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令》 第1节 书香门第【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簪花令 作者:顾慕 文案: 对意秾来说, 重活一世的意义是, 上辈子因他而死的那个人, 这一世,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了。 意秾: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敢硬着头皮来见我! 渣男:那你说,我该硬着什么来见你。 ~~他爱她,死皮赖脸,拈酸吃醋。~~~~~ 【这是一篇宠文其实】 *重生架空文,微虐,略甜。(文案无能,将就着看吧)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布衣生活 主角:意秾,容铮 ================ ☆、第1章 再相见 约摸已经下了二十来天的雨,也不大,绵绵密密自穹隆泼洒下来,只是不肯停歇。 到了三月初十,才终于见了晌晴的天。 正是杨花蒙蒙漫天的时候,四面的槛窗都开着,飞絮间或飘进三五朵来,积在檐下,如覆了一层细雪。 雨后的皇城鲜焕如初,遥遥望去,金瓦红墙,煌煌日光之下,竟也让人生出些四海万国,繁华盛景之感。 意秾怔怔的望着窗外,虽然已经重生两天了,可她仍然有些难以置信。只要一闭上眼睛,临死之时的情景便历历在目。 她是定国公府二房嫡女,行五,她爹爹曾是隆庆四十五年的状元,为人刚正,共有二子一女。意秾的大哥沈洵为人懦弱了些,没有主见,但是二哥沈潜却十分出息,与季恒并称京城双璧。 而意秾本人亦是素有美名,一手簪花小楷稀世难得,出价万金亦是难寻。世人称她一字一珠,说她一个字便堪比一颗南洋珠,极言其珍贵。 但是她大哥行事糊涂,自己立不起来,靠家中恩荫得了承事郎一职,他平日里为人规矩,连应酬都少有,却破天荒的为了一个商户之女尹之燕几乎闹得与家中决裂。 尹家在京中有十几处铺子,家中并不贫寒,而尹之燕也是被爹娘宠爱着长大的,但这么几处铺子对于沈家这种世族来说简直不够看,沈家新妇嫁妆单子中的铺子都比尹家的多。 而尹之燕自幼就帮忙打点铺子生意,在外抛头露面,又怎能得沈家中意?只是沈洵非她不可,意秾的娘亲凌氏逼问,他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实情,原来是他与尹之燕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并且尹之燕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凌氏被气得当场昏厥,这样不贞不洁的女子如何能做二房宗妇? 但是尹之燕却是极有手段,哄得沈洵非她不可,连从侧门抬进府也不肯。眼瞧着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毕竟是沈家骨血,凌氏一时心软,不得已便点了头。为着尹之燕的名声计,她未嫁便有身孕一事,并未对外张扬,就连长房也并不知情。 尹之燕嫁入沈家之后,上孝双亲,下敬郎君,并且处处讨好小姑意秾。她为人爽利大方,又为沈家诞下嫡长孙,倒哄得沈家上上下下都颇为喜她。 意秾更是将她当作至亲一般,定国公府中若有人瞧不起她,意秾定然处处回护。 只是世事无常,意秾的爹爹沈珩之因担任主考官不慎漏题,依律该当斩首,但是今上爱才,又顾忌尚在边疆领军的沈潜,故而施恩,仅撤其职务。 但是定国公府却极为担心会被二房连累,由定国公做主,当即分家!沈珩之虽然伤心,却也不想拖累父母。 二房搬出定国公府后,沈珩之便再一次分家,沈洵虽不堪大用,守成尚可,沈珩之不想带累沈洵沈潜,便做主将他们兄弟二人分了出去。 分家之时,沈潜尚不知京中发生了何事。而沈洵嚅嚅不言,尹之燕则牵着一双儿女坐上马车,便再未回过头。 沈珩之一介文人,被罢官后难免心情郁郁,经历了一次伤寒后,就病倒了。他是罪臣的身份,想请一位好大夫极难,况且当时家中财物泰半都分与沈洵沈潜兄弟二人,日后又因病拖累,故而生活颇为拮据。沈珩之病重之时,凌氏焦急万分,命人递信儿给沈洵,让他帮忙请位好些的大夫来,结果等了整整一日,到了黄昏时分,才见尹之燕命人送来五两银子。 意秾那时也是急昏了头,想着长房三姐沈意秐待她极好,便想去求一求沈意秐,毕竟以他们现下的情况,想为沈珩之请一位好些的大夫万分不易,但若是能借助定国公府的名义,就简单多了。她以为,定国公府里那两位毕竟是她的祖父祖母,又岂会完全弃她爹爹于不顾? 她求到定国公府门外,她祖父祖母竟连见她一面也不肯,最后还是沈意秐命人将她请了进去。 沈意秐是贵女中的第一人,京中不论世女还是宗室女多半都与她交好,所言所行堪为女子表率。意秾进到室内便给沈意秐揖了一礼,沈意秐面带淡笑,伸手扶她在月牙桌旁坐下,将桌上的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道:“五妹妹不要急,你的来意我都清楚。外头天凉,五妹妹先用盏茶暖暖手罢。” 意秾只得按捺下来,她早起便滴水未进,确然渴得厉害,端起茶盏润了喉咙,便急不可耐的道:“三姐姐,咱们府中的尚大夫可有空闲?还请三姐姐帮忙寻大伯娘说一说,让尚大夫同我回去,探一探爹爹的病症。” 沈意秐笑了笑,扶了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淡然道:“咱们府中?”她眼中的鄙夷神色明显,“五妹妹想必是记差了,如今这定国公府沈家与你们那个败落的沈家可不同了,现下五妹妹到我们定国公府来,是客人,怎么五妹妹竟还充起主子来了?” 意秾尴尬的手脚无措,脑中竟有一瞬时的空白,仿佛是她听错了,那些话怎么可能是从三姐姐嘴里说出来的?接着她额角便开始丝丝的疼,到后来疼痛简直扑天盖地而来,浑浑胀胀中,心思却霎时清明起来,是刚刚那盏茶有问题! 沈意秐尤自笑道:“五妹妹聪慧,长相又好,也难怪季恒表哥会选择与你定亲。也多亏了凌婶娘想多留你两年再出嫁,否则你若是已经嫁到季家去了,我岂不是就寻不着这样好的机会了?”她怜悯一般的对着意秾笑,“如今你们二房已经落到了这般境地,季家岂还愿意娶你?季伯母前两日才来了府上,透露了想与你退亲的意思,只是碍于怕被人传出去一个落井下石的名声,这才没有主动退亲罢了。你们倒也脸皮厚得紧,一点儿自知之明也没有么?如今好了,你坏了清白,季家退亲,便是世人都能谅解了。”她端起意秾喝过的那只茶盏,纤长的手指在上头轻叩,嫣然笑道:“你知道这个计策是谁想出来的么?是你一直敬爱的好嫂嫂!连这药也是她亲自送过来的。你也受不了多少苦,待破了身子,这药效也就差不多能要了你的命了。咱们毕竟姐妹一场,也别说我不顾念你,你那个蠢爹爹连累得咱们定国公府一起被今上猜忌,父债女还,你就当是为你爹爹还了债罢。” 意秾气得几乎呕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中清明,偏身体瘫软,丝毫不能动弹。 她被人卷在一条破席子里,从定国公府的侧门抬出去,也不知是到了哪里,仿佛是一片旷野,耳边听到两个男子的声音,“这小娘子长得倒是俊俏,白便宜了咱们兄弟!” 另一个道:“别废话,赶紧着!把事情办了,回去拿了银子,咱们就赶紧跑路罢,免得被灭口!” 意秾想咬舌自尽,可是她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心中恨意滔天,舀舀不绝的席卷而来。 那两人悉悉索索的褪衣衫,就在这时,竟突然听到一队快骑飒踏而来,马蹄声疾,快到近前时,有人下马,提起一脚就将那两人踹到了一旁,那两人见情况不好,撒腿就跑了没影儿。 其中一个头戴风翅盔的指挥道:“殿下,这大梁当真不怎么样,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糟蹋良家女子!” 马上之人并未答话,只是牵起缰绳欲行,那指挥忙道:“殿下,这个小娘子像是没气儿了!” 这时才听那人淡声道:“右侧有个塘子,扔到那里去罢。” 没想到再醒来时,竟回到了三年前。 爹爹仍然是资政殿大学士,她还是爹娘疼爱的幼女,二哥沈潜还未前往边疆,最重要的是大哥沈洵还没有遇到尹之燕。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她大哥再娶尹之燕。 “意秾!”随着帘子被掀起,进来一位三十余岁,姿容秀丽的女子,戴芙蓉冠子,着对襟大袖,两鬓发色乌黑,各压了一枚赤金累丝牡丹花钿,螓首娥眉,唇色殷红,静处如临花照水,美得令人心悸。凌氏年轻时曾被誉为第一美人,如今年纪虽长,容色却丝毫不减。 意秾喊了声:“娘!”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 凌氏坐到意秾身侧,见她一哭,整颗心顿时就被狠揉了一把,忙将她搂到自己怀里,心疼的道:“可怜阿娘的意秾了,这场风寒来得凶险,幸好现在已经无碍了。一会儿吃过饭,也到外面散散,被日头晒一晒,总比整日闷在屋里强。” 意秾在凌氏怀里闷闷的嗯了一声,也不抬头。 凌氏倒有些好笑,虽然她已经十四岁了,倒底还是小孩子心性,便又劝道:“今儿一早我见到你三姐姐,你三姐姐还问你好呢,说等中午散了学就来看你。” 意秾闻言身体就是一僵,这动作颇为明显,凌氏也感觉到了,问她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跟你三姐姐一起玩儿么?你三姐姐还说回来时会给你带庆云记的笋肉包儿。” 意秾再痛恨沈意秐,此时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点了点头。 凌氏见她好多了,也就放了心,又要赶着在午饭前去荣福堂给沈老夫人伺候碗筷,便又嘱咐意秾身边的仆妇几句,就匆匆去了。 意秾毕竟才好起来,胃口不大,中午只吃了盅十色头羹就吃不下去,婢女彤鱼伺候她到园子里走走,刚过了檐廊,就听漏花窗外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五妹妹可好些了?” 接着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缓步走过来,她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意,领口处露出一圈儿粉色的纱领边儿,更衬得她容颜娇嫩。 意秾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手,微微一笑,道:“三姐姐怎么才来看我?” ☆、第2章 叙天伦 沈意秐亲呢的执了她的手,笑嗔道:“我不是前几日才来过么?你倒说得像是我许久不来似的!”又转头吩咐她的婢女之梅,“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笋肉包儿,这会子还热乎着呢。” 她眼里满是关切,如果不是意秾重活了一世,只怕依然看不透她的险恶用心。 之梅将一个油纸包递上来,笑道:“五姑娘不知道,我们姑娘为了尽快回来,差点儿催得车夫将手里的鞭子都甩折了!” 沈意秐斥道:“就你话多!”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责备之意,嘴角噙笑,看着意秾。 意秾笑道:“多谢三姐姐。”也不伸手接那油纸包。 彤鱼便上前从之梅手里接了过来。 沈意秐眼里就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诧异之色,但一瞬即逝,若不是意秾一直在观察她,只怕也不会发觉。 意秾知道她在诧异什么,上辈子的意秾对沈意秐几乎是追捧似的爱重,虽然沈意秐不会直接将油纸包递给意秾,但意秾一定会亲手接过来。 沈意秐只是觉得有些异常,但也并未过份在意,又叮嘱她几句,便去沈老夫人房里了。 意秾自重生以来还没有见过沈老夫人,虽说她是因为一直病着的缘故,实则也是为了逃避。前世她一直将沈老夫人当作疼爱她的祖母,没承想,当她爹爹获罪病重之时,她这位祖母竟能冷心冷肺至此。 她不想见沈老夫人,却捱不过凌氏时常在她耳边絮叨。 沈老夫人并不是厚待媳妇的婆母,每日都要大房跟二房的两个儿媳妇去身边立规矩。对小辈儿们没那么严苛,却也要日日两次请安,意秾已经许久未去了,凌氏也挨了沈老夫人不少的冷眼。 又过了两日,意秾的精神恢复之后,就跟着凌氏去了荣福堂。 沈老夫人正在上首坐着,见到凌氏跟意秾进来,便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来,道:“意秾看着可好多了,祖母已经有多少天没见着意秾了?” 旁边的大夫人赵氏接口道:“都是老祖宗宽厚,也是疼爱这些小辈儿的原故,这前前后后加起来,可不都快二十天了么!” 赵氏娘家显赫,她又有个当皇后的亲姐姐,为人处事便颇为高傲,总是习惯性的冷着一张脸,即便是偶尔扯出一个笑容来,也让人觉得带着嘲讽之意。她说话亦颇为刻薄,也不知道这样的一个人,竟怎么生出了沈意秐那样的女儿来。 凌氏闻言忙道:“意秾前些日子起不来床,这几日才刚好些,她时时都掂记着老祖宗,今儿特地换了身新衣裙来见老祖宗,也是怕老祖宗担心她的身子,好让老祖宗看着欢喜。” 沈老夫人便不咸不淡的道:“咱们意秾是个懂事的孩子。”就不再说话了。 若是前世,意秾此时定然上前去哄沈老夫人开心了,因着赵皇后那层关系,沈老夫人向来都高瞧沈意秐一眼,对她的夸赞之语更是不烦赘述,那时的意秾看不明白,总是觉得祖母更疼沈意秐,她便时常撒娇犯痴,想让沈老夫人能多宠爱她些。 枉她还一直以为祖母心善慈爱,人情冷暖只有到了临死之时,才能展露无遗。 第2节 这一世,意秾只静静站在凌氏身侧,凌氏觉得有些尴尬,待了一会儿,也就告退了。 出来时凌氏情绪有些低落,虽说这么些年早就被赵氏挤兑惯了,婆母对她的冷待也不是一天两天,但是毕竟自己的宝贝女儿病了这么些时日,身子刚好就去请安,身为祖母的却丝毫关怀都没有,话里话外的意思竟还怪意秾去的晚了。婆母冷待自己没什么,但是冷待自己捧在手心里意秾,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况且两年前沈珩之才中了状元,这在世家中简直算得上凤毛麟角,却也未见得婆母有多高兴,日后依然是偏心着大房。 虽说如今已是春日的时令了,但是入夜还是有些凉意,她怕意秾冻着,便命跟着的婢女给意秾披上披风,却见意秾闷着头往前走。她顿时就心疼了,以为意秾是觉得刚刚在荣福堂觉得委屈了,便强撑起笑,小心翼翼的道:“意秾想吃什么?让三元楼送来桌席面好不好?让他们现烤只鹿肉送过来。” 意秾嗯了一声,她倒没察觉凌氏的想法,还在思忖方才去荣福堂时,在门外隐隐听到的“季家”两个字,待她跟凌氏进去后,沈老夫人与赵氏便都齐齐闭了嘴。其实单单这两个字实在没什么信息量,便是他人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但是意秾经过了一世,就不得不多想了些,她思虑半晌,大致理出个头绪来,想必是赵氏看中了季恒,想着将沈意秐定与他。 前世她并没有听闻大房有与季家定亲的意愿,而她当时与季恒定亲也颇为顺利。她还记得,是季恒祖母做寿的那天,凌氏回来面上就带了喜色,也不肯跟她说,就直接去找她爹爹沈珩之商量了。 过后凌氏也来问了她的想法,她与季恒算是表亲,小时候也见过面,季恒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孙,本人又是文采斐然的俊朗人物,意秾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很快的双方便过了定礼。 而上辈子沈意秐定要毁了意秾的清白,也是为了季恒,想来是这其中还有些别的事,却被她忽略了。 回到披芳院,意秾的爹爹沈珩之跟她大哥二哥都已经回来了。 上辈子沈珩之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是郁郁病重,精神委顿,后来意秾死后,他又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才四十几岁的年纪,就生了满头白发。 此时意秾见到的沈珩之,还是中了状元郎之后,在官场上一路顺遂,英姿勃发的沈珩之。 意秾忙奔过去,唤了声:“爹爹!” 眼圈儿顿时一热,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流下来。 前几日她病着时,沈珩之恰被派到山西一带,今日才回府,在山西时他接到家书,就知道意秾病了,也是甚为急躁,却没有办法。如今回来,见意秾病虽好了,原本红润的小脸却瘦了一圈儿,两个眼睛倒显得越发大了。他与凌氏夫妻情笃,并没有庶子庶女,先头儿一连得了两个儿子,到了第三胎,自然盼着生个女儿,倒是天遂人愿,竟真得了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简直爱似珍宝,当作掌中明珠一般宠爱。 意秾倒也会长,净挑了沈珩之跟凌氏的好处长,如今已经十四岁,开始抽条发育了,容色也越来越惊人。她面上只略微点了些口脂,衬着粉光致致的面庞,越发让人觉得怜爱。 沈珩之命人将给凌氏和意秾从山西带的礼物拿上来,对意秾道:“阿五最近好好吃饭了吗?” 阿五是沈珩之给她取的小名,凌氏觉得不好听,不肯叫,到如今也只有沈珩之才这样唤她。 一句话倒戳中了凌氏的痛脚,“这孩子从小就不肯好好吃饭,如今病才好,正该进补,偏还跟小时候一个样儿!” 凌氏正抱怨着,就见沈洵沈潜二人掀帘子大步进来。他们两个到府之后先各自回房换了衣裳才过来,两人年纪身高都相仿,长相上也是有些相似的,可是不管是在何时何地,只要两人一同出现,众人的目光一定会首先落在沈潜的身上。 沈潜不似沈洵文人的儒弱之态,身上自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魄,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两人显然是听到凌氏那句抱怨了,沈潜伸手就在意秾头上揉了一把,笑道:“小丫头不好好吃饭,当心长不高!” 意秾已经是大姑娘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头上还戴了支缀金叶子的华胜,此时被沈潜弄乱了,立时就拉下脸来,冲着凌氏告状,“娘,二哥欺负我!” 凌氏皱着眉训了沈潜两句,巴掌冲着沈潜脑袋就呼过来,沈潜抱着头也不敢避,就挨了一下子。沈洵也笑着替沈潜求了情,一家人这才坐下一起用饭。 凌氏果然让三元楼送来一只现烤的鹿肉,炙得焦黄流油,意秾病着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闻着味儿就觉得口舌生津,择了块儿就大嚼起来。 沈家用饭是讲究食不语的,不过沈珩之沈洵沈潜这些男子吃饭较之意秾自然要快了许多,他们吃完就旋身坐到月牙桌旁,沈珩之照常要用盏六安瓜片。就因着沈珩之饭后这一习惯,凌氏没少跟他生气,凌氏觉得饭后立即饮茶伤胃,偏沈珩之改不过来,还带得他的两个儿子也跟他养成了一样的习惯。 意秾虽还在嚼着鹿肉,耳朵却竖了起来,听旁边那三人说话。 沈潜话最多,讲的多半是军营中的事,意秾不爱听,刚要走神,就听沈珩之对沈洵道:“戎梁交界处才开了边贸,西戎境内的皮货较之咱们这里强上百倍不止,咱们家在山西那两处铺子正好近水楼台,过几日你就去山西看一看,与西戎交易些来,以物以物,或以银钱都可。” 沈珩之虽是一介文人儒士,但却少了些文人的酸腐之气,对钱财并不看得如同粪土腌臜之物近身不得,反而在娶凌氏过门之后,就一点一点背着府里做了些小生意,后来才逐渐越做越大了。 其实他当时也是被逼无奈,凌氏是他自己看上的,便去求了沈老夫人做主为他娶了凌氏。但凌氏是个父母早亡的,一直寄居舅家,舅母不疼,舅舅不管,出嫁时带的嫁妆少得可怜。而凌氏又有赵氏那样一个妯娌,在定国公府的日子自然不好过。 沈珩之为了不让凌氏受委屈,才经营起了黄白之物,也好让凌氏手里宽绰些。 沈洵闻言先是迟疑了一下,他是典型的世家子,一板一眼按照儒家学说教导起来的,平时不大爱接触商务之事,但这也恰是沈珩之一定让他去的原因,是赔是赚都不要紧,经些锻炼于他也有好处。 沈洵见沈珩之没有改口的意思,才点头答应了。 而坐在一旁的意秾却是猛地惊了一下,她隐约记得前世爹爹也是让她大哥去的山西,而她大哥就是在出京之时不小心惊了马,撞到了迎头驶来的马车,才偶遇了尹之燕。 ☆、第3章 飞华亭 上辈子在尹之燕成为她嫂子之前,她对尹之燕并不熟悉,她们所处的圈子不同,交集也就少些,但是这一世,她就格外留意尹之燕了。 过了三月二十,天气骤然暖了起来,定国公府照例给主子仆妇都做了新衣衫,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 意秾跟沈意秐是一样的,都是六套衣裙,两副头面,但是沈老夫人以沈意秐行过及笄礼了为由,又给她单添了支嵌彩宝的虫草簪子,是当下的最新款式,一只胖乎乎的蜘蛛卧在兰草旁,头部和肚子各镶了蓝宝跟红宝,既显贵重又显轻巧讨喜。蜘蛛又有“知足常乐”的意头,这一支簪子虽小,却是各项好处都占全了。 意秾上辈子因为此事还哭闹了一场,不过现在一直忿忿不满的倒变成了凌氏,“一会儿阿娘就让人去请宋文清大师给你雕两支簪子来,一定比秐姐儿的还要好!”若不是因为沈老夫人是她的婆母,她早就该埋怨上了,此时就连埋怨也不能指名道姓,实在憋屈得很。 意秾笑道:“就让祖母疼三姐姐去罢,我有爹爹跟娘亲疼就足够了!” 倒把凌氏说得心里一酸,想开了觉得也罢,反正自她入府起,沈老夫人就不大看得上她,连带着她生的这三个儿女也入不了沈老夫人的眼,现在争这一枚簪子的闲气又有什么用。 意秾却是真的没将这枚簪子之事放在心里,她一直担心着另外一桩事,“大哥什么时候走?” 凌氏诧异道:“你这两天倒怎么关心起你大哥什么时候去山西了?” 意秾当然不能把真实的原因说出来,便攀着凌氏的手臂道:“爹爹不是让大哥去跟西戎换皮货么?我想要块好皮子,等天冷了好给娘做个大氅。” 凌氏就伸手点一点她的额头,笑道:“把你嘴甜的!我看是你自己想做个大氅吧。你爹爹的意思是等这两日户部的交接手续都办好了就走,大约也就三五日了。” 意秾道:“大哥这一去就要几个月不能回来,等大哥起程那日,我想去城门口送一送大哥,好不好?” 凌氏想了想,又见意秾眼巴巴的瞅着自己,就点了点头。这个要求也不算过份,总归她只坐在马车里,也没什么妨碍,到时候身边多跟着些丫头小厮也就是了。 只是还没等到沈洵起程,倒先等来了沈意秐房里的大丫头之梅,之梅穿了身浅绿色的窄袖,先躬身揖礼,嘴角微翘,笑道:“给五姑娘请安,我们姑娘让奴婢来给五姑娘送对明珠小坠子,另外明日大夫人为姑娘办了赏花宴,请五姑娘过去玩儿。” 意秾命彤鱼接过来,笑道:“你回去替我多谢谢三姐姐,这小坠子好看的紧,明日我就戴这个去。” 之梅笑着应下,就退下去了。 彤鱼撇撇嘴道:“三姑娘倒会做人情儿,老夫人偏着她,她就装出一副大方的姿态来,送来这么一对东西。这珠子瞧着也普通,姑娘哪里稀罕她的?” 意秾上辈子因为那枚虫草簪子的事,根本就没收沈意秐送来的这对小坠子,连赏花宴也没去,后来也不知怎么竟传扬开了,沈家五姑娘倒落下了一个小气的名声。意秾拿起那对明珠坠子细细瞧了瞧,笑道:“这珠子虽然一般,可这手工却是宋文清的手笔。”宋文清以制簪胜名,极少做其它东西,这对明珠坠子打眼一瞧普通的很,只有细端详纹路才能看出那细细的金托儿上镌着一个小小的“清”字,这对坠子也算难得了。 只是意秾一时却没想明白,这个时候赵氏为何突然要办一场赏花宴?直到意秾到了地方,才领悟过来,赵氏这也太司马昭之心了。 本来天气上暖之后,各个府上的宴请便层出不穷,除了一些正经子的喜事,满月做寿之类,余下最多的就是赏花宴。各家都有年纪相当的娘子,收到了别家的请帖,自然就要回请,请来请去,几乎各个府上都得办上一两次。这种宴请意秾上辈子常常参加,姑娘们之间总有些攀比好胜的心理,不论诗词琴艺,总想高过别人,意秾那时也不能免俗,否则也不会日夜勤练小楷,就为了想要一个虚浮的美名。 不过现在办赏花宴总还是早些,往年大都要等到四五月份,牡丹盛开时开始的,而且请的也往往都是相熟的闺阁娘子。 但是今日赵氏所办的这场赏花宴,除了请了一些与沈意秐要好的姑娘外,竟还请了各府适龄的郎君们,赵氏亦是借口自己出席,竟还邀请了几位夫人奶奶。意秾去的时候,便看见赵氏那万年不变的脸上挂着笑容,正在与成国公府的季夫人说话。 因为意秾猜出了赵氏的心思,便觉得赵氏现在的行为也太过明显了些,但是旁人不知内情的,倒也没察觉出异样来。 赵氏仗着自己是赵皇后的亲妹妹,对谁都爱搭不理,若是有反常的举动大家一定会注意,但今日她的反常举动是对着季夫人,大家也就觉得没什么反常了。 众人能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因为成国公府,不仅成国公和世子简在帝心,而且儿孙出息的多,季夫人又生了季恒那样一个俊朗无俦、光华夺目的儿子。上赶着季夫人的人多得很,赵氏又能怎么样,也不差她一个。 而定国公府虽然也是国公府,但也只是外在瞧着攒花簇锦罢了,这一代的郎君们除了沈珩之,再没一个有出息的。上辈子季家与沈家二房意秾定亲,而不是与沈家大房沈意秐定亲,便是季恒的祖母觉得沈家大房不堪大用,日后前程反不如二房,况且季恒与沈潜并称京城双璧,沈潜自然也是极有本事的,而且季恒的祖母一直便瞧不大上赵氏的作派。 这次赏花宴被安置在了飞华亭,旁边有一个凿开泉眼扩建而成的湖,湖中作堤以接亭,又在堤上架了一道粱直入于湖中,粱上又架石立一小亭名玉涧。这个时令杨柳新绿,堤岸上杏花皆已盛放,娇嫩的花瓣如过了清水似的红,浅浅的,带着少女般的羞涩。 郎君们都被安排在飞华亭中,而娘子们则与之隔湖相望,聚在梁上的玉涧亭里。早晨刚起了雾,这会儿虽然散了些,水气却仍重,伴着细细的丝竹声,倒有种朦胧的况味。 意秾从梁上过,刚踏入玉涧亭,就听有人嗤了一声,道:“还是一家子的姐妹呢,竟比咱们来得都还晚些!怪好意思的!”说话的是一位容色俏丽的姑娘,五官精致,她是沈意秐亲舅舅云阳伯的嫡幼女赵姝,她比意秾还要小上一岁,却像模像样的同大人一般梳了高髻,鬓边簪了几朵杏花,连成一串圆弧形,娇俏雅致。 上辈子意秾最讨厌的人就是赵姝,两人见面说不上两句话就能脸红脖子粗。赵姝从小被娇惯的不像样子,看人跟赵氏简直一个样儿,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她倒比沈意秐更像赵氏的女儿。 其实赵家也算是奇葩,沈意秐的舅舅赵宗廷是镇国公府赵家的嫡长子,偏偏被云阳公主看上了,镇国公府出了位赵皇后,且赵宗廷又是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爵位的,怎么肯自毁前程去尚公主?也不知这位云阳公主后来使了什么手段,硬是逼得镇国公府不得不点头同意。赵宗廷再不能承爵,云阳公主怕他委屈,便向隆庆帝请旨赐赵宗廷一个伯爵,又将公主府更名为云阳伯府。两人成亲之后倒也恩爱非常,云阳公主接连生了一子一女,这个女儿便是赵姝。 赵姝有这样一位强悍的公主亲娘,跋扈的性子怎么肯收敛? 意秾记得上辈子赵姝十五岁就成亲了,并且当年就怀了身孕,却不知何故滑了胎,之后就一直再难有子嗣,虽说有公主亲娘做靠山,然而夫妻之间不如意,便是公主也奈何不得。 意秾笑了笑,对沈意秐歉意道:“对不起三姐姐,我来晚了,因为大夫嘱咐早晨这顿药一定得在辰时三刻吃,这才耽搁了。” 沈意秐立刻关切道:“五妹妹的病还没好利索么?都是我的过错,想着咱们相熟的姐妹都在,你见了也会欢喜,便把你叫了来,五妹妹一会儿若是觉得身子不舒坦,万不要忍着,我让人送你回去。” 赵姝在一旁冷哼一声,道:“病秧子!真晦气!” 大家听了都觉尴尬,却也没人敢对赵姝说什么。 又见意秾依然笑意盈盈,全当作没听见,众人也就不再理会赵姝的话了。 倒是沈意秐微微愣了一下,意秾耳畔坠着的那两粒明珠耳铛,被日光一晃,便发出晶莹的光芒来,轻轻晃动,衬得意秾凝脂般的肤色越发好了。 她这两次见到意秾总是隐隐觉得这位五妹妹似乎跟以往不大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郎君们也都在对面的飞华亭中坐好了,玉涧亭里这些娘子们立刻都收了嘻嘻哈哈的嘴脸,摆出温婉娴淑的样子来,眼睛却不停的往飞华亭那里瞟。 等到季恒跟沈潜等一行人走到飞华亭的时候,身边这些姑娘们的脸飞快地就红了,虽说姑娘家该矜持,却仍有不少人已经按捺不住或向季恒或向沈潜看去了。 意秾却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里的帕子,上辈子她与季恒定亲后,季恒曾多次托沈潜给她送东西,她那时满心都是欢喜,但是在她家中失势之后,他立刻就掉转头要去娶别人了。 她强自抑制住才能没抬头看向季恒,可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有一道目光向她投射过来。 接着就听有一个姑娘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季家表哥刚刚看过来了!” ☆、第4章 绘春意 坐在这里的人多半都有些拐了几拐的亲戚关系,和季恒是表亲也不稀奇。 她话音才落,立刻就有不少姑娘转头看了过去。 意秾没忍住,也迅速的抬头看了季恒一眼,怕遇到他的目光,故而这一眼看的甚是畏缩,不过她却是完全多虑了,季恒这时正侧头执壶,听人说话,根本就没留意她。 意秾佯作淡定的将视线调转回来,就见之梅之菊带着两个嬷嬷捧着笔墨进来,之梅笑道:“姑娘,方才大夫人说还要再等上一会子才能开席,让众位娘子这么干坐着有什么趣儿?且各位娘子也都是精通书画的,倒不如现场做上两幅画,或配以诗文,不必署名,拿到飞华亭让各位郎君也评出个三甲来。” 小姑娘们聚在一起,斗诗斗画都是寻常事,这种活动自然不会有人反对,况且还要拿到飞华亭品评,谁也不想被人比下去。 意秾抬头去看沈意秐,见她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就知道她只怕是早有准备,这一次,安心要在陆恒面前大放异彩了。 玉涧亭中并不十分宽阔,只摆了一个紫檀木镂雕幽兰的书案,将笔墨纸砚皆排好后,又在书案的右斜方放置了一架犀皮地雕兰小砚屏。 这架小砚屏甫一摆上来,赵姝就“呀!”了一声,道:“这不是皇爷爷喜欢的那个么?皇爷爷什么时候给了秐姐姐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自然就都集中到了那架小砚屏上,粗略看去,并不起眼,但是再一细瞧,果然质地雕工都是极好的,贵重之外又带着清雅,尤其是那兰叶,细到极处,如发丝一般,确然难得。 众人再看向沈意秐时,目光中就多了重羡慕之意。 都说定国公府已经逐步势败了,今日一见,果然破般还有三千钉呢,况且今上赏赐之物,都能摆到府中娘子的书案上,这沈意秐在府中所得的宠爱也是显而易见了。 沈意秐含蓄的笑道:“是圣上所赐之物。”就再没其他话了。 也不知赵姝怎么此刻脑子突然就变得灵光了,她捧过小砚屏,细细端详,一拍脑门儿,大惊小怪的道:“我记起来了,这架小砚屏分明是恒表哥十一岁时所雕,皇爷爷那时要考他雕工,恒表哥才雕了这个,因皇爷爷喜欢就摆到了临窗的高几上。”说着就挽上沈意秐的手臂,笑嘻嘻道:“皇爷爷什么给秐姐姐的?皇爷爷莫不是闲得慌,想做媒了罢?” 沈意秐正了正脸色,“姝妹妹,不要乱说话。” 赵姝见状,就吐吐舌头,转头捉摸诗画的构思去了。 第3节 今上这一出儿是个什么意头,大家不敢妄自揣度,不过沈意秐这番表现在亭中姑娘们眼里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了。 雕工最考验人的腕力与沉稳,故而成名的雕刻大师几乎都是三十往上的,像季恒这种就极少见了。 这也不过就是一个小插曲,等大家开始提笔作画时,就都开始紧张的选景致,苦思构图了。谁都想出这个风头,偏还都要摆出一副并不在乎的模样来。 意秾不好不参与,本想应付过去也就是了,赵姝却刚好画完,她跟意秾不对盘,就瞥了意秾一眼,嘲讽道:“病了这几日是不是把你病傻了,连落笔都不敢,就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赵姝歪缠着意秾没个完,意秾也有些头疼,便笑了笑道:“姝妹妹聪慧得很,一会儿定然能得个头甲。” 赵姝是什么水平她自己最清楚,别说头甲了,能进前十都算运气,明知道意秾是在讽刺她,可偏偏又挑不出错儿来,便重重的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等意秾撂下笔,其她姑娘们差不多也就都画完了。 闺阁女子大多擅长花鸟,或清淡或浓丽,有时再添上一两只黄鹂,又显灵动娇俏。 赵姝画的是荷,因她想显出构思奇巧来,偏不画盛开的荷花,故意在一片碧波之中画了一支残荷,取名一茎香。 大家围着赞了一圈儿,其实真都没看出什么好来,用色也只能说一般。沈意秐看了含笑道:“姝妹妹的画果真是大有进益了,荷叶上的纹路也能瞧得清晰。” 赵姝闻言便是得意的一笑,还冲意秾抬了抬下巴。 姑娘们画的最多的就是玉涧亭此情此景,只是选取的角度略有不同,而差别只在各人的画工上而已,但是其中有一幅画却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画上是被风扬起的杏花花瓣,整幅画中不见杏树,亦不见风,只有那些如浸过清水似的花瓣旋身飞舞,几乎破纸而出,让人感觉就像盈绕周身一般,又仿佛能闻得见其中清又淡的香气。 已经有人小声在问,“这是谁画的?” 这时就见孙阁老的嫡长孙女孙亦盈拥着一个人上前来,孙亦盈是个明丽爽快之人,笑道:“杨家姐姐你藏什么呢,还不快来招认!”这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站出来,穿着朴素,头上只插了只碧玉簪子,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却并不怯懦,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意秾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竟然是她,杨清持! 虽然才三年的时间,可是意秾还是诧异万分,三年后的那个端丽的贵妇人,在三年前竟也有过这种寒酸的模样! 只可惜上辈子意秾并未来参加这次赏花宴,对杨清持也并未关注过。 沈意秐最是八面玲珑之人,此时就上前挽住杨清持的手道:“杨家姐姐是水墨之中的高手,不知这幅画的名字是什么?” 杨清持笑一笑,开口说出这幅画的名字时,一众娘子们皆是一惊。 一开始大家都不约而同的认为这幅画的名字应该与春-色有关,然而它却被命名为镜花水月。 这个名字简直为这幅画补足了意境! 那落地的花瓣被风扬得再高,终究是无所归依,最后仍然要归于尘土,这样一思索,这幅画就带了淡淡的哀愁之味。 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虽说都是于富贵中长大的,锦衣玉食,然而生活的却不见得比农家的孩子来得快乐踏实。此时平日埋藏于心底的愁绪难免就被勾了出来,玉涧亭一时连说话声都小了些。 杨清持从默默无闻,也算是一下子打响了名头。 最后看的是沈意秐的画,沈意秐一直追求的是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才女之路,于花鸟一项上并不热衷,而是日夜苦练山水。 此次她的画名为云逝,画的是雨后初霁空濛的远山,雾色淡,山色亦淡,如让人身临仙境一般,再往上看去,大片留白,让人朦朦茫茫,似不知身在何处,却突然在接近天尽头之际,突兀的出现几笔浓艳的红,勾勒出让人惊艳的云,最末一笔并未提收,而是越来越淡,仿佛一错眼的功夫,那云就随风流逝了一般。 让人简直舍不得移开眼睛。 就连意秾也不得不承认,这幅画确实极好。 等仆妇们将众娘子的画都捧去飞华亭时,大家虽然都仍端坐着谈话说笑,心里却不由得紧张。而沈意秐唇角淡笑,似乎成竹在胸,她穿梭在娘子们中间,长袖擅舞做得好,并不冷待任何一个人。 但是意秾还是颇为了解这位三姐姐的,她眉宇之间分明带了急躁之色,不过是强压制着罢了,看来她也并不是不紧张。 意秾再看向杨清持,她的表现还是比沈意秐差了一层,她面上虽也极力镇定,鼻尖却已经隐隐冒汗了,意秾下意识的就去看她的手,可惜她的双手都掩在大袖中,丝毫看不出来,不过她鼻尖上的汗珠儿就已经宣示着,她此时非常的紧张。 意秾突然觉得这位杨姐姐似乎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样温良无害,反而是极有野心的。 等了一个时辰,飞华亭那边也没品评出个结果来,赵氏已经命人开席了。又过了两刻钟,才见之梅笑吟吟的捧着结果过来。 大家都眼带灼热的盯着之梅,之梅不愧是沈意秐房里的大丫头,此时依然能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镇定的开口,“让诸娘子久待了,奴婢这就宣读头三甲。”她伸手展开一张素笺,道:“第三名是宴春图。” 宴春图是武烈侯世子嫡女吴善芳的画,并没有多少巧思,只是画出了玉涧亭此情此景,但是她笔力深厚,一看就知道是自幼就开始习练的。 沈意秐再如何从容,此时也表现出了几分紧张之意,这次宴请是赵氏与她思虑多时想出来的最稳妥的办法,如果季夫人那里也能有意于她最好,如果不能,她认为,凭着她的才貌,至少可以先入得陆恒的眼,然后再徐徐图之,也能多几分胜算。况且,退一步讲,若是此事不成,也不会妨碍她的名声。 本来她是十拿九稳能得头名的,但是此时出现了一个杨清持,她就有些拿不准了。 而杨清持此时则更是紧张。 之梅道:“第二名是……镜花水月。” 沈意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跳却更加快了。 然后就听之梅道:“第一名云逝。” 沈意秐脸上这才又重新展露出得体的笑容来,大家纷纷上来恭喜。 意秾还是没忘了观察杨清持,见她在极短暂的失神之后,面上仍然一派平静,嘴角含笑,果然不是心思简单的姑娘。 晚上回到披芳院后,彤鱼拿着意秾的画,道:“姑娘,奴婢瞧着姑娘画的这枝海棠真是好看,尤其是上面这只蜜蜂,简直活了一样,不如就把它裱起来,挂在书案右侧罢。” 众娘子的画作最后自然是要各自拿回去的。 意秾闻言诧异的往画上看去。 她当时只干巴巴的画了一枝海棠,而现在其中一朵含苞的海棠之上却几笔勾勒出一只蜜蜂,蜜蜂极小,偏连翅膀扇动都似能看得清似的。 这不是她画的。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二哥沈潜,虽然那些画都没有署名,但是她相信沈潜肯定能认出哪幅是她的画,但是沈潜看着眉目清朗,能武,于文上就差得多了,他断画不出这么生动的蜜蜂来。 那么就只还有一个人,季恒。 除此之外,她真的是再想不到还能有谁了。 ☆、第5章 鹊桥断 自赏花宴后,又过了几日,大房也依然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来。 也不知是赵氏沉得住气,还是季家更胜一筹,意秾犹记得当日宴请之后,季夫人走时满面笑容,如今竟再没有进一步进展了。 到了第五日,户部的手续都已经办好,今上派了户部一行共十二人前往大梁西疆,督办商贸之事。官家办事,事事讲究排场,更何况此次还是在西戎面前,大梁的气派要立得起来,自不可能真的就只有这十二人前往,不说仆从,单底下的大使副使就哄哄泱泱去了不少。沈珩之很轻松就将沈洵塞入其中,跟着官家队伍一起走,自然比独自行路要安全得多,沈洵也不必跟着他们一路赶到梁戎边界,待到了山西就自去铺子上就是了。 意秾听闻这一安排时,先愣了一下,她原先是预备着在送沈洵时,不论用什么手段,撒娇放赖也好,让沈洵不从西京门走,换另外任一条路就都遇不上尹之燕了。 但是现在看来,这计划显然是行不通,沈洵既要与官家同行,就不可能单单自己换条路走,不说别人,沈珩之就绝不能同意。 意秾这一早晨心绪都不佳,待换好了出门的衣裙,外头竟然又下起了雨,濛濛洒洒,如同细丝剪不断,丝丝相续。 凌氏原本就不大赞同让意秾到西京门送沈洵,况且沈洵是跟户部的人一起走,凌氏很放心,倒是意秾出去这一趟,她才是放心不下。 见意秾垂着脑袋,就劝道:“若是天气好,你去送一送你大哥,娘也不反对,但是这雨眼瞧着越下越大,万一淋着了,再像前段时日似的得场风寒,你是想要了娘的命啊!” 意秾见凌氏都开始放狠话了,这就明显的是不想让她去,意秾只得扑到凌氏怀里,翁声道:“不瞒娘说,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有个姑娘总想攀缠着大哥,我不放心,得跟着去,替大哥看着点儿。” 凌氏闻言一个没绷住,噗地一笑,道:“就你心思多,这回我给你大哥备了……”说到这儿突然就顿住了,她原是想说给沈洵备了两个丫头跟着伺候,但是这话怎么能对意秾说。低头又见意秾两眼亮晶晶的等着听下文,她就故意板了脸道:“罢,罢,你非要出去看新鲜就去罢。只一件,必须好生坐在马车里头,车帘子也不许掀。” 意秾自然乖乖点头。 凌氏又道:“把那件大红羽缎银鼠里子的鹤氅也穿上。” 意秾见丹鹭果然将那件冬天穿的鹤氅捧了出来,不由得撇嘴,“这都快四月份了,穿这个,我怕被捂出毛儿来。” 凌氏瞪眼道:“不穿最好!不穿不许去!” 意秾不得不认命的穿上了,这回倒好了,她走路都背着人,这个时节穿冬日里的衣裳,哪怕这件衣裳值一万两银子,她也觉得丢人啊。 好不容易挨到过了垂花门,上了马车,把帘子一放,她立刻就将鹤氅脱了,唤彤鱼道:“快给我倒盏凉茶来,热死了!” 彤鱼笑嘻嘻的将茶奉上来,还说风凉话,“夫人这是心疼姑娘呢,别人可是求都求不来!” 丹鹭就在一旁抿嘴儿笑。 意秾这两个大丫头是凌氏亲自挑的,都是沉稳有余,就彤鱼还能说笑两句。 意秾就笑道:“那我也疼你一回,就将这鹤氅给你穿吧。” 彤鱼自然不敢,意秾又要给丹鹭,主仆三人嘻嘻闹闹,待出了府门,就听外头有人故意咳了一声。 意秾立时就住了声,她大哥最能说教,凡于礼不合之事自己从来不做,也不许别人做。意秾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偏偏自遇到尹之燕后,他大哥可是什么违礼之事都做了。只是意秾一直想不通,最后沈珩之病重之时,尹之燕命人送来五两银子一事,沈洵究竟知不知情? 也正是这件事,彻底击垮了沈珩之。他一生虽不得父母疼爱,但是妻子爱重,儿女孝敬,被今上钦点状元,仕途亦是顺遂,最后竟得长媳命个下人接济来五两银子,这简直比直接打他的脸还让他难以接受。意秾还记得当时小厮将银子送来,说是大奶奶让他送来的时候,沈珩之强撑着端坐,目光冷冽,等那个小厮一走,他顿时就一口血喷了出来。 尹之燕帮助沈意秐害死她时,她对尹之燕的恨,都没有那一刻多。 因为意秾是特意来送沈洵的,故而沈洵暂坐在了沈府为意秾备的马车上。沈府马车阔大,为了方便,又在车厢中挂了帷幔,沈洵便坐在了帷幔的外侧。 一路上意秾都注意听着外面动静,因为今日下雨,所以行人并不多,或许就能避过了尹之燕也说不定。 她心底这个念头才起,就听驾车的僕役喝道:“小心!”然后马车便猛地震动了一下,就稳稳停住了。 对面却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姑娘!”接着就听不少人七手八脚的慌忙下了马车。 意秾镇定的吩咐彤鱼一句话,便捂着肚子,几乎全身都蜷在了一起。 彤鱼虽然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但她立刻就下马车,冲到正要往对面马车查看情况的沈洵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沈洵的腿,哭道:“大公子,快救救姑娘罢!救救姑娘罢!” 她也不说何事,翻来覆去就只这两句话,雨水浇在她脸上,也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 沈洵大惊,立刻就回到沈府的马车上,看到意秾一张小脸煞白,他手都哆嗦了,顿时就急了,留下他身边的两个小厮处理与对面马车相撞之事,便惊慌的命僕役驾车赶回沈府。 回到披芳院,凌氏差点儿没把沈洵骂个半死,一时又抱住意秾,哭得稀里哗啦。 尚大夫替意秾诊脉,左手诊完诊右手,见他这副沉重模样,把凌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尚大夫又郑重其事的掀开幔帐看了看意秾的面色,这才下结论道:“五姑娘胸中郁结,思绪难解,长此以往,只怕要时常生病了。还是该多在外走动,于身体才有益处。” 连方子也不必开。 凌氏这才回过神来,虽说是没事,好歹也算虚惊一场,立刻命人去熬血燕,要给意秾补身子。 沈洵听了尚大夫之言,这才长吁口气。 山西之事耽误不得,先给意秾赔了不是,就忙着赶去西京门了。 凌氏缓过劲儿来,才觉出不对来,“你捂肚子做什么?” 意秾见凌氏柳眉一挑,这是要发作的前兆,忙虚弱的道:“马车猛地停下时,肚子撞到一旁的小杌子上了。” 凌氏心疼得不行,少不得又骂她一回。 无论如何,这一回是避过了尹之燕。 沈意秐与季恒定亲之事却再没有任何动静了,大房近来消停的很,其实沈意秐已经不算小了,她今年十五岁,通常姑娘家定亲之后,娘家还要再留一两年,到出嫁时十六七岁,年纪正好。但若是十五岁还没定亲,就略显得晚了。 第4节 虽然也有几家对赵氏表达了求娶的意愿,但赵氏都只装作听不懂,或者直接摆冷脸拒绝了。 意秾笑了笑,从前世沈意秐的表现来看,她迟迟不肯定亲,是因为放不下季恒,看来这一世,她依然有此执念。 待到了四月初二,是成国公府三房老爷嫡八子的满月宴,若认真论起来,沈家跟季家上一辈儿还有姻亲关系,况且以季家如今之势,沈家自是要前往庆贺的。 意秾穿戴好了,就跟凌氏一起去荣福堂,给沈老夫人请过安后,定国公府备好马车,前往成国公府。 其实只是三房八子的满月宴,像沈老夫人这样的长辈是不必亲自前往的,两房儿子儿媳都去,就已经十分体面了,但是沈老夫人自一开始就摆出势必赶赴的姿态,旁人连劝上一句不都能。 沈老夫人今日的穿戴也并不寻常,她穿了件绛紫银线织锦团纹褙子,头上戴了一条绿松石的抹额,那条抹额并不是现在的新式样,显得有些老旧,与她平日里喜戴的不同。她自踏入成国公府的大门开始,就紧绷着一张脸,从鼻翼到唇角有两道极深的纹路,看着极是狠戾。 她身边伺候的仆妇连大气儿也不敢出,都低着头,恨不能自己就是个透明人。 到了成国公府先要去福寿堂拜见季老夫人,福寿堂这三个字还是开国之初太-祖皇帝赐下的。 太-祖皇帝是个地道的泥腿子出身,略识得几个斗大的字,当年第一代成国公随王伴驾,打下这大梁的江山,家里却是丝毫也顾虑不上,敌方血洗承安镇时,成国公夫人独自抱着一双儿女硬生生的冲了出去,当她追上大梁的军队时,已经连续三天滴水未进了。 太-祖皇帝曾说过,这天下他最佩服的女子就是成国公夫人。 如今成国公府也是大梁唯一一个传继五世而未降爵的国公府。 福寿堂这个名字虽俗了些,但重在意头好。 意秾跟着沈意秐一起给季老夫人请安,季老夫人坐在上首笑道:“虽则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但是好歹也算是表亲,既遇上了,就给持之也见个礼罢。” 意秾闻言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季恒,持之是季恒的字。 ☆、第6章 情义绝 季恒站在陆老夫人的左下首,长身玉立,他穿了件宝蓝地回纹织金锦袍,玄色绣钩藤缉米珠靴子,清隽峻拔,湛然若玉。不论他的家世才学,单是这一副姿容,就已经能夺去这京中一半少女的芳心了。 意秾跟着沈意秐唤了他一声:“季表哥。”然后就微垂下头,也并不看季恒,而她身侧的沈意秐却一有刹时的不自然,忍不住看了意秾一眼,恰好意秾也在此时抬头,二人目光相触,沈意秐随即对意秾微微一笑。 季恒对她们二人点一点头,却丝毫没有退出去避嫌的意思。 季老夫人也不理会他,先慈爱的问了沈意秐几句话,又夸她温婉贞静,然后就拉过意秾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会长,净挑了你爹娘的好处去,这还没长开呢,等再过上几年,我瞧着倒要比你娘当年还好看了。” 意秾今天穿了件杏粉色的窄袖衣,底下配曲水蝴蝶纹罗裙,腰间系的彩带结环而下,将少女袅袅婷婷的身姿半掩半遮的勾勒出来,她头上除了一支小华胜,就只在右侧鬓角压了两枚花钿,并不如何华丽,却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凌氏在一旁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老夫人这是打趣我们母女两个呢,跟老夫人嫡亲的孙女一比,她可差远了。”心里却因为意秾得季老夫人看重而高兴,毕竟季恒那样的女婿,哪个丈母娘不想要呢。 季老夫人又拉着意秾聊了几句日常,然后微不可察的拿余光瞥了眼季恒,季恒这才上前一揖首,道:“孙儿还有事务急着要料理,等得空儿了再来陪祖母。” 又跟在场的其她几位长辈都告了退,便旋身出去了。 相比于意秾,沈意秐在季老夫人面前也算是得了冷待,而季夫人陪站在季老夫人身侧,眼珠子都不敢随意乱转,除了几句撑场面的客套话,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沈老夫人跟赵氏黑着脸,尤其是沈老夫人,就差拍桌子了。 季老夫人坐得安稳,笑吟吟的让意秾沈意秐二人到三房那里去看小婴儿,凌氏此时也察觉出气氛不大寻常了,便主动到西偏厅去寻其她夫人说话。 在意秾踏出福寿堂正门时,就听里头坐了半晌冷板凳的沈老夫人冷冷道:“我这老婆子能得季老夫人瞧上一眼当真是不容易!” 季老夫人含笑道:“翡翠,先去给沈老夫人上杯凉茶,降一降火气。” 翡翠应了声是,奉上茶盏,就出去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福寿堂里就只剩下沈家婆媳和季家婆媳。 意秾则跟沈意秐去三房的芝兰院看了哥儿,然后就被招呼着去了后头园子里的濯缨水阁。 成国公府的濯缨水阁在京中极负盛名,最让人惊艳的便是那长达数百米的游廊。游廊弯弯曲曲回回,或经由水面,或探至湖石堆叠的假山,蜿蜒到深处,才隐隐望见一石亭,长檐翘角,神彩飞扬。 意秾凝神望去,石亭高处隐约写着“濯缨”二字。 意秾跟沈意秐才到了水阁,就见季悦迎了上来,季悦是季恒的妹妹,据说季夫人怀身子时大夫看了是双胞胎,结果生下来却只活了她一个,故而季夫人刚生产时颇为伤怀,季悦便养在了季老夫人身边。到了季悦三岁多时,季夫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觉得季老夫人要离间她们母女似的,每每对着季悦作出一副心痛不舍的模样来,最后竟拐带得季悦性子十分执拗偏激。 小时候还只当她年幼不懂事,大了才发现她长歪了,却已经很难改了。也正是因为此事,季老夫人才开始对季夫人极为不满的。 季悦的长相与季恒有七八分相似,美则美矣,却是十分难缠不懂事的,与季恒岂止天差地别。 但因为她是季恒的妹妹,上前讨好她的娘子们依然前仆后继。 季悦只淡淡的招呼了意秾,然后就上前挽住沈意秐的手臂道:“秐姐姐,我等你半天了,我问了张妈妈,她说你去了三房那里,一个皱巴巴的小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大家都到了,就等你呢!” 沈意秐状不经意的看了意秾一眼,然后嘴角微翘道:“上次我在府中请你来我家里玩儿,你怎么不来?” 季悦不满道:“那日哥哥给我留了课业,让我练完一本小楷才能出门,等我练完了,天都黑了!”两人一边说着就往水阁里头去了。 上辈子意秾因为对季恒动了心,生怕得罪了季悦,是而处处让着她,有一次一众小娘子们聚在一起比画莲,只有季悦画得一团糟,大家来赏评她的画时,一阵沉默,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意秾怕她下不来台,硬着头皮道:“我看悦妹妹画的花苞极好。” 季悦却一撇嘴道:“真虚伪!” 当时闹了意秾一个大红脸,还被大家说她想攀附季家的关系,处处讨好季悦。 这一世她可不再想嫁给季恒,虽然她也不想让沈意秐得偿所愿,但也绝对不会再跟这个渣男定亲了。所以再对着季悦时,哪里还有上辈子那样的耐心,但是季悦却以为意秾还是以前的那个意秾,给她甩脸子也会对自己笑颜相对的意秾。 进了水阁,沈意秐很快就成了这个贵女圈子的核心,意秾也不得不承认,沈意秐确实有本事,不管她想与谁交好,都能让对方对她心悦诚服,譬如之前的自己,就一直以为这位三姐姐是真心待她好的。 季悦很快就拉着沈意秐赵姝等人行令去了,孙阁老的嫡长孙女孙亦盈跟杨清持两人则坐在蒲团上下棋,意秾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就听大家都在传,茂章长公主竟然来了。 今上宣和帝即位才五年,且子嗣不兴,只有两位公主都三岁不到,而茂章长公主是宣和帝唯一的胞妹,今年十六岁,是而如今在宫里,除了太后与皇后,就是这位长公主身份最为尊贵。 意秾是知道这位长公主的,身份那样尊贵的一个女子,最后却因为宣和帝怯战而要将她送去大虞和亲。 大虞对于意秾她们这些小姑娘来说,就辟如虎狼窝一般可怕,都说大虞好战,人人脸上都带鬼面,极为吓人。 所以意秾一直觉得,茂章长公主其实也很可怜。 不过茂章长公主因为三房八子的满月宴而来,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猜来猜去,这些娘子们就想到了症结所在,认为茂章长公主定然是看上季恒了,这才特意出宫来。其实她们这般想,完全就是因为她们觉得自己是为季恒而来,其她人便也是一样。 茂章长公主并未多留,略待了一会儿,就回宫去了。 意秾她们并未见到。 快要散席时,意秾已经准备去找凌氏了,却突然见季老夫人身边的翡翠过来,对她道:“沈五姑娘请留步,主子叫奴婢过来请沈五姑娘去偃盖堂。” 偃盖堂在季老夫人的福寿堂以东,二堂廊檐相接,相距不远。 意秾虽然诧异季老夫人突然要见她,但因为是翡翠亲自来请,便也不疑有他,又一想到今早沈老夫人那副形容,便想着很可能是沈老夫人说什么了。 她带着彤鱼和丹鹭,一路跟着翡翠到了偃盖堂,要进去时,翡翠对彤鱼和丹鹭笑着道:“两位姐姐跟我到旁边的耳房吃些果子罢。” 彤鱼和丹鹭笑着道谢,却不动。 翡翠只得又对意秾道:“老夫人都交待过了,沈五姑娘放心。” 意秾便对彤鱼和丹鹭点点头,两人这才随翡翠退下去了。 意秾进去刚唤了声:“老夫人!”一转身竟看见旁边的黄花梨木镂雕蝠禄的挂落后面立着个人,她顿时就觉出不妥来,忙要旋身推门出去,就见季恒走过来,堵住了她的退路。 意秾心跳得厉害,“咚咚”擂得自己都能听见声响,她并不先出言,只是狠狠瞪着季恒。 很显然是季恒让翡翠骗她来的,除了他,季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丫头只怕谁也使唤不动。 以前未与季恒这么近距离相处,并未觉得如何,如今他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嘴角还噙着一丝笑,前世之事忽然就涌现出来,这样的男人,她现在只觉得不值。 季恒哪里知道她现在的心思,见她面上恼怒,只当她是因为被他骗来而气愤,便道:“我们是表兄妹,私下见上一面也没什么。” 意秾冷声道:“还请季表哥高抬贵手,季表哥是男子,可以不看重名声,我却不能,如果季表哥没有别的话说,我就先出去了。” 自意秾上次病好之后,这还是季恒与意秾第一次独自相处,之前他也给意秾送过一些新巧的小玩意儿,她虽然不会回赠,他却也看得出来,她是十分喜欢的。但今日这个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他难免有些诧异,略抬了眉毛道:“你怎么了?” 意秾因为这一句,显些没哭出来,亏他还能轻飘飘的问一句“你怎么了?”前世她有多信任爱慕他,今生就有多恨他。只是这些缘故她不能说,便抬着下巴道:“我虽不是多么有风骨之人,却也不会行落井下石之事。” 再也不顾季恒的表情,快速走到门口,推门就出去了。 回到披芳院,意秾情绪一直不高,毕竟季恒是她曾经心动过的男子,虽然她知道她不能再回头,却依然觉得心痛。 成国公府的季恒却是莫名其妙,黑着脸在偃盖堂里坐了一下午,快到了晚饭时间才唤挑云进来,沉声道:“去查定国公府。” 挑云前脚才出去,季老夫人就命人来找季恒。 季老夫人难得一见的长叹口气,将今日福寿堂之事说了,又道:“沈老夫人说,她们沈家的姑娘你一个也别想娶!” ☆、第7章 除不祥 接下来的几日,意秾每次去给沈老夫人请安,沈老夫人都是沉着一张脸,目光落到意秾身上,简直如冷刀子一般。 意秾活了两辈子了,却一直也想不明白,不管怎么说沈珩之也是沈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她也是沈老夫人的亲孙女。虽说掌心手背肉还不一般厚呢,有些亲疏偏疼也属正常,可是像沈老夫人这样的,这哪里像一个祖母?对沈意秐跟对她,简直完全就是两副嘴脸。 况且沈珩之考中了状元,如今仕途一路攀升,不比碌碌无为的大伯父强多了?可是沈老夫人不但没表现出丝毫倚重沈珩之之意,还对二房处处冷脸苛待。意秾实在是不理解沈老夫人这脑子倒底是怎么长的? 中午用过饭,意秾坐在海棠树下歇凉,见到彤鱼走过来,彤鱼脸上还带着诧异之色,道:“成国公府的季七姑娘命人给姑娘送小礼来了。” 成国公府未分家,女孩儿们便是一起排行的,季七姑娘便是季悦。 也难怪彤鱼觉得诧异,连意秾也觉得奇怪,季悦一向不耐烦她,私下里也只跟沈意秐交好,怎么今日竟突然送她东西了? 外头季悦身边的大丫头问桃已经进来了,笑道:“我们姑娘让奴婢给五姑娘送份小礼来,因前几日在咱们府里的满月宴上,我们姑娘原本还准备了皮影儿戏,谁知当天却出了岔子,就没演成。我们姑娘便命奴婢给各位姑娘都送了小礼,等过几日还要再请五姑娘去看皮影儿戏。” 这一番理由编得倒也找不出什么漏洞来,这小礼又是各位姑娘都有的,彤鱼就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 意秾命彤鱼接过来,对问桃笑道:“替我谢谢你家姑娘。” 问桃就笑着退下去了。 意秾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寻常,便将匣子打开,想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却发现是个空匣子,鼓捣半晌,才终于找到了匣子的暗格,从里面抽出一封信来。 是季恒的笔迹,意秾上辈子也收过季恒的信,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立时放下,让彤鱼先出去,才沉着脸将信打开,竟足足有七八页纸。 意秾看了一遍,信中的内容是当日在福寿堂发生之事,她倒是极为惊讶,季恒竟连季老夫人与沈老夫人的瓜葛都详尽的告知了她。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在季恒心里,对她是志在必得,将她当成自家媳妇看待的,反正现在不说,日后她也要知道,还不如现在就说了,省得中间再出什么岔子。 当日赏花宴那一日,赵氏跟季夫人透露了两家议亲的意愿,虽然没有明说,只是隐晦的提了提,但是季夫人却是满口应下了。 谁知季夫人回去之后就再没了消息,赵氏那时已经对沈大老爷说了此事,若是不成,她担心沈大老爷发火,心里着急,便让沈意秐写了一笺字帖命人悄悄给季恒送去了,不到一日,季家就让人将那笺字帖又送了回来。 这简直就是在打赵氏跟沈意秐的脸! 赵氏自傲了半辈子,哪里受过这个,当时就发彪了,沈老夫人也窝火,才在成国公府的满月宴上去找季老夫人。 季老夫人本人也是不同意定下沈意秐的,季老夫人看得深远,虽说沈家大房有承爵的希望,但是以现在沈大老爷的资质,想平级袭爵几乎就是不可能的,而二房的前程反而比大房要好。所以她同季恒的意见一致,要定下的是沈家二房的意秾。 既然她还想着结两姓之好,自然不想跟沈老夫人撕破了脸,但当日沈老夫人却是铁了心了,她这快一辈子积下的怨气都发泄了出来。 第5节 若不是有赵氏跟季夫人拦着,她差点儿将头上的抹额解下来,摔季老夫人一脸,说的话亦是字字诛心,“咱们好歹也算是表姐妹,虽说关系远了些,但也有姐妹情份在呢!你跟你娘到我们家来做客还自不安分!当日的老成国公夫人是有意于我做她儿媳妇的,怎么就换了你了?还不是你使出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最后你嫁入成国公府,我却嫁了个破落户儿!” 季恒敢把这些事都告诉意秾,也是因为此事中季老夫人确实光明磊落,那时成国公府与沈老夫人并未议亲,只是有了些意思而已,就如今时赵氏与季夫人这般一样,可是沈老夫人却一直偏执的认为是季老夫人抢的她的好姻缘。 老成国公夫人去逝时,沈老夫人也在,那时她已经是有孙子的人了,老国公夫人临死之时送了她一条抹额,也是希望她福寿多禄的意思。但是在她心里,她却一直固执的认为,这是老国公夫人对她有所愧疚。 这个心结在沈老夫人心里积存了几十年,随着成国公府威势越来越大,她的不甘与愤怒也就随之越涨越高。 季恒在信的最后一页说,为了免生波折,他会尽快让季老夫人来沈家提亲。 意秾面无表情的将信烧了,前世两人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定的亲,但是因为意秾年纪还小,凌氏舍不得她早嫁,便又多留了她两年。而她那时既然已经与季恒定亲了,顾忌也就少了许多,有时候季恒到沈家来,凌氏偶尔也会让他们见见面,沈潜更是经常帮季恒给意秾带一些礼物。 四面的槛窗都开着,意秾起身走到窗前,将湘妃帘放下,有风慵慵的自竹篾儿间溜进来,吹得幔帐上的穗子丝丝缕缕拂动。意秾在窗边的矮榻上坐了许久,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不要再重复前世的结局了。 自进入五月,天气已然十分热了,各种有毒的昆虫、动物都蠢蠢欲动。大梁自立国以来便有端午避五毒之说,人们于这天采集草药,沐浴或者制成香囊佩于身上。 凌氏一早就开始张罗着仆妇们在各院门上插菖蒲、艾草,还在沈府的正门上挂了几十个五色绢袋,每一个绢袋里都装了些银钱,以供城内的乞丐或贫穷人家的孩子来取。 到了辰时尾儿上,意秾才收拾妥当,凌氏就命人给她端来了四个五色新丝缠角粽。 粽子倒没什么稀奇,最为讲究的是装粽子所用的阔口盘。这是当年沈珩之考中状元时,先帝爷赏赐的,是宫里内司所制之物。 那只阔口盘是用红纱衬着,又涂饰了金彩,以菖蒲和通草雕刻出天师驭虎像放在阔口盘当中,盘口处雕刻百虫在上面,并用葵花,榴花,菱叶,各式花朵簇拥着。 另外凌氏还命人制了糖霜和糖蜜,盛在三层的大盒中,给意秾屋子里的丫头们抓着吃。 意秾不爱吃粽,凌氏见她神情怏怏的,顿时就唬了脸,“我让你吃这个是为了谁好啊?再不爱吃一年也不过就吃这一个罢了。”见意秾不为所动,就道:“也罢,你不吃就罢了,一会儿斗草你不准去!” 这一句话果然比什么都奏效,意秾利落的夹起一枚小粽,蘸了点儿红糖三五口就吃完了。 凌氏不由好笑,道:“一大早孙家大姑娘盈姐儿就来了,让你早些过去,盈姐儿我瞧着人品不错,今年有十五岁了罢,与秐姐儿同龄,若是今年能定亲,再过个一两年过门,倒是正好。” 端午节,又名浴兰令节,民间有斗百草,用兰草洗浴以除不祥和赛龙舟等活动,去年赵皇后的弟弟与吴阁老之子就各组了一支龙舟队,还引得今上也到楚江观竞渡,赵皇后的弟弟砸了重金装饰龙舟,光龙头就花费千金不止。是以,每年的赛龙舟都是一出重头戏。 全城百姓都拥挤到楚江岸上,这些世家贵女们自然不能跟着去挤,所以很多传继了几代的世家大族都在楚江边上自筑了高台,以供家人上去观临,比如成国公府,跟孙阁老府上,在楚江边上都有高台。 去年是季悦请的这一众小娘子们,今年轮到了孙亦盈来请,大家一起观龙舟,还可以斗草游戏,所以像意秾这么大的小姑娘,就没有不喜欢端午节的。 意秾见凌氏又开始打谅各府的姑娘,就知道凌氏这是想给沈洵相看媳妇了,不过孙阁老家族底蕴深厚,孙亦盈又是孙阁老的嫡长孙女,就是嫁到皇家作王妃也配得上,意秾是觉得孙亦盈看不上她大哥。 “娘,孙家姐姐可还没定亲呢,你这样把人家挂到嘴边上,影响孙家姐姐的闺誉。” 凌氏见意秾一本正经的小脸,就上去捏了一把,“我不就是跟你说说么,你能常跟她相处,细细辨着她的品性如何。” 意秾只得点点头,都收拾齐整了,就去大房找沈意秐。刚过了檐廊,就见从沈意秐的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女子,穿着素纹的衣裙,打眼看去极为简朴,但是再一看她头上那支赤金簪子,样式简单,簪头却镶了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意秾心中似一个惊雷滚过,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竟然是尹之燕。 她也瞧见意秾了,给意秾见了礼,面上带着团团的笑容,明丽一如意秾前世初见她时。 意秾已经隐约觉得今生与前世有些不同了,因为季恒要提前向她提亲,只怕此事刺激了沈意秐,或许她想提前她的计划也说不定。 只是她暂时想不明白的是,上辈子沈意秐之所以与尹之燕相识,是因为尹之燕成了她的大嫂,而这一世,尹之燕又是怎么攀上了沈意秐的? 尹之燕对意秾见过礼后,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身看着意秾的背影,意秾今日穿了件月白地牡丹纹织金短襦,下面配绿缎地彩绣仕女花蝶纹百褶裙,行动起来如水波流转,光彩熠人。 尹之燕笑了笑,转身走了。 ☆、第8章 观竞渡 意秾两辈子加一起,到沈意秐的院子统共也超不过十回。 她与沈意秐只差了一岁,如今她还住在沈珩之与凌氏正房的跨院里,而沈意秐却有一个独立的院子。 原本沈老夫人是说沈家的女孩儿长到十三岁就是大姑娘了,不合适再跟父母住得过近,故而单劈了处院子给沈意秐。等意秾长到十三岁时,沈老夫人却像得了健忘症一般,绝口不再提此话。 赵氏又将沈意秐的小院子翻修了一回,屋子内的摆设也全是各有来历出处的稀罕物儿。故而每次意秾到沈意秐这里来,心里都憋着口气,还因为沈老夫人的偏心抹过眼泪。 如今重活一世,沈老夫人待她如何,她也都不过是漠然处之。 沈意秐一直以才女自诩,整个院子里不见繁花,四处皆是香草,郁郁葱葱,清幽已极,过院门的时候意秾抬头看了眼,木质的匾额上写着“汀洲”二字。 冲阳的两扇菱花隔扇窗都开着,上面钉了浅碧色的茜纱,意秾在廊下就唤了一声:“三姐姐。” 早有丫头迎了出来,为她挑帘子。 沈意秐热情的上前挽住意秾的手,笑道:“我正要去找五妹妹呢,偏巧五妹妹就先来了。”她笑容温婉,“我新得了两把小扇,是刚刚奉宝斋送来的,我瞧着手艺真的是好,用料也大方,就留下了。正好一会儿咱们去盈妹妹家的高台上用得着。”她指着月牙桌上的两柄扇子,道:“五妹妹喜欢哪一个?先由得五妹妹挑。” 沈意秐这番话实在是让人不得不生出好感来,意秾她们毕竟都是未出阁的娘子,在高台上,难免就会有人将目光掠上来,拿柄小扇遮掩,虽也遮不住什么,但也实在比大咧咧让人看要好。 意秾笑道:“多谢三姐姐,三姐姐有什么好的都知道想着我。” 那两把小扇,一把是金丝编成的翡翠扇,另一个则是五色珠儿结成的画葵榴绢扇,意秾便挑了那把葵榴绢扇。 沈意秐见状抿嘴笑道:“你倒是会挑拣,这把绢扇上的石榴花娇红似火,可不是谁都能在这薄绢上画得好的,这可是清鸾先生的作品。” 意秾不由诧异道:“三姐姐说这是奉宝斋送来的?奉宝斋竟能请的到清鸾先生?” 她惊诧也属正常,奉宝斋是尹家的珠宝铺子,在京中顶多算是小有名气而已,而陈清鸾可是当朝绘画方面的泰斗,且以绘小画盛名,他曾在鼻烟壶中画了一幅十二骏马图,那鼻烟壶本就只有鸡蛋大小,在内壁绘十二只骏马,其难度可想而知,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若是用琉璃镜将那些骏马一一放大细瞧,每一匹马的神态甚至马鬃都能瞧得一清二楚。这枚鼻烟壶后来流入了今上手里,今上极为喜爱,竟曾唤过他一声清鸾先生,自此,清鸾先生这名号便是打响了。 陈清鸾偶尔也绘些小娘子所用之物,团扇便是其中一种,但是他为人孤僻清傲,只要是他看不顺眼之人,任凭你有多大权势财富,他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所以意秾竟不知道尹之燕家的奉宝斋竟能有陈清鸾之物,而前世她与尹之燕也算是十分相熟,若是奉宝斋能请得到陈清鸾早就声名大躁了,怎么会一直“小有名气”而已? 沈意秐再是心思深沉,此时眼中也露出了一瞬间的不自在,她笑了笑道:“不过是巧遇罢了,尹家姐姐也是清朗之人,与清鸾先生颇为投缘。”她并不想多解释此事,便道:“五妹妹喜欢拿着就是,时候不早了,咱们去楚江罢,别让盈妹妹等。” 意秾觉得此事不同寻常,看来近日要多加细心提防了。 两人到了孙家的高台时,她们相熟的姑娘已经到了几位,因着一大早凌氏那番话,意秾便特意多打谅了两番孙亦盈。孙亦盈在她们这些人里身高差不多算是最高的了,她长相妍丽大方,与沈意秐是两种不同风格的美,沈意秐偏清雅,孙亦盈则是像一簇盛开的榴花,明艳得毫不遮掩。 意秾此时倒是跟她娘有一样的想法了,若是孙亦盈能嫁给她大哥,确实是再好不过,这样的大嫂,又是这样的家世,一定能将她大哥管得服服帖帖,省得他还有机会招惹尹之燕。 但她也知道孙亦盈能看上她大哥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的,另外孙家又怎么会看得中沈家二房这样的身份。 孙亦盈招呼着给众位娘子们上茶果,也不知道是不是意秾的错觉,总觉得今日孙亦盈像是有些不敢看她,有一回两人目光相接,孙亦盈还不好意思似的别开了脸。 若非意秾知道凌氏不是那种没有分寸的人,想必都会猜测是不是凌氏跟孙家透露什么了,惹得孙亦盈见到她还有几分羞涩之意。 众人吃着茶果,又说了会儿话,就隔着栏杆立在高台上往下望,现在的楚江两岸早已是宝车香盖,人山人海。快到巳时尾儿时,突然闻得楚江中央一声鼓乐冲天而起,两岸的百姓闻此声,便纷纷行动起来,他们往楚江中投饭、击水,另唱哀歌以挽屈原。 这等盛景虽然每年都可以见到,但是一旦身临其境,还是让人忍不住动容。 等民众祭奠屈原之后,就开始真正的赛龙舟了。 是时,画舫齐开,游人如蚁。 楚江一侧已经立起了一根标竿,上面挂满彩缎、银碗和官楮,用以赏赐最先抵达的龙舟。 其实那银碗并不大,也算不得有多值钱,官楮按往年来看,最多也就是百十两银子。龙舟竞渡争的本也不是这些银钱,而是个好彩头。 意秾等人也都扶着栏杆张望,过了一会儿便见一穿黄衣,戴青帽插孔雀翎的人乘着小船,手横执节杖,高声唱喏着到了标竿处,只要他挥动两次彩旗,赛龙舟就正式开始了,大家心中都不免有些激动。 这时意秾身侧的孙亦盈却难掩惊讶的道:“那个人不是军中的程团练么?” 她这一声不算小,周围的几个娘子都是听到了的,意秾并不认得此人,但是听闻他是团练,意秾也有些吃惊,每年执彩旗的都不过是节级罢了,今年用的竟是团练,让众人心中都难免有些猜疑。 又过了不到一刻钟,就听人群中喧嚷起来,禁军开道,护着一行人上了皇家御用的高台。 今上已经尽量低调了,可是他来观临,还是惹了一场轩然大波,另外,不仅今上来了,连同赵皇后跟贵妃也一同来了,还有茂章长公主也列然在座。 是时楚江畔上的官员们,无论大小都得前去参拜,但是今上不想折腾,便免了。 今上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儿,穿明黄色织金盘龙常服,今上生了一副好样貌,并没有上位者的阴骘之感,反而有一股温润的儒雅之气,若不是那一身明黄时刻提醒着大家他的身份,反而更让人觉得是哪家的翩翩佳儿郎。 但是众人的目光却都被他身边的那个人夺了去。 那人坐在今上的下首,一袭玄色地曲水宝相花纹云绫锦袍,蓝缎满绣孔雀羽绒缉米珠靴子,头戴梁冠,以金簪贯之,两侧的朱缨随风缕缕而动,越发趁得他面若冠玉,玉质华章。可是他又跟今上的温润不同,他身姿俊拔,单坐在那里,都有一种气宇轩华的硬朗之感,如风光霁月一般。 皇家高台与孙家的高台离的算不得近,但只单看了他几眼,就已经将这一众小娘子们迷得魂不归窍了,一个两个的脸带薄红,羞嗒嗒欲看又不敢看。 这个人能坐在今上侧首,身份一定不低,可是这京中身份与样貌并重的贵郎君,意秾她们又怎么可能丝毫不知道,所以大家都觉得他应该是某地的藩王世子,恰好入京,赶上了赛龙舟,才与今上一同前来观竞渡。 等今上及皇后贵妃等都安置妥当了,先前那个手执节杖的团练便向参赛的龙舟第一次挥动彩旗,参赛的龙舟排列成行,准备出发。 今年的赛龙舟看来注定要与往年不同,以往参赛的龙舟最少也有六艘,今年却只有两艘,两艘龙舟上各饰锦伞、花篮、闹竿、鼓吹等,再向上看,只见龙头处插着一竿大旗,右侧的龙舟上写着一个“梁”字,而另一艘上则写着“虞”。 意秾心中忽地就是一跳,她怎么忘了这件事了,上辈子她也听说过梁虞两国的龙舟赛的,但是前世不知发生了何变故,虞国二皇子容铮并未前来,故而也并未有此盛况。但是这一世,他却来了。 意秾忍不住又向他望过去,一直目视前方的容铮,忽然侧头看了过来。 意秾不妨他会看回来,顿时有种被人捉了现形的感觉,吓了一跳,心跳陡然增快了一倍,赶紧移开了目光。 ☆、第9章 心思重 意秾心呯呯直跳,脑子却转得飞快,这个时候虞国的二皇子到大梁来做什么?现在两国和平相处,并无战事,她上辈子不关心朝政国事,此时一点儿也想不起前世这个时候两国之间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不过她倒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茂章长公主,如果容铮是来与大梁商讨和亲之事的,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容铮只是二皇子,便是和亲,大梁也绝没可能放着虞国太子不要,反而要将长公主嫁于二皇子的。 她脑中思虑纷乱,一时也理不清,这时那个团练已经又挥了一次旗,两艘龙舟几乎同时出发,如今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竞渡游戏了,而是两国之间的一次较量,虽然输赢算不得什么,但是楚江两岸的百姓也都想争一口气的,两国交战十回有九回都是大梁输,如今在大梁的地盘上赛龙舟,怎么也要赢一回。 两岸百姓的喧呼声轰轰然如山崩海潮,令人全身热血为之沸腾,有一种振奋之感。 两艘龙舟行进了一多半,还几乎是并列而行,看得人手心直冒汗,直到快接近标竿时才见左侧的龙舟骤然加速,以势如破竹之势冲向了终点。 这一变故几乎让大家反应不过来,本来赛龙舟都是开始出发时速度最快,越到终点划龙舟的人力气就越小,速度也就越慢,可是虞国的龙舟却在最后时刻突然加速,让人不禁怀疑虞国之前一直与大梁并驾齐驱是故意让着大梁的,到最后才加速,好显得两方相差不那么悬殊。 可是偏偏虞国的这份“好意”又让大家都看了出来,难免让人觉得心里憋屈,又有火无处发。 今上是不在乎这些的,跟贵妃说话,连最后谁先过了终点都没看。 意秾一直在悄悄观察茂章长公主的态度,只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虞国二皇子一眼,意秾也猜度不出她的心意。 虽然意秾也是国公府嫡女,但是长公主那个阶层也不是她能轻意接触的,所以等回到披芳院后,茂章长公主之事她也就抛在了一边,如今对她来说,最危险的人是尹之燕。 因为今日是端午,所以下午沈珩之回来的很早,他面上挂着笑容,看上去心情极好,凌氏笑问:“什么好事儿?嘴都合不上了?” 沈珩之将丫头们都打发到屋外伺候,上前将凌氏揽在怀里,温声道:“圣上让我主持明年的春闱。” 凌氏顿时又惊又喜,“已经定下了?太好了!一会儿我去叫桌席面来,咱们一家子也欢喜欢喜,你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去定了来!” 沈珩之抱着她没松手,笑道:“我已经吩咐人定好了,还要了阿五爱吃的烤鹿肉和你爱吃的九曲子周家的羊脂韮饼,晚饭时就送过来。” 凌氏先是欢喜了一会儿,然后眼泪没忍住就流了下来,倒把沈珩之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安慰道:“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你只管说就是。” 凌氏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才别过脸,哽咽着声音道:“我,我何其有幸,这辈子能嫁给你。” 凌氏是想起了自己这半生,她年幼时经历了颇多坎坷,一切都是在遇到沈珩之之后才变得顺遂起来,她一介孤女,却得定国公府嫡子相中,也并不是从侧门抬进来,而是正正经经三媒六聘娶了做正妻。那时她的舅母表姐表妹们没少眼红她,酸话更是说了几箩筐。刚嫁过来时,她虽然受了些挤兑,却一直有夫君护着,反而更觉甜蜜,后来她夫君更是出息,考中了状元,她又生下两子一女,此生真是再无憾了。 不过虽说是老夫老妻了,两人也很少面对面的说这些甜蜜的话,凌氏先就红了脸,沈珩之见妻子面带薄红,颜色更盛,手脚就不老实起来,凌氏推了他两回,沈珩之笑着道:“能娶到你才是我的幸运,满京城里也没有谁的媳妇比我媳妇更好看了。” 第6节 凌氏就撇嘴道:“你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娶我的么?” 沈珩之笑着将她搂紧了,低声道:“自然不是,你还温柔娴淑,大方知礼,能娶到你,可不是我的荣幸么。” 凌氏红着脸嗯了一声。 两人在房里腻乎了半天,直到意秾来了,才一齐出来吃晚饭。 沈洵还在山西没回来,沈潜又有应酬,所以今日只有他们三口在。 意秾见沈珩之嘴角噙笑,凌氏眼中波光盈动,且又叫了三元楼的席面,便疑惑的问凌氏道:“娘怀上小弟弟了?” 凌氏冲着她后背就拍了一下子,笑着啐她一口道:“连你娘也编派上了!是你爹,得了个好差使。” 意秾缠着沈珩之问:“爹爹得了什么好差使?是不是又升任了?” 凌氏本想吊一吊意秾的,只是哪里忍得住不说,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道:“圣上已经让你爹担任主考官了,主持明年的春闱,这可是大长脸面的差使!” 意秾一怔,随后脸霎时就白了。 凌氏却是十分高兴,嘴里絮叨个没完。科举沿袭下来到如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而会考又是极为关键的一步,除了那些凭借真才实学认真苦读的,自然也就有偷机耍滑,各显神通的,而本朝又对科举极为重视,故而每届主考官都由圣上亲自委任,亦须是才能名望皆备之人才能当选,而沈珩之能担任主考官,显然是极大的荣耀。 意秾脑中却是轰的一声,上辈子沈珩之是三年后担任的主考官,而这一世却提前了,显然是有人等不及了,在暗中推动。前世沈家二房败落就是从沈珩之担任主考官泄题开始的,再将沈潜调往西疆,等意秾身后全无支撑了,才可以肆意败坏她的清白名节,那时她即便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也无足轻重。 凌氏唤了意秾两声,道:“你脸色怎么不好?别是着了凉风罢,你这孩子总是七灾八难的,一会儿请尚大夫过来瞧瞧,赶明儿我带你去上个香,祛祛晦气。” 意秾牵起嘴角,勉强笑了一笑,等吃完饭回到自己屋子里,她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帐子顶,她原本是思虑着想办法不让沈珩之担任主考官,但是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都在避,之前避尹之燕,避过了一次,可是如今她又换了一种方式出现了,或许重活一世,某些细节会有不同,大事上的轨迹却是不变的,比如尹之燕依然会与沈意秐一起为了季恒而谋害她,虽然她现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是想来如果此次她们达不到目的,也一定不会就此收手。 即便这一次她可以使沈珩之不能担任主考官,但是避过了这一次,她却不知道接下来尹之燕与沈意秐会再使出什么手段。 檐下挂了一排水红色的气死风,意秾一边想着一边起床走过去,仰起头看,晕致致的光芒映在脸上,如镀了一层轻而透的胭脂。越往远处,灯笼的光芒渐次微灭,一切人与事都被笼罩在巨大的黑暗里。她站了一会儿,垂着头转身回去,眼尾忽然扫到花墙底下,一丛草窠的枝叶上停着一只萤,尾翼明灭,倏而旋身飞起,越飞越高,飞到海棠树上去了。 这晚,因白日里忙碌了一天,阖府的人都早早就歇下了,赵氏等沈大老爷直等到了亥时尾儿也未见沈大老爷回府,第二日早起入宫时,赵氏在眼圈底下铺了厚厚一层粉。 赵皇后是宣和帝发妻,生了一张端方的脸,她让赵氏到内殿说话,只留下了她贴身的大宫女在一旁伺候,旁人都谴了出去。 赵氏精神不大济,但也依然撑着笑,“我家老爷特意让我进宫来谢谢姐姐,我也知道后宫不宜干涉前朝,但是谁让姐姐在圣上面前不同呢,只求姐姐多疼一疼妹妹了。” 赵皇后笑道:“我不疼你还疼谁去!之前我就常劝你,沈家二郎既中了状元,日后前途必是好的,他好了,对你们大房不也是有益处的么?偏你那时还不肯听,他再出息,你那婆母不也依然是疼你们大房,爵位如何也落不到他身上去,如今你可算是想开了,还知道来找我帮忙。”她翘起涂了蔻丹的手指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徐徐道:“圣上这几日也正在烦恼明年春闱的考官人选,我跟他提了提你家二叔,圣上也觉得不错,便就委任了,也不过就是张张嘴皮子的功夫,还当得你特意跑一趟来。” 赵氏面上含笑,心里对这番话却是不屑一顾的,但是言语间依然极为恭敬,“于姐姐来说是小事一桩,对我们而言却是极大的事了。” 姐妹两个聊了些家常,赵皇后又赏了些新送进宫的布料,让赵氏给沈意秐带回去。 赵氏回到定国公府,才在罗汉榻上坐好了,就见沈意秐进来,手里还提了一小篮樱桃,沈意秐将樱桃放在旁边的高几上,笑道:“女儿亲手摘来的,给娘拿来尝尝鲜。” 赵氏命人拿去洗了,沈意秐凑上前笑道:“娘这回进宫,姨母怎么说?” 赵氏就知道她是着急此事,又想起二房来,不由得嘲讽一笑,“有你姨母在呢,自然是成了。昨日二房就已经得到圣上的任命了,想必此时正欢喜呢!” 沈意秐微不可察的冷笑一声,这只是第一步罢了,距明年春闱还有几个月时间,且先让他们欢喜着,这一段时日里,想来礼部的人脉差不多也就能铺备好了。 赵氏还是有些不大放心,她总觉得尹之燕太过活泛,并不是可信任之人,“那个尹家的商户女,你也要防着她些才好。” 沈意秐甜甜一笑,“娘就放心罢,我跟她也不过就是互相利用罢了。” 赵氏眉头皱了皱,“你小舅舅平日里惫懒惯了,手上也并不牢靠,那个尹家的商户女是他引荐给你的,我只怕她跟你小舅舅是一样的人,这样的女子你只与她有事说事罢了,万不要走得过近。” 沈意秐点头,“我只是担心若是我们动的手脚,将来万一事败追究起来,我们脱不了身,不若就直接借他人之手,最后怎么也查不到我们头上,日后万事都由她伸头,咱们也能摘个干净。不过,她也并不是简单之人,她既有所求,我们答应她的事情便也需得办了才是。” 赵氏赞赏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她这个女儿心思缜密,思虑周全,真是比许多男子都强出许多去,“她不过就是想给她爹捐个官罢了,用不着去求你姨母,只消求一求你外祖父让尹家搭上关系也就是了,并不是什么难事。” 沈意秐陪笑道:“她只是想给她爹求个官身,日后说出去不觉得身份过低罢了。” 赵氏傲慢的一笑,“她身份低贱,心思却是不小,只怕是想着攀门好亲事呢。”说着她眸光一暗,“二房不是在张罗着给大郎相看姑娘么?” 沈意秐了然的笑了笑。 赵氏却在大袖里攥紧了帕子,每次一提起二房那两个儿子,她就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是先嫁入沈家的,却迟迟没有身孕,进门第三年才好容易怀上,自然是欢喜谨慎异常。赵氏怀相一直就不大好,生产时又有些难产,那个哥儿未出娘胎便夭折了,偏巧二房此时传来有喜的消息,赵氏就一直觉得是凌氏肚子里的孩子克了她的孩子。 日后凌氏顺利产下一子,紧接着又怀了第二胎,直到二郎快一周岁时,赵氏才终于又有了身孕,整个大房,包括沈老夫人都是极盼着这一胎是个男婴的,没承想却是个女儿,之后赵氏的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这么多年,竟一直未能再有身孕。 沈大老爷倒是龙精虎猛,一连生了三个庶子,本朝是有严格规定的,若是府中尚有嫡子,爵位就绝不能传给庶子,即便是过继到嫡母名下的庶子也不可以袭爵。是以,如今大房没有嫡子,二房却有两个,而二老爷又有出息,谁知道大房还能不能保住这个爵位了。 赵氏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便宜了二房的,只要二房败落了,被逐出沈府,她手里拿捏着那三个庶子,日后她便是这府里的老封君。 ☆、第10章 清凉瀑 赵氏母女俩的心思凌氏是不知情的,她如今一颗心都扑在了沈洵的亲事上,沈洵今年已经十九岁,也确实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凌氏也着人帮着打听了几家适龄的娘子,也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挑来挑去还是觉得孙亦莹最好。 但是她也知道,孙阁老的嫡长孙女,若是沈家大房去提亲,只怕还有几分把握,二房不能承爵,恐怕孙家是看不上的。 不过凌氏总想去试探一回,毕竟如今她夫君出息了,给她凭添了不少信心,总归就是言语上透出些意思,即便是被孙家拒绝了,也没什么妨碍。 凌氏是个行动力出众的,过了几日,便托人往孙家透了口风。意秾看着凌氏折腾的欢畅,在一旁闭口不言。 端午节当日意秾就觉得孙亦莹表现得有些奇怪,她思忖着有可能是孙亦莹或多或少知道了些凌氏的意思,虽然凌氏拍着胸脯说之前绝对没有对外透露分毫,但谁知道她是不是说漏嘴了呢。 当日孙亦莹看意秾的眼神都有些别扭,意秾总觉得这桩亲事是成不了的。况且上辈子因为沈洵看中了尹之燕,也就没有凌氏想去孙家求亲之事,她记得孙亦莹是嫁到了南京去的,这辈子也不应该有太大的变化。 意秾是认准了孙家不会同意的,谁知才入了六月,凌氏之前托的莫夫人就笑意盈盈的来了。莫夫人是凌氏出嫁前的手帕交,如今嫁入了陈翰林家,她大嫂就是孙家的姑奶奶,由她出面,最后就是被拒绝了,也断不会传出去使得沈家丢人。 莫夫人一进来,眼睛就先往意秾身上看了过去,意秾并没想到莫夫人今日会来,她在凌氏的房里,听下人来报,也不好就躲出去,便大大方方的给莫夫人见礼问好。 因着是在家里,她只穿了件家常半旧的粉红地绣白玉蝴蝶短襦,下头是月白色素纱罗裙,领口处压着一枚嵌红宝玉扣,衬得她面容越发粉光致致,如芙蓉初绽,让人不忍挪眼。 莫夫人只觉得她每次见到意秾,都觉得意秾比上一次更漂亮了,她自己没有女儿,对意秾她是真心喜欢,上前将意秾搂在怀里,连声赞她懂事知礼,又夸凌氏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女儿。 凌氏笑着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夸她做什么。”凌氏知道莫夫人大约是来说沈洵的亲事,意秾是未嫁女,就不适宜听了,便转头对意秾道:“你三姐姐今早派人来说皇后娘娘新赏了她两匹料子,叫你也去挑些,做件新裙子。” 意秾知道凌氏这是想把她支开,她虽然想知道孙家是什么态度,但也不好跟她娘顶牛赖着不走,反正以后她也是会知道的,不急在这一时,便点点头,又给莫夫人行了礼,才出去了。 莫夫人说了孙家的意思之后便也没多待,凌氏把她送走后,就去了意秾房里。 意秾缠着问凌氏,“娘,孙家是怎么说的?我也挺喜欢孙家姐姐的。” 凌氏的表情那叫一个纠结,又是欢喜又是叹气的,一直看着意秾,也不说话,意秾被她看得发毛,往后挪了挪,“娘你怎么了?” 凌氏又叹息几声,嘴唇动了动,最后丢下一句“你一个小姑娘,不该问的别问。”就起身走了。 意秾简直哭笑不得,吩咐丹鹭去打听着发生什么事了。 丹鹭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时竟也学得了凌氏那副模样,迟疑道:“奴婢是听夫人身边的绿鹦姐姐说的,莫夫人倒是带了个好消息来,说是孙家点了头了。” 连意秾都“啊!”了一声,没想到她这个性子绵软的大哥竟还有这般造化。 丹鹭再踌躇道:“先时夫人听得这话,也是极高兴的,只是,只是莫夫人又说,孙家是瞧中了二爷。说要等到大爷定了亲,两家再商议二爷跟孙家大姑娘的亲事。” 意秾张着嘴,简直有些合不拢,惊虽惊讶,不过倒是能解释通了当日孙亦莹的表现,原来她是有意于沈潜的,故而见到沈潜的亲妹妹,便觉得有些脸红别扭了。 上辈子沈潜一直也没定亲,凌氏隔三差五的就敲打他一番,沈潜那时一定要去西疆,其实也有避着凌氏絮叨的意思。 自从莫夫人走了之后,凌氏愁得几天没睡好觉,她能娶得孙亦莹做儿媳妇自然是极欢喜的,但她本是要说给老大的,结果人家看上的却是老二,她难免觉得有些别扭。另外孙亦莹的身份太高,她就不好给沈洵挑媳妇了,如果挑个门第差些儿的,怕妯娌之间不好相处,但是若要找个跟孙亦莹身份差不多的,又实在难找。 晚上沈珩之归家,凌氏一边服侍他解外袍,一边抱怨道:“你那个好儿子,闷嘴葫芦一样,有什么话只管憋在心里,我这个当娘的,竟丝毫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沈珩之知道凌氏这是又烦心了,伸开双臂环住她,笑道:“等过些日子他回来了,你当面问一问就是了。” 沈洵是七月中旬回来的,看着倒是瘦了一圈儿,凌氏不免心疼,立刻就归因于他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想着还是早些时日把他的亲事定下来才是。 凌氏给沈洵张罗了接风宴,请的都是跟沈家关系比较亲近的。孙亦莹也来了,她自己本是不想来的,毕竟如今两家有议亲的意思,她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是意秾专程派人去孙家请她,她又觉得不来便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便绕路去了杨家,接了杨清持,两人一起来的。 因如今天气越发热了起来,此次宴请便设在了清凉瀑。 清凉瀑其实就是一个人工瀑布,用翻水车将凉水冲上琉璃屋面,水从屋脊流入大池中。而池中遍植各种花卉,庭院内亦放置数盆香花,用风轮鼓吹,清芬满殿。 男客女客隔池相望,中间又有飞渐而起的水花,既清凉又雾隐蒙蒙。 意秾见孙亦莹进来,便笑着迎了出去,虽说她重活了一世,但也不过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此时难免就起了捉狭的心思,弯着嘴角对孙亦莹别有用意的眨了眨眼睛。 孙亦莹进来时余光就扫到了坐在对面的沈潜,耳根一下子就红了,笑着啐了意秾一口,快步到里面去了。 立在旁边的杨清持面上飞快的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但她最是个沉得住气的,只作什么都没瞧见,也跟着进去了。 沈意秐也早早就来帮着招呼客人,她人缘好,又才名出众,在人群里如穿花蝴蝶一般,可谓长袖擅舞。有她从中周旋,意秾倒也能得空儿休息一会儿,赵姝见了就在一旁撇撇嘴,道:“你倒是会躲懒儿,秐姐姐也真是好性儿,什么都帮着你。” 意秾笑了笑,垂眸道:“是啊,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拜了什么神佛,能有这样一个姐姐。” 赵姝没什么心机,只当意秾是在气她没有这样的姐姐,就傲慢的一翻白眼,不说话了。 意秾今日一直有些心绪不宁,她时不时的就扫一眼门外,如今客人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她倒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坐下呷了两口茶,再抬头时便瞧见沈意秐引着尹之燕走了进来。 意秾心里不由得冷笑一声,果然还是来了。 沈意秐笑着对众人介绍,“尹家姐姐是尹承务郎家的小娘子,最是个喜静的性子,鲜少在外头露面。”又对意秾招手,“五妹妹,我还未来得及跟五妹妹打招呼,便将尹家姐姐请了来,不过我倒觉着你与尹家姐姐定然是能一见如故的。” 意秾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吁不出来,面上却仍旧带着笑,上前对尹之燕道:“尹家姐姐好。” 她抬眼去看尹之燕,尹之燕的长相算不上十分貌美,但身姿却是袅袅婷婷,有一种妩媚之感,而且她身材高挑,身上带着小姑娘们没有的潋滟风韵。 在场的都是世家勋贵之女,难免有些眼高于顶,承务郎这样的官职大家闭着眼睛都知道是怎么得来的,所以虽然有沈意秐的引荐,但是仍然没有人主动上去跟尹之燕说话。 尹之燕倒不觉得尴尬,她也并不往中间凑,而是在池子旁边挑了个临水的位置坐下。 ☆、第11章 贪酒杯 前一世尹之燕刚嫁入定国公府时,也是颇受冷待的。 阖府上上下下、明里暗里,就连一些有脸面的大丫头都敢瞧不起她的出身,沈老夫人本就看不上二房,对尹之燕更是丝毫不留情面,经常当着一屋子下人仆妇的面,就数落她一顿,连贱户这样的词都能劈头盖脸的骂下来。 意秾那时对尹之燕却是真心以待,到外头做客时,因为季悦瞧不起尹之燕,她还曾与季悦发生过争执。 她为了让尹之燕少在沈老夫人面前受气,便帮着尹之燕尽量避着沈老夫人,但是尹之燕私下里却往沈老夫人的院子里去的更勤。意秾也不知道尹之燕用的什么手段,最后竟哄得沈老夫人对她转变了态度,后来连同沈府的下人都对她敬畏有加。 意秾觉得尹之燕这样的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着极深的考虑和目的的,就譬如此时,尹之燕所坐的位置,近池临水,从女客这边看起来是稍偏远了些,但是若从男客那边看,则恰好能隔着隐隐水雾看清她窈窕的侧身。 难怪今日尹之燕特意穿了一身素白缂丝暗纹的袄裙,在水气与这一众小娘子们花团锦簇的相衬下,可不美得别样动心么。况且她身量已经长齐了,胸前鼓鼓胀胀的胸脯就显出诱人的形状来。 孙亦莹也注意到尹之燕了,不过她倒是不关心尹之燕如何,而是握了握意秾的手,关切道:“你是不是身子不大爽利?脸色看上去也不好,不若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反正这里也有人帮忙招呼,又不差你一个。等散席时,你再出来相送也就是了,大家都是关系亲近的,你也不必忌讳着失不失礼。” 孙亦莹是个厚道人,说话也并不藏掖,意秾牵起嘴角笑道:“多谢孙姐姐,我是觉得饿得狠了,一会儿等上酥酪时我先吃一盅就好了。” 孙亦莹自然也看得出来意秾这只是托词罢了,觉得她是不想失礼于人前,心里对意秾便又多了几分好感。 赵姝在一旁也侧头往尹之燕那边看了看,她说话就随意多了,不屑的一张嘴,道:“这不就是狐狸精作派么,也不嫌丢人!” 她这句话声音并不算低,不少人都听到了,在座的都是世勋贵女,自一落地起就开始由教养嬷嬷教习礼仪规矩,当着众人面说出狐狸精这等话来,可是大大的不妥。但是没人敢说赵姝不对,赵姝的母亲云阳公主已经向朝中奏请了,要为赵姝讨个县主的封号,谁还敢跟她不对付,上赶着讨好还来不及。 故而大家都只是一顿,没人说话。 第7节 沈意秐也听到了,她正了正脸色,道:“姝妹妹!这话是你这样的身份能说的么?” 要说一物降一物,也实在是奇怪的很,连云阳公主都管不了赵姝,偏她就听沈意秐的话。云阳公主常赞沈意秐品行端方,还当着赵皇后和赵氏的面跟赵姝说,让她多跟沈意秐一块儿玩。 赵姝吐吐舌头,就扭头跟别人说话去了。 等到开席的时候,男宾席上先上了酒水,是无锡的惠泉酒,先在井水里湃过了,在这夏日里喝最好不过。陆悦见对面的哥哥或表哥们都执酒杯侃侃而谈,就嚷嚷着也要一壶甜酒来喝。 这些小姑娘们能喝的酒和男人们喝的自然是不同的,大多是养身或好喝的果子酒。 陆悦说完之后,立刻就有人去准备了。片刻功夫,凌氏身边的大丫头绿鹦就笑吟吟的走了进来,她手里执了一把鸳鸯转香壶,对这一众小娘子笑道:“姑娘们兴致好,夫人也是极欢喜的,但是如今天气过热,怕姑娘们吃多了酒,倒引得身子不适了,故而我们夫人让奴婢来伺候姑娘们吃酒。这酒壶里有合欢酒,也有甜果酒,只看姑娘们爱喝哪一种,吩咐奴婢就是了。” 大家都听懂了,凌氏这是不放心,特意让绿鹦来看着她们的。 合欢酒有祛除寒气、安神解郁之效,最适合小姑娘,故而大家选合欢酒的多,意秾却是要了甜果酒。 这酒是昨日沈潜带回来的,听说是用一种白色的果子酿制成的,那种白果子并不多见,还是从西疆传过来的,连意秾也没有听说过。这白果子吃起来涩得很,酿成酒却是醇美非常,意秾趁着绿鹦不注意,便多喝了两杯。 这种酒度数很低,其实没什么妨碍,不过她脸上却是染了一层薄红,她怕一会儿被凌氏看出来,少不得又要挨絮叨,便伸手去拿茶盅,想要缓一缓酒力。 一直在一旁只偶尔搭言的尹之燕便很自然的将茶盅递给了她。 意秾下意识的就不想接,她如今已经把尹之燕当作毒蛇猛兽来看待了,怕她是不怀好意。但意秾也只是一顿的功夫就恢复了理智,尹之燕再蠢,也断不会在这种场合对她使手段的,况且尹之燕一点儿都不蠢。 她接过来,对尹之燕笑了笑。 上辈子她是尹之燕的小姑子,那时尹之燕就一直讨好她,却又从来不显得刻意,仿佛她关心你就是她顺意而为,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尹之燕含笑道:“五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也不再多言。 她行事进退有度,若不是意秾经历了一辈子,只怕还是要对她产生好感的。 不过意秾还是不想喝尹之燕递过来的那盏茶,便将茶盏放下,手又放在了她的酒杯上。 在众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季悦的大丫头问桃竟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意秾身边,极轻又极快的道:“那种白果子酿的酒性寒,吃多了会肚子疼,五姑娘少吃些罢。” 说完就一脸没事儿人一样的走开了。 意秾怔了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转头看向季悦,见她还在跟沈意秐说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边,很明显并不是季悦命映雪来跟她说这句话的,况且季悦也不可能对她这么好心。 意秾想了一想,脸霎时就红了,连耳根子都在发热。 她刻意不往水池对面看,但是忍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侧头去看季恒,季恒却是背对着身子的,一个眼神都看不到。 她又看向问桃,问桃已经重新回到季悦身边伺候去了。 意秾突然就有些恼羞成怒,季恒一点儿也不避及季悦的大丫头,不是明摆着告诉季悦他们二人私相受授么,日后她在季悦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之后她简直心虚得都不敢看季悦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席,季恒季悦两兄妹都走了,她才长出口气。 沈意秐却将尹之燕留了下来,沈意秐当着意秾等人的面笑道:“尹姐姐不如在我们府里住两天罢,尹姐姐绣花绣得好,也好教一教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太劳烦尹姐姐了?” 尹之燕含笑谦逊道:“哪里能当得三姑娘夸赞,只要三姑娘不嫌弃就好。” 水池另一侧的沈洵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等到尹之燕跟着沈意秐去汀洲了,他才转身回房。 凌氏这一日收效却是极大,她在接风宴上跟一位夫人聊天时,那位夫人说起了礼部侍郎王家的大夫人,凌氏是见过这位王夫人的,当时只觉得这位王夫人十分温和,倒是现在才知道她竟是个十分刚强的女人。 王夫人的婆婆是继婆婆,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将王老爷哄得连亲儿子也不管了。王夫人刚嫁入王家时,她自己的夫君要会试,底下还有三个小叔,一色儿的都在学堂读书,她的继婆婆掌着中馈,每月只按人头每人给他们二两银子,王夫人也不叫屈,自己顶家过日子,把嫁妆也都拿了出来,最后竟供出了一名贡士,两个举人,最小的那个小叔,再过一年也要参加秋闱了,听说也是书念得极好的。她自己的夫君也有出息,如今正在礼部供职。 凌氏立刻就打听了王夫人有个女儿,今年十五岁了,有这样一个母亲,女儿还能差得了么。凌氏办事速度出奇的快,晚上跟沈珩之商量过,第二日就托人去了王家说了求亲的意思,王夫人也是有意向的,只说还要跟她家大爷商量。 听她话里的意思,只要她家大爷不反对,这桩亲事就算成了。 凌氏心情极好,等到傍晚沈洵归家,便跟他说了此事。 沈洵的脸色瞬间就白了,嗫嚅了半晌,才道:“儿子还不急着定亲。” 凌氏见他神色不对,初时还以为他是觉得不好意思,便笑道:“都快二十了,你不急娘可急着抱孙子呢!”见沈洵不答言,又道:“之前你出发去山西时,娘去普觉寺给你求了平安的,如今你平安回来,还该跟娘去还愿才是。” 凌氏眼睛亮晶晶的,“你后日可得闲?” ☆、第12章 普觉寺 沈洵急得脸都胀红了,凌氏要在这个时候带他去普觉寺还愿,肯定是有让他相看女方的意思,他又不擅长撒慌,憋了半晌,才局促的道:“儿子,儿子并不想去。” 凌氏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她这个长子向来是极孝顺的,不论她说什么,从来都不会违拗,她便又耐心劝道:“王家大姑娘有那样一个母亲,规矩教养自然都是差不了的,况且娘也打听过了,都说王家大姑娘才貌出众,行动大方知礼,是个极好的姑娘。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但是娘也不想委屈了你,等后日你去跟王家大姑娘见个面,跟娘说说你的想法,再做决定。” 凌氏是觉得王家大姑娘王沅样样都好,沈洵断然没有看不上她的道理。 虽然沈洵心中不大情愿,但是闻言也只得点了点头。 到了这日,凌氏一大早就去给沈老夫人请安,跟她回禀了此事。 赵氏听说她们要去普觉寺,便扯了嘴角一笑道:“那倒是正好,秐姐儿前两日还说要去敬香呢,我一直没腾出功夫来带她去,今日便多派两辆马车,让秐姐儿跟你们一起罢,有你这个婶娘照看着,我也能放心些。” 凌氏便笑道:“大嫂放心罢,我一定……” 赵氏已经侧过头跟她身边的管事媳妇黄安家的说话去了,“一会儿秐姐儿去敬香,你也跟着去罢,再多带两个粗使婆子,她身边没个妥贴的人,我也放心不下。” 黄安家的忙应了个是,看向凌氏时眼里就带了明晃晃的笑意。 凌氏被气得肚子疼,一早晨这口气都没顺过来。 普觉寺位处京郊,背靠惊云峰,面朝九巍峰,两峰挟峙,林木耸秀,深山古寺,云烟万状。普觉寺自来香火鼎盛,庙宇宽敞,建筑巍峨。 意秾刚踏入普觉寺时心里还呯呯直跳,她能重生不知道是否是借了鬼神之力,如今她立在神佛眼下,总有种无所遁行的感觉,敬起香来也就格外虔心。 等将几个大殿都拜过了,凌氏就转去了后院为女眷准备的客房。凌氏是觉得事关沈洵的亲事,意秾年纪还小,自然是不适合听的,但是却见意秾小尾巴一样一路跟着她到客房来,就皱了眉道:“你这死孩子,我不是让你跟秐姐儿去玩儿吗?秐姐儿还招呼了别家的两个小娘子,都在园子里,你非要跟过来干什么?” 意秾上辈子被尹之燕伤怕了,实在是想知道这一世她未来的大嫂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就死皮赖脸的道:“我刚才每个殿都跪拜了一遍,如今膝盖疼得厉害,就想歇上一会儿罢了,娘还要骂我。” 凌氏看意秾嘴噘了起来,又有些心疼了,故意板着脸道:“你要在这儿也可以,一会儿见了人不许乱说话。” 意秾立刻就点了点头。 刚用了两口茶,就听外头有丫头进来道:“王侍郎家的王夫人今日来敬香,听闻夫人也在,便想过来拜见一下。” 意秾倒是没想到王夫人竟然亲自来了,原本她还以为会是王沅的伯娘或姑母带王沅前来,毕竟王夫人亲自来,两家这议亲的意思就几乎算是摆在明面儿上了,到后来若是不成,多少会有些影响女孩儿家的名声。 不过想来王夫人也是不放心,特地来看看沈洵的品貌。 凌氏见王夫人这般重视,心里自然是高兴的,脸上立时就堆了朵花儿,忙起身到门口去迎。 王夫人看着确实是一副温和的样貌,穿了一身碧青色绣缠枝莲花的褙子,头上戴了支赤金莲花簪,并不炫示富贵,却也并不寒酸,她一双眼睛十分清正,一看就是正派人家。 凌氏跟王夫人一顿寒暄后,王沅和意秾都分别上前见礼问好,凌氏的目光就落到了王沅身上,王沅长着一张鹅蛋脸,唇色殷红,一直微微垂着头,十五岁的明妍少女,只单立在那儿,就有一种夺目的光彩。 凌氏看着欢喜,对这桩亲事又满意了几分。 那厢里王夫人也在打谅意秾,王家也算是起于微末,于京中根基并不深厚,原先并未与这些勋贵交往过密,只是近年她夫君升为侍郎,她才与世家夫人奶奶们走动,故而她之前是没见过意秾的,如今一见,只觉得这个小姑娘出落得太过漂亮了,如史书中所说的能倾一城覆一国的女子,大约也就是如此罢。 她又见意秾行事安静,并不以色骄矜,便又高看了意秾两眼。 凌氏跟王夫人边用茶边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就见凌氏的大丫头绿鹦进来了,凌氏刚刚是让她出去找沈洵的,但此时却并未见着沈洵的身影,绿鹦又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凌氏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如今王家都已经将姑娘带来了,沈洵却不见踪影,这让她跟王夫人如何交待?她被气得心口直疼,一时又怪自己没有着人把沈洵看好。 她怕被王夫人瞧出不妥来,便硬生生的挤着笑,对意秾道:“你不是跟慧泽大师定好了时辰么,能请到慧泽大师替你看看腿伤可不容易,万不要迟了,倒让大师怪罪。” 意秾心想她娘竟还有这般急智呢,便脆生生应了是,给王夫人行了礼,便带着丫头出去了。 意秾走出廊子,才回过身问绿鹦,“我大哥呢?” 绿鹦这时才敢露出焦急的神色来,急道:“因为大爷是骑马,比咱们坐着马车要快些,故而夫人就让大爷先在药师殿候着,等咱们到了让奴婢再去请大爷,可是奴婢刚刚去了药师殿,却并未见着大爷,奴婢着急便让几位妈妈也在周围都找过了,也未找到。姑娘,这可该怎么办?王夫人还在等着呢!” 她这个大哥两辈子倒都是一个样,太过儒弱,万事分不清主次。 意秾道:“园子里面去找过了么?” 绿鹦一怔,忙道:“园子里都是娘子们,奴婢以为大爷不会在那里,并没有让人去找过。”绿鹦能在凌氏身边做大丫头,自然不会是个笨的,只听意秾问这一句,立时就变了脸色,只怕事情比找不到沈洵还要更糟一些。 意秾吩咐道:“你先回客房,一会儿我陪大哥过去给王夫人赔罪。” 绿鹦见意秾说的笃定,心里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多嘴,便领命去了。 意秾则带着彤鱼丹鹭和两个嬷嬷往园子里去,普觉寺的华严殿西侧有一片茂林,是时树木繁盛,草木如织,普觉寺中颇副盛名的飞来亭亦被掩在翠荫当中。意秾嘱咐丹鹭跟那两个嬷嬷在外头守着,她带着彤鱼往飞来亭去。 在距离飞来亭不过百米的地方,果然瞧见了尹之燕的大丫头樱桃。 意秾心里一时半会儿竟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前世今生大约真的是有宿命的吧,沈洵与尹之燕上辈子便是定情于飞来亭,今生虽然有她从中作搅,却也依然如此,大抵两人的脚上真的拴了红线,并不是人力可以分得开的。 她一时又觉得人间事都是有定数的,心里晃晃悠悠,不知道自己重活这一世究竟有什么意义。 意秾垂着头不动,那边的樱桃却急了,她伸长了脖子只盼着她们姑娘早点儿出来,又担心现在出来正撞上沈五姑娘,这私会外男的名声传出去了,可还得了么! 最后她一跺脚,面带焦虑的到意秾跟前,高声道:“沈五姑娘,你可瞧见我们家姑娘了?奴婢刚刚陪着姑娘出来转转,一回身的功夫就找不见了!” 意秾抬眼冷冽的看着樱桃,樱桃心里发虚,只觉得沈五姑娘那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脚下差点儿就站不住了。 彤鱼见樱桃演作俱佳,眼神却一直往飞来亭里飘忽,便牵着嘴角,冷笑一声道:“那怎么不去飞来亭里找找?这飞来亭也是,大夏日的还关着门窗,也不怕热出痱子来。” 樱桃心中暗暗叫苦,脸都挂不住了,“奴婢,奴婢去找过了,我家姑娘并不在里面?” “是么?”意秾冷冷道:“彤鱼,你过去看看。” 彤鱼就等她主子这一声儿呢,拔脚就走,樱桃在前面死命拦着,嘴里一边道:“姑娘,我们姑娘真不在里头!” 外面已经闹成这样了,才见沈洵从亭里出来,他有点儿不敢抬头,他这小半辈子都尊儒重道,此时只觉得羞耻感似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一般,但是一想到他的心仪之人,便外强中干的强撑着道:“五妹,你胡闹什么?” 意秾不由得冷笑一声,此时倒成了她在胡闹了,她仰起头,看着沈洵的眼睛道:“那么大哥,你在做什么?” “我……”沈洵都恨不能自己此刻就凭空消失了算了。 “五姑娘,”尹之燕镇静的从沈洵身后走出来,嘴角竟还能噙着淡淡笑意,“我们是在此偶遇,见光景颇好,便多交谈了几句,还望五姑娘不要怪罪。若是五姑娘觉得不妥,便只怪我一人罢了,此事与沈大公子无关的。” 一番话说得多么贤德明理,倒把意秾衬成了心思腌臜之人。 ☆、第13章 月流火 意秾道:“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我大哥既然与尹姐姐在此私会,我大哥便是辱没了门风,此事我回去会禀告父亲母亲,以家法解决。”她看向沈洵,“大哥,你可不服?” 沈洵红着脸,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尹之燕却是变了脸色,原本她是觉得沈家即便是知道他们私会,也断然不会对外宣扬的,以凌氏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损害自己儿子的名声呢,故而此事最后的结果,无非就是沈洵被责骂一顿,然后沈家将此事压下去罢了。 但是没承想意秾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按家规礼法来处理此事,若真的传扬出去,沈洵被责罚是一定的了,但他是男子,顶多落得个纨绔风流的名声,而沈珩之和凌氏也会背一个教子不严,不过凌氏还有一个儿子,沈潜出色众人皆有目共睹,所以这一个教子不严,对她也实在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第8节 但是对尹之燕她自己就不同了,如果传出去她私会外男,日后她便是能得偿所愿入沈府,也只能从侧门抬进去。便是与旁人议亲,也只能做妾了,她怎么肯? 尹之燕煞白着脸,眼中顿时就滚落一串泪珠出来,一双泪目盈盈可怜,缓缓道:“五姑娘,我怎么样都是无关紧要的,便是日后我一辈子都不再嫁人,我也无怨,只是沈大公子才兼文雅,五姑娘是沈大公子的亲妹妹,怎么忍心毁了他的前途呢?” 意秾道:“尹姐姐口才好,但是是非黑白世间皆有公道,即便尹姐姐舌灿莲花,我也依然相信正确的就是正确的,而不堪的也不会变成天边皎白的雪。” 意秾说完也不再给尹之燕说话的机会,转身便往外走。 沈洵此时既觉得对不住尹之燕,又觉得枉作了圣贤的学生,一时进退维谷,这时意秾已经吩咐外面守着的两个婆子进来,半劝半拽的将沈洵带去了凌氏所在的客房。 沈洵此时见到凌氏,顿时便是一腔羞愧,他又是个没主张的,听意秾让他跟王夫人道明歉意,他便恭敬的对王夫人作了揖。所以他虽然来的晚了些,但是王夫人看他儒雅老实,倒也并未怪罪。 凌氏一直憋着,等回到定国公府,这火气就压不住了,命人去请沈珩之,又黑着脸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连意秾也不许在侧。 上辈子沈洵与尹之燕在飞来亭私会之事,凌氏并不知情,而是在他们二人私定终身,并且尹之燕有孕之后,凌氏才知道自己竟然连孙子都快有了! 所以这一世,凌氏想要防微杜渐还是来得及的,至少事情还远没有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意秾也知道凌氏是不可能以牺牲沈洵的名声为代价解决此事的,她之前之所以如此对尹之燕说,实在是因为当时心中愤然罢了。 最后也不知道凌氏与沈珩之是如何商议的,总之过了几日,意秾就得知沈洵被调往甘肃任曹掾。本朝以文兴国,为了防止武官专擅军权,故而地方官员皆由文官担任,且三年一易,但是升迁也快,三年之后,不论是调还京中还是再往其他地方,大都会升任。故而许多并不甚出息的世家子弟,若耐得住苦劳,外放地方,倒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不过曹掾在前朝还颇受重用,到了本朝也不过就是一虚职,名义上掌理地方事务,但上有安抚使,曹掾也只负责听命罢了。依沈珩之的意思,是将沈洵送到甘肃,担任的也不是什么重要职位,只等过了一年再想法子打点关系将他调回来也就是了。这一年让他在外吃些苦,也能使得头脑清醒些。 沈洵前往甘肃的同时,凌氏担心再出什么变故,便趁热将沈洵的亲事定了下来。她亲自去往王家过的定礼,王家亦是一切都按规矩来办,行事颇有章法,凌氏回来后,这才算长出口气。 晚上凌氏靠在沈珩之的胸膛上,把王家之事也细细的说了,如今沈洵的亲事定了下来,沈潜那里,孙家也给了准话,如今就只剩下意秾了。 “意秾虽说才十四岁,并不急,但是也得先相看着才好,省得等意秾大了,好的都被别人选走了。”凌氏道:“只找一户家中人口简单,本人又肯上进的也就是了,我也不指望意秾嫁得多么显赫,只想让她日后过得舒心,别的倒都是其次。” 沈珩之搂着凌氏的肩,眉头却是锁着,“你不觉得大郎这次外放的事情太过顺利了么?” 虽说沈珩之在朝中也算是有能力的,但是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打点好上上下下,将沈洵送到甘肃外放,还是让他觉得背后定有人暗中推动了。 凌氏并不懂朝中之事,闻言惊讶道:“不是老爷使的力么?那还能是谁?” 沈珩之亦是不解,“我暗中调查过了,是季恒。” 凌氏先是一怔,随即喜道:“他为何会帮老爷?莫不是他看上咱们意秾了吧?”女人家的心思弯弯绕绕也就在儿女之事上,“季恒人才出众,我之前就十分钟意于他,配咱们意秾也真是再配不过了。” 沈珩之看了凌氏一眼,她方才说完想给意秾找户家中人口简单的,不求显赫富贵,才一息的时间就变了。沈珩之想的自然要比凌氏多,况且他也未并将后宅之事与朝政联系在一起,如今宣和帝宠爱明贵妃,渐有昏聩之象,季恒的祖父老成国公正欲联合朝臣进谏,而他大哥并未表态,他便思忖着季恒此举是否是想越过他大哥,直接与他联系了。 不过之后季恒见到他也只是如往常一般恭敬问礼,并未言谈其他,他这才疑心是自己想错了。 接下来这两个月,天似流火,凌氏又开始张罗着给沈潜定亲,孙家这等人家本就是娇养女儿的,况且孙亦莹又是孙阁老的嫡长孙女,故而在商议成亲的日子时,孙家是想要定在两年后。 原本凌氏是想着明年沈洵成亲后,等到十月时,正好有个上上好的吉日,便把沈潜的婚事一并办了,况且今年定亲,明年成亲,也是妥当的。 但是孙家舍不得,只说还要多留孙亦莹两年,凌氏这才体会到娶当朝首辅嫡长孙女当儿媳妇的堵心之处,就连定日子时,说话都硬气不起来。 凌氏很是低落了一阵儿,一时又担心等新妇过门之后,自己的婆婆谱摆不起来,还要低人一等。 意秾见她娘唉声叹气,竟没良心的觉得有些好笑,她只见过姑娘临出嫁时恐嫁的,竟头一回见到还有担心怎么当婆婆的,不过当着凌氏的面她自然是不敢笑的,还劝了她两回。谁知到了九月底的时候,孙家突然改了口,竟要把亲事提前,定在年底。 凌氏诧异万分,她原本虽然觉得孙家定的日子太晚了些,但是赶在年底前就把亲结了,这又实在太赶了! 打听了原由,才知道原来是孙老夫人病重,临走之前只想亲眼看着自己这唯一嫡亲的孙女出嫁。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本朝以孝道为先,如此,虽然沈潜的亲事定在了沈洵前头,倒也没人能说嘴。 只是这时间也实在是太赶,只怕筹备起来难免有不妥当的地方,凌氏也问了沈潜的意思,沈潜无可无不可,跟不是他成亲似的。 凌氏看见沈潜那一副莫不关己的模样就头疼,打发他出去眼不见为净了。婚事倒底也开始加紧筹措起来。 孙亦莹也开始闭门不出,安心在家中待嫁,意秾这几日到其他府上赴宴,一次也未见到孙亦莹。不过倒是见过两次尹之燕,如今尹之燕有沈意秐从中引荐,竟也在这些贵女中站稳了脚跟,至少大家也算是都接纳她了。 如今尹之燕见到意秾时,虽然面上依旧带着笑意,但是眼睛里却似淬了毒一般,她再心思深沉,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倒底不能做到全无破绽。 这日,意秾从季家的菊花宴上回到定国公府后,季悦身边的大丫头问桃又来给她送“小礼”了。 这回意秾全程都是冷着脸,只淡淡道:“你将这匣子原样给你主子带回去,我不会收,只说我谢谢她的好意。” 问桃愁着一张脸,道:“五姑娘如果不收,奴婢的主子定然不会饶了奴婢的,还求五姑娘可怜奴婢。” 意秾一直憋着一股火,季恒三番五次让季悦的丫头帮他“私相授受”,她见着季悦,连头都抬不起来,如今他竟还敢来给她送东西! 气道:“都说忠仆不侍二主,我如今倒不知道你的主子倒底是谁了?” 问桃忙道:“奴婢跟奴婢的父母都是大爷救下的,若是没有大爷,奴婢一家子早就不在了,大爷见奴婢会些拳脚,才让奴婢去伺候七姑娘的。五姑娘放心,大爷让奴婢做的事,我们七姑娘都是不知情的。” 被一个丫头戳中了心事,意秾脸一下子就红了,恼羞成怒的道:“不论你的主子是谁,这匣子我也是不会收的,你以后也不必来了!” 问桃见意秾打定了主意不肯收,只得低声道:“我家大爷说,此事是关于孙阁老的。”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朝中有变。” ☆、第14章 朝中事 意秾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孙家要提前嫁女之事。 季恒是男子,知道的消息自然要比她这种养在闺中的女子多上许多,况且无论是老成国公还是季恒本人,都在朝中地位颇重,或许是季恒有关于孙阁老的重要消息而她并不知情的。意秾活了两辈子了,平日里再被爹娘娇宠,也知道此时不是任凭自己耍性子的时候。 她佯作淡定的嗯了一声,命问桃将匣子放下,又着人给她抓了两个小银锞子打赏,将人送走后,就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下去。 和上次季恒送来的那个匣子是一样的,都只有六寸大小,上面雕着细巧缕金的海棠花,木质光亮,细滑如蛋壳。意秾忽地想起上辈子季恒也送过她许多这样大小的紫檀木匣,那时每一个匣子里都装着他给她的礼物,有小砚,有印章,还有钗环,无论是什么,上面无一例外都是雕的海棠花。 意秾透过菱花隔扇窗望出去,她的窗下种着一丛西府海棠,如今已经过了花期,连花影儿都瞧不见了,窗上糊着碧青的茜纱,将日影筛进来,蒙蒙幢幢。 如果不是因为上辈子在她家倾落之时季恒束手不理又落井下石的话,恐怕她这一世还是会对他动心的。 她把匣子打开,里面依然是季恒亲笔写的信,她看完之后,简直惊讶万分! 孙阁老是当朝首辅,意秾即便再不知晓政事,上辈子也知道孙阁老是得了善终的,孙阁老因为孙老夫人去世而上奏致仕,宣和帝并未做样子,直接就准了。不过孙阁老虽然不再在朝为官,但是孙家郎君们出息,况且他门生遍天下,虽离了官场,但依然与朝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谁也不敢小觑。 但是这一世突然冒出来一个明贵妃,宣和帝渐不理政,罢朝也属平常,许多事情便都与前世不同了。 而季恒竟在信中说,孙阁老长子也就有孙亦莹之父孙允诚带兵集结西疆,宣和帝已连发三道召令命他回京,如今已经过了半个月,孙允诚率军拖拖拉拉,才行进了百里不到,而今连孙阁老亦得今上猜忌,恐会罪连全家。 因宣和帝发的是暗谕,此事恐怕除了孙家和兵部就没几人知道了,知道此事的人只怕都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缝上,若真出了事才不会牵连到自己。 而季恒竟然就这般稀松的让问桃将此事告诉自己,意秾这才头一次觉得问桃这个看着纤细的丫头想来并不简单,亏她还能自谦的说自己只是会一些拳脚功夫,恐怕是个高手才是。 事关朝廷大事,况且又是跟沈潜有关的,意秾自然不能瞒着沈珩之跟凌氏,不过她也不可能将季恒写给她的信拿出来给他们看。 等到傍晚沈珩之回披芳院,意秾便当着凌氏的面将此事说给沈珩之听了。 凌氏听完之后立刻就坐不住了,“孙家这是什么意思?怪不得改口非要赶在年前将婚事办了,这不是要害咱们家么?亏我还觉得盈姐儿不错,这不是要拖累死二郎么!” 凌氏急得差点儿眼泪都挤了出来,又拍了意秾一把,怒道:“你这孩子也是,既然上午就听你季家表哥说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告诉我们?这可是要人命的事啊!” 沈珩之皱着眉,转头问意秾:“季恒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你说起此事?” 意秾脸上发热,垂着眼睛撒谎道:“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在菊花园里做诗,我觉得热了,便到旁边的竹林里坐了会儿,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季家表哥,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 凌氏不懂朝廷中的事,沈珩之听闻后默然半晌,道:“想来是他得知了此事,又与我同朝为官,他若直接对我说起此事,难免有公事之嫌,倒不如由你来转述,还可以说是亲戚之间的闲话。” 他这番解释倒挺合理,意秾就点点头。 凌氏急道:“那可该怎么办?如今婚事都已经定下了,这京中谁不知道咱家二郎要与孙家结亲?日后若是孙家出了什么事,还不得牵扯到咱们二郎么?” “那倒未必。”沈珩之的声调放缓了些,道:“孙阁老在朝中向来清正,敬仰他之人良多,况且如今孙将军并非抗旨不遵,只是耽搁时日罢了,再者即便真的惹怒圣上,盈姐儿不过是一出嫁女,想必不会因此就牵连到咱们家。至于二郎的亲事,是退不得的,咱们家岂能在此时落井下石。” 意秾听到这最后一句话,陡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心里免不得一阵酸楚,想来孙家要在大厦将倾之际匆忙嫁女,也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想要为她寻一庇护之所罢了。 凌氏显然也想到了此处,推己及人,如果此事发生在自己家里,她也是会拼尽全力将意秾嫁出去的。她想起与孙夫人最后一次商议亲事时,孙夫人言语中一片恳切,便叹了口气,她也不是狠心之人,虽然心疼沈潜,却也点了点头。 沈潜与孙亦莹的亲事定在腊月二十,是时孙允诚的军队依然在以极慢的速度行进,宣和帝整日阴沉着脸,朝中百官无不惊惧,这显然就是大怒前的征兆。 而孙家几乎已经是夹起尾巴在做人了。 ☆、第15章 大朝会 腊月二十四是祭灶日,要祭送灶神上天,时人为了让灶神多言好事,便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还要备五色米食花、胶牙糖、箕豆,用来粘上灶王的牙。 意秾是极喜欢这一日的,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凌氏都要亲手做胶牙糖,意秾小时候就极爱吃,可惜凌氏从来不许她多吃,只有祭灶日这一天才能破例。 凌氏做胶牙糖极为认真,要先沐浴梵香,事事准备妥贴了才能开始,因孙亦莹是新妇,便想着要帮凌氏打下手,却被凌氏撵了回去,她只好跟意秾一起眼巴巴的等着。 到了晚上,还有照虚耗之俗,意秾跟孙亦莹一起做了十数盏琉璃小灯,放于床下,这便是照虚耗。 这天晚上是可以彻夜不眠的,不论男女都可以提着琉璃小灯聚到火堆旁,欢笑宴饮,意秾当然也想出门去,但是凌氏从来就没准过,她依旧每年一次的磨了凌氏一回,然后被凌氏骂了回来。 意秾给孙亦莹使眼色,让她帮着说话,孙亦莹只低下头偷偷的笑。虽然不能出去,但是意秾也不想错过这项活动,便提着琉璃灯盏,在飞华亭里铺了张狐皮,也像模像样的笼了火盆,温了壶百花酿,对着乌漆麻黑的穹庐独酌,一直到了子时才回去睡觉。 过了几日便是除夕,除夕最是烦累,既要祭祀祖先,又要迎神供佛,晚上还要陪着沈老夫人一起守岁,沈老夫人又不是个省事的,有时心情不好,就要让凌氏整晚站着立规矩。本就折腾得累极,第二日还要早早就起床,进宫参加初一朝会。 意秾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被凌氏从床上拽了起来,任凭彤鱼和丹鹭给她净面梳妆,还要听凌氏一遍遍絮叨。 凌氏见意秾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顿时就火了,“你这孩子,跟你说多少遍都没有用!今日进宫是小事儿么?你也不想想,以往朝会之后的宴请都是在皇后娘娘的坤宁殿,这回却是在哪儿?挪到贵妃娘娘宫里去了!你那大伯娘虽看不上咱们二房,可是在外头人的眼里,咱们不还是皇后娘娘的亲戚么!要不怎么轮得到让你也进宫去,贵妃娘娘如今正和皇后娘娘互别苗头呢,小心你一个缺心少肺就被贵妃拿来当枪使!进宫之后,你少往人堆儿里凑,有你三姐姐在呢,用不着你去出风头,只去用过宴,跟我早点儿回来才是正经!” 意秾怕她娘再说上两遍,立刻点头,郑重道:“娘,我知道了,我进宫之后一定谨言慎行,吃完饭就去找你。” 上辈子她也进宫领宴了,只是上辈子宣和帝多情,也并没有出现如今这位盛宠的明贵妃,那时一众的妃嫔们整日里斗来斗去,却也碍不着赵皇后的位置。如今却是不同了,明贵妃一人独宠,竟是硬生生将多情的宣和帝变成了痴情,如若不是明贵妃实在身份甚微,而赵皇后娘家势力又显赫,只怕皇后之位就要换人来坐了。 明贵妃是以美艳扬名的,自古美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看不惯比自己还美的人。 凌氏自己就不用说了,脸上连胭脂都不敢多抹,坐在那儿看意秾穿戴完,脸立时就垮了下来,皱眉道:“别穿这件大红出毛锋的昭君兜了,换上那件丁香紫暗纹银鼠里毛的鹤氅吧,到时候也别没事儿往贵妃娘娘面前晃悠,埋头吃饭就是了。” 简直对贵妃娘娘如临大敌。 等意秾都拾掇妥当了,沈意秐便笑吟吟的进来叫她一起,沈意秐倒是不怕刺了贵妃的眼,穿了件大红羽纱缎子的斗篷,头上又戴了个白狐毛的昭君套,一支赤金镶宝梅花簪自头顶斜出,衬得她面容皎好似三月桃花。 沈意秐进来一见意秾这身穿搭就知道是凌氏让她故意藏拙了,便笑道:“五妹妹穿这一身越发显得沉稳安静了。” 其实是显老才是,但是同样的意思用不同的话说出来,就显得受听多了。 凌氏很是欢喜,又夸沈意秐漂亮懂事。 两个小姐妹一起去上房给沈老夫人请安,沈老夫人与赵氏都是按品大妆的,相比之下,凌氏就有些寒酸了,不过这么多年凌氏也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初一朝会规模宏大,仪式隆重,有一套完整的礼制,向来最得圣上重视。这一日不仅本朝文武百官要向今上朝贺,拜祝新年,诸蕃使节及各国使者也会前来,这是向外邦展示国威的好时机,自然处处都要往盛大了办。 等三茅钟鸣及圣堂炷香之后,意秾便在大庆殿见到了头戴通天冠、着玉带靴袍的宣和帝。 另外,今年朝会之后的大宴,太后竟也来了,往年太后都是不会出席的,此番是因为赵皇后前一日去宝慈宫哭诉了一天,太后也是觉得她再不管管今上,只怕这国就要亡。 当今太后并不是圣上的亲母,今上是一位昭仪之子,若不是他的两位兄长都早夭,也万轮不到他拣漏来坐龙椅,如今宫中真正是太后嫡出的,只有茂章长公主一人而已。只可怜那位昭仪早殇,自己的亲儿子当上皇帝才两月,她就一病去了,太后因不是圣上亲娘,为了避免与圣上产生隔阂,很少插手圣上之事。 待跪拜过今上和太后,女眷们就被带到了明贵妃的琼华殿。 这宫掖之中遍地都是富贵,多了也就不稀罕了,所以宫里的诸位娘娘都喜挂湘妃帘,日头一晃,薄薄的竹片在地上映出一棱一棱的光影,总有种心事难述的况味。且又有那么个湘妃泣泪的典故,清雅已极。 第9节 偏明贵妃不与之同流,明贵妃娘家差些儿,父母都不是大梁人,她打小寒酸,如今一朝飞上枝头,岂肯省俭。故而琼华殿的门上挂的是一副珍珠帘子,皆是南洋所产的金珠,颗颗滚圆饱满,色泽纯正,单这一副帘子,便需耗费上万之资。 明贵妃穿了红地联珠纹大袖,头戴高冠,右侧插了支点翠凤钗,两鬓又各压两枚花钿,看上去并没有宠妃的凌厉之感,反而让人觉得温和宁静。此时她正微微侧着头听身边的女眷说话。 赵皇后则是坐在上首,见沈意秐与意秾进来,便面露喜色,将沈意秐拉到自己身侧,对太后笑道:“母后瞧瞧,我这外甥女儿长得好不好,我只恨怎么竟不是我生出来的!” 皇后都开口了,周围的夫人哪一个不是人精,自然纷纷称赞沈意秐才貌皆备、品行端方。 太后对沈意秐伸出手,面露慈爱的笑道:“到老身这里来,也难怪你姨母这般疼你,连自己的亲侄女都靠后了。” 旁边的赵姝闻言立时就变了脸色,她最是个直性子,当即就要翻脸了,她娘云阳长公主给她递了个眼色,她才跺一跺脚,强自按捺下来。 沈意秐并无羞涩忸怩之态,先上前给太后见过礼,才含笑大方道:“我娘每次见到姝表妹也总是这样说,唉声叹气的只恨她没有大舅母那样好的福气,能有个姝表妹这样的女儿。”她的大舅母自然就是云阳长公主。 一句话既奉承了云阳长公主又捧了赵姝,赵姝听沈意秐夸她,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又换上了笑意。 云阳长公主端稳的笑道:“姝姐儿若是能你有的一半儿,我也就放心了。”口中不住的称赞沈意秐,心里同时也暗暗点头,只道沈意秐年纪不大,这份沉稳和聪慧确然难得。 然后才目光含冷的看了眼太后,牵起嘴角笑了笑。云阳长公主是先帝淑妃所生,淑妃与先帝自小便是青梅竹马,若不是为了拉拢太后娘家势力,先帝也不会立她为后,且云阳长公主又是先帝长女,自然是极受宠爱,云阳长公主性子骄纵,向来不将太后放在眼里。太后与淑妃斗了一辈子,与云阳长公主的关系自然不会太好。 挑起这话头儿的赵皇后难免有些尴尬,太后却是面色如常,连眼角的笑容都未变过,又赞了旁边的意秾跟赵姝,便让她们自己去玩儿了。 这宫掖中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谁与谁是一派也实难说得清,倒是明贵妃仿若置身事外一般,意秾只觉得这位明贵妃定然是个极聪慧之人,这宫中的女人不论如何的互相笼络、互别苗头,她只抓住今上一人的心,便是胜者。 初一朝会有个习俗,便是为贺新年而投刺。 众人都拣了竹篾儿,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写上一两句恭贺新禧之语,再交给要谒见的人,这便是刺,也可叫名帖。互相投刺,并不拘泥于男女,明面上是贺年,实则也有倾慕对方的意思。 这些竹篾儿内造处早就置备好了,竹篾儿的形状大小并不相同,正方,浑圆,甚至还有柳叶状,梅花状,鱼儿状。小姑娘来挑拣的时候都尽赶着选形状新奇好看的,都选完了,便自各坐下来拿纂刀刻字。 意秾上辈子是将竹篾儿悄悄送给了季恒了,她还记得她那时刻的是:眉间露一丝。这已经是她所能写下的最露-骨的相思之语了。 不过这一世她自然不会再送给季恒,她将自己名字刻好便装在了荷包里,只等着回家后给她二哥算了。 赵姝是挨着沈意秐坐的,她自己刻完了,就闹着要看沈意秐的,众人自然便将目光都集中到了沈意秐身上,沈意秐正是到了说亲的时候,她将竹篾儿送给谁,可不就是表露了心意了么。 季悦也凑过来瞧,沈意秐丝毫也不羞臊,含笑道:“我是要送给太后娘娘的。” 季悦没听到八卦,立即就失望的“啊!”了一声,“啊”完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吐吐舌头,冲一直伺候在一旁的两位尚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过沈意秐要送给太后,大家倒觉得情理之中似的,沈意秐一直以端庄娴静为要,怎么可能在这种公开的场合表露自己对哪个男子有意。 ☆、第16章 拙劣计 赵姝是不顾忌这些的,本朝一直就有这样的传统,便是主动赠于男子,也不会被人说成不矜持,况且她娘云阳长公主已经开始为她说亲了,是靖阳侯嫡长子吴晏,两家已经算是说定,只等赵姝今年及笄过后便定亲。 赵姝与吴晏是自小相识,吴晏长得好,敷粉玉面,是典型的世家培养起来的佳儿郎,中过秀才,虽没有再往上考,但他是能承爵的,倒也无碍。赵姝显然是动了心的,她微微红着脸到湖畔将竹篾儿送给了吴晏。 她回来时虽强自镇定,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一众小娘子便嘻嘻哈哈笑开了,有赵姝热了场,接下来大家也都放开不少,纷纷将手里的竹篾儿送了出去。 意秾一直坐着没动,沈意秐目光闪了闪,脸上的笑意便更盛了些。 接下来入席后,还要先进几盏椒柏酒,便是意秾她们这些小娘子也不例外,是以祈祝长寿之意。 宫中内制的椒柏酒尤为清香芬芳,小姑娘们翠袖半拢,手执玉盏,语笑倩盼,单这情形让人远远瞧了都甚觉赏心悦目。 宴席行进到一半时,天上竟落了雪,并不大,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初一落雪,是极好的兆头,今上十分高兴,连酒都多饮了几杯,饮到尽兴处,还命人备了纸笔,即兴泼墨赏赐诸臣。 今上文采斐然,诗画皆自成一体,文笔风流细腻,即便不落款,拿出去随便一幅也能值上千金。 大庆殿中还有诸位外邦使节,今上一时生出了显摆之意,朗笑着对众人自夸,“本朝男儿博学多才,女子于才华之上亦不遑多让!”说着便要让人去偏殿叫两位小娘子过来作上几首诗。 这等大大露脸的机会,赵皇后自然忙不迭就将沈意秐推了出来,沈意秐的诗也确实作的好,立意高新,意境浑厚,偏又带着些女子特有的妩媚之情。 今上是让叫来两人的,赵皇后已经选了一个自家外甥女,若再让赵姝也去私心就太明显了,况且赵姝的水平也实难担此大任。故而另一个人选,赵皇后是听从了白女官的建议。 在偏殿坐席的小娘子们都是一脸惊讶,连意秾也觉得微微诧异,赵皇后选的另一个人竟是杨清持。 杨清持家世一般,此番若能在大庆殿中当着今上的面作出令人称赞的诗来,此后这名声可就绝对显出来了。日后便是说亲之时,有了这么一桩事,也能使她的身价抬高一大截。 沈意秐毕竟是赵皇后的外甥女,且身份高贵,本人又素有才名,所以对沈意秐大家除了羡慕倒也没能如何,不过对杨清持竟能如此大出风头,就显得嫉妒更多一些了。 季悦就是第一个出言讽刺的,“若不是她娘来求了我祖母,她才没资格进宫来呢!” 意秾讶然,“杨家姐姐与你家是亲戚?” 其实这样贸然相问,多少是有些无礼的,不过意秾实在是太过惊讶,她重活一世,竟从未听说过此事。 季悦甩给她一个“不爱搭理你”的眼神,不耐烦道:“谁家还没有几个穷亲戚呢!” 意秾对这个杨清持实在是不熟悉,只记得她后来是嫁得极好的,上辈子她在大庆殿中作了一首诗名为《国在》,赢得满堂喝彩,将沈意秐都比了下去,一时间京中人相传诵。不过她为人低调,又不爱言语,总之意秾是没怎么关注过她的。如今意秾只是觉得杨清持既是成国公府的亲戚,却从未攀附过成国公府,委实让人高看不少。 等沈意秐与杨清持去了大庆殿,偏殿里的小娘子们也不想冷冷清清落了下乘,便有人主张要行令,总归是大家都围坐在一起,又热闹又有趣。 因外头刚落了雪,行的令便要以雪为开头。 意秾并不想玩儿,便起身给别人腾出了位置。 外面雪下得好,她系上鹤氅,命彤鱼提着熏炉,便迎雪去了园中的梅岗。宫中的亭台楼榭自不是她们国公府能比的,单一个梅岗便能赶上定国公府的一个园子大了,梅岗中种了许多红梅,此时傲雪盛放,别有一番风姿。 梅岗中来赏雪观梅的小娘子也不少,大都是穿着或大红羽缎或大红白毛出锋的大氅,趁着雪与梅,一动一静皆是景致。 意秾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暗纹银鼠里毛的鹤氅,心道这也太路人了,凌氏可真是她亲娘,连那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穿得都比她喜庆。 她在梅岗看了会儿梅花,觉得雪片子又大了些,便去了梅林里的一座八角亭中暖和一会儿,梅林里的八角亭都是琉璃顶的,仰头便能瞧着簌簌的雪粒子落下来,且亭中又拢着火盆子,极为舒坦。 意秾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两个宫人说话的声音,彤鱼正欲推门出去看,那两个宫人已经笑着进来了,都是四十岁上下的粗壮妇人,穿着暗紫色的团领衫,一看就是在哪位娘娘宫里伺候的,只是品级并不高。 彤鱼拦在前面,先福了一礼,笑道:“不知两位嬷嬷有什么事?若是两位嬷嬷要用这亭子的话,奴婢这就随我们姑娘回避了。”她已经看出来不大对劲儿了,外头原本有好几位小娘子在折梅的,此时竟一个也没有了,她心里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却仍旧得做出笑脸。 她是想不管不顾拉着她家姑娘夺路就逃的,那两个嬷嬷却拦住门,其中一个笑道:“打扰沈五姑娘赏雪了,并不是奴婢们要用这亭子,奴婢们是专门来请沈五姑娘的,听闻沈五姑娘素来聪慧,想必也不用奴婢们多说。” 意秾见她们张口就称自己沈五姑娘,定是有备而来,因而笑道:“实在当不得嬷嬷一句称赞,不知是哪位贵人邀请,因我母亲刚刚命人来寻我,我去跟母亲说一声儿,这便随嬷嬷去。” 那个嬷嬷眼中就露出一丝精光来,笑着道:“不必如此麻烦,请沈五姑娘不要耽搁时间,这就随奴婢们去罢。”说着两人互使一个眼色,便要上前拉扯意秾。 彤鱼怎么肯让她们拉扯她家姑娘,急道:“你们连去哪儿都不说,就要我们姑娘去,这不是坑人呢么!” 那两个嬷嬷也不再多说,只一个人半扶半拽的就将意秾扶出了亭子,彤鱼哪里是她们的对手,她刚要大喊,另一个嬷嬷就回头反扣住她两手,对她冷冷一笑,道:“你若是敢喊人来,我们就将沈五姑娘的衣裙都脱光了,也让你喊来的人瞧瞧!” 彤鱼被吓住了,她哪里遇到过这种事,眼泪簌簌就流了下来,根本就不知如何是好。 意秾的脑子里瞬间就想起了前一世她被卷在席子里抬出去的情景,她竟然慢慢冷静了下来,这是在宫里,不管是谁想要对付她,也断然不敢还在宫中就将她如何,而这两个嬷嬷若想要掩人耳目送她出宫,显然就是不可能的。 她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目的,但想来她应该并无大碍。 果然,那个嬷嬷将她押送进梅林深处,又将她双手正面捆绑上,把她推到春日里用来灌溉的沟渠中,就转身走了。 那沟渠中并未结冰,此时又下了雪,她在沟渠中滚了一圈,满身都沾满了污泥。她双手又挣脱不开,不过幸好这道沟渠并不算深,只是这梅林深旷,她喊了几声都没人听见,她只好自己努力往上爬。 其实开始她只是觉得这样害人的手段也太粗劣了,她觉得以沈意秐那样的头脑这样的事定然不会是她做的,倒像是赵姝能做得出来的。不过她与赵姝虽然不对付,赵姝却是个没有害人之心的,顶多言语上挤兑罢了,可是除了她们,意秾也实在想不出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况且这样不顾前也不顾后的手段,实在是像哪个头脑并不复杂的小姑娘所为。 意秾想不明白是谁,如今最要紧的是先从这沟渠中出去,只是她试了几次,那坡虽然不陡,却十分滑,她两手又绑着,根本使不上力。眼看着雪越下越大,原本闲庭信步还出来赏雪呢,这会儿只觉得这雪再下下去,就能冻死人了。 她心里这才害怕起来,眼圈儿一红,又不敢哭,生怕眼泪流出来再把脸冻了。她折腾了一会儿,连头发上脸上都是泥,浑身也几乎没了力气,只盼着彤鱼能挣开那个嬷嬷,喊人来找她。 就在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被冻僵了的时候,忽然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走来,她不知道是谁,也不敢贸然出声,倒是那个人停住脚步,“咦?”了一声,对他身边的人道:“殿下,这儿竟然有个小娘子!” 意秾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了,她抬头望过去,见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做侍卫装扮,另一个人却是穿着湖蓝云锦缂丝长袍,头上束了玉冠,竟是虞国的二皇子容铮。 她在心里挣扎了一下,她虽然确信凌氏最后一定会找到她,可她现在确实是太冷了,便也顾不得许多,正要开口求救,就听容铮道:“走罢。” 然后两人就像没见过她一般,竟真的转身就走了。 ☆、第17章 计外计 等凌氏等人找到意秾时,意秾已经被冻得说不出话了,凌氏只觉得心疼的无以复加,上前把意秾抱在怀里,眼泪就流下来了,也不顾周围有多少人,哭得怎么也停不下来。 跟凌氏一起赶过来的还有孙亦莹、孙夫人、季夫人等,以及彤鱼和宫中的几位尚宫、太监、嬷嬷。 孙亦莹忙上前劝道:“母亲,五妹妹想必是冻坏了,不宜再拖延下去,合该先暖一暖,还是赶紧回去才是。”孙亦莹因为已经嫁为人-妇,所以并没有跟意秾她们这些姑娘们在一起,而是陪在凌氏身边的。 凌氏这才缓过劲儿来,赶紧把意秾手上的绳子解了,又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来,裹住意秾,彤鱼和绿鹦也过来扶着她回去。 季夫人赶紧道:“五姑娘别是被起子贼人捉到这林子里来的罢?可有没有……” 孙夫人淡淡打断她,道:“这梅岗是专供小娘子们游玩的地方,皇家最重规矩,这里岂会出现外男?季夫人想多了罢。” 季夫人脸色有些尴尬,不过她还是不大相信的,在心里撇撇嘴,刚刚她与凌氏等几位夫人正在聊天,沈五姑娘那个丫头赶过来时,虽然强忍着,可也看得出来心中是怕极的,况且那个丫头身上头发都有些凌乱,显然是与人扭打过的,若说一点事儿没有,把她当傻子骗呢!她是没瞧上这个沈五姑娘的,若不是她婆母跟她儿子一定坚持,她怎么会看上沈家二房?跟大房相比,还是要差一截的。不过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也好,她尽量往外传一传,回去再跟婆母添油加醋的说一说,毕竟是没人看见么,谁知道沈五姑娘的清白有没有妨碍,她可不想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回去。 她这里想定了,再说话时便句句带刺,“阿弥陀佛,但愿是我想多了,这女孩子家的名声可是最要紧的,孤身一人在这深林里待了这么久,传出去供人一说,便是没事儿也要传出有事儿来了。”她拿眼睛四处望了下,似是想找一找有没有男人的痕迹。 孙夫人没想到她竟有这般歹毒的心思,冷冷道:“谁传出去?莫不是季夫人有这样的想法?五丫头好生生的在姑娘玩耍的园子里,还能传出去什么不雅的话来不成?我一会儿倒想去找季老夫人做个评断。” 把季老夫人搬出来,季夫人就不说话了,干干笑了笑,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走了。 凌氏一心都扑在意秾身上,女儿家不比男人,若是真的冻坏了,于日后怀孕上都要难些,她现在急切的想先回家给意秾泡个热水澡,再请位妇科圣手来掌掌脉,季夫人在后面半阴不阳的话她并未听见,估计她若是此时听到有人这样诋毁意秾,她都能去跟人拼命。 意秾开始只是觉得她娘有些小提大作了,后来又见她娘哭得那样儿,转头一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惨? 凌氏早就派人去跟沈珩之说了,沈珩之都后怕不已,跟圣上告了罪,先陪着妻女回了定国公府。 很快皇后娘娘跟贵妃娘娘也都得了消息,都命人送了人参燕窝等物,让意秾好生养着。在宫里发生这样的事情,简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赵皇后执掌六宫,她先就有了一半的失察之责。 况且又是在初一朝会之时,连宣和帝都震怒了,即刻命查!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意秾在浴房里泡了足足两个时辰还不愿意出去,水汽蒸得她脸颊红扑扑的。出浴后,她换上了一件半旧的杏黄色小袄,配淡绿色撒脚裤子,仰头躺在罗汉榻上,彤鱼拿着熏炉给她一点儿一点儿的熏头发。 凌氏现下是一刻也不想离了意秾了,如今看着意秾好生生的,自己脑补了一下意秾在那沟渠中所受的苦冻,眼圈就又是一红。 “也不知是谁这么歹毒的心肠,竟使出这样的手段来害你,若是将这个人找出来,我拼了脸面不要也得进宫求太后娘娘主持公道!”凌氏恨得不行,又一想到出事之后她听别人在背后嚼的舌根子,心里就是一阵泛酸,她又不敢对意秾说,生怕她一时想不开。 不过她也想过了,到底只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又是在宫里,只要将实情查出来,倒也没太大影响。 当天晚上沈意秐从宫里回来,就到披芳院来看意秾了,意秾刚吃了一大碗燕窝粥,手里捧着一个景泰蓝的镂雕小暖炉,翻着本游记。 沈意秐刚在外头酝酿好了担忧、关切又痛心的神色,还没挑帘子就急切的唤了声:“五妹妹,你怎么样了?” 结果一进门就愣了愣。 意秾笑着道:“三姐姐,过来坐,方才三姐姐在大庆殿做了什么诗?” 沈意秐表情生生的变了一变,也露出个笑容来,道:“我先时在大庆殿中并不知道你的事,也没能及时赶回来,实在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失责了。”她又担忧道:“五妹妹,你,你没事吧?” 意秾不知道这件事情有没有沈意秐的参与,但她知道沈意秐此时幸灾乐祸肯定是有的,便道:“圣上已经命人在查了,想必不久就会有结果的,三姐姐不必担心。”又笑道:“刚刚贵妃娘娘命人送了两包调好的香粉来,说是冲水服用,对女孩儿的身子是最好的。我想贵妃娘娘那般美貌,贵妃娘娘赏的东西也一定都是极好了,三姐姐走时也拿一包吧。” 沈意秐眼中迅速闪过一丝鄙夷的神色,她出身高贵,哪里看得上贵妃那种人的东西,况且她亲姨母是皇后,与贵妃相斗,几乎算得上不死不休。她心中不屑,只是不好表露出来罢了,她温温的笑了笑,道:“谢谢五妹妹。只是五妹妹受了惊吓,又着了凉,还是得好生养着才是。”她面色有些纠结,欲言又止道:“外头的人说什么,五妹妹也不要放在心上,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帮你的。” 第10节 意秾诧异的抬了抬眼,“他们说什么?” 沈意秐叹了口气,“五妹妹歇着罢,这些话也不是咱们姑娘家能听的,五妹妹就别问了。” 意秾见她这副神情,就知道定然不是什么好话了,不过她既然不想说,又何必在自己面前刻意提起,想来是故意给自己堵心的。意秾已经不是上辈子那个几乎盲目般信任沈意秐的她了,她虽然想知道,但此时实在是不想顺了沈意秐的意去,便果真就不问了。 沈意秐暗自皱了皱眉,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全没心计的五妹妹竟也这般让人摸不透了,若是照着以往,她定然要问个究竟的,如今却不慌不忙,面上竟还带着笑意。 沈意秐也是极争强好胜之人,平日里的淡泊都是装出来的,原本她只手就能拿捏住的五妹妹,如今竟让她觉得噎了口气在喉咙里,她如何能甘心,便又缓缓叹了口气,为难道:“想必季夫人也并不是有意的,只是被人听去了,就像有什么事儿似的,如今连我姨母也知道了,说你一个人在林子里待了那么些时候,在名声上就不那么好听了。我也去求了姨母,姨母说要发道懿旨,让大家不准再谈论此事了。” 这便是明晃晃的欲盖弥彰了,如果这道懿旨真的下发,就是明白告诉众人,沈五姑娘真的出事儿了。 意秾抬头看了看沈意秐,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沈意秐这般沉不住气,沈意秐很少会当着人的面表现出攻击性来。不过意秾心里确然是惊讶的,当时在梅岗她并未想这么多,原本以为只是小姑娘间的算计,没想到竟还扯上了清白名声,她也有些后悔,是她大意了。她这时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来,倒是十分感激容铮,若她真的是被容铮救出去的,只怕还真的就说不清了。 容铮又是虞国的二皇子,因着是朝会才会出现的,谁又能拿他怎么样,最后被毁的人还不是她自己一个么!也或许容铮出现在梅岗并不是偶然,只怕是别人有意而为也说不定,梅岗是安置女眷的处所,一般的外男是去不到那里的,而容铮这样的身份显然是最佳的选择。 照如今看来,只怕这件事情并不仅仅是要算计她那么简单。 沈意秐见意秾满脸的震惊,以为她是害怕了,便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五妹妹别怕,有我姨母在呢。” 意秾缓缓嗯了一声,才道:“多谢三姐姐,只是我心中愧疚,觉得愧对三姐姐了,如果会影响了三姐姐闺誉,我心中实在是不安。” 沈意秐一时没明白过来,皱了皱眉道:“影响我的闺誉?” 意秾看着她道:“咱们是一家子的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的名声如何,反正我还小再等上一两年定亲也可,可是三姐姐……” 沈意秐这才脸色一变,低头想了一想,又安慰了她几句,便匆匆回去了。 宫里是连夜查审的,那两个嬷嬷进出许多人都见着了,审起来也容易,一干相关之人第三日就被拎个清楚。 ☆、第18章 元宵节 凌氏早早就在等着消息了,沈珩之也命他的一个长随在宫门口候着,宫里一有结果他就想法子派人递出来。故而当宫中有安抚意味的赏赐下来时,凌氏已经早就知道是谁动的手,并且如何处置的了,她强自压制住怒火,淡淡的笑着道了谢。 凌氏不敢公开表达对今上的不满,却也停不下絮叨,“这宫里果然就是是非之地,寻常便少去罢!你也是,怎么就偏偏是你出了事儿呢,别人都在偏殿行令,就你出去赏雪观梅,你好好在偏殿里待着不就没事儿了!” 意秾嘟嘴道:“梅岗里有许多小娘子在,我哪里能想到竟会出事儿呢!”关键是上辈子她也进宫参加大朝会了的,却什么事儿也没有,故而此次入宫她便也没过多防备。 凌氏长长的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倒底不是你的亲姨母,若是秐姐儿出了这样的事,想来皇后娘娘必定不肯善罢甘休的。” 意秾低下头没言语,这次的事只怕与沈意秐也是脱不了干系。 不出半日,这京中的世家勋贵几乎便都知道此事的原委了。 梅岗中的那两个嬷嬷原本一口咬定是赵皇后派她们所为,而那两个嬷嬷也确然是在赵皇后宫中伺候的,但是问明原由她们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皇宫里生活久了,不多疑也要变得多疑,更何况是宣和帝。赵皇后立即便脱簪请罪,去太后宫里哭诉冤屈,宣和帝也是觉得疑点颇多,便又命人细查。 那两个嬷嬷却是嘴紧的厉害,至死也未改口。 还是在那两个嬷嬷死后,一个小太监才哆嗦着递了一样东西上去,是一枚赤金镶宝的簪子。那个小太监吓坏了,他是掌理采办的,时常能出宫去,许多嬷嬷宫女若有家人在京的,有时便会让他帮着往外递些东西。这枚簪子就是胡嬷嬷让他帮忙递出去的。此时他见胡嬷嬷出了事,生怕最后查到自己身上,便壮着胆儿将簪子交了出来。 这也并不是什么大罪,自有领头师傅责罚,只是这簪子却不寻常,一查档子,竟是明贵妃之物。再一查抄,那两个嬷嬷都收过明贵妃许多财物。 事情到此,便也算得上水落石出了。 明贵妃收买皇后宫中的人,借此陷害赵皇后。 宫中为了争宠,腌臜事儿多了去了,只是宫里闹腾得竟把外府姑娘也算计进来就不多见了。 宣和帝震怒,一连五天没去明贵妃宫里,到了第六日,就没扳住自己的腿儿,又去了。 赵皇后气得摔了一屋子东西,胸腔里的火怎么也宣发不出来,“我使了这么大的力,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结果圣上只是冷了她五天!连禁足都未曾!那个贱人,也不知道她倒底使了什么手段,将圣上迷得团团转!莫非真的是狐狸精转世不成?” 沈意秐在一旁冷静的吩咐人将东西都收拾下去,又将人谴走,才扶赵皇后坐下,低声劝道:“姨母若是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更如了她的意去!都怪我虑得不够周全。” 赵皇后哼一声道:“这岂能怪你,这个计谋一般人是万万想不出的,那两个嬷嬷的家人也都是你跟你娘处理的,你是我的好外甥女,我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怪只怪那个贱人把圣上的心窍都迷了去!” 沈意秐亲自倒了盏茶奉给赵皇后,轻声道:“姨母是中宫,她再有手段又能如何,得宠时风光无限,若没了圣宠,被人踩到泥里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赵皇后没好气的呷了口茶,“我自然知道,可你看圣上的态度,让她失宠,怎么失?” 沈意秐缓缓道:“我若是说错了,姨母可不要笑话我,前些日子我读史书,读到夏商之时,见妺喜、妲己之流,有万般容貌与宠爱,最后下场依旧惨淡,后世之人竟将夏商亡国之责归咎于她们,她们更被人传成是祸国的狐狸精。” 赵皇后闻言久久未曾出声,又过了半晌,才道:“如此这般,只靠咱们妇人是不能够的,可是若要联络前朝,一旦事情未成,便是大罪。” 沈意秐笑了笑道:“姨母不必担心,只是些流言罢了,只要传出去了,谁又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到时必有谏臣上奏,姨母并不用出手。” 赵皇后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来,“你这孩子简直有玲珑心肝儿,便是十个八个男儿也比你不上。” 整个坤宁宫这才阴云散去。 而宝慈殿里,黄尚宫正躬着身对太后道:“贵妃娘娘并不诉冤,奴婢也是觉得奇怪,贵妃娘娘实在是太过平静了。” 太后淡淡道:“她是聪明的,倒比皇后强上许多。”只有圣上,被个妇人耍得团团转,这么简单的陷阱都看不出来。 黄尚宫小心的试探道:“皇后娘娘也确然是个有心计的……” 太后冷笑一声,“她若真是个有心计的,就要做的滴水不露,这般明显,还不是让咱们看出来了么。不过那个贵妃也不是个好的,如今圣上离不得她,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黄尚宫可不敢跟着附和,便不言声了。 太后闭上眼睛,现下正是午晌,黄尚宫以为太后这是要歇晌了,便欲替她掩了帷幔,却见太后突然道:“沈家二夫人……” 便又没话了,黄尚宫不敢插言,又不敢退下去,只得等着,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又听太后道:“去查查。” 黄尚宫忙应了是,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迅速回想了一下沈二夫人,并未有什么异样,长得倒是极好的,只是穿着素淡,在人群里显不出来。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关窍来,直到她出了殿门,命人去查时,才悚然一惊,细细想过一遭旧年往事,然后在心里暗暗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到了十五元宵节这日,原本是人月两团圆的时刻,因凌氏担心沈洵回来再惹出什么事儿来,便就让他在任上过了,只等到三月一过,再想办法调他回来直接成亲。 故而今年元宵节当晚观花灯便是沈潜带着意秾、沈意秐和孙亦莹出去的。 本朝每年庆祝元宵节都是从年前就开始准备,禁中更是早在九月赏菊之后便开始试灯,到了元宵节当日,宣德楼前早已筑好了山棚。 这山棚是用高大的木架搭建的,如山林形状,方才入夜,山棚之上便已经挂满了彩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各色各式灯笼都有,风景鸟兽、灯谜趣闻、神仙故事无所不有。 前来观灯之人如织如潮,意秾几人原本还十分规矩的坐在马车里,只掀帘子往外看,但是在离宣德楼还有几百米远的地方,马车就无法行进了。游人太多,哪里有马车放置的地儿?他们被堵在原地约有一柱香的时间,沈潜就受不了了,他是武将出身,最是个坐不住的,最后干脆让沈府的马车在这里等着,他们一行人带着一众仆妇家丁步行过去观灯。 一路灯火迤逦,宣德楼正门处为山楼影灯,彩山左侧是文殊菩萨骑狮像,右侧则是普贤菩萨骑白象,除了造型精致,更令人叫绝的是菩萨的手臂能够活动,并各于手指出水五道,其做法是用轳轴把水绞到灯山高处一个水柜里,定时将水放出,宛如瀑布,又将水引到菩萨手上,其巧妙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在左右门上还有双龙灯,龙身用青幕遮笼,其上置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 沈潜对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倒是这三个小娘子看得眼睛都花了。 旁边的露台上还表演杂剧,许多美妓更是当街掷赌。 孙亦莹看中了一个用五色珠为网、下垂流苏的珠子灯,不过那老板不肯卖,只说猜中上面的灯谜便白送。孙亦莹猜了半晌也未猜出,可又实在喜欢,便拿眼睛去看沈潜。 沈潜哪里耐烦想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脚下都未停,直接就往前走了。 孙亦莹眼圈儿立时就红了。 意秾并未注意他们二人之间的这个小别扭,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孙亦莹情绪有些低落,便道:“二嫂,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罢,正好我也渴了,想喝点儿东西。” 孙亦莹勉强笑了笑,道:“咱们都在八仙楼定好位子了,再逛一会儿就到了,就别折腾了。” 意秾还想再问,却听有人高高兴兴的唤了声:“秐姐姐!你们也来观灯啦!” 意秾抬头一看,竟是季恒季悦兄妹二人,季恒对沈潜含笑道:“仲行兄,好巧!” 也确实太巧了些,元宵节观灯的不下万人,他们也能遇上,可不是巧得过份了么。 沈潜笑道:“正好咱们一道罢,一会儿我们要去八仙楼,咱们一起去观烟火。” 意秾眼皮都未抬,沈意秐却有些紧张不由自主的看了眼季恒,直到听季恒道“好!”后,她在欣喜的同时,心也跳得更加厉害了。 季恒却用余光打谅了一遍意秾,因着旧俗,元宵这一日女子头上都要戴闹蛾、玉梅、雪柳等物,意秾今日穿了件大红的貂蝉袖,手里提着盏菩提叶形的灯笼,在周遭灯光的掩映下,如染上一层薄薄的光晕,越发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 只可惜这一番欣赏都做给了瞎子看,意秾跟孙亦莹走在前面,连看也未看他。 一行人到了八仙楼,八仙楼别的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便是它高,在今日这个时辰,只要高便是它最大的优势了,因为再过上半个时辰,沅水畔便要燃放烟火,当然便是所处越高看得就越清晰。 意秾本是极喜欢看烟火的,但是今日因为有季恒在侧,她心里便有些烦躁,只想着烟火快快放完,便可以回家了。 她一句话都不与季恒说,连目光都少有往他那里飘,季恒跟她说话,她就只敷衍的应付,季恒看她一副抵触的模样,便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他并不知道前世的那些事,但此时见意秾这般表现,便以为是因为他母亲季夫人在宫中传的那些言语的缘故,这本也是他母亲的不对,虽说为人子的没有说父母不是的,但他还是想替他母亲表达一下歉意。 于是他便在众人观完烟火要下楼时,暗示意秾借一步说话,意秾是不相理他的,但见他微微一笑,竟想当众开口,她毕竟与季恒有过“私相授受”的行为,难免心虚,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便落了众人一步。 季恒低下头轻声道:“我母亲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时间有限,且场合也并不合适,他不能多说,只道明歉意,然后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竹篾儿来,递给意秾。 意秾还没反应过来,本能的就不想接,季恒见她有不收之意,神色便冷了冷,道:“你最好收下,如果写着我们两人名字的竹篾儿不小心掉了或者被人拾到了,后果你自己想一想。”说完将竹篾儿塞到意秾手里,就走了。 意秾气得一跺脚,也只得先收起来,跟着众人下楼去了。 转眼便进了三月,沈洵的大婚事宜二房早就开始筹备了,沈洵也即将回京。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沈洵有个红颜知己,早已□□添香在侧了。虽然没有证据,但这种传言也最容易让人心生芥蒂,王家果然就隐晦的问了此事,毕竟成亲在即,若真的有这种事,岂不是生生的打了王家的脸么。 凌氏急得几晚都没睡好,她并不是个心机深沉的,她又知道沈洵与尹之燕那码子事儿,如今让她义正词严的否认她也做不到,于是怎么跟王家交待,就成了她的死结了。 意秾是觉得这种事儿与其瞒下去,最后再不小心捅出来,倒不如现在就直说的好,只是凌氏心里有顾虑,生怕王家在此时悔婚,这可就太难听了。 不过在意秾的劝解下,凌氏还是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跟王家说了,本来沈洵与尹之燕也只是相互倾慕罢了,也还没惹出什么事儿来。 王夫人知道后,当天就来拜访凌氏了。 ☆、第19章 三月三 凌氏听下人报王夫人来了时,心里忐忑得很,忙将王夫人迎进来,还未等王夫人开口,她便觉得有些讪讪,一时又气沈洵行为不检,害她丢人了。 不过王夫人倒也不是带着怒气来的,她并不兜圈子,直言道:“不瞒沈夫人,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希望她能与夫君琴瑟和鸣的,不过我也不想被人利用了,沈夫人可知道是谁有意将这消息传给我的?我私下里命人探查过,竟是沈大夫人。” 王夫人与凌氏不同,她自嫁入王家以来,对上斗年轻的继婆婆,对下照顾三个小叔,有孕之后还要日日提防继婆婆的手段,她的刚强与坚韧完全不是凌氏可比的。 沈洵早有佳人相伴这件事甫一传入她耳中,她便觉得蹊跷,着人细细探查之后,果然是有人背后有意透露,不过,这个人竟是沈大夫人赵氏,这就让她极为惊讶了。她没有妯娌,虽也有耳闻,但并未亲身体会过妯娌之间的相处之道,她是聪明人,思虑过后,便知道自己是被人拿来当作宅斗的靶子了。 “我虽不太清楚沈大夫人是出于什么缘由,但毕竟是一家子人,这又是何必呢?”王夫人微微垂了下眼睛,她不习惯在背后议论人,今日当着凌氏的面如此说沈大夫人,便是对沈大夫人极为不满了。 凌氏一张脸涨得通红,自家的丑丢到了亲家去,就觉得格外的丢人,且又气愤非常,冲口道:“我一会儿就去问问大嫂,倒要让大嫂说一说这是什么意思?” 王夫人道:“只怕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我今日来也只是想从沈夫人这得句话,日后……沈大郎与外头那女子可是断然不会再有往来了?” 凌氏方才只是一时激愤,话刚说出口就已经察觉不妥了,这会儿见王夫人主动转了话头儿,便忙拍着胸脯保证,“这个是自然,咱们家也不是那起子没规矩的,断不会委屈了沅姐儿。” 王夫人点了点头,她还是很满意这桩亲事的,虽说沈洵为人木讷了些,但是女子嫁人嫁的可不单是夫郎这一个人,而是一大家子,沈家大房虽然复杂了些,但好在二房沈珩之本人有出息,在家里也担得起来,凭着自己的本事前途也是好的,并不用依仗着大房。况且凌氏这个人她还是能看得清的,并不是一个爱生事、苛待儿媳妇的,她家的家世也算不上高,她女儿能嫁给沈家二房嫡长子,已经是十分不错了。 凌氏见王夫人没再说什么,心里也颇为高兴,又陪王夫人用了两盏茶,王夫人临走时状不经意般的缓缓道:“前日我去谴人打听时,竟在外头秀才胡同遇到了沈大老爷,贵府上在秀才胡同也有产业么?我开始还觉得那个位置有些偏了,不过景致却是极好的。” 等送走了王夫人,凌氏便立即命人悄悄去秀才胡同探查,等了两天都没有任何动静,只说那处宅子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出入,也未见到沈大老爷。虽说如此,凌氏几乎也已经可以确认那是沈大老爷养的外室了。 第11节 又过了一天,才终于传回来确切的消息,她猜得果然没差。 凌氏实在是想出这一口恶气,在老太太屋里请安时,言谈之间就说给赵氏听了,看到赵氏黑着脸,还硬要装做云淡风轻的模样,就觉得解气。 沈洵是大婚前两日回来的,他在甘肃那种地方历练了这一年,也算是很吃了些苦头,比上次从山西回来还要瘦上一圈儿,本就寡言的他如今更是惜字如金。 不过好在成亲当日是极顺利的,凌氏原本已经预备着提防尹之燕与大房了,但是明显大房这几日因为沈大老爷外室的事闹得乌烟瘴气,没功夫掺和二房的事。 如今已是三月时节,天气亦是逐渐转暖,朝中突然传来宣和帝大怒的消息,孙亦莹之父孙允诚率大军滞留甘肃,并在当地私自筹集粮饷,上奏弹劾他的折子简直能堆成一座小山。宣和帝拿他没办法,便将雷霆万钧之怒都发在了孙阁老身上,孙阁老当即便被下狱,孙府亦被抄没,孙氏子弟及女眷皆被谴返原籍山东,再不许进京。 其实若以孙家谋反论罪,一概相关人等都不能活命,但因孙允诚并未造反,况且宣和帝对他尚心存忌惮,所以并没有对孙家赶尽杀绝。 但是孙阁老倒台,孙家也就算是完了。 孙亦莹得知消息后,当即大病了一场,请求凌氏准她和离,她随她母亲一起回山东去。 凌氏哪里肯,坐在她床边也跟着落泪。 虽然沈潜与孙亦莹成亲之前,沈珩之和凌氏就有孙家势败的准备,但此时骤然听闻,还是觉得有些受不了,虽说孙亦莹只是出嫁女,但还是有不少府上第一时间就跟沈家二房断绝了联系。 沈潜这几日一直往外跑,早出晚归,好几次都是烂醉回来。 连孙亦莹生辰之日也没例外。 凌氏专门为孙亦莹备了桌席面,也是想让她调解下心绪的意思,孙亦莹自嫁入沈家以来,不论是对公婆还是对小姑都是诚心实意,凌氏又不是个刁钻的,虽说婆媳关系难处,但是她们二人倒还相处得不错。 孙亦莹满脸都是病容,但又不想辜负了凌氏的一番好意,便也挣扎着起床了。 一直到生辰宴结束,沈潜都未归家。 别说旁人,就连凌氏这个做亲娘的都看不惯他了,先时凌氏还旁敲侧击,只说自己是急着抱孙子了,但是后来沈潜干脆就不露面了,直把凌氏气得看谁都不顺眼,连带着意秾也要挨她絮叨几句。 不过意秾此时忧心的却是另外一桩事,再过几日便是春闱,沈珩之担任主考官是今上钦定,自然无从更改。但是漏题之事,上天既让她重活一世,她就绝不能让此事再发生一回。 她记得上辈子考题是从一个名叫官礼才的举人手中泄出的,她活了这两辈子,对官礼才的印象比任何人都要深刻,这个人原只是个家世一般的举人,才学出众,沈珩之曾在两年前接济过他,并且对他大加赞赏。 之后便发生了在春闱前泄题之事,由官礼才亲口招认,是沈珩之有意透露给他的。 意秾无法插手朝政之事,甚至连控制住官礼才她都做不到,她蹙着眉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跟沈珩之直接说明此事更为妥当,她直接就去了沈珩之的外书房找他。 沈珩之倒是有些惊讶,就连凌氏寻常没有极重要的事情都不会来外书房找他的,又见女儿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就先笑道:“阿五有什么话还要到这儿来说?” 意秾低声道:“爹爹还记得官礼才么?” 沈珩之诧异的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恰好吴家姐姐也认得,吴姐姐曾提起过,说她的一个远房表妹与官礼才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家都定了亲,成亲的日子也都请人算过了,但在官礼才中了举人之后,便与吴姐姐的表妹退了亲。”意秾不能跟沈珩之说实话,便只能从侧面引入,况且这一番话也不是她随意扯谎,上辈子官礼才这桩事还是沈家二房败落之后被人捅出来的,意秾接着道:“这样的人品格儿上差些,爹爹一定要小心才是。” 沈珩之皱了皱眉,还未富贵便抛糟糠,人品确实不足重,但是官礼才此人在他的印象中是极老实的,并不像能做出这种事的人,“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又或许是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 沈珩之是很看好官礼才的,并有信心他能得中头甲,但若是此事一旦曝出,他的前途也就算是毁了。沈珩之谨慎的思索半刻,道:“我着人去查一查,若果然如此,也就是我看错了他。” 意秾也知道沈珩之不可能仅因为自己的只言片语就定了官礼才的罪,但是只要沈珩之答应去查他,这种事情又不是能瞒得住的,沈珩之最后也一定能查得出来。 待到了三月三上巳节,大家都要到沅水边儿上沐浴祓禊,是时小娘子们都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装,袅袅娜娜立于水畔,本就是极赏心悦目之事。但是宗室女与世家贵女是出不去的,每年这个时候宫里都会在曲水池宴会众人。 在云阳长公主未出嫁前,曲水池宴请都是以云阳长公主的名义发帖,但自云阳长公主下降之后,这件事就落到了茂章长公主头上。 也并不是所有世家女都能得到长公主的请帖,例如家中有和离、被休或丧夫姑奶奶的就不会受到宴请,况且所请之人也有门第之限,故而这京中的贵女对曲水池之宴几乎可以算得上趋之若鹜,无不以能得到长公主请帖为傲,若是没有得到宴请的,就要失落好一阵子了。 意秾拐了两拐也算得上是赵皇后的亲戚,这请帖自然也有她的。 ☆、第20章 曲水池 凌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意秾进宫出事她可一点儿没忘,这回是打定了主意不想让意秾去。 不过这是茂章长公主亲自下的帖子,轻易推不得,唯一能寻的理由便是生病。 凌氏刚因为沈大老爷外室之事得罪了赵氏,此时到荣福堂要当着赵氏的面撒谎,便觉得胸脯挺不起来。 好在沈老夫人先发了话,她拿眼睛往下一扫,淡淡道:“意秾那丫头呢?” 凌氏立刻陪笑道:“回老祖宗话,意秾昨儿吃完晚饭,媳妇就命两个小丫头陪着在院子里散散,谁想到竟然呛了风,回去身上就有些不大好,媳妇只怕她是得了伤寒。她倒没什么,小胳膊小腿儿,也不怕累着了她,就怕她过了病气给老祖宗,这可就是媳妇的不孝了。”说到后来声音也轻了些,“所以就没让她来给老祖宗请安。” 沈老夫人倒没什么表情,瞥了她一眼,“这丫头也是多病多灾的,回头去庙里看看,别不是撞了什么才好,小小年纪就这般折损福气,看着也不像长寿之相。” 凌氏咬着牙应了个是。 沈意秐在一旁关切的问道:“五妹妹可有什么大碍么?一会儿我去看看五妹妹,这个时节最易伤寒了,五妹妹自小体弱,虽说只是伤寒却也不能小瞧了。婶娘若是信得过我姨母,我这就求我姨母指位太医过来给五妹妹瞧瞧罢。” 给凌氏千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说信不过赵皇后,凌氏侧头看向沈意秐,见她面上确是一片诚色,凌氏只觉得自己以前大概是小瞧她了,没承想这位三姑娘心思沉稳,几句言谈之间就能拿捏住人的七寸。不过凌氏心里倒也镇定了下来,笑道:“些许小事实在不敢麻烦皇后娘娘,多谢秐姐儿了,秐姐儿万事都想着意秾,也难怪意秾只愿与秐姐儿亲近。” 沈意秐柔和的笑了笑。 赵氏就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道:“过不过病气的还在其次,昨日中午茂章长公主才命人送了请帖来,昨儿晚上五丫头就病了,知道的自然要说一声儿太巧了,若是不知道的那起子人指不定还要说出意秾不想去参加曲水池宴的话来呢。”她垂首捋了捋袖襕,漫不经心的道:“往小了说这不过是推了场宴请罢了,往大了说这可就是对宫里的贵人不敬,指不定还要将咱们定国公府都连累上了。” 如此一说,意秾连不去都不行了,凌氏僵着脸道:“让大嫂担心了!大嫂放心,万不会连累了大嫂的!” 回到披芳院,凌氏连喝了三大杯凉茶才强压下火气,最后还是放心不下,她倒是有心给意秾多预备几个婆子跟着,可是去曲水池每位小娘子都只能带一个丫头跟着,意秾身边也没有身手好的,彤鱼与丹鹭肯定是不行。到了中午,沈潜亲自送回来了一个丫头名叫绿蚁的,凌氏又亲眼看着绿蚁撂倒了四五个家丁,这才长吁了口气。 一时又担心起绿蚁的忠心,沈潜将绿蚁一家子的身契都交给了凌氏,凌氏脸上才展露笑容。 有绿蚁跟着,凌氏也不皱着眉了,在意秾房里看她拾掇,此时意秾已经梳洗好了,上面穿的是鹅黄色素纱暗纹短襦,下面配青草绿十二幅湘裙,娇妍柔嫩,如远山薄雾,两颊融融,肤光胜雪,就连凌氏这个亲娘见了,都不由得露出一丝惊艳来。 彤鱼给意秾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意秾随手就拿了支嵌宝的虫草簪子,凌氏立刻道:“这个宝石太显眼了。” 意秾又换了个蝴蝶碧玺的步摇,凌氏又说样子太新,一连挑剔了几个,眼看着意秾就要拉下脸来,凌氏怕这位小姑奶奶甩脸子,这才勉为其难的挑了支素淡的珍珠簪子给意秾戴上。 其实意秾也是不想进宫的,但是她记得上辈子在曲水池之宴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是关于茂章长公主的,不过她并不知道细情如何,只知道此宴之后,茂章长公主就一直再未露过面,一年之后直接被送入大虞和亲。 另外,曲水池是皇家的一处别苑,上巳节这种活动都是闺中的小娘子们参加的,连已经定亲的都不会来凑这个热闹了,所以到曲水池去意秾倒也不用担心再遇着赵皇后和明贵妃惹麻烦。 曲水池之所以以“曲水”二字为名,一则是因为曲水流觞这个典故,另一个原因则是曲水池的水流窄而蜿蜒。曲水两岸还种着丛丛簇簇低矮的白色香花,亭子里的石桌上又置了羽觞,颇有古意。 意秾是和沈意秐一起去的,她们到的时候还有许多小娘子都没来,因如今宫里只有茂章长公主年岁合适,其她三位小公主最大的不过才五岁,显然是没法来帮忙招呼的,而宣和帝的两位兄长又都是年幼就没了,故而连正牌的宗室女也一个没有,沈意秐作为赵皇后的外甥女就理所当然的立在茂章长公主一侧帮着招呼了。 赵姝的资格自然也是足够的,只是要让她一直保持着嘴角微翘的笑容只怕比杀了她还难,她还有两个月就要定亲,这也是她最后一次参加曲水池之宴了,所以难得的这回遇到意秾她也没有呛声。不止是她,连季悦也都开始相看亲事了,只是因为季恒还没定亲,她不能越到前头去,才暂时拖着,所以她们这一批差不多大的姑娘都有些不舍的心绪。 如今在这个贵女圈子里,除了沈意秐,杨清持也逐渐的崭露头角,已经隐隐能与沈意秐分庭抗礼了,不过与沈意秐交好的大都不怎么喜欢杨清持,季悦就尤为不喜欢她。 季悦家世显赫,有个那么出众的哥哥,自己也是长得极好的,哪里看得上家世一般还要时不时来找她祖母抱大腿的杨清持?平时杨清持到季府去,她连正眼也不会瞧杨清持的,偏偏在外面赴宴时总是能听到大家夸赞杨清持,风头比她还要高,她如何能不气。 不过杨清持涵养极好,季悦挤兑她,她也只当没听到,季悦感觉就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心里堵得厉害,大半晌都板着脸。直到开始进行祓除畔浴时,见到季恒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来,季悦才又乖乖的重新挂上笑容。 说是在水中沐浴,实际上谁也不可能真的跳进曲水池中洗个澡,大家也只是各自手中拿着香草,象征性的互相往对方身上洒些水就算是畔浴了。 郎君和小娘子们分别在曲水两岸,抬头就能看得到对方,故而刚刚还嘻嘻哈哈的一众小娘子们瞬间都变得温婉娴淑了,连说话也都是柔声细语。 对岸的郎君们都是一字排开去的,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沈意秐对面正好就是季恒,意秾离他则是隔了两丈远的。意秾一直避着季恒,今年才过了年的时候,季家就隐晦的对凌氏表达了求娶的意思,凌氏当时是满心的欢喜,意秾只得对凌氏一一分析了嫁入季家之后的崎岖难行,凌氏其实也是想为意秾找个家世简单清白的人家的,又见意秾这么反对,便就没再提此事,没有回应,也就算是拒绝了。 但是前几日,季恒的父亲成国公世子竟又亲自找了沈珩之,也不拐弯带脚,直接言明,沈珩之倒是十分满意季家的,回去后与凌氏商量了,沈珩之毕竟是男人的思维,与女人还是不同些,他的观点就是意秾这么大的小姑娘不懂得生活,她的意见也不重要,她现在不同意,等嫁过去日子过下去了,才会明白这个选择是对的。 所以最后沈珩之与凌氏是想直接越过意秾就与季家定亲的。 如今也算是两家都有意向了,只是瞒着意秾,意秾还以为自己对凌氏那一番剖析起了效用,她至少不用担心再与季恒定亲了呢。 于是现在与季恒踫面,除非是万不得已称呼他一声:季表哥,其余的时候只当他是陌跟人,跟没看见一样。 此时便是这样的情形,季恒倒是看了意秾好几眼,意秾却全无反应。 畔浴之后便在曲水岸设宴,上巳节也这一日桌上摆的食物主要就两种,一种是七宝羹,另一种是薰天饼。当然饮酒也是必不可少的,还是沈意秐想的法子,先由一个人作诗,然后她左侧的人对,若是对上了便再作诗,接着由她左侧的人来对,依次而排,可若是下一个人没对上,便要罚酒一杯。 众人自然是叫好赞成的,意秾记得上辈子就是如此,她正好坐在沈意秐的左侧,而沈意秐每次作的诗都极难对,她统共也没对出几句来,故而被罚了许多酒,最后只得由人扶着到亭子里坐着。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有些昏昏沉沉,身边跟着的丫头也不知哪去了,也正是那时茂章长公主出了事,她自己倚着檐柱,若不是当时季恒赶来的及时,她只怕就摔到曲水池中淹死了都没人知道。 而现在沈意秐果然又招呼意秾坐到她左侧来,意秾笑了笑,道:“三姐姐是才女,我哪里敢接三姐姐的诗?三姐姐就顾着妹妹些罢,妹妹坐在三姐姐右侧。”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坐到沈意秐右侧去了。 沈意秐勉强笑了笑,等大家都坐好了,就开始对诗。 意秾虽说重活了一辈子,但是以她的底子,她就是重活个四五辈子,在作诗上只怕也比不是沈意秐,她也不逞强,尽自己所能而已。沈意秐接她的诗自然是轻而易举的,沈意秐也不难为坐在她左侧的吴玉映,一圈轮下来,也没几个人被罚。 又经了几轮,赵姝先就烦了,嘟囔道:“这样也实在是没劲!” 沈意秐便笑道:“姝妹妹就你事儿多,要不咱们这样吧,总是让左侧的人对诗也没意思,要不咱们就换换,换做右侧的人来对好了。” ☆、第21章 生归处 众位小娘子都轰然应好,沈意秐便侧头看了看意秾,温温的笑道:“五妹妹同意么?” 意秾笑道:“三姐姐的提议再好不过了。” 沈意秐面上笑容更盛,道:“那就重新开始吧,这次先由姝妹妹出上句。” 如果意秾活了两辈子还这么好坑骗的话,也真就是白活了,她调侃似的笑道:“三姐姐这是想着法儿的要灌我酒喝呢!我可不上当,姐姐们顽儿罢,不要算上我,我还没吃饱呢,要留着肚子装食,可不要装酒。” 坐在一旁的吴玉映撑不住笑道:“偏你这猴儿精,我刚刚就瞧你吃那熏天饼吃得不住嘴,这会子还想着留肚子呢!等散了宴你是不是还要装些回去?” 吴善芳也笑道:“你倒是个实心眼儿的。” 吴善芳是武烈侯世子的嫡女,与吴玉映是同一个家族的不同支系,她的那句“实心眼儿”让沈意秐有种被人揭了心思的羞恼之感。 沈意秐强自忍了几忍才能平缓的道:“五妹妹这么说话倒显得是我故意如此了。”她皱着眉,“罢了,都是一家子姐妹,便是被五妹妹误会,我也只能受着了。” 此话一出,席上的气氛便瞬间一凝,有几人略带诧异的看向沈意秐。沈意秐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身份高贵,且向来待人温和大方,连今上都赞她为贵女典范,此时看到她竟也有尖刻的一面,难免就令人讶然了。 意秾淡淡笑道:“三姐姐想多了,我并没有误会三姐姐。” 沈意秐转头看向意秾,春日里的光融融皎皎,她坐在那里,美得就像一泓清泉,她只在发髻上缀了颗明珠,发出淡淡的光晕,更映得她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周身似有烟霞轻笼。 沈意秐狠狠捏着帕子,将指甲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长得美又能如何,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蠢货罢了!可偏就是有人被她的容貌所迷,看不到自己的一点儿好。比如季恒。 最后还是吴玉映和吴善芳二人出来缓和了气氛,不过到底兴致也不似之前那般高了。 等到快散了宴席时,有的小娘子已经想要三三两两去逛园子了,却被几位嬷嬷拦了下来,众人都面面相觑,还是沈意秐先得了消息,说是茂章长公主出事了。 众人心里都不免有丝紧张,还隐隐的带着些听闻八卦的兴奋,有坐不住的便谴人悄悄去打听了。只可惜不论是太监宫女还是嬷嬷,嘴都严得很,哪里是谁想问就能问出来的。 意秾听闻心里却是一惊,上辈子茂章长公主因为此事被关了起来,她就隐隐觉得这件事恐怕是有碍茂章长公主名誉的。 没想到竟不是。 后来是赵姝找人打听出来的,原来是宣和帝听闻曲水池之宴办得极好,便想来凑一凑热闹。茂章长公主便当着虞国二皇子的面对宣和帝直言不想去大虞和亲,宣和帝觉得丢了面子,当即震怒,也不顾是什么场合,就扔下一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茂章长公主一言不发,站起身便从容的跃入了曲水池。 这下把宣和帝吓坏了,茂章长公主若有个好歹,太后岂能饶他。他在宝慈宫外面踱着步,也不敢直接就进去,命人把太后身边的黄尚宫叫出来,让她进去婉转的通传。 黄尚宫也是屏息静气的,她虽然在太后面前有脸面,但那也得是太后心情好的时候,宝慈宫里的太后可比外面站着的那位真龙有手段多了。自从茂章长公主被人从曲水池抬回来,太后就一直黑着脸,连太医为茂章长公主掌过脉,说只是受了凉,将养将养就无碍了,也没能让她露出丝笑影儿来。 第12节 黄尚宫心都是提着的,可又不敢不遵今上的命,进了内殿,见茂章长公主正倚在罗汉床上,一言不发,太后则是坐在她身侧,脸沉得要滴水了一般。她上前躬着身子道:“回太后娘娘,圣上在门外候了多时了,担心长公主的身子,让奴婢进来问一问。” 太后皱着眉,道:“圣上政务繁忙,姮儿已经无碍了,太医也开了药,毕竟是女孩儿家,圣上进内殿来也不合适,让圣上就不必挂心了。” 黄尚宫忙应了是,就出去回话了。 “你是铁了心不想去大虞?”太后缓缓的叹了口气,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她这一生只有一子一女,可惜当时的皇长子去的早,她又是在近四十岁的高龄才生下茂章长公主这一个掌珠的,她又何偿愿意自己的女儿远离故土,嫁到外邦去,她心中也是不舍,但江山富贵与儿女亲情,她只能选一样。她和缓了语气道:“我也是心疼你的,让你到外邦去简直就如割我的肉一般,但是大梁与大虞和亲势在必行,若不如此,只怕大梁边境便再无安宁。” 茂章长公主冷笑一声道:“三哥窝囊,母后怎么也变得这般了?” 太后气得一拍桌子,“如今大梁国力衰弱,岂是一个人的原因?你全盘怪在你三哥头上,可知太过偏颇!” “三哥整日只知琴棋书画,吟风弄月,如若他将其中一半的精力分在国政上,大梁也不会如此。”茂章长公主嘲讽道:“明贵妃的底细母后查过么?母后还只将她当作一般的宠妃看待,最后灭国,只怕就在她身上。” 茂章长公主侧首闭目,“母后请回罢,母后想如何处置我我都生受着,只是若非要将我嫁去外邦,那我就先支会母后一声,我必死在大梁境内。” 太后此时不敢刺激她,只吩咐人好生看着,到了外殿才气得掀了桌子,一殿的宫人吓得噤若寒蝉,黄尚宫只得硬着头皮奉上茶盏,劝慰道:“太后娘娘何必生这么大气,长公主自幼被您当作男儿一般养大,主意自然也是极大的,此时长公主心绪不佳,咱们日后再好生劝着就是了。” 太后道:“她是被我惯坏了,她想什么我岂会不知,只是成国公嫡长孙是要承爵的,况且季恒年少有为,岂肯尚公主自绝前程?”太后又叹了口气,都说皇家女儿尊贵,可还不是让人望而却步么?又有几位公主能像云阳长公主那样没脸没皮的硬迫着人家娶她呢。 黄尚宫可不敢随意言说长公主的心事,便低眉顺眼,也不吭声。过了半晌,太后问:“今日圣上去曲水池做什么?” “圣上说是想去看看上巳节的景致。” 太后默然片刻,忽地笑道:“只怕他不是去看景致,是去看人了。” 这话把黄尚宫吓了一跳,宫里的妃嫔可不少了,比先帝爷几乎多了一倍,这是又要扩充? “只怕他是想为虞国的二皇子选位王妃。”太后闭目思虑,听说大虞国内也不太平,大虞皇帝有两个儿子,年纪只相差三岁,都是才貌俱备的人物,虽说皇长子已被侧立为太子,但是谁知道日后谁才真的有造化呢?今上是不想压宝在一个人身上,所以为容铮挑位大梁的王妃,也是拉拢的手段。 只是,这王妃该如何选却要煞费思量,若身份过高,难免让人放心不下,最好是家世一般,本人却是才貌极好的才合适。 这样的小娘子倒是不少,太后想了想道:“定国公府的沈二夫人凌氏可查出什么来了?” 黄尚宫忙道:“奴婢也正要跟太后娘娘回禀此事,印信是今儿一早到的京中,回报说沈二夫人是杭州人,她的生父名叫凌保,初到杭州时手里有些银钱,便做了小本生意,后来娶了杭州大户冯家的三女。因那冯三娘自小体弱,药罐子一般的养大,大夫都说是个极难生养的,生生拖到了二十六还未嫁出去。凌保到杭州时惹了官司,凑巧冯家帮了他一把,于是他也当报恩,便娶了冯三娘。冯三娘嫁给凌保之后,竟怀了身孕,因冯三娘身子不好,只到了七月便早产下一个女婴便撒手去了,这个女婴便是沈二夫人。后来凌保死后,便将独女托付给了冯家,冯三娘的大哥在京中为官,沈二夫人这才一路辗转在舅家寄居。” 太后睁开眼睛看着她,“还有呢?” 黄尚宫磕磕巴巴的道:“太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敢!” 太后淡淡道:“我不会杀你灭口,直说罢。” “是……是,是发现沈二夫人有一枚宫中内制的金锁片,上面,上面还刻有一个清字。”黄尚宫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太后娘娘饶命,奴婢妄提了太后尊讳,求太后娘娘饶命!” 太后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果然是她!罢了,怎么也算得上是我的外甥女……”她的目光扫向黄尚宫,黄尚宫差点儿就把头埋进了地里。 意秾回到披芳院后,就跟凌氏说了今日茂章长公主之事。 凌氏叹道:“以前你爹爹就说过,可惜茂章长公主不是男儿,若是……”话到嘴边儿了她才一个激灵,赶紧咽了回去,“比宣和帝强上数倍”这种话若真的说出来,可就妥妥的是个大逆不道之罪了。 “行了,你快去看看你大嫂吧,也不知咱们家是招惹了什么小人?镇日里不安宁。你二哥是那副模样,如今你大哥又……”凌氏絮叨道:“再过两日,趁天头儿好,咱们一家子去趟普觉寺烧烧香。” ☆、第22章 春闱事 意秾换了身家常穿的襦裙,便带着彤鱼和丹鹭去了王沅屋里。 “大嫂!”意秾进门便笑盈盈的道:“我刚听娘说大嫂制了新鲜花样儿的点心,特意来找大嫂讨些尝尝。” 王沅忙起身笑道:“五妹妹喜欢吃,让人来吩咐一声儿就是了,我亲自给你送过去。现在天气热了,这大日头底下走一趟,可小心别晒着了。” 意秾笑道:“大嫂真不愧跟娘是婆媳,连说话都是一个模样,娘刚絮叨完我,让我少往外头跑。”她坐到月牙桌旁,屋子里立着的周康家的和魏成家的便上来给她请安。 意秾一进来就看见她们二人了,王沅是大儿媳妇,日后自然是要掌理二房的,虽说掌中馈的是大房,但是二房也有自己的田庄铺子,所以自她进门起,凌氏就让她帮着管家了。而王沅在家做姑娘时就学过这些,她又有一个王夫人那样立得起来的娘,故而她管家极有条理,恩威并施又能服人,凌氏也是为了躲闲,便一点一点儿将二房的事务几乎泰半都移交给了王沅。今日这两个媳妇自然是来跟王沅回话儿的。 她们二人给意秾请了安,王沅便让她们下去了,又命人将她新制的点心端上来,道:“五妹妹就是不来,我一会儿也要让人给五妹妹送去的,知道五妹妹最爱吃豆沙馅,这个莲叶饼里就是包了红豆沙的。” 确实软糯香甜,意秾就多吃了两个,转头看见西窗下还支着一架花棚,她便走过去看,上面的花样已经绣了一大半了,是一丛茂茂翠竹,针脚细密,绣得极好,一看这花色便是为沈洵绣的。王沅确实是一个做宗妇的好人选,温婉知礼,女红掌家无一拿不起来,且又是个没什么坏心眼儿的,只可惜这样一个极好的人,沈洵却只看不见。 她来之前凌氏就跟她说了,原本凌氏是觉得这种话不是姑娘家该听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后来还是她软磨硬泡才从凌氏嘴里撬出些话来。 意秾前世的那位大嫂,尹之燕,也的确是个有本事的,竟又搭上了沈洵,如今已经怀了身子,沈洵高兴万分,激动之下头脑一热就来找凌氏摊牌了,说要给尹之燕一个名分。还说尹之燕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的,明知道他已经有了正妻,却还是义无反顾的跟了他,尹之燕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只想留在他身边,他无论如何也该负责。 凌氏都被他气笑了,沈家如今便是再势败,也不至于没规矩至此,正妻未产下嫡子,连妾室都是不可以有孕的,更何况如今尹之燕她顶多算一个外室。 凌氏当时是被气坏了,罕有的说话便刻薄了些,“且不说那位尹家姑娘肚子里怀得倒底是不是你的血脉,单说她未婚便私通外男,这样的品行连沈家的侧门也不要进!回头一碗药打了,省得留下后患!” 沈洵还沉浸在要当爹的喜悦之中,几乎是被凌氏这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的,顿时急得面红耳赤,他又不是个刚硬得起来的,反反复复只是哀求。 凌氏气得直喊心口疼,其实这种事最与之利益相关的便是正妻了,虽有凌氏会为王沅做主,但也难保王沅不会觉得委屈,凌氏让意秾过来,也是为了让她宽慰宽慰王沅。 意秾挽着王沅的手臂道:“大嫂,咱们虽说是姑嫂关系,但是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将你当作亲姐姐看待的,咱们俩今日便说些私房话儿。” 王沅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将丫头们都打发出去,含笑看着这位通透的小姑子,道:“我知道你和娘都是为我好,况且这件事自会有娘为我做主的,你哥他,他是个极好的人,平时对我也是好的,就是软懦了些。”她想了想道:“不过,我倒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我是听你大哥身边跟着的小厮应儿说的,说是外头那位有个表哥正巧今年下场,得知父亲是主考官,便想走你大哥的路子来拜访一下。” 其实这也算正常,许多有门路的世家子弟参加科举,若能与主考官联系上,来拜访也是常事,但是意秾心里却是突地一跳,问道:“那人叫什么?” 王沅道:“因这个人的姓氏奇怪些,也好记,是姓官,名叫官礼才。” 意秾心里虽然已有预感,可是听王沅说出来还是惊讶的半晌回不过神来,上辈子她在父母兄长的保护下活得太顺心也太糊涂了,她丝毫不知道官礼才竟与尹之燕是表兄妹的关系。因上一次她特意提醒过沈珩之官礼才的品行,沈珩之也命人去调查过了,觉得官礼才言行不一,不堪为信,故而对他的赏识之心早已消了大半。 没想到他不肯死心,竟又攀上了尹之燕这条路。只不过意秾实在想不明白,官礼才只凭自己的才学也是极有机会考中的,为何非要反诬沈珩之?上辈子就是如此,沈珩之获罪之后,他也是身败名裂,最后惨淡收场。在意秾看来,若是没有深仇大恨,这般赌上自己的前程实在是毫无道理的。 除非他是觉得自己背后另有靠山,并且能保得住他,也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上辈子沈珩之并未提前透题给官礼才,但是在下场的前一天,官礼才手里却的的确确是有考题的。既然不是沈珩之给他的,那便是另有其人,否则单靠着他一个家道中落的举人又怎么能轻易就陷害的了沈珩之? 意秾知道此事紧迫,但是这种事仅凭她自己的能力根本就解决不了,如果她去找沈珩之说明,她又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预先知道这些事,回到自己房里她思来想去,差点儿把头发都抓下来了,最后她才想出一个主意来,不知能不能成,总归是要试一试。 彤鱼进来时便看见她家姑娘正伏在黄花梨木带冰纹脚搁的蝶几上写字,此时已临近傍晚了,夕阳透过窗口素薄的绢纱射-进来,将她周身晕染上一层朦朦的光,美好的侧影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 彤鱼虽然日日都在意秾身边伺候,但时常还是会震慑于她的美,也不知道自家姑娘最后会嫁入什么样的人家。 “爹爹回来了么?”意秾搁下笔,将写好的信铺展好,执团扇轻轻扇着。 彤鱼忙道:“奴婢就是过来回禀姑娘的,刚刚善儿来报,说是老爷已经进了正房了。”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老爷回来时是将大爷也带回来了,不,是捆回来的。老爷像是生了大气了!” 沈珩之在二房一向都是极有威严的,不发火都让人瞧着惧怕,更别提此时黑着脸了,善儿刚才来回时,腿都有些打颤。 不用猜意秾也知道定然是因为尹之燕的事,沈珩之为人清正,且向来以治家严谨自居,他未娶妻时只有一个通房,后来也是打发走了,他至今是连个妾室也没有的,而他悉心教养起来的长子竟在外头养外室,这简直就是大大的打了他的脸。 虽然王家的势力不如定国公府,但哪家要脸面的人家也都不允许出现这种事的。 意秾将信折起来,彤鱼扫了一眼,饶是她不识字,也看出来今日意秾写的字与平时的字格外不同,这哪里像个姑娘家写的字啊!不过若说她家姑娘最擅长什么,恐怕就是写字了,她跟着意秾出外做客,可没少听人夸意秾的字好,简直是什么风格都能驾驭,她若不想让你认出她的字来,就算是最熟悉的人也认不出来。 意秾纠结了一下午,最后还是觉得这件事最好是请季恒帮忙。 无论她是命什么人帮她将信送给沈珩之,依沈珩之谨慎的性子,必然是要查这个人的,最后总会有蛛丝马迹指向她,她就难以解释了。但若是由季恒命人悄悄将信送给他,最后就是被他查出来是季恒送的,他除了疑惑,只怕对此事还会更加确信几分。 她实在是不想再与季恒有什么瓜葛,但此时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在这封信外面又附了一封给季恒的信,然后将这两封信都装在季恒上次送来的那个紫檀木匣里,命人给季恒送去。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不能确信季恒倒底会不会帮她,若是季恒不肯帮她,她还得抓紧再想别的办法。 等办好了这些事,她便去了正房,沈洵已经被沈珩之罚去跪祠堂了,不过接下来尹之燕该怎么处理,就不是他擅长的了,毕竟尹之燕的父亲如今也捐了官身,尹之燕的这个身份便有些棘手。 凌氏也被气坏了,但是她还得先安慰沈珩之,亲手伺候他进了茶水,才道:“老爷就放心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 意秾倒是想听一听凌氏要怎么处理,但是凌氏今日十分不好说话,沉着脸将她赶走了。 这几日意秾一直在等季恒的消息,沈珩之那里也没有动静,本朝的春闱共有三场,是从三月初九开始,也就剩下两三天的时间了。 ☆、第23章 风波起 到了三月初七这一日,季恒还是没有递来任何消息,快到了中午时才听说朝上出了大事。 沈珩之是下午回来的,只匆匆交待了几句就又出去了。 意秾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下,这一世果然还是出了泄题之事,凌氏心有戚戚然的道:“你大伯母虽说平日里嘴利些,为人也刻薄,但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这些年连个儿子也没有,如今你大伯父又……”凌氏颇有种唇亡齿寒之感,“虽不是你大伯父经的手,但赵舫是你大伯母娘家人,他们二人都在礼部主事,怎么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唉,赵舫也是,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试题都在贡院锁着,也亏得他有本事了,竟也能偷得出来。他亲姑母是皇后娘娘,日后想要什么前程没有,这回可算是都毁了。” 凌氏从来都不是硬心肠的人,这会儿又念起赵家的可怜来。 此时意秾才终于明白,官礼才的靠山是谁,也难怪他敢只言诬陷沈珩之,赵舫虽无多大本事,但是赵舫背后还有赵皇后和赵家,只是他没想到,上辈子赵舫利用完他之后,根本就没想保他。 “幸好这件事情你爹爹毫不知情,但是你伯父和你爹爹是一家子的兄弟,只怕也要得些牵连了。”凌氏叹了口气,道:“秐姐儿正到了说亲的时候,偏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儿,可不生生的被拖累了么。我刚刚去看过你大伯母了,她倒没怎么样,只可怜秐姐儿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听说皇后娘娘也是极生气的,按说这种罪名该是腰斩,但是圣上念着赵舫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只罢了他的官职,对赵家也训诫过了,皇后娘娘觉得脸上无光,听说还哭了一场。” 意秾是想要好好谢谢季恒的,她给季恒写信时也没想到季恒竟能将赵舫钓出来,并且对她一丝疑问也没有。 过了几日便是季恒的祖母季老夫人六十大寿,定国公府自然是要前往祝寿的。 赵氏和沈意秐都托病未往,虽然沈大老爷最后也只是被降了职,但是因为赵氏娘家的事,沈老夫人已经连着几天跟她摆冷脸了,况且赵氏那样骄傲的人,怎肯落在别人眼里被嘲笑。 故而这一次只有凌氏带着意秾去了。 季老夫人看见凌氏十分热情,又拉着意秾的手说了半天话儿,意秾一直低着头装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外之意。 从季老夫人的福寿堂出来,侧头看向檐廊东侧的偃盖堂,她轻吁了一口气,转身往偃盖堂走去。快进门时,她让彤鱼和丹鹭在外面守着,自己走了进去。 坐在桌案后面的季恒看到她进来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咱们这样也就算是心有灵犀了吧。” 意秾老实的答道:“不是,我问过翡翠了,她说你在这儿。” 季恒抬头含笑看着她。 意秾怕他误会到别的上面去,脸上连笑容也不敢露一个,直直道:“我是来感谢季表哥的,谢谢季表哥上次帮忙。” 季恒皱了皱眉,“什么忙?” 意秾的嘴立刻就张圆了,“前几日我命人送给你的信你没收到么?” 季恒点了点头,意秾这才意识到不对,如果那个紫檀匣子没有送到季恒手里,那现在在哪儿?意秾只觉得手心都在冒汗,这也……太吓人了吧? 季恒道:“你是让谁送来的?” “是绿蚁。”因为绿蚁身上有功夫,为人又机灵,她一个小丫头在沈府进进出出也不显眼,是以意秾经常让她出门递送东西。 意秾从来都没想过绿蚁会不忠,况且她一大家子的身契都在凌氏手里,她也不敢不忠。 从成国公府回到披芳院,意秾就将绿蚁叫了来。 绿蚁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两个头,道:“奴婢确实是听从姑娘的吩咐将紫檀匣子送到了成国公府,但是因为当时季公子正在外书房会客,奴婢便交给了他身边的小厮墨砚。奴婢若有虚言,但凭姑娘处置。” 墨砚一直都是跟着季恒在外书房伺候的,很得季恒信任,这件事最后还是得由季恒来查。 凌氏这次从成国公府回来倒是极高兴的,意秾问了两遍,她也不肯说,等晚上沈珩之回来,她亲自服侍沈珩之更衣,含笑道:“今日到成国公府去,季老夫人又跟我提了想要替她家大郎求娶意秾的意思,如今大哥被降了职,连你也受了牵连,但季家却一点儿没嫌弃,我觉得季家还是很看重意秾的,不过还是得听老爷的,老爷觉得这桩亲事怎么样?” 沈珩之道:“季家也确实算得上极有诚意了,但是秐姐儿还没定亲,咱们就先给阿五定下,大哥大嫂只怕会不高兴了。” 凌氏道:“大嫂也是,秐姐儿这都十六了,还不急着定亲,也不知道想要挑什么样儿的去。”语气里便带了抱怨。 沈珩之也皱了眉,关于这次赵舫泄题之事,他并没有同凌氏详说,事后他也暗中调查过,赵舫与官礼才别说亲近了,以前连相识都不曾,但是这一回,赵舫竟想尽法子偷了试题给他,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谁也不能信。而一旦出现泄题之事,自然是对他这个主考官影响最大。 第13节 赵舫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向来不学无术,若不是仗着赵皇后的关系,他又岂会有机会到礼部去?沈珩之直觉赵舫此事是别人授意他做的,至于这个人是谁,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从蛛丝马迹中也能探的出,多半是他的大哥或大嫂。 沈珩之道:“明天你去找大嫂说一声儿,跟她透露一下要给阿五定亲的意思,看看大嫂怎么说。” 凌氏嗯了一声,吩咐外头传饭。 ☆、第24章 执念人 次日一大早,凌氏去给沈老夫人请安后就跟赵氏提了要给意秾定亲之事,赵氏冷着脸,只说再同沈大老爷商量。 商量了两天也没个结果,恰又赶上沈意秐生病,凌氏也不好这个时候再去找赵氏,只好先等一等。 沈意秐这次病得突然,先前一点症候都没有,入了夜就发起烧来,竟大有病来如山倒之势,连宫里都惊动了,赵皇后还特地派了两名御医前来,各府与沈意秐交好的姑娘也一拨一拨的都来看她。 意秾自然不能不去,她换了身素纱暗纹的襦裙,头上戴了支珍珠簪,只腰上束了一条垂了丝绦的鹅黄色束腰,还算是显出些鲜亮的颜色。 意秾又让人找出两支老山参和两盒燕窝,便带了彤鱼与绿蚁去了汀洲。 现下正是一年之中春-色最好的时候,汀洲中绿意盎然,攀岩的藤萝,遍植的香草,沿着檐廊还种了一大丛牡丹,绿叶娴娴,花红清艳。 意秾刚一进门便闻到了大好一股药味,她挑了帘子轻唤了一声:“三姐姐。” 沈意秐已经退了烧,此时脸色极为苍白,缓缓露出一个笑容道:“五妹妹来了,这屋子里不好闻,让丫头打开窗散散气味罢。” 之梅在一旁听了忙道:“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连皇后娘娘都吩咐了姑娘只管好生养着,如今姑娘身子还没好利索呢,怎能见风?无论是谁来了,也得以姑娘的身子为重啊!” 意秾神烦她们这种有意无意在言语上的挤兑,便道:“三姐姐躺一躺罢,三姐姐便是想透一透气也得等身子好了才是。” 之梅迅速的抬头看了意秾一眼,再低头时面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沈意秐笑了笑,又让意秾过去坐,拉着她的手道:“大哥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原还觉得尹家姐姐是极和善的人,倒没成想她会……”沈意秐又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世间的男儿大多如此,我病了这两日,想了许多,也不怕五妹妹笑话,这话虽不是咱们姑娘家能说的,但是再过个一两年这些事想不操心也不行了。别说大哥是这样,就连季表哥不也是一样么。” “呀!”她一下子就掩住了嘴,像是不小心说漏了一般,忙遮掩道:“这话实在不该跟五妹妹说,是我病糊涂了,五妹妹不要多心。” 意秾自然不会相信她是“无意”间说漏嘴的,只怕是要故意说给她听的才是,不得不说,她这位三姐姐实在是太过了解以前的意秾了,越是遮遮掩掩的事,她就越要问个究竟。 但是这辈子,她对季恒已经没有上一世的情意了,季恒如何,都与她毫不相干。 故而她只是笑一笑,沈意秐开了几次话头,都没能说下去。两姐妹本就是面子情儿,也谈不上多亲密,又说了会儿话,意秾便道:“三姐姐劳了半天神了,还是先歇一歇吧,等明日我再来看三姐姐。” 就起身走了。 沈意秐靠在拔步床上,双手紧紧攥了攥。 回到披芳院,意秾就一直没见着凌氏,等快到了中午时,意秾才见丹鹭匆匆进来回报,说是宫里来人将凌氏接走了。 意秾简直诧异万分,凌氏向来都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进一次宫的,况且她与宫里的贵人们都不相熟,而凌氏又是个好性儿的,很难与人结仇怨,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是谁要见凌氏。 凌氏也是一头雾水,都坐在宝慈宫里了,心头依然突突跳个不停。 黄尚宫笑着道:“沈二夫人稍待。”言语间宽慰她两句,又命人上了茶点,凌氏这才感觉好点儿。 黄尚宫走进内殿,太后刚换了衣裳,黄尚宫忙道:“回太后娘娘,沈二夫人已经到了。” 太后没出言,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说她们长得像不像?” 黄尚宫嘴皮子哆嗦了半天,才敢试探着回:“奴婢瞧着,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太后笑了笑,便旋身出去了。 凌氏见太后进来,忙起身行礼,太后笑道:“哪里用得着那么多礼数,这礼数请安啊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这会儿也没旁人,你只管安心坐着就是。” 话虽如此说,凌氏还是端端正正的行了礼,又见太后在上首坐下了,她才敢坐。 太后也不急着说话,兀自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目光漫不经心的在凌氏身上扫了一圈儿,黄尚宫的眼睛好使,果然是有七八分相像,跟她娘一样都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这么个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晃荡,她竟一直没发觉,要不是上次大朝会时沈家五姑娘出了事儿,她这会儿还没注意到这个凌氏呢。 凌氏紧张的连头也不敢抬,整个大殿里,除了太后放茶盏弄出的声响外,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她觉得冷汗都冒了一身了,才终于听太后道:“你还记得你父亲么?” 凌氏道:“臣妇记得,臣妇的父亲去的早,在臣妇七岁时就去了。” 太后无声的笑了笑,“你是说凌保?” 凌氏点头道:“是,臣妇的父亲名叫凌保。” 太后温温的笑道:“凌保是个太监,他怎么可能是你的父亲呢?” 凌氏简直回不过神来,她惊讶的抬起头看向太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她父亲待她极好,她父亲怎么可能是太监呢?如果是,那她是怎么来的? “你的生母是我的妹妹阿纨,在生你时难产去了,她身边忠心的大太监凌保偷偷将你抱出宫抚养,与冯三娘成亲,也不过是他想为你找个适当的身份罢了。”太后看向凌氏,见凌氏逐渐发白的脸,真是跟记忆中的阿纨一个样儿。 太后那时刚怀了身孕,想念家人,便将妹妹阿纨接到宫里来陪她,谁能知她那个绝色的妹妹竟然背着她爬上了龙床呢,她因气愤异常,最后那一胎终究没能保住,还伤了元气,也因此使得日后她再产下皇长子时,皇长子便自胎里就带了病症,小小年纪就夭折了。而阿纨竟然能安稳的怀胎,虽然太医都说阿纨那一胎八成是个女孩儿,她也一样容不下。 阿纨也知道自己难活过这次生产,才苦苦求她保自己的孩子一命,她给了凌保一块金锁片,放他们出宫,她也没想着这一世还能再见,谁知造化弄人,凌氏竟又回到了京城。 太后垂眸瞧了瞧自己的双手,缓缓道:“毕竟你也是先帝的血脉,咱们皇家自然没有让公主流于民间而不管的道理,回头你将那枚金锁片带来,让你认祖归宗。” 凌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已经完全愣住了,太后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来的一字一句让她感到陌生而又惊恐。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定国公府,沈家的人显然都已经知道了,沈老夫人一张脸又白又红,给她行礼时,她只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回到披芳院,意秾挽着她娘笑了半天,凌氏回过神来拍了她一下,假装怒道:“你这死孩子,笑话你娘呢!有什么好笑的,还不是一样么!” 意秾喜滋滋的笑道:“当然不一样了,娘是长公主,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晚上沈珩之回来,靠着屏风,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凌氏,那眼神灼热的,跟捡到宝一般,手上也不老实,凌氏替他换衣裳,光扣子就解了半天。 凌氏拍掉他的手,嗔道:“都老夫老妻了,还不正经!” 沈珩之将凌氏搂在怀里,笑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你一定得是我的夫人,这么漂亮娶回家后我也得将你藏好了,省得别人惦记。可见我是有先见之明的,如今你往宫里晃荡的一圈儿,就成了长公主了,我的夫人连先帝都觉得好,想法子将你认了回去。” 凌氏也不是没听沈珩之说过情话,只是这么多年了,两人并肩躺在一起时,也是家事讨论的更多,此时听了这不着边儿的甜蜜话儿,就红了脸,沈珩之的吻落下来,她也没躲。 披芳院里甜蜜如斯,大房却如乌云盖顶了一般,沈意秐的病情已经好转,却突然又加重了,烧了一下午,连御医都说让她静心,可她偏偏放不下。 “娘,这件事只能去求姨母了。”沈意秐想了许久,本来她们的计划是通过春闱泄题之事搞垮了二房,再对意秾下手就简单多了,但此时却都功亏一篑,而凌氏又成了长公主,她再想谋害意秾,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她恳切的看着赵氏道:“娘,女儿前几日听姨母说圣上有心为大虞的二皇子选位王妃,咱们去求一求姨母,不如就让五妹妹去,此事一旦定下来,别说季家,就是太后娘娘也没办法改变了。” 赵氏皱了皱眉,她之前一直十分信任这个女儿,沈意秐又从小聪慧,可是这几次的事情最后都出了纰漏,还连累了她的娘家,连赵皇后都敲打过她了,让她消停些,如今再让她进宫求赵皇后,她难免心存顾虑,“秐姐儿,你是皇后的亲外甥女,咱们定国公府虽不比以前了,但有你姨母帮衬着,你又是才貌两全,这京中的勋贵人家,我敢打包票,只要是你看得上的,就没有不想求娶的,如今咱们家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还是小心为上。” 沈意秐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握住,这上京的勋贵人家确实就没有不想求娶她的,但却除了季恒,而她只想嫁给季恒。从来求而不得的最难以放下,如今季恒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她从床上爬起来,跪在赵氏面前,道:“娘,你再帮我这一次,若是还不能成,以后我就都听娘的。” ☆、第25章 浴佛节 每个人心中都有执念,或执着于一个人,或执着于一件事,执念之于每个人,都是心魔。 赵氏最后还是进了宫,赵皇后如今看到她就不由自主的皱眉,毕竟是赵氏连累了赵府,赵皇后虽是皇后,但若没有赵府的支撑,她只怕早就让位给明贵妃了,她每日谨慎算计,没承想却是自家的亲妹妹让自己受了一击。 不过赵皇后还是将身边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大殿里就只剩下这姐妹二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等送走赵氏后,赵皇后就去了宝慈宫。 赵皇后满脸笑容的对太后道:“母后,圣上这几日因为大虞二皇子选妃的事常愁眉不展的,我看了只恨自己不能替圣上分忧,恰好今日沈夫人过来,跟我提了一个人,我想了想,定国公府沈家的五姑娘也确实是个美貌聪慧的,若让她跟着姮儿去大虞,这不也是个帮衬么,母后觉得怎么样?” 太后笑道:“你能事事为圣上着想,果然是个好的,不过为虞国二皇子选王妃之事,我已经跟圣上提过了。今年大朝会的时候,承议郎杨家的大姑娘作了首名为《国在》的诗,圣上至今都还记着呢,圣上的意思是,不如就选杨家的大姑娘去。” 赵皇后的笑容差点儿僵在脸上,“那沈五姑娘……” 太后漫不经心的道:“之前一定要让姮儿去大虞和亲,是因为咱们大梁也没有个正经的宗室女能替代,如今不一样了,意秾那孩子是我的亲外孙女,年纪上也合适,让她去与大虞太子和亲再好不过,圣上也已经同意了。” 赵皇后看了看太后,心道怪不得她这么快就认了凌氏,原来是早就想好这一步了,沈五姑娘也是可怜,不过于她来说,沈五姑娘嫁给太子还是二皇子也没什么分别。 消息传到定国公府后,沈意秐的病立时就好了大半,中午时还多吃了一碗燕窝粥,也不顾身边丫头的劝阻,执意穿戴好了,就去披芳院看意秾。 凌氏就意秾这一个女儿,平日里明珠子一般的捧在手心里,让她去千里之外的虎狼之地,她如何能舍得?别说做太子妃,就是当皇后她也一样不愿意。自宫里递了消息出来她就已经哭了好几场了,原她还想着太后毕竟也是她的母后,若从母家这边论,还是她的亲姨母,她当时就进了宫要去求太后,但是太后根本就不见她。 连沈珩之那样深沉内敛的男人都红了眼圈儿。 但是他比凌氏要理智的多,知道这件事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了,圣上旨意已下,因怕大虞不买帐,还破格儿册封意秾为重章公主。连封号都是比照茂章长公主来的,太后与圣上都坚持如此,就算他跪在九重宫阙下磕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 倒是沈潜听说了此事后,对意秾道:“你到大虞去也未偿不是好事,大梁国运不久,不必留恋。” 凌氏听了这话吓得都不敢哭了,幸好屋子里没有旁人,但还是狠狠的打了沈潜几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人听到了,诛九族都是轻的。 沈珩之却异常的沉默着没有出言。 等沈意秐到的时候,沈珩之与沈潜都已经出去了,凌氏眼睛哭得肿的老高,见到沈意秐进来,才擦了泪道:“秐姐儿怎么来了?你还病着,可别吹了风。” 沈意秐掩口轻轻咳嗽了一下,道:“我不妨碍的,我实在是不放心五妹妹,想着怎么也要过来看看。” 其实这里面最平静的人就是意秾了,她看凌氏哭个没完,甚至有些哭笑不得。现在让她嫁给谁她都觉得无关紧要,总归不是季恒就行,就是不到大虞去,还不是得找个人嫁了么,虞国那位太子也没多长了一个眼睛一个鼻子不是。 沈意秐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拉着意秾的手道:“五妹妹,咱们是一处长大的,打小就亲厚,如今你要嫁到外邦去,我心里实在不舍。”她叹了口气,“我小舅舅曾经还到过虞国,小舅舅说那里风物景致极美,风俗与咱们这儿也是差不多的……五妹妹若是想家了,就常写信回来。” 一句话又触到凌氏的泪点了,眼泪倏地就涌了出来,别人家的姑娘出嫁了,若是想家还能回家看看,可是她的意秾这一生都回不来了。她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怎么也停不下来。 意秾只好先安慰凌氏,道:“娘,离和亲还有一段时日呢,这段日子我就陪着娘,一步也不离开娘身边,直到腻得娘让娘烦了我再走。” 凌氏气得就一巴掌打在意秾身上,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意秾被册封为重章公主要去大虞和亲的消息,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不过,这是圣上的恩旨,是大喜事,大家除了说些恭喜的话也不敢说别的。 如今意秾也知道自己在大梁的时间不多了,恨不能将一天的时间掰成两半,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这日,意秾就磨着凌氏要去山里。往年凌氏都是不准她去的,但这次不同了,凌氏痛快的就答应了。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佛教僧人徒众在这一天以铜佛置水中沐浴,因而把这一日叫做浴佛节。 这一天各处的寺院庙宇都要举行浴佛斋会,其中尤其以普觉寺的仪式最为隆重。浴佛这一天,不仅有僧尼道士,还有京中的官员百姓及女眷也都来到寺中,四面八方扶老携幼都来瞻仰浴佛盛况。 普觉寺后有座山名为三千海岳,山下有一条河,名为海水,是取的度众生出苦海之意。浴佛之后,京中的勋贵世家里有笃信佛教的,多会在三千海岳素食酬佛,因年年如此,故而许多勋贵人家就在三千海岳各建了宅院,一则安歇方便,二则都有家丁护院看着,有女眷前来也安全。 定国公府在三千海岳也是有宅院的,不过因凌氏不放心意秾,所以意秾还从未来过。 山里的风光果然与山外不同,意秾站在一处八角亭里,对面就是一大片月白风清的水面,阳光投射下来,映着粼粼波光美得泠泠淙淙,如笼罩着一个美轮美奂让人不愿意醒来的梦境。 再过一会儿就要举行浴佛的仪式,凌氏身边的彩鹂过来寻意秾,意秾回到沈家的宅院时,看到凌氏正在跟季老夫人聊天。 季老夫人十分信佛,她每年都会亲自来浴佛。 意秾上前给季老夫人见了礼,然后就站到凌氏身边, 季老夫人望了一眼不远处陪季悦放生的季恒,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与沈五姑娘也算是没有缘份,得知沈五姑娘要去大虞和亲,连她都觉得可惜,季恒更是一下子就憔悴了许多,可他是个什么事都压在心底的性子,从来也不肯跟她这个当祖母的说。她只是心疼这个孙子,他的脾气有多执拗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如今只是担心意秾会成为他求而不得的执念。 不过他今天还肯来参加浴佛节,想必是想同沈五姑娘说说话,若是能说开了也好。 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季老夫人才跟着凌氏等一众夫人姑娘们去了前院。等各官员女眷及众僧都环列站定之后,普觉寺的智苦大师便拿出一个直径有四尺多的金盘来,然后将金盘放在佛殿前,用一块极大的绣龙凤草木的紫幔盖在上面。又在旁边放置了小方座,摆上经案和香盘,四角各立一个金颅伽,又陈设了许多锦绣襜褥。 等这些都准备好了,众僧便开始吹螺击鼓,在灯烛香花的簇拥下,智苦大师便迎来一尊二尺来高的金佛像,佛像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智苦大师将他置于金盘中。 这时众僧便开始作佛事了,念唱佛经,意秾跟着凌氏她们都毕恭毕敬,祈求佛祖赐以恩福。 意秾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想到再抬起头时,竟然看到那尊金佛像在金盘中缓行了七步,大家都惊愕万分,纷纷诵念“阿弥陀佛”。 意秾只想知道那金盘下面有什么机关,只睁大眼睛看那金盘,这时就听身边有个人闷声道:“那底下是磁石。”意秾稍一侧头便看见了季恒,只看了一眼,就被他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里,季恒什么时候都是光鲜神气的,何曾像如今这样,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像是一下子就衰老了。 第14节 季恒示意她到一旁说话。 意秾心里不是滋味,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便低了头,装作没看懂他的意思。 季恒还想说什么,紫幔已经被揭开,有水从高处喷下来了,众人一齐喧嚷,他说了什么他自己都听不见。 水入金盘之中,香气袭人。 待盘中水满,智苦大师便举长柄金勺,舀水灌佛像。浴佛的仪式结束后,众人都求浴佛水饮漱。 等意秾跟着凌氏等人去后院吃斋饭时,她就没再看到季恒了。 ☆、第26章 梦前生 斋饭是四个素菜,还有一碗煎香药糖水,也被称为浴佛水,意秾拿在手里的时候就觉得一定不会好喝,没想到味道竟然不错。方入口时只觉得苦,匝味半晌才能品出丝丝的甘甜来,这甜味也淡,但它掩在苦中,便让人甜得万分欢喜了,等一碗汤水入腹,甜苦皆不见,唇齿间只余淡淡的清香。 浴佛之后还有放生会,水上有许多小船来往卖龟、鱼、螺、蚌等,以供人们放生之用。这一天连京中各处的肉铺都是要关门的。 放生会这种活动是小姑娘们爱参加的,凌氏用过斋饭之后就回到了沈府在三千海岳的宅院歇午晌,意秾则被季悦邀请到她家的船上一起去放生。 因季老夫人笃信佛教,这一年中总要有一两个月是住在三千海岳的,故而季府特意在海水上备了条画舫,无论是游水观景,还是乘船往来都方便。而季悦再过几日就要去南京她的外祖家,她便请了这些亲熟的小姑娘们一起,今日这一聚也就算是一次离别宴了。 因沈意秐的病还未好利索,她倒是想来的,但是赵氏不允,故而她今日并没有前来。 虽说是在季府的船上,但毕竟也是水边,凌氏担心会有什么意外,便特特命了绿蚁要寸步不离意秾身边。 现在水上游船极多,众人都争相登船放生,沈府也包了一艘船,原是预备着给沈老夫人观景致的,但是沈老夫人今日兴致不高,如今凌氏又成了长公主了,虽说只是空有其名,但她若想让凌氏立规矩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所以凌氏带着两个儿媳妇回去休息,她除了点头,连甩脸子也不能。她心里窝着口气,在船上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而季悦已经派人来请意秾了,不是季悦身边的大丫头问桃,是一个名叫问月的二等丫头,问月倒是不愧对她这个名字,长了一张圆圆的脸儿,笑着道:“我们姑娘让奴婢来请沈五姑娘过去,今日天气好,我们姑娘说法相林那儿的石榴花开得极好,一会儿再乘船去沿水赏石榴花。” 宣和帝虽然已经决议封意秾为重章公主了,但是因为还未册封,故而还是称为沈五姑娘的。 意秾其实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去,毕竟是季府的船,她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季恒,若是遇到了,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但如果不去,也就太打眼了些,她一时也想不出好的理由来,便起身带着彤鱼和绿蚁跟着问月一起去了季府的船上。 季府的船十分宽敞,因水上风大,所以舷窗都是镶的整块琉璃,坐在船舱里望出去,视线极为开阔。 众位小娘子手里都提着要放生的龟鱼等,意秾也命人买了两尾金黄色的鲤鱼,用琉璃罐子盛着,琉璃罐子外又罩了网兜,她提在手里,跟大家一起在船上放生。 放完生她们也没有立即就回去,而是按照季悦之前定的计划去了法相林,在法相林靠近水畔的地方有一个极大的花圃,站在船上远远望去,只觉得榴花似火,像一匹瑰丽万千的锦缎,美得轰轰烈烈,美得活泼生动,美得将这世间最耀目的颜色集于一身。 意秾本是带着迟疑的心情来的,此时见了也觉得世人对榴花的盛赞果然不虚。 原本是预备着赏完石榴花就回去的,但是画舫却行的极慢,这些小姑娘们也不急,嘻嘻哈哈的将沿途风光都瞧了个遍。到了晚上,一众小娘子们就更不想走了,此时的水面上那才叫一个好看呢,整个河面上都是众人燃放的佛灯,点点灯火蜿蜒而去,忽明忽暗、飘忽不定的如同繁星闪烁的火光。 大家高高兴兴的围坐一圈儿,赵姝就提议要玩投壶,投不进的就要饮酒,这里可没有什么姑娘家喝的百花酿、合欢酒,只有温好的烧刀子,还没开始呢,就有人打了退堂鼓了,也有不少姑娘家的长辈派人来寻,有几人就陆续的起身走了。 意秾是说什么都不肯喝那烧刀子的,便也告辞回到了沈府包的画舫上。此时外面已经不似先前那般热闹了,人们渐渐散去,只余下喧嚣过后的寂静。她坐在舷窗旁望着外面,天上只有一弯清瘦的弦月,月光清清泠泠的洒落下来,映着灯火,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嘈杂都不见了,余下的只有静谧与温馨。她就这样随画舫漾在水面上,有一种不知何处归去的沧粟之感。 她一直理不清自己和季恒的关系,上一世的喜欢与这一世的刻意疏离,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她真实的情感,不过此时,在浩渺沧浪的相衬下,她的本心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画舫缓缓行进,快要靠陆登岸时,周围越来越嘈杂,好像有许多船只都挤过来了一般,渐渐的意秾乘的这艘画舫就被周围的船只顶.撞了好几下。 意秾就皱着眉问是怎么回事? 绿蚁最为警觉,出去打探了一下,回来道:“姑娘,好像是有两艘船因为拥挤发生了争执,看着都是商户的船,这会儿两家都气不过,纷纷唤了帮手前来,所以船只都挤在这一块儿了。” 每年浴佛节几乎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因为船只过多,水面毕竟有限,有时两船相撞实在寻常不过,其实若是两家都是大度的,只互一施礼也就过去了,船速都不快,撞一下也就是轻微震动。但是这两家都不肯相让,于是就争执了起来。 意秾镇定的让船夫想办法将船靠岸,她带了许多家丁,身边还有绿蚁在,也实在不必怕什么。 但是船只过多,挤在一起难以行进,而且已经能隐隐听见两方的高声对骂了,幸而这船夫也是个老手,硬是挤出了一条路来。只是他却没注意到,两侧的商船看似不动,却在有意的将他们往南边的方向引,也不知走了多远,斜喇里忽然就冲过来一艘船,将沈家的船撞出了十几米远,这力道太大,又是突如其来的,意秾猝不及防,幸而有绿蚁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而两侧本来正吵得喧天的船只都商量好了似的,竟让出一条路来,意秾所在的这艘船飞快的向前方滑行而去。 两侧的商船上有一些无赖和登徒子跳上了沈家的船,沈家带的家丁虽多,可也架不住对方的人更多,绿蚁护在意秾身边,不过过来招呼的人越来越多,绿蚁就有些分.身不暇了。 意秾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一场精心的谋划,她的处境已经十分危险了,而绿蚁自保还可以,若带上她,她们两人就一个也跑不了。 她绝对不能落在这些人的手里,哪怕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也绝对不能。最后她咬紧了牙关,趁有绿蚁的掩护,在一处水流湍急的地方迅速的就跃入了水里。 她不会凫水。 她跃入水中的地方水流又急,直将她冲下去十几丈远,当水从四面八方灌进她口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眼前是漆黑的一片,像是做了一个梦,她看到了上辈子的季恒。 她没见过他在官场上的模样,好像更内敛,也更沉默,他想办法将沈潜送去了西疆领兵,让宣和帝有所忌惮。他一直在努力的试图劝说他的祖母和季夫人,但季夫人还是得了他祖母的默认,在沈家大房透露了结亲的意思时而欣然同意了。 他已经不再是毛躁的少年郎了,感情于他而言重要,却没有重要到非其不可的地步。他身上肩着整个成国公府,他能任性一次,不顾意秾已经衰落的家世;但是他不能任性一辈子。 意秾死后,他大病了一场,病好以后便执意与沈意秐退了亲,娶了左大夫之女。 意秾在梦里一直哭,被救上岸她吐出几大口水后,才慢慢回过神来。 此时她身上的衣裙已经湿透了,钗环都掉了,发髻也散了下来,现在的样子真是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不过美人便是再狼狈,也是一种可怜可爱的模样,意秾穿得又是春日里的薄衫,在月色之下,打湿的绡纱贴在她的身体上,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玲珑剔透之美。 容铮拿眼睛看了看她胸前的鼓鼓胀胀,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发育了,绡纱的料子根本就遮挡不住什么,小包子如蓓蕾般俏立立的挺着,腰肢纤细,双腿长而直,美得像清水洗涤过的花蕾,美得娇嫩妍丽。 只是,好像没怎么带脑子,大朝会时她就犯过一次蠢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竟然想让他帮忙,那时他若是帮了,她日后再想嫁人只怕就只能一顶小轿子从角门抬进去了。这一回更好,若不是他命人盯着,她差点儿就被人害死,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她这种娇气的小姑娘竟然有勇气跃入水中,还是选在水流最急的地方,幸而没有撞上暗石,否则就算是捞上来,也救不活了。 ☆、第27章 行今世 沈府的船出了事儿,不到半个时辰就传到了凌氏耳中,凌氏急得差点儿没晕过去,沈洵和沈潜也赶过来了,急忙派人沿水寻人。 凌氏先时还撑着精气神儿,在见到匆匆赶来的沈珩之后,身子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件事情的后果,她抓着沈珩之的袖子,只撕心裂肺的痛哭。沈珩之也不敢耽搁时间,也带了人出去找。 这里毕竟不是沈府的深宅大院,各个宅院之间也不过就相距数丈远,沈家这里动静闹得又大,周围的人家自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有几家相熟又亲厚的也派了家丁帮忙去寻,当时水面上本就有许多的画舫在,这件事想掩也是掩不住的。 连季老夫人听着信儿都过来了,她见凌氏眼睛肿着,便安慰她道:“意秾那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必定能遇难成祥,或许这会儿就已经找到了,正在上山呢。” 一句话说得凌氏又要哭出来,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她还是强忍住了,不管意秾回来名声变得什么样,若是能因着此事圣上不再让意秾去和亲,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她家老爷有本事,即便意秾的名声上差了,也能为她寻个根基差些的夫君,不求别的,只要对意秾好就行了。或者实在不行,她就养意秾一辈子,让女儿一直在自己身边,也比到外邦去和亲的强。 这样一想,她倒觉得这是佛祖降恩了,合上手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对季老夫人道:“多谢老夫人,我们意秾确实是个福泽深厚的,塞翁失马,或许我们意秾是有福气要到了。” 赵氏自听到消息起,心里就堵了一口气,她显然也想到了,若是意秾在此时出了事儿,那么让她去和亲之事八成就打了水漂。况且,就是先不论这个,意秾就算是被寻了回来,这清白可就说不准了,这番跟上次在宫中可是不一样的,那次出事儿是在姑娘们玩耍的园子里,宫里的看管又严格,才没人当回事。但这次可不一样,大晚上的,又是被人劫走,这名声可就是毁了。意秾毁了倒没什么,但是秐姐儿眼看着就要定亲了,倒连累了她女儿的名声,她是憋了一肚子气的,此时便在一旁冷冷道:“但愿弟妹是说中了的,不过我也劝弟妹一句,等日后意秾回来,还是打扮得素净些才好,小姑娘就该有小姑娘的样子,穿得妖妖娆娆的,也难怪别人惦记。” 这话可就太难听了,竟然还是从意秾的大伯母嘴里说出来的,连季老夫人都皱了眉头。 凌氏鲜少跟赵氏起冲突,便是平日里赵氏说了她什么,她也只是生闷气罢了,但此时她站起来,对赵氏冷冷道:“还请大嫂慎言,圣上的旨意中写得清楚,因意秾端稳柔嘉,堪为女子表率,才特命意秾前往大虞和亲,怎么大嫂今日这话,是存心要冒犯圣上不成?” 赵氏闻言立刻就黑了脸,凌氏是被气急了,平时说她也就罢了,她的宝贝女儿她都舍不得说一句,如今被人诋毁,她如何能甘心,说话也就不再给赵氏留情面,“我如今唤你一声大嫂,也是给你脸面,若是按照朝廷的规矩来,大嫂每次见了我还应该先叩头行礼才是。” 凌氏虽然被册封为长公主了,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宫里也并没有按照礼制为她准备公主府,连一些日常所需都是跟平时一个样,凌氏又不是个倚势跋扈之人,待下人也与以往并无区别,况且太后因何认她这个长公主,大家心里都明镜一般,所以平时也没有人把这个长公主的名头放在心上。 赵氏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眼看着就要发作,却被她身后的嬷嬷按住了。 赵姝见状就撇撇嘴,她是听说意秾出了事,专门赶来看热闹的,赵氏是她的亲姑母,她见赵氏不说话了,她可是个什么也不怕的,她已经被册封为县主了,她娘连太后都敢顶撞,她哪里会把这么一个半路子的长公主放在眼里,便笑着道:“姑母也真是爱操些闲心,沈五姐姐惯爱穿得像个狐媚子,姑母说一句她就能改了不成?” 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竟然当众将狐媚子这样的字眼儿挂在嘴边儿上,她赵家的教养都快被大家鄙视到天边去了。 孙亦莹如今是做人儿媳妇的,长辈的话她不能随意插言,但此时大家都在担心意秾,赵姝竟还跑来说风凉话,她就不想忍了,淡淡开口道:“姝妹妹说的这是什么话?姝妹妹已经不是头一回这般口无遮拦了,怎么姝妹妹没有教养嬷嬷么?” 赵姝的脸登时就红了,她是个急性子,被人抢白了就想立刻发火,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眼色的,现下这种情况若是闹大了,被她娘知道她说了什么话,她少不得要挨顿训斥,她便重重的“哼!”了一声,也没有再说话。 这时就听外头一个小丫头满脸激动的跑进来禀报:“夫人,五姑娘回来了!” 凌氏有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来,急忙就迎了出去,原本她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结果了,她不知道当时的情景,只害怕意秾吃了苦头,此时见她穿戴整齐,好端端的回来,眼泪就再也止不住,抱着她哭得稀里哗啦。 王沅和孙亦莹也跟着抹眼泪儿,还是季老夫人劝道:“还是快扶五丫头进去说话。” 凌氏进去先将意秾上上下下打谅了一遍,见她确实毫发无伤,才放下了心,又要问她事情的经过,这时屋子里已经有人惊呼了一声:“二殿下!”凌氏这才看到护着意秾回来的容铮。 容铮的身份特殊,在场的又都是世家勋贵,虽然是女眷,但也有不少见过他的,若只以君臣相待,倒也用不着回避。今日他穿了一袭宝蓝地缂丝夔龙纹锦袍,头上束了玉冠,眉目清俊,却有一种让人难以忽视的气势,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会让人想多看两眼。由季老夫人带头,屋子里的几个人便以本朝皇子礼制给他见了礼。 凌氏更是感激涕零,“若是没遇到二殿下,意秾她……” “沈二夫人不必客气。”容铮道:“我一直仰慕沈兄的才学,便邀请沈兄到船上一聚,因五姑娘也在,便也一同邀请了五姑娘。才用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听说沈府的船被劫了。”他云淡风轻的道:“现在找到了么?” 他此言一出,别说旁人了,就连凌氏都是一愣,“这……意秾……” 意秾拿余光扫了容铮一眼,心道这人脸皮可够厚的,当着这么多人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自诩做不到,也不敢看凌氏的眼睛,道:“娘,是二哥,是我和二哥恰好遇到了二殿下,才去做客的,下回不会了,一定会先来告诉娘,不会让娘担心了。” 其实她说到一半时,凌氏就已经反应了过来,作势拍了她一下,道:“你这死孩子,和你二哥去了二殿下的船上,也不谴人回来说一声儿,害得我们都以为你也在咱们家的船上呢。这会儿没事儿就好,你爹爹已经带着人去寻船了,船上也没什么贵重之物,倒不妨碍的。” 如此一说,今晚之事就是个乌龙了,沈五姑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也没有,还坏什么闺誉? 季老夫人吃斋念佛多年,又是看着意秾长大的,不管能不能嫁到她们家,也是打心眼儿里不希望意秾有事,如今也算是松了口气,便告辞回去了。赵氏也带着赵姝走了。 等沈珩之沈洵和沈潜回来,意秾才把当时发生的事告诉他们,凌氏听说她呛了水,又是一阵心疼,立刻就要请大夫来看看。 意秾赶紧道:“二殿下已经为女儿请大夫瞧过了,大夫说女儿只是着了凉,喝一碗姜汤发发热就好了。” 凌氏不信,“这是大夫说的话?” 不过她也知道此时请大夫不太合适,如今大家都知道意秾当时并不在沈家的船上,现在若是请大夫,岂不就露馅儿了么。一时又想到那些贼人,气愤的道:“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竟然这么大胆,竟敢直接就劫船。” 沈珩之此时也是一阵后怕,幸好是遇到了容铮,如果没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绿蚁已经回来了,听她的描述,那些船应该都是商船,本来海水上供游人包乘的船就不多,况且本朝的商船与普通船只是有明显的区别的,想认错都难。他倒是想到了一个人,只不过心里仍然存有疑惑,不能立即确认。 不管怎么说,如今容铮也就是他们家的大恩人了,一家人又好生谢过容铮才送他出去,还说改日要登门拜谢。容铮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小姑娘,也没说什么,就旋身走了。 意秾是饿坏了,等回了房间,彤鱼端上来一个红泥小火炉,架了火煮了一小锅的八宝粥,她足足吃了两碗,还用了两块甜腻的骆驼蹄,才满足的上床睡觉。 第二日一早,沈府船被劫之事就查了出来,意秾听说时,倒也没觉得诧异。 ☆、第28章 情意生 三千海岳的风光景致皆好,一花一草都似有禅意一般,能令人凝心静气,也适合休养,意秾一想到以后去了大虞可就见不到这等景致了,一时便也没急着回定国公府。 关于劫船的事,意秾只知道是尹之燕出的手,其余的就不得而知了,凌氏总拿她是小姑娘不适宜听这些话为由,不肯跟她说细情。 意秾一问她,她就道:“这些事儿我来处理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你瞎操心!”之后就要絮叨个没完没了,“以后你哪儿都不要去了,只管给我好生在家待着,落水又不比别的,最容易落下病根儿,你现在年纪小,不当一回事儿,等你上了岁数就知道难受了!” 这两日的燕窝意秾没少吃,其他补品也是流水一样的送进来,少吃一口都要挨凌氏的絮叨,别的倒没见什么效果,就是胸前的鼓胀似乎又长了不少。 沈家被劫船之事,虽然大家都知道是虚惊一场,但是与意秾交好的小娘子们还是陆续的来看她了。吴善芳也来了,自从上次曲水池宴之后,她们两人的关系比以前亲近了不少。 吴善芳说话的语调儿总是缓缓的,仿佛是一副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她最是爱八卦的,“你还记得官礼才么?就是贿考题的那个,这人还跟你们家有点儿关系呢。” 意秾赶紧点头表示记得。 “前两日,有人在普觉寺看到尹之燕从飞来亭里哭着跑出来,再走近了一瞧,竟然见官礼才□□的躺在地上!听说他们二人是表兄妹的关系,早就暧昧不清了,尹之燕之前还小产过,不是他的孩子又能是谁的?”吴善芳撇了撇嘴,慢悠悠的道:“飞来亭那里多隐蔽啊,也亏得他们会选地方,可不知道是怎么露了馅儿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有伤风化的事情,如今连官府都介入了。” 意秾这才知道,凌氏所说的她来处理是怎么个处理法儿了,她倒是有些诧异,她这个娘向来最心软,没想到这回竟下了狠心。不过尹之燕也是自作自受,她可一点儿也不想同情尹之燕。 在三千海岳毕竟不比在家中时,自然是要自由许多的,山里奇石趣湖又多,每日都有几位小娘子相约去游山,当然也都是在家中兄长的陪伴之下,去的地方也仅限于姑娘家爱去的法相林、净水湖几处,但是这也足够让整日闷在家中的小姑娘们乐疯了。 第15节 不过意秾是出不去的,凌氏如今草木皆兵,实在是担不得一点惊吓了。 到了第七日,是会试发榜的日子。因为之前出了泄题之事,又要重新拟题,所以今年的会试便往后推迟了半个月,到了现在才发榜。 沈洵是上一届的两榜进士,沈潜走的又是武将之路,所以沈家今年并没有下场之人。吴善芳的二哥吴子恪是今年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吴家自然是要庆贺一番的。其实吴子恪的年纪比沈洵还要大一岁,他十五岁就中了解元,但当时边境西戎来犯,他便随他祖父、父亲一同上了战场,两年后大胜而归,武烈侯吴家当时可谓鲜花锦簇,烈火油烹。但是吴家并不居功,吴子恪归来之后不骄不躁,更加潜心向学,整个吴家人的行事都颇为低调。 这次也是一样,虽说是庆贺,也并没有大宴宾客,只是吴子恪请了同宗好友相聚,吴善芳也请了一些交好的小娘子们凑一凑热闹。 吴善芳是亲自来请的意秾,又有沈洵和沈潜也都去,凌氏实在却不过,这才点了头。 地点就定在了法相林,男女是分开来坐的,中间又设了石榴花作为间隔。其实在场的都是通家之好或者亲熟之人,自小就相识的,只是如今长大了,难免要避讳些。 在场的小姑娘们大都是定了亲的,季悦和赵姝就不必说了,吴善芳也都已经说定了人家,就差过礼了,现在大家还能在一起嘻嘻闹闹的斗嘴,再过上一年半载,谁能知道各自会是怎样的境遇。 季悦一如继往的看不上杨清持,意秾也是许久没见过她了,此时她看上去似乎瘦了许多,脸上虽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但一个人眼睛里的沥出来的凌厉是很难藏得住的,意秾也谈不上好奇,但她总觉得杨清持这半年来的变化太大了些。 不只是意秾,坐在杨清持旁边的玉安县主也看了出来,初一大朝会杨清持作诗时她也在场,那时的杨清持虽也内敛,却自内而外的有一种光芒四射之感,与现在的她简直就是天差地别,玉安县主少不得就问了两句。 杨清持笑了笑,简单道:“只是前阵子有些不舒服,如今已经没大碍了。” 季悦闻言就嗤笑了一声,道:“可不是么,本以为能到大虞当二皇子妃呢,谁知道被人家当众拒绝了,这脸丢得都没处放!如今又要嫁个侍御史之子,还是个以庶充嫡的,可不是不舒服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惊,意秾也是万分惊讶,原来宣和帝竟是想将杨清持嫁给容铮做皇子妃的。意秾虽不懂朝政之事,但也觉得宣和帝此举太彰显了些,一个和亲的还不够,竟还要送一个皇子妃过去。 不过她记得上辈子杨清持是嫁得极好的,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漏。 杨清持在大袖下握紧了双手,稳了一稳才淡声道:“悦妹妹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我们的亲事又哪里能由得自己的,但凭父母做主罢了。”她转头看向季悦,“悦妹妹不也是一样么,要嫁到南京去,难不成是悦妹妹自己的意愿么?” 季悦的亲事季老夫人都是问过她的意见的,南京祝家也是世代簪缨,否则季夫人也嫁不进成国公府来,她嫁给自己的表哥,又是外祖家,日后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是极自在好过的。但是杨清持这样一说,就显得季悦好像跟她表哥私底下有了首尾一般。 这种事最难解释,若是解释不好,反而会越描越黑。 季悦竟也没发火,只撇撇嘴,也并不揪着杨清持不放,转头又跟别人说话去了。 吴家今日准备的是全素宴,虽然法相林里时不时就能看到一两只野兔,连鹿也有,但是三千海岳是绝对不允许杀生的,在外野炊却不能享用野味,不免让人觉得遗憾。不过这全素宴一看就是精心准备过的,十分精致,甚至还有专营素食的三宝楼的特色,头羹双峰、三峰、四峰,还特意为意秾她们准备了青梅酒。 青梅酒酸甜味重,一点儿也不醉人,在场的小娘子们谁都能喝上几杯。吴善芳就提议大家玩“射覆”,将一样小物扣在碗下,让人猜,猜不中就要饮酒,后来连对面的男子们也一起加入了,输了的照样喝酒,只不过男子们喝的酒可要烈多了。 吃了酒,气氛就热闹了起来,意秾这才趁大家不注意,装作不经意的往榴花对面扫了一眼,她一直忍到了这个时候才敢看季恒。也不知道季恒是不是有意的,他的位置就在意秾的正对面,只要稍一抬眼,透过花枝间就能看到。 但是意秾看了他几次,他都没有抬头。她想起落水时做的那个梦,或许那就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也不知道这一世季恒是不是真的就会与沈意秐成亲了。 意秾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总归是不大好受。 宴席结束后,大家都互相辞行,因沈潜在来之前给意秾买了两只长着绿油油壳盖的小乌龟,本是想拎着来法相林的,但是那对乌龟太小了,又没有准备琉璃罐子,怕装在绢丝网兜里闷死它,沈潜当时身边又没跟着长随,便先寄放在了卖龟人处,所以宴席结束后意秾便跟沈潜乘船去取,其他人则是直接回了山上。 意秾正要离开时,正对上季恒的目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有一瞬间的心慌,立刻就回避了他的视线,再平稳了心绪后,才又抬头,本以为会看到他的背影,没想到他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匆匆的转过身,等沈潜与众人道别后,两人才一齐去乘船。 沈府的船就停靠在海水岸边,正要登船时,竟看到容铮也往这边走来,他今日穿了身缂丝宝相花纹织金锦袍,领口处是串料珊瑚米珠制成的纽扣,俊拔卓然,想让人不注意到他都难。 他于意秾是有救命之恩的,沈潜便立刻热情的上前又是一番道谢,他道完谢就转头看向意秾,道:“五妹,快来给二殿下行礼!” 意秾上前端端正正的给容铮见了礼,垂首道:“多谢二殿下那日相救,日后二殿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全力答谢二殿下。” 她说完才抬头看了容铮一眼,这一眼可把她吓了一跳,容铮眼神冰冷的似被冻住了一般,落在她身上,生生的令她打了个寒噤。 沈潜仍道:“改日我一定会与家父登门拜谢,家慈也时常提及,日后但有吩咐,二殿下直言便是。” 容铮客气道:“我当时恰好就在旁边,便是其他不相识的人也不会见死不救的,更何况沈五姑娘是要随我回大虞的,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他提起了和亲之事,沈潜就不想多言了,又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 容铮看向意秾,眼神里也看不出多余的情绪,见她转了身,便将视线挪到了别处。 ☆、第29章 翠寒园 意秾和凌氏在三千海岳一直住到了五月初才回定国公府,若不是宣和帝与大虞商定下了和亲的时间,并送了赏赐出宫,意秾还想再住上几日的。如今天气渐热,三千海岳却是清爽怡人,尤其是山顶上,灿若云霞的桃花正开得旺盛,远远瞧去,如同连接上了天边的流云一般。 定国公府跟三千海岳简直就是两个时节,到了中午时,意秾已经换上轻薄的夏衫了,若不是凌氏不允许她贪凉,她都想在屋子里放冰块了,而团扇几乎就是不离手。 可能是因为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意秾倒没什么明显的离愁别绪,凌氏就不一样了,每日都尽可量的守在意秾身边,自小养大的明珠子,如今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圣上也真是狠心,这才十五岁就要去和亲,我原以为怎么也会让你等到十七八岁呢,没想到明年二月里就要走,连上巳节也不肯让你过了,那时天气还没暖和起来,一路上天寒地冻的,少不得要受些罪了。”凌氏心里不舍得厉害,说着就想流泪,又怕将意秾这位小姑奶奶也惹哭,最后还是生生的忍住了。 意秾只得安慰她道:“娘就别伤心了,说不定日后我还能回来呢。” 凌氏听了这话,顿时就急了,“你这死孩子!混说什么呢!和亲的公主哪有回国的,回来的那都是……那都是被赶回来的,圣上岂能饶过你!”她忙合手念了声“阿弥陀佛!”和亲的公主还能回来,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意秾说的时候也没深想,她就是随口一提,想着安慰凌氏罢了。 凌氏说了几句话,就又拐到了沈洵的身上,沈洵因为尹之燕的事沉寂了不少日子,如今看着倒是好一些了。 凌氏道:“我只盼着洵哥儿媳妇能早日查出喜信儿来,你大哥也能收收心。对了,秐姐儿的亲事像是有着落了,我那日看到季夫人往大房那边去,跟你大伯娘聊了足足有小半天儿。就是不知道季老夫人是个什么态度。”凌氏见意秾低着头没说话,心里就叹息一声,若不是突然出了和亲的事,意秾与季恒的亲事都该定下来了,也是造化弄人,万事万物都是有缘法的,他们两人就欠缺了那么一点儿缘份。 如今意秾已经定下来要去大虞了,虽说离家千万里,但好歹要嫁的是大虞的太子,凌氏也跟沈珩之和沈潜都打听过,听说那位大虞的太子年岁上只比容铮大两岁,况且看容铮的样貌就能知道,那位太子也不会差了。 她还听说那位太子行为恭谨恪礼,到如今府里只有两个侍妾,连位侧妃也没有,而且那两个侍妾又都是没有子女的。所以凌氏对这桩亲事还是抱有许多期待的,若是放在大梁来看,这也是一桩不错的亲事了,她如今只盼着意秾嫁过去了,能夫妻和顺,子嗣兴旺。 五月里赵姝出嫁,太后和赵皇后都各出了一抬嫁妆,连宣和帝也单独赏了东西,云阳长公主更是准备了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赵姝风风光光的嫁入了靖阳侯府。季悦也出发去了南京,连吴善芳的亲事也都定下来了。 过了五月,进入六月,六月本就暑热,今年更是雨水极少,就格外炎热得厉害,意秾简直连房门都不要出了,一般的宴请自然是能推就推。 六月初六以后,依照往年的惯例,宫里就开始准备着去翠寒园避暑了。 宣和帝极畏暑热,特地命人在京郊修筑了一座翠寒园,每年前往避暑。太后、皇后还有众位宫妃都会随同前往。先帝朝每年避暑时是连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也要跟着去的,奏事一律送到翠寒园处理,但宣和帝并非勤勉的皇帝,他初登基时也是带了朝臣前往,但每日依旧要批阅奏章,处理国事,他就烦了,后来干脆就命文武百官不必跟随,只有紧急要件才可送到翠寒园中。 另外宫里也会以茂章长公主的名义邀请京中的贵女,沈意秐是赵皇后的外甥女,她自然是要去的。至于意秾,如今她身份不一般,顶着的是大梁公主的名号,太后娘娘亲自下了懿旨,命她同往。 沈意秐病了这一场,如今已经好利索了,这日她穿了身妃红色暗纹牡丹纹素纱绫裙,衬得她面色鲜润欲滴,气色比病前还要好一些。她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目光落到意秾身上时,她的笑意就更明显一些。 赵皇后亲自命人来请沈意秐过去与她同乘一辆车辇,吴善芳便凑过来跟意秾挤作了一堆儿,吴善芳的亲事定的是分阳伯嫡幼子周程,周程如今正在禁中担任都虞候一职,此次出行周程也是随同护卫的,他并不用像都指挥那般时刻紧随宣和帝左右,所以有时他便故意慢下几步来,隔着纱帘向意秾她们这辆马车内迅速的扫一眼。 现下天气炎热,马车上早就换了透气的绢纱作为幔帐,虽然也看不大清楚,但是好歹也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吴善芳做什么都是要慢上半刻钟的,半晌才发觉了周程的视线,低下头飞红了脸。 意秾笑道:“吴姐姐果然是慕少艾了,也不怕被人瞧见,可羞也不羞!” 吴善芳确实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如今她跟意秾也算是极熟悉了,倒没有遮掩,便含羞抿嘴笑了。 意秾忽然就发觉,自己活了两辈子,上一世她以为自己的情意被辜负,而这一世,她连付出丝毫的真心也不敢了。 她转头望向车窗外,微风吹动幔帐上的穗子丝丝缕缕的拂动,眼睛所看到的一切,皆隔着纱帐,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吴善芳见意秾半晌没言声,便将视线挪到了她身上,因现下天气热,意秾便穿了件湖水绿洒线绣缠枝莲花绫裙,头上只戴了一枚赤金嵌蓝绿碧玺的莲花纹挑心,整个人如同夏日里的一汪清泉,两颊融融,肤白胜雪,又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吴善芳望着意秾,眼睛里满是惊艳,吴善芳心里不由得赞叹了一声,小小的姑娘,胸.脯已经发育的很可观了,被浅浅的绫纱包着,隆出一个美好的形状,只想让人一窥究竟。她以前就知道意秾漂亮,但也只是漂亮而已,京中姿容绝丽的女子何其多,明贵妃便是罕见的美人,意秾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此时的她,浑身像被镀了一层光晕,柔和的,缥缈的,笼罩在她周身,美得就像仙女随时都会飞走一般。 可是上天却似乎并不垂怜于自己一手造出来的美人,到大虞去和亲,虽说是嫁与太子,但是毕竟她的身份尴尬,异国半路子的公主,想要获得夫君的信任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她凑近一点儿,握住意秾的手,低声道:“昨日我偷偷听我二哥说了件秘辛。”她将秘辛两个字特意咬得极重,满脸都是“快来问我!”的表情。 意秾知道吴善芳是最爱八卦的,以为她是又知道哪个世家遮掩的私密事了,便笑道:“你若不说就算了,我也不想听。” 吴善芳就瞪她一眼,道:“不听你可别后悔,可是与你去和亲有关的。” 意秾这回端不住了,赶紧道:“什么事?你快说!” 吴善芳就故意顿了一顿,又低了一低声音才道:“我是从我二哥那儿偷偷听来的,若不是与你有关,我可是绝对不会跟你说的。你就不奇怪你娘亲的身世是怎么被翻出来的么?毕竟是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太后娘娘也是之前就见过你娘亲的,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认她呢?我二哥说是大虞的人有意而为,又故意告诉太后娘娘的,太后娘娘这才想着认了你娘亲,让你替长公主去和亲的。”她看着意秾满脸惊讶的样子,便试着分析自己的看法,“大虞谁能有这本事啊?还用尽了手段要换了你去?我看就是大虞的太子早就看上你了,这才千方百计的要算计了你去。他既然中意于你,以后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她说了这一篇子话,最后一句才是要点,她是想安慰意秾。 意秾却在无比震惊她前面的话,如果是别人说的,她一定不会信,但若真的是出自吴子恪之口,她就要权量了,不过她嘴里仍道:“大虞的太子又没见过我,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我这么个人,定然是你在胡说哄我呢!” 不过之后她确实是细细的思量了,因为上辈子并没有太后认凌氏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她替茂章长公主和亲之事,可是这一世却全然不同了。 她没想明白,也来不及让她多想,浩浩荡荡的车马仪仗就到了翠寒园。 翠寒园并不十分阔大,几处宫殿都掩在浓荫当中。此时长松修竹,浓翠蔽日,园子东侧有一个人造的寒瀑,下面又挖有十亩大池,池中莲叶田田,让人见了就觉得清凉万分。 等众人都在各处安置好了,将入夜时宣和帝便命人在群玉殿备了筵席。此时太阳半落不落,挂了半个脸在花墙上,白天的炎热已经退下去了,晚风习习,暮霭沉沉,四处的高枝上都挂了盏盏水红色的宫灯,气氛好得令意秾直想一直就在这住下去算了。 明贵妃擅舞,宣和帝也不是吝啬之人,便预备好了让明贵妃在筵席上舞一曲,意秾早就听说过明贵妃的舞姿堪与天人相较,宣和帝曾经还特意命人用黄金铸了金莲八十一朵排于大殿之外,命明贵妃作金莲上舞。 此时众人听闻能一睹明贵妃的舞姿,难免都有些激动。 ☆、第30章 落流霞 意秾沐浴过后,又穿戴好了,便带着绿蚁到院门处边散步边等吴善芳,一会儿好一起去群玉殿,她们这些小姑娘都是被安置在绛云阁的,离群玉殿并不远。 之前就听闻宣和帝要来,守在翠寒园的宫人们早就将各处都布置好了,此时的庭院中罗列着数百盆花卉,微风轻拂,便是清芬满院。 意秾倒是想过去走一走,但是在她出来前,凌氏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她了,让她要注意着,一定不要落了单,她如今可是怕了凌氏的絮叨,便没动。只是站在原地,微微侧了身,谁知抬眼一望,竟然瞧见不远处的一盏宫灯下容铮正负手看着她,他身边还立着个人,意秾见过几次,竟是明贵妃。 她脑子里瞬间就蹦出了“私会”两个字来,撞破这等事,本该是私会之人惊惶才是,但此时恨不能自己就地消失的却是意秾。这两个人可都不简单,想要灭她口还不容易么。 容铮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侧头看了明贵妃一眼,明贵妃就像没见过意秾一般,转身走了。 意秾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容铮的身份摆在那里,她也不可能不理会他就直接离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两步,福了一礼,唤了声“二殿下。” 容铮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明显挂着一丝局促与不安,刚刚还是一副直接就想走人的模样,此刻又强稳着姿态来给他见礼,倒也还不是蠢到家。他嘴角噙起一丝轻笑,故意道:“沈五姑娘刚刚听到什么了?” 意秾立刻肃着一张小脸道:“我方到此处,不知二殿下说的是什么?” 不认帐的倒是很快,容铮扬了扬眉,目光不自觉的就落到了她的唇上,她似乎是抹了些口脂,透着诱人的粉红色,鲜嫩可口,他便略不自然的将视线移开一些。 其实意秾此时就是强作镇定,她已经心跳如擂鼓了,她生怕被容铮看出自己心慌来,便强自摆出一副冷静的模样。接着她就听到不远处吴善芳说话的声音,她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都冲到她头顶上来了,心似乎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她想也没想,立刻就对容铮福了福,道:“二殿下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去群玉殿了。” 她连头也没抬,听头顶上传来淡淡的一声“嗯”,立刻就转身走了。 容铮看着她的背影,并没有动,将候在一旁的谢通叫了过来。 谢通是跟着容铮的长随,方才他看见意秾出现时,也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此时赶紧解释道:“殿下说过,凡是命不许有人靠近时,沈五姑娘是例外的。”这才没有命人限制她到院门处来。 见容铮面上并没有恼怒的神色,谢通才抹了把汗继续道:“回信已经收到了,圣躬不豫,萧昭妃娘娘让殿下早日回去,虽有太子殿下的钧令命殿下在此商议和亲之事,但殿下常留梁国,恐国内生变。”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变”,无非就是保宁帝崩逝,太子顺利继位,于容铮而言就没有机会罢了。 “时日还未到。”容铮道。 谢通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正主儿不急,他就是急破了脑袋也没有。然后他就听容铮道:“等筵席散了,将她带到摘玉亭去。” 谢通自然不会误会这个“她”是谁,立即便垂首应了。 容铮走进群玉殿时,余光扫了一眼意秾,小姑娘们坐的位置稍偏了些,不过虽然隔得有点儿远,却也能看清她此时煞白着一张小脸。 意秾简直连头也不敢抬,心里打鼓得厉害,如今她只祈祷着容铮与明贵妃只是凑巧遇上了,说几句话而已,并无阴.私,否则她都不敢想象这两个人会怎么对付自己。 第16节 她迅速的看了一眼宣和帝,她自认没有勇气将此事说出,更不用提她连证据也没有。她深吸一口气,又飞快的扫了容铮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就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她就只能也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喝了两大口合欢酒,让自己的面色看上去红润一些。 她其实最怕被沈意秐看出异常来,沈意秐心细如尘,若是被她发现了什么,意秾解释起来可就麻烦了。幸而这个时候舞乐响起,明贵妃出场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了过去。 明贵妃穿了一身雪白的绫裙,腰肢束得极细,身段柔软简直比春日里的柳枝更胜一筹,再往上看去,便是饱满的胸.脯,丰盈窈窕,媚.态如风。她先给宣和帝请了安,意秾见她的视线从容铮身上从容掠过,丝毫尴尬也没有,心里不免觉得诧异,因为明贵妃和容铮的神色都太正常了,她都不禁要疑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明贵妃跳的是白纻舞,初时动作极为徐缓,如漫步于云上,姿态闲适已极。随着脚步轻移,节奏也越来越快,她折腰旋身时简直柔.弱无.骨,明明是极纯白干净的舞姿,跳到后来却让人觉得她目光中含笑流盼、如诉如怨,竟似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宣和帝的目光痴痴的凝视着明贵妃,连一丝余光也没分给旁人。 赵皇后坐在宣和帝身侧,笑容早就僵在脸上了,大袖下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当明贵妃跳完舞敛袖坐到宣和帝左下首时,赵皇后没忍住瞥了她一眼,道:“贵妃的舞跳得确实是极好的,只不过大殿里还有许多精心教养起来的小姑娘,看了未免就有些不大合适了。” 这话说的极其诛心,几乎就是明言明贵妃跳的这舞“不正经”,要教坏这些身份高贵的小姑娘们了。 宣和帝心里正高兴着,闻言就皱了眉。 明贵妃面上却丝毫不变的淡淡笑道:“多谢皇后娘娘直言教导。”就再无他话了。 岂止是不屑争辩,简直就是不当回事。 赵皇后的一篇子话顿时就被噎了回去,她就有些气急败坏了,宣和帝终于看了她一眼,毕竟是皇后,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下她脸面,便道:“好了,命人传菜吧。” 这个小插曲也就算告一段落了,不过皇家之事最是乐为外人道的,尤其是现在宣和帝还没有皇子,而赵皇后年纪已经不算不小了,如今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且才三岁,她若再想有孕,想必也是不容易的。而明贵妃正是女子最美的年华,又得宣和帝爱重,才入宫没多久就封了贵妃,日后再诞下皇子,只怕这皇后就真的要换人来当了。 如今宣和帝所忌讳的,唯有赵皇后的娘家罢了。赵皇后的娘家是镇国公府,赵家本就是京中大族,与大梁各地世家因姻亲建立起来的关系盘根错节,便是宣和帝也不能丝毫不顾忌。 筵席散了之后,沈意秐就直接陪着赵皇后走了,意秾则跟着其她几位小姑娘相约一起去看灯。 翠寒园里早就准备好了许多的灯盏,虽及不上元宵节那般多、那般热闹,但是胜在精致,且别出心裁。 从群玉殿出来,便是晨晖门,自晨晖门往外望去,各处花枝树间,高低错落蜿蜿蜒蜒的挂满的各色灯笼,罗帛灯,影戏灯,嫦娥奔月,琉璃宝带,光前面这座园子,灯盏就足有数千百种,极其新巧,无所不有。 远远望去,夜色下的灯火蔓延成一片,缭绕如七色祥云自天而降,灯光灿烂照耀天地。 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便是平时有些什么争吵,此时也都被满心的欢喜所占据了,大家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太后宫里的盖嬷嬷来催,她们才不舍的回绛云阁去。 意秾是觉得累坏了,只想赶快回去好好的睡个舒服觉,盖嬷嬷却叫住她笑道:“沈五姑娘,太后娘娘命奴婢过来请姑娘过去一趟。” 意秾心里诧异,却也不敢表现出来,或许是太后有什么要特意交待她的也不一定,毕竟如今她也算是个半路子的公主。盖嬷嬷虽不及黄尚宫那般得脸,但是她被定下来要去大虞和亲时,进宫去谢恩,便是这位盖嬷嬷领着她去见的太后,因此,她心里虽然疑惑,却也笑着应了个是,道:“那便烦请嬷嬷带路了。” 不过她边随盖嬷嬷走,心里边暗自纳闷,太后自到了翠寒园便说疲累了,一直在房里歇着,连晚上的筵席也是没有参加的,这个时辰叫自己,难免让人心里打鼓。她便回头看了绿蚁一眼,让她警惕一些。 绿蚁默默的点了点头。刚出了园子,就见一个穿着暗纹团领衫的宫人迎上前来,给意秾请了安,恭声道:“小人给沈五姑娘请安!小人名唤谢通,沈五姑娘直呼小人名字便是。” 谢通像是怕她断然拒绝,也不敢歇气儿,赶紧道:“二殿下让小人来请沈五姑娘到摘玉阁去,沈五姑娘这边请。” 意秾愕然的瞪大了眼睛,侧头看了一眼盖嬷嬷,盖嬷嬷还对她歉意的笑了笑,告退走了。意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她没想到容铮竟然这般有手段,连太后宫里他也安插了人手。 他就不怕自己找太后去告密么。 现在天色又这么晚了,哪里适合他们二人独处了?意秾鼓了口气,道:“其她姑娘们都已经回绛云阁去了,若是我不曾回去,只怕阁内的几位嬷嬷要担心了。二殿下若是有事,不如明日再说吧。” 谢通先前就得了嘱咐了,哪敢强留她,眼睁睁的看着意秾回身上桥。 意秾带着绿蚁只想尽快回去,可是下桥时却看见有人立在湖畔,只见那人穿了一身月白色织锦蟒袍,长身玉立,似乎是这颜色柔和他周身的气韵,令他看上去内蕴如玉,气峙如山。 ☆、第31章 摘玉亭 意秾想起世人对大虞这位二皇子的评价,“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这京中指不定有多少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只不过是碍于两国身份相差罢了。 意秾也不迟疑,上前两步,敛衽给容铮行了礼,“二殿下这么晚还没休息?” 容铮“嗯”了一声,略抬下巴指了指前面的摘玉亭,道:“我有话跟你说。” 摘玉亭在海棠园深处,本身是个四周满嵌琉璃的小亭子,冬日置火盆,夏日则鼓以风,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去处,周围又都是盛放的海棠,白日里确实是极美的,但是在深夜前往就显得幽深黑暗了。 意秾不觉得有什么话非要到那里去说,便垂首道:“二殿下有事不妨就在此处说罢,若要到摘玉亭去,再返回绛云阁只怕要耽误许多功夫,我身边的丫头回去定然要告诉我娘,我娘定要训斥我的。” 这话半真半假,虽然有之前盖嬷嬷搬出太后来打的幌子,但是这园中人多,谁知道会撞见谁,不好解释不说,只要略有什么闲话传出去,她就不必做人了。 容铮翘起嘴角轻笑道:“我要跟你说的话,在这里不方便说。” 这句话被他说得像是调.情一般,分明就是暧昧的语气,意秾的脸腾地就热了起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容铮忽然迫近,意秾一点儿准备也没有,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退,却感觉手上一温,她的手就被攥住了。 意秾反应过来后,脸倏地就红透了,差点儿没红到后脑勺去。凌氏对她家教甚严,她活了这两辈子了,还从未与人做过这般亲密的举动,拉手在她看来自然就是极亲密的事了,之后她就恼羞成怒了,他将她当作什么了?竟然敢这样轻佻的对她!她想也没想立即扬起另一只手朝他脸上挥去,他漫不经心地化解了她的攻势,握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微笑地看着她,道:“走吧,摘玉亭那里我已经命人四处都挂了灯盏,灯下赏海棠其实更为艳丽。” 意秾简直不敢相信,她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又无.耻下.流之人,她气急败坏的道:“二殿下最好放开我的手,听闻大虞与我朝风俗相通,想必都是敬重长辈的,如今我已经定下来要与你兄长成亲了,将来便是你的兄嫂,二殿下这般岂非不妥?”岂止是不妥,简直就是不要脸! 容铮看向意秾,小姑娘努力讲道理的模样还透着几分娇憨,毕竟还是年纪小些,虑事不够周全,且不懂变通,不过倒也不妨碍,他不是靠妻族的人,若不是他母妃为他定下的亲事太复杂,他也不必绕这么大个圈子才能把她带回大虞去,日后若有她虑及不周之处,他再指点她一二也就是了。正想着,他的目光就又落到了她粉嫩的唇瓣上,如今连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之前也不是没见过她,那时也只是觉得这个小姑娘太漂亮了,但是太漂亮于他而言却并不合适,他所需要的妻子只要容貌上乘就可以了,况且她虽然有时候看着聪明,但蠢起来也颇让人头疼。 就比如现在,谁跟她说她到大虞去和亲就一定会嫁给太子了?还一本正经的跟他谈论伦理纲常,不过日后的事情现下对她说了,只怕她也听不懂,况且他也不想在这上头浪费时间,便简单的对她道:“你放心,不会让你成为太子妃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意秾哪里是不放心这个,和亲之事不是她能掌控的,但听人摆布而已。但此时他们两人若是被人撞见了,还哪里谈得上闺誉,她也就只有扯条白绫子上吊的份儿了,连家人都要跟她一起抬不起头来。 他可以不顾及他的名声,她却不能。跟他讲道理又完全讲不通,这四处暗中都是他的人,绿蚁也帮不上忙,她心里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他却兀自将她的手握在他温厚的手掌里,拉着她出了丽泽门,往摘玉亭的方向去。绿蚁要跟上来,他眼风一扫,立刻就有人上前拦住了她。 容铮一路拉着意秾到了摘玉亭才停下来。 此时的摘玉亭四周熠熠恍若银河,每一株海棠树上都挂着一只水红色绡纱的灯盏,因海棠枝并不粗壮,所以上面挂的灯盏也极小,既精致又可爱,圆圆皎皎,如东海龙宫中被清水洗濯过的明珠。远远望去又如点点星火连成一片,映着娇.嫩欲.滴的海棠花,美不胜收。 不过意秾却是没有心思赏景致的,她忍气道:“请二殿下有话快说。” 容铮慢条斯理的在摘玉亭中的檀木椅上坐下来,又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道:“坐吧。” 意秾执拗着不肯,僵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二殿下有什么话要说?” 容铮见她气呼呼的模样,两颊融融似带着玫瑰色,便翘起嘴角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不送我一份生辰礼么?” 他之前还救过自己一命,这个要求也不算过份,不过意秾急着回去,没心思跟他周旋,便敷衍道:“我明日便请我娘为二殿下备礼送到二殿下府上去,也权当谢过二殿下的救命之恩了。” 容铮面上的笑意便淡了一点儿,挑了挑眉,“我要你亲手做的。” 意秾忍无可忍道:“我已经算是定了亲了,我做的东西又岂能落到其他男子手中?若果然有了私相授受之嫌,于二殿下无碍,我却要青灯古佛一生了。” 容铮闻言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便落到了她的腰间往下一点儿,意秾也注意到了,她现在已经彻底将容铮当作无.耻之徒了,顿时觉得他的目光所触之地实在太过下.流,她简直羞愤欲死,明知道打不到他,巴掌却还是奋不顾身的抡了过去,容铮一把就拽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接着他的身体就倾覆下来。 他盯着意秾的双眼,意秾也不甘示弱的瞪着他,他冷笑一声,伸手探向意秾的腰间,稍一用力便将她腰间的荷包拽了下来。 他将意秾放开,然后沉着一张脸坐下,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枚竹篾儿来,皮笑肉不笑的嘲讽道:“沈五姑娘果然是极重声誉的。” 意秾看到那枚竹篾儿,脑中瞬间就轰的一声,当时季恒将这枚竹篾儿塞给她时,她便装在了这个荷包里,之后也并没有想着拿出来,后来她换衣裙也总要换随身搭配的饰物的,她就将这个荷包忘了。此次到翠寒园来,是凌氏帮她装置的衣物,下午彤鱼为她配衣裙时,觉得这个荷包的颜色好搭配,便给她戴上了。 她心里羞恼的同时,怒气也腾地就冲了上来,容铮这个人简直称得上可怕,竟然连她哪个荷包里装着什么都知道,他到底盯了她多久了? 容铮将那枚竹篾儿翻过来看,上面还刻着季恒的名字,他心中邪火上升,只觉得被她气得脑瓜仁儿疼,冷冷道:“沈五姑娘与旁人私相授受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你的闺誉?命自己的丫头去给外男递信时,怎么也不知道避讳一点儿?如今你倒是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定了亲的人了,那怎么在法相林时还拿眼神去撩旁人,沈五姑娘这都算是洁身自好、贞洁守耻了?” 意秾气得发抖,她之前并未意识到她做的这些事情是多么可耻,如今听他说来,她就像是被夫主捉.奸的妇人一般。她并不是一个口舌伶俐之人,即便活了两辈子,她也没能变得像沈意秐那般舌灿莲花,此时的她连反驳都无从下口,眼泪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 容铮攥紧了拳头,终还是不忍心,强行把她抱住,将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怀里的人像是气坏了,一边抽噎一边挣扎拍打他,他叹了口气道:“是我说错了,沈五姑娘惠质兰心、品重端庄。”他语调里依然带着浓浓的怨气,“只是你不许再与季恒纠缠不清了。” 意秾哭得简直止不住,容铮安慰了半晌,觉得不起效用,便用大手扣住意秾头,以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伸出舌头往她流着泪的脸上舔了一口。 意秾立时就惊呆了,连哭都忘了,瞪大了两只眼睛简直反应不过来。 此时她脸上全是泪水,妆都花了,睫毛上也挂着水珠,这样子真是说不出的滑稽与可爱,容铮伸手替她理一理额前的碎发,笑道:“我送你回去吧,再哭下去,只怕眼睛就要肿了,到时候跟你身边的人怎么解释?” 意秾别过头黑着脸道:“不劳二殿下费心。” 容铮不在乎的扬了扬眉,她不同意,他也坚持送她回了绛云阁,他立在院门外看她带着绿蚁进去,又过了半晌,见里面并未发出什么大动静,才转身回去。 意秾回到绛云阁时,其她人都已经睡了,绛云阁内有一间正房,两侧各两间偏房,东西向又各建有一排厢房,因这里的厢房多,又是处于翠寒园的深处,所以才将她们这些小姑娘都安排在这里。意秾因是公主的身份,虽是个半路子的公主,但好歹名头摆在那里,故而她是一人住在正房的,连丫头她也能比旁人多带一个。 意秾回到自己的屋子,就让彤鱼打水沐浴,彤鱼等得她家主子都要急死了,此时见意秾脸上红一块黑一块,虽然看着是用手绢擦过了,但也看得出明显是哭花了妆弄的,彤鱼吓得腿差点儿一软,“姑娘,你……你怎么了?” 意秾心里一慌,她也知道自己脸上的模样不好瞒过彤鱼,正要措词开口时,就见彤鱼像是想明白了似的愤愤道:“如今姑娘也是公主的身份,日后还要替长公主去和亲,太后娘娘竟还这般欺负姑娘!” 意秾松了口气,又斥她道:“这里虽不是宫里,但是规矩是一丝也不能马虎的,不说别的地方,单这一个绛云阁,就有多少宫人看着?你说话竟不顾分寸!” 彤鱼垂头请罪,嗫嚅道:“大家都知道姑娘是被叫去了太后娘娘殿里的,这会子回来明显是哭过的,奴婢是担心姑娘。” 意秾此时心里一团乱麻,又困又累,只嘱咐彤鱼不要与旁人说起,沐浴之后便上床睡觉了。 在翠寒园住了几日,一众小娘子都喜欢上这里了,这里景致又好,大家玩儿在一处,又松泛,又有趣,大家钓鱼捉虾,淘花制香,又开诗社画社,简直都不想走了。 不过这两日京中有一桩传言闹得沸沸扬扬,宣和帝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提前回宫。 朝中已有言官呈上了急奏,快马加鞭的送至翠寒园来,宣和帝看了,气得当场就掀了桌子,骂言官们“俱是长舌毒妇!” 意秾是过了两天才知道这件事的,她当时正跟吴善芳一起研究乐谱,吴善芳的丫头名唤海棠的就急匆匆跑进来。 吴善芳一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又是有什么八卦事了,皱着眉让她快说。 海棠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道:“姑娘,沈五姑娘,奴婢方才出去的时候,就听大家都在说贵妃娘娘的事。” 贵妃娘娘能有什么事儿? 意秾眼前一下子就闪过了容铮的身影,脑子瞬间就是一个激灵,吴善芳更是等不了,催她道:“快说!快说!” “奴婢也是听别人说起的,因圣上前两日圣躬不豫,连吃了三天的药都没怎么见好,先时是有人说圣上身边有人克妨了他,这才令圣上病痛缠身。而这两天又有人传贵妃娘娘是……”海棠说顺了嘴,下面的话险些就溜出来,吓得她赶紧止住了话头儿,这样的话可不是该对她家姑娘说的,若是被夫人知道了,她少不得又得挨训斥。 意秾见她不往下说了,便侧头看向吴善芳,吴善芳最是了解她这个丫头的,猜也猜得出下面的话是什么,便抿嘴一笑,凑到意秾耳边道:“想来是有人传贵妃娘娘是狐狸精变的了。” 这种言语也不过就是流言罢了,本就是可大可小之事,偏有言官对此大做文章,直言明贵妃妖.媚惑上,只怕将来要成为亡国的祸根。 如今更是连平头百姓都知晓一二了,连妺喜、妲己之流都比了出来,宣和帝自然不能不重视。 谢通命人查清之后,便将事情的原委禀告了容铮,谢通是知道他这位主子的,最是个胸有成府,锋芒不露的,明贵妃在大梁的作用不容小觑,现在明摆着是有人想要除了明贵妃,谢通默默的在心里为那些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只怕他们这回是没好果子吃了。 容铮皱了皱眉,道:“宣和帝知道了么?” 谢通摇了摇头,“虽然此事是赵皇后有意而为,但是她并未联络她的娘家镇国公府,想必也是怕万一此事泄露,宣和帝会连镇国公府一齐降罪吧。” 容铮的手指在紫檀木案上敲了敲,“想法子透露给宣和帝,只告诉他流言之源是从赵皇后那里传出去的,旁的一概不用管。他也是多疑之人,自会命人去查。” 谢通忙点头应下。 “这几日派人盯着她了么?”容铮又问。 谢通心道:他什么时候敢不派人盯着了?也不知道那位沈五姑娘是在哪儿练就的一身本事,简直称得上法力无边了。不过她也确实是美得惊人,便是大虞的那位文姑娘,虽号称大虞第一美人,也要比沈五姑娘差上一截儿,不过再怎么说,殿下这亲事都已经定下了,沈五姑娘再漂亮得不像话,也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罢了,若为着她倒耽误了大事,不值当的不是? 萧昭妃送来密信时,还特意命他要规劝着殿下,他此时鼓了两鼓勇气,才磕磕绊绊的开口,“殿下……小人,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容铮的目光冷冷的扫过来,谢通立刻吓得头都不敢抬,哆嗦着一口气说完,“殿下若是放不下沈五姑娘,当初倒不如将她带回大虞,便是在殿下大婚之前纳了她,萧昭妃娘娘也不会不同意的。” “这话是你要对我说的?”容铮瞥了他一眼。 谢通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容铮,硬着头皮道:“是萧昭妃娘娘命小人说的。” 容铮也不说话,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才道:“下去领三十板子。” 谢通暗暗叫了声神天菩萨,这已经算是轻的了,他在开口之时就知道少不了一顿责罚,但是萧昭妃娘娘的命令他也没胆子不遵。幸好他这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是也少不得要躺个十天半月的才能下床了。 第17节 谢通退下去之后,容铮看着案上的那个嵌螺钿的紫檀木匣子,不由又想起了意秾,他若是舍得让她做妾,他又岂用费这么些力气。不过文家的亲事确实要麻烦一些,首先他母妃萧昭妃这一关便难过。 到了午后,赵皇后便派人来请绛云阁的一众小姑娘们过去叠影殿吃冷食,宫里有一位极其手巧的姑姑,这回出宫赵皇后也将她带了出来,如今天气愈热,赵皇后便常命她做些冰凉爽滑的吃食。 赵皇后还是头一回赢了明贵妃,这份欢喜可谓持久,她面上一直带着笑意,与平日里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不过她也并未在殿中久留,等赵皇后一走,大家就随意起来,也不再拘着了,嘻嘻哈哈的闹成一团。 叠影殿之所以被命名为叠影,是因为殿中所置的并非寻常的直棂窗,而是大面积的月洞窗,上面都糊了碧色的茜纱,日影斜照进来,便笼着如雾一般的浅绿色光晕。 意秾勺了一碗冰雪冷元子,这冷元子是用黄豆和砂糖做的,将黄豆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匀,加水团成小团子,然后再浸到冰水里面,又加了些切成方块的木瓜肉,甜甜糯糯的,极为好吃。 旁边的玉安县主正笑着打趣沈意秐,道:“方才我从丽泽门过来时,你猜我瞧见谁了?竟是季家表哥,也不知道他是为谁来的?” 玉安县主的母亲与季夫人是表姐妹,是以她也可以唤季恒一声表哥的。 沈意秐与季恒的亲事也已经算是说定了,季夫人已经点了头,季老夫人又撂了手,只等着季世子从四川回来拍板了。季夫人本就是极喜欢沈意秐的,况且也算八字有了那一撇了,故而身边关系亲近的也都知晓个大概。 旁边立刻有人奉承了一句,“沈家姐姐自然是个命好的。” 沈意秐是不信命的,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去争来的,信命有什么用?她用尽心机才能与季恒议亲,其中的曲折外人如何能知道? 她此时也算是得偿所愿,又看了旁边的意秾一眼,温婉的笑道:“季家表哥是来奏对的,圣上留他住两日也属正常。” 玉安县主笑着道:“你瞧瞧,一提起季家表哥,这脸都红了。” 她们二人自幼关系便不一般,便是开开玩笑大家也并不放在心上,又笑闹了一阵,这才作罢。 不过,到了傍晚时分,欢笑劲儿还未散呢,事情就反转了。宣和帝阴沉着一张脸,命人详查镇国公府。 ☆、第32章 载情来 此时赵皇后正在沐浴,沈意秐坐在下首的玫瑰椅里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赵皇后披着细薄的绢纱长衫出来,赵家的女子虽算不上顶美,却也不差。赵皇后如今方三十许的年纪,与明贵妃自然是无法相比的,但仍旧是风韵犹存。她平日里又常花费大把的时间保养,故而此时看上去皮肤细嫩,长发披在身后,倒中和了些她平日里的严正之气。 沈意秐忙笑着迎上前去,赞道:“姑母这般美,又端庄贵气,可把众人都比下去了,怪不得娘亲常说姑母未出阁时就是最得外祖母宠爱的。” 虽然知道是奉承之语,但是沈意秐的奉承让人听了甚是舒服,赵皇后面上的笑容一直扩大到了眼睛里,她道:“你外祖母其实最是公正的,只有你娘从小就知道吃味儿。” 沈意秐乖乖的挂着笑容,没言声。 “你此番的计谋果然是极好的,竟也用不着我亲自去联络前朝,就有言官坐不住了。”赵皇后赞赏的对沈意秐道:“这一回至少也要扒下明女彦一层皮来。你的功劳最大,说罢,你想要什么赏,姑母可是什么都舍得给你的。” 沈意秐道:“帮姑母是外甥女自愿的,外甥女不要姑母的赏。” 赵皇后看着沈意秐,心道若是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像沈意秐这般聪慧有心计,她也就不求什么了,这么些年她想求一子这个心愿一直未能达成,如今她也多少有些灰了心,反正日后若有其她妃嫔生下皇子,她再抱过来养也是一样,总是要唤她声母后的。她拍了拍沈意秐的手,道:“等日后你与季家二郎成亲时,我定会给你好好添妆,比姝丫头的还要强。” 正说着话,赵皇后的贴身大宫女芳蕊便进来传话,赵皇后与沈意秐说话时,最忌讳别人打扰,芳蕊心思灵透,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自然不敢犯了忌讳,所以此时见她匆匆进来,赵皇后便道:“出什么事儿了?” 芳蕊忙躬身道:“回皇后娘娘,方才圣上去了绛仙阁,奴婢听闻圣上在绛仙阁中生了大气。” 绛仙阁中住的正是明贵妃,这绛仙阁还是宣和帝亲自为明贵妃题的字,以往赵皇后是最听不得这三个字的,如今听闻却是心情大好,与沈意秐相视笑了。 绛仙阁中,宣和帝确实是生了大气了,明贵妃面上淡淡的,椅着镂雕天女散花的落地罩,命人将碎了一地的茶盏收拾起来。 宣和帝犹自运气,黑着脸道:“镇国公府欺人太甚!朕自登基以来,处处忍让,上一次她们赵家人敢泄题,这一回竟连朕也算计上了!竟然敢大逆不道扯出亡国的流言!” 大太监李福全给宣和帝顺着气,迅速的觑了明贵妃一眼,道:“圣上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这可不值当的,圣上若觉得赵家欺瞒了圣上,圣上想法子裁处也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圣上天威,谁人敢不从?” 镇国公府自开国起就是一等国公府,百年传继下来,非但没有衰落,反而在老镇国公手里愈加令人不可小觑,否则宣和帝也不必提什么处处忍让了。 宣和帝也并非蠢不可及之辈,他自听闻流言是从赵皇后处传出后,便命人探查了镇国公府,但是镇国公府也并非是一朝一夕便能解决的,他如今只是觉得对不住明贵妃,便将穿着素纹云罗纱的明贵妃揽在怀里,道:“女彦静待几日,朕定然会为你讨个公道的。” 明贵妃淡淡笑道:“有三郎这句话,我便无怨了。” 落地罩旁挂着的幔帐上的穗子垂下来,明贵妃抬手拨开,一举一动,宛如弱柳扶花,她眼中濛濛的,看得宣和帝腹下一团火顿时就燃了起来。 当即便将她打横抱起入了内殿,待放到床榻之上,便覆了上去,情到浓时,床榻都似乎摇了起来,宣和帝喷着热气在明贵妃耳边道:“女彦,睁开眼睛。” 明贵妃口中呻.吟而溢,却是紧闭着双眼,她与宣和帝行床榻之事时,向来都不肯睁眼。她是经过特别训练的,身子软若游鱼,让人爱不释手。只有一次宣和帝强令她睁眼,她虽遵从了,那一番却再没有她紧.致的趣味,自那之后,宣和帝便再未强命她过。 今日宣和帝是暂时忘了前事,才又提了这一句,明贵妃扭动着的身子顿时就是一僵,宣和帝只觉得一阵紧张,便出来了。他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又安抚她几句,才去了书房。 明贵妃的内殿是从不许旁人进来的,只除了她带进宫的玉索,玉索见宣和帝走了,才进来服侍明贵妃沐浴。 明贵妃命玉索将她之前穿的那件素纹云罗纱长衫拿出去烧掉,沐浴之后,玉索又为明贵妃蓖头发。明贵妃的梳妆台与旁人的不同,是没有铜镜的,玉索叹了口气,或许旁人并不知情,但她却是清楚的,明贵妃长得美艳,但她却是最为自厌,连照下镜子也不肯。 明贵妃闭着眼睛,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他今日都做什么了?按时用饭了么?” 玉索与明贵妃在入宫前也算是相依为命,此时听了这话,心中就是一疼,“娘娘……”她劝道:“娘娘何必如此自苦,圣上待娘娘这般好,娘娘何不就一心一意跟着圣上?若不然,娘娘就直接对二殿下表明心迹,便是被二殿下拒绝了,也就此断了心思了,总好过如此苦情。再说也不一定就是拒绝,如今二殿下将心思放在了一个小丫头身上,娘娘竟还比不上她么?” “你以为他不知道我的心思么?视而不见,便是明白的拒绝了。”明贵妃苦笑一声,“文二姑娘又是惊艳才绝的人物,又有萧昭妃爱护,我便是做个侍女只怕都是轮不到的。” 提起文二姑娘,玉索就不说话了,保宁帝曾说过全大虞的钟灵之气都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去了,美丽聪慧,待人宽和,家世又好,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二殿下。 “那……那位沈五姑娘?”玉索惊讶的道:“她怎么说也算是公主了,怎么可能做妾?” 明贵妃笑了笑道:“便是她想去给二殿下做妾,以文二姑娘的手段,只怕她也做不到呢。” 此时的绛云阁中,意秾已经踌躇了半晌,她手里捏着季恒命人递来的信,道:“你去告诉季表哥,就说我已经歇下了,就不陪季表哥赏夕阳了。” 绿蚁应了声是,便出去将送信的那个丫头打发了。 不到一刻钟,又一个小丫头过来,仍旧递上来一封信,内容与上一封差不多,大抵是邀她到竹林去。意秾只是诧异,这封信上的字数不少,显然不是一刻钟就能写完的。她又命绿蚁将先前说过一回的话再说了一遍,果然又是不到一刻钟,第三封信就送来了。 这就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意思了。 意秾平复了下心绪,心想有些话说开了也好,便带着绿蚁去了白莲浦后面的竹林。 此时天色稍暗,穹底霞光漫天,极是壮观,季恒正负手立在竹林中,他今日穿的是官服,想来是方与宣和帝奏对出来,还未来得及换衣衫,他头上戴冠,朱红色的组缨垂下来,随着轻风丝丝缕缕的摆动。 他手里还握着几封已经写好的信,看见意秾走过来,自嘲的笑了笑,“我还以为得叫上你十几次,你才会来。” ☆、第33章 故人面 季恒望着面前的意秾,婷婷的少女,穿了一身蔷薇粉流水纹雪缎襦裙,他甚至不用去看她的皎面,就能在心中描摹出她的五官与娇憨的神态来,西天边迤逦的日光都洒落在她身上,此刻的她,美得鲜焕而又隽永。他有那么一刻以至于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就在她的目光里倒下去算了,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1 他也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个美得惊人的小姑娘的,她聪慧善良,像娇花一般被人捧在手掌心里养大,她身上几乎有他所有的喜欢与向往。 他之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能够娶到她。 “大虞不是一个好去处。”他开口道:“即便是成为太子妃,也依然如履刀锋上,大虞野心不小,我怕你会被算计成为他们兴兵的借口。”他盯着意秾的眼睛,“我想向圣上请旨,下个月出使大虞,大虞往东便是东海,我已准备好了海船,去琉球或高丽隐居,你与我同行。”最后一句话,声音微稠,似带着诱哄。 见意秾满脸的错愕,他笑了笑,道:“不用怕,我在琉球高丽均有好友,高丽更是与我朝票号相通,我会给你两成富通票号的股份,即便日后我见异思迁了,你也不用担心。” 富通票号是大梁第一大票号,意秾没想到季恒竟然会有富通的股份,两成的股份,即便是对富商大贾来说,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了。不过更令意秾震惊的显然是他前一句话,他面上认真,甚至还挂着和煦的笑容,仿佛他所说的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而不是私奔之语。 意秾的脸白了白,一时间思绪翻涌,她方重生之时心中对季恒满是仇恨,可是如今,无论是情意还是怨憎,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她迟疑着措词道:“季表哥,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罔顾我爹娘与兄嫂的性命……” 季恒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儿,她那双眼睛里有惊讶,有不解,有疑惑,但是两颊白净,莹润似雪,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涩。 他的目光淡淡的望过来,“我会安排好,不会因为你的失踪累及任何人。” 意秾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便是一阵心慌,他分明就是在用“这回你还有什么理由?”的眼神看着她。 季恒也不说话,极有耐心的等着她出口,四周静若旷野,翠寒园位于郊外,此时正值傍晚时分,已经能隐隐瞧见极远的山间有袅袅炊烟腾起,一缕一缕给人一种安宁的感觉。 意秾的手心里却都在冒汗,她不敢在此处多留,虽然有绿蚁守在外面,但若不巧被人撞见,她还是说不清的,她缓了缓,平静的道:“季表哥,我不会去。”然后又对季恒福了一礼,“日后季表哥成亲,我一定会前去祝贺的。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表面十分镇定,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她心中的杂乱,心跳得几乎就要破腔而出了,她怕被季恒听见,慌忙的转过身就往竹林外走。 季恒紧紧握住拳头,又倏地松开,突然上前两步一把就将意秾拽到了怀里,他箍得太紧,意秾简直觉得要喘不上气来,身体不自觉的抵触,季恒这才察觉弄疼了她,松开一些,抵在她耳边沉声道:“你宁愿嫁给一个异国的太子,也不愿意跟我走么?哦,对了……”他轻笑一声,“那个太子还有个兄弟,或许你还可以享齐人之福。那位二殿下早就看上你了吧,还记得上一次你命人送给我的那封信么?就是落到了他的手里。怎么,你也对他动情了?你喜欢上了你未婚夫的兄弟?” 意秾的脸面瞬间煞白一片,巨大的羞耻感直撞上她的脑门,她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双腿只觉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若不是有季恒托着,她险些就倒了下去。她双目瞪圆了看着季恒,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他怎么可以这样羞辱她? 她强撑着将他一把推开,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唤绿蚁过来,绿蚁赶过来时迅速的看了季恒一眼,扶着意秾转身回去。 季恒沉着脸望着她们的背影,良久,才苦笑了一下。 宣和帝本来已经预备着回京了,但是这两日却又不急着走了,他昨日还去了一趟赵皇后殿里,赵皇后欢喜的伺候宣和帝用了饭,谁知饭才用了一半,宣和帝就发了火。 之后更是将赵皇后殿里伺候的宫人换了将近半数,意秾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了,绿蚁显得很平静,彤鱼就是明显的幸灾乐祸了,她是自小就在意秾身边伺候的,对赵氏一族自然是喜欢不起来。 这日天气正好,彤鱼将帘子卷起来半角,有风便从那角帘底溜进来,带着园中的繁花芬芳。 彤鱼走进来笑吟吟的道:“姑娘,听说那日圣上在俪仪殿听见有两个宫人正悄声议论贵妃娘娘,还是整日里翻来覆去的那些话,说贵妃娘娘是狐狸精变的,只怕日后还要想着法儿的吃人呢!圣上听了,立时大怒,将皇后娘娘殿里的人都骂了一顿,听说,”她又四处看了看,才小声道:“听说圣上还对皇后娘娘说:善妒的女人不配作皇后。” 意秾嗯了一声。 彤鱼有些傻眼,这么令人亢奋的消息,自家姑娘竟然只是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她不甘心的道:“听说皇后娘娘还哭了一场,贵妃娘娘也真是有本事,那些传言圣上竟丝毫也不信。”她还欲说下去,却看到意秾警示的目光,立马就闭上了嘴。 接下来赵皇后极少再邀请这些小娘子们了,连沈意秐也跟着万分低调起来。 下午的时候,乐安郡主做东,掏自己的私房银子请一众小姑娘们吃荷花宴。如今正是荷花盛放的时节,宴请就设在湖心处,每一道菜色都与荷花相关。 大家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了,自然都是极熟识的,此时见乐安郡主引着一个未见过的小姑娘,就显得格外引人注意了。 那个小姑娘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头上簪着一支金叶子的华胜,上面垂着流苏,她稍一动作,流苏就摇摇曳曳的,拂到她白净的额上,看上去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意秾觉得她大概是那种柔柔细细的性子。 乐安郡主笑着道:“文索妹妹是我表姨母的女儿,自小长在杭州的,因这次我表姨父调任京中大夫一职,这才将她们都带上京来,咱们都是年岁差不多的,日后也多了个玩伴。” 有乐安郡主亲自做引荐,大家自然都是十分给面子的,面上带着笑容与她攀谈。 意秾却是忽地一惊。 左文索。 意秾见过她,或者说是在梦中见过她。上辈子季恒执意与沈意秐退亲之后,所娶的姑娘便是左文索,他们一共生了二子一女,夫妻恩爱偕老。 意秾转头看了看沈意秐,沈意秐面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与左文索交谈了几句,乐安郡主却笑着瞥了沈意秐一眼。 等用完饭又撤了席面,书案便又摆了上来,作画几乎已经成了这些小姑娘必不可少的消谴了,先时还有些争强好胜之心,后来时日久了,也就是单纯的想将此时眼前的景色描摹出来罢了。 大家神态放松,闲庭而坐,执笔调色,偶尔闲谈两句,乐安郡主却故意走到沈意秐身旁,看了一眼她的画,笑道:“秐姐姐向来都是喜欢在作画上争个第一的,怎么今日却失了水准了?”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沈意秐身上。 乐安郡主与沈意秐不睦本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两人也用不着打什么机锋,乐安郡主极得先帝爷喜爱,她本人又有才名,被娇宠着长大,向来都是只有人让她的,没有她不如别人的。但先帝爷去后,赵皇后母仪天下,突然就冒出来一个沈意秐,又是处处都强过她的,虽说也有许多的才名胜过她的姑娘,但都是家世没落之辈,她自然不会放在眼里,偏沈意秐不是,有赵皇后撑腰,沈意秐倒比她还像个郡主了。她也不是什么大量之人,逮着机会总要奚落沈意秐几句。 沈意秐也不意外,因赵皇后刚被宣和帝训斥过,故而她觉得此时乐安郡主想要踩踏她几脚也实在是乐安郡主的风格,便一如继往的淡淡笑道:“郡主果然是火眼金睛。” 乐安郡主一看她那副淡然的模样就是一肚子火,心道看一会儿你还能不能淡然得起来,她冷笑一声道:“火眼金睛可担不上,咱们也不是孙猴子的亲戚。对了,提起亲戚,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日后若是从我娘这头儿论,我还能叫季家表哥一声表妹夫了呢!” 沈意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怒道:“你说什么胡话?” 乐安郡主笑道:“是不是胡话再过两天你就知道了,文索妹妹与季家表哥已经换了庚贴了,马上就要过小礼,也不怕你知道。” 左文索的脸顿时就羞红了,嗔了乐安郡主一声:“表姐!” 沈意秐差点儿就要晕倒过去,这些时日她一直在帮赵皇后出主意,如何善后明贵妃流言之事,而赵皇后为了不让宣和帝疑心她与镇国公府有联络,这段时间不只赵皇后,连她也不敢见赵府和沈府的人,她竟连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季恒与左文索定亲之事刚传散开来,就有言官联名上书弹劾镇国公及世子欺霸良民、贪腐国财,宣和帝雷霆震怒,当即便命人前往镇国公府抄检家财。 第18节 1这话是米兰昆德拉说的。 ☆、第34章 夜微凉 抄检的结果令宣和帝盛怒非常,镇国公府本就财势显赫,如今一抄之下,抄出来的东西竟然快赶了大梁五年的税收总额,镇国公便是杀头谢罪都不屈了。 赵皇后净面素钗长跪于殿外求情,镇国公府毕竟是百年世族,如若一朝铲除难免会伤了大梁的根基,宣和帝思虑之下,以镇国公年迈为由令其回祖宅养老,而镇国公世子则与阖府十三岁以上男丁一起流放,并削其爵位。女眷在赵皇后恳求之下才免于充没官奴,但也被谴返原籍。 都说福不重来,祸必重至,在流放途中,赵皇后幼弟赵航不堪流放之苦,竟有本事买通了押解,跑了回来。赵皇后又怒又急,最后也只得想办法将他送到老国公爷身边,报个病亡。流放途中染病而亡之人本就不在少数,赵皇后从中打点,又有镇国公府以前的故交相帮,竟也顺利的将赵航送走了。 谁知才不过两日,此事就被御史知晓,更是一道奏折递上了宣和帝的龙案。宣和帝这回倒没再犹豫,禀明太后之后,便下旨废后。其实若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倒是想直接将新后也立了的,但是太后头一个便不同意,直言明贵妃来历不明,不足为大梁皇后,此事才暂时搁置了。 赵皇后也被谴回宫中,原先的坤宁殿也不许再住了,迁至静思阁中静思悔过。 这一连串的旨意当头劈在脑门儿上,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一众与镇国公府颇有渊源的老臣守在宫外要见宣和帝,请复立皇后,但宣和帝只管留在翠寒园中,没有一丝要动身回宫的意思。其实众人心里也都明镜一般,这就是躲着那些老臣的意思了。 太后还特意召沈意秐与意秾过去说话,毕竟沈府也算是赵皇后的亲戚,而沈意秐的母亲赵氏又是镇国公府的姑奶奶,如此近的姻亲关系,沈府自然不可能不受影响。 太后倒是与平常无异,和善的道:“你们两个只管在这里好生住着,等圣上回宫时再同大家一起回去。虽说镇国公府出了这样的事,但朝政上的事情与你们这些小姑娘没什么干系,你们两个也不必多思多虑。”她又含笑对沈意秐道:“听说你这两日身子有些不适,想提前回沈府去?” 沈意秐脸色确然不大好看,道:“回太后娘娘,我自小便有头疾,每到盛夏之日便会发作,我怕自己精神气儿不高,倒影响了太后娘娘的兴致。” 太后笑道:“无妨,这里的太医带的足够,一会儿你回去我便派两个太医去给你瞧瞧,宫里的太医,总也比你们沈府的要好些,兴许就将你这顽疾治好了也说不定呢。” 沈意秐在大袖下紧紧捏着帕子,让她继续留在这里受乐安等人的嘲笑么!还有季恒,如今她留在翠寒园什么事也做不了,她怎么甘心?她怎会甘心为她人作嫁衣裳,她用尽手段心思想办法将意秾送走,而季夫人也已经同意与沈家大房议亲了,怎么这个时候却突然蹦出来一个左姑娘,她不甘心! 她起身上前谢恩,道:“多谢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事务烦杂,却还要抽出心思来顾虑我这等小事,我心中惶恐。” 接着她又跪下来,以头触地,声音中已带了呜咽,“求太后娘娘开恩准我回家照顾几日我娘,因我外祖家的事,我娘已经多日未进滴水,如今形容枯槁,我身为人女,能力有限,却不能不顾孝道,求太后娘娘恩准。” 意秾诧异的看向沈意秐,没想到她竟敢搬出孝道来迫太后同意她回沈府,沈意秐这是……被逼急了吧? 太后脸色微沉,端起茶盏缓缓呷了一口,整个大殿里静无声息,过了半晌太后才对仍跪在地上的沈意秐道:“你起来吧。”又唤黄尚宫,“我乏了,扶我回内殿。” 这就是不同意了。 沈意秐养得极好的指甲险些嵌进肉里。 接下来的几日沈意秐极少出门,只道头疾犯了,沈意秐也是个有本事的,如今她的靠山赵皇后已经倒了,她竟还能组织一个小圈子,大多是她曾经的拥趸,沈意秐手面大方,倒也笼络了不少家中空有架子的贵女,更何况虽然镇国公府已经势败,可沈意秐也仍旧是侯府嫡女,身份比起许多人来还是要高上一等的。 但是这种身份在乐安郡主这样的人眼里就不够看了,乐安郡主也随众位小娘子一起去探望了沈意秐,含嘲带讽的话自然是没少说的。 到了七月底,宣和帝终于要动身回宫了,起程的前一日,还特意备了一场辞别宴,只是如今要离去时与初来时的心境已然是完全不同了。原先赵皇后坐的位置上,现在宣和帝特下旨意命明贵妃坐着,明贵妃如今与宣和帝同席而坐,又掌后宫事,其实已是形同副后了。 席上众位小娘子们也都饮了酒,借着酒兴,最后倒也热热闹闹的散了场。回到披芳阁,意秾与大家一一道了别,这才回自己的屋子。 彤鱼伺候她去浴室沐浴清洗,又换了一身软烟罗的中衣和撒脚裤子,照往常一般倚在贵妃榻上,彤鱼立在一旁,给她一点一点的熏头发。先时彤鱼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聊着天儿,后来她慢慢就有些困意,便闭上眼睛睡了一小觉,也不知是睡了多久,她觉得有些口渴,便唤彤鱼倒水,唤了两声也没见人,她心蓦地就是一紧,忙坐了起来,又唤了两声绿蚁,果然也没人应答。 她心突突跳得厉害,也不敢发出动静,赤着脚下榻,掀开软帘,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正立在她的小书案前,翻看她平时作的诗画,此时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她这两日新谱的曲子。 意秾觉得自己没喊人来捉贼就是给他留脸面了,她黑着脸,道:“二殿下怎么在这儿?” 容铮也转头看向意秾,软烟罗本就极薄,此时她半干不干的头发随意散在她胸前,正好隆压出一个诱人的形状,他眼神好,隐约能看出里面的风光来,她面上带着薄怒,白净的小脸上肌肤几乎吹弹可破。他的目光慢慢往下移,最后落到她的赤脚上,粉嫩莹润的小脚指正露在外面。 意秾也发觉他的目光了,脸上腾地就覆上一层红晕,心中怒极,正要高声唤绿蚁,容铮已经走过来,一手紧扣住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托住她的头,意秾又惊又怒,他的身体已经不容抗拒的压下来,双唇吻上了她的。她的唇又嫩又软,容铮只觉得身下的人颤抖的厉害,他怕弄疼了她,便在她的唇上轻轻辗转,他极有耐心,等她又有力气开始挣扎反抗时,他才用唇舌撬开她的唇顶了进去,含着她的唇大力吮吸。 意秾吓坏了,她越挣扎,他的吻便越猛烈,最后竟将她抱起,强迫她靠在墙上,他一手托着她的臀瓣,分开她的双腿,自己的身体便强硬的挤进了她的双腿间。意秾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窒息了,他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疾风骤雨般的肆虐。 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意秾一巴掌就呼了过去,他抓住意秾那只手握在手里亲了亲,轻笑道:“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以后再亲热的时候,你若还来这一套,我就在亲热之前将你绑起来,省得你不老实。” 意秾的眼圈儿都红了,她咬着唇狠狠的瞪着容铮,容铮俯身亲了亲她娇小的耳垂,感觉得怀里的小人儿不肯配合,便淡淡的将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道:“别乱动,否则我不敢保证下一次会不会亲在你身体旁的部位上。” 他将意秾抱起来放到床榻上,意秾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瞪着他道:“我是你将来的大嫂。” 他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给她倒了盏茶,意秾扭过头不肯喝,他便就着那杯盏饮了一口,然后笑道:“你要是不喝,我就用嘴喂你喝。” 意秾知道他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自己接过茶盏,仰头喝净了。 容铮这才道:“我上次不是说过了,你不会成为太子妃的。” 意秾看着他不说话,过了半晌才问:“赵皇后被废是你动的手脚。” 容铮笑道:“你虽然有些蠢,脑子倒也还算灵活。有赵皇后在,明贵妃就不可能执掌后宫,许多事情做起来难免就束了手脚。就比如今日,”他轻笑道:“若还是赵皇后执事,我想进披芳阁还得费番功夫。不过你身边的人警惕性都太差了,我手下有一个身手极好的女军师,她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些。” 意秾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人脸皮厚到了一定境界,她怎么可能要这个心思叵测之人送来的人,她冷声道:“我不要你的眼线。” 容铮笑了笑,也不在这上面纠缠,换了个话头儿,抬眼看着意秾道:“前段时日,你去见季恒了?” ☆、第35章 今时意 容铮脸上仍挂着笑,但眼睛里的冷意却能让人浑身发寒,意秾也不抬头,镇定的道:“他是我的表哥,我们两家又是通家之好,自小便常在一处玩儿的,只是如今大了才避讳些,就是见上一面也不打紧。” 言之凿凿,听上去确然一片坦然之色。 容铮似笑非笑,“原来还是青梅竹马。”他看着意秾,挑了挑眉头,“看来在沈五姑娘的眼里,连商讨私奔之事也是不打紧的。” 意秾的耳根处一下子就红了,她又羞又怒,这个人简直无耻至极,偷听别人谈话竟还敢正大光明的说出来! “如果你想让你那位季表哥出点儿事,日后尽可以还去见他。”容铮淡淡道。 意秾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容铮翘起唇角笑了笑,“现在还不想做什么,不过你若是想知道我会做什么,大可以再去见他。”他伸手抚上意秾的脸,意秾偏头避开,他便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倾下.身将她圈在怀里,她的身子太软,软团团的让人舍不得放开手。 意秾挣扎不过,心中又急又怒,在他的唇落下来时,张嘴就狠狠的咬了上去,他却也不躲避,任凭她将他的唇瓣咬破,一股血腥味漫延至口齿,他就像一个噬血的猛兽,就着她的唇,深深的吻了下去,他的舌头探进去,与她的绞在一起,如狂风骤雨一般,在她全身已经瘫软的毫无力气时,他才放开她一些。 她的唇微微张着,唇瓣因为刚刚被他大力吮吸而红润多汁,上面还残留着他肆虐过的痕迹,上面还粘着一丝口涎,他的下腹骤然升腾起一股不知名的燥热来,他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两下之后,就一路而下,贴上了她光.裸的肌肤,意秾吓坏了,用尽全力的推打他,他怕惹急了她,这才不敢再造次。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是将她当作正妻来对待的,每次都想着等成亲之后再欺负她,可是每次见到她却又把持不住,总想将她抱在怀里亲一亲。 此时见她吓着了,他任她推打也只是抱着她不松手,又轻声哄了半晌,才道:“如今在大梁眼目众多,我的身份又尴尬,太子将我谴到这里来,是怕我抢了他的皇位,我自然不能跟我替他选的太子妃太过亲近,否则会遭他疑心你是我要放在他身边的棋子了。所以这段期间我不能常来看你,等日后回了大虞,我会先为你安排一个妥当的身份,你放心。” 他确实是怕她不放心,而如今大虞情势还不明朗,他又不能跟她说的太多,他抽出一晚的时间来并不轻易,本来想好好陪一陪她,但小姑娘明显并不领情。 他皱了皱眉,还只剩下半年的时间,希望时间来得及,不过若是来不及,他便要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也无人敢阻拦,只是他母妃那里要麻烦一些。 大虞形势复杂,有野心之人良多,他自小就在强敌环伺之下长大,身边的叔伯兄弟,还有各地藩王,无一不是希图大位或想立拥戴之功的,大虞的险象,如何是大梁这种颓靡享乐之国能比拟的。 意秾闻言抬起头,面上明显是惊讶的表情,他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了,她知道这次的和亲并不简单,但是如今看来,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一些,而面前这个人,他就像是一个泥潭子,只会让她无法抗拒的越陷越深。 容铮感觉到怀里的人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了,立刻得寸近尺的道:“我的生辰礼你想好送什么了么?要不然你就送我一个刻着你名字的竹篾儿吧,上面最好再刻着一句相思之语。” 意秾真的想要为他的脸皮点赞了,她抹了把脸,整张脸都是黑着的,不过也不得不说他想要的这个礼物也太容易了些,本以为他会故意刁难她的,不过这竹篾儿也不是轻易就能送人的,意秾正要断然拒绝,容铮就暧昧的笑着道:“不然你将你贴身穿的肚兜送我一个也可以,这两个里面你选一个。” 意秾的脸腾地就红了一片,这个人真是什么下.流的话都能说得出来,她胸腔里似塞了一大团棉花般的难受,她愤愤道:“你做梦!” 他笑道:“梦里也都是你。”眼看着意秾就要发飙,他才笑着道:“不早了,你早些睡吧。”他古怪的侧着身子站起来,似乎是在用袍子遮挡什么,他摸了摸鼻子,头也未回的对意秾说了句“你若是想找我便直接进宫找明贵妃。”便旋身走了。 意秾心中杂乱得很,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帐子顶,一直到了快子时才睡过去。 次日一早,彤鱼和绿蚁就过来伺候她起床梳洗,又收整好了东西,与众位小娘子们一起坐马车回京。 宣和帝照旧是坐着他的朱缨华盖九龙辇,明贵妃并未与他同乘一驾,在意秾正要登车时,明贵妃命人撩开幔帐,对意秾淡淡道:“再过几个月你便要去大虞了,虽说两地风俗相差不大,但宫中的禁制规矩却是不同的,祝嬷嬷是在大虞待过的,由她来教导你些礼仪规矩,也省得日后会出差错。若是出了差错,于你来说都是次要的,丢的却是咱们大梁的脸。” 明贵妃面上带着寡淡的笑容,摆了摆手命人将祝嬷嬷带上来,祝嬷嬷长了一张圆圆的脸儿,笑得十分喜庆,她上前给明贵妃请了安,得了明贵妃的命令和赏赐便又过来给意秾见礼。 意秾不动声色的谢了恩,心里却将容铮从上到下骂了个遍。 祝嬷嬷打谅了一遍意秾,毫不遮掩的笑道:“姑娘真不愧是咱们二殿下选中的人,这模样身段儿真是没的说!日后奴婢伺候姑娘,姑娘万不要客气,有什么话只管问奴婢就是了。” 意秾冷眼瞧着,总觉得这个人不像是容铮说的女军师,倒像是个拉郎配的。 祝嬷嬷是明贵妃亲自赐下的,又明言是教导意秾礼仪规矩的,她这地位就比意秾原本的三个大丫头还要高了。 回到披芳院,凌氏眼里含着泪,又不敢落下来,意秾能得圣上青眼有缘去翠寒园是恩典,凌氏哪里敢哭,怕倒要落人口舌了。 不过她心中确实是既忧且念的,拉着意秾看了半天,意秾能留在大梁的时间本就不多了,她心里难受,半晌没说出话来。 意秾开始也是红了眼圈儿的,怕惹得她娘更加伤心,便钻到凌氏怀里撒娇道:“娘,我这些时日天天想念娘做的肉丝糕,昨晚在梦里吃足了一碟子,娘今天可要给我做。” 凌氏这才抹了泪儿,笑道:“你就知道贪吃,你祖母命人送来两条白鱼,一会儿我也一齐煎了。” 意秾眨眨眼睛。 凌氏嗔道:“你这死丫头,倒是不傻。”如今赵家倒了,连赵皇后都不是皇后了,还进了静思阁,赵氏又是个没有嫡子的,如今沈老夫人便开始对二房好了起来,尤其是对沈潜,经常叫他过去说话。有什么好东西也开始想着二房了,不说凌氏,就连沈府的下人对沈老夫人的这般嘴脸都有些不耻,凌氏淡淡道:“毕竟是你的祖母,她对咱们二房好与不好,咱们都一如继往将她当做老祖宗供着就是了。就是秐姐儿,这亲事就难了。” 凌氏本就不是硬心肠的人,这会儿便叹了口气,“你大伯父将你大伯娘骂了一顿,如今大房的那几个有子的姨娘都嚣张起来了,黄姨娘还想着将清哥儿挂到你大伯娘名下,充作嫡子,但又不肯将清哥儿交由你大伯娘来养。你大伯娘也是被逼急了,如今正想等秐姐儿回来,要将她送进宫呢。” 意秾愕然半晌,待明白过来凌氏所说的“送进宫”确实是送进宫当宣和帝的小老婆时,实在是忍不住道:“三姐姐与静嫔娘娘是姑甥的关系啊。”赵皇后被废黜之后,宣和帝封她了一个静嫔的封号。 凌氏道:“你大伯娘自傲了一辈子,哪里肯低人一头,如今是想博一博出路罢了,以秐姐儿的姿容与心机想要夺得圣上宠爱,倒也不是难事。” 此时的汀洲,赵氏正坐在炕桌旁,看着沈意秐道:“进宫之事我都已经着人打点好了,这一批进宫的一共只有五人,都是官宦之女。你姑母虽说已经被废,但是她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后,在宫中多少也有自己培养出来人手,这些人都会凭你驱使。你姑母是毁在明贵妃手里的,如今要想复仇,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沈意秐冷笑道:“所以我就该牺牲?” 赵氏道:“这不是你使性子的时候。”家族利益永远比个人的爱恨重要。 沈意秐在袖子中攥紧了拳头,道:“我不能嫁给季恒,别人也不能。”她为了季恒,费了多少心机,那个左文索平平无奇,哪里能比得上她?不过就是左文索的那一双眼睛罢了。 沈意秐心里的那一团炉火几乎要将她燃尽,她如何不比意秾强?意秾不就是空长了一张好看的脸么,如今只是因为左文索有一双与意秾相似的眼睛,他便弃了自己而选择左文索。 她抚了抚袖襕,侧过头,缓缓道:“我需要娘先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第36章 八月中 待进入八月上旬,沈意秐入宫之事便已经定了下来。此番并不是往常的选秀,而是因为高丽王朝更迭,新王初继位,王国局势不稳,新王李成双便有了与大梁结亲的想法。旧年底高丽就已经派人来与宣和帝商议做亲一事了,宣和帝并未反对,并谴内史前往高丽选妃。直至上个月才算告一段落,一共选出五名女子,有两名是高丽公主,另外三名则是宗室女,另外,还有随从十二名、太监十二名。宣和帝将两位高丽公主分别封为贤妃与顺妃,那三名宗室女则是被封为昭仪与美人。 以此为引,这才有了于朝臣贵女之中选妃一事,选的人数也不多,是比照高丽来的,也是一共只有五名,这其中自然是沈意秐的名头最响。此事一出,众人对沈意秐将要入宫之事都觉得万分诧异,宣和帝贪恋美.色,虽然极宠明贵妃,可是对于鲜.嫩的小姑娘也向来都是来者不拒的。 时间也定了下来,只等着中秋一过,便要入宫了。 进入八月,天气似乎骤然凉了下来,此时桂花都已经开了,蟹子又是正肥的时候,有人孝敬了云阳长公主几大蒌子螃蟹,她便借此在云阳伯府设了全蟹宴。 云阳伯赵宗廷是原赵皇后娘家镇国公府的嫡长子,如今镇国公府十三岁以上男丁皆被流放,只有他被云阳长公主保了下来。他也是个没什么气性的,一味龟缩于云阳长公主裙下,这“窝囊包”三个字他是一辈子也甩不掉了。 云阳长公主待他也确然很好,赵宗廷别的本事没有,长得却是极不错的,如今正是三十许的年纪,面若冠玉,又颇有成熟男人的气韵,也难怪云阳长公主爱慕他一如往昔。 宴请设在云阳伯府的西南角,那里有一处桂花林海,云阳伯府的桂花林海极负盛名,一旦花期到了,馥郁的香气几乎能散至整个京都。 云阳长公主的闺名中就有一个桂字,而这片桂花林海又是赵宗廷亲自命人为她种下的,故而每年的中秋之际,云阳长公主都会设宴作请。 赵氏是云阳长公主的小姑,赵氏和沈意秐便早早过去云阳伯府帮忙招呼了。王沅如今有了身孕,正是头三个月里,王沅自己倒没怎么样,凌氏可紧张的不得了,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去,让她只管在家里好生养着,王沅身子虽然作养的好,但是全蟹宴上人多杂乱,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她自己也是不想冒险的,如今婆母发话了,她只有应允的道理。 意秾还是颇为佩服这位大嫂的,沈洵原本的心思不在她身上,尹之燕的事出了之后,他正经萎靡了一阵子,王沅竟也能将他掰转过来,如今沈洵每日从任上回来便是立即回家,王沅想吃什么都是他亲自去买。 凌氏对这个大儿媳妇是极为满意的,更何况她现在又怀着身孕,有什么好的都只管往王沅房里送。 第19节 今日从沈府出来前,凌氏还先嘱咐了一回伺候王沅的媳妇子,这才带着意秾与孙亦莹一起去了云阳伯府。 云阳长公主如今的威势虽然不比先帝朝了,但也是不容人小觑的,这一回所宴请之人可是来了个齐全。孙亦莹如今已经算是妇人了,就不能再往小姑娘堆儿里凑,所以她是跟着凌氏去了仙客轩的。 这仙客轩的名字是云阳长公主取的,也是位于桂花林中,用来招待夫人奶奶们。像意秾这样的小姑娘则是被带到了桂汀榭,桂汀榭前有一座小小的莲池,绿波映莲,偶有水波纹起,周身又皆是皎皎桂华,简直让人觉得置于仙境之中。 桂花林中名品甚多,有剡溪之红桂,钟山之月桂,曲阿之山桂,永嘉之紫桂,剡中之真红桂,不一而足。 赵姝是云阳伯府的姑奶奶,自然也回来了,不过她变化很大,脸上也鲜有笑容,穿着虽然一如继往的华丽,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疲色来。 意秾想起上辈子的赵姝,对照着时间,她好像正是前两个月小产的。其实赵姝刚嫁入靖阳侯府之时,吴晏对她也还是不错的,但是赵姝性子跋扈,又有云阳长公主这个亲娘做倚仗,完全就跟在家里做小姑娘时一样,万事都要顺着她的心意来,最初的几天恩爱期过了之后,吴晏就不常回家了。 赵姝哪里受得了这个冷落,找吴晏闹了多少回,云阳长公主也出面了,吴晏是侯府的嫡长子,自小也是被捧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赵姝的脾气,这一回便有些破罐子破摔了,竟将他养在外面的女子带了回来。赵姝当天就命人将那个女子活活打死了,那个女子死了之后,她才害怕了起来。吴晏知道后气疯了,就踹了她一脚,其实这一脚也没有用全力,又有丫头在一旁挡着,实在算不上多重,但是赵姝脸都白了,请了太医来掌脉,太医说胎像不稳,只怕保不住了。 大家这才知道赵姝竟然有了身孕,几位太医虽然竭尽全力,但最后还是没能保住。 云阳长公主亲自过来扇吴晏两个嘴巴,就要让赵姝和离,赵姝看着这个自己自小就恋慕的人,最后还是没有点头。 但是两人之间的情份早已经变了味儿了,吴晏虽然被命令日日都要回赵姝房里,可是他一回去便是倒头就睡,赵姝跟云阳长公主告了几回状,却是将吴晏越推越远。 赵姝在席上一直低头喝着闷酒,螃蟹性凉,席上便备了烫好的烧酒解寒性,这烧酒本就极烈,赵姝一杯接着一杯,喝到最后都站不起来了,被丫头们扶着回了她出嫁前的闺房。 在场的小娘子们都有些唏嘘,大家也都是定了亲或者即将定亲的了,像赵姝这样有县主的身份,又有云阳长公主这样亲娘的,都过得不如意,难免对自己的将来都有些担忧惆怅。 一时间气氛便有些沉闷,这时就听旁边的乐安郡主气急败坏的叫道:“你眼睛瞎了不成?给我掌她的嘴!”这一声可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乐安郡主带来的丫头都不是简单之辈,这一令下,她的大丫头珍珠上前一把拽起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立即就掴了两掌上去,这两巴掌力道极大,那个小丫头的脸立时就肿了起来。 乐安郡主还不解气,指着她怒道:“是谁指使你来的?连你姑奶奶也敢算计,也不看看自己长了几斤几两!端着壶烧酒睁着两只眼睛就敢往你姑奶奶身上倒!这等下作的把戏我见多了,还敢往我身上使!” 大家这才看到乐安郡主的裙子上湿了一片,那个倒酒的小丫头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赵姝不在场,云阳长公主的儿媳妇向氏又是在前面招呼,沈意秐只得上前来劝道:“是这个小丫头失了手,损了郡主一条上好的裙子,回头我会禀明舅母,这个小丫头自然也是要罚的,郡主不必为她气伤了身。” 乐安郡主哼了一声,“接下来秐姐姐是该请我去哪个院子换裙子了吧?” 沈意秐面上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乐安郡主冷笑一声,带着丫头去了二门处她自家的马车上。 乐安郡主一走,左文索就些有落单了,她在京中识得的人不多,性子又柔和,别人说什么,她也插不上话。 过了一会儿,就有一个小丫头过来,说是左夫人有些头晕症,正在寻她先回府去呢,请她过去一趟。 左夫人确实有这个症候,左文索不疑有他,便起身跟她去了。 意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竟是一突,在沈意秐也寻着借口出了桂汀榭后,她脑中顿时就是一个惊雷劈过。 左文索随着那个小丫头进了桂花园旁的落汀院,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看见左夫人,便有些着急了,要出去,这个时候沈意秐就走了进来。 沈意秐笑着道:“文索妹妹别急,刚刚我舅母说要跟左夫人说会子话,让文索妹妹略等一等,左夫人先时是有些头晕的,不过我舅母已经命府上的大夫瞧过了,说是无碍的,过一会儿再走也无妨。” 左文索笑了笑道:“多谢秐姐姐,我娘身子不大好,我还是过去看一看她吧,在此等候我也放心不下。”她与季恒定亲时是打听过的,听说沈府大房一直有意与季家结亲,但是季恒不肯点头,这才定下她的。之后她遇见沈意秐,沈意秐待她也与旁人没有何不同,但对于沈意秐她也并不是毫不设防的。 沈意秐命人在门外守着,对左文索笑道:“文索妹妹心性机警,聪慧过人,日后定然是一位合格的宗妇,只是,可惜你却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左文索闻言脸色瞬间就白了,沈意秐也不跟她啰嗦,命两个婆子进来,就将一盏茶给她灌了进去。 左文索蹲在地上抠自己的嗓子企图将茶水吐出来,沈意秐笑道:“别白费那个力气了,我表哥也是一表人才,又是我舅母的独子,虽说已经有了正妻了,姨娘外室包养的戏子也都不缺,不过凭你的姿容与家世,让你给他做个妾侍也不委屈。” 左文索这才慌了,只是她身体里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一般,最后竟连站也都站不住了,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抬上床榻,之后就再无意识了。 ☆、第37章 全蟹宴 前生与今世就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也像是一个倒影,意秾甚至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前一世她恋慕季恒,左文嬴的一生无疑是她真心渴求的,但她却凄惨收场,有时候她便想,这一生是不是只是个梦境,是她在临死之时的不甘心与巨大的仇恨之下不肯踏入轮回,而一个人缩在那个干涸的塘子里衍生出来的一个梦。上辈子她闭眼之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成为了她的索引,牵引着她按着自己所期望的轨迹,做的一个虚幻的荒唐的梦。 “姑娘!” “姑娘!”彤鱼又唤了她一声,“姑娘你怎么了?”她见意秾脸色发白,目光有些分散,吓得话音儿中都带了哭腔,“姑娘,你可别吓奴婢啊!姑娘,要不咱们不管左姑娘的事儿了,咱们回去吧。” 意秾定了定神,八月里天空澄澈,阳光洒落下来,照得人暖暖的,不远处飘来淡淡的桂花香,无比的真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魔怔了,或许是因为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如今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就像是前一世的自己。 沈意秐面不改色的温温笑道:“五妹妹怎么过来了?席面还没散,过一会儿我舅母还要给大家上一道她亲手做的甜羹,五妹妹先离了席倒要让人说咱们沈府的姑娘不知礼了。” 话虽然说的客气,意思却也是不大好的,沈意秐暗怪意秾多事,再过上一会儿她表哥赵羽就要过来了,赵羽是云阳长公主的嫡长子,如今赵家唯一仍有前途的子弟,他自幼就被云阳长公主宠惯着长大,脾气自是比赵姝还更进一层,平日里斗鸡走马、赌博逛花楼都是家常便饭,云阳长公主并不管他,而赵宗廷则是管不了。赵羽娶妻之后也并不消停,在大婚之前他本就有三个通房,成亲之后更是光明正大的开始纳姨娘,后来又效起金屋藏娇来,在外头置了处产业,养了一个胡女做外室。 沈意秐先时找到赵羽时,只是跟他说为他物色了一位模样好的姑娘,性子温婉,脾气也是极好的,赵羽贪.色,什么样的大蒌子他都捅过,胁逼一个良家女做妾也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便痛快的应下了,只说寻着借口就过来。沈意秐刚刚已经命人去通知赵羽了,掐着时辰,只怕赵羽也就快到了,这个时候意秾却横插过来,她难免有些急色,只想着先将意秾支走。 意秾在檐下静静立着,上方有一个刻着和合二仙的挂落,还挂着一盏油绢灯,底下垂着的一尾穗子轻轻拂下来,意秾伸手拨开,看着沈意秐淡淡问:“三姐姐在这里做什么?” 沈意秐垂着眼眸掩饰着眼里的急躁,轻飘飘的道:“左姑娘刚刚说她头疼得厉害,这会儿吃了药,正昏睡着,既然她身子不适,便让她在此休息一阵儿吧,我已经命人通知了左夫人了。”她上前两步,半扶着意秾的左臂,笑道:“走吧,咱们先去前头,这儿有人守着,定然无碍的。” 意秾不动声色的将手臂抽出来,看着沈意秐定定道:“三姐姐,你心中无愧么?丝毫愧意也没有么?” 沈意秐闻言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尴尬和僵硬,她也察觉出了意秾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过横竖没有证据,也不能拿她奈何,便皱了皱眉道:“五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是一家子姐妹,再亲近不过的了,小时候去哪儿都是我牵着你的手,五妹妹如今倒要为着一个外人,跟我生份了不成?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早就将你当作亲妹妹一般了。”她指了指床榻上的左文嬴,心里按捺不住,冲口而出:“你我都不能嫁给季家表哥,这个人如何配?” 上辈子她也是这样居高临下般的看着自己,正是这个口口声声将自己当做亲妹妹一般的人亲手毁了自己,意秾道:“三姐姐,今日我要将左姐姐带走。” 一息之间,沈意秐抿了抿唇,若不是意秾要去大虞和亲动不得,今日就直接给表哥纳两房姨娘了。不过她既然不肯走,那便也喝盏茶罢了,等她晕倒了直接抬走就是了,沈意秐想了想,笑道:“五妹妹倒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已经命人去请左夫人了,想来她也快到了,由她将左姑娘带走,不比咱们强么。” 她笑着坐下来,道:“五妹妹若是不放心,就在这儿等着左夫人来也是一样。”又吩咐之梅,“我舅母私藏的大红袍呢?泡一壶来给五妹妹尝尝。” 之梅抬眼看了看意秾,手脚麻利的将细白如雪的白瓷壶端了上来。 沈意秐亲自给意秾倒了一盏,笑道:“这是武夷山崖壁上那三株母树上产的,稀奇的很,我舅母平时还舍不得拿出来给人喝呢,五妹妹试试可好?若是喜欢,我便求舅母要些子来,给五妹妹拿回去。” 意秾紧紧握住双手。 沈意秐瞥了一眼意秾身后的彤鱼和祝嬷嬷,然后对她带来的那四个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这四个婆子身上虽然没有功夫,但是长相粗悍,一把子力气是不缺的,平日里在后宅内捆人打板子都是常手,那四个婆子里打头的黄婆子便先上前挡在了彤鱼前面,另外三个则是将祝嬷嬷围住了。 沈意秐笑道:“五妹妹怎么不尝尝?”她亲手将茶盏端起来,就往意秾嘴边送去,这就是威逼的意思了,她胸有成竹,哪承想祝嬷嬷身手极快,几步绕到沈意秐身后,一手抓住她端着茶盏的腕子,另一只手则制住她的头,毫不费力的就将沈意秐的手掰过来,一盏茶分毫不差的就灌进了沈意秐的嘴里。 那四个婆子见状大骇,连忙过来要按住祝嬷嬷,祝嬷嬷提腿就踹了打头的黄婆子一记窝心脚,竟将她踹出了五尺远,半晌起不来身。其她几人也吓坏了,看了看沈意秐,就要出去找人。 之梅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惊骇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见沈意秐扶着桌子倒下去了,才赶紧哭着将她扶起来, 祝嬷嬷稍稍查看了那只茶盏,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便道:“倒是难得,是醉仙散,这种药并不好寻,最后便是解了,身体也会大受损伤,若是身子弱的,要了性命也是有的。啧啧,好一个恶毒的三姑娘!” 只怕上辈子沈意秐给自己服下的便是这个醉仙散了,意秾冷静的道:“将左姑娘抬走,换三姐姐去床榻上吧。”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沈意秐原本自己安排的。 之梅本就是沈意秐屋里的副姑娘,娇娇弱弱的,平日里再嘴角伶俐,此时也吓得没了主意,被堵住嘴绑住手脚关进了旁边的角房里。倒是黄婆子,不愧是有些经历的,夺路就要出了落汀院,不过落汀院的位置偏僻了些,其中有一个婆子倒是高声嚎了一嗓子,就被祝嬷嬷一个手刀砍晕了,另外三个自然也没能逃得过。 彤鱼在一旁看得嘴都合不上了,她知道绿蚁功夫了得,却没想到这个有些胖胖的祝嬷嬷的竟是比绿蚁还要厉害。 也幸亏沈意秐特意选在这个偏西角的院子里,鲜有人经过,祝嬷嬷将四个人都捆好了,对意秾道:“姑娘,这几个人怎么处理?”留下就是活人证,于意秾不利。 意秾稳稳道:“她们都是沈府的人,身契应该是在大伯娘的手里,倒也无妨,寻个不问来历的人牙子拖出去发卖了吧,只一条,不能留在京中。” 祝嬷嬷眼中就露出赞赏之意来,她一直担心意秾太过心软,难以成事,这一回倒是个进步,并且知道将此事交给她来处理,若是旁人,在这四处皆是侍卫的云阳伯府悄没声息的弄没四个人,想来是做不到的。她想了想,凑前两步,对意秾笑着道:“姑娘也知道这京中就没有我们殿下伸不进手的地方?姑娘忒也聪慧了,倒与我们殿下般配得很!萧昭妃娘娘是没见着你,若是见着了,少不得也得喜欢。姑娘也不必担心,等日后回了大虞,万事都有奴婢在呢……” 意秾板着脸道:“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祝嬷嬷身形快些,别被人察觉。”也不再看她,就先打头走了。 回到桂汀榭,一众小娘子们正在行令,意秾在一旁的檀木椅上坐下来,若说丝毫也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只是尽量表现的镇定罢了。虽说是将善后之事交给了祝嬷嬷来办,其实就是交给了容铮一样,她可能也没察觉,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类似信赖的情绪。 她一直在等祝嬷嬷的消息,直到宴席散后,意秾去找凌氏要一起回沈府时,才听说出事了。 ☆、第38章 天欲雪 意秾和凌氏都被请到了广纳堂正厅,凌氏并不知道细情,只隐约听说是沈意秐晕倒了,沈意秐的身子向来康健,竟会突然晕倒,还是在云阳长公主宴请之时,难免令人觉得蹊跷。只是没想到事情瞒得倒严,其余的她就丝毫不知情了。 意秾看了看凌氏,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也只能装傻,她总不能告诉她娘,这事儿是她做的吧,况且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并不清楚。 之梅哭哭啼啼的跪在地上,看见意秾进来,明显的瑟缩了一下,抽噎道:“回禀长公主,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确实是五姑娘命人给我们姑娘灌的药,五姑娘还让人将奴婢绑了起来,还有四位妈妈……应该也是被绑住关起来了。求长公主给我们姑娘做主!” 云阳长公主坐在上首,她微微皱着眉,看上去有些烦躁,沉着声音对意秾道:“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凌氏大惊,意秾握了握她的手,对云阳长公主诧异道:“长公主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懂,之梅说是我给三姐姐灌的药,可有什么证据么?仅凭之梅一人之言,便是大理寺提审也没这般轻易吧?”她当时并未一并处理了之梅,一则是因为之梅是沈意秐身边的大丫头,她的话未免要贴上七八分沈意秐的标签,内容的真假就值得人怀疑了,二来则是因为之梅身份不比那四个婆子,那四个婆子悄无声息的没了,只怕注意到的人并不会太多,但是之梅就不同了,况且,留下她也无大碍。 之梅并不是蠢的,她能成为沈意秐的大丫头,自然是颇有几分聪明伶俐,此时她也清楚无论她多么的巧舌如簧,五姑娘只咬牙不承认,她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跪伏在地上,道:“回长公主,除了奴婢能做证之外,还有四位妈妈,求长公主将那四位妈妈带上来。”她是先被关起来的,并不知道那四个婆子是如何处置的。 意秾皱着眉道:“我能先问一问长公主,我三姐姐倒底发生什么事了么?” “你还敢问!”赵氏突然疯了一般的从里间冲出来,冲着意秾的脸就掴上来,凌氏忙扑上前要拦住她,祝嬷嬷立在意秾身后,已经出手将她制住了。 赵氏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自恃身份高贵,向来不肯做有损身份之事,此时却是顾不得了,高声尖叫:“你还有脸问秐姐儿怎么了?小小年纪竟是这般的恶毒!你三姐姐哪里对不住你了,倒要你这般害她!她今后可怎么办?被那样一个人……” 云阳长公主不耐烦的吩咐人道:“伺候沈大夫人在椅子上坐好了,给她倒盏凉茶降降火气。” 云阳长公主是在宫里长大的,这些后宅妇人的花样,她闭着眼睛都数得清,想要哄骗她可不容易,她并不管那些弯弯绕绕,只抓住要害,直接问道:“指证都是次要的,我只问你那醉仙散是哪里来的?” 赵氏哭嚎的表情硬生生的就顿住了,毕竟心虚,她脸白了一白,咬牙道:“什么醉仙散?弟妹平白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她突然反应过来,便指着意秾道:“除了她还能有谁?弟妹怎么倒来问我?” 云阳长公主面上的烦躁之色已经十分明显了,她皱着眉,冷声道:“醉仙散难得,是早就被朝廷禁了的,如今也只有从胡人那里能寻些个来,有这本事和渠道的也无非就那么几人,若想探察,容易得很。沈大夫人不妨说实话吧,若真的被查了出来,可就不只是打脸那么简单了。” 赵氏死死的攥住襕袖,心里焦燎万分,半晌才抬头看着云阳长公主道:“你想怎么样?” 云阳长公主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想要解决问题,只靠撒泼是最蠢的方式,冷静下来商讨才是上策。”她不急不徐的道:“事情如今已经出下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秐姐儿嫁过来,否则闹出去咱们两家都不好看相。” 此话甫一出口,不仅凌氏,连意秾也震惊不已,原来沈意秐竟是打着将左文嬴送入云阳伯府的主意!云阳长公主嫡长子赵羽早有正妻,那么进云阳伯府便只能做妾,赵羽的糟污名声是京中人所众知的,说他是第一纨绔也不为过。 赵氏强自压抑着,身体微微颤抖,沈意秐是她重攀富贵的唯一希望,如今竟要给赵羽这个浪.荡子做妾,她怎么肯?赵羽明明看清了躺在床榻上的人是沈意秐,竟仍下得去手,与禽.兽又有什么两样? 云阳长公主也看出她的不满了,又道:“刚刚我已经问过羽儿了,羽儿说是秐姐儿亲口对他说,让他到落汀院去的。传话的小子也在,实情如何,请沈大夫人细想想。”若从赵宗廷这头论,她还要唤赵氏一声二姐的,但如今她连一声也不肯叫,口口声声称沈大夫人,也就表明她的态度了。她早就看出来了,那个婢女之梅还想将过错兜揽到旁人身上,她的这位侄女,心机是有的,可是行动起来手段却要差上一些,算计旁人不成,反自食恶果,如今倒来叫冤屈了。自己的儿子被沈意秐拿来做棋子,她只稍想一想,心里就不舒坦。 最后两家合力将这桩事捂了下来,外界竟是一点儿风声也没有的,毕竟还是沈意秐的名声更要紧些,赵家已经败落,沈大老爷又是个没本事的,赵氏如何能与云阳长公主相抗,最终只能忍了下来。 当天晚上,赵羽笑嘻嘻的坐在云阳长公主面前,道:“求母亲疼疼儿子吧,其实秐表妹我早就瞧上了,这京里还没有几人比秐表妹的腰儿更细的,我当时也是一个没忍住……” 云阳长公主冷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秐姐儿是定下来要进宫伺候圣上的,如今你却要了她,往大了说,定你一个欺君都是有的!” 赵羽不以为意的道:“曼姨娘不也是宫女么,我看上了,去跟皇帝舅舅讨要,皇帝舅舅也只是打听了下曼姨娘的身世,不就赏了我么!” “我打你个混帐!”云阳长公主气得劈手就将手里的茶盏朝他摔去,“我生下你来,就是给你收拾烂摊子的不成!你姑母如今恨你入骨,咱们两家这情份也算是伤没了。这段时日你也不要想着再往外跑了,好生在府里反省思过,早日生个嫡子才是正经的。” 骂虽骂了,第二日一早,云阳长公主还是入宫求见了宣和帝。 两家这桩亲事办得静悄悄的,京中知道此事的人都没有几个,沈府是连个喜字也没贴的,云阳伯府也只是请了一桌喜宴。 沈府里颇为平静,沈大老爷是有子万事足,沈意秐这个女儿虽然出色,却也不及他那两个庶出的儿子,这件事又是赵氏蹦跶在前,他也懒得管。沈老夫人则就是冷漠了,本来赵家一倒,她就急着转舵倒向了二房,如今沈意秐这个孙女更是再无出头的希望,她自然是不肯为她浪费感情的。 赵氏心灰意冷,大病了一场。 意秾是知道那醉仙散的,上辈子她身子本就弱些,便是死在这个上头,如今沈意秐虽然捱了过来,但自嫁入云阳伯府之后,便是一直缠绵病榻,整日昏迷也是有的。 不止沈意秐,左文嬴也是如此,中毒后虽然全力调理,但身子依然越发不济,她倒是比沈意秐强上一些,一天能下床榻在园子里转上两圈儿,不过也仅限于此了,一看就不是长寿之相。 季家先前定下左文嬴时,季夫人就是一万个不愿意,如今更是不肯了,闹了几回要退亲,但是季恒坚持,还特意提前了吉日,本是定在来年的四月份的,如今改在了腊月初八。 季老夫人只叹了口气,人家姑娘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们家若是在此时落井下石,未免也太难看,况且自己的良心上也说过不去。 如今天气冷得厉害,意秾连房门也不肯出,不过有关季恒成亲之事却不停的传进她的耳朵里,实在是因为季恒这个人太受人瞩目了。如今他成亲,娶的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左氏女,不知道有多少小娘子伤碎了心肠。 第20节 丹鹭消息灵便,零七八碎的都来告诉意秾知道,她是惋惜中夹杂着羡慕,道:“姑娘,若不是突然冒出来和亲这回事儿,只怕这个被全京城的小娘子羡慕的人就是姑娘你了。姑娘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别庄带温泉汤浴的么,季公子还将京郊的浓月别庄盘了下来,那个浓月别庄可是先朝重华公主所修建的,如今在石相的手里,季公子竟也有本事拿下来,现下正在重葺呢。正房也都归置出来了,季夫人新给季公子的两个通房,也被打发了,如今就等着新妇嫁进来了。” 季夫人无法改变什么,就想着法儿的想给左文嬴添些堵,新人进门之前,她竟先挑了两个绝色的丫头给季恒送去了,季恒一丝迟疑也没有,随后就将人都打发了。 丹鹭仍在道:“奴婢还听说新归置出来的那间正房,是季公子亲自提的名字,倒是与一般的不同,只两个字,唤作忆园。季公子不愧是才学出众的,随便取个名字也这般好听。” 彤鱼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点着她额头道:“你去照照镜子去,脸上只差贴上花痴两个字了,也不嫌害臊!咱们姑娘好性儿,一会儿若是被祝嬷嬷听见了,她可是嘴不容情的。” 丹鹭嘟嘟嘴,“你就知道拿祝嬷嬷来吓唬我!” 意秾听着她们两人斗嘴,目光掠向窗外,天气阴沉沉的,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将欲雪的模样。 ☆、第39章 漫天雪 到了腊月初八这一天,一大早意秾就由着彤鱼和丹鹭给她梳洗上妆,收拾齐整了到正房找凌氏一起去成国公府贺喜。 意秾到正房的时候,凌氏正命人将备好的贺礼搬出去装进马车里,转头看见意秾进来,眼睛不由得就是一亮。 如今天寒,意秾便在鹅黄色暗银绣莲花纹的长裙外面罩了一件大红羽纱的小斗篷,头上则是戴了白狐毛的昭君套,再无其它饰物,干干净净的,墨发堆云似的挽成一个松松的髻,映着意秾的小脸如凝脂一般,这样的美,仿佛就连时光也格外珍惜,不忍夺去。 意秾见凌氏盯着她看,便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裙,虽是大红色的,但是冬日里,尤其是大雪天,小娘子们都爱穿这个颜色,样子是今年时兴的,穿的人自然也格外多,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凌氏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这两天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带意秾去季家,毕竟之前她是有心思与季家做亲的,而季恒本人又是那样一个光华霁月的人物,很难让小姑娘不产生好感。况且之前沈潜曾帮着季恒偷偷的送过意秾一些小礼物,她虽然装作不知道,其实是没想管,只要意秾没送季恒东西,而季恒的行为又没有太出格儿,她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两人互有好感,日后成了亲,夫妻之前也能更加恩爱。只是没想到斜喇里出了和亲一事,这是再无更改的可能的了,若是意秾还藏着以前的心思,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凌氏是个存不住话儿的,想跟意秾将心事撩开了说,又怕伤着了小姑娘,一番踌躇,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意秾见她娘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不解的道:“娘你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儿么?” 凌氏想了想,将屋子里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决定开门见山,“你跟娘说,你是不是心里还念着季家大郎呢?” 意秾瞪大了眼睛看着凌氏,嘟嘴道:“娘你说什么呢?” 凌氏一脸“我说的就是对”的表情,道:“我是你娘,你还用瞒着我么!季家大郎确实不错,可是他这就要成亲了,你也快要去大虞了,况且你这样的身份,到大虞去不说如履薄冰,也该谨言慎行才是,心里万要时时装着太子殿下,旁人是一个念头也不能想的。” 这种话凌氏不知道都说了多少遍了,意秾不耐烦的道:“娘,你别瞎想了,一会儿要是下雪,路就不好走了。” 一句话就把凌氏接下来的絮叨堵了回去,她特意一大早就张罗着去季府,确实是担心途中下雪,虽说两家离得并不算远,但一旦下起雪来,来回搬东西也是件麻烦事。她又见意秾大大方方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失落、酸楚、衰颓的表情,这才放下心来,她也希望是自己瞎想了。 等她们到了季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果然就下起雪来,先时只是零碎的雪沫子,渐渐竟有加大的趋势。原本小娘子们是被安置在梅园的,这回是不能了,只好临时挪到了沁雪亭。 沁雪亭是攒尖顶的,虽以亭为名,实际上比一般的亭子大的多了,足能赶上普通人家的厅堂那样宽敞了,又是八角亭的形状,四周都是镶琉璃的窗户,里面热哄哄的笼着火盆子,坐在里面观雪赏梅,极是舒服雅致。 季悦也从南京回来了,她倒像是长大了不少,至少不像半年前那般任性妄言了。 季府几乎步步是景,不少小娘子都是满心含酸,提起左文嬴,嘴里就难免刻薄了些。 意秾只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彤鱼出了沁雪亭,沁雪亭是连着一条檐廊的,檐廊两侧皆种着梅树,此时红梅正是开得最旺盛的时候,簇簇拥在一起,远远望去,如霞光红云一般,极是喜人。 意秾便顺着檐廊一路走,季府不愧是百年的世家,底蕴自是深厚,这些梅树大多是老梅之姿,历经的风霜多了,便别有一番婆娑的韵致。 她一直注意着不要走得太远,故而只驻足观赏了一会儿落雪红梅便回沁雪亭。 转过一处高大的假山往回行,刚走到一半,就见季恒从旁边的支路绕出来,他身边还有几位前来贺喜的客人,其中一位正是吴善芳的兄长吴子恪。正好遇上了,避无可避,又都是互相认识的,意秾便福身一礼。 吴子恪笑着回礼道:“沈家表妹不必多礼。” 季恒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视线与意秾相撞后,便若无其事的挪开了,声音如常道:“吴世兄,请。” 看也未看意秾。 无视的太过明显,吴子恪挑了挑眉,掩饰着眼里的诧异,对意秾略一颌首,便随着季恒走了。 季恒的手藏在衣袖里,露出半个攥得紧紧的拳头。 意秾以往只觉得季恒温润如玉,每次见到他都是淡然温暖的笑容,如今却令她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一股寒意。 回到沁雪亭,一众小娘子们聊天的话题依然是围绕着左文嬴的,有人说起外界流传的季恒待左文嬴如何之好,季悦笑了笑道:“可不是么,这话也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惹大家笑话了。” 季悦对左文嬴岂止是不喜欢,简直就是瞧不起。 幸而乐安郡主是作为左文嬴的娘家亲戚,并不在此处,否则这一番争吵又少不了了。 季悦在对待左文嬴一事上,竟破天荒的与季夫人观点一致,都是看不上她。 新妇进门之后,席面才算是正式开始了。意秾等小姑娘也被请到了福寿堂的西敞厅里,东敞厅里坐的则是夫人奶奶们。 老成国公简在帝心,桌上摆的酒还是宣和帝特意为着老国公爷嫡孙大婚而亲自赐下来的。季恒先在东敞厅敬酒,他一进到西敞厅,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就小了下来,他是挨个桌敬酒的。 其实新郎官敬酒,大家是一定都会想着法儿灌他的,在男客席上逃不过,所以在敬女客时,新郎官便只是象征性的沾一些也就是了,这些小姑娘能说什么? 但是季恒却像是喝白水一般,每一桌都是倒满了酒,也不用人劝,仰头便喝净了。 敬到意秾她们这一席时,意秾也没抬头,听大家一句句的说着喜庆的话,陪在一旁的喜婆更是张嘴便是吉祥话,大雪天的成亲多少都让人心里不大痛快,但那喜婆却喜笑颜开的说这是白头偕老的好兆头,大家便都跟着她恭喜起季恒来。 意秾捧着酒盏抿了一口,抬头时,季恒已经由喜婆陪着到另一桌去了。 酒席进行到一半时,季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翡翠便走过来,对意秾道:“五姑娘,我们老夫人请五姑娘过去一趟。” 意秾狐疑的看了看翡翠,季老夫人就坐在福寿堂上首,她走到门口时,见季老夫人果然对她招了招手,她才过去。 季老夫人慈爱的笑道:“五丫头,坐到我这儿来。” 意秾笑着给季老夫人请了安,乖巧的坐到她旁边。 季老夫人笑道:“我刚刚跟你娘聊天,你娘说你最近的画艺是越发好了,如今红梅开得正好,我有一个请求,我想请五丫头给我画一幅红梅图。” 这“请求”二字就说得太重了,凌氏也在旁边,忙道:“意秾的画能入老夫人法眼,可不是这小丫头的福气么!老夫人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季老夫人看着意秾,笑道:“既是五丫头画的红梅图,还当是五丫头亲自去园子里摘一枝来才好。”她这回是没提“请求”二字,但是眼睛里却是一片恳切之色,“五丫头,你愿意么?” 凌氏惊讶,她哪里放心意秾一个人去梅园,正要开口,季老夫人就拍了拍她的手,这就是保证的意思了,凌氏不好再说什么,转头看向意秾。 意秾给季老夫人福了一礼,静静道:“我这就去给老祖宗采一枝来。” 季老夫人在心底叹了口气,她那个孙子,若是不让他把话说清楚,只怕他这一生都无法定下心来了。 是翡翠引着意秾去梅园的,大雪簌簌的落下来,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到了园门处,翡翠就停了下来。意秾抬头看见白玉山子旁立着个人,着大红纻丝礼服,也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头上身上落满了雪,他身后是白雪红梅,时光似乎都停止了一般,他立在那里不动,像是等了她千万年。 意秾撑着油绢伞,走上前去,唤了声“季表哥。” 季恒眼底有着令人心悸的伤痛,他盯着意秾道:“我只是想再确认一次,我要带着你离开大梁,你肯跟我走么?” ☆、第40章 将尽路 答案显而易见,他明知道她会拒绝,可还是想再问一回。面前的小姑娘一张俏脸半掩在白狐毛锋里,在雪色下美得琉璃一般,仿似透明,她的唇上点了梅花汁子调的口脂,那一抹鲜红的艳丽,竟盖过了他身后满园的红梅。 这样如镌的美好,他却无法得到,季恒狠狠的握紧拳头,倏尔又松开了。他上前两步,意秾一惊,正欲后退,他已经迅速的伸手揽住她的腰肢,不容意秾抵抗,头便倾了下来,热气喷在她的耳廓,自嘲的笑道:“被你拒绝了两次,可我竟然还想问第三次,怎么办?” 这样的动作太过亲密,意秾白着脸去推他,他也并不强势,松开了她一些,却始终将她环在双臂以内。 他压抑的道:“大虞的皇帝病重,活不了多久了,他的两个儿子必然要掀起一场夺位的风波,你到了大虞要万事小心。大虞的太子容铎是个守成之君,若是容铎登基,不会借势兴兵,但若是容铮夺得大位,我担心他会拿你当作兴兵大梁的借口。” 这话他不是第一次说了,季恒锁着眉头,一股酸涩的气流涌在胸间,他带着诱哄的语气道:“容铮是个危险的人物,你离他远一点。圣上已经同意在大虞设立宣外使了,两国之间的交流皆由宣外使转呈。”他将一枚银制的令牌放到意秾手里,道:“这个是我的印信,我会安排陆辞去担任宣外使,在大虞发生任何事,你都可以去找他,只要拿着我的印信,他会帮你做任何事。” 意秾一愣,这样明晃晃的保护,她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她还是迟疑了一下,季恒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意秾稳了稳心神,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她将令牌收好了,真心实意的对季恒行了礼,道:“谢谢季表哥。” 意秾也想过到了大虞之后的事情,毕竟大虞不比西戎等蛮族,而是与大梁经济文化都极其相似的地方,只是大虞崇尚武力,而大梁尚文罢了。甚至两国的边境处还常有通婚的现象,意秾到了大虞去,也并不算是孤身一人。不过倒底于她没什么助力,沈珩之也想过这个问题,沈珩之还曾想将铺子开到大虞去,多少也能让意秾有些底气。 如今季恒给她的这枚令牌,无疑就是她的退路了。她知道有多珍贵,刚刚迟疑那一下,她只是不想欠季恒太多人情,而她去了大虞,这份人情只怕就再也还不上了。 季恒的脸色并没有缓和,他郁着神情道:“希望你到了大虞不要被人哄骗了,要常记得我今日的话。” 意秾回到福寿堂时,凌氏正担心的在院门处等她,见她无虞的回来,才松了口气,眼神往她身上瞄了好几回,意秾忍不住道:“娘,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罢。” 凌氏见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就道:“你个没良心的小丫头!娘还不是担心你么?”她将意秾拉到一边,低声问:“季大郎都跟你说什么了?” 意秾将那枚银制令牌拿出来,将季恒的话说了,凌氏闻言半晌都没说话,最后长叹一声,道:“日后季府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和你爹爹都会尽全力相助,也算是替你偿还一些他的人情罢。” 最后在大梁的这两个月,意秾只觉得过得飞快,过了年,转眼间就进入二月了。 如今沈珩之仕途顺遂,沈洵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他为人谨慎,却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王沅生了个儿子,这是二房的嫡长孙,为凌氏分走了不少意秾即将远嫁的愁绪。只是孙亦莹与沈潜还是时常的闹别扭。 意秾在临行之前填好了红梅图,交给凌氏让她转送给季老夫人。 出发的这一天碧空如洗,二月的天气仍旧冷得厉害,公主出降的华辇是依照皇后的规格稍减的,缨络鲜花缀满华盖。 凌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连沈珩之也都红了眼圈,意秾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临行之时依然难受的厉害,她给沈珩之和凌氏磕了头,直到上了马车,才敢哭出来。彤鱼跟丹鹭也一直在抹眼泪,绿蚁倒是好一些,只有祝嬷嬷十分高兴,不过大家都处在伤心之中,她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欢喜。 公主出降是要走宣德门的,宣和帝与太后带领众臣亲自将她送至宣德门外,太后掖了两滴泪,道:“五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一去难免令人觉得不舍,你在异乡,身边也需要有两个机灵的人伺候,就让玉翅与玉坠随你去吧。有她们二人在,我也能放心些。” 太后要安插人手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意秾垂眸道:“多谢太后娘娘恩赐。” 太后笑道:“你就跟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个时候不适合说些家国大义,她握住意秾的手,拍了拍,“五丫头容貌这般好,到了大虞,也一定会得夫君爱重的。” 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语,意秾轻声应了个是。 身后便是大虞的迎亲队伍,红绸猎猎扬起,容铮是代太子迎娶的,他戴金簪,饰朱缨,着绛红纱袍,嘴角一直若有似无的挂着笑意,在意秾转身看过来时,他眼中的笑意就更深一些。 出了上京,行至坊州码头登船换行水路,宝船极大且阔,装饰典雅,前后还有数百艘福船拱卫,一应吃住皆在船上,确比车马劳顿舒适得多。 几个小姑娘都是头一次出海,既陌生又觉得新奇,在船舱中安置妥当后,几个大丫头便归置东西,丹鹭先四处打量了一圈儿,她年纪小好奇心大,这会儿已然忘了刚出发时的离愁别绪,笑嘻嘻的对意秾道:“姑娘,单安置给咱们的舱就这般大,旁边还有厅堂和隔间,奴婢瞧着这里的摆物倒是跟姑娘的闺房差不多。” 祝嬷嬷笑着道:“不瞒姑娘说,在拾掇这艘宝船时,殿下还特意问过奴婢姑娘闺房里的摆设,这里就是比照着姑娘的闺房来的,可不是差不多么!殿下担心姑娘乍离了故土,会不适应,住的地方舒心些,也是应当的。”她时时都不忘往容铮脸上贴金,“殿下外头有那么多大事要忙,可是对姑娘仍然是细心到一根头发丝儿上去了,单说这份情谊就万分难得。” 她伸手往东一指,“过了隔间,那间船舱便是殿下的卧房了,离得不远,若姑娘需要照料也方便。姑娘没事儿过去串个门子,在外行走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妨的……” 意秾立时就闹了个大红脸,恼怒道:“嬷嬷快别说了!” 祝嬷嬷嘿嘿一笑,她老脸皮厚,转身又出去给意秾预备吃食去了。 海上风大,又是二月里,甲板上冷得站不住人,船舱里却是温暖如春。船上的食材都是早就预备下的,带的几个厨娘也很好,做了几个精致清淡的小菜,还有一条新鲜的海鱼,只加了极少的佐料,熬制成汤,罕有的鲜亮。 意秾足足喝了两碗鱼汤,又泡了个热水澡,这一天的疲累才算是舒缓了些。 几个丫头也都在隔间用了饭,才收拾下去,就有小丫头进来传话道:“公主,二殿下过来了。” 意秾因为刚沐浴过,已经换上了在卧房穿的鹅黄色小袄和暗纹撒脚裤子,再看会儿书就预备着上床睡觉了。容铮挑这个时候过来,意秾不由得大皱其眉,但他又是大大方方的还命人先进来通传,她也实在没有理由不见。 命彤鱼伺候她换了见客的衣裳,又重新梳了发髻,头上只戴了一个朵朵梅花攒成了赤金小花冠。都穿戴齐整了,才命人将容铮请进来。 已时值傍晚,西窗上挂着薄纱帘,容铮从外面走进来时,夕阳光笼在他周身,似镀了一层金光在他身上。他已经换下了白日里的那身皮牟,穿了件天水碧织金流云纹的袍子,去了朱缨金簪,仅以一只白玉簪贯之,显得整个人清隽俊朗,却又沉稳如山。 他嘴角一牵,态度恭谨的道:“船上一应物品不比陆上精细,公主可还能入口?”他的目光落在她未施口脂的唇上,粉嘟嘟的,他似乎都能闻得见上面少女的芬芳,他腹下激起一阵燥热,若是吃食不能入口,他的舌头倒想入口试试。 意秾腹谤这个人真是道貌岸然,嘴里淡淡应付道:“多谢殿下挂心,都好。” 她不想多说话,可又不能三言两语将他赶出去。 容铮看出小姑娘眉间的那分不耐来,笑笑道:“大约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才能登陆上岸,这段时日会有几次靠岸购置补给,公主若有什么想吃的,提前说就是了。”他在她身上打谅了一圈儿,故意逗她道:“这么晚了公主何必又换了遍衣裳,一会儿还要再脱,岂不麻烦?” 第21节 ☆、第41章 意反复 意秾的脸顿时就胀红了,这话表面听上去好像是关心之语,但若细想之下实在轻浮至极。还是当着她几个丫头的面,意秾觉得连耳根子都在发热,她简直想站起来直接一走了之,心里暗骂他卑鄙下.流。 对面的男子却是厚颜无耻的笑道:“我有重要的话要与公主私下说,请公主屏退左右。” 这个人死皮赖脸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意秾冷冷道:“我们私下见面不合规矩,二殿下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罢了。这两个丫头都是自幼就伺候我的,不会将二殿下重要的话泄露出去分毫。” 容铮挑了挑眉,眼风扫向立在一旁的两个丫头,彤鱼和丹鹭立刻敛目垂首,到了大虞,她身边心思叵测之人只怕不会少,她自己带去的丫头定然要更可靠些,这两个丫头若是忠心能伺候好她也就罢了,否则只有再给她挑两个更有用处的。只不过,他看向面前的小姑娘,两颊微微红着,却偏还要装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模样来,他送的丫头,只怕她不肯收。 纤长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几下,他缓缓道:“咱们的事……”他含笑看着她,里面的暗示不言而喻,“在翠寒园时,公主说要送我份生辰礼的,公主事忙,可能是忘却了,我却日夜渴盼着公主……”他的目光在她含怒的脸上逡巡,“渴盼”两个字在唇齿间含了一圈儿,带着让人脸红的暧昧之意,“我这一提醒,公主可记起来了?” 他一本正经的说出这种调.戏之语来,意秾被气得打颤,那日他轻薄了自己,这会儿还有脸拿此事来威胁她!她一时又深恨自己懦弱,没有胆量跟他鱼死网破。她黑着一张脸,命彤鱼和丹鹭出去,如今她只想跟他撇清关系,她深呼了一口气,尽量平稳着声音道:“我们的身份摆在这里,希望二殿下日后将我当作兄嫂看待,到大虞后,若是如二殿下所言,我不能成为太子妃,那就是大虞违背了两国和亲的约定,那么我会回大梁。” 这个人在她心里的信用度不高,她对他的话一直都是抱着半信不信的态度,相比于容铮,她宁肯多信季恒一些,毕竟季恒跟她分析过大虞的形势,不管太子如何,容铮如何,她都是砧板上的那块鱼肉。 容铮嘴角的笑容淡了一点儿,似笑非笑的道:“有了后路,所以有底气了?”他费了那么大的劲才将她带出来,她竟还想着回去。 意秾震惊的看向他,他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疑惑,冷笑道:“若是没有我允准,季恒也没有机会借宣和帝之手在大虞设立宣外使,大虞若是不同意,你以为陆辞能迈进大虞的疆域么?” 他竟然连陆辞也知道!意秾顿时有一种被他看穿了的感觉,他似乎有一双洞息世事的眼睛,让人无所遁形。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这竟是他允准的。 意秾只觉得心里发凉,那股凉意慢慢袭遍她全身,最后她感觉自己冷得发抖,像是僵住了,连动一下都难。 这是他允准的,他允准季恒为她留的一条后路。 之前他的信誓旦旦竟是连他自己也拿不准的,因为他也不能保证到了大虞之后能不能护住她、能不能娶她,所以默许了她还可以借着宣外使之力回大梁……意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不在乎他的,但此时心里却疼得厉害,那疼痛像是钻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刺得她如烈火灼烧一般。 男人与女人的心思总是差之千里,容铮看她的神情不对,两步走过去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意秾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将他推开了。他脸上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也不顾她挣扎,双手一捞,便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 意秾推打不开,心里气得吐血,伸手就抓向他腰间,容铮眯了眯眼睛,将她放在床榻上,利落了就解了外袍,因是在室内,他只外袍内只穿了件中衣,脱完外袍,他又将中衣也脱了下来,他身材本就高大,此时就露出他强悍的肌肉来,他强迫意秾看着他,笑着道:“你不是想抓我的腰么?隔着衣裳不过瘾。” 意秾真的是被他吓着了,他将意秾的手拿起来,贴在自己的精瘦的腰上,小姑娘的手滑嫩如柔荑,激得他险些守不住。 他俯身.下来,看着小姑娘吓傻了的模样,便凑到她的唇上亲了亲,甜甜的,软软的,让人忍不住一亲再亲,他已经处于无法忍耐的边缘了,偏身下的人儿反应了过来,挣扎不休,柔软的身体贴着他的,他大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突然就崩断了,他终于还是将她俏立的胸脯握在了手里。 意秾忍无可忍的就要惊叫,容铮压制住她,双唇就吻了下来,将那声惊呼堵在了嘴里,他极有耐心,缓缓的辗转研磨,撬开她的齿关,灼热的舌滑入她口中,另一只手捏着她的柔软,力道越来越大。 意秾的神识都有些模糊,慢慢她才感觉到有一个物件正在试图顶入她的两腿之间,她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容铮附在她耳畔,哑着声音道:“我就蹭一蹭,一会儿就好。” 从意秾身上起来时,他自己也有些尴尬,将衣裳穿好,本来今日是想找她算一算在梅园中她与季恒举止过于亲密的帐的,但此时小姑娘哭着转过身去,连眼神也不给他一个,他伸手替她盖了盖被子,她此时的发髻已经松了,头上的小花冠也半掉不掉的,领口处微微敞开,这副情景实在是要多艳.丽有多艳.丽。 意秾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犹挂着泪痕,沉声道:“你走!” 容铮抬了抬下巴,提醒她道:“你的头发……” “不用你管!”意秾将头埋进被子里,他说什么她也不肯听,终于等他走了,她才呆呆的哭了一会儿,也不让彤鱼和丹鹭进来伺候,她自己换上了小袄,又解了头发,梳顺了披在脑后,这才躺在床上,唤人倒茶。 彤鱼先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腿都软了,这会儿听到自家姑娘吩咐一颗心才算是放回肚子里,忙端了黑檀木浮雕鱼戏莲叶的茶托进来,给意秾倒了盏凉茶,伺候她喝下了,又见她睡安稳了,才退出去。 “睡了?” 彤鱼还是很怕这位二皇子的,他也不需要多言,只一个眼风就能让人生出惧意来,她低头应了个是,“姑娘已经睡下了。” 他听了答复,往门内望了一眼,才转身出去了。 回到他的房间坐下,谢通早就在等着了,此时见主子进来,立马就将大虞递来的信呈上,道:“殿下,郑指挥使被圣上罢免了。” 容铮将信接过来看了一遍,他三年前布的局,今日终于起到效用了。 大虞皇帝保宁帝容宗,原本只是虞侯营的大将军,当年宫中发生了政变,年仅三岁的小太子继位,太后把持朝政,容宗便率军逼宫,取小皇帝而代之,改朝换姓,建国号虞。虞侯营也就成为了大虞最强劲的一支力量,而能与之相匹敌的也就只有文家军。 虞侯营的指挥使一职一直都是由容铎的人担任,郑同安身为虞侯营的指挥使,更是得保宁帝信任,郑同安为人谨慎又有能力,容铮在他身边埋下的那颗钉子,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抓到他与容铎联络的证据。 保宁帝最忌讳结党,更何况还是指挥使与太子结党,保宁帝的皇位来之不正,他不能完全相信任何一个人的忠心,所以郑同安被免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谢通道:“殿下,郑指挥使被罢免之后,圣上命步副指挥暂为指挥使一职,太子想必知道步副指挥的来历。” 容铮道:“他知道步正是我们的人也没用,重要的是他得有本事让圣上相信。” 谢通垂首道是,又踌躇了一下道:“萧昭妃娘娘担心太子狗急跳墙,会对殿下不利。” 容铮点头示意他知道了,谢通知道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他额头上的细汗都冒了出来,上回挨的那顿板子他可还记着呢,这一回殿下不定要怎么罚他。 “殿下……” 容铮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 谢通硬着头皮道:“萧昭妃娘娘担心殿下身边没人伺候,便亲自挑选了两个婢女过来,一个月前就出发了,今日随着信件一起到的。” 容铮冷声道:“是谁告诉她的?” 谢通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萧昭妃娘娘必然是知道了沈五姑娘的事,否则也不会突然就派人过来伺候,那两个婢女,说是婢女,饶是他跟着殿下见过不少世面,也险些没流了鼻血,用丰.臀.肥.乳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这回萧昭妃娘娘可是下了狠心了,连坏了殿下精.血这等事也顾不上了。 他知道这种是瞒不住容铮的,况且他也不敢有丝毫的隐瞒,他实事求是的回道:“是……是明贵妃。”明贵妃心里存着什么心思,连他都看出来了,可是主子不动心,谁也没有办法。 容铮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淡淡道:“先将人安顿下来,再找人透露给文含芷知道。” 谢通头也没抬的就应了个是,心里却是给主子点了支蜡,这招也真够狠,文二姑娘若是知道自己的未来婆母在自己未过门前,就先给未婚夫身边放了这样两个绝.色的婢女,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他暗念了句佛号,那位文二姑娘可是了得,但凡知道她的,就没有不满口夸赞的,他是容铮的心腹,文二姑娘待他自然也是极好,可他就是觉得这位文二姑娘心思过重,这人一点儿缺点没有,这得多可怕!他一点儿都不想向她靠拢,而且,他是最知道主子的心思的,他也不敢对文二姑娘另眼相看。 “再过两日船能行至哪里?”容铮又问。 谢通略想了一想道:“大约能到月浦镇一带。”周围拱卫的福船速度可以提快,但是宝船船体太大,又担心沈五姑娘晕船,所以船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 容铮道:“你去安排一下,两日后在月浦镇停靠。” 谢通是个机灵的,他只惊讶了一瞬,就想到了月浦镇有什么,再一对时间,过两日可不正是花朝节么,天庆观的太上老君诞会就没有小姑娘不爱去的。 次日一早,彤鱼和丹鹭伺候意秾梳洗后,意秾就倚坐在窗前挑了本书看,她懒得动,早饭用得也少。 彤鱼是个心细的,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最后还是没忍住劝道:“姑娘,船上虽然稳当,可也毕竟在水上行走,晃晃悠悠跟两脚踩在棉花上似的,一整日这么坐着不动,可不难受么!今日天气也好,奴婢扶着姑娘到外面透透气罢。” “是啊,姑娘!”丹鹭也跟着附和,“刚刚奴婢还听祝嬷嬷说,前方有座小岛,上面的草都绿了,现下风也不大,并不很冷,总闷在屋子里,倒要闷出病来。” 意秾知道这两个丫头千方百计要她出去散散,不过她担心出去会遇到容铮,就不肯点头。 彤鱼和丹鹭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这时绿蚁正好掀帘子进来,道:“姑娘,玉翅从昨天开始就吐得厉害,本以为是晕船,也没当回事儿,以为适应了也就好了,但是今日这症状更严重了,用不用请大夫给她瞧瞧?” 玉翅是太后亲赏的,自然不能放任她不管,意秾皱了皱眉,道:“船上不是有随行的大夫么?看谁得闲,去请一位给她掌掌脉。” 绿蚁欲言又止的看了看意秾,神情有些不大自然的道:“玉坠见玉翅吐得难受,便私自去找二殿下了。”她话没说全,玉坠去见二殿下时,是怀了不堪的心思的,大冷的天儿,胸口却大半都露在外面,连艳红的肚兜都能看出一抹来,意秾特意命她跟玉翅玉坠同住,她是有看着这两人的责任的,没承想玉坠倒是有本事,她竟没看住! 意秾一下子就明白绿蚁的意思了,没想到太后竟是这个目的,她还以为太后是想将人安置在太子身边呢,也亏她能找到这两个一身妾室味的丫头来。 绿蚁说到这儿,神情更加不自然了,她是练武出身的,对后宅这些女子惯用的伎俩一时还不能适应,她尴尬的接着道:“玉坠去求见二殿下,可是在外头就被两个丫头拦住了,那两个丫头嘴角厉害,一人一句,拿玉坠露出来的肚兜说事。玉坠也不甘示弱,三人就骂了起来,那两个丫头泼辣,最后竟是将玉坠骂了回来。如今玉翅和玉坠都病倒了。” 意秾这才披了件大红织锦出毛锋的连帽昭君兜,道:“去看看。” 玉翅和玉坠是住在西侧的隔间,见意秾进来,玉坠立刻就哭了起来,“公主要给奴婢们做主啊!奴婢好歹也是太后娘娘命来伺候公主的,如今竟被人骂了个半死,她们两个话里话外都是说自己是二殿下的人,被二殿下收了房的。还……还连公主也骂了的,说公主行为不端,奴婢是上行下效……” 这回边彤鱼也跟着皱了眉,心道这四个人都是不省心的搅事精。 意秾道:“你既然知道你是太后娘娘命你来伺候我的,你私自跑去见二殿下是什么缘故?” 玉坠见意秾竟不听她的挑拨之语,看来她这口气是撒不出去的,因道:“奴婢是见玉翅姐姐吐得厉害,心里担忧,这才失了分寸,下回定然不敢了!” 意秾淡淡道:“你们两个既然病了,就多休息罢,在船上这几日就不要出去走动了。” 这就是禁足了。 玉翅与玉坠都不说话了,但心里却是不以为然,她们两个是太后娘娘赐下的,是有太后娘娘的脸面在的,两个悄悄对视了一眼。 意秾出去后对彤鱼几个吩咐道:“我的一应吃用都不要经她们二人之手。” 彤鱼立刻应是,这两人心思不小,胆子又大,不知道还要使出什么手段来。 此时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风虽然不小,但是有船舱遮挡,也并不十分冷,意秾在外头立了一会儿,才往回走。 刚转过拐角处,就见容铮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他身上披了件黑貂大氅,头发以白玉冠束之,他背光而立,身上有着沉稳内敛的气韵。意秾只觉得刺眼,她将眼睛挪开,也不看他,淡淡的道了声“二殿下”,便从旁边走过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有再见到容铮,意秾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确实是耳根清净了。 她翻来覆去,快到了亥时尾儿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容铮将意秾床榻旁小几上的戳纱灯点燃,屋子里炭火烧得极旺,床上的小姑娘像是睡热了,被子虽然老老实实的盖在她身上,但她的胳膊和半截莹嫩的小腿却都露在外面。她闭着眼睛,面容恬静而又美好,他凑过去在她唇上舔了两口,她依然睡得无知无觉。 他自嘲的笑了笑,也只有她睡着的时候才不会一把将他推开。 “卿卿。”他坐在床畔唤她,见她半醒不醒的微微睁开眼睛,便将她抱起来,意秾这下子清醒了,吓得正要尖叫出声就被容铮的唇及时堵住了嘴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抽了,再不就是自己还没睡醒,脑子糊涂,她竟然瞪着容铮道:“这么晚你不在你那两侍妾房里,倒会学着登徒子翻别人闺房。” 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心思已经有了倾向了。 容铮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他笑着捏了捏意秾的脸,“你不是说你跟我没关系么?吃味儿了?”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那两个丫头是我母妃送来的,我没踫她们。” 意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还是故意冷漠道:“二殿下想多了,你有几个侍妾该是你的王妃关心的。” 容铮皱了眉,道:“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他甚至默许了季恒为她安排后路,连陆辞担任宣外使他也没有拒绝,不过就是想给她保留些安全感,日后不至于遇到困难就钻牛角尖。 他抚了抚额,“你不要无理取闹。” 就这一句话,意秾的眼泪差点儿就滚了出来,她强自抑制住,冷冷的道:“二殿下喜欢挑战禁.忌,与自己的兄嫂暧昧不清,我却并不喜欢,我们日后也不必再见面了,二殿下请回罢。” 他简直被她气死,他抿紧唇,蹙眉看着她,然后站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返身回来,含着怒气将她压在身.下,两手大力揉上她饱满的胸脯,咬牙切齿的道:“你是不折磨死我不肯罢休!” 他的呼吸渐粗,紧紧箍了她的腰,见她眼中含泪,心里顿时就柔软下来,语气缓和道:“我说过会娶你就一定会做到,我也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在她耳边呢喃了句:“卿卿……” 这是大虞夫妻之间的情话,在最销.魂.蚀.骨时唤自己妻子的,可想而知,此时容铮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见她不闹了,他才道:“一会儿太阳就出来了,你穿好衣裳,我带你去看日出。” 他将意秾密密实实的裹好了,抱着她到甲板上去,此时天边已经放白,却一点儿也不比深夜暖和,隔着厚厚的狐裘,冷气似乎都能钻进来,意秾的鼻子被冻得红红的,虽然冷,但心底却有一股难言的兴奋。 转眼间,海天相接的地方就露出一抹红霞,慢慢的扩大,太阳出来的那一刻,瞬间将整个海面都染红了,灼灼得刺眼,在这样光华夺目的盛景面前,衬得人无比的渺小,她的那一点儿心事,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第42章 夜遇袭 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宝船如期在月浦镇停靠,此时已值仲春,被称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虽然春寒料峭,但草木萌发,桃花都已经盛放,故而外出郊游赏花的人不在少数。 丹鹭听说能上岸游园,高兴万分,如今已经在船上行走了几日了,初时因为新鲜倒还不觉得如何,过了几天就觉得闷得慌了,此时听闻能上岸,她如何能不兴奋。 更何况花朝节当天,天庆观是有道会的,相传太上老君是二月十五诞生的,天庆观每年都会在这日设太上老君诞会,罗列幡幢,种种香花异果供养。观内还会悬挂起名人贤人的书画,摆出各种珍异小物,无不吸引观者纷集,竞日不绝。到了晚上,还要点燃万盏华灯,祈求老君为民降福。不论男女,都会在这一日前往拈香瞻仰。 意秾以前就曾听闻天庆观的花朝盛事,不过如今亲眼见了还是令她有些激动。 天庆观位于天地山的半山腰处,而此时整座天地山竟都被重重粉色桃花所覆盖,铺天盖地而来,浑如锦幛,让人移不开眼睛。 容铮侧头看了看意秾,道:“走吧。” 第22节 意秾今日穿的是粉白暗银海棠纹月华裙,因是午时,她先前披着的大氅便交给了彤鱼捧着,她这一身清淡鲜嫩的颜色就如初绽的花.蕾,周围已经有不少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盛会是在道观外的高台之上,此时已是人头攒动,众人齐呼“道祖慈悲,老君慈悲!”意秾也进去添了香,道会是从中午开始的,一直到太阳西沉才结束。容铮带着意秾在山上转了一圈儿,又看了会儿桃花,便到山下早就预订好的酒楼用饭,连带休息,养足了精神,等夜幕降临,点华灯才是重头戏。 与京中在河里放花灯不同,这里众人都是将点燃了的华灯挂在天地山的桃枝上,待华灯点满,整座天地山就如同灯山一般,点点灯火闪烁其间,壮丽难言。 意秾手里也提着一盏,因为外头人太多,彤鱼她们跟着也会挤散,容铮便挥手让她们自己去玩儿,意秾初时还有些担心,不过后来一想有绿蚁在,应该不会出事。 她随着容铮上山,容铮极自然的就牵住了她的手,她挣了一下,容铮淡淡道:“如果不怕被人群挤散,就尽管挣。” 嘴里虽然如此说,手上却是攥得更紧了。 前面还有摆傀儡摊的,东西向设了两根长竿,都有数十丈高,用缯彩绑束着,那摊主手巧,将纸糊的百戏人物悬挂于竿上,甫一风动,便宛若飞仙。又有两侧的华灯照耀,煞是好看,在一旁驻足观看的人不少。 那个摊主是个年轻的郎君,长得干干净净,见着意秾立刻便迎上前来,指着一盏美人灯道:“小娘子这等绝色人物,就该是这样的灯盏才衬得上!”他不由分说的就伸手过来拉她,身后的容铮突然飞起一脚就将他踹出去一丈远。 人群中轰地就躁动起来,几个原本在一旁凑热闹看纸人的男子,此时手里都已经多出了明晃晃的刀,这些人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要制住意秾只是幌子,招招狠厉都是往容铮身上招呼而去。 对方显然知道他们的身份,容铮一直将意秾护在怀里,他身手稳健,面上不见丝毫惊惶之色,但架不住对方人多,且都是高手,意秾眼看着他因护着自己导致左臂闪避不及而被砍伤。她心中虽怕得厉害,但也看出来这些人并不是想要她的性命,她此时在容铮身边只会拖她的后腿,她趁着容铮旋身的间隙,便欲冲脱出去,容铮一只手狠狠地将她箍了回来,怒声道:“老实待着!” 这一场暗杀他是有准备的,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谢通便带着人赶了过来。 ☆、43|1.7|家 谢通本人于武艺一项上只是个半道路子,但是他带来的这些个人都是极有手段的,敢于当众刺杀大虞的二皇子与和亲公主,自然都是死士,见事情不成,都有自裁的自觉。但是容铮手底下这帮子人,上来在将人制住的同时,就先将那些刺客的下巴都掰脱了臼,且下手有点狠,一个个想合上嘴巴都不能。 意秾以前就听家里的婆子们说过谁谁谁笑掉了下巴,此时才是见着了,下巴掉了是什么样子。 此时意秾已经回过神来,轻轻踫了踫容铮的手臂唤道:“殿下……” 容铮似乎都能感觉到鲜血汩汩地沿着左臂流下,几乎浸透了他的大袖,他牵牵已失了血色的唇,开口道:“不妨碍。” 回到宝船上,随行的司马大夫给容铮查看了伤势,也开了内服的汤药,只是那伤口却不敢立时包扎,伤口极长,是沿着肩部劈下来的,直到了腕部之上五寸处,且力道又重,若不是容铮及时躲避,只怕这一刀便能见骨。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司马大夫跟随容铮多年,这一回头上也冒了虚汗,他见容铮皱了眉,也不敢啰嗦,直言道:“这刀刃中淬了毒,并不致命,只是若毒去的不清,这条手臂便会溃烂,最后只剩一截白骨。即便余毒清去,也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恢复如常。” 这怎么行?还有几日就到大虞了,哪有时间恢复!谢通急道:“司马良,你就直说罢,得怎么治!” 司马良瞥他一眼,对容铮恭敬道:“我有一方,却也不敢保证能否将余毒清尽,如今这臂上之肉已经是溃坏了的,再如何用药也无法复原,只能将其剔去。每日用极薄的竹篾儿刮去一层腐化的血肉,再施药包扎。想要好得快些,便需尽早将腐肉去净,但这个过程是极疼的……” 谢通脸都白了,这不就是凌迟么!他都想指着司马老头骂一顿,司马良又瞟了他一眼,一脸“你行你来!”的表情。 “七日内能好完全么?”容铮开口道。 司马良倒吸了口凉气,七日内能去净腐肉就不错了,他实话实说,“不能。” 容铮扯了扯嘴角,道:“那就如我那位兄长之意罢了。” 司马良要拿竹篾儿给他剔肉,他将竹篾儿拿了过来,挥手让他们下去,司马良动了动嘴唇,被谢通瞪了一眼,才闭上嘴,两人一齐出去了。 容铮把玩着那片竹篾儿,是用毛竹削成的,极薄,但经历了杀青之后却是极其坚硬,削肉去骨如同刀剑般锋厉。就如同她一样,一寸一寸刻进了自己的骨肉之中。 意秾过来探看容铮,彤鱼在前头打了帘子,便见隔间儿里谢通正与一个美貌的侍女对峙着。 丹鹭眼睛尖,脑子也活泛,见那个侍女打扮不俗,就知道不是寻常人了。这屋子里火盆子虽然拢得旺,但谁不是穿得严严实实的,偏她竟是穿了件坦胸的襦裙半臂,在胸前束了条丝绦,披了条细长艳红的帔帛,哭得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彤鱼和丹鹭二人对视一眼,在心中默默给这个人定了位:狐狸精! 谢通见意秾进来,倒是松了口气,萧昭妃娘娘送来的那两个侍女,一名绿柳,一名朝烟,都十分棘手。他下面虽然缺了块东西,但倒底不是女人,跟女人打起交道来,真是麻烦得很,两句话没说上,他才只说了句“殿下吩咐不许你进内室。”她这就开始哭了,着实让人头疼,此时谢通乐不得赶紧将朝烟交给意秾来打发。 他立即上前给意秾行了礼,道:“公主,殿下请您进去。”又拿眼睛扫朝烟。 意秾嗯了一声,便往内室去,朝烟立在一旁原本只是轻声抽噎,此时见意秾并不理她,声音就大了,盈盈拜倒,似要站不住似的,唤了声“公主!”边哭边说,偏她哭得好看,却是一点儿也不影响说,语调哀婉,字字清晰,“公主,奴身份虽然卑贱,却也时时不敢忘记萧昭妃娘娘的吩咐,如今殿下特地为了陪公主游道会这才出了事,萧昭妃娘娘嘱咐奴的话,奴时时记在心中,奴只是想进去伺候殿下,求公主允准。” 莫然其妙的就缠上来,意秾皱了皱眉,看了丹鹭一眼。 丹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就挡在了朝烟跟前,清了清嗓子,道:“朝烟妹妹这边闲坐。” 彤鱼为意秾打了帘子,转身出来时,才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丹鹭年纪不大,站在朝烟面前,比她矮了半个头,敢自称一声姐姐,也真是脸皮够厚的。 丹鹭还在脆生生的道:“朝烟妹妹可能不大熟悉咱们公主的习惯,咱们公主最是讲规矩的,奴婢们但凡有事都要先自报了家门才是。咱们也常听闻萧昭妃娘娘极是明理,似朝烟妹妹这般哭哭啼啼的跟咱们公主说事儿,只怕就是萧昭妃娘娘也不能答应的。朝烟妹妹还是回去吧,听说绿柳妹妹就是因为硬要闯殿下的房门,才被罚去后头守半月的舱门去了,朝烟妹妹可不想去罢?” 朝烟勃然变色,差点儿就要撒泼啐丹鹭一脸,转眼就见谢通正在冷眼瞧着她,生生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她还指望着一朝爬上二殿下的床榻,侧妃是没指望,但当个侍妾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凭她的姿色邀个宠……如今别说爬床,连内室的门她都进不去! 她狠狠的瞟了丹鹭一眼,将手里的帕子甩得直响,转身走了。 谢通在后面想,果然还是女人对付女人更管用些。 容铮的房间装饰极简,他似乎并不喜欢太过繁复的东西,跟意秾的闺房简直差得天上地下。不过室内很明亮,并不是摆放的温暖的戳纱灯,而是在四处挂着琉璃灯盏,并没有熏香,只有丝丝药味弥散开来。 容铮正倚靠在床上,见意秾过来,便伸手拉她在床边坐下。 意秾本想挣开,但怕他牵动了伤口,瞪他他也不甘示弱,只能顺着他的心意坐了下来。 容铮嘴角弯了弯,手上就不老实了,想起白日里她腰束得极紧,穿得那么撩.人,心里就腾起一股火来,衬她不防,右手轻轻松松就滑入了她的衣襟,在她饱满的胸脯上狠狠捏了一把。 意秾没想到他伤了手臂竟然还敢这么色.胆包天,她羞红着脸,恼怒的挣扎着就要站起身,他动作却比她更快一步,一把将她捞上.床,紧紧压在身.下,在她唇上用力的吮了两口,低低笑道:“看我受伤,你心疼了么?” 意秾在心底暗道了一声“不要脸!”板着脸道:“你放开我!” 容铮恨恨的咬了她一口,道:“若不是我派人去请你,你是不是还不肯过来看我?你个小没良心的!我在外面一直护着你,你连看我都不肯来!” 意秾不服气道:“如果不是你喜欢动手动脚,我也不会躲着你了……” 容铮冷哼一声,“你还想躲着我?你能躲到哪儿去?等到了大虞,我就先娶了你,洞了房,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他将她箍紧了,单用一只手几下就将她的外衫解开,又要去解她中衣,意秾一急,抬脚就去踢他,他一把捉住意秾的脚,俯下.身吻密密麻麻的就落到了意秾娇.嫩俏立的胸脯上。 意秾始终顾及着他的伤口,不敢太过用力,也挣脱不开,眼泪止不住就流了出来,他凑上去将她脸上的眼泪舔了,热气喷在她脸上,简单的将司马良的话跟她说了,又道:“你来给我剔腐肉,我保证就不踫你了。” 意秾用手抹着泪,没好气的道:“你就不能让别人给你剔么?” 他拿眼睛瞪着她,半晌见她不答应,他作势就去解她的中衣,意秾知道这个人厚脸皮,什么都做得出来,咬了咬牙道:“好,你可别嫌我手劲儿大,剔疼了你。” 容铮又在她的嘴唇上啄了啄,才坐起身来,意秾窝着股火将竹篾儿拿过来,下手时却又是放轻了,稳而快。她心里其实怕得厉害,但是不敢表现出来,手上更是丝毫也不敢颤抖,等她将最上面的一层腐肉剔去,又上好药,才抬头看向容铮。整个过程他一声没吭,但此时额上已经覆上了细密的汗珠,想来是疼得很。 意秾有些不忍,他捉着她的手不放,贴在唇上亲了亲,道:“我六岁的时候有一回腿上中了毒矢,就是我自己刮的脓血,当时我就想,等以后我若是再中了毒箭,一定要让我媳妇儿给我剔。” 意秾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才六岁就知道想媳妇儿了!”她眨了眨眼睛,六岁就中过毒矢,还要自己刮脓血,也不知道他曾经都经历过什么。 ☆、44|1.7|家 容铮捏了捏她的手,得寸进尺的道:“你上来陪我躺一躺。” 意秾像被惊吓了似的,“腾”地就站了起来,这个人就是不能给好脸,贪得无厌!她转身就走,容铮伸手一把就将她捉住了,意秾没想到他手这么快,犹在往前走着,他的手臂就被大力的拉扯了一下,这回可是牵动了伤口了,他痛得瞬了瞬目,脸都白了一层。 意秾怕他刚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来,也不敢再动了,只怒视着他。 容铮将手移到她腰间,将她纤细的腰肢掐紧了,咬牙切齿的道:“你也不怕疼死我,我可还没娶你呢!” 意秾是预备着要回嘴的,可也不知怎么了心里跳得厉害,喉咙里那句“谁说要嫁给你!”就没说出口,她垂着头掩饰着莫名的不自在。 容铮继续轻笑道:“你日后得好好疼我,我这胳膊上的余毒若是清不了,抱你可能都要费劲些,你能自己动时就自己动……”他看向意秾的目光直像一头饿了几个月的狮子,现在不能做什么,只能干过过嘴瘾,还不敢说的太过了,怕小姑娘听懂了,又得甩脸子。此时她脸上透着莹润的娇粉,衣襟下面应该也是一片粉红。 意秾果然没注意,只听得耳边他明显加重的呼吸,意秾板着一张小脸倒了满满一盏凉茶递给他。 容铮简直要被她气笑了,连声道:“好好!沈意秾,你给我降火是吧?你等着我们洞房的时候,我要把今日的连本带利都讨回来!” 将来如何,空口白牙可说不准,意秾觉得心里羞愧,如今她一想到大虞的太子容铎,就觉得没办法面对他,虽然两人还未成亲,但是她行踏千里,却是来嫁给他的。 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她闷声道:“你命人去找我来,不是说有正事么?” 容铮将凉茶喝尽了,斜睇了她一眼,“谈婚论嫁、传宗接代不是正事么?” 意秾咬着唇,眼睛也不抬的道:“二殿下愿意在言语上占便宜就尽管占好了,你松开手,我要回去了!” 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力气却越来越大,容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半晌道:“你始终不肯相信我。” 意秾倔强的挺着脖子,冷冷道:“你也从未跟我说过到了大虞会如何安置我,也从未同我商量过、问过我的意见,你只是把我当作可以随意摆布的小猫小狗罢了。” 容铮黑着脸,见她无理取闹还想要自作聪明的甩开他的手,恨不能立刻就将她占了,也省得她三心二意!他三两下将她的衣领扯开,里面就露出两只白软俏立的胸.乳来,意秾简直被吓傻了,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一口就咬了上去,意秾挣扎推打他,但是她一个小姑娘的力气,哪里及得上体魄强健的男人,他只用一只手,就令她招架无力。 最后房间里就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她的抽噎。 意秾哭得止不住,容铮看见她胸前那一大块刺眼的红痕,讪讪的问她:“疼不疼?” 意秾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他将人搂在怀里,哄了半晌,他确实是有正事要跟她说的,只是先被她气了一顿,这会儿又将人弄哭了,他苦笑道:“是我不对,我无耻,下流,见色起意,卿卿别生气了。” 意秾一听这个称呼又是一阵气燥,抹着泪怒道:“我有名字!” 容铮叹道:“我是怕你担心,大虞的形势又复杂,才没跟你说我的计划,可是你不该不信任我。” 意秾觉得这个人简直是厚颜无耻,倒打一耙的本事无人能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容铮见她情绪平稳了,在她额头上吻了吻,摆出长谈的姿态道:“大虞的形势与大梁不同,大虞本是姓虞,我父皇窃国,但虞氏一族的势力仍在,我父皇夺位后想改国号都不能,可见虞氏对我父皇的制衡,大虞百姓仍习惯称先皇为虞帝。如今大虞境内有三支势力,太子,虞氏,还有文家。” 提到文家,他的目光有些闪烁,“文家是世代以武兴族,先虞帝皇后便是文家女,而我母妃,是虞帝与文皇后之女。” 意秾也曾听她二哥沈潜说过,大虞皇帝保宁帝卧病许久,其实已如同傀儡,圣旨甚至比不上太子和二殿下的钧令管用。 不过提到容铮的母妃,意秾惊讶的看着容铮,“萧昭妃娘娘不是姓萧么……” 容铮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神色,“我母妃不想嫁给我父皇,在她眼里,我父皇便是窃国的贼人,但是我父皇强迫她认萧相国为义父,强纳了她为妃。” 意秾难掩震惊的道:“所以虞氏一族的势力其实是效忠于你的。” 容铮赞赏的看她一眼,“三足鼎立,所以文家站在哪一方,便至关重要了。”他摸了摸鼻子,“文家……文家是我母妃的舅家,我一直是将文家当作外祖家看待的。” 意秾盯着他半响,幽幽道:“那文二姑娘呢?” 容铮笑道:“咱们沈五姑娘竟也有不蠢的时候。我母妃想取得文家支持,儿女婚姻自然是最好的筹码,不过,我若娶了文含芷,将来即便得登大位,也要始终受文家掣肘了。”没有哪个皇帝愿意亲手培植起一支自己无法控制的势力,况且文家老爷子文世忠滑不溜手,想要令他坚定的站在哪一方,简直比登天还难。 本来这两人在里面聊天,谢通是丝毫也不敢打扰的,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纯聊天啊!不过如今出了事儿,他也是不敢耽搁,谢通在外头急得直磨旋儿,最后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意秾立刻就站起身,她自己心虚,看也没看谢通,目不斜视的就出去了。 容铮嘴角弯了弯,将谢通递过来的信展开仔细看了。 谢通躬着身子,有些急切的道:“殿下,咱们先前的计划怕是不成了,谁知道竟突然出了位神医,制出了治疗时疫的方子,如今邺城的时疫已经被控制住了,等咱们到了邺城,再假报公主染了时疫就难令人相信了。”若不想将公主送入太子府中,还得另想良计才行。 容铮看了他一眼,“命孙将军于四日后在薄州渡迎公主下降。” 终于有了风雨欲来之感,在宝船驶进薄州渡当日,意秾一大早就被彤鱼和丹鹭张罗着梳洗,依旧要穿上自大梁上船时的那套公主服制的嫁衣。 到了薄州渡停靠,就有两行共八个内侍捧着如意上船来,前头还有两个着紫衫戴花冠的宫女提着销金香炉进来,那两个宫女态度和善,面上一直挂着笑容,对意秾道:“请公主稍待,轿辇已经准备好了,这便要登辇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又等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前头依然没有动静,那两个宫女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额上都开始冒汗。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见容铮过来,他穿着一袭玄色织金甲胄,头戴金凤翅,脚蹬金丝云履靴,气势弘俦,让人不敢直视。 那两个宫女和八个内侍立刻给他请安,他只略一颌首,对意秾道:“今日天气不佳,公主将斗篷披上吧。” 第23节 意秾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起身随他下船,脚踏上实地了,这才赫然发觉前面竟是停着两驾辇车,都是一般规制,装饰着大红的幔帐。 两侧各有执戟将士,成对峙之势,人虽众,此时却一丝声音也无。 众人的目光都向容铮和他身边的意秾看来,容铮极自然的将意秾引至一辆辇车,扶她坐上去,然后淡定的命人出发。 不及动作,对面就有人走过来,他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手抱拂尘,对容铮施了礼,尖着一把嗓子,笑道:“二殿下且慢,敢问这位就是重章长公主吧?” 容铮笑道:“刘公公眼神向来好使。” 刘安仁不卑不亢的笑道:“太子殿下命奴婢在此等候,迎接公主入府,也多谢二殿下长途奔波之苦,如今太子殿下身体不适,这才难以亲迎,还是有劳二殿下了。”客套话都说完了,他就装作极惊讶的模样,道:“二殿下想必是记差了,太子殿下命前来迎娶公主的却是那一驾车辇,有劳公主殿下再下回马车才是。” 容铮含笑道:“公主一路劳顿,不幸感染了时疫,皇兄如今也正是病情要紧的时刻,前往一处不大妥当。” 刘安仁是太子的心腹,又是将太子自小教养大的,在太子府,除了太子,大家都是将他当作祖宗看待的,就是当朝的官员,见了他也要恭恭敬敬的行礼问安。他虽是个太监,傲气却是不少的,能让他陪着笑脸的人,在大虞绝超不过五个,此时他一甩佛尘,眼睛眯了眯,“二殿下说笑了,时疫早已清尽,公主怎么可能感染?想来是公主一路劳顿,头痛发晕,太子殿下已经命人备下了太医。”他转向车辇内,对幔帐里的人道:“公主请吧。” 这就有胁迫的意思了。 谢通抹了把额上的汗,这位刘公公年纪比他大了一倍,资历自然也是强过他的,可不好胡弄。 ☆、45| 1.7|家 容铮笑了笑,道:“刘公公不仅眼神好使,竟也能凭空断病了。”他瞥了刘安仁一眼,不经意的道:“刘公公资历长,被人尊敬惯了,难免痴心妄想要将自己当主子对待,倒忘了自己是个奴才了。我说公主染了时疫就是染了,刘公公待要如何?” 刘安仁的脸皮差点儿就被扒下来,但他到底沉得住气,眼睛往辇车中的意秾身上一扫,虽隔着幔帐看不真切,只打谅侧影,便是个极美的人。他是个人精,眼珠子一转心中就有了猜度。 只是此时这人好端端的在车辇里静坐着,二殿下便睁着眼儿撒谎,也实在是不将太子放在眼里,看来不论保宁帝传位诏书如何,一场兵戈是少不了了。他迅速的思量了一番,对容铮笑道:“二殿下既已打定了主意,奴婢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重章长公主千里和亲却是要嫁入太子府的,而如今被二殿下胁走,只怕圣上与诸位大人那里都不好交待。” 容铮轻笑道:“刘公公既提到了如何向父皇与朝臣交待,我倒是想问一问,皇兄命人刺杀于我,并毁了我一条左臂,不知道皇兄该如何交待?” 刘安仁也知道若是刺杀不成,事情必会败露,如今太子与二皇子已是水火不容,不仅朝臣,只怕整个大虞百姓皆知,保宁帝无法理事,这二位连装一下兄友弟恭都不肯,太子也不惧被他查实,只要没有落在实处的证据也就是了。 因而他并不紧张,只是诧异道:“二殿下何出此言?太子殿下最是亲友二殿下,时常念起二殿下的好处,二殿下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吧?” 容铮也不争执,只笑了笑,吩咐车夫道:“起程。” 刘安仁不紧不慢的上前道:“二殿下且慢,太子殿下命奴婢带众将士前来,便是专为保护长公主殿下,二殿下若要强行掳人,可否问一问这些将士同意否?” 容铮轻笑道:“刘公公稍安勿躁。”伸手给他指了指,“那位马上将军,刘公公虽长居内宅,也能稍有耳闻吧。要不要孙将军过来给您拜见一下。” 刘安仁猛地一震,他自然知道。 孙允诚,大梁的不败将军,手里掌着大梁二十万精兵。 刘安仁强笑道:“二殿下客气了,奴婢怎敢当得孙将军拜见。”他躬着身子道:“二殿下请。” 邺城是大虞的都城,其繁华景致与大梁京中并无二致。 意秾是被安置在大公主府邸中的,大公主是保宁帝未称帝时与一婢女所生,如今已有三十余岁。大虞的风俗是公主下降之时才会为其拟封号,而大公主至今未嫁,其母又卑微,保宁帝并未为她破例,故而现在众人还是称她一声大公主。 不过毕竟是保宁帝仅有的公主,对她还算是优待的,她包养面首、纵情声.色,保宁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来嫌她在宫中碍眼,便赐了她公主府,令她出宫独住。 意秾是异国公主,如今染了“时疫”,而太子又病卧,实在不适宜就此大婚,便先令她在大公主府暂住,只等二人病好之后再择吉日婚嫁。 自大梁出发时还是二月天寒,如今已是春.色满目,此时的大公主府仿佛神仙世界一般。行至碧岑园,斜侧方便是一座半月桥,桥是用洁白晶莹的白石修筑而成,用金钉结铰,这个季节莲花不开,大公主竟命人在桥下的水面上放置水晶雕成的洁净的白莲。水晶白莲数朵,掩在碧玉叶子之中,明彻晶莹,当堪拟王母瑶池。 大公主盛妆相迎,她虽然已经三十有余,看上去却与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不相上下,穿着海棠红织金月华裙,头上乌发挽起,发髻上簪了一支硕大的金凤钗。 意秾与她都是公主的身份,互相揖了半礼,大公主看着意秾半晌没晃过神来,眼看着旁边容铮的脸黑了下来,立在她身后的侍女朱颜硬着头皮悄悄伸手捅了她两下,她才“呀!”了一声,面上重又挂上得体的笑容,道:“公主一路奔波,想来是劳顿了,我这府中别的没有,空屋子是不少的,我已经安排了伺候的人,日后公主便暂住在这碧岑园中罢,若有不妥当的地方,公主万不要客气,只管提就是。只要公主不嫌弃住得顺意就是了。” 意秾含笑道:“公主客气了,公主心细,安排自然是极妥当的,只是打扰了公主,心中不安。” 容铮不能久留,大梁的公主前来和亲,却没有迎入太子府,外面不知道已经议论成了什么样儿,他自有事务要处理,又嘱咐了意秾几句,便旋身走了。 大公主很是热络,她本就是个多话的人,此番更是对意秾颇多好奇,话匣子就搂不住了,“公主妹妹多大?一看就是比我小的,我闺名一个玉字,你若是愿意,就唤我一声玉姐姐吧。我虽与二弟不是同母所出,但是我生母卑贱,连我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大概齐是死了吧。”提起生母,她并无感情波动,不过她面上却带着与容铮相似的嘲讽之色,“所以我自小便交由萧娘娘抚养,养恩大于生恩,萧娘娘于我,便是亲生的母妃一样,我与二弟自小亲近,既是他将你交由我照顾,你就只管放心住在这里就是了。万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的,大弟若是来闹事,我也一样打他。” 意秾诚心的道了谢,容玉携着她的手进屋宇,一面便对她眨了眨眼睛,声音压低了些道:“你觉得我那二弟如何?这大虞的小姑娘就没有不喜欢他的,只可他就是个瞎子,没承想如今这瞎子竟然也长了眼睛了。”她揶揄意秾道:“今日我见了你,才知道我二弟这眼光确是不错的。” 意秾能说什么,强撑着没脸红就算不错了。 容玉接着道:“外头的事都不用咱们操心,一应有我二弟在呢,我那大弟也不是个省心的,此番他没迎到你,这可是大大丢了他的脸了,不定要怎么闹呢。不过这些是不用咱们管的,现在对外说你染了时疫,谢绝众人来探你,不过也撑不了多久,内宅的琐事,终还是需要你来面对的。” 容玉话多,又絮絮的问了意秾许多大梁的事,她说不完话,也没人敢打断她,朱颜心里着急,这位大梁公主才到,自然该是先让人家歇一歇才合礼数,偏自家公主话唠犯了,她借故上了两次茶,也没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彤鱼和丹鹭几人安置好了东西,只能垂首立着,旁人都不敢说什么,祝嬷嬷却敢,她笑着上前,容玉才问到“大梁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者好看的景致说来听一听。”就被祝嬷嬷打断了。 祝嬷嬷笑道:“大姐儿,公主劳累了一路了,这会儿合当歇歇,大姐儿有什么话,这日子不是长了去么,不急在这一时。” 容玉听她这两声大姐儿,心里就老大不乐意了,这老婆子见过她光屁股的模样,她小时候也是宫中一霸,只要她不乐意,就没有宫人敢近她身,偏这老婆子不怕她。这老婆子那时还是在军中供职呢,一身魁梧,比宫中的侍卫还吓人,她常往萧昭妃宫中来,有时她不听话了,萧昭妃就吓唬她祝军师来了,保管好使。 是以这位祝嬷嬷简直就是容玉公主幼年时的阴影,她小时候身子不好,萧昭妃怕她长不大,便命当时近身伺候的宫人唤她大姐儿,也是好养活的意思。后来她长大了,觉得不好听,谁敢再这么唤她她就要打人,再就没人敢叫她大姐儿,偏这老婆子敢。 容玉心里一阵堵得慌,闷声“嗯”了一声,又拉着意秾说了几句话,才走了。 意秾确实是累了紧了,等容玉走后,她先泡了个热水澡,公主府中确比寻常处不同,浴房中竟是引了温泉水的。等沐了浴,彤鱼和丹鹭伺候她更了衣,这才在榻上歇了会儿。 祝嬷嬷命人准备了饭食,一面摆著一面笑道:“本来大公主是准备了桌筵席为姑娘接风的,但是二殿下没准,如今形势复杂,这公主府也不是密不透风的,还该谨慎些才是。” 意秾点了点头。 祝嬷嬷又道:“大公主是个爽利的性子,待人好便是全心全意的,小时候二殿下受欺负了,都是大公主为他出头,这两人虽不是亲姐弟,感情却是极好的。只是这两人凑在一处就时常吵嘴,奴婢们也都习惯了。” 她顿了顿,见意秾并不诧异,也里便叹息了一声,这位五姑娘看着不难相与,却是个心中有乾坤的,只怕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五姑娘心中想必是明镜儿一般。 ☆、46| 1.7|家 意秾用过饭又漱了口,嘱咐彤鱼和丹鹭准备些个小银锞子,留着晌午后大公主府的丫头婆子们来拜见时赏人用。 彤鱼是个有眼力价的,知道祝嬷嬷是等着有话要说呢,便拉着丹鹭要出去,祝嬷嬷拦了她们,笑骂道:“你们两个丫头片子,到了大虞的地界儿,倒还知道跟我见外了!”又转向意秾道:“奴婢要说的话,她们听一听也有益处,日后遇见什么人该如何应对,心中才有分数。” 彤鱼和丹鹭便看向意秾,意秾点了点头,她们二人才转身回来。 祝嬷嬷想到萧昭妃,便不自觉的叹了口气,自萧昭妃幼年时起,她就是一直护在萧昭妃身边的,若不是有她在,萧昭妃只怕在当年保宁帝夺宫之时就死于乱兵之手了。她拼死将萧昭妃护下来,又亲眼看着保宁帝倾心于萧昭妃,再强纳为后妃,萧昭妃一直恨保宁帝,若不是之后她查出有了身孕,也不能强撑着活到现在。 而如今,萧昭妃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助容铮得登皇位。这是她儿子的皇位,也是虞家的。 让容铮娶文含芷便是萧昭妃计划中的一步。 如今出现了一个将会破坏她计划的人,她自然不能容忍。 祝嬷嬷道:“姑娘不要怪奴婢多嘴,二殿下命奴婢来伺候姑娘,就是将奴婢全交于了姑娘的,无论发生何事,奴婢都不会叛主。”她顿了顿,道:“大公主可以拦住所有人,包括太子殿下,但是大公主却是拦不住萧昭妃娘娘的,姑娘心中该有成算才是。至于文二姑娘……是个心有七窍的人,姑娘不能不防。” 意秾已经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这位文二姑娘了,沈潜打探过文家,只是他的关注点是在前朝男人们身上,对文含芷只有一句,有大才。 “文家世代出武将,大虞才立国时,文家的老祖宗文翼开率领的文家军便令敌人闻风丧胆,文家势力之大,令圣上忌惮,却又不敢动文家丝毫,如今文家军已然成为大虞三个支柱中的一个,削不得了。”这是沈潜的原话。 祝嬷嬷今日要对意秾说的却是文家的后宅,“文家的祖训是多子多福,所以文家三房老爷都是妻妾兼有,且子孙众多,文家的姑娘们三房加一起共有二十几人,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二房的嫡女文含芷,文含芷的娘亲是柳氏女,家势比起文家来自是不如,却是个好生养的,如今才三十许的年纪,已经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了。文含芷上头还有一个大姐,名叫文含蓉,是长房长女,容貌才名都比文含芷差了不止一程子,所以虽然她占了嫡长,却不及文含芷名气盛。而文家老爷子也是极喜文含芷,文老爷子武成文却不就,白白姓了个文姓,可他又是个不服输的,后来见自家孙女长脸,便常出门会友,在他的官轿后面,又命人抬了顶坠流苏粉油小轿,让文含芷跟着,或作诗或对对子,有一回竟将新科状元也比下去了。后来这文老爷子的官轿跟文含芷的流苏小轿就成了这邺城的一景儿了。” 丹鹭被吊起了兴致,抽个话缝子,赶紧问:“那这位文二姑娘好看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祝嬷嬷道:“文含芷容貌上乘,有一股子端庄大气,当初太子也求娶过她,但因萧昭妃娘娘也有意,而文家又是萧昭妃娘娘的舅家,所以最后还是定的二殿下。这亲事原是萧昭妃娘娘背着二殿下定下的,圣上又卧病在床,并不理事,所以便是萧昭妃娘娘一人做主了。倒因为这件事,萧昭妃娘娘还被王皇后恨上了一回子。” 这位王皇后意秾倒是少听人提及,只知道她娘家根基浅,是保宁帝微末之时的发妻,原只是个庶女,如今已经五十多岁了,跟萧昭妃相比,已然是老妇之态了。但是她经历的事情多,又因是个庶女,所以自小便善经营,倒也是个能拿得起主意的,只是没有大局观,也拖了几次太子的后腿,为人又尖利,并不讨好。 主仆四人说了大半晌的话,祝嬷嬷临告退时欲言又止了几番,意秾笑道:“嬷嬷有什么话就直说罢,嬷嬷最是有分寸的,说的自然都是当说的,我听着。” 祝嬷嬷倒是难得的老脸一红,“大公主是奴婢看着长大的,说句逾越的话,奴婢是将大公主当作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大公主的生母没的早,圣上又不准人提及,大公主连自己生母名号也不知晓,也是可怜见儿的。她本性是极好的,就是……” 她“就是”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就是近来有些爱胡闹,姑娘在这儿住着,就当见惯不怪了吧。” 等她出去了,意秾呆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彤鱼倒像是明白过来了,脸一红。临近傍晚时丹鹭去园子里摘花,回来大声道:“姑娘,奴婢方才瞧见两位小公子,十三四岁的模样,当真是俊俏的很!” 意秾才反应过来祝嬷嬷暗示的是什么,也不由得红了脸。 意秾以前也听说过公主跟寻常的女子是不同的,别的人家男子能三妻四妾,公主却是可以倒过来。公主养面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大公主府的面首是能随意进后院的,所以祝嬷嬷才不得不提醒意秾一句。 总归是没有交集的,倒也不妨碍。 意秾闷在大公主府出不得去,好在大公主是个极喜热闹的人,摘花、制香膏、调香、研究吃食、设计首饰样子就没有她不会的,每日带着意秾倒也玩儿的不亦乐乎。 到了第三天头上,大公主正拉着意秾烤家雀,炉子才架起来,朱颜便匆匆过来回道:“公主,皇后娘娘身边的金黄两位尚宫来了,要见一见公主,还带了几位太医来,听说连专治时疫的贺神医也都带了来,要给重章长公主瞧病呢。” 大公主皱了皱眉,然后对意秾道:“你只管在这儿吃烤雀,我去去就回。”也不等意秾答话,就跟朱颜走了。 大公主特意绕了个圈子,想了一路对策,到朝云殿时见金黄两位尚宫与几位太医正等在里面,众人先给大公主行了礼,金尚宫先上前一步,脸上堆起团团的笑,道:“给大公主请安,皇后娘娘一直挂念公主,也不知公主最近是否吃好好睡得香,前儿还特意跟圣上念叨了一回,说让公主进宫陪娘娘住两日呢。” 大公主笑道:“我也早就想念母后了,早就想进宫去陪母后的,就是母后最近一直潜心念佛,生怕打扰了,佛祖怪罪,这才没敢去的。只想着等过段时日,我再进宫去陪母后。” 金尚宫抿嘴一笑,“大公主的孝心就连圣上也是常夸赞的,皇后娘娘也说公主但凡有一点子好吃的好玩儿的都先可着娘娘来呢!”她脸上笑容不变,又道:“皇后娘娘一直十分挂心重章长公主,也不知道如今病好得如何了,特意命奴婢带着几位太医来瞧瞧,还有贺神医,不管什么时疫,凡经了贺神医的手,都保管就好了!” 王皇后忍了这几日才命人来,也算是好耐性了,她是觉得这一口气咽不下,大梁来的和亲公主,要嫁给自己儿子的,竟然被人截了和,要能咽下这口气,她也就不是当朝皇后了! 金尚宫话说的委婉,意思却是明确,就是要瞧瞧这位大梁公主是真病还是假病了。 大公主笑了笑,道:“劳母后记挂,既然是母后亲自下的令,自然是不敢推辞的。我早就听闻贺神医的大名了,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瞧,果然是有几分老神仙的风骨!既然贺神医都到了我府上了,我便想请贺神医也为我府上的几个小僮也瞧瞧病,母后最是疼我的,定然能允准的吧?” 金尚宫听闻“小僮”那两个字,脸上就是一僵,微不可察的瞟了眼黄尚宫,黄尚宫就有些着慌了,贺神医的确是有几分风骨的,且是个极守礼的人,不仅自己守礼,也看顾着自己身边的人也守礼,所以他才弃权势更大的萧昭妃而投向王皇后,就是因为王皇后占着嫡妻二字。如今大公主竟公然命贺神医为她的面首瞧病,只怕贺神医要甩脸子了。 果然,不等黄尚宫出言,贺神医便一抱拳,严正道:“请大公主恕罪,草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然是不当讲! 金尚宫连忙打岔,正欲开口,大公主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对贺神医道:“你说。” 贺神医无惧道:“女子当以温良贤淑为要,公主养面首是违背了圣人遗训,岂是女子所为?公主自当与皇后娘娘一般,做天下女子表率才是。” 大公主沉了脸,目光在这几人的脸上逡巡一圈儿,忽地站起来,对朱颜喝道:“送客!” 金黄两位尚宫额上的汗立时就冒了出来,正想强笑着上前打圆场,大公主已经转身往内殿去了,只传来一声哭鸣:“我要进宫去见母后,让母后给我做主,呜呜!” ☆、47| 1.7|家 金、黄两位尚宫的任务没能完成,王皇后自然也知道大公主是个难缠的人,只不咸不淡的告诫了她们二人几句,便想着下一次再想什么法子去探一探那位重章长公主的底细。 没成想第二日大公主竟真的进宫来了。 容锦是哭着来的,眼睛肿了一圈儿,直接就去了保宁帝的寝宫,她时候选的好,正是王皇后也在侍奉一侧之时。 她掩着帕子进去,刚委屈的唤了一声“父皇”,一霎眼儿便瞧见了一旁的王皇后,像是没料到她也在似的,给王皇后请了安,就立在保宁帝床榻旁,低头不说话了。 险些把王皇后气个半死! 大公主这一副明明有委屈要诉,且正要诉的时候却瞧见了她,话就憋了回去的模样,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这委屈是从何而来了。 论演技王皇后是万万不及大公主的,此时嘴角强扯出丝笑容来,道:“锦儿有什么委屈就跟你父皇和我说就是了,不说你父皇,我也是定然会给你做主的。” 第24节 容锦看了她一眼,闷声道:“多谢母后。”又没话了。 若不是此时是在保宁帝跟前儿,王皇后就想发飙了,耐着性子又问:“谁给锦儿委屈受了?咱们锦儿乖巧伶俐,身份又尊贵,敢惹到锦儿头上,我定不饶他。” 保宁帝斜靠在床上,他面容清癯,两颊凹陷,因刚进了碗参汤,此时面色看上去倒是红润了许多,他半阖着眼睛,缓慢道:“什么事?” 王皇后知道他这一声是问容锦的,也不敢替她回答,容锦先忸怩了两下,又看了看王皇后,才不情不愿的小声道:“母后昨日派人去我府上了,说我妇德不足重。” 王皇后简直惊怔住了,竟然当着她的面告状…… 保宁帝心中有分数,他看了王皇后一眼,面上无丝毫波动,语气平淡的道:“孩子们的事儿,你就别插手了。” 王皇后脸上又红又白,他连事情来龙去脉都没问,这就是不需要她的解释了,她小时候好歹也是看着主母脸色长大的,知道此时就是争辩什么也落不着好,只能忍气应了是。 保宁帝精神不济,也不留她们,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内侍姜让将王皇后与容锦送出去,回来时见保宁帝手里握着一柄玉梳,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曾经趁乱而起的一代枭雄,如今终日卧于床榻,形容枯槁,难免令人唏嘘。 姜让在一侧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圣上,要不奴婢去请萧昭妃娘娘过来吧?” 自保宁帝病后,萧昭妃便极少过来,来也只是略坐一坐就走,保宁帝是有千言万语要诉,却是圣躬不豫,而萧昭妃就是完全不想说话了。故而两人相对,也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之语。 保宁帝摇了摇头,半晌才道:“她不喜欢。” 他做了太多她不喜欢的事,她恨他也是情理之中,如今这般年岁了,他便多顺着她的心意些又能如何?她想让自己的儿子争那个位子,那便争就是。无论她做什么事情,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她想弑君篡位,他也随她。 檐外是重重宫阙,金瓦红墙,铁马叮当,日光渐渐拢在云翳之后,是春雨将来的预兆。 等容锦回到大公主府时,春雨已破云而至。 她也顾不得雨水沾湿了鞋袜,兴致冲冲的就赶来碧岑园,意秾跟她如今也算是颇为熟识了,便笑道:“锦姐姐这是急什么呢?我又不会跑了。” 容锦拉着意秾八卦兮兮的道:“我方才进宫见过了父皇,便去萧娘娘宫里了,每回萧娘娘见了我都定然是十分开心的,这一回却没有,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我开始还害怕是我惹了萧娘娘,听了一会儿才知道,萧娘娘是生了文二姐儿的气了!” 容锦是最了解文含芷的,最是一条滑不唧溜的鱼,跟她的老子爷爷一个模样,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会随意得罪人,如今竟然气着了她未来的准婆婆,这不是脑子被门挤了么! 不仅容锦惊讶,意秾也诧异的看着她。 容锦一下子就得到了分享八卦的喜悦感,亏她这样急性子的人还能忍得住吊了一会儿意秾的胃口,才道:“萧娘娘自然是没什么瞒我的,我一问她,她就跟我说了。原来是萧娘娘的外甥,也就是文二姐儿的四兄文飞,年岁与我相当,我还要叫他一声四表哥呐。才娶了正妻,那花花心肠却不肯收一收,前儿去二弟府里时,遇上了两个花容月貌的丫头,心就痒痒了,当即便跟二弟要人,二弟说那两个丫头是萧娘娘赏的,他做不得主。原以为就过去了,没成想昨天文飞竟腆着脸来跟萧娘娘要人来了!萧娘娘差点儿就将他打一顿,不过也就是两个丫头罢了,又问了二弟还没近身伺候过,便让文飞领回去了。” 意秾知道这两个丫头,便闭口不言了。 容锦没等来她发问,便推了推她道:“你怎么不问问既是文飞惹下的事,萧娘娘怎么却生的文二姐儿的气?” 意秾摇着扇子扇了两下,“二殿下那两个丫头不是在外书房伺候的,文四公子却能遇见,想来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了。” 容锦“啊!”了一声,“没想到你倒还挺聪明的,萧娘娘在宫里这么些年了,什么能瞒得过她?容二姐儿这些个花花肠子,做得再缜密,也让人瞧出痕迹来了。她倒也有手段,一面诓着自己的四兄,一面命人去说服那两个丫头,许以种种好处,将人引到了一处去,待出了事,便跟她没有干系了。只不过她实在是小瞧了二弟,在二弟府里使手段还想瞒过二弟去,异想天开罢了。” 意秾嘴上应付了一句,心中却腹谤道:既然容铮早就察觉了,却还是任由文飞去找萧昭妃娘娘要人,也是没安什么好心。 容锦撇嘴道:“文二姐儿倒也是怪心急,如今才只是定了亲,也不过才换了庚帖罢了,连小定还没下呢,这就开始插手二弟的房里事了,连萧娘娘往二弟身边放两个丫头,她都能想法子除了去,也不怕自己这吃相太难看了。这回萧娘娘是恼了她了,觉得她太厉害,如今连结亲的心思都淡了下去。” 两人絮絮说着话,因外面还在下雨,容锦便也不急着走,在意秾这儿蹭了午饭,她极爱吃彤鱼做的乳糖圆子,特意点了这道。 接下来的几日,王皇后倒是再没命人前来,到了三月三,又是上巳节。 意秾还记得去年的上巳节是在曲水池过的,今年却是想见一见她的娘亲也是不能了,她兴致不高,也只是想当做寻常的一天来过罢了,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一大早,容锦便过来了,在意秾房里磨磨蹭蹭半晌,最后道:“你陪我去漳水畔吧,漳水畔的桃花都开了,就当游春景儿了。” 意秾一看她就是别有所图,也不上当,故意道:“园子东侧就是桃林,何必舍近求远?” 容锦瞪她一眼,道:“今天外面热闹啊,我跟我出去,若是遇到熟人了,我就说你是我表妹,谁还敢跟我刨根问底不成?这园子里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什么样儿,还有什么趣儿。” 意秾还是道:“我不想去。” 容锦也是个能磨人的,软磨硬泡,意秾不得不答应了,她欢呼一声又去换衣裙了,意秾等了她足有两刻钟,她才换好了出来。 意秾与容锦这几日也算得上朝夕相处了,容锦喜欢浓丽的艳色,衣裙也多选大红洋红等,头上的钗环更是琳琅满目。但此时的她,却是穿了身葱绿织锦月华裙子,她肤色白腻,头上只戴了支镶粉水晶梅花簪,映着她仿似雨后远山间的水墨画一般。 两人上了马车,容锦就一直没说话,意秾诧异的问了她一句:“锦姐姐你是不是紧张?”容锦脸就红了。 她们到了漳水畔的时候,漳水两岸已经有许多郎君和小娘子们了。以意秾和容锦的年纪还往这些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堆儿里凑,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她们带了不少人,祝嬷嬷更是不错眼儿的跟着,倒也不怕出什么事儿,意秾便跟容锦去水边拿香草洗了手。容锦明显的心不在焉,看了朱颜好几回,朱颜都是面带急色的摇摇头,容锦心里就不顺畅起来,跺一跺脚,到马车里坐着去了,却又不走。 意秾已经明白过来她这是在等什么人了,便也耐着性子陪着她等,后来两人又玩了会儿双陆,容锦的耐心马上就到头儿了,正推开车门要命人回府,就看见文含芷从对面的马车上下来。 ☆、48| 1.7|家 容锦不大看得上她,眼皮一翻,等着她过来给自己行礼问安。 文含芷今日穿了件鹅黄色流云绫暗牡丹花大袖衫,里面是粉白暗银牡丹花纹的湘裙,她面容细致清丽,也并不是多么好看,但她身上自有一种空谷幽兰的气质,跟她站在一起,难免让人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文含芷显然也看到容锦了,她走过来对容锦盈盈福了一礼,笑道:“公主也来赏春了?” 不过是一句极寻常的客套之语,且她的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并无他意,偏容锦心虚,听得她这一句,就有些有恼羞成怒了,笑了笑道:“萧娘娘又不在,你做成了凤凰样儿我也不可能告诉她。”说着又上下打谅了文含芷一眼,笑道:“这般精心的妆扮过,不知道还以为你这是来会情郎的呢!” 文含芷垂眸笑道:“公主妆扮更是精心,不敢与公主相较。” 容锦肚子里的火气瞬间就敛不住了,她虽不及文含芷有才名,可也并不蠢,文含芷讽她更像是来会情郎的,她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她轻笑道:“文二姑娘口齿果然伶俐,真是把咱们大虞的姑娘都比下去了!这份聪慧可不是寻常人能及的,日后若是成了哪家的主母,那家可真是烧了高香了,管个把小妾通房必定是手到擒来的。” 跟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说什么小妾通房自然是不合适的,可偏偏这话是出自大公主之口,她做过的不合适的事儿还少了?谁又敢说什么。 饶是文含芷再好的涵养,也捏紧了帕子,不过她既然敢哄骗文飞去讨要容铮的那两个丫头,她就已经做好了善后的打算,这个二皇子妃的位置她是坐定的了。 文含芷虽面色如常,言语间多少也有些尖利了,“公主身份尊贵,岂是寻常人能比的,日后谁家能得公主下降才是烧了高香呢!”言罢她又往车厢里看了一眼,便跟容锦告退了。 容锦气得差点儿没把手里的香草摔了,意秾是头一次见识这位声名在外的文二姑娘,只是诧异她对容锦的态度。 朱颜显然是见惯不怪了,倒是容锦的另一个大丫头花镜愤愤道:“公主,文二姑娘敢跟公主无礼,公主怎么不去告诉萧昭妃娘娘?” 花镜今年才十二岁,是容铮身边一个贴身侍卫的妹妹,她尚在襁褓时父亲便过世了,这十二年都是由母亲带着的,但是前几日她母亲也染病没了,她哥哥不放心她,这才求了容铮将她送到了大公主府里当丫头。 她性子耿直,又是没受过正规调.教的,带着一股子憨劲儿,经常逗得容锦开怀大笑,容锦喜欢她,便将她提拔成了一等大丫头,跟在自己身边。 朱颜是个稳妥的,忙拽了拽她的袖子,道:“快别说了!文二姑娘是文老将军的掌珠,身份自然是不一般的。” 她不敢多说,意秾却也半猜着听懂了,文含芷是文家这一辈儿的姑娘里最出色的,且深得文老爷子喜爱,以文家的地位来说,说句不好听的,比起大公主这种生母卑贱且又名声不好的公主来说,倒更像个公主。 容锦听了花镜这话,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自然是跟萧昭妃告过状的,从小时候起她就不喜欢文含芷,状是没少告,可惜文含芷打小就聪明,略使了些小手段,她再去找萧昭妃告状时,萧昭妃就不信她了。 她烦躁的将人都撵出去,也不想再等了,命人驾车回府,朱颜却又匆匆过来,道:“公主,前面突然闹了起来,听说是有个妇人的孩子被抢了!” 这种人多又热闹的地方经常会有父母不留神丢了孩子的,但这般公然抢夺还是少见。 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疯了一般的边追边哭喊:“还我孩子!” 隔着人群大约七八丈远的地方,一个男人回头“呸!”了一口,恶狠狠道:“我的儿子,我想卖了还用得着你来管!”他脚程快,眼看着就要上了前面的马车,要是他上了马车这就追不上了。那个妇人哭声凄厉,实在可怜,周围也有帮忙追的,但是一则那个男人手里拿着把匕首,谁靠近他就不管不顾的乱挥,二则那马车停的位置偏僻,人流也越来越少,想要围堵又无法实现。 意秾和容锦都不想袖手旁观,正要命公主府的侍卫去帮忙,就见那个抱着孩子正要上马车的男人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众人正在诧异的时候,看见自那辆马车后面走出来一个白须面慈的老和尚,也不知道他跟那个男人说了什么,那个男人竟满面羞愧的将孩子交到了随后赶来的妇人手里,那妇人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早已泣不成声。 这一幕简直让人反应不过来,围观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佛祖显灵啦!” 这样一个恶人竟被老和尚三言两语就感化了,可不就是老神仙么!众人随后也都跟着合什双手,纷纷念叨“阿弥陀佛!” 那老和尚视若无睹,解决了这桩事,便继续赶路了,在他路过文含芷所在的马车时,却停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向内问了一句:“敢问姑娘芳诞?” 本来姑娘家的生辰是不能随意往外说的,但是因为瞧着这老和尚不是一般人,文含芷便命大丫头告知了。 老和尚闻言,面露微笑,道:“这位姑娘乃是凤章之姿,将来必定是位贤后。”说完便飘然而去了。 这话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在场之人无不称奇。 容锦也是看全了这一幕的,气呼呼的道:“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意秾笑了笑,这位大公主看着常冒傻气儿,其实并不傻,反而见事通透。 过了三月三,到了三月初五是保宁帝的千秋节,保宁帝虽许久不曾临朝,但这千秋节还是要喜庆的过的。 今年并不是保宁帝的整寿,保宁帝又下了旨意以节俭为要,故而并没有铺张大肆操办。但邺城自东华门起一直到西章门,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灯楼、灯廊无数,途经的寺观也要设庆祝经坛。 百姓们还是很喜欢这一天的,自先虞氏皇帝开始,帝王寿辰这一日便要设粥棚以遗百姓,但近几位皇帝治下,邺城兴盛,极少有不能果腹的贫民,设粥棚便成了个摆设了,况且一群贫民前来领粥,也与开平盛世的景象不符,于是自先帝开始便命撤粥棚,改为减轻赋税了。 邺城最有声望的灯楼便是得月楼,这座灯楼平日里只是座寻常的茶楼罢了,但是到了千秋节这一日,一步设一灯,极是壮观好看。得月楼的掌柜也是个极有头脑之人,他在得月楼外沿漳水畔修了条灯廊,里面灯盏无数,花费虽众,却也为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这得月楼已然成为邺城的第一楼,无人能赶超了,虽然之后也有一些酒楼仿照得月楼修了灯廊,但总有拾人牙慧之感,始终不及得月楼更得人心。 有热闹不凑岂是大公主的风格,容锦从宫里祝寿回来,便拉着意秾去看灯廊。 祝嬷嬷这种时候简直是如临大敌,凑热闹与凑热闹是不一样的,像上巳节时,人虽众,但只要贴身护着,倒也没什么危险。但晚上去灯廊就不同了,不说夜里护卫要更难些,单是那灯火只稍有不慎,少不得就要燃成一片,若是逃避不及,后果不堪设想。祝嬷嬷谨慎,先提前在灯廊各处都安排了人手,才苦着张脸没拦着这两人。 到了漳水畔,远远就瞧见一条灯廊如同火龙一般蜿蜒而去,此时灯廊中已经有不少人了,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形制各异的灯笼。这也是得月楼掌柜的计策,到得月楼买灯笼,并不是出了银子就能将灯笼拿走的,每盏灯笼都会对应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 每年得月楼都会特意制一盏镇楼之宝灯,今年也不例外,宝灯就挂在得月楼厅堂的正中央。今年这盏宝灯初看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仔细看便会发现这盏宝灯竟是用白玉雕刻而成,并且灯笼壁雕刻得极薄,里面燃了灯火之后,便让人误以为是普通的琉璃灯了,但它又有一种淡黄色的光晕,不是极透的琉璃灯所能有的韵致。 更难得的是,这盏宝灯的顶端竟刻着“清鸾”两个小字。 已经有眼尖的瞧清楚了,不由得赞叹得月楼掌柜大手笔。 “这位清鸾先生不是大梁人么?他绘画极出色的,没承想竟还能雕刻?”这是知道陈清鸾却一知半解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清鸾先生如今虽以绘画盛名,他最初学的却是雕刻,后来因生了变故才立誓不再执刀的。”这是知道内情的。 周围立刻就响起了一阵不小的惊叹声,如果清鸾先生不再雕刻,也就是说这盏宝灯是清鸾先生早年的遗留了孤珍了! 定然是价值不菲的。 得月楼掌柜随后给出了价格,六千两银子。 邺城中豪商富贾不少,六千银子于寻常人来说就是天价了,但是对他们来说也并不难出手,所以出价之人不少,但是题目一出,谁也没能将宝灯买走。 意秾也不知怎么,看着清鸾先生这盏灯,突然就有些想家了,这是她到大虞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个与大梁相关的事物。 容锦也看出意秾喜欢这盏宝灯了,立刻便道:“我这就让人回府取银子去!” 这时就见一男一女走进了场中央,准备解题了。 容锦一霎眼儿便瞧见了,惊讶道:“二弟怎么也来了?” ☆、49|1.7|家 意秾也转头看向厅堂中央的容铮,他穿着宝蓝地银丝流云纹织金锦袍,黑发束起以镶碧白玉冠固定着,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内蕴,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得月楼中也有不少或同夫君、或跟着父兄前来观灯的妇人、小姑娘,不少人已经管不住眼睛,一个劲儿的往容铮身上扫了。 容锦正要唤他,便看见他身边的那个佳人了,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咬牙切齿的道:“小狐狸精!二弟怎么跟文二姐儿在一起?” 她在心底是将意秾当作了一家人的,这会儿撞到容铮与文含芷一起,她就有一种不小心撞破了奸.情的感觉,更何况另外那个人还是她打小就不喜欢的,这个时候她简直比捉到自己夫君通.奸还气愤,就想上去将文含芷揪下来。 第25节 她是个想什么就敢做的主,立刻就要冲过去,把意秾吓了一跳,忙要拦她,祝嬷嬷已经眼疾手快的把她拉住了。祝嬷嬷直想扶额,大公主这暴炭一样的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她若真这么冲过去了,最后不管从哪头儿论,丢的都是萧昭妃娘娘的人。 容锦甩了两回手没挣开,气哼哼的对祝嬷嬷道:“嬷嬷你还拦我?你应该去把文二姐儿揪下来才是!” 祝嬷嬷看了看意秾,希望她不会像大公主这般误会才好。前两日一个老和尚批文含芷有皇后之姿的事情,萧昭妃娘娘自然是知道了,虽说不能尽信鬼神之力,但冥冥之中的定数也让人不能小觑,萧昭妃娘娘因为之前文含芷哄骗文飞要了二殿下那两个丫头的事而生气,听闻这桩事情后,倒底还是那个位子更重要些,这气也就消了八.九分了。 今天太子与二殿下及大公主去宫里为保宁帝贺寿时,萧昭妃娘娘便将文含芷也叫了去了,晚上回来时还特意命二殿下将文含芷送回文府。不过她也是诧异,这两人怎么逛到了得月楼来? 那厢里将六千银子交上的八个人已经开始准备解题了,容铮也交了六千银子,但他并未上前答题,而是文含芷站在了那八个人之中。得月楼郝掌柜亲自端着一个描金红漆的托盘过来,他身边的两个小僮便从托盘上取下一卷轴来,两人各秉了一头儿,打开来一看,竟是副对联。 对对子比起作诗作画来显然要简单许多,当场这八个人便都对出来了,想得到宝灯自然不会这样简单,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接下来的题目。郝掌柜大概也料到了这第一题难不住人,此时便又拿出了第二道题来,这回是猜灯谜,每个人的谜面都是一样的,猜出答案也不许嚷出来,而是将答案写在纸上,最后一齐公布。 第二轮有四个人猜错了,这四个人便只好将银票拿了回去,也到了人群中,看最后这灯笼能落到谁手里。 到第三题时,郝掌柜则是拿出了一块墨绿色的锦缎,上面以银线绣了五十个字,字迹绣得清晰工整,竟是簪花小楷。意秾将锦缎看了一遍,见那五十个字的排序毫无规律,其字如下: 引:八 下千秋面背风春 甲银筝弹学二泣 不十画能已十五 曾岁偷岁眉衩十 卸去照镜长裙嫁 十踏青芙蓉作未 四藏六亲悬知犹 四个答题人都陷入了凝思之中,文含芷面上一派淡然之色,其实手心里已经开始冒汗了,这种诗词其实不过就是文字游戏罢了,她在书上着实见过不少,但此四十字不论横读、倒读、还是对角斜读都不能读得通顺。她快速的思量,又或者这是个字谜,她甚至还用算学将其中含带的数字加减了一番,却都没有收获。 另外三人也都在苦苦作思,没有思路,但那三人毕竟都没什么压力,文含芷就不同了,她是顶着一个才女的盛名的,若是猜不出,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暗暗看她笑话。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眼看着这四人中没人能答出来,掌柜便要鸣锣结束了,容铮才道:“这是李商隐的《无题二首》,以‘八’字作引,从中间‘岁’字开始右向读起,五字一句,便能通读了。” “八”与中间的“岁”字连在一起,回旋来读便是八岁偷照镜。 众人又细细思索一番,都有恍然大悟之感。 郝掌柜笑着道:“这位公子并未答前两道题,不过这盏宝灯共设三题,这最难一题便在这第三道上,公子能解出,也是公子与这盏宝灯有缘,这盏宝灯便归公子所有了。” 容铮也并不推辞,命谢通上前自掌柜手里接过那盏白玉宝灯,便准备离开了。 文含芷脸色有些尴尬,她以为容铮会将这盏宝灯送与她的,况且这三道题的前两道还是由她所解,但容铮显然并没有这个意思。 走出得月楼,文含芷双眼已经蒙上一层湿雾了,在灯光下眼中水波盈盈,让人想不心生爱怜都难。 谢通暗道了一声“神天菩萨!”这位文二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导起来的,文家在她身上也真是下了番苦功夫的。但凡世家贵女所习的琴棋书画、礼仪教范她一样儿没缺的学个精进,但她又没有一般贵女身上的那股子正而刻板之气,反而在容铮面前能做小女儿之态,显然这文家教女是教了如何揣模男人心思的。谢通不由的想,这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位文二姑娘不仅做得了正妻,连小妾的的活儿也能揽了去,真是不想给别人留活儿路了!怪道连二殿下身边的两个丫头她都能想法子弄走了呢。 容铮道:“天色已暗,我命人送芷表妹回府吧。” 文含芷垂眸含笑道:“我也并不急,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一趟,下回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了。” 这时谢通在容铮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话,容铮皱了皱眉,道:“我有公务急着处理,就不能陪芷表妹多待了。”又吩咐留下几名侍卫,便带着谢通走了。 容锦和意秾赶过来时人已经走了,扑了个空,容锦满肚子的火还没发出来呢,此时就蹿了老高。 意秾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像是有一只手在揉捏着一般,疼得有些发麻。 容锦似笑非笑的看着一旁的文含芷道:“文二姑娘好兴致,这大晚上的,独自一人赏景儿呐!” 文含芷就像没听到容锦的含嘲带讽似的,在她看到容锦身边的意秾时,脑中瞬间一个惊雷闪过,心下已经无数思量。她早就知道意秾的存在,却也并未如何将她放在心上,因为她一直以为容铮是个聪明人,为了大位与文家联手是他不能不做的选择,更何况她也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她不管是容貌家世手段没有一样是配不上容铮的,她最后会成为二皇子妃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三年前保宁帝命容铮到大梁去商议和亲之事,明贵妃传回来的消息说容铮大约是心慕一个小姑娘了,她与萧昭妃都并未太过放在心上,因为以容铮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娶一个大梁家世已没落人家之女。可是后来萧昭妃却渐渐不能放心了,便背着容铮与文家换了庚帖。她记得那时容铮知道后立刻便命人递了信回来,上面只有三个字:我不认。但是因有萧昭妃做主,她觉得容铮心慕大梁的那个小姑娘也不过贪一时新鲜罢了,又能维持多久呢?等他回大虞来,自己自能将他的心思掰转回来。 只是文含芷没想到大梁这位重章长公主这般美貌,她身后灯盏的光华芒影缓缓流淌,映着她的面容美得似不真实一般,她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静静站在那里,像随时都会羽化飞升的仙女。 文含芷掩在袖子下的手握紧了,面上含笑对容锦道:“是铮表哥陪我来的。”她略低了头,露出一段白晳美好的脖颈,面带歉意之色的道:“我方才便瞧见公主了,想跟铮表哥过去找你的,但是铮表哥说还有事,便先走了。”她笑道看向容锦身侧,道:“不知这位妹妹是哪家的?真是好生漂亮!我娘先前还赞表姑母身边的雅静姑娘是这天下最美的女子呢,我瞧着是比不上这位妹妹的。” 容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雅静是个歌女,她竟然将意秾与歌女相比,这是安的什么心呐!她的脾气是压不住的,也没想压,正要回嘴,便听意秾笑道:“文二姑娘过誉了,我在大梁时便常听闻文二姑娘是大虞的第一美人,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文含芷惊讶道:“大梁?” 容锦道:“我沈表妹是一直在大梁住着的,最近几日才回大虞来,你不认得也正常。”容锦不想跟她多说,只不咸不淡的道:“你自己在这儿赏景吧,我与表妹先回去了。” 待她们二人走后,文含芷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她身边的文竹也是有身手的,又是自幼便在她身边伺候,她心里想着什么,文竹又岂会不知,此时便道:“姑娘不必介怀,那位劳什子长公主不过是个名头罢了,还真当自己是公主呢?她的底细咱们可是一清二楚的,二殿下这般的人物怎么会是一个只看脸的人呢?她长得再好也就是个狐媚子罢了!况且二殿下待姑娘也是极好的,这不是专程来陪姑娘逛灯楼来了么!” 这般宽慰完全不在点子上,文含芷冷笑道:“想来他会陪我来得月楼是为了赢得那盏宝灯,我说呢,他听我说得月楼中有清鸾先生所雕的宝灯他就来了。” 文竹闻言就不说话了,她原也以为二殿下会将这盏宝灯送与姑娘的,谁知道竟没给。 ☆、50|1.2|家 因是千秋节,四处皆是人满为患,倒真是“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除了小娘子们爱去的灯楼、灯廊之外,许多文人学子也都聚在一起喝酒吟诗。 朝云台便是一处极负盛名的酒庄,朝云台中亭台楼榭无一不有,四处装点梅兰竹菊,极为清雅,甚至偶尔还会遇到两只散步的梅花鹿,那鹿都是经过人为驯养的,并不怕人。许多文人清客都会到这里来喝酒听曲。朝云台风雅并不蓄.妓,却是有清倌歌舞之女相伴左右,且都是颇通文墨的,虽说只是唱曲并不近身伺候,但实际上若是有客人要求,她们也不会反对的,但来到这里总比说是去妓.院好听多了。所以这朝云台向来不缺客人,千秋节这样的日子更是比往常还要多上两三倍的人。 来到这里的也有少不富家公子,纨绔更是不缺,喝醉了酒互看不顺眼的,或因争一歌女而大打出手的都是大有人在。 意秾与容锦坐着马车回公主府时便被堵在了朝云台门前过不去了。着人一打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是几位书生打扮的公子点了诸葛云唱曲,那诸葛云也算是朝云台的红人,身价不菲,偏这时候文家的九公子带着一群朋友来了,当场甩了一把银票,就命掌柜的将诸葛云带到他们房里。 那几位书生自是不肯同意,两下里便争执起来,那几位书生讲的是孔孟道理,翻过来倒过去就是一句话:先来后到! 文九公子岂是肯听道理的,被叽歪烦了,便着人将这几位书生打出去,于是便在这朝云台门前闹开了。 容锦一听是文家人就是一阵额角抽搐,她最烦的就是文家人,如今又堵了她的路,正在没好气儿,这时又见朱颜急匆匆过来,掀开车帘子向内道:“公主,奴婢方才瞧见了那几位被打的书生,程公子也在!” 容锦“啊!”了一声,立刻就要下车,朱颜急急将她拦住,道:“公主可使不得,祝嬷嬷就在车外头呢,公主若是这会子下去了,祝嬷嬷非得先惩治了奴婢不可。况且现在文九公子的家仆都已经进去朝云台了,程公子也没受什么大伤,只是头上略流了些血……” 容锦听了这话就更坐不住了,定要下车,朱颜差点儿没哭出来,苦苦哀求也没拦住。容锦刚下了车,就听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冲着程皎啐了一口道:“不知死活的穷酸材儿!连咱们文府的下人都不如,还学着爷们儿来找乐子呢!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还敢跟咱们爷抢人,真是活得腻歪了!今儿先放过你,也让你长长记性,日后知道见着咱们爷该说什么话!敢跟咱们爷挺腰子的还没出生呢!” 周围早就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人了,大家虽然觉得文九欺人太甚,不过却是没人敢上前说句话的,朝云台有几个伙计在打圆场,不停的劝那个骂人的小厮“消消火儿,何必跟那不懂事的人费了唇舌?” 容锦的脸黑的,朱颜悄悄觑了自家公主一眼,觉得自己现在提着灯笼都照不亮。 众人虽不识得大公主,但也都是在贵人身边伺候的,岂会没眼色,一看容锦身上这装扮气度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只怕是惹不起的。那个骂人的小厮心底也是一慌,不过随后他就挺了挺胸膛,他是有自家九爷护着的,在这邺城除了皇家的人,还没怕过谁呢! 容锦也不跟他们废唇舌,冷冷吩咐道:“五十板子,现在打。” 不及那个小厮反应,立刻就有两名带刀侍卫上来,一个按住他,另一个便提刀鞘一五一十的打起来。这个小厮也是倒霉,方才别的家仆都进去了,他落后了一步,又发了顿威风,正得意呢,就下来个女人,一句不问就打他,他开始还嘴硬,后来就剩哀嚎了。 朝云台那几个伙计一思量,只怕这位来头更大,哪敢多嘴,只悄悄的回去禀了文九知道。 文九正吃酒吃到酣处,被人打扰了不由得大怒,又听那伙计说竟然有人敢打他文九爷的人,立刻就带着一群家仆提着棍棒赶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爷倒要看看是哪个活得不耐烦的小兔崽子……”话没说完就看见冷着脸立在一旁的祝嬷嬷。 这可是位活阎王,他酒气瞬间就醒了大半,再稍一转脑袋就瞧见容锦了。 虽说连保宁帝也忌惮他文家,但容锦毕竟是大公主,今儿这事他又理亏,岂敢闹大了?别说他祖父,他爹就得先打死他!剩下那两分酒意便也醒全乎了。 文九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笑嘻嘻的上前来给容锦请了安,套近乎道:“表姐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前儿还听姑母说想表姐了呢?表姐什么时候进宫去瞧姑母,也替我带个好。” 容锦冷笑一声,道:“我今日傍晚才从宫里出来,萧娘娘若是想我了也不会跟你说。” 文九涎着脸道:“是是是!表姐说的有理!”又指着那个小厮道:“不知道他怎么得罪表姐了?我回去定重重的治他!” 此时五十下已经打完了,那个小厮趴在地上,一声也吭不出来,不过倒是没断气儿,可见那两个侍卫也是手下留了情的。 容锦道:“倒是没得罪我什么,不过你们欺负人我也不能干看着不管,平白丢萧娘娘的人。” 文九又再三认了错,命人将那个小厮抬进去就算完了。 程皎正同另外几个书生一起,此时便上前来给容锦拜了一礼,道:“多谢公主相救。” 意秾在车上看了半天热闹,此时才看清程皎的容貌,也确实算得上相貌堂堂了,只是他言谈举止之间带着一股自命清高之感。 容锦脸上就是一红,幸好是夜晚,也能遮掩一二,她命朱颜拿帕子给程皎擦额角上的血迹,道:“流了这么多的血,怎么也要去看看大夫才是。” 程皎声无波澜道:“多谢公主关心。” 容锦心中暗藏着喜悦,生怕被别人瞧出来,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上车时,给朱颜使了个眼色,朱颜自然明白主子是何意,垮着脸,却是不敢不照做。 程皎与另外几个书生要离开时,朱颜便将程皎请到一边,道:“程公子,奴婢有话要说。” 朱颜将刚给程皎擦了额角血的那方帕子递给他,道:“我们公主想问一问程公子,前两日公子为何没去漳水畔?” 程皎眼里迅速的闪过一丝鄙夷,不过他掩饰得极快,道:“那日小生因事耽搁了,还请姑娘替小生对公主致声歉意。” 朱颜将大公主交待的话问完了,便道了辞回到了马车上,公主府的几辆马车这才出发。 见她走了,另外那几个书生才过来,其中一个不乏酸涩的道:“程兄好艳.福!怎么没听程兄提起过,如今攀上了大公主,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福份。”那位大公主可真是个美人儿。 另一人也道:“程兄若是能尚公主,岂还用这样费力的科考?一朝成为驸马爷,要什么样的荣华没有?不过尚了公主可就得将心放宽了,自己不能纳妾,还不能管着公主纳‘妾’。”这一顶绿油油的王八帽子是戴定了。 程皎自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顿时就觉得手上的帕子不干净了,这帕子虽说是收在朱颜手里的,但大公主身边的荷包、帕子等都是丫头收着的,所以这帕子其实就是大公主的了。他被人激起一阵怒意来,面带嘲讽的道:“她府里的面首还少了?这样一个女人我是不稀罕的!虽说是公主,但连妇人的贞.洁都守不住,岂能入得我眼?” 其他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接话。 意秾与容锦回到公主府时已接近亥时了,容锦提了一壶百花酿便来找意秾了。 容锦今日心里还是高兴的,可又有些心酸,她喜欢程皎,在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时就喜欢了。她生母卑贱,原是王皇后身边的大丫头,因保宁帝醉酒二人才有过那么一回,没成想竟一朝有孕。那时保宁帝还未得登大位,她生母担心主母王氏不能容她,便故意犯了错,被王氏打发到庄子上去了。 她生母做了王氏多年的大丫头,自是有些体己的,便笼络了几个人,悄悄在庄子上将她生了下来,本来是存着生儿子的希望的,若是生一子也许她还能有出头之日,没成想却是一个丫头片子。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庄子上生了孩子这事儿自然是被王氏知道了,王氏也未接她们回府,便让她们在庄子上过活。 在庄子上自然不似深宅后院那般约束,待她长到了四岁时,便常跑出去玩儿,她那时便认识了程皎。程皎家中虽不济,但他父亲是考中过秀才的,家中也略有薄田,生活也过得去,他长得好,人又聪慧,容锦一直记得,那时立在高墙外抬头看着她的程皎。 后来程皎中了秀才,再考举人,几试不第,她便常接济于他。 可是她也不是完全不明白,程皎眼底的那份疏离她还是看清了的。 意秾见状也叹了口气,即便尊贵如公主,在感情上也是不能由己。 百花酿并不醉人,但架不住容锦喝得太多,最后整个人都有些醉熏熏的,她握着意秾的手,呢喃道:“我没有……” 她其实并没有养面首,府里的那些漂亮的小僮也不过就是给她唱唱曲儿罢了。她知道程皎在心底介意什么,但是她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意秾最后命人将醉倒的容锦送了回去,又看着外面的月亮发了会儿呆,才由彤鱼和丹鹭伺候着沐了浴。她换了身鹅黄色素地软烟罗裙,脚上笈着软鞋,出来时便看见高几上摆着那盏清鸾先生所雕的宝灯。 ☆、51|1.2|家 意秾握紧了拳头,深深的呼了口气。 绿蚁一直在外间伺候,此时见彤鱼和丹鹭服侍意秾出来,便道:“方才二殿下过来看望大公主,临走之前命人送了这盏宝灯来,说是大梁清鸾先生所雕,送与姑娘正合适。” 听到容铮已经走了,意秾心里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更多些,她走到紫檀木镂雕莲花的高几前将白玉宝灯提起来瞧了瞧,玉质温润,是用整块玉料雕琢的,难得的是这么大块玉料竟是一丝杂质也没有。将灯点燃,便宛如月轮一般。 她很喜欢,可还是兴致不高。 第26节 彤鱼见状以为她身子不适,担心道:“姑娘是不是吃多了酒的缘故?看上去精神有些恹恹的。”连泡过澡都没将人泡精神,她怕若是酒气没散就去睡觉,明日一早定要头疼了,“姑娘,要不奴婢命人做碗醒酒汤来吧?等酒气散尽了再睡,女儿家的身体最是要紧,就该精细一些。”如今凌氏不在身边,彤鱼就兼起凌氏的责任来了。 意秾只是觉得又累又困,怕丫头们担心,便打了个哈欠道:“我没喝多少,只是困了,你们都出去吧,有事儿我再叫你们。” 三人便应了是,又挂好了帘幔才退了出去。因彤鱼最近身体不适,便没有让她值夜,而是丹鹭替了她。 彤鱼出门儿前又嘱咐丹鹭道:“你万要警醒着些,可别睡太死了,姑娘饮了酒,身上难免发热,若是你不警醒着,倒让姑娘自己下地倒茶喝,着了凉,我可要告诉了祝嬷嬷!” 丹鹭最怕的就是祝嬷嬷了,她也知道自己做事不及彤鱼妥贴,便低头道:“我知道了。” 意秾原以为自己心里存着事儿,会睡不着,没想到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也实在是因为她最近思虑的事情多,弦儿崩得太紧。 半夜时她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唤丹鹭进来倒茶。 她还没听到丹鹭应声,便见她床上绣暗银牡丹纹的蝉翼纱床帘被掀了起来,容铮十分自然的给她倒了盏温茶,凑到她嘴边,喂着她喝了半盏。 意秾还未完全清醒,有些木木的没反应过来,等喝了茶才看清顺势坐在她床畔的容铮。 窗外弯月如蛾眉,室内点着一盏羊角宫灯,散发出温馨的橘黄色光芒,容铮打谅了一遍意秾的闺房,见她的帐子顶还挂着一个镂空银质的香熏球,四处都软和的似在云堆里一般。 他挑了挑眉,道:“日后咱们成了亲,你不会也要将房间装扮成这样儿吧?” 意秾瞪着表情自然的容铮,就像他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一般,意秾道:“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容铮看了眼她胸前,将她喝剩下的那半盏茶饮尽了,尽量不去想软烟罗下玲珑曲致的身子,道:“你不希望我回来么?” 意秾显然也注意到他的目光了,这个人只要是跟她独处一室,脑子里好像就没想过别的,若是将他的脑子挖出来看看,指不定是多么下、流无耻的画面。意秾刻意板着脸道:“不希望。” 容铮轻笑着瞟了她一眼,“整天这么口是心非,你累不累?明明想我,却非要说不想。”他捏了意秾脸一把,“就说想我了,你还能少块肉不成?要是真不想我,之前你听说我已经走了的时候,脸上怎么那么失望?” 意秾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倒是想反驳她才没有失望,可就是反驳不出口。像被人揭开了心底最隐晦的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去看的部分,原本她还不想承认,但此时容铮坐在这里,她心底确实是欢喜的。 容铮伸手将她搂在怀里,温软馨香的少女身体,半透明的软烟罗穿在她身上,连里面淡粉色的肚兜都看得见,他还想克制着自己,一步一步缓缓的来,省得这位小姑奶奶又要甩脸子,但此时她又香又软的唇近在眼前,他欺上身去,就吻了下来。 开始意秾还下意识的挣扎,但容铮的力道极大,也极有耐心,唇瓣甜嫩可口,他忍不住吮了又吮,甜甜的少女身上的香气盈在鼻间,激得他腹、下一阵燥热,想了她好几天,有几回甚至还要大半夜起来喝凉茶降火,恨不能现在就将她娶回家,如好不容易等到了时机才能过来看她,他手上的力度骤然加大,掐在她的腰肢上,嘴上强行挤、进她的唇齿间,如狂风骤雨似的肆虐。 意秾的泪水已经在眼睛里滚了一圈儿,容铮才停下来,用额头抵住她的,诱哄般的道:“好卿卿,搂住我的脖子。” 意秾腰上疼得厉害,生怕他再用力,细细软软的哭着,双手揽上了他的脖颈。他的吻立刻又倾覆了下来,呼吸渐渐粗重,她的身体热得像化了一般,在她快要晕过去时,他才终于结束了。 意秾腰上被他掐青了一大块,他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我这几年可是为了你一直素着,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他的举动确实像一头饿透了的狼。 意秾疼得直吸气,气呼呼的道:“那是因为文二姑娘的手段够厉害。” 容铮被意秾气得笑了出来,“你这是吃的什么干醋?若不是我放任,她岂有本事将手伸到我府上来?”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道:“小没良心的,我这么做是为了谁?你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话,倒还来气我。” 容铮见意秾微抿着唇不说话,唇上还都是自己刚刚种下的痕迹,语气不由得便和缓下来,他知道小姑娘看着坚强,其实最是娇气敏感,怕她多想,便道:“你不用将文二姐儿放在心上,文家这一辈儿纨绔甚多,需再等段时日,将文家连根拔起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母妃虽想拉拢文家,但如今的文家军早已不是开、国之初的文家军了,纪律混乱无法纪,文家大爷掌领全军,连骚扰百姓的事情都发生过。”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意秾,道:“你现在知道,当初在大梁时你偷偷跟季恒见面时我的感受了吧?” 容铮在她胸前狠狠的掐了一把,“还不是一回,你说我是不是也该生气?”他的手渐渐就不老实起来。 意秾沉着脸躲开了,低下头没说话,即便没有文含芷,她有时也会鄙夷自己,她千里迢迢来与太子和亲,最后却是心中属意了旁人。 容铮轻叹了口气,拿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明天我带你去见我母妃。” 意秾还沉浸在对自己的讨伐里,忽地听了这话简直惊愕的回不过神来。 容铮抵在意秾耳边,“放心吧,我母妃就是想见见你,你是我自己挑中的媳妇,不管是我父皇还是我母妃都做不了我的主。”他见意秾震惊的嘴都合不上了,便上去轻轻啄了啄,“我会陪你一起进宫的,如今太子尚在病中没有多余的精力,但听闻他最近已经能起身、下榻了,我已经在大公主府周围都布了重兵,你这碧岑园四周也都有暗、卫,想来太子会有所动作了。” 容铮笑了笑,眼里的冷意却令人浑身发寒,“我的媳妇,我定不会让别人抢走的。” 意秾心里扑腾的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太子还是因为要去见萧昭妃,容铮还死活不肯就走,赖在她床上搂着她躺了半个时辰,才回去。 次日一早,容铮便来大公主府接意秾,意秾是拿了容锦的腰牌进宫的。 萧昭妃早就在正殿里等着了,她将宫人都打发了下去,身边只有冯尚宫在,冯尚宫是祝嬷嬷嫡亲的外甥女,三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与祝嬷嬷倒是有四五分相似,都是团团的脸,很和善的模样。自祝嬷嬷出宫后,萧昭妃最倚重的人便是这位冯尚宫。 萧昭妃见到意秾时并没有表现的热情或是冷漠,就像是对待寻常来拜见她的世家贵女一般,面上含笑而又客气。 意秾是第一次见这位萧昭妃,却并不像她印象中宠妃的模样,她穿着月白色暗金蝶恋花纹的大袖衫,头上只戴了支白玉簪子,人淡如菊,十分的美,却不张扬,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萧昭妃问了意秾的年龄、家中父母兄弟还有一些平常喜好,又问意秾:“可有表字?” 意秾还有几个月才及笄,故而还未取表字,正欲作答,便听容铮在一旁道:“有了,叫琬琬。” 意秾诧异的看向容铮,容铮笑了笑,意秾脸上不受控制的就有些发热了,不过心底还是腾起一股火来。 在大梁女子十五岁及笄时可取表字,但也并不是都取的,若是未成亲的,便由长辈取字,若是已成亲的,则可以由夫君取字。其实也没有十分严格的规定,有些姑娘的字还是由自己的兄长取的。但容铮既不是意秾的长辈,也不是她的兄长,这般在萧昭妃面前明晃晃的调、戏,让意秾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萧昭妃深深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淡淡笑道:“我也乏了,铮儿你将沈姑娘送回去吧。傍晚时候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52|1.2|家 等容铮与意秾走后,萧昭妃便坐在摆于月洞窗下的罗汉榻上,面前支着绣花棚子,上面已经绣了差不多一半的图样,是青白地金线双面绣凤求凰,冯尚宫端了药汁来,劝道:“娘娘先用药吧,绣束带也不急在这一会子,等再劳累着了,还要头疼。” 萧昭妃嘲讽的一笑,“他还能活多久?绣得再慢些,就直接带到他棺材里去了。” 这话冯尚宫可不敢接,不过圣上的身体确实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医瞧病症也要顾及着言辞,总不会说没救了这样的话,补药也是一顿不落的喝着,却总没有效果。 冯尚宫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汤药,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圣上与萧昭妃之间的关系也实在是复杂,即便是她一直在萧昭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也弄不明白。萧昭妃娘娘见了圣上总是要惹得圣上生一肚子气走人,可才一时半刻的功夫他便又回来了,如今虽说病重,却也是常招萧昭妃娘娘宫里贴身伺候的人过去问一问萧昭妃娘娘的饮食起居,这补药便是圣上命人预备的。 萧昭妃娘娘年轻的时候曾受过极严重的寒疾,稍有不适便会咳喘不断,这补药确是好东西,如今竟也不大犯了。 冯尚宫等萧昭妃放下针线,便上前伺候萧昭妃吃了药,萧昭妃含了颗蜜饯在嘴里,过了半晌才道:“你觉得沈意秾如何?” 冯尚宫道:“看着说话行事大方得体,心思灵慧,想来品格儿也是好的。不是奴婢说嘴,尤其是长相,奴婢瞧着倒是将大虞所有的小娘子都比下去了。” 萧昭妃淡淡一笑,“你说的不错,可惜她不是文家人。” 冯尚宫是知道萧昭妃的打算的,文家如今虽不及以往了,但若能制住太子一系,非文家的势力必不能成。冯尚宫正要开口,便听外面宫人来报,“二殿下来了。” 冯尚宫忙过去挑起帘子,此时夕阳斜挂,这帘子一挑,立刻便如注一般的金光倾泻进来,容铮背光而立,饶是冯尚宫常见二殿下,都看直了眼。 容铮给萧昭妃请了安,笑道:“儿子寻得了一块极好的田黄石,母妃不是想雕一方印章么,正好给母妃带了来。” 萧昭妃道:“亏你还记挂着我呢,若是我说沈家姑娘不好,你是不是就不把这田黄石给我了?” 容铮笑道:“母妃觉得她不好么?” 萧昭妃是知道这个儿子的心思的,要说人与人之间的缘份也是奇怪,原本她是不信这些鬼神之力的,觉得妄言乱造而已,但她小时候她父皇身边的老和尚便给她批过,说她会成为一国皇妃,那时别说她不信,连她父皇都觉得这批语实在可笑,她是最小的公主,她前头还有五位公主呢,便是和亲都轮不到她,她又如何会成为皇妃?况且她自小便与寿安侯府的小儿子定了亲事,只等着她及笄便会出降,可谁知道世事无常,竟会无常到这个地步呢? 她这个儿子自幼灵慧,玄得大师也赞过容铮有慧根,她生怕容铮灵慧得太过,反生妖邪,也并不肯常令他入寺庙佛堂,只在五前年,那时保宁帝病势极重,极其凶险之时,她才带着容铮去了玄悲寺祈福。没成想当晚容铮便发了烧,一连烧了五天,请了太医来瞧,竟是药石罔及,丝毫没有回转的迹象。后来还是玄得大师亲自诵经,连着三天,容铮才退了烧。 萧昭妃叹了口气,她是不信有前世的,但有些事情发生了,让人无法究其缘由。玄得大师说容铮是至情之人,故而才会因情所迷,直至昏烧过去。而容铮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小姑娘,他竟然在大梁真的遇到了。 若这果然是一桩好的姻缘,她自不会阻止,但她需要文家相助,她看着容铮,缓缓道:“沈姑娘好与不好,都与你无关,她即将成为你的大嫂,她是太子妃。” 容铮似是料到了萧昭妃会如何说,他脸上笑容未变,“母妃知道我不会让她成为太子妃。母妃还记得我在玄悲寺中发的那次烧么?自那时起,我便知道,若是我娶不到她,我可能会因困于情中而死。” 这世间有太多的不得解脱,有人因权势,有人因财富,有人因情,亲情或是爱恋。 萧昭妃知道她这个儿子固执,但此时也生出些怒意了,她沉了脸道:“沈姑娘是大梁公主,于你夺位无丝毫益处,你当大梁会为了助你而出兵么?便是太子大梁也不会相帮!别说只是一个后封的公主,便是大梁皇帝的亲生女儿,他也只会看着大梁内乱,他岂会出手相助?大虞强盛,便是他大梁的卧榻前的猛虎。” 容铮道:“母妃只记得文家有文家军,可是母妃还记不记得孙允诚?” 孙允诚? 萧昭妃猛地一怔,孙允诚! “他是大梁的不败将军,但因大梁皇帝昏聩,在他平定西北之后,大梁皇帝竟因忌惮于他,欲解他兵权,他是个极有野心之人,那时他便已经有了投靠大虞之心,只是担忧家中妻儿。如今我已经帮他将妻儿转移至大虞境内,孙允诚之父孙阁老也因病痛而被赦免出狱,现在皆在大虞。他的妻儿如今仍在大梁的只有他的嫡女,但她已是出嫁女,与沈家的荣辱相关了。”容铮看着萧昭妃,慢条斯理的饮了口茶,道:“母妃觉得孙允诚手中的二十万精兵比不得文家军么?” 萧昭妃惊骇半晌,才问:“孙允诚的精兵如今在何处?” 容铮道:“在西安一带,如今我已经将其中的一部分将士整编入虞侯营。” 萧昭妃带着巨大的震惊看了容铮一眼,心中简直惊涛骇浪,过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道:“你做了这么多事,只是为了摆脱文家而娶沈姑娘?” 容铮笑了笑,道:“母妃如此信任文家,可是母妃想过没有,以文家的势力,最后便是像父皇那般趁乱坐收渔翁之利,也不是不可能的。到那时再想削其势力,难矣。” 萧昭妃心绪久久难以平静,在容铮走后良久,才唤冯尚宫进来,“你命人去文家一趟,将含芷叫来。” 冯尚宫应了是,正要出去,便听萧昭妃又道:“将含蓉也一并叫来,就说我想她们了,让她们进宫陪我住两日。” 冯尚宫讶然抬头看向萧昭妃,虽然一肚子疑惑,却是一句也不敢问的,恭声说了句:“奴婢知道了。”直退到了门口处,才转身出去。 眼看着就步入了三月中旬,天气越来越热,大公主府中凡是没有树木遮荫的地方,都架了高竿,上面遮透明的碧纱幔,虽不能将阳光全挡在外头,但也确实不会觉得炙烤的厉害了,且这四处碧纱幔一挂,处处纱飘帘影动,极是美丽。 但这种碧纱幔最经不得阳光烤晒,风刮雾蚀,隔上两天便要换一批。 白、花、花的银子竟用做了这等消遣,大公主府这项花费早就被言官所恶,每年这个时候跟保宁帝上疏谏议的都不在少数。保宁帝虽不大管这个女儿,但这么花费自然是不妥当的,他训斥过容锦几回,但每回他才开了个头,容锦便开始委委屈屈的哭她生母。这是保宁帝最对不住这个女儿的地方,便也不大管了。 此时的容锦正在兴致勃勃的指挥人挂碧纱幔。 ☆、53| 1.2|家 到了宴请这一日,容锦心里虽不大乐意,不过面上却是笑意盈盈的,将公主的架子拿捏的极好,既大方端庄又略带着些矜贵之感。 长短亭曾是前朝著名的女诗人虞清尧的居所,谢清尧极有才华,所做诗章便是许多男子也不及的。只不过她一生波折,幼年时期丧母,后出嫁才三年便又丧夫,她与夫君感情甚笃,便立志不再改嫁,但因她一无所出,竟被夫家族人逼出家门,她返还娘家,偏又不被继母所容,最后便置了这一处园林。一步一景,每一处都是她精心装饰,取名为长短亭便是送别她夫君的意思。 后来保宁帝趁乱登基,虞清尧病逝之后,她的这处园林便闲置了,还曾被本朝朱阁老之子看中过,但最终还是被大公主囊入了自己的公主府之中。 众位贵女都被安置在长短亭的倚桂阁中,倚桂阁是仿照传说里月中宫殿来修建的,阁中所用的几、榻、瓶、炉皆以水晶制成。阁外还有一条清流绕阁而行,水南有宫女演奏清乐,水北则是教坊的乐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一众小姑娘们都知道大公主府中住着一位大梁前来和亲的公主,有心想去拜见一番,但都被“时疫”两个字吓了回去。不过大家倒是见到了大公主的那位表妹。 容锦信誓旦旦的道:“我已经上了折子给父皇了,要跟父皇求封我的表妹为郡主,虽说如今父皇的旨意还未下来,但这事儿也是板上钉钉的了,你们将我表妹当作郡主一般敬重就是了。” 这位大公主说话做事靠谱的时候少,不过也没人敢揭她的短儿,便当默认了。 意秾听了容锦的话都是一脸黑线,不过既然容铮也命人来告知说无碍,她也就不担心了。她自己可能都没发觉,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毫无条件的信任容铮了。 容铮还派了一个名叫青鹅的丫鬟给意秾,这个丫鬟倒是帮了意秾不少的忙,她初到大虞,自然是谁也不认识的,青鹅简直就是一部大虞世家贵勋人名谱及*秘笈。 不管是在哪儿,只要有小姑娘的地方别苗头就是少不了。因还未开席,众位小姑娘便三三两两的在清水边喂鱼,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个白玉石椅还是我姑母亲手雕刻而成的呢,我姑母一共雕了三个,原本说要送给我们姐妹的,只可惜姑母去的太早。” 意秾都有些惊讶了,因容锦极是敬佩虞清尧,当年她就是担心长短亭落入朱阁老儿子手中会将它毁改,这才软磨硬泡求了保宁帝又找容铮出手,才将这长短亭保下的。故而这长短亭中的一石一木都是与虞清尧在世时的摆放毫无二致,只除了部物件在当年的动乱中丢失损坏的无法,不过容锦也都找人尽力的复原来的面貌新置办了。 青鹅适时的在意秾耳边道:“这位姑娘是虞家的三姑娘,虞家虽已经没落了,但支系不少,盘根错节在大虞影响力也并不小。” 意秾听容铮说起过虞氏一族,虞氏是前朝的宗室,在大虞各处都有封地,但保宁帝登基后,虞氏一族的地位就尴尬了,保宁帝欲得民心,并不想对虞氏赶尽杀绝,故而除了与保宁帝相抗的虞家人外,其余的支系都得以保全。且保宁帝对虞氏一族的赏赐颇厚,许多虞家人便也都安分守己下来,做个富贵闲人,只要不碍保宁帝眼也就是了。 所以如今虞家人一出现,虽也仍算得上高门大户,但也被不少人在背后骂骨头软。 方才出言的这位姑娘便是如今暂居邺城的平安伯嫡三女,虞舒珍,她的姑母还真就是虞清尧,不过虞舒珍的亲祖母却是那位不让虞清尧回娘家的继母。 因虞清尧名声极大,所以虞家的那点子破事儿在场的小姑娘也没几个不知道的,而虞舒珍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因为她的亲娘虞夫人,虞夫人觉得这长短亭既然是她小姑子的,如今她小姑子没了,那这长短亭就该归了她们家才是。大人说话时难免有一两句不小心被家中孩子听到的,况且虞夫人这种抱怨的话在家时可是没少说,虞舒珍听到了也不足为怪。 虞舒珍这话才一出口,她旁边的虞家大姑娘和二姑娘吓得脸都白了一层,虽说她们家只是虞氏一族的一个支系罢了,但毕竟也是与前朝宗室相关的,能安安稳稳的保住命且还能过上不愁衣食的生活,也是因为与萧昭妃有那么些拐着弯的亲戚关系。如今虞舒珍想死倒还要拉上她们姐妹两,虞大姐儿名叫虞舒雪一点儿也不顾及自己亲妹子的脸面,狠狠的掐了她一把,怒道:“我看你的脑袋都糊了浆糊了,你好意思叫一声姑母,只怕姑母连应都不想应你一声儿呢!姑母临终时就发过话了,只说她虽也姓个虞姓,却是再跟咱们虞家丝毫关系也没有的了!你好意思厚着脸皮讨要东西,我可没这脸!” 虞舒珍被她大姐劈头盖脸斥这一通,都傻了,反过劲儿来就开哭,虞二姐儿虞舒岚心里恨得不行,还得上来劝。虞舒珍才十二岁,倒底还是小些,这会子脸上下不来,就哭得止不住了。 第27节 意秾看了一眼在一旁看热闹丝毫不想上前相劝的容锦,就扶了扶额,如今才刚开始便先闹了这么一出。 因文家是萧昭妃的舅家,文家自然是要来人的,不过文老爷子狡猾,虽说大家都将文家划入二皇子一系,但是但凡太子那头有事,文家能帮忙也都是会伸把手的。也正是因为文老爷子的这种行为,才令萧昭妃想与文家结亲,与文家的关系也能更牢固些。 文家人口众多,又不分家,这回来的是十三岁往上的文家姑娘,就有六个,其中最出色的自然是大姑娘文含蓉与二姑娘文含芷。 文家这六个姑娘到的时候,虞舒珍才被劝着去洗脸了,文含蓉与文含芷并不是一母所出,不过容貌上文含蓉却是丝毫不比文含芷差的,甚至自五官而论,她比文含芷还要更胜一筹,但文含芷满身的气质就不是文含蓉能比的了。两人站在一起,乍一眼众人的目光可能会落在文含蓉的身上,但接着就都被文含芷吸引了过去,那样梅花傲雪般的气质高华,就让人移不开眼了。 文含蓉一向是不服文含芷的,她们二人都是嫡女,况且她又是长房嫡女,自认容貌才华都不输文含芷,却偏偏各处都要被她压一头。连祖父也是更疼文含芷多些,她也是自小就偷偷喜欢二皇子的,可是放着她这个大姑娘还没说人家,萧昭妃娘娘就越过她要为二皇子定下文含芷,原本或许她对二皇子的喜欢只有三分,如今在这不服气里就变成了十分了。 不过前两日萧昭妃却是招了她们二人进宫,赏赐封厚就不必说了,萧昭妃话里话外竟是在敲打文含芷,最后萧昭妃还对文含蓉温和的笑着道:“我是想与文家结亲的,别的不提,单说文家的姑娘便是一个赛一个的出挑。” 文含蓉想到这里心里就是一阵得意,她侧头瞥了文含芷一眼,文含芷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她最烦的就文含芷这副永远云淡风清的样子,明明心思重得很,却非要表现得不在乎。 容锦自然是不知道文含蓉与文含芷这姐妹俩之间的心思的,她看不上文家人,只淡淡笑着招呼了几句就算完了。反正宴席上的一应安排都有大公主府的女官操持。 文含芷却没有被容锦“文家妹妹们来了,只管四处瞧瞧。”这三言两语打发了,转而对意秾笑道:“沈姑娘竟是比上一次见时还要明.艳些,也不知道沈姑娘都是吃的什么龙脑凤髓,竟滋、养的花般娇嫩。” 意秾没想到她会找上自己,便笑道:“文二姑娘过奖了。”也不想与她多交谈。 文含芷却是抿着嘴笑了笑,环顾一下四周,又往意秾身前凑了凑,轻声道:“也是巧了,前儿朱阁老家的朱四公子大婚,沈姑娘可知道新娘子是谁?” 意秾看了青鹅一眼,青鹅正要上前说话,便听文含芷轻轻巧巧的道:“竟也是大梁来的贵女呢!或许沈姑娘还认得也未可知,我还听人说起过她的闺名,听说是叫杨清持,名字好,人我也瞧见过,真真儿是个美人,可见大梁真是出美人的宝地。” 杨清持? 意秾万分惊诧,她记得上辈子杨清持嫁得是极好的,但这一世也不知是哪里出现了偏差,在大梁时杨清持的婚事就不顺利,没成想她最后竟是嫁到了大虞来。 大梁与大虞岂是能轻易通婚的,更何况杨清持还与季家有亲,她若随随便便就能嫁到大虞来,宣和帝也要疑虑季家与大虞勾结了。 文含芷说完这番话便冲意秾又笑了笑,转身走了。 更令意秾没想到的是,杨清持竟然也来赴宴了。 ☆、54| 1.2|家 容锦目光动了动,在看见朱家两位姑娘与杨清持进来时,下颌微微收紧,朱颜见状心中就是一咯噔,自家大公主与二殿下唯一相像的地方,只怕就是下颌收紧时的冷淡模样。大公主是个什么性子朱颜再清楚不过了,寻常时虽性子骄纵却是个极好说话儿的,如今见大公主嘴角微翘,这就是带着警惕的意思了。 朱颜也不由得带上了紧张之感。 意秾如今再见到杨清持,差点儿没认出来她,原本在大梁时杨清持已经定下了侍御史之子,虽是个庶子,但是因那位侍御史并无嫡子,故而这个庶子自出生起便是在主母身边教养的,也早就记在了主母名下,算做嫡子了。但是杨清持眼光极高,她那时敢与沈意秐争才女之名,并且还有获胜之时,她又岂是个肯嫁入寻常人家的,公侯世勋的嫡子才是她想要攀附的。 在意秾思绪飘远之时,青鹅已经在她耳边轻声道:“朱阁老并没有嫡出子女,所生两女四子皆是庶出。”朱阁老元配妻子不能生,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偏朱夫人极是厉害,朱阁老怕她像老鼠见了猫,家中的妾室也都是朱夫人亲自为朱阁老安排的。 朱阁老这两女也是庶出,却是双胞胎,朱阁老在得了四个儿子之后,才得了这么一对双胞胎女儿,自然是爱似珍宝的,朱阁老也实惠,一个取名为朱雅珍,另一个便唤作朱雅宝。当朝阁老本就是手中掌大权的,这对双胞胎自小娇惯,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上前捧着,虽然如今已经十四岁了,却完全不懂看人脸色。 意秾见杨清持在双胞胎小姑娘身侧,也都是时时刻意迎合讨好,双胞胎却是不怎么给她脸面,鼻孔差点儿就朝了天。 容锦脸上挂着淡笑,目光微微一扫,朱阁老是太子一系,在朱阁老未入阁前便与太子来往密切,后来更是趁保宁帝卧病不大理会朝政,才因太子相助而入内阁。容锦之前还认为朱家必不会来人,但容铮却似有先知一般,早就让她做好迎接朱家人的准备了。 杨清持与双胞胎给容锦请了安,容锦笑了笑道:“倒是少见朱家两位妹妹,去年我过生辰给两位妹妹也是下了帖子的,只可惜两位妹妹都恰好染了寒疾,也真是巧了,就没能得两位妹妹贺声寿,如今想起来,我都觉得怪可惜的。都说朱家两位妹妹是一模一样的天仙坯子,寻常不得见,如今瞧了,可见这众人相传也是不差的。” 容锦平日里不大着调,可让她正经起来,含嘲带讽的话也不是不会说的,只是她平时不屑于拐弯抹角罢了。 后面那半句话虽没如何,但头一句却是明摆着嘲讽她们两人是装病了。 朱雅珍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我与妹妹也是极想来给公主贺寿的,只可惜我二人的这身体底子就差些,平日里惯爱染个小病小灾的,怕给公主添了晦气,这才没来。” 容锦便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道:“怪道呢,我还跟父皇提过,怎么偏一到我过生辰或宴客时,朱家的两位妹妹就染病呢?也是我不好,我倒是该少些事儿,省得还要累得两位妹妹又是寒疾又是拉肚子的。” 朱雅珍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虽说她在家里横行惯了,可容锦毕竟是大公主,她心里有气也不敢表现出来。 朱雅宝就不是这么想的了,她原本就不想来,还不是她爹爹非要让她来,一大早就起床了不说,等她们拾掇齐整了,爹爹还特意来看了一回,连那支五凤衔珠的簪子都不让她戴,她气了一回,等爹爹走了,她娘亲才又给她找出来一支用红蓝宝石攒成的虫草簪子戴上了,她这才高兴起来。这会儿她们刚到,就听到大公主这一番不阴不阳的话,她爹是阁老,手握实权,比这个大公主不知道强了几程子去!她虽没有开口顶撞,却是垂着眼眸撇了撇嘴。 见大公主没吩咐了,她们三人便寻其她小姑娘说话儿去了。 双胞胎似乎不大喜欢杨清持,支使起杨清持来竟像是支使小丫头一样。意秾都有些吃惊,像杨清持这般心气儿高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忍耐下来的。意秾倒是发觉杨清持往她这边扫了几眼,大约是想过来的,但双胞胎一直在看旁边的小姑娘下双陆,她不好直接走开,等双胞胎看够了,才终于到了凉亭来。 文含芷也恰好过来,缓缓笑道:“这位就是朱四奶奶吧?听说朱四奶奶是从大虞来的,可巧了,公主殿下的这位表妹也是大虞来的,兴许二位还认识呢!” 意秾看了看文含芷,笑了笑,并未出言。 杨清持似乎是有些紧张的,原本朱家并未想让媳妇们来赴宴,还是她自己舍下脸,去求的大夫人。她扫了一眼意秾,她与意秾虽谈不上关系好,却也并没有交恶过,她又抬头看了看意秾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总有些下不了手。 文含芷捋了捋没有丝毫褶皱的裙襕,眼睛看着杨清持,微微笑道:“杨家姐姐?” 这一声温柔和煦至极,偏杨清持听了就像是得了催命符一般,浑身一凛,握紧了双手,过了半晌,才略带惊讶的道:“长公主?” 杨清持这番表现虽显得浮夸了些,但文含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眼睛扫了一圈儿众人或疑惑、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后,才不明所以般的问道:“朱四奶奶可是认错人了?这位沈姑娘是公主殿下的表妹,哪里会是你说的长公主呢?” 杨清持却是咬定了道:“文二姑娘说笑了,我与长公主早就认识的,再熟悉没有的,又怎会认错呢?”她又转向意秾,笑道:“一别几月,长公主可还好?” 青天白日的,在场的小娘子们却都觉得像是有一道惊雷劈过。 朱雅珍嘴都合不拢了,拉着杨清持道:“四嫂你说她是重章长公主?她既然好好的怎么不去太子府?” 容锦也不认为意秾的身份会骗过文含芷,但是她实在没想到文含芷竟敢当众揭穿。容锦并不蠢,她当然不认为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杨清持就敢公然说这番话,她看了看文含芷,也不待意秾开口,便慢条斯理的道:“这天底下相像之人何其多呐!朱四奶奶是火眼金睛不成?你看着像就得是了?” 这便是上位者,说话可以完全不问缘由,不讲道理,杨清持不能反驳,只低下头,道了个“是”。 文含芷却抿嘴笑了笑。 有容锦在这儿横眉冷对,一副谁问谁倒霉的模样,便也没人再提此事了。 不过众人心中也都存了个疑影儿,都急着回家去当个新文儿讲给家人听。 本来重章长公主刚到了大虞就感染时疫一事就够蹊跷的,这会子又有人指认出大公主府的那位表妹就是长公主,众人一琢磨,还真就是八、九不离十的。 等散了席,文含芷回到文府,只坐下来略用了盏茶,便问身边的丫头道:“祖父回来了么?” 文含芷的祖父便是文老爷子文世忠,他一生习武,在兵营里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虽说如今年纪大了,逐渐将权柄移交给他的长子,但他仍是个闲不住的,在文府找不见他才是寻常事。 文含芷身边的大丫头小茴立即便谴了院子里的一个三等小丫头去前头看看,再回来回话。 小茴一面伺候文含芷洗了手,又端了碟子新鲜的蜜桃上来,见自家姑娘心情不错,想起在大公主府时的事情来,心里却有些不上不下的,想了想才小心着措辞道:“姑娘将大梁公主的身份挑明了,会不会惹得二殿下不高兴?” 文含芷看了小茴一眼,小茴也算是她的心腹,她是文家嫡女,她的身份就决定了有些事她是不能亲自出手的,小茴便是代替她的最好人选,且小茴忠心,她便笑了笑道:“若是一直由着二殿下高兴下去,最后不高兴的人便成了我了。” 小茴听了若有所思,又想起一处关结来,“可是二殿下在朱阁老不睦,如今姑娘与朱阁老的儿媳妇交往过密,会不会……”她没敢往下说,便停住了话头儿。 文含芷拈起竹签扎了一块蜜桃放入口中,缓缓道:“若是没有我,杨清持又怎能成为朱阁老的儿媳妇?她想攀龙附凤,我成全了她,她岂敢不照我说的做?至于二殿下,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与杨清持私下有来往?” 她的目光冷冷的在小茴身上扫过,嘴角带笑的道:“除非你想去告诉二殿下。” 小茴吓得立时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嘴里忙道:“姑娘,奴婢最是忠心于姑娘的,奴婢岂敢告诉二殿下?” “姑娘!”守在外间儿的丫头正挑了帘子进来,“老爷回来了!” 文含芷瞟了小茴一眼,小茴连忙站起身,过去扶住文含芷。 “走吧,我们去瞧瞧祖父去!”文含芷含笑吩咐道:“将今早我亲手做的那碟子点心带上。” 走出门去,文含芷抬头望了望天空,白云疏淡,日光耀目,也该是各归各位的时候了。 ☆、55| 1.2|家 容锦目光动了动,在看见朱家两位姑娘与杨清持进来时,下颌微微收紧,朱颜见状心中就是一咯噔,自家大公主与二殿下唯一相像的地方,只怕就是下颌收紧时的冷淡模样。大公主是个什么性子朱颜再清楚不过了,寻常时虽性子骄纵却是个极好说话儿的,如今见大公主嘴角微翘,这就是带着警惕的意思了。 朱颜也不由得带上了紧张之感。 意秾如今再见到杨清持,差点儿没认出来她,原本在大梁时杨清持已经定下了侍御史之子,虽是个庶子,但是因那位侍御史并无嫡子,故而这个庶子自出生起便是在主母身边教养的,也早就记在了主母名下,算做嫡子了。但是杨清持眼光极高,她那时敢与沈意秐争才女之名,并且还有获胜之时,她又岂是个肯嫁入寻常人家的,公侯世勋的嫡子才是她想要攀附的。 在意秾思绪飘远之时,青鹅已经在她耳边轻声道:“朱阁老并没有嫡出子女,所生两女四子皆是庶出。”朱阁老元配妻子不能生,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偏朱夫人极是厉害,朱阁老怕她像老鼠见了猫,家中的妾室也都是朱夫人亲自为朱阁老安排的。 朱阁老这两女也是庶出,却是双胞胎,朱阁老在得了四个儿子之后,才得了这么一对双胞胎女儿,自然是爱似珍宝的,朱阁老也实惠,一个取名为朱雅珍,另一个便唤作朱雅宝。当朝阁老本就是手中掌大权的,这对双胞胎自小娇惯,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上前捧着,虽然如今已经十四岁了,却完全不懂看人脸色。 意秾见杨清持在双胞胎小姑娘身侧,也都是时时刻意迎合讨好,双胞胎却是不怎么给她脸面,鼻孔差点儿就朝了天。 容锦脸上挂着淡笑,目光微微一扫,朱阁老是太子一系,在朱阁老未入阁前便与太子来往密切,后来更是趁保宁帝卧病不大理会朝政,才因太子相助而入内阁。容锦之前还认为朱家必不会来人,但容铮却似有先知一般,早就让她做好迎接朱家人的准备了。 杨清持与双胞胎给容锦请了安,容锦笑了笑道:“倒是少见朱家两位妹妹,去年我过生辰给两位妹妹也是下了帖子的,只可惜两位妹妹都恰好染了寒疾,也真是巧了,就没能得两位妹妹贺声寿,如今想起来,我都觉得怪可惜的。都说朱家两位妹妹是一模一样的天仙坯子,寻常不得见,如今瞧了,可见这众人相传也是不差的。” 容锦平日里不大着调,可让她正经起来,含嘲带讽的话也不是不会说的,只是她平时不屑于拐弯抹角罢了。 后面那半句话虽没如何,但头一句却是明摆着嘲讽她们两人是装病了。 朱雅珍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勉强笑道:“我与妹妹也是极想来给公主贺寿的,只可惜我二人的这身体底子就差些,平日里惯爱染个小病小灾的,怕给公主添了晦气,这才没来。” 容锦便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道:“怪道呢,我还跟父皇提过,怎么偏一到我过生辰或宴客时,朱家的两位妹妹就染病呢?也是我不好,我倒是该少些事儿,省得还要累得两位妹妹又是寒疾又是拉肚子的。” 朱雅珍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虽说她在家里横行惯了,可容锦毕竟是大公主,她心里有气也不敢表现出来。 朱雅宝就不是这么想的了,她原本就不想来,还不是她爹爹非要让她来,一大早就起床了不说,等她们拾掇齐整了,爹爹还特意来看了一回,连那支五凤衔珠的簪子都不让她戴,她气了一回,等爹爹走了,她娘亲才又给她找出来一支用红蓝宝石攒成的虫草簪子戴上了,她这才高兴起来。这会儿她们刚到,就听到大公主这一番不阴不阳的话,她爹是阁老,手握实权,比这个大公主不知道强了几程子去!她虽没有开口顶撞,却是垂着眼眸撇了撇嘴。 见大公主没吩咐了,她们三人便寻其她小姑娘说话儿去了。 双胞胎似乎不大喜欢杨清持,支使起杨清持来竟像是支使小丫头一样。意秾都有些吃惊,像杨清持这般心气儿高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忍耐下来的。意秾倒是发觉杨清持往她这边扫了几眼,大约是想过来的,但双胞胎一直在看旁边的小姑娘下双陆,她不好直接走开,等双胞胎看够了,才终于到了凉亭来。 文含芷也恰好过来,缓缓笑道:“这位就是朱四奶奶吧?听说朱四奶奶是从大梁来的,可巧了,公主殿下的这位表妹也是大梁来的,兴许二位还认识呢!” 意秾看了看文含芷,笑了笑,并未出言。 杨清持似乎是有些紧张的,原本朱家并未想让媳妇们前来赴宴,还是她自己舍下脸,去求的大夫人。她扫了一眼意秾,她与意秾虽谈不上关系好,却也并没有交恶过,她又抬头看了看意秾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总有些下不了手。 文含芷捋了捋没有丝毫褶皱的裙襕,眼睛看着杨清持,微微笑道:“杨家姐姐?” 这一声温柔和煦至极,偏杨清持听了就像是得了催命符一般,浑身一凛,握紧了双手,过了半晌,才略带惊讶的对意秾道:“长公主?长公主竟也在!我前儿还听闻长公主得了时疫呢,如今竟是好完全了?” 杨清持这番表现虽显得浮夸了些,但文含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眼睛扫了一圈儿众人或疑惑、或惊讶、或不解的目光后,才不明所以般的问道:“朱四奶奶可是认错人了?这位沈姑娘是公主殿下的表妹,哪里会是你说的长公主呢?” 杨清持却是咬定了道:“文二姑娘说笑了,我与长公主早就认识的,再熟悉没有的,又怎会认错呢?”她又转向意秾,笑道:“一别几月,长公主可还好?” 青天白日的,在场的小娘子们却都觉得像是有一道惊雷劈过。 朱雅珍嘴都合不拢了,拉着杨清持道:“四嫂你说她是重章长公主?她既然好好的怎么不去太子府?” 容锦也不认为意秾的身份会骗过文含芷,但是她实在没想到文含芷竟敢当众揭穿。容锦并不蠢,她当然不认为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杨清持就敢公然说这番话,她看了看文含芷,也不待意秾开口,便慢条斯理的道:“这天底下相像之人何其多呐!朱四奶奶是火眼金睛不成?你看着像就得是了?” 这便是上位者,说话可以完全不问缘由,不讲道理,杨清持不能反驳,只低下头,道了个“是”。 文含芷却抿嘴笑了笑。 有容锦在这儿横眉冷对,一副谁问谁倒霉的模样,便也没人再提此事了。 不过众人心中也都存了个疑影儿,都急着回家去当个新文儿讲给家人听。 本来重章长公主刚到了大虞就感染时疫一事就够蹊跷的,这会子又有人指认出大公主府的那位表妹就是长公主,众人一琢磨,还真就是八、九不离十的。 等散了席,文含芷回到文府,只坐下来略用了盏茶,便问身边的丫头道:“祖父回来了么?” 第28节 文含芷的祖父便是文老爷子文世忠,他一生习武,在兵营里的时间比在家里还多,虽说如今年纪大了,逐渐将权柄移交给他的长子,但他仍是个闲不住的,在文府找不见他才是寻常事。 文含芷身边的大丫头小茴立即便谴了院子里的一个三等小丫头去前头看看,再回来回话。 小茴一面伺候文含芷洗了手,又端了碟子新鲜的蜜桃上来,见自家姑娘心情不错,想起在大公主府时的事情来,心里却有些不上不下的,想了想才小心着措辞道:“姑娘将大梁公主的身份挑明了,会不会惹得二殿下不高兴?” 文含芷看了小茴一眼,小茴也算是她的心腹,她是文家嫡女,她的身份就决定了有些事她是不能亲自出手的,小茴便是代替她的最好人选,且小茴忠心,她便笑了笑道:“若是一直由着二殿下高兴下去,最后不高兴的人便成了我了。” 小茴听了若有所思,又想起一处关结来,“可是二殿下在朱阁老不睦,如今姑娘与朱阁老的儿媳妇交往过密,会不会……”她没敢往下说,便停住了话头儿。 文含芷拈起竹签扎了一块蜜桃放入口中,缓缓道:“若是没有我,杨清持又怎能成为朱阁老的儿媳妇?她想攀龙附凤,我成全了她,她岂敢不照我说的做?至于二殿下,他又怎么会知道我与杨清持私下有来往?” 她的目光冷冷的在小茴身上扫过,嘴角带笑的道:“除非你想去告诉二殿下。” 小茴吓得立时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嘴里忙道:“姑娘,奴婢最是忠心于姑娘的,奴婢岂敢告诉二殿下?” “姑娘!”守在外间儿的丫头正挑了帘子进来,“老爷回来了!” 文含芷瞟了小茴一眼,小茴连忙站起身,过去扶住文含芷。 “走吧,我们去瞧瞧祖父去!”文含芷含笑吩咐道:“将今早我亲手做的那碟子点心带上。” 走出门去,文含芷抬头望了望天空,白云疏淡,日光耀目,也该是各归各位的时候了。 ☆、56|1.2|家 蓝袍男子皱着眉,脸上黑得吓人,额上的青筋亦是跳得欢快。 他沉着脸不说话,容锦见他这副要吃人的模样,也是吓了一跳,然后嘴硬的道:“许石头,你敢踹本公主的门!”又唤守在外面的朱颜等人,“人都死哪儿去了?” 许季玉扫了程皎一眼,看着容锦冷笑道:“公主好雅兴,小时候连字都认不全,如今竟也能欣赏书画了。” 容锦听得这话气得险些炸毛,她小时候是在庄子上长大的,到六岁时还未开蒙,后来竟入宫当了公主,按说她一个小姑娘六岁开蒙也不算晚,但谁让她是与她大弟二弟一起读书的呢?这两个人堪称奇葩,尤其是二弟,也不见他如何刻苦,况且他那时还是一个软糯糯的小娃娃,张嘴就能将她碾压的渣儿都不剩。 那时能与他们三人一起读书的便只有许季玉,许季玉年纪最长,说是伴读,顺带着也能照顾年纪小的太子与容铮。 容锦又是个不爱读书的,时常还要装病,别人都背到四书了,她连千字文还没背全呢!许季玉也不怕她这个大公主,嘲讽她简直口到擒来,这世上揭她短儿揭得最不手软的就是这个许季玉,自幼年时起,许季玉就是她最讨厌的人。 是最讨厌,绝不带之一。 朱颜听到大公主唤她,麻溜儿就跑了进来,见自家公主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只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瞧见。朱颜虽只是个丫鬟,但也是有个人好恶的。她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不差,观察了程皎几回总觉得此人心术不正,况且二殿下也曾说过,若是谁敢帮着大公主与程皎私下见面,就将她们底下伺候的人全都发卖了。虽然有大公主护着,真的卖了她倒不至于,但当许世子进来时她也没想拦着。 程皎这会儿倒是机灵了起来,忙对容锦揖了一礼,道:“小生先告退了。”就匆匆出去了。 容锦瞟了许季玉一眼,冷哼一声,也不再搭理他,便欲随程皎一起出去。 许季玉斜着身子靠在门柱上,他长得本就高大,这隔间儿的门又是单扇的,竟被堵了个严实! 容锦简直要被气死了,她黑着脸,对许季玉冷冷道:“还请许世子让开,许世子这般堵着门,若是传出去什么闲言碎语,对你我都不好。到那时许夫人又要去找我母后哭诉了,我可当不起!” 许季玉的脸色比她还不好看,“你方才跟个小白脸单独在室内怎么不怕被传出闲言碎语去?这会儿倒知道害怕了!” 容锦深呼一口气,硬声反驳道:“他不是小白脸,他是我未来的夫婿,即便见上一面又有什么打紧的?倒是许世子,听说你那位表妹病情又加重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到你们成亲的日子呢?许世子有时间还是多去关心关心你的表妹好了,平白在这儿拦路让别人知道了也不好听!” 许季玉被容锦那句“未来的夫婿”气得睚眦欲裂,偏容锦又伶牙俐齿,他一时被她堵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便猛地伸手抓住容锦的手腕,直到将容锦白晳的手腕上捏出一块青紫来才松开。他死死盯着容锦的眼睛,问她:“痛不痛?” 容锦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却还是梗着脖子,道:“让开!” 许季玉瞪着她半晌,闭了闭眼睛,忽地一笑,整个人都退出门外,微微弯了腰,道:“公主请。” 容锦被他这个笑容吓了一跳,逃也似的跑进了马车里,待坐稳当,心绪平复下来之后,才想起来意秾还在书画铺子里头呢。 忙命朱颜带着人进去找意秾,她倒是想自己下去亲自找的,但一想起许季玉还在里面,便有些打怵。容锦暗道了一句:扫把星!她抚了抚胸口,腹谤再也没有比许季玉更扫把星的人了。 许季玉是西平公之子,排行第三,原本是跟世子之位丝毫关系也没有的,可偏偏三年之内他前面的两位兄长竟都死于非命,就剩下他这一根独苗,许夫人自然是将他看成宝贝疙瘩一般的,在他十八岁时便给他定了亲事,是吏部尚书嫡长女,身份样貌无一不好,可才定亲两个月不到,那姑娘就失足落水死了。 虽说是个意外,可也让人心里打着鼓了,许夫人便耐着性子等着这段事情过去再给他说亲事。到许季玉二十岁时,许夫人可真是等不了了,急得又给他定了门亲。他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呢,世子,稳稳当当的下一任西平公,许季玉长相也不错,这亲事自然也是好定的,只是也真是巧了,跟上一回一样,不出两个月,这位姑娘也出了意外了。 这回哪位夫人想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到西平公府的就要掂量一番了,倒是有愿意嫁庶女的,可是许夫人也看不上啊。后来许夫人哭哭啼啼的去请王皇后保媒,这回却是许季玉不同意了,死活也不肯再定亲。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许季玉自小便有主意,把许夫人气得大病了一场,直到许季玉二十五岁了,许夫人这才又强逼着他定了门亲。 是许夫人亲二哥的嫡女,许夫人的亲侄女,原本许夫人的二嫂也是不大乐意的,但恰在此时许夫人的这位二哥犯了事儿,求到许夫人头上了,许夫人这才提出这个要求来。 许夫人的二哥也觉得“克妨”这种事太过玄乎,其实就是赶巧儿了罢了,并不大信的,便顺当的将亲事定了下来。谁知这两家亲事一定下来,许夫人这位侄女就病倒了,十天倒有九天都在卧床,连人事不知的时候也是有的。 容锦想到这儿就撇了撇嘴,命这么硬,还有人肯嫁给他也真是瞎了眼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意秾还没出来,便撩起车帘子往外瞧,一眼就看见许季玉仍立在书画铺子门口处,双眼灼灼的望过来。 她心里顿时就是一慌,忙将帘子放下了,在心底暗暗念了一大段《心经》,这才将许季玉那张脸抛到脑后去了。 那厢里朱颜带着几个仆妇上了二楼,绕过落地罩,正要往里头那隔间儿里进时,便瞧见祝嬷嬷与青鹅正门神一样的站在门口。 朱颜上前笑道:“公主让奴婢上来找沈姑娘,公主正准备回府去了,还请沈姑娘出来。” 祝嬷嬷冲朱颜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的道:“二殿下与沈姑娘正在商议事情,请公主先回去吧,过会儿二殿下会亲自将沈姑娘送回公主府去。” 若是里面的意秾听到祝嬷嬷的这句话,一定会道一句容铮与祝嬷嬷这两人果然都是厚脸皮! 此处隔间儿内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唐人摹的《女史箴图》,故而隔间儿内的摆设也都是按照魏晋风格来的,临窗摆着一个山水围屏,容铮就坐在坐榻上,他面前是一张黑漆嵌螺钿的长条矮几,矮几上还有一座犀皮地雕兰花小砚屏,他左手边是一只莹白似雪的白瓷茶盏。 容铮一身月白色锦袍,头发用镂雕白玉冠束起,手里捧着一卷书,竟让意秾生出一种翩翩公子如玉之感。 意秾方才走进这间隔间儿,见祝嬷嬷与青鹅都自动的没跟进来,反而立在外面守门时,她就有一种掉进狼窝的感觉了。 她下意识的就想转身出去,容铮扬了扬眉毛,不紧不慢的道:“我这儿有一封信……” 意秾的脚步立时就停了下来,见容铮果然从他手中的书卷里抽、出一封信来,上面封着火漆,意秾一下子就看到了上面的“吾儿亲启”四个字,沈珩之的笔迹她再清楚不过了,此时心都提了起来,忙道:“是我爹爹递来的信?” 容铮将信重新塞入书卷中,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意秾,“不是刚刚还想立刻拔腿走人么?”亏他还特意抽时间在这儿等她,她倒好,竟把他当成洪水猛兽一般来防了。 意秾眨巴眨巴眼睛,她一直在盼着沈珩之和凌氏能给她写信,但因她身份特殊,不管寄信还是收信都是极麻烦的事情。而沈珩之想开在大虞的那间商铺才谈妥当,各种交接手续更是繁琐至极,而大虞又没有他们沈家的亲眷,想托他人之手亦是困难,沈潜已经在想办法尽快将手续办妥了。如今意秾能盼来沈珩之的一封信实在是欢喜异常,这会儿她是有求于人,也不敢再矫情了,便走过去坐到坐榻的另一侧,道:“多谢二殿下。” 容铮别过脸,冷哼了一声,道:“想要看信也简单,你自己过来主动点儿。” 意秾愣怔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容铮说的“主动”是什么意思后,脸一下子就红了。 ☆、57|1.1|家 意秾顿时又羞又恼,论比脸皮,她再活个三生三世也比不上容铮。 容铮见她坐得稳当,丝毫没有要靠近自己的意思,便好整以暇的将书卷合上了,也不看意秾,将书卷放在一边,又伸手拿起另外一本古籍来,兀自翻开,全然当意秾不存在一般,自顾自看了起来。 意秾眼睁睁的看容铮还给他自己倒了盏茶,窗外的日光从山水围屏筛落进来,透着氤氲的光影,让容铮看上去更如日月盈光。 看得意秾眼睛疼,她抿着嘴唇,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主动亲近容铮的事情来的。她又是有求于人,最后忍了几忍,见容铮仍没什么反应,怒气便腾了起来,而容铮目光仍在古籍上,丝毫没有旁落,意秾便起身将容铮放在矮几一侧的那本书卷拿了过来。 容铮抬眼瞟了她一眼,她也不在乎,将信从书卷中抽、出来,一看果然是沈珩之写的,将信的内容看了一遭,她的眼泪倏地就流了下来。 其实与其说是沈珩之写的,不如说是沈珩之在为凌氏代的笔,除了最后几句是沈珩之对她交待在大虞交接商铺的事宜外,其它满满九页纸都是凌氏的关心。凌氏事无具细的跟她说了家中的情况,有喜事,比如意秾的大嫂王沅又怀上了,三年抱俩,是个好兆头,她们二房人丁兴旺,沈洵如今一心都在老婆孩子身上,虽然政绩不怎么样,家里倒也不指着他去挣什么前程,总归他能收心将注意力都放在家人身上,凌氏也就知足了。也有不大好的,比如宣和帝如今宠爱明贵妃,明贵妃想建一座摘星楼,宣和帝竟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动土了。沈珩之也劝谏了,宣和帝虽没将沈珩之罢黜,却也将他调到冷衙门里烧冷灶去了。再有最令凌氏操心的便是沈潜与孙亦莹这对活宝,两人分开时都是极聪明的人,偏偏在一处时就像俩孩子一样,好了没几刻钟,便又闹脾气了。凌氏管不了,便只当眼不见为净了。 凌氏将家里的事情都说了一遭,接下来便是一一询问意秾过得怎么样了?大虞这边的情形他们在大梁虽然不能尽知,却也得到了不少的消息,比如意秾得了时疫这桩事,凌氏刚知道时真是急得了不得,后来才知道这里面只怕是另有乾坤的。不过凌氏这心仍旧是放不下,絮絮问了她许多,问她住在哪里,吃得可适应,穿得可舒适? 意秾许久没听凌氏絮叨了,如今竟是无比的怀念,看完了信,她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容铮原本还在装模作样,这会儿见意秾哭得厉害,便有些慌了手脚了,劝了两回不得要领,“不小心”的肢体接触中,倒让他起了股燥热之感。 容铮也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见小姑娘正用心哭着,也没防备他,他便上前捉住意秾的纤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了几步将她顶靠在墙上,意秾的后背便抵在了那幅后人临摹的《簪花仕女图》上。 背后是工笔重彩描绘的簪花仕女,皆梳高耸云髻,蓬松博髻,精细的眉间贴着金花子,发髻之上各配折枝花一朵,轻软透明的薄纱更衬着她们皮肤光洁细润。画间还有湖石、辛夷花树等点缀。 画幅阔大,容铮将意秾抵在其上,竟真有恍如其间之感,不同的是,画中人着袒领服,露出酥、胸一片。 容铮将意秾紧紧抵住,声音低沉道:“卿卿。” 意秾知道他只要唤出这个称呼来定然是没好事儿的,如今是白日里,这隔间儿也只是用雕花木板间隔起来的,况且这书画铺子里还有来往的客人,意秾被他吓坏了,若真在此处被人发觉了……她只一想想,就浑身抖个不停。 此时也顾不得矜不矜持了,意秾带着哭腔一声一声求容铮,“外面还有人,二殿下,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容铮在意秾耳畔喷着热气,低笑了一声,道:“有人在又能如何?”他低下头来含住意秾的唇,辗转研磨着喃声道:“卿卿,给我看看好不好?” 意秾真希望自己此时就晕过去算了,但她却无比的清醒。她有些愣怔,怎么她就看封信而已,就看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呢。 容铮显然是不肯轻易放过她的,他的唇顺着意秾的脖颈滑落下来,将她莲花嵌宝的领扣解开,褪下去,直到露出大片温软白玉似的胸、乳来。意秾抖得像风里的落叶,挣扎不过他,只哆嗦着嘴唇恳求他。 容铮双手托着她的臀、瓣,狠狠的亲了她好几口,“你再不嫁给我,我就快要忍不住了。”他用鼻尖靠着意秾的鼻尖,苦笑道:“我已经将计划都提前了,太子那里也要有举动了。”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道:“等咱们成亲那一日,我定要好好的要你十回八回。” 容铮的手仍不老实,在意秾的柔软上流连不停,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像是故意大着嗓门说话,言语间能听出来是含着笑意的,“二殿下呢?他让我在门口等他,这可好,一等等了个把时辰了!我得进去瞧瞧。” 意秾吓得都呆住了,容铮将她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扣,贴着她柔软的胸脯,又在她那香香的唇上吮了几口,才放开她。他倒像是没听到外面的声音一般,伸出手要帮意秾扣好领扣,被意秾一把打开了,意秾抹了把脸上的泪,默默将衣领都扣好了,可是上面的褶皱一低头就能瞧得见。 意秾虽然知道有祝嬷嬷守在外面,说话的男子指定进不来,但她也仍觉得羞愤欲死,况且祝嬷嬷和青鹅都守在门口,这不就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容铮掏出帕子替意秾擦了擦脸,意秾连看都不想看他,她躲在围屏后面,“你先出去吧,我是一定不会跟你一起出去的!”她这副模样还要见外男,真是没脸活着了。 容铮现在的心情好得不像话,一步三回头,还要帮意秾抿头发,意秾险些就要发飙,他才跨门出去。 先吩咐祝嬷嬷与青鹅一会儿护着意秾回公主府,然后目光对上站在花罩里的许季玉时,脸色就沉了下来,略弯了弯嘴角。 许季玉原还想调侃两句的,见容铮这副模样,就不敢说了。 意秾将信折好了,才唤祝嬷嬷进来,祝嬷嬷一脸见惯不怪的样子,让意秾越发觉得尴尬,最后连头也不抬,与祝嬷嬷、青鹅回公主府去了。 回到碧岑园,意秾便先坐下来写回信,应凌氏的要求,她将自己何时入睡,何时起床,一日三餐都吃了什么也都不嫌啰嗦的写了个全面。 写完了信,意秾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来,她没办法将这信送回大梁! 她泄气的坐在罗汉榻上,又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圈儿,送信这事儿还是得找容铮帮忙。 正在这时,彤鱼匆匆挑了帘子进来,气还未喘匀便道:“姑娘,奴婢刚刚听说前头闹起来了!” 意秾一惊,敢来大公主府闹事儿的人只怕在大虞也寻不出一两个来,就连王皇后想要寻容锦的晦气,都不是她的对手。 意秾心里虽然觉得容锦必定不会吃亏,但心里仍存了些许担心,便道:“祝嬷嬷在哪儿?咱们去前头看看,先不要上前,先探一探是怎么回事?” 彤鱼忙应了是,便让丹鹭去找祝嬷嬷,祝嬷嬷正在小厨房,听说此事面上就是一凝,立即便随着意秾一同去前头了。 因大公主府是女人当家,倒也没有十分明显的前院、后院之分,意秾更是因大公主特特吩咐过公主府的侍卫奴仆们要当作菩萨似的供着,故而也并没有人拦她,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前院,刚走近正堂处,便听一个老妇的哀哭声传了出来。 祝嬷嬷脸上瞬间就变成了猪肝色。 祝嬷嬷虽然只是个妇人,但无论是身手还是机警丝毫都不逊色于战场上横刀跨马的将军,如今她在大公主府奉命护着容锦与意秾的安全,但凡与公主府相关之事,她都会先行探查,想在她手下混水摸鱼,险然是极难的。而大公主对程皎另眼相待,她自然早就将程皎的家事查了个一清二楚。 大公主因自小生活不顺,又亲眼目睹了生母被保宁帝赐死一事,大家都觉得她可怜,她做了些稍微出格儿的事,保宁帝与王皇后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萧昭妃更是疼她,难免就像是宠娇女一样的对她宠爱的过了些。 也或许是幼年时期在容锦的记忆里太过深刻,她始终对那时对她很好的程皎带着份感情,也没人能说得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也许这就是她所怀念的,不忍抛弃的小时候。 所以祝嬷嬷虽极不喜程皎,但她也并未阻拦容锦与程皎见面。却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她已经想着该如何去找二殿下谢罪了。 第29节 ☆、58| 1.1|家 意秾在门外听了半晌,积压在胸口里的火气险些就抑不住了,这个妇人倒是聪明,将容锦的心思利用得彻底,并且撒得一手好泼! 意秾活了这两世,都是与高门贵女打交道,再阴险毒辣似沈意秐那般,她都不觉得诧异,如今遇到一个活生生的老妇坐地撒泼打滚儿,她真是大开了眼界了。 意秾不好直接进去,便先进了偏殿,透过挂着幔帐的落地罩,便见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妇人正跪伏在地,她穿着深色的长褙子,头发挽在后勺,时而在哭嚎的间隙抬头看一眼容锦,只这一个眼神,便显出不少的精明来。旁边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也跟她跪着,还时不时梨花带雨的相劝两声。 容锦坐在上首的位置上,脸色不大好看,但凭她们哭闹。容锦在心里也并没想真的撕破脸皮,毕竟她想着日后还是会有相处之时的。 那个妇人已经修整妥当,又开始新一轮的哭诉了。 她嗓门大,又故意掐细着嗓子,这声音的穿透力可谓能穿屋破瓦,她两鬓的发丝有一些凌乱,她也不管不顾,只哭道:“求大公主给皎儿一条活路吧?我们孤儿寡母在这邺城,被人一句两句的挤兑,就光是口水也能将我们淹死了!皎儿好好的一个孩子,清正上进,竟生生被气得发了高热,大公主但凡还记得一丝儿咱们的恩情,就请大公主高抬贵手,赏皎儿一条活路吧!” 听她口中这称呼,竟是程皎的母亲,意秾虽不知其中情形,祝嬷嬷却是知道的,今儿上午程皎才活蹦乱跳的去找容锦,说他亲娘病得床都起不来了,才几个时辰的功夫,程母就中气十足的来公主府闹事儿了!以祝嬷嬷的脾气,此时想生卸了程皎的心都有! 程母一看就是擅长在市井中打嘴仗的妇人,此时嘴里连珠炮一般,不过话音儿却是分外清晰,该哭诉时哭诉,该停顿时也停顿,但是别人想插句话,那可就难了。她记性也好,这会儿又忆起大公主在庄子上时的事情来,“那时咱哪知道容大姐儿会成为金枝玉叶啊,还只当是庄上老爷家的千金呢,比咱们的身份虽强,但咱们也是世代书香,倒也配得过!大姐儿常来咱们家里串门子,咱们哪一回不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好东西都尽可着你了!皎儿省了纸墨的钱拿来给你买糕吃,如今大姐儿成了大公主了,咱们不敢攀高枝儿,但大公主好歹也念一念皎儿先前的好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这么欺负皎儿啊!” 这妇人竟敢如此不敬,连容大姐儿这样的称呼都叫出来了!若不是大公主没发话,朱颜都想下去直接抽她两大耳刮子了! 容锦实在不想跟她多言语,便道:“你让程皎来见我。” 听得这一句,程母立时又是一声儿,“我苦命的儿!皎儿哪还能起得来床?他本是到书画铺子去置些笔墨的,谁知道一拐弯儿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儿?那几人嘴巴里不干净,不止辱了皎儿,连公主也连带着骂了的。” 眼看着她就要将这骂人的话复述一遍,朱颜就急了,这种话怎能污了大公主的耳朵,便要出口让她闭嘴,容锦却拦了朱颜,淡淡道:“我也想听一听是什么话。” 程母本就是有备而来的,这会儿添油加醋描述个详尽,“那几人牙缝子里还塞着菜叶呢,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说皎儿坑蒙拐骗,连举人都中不了,只等着吃软饭呢!还说皎儿攀上了公主贵人了,头上绿油油的,背着个乌龟壳子还美得慌!他们嘴里不干不净,旁边还有一个妇人,两片衣裳穿成门帘子样儿,大腿都露外面儿了,就这般不正经的妇人,还说皎儿日后有了子嗣,也是个王、八、蛋!” 容锦倒是笑了笑,道:“之后呢?” 程母见没能激怒容锦,担心今天的计策不能成功,她原本就是想来试一试,总归闹一场她也不会缺块肉不是?她开始倒是没想到大公主真的能请她进来,并且对她还颇为客气,她先时在见到亭台楼榭、阔大府邸时的那点子怯意,就都没了。她倒是豁得出去,总之她前面那些话都说出口了,这会子想反悔也来不及,便接着哭一声儿说一句的道:“皎儿听那几人这般难听的话都说出口了,岂有不生气之理?便与那几人在言语间对付了几句,谁知那几人自知理亏,竟动手打了皎儿!” 书生间的打架,况且中间还隔着个女人,能严重到哪里去?无非就是相互推搡几下罢了,真正气的,还是在那几人的言语上。 容锦便吩咐人带着公主府的太医去给程皎瞧病,又嘱咐带人参等补品,程母面上这才露出喜色来。不过“得寸进尺”这四个字可不是句空谈,程母见容锦这般容忍她口无遮拦,便知容锦心里还是顾念着儿时的情谊的,她心里不觉又有些得意起来,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公主,那时还口口声声唤自己程大娘呢!她眼珠子一转,又道:“如今皎儿这等状况,连起床都要费劲些,这几月是连温书也不能了,皎儿忠厚勤恳,就盼着这一回乡试能中举呢!可怜我的皎儿,这回怕是又要被耽搁了,还有几个月就乡试了,原还想着能当个举人老爷,好也不负公主这一番心意!” 她边哭边看容锦的脸色,见容锦好像不大耐烦的模样,也不再多说废话,冲着容锦“咚咚咚!”就磕了四五个头,哀戚道:“我可怜的皎儿是再耽搁不起了,还求公主赏皎儿一条活路吧,公主这身份地位想赏皎儿一个举人老爷的身份,还不就是张张嘴皮子的事儿么!公主只要跟考官老爷说一声儿,就在榜上添了皎儿的名字也就是了。我们一家都感激公主!” 接着就是感激公主大恩大德!还要给公主供奉长生牌位等语,一时嚎个没完,就她一个人也能将场面搅得热闹无比。 容锦是想先将程母支走,她虽说贵为公主,但也不是随意就能插手科考的。照着程母这般闹法,若是旁人她早就命人打出去了,但对程母,她总要留两分脸面,正思虑着该如何打发程母,便见燕生捧了盏荔枝膏水进来,眼角含笑道:“如今天气热,这荔枝膏水香甜软糯,公主且尝一尝。” 程母先时见他进来,还以为又是公主身边的哪个丫鬟呢,还暗道了一句:好姿色,这会子听他一张嘴,才知道竟是个男子! 程母的心思瞬间就转了个七弯八拐,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这不就是外头人传的那什么不要脸的男宠么!她家皎儿这么聪慧上进,若真娶了公主,不是白白被戴绿帽子么! 她这一想可真是气得不行,强忍耐着,就等大公主先应承了她,帮程皎弄个举人老爷来当。 燕生自小便是学的昆曲,身段嗓音无一不好,这会儿他往程母身上瞟了一眼,转头对容锦笑道:“方才听人说,西平公夫人许夫人进宫去了,听说专程是去求见皇后娘娘的,许是为着公主的亲事呢。” 容锦一刹之间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许夫人?” 这怎么可能? 当初因许季玉与她一起读书,于是许季玉便与她接触得多了些,倒把许夫人吓得够呛,生怕她的宝贝儿子被容锦给纠缠上了,还特意去宫里找王皇后哭诉。王皇后面子情儿拿捏得极好,她岂肯为了一个婢女生的女儿倒让西平公夫人不快,当天便寻了容锦,说她年纪越发大了,该好生学习女红针线,日后嫁人也才能拿得出手,然后就免了她再去跟弟弟们读书了。 所以说她那时没将书读完,究其根源还在许夫人身上呢! 许夫人会进宫去跟王皇后求娶她?容锦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不过防备着王皇后会命人来唤容锦进宫,容锦便命人将程母送出去了,程母还一心的等着容锦应承了她呢,直她到出了殿门,也没见容锦点头,心一下子就慌了。 出了公主府,程母便对身边的丫鬟彩娟道:“若是公主真的定下了亲事,咱们皎儿的前程可就没指望了!我回去还得再劝皎儿,趁着现在公主对皎儿还有份情谊,得赶紧将举人这事儿敲定了,要不我今日这一趟可是白跑了!” 彩娟在一旁道:“只是公主的行为也有些……后来进去的那位公子长得可真是好。” 程母就笑了,拉着彩娟的手道:“我知道你是个伶俐的,小时候就跟着咱们家,后来咱们家没落了,你也没改忠心,确是个难得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早就在心里将你当成我的儿媳妇了,等皎儿当上了举人老爷,皎儿也不会亏待了你的。” ☆、59| 1.1|家 彩娟脸上红个通透,也不说话了。 等回到程家,彩娟扶着程母跨进了二门。程家的老宅并不在邺城,后来因程皎赶考,程父又过世了,家里除了几亩田外,再也没有了别的进项,便将老宅卖了,来到邺城买了个院子。程母好歹也是当过举人太太的,讲究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将那个院子隔成了两进的,好歹也算是有两个院门,虽说大门与二门间隔也没几步远,却也是个两进的意思。 此时两人进了屋,便见程皎还躺在床上呢,容锦命来给程皎瞧病的太医才走,还开了方子放在桌子上了。 程皎面色不大好看,程母让彩娟给她倒了杯水来,连喝了两大杯,先挂出个笑容来,对程皎道:“我去公主府,公主待我极有礼貌,我已经跟公主提了帮你求个举人当当。” 程皎一喜,道:“公主可应承了?” 程母道:“公主确实是有这个意思了,就是还没说明。我瞧着那公主长得也好,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待她的情谊呢,你要是真能娶了公主,也是咱们家的造化……” 程皎读了二十几年的圣贤书,自有一股清高在骨子里,况且他这么些年都不肯娶妻,还不就是为了一朝中举,将来能娶得高门贤妻么!他鄙夷道:“娘这般劝我,是忘了那些人都是怎么说儿子的了?” 提起这个程母自然也是有气的,但什么也比不过前程富贵要紧,便煞下性儿劝道:“等你娶了公主,再寻个好前程,到时你若不喜欢了,再纳两房小的不就行了。”拉过彩娟来道:“彩娟自十三岁就跟了你了,因你没娶妻,也一直不敢让她怀个孩儿,也是咱们家委屈了她,等日后你成了亲,得好生风光的将她纳了二房。” 彩娟等得就是这句话,面上带羞的道:“一切都听大爷的。” 程母又喋喋劝了程皎许久,程皎才应了下来,答应过两日再去找大公主。 容锦自然是不知道这对母子俩的打算的,自程母走后,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王皇后果然命人来请她进宫了。 此时懿德宫正殿里,王皇后听完许夫人的请求后,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一脸的诧异。 许夫人也是不情愿的,她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是要承爵的,虽说她家向来都是走的恩荫,在前朝也没什么进益,但尚了公主就是驸马了,本朝对驸马的要求不甚严格,但也不是没有限制的。况且大公主这名声……总之她是不怎么喜欢,只是没法儿,她的儿子年纪上实在是不小了,又有了克妨的名声,如今她二哥二嫂也已经亲自来跟她退了亲了,她二哥二嫂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自定了亲就病成这样儿,连她二哥原不信克妨这一说的,都不得不信了,哭着求她将亲事退了。只是这退亲之事,现在两家还捂着,没往外说罢了。 她那个孽障儿子,也不知怎么就看上大公主了,非要尚公主,说若不能如他的愿,他就一辈子不娶了,连通房丫头也不要,要当和尚去!把她气了个半死,思来想去,这才来求王皇后了。 听王皇后问她何故,她也不能直喇喇的说,便婉转的道:“大公主娴静温柔,一看就是个能当好家的。季玉又是与大公主自幼相识,两人的脾气性子都合适,只不过大公主是金枝玉叶,咱们家想尚公主,总得先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若是皇后娘娘觉得不妥当,咱们就不敢再提了。” 王皇后“呵呵”笑了两声,说容锦那疯丫头“娴静温柔”,许夫人这是长针眼了吧。容锦不是她生的,也没养在她膝下,容锦性子好不是她的功劳,若是禀性不好,那就是萧昭妃的责任了,所以这些年容锦做过不少的荒唐事,她全由着容锦去了,容锦的声名不好,不也带累着萧昭妃么!如今听人说容锦“娴静温柔”,她便道:“锦儿这孩子就是爱胡闹了些,本性却是好的,只是萧妹妹多宠了她些,倒养成了副骄纵的性子,不过她跟着铎儿他们一起读书时,常来我宫里,道理是都懂得的。就是这么些年贪玩儿,所以亲事倒耽搁了下来。” 一番话将许夫人那句“娴静温柔”驳得渣儿都不剩,许夫人面上有些尴尬,唯唯应是,又问王皇后的意思。 王皇后笑着道:“锦儿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若是你喜欢那孩子,那便定下来吧,圣上那里我去说。” 许夫人听王皇后答应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失望,撑着笑,道了一声:“多谢皇后娘娘。” 两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许夫人便告退了。 等许夫人出宫后,王皇后才命人去请容锦,容锦来得也快,急匆匆的,进来给王皇后请了安便问:“母后没答应吧?” 王皇后将宫人都谴下去,才板着脸道:“你瞧瞧你问的这叫什么话?一会儿我去找你父皇再定夺。如今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与许家世子可私下联络过?” 容锦道:“我躲着他还来不及,倒要联络他?听他嘲讽我么?母后不会真的已经同意了吧?” 王皇后气得冒烟,就知道跟她是没法好好说话的!许家那位世子可是不错的,长相也好……王皇后瞥了容锦一眼,配她倒有些可惜。可谁让人许家乐意呢?她要是不问问保宁帝就将这亲事拒了,定要惹怒保宁帝的。 她只是没想明白,许家世子这般出色的郎君,怎么会看上容锦呢?所以她才疑心两人是私下早就有了接触了。 王皇后敛气道:“虽说你的亲事合该我与你父皇做主,但也不好丝毫不问你的意见,你觉得许家世子如何?” 容锦就等着她问这一句呢,立刻就道:“他是个丧门星,母后若让我嫁于他,只怕我都活不到成亲的时候!” 王皇后:“……” 总算容锦是个什么心思她也尽责的问过了,回头去看保宁帝时便拣着要紧的复述了一遍。 保宁帝为防着容锦来找他哭诉,便当即命人拟了赐婚圣旨,盖了大印,送去公主府了。 与这道赐婚圣旨一道拟下的,还有一道委任状,命容铮为大将军,率兵前往豫西长廊击退不断进犯的西戎。 旨意已下,便势必不能收回了。 拂云殿,萧昭妃才用了药,便见一个宫女匆匆进来禀报,“圣上已经下发旨意,命二殿下三日后立即起程。” 萧昭妃坐在黑漆嵌螺钿的玫瑰椅上,半晌才冷笑一声,转头对冯尚宫道:“瞧瞧,这就想要逼死我的儿子了!” 她缓缓起身,“服侍我更衣,我要去见他。” 冯尚宫忙应了个是,正掀帘子要出去,便见容铮穿着一身玄袍进来,他领口与袖口处都码着密密匝匝的银线牙边,衬着他冷峻的面容,饶是冯尚宫见多识广,都不得不感慨于他的气势,低下头轻声道:“娘娘正在呢,二殿下请。” 容铮道:“我与母妃有话要说,你领着人都下去吧。” 冯尚宫悄悄觑了萧昭妃一眼,见萧昭妃点了头,便将两旁伺候的宫人都带下去了。 萧昭妃见容铮此时赶来,定然是为着去豫西长廊一事,她这个儿子长这么大,可没少往外跑,当初因为太子忌惮,还避去了大梁几年,如今圣上倒好,又要将他支走,她心里忍不住就是一酸,道:“我一会儿就去见你父皇,他若定要你去豫西长廊,我便也随你同去!朝里那么些的武将,他偏就寻你去,也是看咱们母子两个不顺眼了。” 容铮淡淡笑道:“我就是怕母妃会去找父皇,才急着赶来的。” 萧昭妃怔了一下。 容铮笑道:“此番去豫西长廊,父皇定要予我兵权,我原本也不想再等了,此时正是一个好时机。来犯的西戎皆是一些散兵,不足为惧。我也可以趁此时机将孙允诚将军的兵士收编,名正言顺的带回来。” 萧昭妃面上这才露出喜色来,不过又担忧道:“你父皇的身体怕是拖不起了……你去豫西,得尽早回还。” 若在此时保宁帝崩逝,太子便可顺势即位,等容铮回来,便已是一切尘埃落定了。 容铮道:“我并不担心此处,他便是能顺利即位,能不能保住皇位仍旧难说。”他看着萧昭妃,突然一撩袍子,给萧昭妃跪下了,道:“我求母妃一件事,还望母妃定要答允于我,否则只怕我去了豫西心中也不安稳。” 萧昭妃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忙道:“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容铮道:“我这一去,心中唯忧一事,便是意秾的安危,求母妃定要保她周全。” 此时东侧的纱帘卷起了一角,清风自那一角微微拂进来,阳光映进檐下的鱼缸里,有一两尾锦鲤游弋而过,便掠起粼粼波光来。 那波光映在容铮清隽俊美的脸上,良久,萧昭妃长叹了口气。 ☆、60| 1.1|家 如今已近四月,百姓盼雨至,纷纷到龙王庙求雨,也不知是不是龙王爷灵验了,当晚竟真的下起雨来。 初时只是淅沥而落,雨针似牛毛,没多时,便湟湟如注。檐角铁马随风雨摆动,留下一串铃音被掩在雨声里。 意秾夜半时分突然醒了过来,头晕晕胀胀的,满绣山岚半透明的锦帐外有一盏温温的烛光映进来,像一个包裹着玫瑰色的梦境,她望着帐子顶好一会儿,才自梦境之中回到了现实,她觉得有些口干,便要唤彤鱼进来倒水。 她欲双手支撑着床榻坐起来,这一动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她心中一紧,蓦地侧转过头,悠悠闪动的烛火下,容铮正和衣睡在床榻的外侧。 容铮穿着黑色的单衫,乌黑的发还规规矩矩的束在头顶,只头上那顶白玉嵌宝的簪冠被卸了下来,屋子里熏着淡淡的桃花香,却盖不住身旁男人身上浓重的气息。 似是感觉到身边的人有动作,他眼皮动了动,半眯着眼睛,声音低沉,略带着些沙哑的问她:“要喝水么?” 意秾方才要被他吓死了,这个人似乎有夜闯别人闺房的癖好,亏他还能这般理所当然。 容铮没听到回应,便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手在被子里将意秾的腰搂住,带到自己的怀里,抱得紧紧的,他似乎是困倦极了,没一会儿的功夫,意秾便听他呼吸绵长,又睡熟了。 意秾脸上热热的,她自是觉得这样同一个男子躺在床上不妥,虽然他衣裳还好端端的穿在身上,但春衫本就轻薄,她都能真切的感受到他坚硬厚实的胸膛,以及他身上的热度。意秾试着推了他两下,没推动,听着窗外雨声潺潺,意秾就在这种羞耻感中慢慢的睡着了。 第30节 次日一早,意秾起床时,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她旁边的床榻上就像从未有人躺过一般,她吸了吸鼻子,床顶上挂着香熏球,连他一丝一毫的气息也闻不到了。 意秾也不知道心底那种失落感从何而来。 彤鱼和丹鹭进来伺候意秾洗漱时,意秾突然问道:“昨天晚上是谁值夜?” 彤鱼愣了一下,昨天她值夜姑娘是知道的啊,也不敢多问,便回道:“是奴婢值的夜。”说完她就有些担心了,是不是自己睡得太死,半夜时没听见姑娘唤她? 意秾摸了摸鼻子道:“昨天晚上雨大,你半夜有没有起来过两回,看看四处的窗户有没有被大风刮开的?” 彤鱼一头雾水的道:“奴婢亥时、子时都起来过一次,四处窗户钉得结实,并没有被刮开的。” 公主府的窗子北面向的都是镶以琉璃,南向的才用绢纱或高丽纸,纸上也都是淋了桐油的,看上去半透明又能防水。而碧岑园因是专门整理出来为意秾安置的,故而好几间屋子都是用了明瓦的,便是将蚌壳精心磨制成纸一般薄厚,不仅十分透明,原来蚌壳表面的弧形纹路也依然清晰,而另一面则发出蚌壳内壁上特有的珍珠光彩。 彤鱼也不明白自家姑娘怎么平白无故的问了这么一出儿。 等意秾梳洗妥当了,丹鹭便命小丫头子摆饭,这时便有一个伶俐的小丫头笑嘻嘻的进来,这个小丫头是容锦身边的,很是得容锦喜欢,名叫春铃儿。 彤鱼对她很是客气,亲自去给她打帘子,春铃儿忙道:“彤鱼姐姐真是折煞我了,哪敢劳烦彤鱼姐姐掀帘子!”又笑着问:“公主让我来请姑娘呢,不知道姑娘现在可方便?” 彤鱼笑道:“姑娘梳完头发,妹妹快进来吧。” 春铃儿年纪不大,看着就带着股子灵气劲儿,她嘴也甜,乖巧的给意秾请了安,嘴角伶俐的道:“公主说现在园子里的花儿开得正好,趁着现在日头还不甚大,便邀姑娘过去一起采些新鲜的花儿,或是做口脂、或是做胭脂膏子,总归是自己的做的,不比外头的好么。” 容锦一直就喜欢自己调制这些脂粉,她自己也研制不少的方子,效果也确然不错。 意秾只是觉得有些诧异,容锦自昨日接到圣旨开始,便闷闷不乐,只说许季玉是她的克星,日后自己要落到他手里了。意秾还想着这几日好生开导容锦,没想到,才只一日的功夫,她就又活蹦乱跳了。不过,她能分辨得清好歹,终归是一桩好事。 意秾含笑点了点头,又让彤鱼给春铃儿抓瓜子吃。 春铃儿乖巧,见意秾正在簪花,便笑道:“姑娘不如戴这套嵌红宝的头面吧,姑娘长得白,配上这套红宝,真真是比天上的朝霞还要美了!如今府里又是公主的喜事,姑娘戴红倒是极适当的!” 意秾笑道:“怪不得你家公主喜欢你,当真是长了张巧嘴,等日后你家公主下降了,就算公主不提,我也要跟公主好生说说,得给你指派了户好人家嫁了才行!” 春铃儿倒底年纪还小,听得这话脸一下子就红了。倒惹得彤鱼丹鹭等笑个不住。 最后意秾还是依春铃儿之言,戴了那套红宝石头面。等一套都收拾齐整了,意秾才发觉,自己身上是一袭银红色暗芙蓉纹叠纱罗裙,便觉得这身穿着可能过于耀目了,原想着换一件,见春铃儿等得着急,她知道大公主是个急性子的人,便也没再折腾。 公主府阔大,花园子也多,每一处都修得十分匠心,叠山理水,以景环景,每一处都不能一眼望到头。 春铃儿引着意秾来到遐思园,此时春光正好,四处花草蔓枝。 海棠睡、绣球落、木笔书空, 蔷薇蔓、牡丹王、芍药于阶, 杜鹃归、木香盛、荼穈香梦。 春铃儿笑道:“就是这里啦!”说完就转身跑了。 意秾在花圃里并未见着容锦的身影,方才过来时,彤鱼和绿蚁又被祝嬷嬷从半路叫住了,此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心里突然就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了。 她也不再多想,提着裙摆便往回走,没走几步,一抬头,便见前面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长身玉立,头发用玉冠束起,面上含笑,竟是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袍。即便是在浓丽的花间,也丝毫不掩他的风采。 意秾的心跳骤然加快,不过还要嘴硬,装作一脸不在乎的模样,矜持的给容铮俯身一礼,道:“二殿下怎么在这儿?” 容铮对她这副故作骄矜的模样真是又爱又恨,伸手就掐了她脸一把,似笑非笑道:“你说我怎么会在这儿?还不是等着跟你私会么!” 他把“私会”这两个字咬得极重,意秾暗啐了一口:不要脸!心里却无法阻止的甜丝丝起来。 容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就是有一种惶然之感,明日他便要出发去豫西长廊,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战事,他将兵士整编后便会回还,况且意秾在大公主府十分安全,除了公主府的重重护卫之外,他还派了千人的暗卫守在一旁。他已经将各处都安置妥当了,可他却有一种即将失去意秾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过强烈,几乎逼他发疯,他上前两步将意秾抱在怀里,热气喷在她耳朵里,阴沉的道:“你若是敢不守妇道,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意秾没想到他竟先来了这么一句话,羞恼道:“谁不守妇道了!” 容铮冷笑两声,“你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不管是王皇后还是太子,你都一概不理就是了,如今朝臣分为两派,谁也不能耐你何!”他在意秾的唇上流连,唇齿间呢喃着:“听到了么?”等来她颤音儿的一声“嗯”后,他的唇便沿着意秾的脖颈往下滑,他心里甚至有一个恶意的念头,现在就要了好!但最后还是忍耐住了,将意秾扣在自己的怀里,唇探在她后颈,突然狠狠一口便咬了下去! 意秾疼得浑身颤抖,又不敢叫喊出来,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哭着求容铮松口,容铮感觉到一股腥甜,才抬起头来,看着意秾的眼睛,道:“记住这痛!这是我留给你的烙印!” ~~~ 第二日容铮率兵出发,容锦本想与意秾一起去寺院给容铮祈福,被祝嬷嬷墙一般的拦住了。 容铮在出发前便给祝嬷嬷下了命令,自他走后,意秾半步不许离公主府。而容锦已经定下了亲事,除了进宫,其余时间哪儿也不许去,留在府里备嫁。 容锦是支使不了祝嬷嬷的,被祝嬷嬷拦回来,便讪讪的垂着头,她眼睛也尖,眼神一溜儿便瞧见意秾的后脖颈有些不对,便问道:“你这脖子是怎么了?受伤了么?旁边怎么还有一处红痕?” 意秾后颈被容铮咬伤了,她也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说是踫着了,回房间自己照着镜子上的药,她心里恨不能也咬上容铮几口解恨,后颈上倒是一个完整的牙印。 容锦虽然有个不大好的名声在外,她实际上却是个没经历过的,哪里懂得那红痕是什么,意秾僵着脸不理她,她还在问,“可上了药了?这种伤虽不重,可也不能不当回事儿,最后倒耽误了。况且现在天气热了,伤口若发了炎可就糟了,要不我一会儿宣太医过来给你瞧瞧。” 又想不明白那红痕是什么,还想再问,祝嬷嬷便咳嗽了一声,对容锦道:“大姐儿下降虽说都有宫里准备嫁妆,但好歹也是大姐儿头一回嫁人,自己也该绣些衣物,哪怕只是个荷包,也是对驸马的一番心意。” 容锦一听这话儿,脑袋立时就耷拉下来了,她就是个没定性的,让她绣花儿,还不如要她命呢。 ☆、61| 1.1|家 朝中之事,对普通百姓来说无甚影响。 程母自那日求了容锦为程皎谋个前程后,就一直在家里等着消息,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公主府来人告知一声儿,心就沉了下去。 彩娟在一旁瞧着,心里倒底还是欢喜多些,虽说程母对她保证,说日后大爷尚了公主,也不会亏待了她,但她也不是个傻的,谁家尚了公主还能纳妾的?像她这种通房丫头日后哪还有好的出路!如今她守着大爷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倒也不贪图那没边没影儿的泼天富贵去,总归她是享不起的。这几日她也一直心里忐忑着,虽说她心里也嗤笑程母不自量力,凭程家这样的身份,还妄想尚公主,实在是有点口大吞天了,不过还是担心大公主真的念以往那点子旧情,若真成了,她的好日子可就到头儿了。 如今见这事儿八成是没影儿了,便强压住笑意,道:“奴婢有句话,怕太太不爱听……” 程母心情不好,见她吞吞吐吐的,便不快的道:“有话便说!” 彩娟忙道:“奴婢也是个没见识的,但那日奴婢陪太太去大公主府,见大公主虽然面上客气,可却是一句也未应承太太的,奴婢瞧着,那大公主兴许是唬您呢!” 程母闻言更加气闷,转头想起当日的情形来,可不就是彩娟说的那样儿么!冷哼一声道:“当初她容大姐儿不过是个养在庄子上的婢生女罢了,连咱们都不如呢!如今高贵起来了,便连以前的恩人也不顾了!” 她越想越气,知道彩娟说的话只会更令她堵心,便挥手命彩娟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计策。 彩娟倒是心情不错,拎着个长嘴大铜壶,往院子里去浇那几盆花,嘴里才哼上小曲儿,便见程皎自外头黑着张脸回来了。 彩娟唬了一跳,忙殷勤的上前问道:“大爷回来了,可是饿了?先进屋里歇一歇,奴婢一会儿端了点心来,大爷先尝一尝。” 程皎一言不发,只黑着脸往里走,进了屋,见程母脸色也不佳,这母子俩气儿都不顺,程皎坐在椅子上,阴着脸先开口道:“圣上已经下了赐婚圣旨了!” 程母不明所以,“什么赐婚圣旨?” 程皎一想起今日与同窗在外吃酒时,听来的话,怒气就鼓上了头顶来,“还能是什么赐婚圣旨?是大公主与西平公世子的赐婚圣旨!” 程母听得这一句,差点儿就从大炕上跳下来,声音立时就尖利了起来,“什么?她、她……”程母狠狠的啐了一口,“她好不要脸!” 程皎心中酸涩难言,先前便是让他娶了大公主,他心中也是不情愿的,但人心就是这般,如今一听大公主与旁人定下了亲事了,他就不舒坦了。更何况他自己书读成什么样儿,他自己最清楚,他就是死记硬背的脑袋,考秀才时都是些死物,他两回就考上了,但考举人就不一样了,他已经考了好几回了,眼看着今年秋闱只怕又要落榜,他心中自然也是着急的。 不过,他倒还算有几分读书人的清傲,这番再让他低三下四去找大公主,他是断然做不到了。 但是程母可不似他这般想,程母气得在地上转了几圈儿,咬牙切齿的骂了半天,最后一跺脚道:“彩娟,跟我去西平公府门口等着去!” 程皎气得想上房,拦住他娘,道:“娘还嫌咱们不够没脸么!先前娘非要让我巴巴儿的贴上去,如今可倒好,我从今连门儿都不必出了,光是让旁人看笑话都不够的!娘还要去西平公府,把脸递上去让人踩么!” 程母伸手就戳了程皎一指头,怒其不争的道:“你舍不下脸,你老娘舍得下!”也不跟他多说,带着彩娟匆匆就走了。 程母身体本就健朗,平时端拿着身份,出门还要雇顶轿子,如今气呼呼的也顾不上了,健步如飞的走在前头,彩娟还得紧着步子才能跟上。 两人到了平西公府门前,也不敢太上前,西平公府正门开在西帽胡同,前门阔大,也鲜有人走动,她们二人杵在那里,难免招人眼,程母便带着彩娟一直在附近转悠。 如今天气热了,日头也足,两人猫在墙根儿底下,也热得打晃,程母咬咬牙,暗道:“等我见着人的!” 她们两人在外头熬等,西平公府内许夫人正张罗着要去玄悲寺,一则,她早就与虞夫人说好了要去玄悲寺上香,当时恰好赶上朱夫人也在,西平公向来不与朱阁老家走动过近的,但也不好一点儿不顾及情面,便也邀了朱夫人一起。二则,她虽不大喜欢大公主,但她为了那个孽障,也去求了王皇后了,如今旨意已下,大公主什么脾性先不说,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许季玉“克妨”了大公主,那她们家的罪过可就大了。她虽不愿这般想自己的宝贝儿子,但她亲侄女这事儿也是把她吓着了。便想着趁此机会好好去求一求菩萨,保佑大公主平平安安的,日后再她们许家生个大孙子,便万事大吉了。 等西平公府这里都准备妥当了,虞夫人和朱夫人也都到了,虞夫人带着虞家的三个姑娘,朱夫人则是带着那对庶出的双胞胎。 虞家这三姐妹与朱家双胞胎向来都是面不和心也不和,虞大姐儿和虞二姐儿还好些,至少撑得住不撕破脸,虞三姐儿嘴角酸苦,又是个看不惯旁人比自己好的,况且朱家双胞胎又是庶出的,她自诩嫡出的姑娘身份高贵,便瞧不上她们,言语间就带了不少的刺儿。 朱雅珍与朱雅宝这两人论起说话含嘲带讽来,一点儿也不比虞三姐儿差,于是这几人才踫了面不一会儿,便开始吵嘴,直到跟着大人们各自上了车,这才谁也不理谁了。 许夫人是跟虞夫人坐的一辆,虞家三姐妹一辆,朱夫人则是跟双胞胎一辆,后头又跟着几辆车,坐着丫鬟仆妇等。车后头还有跟着的家丁,声势不小的往玄悲寺去。 待马车上了街,到了正热闹的地方,最前头的马车突然就停了下来。 许夫人皱着眉问是怎么回事,一个管事媳妇忙上前头去查看,问明了缘由过来,脸上带着些尴尬,挑拣着用词道:“前头有个妇人带着个丫头正跪在路中央哭呢,说是……说是跟大公主有关。” 许夫人本就不是个利落的性子,遇到事儿向来就只知道哭,这会儿听说是跟大公主有关的,顿时就没个计较了,张嘴就道:“那你说怎么办?” 那个管事媳妇心里暗道:“我的夫人呐,您老倒问我怎么办来了!”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出主意道:“依奴婢看这两人是特意寻了这个时节闹事儿的,倒不如先给她们些银子,将人打发了,稍后再商议。” 许夫人这会儿心中也稍定了下来,想了想道:“连事情都没问清楚,平白无故的就赏她们银子,倒显得咱们心虚了,罢了,你将她们带过来,问一问倒底是什么事?” 那个管事媳妇立即应了个是,便起身过去了。 程母却不肯过来,坐在地上便哭嚎,“咱们只是寻常百姓,一无银子二无势力,只想着安安生生的过日子罢了!谁承想老天不容咱们哪,生生要逼死了咱们才肯罢休啊!我的儿勤勤恳恳的读书科考,一表人才,多少人家上门想要将闺女嫁过来,我都没点头,就念着原先的一桩亲呐!” 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她这嗓子扯开了一嚎,周围便有不少人过来看热闹,又听她的话中似大有内情,便更不急着走了,围成一圈儿,对着程母和后面的马车指指点点,也有认识程母的,当即便普及了一番程母的家庭人物背景。 那个管事媳妇听她说得实在不像,又得了许夫人命令过来叫她过去,可她却不肯,坐在地上只管哭嚎,那个管事媳妇都觉得没脸,刚上手去拉拽她,她立时便将音量拔高了一个度,“当官的这是要欺压死人呐!不让我们活,我们这便死在你们面前,可趁了你们的意了!” 那个管事媳妇原还想让家丁过来,将她拖走,这一听,官欺民的话都说出来了,大庭广众的,她可不敢担这责任,便一缩脖子,又回来请许夫人示下了。 程母还不停歇,仍在嚎道:“如今你是金枝玉叶了,原也不是咱们家敢肖想的,但你来跟我的儿私定下终身,哄得我的儿一片痴心不改,这会儿转头又定了别人,咱们小门小户,惹不起大公主,多大的屈辱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只是如今我的儿被气得卧病不起,我这当娘的,就是拼着一死也要为我的儿讨要个公道!” 众人这才听明白,这说得竟是大公主。 许夫人坐在马车里也将这话听得分明,气得险些没立时晕过去,虞夫人脸上也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许夫人气得颤抖着手指对管事媳妇道:“刁妇!把这个刁妇给我带下去!” 那个管事媳妇踌躇道:“夫人,这在大街上就强捆了人走,咱们大老爷的官声就不好听了啊!” 许夫人又羞又恼,她这半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人,泪水在眼圈儿里打了个转儿,眼瞅着就掉下来了,便听车外一个声音道:“去告诉她,就说她再闹下去,她儿子就活不长了。” ☆、62| 1.1|家 这话是对着那个管事媳妇说的,那个管事媳妇一侧头,便瞧见许季玉正一身白袍的骑在马上,脸上明明是带着笑的,可偏就令人觉得冷意渗人,她自来就知道这位世子比夫人有主意多了,当下便应了是,匆匆过去了。 许夫人一见儿子来了,也顿时就觉有了主心骨儿,正要哭诉几句,突然又想起来这大公主正是她这个儿子一心要娶的,否则哪里会惹出这些事来!便瞪着许季玉道:“你瞧瞧你选的人儿……” 话才说了一半儿,忽又瞥见虞夫人还在她车里呢,这般对大公主不敬的话她如何敢当着外人的面儿说,便立时就住了嘴。 许季玉下马,给虞夫人与他亲娘都行了礼,脸上的冷意都散了个干净,笑道:“儿子也正想着去玄悲寺,可与娘一起同行了。” 许夫人瞪了他一眼道:“你倒瞧瞧这要怎么同行?如今这些个刁妇是越发难缠了,竟敢当街就拦路,嘴里倒是什么不三不四的话都敢说,想要命侍卫强行拉开她,好歹还得顾念着你祖父与你爹的官声……” 许季玉淡淡笑着听许夫人絮叨,等她说完了,方才敛了神色对他身边的长随青归道:“你过去瞧瞧。” 青归利落的“哎!”了一声,便到马车前面去了,那个管事媳妇此时面上也带了恼怒了,她方才将许季玉命她说的那句话在程母耳畔说了,哪想程母只愣了一回神儿,便更加撒泼起来,嘴里口口声声:“天子脚下,倒还没了王法不成!我就不信了,谁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就要了我儿子的命去!我就是拼着不活着了,也要告到衙门去!” 第31节 她正扯着嗓子哭嚎,青归走上前两步,甩手便是两个耳刮子扇在程母的嘴巴上,青归素日便是跟着许季玉的,威风惯了,在这邺城不说横冲直撞也差不离,一下子就将程母扇得怔住了,旁边的彩娟吓坏了,她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扶着程母,浑身哆嗦个不停。 青归狠狠啐了程母一口,他口角利索,清了清嗓子便道:“好叫大家都知道,咱们大虞的律法也不是空摆着落灰的,这妇人当街拦轿,轿中三位夫人皆有诰命在身,当以民犯官论,不论有何缘由,都当先打二十大板,这是其一;其二,大公主与西平公世子的亲事乃是圣上亲赐的旨意,这妇人当众诋毁大公主声誉,乃大不敬之罪,依律当杖毙。” 程母被他这一吓唬也险些吓破了胆,但她脸上下不来,岂肯低头,虽不放声嚎哭了,但仍哭泣不停。 青归见吓唬得也够了,便笑着对周围众人道:“大家可知道这妇人口中勤恳上进的儿子是何人?呸!倒好意思说一句幼年早慧,打量人都是瞎子聋子不知道呢,她儿子便是程皎,考了四五回举人了,连个毛儿都没中。你们这一对瞎了心脏了肺的母子,不过早年与大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便想着求大公主为你儿子谋个前程,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往外勒,真是给了你狗胆儿了!” 若说青归先前那段话还在摆理讲据,后来这番话便是明摆着撕程母与程皎的脸皮了! 程母气得脸又红又白,哪还有脸起身回家去,便往后一仰,晕倒了。 许季玉命人将程母抬走,先送了许夫人等人去玄悲寺,然后便命人抬着程母去了大公主府。 许季玉自一进大公主府,便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容锦看着他都觉得渗人,许季玉就跟进自己家一般,熟稔的坐在一旁的玫瑰椅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浑身上下一派世家子弟精心教养过的优雅风姿。 容锦心中不耻道:跟谁摆他那副骚包的样子呢! 嘴上却不敢说,眼神都不大敢往许季玉身上瞄,板着脸嘴硬道:“许世子亲自登门,不知道有什么要事?” 许季玉冷笑一声,一点儿脸面也不打算给她留,命青归将今日程母的所言所行完完全全的复述了一遍,本想着看容锦大发雷霆对程家母子厌恶透顶,谁知容锦听完,竟然气得呆住了。 许季玉强忍着才没上前狠狠捏捏容锦的脸,心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挥手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脸上瞬间就沉了下来,冷笑道:“容锦你自己作践够自己了没有?为着这样两个人竟然巴心巴肝,你将爷当什么了!” 他心中怒极,他知道这个女人看着骄纵蛮横,其实最是娇气,她若不是因为生母早亡,要在王皇后手里讨生活,也不会刻意显露自己暴燥的一面,让宫里的人都怕她。可她却偏对程皎那般心软,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一再纵容。 他上前一步,一把便抓住容锦的下巴,冷声道:“我对你不够好么?你想听昆曲儿,我便想法子将燕生给你弄来;你想吃西域的葡萄,我便命人偷偷潜过豫西长廊给你弄来,你想要什么,但凡我知道的,没衬了你的心意?你可真对得起我!” 容锦此时眼中也蓄了泪珠儿,咬着牙道:“你三番五次的定亲,你倒好意思来指责我了!” 许季玉砸摸了回这话,觉得其中含了酸意了,心中竟而有些雀跃起来,见容锦怒目瞪着自己,嘴唇殷红,下腹一热,便猛地吻了上去,这一吻又狠又急,手也摸了上来,狠狠搓揉着容锦的胸、乳。容锦奋力挣扎,手踫到了桌子上的杯盏,那杯盏滚落在地,“啪!”地一声清响。 朱颜在门外头听着声音,吓了一跳,因没有吩咐,她不敢贸然进来,但心里放不下,便在门外试探的唤了声:“公主?公主你没事吧?” 许季玉手上一点儿都没松,他吮吸了半晌,直到察觉容锦的身子微微颤抖,才停下来,方要询问出声,容锦的巴掌就扇了过来,正正打在许季玉的左脸上,这一下力道不小,将隐隐显出五个手指印来。 许季玉见容锦气得面上全是眼泪,心里一下子就软和了,挨了打也不生气,道:“那几门亲都是我娘给我定的,便是她们不出事儿,到成亲之前我也会寻着理由拒了。你瞧见青归了么?长得唇红齿白吧,我原是计划着等快到了成亲之时,便命人放出风儿去,就说我好男风,不管哪桩亲事,必定得黄。” 容锦抹了把脸上的泪,咬牙切齿的道:“你滚!” 许季玉道:“这么些年了,你也该消气了。当初都是我不对……” 容锦冷笑道:“不走是吧?”说着便开门要唤侍卫。 许季玉两手撑着门,翘着嘴角道:“我走我走。总归咱们已经定了亲了,你也跑不了。”又伸手指前院外书房那一片儿,道:“那处别种牡丹了,改种竹子吧,大男人的书房,都是花儿朵儿太娘气了!” 容锦黑着脸,“那是我的书房,谁说是大男人的书房了!” 许季玉道:“等成婚之后我不得住进来么,前院的书房自然得是归爷,现在先将竹子种上,日后也省得再麻烦。” 容锦冷冷道:“你想得美!”张嘴便唤侍卫将许季玉打出去,许季玉早跑了。 再说程母回到家后,过了没两天,便带着程皎一起悄悄回老家了。 ~~~ 容铮方到了豫西长廊不几日,阵前便快马加鞭送了捷报回来,本来西戎偷袭边境商贸的便都是散兵,不过是仗着他们骑马溜得快,才能一次次得手罢了。如今有容铮坐镇,将他们围堵了两回,再敢前来犯境的便少了许多。 容锦可是老实了不少,也不张罗出府去闲逛了,先前许季玉命人送了几回珍宝珠玉来,都被容锦扔了出去,许季玉倒也不恼,照常命人送南边不常得的新鲜吃食。婚期也已经定下了,八月二十。 此时已有了些初夏的意思,草窠长得好了,里面窝着几只虫儿,方入了夜便亮嗓儿长鸣。 意秾命彤鱼卷了湘妃帘,就着西天边红得耀眼的夕照,将信展开来细细看了一遍。她先前写给沈珩之与凌氏的信,容铮已经命人送去大梁了,但意秾还未收到回信。 她手中的这封信是容铮随捷报一同送来的,共有三封,第一封看着还正常些,不过是说些豫西长廊的风光,自己的食住,后来这两封信便有些变味儿了,意秾看着便红了脸。 将信放到了锦盒里,便见丹鹭一脸惊讶的过来道:“姑娘,方才公主谴红杏姐姐过来说,杨大姑娘来了!” 丹鹭在大梁时叫习惯了,一时也没改过称呼来,还称杨清持为杨大姑娘呢,倒是忘了她现在是朱家的四奶奶了。 意秾命人请杨清持在厅堂里稍坐,她又换了见客的衣裳,才出来。 ☆、63|1.1|家 杨清持面上含笑,她穿了一袭海棠红织金妆花褙子,下面配十八幅鲤鱼戏莲的湘裙,头上戴着赤金嵌宝衔珠大步摇,脸上涂着厚厚的胭脂。 意秾一直觉得曾经一起吟诗作画的小姑娘里,变化最大的便是杨清持了,杨清持之前一直以才女自诩,她出身不算顶高,却敢处处与沈意秐争才名儿,她自来不屑涂脂抹粉,穿着也多以青白二色为主,似是凡以雅致而论才不会污了她通身的高洁。如今却也是珠玉插满头了。 意秾笑道:“杨姐姐来了。”请杨清持在官帽椅上坐下,又命人端了新沏的茶来,自己执了一盏,轻轻抿了一口。 杨清持面上有些不大自在,暗自攥紧了帕子,扬起笑脸道:“能跟长公主讨盏茶喝,实在荣幸,回头儿我跟旁人说了,大家少不得还得羡慕我呢!” 意秾抬头看向她,淡淡一笑。 杨清持只觉得意秾虽然没说什么,但这一眼似将她心底的诡算都看穿了似的。昧着良心的事她并不常做,在家做姑娘时,为了博一个清高才名儿,寻常表姐妹或其她小娘子们挤兑于她,她也都只淡然一笑罢了。她常往成国公府去奉承季老夫人,季老夫人倒也厚待于她,给她说了门不错的亲事,是殷实人家的嫡子,因有季老夫人亲自保媒,那家对她也极上心,她原想着便这般嫁了,也是她的命数。但后来竟被她听得一两丝的风声,说宣和帝想将她配与大虞的二皇子,她心中便活络起来,或许她有造化当得上皇子妃也说不定! 倒底还是天不由人,她拒了季老夫人保的媒,而后又被二皇子拒绝,她娘跟她说,这世间的因果总是如此的,让她认命罢了。 她自懂事开始,便精心谋划自己的一生,她又岂是个能认命的?倒底还是让她无意间攀附上了文家…… 她咬了咬嘴唇,文二姑娘那张温柔的笑面似印在了她的脑瓜仁儿上,虽温暖如春风,但却令她无端端的打颤。她见识过文二姑娘的手段,她头一次去文家拜见文二姑娘时,耳边听人说文二姑娘最是温厚端贵,她还以为是个菩萨面人儿,谁知她一进院门,便见两个婆子拖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小丫头出去发卖。从她身边经过时,那个小丫头还勉力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小丫头脸上也全是血迹,眼中的怨毒似能冲上天霄去,虽不是对她,她也生生的冒了一身冷汗。 这份初见的印象太过深刻,她自然不是个蠢的,后来也想明白这是文二姑娘送她的“见面大礼”,可她仍觉得文二姑娘瘆人。况且她在大虞是完全倚仗于文二姑娘的,文二姑娘交待的事情,她又如何敢不做? 短短的一瞬,杨清持脑中已掠过千万般心事,此时扬起笑容对意秾道:“我初到大虞来,只贴身带了几个丫鬟,满眼全是不相干的人。在这异乡,也只有长公主令我觉得亲切非常,早就想过来拜见长公主,但又怕扰了长公主清静,才一直没敢来。这回子是我夫君前些日子去了趟大梁,带了些咱们那儿特有的吃食来,我瞧了心里一则伤感,一则喜悦,便想着带来也给长公主尝尝。” 她身边的大丫头早伶俐的将描花攒金的食盒捧了上来,杨清持笑吟吟的道:“虽说不值什么,好歹也是一个念想。” 意秾命彤鱼亲手接了,含笑道:“杨姐姐还记着我,听闻杨姐姐前来,我心中实在欢喜,这盒子吃食,也是杨姐姐有心了。”她却并没有去拈那盒子里的小吃,而是笑道:“不过如今杨姐姐已经成家,是朱家人了,那一家子都是杨姐姐的亲人,又怎能满眼都是不相干的人呢?” 杨清持先是一怔,随后耳根子便有些发红,若是依着她以往的脾气,就该淡淡一笑,不再言声,才能显现她的品格儿来。但如今她是身不由己,只当没听出意秾言语间刻意的疏离来,依旧热情的笑道:“只要长公主喜欢,便是咱们的造化了。这回子我夫君自大梁回来,还带了我娘的亲笔信来,如今京里倒是发生了不少的趣文儿。” 她先拣着有趣儿的说,卫阁老家新娶的儿媳妇,才过门半月不到,便跟她青梅竹马的表哥私奔了,找回来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说卫阁老的儿子不举,凭什么她不能找别的汉子。还有婆媳间闹矛盾大打出手的,宠妾灭妻最后全族覆灭的,种种不一而足。 意秾本不怠听这些琐碎,但见杨清持一桩桩讲的卖力,倒有些好笑,她娘给她写了信,难不成就是为了扯老婆舌头?又不想打断她,想听听她倒底最后要说什么。 果然,杨清持将大梁的趣文儿说了几件,便将话头儿转到了沈家身上,道:“秐妹妹也是可怜见儿的,她身子本就不好,赵羽又混闹,竟将她身边的大丫头之梅给……之梅也是个背主的,便顺水推舟跟了赵羽,当了姨娘了。秐妹妹一气之下,竟大病了一场,前几日已经咽了气了。” 前些日子凌氏给意秾的信中也提到了沈意秐的事,毕竟沈意秐仍是她的亲堂姐,但凌氏写信时,沈意秐尚未咽气,没承想才这几日便已经魂归黄泉了。 杨清持并不想多谈沈意秐,只是抛出来看一看意秾的神色罢了。当初沈意秐竟突然被宣和帝下旨赐给了赵羽,足让众人震惊了许久,若说这其中没有私密事,傻子也不能信!只是赵沈两家嘴都极严,竟是一丝风声没露。如今她悄悄瞧着意秾的脸色,见她只垂了眸,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又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的模样,忽然喜道:“对了,还有一桩事我倒是忘了说,看我这记性!我娘说我表嫂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都高兴得了不得!我表哥欢喜坏了,都说抱孙不抱子,他可倒好,一有时间便过去抱儿子,将大家逗得直笑。”说着又去瞄意秾的神色,“我那表嫂也是个命好的,我表哥对她,可真是上了心的。” 意秾怔怔的听她说完,才想起来她的表哥表嫂是谁。 前尘往事,犹在眼前。她不由得一阵唏嘘,当初阮令嬴连起床都需人搀扶,众人谁不说她不是长寿之象,如今也能平平安安诞下子嗣,也是上天垂怜。又想起季恒如今连儿子都有了,她与他前生今世的纠葛,也算是得了一个真正的了结了。 杨清持见意秾神情怔忡,还以为是戳中了她的伤心处,暗道文二姑娘果然神算,知道意秾的症结在哪儿。便又按照文二姑娘教她的那番话儿道:“都说缘份二字最是令人捉摸不定的,可我却觉着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是上天早就定下的,轻易摧折不得。就说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吧,隔着千万里,竟也能凑成了一对儿结为夫妻,可见月老儿这红线拴得长,又结实。” 杨清持正说得顺溜,呷了口茶接着道:“还有二殿下,那般俊濯的人物,也就文二姑娘能配得上了,我初听闻他们二人已定亲的消息时,便觉得这世上只怕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若再有什么狐媚子缠上来,也终是破坏人的姻缘,让人不耻,长公主说是也不是?” 意秾听了这话,才知道她今日来这一趟的缘故,本想装作淡然,但杨清持这话却生生挑破了她心底最不愿想、不耻提之事。她再与容铮两相喜欢,容铮也是早与文含芷定了亲事的,她终归是那搅人姻缘之辈,她自己都觉得难堪。 意秾脸上白了一白,道:“曾在大梁时杨姐姐是个鲜少多话之人,如今嫁过人,便果然不一样了,衣着打扮、言谈举止都令人刮目相看。” 杨清持如今的脸皮也比原先厚了,哪里会在乎这等不痛不痒的言辞,又见意秾并不接她的话,心里就得意起来,笑道:“听说二殿下临去豫西长廊之前,还特意去了文府一趟呢,文二姑娘喜欢养鹅,二殿下还送了文二姑娘一只白玉雕成的鹅儿,难得的是,那鹅儿的正头顶上竟有一抹殷红,这可不是巧极了么!这般巧色可是难遇。二殿下也真真儿是有心了,听得咱们都羡慕不已。” 意秾脸上仍噙着笑意,但心中却涌上一股莫然的滋味来。她是知道那只鹅的,有一回她与容锦在公主府的湖边看容锦养的鸳鸯,便说起王羲之爱鹅的典故来,恰那时容铮进来,听了个真切。后来她便听祝嬷嬷开她玩笑,说二殿下看重她,听她说起大白鹅竟真的寻了块白玉自己亲自执刀雕刻。 意秾见杨清持试探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眼中还含着明晃晃的笑意,她脑中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她不信容铮待她的情谊全是假的,但那只玉鹅的事,除了她与容铮身边的人知道,就再没有人知情了…… 她看着杨清持,淡淡笑道:“也不知该赞杨姐姐还是文二姑娘?刺探消息这等事竟比暗、卫还手到擒来些。” 杨清持面上一僵,她倒是惊讶,方才明明已经见意秾白了小脸,不过才两息的功夫,她竟然就冷静了下来,也确实是个聪慧之人,只是可惜了。 杨清持的任务完成,她也不想多待,便起身告退了。 意秾坐在椅子上没动,东侧的月洞花窗外已是浓浓绿景,草木茂盛,清风掠过,便能听闻枝叶唰唰声响。 见她定定望着窗外,彤鱼便小声劝道:“姑娘,外面景色正好,要不咱们去外头转转吧。” 意秾点了点头,站起身,又道:“命人去庙里给三姐姐烧化些吧。” 彤鱼方才听闻沈意秐没了,心里也有些不大自在,虽说沈意秐是咎由自取,但人没了,再大的仇怨也散了些。听意秾如此吩咐,便应了声是,心里盘算着过会儿便打发个小厮去。 她则陪着意秾去园子里,如今天气虽热,但好在公主府内除了绿荫便是纱幔遮阳,倒也不觉得晒人。走到东侧的竹园时,只觉得凉风习习,竹林幽静,只闻竹叶沙沙,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在竹园里坐了一会儿,方要起身时,见不远处有一个男子,穿着一身白色织金缂丝袍子,清俊儒雅,尊贵威仪。他由身边的侍卫扶着勉力从轮椅上站起来,似是用得力过大了些,他皱着眉,以巾帕掩口,猛地咳了起来。 旁边的侍卫立时递上水来,他挥手推开,目光透过竹林直直往意秾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64|1.1|家 清丽难言的少女,穿着玉色的细绫纱衣,粉绿色的月华裙,一副明月珰垂在耳畔,俏立在竹林中,日光自竹影间筛进来,映得她灿然生光。恍如蒙在柔和光晕里的仙子,旁人只能远远观看,走近一步都似怕将她惊动一般。 他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来。 身侧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不远处的意秾,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艳,垂下头轻声道:“太子殿下,想来咱们是遇到公主府内的女眷了。” 容铎笑了笑,道:“她是咱们太子府的女眷。” 他自小便能被人称赞一声儒雅宽和,此时这一笑,仿若白玉蕴泽,但他眼中那份狠厉而狂热的目光却泄露出他此刻的真实情绪来。 意秾没想到竟会在园子里遇到外男,也不知对方身份,上前问礼自是不能的,遥遥略一福身,便带着彤鱼转身走了。 容铎一言未出,盯着意秾娇小的身影出了竹林,想起她方才面上的一派惊愕之色,便低低笑出来。这就是他的那个好弟弟为他从大梁迎娶来的重章公主了,确然有勾、人的资本,怪不得容铮竟梗着脖子受众人议论,也不肯放她了。 不过,她终归还是他的。 此时刘安仁过来,见容铎若有所思,凝沉着面,便轻声道:“殿下,蒋大人有要事回禀,请您回府。” 容铎略皱了下眉,道:“什么事?” 刘安仁不敢迟疑,立刻道:“是薛钏儿递来了消息。” 薛钏儿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宫女,在王皇后宫里伺候,后来王皇后见薛钏儿有几分姿色,乳大臀圆,是个宜男之像,便要将她赏给容铎做侍妾。容铎身为太子,有无子嗣对承继大统也是极重要的一个考量。自保宁帝起,容家皆是子嗣单薄,保宁帝只有一女两子,而容铎容铮容锦这三人,更是一子半女也没有。 王皇后既存了这个心,事事便多抬举薛钏儿,容铎长相俊美,又是太子,薛钏儿自然是愿意的。容铎将薛钏儿领回府后,没过几日,给她换了个身份,借着千秋节,便将薛钏儿进献给保宁帝了。 儿子给爹送女人,这要是寻常人家,指不定要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去,但此事搁在了太子身上,便是孝顺体贴了,连一众言官也都没口子的称好,只因保宁帝子嗣单薄,诸臣时常便要上谏一回,请求保宁帝扩充后宫,保宁帝都没准,如今多了一个给皇帝生孩子的人,大家看着都欢喜。 不过保宁帝却并未册封薛钏儿,只命她在御前伺候,薛钏儿是对容铎铁了心的,但凡保宁帝有点儿风吹草动,都会想着法子递到容铎手里。 容铎听了便点下头,坐回轮椅里,将侍卫们谴远了些,由刘安仁推着他缓缓前行,一面道:“豫西长廊怎么样了?” 刘安仁是容铎的心腹,代容铎阅读信鉴的时候也是有的,刘安仁忙道:“回殿下,二殿下将守在豫西长廊的军营把持得铁桶一般,咱们的人几次想混进去,都没能成,反而有几人被二殿下以军法处置了。” “他治军确有天赋,不过,”容铎温温笑了笑,“要变天了,他怕是赶不及了。” 第32节 听得“变天”二字,刘安仁心里狠狠的一震,他隐隐觉得此事定然与薛钏儿有关。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不该问的若是问了,便是掉脑袋的事儿。当下也不再多说,只等着容铎吩咐。 快到了前院大殿时,容铎忽道:“将咱们府里的正院拾掇出来,今日回去便命人在那院子里种上一片翠竹。” 刘安仁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遭,今日晌晴的天儿,怎么他却感觉跟打了几道雷似的呢!太子府的正院闲置已久了,太子常年宿在外书房,有时会到于、云两位侍妾那里去,而正房一直空着,早就蒙了尘了。如今要他拾掇正房,这显然是要迎人入住之意啊! 刘安仁也来不及细细掰扯思虑,进了殿内,由公主府的女官特特迎引着入了偏殿。只见偏殿中央摆着一张紫檀嵌镙钿的书案,书案上置一只瘦高的博山炉,燃着苏合香,孔中升腾起袅袅烟雾。 容锦从挂着幔帐的落地罩后走出来,依旧是小时候的称呼,对容铎道:“大弟怎么有空儿来我这儿了?” 容铎笑着唤了声“长姐”,容锦命人端果子上茶,又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自己先捧起一盏轻轻抿了一口,道:“大弟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话直说罢。省得说多了咱俩还得吵架,如今我正修身养性呢,懒得生气。” 容铎看着云鬓高髻的容锦,她也不再是小时候那炸毛的性子了,若是有人惹了她,她便似那刺猬一般,恨不能将全身的刺都竖起来。毕竟在宫闱中生活得久了,如今竟也有了些处变不惊的意味。他执着杯盏笑了笑,他以前倒是小瞧了这位长姐,以为她只是个混闹、令人头疼的公主罢了,没想到她竟能从女眷入手,帮着容铮联络人脉。 容铎寡淡一笑,将杯盏放在旁边的矮几上,不急不徐的转着茶托,道:“长姐性子直率,这么多年也未曾变过。我一直也未能明白,我是中宫嫡出,为何就不及二弟得长姐喜爱呢?长姐还年幼时就喜欢抱着二弟,萧昭妃娘娘怕你抱不好不让你抱,你也要偷偷抽空儿抱一抱他。为何长姐却一次也不肯抱我呢?” 容锦牵唇讥讽的一笑,“大弟方出生时是在容府,得母后垂爱,我尚在外头的庄子上,倒是想抱你来着,没长那么长的胳膊。” 容铎脸上笑容未变,“长姐不愿心疼我也罢,我却是不能不护着长姐的。”他馨然一笑,“……今日一早我听说了件事,当时便大为震动,想着与长姐有关,便无论如何也要走这一趟,将此事亲自说与长姐知道才能放心。” 他看着容锦,“长姐可知道是何事?” 容锦没好气的道:“不想说就走!” 外面的日影投射进来,笼在容铎周身,他微垂着眉眼,如一尊济世阿弥陀佛,嘴里说的却是令人忧惧的言辞,“前两月父皇命我查办贩私盐一事,凡与此有沾染的官员悉数或罢官、或流放、或斩首,原已清查泰半,没成想今日一早竟查出西平公世子也牵连其中……” 容锦脑中顿时“嗡”的一声,霍然站起来,道:“不可能!”冷静了片刻,冷笑道:“谁不知道查盐务一事全由你经手,你想陷害谁就陷害谁!我要去找父皇评理!” 容铎呷了口茶,静静坐在光晕里,说的话可怖至极,“方才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父皇已经连药汤都喂不进去了。父皇将崩,待到这一日,谁又能给长姐做主呢?”他笑了笑,“不如我跟长姐做个交易如何?待我登基之后,长姐帮我稳住虞、文两家,我便保许季玉平安。” 容锦已然听出他口中的威胁之意,气得心肝肺都疼,挥手将茶盏摔在地上,“哐啷”一声,茶水连着碎屑溅了到处都是。 容铎也不出言,只坐在一旁,等着她慢慢平复,他这个长姐虽然脾气不大好,却是个聪明的,此时容铮不在邺城,即便他留下了再多的亲兵,也是群龙无首,遇着大事,没有人敢替他做决定。而此时,最聪明的做法便是同他谈条件,先保住她想保住的人的性命再言其他。 果然容锦气了一回,黑着脸道:“那你要答应我,保萧娘娘平安。” 容铎像是早就料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毫不费力的点了点头。 容锦盯着他,过了半晌缓缓道:“你要发誓,保意秾平安!” 容铎自然知道意秾的闺名,他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在舌尖转了一圈儿,甜涩如初熟的樱桃。 他笑了笑,褪去温润的那层外衣,目光发亮,道:“我会护她到我死的那一日。” 他自懂事时起,便知道自己比旁人不同,他的地位高贵,人人高捧,但他也是最如履薄冰的那个人。他知道他必需得登上大位,否则史书中的那些个前太子便是他的下场。他这二十几年没有一刻不在追求权势,为了权势,他不择手段,如豺狼猛虎。如今,在权势之外,他终于又为自己找到了一则理由,他要得到她,便必要置容铮于死地。 从公主府出来,掀开车帘望向外面,如今正是夏日里的光景,草木繁盛,浓绿盈面,风吹过去,簌簌地,响成一片。看着前头两侧骑马的侍卫,容铎突然竟有些烦燥,头一回,他因为自己的身体而自厌。 而另一边,容锦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将今日之事悉数写于信上,送至豫西长廊,只盼容铮回来的及时。 ☆、65|1.1|家 本朝太子并未居于东宫,而是于宫外建府别居,太子府原是按着东宫的规格修建的,但容铎为表恭顺之意,特意降低了规格,门脸儿收得小了些。 回到府中,容铎便直接去了外书房,蒋伯海正满脸焦躁的候在书房内,他是太子极倚重的一位幕僚,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最为沉稳,如今却是连一刻也坐不得,来来回回的巡步。 容铎进到室内,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蒋伯海已经迫不及待的道:“薛钏儿姑娘悄悄递了消息出来,说她……她要加大剂量!” 蒋伯海觑了容铎一眼,心里暗骂薛钏儿一介女流,竟凭着自己好恶先斩后奏,置太子殿下于险境。 “太医都已经透出口风了,只说圣上没几日熬得,只需再等得几日便大事已成。薛钏儿非要在此时动手脚,圣上身边之人岂是等闲之辈,若被人发觉,便会牵扯到殿下身上,殿下若是背了一个弑父的名声……”蒋伯海说着便全身发寒,又咬牙切齿道:“这个薛钏儿,如今在御前,咱们无法处置于她,她便不要命的为所欲为!” 容铎坐于书案后,脸上看不出喜怒,蒋伯海心里便是一震,他当初选择跟随太子,便是觉得太子心思深沉,日后必不会是等闲之辈。他已在太子身边多年,自以为也算对太子有所了解,只是如今,他竟仍猜不透太子一丝一毫的心思。 过了许久,才听容铎慢慢开口道:“去通知各军营,这几日夜里和衣而睡。” 这一句话使得蒋伯海心中惊如擂鼓,领了命便告退而去。 日影煌煌,宫里的甬道阔且幽深,日头直剌剌的晒下来,似能将阴暗与不堪都晒得无所遁形。眯着眼细瞧,才发觉红墙下有个人影儿贴着墙根儿底下,一溜小跑过来。 他穿了身紫色团领衫子,满头满脸的汗,到了朝乾殿外,也不敢就进去,而是透过隔扇窗往里望。此时正是圣上用了药昏睡之时,东侧的窗子开了道细缝儿,透一丝风进去,也散一散殿内沉腐的气息。 他拿手抹了把额上的汗,在外门张望了半天,才终于瞧见一个人影儿,立时压低了声音唤道:“钏儿姐姐!钏儿姐姐!” 门内正端着托盘出来的薛钏儿一见是安五钱,便拉着他到避风处,四处瞧了瞧没人,才轻声道:“殿下有事要交待么?” 安五钱急道:“不是,不是殿下,是蒋大人,让姐姐少安毋躁,等他与殿下商议过再行决议。” 薛钏儿今年二十四岁,长了一张细削的瓜子脸,合中身材,两道眉毛一竖却带着股子凌厉之气,她冷笑一声,道:“让我等?他就只会让我等!五钱儿,咱们都是殿下救下的,若是没有殿下,哪里还有咱们今日的活命!你年纪小,尚可等得,等殿下继位,早晚都有你出头的时候!可是我呢,我今年都二十四了,再等一年,圣上若仍不……仍不抬举我,我就是被放出宫的命!” 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起来,她是跟了圣上的,已经不是完璧了,偏圣上多疑,忌惮她是太子送进来的,连个名份也不肯给她,她原还盼着自己一朝有孕,总有出头之日,如今圣上却又是这般的形容…… 她咬着唇下定了决心,道:“总归我是为着殿下,殿下总要念我一两分的情份,也不枉我担了这掉脑袋的风险!” 安五钱见这位小姑奶奶不听劝,急得都有些结巴了,“小姑奶奶哎!你倒是豁得出去,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家人呢!若真被人发现了你做的事,你家就得诛九族,到时候连一个继承香火的人都没有了!” 薛钏儿道:“我就问你一句,是蒋大人让我不要轻举妄动,还是殿下下的令?若是殿下的令,我自然要遵。可若是蒋大人的话,他可管不了我!” 安五钱听得这话也是一怔,太子殿下确然没有这话,他年纪不大,脑子里弯弯绕绕不多,也想不出理由劝薛钏儿,还是翻来覆去的道:“倒底想想你的家人……” 薛钏儿冷笑一声,道:“也不怕你知道,我家也算是小富人家,衣食无忧,可怜我娘早死,我爹为了生儿子,又娶了我继母,那个恶妇看我不顺眼,竟将我送进来听人使唤!我还恨他们不死呢,如今我死了,还能拉他们当垫背,我求之不得!” 可真是疯了!安五钱听得简直目瞪口呆。 薛钏儿仍道:“我就是一个任人支配的婢子罢了,如今圣上还用我,试药也是由我跟明月来,我有五成的把握。若是做成了这件事,也是轰轰烈烈,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说着就扭身走了。 安五钱呆怔了半晌,才发觉他腿肚子都是软的,恨不能自己方才没听到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心道自己还是赶紧猫起来装哑巴吧,否则这条命只怕就交待了。 给皇帝开方子、熬药、端药,都有人看着,进来朝阳殿内殿,秋大嬷嬷便盯着薛钏儿试药。 薛钏儿眉头都不皱一下,将药喝了些,等了会儿功夫,见她没有异样,才给保宁帝服下。 这药末也不是寻常之物,身体康健之人用了,不会瞧出任何不妥来,但保宁帝身体本就羸弱,这药末天长日久积于他肺腑之中,使得他的病情更加严重。因这药末本就是寻常人都可食用之物,且平日里用量极小,太医即便查出来,也不会将它当作病理的因由。 薛钏儿扶着保宁帝躺下来,给他擦了脸和手,便端着水盆出去。到了卯时一刻,朝乾殿内突然响起一声惊嚎,接着殿内便乌鸦鸦跪了一地人。 容铎来得极快,派兵将整个皇宫围住,欲使风声不走露一毫。但容铮留了大批暗卫在邺城,与公主府的祝嬷嬷取得联络,祝嬷嬷震动之余,当即下决断将容锦与意秾护送出城再言其他。 此时公主府内已经掌了灯,意秾得了祝嬷嬷嘱咐,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但与彤鱼丹鹭等人一同收拾行囊时,手却微微发抖。她们也不敢带太多东西,只是一些细软及路上的吃食。 绿蚁倒成了她们之中最冷静的人,青鹅是容铮留给意秾的,也跟着意秾一起走,意秾连同这四个大丫头都穿上了宽大的披风,用帽兜将脸遮住,提着包裹,等着祝嬷嬷过来。 五人心里都有一种要亡命天涯之感,既紧张忐忑,又有一股难言的兴奋。她们毕竟都没见识过真刀真枪的杀人,心里那些子惧意主要来自于对未来的茫然,而非战争。 几人都不说话,屏心静气,在这当口儿,却突然闻得两声凄厉的哭嚎,丹鹭最小,立时就吓得“啊!”了一声。 彤鱼强稳着声音,听了两回,诧异道:“好像是玉坠和玉翅?” 丹鹭走到门边儿,侧头听了几耳朵,道:“可不就是她们嘛!”最后一个字还拖了长长的尾音儿,显是极厌恶她们。 这嚎哭声却是越来越近,玉坠和玉翅扑开门,眼瞧着意秾正坐在炕上,身上行囊都已打点好,显然就是要跑路了! 玉坠不是个省油的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快速膝行过去,“咚咚咚!”给意秾磕了几个头,哭道:“奴婢们不得公主喜欢,平日里不让奴婢们在跟前儿伺候,奴婢们本就心中不安,生怕完不成太后娘娘的嘱咐。如今公主即临大难,奴婢们哪有不跟在公主身边护着公主的道理?公主去哪里,奴婢就誓死要跟随到哪里!” 玉翅是个婉转的哭法,梨花带雨的道:“奴婢们万不敢让公主独自去冒险,奴婢们也要跟着公主一起走!” 丹鹭这会儿倒是没有惧怕之心了,听她们二人说完这话,立刻就翻了个白眼。 意秾看着她们二人,静静道:“你们虽是太后娘娘赏赐于我的,但身契却并未在我手里,你们二人若想趁乱逃命,去过自己的日子,我也不拦你们。若是你们打定了主意要随我走,这一路不知要遇到多少艰险,便是挨冻受饿也是免不了的。你们可想好了?” 意秾表情严肃,言辞认真,玉翅便先是一怔,她是太后宫里做宫女的,粗累的活都轮不到她,她也是锦衣玉食的惯了,如今一听还要吃苦受累,就有些退缩了。 玉坠却是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道:“奴婢们还是那句话,不论公主去哪儿,奴婢们必然跟随!咱们便是饿着喝西北风儿,也断不会让公主受苦受累!”这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心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她方才就瞟见彤鱼丹鹭等四人手里拿的包袱,虽然都不大,看上去却是沉甸甸的,想必有不少金银细软在里头,还说要挨冻受饿,骗傻子呢? 说着又悄悄瞪了玉翅一眼,玉翅没有玉坠有主意,便也附和道:“是,奴婢们定要跟随公主。” 意秾便道:“那好,你们二人便去箱子里翻拣出两身深色的衣裳穿上,只拣样式最简单的,我们将要在外,不能出风头惹事。” 她们二人立时欢喜的给意秾磕头,去挑衣裳了。 丹鹭急道:“姑娘,你怎么同意带着这两个惹祸精了?” 彤鱼嗔她一眼道:“她们两个毕竟是太后娘娘赏下的,总要顾着两分太后娘娘的颜面。” 几人正说着,便听外面有个男子的声音道:“还请沈姑娘出来。” ☆、66|1.1|家 这声音极是陌生,含着隐隐的冷冽之感,丹鹭等人都有些慌神儿,没等来祝嬷嬷,却不知是来的哪路大神? 意秾强自定了心神,此人言辞有礼,并未强闯进门来,总比凶狠恶徒强得多,她小声嘱咐丫头们将东西都拿好,便带着她们一同出了房门。 此时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黑夜如幕,檐下点着一溜儿羊角宫灯,沿着檐廊,越往远处灯火便渐次暗了下来。 意秾不知道这暗处隐了多少暗卫,但眼前便只有一队人马,打头的是个戴凤翅盔的将军,二十出头儿的样子,身姿俊拔,剑眉星目。见几人从室内出来,他也不问人,直接就冲着意秾长揖一礼,道:“沈姑娘!属下名叫江复,奉二殿下之命一直暗中护卫沈姑娘,此时形势紧迫,只得委屈沈姑娘扮作仆妇自后门离开,后门有马车接应。” 意秾道了声“多谢!”又道:“大公主呢?” 江复恭敬道:“公主有祝嬷嬷看护,沈姑娘不必担心。” 意秾是知道祝嬷嬷的本事的,只怕比眼前这位盔甲将军也不逊色。也不敢再耽搁,便带着丫头们自后门上了一辆平头青油车,这车虽较一般马车宽大,但一下子坐了七个人也嫌挤了些。 丹鹭看着玉坠与玉翅便没好声气,板着脸让她们挪挪脚,说压着她的裙子了,玉坠也不是个好惹的,虽将脚拿开了,但也回敬瞪了丹鹭一眼。 丹鹭一下子就火了,正要发作,一霎眼便瞧见意秾正眼含冷意的看着她,她只得将一口气忍下,只等平安了再说。 因担心容铎一但稳下皇宫,便会抽出手追来,故而马车跑得极快。如今保宁帝已崩逝的消息并未传扬出来,城门守卫处并没有任何异常,只是这个时辰是不许再出城的了,但江复将容铮的令牌拿出来,几名守卫立刻躬身放行。如此一来,出城倒是极为顺利。 城郊人烟渐稀,两侧都是大片的田地还有田庄。马车并未沿官道行驶,而是拐进了一片树林之中,林中道仅能容一辆马车通过,不过路途倒也平稳,并不坎坷。 几人一直都提心吊胆,生怕会有追兵赶来,但直到马车进入一处庄子,也没听到身后有任何追兵的动静。 等马车停下来,车里的人颠簸得仍觉头脑嗡嗡响,彤鱼丹鹭等人先下车,又将意秾扶下来,江复道:“这里是虞家的一处庄子,因地处僻静,土地不肥,连景色也没什么看头,所以倒是没人来,虞家只留了两个看庄子的老汉。这里是二殿下早就安排妥当的,这庄子极隐蔽,沈姑娘只管安心住着。太子再有本事,只怕也寻不到这里来。等二殿下自豫西长廊回来,再议其它。” 有了妥善的休息之处,这才放松下来。这庄子不大,只有两排平房,室内一应设备简单,不过,却是十分齐备整洁。 行了大半夜的路,几人都是又累又饿,幸好厨房干净,且器物齐全,还有蔬菜蛋肉等。彤鱼便做了锅鸡蛋清汤面,大家分着吃了。 彤鱼和丹鹭伺候意秾睡下,便也随另外四人各自收拾安歇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意秾突然醒了过来,侧头望向窗外,一盏灯也无,只有星子闪烁,点缀于夜空上。她披着衣裳起床,将桌子上的油灯点燃,那桌子只是一张极简单的四脚方桌,上面却整齐的摆放着笔墨纸砚。 意秾想起江复说这里是容铮早就安排妥当的,心头便是一热。她缓缓呼了口气,她心中一直压着块大石,虽然她不愿如此想,但却始终觉得,自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女子该恪守的礼仪规范她自幼熟知,如今她与容铮每走近一步,她便会觉得羞耻也增了一分。 如今她安于茫茫天地间这一隅,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倒底会如何。 她研好磨,将纸铺展开,执笔半晌,才想起落字,仍是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八个字:一别千载,再见渺然。 第33节 ~~~ 此时的文府,小茴回禀完话,也不敢言声,恨不能将头垂到胸脯子下面去。 文含芷冷冷道:“她跑了?” 小茴头垂得越发低了,先前文府得了消息,说是圣上病危,太子殿下已经入宫主事了,这样要变天的大事,连老太爷闻言都是浑身一震,而二姑娘关心的却是大公主府的事。小茴低声道:“是,太子殿下亲自命人追查,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在同一时间均有马车经过,而且都是拿的二殿下的令牌,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往哪个方向去了?现在天色又暗了,追查起来并不容易。” 文含芷忽地笑了一声,“好好!二表哥可算得上情深意重,竟为了她做得缜密如此!”她神情忽地一冷,“若是太子派重兵搜查,便是将邺城翻过来也可,还怕她们飞了不成!只怕二表哥回来的及时……” 她手里的帕子几乎拧成了麻花,这邺城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与容铮定亲之事,她等了他两年,到头来他却是看上了别人,生生要将她变成一个笑话!她自幼便才名远扬,连公主郡主也不及她名头响亮,她怎么肯丢这么大的脸!她思虑半晌,道:“我姑母同我说过,二表哥曾买下了虞家的几处庄子,却仍是用着虞家的户名……” 容铎接到文含芷命人递来的信笺时,挑眉温和一笑,吩咐道:“这里已经安排妥当,如此,咱们便去虞家的几处庄子上走一走。” 刘安仁先应了声是,然后反应过来太子殿下竟是要亲自前往,唬了一跳,道:“殿下!如今宫中正是需要您坐镇之时,万万离不得啊!命万珂将军率兵前去,也定然能将那位重章公主接回来。殿下不可去啊,殿下三思啊!” 容铎笑道:“宫中形势已稳,后宫有母后镇着,没有大碍。”他揉了揉额角,“有一场戏,非得有我来演才能成。” ☆、67|1.1|家 此时天边已经破晓,东方泛出淡淡的青色,天光微亮。 一个黑影从树林间闪现,趁着天还未大亮,隐着身形无声无息的入了庄子,直奔第三间厢房。 “将军,有人朝这边来了!”那人单膝跪地,回禀道:“大约有三百人左右,行军步履规整,若只有这三百人,咱们尚可对付。只是,属下不敢保证他们之后是否还有援军。” 江复神色微暗,“一定是太子。”才只一夜的功夫,太子就能寻到这里来,想来并不是撒兵全城搜查,而是直接奔向了这里。江复自来过得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能与太子手下酣战一场,他浑然不惧,但是他要保护沈姑娘,便不能放手大干。 他舔了舔唇,冷冷笑道:“看来咱们之中是有太子的内应了,也不知是哪条养不熟的恶心狗!” 那名属下只跪在地上,并不言语。 江复提剑起身,凛然道:“召集众人,我有话吩咐!” ~~~~ 万珂率兵士停于庄子外,他于战场之上作战经验丰富,此时见面前这个庄子平静一如犹在酣睡的农家,便警惕起来。又观这庄子背靠高山,易守难攻,但庄子内的人若想逃出去,要翻过高山,却也极难。但巧妙的是,这山底下竟有一条长河,若能泅水,顺流便能逃出这里。 他并不轻举妄动,命一个下属前去敲门,那人快走几步,手指刚敲在门上,便听几声“嗖嗖!”泛着银光的箭镞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众人都没有防备,待听到箭声时,再欲躲避,已来不及,刹时便有数十人倒地身亡! 万珂眼中瞬间就蒙上了血色,高喊一声:“起盾牌!给老子冲进去!” 他这一声话音未落,又是数十支箭镞飞涌而来,但这一回不比上次,众人有盾牌隔挡,伤亡不多。在场的也都是血性汉子,一见方到此处便先死了这么多兄弟,也都红了眼,翻墙撞门便冲进庄子里。 等进了庄院内,万珂站定了,摆摆手,身后众兵士才停下来,定目望去,竟发现方才空空如也的院落中央,如今却是独立着一个人。万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年纪不算太大,粉白面皮,心中便起了轻视之心,啐了一口道:“小娘们儿养的!你敢暗算了爷的人,这回便叫你知道什么是欲生不能,求死不得!” 江复握在剑壁上的手指先一根一根松开,再聚拢回去,他面上带着狠厉之色,嘴角一勾,笑了笑道:“久仰万将军大名,听闻万将军能独臂劈虎,勇猛过人,今日一见……”他缓缓道:“才知道原来那些人说的都是放你娘的狗臭屁。” 他语调轻缓,万珂初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顺着前半句话夸他呢,正要沾沾自喜,猛然回过劲儿来,便是大怒,“竖子!狗一般的杀才!待老子杀了你爹干了你娘!让你知道知道爷的厉害!” 江复眉毛微挑,道:“万六七,如今太子抬举你,你倒忘了自己原来是个什么身份了!奴才种子,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说着忽地一笑,道:“你小妾外室倒是没少纳,只可惜到如今才只有一个儿子,肩头有一颗痔的那个,我想要他的命还不难。爷便让你断子绝孙!” 万珂早已被激得怒火熊熊,“啊呀呀!”大吼着提刀便砍!江复见他蛮打蛮杀,便与他纠缠不分,两队人马立时战成一团。 江复每一剑都直向万珂要害,他幼时与容铮一处学的功夫,身形矫捷,眼瞧着这一剑便要朝万珂当胸刺下,却突然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入他握剑的右肩窝处。放冷箭人之意想来是想迫他握剑不稳,但江复咬牙发狠一个俯冲便将万珂左臂硬生生的削了下来。 万珂便是“啊!”一声震天吼!他身后的兵士见对面的江复下手如此毒辣,不由得都有些心惧。 在战场之上,士气是极重要的,如今惧意已生,几人围护着万珂且战且退,这时却见庄门处又一队将士簇拥着容铎进来。 容铎仍是坐在轮椅上,一袭白袍与此时血迹污渍似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直接盯在江复身上,笑道:“江将军,许久不见。” 江复此时肩膀处还插着箭,鲜血汨汨涌出来,将他身上的银色铠甲染成刺目的红,地上那个断臂被人拣了起来,那一剑劈下去时溅出来的血大半染在他的袖上手上,右半侧脸上也有猩红血迹。 现在的他就如同一只嗜血的兽,他用左手握住肩处的那只箭,猛一用力便拔了出来,他脸上挂着恶魔似的笑容,在看到容铎那一刻,眼睛立时锃亮,他举臂高喝一声:“弟兄们!听好了!取太子首级者赏万户侯!” 他话音才落,身后便响起了山崩海啸般的高呼:万户侯!万户侯! 容铎面上并无任何异色,他笑了笑,侧开些身子,命人将一辆马车赶过来,车夫将帘子挑开,里面露出半张皎面来,她脸色煞白,显是吓坏了。 江复面色瞬间铁青,那人不是沈姑娘又是谁? 他原本是命人护送沈姑娘自河流顺势而下,他在此处抵挡对方将士,以便拖延时间,让她顺利逃走,没想到她还是被太子捉到了。 此时若贸然上前抢人,恐会伤沈姑娘性命,他正踌躇间,已听沈姑娘樱口微张,道:“多谢江将军一路相护,但我毕竟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跋涉千里前来和亲,是要嫁与太子殿下的。况且太子殿下待我极好,我也不愿负太子殿下之心。还请江将军代我同二殿下致辞……” 她话未说完,便被江复喝断:“贱人!你不愿负太子之心,倒有脸来负二殿下之心!咱们兄弟冒着性命之险护你,你睁开眼睛瞧瞧,有多少人为了你死在这儿!” 他怒吼完,去看沈姑娘,见她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他心中顿时生出了千万种计较,他虽与沈姑娘相处不多,且都是在暗中护她,但也多少了解她的禀性,并不像忘恩负义之辈。她或许是被太子所挟,迫不得已才说的这番话。 心中这般计较着,便想着该如何救她脱困,却听她又道:“我早就生了想要回归太子殿下之心,所以才偷偷命人给太子殿下送了信笺,告知我的所在。还请江将军莫要污赖他人。” 江复一颗心瞬间就沉了下去,是了,如果不是有人暗中送信,太子跟本就不可能这么快寻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护错了人,更是心疼二殿下,不知道他若知道了此事,会是怎样的心痛。不过他仍存着沈意秾是被人挟迫的想法,但当沈意秾竟当众拉着太子的手扶太子上马车时,他心中那点子希望倏地就被冷水淋透了。 意秾脑子晕晕胀胀的,只觉得身下颠簸,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她坐起身,打谅了四周一遭,才发觉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她身上还搭着一条虎皮毯子,车内置着一张小几,她看见茶壶,这才察觉自己口渴得厉害,便爬过去,自己倒了盏茶喝。 似是听到车内的动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容铎掀开帘子,脸上仍挂着温温的笑意,道:“你醒了。” 意秾被他吓了一跳,迅速坐回虎皮毯子上,盯着他,满眼的戒备。 她原本是几名由暗卫护着,带着彤鱼等人一同跑出来的,为了分散目标,彤鱼与丹鹭沿河而行,绿蚁与青鹅则是在河边的灌木丛中寻小路逃跑,原本是想让玉坠与玉翅往山上逃,但她们二人吃不了苦,便硬要跟着意秾。 意秾便带着玉坠玉翅,由四名暗卫从中相护,跑进了河边的一片矮木林。因实在太累,几人便靠在树上稍作歇息,她当时只是觉得有些困,倒也并未在意,谁知不一会儿,她便睡了过去,再无知觉。 如今一醒来,竟是在容铎的马车上,她并不了解面前这个人,她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口里得知的。但是这个人是她的未婚夫,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或者说她还没做好准备。她心中有惧怕,也有羞耻。 容铎见她坐稳了,便坐在小几子旁,自顾自倒了盏茶饮了。马车又重新行驶起来。 他看着缩在毯子里的意秾,她面上的肌肤似白得透明,但此时两颊却染上了一团红晕,他眉头微皱,想来是这迷药量下得有些大,引了她头疼发咳。他也不想在她身上用那么多迷药的,但实在怕她中途醒来,他好像有些了解这个小姑娘的脾性了,认准了的东西,便什么都敢做。 就比如,她认准了容铮,就甘愿困在公主府,等着容铮将来娶她。 他扬眉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见她瑟瑟的模样,像是有话问他,却又不敢说。她与旁人不同,可他又说不出她不同在哪儿来。方才那个假扮她的女人,他命人调、教了许久的时候,也只能学得她十分之一。他知道当时江复是存了疑心的,一个人的样貌容易假扮,但声音却是极难,而他之所以选中这个女人来假扮意秾,就是看中了她的口技绝活。 他见她欲言又止,知道她要问什么,却也不先开口,只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68|1.1|家 意秾有些惊魂未定,偷眼望去,见容铎眉目舒展,神色淡然,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她头一次在竹林中遇到容铎时,丝毫也没有想到他竟会是容铮的兄长,因为这二人相差实在太大。也并不是相貌上,容铎垂目而立时,像是一尊菩萨,天生的带着悲天悯人之感;而容铮则是深沉如渊,气峙如山,让人无法忽视他的神采内蕴与周身的气势。 想到容铮,意秾的心里便不能平静下来,如今,前途命运如何,她已经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她不知道彤鱼和丹鹭她们怎么样了,玉坠与玉翅原是与她在一起的,此时她被捉了起来,想来玉坠和玉翅应该也是一样被缚于此。她想看一看前后是否还跟着其他的马车。 意秾心里七上八下,又扫了眼容铎,见他仍闭着双目,没有动静,便悄悄挪动身体,凑到了车帘旁,掀起一条缝儿往外看。此时朝阳已经升了起来,霞光遍撒在道路两侧广阔的田地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家早起上田锄地,微风怡人,正是一副美好的春日光景。 她正要稍稍探头,就听身后一个声音淡淡道:“坐回来。” 她没防备容铎会突然睁开眼睛,吓得一怔,将帘子放下,坐回虎皮毯子上,也并不出言。 见她一副严守戒备的模样,容铎在心底无声地笑,却不动声色地问:“饿了么?” 意秾尽量平缓着声调,道:“多谢太子殿下,我不饿。” 容铎挑了挑眉,她言语间客气疏离,显是将他当作敌对的一方了,可是,他与她才应该是夫妻不是么?即便她不愿意,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嘴角挂上笑意,淡淡道:“不想吃也无妨,再过半个时辰便能进城了,到时想吃什么命人做便是。府中正房已经收拾了出来,里面的摆物帘幔,你若不喜欢,便命人换了。”他盯着意秾的眼睛,“只要你不是想将我换掉,其余的,在府中一切随你之意。” 意秾仿佛被无形的锤重重击打了一下,在毯子下的手慢慢握紧,胸腔里突然拱上一股火,她按捺不住,便猛烈的咳了起来。 容铎默不作声的倒了杯茶送到意秾嘴边,意秾侧头避开,他冷冷一笑,伸手便将那只杯盏自车窗扔到了外面,讥讽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愿意?或者你是想说,你与我的弟弟,你未来的小叔有了私情?” 他伸手捏住意秾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脸上讽刺的意味更浓,“你说,我想听听你的理由。” 意秾的心里如同被滚烫的烈油淋了一般的痛,脸色唰地惨白,他的言辞就像一把粗粝的刀,直插入人的心里,却又不能痛快的致人于死地。他只是让你那般明明白白的痛着。 见她面上已经没了血色,容铎将她放开,伸手为她盖好方才滑落的毯子,却见她明显惧怕的一躲,他拧了拧眉,但倒底语气还是和缓了些,道:“如今宫中已经稳定了下来,今日我会对外宣布父皇崩逝的消息,之后便会继位大统。”他对意秾淡淡笑道:“你将是我的皇后。” 他这般急着要继位,连为保宁帝入殓的时间都不等,这尚有“国不可一日无君”作为光明正大的理由,但当即大婚立后,他怎么敢?只怕朝臣无人会应。 意秾只瞪着他,他像是知道意秾心中所想一般,微笑道:“咱们的大婚倒底还是会耽搁一段时日,不过倒也无妨,我会寻个妥善的理由,尽量择个靠前的日子。在此之前,你先在府中暂住几日,我再接你入宫。” 他说得顺当,一切仿若尽在他掌中。 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失了风度,但此时却罕见的,面上带了狰狞之色,他扬着眉道:“我那个好弟弟,你再也不会见到了。我已经派了人拦截在他回邺城的途中,他胆子大,自小他便是如此,连父皇也常说他更肖我父皇。所以他一定会选择在路途更近的夹谷中穿行,那里自然是埋伏的好地点。巨石如何?以巨石将他葬于山谷之中,也算是体面的死法了。” 他几乎贴在了意秾的耳畔,轻声道:“我不在乎你们之间曾有过什么,他对你动手动脚了么?呵!他就喜欢你个模样的,只不过,他喜欢的,我也都喜欢,你终归还是我的人。” 意秾死死攥着拳头,才能不令自己浑身颤抖起来,当容铎的唇要拂上她的脸颊时,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然后冲着车壁便撞了上去。 车壁是木制的,不足以致人死亡,她甚至只是觉得有些头晕,意识照样清明,她咬了咬牙,狠命再要撞去,却被容铎一把拽住了,他将她摔在虎皮毯子上,握紧的拳头上青筋暴出,冷冷道:“果真是好教养!为了一个情夫,竟然连撞墙寻死这般把戏都使了出来!你倒是省省心罢,你若是死了,你远在大梁的家人,我会让他们全都陪你一同殉葬!” 意秾只觉得额头上的鲜血缓缓流了下来,模糊在她的视线里,一片血色。 “你听到了没有!”容铎抓住她的肩膀,“你若敢再寻死,你的家人,我定一个不留!” 像是这番威胁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终于躺在毯子上消停了。 等到了太子府,下马车时,容铎道:“你若是肯老实待着,我便将你那几个丫鬟带来,照常伺候你。你惯常用她们,乍然换了人服侍,只怕你也不习惯。” 意秾的眸光这才亮了亮,哑着声音道:“此话当真?” 听她出言,容铎竟是怔了一下,他原以为她还会像在车上时一般,对自己不理不睬,如今问了他这一句,他竟有欣喜之感。 “自然当真。” 意秾果然便消停了,任由仆妇扶着她进了内室,大夫过来给她瞧伤口,又包扎、开方子、煎药,煎好后,丫鬟给她端过来,她也都老老实实的喝了。 容铎一身事务要处理,只听大夫说她没事,便匆匆走了。 意秾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松了口气,她确实是极倦怠了,闭上眼睛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此时的西北方向,正有一队快骑,疾速飒踏前行,如破风的箭,向邺直弹发而来。 ~~~ 次日起床,有两名丫鬟伺候意秾净面梳洗,又将箱子里衣裙挑出来一一给她看。那两个丫鬟始终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伺候不好意秾,被太子发卖了。 意秾本要穿自己原来的衣裳,但见她们两人几乎是带了恳求的声调了,意秾只好挑了件素色衣裙穿上。 她这里才收拾妥当,便听门帘子一响,接着便是几声“姑娘!”意秾霍然抬头,竟是彤鱼领着另外五人一同进来,她们进来便先跪下给意秾磕了两个头,还未说话,这几个丫头眼泪便倏地流了下来,主仆自是一番阔别。 意秾见她们几人都好好的,心中欢喜,可又一想到她们分开逃跑,也竟没一人能逃得出去的,心里又叹了一声。 彤鱼、丹鹭、绿蚁、青鹅这四人是真心激动,至于玉坠和玉翅便又是另一番打算了。她们本就是太后娘娘命跟着意秾来的,且太后对她们也明明白白的提点过,原本想着初到太子府时,只要与太子扯上牵连,便是当个没名没份的侍妾也不要紧,只要有太子继承大统的一天,她们二人总少不了一个贵人的位子,若再凭本事往上熬一熬,或许能得个妃位也说不定呢。 第34节 但没承想,才到了大虞,她们就随着意秾去了公主府上,她们二人又被晒到了一旁,连个施展的机会也没有,如今却是不一样了。 玉坠悄悄给玉翅使了个眼色,两人眼神交流一番,听意秾说让她们先去梢间用饭,这才随着大家一起出去了。 意秾也不知道是撞破了头的原因,还是别的缘故,午后歇在床上时,竟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间,像是在沈府的样子,园中的石桌上还铺摆着她方填好的玉兰图。接着像是觉得似有个人坐在了她的床畔,探手摸她的额头,又有几人说话的声音,她听不真切,过了一会儿,便觉有人来探她的脉博,之后她额头上覆了一条冰凉细滑的绢帛,她觉得舒服了些,便又睡了过去。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又有人强行掰开她的嘴,将一碗药汁给她灌了进来。 她再醒来时,室内一片寂静,只闻得更漏的嘀嗒声,她正欲起身唤人进来,一侧头便看见旁边轮椅上的容铎。她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受,百般滋味盈于心间,令她想逃避那么一时半刻,她只当没瞧见,便又闭上了眼睛。 却听身边的人冷笑了一声,抓住她的手腕道:“别装死!这般装下去有什么意思?” 见意秾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他便倏地松开,对外吩咐道:“来人,将她裹好了,抬到东楼的高台上去!” 进来的是两个身形壮实的婆子,应了声是,便用大氅将意秾裹好了,果然抬到了高台上。 此时正值傍晚,西天边的火烧云红得似火。 意秾不知道容铎让她来这里有什么用意,总归不是赏夕阳的就是了。一思至此,她心中突然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定定的望着东南方向的一处府宅,此时正好清楚的看到那幢府宅中浓烟四起,接着就是火光大盛,将那浓烟驱到大火顶端,翻滚着被大火吞噬了。 意秾惊骇万分,容铎也望着那处火光,淡淡道:“那是大公主府。” ☆、69|1.1|家 此时大公主府中火舌肆虐,大火窜上高处犹如一条火龙,攀垣断壁,以无可抵挡之势将所经之处吞噬。 意秾白了脸色,睁大了眼,望向容铎,不敢置信般的道:“是你?” 容铎轻轻扬起唇角,笑了笑,道:“什么?” 意秾双手握着面前的栏杆,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她强压抑着怒气,尽量低着声音道:“残害手足同胞,你简直没有人性!” 容铎凝视着她越睁越大的一双眼睛,嘴角含笑,带着悲天悯人之感,“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万古千秋的太平,即便是圣人明王也不可能令子孙万世得享帝业。如今,世乱如此,若不能登上权势的顶峰,便什么都不能做。而为了登上权势的顶峰,便什么都能做。” 他对意秾道:“你能明白么?” 意秾冷笑着摇了摇头,“所以你便可以理所当然的迫害容锦了?”她极力将情绪稳住,“容锦只是一个公主,于你无碍,你又何必火烧公主府!” 容铎道:“我原也以为她于我无碍,但容铮在离城之前,将虞侯营的一半印信交于她了,如今她能调动部分虞侯营的兵将。” 他说这话时仍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个男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他做的是惨绝人寰之事,他也依然能说的洁白如天上云。他看着意秾,笑道:“至于容铮,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只有一人能活。” 意秾虽不了解大虞各方势力情况,却也知道虞侯营的印信代表着什么,想到容锦身边还有祝嬷嬷及容铮留下来的暗卫,应该能保护容锦,心里虽这般想着,可却始终不能安心。她不知道身边这个男人的深浅,他所呈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像,连同他的笑容,还有他那慈悲之面。意秾转过身,尽全力握住手掌,将指甲嵌进掌心而犹不自知,一字一句问他:“难道你有把握保住大位不失?” “没有。” 容铎毫不回避她的注视,淡淡笑道:“我没有把握。” 意秾愣了一下,他接着道:“我虽是中宫所出嫡长子,父皇亦立我为太子,可他却从未想过要将皇位传于我。所以不论父皇崩逝与否,我都没有把握保住大位。”远处大火仍在漫延,并没有多少的浓烟,只有烧至潮湿腐烂之地才会卷起黑烟来。隔着这么远,仿佛都能听得见许多人救火的声音,带着嘶喊与焦灼。 容铎将身旁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空阔的高台上只余他们二人,大风卷起衣角翩然,夕阳的余晖将它所照耀的万物都镀上了金光,容铎面上那惯常挂着的笑容不见了,他盯着意秾的眼睛问:“如果我杀了他,你会不会恨我?” 意秾仿佛被一根针刺痛了,那痛由一点渗入到她的四肢百骸,她咬着唇,脊背挺得直直的,一言不发。 容铎笑道:“你恨我也没有关系,恨总归比不在乎要好一些。能在你心中占据一个位置,即便是恨也无妨。” 意秾手指微微颤抖,她将手掩在袖中,容铎伸出手探向她的袖内,将她的手握住,她的手很凉,凉滑如锦缎。他依旧温润如玉,“起风了,回去吧。” 直至深夜,公主府的大火仍未有扑灭的迹象。 朱颜脸色惨白,神形狼狈,坐在车辕上垂头悄悄抹眼泪儿,祝嬷嬷从车内掀帘子出来,见她哭得伤心,便叹了口气,道:“生死皆有命,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但是如今这个情形,你哭也没有用处,吴管事因救你而死,等日后太平了,你便给他立个坟头儿,好生祭拜就是了。就算没有尸身……好歹也能立个衣冠冢。”她从怀里掏出块帕子递给朱颜,道:“后头车上还有些茶点,你去端些来给公主。” 朱颜没有接帕子,闻言立时就伸手将眼泪擦了,喜道:“公主醒了?” 祝嬷嬷摇了摇头,眼神骤然变得狠厉,都说皇家没有亲情,这话倒是真的,太子也真够心狠手辣,怕烧不死容锦,还命人在暗中放了毒箭。即便她精于解毒,也不敢保证容锦确能醒过来。 此时许季玉坐在马车里,面上罩着一层万年寒霜,眼睛几乎不敢往睡在席子上的人身上瞧,他一声也不敢出,他听着她浅似无的呼吸才能觉得心安。这个平日里聒噪的人,如今不声不响的躺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心悸难捺。 他并没有将容锦直接带回西平公府,容锦的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马车不敢驶得太快,又要避开太子的眼线,实在不太容易。最后在各条胡同里绕了大半夜,又射杀了两个探子,才进了一处三进的宅院。 许季玉命人将容锦安置在床榻上,祝嬷嬷忙道:“因公主所中毒性特殊,须得放置于土地上,与伏土相接,效果才好。如今天气不算太冷,也不怕冻坏了公主。” 许季玉自然是知道祝嬷嬷的本事的,忙命人将容锦小心移到土地上,身下只铺了层竹席子。祝嬷嬷又亲自看着喂了药,在容锦房里等了半天,也不见许季玉有出去的意思,便咳了一声,道:“公主已经吃了药,合该好生安歇。夜里有奴婢守着就行了。” 这种婉转的赶人之意,许季玉愣是装作没听懂,祝嬷嬷的护女之情顿时就涌了出来,有种被人觊觎了自家闺女的感觉,方皱了皱眉,就听许季玉诚恳道:“我已经与公主定了亲,公主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求嬷嬷让我在此住一晚,我定会守礼,请嬷嬷放心。” 许季玉起身对祝嬷嬷福身,执晚辈礼。 祝嬷嬷连容锦的礼都受过,倒也不是受不起他的,看了看容锦,最后只道了句:“你守在这里,要警醒些,若是公主醒了口渴,便将炉子上温着的汤水端给她。若公主有其他动静,便来唤奴婢。” 祝嬷嬷将朱颜等人都带了下去,关上门。 天上月轮皎洁,祝嬷嬷心里突然就有种不安的感觉,已经有五六天了,她一直没有收到容铮的任何消息,她递出去的信笺也如泥牛入海。她转身望了望门内,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终归还是老了,如今单保容锦一人竟也有些吃力了。 月华透过绡纱映进来,将容锦罩在其中,如笼着一层清而淡的雾,许季玉盘腿坐在她旁边,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压低了声音,絮絮道:“我说让你早些嫁过来,你非不听,早些嫁给我有什么不好,若不是当年你与我置气,我们也不会错过这么多年。” 他低低笑了笑,将容锦的手凑到嘴边亲了两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是在骂我呢,都是我的错,我早就该跟你道歉的,可我那时……我那时脸皮还不够厚,拉不下脸来。其实我在背着人时,自己对着你的画像跟你道了无数次的歉。” “那个窈儿,你还记得她的名字么?你这么笨,一定是不记得了。我知道是她陷害你的,我之所以为她作证,是因为你是公主,你犯了错,圣上顶多就是罚你抄书罢了。但她不同,她可能会因此而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她毕竟是我的表妹,我也是一时心软。她是不是跟你说,我喜欢她,要去求娶她?你肯定是吃醋了吧!我那时得知缘故,明明知道你生气,可我心里却很高兴。” “你也不能只怪我一人,你跟那个程皎是怎么回事?”他拉下脸来,“你自己不觉得丢脸我可觉得没脸见人!你给我弄这么一个情敌,不是存心寒碜我呢么,他连爷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不过爷大度,就原谅你了。日后你安安生生的给爷做媳妇儿,再给爷生七个八个孩子,爷连其她女人一个眼风都不带扫的……” 他自己说着竟然美了起来,嘿嘿一笑,道:“咱们得赶紧了,你都二十四了,真不小了,就算三年抱俩,也等生个十二年呢。不过爷雄风很盛,兴许就弄出来对双胞胎也不一定……” 不过容锦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玉般的人儿无知无觉的躺在地上,美好的像一个幻影。许季玉一夜没睡,第二日清晨,祝嬷嬷熬了药来,换他去歇一歇,他也只躺了半个时辰。 中午时,容锦总算能好一些了,多少也能喂进去些汤水。晚上许季玉依然不肯走,这一晚他确是困了,不过也不敢睡,只是闭上眼睛松一松神儿。到了五更时,他突然听到身侧有动静,他生怕是自己听错了,一动也不敢动,又听了一会儿,果然是她轻轻哼吟了一声。 他激灵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去探她的头,又问她渴不渴?见她点头,立刻便用铜碗盛了汤水端过来,凑到她唇边,喂她喝了两小口。他激动得简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容锦睁开了眼,望着他,半晌,才从喉咙里缓缓道出三个字来:“我没忘。” 许季玉怔了下,然后鼻子便有些发酸,将她抱在怀里,闷声道:“我知道你没忘,那个窈儿我也将她远远的打发了,都是我的错。” 容锦像是累极了,又重新闭上眼睛。 这一关,终是闯过了。 ☆、70|1.1|家 这世上唯有如意最难。 意秾接过燕窝粥,吃了两口就放下了,彤鱼心里着急,劝道:“姑娘好歹再吃些儿,这几日姑娘一直都不思饮食,身子哪里受得住?” 意秾摇了摇头,重新躺了下去,将被子拉到下颌处。 彤鱼心里隐隐的叹了口气,轻轻退了出去。前两日太子已经登基,改元景祐,是为景祐帝。如今虞侯营指挥使步正率兵集结城外,与新帝兵戈相向,而文家则是处于徘徊之中。 因二皇子未归,此时的邺城之中竟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景祐帝宣旨劝课农桑,大赦天下,显出新朝之欣欣气象来。 彤鱼将银铛放在高几上,回身望向这宝福殿,心情复杂难言。 这宝福殿是景祐帝命人修饬的,并不十分阔大,却处处显出精心备致来,殿内还设有一座五色琉璃阁,小窗间垂小水晶簾,流苏宝带。两侧的竹架上摆了金盆,里面放置冰块用来取凉,金盆之上还悬挂了伽兰木,使得散发的凉气中染了清香。 听说王太后已经迁至宜寿宫了,而历代由皇后所居的坤梁宫正在重新修饰,景祐帝有话,等册后大典之后,皇后便迁居坤梁宫,而此处的宝福殿也是留与皇后的,供日后皇后纳凉之用。 如今她们几个跟着意秾的大丫头,身价也都不一般了,即便是大总管遇着她们,也是恭恭敬敬的陪着笑脸。彤鱼也说不上心里是种什么感觉,只是心底隐隐觉得,若是自家姑娘当了皇后,就这般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彤鱼又在门外候了半晌,见姑娘仍一动不动的睡着,她心里突然就咯噔一声,竟鬼使神差的上前用手指悄悄探了探意秾的鼻息。探过之后才放下心来,可也不敢再让她这般的睡下去了,在她耳边轻声唤道:“姑娘,姑娘要不出门走一走吧,外面园子里牡丹开得极好,连姚黄魏紫也有。” 她又想了想,轻声道:“姑娘,奴婢是觉着,咱们已经入了宫了,太子……圣上也已经命人在赶制凤冠。再说咱们来大虞,本就是为着和亲来的。凡事想开一些才能过得舒畅……” 丹鹭进来时正听到这句话,嘟了嘟嘴不满道:“还是二殿下好。” 彤鱼瞪她一眼,“就你话多!” 丹鹭慑嚅了两下,没再说话,可眼神里明显是不服气,想起自己是进来传话儿的,忙道:“姑娘从大梁带来的东西也都抬进宫来了,就是宫门也真是太严了,连姑娘的东西都要盘查!” 意秾眸光闪动,“有大公主的消息么?”她的东西都在公主府中,如今能从公主府运出,显然容铎已经控制住公主府了。 丹鹭低声道:“奴婢也是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只听说大公主是中了毒箭,只怕难活……” 意秾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像有人捏住了她的心肺一般,眼泪突然就大滴大滴的滚落出来,心疼得无以复加,方才吃下的两口燕粥悉数吐了出来,因腹中空阔,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干呕的更加难受。 太医来瞧过,又开了安息静气的药。太医自然是要禀告容铎的,容铎坐于书案后,头未抬,只道了句:“朕知道了。” 一连三天未问过一句关于她的消息,三天之后,容铎走进宝福殿的时候,殿中的少女已经又归于沉寂,她自知力量薄弱,能做之事十分有限,便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排斥与厌恶。 厌恶? 容铎罕见的没有挂着他面具似的笑容,坐在她的床畔,他似乎能感觉到她的整个身体都紧绷了起来,他缓缓道:“你若是将自己折腾死了,我便会将你家人都活活饿死。”他下颌绷紧,“不信你便试一试。” 意秾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扭头看他,怒目圆睁,恨声道:“你这个卑鄙小人!” 容铎冷漠的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从被子里提了起来,意秾挣扎着要推打他,但她这几日一直没有好好吃饭,身体虚脱得厉害,跟本就使不上力气。容铎将她从床上拖下来,扔到地上,看着她虚白的一张小脸,长发凌乱的披在肩上,却仍然倔强的抿着唇。他冷声道:“你若不信我说的,就尽管去死。你将自己折磨成什么样,我就将你家人折磨成什么样。” 他面上冷得吓人,“听说你二嫂才生下了一个男婴,沈珩之已升任四品,沈潜在大虞置下的铺子已经办好了手续,如果你想让这些都失去的话,那么,你就尽管去死。” 意秾眼中干涩无比,眼泪像是流尽了,她一声也哭不出来。 容铎对她伸出手,俯下身要将她抱起来,意秾突然抬起头,将他的手死死的抓住,冲着他的手背便咬了下去,几乎用尽了她的全力,她将积于内心的所有愤怒与伤痛都宣发了出来!她咬得极狠,直到口鼻感到一股腥甜之气传来,她才住了口。 容铎像是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一般,依然强势的伸手向前,将她稳稳的抱在了怀里,用袖角给她擦了擦唇角的血迹,道:“解恨了?” 意秾定定的看着他,“如果容锦死了,我会想尽办法为她报仇。” “很好。”容铎竟然笑了笑,“虽然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但我就喜欢你这种有情有义的姑娘。” 他将意秾放在床上,毫不理会手上的伤口,随意的道:“容铮回来了,你想不想见他?我为你安排。” 意秾猛地睁大了眼睛,她不仅想见容铮,她更想逃出去,但她不是傻瓜,“好,但你要与我一起去。” 容铎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我想用你将他引出来,然后扑杀,我若去了,他也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我怎么能去呢?你看,我们两兄弟就是这般默契,连想杀了对方的心思都是一样的。” 他凑近了些,鼻息几乎喷在她的耳畔,意秾耳根发热,倏地偏过了头,他压低了声音,“我们就快大婚了,我等得起。” ~~~ 快到戍时时,倾盆大雨如注而至,一辆毫不起眼的平头马车自大雨中艰难而缓慢的行进,行至城门处时,意料之中的被守门校尉拦住。 因雨太大,那个校尉丝毫耐心也没有,高声喝道:“日娘的!非要赶在这个时辰出城门!” 车内的人也并不回嘴,只伸出一只手来,手里赫然握着一枚令牌。 那个校尉依旧骂骂咧咧,“少跟老子弄鬼儿,这么大雨,谁能瞧得清!仍过来给老子瞧!” 车里那人也听话,闻言扬手一掷,那枚令牌就落到了校尉手里,校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待看清了上面的字,吓得手顿时就是一哆嗦,嘴脸立马就换了一副,谄笑着上前,忙将这烫手的山芋的恭恭敬敬的递了回去,陪笑道:“小人眼拙,竟没识得文将军大驾,文将军恕罪,莫跟小人一般见识!文将军请!” 马车里的人仍旧不出一言,随着城门的开启,便出门去了。 目送马车走远,那校尉还吓得没回过神儿来,进了门楼了还是一阵后怕。如今的文家是什么?是砝码!极重的金光闪闪的砝码!虽说太子登基了,可二皇子仍在城门外虎视眈眈呢,听说二皇子还带了孙允诚的大军回来,两虎相争,争执不下,文家军站在哪一方,哪一方便是胜者。如今谁敢得罪文家啊?他抹了把头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吓出来的汗,拍拍胸口,这才安定了许多。 第35节 “还没到么?”马车上的人出口问道。 赶车的仆役声音戴着硕大的黑沿帽,沉稳答道:“快了。”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的驶进虞侯营营帐,除了那个仆役,一共三人,从马车上下来。 看见来人,坐于大帐之中的人便略皱了眉。 冯尚宫有些尴尬,又不好解释,萧昭妃是命她前来的,但如今萧昭妃在宫中已然说不上话了,若不是有虞氏一族的关系在,只怕王太后想让她去殉葬的心都有。现下想要出城又是万分不易,萧昭妃便命人去请文家的令牌,文二姑娘得知了此事,便非要跟着来,她也是没有办法。 此时文含芷眼圈儿已经红了,她虽有心理准备,得知容铮受伤,却没想到竟这般严重。 容铮*着上身,身上包裹着绷带,他是行至文昌县时遇到了伏击,敌将像是极了解他,虽不能直接取他性命,却是刀刀沿着他胸膛当胸劈来,他尚年幼时曾在胸前受过伤,此时这一刀又将旧伤引发,故而才伤势难好。 文含芷捏着帕子拭了拭泪,轻声道:“二表哥,你别怪冯姑姑,是我非要让她带我来的。” 冯尚宫见她出声,不用自己解释,便松了口气。 容铮恍若未闻那声“二表哥”,淡淡吩咐,“带文二姑娘去旁边的营帐喝茶。” 文含芷虽想说什么,但她也知道冯尚宫此番冒险前来,定是有重要之事,便也不纠缠,又不舍的看了容铮一眼,才随人出去了。 ☆、71|1.1|家 营帐内帷幄掀起了一条缝儿,略带潮意的风阵阵袭来,稍解帐内的闷热之感。磅礴大雨敲打在帐子顶,轰然似要坠落一般。 外面大雨如注,却显得这帐内愈发的静。 冯尚宫是看着容铮长大的,对他自然极为熟悉,但此时的容铮却似乎全身上下都带着戾气,竟令她有些无所适从。萧昭妃的交待犹在耳畔,她定一定心神,道:“得知殿下回来,娘娘十分欢喜,前两日便想命奴婢过来,却一直未寻得机会,因今日大雨,想来各处的戒备都会放松些,这才出得来。”她在容铮面前一直都不敢太过放肆出言,她缓了口气,又道:“娘娘这几日身子不大好,自太子登基之日起,便一病不起,如今娘娘连在梦里都念着,盼殿下将皇位夺回。娘娘希望……希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容铮脸上没有表情,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冯尚宫只觉得自己的手心里都在冒汗,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萧昭妃的心结了,而让容铮这个有她虞氏一半血统的人登上帝位,几乎是她这些年活下来的全部理由。 冯尚宫叹了口气,只得硬着头皮道:“娘娘也喜欢重章公主……但她与殿下终究是没有缘份。”她几乎是悬着心说的这句话,然而预想中容铮的发怒竟然没有到来,他的脸上依然十分平静,就像是在听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如果不是真的死心了,那就是哀痛到了极点,她也分辨不清,“如今圣上已经下了册封皇后的圣旨,殿下便就此放手罢……” 她话音还未落地,便听见了一声平淡的“好。” 本以为会极难,却没承想这么轻易就说服他了,令冯尚宫愕然不已。 冯尚宫预备要回去的时候,文含芷才带着小茴自旁边的营帐过来,她本想要留下来照顾容铮的伤势,容铮只是冷静的说了一句:“这里不缺伺候的下人。” 文含芷脸上阵红阵白,她咬着唇,长长的睫毛微微扑闪,泫然欲泣的模样。 这般可怜可爱的形容,连冯尚宫看了都有些心软,想到日后还需要文家的助力,便开口劝了一句,“殿下,二姑娘这些日子一直惦记着殿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 容铮皱着眉打断她,吩咐人,“送她们出去。” 文含芷是天之骄女,文老爷子将她捧在掌心里护着,谁见了她不是巴结奉承,她又何曾受过这般冷言相待?但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但凡认准了一件事,他越看不上自己,就越要去钻这个牛角尖。她也有信心,她容貌上乘,又聪明有手段,还有文家做为她的靠山,她就不信比不过那个沈意秾!终有一天,她会赢得容铮的心! 入夜,天边的微光一并敛去,大雨并没有丝毫的停歇,越下越大,以瓢泼之势倾下。 一个黑影身形矫健的翻入皇城,他动作利落如一气呵成,没有人能想象得到,他此时的伤口仍在往外渗血。 大雨浇打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隔着茫茫雨幕,前面的宫殿里透出明亮温馨的光芒。他静静站在那里,良久,手突然一松,一只白玉雕就的玉鹅便顺势落在了地上,被雨水冲刷着,不知滚落到了何处。 见意秾仍坐在窗边,彤鱼忙上前将窗缝儿掩上了,“姑娘才吃过药,如今姑娘身子不好,补还补不过来,姑娘倒好,还来吹风了,回头再着了凉可就不好了。” 意秾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她只是觉得头脑浑胀,连抬胳膊的力气也没有,彤鱼还在兀自说着话,突然话音儿就停住了,她抬起头时见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容铎进来,雨太大,即便从檐下高台走过,他的外袍仍浸湿了部分。 他停在离意秾十来步远的地方,嘴角含着笑意,笑意泛进眼底,定定的盯着她看。意秾正要撇过脸,却见他竟然从轮椅上下来,他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下去,此时他身侧一个人也没有,意秾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过去扶住他,却见他摆了摆手。 他慢慢的站起来,然后抬步,向意秾的方向迈过来。每一步都很慢,却又很稳,他一直盯着意秾,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 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好运,踏过塞外涯角、大漠荒山,踏过了千百年的时光洪流,走到了她身边。 他缓缓的坐到意秾身侧的床榻上,与她并肩而坐,他看着意秾,微笑道:“太医说我的腿已经好多了,每日走上半个时辰没有问题,若是勤练,等我们大婚那一日,我便可以牵着你的手走完全程。” 意秾垂下头,不敢与他直视,她在心里思虑了很久,她知道容铎对她有心,但她却始终牵挂着另一个人,爱情也有先来后到,容铮已经在她心里占据全部的位置,她腾不出空来给容铎了。 她缓缓出了口气,下定了决心要跟他说清楚,她抬起头,嘴刚张开,容铎便俯身过来,堵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话。 他的唇很软很温柔,慢慢吸吮,他极有耐心,舌尖探进去,一点一点翘开她的齿关,意秾先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便是被侵犯的恼怒,她想也没想,立刻扬起巴掌便朝他呼了过去。 他轻而易举的就将她的手攥住了,先前那副温柔的神情已不在,他似笑非笑,贴着她的耳畔道:“他亲你的时候,你也这么贞洁烈妇似的么?我们就要成亲了,我对你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我一直耐心的等着,希望你能将心思回转过来,但如果你不愿意两厢情愿,反正我是一个卑鄙无耻的人,用强迫的手段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意秾的脸瞬间就白了,她像是沾到了毒蛇一般,想迅速的甩开他,但她的力气岂能敌过一个男人。容铎手上的力度加大了些,见她手上疼得厉害,却也不肯吭声,脸立时就黑了下来,“他就要娶别人了,你还在这儿犯傻!” 他的手慢慢探上她的后颈,摩挲着那处快要结痂的伤疤,“这是他留给你的?这么久伤口还没好……”他的眼神慢慢变冷,“你若是再敢用使它恶化的药,我就将你身边的几个大丫头都处死。”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等他成亲时,你要送他什么贺礼?不如我来帮你选吧,那两个丫头如何?把彤鱼和丹鹭送给他,你说他会不会看在你的面子上收用了?” ☆、72|1.1|家 容铮大婚,对朝野上下都是极大的震动,文家无疑已经表明了立场,在此时这种微妙的平衡下,一点异动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都是青鹅告诉意秾的。 意秾如今虽然只能禁锢在宝福殿中,但毕竟萧昭妃仍能与外界联系,宫人之间的联系若是不太明显,容铎也并不细究,故而青鹅还能得知萧昭妃命人透露的消息。 青鹅说到容铮大婚时,小心翼翼,但意秾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 这种形势之下的大婚,自然不可能与寻常时期一样,文家毕竟还在邺城,故而十分低调。容铎竟真的将意秾身边的两个丫头送去做了贺礼,却不是彤鱼与丹鹭,而是太后特意命意秾带来的玉坠与玉翅。 意秾扶着拦杆起身,青鹅忙上前将她扶住,陪着她在园子里慢慢的散步。 此时已经步入五月,天穹之上积着厚厚的黑云,是即将落雨的征兆,天气闷热得厉害。青鹅担心随时会下起雨来,正要劝意秾回去,便听花墙后面一个声音忿忿道:“是我先看到的,自然就是我的!” 另一个声音也不甘示弱,她嗤了一声,“你先看到就是你的?还是我先捡起来的呢!凭什么给你!” 之前那个声音又道:“看你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竟也不嫌丢人,不过是块普通的白玉罢了,雕工又是一般,一看就不是大家的手笔,亏你还抱着当宝贝似的!” 那人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正要发作,就听花墙后面有人咳嗽了一声,把她们两人吓了一跳,手里握着玉雕的那个人更是手抖得险些拿不住。转头看过去,见是那位大梁的公主与青鹅,心里便悄悄的松了口气,谁不知道这位大梁的公主最是个懒待动的,平时任事不管不问,青鹅也不是个霸道的,她们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哼了一声,都不那么害怕了。 青鹅此时气得脸都白了,宝福殿内的一应事务都是由王尚宫在打理,这些个宫人自然也是由王尚宫来调、教的,如今这都是教出了些什么人!青鹅板着脸上前道:“这宫里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拣了东西不知道交给王姑姑!还在这儿争起嘴来,一会儿让王姑姑知道知道情由,你们两个也不用在这儿伺候了!” 那两个宫女这才真的被吓住了,没想到这么点儿的小事就要被撵出去,在宝福殿伺候可是个极好的差事,主子不爱理事,圣上眷顾这里,油水又足,走到外面去,一提是宝福殿的宫人,谁不得给两分薄面?如今若是被赶出去了,笨脑子想也知道她们是得罪了主子,还能有好去处么! 她们两个也不迟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求饶,嘴里不住的道:“奴婢知错了!” 意秾一直没有将自己当作这里主子的自觉,只皱了皱眉。当其中一个宫女将拣到的那枚玉雕递上来时,冰凉温润的玉雕静静躺在手心里,却像是燃了团火一样,几乎要将她灼烧起来。意秾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个地方被狠狠的刺了一下,疼得她似乎就要站不住,头脑昏沉像压了千斤重石。 青鹅见意秾脸色惨白,心里着急,也不再管那两个宫女了,一跺脚,恨骂道:“你们两个是傻子不成?还不快去叫人!” 那两个宫女这才赶紧起身,一个去找人来,另一个去请太医了。 意秾在床上醒过来时,恍了回神儿,接着迅速的抬起手,看见那只玉鹅仍紧紧握在手心里,才闭了闭眼,她眼睛干涩难捺,可是她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容铮在城外另有府邸,文含芷的花轿便是抬到了那里。只不过送亲的并不是着大红衫子的鼓吹队伍,而是两队甲胄将士,这些将士习惯了以刀箭为伍,大喜的日子面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容铮挑了盖头,也并未应酬,就去军营了。 虽说驻扎城外的军营离那处府邸并不算远,但他这样扔下新婚妻子,不仅令文含芷难堪,更使得在场的文家人一个一个都黑了脸。 容铮自军营回来时,喜宴都已经散了,院子里四处都点着大红绡纱的灯笼,灯光映在地上,留下一个一个耀目的大红色光影。他只驻足了片刻,就提步进了正房。 ~~~ 景祐元年八月,帝后大婚之日,城外突然战火纷起,没有任何政治上的修饰,这场战乱在后来写入史书时,只有两个字:造反。 这场争乱持续了整整三个月,邺城无数人死于乱兵刀下,曾经如颢日一般瞩目耀眼的二皇子,如今已经成为可止小儿夜啼的阎罗。 叛军攻入皇城,凡所遇之人尽数屠戮,尸体被扔进护城河,将河水染成了血色。 几位阁臣挡在宝和殿前,王谦之昂首站在头里,面对数十万叛军,当众厉声数落容铮十大罪状。王谦之是真正的士林清流官员,凡事讲究正统二字,匡扶帝业、以天下为已任是其终身的抱负。他此时怒气冲冲,言辞激烈,指着容铮高声道:“自古以来,嫡庶有别,圣上身为太子,继任大统乃是天道大理!如今殿下甘为盗贼,行叛乱忤逆之事,岂非污先帝颜面?令天下所不耻!吾等就是血溅于此,也决不容许叛贼再进一步!” 他已年近五十,头发花白,却是声音洪亮,他身后就是攀龙大红抱柱,心中慨然,已经做好了随时撞上去的准备。 其他几位阁老却没他这么慷慨激昂,朱阁老更是被逼着来的,此时见大军立于石阶下,威严整肃,没来由的便是一阵惧怕,他再往后缩了缩,只想着一会儿该怎么逃命。 容铮一身甲胄,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他冷冷一笑,道:“弑父篡位的人,在你们眼里竟成了受命于天的帝王。”他按了按额角,淡声道:“带上来。” 立刻便有兵士押着一个人上来,她头发散乱,身上的衣裳虽然完好,但自袖口露出来的手腕处的鞭伤便能看出,她显然是遭了毒打。她有些疯癫,跪在地上,看见面前的容铮,立时就瑟缩了一下,然后便死命的磕头,求他饶命。头重重的磕在大理石上,流了血她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王谦之简直痛心疾首,“若是你等狠毒之人为君,岂不是要令天下百姓再无宁日!” 谢通上前道:“薛钏儿姑娘,有什么委屈尽可以说出来,这里的几位大人都是满口仁义道德之辈,只要你说出来,他们自然会替你做主的。” 薛钏儿一哆嗦,忙不迭的抬起头,朝王谦之爬了几步,哭道:“求大人明鉴啊!先帝的毒虽是我下的,可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婢女,又怎么会有本事弄到那种连太医也察觉不到的毒药?都是太子殿下命我做的,太子殿下还许诺会立我为妃。但他登基之后,竟要杀我灭口,我若不是心长偏了一寸,此时早就是一堆白骨了!大人不最是仁义么,我虽然卑贱,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她边哭边说,哭到后来几乎就要背过气去,谢通摆手命人将她抬下去了。 王谦之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半晌之后反应过来,王谦之一口唾沫就啐了过去,喝骂道:“连这种卑鄙的手段都使的出来!你随便找一个人便能诬赖圣上了不成?你但凡还有一丝忠君之心,便立刻向圣上谢罪,圣上宽宥,吾等亦会向圣上进言,求圣上赏赐你一块封地,做个一方之主,也好过要背上这造反的千古骂名!” 容铮微蹙了蹙眉,谢通在心里悄悄为王谦之点了支蜡,这两个月,二殿下就像是变了个人,他哪里会在乎什么骂名?这几个老头子仗着自己在朝中身份颇重,竟敢来挟主。 那王谦之犹在骂个不停,他见容铮提脚往前迈了一步,立时大喝道:“你敢上前一步,吾等马上就撞死在这里!” 容铮面无表情,淡淡吩咐道:“助这几位大人一臂之力。” 在这几位阁臣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有兵士上前,反押着他们的胳膊,将他们狠狠的向抱柱上撞了上去。甚到来不及呼嚎,鲜血顺着大红抱柱流下来,慢慢与抱柱融为一体。几个兵士利落的将这几人抬走,扔到了护城河里。 ☆、73|1.1|家 容铎并不在皇城。 意料之中。 容铮走到宝福殿外时,停下了脚步,他下过令,这里并没有被战火波及,园中仍旧是原本的面貌,郁郁葱葱,繁花如锦。檐下种着一株桂花树,花香馥郁,树枝下悬挂着两盏水红色的绡纱宫灯。 良久,久到谢通跟在后面,觉得腿都要站麻了。他不敢出声,只拿眼睛觑了主子两眼,见主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笺,拳头上青筋暴起,他立刻低下了头。 那位也真是个小祖宗,写什么不好,非要写诀别的话,他虽是个太监,文学程度不高,却也知道“一别千载”,那不就是永世不见的意思么?谁能活千载?老妖怪! 那位小祖宗早就不在宝福殿了,自家主子都不敢进去……他在心底暗叹了一声,见容铮转身走了,便赶忙跟了上去。 容铮回到宝和殿,已有不少朝臣等在那里,众人都有些战战兢兢,毕竟如今这位二皇子阎罗一般的名声在外,之前又杀人不眨眼似的将几位阁老都捺到抱柱上撞死了,众人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惹怒了这位阎罗,也得个如此的下场。 忠君虽然重要,但总也比不上自己个儿的命更重要不是。 况且不论忠哪个君,都是容家的天下,总也不会落到自己的兜里。 有了这个认识,大家都显得平静多了,谁也不会再像王谦之那样跳出来骂人。站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文老爷子文世忠。如今朝中谁不羡慕文世忠眼睛虽不大,眼光却是毒辣,压对了宝,自家的孙女得一个皇后之位简直就是水到渠成。 文世忠是老油条了,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就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揽功了,他已垂暮,自然知道善终的重要性。如今文家已是烈火油烹,若再加封,日后必功高镇主,为新帝所忌惮。所以,虽然众人都将他拥至前头,他也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除了容铮问他,他便一言不发,顶多时而附和两声。 第36节 虽然在场之人都是各怀心思,但也是一副君臣和合的情景。 这时就见江复匆匆进来,道:“殿下,找到了!” 容铮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拳头,但面色依旧如常,只听江复接着道:“虽然太子早有准备,但因……”他是个有血性的糙汉,虽不愿如此说一女子,却实在不耻,已经溜到嘴边的那声“贱人”硬压了下去,语气间却仍是不屑,“为了一个女人,误了大事,终归他输的不冤!” 在场众臣都恨不能将头埋到裤裆里,这事儿大家都听说了,这位二殿下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嫂,起兵也有一半儿就是为了她。不过这种事也就在肚子里评说一番过过瘾罢了,谁还敢拿出来摆到明面儿上?不是找死呢么! ~~~ 意秾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她睡得稀里糊涂,坐起身,视线所及是蝉翼纱的幔帐,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床边的矮几上点着羊角灯,她只觉得口舌干燥,张口唤彤鱼,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 听到里面的动静,守在外面的彤鱼立刻挑帘子进来,“姑娘醒了!” 丹鹭刚从厨房回来,见意秾醒了,喜得连道了几声“阿弥陀佛!”彤鱼给意秾倒了水,她就在一旁道:“姑娘可算是醒了,姑娘这场病来得凶险,”她是个憋不住话儿的,嘟了嘟嘴道:“姑娘在大梁时难得有场病,如今可是好,自从进了宫,便要三天两头的病上一场。连太医都说了,姑娘心结难解,若再这般下去,少不得要拖垮了身子。” 彤鱼倒是难得的没有骂丹鹭让她少说话,其实她们都知道意秾的病是心病,吃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还是得心情舒畅才是正理。好说歹说,劝意秾出去走一走。 扶着意秾在枫树下的藤椅上坐了,此时已近秋日,天高云淡,山风吹在身上有一种舒落之感。 这枫山离皇城不远,因山上遍植枫树而得名。虽为枫山,但枫山最有名的却不是枫树,而是断崖。都说造化神奇,传说枫山与普通山峰并无二致,但因枫山之神得罪了天帝,天帝大怒,命雷神将枫山当中劈成两半,一半抛至东海,另一半便留了下来。故而枫山的北侧是一面齐刷刷的断崖,寸草不生,而南侧则是枫林萧萧,待枫叶红时,半山如火一般。 秋阳的光芒并不炙热,意秾晒了会儿太阳,就见容铎从枫叶间走了过来,他穿了一裘白袍,看到她,脸上便掠上微微的笑意。 意秾没来由的便是一阵紧张,她甚至想立刻起身回房,但还是强自按捺住了。她的戒备表现的太过明显,容铎眼中的笑意便冷了几分,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下去,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的道:“怎么,那天晚上恶心到你了?” 意秾闻言果然浑身一个激灵,她有些惧怕他的碰触,挣扎着挥手要将他的手打开,但他手上用力,将她下巴捏得生疼,眼里也泛出了泪光,却是倔强着一言不发。 容铎逼上前两步,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你是不是在心底骂我卑鄙无耻呢?我若是真的卑鄙无耻,就该不顾你的身体把你给睡了!” “你说话!”容铎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整天半死不活的,不就是作给我看的么!怕我碰你?我又什么时候强迫过你了?” 意秾咬牙道:“你放开我!” 她的小口殷红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要蹂、躏,可惜说出来的话太过绝情,他缓缓道:“虽然那天咱们成亲的大典没有办成,但好歹也祭祀过宗庙了,”他另一只手覆上她胸前的柔软,在她耳畔喷着热气道:“我不过是这样摸你,你都不肯,是不是太绝情了?” 意秾的眼泪没忍住,倏地就流了出来,双手捏成拳头,恨恨的朝他打了过去,她身体虚弱的厉害,一张脸涨成红扑扑的颜色,突然捂着胸口猛地咳了起来。 容铎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等她安静下来了,才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是想要跟你好好说话的,但一看到你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若没准备好,我也不会逼你,你有什么就不能直接跟我说么?” 他顿了一下,道:“这座枫山上有一处温泉,对你的身子极有好处,日后你要常来这里泡一泡。” 此时山中寂静,唯有风吹枫叶簌簌响动,他忽然将头埋至她的发间,她未施粉黛,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长发也未挽髻,泼墨一般的倾泻下来。良久,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带着喑哑,“若是有一天我不能再护着你了,你会不会忘了我?” 你会不会忘了我? 数十年后,意秾仍记得这句话,却想不起他的模样了,她只记得那时火红的枫叶间,那片白色的袍角。 ~~~ 容铮站在山门外,面前是一片巨石林,那些巨石的排列似有规律,又似杂乱无章。 江复是最干不了需要耐心之事的,狠狠的啐了一口,道:“竟还摆了个巨石阵出来!依我看,就直接将这些破石头都敲碎了完事!” 一旁的谢通翻了个白眼,道:“江将军,这些巨石得个万八千斤的,想要都敲碎了,用什么敲?这座山本就奇特,那边是断崖,就只有这一侧能上山,若是过不了这巨石阵,多少人也白搭!” ☆、74|1.1|家 阵法在历年以来的战争中都是必要的存在,代有传书。 在战场上,阵法应用的好,以少胜多的例子多不胜数。江复自然也知道面前这个巨石阵只怕不简单,这里的巨石高度不等,但大部分都是两丈左右,最矮的也不会低于一丈,若是不能解阵,或对阵法了解不深的人走进去,只怕这一生就要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也不知道这巨石阵是什么人建造?这么巨大的石块的搬运,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不知搬这一块巨石需要多少劳力,只怕还要借助械具等外力。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江复眼中明显露出了惊骇之色,枫山北侧的断崖…… 那断崖如何得来无人知晓,世人相传的便只有一个牵强附会的神话传说,他想到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或许这些巨石就是从枫山北侧开采而来。如果果然如此,那么,这个巨石阵存在的时间一定不短了。怪不得历朝以来都会将这里封山。 而此时的谢通早就想到了一个人,他跟随容铮走南闯北,见识自然不少,上前对容铮道:“殿下,玄得大师博闻强记,对阵法也知之甚多,不如请玄得大师前来解阵。” 江复撇嘴笑道:“他一个释教的老和尚,会道家的阵法?哈哈哈哈!” 容铮淡淡道:“带五十弓箭手跟我进去,剩下的人在此地等候。”说着提步就进了巨石阵。 谢通还没反应过来,仍张大着嘴,一副惊愕的神情。江复反应比他快,点五十人随后跟了进去。 等谢通回过神儿来,也要急忙跟过去时,才进去不过两步,就已经看不见容铮和江复等人的身影了,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也不敢逞强,抹了把汗退了回来。 这些巨石的位置摆放玄妙,会让人有种巨石在悄然挪动位置的幻觉,江复是一眼不错的跟着容铮,他对阵法一窍不通,若跟丢了可就出不去了,其余五十人则是后一人牵前一人的弓箭,丝毫不敢放松精神。 容铮走的很稳,也很果断,迈出去的步伐就没有收回过,如此走了大约半个时辰,抬眼便见前方是一片枫林,视线陡然开阔,让人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就在这一瞬间,已有密密麻麻的箭镞射了过来。 饶是众人反应迅速,且一直拿盾牌抵挡着,也有六七人立即身亡。 容铮眯了眯眼睛,下令,“动手吧。” 江复早就在等这一句了,他带过来的人虽不多,却个个是一以抵十的精兵,且太子虽有准备,但因离宫时沈意秾病重,无法疾行,为了减小规模不易令人察觉,故而所带兵将也并不多。 江复“呸!”了一声,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大业之人,活该他死! ~~~ 檐下的气死风突然没来由的掉下来了一个,丹鹭跑过去拣起来,大惊小怪道:“别不是地动了吧!” 意秾闻言心中忽地就是一阵恐慌,心里似乎烧沸了一壶水,溢出来一些,灼得她疼痛难忍。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她似乎听到了厮杀及呐喊声,戾气冲天。她忙起身下地,因起的急了,她一不小心便崴了脚,彤鱼急忙冲过去扶住她,道:“姑娘,圣上吩咐了,说用完饭让你歇个午晌,这时候太阳光毒,让姑娘不要出去。” 是了,他让自己不要出去,他想让她蒙在鼓里。他向来喜欢如此,以为有他护着,所以就什么都不跟她说。 她顾不上脚疼,摆脱彤鱼,双手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她果然没听错,那厮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近的似乎就在眼前,她跑过去,远远就看见枫林间那个白色的身影。她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也或许是她不愿意承认,他的身影虽然模糊却早就十分强悍的印刻在了她的心里,以至于只是一个不甚清楚的背影,她也能一下子就认出他来。 不远处的一株枫树后,有一个人竟遥遥的朝她笑了笑,然后利落的搭弓、射箭,不带丝毫停顿的,那支箭飞速的向容铎射了过来。 就在这一霎那的时间里,她的脑海里竟然异常清晰的浮现出他对自己的好,那些她想要刻意忽略的细枝末节,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的扩大。 她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冲过去,要将他推开,她已经触到他的身体了,然而他快她一步的挥臂将她挡在了一边,然后她眼睁睁的看着那支箭从他的身侧擦肩而过,而另一支箭已经从背后射进了他的身体。 看他倒在她的怀里,她几乎不敢动一下,眼前模糊成一片,她伸手抹了一把,满脸都是泪水。 容铎的嘴角慢慢翘起,就像他们初见之时。 “好姑娘……” 他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表情,仍是他那悲天悯人一般的笑容。 这个世上,唯有如意最难。 因为你明明已经得到了先前一心想要的结果,等你得到了,却发现,你想要的并不是它。 不远处的容铮站在枫树下静静的看着他们,然后波澜不惊的挪开了眼睛,淡淡吩咐:“将这里的人都带回去。”言罢,连多余一丝一毫的视线也未扫向她。 江复拿好弓箭,走过去毫不留情的对意秾道:“是你害死了他,如果不是为了要将你挡开,他也不必非要承受背后射来的那一箭。我当着你的面射出的那一箭不过是虚晃罢了,背后那一箭才是要命的。”然后就意料之中的看到她哭得更厉害了。 他撇了撇嘴角,婆娘们都是一个样儿,哭有什么用,还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 意秾仍被安置在了宝福殿。 三个月来众人嘴里口口声声痛骂的逆首已得登大位,受朝臣三跪九叩之礼。 晚上,意秾躺在熟悉的床榻上,疲累的只觉得身体似有千金重,她却睡不着,睁着眼望着帐子顶,在枫山上江复的那句话几乎将她压垮,她从不敢去面对自己的内心,仿佛揭开了,便会看到血淋淋的伤口。容铎对她的感情,她即便刻意的漠视,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心里像是燃了一团火,还有一团理不清的丝线,她小心翼翼的穿过那团火,去理丝线,却被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 夜半时分,宝和殿。 容铮挣扎着从梦中醒来,他头痛欲裂,几欲发狂,随手抓过挂在床前的幔帐,狠狠掼在地上,挥掌将绣枕亦扫落在地。室内烛光微晃,他竭力压抑胸腔里那团几乎抑不住的燥气,强令自己坐在床榻之上,死死按住额角,郁声道:“来人!” 谢通早就听到里头动静了,只因先前没有容铮的吩咐他不敢进来,此时得令,急忙冲进来,一看容铮的脸色,就知道他头痛病又犯了,这病也不知是怎么来的,最近这一个月犯得越发频繁,发病时双目赤红,比那魔鬼还可怕。 他也是战战兢兢,好在也算有经验了,命人端了满满一大盆冰水进来,容铮将头整个扎进去,那刺骨的寒才能缓解一丝疼痛。 太医很快就到了,没有旁的法子,只能开些镇痛安神的方子,给他服用了。 折腾了两个时辰,将众人都谴下去了,他在床上重重躺下来,用手臂遮住眼。 因新帝登基,朝中要处理的大事繁缛,等空出手来,几位朝臣的谏议疏就呈了上来,国不可一日无君,正如后宫不可一日无后,立后乃当务之急。几位朝臣言辞咄咄,直言文家于朝廷有功,文氏女立为皇后再合适不过。之后附议之人不断跟上,虽文家并未出言,但其在背后的影响力由此可见。 容铮将那份奏疏留中不发。 八月未过,竟查出文世忠嫡长子文靖才与富商勾结,在运军粮时以次充好,引起众人不满,圣上仅作口头警告,并未处罚。 九月初十,又查出文世忠次子贪墨赈灾粮款,群臣哗然,圣上大怒,却仍念文家一片忠心,只略作惩处。 然而才过三日,文靖才与西戎达成密议,私贩军火之事就被曝了出来。圣上震怒,三桩罪齐发,文家十四岁以上男子尽数流放,女子没入官奴。文含芷亦自裁而亡。 文家被如此雷厉风行的铲除,除一些旧门阀世族恐牵连自身之外,其余众臣也都战战兢兢。 大虞历代君王就没有不想铲除文家的,文家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如一棵生长了百年的大树,它的根须早就已经渗透到大虞的每一寸土地上。文家军独立于大虞的军队之外,甚至能左右皇位继承,没有哪位君王会容忍身侧有这样一支势力的存在。 文世忠虽然老谋深算,但他的两子均不成器,文家之倒塌,早晚而已。 ☆、75|1.1|家 文家被连根拔起,容铮借此机会整肃,门阀世族均受到打压,又广开恩科,庶族士人崛起,为僵化的官场提供了新鲜血液。 如今后宫之中并没有妃嫔,只有两位太后,王太后被供奉在长安宫,她出不来,别人也进不去,不过一应饮食并不苛待,仍享太后尊荣。萧昭妃已回归家族,认祖归宗,改回原姓,如今要唤一声虞太后了。 虞太后得知文家之事,只是默然了片刻,文家虽与她有亲,但儿子与亲戚孰轻孰重根本就不用思量。如今文家已除,自己的儿子再不用被文家掣肘,她自然也是高兴的。 趁着秋高气爽,朝局稳固,便主动张罗着要在宫里办一场全蟹宴。遍邀世家贵女,及朝臣之女。 这次全蟹宴因何举办,众人心中都有分数,如今后位悬空,册封皇后自然要提上日程了。即便不能一下子就选出皇后来,册封几位妃嫔也是应当的。 如今宫里宫外几乎都在议论此事,宝福殿的宫人亦不例外。 捧高踩低也是人之常情,先前太子为帝时,大家都知道宝福殿里那位主子是大梁前来和亲的公主,将来要做皇后的,大家自然都是小心翼翼的奉承着。谁知世事无常,她皇后还没当上,皇帝就换人来做了。虽说先前大婚之时因叛乱最终没能成礼,但好歹她也算是先帝的人了,当今圣上要唤一声嫂嫂的。但圣上明显并未想将她归到太妃一类,先前还有传言,说圣上看上了自己的嫂嫂,只怕要行不、伦之事,但自她回宫,圣上就从未来过宝福殿,连问一声也不曾,哪里像是有私情的?如今就这般不上不下的摆在这里,她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也想寻个好出路,这宫里就要封后册妃了,大家心思活络起来也是正常。 丹鹭从外面进来,走到桂花树下就听有两个宫女在嚼舌根儿,丹鹭最是个沉不住气的,此时脾气一上来,立刻就冲过去,怒道:“这院子里的规矩都是谁教的?竟敢在背后讲究起主子来了!我看你们两个也不必在这里伺候了,拉出去打几板子才能长记性!” 本来丹鹭平时就厉害些,其中那个身形削瘦的宫女立时就抖了起来,但旁边那个个子高些、脸儿圆圆的宫女,名叫扫柳的,却不以为然的笑道:“我们不过是凑巧遇上,说了几句话儿罢了,咱们宫里规矩虽严,却也没说头碰头了都不能说句话儿啊。” 丹鹭冷冷的看着她,缓慢地道:“既只是凑巧遇上说两句话,怎么却话里话外的将主子挂在嘴边儿上?” 扫柳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道:“咱们都是伺候主子的,主子身子不好,咱们遇着了互道两句关心,丹鹭姐姐也要问罪么?” 丹鹭肚子里窝着一股气,却也能忍耐得住,装模作样的冷笑道:“扫柳,未入宫前与杜姑姑有亲,你入宫之后,杜姑姑便时常帮扶你,你倒好,顶着杜姑姑的名头到处狐假虎威,如今竟是连主子也不放在眼里了。既然你不知悔改,那么就直接将你交给杜姑姑发落就是了。” 扫柳心里这才有些发怵,但又一想,如今这些闲话也不只她一人在说,况且想要另谋出路的大有人在。屋里那个主子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这样一想,她倒也有了些底气。 第37节 找到杜尚宫,杜尚宫问清了缘由,她是不想得罪丹鹭的,毕竟丹鹭是意秾身边的大丫头,但她是在新帝即位后,好不容易又是求人又是疏通关系才挤进来的,之前她在尚仪局又没个可心的差事,到了这里,王尚宫的权柄交了一半给她,她不想将此事闹大,只想着压下来。 扫柳见杜尚宫帮她说话,下巴都抬高了几分。 杜尚宫是觉得,大梁来的那位公主好性儿,如今也不得圣上眷顾,即便她知道此事了,只怕也得跟自己一般想,压下去了事。 杜尚宫心里有了谱,便带着不服气的丹鹭和得意的扫柳,还有另一个宫女去见意秾了。 丹鹭本不想让意秾知道缘由的,毕竟那些话不中听,但杜尚宫已经垂着眼,平静的将事情复述了一遍,最后又道:“公主心善,扫柳这丫头平日里就是个闷嘴的葫芦,因为与鸣泉许久未见着了,这才说了两句。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公主身边的人要求严格,奴婢倒不好处置了,还请公主裁夺。” 这话说的就有意思了,说她身边的人要求严格,就是直指她苛刻了。 意秾笑了笑,对丹鹭道:“你可知错了?” 听得这话,扫柳心中更是一阵得意,杜尚宫也松了口气,果然如此。 丹鹭低着头不说话,彤鱼拉了拉她的袖子。 意秾又道:“杜尚宫事忙,平日里也少顾及到这些小事儿,你又何必去劳烦她,既然这两个宫女犯了口舌,在咱们自己的院子里,你便命人掌嘴也就是了。” 丹鹭这回反应倒快,立刻道:“是,奴婢知错了。” 杜尚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位公主竟然这般厉害,她就是负责调、教这些宫人的,公主却说她“少顾及到这些小事儿”,就是明明白白的凌空给她一巴掌了。 等她们出去后,丹鹭才嘟着嘴抱怨道:“姑娘就这么算了?” 意秾叹了口气,道:“不然还能怎样?” 想起容铮,她心里就是一阵发酸。曾经无比想要在一起的两个人,如今就处在一片天地之中,却也不会互相问候一声。 她与容铮两人都有心结,却谁也不想主动试着去解开它。 意秾有些懒懒的,望着窗外的桂花树发呆。用过午饭,她又填了张墨兰图,伸了伸胳膊,想去歇一会儿时,便见吟香含笑走了进来。 吟香是虞太后身边得用的大宫女,她对意秾笑道:“奴婢是奉太后娘娘的懿旨来的,太后娘娘后日要在宫里办全蟹宴,想请公主过去问一问,可有想要邀请的人。” 虞太后亲自命人来请,意秾不可能不过去。 如今虞太后是住在宜寿宫,意秾一进门便瞧见虞太后身边坐着两个姑娘,一个穿着淡雅的翠绿裙子,另一个则是穿着银红色襦裙。 虞太后让意秾坐下,先笑道:“这两个是我娘家的侄女,舒岚、舒月,给你们嫂嫂见礼。” 虞太后正经的娘家是前朝皇室,除了她,再没剩下别人,如今邺城中的虞家,当年只是一偏支罢了,而虞太后特意说那是她的娘家,自然就是提携之意了。 虞舒岚十分有礼,温文笑了笑,而虞舒月则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意秾大声道:“啊!你不是大公主那个表妹么?” 意秾笑了笑,并没有说话。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太后叫她过来是为了什么,她大约已经猜出来了。 虞家有三个姑娘,虞大姐儿已经定了人家,虞三姐儿今年只有十二岁,年纪还小些,虞二姐儿虞舒岚的年纪却是正好。 果然,说了两句闲话儿,虞太后便对意秾笑道:“我要办全蟹宴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你是铮儿的嫂嫂,咱们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可瞒着你的,我是想着铮儿不小了,这后宫却是一个贴心服侍的人也没有,便想着借此机会选几人入宫,也就算是充盈后宫了,日后诞育子嗣,开枝散叶才好。你有没有推荐的人选?后日便一并邀请了来。也不拘家世门第,只要人品好就行,实在门第低些的,便先封个美人也没什么。” 虞舒岚闻言脸上便有些羞红,好在还能稳得住。 太后看着意秾,只等她开口。 这时就见容铮从外面走了进来,自枫山回来之后,意秾就再没有见过他了,而当时在枫山时,她也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沉稳,眉头习惯性的蹙着,身上穿着宝蓝色团龙纹常服,如果说之前看到他,会感慨于他俊朗的容貌,此时却是慑于他堆积而出的威势了。 他给太后见了礼,目光落在意秾身上,然后便平静的移开了,“母后方才在说什么?” 容铮这段时间忙得连吃饭睡觉都离不开书房,太后也是许久没见着儿子了,此时心情正好,笑吟吟的道:“我老了,也没什么用了,只怕过几年没了,连孙子也抱不上。就盼你册立了妃嫔,我也好有个指望。” 意秾低着头,手藏在袖子里,用力的握着双手,才能稳定下来。 容铮道:“母后青春鼎盛,怎么能说老了?” 太后笑道:“你也不用哄我开心,岁数到了,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这身子是大不如前了。”说着又转向意秾道:“听说你近来身子也不大舒爽,还是得好生将养着才是,年纪轻轻的别落下一身病来。如今可好些了?” 意秾下意识的瞟了容铮一眼,见他目光淡淡的落在她身上,两个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意秾轻声道:“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我命人去叫你过来时,还担心着,怕累着你。”太后笑了笑,“你可有合适推荐的人选?日后铮儿册封了皇后,与你便是妯娌,你们相处的好,也是我的福气。” 意秾心中发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只是我一时倒也没想起谁来,我回去好好想想,等想到了再来回禀太后娘娘。” 太后见她听懂了,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仍笑着道:“你是个好孩子。” 容铮沉着脸,看着意秾,似笑非笑的道:“多谢嫂嫂。” ☆、76|1.1|家 意秾惊讶的抬头,往容铮看去,容铮也正在看着她,两人的视线相触,容铮就淡淡的移开了。 人就是这般奇怪,以前意秾还常拿自己是容铮未来的嫂嫂为由拒绝他,如今听他真的唤了这一句,她差点儿没哭出来。 她迅速的低下头,只看见容铮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来。 太后心中也有些惆怅,她最初就不看好意秾,觉得意秾还是太过和软了些,行事手段也差了些,无论是作王府后宅的主母,还是为一国之皇后,都差了气势。但因容铮那么喜欢,她还是愿意尝试着去接受意秾。但谁知世事无常,意秾会弃了容铮而选择太子呢?无论如今如何,她也都不太可能同意意秾做她的儿媳妇了。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怎么想的,因为有文家在前,只怕他是不会愿意再娶高门贵女为后了,她又想提拔虞家,虞家空有个还算高的地位,在朝中却没有实权,倒也合适。 她笑着对容铮道:“你这两个表妹,你小时候还见过的,舒岚温婉可人,小时候你还抱过她呢。你可还记得?” 太后一是打趣,二也是想试探下容铮的心思,虞舒岚脸唰地就红了,虽然太后说的抱她,还是在她襁褓之时,但是……她偷偷瞄了一眼容铮,脸就越发红了。 容铮淡淡地道:“记得。母后若是喜欢,就让她们常进宫来陪陪母后。” 他面上虽然冷淡,但太后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要留他和意秾吃了冰碗子再走,意秾静静坐在一旁,此时才终于有机会上前道:“多谢娘娘,只是太医嘱咐过了,如今药还没停,不能吃凉物,愧对了娘娘的一片心意。” 太后遗憾道:“冯尚宫的手艺是极好的,尤其是做冰碗子,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等日后你的身子好利索了,再过来吃,我让冯尚宫单独给你做。” 意秾又道了谢,头一直低着,转身时也没敢再看容铮,几乎逃也似的走了。 太后让虞二姐儿和虞三姐儿也下去,才对容铮道:“人与人之间的缘份都是有定数的,强求不来,你也该放手了,否则难受的还是你自己。我看意秾这孩子是个明白的,你若真心为她好,不如就封她为太妃,这一生在宫里好生的供奉着,也不算亏待了她。或者将她送回大梁去,让她与家人团聚,也全了她一片孝心。” 这番话她想过几遭了,也认真分析过,觉得不管是对意秾还是对容铮都是好的。 容铮道:“母后不必操心这些。至于选妃,母后选中了就是了,不用知会我。” 意秾回到宝福殿已经是日落时分了,她用过饭,沐浴之后,又练了会儿字,便早早上、床了。她最近觉极轻,眠浅的不像话,只要稍有动静就能醒来,入睡也困难,她总要早早就躺在床上,强行逼、迫自己闭眼,也要过个两三个时辰才能睡着。 如今天气热,正是和暖风轻的时候,四面的槛窗都开着,伺候的宫人将湘妃帘放下,只留了道缝儿,有风慵慵的自竹篾儿间溜进来。轻轻拂动透明的蝉翼纱幔帐。 容铮坐在离她床榻不远的桌子旁喝茶。 她睡觉时只穿了件烟粉色的软缎小衣,胳膊贪凉的放在外面,露出一截嫩藕般莹白的手臂。 他眯了眯眼睛,突然站起身,走到她床边,轻轻将她一只手挪开一些,才看清她两手合握的是一枚玉鹅。 他双拳骤然握紧,在豫西长廊时,虽然他常写信给意秾,但却止不住想念,尤其是到了晚上,对她的想念简直到了不能解脱的地步。那只玉鹅就是他抽时间一刀一刀雕刻的。 他在意秾床前只站了片刻,就转身走了。 意秾一觉睡到了天亮,她从床上坐起来,唤彤鱼和丹鹭进来伺候她梳洗。彤鱼先端了温茶来服侍她漱口,又换了衣裳。用过饭后,意秾便听从太医之前的建议,带着青鹅到园子里去逛。 宝福殿后面正对着珠玉亭,珠玉亭的西侧有一座小小的人工瀑布,为防水滴溅到人的身上,便在珠玉亭西侧立了一面琉璃影壁,瀑布的水滴溅落下来,就如同落玉盘的大珠小珠一般。珠玉亭便由此而得名。 亭子东侧是一片竹林,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才坐了一会儿,就听见竹林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声音中带了哭腔,“圣上他昨夜……他怎么能?一会儿咱们回去,怕是就能听见赏封了。” 意秾一下子就听出这是虞舒岚的声音,她声音温婉,带着点儿江南水乡的感觉。 另一个声音却是陪着虞家两位姑娘进宫来的黄嬷嬷,她是教养嬷嬷,言语间带着些严厉,“二姐儿怎么可以这般想,莫说是圣上,便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有个三妻四妾不也是极平常的么?二姐儿是个聪明的姑娘,进宫之前老太太的话二姐儿可还记得?咱们家虽也姓虞,可是跟太后娘娘那可是离着十万八千里呢!如今太后娘娘念着根本,记起咱们来,这就是天大的恩典。太后娘娘也是念着这个姓儿,才想要立二姐儿为皇后,不然这芳名远扬的世家贵女多了去了,又怎么会落到二姐儿的头上。” 她言语间处处都是“咱们”,显然是将自己也当成虞家人了,教训起姑娘来竟是一点儿不留脸面。 虞舒岚也不敢哭了,只抽噎着,“我知道,可是那两个……那两个不过是贱婢罢了,圣上竟一点儿也不挑拣。我心里……我心里还是难受的慌。” 黄嬷嬷听她这么说,便更加严厉的道:“二姐儿可知道为主母最紧要的什么?是容人。别说二姐儿如今还不是皇后,即便已经成了皇后了,圣上纳了个把妃嫔,皇后也只有高兴的,半分不悦都不能有。如今二姐儿就委屈起来,日后圣上三宫六院,二姐儿岂不是要天天拿眼泪还洗脸了。若果然如此,二姐儿说句话,我回去就替二姐儿禀了老太太知道,赶紧给二姐儿定了人家,就不要入宫了。” 虞舒岚吓了一跳,“嬷嬷?”她那哭腔更压下了去,赶忙道:“嬷嬷,我再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求嬷嬷别跟老祖宗说。” 黄嬷嬷的声音这才和缓了些,道:“你可知道那两个贱婢是什么人?是当初陪着大梁那位和亲的公主一起过来的,后来前太子将她们二人转赠给了圣上,她们两个这身份也不寻常,二姐儿可千万不要惹上去。” 虞舒岚已经将自己带入到皇后这个身份中去了,说不嫉妒绝对是假的,却也不敢再说什么,黄嬷嬷又宽慰了她几句,两人这才离开了。 青鹅见她们走远了,才小心翼翼的对意秾道:“姑娘?”青鹅本是容铮命她来伺候意秾的,但是跟意秾在一起这么久了,她在心里已经把意秾当作了自己的主子。容铮和意秾两人的事她都看在眼里,造化弄人,谁能想到这两人之间最后竟会变成这样。 意秾只嗯了一声,望着琉璃影壁,水珠滚落其上,如明珠碎玉,又倏地不见了,快得让人抓不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意秾才感觉到竹林里吹过来的风带着股凉意,她扶着青鹅站起来,觉得脚有些发麻。青鹅看着自家主子,心里也有些发酸,如今看意秾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琉璃人,剔透美好,却易碎。青鹅生怕自己手上力道过大,她就会不见的似的。 “姑娘,要不姑娘就跟圣上好好谈谈吧,”青鹅道:“有什么话说开了也就好了,总比都憋在心里强。” 意秾望着这片竹林,心里酸涩的要命,她不是不想找容铮说开了,她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知道他和容铎只有一人能活,但若是让她轻易就接受这样的结果,她还是做不到。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底在听到容铮收用了玉坠、玉翅时心里的那股不自在,道:“玉坠和玉翅是从我这里出去的,如今她们得了册封,我也该准备些贺礼,一会儿回去后,你到我的首饰匣子里挑拣两副头面,给她们送去。” 青鹅闻言仔细的打谅了一回意秾,想从她眼底看到伤心或生气的情绪,却无功而返了。她这才深深的叹息了一声,这两人都是善于自我折磨的,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也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痛处。 两人才出了珠玉亭,下台阶的时候却见有人立在竹林边上,绛袍博带,一个错眼便隐匿在竹林的阴影里。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神情淡漠,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意秾朝他福了福身,命青鹅拿着披风,便转身走了。 回到宝福殿,意秾进内殿去了,青鹅则奉命打开妆奁匣子挑首饰,彤鱼看见了,上前诧异的问道:“姑娘让你挑的?这是要赏谁?”她没想明白,有意逗逗青鹅,便噗地一笑,道:“别不是你想要嫁人,姑娘要赏你的吧!” 青鹅心里也不得劲儿,闻言也只是啐了她一口,精神不大好的道:“圣上不是册封了玉坠和玉翅么,姑娘说她们是从咱们这里出去的,好歹也该送些东西过去。” 彤鱼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圣上什么时候册封的?我怎么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青鹅也诧异了,“难道还没册封呢?”她跟姑娘一直在珠玉亭,而圣上收用玉坠与玉翅既然是昨天晚上的事,那么今天早晨也就该下旨意了,可到现在,她们都回来了,竟还没有消息呢!她心里“咚咚咚!”一阵跳,别不是虞二姐儿和那个黄嬷嬷瞎编排的吧,故意要让姑娘听见? “你确定没这样的事儿?”青鹅又问了一遍。 彤鱼道:“如果圣上真的册封了玉坠和玉翅,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别不是烧昏头了吧?” 青鹅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彤鱼那后半句话,立刻双手合什,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这件事最好是虞二姐瞎说的,她心里还是希望容铮和意秾能和好的。 ☆、77|1.1|家 彤鱼和青鹅两人提心吊胆,一直到了傍晚,也没见有什么消息传来,两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太后特意将全蟹宴设在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大虞的风俗与大梁稍有不同,在中秋节之前,百姓早就争相前往酒楼买新酒了,到了八月十五的中午,酒楼已家家无酒,拽下望子了。 第38节 这一日,人们也讲究吃螃蟹、水果,新鲜的石榴、梨、枣、栗、蜜桔等也都上了市。到了晚上,百姓纷纷登楼赏月,饮酒高歌,皇城之中更是丝竹、笙竽之声不绝。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到了月升高空时,邺城全城的百姓,不论贫富,凡是到了十二三岁,都要登高楼或者在庭院中,烧香拜月。郎君们祈愿自己榜上有名,飞黄腾达;小娘子们则是许愿自己貌美如嫦娥,嫁得贵婿。 八月十五是全家团圆之日,太后也不想耽误了旁人家团圆,故而将宴请设在了中午。 中秋赏桂早就成为了一种习俗,但宫中早些年虽也移种了些桂树,也不知是不是水土的原因,活下来的并不多,只有宝福殿里的那株长势最好,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早已长得高大茂盛。桂子飘香,远远都能闻着香味儿。 太后便亲自跟意秾说了,要将宴请设在宝福殿中,一应招待安排都有尚宫们打点操持,倒也不用意秾费心。 意秾原本并不想凑这个热闹,但太后说让她也帮着相看人,她微微苦笑,却也只能应下。 来的小娘子们都知道太后是什么打算,言谈举止都刻意端着淑女的风范,只有虞家三姐妹地位不同,是与太后坐在一起的。 小姑娘们的游戏也就是那几样,又有太后瞧着,投壶、双陆这些就不大适合玩儿了,于是便拟了题目作诗,又作了回画儿,再交由太后点评。 太后是前朝公主,琴棋书画这些都是自小就学的,太后便含笑点了头三甲出来。 意秾一直坐在太后身侧,除非太后问到她,不然便不言语。意秾刚开始时还一直在四处打谅,也命宫人替她瞧着,若是见到了大公主前来,便来告知她。 意秾之前听说了容锦的事,知道她没事了,如今住在西平公府,听说她身子也差不多好利落了,却一直没见到她,今日这样的场合,她竟然也没来。 意秾思虑了一遭,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想着如今有容铮和太后护着,她又是在许季玉身边,总该是好好的才对。 就在意秾一愣神儿的功夫,便见一个穿着妃色褙子的贵妇指着意秾对太后笑道:“早就听说前太子身边有位极美的美人儿,差点儿就被人夸到了天上去,我还一直好奇倒底是什么样的天仙呢,今儿才算是见着了!” 这番话甫一落地,在殿里陪太后说笑的几位夫人都立时住了口,一时间满殿一丝声音也没有了。 如今众人在提起容铎时都只是唤一声前太子,并不敢称先帝。 不过她这番话明摆着是冲意秾来的,着实不客气。 青鹅附在意秾耳旁轻声道:“这位是虞夫人。”是虞家三姐妹的生母。 这位虞夫人在邺城也算是极有名气的,她出身不高,运气却好,在虞家最落魄的时候嫁了进来,之后生了一子三女,虞家也慢慢的崛起。如今又有太后的提拔,她已经成了一品侯夫人了。 不过这世间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在她名不见经传甚至落魄之时,能待人和善,言行也值得人夸赞,一旦骤然富贵起来,性子就全然变了,几乎是天翻地覆的差别。 如今她看旁人皆不及她,语气自然也就不那么好听。 太后闻言便微皱了眉,虞夫人嘴里的那句“美人儿”显然不中太后的意了,意秾是前来和亲的公主,身份足重,虽然意秾与容铎大婚仪未能完成,却也算得上是容铎正经的妻了。只不过如今容铮不肯封意秾为太妃,这称呼叫起来便有些尴尬,所以大家才仍唤她一声公主的。但虞夫人的这一句“美人儿”就将意秾贬得连个没名份的侍妾也不如了。 太后活到这个岁数了,将近半生的时间都是在宫里度过的,这些妇人心中那点儿打算她又如何不知?心里明白虞夫人这是不知道从哪听说容铮对意秾的心思了,她这是在给自己的闺女撑腰子呢。太后脸上不太好看,大家也没人敢上前凑话儿。 虞夫人方才一进来,在这么多花朵儿样的小姑娘堆里,头一个就瞧见了意秾,长得那么扎眼,她立刻就在心里送了意秾三个字:狐狸精! 虞夫人不等太后出言,便接着道:“前儿我听说了桩新文儿,早就想讲给娘娘听一听。我娘家兄弟,别看人长得老实,其实是个极能干的,常说什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段儿还去了大梁一回。这桩新文儿就是他跟我说起的。”虞夫人眼睛亮晶晶的,瞟了意秾一眼,道:“听说是大梁吏部侍郎吴大人家里,那位大人可不一般,年方四十便从白身到担了侍郎一职,只可惜生的儿子都不成器。大儿子还好些,长到十八岁上,便娶了房媳妇,谁知那媳妇是个不安份的,整日里打扮得妖妖娆娆,四处勾搭人。旁人没勾搭上,竟将自己的小叔钓上手了。这位吴二郎年方十五,房里只有两个通房,哪里见识过这等风、骚的妇人,竟一头扎了进去,迷上了这位嫂嫂。这媳妇也当真有能耐,最后怀了身孕,竟不知倒底是这兄弟俩谁的种!娘娘你说可不可笑?好在这位吴大人还算是明理的,等这媳妇生下孩子,便将她送去庄子上,后来悄悄的整治死了。他倒是不想让人知道这家丑的,可惜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如今生生的成了众人嘴里的笑谈了!” 她说完之后捂着嘴笑了两声,发觉并没有人跟随她一起笑,这才逐渐察觉不对劲儿,慢慢尴尬起来。 整个大殿里静的,连根针落地上都能听得见。 太后的脸色已然黑了下来,转头对虞舒岚道:“你母亲怕是得了癔症了,胡言乱语的惹人笑话,你这就陪着你母亲先回家去吧。” 虞夫人犹未缓过神儿来,她不过是想借这番话敲打一下沈意秾罢了,怎么竟会惹得太后发怒呢? 虞舒岚本想跟太后求情,但一看太后那脸色,就知道求情只怕也不成,心里暗道:亲娘害我!只得赶紧跟黄嬷嬷一边一个硬扶着虞夫人出去了。 黄嬷嬷心里大骂虞夫人,已经想着回去要怎么跟老太太告状了。二姐儿这皇后之位要是毁在虞夫人手里,老太太都能做主休了她! 等她们走了,旁边几位夫人才又打着精神凑趣儿,太后阴沉的脸色这才渐渐好看起来。她看了意秾一眼,见意秾紧紧握着双手,抿着唇,可还是抑制不住身子微微颤抖。 有了虞夫人这么一桩子事儿,太后的好心情早就没了,等宴席散了,便将意秾叫了过去。 太后生气,是因为虞夫人那番话明显是将她儿子也比方进去了,她自然是不爱听的。不过虞夫人这些话也确实能敲打意秾,至少她也该认清如今她跟铮儿的身份之别了。 太后留意秾在宜寿宫用晚饭,用完之后方撤了桌子,就见容铮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像是从书房匆匆而来,连朝服都没换,眉头紧锁着,整个人显得阴郁之气颇重。他给太后请了安,盯着意秾看了一会儿,才对太后道:“母后叫我来有事?” 太后看了意秾一眼,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意秾今日是被虞夫人那番话击溃了,但要绝了意秾的心思,她还得再加把力气,彻底将意秾击倒。 太后笑了笑道:“我是今天中午命人去叫你来的吧,如今都入夜了你才来问我有没有事?” 容铮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她顿时一个激灵,她这个儿子耳朵灵着呢,心思又深沉,真惹怒了他,谁也担不起后果。她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原本是看好虞家的二丫头的,但她生母教养不足,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女儿都是由母亲一手教养起来的,我是担心她跟她亲娘一个样儿。我想再考虑考虑立后的事,你可有什么意见?” 容铮道:“儿子听母后的,立后之事便先延缓。” 太后笑道:“这皇后可以先不册立,不过倒是可以先册封几位妃嫔,我今日倒是看中了几位姑娘,王台甫家的嫡三女,性格也好,长相又出众,还有谢家的长女……” 容铮道:“如何册封,全凭母后做主。” 太后知道他的心思根本就没在这上头,又看了意秾一眼,缓缓道:“那两个你要是喜欢,便也一并册封了吧,她们两个身份不高,封妃也不大合适。” 意秾之前在大殿中听得虞夫人那番话时,脑中当时就是“嗡!”的一声,她并不是没有羞耻心的,那样的话,明明白白的指向她,直戳她心底最难堪的地方。她当时嗓子一甜,幸而青鹅及时递上一盏茶压了下去,否则她只怕当场就能呕出一口血来。 如今她只觉得四肢都不是她自己的了,木木胀胀的,她好像听到太后说什么了,又好像没听清,恍恍惚惚,缩在椅子里。 然后就听容铮淡淡道:“将她们两个封为贵人吧。” ☆、78|议归程 太后道:“也可,与她们两人的身份也适当……”又看了看意秾,对容铮道:“天色晚了,不如你送一送意秾吧。” 容铮道:“儿子还有事没处理,我让高成送她。” 意秾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的身,给太后和容铮福了一礼,转身出去时,只觉得脚下发虚,似踩在了棉花团儿上一般。 下阶陛时,高成抱着拂尘,“哎哟!”一声,道:“公主您可小心着点儿,这台阶高着呢!” 这一声儿不小,太后听见了,都跟着心揪了一下。容铮平静的站起身,跟太后道了辞,转身走了。 他从宜寿宫出来,夜幕笼罩下的皇城,静谧而又广阔。白天时不觉得,到了夜里才感觉出了秋意来,露水浓重,雾气悬浮在半空中,如笼着一层细纱。 出了直阳门,西侧是一条小河,水面上有许多宫人们放的红羊皮小水灯,数百十盏,浮满水面,烂如繁星。 谢通见容铮盯着小水灯看,倒想起在大梁时的事情来,便试探着上前道:“圣上若是想放一盏,奴婢这就命人去准备。” 容铮淡漠地道:“不必。”就提步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意秾回到宝福殿,当晚就发起了高烧,额头滚烫,意识模糊不清,有时竟连糊话都说了出来。彤鱼和丹鹭几个都吓坏了,连夜去请太医,太医掌脉、开方子,药煎好了端来,却叫不醒她。 意秾并不张嘴,彤鱼等人强喂她亦不可,就算勉强送入她嘴中,也是多半又流了出来,她齿关闭得紧,只有极少一部分汤水能入腹中。她越发虚弱,总是昏睡着,似是连求生的*也没有了。 彤鱼几个轮流守着意秾,用湿帕子给她擦拭身体,以期能降降热度。 到了第三天头上,意秾的烧仍没有退的迹象。丹鹭心里着急,到她值夜时,她一面帮意秾擦拭,一面带着哭腔不停的念叨,也不知她是从哪学来的一段经文,当人无能为力的时候,寄托于神祈总还有些希望。 意秾迷迷糊糊听她念的像是《金刚经》,想跟她说自己没事儿,让她不用担心,却睁不开眼睛,也发不出声音。渐渐地,就没了丹鹭的声息,似是睡着了。意秾头脑沉沉,朦胧中有人将她抱了起来,他身上凉凉的,还沾着夜里的湿气,冰凉的带着股淡淡的龙涎香的味儿。意秾脑子里转不过来,只觉得这凉意让她很舒服,她便将头窝进了他的怀里。 接着她便被放进了浴桶中,有人解了她的衣裳,过一会儿有个粗砺的手掌给她洗脸和身子,他像是没什么经验,手上力度不小,蹭疼了她,她皱着眉不自在的动了动,那人的手上却没停,手指踫到她的私、处,也轻轻的蹭了蹭。 洗完澡,她又被抱回床上,她身子缩成一团儿,迷糊间又要睡过去,那人却捏住她的下巴,强行令她张开嘴,将药给她灌了进去。意秾被呛得咳了起来,咳出了眼泪,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头枕在软枕上,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 哭到后来就进入到了梦境中,梦里有虞夫人的话,有太后的暗示,也有容铮冷漠的神情,到最后,就是大片大片红似火的枫林。 意秾整整烧了五日,她浑身都酸疼得厉害,头尤其的疼,这些天都是昏昏沉沉的过来的,她也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 她精神恢复了些,玉坠和玉翅就过来了。 宫人进来禀报时,丹鹭立时就嘟起了嘴,翻了个白眼道:“姑娘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能为了她们劳神?如今她们两个才被封了贵人,就开始四处蹦跶,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不就是个贵人,也值当这么显摆!” 意秾坐起来,看了丹鹭一眼,道:“不管以前如何,如今她们两个都已经是主子了。” 丹鹭嗫嚅道:“奴婢知道了。” 玉坠和玉翅如今是今非昔比,贵人的位份虽然不高,但因现在后宫之中除了她们二人,尚未有其他册封,她们两个便占了独一份的尊荣。 玉翅还好些,玉坠就是明显的有些得意过头儿了。意秾让她们二人坐了,玉坠便笑道:“公主看着清减了许多,还是该多补补身子的好。前几日听说公主病了,我们还担心的不得了,又怕扰了公主休养,只等如今公主好了,这才敢来瞧一瞧。” 意秾对这两人一直没什么好感,不过她们两个一直钻营,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意秾只道了一句:“多谢关心。”便命人拿了两副赤金嵌宝的头面出来,赏了她们二人一人一副。 见意秾淡淡的,玉坠满肚子的话就噎在了喉咙里,咽不回去也吐不出来,难受得厉害。她耳根子有些发热,她如今就是再有脸面,也改变不了她是从意秾这里出去的事实。即便她成了贵人了,意秾也能赏她。 玉坠想到她伺候容铮的那天晚上,她听说了容铮有头痛病,她和玉翅就是趁着容铮头痛发作时进去的,那时他双目赤红,也不知道看没看清他身下的人是谁。之后她们二人还战战兢兢了几天,如今她们两个得了这贵人的位份,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的尊荣是建立在没有根基的塔尖上的,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下来。 意秾也不在乎玉坠和玉翅的小心思,赏完头面,便送客了。她靠着引枕,头仍嘶嘶的疼,想捋一捋这几天都做了什么梦,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想不起来了。 午后,意秾躺在床上时,有小宫女进来传话,说是大公主进宫来了。 这差不多是这些日子以来,意秾在回宫之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容锦先去见了太后,然后便来了宝福殿。容锦的身材比以前丰腴了些,肤光如玉,两颊含笑,一进来便拉着意秾道:“我早就想进来看你了,你过得好不好?” 意秾病了这一场,如今瘦得都要脱了相,哪里还能好。不过她见着容锦心里高兴,也不愿意说那些伤怀的事,便也笑道:“一看你就是过得极好的,比以前胖了不少。” 意秾话里没别的意思,容锦却一下子就红了脸,忸怩道:“你也知道啦!”说完又恨恨道:“都怪许季玉!若不是他……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如今都不敢出门见人!我的脸都让他给我丢净了,二弟还亲自揍了他一顿,二弟就是心软,下手那么轻,他皮又厚,哪里能打得坏他!” 意秾惊讶的看着容锦,目光渐渐落在了她的小腹上,虽然还不大明显,却也能看出隆起了。只是,这不是好事儿么?至于要打许季玉一顿么? 容锦也明白意秾在疑惑什么,她虽然羞臊,但她可比一般的姑娘大胆多了,红着脸,咬牙切齿的道:“那时……那时我们还没成亲呢!他趁我中了毒,打不过他,他就趁人之危……后来还是发现有了身孕,我们才拜了堂,也没敢大办,偷偷摸摸,跟见不得人似的!” 容锦摸着肚子,“幸好我那时身上的毒性已经解的差不多了,每天也只是喝着些温补的药,如今三个多月了,太医也看了说孩子很健康,我这才放下了心。” 意秾看着容锦眼底都溢着笑意,心里觉得温温柔柔的,日影从烟粉色的纱帘里筛进来,将室内笼罩起一层光晕,如织就的一个美好的梦。 等容锦走后,意秾将伺候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却单独将绿蚁留了下来。绿蚁性子沉稳,平日里虽不大爱说话,有事儿也不爱往前凑,但却是个心思极清明的。 意秾将一枚银质刻着伏虎纹样的令牌拿出来,放到绿蚁手上,道:“这是离开大梁之前,季恒赠与我的。我会找大公主帮忙,让你出宫一趟,你将这枚令牌交到宣外使陆辞的手里。剩下的事情,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79|凝噎泪 陆辞是宣和二年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他家世普通,可以说是寒门子弟,家中世代为医,有医馆和药铺。他中了探花之后,宣和帝并未立即委他以实职,他也没有想办法去吏部挂名,而是沉寂了两年。直到第三年的大朝会上,他以一己之力舌辩诸多外邦来使,才令人又记起了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他年少有为,就在众人都以为他会走翰林之路,以期最后入阁时,他竟自动请旨前往大虞,担任了朝臣避都避不及的宣外使。 这并不是什么好职务。 没什么油水不说,常年离家在外,且有生命之忧。 大梁与大虞两国和平则罢,但凡有冲突产生,宣和帝首先问责的便是宣外使,若横生战事,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意秾并未见过陆辞,却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或许是因为季恒信任他,也或许是因为他的那些事迹,让意秾觉得他是个清正且无畏之人。 她初时是想请容锦帮忙带绿蚁出宫,她也并未告诉容锦实情,只说沈衍之在大虞盘下的铺子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容锦竟直接将她的令牌交给了意秾。 第39节 意秾早起仍照常前往宜寿宫,给太后请安之后,也不多待就回去了。出直阳门时,发现容铮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岁月就像一把锋厉的刀,有些人被磨砺成了再无棱角的圆石,有的人却越发凌厉,带着巍巍如山的气势,他沉凝冷静的站在那里,耀眼的,仿佛万籁俱寂,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一般。 意秾眼角微微湿润,身子不由的轻微颤抖,时至今日,她再见到他时,仍会心跳如狂,他就像是一盏带毒的美酒,明知道会让她万劫不复,她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吸引。 意秾别过头,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低声对绿蚁道:“咱们走吧。” “公主!”虞舒岚突然从容铮身后走出来,急急的唤了意秾一声,她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容铮,她咬了咬唇,对意秾俯身福了一礼。 她有些尴尬,像是难以说出口似的,脸上泛红,道:“那天……那天都是我娘不好,公主大人大量,我替我娘给你赔罪了。其实,其实我娘没有讽刺公主的意思,她也是无心之过。” 意秾平静地道:“既然没有讽刺我的意思,又何必来跟我道歉?” 虞舒岚一怔,她特意选择当着容铮的面对意秾道歉,一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懂事知理,二来在容铮面前,她不觉得意秾会不给她面子,即便意秾不想原谅,当着容铮的面,意秾也不能显得太过刻薄。 但她没想到意秾会这么平静,并且连一个大度的姿态都不愿意假装。 虞舒岚双目盈动,像是噙了泪,含着嗔意瞥了容铮一眼,带着十分的委屈,又对意秾道:“都是我娘的错,我娘也只是好拣些趣文儿来说罢了,实在没有针对公主的意思,公主既行的端坐的正,又何必觉得是借故诬构了你呢?我娘如今被太后娘娘责罚,不许进宫来,我娘心里也屈妄的很,哭了好几场了。公主何必再揪着不放?” 意秾实在没心思跟她纠缠,淡淡道:“虞姑娘心中委屈,还是找太后娘娘去申诉吧。”说着就转身欲走。 虞舒岚在身后急道:“虽说是我娘说话未思虑周全,又何必要牵连到我父兄头上?” 意秾停下脚步,皱着眉道:“牵连你父兄?” 虞舒岚死死捏着手里的帕子,上前两步,凑到意秾身边,压低了声音道:“要不是你这个贱人,我父兄怎么会被调任?定然是你去找太后娘娘上眼药儿了,才惹得太后娘娘生气。我娘说的哪句话不对?你不过就是个不安份的贱人罢了,与前太子和亲,却又要勾引圣上,骂你淫、贱都是给你留脸了!” 她说完就迅速的回首看向容铮,面上仍然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回过头来看意秾时,又换上了挑衅的笑容。 意秾忽然扬手,一个巴掌就打在了虞舒岚的脸上,“是谁将你的父兄调任的,你该去问问你身后的那个人。” 也不顾虞舒岚几乎傻了的表情,由绿蚁扶着就转身走了。 直到不见了他的身影,意秾才支撑不住了,全身的力气像是都被抽空了一般,脸色发白,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她方才就浑身发抖,只是死命的抑制着,即便她再不堪,她也不想在他们面前倒下去。 回到宝福殿,熬到了将入夜时,东西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彤鱼、丹鹭和绿蚁每人都只带了贴身的细软,其它的吃食等陆辞都已安排妥当了。 入秋时令,夜幕降下时已有了些微凉意,各宫殿都掌了灯,在这深阙的上空笼罩着绵软如纱的细碎光亮。 青鹅这两日一直颇为沉默,此时才“扑通!”一声跪到了意秾面前。 意秾也想到了青鹅会来找她,青鹅虽是容铮给她的,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总也产生了些情谊。意秾坐在床榻上,命青鹅起来。 青鹅没动,反而“咚咚咚!”给意秾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时,眼睛便红了一圈儿,“奴婢虽然愚钝,却也知道姑娘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了。姑娘不想跟奴婢说,奴婢也并没有什么怨言,但奴婢已经跟了姑娘这么些日子,奴婢早就决定了这一生一世都要跟随姑娘,求姑娘不要扔下奴婢!” 意秾心头一酸,“可是你的父母兄弟都在大虞,到了大梁,你就是孤身一人,你可能受得住这离家的滋味儿?你的身契我交还给你,日后你便是自由身,可以回家与你父母兄弟团聚,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青鹅伸手抹了把泪,道:“奴婢的老子娘为了给奴婢的哥哥娶媳妇儿,在奴婢才五岁时就将奴婢卖了。奴婢这么些年当奴才挣得的月钱也都一分不少的给了奴婢的哥哥,奴婢也算还清了他们的生育之恩。奴婢不愿回家去,圣上既然已经将奴婢给了姑娘,奴婢就是姑娘的人,姑娘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日后刀山火海也会护着姑娘!姑娘若不要奴婢,奴婢也不会回家,奴婢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意秾命彤鱼和丹鹭将青鹅扶起来,笑道:“要你去做姑子,我还舍不得。” 青鹅这才破涕为笑,也收拾了些贴身物什。她们不是头一回逃命了,倒也有了经验,几人并未回各自房里,而是挤在一处一起睡了。到了寅时正,才看见西天上有一簇一闪而没的亮光,并不十分惹眼,隐在微芒的夜空中,就像一颗即逝的星辰。 清早时分,竟下起了细碎的雨,意秾也扮作宫人的模样,有大公主的令牌,出入宫禁十分容易,陆辞的马车正等在外面。 陆辞认得绿蚁,见她们出来,便上前长揖一礼,道:“臣陆辞,在此迎候公主,此时不宜多言,还请公主先上车再说。” 意秾提着裙摆上车,忍不住回头看向巍峨的皇城,细雨迷蒙下,这巨大的宫阙,如一只酣睡的兽。陆辞又催促了一句,意秾才矮身进了车里。 直到马车已经不见了踪影,高高的城墙上,那个人仍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谢通大着胆子上前,劝道:“圣上,雨越来越大了,圣上得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才是啊!”如今大梁的公主逃跑了,兴兵就有了理由。 容铮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谢通被这一眼里的冷意吓得一个哆嗦,半晌,容铮忽地笑了笑,道:“确实,若是在此时病上一场,就要贻误战机了。” 他大步下了城墙,谢通碎步小跑才能跟得上。容铮并没有直接回书房,而是转身去了宝福殿。 宝福殿内一切依旧,连炕桌上摆着的茶壶都没动,她惯常坐的位置摆了一只小小茶盏,是定窑的白瓷,是她常用的那一只,细腻莹白,就如同她一般。 床榻上蝉翼纱的幔帐已经撩了起来,挂在银勾上,她就喜欢这些薄似轻烟的布料,她有几身小衣就是用这种纱制成的。 容铮在床榻上坐下来,帐子顶还挂着一枚石榴花结飞鸟纹的银制镂空香熏球,他慢慢在她的床榻上躺下来,手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他身体猛地一震。 是那枚玉鹅。 她没有带走。 关于他的一切,她都留下了,留在了这深阔的宫殿里。 ☆、80|回上京 八月下旬出发,九月中旬已经进入了大梁境内。 仍是走的水路,陆辞安排的船虽不及宝船阔大舒适,却也是三品以上官员乘坐的,里头的装饰中规中矩,一应物品齐全。船型小些,一路乘风破浪倒也十分地快。 中途上岸进行过几次补给,都是陆辞亲力亲为,他对意秾照顾有加,每当意秾对他表示感谢时,他都是一副“你想多了”的表情,嘴里叨着半根黄瓜,漫不经心的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持之曾救过我的小妹妹,他拜托我的这么一点儿小忙,手到擒来罢了。” 意秾觉得凭陆辞这一张嘴,当年舌辩众多外邦来使,多半是将他们气得说不出来话了。 到了京城,意秾早就命人去沈府报信儿了,沈珩之与凌氏震惊之后便是又担忧又欣喜,一大早便收拾妥当了,去渡口接女儿。 陆辞却虚晃了他们一枪,直接将意秾带进宫了,沈珩之与凌氏压根儿就没见到人。 和亲的公主回朝,这样的消息,任谁听了都能惊掉下巴,宣和帝一脸回不过神来的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陆辞神色从容的道:“回禀圣上,臣不辱圣上所托,将重章长公主带回来了。” 宣和帝差点儿就忍不住想问他一句:难不成我失忆了?我什么时候命你将她带回来了?但他还能稳得住,皱了皱眉道:“怎么回事?从实说来!” 陆辞对付宣和帝更是经验丰富,先给他戴了顶高帽,“圣上圣明,若昭昭日月,圣上在重章长公主辞行时曾明言,公主便是圣上的亲皇妹,可知圣上有通天彻地、预知先兆之能。如今公主在大虞受尽委屈,圣上必然心疼,臣将公主带回,以解圣上之忧燥,此为其一。其二,公主已嫁与前太子,如今二皇子继位,公主若常于后宫之中,难免令人无法遗忘二皇子皇位之来历。倘若最后令新帝震怒,于两国邦交无益。臣所言,句句为圣上所想,请圣上明断。” 宣和帝虽然不是十分聪明,却也不是那么的蠢,朝中御史及清流文臣,一多半儿直斥重章长公主不顾家国大业,而另外一些以成国公府为代表的世家贵胄则赞同陆辞所言。 宣和帝一时不能立刻便下决断,犹豫了片刻,便见陆辞脱冠叩首,缓慢而坚定的道:“臣请辞官。” 宣和帝以为陆辞这是以退为进,便皱着眉作势挽留,陆辞却是诚心辞官,两袖一挥,回家开医馆去了。 宣和帝心烦气燥,下朝之后便找明贵妃寻求安慰去了,这两年明贵妃一直圣宠不衰,只是却迟迟未有身孕,宣和帝尚且无子,故而太后及朝中大臣常上谏宣和帝立后。宣和帝是想立明贵妃的,只是明贵妃出身不高,又无子嗣,宣和帝与众臣拖耗也无济于事,况且太后那一关就不好过。 所以如今后位悬空,众臣劝谏立后,宣和帝就是一句:要立就立明贵妃!于是到现在仍没有定论。 琼华殿,明贵妃倚着窗栏望着殿外那大片的墨菊,这墨菊是稀罕品种,一万株里也就能培育出一株来。墨菊花辨如丝,花色如墨,在色彩缤纷的秋菊的衬托之下,便显得端庄稳重,又带着股别样的华丽与活泼。 只是,明贵妃却命人将院子里其它秋菊全都拔除了,只留下了墨菊。满目望去,只有一片浓郁的黑色,黑色中还透着些红,看久了,让人心生郁郁之情。望着这么一大片墨菊,就难生美感了。 宫人都传明贵妃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好东西,如今见着了名贵的墨菊,便将院子里四处都种遍了,实在是眼皮子浅。 明贵妃身边贴身伺候的玉索却是看着自己主子,叹了口气。 宫人来报宣和帝来了时,明贵妃未动,只是微微转过头来。她穿着白色的绫纱罗裙,长发未挽,就那么披散在脑后,眸中带着淡淡的朦胧雾气。 宣和帝进来之前嘴里还骂着陆辞,此时目光落到明贵妃身上,眼睛都直了。 明贵妃轻张檀口,淡淡道:“三郎。” 宣和帝走过去一把就将美人儿抱在怀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道:“朕的女彦真乃天人也!” 明贵妃坐在宣和帝怀里,一下一下的拨弄宣和帝腰上的博带,道:“三郎面色不豫,可有烦心事?” 难得女彦主动关心自己,宣和帝心里美了一下,又想到陆辞和那个从大虞擅自跑回来的沈家女,心情瞬间就低落了,黑着脸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陆辞虽有错,但他已经辞官了,却也不好再罚。倒是沈家那个姑娘,朕给她公主的荣耀,她已经与大虞的太子成了亲,如今却又回国,这岂不是让朕与大虞交恶么?只是,陆辞说的也有道理,只怕是大虞的新帝看她碍了眼,若是再将她送回去,只怕也要惹得大虞新帝不快了,杀了她也不太好,要不关起来......” 明贵妃突然嗤笑了一声,淡淡道:“三郎英伟韬略,大梁根基稳固,却怎么这般怕大虞的新帝了?” 宣和帝顿觉在美人面前失了颜面,脸色一下子就胀红了,高声道:“朕怎地怕他了!他在大梁为质时,还不是要对朕俯首帖耳!” 明贵妃神色依旧冷淡,道:“那三郎又何必为了讨好大虞新帝而匆匆处置沈家姑娘呢?” 宣和帝烦燥的摆了摆手道:“不过就是一女子罢了,又能如何?何必为她劳了神,让她回家去吧。” 明贵妃面色无波的捞过宣和帝的脖颈,凑到他唇上亲了亲。宣和帝的手就不老实了,摸到起兴后,宣和帝一把将明贵妃横抱了起来,明贵妃身轻如燕,但宣和帝却是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脚下一虚,险些没将明贵妃扔到地上。他又是个不愿意在明贵妃面前示弱的,明知道那些助兴的丸药吃多了于身体无益,却还是唤人呈上一丸来,就着水服下了。 他将明贵妃放到榻前压在她身上,两手扯开明贵妃的衣襟,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来,再往下便是嫩白的胸乳,他两只手迫不及待的就覆了上去,用力的揉搓,低下头去亲身下美人的脖颈,全身血脉贲张,手探到下面,明贵妃已是浑身轻颤,宣和帝喘着粗气,跪坐起来,将明贵妃两条白嫩的腿儿架起,猛地入了进去。 这丸药本就不同凡品,宣和帝越来越猛,最后将明贵妃折腾的全身无力的瘫软在床榻上。 宣和帝也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药劲儿过去之后,此时的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倒不觉得累,只是身体触不到实处一般。过了一会儿,便昏然睡了过去。 明贵妃唤来玉索,声音有些嘶哑,道:“扶我去沐浴。” 浴房内热气氤氲,是早就准备好的,明贵妃的习惯,她身边伺候的宫人都已经摸清了,完事之后她定要泡一两个时辰的。 明贵妃靠在浴池边上,闭着双眼。 玉索看着自家主子身上那遍布的红痕,心疼的道:“娘娘这是何必呢,给那丸药加大剂量,最后他搓磨的还不是娘娘么?” 明贵妃脸上露出一丝嫌恶来,“想让他早点儿死,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玉索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才又道:“娘娘怎么为沈意秾说好话儿?” 明贵妃微蹙着秀眉,许久没有言声,久到玉索以为她睡着了,想将她挪到旁边的榻上时,突然发现明贵妃的眼中一滴泪滑落了下来。 明贵妃从浴池里出来,并没有回到内殿,而是在偏殿睡下了,殿内灯火微暗,她将头埋进软被里,心里满满都是苦涩。她所爱慕的那个人,心里从未有过她,她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昨日,她欣喜的接到他的密信时,里面却只有一句话:保护沈意秾。 那个女人,她凭什么? 她不敢不照他说的做,但心底却埋着深深的不甘。 回到沈府,凌氏抱着意秾好一顿哭,凌氏本就是个能哭的,如今更不得了了,抱着意秾,就如同失而复得的女儿一般。 沈珩之也是红了眼圈儿。 沈洵、沈潜也都请了假留在家里,王沅和孙亦莹也都在,王沅还亲自将承哥儿也抱了来。 这是沈洵与王沅的嫡长子,大名是沈珩之起的,名叫沈安承,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大人们又是哭又是笑的,也跟着咿咿呀呀的说话。 意秾一一见过兄嫂们,见到小侄儿就将他抱了过来,意秾只在承哥儿才出生时见过他,那时还红红瘦瘦的,如今已经长的白白胖胖了。他竟也不认生,任由意秾抱着,后来见意秾给他拿出来一串赤金打造的小葫芦,便咿咿呀呀的接过来,然后在意秾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把一屋子人都逗得笑了起来,凌氏还哭个不住,此时也破涕为笑了。 晚上全家人一起用饭,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意秾将她在大虞的情形简略的说了一遍,凌氏也没深问。等晚上睡觉时,她搬过来跟意秾一起睡,才开始刨根问底了。 ☆、81|定亲事 从凌氏这个做亲娘的心里来说,她虽想念女儿,却并不希望意秾回来。她原还想着意秾到了大虞能与太子两相和睦,安生的过日子,倒也是桩不错的亲事。谁能想到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呢。 凌氏拉着意秾的手道:“圣上已经不追究了,虽然还保留着你公主的封号,但太后不想见你,也就是表明了态度了。”她叹了口气,心疼女儿,“既然你与太子大礼未成,倒也算不得寡妇,咱们又不是在大虞,若是圣上不说什么,也不必守三年。” 意秾原本最担心的就是她私自回来会给家人带来麻烦,如今宣和帝竟然丝毫都没追究,她虽不懂政事,却也觉得诧异。不过诧异归诧异,没能连累家人,她还是松了口气。 意秾窝在凌氏的怀里,声音嗡嗡的道:“娘,我才回来,你就要赶我走了。” 第40节 凌氏没心思跟她扯闲篇儿,“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么,你都十五了,从定亲到成亲,怎么也得一年多的时间,到时你也不小了。娘得先打听着,看谁家有年纪适当的,最好是没有过婚配的,不嫌弃你这身份的,家世上差些没什么,只要孩子上进就行了。其实依娘看,寻个清白人家的读书子弟最好了,先盯好了人,等发榜之后,咱们榜下捉婿......” 意秾不说话,闭着眼睛在凌氏怀里装睡。如今沈家虽然还有个定国公的爵位,但大房如今根本就不用指望了,沈珩之不得宣和帝重用,沈洵在任上也没什么作为,若不是因为还有沈潜在,只怕连爵位都传不下去了。 凌氏仍在道:“季家大郎的媳妇上个月也没了,她也是个可怜的,她那时因秐姐儿的陷害而中过毒,身子本就不好,连大夫都劝她不要生孩子,她却不听,硬拼着生了下来,结果下面流血不止。季家大郎四处寻访名医,却也没能止住,还是去了。那孩子也可怜,刚生下来就有不足之症,瘦得像只小狸猫儿似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来。”凌氏叹了口气,“你和季家大郎都是命苦的,怨也只怨月老没给你们拴这根红绳,如今他也在守妻丧。” 凌氏说着就拿眼睛看意秾。 意秾哪里能听不出来凌氏的意思,阮令嬴去世之事,她先前就听说了,虽然震惊,但比照沈意秐,她们二人同时中的毒,她倒比沈意秐活得还长些。想必是与季恒的精心照料有关,如今他也有嫡子了...... 凌氏见意秾闭着眼睛,但睫毛不停的闪动,便又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了。但凌氏哪里睡得着,一时想起意秾在大虞时的情形,一时又念着今后该如何,又是悲叹,又是欢喜,竟一夜没睡。 翻过九月,进入十月,此时正值秋季,气朗风清。 到了十月十五,还要进行祈神活动。十月十五这一天是水官解厄日。各处道观都要设斋建醮。人们要祈祷神仙,追荐亡灵,以求解厄。 十月中旬虽还不算特别的冷,但山中的道观却冷风侵人,也得披厚实一点的大氅了。以往凌氏怕冷,从不会亲自前去,但这一回却是十分积极,早早就起了床,领着意秾去了青云观。 青云观的观主是个女道士,原本青云观只是个小观,掩在山中,并不起眼,香火也不盛,但后来青云观中出了位飞升的老神仙,青云观的声名这才传扬开来。而那位飞升的老神仙就是现在青云观观主的师尊。 凌氏没少往青云观捐香油钱,故而到了青云观想见观主也容易,凌氏如今心中最大的事自然就是意秾的亲事,又担心意秾在一旁听着羞臊,倒也没问得太过直白。 得了观主的几句好话,凌氏才欢喜的告别观主出来。刚过了月洞门,竟瞧见季恒正站在旁边的一株树下,意秾顿时心头一窒,停住了脚步。 季恒像是比以前更高了些,身姿挺拔,束着白玉冠,身上穿着缂丝宝蓝地团绣如意锦袍,腰间束着织金带,上面还坠着一枚玉佩,垂下来的丝绦随风缕缕摆动。 他嘴角含着笑意,静静站在那里,透过清朗的风与温柔的光,静静的看着意秾。 凌氏自然也看到季恒了,两家是远亲,论起来,季恒还要称凌氏一声表姨母的。 季恒上前两步,对凌氏揖了一礼,笑道:“表姨母也来上香了,前两日听说表妹回来了,正想去看看表妹,今日正好遇上。” 意秾上前福了一礼,唤道:“季表哥。” 季恒的眼底都蕴着笑意,在看到意秾时那样的欢喜,连他自己都觉得太过显眼了,可他却是忍不住,也不想忍。世事无常,但季恒却无比感激这一回的世事无常,他原本以为眼前明妍的少女早已不是他的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她竟又回到了他身边。 是的,他还有机会,让她以后都陪在他身边。 凌氏笑道:“都是亲戚,用不着这样多礼,她小孩子家家的,回来该去拜见你祖母和母亲才是。”又问道:“你家哥儿可还好?” 季恒笑道:“如今比以前能吃了,身子也壮实了不少,只是还爱生病,大夫说倒也没有大碍了。”说着他眼神黯了一黯,道:“令嬴走时,我对她保证过,定会好好将孩子养大。”他的目光微不可察的落到了意秾身上,见她仍微垂着头,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回沈府的路上,凌氏对意秾旁敲侧击了半晌,意秾只装听不懂。凌氏瞪着她道:“你个死孩子,想要累死我啊!就直说了吧,季家有心思上门求娶你,你是什么意思?” 意秾低头嘟囔道:“娘,我真不想嫁人。” 凌氏立刻就开始苦口婆心的劝,“别看咱们家也是国公府,比起成国公府却是差了好几程子,季家大郎又是个出息的,他如今虽守着妻丧呢,但打他主意的人家可是不少。咱们如今先将事情定下来,也不急着过礼,先换了庚帖,再等个一年成亲正正好。” 见意秾仍不说话,凌氏看着她道:“你会不会是嫌弃他有嫡子了?”凌氏正了正神情,道:“他虽然已经有嫡子了,但只要你行的端,季家也断不会委屈了你的。你若是嫁过去了要好生将那孩子养大,你待那孩子亲,那孩子自然也会孝敬你,咱们家的姑娘,旁的不说,品性却不能有差,世人都说继母不好当,那是没摆正心态,只要摆正了心思,万事都不难。况且,娘看得出来,季家大郎对你还是有几分心思的。” 此时已经是午后时分,街上行人并不多,耳畔是车轮缓缓转动的声音,意秾靠在车壁上,望着帘帐,她手掌握拳,用力的敲了敲头,将心中那个模糊的人影赶走。 凌氏还以为是自己逼急了,忙道:“你若真不喜欢嫁到成国公府去,娘就再给你寻个上进本分的。”想了想又道:“季家大郎有嫡子,你嫁过去到底还是有些委屈的。” 说来说去,连凌氏自己都下不了决断了,想着晚上跟沈珩之商量。 凌氏这厢里还想再看一看,季家却是急得很,特意请了与沈家交好的马夫人帮忙上门说亲,季老夫人也亲自出面,问凌氏的意思。 沈珩之不反对,但女儿才回家,他总觉得现在定下来太过急躁了些,若不是因为对季恒知根知底,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要隐瞒什么,才这么火急火燎的想尽早定下来了。 凌氏又来吞吞吐吐的打探意秾的意思,意秾直接道:“娘,你想如何就照你说的办吧,反正我日后也要嫁人的,只要不是......嫁给谁都一样,与其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还不如嫁给季表哥。”况且她这次能回来,还是多亏了季恒。 意秾点了头,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因季恒还在守妻丧,两家便只私底上悄悄互换了庚帖,也没有张扬。 谁知十一月才过,天气冷得煞人,前线的战报就冒雪急驰送到了宣和帝的案桌上,那是一封大虞新帝亲自下的战书,如今大虞军队已经开拨,以压倒之势进犯禾上。 ☆、82|雪满地 大梁立国已近两百余年,也曾赫赫然如天上日,八方来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已趋近腐朽没落。 驻守禾上的郡守风闻虞军攻来,匆匆下令闭城死守,他自己则当即便脱了官服跑了。大虞不日便占领了禾上,并以此为根据地向京城进发。 大梁有这种只顾自己逃命的郡守,却也有顽强守城的。庐城太守李孝文以一己之力,竟拖住虞军长达三个月之久。庐城械具老化,不足以守城,李孝文便利用天寒地冻之势,在城墙之上浇水筑冰,一直顽抗到来年开春,城门才被攻破。 李孝文为保百姓不被屠戮,坚守三个月之后,甘愿背负千古骂名,率全城百姓投降。之后自己从城门一跃而下,身死报国。 此时京中的宣和帝早已吓得没了主意,匆忙派人与大虞求和,许诺割城赔地,甚至给大虞缴纳岁贡,但大虞的军队却没有丝毫停歇,到了第二年冬至,虞军已攻至京外。 宣和帝每日惴惴,若不是有明贵妃时常安慰,只怕他都能先被自己吓死了。明知抵抗不过,又不想做亡国奴,便只剩下了逃跑这一条路!宣和帝倒也是个痴情的种子,临跑也不忘带上明贵妃,只可惜京城被围困,连只鸟儿飞出去都能被虞军射杀了,更何况是宣和帝!最后没出去的宣和帝又匆匆返回宫里,镇日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京中也是人心惶惶,各勋贵更是连门儿也不敢出了,生怕不知什么时候虞军攻进来,他们先掉了脑袋。 此时已进入了十二月,今年也有些邪门儿,自入冬到现今,大雪就没怎么停过,若不是这几场大雪阻隔,只怕虞军早就攻进城来了。如今虞军在京外驻营扎寨,天气太冷,数十万大军取暖便是一个难题,另外冬天食物本就稀缺,对虞军的行动也是一个限制。 所以大雪虽使人行路不便,却是人人都在盼着这雪再下得大些、多些。 凌氏抱着手炉跟意秾絮絮的说着话儿,“如今京中城门紧闭,外头庄子上的车都进不来,连木炭都有些不够用了。如今买一只羊的钱,要搁以前能买三只了!” 意秾这一年过得只怕比任何人都忐忑,她不知道如今城外的虞军中有没有容铮,听凌氏说话,她也只是点头答应着, 凌氏如今也不能再四处去串门子了,大雪天儿憋在房里,话就格外的多,“今天季家大郎还亲自过来了一趟,送来了不少东西,说婚期不变。虞军虽然在外头,但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圣上不中用,但太后娘娘还是有手段的,剩下的这几位顶大梁的将军也都可靠。你和季家大郎先成了亲,娘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别的不说,成国公府娘还是信得过的,季家大郎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有他护着你,娘也放心些。” 意秾兴致不高的“嗯”了一声,抬眼望向窗外,大雪纷扬而落,将眼前的一切都遮掩的模糊不清。 季恒已经除了妻服,两人的婚期定在十二月二十,虽然城外大军虎视眈眈,但成国公府依然将每一项走礼都办得正式而又隆重。 到了十二月十九,沈家将为意秾置办的嫁妆抬去成国公府。季恒寻了理由来到了沈家,因成亲前他与意秾是不能见面的,故而季恒只是站在披芳院外,隔着重重雪幕凝望。 他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等待与守候的姿势,大雪自天穹簌簌落下,如一群断了翅膀的白蝶,漫天卷来,带着扑天盖地之势。 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见事通透,这么些年在官场中历练的沉稳世故,眼中也再不见喜色与波澜,脸上时常带着笑意,却从未深达眼底。他以为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也未尝不可,但她又回来了,天知道他得知消息那一刻有多么欣喜。他想尽办法说服他的祖父祖母,与她定亲。如今离他们成亲之日就只剩一天的时间,从明天开始,她便是他的妻了,然而这一刻,他却无比的恐慌。 这恐慌来得这样真实,以至于他的身体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快些!再快些! 那份求而不得的悲凉也不知从何而来,他紧紧握了握拳头,转身回去。 丹鹭将帘子放下,进来道:“姑娘,姑爷在外面站了足足有一刻钟!这么大的雪,落了他满头满身都是。”说着又忧心忡忡的道:“可别赶在这个时候冻病了,明天可就是大婚了。” 意秾放下手里的笔,命彤鱼将那幅字晾干卷起来,淡淡道:“你去看看他走了没有,如果能追得上,你就拿个手炉给他送过去吧。” 丹鹭应了一声,跑出去了。 明日就要大婚了,意秾心中却没有一丝紧张或羞臊,她与往常一样,画了幅雪梅图,用过饭后沐浴,换了小衣躺在床上。因时候还早,便在灯下捧了本书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竟倚在引枕上睡着了,连床幔也没放下来。 外面依然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带着掩盖一切的气势。 第二日一大早,意秾就被叫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愣了一下,看到喜娘才反应过来。接着便是上妆穿戴,辞别父母,男家催妆,意秾登上花轿时,雪小了一点儿,喜娘不停的说着吉利话儿,凌氏命人装的红包也厚实,高兴得喜娘合不拢嘴。 成国公府在京中的影响力不容小觑,即便是如今这般形势,府上依旧是高朋满座。意秾从花轿上下来,被引着去上房行三拜之礼,意秾在轿子里时一直握着拳头,此时双手松开,才发觉手心里全是汗。 但是,还没跨进上房的门,竟忽然听外面喧哗了起来,意秾被盖头挡住视线,并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便有个管事媳妇过来,匆匆将意秾引到后院一间厢房,让她先暂时歇歇。 彤鱼等几个大丫鬟都是一头雾水,这个管事媳妇彤鱼倒是认得,季沈两家毕竟有亲,以往也是经常来往的,彤鱼随意秾来成国公府时见过她,是宁二家的,彤鱼见她神色不寻常,忙问:“前院出什么事儿了?” 宁二家的得了老夫人的话,哪敢在此时多嘴,况且外面还有喜娘和送亲队伍等着安置,但蒙着盖头这位可是将来季府的大奶奶,她也不敢不答,只得赔着笑脸道:“是圣上的旨意到了!中贵人捧着圣旨正等着呐!板着张脸,谁敢怠慢他啊,一家子男人和有诰命的夫人们都得先去接旨,先委屈姑娘在此等候片刻,等接完了圣旨,再行三拜之礼。” 宁二家的说完,赶忙又走了。 宣和帝挑这个时候下圣旨必定有蹊跷,意秾虽然与宣和帝并没有什么接触,但也知道这位天子是个没什么心计手段的,只怕让他折腾人他都折腾不出什么花样儿来。而老成国公在朝中又威望颇重,她不觉得宣和帝有什么理由非要在这个时候找季家的麻烦。 丹鹭嘟囔道:“圣上怎么挑这个时候来凑热闹!” 意秾出嫁是将四个大丫鬟都带着的,但绿蚁和青鹅是与喜娘们在一起,此时并不在。 彤鱼原本有什么事都喜欢跟青鹅商量的,此时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这厢房位置有些偏僻,但内里物置齐全,玫瑰椅上还垂着大红色的椅褡,看上去整洁舒适。她给意秾倒了盏茶,道:“姑娘先润润嗓子吧。” 意秾确实渴了,不过因还未行礼,盖头不能揭,便轻轻的抿了一小口,然后靠在窗前的罗汉榻上,让彤鱼和丹鹭听着点儿外面的动静。 ☆、83|爱与恨 房间后窗外是开凿出来的湖,十分阔大,夏日里是荷叶青碧、田田接天,到了冬季天气冷,湖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细雪覆在上面,白茫茫一片似一直延伸到了天际。 门前则种着满园梅树,并不单只红梅,绿萼、檀心等素淡的颜色也有,或深或浅的梅朵簇簇拥于树枝上,暗香浮动,娇妍俏立。有花瓣随风飘落,铺展在白净的雪地上,红白相映,格外鲜妍。 这个院子就像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装饰虽不十分奢华,但风景却是极美,带着些魏晋的不羁风骨与随意,美得漫不经心,却美在了骨子里。 季府在匆忙之间,还能特意将意秾安置到这处精心布置过的地方来,显然是新妇的足够重视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的喧哗声似乎小了些,意秾不知道外面情形如何,唤了声彤鱼,却迟迟不见应答,只听得风吹帘幔沙沙一片轻响。 外面的光线透过绡纱投在地上,意秾心中惊骇,将旁边小几上的花觚握在手里,悄悄藏在身后。她隔着盖头看不见人,只听见有脚步声渐渐走近,停在了她面前,她透过盖头的下缘看见一双玄色绣云纹靴子,靴子边缘沾了些雪,屋子里温暖,雪沫子慢慢化去,将缎面洇湿。 他身上带着股冰冷的气息,伸手将意秾头上的盖头揭开,他的脸一点点显现出来,他背光而立,站在光影里,脸一半是明朗的,一半隐在黑暗中,窗子上竹篾儿的光影一格一格的映在他身上,颇有凝重的沧桑感。他微微扬起眉,嘴角弯出一个弧度来。 意秾方才心里便已经有了准备,但真的看到是容铮时,她还是有些大惊失色,她深呼了一口气,趁他不备,猛地将藏在身后的花觚向他砸去。他挥手一挡,花觚被甩在了地上,应声而碎,溅了满地的碎片。 容铮眼睛眯了眯,讥笑道:“明知道不会砸中我,还非要试一试。”他伸手去触她,脸上带笑,眼底却是冰凉一片,意秾眼泪倏地就涌了出来,用尽全力将他推开,并不说话,跳下罗汉榻,也顾不得穿上鞋子,就往门外冲去。 地上全是碎片,她躲避不及,一脚踩踏上去,血立时就冒了出来,她疼得一激灵,却仍一声不吭,勉强站起来仍要往外走。容铮上前一把就将她拎起来,扔到榻上,气得脸色铁青,“你就作践自己吧!发烧也不管,那时是不是就想直接把自己烧死了事!” 意秾紧咬着唇,眼泪大滴大滴的往外掉,容铮要伸手替她将袜子脱下来,她固执的用力踢向他,容铮发了狠抓住她的手,手腕处被他箍出红痕来,她甩也甩不开,却仍不肯消停,最后累得全身力气似被抽光了,容铮又将她制在怀里,才能慢慢去解她的罗袜。 因她穿的是大红色罗袜,所以流了血看着也并不明显,将袜子褪下去,怀里的人强忍着,依然发出难忍的呻、吟声。容铮低低骂道:“他妈的!作践死你自己也好,省得爷没日没夜的惦记着!” 他这一年都在军中,身上自然有随身而带的各种伤药,将意秾脚底下的碎片洗干净了,又抹上了药膏,仔细包扎好,才黑着脸在她身侧坐下来。见她不再挣扎乱动了,语气便缓和了些,道:“一会儿跟我走,”早就看她这身大红的喜服不顺眼,“将衣裳也换了。” 意秾半晌才平静下来,喉咙发涩,极力勉撑着,抹了把脸上的泪,淡声道:“我是大梁人,怎么能跟你走?况且我已经嫁人了。” 容铮盯着她,她才哭过,脸上还带着一层柔柔的粉光,他的手在衣袖下握紧了拳头,似笑非笑的道:“嫁人?嫁的谁?季恒么?” 意秾听他话中似有所指,脸“唰!”地就白了,两眼睁大了看着容铮。 容铮眼底冷得吓人,面上却不动声色,“宣和帝才下了让他领兵的圣旨,你不知道么?季恒是老成国公的孙子,季家历代都出功勋卓著的武将,皇帝给他们荣耀和花不完的银钱,在国之将亡之时,让他们上战场保家卫国也再正常不过。” 意秾只觉得寒气似从脚底下钻上来,一直钻入她的四肢百骸,虞军围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宣和帝偏偏在此时下旨命季恒领兵,若说此事与容铮无关,又如何能令人相信。 她浑身颤了颤,定定道:“你要对季表哥怎么样?” 容铮冷笑了一声,心中顿时腾起森然的怒意,他伸手捏住意秾的下巴,道:“这一声表哥唤得可真是亲切,你还惦记着他?我那位好大哥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会如何作想。”他那股怒气压不下去,手上的力道加大,她疼得厉害,却死咬着牙不肯吭声,他突然粗鲁的就吻了上去,故意去咬她的唇,她慌乱之中伸手推他,他反而将她箍得更紧,她眼中蓄满了泪,再也止不住,滚落下来。 他触到一片水泽才停下来,大手故意握上她一只胸乳,恨恨道:“你这心里装得下这么些人么?你还想嫁给季恒,才一年的时间,你就又搭上一个,你不是水、性、杨、花是什么!” 他当初被嫉妒糊住了眼睛,他知道当年在虞家的庄子上意秾被容铎劫走是文含芷做了手脚,但那封与他诀别的信却确实出自意秾之手,枫山上她抱着容铎的神情,只要他稍一想起,仍旧觉得心似被碾碎了一般。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绪与心结,都抵不过这一年来对她的思念。 他心里拱着火儿,她手脚仍不老实,这么一具瘦弱单薄的身躯里,歇了一会儿便似有使不完的劲儿。很好,他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让她心里再不能有别人!他恼恨起来,将她的衣襟扯开,她衣裳穿得多,好几层,他耐着性子一一扒开。 此时窗外正天光大亮,仍能听见前院有隐约的人声儿,意秾吓坏了,心里又惊又惧,一面踢打他,一面带着哭腔儿道:“容铮,你简直下流无耻!下流无耻!” 翻来覆去也就只是这么两句,于他来说毫无影响力,他也全然不在乎了,下腹燥热而耐,俯在她耳边喷着热气,道:“一年多了,咱们闹别扭也该闹完了,你不知道我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放你走的。等我攻下大梁,你若是喜欢这里,我便将都城搬到这里来,你做我的皇后,与我共掌这江山。” 第41节 意秾一下子浑身血液冰凉,她像是不认识他了一般,张了张口,却半晌才发出声音来,“你是故意放我回大梁的,是为了找个兴兵的理由是么?在大虞时你那般冷漠的对我,也是为了逼我走是么?” 容铮一怔,眉头微蹙,“你想多了。” 意秾忽地笑了一声,眼泪却流个不停,“你现在就滚,别让我恨你。” 容铮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女人的想象力丰富,能将所有的事情都串成线儿连在一起。她更是好,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她那时抱着容铎不松手,如今又跑回大梁来嫁人,他连赌口气都不行么?他嗓子眼儿发堵,心里郁结着又妒又怒的怨气。他突然发了狠,也不再一层一层去解那衣裳了,撕扯开,便露出一副玲珑玉致的身子来,她因含怒,全身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像娇粉的花瓣,娇娇嫩嫩的,看得人血脉贲张。 意秾刚喊了一声“彤鱼!”话的尾音儿就被他堵在了喉咙里。 他这一吻蛮横霸道,强行翘开她的齿关,不顾一切的,带着他无可奈何的恨意与这一年来汹涌的思念。他的手握捏住她胸乳上那俏立的红果儿,她浑身一颤,眼泪流进嘴里,也被他吸吮个干净。意秾也理不清此时自己心里思绪和对他的感情,她的脑子似乎处于混沌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她深深喜欢过的人是恨之入骨,还是绝望。 看到她眼里的厌恶之色,容铮方才压下的怒意再次腾然而起,他恶意的含上她胸前的红果儿,搅弄咬噬,她疼的紧紧咬着唇,头向后倾,他的手便趁机沿着她的脊背一路轻点着滑下去,揉捏住她的臀瓣,她明显的瑟缩了一下,容铮俯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成了两次亲,最后跟你洞房花烛的人却是我,也不知道容铎和季恒会如何作想。” 她羞愤欲死,脸惨白成一片,他故意羞辱她。 这时竟听见外头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离得不远,已经走到院门外面了,意秾顿时失措的挣扎着就要起来,容铮的身体却压在她身上,一丝一毫要挪动的意思都没有。 前一个声音意秾不知道是谁,后一个她却知道,正是先前安置她的宁二家的,她再也撑不下去了,哭着道:“你放开我吧,有人进来了。” 宁二家的声音不小也不大,正好能让意秾听清,“前头大爷已经接了圣旨了,供到香案上了,圣上这旨意下得急,宫里的那位中贵人也不走,直接在外头等着大爷换了衣裳,跟着去宫里谢恩去了。如今夫人心里急得不行,老夫人特意命奴婢过来,让沈姑娘再稍等一等,只是委屈姑娘了。奴婢来看看这里可缺什么不曾?” 另一个声音清脆的含笑道:“还是老夫人虑得周全,我们姑娘跟大爷还没行三拜之礼,这会儿见长辈也确实不大合适,只能等会儿大爷从宫里出来再行礼了。我们姑娘和两位姐姐才歇着了,姑娘因心里存了这桩事,眠极浅,等姑娘醒了,若是缺什么再去找您。” 宁二家的心里犯着嘀咕,这个大丫头她看着面生,不过听说沈家这位姑娘还从大虞带回来个丫鬟,便想着或许是她吧。脚往外迈,眼睛还往屋里瞄了两眼,外间儿是镶得琉璃窗,正好看见先前见的那两个大丫鬟正倚在窗边睡着,这才信了几分,想着回去先禀了老夫人才是。 ☆、84|怨恨续 宁二家的走后,这方小小的院子又安静下来。 意秾简直觉得羞愤欲死,容铮却欺得更加紧密了,耳旁只听得他越发粗重的呼吸,他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子,最后将她的唇瓣含在嘴里,细细的吸吮,逗弄她的舌儿。她浑身不着寸缕,身体不停的发抖,她已经再也没有力气了,当他的手探进她下面时,她禁不住吟哦了一声,这一声似乎取悦了他,便探得更深了些,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柔软,大力的揉捏揣挤出各式的形状。意秾闭着眼,咬紧牙关隐忍。 他引着她的手向下,触到一处炙热的硬物,意秾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后,浑身猛地紧绷,拼命推打他,泪眼婆娑,“你……你这般折辱我,是想让我去死么?” 容铮用力的扣住她的纤腰,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折辱你?你穿着这衣裳坐在这里干什么?等着一会儿跟季恒入洞房?你以为他就是正人君子了,他不会这样对你?就我会这样对你!”他森然冷笑道:“你以为这样就算是折辱了?一会儿我让你知道什么才叫折辱。” 意秾簌簌落着泪,颤抖着唇道:“你不放过我,你就不怕我恨你?” 容铮定定的盯着她,不言声,霸道的分开她的双腿,直直顶进去,她痛得欲死,浑身紧紧绷住,紧咬着唇,指甲嵌进他的后背。里面艰涩难行,他额上的汗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他俯下身用唇舌将她紧咬的唇顶开,然后沉身猛一用力,似乎能听见撕裂的声音,他全都挤了进去。 他吻去她脸上的泪,轻声哄她,唤她“卿卿……”她哽咽了两声,呜呜咽咽的求他,“你出去吧,求求你……” 他果然退出一些,她方缓了口气,他却又重重的顶了进来,托起她的臀瓣狠狠的贯穿她,一下一下几乎要将她撞得散架。 意秾两颊晕红,他顶进来时,她向后仰着头,娇嫩的唇微微张开,带着凄婉凌乱的艳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紧紧抱住她的身子,狂风骤雨般的大力耸动,过了许久,他才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粗重喘息着。 身下的人儿已经不哭了,意秾的目光对上容铮便挪开了,她强忍着疼,要将衣裳都穿起来,容铮赶紧将她抱起来,她也不挣扎,只漠然的道:“你还不满意么?” 容铮的手一滞,见她娇嫩的身子上布满了红痕,不由得羞愧和心疼,“卿卿,你先跟我回营,再过不了两月,我便在大梁的皇宫立你为后。” 意秾心里疼得似乎已经麻木了,她冷冷笑道:“因为你这一句保证,我就应该原谅你今日的行为并且感恩戴德?”她闭了闭眼睛,“我会喝避子汤的,今日之事我就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容铮的心口猛地像被重物狠狠的击打了一般,他双目赤红,只觉得脸烧得都似能滴出血来,接着一股怒火便窜了上来,“不给我生孩子?你想给谁生!就当你被狗咬了一口也罢,我决计不会放过你!” 言罢便命人拿衣服进来,是先前在院门处与宁二家的说话的那个姑娘,只穿着普通丫鬟的衣饰,但言行举止似乎都十分机警,一看就是有武功底子的,她低着头进来,将一个包袱拿了进来,又垂着头出去,连抬眸都未曾。 容铮将那个包袱解开,拿出一套暗青色的细布衣裙,连里头的小衣、鞋袜也都齐全,容铮唬着脸将意秾放在床榻上,开始动手替她穿衣裳,意秾挣扎着不肯,他便上了床榻,用大腿将她的两条腿压制住,先替她穿了小衣,往她腿上套亵裤时,意秾硬要起来自己穿,她气红了脸,他将她两腿分开了些,才看见里面的泥泞还带着点点血红。他立刻命人打热水来,这次进来的仍是那个姑娘,依然垂着头,将盆放下就出去了。 容铮让意秾老实些将下面洗一洗,但意秾不肯,非要让他出去她才肯洗,劝了两遍无果,容铮果断将她抱起,自己动手给她洗了私、处,他动作很轻,意秾浑身轻颤,脸红得几乎都抬不起来了,她的力气怎么可能是容铮的对手,挣扎不过,只能将头埋进他怀里,任由他替她洗好。 又替她套上了亵裤,再穿上外面的袄裙,看她头上的一堆首饰碍眼,便都拔下来扔一边了,他抱着意秾出去,那个姑娘便进来将里面都收拾好,将意秾先前的衣裙和钗环都卷在一起包起来拿走了。 外面又下起雪来,并不大,细细碎碎的纷扬而落。 容铮外面披着一件黑色貂毛大氅,整个将意秾裹在怀里,意秾看不见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办法避开成国公府的人,只觉得随着他几个纵跃,便到了马车上。 容铮将意秾放在白狐毛的卧毯上,车内笼着熏炉,十分温暖,意秾知道自己无法逃脱,在容铮凑过来问她饿不饿时,她便嫌恶的闭上了眼睛。 马车行得极稳,却仍有细微的颠簸,意秾确实累坏了,此时车内温暖,在缓缓的颠簸和车轮的吱呀声中,慢慢睡着了。 半睡半醒期间,有一只粗粝的手过来探她的额头,又握了握她的手,然后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她的意识像是清醒的,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她能“看到”容铮靠在车壁上,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她,他的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她的身子微微抽搐了一下,他立刻就冲过去,躺在她身侧,像哄孩子一般,略显笨拙的轻轻拍着她,嘴里呢喃着什么听不清,像是在哄她。 他口中絮絮的话语似是有了作用,她的意识渐渐模糊,然后进入了沉沉的睡眠状态。 她再醒来时已经是在城外的军营中了,她住的这间营帐很大,但毕竟比不得屋宇,营帐内也只是隔出了卧房和梢间,梢间外头就是容铮日常见下属的房间。 容铮并没有将彤鱼和丹鹭也带来,而是另派了人伺候她,是那个在季府时的丫鬟,此时意秾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忆画。 意秾到了营帐的当天晚上,也不知道是因为白日怒气太盛还是身子不适的缘故,勉强吃了碗粥之后,入夜就病倒了。 军中随行的大夫来看过,也开了药,说无碍,多休息几天就好了。 忆画嘴甜,说话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但她并不多话,只用心的伺候意秾起居。晚上她喂意秾吃过药,容铮便从外面进来了,如今军中事多,他很少有闲时,他进来将衣裳换了,坐到意秾床边,屋子里伺候的人早已退了下去,他伸手探向意秾的额头,意秾厌恶的将头别到一旁,他的手僵在空中,半晌才收回来。 ☆、85|城烟碎 困意秾生了病,怕她再着了寒凉,故而卧房内烧得十分温暖,意秾穿的中衣是细帛的料子,并不厚,柔软的笼出她胸前的形状来,再往下便是纤细的腰肢,因屋内太热,盖不住被子,耦合色绣合欢花的锦被只盖到了她的腰部,她手臂规规矩矩的合叠着搭在身上,露出一截凝脂般雪白的手臂。 容铮方唤了声“意秾……”意秾便立刻将被子一直拉到了下颌处,她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厌憎与冷漠。方才他进来时,大夫特意小心翼翼的暗示他,意秾身子虚弱暂时不能再承受男女之好时,犹如凌空一个巴掌,*辣的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心里发涩,半晌,才又发出了声音,低沉道:“你怎么样了?……可还疼?” 意秾闭着眼睛,一言不答。 容铮也不强迫她,拿出一封信来,放在她枕畔,道:“容锦很想念你,她给你写了信,让我交给你。”见意秾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却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他继续道:“容锦生了个女孩儿,玉雪可爱,是许季玉取的名字,耗时了几个月,最后容锦大发雷霆他才将名字定下来,叫颜婉。等这里都定下来,容锦也会带她来这里,到时你就可以见到了。” 意秾睫毛微动,却将哽咽咽了回去,颜婉,取自“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她险些就流下泪来,转过身子,将头埋进软枕里。 容铮想替她捋下头发,手擎在上空许久,最后还是放了下来,将那枚她留在宝福殿的玉鹅拿出来,放在她手心里,声音低了一低,“你先睡吧。” 起身走出去,才出了卧房的门,便见意秾倏地坐了起来,淡淡的吩咐忆画进来,她声音中还带着嗡哝的尾音,语气却是冷漠至极,“把这个扔了。” 容铮猛地僵住,忆画不敢擅作主张,又不敢驳意秾的话,将玉鹅拿过来,请容铮示下。 容铮闭了闭眼睛,最后缓缓道:“扔了吧。” 以前的过往都遗忘了也好,无论是爱与恨。 从现在开始,他可以重新追求她。 此时沈府,凌氏都要急疯了,意秾好端端竟从成国公府失踪了,凌氏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女儿被人劫走了。但季夫人却满脸不高兴的模样,她本就不喜意秾,原本意秾还未到大虞和亲时她就不同意儿子定下意秾,如今意秾跑了回来,谁知道这一年在大虞发生了什么,她儿子样样出色,她自然是不愿意意秾做她儿媳的。但她在季府说话没什么份量,有老国公和季老夫人点了头,她说什么就跟没说一样了。 本来都要拜堂了,宣和帝却突然下了旨意,命季恒担任护国大将军,命他即刻前往阵前守城,季夫人本来就够堵心的了,觉得这门亲定得不好,说不定沈意秾就是个克夫的。谁知她才从季恒要前往守城中回过神来,竟听闻沈意秾不见了,沈意秾的陪嫁丫头们都好端端的,偏她不见了!谁知道她是又起了什么花花儿心思,是不是自己悄悄跑了的!否则以成国公府的实力,还能让人悄无声息的将新妇劫走不成? 简直是匪夷所思! 季老夫人眼中却真是急切起来,毕竟人是在她们季家丢的,她们无论如何也得负这个责。好不容易将凌氏等人劝回去了,便开始派人四处找人。 沈珩之听说后立时就红了眼,跟沈洵、沈潜满城寻人。 而季恒在宫中却还不知道意秾的事。 就在凌氏伤心欲绝之时,有人将消息递到了她面前,知道了意秾在虞军大营中,凌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虞军要拿意秾做人质,但又听闻大虞的皇帝许诺要立意秾为后时,她愣了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凌氏双手合什,她也不奢求什么,默默念了句佛号,总归现在意秾是平安的。 凌氏稍定下了心神,成国公府那头却乱了套,季恒自接到圣旨便直接被请入宫中,一直到了戍时中,季恒仍未回来。别说季夫人与季老夫人,便是老国公爷也慌了神儿,此时宫中早已落钥,然老国公爷仍前往宫门处求见宣和帝。 老国公爷在宫门外等了两刻钟不到,便惊闻噩耗,宣和帝崩逝了! 宣和帝在见季恒前,被明贵妃哄着吃了几丸药,他的兴致一上来,便将季恒忘在了脑后,搂着明贵妃行了云、雨之事,明贵妃因先前得了寒凉,便趁机晕倒了过去。然而宣和帝药丸吃得多,兴致未解,便又召了其她几位宫妃,最后一口血吐出,死在了美人榻上。 宣和帝没有子嗣,宗室亦是子孙凋零,远支的倒是也有,但并不在京中,一时半会儿竟连个继承大位之人都没有。 太后大怒,哭了半天儿子,原以为宣和帝还年轻,哪里能想得的他竟会死在这上头。最后太后一抹眼泪,宣布封锁消息,只当宣和帝还活着。否则大梁军中及朝臣之心必乱,大虞若趁机攻入,大梁简直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太后的算盘打得精,然而宣和帝崩逝的消息却有人先一步散布开了去,连市井百姓都知道了,大梁上下一时哀嚎遍野。 当晚,虞军攻城,此时正是军心涣散之时,大梁军队几乎没做多少抵抗,便纷纷缴械。 虞军入城并未屠戮百姓,对世家大族及富户也是采取安抚措施,子时才过,便已攻入皇城。 诸国之中,弱肉强食,几乎是至理大道,除了一些文官以身殉国,前朝迅速的稳定下来。太后及宫中一众妃嫔皆被送到先帝陵寝,终生不得出。 处理好一应事务,天已大亮,容铮将意秾接进宫中来,不放心她在别处,便将她暂时安置在书房内置的小卧房里。他便在外间的卧榻上稍休息片刻,其实并睡不着,也只是闭会儿眼罢了,才躺下去,便听见有人进来。他皱起了眉,他是命谢通率人在外守着的,没有他的吩咐旁人自是进不来,他初时以为是谢通有事进来禀报,但听脚步声并不像。 他没动,过了一会儿,来人便跪了下来,哀婉的声音道:“陛下……” 容铮坐起来,见她只着了件香云纱罩衣,几乎是半透明的,露出里面嫩粉色的肚兜来,拥着颤微微的双峰,他目光往下一扫便尽收眼底,她外面还穿了件白色的披风,乌发叠云般的挽起,上面只簪了朵雪白的绢花。 见容铮面上没有丝毫波动,明女彦才着急起来,她今日是强自鼓了勇气来的,她早就喜欢容铮,在见到容铮第一面时就喜欢他了,这些年她迫不得已委身宣和帝,却没有一时一刻不厌恶自己的,厌恶自己脏了身子,更是厌恶自己再也配不上他了。然而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她也不想放过,“陛下,奴一直盼着陛下来,奴也知自己身份卑贱,不敢奢求陛下喜爱,只求陛下看在奴对陛下一片痴心的份上,也怜惜奴一回。” 她在面对宣和帝时,冷静自持的几近冰冷,然而对容铮,只怕让她去舔容铮的脚指,她也是愿意的。 容铮道:“这次你立了大功,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朕都可以给你。” 明女彦脸色一白,“奴不要赏赐,奴只想伺候陛下,哪怕……哪怕没有名份……”她突然抬想煞白的脸儿,“陛下莫不是嫌弃奴已经脏了身子……” 容铮道:“你想多了,朕之前就答应过你,会赐你良田府邸。等你出去后,朕会为你赐婚,或者你自己有喜欢的人,都可以对朕提。” 明女彦还欲求他,但她并不是蠢人,她知道容铮做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她含着泪,给容铮磕了三个头,才缓缓起身出去了。 容铮揉了揉额头,起身去卧房看意秾,意秾虽然精神不济,却仍跪伏在案几上,给容锦写回信。 容铮望着窗边那个瘦弱的少女,她鲜妍如初,依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但此时的她就像是清晨的露珠,仿佛太阳一出来她就会不见了,他怕留不住她。他时常会想起以前她对自己的怒视、娇嗔,每一个表情都那么鲜活,然而现在,她连一丝眼神不屑于给他。 他坐到案几的另一侧看她写信,她的字很漂亮,是标准的簪花小楷,带着一股灵动,半晌,他道:“昨天夜里,季恒带着部分未投降的梁军前往了孟良堡。” 意秾猛地抬起头,盯着容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将季家的人都抓起来了。” 她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季恒与他对抗,季恒的家人自然便是他最好的筹码。他向来如此,能够简单解决的问题,他从来都不会顾忌道德与名声,他不在乎这些,就像在大虞时,众人都说他造反,他也毫不反驳。 容铮眼神黯了一黯,点点头,“如果季恒肯投降,我不会杀他,自然也会放过他的家人。” 意秾恶狠狠道:“你卑鄙无耻!”季老夫人待她很好,她小时候还常去季府,无论如何,让她看着季家人都去死,她还是受不了。 容铮突然笑了一声,“在你心里,我便也只剩下这四个字了吧。”他伸手握住意秾的手,意秾用力的甩开,他也不恼,道:“我已经命人去接你的父母了,谈我们成亲的事。” ☆、86|忆何人 意秾一瞬之间没反应过来,接着便满脸通红,尴尬的转过头。 “娘问你话呢,跟你亲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凌氏皱着眉道:“我进宫这一路上,那位谢公公一直跟我说着些闲话,不小心透出了一句,当时我心里也只是存个疑影儿罢了,这会儿见了你才知道八成是确有其事了……” 第42节 她叹了口气,“娘怀着你的时候就十分不易,有一回陪你祖母去上香,娘大着肚子,下马车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你就在娘肚子里折腾开了,险些没要了娘的命。你祖母一进那道观,观主就说她的运道方才被一位小贵人冲撞掉了。你祖母自那时起便不喜欢你,后来你出生后,她还常说你哪里是什么小贵人,赔钱货罢了!娘也没跟她一般计较,只不过娘心里还是觉得你将来定能成为贵人的。” 意秾不耐烦听,嘟着嘴道:“娘你想说什么?” 凌氏将眉毛竖起道:“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问娘想说什么!”她抚了抚意秾的头发,又缓了声气道:“娘虽然没什么大见识,却也是读过些书的,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并不能因人力而改变。况且娘只是个妇人,管不了什么家国天下,只管自己的夫君儿子女儿过得顺遂就满足了。再说了宣和帝连着贬黜你爹爹,连同你哥哥也早就缴了兵权,他也不是个明君,所以谁来当皇帝娘也都不在乎。而且娘觉得圣上不错,他救过你,长相也好,没有对百姓滥杀无辜,对咱们这样的人家也都颇为礼遇,只要他对你好,娘就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最重要的是,”她看着意秾,定定道:“你跟他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他既诚心立你为后,娘自然是高兴的。” 凌氏这便是明白的表明态度了。 其实当母亲的心大概都是这样,什么家国天下、教条礼法,都不及女儿的幸福重要。那些东西,又与她何干呢? 意秾垂下头,并不吭声,凌氏也知道她的脾气,不能逼急了,得让她自己想明白。 凌氏见意秾的脸瘦削下去,心疼得很,絮絮唠叨着让她好生补养。因到了年下,没有几日便要过年了,凌氏便也跟意秾说了些家中的琐事,又与意秾一道用了饭,意秾这两日一直都不大吃得下,但这一回被凌氏瞪着,她这一顿可是没少吃。 凌氏临走时,又嘱咐了意秾一回,让她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意秾命忆画亲自去送凌氏出宫门,忆画引着凌氏,两人才出了景春门,竟见容铮等在那里。 他穿了一身玄袍,只领口与袖口处码着细密的银线牙边儿,头上束着白玉冠,并不是九五之尊的模样,反倒有些见长辈的意思。 凌氏愣了一瞬,便给容铮行礼,容铮回了半礼,脸不红心不跳的道:“岳母大人。” 谢通暗赞了一句自家主子的脸皮,悄悄觑了眼凌氏,见她略有些不自在。 容铮继续道:“意秾对朕有心结,还请岳母大人常进宫开导开导她,岳母大人来陪她说说话儿,她也高兴。” 凌氏闻言心头一跳,这里头果然还是有事故的,可意秾那死丫头嘴硬,她愣是没问出来,她只隐隐觉得大概是意秾在大虞时发生的事情。凌氏毕竟是有诰命的,先前也常进宫面圣,过了刚开始时那份不自在后,这会儿脑子里已经有了数种猜测,只担忧意秾曾经受过什么委屈,便道:“意秾这孩子心思良善,处事有不妥当之处,还请圣上多担待她些。” 凌氏走了之后,容铮才转身去朝乾殿见几位臣下,当他揉着额角回到书房内殿时,已经是入夜时分,宫中四处都已掌了灯。内殿里十分暖和,窗台上的花瓶里还插着几枝红梅,巨大的落地罩上挂着茜色的蝉翼纱幔帐,四边角落里水红色宫灯氤氲出淡淡的光影。 四下里悄悄无声,她不在。 宫人们都屏息而立,容铮沉着脸坐在圆桌旁,一下一下的在桌面上轻叩着手指。 意秾回来上阶陛时,略一抬头,便看见容铮正站在檐角灯笼投下来的光影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她,开口道:“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意秾进到内室,由宫人伺候着解了大氅,才淡淡道:“我去哪儿了,圣上又岂会不知,我身边的人不都是你安排来盯着我的么?” 容铮握紧了拳头,心肠几乎绞在了一起,她还能若无其事的站在他面前,冷冷道:“我要沐浴了,请你出去。” 半晌,容铮突然“呵!”地笑了一声,一把将她抱起,咬牙切齿的道:“我给你洗!” 浴室内已经放好了热水,四处水雾弥漫,容铮不是头一回给她洗澡了,轻车熟路的去解意秾的衣襟,意秾挣扎着不肯,他一用力,将她的袄襟撕开了,露出里面烟粉色的肚兜来,遮着柔软的胸乳,看得他心头一阵燥热,又动手去解她的裙子,才发现意秾在止不住的发抖。 他心里一紧,知道定然是上一次在季家时将她吓到了,手上却没停,他将她剥干净了,兀自放进浴池里,又脱自己的衣服。 意秾气得脸都白了,不管不顾的便要出去,容铮将她捞过来,箍在怀里。他肩背宽阔,腰线劲瘦,只是当胸有一道极长的刀疤,像是伤得很深,接近心口的地方才长出新肉来,意秾挣扎时推打在了那处新肉上,容铮闷哼了一声,疼得脸色都狰狞起来。他扣住意秾的下巴,眯着眼睛道:“你想杀了我,再做一回寡妇?”他低头咬噬着她的耳垂,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的伤疤上,“我就不应该将他们关到尚刑司,直接下到死牢,看你还怎么去看她们,怎么跟我闹!” 意秾被强壮有力的男性身体紧箍着,一动都不能动,她别过脸道:“我是季恒明媒正娶的妻子,虽然未行三拜之礼,却也是季家妇了。我去看看她们,理所应当。” 容铮似笑非笑的道:“妻子?那容铎呢?你与他和亲,可是写在了两国的文书上的。” 意秾脸色煞白,眼泪倏地就流了下来。容铮沉着脸,他知道她心底最介怀他的是什么,容铎死在她面前,她始终都忘不掉。见她浑身抖得厉害,容铮心底的酸涩与怒意“腾”地就涌了上来,他凑过去狠狠的吻住她颤抖的唇,用力的吮吸研磨,无所不用其极,几乎要将她吸入自己的肚腹之中。 无尽的酸涩之后便成了浓烈的*,他只想狠狠的要她。 他将她放在浴池边上,将她两条腿架起,什么也不肯听她说,正要抵上去,却见意秾嘴唇都有些发白了。他脑中顿时嗡地一声,想起大夫嘱咐过的话,立刻将她抱起来,给她换上寝衣,抱回了内殿。 意秾缩在锦被里,紧闭着双眼,容铮在一旁唤了声:“意秾……” 意秾翕动着嘴唇,只平静的说了两个字:“你走。” 容铮紧抿着唇,心里抽痛,他让她怨憎、痛恨,他成了她连看一眼也不愿意的人。 ☆、87|别离宴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宫里四处都高高挑着大红色的羊角宫灯,光芒自灯笼间一点一点的漾出来,一眼望去,红得耀眼。 因如今宫里主子并不多,故而要在年前放一批宫女出去,也没预备着再选新人添补,谢通如今兼任着宫内的总管,这些事情自然要经他的手。每一个宫女在筛选进宫时都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并且记档,这一批放出去的宫女并不单单是二十五岁以上的,年纪上宽松了许多,只要到了二十二岁就可以,所以放出去的人比较多,要比照着旧档再依照放出去的人建新档。 大梁采选宫女多是来自民间,但也有一部分是富户官家之女,有的宫女家里可能都没人了,但也有父母在宫外盼着女儿的,所以这一消息既出,便有不少人家赶着马车在宫外头等着。 这些宫女在宫里做着伺候人的活计,若遇着了脾气不好的主子,还可能动辄要遭打骂,除了能得皇帝青眼的,大家也没谁将这些宫女们当一回子事儿,连一些势大的太监也可以对她们上下其手。 但对等在外面的那些父母来说,在宫里活的如蝼蚁一般的宫女,在他们眼里仍是千金之宝。 谢通拿着那个记档的名册,洋洋近百页,每个人的名字都写在上面,很多人在进了宫再分配到哪处宫殿之后,都由主子改了名儿,所在这册子上,都在原名之后又添上了后改的名字,有的还改了好几次。 上面有些名字已经用朱笔勾去了,那是已经死了的。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条生命,谢通也不能不重视,他看到册子最后一页时,目光动了一动。 已近傍晚,如今白日短,宫里的灯也点的早,文华门外左右各有两个小太监正拿着大铜勺往两侧对称而悬的数十座青铜乌盘灯亭里添灯油。 其中一个小太监眼睛尖,猫腰抬头的缝隙里一眼瞄到了站在阴影里的人,立时吓得手一哆嗦,大铜勺险些没拿住,忙拽了拽旁边的小太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只曾远远瞧见过新帝一眼,这会儿猛然遇见,舌头都伸不直了,哆哆嗦嗦的道:“奴……奴婢,奴婢……” 另一个被他一拽,也立时就跪下了,悄悄觑着圣上,似乎不大高兴的样子,脸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两人磕磕巴巴的请了安,容铮的目光却掠过文华门,望向了不远处的湖面。 谢通在后面悄悄摆了摆手,这两个小太监才急忙退下去了。 容铮提步跨过文华门,谢通也不敢跟进去,就在文华门外守着。 意秾正立在湖边,才下过雪,空中笼着一层濛濛的雾气,她披了一件白色绣银线梅朵的大氅,头发未挽,泼墨一般的散在脑后,整个人如同即将羽化飞升的仙子。 容铮自嘲的笑了笑,胸腔那里似被重锤狠狠敲击过一般,疼痛欲裂。她永远都知道他最喜欢的她的样子,以前她只是不屑,如今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她竟然主动说要见他。 他在隔她有一臂远的时候停住了,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不跟我闹了?这几天不是一直都不肯见我么?” 意秾直隆通的道:“我想求你放过季老夫人跟季恒的幼子。季老夫人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是我的长辈,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病重不管,我良心上过不去。季恒的幼子还小,且身体一直不好,你不该对一个幼子那般无耻。” 她指责起他来,向来都是手到擒来,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就只有他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容铮眯起眼,猛地往前跨了一步,意秾忙欲后退,被他一把捞了回来,他冷冷一笑,用了一个暧昧的声口,在意秾耳畔道:“前两天在浴池里,你不是还说自己是季家妇呢么?怎么今日就只提季老夫人是你长辈的事儿了?”他眼睛里故意带了鄙夷,“还是你良心发现,在你大婚之日*给我,所以不配做季家妇了?若是季老夫人知道这件事,你说她会不会愿意让你来救她?” 意秾的指尖都在发抖,小小的脊背却挺得更直,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容铮揽在她腰上的手臂慢慢收紧,几乎要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恶狠狠的道:“少跟我装可怜!沈意秾,你再敢算计我一回试试!” 对上那双惊愕的眼睛,他猛地就将她的唇含在了嘴里,狂风骤雨般的,直到将她的唇咬破,舌尖尝到了血腥,他才停下来,声音依然是冷冰冰的,“你那点儿手段在我这里根本就不够看,以后少给我丢人现眼!竟然敢用明女彦的人,她在这宫里时日良久,埋下了多少暗钉你知道?她还怕你不作死呢,如今有了让我厌恶你的机会,她自然愿意帮你。连接应的人她都帮你找好了吧?但她却又多此一举的在记档上添上季家那几人的名字,你以为她就是好心了!你还来惺惺作态求我放了季老夫人,想为她们拖延时间?她们凭什么就值得你这般费心!” 意秾闭口不言。 看她那硬梗着脖子的模样,真恨不能一把掐死她了事! 突然一个念头涌上脑海,容铮脸色猛地大变,他扣着意秾的下巴,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好样的!你就是利用了明女彦的这个心理,想让我厌恶你,以借助她的手帮季家人逃出去是不是?”他心中怒火沸腾,几乎将他的心烧成灰烬,“你连如何善后都想好了是不是?季家人不见了,到时你就来顶罪!” 容铮满脸的寒霜,眼神阴冷暴戾,意秾没见过他这般模样,只觉得他双目似都变成了赤红的颜色,她心中一凛,正欲开口,却见自己的胳膊已经被容铮大力拖拽着往旁边的角楼上去了。 宫*有四个角楼,出了文华门,走过一条夹道,前面是兴德门,兴德门旁便是一个。兴德门是一处偏门,平日里若有宫女、太监、嬷嬷进出以及放宫女出宫便是走的这个门。 谢通也看出了容铮神色不对,吓了一跳,瞧他的模样竟似是头疼症要犯。谢通“哎哟!”一声跟在两人后头,圣上当年是从豫西长廊回来就添了这症候的,请了不少妙手的大夫瞧过了,却都没瞧出病根儿来,若是真在这个时候犯了,那可怎生得了! 那角楼攀上去,有四五层楼那般高,谢通还要跟上去,就听容铮头也不回的道:“去将城门打开,让季恒带兵进来!”这声音冷得似有了实感了都,冻得谢通脚下一顿,忙命人去吩咐守城将士了。 意秾听到这一句,惊骇道:“你要干什么?” 容铮将她抵在角楼外的栏杆上,角楼上面风极大,刮得脸生疼,他掐着意秾的脖子,意秾的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栏杆外,她的大氅、衣摆随风翻飞,几欲乘风而去。 容铮冷笑道:“我让你看看你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前几日他才率三千轻骑巧妙的破了我方粮草大营,险些一把火烧了,有本事的很!我就是想看看,一会儿等他来了,会选你,还是选他季家那一帮人。” 意秾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来气了,意识也逐渐的模糊,半晌才脖子一松,感觉脚落在了实地上。 接着就看见季老夫人等季家女眷皆被带到了兴德门,众人都被绑缚着,只有季老夫人是带着脚镣,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一个侍卫将刀架在了季老夫人的脖子上。 天气阴沉得厉害,穹隆似要压下来一般,半晌之后,意秾却并没有看到率军而来的季恒,而是一支几十人乔装过的商队来到了兴德门外,意秾隐约能看得出前面的那个人是季恒,他带的人虽不多,却明显都是高手,身形极快。 但如今的他们就如同被关进了笼子的野兽,锋爪再利,只要容铮一声令下,便能立刻将他们扑杀。 季恒看到了他的祖母等人,还有角楼之上的意秾,待看清意秾身边之人后,他便将那柄极小的隐藏在他袖中的弓箭搭上箭,他没想到容铮竟会现身,但对他来说只能算作意外之喜。他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他仍得钻进来,他不是看不懂形势之人,如今大梁大势已去,单靠他苦撑,他也撑不了多久了。他担心他的家人,而这一次,是唯一一个能用他自己换走他家人的机会。 或许机率很小,但他必须一试。 然而下一刻,他竟看见那个立在季老夫人身旁的侍卫毫不犹豫的挥刀,而同时意秾几乎已经被推离了栏杆,他甚至没有时间呼唤同伴,他不认为容铮会真的不顾意秾的性命,所以于他来说,根本就不用选择,他直接着袖中箭朝那个侍卫射去。 那个侍卫应声倒地,接着埋伏在两侧的兵士便倾巢而动,没有几个回合,季恒等几十个人便被捉了起来。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季恒看着面前的谢通,淡淡道:“他要捉的人是我,放了我的家人。” 此时的容铮看着意秾道:“你看见了,只有我是真心对你好的。” 意秾被大风吹的止不住咳嗽,容铮转身便下了角楼。 此时已是傍晚,西天边的厚重的黑色云层竟似被人用手拨开了一般,一束金光洒落下来,如同佛祖的光明之像,将众生都庇护在慈悲的眸光里。 意秾只感觉头重脚轻,她紧紧握住栏杆,等忆画寻上来时,她仍立在上面。她以为接下来会看到的是血腥的场面,然而并没有,季家的人都被释、放了,季恒抱着孩子走在最后面,然后抬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回转身去,就再也没有回头了。 她双膝一软,忆画赶紧扶住她回去。 连谢通都觉愕然,之前定下的计划是扑杀,没想到圣上竟然临时改了主意,他想起了在枫山上容铎死时的情景,虽说季家会被谴出京中,但至少季恒还活着,那位倔驴似的主子娘娘应该不会再觉得心里负累了吧。 啊呸!谢通赶紧觑了眼容铮,发现他仍是面无表情,才记起方才那句话只是自己在肚子里想想罢了,心里虽然觉得不应该,但还是觉得自己的形容很是贴切。 ☆、88、大结局 ... 接下来便是成国公府被夺爵罢官,连府邸也未能留下,季家全数迁往祖地。如此重拿轻放,令所有人都诧异不已。 忆画将这些事情说给意秾听,意秾垂了头,没言声。 她仍是被安置在书房的内殿,与容铮平时处理公务的地方只隔了一间会客用的厅堂,但是一直到过年当日,容铮都没有再过来。意秾看着忆画和其她几个宫女剪窗花,她开始也想动手学着剪的,但一看见她拿剪子,忆画就紧张的很,她便不再动了。 容铮这两日也一直很忙,他毕竟还是要先回邺城去,如今大梁已并入大虞,上京的名字未改,与邺城共称为二京。他方入主这里,威压与施恩同样重要,每天需要批阅的奏章就能摞满半面书案。 他常沉着脸,连谢通见了他都两股颤颤,恨不能当自己是个隐形人,他下头虽缺了块儿东西,却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情、爱为何物的,世人都说情关难破,可见是确有其事的。 春节一过,谢通便收到旨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邺城。不过主子爷似乎是将沈家姑娘忘了,谢通如今年岁上又长了一岁,怕是惜命了的缘故,胆子也比原来小了不少,他对着圣上欲言又止了几回,在触到容铮那的冷得能冻死人的目光后就不敢多嘴了。 临出发时,容铮才向内室走去,靠近时却又停了下来,隔着帘幔望着里面的人。半晌,他掀开帘子走进去,意秾正伏在炕桌上练字,他走过去坐在另一侧,淡淡道:“你们都下去。” 忆画等人都赶紧退了下去。 容铮看着意秾,平静地道:“我放你走。” 意秾一怔,似是没反应过来,容铮闭了闭眼睛,“你可以回家去,或者......我送你去找季恒。” 意秾的眼泪倏地就涌了出来。 容铮道:“是我自私了,我不该强迫你,更不该不顾你的意愿就将你箍在身边,这般恨下去也没有意义,”他笑了笑,“不如我们都放开手罢。” 他说完就死死盯着意秾的眼睛,意秾默不作声的从炕上爬下来,她没有说话,但是眼泪却流得更凶。她去床榻前收拾东西,她并没有多少东西可以带走,但一些贴身物品她不能留下。 眼泪将视线模糊了,她却不想去擦,她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他们之间经历了太多,有些事情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里,挥之不去,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意秾将贴身的东西胡乱裹在一起,容铮袖口下的拳头紧紧握住,他心中抽痛,突然两步跨过去,猛地低头吻住她的唇,他唇上滚烫,灼得她浑身一颤,他发、泄般的用手狠狠揉捏她的胸乳,她要咬紧牙关,他也不让,直到她痛得发出呻、吟声,他才停下来。 将她箍在怀里,他双目赤红,声音里却带了丝不易听出的哽咽,“我怎么会放你走?即便你不爱我,即便你心里想着旁人,我也绝不会放你走!我要一直将你箍在我身边,让你做我的皇后,一辈子都只能陪着我!”