芸娘哭倒在了叶世泽怀里, “所以你不单是嫁给人家当小老婆,嫁的人还是个疯子?!这要是让你外祖母知道了, 非杀了我不可!” 叶汝真心说所以当务之急就不要让外祖母知道嘛。 白氏当初说了会随后上京,但到底是什么时候,谁也说不准。 叶汝真拜托谢芸娘回蜀中一趟, 尽可能瞒住消息。 谢芸娘从未独自出过门, 叶世泽少不得要亲自陪她去。 两人离京时,叶汝成送出城门。 回宫后,叶汝真问:“走了吗?” 叶汝成点头。 “他们没有起疑心吧?” “你知道的,娘最怕外婆了。” 堵白氏什么的只不过是借口,兄妹俩已经商量好了,先把父母送去蜀中。 有萧家照看, 就算将来有什么万一,叶世泽和谢芸娘至少能保平安。 太后几乎每天都来看望风承熙。 有叶汝真在旁边,风承熙发狂伤人的时候越来越少,这一日太居然能坐在一个桌上和风承熙吃了顿饭。 太后不停拭泪。 叶汝真适时向太后道:“母后,儿臣昨日做了个梦,梦中有佛光照在明德殿上,想来是佛祖庇佑,陛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太后一听这话,欢喜不尽,拉着叶汝真细问梦中详情。 叶汝真绘声绘色地形容一阵,最后道:“不如请了然大师入宫为陛下祈福吧?上应佛光,下佑百姓,陛下定能早日康复。” 这个请求几乎是立刻得到了太后的允准。 早在风承熙出事之后,太后便请了大师入宫,只是当时风承熙疯得厉害,不容任何人近身,大师也束手无策,叹息一声,无奈离去。 此时太后出了明德殿,一叠声吩咐身边的大太监去护国寺请大师。 正遇上姜凤声过来,太后一脸欣慰道:“凤声,还是你有法子,让淑妃入明德殿真是入对了,等到陛下好起来,哀家要记你首功。” 姜凤声恭声道:“能为姑母分忧,是我该做的。” 太后离开后,跟在身后的唐远之低声请示:“叶氏女确然有几分手段,风承熙虽然神志不清,但已经不会随意发狂了。再留她在明德殿,只怕会生出祸端,要不要……” 唐远之做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现在陛下还是个疯子,杀她做什么?”姜凤声轻笑道,“要杀,也要等到陛下真的恢复了神志,我再当着陛下的面把她杀了,你说,能不能把他再气疯?” 唐远之:“家主大人高见。” “放心吧,风承熙已经没救了,他永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姜凤声道,“宫里的事已经无关紧要,你要好好把朝中上下清一清,但凡不愿意顺着咱们的,全都处理干净,记住,别落下任何把柄。” 唐远礼行礼:“是。” * 叶汝真虽然能勉强哄住风承熙,让他不要攻击他人,但风承熙拒绝除她以外的任何人碰触,了然大师只有在风承熙服药睡下之后才有机会诊脉。 叶汝真紧张地看着了然。 了然收回手,开口却是问道:“娘娘才是叶郎君,是不是?” 叶汝真没想到他是问这个,愣了一下。 “老衲鲁钝了,那日在禅房里,老衲就应该明白,娘娘当时的眼神,可比令兄要关切得多。” “大师……” “娘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娘娘还在陛下身边。”了然抬手止住叶汝真的话头,“陛下身患奇疾,心脉受损,老衲一直找不到原因,只知道大概和姜凤声有关。而今陛下的神志已经崩塌,想再恢复实属千难万难。” “……真的没救了吗?” 了然摇头:“老衲无能,既寻不出病因,又如何救治?” 叶汝真坐在床畔,轻轻抚着风承熙的头发。 风承熙睡得很安静,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 了然临去之时,叹道:“天地间自有命数,或许我风氏当真是气数已尽,娘娘,与其考虑治好陛下的病,不如好好谋求一个脱身之策,带着陛下离开皇宫。” “我不会走的。”叶汝真轻声道,“他如果还清醒,绝不愿意就这么活着。” 了然默然半晌,道:“陛下此疾药石无医,但若是能用熟悉境地唤醒陛下一点记忆,或许有一丝机会。” 此时这机会过于渺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叶汝真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法子就好。 姜凤声身上最恶心之处,就是永远都舍不得撕下那身画皮,一直在人前维持着恭谦礼让的假相。 但这也正是叶汝真的机会。 叶汝真立马把了然的话好好夸大了一番,告诉太后。 太后自然无比欣喜,下令风承熙所到之处,所有人尽皆回避,其中自然也包括姜家的府兵。 叶汝真先是陪着风承熙在偏殿看书。 偏殿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风承熙拿起笔只会乱涂乱画。 叶汝真又让人在御花园中布置出一片绢花做成的玫瑰园,她记得那日她抱着一大包的玫瑰花时,他笑弯了腰。 可现在的风承熙对此却无甚反应,只看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 旁边传来“嘎”地一声叫唤,一团白影疾冲过来。 风承熙坐在原地尚未反应过来,叶汝真已经反手一把扼住了那只大鹅的脖子。 ……感情人都清场了,这位郎将大人还没被清走。 结果下一瞬,又一只冲了过来。 叶汝真照旧一把捏住,然后就见一堆毛茸茸的小鹅摆摆晃晃往这边冲。 叶汝真:“……” 已经孵出一家子了啊。 大鹅的战斗力极强,一开战便有不死不休的架势,叶汝真松开它们吧,怕它们啄人,这么抓着吧,小鹅又怪可怜的。 天冷得很,它们一心想往父母的羽翼下钻。 就在叶汝真左右为难的时候,风承熙忽然大笑了起来。 声音爽朗,神情飞扬,一如春天里的模样。 这是他这段日子第一次露出这么明朗的表情。 叶汝真拎着两只鹅,看呆了。 “淑妃妹妹好本事啊,竟然能把陛下哄得这么开心。” 假山那头,古嘉仪走过来。 她已经改作妇人打扮,通体皆是贵妃的气派,身后的仪仗如云,宫人的队伍排得长长的。 风承熙一见外人便不笑了,眼神里透着明显的烦躁,只望着叶汝真,明显在强忍。 “快把这些东西都赶走,”古嘉仪走近之后掩鼻道,“御花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叶汝真没说话,只是松开了手。 她早发现了,宫里的人好像都没有对付大鹅的经验,被两只大鹅弄得焦头烂额,好容易才扑上去捉住。 古嘉仪险些被啄了一下,吓得花容失色,一叠声让人把这两只鹅炖了。 宫人迟疑一下,还是告诉她,这俩鹅是陛下命人养着的,还封了官位。 “本宫让你杀了便杀了,陛下连太后都认不出来,还能认这两只扁毛畜牲?!” 古嘉仪声音里透着极大的怨怒。 入宫前古王爷再三交代她,而今之际,唯有诞下太子,才能保住后半生的平安顺遂。 皇帝当时肯亲自跳下冰冷的河水中救她,定然是对她存了几分心意。 只是,嫁入宫中就看见皇帝发疯,皇后受伤。 古嘉仪吓得不敢上前,逃回了自己的寝殿。 为此古王爷直接训斥她一顿,还说若没有皇嗣护体,她只能在宫中自生自灭。 “你是本王一手教导出来的,千金贵胄之身,竟没有一个商户之女有胆识?” 父王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边,“她如今已在明德殿站稳了脚跟,而你呢?只知道躲在自己的寝殿不出门?你怎么这般无用!我真是白养了你了!” 古嘉仪非常后悔。 早知道风承熙能被驯服,她当时一定会留在明德殿,那样的话,此时留在风承熙身边的宠妃就是她,而不是这个商户之女。 早在商户之女第一次戴着皇帝赏赐的首饰露面时,古嘉仪便很讨厌她了。 她是郡主,在贵女当中如众星捧月,被姜凤书压过一头已经是没法子的事,没想到区区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民女竟然也能抢她的风头。 此时叶汝真将风承熙挡在身后,手还紧紧拽着风承熙的手,一副死命阻挡风承熙向她靠近的模样,古嘉仪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住手啊,”叶汝真道,“当着陛下的面还敢动陛下的东西,要不要命了?” 宫人本就迟疑,一听这话顿时不敢动了。 “本宫是贵妃,她是淑妃,你听谁的?”古嘉仪怒道,“给本宫把这两只鹅杀了!若敢抗命,本宫就把你杀了!” 叶汝真不知道她这是发哪门子疯,明明之前一直是文雅秀气的模样,此时却像是自己欠了她几万两银子不还似的。 风承熙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现在的他未必听得懂古嘉仪的话,但却像兽一般嗅出了空气里的敌意。 我乃起居郎 第128节 不能再待下去了。 叶汝真拉着风承熙便走,只向宫人扔下一句:“陛下亲封的郎将,你们敢动,不要命了吗?后宫的主人是太后,你们不懂的事便向太后请示,太后定会给你们做主。” 各宫的宫人都是太后手里出来的,闻言立即有了主意,向古嘉仪赔笑道:“这对鹅聒噪,奴才们这就将它们带走。” 是带走,不是杀了,意思已经很明显。 古嘉仪胸口堵着一口气,顺不过来。 她死死地盯着叶汝真。 风承熙不停回头,眼神里有一种漆黑而执着的东西,隐隐透着杀气。 但古嘉仪却只看出风承熙并不愿意离开,是被叶汝真半哄半劝强拖开的。 “站住!” 古嘉仪厉声喝,“本宫命你站住!” 风承熙站住,眼神幽暗,看上去很想去咬古嘉仪一块肉下来。 叶汝真好不容易才让他平静了许多,断不愿让他在这个时候发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想把他拉走,一面道:“我们回去,回去玩胭脂好不好?” 这话让风承熙的脸色柔和了一点,肯走了。 “叶汝真,你区区一个淑妃,胆敢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叶汝真根本没空理她,一面往前走,一面回头道:“贵妃娘娘息怒——!!!!!!” 古嘉仪像是气疯了,顺手抓起一样东西就向她这边砸过来。 那是宫人手里捧着的香炉,贵妃出行,仪仗齐全,香炉铜质镏金,分外沉重。 叶汝真想也不想就挡在风承熙身前。 风承熙却比她的动作更快,将她揽在了怀里。 叶汝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一脸茫然。 香炉重重地砸在风承熙的背脊上,风承熙一声闷哼,嘴角溢出血丝。 “风承熙!” 叶汝真失声大吼。 风承熙的视野开始泛白。 背上的剧痛,眼前人惊恐的眼神,无法再保持的意识…… 一切都似曾相识,好像早就在哪里发生过。 第94章 醒来 明德殿里, 御医们忙着给风承熙治伤。 风承熙昏迷不醒。 太后心急如焚,古王爷跪在地上叩首请罪,自陈教女无方。 太后在怒斥古王爷,说古嘉仪这是弑君。 姜凤声在打圆场。 所以有声音都在叶汝真耳边嗡嗡作响。 脑海里唯一清醒的念头是提醒自己, 姜凤声也在, 她不能流露出太明显的担忧。 但心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她的视线根本没办法离开风承熙的脸。 最后还是叶汝成走进来,借安慰之机, 挡住了她的视线。 就在这个时候,叶汝真看到风承熙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旁边的御医也发现了, 去搭住风承熙的脉门。 下一瞬风承熙睁开了眼睛, 直接掐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御医,狂乱一如从前。 众人连忙上前解救,姜凤声提醒叶汝真:“娘娘, 您该去劝劝陛下。” 叶汝真只装了一下下畏缩——再多就实在装不出来了——她上前抓住风承熙的手臂, “陛下……” 以前听到她的声音,风承熙总是能很快安静下来。 但这一次, 风承熙转脸过来看她一眼,眸子里依旧是暴戾神情,同看那个被他掐着的御医没有任何分别。 他甚至松开那名御医, 改为掐住叶汝真的咽喉, 狰狞道:“找死……” 竟是疯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叶汝真吃力挣扎,众人拼命将她从魔爪下拯救下来。 太后整个人一软,倒在了椅上,掩面痛哭:“这是造得什么孽啊……古稼川,你看看养出来的好女儿!” 叶汝真惊魂未定,喘吁吁道:“母后, 快请大师,陛下连臣妾都认不得了,定是中邪了!” 古王爷原本已经是面如死沉,此时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急忙接口道:“正是!陛下此次所受的伤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脑子,如何会突然病重?定然是中邪,须得赶快做法事驱邪才好。” 太后已是六神无主,急命人宣了然大师。 而今已经没有人任何人能劝服风承熙,在等待了然入宫的时间内,风承熙前后打伤了五名御医七名宫人。 了然一来,叶汝真便无助地向他哭诉:“陛下这可怎么办?他连我都不认得了,现在没有人留在他身边,大师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她一面说一面紧紧抓着了然大师的手,微微晃了晃。 这个举动不仅逾矩而且失礼,但这当口也没有人计较这一点,只当她是吓坏了。 了然大师面色古井不波,望了望风承熙。 风承熙此时被缚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满口喊杀。 “戾气如此之重,恐是恶鬼上身。”了然大师道,“速速准备檀香与法杖,老衲这就为陛下做一场法事。” 太后立即命人准备。 了然道:“法事忌生人,只留陛下中邪前最近身之人在旁相助便可。” 那自然是叶汝真。 所有人都被请到了宫门外,叶汝真哭哭啼啼万分不情愿地关门上栓,但一转头便换了脸色,急步回到殿中。 “……噬心蛊……” 风承熙的声音不那么稳定,但吐字极为清晰,“他说的就是这三个字,皇祖叔只要往这边查便好。” 叶汝真贴着桌边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的神情镇定,目光清明,眸光里含着一丝明沏的冷意。 这是风承熙。 真正的风承熙。 风承熙一面低声和了然大师商议正事,一面望向叶汝真。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简直是有电石火光四溅。 “法事不可能这么快结束,所以老衲没办法在现在出去。” 了然大师忽然道,“但老衲入定的功夫尚可,二位可以当老衲不存在。” 说着,大师撕下一角衣袖,分作两团,塞入耳中,然后起身坐到窗下,背对着两人,盘膝而坐,一动不动。 叶汝真:“……” 风承熙看着她:“过来。” 从桌前到床前只有几十步,这几十步叶汝真像是走了好几年,又像是只用了一瞬间。 扑到风承熙怀里的时候她完全忘记了旁边还有个大师,紧紧地抱住他。 风承熙抱她的力量丝毫不比她弱,两个人一时间根本说不出话,就想这么抱着不松手。 “我很想你啊,风承熙。” 叶汝真低声道。 说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方才,就在风承熙的手掐住她脖子的那一瞬,叶汝真就感觉到不对了。 风承熙的神情是凶狠的,手上看起来也是使劲的,但指掌间的力道控制得极好,叶汝真一点儿也没觉得疼。 就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他是装的,然后找借口将了然大师请进来。 他们都困在宫中出不去,唯一能出入自由的,便是了然。 “叶卿……”风承熙贴在她的耳边,低低道,“我以前好怕把你拖进来,可现在一睁眼就能看到你,我心中着实欢喜。” 叶汝真抬起了头:“这些日子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风承熙:“我做什么了?”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在勤政殿发作之时,他的意识便像是被切断了,直到刚才方接上。 中间是大段的空白。 叶汝真简单地把这一段日子的情形告诉他。 风承熙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儿还隐隐作痛,他忽然一笑:“看来得给朕的鹅郎将升官了,若不是它,古嘉仪也没处发作。” 这是叶汝真熟悉的笑容,半是轻蔑,半是调笑。 “你方才说的噬心蛊是怎么回事?” 叶汝真问。 “我的心疾来得古怪,药石难医,这么多年来,皇祖叔一直没查出什么头绪。” 风承熙道,“每次有姜凤声在场,我就会发作得更厉害一些,所以我猜测,这病和姜凤声有关。只是姜凤声将这个秘密守得太紧,我一直没能打听出来。” 我乃起居郎 第129节 “……”叶汝真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所以勤政殿上你是故意的?” “蜀中如此紧要,姜凤声却只放了个饭桶,便说明他手中有更紧要的东西,能置我于死地。我得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有用这东西的机会,我才能知道是什么。” 风承熙道,“原来是蛊……这东西多在南疆与伽南一带,传得神乎其神,现在我知道了,这便是他的杀手锏,也是一直——” 他的话没能说完,叶汝真直接一把把他推倒在床上,怒道:“你早有安排,就不能先跟我说一声?!” 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风承熙仰倒在床上,看着她,忽然一伸手,将她拉下来,然后翻了个身,上下易位,将她压在了自己下面。 “我没有什么安排,我只有一条命,要拿这条命去赌一赌。”风承熙的眸子漆黑深邃,“若不是有你在身边,也许我会一直疯下去,所以……” 所以要送她离开京城,离得越远越好。 欢喜、难过、生气、心疼……把叶汝真的心塞得满满的,满到化为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满到堵住喉头,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抓住风承熙的衣领,将他一把拉下来,然后吻住他的唇。 几乎是瞬间,风承熙的唇便重重地压了下来。 殿内檀香悠悠升起,有僧人在窗前静坐,窗外缓缓落下大雪,此时此刻他们只想亲吻,亲到地老天荒。 殿内暖得很,两个人停下来的时候都觉得周身发烫,两人同时望了一眼了然。 了然凝然端坐,丝毫未动。 两人收回视线,彼此对望。 明明是多事之秋,这一刻却觉得没有什么事比这么你看着我看着你更要紧了,世上哪有比失而复得更好的事? 大约是殿内寂静的时间有点长了,殿门外,姜凤声的声音忽然响起:“大师,太后命我来问问,法事进行得如何了?” 了然大师在内应道:“快了。” 床上的两个人一惊,立即坐起来,叶汝真捡起之前解开的布绳,继续将风承熙捆了起来。 又拿了块布巾塞在风承熙嘴里。 做完这一切,叶汝真才忽然反应过来。 大师这可听得清清楚楚啊。 叶汝真:“…………” 皇家人的嘴,真是骗人的鬼。 法事结束,姜凤声扶着太后进来。 了然大师声称戾气太重,他一时无法化解,要回去修行参悟,希望能尽快找到医治之法。 太后再三感谢,命人送大师回护国寺。 风承熙依然是杀气腾腾地发着疯,布条一拿下来就冲着姜凤声喊打喊杀。 姜凤声一脸无奈地将布团塞回去,劝解了太后一回,命人送太后回宫歇息。 太后离开之后,姜凤声向叶汝真道:“娘娘,你的驯狗法子不灵了,陛下看起来永远也好不了。” 叶汝真泫然欲泣:“他疯成这样,我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姜大人,我能不能回自己寝宫?” “那怎么行?陛下脑子虽然坏了,人却还是好好的,正值血气方刚之际,最需要娘娘这样温婉可人的妃子做伴。” 姜凤声神情甚是温和,“不过,娘娘若是想离开明德殿,也不是没有法子。” 叶汝真连忙请教。 姜凤声微笑道:“若是娘娘怀上了身孕,自然不好再和疯子在一处,那便可以回丽正殿养胎了。” 叶汝真当即哀求起来,姜凤声随口宽慰几句,离开之际,脚步甚是轻快。 叶汝真怀疑姜凤声可能就是喜欢看人痛苦绝望。 现在人都走了,殿内重新只剩下叶汝真与风承熙。 叶汝真连忙解开风承熙身上的布条,风承熙拿下嘴里的布巾,活动活动有点发僵的脸。 叶汝真给他倒了一杯茶:“咱们还得这样装多久?” “等皇祖叔查出噬心蛊的解除之法。在那之前,我越疯,姜凤声便越开心。” 风承熙喝完茶,把叶汝真拉到自己怀里,“你上次要跟我说的话是什么?现在我回来了,可以说给我听了。” 叶汝真手指卷着一缕风承熙散落下来的头发,在指上绕来绕去。 风承熙略略抬高了音量:“……不说?” 叶汝真认真地望着他:“风承熙,我是男子,你是皇帝,你想过以后拿我怎么办吗?” “我早想过了。”风承熙道,“我那时想着,若我这次能活下来,事成之后,你便是大央第三位异姓王。我风家的帝位能坐多久,你叶家的王爵便能传多久。待江山稳固,我便效仿太/祖皇帝去四处巡游。你陪着我,天南地北,山高水远,去看海,去看山,去到大央的最远处。” “不带你的后妃们?” 风承熙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我不要三宫六院,但你也不许再为叶家传宗接代,这一世我们只有彼此,绝不容第三个人插/进来。你若是变心,我就……” “就怎样?” “……就阉了你。”风承熙深深看着她的眼睛,“这样你就会永远留在宫里陪我了。” “你舍得?” “你试试?” 叶汝真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跟我搞断袖,皇嗣怎么办?” “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便好了。” 风承熙的语气随意得好像是说从街上买一斤萝卜,“反正宗亲们什么也不干,最会生孩子。” 他说完看着叶汝真,“你呢?你可想好了?我是不会让你碰女人的,你须得让真真招女婿上门,生下的孩子除了一个姓白,还得有一个姓叶……” 被褥松软,空气里浮动着佛前温暖的檀香气味。 叶汝真仰躺着,听着风承熙看似霸道的语气,看见他的眼中有一丝紧张。 以前她那么不想入宫,可在此刻,所有的不情愿都化在他这丝紧张的眼神里了。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云谲波诡,前路难卜。 可那又如何? 在这一刻心中的想法无比清晰。 她要和他在一起。 永远太远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 她只要这一刻,这一时。 她的眸子微微有一丝迷濛:“不行,真真不想招上门女婿。” 风承熙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 叶汝真下一句道:“真真会嫁进皇宫,陪着陛下。” 风承熙隐约觉得她的神情不大对,但他这么抱着她,说着这些浓情蜜意的话,心里面渐渐开始止不住发热发痒。 他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放心,我定会还真真自由,让她出宫。” “那她要是不愿出宫呢?” 叶汝真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眸子里有莹亮的笑意,灯光映在她脸上,她简直像是天公照着风承熙心里梦里的模样雕出来的。 风承熙觉得她脸上的每一丝笑意都像是一道小钩子,在勾他的魂。 他的头脑微微发热,转动起来有点艰难:“……为何不愿?” “因为,她想留下来。”叶汝真的脸红红的,声音有点郑重,也有点紧张,“留下来陪着你,再也不要和你分开。” 她的唇就在风承熙面前微微开合,像花瓣在暖风中轻轻绽放。 体内的火越烧越旺,风承熙的身体前所未有地发热,他已经无暇思考,只喃喃道:“胡说……些什么?” “笨蛋,我就是真真啊。” 叶汝真看着风承熙,觉得他有点奇怪,他的脸上一片潮红,眸子好像也有点迷乱,好像是被她的话绕晕了。 她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还记得那次在蜀中驿站我跟你说的话吗?我是叶汝真,是因为家里不愿哥哥丢了官职,才让我暂时入职的……” 风承熙的眼睛睁大了,整个人怔住,像是被谁施了法术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汝真将自己的领口扯松一点,露出脖颈,“看,我没有喉结。” 风承熙慢慢伸出手,抚上她的脖颈。 脖颈细腻柔滑,似花颈般一掐就会沁出浆汁。 叶汝真只见风承熙的呼吸异样急促,嘴唇也红得异样,掌心极为滚烫,在她的脖颈上摩挲,像是忍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叶汝真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顿时有点心虚,自己确实是把他骗得有点惨了。 下一瞬,风承熙的手顺着脖颈下移,落在某处。 叶汝真:“!” “……是……馒头吗?” 风承熙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喉咙里含了块炭,把身体里的水都烤干了。 “不、不是。” 叶汝真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有一种想落荒而逃的冲动。 然后她整个人一轻,被风承熙抛到了床上。 绵密的吻紧跟着兜头盖了下来。 比任何一次都要灼热凶猛,风承熙简直像是快要渴死的人终于掘到了一口清泉,没命地想把她往肚子里吞。 叶汝真听着他粗重的喘息,终于发现了不对。 她的视线落在案头的茶壶上。 我乃起居郎 第130节 “法事”结束之后,姜凤声命人撤去了檀香,更换了茶水。 这茶水不对劲! 第95章 有孕 “风承熙……” 叶汝真试图阻止他, 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此微弱,还带着奇怪的颤抖。 风承熙听不得她这种声音。 叶汝真好怕他突然又疯了,他的架势像是要连皮带骨把她吞了。 “不……行!” 叶汝真拼着最后一丝神志道,“会有小孩的!” “别担心……”风承熙吻她, 一面吻, 一面道, “我知道怎么做。” 不是知不知道…… 叶汝真还想说点什么,嘴又被堵住了。 叶汝真恍惚有一种感觉, 她像是一根在面汤里吸饱了汤汁的面条,绵绵地又软又涨, 提不起一丝力气。 忽地, 风承熙停下来,视线落在她的肩上。 那儿原有一道细细的疤痕,是在蜀中杨府留下的。 除此之外, 还有一圈肉粉色的新痕, 明显是个牙印。 风承熙怔怔地看着那个牙印,手轻轻碰了碰, 碰得轻极了,全然不是方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样子。 他低低问:“……我咬的?” 不知是不是伤痕本就比旁的肌肤敏感,还是此时此刻她哪儿哪儿都敏感得不行, 叶汝真只觉得他的指尖上像是带着火星子, 碰到哪儿,哪儿就开始发烫。 她只能“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得拖出了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尾音,一波三折,像猫叫似的。 风承熙的呼吸明显变得更加粗重,但手上的力气一点儿没有增加。 他的额角硬生生忍出了汗珠,一颗滴到了叶汝真肩膀。 叶汝真看他这模样, 应该是忍得极为难受了,但他却撑起身来,似要起身。 叶汝真捉住了风承熙的衣襟,声音里有一丝委屈,“……这疤是不是很难看?” 她的肩膀圆润光滑,粉雕玉砌,连疤痕都像是天公无意间落在上面的花瓣。 “没有……” 风承熙声音里透着喘息,艰难地道,“放手,我……我不想弄伤你,万一……” 万一找不到噬心蛊的解药,他这样做只会害了她。 感谢她的伤痕帮他找回了一线理智。 他可以赌上自己的性命去做一场疯狂的豪赌,但他不能不为她做打算。 “可是……你不难受吗?”叶汝真低声问。 他一直在出汗,里衣的领口滑开,胸膛上一片水莹莹的光。 仿佛体内有一把看不见的火焰,在一点一点烤干他身上的所有水分。 “难受。”风承熙笑了笑,“但跟心疾比起来,不算什么。” 风承熙说着便要起身。 叶汝真手上用了点力气,将他的衣领扯开。 风承熙还来不及反应,叶汝真已经反守为攻,将他掀翻,压在了底下。 “!”风承熙,“叶卿!” “叫真真。”一番动作下来,叶汝真微微喘息。 她拔下发簪,长发披散,映着七宝树灯的的灯光,蓬然如云雾。 “骗了你那么久,这次就当是我向你赔礼道歉吧。” 她俯身,低头。 帘帐滑下,无风自动,飘然如梦。 * 次日清晨的明德殿十分安静。 康嬷嬷如今留在明德殿伺候。 他对二人的作息都清楚得很,每日基本都是掐着时辰来的。 但今日一来便觉得不对劲。 按说陛下这会儿该闹腾起来了。 按康福在宫中多年的经验,自然不会提前去扰主子清梦,但风承熙而今不是常态,康福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悄悄推开了一线殿门。 里面帘幕低垂,光线黯淡,地上散落着衣裳,有外裳,有里衣,有女子的,有男子的…… 康福:“!!!” 猛地带上殿门,心惊肉跳。 虽说是力道有所控制,叶汝真还是听见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想起身。 一动弹,才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 她仰枕在风承熙手臂上,风承熙脸朝着她,似八爪鱼一般,连胳膊带腿将她紧紧地箍在怀里。 叶汝真:“……” 风承熙睡得正香,呼吸悠长,眉眼静谧。 “别装了。”叶汝真道。 他睡觉向来比她警醒得多,她都醒了,他怎么可能没听见? 风承熙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她缠得更紧了些,脸往下埋到她的颈间:“再睡会儿嘛。” 清晨的声音还微带沙哑,轻拂到叶汝真的耳尖上,叶汝真只觉得半边身子都微微发麻。 “不、不行,”她的声音难以自制地颤了颤,“一会儿太后就要过来了。” 别处是儿子给母亲晨昏定省,但自从风承熙发病,太后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望风承熙。 昨天风承熙疯得厉害,太后只怕会更加不放心,过来得更早。 风承熙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将她缠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低低地响在她耳边,带着明显的笑意:“你不会想起来的。” “……” 叶汝真满面通红。 她昨天是看他忍得辛苦,一片好心,结果这人知髓知味,根本就是不知餍足。 她此时连动弹一下都觉得浑身酸得厉害,只能口头警告:“风承熙,你、你要敢再乱来,我就、就……” 风承熙抬起头,黑浸浸的眸子望着她,叶汝真可以清晰地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就怎样?骗我的时候那么狠,不给你吃点苦头我就不姓风。” 叶汝真相当识时务,立刻求饶:“我错了,我有罪,死罪死罪!求陛下饶命!” 风承熙眼神十分危险,但顾念着昨晚有些过火,到底还是忍住了,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命令自己放开她。 叶汝真这才得以起身。 小半个时辰之后,她明白了他那句“不会想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嫔妃受到临幸,首先是内起居注上要记录。 然后是彤史要上档。 再是各宫主子要谴人来送礼问候。 然后还要去给太后与皇后磕头行礼,领受教诲与赏赐。 太后自然是满面喜色,赏赐给得极为丰厚。 姜凤书也是诚心祝福,赏赐亦是极为大方。 太后原担心叶汝真先姜凤书受宠,姜凤书心中会有不满,结果看姜凤书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愠色,感叹道:“书儿,你比哀家强多了。哀家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待后宫的嫔妃尚没有你这般大方。” 姜凤书道:“这都是承蒙母后素日的教导,儿臣只不过是跟着学的。” 太后向叶汝真道:“陛下后宫本就人少,古贵妃又犯了事,后宫只剩下你与皇后二人。你二人可要相扶相伴,一起好好侍奉陛下才好啊。” 叶汝真心说皇后这么大度,可不就是因为不乐意侍奉陛下? 但面上还是乖乖地应下。 姜凤书拉住叶汝真的手,道:“淑妃妹妹而今正得宠,本宫愚钝,不知该如何才能讨得陛下欢心。妹妹若是有空,可否到本宫那里坐一坐?也好让本宫讨教一番。” 叶汝真一听这话便知道有事,当即含笑应下,两人携手拜别太后,看上去当真是姐妹情深。 太后目送两人离开,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有了一丝寂寥之色:“这宫中,表面上姐姐妹妹叫越亲热,背后的刀子就捅得越狠。唉,只望她们有些分寸,陛下已然这样了,她们可别生出什么事端。” 旁边的周总管恭声道:“太后放心。这两位娘娘可不一样,两人入宫前就情同姐妹呢。” “莫说亲如姐妹,便是真正的亲姐妹一同入宫,反目的也多得是。”太后叹道,“你让人去盯着些,别弄出什么乱子来。” 周总管依言而去,很快便来覆命,说两位娘娘相谈甚欢,皇后还亲自送淑妃回明德殿。 太后松了一口气:“只愿她们能相安无事。” 这话让太后说着了。 皇后与淑妃可能是史上最亲密的一对后妃,皇后时常去明德殿探望,淑妃也不时去坤良宫。 更让太后心中大慰的是了然又入宫做了两回法事,风承熙的疯症竟有所好转,基本恢复到受伤之前的水平——只要有叶汝真在身边,他便能安安静静地不闹腾了。 我乃起居郎 第131节 当然主要原因是风承熙觉得吼起来发疯怪辛苦的,遂选择了相对来说较为轻松的方式。 转眼年关将近,天气越来越冷。 从腊月起,各地入贡的队伍便接二连三来到京城,各藩地属国的使臣也都在往京城赶,以便参加开年的大朝典。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伽南使团入京了。 这次带领使团的人是阿偌本人,随行的还有云安公主。 两人可以说是王子与王子妃代表伽南入使大央,也可以说是丈夫陪妻子按照大央的习俗回门。 两人入宫之日,太后虽然照旧没有多愿意见到云安,还是周到地安排了一场家宴,为两人接风洗尘。 在座的皆是自家人,太后坐在主席,右手是风承熙与叶汝真,左手是姜凤书与姜凤声。 客席则是阿偌与云安公主。 云安在伽南似乎过得并不太好,脸上有胭脂都盖不住的疲惫与苍白,眼下也有厚厚一片青黑。 大家在席上客套,说公主一路远来,路上定是辛苦得很。 “公主有什么辛苦的?不过是坐在马车里不动弹,就跟我运来的花鹿似的。” 阿偌脸上没有任何关怀之色,言语间还透出一丝轻慢之意,但转向姜凤声的时候,却换上一副亲热的口吻,“姜相可以去看看我带来的花鹿,已经选了最好的几只送到府上,每一只都漂亮得不得了。” 叶汝真:“……” 这脸色换得太快,就跟变戏法似的,叶汝真一时无法将他和那个真诚热烈的阿偌王子联系起来。 云安似乎甚是伤怀,忽然掩住口,干呕起来。 阿偌抬了抬手,在案上一拍:“都说了让你别跟来,你看看你在席上如此失礼,像什么样子?” 叶汝真忍不住要开口,风承熙忽然把脑袋往她肩上一蹭,手在袖子底下拉了拉她的手。 叶汝真只得忍住。 太后虽不喜阿偌变脸如此之快,但一想世间男子皆薄幸,没到手时是珍珠宝贝,到手了不过是不值钱的鱼眼睛。 太后问道:“公主这莫不是有喜了吧?” 阿偌不耐烦地道:“可不是?出门了才知她有身孕,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真是麻烦得很,不如就让她留在大央吧,皇宫是她的家,让她在家里待产也好。” 叶汝真险些忍不住。 “那如何使得?”姜凤声温言道,“王子与王子妃双双来大央,结果却只有王子一人回去,这可怎么行?” 阿偌微笑道:“在我国妻子可以随意更换,我不带她回去,可以另外带一位王子妃回去。我早就听闻姜家女子皆十分貌美,若是姜相不嫌弃,我愿向姜家求娶一位小姐,迎为正妃。” “…………” 叶汝真算是明白了,这阿偌肯定是到了京城就发现风承熙已疯,风家已然失势,大权皆在姜凤声手中,于是便想抛弃怀孕的云安公主,转头跟姜家结亲。 而云安在旁边干呕得一头是汗,十分虚弱,颤巍巍起身离席告退。 在云安离开后不久,姜凤书忽然掩口欲呕。 太后见状问道:“书儿,哪里不舒服?” “没有,”姜凤书微笑,“就是觉得这道菜有点腥——” 说到这里她再也没能忍住,当场干呕起来,和云安一模一样。 叶汝真:“!!!” 怀孕了?! 她立即在姜凤声眼角看到了一丝喜色。 太后却是瞬间变了脸色。 内起居注和彤史上记录得明明白白,风承熙所宠幸的只有叶汝真一人。 姜凤书勉强忍住,起身告罪,想要离席,太后却冷冷道:“坐下。” 阿偌一看席上气氛不对,起身道:“我去看看我那位娇惯的王子妃,莫要让她做什么妖才好。” 说着便告退离席。 太后只盯着姜凤书,看也没有看旁人一眼,只吩咐:“淑妃,你陪陛下回宫。” 叶汝真口中应了一声,心里却是惊跳了一下。 姜凤书有了孩子,那是哥哥的孩子,是她的侄子,或者侄女…… 她知道风承熙一定有办法留下来。 果然,在她假意扶风承熙起身的时候,风承熙口中忽然“嗬嗬”作响,不肯走。 太后皱眉,让叶汝真离开。 但风承熙哪里会让?当下疯得更厉害一点。 风承熙这疯病时时发作,阴晴不停,毫无规律,太后十分头痛。 姜凤声柔声道:“姑母,淑妃也是自家人了,有什么话当着淑妃的面也无妨。” 已经到了这一步,确实也瞒不住叶汝真,太后索性不管了,只命人传御医给姜凤书诊脉。 “姑母不必传了。”姜凤书跪下,一字字清晰无比,“我确实是有孕在身,算来应有两个月了。” “!”太后险些背过气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孩子是谁的?” 姜凤书脸色沉静,没有丝毫慌乱:“是陛下的。” 太后勃然大怒:“你当哀家是傻子吗?!陛下一步也没有踏进过你的坤良宫!” “姑母,我是陛下的皇后,我生下的孩子,只能是陛下的。” 太后扬手便要给姜凤书一个耳光。 姜凤声上前挡住太后的手,“姑母息怒,阿月儿如今有孕在身,她腹中可是风家的血脉,容不得半点闪失。” 太后气极而笑:“你也疯了吗?她腹中的孽种哪里有半点风家的血脉?!” 姜凤书:“姑母,您好糊涂啊,都这种时候了,谁还要风家的血脉?只要是姜家的血脉便好。” “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案上的金杯便向姜凤书砸过去,“我真是看错你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金杯砸中了姜凤书的额角,撞飞了姜凤书一根流苏凤钗。 一缕鲜血缓缓从姜凤书额角滑下来。 叶汝真有点着急,看向风承熙——“不能这么放着不管吧?” 风承熙示意她——“再看看。” “姑母!”姜凤声喝道,“阿月儿肚子里若是男孩,便是这座皇宫未来的主人,你若是敢动她,休怪我不客气。” 太后诧异地看着姜凤声。 她从未听过她这位从小便知书识礼的侄儿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这并非单纯地护短,更有一种上位者掌控一切的威逼。 姜凤书掏出帕子,从容不迫地拭去了额角的血迹,然后将掉在地上的发钗拾起,端端正正插回发髻中。 然后她开口道:“姑母,您看好了,这个孩子不是我要怀的,是兄长要我怀的。” “他让你去怀你便去怀,他让你死,你便死吗?!”太后怒道,“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的夫君?如何有脸见人啊?!” 姜凤书缓缓地笑了:“姑母,您该醒醒了。我们都只是姜家的女儿罢了。” “可你还是风家的媳妇!”太后厉声喝道,“不单是姜家的女儿了!” 姜凤书沉默了半晌,再抬起头,美丽的面孔上一片辛烈的嘲讽之色,“姑母您可以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扔在一边受尽委屈和冷落,却把旁人的儿子捧在手心养育成人,您这个姜家的女儿为姜家所做的事情,可比我要多得多……” 叶汝真:“!!!!” 这话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她明显感觉到风承熙的身体瞬间僵直。 第96章 解药 “阿月儿, 莫要胡说。”姜凤声喝道,“这种事情岂能拿来玩笑?莫要吓着姑母。” “我当真是胡说吗?”姜凤书望向姜凤声,“哥哥和唐先生说起这些的时候,原来是拿来玩笑吗?” 姜凤声微微一顿。 “放心, 哥哥一直都教导我, 我是姜家的女儿, 姜家给我无限尊荣,我自然要用一生来回报。何况我与姜家本就是一体, 守护姜家即是守护我自己,两全其美之事, 我又何乐而不为。” 姜凤书神情淡定从容, “我只是觉得这事着实没有必要瞒着姑母,你看姑母梦做得太久了,醒都醒不过来。我们需要告诉姑母真相, 让姑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毕竟姑母若是不愿认下我腹中的孩子, 我便休想名正言顺生下来,哥哥的计划多少也会遇到麻烦。” 这话显然说服了姜凤声, 停顿了片刻后,姜凤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太/祖皇帝的遗旨命姜家长女永世为后, 便是要大央的皇帝皆出自姜家。我们这样做, 也是遵循了太/祖遗志。” 太后惊恐地看着姜凤声。 姜凤声转身向太后,语气甚是诚恳:“姑母,您也莫要太动气。我父亲也是为了您好。当初的谢贤妃已经有了先帝的宠爱,如果再生下一个太子,姑母的后位还保得住吗?” 太后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张面孔苍白如死, 视线从姜凤书和姜凤声脸上一一扫过,最后慢慢落在风承熙身上。 风承熙低垂着眼睛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桌上的金杯,看上去心无旁鹜,浑不在意。 只有叶汝真,在这么近的距离里,看得到他低垂的睫毛微颤。 叶汝真伸手在桌案底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他的手冷冰。 “不是的,不是的……”太后浑身颤抖,不停摇头,“哥哥不会骗我……不会骗我的……熙儿是我的孩子,他就是我的孩子!云安是那个贱妇生的,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姜凤书道:“姑母信也罢,不信也罢。我腹中的孩子就是陛下的血脉,这一点姑母可要认清楚。” “你休想!”太后指着姜凤书,颤声道,“你秽乱后宫,罪不容赦,哀家绝不容你混淆皇家血脉,也绝不容你这样侮辱陛下!” 姜凤声叹了口气:“看来陛下病重,姑母忧心过度,竟致神志不清,实在令人惋惜。” 他说着扬声道:“来人!” 门外府兵进入。 姜凤声吩咐道:“太后身体不适,快快送回慈安殿,命御医诊治,好生照料,莫要再让太后步出慈安殿,务必让太后安心静养。” 我乃起居郎 第132节 府兵上前将太后架了出去,太后喝骂不休,声音渐远。 叶汝真只觉得风承熙的手心沁出了一片冷汗。 但表面上风承熙依旧很稳,玩完了金杯,开始拎起酒壶往桌上倒酒,看着酒水四溢,滴落到叶汝真衣摆上。 风承熙指着叶汝真的衣摆,忽然开始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出了眼泪。 叶汝真真想抱一抱他。 但是她不能。 她只能假装不耐烦又不敢声张地低头擦拭酒渍,头一低下便觉得两眼酸张,眼泪想要泛出来。 那边姜凤声一脸欣慰地夸姜凤书“不愧是我的好妹妹”,让姜凤书快快回去歇息,以后这样的宴会皆不必出席,让淑妃代劳便可。 姜凤书脸上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依言离开了。 姜凤声走过来,“淑妃娘娘。” 叶汝真没有办法止住眼中的泪意,干脆抬起头,做出泫然欲泣之态:“皇后娘娘有孕了,姜大人是不是就可以放我离开了?” 姜凤声微微一笑。 叶汝真从前觉得他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的笑容让人从骨子里冷出来。 “淑妃娘娘这是说哪里话?一来,陛下还需要娘娘照顾,二来,阿月儿肚子里的是太子还是公主,谁也说不准。三来嘛……” 姜凤声说着微笑了一下,然后才盯着叶汝真的眼睛,慢慢地开口,“这等皇家秘辛淑妃娘娘都知道了,我怎么放心让娘娘离开?” 叶汝真被他盯着时有一种被蛇眼盯上的错觉,这才知道他让她留下来的目的。 她颤声道:“我……我能问大人一件事吗?” “娘娘只管问。” “姜家调换孩子,为什么要瞒着太后?太后不也是姜家的吗?” 姜凤声笑了。 “因为先父将姑母宠坏了。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云安,她一定做不到像现在这样绝情,对陛下也疼不到这个份上。 她越是疼陛下,陛下就越觉得她可怕,越觉得她的疼爱是假的……你说这感觉奇不奇妙?” 叶汝真遍体生寒:“难道……当初的真相,是大人你故意暴露出来的?” “自然。” 姜凤声微笑着看向风承熙,风承熙已经发完了疯,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叶汝真身上,眼神一片空洞。 “你知道怎么让一个人慢慢发疯吗?” 姜凤声的声音里全是满足的笑意。 “不是给他一个真的,再给他一个假的,而是给他的全是真的,但真的与真的之间却是水火不容,截然对立。他无论信哪一个,另外一个都会让他纠结徘徊,最终他就什么也不敢相信了。” 叶汝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样铺天盖地又无微不至的恶意成功了。 她仿佛看见小小的风承熙置身于这样浓稠的恶意中,他周围的一切都是漆黑一片,哪怕是一点点亮光后面都隐藏着深沉的秘密,他什么也不敢相信。 他就这么一个人在孤绝中长大,在孤绝中忍受心疾的折磨。 “一般人从小这般长大,早就疯了。”姜凤声诚恳地道,“咱们的陛下已经很厉害了,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十分钦佩。这一切若能被记入起居注,咱们陛下定然要青史留名呢。” 叶汝真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 “娘娘莫要害怕。”姜凤声的语气依然十分温和,“只要娘娘乖乖听话,我保管娘娘将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谢、谢大人。” 叶汝真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显在发颤。 这让姜凤声很满意,又向叶汝真许诺了一片光明前景,方交代,“今晚好好服侍陛下,若有需要,上回的药……” 风承熙忽然暴起,嘶吼着扑向姜凤声,像是要一口咬断姜凤声的脖子。 姜凤声端然不动。 风承熙的手甚至没能碰上他,一名黑衣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他抓住风承熙的衣襟,一推。 风承熙连退数步,撞翻了桌案才跌倒,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寒棠住手。”姜凤声道,“知道陛下现在有多金贵吗?打坏了怎么办?” 黑衣人点头,退后。 叶汝真只觉得眼前一花,黑衣人已经消失在整座大殿。 姜凤声命人将风承熙和叶汝真送上轿辇。 厚厚的毡帘放下来挡住了隆冬的寒风,也阻隔了姜家府兵的视线。 叶汝真掏出帕子,轻轻替风承熙擦拭嘴角的血丝。 沿路的宫灯光芒透进轿内,照出她脸上的泪光,眼泪好像流之不尽,在脸上闪闪发亮。 “别怕。”风承熙低声道,“寒棠出手自有分寸,他们才不会在这个时候真的弄伤我,就是一时血不归经罢了,吐出来便好了。” “……那人到底是什么人?” “姜家有暗卫你知道的吧?那人便是暗卫首领,神出鬼没,永远守护在姜家家主身边。” “……所以,要杀姜凤声,需要先除去这寒棠?”叶汝真回想那人可怕的身手,喃喃,“这太难了……” “要是容易,我不是早杀了?” 叶汝真没有说话了,将那点血迹拭了又拭。 风承熙捉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在抖。 她脸上的泪光依然发亮,泪水没有停。 “还哭呢?”风承熙轻轻替她抹去眼泪,“不是说了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叶汝真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哭得无声抽噎,上气不接下气。 风承熙一时有点怔住,叶汝真像女孩子的地方真的不多,很少娇气,很少发脾气,也很少哭。 他抚着她的背脊:“……怎么了?” 叶汝真埋在他肩上用力摇头,虽是无声之泣,却是五脏都绞在了一起。 “对不起……”她哭得直抽抽,“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他怀疑整个世界,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可她却骗了他那么久。 她好恨自己。 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她一定一定要早点告诉他,一定一定不会再骗他了。 “你为什么要被我骗啊,”叶汝真哭得一塌糊涂,语无伦次,“你那么聪明,为什么老是被我骗到啊……呜呜……风承熙……你为什么这么笨啊……笨死了……” 风承熙抱着她,见她哭得稀里哗啦,低笑了一下。 他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人身上栽这么大跟头。 回想起来,处处皆是破绽,他居然熟视无睹,甚至还帮她圆谎,想想真是糊涂透顶。 但这能怪谁呢? 怪只怪她一身青绿官袍站在御书房里,昂然告诉他她要辞官的时候,目光太过清澈,神情太过动人。 每一个人来到他身边的人皆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有她总是想要从他身边飞走。 如果说他的世界是一座由阴谋与恶意打造的牢笼,那她便是牢笼外照进来的一缕光。 她意味着外面的天高地阔,外面的光风霁月,外面的温暖人间。 他不仅仅是爱上她,更是透过爱她,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 “知道自己欠了我,可准备好了还债?”风承熙轻轻地吻在她的耳坠上,“先说好,今晚可得好好陪着我,我要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不许耍赖。” 叶汝真抬起头看着他,眸子因为沾了泪光而显得异常晶莹:“我会陪着你,会永远永远陪着你,风承熙,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也可以抱着我哭一场。” 那个事实虽然风承熙发现很久了,但今日被叫破,就像一柄刀子彻底捅到了底。 风承熙沉默了,轿内一片寂静,外面只有宫人的步履声,以及大雪在枝桠上压出的吱吱声。 “哭是没有用的。”风承熙低声道,“要将我身上所受过的痛苦全部还给姜凤声,那才有用。” * 姜凤声坐在坤良宫里,看着御医给姜凤书诊脉。 此时留在太医院的皆是姜凤声的心腹,但为了稳妥起见,为姜凤书诊脉的御医有三名。 姜凤书坐在帐内,一只纤纤玉手从帐子底下伸出来,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绡帕。 三名御名前后各诊过,回话都是一样:“恭喜娘娘,恭喜大人,娘娘确实是喜脉,只是娘娘近日或许略有劳累,胎脉略有不稳,须得静心调养才是,千万莫要忧心劳烦。 姜凤声欢喜不尽,重赏了御医,一叠声问姜凤书想要什么,只要是姜凤书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会给她摘下来。 姜凤书在帘内道:“你将宫里那些府兵撤走便好,这么多人看着,让觉得这里不像是后宫,倒像是天牢。” 姜凤声满面带笑:“好好好,哥哥知道你向来不喜欢人跟着,这就将他们撤走。” “还有,养胎调理之事,我身边的嬷嬷比大夫还精通,从今往后不用这些男人到我面前来。” 姜凤书身边的嬷嬷当中就有大夫出身的,完全可以照顾姜凤书。姜凤声之所以特意带自己的人来诊脉,乃是为了提防万一。 此时天大地大,皆比不过姜凤书的肚子大,姜凤声一律应承。 姜凤声离开的时候,叶汝成送到宫门口。 姜凤声笑着拍拍他的肩:“这些日子辛苦叶兄了。待得阿月儿顺利产下麟儿,还望叶兄继续努力,这孩子嘛,总是不嫌多的。” 叶汝成躬身:“只盼大人早日如愿,我便可以带着凤书离开皇宫,远走天涯。” 姜凤声笑道:“自然。” 自然休想。 多留你一阵,是因为这一胎还不知是男是女,也因为孩子容易夭折,所以需要多生几个以防万一。 我乃起居郎 第133节 真等到姜家得到帝位的那一天,所有知道个中秘辛的人,都得死。 送走了姜凤声,叶汝成急步回到寝殿,掀开床帐:“他已经走了,公主可以出来了。” 待在床上的不止姜凤书一人,还有穿着宫女服色的云安公主。 云安公主方才提前离席,叶汝成已经候在宫外,将公主带到坤良宫。 “多谢公主。”叶汝成道,“姜凤声素来多疑,若不是有公主在此,我们一定瞒不过去。” 云安已经紧张得额头出了一片冷汗,兀自强撑着说没事。 好在姜凤书既是“有孕”,宫中自然有现成的安胎药,云安服下一碗,这才缓过来。 门外有宫人回禀,说伽南王子听说皇后凤体抱恙,特送来伽南滋补圣品。 这在外人看来是不遗余力地拍姜家马屁,但叶汝成和姜凤书都知道,这是阿偌担心云安了。 之前在大殿上只不过是演戏,这一切都是风承熙的安排。 在那些皇后和淑妃亲如姐妹时常串门的日子里,计划已经成形,姜凤书站到了风承熙这一边。 男女有别,姜凤书自然没有见阿偌,但同样给出了丰厚的回礼,并派了几名宫人捧着,送阿偌回芳琼殿。 云安公主就在其中。 也许是因为没有见着姜皇后,阿偌王子回到芳琼殿后大发了一顿脾气,巡逻的府兵都隐隐听到了云安公主的哭声。 次日一早,云安便红着眼睛上明德殿哭诉。 关上门之后,叶汝真连忙扶云安公主坐下,还在云安腰后又垫了只腰枕。 云安拭去泪痕,微笑道:“谢弟妹。” 云安已经是计划中极其重要的一环,“叶郎君实际是叶汝真”的事情自然没有瞒着她。 这是叶汝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婆家人认下,一时竟有点脸红。 云安道:“还不叫皇姐?不叫可没有见面礼。” 叶汝真讶然发现云安的性子比从前在皇宫时变了许多,连眼神都是温润有光的。 都不需要询问,便知道云安在伽南过得很是幸福。 “皇姐。” 叶汝真真心实意唤到。 伽南盛产美玉,云安给叶汝真带来的是一对绝顶的玉镯,另外还准备了一只玉佛,让叶汝真带给白氏。 这些日子,皇宫里的每一天都是危机四伏,叶汝真时刻如履薄冰,此番见了云安的架势,却像是真的来走亲戚的,顿时将叶汝真拉回了世俗人间,心里不由自主暖了起来。 云安最后掏出一只小盒子。 盒子是用整块玉石雕成,严密合缝。 叶汝真微微吸了一口气。 这才是云安和阿偌此行过来的目的。 叶汝真的嗓子发紧:“是噬心蛊的解药吗?” 云安摇了摇头:“阿偌在伽南张贴告示,将全境上下所有蛊师召见王宫,却没有一人能解噬心蛊。” 其实“解药”只是大央人的观念,在伽南,蛊从来没有解药,只有用其它的蛊去吞噬蛊虫,便算是解蛊。 可是噬心蛊极难炼制,每一只都要耗费十数年心血,没有什么蛊能吞噬它永绝后患,只能找到一些蛊,暂时压制它。 “此蛊名为‘明心’,可以让陛下体内的噬心蛊子虫暂时休眠,隔绝母蛊的影响。” 云安神情郑重,“但蛊虫一旦入体,两虫相争,谁输谁赢,谁也说不定。这只明心蛊若是顺利,可以暂时压制陛下体内的蛊虫,若是不顺利……” 叶汝真的心已经高高提到了嗓子眼,正想问不顺利会怎样,风承熙看了她一眼,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问云安:“我若是用此蛊,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噬心蛊被激得狂性大发,不用母蛊的指令,便会开始噬咬陛下心脏。” 云安声音微微颤抖,“我听蛊师说过,最惨的一个人,在床上号哭三月,最后被蛊虫从里面咬成了……一具空壳。” 风承熙看着那只盒子。 它透体用翡翠雕成,明艳如一掬凝固的春水。 “原来,那就是姜凤声给我安排的死法啊……” “所以我想劝陛下,不要用它。” 云安恳切道,“我在宫里这些年的日子,不知有多少次想过干脆死了算了,但现在我才知道,活着便是最大的赢家。我有了为我着想的兄弟,有了十分疼惜我的丈夫,未来还会有属于我的孩子。我深深知道了,有命才能有这一切。陛下,或许你并不是非要和姜凤声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我们可以想个法子,在京中制造一点动乱,然后我和阿偌会将你们带去伽南,从此远离这里的一切纷争,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风承熙静静道:“皇姐,我不能。” “可是即便你服下明心蛊没事,也不一定能扳倒姜凤声。他谨慎多疑,身边又是暗卫,又是府兵,还掌握了朝中大权,要跟他斗到底,陛下你能有几分胜算?” 云安说着,求救般地望向叶汝真,“真真,你相信我,伽南真的很好很好,从来没有冬天,四季皆有花开,永远天蓝如玉,我敢保证,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叶汝真望向风承熙。 风承熙也在抬头望向她。 殿外大雪纷飞,雪花扑簌簌而落,殿内温暖如春,除了地龙之外,还有炭盆上透着红融啧的火光。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到一起,像水遇上水,彼此交融。 叶汝真拿走云安手上的玉盒。 云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伽南就反对阿偌将这个东西送到大央,这无疑是裹着糖霜的毒药,服下去便会葬送风承熙的一切。 而若是跟他们离开,风承熙将会有新的人生。 但阿偌说这是圣命,风承熙既然有令,他便必须要为风承熙办到。至于用不用,自然要风承熙自己裁处。 然后云安就见叶汝真将玉盒放在了风承熙手心。 云安:“!!!” 风承熙打开了玉盒,里面是一只龙眼大小的丸子,色泽金黄。 “陛下!”云安扑到风承熙膝前,流下泪来,“不要啊!” “皇姐,”叶汝真扶起她,道,“他若是只想让自己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早就离开京城了。” 于公,他是大央的君王,臣子谋逆犯上,觊觎王权,他定要将其诛之,以安天下。 于私,他的一生被姜凤声摆弄,从小到大所有的痛苦皆是一笔笔血债。谁欠了他的,他就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云安抓着叶汝真的手臂,“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一点都不心疼?万一……万一……” 叶汝真望向风承熙,轻声道:“我以前就说过的,要是有万一,我就替他收尸。” 风承熙望着她,眼中有一丝笑意:“莫忘了清明给我上坟,七月半给我烧点纸钱。” 叶汝真微微一笑,眼睛里泛出泪光:“放心,一定烧到你富可敌国,比阎王爷还有钱。” 风承熙拈起药丸。 “真真,皇姐从未骗人,她说伽南好,伽南就一定很好。我若有事,你就我把烧成灰,带去伽南安葬吧。” 云安痛哭出声。 叶汝真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嘴角僵硬地抽搐,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好。我会带你去伽南,将你葬在四季皆有花盛开的地方。” “我喜欢栀子花。”风承熙道,“若是不费事,就把外头那盆带去吧。” 殿外庭院中放着一盆栀子,叶片已经在寒风中凋落大半,正是从叶家窗前带过来的那盆。 “……好。”叶汝真的声音发颤,只剩气音。 “若是不对劲,可别让我受苦。” 风承熙望着叶汝真,眸子澄彻至极,像是月光映着雪光,明净无瑕。 忽地,他展颜一笑,笑容宛如初春时候照在雨后花枝上的清浅阳光。 “真真,有一句话一直没跟你说。其实能与你相识一场,我无论什么时候死,都是赚的。” 他将药丸送入口中,一口咽下。 第97章 机会 风承熙起先还能坐着, 后来连躺着都困难。 叶汝真握着他的手,他也死死抓着叶汝真的,满头冷汗。 最后他疼晕了过去。 叶汝真沿着床畔坐地上,全身也被冷汗湿透, 地上明明温热, 她却从骨子里感到一阵阵冰冷。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 蛊虫入体之后, 药石无效,两只蛊虫要分出胜负, 有时需要几个时辰,有时需要几天。 云安也是脸色发白。 叶汝真模糊地想, 不行, 云安是有身孕的人,不能让她这么等着。 这么等着太难受了,像是将一颗心放在文火上细细炙烤。 叶汝真想让云安先去休息。 还未开口, 就听阿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又怎样?现在的大央是姜相做主, 我来寻我的女人,陛下还能拦着不成?!” 阿偌挥开府兵的阻拦, 闯了进来。 原计划中阿偌不该走进明德殿,以免姜凤声起疑,但云安在殿内待了太长时间, 阿偌生怕出了什么意外。 云安坐胎未稳, 又一路长途跋涉,若是再受点刺激,后果不堪设想。 叶汝真和他不谋而合,看着他表面喝骂几句,说给外面的府兵听,指责云安不该跟明德殿扯上关系云云。 叶汝真想说这语气是够凶狠了, 但眼神里的疼惜过于明显。 但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住,沉沉地往下坠,连说话都费力。 我乃起居郎 第134节 她靠着床边坐下,手里依然紧紧拉着风承熙的手。 *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陛下会用明心蛊?” 离开明德殿后,云安问。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陛下在护国寺找过我吗?”阿偌道,“他不是甘心认命的人,哪怕一气尚存,他也会将姜凤声拉进地狱。” 云安眼眶发红:“可是万一……” “龙神会庇佑真正的强者,若是世上有人能对付姜凤声,那一定是陛下。” 阿偌轻轻搂住云安,“你放心,即便有什么不测,我定然能护着你和咱们的孩儿安稳回伽南。” 云安头抌在丈夫宽厚的肩膀上,稍稍安心了一点,低声道:“……阿偌,我想去看看太后。” 下一瞬,便传来巡逻府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两人立即分开,阿偌怒道:“——谁让你去明德殿的?!有功夫何不去慈安殿?听说太后抱恙,你好歹叫人家一声母后,怎么就不知道去请个安?莫忘了,太后可是姜相的姑母,怠慢不得!” 于是云安便唯唯喏喏、十分无奈地被拎去慈安殿。 慈安殿内守卫森严,太后身边惯用的宫人都被撤了,待遇一如明德殿。 慈安殿对于云安来说一直是个十分遥远的存在,哪怕是年节大庆之日,她也没有被允许进入过。 从前身边的人教导她讨好太后,毕竟太后是整个后宫的主人,想在后宫活下去,就必须得到太后的欢心。 但后来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太后的欢心是她永远也讨不到的东西,就将她迁到了更偏远的宫殿,给了她更糟糕的境遇。 昔日后宫最热闹的慈安殿而今一片寂静,一个人也没有,连廊下太后最爱的鸟雀都被取走了。 只听到幽幽的歌声隐约自寝殿深处传来。 嗓音细细,唱的是一支摇篮曲。 大冷天里窗子开着,帘幕轻飞,太后发丝披散,正坐在床前哼着歌儿,怀里抱着一只织缎枕头。 她唱得十分温柔,抱着枕头满脸爱怜,还将枕头上裹着的衣裳扯紧些,像是生怕枕头着凉。 这是……疯了。 云安昨晚从姜凤书那儿得知了一切,但直到此刻见到太后,才明白姜家的那一场阴谋,逼疯的不止风承熙一人。 如果不是因为遇上了阿偌,如果她还在这座皇宫,她也会一起发疯吧? “宫里人都知道她讨厌我,所以但凡有她在的地方,我一定会被赶得远远的。只有一回,陛下在御花园里玩跷板,寻不出一般大小的宫人,便将我喊去。 那是我头一回离她那么近,嬷嬷成天说她是天下最歹毒最阴狠的人,可我当时只觉得,她可真好看,她对陛下可真好,如果她是我的母亲就好了…… 我甚至还叫了她一声母后,却只换来一句“玩你的,少出声”,很久很久以后我还记得她眼中的厌烦之色。” 云安低低地道。 阿偌无言,轻轻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是我母后,世上怎么会有姜家这种东西?人在它眼里是什么?全是可以拿来摆弄的玩物吗?甚至连他们自己人都不放过……” 云安声音有点发抖,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恨吗?太后亦是受害之人,还是她的亲生母亲,怎么恨得起来? 可是不恨吗?多年冷淡苛待,又怎能转眼间就一笔勾销? 阿偌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阿偌的怀抱永远是那么温暖,肚子里的孩子也像是能带给她阵阵暖意,将她从多年前的时光里拉了出来。 太后像是一无所知,依旧在轻轻哼唱,一面道:“宝宝不怕,宝宝睡觉。” 若是没有姜家那场阴谋,当年被她这样抱在怀里疼爱的就是自己吧? 云安的心有了一丝柔软,拿起梳子想为她梳梳发,可梳子还没有梳到太后头上,梳子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她梳不下去。 多年隔阂,哪能一朝放下? 阿偌轻声道:“不要勉强自己了。” 云安一声长叹,放下了梳子,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处,云安回望,就见太后抬起了头,视线迎上她的,一片怔忡。 “疯了也好……”云安喃喃道,“起码不再有痛苦了。” 她转身便要走。 “宝宝!” 背后传来太后一声嘶喊,太后扑上来抱住云安的腿,一脸急迫,“你是我的宝宝对不对?你长得好像我的宝宝啊!你不要走,我给你做点心吃,给你梳头发,给你穿衣裳……” 云安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 明德殿里,风承熙沉睡不醒。 御医们来来去去,像一道道虚影在叶汝真面前晃荡。 叶汝真眼前是模糊的,声音听上去也很遥远,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悲伤,以免被人看出端倪,但所有的努力都像是白费力气,她脸色惨白两眼发直,只盯着风承熙。 还好康福给她找补:“我的娘娘啊,您可不能吓唬老奴啊,娘娘您整日服侍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姜大人不会怪您的!” “都是庸医!” 姜凤声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与风度,“若是救不醒他,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唐远之安慰道:“家主大人且放宽心,皇后娘娘已经怀有皇嗣了……” “谁知道那是男是女!”姜凤声咬牙切齿,“他必须活着,必须活到太子降生!” “还有你——”姜凤声盯着叶汝真,“他若是死了,你就跟着去陪葬!” 叶汝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但她太累了,身体像生了锈似的,动弹不了。 “娘娘!”康福挡在她的面前扶住她,“娘娘您醒醒!” 叶汝真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姜凤声又发了一通火,才愤然离开。 叶汝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因为他想要的不止是风家的江山,他还想当千古一帝的明君,想要名垂青史,万古流芳。 风承熙若是死在他掌权之际,就算他管得了起居郎手中的笔,也管不了天下悠悠众口。 风承熙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 叶汝真一直守在床边,抓着风承熙的手。 半梦半醒间,她只觉得掌心里一动。 抬起头,就看见风承熙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 他的脸色很苍白,人很虚弱,但眼神很温和。 “你这是多久没睡了?眼睛青得跟涂了墨似的。”风承熙的声音很低,“上来,睡觉了。” 叶汝真不敢动,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在自己脸上掐了一下。 风承熙的“嘶”了一声,心疼。 虽然手已经有些麻木,但这疼是真实的,叶汝真才敢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立即爬到床上,钻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她真想连衣裳也脱了,就是想贴紧他,越紧越好,最好能融为一体。 “不许哭湿我的衣裳,”风承熙道,“我困得很,不想换衣裳……” 叶汝真已经涨到眼角的泪水被他憋了回去,破啼为笑。 “风承熙,我跟老天爷许了好多好多愿啊……” 叶汝真道,“我说只要你能醒过来,我愿意以后吃长斋,每个月都去上香,每次都做功德;我要把所有的首饰卖了去买粮食,就在城门口摆着粥摊,年年施粥,我还要……” 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靠在熟悉的胸前,空缺了好几日的睡眠像黑甜的帐幔,兜头向叶汝真盖下来。 她几乎是立刻睡着了。 风承熙拔开她凌乱的发丝,轻轻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这是两人最狼狈最辛酸的一次拥抱,可两人都觉得无比安心,就像小兽自风雪之中千辛万苦跋涉而归,终于回到了温暖的小窝。 他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一些,合上眼睛,和她一起进入了梦乡。 * 风承熙醒来,最开心的莫过于姜凤声。 他甚至想亲手喂风承熙喝药。 药碗当场被风承熙一手掀翻了,药汁洒了姜凤声一身。 姜凤声脸上现出怒气,但只是一掠而过。 唐远之请示道:“是否要将他捆起来?” 姜凤声他温言道:“算啦,表弟不懂事,表哥也不能怪他。” 唐远之便命人来服侍姜凤声更衣。 “不必。”姜凤声看着自己一身的药汁,嘴角浮现一丝自得的笑意,“就这么去上朝吧。大清早就来侍疾 ,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又要处理朝政,想来群臣也不会怪我失仪。” 唐远之和姜凤声相视一笑:“诸位大人只会觉得家主大人忠义双全,勤政爱民,请大人登基的折子又会上来一大叠。” 两人往外走去,声音顺着风飘进来。 唐远之道:“只是他这身子骨也不知能撑多久,若是还像此次一样昏过去便醒不过来,倒是不好办。” 姜凤声:“远之有何高见?” “不如……就接了群臣的奏请,让他……” 叶汝真只恨自己不能跟出去,后面的听不清。 她关上门狠狠把唐远之痛骂一顿。 我乃起居郎 第135节 那个斯斯文文、说话很容易害羞的张家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 风承熙道:“莫急,他们要让我做什么,自然来告诉你。” 果然,没过几日,群臣一起上折子,恭请风承熙退位让贤。 折子上一贯写得好听,说是为了风承熙的病体着想,不宜劳累,民心也不宜动荡,且各地还出现了一连串的异兆……总之说来说去,皇位让给姜凤声便能让风调雨顺,天下太平。 消息是姜凤声亲自来传达的。 他显然非常享受这个消息。 “真是可惜啊,陛下这个时候若是清醒的就好了。”姜凤声道,“陛下想不想看看,有多少人上了奏折?” 风承熙由叶汝真一勺一勺喂着药,两眼发直,一脸茫然。 “除了你们风家的那几个老顽固,满朝文武,全上了折子!”姜凤声仰天大笑,“风承熙,天命在我,你完了!” 叶汝真心里快要喷出火来,面上还是得恭恭顺顺地。 “不过你放心,这次只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你要禅位于我,我却绝然不受,等到小皇帝无力承继江山,为了这天下百姓,那时候我才会挺身而出,一肩担起天下!。” 姜凤声说得慷慨激昂,意兴勃发,仿佛已经看到了万民恭请他登基御极的那一刻。 风承熙依然面无表情地喝药。 喂一口,喝一口,看也没有看姜凤声。 姜凤声上前捏住他的下巴,强行将他的脸转过来。 风承熙在视线对上他的一瞬,猛地抓住他,对着他的脖颈就是狠狠一口咬上去。 姜凤声受惊之下发出一声惨叫。 但这一口没能咬实,那无所不在的黑衣人寒棠倏忽出现,一掌切在风承熙后颈,风承熙软软地晕了过去。 姜凤声抬手就要抽风承熙一巴掌,大概是顾虑到风承熙此时已经像是风中残烛,一不小心便要打坏了。 他强行收回了手,冷声吩咐叶汝真:“好生侍候,一个月后,我要他端端正正出现在祭天坛前!” 等他走后,叶汝真连忙扶起风承熙。 不一会儿,风承熙醒转过来。 风承熙清醒的时候很少有过程,基本是一睁眼眼神便立刻清明。 此时他的眼神已经不仅是清明,完全是出鞘的宝剑般锋利。 “机会来了。”他低声道,“真真,你速速去一趟坤良宫。” 第98章 禅位 叶汝真立即起身, 却听风承熙喉咙里逸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刚才那寒棠下手有点重,这会子后脖颈还有点疼。”风承熙见她折返,道,“你快去, 正事要紧。” 叶汝真把康福留下来照顾他, 这才离开。 几乎就在叶汝真前脚刚离开明德殿, 风承熙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陛下!” 康福忙扶住风承熙。 风承熙摆摆手,喘息片刻, 看了看衣襟上的血迹:“更衣。” 康福含泪道:“要不要告诉娘娘……” “这种事情告诉她有什么用?多一个人担心朕的身体就能好起来?” 风承熙淡淡道,“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禅让大典少说也要准备两三个月, 一定要可能多放一点蜀军入城。” 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势必瞒不过姜凤声的眼睛,但因为年节将近,随各处使者各路商队纷纷入京, 蜀军可以化整为零, 每日少则数十,多则数百, 扮成普通百姓或者使者随从入城。 康福负责在城内策应。 “有一事,”康福道,“咱们之前在城内置下的宅院有限, 人手若是过于集中, 每日的饮食耗费巨大,说不定会引起有心人注目。” “那便多置几处宅子。”风承熙道,“一定要悄悄的,不可惊动任何人。” * 叶汝真在去坤良宫的路上看到了云安和太后。 两人皆披着大毛斗篷,一起看在雪中盛开的梅花。 太后的精神比最开始时好了一些,人的大脑仿佛总是有本事选择痛苦最少的那条路——她选择忘了风承熙, 只记得云安是她的宝宝。 现在她正折了一枝小小的梅花,往云安发髻上簪。 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稍稍用力一些,便会碰坏了她的宝贝。 叶汝真没有近前,只遥遥行了个礼便欲离开。 太后却看见了她,招手叫叶汝真过来,问道:“哀家问你,哀家的宝宝好看吗?” 叶汝真答:“好看。” 太后心满意足地笑了:“答得好!赏!” 说着便从宫人捧着的锦匣里抽出一张房契,塞到叶汝真手上。 “!” 叶汝真随意瞄了一眼,被这宅子的大小吓了一跳。 叶汝真已经听康福说起过,现在太后脑子不大清楚,真金白银流水一般胡乱赏人。 但还是没想到,竟然已经胡乱到了这种程度。 京城不易居,这么一处大宅子,可值天价。 “这是哀家母亲的嫁妆,后来母亲去世,就给了哀家。哀家原想给宝宝,但宝宝嫁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带不走这房子。哀家瞧你会说话,那便给你吧。” 太后慈眉善目地,若不是此举过于惊世骇俗,实在看不出有半点疯癫的模样,她甚至还拉住叶汝真的手,亲亲热热地道:“你知道吗?我宝宝有宝宝了,你有没有啊?” 叶汝真说没有。 太后当即皱眉:“那怎么行?你也得有宝宝才好。” 说着又从匣子里抓了一叠子房契地契出来,就跟给小孩子抓糖果似的,全放在叶汝真手里:“喏,这些都给你,一定要乖乖生个宝宝哦。” 叶汝真:“!!!” 云安在旁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唏嘘:“你拿着吧。她如今就算是家财万贯,只怕也用不上了。这些纸对她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摘一朵花儿开心。” 太后果然已开始去摘花了。 这是一片梅林,花红似火,开始如烈焰灼烧。 太后身上的大红绣金凤斗篷与花海融为一色,太后此时的笑容是从未有人在她脸上见过的轻松。 想她嫁进后宫,先帝便心有所属,好容易斗倒了情敌当上了太后,风承熙又被心疾所困,帝位不稳。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放下一切烦忧。 叶汝真叹了口气。 感慨归感慨,心里的震惊也不是假的。 早就听说姜家富可敌国,单冲这房契当糖果般派送的架势来看,叶汝真才算知道传言果然不虚。 叶汝真毫不客气地把东西往怀里一塞,真心诚意地向太后磕了个头。 城内的藏兵之处正嫌不够用,这些房宅地契简直是雪中送炭。 然后她才赶去坤良宫。 每一次姐妹情深的喝茶聊天,都是交换消息的时间。 叶汝真把禅让的消息告诉叶汝成和姜凤书,叶汝成这边也有消息:“家里人都回京了。外祖母的求见牌子刚刚送到凤书这里。” “!”叶汝真,“不是说好让他们在蜀中吗?!”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就是如此了。 蜀军暗暗入京,大多是扮成商队。 白氏有胭脂铺,叶然有布庄,甚至连谢芸娘都借口做甜点生意,采卖了许多面粉米粉糥米粉并各色原材料,分批派人送往京城。 当日下午,坤良宫准了白氏等人的求见。 第二天一早,叶汝真见到了白氏。 叶汝真打心眼儿里不想将家人牵扯进来。 白氏道:“既是一家人,那便要同甘共苦,我就在家里,等着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白氏说着,看向风承熙。 明德殿中别无外人,风承熙深施一礼:“谢外祖母成全。” “兜兜转转的,陛下竟还是做了我的外孙女婿,可能这就是缘分吧。我不知道陛下到底要什么,但请陛下务必做成了。事成之后,一起来家里吃鹅脯。” 风承熙应下,叶汝真加上一句:“我还要吃抄手,要外祖母亲手包的。” “放心,少不了你的。”白氏伸手待要戳她的脑袋,又忍不住了,拉着她的手,只望着她。 世间所有的担忧与关切,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叶汝真偎进白氏怀里,抱住白氏。 白氏环顾这富丽高轩的宫殿,声音里微微有一丝轻颤:“以后……就在这里了?这次真想好了?” “嗯。”叶汝真认真地点头,“外祖母,我已经想好了,从今往后,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白氏眼眶微红。 眼前时空变幻,二十年前,也有一个女孩子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娘,我已经想好了,从今往后,非他不嫁。” 白氏望向谢芸娘。 我乃起居郎 第136节 当初那个离开母亲奔向幸福的女孩,如今也是看着女儿奔向幸福的母亲了。 二十年仿佛一弹指,谢芸娘终于感受到白氏当年的心境,眼眶通红,蓄着一大包的泪。 白氏叹了口气:“莫要这样,你也是当人岳母的人了,不可再像个小孩子,哭哭啼啼的……” 一语未了,谢芸娘扑进了白氏怀中,开口喊了一声“娘”,便已经泣不成声。 白氏一手搂着叶汝真,一手轻轻拍着谢芸娘的背脊,多年隔阂一朝而散,母女俩仿佛又回到了相依为命的时光。 叶世泽眼圈也有点发红,这么多年了,这对母女能和好如初,当真不容易。 只是祖孙三人抱着哽咽,尤其谢芸娘痛哭流涕,这场面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吉利。 叶世泽连忙拿话劝住三人,然后向想起自己脸上好像还带着泪痕。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一面拿衣袖拭,一面解释:“这宫里头就是好,暖得很,都让人想流汗了。” 风承熙微微笑了笑,笑容温和得不可思议。 哪怕在他作为郗明德执晚辈礼的时候,身上也总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冷傲气质,此时这笑容却是暖如春日旭阳。 * 大年初一大朝会,风承熙在叶汝真的陪伴下坐在了龙椅上。 全程乖乖坐着,两眼发直。 底下的朝臣本来就很少抬头直视,这么恍惚间望过去,冠冕衮服俱在,一切好像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只是此时叶汝真不再是起居郎,而是扮成了侍立的太监。 朝臣们提出了天下大任该归于姜凤声的建议。 作为属国使臣,阿偌第一个代表伽南站出来附合。 姜凤声再三推辞。 虽说姜凤声演技精湛,但已经提前预知的剧情,叶汝真看得直想打哈欠。 姜凤声的推辞自然只是个过场,礼部该筹备的已经开始筹备了。 禅让大典选在祭天坛,那里靠近北城门,取七星拱北辰之势,建有一座天子祭天的高台。 那是天家圣地,叶汝真没有去过,只听说那高台有九十五层,皇帝站在高台上可以听见仙人语。 风承熙笑着告诉她:“真那么高,爬上去累也累死了,还祭什么天?其实有九十五层台阶,取九五之尊之数。” 说完,他像是临时想到了什么似的,随意道:“到时候你跟你哥换一下,让他陪我去。” 叶汝真本是在给他梳头,他的头发原本极黑极密,梳子上却梳下了好几根头发,还夹杂着一根白发。 叶汝真在他身后将白发收进袖子里,在镜子里抬眼慢慢瞧了他一下:“我哥哥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他要死了,凤书姐姐怎么办?” “……”风承熙,“胡说八道,谁说一定会死?” “那你干嘛让我和我哥换?” “……”风承熙,“你哥是男人,万一动起手来比你顶用。” 叶汝真忽然停了下来,凑近镜子,盯着风承熙的眼睛。 风承熙在镜子里跟她对视,但她的眼睛太过清澈太过明亮,灯火在眸子里跳跃,简直像是藏着两枚小小的太阳。 风承熙垂下眼睛去拿桌上的胭脂。 “你心虚了。”叶汝真道。 风承熙:“……” 叶汝真放下梳子,从后面抱住风承熙,下巴搁在风承熙的肩上,镜中两个人像是一对交颈的鸳鸯。 “风承熙,答应我,别丢下我。你让我和你在一起,我还能安心一些。若是让我在这里等消息,我怕我会疯。” 叶汝真轻声道,她的声音放低的时候,软中带娇,就在耳边,能叫风承熙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的,心都软化了。 但是他不能。 她这些日子在姜凤声面前装得极好,即便他失败,以姜凤声的委屈,也会留她几年,以示大度。 而几年功夫,足够他留下来的人让她逃出皇宫。 他一个字也没说,甚至连嘴角都没有动一下,叶汝真却从他脸上读出了一丝绝决。 叶汝真把他的脸扳得朝向自己:“你答不答应?” 风承熙:“真真……” 叶汝真低头就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再看着他的眼睛问他:“答不答应?” 风承熙:“……” 叶汝真再次低头,这一次用时更久,也吻得更深,再抬头的时候她已经面若桃花,声音也有点喘息:“……答不答应?” 风承熙低低骂了句脏话,拦腰将她抱起走向床榻。 都这样了谁还管答不答应! * 风承熙李代桃僵的计划未能成功。 并非是因为叶汝真的美人计,而是在大典举行的前一天,坤良宫出事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姜凤声正在家中美美地试穿帝王衮服。 镜中人长身玉立,只差戴上冠冕。 侍女正捧着冠冕往姜凤声头上戴的时候,唐远之匆匆进来,禀报:“有人在皇后娘娘的汤药中下毒!” 姜凤声一震,猛地转身。 动作略大,拂到了旁边的侍女,侍女手中冠冕跌在地上,玉珠四溅。 姜凤声看看委地的冠晚,再看看散落一地的玉珠,最后看向跪地求饶的侍女。 “晦气。”姜凤声道,“拉出去砍了。” 侍女被拖下去,姜凤声有些烦躁地解开衮服,地上的玉珠让他觉得十分刺眼。 “家主大人莫急,毒虽是下在药汤里,但叶汝成待娘娘向来无微不至,是他先递娘娘尝了一口试冷热,即刻便毒发了,娘娘与腹中的胎儿皆无事。” 唐远之说着拾起地上那顶冠冕,“想来是这顶冠冕配不上陛下。陛下要将风家的龙椅夺过来坐,冠冕嘛,自然也要将风家的夺过来戴才够味。” 姜凤声看着他一笑:“远之,你怎么那么对我的胃口?我用过的人当中,再没有比你更顺手的。我也与你做个约定如何?我做一辈子帝王,你做一辈子宰相,永永远远,共图尊荣。” 唐远之摇头:“家主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若是相信这些誓言,此时只怕还困在风家的散星计划里卖命呢。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场交易,我奉上我的才干,以交换家主大人赐下的荣华富贵,只要才干在,富贵在,我便是家主大人最忠诚的仆从。” 姜凤声:“那若是有一天旁人比我更能给你荣华富贵呢?” 唐远之也笑了:“那这可难找了,这一世握是不行了,下一世我努力找找看。” 姜凤声仰天而笑。 * 坤良殿内一片儿狼藉,药碗打翻在桌上,药汁淋漓滴得地毡上都是。 地毡上除了药汁,还有叶汝成呕出的一口口鲜血。 御医正一团乱地帮忙救治,叶汝真身上插满了银针,御医撬开他的牙关灌药。 姜凤书坐在一旁哭泣,她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显怀了。 姜凤声柔声道:“阿月儿,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切莫再哭了,免得伤了身子。” 姜凤书泪流满面:“哥哥,你救救他,快救求他。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姜凤声:“寒棠。” 寒棠现身,直接蘸了一点碗内残存的药汁舔了舔,“似乎是改良过的鹤顶红。” 鹤顶红本就见血封喉,再行改良一来能够做到无色无味,二来能加速毒发,瞬间暴毙,根本不给人医治的时间。 所幸叶汝真只是试药温,入口极少,勉强捡回一条命。 若是姜凤书一口喝下,立时三刻一尸两命,神仙难救。 此物常在宫中使用,用来处死那些不听话的妃子。 王侯府中亦有备用。 “一定是风家的人!” 姜凤书哭道,“太后和陛下虽然都疯了,但风家的宗亲还未死绝,他们大概知道了哥哥你的计划,要除掉我们母子,替风家清理门户!若不是阿成,此时躺在哥哥面前的就是我了!” 姜凤声亦是脸色大变。 明日的禅让不过是走个过场,姜凤书腹中的孩子才是整个计划的关键。 有人想毁了这个孩子,那是釜底抽薪,硬要坏了他的好事。 坤良宫外全是姜家府兵,宫内基本全是姜家带来的老人,只有几个打杂的宫人,早被拖去掖庭审问了。 “给我好好查!”姜凤声吩咐下去,“坤良宫的人手再加一倍,任何人不得出入!” “就这样?”姜凤书含泪道,“万一他们也豢养着和寒棠一样的高手呢?这些人防得住吗?哥哥,你要真把我和孩子的性命放在心上,就把寒棠留下来给我,我一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姜凤声犹豫。 姜凤书和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要紧的,但自从父亲死后,寒棠便像他的影子,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唐远之低声道:“家主大人,明天禅让大典,事情十分紧要,万一有人图谋不轨……” 他这一开口,姜凤声反倒做出了决定:“寒棠,自此刻起,你留在坤良宫中,保护大小姐,直到抓住凶手为止。” 寒棠听令。 唐远之:“家主大人……” “不必多说了。”姜凤声道,“大典之事一应都是你安排,守卫全是姜家的府兵,百官都是我的人,观礼之时将所有风氏皇亲安排在后头,别让风承熙带任何随从,有个淑妃扶着他便够使了。到时候,祭天台上只有一个疯了的病秧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能奈我何?” 唐远之点头:“家主大人说得是,我再挑名清瘦些的府兵扮着内侍,宣读圣旨,便万无一失了。” 姜凤声微微笑了笑:“不,我要你陪我一起上去。” 他按了按唐远之的肩:“千古以来受禅者能有几人?此等荣光,我愿与君同享。” 我乃起居郎 第137节 姜凤声的意思很明白。 大典是唐远之全权筹备的,自然要将唐远之带在身边。如果没出什么岔子,唐远之他用起来最顺手,如果出了什么但岔子,唐远之休想逃得掉。 “是。”唐远之恭声道,“这确实是千古罕见之盛事,远之得遇明主,能遇上这一日,实属三生有幸。” *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这是司天监精心挑选的吉日。 女人不能上祭天台,叶汝真穿着太监服色,扮成了一个小太监。 风承熙拿一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若后宫的太监都生成这样,朕可能早就开始好男色了。” “当初是谁把太监们叫进来涂胭脂,然后把自己恶心到了,又把人全赶走的?” “……”风承熙,“……康福告诉你的?” 叶汝真向他吐了吐舌头。 这个清晨看上去和明德殿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一样,两人一面梳洗穿衣,一面聊天斗嘴。 叶汝真不想紧张,更不想影响风承熙,让风承熙紧张。 她猜风承熙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坐上御辇,她习惯性握住风承熙的手,才发现手心冒冷汗的人只有她自己。 “你……” 叶汝真想说“你不紧张吗”,还是忍住了。 “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风承熙目光柔和得很,“这是我一直在准备的事情,是我一生早就决定要抵达的地方,现在马上就要到了。我没有紧张,只有期待。” 明净的阳光透过御辇上的琉璃窗照进来,琉璃五色,光也作五色,五色光照在风承熙身上,身上衮服的刺绣灿然生光,隐在十二毓玉珠后的眸子像是被打磨过的墨玉,温和坚定。 叶汝真第一次感受到,皇帝之所以被称为“天子”,也许真是的和凡人不一样,有天上的血统。 此时此刻的风承熙让她觉得好像是坐在云端上。 “今天是三月十七。” 风承熙看了看窗外,忽然道。 透过五色琉璃窗,窗外的一切皆影影幢幢,像是隔着一片五色海。 但热闹的声浪很明显,空气中嘈杂一片,好像整个京城的的老百姓都出来了。 毕竟是禅位大典,比登基大典还要稀罕。 叶汝真只点了点头。 这是司天监选的日子,选得挺好,天气晴朗,天蓝汪汪的。 “去年这一天,太后在宫里举办花筵,我让你去找姜凤书,你愣是给我找古嘉仪。” 风承熙嘴角的笑意清浅极了,像是春日的阳光洒下来,将花瓣照得半透明。 “叶郎君,一身是戏啊。” “……”叶汝真自己都快忘记这些事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风承熙一笑,人往引枕上一歪,懒洋洋道:“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将来在十八层地狱里下油锅的时候,我就指着这些日子慢慢熬。” 叶汝真歪着头看了看他,然后慢慢偎到他怀里去。 像猫儿俯就人一样,轻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在这点上风承熙永远挡不住诱惑,身上的慵懒片甲无存,全身都绷紧了,“……真真……” “多给你一点东西想,好不好?” * 祭天台确实没有传说中那么高,但每一级台阶皆是用白玉砌成,饰以朱栏,在阳光下又富丽,又圣洁。 台上有白玉案,其上放着金匣,匣中的是禅位诏书。 叶汝真扶着风承熙,一步步踏上去。 风承熙的模样看上去十分费力,九十五级台阶,中间歇了□□次。 高台宽阔,一览万物小。 台下全是人。 有文武百官,有各地来使,有番邦贵客。 在任何场合都位列前排的风氏宗亲被排到了最后面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阿偌的伽南使团。 得益于阿偌这些时日不遗余力地表忠心,伽南使团全员都得到了列席的殊荣,和其余使团比起来十分风光。 祭天台下围着一圈姜家府兵,观礼者外部又围了一圈,再是每隔一丈便有一队府兵,铠甲雪亮,守卫异常森严。 叶汝真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在这种情形下动手,真的有把握吗? “我小时候跟父皇上过一次祭天台,那时人小爬不动,是父皇抱我上来的。” 风承熙轻声道,“那是父皇第一次抱我,他告诉我一定要做一个仁君,只有仁君才有资格站在这里而不受上天惩罚。” 风承熙仰望天空,高台之上,春风比地面更为浩荡,带着草木湿润的气息,他的的衣袖猎猎作响,十一毓玉珠也在晃动。 “现在我就站在这里,看看老天爷到底有没有长眼睛,是不是真的会罚我。” “当然不会。”叶汝真笃定地道。 风承熙挑起半边眉毛看着她。 叶汝真:“因为照这天气,应该搞不了天打雷劈那一套。” 两人同时相视一笑。 祭台之下,姜凤声在万众瞩目之下一步步爬上来。 他身边跟着唐远之,以及两名内侍。 两名内侍步履稳健,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 即便是叶汝成冒着极大危险引走了寒棠,但高台上只有她和风承熙两个人,二对四,全然处在下风。 叶汝真下意紧握紧了衣袖。 她的袖管里有一把匕首。 姜凤声在风承熙面前跪下。 姜凤声没有穿衮服,依然是穿着丞相的紫袍,襟前白鹤仙气飘逸,紫袍雍容,一表人材。 大典按说该请宗亲当中位份极尊者主持,但现今风氏宗亲个个都有嫌疑,姜凤声根本没有给他们上台的机会。 唐远之代行其职,一番司仪后,请出金匣里的诏书,开始诵读:“夫天造草昧,树之司牧,所以陶均三极,统天司化。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 姜凤声跪在地上,身姿卑谦,在台下的人看来恭敬一如往常。 但在高台上,姜凤声根本没有掩饰脸上志得意满的笑意。 若不是怕底下的人听见,叶汝真毫不怀疑他要仰天大笑。 “陛下,当你被所有人誉为灵童下界、天赋英才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天?” 姜凤声看着风承熙,在唐远之抑扬顿错的诵读声里,开口道,“真可惜,太可惜了,我巴不得看到你疯,可以又在惋惜你竟疯了,你什么也不知道,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屈辱,实在是可惜啊……” 风承熙面无表情,目光直接越过他的头顶。 姜凤声痛恨这样的目光。 这种永远飘在他头顶的视线,永远不把他放在眼里,永远高高在上! “你神气什么呢?你以为你还能这样看我看多久?” 姜凤声低低沉声道,“若不是为了青史留贤名,我今日便会接下诏书,下了这祭台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叶汝真极慢极慢地将手伸进袖中。 还未等她握住匕首,姜凤声锐利的视线忽然投向她:“你干什么?!” 叶汝真一惊,来不及了。 她抽出匕首便向姜凤声刺去。 匕首根本没有机会刺到姜凤声面前,尚在一尺外便被扮作内侍的府兵空手握住。 紧跟着叶汝真手腕一阵剧痛,惨叫出声,匕首离手,掉在地上,“当啷”一声。 “家主大人无事吧?”唐远之立即停下来。 “无事,继续念你的。”姜凤声起身,咐咐府兵,“别伤着她,还要留着给陛下生孩子。” 然后他看着叶汝真问,“娘娘,臣自问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为何要向臣下此毒手啊?” 叶汝真觉得自己的两手一定断了,剧痛让她冷汗涔涔,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名府兵按住她,她一下也不能动弹,只能低低道:“想知道?我告诉你啊……”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 在姜凤声眼里她本就是一只小猫,现在这小猫不仅被去了爪子,还被府兵抓在了手里,姜凤声放心地凑近。 叶汝真鼓起全身力气,用这辈子能发出的最大声音—— 高台离地面虽远,声音听太清,但阳光明亮,高台上发生的一切,底下的人们瞧得清清楚楚。 此时众人一片慌乱。 这不说好的禅让吗?怎么淑妃竟然掏刀子了? 就在底下纷乱之时,高台上的声音传遍四方—— “因为你谋害陛下,意图篡位,实乃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底下一时哗然。 我乃起居郎 第138节 “给我杀了她!” 姜凤声面色铁青。 唐远之走近,低声道:“家主大人,祭天台杀人,恐怕不祥。” “小小岔子,能奈我何?”姜凤声道,“杀!” 两名府兵同时动手,叶汝真闭上眼睛,心好像要直接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从来没有赌过这么大的。 下一瞬,她听到了奇异的啸音。 这种声音她绝对不会忘记。 这是箭矢破空的声响。 紧接着两道闷哼声响起,叶汝真猛地睁开眼,安排在明德殿里风承熙给她排演过的那样,迅速向着风承熙的身边冲去。 风承熙张开了双臂,稳稳地将她抱在怀里。 两名府兵这才缓缓倒下,他们的咽喉各扎着一只七彩尾翎的短箭,箭尖从后方射入,前方穿出,直接射穿了。 姜凤声来不及去看箭是从哪里射来的,猛力按住自己的左手手腕。 要让风承熙当众发疯,再把这一都栽到风承熙的疯狂暴戾之上。 风承熙就还是暴君,而他则还是被暴君所妒恨的贤臣! 他的左臂迅速麻痹,那只沉睡在他血液中的母蛊被唤醒,距离如此之近,风承熙身上的子蛊绝对会发疯。 果然,下一瞬,风承熙猛吐出一口鲜血。 但仅此而已。 风承熙的脸色苍白,嘴角的血丝殷红触目。 他抬起手,慢慢拭去了血迹,动作舒缓雍容,无比典雅。 眸子里像是有无数的愤怒与恶意在翻涌,以至于看上去黑极了,仿佛被他看上一眼,就会被打入十分层地狱。 他慢慢勾起嘴角,对姜凤声微微一笑:“表哥,这可如何是好?你这招不管用了。” “!!!” 甚至来不及迷茫,巨大的震惊伴着阴冷的惧意从尾椎骨爬上姜凤声的背脊。 “放箭!杀死他们!” 姜凤声一面嘶声向底下的府兵下令,一面急急后退。 姜家府兵的箭矢并没有如往常般依令而至,底下传来兵器相击之声,伽南使团第一个开始攻击身边的府兵,其次是最外面的皇氏宗亲,他们明明平时俱是养尊处优,不知为何突然一个个身手矫健,宛如一群被放出来的杀神。 最近就连百官当中也有人撕开衣襟,露出一身铠甲,向着府兵冲杀而去。 这些人看似杂乱无章,无人号令,但在名驰天下的姜家府兵面前,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姜凤声脚下一个踉跄,险险跌倒。 “家主大人小心!”唐远之一把扶住他。 “快,快为我断后——” 姜凤声说到这里,生生顿住。 身体里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寒意,一把匕首从他肋下刺穿了出来。 匕首十分眼熟,正是方才叶汝真掉在地上的那一把。 血迅速扩散,染在紫袍上,不像血,倒像是茶渍。 剧痛这才直抵脑门,他拼命想回头,却做不到。 只听到那个一直陪伴在自己左右的熟悉声音异常森冷:“抱歉了,家主大人,我不能为您断送,好在可以送您一程。” 第99章 听到 天庆三年三月十七日, 史称祭天台之乱。 丞相姜凤声毒害皇帝,趁皇帝神志不清之时举让禅位大典,还好皇帝受天上这庇佑,将计就计, 化整为零引蜀军入京, 扮成官员、侍卫及内侍混入人群, 制服姜家府兵,平息一场谋逆。 这是后来写在起居注上的大致记载。 当天的起居郎早就吓掉了魂, 场面一片混乱。 叶汝真在第一时间被送回皇宫,御医早就全被换成了姜家的人, 一个都不能用, 康福最后带来一名穿四品服色的文官。 “唔,还好,只是脱臼, 没有骨折。” 文官说着, 咔咔就把叶汝真的手腕接上了。 叶汝真疼得惨叫出声,然后才听出他的声音:“聂爷爷!” 居然是蜀中的老军医, 但脸上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显然是经过的康福的妙手打理。 朝中官员并非如姜凤声所想象的那般对姜家死心塌地,在唐远之的有心安排下, 真正有才干之人一个个走进了各部衙门。 他们年纪不是很大, 官阶也不是很高,但皆是才干,且一心为国,默默等待天子召唤他们的那一天。 风承熙将之称为第二批的“散星计划”。 只是和前一批只为干倒姜家的人目的不一样,风承熙已经将话放出去——无论坐在帝位上的人是谁,都希望他们能忠于职守, 尽可能为天下黎民百姓办些实事。 祭天台下定然是兵荒马乱,老军医说萧宏亲自领军去围了姜府,姜凤声已然落入风承熙手中,只等姜家落网,尘埃差不多就可以落地。 知道归知道,叶汝真还是禁不住心乱如麻。 之前手疼的时候还好些,满脑子疼得无法思考,此时手不疼了,就开始坐立难安。 她不能去想风承熙现在如何,那是风承熙的战场,此时他就像是曾经被驱逐出去的雄狮要夺回自己的领地,慑服自己的部属。 叶汝真起身去坤良宫。 蜀军兵分三路,一路在姜家,一路在祭天台,还有一路便是在皇宫。 坤良宫外的姜家府兵已经不在了,地上有明显的战斗过的痕迹,墙上还有血迹,嬷嬷正带着宫人清洗。 殿内,姜凤书坐在床畔,在给叶汝成喂药。 叶汝成脸色还是相当苍白,但看他已经能坐起来,叶汝真松了一口气。 那款毒药是姜凤书找的,一来是为了嫁祸风氏皇族,以便给阿偌及其使团腾出位置,就去到离祭天台最近的地方,便于随时出手。 二来,也是最主要的,就是让姜凤声留下寒棠。 “那个寒棠呢?”叶汝真对寒棠神出鬼没的功夫十分忌惮,问。 一问之下,才知道风承熙安排了五倍的兵力给皇宫,就是为了对付寒棠。 寒棠纵然是绝世高手,也很难抵挡得住,最终命丧在领兵的杨劲枪下。 杨劲也因此受了重伤,留在宫中静养。 坤良宫的门窗房柱上四处都是刀箭留下的痕迹,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可知之前的情形有多危险。 叶汝真深深道:“凤书姐姐,多谢你。” “不必言谢,我是为我自己。” 姜凤书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将衣裳底下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伪装孕肚的软包。 姜凤书手一松,软包落在地上。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傀儡,可以当个人了。” “从今以后,不能再叫姐姐了。”叶汝成声气虚弱,但眼中有光,“要叫嫂嫂。” 姜凤书:“跟你拜过堂了吗?混叫什么?” 叶汝成:“虽然没拜过堂——” 底下的话还没说出来,但他眼带特别的笑意,姜凤书作势便要去捶他。 这是叶汝真第一次知道自家哥哥这么调皮,也是第一次看见姜凤书这么娇憨。 明明坤良宫她已经来过很多次,见过两个人无数次相处的场景。 此时的两人就像是头顶的阴霾尽去,一身轻松。 叶汝真离开的时候,姜凤书送她到宫门外,道:“真真,若是可以,望你跟陛下求个情。” 她和姜凤声毕竟是亲兄妹,叶汝真理解她的心中的感受,但也十分为难。 凭姜凤声对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她怎么开口跟风承熙说饶他一命? “我知道,他有今日,全是他自作自受,报应不爽。”姜凤书显然看懂了她的犹豫,“我只是希望陛下能给他一个痛快。” 叶汝真松了口气:“放心,陛下和姜凤声不一样,他从不以折磨人为乐。” 姜凤书看了看叶汝真,视线挪开,望向宫中的红墙金顶。 “真真,你不会知道我为了成为这后宫的主人曾经学过什么,我只愿你永远不用去学。但有一件事我望你能牢记,这地方不同于世间任何一处,你的夫君也不同于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他是帝王,他比谁都心狠,才能坐得稳帝位。” 姜凤书道,“你知不知道,唐远之当初是靠着什么取得了姜凤声的信任,留在姜家的?” “嘘。” 春日天暖,阳光照在琉璃顶上灿灿生光,辉煌如同任何一日,这光芒映在叶汝真的衣裙上,绢纱裙摆层层叠叠地晕着光,“谢谢嫂子的好意,但如果他想让我知道,自己会告诉我,如果不想,你告诉了我,也只不过是多添了我的烦忧。” 她从前有诸多畏惧,害怕人心易变,害怕权谋纷争,害怕将来不知会遇上什么变故。 但现在她心里已经明白得很,正因为前路难测,所以更应该抓紧过活眼下的每一天,每一瞬。 她是她自己的选择,无论未来是苦是甜,她都会为自己负责。 “娘娘,”康福走来,行礼道,“陛下让老奴带您去个地方。” * 天牢阴暗,火把燃出强烈的松脂气味。 我乃起居郎 第139节 姜凤声肋下的伤口已经包扎过,血止住了。 “……何不再往上一点,直接捅穿我的心脏?直接杀了我,拿我的人头当投名状去投靠你的新主子!” 姜凤声四肢上拴着锁链,恶狠狠盯着唐远之。 唐远之神情淡淡,在旁边看着狱卒往姜凤声腰上再加了一道束缚。 这是姜凤声曾经最欣赏的神情,只有真正聪明的人,才能永远这样冷静,可此刻这种冷静让姜凤声恨得发狂。 “你这个蠢货,若不是我这一刀,谁胜谁负还未可知。你以为你这回将赌注押在他身上,他就会忘记从前的背叛任用你?别忘了,当初死在你手上的人有多少!我亲眼看着你杀了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拿你当至亲知己,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你会动手,他们死前的模样我可替你记得呢,每一个都死不瞑目!” 唐远之眼角微微抽搐一下。 姜凤声太熟悉他了,知道怎么样可以刺痛他。 “放我出去,”姜凤声道,“放我出去召集旧部,待我东山再起,昔日的诺言一样可以兑现,你依旧会是我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杀了那么多人,手上沾了那么多血,风承熙不会相信你的——” “你算错账了。” 风承熙走进牢房,他依旧是一身衮服冠冕,衮服乃是玄底,仿佛要和周身的黑暗融为一体,上面的金线刺绣却是无比耀眼,金龙仿佛要挣扎衣料,一飞冲天。 “人是朕让他杀的。”风承熙的声音稳定,清晰,“那些人命,应该算在朕的头上。” 姜凤声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到了极大,“你……他……” “表哥这么聪明,还一心想要把他当作临阵反戈,是不愿意相信自己被骗了这么多年吗?” 风承熙道,“被耍的滋味很不好受吧?可这有什么办法?你自小就没有朕聪明,连骗人都骗不过朕,难怪舅舅对你那么失望。” “嗬啊!”铁链“当啷”直响,伤口上的纱布重新渗出了血迹,但姜凤声好像没有一点儿感觉,“风承熙!我要杀了你!你该死,你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谢氏那个贱人为什么要生下你?!她应该带着你一起死!” “这样,你便一直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天才小公子,便一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是天神化人,定能青史留名,万古流芳,对不对?” 风承熙的神情平和极了,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似的。 “朕起先一直不明白,若单纯只是想篡位,你何必这么多戏?后来朕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因为嫉妒。 在这个世上还没有朕的时候,你受尽宠爱,你父亲逢人便夸你小小年纪就能背下一本诗经。其实那本诗经你背了足足半年。而朕只花三天就背完了。 朕还记得舅舅当时的脸色,听说你当天回去挨鞭子了?别太难过,朕猜他当时一定比你还要失望,因为姜家把帝星让给风家的传言就是他放出来的,他就是指望你能胜过朕,指望姜家能压倒风家。 可你让他失望了,你所谓的天才,在真正的天才面前不堪一击,朕活着的每一天,随手做的每一件事,对你来说都是一记耳光。 每天被打脸的日子可真难受啊,是不是,表哥?” 姜凤声脸色惨白如死,双唇颤抖,眼眶血红,眸子里除了愤怒与怨恨,还有深深的恐惧。 七岁之前的风承熙是他的噩梦。 那个明明比他小两岁的男孩,却什么都比他强,他第一次在百官面前出现的时候双腿还会紧张得打软,但风承熙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却像坐在花园里那样轻松。 他拼命努力才能做到的事,在风承熙那里却不费吹灰之力,这让他的努力显得十分可笑。 父亲本来视他为姜家的希望,随着风承熙长大,却开始怀疑天命仍然属于风家,甚至想让姜家继续蛰伏,等待风承熙的时代过去。 就在那个时候,一位从南疆来的蛊师来到姜家,告诉他种种南疆奇境,以及噬心蛊。 “子蛊永远听从母蛊的召唤,永远不可违抗。”蛊师说,“对于子蛊来说,母蛊就是皇帝。” 他拿着那对蛊虫让父亲改变了计划,然后将风承熙死死攥在了手心,就想攥着一只小虫子。 他想让虫子痛苦,虫子便得痛苦,他想让虫子死,虫子便得死。 这就是,真正的权力。 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神——你不是天才吗?你不是聪明吗?你不是天子吗?还不是活成了我手心里的玩具? 可这一刻,他才发现,一直被人攥在手心里的那一个,竟然是他自己。 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旁边的狱卒眼疾手快,刀子一划,割掉了姜凤声的舌头。 姜凤声惨叫出声,伤口血流如注,险些晕了过去。 “母蛊死了,子蛊也得跟着死。”风承熙道,“凭你想和朕同归于尽?你配吗?” 姜凤声口中嗬嗬作响,拼命扭头抗拒狱卒给洒在嘴里的药粉。 “好叫表哥得知,朕体内的噬心蛊已经解了,所以你做什么都没用了。朕不想让你死,是因为你活着可比死了要难受得多。” 风承熙道,“毕竟表哥为朕操劳政务多年,又允许远之替朕在朝堂培植心腹,朕其实感激得很。表哥就在这里安心住下,朕会替表哥养老送终的。” 他说着,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礼数周全地微一颔首,带着唐远之转身离开。 姜凤声看着他的背影,又是怨毒,又是惊恐。 他可能从来没有了解过风承熙。 他以为风承熙是一条他可以随便揉捏的虫子,而实际上,风承熙是一条毒龙。 他竟然将一条毒龙当作了自己的玩物…… * 风承熙走出牢房,转过拐角,站定。 叶汝真站在那儿,已经待了很久。 康福侍立在叶汝真身后,悄然无声。 姜凤声的似哭似非的惨叫声传来,在这里听得异常清楚。 风承熙沉默了片刻,然后道:“都听到了吧?” 第100章 正文完 风承熙的声音有点紧绷。 牢房光线幽暗, 火把的光芒斜斜从风承熙身后照来。 是个逆光的势态,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叶汝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这样了解他,都不用看他的表情,单听这几个字, 便已经知道他想的是什么。 她微微吸了口气, 只“嗯”了一声, 然后向风承熙身后唐远之道:“阿堂哥哥,你是不是打算待此间事了, 便当唐远之不曾存在过,做回张远堂去找文鹃姐姐?” 唐远之点头:“是。” “……”叶汝真, “……那你快点去找文鹃姐姐吧, 她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入宫之后家里人两度进宫看她,但文鹃一次也没有出现,这明显不大对劲。 谢芸娘第一次入宫看宫看她的时候, 叶汝真就让谢芸娘去铺子里取走那只锦盒。 第二次入宫的时候, 叶汝真问起文鹃,白氏说铺子里生意太忙, 文鹃说走不开。 这个理由显然很迁强,文鹃与她情同姐妹,姐妹出嫁了, 怎么可能都不来看一眼? 唯一的可能是, 文鹃已经知道了唐远之的身份,所以尽可能置身事外,不给姜凤声怀疑到唐远之身上的任何机会。 唐远之脸上明显惊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风承熙道:“张卿,去吧。” 唐远之:“陛下,大事尚未了结……” “你给朕办的大事已经办妥了。”风承熙道, “接下来的事情朕自会处置,你去忙你该忙的吧。” 说着,风承熙抱拳,深施一礼:“这一礼,替散星诸君谢你。” 唐远之眼圈微微泛红:“陛下可还记得当日所言?” 风承熙:“诸星聚火之日,与君同饮,不醉不归。” 唐远之躬身还礼:“臣会备好美酒,与陛下痛饮。” 他转身离去。 “阿堂哥哥!”叶汝真忽然叫住他。 唐远之回头。 “万一文鹃姐姐还是着恼,你跟我说,我帮你一起哄好她!” 唐远之轻轻笑了一下。 这么多年,他一定很少这样笑。 笑容和当初那个时常和文鹃一起带她出去玩的少年没有任何分别。 唐远之离开后,风承熙问叶汝真:“你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问你什么?” 天牢的火把映进叶汝真的眼睛,她的眸子柔润莹亮。 风承熙无意识舔了舔嘴唇:“我在蜀中的时候……” “那时候你没有打算完全把我拉下水,自然有所保留。而且阿堂哥哥是你最大的一张底牌,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易揭开,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风承熙开口有些艰难,“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你是怎么让唐远之取得姜凤声的信任。” 风承熙的表情就好像被刀子捅了一下,但又无法反抗,脸上有一种认命的痛楚。 “真真,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这地方竟然是康福的私宅。 宅中书房里有一道暗门,暗门后是一间密室。 密室中陈列着许多灵位。 灵位上的名字用御笔常用的朱砂写就,叶汝真一看就认出了是风承熙的字体。 “当年就在这间密室里,我召集了散星中所有人。” 室室里没有窗,只燃着香烛,烛火微明,映着风承熙的脸。 “按照父皇的原计划,他们将慢慢接近姜凤声,摧毁姜家。但姜凤声疑心甚重,他们当中的人即便混进姜家,也近不了姜凤声的身。” 我乃起居郎 第140节 “于是我告诉他们,我的计划。”风承熙的声音飘忽得很,“我说我要问他们借一样东西,好为张卿打造一块通行金令,直达姜凤声身侧。” “……那样东西,就是他们的性命。” 风承熙顿了顿,像是要停一停,才能把话接着说下去。 “他们每一个人都向我交付出了他们的性命,在张卿一家家去找他们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逃离。” 叶汝真没有说话,轻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肩上。 “真真,这就是真正的我,那些血不是沾在张卿手上的,而是沾在我手上。”风承熙道,“这么多年,我让康福在供奉他们,自己却从来没有进来过,因为我不敢见他们。” “现在你可以了。”叶汝真轻声道,“他们没有白死,你的计划成功了。” “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想,只要能扳倒姜家,他们便是死得其所。但遇见你之后,我才明白,其实不是的。除去父皇的散星大计,他们还有自己的人生。他们不仅是父皇和我的臣子,还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夫君、别人的丈夫。但当初我在此地下令之时,全没有想过。” 在那时候的他看来,一切皆是棋子。 是在遇见叶汝真之后,他才开始感觉到日升月落,四季变幻,花开花落,衣增衣减。 才开始感觉到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叶汝真静静地抱着他,细算一下,当散星中人找到他时,他才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罹患奇疾,身世成谜,跌落泥地。 这群人是先皇为他洒下的一片星辰,在他最黑暗的时候照亮了他。 他抓住了这把光,将之变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在淬炼了许多年后,捅向了姜凤声。 他赢了。 凭着他的天赐的才智,凭着他在阴谋深处养出来的冷酷与狠毒。 “……你后悔吗?”叶汝真问。 “不后悔,若是再来一遍,当初的我一定还会这么做,因为这是唯一的路。” 风承熙道,“我只是……” “只是担心我知道你这么狠,会害怕?” 风承熙没有回答,叶汝真只感觉到他的背脊僵了一下。 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好软。 “若是有人去打老虎,我不会说他对老虎那么狠,砍得那么深,因为我知道,若是不把老虎打死,死的就是他。” 叶汝真道,“我其实只有一件事想问。” 风承熙回过身,“你问。” “你之前在牢里,跟姜凤声说你身上的噬心蛊已解,是真的吗?” 叶汝真问完,风承熙便微微抬了抬眉头。 叶汝真一见,立即道:“这回若是骗我,我可要生气了。” “……”风承熙忽然发现有点不妙,叶汝真简直炼成了火眼金睛,“……那自然是骗他的。” 叶汝真点点头。 所以他必须留着姜凤声一条命。 否则母蛊一死,子蛊必定疯狂。 叶汝真从外面屋子里找了一壶酒,递给风承熙。 “既然来了,就先祭他们一回吧。” 风承熙接过了酒壶。 叶汝真出来,轻轻掩上门。 那是风承熙的过往,是风承熙的愧疚。 在那里,风承熙会与冷戾的少年自己相遇,隔着那么多道灵位,他们一定有话要说。 * 祭天台之乱发生时只用了数个时辰。 但余震波及了数月之久,更远一点年,数年数十年的时局皆由此一变。 大央立国已久,各种冗职冗官多不胜数,每个衙门都臃肿不堪,运转迟钝。这次随着姜氏倒台,原属姜家派系的官员革除了一大半,各府司衙门瞬间焕然一新。 再加上唐远之多年人有些栽培,能吏们虽然因为世家的压制而未居高位,但已经是各衙门中的主心骨,如今身上的官职往上提,也算是实至名归。 姜家倒台,姜皇后自然也受到牵连,被废黜后位,赐白绫。 宫中再没有姜凤书,叶家却娶了一位新媳妇,名唤如月,生得国色天香,据说曾是女伎。 这场婚事一开始就受到了叶氏夫妇的反对,但据说两人见到如月,呆了半晌,当场差点儿下跪。 ——毕竟二人入过宫,见过皇后。 后来二人这样跟亲戚们解释自己的失态:“没办法,媳妇着实是生得太好看了些。” 这点亲戚们不得不信。 跟着夫君出来做客的新媳妇,美得国色天香,人们说,就算是去宫里当娘娘都使得,难怪叶汝成当初死活要娶。 且又得了云安公主的眼缘,认作义妹,身份从此不同,谁也不敢再提“青云阁”三个字。 此时已经入秋,云安公主的肚子已经老大,平日里安心待产,极少出门,但自己“义妹”成婚,少不得还是要去叶宅。 太后跟在云安身边,眼珠子像是粘在了云安身上,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阿偌则比太后更小心,两人一左一右地,被白氏笑话是“菩萨身边的左右金刚”。 太后应该听不懂白氏的玩笑,但自从疯了之后,她的笑容倒比从前更多。 回宫时夜已经深了,风承熙下马车的时候身子微微一顿,袖子掩住了口。 叶汝真转头让康福去取斗篷,说秋深了,风好冷。 等取来斗篷,风承熙已是谈笑自如,只除了衣袖上多了一点暗色的痕迹。 叶汝真的视线从上面滑过,像是没看见。 噬心蛊,无解。 暂时克制噬心蛊的明心蛊好像也快要失效了。 了然大师用四个字形容风承熙此时的脉相——油尽灯枯。 昔日的仇可以报,但昔日的伤害却永远没办法修复。 风承熙咯血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越来越短,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还越来越喜欢小孩子,今天席上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只有两岁大,生得玉雪可爱,风承熙抱着他问叶汝真:“你看,瑞皇叔家的那个小孙子,是不是有点像他?” 祭天台之事平息后,风承熙论功行赏,按照约定,给瑞王所有的儿子都分封了土地。 但分封的全是蜀中的土地。 也就是说,现在一整个蜀中被切成了七八块,瑞王的儿子们一人一块。 再加上那份圣旨里说的,子子孙孙皆世袭之,每一代的孙子们还是人人有份。 这么切下去,最后子子孙孙们能得一亩地就算不错了。 瑞王当场哭出了一缸眼泪,但此时后悔也晚了,风承熙已然是大权在握,江山稳固,他要是敢乱动弹一下,风承熙能让他连一亩地都不剩。 瑞王连夜带着家眷赶往京城,拿出十二分的诚意表忠心,说自己这辈子就待在京城不走了,只求陛下收回成命,别再分封了。 叶汝真知道风承熙在想什么。 他已经在考虑过继的事。 “是挺像,不过我觉得这个更可爱。”她当时笑眯眯答,还在孩子脸上捏了一把,孩子张嘴就咬在了她的手指上。 别说,乳牙咬人还挺疼。 他们好像已经有了一种默契——若死亡终将来临,那就趁着没死之前尽情快活吧。 次日,两人在御花园摆了桌点心,一边喝着茱萸酒。 秋季菊花盛放,满园皆是菊花凛冽的香气。 郎将大人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小小一团毛茸茸全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大鹅,在御花园里称王称霸。 园丁们需要羽林卫守护才能修剪花木。 好在此时鹅大爷们并不想理会人,都在湖中沐着阳光游来游去。 两人在一起照样有说不完的闲天,风承熙枕在叶汝真的膝上,张嘴接过叶汝真递过来的一块绿豆糕。 绿豆糕明明已经快到他的嘴边,却拐了个弯,进了叶汝真嘴里。 风承熙不满意:“……你不是不喜欢吃这么甜的吗?最近怎么比我吃得还多?” 要知道宫里的甜食都是按风承熙的口味做的,其甜度足以腻死蚂蚁。 叶汝真又吃了一块,“以前不喜欢,现在喜欢了,不行吗?” 这话刚说完,风承熙便撑起身,一口吻住她。 满嘴都是绿豆糕,甜蜜得要命。 风承熙好不容易放开她,眉眼皆带着笑意:“行,怎么不行?来,再吃一块。” 叶汝真红着脸拿一块糕堵住了他的嘴。 两人玩闹了一阵,叶汝真道:“风承熙,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天很蓝,风很香,叶汝真很近。风承熙觉得这一切再好不过,做什么都行。 叶汝真拿出帕子,把风承熙的眼睛蒙上,在风承熙脑后打了个结。 然后再将风承熙的双手双脚都捆上。 风承熙由她折腾:“我听人说过,有些人穷凶极恶,会蒙着别人的眼睛练飞镖。娘娘,您不会要拿我这么练吧?” “哼,能陪本宫玩,是你的福气。”叶汝真在他下巴上捏了一把,“一会儿就算疼也给本宫忍着,知道吗?” 风承熙忍笑。 我乃起居郎 第141节 然后就感觉到手腕上一下刺痛,叶汝真竟然真的割伤了他。 “……真真?” 风承熙意识到她想玩真的,挣了挣没挣脱,绳子居然捆得挺紧。 等等,她从哪儿来的绳子? 这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预谋?! “真真,”风承熙沉声道,“你想干什么?” 划开风承熙手腕的是一把精巧的小刀,上面还沾着风承熙的血迹,叶汝真握着它,在自己的手腕上同样拉了一刀。 血瞬间流了出来。 她放下小刀,带血的手握着风承熙同样带血的一只,两道伤口彼此凑近。 然后她也在毡垫上躺下,头枕在风承熙枕上在风承熙身上,就像平时躺在一起说话时一样。 “别怕,就是玩个小游戏。” “你到底想做什么?!”风承熙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告诉你,噬心蛊无药可解,不管你做什么都没用!” 叶汝真“嗯”了一声,“知道,都说了是玩游戏了,据说这叫血契,这样坚持得越久,生生死死在一起的时间就越长。” 噬心蛊确实是无药可解。 但她从阿偌那里听到了一个办法。 ——延续自身是蛊虫的本能,风承熙作为宿主已经撑不住多久,这时候若是有新鲜的血肉出现,它可能会另觅宿主。 但直接转移宿主风险极大,蛊虫对血液的要求极高,新宿主必须心甘情愿,在清醒状态下全身放松,不能有一丝抗拒。 而且,即便有人愿意如此,万一蛊虫不喜欢新宿主血液的味道,一样会失败。 所以她要吃很多的甜食,最好让自己的血跟风承熙的一样甜。 风承熙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话骗到了,没有再挣扎。 帕子盖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剩半截挺拔的鼻峰,以及微红的薄唇,锋利的下颔线。 风承熙,对不起,我又要骗你了。 你真的好好骗啊,一骗一个准。 也许,他比她更想要这生生死死永远在一起吧? 绑住他的眼睛真好。 叶汝真心想。 这样无论她怎么看他,他都发现不了。 她逼着阿偌用龙神起誓,不许在风承熙面前提起此法。 这样一来,在他的心里,她永远也不可能替他解蛊。 忽地,风承熙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我……想亲你。” 风承熙微微一笑,“何时这么客气起来?” 他一低头便准备地吻住她的唇。 叶汝真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吻得微微颤栗。 风承熙忽然僵了一下,然后猛地松开她的唇,剧烈地挣扎起来。 贴合在一起的手腕因而分开。 “风承熙你干什么?!” 叶汝真一开口就发现不对,若只是个游戏,她的语气不该如此急迫。 可已经是晚了,风承熙在吻她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叶汝真,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找了阿偌?他跟你说什么了?我告诉你,蛊虫之事,玄乎其玄,不管你想做什么,每一步都在赌命!” “你别乱动行不行?”叶汝真道,“你听我说,这个法子能行就行,不能行也无所谓。噬心蛊在人身上要发生好多次才会要人命,现在姜凤声的母蛊离我们远远的,我只要天天吃喝玩乐,心情舒泰,根本就不会发作,子蛊会好好待在我身上,搞不好还能陪我长命百岁——” “叶汝真!” “好好好,一百岁是有点夸张了,但你从被种下蛊到此时可是有十多年呢,我好端端地活个十多年,万一觉得不舒服了,你养好了身体再帮我把蛊虫引过去不就好了吗?” 叶汝真真道,“咱们就当是养孩子,你养几年,我养几年,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你不懂……”风承熙不顾一切地挣扎,绳子磨破了皮也不停止,“你根本不是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真真,我不要你受那种罪,永远也不要——” “别动!” 叶汝真蓦地大喊一声。 风承熙挣扎得越厉害,手腕的血便流得越多,叶汝真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此时只觉得满手沾腻。 然后,她看见了伤口里多了一个东西。 像是一条透明的丝线,因为浸在血里,才有了形状。 蛊虫! 她刹那间明白了,蛊虫更喜欢安稳的情绪,所以只有在受到刺激时才狂乱,而此时风承熙越是挣扎,它便越是感受到新血肉的吸引。 风承熙看不见,但风承熙大概猜到了。 他抬起被捆在一起的双腿,想将叶汝真踹开。 但吃了目不能视的亏,被叶汝真先发制人,先他一步骑到了他身上,将他死死压制住,将手腕凑近。 “叶汝真!”风承熙嘶声道,“别逼我恨你!” “恨就恨吧。”叶汝真的心情有点微茫,有点辛酸,她不知道蛊虫入体到底会怎样,但如果能救风承熙,那就值了。 手腕伤口感觉到一丝蠕动。 她的心里本能地一紧。 蠕动立即停止了,蛊虫甚至开始往回缩。 叶汝真立即深呼吸,让自己尽量放松,她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所有让她愉快的东西。 比如那家香汤铺子里的甜汤。 比如那盒胭脂。 比如偏殿里高高的书架,光柱里的细尘。 比如风承熙微笑的样子。 叶汝真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手腕上那诡异的蠕动感再一次开始了,她遵照阿偌的教导,一点一点将手腕拉开。 蛊虫会做出选择,离开被放弃的旧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耳边嘹亮的一声,“嘎!” 叶汝真吓了一跳,正后悔这一下会不会把蛊虫吓回去,手腕上便一阵剧痛,大鹅郎将竟然狠狠啄在她的伤口上。 叶汝真因为爱吃鹅脯,所以院房有鹅便要去玩一玩,自小练出一身手擒鹅颈的绝活。 鹅们在她面前手到擒来,还从来没有被啄过。 一直听人说鹅啄人很疼很疼,此时她才明白,真他妈疼! 身体的反应根本无法控制,她抱着手腕惨叫出声,全身的汗都炸了出来。 但眼角余光,隐约瞥见那郎将嘴角好像有什么东西微微一晃,然后就消失在那长而硬的嘴巴里。 叶汝真:“……” “叶汝真!” 风承熙扑过来抓住他,他挣脱了绳子,绳子上血迹斑斑,一半是伤口的血染的,一半是挣扎的时候磨破了皮蹭的。 此时他两眼通红,但单纯是因为痛楚和愤怒,不再是因为心疾,眼角也没有了之前异样的红晕,他死死抓着她的肩膀,恨不能将她掐死,“我要杀了你!你不要逼我杀了你!” 叶汝真轻笑了一下。 怎么蛊虫没了,这人发火的词儿还是老样子啊? “怎么引出来?你告诉我怎么引出来!”风承熙的脸色铁青,极其吓人,“快告诉我!” “不用了……” “你说!”即使已经没有蛊虫,风承熙还是状若疯狂,“再不说,我就诛你九族!你喜欢的人一个人也休想跑!” “我喜欢你啊,”叶汝真看着他认真道,“最最喜欢你了。” 她身上沾着血,发髻将就挣得纷乱,衣裳也乱七八糟,一只大鹅在她身边昂首阔步,这景象实在跟美好沾不上边。 可在风承熙眼里,世间所有的美好加在在一块儿,也比不上她的一根头发。 “真真……”风承熙的眼眶通红,泪水难以自控。 “咳,我知道你很感动。”叶汝真道,“但你最好别哭,因为……蛊虫可能没了。” 风承熙:“!!!” “可能被郎将吃了。” 这话叶汝真说得有点恍惚,因为实在是没想到的。 所以,蛊虫……也是虫? 是虫,就能被吃?? * 风承熙起先根本不信。 叶汝真知道自己前科太多了,赶紧让阿偌找人来。 阿偌的使团里就带了蛊师,蛊师拿出两碗乌漆抹黑的浓稠药浆,让两人喝下去。 那玩意儿又浓又稠口感十分恶心,叶汝真才喝了一口就作呕。 风承熙倒是喝得快,喝完只盯着叶汝真,大有叶汝真少喝一口他就要撬开她嘴巴往里灌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